《贤妇难为》 第1页 [穿越重生] 《贤妇难为》作者:猫咪爱柠檬【完结+番外】 上辈子何婉仪好妒成性,对朱兆平周边的莺莺燕燕围追堵截,从不手软,最终逼死一条人命,被朱兆平彻底厌恶。自此夫妇离心,死生不见。 辈子何婉仪决定改邪归正,恪守本心,当个受丈夫尊重的贤良妇人。 只是宅门里阴私不断,那些莺莺燕燕依旧招人厌烦,还有还有,那个夺了她中馈之权,占了她夫君的情敌,竟也是个重生的…… 何婉仪渐渐发现,想要做个贤良妇,可真难! ********************* 内容标签: 女强 甜甜 爽爽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婉仪 ┃ 配角:新文《瞎眼相公复明后》 ┃ 其它:预收《死去的白月光复活了》 一句话简介:贤妇难为,不如不为 立意:坚守本心,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第001章 何婉仪是在一阵刺疼中醒来的,朦胧的视线里,只模糊不清地瞧见了一片暗红,耳边嗡鸣作响,有男人低沉的喘息接连传来。 瞬间的茫然后,何婉仪骤然惊觉,扬手在男人脸上狠狠挠了一下,趁着男人吃痛松手的当口儿,一手拢住散开的衣衫,一手支着床铺,慌慌张张挣扎起身,挨着墙壁坐了起来。 莫名其妙挨了一下子的朱兆平愤怒地跪在床尾,在脸上摸了摸,火辣辣地疼。 “你干什么!撞邪了?”对上这个虽有肌肤之亲,却仍旧陌生的女人,朱兆平实在是生不出什么怜惜之意来,气冲冲翻身下了床,连鞋子也没穿,光脚就冲到了妆镜前。 平滑干净的镜面里,颊面上几道儿粉红色印子清晰可见。这要是落了痕迹,明天可叫他怎么见人去?朱兆平愤怒地转过头,狠狠瞪了何婉仪一眼。 女人的脸上犹自懵懂惊恐,朱兆平愤愤了一回,却又生出了无奈的感觉,回身穿了鞋子,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屏风后头走了去。 何婉仪依旧保持着方才的模样,双手环胸,目光呆滞地坐在原处。她脑子里乱得很,胀痛又发酸。天知道她刚才都瞧见了什么,这太不可思议了! 好一会儿,何婉仪才震惊地捂住了嘴,片刻呆愣后,匆忙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奔向了妆台。 镜面里,女子柳叶弯眉樱桃口,赫然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是的,方才瞧见的那人,也正是一副年轻英挺的少年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婉仪的一颗心就在喉咙眼处剧烈跳动着,脑中忽然浮现出了那扇大开的窗格,凌乱飞舞的桃花瓣,随风轻荡着飘进了窗台,落在了她骨瘦如柴的手腕上,臂膀上,还有已经失去了生机,晦暗憔悴的脸庞上…… 她死在了二十九岁的那一年,明媚的春光里,视野的尽头,那些灿烂耀眼的粉红,慢慢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粉色光圈,深深印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梨花木镶嵌贝壳花卉的玻璃屏风后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何婉仪闻声看去,上面倒映出了男人模糊的身影。 不,这绝对不是在做梦! 脑子还乱糟糟一片,可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四下游弋。何婉仪看见了正红色的锦缎罗帐,上面拿了金银丝线,绣满了瓜瓞绵绵的图案…… 这分明就是她念念不忘的婚房啊! 何婉仪猛地捂住了脸,泪水喷薄而出。她又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在她和朱兆平的新婚夜里,终于又活了过来。 她情不自禁地四处走动起来,新房里都是崭新的家具,窗子上也是新糊的厚窗纱,贴了大红色的双喜,下面摆着她用惯了的妆台,台面上,还放着一顶喜冠。 探过手去,冠子上的玉珠圆润溜滑,有着沁骨的森凉。她捂着嘴,不禁滚落下一串眼泪来,这些玉珠子是她娘的陪嫁之物,专门被镶嵌在了她出嫁的喜冠上。 这是真的,她真的又重生了! 屏风后忽然响起一阵脆响,不知道是什么被摔在了地上。何婉仪回过头,看那玻璃屏风上面的黑影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那是她的夫君,朱家的三公子朱兆平。 胸腔内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是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了,她和他之间,也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何婉仪忽然记起了他们彻底决裂的那一日,他双眸瞪得溜圆,脸皮气得涨红,颤抖的指尖直直指向了她,眸光里充满了怨恨。 那一日,他抛开了所有的矜持自重,用最恶毒的词眼咒骂她,然后摔碎了案几上放着的一个白瓷玉碗,转身便消失在了蒙蒙细雨中。再然后,他命小厮将他的东西搬出了棠梨阁,住进了书房。一年后,他搬进了吕素素的明月轩,自此后,再没有回来棠梨阁一次。 不! 何婉仪猛地揪紧了前襟,既然可以重来,那些她因妒生恨而做下的错事,就都可以得到纠正。眼下吕素素还没进府,他们还不曾相识,更不曾相爱,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这辈子,她可以做个好人,也做回朱兆平喜欢的贤妻。 心里蓦然升起了巨大的喜悦,何婉仪回过身去,光滑的镜面里映出了她的面容,如花似月,充满了朝气。 是的,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屏风后,朱兆平失神地看着手中断裂开的一枚润白玉佩,眼中似有无限情绪在剧烈波动。玉佩断了,是不是,情谊也要彻底的断了?心脏骤然缩紧,朱兆平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痛。 -- 第2页 罢了,罢了,好一会儿,朱兆平终是缓过了神来,将碎玉扔进了一旁的桌案上,拿起棉布擦了擦脸,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妾已嫁,君已娶,从此以后,还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出得屏风,一抬头就看见了杵在妆镜前的何氏。朱兆平眉心微蹙,很是愤愤不快地瞪起了眼睛。都说何家的二姑娘是个木头美人,没想到这女人却是个母老虎,张牙舞爪的,实在惹人厌烦。 朱兆平忍不住摸了摸脸,不高兴道:“你站在那里做甚,还不赶紧找些药膏过来为我擦抹。若是留下了痕迹,且瞧你明日该当如何!”说着大刀阔斧地在床沿上坐下,黑着脸,满身的不悦。 何婉仪骤然惊醒,忙应了一声,走过去熟门熟路地打开了一扇小门,从里面抱出了一个红木匣子。 身后的床上,朱兆平摸了摸脸上的伤,随即不耐地转开了视线。果然是个木头美人,没意思! 何婉仪利索地从匣子里取出了一个青花瓷的小瓶子,然后拿到床前,眼睛也不敢往朱兆平脸上看,就撇着头将药瓶往前面一送。 朱兆平立时不高兴了:“是你挠伤了我,你给我擦!” 何婉仪默了一瞬,还是打开了盖子,用指肚蹭了些药膏,鼓起勇气看了过去。 男人英俊依旧,黑挺的眉峰间,还是她爱而不舍的冷峻不羁,这是她一辈子求而不得的人,现在,她可以再次拥有他了。 朱兆平皱着眉,看面前这女人莫名其妙地淌着眼泪,不觉心中生出了无限烦躁。这不是他喜欢的女子,他喜欢的女子,应该是潘云那般的模样,落落大方,灿然生光。 “行了,我又没说什么,你哭个什么劲儿!”朱兆平一把抢过了药瓶,径直往镜面前,自己涂抹了伤处。 这一夜他过得实在是不如意,好容易认了命,宽衣解带与这女人敦伦,想着以后闭着眼睛也能熬到白头,却是刚入了巷口,便被狠狠挠了一回,真真是晦气到家了。 心里忽然拱出一团火气,朱兆平返身上了床,扯过红锦团丝薄被大力一甩,冷声道:“把灯熄了,赶紧睡觉。” 好一会儿,何婉仪才小声应下,垂头吹熄了床头案几上的青瓷小灯,屋子里瞬间黯淡了不少。只是墙边角落的条案上还烧着两根龙凤呈祥的红烛,这红烛不能吹灭,是要烧到天亮的。 何婉仪回头张望,怔怔看了会儿那两根红烛,走过去拿起剪刀剪短了烛芯,然后搁下剪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没事,这男人就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好生捂一捂,便会滚烫滚烫的。 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无限希望,何婉仪就着昏暗的烛光爬上了床,从朱兆平脚边儿轻手轻脚爬了进去,又轻轻地扯了一角被褥,就在一旁躺了下来。 夜色深沉,屋内外半丝声响也没有。何婉仪睡不着,偏头看去。模模糊糊的淡光里,身边那张年轻的脸上,眉眼还透着几分天真的淳实。她沉默看了良久,然后闭上眼,也睡了过去。 何婉仪做了个噩梦,她站在花园里,远远看着那对儿佳人比翼恩爱,成双成对,仿佛他们是这天地下最相称,最相配的一对儿爱侣。而她这个原配正室,不过是这偌大朱府里的一抹影子,一个摆件儿。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何婉仪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时,脑子里就冒出了这个念头。瞬时间,熊熊烈火在心头燃烧起来。不成,这辈子要是还过成了上辈子那副熊样子,她还不如一头扎进城郊的鸳鸯池,死了算了。 窗格上已经有乳白色的光漏了进来,身边的朱兆平还在沉睡,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唇角勾起,好像在笑。 难道是梦见了那个贱人不成? 何婉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然后很快就记起来,这个时候朱兆平可不认识那个吕素素的,难不成,是梦见了自己? 何婉仪扯唇笑了笑,将散发捋在了胸前,又重新躺了下来。上辈子已成烟云,这辈的她,要怎么开始这场婚姻呢? 第002章 窗格上的白光越来越亮,当值的老妈妈在窗格上敲了两下,低声唤道:“四爷,四奶奶,该起身了。” 朱兆平很快就醒了,瞧见他黑睫微动,何婉仪忙闭上眼睛,装出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模样。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鸳鸯戏水的挑金丝大红罗帐,朱兆平愣了一回,然后立时想起来,他昨天成亲了。转过头,身边儿的女子还睡得踏实,细白如玉的肌肤在晨曦下泛着柔腻的清光,还有黑如鸦翼的长睫毛…… 果然是潭溪镇第一美人,睡了一觉的朱兆平满心都是放松的惬意。他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既是抛弃了过往,认了这亲事,同这女人也拜过堂,算是做了夫妻,那么以后,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妻子了。既是妻子,就该好好待她。 窗格上又响起了几声轻响,叫起的妈妈竖着耳朵听里面还是没动静,以为没醒,又敲响了窗扇。 朱兆平忙掀开被子下了床,隔着窗子道:“已经起了,妈妈请先去吧!”回过头,床上的女人竟然还睡得酣实。 可真是能睡啊!朱兆平咂着舌,本要去推醒那女人,只是看见被褥上那只看起来细白柔滑涂了红色豆蔻的手,整个人猛地一滞,朱兆平飞速从床上跃下,冲到了妆镜前,细细扒着脸去看。 还好,昨夜里微红的指甲印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 第3页 朱兆平顿时心情大好,微笑走回床边,弯腰推了推何婉仪:“该起床了,真是个懒婆娘!” 何婉仪睁开眼,装出了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朱兆平扯起唇才刚笑起来,门口有丫头轻轻敲门。 “四爷,四奶奶,奴婢们进去了。” “赶紧起身吧!”朱兆平匆匆说了一句,转身回道:“进来吧!” 很快,丫头们捧着水盆,皂盒,大毛巾,茶碗,还有唾盒等物鱼贯而入,捧盆的丫头偷偷抬起眼,却正看见了朱兆平。 恰是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仿佛一道亮光劈进了心房,丫头脚下一软,铜盆便失手落到了地上,顿时水花四溅,铜盆叮叮咣咣滚了一遭,唬了众人一跳。 朱兆平一下子拉长了脸:“蠢货!” 何婉仪不敢怠慢,忙下床看去,摔盆的正是玉润。 一瞧见这张脸,前尘往事一瞬间便翻滚而来,何婉仪情不自禁冷酷了眼神,走上前喝道:“毛手毛脚的,大喜的日子触霉头,还不赶紧下去!” 这个死丫头,上辈子见着朱兆平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鬼样子。那时候她虽不喜,倒也念着旧情,软声软语给了她□□也好少丢些脸面。可后来呢,她被留下来伺候公婆,这死丫头却是毛遂自荐,想要跟了朱兆平往苍梧镇去。 色迷心窍的小贱人,哪里还记得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 朱兆平被撒了一身水正是不高兴,闻得此言,愣了愣望向了何婉仪。 不都说何家的二姑娘性子虽是木了些,但是温和心软,素来待人宽厚。难道传言有假,果然是个母老虎不成?想起昨夜里的事情,朱兆平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莫非这女人,也是个两面三刀的? 皱皱眉,朱兆平说道:“叫管事嬷嬷去训斥丫头便是了,何必亲自动口,大呼小叫的,倒失了身份。”又道:“行了,你既然起来了,咱们赶紧梳洗换衣,一会儿还要去正屋拜见长辈亲眷。” 何婉仪敏锐地察觉到了朱兆平眼中的不喜,脑中忽想起上辈子那贱人的装模作样,忙收敛了脸上的冷酷,淡淡道:“行了,你下去吧,换了人再捧了水进来。” 出了这么一回子事情,丫头们都显得拘谨了些,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等着净面后,何婉仪在妆台前坐下。这是她的嫁妆,黄花梨木做的刻丝雕花妆镜,上面摆着的妆奁都是上辈子她用惯了的。 何婉仪忽然有些哆嗦,指肚轻轻抚摸着那光滑平洁的桌面,默了一会儿,猛地抬起手捂住了眼睛,默默垂了两行眼泪出来。 她真的回来的,一切不是在做梦,她回到了她和朱兆平才成婚的时候,吕素素还没有进门,她生下的庶长子朱嘉言还在投胎的路上,她也没有因妒生恨,生生逼死了那个潘云,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玉叶有些惊诧,忙回头看过去,朱兆平正在屏风后头洗漱,其他丫头也没看向这里。 “奶奶怎么了?”玉叶弯下腰轻声问道。 何婉仪沉默无言,也不过一息过后,她忽然拿起妆台上的帕子擦了擦眼,重新看向镜面:“无事!”说着绽开一抹笑来,平滑干净的镜面上,女人面容娇俏仿佛春花般潋滟。 她的美貌是潭溪镇出了名的,起先的时候,朱兆平瞧见她也是欢喜过的。虽然后来待她可以称得上是冷酷无情,可她不服气。她固然活得一败涂地,可直到死,她也始终认为,那个吕素素同她比起来,连她的一根脚指头也不如。 何婉仪轻轻抚上了脸颊:“梳头吧!” 玉叶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很快微笑着点点头,拿起妆台上的银质小梳。 满头秀发很快就被高高挽了起来,玉叶梳的发髻是当下最是时兴的如意髻,露出了纤白的颈子,愈发显得那肌肤似玉如雪一般的白腻。 何婉仪茫然地看着镜面里的自己,上辈子新婚初始,她去拜见长辈的时候,仿佛梳得不是这样的发式。 便是这时候,红木镶嵌贝壳花卉的玻璃屏风后面,朱兆平换了一身干净的大红色绸缎直缀走了出来。 朱兆平已经打理妥当,满头黑发已经用玉石冠子束了起来,瞧起来精神烁烁,很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他的心情很好,踱步出来,乌黑发亮的眼睛就看向了何婉仪。这一眼看过去,瞬间就愣在了那里。 他素来清楚,他要娶的这个女子,是潭溪镇里出了名的美人儿。那一年花朝节,她一身鹅黄襦衫出现在百花丛中,瞬时间便惊艳了所有人。大家都说他好福气,可只有他不欢喜。这是个木头美人儿,美则美矣,却是没有灵魂的。可眼下看来是他看错了眼,面前的女人好似潋滟水波中踏浪而出的美艳仙子,眼波如水,灵透如风,却哪里是木头美人! 有那么一瞬间,朱兆平清晰地觉察到了内心深处,生出的那抹窃喜来。 何婉仪在镜面里清清楚楚看到了朱兆平满眼的惊艳,心中不禁一阵满足得意,她便知道,她容貌清丽,比那个吕素素好得不只是一丁半点儿。 回眸在匣子里瞟了一眼,何婉仪指着其中几根簪子道:“就要那几根嵌宝石的蝶恋花金簪。” 玉叶眼前一亮,这金簪嵌了各色宝石,真正的明艳富贵,配上这发髻,正是合适。 一旁的宋妈妈却是面露担忧,往朱兆平那里瞥了一眼,低声道:“会不会太过招摇了?” -- 第4页 何婉仪笑了笑:“不打紧。”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吕素素的装扮素来娇艳清丽,反而是她,为着讨了大太太的欢喜,平素里的装扮太过于呆板,她其实也知道,朱兆平很是厌恶她那样的装束。 朱兆平很快回过神来,他极是喜欢这个发髻,娇艳婀娜,平添了几分妩媚。于是走上前看着玉叶将簪子插进了何婉仪的发髻后,转身从窗台上的花盆里剪了一朵正开得艳丽的牡丹,亲手簪在了何婉仪的发鬓上。 男人的作为叫何婉仪起了一阵晕眩,恍惚间,她终于想起了上辈子的这个清晨发生的那些事情。 那时候新婚初始,玉叶也给她梳了当下时兴的如意髻,只是她想起母亲说的,朱家的大太太不喜欢赶时鲜,最喜欢循规蹈矩的女子,于是她瞧着露出的半截子白花花的脖颈子,便叫玉叶拆了这发髻,重又梳了寻常的圆髻,虽是瞧起来端庄了,可整个人瞬时间少了许多的灵气,又故意选了些样式寻常的金银钗环,瞧起来暮霭沉沉,没有半点的鲜活。 那时候朱兆平在干嘛? 模糊的记忆里,何婉仪隐约想起,他冷冷看着她命令丫头为她拆掉发髻重新梳头,然后就什么话也没说,板着脸转身先出了门去。虽是等在了门外,可等她出去的时候脸色却是淡淡的,更别说如今这般兴致勃勃的为她插簪戴花。 “好了。”朱兆平弯下腰,和何婉仪一同看着铜镜里肌肤如雪,杏眼似水的女子。虽然这不是他想要娶的女人,可既然已经娶了,他还是盼着有朝一日,他们也能够心意相通,结发比翼。 何婉仪目不转睛地看着镜面中的二人,身影不过半拳之隔,虽然还有一些疏离,但已经亲昵了很多。她忽然想起了吕素素当初在她跟前显摆过的那些事情,抬手抚了抚发髻,转而向朱兆平展颜笑道:“哪里好了,长眉未画,唇瓣也未施口脂。” 朱兆平心中闪过一丝惊讶,惊讶于这个女人的主动,却见得面前这女人眉眼弯弯,正冲着他婉转轻笑:“不知道夫君可否愿意,为妾身描眉画唇呢?” 默了片刻,朱兆平笑了,说道:“自然是愿意的。”伸手取了黛块放在黛砚上,又滴了水进去,拿了黛杵碾碎调和,便捏住了绘眉笔,要为何婉仪描眉 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花容月貌,朱兆平轻声道:“你是天生的鹅蛋脸,画什么眉毛都好看,只是今个儿要去拜见长辈,自该稳重大方一些,便画了柳叶眉吧,既不出挑,又带了些柔美楚楚的味道,好叫长辈多怜惜你一些。” 何婉仪抿唇轻笑:“夫君说得极是,那便柳叶眉吧!” 第003章 画过了柳叶眉,自然便要画唇了 朱兆平瞧了一眼何婉仪,本来已经拿出的脂粉盒子却被他放了回去,笑道:“瞧你脸若红霞沾染,根本就不必施粉描画了,倒毁了你天然去雕饰的美丽。” 何婉仪还是头回听见朱兆平这般直白的称赞她的容貌,眸光瞬时间变得清润,水盈盈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夫君,夫君谬赞了。”何婉仪双颊绯红,拿了桌面上流金溢彩的真丝竹柄团扇遮在了脸前。 朱兆平眼见新娘子害羞了,便笑道:“起身换衣吧,不好耽搁了时辰,叫长辈多等。” 金枝听闻,忙走上前来,她素来嘴甜,上前来便先是行礼祝贺:“四爷大喜,四奶奶大喜。” 何婉仪没说话,只是双目警惕地看着金枝。 朱兆平倒是忽然高兴起来,随口应了一声,往一旁走去。 金枝并没有像何婉仪猜测的那样,眼波流转,觊觎她的相公,却是毫不留恋快步走向了她,低声笑问:“奶奶,大红色的正服咱们准备了好几套,今个儿要穿哪一身儿?” 何婉仪脸色微变,心里水波荡起。原来这个时候,她还是一心一意,没有变心的。 主子的眼神今个儿有些不一样,金枝故作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调皮地瞪了一眼,嗔道:“真是的,奶奶一直盯着奴婢做什么?” 金枝长大了,细白的皮子,婀娜的身段,那一双细长高挑的眼睛里,不经意间已经有了妩媚的颜色。 何婉仪心头骤然一痛,转过脸去。这丫头虽然同她有打小长大的情分,却是心比天高,一心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只是她想做姨娘她能明白,也能容得下,可她不能原谅的是,她竟是偷偷摸摸的,想要背主爬床。 “那套正红色富贵牡丹的锦缎襦裙,还有配套的腰带,禁步。”何婉仪沉默地看着镜中她和金枝交缠勾连的身影,肚子里的那颗心渐渐硬了起来。这辈子她一定要活得清醒,再不能像上辈子那般糊糊涂涂的,被身边的人卖了,都还不知道。 金枝只觉得主子今个儿有些怪怪的,不过才做了新妇,有些奇怪倒也寻常。于是笑了笑,就去隔间打开了柜子,去寻何婉仪说的那些衣裳配饰。 正在收拾床铺的是另一个丫头,名唤玉露的,不比金枝亲近,却也是打小跟着何婉仪一道儿长大的人。 何婉仪透过镜面,看玉露立在床前刚刚拉开帐子便定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见她涨红着脸转过头来,蚊子哼咛般喊了一声:“奶奶?” 心里清清楚楚她的为难,可何婉仪还是转过头,板着脸眼神质疑地瞪着她看。 如果说玉润和金枝意图勾引她的夫君是罪不可恕,那么玉露就更该千刀万剐。虽然她生下的孩子是个天生的傻子,可那也是她的骨血,怎能由着这个小贱人随意作践? -- 第5页 玉露被何婉仪眼中突如其来的煞气惊住了,她有些害怕地转过头,虽然心里犹自羞涩,还是拎起被褥快速收拾了起来。等着看见那方沾了斑斑红点的素白锦缎时,她愣了愣,将那缎子折了起来,放在了床角。 何婉仪转过头兀自盯着那光洁溜滑的铜镜,她认真仔细地看着那镜边的纹路,那是她精挑细选的缠枝莲花纹,她最爱的花。心里忽然悲恸不已,她可怜的孩子,她的妙莲。 “在想什么呢?”朱兆平忽然走近,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不去换衣裳?” 何婉仪骤然惊醒,怕得叫朱兆平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痕,忙道:“这就去。”说着转头起身,疾步走向了屏风后头。 朱兆平疑惑地皱了皱眉,倒也没再理会。转身四下看了一看他的新房,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些欢喜。这个何氏如今瞧着还不错,只盼着以后二人的相处,能够更和谐一些才是。 这般想着,朱兆平不禁又想起了潘云。 他素来喜欢生动鲜活,有血有肉的女人,就像是潘云那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像大嫂那样,一举一动都仿佛拿着尺子量好的。也不像他的妹妹,呆板无趣,好像纸上画的美人儿。哦不,便是画儿上的美人儿也是会有些表情的,偏这些女人,仿佛石雕一般,不会生怒,也不会欢喜,像死气沉沉的墓穴,分明是年轻还未开放的花苞,可他却嗅出了垂垂老矣的死人气。也不知这个何氏,平素里又喜好些什么? 没一会儿,何婉仪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美人如玉似花,朱兆平着实被惊艳了一回,笑意温柔地上前牵了何婉仪的手,便往外面走去。 这朱府大院是何婉仪走熟了的,上辈子朱兆平虽是不待见她,可前头的时候,该是她正妻掌控的权柄,却再没有被那个吕素素染指过。可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便被夺去了当家主母的权柄,然后管家的权利,就被他交给了吕素素。 想起那件事,何婉仪顿时生出了无限的怨悔。到底是一条人命,即便那女人心有不轨,意图谋夺了她的夫婿,却也是罪不至死的。可她口舌太过刻薄,其实那女人已经面露愧色了,她不该乘胜追击,一说再说的。若非如此,想来那女人也不会去投了井。 “想什么呢?脸色这么差劲。” 何婉仪猛地一惊,抬眼看去,却是朱兆平温煦柔和的眼睛。 “没,没什么。”何婉仪忽然有些紧张,她看透了天机,提前知道了故事的始末,可她真的就能手握胜券,得偿所愿吗? 何婉仪忽然有些不确定了,毕竟上辈子她犯下最多的错过,便是好妒这一条。可这辈子,她真能枉顾了本心,对围在朱兆平身边那些莺莺燕燕视若无睹,不嫉不妒,做个真真正正的大家贤良妇吗? 嘴上说着没事,可脸色却这么差劲,朱兆平握住何婉仪的手,笑道:“还说没什么,手心都出汗了呢!”又声线温柔道:“你是害怕吗?不用害怕,有我在呢!” 一瞬间,心里竟是充满了温暖。 何婉仪知道,这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只要她好好的,不再做了那些亏心事,即便是以后他移情别恋,又一次爱上了吕素素,却也会给她正妻的体面。既如此,她又害怕些什么呢? 进得屋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朱家是大户人家,四世同堂,又都住在一起,平时里的人□□路就跟蜘蛛网一样纠缠不清。上辈子的她嫁进朱家后,很快便拿到了一些管家的权利。可那时候她的性子木然不通世事,在这朱家大宅里真是步步为艰。后来她倒是一步一步厉害了起来,可很快就失去了丈夫的扶持,更是度日艰难。 何婉仪打起精神,将身子站得笔挺,乖巧地站在朱兆平的身旁,脚下刚好比他的错后了一步的距离。 不怕,何婉仪精神抖擞地想着,这辈子她再也不沾染那些东西了。反正朱兆平不出几月便要出门往苍桐镇去任职了,这回她一定要跟着去,再不会留在这宅子里伺候一个怎么也暖不热心肠的婆婆了。 屋子里的人本来还在说笑,见得他们两个来了,就都闭上了嘴,含笑看了过来。 朱兆平带着何婉仪中规中矩地行了拜堂礼,然后就从朱老太爷那里开始,逐个拜谢朱家众人,并送上早就准备好的鞋袜,绣帕一类的见面礼。 何婉仪的祖父何老太爷和朱老太爷是至交好友,何婉仪小的时候,朱老太爷也是抱过她的。这婚事本就是两家的老太爷定下的,如今婚事既成,佳儿佳妇一对璧人,朱老太爷很是满意。 朱老太爷满意了,朱老夫人自然也是满意的,含笑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孙媳,摆摆手,就有人捧着两匹朱红色遍地金的撒花锦缎走了上来。 “这个喜庆,给你以后做裙子穿!”朱老夫人慈眉善目,笑起来更是和蔼可亲。 何婉仪忙双手接住,转身递给了身后的玉叶,并矮身福礼:“多谢长辈恩赐,孙媳不胜欣喜。” 第004章 朱老太太年纪大了,最喜欢看年轻貌美的小辈儿,见着何婉仪生得好看,又眉眼灵动,不由笑道:“起吧起吧,不必多礼!” 朱兆平体贴地扶起何婉仪,两人一道儿往下首走去,却是朱兆平的父母,朱家大老爷朱峥,大太太赵氏。 透过眼睫觑见赵氏的一张脸,何婉仪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 第6页 朱峥是个风流性子,故而大房纳有好几个姨娘,姨娘多了,子嗣也多,带上朱兆平,大房统共有三子一女,同二房只有朱三爷朱兆清一根独苗相比,自是更加热闹显眼了一些。 何婉仪悄悄瞥了瞥眼珠子,二房太太黄氏的一张脸,果然拉得极长。 所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这个小鬼,这辈子既不愿意沾染什么管家权柄,自然的,也不愿意掺和到两房太太之间的明争暗斗里,莫名其妙就做了炮灰。 大太太如今春秋鼎盛,心思刻薄,手段也厉害,再者前头还有长嫂窦氏,二嫂邹氏,她一个小儿媳妇,又何必管那些乱七八糟不落好的事情,到时候大太太垂帘听政,她半点事情做不得主,可出了是非差错,却总是她出来顶缸。 何婉仪随着朱兆平一道恭敬跪拜,朱峥摸着羊角胡很是满意,他自来爱好美人儿,儿媳妇是这潭溪镇出了第一美人,又是何家这种大户人家的出身,他没什么可挑刺的。 然而大太太赵氏的眼睛,却在何婉仪低头下去,露出的一截白如丰雪的颈子上来回打转,最后冷淡地笑了笑,摆摆手,自有丫头送上了她的赐礼。 狐媚,不规矩,这是一眼过后,大太太对何婉仪的评价。 何婉仪上辈子被这个婆婆磋磨得不轻,尤其是她生下了一个傻女儿之后,更是待她如同冷风寒冰。而那时候,朱兆平已经去了遥远的苍桐镇,整个朱家,虽是老太太时有爱护,可到底这才是她正经的婆婆,婆婆要立规矩,哪个也拦不住。 阴影太深,心里瑟缩着有些害怕,何婉仪垂着头没有抬起,福礼恭敬道:“多谢母亲恩赐,儿媳不胜欣喜。” 朱兆平敏锐地觉察到了妻子的不安,他瞟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看到她唇角紧抿,眼神不善。再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妻子,视线落在那一截儿白如玉的颈子上,瞬时间明白了过来。 余光中,庶出的妹妹朱宛如好似一截木桩子杵在那里,稚嫩光滑的脸皮上没有半丝表情,分明是个含苞待放的妙龄少女,却仿佛已经垂垂老矣。 心里打了个冷战,朱兆平顿觉浑身冰凉,他才不要跟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忙热络地弯腰扶起了何婉仪,随即往大太太那里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 大太太清楚地看到了儿子眼中传递过来的消息,脸上泛起了微不可见的愤怒和惊恐,重新看向何婉仪的时候,眼中戾气稍稍淡去,双颊上涌出一抹微笑,说道:“我自来同亲家母交好,她教导出来的女子,定是这潭溪镇里最规矩不过的孩子了。”说着,从腕子上撸下一个错金玉镯,微微探身抓住了何婉仪的手腕,就戴了上去。 冰冷滑腻的触觉让何婉仪的胳膊身上迅速起了一层细细麻麻的疹子,等着大太太收回了手,她才悄无声息地喘了口气,低声说道:“多谢母亲赏赐。” 朱兆平立在一旁,满意地笑了。 大太太重新在椅子上坐定,瞟见儿子的神色,不由心里一阵松快,继而又涌出更多的怨恨。同为女子,凭甚她们就如此好命,就能得到夫君的怜惜和百般爱护。偏她命不好,就碰上了这个么冤家! 心里泛起层层叠叠的怨毒,大太太垂下眼睫,将眼中的情绪深藏了起来。 何婉仪因着对赵氏的余威心有余悸,只顾着低头心虚,自然就错过了朱兆平和赵氏之间,那不同寻常的眼神交锋。 接下来就是拜见二房一家子了。 二太太黄氏素来热情,这时候当着朱老太爷和朱老夫人的面儿,那就更加的热络三分,拉起了何婉仪的手,笑着向朱兆平道:“平哥儿可真是好福气,这样的好媳妇儿,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怎就便宜了你这小子!”说着回转身,将丫头捧着的彩缎亲手放在了何婉仪的手上,又笑道:“这缎子是当初我娘家的陪嫁,上面的富贵金花是我亲自描绘,又送去布庄定制的,这缎子颜色鲜亮,回头做一身儿褙子出来,衬着你的花容月貌,必定是艳压群芳。” 黄氏还是这般一如既往的能说会道,何婉仪往大太太那里瞟了一眼,果然那人的脸色已经变了。 脸上浮起淡淡的笑,何婉仪温声说道:“多谢婶子的一番心意,回头我定会拿去锦绣布庄,央求骆姑娘好生置办一套行头出来。” 在何婉仪心里,二太太黄氏是个极度复杂的人。 说她是个好人,可后来她管家的时候,却没少给她使绊子。若说不是个好人,可后来朱兆平夺了她的权柄,她后头病重,被人糟践的时候,大太太置若罔闻,吕素素故作不知,却只有她挺身而出,闹到了朱兆平的跟前。朱兆平这才知道了她的惨状,给她寻医问药,叫她又活了那么些时日。便是为着这个,她也不愿意像上辈子那样,为了顺应大太太的心意,就故意疏远冷待了黄氏。 果然,大太太脸上的阴云又深了一层。她恶狠狠瞪了一眼何婉仪,心里连连咒骂。果然是个有人生没人教的狐媚子,这黄氏,还有那锦绣山庄的骆氏,那都是浑身长满了晦气的贱人,理会她们做什么!更别说还在这大喜的日子,真真是触霉头! 二太太却是声音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得很,那个骆姑娘手艺精湛,却是咱们潭溪镇的头一份儿,真真是无人能比!” 何婉仪抿唇笑了,转身将彩缎放在了琼脂的手里。 -- 第7页 对于何婉仪同二太太展露出来的友善亲近,朱兆平倒是颇为意外。他虽是素来不喜二太太自己不许丈夫纳妾,却拼了老命往儿子屋子里塞女人的行径,但不得不说,除了这个,二太太这个人,却是这朱家大宅里头活得最是缤纷肆意的女子。 然后就是朱家的大少爷朱兆文一家子。 何婉仪看着大嫂窦氏,唇角勾起,冲她微微浅笑。窦氏和她上辈子看见的一般模样,板着张面无表情的脸,跟个石雕一样,便是她这里微笑示好,也得不来她唇角微勾的一抹浅笑。心里微叹,这么个性子,以后可要如何了得。 印象里,这个大嫂最是规矩方正,朱兆文原来待她便是面子情,到后来那个青楼妓子被收房做了外室,她拗不过自己的丈夫,心里又过不去,夜里头便一根绳子吊在了房梁上,年纪轻轻的便没了。 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拉她一把。何婉仪并不希望窦氏就这般死去,她还有一子一女,上辈子失了母亲的庇护,这两个孩子都过得不大如意。 再接下来,便是费姨娘所出的二少爷朱兆恒,他被大太太压制得不敢说话,小心翼翼见了礼,便退到了后头去。他的妻室邹氏出身寒门,本就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瞧见丈夫都噤若寒蝉的模样,自然比之更甚,连眼睛都没抬,把准备好的荷包递给了何婉仪,便退到了朱兆恒的身后。 何婉仪忙将准备好的一个荷包作为还礼送了回去,里面塞着几个镂空赤金小猪,是邹氏女儿朱妙惜的生肖。许是同病相怜,上辈子都是这朱家大宅里头活得难受委屈的人,何婉仪瞧见了邹氏,心中很是有些难过。 此时,三少爷朱兆清已经按捺不住他那颗蠢蠢欲动的色心,一双眼直勾勾看着何婉仪,张口笑了起来:“弟妹好模样,四弟可真是好艳福!”一席话,说得屋子里除了他自己,全都变了脸色。 何婉仪心里厌恶非常,那张纵欲过度的脸,她压根就不想抬眼去看。垂着头往朱兆平身后站了站,何婉仪恰到好处地做出了胆怯惊恐的表情。 可朱兆清却不甘心被这个美艳的弟妹无视,依旧笑得色迷心窍的模样,说道:“弟妹躲什么呀!咱们的都是一家人了,无需避讳!” 何婉仪眉心蹙起,这男人被黄氏娇惯怀了,后头更是因着好色惹出了滔天祸事。若不是朱兆平力挽狂潮,朱家一门哪里又能在定国公的滔天怒火下全身而退,不禁又往朱兆平身后挪了挪。 朱老太爷坐在高堂上,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板着脸道:“清哥儿回去将《静心经》抄写一百遍送来静心斋,期间不许出门。”又瞪起眼同黄氏道:“你不许惯着他,找人替写。他的笔迹我认识,若是作弊找人代笔,到时候你带着他一起回你娘家去吧!” 黄氏一脸憋屈,却也不敢不应,忙矮身福礼:“父亲息怒,儿媳记下了。” 何婉仪悄无声息地掀起眼皮子,却见朱兆清的正妻金氏,原本秀美的一张脸庞,如今竟是憋涨成了猪肝色,眼中冒出火光,分明是羞愤至极的模样。 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何婉仪心里暗叹着可惜,跟着朱兆平往下首略走了几步。 第005章 眼前这个面无表情,仿佛石雕蜡像一般的妙龄少女,是朱家第三代唯一的姑娘朱宛如。因着是唯一的姑娘,虽是庶出,却深得朱老太爷和朱老夫人的喜爱。只是可惜了,她的嫡母却是大太太赵氏,赵氏那个性子…… 何婉仪看着那张仿佛春花般美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仿佛枯井一般,半点的灵动清澈都没有,心下暗自叹气。 同朱宛如互赠了见面礼后,何婉仪便和蔼可亲地将一些绣了蚂蚱,金龟子的荷包,送给了几个朱家的第四代。 黄氏欣慰地看着那一群小豆丁,三男四女,他们二房就占了两个男丁。虽都是姨娘所生,是庶出的,但对于黄氏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她儿子的骨血,她的亲孙子。 少倾礼毕,何婉仪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垂着头乖巧地立在朱兆平身后,就听朱老太爷说道:“三日后回门省亲,该置办的东西务必置办妥当,不可丢了朱家的脸面。” 大太太闻言立时起身,恭敬道:“知道了父亲,一切都安排妥当,父亲勿忧。” 朱老太爷满意地摸了摸斑白的胡须,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摆摆手笑道:“都散了吧!” 出了门去,大老爷一马当先拔脚就走了,大太太却是回过头,意味深长得瞟了一眼何婉仪。 依着上辈子的经验,何婉仪立时醒悟,这是暗示她过去五福堂伺候早膳呢!只是上辈子的这顿早饭,她可是受了好一顿磋磨,这辈子,她可不想去了。再者说,朱家有训,新婚头三日,新妇是无需切婆母跟前站规矩的。于是假装无辜,何婉仪撇开脸装着不曾看明白了大太太的意图。 一时回了棠梨阁,何婉仪在椅子上坐下,只觉双腿有些酸疼,便叫了丫头给她捶腿。 此番重新和朱家的众人见了面,她心里真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她知道他们所有人的以后,可她又能做什么,她却不清楚。 朱兆平亦是一旁落座,端着茶碗抿了一口,眼睛往何婉仪那里一看,眉梢就挑了起来。 这女人一回来便一脸的若有所思,眼神看起来飘忽不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转头吩咐丫头:“叫人摆饭。”又同何婉仪道:“想什么呢!快过来吃饭!” -- 第8页 朱家的早饭一向丰盛,八仙桌儿上很快就摆得满满当当的。等着在桌前坐下,朱兆平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瞧着你仿佛很喜欢二婶子?” 何婉仪默了一瞬,夹起一块儿梨花酥饼搁在朱兆平的碗里,轻声道:“谈不上喜欢,只是瞧着二婶子性子热络,说话又爽快,心里便亲近了。” 朱兆平挑挑眉,将那饼咬了一口,点点头道:“二婶子的性子的确爽利。”顿了顿,又道:“只是可惜了,他们那院儿的规矩却是乱得很,你这性子瞧着文气,还是要少去,省得回头给吓哭了,我还要来哄你。” 朱兆平一直都很不喜欢二房,不论是二太太黄氏,还是三少爷朱兆清,一概的不喜欢。 何婉仪点点头,轻声道:“知道了。” 朱兆平没有继续说话,顺手夹了一个肉馅儿如意卷给了何婉仪,静静看了她一眼,继续垂头吃饭。 何婉仪将如意卷咬在嘴里,肉馅儿软糯鲜美,美味非常。她忍不住掀起长睫,冲着朱兆平微微浅笑。 等着吃了早饭,朱兆平随手拿了一本书坐在榻上看。因着是新婚头一日,何婉仪颇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便也在书架上看了看,一眼便瞧见了《飞花实录》。 幼年时候,何婉仪曾偷偷看过这本书,只是看到了一半儿,却被母亲发现了,不但没收了书册,还被好一顿训诫惩罚,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这书里的黄姓书生,和那位娇美柔弱的王家姑娘,后面究竟怎么了。 这般想着,何婉仪情不自禁地将那本书从架子上抽了出来。 朱兆平瞥了一眼,知道是哪本书,不禁讶异道:“你竟然看这个?” 何婉仪一怔,忽的满脸惊惶起来。 她母亲常说,女子要常看佛经,《女则》,才能收敛心性,平和持家。只是可惜了,她看了二十多年的佛经还有《女则》,最后却魔至心头,害了一条性命,最后自己也被夫君厌弃,不得善终。 “我,我就随便看看。”何婉仪说着,匆忙将那书塞回了书架上,想要找出一本佛经来看,却是上下左右寻了个遍,并没有瞧见佛经的踪迹。 朱兆平不过随口问了一句,见着何婉仪神色慌张,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不觉眉头皱起,又见她将书本塞回,仿佛在寻找些什么,不禁又问道:“你在找什么?” 何婉仪转过身,有些无措道:“佛经,我在找佛经。” 高门大户的女子,念佛经捡佛豆似乎是必修的功课,然而朱兆平却很不喜欢,修身养性固然不错,可正值青春浪漫的年纪,去做这些事情还是为时过早了些。 朱兆平将书本随意丢在黑漆小圆几上,起身走至书架前,将方才那本被塞进去的《飞花实录》抽了出来,塞进何婉仪的手里。 “爱看就看,拿去!”见何婉仪将书本紧紧攥着,面上仍旧有些慌张不安,朱兆平问道:“你在家时不许看这个?” 何婉仪点点头,顿了下又小声说道:“以前小的时候不懂事,偷偷儿拿来看过两眼。” 朱兆平笑了,能偷偷拿书看,想来也是个活泼的性子,只是瞧着眼下这个模样,大约是后头被教训得不轻,给管成呆子了。 “这里的书——”朱兆平抬手指了指那书架:“随你看。”又点了点那本《飞花实录》:“不过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几眼带不坏心性的。” 何婉仪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重新坐回椅子上,何婉仪掀开书页,眼睛看着,心里却想着别的。 那书架方才她看过了,什么书都有,便是一些不能正大光明摆在外头的,譬如《合欢记》,又譬如《飞花艳想》,竟都摆在那里。 说起来也是可笑,上辈子这书房她来来往往进出不下百回,竟是压根儿就没注意过,那书架上都放着什么书。而朱兆平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她更是一无所知。 想着,何婉仪不禁抬眼去看朱兆平,看着他手里的书册,主动问道:“相公在看什么呢?” 朱兆平将手里的书抖了抖,笑道:“《今古列传》。” 这本书何婉仪知道,是本正经的书,笑了笑没说话,垂下头便掀开了书皮。 朱兆平瞧着何婉仪认真看书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目前来说,新妇的脾性还是讨他喜欢的,这么想想,以后的日子约莫还是能顺心如意的。 何婉仪窝在美人榻里,手握书册,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掀起眼皮子,却见着朱兆平倚在圈椅里,正看得专心。 上辈子他们可没这样,新婚第二日才刚拜见过长辈,她便在大太太的暗示下,主动去了大太太的屋子里立规矩,端水伺候,很是忙碌了一上午。只是回头瞧见朱兆平,却是满脸阴沉,很是不快。 心里稍稍有些不安,何婉仪试探地问朱兆平:“一会儿吃午饭,依着规矩,我要去五福堂侍候,不知相公可会去?” 朱兆平眉头立时皱起,只是很快他便说道:“我同你一道去。”又笑道:“好久没同父亲母亲一道吃饭了,咱们一家子,也好吃个团圆饭。” 何婉仪一下子笑了,有朱兆平在,大太太许是不会太过为难她了。 想起上辈子被磋磨的情形,何婉仪不禁心有戚戚,冷不丁地打了个冷战,忙又重新看起书来。只是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上辈子的午饭朱兆平是自己个儿在棠梨阁用的,大太太命人去叫他好几回,他也不肯来。 -- 第9页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爷竟是如此不睦,她当时一个人立在那里,看他们针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愈发不堪,脸皮子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叫她钻进去。 也是因着她瞧见了大太太和大老爷之间的不堪,大太太后来愈发瞧她不顺眼,等着妙莲生了下来,是个天生的憨傻,她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想起妙莲,何婉仪心里涌出了难以言喻的悲痛。这辈子她再也不吃那些催孕的偏方了,是不是就能将妙莲生得白净可爱,聪明伶俐呢? 偷偷抹去了眼泪,何婉仪面露出坚定的神色来,是的,一定是的,她的妙莲,这辈子一定还会托生在她的肚子里。这一次,她定要将妙莲生得白胖健康,以后也小心护她周全,再不让她受了上辈子的那些磋磨了。 第006章 很快便到了午时,朱兆平同何婉仪收拾一番,便往大太太的屋子里去了。 大太太住在五福堂,进得院门,便觉里头的丫头婆子束手肃穆,并不似棠梨阁里,丫头们虽也守着规矩,却也时常嬉笑在一处。 何婉仪有些紧张,上辈子,这地方是她的梦魇之地,每回来都能叫她蜕一层皮,实在是叫人心生恐惧。 朱兆平已经大步往厅内走去,何婉仪小碎步紧随其后,却从他脚下如风,双拳不自觉紧握的情形,猜到了他心中的不宁。 记忆里,这五福堂朱兆平来的次数很少,甚至比不上朱老太爷的静心斋,他平日里最爱去的地方,是朱老夫人的妙心堂。 大太太正和大老爷坐在屋子里喝茶,何婉仪二人进去的时候,大老爷已经面露出不耐来,见得他们二人,才在脸上绽出一抹笑,热情道:“快来坐,这是才下来的枫露茶,已经泡了三遍了,正是喝的时候。”又招呼丫头给二人上茶。 再次看见这个大老爷,何婉仪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她厌恶他在外沾花惹草,惹了个不安于室的妓子,给朱家蒙羞。却又感激他当初的维护,虽然这样的维护,也只有那么偶然一回。 “给爹娘请安。”朱兆平扠手而立,淡淡道。 何婉仪也忙矮身福礼:“给爹娘请安,爹娘万福。” 大老爷喜笑颜开,摆摆手道:“快起来,莫要多礼。”又招呼道:“坐下喝茶!” 大太太对朱兆平的到来感到一丝意外,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这个小儿子便再也不肯亲近她了。只是她也不敢过分训教,这孩子不比老大,自来便是执拗不驯的性子,若是惹急了,怕是当年的事情便要被他不管不顾地全给抖落出来了,到时候老爷知道了,还不要了她的半条命去。 “都喝茶吧!”大太太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捧着茶碗安静地喝了一口。 只是茶还没喝两口,大老爷却是急了。他自来不喜欢来这五福堂,巴不得赶紧吃完了就走,见着人都来了,干脆搁了茶碗说道:“喝什么茶,喝饱了还如何吃饭,这就上菜吧!” 大太太忙阻拦道:“兆文和他媳妇还没来,两个孩子也没来,老爷再等等。” 大老爷立时不高兴了:“叫他们来做甚?” 大太太忙回道:“兆平媳妇儿才进门,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也好更熟稔些。” 大老爷冷冷哼道:“一家子?那兆恒呢?宛如呢?他们不是我的孩子,不是一家子了?” 那两个都是姨娘生的,怎会跟他们是一家子。大太太愤愤不平,可又不敢说出口,只能把眼睛看向了朱兆平。 只是朱兆平却不乐意为母出头,他端起茶碗,垂着眼睫抿了一口。 何婉仪正安静地察言观色,眼见大太太看向了朱兆平,可后者却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心里一悚,忙也垂首坐好,装着一副羞怯不敢抬头的模样出来。 果然,大太太的眼睛很快便看向了何婉仪。然后眉头一皱,心中暗骂不已。什么东西,婆婆吃了亏,这做儿媳妇的竟是不言不语低着头,装什么狐媚子柔弱无助的样子。 大老爷见大太太不说话,只把眼睛恶狠狠得盯着老四的新妇,不高兴道:“你盯着四媳妇做甚,快呀,叫人上菜上饭。” 大太太无奈,只能转头看向了丫头。 “叫人传菜吧!”大太太眼睛一转,又看向了何婉仪,颇为不快道:“即为新妇,伺候公婆乃是应尽之责,你便立在一旁,伺候用膳吧!” 何婉仪立时起身站好,温顺道:“是,儿媳知道了。” 朱兆平没有说话,只是板着脸把茶碗搁在了小几上。 饭菜很快摆了上来,大老爷在上位坐定,一手提起筷子,一面说道:“去告诉老大,叫他们不必来了,在自家院子里吃饭就是了。” 大太太低着头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大老爷耳朵尖,立时转头问道:“吃什么呢,跟狗啃骨头一样!” 何婉仪眼见着大太太脸皮涨得通红,手里拎着筷子进退两难,只得把脑袋垂得越来越低。上辈子她是一个人过来端水伺候饭食的,当时的场面可比这个难看多了,好在今个儿朱兆平来了,真乃是万幸! 朱兆平眉头微皱,他虽是不喜欢母亲,可也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就听父亲如此羞辱于她。 “父亲,吃这个吧!”朱兆平夹了一筷子的酱黑菜放在了大老爷的碟子里。 大老爷眉心一蹙,这玩意儿他从来都不爱吃的,正要发火,却看见了儿子静悄悄看着他的一双眼睛,仿佛两口古井,幽幽暗暗,深深叠叠。心里一怂,就闭上了嘴巴。这小子不比旁的,最是牙尖嘴利,到时候编排他一顿,太爷那里知道了,定要责怪他在新妇跟前不稳重。 -- 第10页 “嗯,你也吃。”大老爷将那酱黑菜重新夹起,放在了朱兆平的碟子里。 朱兆平唇角荡起一点浅浅的弧度,看在何婉仪眼里,便知道这小子要憋坏了。 果然,朱兆平又把酱黑菜夹回了,笑得人畜无害:“瞧爹这是做甚呢,这是儿子专门孝敬爹的,怎的爹不肯赏脸呢?”又故意把眼睛往何婉仪那里斜了斜:“儿子的新妇还在呢,爹就赏个脸,吃了吧!” 这回是吃不吃都得吃了,若是不吃,这贼小子必定要在太爷那里告黑状,太爷可从来都是对这小子偏信偏听的。 “行行行,儿子的孝心,爹吃——”故意拉长着强调,大老爷不情不愿把那酱黑菜喂进了嘴里。 何婉仪垂下眼,差点没笑出声来。 大太太脸上也鲜见地露出了微笑,她夹了些葱爆兔肉放在朱兆平的碗里,目露慈柔,轻声道:“这个肉鲜嫩,你多吃点!” 朱兆平脸上一滞,随后点点头,顺从地将那兔肉给吃了,然后抬起头面上含笑:“也差不多了,婉仪到底是新进门,就叫她坐下来一起吃吧!” 大老爷立时应和:“是的是的,一起坐下来吃吧!”又斜了大太太一眼,哼道:“又不是自家没手,还非得叫儿媳妇伺候,想当初我娘也没这么做过,偏你非要媳妇儿立规矩,还真是个厉害婆婆。” 大太太的脸色立时不好起来,只是当下也不好发作,憋足了火气狠狠瞪了何婉仪一眼,冷冷道:“你还杵着做甚,还不赶紧坐下,耳朵是没听见吗?” 何婉仪忙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碟子和筷子放在身后的条案上,便走到朱兆平身边坐了下来。 朱兆平怜惜地看着她,又去夹了一筷子的爆炒田鸡搁在了何婉仪的碗里,温柔笑道:“这个肉嫩味美,你快尝尝。” 何婉仪感激地瞧了一眼朱兆平,将那田鸡喂进嘴里,果然如朱兆平所言,肉嫩味美。 大太太将一切尽收眼底,愤怒地捣着碗里的米饭,一个个儿都是狐媚子,妖精!都该死! 一顿饭吃下来,因着大太太的忍气吞声,还算是顺利,等着何婉仪全须全影跟着朱兆平从五福堂出来的时候,她几乎要笑出声了。 这就顺利过关了? 何婉仪偷眼看向朱兆平,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欢乐。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可以肯定,上辈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这辈子都是可以抹去重来的。 朱兆平察觉了她的欢喜,勾头笑道:“你这儿偷乐什么呢?” 何婉仪抿唇笑了笑,随即小声道:“听说四爷最喜欢去春月楼听戏,什么时候也带了我去瞧瞧新鲜。” 朱兆平先是一愣,继而眼中泛起笑波,拿起袖子盖在唇角,低声问道:“你竟也有兴趣去戏班子听戏?”那可是下九流的地界儿,平素这些大家夫人小姐要听戏,多是叫了戏班子进府唱的,他以为何氏的性子,不该是愿意到那种地方的。 何婉仪眨眨眼,调皮道:“去,要去的。”又笑道:“听说那里头热闹得很,我还没见识过呢!” 眼见何婉仪的神态不似作假,朱兆平不觉心生欢喜,低声道:“咱俩才成亲,事儿又多又杂,这阵子约莫是没空了。等着往后闲了,我带你出去耍着玩儿。这潭溪镇可不是只有戏班子,好玩儿的地方多着呢!” 何婉仪连连点头,心里一瞬间充满了期待。上辈子她窝在这四方天地里,哪里都没去过,白白来了这尘世一遭,这辈子,干脆都改了吧!出去见识见识,也不枉活了这第二回 。 朱兆平将何婉仪送至棠梨阁,两人立在庭院里的桃花树下,朱兆平唇角含笑,温柔拂去她鬓间落下的桃花瓣,笑道:“你在家里好好呆着,若是累了,便去屋中小憩。我有事要出门一趟,晚上便不在家里用饭了,你莫要等我。” 何婉仪知道朱兆平这是要出门会友去了,笑着点点头:“知道了。”又轻声嘱咐道:“四爷出门要小心,酒也要少喝些。” 朱兆平笑了笑,瞧着何婉仪眉眼清丽,笑容可人,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知道了,管家婆!” 第007章 目送朱兆平离开,何婉仪回了屋中,在窗格下的美人榻上坐定。这个朱兆平,这辈子待她可真是好呀! 何婉仪没忍住笑了起来,这样真好,不管以后这府里头是来了吕素素,还是张素素,只要他朱兆平能待她好一些,不要像上辈子那样,她也能试着,试着去容忍那些女人,不嫉不妒,做一个贤惠温柔的朱家四奶奶。 只是这般想着,心里却有淡淡的惆怅涌上了心头。 方才她说想去戏班子,不只是因为这辈子她想要走出这四方牢笼,去外面看看,听听。这一招儿投其所好,她还是从吕素素那里学来的。 听说上辈子不只是去戏班子听戏,便是那些青楼胡同,那姓吕的也跟着四爷去过,只为着四爷那会子迷上了一个清倌人,说是吹拉弹唱极是出众。 想起上辈子,何婉仪轻轻叹着气。似她这般好妒擅专的性子,又碍着身份脸面,哪里能拉的下脸,同四爷往那些地方里钻呢?能去趟戏班子,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只是这般,等着那个最擅投其所好的吕素素又出现了,她真的能坚守本性,不嫉不妒吗? 往事果然是不堪回首的,何婉仪就这么想了一遭,心口就仿佛压了巨石,难受得要死。 -- 第11页 不,不能想了。 何婉仪从美人榻上坐起身,忧思伤身,她还是不要再回忆了。再说那朱兆平出门喝酒去了,她干脆去熬一些醒酒汤放着,等着朱兆平醉酒归来,就叫他喝下去。他受用了,自然也会待她不一样。 朱兆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下三更的时辰了。醉醺醺推开门,却见着屋子里烛火朦胧,纱帐飘然,他新娶的娘子,正守在灯下等着他。 “四爷回来了。”何婉仪笑容温婉,起身上前扶住了朱兆平:“怎的没有小厮伺候,倒叫四爷自己个儿摇摇晃晃进来了。” 朱兆平打了个酒嗝儿,满嘴酒气笑道:“我这屋子里有娘子了,怎能叫个小厮乱出乱进的,不能够的。”说着摇摇头,嘀喃道:“没错,不能够的。” 屋内烛影摇红,何婉仪勉力扶住了朱兆平,垂眉瞧去,却见他长眉漆黑,鼻梁笔挺,虽是一脸酒醉模样,却分外的俊逸不羁。心里微微一动,何婉仪想起当初的她,便是爱极了他的这般模样。只是可惜,这般爱慕他的女子,却不只她一个。 “奶奶。”一道轻柔微弱的声音响起,何婉仪寻声看去,却是玉润立在一旁,一双眼紧盯着朱兆平,嘴上笑道:“奴婢来帮奶奶一道扶起四爷吧!”说着就要往前走。 “你站住!”何婉仪喝道,随即瞪起眼:“你给我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玉润被唬了一跳,虽说心里急不可耐地想要靠近那个男人,可出于对何婉仪的畏惧,还是点点头,退了出去。玉叶随即走了进来,见着屋子里的情形,扠手道:“奶奶,可要奴婢搭把手?” 见着是玉叶,何婉仪点点头:“过来帮我一把。” 两人踉踉跄跄扶着朱兆平去了内卧,将朱兆平轻轻放在榻上,何婉仪道:“去,端盆温水过来。” 玉叶答应了一声,便去端水。 何婉仪也起身去了橱柜前,打开柜门寻了一套如意纹蚕丝里衣出来,然后回到床前,搁在一旁的红木小圆几上。 “奶奶,水来了。”玉叶将水盆放在桌子上,去搬了个小圆凳在床前,又把铜盆放了上去,低声询问:“奶奶可要玉叶搭手?” 何婉仪从盆里拧出帕子,淡淡道:“不必,你在门外等着,一会儿我叫你。” 玉叶应下,便转身走出了门去。 何婉仪轻轻擦去了朱兆平额上脸上的酒渍,又搁了帕子,解开他的衣襟,将衣服退下来扔在了一旁,然后看着昏黄烛火下光.裸着上身的朱兆平,不觉愣了一回神。这样的朱兆平,她又哪里能容忍其他女子过来沾染分毫?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这好妒的性子,真的能改过来吗? 何婉仪茫然着又将帕子涮了水拧到湿润,然后慢慢擦干净了朱兆平的上身双手,这才退下他的外裤,里裤,又擦了双腿,才将干净的内衣为他穿上。 将帕子扔回盆里,何婉仪看着盆里水纹波动,不觉轻轻长叹。回头拉起红缎蚕被,将朱兆平盖住,才喊道:“玉叶。” 玉叶推门进去,将水盆端出去倒了残水,回头立在门处,轻声问道:“奶奶还有事要交代吗?” 何婉仪摆摆手:“你下去吧,把门关上。” 庑廊下,玉润看着玉叶轻手轻脚将门关起,撇嘴道:“奶奶把四爷看得可真紧,不过是搭把手竟也不肯,醋劲儿可真大。” “放肆。”玉叶立时板起脸训道:“你一个当丫头的,也敢议论主子的是非,再多嘴将你送回何家去。” 玉润撇撇嘴,只是也不敢再多舌。然而想起晨起时候那惊鸿一瞥,不觉心中一阵乱跳。四爷长得可真是俊俏,似她们这般陪嫁的丫头,以后顺理成章的,便都要成为四爷的通房。想到能伺候这样的男子,玉润唇角翘起,不免有些春心荡漾。 玉叶直看得眉心微蹙,她此时才略微了解了,缘何奶奶不肯这丫头上前搭手,想来是已经察觉了这贱婢心中所想。 “瞎想什么呢,你回屋睡觉,今个儿我来守夜。”玉叶不耐道。 只是玉润却是不肯,瞪起眼道:“今个儿分明是我值夜,用不着你换。”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玉叶才抬起手去拦,就听屋里何婉仪道:“你们都去睡吧,今个儿不用人住在外阁了。” 玉叶忙道:“知道了奶奶。” 玉润却是不甘心,扬声笑道:“奶奶,四爷醉酒,夜里少不得端茶送水的,奶奶身娇体贵,还是叫奴婢留下来伺候左右,也省得奶奶一个人辛苦。” 玉叶立时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呢!”说着就去拉扯她。 偏玉润不肯走,正是纠缠之时,屋子里的烛火却熄灭了。廊下两个丫头都是一怔,玉叶松开手嗤笑道:“你爱守夜便守吧,这廊下地方大,倒不如拿了铺盖住下,倒也显得你这个当丫头的诚心实意。” 玉润羞怒地瞪着玉叶,玉叶却只不屑地笑着,拿肩头重重碰了她一个趔趄,就大步走了。 “你做什么呢!没长眼啊!”玉润忙扶住墙壁,忿忿不平叫喊了起来。 屋里,何婉仪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明日你去宋妈妈那里领罚。” 玉润立时扯了长腔:“奶奶——”怎么能责罚她呢,分明是玉叶不好。 可何婉仪哪里理会她,冷冷道:“若是再多言语,你便收拾铺盖给我滚回何家去。” -- 第12页 玉润立时瑟瑟不敢言语。 何夫人自然是名门闺秀出身,大家风范,是个贤良淑德的典范。可驭下的手段却是厉害,真正的奖惩分明,雷厉风行。落到她的手上,便只有发卖这一条路能走了。 “真是个醋桶,哪里有大家娘子的容人之度。”玉润嘀咕着,忿忿不平地下了走廊。 庑廊外终于清静了,何婉仪躺在床上,一双眼里厉光闪烁。 这个死妮子,真正的色迷心窍了,她和朱兆平这还是新婚燕尔呢,这就急不可耐了?上辈子她还真是瞎眼,竟没留神到这些事情。等寻个时机就把她料理了,也省得留在跟前心里膈应。 身旁的朱兆平忽然呻.吟了一声,何婉仪忽然想起了暖炉里醒酒汤,忙起身去倒了一杯,吹温了捧着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又去拿了大枕头垫在朱兆平的头下,轻轻推了推他:“四爷,起来喝醒酒汤。” 朱兆平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何婉仪见他睁不开眼的模样,只能端着小碗一勺一勺慢慢喂。后半夜,朱兆平又吐了几次,皆是何婉仪一人收拾。 等着窗外漏进白光,已是六更天的时辰,何婉仪才困倦地抚了抚额角,在一旁躺下,合上眼小憩。 没多时,宋妈妈便带着一个小丫头立在了廊下,看外头丫头成排而立,低声问玉叶:“四爷和奶奶还未醒来?” 玉叶颔首道:“是的,昨夜四爷喝得大醉,回来后都是奶奶一个人伺候的,奴婢听着动静,奶奶仿佛一夜不曾安眠。” 宋妈妈面上露出难色:“这可怎么办?你不知道,朱府的大太太最是看重规矩,听说她那大儿媳还有二儿媳,每日里五更天就起了身,六更天的时候,就已经候在五福堂的庑廊下,等着大太太睡醒进去伺候。眼下奶奶是新婚,自然不用六更天就等在廊下,只是也不好一直睡着不起身。最迟,也得大太太用膳的时候赶了过去,伺候不伺候的还是两说,最起码要去请个早安。” 玉叶立时皱起眉来:“这可怎么办?要叫醒奶奶吗?”只是奶奶昨夜没睡好,这会儿叫起,她心里着实不忍。 宋嬷嬷面露迟疑,随即狠狠心肠,正要上前敲门,那门扉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何婉仪一身清爽,已然洗漱装扮完毕,看着众人微微笑道:“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第008章 何婉仪上辈子在这朱家大宅里统共呆了一十二年,同大太太相处的日子,倒比跟朱兆平的还多。那个赵氏什么脾性,她哪能不清楚。今个儿她胆敢去得迟了,那女人是绝对不会饶了她的。赵氏为长辈,她为晚辈,便是有理也只能先忍三分。 宋妈妈见着何婉仪着实高兴,忙笑道:“奶奶辛苦了,咱们早去早回,等回来了再睡个回笼觉儿。” 何婉仪点点头,看向玉叶:“你来扶我。” 玉叶走近去,看着何婉仪双瞳中泛着红血丝,便知道这夜里铁定是没睡好,心疼得要命,扶住何婉仪的手轻声道:“奶奶受苦了。”眼圈儿便跟着红了。 何婉仪立时笑了,低声道:“快把眼泪收了,叫人看了去又要嚼舌根,以为我这个做媳妇儿的娇气呢!”又道:“别担心,我年轻力壮的,熬一回不妨事。” 玉叶忙低声应下,长睫微垂,遮去了满眼的情绪。 一行人穿花拂柳绕过了花园子,又走过曲折的走廊,很快便到了五福堂。 看门的婆子上前行礼:“四奶奶来了。” 何婉仪笑眯眯道:“妈妈多礼了,快请起。”然后扶着玉叶的手,径直入了院内。院中不见窦氏,只有邹氏缩肩畏首地跪在庑廊下,不用想,必定是大太太又寻了茬儿,故意磋磨她。 “二嫂。”何婉仪在庑廊下停住脚,福礼轻拜。 邹氏一张脸都要塞进衣襟里,涨红了脸蚊子哼哼般应了一声,便将头垂得更低了。 何婉仪不欲要她更加难堪,行过礼便转身进了里屋。妆台前,窦氏正拿着羊角梳给大太太梳头。 “太太万安。”何婉仪提了一口气,快步上前,稳稳福了一礼。她清楚大太太不会轻易饶了她,只是这一回,苦头躲不开是必定要吃的,可她也不能白白的受了这回罪。 大太太冷冷看着镜子,镜面里,这位新进门的四奶奶腰身婀娜,眉眼妩媚,正是狐狸精才有的相貌。 “怎么才来呀?可是年轻贪睡?” 大太太一张口,便是一顶好逸恶劳的帽子盖了下来,何婉仪不慌不忙矮身跪下,温顺道:“太太误会了。” 大太太冷冷一笑:“误会?你瞧瞧你两个嫂子,哪一个跟你一样,这般的松懈不知礼数。” 何婉仪没说话,只是跪着不抬头。大太太的性子,多说无益,听训便是了。 果然,大太太又训斥道:“来得这般迟,赶不上为我更衣,又赶不上为我梳头,娶了你这媳妇儿过门却又是为何?难不成供在佛堂上,每日烧香供果不成?” 何婉仪依旧没说话,只是将头低低垂下。 大太太见着何婉仪总是不吭声,心里得意之余,又生出不满来,瞪起眼喝道:“你是哑巴吗?我说几句话,你半句也回不得吗?还是你身娇肉贵,看不上我这婆婆,懒得同我说话不成?” 无理搅三分,说得便是赵氏这样的人,何婉仪重重磕了个头,说道:“太太教诲得极是,儿媳甚是羞愧,这就出去跪着,以示惩戒。”说着不容大太太反应,便起身走出了门去,挨着二奶奶邹氏就跪了下来。 -- 第13页 邹氏先是慌乱,将头深深埋下,后头却又忍不住悄悄打量,等着发现何婉仪一脸平静,正目光澄明看着前方,竟没有半分羞臊的时候,禁不住惊住了。她怎么能这般镇定如常呢?她便不嫌丢脸不成? 窦氏手指轻盈地梳着头发,大气也不敢出一下。镜面里,大太太正板着一张脸,双眼里头仿佛烧着两盆炭火,火焰都要烧出眼眶外头来了。 放肆,放肆,实在是太放肆了! 大太太长长地喘着气,大房娶进两个儿媳妇了,就没一个敢这么嚣张的。她一个当婆婆的还没说话,一个小媳妇儿,不好好跪着,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还敢说出了那么一串子话,自己就起身出去了。好啊,这是要翻天了啊!不是喜欢跪着吗?就跪着吧!初生牛犊不怕虎,等着狠狠收拾她几回,看她还敢这般模样! “去,把二奶奶叫进来伺候梳头。”大太太冷冷地笑着,不是爱跪吗?一个人跪着去吧!今个儿不把小狐狸精的膝盖跪出来两团青紫,她就不姓赵! 五福堂没有花卉,因为大太太认为,似花朵这般艳丽的东西,都是同狐狸精一般惑人心魄,勾人沉溺的坏东西,于是只种了几株竹子,瞧着倒也清爽。 何婉仪静静地跪在庑廊下,面色沉静,无喜无悲。 记忆里,似乎吕素素才进门,也被大太太很是不待见过,可是那样的日子太短,短得都叫人记不住了。可眼下跪在这廊下,一个人呆着,静静看着庭院里的下人缩手缩脚地走来走去,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那一双双探究看好戏的眼睛,何婉仪却忽然都记起来了。 当初吕素素就是跪在这庑廊下,而她,便是那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实则暗地里偷笑看好戏的人。然而好戏刚开锣,四爷便赶了过来,不但同大太太吵了一架,更是亲自扶起了那女人,将她毫发无伤地送回了明月轩。 四爷他,果然待那女人是最好的。 何婉仪悄悄垂下脸,掩去了情不自禁风云变幻的脸色。 这一幕却被大太太跟前的周妈妈看了去,悄无声息进了屋里,伏在大太太耳朵上,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 大太太的脸色渐渐好转了起来,眼中露出得意的笑。不过一个新嫁娘,脸皮到底薄了些,以为能有多少胆子,还妄想做了孙猴子,大闹天宫不成? “晾着她,好好臊一臊她,叫她长个记性,看她以后还猖狂。”大太太拿着帕子按在唇边,轻言低笑道。 周妈妈低声应下,出门去招招手,叫来几个丫头婆子,低声言语了一番,又冷冷瞟了廊下跪着的何婉仪一眼,唇角边溢出淡淡冷意。 很快,何婉仪便发觉在自己眼前来来往往走着的下人比之方才多了许多,心里一动,便明白过来。这该是故意臊她的,只是她上辈子活到最后,臊脸皮的日子没少过,这点子丢脸面的事情,她还不放在眼里。于是重又抬起脸,神色沉静无异。 周妈妈看在眼里,眉心卷起波澜,自觉这位四奶奶是个硬茬子,忙转身向主子汇报去了。 朱兆平一觉醒来,虽犹自觉得头疼难受,可因着夜里喝了醒酒汤,又吐了几回,这会儿倒比寻常时候好受了许多。他虽迷迷糊糊,但也知道,夜里头伺候他的是新进门的何氏。眼下屋子里空荡荡的,显然何氏不在。于是扯下床前的铃铛,便有丫头从外头推门而进。 来人不是旁的,正是玉润,一双眼瞧见了朱兆平,立时盈出一汪水来,含情脉脉将朱兆平望着,娇滴滴道:“四爷醒了?”说着走上前去,腰肢柔软,裙摆微荡,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就要去探朱兆平的前额。 朱兆平很快就认出了玉润,不由得皱起眉来。 玉润毫无察觉,依旧肆无忌惮挨了上前,手掌绵软,轻搭在朱兆平额头上,立时笑出声来:“不烫呢!” 朱兆平往后一仰,不悦道:“四奶奶呢?把四奶奶叫来!” 玉润笑道:“四奶奶去五福堂了呢!奴婢是玉润,四爷想要什么,只管给奴婢说便是了!” 话音落,便听得门口处一声娇叱:“你怎么进来了?”说话的正是金枝,将手里的洋漆托盘放下,捧着里面的一碗醒酒汤走了过来,不快道:“外头廊下的雀儿可喂了?坛子里的花儿可浇了?躲在这里享清闲,可美得你!” 玉润立时站起身,委委屈屈道:“瞧姐姐凶神恶煞的样子,外头廊下的雀儿早喂了,至于坛子里的花,那可不归我管。四爷醒了,我来伺候四爷,又哪里是躲起来享清闲了。” 金枝冷眼瞧着她:“你来伺候四爷,可端茶送水儿了?巴巴儿坐在这儿,当旁人眼瞎瞧不出来呢!你快走,别在这儿碍眼。”说着将碗奉上,恭敬道:“四爷,这是醒酒汤,奶奶出门前专门嘱咐过的,等着四爷醒了,就叫奴婢端过来给四爷喝。” 朱兆平听得是何婉仪的安排,便伸手接过了那碗,一入口,和夜里喝的味道一样,不由得浑身松散下来,问道:“你奶奶还没回来呢?” 金枝脸色便不好了,想要说话,瞥眼瞧见了玉润还没走,眼睛一横,喝道:“你怎么还没走?” 玉润脸上的委屈更甚了,瞧向了朱兆平,娇滴滴喊了一声:“四爷,你瞧金枝。” 朱兆平理也未理,只慢慢喝着醒酒汤。这是何氏的丫头,便是不好,便是要处置,也该是何氏出面,不该他来多嘴。 -- 第14页 金枝冷笑道:“瞧你这副鬼样子,明天就是三天回门了,你倒要想好了说辞,见着老爷太太,要该怎么说。” 第009章 在金枝有意的提醒下,玉润很快想起了何家大太太的手段,立时噤缩起来,也不敢再痴缠着朱兆平,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金枝松了口气,再看向朱兆平,只觉得无比丢脸,接过了朱兆平递过来的空碗,讪笑道:“四奶奶交代了,等着四爷醒了,喝了这醒酒汤,不如再多躺躺,也省得头疼。” 朱兆平点点头,见着金枝要走,忙又问道:“莫要急着走,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奶奶怎么还没回来?” 金枝知道是躲不过去了,干脆回道:“怕是到了中午,奶奶也不能家来了。” 朱兆平奇道:“这倒怪了,便是去伺候太太,用过早膳总是该回来的,怎到了中午也难以归家?” 金枝本就憋了一口气儿,不论前尘如何,这时候她还只是一腔真心,一心一意的,遂答道:“说是奶奶惹恼了太太,现下在廊下跪着悔过呢!” 朱兆平心里一抽,不由怒上眉头:“可知悔的什么过?” 金枝回道:“恍惚听了一嘴,说是太太嫌奶奶去得晚了些,就恼了。” 什么晚了些,朱家的新嫁娘,哪里有什么立规矩的旧例,不论老夫人,还是二房的婶子,自来没见过新婚未过三日便将新妇罚跪在庑廊下头的。 “伺候我更衣。”朱兆平哪里还有闲心继续睡下去,揭了锦被,便下了床来。 朱兆平愿意为主子出头,金枝正是求之不得,也不再规劝,忙放了空碗,过去伺候朱兆平盥洗穿衣。 等着目送朱兆平满脸阴云而去,金枝手指缠着耳边细小发辫,抿着唇慢慢笑了起来。 却是这时候,忽听得一声娇叱:“小蹄子存心不良,将我轰了出来,自己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等着我告诉奶奶知道,有你的好果子吃。” 金枝一看正是玉润,想起方才的情形,不觉冷笑道:“我瞧着该是你有好果子吃了,不要脸的小骚货,奶奶跟四爷正是新婚燕尔,你便是发骚想汉子,也得有些耐心好好等一阵子才是,如此的急不可耐,真真儿是个小淫.妇。” 玉润被如此劈头盖脸的唾骂,早已是羞得脸上通红,回嘴道:“小贱人莫要张狂,等我告诉了王妈妈知道,看王妈妈不揭了你的一层皮。” 金枝才不怕什么王妈妈,此人是奶奶出嫁之际,老太太赐下的,只可惜老太太是个老眼昏花的,竟是给了奶奶这么个烂货。那一晚她可是听得真真儿的,太太说了,这老虔婆若是老实便罢,不然要杀要剐,只叫奶奶看着办。这棠梨阁,可不是王妈妈说得算的。 “你只管去,姑奶奶我还怕了你这小贱人不成?”金枝哼了一声,转过身便得意而去。 可是把玉润气得不轻,也拔脚去寻王妈妈,只恨不得王妈妈能帮她立时想出个法子,好好治一治那得意猖狂的小娼妇。 这厢金枝玉润闹了个水火不相容,朱兆平这里,却已经到了五福堂。进得庭院,当头便瞧见了跪在廊下的何氏。不觉血气翻滚,倒把压下去的酒气,又都给激了出来。 何婉仪上辈子却是没经历过这么一遭的,她披星戴月,倒比窦氏和邹氏都来得早。自然,他们小夫妻也不似这一回这般关系和睦,朱兆平倒是依旧出去喝酒撒欢,却是一言未说,并不曾提前告知。 更遑论后头的醉酒,她犹自记得,当时她指挥着丫头将朱兆平扶至床上,她一来嫌恶酒气冲天,二则,又怕休息不好,耽误了翌日来五福堂伺候,于是自家去了厢房居住,那一夜究竟是哪个去伺候的朱兆平,她竟是一无所知。 眼下瞧见了朱兆平踏风而来,何婉仪说不出的惊讶,她自然是存着秋后算账,到时候在朱兆平跟前告状的念头。可这朱兆平竟是来得这么快,她也着实没想到。 朱兆平见着何氏盈盈一双剪水双眸如今熬得通红,知晓她这是夜里照料自己没睡好,又早早赶过来伺候所致。想起金枝所言,不觉腹腔内一阵恼火,他这个亲娘,还真真儿是一如既往的恶毒。 一脚踏进屋内,大太太这里还没来得及通报,朱兆平看着大嫂二嫂两人一人手执一双银筷子,正在为大太太布菜,不觉恼火更甚,冷笑道:“太太好福气,不似老夫人,一年到头儿的,也没见太太伺候过几回。” 朱老夫人出身富裕,又是个心肠极软的人,她不曾受过婆婆的苛责,自然也想不到去苛责自己的儿媳妇。虽说大家门户儿媳布菜是为常理,可不论是大太太赵氏,还是二太太黄氏,嫁进朱府这么些年,立着布菜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这么一席话听进耳里,大太太立时羞得满脸通红,只是当着两位儿媳的面,她又如何能露出胆怯。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喝道:“儿媳伺候婆母乃是天经地义,她们为我布菜,也是伦常。你这么着急着火过来,礼也不拜,半句话也不说,劈头盖脸这么一遭,你意于如何?” 朱兆平与大太太积怨隔阂已深,闻此话只是冷笑:“所谓物不平则鸣,儿子只是瞧着太太的行径不公不允,以为‘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太太难道不该自己先去老夫人跟前立规矩布菜,然后再来要求两位嫂子,不是吗?” 窦氏和邹氏已是垂下头,半句话也不敢多言,尤其是邹氏,竟是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窦氏知晓她素日多受磋磨,极是可怜,眼下又担心她过于惊惧,再生出些事端,惹了大太太生厌,以后糟了磋磨。于是悄悄探过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将她冰凉的手轻轻握住。 -- 第15页 邹氏只觉一股暖流倾泻心肠,满腹的感激之余,倒是慢慢平稳了心绪。 而大太太这里,却已是怒火中烧,气得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还是周妈妈贴心,忙上前在大太太胸前来回轻抚,又责怪朱兆平道:“四爷也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般言语苛责却又为何?这可是您的亲娘呢!” 大太太此时才终是缓过声来,又羞又气,又是伤心,又是悲痛,哭道:“他哪里还记得我是他亲娘,我瞧他平日里见着那几个姨娘,也比见着我这个亲娘亲切。” 朱兆平眼见大太太生气如此,却也不是不后悔自己言语莽撞。可是想起旧日里惨死的人,他哪里能容得下,大太太今日里还不曾有过半点悔过的痕迹。 “儿子为何这般,旁人不知,太太还能不知吗?”朱兆平冷冷地笑:“儿子素来听说,‘人生在世善多行,积下阴德寿岁增’。太太日常吃斋念佛,想来也是一心向善的,既如此,倒不如待人多和善些更有用。” 大太太只觉得血气翻滚,胸塞气短,她素来知道这个儿子的秉性,也自知多说无益,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来做甚,去吧,把你的新婚娇妻快快带走。以前我只听说过这市井间多说什么,‘娶了媳妇忘了娘’,心说到底生养一场,怎会就娶了个婆娘,便要把老娘给忘了,如今方知此言不虚。你今个儿过来撒泼,可不正是为着此故。” 朱兆平倒也不遮掩,说道:“太太这话却也没屈了儿子,儿子确实是为了何氏而来。只是儿子却是不认太太之言,何氏若是有错,太太责罚,自当如是。可何氏又无犯错,且她嫁进朱家不过第二日,明日又是三朝回门,太太如此作为,儿子实在不能够忍受。” 大太太立时反唇责问:“你怎知何氏无错?” 朱兆平亦是迅速反问:“那何氏何错之有?” 大太太想也未想,脱口道:“她姗姗来迟,伺候婆母不上心。” 朱兆平冷笑道:“莫不是太太忘了,咱们朱家有训,新嫁娘头三日,是不必过来婆母房中伺候的。何氏本不必前来,却殷殷切切来了这五福堂,其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却不知为何,太太总是不能满意。” 庑廊下,何婉仪听着堂中争吵不断,犹自觉得脑中虚晃,不可置信。这母子相争的情形,倒也不是头回所见,只是那一回她是立在一旁,一面听着,一面生出了一肚子的妒火。 上辈子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这样的四爷,她怎么就生生错过,然后拱手让给了吕素素呢? 又过了片刻,朱兆平从屋里走出,径直过来拉起了何婉仪,将她鬓角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平,然后轻声道:“走吧,家去。” 何婉仪到底是娇生惯养出来的,长到这么大,一层油皮也没破过。眼下又是初夏时节,她穿得单薄,回去坐在榻上,玉叶跪在地上轻轻折起裤腿,就见膝盖上虽未破皮,却是两团青紫,瞧起来甚是骇人。 “天呢,这可要如何是好?”玉叶哭着就仰起头,去看何婉仪的脸,见她还是微微含笑,不由得嗔道:“奶奶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朱兆平在一旁坐着,看着那伤处狰狞,不觉面露出愧色。又见着宋妈妈拿着个白瓷小盒过来,知道这是伤药,忙上前接住,说道:“我来擦。” 何婉仪笑道:“哪里敢劳动四爷,四爷先坐着,叫丫头来就是了。” 偏朱兆平不言不语,只是拿腿踢了踢金枝,等她过去了,就在何婉仪跟前蹲了下来。 第010章 何婉仪长得好,身上的肉也细白,朱兆平到底年轻气盛,这般抹了一会儿,脑子里又想起那晚上锦被翻浪的情形,不由得气喘吁吁,双颊泛红,正是情动的模样。 算是做了两辈子的夫妻了,何婉仪这么一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担心朱兆平在下人跟前丢了脸,忙摆手示意玉叶等人退下,等着门扇闭合,屋中空荡,何婉仪笑道:“行了,瞧着已经擦好了呢!” 朱兆平抬起头,已经是双瞳泛红,里头欲波正在翻滚不休。 “□□的,四爷可不要坏了妾身的清誉。”何婉仪瞧着朱兆平情形实在不对,忙挪开腿来,自己将裤腿放了下去。 朱兆平却将她一把抱住,低声说道:“这是自家的院子,怕什么,大不了我快一些便是了。” 屋门外,宋妈妈和玉叶跟那哼哈二将一般,尽忠职守地守在门扉两边,不论是端茶送水的,还是过来询问要不要摆桌儿吃早饭的,一概都被打了回去。 宋妈妈招手叫来了琼脂:“去端盆热水来,奶奶膝盖受了寒气,怕是一会儿还要热敷,才能散了寒气。” 琼脂答应着去了。 玉叶没敢抬头,正是心跳如鼓,双颊微微涌着红波。 被宋妈妈瞧了去,皱眉喝道:“抬起头来,你这般模样,旁人瞧去了哪有不明白的。奶奶受了苦,你该是泪眼泛红,满腹心酸才是。” 玉叶忙应了一声,缓了缓情绪,便做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来。 屋内红帐中正是欲壑难平。 新婚那夜好事儿只成了一半儿,眼下两人情正浓,一个是悲情一世,只盼着重新来过,能得花好月圆。一个是初来乍到,前尘往事毫不知晓,却也是一心一意,也只盼着能比翼双飞,恩爱白头。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朱老太爷院子里的茗贵儿却是来了。 -- 第16页 “……太爷说了,他在屋子里煮好了茶水,正等着四爷去呢!” 宋妈妈到底老练些,笑容平和,温声细语道:“知道了,劳烦小哥儿跑了这么一趟,还请小哥儿先回去,四爷马上就到。” 茗贵儿含笑道:“妈妈客气了,那小的就先回去了,还请妈妈告知四爷知晓,老太爷没什么耐性的,可莫要让太爷等太久了。”说着打了个揖儿,便转身去了。 等着人走了,宋妈妈才狠狠瞪了玉叶一眼,低声骂道:“你这副鬼样子,是个人都知道四爷和奶奶在屋子里没干好事儿呢!你这不是害了奶奶吗?” 玉叶这么一听,眼泪便下来了,哭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我就是——” 正说着,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儿,朱兆平的声音传了出来:“送盆水进来。” “已经备好了。”宋妈妈说着,忙将一旁放在角落里的水盆端了过来。 朱兆平上身只套着月白色里衣,松垮垮的,带子也只略略绑了两下。伸手接过那水盆,便将门重又闭合起来。 宋妈妈没来得及说话,迟疑片刻,还是隔着门扇道:“四爷,老太爷那里嘱咐四爷赶紧去,怕是有急事。” 何婉仪坐在床榻上,双颊绯红,满面风情,拿着帕子随便一擦,便扯了小衣往身上套。相比下,却还是朱兆平更平稳些,一面给自己擦拭,一面笑道:“你也慢着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别穿错了衣裳,回头还得解了重新穿。” “呸,你个不要脸的。”何婉仪满口啐着,手上却是不慢。活了两辈子里,这般的白日宣淫,却还真真是头一遭,偏偏脑子里知道这是错的,心里头却满是欢喜。 等着穿得差不多了,何婉仪先伺候了朱兆平梳头,然后打发了他去,才叫了宋妈妈和玉叶进屋伺候。 两人一进门,三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还是宋妈妈年长些,迅速镇定下来,打发玉叶去何婉仪重新匀面梳头,自己去收拾了床铺。床铺上倒也整洁,只是床单上少不得沾染了一些痕迹。宋妈妈将床单撤下,又去柜子里重新拿了一条,铺将上去。 玉叶却是鼻子尖,这内卧里头的气味,实在与平时不一样,多了些怪怪的味道。只是她虽不知道这味道是什么,却也清楚,这该是因着方才四爷和四奶奶做下的那事儿,才有的味道。不免心头捶鼓,面上通红。 何婉仪起先还涨红了一会子的脸皮,这会儿已经好了,指挥着玉叶打开了首饰匣子,选了两根金碧辉煌的千叶攒金牡丹金钗戴在了头上。上辈子活得憋屈,这辈子,若不然就随心所欲一些好了。 等着收拾停当,这已经错过了饭点,何婉仪笑道:“看看厨房可有些淡粥小菜的,随意拿些来便是。叫厨房现下和面做了虾仁儿蒸饺,再备下鸡汤和银丝面,等着四爷回来了,便嘱咐他们下了面,一并端了来。” 玉叶脆生生便应了,待要走,被宋妈妈一把拉住,向何婉仪忧心道:“这不妥吧,怕是要叫人说嘴。” 何婉仪摆摆手:“去吧,没事。”又向宋妈妈道:“妈妈别急,我心里有数的。” 总是五福堂那里已经是得罪了,既是得罪了,那便得罪罢了。总归上辈子讨好了那么些年,大太太也未曾厚待过她几回。上辈子瞧着那个吕素素只讨好了朱兆平一个,便能风生水起,平安一世,这辈子她便先抢了这个好处,等着那女人来了,且看她又能如何。 静心斋地处朱宅的最中央,左面辟出一块空地,并没有搭建房子,却是种了一片竹子,眼下竹叶青翠,清光玉润,朱兆平一路走去,渐渐平静了心扉。 屋中,朱老太爷正盘腿坐在炕上,炕桌儿上摆着一张黑漆云纹的束腰三弯腿小几,上面摆着各色茶具,还有青石茶碾,旁边的黄泥小炉上正烧着一壶茶,寥寥白烟随风而起,飞过旁边半开的小轩窗,很有一番出尘的意味。 朱兆平见着朱老太爷一身的道袍,留着雪白长胡须,一手扶着宽大的袖袂,一手轻轻转动着青石碾,绿色细软的茶沫沫从石碾缝隙里飘出,一靠近,便是悠悠茶香。 “好香!”朱兆平赞叹着在炕沿上坐下,又笑道:“祖父的境界瞧着又高了几分呢,想来不过几日,便能得道成仙了。” 朱老太爷立时就笑了:“油嘴滑舌,快,上炕,茶马上就好了。” 每次来这静心斋,朱兆平不论有多少烦心事,总能渐渐生出种风轻云淡的感觉。顺从脱鞋上炕,朱兆平看着老太爷从容不迫地碾茶,将茶沫过筛,茗贵儿送来刚刚烫过,还带着余温的建盏,老太爷将茶沫倒入其中,将盏放在盏托上,提起黄泥小茶壶,注水而入。 首次不过少许茶水,朱兆平拿起茶筅慢慢将茶沫调开,朱老太爷再次注水而入,朱兆平拿着茶筅慢慢筛打,渐渐的,茶盏中浮起乳雾白沫,好似积雪逐浪,又似杨花浮水,朱兆平将茶筅搁在小盘子里,捧起建盏喝了一口,真真是轻柔软绵,清香沁脾。 “好茶。”朱兆平搁下茶碗,只觉得满心通泰,再无一处不通爽。 朱老太爷唇角含笑,目光慈爱祥和,望着朱兆平,见他舒展了眉头,也跟着欢喜起来。 “瞧起来,新妇很是得你的欢喜。”朱老太爷慢慢说道。 朱兆平知晓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轻轻笑了两声,并不遮掩,回道:“原以为是个榆木疙瘩,再美,也不过是个木头美人,没甚好欢喜的。岂料却是个锦绣内瓤,说半点也不喜欢,那是假的,孙儿只盼着以后能夫妻和睦,结发白头。” -- 第17页 “你能这般想就好。”朱老太爷慢慢笑道:“所谓家和万事兴,夫妻和睦,才能其利断金。我还担心你那个倔性子,叫人家何家的姑娘,最后吃了委屈呢!”又道:“眼见着盛夏过去,你便要远赴苍桐,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贤惠人相伴,我也心安了许多。” 朱兆平捧起茶盏,又慢慢饮了一口。 却听朱老太爷又缓缓说道:“只是她到底是你母亲,便是做的哪里不对,或是不好,你也不该当众驳了她的面子。这样不好,有违孝道!” 朱兆平轻轻叹了口气:“孙儿也不想这样,只是每每瞧见她,总是心中愤然不堪,无法抑制。若是无事倒也罢了,但凡碰出个火星,孙儿便要忍耐不住了。” 朱老太爷微微闭目,淡淡说道:“她这几年虽是不甚慈爱,可到底再不曾伤害性命。” 朱兆平想起二嫂邹氏的噤缩,不禁说道:“祖父,孙儿听说家里的铺子已经开到了南寨,若不然便叫二哥去照看着,顺带将二嫂也带了去,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也总好过在家里头胆战心惊。” 赵氏苛待庶子,这些是非,朱老太爷并非不知晓。 朱兆平想了想,又道:“孙儿素来知道,母亲过得不易,总这么凑在一处,她心里不畅快,总要做出些什么,旁人也难以好过。倒不如分开,大家都能活得轻松些。” 朱老太爷立时笑了,睁开眼道:“你这孩子,嘴上说得硬,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你母亲的。这事儿我应了,等着有了好时机,便将你二哥一家子分出去单过。” 第011章 能出去单过,也算是解脱了,朱兆平心里略感安慰,起身穿鞋下炕,冲着朱老太爷作揖道:“此番孙儿远赴他地,祖父在家,定要保重万千才是。” 朱老太爷抚须长笑:“莫要担忧,家里头里里外外多少人,伺候我一个老头子足够了,倒是你将要出门在外,务必要多加小心,万不可只惦记家中,倒亏了自家才是。” 朱兆平忙又作揖:“是。”又道:“祖父,原是说盛夏过后,孙儿再启程往南去,只是最近孙儿改了主意,倒不如明日回门后,回家来便开始收拾了行囊。孙儿以前少有远行,此番出门,倒有些旁的心思,想一路游玩一路去,也好看看周边的风光。” 朱老太爷如何不知,这些话虽是有几分真,但多数的,还是为着今早之事。这孩子打小就心事重,又亲眼目睹了亲娘害死了两条性命,赵氏素日里待人又多有苛责,自家立身不正在前,也难怪这孩子不愿意同她多亲近。 “你若是打定了主意,便这么定下吧!走前好生同家里人道别,莫要再生出事端才是。” 只是可惜朱老太爷一语成谶,朱兆平预备要提前走这回事,还真是又生出了许多风波来。只是这事儿还不曾搬到台面上,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将要的三日回门。 “知道何氏今日受了委屈,只是她既嫁进了朱家,自然还是要以朱家为重。你回去好生同她说话,明日回门去,万不可多嘴多舌,再生出是非,坏了朱家的颜面。”朱老太爷说完,摆摆手道:“行了,你先去吧!” 朱兆平扠手道:“是,孙儿知道了,孙儿这就去了。” 棠梨阁自有下人守在外头走道儿上,见着朱兆平远远来了,立时折身返回,向院子里的人汇报。 何婉仪笑道:“既是回来了,叫厨房赶紧将鸡汤银丝面和蒸饺一并端来。” 于是等着朱兆平这里进得屋里刚洗了手坐下,那食盒便被婆子拎了进来。 “都是现做的,瞧着还不错,四爷将就着用一些。”何婉仪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汤碗碟子都端了出来,最后将筷子整齐摆在碗上,笑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朱兆平未曾料到,这何氏头一回给他开小灶,叫的竟都是他平日里最爱吃的,提起筷子不禁笑容满面,说道:“你有心了。” 何婉仪抿着唇只看着朱兆平吃,他们可是做了十几年夫妻的,不过是些他爱吃的东西,她如何能不知晓。 等着吃过饭,丫头过来收拾桌子,何婉仪同朱兆平一道,携手往东厢而去。 “有件事需得告诉你知道,你我成婚前,我便已经得了朝廷下发的委任状,要去苍梧县任职县丞,我寻思着,想携你同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话倒是与前世说得一般模样,只是早了一些,何婉仪这回再没有任何犹豫,只是将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般,脸上似喜非喜,又似哭非哭,将朱兆平的手拉住,连声儿都有些微的颤抖,说道:“自是愿意的,你我夫妇一体,自然是夫唱妇随,你去哪儿,我当然也要跟着去哪儿了。” 这番话,上辈子她在心里头来回说了无数次,她总是在想,若是时光能够倒回,回到那一日,那一时,在朱兆平问她的时候,她再不会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什么伺候婆母乃是为人媳的本分,后头更是为了给自己留个骨血,吃什么催孕的药,最后将妙音生成了那副模样。 新妇如此依恋他,朱兆平自然欢喜,将那细白的脸颊抚了抚,笑道:“都说何家二姑娘是个小酸儒,我还担心你不肯随我去,要留在家里替我尽孝呢!” 上辈子她可不就是这般做的,何婉仪垂下头,轻轻说道:“我倒是想留在父母跟前替四爷尽孝,只是瞧着太太大约也是不喜欢看见我的,我又何苦非要往她跟前凑,惹她心烦不快呢!” -- 第18页 朱兆平脸上的笑淡了,将何婉仪的手又攥紧了些,叹道:“今个儿你受苦了。”又道:“只是这事儿我保证只这么一回,明个儿三朝回门,便莫要往岳父岳母跟前透漏了风声,也省得老人家担心。” 何婉仪自是知道轻重的,笑道:“四爷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五福堂里,大太太躺在床上正长吁短叹,她的额头上带着额带,脸儿已经洗去了粉黛,瞧起来黄黄的,俨然一副身子不适的模样。 “听说老太爷将四爷叫去了静心斋,想来也是听得了风声,将四爷叫去怪罪的。如此,太太就莫气恼了,气坏了身子,还是自己个儿受罪不是?” 周妈妈搅动着一碗清心汤,柔声笑道:“这汤药差不多了,太太赶紧喝下去,也好舒坦些。” 大太太便接了那汤碗,却是一饮而尽,又拿了帕子擦拭嘴角,叹道:“以为娶回家一个福星,中间斡旋着,也好缓和些我同老四的关系,岂料却是个丧门星,这才刚进门,便惹得老四过来吵闹,为她出头,我还没做什么呢,再说去庑廊下跪也是她自己个儿说的,又不是我吩咐的。这女子瞧着像个面瓜,以前风评也是不错,怎的背地里却是这么一副坏心肝。” 周妈妈劝道:“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回太太知道了她的本性,以后提防着些就是了,不必同她多费口舌。咱们只当吃一堑长一智,到底瞧着何家和四爷的脸面,这事儿少不得得轻拿轻放了。” 可不是要轻拿轻放,她又没个护她爱她的相公,自然是要吃亏的。大太太只觉浑身乏力,又问道:“老爷呢?” 周妈妈没敢接话,只笑道:“理会老爷作甚,太太不如再睡会儿,好好歇歇身子。” 大太太心里这就明白了:“又出门鬼混去了?”不禁怒道:“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不好,竟是嫁给了这么个短命糊涂鬼。外头脏的臭的都是好的,偏偏将我看做猛兽洪水,也不知道是眼瞎了还是心盲了。” 这般一数落,却是越说越气,只把泛黄的脸儿又涨得通红,气喘不止。周妈妈只得赶紧劝慰,如此好一会儿,才渐渐歇了絮叨,在周妈妈的服侍下,好生歇着了。 想来猫儿沾了腥荤,又哪里是忍得住的,夜里头朱兆平便又折腾了起来。此番又是夜深人静,朱兆平早早打发了下人,不许人在跟前伺候,只把屋子里点燃了几根长蜡,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正觍着脸往何婉仪身前凑。 何婉仪涨红了脸皮,羞臊得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搁了,两辈子了,头回知道这厮竟是个色鬼。 偏朱兆平还在游说,想要何婉仪照着这册子上的模样,同他一道往极乐巫山而去。 “我,我不。”何婉仪实在要受不住朱兆平的痴缠了,偏偏心里又实在过不去那道坎儿,拉不下脸面来,干脆将脸扭向里面,两肩也缩成了一团。 朱兆平只瞧着何婉仪如此模样,便知道这事儿约莫是要成了。他原先也想过,若真是娶进门一个小酸儒,开口闭口都是规矩的,这册子,他也不再打算拿出来的。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这新妇瞧着是个木头,芯儿里头却是活泛的。 他也是后来才听说了,那庑廊下跪之事,实则是这女人自己说的,并非母亲惩罚的。想来这女人原先是打算着先发制人的,如此心思,可谓是不单纯。然而,他心里竟是喜欢的。过分实诚的,便如二嫂邹氏,实在是活得辛苦憋屈。他看着不忍,心里却实在是看不上。他可不想要这样的婆娘。 “你便瞧上两眼,依着娘子的聪明灵慧,必定一学就会。”朱兆平还在好说歹说地劝着。 何婉仪涨红了脸羞道:“我才不学这个,你这个臊皮子没脸面的,也不嫌害臊。” 朱兆平笑道:“害臊什么,难道今个儿晨起,你心里不欢喜?我瞧着你也是挺享受的。” 说得何婉仪越发羞愧起来,回过头给了朱兆平一拳头,啐道:“呸,你个不要脸的。”说完又转头面朝墙壁。 只是朱兆平素来便爱往柳红烟翠的地方逛,耳濡目染的,早就对这些事情好奇又期盼,眼下娶了妻室,脾性瞧着又是合心意的,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咬定青山不放松的。 “你若不肯学,那就只闭着眼好好躺着就是,保管你受用。”朱兆平眼见何婉仪死活不肯,决定还是先退上一步,以后慢慢攻破了就是。 何婉仪听在耳里几欲羞愤昏厥,然而两人纠缠良久,依着朱兆平的性子,大约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只好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你去熄灭了蜡烛。” 朱兆平立时回绝:“不成,我想要好好瞧瞧你。” 何婉仪的脸皮重新泛起了红波,心中羞怒非常,终于恼了。 “不!”何婉仪尖声喊道,将双手环起,愤怒地瞪着朱兆平。 静夜烛光摇曳,橙红色的光芒映在女人的脸盘儿上,愈发显得眉目清丽,颜色娇嫩。朱兆平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一个飞身上去,便将何婉仪扑倒在床上。 “都听你的。” 屋中的灯火陡然熄灭,只余男人细微的低喃声。夜色如此醉人,窗格外的长空上,几点星子正在闪闪发亮。 第012章 翌日,正是风和日丽,惠风和畅。 收拾妥当,朱兆平携手何婉仪同去妙心堂见老太爷和老夫人。 -- 第19页 “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朱老太爷问道。 二太太忙道:“都妥当了,父亲莫要担忧。” 朱老太爷抚了抚长须笑道:“眼下吉时已到,你们这便启程吧,莫要耽搁了好时辰。” 夫妻二人一起应是,又拜一拜,这才一同出了门去。 二太太随后跟着出了门,立在庑廊下笑道:“一路小心。”又嘱咐朱兆平:“平哥儿到了岳丈家中,定要多说好话,讨得岳父岳母的喜欢才是。” 朱兆平笑着作揖:“是,婶子之言,侄儿都记下了。” 马车慢慢驶进巷子,何婉仪耳边传来熟悉的叫卖声,是她未曾出嫁前,时常命丫头买进家门的甜豆花儿。 “玉叶。”何婉仪忽然叫道。 玉叶寻声看去,却见主子的双颊上泛着淡淡的潮红,一双眼睛仿佛暗夜深处的星子,有着别样的光芒。 朱兆平有些奇怪地看着何婉仪,却见她双目莹莹有光,指着马车外头道:“你听。” 玉叶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知道了,奴婢这就去买!”说着叩响了车壁,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 “先不要去。”就在玉叶将要撩开车帘的一瞬,何婉仪却忽然改了主意:“一会儿再说吧!”这当口儿,自然不好贪图口舌之欲。 朱兆平却是明白儿,笑道:“不过一碗甜豆花儿,咱们家巷子口儿也有人家在卖,你若喜欢,以后命人买了回来。” 何婉仪摇摇头笑了:“不一样的。”娘家的豆花儿和婆家的豆花儿,味道又怎会一样? 马车又徐徐行驶了片刻,随即在何宅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何家早有人等在门口上,见着马车来了,立时迎了下来,笑道:“姑奶奶回门了。” 何婉仪扶着朱兆平的手下了马车,一瞧来人,正和上辈子一般模样,是母亲跟前最得脸的夏妈妈。 “妈妈安好?”算起上辈子,何婉仪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位老妈妈了,不由得心酸上头,泪眼微红。 何婉仪是夏妈妈一手抱大的,眼下出阁成了旁家的人,即便瞧着气色不错,大约日子过得也舒坦,可心里哪能不生出酸楚,也跟着红了眼圈,哽咽道:“有劳二姑娘挂念,老奴一切都好。”说着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的二姑爷,忙又咧开嘴笑道:“得了,二姑娘,二姑爷赶紧家去吧,老爷夫人早就等在了茶厅呢!” 进得庭院,何府上下见着何婉仪二人俱是满脸堆笑,热情洋溢,一路喊着二姑娘二姑爷的,便将二人迎了进去。 何老爷同何夫人一道坐于堂上,双腮上隐有喜色,等着瞧见了那夫妻二人,更是喜形于色。 “拜见父亲,母亲。”何婉仪说着,便走上前跪倒在何父何母的跟前,丫头一旁拿着蒲团匆匆赶来,也没来得及垫在何婉仪的双膝下面。 何老爷抚着胡须微微皱眉:“这是做甚?还不赶紧起来。” 倒是何夫人早已是按捺不住,上前将何婉仪搂在怀里,先是叫了一声:“乖宝儿。”又命何婉仪抬起脸,细细看了一会儿,才泪眼含笑:“地上凉,赶紧起来吧,再伤了膝盖。” 何婉仪顺从地点点头,只是起身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方才用力过猛,却是又伤到了昨日的伤处。 何夫人立时着慌了:“怎的,果然是伤到了?走,咱们去后头,叫娘好好看看。” 朱兆平脸上微变,他想起了今早时候,何氏膝盖上仍旧青紫斑斓的那片伤痕。 何婉仪自然也想到了,她并不愿意让母亲跟着伤心受累,将何夫人的手拉住,笑道:“娘莫急,没事的。就是刚才跪得猛了些,有些疼。” 何夫人瞧了何婉仪一眼,见她神态不似作假,才破涕而笑,嗔道:“你这丫头,一向是个慢性子,怎的今个儿竟是这般急躁。” 何婉仪笑道:“女儿想母亲和父亲了。” 这话不作假,何婉仪是真的很想很想她的父母,上辈子她过得不如意,父母亲也跟着操了许多的心。只是后来母亲病故,父亲也很快跟着撒手而去,何家后来是二叔当家,待她自然也不上心,偏偏二叔是个心术不正的,朱兆平憎恶二叔的品性,便渐渐疏远了关系,除了节气时候差人送些礼,维持个面子情,两家的关系实在是不复当初了。 何老爷抚了抚胡须,笑道:“行了,先坐下吧!” 少时,门外进来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方进门便是爽朗大笑:“呦,侄女儿侄女婿家来了。” 何婉仪二人忙起身行礼,口中说道:“二叔大安。” 何二老爷笑道:“得了得了,都快起来。”又道:“侄女婿难得来,走,跟二叔往前院里去,你弟弟们都在那里等着你呢!” 朱兆平自然不好推辞,笑着应是,便转身又拜了拜,这才离去。 何夫人摆摆手,命屋中侍婢退下,又将何婉仪拉到屏风后,命她坐下:“你到底叫母亲看看,你那膝盖上可是有碍。” 何婉仪素来知道母亲精明,晓得她已经有所察觉,叹了口气,便弯下腰折起了裤腿,一面又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笑道:“就知道逃不开母亲的眼睛。” 何夫人一看见那团青紫,便是倒吸一口凉气,忙又蹲下,将何婉仪另外一条腿的裤子也折了上去,这么一看,不禁落出了眼泪来:“你和我说明白,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 第20页 何婉仪没说话,抿着唇静静看着何夫人。 何夫人很快便猜了出来:“我瞧着女婿看你目光甚是温和,必定不会是他。朱家的老夫人,最是和煦慈爱不过的,那就只能是你婆婆了。”说着不禁泪眼婆娑:“你说,是不是她虐待了你?” 何婉仪将裤子拉好,起身将何夫人拉着坐下,笑道:“娘莫要哭,都是小事情。” 这便是默认了,何夫人不禁柳眉倒竖:“瞧着她平日里还算是慈眉善目的,怎的背过人去竟是这般的心狠手辣。” 眼见母亲恼了,何婉仪忙劝道:“不碍事,你女婿向着我的。”又道:“也不能全都赖到她身上去,是我自己个儿去跪的,她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何夫人拧着眉问道:“那你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自己个儿去跪着?” 何婉仪道:“原是早上去的晚了些。” 何夫人道:“你自来是不睡懒觉的,怎会去晚了。”又问:“你几时去的?” 何婉仪无奈道:“六更天的时候。” 这也不算晚了,更何况,新婚燕尔的,稍微慈爱的长辈,都会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以便小两口尽快好起来。 “真是过分。”何夫人怒气冲冲,偏又知道,这口气不忍也得忍了,遂问道:“朱家的老太爷和老夫人呢?便不曾说话?” 何婉仪笑道:“幸而未说呢,不然夫君便要挨训了。母亲不知道,那一日我才跪了没多久,夫君便去了,为了我同婆婆好一番争执,细说起来,实在是有违孝道。今个儿婆婆还躺在床上没下来,说是身上不好,起不得身。咱们都清楚,不过还是为着昨日的事罢了。” 何夫人心里稍稍好受了些:“还算是他们朱家长了些良心。”又目露怜惜,将何婉仪轻轻揽在怀里:“我儿吃苦头了。” 何婉仪笑了笑,不禁将身子又往何夫人的怀里又钻了钻。 还是母亲的怀里最温暖,何婉仪长长地舒了口气,想起上辈子她先后失了双亲后,在朱家孤苦伶仃,无依无着的,不禁说道:“娘,你便想开些,把父亲养在外面的那个儿子接回家中,就养在膝下吧!” 何夫人登时脸色大变,一把将何婉仪推开,叱道:“你胡说什么呢?” 何婉仪却好似黏糖一般又贴了上去,不顾何夫人的排斥,将何夫人紧紧抱住,低声说道:“只许那个儿子进门,女人不许进门。那孩子还小,所谓是养恩大于生恩,娘若肯自己教导,等着孩子大了,便是顾念亲娘,也不会舍了娘不管的。” 何夫人终是不再挣扎,盯着墙边的案角目光凄楚,慢慢地垂下两行眼泪,哽咽道:“可娘,娘心里却终是不甘。” 第013章 “这世上,最是拦不住的事情,就是男人要纳妾。”何婉仪将母亲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好在爹并非是个拎不清的,娘就依了女儿的话,把那孩子接回家里照看。以后孩子大了,出息了,也是娘先享福,剩下的,才轮得到那女人。” “想得美,想享福,也得瞧瞧我的心情,看我乐不乐意。”何夫人这么一说话,何婉仪便笑了,知道母亲这是肯了。 只是何夫人却是生了疑惑,将何婉仪掰正,问她:“你瞧着像是个好性子,可知女莫若母,你却是瞒不过我,你心里是个有主意的,而且也是下得去手的。以前你未曾出阁之时,这事儿也曾拿出来说过,你父亲还觍着脸求你,叫你同我商议商议,你都没同意,今个儿怎是变了态度,倒是肯了。” 何婉仪沉默片刻,将头又扎进了何夫人的怀里,闷着嗓子道:“昨个儿我做了个梦,梦里头,娘最后也没让那孩子进了何府。为着这事儿,爹娘很是闹了几回,外头也有人议论,说娘瞧着贤惠,实际就是个妒妇。后来,那女人还有孩子住着的院子,也不知道怎么,就起了火。两个人没逃出来,都死在了里面。大家伙都说是娘叫人烧死了他们,娘受不住气,就病了。” 还有些话是没说出口的,何婉仪将母亲紧紧抱着,默默流着眼泪。上辈子娘病了之后,就一直没好过,缠绵着熬过了冬日,在初春的时候便撒手西去了。娘病故之后,爹也跟着病了,没过两月,就也跟着去了。再然后,她就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何夫人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女儿,眼神呆滞地望着远处。 好一会儿,何婉仪从何夫人怀里挣扎起身,将何夫人的鬓发抿了抿,笑道:“娘,把那个孩子接回来吧,既能堵住了悠悠众口,以后也能有个依靠。至于那个女人,她若是愿意继续为外室,何家每月给她钱财,供她吃喝穿戴,若是不愿意,便给她一副嫁妆,由着她另嫁他人。” 何夫人目光慈爱如水,将何婉仪轻轻望着,手指纤柔,将何婉仪的脸颊轻轻拂过,叹道:“娘的乖宝长大了,看得比娘清楚,安排得也比娘周到。” 何婉仪点着头不断地笑,可眼泪却一直往下落,将母亲的手紧紧拉住,说道:“还有家里头的那些妾,都卖了吧!生不出孩子,整日里尽是争风吃醋,惹是生非了。女儿瞧着爹平日里也不是很喜欢同那些女人说笑,倒是在娘的屋子里待的时间最长。” 何夫人笑了,却又忍不住更加伤心:“都是我不争气,若是生出个儿子来,又哪里有那些女人的事。” 在这点上,何婉仪也感同身受。上辈子若是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出来,腰杆也能硬挺些。可惜她无儿,唯一的女儿本是痴傻,后来又没了。 -- 第21页 “行了,就这么办吧!娘出去同爹商议一番,女儿刚好也在家,若是有个变故,娘也有个能商量说话的。” 何婉仪从后门走出了茶厅,羊肠石子小道,都是她以前走惯的。可惜后来这何宅二叔成了当家人,她这个出嫁女,就再也没登过何家的大门了。 “二姑娘,姑爷已经从前头回来了,正在姑娘的闺房里坐着呢!”说话的是个圆脸小丫头,何婉仪打量一番,仍旧想不起她的名字。 “知道了,你先去吧!”何婉仪笑了笑,从上辈子算起,她还真是有些日子没来这何家了。 进得院门,入目皆是魂牵梦绕的旧事物,或是角落里种的枇杷果,或是庭院当中的苗圃里,种的那些子花草。父母还在的时候,这院子一草一物都保存得很好,每次她来,都是干干净净,亮洁如初。可后来这里被改做了库房,何家就再没有一处她的立足之地了。 “相公怎么这么快就转回了?”迈脚进屋,何婉仪一眼就瞧出了,朱兆平正在生气。只是他素来教养极好,并不曾将怒火迁怒到何婉仪身上,甚至还笑了笑,说道:“你也是呢,我还当你同岳父岳母叙家常,还得好一会儿呢!” 何婉仪笑道:“母亲有事要同父亲说,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不好在跟前碍眼,就只好回避啦。” 朱兆平见着何婉仪说话调皮,神色竟是这几日未曾见过的舒爽,心说果然是回娘家了,这女人瞧起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却不知什么事,可是商议着,今个儿中午要给我们安置什么好吃的?” 何婉仪笑道:“就你贪嘴。”说着坐下,拎起水壶倒了杯水,喝了一口说道:“放心吧,这可是我出嫁后第一次回娘家,保管今个儿吃到的,都是何家厨子最是拿手的饭菜。” 朱兆平听罢不禁神采奕奕,小声问道:“可有那道红烧肘子?话说上回吃到后我就念念不忘,外头哪里都没吃到那味道。” 何婉仪拿起帕子掩在了唇角,瞧了两眼朱兆平,心说上辈子他们两个可没这么多的话,笑道:“有的有的,四爷可真是的,在家也不是没给你饭吃,瞧你馋得这幅模样,活像是八辈子没吃过肘子一样。” 朱兆平笑道:“肘子倒是寻常,可何家的这道肘子,却不是寻常能吃到的。” 何婉仪笑了两声,似是不经意道:“四爷回来得这么快,可是与我那两个堂哥话不投机半句多呀?” 朱兆平一愣,四下看了看道:“你还真的什么都敢说。” 何婉仪无所谓地笑了笑:“眼下何家还是我爹当家,我娘管着后院的中馈,别说我小声的说了,便是大声叫喊,也没人敢把我说的话传了出去。” 朱兆平点点头,笑道:“岳母管束家宅有道,可是潭溪镇出了名的。” 这倒是没错,若是娘再生出个儿子,那娘必定是这潭溪镇的十全娘子了。何婉仪捧起茶碗慢慢嘬着,想着前头爹娘那里,也不知道说的如何了。 前院茶厅,何老爷感激地几乎要给何夫人下跪了,说道:“夫人只管发卖,为夫半点留恋也没有。当初若不是为了生儿子,便是夫人肯,为夫也不愿意纳了这么多女人在府里。为夫心里就只有夫人一个,夫人该是知道的。” 何夫人说不清楚心里头这会儿是该喜,还是该灰心丧气,她千般好万般好,可也抵不住无子这一条。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说道:“老爷也不必如此说,她们到底伺候老爷这么久,便把那几个成日里挑事生非的卖了便是。还有外头那个,却不知老爷可同意我的那些主意?” 何老爷笑道:“自然是同意的,只要夫人肯把儿子接回府里,那女人便归夫人处置,为夫再没半点异议。” 何夫人点点头,看来那女人便是生了儿子,也翻不起什么波浪了。 “只是一点,为妻的,还是要多嘴问一句。”何夫人凑过身去,小声问道:“那女人听说是个清倌人,跟着老爷的时候,也是清白之身,为妻素来听说,她们那条路子上出来的,手里头什么东西都有,便是破过身的女子,也能有法子装成了黄花闺女。为妻担心,这孩子的血脉……” 何老爷立时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女子并非真是青楼妓馆里出来的,却是为夫花钱在乡下寻来的黄花闺女,儿子必定是何家的血脉,夫人不必担忧。” 这话一出,却是把何夫人吓了一跳,忙问道:“可有卖身契?” 何老爷摸着胡须道:“自然是有的,为夫这就去寻来给夫人收着。以后这女子究竟如何,都看夫人的意思。” 何夫人听罢这话,才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是买进来的,若是给了聘礼,即便再少,那也是聘进家门的良妾,她眼下生了儿子,便是身为正妻,也是不敢轻易打发了的。 “如此,还请老爷赶快将那卖身契给了为妻才是。”何夫人说着就站起身来,笑道:“听说女婿已经从前院回来了,为妻这就去寻了女婿,让他去书房同老爷喝茶说话,老爷就让下人把那东西,直接送去婉仪的闺房就是了。” 第014章 “这幸好是有卖身契,不然这可就是妥妥的良妾,她又生了儿子,若是以后闹起来进了门,那可就是正儿八经的二房,这家里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呢!”何夫人说着,就忍不住眼珠滚落:“你爹他,他——” -- 第22页 何婉仪将母亲揽在怀里,这才惊觉,一向看起来精明厉害的母亲,身量竟是这般瘦小,轻轻叹了气:“娘亲莫要忧虑,爹不是那样的人,他也只是想要生个儿子,该是没有外心的。你瞧他不是把那女人的卖身契送来了,听着娘说的话,爹当时可是半分的犹豫都没有的。” 何夫人靠在女儿的肩上,哭得极是伤心,哽咽道:“若不是如此,我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何婉仪将母亲的后背轻轻抚了抚,笑劝道:“娘怎么可以这么想,便是爹不好,可娘还有女儿呀!” 何夫人听了这话,忽然就悲从心来,哭道:“娘知道你是个好女儿,娘心里也是极疼你的,可你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你若是个儿子,娘腰杆挺直,哪还用得着受此等委屈呀!” 何婉仪没说话,只是将何夫人抱得更紧,一双眸子中水光闪闪,藏着深深的说不出的悲伤。 用过午饭,虽是何婉仪同何夫人依依不舍,只是到底是出嫁的女儿,想留也是留不得的。何夫人命人安置了丰厚的回礼,同何老爷一道,将夫妻二人送出了何府。 一路上,何婉仪只拿着帕子暗自拭泪,倒是看得朱兆平心生出不忍来,低声安慰道:“娘子莫要伤心,若是舍不得家里,等着咱们出门前,为夫陪你回何府住上一晚。” 何婉仪眼前一亮,也不哭了,欢喜道:“果然?夫君说话算数!” 朱兆平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说话算数的。” 有了这个承诺,何婉仪高兴坏了,心中的悲伤也尽数抛却,倒是欢欢喜喜同朱兆平说起了午饭时候吃过的那道红烧肘子了。 深夜,朱兆平揽着何婉仪早已入睡,窗格却被大力敲响,惊醒了二人。 朱兆平立时起身披衣下了床,隔着窗扇喝问道:“出了何事?” 来人是朱兆平的贴身小厮,唤作茗喜的,急声道:“四爷,是何家来人了,说是何夫人病了,着急寻奶奶去呢!” 何婉仪本是坐在床上,一听便急了:“我娘怎么了?”说着就扯了衣服往身上套,被朱兆平回身去一把按住,柔声道:“你别急,慢慢穿,我出去再问问。” 等着朱兆平出了屋门去,宋妈妈和玉叶很快就走了进来,一脸急色,手忙脚乱地帮着何婉仪穿衣梳妆。 没一会儿,朱兆平又回来了,拿了衣服先是往屏风后头,等着出来时候,已经是束过发髻了,问道:“娘子可是收拾妥当了?” 何婉仪不过是随便挽了一个发髻,从椅子上起身道:“已经好了,咱们快些去瞧瞧。” 幸而朱兆平已然是个官身,拿着朝廷下发的委任状,兼职何家和朱家在这潭溪镇里也不是小户人家,路上虽是碰着了几队巡逻衙役,倒也是顺利就给放了行。 等着到了何府,门口早有人候着,远远瞧见了马车,便快步下了石阶,迎上去问道:“可是二姑娘二姑爷来了?” 朱兆平掀起帘子道:“正是。” 那人立时返身回去,将门敲开,等着朱兆平和何婉仪下了马车,众人拥簇着二人便进了府。 何夫人正躺在床上,额上已经绑上了额带,捂着胸口正暗自垂泪。一旁的窗前,何老爷满脸惊怒地站着,听闻身后何夫人的喘气哀哭,却是无动于衷,只将脸板了又板,竟是满眼的憎恶。 “娘!”何婉仪进得屋门便喊了起来,何夫人一听,只觉得主心骨来了,挣扎着在床上起身,哭道:“我的儿,你可算是来了。” 何婉仪提着裙角冲进了内卧,一眼便瞧见了母亲那张憔悴哀伤的脸,忙上前哭问道:“娘,你这是怎么了?” 何夫人哽咽了一声,哭道:“那对母子,他们,他们没了。” 何婉仪大惊失色:“怎么会?” 何老爷已是忍耐不住,转过身大步走来,悲怒交加道:“白日里你娘主动寻了我说,同意将哲儿接进府里抚养,我听了心里真是高兴。便许诺你娘,只要哲儿能入府,这满府的女人,连同那个苗氏,都一并交给了你娘处置,或是卖或是如何,我不会有任何异议。可你娘呢,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却是下了狠毒心肠,去放火烧死了他们母子。便是你娘容不下那苗氏,也只烧死她一个便是,如何要烧死我的哲儿!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竟是又被烧死了! 何婉仪花容失色,满脸惊疑,两辈子都死于大火,这也太过巧合了,而且时辰不对,那对母子上辈子可是五年后才死的,如何这辈子,竟是提前了这么许多。心里忽然一动,倒像是触动了什么心思,只是再去四处寻思,却又无处捉摸。 “我的儿,你是知道的,为娘再不会这般心狠手辣的。他们母子我早日便知道了,若是想要他们的命,早不要晚不要,如何白日里说过要接了那孩子进府,晚上便去害了他的性命。”何夫人说着,便痛哭出声,竟是哽咽不能言语。 何婉仪却是因着这番话,猛地心思一动,接口便道:“娘说得极是。”说着起身立在何老爷跟前,恳切道:“爹啊,若是娘真的想要了那对母子的性命,法子却是多得很。或是下.毒慢慢要了他们的性命,或是出了银两,买通了杀手前去害命,或是假意接进府里,这何府上下,那一处不是受娘的管控,害死个把人,岂不容易?这么些法子,哪一个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又为何偏偏选了放火杀人,闹得满城皆知,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 -- 第23页 何老爷虽是听进了耳里,也觉得这话有理,可他心中悲痛交加,又认定了,这世上若是有人想要那对母子去死,那必然就是他的这个夫人,再不会有第二人了。 “话虽如此,可苗氏和哲儿又素无仇家,苗氏的性子温柔胆怯,从不与人争吵结怨,若说这世上有人恨她,那必定是你娘了!” 何夫人一听这话不亚于焦雷响彻心扉,她望着何老爷,满眼的不可置信,悲愤道:“在老爷心里,我便是这等心狠手辣的人吗?” 何老爷被何夫人的眼神看得心慌,忙转过头,硬下心肠道:“你不心狠手辣,为何要害死他们母子?” “不是我!”何夫人忽然尖声叫了起来,连连捶胸,哭得死去活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何婉仪忙将何夫人抱住,不许她伤害自己,又向何老爷哭道:“爹,你明知道不是娘做的,为什么要这样说?女儿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娘心里也不好过啊!娘都答应了,要好好养那个孩子的,现在孩子没了,娘心里又怎么能过的去?” 何老爷却是仰天一叹,恨声道:“这正是她阴狠毒辣的地方呢!” 何夫人忽然间不哭了,也不愿意再争辩半句,只觉满心疲倦,满心的悲哀,结褵二十载,她也着实没想到,这个她放在心上,当做宝贝的枕边人,竟是这般说她。 “罢了!”何夫人擦去了眼泪,叹道:“多说无益,若是老爷认定了我便是害死他们母子的凶手,那便去报官,将我投入大牢,绳之以法便是。若是县老爷也认定是我害了人命,我以命抵命,同他们赔命便是。” 何老爷冷声道:“你自然是知我甚深,晓得我怎么也不会将你交予官府处置,这才这般说话。” 何婉仪眼见娘亲面如死灰,一双眼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黯淡无光,分明就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忙将何夫人的手握进怀里,恳求道:“娘,娘,你莫要这般模样,女儿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爹他也是急怒上头,这才口不择言。等爹回过神来,便知道娘是被冤枉的了。” 何夫人却已然听不进去,呵呵冷笑两声,定睛将何婉仪望住,面露出慈爱道:“我瞧着女婿待你极好,你一定要好好的,只要你好了,娘才会觉得,这辈子还算是没白活了。” 第015章 朱兆平神色无波地坐在外厅,好半晌,才看见何婉仪满脸凄楚地从内室走出。他忙起身上前,将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女子轻轻护在怀里,轻声问了一句:“岳母可还好?” 何婉仪悲痛欲绝地看向朱兆平,娘亲素来心性刚硬,此番伤透了心,怕以后便是回转,也难以恢复往昔。想到恩爱有加的父母,到底还是因着那对母子走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不禁落了两行眼泪,哭道:“我娘好命苦!” 事关岳父母,朱兆平也不好多嘴,向内室瞟了一眼,垂头轻声哄道:“娘子莫要难过,眼下咱们还是先离了这里,省得说话再惊扰了岳父岳母的安歇。” 一路回了何婉仪旧日的闺房,进了屋,朱兆平先是给何婉仪倒了杯水,然后问道:“究竟是出了何事?如何闹得这般厉害?”隔着门扇,岳父和岳母时而尖锐愤怒或是崩溃的哭闹声清晰入耳。 何婉仪知道这事儿终究也是瞒不住的,于是一五一十的,便告诉给了朱兆平,末了叹道:“也不知道是我娘犯了太岁,还是那对母子命不好,偏偏白日里商议好的事情,夜里头便出了这等惨事。爹爹怕是伤心过度,一股脑儿都埋怨到了娘的身上,可这歹毒的事情决计不是娘做下的。” 朱兆平拧眉沉思,须臾后说道:“我记得白日里娘子曾自信不疑地说过,这何府内宅密不透风,再没人敢传了小话出去的。” 何婉仪拿着帕子按住了眼角,一时想不清朱兆平说了这番话的深意,只是低声回道:“没错,娘亲的手段素来厉害,何府内宅向来都是清净少事的。” “可若是真的是背地里有人传了消息出去呢?” 何婉仪只觉心中微动,仿佛触及了之前的某些念头,于是拧眉沉默,好一会儿忽的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怒交缠,分明就是想到了什么。 朱兆平只是沉默,这事儿到底涉及的是何氏的父母,若是要说,她自会主动说出,说是不愿意说,虽为夫妻,有些事情也不好相逼询问。 何婉仪心里却是沸水烧滚了一般,再也按耐不住。仿佛上辈子那对母子死之前,她也从娘亲这儿听了一耳朵,爹爹数年如一日的苦苦哀求,终是打动了娘亲的那颗心,她也起了盘算,想要将那孩子接进府里。 可那时候她过得很是不如意,朱兆平好不容易从外头回家来了,在潭溪镇做了县丞,夫妻以后也好团聚,偏偏又带回来一个吕素素,还有一个活泼机灵,叫人一看便要抓狂的庶长子。她已是自顾不暇,便对娘家的事情没那么上心了。 可若真是如此,这可是巧合得太过头了! “四爷,你的意思是?”何婉仪左思右想不得章法,一抬头,便瞧见了那对儿黑黢黢仿佛古井般的眸子,心中顿时生出了依赖,脱口便问了出来。 朱兆平浅浅微笑,轻声道:“所谓隔墙有耳,若是叫有心人听了去,怕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才出了这事儿。娘子也觉得太过巧合了,不是吗?” -- 第24页 “可是,是谁做下的这事?”何婉仪皱眉道:“那孩子到底是我爹的血脉,便是我娘起了要接回家教养的念头,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朱兆平却不似何婉仪想得这般单纯,他到底是男子,也常常在外走动。这种宅门里的阴私,他有些同窗好友的家里面,也不是没发生过的。 “娘子自然是觉得理所应当,可岳母一日不肯接了那孩子进府,那孩子便不是何家正经的骨肉,以后这何家的一草一木,也跟他半丝关系也无。可若是一朝进了府,入了族谱,这便不一样了。岳父膝下有子,百年后,这何家家产,自然尽归那子所有。” 如此,这便要动了某些人的好处了。 何婉仪仿佛醍醐灌顶般立时醒悟起来,是了,当初祖父母离世后,这何家已经是分过一次家了。可惜二叔是个不上进的,手里分的那些家财,往赌场里出入几次便输了个干净。眼下借住在何府,也不过是爹爹瞧着兄弟的情分,不叫二叔家流落在外,凄苦可怜。 可上辈子,爹娘去了后,这何家的家财,却尽数归了二叔所有。 原来是他…… 何婉仪咬着唇,着实不敢相信。 朱兆平拎起水壶给自己的水杯加满了水,对面那女子眼神烁烁,满脸的似有所悟,他想着,她该是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了。不禁笑了笑,这个何氏,比他以为的要聪慧了许多。 何婉仪既然心里有了盘算,便再也坐不住了,向朱兆平道了声罪,就起身往何夫人屋里去了。 何老爷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何夫人一个,孤孤单单地靠在床头上,目光呆滞,形容枯槁。 何婉仪心中一痛,扶着门框喊了一声:“娘。” 何夫人回过神来,瞧见是女儿,眼中不禁有了些神采,柔声道:“你怎么来了?姑爷呢?” 何婉仪快步上前,坐在床沿上将何夫人的手握住,低声道:“娘莫要担忧,相公是个心思聪慧的,他自会安睡歇息的。”顿了一瞬,回转头向着门口道:“夏妈妈。” 夏妈妈闻声而来,立在门口道:“二姑娘有何吩咐?” 何婉仪道:“劳烦妈妈守在廊下,莫要旁人近了这内屋。” 这便是有私密话要说了,夏妈妈立时点头,坚定道:“知道了,老奴这就去看着。” 等着夏妈妈去了,何婉仪回头看向何夫人,何夫人已然有所警觉,不由得直起身,面露出凝色:“你这是怎么了?” 万千的情绪在何婉仪的双眸中一闪而过,她沉着脸低声问道:“那火,听说是烛火未熄而起?” 何夫人点点头:“是的,前去勘查的衙役是这么说的。” “可偏偏爹爹怎么都不肯信,一心一意只认定是娘亲所为。” 提起这事儿,何夫人便是满心的悲怆,叹了口气:“好歹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你爹他疑心我至此,我也是寒心至极。” “爹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非要疑心那场火是娘所为,却不肯认可,是那女人忘记熄了灯火所致?” 何夫人又是叹了口气:“那女人听说是个孤女,双亲便是死在了大火里。你爹说她对灯火尤其在意,绝对不会粗心大意,忘记熄灭蜡烛的。” 如此—— 何婉仪握住何夫人的手猛然攥紧,更是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娘就没想过,那对母子,可能是谁故意害死的,然后又妄图将罪过引向了娘。” 何夫人面上骤然闪出惊色:“此话何讲?” 何婉仪说道:“娘可还记得,白日里女儿说过的那个梦。” 何夫人点点头,女儿的梦里头,仿佛那对母子也是死于大火。神色猛然一变,何夫人惊叫道:“婉仪!” 何婉仪点点头:“是的,女儿记得很清楚,梦里面,也是娘生出了想要接那孩子回府的念头,而后,便烧起了那把火,要了那对母子的性命。” “可是,会是谁呢?”何夫人惊怒道:“我一向待人和善,便是哪个惹了我,我也从未下过狠手,或是逼死了谁,伤了谁的性命。” 何婉仪淡淡笑了:“没错,娘一向和善,可娘还记吗,二叔曾给娘提起过,想要将三堂弟过继给爹爹做嗣子,却被娘一口否决。” 何夫人素来聪慧,这般一听哪里能想不明白,不由得惊疑道:“你是说——”脸色动了动,面露出冷笑来:“若果然是他,这几年可是白费了那么些米粮,竟是养了一头害人的白眼狼。” “是不是白眼狼,娘只管去查查便知。白日里咱们娘儿俩说话的时候,院子里都有谁在伺候,然后又是谁,偷偷摸摸往二叔那里去过。” 何夫人到底颇有手腕,当下抖擞了精神,便趁着夜深人静,将白日的事情查了个遍,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揪出了一个人来。 第016章 此人原是何府的老人,唤作老王头儿的,五十上下的岁数,瞧起来忠实可靠。 何夫人一瞧见是他,眼中闪过震惊,不由得冷笑连连:“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呀!” 老王头儿不明所以,跪在地上陪着笑:“是老奴,是老奴。” 何夫人又冷笑了几声,忽然板起脸,厉声喝道:“说,老二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竟是叫你背叛了主家,做了他的走狗。” 这话听得老头儿立时浑身抖了起来,满脸的惧色,不住地磕头道:“夫人,这是哪个短命鬼嚼的舌根,夫人可不能偏信了去,就冤枉了老奴。老奴可是何家的老人儿了,夫人不曾嫁进门的时候,老奴便已经在了。这么些年了,老奴情真意切忠心耿耿,夫人不可无凭无据便冤屈了老奴呀!” -- 第25页 “你倒是牙尖嘴利。”何夫人冷笑道:“只是我素来没这么闲工夫同你磨牙!来人!” 夏妈妈立时上前道:“老奴在。” 何夫人道:“找个可靠的人盯着,将他吊在柴房里。再派人将他一家几口全部绑起来,两个时辰后他还不说实话,便叫了人牙子过来。女的都远远卖进烟花之地,做那等千人骑万人睡的□□,男的卖去狼山挖煤做苦力。他不是还有两个小孙子,送去京都,看看宫里要买小公公。” 老王头儿一听顿时鬼哭狼嚎起来,一面斥责何夫人心狠手辣,一面又哭起了何家已经先去的老太爷和老夫人。 何夫人眼睛都没眨上一回,摆摆手,便命人将这老头子带下去, 那老王头儿眼见大祸将临,他素来也清楚何家的这个女主子是个什么脾性,立时改了口风,喊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老奴说,老奴都说。” 何夫人摆摆手,先来抓老王头儿的几个小厮便退了下去。 却听那老王头儿说道:“原是二老爷赏了几块儿银子,只说是他素来是个不省心的,叫夫人跟着受了许多气,担心夫人心里记恨他,万一恼了,再轰了他出门去,一家子流落街头,却也可怜。叫老奴听着点儿声响,若是听到了什么,先去同他说上一声,他也好赶紧的改过自新,或是过来赔罪磕头,好叫夫人放他一马。” “我瞧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不落泪!将他带下去!”何夫人一听便知道这是假话,若当真如此,她要接了那孩子进府这事儿压根儿就跟二老爷无关,这刁奴又何必听进耳里就忙不迭去前院寻了二老爷。 老王头儿立时又哭喊起来,只嚷嚷着自己个儿说的都是真话。 何婉仪瞧他喊叫的厉害,皱眉道:“堵了他的嘴,大半夜的,省得聒焦了旁人去。” 何夫人只冷冷地笑,等着那老头子被带了下去,又招招手叫了个心腹过来:“去,叫人把他那两个小孙子带到柴房门前劝劝他,也省得他吊在那里想不明白,倒累得大家伙白白跟着耽误时辰。” 事实证明,何夫人这法子还是很有效的,没过多久,那老王头儿终于说了实话。 夏妈妈立在堂下,将听到的尽数说给何夫人听。 “……说是二老爷许了他管家的位子,只等着二老爷做了何家的当家人,便能走马上任。还有他那两个儿子,也都许了好处,只说以后跟着二老爷,一家子都能吃香喝辣,过一回上等人的日子。” “好,好得很。”何夫人冷笑道:“去请了老爷过来,好叫他自己听一听,也省得冤枉了我,以为是我为了脱罪,编排了他那好二弟。” 何老爷自然气得不得了,可惜即便如此,他却仍旧难以相信,他那兄弟会做下这种事。相比而言,他还是愿意接受,这事儿是何夫人因妒生恨起了歹意做出来的。 “女儿啊,以前我只当我这日子,除了没个儿子不尽人意,其他的都是妥妥当当,再无半点不顺意的地方。如今才知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却是白活了。” 何婉仪轻轻握住何夫人的手,这时候再多的言语也都是无用,于何夫人而言,除了更叫她伤心,并没有任何帮助。耳边是娘亲凄凄切切的哭声,何婉仪不禁想起了朱兆平,虽说上辈子她活得比何夫人还不如意,可到底她活得清醒。朱兆平也没有欺瞒了她,当面说得好听,却转过身又背着她搞什么歪主意。 夜色如墨,今夜没有月亮,只有零星几粒星子洒落苍穹,散着淡淡微弱薄光。 何老爷内书房的门被敲响,叫了声进,岂料进来的却是女婿朱兆平。 “你来了。”何老爷愣了一回,只是这会子他也实在没心情招呼这个新女婿,叹气道:“再过会儿天要亮了,你且去睡会儿吧。” 朱兆平笑着作揖道:“有劳岳父惦记了。”却是捡了把椅子坐下,敛了笑意,郑重道:“岳父在上,小婿有几句话想要同岳父说道说道。” 何老爷无力道:“贤婿请讲。” 朱兆平说道:“小婿之前在东山学院读书,曾有一个同窗好友,说过家中的一件怪事。” 虽是不知道这大半夜女婿不睡觉,却过来讲什么同窗家的怪事,可何老爷还是耐着性子接了一句:“何等怪事?” 这怪事却是说来话长,那位同窗家的大嫂,每每有孕,总是到了四个月的时候,便要保不住。如此掉了两三个孩子后,那大嫂便狠下心,将屋里伺候的一个丫头开了脸,做了他那大哥的通房。 然而这通房却是同他那大嫂一般模样,也是四个月的身子,便要留不住孩子。后来家里头就开始起了流言蜚语,只说他那大哥上辈子不修德,这辈子这么多讨债鬼过来伤他的心。 既然大哥生不出孩子,家里又盼着赶紧生出个孙子来,这位同窗便被叫回去成了亲。很快,他那妻子也有了身孕。家里上下无不小心伺候,偏偏到了四个月的时候,那孩子也没了。这回,便不只是大哥一个人不修德,原是这家子祖上不修德了。 “那后来呢?”何老爷并非憨傻,他已然明白了女婿为何过来同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只是他心里依旧无法接受,坐在书案后,目光幽深地接了这么一句。 朱兆平叹道:“后来才知道,原是他们家有一个和离归家的姑奶奶。那姑奶奶原是生不出孩子,这才被休弃回了家。家里的父兄女眷也很是看护她,平素里待她很是亲和,却不料她竟是嫉恨家中女眷能生育孩子,竟是下了此等毒手。” -- 第26页 “竟是家里的姑奶奶。”何老爷闭上眼长长的叹气,所谓骨肉至亲,一朝生了歹意,倒比外人更加可恨。 朱兆平却不曾歇了嘴,继续说道:“说起来小婿也很是不解,为何家中女眷甚多,偏偏颗粒无数,却是外头的那个生下了孩子。小婿听说,那孩子两岁多的时候,岳母才知道了这件事。是也不是?” 何老爷只觉耳中轰鸣,起身按住了书案,猩红着眼向朱兆平问道:“你是说,家中女眷生不出孩子,原是歹人暗中作祟?” 朱兆平起身作揖道:“小婿什么也不曾说过,只是听了这么个故事,说给了岳父知道而已。” 何老爷颓然地坐了回去,是了是了,当初婉仪生下的时候,老二还没过来投靠。因着生婉仪的时候夫人伤了身子,得将养两年,才好再来生孕。彼时他们还年轻,又有了婉仪,故而心里并不着急,然而一年后,老二便带着一家子,进府住了下来。 再然后,夫人虽有孕,却两个多月的时候落了胎,随后几年,再无有孕的消息。然后一个一个的女人接连进了府,可惜,却是连有孕都不曾见过。他之所以偷偷在外置办外室,说起来,不也是心中生了疑惑。至于那疑惑是什么,当时还说不清楚,可眼下,却是清清楚楚了。 何老爷捂住了眼半晌没说话,后来摆摆手:“贤婿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屋门外,何婉仪挽着何夫人的手臂,正立在沉沉夜色里。见着朱兆平出来,何婉仪眼光一闪,松开手走了上前。 “岳母。”朱兆平扠手行礼,低声说道:“瞧着岳父的神色,大约他心里也是有些苗头的,此番得以证实,想来岳父心里也是难以接受的。” 何夫人凄凉地笑了:“他心里有数,故而在外买了个女人为他生儿子,可我面前却是瞒得密不透风,半点不漏。想来,他最疑心的那个,该是我了。” 何婉仪回转身抱住了何夫人的手臂,哀哀叫了一声:“娘。” 何夫人笑了,眼睛里还有水光点点,将何婉仪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回去睡吧,好好睡一觉,明早赶紧回家去,莫要惹了你婆母不高兴。” 朱兆平上前一步道:“小婿已经安置了下人回府禀告,这几日都会在何府安歇,岳母不必担心。” 何夫人扯起唇笑了:“你是个好孩子,心底良善,待人也宽厚。以后婉仪跟着你,我也能放心了。”说着又将女儿的手握了握,哽咽道:“你一定要好好的,你过得好,我还有几分活着的盼头呢!” 第017章 妙心堂里,朱老夫人端着一碗茶,轻轻吹去了水面的浮沫。 偏偏大太太满心烦闷,坐在下首正皱眉道:“……大半夜的,也不管人家是否安睡,这就过来砸门了。偏平哥儿是个憨傻的,连夜就赶了去。知道的是女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原就是姓何的。这便也罢了,晨起时候,竟是差了个小厮回来,说是还要在何家住上几日,这如何使得,可不是半点的规矩都没了。以前瞧着何府也是个规矩人家,怎的竟是这般模样!” 大太太说得激愤,偏朱老夫人连眼皮子都未曾眨过半回,将手里的茶碗搁下,老神在在了半日,才道:“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何家眼下出了是非,平哥儿前去照应,原是半点不错的。我瞧着你最近火气大得很,叫郎中过来瞧瞧,开得两幅清心药出来,你也好好静静心。” 这话说的,如何竟是她的不是了,大太太不服气,还要说话。朱老夫人一扶额角,眯着眼皱眉道:“得了,大早上的吵得叫人心烦,我头疼得厉害,你回去吧!” “老太太!”大太太不依。 朱老夫人却好似没瞧见一般,嘴里只道:“桂香,送大太太出去。” 桂香立时上前,恭敬道:“大太太,请!” 大太太脸上挂不住,也不敢再说,抿了抿唇,一脸不快地走了。 等着屋子里清净了,朱老夫人才睁开眼,同一旁的安妈妈叹道:“这老大媳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平哥儿两个便是去何家住上两日,你说这亲家间守望相助不正是这般,也不知道她哪里生出的火气,总是跟平哥儿媳妇儿过不去。”说着直起腰,拧眉道:“去隔间给我寻两丸清心丹来,吵得脑仁儿疼。” 安妈妈示意丫头去寻药,自己在一旁安抚道:“想来太太也是急了,到底咱们家的哥儿,也没在外头过过夜,一时半会儿的,这当娘的也是不放心。” 朱老夫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可别替她遮掩,什么不放心,原就是刻薄罢了。”又道:“去叫人上门问问,看看可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叫亲家千万别客气才是。” 何婉仪立在廊下,一手拿着一个玉白小瓷碗,一手拿着一柄小银勺,正在喂笼子里的雀儿吃食儿。一旁站着朱兆平,双手背后,笑眯眯看着。 喂了一回,何婉仪忽地忧心忡忡,叹道:“爹娘不肯我跟着去,眼下也不知道前头如何了,别是闹到了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了,才是个笑话呢!” 朱兆平安慰道:“岳父是个明白人,之前不过是一叶障目,叫兄弟情义糊了眼,他既是想通了,想来这事儿总会有个说法的。” 说不说法的,总是她娘吃了亏,好歹都是姓何的,说破了天,也不过是将那一家子赶了出去便是,还能如何?总不能送去官衙,何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 第27页 等了半晌,何夫人才扶着一个小丫头,从廊上慢慢走了来。何婉仪本就在厅里坐不住,正等在廊下,远远瞧见了,忙快步迎了上去,问道:“娘,可是如何了?” 瞧见何夫人满脸倦色,又是满腹心疼,何婉仪上前扶住了何夫人,一面往里走,一面道:“娘受苦了,快进来歇歇。” 朱兆平见着何夫人回来,忙起身扠手见礼。何夫人瞧见他很是温和,露出一抹虚弱的笑:“贤婿快坐。” 捧着茶碗喝了一回水,何夫人才冷了脸哼道:“揪住一个竟是拉出来一串,都说明白了,便连当初我无故落胎,也都是那人的手笔。其心肠之歹毒,何其狠辣也!便是老爷也气得倒仰,若不是我命人带了救心丸过去,怕是当场就要昏厥过去。” 何婉仪想起那个没缘分的弟弟或是妹妹,轻轻搭在何夫人的肩头,眼泪便跟着落了下来。 何夫人原是哭过几回的,这会子虽是心酸恼恨,可也哭不出来了,只觉眼眶酸涩,将何婉仪的手轻轻按住,叹道:“别伤心,都是过去的事了。既是知道始作俑者,以后清理了门户,再往外头买几个康健的回来,不定过些日子,你便能有几个弟妹了。” 何婉仪大吃一惊:“娘亲这话——” 何夫人虽是笑着,却是满脸酸涩,轻轻叹道:“总不好就叫何家断了香火,等着孩子生了,便抱到我房里养着,以后都是我的儿子。那些子女人,若是听话了,便留着伺候老爷,若是生出了旁的心思,叫了人牙子发卖便是。” 这话听得朱兆平脸上一热,有些坐不住了。 何婉仪不料娘亲当着朱兆平的面竟是说出了这番话,忙捏住了何夫人的肩头,嗔道:“娘,说什么呢!” 却听何夫人笑道:“贤婿莫要觉得我心毒手狠,这女人若是为了恩宠就相杀起来,头一个遭殃的,便是后宅的血脉子嗣。你瞧,这还是骨肉至亲,一朝起了歹意,却是半点情分都不讲,竟是杀几个干干净。你们是不知道老爷当时的表情,猩红着一双眼,神色甚是恐怖,瞧着你们二叔,竟是想要杀了他一样。” 何婉仪不觉心头一跳:“可要拦住了爹爹才是,便是杀人偿命,也不该是爹爹下手,若是叫人知道了去,可是了不得了。” 何夫人拉一拉何婉仪的手,温声道:“别担心,你爹爹预备将你二叔一家送去了老宅,至于要如何惩罚了你二叔,老宅里有族长在,还有当地的里正,到时候会给咱们一个交代的。” 何婉仪点点头,想起上辈子的事来,只觉得满心痛快。将眼睛向朱兆平那里望了望,知道这事儿能够这般快速地水落石出,当属这位首当其功。当时她虽心觉出不好,可到底还是眼界窄,阅历不够,竟是想不明白。偏他是个聪慧的,不过只言片语,便猜疑到了二叔的身上去。 何夫人眼见家中无事,推了推何婉仪道:“你们快些家去,也好禀告朱家长辈,此间事情已妥,好叫他们安心。”又笑道:“原该是我亲自登门,只是我身上酸疼得厉害,这便先偷一回懒,且向亲家告个罪。” 朱兆平恭敬道:“岳母只管好生歇息,其他的都是小事,再不必理会的。”说着起身道:“如此,小婿且先告退一步,过去安置马车。”又向何婉仪道:“眼下时候还早,你也莫要着急,岳母若是还有些精力,便陪着岳母说会子话。”说着作揖,转身离去。 等着他走了,何婉仪在圆凳上坐下,嗔道:“母亲也是,如何当着姑爷的面儿说出那等话来。” 何夫人却冷笑道:“这事儿瞒不住的,且我也并不想隐瞒。当初收留你二叔一家,我可是呕心沥血,安置得妥妥帖帖。这些年来,谁能说出半个不字,说我待他们一家不好?偏他们狼心狗肺,害我一生。可眼下害也害了,那药,我也终究是吃了。可我不能白吃了这么个苦头,再说那火势凶猛,镇上的人谁人不知?这事儿就该闹开了来,这般才能显出了我的委屈,洗刷了我的污名。若不然遮遮掩掩的,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模样。便是不为着我,便是为了你,娘身上手上都得干干净净才是。” 何婉仪不由得哽咽:“娘——” 何夫人将她的手握一握,叹道:“到了这般地步,娘也想开了。谁生的孩子都一样,便如你说的那般养在膝下。我盘算着,既然要养,若是以后真个儿能生,便多养几个,总会有个是知恩图报的。” 何婉仪笑了;“娘素来都是最能干的。”又说道:“便是不孝又如何,到时候去衙门里告他忤逆。便是扯破了脸,不还有女儿在,总不会叫娘亲老无所依的。” 这般说了一回,等着坐了马车回了朱家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该是用晚饭的时辰了。 夫妻二人先去禀告了朱家老太爷和老夫人,两位老人家都是通情达理的,问过几句,叹了一回,便叫两人回了。只是到了大太太这里,何婉仪一瞧见上头坐着的那个女人板着一张脸,两只眼仿佛奔腾着浓烟的烟囱,不觉心头一跳,下意识往朱兆平身后挪了两步。 大太太看在眼里,心中火气更甚,小狐狸精,整日里净是迷惑爷们儿了。 “忙活了这么久,平哥儿先去歇息吧!”大太太冷冷道:“平哥儿媳妇留下,我有话要说。” 何婉仪心口一缩,情不自禁的,就扯住了朱兆平衣袖。 -- 第28页 大太太眼中火气更甚:“你扯了平哥儿做甚?莫不是觉得我是只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第018章 何婉仪的心里,大太太赵氏比那猛虎可要厉害了许多。毕竟猛虎藏在深山,她不去招惹,那猛虎也不会来伤了她。可大太太不一样,她总是瞧自己不顺眼,得了机会,便要下手收拾了自己。 朱兆平皱起眉头:“太太有什么话要说,只管说便是了,为何要独独留下何氏?” 大太太不快道:“怎么,如今我连留下她的脸面也没有了?” 朱兆平回道:“自然不是,只是太太过于严厉,何氏害怕太太。太太要说什么,就只管当着儿子的面说了就是,难不成还有什么事情,是儿子不能知道的?” 大太太气结,她留下何氏,自然是要背着人教训她的,朱兆平留下,当着他的面儿,还如何教训,怕是才开个头儿,便要被撅了回去。 眼见大太太只胸口处此起彼伏,气得不行,朱兆平道:“既然太太无话可说,儿子便先领了何氏回去。到底一夜不得安眠,儿子和何氏俱是困乏不堪。”说着扠手作揖,便要转身离去。 何婉仪也忙跟着扠手福礼,正转了身跟着朱兆平离去,却听得背后大太太咬牙切齿说了一句。 她道:“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做母亲的心术不正,烧死了妾侍孩子,这当女儿的,也是个浑然不知礼数的狐媚子,才嫁进门几日,这便勾着相公不敬父母了。” 何婉仪脚下便走不动了,转过身涨红了脸道:“太太不喜欢儿媳,儿媳也能明白,只是太太缘何要说我的母亲?那妾侍还有孩子并非我母亲下的毒手,太太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不明是非源头,这便出口伤人,毁人清誉!” “放肆!”大太太重重拍在案几上,羞怒道:“你一个做人儿媳的,竟敢顶撞婆母,你眼里可还有礼法家规吗?” 若是寻常,何婉仪自不会同大太太面对面儿的当面争论,不管事实如何,她这般做了,先就站不住脚,得叫人说一声没教养。可是她又不能白白叫人将娘亲说了去,为人子女,若是就听着旁人污蔑了她娘亲的清誉而闭口不言,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去。 便要张口说话,却被朱兆平按住了手腕,朱兆平道:“你先回去。” 见何婉仪目露怨色,不肯离去,朱兆平又轻轻说道:“去吧,岳母的事情,我自会替你同太太争论明白的。” 朱兆平自来言出必行,这一点上,何婉仪还是信他的。点点头,很是愤愤不平地看了大太太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大太太冷笑道:“好个大家闺秀,好个人人称道的何家二姑娘,这便是她对待婆婆的态度,便是这般模样,也能称上一个贤良佳妇吗?”又挑拨朱兆平:“好歹我也生养你一场,你便这般看着你媳妇儿对我不敬?” 朱兆平面无波澜,淡淡道:“太太立身不正,也难怪何氏对太太不敬了。” 大太太只觉心口跳得厉害,又堵得她上不来气儿,板起脸道:“这么说,这还是我咎由自取不成?” 朱兆平道:“儿子不敢这么想,只是太太说岳母烧死了妾侍孩子,这事儿并非岳母所为,然而太太不知事情始末便出口伤人,说到哪儿,都是不对的。” 大太太冷笑道:“这话潭溪镇都传遍了去,便是冤枉了,那也是何氏母亲立身不正,自己做下的孽!” 朱兆平掀起眼皮眼神淡淡:“岳母被人冤屈,且要被太太说是立身不正,那太太当初买通了产婆,害的青柳一尸两命,又该当如何说道呢?” 大太太唬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起眼睛骂道:“你胡说什么呢!” 朱兆平脸上还是淡淡的,不见什么旁的神色,只是眼神略显阴冷,说道:“太太担心那产婆闭口不严,说出了太太的阴私,便许给一百两银子,做了封口费。只是儿子前几年才知道,那个产婆,很久之前,便无缘无故的掉进池塘里淹死了。太太你说,那产婆可是因着做了亏心事,这才遭遇此等横祸?” 大太太不敢说话,只畏惧地看着朱兆平,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自己生养一场的儿子,却是一头猛兽。这猛兽眼看着就要来伤害她的性命了。 好一会儿,大太太才磕磕绊绊道:“我,我是你亲娘!” 朱兆平猛地闭上眼睛,只觉心口仿佛被人攥住了一般,叫他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冷冷道:“是的,你是我的亲娘,我自来都牢牢记在心里呢!”说完,睁开眼看着大太太:“何氏很是得我心意,太太若是能好生待她,婆媳关系和睦,儿子自然也欢喜。若是太太实在是不喜欢她,那便免了她晨昏请安,也省得见着了她出口伤人,闹得关系不睦。”说完便要走,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总是我们在家也没几日了,太太便是不愿意瞧见我们,且先忍耐些,我们很快便要走了。” 何婉仪这里一脚踏进了棠梨阁,便听见庑廊下,金枝同玉润正在拌嘴。 那金枝口舌尖利,一张口便是不饶人,说道:“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擅动奶奶的东西,还敢觍着脸为自己争辩。我不瞎也不聋,我瞧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清清楚楚。你簪了奶奶的百子如意纹金簪,还擦了奶奶的胭脂,说什么以后你若是做了姨娘,也要享用一番才是。” -- 第29页 那玉润一张脸本是煞白,听了这番话又变得通红,回嘴道:“小贱人胡说八道,你说这番话可有凭证?若无凭证,便是诬陷,你当奶奶就随意信了你不成?” 金枝还待唾骂,便听不远处一声轻咳,两人一转头,便瞧见何婉仪正立在院中,阴沉着一张脸冷冷盯着她们两个。 “奶奶回来了。”金枝立时面露出喜色,上前一步将玉润推到一边儿,下了石阶笑道:“奶奶可算是回来了,可是累了?奴婢叫人一直温着热水,这就送了过来,奶奶拿热水泡一泡,也好去去一身的疲倦。” 何婉仪看着面前这一张娇艳如花的脸,这几日看下来,金枝这丫头,还是忠心不二的,只是那个玉润…… “叫人把热水送去屋里。”何婉仪向前走了几步,又道:“便是要教训丫头,也不该在庑廊下,这么叫人听了去,丢的还是我和何家的脸。” 金枝知道主子这是信了她的话,心里一喜,忙道:“是奴婢不好,奴婢的疏忽,以后奴婢一定会谨记在心的。” 玉润远远的也听见了何婉仪这番话,脸上的红润顿时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煞白的雪色。 她想要上前争辩几句,可金枝已然不给她这个机会,只冷冷瞪着她道:“还要脸的,便赶紧回自己屋儿里躲着,不然奶奶的性子如今可是变了,不定一句话出来,便要发卖了你。” 温热的水很快洗去了一身的疲倦,何婉仪靠在木盆上,想起大太太那番话,不觉为自己娘亲愤愤不平。 她娘亲不许那对儿母子进府,不过是因着那女人名不正言不顺,是个外室。家里头纳进门为何家传宗接代的女子,掰着手指数一数,足有七八个。这潭溪镇上下,谁敢说一句她娘不贤德。可一朝出了这事儿,第一个被怀疑的,却也是她娘。 何婉仪心口堵着一口气,这年头儿,女人都活得艰难。 朱兆平回了屋里,没见着何婉仪,便去问丫头。答话的是玉润,一双眼水润润的,一瞧便是哭过了。 玉润是专门等在屋里的,眼下女主子正在隔间的小屋里沐浴,金枝几个大丫头都去伺候了,这是她的机会,若能得了男主子的好儿,别说金枝了,便是正头儿的女主子,她也不怕了。 第019章 朱兆平最是厌烦动辄哭哭啼啼的女子,更别说眼前这个丫头他是认识的,正是前几日蓄意勾引他的那个。皱皱眉,朱兆平不耐地转过身来。怎的何氏还没处置了这个丫头,还真是讨人嫌得很。 玉润眼见男主子转过身一副冷淡的模样,捂着胸口便挨了上去,期期艾艾道:“四爷,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呢!奶奶眼见着是被金枝蒙骗了,一会儿要发落了奴婢,奴婢可是天大的冤枉呢!” 朱兆平只觉一阵浓烈的胭脂香扑鼻而来,紧接着,一副温热的身子就挨了过来,叫他不禁愈发的锁紧了双眉。想来何氏最近也是顾不得这些的,倒也罢,干脆一会儿就直接告诉她,撵了这丫头就是了。 脚下一动,朱兆平便躲开了玉润,转过身没理会,拔脚就往外走。可玉润自知惹怒了何婉仪,又见男主子对她不假颜色,心一横,便扑上去抱住了朱兆平。 “爷啊,你可不能不管奴婢呀!”玉润哭得梨花带雨,将朱兆平的腰身死死抱住。 朱兆平气急败坏,下手拉扯了几下,岂料那玉润竟是直接坐在了地上,抱住了朱兆平的双腿。正是两人纠缠之际,何婉仪带着金枝几个,从门外走了进来。 眼前这情形,何婉仪并不陌生,上辈子她可是时不时的便要瞧见一回的。 “呦,这是怎么了?”何婉仪眼睁睁看着玉润正死死抱住了朱兆平,眼皮子一跳,拔脚进了内室。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可千万要忍耐些才是。 朱兆平只觉地上这丫头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用力甩也甩不掉,想要动手,可他到底是个男人,动手打女人也不成体统。 |“你们过来,把她给我拉开。”最后,朱兆平忍无可忍,冲着金枝几个喝道。 金枝自然是早就看不过眼的,一听便冲了上去,玉叶却是看了一眼何婉仪,见主子微微点了头,才跟着走了过去。后头的琼脂和玉露,见着玉叶过去了,这才跟了过去。 屋里头顿时人仰马翻,玉叶不待玉润发出凄厉悲鸣之声,便拿了帕子堵住了她的嘴,金枝琼脂几个,愈发使出了力气,将玉润的牢牢扒在朱兆平身上的手给拽了下来。 朱兆平一时得了自由,快步向何婉仪坐着的榻边儿走去,一面扯平了被玉润弄得皱巴巴的衣衫,一面皱眉道:“这丫头实在不能留了,之前我忍着,只想着给你留脸面,偏你迟迟不收拾了她,如今可好,蹬鼻子上脸,愈发没规矩了。” 何婉仪笑着给朱兆平倒了杯茶,笑道:“这玉润的老子娘原是何府的老人了,一向稳妥可靠,我也没想到,这丫头竟是这么个性子。四爷别恼,这就打发了她回何家去,好歹瞧着她老子娘的脸面,就给了我娘去发落吧!” 朱兆平点点头,端了茶碗喝了一口:“就由着你去操持,只是这个人,我可是不想再瞧见了。” 何婉仪摆摆手,金枝几个便大力按着玉润,给拉了出去。 上辈子,玉润虽是觍着脸毛遂自荐想要跟了朱兆平,可朱兆平到底也没要她。只是因着这回事,大太太很是羞辱了她一回,她恼怒之下便将玉润远远发卖了。这辈子没闹到那份儿上,想起上辈子玉润的老子娘知道玉润被卖了后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这回便送回何家算了。依着她娘的性子,瞧着玉润老子娘的脸面,大约一家子会被送去庄子上,不许再回来了。 -- 第30页 打发了玉润,何婉仪瞧着朱兆平的神色,小心问道:“相公,太太那里——” 朱兆平搁下茶碗,脸上浮起淡淡笑容:“别怕,一切都交给我便是了。” 这话,朱兆平上辈子没同何婉仪说过,可是却同吕素素说过。这辈子何婉仪抢先了一步,心里不禁暗自得意,眼下她走的都是吕素素上辈子走过的路,她倒要看看,那吕素素还有什么得意的地方,就能叫朱兆平舍了她这个正室,去同她好。 因着二人都困倦得厉害,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何婉仪便先去睡了。朱兆平随意擦洗了一回,等着他去了内室,何婉仪已经睡着了。 厚厚的幔帐遮去了外头明亮的光线,朱兆平坐在床沿上,看何婉仪睡姿恬静,唇角勾起了小小的微笑。所谓见微知著,何氏这几日做下的事,说过的话,都表明她是一个品行良善,宽宏大度的女子。这样很好,他很喜欢。又笑了笑,朱兆平脱了鞋袜,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他们两个不算是盲婚哑嫁,婚前也是见过几面的,可寥寥数面寥寥数语,又怎能将一个人从里到外看清楚呢?眼下有了个好开端,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何婉仪醒来的时候,早已经过了午时。身边不见了朱兆平,何婉仪拢了拢长发,坐起身撩开帘子唤道:“玉叶。” 玉叶很快便走了进来,见着何婉仪醒了,笑道:“奶奶可觉得口渴,奴婢去给奶奶端杯水来。”说着便去端水。 何婉仪一面靠着床头慢慢捋着长发,一面问道:“四爷呢?” 玉叶回道:“四爷出门去了,说是晚上不在家里用饭,叫奶奶自己个儿吃。”说着在床沿上坐下,将水杯递了过去,又低声道:“奶奶,四爷可是过些日子要出远门了吗?” 上辈子朱兆平去苍桐镇是夏末秋初的时候,眼下还是杏月,竟已经传出了风声?何婉仪将杯子递给玉叶,拧眉想了一会儿,寻思着等朱兆平家来了,便问他一问。 这消息不独棠梨阁传了个遍,便是大太太那里,也得了些风声。 大太太白日里很是受了一回气,听了这消息,立时就算计起来。大门大户的人家,男人出去上任,多是带着小妾二房,至于正妻,自然是要留下来伺候公婆的。 想到此处,大太太不禁得意起来。留下那何氏,再给老四抬一房姨娘,若是何氏有福,赶上了坐床喜,便是老四走了,她也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将来也有个依靠。若是不然,那也只能怪她自己个儿命不好了。 朱兆平此番回来得不算晚,也没有喝得醉醺醺,何婉仪将他迎进了门,一面命人端来醒酒汤,一面询问他今日同哪几个去喝的酒席。 “是西关街童家的两个兄弟,还有南关街刘家,黄家的几个小子。”朱兆平接过珠圆端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笑道:“都是熟识之人,娘子莫要担心。” 何婉仪笑道:“相公自来是个稳妥之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问一问罢了。”说完,又道:“相公,可是过些日子便要去了苍桐镇上任?” 朱兆平笑道:“这几日忙忙碌碌的,倒是忘记同你说了,原先定下的日子,是盛夏过后再出门去,如今我改了主意,预备过个十天八日的,便要动身。你明日得了空闲,便定下了要带了哪些人一道去,切记莫要贪多,剩下的留在家里看院子便是了。” 何婉仪点点头,笑道:“知道了。”想了想又道:“先前相公说过的,走之前要陪我一道去何家住上几日……” 朱兆平笑道:“我记着呢,你先理清了名单,要带的箱笼,随后便带了你回何家。” 翌日,何婉仪便操劳起来,棠梨阁的动静虽不算大,可都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很快大太太那里便得了消息。 |“好个四儿媳,这才进门几天,不想着伺候公婆尽孝,一心只想着飞出去做官家太太,美得她!”大太太重重拍着桌子,喝道:“去,把何氏叫过来!” 第020章 何婉仪正坐在书案前,一手提了毛笔,拧着眉,盘算着就要带了谁去。因着朱兆平交代过,此次前去带的人不能太多,何婉仪想了一会儿,便决定只带了宋妈妈一家子。 宋妈妈是个老人儿,有她跟着,后院儿里看顾上下再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她男人和儿子都是能干的,前院儿的事情就交给他们父子两个去安置。至于朱兆平,他身边本就有茗双和茗喜,她身边儿再带了玉叶,两个主子六个仆人,也算是妥当了。 何婉仪抿唇又想了一回,觉得这样很是合适,便提笔写好了名单。 玉叶掀起帘子走了进去,眉心微蹙:“奶奶,太太那里来了人,说是太太叫你过去。” 何婉仪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八成是知道她也要跟了去,这是心里不痛快,要来寻是非了。 “知道了,这就去。”何婉仪搁下笔,起身弹了弹衣袖。上辈子是她主动留下来的,大太太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可这辈子她不愿意留下了,当婆婆的不高兴要找麻烦,依着大太太的性子,倒也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何婉仪倒是镇静,可玉叶就不成了,路上跟在何婉仪身后,小声道:“奶奶,四爷这会子不在家,奴婢想着,不如找个小厮去外头找找。” 玉叶的心思何婉仪明白,怕大太太性子起来又要发落她,朱兆平若是在家,也好能及时去救了她出来。 -- 第31页 何婉仪摇摇头,轻声道:“四爷出去同旧友告别,不好去扰了他的心情。大太太再是刻薄,顶多责骂罚跪,我受得住。” 等着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五福堂的正厅,大太太早已是等候多时,见着何婉仪一拍桌子:“跪下!”又向玉叶喝道:“你出去!” 玉叶不敢不出去,担忧地瞥了已经跪倒在地的主子一眼,便被周妈妈一把推了出去。 大太太只恨恨瞪着何婉仪,问道:“听说四郎去苍桐镇赴任,你也要跟着一道去?” 何婉仪淡淡回道:“是。” 大太太冷笑一声:“倒是理直气壮得很呀!说,是不是你痴缠着四郎,四郎无奈下才应了你的?” 何婉仪语气依旧淡淡,可说出的话,却是叫大太太半点都忍耐不了。 她道:“并非太太所想,原是四爷吩咐我一道跟着去的。” 大太太又是一声冷笑:“胡说八道,四郎自来孝顺,如何会将你一道带走,自然是要将你留下,替他在长辈跟前尽孝的。” 何婉仪没说话,只照旧垂着头。总是大太太也不信她的话,如此,干脆不说好了。朱兆平的性子她知道,上辈子大太太就拗不过他,这辈子自然也是拗不过的。 大太太见何婉仪跟个木桩一般跪在面前,不吭不哈的却格外的气人,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是看着四郎不在,不言不语的应付了我,等着四郎回来了,再撺掇了四郎挡在你跟前同我使性子罢了!” 何婉仪俯下身,轻轻道:“儿媳不敢。” 大太太用力攥紧了手,冷笑道:“你有何不敢,我瞧你可是太敢了。你才嫁进门几天,四郎为了你就频频顶撞于我,还敢先斩后奏,都在何家住下了,才差人回来报信。以前四郎可不是这般行事的,不是你品行不端带坏了四郎,又是哪个坏了他的心性呢?” 何婉仪依旧额头抵在地上,闷声闷气回道:“太太误会了,儿媳再不敢这般的。” 说了这些子重话,若是邹氏早就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了,便是窦氏,也要变了脸色,浑身打哆嗦,偏这是个皮糟肉厚的,竟是同之前没什么分别。 大太太重重吸了两口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说道:“四郎去苍桐镇赴任,你不许去,就留在家中伺候老太爷同老太太。自然,四郎身边儿也不能没人服侍,荔香!” “奴婢在。”荔香应着,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大太太瞧了一眼荔香,苗条身量细白皮子,虽是比不得这何氏容貌清丽,可男人哪个不贪色,便是怀里拥着金镶玉,瞧见了外头的破瓦砾,还是要垂涎三尺的。 “这丫头跟了我五六年,素来是个妥当可靠的,就把她开了脸给了四郎,随着四郎去任上伺候左右,若是以后生了一儿半女的,再给她抬了姨娘的身份便是。” 荔香一听,登时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奴婢谢过太太的大恩大德。” 何婉仪只觉心口堵着一口气,用力闭了一回眼,才勉强把那口气顺了下去。 这个荔香,上辈子大太太也是给了朱兆平的,不过不是现在,是朱兆平从苍桐镇回来后才给的。她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大太太同她说得好听,只说她这身子生妙莲的时候给伤到了,既然生不出儿子来,倒不如借了丫头的肚子生个儿子养在膝下,也好过眼睁睁看着明月轩的吕素素一枝独秀,见天的拉着朱嘉言在朱兆平跟前卖乖。 只是上辈子她到底也没应下,大太太因此发了火儿,很是骂了她一通,只说她是个妒妇。那这辈子呢,她到底是应不应呢? 何婉仪抿着唇快速思考着,若是吕素素呢,她会不会应下呢? 大太太见着何婉仪只垂着头不吭声,将桌子拍了拍:“你是哑巴了吗?说话!” 何婉仪将眼睛一闭,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底便是清明一片。 “儿媳知道了,这就带了荔香回去。”何婉仪说出了这句话,只觉心里头憋屈得更厉害了。心说想要做个贤良妇人,果然还是不容易的。 大太太眼见着何婉仪屈服了,心里堵了一早上的那口气儿这才顺了下去,心满意足道:“好了,你去吧!” 回去的路上,何婉仪还能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玉叶却已经忍不住了,垂着脑袋默默地垂着眼泪。她家姑娘真是太委屈了,这才成婚几日,婆婆便要往房里头塞女人了。塞女人便罢了,可隔着一道门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太太是允许这个荔香生孩子的。她家姑娘还没怀身子呢,万一这个荔香生下了庶长子,这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呢? 玉叶很难过,她实在是替自己的主子感到万分的委屈。 何婉仪也没管玉叶一路走一路掉眼泪,既是受了委屈,她不好在外头表现出来,怕落了一个不大度,不容人的名声。可丫头却不一样了,便是大太太怪罪起来,也是丫头不懂事,略略说一顿就是了。这个法子,可是上辈子她在吕素素那里领教过的。她还记得这法子简直是屡试不爽,朱兆平因此同她争吵过无数次。 脚下的石子小路漫长而幽深,何婉仪一路穿花拂柳,走得飞快。她得赶紧回去盘算盘算,等着朱兆平回来了,她要怎么哭诉一场,才能踢开了荔香,还能跟着朱兆平往苍桐镇去。 宋妈妈本来站在廊下盯着丫头们收拾箱笼,见何婉仪板着一张脸回来了,身后的玉叶还是一副涕泪涟涟的模样,不觉皱起眉来,再一瞥眼,就瞧见了跟在最后头的荔香。荔香胳膊上挽着个小包袱,虽然垂着脑袋,可脚下却是走得飞快。 -- 第32页 心里生出不好来,宋妈妈一面嘱咐琼脂小心盯着,一面快步跟了上去,挤在荔香前头,轻声向玉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在外面就哭了起来?” 第021章 玉叶瞧见了宋妈妈,眼泪登时落得更凶了。 宋妈妈瞧着这模样一时三刻也问不出什么,转头向正亦步亦趋跟着她们的荔香道:“你在门外等着。” 荔香脸色微变,虽听话地停下了脚,可眼里还是带了些情绪来。 宋妈妈才没功夫搭理她,进了里屋,将门轻掩,皱眉喝道:“你这丫头,便是要哭,也要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再哭。” 玉叶一个抽噎,倒是止住了泪水,却是打起了嗝儿来,依旧是没法子说话。 宋妈妈眉头皱得更深了,待要再来说话,何婉仪张口道:“妈妈别急着骂她,我来说罢。那个荔香,是太太给四爷的丫头,太太说不许我跟着四爷去任上,这人是代替我伺候四爷的。若是生下了一儿半女的,以后也是要抬了做姨娘的。” “这如何使得!”宋妈妈一听就急了:“奶奶才成婚几日,怎么就能塞了丫头过来,以后生下个庶长子,这朱家可还有奶奶的立足之地!” 何婉仪见着宋妈妈急了,摆摆手道:“妈妈先莫要着急,四爷还没回来了,等着四爷家来了,且看看四爷怎么说吧!” 朱兆平今个儿倒没喝醉,虽是浑身酒气,但瞧着神思清明,走路也极是稳当。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手里拎着一个盒子,是在路上买的糖炒栗子。 只是棠梨阁里的气氛便不怎么样了,珠圆正守在廊下坐着,见着朱兆平回来了,忙起身高兴道:“四爷家来了!”说完那神色却是一变,露出哀色来,向里面指了指,道:“四爷快去看看吧,奶奶身上不舒坦,在床上躺了一下午了。” 朱兆平神色一变:“如何不舒坦了?”也没等珠圆回答,转身大步进了里屋。 何婉仪果然躺在床上,玉叶正立在旁边小心伺候着,见着朱兆平回来了,忙面露欣喜,将何婉仪推了推,说道:“奶奶,四爷回来了呢!” “四爷!”何婉仪忙从床上挣扎起来,喊了这么一声,便抿住唇不能言语,只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滚落下来,瞧着极是楚楚可怜。 这模样她也是从吕素素那里偷师来的,只记得她当初恨得牙根痒痒,可朱兆平偏偏最吃这一套,每次交锋最后都是她挨了训斥,受了白眼。眼下也拿来试试,且看看效果如何。 朱兆平将手里的盒子随手递给了玉叶,在床沿上坐下,两只手握住何婉仪的肩头,怜惜道:“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只好好告诉我就是。” 何婉仪却如何能张口说来,玉叶在旁哽咽道:“四爷,奶奶今个儿受委屈了。” 朱兆平见着何婉仪听了这话,捂着唇眼泪流淌得更是凶猛了,颦起眉头道:“先别急的哭,先告诉了我再说,这究竟是怎么了?” 玉叶抹了一把眼泪:“太太说了,不许奶奶跟去苍桐镇,还给了个丫头,说是跟着四爷去任上伺候,以后若生了孩子,便抬了做姨娘。” 朱兆平的脸色当下便沉了下来。 何婉仪趁机扑进朱兆平的怀里,哽咽道:“四爷莫要气恼,不让去便不去吧,我即为朱家妇,留下伺候公婆也实为本分之责,只是,只是我舍不得四爷走。”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朱兆平将何婉仪从怀里拉出来,见她双眼通红,泪水涟涟,胸前几阵起伏,末了说道:“你别哭了,起来洗洗脸,还看着人赶紧收拾了箱笼。至于其他的,你别管就是了。到时候我去苍桐镇,你必定会跟了我去。至于那个荔香,你也不用管了。” 说着,朱兆平松开了何婉仪,向玉叶道:“伺候好你家主子。”起身便往外头去了。 等着朱兆平走了,何婉仪才从床上坐起,拿了帕子擦了眼泪,叹道:“原来装模作样还挺累人的。”记起吕素素长年累月便是这般模样,不禁撇撇嘴,怪道那女人能在朱宅里渐渐站稳了脚跟,光凭这一点,她就是比不上那女人的。 “去端盆水来。”何婉仪抿抿鬓角,向玉叶道。起身在妆镜前坐下,看着里头的自己眼圈通红,揉了揉眼心头不禁泛起烦躁来。她这辈子可是要立志做贤妇的,眼下在夫君面前给婆母穿小鞋,实在是不孝。可若不如此,她真怕走了以前的老路去。默了半晌,何婉仪还是打定了主意,眼下还是先跟去了苍桐镇,至于如何做贤妇,还是以后再说吧! 朱兆平从屋子里走出来,迎面扑来的暖风吹得他酒气微醺,不禁停下脚,扶着额角晃了晃身子。 “四爷可要喝些醒酒汤?”身侧传来一道柔婉娇媚的声音。 朱兆平看去,是个面容陌生的丫头。 这人原是荔香,她心知四奶奶是不乐意留下她的,心里不禁有些忐忑。虽说她是太太给的,可她也知道,四爷同大太太素来情分淡漠,太太给的脸面,在四奶奶面前还有些用处,可若是四爷跟前,那便得看老天爷是否赏脸了。于是她便存了心思,瞧着天色渐晚,一双眼便只盯着通往大门处的走廊。 这样的眼神,朱兆平并不陌生。他并非稚子,何氏不曾进门前,多是形容婀娜的丫头在他跟前搔首弄姿,那眼神仿佛蜜罐子,瞧一眼,便恨不得将他溺毙其中。 -- 第33页 朱兆平颦眉不悦道:“你哪里来的,走开!” 荔香忙福了福,笑道:“四爷,奴婢是奉了太太之命,过来伺候四爷的。”说着上前两步,便探出两只纤纤玉手来,想要扶了朱兆平。 偏朱兆平踉跄两步躲开了去,喝道:“滚回你的屋里去,收拾好包袱,一会儿就有人带了你回五福堂!” 荔香脸色骤变,只是朱兆平脸色冷得厉害,她又清楚这位四爷不比家里的其他三位爷,原就是个冷淡厉害的性子,心里几番起伏,终于还是转过身,脚下沉重地回了自家的屋里。 朱兆平原是要去五福堂的,只是到了路口儿,他闷头想了一会儿,掉转头却去了妙心堂。 这时辰,朱老太太已经洗漱换衣,预备着安歇了。门外走来丫头,轻声说道:“老夫人,四爷来了。” 朱老太太慈眉善目,笑道:“给他说,我睡下了,叫他明个儿再过来瞧我。” 那丫头却没有立刻离去,她素来清楚老夫人对四公子的宠溺,眉眼间笼着淡淡忧虑:“老夫人还是见一见四爷吧,瞧着四爷的模样,很是有些不妥呢!” 老夫人迟疑片刻,还是笑了:“这儿孙都是上辈子的孽,算了,叫他进来吧!” 朱兆平快步走进妙心堂,妙心堂里因着老夫人长年累月的吃斋念佛,满是浓浓的线香味儿。这味道是朱兆平闻惯了的,嗅的一大口,心里渐渐安宁了下来。 “祖母。”朱兆平奔去床前,扶着床沿跪了下来。 朱老夫人吃了一惊,忙命人去扶起朱兆平,心疼道:“地板上凉,再冰了膝盖骨可要怎么好。”瞧着朱兆平脸色不好,又急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说给祖母听,祖母给你做主。” 朱兆平在床沿上坐下,摸了一把眼泪,哽咽道:“祖母为孙儿做主,太太不许何氏跟着孙儿一道去苍桐镇呢,说什么丫头开脸做了姨娘,可孙儿还没生下嫡子呢!这以后多出个庶长子,可不是要后宅不安稳。若是后宅不宁,孙儿哪里还有心操持外头的事情呢!” 朱老夫人顺顺当当了一辈子,做姑娘父母兄长疼惜,做妻室,老太爷不曾纳妾,独宠她到了如今。可她再是备受疼惜,平素里也是听说过旁的人家,因着姨娘庶子闹个没完没了。当下听在耳里,便觉这事儿不妥,皱眉道:“你莫是听错了罢,太太素来稳妥,如何会做下这种事儿?” 朱兆平抽噎了一声:“人都已经叫何氏领到棠梨阁了。”说着扯一扯朱老夫人的衣袖,撒娇道:“祖母啊,孙儿才刚成婚数日,这就安置了姨娘进来,若是传扬出去,怕是人人都要在背后说咱们朱家刻薄无情了呢!” 第022章 这么行事,可不是要被人说一句刻薄无情,朱老夫人活到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是没听过这等事情。可这样的事儿,都是出在那种嫡庶不分,没规矩的人家。嫡母仇恨庶子,看不得庶子好,不顾新婚就塞了女人进去,好叫刚成亲的小夫妻生了嫌隙,进而离心。或是姨娘当道,推个美貌女人出去,好叫嫡子房里鸡犬不宁。可他们朱家又岂是那等人家? 朱老夫人当下便恼了,她是心慈,但是并不憨傻,喝道:“去,把大太太叫了过来!”又安慰朱兆平道:“你放心,这事儿有祖母给你做主。你先回去,省得一会儿被你娘瞧见了,两厢都难看。” 朱兆平委委屈屈应了一声,又道:“若不然明日再说?叫太太知道是孙儿背后说了她,怕是又要闹起是非来。”说着拍了拍脑袋,无限懊悔道:“是孙儿莽撞了,喝了些黄汤便不知东南西北,竟是扰了祖母的安歇。” 朱老夫人最是心爱这个孙子,忙拉了他的手道:“仔细打疼了。”又笑道:“瞧你说的,祖母没睡,也就刚刚躺下罢了,算不得惊扰。”又指了这屋子说道:“这宅子都是你娘管着的,今个儿说,明个儿说都一样,她一扫听便知道是你过来告的状。得了,你先去吧!回头告诉你媳妇不必担心,小夫妻才刚成婚,孩子都不见影子,哪里就用得着她留下伺候公婆。还有你大嫂在呢!便是你大嫂病了,伺候不得,还有你二嫂呢!” 等着出了妙心堂,朱兆平立时擦去了眼泪。他倒不是故意在祖母跟前给他亲娘穿小鞋,实在是他乏困得很,又没几分耐性,难不成回回闹起来,都要把那两条人命挂在嘴上说道一回吗?母子情分本就稀薄,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呢?到时候两厢都没了半点情分,说是母子,倒不如寻常陌生人,又是何苦呢? 大太太本已经睡下了,岂料到老夫人来唤。她不敢不去,又因着老夫人素日里性子温软,再没半分婆母的架子,不觉嘟囔了几声没事瞎胡闹。 这话叫周妈妈听了去,忙瞪眼说道:“太太慎言,这可不是瞎胡说的。”万一传到了老夫人那里,那么一大把的年纪,又占着名分,随便使个绊子,就够大太太喝一壶的了。 大太太坐在妆镜前挽着头发,打了个哈欠道:“这么深更半夜的,老夫人不睡觉,又唤了我去做甚?” 周妈妈道:“已经叫人去扫听了,等会子大概就能知道的。” 行至半路,去打听的人正好同大太太几人打了个照面,那人回道:“老夫人已经睡下了,原是四爷去了一趟妙心堂,说了什么不知道,只是四爷走了后,老夫人便来叫了大太太去。” -- 第34页 大太太一听便火冒三丈:“这哪里是生了个儿子,分明就是生了个仇人。”又恨声道:“不必想,定是那何氏背后里挑三说四,那老四又向来同我不亲近,这就去告状了。可真真是白养了这个儿子了,倒同媳妇一个鼻孔出气,过来算计老娘。不行,我要去问问他,他可还记得是谁十月怀胎生下了他的,要去当官儿的人了,这般的不孝,可还有脸去教化乡民?” 周妈妈见着大太太是气得很了,忙拉了她道:“便是要算账,明儿个又再说。眼下老夫人等着呢,去得迟了,怕是要恼。” 大太太强忍住了满心口的恼火儿,等着到了妙心堂,立在门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命人去唤门。 进得屋里,便是满鼻子的藏香,大太太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上前见过礼问道:“老夫人有什么吩咐,媳妇如今来了,只管说就是了。” 大太太心里已经想好了,若是老夫人发难,她立时便推到何氏身上去。一个小媳妇,进门不先夹着尾巴做人,倒是兴风作浪,每每都撺掇着老四过来忤逆她。 偏老夫人一个字儿都没提,只捂了胸口叹气道:“梦见了亲家母,心里跳得厉害。心想着约摸是亲家母想女儿了,这才叫了你来。你便支个小床睡在我旁边儿,若是亲家母又来,见着了你,想来也会高兴的。” 大太太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了过去。这是什么话,怎么就能说得出口来?可偏偏她又不敢反驳了去,老夫人这岁数,一个说不好恼了,气出个好歹,阖家上下都饶不过她。 无奈下,便吩咐了丫头支床收拾了铺盖。这般躺下,大太太瞪着黑洞洞的一片虚空,再闻着这满鼻子的藏香,只觉得心里烦躁的厉害,恨不得立时冲到棠梨阁将何氏骂个狗血淋头,才能解了这口闷气。 到了第二日,窦氏同邹氏一道去五福堂伺候,才知道大太太夜里被叫去了妙心堂,眼下正在老夫人跟前伺候早饭。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又不敢掉头儿回了自己家去,唯恐大太太秋后算账。踟躇片刻,两人一道往妙心堂走去。好不好的,先打个照面再说。 大太太起得早,偏老夫人起得更早,夜里又没睡好,昏昏沉沉地在老夫人跟前伺候,老夫人瞧了一眼,便不高兴了。 朱老夫人是一辈子顺当的,活到这把岁数,撒个娇作上一回,也不嫌扎眼。将筷子一摔,捧了心口道:“多少年了,都没叫儿媳妇在跟前伺候,这么心血来潮一回,便要看儿媳妇的脸色。”又向着大太太哭道:“你一天挨着一天的,哪一日缺了儿媳妇伺候的。一个还嫌少,两个一左一右,你还只觉不满意,动辄便要教训了宏哥儿他娘,还有妙惜她娘,都生了孩子了,你时不时便要她跪在廊下做规矩。你当我死了,都看不见吗?眼下我不过使唤你一回,你便给我脸色瞧,老太爷还没死呢!”说着,就差人去叫老太爷来给她做主。 老夫人轻易不发火,这一发火,倒好似发了火灾,唬得大太太忙跪了下来,轻言细语地辩解道:“老夫人误会儿媳了,儿媳哪里敢给老夫人使脸色。原是儿媳有些择铺,换了地方就睡不踏实。脑子里轰隆隆的,脸上就瞧着不好看,并非是给老夫人使脸色。” 见老夫人还只捂着脸呜呜咽咽,大太太头疼不已,心说都半截身子埋到土里的人了,这般使性子,也不嫌难看!面儿上却忙堆满了笑,又道:“老夫人莫恼,要是想要儿媳过来伺候,儿媳真真儿是求之不得呢!这就搬过来,日日夜夜贴身伺候,老夫人瞧着可好?” 大太太这般说话也不过是为了哄一哄老夫人,谁家儿媳妇还能住在婆母的屋子里没日没夜的伺候,更何况他们这般的大户人家。岂料老夫人撩起帕子擦了一把眼泪,扭头却是应下了。还指了个丫头过去拾掇屋子,倒叫大太太脑子一蒙,当下就愣住了。 结结实实收拾了大太太一回,偏老夫人还不罢休,见着大太太愣住了,知道这话说得没诚意,不过是耍了嘴皮子哄她的,拉长脸又拍着桌子闹了起来。 朱老太爷便是这时候进了妙心堂,听见哭闹声,皱眉喝道:“大早上的,闹什么呢!” 大太太听见朱老太爷的声音双腿登时一软,朱老夫人却已经扶着丫头颤颤巍巍奔了出去,可把朱老太爷吓得不轻,忙上前扶住她道:“你这是做甚?当心摔了。” 朱老夫人捂着脸抽噎道:“都怪我为老不尊,就叫了大儿媳过来伺候我用早饭。以为自己是人家婆母呢,谁想人家就不乐意,就给甩了脸子。也是,四郎马上就要赴任了,人家是当官儿的娘,哪像我,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的。” 这话说得锥心,大太太从里头赶出来,忙跪在了廊下,哭道:“老太爷明鉴,儿媳半点这样的心思都没有,是老夫人误会了,真的是误会了。” 邹氏同窦氏先老太爷一步进了院里,还没说话,老太爷就来了。紧接着老夫人就哭闹了起来,这般看了一回,听了一回,眼下瞧着自家婆母跪在地上哭求,当时都唬住了,忙也跟着跪倒在地。 大太太余光里瞧见了窦氏和邹氏,心里恨得不行,此番在儿媳跟前可是丢了好大的脸了,又怨她们没事儿跑来妙心堂做甚,利刃一般的眼光瞪过去,邹氏当时便软在了地上。窦氏还好一些,忙扶住了邹氏。 -- 第35页 朱老太爷眼光瞟了一圈,眉心便皱了起来。这个老大媳妇儿,对待儿媳太过苛刻,实在是有辱门风。 扶着朱老夫人一道进了正厅,朱老太爷道:“宏哥儿娘还有妙惜娘都回去吧,老大媳妇你进来。” 窦氏和邹氏听闻这话忙应下,两人搀扶着站起身,忙不迭便转身离了妙心堂。大太太扶着周妈妈也站起身来,周妈妈小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太太先忍着点。” 大太太哽咽一声,就扶着周妈妈走了进去。 第023章 屋子里,朱老夫人犹自哭得伤心,伏在朱老太爷的臂膀上抽抽噎噎,叫大太太看了去,头一低,情不自禁撇了撇嘴。为老不尊,果然是为老不尊。 朱老太爷为人精明,扫了一眼大儿媳,便知道这人心里头再是想不出什么好话的。他自是知道这儿媳心术不正,可她亲爹却是他已经故去的旧友,念及旧友的情分,心里总能忍上三四分。 更何况知子莫若父,朱大老爷是个什么性子,朱老太爷也是门儿清,知道这些年这个大儿媳过得不如意,心里叹了叹,转过眼便将老妻拍了拍:“有事说事,先莫要哭哭啼啼。” 朱老夫人对朱老太爷再无半点违逆,他说不让哭,朱老夫人便立时不哭了,拿了帕子按按眼角,仍旧哽咽着道:“老爷定要为我做主。” 这幅样子,叫大太太看在眼里,恨不得立时剜了眼珠子去。一大把年纪了,做出这么一副鬼样子,是专门过来恶心人的吗?只是心里再别扭,大太太也不敢漏了出来。在地上一跪,含泪道:“老夫人,儿媳再没有甩脸子的意思,老夫人真真儿是误会了。” 朱老夫人哼了一声,道:“你非要说是误会,我也不同你辩解。这样,从今日起,你便住在我这妙心堂里日夜伺候,若是熬过了十天半月的,我便承认了你是被冤枉的。” 大太太自打嫁进朱家就没立过几回规矩的,心里自是百般不愿意,可这时候老太爷也在,她哪里敢露出半点不情愿的心思,忙回道:“儿媳知道了,这就叫人把衣服铺盖送了过来,打从今个儿起,就在妙心堂里伺候。” 朱老夫人这才满意了:“既如此,你现下就去安置吧!” 大太太心里又是一梗,没奈何站起身,这就转身要去安置。 却听老夫人又说道:“听说你院里有个叫荔香的,造得一手的好汤水,我这几日肚里不大畅快,叫她过来做些合胃口的汤汤水水,我也好受用些。” 大太太一听,登时垮了脸色。 朱老夫人瞧在眼里也跟着板起脸:“怎的,你不舍的?” 大太太一听忙道:“一个丫头而已,儿媳有什么不舍得。”顿了下又道:“只是不凑巧得很,这丫头啊,昨个儿我给了四郎了。” 朱老太爷眉心一皱,面色不悦地瞧向了大太太。 朱老夫人诧异道:“四郎那里可是短了人手不成?” 大太太支支吾吾的,也没说个清楚。 朱老夫人不高兴了:“那何氏嫁进朱家便带了许多随从来,哪里便能少了人手,你说荔香给了四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见朱老夫人又恼了,再一瞥眼,旁边儿坐着的老太爷脸色也不大好看,大太太晃了一回神,还是老实交代了。 “四郎隔阵子便要去苍桐镇了,何氏既嫁进朱家为妇,自然是要留下来侍奉长辈的,这四郎身边儿没个妥帖人伺候也不成,儿媳想着——” “你要把何氏留下?”朱老夫人忽然发怒道:“你昏了头了,他们才成婚几日,孩子还没影子呢!新婚燕尔的,你就塞了个人过去,你也不怕落一个刻薄的名声。” 大太太脸皮涨得通红,辩解道:“老夫人,为人儿媳的,伺候公婆乃是根本。那何氏若是不留下,才是没规矩呢!” 朱老夫人一声冷哼:“说得比唱的都好听,那我问问你,你嫁进朱家几十年了,又在公婆跟前伺候过几回呀?你可还是长媳呢!” 大太太原本涨红的脸又变成青紫,张口结舌的,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打蛇打七寸,老夫人这话,却是问到她的短处上了。 朱老太爷原是不清不楚的,眼下听得七七八八,大约也明白了。心里虽恼,可见着大太太窘迫得不成样子,拧了拧眉,咳了一声道:“你去把荔香叫回来,然后收拾了东西过来妙心堂伺候。为人父母的,且先自己做好了样子又再说。” 大太太再是无话可说,只好不甘不愿地应了下来。 等着大太太带着周妈妈离了妙心堂,朱老太爷这才笑了一声,向着朱老夫人道:“你这人也真是的,好好的叫过来说一回便是了,闹得这么一出,很是没有体统。” 朱老夫人此时也笑了,她都这把年纪了,耍一回性子,倒真成了老小孩儿了。坐在太师椅上又叹气道:“还不是为了四郎。”将事情同朱老太爷说了一通,末了叹道:“这老大媳妇儿以前瞧着还好,眼下是愈发不成体统了。我瞧着她磋磨自家儿媳很是有些心得,心想着也该叫她尝一尝被婆母磋磨的滋味,才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朱老太爷也深以为此,只是想起旧友,不免又心生了几分怜惜,说道:“到底也是老大不争气,整日里寻花问柳不务正业的,老大媳妇也不容易,你略指教一回便饶了她吧!” -- 第36页 提起大儿子,朱老夫人也是皱起眉头,贪花好色不成器,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朱老夫人叹道:“你说那何氏瞧着模样乖巧,又是新进门的,老大家的怎么就是看她不顺眼。眼见着四郎要走了,我想着何氏得跟着去,不能叫小夫妻好好的就离了心。这几日我就辛苦些,将老大家的拘到跟前盯着,也省得她无事生非,隔三差五的便要生事。” 朱老太爷自觉是个男子汉,不好插手这内宅的事情,点点头道:“你说得极是,这事儿便给了你去办。我瞧着何氏不错,小两口又是新婚燕尔,跟着去了也好。”说着站起身:“既是无事,我便先去了,回头有事,你便叫人来寻我。” 大太太这里出了慈安堂,牙根儿边儿的肉都要咬掉一层,心里恨得不行,吩咐了周妈妈去安置她的铺盖,她自家就要往棠梨阁去。她要亲自去问一问那何氏,在家做闺女的时候,何家就是这般教养她的?挑唆是非,多嘴多舌,什么东西! 只是脚尖刚转了转,慈安堂里便出来了一个老妈妈。这老妈妈姓夏,原是老夫人身边儿贴身伺候的人。 大太太才被老夫人磋磨了一回,不敢大意,忙笑道:“夏嬷嬷,这是哪儿去啊?可是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夏嬷嬷笑道:“老夫人只怕太太事儿忙,这般忙来忙去的,到了晚上这人也来不了,故而叫老奴跟着太太,有什么要紧事也搭上一把,省得太太耽搁了太久,老夫人可是最不喜欢等人了。” 大太太吃了一梗,心里憋屈得无与伦比,也不敢反驳,笑了笑道:“瞧嬷嬷说的,这天底下哪还有比伺候老夫人更要紧的事儿。我这就回去安置,一会儿就过来。” 夏嬷嬷只是笑:“太太便让老奴跟着吧,不然老奴回头也没法子交差。若是惹了老夫人心里不畅,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到时候又闹腾起来,老奴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太太没法子,有夏嬷嬷盯着,也只好去五福堂收拾一番。又在夏嬷嬷善意的提醒下,只好吩咐了周妈妈,去把那个荔香给叫了回来。 朱兆平办完事儿回头就告诉了何婉仪,只说这事儿老夫人打了包票,必定不会有半点差池的。 何婉仪上辈子只琢磨了大太太的性子,朱老夫人那里,只记得是个性子温和,极为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然而朱兆平的话她却是深信不疑的,既然他说没事,那必然是没事的。 等着周妈妈去的时候,何婉仪照旧安置了丫头在收拾箱笼,见着周妈妈来了,略皱一回眉,便起身笑道:“什么风竟是把周妈妈吹来了,快请坐!” 周妈妈眼见着棠梨阁里井然有序地打点着行李,眼睛略一瞟,便知道这箱笼该是四奶奶自己的。 明白这个四奶奶压根儿就没把太太的话放在耳朵里,周妈妈心里先替大太太不快了一回,随即板着脸淡淡道:“太太说了,叫老奴过来把荔香叫回去。” 何婉仪心里先是一松,知道危机算是解除了,再瞧着周妈妈的模样,有心刺几句,又觉横生枝节没必要。这辈子她重活过来,想要依靠的就只有朱兆平一个。至于旁的,到底碍不着她的事,干脆就不放在眼里好了。 这般想来,何婉仪便笑了,转头向玉叶道:“快去把荔香姑娘叫出来。”转头又向周妈妈道:“妈妈稍待,荔香姑娘呀,这就过来了。” 第024章 何婉仪脸上的那抹笑,成功激起了周妈妈心中的不满。想起大太太今个儿遭受的那些子委屈,全都是拜眼前这个小媳妇儿所赐,周妈妈到底没忍住心头的怒火,冷笑道:“四奶奶莫要得意,须知道这往后的日子,可是长着呢!” 这话说出口,便带着昭然若揭的威胁。 何婉仪脸上一拉,待要说话,却叫宋妈妈抢先了一步,板着脸道:“妈妈说的这是什么话?四奶奶又为什么要得意?荔香那丫头是大太太给的,眼下也是大太太又要回去的,或是给,或是要,四奶奶都是笑脸相迎,半个不字都没说。如何?这般还是不满意。那你倒是说说看,四奶奶如何才能叫你们满意?” 周妈妈叫宋妈妈这番话迫得往后退了几步,可心里又不服气,瞪着眼道:“四奶奶为何要得意难道她自己心里不清楚?才刚进门便口舌不谨,搬弄是非,何家好个教养,就养出了这样的女儿来!” 宋妈妈气得双颊绯红,掐了腰就要还嘴,被何婉仪一把扯住,轻声喝道:“妈妈休要多言!” 这回,便是玉叶也忍不住了,轻声唤道:“奶奶!” 何婉仪摆手示意她别说话,一双眼冷冷向周妈妈看了一眼,说道:“她不过一介下人,同她论道到底失了体统。妈妈莫要张口浪费唇舌,现在跟着我去了妙心堂,她既说我搬弄是非,又无教养,咱们就当着老夫人的面儿扯弄清楚,我究竟搬弄了什么是非?我们何家的教养若真是朱家看不上,一封休书给了我,我这便回家去。” 周妈妈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忍不得一时之气,倒是闯下了大祸。想要低头,偏她惦记着自家的身份,以为是大太太的奶妈便高人一等,再不能同个新进门的小媳妇儿示弱。可眼见着何婉仪扯了扯衣衫,这便转过身要走,心里一慌,忙挡了上前。 何婉仪冷笑道:“妈妈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我如今去了哪里,也得跟妈妈请示一声不成?” -- 第37页 周妈妈涨得脸皮通红,梗了一声,依旧直着脖子道:“奶奶是主子,主子去哪里自然不必向我这个下人汇报。只是我好心肠劝奶奶一句,可是消停些吧!瞧着奶奶进了门,每日里只哄着四爷同大太太顶撞不孝,何家好教养,难道没教过奶奶如何为人儿媳吗?” 何婉仪原本还平静的一双眸子立时窜起两团火焰来,哪里来的老东西,这就敢蹬鼻子上脸教训她了。是了,她是大太太的奶嬷嬷,上辈子顶着这个身份,可是没少教训她的。 一院子的人,除下朱家原本的仆人,从何家带过来的,俱是瞪圆了眼,满面不忿地瞪着周妈妈。 何婉仪没说话,绕过周妈妈,径直往外面走去。 周妈妈这时候才是彻底慌了,她心里是想示弱的,可偏偏说出口的,却是再难听不过的话。这若是闹到了老夫人跟前,便是大太太也要跟着吃挂落。忙上前几步,又挡在了何婉仪的跟前。 何婉仪瞧着她冷冷直笑,好个刁奴,这就欺主来了。眼一瞥,喝道:“琼脂,你去寻了四爷回来。玉叶,你往慈安堂去,就说刁奴欺主,我一个当奶奶的,叫个下人给拦住了路不得动弹,叫老夫人行行好,过来为我做主!” 周妈妈这会子腿骨也软了,想着大太太这才刚被磋磨了一回,再闹出来,可不是罪加一等,忙跪倒在地说了一句:“老奴求奶奶消停些,原都是老奴的错,奶奶气了,千刀万剐了便是。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奶奶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瞧着四爷,也千万不能再去闹腾她了。” 何婉仪没忍住,哈哈冷笑了两声。隔了一辈子,这个周妈妈倒是愈发的牙尖嘴利了。摆摆手示意玉叶同琼脂快去,自己转身进了内室,向着一路跟着她的宋妈妈道:“劳烦妈妈去寻根白绫,再寻把匕首。今个儿不闹个天翻地覆,我便不姓何。” 宋妈妈听得心惊肉跳,原本气得心口疼,这会儿倒叫这番话唬得出了一头汗。他们家的姑娘她是看着长大的,性子温顺,再是知礼不过。可眼下这样行事,她哪里能不心惊。 “奶奶可是气糊涂了,老奴这就寻个人回何家去,等着夫人来了,必定给奶奶做主。” 何婉仪皱眉道:“不可,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身为女儿,不能陪伴母亲身侧嘘寒问暖已是不孝,还拿了这等是非去烦她,叫她跟着我生气受累,我又如何能做得出来?妈妈放心,这事儿我搞得定。先前还一味忍耐,岂不知这世上之人,多是欺软怕硬。等我闹了这么一回,以后寻常的,便不敢再来磋磨我了。” 宋妈妈听得只是目瞪口呆,何婉仪却已经不耐,瞪了眼道:“怎的,现如今连妈妈也不听我的话了?” “这,这自然不会。”宋妈妈喘了一口气,点点头,转过身去寻白绫和匕首。 何婉仪坐在椅子上长喘了一口气,她方才那副形容,正是她掌了中馈之后慢慢历练出来的。那时候朱兆平已经待她极为冷淡,虽是一直宿在棠梨阁,却是鲜少露出过好脸。再加上家里头养着的那些子莺莺燕燕时不时便要出来碍眼,她每每都要一肚子火气寻了朱兆平吵闹,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当真是不堪回首。 正想着,宋妈妈已经寻了两样东西过来。眼巴巴看着何婉仪接了过去,宋妈妈忙不迭伸出手拦了一下,又被何婉仪的一双眼瞪得手脚一顿,讪讪道:“这东西锋利得很,奶奶小心些。” 何婉仪将这两样东西拿在手里看了一回,走过去搁在桌子上,回头道:“妈妈别急,我这也是没法子了。她是婆母,占着名分,要压制我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可我不能一直这么的叫人欺压,你瞧,连个下人都敢拿话噎我了,不闹一回厉害的,以后我还怎么过活。” 宋妈妈担心道:“奶奶预备怎么个闹法儿?” 何婉仪又在椅子上坐下,支着头想着上辈子,说道:“怎么个闹法儿?不就是装模作样呗!” 第025章 说起装模作样,这可是吕素素的拿手好戏,何婉仪自然是看不上眼的,背地里骂了又骂,可朱兆平却偏偏最吃这一套。当年吕素素便是用了这个法子,阴了她无数次,气得她诉苦无门,只得自己憋火。 宋妈妈犹自不解,又问道:“何为装模作样?” 何婉仪想了想,说道:“比如我拿了那白绫,仿佛是伤心欲绝,一心求死,其实我哪里愿意去死,不过是装出这么一副模样,好叫四爷心疼。等着四爷的一颗心都扑在我的身上了,我再哭哭啼啼一番,好叫四爷更加心疼。这样一来,便是我没理,也能强占了三分。若是再有些理,那就更是了不得了。大太太自然是要瞧我不顺眼的,板起脸皱着眉,或是再咒骂几句,苛责几句,我便趁机再哭求几句,只说去死,便大家都干净。大太太必定是愈发的气恼,将我咒骂的更厉害,可四爷心里,却会愈发觉得我弱小无助极是可怜,这样就更偏袒我了。这般闹到最后,大太太不但毁了自家的清誉,四爷心里,也会愈发觉得她狠毒刻薄。” 说完,何婉仪长长地叹气。她上辈子就是这么一条道走到黑了,就是不知道大太太会不会跟她一样,也是拧着脖子非要扛到底了。 宋妈妈听了何婉仪这么一番话,哭笑不得,叹道:“奶奶这是哪里学来的法子,听着倒是不错,就是有些下作。” -- 第38页 何婉仪眨眨眼,冲着宋妈妈调皮地笑。这法子自然是下作的,可眼下对付大太太,这法子倒是好用得很。 玉叶赶去妙心堂的时候,大太太也刚好进去。玉叶被领到朱老夫人跟前,跪倒在地先落了眼泪,还不及张口,大太太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骂。大太太知道这丫头是何婉仪的,自然是不留情面,说话也是又快又刻薄。 朱老夫人往大太太那里睨了一眼,神色分明不悦,可大太太正骂得起劲,哪里又看得到。 “咳咳。”见眼神制止不了,朱老夫人干脆咳了几声。好在大太太这回察觉了不妥,终是闭上了嘴,只是眼睛又向玉叶那里狠狠剜了一眼。 玉叶毫无察觉,她从始至终都垂着头,任凭大太太如何指责,只默默垂泪,并不敢争辩。 朱老夫人耳根子终于清静了,问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又看了两眼,只觉得这丫头脸生,向安妈妈道:“这丫头哪房的?” 大太太插嘴道:“是老四房里的。”又趁机说何婉仪的不是:“儿媳便说老四家的不成样子,果然是不成样子的,老夫人你瞧,这丫头话没说就先哭,这又是哪家的规矩?” 朱老夫人以为大太太总该受了些教训的,可眼下瞧着,是她多想了。许是她以前太过宽厚了,才叫这儿媳妇在她跟前没规没矩的。 “都说灯下黑,我瞧你便是。你这随意插嘴的毛病,又是哪家的规矩呢?”朱老夫人不咸不淡地睨了大太太一眼,见她变了脸色,才又向玉叶问道:“说吧,你这是哭什么,又为何专门跑到妙心堂里哭?” 玉叶哽咽了一声,虽是带着哭腔,却是字字清晰,说道:“奴婢唤作玉叶,是四奶奶跟前的丫头。奴婢来这妙心堂是想请老夫人往棠梨阁一趟,周妈妈,周妈妈她以下犯上,在院子里欺辱四奶奶。” 这个罪过可就大了,大太太立时就不依了,上前一步喝道:“胡说什么呢?周妈妈可是家里的老人儿了,最是规矩不过,你不要仗着你家主子的势就随意污蔑人。” 自打大太太过了门,朱老夫人便不再管事了,可眼下瞧着不管不成了,起身道:“走吧,去看看。”四郎家的这个何氏,看起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然如何敢差了个丫头就往她这里钻,这是同老大家的打擂台呢!这才新嫁就敢同婆婆叫板,想来不是个蠢的,就是个厉害的。 朱老夫人走得慢,等着她终于到了棠梨阁,朱兆平早已经回去多时了。何婉仪学着吕素素当年阴她的模样也阴了周妈妈一回,周妈妈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更何况朱兆平见着何婉仪哭得梨花带雨的那张脸就已经火冒三丈了,再听她悲悲戚戚哭诉一番,等着她拿了绫子要去寻死,朱兆平上前一把抱住,回头便命人将周妈妈绑了起来。 何婉仪伏在朱兆平怀里还嘤嘤直哭,想着朱兆平这回的火气怎的发得这么快,当初吕素素唱念做打得做了全套,可她这里才敲了锣,那绫子也才刚拿出来,她就被抱住了。 朱兆平气得头疼,大太太便罢了,这个周妈妈算什么,一个下人,也敢指着鼻子说他娘子。 “把她绑了送去五福堂。”朱兆平搂着何婉仪怒道:“什么玩意儿,也敢在棠梨阁放肆。” 朱兆平不在,周妈妈还敢牙尖嘴利同何婉仪叫板,可当着朱兆平的面儿,她整个腿都软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把讨饶的话说了再三。可里头何婉仪也细细碎碎地哭,朱兆平搂着娇妻,又怎肯轻易饶过了她。 这里正闹着,朱老夫人带着一干人就进门了。 周妈妈见着大太太立时有了主心骨,扑将过去喊了一嗓子:“太太呀,我的好太太,你若再不来,老奴就要死在这儿了。” 大太太见着周妈妈额头青紫一块儿,满脸扑的都是土,立时恼了:“这是怎么说,我还没死呢,这就欺负到我头上了?这可是我屋里的人!这么欺负她,干脆直接拿把刀杀了我就是。” 何婉仪搂紧了朱兆平的腰,哀哀戚戚哭个不住:“怎么办,太太来了。” 朱兆平拍一拍何婉仪的肩:“别怕,有我在呢!”又吩咐一旁伺候的琼脂道:“看好你家奶奶,别叫她再碰了那白绫。” 等着朱兆平前脚出去,何婉仪便止了眼泪,直起腰轻轻叹了一声:“这装模作样的倒挺累人。” 惹得琼脂大惊失色,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看,又低声说道:“奶奶可不敢大意,叫四爷瞧了去可是了不得了。” 何婉仪没说话,转头向镜面里看着自己的模样,红眼圈满面的泪痕,跟当初的吕素素仿佛一样。何婉仪皱起眉,心里忽然生出厌恶来。 第026章 何婉仪厌恶着吕素素的一切,她的那些矫揉造作,她的那些垂眉低眼,她的那些故作哀婉,一切的一切,在何婉仪的眼里,比马桶里的污秽之物还要令她恶心厌恶。可如今,她却仿佛婴儿学步,学着吕素素当初的模样,一步一步的,抓牢了朱兆平的一颗心,然后在这朱宅里立稳了脚跟。 可这样的她,还是她吗? 何婉仪转过脸,再不看镜子里的模样。 庭院里,朱兆平脸色阴沉,看着大太太搂着周妈妈痛哭流涕,一主一仆一说一唱,这事儿便在她们的唇齿间换了一副模样。原是嚣张跋扈的,成了软弱可怜,原是备受欺辱的,却成了罪大恶极。 -- 第39页 朱兆平没吭声,一眼不眨地看着,由着那对儿主仆颠倒黑白。 宋妈妈立在一旁气红了眼,她原是不赞成奶奶那般作为,装模作样实不是大家闺秀的作为,可眼下却在心里狠狠地想,还是这法子解恨。 同样气红眼的还有玉叶,有朱老夫人和四爷在,她憋了一肚子火气和委屈,却也不敢发出来,抿着唇瞪着眼,只恨不得扑上去撕烂了那对儿老虔婆的嘴。 朱老夫人已经稀疏变白的两道弯眉紧紧蹙在一处,这两日的功夫可是叫她大开眼界,她竟是不知道,这个守在她身边儿一处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大儿媳妇,原是这么个德性。怪道老大愈发的不成样子,她还记得这女人才嫁进朱家的时候,老大虽不羁,却也不曾浪荡至此。果然妻贤夫少祸,老大不好,老大媳妇儿也很该担负两分的责任,偏老太爷却都怪罪在老大的身上。 “行了,哭哭啼啼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朱老夫人难得板起脸来发火,将手里的拐杖捣得“咚咚”作响,喝道:“还不赶紧站起来,还是当家太太呢,可有个太太的模样?怪不得不受尊重,原也该自家先自重才是。” 大太太立时臊红了一张脸,不敢再继续哭闹。周妈妈见着事不对,赶紧起身,将大太太也扶了起来。 朱老夫人没理会那对儿互相扯衣角的主仆二人,转头看向朱兆平,眉眼立时含笑,慈爱道:“四郎怎的在家,不是说出门赴宴么?” 周妈妈心里一动,立时插嘴道:“原是四奶奶叫人寻了四爷家来的,口口声声只说叫四爷为她做主。娘们儿家的是非非要将老爷们儿扯进来搅和,倒是好教养!” 朱兆平眉心一蹙,眼中立时染上怒色,不待他出言呵斥,朱老夫人已经重重捣了一下拐杖,喝道:“果然是一家子出来的,主仆两个竟都是不分场合的插嘴胡言,我倒要问一句,你们的教养又该如何?” 大太太两人慑于朱老夫人的威势,皆嗫喏不敢言语,朱老夫人满意地转过眼,重又慈爱地看向朱兆平,柔声道:“四郎只管去赴宴,这里有祖母在,你只管安心就是。” 只是朱兆平想起何婉仪方才口口声声的倾诉,默了一瞬笑道:“总是些不当紧的事儿,孙儿既已经归来,便不再去了。”又向大太太扠手道:“眼下祖母在此,太太也在此,我有一问,还请太太解惑。” 大太太明知这小子必定是为了何氏张目,可被老夫人虎视眈眈瞧着,她也不敢说个不字,心里却又不忿,哼了一声冷冷道:“四爷请讲。” 朱兆平眉头微蹙,还未出言,朱老夫人拿了拐杖给了大太太一下子,恼道:“我竟不知道,你如今怎的成了这幅模样。孩子好好儿同你说话,你便好好同他说话就是,阴阳怪调的,成了什么样子?” 大太太忍怒道:“我听着呢,你说吧!” 朱兆平这才恭敬道:“儿子从外间回来,亲眼瞧见周妈妈同院子里的丫头争吵不住,又互相拉扯,言语间提及何氏极是不敬。先不论下人之间又如何,周妈妈到底一介奴仆,嘴里不干不净当众议论主子,儿子觉得这甚是不妥。” 大太太先还忍着,这会子却又忍不住了,当即怒道:“周妈妈是谁?论起来她还当得上你半个儿祖母,你亲娘可是吃她的奶长大的,你左一句下人,右一句下人,你可把我放在眼里了?” “你又胡扯什么呢?”朱老夫人拄着拐中重重喝道,眼里只痛惜地看着大太太,这么些年她只管待在妙心堂念佛吃斋,没料想这大儿媳如今怎就糊涂成这个模样了。 朱老夫人怒声道:“你便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也是个下人,平日里尊敬一声倒也罢了,可所谓是尊卑有别,下人就是下人,怎可蹬鼻子上脸,议论主子的不是。便何氏真有不对,你还在,老婆子也没死,哪里轮得上她一个奴婢指手画脚言语不尊。报过来给你我知道,自有我们的论断,岂可她站在院子里撒泼,又闹又骂的。” 原是过来论断官司的,这会子朱老夫人再也没这个心思了,指着周妈妈道:“你去妙心堂庑廊下跪着,没我的允许不可起身。”又向大太太道:“你跟我一道回去妙心堂,瞧着你心浮气躁的样子,是该跟着我念念佛经好好静一静心。”又道:“至于家里的事,都交给老二家的就是了。” 大太太不意老夫人竟是要夺了她的管家之权,忙跪地哭道:“老夫人,老夫人不能这样待我。这些年我战战兢兢哪一日不是劳心劳力,这就把管家权给了二太太,我不服气。” 朱老夫人狠狠闭了一回眼,再看向大太太,便连之前还有的那点子怜惜都不复存在了,冷声道:“你若不服,我给你三条路走。一是忍气吞声,就闭上嘴跟了我去。二是去寻了老太爷为你做主,我只看看老太爷可是真糊涂了,知道了你的所为,还能跟往日一般护着你。三是我写信叫了你母亲过来将你领回家去,你且瞧着办吧!” 大太太一声哭啼噎在了喉管里,一双眼惊恐地看着老夫人,不明白老夫人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厉害。 周妈妈却是意识到,再这么闹下去,这满院子的人,就只有她和她家太太吃了亏。忙跪倒在地磕了头,说道:“是奴婢猪油蒙了心眼,冒犯了四奶奶,奴婢知错了,这就去妙心堂的庑廊下跪着。”又向大太太哽咽一声:“太太?” -- 第40页 大太太见着大势已去,将帕子捂在唇上呜咽一声,委屈道:“儿媳这就跟了老夫人去妙心堂。” 朱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这么闹一回,已是有些乏了,向朱兆平温声笑道:“牙齿还有咬了舌头的一日,阖家过日子,就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四郎切不可记在心上。”又嘱咐道:“你既是家来了,不如陪了你家娘子去何家看看,何家出了那么一回事,想来何夫人瞧见了女儿必定是高兴的。也不着急回来,便住上一两日,也算是临行拜别了。” 何婉仪隔着窗子听老夫人这么说话,忙拿了帕子捂着眼就出了屋门,也不走近,就在庑廊下跪下,磕了个头,呜咽道:“孙媳叩谢老夫人。” 朱老夫人远远瞧了何婉仪一眼,心说到底是何家出来的,还不算糊涂。转过身扶着安妈妈,就往妙心堂去了。 大太太临走前狠狠剜了朱兆平一眼,养儿如此,还不如养只狗呢! 朱兆平自来同大太太不亲近,被她这么一瞪,也不放在心上,转身上了台阶,去把何婉仪扶起来,叹道:“你受委屈了。” 这般的温柔,叫何婉仪一惊,忙垂了头道:“不委屈不委屈。”顿了下,又向着朱兆平身上靠了靠,柔声道:“倒叫四爷跟着受委屈了。” 宋妈妈远远看着,禁不住瞪圆了眼睛珠子,她家姑娘这是如何了?怎的嫁进朱家就这么几日,竟是活生生改了个性子。这当着众人面儿的同郎君黏黏糊糊,可不是往日里姑娘的规矩了。 既是老夫人发了话,朱兆平同何婉仪收拾一番,就往何家去了。临行前,何婉仪吩咐琼脂同玉叶:“你们两个最是心细可靠,在家里盯着院子,看顾着婆子丫头不得闹事。再则,继续收拾了箱笼。每箱都造了册子,等我回来再说。” 二人扠手领命,金枝远远立着,极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何婉仪瞥过眼冷冷盯住她,金枝吃了一惊,忙垂下头去。再抬头来,何婉仪已经转过身,扶着珠圆去了。 金枝心里实在不服,主子依仗玉叶便罢了,可琼脂算什么,自从进了这朱家,也不知怎的,主子就渐渐疏远了她,倒是把琼脂给提了上来。 玉叶一面吩咐了人继续干活,回头见着金枝愤愤不平的模样,虽知她心中所想,可主子疏远金枝,亲近琼脂,这却是显而易见的。她既同金枝交好,免不了也要劝上几句。于是上前道:“主子是个明白人,不论疏远或是亲近,你只管好好做事就是。或是一时不忿生了怨气,叫主子知道了去,你瞧这满院子的丫头婆子,哪一个不是牟足了劲儿往主子跟前凑的。到时候主子恼了你,就更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金枝一惊,想起刚才奶奶的那一瞥,由来一阵心烦意乱。 玉叶扯了扯她的衣袖:“行了,赶紧去忙吧!做好了差事,可不是什么都好了。” 这厢何婉仪坐上了马车,见朱兆平一上马车便合了眼,知道他这是困倦了,便扯出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朱兆平只合着眼,手上却是握住了何婉仪的手。何婉仪抬头见他唇角微勾,知道这是讨得了他的喜欢,笑道:“四爷睡吧,到地儿了我来叫醒你。” 见着朱兆平果然渐渐睡去,何婉仪靠在车壁上,这才得了个空闲,回想起方才的事情来。 朱老夫人今日的一番行事,着实是惊住了她。上辈子朱老夫人从未管过一回事,不管大太太如何磋磨邹氏,逼得邹氏心灰意冷缠绵病榻,朱老夫人从未理过一次。便是她,被磋磨的没了往日的颜色,整日愁眉苦脸,眼底含愁,老夫人也多是软语劝慰,至于实质上的行动,再未有过一回。 何婉仪轻轻地叹气,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了朱兆平。这里头的唯一变故,便是朱兆平替她出头了。 两弯纤细的眉渐渐蹙在一处,何婉仪心生烦躁,渐生出茫然之感。她不愿意继续学了吕素素的行动,可情不自禁的,却还是有模学样。上辈子她同朱兆平就没好好相处过,她心里也实在不知,撕掉了吕素素那层外装,真实的她,又该如何同朱兆平好好相处。 第027章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朱兆平睡得并不安稳。他又梦见了潘云,一身红色嫁衣,站在远处冲着他盈盈浅笑。他无限欢喜,迫不及待奔上前去,却见得另一抹红色影子忽然走在了他的前面,牵起了潘云的手。 朱兆平登时大怒,待要喝一句:“登徒子!”却见着潘云眉眼温柔地贴在了那人的胸前,而他的前面,猛然卷起一阵大风,他被那风席卷升空,很快落进了一团乌漆墨黑的云雾中。 云儿…… 朱兆平痛苦地动了动,何婉仪见他额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挪动上前,拿了帕子慢慢擦拭着。 远远站着的那个人,是青柳吧,朱兆平混混沌沌地想着,情不自禁走上前去。 没错,是青柳,细眉长眼,笑容甜美,仿佛花园里绽开的春菊,洋溢着无尽的春意。然而画面一转,他却看见了阴影地里,太太阴鸷的目光仿佛吐着红信的长蛇,直勾勾地将青柳望住。而渐渐的,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层层血雾,仿佛撑大了口舌的妖物,将青柳渐渐吞噬。 朱兆平骇然失色,追着上前奔去,却意外走进了一间屋子,里面人影攒动,有人尖声叫喊:“不得了了,可是一尸两命了……” -- 第41页 青柳死了,挺着高高的肚子死在了床上。那个孩子到底没生下来,憋死在了肚子里。 屋子里都是浓浓的血腥味儿,朱兆平颤抖着脚走近去看,却见着青柳大睁着两眼,瞳孔已经涣散。身下,厚实的褥子被鲜红的血水浸透,他惊恐地回过头去,却见他娘正扶着门框长身而立,冷漠的脸上带着几分凄厉的冷笑,两片涂得鲜红的嘴唇轻碰,骂了一句:“贱人!” 马车忽然一抖,朱兆平倏然瞪圆了眼睛。 何婉仪吓了一跳,朱兆平生得两只大眼睛,平日里瞧着只是炯炯有神,偏这会子撑得圆溜溜的,一瞬不瞬地瞧着他,黑黢黢的眼睛珠子仿佛无尽头的幽潭,何婉仪情不自禁往后扬了扬,只觉心里发憷得很。 “四,四爷?”何婉仪提着一口气,轻轻喊了一声,感觉有只手正狠狠攥住了她的心口,叫她极是难受不安。 马车徐徐驶过平整的街道,碾压过地砖的车轮下不时有“吱呀”的细碎声响,何婉仪红唇紧抿,一瞬不瞬地盯着正紧紧挨着她的朱兆平。他这样的形容,却是上辈子她再不曾见到过的。 “婉娘。”就在何婉仪的脊背上也渐渐吗爬满了细碎的冷汗时,朱兆平忽然开口了,他猿臂一伸,便将何婉仪轻松拉进了怀里,用力地搂住。直到何婉仪再也喘不过气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微弱的声音细喘道:“四爷,喘不过气了。”的时候,才略松了松手臂。 何婉仪立时大口地呼气,又将手指紧张地攥紧了手下的那片衣角,待到喘气均匀,不由得忧上心头,轻轻问道:“四爷可是做了噩梦?” 可不是做了噩梦,一个长长久久,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朱兆平略缓了缓神,知道是吓坏了怀里的女人,此番又重新搂住了她,轻言细语道:“你别怕,我就是一时间没缓过神儿来,这会子已经好了。” 男人的怀里很温暖,带着淡淡的皂香味儿,何婉仪慢慢嗅着,也渐渐舒展了眉梢,温声笑道:“我不怕。”又道:“四爷可否松开了我,我给四爷倒杯温水润润口。” 朱兆平没作声,就在何婉仪因着这一阵长久的沉默渐渐又心浮气躁起来,他却忽然又松开了手,将她慢慢地放开。 何婉仪疑惑地瞥了一眼,转过身拎起了茶壶。清澈的水流落进瓷白如玉的茶杯里,发出“汩汩”的声响,朱兆平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倒茶七分满,何婉仪捧起茶碗,浅浅笑道:“四爷。” 朱兆平没有立刻接过那茶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何婉仪看。 何婉仪叫他看得心里又发起憷来,手里的茶水搁也不是,端着也不是,竟是进退两难。将两道修剪得细细弯弯的长眉微微拢起,动了动喉结,轻声问道:“四爷可是又倦了?还有些时候,要不要再歇一会儿?”话说着,顺手将茶搁在了梅花纹圆腿儿小几上。 朱兆平将何婉仪左左右右细细端量了一回,忽然问道:“那个叫什么,哦,叫玉润的,眼下被发落到了哪里?” 何婉仪不意朱兆平会提及此事,心里一阵紧张。她也着实摸不透这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不经意又想起了吕素素,若是那贱人在,必定比她更能应答周全。心里说不出的酸涩煎熬,又间或一些难以言喻的羞怒伤心,何婉仪慢慢说道:“冷不丁的,四爷怎提起了那丫头呢?” |“就是忽然想起来,问一回。”顿了顿,朱兆平又问道:“那丫头,究竟被打发去了哪里?”却仿佛钻了牛角尖,一副不问出来誓不罢休的模样。 何婉仪眉峰微颦,不知道朱兆平究竟在想什么,见他一副坚持的模样,想到若是吕素素,怕就依了他的意吧!顿了顿,还是顺从道:“母亲捎来了口信儿,说是一家子都打发到庄子上了。母亲又吩咐了夏妈妈给那丫头配一门亲事,眼下,该是已经成婚了。” 朱兆平仿佛松了一口气,眼里一直拧着的那抹冷色也松缓散了开来,何婉仪瞅着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没忍住,轻声问道:“四爷,可是梦见了那丫头?” 脸上浮起一抹淡笑,朱兆平将茶碗搁下,没好气道:“她又是哪个,我做甚要梦见她。”见何婉仪眼中还藏着疑惑,笑道:“就是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说着,抬手在何婉仪的双颊上轻轻抚了抚:“你和岳母果然是良善之人,我还以为那丫头必定是要远远发卖了的。” 何婉仪一头雾水,却也听出了朱兆平话语里的感慨,见着那茶杯里的水已经喝尽了,拎起水壶慢慢倒着,笑道:“她又没做了什么要命的大事,不过是性子肤浅了些。再说那家子又是何家的老人儿了,不过是小姑娘心性不稳,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嫁了人就稳妥了。” 朱兆平捧起刚刚斟满水的茶杯,又慢慢嘬了一口。水温刚刚好,微微的有些烫嘴。他不禁想到了家里的母亲,若是她,这件事又该如何处置呢? 想起青柳母子的惨死,朱兆平心里一揪,已经不作他想。他还清楚地记着那一年,那一日,青柳高高兴兴地编了花环给他玩儿,他见青柳气色尤其红润,眼中含笑,便问她可是遇着了什么好事。青柳的回答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她说了,她家里马上就要拿了银子过来赎她,她那表哥还等着她出去成婚呢! 心里隐隐作疼,他那个母亲…… -- 第42页 何婉仪见着朱兆平的脸色又变得不好,皱起眉没说话,只疑惑地看着他。 他究竟在想什么?她该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做到吕素素那样子,只要觑得这男人的一个眼神,便能知道他心中所想,然后所作所为,皆如了他心中所愿呢? 何婉仪想着,不觉心口发疼,微微泛酸。 何家终究还是到了,下了马车,朱兆平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何婉仪将他望了望,垂下脸,将两瓣嫣红的唇抿了抿。 进得庭院,便见着已经迎出来的何夫人。 何婉仪才将眼睛从朱兆平身上移开,骤然瞧见了娘亲,登时圆瞪了大眼,几步上前握住了何夫人的手,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娘,你这是怎么了?” 何夫人蜡黄着一张脸,瘦骨伶仃的额模样,原本晶莹透亮的脸颊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晦涩和憔悴,她用力握了握何婉仪的手,笑道:“乖囡莫急,娘就是有些不舒坦罢了,将养几日就能好的,你不要担忧。”说着去替何婉仪擦眼泪,嗔怪道:“瞧你,都嫁人了,还这般的不稳重。” 何婉仪抽一抽鼻子:“是娘不好,为何不捎了信儿去朱家,这又离得不远,坐着马车就来了。” 何夫人将何婉仪鬓角的散发抿了抿,叹道:“你都出嫁了,多操心操心婆家的事才是正经,娘家的事情你不必多管,有娘在呢!” 何婉仪心里难过极了,是她不好,只顾着一门心思拢住了朱兆平,去对付她那刻薄婆婆,却是忘记了,上辈子很久之后才闹出来的那件事,眼下已经闹了出来。她还记得,娘的身子上辈子便是那回事出来后便忽然不行了,没熬得几年的功夫,娘便撒手而去。紧接着爹也跟着去了,独留下她一个,每日里煎熬着过日子。 哽咽了一声,何婉仪道:“娘,我同四爷商议一回,便留在何府伺候娘一阵子吧!” 她自然是不甘心上辈子过成了那副模样,这辈子一心一意的就想顺遂了朱兆平的心意,也能像吕素素那样,得了朱兆平的信任和尊重,在朱家握紧了掌家之权,说一不二。 可此时此刻,何婉仪却将那些东西都抛掷在了脑后。便是她没跟着去了苍桐镇,那吕素素终究又跟了朱兆平,生下了庶长子又如何,只要她娘好好的活着,便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她只要不妒不忌,能容忍了那些女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依着朱兆平的性子,吕素素是绝对没可能被扶了做二房的。到那时节,也不过一个姨娘罢了! 一直以来,何婉仪都找不准在朱兆平的跟前应该如何自处,可便是这么一瞬间,她终于找到了。她再也不耐烦学着吕素素的模样,一步一算计,装柔顺,装娇弱,睁开眼便要瞧着朱兆平的脸色做事。太累,也不是她的原本性子。如此也罢,就先做个宽厚大度的正妻吧,想来得不到朱兆平的真心,却也能稳坐了正室的位子。 何婉仪想得明白,转过头就向朱兆平哭道:“我不去苍桐镇了,求四爷开恩,就叫我留在何家伺候我母亲吧!” 第028章 何婉仪这一腔喊得悲怆又凄凉,朱兆平听在耳里竟是一时间愣住了,还不及说话,何夫人却是反应过来,用力握住了女儿纤细的腕子,狠狠剜了她一眼,又向着朱兆平堆起满脸的笑,说道:“四郎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她这是瞧见我这幅形容乱了心神,待我说她。”说完吩咐管家道:“请了姑爷往花厅去喝茶。” 何夫人拉扯着何婉仪很快往后院里去了,管家向前站了站,恭敬道:“姑爷请。” 朱兆平回了神,笑道:“好。”说着又向那对儿母女俩消失的地方看去,默了片刻,还是转身随着管家往花厅而去。 这厢,何夫人将何婉仪扯到了屋里,摆手命侍婢们退下,拧着眉道:“你发得什么疯,姑爷要去苍桐镇,少说也得三四年,你不跟着去,到时候他守不住纳了旁人,若是再生下了儿子,以后这朱家可还有你的立足之地?”说完又瞅向何婉仪的肚子:“你可是有消息了?” 何婉仪不觉脸红,嗔怪道:“女儿才成婚几日,哪里能这么快就有了消息?”说着扶着何夫人坐下,安慰道:“娘莫急,四郎的性子最是端正,便是他有了旁人,便是生下了庶长子,只要女儿端正守持,他必然会尊重女儿,也不会让妾侍爬到女儿的头上来。”说着又想起上辈子,不觉一叹,若非是后头她走了歪路,同那些子女人频频斗气,又逼死了人命,怕是吕素素也爬不到她的头上去。 见女儿说出如此天真可笑的话,何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眼道:“你知道什么?这男人的心不在,便是给了你生杀大权又能如何?你不用瞧旁人,只瞧着你婆婆便知道那日子不好过得很。” 何婉仪眉头一凝,就见何夫人忽然变了脸色,声音也有些哽咽道:“只是你也莫要学我,一颗心只扑到男人身上去,若是男人有良心还好,没得良心的,半辈子过去了才知道枕边人却非良人,才是悔不当初。” “娘。”何婉仪面露凄婉,伸手握住了何夫人的手。 何夫人眼角滑落一行泪,反手握住何婉仪的手,恳切道:“你一定要跟着姑爷去苍桐镇,只有人在一处了,才能渐渐生出了情意来。我瞧他待你不错,你新嫁,你婆婆三番五次寻衅都肯护着你,已经是不容易了。” -- 第43页 何婉仪自然知道母亲之言俱是良言,只是她目露忧虑,轻轻道:“可是我不放心娘。”说着鼻尖一酸,眼里落泪:“若是娘有个好歹,四郎待女儿越好,女儿就只会愈发的愧疚,觉得女儿的好日子,都是娘独自受罪换来的。与其到时候悔不当初,还不如此时狠下心肠。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女儿愿意选了娘的平安喜乐。” 闻得此言,何夫人只觉心里熨帖非常,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脸颊,含泪笑道:“你莫要担心我,我就是心里想不开,活了半辈子才知道自己所托非人,岂能是一朝一夕就能想得开的。但是你放心,我终究还是会想得开的。你忘了,我还有你呢!” 何婉仪没说话,只是眼神却还坚定,神色也分明是不赞成的。 何夫人无奈道:“你说你与其悔不当初,那你可想过,若是你执意留在娘身边,以后姑爷真个儿纳了旁的女人,或有生出了庶子庶女的,你以为娘心里又会如何?到时候娘怕是要悔不当初,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也省得误了你的终生。” 何婉仪心中已然被说动,只是心里却还是不放心:“那我把宋妈妈留下。” 何夫人无奈笑道:“你身边儿只那几个得力的,几个要跟了你去苍桐镇,几个又要留下来守住院子,你还有多少人可用?你别担心,娘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你若以后心存悔恨,每日过得不开怀,我只你这一个骨血,我又如何能得心安。” 何婉仪心中万般无奈,想了一回道:“那我同四郎商议,离开的日子再往后一些,叫我在娘跟前也尽得几日的孝。” 何夫人却又不肯,说道:“你们家那些事儿我都听说了,你那婆母不好相与,虽说姑爷愿意护着你,可总这么闹腾也不是回事儿。你能早些离开也是好的,出去三五年的,生几个孩子,到时候再回来,总是比现在要腰杆硬挺些不是?便是姑爷,同你处的日子越多,情分就只有越深的。他现在就愿意护着你,到时候你们又有了孩子,就必定会更加疼惜于你,你的日子便也能好过些。” 何婉仪到底叫何夫人说服了,迟疑片刻道:“女儿愿意依了娘的意思,叫娘顺心,只是娘也要应了我,要养好自己的身子,莫要再过分伤心了。” 何夫人淡淡笑了两声:“你放心,娘的心早就伤透了,不会再伤心了。”说着拍拍手,便有个貌美纤柔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见过礼说道:“夫人有何吩咐?” 何夫人道:“你去吩咐厨房,姑娘今日家来了,想喝鲜鱼羹,叫她们赶紧备上。” 那女子柔柔一应,便转身去了。 何婉仪原是莫名,只是她到底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了,这般左右看了两眼,又见自家娘亲目中隐有深意,不觉一怔,问道:“这是给父亲的……” 何夫人点点头:“是的。” 何婉仪眉心一蹙:“怎的这般的年轻貌美?”她疑惑不安地看着她娘,便是要寻个人生孩子,也不该是这般的品貌。以后万一恃宠而骄,可是了不得的。 何夫人笑道:“你别担心,这姑娘呀还有个亲弟弟,眼下才刚五岁,偏生没了生母。父亲娶了后娘,又是个心狠霸道的。自打那后娘生了个小儿子出来,这家里愈发没了两姐弟的立足之地。那后娘原是要将这姑娘卖去烟花之地的,便是她那弟弟,也要一并卖去了不干净的地界儿。这姑娘也是硬气,竟是死活不应,带了弟弟就跳了湖。我当日心里不快,便去庙里上香,路上便碰上了这回事。是我叫人将这姐弟救上来的,又给了那继母一笔银子,算是买了这对儿姐弟。” 何婉仪恍然,这便是有了救命之恩,因问道:“可签了卖身契?” 何夫人道:“这是自然。眼下他们姐弟有了安稳的住所,我也许了那姑娘,她只要好好的,以后她那弟弟也可送去读书识字,若是有才干的,我也必定不会辱没了他,也会叫他有个好前程。” 何婉仪点点头,又道:“只是娘不可太过心软,若是生下了孩子,还是要抱到屋里养着才是。” 何夫人笑道:“你放心,你娘除了在你爹跟前犯傻,在旁人跟前,还没做过几回傻事儿呢!” 何婉仪自然是知道何夫人的手段,笑道:“女儿自然是放心娘的。”又面露柔光,轻声道:“女儿只盼着娘好好的。” 何夫人也面露慈色,温柔道:“娘也只盼着你能好好的。” 等着母女两个收拾一番,重新出现在朱兆平的面前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何夫人进得门来瞧见了朱兆平,不好意思道:“都是我们慢吞吞的,倒叫姑爷久等了。” 朱兆平忙起身见礼,笑道:“母亲多虑了,这里风光秀美,极为怡人,小婿不觉枯燥,反而是微风拂面,满鼻盈香,心里极是舒爽的。 何夫人笑道:“你喜欢就好。”又道:“快坐下说话。” 朱兆平应下,眼睛往后一瞥,就见着何婉仪神色平淡,见着他看过去,还莞尔轻笑,再不复方才满脸的凄凉,不觉心里一缓,也冲着何婉仪笑了笑。 何夫人含笑看着,待到朱兆平坐稳,便笑道:“可是定下了出发的日子?” 朱兆平笑道:“回禀母亲,定在了三月十六。” 眼下已是三月初十,不过还有六日的功夫便要离去了,心中难免生出不舍来,何夫人转头看了一眼一旁安稳坐着的何婉仪,又转眸看向朱兆平,温和笑道:“出门在外,定要一切小心。”听着朱兆平应下,又在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婉娘的性子这几日你该是知道些的,她虽是有些小毛病,但大数都是好的。若是以后她哪里不周到,得罪了你,你千万瞧着我的脸面,宽宥她一些,等着你们哪日归家,你告诉我知道,我必定狠狠教训了她。” -- 第44页 何夫人满眼的温柔里夹杂着清晰可见的哀求和担心,朱兆平心里一软,起身作揖,柔声道:“母亲放心,我必定会好生待她,不会叫她受了委屈的。” 能得了这般郑重其事的承诺,何夫人不禁心花怒放,忙起身走过去,亲自扶起朱兆平,笑道:“我知道四郎素来是个说话算数的,有你这句话,我便再不会担心了。” 老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朱兆平本就是长辈们最爱的那种孩子,又有意讨好了何夫人,半日下来,何夫人看见朱兆平简直跟看见了一朵花儿,有朱兆平在,便是何婉仪都要靠后一射之地了。 夜里夫妻安睡,何婉仪想起白日里的事情,不觉又气又好笑,在被子里轻轻踢了朱兆平一脚,哼道:“我娘简直将你看作了亲生儿子,有你在,我这个女儿都要靠后站了。” 朱兆平想起何夫人的殷勤,翻过身将何婉仪搂在怀里,笑道:“你又吃的哪门子的醋,母亲做甚待我如此好你难道不明白?不就是怕我以后待你不好,如今待我好些,也好叫我瞧着她的脸面,以后待你好些嘛!” 何婉仪自然是明白的,不由得眼圈发酸,心里一阵暖流激荡,好一会儿平稳下来,才带了些哭腔道:“我娘命苦,若非是我娘再三教训了我,我是定要留下来伺候她的。待她好一些,我才能安心去寻你。” 朱兆平轻轻揽着何婉仪,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背,叹道:“你莫要担心,走之前我会恳求了祖母,得空便下了帖子叫母亲去朱家做客。便是这潭溪镇里,我也有许多至交好友,到时候写了书信过来询问,总能知道你母亲过得好不好。” 何婉仪微微颔首:“那就有劳四爷了。” 朱兆平笑道:“你我夫妻一体,你娘就是我娘,何必又说有劳二字。” 两人在何家住了两日,虽是何婉仪万般不舍,却也只能拉着何夫人哭了一回,转头还是要登上回朱府的马车。 何夫人知道这回离去,怕是要三年五载的见不着女儿的面,心中极是难舍,拉紧了何婉仪的手哭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好了,我就好了。” 何婉仪也哭得涕泪难舍,哽咽道:“娘定要好生照料自己,若是女儿知道娘过得不好,便是女儿过得好,心里也必定是难过的。” 何夫人连连点头,流泪道:“你放心,娘真的想开了,以后必定会养好身子,等着你带了小外孙,小外孙女回来。” 马车终是开动了,何婉仪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着何夫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在车里坐下,依旧是哭啼不已。 珠圆一旁劝道:“又不是不回来了,奶奶莫要过分伤心,仔细哭多了伤眼。” 何婉仪闻言略略点头,拿了帕子擦了眼泪,心说这话也没错,上辈子朱兆平只在外头呆了三年便回了潭溪镇,这辈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变故的。 此番往何家一遭,何婉仪心里感触良多。何家虽以前姨娘甚多,可颜色普遍平淡,不过是胜在年轻肤嫩罢了。可这回不一样,这个姑娘姓任,是个年轻又漂亮的,想起她娘那一双一向晶亮发光的眼睛如今变得暗淡如灰,她心里忍不住就是一阵抽疼。她娘该是真个儿死心了,才会把这样的女人往她爹的房里拉。 何婉仪靠在车壁上,听外面马蹄声声,知道那是朱兆平骑了马一路随行。想起上辈子朱兆平弄回家的那些女人,她闭上眼,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 第029章 朱兆平不好女色,可他的后院里,却是住着好几个女人。何婉仪想着那几个女人,不禁出了神,若是她这辈子能耐住了性子,只将那几个人当作这宅子里的摆件儿,是不是就能同朱兆平和和顺顺白头到老了? 珠圆见着主子脸色不太好,倒了水轻声道:“奶奶,喝茶。” 何婉仪觑了她一眼,将那水接了过来。 到了朱家,自然是要去给长辈请安的。一进妙心堂,何婉仪便觉得一道锋利如刃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不必看,便知道是大太太。 二太太黄氏也在,瞧见两人立时笑意盈腮:“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白日里还念叨呢,快过来,给老夫人瞧瞧。” 两人上前见礼,朱兆平笑道:“倒叫祖母忧心了,实在是孙儿的不是。” 朱老夫人笑意盈盈,正待说话,大太太老毛病却是又犯了,插嘴便道:“知道不好还不赶紧家来,可见都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并不是诚心的。” 朱兆平脸上的笑因着这话就淡了几分,何婉仪更是将头垂得低低的。 满屋子的欢喜因着这话散了个干净,朱老夫人不悦道:“瞧你这性子还跟以前一样,可见还是佛经抄得少了些,打明个儿起翻倍便是。” 大太太一哽,脸色就不好看了,旁边儿的二太太拿了帕子捂在唇上,却还是遮掩不住脸上的笑意,这番看在大太太的眼里,她心里不由得更是羞怒,将眼睛一转,便瞧见了正缩手缩脚站好的何氏,满腔的怒气恨意,就全都撒在了这人身上。果然是这儿媳妇没娶好,命里就是同她犯冲的,不然怎的这女人嫁进门来,她就开始倒霉了。 何婉仪只觉那道炙热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烤焦了,心里淡淡的叹气,这个大太太,旁处生了闲气,便要躲在院子里虐待儿媳妇出气,公爹待她不好,她固然是个可怜的,可也是个可恨的。 -- 第45页 二太太的眼睛从大太太身上转向了何婉仪,想了想,上前将何婉仪的手拉了起来,温声道:“你母亲可还好?这几日镇子里都传遍了,可是把我给气坏了。这世上竟也有这等黑心肝儿的人,瞧着兄嫂心善,不说感恩戴德,竟是恩将仇报。也是苦了你娘,若非如此,怕是你还能有几个弟弟妹妹呢!” 这番话,实该是大太太来说的,朱老夫人觑了大儿媳一眼,见她板着张脸,听见这话也只是撇嘴,满脸的不忿不屑,不由微微皱眉,转眸看过去,脸上便堆起慈爱的笑,招招手道:“婉娘过来。” 二太太忙松了何婉仪的手,笑道:“去吧!” 何婉仪在朱老夫人身边儿坐下,朱老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乖囡别伤心,总是已经知道了人心险恶,比一直蒙在鼓里可不是强多了。你放心,等你们走了,我会时常去瞧你母亲的。” 这却是老夫人自家的心意了,何婉仪起身福礼,感激道:“多谢祖母挂念,孙媳心里不胜感激。” 朱老夫人往前探了身子,拉了何婉仪重新坐下,笑道:“都是一家子骨肉,何必见外。”又看向朱兆平:“过得几日便要出门去了,明日里去陪你祖父说说话,便不要出门了。” 朱兆平扠手道:“孙儿记下了。” 二太太瞥眼见着老夫人斜眼儿去瞧大太太,偏大太太歪着头在瞧一旁条案上的水晶花瓶,心里一笑,忙上前说道:“此番前去苍桐镇,四郎务必要小心再三,路上不可贪快,白日里行路,夜里好生歇息。记得要走官道,莫要学那些不知所谓的,总往那偏路小道儿上走,说什么绿水青山好个光景,再碰上了强盗,可不是玩闹的。” 朱兆平忙作揖道:“多谢二婶叮嘱,小侄都记下了。” 二太太含笑点头,睇眼瞧去,大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将脸偏在一旁,竟如三岁小孩儿一般生起了闷气。偏老夫人一而再地瞧她,见她如此,目中怒意更胜。 真是个傻子!二太太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温柔地看向了正乖巧坐在老夫人身边儿的何氏。这丫头还真是个福星,若非是她进了门儿,闹出了这些事儿,老夫人整日里守着妙心堂吃斋念佛,又哪里会知道她这个大嫂子,原是这么个德行,只当她还是个好的呢! 见过了朱老夫人,朱兆平便带了何婉仪回了棠梨阁。进得院门,便瞧见宋妈妈同玉叶带着几个丫头正守在门前头候着。见着他们二人,齐齐矮身福礼。 朱兆平这两日虽是不曾操劳,却也是日日陪着丈母娘说话讨趣,不得清闲。此番归了家来,到底还是自家住着舒爽些,摆摆手笑道:“不必多礼。”又瞧着满院子还散落着箱笼,笑道:“你们手上有事就继续忙碌,叫人备了热水送去书房就是。”说着两手背在身后,便往书房里去了。 等着朱兆平离去,宋妈妈等人才凑到何婉仪身边,宋妈妈红了眼,低声问道:“太太可还好?” 这个太太并非是朱家的大太太,说的却是何夫人,何婉仪将宋妈妈的手拉住,叹道:“劳烦妈妈记挂了。”又轻轻笑道:“瞧着清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大好。只是太太想得开,想来过些日子就好了。” 何夫人是如何待何老爷的,从何家来的一干下人心里最是清楚,宋妈妈自是知道这里面的挖心痛楚,不由叹气:“太太想得开就成。”顿了顿又叹道:“太太命苦呢!” 说得何婉仪心里又酸涩起来,眼圈也跟着红了。 玉叶忙笑着扶了何婉仪往屋里去,说道:“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奶奶不如先去沐浴一回,看会子册子,便要用晚饭了。” 宋妈妈自知失言,也忙跟了上去,笑道:“急什么,等奶奶好好歇一歇,明个儿再看也是一样的,总是还有几日好收拾的。” 虽则大太太将何婉仪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可她眼下被老夫人拘在了妙心堂,便是想出幺蛾子也是艰难。这会子伺候了老夫人用过参汤,便在一旁坐下,笑道:“眼见着四郎就要走了,媳妇心想着,何氏到底是年纪尚轻,不如把桃香给了何氏,我们在家也好安心一些。” 见着老夫人一个眼刀甩过来,大太太立时站起身,略有些怯懦道:“那桃香是儿媳身边的老人儿了,若非是忧心何氏伺候不好四郎,再叫四郎吃了苦头,儿媳也是不愿意割爱的。” 朱老夫人将手里的佛珠串子重重摔在桌案上,没好气道:“你既是不愿意割爱,便留着自己个儿用就是了,又有哪个逼着你割爱难受了?”又担心大太太拿了这件事又来烦她,又说了道:“老太爷已经给四郎准备了一房得力的,便是王忠那一家子,一家三口都是能干的。再者何氏自己个儿也带了一房,那位宋妈妈我是知道的,她自己个儿就是个靠得住的,丈夫和儿子也都是正干的。再加上贴身伺候的一个丫头,一个小厮,八个人伺候两个主子,怎么都尽够了。” 大太太唇瓣嗫喏了一回,到底没敢再开口。她又哪里真是担心下人伺候不好朱兆平,原就是打算给个美艳的丫头过去,若是能被朱兆平收用,恶心一回何氏,自然是心里又解了一回恨。再则,儿子跟前搁了个自己的人,以后也好吹些枕头风,不至于儿子的一颗心,就只向着那个何氏。 朱老夫人焉能看不出大太太的打算,瞧着她那副蠢模样就忍不住生气,冷声道:“原以为你是个好的,谁知道竟如此的不知事。眼见着四郎要走了,天高水远的,一两年是回不来的,连隔房的婶娘都知道嘘寒问暖叮嘱一番,你这个亲娘呢,却只干看着,半句暖心话你都不肯说。那到底是你的亲儿子,我却不知道,四郎哪里不好,竟叫你如此对待!” -- 第46页 说得大太太脸上涨得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不由得暗骂二太太刁滑,朱老夫人却已经不耐烦,摆摆手道:“你去睡吧,明天记得早早起来抄佛经。” 大太太无奈,只好福了福离去了。 安妈妈笑着去给朱老夫人揉肩,劝道:“大太太瞧着也是有些长进的,有老夫人看着,以后会好的。” 朱老夫人却是连连摇头:“我老了,也没那么多的精力了,老大家的不成样子,老二家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瞧着吧,以后有的闹呢!” 翌日,天朗气清。 朱兆平一大早便去了朱老太爷那里,何婉仪手里拿着册子,正仔细地点着箱子里的东西,门上忽然有人敲门,却是朱宛如带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 这可是稀客,何婉仪将册子给了玉叶,迎上前笑道:“妹妹竟是来了,快请屋里坐。” 面对着何婉仪的热情,朱宛如显然有些不自在,脸上犹自带着几分怯弱,将院子里的箱笼看了看,轻声道:“嫂子眼下可忙?” 何婉仪笑道:“总是理得差不多了,也不必多费功夫。妹妹既然来了,快请屋里喝茶!”又吩咐玉叶:“去把新得的玉龙茶沏了来,再上几碟子甜糯的果子点心。”转头向朱宛如笑道:“走吧,我们往屋里坐。” 朱宛如只觉这位四嫂子待自己热情又周到,心里感动之余,想起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不禁皱了眉头。碎步跟在何婉仪身后,长长眼睫垂下,眼中就露出挣扎难受的情绪来。 第030章 进得屋里,何婉仪一叠声的招呼了朱宛如落座喝茶吃果子,朱宛如本就是木头性子,又兼满腹心事,整个人愈发的沉静寡言,对上何婉仪的热情,也只是略略含笑,并没有过多的亲热。 何婉仪还不觉得什么,屋子里伺候的丫头却都皱了眉,只觉得这位大姑娘很是有些目中无人。 “妹妹尝尝这牛乳白玉糕,入口绵糯,味道鲜美,可是我娘家厨房最是拿手的点心了。”何婉仪笑着拿了盘子里的镀银签子扎了一块儿放在碟子里递了过去。 朱宛如忙伸手接住,觑眼瞧着这位四嫂子,虽说她们并不相熟,可她却感受到了浓浓的善意,由来一阵心虚,将那糕点小小咬了一口,轻声道:“多谢嫂嫂,味道果然香甜。” 何婉仪含笑看着朱宛如,眉眼间皆是温柔。这个小姑子虽是性子腼腆,可她却知道,这是个好的。那时候吕素素已经霸揽了中馈之权,有眼色的,个个儿都到她那儿奉承说好话儿了,只有这个小姑子,那一年跟着夫婿从远嫁之地回来,却是专门过来她的院子坐了半晌。 朱宛如又咬了一口,便将那牛乳白玉糕搁下了,她将手里的帕子拧了拧,迟疑片刻,还是轻声说道:“嫂嫂,我,我……”可她心里终究还是不愿意说的,这边儿张开了口,却是吐了几个字,又沉默了。 太太今日寻了她去,只说叫她过来问一问她这个新嫂子,何为孝道,何为妇道,又命她告诉四嫂子,叫他们走之前去祖母跟前求情,不仅要放了她回去五福堂,还需得帮她要回了管家之权。只是这些事儿,又岂是她一个闺阁女子能过问的? 眉眼间渐渐生出了疑虑,何婉仪柔声道:“妹妹可是遇着了难事儿?你只管说来给嫂子听,便是嫂子没法子,还有你哥呢!” 朱宛如原先还迟疑,这会子抬起脸,瞧见了那一双眼眸里尽是真心实意的关切,狠一狠心,不肯说了。伸手将那牛乳白玉糕又拿了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些笑意,抿了唇道:“这般美味,嫂子可不许藏私,一会儿我叫个婆子过来,嫂子叫人教一教她,以后嫂子跟着哥哥去了外头,妹妹想起这味儿了,还能吃上两口。” 何婉仪便笑了:“这有何难,保管教会了你那小丫头。”她又热切地招呼朱宛如吃茶,两人到底也是不熟络,说了一会子话,朱宛如便借口离开了。 出了棠梨阁的院门,朱宛如脸上的笑立时便没了,一起跟来的丫头也是蹙眉皱脸满面的哀愁,叹气道:“这可怎么是好,太太叫姑娘说的话,姑娘半句也没说,这回去了太太可是饶不了姑娘的。” 朱宛如想起大太太的冷言冷语,不觉身上一抖,只是她又慢慢抿紧了唇瓣,眼中露出些坚毅:“不怕,左不过就是数落我一回,这些年她数落我的还少吗?总是不敢喊打,也不敢在吃喝上亏待了我,我又做甚去说了那些难听话给四嫂听。” 那丫头却还是愁眉苦脸:“姑娘眼看着要出门子了,若是太太心里藏奸,给姑娘寻了个门不好的婚事……” “你胡说什么呢?”朱宛如立时喝断了那丫头的话,不高兴地睨了她一眼,又说道:“知道你是一心为我,可这种话哪里能说出口来。再说,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身为女子,本就不该问,也不该听的。” 那丫头听了不敢言语,只是将腮帮子鼓了起来,分明是心里还有旁的想法。 朱宛如又瞧了她一眼,叹道:“再说了,祖父祖母犹在,若是那婚事实在不堪入目,到时候再去求了也是一样的。” 主仆二人满腹忧虑渐渐走远,何婉仪却是送走了朱宛如后,便坐在椅子上,支着脸愁眉不展。 玉叶上前来换了一盏新茶,问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何婉仪坐直身子叹道:“我总觉得大姑娘今个儿来是有话要说的,只是后来却是改了主意,也不知道她究竟过来做甚?” -- 第47页 玉叶笑道:“奶奶若是记挂,不如寻个人去问问,若是不好相问,既是大姑娘不肯说了,那奶奶又何必挂心呢?” 何婉仪想了一会儿,终归想不透,便也不想了,起身拿了册子,又点起箱笼来。 没成想,夜里头才刚下起了小雨,朱宛如便一身水淋淋满眼通红地又往棠梨阁来了。 这会子朱兆平也在,夫妻二人才刚一起点过了箱笼,又确定了最后跟他们一道前去苍桐镇的人,端起一碗茶还没喝上一口,朱宛如便哭着来了。 朱宛如虽是庶出,却是朱兆平这一辈儿里唯一的女孩儿,朱兆平虽然不喜她呆板无趣的性子,可这个妹妹他却是疼爱的,见她一身狼狈,又哭得可怜,忙将她拉进屋里,拧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哪个给你委屈受了?” 何婉仪亦是一脸急色,柔声说道:“是啊,哪个给你委屈受了,你只管说,你哥哥在呢!” 朱宛如咬着唇儿看了何婉仪一眼,抽抽搭搭的,还是把话给说了。 “太太今日里非要我过来问问嫂子,何为孝道,何为妇道,还命我转告嫂子知道,叫你们走之前,务必要去祖母跟前求情,放了太太回五福堂,还要还了她的管家之权。我心想着这事儿到底不是我能管的,想了想还是没说。原以为太太不过责骂我一回便罢了,谁想到太太迁怒了姨娘,如今姨娘还在院子里跪经书,这外头还下着雨,姨娘本就伤病未愈……” 朱宛如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到了这会子,何婉仪才知道白日里这位妹妹的欲言又止本来要说的是什么话,苦笑了一回,心说大太太的性子还真是厉害,竟是不叫人有一日的安稳。 何婉仪上前揽着朱宛如的肩,轻声劝道:“你别哭了,这事儿你哥哥知道了,他会想法子的。” 朱宛如将身子轻轻伏在何婉仪的胸前,她的性子自来是忍气吞声的,可这回不一样,太太却是去磋磨了她的姨娘。若只是在屋子里菩萨跟前跪跪经书也就罢了,可眼下外头落了雨水,她姨娘还病着。她去求太太宽宥,可太太连面儿都不肯见,她也不敢闹到祖母跟前,左右想了一回,还是丫头给她出了主意,才往这棠梨阁奔了来。 这事儿既是因他们而起,朱兆平自然不会推辞,轻声道:“你放心,我这就去问问。”又向何婉仪道:“你去备了水给妹妹净面,同她说说话,然后送她回去。” 何婉仪点点头,看着朱兆平撑了一把伞走了,才温声劝着朱宛如去洗脸,又亲自拿了厚巾子给她擦头发,温声说道:“以后有了这等为难事儿只管过来告诉我知道,若是我不在,就去告诉祖母,莫要自己憋闷着。你一个小姑娘,每日里只管绣花儿看书就是,这样的事儿,怎么也不该说给你听的。” 朱宛如没说话,只是微红了眼圈,将长长的黑睫垂了下去。 何婉仪觑眼瞧着她,知道她的性子自来温吞,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想了想又道:“我虽是才刚嫁进来,可家里的规矩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祖母的性子,是再不会理会太太管束姬妾的,祖父就更不必说了。今日你过来棠梨阁,势必得罪了太太,便是这一时救下了姨娘,等着我们走了,你们又待如何?依我说,倒不如多去祖母跟前尽孝道,到时候瞧着你的脸面,许是你姨娘能少受些磋磨。” 朱宛如没出声,却把手指头用力绞在一处。 何婉仪心知她该说的也说了,事已至此,她一个小媳妇儿,旁的也无能为力。 朱兆平这一去,直到夜半三更才转了回来,一脸的愠怒,进得屋里便是重重的喘气。 何婉仪一直没睡,坐在榻上等他回来,听见门响便起身迎了出去,觑得他的神色,揪着帕子忧心道:“如何了?” 朱兆平没有立时回答他,只是一双眼眸愈发的黝黑莫测,将她死死望住,里面的情绪竟是复杂到不可言喻。何婉仪心中吃惊,又摸不准此时此刻朱兆平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想要上前两步,却又心中迟疑,于是便立在原处,惊疑不安地望着朱兆平。 屋中异样的宁静,玉叶立在庑廊下,拧眉沉思了一会儿,上前一步问道:“奶奶,可是要热水?” 这话仿佛惊醒了朱兆平,他猛然回身将门关住,回过身一步步逼近了何婉仪,骇得何婉仪连连后退,满面的惊慌,却是忽觉眼前黑影一晃,人已经被死死搂住。耳边是朱兆平灼热的气息,一股儿连着一股儿,尽数喷在了何婉仪的脖颈上。 朱兆平问道:“婉娘,若是以后我纳了妾室生了庶出的子女,你可会像母亲那般,或是严苛心狠,处处为难苛责,还是一了百了,干脆下手害了他们的性命?” 何婉仪听得这话,一瞬间的功夫,脸色变得雪白,她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觉得一颗心在胸口“扑通”乱跳,人也跟着抖了起来。 第031章 漆黑的夜, 淅沥的小雨还在下个不住。 宋妈妈撑着把油纸伞缓缓走来,远远瞧见庑廊下有个黑影,待走近了,才借着微弱的光瞧出了是玉叶, 上得台阶将伞一合, 随手递给了身后的小丫头, 回头看着玉叶轻声笑道:“你杵在这儿做甚?”又向屋里看去:“屋子里谁在伺候?” 玉叶上前扶了宋妈妈的手臂, 轻声道:“屋里没人伺候。”见着宋妈妈脸色一变,似有不悦,忙道:“我原是问了一句要不要热水,四爷却把门给关了,我瞧着四爷的模样不似平时, 心里又害怕,也不敢去问。” -- 第48页 宋妈妈默了一瞬,转脚到了门前,侧耳听了一回,什么也没听见,便敲了敲门, 说道:“四爷,奶奶, 厨房里置办了宵夜,可是要用一些?” 朱兆平叫这一声唤回了神儿,再看向怀里, 女人面色苍白,眼角含泪,不觉心中生出愧疚来。他原是叫他那位娘气得糊涂了,他离开的时候, 那位还在捂着胸口咒骂,一叠声的只说,是个女人就容不下那等狐媚子,死了便死了,不过贱命罢了。可他却是知道,青柳再不是那等狐媚乱道之人,她原是一门儿心思想要出去的,外头还有个等她多年的表哥呢…… “你,你莫要哭了。”朱兆平抬起的手先是一顿,而后又缓缓抬起来,轻轻按在何婉仪的眼角,将她那颗要落不落的眼泪珠子抹了去。 何婉仪却是这会子才缓过气儿来,她这辈子自然是奔着好好过日子去的,不管这男人以后究竟有几个女人,那个吕素素又到底会不会进得朱家的大门,她却是打定了主意,必定要做个贤良妇人,心若大海能容百川,不嫉不妒,好生持家。可眼下这风向转得太快,她伸手将男人的前襟死死揪住,哽咽道:“咱们才成婚几日,四爷就想着纳妾了?” 朱兆平脸上一滞,待要辩解,就听她又哭道:“你便是要纳妾,也该容我生了孩子再说,我好歹是明媒正娶,这才几天呢!若是纳个女人进来,不说我的脸面要往哪里摆,便是我娘家的脸面,可还要不要了?” 何婉仪嘴上哭得伤心,可心里更是乱七八糟一片,她再没想过,原来这个时候,这个男人便有了旁的心思吗?可是上辈子后院儿里的那些子女人,却都是吕素素进门后才进府的,便是纳进门来,也没见着这男人去寻了那些女人睡觉。这辈子究竟是如何了,怎就这个时候却提起了纳妾的事情了。 若是依着她原来的性子,朱兆平这话一出口,她是必定是要摔打一回,闹他个沸反盈天。可到了这辈子,她想着她还是要软一些的,便是要哭闹,也不要跟个雷公电母一般,虽说吕素素令人厌憎,可她的那些法子,却都是对付朱兆平的好法子。 宋妈妈几人立在外头,听见屋里头断断续续的传来女人细细碎碎的哽咽声,互相对视一眼,宋妈妈立时敲了敲门,声音也变得急促:“四爷,奶奶,厨房置办了宵夜,可是要用一些?” 何婉仪脑子里还蒙着,朱兆平却将她又揽在怀里,对着外头的人道:“一会子再说,你们去提了热水过来。” 主子发了话,宋妈妈几人虽是心里着急,可也不敢再多言语,转头吩咐了小丫头去备水,却是仍旧守在外头,不肯离去。 朱兆平将怀里的女人拍了拍,察觉那脊背还硬挺着,叹了口气道:“你别急,我就是这么一说,并不是真的想纳妾。”顿了顿又道:“我就是想问问,可是这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模样,都是容不下妾侍好活的。” 这句话算是问到了何婉仪的心坎儿上,上辈子她还真是容不下妾侍好活的,那几个女人自打进了朱家,便没一日过得舒坦的。她总能寻了各种法子去对付她们,哪怕每天晚上的夜里,朱兆平都是在她的棠梨阁睡下的。 见何婉仪垂着眼皮子绷着一张脸,抿紧了唇瓣并不说话,朱兆平叹了一回,勉强笑道:“你别恼,我真的就是这么一说。”又转头道:“不是说有宵夜嘛,我叫他们送过来,咱们两个坐下来受用一回再歇下。”说着松开手就要走,却被何婉仪扯住了袖子。 “旁人不敢说,到了我这儿,我再不会那样的。”何婉仪喘了一口气,仿佛立誓一般郑重其事道:“四爷只管放心就是了。” 这话倒叫朱兆平生出了一丝愧疚来,回转身又将何婉仪抱住,恳切道:“你千万别多心,我真个儿没想着纳妾的。”说着叹气:“我就是瞧着她们可怜,若是有可能,想来她们也是愿意做个正头娘子,不肯为人妾侍的。” 何婉仪忽然想起了她在娘家时候,娘说的那些话。 娘说她这个婆婆是个泡在黄连汁子里的黑心人儿,若是丈夫稍稍待她宽和些,怕是还能好一些,偏嫁个夫君,却是贪花好色扶不上墙的。丈夫靠不住,儿子虽好,到底也要成家立业的,一颗心分成了两瓣儿,她瞧见了儿媳妇哪里还能有好脸色。 叹了一回,何婉仪虽是厌恶大太太,可她们到底都是正妻,也都吃过妾侍的苦头,还是张口为她说了一句话,也是为了上辈子的那个自己:“若是有可能,想来也没哪一个女子肯同旁人分享了夫君的宠爱去。” 朱兆平一怔,眼睛看在何婉仪身上,半晌没说话。 何婉仪叫他看得喘不过气儿,心知这话约摸是说错了,想了想又说道:“四爷可是觉得我这话说得不对?” 朱兆平忽地垂下头一笑,摇摇头目光中似乎隐有一缕失望,淡淡道:“没有,你说得很对。” 到了第二日,等着朱兆平离了棠梨阁,何婉仪才从玉叶嘴里知道了后续的那些事儿。 昨夜里朱兆平匆匆赶去了五福堂,将跪在雨地里,朱宛如的姨娘亲自扶起来送回了她自家的院里。朱兆平本是想去寻了朱老夫人,求着朱老夫人腾出些精神,管一管这回事儿。偏大太太已经得了消息,路上便将朱兆平截了去。两人吵了一架,等着朱兆平气愤离去,朱老夫人那儿也知道了消息。 -- 第49页 “听说老夫人很是责骂了大太太一回,只说哥嫂屋子里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未出阁的妹妹去管,还说大太太这是得了失心疯,以后大姑娘的事情,都不许大太太张嘴过问了。” 何婉仪拿着一柄桃木梳慢慢梳着头发,心说老夫人虽是不管事,却也是个心思透亮的,这怕是担心以后大太太在大姑娘的婚事上动了手脚,再毁了大姑娘的一辈子了,先下手为强,这就将大太太撇在了一边儿,想来以后大姑娘的婚事,是轮不到大太太做主了。 玉叶觑着主子若有所思的模样,轻声说道:“听说大太太昨夜里顶撞了老夫人,老夫人一气之下发落了大太太,大太太如今还在老夫人屋子里跪着呢,大爷和二爷已经去妙心堂哭求了。”顿了顿又道:“大奶奶和二奶奶也跟着去了。” 何婉仪一怔,随即将头发梳了两下,便叫玉叶给她挽了起来。虽说这事儿是大太太寻衅在先,可闹成这个样子,她是怎么也脱不开关系了。 等着到了妙心堂,正好碰上从里面走出来的朱兆平。 朱兆平见着何婉仪面颊泛红,樱唇微喘,知道她是得了消息就赶了过来的,几步上前拦住她,温声道:“院子里还有那么多事情不曾料理,你又过来做甚?此间有我,你赶紧回去吧!”这时候进去可不是被大太太抓了个正着,一肚子的火气全都有了发泄的地方。 何婉仪揪着帕子迟疑:“不去合适吗?听说大嫂和二嫂都去了。” 朱兆平苦笑了一回,不去自然是不合适,可太太这会子还跪着没起来呢,何氏这会儿露了面儿,只怕是水滴落进了油锅,立时就能炸了起来。 “无事,祖母那里我会替你说的,你先回去吧!”朱兆平正说着,院子里快步走来一个丫头,立在门槛上福了福:“四爷好,四奶奶好。” 何婉仪看过去,知道这是朱老夫人跟前伺候的大丫头桂枝,忙堆起笑道:“桂枝姐姐来了。” 桂枝含笑道:“老夫人说了,叫奶奶赶紧回去,这几日好好打理了箱笼,将院子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她这里无事便不必过来请安了。” 何婉仪知道这是朱老夫人护着她的,她本身也不愿意趟进这淌浑水里,忙笑道:“知道了,还请桂枝姐姐告诉老夫人一声,婉娘心里很是感激的。” 桂枝笑了笑,垂下头退了两步便转身走了。 何婉仪这才又看向朱兆平:“四爷呢?是和我一道回去吗?” 朱兆平摇摇头:“我去祖父那里。”他心里很烦,很多事情之前没想起来,眼下想到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了。走之前还是央求了老太爷,只要老太爷应了,他才能安心离去。 何婉仪猜着他是去老太爷那里求恩典了,只是到底不干她的事,于是笑道:“那四爷赶紧去吧,我也往家去了。” 不论大太太如何的心中愤恨,这事儿到底被老夫人下了死手给按下去了,便是前去求情的大爷和二爷,还有大奶奶和二奶奶,之后也不曾过来棠梨阁烦她,何婉仪虽心有忐忑,却也乐得清净。 这一天正是三月十六,刚过晌午,何婉仪便扶了玉叶的手坐上了马车,终是随着朱兆平往苍桐镇去了。 离开了朱家,朱兆平这几日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峰,也渐渐舒展开来,不时的还会撩开帘子,给何婉仪指点山水美色。何婉仪想起他前几日说的那些话,不禁问道:“还有几日能到了江边,听说那里的大船极高极大。” 瞧着何婉仪满眼都是憧憬,朱兆平失笑道:“大约还得两三日。”又笑道:“虽说山路崎岖,不过景色还是可堪入目的,我听人说前头三道弯有片枫树林,金秋时节极是红艳,仿佛烧起的一片红云,可惜眼下却是暮春,枫林的叶子该是青翠的。” 何婉仪笑了笑:“便是青翠,也该是景致极美的。”将面前的茶杯斟满,小心地捧给了朱兆平,又笑道:“我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江州老家,苍桐镇比江州可远得多了。” 朱兆平笑道:“的确远了许多,等着我们弃车登船,还要在水上待上好几日。” “那下了船呢?” 何婉仪长得一双漂亮的杏眼,此时此刻,这眼眸里水光轻闪,仿佛镀上了一层柔软清波。她的神色有些好奇,带着显而易见的向往,朱兆平看得一怔,心里忽然窜起软软柔波,仿佛是谁轻轻拨动了心房上最柔软的一根弦,叫他忍不住软了脸色,柔了声线,缓缓回道:“下了船还得重新做了马车,上得官道,也得半个月才能到了丽州。” 苍桐镇隶属丽州,听说是个小镇子,跟潭溪镇差不多,却比潭溪镇的风景气候好上了太多,物产也更丰富。 何婉仪轻叹了一声,面露出神往之色:“听说那里盛产蜜桃,果子红而肥大,汁多味鲜,滋味儿极美。” 朱兆平看得失笑:“不知道你竟是个贪吃的。” 何婉仪面颊微红,情不自禁为自己找补:“我哪里贪吃了,只是听人讲了那么一句。” 朱兆平见她口齿伶俐,眼波流转,左顾右盼间皆是神舞飞扬,倒和在家的时候大为不同,心中不禁怜惜更盛,笑道:“好好,知道不是你贪吃。”说罢又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挤眉笑道:“只是我却是想吃得很,既然你不贪嘴,等着到了苍桐镇,买了桃子回来,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吃呀!” -- 第50页 何婉仪掀起眼皮甩了一记眼波过去,哼道:“听说那桃子夏日里才能成熟,你便是买来了,也都是青涩不熟的小桃子,我倒要瞧瞧,你如何吃得下去。” 朱兆平含笑不语,只是拿眼睛将何婉仪看了又看,随即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路过三道弯的时候,朱兆平专门撩开帘子给何婉仪看那片枫树林,果然青翠可爱,何婉仪不禁抿唇笑了。 到达江边的时候,正是残阳西斜,落日熔金。 何婉仪活了两辈子还是头回见着这般波澜壮阔的美景,只觉得眼睛睁得再大也不够看,她被朱兆平轻轻揽在怀中慢慢往前走去,耳边听得水浪逐风,再见远处烟波浩渺,白色水浪随波翻涌,心头忽然一酸,水泽便从眼底涌了出来。 朱兆平正兴致勃发,抬着手给何婉仪指点江边风光,忽见着她落了眼泪,不觉一惊:“可是觉得风硬难忍?”又道:“不如回去吧!” 何婉仪将朱兆平的手臂按住,摇摇头哽咽道:“无事,我不回去。”抬手抹去了眼泪,看向远方灿然笑道:“我还要再看一看。” 上辈子窝在朱家大宅院里,抬眼闭眼皆是那一片天地。朱兆平不在,她守在婆母跟前每日里战战兢兢,等着朱兆平回来了,可吕素素也跟着回来了,女人们越来越多,成日里勾心斗角,到头来也没能得了善终。这辈子她终是走出了朱家大宅,眼睛里也看到了再不同于前世的风景。她知道,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夜里,何婉仪便起了热,脸上身上烧得滚烫。 朱兆平守在床边给她伺弄汤药,见她终于醒了,忙拿了枕头塞在她的身下,又端了汤药喂给她喝:“这药正是入口呢,不凉也不烫,你赶紧喝了,也好快快养好了身子。” 何婉仪只觉眼皮子仿佛拴了千斤坠,撑开一道缝都是艰难,干脆闭了眼睛,等着那勺子挨到了唇边才张开嘴,一口把那药给喝了。 朱兆平边喂药边叹气:“都是我不好,你从来没出过远门,那江边风头又硬,实不该带了你去。便是坐上了船,倚靠着窗边儿看一看也是一样的。咱们今日站的地方正是风头儿上,我这会儿都觉得鼻塞了。” 何婉仪强撑着精神说道:“你也赶紧抓了药喝上一碗。”一张口,才觉喉管处又干又痒,嗓子也是哑得不成样子。 朱兆平将空碗随手搁在一旁,又拿开了枕头安置了何婉仪躺下,柔声道:“已经喝了,你莫要担心,好好睡一觉。” 出了一夜的汗,第二日何婉仪已经好了许多,虽是不再发热,可身子却软绵绵的直不起腰。朱兆平见着她这模样,叹道:“如此,便在此处多停留几日吧!” 所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前前后后耽搁了七八日,何婉仪才算是痊愈。这回上了船,却是连窗边儿都不敢坐了。 朱兆平笑道:“眼见着大家伙儿都换了夏衣,水面上的波浪都跟着热了,这会子你却又躲什么?快来看看,难得咱们坐一回船。” 何婉仪坐在船舱里正捧着杯温茶慢慢嘬着,听见朱兆平揶揄她也不出声,只是身子却如泰山压顶,纹丝不动。 朱兆平笑了一回,见何婉仪并不捧场,也渐渐消了声响,只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的江面。 他走得时候又去看了大太太,虽说已经不再罚跪,可之前跪了许久,膝盖骨上的两团青紫正是疼得厉害的时候。见着他去了,话都没说,拿了枕头就砸了过来。此番一遭,他们之间那薄如蝉翼的母子情分,算是彻底没了,两两相望,只瞧见了对方眼睛里不加掩饰的憎恶和疏冷。 因着担心何婉仪的身子骨吃不消,又则时间十分宽裕,朱兆平又有意散散心里的郁愤,于是这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夏末的时候,才算是终于到了苍桐镇的地界儿。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到了打尖的客栈,朱兆平先一步下了车,又回身扶了何婉仪下来。因着出门在外,何婉仪带着一顶帷帽,淡绿色的轻纱随风轻漾,何婉仪忙抬手按住,却又露出了一截儿皓白如玉的腕子来。 朱兆平忙伸手帮忙按住了,轻声说道:“已经订好了房间,等着安置妥当,我让小二将饭食送去屋里,此间人多事杂,你无事便莫要出来了。” 何婉仪轻轻应了一声,等着穿过嘈杂的正堂,正待上楼的时候,她却是余光一凝,忽地瞧见了一张尤其熟悉的脸庞。她忙停下脚步,手扶着栏杆隔了绿纱定睛看去,却见着那厢桌角处,正坐着用饭的那曼妙女子,不是吕素素又是何人? 第032章 人流不歇的嘈杂客堂里, 吕素素坐在角落,安静地用着晚饭。她的对面坐着一个面黄瘦弱的年轻男子,神色温柔,眼神缱绻, 虽一直不曾言语, 手上却是不时地夹起一些菜肴放在吕素素的碗里。 吕素素看了那伸过来的一双筷子, 也只是顿了顿, 继续闷不吭声地垂头吃饭。男人看着这样的情形,默默叹着气,又随意夹了些菜喂进嘴里慢慢嚼着。 客栈的生意很好,不时便有人前来打尖住店,吕素素吃饱了, 便搁下筷子抬起头,下意识向着门处张望,却是那么一看,便瞧见了正站在柜台前同老板说话的朱兆平。她瞬间就呆住了,然后情不自禁地就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真的是他吗?吕素素心跳得厉害,手指用力抠住了桌边, 然后心底深处渐渐涌出狂喜来。他真的来了!跟上辈子一样,他果然还是来了! -- 第51页 楼梯台阶上, 玉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浑身颤抖的何婉仪,看着她担忧道:“奶奶,你可是身上不舒服吗?” 何婉仪用力握住了玉叶的腕子, 只觉心里跳得厉害,垂下眼睫缓了缓,勉强稳住了心神,等她再抬起头看去, 便瞧见了神色大变的吕素素,正扶着桌子站起身往外张望。 这一眼看过去,何婉仪瞬间凝在了原地,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潮水般全部退了回去,她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情不自禁地瞪圆了眼睛,全神贯注地死死盯住了那女人滚圆挺起的肚皮。 她竟然有孕了? 这怎么可能! 何婉仪脚下虚浮得厉害,耳朵里头也嗡鸣作响,她用力扶紧了栏杆,脑仁儿里乱糟糟一片。 这不可能啊,这个时候吕素素怎么可能有孕了呢?上辈子朱兆平是夏末才离开的家,便是一路上不曾游山玩水,也不曾耽搁了时辰,便是这时候她已经被朱兆平纳进了后宅,可她那肚子,分明已经五六个月了。 众多的疑惑铺天盖地倾盆而来,何婉仪忽地打了个哆嗦,只觉身上冰冷得厉害。 玉叶此时已是慌得不行,她四下看了看,四爷还在柜台前同老板说着话,宋妈妈带着她那一家子,已经去客房收拾被褥了,还有王忠那一家子,跟着马车去了后院儿正在打点行李。 “奶奶,你这是怎么了?”玉叶虽是自来稳重老练,可到底出门在外,身边儿也没个能商量的人,瞧着何婉仪仿佛中邪的模样,泪水忍不住就落了下来。 这一腔哽咽,仿佛纤细的亮光撕开了黑夜里最深沉的那一抹浓稠,何婉仪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嗓子有些沙哑道:“别慌,我没事儿。” 听得这一嗓子,玉叶才觉身上有了些力气,忙抹了眼泪小声道:“奶奶,我去把四爷叫过来吧!” 何婉仪缓缓摇头:“不必。”又长舒了一口气,扶着栏杆慢慢站直了身子,眼睛不受控制的又向吕素素那里看去。 这一看,她情不自禁地又愣在了原地。 这时候的吕素素已经坐了回去,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着蓝衣的男子,那男子弯腰俯身,正同吕素素说着什么。她虽是瞧不清楚那人的脸色,可只看着两人的形容,便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再是不简单的。 何婉仪无意识地干笑了两声,一层一层的冷汗在后背上涌了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因着她的重生,所以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吗?吕素素还不曾见着朱兆平,便已经嫁人有了身孕? 玉叶担忧地看着何婉仪,旁人还不曾察觉,可她却是清楚,奶奶死死握住她腕子的那处地方已经湿滑粘黏,她不禁回头张望,却见着四爷已经缓步走来,忙惊喜道:“四爷!” 朱兆平吩咐完店家便往楼上客房走去,远远地瞧见了他那妻子正驻足楼梯上,看着形容似有不对。等着玉叶回转头瞧见他,那陡然间发光的眸子,还有那眼角淡淡的微红,无不在告诉朱兆平,这里果然是有事发生了。于是脚步变得飞快,朱兆平撩起袍子就上了台阶。 何婉仪听见朱兆平来了,便松开了玉叶的手,没等她回头去,朱兆平已经轻轻揽住了她的腰身,等他垂头看她面色惨白的模样,不禁皱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还不是看见了上辈子恨之入骨的情敌了! 何婉仪冷冷瞥了朱兆平一眼,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再回头看去,却见着那吕素素挺着大肚子又站了起来,一双眼正盯着他们这里看,那副模样,仿佛是见了鬼怪一般,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心里又生出莫名的奇异来,何婉仪瞧着那蓝衣男子紧张非常地扶着吕素素,嘴巴不停地说些什么。可吕素素却仿佛未听,只雪白着一张脸,不错眼地盯着他们这里。 何婉仪怔了一回,回头问朱兆平:“你可认识那身怀有孕的妇人?” 朱兆平莫名其妙地看过去,仔细端详了片刻,低头笑道:“你可是撞邪了?我又怎会认识一个陌生的有孕妇人呢?”说着手上用力,将何婉仪往楼上推,笑道:“走吧走吧,赶了一天的路,累都累死了。” “素娘,素娘你到底是怎么了?”朱文龙惊慌意乱地扶着妻子,也不知怎么了,妻子忽然就成了这幅模样,他顺着妻子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瞧见楼梯上人来人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吕素素觉得脑仁生疼,眼前一阵一阵的晕眩,她忙伸手抓住了朱文龙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道,慢慢坐了下来。 这不对,这是不对的。她清楚地记着,平郎便是这两日住进的客栈,具体哪一日她记不得了,却十分牟定就是这三两日。可上辈子平郎分明是只带了几个小厮仆役的,这辈子却又是怎么回事?刚才楼梯上的那个女人,她分明就是那个该死的何氏! 她怎么会跟着来呢?难道说,因着她的重生,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吗?吕素素觉得身上凉一阵热一阵,不,不可以,她绝不允许有任何的异变发生。从她重生的那一刻,她就日夜盼着和平郎相逢的这一日,她不能接受任何半星半点的改变。 朱文龙见着妻子脸色苍白如雪,神色惊恐,又摸了手更是冰凉无比,不禁担忧道:“你莫不是吹了凉风着了寒意,我去给你叫了郎中。” 吕素素手上一用力,厉声道:“不许去!”迎着朱文龙看过来的诧异目光,她缓了缓气息,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说道:“你扶我回房歇息吧,我累了。” -- 第52页 这一夜,不论是何婉仪,还是吕素素,都没能睡得踏实。 朱兆平被身边人翻来覆去的折腾搅合得睡不着觉,干脆一伸手将女人紧紧搂在怀里,闭着眼哭笑不得道:“你究竟是如何了,进得这家店便开始魂不守舍,趁着夜深人静,可要同相公说一说这里面的缘故?” 何婉仪被朱兆平这么一搂一夹的,脑子里原来想着的事情也没法儿再想了,肚子里倒是憋了许多的事儿,可一件也不能同这男人说。 见着何婉仪不出声,朱兆平不由得睁开眼看去。只是帐子里昏暗无光,他也瞧不见什么,于是将何婉仪往怀里又按了按,闭上眼叹道:“睡吧睡吧,明个儿还要赶路呢!你若是睡不好,再病了,咱们又要滞留在此不能离开了。” 这句话却仿佛兜头一盆冷水,叫何婉仪彻底回神了。管她吕素素究竟是个怎么回事,总是眼下这二人还不曾相识,更别说那女人还挺着大肚子,这二人这辈子眼看着就是无缘又无分了,既如此她还纠结个什么,赶紧睡觉,明天赶紧离开才是。 虽是这般想,可何婉仪又如何能轻易睡得着。方才乍然之下她只顾着头晕心慌,这会子回想起来,那个吕素素头上梳的发髻,分明就是妇人的打扮。那 个蓝衣男子,八成就是她如今的夫君了。只是有一点疑问,上辈子的吕素素跟朱兆平相遇的时候,她可曾嫁过人,也怀了孩子吗? 何婉仪抓心挠肺地想要弄清这事情,可她也清楚,这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窥得半点的真相了。耳边听着朱兆平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另一团疑云跟着就涌上了心头。 那个吕素素,瞧着神情仿佛是认识他们的,方才不觉察,可这会儿想想,她之前满脸惊喜地扶着桌子站起身的时候,眼睛看向的地方,分明就是客栈的大门口。那会儿的功夫,朱兆平刚巧在前庭同老板说话,那么说,她其实是在看朱兆平了?再后来看向楼梯这里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又是震惊的。可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何婉仪想着想着,猛地一个起身就坐了起来。 朱兆平本来已经昏沉入睡了,叫她这么一挣,又立时惊醒过来,忙跟着起身问道:“怎么了?” 屋中昏暗一片,他们住的这间屋子靠里面窗户又小,虽是外头月华正盛,可也没多少月光渗进了这间小屋中。 朱兆平问了这么一句,可何婉仪没有回答他,他听着身边这人不住的大口喘气儿,心里也跟着不上不下有些难安,伸手将女人搂在怀里,下巴轻柔地抵在她柔软的发丝上慢慢摩擦着,他又轻声唤道:“婉娘?” 何婉仪仿佛如梦初醒,猛地回身狠狠回抱住了朱兆平。 她相信朱兆平说的那些话,这会儿的他,压根儿就不认识什么吕素素,那么吕素素脸上的那抹惊喜,还有后来脸上的震惊,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吕素素却是认识他们的。 可她又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何婉仪忍不住打起了寒颤,她想起了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些奇异的事情,忍不住生出了一些猜测。难道说,那女人跟她一样,也是重活了一回吗? 第033章 屋中的光线依旧昏暗, 朱兆平看不清怀中女人的神情,却是清楚她在颤抖。问了几声,也总不得回应,他心里也不禁着慌起来, 想起玉叶走之前低声同他说的那句话, 心里也生出疑虑来, 难道说真个儿是这客栈里不干净, 叫冲撞了? 朱兆平皱皱眉,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糊涂了,一个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小丫头的胡言乱语,他倒是真个儿听进耳朵里了。见着何婉仪总也不肯说话,朱兆平说道:“你松开手, 我去点上蜡烛。” 可何婉仪哪里肯,只死死搂住了朱兆平。眼下她那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若是吕素素也跟她一模一样的重生了,那她知道的那点子东西,吕素素岂不是也知道?那女人惯会哄骗男人,手段也是花样百出, 若是又叫她粘了上来,那她这辈子又该如何? 何婉仪虽不愿意承认, 却也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惧怕吕素素的。那时候吕素素还没进府,虽然朱兆平也待她冷冷淡淡, 可也并没有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可自打吕素素进了朱家…… 身子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子寒颤,她是那女人的手下败将,如今噩梦重临, 她焉能不担心。 朱兆平无奈,将女人的脊背又轻轻抚了抚:“你这究竟是如何了?你松开让我去点灯,我陪你说说话儿。” 何婉仪怔了怔,最后还是依言松开了手。她又想起来了,朱兆平喜欢的不是她这种任性霸道的,他喜欢吕素素那样柔顺的…… 烛光渐渐亮堂起来,朱兆平放下火折子,回转头就瞧见那女人拥被而坐,神色怔怔的,眼角似有水光,瞧起来可怜兮兮的。 走过去上了床,朱兆平将何婉仪抱在怀里,柔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告诉我知道。” 何婉仪抬眼瞧着男人,眼眶有些酸酸的。 若是这辈子醒过来时她还不曾出嫁,也许她会争一争,不要再次嫁进了朱家门,慢慢改了性子,选一条崭新的路去走。可惜她醒来的晚了,那时节他们已经拜过堂进了洞房,正躺在喜床上做着这天底下男女最私密的□□。她无路可退,也不愿意做个和离妇人。她想着朱兆平的性子,知道他算是个能依靠的良人,上辈子她那样的失败,也有些她自己的问题,也许这辈子她努把力,就能把日子过好了。 -- 第53页 朱兆平抬起手轻轻抹去女人眼角的水渍,将温热的唇瓣在她的额上吻了吻,叹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你说说看,许是我能给你想个法子。” 何婉仪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吕素素眼下挺着个大肚子,又有自己的相公,她不知道上辈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可这辈子,瞧着朱兆平除非叫雷给劈了,得了失心疯,不然怎么也不会将那女人再弄进府里的。 想了半日,又挨不住朱兆平不时的询问,何婉仪垂下头靠在朱兆平的胸上,轻轻道:“无事。” 朱兆平眉间的褶皱更多了,意识到这女人根本不愿意说,他有心逼问,又怕将她又给弄哭了,想了想道:“如此,那我们歇下吧!”总是来日方长,等她好一些他再问吧! 何婉仪被朱兆平抱在怀里睡下了,只是她却依旧睡不着,这男人的怀抱很温暖,很让人着迷,可是吕素素出现了,这怀抱以后还能不能只属于她,她也不清楚呢! 如此长夜难熬的还有吕素素,她挺着大肚子不比何婉仪,虽是不能辗转反侧,却也瞪大了眼睛怎么也睡不着。身边的男人已经轻轻打起了鼾声,她皱皱眉,厌恶地侧过身。再忍他两日,吕素素想,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翌日醒来,何婉仪又鼻塞了。 朱兆平一面叫玉叶进来伺候她,一面又出门吩咐王忠去找郎中,等着转身回房,何婉仪已经硬撑着坐起身来。她鼻音很重,嗓子也带着沙哑,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朱兆平说道:“我能撑着,我们走吧!”话说着,又轻咳了两声。 “你又拧得什么劲儿?”朱兆平撩起袍子在椅子上坐下,不悦道:“我们又不着急赶路,你做甚这么硬撑着?这舟车劳顿的,以后落下了病根还是你自己个儿受罪。” 可何婉仪怎么也不肯,她有种预感,这场病来得蹊跷,仿佛是故意叫他们滞留在这儿的。她想着吕素素也在,怎么也不肯顺从了朱兆平。 朱兆平其实并非是个脾性好的人,最后被惹毛了干脆拍了桌子道:“要走你走,我是不走的。”说着转身出去,很快没了影踪。 何婉仪立时掉了眼泪,玉叶扶着她坐下,劝道:“奶奶这是做甚呀?四爷是关心奶奶,奶奶非要拧着岂不是两人都心里不快?” 这丫头哪里知道她心里的苦楚,何婉仪便是想要挣命离开,可朱兆平已经犯了牛脾气,她也总不能绑了他离开这儿。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个吕素素若真是她命中钦点的煞星,便是躲开了一时,也总是躲不开一世的。 这病一养就是两三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静到何婉仪都生出了疑惑,以为这吕素素该是再不会出现在她以后的日子里时,偏偏变故便是这时候发生的。 这一日,何婉仪才刚喝完了碗里的汤药,便听见后.庭里忽然一阵巨响,她走到窗前也只看见人群往声响处涌去,什么也瞧不见,便重新回去坐在椅子上,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乱跳了几下,叫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玉叶便是这时候慌慌张张满脸惊恐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奶奶,可是出大事儿了。”玉叶抹了一把汗在椅子上坐下,何婉仪叫她唬得心惊肉跳,脱口问道:“可是四爷出了什么事儿?” 玉叶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喘气道:“老天保佑,四爷没事儿。” 何婉仪还没张口又问,玉叶又道:“只是跟着四爷一道进了小厨房的那个人却是活不得了。” “好好说话,别半截儿半截儿的说,叫人心急。”何婉仪听见朱兆平无事便落下了一颗心,将碗一推,忍不住发起火来。 玉叶惊讶何婉仪突如其来的火气,也不敢多问,忙道:“那小厨房原是客栈里的客人另点餐食的地方,今儿个四爷说要给奶奶清炖碗鸡汤补补身子,便进了那厨房。岂料到那房子年老失修,顶梁竟是忽然断了。原本四爷是逃不出来的,叫一起进去的那男人推了一把,才躲开了那要命的一砸。只是那男人被砸了个正着,我走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儿,想来这时候已经没了。” 正说着,窗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哭声,何婉仪听见这声音便是一怔,随即直了眼轻声问道:“死的那个男人,可是身着蓝衣,有个怀着身孕的妻室?” 玉叶愣了一回,不明白主子怎会问得这般详尽,却还是回道:“是不是身着蓝衣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这人是有个身怀六甲的妻子。” 何婉仪只觉一阵眩晕席卷而来,玉叶忙起身扶住她,吃惊道:“奶奶可是又不舒坦了?奴婢扶奶奶上床歇息。” 吕素素都要卷土重来了,她还有个屁闲心去歇息! 何婉仪用力掰开了玉叶的手,扶着桌子站起身:“去,把我的帷帽拿过来。” 玉叶担心道:“奶奶?” 何婉仪心躁得厉害,也不看玉叶,只低声喝道:“你这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玉叶再也不敢多嘴,忙去拿来了帷帽,何婉仪往头上一戴,便扶着玉叶出门去了。 客栈的后.庭里,吕素素挺着大肚子捂着脸正跪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朱兆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竟是满脸的愧疚和凝重。 刚才事情紧迫,这男人原本是站在外头的,比他更容易逃出去,可他没有,却是返身扯了他的衣襟子,用力将他甩了出去。那梁子砸下来,刚好砸在了他的头上。说起来,也是这男人救了他一命,或者说,是这男人替他去死了。 -- 第54页 “夫人,夫人莫要过度悲痛了。”朱兆平的一双眼不时在女人高隆起来的肚皮上打转,这家子的男人已经替他死了,听说是无父无母,家中又无亲眷的,若是这妇人再哭出些毛病来,或是惊了腹中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他身上的罪过可就大了。 吕素素拿着帕子捂脸哀嚎,她耳边听着这一句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语,不觉心里平稳起来。便是这辈子出了些差错,那个何氏莫名其妙竟也跟着来了,可不要紧,这男人的脾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拿捏。此番有了这事儿,这辈子她便还能跟上辈子一样,顺顺利利跟在他的身边,又顺顺利利进了朱宅。待她蛰伏几年,好生笼络了这男人的心,他们两个还能再续前缘。 此番一想,吕素素情不自禁想起了上辈子何氏死后发生的那些事。她的眼神不禁暗了暗,是她手段不够圆滑,处理事情不够干净,这才叫那个死丫头收集了证据,最后闹到朱兆平跟前。虽他到底为着孩子隐忍不发,可后来却再没有同她说过半句话,就同对待何氏一般模样,也这般冷待了她。 吕素素提起一口气,张开嘴又是一声呜咽。不要紧不要紧,都过去了,眼下又是个新开始。这个死鬼已经死了,死前还给她铺平了那条明光大道。这一回只要她小心一些,待到熬死了何氏,弄死了那些女人,她必定能同平郎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女人又是一声悲哭,哭得朱兆平几乎想要俯身跪地向她求饶,他寻思了一回,眼睛在四周窃窃私语说个不住的人群看了一圈,朗声说道:“夫人你莫要悲伤,这位兄台是因我而死,以后夫人和肚里孩子的前程,我全都揽下了。”又抱起拳冲着人群作揖:“不知可有德高望重的前辈在,也可出来为我做个证明,以后若我有违誓言,夫人尽可以拿了凭证前去衙门状告于我。我也并非无名之辈,乃是苍桐县将要上任的县丞。” 却是个有品有阶的小官儿呢,众人皆变了副面孔,神态也尊重了许多,朱兆平眼睛又那么一看,便有一个白须老者走了出来,声若洪钟,郎朗说道:“大人既是心有仁慈,有意为这失了夫婿的母子遮风避雨,老身不才,愿意做了这个中间人,以后出来说道,也有个人证。”说着抱拳道:“老身出身苍桐县,乃是那里的一门乡绅,姓钟名惠,大人叫人一打探便可知晓。” 客栈的老板走了上前,弓腰敬道:“小的可以作证,钟员外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铺路造桥的,大家伙儿都是受过恩惠的。” 朱兆平忙抱拳作揖:“如此,就请钟老给做个凭证了。” 吕素素跪在朱文龙的尸身旁,对着这些仿佛充耳不闻,只捂着脸痛哭不止,可她自家心里却是清楚,这一世发生的这些事儿,同上辈子却是一般模样的。 何婉仪扶着玉叶立在人群里远远看着,有些事情她虽然不清楚,可瞧着眼下这情形,却也猜到了大概。这个吕素素若是上辈子也是这么个情况,那么那个庶长子朱嘉言便不是朱兆平的亲生骨肉了,而朱兆平从来不说,对他视若己出,也是朱兆平这个人太有良心了。 这会儿的功夫,何婉仪却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件事上辈子她一直想不明白,如今却是一清二楚了。朱兆平并不是贪花好色的性子,他带了吕素素和朱嘉言回了朱家后,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他都是在棠梨阁歇息的,从来就没见他单独去过吕素素的明月轩。可惜那时候她生孩子伤了身子,也没能趁机再生下一儿半女的。后来家里添了几个妾侍,她全部的心思都在对付那些女人身上了,等着潘云投水死了,她和朱兆平之间也彻底完了。 玉叶没有觉察到何婉仪情绪的风云变幻,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边儿的情形看,末了还叹气:“也是个苦命人。”顿了顿又道:“四爷也是个有良心的。” 何婉仪眨眨眼,忽然明白过来,玉叶这前一句叹的竟是吕素素。她有些不适应,毕竟玉叶是她身边儿最忠心不过的丫头,在她的唇齿里,吕素素自来就不是个好东西。便是最初她不曾说起吕素素的半句好话,提起那个女人,她的脸色也从来都是难看的。 倒也是了,何婉仪沉默地想着,这会子她也没想到,这个吕素素后来竟是不吭不响地就夺了她的中馈,再后来她临死的时候,听说前头已经在置办东西了,只等着她一死,便给那个吕素素扶正。 心里忽然窜出了一口恶气,何婉仪没出声转身便往屋子里走去。这外头的事情已成定局,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会子窜出去说三道四不仅会丢了自家和朱兆平的脸面,也会没了个好名声。她上辈子的名声便不好,这辈子她想有个好名声。 玉叶忙追了上去,她到底是跟着何婉仪一起长大的,很快就察觉到了主子心里的不快,只是她却想不透这不高兴究竟是为了哪般,好一会儿才说道:“奶奶可是不愿意四爷养了那妇人?”说着皱起眉:“那妇人的男人是因着四爷而死,眼下孤身一人还挺着大肚子,咱们家也不缺那点子银子,奶奶又何必生气呢?” 何婉仪没出声,只是沉默地上着楼阶,这会子算是没半个人能说道说道自家心里的那点子心事了。等着回了屋子,看着玉叶将那帷帽挂在架子上,何婉仪幽幽叹了一句:“若是那妇人起了旁的心思,却是想跟了四爷呢?” -- 第55页 玉叶一怔,忙上前道:“不可能吧?” 何婉仪哼了一声:“自来都是人心不古,她一个孤身的妇道人家,又带着一个小娃子要养,你家四爷家财又厚,人又长得一表人才,如何就不能起了涟漪之情呢?” 玉叶这么一听顿觉有理,拧拧眉说道:“虽说如此,咱们却也不怕。到时候让她分居而住,四爷的性子最是明正不过的,断然不会背着奶奶去寻了那女人的。再者还有奶奶在,奶奶只将那女人的一切琐事握在手里,只要四爷没了那份心思,那妇人再是存心不良,也没法子就叫四爷纳了她。再说了,她还有个孩子呢!” 何婉仪一听有理,倒一时沉默起来没说话。 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个什么情形,那吕素素不但跟着朱兆平进了朱家,还叫朱兆平认了她那个孩子。可眼下她却是可以依着玉叶的法子,将两人远远隔了开。多养个把人朱家还是负担得起,她也想亲眼看看,这个吕素素是打从一开始就存了坏心,还是后来见着朱兆平身边无人,这才慢慢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本是何婉仪养好身子就该离开了,可朱兆平要安置朱文龙的丧事,便又耽搁了两天。等着这一天事情终于处置妥当,朱兆平便带着吕素素过来同何婉仪见面。 何婉仪是一早就听朱兆平说了那么一嘴,大早上起了床,便叫玉叶寻了一件素色的锦缎褙子穿在了身上,虽说是素色,可上头却拿银丝线纹绣了大片的牡丹花。这花样子上辈子她原是喜欢的,可后来发现吕素素也喜欢,她便扔了不再穿。可鬼使神差的,她早上却亲口吩咐了玉叶将这套衣服寻了出来。 端坐在屋子里,等着吕素素跟在朱兆平身后,一身白素的款款而来,何婉仪立时站起了身,也拿了帕子捂在眼上哽咽了两声,上前福礼道:“吕家姐姐这两日可安好?原是想着去看看姐姐的,可我前几日病着,想着姐姐怀着身子再给过了病气儿也不好,最后也没去,姐姐可千万莫要责怪。” 喊了这一句姐姐,何婉仪心里是发呕的,可眼下也只能这么喊上一句。同样心里作呕的还有吕素素,她一面拿了帕子捂脸,哽咽着同何婉仪回礼,一面又暗自心惊。这个何氏怎的跟上辈子的性情不大一样,上辈子这位可是个炮仗,又是个妒性极大的,头回子见面,这女人一瞧见她搂着言哥儿立在院子里,两只眼就生出了火焰来,给了她一个没脸,可平郎也没能让这女人好过。 吕素素呜咽着就顺着何婉仪的力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听见那女人柔声劝慰她:“姐姐还怀着身子,可千万要好好保重才是。姐姐放心,以后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便再不会短了姐姐和孩子吃用上的东西。” 这话一出,吕素素便是一个心惊。上辈子朱兆平身边儿没个妇道人家,这男人又时刻记挂着那死鬼为他而死的恩情,待她极是上心。早晚有问,平素里还能常见面,只是这个何氏眼下也跟着来了…… 何婉仪见着这吕素素只是低眉顺眼地哭,虽心里还梗着一口气儿不顺,脸上却笑得亲热,说道:“等着到了镇子,我便去租赁一套两进大的院子,到时候单独给姐姐开辟一个院子住着,再买个丫头贴身伺候着,姐姐只管放心,保证把姐姐安置得妥妥帖帖。” 吕素素自然是连声推辞:“不好就为了我这么个命薄之人破费,我只跟着妹妹就是了,也不必两进这样大的院子,人口总也不多,咱们一处住着就是了,也省得多花费了银子。” 何婉仪还没说话,朱兆平却张了口:“这点子银子不算什么,我朱家也算是富足人家,两进大的院子还是租赁得起的。”又向何婉仪道:“我听着这样安置极是妥当,我是个男人家不懂这些,以后朱家嫂子的事情就靠娘子劳心了。朱家大哥于我有救命的恩德,还请娘子万万不可轻慢了朱家大嫂。” 何婉仪立时笑道:“瞧相公说的这话,既是相公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以后必定将吕家姐姐照顾得妥妥当当,相公只管安心就是。” 朱兆平得了这话心满意足,向吕素素抱拳作了个揖,便转身离去。 吕素素暗自叫苦,脸儿上却只是柔柔含怯。 何婉仪一面吩咐玉叶去厨房叫了点心汤水过来,一面瞧着这女人又暗自惊心。这吕素素藏得倒是严密,可偏偏她是个知晓后事的,瞪大眼仔细留意,果然瞧见了这女人一瞬间一晃而过的那抹厉色。 可眼下却是闹不清楚,这个吕素素原来就是坏心肠,丈夫一死就算计着给自己寻后路,还是说这个吕素素,果然跟她一样,也是个又活一辈子的。 何婉仪看着面前这个女人慢慢笑着,不要紧,不要紧,她同朱兆平如今相处和睦,她又是敛了性子,装出了一副贤良脾性,便是朱兆平真个想要纳妾,这遍地都是女人丫头,怎么也轮不到这个吕素素头上去。这一辈子,这女人不管肚皮里藏着一副怎样的心肝,都只能在她的手心儿里,依着她的意思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第034章 吕素素捧着一碗梨汁奶酪慢慢吃着, 她脸上看不出半分表情,可心里的愁绪却如线头一般理也理不清楚。她本是信心满满,眼下却凭添了几分忧虑。 肚子里的孩子忽然动了起来,吕素素一晃神, 忙轻轻抚着肚皮, 目露出柔色来。这是她最心爱的孩子, 虽然不是她同心爱的平郎所生, 可却是她的第一个孩,聪明灵秀,前途无量。 -- 第56页 轻轻抚了几下,肚子里的小人儿就不动了,吕素素笑了笑, 拎起勺子又吃了一口梨汁奶酪,只是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 那个何氏不仅跟着平郎来了这苍桐县,竟还转了性子,瞧着贤惠了不少。不过也是了,她眼下是个有夫之妇,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也难怪她不似上辈子那般,一见着他们母子便恨不得放把火烧死他们。却也可惜了, 上辈子平郎守口如瓶,说不告诉旁人言哥儿的真正来历,便半句也没透漏出去, 叫他稳稳当当坐住了朱家大房庶长子的位子,这辈子却叫何氏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吕素素因着这事儿很是闷闷不快,可到底也没甚法子。 等着朱文龙的后事处置妥帖,朱兆平带着一行人, 便又踏上了往苍桐县的去路。这一路却不比之前,因着多了个吕素素,朱兆平担心她怀着身子车马颠簸再出了不妥,于是又故意放缓了行程。何婉仪虽知道朱兆平没有半丝的男女情意,可心里还是不高兴得很。 这一日到了峰口镇,这镇子乃是隶属苍桐县的一个小镇,比不上苍桐镇,却也有几分热闹。朱兆平叫人把车子安顿在临时打尖的客栈里,便命宋妈妈去服侍吕素素安歇,转头又让玉叶拿了帷帽给何婉仪戴上,叫上了小厮茗双,几人往集市上去了。 何婉仪心里还只不快着,便借口身上疲倦,不肯一道去。朱兆平自是看出了她心头的抑郁,虽是不知何故,却也有心哄了她欢喜,于是上前去半推半搂,连哄带说的,便将何婉仪拉出了门去。 两辈子了,何婉仪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集市,随便扯了块儿油布拿竹竿撑着,下面摆上几块儿板子,再把货物摆上去,便能开张了。卖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金贵的,瞧着做工又粗糙,却是胜在一个新鲜。 朱兆平瞧着何婉仪看得欢喜,低声笑道:“可是看中了什么,我买给你。” 何婉仪本来拿着一个瓷质小马驹儿在看,听他这么一说,便把那马驹儿搁了回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就走了。 朱兆平愣了一下,随即笑盈盈跟了上去。 何婉仪又在另一处摊子前头立住了脚,这回看上的却是一个瓷质莲花灯。那莲花灯样式简单,通体雪白,只在花瓣的末端晕染了一些淡红,便是那花瓣也做工极好,条条纹路清晰可见。何婉仪一瞧,便喜欢了。 朱兆平这回也不问何婉仪是否看中了,直接同那摊主问了价钱,然后吩咐茗双付钱。 何婉仪心满意足地捧了这莲花灯往前走,再抬眼看向朱兆平,眼里的晦涩便少了许多。朱兆平见她欢喜也跟着欢喜起来,忙不迭地又给她指点这摊位上的各色物件。 吕素素在屋子里闷够了,便起身开了房门,迎头便见着何氏身边的宋妈妈走了过来,见过礼冲她笑道:“朱大嫂可是屋子里闷坏了,今个儿天气好,不如老奴陪了大嫂往院子里逛逛。” 见着何氏的这位忠仆竟是对自己喜笑颜开,吕素素心里还是有些不适,不过她很快笑了起来:“不必,我去寻了妹妹说话。” 宋妈妈笑道:“不巧得很,奶奶叫四爷带出去逛集市去了。” 吕素素眼皮子一跳,脸上的笑便淡了:“瞧着妹妹同朱四爷夫妻情深,真是羡煞旁人了。” “可不是的,咱们家四爷就是离不开奶奶的,本来家里的大太太是不许奶奶跟着一道来的,偏四爷非要带了奶奶一同前来。”宋妈妈一听这话便喜不自胜,等着话出口来才惊觉说错了话,却是把家里头的阴私说给了一个外人听,再瞧着吕素素脸色不对,想起这女人的夫君才刚因着自己四爷而死,忙又敛了笑意,柔声说道:“老奴陪了大嫂出去逛逛,多晒晒太阳对孩子好。” 吕素素微微点头,就任凭宋妈妈扶了她去了客栈后头的小花园。 何婉仪同朱兆平午间不曾转回,却是在外头的小摊儿上用了饭。 “想吃什么?”朱兆平柔声笑问:“我听说这里的面食最是有名,你瞧面摊儿便有许多。”说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位说道:“那个叫做砂锅面,里面下了细细的面条,再下入各色配菜,等着熟了捞出来放在大碗里,浇进去高汤,点缀一些青白葱花,芫荽,若是喜欢吃辣,那桌面上有放了辣椒油的搪瓷碗,吃饭的人可以自己拿来。” 何婉仪笑了笑没出声,见那摊位原是小两口儿一起操持的,忙忙碌碌,脸上却满是掩不住的笑意,便是隔着远远的路,还有那一层层的白气,她也能清楚地感知他们的快乐。 心里一颤,何婉仪仰头瞧了瞧朱兆平,也不知道这辈子,他们可会有心心相印的那一日。不免又想起吕素素来,眉心一蹙,何婉仪立时不高兴了。 朱兆平莫名其妙地看着何婉仪忽然又板起来的小脸,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怎的好好的,忽然又不高兴了。于是顿了顿,指着另一处饭摊子道:“想来你是不爱吃面,这里有卖大鱼馉饳儿的,你要不要吃一碗?” 何婉仪本来还在置气,听得朱兆平耐着性子这么一问,忽地一怔,想起自己这辈子是想着要做一个贤妻的,既是要做贤妻,便不能动不动就给相公甩脸色耍性子的,于是忙又堆起笑,说道:“也好。” 朱兆平不免又眼神莫名地将何婉仪看了一回,心说这女人原以为是个母老虎,后来又瞧着泪眼轻洒的,似是个柔弱的,偏偏又情绪多变,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顿了顿皱眉说道:“娘子,情绪多变不利于养生的。” -- 第57页 何婉仪脸上一红,又忍不住睇了朱兆平一眼,哼道:“我便吃一碗馉饳儿了。”说着上前去,便在那空桌子上坐了下来。 朱兆平同玉叶几人也都跟上去坐下,茗双扬手道:“店家,要四碗大鱼馉饳儿。” 这摊位原是一对儿中年夫妻在经营,听得召唤那男的忙应了一声:“就来。”跟着就去拿了托盘,同自家婆娘一道儿,麻利地整治出了四碗馉饳儿,就端着放在了桌子上,笑眯眯道:“客官吃馉饳儿。” 何婉仪见着那浅浅小碗里头盛了四只,每一只都体型硕大,仿佛小儿拳头一般,不觉笑道:“瞧着倒似年下时候吃的饺子。”拎起勺子舀了一个,搁在唇边轻轻一咬,却是滋味儿鲜美,肉汁滑嫩,不觉又笑:“好吃。” 这话一出其他三人都笑了,朱兆平也拿了勺子吃将起来。 女子自来胃口小一些,何婉仪同玉叶用完一碗,皆是吃得肚皮滚圆,满口生香,朱兆平却是吩咐茗双又叫了两碗来。他将碗里的挑出来两个给了茗双,自己把剩下的吃尽,又喝了些汤水,心满意足地抽出帕子擦了擦嘴。 “这集市瞧着热闹,来往的人脸上也少见寡淡愁苦,想来此地的百姓日子丰盈,是不愁吃穿的。” 何婉仪笑了笑,温言道:“果然还是四爷有见地,似我等内宅妇人,便想不到这些的。” 朱兆平便笑道:“你若是愿意听,我便时常捡些有意思的说给你。” 何婉仪自然是希望能和朱兆平多亲近,能够多多说话,也省得那个吕素素见缝插针再迷惑了朱兆平去,于是顿了顿,轻声说道:“四爷若是愿意,我自然是欢喜听的。” 两人近些时日时常腻在一处,夜里又隔三差五亲近一回,眼下自然比刚成亲时候亲昵了许多,朱兆平笑了笑,吩咐茗双去付账,自己带了何婉仪主仆二人,又往集市深处而去。 此番走走停停,等着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四落,星子东升。 吕素素一手扶着栏杆,另只手轻轻搭在肚皮上,抿着唇立在二楼的阴影处静静看着。没想到这辈子他们竟是这般的夫妻情深,蜜里调油,心里又忍不住气愤起来,再看着何婉仪二人欢欢喜喜的模样,还有后面跟着的那两个下人,手里俱拎满了东西,心中郁闷更胜一层。 心里细细碎碎的疼,吕素素转身回了房里,在椅子上坐下,又觉心中惆怅愈盛。那样的亲昵,原是她和平郎才有的。脑中慢慢想起上辈子的光景,吕素素唇瓣间难免溢出淡淡轻叹来。 那时节潘云已经死了一年多了,这个何氏也被夺了权柄,禁足在棠梨阁里不能出门,她守在平郎身边儿眉眼温顺,刻意讨好了那么些年,终于唤得了平郎的回眸一顾。再然后,平郎便搬进了她的明月轩,那起初的两三年,是她上辈子最好的光景。虽然她还是顶着二房的名头,可手里捏着管家之权,任谁也不敢小瞧了她。 吕素素想着,便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惜啊,好景不长,等着她同平郎的第二个孩子将要落地的时候,她吩咐人在何氏的耳边念叨,说是只等何氏一死,四爷便要扶了她做正妻。又背地里叫心腹在何氏的汤药饭食里动了些手脚,那何氏本就抑郁得了重病,此番一来,很快便撒手西去了。她还以为以后的日子再没甚烦心的,偏那贱人,将她手里捏着的那些东西,就都告诉给了四爷。 似是再也不忍去想此后的情形,吕素素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便听屋门被人轻轻敲响。 打开门,却是何婉仪。 何婉仪瞧见她便笑了起来,说道:“不知嫂子今日觉得可还好?”又回身将玉叶手上拎着的东西拿来给吕素素看:“今日里四爷带我去逛了集市,虽说集市上好东西不多,可妹妹也挑选了几样专门捎给嫂子。”说着举起手给吕素素看。 对上何婉仪的热情和亲近,吕素素还是有些怪异的感觉,眼睛往那些东西上看看,皆是一些小玩意儿,算不得贵重,却也胜在精致,不能说是何氏慢待。笑了笑说道:“有劳妹妹费心了。”便要伸手去接。 何婉仪却往后面一躲开,把东西交给玉叶:“你拿去屋子里帮忙放好。”又笑着道:“可是宋妈妈伺候的不妥当,怎的听宋妈妈说,嫂子不肯妈妈在身边伺候?” 吕素素眼皮子一跳,忙道:“宋妈妈的行事可是再稳妥不过的了,只是我不惯旁人伺候,这才叫宋妈妈自去歇息了。” 何婉仪笑了一回,心说这个吕素素八成跟她一样是个重生的,这才不惯宋妈妈在她跟前伺候,点点头说道:“却是这个缘故。”又道:“只是嫂子也要快些适应才是,到底嫂子怀着孩子,每日里一个人呆着,万一有个好歹也不好及时发现。此地到底还在路途中,等着到了镇子上,我叫宋妈妈寻了人牙子过来,给嫂子挑两个使唤的丫头。” 说完也不等吕素素再说甚,略略颔首笑道:“四爷还在屋子里等着妹妹,妹妹这就先去了。”话说完,何婉仪如愿以偿地看见吕素素稍微变了脸色。 吕素素只觉心头上酸涩痛楚异样难忍,缓缓吸了口气,淡淡道:“如此,就不耽搁妹妹了。” 何婉仪笑了笑,看着玉叶出门来,才转身离去。 吕素素关上门,回身坐在椅子上,看那几样瓷器已经摆在了屋子的条案上,心头上立时涌出百般的不快。这个该死的贱人!吕素素的两弯柳叶长眉紧紧弯起,暗自盘算着,必定要想个法子给那何氏一个好看。 -- 第58页 何婉仪眉开眼笑地回了屋子,她便是用脚指头去想,也知道吕素素这时候心里必定是五味杂陈,羞怒得很,上辈子总是眼睁睁看她在自己个儿眼前卖弄,如今可算是报了一回仇吗,出了口恶气。 朱兆平见着何婉仪满脸堆笑,不禁搁了手上的书卷,笑问道:“这是有了什么好事,竟叫娘子如此高兴?” 何婉仪抿抿唇笑着没说话,片刻后娇嗔道:“就不告诉你。”倒惹得朱兆平脸上的笑意更盛了,起身拉起何婉仪搂在怀里,在她两片樱唇上吻了吻,暧昧笑道:“瞧你这般高兴,我这心里也很高兴。眼见着这夜色已深,咱们不如早些安歇了,等着躺在床上,我也好给你讲讲外头的一些趣事。” 何婉仪见他脸色倒也平淡,偏偏眉眼间似乎带了点儿什么意思,扪心一想,便知道这厮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脸上红了一片,将朱兆平一推,装出柳眉倒竖的模样,嗔道:“哪里就夜深了,四爷若是贪睡只管自家睡去,我可不要这时候就洗洗睡觉了。”说着扭身出了门去。 朱兆平笑意盈盈跟着出去,一叠声问道:“那娘子要去做什么?告诉给为夫知道,为夫跟你一起去。” 何婉仪笑而不语,只把脚步加快。朱兆平含笑飞了她一眼,立时迈开脚步追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看着好似不远不近的距离,可近处之人瞧着他们二人的神色,便知道这两人必定又是闹了什么鬼。 这情形落在吕素素的眼底,由来又是一阵心痛。 宋妈妈刚巧放了汤碗从屋里出来,看着对面楼梯上那二人的情形不觉笑出声来,说道:“奶奶和四爷果然是伉俪情深,瞧着这模样,怕是过不得几日便能得了好消息呢!” 什么好消息?吕素素一怔,才意识到该是那何氏有孕的好消息了。她勉强向着宋妈妈一笑,回转身进了屋里关上屋门,一张脸便拉了下来。 何氏上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还是个傻子。原本那傻子碍不得她的事,偏偏这个傻子又不似真傻,瞧着异于常人,却恍惚又是个人精,能看透每个人的心思。每每见了她,不是拿东西砸她,便是故意使坏,叫她吃了苦头。可四爷却对这点子骨血十分偏爱,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这般想着,吕素素不禁想起了玉露,那个丫头便是在她的授意下,悄无声息作践了那傻子,然后又寻了个好时机,叫那傻子淹死在了荷花池里。可惜这回何氏的身边只带了宋妈妈和玉叶两个,这两个人,个个儿都是忠心耿耿的。 吕素素心里的愁闷又添了一层,抬手掀开那炖盅的盖子,见着是一盏燕窝粥,心说这何氏如今倒是乖觉,知道平郎心有愧疚,便在吃食上从不肯亏待了她,那个宋妈妈伺候的也格外殷勤,倒叫她寻不得纰漏岔子在平郎跟前给她下绊子了。 厨房外头,朱兆平背手而立,两只眼看着后.庭角落里的几丛酢浆草开得正盛。宋妈妈从楼子里出来,远远瞧见了朱兆平,略一沉吟,上前福礼道:“四爷好。” 朱兆平回头见是宋妈妈,往她后头瞧了一眼,笑道:“可是打从朱家嫂子那里来的?” 宋妈妈回道:“正是。”又道:“奶奶命奴婢送了碗燕窝粥,朱家大嫂自来不喜欢奴婢在跟前伺候,送过粥奴婢便出来了。” 朱兆平略略皱眉,这个宋妈妈是何氏的乳娘,又是老妈妈了,能跟着何氏从何家到了朱家,自然是得了岳母看重的,既是看重,伺候人上必然没问题,他又是亲耳听着何氏如何吩咐她去伺候那个朱家大嫂的,自然不会生出了怠慢的心思。 “妈妈受累了。”朱兆平想了想,温言笑道:“既是朱家大嫂不愿意妈妈守在跟前,妈妈把该做的做了,其他的就随她去吧。等着到了苍桐镇上,让你家奶奶买两个丫头专门去伺候就是了。” 宋妈妈听得这话,知晓朱兆平这是明白她的意思了,笑着福了福说道:“奴婢知道了。”又道:“奶奶说四爷白日里咳了两声,正在里头给四爷炖银耳梨羹,此间又是风凉,四爷不如回去屋里坐着,一会子奶奶就去了。” 朱兆平点点头,笑道:“有劳妈妈了。”等着看见宋妈妈撩起短帘进了厨房,长舒了口气,便转脚回了楼上。 吕素素吃了半碗燕窝粥,正立在廊上消食,一眼便瞧见了朱兆平一个人缓缓而来,先是一怔,后头顿生欢喜,脑子里还没想,身子已经往前走了过去。 朱兆平一抬头看见了吕素素,忙弯腰作揖,恭敬道:“朱家大嫂好。” 这一声朱家大嫂,却是把吕素素从旧日时光里拉了出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略略福礼道:“朱四爷多礼了。” 吕素素最是了解朱兆平的性子,这时候他只是把她当成了救命恩人的遗孀,也没有因着何氏的吃醋撒泼熬尽了心血,她没有空子可钻,当下只能耐着性子,先蛰伏起来才是。 这般一想,吕素素脸上的亲近之意更淡,见过礼后就说道:“这路上有劳朱四爷费心看护,奴家心里实在是感激不尽。” 朱兆平忙作揖道:“不敢当得朱家大嫂的感激,原是小弟该做的。朱家大哥因我而死,小弟心里万分愧疚,只有照料好了朱家大嫂,小弟才能略略心安。” 吕素素含笑道:“朱四爷莫要太过揪心,文郎自来就是个心性良善的,他救你是出于本心,若是知道朱四爷日日内疚,夜夜挂心,必定也会心生不忍。依奴家说,四爷便再不必去想那回事了。” -- 第59页 朱兆平只觉这女子言语温柔,心软良善,忙又弯腰作揖,感激道:“多谢朱家大嫂今日良言,小弟以后必定会记在心间。” 吕素素笑了笑,抬眼瞧见了何婉仪正远远走来,心里一转,便佯装脚下虚软,轻叫了一声,身子便软绵绵倒了过去。朱兆平忙伸手过去,将那吕素素抱住。 何婉仪远远瞧见了这一幕,瞬时间脸色骤变,本来捻在手里的帕子便被一扯,两弯柳眉立时倒竖起来。好个小贱人,还挺着大肚子呢,这就开始勾引爷们儿了!她心里恨恨地想,脚下却是加快了速度,一溜烟儿便冲了上去。 第035章 朱兆平涨得满脸通红, 手里托着这个朱家大嫂,丢开也不是,不丢开也不是,正是左右为难之际, 他家娘子奔了过来, 亦是涨得满脸通红, 一向晶润有光的瞳孔里带着羞恼, 他心里一缩,竟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丝心虚的感觉。可很快他又不忿起来,他又不是故意占旁人家的便宜的,做甚要这么盯着他看。 吕素素一双手牢牢抓住了朱兆平的前襟,偷眼看去, 心里不免生出窃喜来。对的,就是这个表情,便是这个表情,上辈子只要这女人面儿上露出了这模样来,接下来必定是要狠狠闹上一回的。只要一想起她缺心眼儿一样地跟平郎对着吵的情形,吕素素便情不自禁兴奋起来。这都是给她的机会呀, 她一定会好好把握的,绝对不辜负了这蠢货的一片心意。 何婉仪满心的嫉妒和愤慨, 上辈子的怨恨一股脑儿都涌了出来,她一直觉得,朱兆平这厮该是个眼瞎耳聋脑残之人, 似是吕素素这等贱人,他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她的居心叵测,她的心术不正呢?还一直觉得她是个难得的良善心柔之人。 啊呸! 何婉仪咬牙切齿,正待唾骂, 却忽觉腹中一阵抽疼,她脸色一变,情不自禁就弯下了腰,一只手死死抠在了栏杆上,另只手却是用力地捂住了小腹,慢慢跌坐在了地上,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朱兆平眼睁睁看着这变故发生在他的面前,忙将吕素素小心扶正,随即便几步上前蹲了下去,将何婉仪揽在怀里,急声问道:“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又向着后头快步上前的宋妈妈和玉叶喊道:“去,快去找个郎中过来!” 宋妈妈立时应道:“我去找了我家那口子。”又道:“玉叶,伺候好奶奶。”说着转过身快步奔去。 玉叶赶紧上前,同朱兆平一道围在何婉仪身边,急声喊道:“奶奶,奶奶。” 何婉仪只觉那一阵绞痛仿佛是叫谁狠狠扯了一把肠子,她不敢动弹一下,但凡动一下,那疼痛就只要更厉害的。只是没等她喊上两下,那疼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是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何婉仪愣了愣,手上忙用力又按了几下,果然是不疼了,不仅喜笑颜开,直起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抬眼看去,便瞧见了朱兆平火急火燎满是关切的一张脸。方才的那股子火气骤然消失,何婉仪又一次记起来,她这辈子是要做个贤妻的,贤妻又如何能冲着夫君撒气泻火呢? |“我没事了,四爷莫要担心。”何婉仪缓了缓气,心里一转,话就脱口而出:“朱家大嫂可否有事?她还怀着孩子呢!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吕素素听得这话立时心生诧异,这不可能,方才何氏的那副表情,分明就是上辈子看惯了的,怎么到头儿了忽然换了副模样。所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何氏不可能就忽然换了副性子,难不成换人了?这般一想,吕素素顿觉毛骨悚然,她由来想起了自家身上发生的这些离奇事,不禁心跳如麻,手脚发软。难道说,这个何氏竟也是个重活一辈子的?她不禁咽下一口唾沫,瞪大了眼睛细细看了过去。 朱兆平没料到都这时候了,这女人竟还惦记着旁人家的事,又是怜爱,又是叹息,心说这女人不论如何,总是个心地良善的柔和之人。手臂上微微收拢,轻柔说道:“朱家大嫂无事,倒是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回头向玉叶道:“你去扶了朱家大嫂回屋,再来伺候你家奶奶。”又同吕素素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了。 吕素素一口气没出来,全都憋在了喉管里。 玉叶只觉她脸色有异,却又不甚明白这异从何来,低头道:“朱大嫂,奴婢扶了你回屋吧!” 吕素素这会子实在是撑不住了,并不理会玉叶,抚着肚子转过身径自往屋里走去。玉叶略拧双眉,顿了下忙快步跟了上去。 等着走到了门前,吕素素这才缓过神儿来,心说出师未捷,可不能先把这行人给得罪了,于是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又浮起一惯的轻柔淡笑,缓缓道:“你家奶奶瞧着很是不妥,我这里无事了,你赶紧回去吧!” 这女人前后两张脸变得可真快,玉叶心觉讶异,面儿上却只不显露,福了福道:“是,奴婢这就回去了,朱家大嫂好生安歇了。” 吕素素微笑颔首,转身进了屋里将门闭上。外面很快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吕素素转身在椅子上坐下,顿觉一口浊气憋在胸口处,不上不下,叫她好生不痛快。 上辈子她也不是开头就对着平郎生出了涟漪之意,只是两人都是背井离乡,又在一处过活,日子久了,平郎还不曾生出旁的心思,她却是起了委身相随的念头。偏偏这个朱兆平是个为人心正的,一板一眼,再不曾越过雷池半步。她唯恐唐突之下得罪了他,便只好按捺住了心思,只暗中琢磨,小心接近,这才一步一步得偿所愿。 -- 第60页 吕素素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清水,温热的水滑入喉管,卸去了满心的疲倦,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旧日里的那些事。 她那死鬼丈夫原是个走南闯北经营卖货生意的,本来好好儿,却是一朝做砸了生意,家产也赔了个精光。那死鬼受不住打击,便病了,这一病犹如雪上加霜,日子难过,她对那个死鬼也日渐疏离,若非是怀着身子,她早就收拾了细软自己个儿走了。 吕素素将茶杯搁下,缓缓地顺气。她出身风尘,本就是个随遇而安之人,偏偏最后不曾守住本心,竟落进了情网之中。只是她既然情归平郎,那么平郎便只能心里有她,若是哪个挡了她的道儿,就别怪她下手无情了! 脑子里浮起何氏的那张脸,吕素素眼露仇恨,抿紧了唇瓣。那个何氏究竟是变了心性,还是真个儿同她一般又活了一辈子,这些都不要紧。一个蠢货,便是变得聪明点儿,那也还是一个蠢货。容她再冷眼旁观一阵,待她心里有数,好好算计一番,想那个何氏也只能走了上辈子的老路,成了一个被夫君厌憎的弃妇。 肚子里的孩子忽然一阵乱动,吕素素忙手指轻抚,温声安慰。知道这是自己动了气所致,舒缓了情绪吕素素就起身上了床。不着急不着急,上辈子她花了将近十年的功夫才将平郎弄到了手,这被子才刚开始,她得要心平气和耐得住性子才是。 何婉仪被朱兆平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两辈子了还是头回被朱兆平这般抱在怀里,更别说还是在吕素素的跟前将她抱起来的,想起临走时候她偷瞄的那一眼,那个吕素素瞬时板起来的那张脸,何婉仪便是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好得很,好得很,真真是大快人心呐! 朱兆平皱眉看着她,半晌说道:“娘子,情绪不稳,不利于养生。” 何婉仪娇蛮地瞪了他一眼,拉了拉背角,还是觉得心里无比的畅快。以前她总是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可眼下看看,那个吕素素也不是个铜制铁铸的十全人儿,只要她是个有弱点的,这辈子便再也不怕她了。 朱兆平原先还只觉莫名,这会儿在床沿上坐下,无奈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一副怒气冲冲之像,忽然就狰狞了脸色,这会子又高兴起来,变脸也没你这么快的。” 何婉仪趁机嗔怪道:“你还说我呢,所谓是男女授受不亲,你扶住了那朱大嫂便该赶紧同她疏远才是,怎的一副舍不得松手的模样。叫人看了去,还以为你心存不良,竟是瞧上了恩人的婆娘呢!” 朱兆平脸色骤变,立时起身喝道:“休要胡言乱语!” 何婉仪见他变了脸色,只轻轻哼了一声便转过脸去,心里却是乐不可支,妙得很妙得很,待她双管齐下,一手攘外,一手安内,她便不信了,似是朱兆平这样的性子,听了她这番话,再看见那吕素素便不会心生芥蒂。只要朱兆平心里有了疙瘩,摆在吕素素面前的那条路就不会那么好走了。 到底是恩爱夫妻,朱兆平喝了那么一句,也不忍心再去责怪她,又见她气鼓鼓的竟还在使性子,只觉额角青筋直蹦,顿了下,又重新坐下,向前挨了挨温声说道:“你莫要这般说话,我到底是个男子,便是叫人说嘴也还能忍一忍,可朱大嫂却是个女子,若是有人说三道四的,那可是要了她的命呢!” 何婉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若是怕得说三道四,那上辈子两人却是如何搅在了一处呢?这厮果然是个斯文败类!只是心里虽这样骂着,可何婉仪却是渐渐清楚了,这两人之间,该是那个吕素素主动凑上来的。似是朱兆平这等性子的人,那个吕素素想来也费了许多心思,使了许多手段吧! 朱兆平见着何婉仪并不搭理他,竟还偷偷的翻白眼,皱了皱眉,便不愿再哄了,冷淡了声线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良善柔和之人,你可莫要叫我失望了。” 何婉仪脑子里正想得欢,听得这话不禁心上一震,情不自禁回过头看向了朱兆平。 “我还以为你虽呆板无趣了些,到底也是个孝顺父母的有礼之人,岂料到你竟是这般的凶神恶煞,性子歹毒……” “说了多少遍了,我就是怜惜筱娘她们身怀绝技却命运流离,这才容许她们跟随左右,你就非要赶尽杀绝吗……” “她们究竟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不喜欢,我就从来不去她们那里,就给她们赏口饭吃,给个屋子住着也不成吗……” “你可真是叫我失望透顶!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吕氏那般良善柔和一些呢……” “云儿死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杀人凶手!” “你这个歹毒心狠的妇人,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 那时节,他就是阴冷着一张脸,带着满眼的厌憎,这么的冲着她呵斥的。 委屈一点一点浮上心头,间杂的还有一丝丝的悔恨,如果,如果她上辈子真的能稍微控制一下,没有放纵自己去肆意嫉妒报复,是不是他们之间就不会到了那种地步。潘云不会死,他也不会对她绝望,然后转头去找了吕素素,夺了她的管家权,将她禁足在棠梨阁,至死不见。 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何婉仪心想,做个贤妇可真难,她就是不愿意自己的家里头住着旁的女人,难道不可以吗?她是下手狠了点,吃穿苛待,言语恶毒,可也没去要了她们的命啊!还有,那几个女人总是借机寻衅,这些他都看不见,却只看见了她的不容人和歹毒。 -- 第61页 朱兆平脸上本是故意为之的冷淡忽就变成了慌张无措,他忙去擦拭何婉仪眼角滴落下来的大滴大滴的眼泪,喉结一阵乱动,道:“你怎就哭起来了?这好好儿的,哭什么啊?” 何婉仪说不出口,只觉那些心思全都堵在了喉咙眼里,不上不下,叫人难受得想哭。 朱兆平眼见着这女人眼圈愈发红了起来,泪水也越来越多,有心发火,心里却又舍不得,想起方才不过才刚板着脸呵斥了那么一句,这女人就跟开了闸的大坝样哭个不住,他再冷冷脸,她还不要把眼睛给哭瞎了。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见那女人干脆捂了脸哭得愈发伤心,原地愣了一回,忽地大步上前在床边坐下,不由分说就将这哭个不住的人按在了怀里。 哭吧哭吧,朱兆平心想,反正他也劝不住,那就哭吧! 何婉仪只觉得额角被那片坚.硬的胸膛撞得生疼,本来稍微收敛的眼泪这下子又绷不住了,哗哗的往下落,抬手捂住额角,何婉仪口齿不清地哽咽道:“你也轻点儿,疼死我了。” 朱兆平忙扶起何婉仪去打量她的脸,额角那一块儿果然通红一片,探手揉了揉,不好意思道:“怪我怪我,我手脚没分寸,竟是伤了你。” 何婉仪哭得鼻尖眼眶都是红通通的,哀怨地看着朱兆平,把他浑身的汗毛都给看得竖了起来,抿了抿唇,干脆手上一按,又把何婉仪的脸按到了胸膛上。 宋妈妈立在大门上,不时伸长了脖子往远处张望,等着看见那星点的火光越走越近,不禁笑意浮上脸颊,脚程还不算慢,没耽搁多少时辰。 宋妈妈很快领着郎中上了楼阶,正瞧见玉叶立在门口前,忙道:“玉叶快敲门,郎中来了。” 玉叶点点头,转过脸就敲门唤道:“四爷,奶奶,郎中来了。” 朱兆平忙将何婉仪扶好,轻声交待道:“旁人来了,你可不能再耍小孩子的脾性了。”说着又看了何婉仪一眼,起身去打开了屋门。 宋妈妈笑道:“四爷,这郎中听说是这里看病最好的。” 朱兆平笑道:“如此甚好。”又去同那郎中作揖,然后请了那郎中进了屋里。 何婉仪已经落下了帐子,正乖乖躺在床上,只伸出一截雪白似藕的手腕。那郎中在床边坐下,伸出两根手指号脉,片刻后脸上浮起喜庆的笑,起身对着朱兆平作揖:“恭喜郎君,小娘子这是有孕了,看着脉象,才刚一个月。” 朱兆平还是满脸惊讶,宋妈妈同玉叶却咧开嘴笑了起来。 “果然是有孕了?”朱兆平这才缓过神来,不觉欣喜万分,搓搓手道:“刚才内人觉得腹中作痛,也不知可有大碍?” 郎中回道:“许是受了惊吓,或是忽然生了大怒所致。” 朱兆平一惊,可不是大怒嘛,还哭了那么许久,忙问道:“可需要方子调理一番?” 郎中笑道:“郎君莫要忧虑,小娘子虽是身子骨弱了些,却胜在年轻,老夫开一张养胎的方子,吃上两幅便无事了。只是平素里莫要叫她忧心劳累,好吃好喝伺候着将养就是了。” 朱兆平心中大安,忙抱拳笑道:“多谢大夫了。”又向宋妈妈道:“劳烦妈妈一道陪着去写方子,再去拿了一吊钱给大夫。” 宋妈妈忙笑着应是,那郎中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等着人都走了,玉叶关上门扉,回头就瞧见四爷撩开了帐子,正握了她家奶奶的手,虽是没说话,却是含情脉脉,眼光似水。她脸上一红,忙把那门打开走了出去。 何婉仪整个人都是懵的,耳朵里仿佛灌了水,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在脑子里不时回想着郎中的那一句话,她有孕了,她真的有孕了!她忽地抽噎了一声,垂下眼睫坠落了几滴眼泪,时候不对呀,妙莲那时候比这个要早,是七月份摸出的脉象,可这会儿已经八月底了。她的妙莲,这辈子还是没缘分了。 朱兆平不明白这女人怎的又哭了起来,瞧着这模样也不似是欢喜的,倒像是悲痛欲绝,不禁将她抱在怀里,小心安稳道:“你莫要哭了,多哭伤身,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 何婉仪猛然一悚,忙住了眼泪,只是停下的太急,却是打起了嗝儿。是的,她不能哭,上辈子因她之过,让妙莲生下来便是个天生痴傻的,她对不住妙莲,这辈子她会好好当个母亲的。 朱兆平见着这女人忽然又不哭了,拿着手不停地抹着眼泪,还打着嗝儿,眼睛里的神色说不出的怪异,细看去竟透着一股子凄凉和决绝,不由心下暗惊,脸上不免多了几分小心,温柔道:“别急别急,为夫来替你擦眼泪。”说着从袖袋里摸出帕子,给何婉仪轻轻拭泪。 何婉仪这会儿看见朱兆平,心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上辈子朱兆平待她一直冷冷淡淡,后来更是视若仇敌,可待妙莲却是极好的,即便妙莲跟寻常人不一样,都说她是个憨傻的,尤其是大太太,十分厌恶妙莲。可他从未嫌弃过,每天都会专门抽出时间来陪妙莲说话,同她玩耍。妙莲失足溺死在水池里的时候,她悲痛欲绝,朱兆平也没比她差不多少。那一月她病了一场,朱兆平的两鬓,也露出了些许的斑白。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父亲。 何婉仪又一次想起了吕素素,想起她从自己这里夺走的一切。不过不要紧,这辈子,再不给她半点的机会了。 -- 第62页 “四郎。”何婉仪哽咽着轻轻唤道,将两臂抱在男人的腰上,头抵着他的胸膛,轻轻说道:“以后你会好好待我,也会好好待我们的孩子,是吗?” 朱兆平心里一软,将女人的后背轻轻抚了抚,声音温柔得不像话,说道:“这是自然的,你是我的妻子,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对你们好的。”顿了顿又道:“你放心,便是哪一日我们回了潭溪镇,我也会护着你们,不会叫太太再欺负了你。” 何婉仪靠在他的胸膛上慢慢流着眼泪,只是眼底深处,却是渐渐浮起一抹倔强。上辈子败得一塌涂地,这辈子她得了先机,如今又有了孩子,这日子眼看着就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安生日子,她是一定要好好过下去的。甭管是吕素素还是黄素素,谁挡着她不让她安生,她自然不会再傻缺得像上辈子一样,来个玉石俱焚,这辈子,她得换一副脾性,好好算计算计才是。 等着朱兆平重新换了一身衣衫喜笑颜开出了门去,玉叶才得了空挨到了何婉仪身边。 “奶奶有孕了,这可真是太好了。”玉叶的欢喜总是这样的发自内心,两只眼弯成了月牙,笑眯眯看着她。 何婉仪含笑点点头:“的确是件极好的事情。”又道:“这几日可收到了太太的来信?你去告诉宋妈妈,记得把好消息捎回家里去。” 这话里的太太自然指的是何夫人,玉叶笑道:“家里刚刚送过来两封信,宋妈妈已经叫荣轩哥写了书信托人捎回家了,奶奶好好养胎,就别操心了。” 何婉仪含笑点头:“知道了,你去把信拿来我看。” 玉叶有些不愿:“奶奶还是好生休息才是,方才腹里还疼呢!” 何婉仪坚持道:“看两封信罢了,不费什么精力的,你快去拿来给我,莫要惹我不高兴。” 玉叶没法子,只好去拿来给何婉仪看。 这两封信一封是何夫人送来的,另一封却是夏妈妈偷偷捎给她的。娘的信里自然是一切都好,爹从老家回来了,人瘦了一圈,看见娘先是哭了一回,后来却是待娘更好了。那个柳娘已经给了爹,只等着柳娘有孕,便能大功告成。 而夏妈妈的信里面,写的就有些不一样了。娘是把柳娘给了爹,可自己个儿也背着人偷偷哭了一回。只是叫人惊奇的却是,爹竟是对那个柳娘不甚留恋,算着柳娘的小日子去留房撒种,日子一过,只夜夜歇在她娘的房里头。 爹如此作为,想来终有一日,娘还是会原谅他的。 何婉仪将信慢慢折起,有些意兴阑珊地盯着床尾幔帐上的花纹出神。她不愿意娘饶过了她爹,最好冷若冰霜,对他再没了好脸色。可心里深处,却又盼着她娘能同她爹重修旧好。 可真是难啊! 玉叶伸手夺去了那两封信,撅起嘴道:“就说了不给奶奶看,奶奶非要犟着看,如今可好了,又不高兴了。” 何婉仪瞥过眼瞪了她一下,说道:“谁不高兴了。”顿了顿面露迟疑,拧眉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朱家大嫂,仿佛对四爷有意?” 孤掌难鸣,何婉仪决定先把玉叶拉下水,这个丫头上辈子便是她的好帮手,这辈子她算是聪明了一些,想来玉叶帮扶她,也不会觉得那般吃力了吧! 第036章 玉叶一愣, 忽然想起了方才朱大嫂脸上莫名出现的那些异样,仿佛有双手拨开了眼前的迷雾,玉叶不禁恍然,竟是原来如此啊! 何婉仪觑着她的脸色, 心叹这丫头果然是个心细如发的, 瞧着这模样该是已经发觉了异样, 试探问道:“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玉叶愣了一回, 谨慎道:“说是察觉也不算是,只是瞧着朱大嫂像是不喜欢看见四爷同奶奶亲近的。” 好丫头,果然好丫头。 何婉仪笑了起来:“以前娘常说你这丫头是个心明眼亮的,眼下看来果然如此,以后你要悄悄留意着那位朱大嫂, 瞧着她寻了四爷去,你便要守在一旁小心看着,若是再出现今日这般故意往你家四爷身上躺的事情,你要早早跑出去,好叫你家四爷脱身才是。” 玉叶一惊:“竟是故意为之?她可是怀着身子的。” 何婉仪笑容变淡,依着她对吕素素的了解, 吕素素对她这个头胎子极是喜爱,那小子她见过很多次, 是个聪明伶俐的,也是个跟他娘一样,心眼儿极是不正的小孩儿。 吸了口气, 何婉仪说道:“别管她怎么想,你就替我好好盯着她,不许她寻了机会在你四爷跟前发骚卖乖就是了。” 玉叶听见这发骚两字登时羞得脸上通红,忙点头应下, 将被子往何婉仪身上盖了盖,说道:“奶奶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就是了,奶奶只管安心养胎,也好生出个白胖的小子,以后奶奶的后半辈子便有着落了。” 何婉仪浅浅地笑了,将玉叶的手轻轻握了握,却没说话。她心里有个念想,虽然时间对不上,可她却还是盼着,盼着妙莲能再投胎在她的肚子里。这回她一定好好做个母亲,再不会像上辈子一样,一颗心几乎都扑在了朱兆平身上,每日里眼睛只盯着那几个女人看,却疏漏了对她的看顾,最后叫她惨死荷花池里。 吕素素是在第二日用早饭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一勺子米羹没吃进嘴里,便觉喉咙里头塞了什么,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 第63页 玉叶悄悄将她的脸色看在了眼里,抿紧唇垂下头,抱着托盘悄无声息出了门去。 “奶奶,那女人还真是叫人看不过眼,男人才死了几日,尸骨未寒,她还挺着个大肚子,这就看上别人家的男人了,可真是个凉薄心狠的。”玉叶虽是应下了何婉仪的话,可心里头还是存着几分疑惑,以为是自家奶奶多心,可今个儿这么一看,却是铁打一样的事实,再不容人怀疑半分了。 何婉仪听着玉叶嘀嘀咕咕地骂着,没吭声,只拎起勺子慢慢喝着米粥,心叹道,那女人何止是凉薄心狠,依她来看,称得上狠毒了。 这几日瞧下来,这个吕素素必然也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可她既是都知道,那时候房梁折断,她男人被砸死在里面,她如何能不清楚?便是换一家客栈住着,也能叫她男人躲开了这场灾祸。可她偏偏没有这样做,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男人去死。想来这辈子她是打定了主意,还要走上辈子的老路,跟了朱兆平,将她这个原配挤兑的再无立脚之地。 客栈里的饭食总是粗糙的,何婉仪吃了一口粥,笑道:“这是宋妈妈做的吧!” 玉叶也笑道:“奶奶好灵敏的舌头,却是宋妈妈做的。”又扁扁嘴道:“便宜了老骚狐狸,也跟着吃了一碗呢!” 何婉仪一听这话,不觉笑出声来,玉叶上辈子便常常骂了那吕素素是个不要脸的老骚狐狸。 门处忽然一阵轻响,朱兆平拎着一盒子东西从外头走了进来,见着何婉仪便笑,有意将手里的盒子提高晃了晃,笑道:“娘子可知这里面是什么?” 何婉仪又哪里会知道,笑着放下勺子:“四爷又来卖弄玄虚了。” 朱兆平便笑意盈盈坐下,将那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个青皮橘子来。 何婉仪立时瞪圆了眼睛,口齿间不禁溢出口水来,惊喜道:“这时候哪里寻来的橘子?” 朱兆平笑道:“这个你便不用管了,我自有法子。”脸上的笑忽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只是这时候的橘子怕是酸得不得了,你瞧瞧可还吃得下?”说着动手去剥那橘子的皮。 扑面便是浓浓的酸意,朱兆平剥得满嘴都是口水,等着剥好了,倒迟疑起来,眼睛看着何婉仪,手上却不把橘子递了过去。 何婉仪一双眼就没离开那橘子,等着迟迟不见橘子被递给自己,她不禁抬眼疑惑地看过去。 朱兆平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我瞧着还是太酸了,怕是要伤了胃,要么你再忍忍,过段日子该会甜一些的。” 何婉仪抿唇笑了一回,伸手将那橘子接过来,掰了一瓣儿喂进嘴里,果然酸得了不得,牙齿立时就跟着倒了,满嘴的口水也几乎要流出来。 朱兆平见着何婉仪瞬间狰狞的脸,忙去拉她:“快吐出来,快吐出来。” 何婉仪却拿着帕子捂在嘴上,眼睛挤成一道缝,嘴里却慢慢将那橘子嚼碎了咽下,继而叹道:“果然好酸。”瞧着朱兆平面露讪讪,又目中含着忧虑,不禁又笑道:“不过可真是解了馋。”说着还要去吃。 叫朱兆平一把夺了去,无奈道:“既是解了馋便不要吃了,便放在那里,想得不行了你再吃上一瓣儿,到底酸得很,莫要贪嘴再伤了脾胃。” 何婉仪瞧着朱兆平一脸的担忧,如此的殷勤,再想起上辈子自己怀着妙莲时候的情形,不觉心中又生出浓浓感慨来。 那时节朱兆平劝她好几回,希望她能跟着他一起去苍桐镇,偏她脑子里该是进了水,无论如何也不肯,他越劝,她便越是躲着他,后来大太太那里也得了消息,云里雾里地说了几句,意思也是不肯她一道跟了去,就愈发叫她打定了主意,去顺着婆母的意思。 后来她有了身孕,朱兆平立时收拾了包袱离开了家,仿佛是完成了任务,终于交差了事了。她心里也不是不难过,可彼时她想着有了孩子,婆母跟前也看重她,以后的日子必然是好过的。 何婉仪叹了口气,招呼朱兆平道:“四爷可用了饭,叫玉叶给你盛一碗。” 朱兆平是夜里头听见何婉仪叹了那么一句,说是想吃橘子,这才天刚亮便收拾一回出了门去寻,这会子自然是肚子里饿得咕咕叫,笑道:“要吃的。” 入口软糯,朱兆平笑道:“这必定不是客栈里的饭,是宋妈妈做的吧!” 何婉仪一面吃一面笑:“四爷好灵的舌头,就是宋妈妈做的。” 朱兆平很快便吃了一碗,又叫玉叶再盛,玉叶为难道:“没了,宋妈妈只熬了一瓦罐,给朱大嫂分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奶奶一碗,四爷一碗,吃尽了。” 朱兆平脸上一怔,忙讪笑道:“原是我贪嘴吃了娘子的饭,娘子可吃饱了。” 何婉仪笑道:“饱了的,四爷别担心。” 朱兆平点点头,又问道:“你怎的吃得不多?我瞧着朱家大嫂就吃得不少,比你多了许多。” 这话问出口,不仅何婉仪怔了一下,便是玉叶也忍不住目露忧虑地看向何婉仪。 何婉仪笑道:“平日里也没瞧着四爷进出厨房的,倒对朱大嫂的饭量很是清楚呀!” 朱兆平隐约觉出何婉仪的不满,顿了顿回道:“我是问的宋妈妈。”又道:“到底朱家大哥是因我而死,朱大嫂肚里的孩子,是朱大哥唯一的独苗,我不能不上心。” -- 第64页 何婉仪点点头,说道:“四爷莫要担心,宋妈妈是个再稳妥不过的了,有她看着,朱大嫂不会有事的。”又笑道:“朱大嫂原是六个多月的身子了,肚子里的娃娃正在长个儿,自然要吃得多。我才刚有孕,吃得少也是寻常的。” 朱兆平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眼睛又朝何婉仪肚皮上看着,面露出期盼来:“也不知是小子还是闺女,算算日子,还得八九个月才能生下来呢!” 何婉仪也轻轻抚着不曾鼓起的肚皮,温柔笑道:“宋妈妈说,约摸是明年四月份才要出生呢,四爷莫要心急,只安心等着就是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的闲话,朱兆平说道:“我出去安置一回,等会子咱们就启程往镇子上去。我已经打听过了,若是路上不曾耽搁,夜里头咱们便能到了镇上。” 何婉仪笑道:“不知道那里的住所可是寻好了?” 朱兆平笑道:“自是寻好了,原是想着租赁,后头寻思一回,租人家的房子到底住着不安生,若是主家说要咱们腾房,却也是个麻烦事儿,我便叫人买了一处两进的院子。” 何婉仪笑意微淡,寻摸一回说道:“两进的院子却也不大,前头的院子给宋妈妈和王忠两家子去住,再辟出一个小院子,也可做了你的书房,平日里见客也便宜些。后宅里可将东厢房给了朱家大嫂去住,只是四爷到底是个外男,在内宅里出出进进的,到底不合适了些,恐被人说嘴。” 朱兆平笑道:“你将我看成什么了?我命人在后宅庭院中央起了一道围墙,前院儿的书房又开了一处小门,外头连接着后宅里的游廊,我寻常便由此门出入后宅。那东厢房连接着东侧的一处小花园,便是门前头狭窄了一些也无大碍,朱大嫂可从边侧游廊去了后花园赏景散心。如此一番,便再无不妥了。” 何婉仪笑道:“如此也可,只是委屈了四爷。” 朱兆平笑道:“有什么委屈的,本是想寻一处三进院子,到时候后罩房给了朱家大嫂去住,我只在前院和内宅走动,可惜寻了个遍,只有这一处房子瞧着尚可,偏是个二进院子。” 何婉仪温声劝道:“既是已经准备妥当,便如此就是了。”又向玉叶道:“你寻机同朱家大嫂说上一回,也省得朱家大嫂心里疑惑,偏又不好意思出言询问,还以为咱们家行事无礼又无规矩。” 玉叶含笑应下,又听何婉仪吩咐道:“那橘子还有几个?分了一半儿给朱大嫂尝尝,便说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朱兆平一怔,随即说道:“不必如此,这是我专门给你寻来的,何必给了朱大嫂吃。” 何婉仪笑道:“瞧四爷这幅小气模样,刚才还嘱咐我不许我多吃,那么几个我哪里吃得完,便送去给朱大嫂尝尝,也省得朱大嫂每日里思念朱大哥,觉得没人心疼。” 朱兆平笑道:“如此便交给你了,我一个大男人,后宅里的是非不便多管,瞧着你是个心细的,都给你安置我再没不放心的地方了。” 等着朱兆平走了,玉叶不快道:“奶奶也是,四爷都没想起来给那人送橘子,偏奶奶这般殷勤。叫那人以为四爷挂念她,不定还要生出什么了不得的缠绵情思呢!” 何婉仪笑道:“你这丫头怎么糊涂了,四爷是什么性子你还看不出来,原是个为人方正,有良心的。既是有良心,自然不会忘记了朱大哥的救命之恩,我若是不常惦记着那位,怕是四爷心里要对我生了嫌隙,以为我为人刻薄,那时候才不好呢!你便去同那人说,这东西原是四爷千辛万苦给我寻来的,我惦记着她,才把东西分给了一些。再把四爷那话说给她听,好叫她知道亲疏有别,这东西四爷原是不乐意给她的,如今能吃到她的嘴里,都是我为人良善,记挂着她呢!” 玉叶笑道:“还是奶奶想得周全。”将那橘子捡出来用一个竹篾编织的小篓子装了,便往吕素素那里去了。 吕素素才刚用过饭,这会儿正在屋子里慢步行走,玉叶敲了敲门,便拿着橘子走了进去。 “朱大嫂好。”玉叶见过礼便笑着上前去,将那竹篓子放在桌子上,笑道:“这里面是几个青皮橘子,我家奶奶惦记着大嫂,便命我给送了来。” 吕素素微觉诧异,轻声笑道:“有劳你家奶奶记挂了。” 玉叶笑了笑,又道:“我奶奶为人良善,大嫂又是我们家的恩人,自是要时常记挂的。这橘子原是我家奶奶随口说了一句,四爷便当成要紧的事儿,早上天刚亮便出去找了。好容易找到了这么几个,巴巴儿送回来哄奶奶高兴。大嫂知道,我家四爷为人慷慨,再没小气过半回,偏今个儿奶奶要把橘子分给大嫂吃,四爷却还吃了醋,只说奶奶不把他的心意当回事呢!”说着掩唇一笑,仿佛是真的同吕素素闲言碎语才说出了这回事。 吕素素微有变色,勉强笑道:“四爷同四奶奶恩爱情深,可是羡煞旁人了呢!” 玉叶便放下手喜不自胜道:“可不是呢,我家四爷最疼我家奶奶了,眼下奶奶又有了身孕,当真是捧在手心看作宝贝了呢!” 吕素素忍住胸口翻滚而起的怒气,只是好听话却再也说不出口,只是脸皮上浮着淡淡浅笑,伸手拿了一个青皮橘子在手里端详。 玉叶殷勤道:“奴婢帮大嫂剥下外皮吧!”又笑道:“早上四爷非要亲手给奶奶剥那橘子皮,倒把奴婢的活计都给抢了去呢!” -- 第65页 吕素素伸手挡开了玉叶探过来的手,她再也不想看见玉叶,听见她说话了,温声道:“多谢姑娘的厚意了,只是这会子我头晕的厉害,想要歇上一歇,若是姑娘无事,四奶奶眼下也怀着身子需要人照看,姑娘还是去看看四奶奶吧!” 玉叶微愣,后退两步福了福:“那奴婢就告退了。”说着转身离去,还贴心地把门给关上了。 一出门,玉叶便忍不住捂唇笑了起来,眼睛轻蔑地往那门扉上睨了一眼,随即脚步轻快地往何婉仪屋里走去。 吕素素将那橘子转着圈看了一会儿,火气忽地在胸口处翻腾,她手臂一展,腕上用力,待要把那橘子砸烂,偏偏又怔在了原地。这橘子是那女人专门叫人送来的,平日里伺候她的又都是她的心腹,若是叫发现了去,怕是平郎那里知道了心有怪罪。 这般想了想,吕素素抑制住胸口处不住起伏的怒火,将那橘子又好好搁回了桌子上,起身向窗子那里走去。 院子里,朱兆平正站着同下人说话,吕素素不错眼珠子地看着,看着,眼里不禁渐渐生出迷离来。这个男人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符合她心意的。有功名,是个官身,家里还富裕,关键这男人是个靠得住的,不是那等贪花好色喜新忘旧之人。可这样的好人,却是有个致命的弱点。 吕素素想着,不禁吃吃笑了起来。 何氏那个傻子,当初若是稍微性子和顺点,他们两个怎么也闹不到那种地步。便是死了个潘云,平郎盛怒之下也不过是将她关了起来。要知道那个潘云可不是寻常妇人,那可是平郎的旧日情人,是平郎恩师的女儿呢! 那股子堵在胸口的怒气渐渐消散了去,不要紧不要紧,吕素素返身回了床上,将被子拉起来,慢慢合上了眼睛。只要有潘云那张底牌在手,一切都不成问题。他们这会子情分越深,到时候揭开了那道疤,就只能伤得越狠。想那何氏的性子,便是能忍得住旁的,也必然是忍不住这一个的。 吕素素渐渐咧开唇角笑了起来,潘云啊潘云,你可真是个好人呢! 第037章 玉叶笑眯眯进了屋里, 何婉仪一瞧便知道这丫头心里正是得意,笑问道:“瞧你笑得这么开心,想来那位膈应得不轻呢!” 玉叶没忍住,笑得更欢了, 语气十分愉快道:“可不是, 瞧着装都装不出来了, 说什么头晕要歇息, 我看是心里闷得厉害,不想看见我才是真。” 何婉仪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笑道:“坐。”又拎起水壶亲自给玉叶添了一杯茶水,说道:“你是有功之人,我亲自伺候你喝茶。” 玉叶觍着脸接过, 笑道:“奶奶这么说,奴婢就不客气了。”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喝了会子的茶,玉叶叹气道:“也不知道那女人怎么想的,便是想要另择夫婿,也该是找个不曾娶亲,或是失了妻室的鳏夫才是, 依着四爷的性子,绝对会以娘家人的身份送嫁, 叫她以后的日子也好过。” 何婉仪淡淡笑了两声:“你没听说过鸠占鹊巢吗?” 看见玉叶眼神懵懂,何婉仪说道:“你家四爷如今是有妻室,可若是这妻室有一日糟了你家四爷的厌憎, 被关了起来,那后宅里的权柄,不就要另选他人取而代之了?到时候她不就有机会了。便是做个二房,只要得了你家四爷的欢喜和信任, 比之正房也差不了多少了。” 玉叶大吃一惊,忙将杯子放回去,犹自不敢置信道:“不可能吧,依着四爷的性子,再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何婉仪抿着唇垂下眼睫没说话,以前她是不知道,以为朱兆平贪恋新颜,又欢喜吕素素那副柔顺无依的性子,可眼下看来,若是上辈子也是这般情形,依着朱兆平的性子,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了吕素素的。到底是恩人的遗孀,便是认了那朱嘉言当作庶长子,又将管家权柄奉上,权当报恩,也不该就搬去跟她一道住进了明月轩,还那般的恩爱。 这般一想,何婉仪不禁生了疑惑,瞧着朱兆平如今的打算,也不过是养着吕素素母子,等着孩子大了,给他置办一份家产,便可顶门立户出去单过了,也算是回报了那救命之恩。可上辈子朱兆平却将吕素素做了二房带回朱家,又掩盖了朱嘉言真实的身份,当作了庶长子,这里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玉叶瞧着何婉仪满脸疑云,支着头拧着眉,分明一脸的不快,忙笑道:“奶奶也莫要忧心,便是那女人心中藏奸,可咱们已然知晓了实情,瞧着四爷也不似对那女人有意的样子,以后多注意点,保管叫她白白的痴心妄想一回。” 何婉仪不好就把上辈子的情形说给她听,笑了笑催促她喝茶,便转过话头,说起了旁的事情。 朱兆平的估算还是很准确的,到达苍桐镇的时候,的确是华灯初上,夜幕将沉。 吕素素被宋妈妈小心扶下了马车,抬眼看向前面,朱兆平正小心翼翼地将何氏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心口一闷,她冷冷移开了视线,看向那处门扉。 和上辈子一样,便是这处宅院了。 吕素素忍不住露出笑意,在这里住了三年多,虽说平郎为了避嫌,一向都住在前院,可她既然有心,总能寻到百般说辞,叫他无论如何,也得往这后宅里一日去上几回。便是养只狗,相处久了还能生出情分,更何况她是个大活人,还生了一个眉眼清俊,相貌同那死鬼相似的小人儿。 -- 第66页 轻轻抚着肚皮,吕素素心里盼着这孩子赶紧出世,也好助她一把,一起对付那个该死的何氏。 何婉仪被朱兆平万般小心地扶着进了内宅,前院儿还是极大的,朱兆平指了指西侧的院子:“这里就做了书房。”又指向东侧的小院:“那里的院子就给了宋妈妈和王忠两家子,里面地方大,屋子也多。”最后柔声问道:“你可想去看一看那处小门?” 吕素素扶着宋妈妈也走了进来,何婉仪抿唇想了一回,轻声道:“想去看的,只是四爷稍等,待我先去安置了朱大嫂。”说着轻轻推开朱兆平的手,上前几步笑道:“眼瞧着夜色已深,我叫宋妈妈先扶了朱大嫂去东厢住下,朱大嫂一路乏困,赶紧歇歇脚才是。” 当着朱兆平的面儿,吕素素自然百般柔顺,轻声说道:“一切都听四奶奶的安排。” 何婉仪心里嘀咕,面儿却只还笑着,向王忠等人道:“劳烦王大叔出去瞧瞧,可有什么地方贩卖吃食的,寻个干净妥当的地方买一些吃的东西回来,已经这个时候了,也来不及开火做饭了。” 王忠忙应下,就听何婉仪又向王忠的女人说道:“明日里劳烦嫂子出去寻摸一趟,问问这里可有人牙子,给朱大嫂那里添上两个丫头,还有厨房,也添上两个,平日里给嫂子打下手。” 王忠家的是个圆圆胖胖的妇人,闻言笑道:“知道了,明日里就去办。” 朱兆平眉眼含笑,立在后面静静看着何婉仪安排琐事,吕素素的一双眼虽然不敢直勾勾看着他,却也不时瞟眼过去,瞧见了这一幕,心里只觉不畅快。 何婉仪心说眼下也就这两件事着急了些,既已说完,摆摆手道:“行了,眼下还有许多事,都赶紧去忙吧!”又向吕素素道:“我们夫妻还有些事情,朱大嫂就请便吧!” 吕素素听见这句话眼底微沉,点点头道:“四奶奶请便。”又略略向朱兆平颔首,扶着宋妈妈转身进了垂花门。 何婉仪也转过身来,冲着朱兆平一笑:“此间事了,走吧!” 书房的院子并不大,小小巧巧的,却也瞧着精致,何婉仪四下看了看,笑道:“明个儿叫人买来一个大水缸。”指着院子中央道:“就搁在那儿,再种上几株莲花,倒也有趣。”又看了一圈,笑道:“再找个泥瓦匠,拿了砖头围着墙矮矮地砌上一圈儿,里面种些锥花霞草,重瓣菊花,或是旁的花草,等到花开,必然满园馨香。” 朱兆平点点头笑道:“我听着不错,到时候说给王忠,叫他去办。” 两人说话间上了台阶,进得屋里,空空荡荡隐有一股子潮湿的味道。何婉仪只觉胸口恶意翻滚,捂着嘴干呕了几声。 朱兆平忙扶住她,轻轻在她的后背拍着,忧心道:“你可是不舒服了?” 何婉仪呕了几声,拿了帕子擦擦嘴,又掩在鼻尖上,皱眉道:“这里味儿冲,咱们走吧!” 朱兆平点点头,便引着何婉仪往那处小门去。 穿过小门,果然就是后宅院西南角的那处游廊,下了几层石阶,何婉仪上前拍了拍这面新砌的墙,不觉笑了起来。吕素素瞧着这面墙会是什么模样,可是满面铁青吗? 吕素素自然是有一些城府的,故而没有满脸的铁青,只是眼神有些冷意,淡淡瞧着那面墙没说话。 宋妈妈瞧着吕素素似有惊讶,便知道玉叶那小蹄子八成把这事儿给忘了,忙笑道:“这墙还是奶奶的意思呢,朱大嫂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四爷若是在后宅里进进出出的,到底是不像话,恐叫人说嘴,污了朱大嫂的清誉。” 宋妈妈本意是盼着吕素素知道了何婉仪的好心,能够生出几分感激之意,却哪里知道吕素素藏在皮肉里的那颗心,整日整夜都想着要如何接近了朱兆平呢!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笑,说道:“有劳四奶奶挂心了。”说完转过头,也没兴趣再去看旁的,便进了东厢房。 这里是她住惯了的,吕素素看了一圈,只觉这里头的每一处都和上辈子初来乍到的时候一样,除了外头多出来的那堵墙。 心口仿佛也被堵上了,吕素素在椅子上坐下:“有劳妈妈帮忙打点了床铺,我身上乏困得很,一会子随意吃点,就想歇下了。” 宋妈妈忙应了,便进了内室收拾床铺。 吕素素沉默地看着这屋子,手掌抚上肚皮,又一次盼着这孩子的降临。原本是两个背井离乡之人,因缘巧合的便凑在了一处,心里总是有几分的惺惺相惜之意,偏这会子他带着一家子来了,倒叫她一个人顿生出孤苦伶仃之感了。 那堵墙是靠着东厢房那边砌起来的,专门露出了正房的屋门,又在庑廊下开了一处小门,朱兆平指着那门道:“这里出去便是一处小天井,顺着直走便是外头的小花园,右手边的那处小门进去,便是朱大嫂住着的东厢了。” 何婉仪点点头,进去转了一圈,果然在东耳房的窗外看见了那处小天井,还有通向东厢的那扇小门。那门忽然被人推开,宋妈妈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抬眼瞧见了何婉仪,忙堆起笑:“奶奶在瞧什么呢?” 何婉仪笑道:“瞧瞧这屋子。”又道:“妈妈做什么去?” 宋妈妈道:“去打盆热水来,朱大嫂要洗漱。” 何婉仪点点头:“那妈妈去吧!”转身出了东耳房,向朱兆平道:“这不好,外头却是挨着走路的道儿呢,不如找人砌一面矮墙,也好遮掩一二。” -- 第67页 朱兆平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想起一点,不禁说道:“砌墙没问题,就是屋里的采光怕是不好了。” 何婉仪笑道:“没事,我自有安排。”又向玉叶道:“以后你住在西耳里,这东耳房便做了库房,既通风,也不怕砌墙再遮去了光。” 玉叶应下,何婉仪便随着朱兆平去看他们的卧房。虽是干净,却只简单地摆着一张床,一张桌案,还有一张条案,何婉仪叹道:“明个儿便赶紧收拾起来,这地方哪里是住人的。” 朱兆平笑道:“娘子不知,那时候我去东山学堂求学,住得比这个可差多了。似我这等家境还富裕的,拿了钱财便可有一处小小的屋子单独住下。那些囊中羞涩的,便只能挤在一处,住在大通铺上。冬日还好,夏日里那个味道啊……”说着笑了起来,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眼里仿佛落进了满天星光,甚是明亮。 何婉仪瞧他高兴,嗔道:“我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四爷同我说这个,可是专门气我的?” 朱兆平忙摆手笑道:“娘子误会了,我可没有故意去气你,只是想起一道求学的同窗,不免记起来旧事情谊来。” 何婉仪抿唇笑了两声,心想自己上辈子只在朱家大宅里打转了,这辈子最远的,也就是到了这里,再去瞧朱兆平那张熠熠生辉的脸,不免生出艳羡来,说道:“之前四爷说过,要带了我去戏堂子看戏,还说还有很多有趣的地方,也会带了我去看看,不知道四爷这话可还算数?” 朱兆平笑道:“自然是算数的,只是这苍桐镇我到底不熟,你再等上一等,待我瞧一瞧这里哪里好玩儿,就带了你去瞧瞧新鲜。” 何婉仪点点头笑了,心说到时候定然是不会带了那吕素素的,这般一想,心里不禁畅快起来。 第038章 王忠等人很快带了吃食回来, 玉叶赶紧伺候了朱兆平和何婉仪用饭,何婉仪拿了筷子笑道:“你也去吃,累了这么许久,别杵在这里了。等会子吃过饭, 还要你铺床端水呢!”又叹道:“到底人带的少了, 当初该把琼脂也带来的。” 朱兆平笑道:“别急, 明日里不就买丫头了, 瞧瞧有那等做短工的,便多招几个进来。我在此地任职,便一直雇佣着,若是等我调离此处,只多打发几个月的月钱便是, 也不必再发卖,或是带回了家去。” 何婉仪点点头笑道:“这话说得很是,只是朱大嫂那里还是要用买的丫头才能放心。” 朱兆平笑道:“娘子果然是细心的。”说完便催促何婉仪用饭,再没有提起朱大嫂半句。 何婉仪咬了一个小馄饨慢慢嚼着,心说果然她这里细心一些,朱兆平便能放心地把吕素素那里的事情全部交给她, 再不肯多问半句的。 一夜好眠,等着第二日, 除了何婉仪有了身孕不能乱动,家里头的其他人都忙碌了起来。 宋妈妈询问她:“不如叫玉叶跟着,奶奶同朱大嫂去后头院子里逛逛, 老奴瞧着那里种着许多菊花,眼下都开了,极是漂亮呢!” 何婉仪并不愿意看见吕素素,可屋子里乱糟糟一片, ,她又在心里慢慢生出了一些小心思。不是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或是同那吕素素多打上几回交道,她许是能探知一些什么。再怎么说,她也是这家子的女主人,吕素素目前明面上的身份,还是这一家男主人救命恩人的遗孀,总撂在一旁不搭理,怕是朱兆平知道了也要埋怨她。 “那成吧!”何婉仪这话说得总是透着那么几分不情不愿:“玉叶同我先去后花园,再去叫了朱大嫂出来,便说我瞧着那花儿好看,想请她一同出来赏花。” 玉叶去到东厢的时候,吕素素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她想得出神,一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不时有厉色忽闪而过,瞧着不似平日里的柔弱温顺,端的是异样的骇人。玉叶心里发憷,眉心便跟着拧了起来。这女人便是不觊觎他们家四爷,怕也不是个好东西,瞧着柔柔弱弱面相和善的,可那眼神骗不了旁人,太过狰狞了。 轻咳了一声,玉叶见着吕素素回过神眼睛看过来,忙福了福,笑道:“朱大嫂,我家奶奶去了后花园看花,命奴婢来请朱大嫂一同前往。” 那个女人还真是转性了? 吕素素不免又疑惑起来。她是怀疑过这何氏的,以为她也记着那些事儿,所以才会有了转变,造成了如今这种不同于前世的局面。可那么个点火就着的人,真个儿就能把自己变成另外一幅脾性吗? 心里还是不能相信的,吕素素扶着桌角站起身,笑道:“好啊,我也正想寻了四奶奶说会子闲话呢!” 这后花园打理得挺不错,虽然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边角落有个小池塘,里面种了几株水莲,可惜眼下只剩下了几片残荷,瞧着倒有几分萧索之意。紧挨着的地上拿了竹子搭成了简单的架子,却是一个小苗圃。 何婉仪凑上前看了几眼,又摘了一片叶子耸着鼻尖闻了闻,估摸着上一家该是个行医人家,这里头种的竟都是一些草药。拍了拍手,何婉仪转过头,便瞧见吕素素挺着大肚子缓缓而来。 彼时阳光温润,何婉仪眨眨眼,只觉额角青筋绷起,心口也憋屈得发闷,这样的吕素素,她上辈子见过两回。 第一回 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朱兆平因着失去了妙莲,得了这闺女极是欣喜,还给那女娃子取名茵莲。第二回的时候,她已经禁足良久,又是重病缠身。那一日吕素素过来看她,看似温言良语,实则是来耀武扬威,等吕素素走了,她躺在贵妃榻上,隔着窗子听那小丫头故意压低了声音细细地说,朱兆平很高兴,亲口说了,只等她死了,便扶正那吕素素做了正妻。 -- 第68页 慢慢吐出一口浊气,何婉仪脸上堆起笑,慢步走了过去。 “朱大嫂来了,那边有座亭子,我已经叫人打扫过了,咱们去坐一会儿吧!”何婉仪说着便径直向着亭子走去。 那亭子建在东北角,虽说上头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可瞧起来却还结实。 何婉仪坐下便笑了起来:“等会子玉叶去告诉周大叔,叫他寻个油漆匠过来,把这亭子重新打理一回,以后再来坐着,瞧着也舒坦。” 玉叶忙应下,伸手扶着吕素素在石凳上坐下,然后向何婉仪道:“奴婢去端些热水和点心过来。” 何婉仪点点头:“去吧!” 等着玉叶离去,吕素素才慢慢缓过气来。她其实很不高兴,似是何氏方才所说的那些,上辈子都是她安排了下去的。彼时何氏不在,她仿佛是这院子的女主人,安排着所有琐事。平郎到底是个男子,内宅里的事情,他自然不能处处知晓,处处顾及。更何况他新官上任,公务繁忙,等着那一日她请了他过来说话,他瞧见这焕然一新的屋子和院子,眼睛里的欢喜和赞赏,她此时此刻也还记得清清楚楚。 吕素素情不自禁瞥了一眼何婉仪,她知道,她这辈子再也没这个机会了。何氏来了,这内宅里的所有事情,包括她的住行起居,都是何氏一人说了算的。 还有那堵墙! 吕素素开始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真是太过碍眼了,有她在,有那堵墙在,她还能寻得机会同平郎碰上,或是说话吗?平郎那样的性子,若是她无所作为,她对他而言,就只能是恩人的遗孀了。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何婉仪觉察出了吕素素眼底忽然出现的敌意和冷冽,她立时警惕起来,面上笑道:“这院子虽小,却是不错,有水池,有花卉,还有亭子,我瞧着也不必多打理,只把那苗圃里的草药拔了去,到时候种上一些瓜果蔬菜,以后也能吃个新鲜。那水池里再放上几尾锦鲤,也添上几分生气。” 吕素素扯扯唇角露出一抹淡笑:“四奶奶说得极是。”说完这话,心口又是一阵发闷。 上辈子她可不是这么打理的,那苗圃的草药自然也是拔了,可她叫人搭了架子,种上了葡萄。她不喜欢莲花水塘,便叫人砸了去,在那里放了一个秋千架。 舒了一口气,吕素素笑道:“不知四奶奶可还吃得下?平日里害喜否?” 何婉仪一怔,手抚上肚子,更添了几分小心戒备,笑道:“有劳朱大嫂记挂,我吃得不错,说是害喜,我倒是没有,每日里吃得好睡得香,想来肚子里的娃娃也是个乖巧听话的。” 吕素素瞧着何氏的肚子,不禁想起那个总是面无表情,却瞪着一双黑漆幽深的眸子,直勾勾看着她的女孩儿,后背上由来起了一层冷意。 那是个傻子,却是个叫她一眼看去,便要发憷生恨的傻子。那傻子仿佛总是不经意的,就会破坏了她的很多事。那傻子活着的时候,虽然何氏蠢笨,每每在她的算计下同平郎闹得不可开交,却总能在千钧一发,即将撕破脸的时候,因着这傻子的介入,恢复如初,叫她功亏一篑。 吕素素有些不自在起来,笑了笑说道:“自然是个乖巧懂事的。”说着就去看那苗圃,心里算了算日子,慢慢松缓了一瞬间紧绷起的神经。时辰不对,想来那个傻子,这辈子再不会出现了。 脸上慢慢堆起笑,吕素素拿起帕子挨了挨唇角,渐渐心生出欢喜来。 何婉仪心头起疑,却也无从查知,抿抿唇慢慢舒展了眉头,算了,这女人一向心思缜密,去猜疑她的心思,大约是自讨苦吃。只是她今日里打听肚子里的孩子,这可要小心才是,以后屋里的饭食用水得让玉叶和宋妈妈多留意,提防这女人给她这毒手。 玉叶很快端着托盘来了,一面将里面的点心搁下,一面笑道:“前头关妈妈正看丫头呢,不知奶奶和朱大嫂可要去瞧瞧?” 吕素素心里一动,忙笑道:“若是能瞧,我倒是想去看看,亲自寻个称心如意的丫头。” 何婉仪眼神淡淡地睨了玉叶一眼,玉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抱着托盘立在一旁也不敢再说话。 顿了顿,何婉仪笑道:“自然是甚好的,不合眼缘的到底用着不美。”说着起身道:“那就去吧,省得咱们脚程慢,等着到了,关妈妈已经把丫头都给挑选好了。” 因着关妈妈是在前院选丫头的,为着能叫何婉仪和吕素素也瞧上几眼,玉叶专门去说了一回。关妈妈便同人牙子说了,领着那几个丫头婆子往后院来了。 吕素素坐在正房的堂屋里,眼睛四下看了看,哪一处都寻不到往日的痕迹了,心里闷闷不快,一抬头,便瞧见了那一串子丫头婆子正往屋里来,在这当中,她一眼就瞧见了墨琪。 何婉仪也同样瞧见了墨琪,不似印象里皮肤白腻,眼波如水,却是瘦瘦弱弱,肤色蜡黄,一双眼低低垂着,整个人瞧起来胆怯,弱小。她不禁想起那时候禁足棠梨阁,这丫头频繁出入,为的便是说上几句意有所指的话,将她刺得发狠发怒,才会心满意足而去。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丫头如今瞧着倒还憨厚,可惜跟了个心思狠毒的主子,却也渐渐变了一副面孔,倒成了有其主必有其仆了。 何婉仪原是不想叫吕素素收拢了旧日里的爪牙,但这时候却是改了主意,上辈子对不住她的,若是这辈子是个好人儿,她却又如何下得去手,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呢?倒不如把仇人聚在一堆儿,到时候怎么使手段,她心里也不会有半点不安。于是波澜不惊地笑道:“人都在这儿了,朱大嫂先瞧瞧,看看那个丫头合了眼缘。” -- 第69页 吕素素笑道:“这怎么成,自然是四奶奶先挑选的。” 何婉仪道:“我这里有玉叶和宋妈妈,不必再挑选贴身女使了,朱大嫂却不同,还是朱大嫂先挑吧!” 吕素素自然也担心荷香被何婉仪挑了去,到时候再去要却也麻烦,于是不再推辞,装模作样点了几个上前来,又是拉手看指甲又是左右端详,最后却只要了荷香一个。 何婉仪笑道:“一个丫头怎么能够?” 吕素素笑道:“四奶奶身边不也只有一个丫头服侍,我再要个能干粗活的婆子便是了。”说着伸手指了指:“我瞧着那个婆子相貌喜庆,便要了她吧!” 何婉仪抬眼看去,果然又是一个老相识,点点头笑道:“既是朱大嫂挑选使唤,自然是随着朱大嫂的意思。”说着向关妈妈道:“嫂子记下这两个人,先在外头给她们说说家里是如何伺候主子的,等着洗了澡换了新衣再叫她们往朱大嫂那里去伺候。” 关妈妈忙应下:“是。” 何婉仪又道:“我和四爷跟前不必再添使唤了,倒是院子里洒扫听差,还有厨房里需得添上几个,便给关妈妈去挑选吧!” 关妈妈喜不自胜,忙笑着福礼:“奴婢知道了。”原先在朱家的时候,何婉仪跟前有个宋妈妈,院子里的有个王妈妈,她便是心里有想头儿,也是凑不上跟前去的。眼下主子信任,把厨房和采买丫头的事情交给她,她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办妥了这差事才是。 等着关妈妈领了人走了,屋子里又立时清净起来,吕素素心满意足,便起身告辞道:“出来多时了,身上又乏困,想回去歇一歇。” 何婉仪起身笑道:“玉叶,去送了朱大嫂回房。” 等着两人出了门去一转身不见了,何婉仪才缓缓坐下,面露出冷笑来。这回爪牙齐全了,等着调.教好了,这吕素素想来便不会再老老实实呆在东厢房了。 很好很好,何婉仪慢慢盘算着,只要她动了爪子,便总有按住的她的那一日,这辈子,总得想法子在朱兆平跟前扒下了她那层美人皮,也好觉朱兆平看看,这身皮肉下头,究竟长着一副什么样的心肝。 第039章 玉叶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讪讪, 何婉仪笑着招呼她:“我记得有个箱子里放着两块儿云缎,你去寻了来,咱们看看怎么给娃娃裁两件儿小衣裳。” 若是何婉仪数落她一顿,玉叶倒还觉得心里舒坦些, 这不声不响要揭了过去, 她反而不肯了, 上前跪下:“是奴婢误了奶奶的大事。” 何婉仪先是一怔, 后又一叹,起身将她扶起,温言说道:“你这丫头哪里都好,就是心思重了点儿。”又道:“又哪里是大事,起先寻思着先买了丫头调.教好了再送过去, 总是得叫那丫头知道一回,这宅子里究竟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后来我想了想,便是这么一遭,许也是白费力气,再闹出了痕迹出来,怕是那位有所察觉, 倒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玉叶心里稍缓, 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渍,轻轻回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奶奶不怪罪。” 何婉仪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轻声道:“只是你寻了机会,将这事儿透给宋妈妈知道。一则周叔管着门子,若是那边儿出了门,我这里也能知道, 省得她挖空了心思,自觉家里没了机会,便去外头堵了四爷。二则,我瞧着四爷身边儿的茗双同荣轩哥好,若是有了事儿透上一两句的,也省得咱们叫蒙在了鼓里。” 见玉叶应下,何婉仪却只觉不放心,顿了顿又道:“你好好和宋妈妈说,莫要叫她心急。”又叹道:“可惜关妈妈那家子到底是老太爷给的,不是咱们何家的人,你同宋妈妈说说,他们两家住在一处,叫她平时和关妈妈也多说说话,四爷出门不是带着茗双,便是带着王忠,都能交好了,才对咱们更有利。” 渐渐到了深秋,冷风萧瑟,天气转凉,偏吕素素却渐渐烦躁起来。 住在这东厢,隔着一堵墙,她根本就见不着平郎。便是偶尔见着了,也是在正房的堂屋里,何氏守着,还有一干丫头婆子看着,压根儿就说不上两句话。还有这宅子里,除了她身边的姜婆子还有荷香,竟没一个是自己人。 这不好,这很不好,吕素素轻轻抚着肚子,心里生出了悔意。当初就不该跟着一起住进了这宅子里,不然这会子何氏有了身孕,她也可借口何氏行动不便,叫荷香直接去寻了平郎说话。便是三五日的,平郎能来她这里坐坐,问上一问,也好过在这东厢房里熬着。眼下她跟个瞎子聋子一般做了井底之蛙,这么长久下去,还如何了得? 这般心躁了两日,便是荷香和姜婆子都察觉了吕素素的情绪不稳,荷香一面端上了山药鸡蛋羹,轻声劝道:“也不知娘子这两日焦心的什么,眼看着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是要好好保养才是。” 吕素素瞧了一眼荷香,心知她这话说得极对,若是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轻轻搅动着羹汤,吕素素问道:“四奶奶那里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她心里不快,已经有几日没去正屋同那何氏说话了。 荷香忙道:“寻了些布料在做小衣裳。” 吕素素“唔”了一声,这个何氏还是这般的无趣,也不知平郎那个性子究竟怎么忍下的她。顿了顿又问:“四爷呢?” -- 第70页 荷香面露迟疑,吕素素拧眉喝道:“只管说就是了。” 荷香只好回道:“奴婢不知,奴婢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四爷了。” 吕素素不快道:“那你去门上问啊?问问四爷什么时候回来的,都去了哪里,瞧着可欢喜?” 荷香没说话,却是小心翼翼偷瞧了吕素素一眼。 吕素素待荷香自然是极好的,上辈子的左膀右臂,忠心耿耿,吕素素见了自然心生亲近。 荷香当然也是投桃报李,待吕素素一心一意,只是日子久了,她便渐渐发现了这位主子的心意。她家这位娘子,竟是属意这家的男主子的,一时间冷汗淋漓,也渐渐生出了旁的心思。 吕素素搁了汤勺,皱眉看着荷香。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辈子她总觉得这个荷香不如上辈子精明聪慧,做事情也不似以前那样,她只要略使个眼色,这丫头便能无所顾忌全力以赴。 想了片刻,吕素素忽然了悟,上辈子荷香的卖身契是在她的手上,可这辈子,那卖身契却是在何氏的手里。 吕素素没说话,只把勺子拿起来重新吃了起来。是她心急了,这辈子的情形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她还是要有些耐心才对。正想着,一个不小心,那汤羹竟是洒在了身上。 荷香小心翼翼上前去,拿了帕子给吕素素先擦了擦,又轻声道:“娘子先吃,吃完了奴婢伺候娘子换衣服。” 吕素素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荷香,沉默地点点头。 正房内卧里,何婉仪躺在床上,准备小憩。 玉叶帮她拉上被子,又在一旁小声道:“上回荷香借着去厨房要汤水,便去门上打听四爷的行踪,叫周大叔好一顿冷嘲热讽,这几日已经不见她去那里探头探脑了。” 何婉仪“唔”了一声闭上眼,很好,这宅子小,人口也简单,不似以前在朱家,便是她有三头六臂,也保不准哪个就生了二心,投靠了吕素素。更何况如今她同朱兆平夫妻和顺,朱兆平如何着紧她这也是有目共睹,这四奶奶的位子,她可比上辈子坐得稳当容易多了。 玉叶轻轻落下了帘子,轻手轻脚出了屋门,才到了垂花门那里,便瞧见荷香端着托盘正从那小门里走出来,瞧见她立时一缩脖子,随即屈膝福了福,便低着头小碎步很快走了。 德性!玉叶不屑地哼了一声,荷香听见那一声哼,小碎步走得更快了。 荷香心里不好受,要是能选,她也想跟着四奶奶,或是能在厨房里做活。虽然吕娘子待她很好,可她的身份到底尴尬,再说她又起了那种要不得的心思,实在是叫人想想便要发愁。 关妈妈瞧见她来了,使眼色叫丫头接过了那托盘和空碗,又笑道:“这会子朱大嫂可是歇了午觉?有没有说一会子要吃什么?我这里也好先准备起来。” 荷香忙笑道:“娘子说今个儿的山药鸡蛋羹细滑味儿鲜,叫我先谢谢妈妈了。”说着一福。 关妈妈忙笑着拦住,说道:“你家娘子的夫婿可是四爷的救命恩人,好生照料你家娘子和她肚里的孩子,原是我们家报恩的,自然是要精心。” 原先这报恩两字听着还觉得自得,可等着察觉了娘子的那心思,荷香每每听说,总要生出一身的冷汗。也不知道这事儿若是闹出来,旁人还要如何看待她家娘子呢! “妈妈。”荷香忙堆起笑,说道:“娘子一会儿想吃鱼羹,不知道可还方便。” “方便方便。”关妈妈笑道:“如今家里有两个有了身子的妇人,东西自然备得极多。”又笑道:“四奶奶这几日胃口好得很,不似前两日害喜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去。你都不知道,四爷欢喜得跟什么样儿了。我也是朱家的老人儿了,就没见过四爷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 荷香一旁听着,只堆着笑连连点头。等着一时出了厨房,那脸色立时愁苦起来。她怎的这么倒霉,便叫吕娘子给看中了去,这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走,若是跟着吕娘子一起胡闹,怕是出了事,吕娘子还能占着救命之恩好端端的,她这个买进来的丫头就不好说了。这朱家不错,是个心慈良善的人家,她可是不想再被卖了。 夜里,朱兆平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酒味儿,人却还精神奕奕。 宋妈妈一瞧这模样,赶紧打发玉叶去西厢房收拾床褥,又叫了小丫头去厨房要醒酒汤,回过身来又同何婉仪小声道:“奶奶,这时候可是不能大意的,四爷醉醺醺的不比寻常,还是叫他住去西厢房最好了。” 何婉仪抿唇笑道:“我心里有数,妈妈别担心。” 宋妈妈含笑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件事,附耳道:“还有一件事,那边儿的姜婆子,说是出门去买料子,我叫我家那小子跟着,那婆子却是去打听附近正在租赁或是售卖的屋子,不知是不是那位动了出去的心思。” 何婉仪抽了一口凉气,若是吕素素出了这门,依着朱兆平的性子又哪里能放心他们孤儿寡母自己过,必定是要常去问候,这一来二去的,难保不出事。 宋妈妈见她脸色不好,低声又道:“瞧着奶奶的意思是不愿意她出去的,只是依着老奴说,倒不如出去。四爷的性子再是方正不过,那女人若是要迷惑了四爷,必定使得都是下作法子,四爷知道了那是个什么性子的,便会自己远了她的。” 何婉仪还是愁眉凝神,这话却也没错,但是吕素素那样的人,会做出这等蠢事吗?便是手段下作,怕这手段也难以让人瞧了出来。 -- 第71页 “容我再想想。”何婉仪轻声说了一句,听见屋子里朱兆平再叫她,忙应了一声就要进门去,却被宋妈妈一把拉住。 宋妈妈低声道:“奶奶莫要忧心,那女人眼见着要生了,便是奶奶肯她出去,四爷也不会允许的。等着她生了孩子,再做了月子,那已经是三四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奶奶月份还小,这时候可万不可劳心费力,再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何婉仪猛然一悚,手指轻抚在肚皮上,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周荣轩到底年轻了些,一个没留神,叫姜婆子发现了行踪去。姜婆子不比荷香,还存了好些心思,她却是心思简单了许多,既是给了吕娘子,那她便是吕娘子的人了,于是忠心耿耿地将这事儿说给了吕素素听,同时还告了荷香一状,把荷香前阵子叫门子上的周大叔讥讽的那回事,也说给了吕素素知道。 吕素素见姜婆子忠心,和颜悦色同她说了好多话,又保证,等着她找到了机会,便把姜婆子的卖身契要了过来,到时候她便是姜婆子名正言顺的主子,姜婆子忠心,她一定不会亏待了她的。 姜婆子自然也是千恩万谢连连保证,等着夜里躺在床上,想起荷香来,吕素素皱了眉。 因着有了何氏,荷香这丫头并没有对她一心一意,虽说姜婆子也很能干,但是比起荷香来,却还是差了那么一些。瞧着这情形,还是时机不对,罢了,罢了,她不如先蛰伏起来,等着生了孩子,问平郎要了这二人的卖身契后又再说。 第040章 吕素素老老实实待在东厢没了小动作, 家里头的日子便跟着安详平和起来。何婉仪一颗心都扑在了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吕素素能安生下来,叫她好好养胎,她也是求之不得。 很快到了十二月初八, 吕素素终于生产了。何婉仪站在庑廊下, 听东厢房那里不时传来的痛苦哀嚎声, 心里不是没有动过恶念头的。 何婉仪想让吕素素去死, 也不想让那个孩子活着,上辈子他们的嘴脸太过可恶,实在不能叫人去原谅。可心思转了又转,却终是狠不下心肠。何婉仪心想,若她真是下了那毒手, 她的手上便不干净了,相比于吕素素,她们再也没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她就真成了毒妇了。 上辈子害了潘云的性命,从来不是她的本意,何婉仪想要为自己积福, 也想为孩子积福,这辈子能重活一次, 她不愿意满心的仇恨,她想好好活着,就像普通的女人那样好好活着, 活到子孙绕膝,活到雪鬓霜鬟。 至于吕素素,何婉仪心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是这辈子, 她注定是得不到她想要的,还会眼睁睁失去她所期盼的一切。比之轻而易举的弄死她,何婉仪更想让她活着受罪。 玉叶拿了一件外衣披在何婉仪的肩上,何婉仪眸光一闪,脸上浮起一抹淡笑。玉叶的眼睛朝那堵墙瞥了一眼,又转头温柔笑道:“奴婢命人炖了一盏燕窝羹,奶奶去吃了吧!” 何婉仪点点头,转身进了屋里,玉叶也跟着走了进去,见何婉仪在桌旁坐下,吃得香甜,眉眼不觉有些舒展,顿了顿,目中盈出淡淡忧色:“今个儿四爷又出去应酬了,听说上次的席面儿上还叫了金奴儿过来劝酒,那金奴儿都是颜色娇艳的年轻女子,她们……”说着却忽然住了口。 门口处似有黑影晃动,何婉仪扭头看去,却是宋妈妈正瞪着一双眼,目光不善地剜着玉叶。玉叶叫宋妈妈唬得不轻,微垂额头唇瓣紧抿,一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何婉仪垂眼看向羹碗,勺子轻轻搅了搅,笑了:“不过几个金奴儿劝酒,四爷的性子你们还不知,不会同那等女子有什么纠缠的。”说着垂下头继续吃羹,眸光中却是隐隐闪着微光。上辈子的那个筱娘,听说是烟花之地出来的,不过她却不是穷苦人家卖进去的,原是名门贵家的千金小姐,识文断字又会写诗,还极擅茶道…… 口中立时没了滋味儿,何婉仪丢下汤勺,拿了帕子沾了沾樱唇,笑道:“这些日子关妈妈等人都辛苦了,眼见着新年将至,玉叶去东耳房看看,拿些布匹给她们裁了新衣穿。再瞧瞧可有男人和孩子用的花色,也给她们一些。过上几日,叫大庆哥去集市上置办年货,多买些,到时候分下去,便是过来帮工的也要给。告诉他们,等着过年了,买两头猪杀了,到时候按人头分,大家也好过个肥年。” 宋妈妈一听便笑了:“奶奶是个慈善人儿,我这就去告诉她们,管保个个儿都欢喜。”说着就转身去了。 玉叶见着宋妈妈走了,心下一松,整个人一瞬间都松散下来,捂着胸口直舒气。 何婉仪看得好笑,招招手道:“你过来。”等着玉叶过来,又说道:“你接着说,那金奴儿怎么了?” 玉叶脸色一变:“奶奶,可莫要再说这个了。”说着疾步过去扒在门框上往外探头,见庭院里空荡荡没有人迹,这才转过身叹气道:“宋妈妈可是个厉害的,回头必定是要骂死我的。” 何婉仪还要说话,忽地腹上一动,她骤然惊在了远处。 玉叶瞧她脸色不对,忙起身过去,急声问道:“奶奶?奶奶?” 何婉仪一抬手,制止了玉叶连连不断的发问,手指慢慢抚上肚皮,忽而眼中涌出潮意来。 “别担心。”何婉仪轻声叹道:“是孩子动了。” 玉叶一听,立时又欢喜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拧着帕子道:“我去说给宋妈妈听。”说着便出了屋子,转身往厨房走去。 -- 第72页 耳边还不时传来吕素素尖利的惨叫声,何婉仪脸上慢慢堆起笑,长舒了一口气。好孩子别怕,娘这一回,定要你好好的。 朱兆平回来的时候依旧醉醺醺,这次不必宋妈妈吩咐,玉叶便引着茗双将他扶进了西厢。只是朱兆平却挣扎着起身,推开茗双,踉跄着往前走,还说道:“我不住这儿,我去找你们奶奶。” 玉叶有些慌神,忙喊叫茗双:“你快去拦下四爷呀!” 茗双苦笑着赶紧上前去拦,却叫朱兆平一个用力推得老远,喝道:“走开,我不在这儿睡,我要找婉娘去睡。” 何婉仪已经梳洗好躺在了床上,听见外头闹哄哄,便叫宋妈妈去瞧瞧如何了。宋妈妈出门去,便见着朱兆平一个趔趄,便倒在了那三层石阶上,不由得大惊失色:“四爷小心。”又喊道:“快来扶起四爷。”说着疾步走了过去。 宋妈妈见着朱兆平醉得不行,自然不会叫他去同何婉仪睡在一处,可这一次朱兆平却是无论如何不往西厢去,呵斥了宋妈妈几人后,仰头便往屋里喊:“婉娘,婉娘快来。” 何婉仪听见外头喧哗声不断,心里渐渐有些不安,便披衣扶着腰,慢慢走到了门口。 宋妈妈一瞧见她便慌了神儿,也顾不得朱兆平,忙进屋将何婉仪扶着往里屋走,嗔怪道:“奶奶这是做甚,外头风凉,再惹了风寒可是了不得的。” 何婉仪温声笑道:“四爷如何了?” 宋妈妈板起脸,没好气道:“醉得不行,偏吵着不去西厢,非要来正屋睡。”又向何婉仪道:“奶奶不可心软,这可不是玩笑呢!” 何婉仪轻轻抚着肚皮,面含微笑不言不语,任凭宋妈妈将她扶上了床。 宋妈妈伺候何婉仪躺下,本是要走,忽地又皱起眉头来,在床沿上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何婉仪看着她道:“妈妈有话便说。” 宋妈妈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事儿前几月老奴便寻思了,眼下奶奶胎像已稳,老奴便直说了。奶奶这里怀着身子到底不便,只是四爷那里也不能没人伺候,奶奶可是想过,要放个丫头做了四爷的通房?” 何婉仪脸色一怔,随即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宋妈妈瞧着她这模样便知道她是不愿意的,叹道:“知道委屈了奶奶,只是男人三妻四妾却也平常,何况是咱们这种人家,四爷这种人品。依老奴说,玉叶虽是忠心,却不好做了通房,一旦她跟了四爷,便是之前情分再深,也终归要磨得不剩一二。倒不如出去买个模样周正的丫头,有卖身契在手,不怕她不听话,到时候给她喂了避子汤,也不怕她敢不听。” 何婉仪依旧没说话,沉默着看着被褥上头五彩斑斓的金银丝线。 宋妈妈又默了片刻,叹道:“这事儿自然还是奶奶拿主意,只是四爷应酬多,席面上,总是躲不开女人的纠缠。这男人若是憋得狠了,总是要寻些是非出来的,万一寻了个不干不净的女人进门儿,那种地方出来的,手段百样,花样百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说着伸手又掖了掖背角,起身福礼道:“奶奶好睡,老奴先去了。” 何婉仪一直没抬眼,只是听着宋妈妈吹熄了灯烛,又脚步缓慢地出了门去,接着,是门扉闭合的声音,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便连外头一直纠缠的吵闹声,也都跟着一起消失不见了。 长长舒了口气,何婉仪掀起眼皮,看着朦胧模糊的帐顶,心说朱兆平又没说要,她干嘛要主动给他,给自己添堵。再说了,便是他憋坏了,在外头沾花惹草,只要不招惹到家里来,管他那么多做甚呢!不过心里深处,何婉仪却是觉得,依着她对朱兆平的了解,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五更十分,吕素素终于生了,跟上辈子一样,是个小子。她累了多时,正是疲乏正狠的时候,却是强忍着困意,命荷香将孩子抱了过来。饶是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可吕素素一瞧见孩子的小模样,便知道这是她的小言哥儿回来了,不免欢喜非常,笑着同荷香道:“你好好照看他,莫要叫他有半点闪失。” 荷香忙笑道:“娘子安心睡吧,奴婢保管小少爷好好儿的。” 等着吕素素合起眼唇角含笑地睡去,荷香叫姜婆子喊来了乳娘,便在屋子里去喂孩子吃奶。 何婉仪这里醒来时便听说了这件事,她眉眼不动,只唇角含着淡笑,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去告诉四爷知道,恩人有后了。”见玉叶去了,又吩咐宋妈妈:“叫厨房和下人务必好生照料,等着朱大嫂醒了,告诉她我怀着身子不方便,便不去看她了,叫她好好养着,等着孩子满月了,再去瞧她。” 宋妈妈笑道:“很是很是,奶奶怀着孕,她又刚生产,屋子正是凶煞之地,奶奶去了若是冲了就不好了。”说着就出门去安置了。 朱兆平很快便洗漱停当进了屋里,一瞧见何婉仪,面上露出愧色来,上前坐下拉住何婉仪的手:“听说我昨夜耍了酒疯,可是惊到了你?” 何婉仪微微含笑,柔声道:“四爷莫要担心,不曾惊到的。”又叹道:“四爷这阵子席面儿多得很,隔三差五的便要喝得醉醺醺,提防伤了身子。” 朱兆平面露苦笑,叹道:“没法子的事儿,我已经退掉了许多。”又笑道:“朱大嫂今晨添了贵子,婉娘可是听说了?” -- 第73页 何婉仪笑道:“自然。”眉梢微动,说道:“恩人有后了是个大喜事,只是我怀着身子,朱大嫂坐着月子,未免犯冲,便不去看她了。我已经吩咐宋妈妈多加照看,四爷不必担心。” 朱兆平笑道:“我已经听宋妈妈说了。”又道:“你好好养身子,朱大嫂的事情都交给宋妈妈就是了,宋妈妈是个老人,必定会将一切安排妥当的,你如今也怀着身子,就休要多管那边儿的事情了。” 何婉仪听了微微含笑:“知道了。” 很好,有了孩子,这男人的心果然便偏向她这边儿了。瞧着朱兆平笑脸殷勤地给她添饭加菜,何婉仪慢慢嚼了一口,忽而笑道:“四爷,眼下我身子不便,不能伺候四爷,只是四爷身边也不能没人服侍。我想着,不如出去买个好的,添做四爷的房里人如何?” 第041章 朱兆平正夹了菜往嘴里放, 听了这话面露诧色,随即将那菜搁回碟子里,将一双筷子整整齐齐摆在桌面上,瞧着何婉仪道:“娘子此话何意?” 他的脸色似有不虞, 还隐隐带着几丝不快, 黑漆漆的瞳孔仔细瞧去还有微微缩起, 盯着何婉仪一瞬不瞬, 倒叫何婉仪心里平白生出了几分慌乱来。 何婉仪也将手里的汤匙放下,喉管处一阵滚动后,轻轻说道:“我是想着四爷到底是个男人,没人伺候也是不妥,外面的那些, 那些……女人……” 朱兆平心里忽然腾起一股子火气,闷声截断了何婉仪的话,声音有些硬邦邦:“你疑心我在外面沾花惹草,去了脂粉胡同寻欢作乐?” 何婉仪自然看清楚了他眼底深处的不悦,手指微微蜷缩,轻声道:“四爷是个男子, 家门外的事情四爷自有决断,我身为妇人, 自然不会疑心干预。只是我怀着身子,不能伺候四爷,我——” “行了。”朱兆平猛地站起身, 板着脸道:“你既是怀着身子,又何必多思多想,好好养胎就是了。”说着将椅子推开,将要走的时候又满是怨气地问了一句:“在你心里, 莫非我竟是个好色之徒不成?”说完也不等何婉仪回答,转过身边走了。 玉叶守在一旁神色稍有紧张,等着朱兆平走了,才上前小心问道:“奶奶?” 何婉仪还没说话,宋妈妈从外头走了进来,面露疑惑道:“瞧着四爷脸色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玉叶叹道:“奶奶说要给四爷收个通房,四爷恼了。” 宋妈妈一怔,回头往空荡荡的屋门瞧了一眼,再转回来看向何婉仪,竟是脸色复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世上竟还有猫儿不喜腥,倒也怪了。 何婉仪心里说不出的怪异,既是欢喜朱兆平的这般反应,却又凭添了几分酸涩不解,她不愿意怀疑朱兆平这时候是装模作样,故意给她的看的,也觉得没甚必要,可若这是朱兆平诚心实意的,那上辈子那几个女人,又是为什么进了朱家门的。 吕素素醒来的时候,荷香正温柔地哄着孩子,瞥见她睁开眼,忙惊喜道:“娘子醒了。”说着抱了孩子过去:“娘子可要看看小少爷?” 是了,她的言哥儿,吕素素面露肉色,伸出手臂道:“快抱来我看看。”点着婴儿的鼻子细细柔柔说笑了一回,吕素素问道:“四爷可来看过?” 这话问的,荷香一瞬间收敛的笑意,垂下脸道:“没有。” 吕素素皱起眉,难道是那个贱人拦着不肯?想着又渐渐舒展了眉峰,若是那女人吃醋生嫉不许平郎来,倒也是件好事,惹了平郎不快,那贱人又不是个好性子,闹起来,定是要伤了夫妻情分的。 仔细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吕素素又问道:“四爷可给这孩子起了名字?” 荷香皱起眉,脑袋垂得更低了:“没有。” 吕素素不高兴地瞪了荷香一眼:“你今个儿什么也不用管,就去门上等着,见着了四爷就拦下他,将他请来东厢。” 荷香没吭声,吕素素见她只垂着脑袋,竟也不应她,两道弯眉皱得更紧了,不快道:“你听见了没?” 片刻后,荷香才稍稍抬起脸,轻声道:“四爷是个外男,恐是要避嫌,不会来东厢的。” 吕素素一怔,随即又熟稔地将孩子往怀里带了带,问道:“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荷香小声回道:“也没听说什么,是奴婢自己个儿想的。娘子到底不是四爷房里的人,便是寻常人家,女人生了孩子,家里的公爹叔叔还要避嫌,四爷那样的身份,自然是更要避嫌的。” 吕素素没吭声,却也明白荷香说得是对的,顿了顿又道:“你还是去门上等着,不必请了四爷过来,只说孩子生了,他又是个读书人,请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荷香这回应了。 这院子不大,又都是何婉仪的人,何婉仪很快便知道了,荷香蹲守门口的事情。 宋妈妈不忿道:“原不知道这竟是个脸皮厚的,还真是不知羞耻。” 何婉仪没吭声,吕素素本就是个不知羞耻的,若是知羞只耻,只凭着救命恩人遗孀的身份,朱兆平便会将她捧在桌案上供奉一辈子的,又何必去做了二房,当人妾侍。 “我去刺那荷香两句,叫她羞愧难当。”玉叶说着,便要气鼓鼓往外走。 何婉仪叫了一声:“站住。”又道:“不许去。” 玉叶气得直跺脚:“奶奶也忒是好脾气了。” -- 第74页 何婉仪睨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又嘱咐道:“就让荷香在那儿呆着,今个儿谁都不许同她说难听话,还要好好供着,给厨房说,隔几个时辰给她送碗姜汤过去,就说见她蹲在那儿怪辛苦的,外头天儿又冷,别给冻感冒了。” 玉叶瞪大了眼睛,转头向宋妈妈道:“妈妈你看!” 宋妈妈倒是上了年纪,比玉叶精明了几分,虽一时没想通何婉仪的用意,却是咂摸出一分意有所为的意思来,摆摆手道:“奶奶说什么你听着就是,快去告诉关妈妈知道。” 玉叶扁着嘴不高兴地去了,关妈妈接了这活计,一拍手叹了一句:“奶奶真真儿是个慈善人儿呢!”说着就叫小丫头去捅开了炉灶,切姜片熬制姜汤,转而又说道:“那荷香也忒是不懂规矩了,便是有什么不乐意的地方,也该同奶奶明说,奶奶那性子,只要说得有理,必定是允了,何必这般不顾体面竟是蹲在门子上守着,也不知道脑子里如何想的。” 这话说的都是荷香,可荷香是谁的丫头,自然是那位朱大嫂的,荷香不懂事,自然就是朱大嫂不懂事。关妈妈这般说着,厨房里的人便将眼睛都看向了墙那边,脾性直爽的,已经冲着那墙狠狠呸了一声。玉叶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里忽然就有了几分明白。 厨房里的人才拿了厚厚的年货,家里头的人不仅都添了新衣,年下时候又能多吃上几口肉,家里有小孩儿的也算上人头,肉也拿得多一些,主家慈善大房,这些人哪能不高兴,既是得了实惠,心里自是偏向了何婉仪这个当家主母。 玉叶脸上堆起笑,轻声道:“可不敢这么说,那可是四爷的救命恩人呢!” 有个上了点儿年纪的婆子冷笑了一声,说道:“谁是四爷的救命恩人,她男人才是,她可不是。再说了,咱们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将她当作了祖奶奶供着,便是报恩,也已经是实心实意了。依我说,也差不多了。她这般踩着四奶奶的脸,要我说,也是个不知深浅厚薄的人。” 玉叶听着心里舒坦极了,又连连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四奶奶说了,救命之恩可是大恩德,怎么精心怎么照料都不为过,你们可赶紧闭嘴,叫四奶奶听见了,可是要发脾气的。” 那婆子笑了笑:“不碍事,四奶奶可是个良善人儿,便是发脾气,也不过说上两句。婆子虽然嘴碎,可说的句句都是心里话,婆子心里这是为奶奶不平啊。” 等着出了厨房,玉叶脸上带着几抹惬意和轻松,再不复之前的不快和阴沉,脚步轻盈地回了上房,何婉仪瞧她脸色舒缓,便知道这丫头估计是听说了什么,这是想明白了。 等着朱兆平回来的时候,荷香已经喝了七八碗的姜汤,蹲坐在石阶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这也是吕素素教给她的,荷香虽是不解,却也照办了。 管着门子的是周平,乃是宋妈妈的相公,见着朱兆平回来,忙上前殷勤招呼,又拦住了朱兆平,将荷香蹲在门子上一整日的事情说给了朱兆平听,低下声音很是有几分委屈:“老奴请了荷香姑娘好几回,她只不肯进来,老奴也没法子,只好烧了个火盆搁在她身边儿。”顿了顿又道:“上次老奴是说了她一顿,可也是为了她家娘子的名声,为了四爷的名声着想。咱们家里头到底请了几个当地的帮工,若是闲言碎语传了出去,可不是要败坏了门风。” 上回?朱兆平皱眉:“上回什么事?” 周平忙道:“许是朱家大嫂有什么私密话要同四爷暗地里说,叫那荷香过来打听好几回,四爷出门的时间,或是回家的时间,还要打听四爷出去都往哪里去,都去做什么事。这样的事我哪能去说,又私心以为,朱大嫂若是哪里不舒坦,觉得被冒犯了,大可跟奶奶直说,便是不好直说,那荷香也可同我家那口子说,再告诉奶奶,叫奶奶去处置。总不好这般偷偷摸摸的,叫人瞧了去,不定还要传出来什么闲言碎语。奶奶一向和善,对朱家大嫂又是格外上心,自己挺着肚子还要一日三问朱家大嫂吃用如何,若是叫人背后议论,说她不善待恩人,逼迫得恩人只能这般拦下四爷告状,老奴心里不落忍,替奶奶觉得委屈。” 朱兆平还是头回知道这事儿,往前走了几步,见着不远处那石阶上荷香果然坐在那里,身边儿也果然搁着一个火盆儿,不时搓着手,跺了跺脚。 周平斜了那荷香一眼,又说道:“奶奶那里该是听说了,也没叫人出来呵斥,还叫厨房做了姜汤,端给这荷香喝。” 朱兆平沉默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大步走了过去。 荷香一见着朱兆平就面露出惊喜来,虽然有姜汤还有火盆,可她仍旧冻得不轻,忙上前福了福,说道:“四爷安。” 朱兆平脸色有些阴沉,淡淡问道:“你蹲在这里做甚?” 荷香忙道:“娘子说了,她是个妇道人家,想请四爷给孩子帮忙起个名字。” 朱兆平皱眉:“就这事儿?” 荷香察觉出朱兆平话语里的不善,顿了顿,又小声道:“娘子还说,若是四爷有空,想请四爷去看看孩子。” 朱兆平沉默稍许,回答道:“等孩子大了能出来见人了再看也不迟,至于起名字——”他顿了顿,又道:“虽说朱大嫂是个妇道人家,却也是个识文断字的,这事儿还是朱大嫂自己亲力亲为吧!”说着转过身,便往书房而去、 -- 第75页 荷香喊叫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朱兆平关了门扉,人也跟着不见了。再转过脸,便瞧见周平面无表情正盯着她看。荷香很敏锐地从那对眼睛里瞧出了几分讥诮和不屑,忙垂下头,转身从一侧的小门儿走了进去,又把那门儿也给关了。 朱兆平从书房院里的小门进了后宅,进得屋里,便看见玉叶一脸愁容,瞅见他似是眼中一闪,忙迎了上前。 “你家奶奶呢?”朱兆平将手里的盒子递给玉叶:“看看可还热着,若是凉了,便送去厨房热热再端过来。” 玉叶忙接了那东西,低声道:“奶奶心里不痛快,这会子在里头歇着呢!” 朱兆平心知这不痛快所为何事,摆摆手叫玉叶下去,自己个撩起帘子矮下头便进了内卧。 何婉仪躺在床上自然是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这会子听见了脚步声逼近,知道是朱兆平过来了,被窝里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大腿上一疼,眼泪便跟着落了下来。 朱兆平在床沿上坐下,掰着她的肩头柔声说道:“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 何婉仪心里一松,差点在脸上露出笑意来,忙拿了帕子捂在脸上,哽咽道:“不知道朱大嫂使唤荷香同四爷说了什么,我想了一日,也没想出来到底是哪里没做好,竟叫朱大嫂误会了,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也不顾体统名声,就这么忌讳我,叫荷香堵在门口去拦四爷。”说着又抽噎了几声,极是伤心的模样。 朱兆平叹气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请我给孩子起个名字。” 起名字?何婉仪瞬间了悟,便是小狗小猫,起了名字自然就生出了一丝牵绊,以后等着见了面,嘴里唤着自己亲口起得名字,这情分必定是要不一样的,这个吕素素心眼儿还真多。 何婉仪一个翻身,唬得朱兆平神色大变,忙去按她:“你可小心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 何婉仪一把推开了朱兆平的手,似是撒娇,似是发怒,嗔道:“那四爷可给起了?” 朱兆平笑了起来:“没有。”顿了顿补充道:“朱大嫂也是个识文断字的,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这事儿该是难不倒她的。” 何婉仪想要忍却还是没忍住,抿起唇慢慢笑了起来。 第042章 这女人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 小心思遮都遮不住,朱兆平想要皱眉,却又皱不起来,想要板起脸, 更是觉得不易, 唇角勾起, 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何婉仪嗔道:“四爷真是的, 到底是朱家大嫂,这话未免无情了些。” 什么是口是心非?这就是! 朱兆平挑挑眉,故意道:“如此,我这就去同朱家大嫂亲口道歉,再给那孩子起了名字如何?”说着佯装便要起身。 何婉仪脸色骤变, 下意识便要去拉扯他,只是那手一伸出去,自家就先怔在了原处。再去看男人一脸心知肚明的了悟神色,脸上登时青红了一片。她清清楚楚地记着,上辈子的朱兆平是如何的憎恶着她那副妒忌成性的心肠,心里一惊, 忙缩回手去。 只是心里到底不甘,何婉仪缓了缓, 重又笑了起来:“朱大嫂还在坐月子,四爷是个外男,去了恐是叫人说嘴。” 朱兆平笑了, 重又坐下,也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日里觉得如何?身子可乏困?” 何婉仪略略松了口气,笑道:“还好。”又抚着肚皮道:“这该是个贪嘴的, 我一吃饭便动得厉害。” 朱兆平听得欢喜,忙起身靠了上去,探手抚在肚皮上,又不时抬起眼同何婉仪相视而笑。 何婉仪脸上堆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朱兆平说着话,心里却又想起了方才那事儿。依着她的推测,朱兆平心里必定是恼了的,不然,依着他的性子,怎么也不会回绝了吕素素的意思,叫她难堪的。 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所谓是万事开头难,有了这次的交手,何婉仪心觉那个吕素素也不过如此,并非是记忆里那个无法摧毁的巨山,一时间倒生出了许多雄心来。 而彼时东厢房狭窄的院子里,荷香一步一个脚印磨磨蹭蹭回了屋里,吕素素正软声温语地哄着孩子,听见了声响抬起头,瞧见是荷香立时面露欣喜,只是眼睛往后面瞟了一眼,空荡荡的连个衣角也瞧不见,脸上一拉不高兴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四爷呢?可见着了?那些话可都说了?四爷怎么回答的?” 给荷香出主意故意在门子上挨冻装可怜的正是吕素素,她问了那么一句后,不等荷香回答,又跟着问道:“今个儿那位四奶奶差人去呵斥你几回?你可有依着我说的那样软声哀求?” 荷香沉默了片刻,垂着头小声回道:“四奶奶没有差人过来呵斥我,还给我端了姜汤和火盆暖身子。” 吕素素手上一滞,心中顿生不妙,她脸皮上瞬间起了一层冰寒冷意,冷冷问道:“故而,你便喝着姜汤烤着火炉子蹲在二门上等了一日?” 荷香察觉了吕素素话语里的不悦和隐露狰狞的怒气,她迟疑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吕素素心中的怒火一瞬间被点燃,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呈燎原之势,她强忍着满腹将要澎湃而出的愤怒,压着嗓子冷冷道:“你是蠢货吗?她既然没有呵斥你,你为何不赶紧回来禀告于我?” 荷香眼中的泪珠顺着眼角一颗接着一颗地滑落,她哽咽了一声,委屈道:“奴婢回来过的,只是姜婆子说娘子正在睡觉,不许奴婢进屋,也不许奴婢惊醒了娘子。奴婢没法子,又怕四爷忽然回来,只好又回去守在了二门上。可奴婢临走时候同姜婆子说过的,若是娘子醒了,叫她记得过来叫我。” -- 第76页 两个蠢东西在她跟前争宠,却是误了她的大事了。 吕素素觉得眼前一阵天晕地旋,她忙捂着额角靠在床头上,闭起眼喘了喘气,喉管处一阵乱动,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何氏变了性子,眼下瞧着不容小觑,俨然成了个厉害角色。今个儿叫这两个蠢货坏了事儿,这回平郎那里怕是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吕素素不甘心,忙睁开眼强撑着问道:“你可是见着四爷才转了回来?” 荷香哭得两眼通红,抽噎着回答道:“是,是的。” 吕素素忙又追问:“四爷可说了什么?” 荷香猛地跪到地上,哽咽着道:“四爷说听闻娘子也是识文断字的,取个名字该不是难事,叫娘子自己给孩子取名,他便不插手了。” 吕素素又是一阵天晕地旋,她重又靠在床头上,觉得这事儿可真是糟糕透了。 荷香趴在地上一直嘤嘤哭泣着,她不敢把她画蛇添足说的那件事说出来,唯恐朱四爷说的那番话,更是惹出了娘子的怒火。 吕素素没有理会地上一直跪着哭泣的荷香,在她看来,这辈子的荷香和上辈子俨然就是两个人,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性情,连手腕心计也是天壤之别。可她却忘记了,上辈子的何婉仪没有跟来,这院子里处处都是她在做主,荷香身为她的贴身大丫头,地位自然又是不一般。 她们二人在这苍桐镇相处三年之多,所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荷香原本的心性如何暂且不说,自然是要跟着她学会了许多妇人间的阴私算计。可眼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荷香忌讳着这院子里真正的女主人,平素里又被禁在这东厢方寸之地缺乏历练,自然是不能同上一世相提并论的。 又任凭荷香哭了好一会儿,吕素素才按捺住了满心的怒火和忧虑,语气疲倦,缓缓道:“你下去洗洗,一会儿叫姜婆子去厨房拿食盒,你便不要出去了。” 荷香知道她哭肿了双眼,吕素素这是怕她出去叫人看了去,再在背后说嘴。忙应下,起身小碎步退出了门去。 吕素素愁绪满腹,这以后的路要该如何去走,她得要费一番心血,好好算计一回才是。 仿佛石子落进了潭水,这事儿只荡起微微波纹,很快便消失不见了。何婉仪本以为吕素素还有后手,可几日不见异动,却也放松了警惕。很快,便到了那孩子的满月之日。 朱兆平虽是不喜吕素素做事儿没规矩,可那到底是救命恩人的孩子,这满月席自然是要大办的。 “等会儿叫宋妈妈去东厢问问,这满月席面朱大嫂可有什么主意。”朱兆平搁下筷子慢慢喝了一口茶:“那位钟氏乡绅我已经下了帖子,那一日必定会来赴宴,至于其他的,还要看朱大嫂的意思。” 何婉仪点点头:“知道了。”又道:“那一日不如去金玉楼吧!家里地方狭窄,招待客人怕是不合适。” 朱兆平笑道:“娘子思虑极是,我亦是这般打算的,故而金玉楼那里我已经同掌柜的说好了。” 何婉仪笑道:“如此,四爷只管去衙门便是,朱大嫂那里自有我去说明。” 等着朱兆平去了,何婉仪扶着有些酸困的腰身向宋妈妈道:“我身子乏得很,没精力理会这些,只是这事儿却要办得精细,不能出了差错,到时候叫人说笑还是小事儿,万不可落下慢待恩人的话柄,故而只能有劳妈妈费心了。” 宋妈妈笑道:“奶奶只管放心地交给老奴便是了,以前在何家,比这个更大的席面老奴都跟着操办过,都是熟门熟路,再不必发愁的。”又去给何婉仪慢慢捏着后腰,柔声道:“奶奶这身子愈发笨重,只管安心养胎就是,什么恩人的,哪个都比不上奶奶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等着这事儿说到了吕素素跟前,吕素素一改前几日满面的愁容,重新意气风发,淡淡笑道:“我无父无母也没甚亲人,先夫同我一般模样,亦是无父无母无又亲眷之人,故而宴请何人,任凭四爷做主就是。” 宋妈妈面上含笑,恭敬道:“老奴必定会依言告知给四爷听的。”说着福了福,便转身走了。等着到了何婉仪跟前,宋妈妈撇撇嘴道:“竟是个孤寡之人,说起来可怜,不过瞧着也是个无福之人,想来也是命不好,这才早早没了相公。” 何婉仪嘴里嚼着甜梨没出声,心说这女人便是命不好,却也是个命硬的,听说命硬之人都带着煞气,抗不过去便要将自己克得半死不活,一生辛苦,可若是能抗得过去,便要有倒霉的替她受了那一生的辛苦。这般想一想,上辈子的她,可不就是那个替吕素素受苦之人。 因着朱兆平要去金玉楼宴请贵客,中午不在家,何婉仪便命厨房在家里头置办了两桌儿。一桌儿搁在了东厢房的正厅,另一桌儿摆在了前院儿宋妈妈和关妈妈所住的院子里,却是一家子上上下下,都跟着乐呵了一回。 何婉仪已经好久没见着吕素素了,此番相见,不由得心里泛起了酸波来。这个吕素素,明明才生了孩子没多久,可身量却已然恢复了窈窕模样,因着月子里吃得好,更是肌肤如雪,双颊晕出淡淡红霞,乍眼看去,眉弯似月,唇红如樱,好一个楚楚生姿的俏模样! 手指不由自主摸上了腰上的软肉,她这几月胃口大开,虽已经有所控制,可腰上仍旧粗了一圈。心里郁闷了一回,何婉仪松开手在脸上堆起笑,眉眼弯弯道:“我还没瞧过那孩子呢,快抱来给我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 第77页 吕素素忙招呼荷香去抱,何婉仪又笑道:“可取了什么名字?” 吕素素脸色微淡,却又很快抿起唇笑得欢喜,说道:“所谓嘉言懿行,我希望他以后能多说善言,美言,多行善事,美事,故而取名朱嘉言。”说完这话,眼神似有若无地打量着何婉仪脸上的神色。 何婉仪眼光闪了闪,笑道:“果然好名字,朱大嫂果然好文采。”这话她可不陌生,正是上辈子,吕素素在她跟前卖弄了无数次的一般模样。听说是朱兆平当初为这孩子起名字说的,难为这女人记得还这么清楚。 吕素素看了几眼,没能从何婉仪脸上瞧出什么来,心里又生疑惑,于是笑了笑没说话。她自然是认为自己有文采的,便是比不上当朝的才女苏平之,却比这个姓何的好了太多。 何婉仪一瞧她那模样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强忍住撇嘴的冲动,脸上仍堆着善意的笑。她出嫁前也曾是个书呆子,只可惜嫁进了朱家门,手里攥着各种琐事,竟是没空再去看书。后来朱兆平回来了,她就更没时间去看什么书册,若真是较劲儿起来,这个吕素素肚子里的墨水,不见得就比得过她的。 这般自我安慰了一回,朱嘉言已经被荷香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内室里抱了出来。荷香有意讨得何婉仪的喜欢,笑嘻嘻就凑近了去给何婉仪看。 虽然还是个襁褓婴儿,可何婉仪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缩。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才四五岁,便跟着他那黑心眼的娘一起诬陷她。不是同朱兆平诬陷她又无故呵斥了他,便是故意受伤,赖到她的丫头头上,最后这笔账,朱兆平还是要同她去算的。 何婉仪笑了笑:“果然是个齐整的好娃娃,以后少不得也是个良秀俊才!” 吕素素面露出得意和骄傲,轻轻笑道:“多谢四奶奶美言。”摆摆手,便命荷香又把孩子抱了回去。然后视线落在何婉仪已经高挺起来的肚子上,笑道:“瞧着四奶奶的肚皮尖尖的,想来也要生个儿子呢!” 这话宋妈妈也说过,何婉仪当时很是失望了一番,她可不想要儿子,她只想要妙莲回来。 唇角勾起浅笑,何婉仪抚着肚子轻轻说道:“我倒盼着是个女儿呢,都说女儿贴心,是最心疼当娘的了。” 吕素素一听这话眼皮子就是一跳,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朱妙莲那双黑漆漆,仿佛幽深甬道的瞳孔来,心口由来一缩,忙笑道:“四奶奶是头一胎,自然还是生儿子好。” 何婉仪不愿意再同吕素素讨论这个事情,转而说起了桌面上的菜肴,一面笑着,心里却想起了当初妙莲惨死池塘的情形。小小的身子被泡得发白,浮在水面上,简直跟刀子一样狠狠剜在了她的心口上。 何婉仪想起了伺候妙莲的玉露来,离家的时候走得匆忙,那几日大太太又频频生事,搅得她也没功夫去收拾那丫头。她提起筷子夹了一些凉拌三丝慢慢嚼着,心里却想着,得寻个由头,到时候把那丫头远远发卖了才是。 一顿饭吃下来,何婉仪没吃两口,却觉得肚里已经满了。对上吕素素那张脸,她还真是吃不下饭。于是等着回了自己屋里,何婉仪便命玉叶去厨房要一碗鱼片粥,又问宋妈妈:“四爷可家来了?” 第043章 宋妈妈正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闻言回道:“四爷啊,还不曾回来。”说着将那刻纹雕花的铜盆放在何婉仪面前,蹲下身要给她脱鞋。 何婉仪忙闪躲开,笑道:“如何使得, 叫玉叶来弄。” 宋妈妈笑着捉住了何婉仪的脚, 给她除下了鞋袜, 笑道:“这有什么。”说着, 将何婉仪的一双脚轻轻放进水里,拿起一旁的帕子给她擦洗轻揉着。 何婉仪脸上有些热,宋妈妈是她的乳娘,很久之前,她就不再吩咐她做这样的事情了。 宋妈妈仿佛察觉了何婉仪的窘迫, 笑道:“奶奶是老奴奶大的,又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说句冒犯的话,老奴是把奶奶当作亲闺女看待的,闺女眼下挺着肚子行动不便,娘给自己闺女洗个脚没什么的。”又跟着轻叹道:“太太以前怀着奶奶的时候, 两条腿也是肿得厉害,奶奶这点倒是随了太太呢!” 何婉仪鼻子一酸, 立时掉下眼泪来。上辈子宋妈妈待她也是极好的,便是她在朱家寸步难行,后来又糟了朱兆平的厌弃, 可宋妈妈也从来没有抛下她。只是好人不长命,宋妈妈竟早早就走了。 宋妈妈一抬头,就见何婉仪抹着眼泪在哭,诧笑了两声, 忙抖抖手上的水珠,起身拿了帕子给何婉仪擦泪,柔声哄道:“可不敢哭,再哭坏了眼睛可是怎么办呢?” 何婉仪抽了抽鼻子,真个儿不哭了。又想着上辈子宋妈妈是得了急症去的,她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躺在榻上下不得床来,也没能力给宋妈妈寻医问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她的势败,才叫宋妈妈不得及时看病,这才断送了性命。不过没事,这辈子她却是不会再叫自己落到那境地了,宋妈妈也不会再跟着她受苦了。 一时间倒是雄心万丈,何婉仪看着宋妈妈给她擦脚,又拿了新鞋袜给她换上,心想着,她是不是该主动出击一回,也给那个吕素素一些颜色瞧瞧? 只是何婉仪到底不是吕素素那样心眼儿极多的人,还没等她想出来法子去对付吕素素,吕素素这里已经又有行动了。 -- 第78页 “你说什么?她要搬出去?”何婉仪将手里的茶碗搁在桌儿上,很是不快。 吕素素现在住在东厢,就仿佛一只被按住了龟壳的大王八,便是四脚乱动,也掀不起什么浪花。可若是搬出去,何婉仪便失去了对吕素素的监管,这女人便是做些什么,她也很难立时便察觉了动静,并做出反应。 不行,不可以叫她搬出去。何婉仪打定主意,只等着朱兆平回来便同他商议。 朱兆平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夜色深沉,何婉仪挺着大肚子起身去迎他,朱兆平忙扶着她重又坐下,笑道:“可不必如此,你身子重,好好坐着就是了。”又将手里的拎着的糕点递给玉叶:“送去厨房热热。” 何婉仪一瞧那包裹着糕点的纸张外头熟悉的花样,不觉笑道:“劳烦四爷又转道儿去给我买吃的了。” 朱兆平哈哈笑了两声,说道:“说什么见外的话,你是我的娘子,肚子里又怀着我的孩子,我便是转几个道儿都是心甘情愿的。”又笑道:“那是新出炉的,只是走了一路到底有些凉了,眼下你怀着身子,还是再热一热放心。省得凉的进了肚子,身上不舒坦了,可是要了不得了。” 何婉仪缓缓笑了,见着朱兆平待她上心殷勤,她心里也是欢喜的。将茶碗里的蜜糖水喝了一口,何婉仪说道:“有件事情不知道四爷是否知道,朱大嫂忽然说她要搬出去住。” 朱兆平脸上笑意微淡,点点头道:“这事儿我知道的。”见何婉仪面露惊诧,似有不悦,忙又道:“我没去东厢,是朱大嫂叫姜婆子捎了封书信给我的。” 虽是朱兆平这般解释了,可何婉仪仍旧气得不行:“也不知这个朱大嫂心里到底想的什么,我是实在想不出,这平日里我是哪里对不住她,或是慢待了她。一次两次的,都是背着我同你私下联系,我倒是不知道,她到底要防备我什么。” 朱兆平自然也是不明白的,在他看来,他的婉娘已经做得极好极好了,便是那朱大嫂平日里吃喝用的,甚至有些比婉娘的还要好,还要精细。 “娘子别动气。”朱兆平忙劝道,伸手拉住何婉仪的手,柔声说道:“不管她如何想的,我却是清清楚楚,你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心里良善,待人宽厚。故而我寻思着,既是朱大嫂觉得咱们这里她住着不舒坦,倒不如叫她出去住好了。” 何婉仪心里一缩,脱口嚷道:“这怎么能行?”叫那女人出去无疑是放虎归山,不行不行。 朱兆平脸上泛起疑波,婉娘这个反应着实是过了些。 何婉仪很快注意到了朱兆平眼底的疑惑,意识到自己又故态复萌,急躁过头儿了,忙缓了缓情绪,温声道:“朱大哥是为了四爷而死,朱大嫂孤身一人,又带着个孩子,若是叫她出去,难免旁人会议论咱们家不厚道,说咱们忘恩无义,竟叫这孤儿寡母的流落在外头无依无靠。” 原是为了这个缘故,朱兆平笑了起来,他便知道,他的婉娘自来就是个良善的温厚之人,于是起身挨着何婉仪站定,将她松松揽在怀里,轻柔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手掌轻轻扣在何婉仪的肩头上握了握,低声叹道:“这事儿呀,依我说便依了朱大嫂的意思吧!咱们只是报恩,又不是为难人的,既是朱大嫂去意已决,若咱们只是不许,怕是朱大嫂便要抱着孩子强行出门去了,闹得不好看也没甚必要。” 何婉仪心里着急,可偏偏又寻不到合适的理由,只把朱兆平的手捂住,叹道:“孤儿寡母的,怕是要受欺辱。” 朱兆平笑了:“娘子别担心,朱大嫂只是分出去单过,并非是要出去自力更生。她和孩子衣食住行所花费的银子还是咱们负担的。等会子你去和关妈妈说上一声,这几日叫人牙子再过来一趟,多买两个丫头婆子,再给她添置一个能看门的老头子便是了。” 何婉仪一听这话,便知道朱兆平这是下定了决心,再要改了他的主意也是艰难,想了想叹道:“如此,便依了四爷的话便是。” 等着朱兆平往前院处理些公务,何婉仪招手叫来了宋妈妈,将这事儿说了一遍,又说道:“这几个人一定要好好选了,心里不能向着那女人,得是咱们的人才对。平日里好好盯着她,若是有所妄动,便偷偷儿捎了信儿回来。” 宋妈妈略有疑惑,轻声道:“瞧着奶奶极是忌惮这位朱大嫂,可四爷压根儿就没同她多说几句话,别是奶奶多心了。” 何婉仪急道:“妈妈信我。”见着自己的模样似是吓住了宋妈妈,又缓了缓气说道:“妈妈不知道,这位朱大嫂还没跟咱们认识的时候,我就已经梦见过她的模样了。” 宋妈妈一怔,随即笑道:“不过做梦罢了,奶奶何必放在心上,想来也是她同咱们家的缘分罢了!” 何婉仪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将实话说之于口,想了片刻说道:“妈妈不知道,那梦极是骇人。那女人跟随咱们来了这苍桐镇,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做了四爷的二房,后来手段百出,我和四爷便渐行疏远,最后四爷更是因她厌弃了我,我垂死之时,她将要被扶正做了四爷的妻室。” 宋妈妈听到一半儿的时候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等着听到最后,一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见何婉仪一脸的惊魂未定,探手将何婉仪的腕子抓住,斩钉截铁道:“奶奶只管放心,这事儿就交给老奴了,管保安置的妥妥帖帖。” -- 第79页 看着宋妈妈健步离去,何婉仪的心里猛然溢出说不出的松快来。她从来都不是个聪慧的,上辈子朱兆平离开潭溪镇的那三年多,她一个人在家,又生了个异于常人的女儿,在大太太那里受了太多的磋磨,后来就转了性子,变得异常的暴躁。等着朱兆平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很难和他好好相处了,满心的怨恨,满心的苦楚,这些怨恨和苦楚,在看见吕素素和那个孩子,还有后面接连进门的女人后,就变成了毒言恶语,每日里在朱兆平的面前喋喋不休。 何婉仪猛地一个寒蝉,双手抱住自己,心里不住地生寒。还好还好,这辈子她不曾顺了大太太的意思,执拗的非要留在朱家,更重要的是,她和朱兆平的关系也不似上辈子那般的疏冷无言。已经有了个好的开端,她相信以后的路,她必然能好好的走下去。 又过了两日,人牙子带着给宋妈妈过目后的人去了东厢,吕素素却随意挑选了几个,并不放在心上。这些人她并不准备重用,又是宋妈妈送进来的人,她压根儿就不信。 等着选好了人,吕素素便命荷香开始收拾行李。荷香心里不愿意跟着吕素素出去,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满心不悦地收拾着,拖拖拉拉的,又被吕素素说了好几回。 这一日朱兆平从县衙里回来,便瞧见吕素素亲自等在了二门处,见着他回来,忙下了石阶福了福:“四爷好。” 朱兆平略有惊诧,微微颔首道:“朱大嫂多礼了。” 吕素素见着朱兆平说了这话便不吭声了,也不问问她站在这里做什么,顿了顿,只好自己说道:“奴家这里有件事想同四爷商议,故而一直等在这里。” 这法子却是吕素素上辈子用惯了的,佯装可怜故意示弱,她深知朱兆平的性子,必定会心生怜悯,等着何氏在他跟前咆哮发泄之时,势必会惹了朱兆平的不悦和厌恶,这对儿夫妻便再不会听对方说的任何一句话,陷入死结一般的争吵,直至精疲力竭。 只可惜吕素素却是忘记了,眼下的何婉仪已经不是旧日里的何婉仪,而她和朱兆平之间,也不是旧日里的针锋相对,情分冷淡,却是夫妻和顺,相互信任。 故而朱兆平一听这话,心中陡然生出不快。什么事不能同婉娘说的,做甚总是要直接告诉给他听,于是不等吕素素张口,朱兆平直接道:“朱大嫂若是有事便去寻了婉娘。”说着略略颔首,转过身便进了书房。 吕素素一口气没上来又憋在了胸口,她怔怔看着她的平郎转头离去,毫不迟疑,又一次在恍惚中记起来,此时已不是彼时,今日也并非当初。她忽地脚下一软立定不稳,忙伸手扶着墙面站定,再一抬头,便瞧见看门子的周叔正立在如意踏跺上眯着眼看她。 这人可是何氏的爪牙! 吕素素立时提起一口气,强撑着挺直了腰身,又冷冷斜了那周叔一眼,才转过身步履优雅地进了小门。 周平见这女人进了东厢关上了小门,才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屋里。什么东西!没廉耻不要脸的。 门扉关上,吕素素盯着这扇小小的黑门,不觉长舒了一口气,心知想要要来姜婆子和荷香的卖身契,眼下也只能亲自去找何氏了。她心中极是不甘,眼睛往墙的另一面看去,不觉咬紧了牙关。 再忍忍,再忍忍,等她出去了,便着手寻了那个锦娘过来。 吕素素一想起锦娘,心口的那股气慢慢顺畅了。她就是不相信何氏能真正的改了性子,等她想法子把锦娘送上了平郎的床上去,就看这女人还能忍耐到几时!只要她忍不住发作了起来,就她那性子,那尖酸刻薄的舌头,平郎忍不了几回就会同她离心了。 笑意重又浮现在脸面上,吕素素慢慢上了石阶,往屋里去了。 第044章 何婉仪很快就知道了吕素素在二门那里拦下朱兆平的事情, 还不曾做出反应,宋妈妈已经低声咒骂了起来:“真真是个不要脸的贼娼妇,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听了这话,何婉仪反而不恼了, 见着宋妈妈骂完吕素素转身便来劝慰她, 不禁笑了起来, 说道:“我做甚要生气?”是呀, 做甚要生气,眼下的情形可比上辈子好了太多,朱兆平爱她敬她,压根儿不愿意理会吕素素,比之上辈子他们夫妻情分冷漠, 丈夫同吕素素母子反而更像一家的情形,她已经很满意了。 何婉仪想着,便拉起宋妈妈的手轻轻拍了拍:“你看,四爷不是理都不曾理她吗?妈妈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宋妈妈一想起这个便笑了起来,高兴道:“姑爷长了一双慧眼, 看出了那女人不怀好意呢!” 何婉仪笑了笑没说话,长了一双慧眼吗?不见得吧, 不然上辈子他怎么就看不透,吕素素那美丽皮囊下包裹起来的坏心肠呢? 想到这儿,吕素素笑着沉默下来, 不禁又想起了上辈子的事。 生下妙莲后,大太太便翻了脸,那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初没随了朱兆平一起去苍桐镇。她想起朱兆平临行前那些日子, 磨破了嘴皮子的想要说服她跟了他走,可偏偏她执拗的厉害,怎么也不肯,不由得浅浅叹气,那时候的她,可真是性子执拗,脑子又蠢。 正想着,朱兆平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着何婉仪便笑,柔声问道:“今个儿如何了?”说着挨过去坐下,手掌抚在何婉仪溜圆的肚皮上,唇角不禁又勾起了笑。 -- 第80页 何婉仪还没从上辈子的惆怅中完全走出来,看见朱兆平这个笑,最先想到的,便是他上辈子再没这般冲她笑过。 朱兆平发现了何婉仪的失神,举起手在她面前挥了挥,然后露出一个更大的微笑。 何婉仪也跟着渐渐笑了起来,然后手掌也抚上了肚皮,笑道:“今个儿还不错,这孩子约摸是个性子活泼的,动得很是厉害呢!” 朱兆平笑了起来,俯下身将耳朵贴向她的肚子,何婉仪眉眼温柔地看着,想了想,终究还是没问出来,刚才那个吕素素寻了他做甚。 等着到了吃饭的时候,朱兆平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同何婉仪说道:“刚才朱家大嫂来寻我,说是有事儿要同我商议,我没空听,便叫她去寻你。”顿了顿又道:“你便让宋妈妈得空去问一回就是,她将要搬出去,若是有什么要求,你看着能答应就答应了。不论如何,总要瞧着朱大哥的救命恩德吧!” 何婉仪点点头,并没有什么异议。吃饭的间隙她会偷偷看向朱兆平,心想若是上辈子他们也能这般好声好气地坐下说话,想来最后也不会把日子过成了那副样子。 吕素素终于还是搬出去了,临走前宋妈妈过去询问,她也没说是什么事情,只是眉眼冷淡,表情莫测。宋妈妈回去说给了何婉仪听,最后皱起眉道:“这女人瞧着是个心思深的,老奴心里不安,总觉得她出去了,定是要生出什么幺蛾子的。” 何婉仪没吭声,心里却认同宋妈妈说的这番话。依着吕素素的性子,她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转眼便是除夕,这是朱兆平同何婉仪成婚来第一次一同守岁,外间炮竹声不断,间或有彩色烟花腾空而起,颜色艳丽,煞是好看。何婉仪靠在朱兆平的怀里,坐在庑廊下仰头往天上看。 朱兆平怕她冻着了,命人在一旁生起了火盆,又拿了厚厚的长毛大氅将她细心围起,用两条臂膀温柔圈住,下巴抵在何婉仪的肩头上,眉眼温柔地同妻子一同观赏天上的色彩斑斓。 何婉仪一时间情绪澎湃,上辈子和这辈子的事情纷叠交缠,她终是没能耐住性子,稍稍偏头向朱兆平道:“我听说前几日朱大嫂使了人去衙门寻你。” 朱兆平似是没料到这种时候妻子会打听这样的事情,伸手将大氅又紧了紧,温柔道:“是的。” 何婉仪纤眉微缩,眼中似有情绪,偏又抿紧了唇什么也没再说。 朱兆平瞧见她神色有异不觉有些怔然,片刻后温柔道:“朱大嫂说前些日子总是有些不务正业的无赖光棍在家门口闲晃,她心里害怕,就希望我能抽空往她那里坐坐,也好叫人知道,这家子是有男人的,还是个官身,也省得叫人惦记上了。” 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她这是希望别人把朱兆平认作她的男人吗?她想干什么?让别人说她是朱兆平养在外面的二房? 何婉仪扭过头又重新看向天空,烟火依然漂亮如故,可她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又仿佛灌进了许多陈年老醋,叫她一瞬间禁不住热泪盈眶,很想像上辈子那样,不管不顾地大声吵嚷起来,狠狠的闹上一回,也好泄了心中的愤怒和无奈。 朱兆平很快察觉了妻子情绪的变化,他想要去看看妻子的脸,偏偏妻子将脸转进了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皱了皱眉,一时间心里充满了疑惑。 “婉娘?”他忍不住低声呼唤,手上用力想要掰回妻子的身体,却在察觉妻子抵抗的一瞬,卸掉了手上的力气,转而将妻子往怀里抱了抱,声音愈发的温柔:“婉娘,你这是怎么了?” 就在刚刚的一瞬,何婉仪的情绪陡然就要爆发出来,可她很快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坏脾气毁了一辈子,这辈子她不想跟上辈子那样,受了刺激便要恶言恶语的发泄,倒是当时快活了,可事后于事无补,反而让她的处境更糟糕了。 何婉仪没吭声,只是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却被朱兆平看在了眼里,朱兆平心里很慌,他不想强迫了妻子,却又疑惑妻子忽然间变化的情绪,他的手在空中无力地顿了片刻,最后还是将妻子牢牢抱在怀里,声音比之方才更加温柔,又添了几分无奈,轻声道:“婉娘,你要是哪里不舒服,我希望你告诉我,我是你的夫君呀!” 本来止住的眼泪在何婉仪听了这话后又源源不断流淌了出来,她认为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是属于上辈子的,这一生已经重新开始,她有很多新的选择,而且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路,她不愿意沉溺在以前的事情里不可自拔,她想要活好当下。 可心里的怨恨却是在这个喜庆温暖的日子怎么也按捺不住,他是他的夫君,却为何上辈子待她那般的冷漠。也许他待她好一些,她看见吕素素还有那几个女人,也是能忍下了那口气的。 何婉仪抽了抽鼻子,她决定要说些什么,只是这一回一定不发火,她想要试着和朱兆平好好说话。 “我,我不喜欢你去见朱大嫂。许是我多心了,只是朱大嫂事事总要背着我去寻了你,我,我心里不快活。”何婉仪没敢扭过头去,她已经看够了朱兆平或是愤怒,或是失望,或是绝望的眼神,她想着,如果这次没有得到如愿的结果,她以后就不再说了。 朱兆平看着昏黄的灯笼下,妻子细腻洁白的脖颈,微微垂出优美的弧线,在他的眼底,仿佛一朵洁白的雪莲。他笑了笑,轻轻吻了上去,在察觉妻子猛然颤抖起来的身子时,轻声笑道:“你是吃醋了吗?” -- 第81页 何婉仪本还颤抖的身子忽然定住了,她盯着脚下看不清楚的黑暗角落,仿佛入定了一般,再没了任何动作。 朱兆平却在身后笑了起来:“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小醋坛子呢!” 何婉仪猛地回过头看去,男人的脸上斑驳了许多昏黄的光斑,夜色深沉,可她还是清清楚楚看见了他那一双眼,还有他眼底的那抹笑意。 他竟然不恼?为什么不恼呢?他不是最恨她的妒忌和心狭吗? “你,你不生气吗?”何婉仪忍不住问道。 朱兆平却探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声音依旧温柔,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恼?” 何婉仪更加不解:“我这是生妒了呢!你不是最不喜欢我这样子吗?” 朱兆平眨眨眼,怪异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何婉仪努力想了想,回忆一番后,说道:“成婚初始你问过我的,要是你纳妾了,我会不会好好对待那些妾侍还有她们的孩子。” 朱兆平想了一会儿,也想了起来,心里蓦地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脸上的笑意稍淡,伸手将何婉仪往怀里抱了抱。 “我就是那么一说,并非是真想纳妾的。”相处良多,两人并非是成婚初始的陌生人,朱兆平感受着这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所带给他的温暖,忽然有了想要说一番心里话的冲动。于是,他张口了。 “我以前在东山学堂求学,教授我学问的恩师姓潘,师母姓周,他们还有一个独生女,唤作潘云。” 何婉仪的一张脸正贴在朱兆平的胸口上看着远处默默听着,忽然听见这个名字,不觉一怔。潘云竟是朱兆平恩师的女儿?他们竟还有这层关系。心里略略明白,难怪上辈子潘云进了朱府,朱兆平会待她那般的与众不同。 朱兆平说完潘云这两个字,却是陡然生出惆怅之意,想起那时候两人暗生情愫,偏偏还没说出口,潘云便被恩师许给了旁人。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覆水难收了。潘云的性子自来豁达,知道自己竟是定给了旁人,也知道再无回旋余地,虽是伤心了多日,可再见面的时候,却嘱咐他莫要过分伤情,虽是无缘做夫妻,可她也希望他以后能再寻佳人,余生欢喜。 忆起往事,朱兆平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 何婉仪因着这声叹心生不安来,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忽然揪住了朱兆平胸口处的一片衣料,轻声说道:“东山学堂离此地不远,若是四爷思念恩师,可以将他们一家请来做客。” 朱兆平却面露出一丝怅惘,叹道:“恩师前几年摔断了腿,不方便出远门,师娘还要在家里照顾他,也不好丢下恩师出门。” 何婉仪沉默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那我们可以请了潘姑娘来呀!” 好久没听见朱兆平的回答,就在何婉仪心里酸楚交加,满脑子疑惑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她已经嫁为人妇,夫家又是个大户人家,听说他们家规矩甚多,婆母又是个严厉的,她即为儿媳,听说又有了身孕,怕是不好来家里做客的。” 竟已经嫁人有孕了? 何婉仪一时有些茫然,这些事情,她上辈子压根儿就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以为潘云和筱娘她们一样,不过是落魄千金遭遇不幸,或是落进风尘,或是遭遇歹人,然后被朱兆平英雄救美,就都放在了朱家后宅里。 夫妻二人一时都心绪难平,倒是沉默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朱兆平终于平缓了心绪,重又提起方才那话,笑道:“你是不知道,恩师和师娘夫妻情深,甚是羡煞旁人。” 何婉仪扬起脸看见朱兆平竟是一脸的艳羡,不由得心里发苦,酸酸道:“那师娘定是个温柔贤惠的大度良善之人。” 朱兆平笑了,低头看着何婉仪道:“你这就猜错了。”又仰脸看着天空中不时窜出来的烟火,笑道:“恩师总说师娘是个醋桶,酿的陈年老醋,闻一鼻子就能酸掉老牙。便是恩师多看旁的女人一眼,师娘都要发火的。每每闹起来,就要去揪恩师的胡子。” 何婉仪又一次疑惑了,不禁问道:“可你不是不喜欢善妒的女人吗?” 朱兆平因着这话又想起了他的母亲,拧眉板起脸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女子好妒虽不好,却也不是什么容忍不得的坏毛病,但是若是这妒火变成了暴虐,肆意欺辱妾侍和她们的孩子,甚至下毒手戕害他们的性命,这便是大罪恶了。” 这般说完,朱兆平便想起了惨死的青柳和她那未出生的孩子,眼底不禁生出难过来。他不喜他的母亲,也怨恨她的歹毒,想了想又说道:“以后若是回了家,你多去祖母那里说话,祖母性子平和,是个极温柔的人。太太那里却要少去,更不要学了她的性子和行径。” 少去大太太那里,更不能学她? 婉仪沉默地想了一会儿,她记起来她上辈子每天都要去大太太那里伺候献殷勤的,跟着她又想了起来,她头一次见着吕素素母子的时候,看着那冰雪聪慧的小孩子,还有眉眼妩媚的女人,没忍住直接将手里的茶碗掷了过去,然后那孩子被砸了个正着,随即头破血流。 有些失神地看着远处,何婉仪心想,朱兆平忌讳的事情她上辈子仿佛都做了个遍呢!在他的眼里,她是不是就是另外一个大太太呢? 沉默片刻,何婉仪又问道:“那四爷以后会纳妾吗?” -- 第82页 朱兆平见着何婉仪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打转,不由得笑道:“小醋罐子。”又郑重说道:“放心吧,我不会纳妾的。人多我嫌烦,有你一个就成了。” 何婉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靠在朱兆平的怀里,满心的疑惑。既然他从未想过纳妾,却为何接受了吕素素做二房,后面还有了筱娘等人。 因吕素素而起,最后却东扯西扯早已偏离主题的谈话就此结束,那一晚上夫妻两人没再继续说起吕素素,可有一日吕素素再命荷香去请朱兆平过去的时候,朱兆平却拒绝再去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夜色深沉,朱兆平提起灯笼,自顾往后宅里走来。因着吕素素的离去,原本砌在院子中间的那堵墙也被拆了。故而朱兆平踏过垂花门,顺着青石小路径直往正屋而去。 何婉仪已经用过晚饭,见着朱兆平回来,便柔声问他有没有吃饭。 朱兆平将灯笼递给宋妈妈,又走过去在火盆旁边烤了烤,等着火焰烤去了浑身的寒气,才起身挨着何婉仪坐了下来。 “还没吃呢!”朱兆平笑道:“叫厨房做碗面端上来,几日不曾吃了,倒是想得厉害。” 何婉仪笑了,抬眼对宋妈妈道:“劳烦妈妈去告诉厨房,做碗滚烫的鸡丝肉面来,再叫她们做几个小菜,记得要快。” 等着宋妈妈离去,朱兆平提起了吕素素又来寻他的事情,说道:“叫周叔买些米粮过去,交代他故意在门口上多站一会儿,好叫旁人知道这家子可不是只有孤儿寡母了。再去寻了人牙子,看看有没有会些功夫的护院,安置一个进去便不必担心了。” 何婉仪虽厌烦吕素素花样太多,可朱兆平的反应却是叫她出乎意料了。她心里也渐渐有些明白了,所谓名分是管不住人心的偏颇的,这辈子他们相处多了,也有了感情,在朱兆平的心里,自然是她这个妻子的感受更重要了。 想明白这个,何婉仪不觉莞尔轻笑。低头轻抚着肚皮,何婉仪心想,上辈子这孩子都三岁了才同朱兆平见上一面,可即便如此,朱兆平也将这孩子当作了眼睛珠子,疼爱有加。这辈子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下来的,以后也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长大,想来只会宠溺更过了。 这厢的吕素素从荷香这里听说了朱兆平拒绝前来之后,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随即又变成了雪白。她再是不肯承认,心里却也知道,这一辈子,他的平郎跟那个贱人,已经有了感情了。 吕素素按着眉脚,想起上辈子平郎和何氏才刚成婚便分离三年,那贱人说是正室,也不过是顶着妻子的名分,实则跟个陌生人也没甚分别。可他们母子却是不一样,不说她那三年来细心照料了他的衣食住行,帮他照看好了内宅,便说言哥儿这个孩子,名字是他起的,也是他看着出生长大的。 这情分自来要分个厚薄的,那女人一照面,二话没说便砸了茶碗过来,言哥儿虽是头破血流受了苦,可那女人也彻底寒了平郎的心。而她也因此明白了,想要对付那个女人,该用了什么法子。 吕素素沉默地喝完了一盏茶,随即向荷香问道:“那个人可有来信?有没有找到了锦娘?” 荷香忙答道:“已经寻到了,说是正在归途中。” 吕素素点点头,满意地笑了,吩咐荷香给她换一盏新茶,心里渐渐舒坦了起来。 等锦娘到了,她便着手安排下去,她便不信了,等着平郎真个儿在外头金屋藏娇,那女人还能忍得下去。便是真个儿忍下去了,有了这回事,想来她心里也不好受。若是能气不过来个早产,或是生产时候来个血山崩,那才是最好不过呢! 第045章 自从上巳节后, 天气开始变暖,何婉仪命人在庭院里种上了各色花卉,微风卷过,眼底尽是绿意。 何婉仪已经快要生了, 她的肚子挺得老高, 站起身来, 只能看见滚圆的肚皮, 却怎么也看不见脚尖。宋妈妈见她每日都懒懒的,便总是温声软语地催着她起来多走走,说是这样子生的时候才好生。 这一日宋妈妈好不容易将何婉仪从屋子里哄了出来,刚扶着她走了两步,便瞧见玉叶满脸郁色地从外头走了进来。何婉仪知道她刚才出去, 是前院儿的周叔说那边儿的老王头儿捎回了消息,看见她这幅模样,难道是那个吕素素又生出什么幺蛾子了? 何婉仪停下脚步,等着玉叶走上前来。 玉叶很快走了过来,却是见过礼后抿紧了唇,瞧着眼神闪烁不安, 却什么话也不肯说。 “你这是怎么了?”何婉仪问道:“可是那边儿出了什么事儿?” 宋妈妈看着玉叶脸色难看,也皱起了眉, 等着玉叶飞快往她这里瞟了一眼后,宋妈妈转头向何婉仪笑道:“奶奶方才不是说累,老奴先扶了奶妈去歇一会儿如何?” 何婉仪哪里不知道, 这是宋妈妈要支开她,于是并没有理会宋妈妈的提议,只是眼神淡淡地盯着玉叶,又一次问道:“可是老王头儿捎来了消息, 那边儿出了什么事?” 玉叶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宋妈妈那里瞟了一眼,被何婉仪看在眼里,立时喝问道:“你看宋妈妈做甚?我问你话呢,快回答我。” 宋妈妈明白,八成是那边儿闹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事情又不敢告诉何婉仪知道。于是又一次软语哄着何婉仪,希望她先去歇息。 -- 第83页 何婉仪很清楚吕素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推开宋妈妈的手,不高兴道:“玉叶,你该知道我才是你的主子,既然是你的主子,你便不该瞒着我。”说完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宋妈妈忙伸手去扶她,却被何婉仪一把推开,不许宋妈妈碰她。对于玉叶刻意的隐瞒,何婉仪很生气,于是沉默着走进了屋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等着何婉仪走远了,宋妈妈忙压低声音问道。 玉叶这才哭丧着脸道:“老王头儿说,四爷在朱大嫂那里置了一房外室,这几天那里张灯结彩的,说是过几日就要办一桌席面儿,给那女人开脸。” 宋妈妈满脸惊诧,随即轻声道:“这不可能,四爷这几日回来很早,又对奶奶温柔贴心,瞧着那样子可不像是生了二心的。” 玉叶愁眉苦脸道:“可是老王头儿就是那般说的。”又上前扯住宋妈妈的胳膊,担心道:“这事儿可怎么给奶奶说呢?” 宋妈妈亦是满脸忧色:“可不是,奶奶马上要生了,要是知道这事儿给气着了,那可是要命的。” 于是两人一合计,便决定不把这事儿告诉给何婉仪知道。 等到掌灯时分,朱兆平从外头回来了,玉叶上前迎他的时候立时嗅到他满身的酒味儿,回头向宋妈妈瞟了一眼,眼神担忧又夹杂着几丝愤怒。她觉得男主子八成是从朱大嫂那里回来的,这满身的酒味儿,也定是那个外室一旁陪酒才喝出来的。 宋妈妈递给玉叶一个安抚的眼神,笑着上前同朱兆平搭话:“四爷这是有应酬了?” 朱兆平不明所以,笑道:“可不是,刘三爷非要拉着去金玉楼吃酒,推搡不过,只得去了。”说完,便去屏风后净面洗手。 何婉仪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几个人说话,等着朱兆平过去洗漱,她才目光冷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没说话,转身进了内室。 宋妈妈和玉叶相视一眼,同时露出苦笑。自从那天起,何婉仪便不同她们二人说话了,无论她们怎么讨好,何婉仪只紧抿着嘴唇,那样子,瞧着是生气极了。 朱兆平对此一无所知,等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喝了玉叶送过来的醒酒汤,便转身进了内室。 何婉仪正坐在灯光下看书,眉眼温柔,容貌清丽。朱兆平站在门口处看了一会儿,才满脸笑意走了进去。 “在看什么呢?” 何婉仪笑着将书皮翻给他看,却是一本游记。 朱兆平微笑着在旁边坐下,温柔问她:“你想出去看看吗?” 何婉仪将书放下,笑着点头:“是呀,想出去看看,你不知道,我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外的观音庙,眼下跟着你来了这苍桐镇,却又怀了身孕,竟是又被锁在了这四方天地了,想想好生无趣。” 朱兆平看着妻子脸上浮起的淡淡落寞,伸手将她放在桌面上的两只手握住,笑意温柔,眼神温和,说道:“等你生了孩子,养好了身子,我带你去戏堂子听戏,你不知道,那里有个黄老板,唱戏特别好,我最喜欢他扮演的白蛇,身段儿妖娆,唱腔绝美。” 何婉仪笑了,眼中露出向往:“果然吗?比小桃红唱的还好?” 小桃红是潭溪镇上出了名的花旦,每回请去家里唱戏,何婉仪都听得十分认真入神。 朱兆平被妻子脸上的表情逗笑,声音愈发温柔,说道:“这怎么能比,黄老板演的是青衣,小桃红却是花旦。” 何婉仪笑了,温柔看着朱兆平:“等我生了孩子,四爷一定带我去听听。” 得到朱兆平的再次允诺,两人便结伴往床榻上睡去。 第二日,朱兆平很早就起身往衙门里去了,何婉仪睡到日晒三竿,才从床上起身。见着玉叶过来伺候,她瞪了玉叶一眼,还是不肯搭理她,起身往屏风后走去。 玉叶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唯唯诺诺跟着走了过去。虽然宋妈妈一再交代,那事儿怎么也不许说,可是玉叶到底年纪小,受了何婉仪这几日有意的冷落,她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何婉仪察觉玉叶的靠近,依旧没理会她,将巾帕扔在架子上,径直往妆台前走去。 玉叶被晾在一旁,又垂头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跟了过去。 何婉仪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虽然这些日子丰腴了许多,瞧着却还清丽,心想着等着生了孩子,她可得留神一些,可不能吃成了大胖子,瘦不回去可就糟糕了。 赶在何婉仪伸手拿梳子之前,玉叶眼疾手快地抓起了梳子,给何婉仪梳起了头发。可何婉仪却不领情,脸一板手一伸,瞪起眼示意玉叶将梳子还给她。 玉叶两只手紧紧攥住了梳子,脸上露出委屈来:“就让奴婢给奶奶梳头吧!” 何婉仪不说话,眼睛却瞪得更大了,抿紧唇瞪着玉叶,俨然已经生气了。 玉叶迟疑片刻,将梳子攥得更紧了,低声哀求道:“等着奶奶生完孩子,奴婢一定把事情告诉给奶奶知道。这会子奶奶怀着孩子,这事儿不知道最好,奶奶再等等,总是要生了不是?” 何婉仪愈发的恼怒了,她终于张口同玉叶说话了,语气冰冷生硬,说道:“早知道你竟敢胆大包天,如此瞒着我,我便不带了你来,换了琼脂过来伺候。”又气道:“你也别等着我生孩子了,你这就去收拾了包袱,一会子我叫周叔去找辆马车,你回何家去吧!我这里不要你了。” -- 第84页 这话却如晴天霹雳,玉叶一听便愣住了,接着就是泪流满面,跪倒在地不住地哭求。 何婉仪只不理会她,宋妈妈是她乳娘,她不好在她跟前撒气儿泄怒。玉叶一直忠心耿耿,何婉仪记着她的忠心,也不舍得冲她发火,可等了这么几日,这两人却始终不肯同她说实话,何婉仪到底忍不住了。眼下见玉叶哭得可怜,她虽心里难受,可嘴上却始终不肯说出挽回的话。 玉叶几次抬头看去,见着主子脸色难看,眼中决然之意明显,心里到底慌了,晓得自己同宋妈妈还是不一样的,只好服软,就把前几日老王头儿说的那话,说给了何婉仪知道。 何婉仪当下便愣住了,脸色稍显苍白,将玉叶吓得不轻,忙小声安慰道:“便是四爷真个儿有了旁人,奶奶是正室,四爷又素来对奶奶上心,必然不会因着一个女人,就冷落了奶奶的。等着奶奶生了孩子,四爷就只会更疼奶奶了。奶奶千万别为这事儿伤了心,若是伤了身子,奴婢还不如去死呢!”说着就捂着脸小声哭了起来。 可何婉仪却仿佛凝住了,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看着妆台上的一处出神。玉叶再也受不住了,起身飞奔出去,哭着去寻宋妈妈过来。 宋妈妈得知玉叶将事情告诉给了何婉仪知道,虽然很是生气,却也来不及责备玉叶,忙不迭往屋里走去。妆镜前,何婉仪已经面色如初,正握着一把青丝,拿了梳子慢慢梳着。 玉叶眼神慌乱地看向宋妈妈,宋妈妈恼怒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脸上堆笑,走上前去。 “奶奶,今个儿可想梳什么发髻?” 何婉仪顿了一下,将梳子递给宋妈妈:“听说外头正流行双刀髻,便梳这个吧!” 宋妈妈见着何婉仪神色尚好,并非玉叶说的那般可怖,忙偷空又瞪了玉叶一眼,立时笑着接过那梳子,给何婉仪梳了起来。 等着发髻梳好,头饰也戴好后,何婉仪在镜面中左右端详一番,随口说道:“去备好马车,我要去看看朱大嫂。” 宋妈妈和玉叶同时呆住,随即宋妈妈笑道:“好端端的去那里做甚?”又建议道:“今个儿天气好,奶奶不是说花园菊花太多,想拔出一些改种旁的花草,不如奶奶去园子里坐着,老奴叫人寻了花匠过来。” 何婉仪没理会这茬,扶着桌子站起身,看着玉叶道:“你去吩咐,叫荣轩哥驾好车,我要出门。” 玉叶立在原地满脸慌乱,她看向宋妈妈,眼睛里露出祈求之色。 不待宋妈妈说话,何婉仪却突然发了火:“你要是不去,就去你屋子里收拾包袱回何家吧!” 玉叶这么一听,再不敢迟疑,也不再看宋妈妈,转身去找周荣轩了。 宋妈妈忙劝说道:“奶奶便是要处置这事儿,也该生了孩子再说,这会子过去,再生了气,最后吃亏的还是奶奶不是?眼下有什么事儿比肚里的孩子要紧呢?” 何婉仪本还拧着,可听了这话,却是心里一动。上辈子她莽撞的喝了偏方催孕的事情又一次浮现眼前,何婉仪手掌温柔地抚在肚皮上,心想便真是朱兆平受不得诱惑,着了吕素素的道儿,她这回也绝不生气,更不会似上辈子那般大吵大闹。她是要立志做贤妻的,既是夫君在外头有了旁的女人,身为贤妻,自然是要将那女人接回来才对,怎好叫她一直住在外面。 “妈妈别急。”何婉仪平静道:“我就是去看看那个女人是谁,若是个温柔可亲的,接回来也无妨。到底是四爷的人,不好一直住在朱大嫂家里。” 宋妈妈没想到何婉仪竟是这么个说法,当时便愣住了。 何婉仪却已经转过身走到了屏风后面,嘴里说道:“妈妈快过来给我换衣,趁着天气好,我们便去会会那个女人。” 第046章 马车缓缓而行, 很快便到了吕素素的住处。然而何婉仪却忽然改变了主意,命周荣轩将马车远远停在隐蔽的角落,竟是不肯去了。 跟着的玉叶和宋妈妈面面相觑,因着之前的事情, 两人倒是不敢再多说话, 只安静等着何婉仪接下来要怎么做。 何婉仪却没说话, 只撩开帘子, 透过窗格遥遥看去。 吕素素租赁的房舍不算大,从外面看过去,也不过是一进的小院子。依着吕素素的性子,住在这里,想来也是憋屈至极的。不然也不会手段频出, 分明就是坐不住了。 何婉仪举着手很快便觉得酸困,便命玉叶想法子将窗帘撩起来固定好,就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那门扉,不说回去,也不说进去。 宋妈妈又等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奶奶, 咱们就一直停在这里吗?” 何婉仪没吭声,只是远远看着那门沉默着。她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情, 若朱兆平真在这里安置了一房外室,她真的愿意将那女人接进家里住着吗?有些事情想得很好,可真正到了跟前的时候, 何婉仪却忍不住退缩了。 她压根就不愿意当个真正的贤妻,她不想自己和朱兆平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个或是几个女人。她不愿意活得像她娘亲那样憋屈,明明不甘,却为了子嗣频频给爹爹抬妾进门。可她也不想活成上辈子的模样, 可怜又可恨。 正是前后为难之际,那门扇却突然打开了,一个身量窈窕,容貌秀丽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头。何婉仪定睛看去,先是分辨出那丫头正是荷香,再去看那女人,不觉整个人怔在了原地,那女人竟是锦娘! -- 第85页 玉叶也跟着何婉仪一直从窗格这里往外张望,瞧见荷香仿佛往这里看来,忙伸手扯下了帘子,转头看见宋妈妈瞪着她看,磕磕绊绊道:“我,我这是怕荷香瞧见了我们。” 宋妈妈无语道:“外头赶车的是荣轩,你以为荷香看不见你,便认不出荣轩吗?” 玉叶一时哑然,再去看何婉仪,却发现她一副受惊深重的模样,怔怔待在那里,两只眼睛也变得无神,整个人跟痴傻了一般。 “奶奶?”玉叶忍不住低声轻唤。 宋妈妈也发现了何婉仪的异样,忙凑上去温声问道:“奶奶,你可是身子不适?” 两人先后问了几句,可何婉仪却始终不说话,她心里乱成一团糟,心里实在是想不明白。 锦娘当初进得朱家,是在朱兆平在这苍桐镇任满,回了潭溪镇后的事情,可现在朱兆平才刚来了苍桐镇不足一年,却不知这锦娘如何就到了吕素素的住处。她还记得这锦娘是朱兆平自己个儿带回家的,难道说不是,竟是吕素素给安排的? 宋妈妈见着何婉仪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又叫了几声也不见回应,渐渐也慌张了起来,撩起帘子跟周荣轩道:“快去街上寻了郎中来。” 周荣轩不明所以,惊讶道:“为何?可是奶奶身子不适了?” 宋妈妈立时变了脸色,用力“呸”了一声,骂道:“你个乌鸦嘴不说好坏的坏种,奶奶好好儿的,没有不适。” 周荣轩无端被骂很是不快,不高兴道:“既是不曾不适,何必去寻郎中。” 宋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再要喝骂,就听何婉仪说道:“妈妈别恼了,叫荣轩哥赶车回家吧!” 回头看去,却见何婉仪已经回过神来,眼中也有些神气,气色也不似方才那般难看,宋妈妈大松一口气,笑道:“好,就听奶奶的。”又转头呵斥周荣轩赶车回家。 路上,何婉仪询问道:“老王头儿当初过来捎信,可有说过那女人是个什么来历吗?” 玉叶想了片刻,回道:“他也不是很清楚,仿佛是那女人在外遇见了歹人,偏巧碰上了朱大嫂,朱大嫂想要救下她,不防自己也被贼人拦下,无奈下便叫人去衙门求助四爷,四爷便赶去将二人都救了下来。” 原来如此,何婉仪拧眉想着,这事儿也不知是吕素素事先安排下的,还是当真巧合碰上了。只是想着锦娘当初进府的日子,何婉仪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些事情竟都是巧合碰上了的。 “玉叶。”何婉仪忽然唤道。 玉叶忙应下,就听何婉仪说道:“你现在就下车去四爷的衙门那里,我猜着,方才那女人必定是去寻了四爷的。” 除了何婉仪本人,宋妈妈和玉叶都面露出惊讶,就听何婉仪又说道:“你便假装去寻四爷,就说我身子不适,请他回来看看。若是跟荷香碰上了,便去打探几句,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来。”至于想打听出什么,其实何婉仪也不知道,毕竟荷香对吕素素再是忠心不过了,又如何会背叛了吕素素,说出什么来。 玉叶很快下了马车,快步往县衙走去。而在县衙大门前,果然看见了正从石阶上慢慢走下来的荷香还有那个眉眼陌生的女人。 这便是那个外室了?玉叶想着,心里不禁生出愤慨来。 荷香已经看见了玉叶,脸上先是一怔,随即笑着迎上前,见过礼后笑道:“不知玉叶姐姐过来做甚?可是来寻四爷的?” 玉叶是何婉仪身边的大丫头,主子看重又给脸,故而不论是在何家,还是后来到了朱家,想要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于是她清楚地察觉到了荷香隐藏在笑脸下的讨好,强压住心头怒火,她也笑了起来,说道:“是呀,我是来寻四爷的。”又故意往荷香身后瞟了一眼,随即意味深长地向荷香笑道:“怎的,荷香妹妹也是来寻四爷的吗?”忽地脸色一变,故意露出不悦的神色,说道:“可是朱大嫂那里又有了什么事?不是说过了,若是有事只管回家禀告,为何不同奶奶说,便直接过来寻四爷呢?四爷到底是个男子,又在当值,你们这般不管不顾的,若是惹恼了四爷的上峰,以为四爷做事三心二意,这不是存心要坏了四爷的前程么?” 荷香如何经得住这样的话,更别说,她心里其实一直惴惴难安。吕娘子存的什么打算,旁人或还不清楚,可她却是一清二楚。她故意命人在院子里打点各色彩布,故意引了老王头儿过来询问,又命她告诉老王头儿,只说这是要给四爷置办外室用的。 老王头儿是家里奶奶放在这里的眼线,这事儿不单她知道,吕娘子的心里也是门儿清的。吕娘子说了,这回就是要给家里的奶奶一个教训,好叫她知道什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荷香算着日子,家里的奶奶眼见着就要生了,若是生出事来,奶奶那里受不住早产了,这事儿怕也是不能善了了。四爷再是惦记着恩情,若是有所察觉,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虽说吕娘子这里已经预备好托词,只装作什么也不知,到时候都赖在老王头儿的身上,只说是他自己胡诌,把这事儿推得一干二净,可荷香却是不敢赌,她一个小丫头,卖身契如今还在家里奶奶的手上,便是吕娘子能逃得过,怕是奶奶和四爷心里愤恨,也要捉了她回去撒气泄恨。 心里一番盘算,荷香忙面露出惶恐,说道:“姐姐这话说得可是吓坏我了,我们来寻四爷,只是锦娘想要当面感谢四爷的救命之恩,并无其他想法的。” -- 第86页 玉叶冷笑道:“若说是救命之恩,奶奶同四爷夫妻一体,便去家里同奶奶道谢也是一样的,何必专门寻来衙门。你们一介女子,抛头露面过来寻四爷,可知道别人看了去是要说闲话的。便是不在意四爷的名声,也要想想自家的名声不是。好端端的娘子,没事儿总寻个陌生男子,这话难道好听吗?”说完眼睛飘向荷香身后不远处的锦娘,用力瞪了她一眼。 锦娘忙垂下头,却是装出了一副弱不禁风,唯唯诺诺的可怜相。 荷香忙堆起笑,说道:“玉叶姐姐教训的是,以后再不会了,真的再不会了。”她心里其实是真个儿不想一道儿跟出来的,可吕娘子偏偏对她信任有加,非要她跟着一道来。她可真是有苦说不出,只觉倒霉得很。 玉叶见荷香倒是机灵,也隐有不愿意同朱家娘子同流合污的情绪,于是问道:“你们既是当面道谢,可见着了四爷?” 荷香忙道:“不曾见着,说是四爷出去公干了,这会子不在衙门里。” 玉叶点点头,准备放过荷香两人,忽又心里一动,说道:“你们既是过来感谢,却不曾带了谢礼吗?”说着眼睛看向那个叫锦娘的女人。 锦娘被这般盯着,身上不由得晃了两晃,脸上的神色也愈发的楚楚可怜起来。 玉叶忽觉一股火气直接冲向了脑仁儿,她不过说了两三句冷话,这女人至于这么一副鬼样子吗?叫别人看了去,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难听话呢! 见玉叶脸色不好看,荷香回头瞧了那锦娘一眼,心里也觉得烦得很。这个锦娘来路不明,吕娘子说是她舅家的远方亲戚,可之前吕娘子也分明说过,她孤身漂泊,并无半个亲人在世的。 荷香想了想,走过去同锦娘说了几句话,锦娘似是不愿,可又拗不过荷香,便从袖袋里摸出一个被绣帕包裹起来的东西给了她,荷香拿到后便转身走了过来。 “姐姐,这便是锦娘的谢礼。”荷香将那东西递给玉叶,笑道:“锦娘写得一手好字,她又身无长物,只能备此薄礼以示感激。” 玉叶点点头,将那东西收入怀中,笑道:“你们放心,等四爷回家了,奶奶会将锦娘姑娘的谢意转达给四爷知道的。”又嘱咐道:“以后不论何事,只回家中告诉奶奶便是。四爷每日里忙于公事,你们又是女子,所谓是男女有别,莫要行为不规,倒叫旁人说了闲话去。” 荷香忙点头应下,玉叶将要走,却忽又想起一件事,笑道:“听说你们院子里这几日喜庆得很,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可是有什么喜事?等我闲了我也去凑凑热闹。” 荷香心里一惊,心说家里头故意做出的喜庆还是不吕娘子下的套儿,想要引了家里的奶奶误会进而动怒的,可眼下也不敢直白说了,想了想说道:“前几日言哥儿病了,眼下好了,吕娘子高兴,这才命咱们张灯结彩,以示庆祝。” 玉叶点点头笑了,又道:“我们竟是不知言哥儿病了,以后若是有什么难事,定要过来问过奶奶。奶奶自来良善,不会听之任之不管不问的。” 荷香忙点头应下,玉叶这才转身走了。 等着玉叶一走,锦娘便快步走了过来,不高兴道:“你为何非要我将那东西给了那丫头,娘子说过了,家中的奶奶生性好妒,这东西落进她的手里,必定是到不了四爷跟前的。” 荷香瞧了锦娘一眼,没有说话。她实在想不通,四爷压根儿就不往吕娘子那里去,吕娘子又是凭什么觉得,这个叫锦娘的,便一定能收拢了四爷的心。在她看来,这个锦娘相貌虽是清秀,也是个佳人,可比之奶奶的花容月貌,却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玉叶回了家,便将从荷香那里知道的事情告诉给了何婉仪知道,何婉仪听说朱兆平并不在衙门,也未曾见到过锦娘,便接了那东西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张花笺,上面写着几行诗,诉说着女子心中的无限感激。 何婉仪心中充满了疑惑,她上辈子同锦娘之间的交道,大多是锦娘过来请安时说上几句刻薄话,或是克扣她的月例,叫厨房故意送些不好的食物过去。说起来也只是衣食住行上苛待了她,旁的若是细论起来,却并无过多交往。便是朱兆平,也是白日里会去她那里坐坐,至于留宿,却是从来没有的,故而锦娘也从来没有有孕过。 宋妈妈接了那花笺过来,看了几眼,赞道:“这女子的字倒是写得漂亮。” 何婉仪心里忽然一动,似有什么想法冒出了头来,只是细想又想不明白,于是她转而问道:“你是说,压根儿就没有四爷置办外室这件事,是老王头儿听错了。” 见玉叶点头,何婉仪没吭声,却是手上拿着那方包裹花笺的帕子陷入了深思。她觉得,老王头儿许是没有听错,至于为什么弄出了乌龙,以为那张灯结彩是为了给四爷纳外室,估计是吕素素有意为之的。吕素素知道了老王头儿是她的眼线,所以故意这般说,想要引起她的不安,让她发怒。 何婉仪随即将帕子递给了宋妈妈,说道:“把那东西重新包起来,搁在四爷的书房里。” 宋妈妈吃惊道:“这东西真要给四爷吗?” 何婉仪笑道:“妈妈只管把东西放过去就是了,我心里有数。”这般说着,何婉仪心里却暗自下定了决心,既是吕素素出手想害她,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好叫她知道一回,什么是作茧自缚。 -- 第87页 第047章 朱兆平过来后宅的时候, 手里拿着那花笺,一派的喜气洋洋。何婉仪还没瞧过他这般激动振奋的模样,视线在那花笺上飘过,心里蓦地生出些不安来。 宋妈妈和玉叶也一同瞧见了朱兆平手里的那花笺, 再瞧见朱兆平脸上的神色, 眼睛一同看向何婉仪, 也都有些担忧。 何婉仪强自稳住心神, 面露出笑意,问道:“四爷这般欢喜,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朱兆平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着手里的花笺眉眼间不掩兴奋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我瞧着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何婉仪不受控制地又往那花笺上瞟了一眼,再去看朱兆平脸上的笑容, 虽觉碍眼,却又觉得他仿佛一无所知的模样,于是缓了缓笑道:“四爷竟是忘了吗?四爷前些日子英雄救美,不是救下了一个姑娘嘛!这是那姑娘亲手写的,以示感谢之意。” 朱兆平想起来了,立时笑道:“我还真是忘了。”举起那花笺待要说些什么, 忽地察觉何婉仪眼中似有深意,那般将他望着, 叫他心里忽然一动,又想起方才何婉仪那话,顿时嗅出了话里话外的浓浓酸意, 于是手上的花笺就放了下来,亦是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何婉仪,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地笑道:“英雄救美吗?”说着眼露戏谑,抿着唇只默默盯着何婉仪。 触及朱兆平这样的眼神, 何婉仪也不知怎的,忽地心里一跳,立时收回视线转过头来。只是心里却冒出一丝不甘来,缓了缓又微笑道:“可不是英雄救美,听说那姑娘长得长眉玉眼,相貌极是出众。” 朱兆平脸上的笑意更浓,故意咳了两声,笑道:“如此啊,说来我还没留意过那姑娘的相貌,得寻个时候去看看,可是真如婉娘之言,是个形貌极佳的美人儿呢!” 何婉仪抬起眼便看了过去,朱兆平眉眼弯弯,正笑得促狭。也不知怎的,何婉仪忽然心跳得厉害,被朱兆平这般看着,竟觉得有些窘迫,于是没说话低眉看向肚皮,抬起手装模作样抚着肚子。 朱兆平盯着何婉仪看了一会儿,抬头见着玉叶和宋妈妈都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们俩,忽觉得脸皮也有些微烫,摆摆手道:“我和你们奶奶说会子话,你们先出去吧!” 宋妈妈和玉叶忙笑着应下,声音响亮,脸上皆是心知肚明的笑意。 朱兆平觉得有些不自在,等着她们二人离去,才又咳了两声,转而拿起那花笺向和何婉仪笑道:“婉娘你看,这花笺上的字写得如何?” 刚才在何婉仪心里冒出来的丝丝兴奋和欢喜一瞬间消失个无影无踪,她顿了顿,才脸上堆笑地抬起头来,说道:“我来看看。”她已经看过这花笺了,可此时此刻却是装模作样又看了一回,笑道:“这姑娘的字写得真漂亮。” 朱兆平立时兴奋起来:“可不是,我也觉得这字儿写得可真好。”又叹道:“写得可真是不错,我还没瞧见过姑娘家能把字儿写得这样好的,便是潘家姐姐也是比不过的。” 潘家姐姐?潘云?何婉仪瞧着朱兆平那模样,心里忽然窜起一股子火儿来,只是将要脱口讥讽之际,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舌尖一顿,说出来的话就变了副模样:“看四爷这么喜欢,想来等着那姑娘进了门儿,四爷该是日日陪伴左右,谈论书法如何的。” 朱兆平脸上的笑忽地一滞,不解道:“什么进门儿?” 何婉仪似有所指地笑道:“自然是被四爷救起的那位姑娘呀!四爷英雄救美,那姑娘以身相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呢!” 这说的什么话!朱兆平心生不悦,把那花笺搁在桌面上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何婉仪淡淡瞟了朱兆平一眼,忽然嗔道:“四爷恼什么呢?”又继续笑道:“前些日子我让荣轩哥往朱大嫂那里送些米面绢布,荣轩哥见着里头张灯结彩极是喜庆,便问了一句可是有了什么喜事儿,丫头说是四爷救下了一个姑娘,预备着要做二房呢!” 朱兆平骤然变色,不快道:“胡说八道,我可从来不知道有这等事儿。” 何婉仪觑了一眼朱兆平,又接着说道:“可不是,我也想着这不像是四爷的行事,便是要纳妾,也该同我说上一回,怎会偷偷安置二房,还安置到了朱大嫂的家里去。” 朱兆平无语地斜了何婉仪一眼,片刻后还是觉得不高兴,说道:“我说过的,我没想过纳妾。”顿了顿眉头皱起:“哪个胡说八道乱嚼舌根的。” 何婉仪笑道:“四爷莫恼。”说着眼睛往那花笺上看了看,又道:“既是四爷没这想法,若是那姑娘以后又去衙门寻四爷,四爷能不见还是不要见面得好,也省得叫人看了去说闲话。” 朱兆平听得稀里糊涂,不由得疑惑道:“你在说什么呀?” 何婉仪敛起笑意,故意轻哼了一声,说道:“四爷还不知道呢,这花笺原是那姑娘亲自送去衙门的,正好我命玉叶去寻你,便要了过来。依我说,那姑娘也是,便是感激四爷,写了这花笺,也该给了朱大嫂,再命人送来我这里就是。偏偏也不知怎的,朱大嫂有事便喜欢叫人去衙门寻你,这位姑娘也是一般的行事。有时候想想,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好,便叫她们一个两个的都如此忌讳我。可是瞧着我这张脸,便觉得我是个可恶的妒妇不成?竟都喜欢背了我去衙门寻你,也不怕人瞧了去污了自家的清誉。” -- 第88页 朱兆平这才知道这回事,两条眉毛也皱了起来,不悦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时候也不耐烦看那花笺了,说道:“你让宋妈妈再买几个丫头回来,教好规矩了再送去朱大嫂那里,那几个嚼舌根的都打发出去,看哪个还敢胡言乱语。还有那个,那个谁……”拍了拍桌上的花笺,拧着眉继续道:“就这个人,朱大嫂说是她家的远房亲戚,既是孤苦伶仃投奔了她来的,便叫她好好教导着。我一个外男,便是心生感激,也该是朱大嫂替她出面道谢,哪里轮得到她亲自写了花笺送去衙门的。这种私相授受的事情,闹出来我是个男人不怕什么,她可要毁了名节的,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这话一出,何婉仪立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姑娘是朱大嫂的远房亲戚?” 朱兆平道:“是呀,朱大嫂这么说的。” 何婉仪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她清楚地记得,这个锦娘可是出身风尘的,怎么这辈子却成了吕素素的远房亲戚了。她想了一会儿,疑惑道:“不是说朱大嫂孤苦无依,再没有什么亲戚了,这姑娘又是哪里蹦出来的?” 朱兆平皱皱眉,不耐烦道:“谁知道呢!不都是朱大嫂自己说的。”顿了顿也觉得这朱大嫂前言不对后语的,行事古怪,却又没耐心去深究,于是说道:“一切都是看在朱大哥的救命之恩,咱们就只管给他们母子一处落脚的地方,不让他们母子忍受饥寒贫困,或是受了欺辱,至于旁的咱们不必多管,便是再添上几个亲戚,也不过是多费些米面钱财,不算什么,给她就是了。” 何婉仪愣了愣,眼睛向朱兆平那里看去,定睛再三,才确定了朱兆平确实是不耐烦,并非是为了敷衍她。顿了顿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朱兆平这会儿觉得心烦得很,再看见那花笺上的字,虽犹自觉得那字写得真好,可这时候却再也没了欣赏谈论的念头,于是将这花笺推到了何婉仪那边,说道:“你写封信给朱大嫂,再把这花笺送回去,就按着我说的那样,叫她好好管束了她那亲戚,不许她再往衙门里去了。”说着站起身:“我去书房里坐坐。” 等着朱兆平愤愤离去,何婉仪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没想到这辈子,朱兆平竟对吕素素母子半点的怜惜情意也没,全然就是一副报恩的模样。她不禁又想起了上辈子,如果没有那三年多的相处,怕是朱兆平也不会那般护着吕素素母子吧!心里忽然亮堂了起来,微笑也渐渐爬满了脸庞。 何婉仪又拿起那花笺看了看,忽地心里生出了一个疑惑。难道说上辈子这个锦娘也是凭着这个,才叫朱兆平起了怜惜之意,将她放在后宅里养了起来。 疑云弥漫心头,何婉仪拧着眉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什么有用的事情。只记得这个锦娘仿佛身世十分悲惨,性子也胆小懦弱,每次她才刚瞪起眼睛,这女人便会露出一副战战兢兢害怕至极的模样。自然的,这情形瞧在了朱兆平的眼里,便又认定她欺辱了这女人,便要上前同她争吵。 这么一想,何婉仪骤然发觉,好像每一次她才冲进那几个女人住着的碎花堂,朱兆平紧跟其后马上便会尾随而来,刚好就看见了她发脾气的模样。 有什么在心头忽闪而过,何婉仪忽然瞪起眼坐直了腰。难道上辈子,这个锦娘便是吕素素找过来专门破坏他们夫妻情分的不成?这辈子吕素素想要故技重施,故而将这锦娘又寻了来。因为她清楚,这个锦娘写得一手好字,这正是朱兆平喜欢的。 这么一想,越想越觉得可能,何婉仪不禁又想起了后来的雯娘和筱娘,她们呢,也是吕素素专门寻过来对付她的吗?却不知道她们身上,又有哪些地方得了朱兆平的欢喜。 正想着,门处忽然一响,何婉仪抬起头看见玉叶端着一个青花小碗走了进来。 玉叶瞧着何婉仪脸色不太好看,忙上前询问道:“奴婢瞧着四爷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好看,眼下奶奶也瞧着似有心事,可是四爷同奶奶吵架了?”说着眼露出担忧,莫不是四爷真个儿动了纳妾的念头? 何婉仪见玉叶担心得不行,笑了笑摇摇头:“你莫要乱想。”顿了顿又道:“你把宋妈妈叫进来,我有事要说。” 看着玉叶出去,何婉仪忽觉得上辈子的自己蠢得可笑。那吕素素想来是看上了她的正妻之位,这才呕心沥血想了法子对付她,那几个女的,想来不过是她的手段罢了。 何婉仪想明白了,不觉长长叹了口气。吕素素的手段其实算不得高明,偏偏她就跟条蠢鱼一般,那么容易就咬了钩儿。 这般想了一会儿,何婉仪忽然想起了被她留在朱家看院子的王妈妈,那时候便是这个人,总在她耳边挑唆是非,每一次听了她的话,心里便要火冒三丈。便是原先想忍忍的,最后也都忍不下去了。 何婉仪不觉露出一丝苦笑,果然主子蠢笨,身边儿的人也要生出了二心来。这个王妈妈,约摸早早的就是吕素素的人了。 正想着,宋妈妈走了进来,见着何婉仪便笑问:“奶奶寻老奴做甚?” 何婉仪眨眨眼笑了:“妈妈快过来坐,我有事同妈妈商议呢!” 第048章 温黄的烛火下, 宋妈妈听得一脸凝重。她再不曾想过,那个姓吕的女人竟是这般的少廉寡耻。于是等着何婉仪说完,宋妈妈就担心道:“咱们家倒霉碰上了这种人,奶奶可千万莫要动怒才是, 不值当的。” -- 第89页 何婉仪没想到宋妈妈听完所有事情, 开头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心里微暖, 眼中露出笑意:“我不气的,真的,一点儿也不气。”该气的上辈子早气够了,这辈子能重活一回,想来也是老天爷看不得她浑浑噩噩一辈子, 活得糊涂,死得也糊涂。 宋妈妈笑道:“奶奶心放宽了就成。”她的眼神温柔而又充满了担心,想了想又软声说道:“那位虽是不堪,但到底她家相公是因四爷而死,凭着这份恩情,四爷那性子, 必然会一再的宽容。偏偏四爷又年轻,看不清人心最是容易叫人迷惑。老奴这阵子看下来, 四爷那个人呀,怕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奶奶想想太太,那可是四爷的亲娘, 可四爷对她却向来不假颜色,说到底,还是太太的性子太硬了。所谓是以柔克刚,奶奶这些日子就做得不错, 老奴瞧着四爷待奶奶也是极好的。” 这番话,何婉仪是第二次听到了,上辈子宋妈妈也说过类似的,可惜那时候她怎么也听不进去,这回却是听进去了。细想想还果然如此,何婉仪笑道:“我知道了,妈妈放心吧!” 宋妈妈这才又笑了起来,顿了顿又说道:“只是四爷这性子,咱们能看得出来,怕是那位朱家大嫂也能看得明白。若是她故作柔弱,佯装可怜,想来四爷便是不喜,也不会故意为难她的。若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形,老奴盼着奶奶能想得开,莫要生气才是。” 何婉仪又笑了:“妈妈放心,我不会生气的,你信我。” 宋妈妈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将何婉仪的手握了握,说道:“奶奶成了婚,果然是个大人了。” 何婉仪没吭声,只是脸上堆着笑。可不是得长大了,白活了一世,还坑了自己的女儿,她可不想再这样活了第二次。 宋妈妈见何婉仪果然是不生气的,心里也宽慰了许多,这才沉眉想了片刻,说道:“依老奴说,奶奶既是不放在心上,且先不必理会那女人。只是四爷让奶奶写的信件,奶奶还是要写的,老奴让荣轩送过去,遮遮掩掩的说些话,好叫那女人以为四爷并不知道这花笺的事情。只要那女人以为奶奶心中生妒,把花笺给遮掩了下,必定还会有后手。但凡她有些动作,搁到四爷跟前,四爷必然会察觉那女人居心不良,从而心生芥蒂和厌恶。而奶奶这里,就只管好好养胎生孩子就是了。” 何婉仪一寻思还真是如此,笑道:“妈妈这是让我以静制动了。” 宋妈妈笑道:“老奴可不懂这个,只是四爷的性子又摆在了那里,只要四爷认定了那女人心眼儿不好,她若是老实便罢了,若是不老实,动得越多,四爷只会厌恶得越深。” 何婉仪没说话,只是心里暗自倒抽凉气。宋妈妈这话,俨然说的就是她上辈子的行事,不禁叹了叹,说道:“四爷这性子不好,极是容易叫人看穿后摆布了去。” 宋妈妈也笑了:“是个人便会有些不足之处,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十全人儿呢!” 何婉仪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句话。 书信还有花笺很快便送到了吕素素的跟前,她看过信后果然盘问起了周荣轩。周荣轩依着宋妈妈之言,故意言辞含糊,似有遮掩,这样的行为立时让吕素素兴奋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便露出得意的笑。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女人还是妒了。 心满意足地将信塞回了信封,吕素素打发走了周荣轩,转身回了屋里,便将那花笺抽出来,递给了一旁正坐着喝茶的锦娘。 锦娘见着那花笺,伸手接过后也笑了:“那位奶奶果如娘子之言,是个心狭之人。” 吕素素笑道:“心狭好,她心狭了,四爷必然心存不满,只要四爷不满了,便是咱们的机会。” 锦娘将花笺搁回桌面上,叹道:“娘子深情一片,可叹四爷却是分毫不知。倘若是一朝知晓,也必定感动于娘子的真心。” 吕素素从未怀疑过自己对朱兆平的情意,闻言也只是笑,扫了一眼锦娘,意味深长道:“你放心,以后有我一口吃的,便绝对不会叫你忍饥挨饿,四爷是个好人,你只要乖乖听话,一但事成,后半生必然富贵安稳。” 锦娘忙起身福礼,感激道:“锦娘身陷风尘,能得娘子搭救逃离苦海已是感激不尽,以后娘子但凡有所差遣,锦娘依言行事,绝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吕素素满意地笑了,随即故作亲昵,摆手道:“瞧你这般见外,还不赶紧坐下。” 等着坐下,锦娘问道:“那位奶奶如此好妒,锦娘的花笺送不到四爷跟前,又当如何是好?” 吕素素笑道:“别担心,那女人马上就要生了,到时候我亲自去送催生礼,到时你同我一起前往就是。” 很快便到了三月底,这一日何婉仪收到了家里的催生礼,于是坐在庑廊下晒着太阳,兴致勃勃地看着宋妈妈指挥着丫头们拾掇那些包袱和箱子。 说话间玉叶打开了一个箱笼,宋妈妈笑着向何婉仪道:“这是太太送来的。” 何婉仪立时便知道,这个太太说的就是她的娘亲,忙伸出手道:“扶我起来,待我去瞧瞧。” 等着到了箱子前,玉叶拿起两件小斗篷不禁笑道:“这必定是太太亲手做的,针脚细密,颜色鲜亮,样式也可爱。”说着忙捧给何婉仪看。 何婉仪伸手拿起一件,却是一件红白相间的小鹿斗篷,入手柔软细腻,做工极是精细。她笑了笑,又去看另外一件,却是一件粉绿色的小兔子斗篷,不由得笑了:“不论男女,这两件斗篷都能用得上的。” -- 第90页 宋妈妈笑道:“奶奶这胎必然得是个小子。” 何婉仪却不愿意,笑道:“我倒想要个女儿。”说着不禁期盼起来,极是希望这肚子里的孩子仍旧会是妙莲。 宋妈妈听得何婉仪这般说话,也笑了笑,说道:“先开花后结果,奶奶的想法也是极好的。” 虽然有些无奈,但是何婉仪也知道,似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若是能生出个儿子来,那才算是立稳了脚跟。脑子里不禁想起来,那时候哪怕是夫妻不和,朱兆平也是每夜都住在她的屋子里。在他的心里,是不是也盼着她能生出个嫡子出来的,或者他也希望能再生出个孩子,来缓解他们之间冰冷敌对的夫妻关系? 往事不可追忆,何婉仪很清楚,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那时候的朱兆平心里所想之事,不过无所谓,她并不好奇,也并不想知道。 一行人正兴致勃勃地翻检着箱子里的东西,关妈妈从外头走了进来,见过礼后说道:“奶奶,朱家大嫂过来了。” 何婉仪笑意微滞,随即同宋妈妈对了个眼儿,都在脸上浮出了心知肚明的微笑。 宋妈妈笑道:“自打朱大嫂走了还没来过家里呢,这可是稀客,快快请进来。”又吩咐丫头们快些将箱笼搬进东耳房。 何婉仪扶着玉叶转身回了屋里坐下,又吩咐道:“去前院告诉四爷,就说家里来了女客,叫他好生待在书房里看书,无事莫要往后宅里来,省得冲撞了娇客。”玉叶应下去了,没过一会儿,吕素素便带着锦娘和荷香从外头走了进来。 视线在锦娘身上掠过,何婉仪心知吕素素这回的如意算盘必定是要落空,不禁唇角勾起淡淡浅笑,说道:“诸位快请坐。”又笑道:“朱大嫂难得过来看我,我心里很是欢喜呢!” 这女人到底还是变了些性子的,若是以前,怕这时候已经板起脸瞪起眼说起刻薄的话了。吕素素心生警惕,笑道:“并非我不愿意来,却是言哥儿年纪小,不好出门。他又身子骨弱,三天两头的生病,我整日里也是疲乏得很,又怕过来看望四奶奶再过了病气儿,倒是不好了。” 何婉仪笑道:“朱大嫂有心了。”随即转头看向锦娘,笑道:“这位姑娘瞧着脸生呢!”虽是这般说话,眼里的神色却故意冷淡了下来。 这些自然逃不过吕素素的眼睛,她笑了笑说道:“这是锦娘。”说着命锦娘起身福礼,又笑道:“这姑娘原是我的远房亲戚,眼下失去了双亲,又无兄弟姐妹,亦是孤苦无依。我前些日子得了她的消息,便命人将她接了过来,同我一道居住。” 何婉仪又看了一眼锦娘,心想若是她能寻得这锦娘出身风尘的证据,也不知道朱兆平那里会是个什么反应。细想想,上辈子这个锦娘进得朱府的时候,仿佛吕素素也是说这是她的远房亲戚,后面闹得沸沸扬扬,她却记不清楚,究竟锦娘的来路是谁查了出来,又散布了出来。 笑了笑,何婉仪说道:“朱大嫂能有亲眷尚在人世实在是可喜可贺,我也为朱大嫂感到欢喜。” 吕素素忙出言感谢,随即便将话题扯向了何婉仪将要出生的孩子身上,说了一会儿,忽而笑道:“眼见着四奶奶将要生产,怎不见四爷身旁相陪?”说着眼中似有深意,淡淡笑道:“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了我家那口子,那时候我有了身孕,他倒是时刻不离身,对我呵护有加,可惜却是个短命的。”说着眼神落寞,满脸感伤。 若是真心觉得可惜,当初又为何不拦着,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丈夫去死呢?何婉仪心知吕素素这番话就是在挑拨离间,笑了笑回道:“这话可是冤枉了四爷,只要得了空闲,他一直都相伴左右的。不巧得很,他前脚出门,后脚朱大嫂便来了。” 因着朱兆平有意回避,吕素素已经很久没见过朱兆平了,此番前来,也不过是借机想要撞上一面,听得这话心知无望,于是又寒暄了几句,便要起身告辞。 等着出门的时候,吕素素眼尖看见了茗双,沉默地看了一眼那紧闭起来的书房门扉,她立时明白过来,朱兆平并没有出门,不过是那女人不愿意他出来看见她们罢了。 回去的路上,锦娘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失望,偏吕素素却是愈发的得意高兴,这个女人的性子愈发相似于前世,她心里就愈发的安稳,把握也更多了几分。她见锦娘满脸郁郁,不禁笑道:“别气馁,明个儿四爷便要去衙门办公了,你听我的话,便写了花笺再亲自送过去。”顿了顿又续道:“记得把上次的事情也说给四爷听,说话的时候注意分寸,再柔弱一些,四爷那个人吃软不吃硬,你软了,他也就跟着软了。”说着不禁面露出几丝期盼,叹道:“若是四爷能回去埋怨上几句就好了,四奶奶那个一点就着的性子,若是能同四爷起了争执,便更热闹了。” 锦娘听了这话重新燃起希望,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一旁坐着的荷香却是将脑袋垂得更低了,她心里实在是想不通,四爷的回避如此明显,也不知娘子哪里来的执念和信心,就一定认为,四爷必然会随了她的意思。 眼下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四奶奶和四爷也都是宽厚的和善性子,荷香不明白这位主子究竟在折腾什么,挑拨了四爷和四奶奶离了心,难道她能得了什么好处不成?还是说她瞧上了四爷,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四奶奶取而代之? -- 第91页 原是这般随意一想,可念头一生出来,荷香忽地整个人都怔住了。她偷偷向着吕素素瞄了一眼,冷汗刹那间遍布全身。 第049章 没过两日, 锦娘果然在吕素素的授意下,再一次往衙门里寻找朱兆平。这一回如她所愿,她终于见着了朱兆平。然而此次会面却不似她和吕素素想象中的那样,朱兆平看见了那花笺上的字对她另眼相看, 再听说了家中妒妇隐藏花笺的事情, 便愈发对她心生怜惜, 却是板着一副面孔, 眼睛压根儿没往那花笺上瞟去,冷冷看着她似泣如诉的娓娓道谢后,便说了一句举手之劳,不必记在心上,转过身兀自离去了。 锦娘不知所措地左右看了看, 荷香虽是跟着她一道前来,这会儿却低下了头,并不愿意给她说上一些主意,她又回过头看向前方,男人已经远去,渐渐的, 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荷香这会儿才抬起头说道:“回去吧!” 锦娘极是不快,转过头瞪起眼道:“这会子你倒是会说话了, 刚才却为何不出言拦下四爷?” 荷香听了这话也有些恼了:“我不过一个丫头,你当四爷会理会我吗?”又愤愤道:“你既是不肯走,想要站在这里让人指指点点, 便随了你的意,但我可不愿意继续留在这儿了。”说着转过身,还当真走了。 锦娘待要发火儿,却瞧见远处立着几个男人, 果然眼睛看向她这里,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中神光四闪,叫她心里极是不舒服。于是忙抬起脚,也跟了上去。 回了家中,锦娘心里还闷着一口气,干脆跑去吕素素跟前告了荷香一状,却是把朱兆平对她不搭不理的罪责全都怪到了荷香的头上去。 吕素素倒没顺着锦娘的话去责备荷香,知道朱兆平的反应后,眼睛一眯,立时明白过来,自己许是被那个何氏给哄了,平郎那里必然是知道那花笺的,至于为何无动于衷,想来也是何氏在里头搞得鬼。 斜眼儿看了一眼还板着脸的锦娘,吕素素知道,这女人八成是没用了。平郎的性子他知道,但凡在他眼里有了污点的,想要再改变了他的看法,却是难上加难。 吕素素拧眉想了片刻,心想着,难道这会子就要把雯娘和筱娘也寻了来吗?只是雯娘倒罢了,筱娘这会子应该还是个富家小姐,又如何会听从她的意思,去做旁人家的妾侍。 心里很发愁,吕素素抬眼又瞧见了荷香垂着脑袋,端着一碗甜汤走过来,不觉眉头一皱,愈发觉得这个荷香真是不顶用,也不知道这辈子怎么回事,竟是大不如印象里的聪慧能干了。 等着从衙门回家来,朱兆平虽是满心不快,迫不及待地想要同何婉仪说道一回那个又去寻他的锦娘,可又想着何婉仪高挺起来的肚子,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只好憋在了肚子里,佯装出高兴的模样,往后宅里去了。 偏巧今个儿跟着他出门的正是茗双,茗双自知朱兆平心中的不快,便转头向周荣轩说了这回事,还将锦娘骂了一通,说就没见过这么脸皮厚的女人,当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儿娇娇滴滴的各种作态,那行径倒不似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却跟勾栏里头的女人路数有些相同。 周荣轩本就是依着自己亲娘的意思,有意同茗双交好的,知道了这些事,必然一五一十告诉给了宋妈妈知道。于是第二日等着朱兆平又去衙门后,何婉仪很快就从宋妈妈嘴里头听说了这回事。 何婉仪拎着勺子正慢慢吃着一碗水晶虾饺,听见茗双说那锦娘似是勾栏里头的女人,不觉一笑,心想这个茗双倒是长了一双慧眼,于是搁了勺子同宋妈妈道:“回头让荣轩哥去打听打听,那个锦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历。那女人以前说过的,她分明就是孤苦无依,再无亲眷,又哪里寻来的远房亲戚,不定便是她胡编乱造的。” 宋妈妈到底年纪大了些,听了这话立时生出了疑惑,惊讶道:“难不成她是故意寻了这女人过来寻衅生非的?” 何婉仪没说话,低头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喂进了嘴里。 宋妈妈立时气急败坏道:“什么东西,心眼儿又坏又多。” 何婉仪将虾饺咽下,慢慢说道:“妈妈何必恼怒,总是我不曾上当,四爷也没被她们迷惑了去。” 宋妈妈却犹自气愤不休,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愤然道:“也不能总是由着她作恶,咱们也得像个法子给她一下才是。” 何婉仪正要说话,忽地肚子里的孩子踹了她一脚,叫她先是一愣,后是一喜,笑道:“前几日妈妈还劝我呢,嘱咐我以静制动,怎的眼下我倒是沉住了气,妈妈却浮躁了。”说着抚一抚肚皮道:“我马上就要生了,妈妈只要看紧门户就是了,有了上回那件事,四爷心里已经有了疙瘩,便是那女人再作妖,也兴不起什么风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吕素素果然老实了,宋妈妈心里虽还有气,可眼下最要紧的却是何婉仪生孩子这事儿了。如此刚进了四月,宋妈妈便命人将产房布置了起来。拿了油纸将窗子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又买了干净细软的麻布,洗过后在滚水里烫了一回,又太阳底下暴晒几日,这才收拾起来放在产房里头备用。 在宋妈妈的带领下,家里头的人都跟着忙忙碌碌起来,便是玉叶,有时候何婉仪看过去,也发现这丫头的眼睛总是她的肚子上打转,目光中尽是忧虑和担心。相比于众人,何婉仪却是冷静了许多。她时常会抚着肚皮陷入沉思,背过人去,还会同菩萨祷告,盼着这孩子一定得是妙莲。 -- 第92页 因着将要生产,故而宋妈妈命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朱兆平住。朱兆平起先万般不愿,只说他夜里机警,若是何婉仪要生了,他必然能很快察觉。 对于朱兆平的说辞,宋妈妈心里满意,脸上带笑,却是坚决反对,然后在她的坚持下,朱兆平只好住去了东厢房。何婉仪这里,玉叶和宋妈妈轮流守夜,又将产婆早早请进了家里住着,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的,都会仔仔细细问上一回。 这一日正是四月初八,夜里何婉仪忽然惊醒,觉察腹中一阵一阵的疼痛,立时便明白过来,忙喊了一声,玉叶很快便从隔间走了进来,将屋子里的灯烛点亮,脸上尽是紧张和害怕,上前握住何婉仪的手问道:“奶奶哪里不舒坦了?” 何婉仪见她眉眼皱在一处,手心都紧张地出了汗珠,忙冲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别怕。”顿了顿又道:“去叫了宋妈妈和接生婆过来,约摸是要生了。” 玉叶瞧见了何婉仪那笑本还松了口气,很快听见了后头的话,立时又紧张起来,忙道:“奴婢这就去。”还没走出房门,便见朱兆平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看见玉叶便问道:“你家奶奶如何了?” 玉叶忙道:“奶奶说约摸要生了,命我去唤了宋妈妈和接生婆进来。” 朱兆平一听急得不得了,忙道:“快去快去。”自己脚下不停,便进了内室。 何婉仪不意朱兆平到了这时候竟还醒着,见他衣衫不整,知道也是刚醒,笑道:“四爷怎的来了?” 朱兆平在床沿上坐下,握住她的手同她五指交缠,眉眼间皆是掩不住的焦虑和担忧。 何婉仪见状心里一软,温柔笑了笑,说道:“早就叫四爷往前院去睡,偏四爷不肯,这会子被吵醒了,怕是明个儿要没了精神。” 朱兆平本是心乱如麻,可见她眉眼弯弯,笑容柔和,略略有些心安,却仍旧满脸的担忧,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生了,然后醒过来便瞧见你这屋子里的灯亮了。” 何婉仪心知他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温柔笑道:“还早着呢,四爷不如往外院去睡,不是说这几日衙门里事多,别耽误了正事。” 朱兆平却摇了摇头:“我年轻不怕的,便是一夜没睡,明个儿也能精神满满,不会耽误衙门里的事的。”说着眼中又流露出担忧来:“听说生孩子疼得很,你这会子可有觉得疼痛难忍?” 这话问得单纯可笑,却叫何婉仪心里软软的,上辈子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生孩子,除了宋妈妈玉叶几个忠心的仆人,又哪里有人会记挂着问她一声疼不疼。 “没事。”何婉仪才刚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疼痛骤然袭来,她忽地紧皱起眉头,脸色也瞬间变得雪白,唬得朱兆平立时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出去便扒着门框喊道:“要生了,快来人呀!” 宋妈妈本来就到了庑廊下,听得朱兆平这么一嗓子,立时提起裙角就奔进了屋里去,鞋子跑掉了一只都不知道。等着进得屋里一看,立时直起腰没好气地瞪着朱兆平:“还早着呢!四爷这是乱叫什么呢!这么一惊一乍的,惊到了奶奶可是了不得了。”说着又去赶朱兆平:“生孩子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说生就生的,四爷还是去前院儿里住着,省得吵到了你一夜不能安眠。” 朱兆平被说了一通脸上有些讪讪的,但是仍旧不肯走,重新坐回去说道:“知道了,我不吵就是了,我再坐会儿。” 宋妈妈虽是觉得一个大男人这么黏黏糊糊的,还赖在产房里不肯走实在不妥,只是看见他这般在意,心里却是觉得满意,想了想说道:“四爷说两句话便回去睡吧,说多了话伤神,奶奶这里也得养足了精神才好生孩子。” 朱兆平点点头应了,宋妈妈才转过身走出门外,同接生婆一同预备起待会儿要用的东西。 这般熬着很快便到了四月初九的丑时三刻,朱兆平已经回到了东厢房的屋子里躺下,可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不时传来何婉仪断断续续的凄厉惨叫声,他干脆坐起身在屋子里走了起来,宋妈妈不许他过去,也不许他在窗格外站着,怕他咋咋呼呼吓到了里头正在生孩子的何婉仪。 又坐了一会儿,耳边猛地刺入一阵惨叫,朱兆平再也忍不住,冲出去便要往产房里去。被守在外头的关妈妈拦住,笑道:“四爷这是做甚?奶奶正在生孩子,正是要紧的时候,四爷可不能添乱。” 朱兆平立在院子中央直勾勾看着正屋,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传入耳里,叫他心乱如麻。正是紧张时候,一个小丫头却从外头走了进来,对着朱兆平福了福,说道:“四爷,朱大嫂那里来了两个丫头,说是朱大嫂家的小哥儿起热了,烫得不行,求四爷赶紧去看看。” 第050章 屋子里何婉仪的凄厉喊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朱兆平正听得心惊肉跳,耳朵里仿佛被灌了水,又哪里听得见其他声音。于是那丫头禀告完后,就见着男主子动也不动只将眼睛盯着正屋的窗子看。 小丫头有些不知所措, 待要再说话, 便听关妈妈道:“生病看郎中, 过来寻四爷做甚?四爷是郎中吗?四爷会看病吗?真是不知所谓!”说着见小丫头一脸懵然, 又见朱兆平压根儿没有反应,又续道:“叫你王叔去盯着就是了。” 那小丫头得了命,忙转身就走了。 关妈妈回过头来,见自家这位爷跟中了邪一样黏在了原处,心说只要他不往里面闯, 爱站着就站着吧!屋子里又传来了何婉仪凄厉的惨叫声,关妈妈想起自家生孩子那会儿,也由来生出了一丝怜惜之意。 -- 第93页 朱兆平却是忽然受不了了,猛地大声喊道:“她为什么叫得这么厉害?”说着就要往里走。 关妈妈先是吓了一跳,见朱兆平要往里面闯,忙上前拦住:“瞧四爷问的这话, 这女人生孩子哪能不疼的,这疼了自然是要叫的。” 朱兆平猛地垂下头, 眼珠子黑黢黢的,看得关妈妈心慌,忙又说道:“奶奶这是头一胎, 自然是要艰难些。四爷若是心疼,以后多疼疼奶奶就是了。|”见朱兆平还是雪白着脸瞪着眼没半点反应,只好又劝道:“有宋妈妈在里面守着,那个接生婆又是这镇子上的好手, 四爷只管放心,必定是母子平安的。” 关妈妈说完这话,见朱兆平抬起眼看向窗子,原本往前推的那股子劲儿却是消失了不少,知道这是说动了,于是又说道:“四爷这会子闯进去,不说要进了冷风进去,怕是还要惊着了奶奶。四爷为着奶奶着想,还是好生等在外头,可千万不能想着往里面去的念头呀!” 好一会儿,朱兆平才低声应了,推开关妈妈的手上前在石阶上坐下,抬头看着苍穹上繁星点点,不觉闭上眼双手合十,默默许着愿。 关妈妈见他安静了,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不好再出言规劝,干脆站到了门前,提防这位爷哪一会儿又受不住了就往里面闯。 只是没安静一会儿,前院忽然吵嚷起来,关妈妈瞪着眼往垂花门那里看,不知道外面这是出了什么事。要知道阖家上下哪个不知道奶奶在生孩子,这胆子是肥了,竟敢这时候闹起来。 没等关妈妈想完,垂花门那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人影,立在门口将院子看了一回,便脚下不停目标明确地奔到了朱兆平的跟前,跪在地上就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声哭嚎道:“求四爷去看看言哥儿,言哥儿烧得厉害,怕是要不成了。” 朱兆平正诚心诚意地给菩萨许着愿,被人猛地抱住了腿,刺耳的哭嚎又唬了他一跳,睁开眼看去,这女子容貌陌生,他并不知道是谁。于是将女人推开,站起身喝道:“你是谁,怎闯进了我家里?” 来人正是锦娘,她见朱兆平竟是不认识自己,忙扬起脸道:“我是锦娘呀,四爷不记得了吗?” 映着廊下灯笼里的光,朱兆平勉强认出了这人,只是—— “你跑来我家做甚?”朱兆平气不打一处来,挥动着手道:“来人,把她撵出去!”又回头看向窗子,万分担心外头的吵嚷声再惊扰了里面的人。 锦娘见朱兆平竟是二话不说就要撵她,忙又扑上前抱住了朱兆平的双腿,哀哀泣道:“四爷啊,你不能这般无情无义呀,那言哥儿可是朱大哥的独苗,朱大哥可是为了你而死呀!你怎能忘恩负义,就对他们母子不管不问了呢?” 朱兆平被锦娘缠住了双腿差点摔倒在地,等着刚刚站稳脚跟,又听见了锦娘这番话,不由得心生出恼怒愤恨来。他怎的就忘恩负义了?他管米管面,给银子给人,还想要他如何?抛弃妻小,只管那母子俩吗?孩子病了,叫人去请了郎中就是,过来寻他做甚?他又不会看病! 门上“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玉叶的头探了出来,目露凶光极是愤怒:“要闹去前院闹,奶奶还生着呢!”说着便将门重重关上。 锦娘一听便又哭了起来,生生悲戚,句句泣血:“你家奶奶生孩子便了不得了,言哥儿也病了呢,眼看着就不成了,你们奶奶怎好这般黑心烂肺,对个小孩子也这般的无情无义的,还出言不逊,你们——”话没说完,嘴巴便被严严实实堵了起来。 朱兆平觉得脑壳疼得厉害,一手捂住了锦娘的嘴,一手将她提起,拖着就往前院儿去。等着过了垂花门,命一旁站着的丫头将门关上,又将锦娘往大门口拖行了一会儿,才将她扔在地上,怒道:“来人,将这人给我赶出去,不许她再进门了。” 锦娘被重重砸在了地面上,摔得是眼冒金星,浑身酸疼,只是在听得朱兆平这话后,立时又翻身坐起,在朱兆平没抬起脚之前便又抱住了他的腿,仿佛狗皮膏药一般重新贴了上去,哭道:“四爷,言哥儿病了,病得很重,你怎好不去看看?娘子一个妇道人家,家里又没个男人顶门立户的,四爷不能撒手不管的。” 朱兆平这会子当真恨极,干脆抬脚将锦娘踢开,愤怒道:“你是眼瞎还是耳聋,没看见我家娘子在生孩子吗?” 锦娘从地上爬起来,哭道:“女人生孩子又不干男人的事,屋子里有接生婆,四爷还如何放心不下?倒是言哥儿烧得厉害,娘子哭得跟泪人儿一样,又哪里还有个章法。” 朱兆平无语地看了锦娘一眼,也不再理会她,大步往内宅走去。 锦娘还要去拦,却被看门的周平一把扯住了头发拖拽推搡出了大门,周平恶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在锦娘身上,骂道:“不知廉耻的东西,再敢喊叫,小心我敲碎你的门牙。”说着将大门重重关上。 锦娘气得发晕,还要大叫,被跟着一道去的荷香一把拦住,荷香说道:“周叔的性子可自来是说到办到的,你若是想要他敲碎你的门牙,你便继续叫喊吧!”说着也不管锦娘,自己径直往回走去。 “小蹄子!”锦娘咒骂着就追了上去,一把扯住荷香道:“老娘辛辛苦苦替娘子办事,你个死丫头片子不帮忙就算了,还敢冷言冷语说给我听。” -- 第94页 荷香没出声,将锦娘的手重重打掉,回转头继续往前走。娘子的打算她也是窥探了一二,也正是因着如此,她才深知这趟浑水淌不得。 锦娘还是不依不饶,只是她不敢再回去大门口吵闹,那个汉子说话的时候眼冒凶光,她是真害怕那男人拿了锤子敲碎了她的门牙,于是她便缠上了荷香,不住口地咒骂,人前柔弱无助的模样却是半点也看不到了。 荷香被骂得狠了,干脆停下脚步瞪着他道:“你以为言哥儿真的病得那么厉害吗?你亲眼瞧见了?” 锦娘一怔,她还真是没亲眼瞧见,只是看着吕家娘子哭得厉害,听了她的一番话,这才带了荷香就往这里赶了来。 荷香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你惹恼了四爷,四爷是不会放过你的。眼下奶奶还在生孩子,等着孩子生下来,必定是要秋后算账的。娘子那里,你八成是住不下去了,除非娘子肯为你求情。只是依我看来,娘子是不会为了你得罪四爷的。”或者说,娘子本就是故意叫这女人过来惹恼四爷的。若是能惊扰了奶奶生产,那自然就是意外之喜了。 锦娘见荷香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忽然就生出不安来。虽说吕娘子将她赎了身,可她十指纤纤从未做过粗活儿,除了写字弹琴伺候男人,她也不会别的。若是这时候将她扫地出门,只怕她连口热饭也难吃上的。 这般想着,锦娘就追了上去,拉扯着荷香问道:“你为何这般说?可是娘子同你说过了什么?” 荷香见这女人蠢得不行,也不愿意再搭理她,扯回衣服就快步往前走。她是苦人家的出身,自然身上有劲儿,走得也快。锦娘虽是出身风尘,却身娇肉贵,足下软绵。她追撵不上,不由得又脱口咒骂。荷香也不搭理她,只脚下走得更快了。 朱兆平这里返身回了内宅,等到卯时两刻的时候,何婉仪终于生了。屋内一声响亮清脆的啼哭,朱兆平愣了一回,不觉眼睛湿润,鼻尖发酸,他忙冲过去撩开了帘子,迎头便撞上了玉叶。 玉叶咬住唇没惨叫出声,又忙挡在朱兆平跟前不许她进去,低声道:“四爷稍安勿躁,奶奶才刚生产,宋妈妈正在里头收拾着呢!” 话说着,接生婆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冲着朱兆平福了福,说道:“恭喜四爷,是个千金呢!” 玉叶眨眨眼,小心看向了朱兆平,唯恐他不喜是个闺女,再甩了脸子。 朱兆平却愣在了原地,半晌后小心翼翼抱住了那孩子,见着婴儿满脸通红,小脸小鼻子正闭着眼砸吧嘴,不觉面露出喜欢,冲着内室喊道:“婉娘,是个女儿呢!”顿了顿又喊道:“你不是一直盼着是个女儿,果然是个女儿呢!” 第051章 朱兆平对婴儿不加掩饰的喜欢让玉叶放下了心, 她忍不住笑了。见朱兆平抱着孩子就要往内卧去,于是又拦住了,笑道:“知道四爷惦记着奶奶,不如先在外头坐上一回儿, 等宋妈妈出来了, 四爷便可进去了。” 朱兆平知道里面还在收拾, 于是脚尖一拐, 便往正厅的椅子处走去。 门外走进来一个眉眼陌生的妇人,玉叶一瞧正是前些日子何家送来的奶娘,于是笑道:“康姐姐来了。”又向里面看了看,转而含笑道:“这会子四爷抱着姑娘不肯撒手呢,康姐姐先等等。” 康氏忙笑道:“知道了, 奴家就站在这儿等着就是。” 内卧里几个丫头婆子来来往往走个不住,好一会儿后,宋妈妈才从内室走了出来。见着康氏立在门口怀里并没有婴儿,于是转过头便瞧见了朱兆平正抱着孩子眉飞眼笑地说个不住。先是皱起眉,后头便笑了起来,走过去福了福道:“四爷, 奶娘等着给姑娘喂奶呢!” 朱兆平却是不舍得,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说道:“再等会儿, 我瞧着她不饿呢!”话音方落,怀里的孩子却皱起眉张开小嘴儿大哭了起来。倒是唬了朱兆平一跳,忙不迭就把孩子递给了宋妈妈。宋妈妈忍俊不禁地抱着孩子走过去给了康氏, 康氏这才往隔间里去喂奶了。 宋妈妈这厢转过头,便瞧见朱兆平已经迫不及待地撩开帘子进了内室,看见玉叶从外头走了进来便吩咐道:“你在外头候着,若是四爷一直不出来, 等会子便进去看看。奶奶刚生产完,乏困得不行,可得好好歇息才是。” 玉叶心知宋妈妈这是不放心四爷,笑道:“知道了。” 宋妈妈又问道:“厨房里的汤饭都预备上了吗?” 玉叶答道:“妈妈不必担心,厨房有关妈妈盯着呢!” 宋妈妈这才点点头,转过身往隔间去看康氏喂奶了。 朱兆平一进得屋子里,扑面便是浓烈的血腥味儿,他忍不住皱起眉,快步往床榻处走去。何婉仪正躺在被褥深处昏睡着,神色有些憔悴,却眉眼恬静。他虽有满腹的话要说,可也知道这会儿实在是不该吵醒了何婉仪休息的。于是在床沿上坐下,就着床头的灯火,仔细地端详着何婉仪的眉眼。 上苍待他不薄,在他失去了潘云后,又给了他这样一个合他心意的妻子。眼下他们生育一女,眉眼秀丽,健康可爱,他心里说不出的喜欢。当然,以后他们还会生下更多的儿女,也必然都是好孩子,朱兆平这般想着,忽觉心里充满了感激。将何婉仪的手轻轻握住手心,他心想,等着她能出门了,他还要带着她去听戏,去野外踩青,听说十里地外有处庄子,里面种满了葡萄,等着葡萄成熟了,他定要带她去采摘葡萄。 -- 第95页 朱兆平想得出神,玉叶撩起帘子远远看去,见他也不说话,只是握住了自家主子的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也没说话,便将帘子又放了下来,轻手轻脚站在门外头候着。 好一会儿,朱兆平才从里面走了出来,嘱咐道:“你好生去看着你家奶奶,若是醒了立时让人去前院唤我。” 这时候已经到了辰时,刚到了前院,关妈妈便叫人将饭食送了过来。朱兆平心里犹自激荡得厉害,随便吃了几口,便命人撤了下去。踱步到了书案前,铺开纸,预备亲自写了书信捎去家中报喜。 磨好墨,提起笔,朱兆平很快便将报喜的书信书写完毕。然后再抽出一张纸,预备给恩师那里捎去的时候,朱兆平却一时间愣住了。 他幼年时总瞧见父母争吵不休,于是小时候便有了心愿,以后能娶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作为妻室,夫妻恩爱,生儿育女。那时节他在东山学堂求学,恩师家里跟他同龄的潘云,顺理成章的便成了他爱慕的女子。让他欢喜至极的是,他心生爱慕的同时,潘云看向他的眼睛也总是欲诉还休。可惜命运弄人,两人终是有缘无分。那时节他心灰意冷,以为这辈子,他心里怕是再住不进其他女子了。幸好,嫁给他的人是婉娘。 朱兆平忽而笑了,提起笔写了一封报喜信后,又重新抽出一张花笺,在开头处端端正正写下了“云娘”二字。他们那时候说好的,若是幸福,定要书信告知对方。潘云的书信早在他成婚前便寄给了他,现在也终于轮到他写信给她了。 朝霞铺满了整个小院,朱兆平含笑将所有书信装好封口,叫来了茗双,命他将书信捎寄出去。 做完了一切事,朱兆平顿觉轻松非常,待要往后宅里去看看何婉仪是否醒来,出了书房门便瞧见王忠正从外面走进来。 王忠看见朱兆平忙上前见礼,随后说道:“朱大嫂家的言哥儿已经退了热,老奴将那里安置了一番这才回来,四爷不必担心。” 朱兆平这时候才想起了还有这回事,思及那个叫锦娘的十分可恶,不觉板起脸道:“眼下孩子还生着病,暂且先缓缓,等着言哥儿那孩子病好了,你便去告知朱大嫂,她那个远房亲戚不可在此继续居住,叫她另寻住处去吧!”说着愤恨不已,心说这是不曾惊到了婉娘,不然,他绝对不放过那女人! 何婉仪这一觉睡得深沉,直到了夜里才醒过来。睁开眼朱兆平正坐在床边看着她,见她醒了,立时露出微笑,温柔道:“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就得去找郎中过来看了。” 彼时烛光摇曳,映得一室的温柔,朱兆平的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似水,他看着自己,眼中也只有自己。何婉仪笑了,缓缓舒了口气,问道:“孩子呢?快叫我看看。”她昏睡前听见了是个女儿,此时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是否是她的妙莲。 孩子很快被抱了过来,刚刚吃完奶的小婴儿正睡得香甜,何婉仪看着襁褓中那张熟悉至极,总叫她魂牵梦绕的那小脸,不觉眼眶湿润,鼻尖发酸,很快便滚下了一颗一颗的泪珠。 宋妈妈吓了一跳,忙上前劝道:“奶奶这是怎么了,正坐月子呢,可不敢哭。” 何婉仪抽了抽鼻子,她也不想哭,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朱兆平看得心疼至极,忙去给何婉仪擦泪,温柔说道:“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只管说给我就是。” 男人的脸挨得很近,温柔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何婉仪忙摒弃了所有来自于上一世的不甘和怨恨,她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泪眼含笑地说道:“我想好了,咱们孩子就叫妙莲。” 朱兆平先是愣了愣,朱家的传统,孩子不论男女,名字都是老太爷和老夫人一起给起的,他捎回去的书信里面,便恳求两位老人家给他的宝贝女儿赐名。只是看着眼前的女人,将要出口的话却总也说不出口,最终朱兆平笑了,点点头道:“好,都依你。” 何婉仪满心欢喜地笑了,将脸轻轻贴在女儿的小脸上,眼泪又情不自禁涌了出来,哽咽道:“莲花出泥不染,品行高洁,又是佛家圣物,我盼着这孩子能得佛祖庇佑,一世平安,一世无忧。”不要像上辈子一样,生而苦楚,死而悲戚,竟是在这世上白白走了一遭。 朱兆平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他知道她首次为母心里必定跟他一样激荡难平,可他又隐隐觉察了她眼中的疯狂和哀伤,这种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可他心里也跟着莫名的悲伤起来。 “你别哭了。”朱兆平小心翼翼地给何婉仪擦着眼泪,又轻柔地将婴儿脸上粘黏到的泪痕也慢慢擦去,笑了笑说道:“若是哭坏了眼睛,等着妙莲长大了,也要跟着一起伤心的。” 何婉仪抽了抽鼻子,眼睛看向旁处,这才发现宋妈妈等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烛光昏黄,气氛温馨非常。 于是何婉仪终于停止流眼泪了,她将手指轻轻点在女儿的鼻尖上,换来女儿撇撇嘴拧拧眉,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样的模样,不一样的表情,她坚信这辈子的妙莲绝对不是上辈子的模样,一定会是个活泼机灵的小姑娘的。 门帘一动,宋妈妈带着玉叶走了进来,宋妈妈将食盒里的饭食摆了出来,玉叶端了热水给何婉仪净手。 -- 第96页 朱兆平忙上前拧干了帕子,殷勤体贴地给何婉仪擦拭。宋妈妈一旁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欢喜。只是忽地想起太太生下奶奶的时候,老爷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心里不禁又沉了沉。这男人好不好不能只看一时,日子长久了,才能真正知道好赖。 何婉仪本还不觉得饿,此时嗅到饭菜的香味,馋虫却都一股脑儿爬了出来,她笑道:“快端来给我吃,我真是饿极了。” 第052章 何婉仪胃口大开, 吃了两个水煮荷包蛋,又吃了条鸡腿,喝了碗鸡汤,还犹自觉得不够。倒是宋妈妈命人将饭食撤了下去, 笑道:“奶奶吃得下这是极好的, 只是也不能多吃。” 朱兆平皱皱眉不解道:“又不是吃不起, 婉娘想吃, 给她吃就是了。” 宋妈妈无语地瞥了一眼朱兆平,心说到底是个男人家,甚也不知道就会瞎指挥尽添乱,也不理会他,只给玉叶使眼色, 一道将饭碗给收拾了。 何婉仪见朱兆平瞪圆了眼睛待要说话,忙扯住他的衣袖笑了笑,说道:“就听妈妈的话吧,妈妈怎会舍得我吃亏呢!必定都是为我好的。” 宋妈妈听得这话便笑了,说道:“奶奶知道老奴的心就成了。” 朱兆平这才不再做声,又去看躺在何婉仪身侧的小婴孩儿, 不觉笑道:“妙莲长得像你,以后也一定是个美人坯子。” 何婉仪含笑低下头, 目光如水般落在孩子的脸庞上,心口处的甜蜜仿佛破堤洪水般全都涌了出来,她又有些想哭了。 宋妈妈眼尖看了去, 忙吓唬道:“奶奶可不敢再落泪了,若是再哭,老奴便捎了书信给太太,叫太太过来管着奶奶。” 朱兆平跟着就笑出声来:“可不是, 你若是再哭,便叫了岳母过来管你。” 何婉仪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按按眼角道:“真是的,人家不过是看见妙莲心急感触良多,瞧你们一个两个的凶神恶煞,看来是得将娘亲叫过来,有她盯着,看你们还敢欺负我。”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这厢气氛正好,隔了几道街的吕素素那里,荷香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 吕素素端着茶碗仿佛怔在了原处,好一会儿才似癔症般喃喃道:“你是说,她给那丫头起了名字,叫妙莲?” 荷香忙回道:“是,是叫这个名字。” 吕素素忽地笑了一声,随即闭上眼缓缓舒了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便正常起来。将手里的茶碗搁在桌面上,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荷香如蒙大赦,忙不迭就起身奔出了门去。 吕素素支着额角闭上眼,好久后才露出一个冷笑。好个何氏,竟是跟她一样,也记得前世的过往,怪道竟是改了原本的性情,还跟着平郎一道来了这苍桐镇。又叹道,这女人吃了一回苦头,倒是长进了许多,那般遮掩不住心思的人,竟也会按捺住性子算计人了。 虽说怄得不行,可吕素素却渐渐生出了一些兴奋的欢喜来。原先这些日子,她总是有种无力感,一拳打出去,每每都觉得捶在了棉絮上。可以后就不同了,所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吕素素浅浅的得意地笑,何氏,你露馅了呢。 王忠很快便将朱兆平的话带到了吕素素跟前,吕素素心知肚明,锦娘已经是个废棋了。这女人上辈子就是个蠢货,故而解决了何氏后,她第一个解决的女人就是锦娘。眼下这女人既是无用,打发了也好,省得她在跟前碍眼。 于是吕素素叫来了荷香,跟她低语了一番。 没一会儿,荷香出了门,看着庭院里柳枝舒展,叶翠花香,不觉长长喘了口气,心里犹自跳得厉害。 她果然没看错,也没想错,这个吕娘子,心思歹毒意在四爷的正妻之位,只是依她看来,吕娘子怕是没什么希望了。心里极是不安起来,她可不想一脚踩进这个没甚希望的泥潭里,若是一个不好,沾了一身的泥不说,到时候受了牵连再次被发卖,岂不是太惨了。 这般想着,荷香不禁想起前几日已经被重新发卖的那两个丫头。别人不清楚,可她却是清清楚楚,那两个丫头可从来没有背后嚼舌根,是吕娘子授意她专门告诉给了守门的老王头儿。可四爷和奶奶恼了,吕娘子没事,那两个丫头却是倒了大霉。 荷香立在廊下默了片刻,下了石阶往自家屋里去了。 锦娘那女人是个傻的,可却是一心一意只为了吕娘子好,没成想吕娘子心肠如此之狠,四爷只说让撵走即可,也没说不许吕娘子以后再帮衬她,可吕娘子却是将锦娘又推进了火坑里,半点的不舍都不曾有过。都说养条狗日子长了也会生出些感情来,吕娘的心果然是硬的。 没过两日,荷香便哄着锦娘坐了马车往外头去了,半路上给锦娘倒了一杯茶,锦娘喝过后就昏了过去。再然后,锦娘便被送去十里外的甜水镇,荷香在那里找了一处名声在外的妓.院,便将锦娘以三十两银子的价钱给卖了。 等着回了家里,荷香将银子奉上,吕素素却摆摆手,随意道:“辛苦你一趟,这便赏给你,算作辛苦费吧!” 荷香惊诧于吕娘子待她的看重,可银子虽是收纳怀中,一颗心却是愈发的不安起来。这样狠绝的主子,她只怕哪一日就落得个锦娘那般的下场了。需知道前阵子,吕娘子可是待锦娘视如亲姐妹,吃穿用度甚至比自己的还好。可一朝翻脸,也不过如此。 -- 第97页 幸而天气还不算热,不然这个月子可真是叫人坐得痛不欲生了。何婉仪算着日子,盘算着她还能有几日,才能去洗头沐浴。 玉叶一旁看见笑了起来:“奶奶别算了,还有五天呢!” 何婉仪不禁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朱兆平正从外头走了进来,听见了这声惨叫,不禁加快了脚步,满脸慌张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玉叶笑道:“奶奶想沐浴呢!” 朱兆平心里一缓,笑道:“再等等,就快了。”说着将要走上前去,便被何婉仪喝止住,指了指一旁的绣墩道:“劳烦四爷坐在那里吧!” 朱兆平心知她是担心自己身上味儿大,虽是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了绣墩上,嘴上却是说道:“我其实什么也闻不到,偏你疑神疑鬼,总觉得屋子里有味道。” 何婉仪没说话,只是心里却依旧打定了主意,不许朱兆平近身。 等着玉叶拿着东西出去,朱兆平眼睛闪了闪,忽而笑道:“便是有味道,我也不嫌弃的。”说着挤眉弄眼的,冲着何婉仪咧开嘴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 何婉仪斜睨了朱兆平一眼,随即说道:“四爷不嫌弃是四爷的事,可我心里却是觉得不舒坦,故而,四爷还是顺着我的意思就是了。” 朱兆平敏锐地觉察到,自打有了妙莲后,婉娘待他便不似以前那般小心谨慎了,更多的却是开始照顾自己的心意,并且希望朱兆平能够顺从她。 若是一些脾性大的男子,这会子只怕是要心里不快了,可朱兆平却觉得欢喜。比之事事顺从,毫无性格的女子,他更喜欢有主意的女子。 朱兆平笑了笑,随即道:“眼见着妙莲将要满月,我准备在金玉楼里置办几桌,宴请上峰,还有同僚,并一些相熟的友人。” 何婉仪笑道:“如此甚好,四爷只管自己安置就是了。” 朱兆平又笑道:“之前我才刚上任,相熟的人极少,你又怀着身子,既不好出门应酬,又不好请了不熟的人来家做客。这回满月,家里也置办几桌,便安置在后花园里,到时候会有些同僚的家眷过来做客的。” 何婉仪点点头笑了:“四爷放心,必定伺候周到,不会给四爷丢脸的。” 朱兆平见她言语间竟是信心满满,不觉笑道:“既然你这般信心十足,我便拭目以待啦!” 很快便到了满月宴的前一夜,宋妈妈命人烧了两锅热水,又叫人将窗格上的油纸仔细地检查了一回,这才放了何婉仪去沐浴。 泡在微烫的热水里,何婉仪舒坦得知想流眼泪。已经油腻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正被玉叶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何婉仪不禁叹道:“这女人生养一回,可当真是不容易呢!” 玉叶瞧不见何婉仪脸上的神色,却还是因着这话笑了起来,说道:“这是自然的,不然怎的那么多人写了诗文诵咏母亲呢!” 何婉仪笑道:“小妮子不错,竟还读了些诗书。” 玉叶羞赧地笑了:“哪里读了诗书,只是以前在家里听老爷诵读了几回罢了!” 何婉仪眨眨眼笑了:“听得几次便记住了也是不错。”说着回头道:“等着过几日闲了,我便教你认字算数如何?” 玉叶虽是惊诧,可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些跃跃欲试的期望,顿了片刻说道:“这样不好吧,宋妈妈会说的。” 何婉仪笑道:“你别担心,宋妈妈那里我来说。” 自打妙莲生出来以后,何婉仪看着妙莲一日一日的长大,心里却愈发的有了计较。原先只是想着讨好了朱兆平,能得了他的欢喜和照看好生度日便是,可眼下她却不这么想了。所谓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眼下朱兆平如此看重她,她便更加不愿意有旁的女人来干扰她的小日子了。 这般想着,何婉仪忽然想起了吕素素那个女人。这女人已经有些日子不曾作妖了,只是何婉仪却不认为她这是偃旗息鼓,尤其是她给女儿起了妙莲这个名字后。 “朱大嫂那里最近如何了?”何婉仪靠在木桶边沿上,闭着眼慢慢问道。 玉叶一面拿了大巾子将何婉仪的长发包裹起来,一面道:“听说发卖了两个丫头,那个锦娘也被送走了。” 何婉仪呼吸忽地一顿,随即睁开眼道:“可知道那锦娘被送去了哪里?” 玉叶面露茫然:“这个不清楚,听说是荷香去送的。” 何婉仪自来知道荷香的忠心,默了片刻后说道:“等着明日荷香过来,你去打探打探。她说了便罢,不说也不必多问。记住了,尽量不要刻意,莫要叫荷香察觉出来不妥。” 玉叶虽心里疑惑,却还是应了下来。 翌日,何婉仪起了个大早,让玉叶帮她细细地挽面后,又梳了个时下正流行的元宝髻。玉叶从匣子里取出金簪、华胜等饰物,细细将满头的乌丝装饰了一番。等着起身出了门来,同正在上石阶的朱兆平打了个对面,朱兆平立时愣住了,随即展眉一笑,几步便到了何婉仪跟前。 朱兆平牵起何婉仪的手,将她又细细端详了片刻,笑道:“俊俏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婉娘今日的打扮,格外的清丽动人。” 何婉仪脸颊上瞬时浮上两片红云,嗔怪地瞪了朱兆平一眼,说道:“青.天白.日的不正经。”说着又笑了,向门外看了看,问道:“可有说过客人会几时过来?” -- 第98页 朱兆平笑道:“不必着急,最早也要等到巳时以后了。”说着牵起何婉仪的手:“走吧,我们先去用过早饭又早说。” 第053章 苍桐镇是苍桐县最繁华最热闹也是人口最多的地方, 除了官眷,一些有头有脸乡绅的女眷,也是她应该努力交往,建立起友谊的对象。 彼时, 何婉仪正热情招呼着钟乡绅的妻室吴氏喝茶。这位钟乡绅, 便是那次在客栈里, 为朱兆平和吕素素作保的那位长者。因着那回事, 钟乡绅同朱兆平很快建立起了礼尚往来的关系,而这种关系,随着钟家的有意亲近,而变得愈发亲密。 “早就说要来拜见,只是知道四奶奶有孕, 也不敢贸然前来扰了清净。”钟老夫人笑得慈眉善目,她年纪大了,面上皱纹遍布,却是眼神柔和,一身慈爱的模样,叫人一看, 便要心生好感。 何婉仪忙笑道:“老夫人客气了,我亦是有心去拜见老夫人, 偏偏怀了身子,又胎像不好,最后哪里也不敢去了, 生生在家里头憋足了日子,这才算是阿弥陀佛了。”说着双手合十拜了拜,不觉又笑出声来。 这胎像不好却是何婉仪胡诌的,那时候她怀着身子, 因一心只盼着妙莲再次降生,故而将这胎看得极重,因忧生怖,虽说胎像一直很好,可她还是哪里也不敢去。同时,也不愿意同外人多加交往。朱兆平也是看出了她的担心,虽则有帖子送上门,也都是亲自写了帖子,又奉上礼物推辞了去。当然,这些事情她后来才渐渐知道了。 钟老夫人见她年轻美貌,性子又好,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笑道:“姑娘呢?也不知道相貌是随了四奶奶,还是像了朱四爷。” 何婉仪笑道:“有说像我的,也有说像四爷的。”说着同玉叶道:“去把姑娘抱出来。”回头又笑道:“老夫人慧眼识珠,今个儿断断这官司,是像我,还是像四爷。” 吕素素进得庭院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正被簇拥在当中,笑得欢喜的何氏。不觉眼皮子一跳,唇角就勾起了一丝冷笑。这样的何氏是她没见过的,那一双眼仿佛淬了无数的光芒,恁的光彩艳人,再加之她本就貌美,竟又无端增添了几分耀眼夺目。 移开眼,吕素素很快就瞧见了正兴致勃勃看着小婴孩儿的钟老夫人,不觉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这老女人上辈子可是同她十分交好,便是钟家,也同她关系亲密。后来她跟着去了朱家,这钟家无形中,也算是作了她的娘家,倒给了她许多支撑。可眼下瞧着这情势,怕是这位老夫人的眼里,再不会有她了。 吕素素不甘心,于是堆起满脸的笑,便扶着荷香走上前去。 何婉仪很快便瞧见了吕素素,四只眼对望到一处,皆是心知肚明。何婉仪笑道:“朱大嫂来了。”又笑着看了眼妙莲,说道:“朱大嫂可要瞧瞧妙莲吗?” 妙莲上辈子虽有些问题,但奇怪的是,吕素素自来对她十分畏惧,何婉仪虽是不知为何,却也愿意瞧几眼吕素素的不知所措。 吕素素的脚步果然略略一顿,随即笑出声来,一面走一面道:“不必看也知道,定然是个美人胚子。”这般说着,便凑了上去。 一样的脸庞,一样漆黑如夜的两点墨瞳,吕素素心口蓦然一紧,几乎要喘不过气儿来,却还是端着一副温婉的笑说道:“果然是个乖巧明净的小姑娘。” 钟老夫人随即笑道:“可不是,这模样儿我瞧着是像足了朱四奶奶,以后定然也是个光彩照人的美人儿。” 吕素素陪着笑了一回,却是没接话。她有些不安地睨了一眼那尚在襁褓的孩子,却忽地见她也看着自己,本该纯净无物的眼瞳里,却似有阴恻的冷光飘忽而过,却是将她吓了一跳,忙撇开眼去。 何婉仪冷冷看着吕素素,转头示意玉叶抱走孩子,殷勤地同钟老夫人往后花园的席面上走去。 花园子里已经到了好几个人,亭子里张灯结彩,下面立着两个唱戏的,正咿咿呀呀唱个不住。钟老夫人定睛一看,不禁笑道:“竟是黄老板,朱四奶奶可是有心了。” 黄老板在这苍桐镇可是个出了名的角儿,等闲人家便是大把银子撒出去,有时也是请也请不到的。 何婉仪一面笑着谦虚两句,便带着众人走上前去。 县老爷的夫人凌氏已经坐在了正席上,见着何婉仪来了,含笑点了点头。何婉仪安置钟老夫人坐下,便上前同凌氏见礼。 凌氏尚且年轻,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听说是县老爷的继室,年纪虽不大,却是个沉稳谦和的。 吕素素虽是朱兆平的救命恩人,却身份低微,实在不宜坐在正席上。只是何婉仪却极是乐意在众人面前显示出朱家对待吕素素的看重和尊敬,于是吕素素也在丫头的引导下,坐在了正席上。 凌氏睨了吕素素一眼,没说话,只是淡淡笑着将头转向了戏台子。 吕素素也叫凌氏这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上辈子在这苍桐镇,她算是如鱼得水,过得极是风光舒坦。只是这个凌氏,却始终对她不冷不热,任凭她如何讨巧,也不愿意给她半个温和喜欢的眼神。 死样儿!吕素素暗自咒骂了一句,转过头也将眼睛看向了戏台子。 渐渐的,人到齐了,何婉仪便命人撤了原先的冷盘瓜果,开始上菜。因着厨房也没几个人,这回的席面,都是金玉楼里订的,然后送到了家里来。 -- 第99页 凌氏吃了一口便笑了:“这原是金玉楼的口味。” 何婉仪也跟着笑道:“夫人好口舌,果然是金玉楼的菜肴。” 一个年轻妇人接口道:“金玉楼里当属佛跳墙味道最足。”声调清凌凌,仿佛金玉交缠的声音。 何婉仪看过去,那女人便勾起唇浅浅微笑:“我是县尉郑潇的夫人,娘家姓刘。” 何婉仪立时笑道:“刘姐姐安好。”又笑道:“金玉楼的席面妹妹吃的次数不多,倒觉得素烧鹅味道尚佳。” 凌氏笑道:“我却是偏爱草堂八素,能把素材做成那味道,极是不容易。” 钟老夫人随即也笑了,慢悠悠说道:“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却是偏爱甜软的。” 凌氏便指着席面上的一道菜笑道:“这道糯米饭却是合了老夫人的胃口了。” 吕素素冷眼看着这席面上言笑晏晏,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心情极佳,独独她一个,坐在这里仿佛一个另类,既融合不进去,偏又不好起身离去。 何婉仪自然发现了吕素素如坐针毡的模样,她笑了笑,向吕素素说道:“朱大嫂怎的不说话,这金玉楼的席面朱大嫂也是常吃的,却不知道朱大嫂偏爱哪个口味。” 一瞬间大家的眼睛都看向了吕素素。 旁人不知道,可凌氏和刘氏的夫君都在县衙任职,却是对吕素素常命丫头去衙门寻找朱四爷的事情心知肚明。这两人都是出身贵家,自然瞧不惯吕素素这样的做派。 撇开了当家主母只背地里去寻男人,若这主母是个河东狮吼或是心如蛇蝎的妒妇倒也罢了,偏何婉仪的名声却是好的,那些在朱家做短工的,提起自己的东家便是赞不绝口,反而是吕素素,那几回事情折腾下来,很是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出了门外去。 若是不知晓何氏原跟她一样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吕素素自然明白何氏这是不安好心。只是这当口,她也不敢由着性子撒野,于是忙笑了起来,说道:“我倒是喜欢他家的羊肉汤,味美汤鲜,羊肉也极是软绵松烂。” 刘氏微微一笑,冷光从眼角溢出,瞟向了吕素素,淡淡道:“我却不喜欢羊肉汤,到底有些膻味儿。” 吕素素笑意微滞,忙笑了笑说道:“想来郑夫人是吃不惯羊肉的。” 凌氏却忽然接口笑道:“这羊儿倒也奇怪,看着温顺,偏肉质透着膻腥味儿,可应了一句话,外头一张皮,里面一层肉,却是个表里不一的。” 一股子火气忽地窜上心头,吕素素顿时变了脸色,再也维持不住原先的贤淑模样,垂下头阴着脸,一双手攥紧了筷子,那模样像是一时三刻便要发作起来。 何婉仪看得心里畅快,只是这到底是妙莲的满月宴,她身为亲娘,可不愿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但是她也接受了凌氏和刘氏的好意,这两位分明是听说了什么,这是为了她抱打不平呢! 于是,何婉仪不曾出言去安慰吕素素,只笑意盈盈招呼了凌氏和刘氏用饭,吕素素再次气不过,好歹按捺住了火气,将筷子搁在了桌面上,起身道了句恼,便借口出恭,离了这席面。 何婉仪自然还是要做足外头的脸面的,于是忙命玉叶去招呼吕素素。 凌氏半笑半不笑地看着何婉仪道:“四奶奶也太过老实了,这等不知规矩,不知稳妥的,就该给她点颜色瞧瞧。” 何婉仪忙笑道:“总是要看着朱大哥的脸面的,不管如何,朱大哥是因着我家四爷而死的。” 刘氏却拧着眉道:“只是我却听说,那位朱老爷却是病入膏肓了,便是不曾出手搭救朱四爷,怕也活不得几日了。” 这倒是实话,只是…… 何婉仪淡淡笑着,叹道:“便是朱大哥隔了三五日便没了,可那当口,却总是推了四爷一把,这救命之恩,总算是实实在在的。”说着又笑了起来,招呼道:“不说这个了,各位夫人奶奶,还是赶紧用菜吧!” 吕素素这里吃了一肚子火无处可撒,才刚进了内宅的庭院,便见着朱兆平慌慌张张进了东厢,她脸上一喜,忙就快步走了上去。 第054章 自打吕素素想起以前那些事后, 她心里一直认为,她和心爱的平郎之间,隔着的不过是一些必须等待的岁月,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 所有的一切, 都会按照以前的样子, 重新展现在她的眼前。 可眼下吕素素却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的朱兆平, 心中踌躇万千,却不敢直接向前。她瞧着那人正弯着腰不知道在抽屉里寻找些什么,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准备上前去说话。 只是袖子却被一把扯住,吕素素回头就看见对何氏最为忠心的那个叫玉叶的丫头, 一脸鄙夷,满眼不悦地看着她笑:“朱大嫂可真是健忘,不过走了这么些日子,便不知道如厕要去哪里了吗?”说着往里面瞟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这里可是卧房,可不是如厕的地方。” 说话这当口, 已经惊动了里面的朱兆平。他将要找的纸头叠好塞进了袖袋,出了内室便瞧见了正僵持而立在门槛处的两人。 吕素素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立时落下两行眼泪出来,哀声道:“瞧玉叶姑娘说的这些刻薄话,我只是想回来看看, 到底这屋子我也住了些时日,姑娘为何待我如此苛责?”说着拉起袖子哭声愈发的哀戚了。 朱兆平有些不悦,今个儿是他宝贝闺女的好日子,这般哭哭啼啼的, 岂不是招了晦气?只是这女人到底身份不一样,朱兆平虽心里不快,却还是温声道:“既是朱大嫂怀念旧居,玉叶便陪着朱大嫂在这里逛逛。”说着抱拳道:“在下还有些要事,便先行告退了。” -- 第100页 玉叶虽是气得了不得,两只眼都瞪了起来,可听见朱兆平要走,立时又笑着让开道儿,说道:“四爷赶紧去,莫要耽搁了正经事儿。” 吕素素心里无限委屈,万般恼火儿,于是等着朱兆平从她跟前经过的时候,她却是一把扯住了朱兆平的衣袖,泪眼迷蒙道:“想当初我家夫君为了四爷失了一条性命,四爷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却是这般报恩的吗?” 这话说的—— 朱兆平将袖子扯了回来,却是没有再走,后退几步离吕素素稍远了些,才向吕素素抱拳道:“不知哪里怠慢了朱大嫂,还请朱大嫂明言。” 吕素素说得这番话,却也只是故意拦下朱兆平,不愿意他就这么走了。若说不满,她心里自然也是不满的,只是这些不满若是都说了出来,怕是朱兆平以后只会离他更加远远的,半句话也不会她说了。 这般想着,吕素素又扯起衣袖捂住了脸,哀声道:“我哪里敢不满,只是日日夜夜担心着惹恼了四爷,以后我和言哥儿便再没了依仗了。” 朱兆平皱起眉,又抱拳行礼道:“还请朱大嫂明言。” 吕素素这才委委屈屈道:“四奶奶生孩子那一日,锦娘是自作主张,并非是我指使的。” 朱兆平抿了抿唇角,心里极是不快,只是时过境迁,那锦娘也已经离开,眼下再纠缠这些也没甚必要,于是说道:“朱大嫂多虑了,在下和在下的妻室,都不曾因此怪罪过朱大嫂。” 吕素素见朱兆平面有疏离和冷色,不觉心中难过,想了想说道:“既是不曾怪罪,四爷如何再也不去看望言哥儿了。” 朱兆平一怔,随即说道:“在下自然也是想念言哥儿的,只是朱大嫂寡居在家,在下前去拜访实在不妥。若是朱大嫂愿意,可以带了言哥儿勤往家里来。婉娘是个和善稳妥的性子,必然会好生招待朱大嫂和言哥儿的。” 吕素素心知朱兆平如今对何氏极是满意,可亲耳听见他这般赞扬何氏,心里还是吃了一坛子的老醋,勉强笑道:“四奶奶忙碌,又有妙莲要照看,我们过来了也是添乱,倒不如四爷去看看言哥儿,可怜言哥儿没出生就失了父亲,若是四爷觉得我在家碍事,到时候我回避就是了。只是盼着四爷能常去看看孩子,四爷不是说要认了言哥儿做义子的?既为义父,怎好对义子不闻不问的?” 朱兆平被吕素素这席话说住,脸上不觉热辣起来,心里生出了一些羞愧。他待言哥儿那孩子,确实是不算上心的。于是抱了拳道:“在下知道了,以后会时常寻了机会去看望言哥儿的。” 吕素素心满意足,这才擦去了眼泪,对着朱兆平施了一礼,笑道:“多谢四爷垂怜。” 朱兆平点点头,随意抱了一拳,便大步离去。 玉叶立在一旁将这一切听了个遍,只是她到底是个下人,不好也不敢插嘴主子们的话,见着朱兆平终于离去,这才冷冷看着吕素素道:“不知朱大嫂还要如厕否?” 吕素素得意地瞥了一眼玉叶,笑道:“自是要如厕的。”说完转过身便往茅房而去。 等着吕素素归席,席面已经进行了一半儿,何婉仪见她过来忙招呼道:“朱大嫂快些过来用饭。” 吕素素得偿所愿,又自以为给何婉仪添了堵,于是笑意盈盈地应下,重新落座看戏吃饭。 玉叶脸色不好地走到了何婉仪身后,何婉仪瞥了她一眼,便知道这是有事了,于是借口更衣,便带着玉叶离了席面。 等着四下无人,玉叶语速飞快地将事情说了,何婉仪自然是不高兴的,只是朱兆平的性子就是这般,于是拧眉想了片刻,重新笑道:“你别气了,这事儿我已经有了对策,不必担心。” 玉叶还想问问主子想出了什么对策,眼睛一瞥,不觉冷下脸来。原是吕素素也跟了过来,正立在角门处看着她们,一双眼弯弯如月,分明带着志满意得的笑容。 何婉仪回过头,立时也收敛了笑意,淡淡道:“朱大嫂如何又离了席面?可是夫人奶奶们又给了朱大嫂白眼?” 吕素素挨了这一刺,立时没了笑容,冷笑道:“叫这丫头过去,我有话同你说。” 玉叶立时警觉起来,低声道:“奴婢不走。” 何婉仪心知吕素素要说什么,于是同玉叶闻言道:“我同朱大嫂去西厢说话,你在庑廊下守着,莫要叫人听了去。”说着冷冷看向吕素素:“朱大嫂,请吧!” 玉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能守在西厢房的庑廊下,眼睛不时往屋子里斜,只怕自家奶奶吃了亏。 西厢房里,何婉仪在正座坐下,随意请了吕素素落座。 吕素素却一脸讥笑,说道:“我瞧你死了一回果然是长进了许多。” 何婉仪不以为意,愈发笑得得体雍容,说道:“可不是,死了一回,自然是要长进许多。”却是忽然翻起眼皮嘲讽道:“只是我却瞧着吕娘子仿佛愚蠢了许多,倒不似往日里的精明了。”说着笑容愈发强烈,故意叹道:“可怜吕娘子却是白死了一回呢!” 吕素素哪里见过何婉仪如此的伶牙俐齿过,立时呲牙道:“好个尖嘴毒舌的妇人!”说着便不住地喘气,只觉头昏脑涨得厉害。 何婉仪笑眯眯看着吕素素失态,心里憋了多年的怨气一时间得到了发散,总算是有生之年能在吕素素跟前占得了一回上峰,当真可喜可贺得很! -- 第101页 吕素素渐渐恢复了理智,气急败坏的形容也渐渐消失不见,她捡了把椅子坐下,冷笑道:“倒是着了你的道儿了,不过你也别得意,眼下我知道了你的底细,不会再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何婉仪却笑了起来:“无妨无妨,你已然失了先机,四爷的性子你我都知道,你没有机会了。”说完却是轮到她得意地看着吕素素笑了。 吕素素心里恨得发痒,可面上却愈发笑得冷然,说道:“日子还长着呢,只要平郎一日记挂着我家那死鬼的救命之恩,我便还有一日的希望。”说着起身冷笑道:“我家言哥儿还等着我呢,这席面我便不吃了,就此告辞了。”说着一甩袖子,很快便走了。 玉叶很快就走了进来,看见何婉仪脸色尚好,不觉喘气道:“吓死奴婢了,奴婢只担心奶奶吃了亏。” 何婉仪笑着站起身道:“别担心,我以后再不会吃亏的。”说着上前拉起玉叶的手:“走吧,花园里还有客人等着呢!” 凌氏眼尖,很快瞧见了何婉仪,同一旁坐着的刘氏低声笑道:“看着脸色还好,那个寡妇想来是没占到什么便宜的。” 刘氏眯了眯眼,等着何婉仪坐下,便快人快语道:“你这妇人性子也忒是软绵了些,若是我家里有小妾这般作态,我早发落了她。” 何婉仪怔了一回,也从善如流地笑道:“这可是不一样的,你们家那是小妾,我们这个可是救命恩人的遗孀。” 凌氏夹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咽下后说道:“那也不能这般看着她作妖,我听我家老爷说过,四爷的性子敦厚老实,又是个再方正不过的,怕是那女人心眼儿孬坏,欺之以方,四爷只怕是要着了那女人的道儿。” 何婉仪面露出敬佩的神色,叹道:“夫人果然慧眼如玉,我寻常想要说给了四爷听,又怕四爷以为我拈酸吃醋,容不下那对儿孤儿寡母。” 刘氏哼道:“不怕,回头我同我家老爷说道说道,也好给四爷警醒警醒。” 何婉仪喜出望外,忙起身福礼道:“如此就多谢姐姐了。” 刘氏摆摆手,表示这没有什么。 凌氏也点点头:“所谓是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有些话夫妻之间确实是不好言语。”说着笑道:“你放心,四爷不是糊涂性子,便是一时受了迷惑,也总会有明白的一天呢!” 一旁的钟老夫人叹了口气:“当初我家老爷回去还叹过,这对儿母子失了照看极是可怜,将我说得心里也倍感凄凉,只想着以后多加来往,能够给些照看。却不想爷们儿的眼睛都是不明光的,只看得见外头的一层画皮,却总是看不破这层皮后的骷髅模样。” 何婉仪听了连连称是,一桌子女人立时交浅言深地谈论起了所见所闻过的妖人贱女,等着一顿饭下来,何婉仪却是受益匪浅,心里更是添了几分信心。 第055章 吕素素归了家, 越想心里越气,瞅见高脚梅花小几上搁着一盏青碧碎花小碗,拿起来便狠狠掷在了地上。她心头上火气翻滚,可另有一种情绪却慢慢翻转上来, 那贱人说得没错, 她的确是失了先机了, 平郎那样的性子, 她只怕是没了机会了…… 扶着椅子慢慢坐下,吕素素心里乱七八糟搅成一团,她不是没想过放手,依着那份恩情,依着平郎的性子, 她以后的日子也是好过的,可偏偏她心里头百般不甘,她实在是不甘心啊…… 许是思虑过甚,刚到了夜里,吕素素便病了,起了热, 整个人烧得人事不省,原是粉嘟嘟娇嫩嫩的两片樱唇, 也都烧起了一层干皮。 荷香忙命人去请郎中,思虑片刻,又唤了个小丫头过来, 嘱咐她去朱家寻了奶奶。她心想着,便是奶奶厌憎吕娘子,却总不好就看着她不管了,再说吕娘子这里万一有个好歹, 她一个卖身丫头,也吃罪不起。 只是那丫头还没到朱家的宅门前,一个清瘦单薄满身寒酸的女子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夜光清淡,泠泠冷光落在她的眉眼上,赫然便是被吕素素卖去青楼的锦娘。 锦娘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好,她原先卖身的青楼老鸨虽是经常喝骂她,却是衣食住行从不肯亏待她,又因着她写了一手好字,对她更是多了几分好颜色,可此番重新落进了火坑,却是没那些好运气了。这家妓.院老鸨却是个彻头彻尾黑心肠的,将她每日里责骂,若是不曾哄着客人多给银两,这日子就愈发的难过,便是打骂也变作了寻常,那婆娘却是寻了许多银针,专门扎在她身上娇嫩的地方,总是针孔小不落痕迹,也碍不着她受了罚继续接客。 抬眼默默看着这两扇黑漆大门,锦娘知道,这是她逃离火坑,重新活过来的最后机会了。 在朱兆平的印象里,他所认识的所有女子中,唯有他那亲娘,是个最厉害可恶的。眼下,吕素素也一跃上了名单,成为了朱兆平心里头头一号邪恶毒妇。 正房堂屋的地上,锦娘犹自伏在地上犹自嘤嘤哭着:“……若不是吕娘子授意,我一个青楼出身的下贱人,又如何敢跟奶奶叫板使绊子。吕娘子只说四爷是个心软耳软之人,只要我装得可怜,便必定能瞒得过,我,我是吕娘子赎出来的,她说的话,我也不敢不听……” 朱兆平渐渐铁青了一张脸,耳里听着锦娘说得那些话,实在不能将她嘴里说出的那个人,跟白日里还见过的,那个兀自垂泪,浑身透着可怜的女人联系在一处。 -- 第102页 何婉仪觑着朱兆平的脸色,知道此番过后,便是言哥儿真个有了性命之忧,怕是依着朱兆平的性子,也难再登门看上一眼了。 摆摆手命玉叶带了锦娘下去歇息,何婉仪轻声说道:“原是不想让四爷知道,白白叫四爷心里添堵,只是四爷自来性子纯良,我只想着四爷若是着了那妇人的道儿,或是做下什么失了体面的事情,回头四爷心里过不去,却也不好。”说着,眼睛又看向了朱兆平。 朱兆平原先还铁青的脸渐渐开始涨红起来,他只觉羞愧难当,察觉何婉仪看过来的视线,立时将头转向了一旁。 他也是着实没想过,这看似单纯柔弱的妇人,心眼儿竟坏到了如此地步。他那母亲残害小妾庶子,好歹还能说出一套妻妾无法相容的说辞,可这个朱大嫂简直是不知所谓。她为何要害了自己娘子,难不成还想着害死了婉娘,自己还能娶了她不成?可真是荒唐可笑! 朱兆平扶着椅把手站起身来,他的眼睛看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些磕巴道:“婉,婉娘,我前院还有些,嗯,还有些事没处置完。你一会儿洗漱后自己先睡吧,不必等我了。”说完大步便离开了屋子。 何婉仪靠在椅背上,支着脑袋沉默地看着朱兆平落荒而逃的背影渐渐隐匿在了沉沉的夜色里再不可见,心里头竟是万分的解气。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她不是不恨他的,只是她还想着跟他把日子过下去,所以,她便将那些恨意都深深藏了起来,只当作看不见。 玉叶进得屋里来,脸上笑嘻嘻的瞧起来极是欢喜,她没瞧清楚何婉仪的脸色,只顾着欢喜道:“此番过后,朱大嫂此人怕是再不好登门入院儿了。”说着一抬眼,便瞧见何婉仪沉默地抿着唇,一双眼仿佛幽幽深泉,透着无尽的凄楚冷寒。 “奶,奶奶?”玉叶小心翼翼走上前来,一手握住何婉仪的手,担心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屋内虽点着灯烛,可灯烛昏黄,映得一室的黯淡无光。何婉仪看着那小小的火焰,在微风轻拂下上下跳动,忽觉的方才涌向心头的那些欢喜和得意,尽数都成了灰烬。她觉得累得很,乏得很,也无味得很。此番绝了吕素素的前路,她也没想过要痛打落水狗,这些纠缠了她一生的痛苦,她眼下只想尽数抛掷脑后,再也不管不问了。 “无事。”何婉仪勉强打起精神,向玉叶微笑道:“走,我去看看妙莲。” 朱兆平既在前院儿,吕素素病了的事情,便先摆到了他的跟前。只是这会儿他又哪里生的出半点的怜惜之意,摆摆手不耐道:“咱们家是没给银子还是没给人,既是病了,去请了郎中就是。眼下也晚了,叫她们好生照料着,明个儿再禀告给奶奶知道,至于如何,但凭奶奶吩咐就是了。”这却是撒手不管吕素素了。 顿了顿,朱兆平又补充道:“叫人盯紧了言哥儿,这是朱大哥的独苗,我只看顾好了这孩子,便是对得住朱大哥的救命之恩了。” 王忠应下,转身便走了。那丫头得了这番话,也只好点点头,准备回去复命。却是刚要走,后面一声轻唤叫住了她,那丫头转过身,便看见一个纤弱的妇人正疾步走来。 锦娘向着王忠福了福,笑道:“听说吕娘子病了,到底姐妹一场,奴家想去看看她。” 王忠略略皱眉,却还是点点头道:“也可,只是夜深了,娘子去看过朱大嫂后,不如暂且歇在那里,等着明儿个又再说。” 锦娘自然没有异议,如此,便随了那丫头一道回了吕素素的住处。 荷香正站在庑廊下跟郎中说话,抬起眼便看见了跟着丫头一道回来的锦娘,心下一惊,面上就露了出来。只是她到底心性稳重,勉强吩咐丫头送了郎中出去,又嘱咐护院儿跟着郎中一道去抓药,这才回过头,眼神冷冷地盯着锦娘看。 锦娘笑了笑,走过来道:“虽是你将我迷昏卖去了青楼,可别担心,我不恨你。”顿了顿,她收敛了笑意,眉眼间迸射出冷冷恨意,呲牙道:“我只恨她一个。”缓了缓,脸上的狰狞之色稍减,又说道:“说起来你还提点过我,可惜我那时候蠢笨,竟是没当回事。” 荷香默了默说道:“虽则她眼下病着,可我也不能由着你去害她,我是个丫头,主子若是没有照料好,怕是四爷和奶奶要怪罪。” 锦娘冷冷瞥了她一眼,说道:“别担心,自今夜起,那边儿不会再对吕娘子多加在意了。便是她死了,也不会牵连到你的头上去。”说着就要往屋里闯。 荷香赶忙上前拦住,沉住气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不得她去死。可你若真的害死了她,我也不能当作看不见。便是四爷和奶奶真个儿不管娘子了,可若是娘子真的没了性命,他们也不会不闻不问。到时候见了官,这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锦娘板着脸,一双眼幽幽得散着冷光。眼见荷香这是不肯轻易松手了,于是忽而一笑,冷冷道:“放心,要不了她的性命。”见荷香还是拦在前头,又道:“不过说上几句话撒撒气,你若是担心,只管跟着进来就是了。” 因着窗格被严严实实得关着,进得屋里便是闷不透风的热气,锦娘冷面恨眼一路进了内室,见得吕素素果然烧得脸上通红,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锦娘上前坐下,仔细端详了吕素素片刻,便垂下头低声笑道:“姐姐还在睡?可知道四爷已经将姐姐的底细知道了清楚呢!这可怎么办呢?以后姐姐可是再也嫁不成四爷了呢!”说着捂着唇,呵呵笑了两声。 -- 第103页 床榻上,吕素素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额角处渐渐渗出汗滴来。 锦娘笑了一会儿,又说道:“以前吕娘子总说那位奶奶性子不好,是个恶毒又善妒的,可如今我才明白,哪里是那位奶奶恶毒善妒啊,原就是你自己个儿恶毒善妒吧!拿我做了筏子恶心了那位奶奶,可转头却又容不下我,你有千万的法子安置我,却偏偏将我又推进了火坑,不就是因着你心里嫉恨,嫉恨我去勾引了四爷嘛!” 吕素素猛地喘起起来,锦娘伸出手轻轻抚着那处起伏不定的前胸,幽幽笑道:“眼下可如何是好呢,四爷他呀,心里是极厌恶了娘子呢!” 荷香见着吕素素忽地剧烈咳嗽了起来,忙上前拉扯起锦娘,皱眉道:“差不多成了,你本就是青楼的出身,也不算是娘子将你害进去的。她虽刻薄,可自己个儿也自食恶果了。我瞧着你如今又出来了,想来是奶奶将你赎出来了。依我说,你见好就收,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何必纠缠不休。” 锦娘恨恨瞪了眼荷香,骂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她这般对你,你必定比我还要恨她,想要了她的性命。” 荷香不耐烦道:“若是你有本事将我弄回奶奶跟前伺候,你便是弄死她我也只当看不见,可眼下我是这里的大丫头,她要是死了,我可是脱不得干系。你害她我不管,可你休要过来害我!” 锦娘见荷香寸步不让,知道她是不会容许自己再靠近那毒妇了,恨恨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荷香回头看着吕素素满额头的汗珠,不安地在床上动来动去,一双手死死攥住了被褥,仿佛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噩梦,虽是心下厌烦,却还是去拧了帕子坐在床沿上给她拭汗。只是正擦着,吕素素却猛地睁开了眼,瞪得溜圆的眼睛珠子先是死死盯着帐顶看,等着转眼瞧见因着受惊正害怕看着她的荷香,立时面露狰狞。 吕素素拼着全身的力气从床上挣了起来,一巴掌呼了过去,满腔满腹的愤恨全都涌上了心头,牙呲欲裂地咒骂道:“你这个贱人,原来上辈子,我竟是折在了你的手里!” 荷香挨了一巴掌,细白娇嫩的脸皮上登时起了薄薄一层红肿,若非是吕素素病了手上力气不足,怕是这巴掌下来,她唇角便要渗出了血丝来。 床榻上,吕素素喘得一口气,仰头重重地磕在了床头上。她涕泪满面,满脸的凄怆绝望,忽地一声凄厉惨叫从口中喊出,奔涌而来的仇恨瞬时间将她淹没。她再没想过,她筹划了十多年,好容易得手的爱人,竟是他亲手要了她的一条性命! 第056章 屋子里寂静异常, 只听见吕素素“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持续不断,好似破了口儿的窗户纸,听得人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荷香瘫跪在地上一手捂着脸动也不敢动,她脸上很疼, 心里很怕, 她不敢抬头, 连个眼神儿都不敢往床上看。 吕素素喘够了气儿, 再斜眼儿睨向地上犹自跪着的荷香时,方才那几乎将她溺毙的愤恨又一次翻滚起来。这个荷香并非是不如以前机灵,不如以前顶用,她只是从头到尾都不曾付出过真心罢了! 也是,荷香上辈子来她跟前的时候, 何氏没来,这朱家的后宅里,她不是当家主母,也似是当家主母,荷香自然对她一心一意。后来去了潭溪镇,何氏虽为正室, 她虽为二房,可何氏不得宠, 又是个莽撞无知的性子,荷香自然也知道,继续跟着她才能最好的选择。 荷香, 本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吕素素渐渐缓平了气息,眼睛也不再看向荷香,冷冷道:“你出去吧!” 荷香的呼吸先是一滞,随即伏在地上哽咽道:“是。”说着起身踉跄着脚步快速走出了屋门。 吕素素看着荷香将门房轻轻关上, 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她身上还烧得滚烫,脑仁也疼得厉害,她努力回忆着方才那梦,不知不觉中却又昏睡了过去。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一日阳光明媚的早上。 “奶奶,棠梨阁那位死了。”荷香的脸上是忍不住的欢喜,凑在吕素素的跟前,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吕素素乍然听得这个消息也愣了一回,可很快,她也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那药下了有些日子了,算算时候,那女人也该一命归西了。 “瞧着四爷待奶奶的情分,怕是奶奶再生得一个小少爷出来,便能堂堂正正做了四爷的正妻了。”荷香一面说着,一面将吕素素扶了起来。 吕素素一手伏在高隆的肚皮上,脸上尽是得意舒畅的笑容,她缓缓笑道:“前阵子我叫云郎中帮忙看了一回,他说十有八九肚子里的这个还是个小子。” 荷香笑了起来,顿了顿又说道:“再得一个少爷,奶奶膝下便有两子了,下回若是再有孕,得生个姑娘出来才好。奴婢瞧着四爷心里记着五姑娘呢,若是奶奶生下个女儿,四爷必定疼惜如珍宝。” 提及早夭的朱五姑娘朱妙莲,吕素素脸上的笑很快消失了,不高兴道:“那等福薄命短的傻子如何能跟我的孩儿相提并论。” 荷香一悚,忙说道:“那是自然的,是奴婢不会说话,奶奶千万莫要生怒。” 吕素素没出声,只是顿了顿后说道:“既然那女人死了,尽快将后事办了,再请了大和尚去那院超度念经,莫要将晦气泄了出来,再污了我的明月轩。” -- 第104页 荷香忙应下。 吕素素又问道:“雯娘眼下如何了?” 荷香回道:“瞧着身子已经是垮了,只是那位才死,若是雯娘也跟着没了,怕是下人们要议论说嘴。” 吕素素冷冷笑道:“怕什么,便是议论说嘴,那也是何氏性子恶毒,死了还不安生,化作了厉鬼夺去了雯娘的性命。” 荷香一愣,顿时笑了起来:“奶奶果然聪慧过人,回头奴婢就去安置这件事。” 又过了一个月,雯娘果然死了。朱宅上下议论纷纷,皆说是何氏化作厉鬼前来索命。吕素素安坐明月轩,手抚着肚皮,心里甚是舒坦。 荷香奉上一碗蜜羹,瞧着吕素素的肚子笑道:“还有几个月小少爷就能出生了,到时候可趁着四爷高兴,命筱娘在四爷跟前提一提奶奶扶正的事情。” 吕素素的脸上立时不快起来,她沉默片刻,说道:“等着这孩子生下,扶正的事情办妥,你便将那药搁进那狐狸精的饭食里,她最近生出了不该生出的心思,我这里容不下她了。” 荷香心知这个狐狸精指的便是筱娘,忙点点头,却在心中渐渐生出了无限寒意。不论是早死的锦娘,还是才死的雯娘,对吕素素都是忠心耿耿,毫无二意,可她这个主子心肠太狠,说弄死就弄死,当真是半点的情意也不讲。 可自打雯娘死后,吕素素便渐渐觉察出了朱兆平的淡淡疏离,虽平日里还会来明月轩同她一道用饭,可夜里头却是又回了书房安歇,竟是再不曾在明月轩里过夜了。她本就忐忑不安,可有一日朱兆平来了她的明月轩,却是说想要将筱娘抬了做姨娘。 这三个女人都是吕素素专门找过来挑拨何氏同朱兆平关系的,何氏即死,她们三个没了用处,自然是分外碍眼。吕素素本就打算一个挨着一个暗地里弄死了,可没想到,自来不好女色的朱兆平竟是看中了筱娘。 吕素素自来是个温婉贤惠的典范,听了这话心里虽是起了杀机,脸上却是笑得欢喜,说道:“我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只是担心说出口惹了四爷不快,如今四爷既是愿意,我明个儿就安排下去。” 朱兆平没说话,只是眼神淡淡地瞟了这温婉含笑的女人一眼。 只是抬姨娘的事情还没办妥,吕素素就生下了她同朱兆平的第二个儿子,这事儿便继续搁置拖拉下去了。 可没等吕素素得意几日,她却愕然发现,朱兆平借着她生产亏损了身子的由头,竟是悄无声息地将她软禁在了明月轩。 吕素素虽瞧着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焦急如焚。只是这个时候,朱兆平已经不肯再见她了。再后来,她许是生产后忧思过甚,身子骨竟是一日比一日弱,原先还只是头昏目眩,后来便开始下不得床铺。 这个时候朱兆平也不再禁止她的孩子们过来看望她,她以为养好了身子,一切都能照常如旧,可那一晚,朱兆平却是踏着沉沉夜色从外面走进了明月轩。 已经好几月没见过他了,吕素素见着心爱之人来了,自然欢喜非常,虽是身子虚弱,还是强自打起精神,指挥着荷香上茶奉果。 朱兆平坐在床前,神色淡漠,眼光冰寒,吕素素很快便察觉了这些异样,默了片刻脸上堆笑道:“四爷怎的这般瞧着我?”说着抚了抚脸,偏过脸娇嗔道:“可是我脸色不好,瞧着难看?” 很久很久都没听见朱兆平的回话,吕素素转眸看去,却见朱兆平勾着唇角,似在冷笑。 吕素素顿生不安,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都让她生出了万般的猜测,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平郎忽然就疏远了她。 荷香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她低垂着头看不清楚脸色,手上却是稳稳地端着一碗补汤。 朱兆平瞧见了碗汤,脸上忽地露出高深莫测的笑,说道:“你身子不好,快把这汤喝了吧!” 吕素素心里蓦地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感觉来,她看了看垂手弓腰捧着碗正站在她跟前的荷香,忽然不愿意喝下那碗熬了七八个钟头的补汤了。 “先放在那里吧!”吕素素目光沉沉地落在荷香的头顶,这丫头最近一段时间有些不对劲儿,可要说哪里不对劲儿,她偏又说不清楚。 荷香愣了一下,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了一旁坐着的朱兆平。 吕素素心里蓦然一沉,她的眼睛在面前这二人之间来回打转,那种奇怪的不可言喻的感觉又重新在心头生了起来。 在吕素素打量的同时,朱兆平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吕素素,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头一瞬间烂得稀碎,那些事情,果然是她做下的。 朱兆平忽然笑了起来,他看向荷香道:“许是少了那些佐料,你家主子不愿意喝,荷香,把那东西放进汤碗里。” 吕素素脸上的神色由最初的惊疑,渐渐变作了不可置信,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惊骇。她瞪着眼看荷香从怀里拿出一个玉质小瓶,然后一颗黑乎乎圆溜溜米粒大小的丸子,便落进了汤碗了。 这个瓶子吕素素并不陌生,里面装着的东西,正是害死了何氏,又害死了锦娘和雯娘,马上就要害死筱娘的那些药丸子。可这些药丸子,怎么就无声无息地放进了她日日喝下的补药里呢? 吕素素胸前一阵起伏,她想要发作荷香,可转眼又看向了朱兆平,脸上勉强堆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问道:“四爷,那是什么?” -- 第105页 朱兆平的眼底渐渐溢出冰寒的冷意,他冷冷回道:“这不是你的东西吗?你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看见吕素素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头,整个人都仿佛懵了一般愣在那里,他脸上的寒意更重了,缓缓说道:“这些年,你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是不是每一天都觉得得意非常?” 吕素素听了这话,仿佛才醒过来一般,立时摇头道:“四爷说的什么话?我如何会将四爷玩弄股掌之中?”又看向荷香,面露出震惊和愤然道:“荷香,那是什么东西,你可是背着我做了什么错事?” 荷香素来知道这位主子的心肠是黑的,眼下听了这话也不辩解,只是双膝跪地,默默地垂着头。所有的事情四爷都已经知道了,荷香心知肚明,四爷再不会相信她这个主子的半句辩解了。 朱兆平冷漠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声情并茂地做戏,片刻后叹道:“我果然是眼瞎心盲,竟以为你是这世上难得的贤良女子,不成想,你竟是个比太太和何氏还要恶毒百倍的女人。” 吕素素听得心惊肉跳,脸上却是泪雨缤纷,哭道:“四爷怎会这般看待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荷香冤枉的我。” 朱兆平却仿佛失去了同她对峙的耐心,眼中重新凝结起一层冰霜,淡淡说道:“妙莲的死,是你一手策划的。”并非问句,却是一句肯定的话。 吕素素努力挣扎着撑起娇弱不堪的身子,她这会子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发生在她身上所有的不良反应,都是那些致命的慢性毒.药所致。她步了何氏等人的后尘,也要在慢性毒.药的侵蚀下,慢慢失去了健康,然后悄然死去。可她不甘心,也绝对不认命。 “四爷。”吕素素虚弱地喘着气,眼神悲戚面容哀婉:“你信我,我绝不是这等心思歹毒之人。” 朱兆平眼中的冰寒稍凝,随即闪过浓浓的失望和无尽的厌憎,他缓缓道:“我素来不喜欢何氏,她性子不好,恶毒又跋扈,可眼下看来,你却是远远不如她。好歹何氏还占着直爽这一条,便是恶毒,也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便是言语过激逼死了潘氏,却也不曾直接对她下了毒手。不似你,披着一层美人皮,骨子里却是坏到了极致!”说着完全失去了面对吕素素的欲望,摆摆手道:“荷香,喂你主子吃药。” 吕素素惊恐万分地看着荷香从怀里又摸出了一个玉质瓶子,然后打开盖子站起了身,面无表情地向她走来。 恐惧一瞬间充斥了身上的每一处地方,吕素素鼓起一口气儿扑到了床沿上,一手攥住朱兆平的衣摆,凄厉哭喊道:“四爷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不能这般对我!” 朱兆平却用力闭上了眼睛,语气冰冷森然:“我正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才在雯娘死后,一直按捺着不曾发作。我曾想过,你那么贤良,那么善良,雯娘必定是冤枉你的,故而我有意疏远你,亲近筱娘,还说要将筱娘抬了做姨娘用来试探你,可惜你让我失望了,你竟丧心病狂地又要毒.杀筱娘。可直到此时,我虽失望透顶,心里厌憎你随意戕害人命,将我视作傻瓜,随意欺瞒,可想着孩子,我也只是希望你能这般无声无息地死了。可是——” 朱兆平猛地睁开眼,他紧握着双拳,眼底已经沁出了红色血丝,整张脸狰狞凶煞,溢满了仇恨和憎恶,他咬牙切齿道:“妙莲不是失足溺死的,是你这个毒妇害的她小小年纪便无辜惨死,她死前遭了溺水之罪,我是绝对不能容忍你这般轻松死去的。” 吕素素雪白着一张脸,双唇抖得仿佛是秋风落叶,她还想要辩解,可此时此刻却也清楚,说什么都晚了。 朱兆平通红着眼睛摆了摆手,荷香忙走上前去,整个身子压在了吕素素的身上,毫不留情用力地掰开她的嘴,将瓶子里的药灌了下去。吕素素死命挣扎,可她的身子已经是千疮百孔,她没有力气去反抗,只能无奈地一口一口咽下了那些药。 朱兆平静静看着,满脸的木然,没有半分生机。 等着荷香喂完了药,身子一离开,吕素素便趴在床沿上,用力抠着自己的舌头想要将药吐出来。 荷香脸上闪过慌张,忙要上前想要阻止住吕素素的自救。 却听朱兆平冷着嗓子淡淡道:“没用的,这药只要一入喉,便是必死无疑。”顿了顿他忽地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这是我专门寻来给你吃的,听说吃了这药死之前便如溺亡一般不能呼吸,不能喘气,胸口肺腔还会如刀剜了一般的疼。你害死了我的妙莲,这是你罪有应得的下场。” 吕素素只觉得腹腔内疼痛骤然生出,好似一把锋锐的剪刀,正随意剪割着她的内脏,让她痛不欲生,疼到麻木。她凄厉地哭出声来,想要伸手去拽朱兆平的衣衫,却是眼前一闪,朱兆平已经快速起身退后了几步。 男人的目光阴冷无情,素来温和的脸庞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冷冷看着她,仿佛在看阴沟深处最为恶心丑陋的东西,眼中充满了憎恶。 吕素素疼得几欲死去,满头大汗,后背淋漓,两只手攥紧了被褥,口不择言道:“那我又能如何,你分明是厌恶死了何氏,可因着不舍那傻子有个被休弃的生母,便一再忍耐,对我的深情视若无睹,还对我退避三舍,连话都愈发的不肯多说。我若不杀那傻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朱兆平再也听不下这等穷凶极恶之言,他移开视线,再也不肯多看这女人一眼,转过身大步离开了这间令他几乎要愤懑致死的屋子。 -- 第106页 吕素素愈发凄惨地哭着,可男人却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再也看不见了…… 漆黑的夜里,吕素素骤然睁开了双目,她衣衫涔涔,冷意充斥了满心满肺。心中的仇恨一浪接着一浪翻滚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她两只手用力攥住了身下的被褥,发狠用力地想,她一定要报仇,一定要让朱兆平和何氏生不如死。 荷香躲在黑不见光的夜色里兀自发抖,她慢慢蹲下身子,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爬出了屋门去。娘子疯了,一定是疯了,不然,她怎么会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要四爷和奶奶去死呢? 第057章 有关吕素素大病一场, 如今还缠绵病榻的事情,何婉仪两日后才知晓。只是这会子她却没那兴趣扮什么贤惠妇人,得知这事儿沉默半晌,最终也只是打发人送去些礼物, 借口妙莲最近睡不踏实, 她要在家照看孩子, 竟是连去瞧一眼都不曾。不止她没去, 她还不许身边儿伺候的人去,便是朱兆平那里也叮嘱了一二,只说妙莲年幼,不好过了病气儿,也不愿意他去。 朱兆平对吕素素的看法极差, 觉得这妇人心眼儿不好,实在不是个可以相交之人。故而何婉仪这般交代了,他便笑了起来:“她一个内宅妇人,便是要去探望,也该是婉娘亲去,我去了算什么。再者说, 自然是咱们妙莲的身子要紧,不去便不去, 只把东西送过去,礼数做齐全了就是。” 何婉仪听得这话没出声,只是掀起眼皮子看了朱兆平几眼, 心说这人也知道男女有别,只是上辈子也不知道那吕素素玩儿的什么花样,这男人又是吃了什么迷魂汤,竟是前院后院儿住在了一处, 也不怕人说嘴笑话。可这样的心思也只是想了一回,到底上辈子什么情形,她也无法得知了。 其实何婉仪的心里最近不畅快得很,瞧见了朱兆平也不似以前那般讨好亲近,每日里抱着妙莲,倒是渐渐生出了一些不甘不愿,还有一些愤愤不平的委屈来。她心里这般想了,难免脸上便要带出来一些,这般没过两三日,便叫朱兆平察觉了。 这一日,何婉仪照常立在二门处送朱兆平去衙门里办差。朱兆平走了两步忽地歇住了脚,回头看了何婉仪两眼,目光沉沉似有话要说,可默了片刻,却还是转过头走了。 何婉仪被他瞧得有些心慌,见他甚也没说去了,不觉松了口气,浑身都跟着松快了起来。转身回了正屋,才抱起妙莲哄了两句,一抬眼便瞧见宋妈妈正拧着眉默默望着她。 宋妈妈自是不知道何婉仪最近闹得什么情绪,依她看来,四爷待她这主子是极好极体贴的,待五姑娘也是极上心极喜爱的,她虽是个下人,可到底伺候的主子是她奶大的姑娘,见她看过来,紧紧眉便问道:“奶奶最近可是有了什么心事?眼下四爷不在家,奶奶或是同老奴说上一回,若是有难处,老奴也好给奶奶开解开解。” 何婉仪便知道瞒不住宋妈妈,她垂下眼睫默了半晌,却始终无话可说。这事儿的确没法儿说,她能说她许是最近生了孩子,自觉有所依靠,原先被她故意忽视,故意压制的那些怨气和委屈就都蒸腾起来,在她脑子里每日都要过上好几遍儿,叫她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同朱兆平相处吗? 宋妈妈见何婉仪不说话,便走上前温言说道:“老奴瞧着奶奶心里仿佛不快活,最近待四爷也冷冷淡淡的,老奴虽是不知道四爷哪里得罪了奶奶,可不管如何,总得有个说法不是?这几日四爷也有所察觉,奶奶这般下去,老奴瞧着极是不妥。” 何婉仪依旧觉得无话可说,她自是满腹的情绪,满腹的心酸,可这些事儿滚到嘴边儿,却始终没法儿言说。她瞧了宋妈妈几眼,在她殷切的目光下,终是慢慢吞吞道:“我也不晓得这是如何了,只是心里不痛快,也不爱瞧见四爷,觉得心里烦。” 宋妈妈两道细眉又蹙了起来,不过她到底是过来人,想了片刻说道:“奶奶这样儿的倒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些妇人生产时候疼痛难捱,心里落下了根儿,再瞧见自家相公就会情不自禁的躲避,不愿意亲近。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依着老奴说,奶奶不如出去逛逛,听说这潭溪镇有处极好的山谷,花开遍野,风光秀丽,奶奶去耍上一日,许是心里畅快了,人也就跟着舒坦了,既是舒坦了,自然就不会想东想西心里别扭了。” 何婉仪想想也是,她最近的情绪却是有些不对头,虽说她自觉这情绪事出有因,可这跟她以前打算的那些却是背道而驰,若是能心里发散一些,好叫她心里舒坦些,倒也是极好的,于是点点头笑道:“如此不如下了帖子,瞧瞧县老爷的夫人,还有县尉老爷的夫人是否得空,到时候结伴而去,倒比我一个人去了得趣。” 宋妈妈见着何婉仪面上露出笑意,不觉心里也跟着松快起来,笑道:“奶奶这话说得极是,老奴这就去研磨,奶奶便写了帖子差人送去便是。” 天降暗的时候,朱兆平一身疲惫地从外头回了家来。他这里下了马,抬眼往门扉上看了看,心里不觉有些发沉。 这几日婉娘很不对劲儿,莫名其妙的就对他十分冷漠,他觍着脸说笑话逗她,或是故意说些有趣的事情惹她欢喜,她也都是淡淡的,这叫他心里有些不舒坦,但更多的却是迷惑。他这几日前前后后想了许多,实在是想不出他哪里做得不妥,就叫婉娘仿佛寒了心肠一般,总是待他不温不热。 -- 第107页 朱兆平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抬手示意茗双前去叫门。 周平极是殷勤地接过了缰绳,吩咐儿子周荣轩将马牵去马厩吃食儿,回头就看见朱兆平站在垂花门前似有迟疑,最后却是转过身,往书房去了。 这是想去后宅,却又想起什么公务要处理吗?周平立在如意跺上凝思片刻,摇摇头转身回了屋里。主子们的心思七缠八绕的,他一个做奴才的,可是管不了这么许多。 朱兆平去了书房,往书架上随意抽了一本书出来,转身坐在书案前掀开书页慢慢看着。可他心里烦乱,眼前的字儿也好似长了翅膀不停地乱飞,他拧着眉默了半晌,将书本往桌子上一丢,起身大步往后宅里去了。 何婉仪下午睡了一觉,起身后自己又寻思了半晌,顿觉自己这几日的反常实在是无趣又没必要。她既是打定主意要好好过日子,之前的事情自然是能忘则忘,这般僵着,闹不好这辈子还要重蹈覆辙,跟朱兆平又要夫妻陌路。 想起上辈子过的那种日子,何婉仪不禁打了个寒颤,忙将妙莲抱在怀里逗弄了几回。见妙莲双目黝黑发亮,对她的逗弄反应也极是热烈,不觉心里安稳又舒坦了许多。这辈子她没胡乱吃药,她的妙莲果然机灵了许多,一双眼睛瞧着也不似上辈子那般呆滞无光。 朱兆平进得屋里的时候,就见何婉仪正举着拨浪鼓笑嘻嘻地跟妙莲说话,那拨浪鼓被她连连转动,发出“咚咚”的声响,引得妙莲的一双眼睛也紧盯着那拨浪鼓看,这般的情形却是瞧着温馨非常。 何婉仪也抬眼瞧见了他,心里忽地一堵,待要撇开脸,又想起下午时候自己想的那些事儿,顿了下,抬起脸冲着朱兆平笑道:“四爷回来了。”又吩咐玉叶道:“伺候四爷净面洗手。” 看见妻子的情绪仿佛好了许多,还冲着自己笑,朱兆平心里猛地就是一松,待要绽开笑容回应,却见那女人已经撇开了眼睛,虽脸上还带着笑,却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笑比之刚才的疏冷了许多。 玉叶一双眼左右看了看,回头看向宋妈妈,目露出担忧来。 宋妈妈递给玉叶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儿,便上前接过了水壶,往隔间里去了。 朱兆平听见隔间水房里“哗啦啦”水声作响,将脸上还未绽开的笑容收起,默默往隔间里去洗漱。 宋妈妈备好水正等着朱兆平过来,一面伺候了他净面,一面低声陪笑道:“四爷莫要恼怒,生完孩子的人,性子都是有些古怪的,过些日子便会好了。”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四爷只瞧着奶奶生养一场不容易,且宽待一二才是。” 朱兆平倒是没觉得心里不快,只是觉得想不透,接过宋妈妈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疑惑问道:“果然生过孩子的妇人都会如此吗?”叹了口气道:“我这几日想了想,确实想不出哪里没做好,却惹得她这般在意不快的。” 宋妈妈忙接过帕子,笑道:“四爷莫要多想,生养过的妇人都这样子,也不过是伤风悲月多了些,喜爱耍耍性子,四爷多哄哄,日子久了就没事儿了。” 朱兆平拧眉点点头:“若只是使性子却也罢了,我就是担心她心里憋了事儿,倒怄坏了身子。” 宋妈妈见朱兆平不曾恼怒,反而多了几分关切,不觉心里欢喜起来,笑道:“不碍事不碍事的,四爷不必多想。”又笑道:“奶奶自己个儿也觉察了出来,这不,已经下了帖子,邀请县老爷夫人和县尉大人的夫人一道儿往外头散散心,老奴想着,许是心里宽慰了,就没事儿了。” 朱兆平听得这话点点头,脸上也渐渐泛起了喜色,说道:“如此甚好。”说罢,便转身出了隔间。 那隔间不过是拿屏风隔开的,里面细细碎碎说着话,何婉仪虽是听不清楚说得甚,却知道这必定是宋妈妈在替她同朱兆平说好话,不觉长长叹气,想起上辈子宋妈妈也是如此,每每她同朱兆平吵了架,便堆着脸去替她同朱兆平说软话儿。 罢了罢了,何婉仪将妙莲往怀里拢了拢,虽说她如今生下了妙莲,也是有了依靠,可到底她想要好好过日子还是离不开朱兆平的,再者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依着这辈子的情形,朱兆平待她确实是不错的,她也该是满足,不该又起了性子,便故意冷落朱兆平,叫他心里不畅快。 于是等着朱兆平走过来笑着同她说话的时候,何婉仪也收拢了情绪,笑意盈盈地同朱兆平聊起了准备出游的那些事儿。 第058章 何婉仪略略使了一回性子, 仿佛风吹落雨,很快便没了影踪,不见了痕迹。朱兆平见妻子已经恢复如常,照旧的温软如玉, 照旧的体贴细心, 想起宋妈妈说的那回话, 也就一笑了之, 并不真个儿放在心上。只是何婉仪眼见朱兆平并不将她之前的反常放在眼里,心里倒又是不快了一回。 因着上回一道出去探谷游玩,刘氏为人仗义,又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所谓气味相投, 虽则凌氏的夫婿乃是县老爷,可一番下来,何婉仪心里却是更加亲近了刘氏一些。 这日刘氏带了丫头过来寻何婉仪说话儿,言语间说起嫁妆铺子,便问何婉仪寻常可会做些买卖生意。 何婉仪听了先是一愣,她出身不算高, 但家里也是穿金戴银吃香咽玉的人家,哪里轮得到她来操心这个, 于是笑了笑说道:“只有一些店铺田地,原是出嫁时候娘家陪送的,里面的管事又都老实可靠, 我只每季度照例询问收益产出,却并无过多操心关切。” -- 第108页 刘氏吐了瓜子皮笑道:“你还真是个夫人命。”说着将手里的瓜子屑拍了拍,凑近了来故作神秘道:“眼下我这里有个营生,你可愿意出了份子, 咱们一道做买卖赚银子?” 何婉仪见着刘氏这幅见财眼开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她自是不缺银子,只是此时也被勾起了兴趣,心说寻常无事,倒不如掺和一脚,也好有个事儿做,笑道:“什么营生?刘姐姐说来听听。” 刘氏一听便笑了,口舌伶俐,很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原是一家银楼,店家家中出事急要银子,没法子只好低价兜售。 刘氏手下的铺子原就足有七八间,每日里本就忙得不行,可得了这消息却还是动了心思,她家相公却是不高兴,觉得她一心向外,家里的事情极少操持,便不准允,刘氏本是已经松开了手,可今个儿瞧见了何婉仪,却又重新动起了心思。 何婉仪盘算了一回,觉得便是亏损了,她也是亏得起,又被刘氏怂恿了一回,便点头应允了。等着朱兆平归了家,何婉仪便将这事儿告诉给了朱兆平知道,朱兆平一听说便笑了起来。 “这对儿夫妻倒是心有灵犀,今个儿在衙门里,郑大人亦是同我私下抱怨,他家娘子仿佛掉进了钱眼儿里,手下铺子已经太多了,却还是没个餍足的时候,眼下又瞧上了一处银楼,风风火火惦记着,竟是将一家老小都不管不顾了。” 何婉仪同刘氏交好,见郑大人背后竟这般说话,不觉起了维护之意,说道:“不过几家铺子罢了,又不是叫刘姐姐亲自去操持卖货,寻常问一问,却也不知能废了多少功夫。想那郑大人每日吃香喝辣,又受用了几个小妾,用着刘姐姐赚下的银子,偏偏背地里还要抱怨,可真是不知所谓!”又睨了朱兆平一眼:“依我说,这位郑大人可算不得什么有良心之人,四爷平日里交往还是小心些才是。” 朱兆平被抢白了一通,挑起眉不禁仔细打量了何婉仪一回,笑道:“甚个时候娘子竟是同郑家夫人如此深情厚谊了。” 何婉仪说了那一通虽是不悔,却也心知自己最末那几句话却是过了,不由得双颊微微泛红,亦挑眉回道:“自是四爷瞧不见的时候了。” 朱兆平将手里的折扇“呼啦”一声合起,“啧啧”两声却是摇头晃脑没说话,只是一双眼盯着何婉仪笑得意味深长。 何婉仪给看地浑身不自在,默了片刻嗔道:“我就是为着刘姐姐不平。”说着敛了神色,叹气道:“说起来刘姐姐也是个贤惠能干人儿,偏郑大人却总是瞧不见刘姐姐的好。” 朱兆平将扇子搁在桌几上,问道:“你又怎知郑大人瞧不见你刘姐姐的好?” 何婉仪郑重道:“四爷可知,那郑大人房里头可不止一两个小妾,一家子大大小小的,每日里吃穿用度都是刘姐姐一人张罗。郑大人虽有俸禄养家,到底只用了这些银子还是要清苦一些。刘姐姐原也是个大家小姐,养在深闺哪里又是知道买卖营生的,自不必说如此这般的钻营,还不是叫逼的。” 朱兆平撑一撑眼皮子,略笑了两声,说道:“到底是人家家事,郑夫人怎个儿什么都往外头说嘴。” 何婉仪哼道:“你还别话里话外指责刘姐姐多嘴多舌,若不是心里憋屈得紧了,又何必往外人跟前泄了自家的私事儿,没得给人做了笑柄,白白叫人笑话了一回。”说完又觉心里怅惘了一回,竟是别样的难受。 这辈子打从一开始,她便是立志要做个贤妻的,可眼下倒是认识了一个真真正正的贤妻,只是瞅一瞅这贤妻过的日子,倒还不如她上辈子过的那些糟心日子,虽是整日里不得好,可到底心里窝了气儿就能撒一撒,像是刘姐姐那般,倒是个锦绣皮囊,里头却包着那么许多苦巴巴的黄连芯儿。 朱兆平见她神色不好,不觉笑道:“到底是旁人家的事儿,你便是跟着伤心一回便罢了,这么精神恹恹的,可是做什么的。” 何婉仪没吭声,只是觉得之前一直认定的那条路仿佛也不是那么好走,她不想跟刘姐姐那般忍辱负重,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往后的日子要如何个活法儿,方可两全其美,心中无怨。 这一日何婉仪正在抱着妙莲在花园里看花儿扑蝶,玉叶忽然走了进来,伏在何婉仪耳侧低声说道:“奶奶,朱大嫂身边儿伺候的荷香过来了,哭哭啼啼的非要见奶奶。” 何婉仪疑惑:“她来做什么?” 玉叶拧眉道:“她哭得厉害,说话又遮遮掩掩,只说等着奶奶去了她才会说,奴婢听她嘴里露出了一两句,仿佛那位朱大嫂背着人又做下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叫她看了去。” 何婉仪疑惑于荷香这么个忠心奴才怎会忽然反水,又疑心是吕素素故意设下的圈套,只等着她来钻。想了想将妙莲给了奶娘,嘱咐她好生照看,自己随了玉叶往厢房里去了。 荷香果然哭得厉害,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般,见着何婉仪来了忙不迭地跪下磕头看,嘴里口口声声道:“求菩萨奶奶救我。” 何婉仪见她泪眼迷蒙满脸慌张,遂坐下问她道:“说吧,什么事儿?” 荷香结结实实磕了个头道:“吕娘子厌弃了奴婢,要将奴婢发卖。” 何婉仪一怔,愈发疑惑这对儿上一世狼狈为奸的恶毒女人这辈子怎就闹得分崩离析了,于是说道:“这不可能,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朱大嫂又如何能发卖了你。” -- 第109页 荷香嘤嘤哭道:“奴婢自知卖身契在奶奶这里,可若是吕娘子亲自过来向奶奶讨要,奶奶还能不给吗?奴婢是吕娘子厌恶的人,依着她的性子,定然会将奴婢卖去那等下三滥的脏污之地。奴婢求奶奶可怜,救救奴婢。”她哭诉了一通后,睁开泪眼迷蒙的眼睛,才发现面前这位奶奶神色莫测,一双似玉如珠的眼睛望着自己,仿佛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是瞪得溜圆。 何婉仪瞧见了荷香那两眼的莫名,才忽地缓过神儿来,她摸了摸自己的一张脸,心说到底这辈子许多事儿都变了,荷香眼下也不是个忠心不二的,想想也是理所应当的,没得必要这样的瞠目结舌,倒叫人看了去心生疑惑。 这般想着,何婉仪渐渐平缓了神色,又说道:“我听说那位又在计划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荷香知道是方才自己故意漏出来的那么几句才引得如此发问,磕了头说道:“奴婢虽是不知道,可依着吕娘子的心性,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顿了顿说道:“前阵子吕娘子生病,病了也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睁开眼便打了奴婢一巴掌,直把奴婢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口口声声嚷着上辈子她竟是折在了奴婢的手里。后来奴婢又在夜里听见她喊叫,这回奴婢没叫她发觉,听见她咬牙切齿说要四爷和奶奶不得好死。”说着不敢再说下去,将脸儿抬了抬,觑那四奶奶的神色。 何婉仪到底是两世为人了,拧着眉听了一回,竟是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旁的意思来。她定睛看了一回荷香,心下生疑,难道说上辈子这荷香便背叛了那吕素素不成?又思及那女人想要自己和四爷不得好死,就更是想不通。那时节他们情投意合,柔情如蜜,若非如此,这辈子这个吕素素也不会就这般一心一意只想着旧路重走,可听着这话,却怎么将四爷也给恨上了。便是四爷这辈子待她疏冷漠然,可也犯不上就要恨得这般咬牙切齿吧! 这般想了又想,何婉仪只觉心里疑惑非常,可又搞不清楚她那时死后,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荷香见这位奶奶只拧眉沉思,并没有因着自己的投诚,便有所表示,担心自己真个儿被卖进了楼子里以后再无翻身之地,遂膝行上前抱住了何婉仪的双腿,哭哭啼啼哀哀戚戚,看得玉叶也由来生出了几丝怜悯之意。 何婉仪这才回过神来,低眉看了一眼荷香,心说这女子若真是背主之人,却也难怪吕素素要将她恨之入骨。只是这辈子她到底没跟着吕素素作孽,她只当时为了给妙莲积福。 “你放心,若是朱大嫂过来要你的卖身契,我不给就是了。”何婉仪冷漠地看着荷香,缓缓道:“你还回去伺候着,若是知道了什么,便叫人回来告诉我。我记你的情,以后不会看着你吃亏的。” 荷香得了这承诺,不禁心花怒放,忙磕了头,这才被玉叶扶起身,抹着眼泪出了门去。 何婉仪沉默地看着窗棂上的雕花石榴,心里只觉沉甸甸的叫人烦躁。 第059章 荷香得了何婉仪的许诺, 心里到底安宁了不少,她心知这位奶奶不比吕娘子心狠手辣,是个性子纯良的敦厚人儿,既是答应她了, 必定能保的下她。于是路上走着, 脸上便带了些松快的笑。只是到了家门口儿, 想起这阵子那女人对她故意的刁难不禁又愁容难掩, 踌躇片刻,才缓步上了石阶,叩响了门扉。 吕素素自然是早知道荷香出了门去,她估摸着荷香必定是往何氏那里投诚寻得庇护去了,心里虽恨, 却也暗自后悔,那何氏既是个旧日里的仇敌,少不得要同她别性子,又哪里会肯给她荷香的卖身契。如此,这荷香还真个儿发卖不得。 立在窗格前,吕素素拧眉冷眼看着那垂头缩肩的女子溜着墙根儿似是想要往屋里去, 轻哼了一声,喊道:“荷香, 你过来。”说着转身到了玫瑰圈椅上坐下,心说她如今奈何不得一个何氏,可收拾作践一个贱婢还是能够的。 荷香一脸愁容和惧色, 只是也不敢不听,磨磨唧唧的就到了房里。 吕素素当头便摔了一个茶碗过去,那茶碗里是新沏的茶水,正是滚烫, 全数浇在了荷香的脸上,烫得她立时尖叫出声,不断用手抹了脸上的水珠。 见荷香吃了亏,吕素素心里方才好受一些。只是才舒了一口气,就忆起死之前被荷香灌进嘴里的那些药汁,还有那翻来覆去似是没有尽头的痛苦,那一点子的舒坦顿时又消散得干干净净,吕素素起身抬脚用力踢了过去,骂道:“贱人,不在家里好生伺候,又野到哪里去了?” 荷香得了这么一脚,狠狠摔将出去,只觉浑身酸疼。她心知继续待下去只怕要受的磋磨更多,但是奶奶那边儿,只怕是她得了吕素素另外一些有用的消息,才肯出手搭救。这般想着,很快爬了起来,磕头在地,哽咽道:“娘子说桂花头油没了,奴婢心想着娘子偏爱花枝巷邹家娘子的花膏,这才早早起身去买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两个白瓷小罐子,捧在手里哭道:“实在不是出去野着玩儿闹了。” 吕素素睨了一眼,冷笑道:“那花枝巷毗邻甜水巷,你是去了朱家寻了那四奶奶告状了吧!” 荷香唬得胆子将要碎了,哭道:“奴婢去了朱家做甚,又同四奶奶告得什么状,娘子便是瞧着奴婢不顺眼,也不该冤枉了奴婢。”说着哆哆嗦嗦哭了起来。 -- 第110页 吕素素哼了一声,随手拿了桌案上摆着的小瓷碗摔了过去,正砸在荷香额角,顿时血珠子顺着脸颊直流。 “你老实些。”吕素素冷冷笑道:“便是你的卖身契不在我手上,可真要见真章,我也敢发卖了你。” 见荷香唯唯诺诺一脸血污的点头应了,吕素素才手一摆:“你下去吧!”看着荷香被狗撵了一般出了屋门去,心头一转,起身便进了内室换了一身干净妥帖的衣衫,又将头发重新梳拢,插戴了钗环,这才带了一个叫翠儿的丫头的出门去了。 县衙里,朱兆平正跟县尉郑大人往后头走去,忽听得有衙役过来禀告,说是外头有个年轻妇人过来寻他。 郑大人眼睛往外头一瞟,不禁笑道:“瞧着朱大人日常正儿八经的,背着家中的夫人竟也是个花花肠子的。” 朱兆平尴尬笑了两声,解释道:“瞧郑大人说的,来人是谁我且不知,待我先去瞧瞧……”说着略略抱拳,转身往门外去了。 远远的便瞧见了那位朱家大嫂的身影,朱兆平眉峰微皱,不知这位大嫂眼下又是因何过来寻他,心里又厌烦她的不听劝还有对婉娘的轻视,不觉脚下步子微凝。略缓了缓,记起那张被砸得血流满面的脸,终究还是出门去了。 再次相见,朱兆平轻易觉察出了对面这妇人身上溢出的恶感,不觉心中生疑,却又暗自庆幸,她若是真个儿憎恶了自己,以后莫要来寻他倒是好事一桩了。 “朱家大嫂好。”朱兆平立在五步之外的地方拱了拱手,面有疏离道:“不知朱大嫂今日寻在下所为何事?” 吕素素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恨意,板着脸道:“我来寻朱大人讨要房内仆人的身契。” 朱兆平一怔,就听吕素素又道:“既是给了我,那身契总是搁在四奶奶手里也是不妥。到底是伺候我的人,心里却惦记着旁人,这要叫我如何能全心托付家中事宜。” 这话却是说得毫无半点情分,却是暗自合了朱兆平的心意,他点点头道:“朱大嫂说得极是,是我们想得不周全,等我回去就告知了婉娘,身契自会送去朱大嫂手里。”说罢微顿,又忙续道:“有一事还请朱家大嫂细听,到底是男女有别,朱家大嫂又是守了寡的妇人,以后若是有事还望去告知给婉娘,非要过来寻了在下,在下也实在不好同朱家大嫂多有言语,到时就命了茗双过来细听一二。” 吕素素听他话语中半丝亲近也无,倒像是甩去了鞋子上的泥土竟是带了些松快之意,不觉在恨意中平添了几分酸楚怨气,又听他婉娘两个字叫得亲切,更不希望她过来烦劳于他,愈发将那心中的怨恨之火烧得更旺,只是这会子到底不是从前了…… 垂下眼睫,掩去双眸中的痛恨,吕素素略略福了福,说道:“如此我便去了。”说着转过身大步离去,一路走一路怨恨,牙根儿咬得生疼,只恨不得拿了刀子立时弄死了这对儿夫妻,好叫她心里头也能快活一回。 及至天际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候,朱兆平带着茗双归了家。何婉仪正抱着妙莲在院子里逛,见着他进了来,立时向女儿软声哄道:“你瞧,爹爹家来了。” 妙莲已经三个多月了,她胃口极好,吃得也多,便养得白白嫩嫩,极是讨人喜欢。朱兆平一见着她就笑了起来,拍着手说道:“来,给爹爹抱。”就往前面快步走来。 何婉仪忙背过身去,嗔道:“去洗手。” 朱兆平讨好笑道:“洗过了。”说着把手给何婉仪看:“你闻闻,还有皂香味儿呢!” 何婉仪这才笑着将妙莲给了他,看着朱兆平乐不颠颠地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走,她心里渐渐生出一股暖意和欢喜,笑道:“都说抱孙不抱子呢!” 朱兆平笑道:“莲丫头是个女娃,又不是小子。”嘴里“喁喁”两声哄了妙莲咧开嘴笑了,又说道:“便是个小子,多抱几回又能如何?我可不是老学究,我的孩子我自是要千娇万宠的,哪里能不抱呢?”说着变了腔调向妙莲笑道:“你说是不是呀,小莲宝儿?” 朱妙莲自是不知道朱兆平在说些什么,只是看他眉眼跳动,表情多变,咧咧嘴跟着就笑了起来。 转眼便到了掌灯时分,西厢房的八仙桌儿上摆满了一色的缠枝儿素白定窑釉盘,里面各色菜肴香味扑鼻,朱兆平恋恋不舍地将朱妙莲给了奶娘,坐下看了一眼笑道:“家里的厨娘好个厨艺,我吃着这些饭菜比之金玉楼里的也不差什么了。”说着拿起筷子,夹了红烧鸡腿儿放在了何婉仪面前的小碟子里。 何婉仪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也给他夹了一些烧鹅肉。 朱兆平吃得满嘴留香,忽地叹了一声,说道:“那时候家里给定了亲,我其实很是不乐意的。”说着瞥了一眼何婉仪,见她神色微变,似有不喜,忙又露出了笑意说道:“自然,这会子却是满心欢喜,庆幸得很。”说罢讨好似的又夹了些凉拌萝卜丝给了何婉仪。 何婉仪瞅着那萝卜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是欢喜得紧。”说着眨眨眼,露出回忆的神色,说道:“娘说你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素日里也不曾听闻你在外头拈花惹草,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 朱兆平听见这话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何婉仪见他那表情,心中微有酸涩,只是想起那荷香的话,心说若是后来那吕氏也没得什么好下场,想来也是朱兆平得知了什么消息,后面便同她翻了脸。于是默默吃了那萝卜丝,心里渐渐就平缓了下来。 -- 第111页 又吃了一会儿,朱兆平想起白日里的那回事,不免带了些脸色,不快道:“今个儿那位朱大嫂又去了衙门口寻我。” 何婉仪当下便冷了脸色,骂道:“哪里学来的规矩,便是不惦记着自己的名声,也要想想四爷的名声,刘姐姐在我跟前都笑了好几回了,只说四爷虽则被救了性命,却是惹上了不要脸的臭蹄子,便是离得远了,只怕也要惹了一身骚。” 这话算是难听了,朱兆平倒是第一回 见着何婉仪在他跟前撒泼,却是没恼,笑了笑道:“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见何婉仪瞪他,只好又讨好地笑了笑。 何婉仪自知这事儿也怪不到朱兆平的头上去,皱眉道:“便是有救命之恩,总是这么着长久了也不好。” 朱兆平点点头道:“可不是,虽说是救命之恩,可这位朱大嫂行事实在不妥,我心想着以后银子给足了,便渐渐疏远了就是。”又道:“她那里随从的卖身契你打点一二,明个儿叫人送过去,以后便定下规矩,每月给一回银子,叫人过去问上一声便可,若是之后她再寻了衙门去,我便只叫茗双前去同她说话,再不会去理会。” 何婉仪拧眉又瞧了朱兆平一眼,忽而嗔了一句:“算你识相。” 朱兆平先是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又亲手舀了一碗鸡汤奉上,笑道:“自是要识相的,不然惹恼了娘子,这日子可不是要难过了。” 何婉仪闻言只是撇撇唇,随即想起荷香,不觉一滞。她自知这丫头总是挨打,叫苦不迭,有时候发了狠,心说就由着吕素素虐死了那荷香,想来吕素素也得不了好,可心里头却又觉得荷香固然可恨,可这辈子,她却是不曾害过人的…… 默了片刻,何婉仪终是说道:“那里有个叫荷香的,早上过来寻我,只说朱家大嫂每日里虐待于她,她日子难过得很。我后来也叫人问过了,听说她总是挨打,身上的伤就没好过。”说着叹气:“我寻思着,也不好把她放在那里,若是打死了,到时候又得四爷出面平息,何苦来哉,到底是一条性命。” 朱兆平一愣,随即面色阴沉下来,皱眉道:“以前不知道,那朱大嫂还会私下里虐待下人?” 何婉仪叹道:“可不是,我也没想到。”可不是没想到,上辈子素有贤名的吕素素竟也开始不顾名声,随心所欲了。 朱兆平重重放下了筷子,不高兴道:“既是如此,便将那些人都叫了回来,总是家里头伺候的人也不多,便留在家中伺候。再送一包银子过去,叫朱家大嫂自己去寻了人牙子买人,我们朱家可是没有虐待下人的恶名,这人是从我们家买进来的,可不能串混了去,最后污了咱们朱家的好名声。” 第060章 吕素素端坐在雕花靠背椅上, 一股气儿全都憋在了喉咙眼儿里,叫她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手旁的暗漆黄花梨木刻纹小几上,素色绣莲枝儿的绸缎帕子包裹着几锭亮晶晶的素银,仿佛锐利刀光刺痛了吕素素的一双眼。 她心里自是恨足了那对儿夫妻, 可真个儿到了这个时候儿, 吕素素心里还是难受了。 平郎他好个无情…… 吕素素微微地喘着气, 看窗格子外头一干仆人悄无声息的垂着头快步离去, 心里头的怨毒就忍不住又增加了一层。等着看见荷香缩头缩肩地飞奔而过,吕素素再也忍不住,起身快步进了内室。 清冽的晨光透过白绢在妆台上落满了金灿,吕素素略略坐了一会儿,才渐渐缓和了气息。她拿起匣子里的青黛慢慢描着眉峰, 那两弯绣眉便在描画中愈发的精细起来…… 荷香一脚踏进了朱家的大门,绕过照壁垂头进了二门,一颗心才算是将将稳定了下来。她双眸清光湛亮,进得屋里见着何婉仪,便立时跪倒在地,真心实意磕了三个响头。 何婉仪却是满心的烦乱, 她自是不想搭救荷香的,可总是别不过自己的一颗心, 还是伸了一把手,可这会儿瞧见那丫头,身上心上的不适全都涌了出来, 她懒懒摆了摆手:“都去吧,叫宋妈妈给你们安排活计。” 旁人都应是离去,可荷香却没走,捧着小包袱到了何婉仪跟前, 语气中不掩兴奋:“奶奶,奴婢有话要说。” 何婉仪不待理会,可瞥见她眼中殷切,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随意道:“说吧!” 荷香立时回道:“奴婢这几日瞧着,吕娘子怕是搭上了钟家的爷们儿了。” 何婉仪一怔,将手里的茶碗搁回案几,皱起眉道:“这事儿可不能胡诌的,她到底是个寡妇,若是想要另嫁,也该是明明白白地将这事儿说了,背着人媾.和,若是叫人知道了,可是要命的事儿。” 荷香忙跪下说道:“奴婢不敢胡言乱语,这事儿当真是真真儿的。” 何婉仪觑了她一眼,虽是不耐烦看见这丫头,却也知道,这是个精明能干的。 荷香以为何婉仪仍旧不信,忙又道:“奶奶若是心里藏疑,不如叫了锦娘来问。奴婢担心被吕娘子发现了去,这事儿是托了锦娘办的,奶奶是知道的,锦娘同吕娘子是有些仇怨的。” 何婉仪心中暗自信了三分,略略颔首,摆摆手示意荷香退下,见她要走,又忍不住交代道:“你好好儿跟着宋妈妈做事儿,我知道你是个精明能干的,只是我这里素来不喜欢那种心里藏奸的。” 荷香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虽是投诚过来,但也算得上是背主之人,于是弓腰道:“奴婢当初是卖进朱家的,并非是卖给了吕娘子,奴婢心里自始至终便只有朱家的主子,吕娘子她到底姓吕,不是朱家的人,奴婢自来是当贵客恩人伺候着的。” -- 第112页 一席话说得何婉仪面露愕然,看了看下面形容恭敬的荷香,好一会儿才道:“既是忠心的,我自然会待你好的,你下去吧!” 虽已立秋,但秋老虎依旧厉害,何婉仪觉得浑身乏躁,闷头喝了一盏茶,这才长长喘了口气儿。她这会子的功夫才是明白过来,这个荷香,这辈子如何同那吕素素分道扬镳,竟是势同水火,俨如仇敌了。 这般想着,不禁叹了一回命运无常。 外头庭院天光大亮,何婉仪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又想起荷香说的那些话,于是招手叫来了玉叶,同她一番低语。玉叶面露惊色,一双玉珠儿眼清光四闪,却还是点点头应下,转身出了门去细心安置。 这一日刚用过了午饭,刘氏那里叫人下了帖子过来,请她过去三井楼听戏。 何婉仪一看见三井楼三个字便笑了,这地方前两日朱兆平才带了她去逛过,那个黄老板便是这里头的名角儿,轮到他的戏台面,那可真是个儿坐无缺席的。 “给送信儿的人说,我必定应约而去。”何婉仪说罢,起身去了内室重修鬓角,略整了整钗环衣衫,便扶了玉叶坐了马车往三井楼而去。 只是乍然见着了刘氏,何婉仪却是惊了一跳,忙上前握了刘氏的手殷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瞧着气色不好,可是病了?” 自打两人合谋盘下了那银楼,随着生意好转,两人的情分也自是不比当初,更是进了一层。刘氏也不瞒她,叹了叹说道:“昨个儿家里又整了席面儿。”说着顿了顿,面露出委屈来:“我家老爷又纳了一房妾侍。” 何婉仪眉心一皱,不快道:“你家老爷后宅里都放了三四个妾了,竟还不知足,还要往家里纳新人?” 刘氏面色无光,眸中暗沉,苦笑了一声,牵了何婉仪的手道:“不说这个了,走,先去坐下。” 这三井楼的二楼尽是小隔间,窄窄的只放下一张小圆桌儿和几把靠背椅,面向戏台的地方却是敞亮,那些官宦家眷要过来听戏,便常常定了这小隔间,也免得同人坐在一处,叫人冲撞了去。 何婉仪二人一时落座,自有小丫头殷切地上了茶水和点心。 见着门扉关起,两下无人,刘氏放下落了两行眼泪,哽咽道:“自打成婚,这家里家外的,那些子红粉便没断过,我自觉也是个贤惠人儿,一不生妒,二不生怨,里里外外的替他操持着,也算是尽心尽力。”说着拿起帕子按着眼角,声音愈发凄凉:“只是这回他纳妾也就罢了,竟非要抬举那女人做了二房,却是把我的脸面往哪里放?要知道他抬二房的钱财可都是我赚回来的,指望着他那点子的俸银,不说抬二房,便是外头包养的那两个,他也是痴心做梦。再则我生育有儿有女,我实在想不通,他做甚这般作践了我的一颗心。” 何婉仪起先听见这二房两字,心里也是跟着一缩一缩的极是难受。她想起了当初那吕素素挂着二房的体面进得朱府,直接就让她脑子里懵了。 这般想着,便听见了刘氏后头说的那一串子,不觉咂舌,皱眉说道:“郑大人于女色上还真是……”何婉仪说不下去了,到底是刘氏的相公,说得太过直白,怕是刘氏脸上也过不去。 刘氏的神色果然暗了暗,只是她摇摇头道:“不过是些玩意儿,我也不当回事儿。”说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又落了眼泪出来,说道:“我只是恨他给那女人做脸,我是他的正妻,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他不该如此对我。” 到底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何婉仪虽是感同身受,可到底也不好出谋划策,只得细声安慰了几句,便向那刘氏询问新纳的二房是个什么模样,又是个什么性情。等着刘氏哭哭啼啼说完,何婉仪咂咂舌不禁叹道,听着这行径,倒跟那吕素素极是相似。 “事到如今,你若是不想拆了这个家,便只能忍着了。”何婉仪记起上辈子她没忍下了那口气,当时便发作出来,可后头却是吃了好大的亏,更是丢了更大的脸面,想了想又道:“自然的,不是叫你束手听命,之后咱们好好想想法子,好设个圈套叫那女人钻了进来,叫你家爷知道这原不是个好的。” 刘氏抹了抹眼泪,叹道:“我每日里操持外头的生意已是忙得不可开交,又要照看老人孩子,管着他身边的琐事,我实在是分不出神来。” 何婉仪叹道:“都道是事分缓急,眼下自是家里头的事要紧,须知道那银子是赚不完的,你不如先看着哪几家铺子不顶事,便撒了手,只交给管事先盯着,便是败了些钱财也是有限,等着后宅平稳了,再重新拾掇起来也是行的。” 刘氏含泪点了点头:“眼下便先这么着,等看看又再说。” 这厢陪着刘氏说了话儿解了闷儿,天降黑的时候何婉仪才转回了家,朱兆平已经在家里正抱着妙莲看鱼缸里的金鱼摇尾,见着何婉仪回来了,笑道:“可算是回来了,妙莲哭了好几回,要寻你呢!” 何婉仪赶紧去洗了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才抱住了妙莲,好一顿亲热。 朱兆平见她眉眼间似有不展,便问道:“可是外头有什么糟心事儿,瞧着你似是不快?” 何婉仪叹了口气,命人将拨浪鼓拿来哄着妙莲,一路将郑家的事儿说了,末了叹道:“我瞧着刘姐姐这日子难过得很。”还不如她上辈子过的那些日子,想着又叹气道:“我原以为这女子只要贤德了,总是能将日子过得舒心如意,可瞧着刘姐姐,我倒觉得我想错了心事。” -- 第113页 朱兆平见何婉仪眉心深锁,形容愁苦,不由笑了起来:“你自是想错了心事,须知道这世间多时痴情女子无情汉,总要瞧瞧那男人的性情如何,才知道这日子要如何去过。不然一腔痴心错付了人,也只能凭栏空对月,暗自垂泪了。” 何婉仪见着朱兆平闲情侃侃,心里一塞,遂问道:“四爷眼下说嘴,以后美艳妾侍一个接一个往家里抬,也不知道那时候四爷要如何去说。” 朱兆平哈哈笑了起来:“我可从未想过要纳妾。”说着定睛看向何婉仪,唇角微微含笑,眸中似有温柔,说道:“当初娶你那一天,我心里虽是不乐意,但还是想着以后相敬如宾,白头偕老的。如今咱们的情分不比那时,我的这份儿心意,却是真情实意了。” 何婉仪听得双颊微红,心中微跳,心说这朱兆平的性子该是两辈子都是一样的,当初她没跟来,也没跟他处出了情意,倒叫吕素素捷足先登捡去了便宜。 说起吕素素,何婉仪不禁皱起眉,示意玉叶将妙莲抱了出去,同朱兆平道:“有件事要给你透个底儿,那位朱大嫂春心荡漾,不愿继续守寡,瞧着是要琵琶别抱了。只是她行事不正,一不叫了媒婆过来,二也不托了熟人帮忙相看,却是背着人同钟家的二爷搅合到了一处。钟二爷在春风巷里赁了一座小院儿,便是他们日日私会的鸳巢了。” 第061章 听闻这消息, 朱兆平着实愣了一回,半晌叹道:“想朱大哥那等舍己为人的汉子,竟是娶了这么个妻房,着实可叹!”说着摇头又叹了两声, 转头嘱咐道:“咱们只管银子给足, 其他的都跟咱们家无关, 不必打听, 亦是不必多管。” 何婉仪微微点头,只是心有不安:“只是钟家……” 朱兆平微微凝神,片刻后笑道:“那位二爷我见过,亦是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听说他素喜沾花捻草, 一向是勾栏私窠子的座上宾,婉娘不必担忧这事儿闹出来的那一日会粘连到咱们身上。” 何婉仪淡淡轻笑:“钟家虽如今无人做官,但听说钟家太爷和大爷同县老爷或是州官都私交甚好,这等人家,可是不能得罪了。” 朱兆平唇角噙笑,温热的手覆住何婉仪纤弱冰冷的手指, 安抚道:“这都是爷们儿的事,你莫要担忧, 好生在家照看妙莲便是。”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刘氏家中那位二房愈发蹬鼻子上脸,每日里装着一副娇柔无害的模样, 私底下的手段却是花样百出,将刘氏折腾得苦不堪言,每每见了何婉仪便要落泪,身子骨也日渐消瘦起来。而朱兆平在衙门里也渐渐有了些磕绊, 上峰总瞧他不顺眼,每每便要苛责…… 何婉仪摆摆手命玉叶退下,她抚着胸口,觉得忽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玉叶本已经一脚出了门庭,回首见着何婉仪脸色发白,便转身又走了回来,重新给何婉仪倒了杯热茶,喂着她喝了半盏,才搁回小几上给她顺着心口的气儿。 “那个女人……”顿了顿,何婉仪仰头道:“打听来的消息果然属实?” 玉叶面含忧虑,眼中却溢出厌恶之色,说道:“可不是真的,想来那位是恨上了咱们家,手伸不进来没法子作恶,这般从外头打起了主意。” 何婉仪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刘姐姐受了这等罪,原是因为我——” “奶奶。”玉叶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何婉仪的话,说道:“便是没了那狐狸精,依着郑大人的性子,以后还会有其他的女人,又哪里能保证个个儿都是好的。”说完抿嘴一叹:“刘娘子太贤惠了些,偏偏又没碰上良人。” 何婉仪默默看着角落边的黑漆高脚花几上摆着的那个玉净兰花瓶,忽而心中一痛,叹道:“又哪里是刘姐姐太贤惠了,那位郑大人自也是位良人,只可惜他心里没有刘姐姐,他算是个良人,那也是旁人家的良人。” 玉叶听罢心头一塞,又想起刘娘子的小婢向她诉说之言,那位郑大人对待后宅妾侍,却是是素来温柔小意的,不觉皱起眉,不解道:“刘娘子是为正妻,郑大人实不该如此。” 何婉仪缓缓叹气,说道:“这天底下应该的不应该的都多了去,又哪里是顶着个正妻的名分,就该得了夫君喜爱的。” 又过得几日,刘氏身边伺候的小婢忽然过来请何婉仪,这回却不是往戏堂子里去,却是请去家里做客。何婉仪心中疑惑,便多问了两句,岂料到那小婢没说的两三句便是涕泪连连,话里话外都是刘娘子要不好了,请她去看看,望能多加宽慰。 何婉仪听得心头一跳,忙起身命人打点一番,这就上了马车往郑家而去。 刘氏果然是不好了,原本细白的脸皮蒙上了一层蜡黄色,整个人骨瘦如柴,一说话便要喘气。何婉仪起先还是焦急,可看了一会儿心里却渐渐生出了一股阴寒凉意,这刘氏的病模样,倒好似她上辈子行将就木时候的情形。 何婉仪略略沉思片刻,温声问道:“可是寻了郎中来看?” 刘氏喘了喘气道:“换了好几个郎中,都看不出什么病因,只说是平素里劳心忧思太过,这才攒在一处闹了出来。” 何婉仪眼皮子一跳,心说上辈子她病了,陆续请来的好几个郎中亦是这般的说辞。 刘氏见何婉仪似是面有深思,抬起枯瘦如柴的腕子摆了摆,两侧守着的三四个奴婢便走出了门去。玉叶最末,转过身小心地将门扉关上,同另外几个人守在门外,小声地说着话。 -- 第114页 何婉仪左右瞥了两眼,低声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私话要说?” 何氏喘了口气,说道:“我这病来得蹊跷,又看不出所以然,我心想着,八成是中了奇.毒。” 何婉仪脑子里忽地一震,两辈子了,她都以为自己个儿真是油尽灯枯,熬死的,可眼下听了刘氏这话,方才生出的疑惑才渐渐都涌上了心头。这郑家的二房,乃和吕素素有些关联,听玉叶说,这二人私底下常是会面,关门闭户遣开了下人,似是密谈些什么。 刘氏见何婉仪似是震惊,似有不信,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少气无力道:“我已经命人将日常用过的饭食和汤药都留下了一些,只是如今我病下,除了外头的还有三四家店铺攥在我的手里,其他的都被那女人收了去,家中下人更是见风使舵,都投到了那女人的身下。我辩无可辩,只身边这几个从娘家带来的还深信不疑,其他的下人……”咳了两声道:“偏那人盯得紧,我又不好叫身边儿的人拿出去打听,唯恐叫那女人探听了去。” 何婉仪似有所悟,哑着声儿问道:“姐姐今个儿唤我过来……”她眼中轻闪,似是牟定,又似有疑惑。 刘氏点点头:“没错,姐姐想要央求妹妹将东西带了出去,找些名医给看看。”说着喘一喘气,面上似有坚毅之色渐渐露出:“我想要知道,我吃的那些东西里面,究竟有没有掺进了其他东西。” 从郑家离去的时候,那位将郑家搅合得乌烟瘴气的二房快步从东厢里走了出来,却是个眉眼清秀,模样俊俏的二八佳人,见着何婉仪看过去,便福了福,笑道:“如今姐姐病了,只怕是要招待不周,朱家奶奶若是赏脸,不如往我屋子里坐坐?” 别说何婉仪同刘氏素来交好,便是不好,她是吃过二房苦头的,对身为二房的女人,生来就藏了一些恶感,于是摇摇头,脸上浮起疏离淡漠的浅笑,说道:“已经叨扰多时了,家中还有幼女,这便先离去了。”说着微微颔首,转身扶了玉叶缓缓离去。 那二房立时拉长了脸,待到何婉仪一行人出了二门去,才狠狠唾弃了一口,眼睛往正房那里狠狠剜了一回,低声咒骂道:“待着这短命鬼死婆娘一命归西,老爷便要将我扶了正,且看那时候哪个还板着脸在我跟前耍正房奶奶的款儿。什么东西,我呸!”骂完转身进了东厢,写了书信命人悄悄送去吕家。 虽则有饭食和汤药,可里面是否有毒,何婉仪将这苍桐镇上的郎中访问了遍,也没得出个所以然。午时一行人皆未回府,乃是在外头酒楼里随便用了一些,正是沉着脸色左右无计,忽听得隔壁间有人说话,仿佛也提及了病危寻医的事儿。 何婉仪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见着含含糊糊总是听不清楚,心里又急又痒,可这般坐着什么也不干心中总也不甘心,于是干脆命玉叶过去敲门询问。待不多时,玉叶欢天喜地回来,说城郊三里地外有个白胡须郎中,医术颇为高明,尤其对疑难杂症最是有研究。何婉仪听罢大喜,忙命人收拾一番,便坐了马车往城郊而去。 九扇黑漆雕花木门尽数打开,迎面便见着里面摆着一张李时珍採药图的玻璃屏风,前面搁了一张书案,旁边整齐放着几张靠背椅,一个白胡须老头儿正垂着眼仔细嗅着那只剩下浅浅一碗底儿的药,末了,伸出手指在碗里沾了一些,放在舌尖轻轻一抿…… 虽为秋日,午后的微风中犹自带着几分热度,偏何婉仪浑身冰冷,紧张地看着面前这老头儿渐渐锁紧了双眉,半晌后才叹道:“这东西以前老朽也是见过的。”说罢抬起眼,眸光中似有闪烁。 何婉仪心知他已然洞悉这汤药里的秘密,忙急声问道:“可是有毒性?吃了会如何?” 那老头儿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秋风席面拂过,带着他似有怜悯的声音尽数听进了何婉仪的耳朵里。 他道:“老朽上回见着这东西,还是在滨江口一户富足人家的后宅子里,那家的老夫人亦是给了这黑乎乎的汤药叫老朽分辨。”说着叹一叹气:“这东西自是有毒的,只是毒性素来轻缓,又无色无味,不论是混入汤药,还是饭食面点,都不易叫人察觉。然则用食过量的,短日子里只是浑身疲乏,少气无力,久而久之,便会油尽灯枯,生生熬死在床榻之上。” 何婉仪扶着玉叶的手魂不守舍地从那院子里走了出来,玉叶瞧她脸色极差,神思恍惚,有心相问,又怕惊扰了反而被责备。这般悠悠晃晃到了马车前,玉叶终是忍不住问道:“奶奶,可是身子不爽?”顿了顿又道:“不如咱们回去叫老郎中看看脉?” 似是被人忽然惊醒,何婉仪猛地一个激灵,定睛四下里看了看,说道:“无碍。”言罢提起裙角踩着马凳矮身钻进了车厢里。 “去四味斋买两包点心。”马车里传来何婉仪的声音:“刘姐姐惦记着这个味儿,她身子不好,我亲自买来送上门儿给她解解馋。” 第062章 “二奶奶, 喝茶。” 郑家的东厢房里,新妇得宠正是骄纵的郑家二房玉银儿抬手接了那碗清茶,抿了一口随后搁在小几上,眼睛往窗外正房那里一斜, 不快道:“朱四奶奶还没走吗?” 恭手而立的小丫头知晓主子心里不畅快, 将头垂得更低, 小心答道:“回禀二奶奶, 还没走呢!” 玉银儿气不打一处来,将桌子拍得震天响,骂道:“没见过这等行事的妇人,有家不回,尽往别人家的内宅里钻, 莫不是惦记家里的爷们儿,想要红杏出墙不成?” -- 第115页 那丫头听得这话恨不得将脑袋塞进了裤腰带里,二奶奶嘴上没把风惯会胡言乱语,可那位朱四奶奶却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夫君亦是在衙门里供职的。 玉银儿发了一回邪火儿,掰出手指盘算着日子, 心说依着吕娘子的算计,家里头这个要死的娘们儿还得熬上半年多才能死, 可她却是等不及了。她手里虽是握住了刘氏的四五家铺子,可这些都不是最能赚钱的,那三四家最进银子的铺子, 还牢牢攥在刘氏的手里头。 一想到这个,玉银儿就恨不得刘氏立时去死,好把那下金蛋的店铺子全部收进囊中。 正房里,刘氏靠在半旧的锦缎石花纹靛青色靠枕上, 微闭着眼,慢慢地顺着气儿。何婉仪坐在床沿上,一时疑心上辈子自己真正的死因,一时又庆幸刘氏不是自己的性子,竟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这才察觉了汤碗里的不妥。她轻轻握了握刘氏冰凉干瘦的腕子,缓声道:“姐姐要把这事儿说给郑大人听吗?” 刘氏冷哼了一声,将头微微轻摇:“他不会信的。”面容上却是少见的颓然绝望。 何婉仪当要再劝,可刘氏却一扫方才的哀伤颓废,竟是换了一副神情,双眼之中也渗出了淡淡坚毅,柔声同何婉仪笑道:“妹妹被担心,我既是知道了这背地里的阴私,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心里一跳,何婉仪忙问道:“姐姐待要如何?” 刘氏长眉舒缓,温柔看着何婉仪:“我那夫君虽不是个可以依托终身的良人,可婆母自来良善慈爱,对我很是照付宽容。后来她瘫在床上无法动弹,算算日子已有五年,我端茶送水,擦屎擦尿从未有过半丝懈怠,婆婆曾言,我这个儿媳妇,倒比儿子还贴心得用。我想着去求一求我那婆婆,叫她助我一臂之力,给东厢那个贱人下个套子。” 何婉仪想起自家那位苛责至极的婆母,不由得攥紧了掌心里的那截儿腕子,担心道:“到底他们才是亲母子,姐姐便牟定郑老夫人真个儿会向着姐姐?” 刘氏微微含笑:“我又不是去害了她儿子,那个玉银儿只头一日进府的时候,往东室里去了一会,往后便借口侍奉老爷,再没去看过半次。老夫人心里知道哪个是可靠的,哪个又是不可靠的。再则,那女人挥金撒银从不知道持家是为何物,老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岂会不知?我这法子于郑家没有半点损耗,不过是为了撵走那女人,婆母她自来明理,不会不依的。” 何婉仪看着刘氏满面憔悴,病恹恹得不成样子,却还在盘算操心,眼中一酸,不觉掉出眼泪出来。 “姐姐你过得太苦了些。”何婉仪抽出帕子擦着眼泪,心里涌出了许多的悲愤来。 她只当她那时候不贤良,又是个厉害不懂事的性子,这才惹了夫君嫌恶,落得个那等下场。可刘氏却是个再贤惠不过的,她每日里看着刘氏的行事,便认定了这便她学习的典范,可没曾想过,心里头的这位典范却是落得个跟她上辈子没甚分别的下场。 刘氏见何婉仪哭得伤心,心中感动之余,又不免好笑,叹道:“我也算不得过得苦,不过是遇上个不能依靠的男人罢了。好在我还有个可以依托的婆母,以后等着儿子大了,又有儿子可以依靠,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婉仪自来是看着她娘的行事长大的,她娘心里除了她这个独生女儿,便只有她那个爹了。等着她嫁进了朱府,大太太不管对旁人手段如何,可对上大老爷,却一贯的小意奉承,便是下死手对付那些子妾侍,也都是瞒着大老爷的。她虽是做不来娘亲那般痴心不二,也做不来大太太那般阳奉阴违,手段阴狠,却是将二人的行事学了个足,对朱兆平还算上心,对待妾侍虽多有苛责咒骂,却从不曾真正下了黑手,去害了她们的性命…… 除了那个潘云…… 见何婉仪面露伤感,刘氏握住她的手温温一笑:“你别怕,朱四爷瞧着可比我家那位爷好多了,只看你怀着身子不能伺候他,家里也没纳进个旁人来,就知道他于女色上并不在心。” 何婉仪一怔,倒没想过这些。 刘氏又道:“便是以后他也纳了小星,瞧着你们夫妻和顺的模样,该不会跟我们家这位,宠妾灭妻,将个二房纵得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毒.杀正房妻室。” 何婉仪唇上微抿,想起上辈子,朱兆平可不就是将吕素素这个二房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最后毒.杀了她这位正房妻室嘛! “行了,既是刘姐姐心里有成算,我就不跟着多操心了。”何婉仪瞧了一眼一旁的八仙桌儿上,一碗糙米粥,几碟子素样小菜,皱起眉道:“只是那人把控着厨房,刘姐姐总是要吃饭喝药的……” 刘氏笑道:“不碍事,也就一两顿了,我少吃些,总要不得性命去。等在老夫人跟前透了气儿,我便往郊外的庄子里去,等着养好了身子,想来那贱人下.毒的事儿也该闹出来了。” 何婉仪从郑家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夕阳已斜,落日将垂,她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看去,只觉天际烟云惨惨,余晖虽金黄犹在,却莫名透着一股凄凉之感。 玉叶见她脸色不好,因问道:“奶奶可是记挂着刘娘子?” 何婉仪摇摇头,将帘子落下:“刘姐姐是个心思透亮又有决断的人,我比她不及,又何必为她操心。” 玉叶不解道:“既是如此,奶奶又因何怏怏不快?” -- 第116页 好一会儿才听见何婉仪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世道不好,女人贤德不贤德,好妒或是大度都是无用,至于能不能有个好下场,竟全部都要看枕边睡着的这人又是个什么性情。” 玉叶见她神色寡淡,似有厌倦之态,心里猛跳了一阵,忙笑着劝道:“瞧奶奶说的,旁人姑且不论,只看咱们姑爷,必定是个好性情的。” 何婉仪慢慢点着头,想着朱兆平的性子,心知不论前世如何,这辈子她总能有个好下场的。 等着回了家,刚好和归家来的朱兆平打了个正着,朱兆平心知她出门是去了郑家,只嘱咐她好生去歇息,转过身便阴着脸往书房里去了。 何婉仪瞧着朱兆平的脸色,纤眉略略一皱,叫了茗双过来问道:“可是衙门里上峰又有怪罪?” 茗双点点头,苦巴着脸道:“可不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真是没话可说。”又往书房那里看了看,不忍道:“就是苦了四爷了,我听着四爷发牢骚,竟是想要解官回乡。” 何婉仪心头一动,想起朱兆平那时节也是莫名其妙就回了潭溪镇,然后在县老爷身侧做了个未入流的典史…… “奶奶,这是家里捎来的信。” 何婉仪接过看了看信封,不由得笑了起来:“是我娘的笔迹。” 家书不算短,足足写满了四张描金宣纸,何夫人啰啰嗦嗦说了许多,何婉仪便从信件里知道,那个叫柳娘的小妾已是怀了身子,眼下五六个月了,寻了几个郎中来瞧,都说是个小子。 何婉仪看到此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儿。瞧着娘这信,倒好似想得开,半点也不伤心,唯有欢喜,至于她那爹…… 玉叶捧着一碗杏仁露走了进来,见何婉仪手持书信面上似有哀意,将那碗盏搁在桌面上,小声道:“奶奶,可是家里有事儿了?” 何婉仪猛地回神,摇摇头道:“没事。”又道:“我约摸是要有个弟弟啦。” 玉叶一听便欢喜起来:“这可是大喜事儿,以后等着小少爷大了,便是奶奶娘家的依仗。” 何婉仪收敛了心中悲意,也露出淡淡笑意,将信纸折起,叹道:“只是我娘说,家里头的老太爷自打上年入冬后身子骨便不爽利起来,如今春去秋来,又到了一年的冬日,老太爷的身子骨只怕是更见不好。” 玉叶微微一怔,疑惑道:“可是家中来信却从不曾听说老太爷身子骨不好这事儿。” 何婉仪将信重又塞进信封里,叹道:“那是老太爷不愿意四爷知道,四爷自来同老爷和太太关系疏远,却同老太爷老夫人情分不浅,若是得了这消息,哪有不忧心之礼?便是赶回去,在家的日子也是有数儿的,你四爷知道了,必定是要辞官不干的,他……”说着一顿,何婉仪立时明白过来,上辈子朱兆平归乡,怕就是为着老太爷身子骨日渐不好,他也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才归乡而去。 窗子外头渐渐黑沉起来,春风巷的小宅院里,钟家二爷守着火盆子正坐在东厢房里喝茶吃果子。正房的内卧里不时传来男女交.欢的嬉笑声,他往窗子外瞟了一眼,不免也跟着有些意动。看了看角落里的沙漏,估摸着那两位还得闹腾些时候,钟二爷叹了口气,只好加紧了两条腿,搓了搓手又端起茶碗猛喝了几口。 第063章 何婉仪见着朱兆平接连几日都是闷闷不快, 便是抱着妙莲,也时有阴郁之色,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个心思。她回身到了内室,将娘家捎来的那封信拿出来反复细看, 终是不能下定决心, 是不是就要断了他的为官之路, 然后收拾行囊, 带着她再次回到那个,她压根儿不想回去的朱家。 这般迟疑了两日,这一日县令老爷的夫人凌氏,却是忽然着人下了帖子来。 何婉仪将帖子反复看了两遍,不觉面露疑惑:“自打妙莲满月宴后, 这位夫人便传出了喜讯,之后一直在家将养,并不出门会客,今个儿怎会给我下了帖子呢?” 玉叶见她左思右想不得其法,笑道:“管她如何,奶奶只管去就是了。去的地方也是时常去的茶馆, 都是相熟之地,也不怕她生了坏心眼。” 何婉仪抿唇嗔笑道:“胡说什么呢, 那可是县台夫人,我和她不过淡淡之交,又谈何得罪于她, 叫她生出害我之心。”说着敛起笑意:“倒也可去,县老爷时常寻了四爷的麻烦,眼下能见上一面,也好从夫人这里探知些里头的缘故。” 从家里离开的时候, 可巧得了刘氏那里的书信,何婉仪坐在车上打开了那信,细看下去,不觉柳眉舒展,面露出喜色来。 “刘姐姐好生厉害,这才几日,便动身往郊外的庄子里去了。那里都是姐姐的人,想来那女人再是厉害,也不能将手伸到庄子上去,再去害了姐姐的性命。只是不知道里面如何布置,等着姐姐大功告成,我可要去亲耳听听这里头的官司。” 玉叶听得这事儿也是喜笑颜开,两人一路说笑,很快到了县台夫人相约之地。 进得茶馆,便有小厮殷切地上前来,玉叶忙报了凌氏的名号,那小厮便将何婉仪一行人引到了二楼牡丹亭,何婉仪推门而入,便见着凌氏挺着已经隆起的肚子正站在窗格前,听见声音回头望来,不觉笑道:“你来了。” 何婉仪算得日子,这县台夫人的肚子该是有七八个月了,心里愈发疑惑,这会子她不在家里坐着好生养胎,等着临盆,却是出来寻她做甚? -- 第117页 一时落座,凌氏笑道:“给你点了春波茶。” 何婉仪忙颔首示谢,瞥了一眼凌氏的杯中物,却是一杯茉莉香茶。 凌氏似有难言之隐,面上几番风云后,淡淡说道:“我听说这几日县老爷总是寻衅责骂,不知四奶奶可从朱四爷那里听说过?” 何婉仪虽是已经打定主意,准备寻机讨问这事儿,可见着凌氏这般直言,却也吃了一惊,缓缓笑道:“既是县老爷责骂,想来也是四爷哪里没做好。” 凌氏冷笑了两声,手指慢慢握住杯盏,两片樱唇紧抿,却是忽然间一言不发了。 何婉仪猜不透她的心思,于是捧起茶杯慢慢喝了两口,只等着这位夫人张口说话。 好一会儿,凌氏才缓缓舒了口气,说道:“县老爷无故责骂,原不是朱四爷公务上出了差错。”说着抬起眼,忽而问道:“不知你们家那位恩人现下如何了?” 何婉仪听得这话音忽然就拐到了吕素素的头上去,心里一惊,想起吕素素的性子,还有她的行事,一时间竟是疑云上头,难道说四爷被县老爷责骂,竟同吕素素有关?只是她一个寡妇,吃住皆是朱家相助,又哪里来的钱财去疏通了县老爷的门路,竟叫县老爷不管不顾的就开始为难下属来。 迟疑片刻,何婉仪回道:“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大嫂行事不端,我们两家已经好久不曾有来往了。”说着觑着凌氏的脸色继续道:“我们家虽是因着救命之恩感念于怀,也只是每月送去了银钱米面布匹,故而那位恩人现下如何,我们家还真是不知道呢!” 凌氏妙眼一飞,紧跟着追问道:“她如何品行不端了?” 何婉仪又是一番迟疑,虽说她不怕旁人去查,但是涉及钟家,她实在不好直言相告,于是含含糊糊道:“她想是意图再嫁,仿佛同男子有了首尾。” 凌氏面色一凛,紧盯着何婉仪道:“不知四奶奶可知,同那位大嫂有了首尾的男子是何人?” 何婉仪顿了片刻,还是决定不要直言相告,于是道:“这个不甚清楚,到底她夫君于我们有恩,她私德不好,我们走远些便是,也不好背地里去多管多听。” 凌氏辨不出何婉仪当真是否知晓,只是也没了继续问下去的欲望,转而说道:“那你觉得那位朱大嫂品性如何?” 何婉仪只觉县台夫人今个儿的行事说话透着股莫名和诡异,难道说她还想给吕素素做媒牵线不成,于是说道:“说是说起这个,虽是背后说人犯了口舌之罪,可那位大嫂的品性实在是一言难尽。” 凌氏忙问:“如何说?” 何婉仪叹道:“那位朱家大嫂瞧着面相和善,谁知道背过人去竟是那般暴虐,送去的一个丫头每日被她责打,身上竟没几处好皮子。那些伺候她的下人都是我们家买进来的,未免落下残害仆役的坏名声,我们家将那些仆役全数召回,只送去了一包银子,好叫朱大嫂自己个儿去买人。好不好的,总跟我们家没关系了。” 凌氏听了脸色开始不好起来,何婉仪以为她不信,便道:“夫人不信,可以寻了人过来询问。” 凌氏摇摇头,心里仿佛塞了团棉花。她那夫婿仿佛昏了头,非要纳了那寡妇进门做侍妾,侍妾倒也罢了,她也并非是那等拈酸吃醋之人。只是她以前就觉得那女人品性不佳,如今再一探问,愈发叫她心生不安。那女人拿着朱家的银子过活,却背过人在老爷跟前嚼舌根,叫老爷去苛责朱四爷,虽是算不上恩将仇报,却也非君子行径。如今又知道她背过人竟是责打下人,如此人品若是进得县衙后宅,岂非是要乱了家法,坏了门风? 何婉仪抿了一口茶水,心里的疑虑愈发蒸腾起来。那吕素素不是同钟家二爷有了瓜葛吗?却怎的招来了凌氏过来询问,还挺着大肚子,不顾自己将要生产。 凌氏探听到了这些,已然凌乱的心性,不肯再问,于是二人说了会儿的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回了朱家,何婉仪越想越不对头,于是叫来了周荣轩,嘱咐他去细细打听,那个吕素素最近除了钟二爷,可是还和县太老爷有什么瓜葛? 只是没等着周荣轩那里有了消息,刘氏这里却是大获全胜,将那个玉银儿撵出了郑家,从此落了个举家安静。 何婉仪自是要坐着马车前去探望,刘氏的面色已然不复之前的苍白,虽仍旧纤弱,精神却是极好。 “姐姐教我,姐姐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才拿下了那狐狸精?” 刘氏笑道:“倒也不难,那女人一直想要我手里的那几间铺子,在老爷跟前吹了枕头风,追着老爷过来向我逼要。我同婆婆商议,我故作妥协,预备要交出店铺,偏婆婆从中使了绊子,不许我给。那女人黑了心肝,她既然能害我,若是婆婆挡了她的道儿,她自然也会将婆婆当作眼中钉。我由着婆婆做主,从家里搬去了边郊,她够不着我,自然就要冲老太太下手。她既伸了手,自然就能被捉住了手腕子,老爷虽好色,却是极孝顺的,知道了这事儿,自然就容不下她。” 何婉仪点点头,不禁叹道:“好在姐姐有个好婆婆。”说着不禁忧虑道:“只是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若是以后有个好歹,姐姐没了依仗又能如何?若是郑大人又遇着了一个心思歹毒之人,姐姐又如何是好?” 刘氏眼中闪过一丝晦涩,却很快昂扬起精神,笑道:“不怕,都说久病者长寿,老太太的身子骨,最起码还能熬个七八年。那时候我家小宝儿就大了,有他顶门立户,我还怕什么?再则玉儿也该出嫁了,我也不怕因着家里的事儿,就毁了她的好姻缘。到时候若又招惹了这样坏心肠的女人进来,我就闹得个天翻地覆。我跟着我儿子过活,也不怕他能奈我何!” -- 第118页 何婉仪点点头,刘氏所言倒也极是,只是—— “姐姐委屈了。”何婉仪叹了口气,想起她上辈子也不是没想过和离,可双亲已死,家产也被二叔霸占,她出了朱家门,便是朱家还了她的嫁妆,她无人依仗,只怕也会有坏心肝儿的男人来算计她。好在刘氏有个儿子,这世道,有儿子才能立稳脚跟。 刘氏却不以为然,笑道:“不委屈,我看着两个孩子,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何婉仪笑了一回,又问道:“撵了那女人出府可是便宜她了,她起了坏心毒害老夫人,难道郑大人就不曾想过送她去衙门治罪?” 刘氏叹道:“怎的没想过?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可我们家老爷可不管这个。倒是送去了衙门,只是县老爷也不知道为何,瞧见那女人竟是从中调和。最后瞧着县老爷的面儿,这事儿竟是不了了之了。” 何婉仪这么一听,心里悚然惊起,想来吕素素也是担心板子下去,那玉银儿便将她也招了出来,这才托了县老爷从中调和,将这事儿压了下去。只是那吕素素究竟给了那位县老爷多少银子,竟是叫他如此看顾?那位钟家二爷听说是个撒手不管的,一家子吃喝全靠爹娘老哥。他便是再欢喜吕素素,同她如胶似漆,若是有大笔银子出入,想来钟家的掌家人也不该一无所知。 这般看来,还是要寻个机会,同那位钟老夫人见上一回才是。何婉仪打定了主意,便告辞了刘氏,往家里去了。 第064章 许是凌氏将要生产, 急于将这糟心事儿给迅速解决了,故而何婉仪的帖子还没开始写,凌氏的帖子便叫人送了来。 “县令夫人要办菊花宴。”何婉仪将帖子给了朱兆平,见他眉宇间依旧有些不展, 思索再三, 还是说道:“若是四爷这官儿做得不开心, 咱们家也不欠这每月几两的俸禄, 倒不如回家去吧!” 朱兆平略有迟疑:“我倒也这般想,只是十年寒窗,我于仕途上,到底还是存了些心思的。” 何婉仪叹了口气,便是有些心思, 等到后年老太爷的病再也瞒不住的时候,还是得回去。总是也没甚建树,倒不如早早回去,一来不受气,二来,也好摆脱了那个吕素素的纠缠不休。 于是, 何婉仪便将何夫人写过来的书信,拿给了朱兆平看。 县令夫人的菊花宴摆在了县衙后宅的花园里, 上百盆各色各样的菊花争艳盛开,饶是何婉仪心有疑虑略有不安,瞧见了这些花也不禁微微含笑, 心里跟着欢喜了起来。 过来唱戏的戏班子还是翠喜班,黄老板一身白娘子的装扮,正立在台上咿咿呀呀唱个不休。 何婉仪眼尖,瞧见钟老夫人扶着凌氏往偏阁里去了, 心里疑惑,也不知县令夫人寻了钟老夫人做甚。于是招招手叫来了玉叶,低声嘱咐了一番。 没多时,玉叶转回身来,伏下身低声道:“没听见多少就叫人察觉了,恍惚说的是钟二老爷,还有什么说媒拉线的。”不觉疑惑道:“说媒拉纤不都是媒婆做的事儿吗,又跟钟家二爷什么干系,难道县令夫人要给钟家二爷说媒?可那位二爷不早就成亲了。” 何婉仪咬了咬唇,也满心困惑。 等着瞧见了钟老夫人同凌氏走出来后,何婉仪眼里一亮,便想着寻个由头,跟钟老夫人说几句私房话。偏钟老夫人一回来便告饶,只说腰上闪了一下,这会儿疼得厉害,便叫丫头簇拥着离开了。 何婉仪等了个一场空,不由得神色落落,很是有些不快。还没坐下,便有凌氏身边的小丫头过来请她,只说县令夫人寻她过去说话。 暖阁里还有荷香粉的残味儿,何婉仪嗅得这是钟家女人素来惯用的香粉,猜着方才凌夫人便是在这里寻了钟老夫人说话的。 凌氏正坐在软榻上,挺着大肚子似有不适,脸色也不好。 何婉仪看她不过几日的功夫,眼下便起了一片青,人也憔悴了,不禁劝道:“夫人还是要静养一番,眼看着要生了,瞧着气色不大好呢!” 凌氏苦笑一声,叹道:“没法子,凭空跳出来一个狐狸精,闹得家里不安宁。”说着柳眉倒竖,不快道:“你说那位朱家大嫂品行不端,可是没屈了她。你可知她先是勾搭了钟家二爷,要银子要东西的,可叫钟老夫人头疼了一回。如今钟家倒是安生了,你猜怎的,她又踩着钟家二爷勾搭上了县令老爷。如今我家老爷鬼迷了心窍,非要纳了她做妾。” 何婉仪再没想过这个吕素素竟是如此的神通广大,狐狸尾巴竟是勾到了县令老爷。这会子才明白,方才提起的那说媒拉纤的,竟是钟家二爷。又不禁叹气,难怪县太老爷瞧见四爷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找麻烦,原是给姘头出气呢! 忽然想起了吕素素手段毒辣,唯恐凌氏不明所以引狼入室,何婉仪不由得急声说道:“这女人心黑,夫人可万不能允了她进门,不然以后家宅难安,夫人也不得清净。” 凌氏见何婉仪关切着急之意不似佯装,冲她温柔笑了笑,说道:“别怕。”又勾起唇角冷声道:“勾栏里头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心黑的多,心善的少。” 何婉仪一怔,吕素素是勾栏里出来的? 凌氏一瞧何婉仪这模样,不禁叹道:“瞧你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好在朱四爷是个不贪恋女色的,不然这玩意儿进了你们家,你老实,四爷性子又直,若是叫她拿住了,以后呼风唤雨的,将你们家折腾的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 第119页 何婉仪一噎,凌氏倒看得明白,上辈子那个吕素素,可不就是把他们家折腾得天翻地覆。不由得问道:“那夫人待要如何?” 凌氏冷笑道:“不过一个玩意儿,我已经写了书信给我哥哥,这两日我家里便会来人。县老爷要纳妾没得说,我亲自给他挑那等貌美贤惠的去服侍他,只是这个女人要进府,那绝对不可能的。” 何婉仪点点头忙道:“就是这个话,可不能叫她进府。”唯恐凌氏不知底细,拗不过县太老爷,又说道:“夫人不知,许是朱大嫂记恨她家夫君是为了四爷而死,又或是平日里我哪里慢待了她,她竟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以前寻了个窑姐儿叫锦娘的,哄着她去衙门里寻四爷,借机污了四爷的名声。我那时候怀着孩子将要生产,她还叫锦娘上门故意气我。一计不成,反被锦娘反咬一口,四爷知道了她的性子,便再不肯理会她,只命我每月里将银子送去。” 凌氏听得目瞪口呆:“竟是这么个歹毒性子?” 何婉仪连连点头:“可不是这么歹毒?夫人不知,还有更歹毒的呢!因着我同刘姐姐好,她就暗地里寻了个勾栏里的姐儿,迷得郑大人五迷三道的就纳进府做了二房。这便罢了,她还教了那二房下.毒迫害刘姐姐。我也是后来才打听到的,才知道这二人私底下竟是有了这些阴私。眼下我还没告诉刘姐姐知道,她遭此横祸根源却在我家,我只怕说了这事儿,刘姐姐以后便再不会理我了。” 凌氏是知道这回事的,却并不知道里面的内情,扶着肚子连连摇头:“这么个性子,决计不能叫她进门,这可是条毒蛇呢!”将眉紧了紧又道:“都说打蛇不死,自遗其害,这女人不是个好惹的,又没心肝,这回对了上手,势必要处理个干净,不然后患无穷。” 何婉仪心里一骇,听着这话音,县令夫人这是预备着要弄死吕素素吗?乍然之下,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似有兴奋,似有不安,还有些说不出的茫然。 凌氏眯着眼自己个儿寻思了一回,再回头看向何婉仪,不觉笑道:“说你是个老实的果然还真老实,不过虫蚁一般的东西,也值得你左右为难的。”说着抿唇一笑,说道:“得了,扶我起来吧,咱们俩躲了这么久,再不出去,可是要人说嘴了。” 等着从这菊花宴上回去,何婉仪心神不安了一晚上,夜里睡觉的时候,朱兆平便问她:“今个儿可是生出了什么事儿,瞧着你竟是魂不守舍的。”又握着她的手道:“我已经递了辞表,想来很快便会有接替我的人过来,你且安心等上些时日,我便带了你往家里去。” 何婉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朱兆平将她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你同我说说,你今个儿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儿,瞧着你这幅样子,晚上妙莲啊啊了好几回,想要你抱,你都没理她。” 何婉仪这才瞧了朱兆平一眼,抿了抿唇,低声道:“你可知县令老爷要纳妾?” 朱兆平将何婉仪往怀里拢了拢,好笑道:“倒是听了些消息,只是到底是旁人家的私事,我也不好多问。” 果然如县令夫人所言,她这个相公原是个呆的,何婉仪不禁道:“是朱家大嫂呢!”说着动了动身子,在朱兆平怀里躺好,又道:“那位朱大嫂可是了不得,先是勾搭上了钟家二爷,后头又勾搭上了县太老爷,瞧着县令夫人挺着大肚子还折腾着这些事儿,那个朱大嫂实在可恨。” 朱兆平自以为已经见识过了天底下最恶毒的妇人,没想到这个竟比他娘还要厉害。只是到底不干他的事,于是道:“这般听着,我倒是可怜言哥儿,跟着这样的娘还不定学成什么样子呢!” 何婉仪想起朱嘉言那么小的时候就会跟着吕素素一道来陷害他,不觉叹了口气:“投胎到这样女人的肚子里,原也是他前世的债。” 两人唏嘘了片刻,何婉仪到底还是没把凌氏算计的那事儿说给了朱兆平听,心想着吕素素要是死了,她抱着健健康康的妙莲回了朱府,也算是揭去了先前的事儿,以后就都是太平日子了。 到底是县令老爷后宅子里的私事儿,凌氏说给她听她就听,不说的,她也不敢随便打听。何婉仪只叫周荣轩盯着吕素素那里,唯恐乱打听再惹祸上身。 原本是风平浪静的,可这一夜,吕素素住的那宅子莫名其妙就起了一把大火。夜里头吹着风,那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噼里啪啦”的烧红了半边天。因着火势太大,竟是打水也救不下。 朱兆平嘱咐何婉仪好生待在家里,自己穿了衣服便骑马过去查看。 何婉仪站在自家庑廊下,肩上搭着一件披风,看着那漫天火霞,犹自不能相信,吕素素这样的人,就凭着一把火,这么容易的就能把她弄死了?她失神地看着那在雨中犹自蒸腾不休的火焰,心想着,难道在后宅里,就只有枉顾了良心,将人命示为蝼蚁,轻贱为草芥,才能好端端的活下去吗? 静静站在这寒风中,何婉仪拢紧身上的披风,只觉得一颗心都跟着冰凉透了。 第065章 朱兆平直等到外头的天都黑透了才回了家来, 何婉仪瞧见他便打发人将妙莲抱走,快步迎上来问道:“如何了?那朱大嫂她……” 白日里何婉仪也遣了人去打听,可因着那处宅子被衙役围得密实,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却也没打听出来什么有用的, 只知道死了个人, 却也不知道死的是谁。 -- 第120页 朱兆平叹了口气, 将官帽摘下搁到桌子上,瞅着何婉仪道:“死的是锦娘。”说完坐下,又把眼看向何婉仪:“我听说,这事儿恍惚是县令夫人弄出来的,你, 你之前可听说过什么风声吗?” 何婉仪本还震惊着,听了这话往朱兆平脸上一瞧,见他神色闪烁,目中似有猜疑,先是一愣,随即恼道:“四爷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这事儿跟我有干系?” 朱兆平见她恼了, 忙起身走了过去,将她的手拉起来, 温声道:“娘子误会了,我没有猜疑娘子掺和进了这等事,我只是, 我……”他面露苦涩,渐渐站起身来,重新坐回了位子上,好半晌才叹道:“以前家里有个丫头叫青柳, 最是爱说爱笑的性子。那一年她同我说,她家里将要来赎她,她表哥还在外头等着她出去成亲,可转头她就跟了父亲,后来生产的时候一尸两命,一个也没留下。” 何婉仪倒还是头回听说这个,面露出疑惑,不解道:“四爷怎个突然说起了这个?” 朱兆平摇摇头,面露哀容:“不是突然。”说完定睛看向何婉仪,容色却有些古怪道:“你可知道,那青柳非是难产而死,却是太太买通了产婆,待到生产时,叫那青柳生不下来,这才一尸两命。” 何婉仪心头一震,惊诧地看向朱兆平。这等秘事,还涉及大太太,这位爷怎就这般说给了她听? 朱兆平的手已经伸了过去,将何婉仪的手紧紧握住,眼中似有殷殷期盼。 何婉仪却觉得他的手滚烫得很,跟平日的柔软温暖不一样,又见他脸色有异,不觉有些心惊害怕,便往后挣了挣。 “别动。”朱兆平忽然说道,他将何婉仪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摩挲着手垂下眼慢慢道:“我只是想着,便是县令看上了朱大嫂,要纳妾,县令夫人虽不喜,却也不该下了这样的毒手。眼下虽不知道死的为何是锦娘,可便是朱大嫂,却也罪不至死。更何况左右邻舍都住着人,若是戕害了无辜,难道那始作俑者心里就不懊悔吗?” 虽说何婉仪也觉得县令夫人的手段毒辣了些,虽意在除掉毒妇,到底那火势牵连了周遭的百姓,虽不曾伤及性命,到底损了些财务。但是听了这话,却还是一口闷气憋在了心口,用了将手挣了回来,瞪着眼尖声道:“你知道什么?你只觉得那女人不该死,可你都知道她背着人干了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说着从位子上站起,愤怒地瞪了朱兆平一眼,恨声道:“你觉得她可怜,她可赎,难道你忘了,我生产的时候,是谁安排了锦娘过来在院子里哭闹。若是我想不开,一时动了怒,难道就不会有一尸两命的悲剧吗?还有你,枉你读了一肚子的书,却是个睁眼瞎,你难道没瞧出来,那位朱大嫂对你有意?因着你撵了她,她将我恨了又恨,不但寻了锦娘这个窑姐儿过来勾引你恶心我,便连郑家那位出身勾栏的二房,也是她寻了来,故意闹得郑家阖家不安生,就只因着刘姐姐同我好。” 说到此处,何婉仪俨然怒极,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冲到已然目瞪口呆的朱兆平跟前,大声道:“你该是知道刘姐姐前阵子病危,差点没了性命。我告诉你,那是因为那女人教唆了那个窑姐儿给刘姐姐下药,想要了她的命。好在刘姐姐机警,躲过了这一劫,若是个蠢的,怕就这般悄无声息的死了,便是死了,也没人知道,她原是叫人给毒.死的。”说着悲从中来,想起自己那一世死得冤枉,不觉捂了眼睛,过去几步扶住了墙边的案几,轻声哭了出来。 朱兆平猛地听见了这么多他压根儿没注意,更不知道的事情,又见何婉仪哀声哭泣,慌慌张张地起身上前,想要揽住何婉仪的肩膀安慰她,却被何婉仪大力挣开,又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远远地推开。 何婉仪哽咽道:“你说为妾的可怜,我亦觉得她们可怜,便如你说的那个青柳,想来她也是不甘不愿才跟了老爷的。此后一尸两命,的确是太太这个做正妻的手段恶毒。可这位朱大嫂不一样,你可知她是先勾搭上了钟家二爷,又借着钟家二爷才勾搭上了县老爷。你说县令夫人手段太狠,我虽觉得她行事鲁莽,不顾旁人死活,的确不该,可这样的女人,又有哪个正妻肯愿意接纳她进门的?” 何婉仪见着朱兆平哭丧着脸,眼有愧疚,唇瓣微动着走上前来,似是想要抱住她。可她心里正恨得发痒,上辈子她确实做了错事,这个她认。可这个男人识人不清,他就没有半点错吗? 于是用力将朱兆平推搡过去,何婉仪涨红了脸道:“你当县老爷每日里寻你的晦气是为了什么,就是那位你嘴里头可怜可赎的朱大嫂在背后教唆的。县令夫人既能容得下旁的妾,却为何偏偏容不下她一个寡妇。说到底,还不是因着她行事不正。她还没进门呢,就让县令昏聩到了如此地步,不管不顾就为难下属,若是进了门,你当县令后宅还能安稳,他那县令的官帽就能戴得长久?依着她那下作的性子,怕是她一进门,没多少日子,就得给县令夫人办丧事。县令一味听她谗言,这官位怕也坐不安稳。” 朱兆平听到此处已然满心的惊惧,又见何婉仪气得胸前起伏,两颊泛着异样的嫣红,忙上前两步赔小心,小声道:“是我不好,是我眼瞎,都是我的错,怨我,赖我,我以前不知道才会那样说,现在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那样说了,你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 第121页 何婉仪通红着眼用力地瞪着他,她说了这么多的话,狠狠发泄了一回,脑子里已是有些糊涂了,见他这般赔小心,万般的委屈心酸浮上心头,不禁哭道:“你现在知道她是个黑心肝儿的了,可那时候你多喜欢她呀,说她贤惠良善,说她哪儿哪儿都比我好,我,我,我是蠢了些,笨了些,可我没那么坏的,逼死,逼死,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就那么说话的,我没想过那一回她就想不开,就,就跳了,跳了……” 心里的苦涩像是翻滚起来的茶叶,全都堵在了心口,何婉仪捂着脸蹲在地上,狠狠地哭了一回。一个出身勾栏的窑姐儿,凭着表面上的做戏,却将她一个正头妻子踩到了那种境地,她好恨,也好后悔,她那时候怎么那么蠢,就那么蠢呢? 朱兆平吓坏了,他想要去抱住何婉仪小心安慰,可何婉仪却怎么也不肯叫他近身,他急得团团转,脑门儿上都沁出了汗,将脑袋拍得“啪啪”作响,一个劲儿地给何婉仪赔小心,说好话,可都没用,眼见她哭得狠了,朱兆平也顾上旁的,只好打开门,想要寻了宋妈妈过来劝劝。 屋子里闹得这么厉害,外头伺候的人怎会听不见,早有人去说给了宋妈妈听。 这门一打开,宋妈妈便满脸焦急地往屋子里探头,见着何婉仪哭得死去活来,一副可怜兮兮被人欺负惨了的模样,立时奔进去抱住,连声问了几句。见何婉仪抽抽搭搭什么也说不出来,干脆叫了玉叶过来服侍何婉仪,自己个儿起身走到了朱兆平跟前,瞪大了一双眼,眼泪便跟着落了下来。 “姑爷,我们家姑娘虽憨实了些,可自打进了朱家的门儿,不管是太太这个当婆婆教导她,还是您那个救命恩人的遗孀欺负了她,她都忍着,小心翼翼地想着四爷的心思,再没叫四爷你为难过。可今个儿既然闹了出来,咱们也说道说道,不说旁的,就说那个姓吕的。” 说着狠狠啐了一口:“那个姓吕的,打从她住到东厢里,闹出了那么几回事儿,我便知道那是个不安分的。长着一副温婉淑良的模样,做的都是不要脸的勾当。你当哪家好女子会绕过了正妻叫个丫头在二门那里堵爷们儿的?别说她没跟了四爷,就是四爷真个儿纳了她做二房,叫个丫头去二门堵爷们儿,这种事儿也只有那等下贱不要脸的女人才会做。我们家姑娘看在眼里,气在心里,瞧着四爷没理会,便也都忍了。可四爷你不能当没看见呀!装迷糊,就叫我们家姑娘把委屈全都给吃了,四爷倒好,落得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您这心里亏不亏啊?依老奴说,便是要报恩,也没得这般报恩的,叫人掐住了脖子不敢吭声,就怕人说一句忘恩负义。若是如此报恩,这恩还不如不报,抹了脖子把命还回去,一干二净,倒叫人心里还舒坦些。” 宋妈妈嘴皮子利索,又是半句不饶人的,朱兆平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听得脸皮发青,浑身直哆嗦。他那张脸已经皱得跟核桃皮一样了,两只眼里满满的都是愧疚和后悔,可事到如今,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做出来的事怎么也抹不掉,他见宋妈妈终于住了嘴不说话,两只手并在一处做了个揖,求饶道:“我知道错了,妈妈您要骂,还请停会儿再骂,劳烦您去看看婉娘,我看她方才哭得厉害,您给劝劝,别叫她再哭了,仔细伤了眼。” 宋妈妈一怔,还没说话,何婉仪已经从身后走了过来。 朱兆平见着她便面露出喜色,还没说话,就见她红肿着眼哑着嗓子道:“妻妻妾妾这种事儿,明面上好似都是女人的错,不是正妻不大度,就是小妾不安分,可说到底,没一个人去说男人的错。太太虽恶毒,可我看着却觉得她可恨又可怜。为着个心里没她的男人手上沾了无辜人的血,自以为眼中钉拔了日子就好过了,可你瞧瞧她那日子,当真好过吗?老爷不敬重她,儿子怨恨她,还有一大堆的小妾通房恶心着她,她便是个恶人,也是个裹着黄连芯儿的恶人。四爷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今儿晚上不如去东厢自己个儿好生想想,为什么这些事儿我一个内宅妇人都能查探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却丝毫不知,是真个儿看不出痕迹,还是你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第066章 宋妈妈看着何婉仪喝了一碗安神汤后, 才服侍着她睡下了。只是她心里还有些话,只想说给何婉仪知道,遂同玉叶道:“你去瞧瞧四爷可喝了安神汤?睡下了不曾?茗双虽机灵,到底是个小子, 没得丫头细心, 你且去盯着, 省得叫四爷吃苦头。” 玉叶答应了一个“是”字, 遂转身离去,将门扉悄声关上。 何婉仪躺在床上,盯着帐子上的并蒂莲花,红肿着一双眼,懒懒地不想说话。 宋妈妈心疼地看着她, 先是叹了一句:“究竟怎么回事,就闹成了这样子。”又叹道:“便是四爷哪里不对了,姑娘气性也大了些,到底是个爷们儿,脸皮薄了些,怕是心里头在了意, 以后姑娘吃亏。” 何婉仪扯了扯嘴皮子,哑着音儿道:“我已经不怕了。” 宋妈妈瞧着她脸上似有灰心之意, 心里暗惊,不禁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快告诉老奴知道, 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老奴怎么回去见夫人?”说着便是拭泪。 何婉仪无奈地坐起身给宋妈妈擦泪,叹道:“妈妈何必多心,我本也没什么的。”说着往后靠在床头上, 面有怅然道:“我就是看着刘姐姐,又看着县令夫人,心里觉得这女人活得苦。” -- 第122页 宋妈妈不明白,将何婉仪的手慢慢捂在手心,小心斟酌着道:“郑夫人瞧着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以后的日子又哪里不好?便是县令夫人,眼见着要生孩子了,若是个小子,这以后也不愁了,都瞧着挺好的,倒不知哪里苦了。” 何婉仪叹道:“这便不苦了?”说着摇摇头:“我觉得是苦透了,不过是挣不过命,只能忍着罢了。” 宋妈妈一脸莫名,何婉仪也没想她能明白,拍了拍她的手道:“妈妈去睡吧,闹了一回,我也乏了。” 宋妈妈只好道:“便是姑娘心里不痛快,要发作,也得慢慢地发,到底有了五姑娘,不好这般不管不顾的。” 何婉仪胡乱点了点头,宋妈妈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好起身吹灭了灯,往外头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何婉仪一个人躺在床上,虽浑身疲倦,却觉得心里再没有这般平静过。不必再时时刻刻的计较,这贤妇该怎么做,心里仿佛卸下了重担,只觉得整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相较于何婉仪难得的自在,朱兆平却是彻夜难眠,躺在床上左右翻转,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得明白,一时又糊里糊涂,他本以为这后宅里的女人,便是套着一层画皮,剥了去也就见着了真面容,可眼下却不敢这么肯定了,似那位朱大嫂,不就跟条美人蛇一般,蜕了一层皮又一层皮后,竟还套着一层皮。 朱兆平长长地叹气,想起方才何婉仪对他的那些质问,不觉沉下心来。 他真不知道那位朱大嫂待他似有不同吗?当然不是,他虽鲁直,却也有所察觉的。但是他却想得简单,不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嘛,他只好好当着那无情的流水,自也不必理会那落花怎么个有情。至于那落花会不会因情生恨,朱兆平还真个儿没想过。 只是今个儿闹了这么一回,以往那些只觉得扰人心烦的事儿都凑在一处,朱兆平才渐渐觉得心惊了起来。可不是婉娘说的那些话,但凡她是个心里想不开的,憋不住的,当即闹出来,不说她自己个儿要遭罪,怕是依着他的性子,也要觉得她小题大做了。 这般想着,朱兆平便睡不下去了,从床上下来到了门口,打了门只觉冷风倒灌,冻得他直打寒战。正屋里却已经熄了灯,朱兆平无奈地在冷风里打了一会儿哆嗦,只得把门重又关上。 可他还是睡不着,他一点一点的想着,一点一点的觉得心惊。若是当初婉娘没忍着,一件事挨着一件事地发作,闹来闹去的,依着他的性子,他们二人就只会愈发的疏离,夫妻情分渐冷,又哪里去说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之言呢? 朱兆平瞪大了眼,直瞪到鸡叫三遍,将要天明,才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便有丫头过来敲门,唤他起床。 脑子里疼得厉害,眼下又挂着两团青黑,朱兆平摇摇晃晃走出门,倒把宋妈妈吓了一跳,忙叫人去烧了一壶菊花人参茶来给他喝。 朱兆平揉了揉眼,拔脚就往正屋里去,嘟囔道:“我去看看婉娘。” 宋妈妈忙上前拦下,脸上似有不安,可嘴上的话却是说得利索又硬气,道:“奶奶昨个儿受了惊,又累了一场,这会儿还没起身,四爷若是无事,不如由着奶奶去。她自打生了五姑娘身子骨就没以前利索了,四爷瞧着五姑娘的面,可万不能生了恼才是。” 朱兆平一愣,虽肚子了有千万句话要说,脚下却是停住了,叹了叹道:“也好,叫她好生歇歇。” 等着朱兆平去西厢吃早饭,宋妈妈火急火燎地就跑进正屋叫何婉仪起床。偏何婉仪怎么也不肯应,只将身子翻了个身,眼皮子动也未动。 宋妈妈没法子,到底也心疼她昨晚上吃了苦头,便搬了张凳子守在门外,提防着朱兆平吃了早饭再折身回来。 因着朱兆平衙门里头还有事要交接,在庑廊外等了又等,只不见何婉仪起来。偏宋妈妈跟只拦路虎堵在门口,又不许他进去,没法子,只好交代宋妈妈等人小心伺候,便出了二门,带着茗双往外去了。 何婉仪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只觉得心平气顺。 玉叶见她终于醒了,欢喜不迭,忙叫人烧了热水送进来,亲自服侍着何婉仪泡了一回澡。 何婉仪只觉浑身舒坦,又命玉叶将前些日子置办的新衣拿来换上,等着穿戴妥当,愈发觉得神清气爽,自以为她这幅模样,才真正算的上脱胎换骨了。 才坐下用饭,宋妈妈手里拿着一封信从外间走了进来,瞧见何婉仪先是一喜,等着人到了跟前,出口却是好一顿埋怨,只说何婉仪不该由着性子耍脾气,倒叫她跟着担惊受怕,唯恐朱兆平恼了。 何婉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着宋妈妈唠叨完了,问道:“妈妈手里拿着什么?” 宋妈妈这才想起这封信,忙说道:“是县令夫人叫人送过来的。” 何婉仪虽知凌氏过得也不容易,可一想到她草菅人命,随意纵火,心里却觉得尤为胆寒,故而迟疑了片刻,才伸手接过了那信。 信上寥寥数句,何婉仪一字一字看过后,一早上都洋溢着的松快尽数消散,腹中开始隐隐作疼,叫她忍不住皱起眉来。 宋妈妈担心道:“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儿?奶奶的脸色怎的这般差劲?” 何婉仪摇摇头,片刻后说道:“叫人去衙门里送信,若是四爷得了空,叫他往家里来一趟。” -- 第123页 朱兆平这一日办公很是漫不经心,他时时想着昨夜的事,心里又是后悔,又是埋怨自己粗枝大叶,想的太少又太简单。等着何婉仪的口信一到,他便找了个由头,骑了马往家里奔去。 进得门先是喊了一句婉娘,待看见何婉仪脸色阴郁,似弥漫了一层乌云,端之便叫人心生不安,忙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又道:“可是身子不爽,可有叫了郎中来?” 何婉仪摇摇头,将朱兆平握在自己肩上的手一按,不安道:“四爷,那火不是夫人放的,原是那位吕娘子放的。”她说完这话,不觉眉心紧蹙,不详之色已溢于言表。 朱兆平一怔,忙低声询问:“这是怎么说?” 何婉仪慢慢说道:“县令夫人本是想要了结了吕素素,她买通了吕家的一个丫头,将药下在了汤饭里,只要吕素素吃了,一时半刻的便能要了她的命。” 朱兆平只凝神屏气,等着何婉仪说下去。 何婉仪喘了喘气,又继续道:“也是吕素素命好,那饭菜才端上了桌,锦娘便打上了门去。” 朱兆平不解道:“那锦娘不是得了婉娘的接济,好好住在了尼姑庵里,又怎的打上门去了?” 何婉仪叹道:“四爷不知,那锦娘原已经寻了一户好人家要去做妾,那家大妇不能生,许诺她进门生了儿子,便给她做脸,抬了二房做正经的姨奶奶。偏偏这个当口,吕素素得了风声,便寻上门将锦娘的底细说给了那家大妇知道。那家大妇原是在庵了识得了锦娘,以为她是良家女,家里遭了灾,这才落魄到此。又见她能书会写,那手好字,比家里墙上挂着的字画还写得好看,这才起了纳进家里的念头。知道她出身风尘后,立时便回了这门亲事,只说以前说的都不作数了。锦娘好容易寻得了一个好去处,被搅黄了岂能不恨吕素素?这才打上了门去。” 朱兆平只暗自抽着凉气,犹自不解道:“便是锦娘不曾依着吕娘子之言,得了我的青眼,坏了咱们夫妻的情分,却也何必做到这份儿上,将人逼至绝路?” 何婉仪无语地瞪着朱兆平:“四爷瞧着机灵,怎的这般糊涂?那锦娘欺瞒在先,便是被搅黄了,也是她自己为身不正的缘故。至于吕素素为何这般,我听说吕素素那回大病,锦娘似是去奚落再三,惹得吕素素频频动怒,许是因此缘故,才种下了祸根。” 朱兆平只慢慢摇着头,满脸的不可置信:“瞧着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怎的背过人去,一个一个的都这般的心肠狠毒。一个见人有病故意雪上加霜,一个包藏祸心故意毁人亲事,如此行径,可见心黑。” 何婉仪满脸阴郁道:“可不是心黑,所以才有了这现世报。只是锦娘到底罪不至死,也不知吕素素怎的哄住了她,两人竟是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饭。如今锦娘成了替死鬼,那吕素素放了一把火,抱着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里不安,总觉得她隐在暗处,一双眼便盯着咱们。四爷——”唤了一声,牢牢攥住了朱兆平的手,何婉仪的声音有些哆嗦,轻轻说道:“那吕素素不是个好人,她心眼儿毒,手段又多,我心里总是有个预感,她不会放过我们的。” 第067章 “四爷又带着人出去找了?”何婉仪将手里的碗搁在了桌上。 玉叶点头回道:“可不是, 又去找了。听说前阵子认识了一个厉害的,手下人多得很,许是过阵子就能找到了。” 何婉仪倒没想过,这个朱兆平竟是个死心眼儿的。那一天她说她害怕, 于是等着他手里的差事全数了了, 本来已经收拾了包袱要往家里去了, 偏他不肯走, 非要找到吕素素不可。只说这样的女人若是寻到了,虽不好将县令夫人掺和进去,可一个放火罪却是少不了的。只要进了大牢,是死是活,便由不得她了。 “四爷也是盼着奶奶得个心安。”玉叶说着便叹道:“四爷也算是有真心了, 等会儿他回来,奶奶好歹给个笑脸儿,两口子过日子,老这么客客气气的,成个什么样子了。” 何婉仪将手上捻着的一朵花砸了过去,嗔道:“你个小丫头也来教训我了。” 玉叶将那花捡起来放在桌子上, 又端起托盘道:“奶奶不听劝,等着回了家, 看夫人教训你。” 宋妈妈正抱着妙莲进来,见玉叶这般说话,立时骂道:“你这丫头怎么跟奶奶说话的?” 玉叶涨红了脸, 忙低下了头,端着托盘很快走了。 宋妈妈这才进了屋里,笑道:“五姑娘找奶奶呢!”说着将朱妙莲颠了颠,笑道:“你瞧这是谁呀?” 朱妙莲已经七个多月了, 长得唇红齿白,肥嘟嘟的,叫人看见了就要喜欢,这会儿她瞧见了何婉仪,立时兴奋起来,摇着小胳膊啊啊乱叫,手腕上带着的金铃铛被她摇得“玎玲”作响,偏她又歪着脑袋去看,看着再摇了摇,就露出笑来,就跟年画上的女宝宝一样。 何婉仪忙坐起身抱她,喜欢得不行,又笑叹:“我这阵子胳膊酸疼得很,偏她来找我,我还忍不住要抱她。” 宋妈妈笑道:“当娘的都这样。”又道:“晚上我给奶奶寻几张药膏子贴一贴。” 何婉仪摇摇头:“不贴,前几天我贴过,妙莲不喜欢这个味儿。”说话间见朱妙莲的一双眼总是盯着桌子上的那盘子樱桃看,不觉笑出声来:“这丫头可知道好赖了,但凡被她盯住不放的,都是稀罕玩意。”说着捻了一个拿到朱妙莲眼前逗她玩儿,又道:“这樱桃原不是时令果子,也不知四爷哪里弄来的,我吃着不好,酸得很。” -- 第124页 宋妈妈见朱妙莲被她亲娘逗得啊啊直叫,不忍心道:“奶奶给五姑娘尝尝,她觉得酸了,自然就不吃了。” 何婉仪就笑了:“要吃也不能这样子给她,妈妈去拿个碗来,再拿把小银勺,将这樱桃碾成果泥,给她吃了也放心,省得这樱桃圆溜溜的,一个不留神再噎着了,可不是要吓掉我的半条命去。” 宋妈妈忙点头:“很是很是,以前也听说过,有那等粗心大意的给孩子吃葡萄,那么大个儿又圆溜溜,直接卡在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活活儿就噎死了。” 何婉仪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忙将妙莲往怀里抱了抱,又亲了亲,心想这么个宝贝蛋儿,她可得小心看好了才是。 到了半下午,朱兆平一身疲倦地从外头回来了。 他去找那个吕素素,原是为了安婉娘的心,心想着找到了塞进大牢里关几年,也好叫她以后乖顺些。可找了这么些天总也找不到,他越找越害怕,越找越心慌,这么个妇道人家,还带着孩子,手段竟是这般的厉害,就跟泥牛入海了一样,哪里都寻不到。她又心思歹毒,这般的人物若是放任不管,以后叫她得了机会,可不是要闹出更大的乱子。也难怪婉娘说自己心里不安,现如今,他也跟着一起不安了。 何婉仪一见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今个儿依旧是一无所获,命人上了热茶来,客客气气道:“今个儿四爷受累了。” 朱兆平一见何婉仪这模样就牙疼,没吭声,捧着那碗茶喝了个精光,忽地掀起眼皮道:“我要是找到了吕素素,叫她以后再也烦不着你,你以后便不许这样待我,可行?” 何婉仪眨了眨眼,故意气他:“四爷说什么呢,妾身不明白。” 朱兆平有些牙根发痒,咬牙切齿了一阵子,又忽地叹了气,道:“我以前不是不知道嘛,不知者无罪,你老这么怪我,我心里怪难受的。再说了,你看出来了却不告诉你,说起来,你也要连坐,跟我一样有罪。” 何婉仪怪叫道:“这么说还是我的不是了?” 朱兆平有些讨好地笑道:“哪里敢怪你,自然是怪不到你头上去的。” 何婉仪瞪了他一眼,想起玉叶那般的性子也开始说她了,心想着难道真是自己个儿做得过了?不过还是心里气不顺,说道:“你说我不告诉你,可我真告诉你了,也得你信我才是。这是她干了这么多坏事都摆在了你的面前,由不得你不信,可若是前阵子我告诉你,你自己摸着心问问,你可真会相信?” 朱兆平就真个儿摸着自己的心想了想,实诚道:“我还真不会太信,也许还会以为你小题大做,将人想得太坏了。” 何婉仪嗤鼻笑道:“看看,叫我说中了吧!” 朱兆平却认真道:“可是你是我的妻,你素来的为人摆在那里,便是我当时不能相信,过后也会多加留意,叫人去盯着一些。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就一星半点也不信你的。” 何婉仪没说话,相比于上辈子,她这辈子的为人,的确是更能取信于朱兆平。想了想也觉得没意思,干脆撇开脸,也不肯再搭理朱兆平。 朱兆平一见她又闹起别扭,不敢说,也不敢劝,叹了叹道:“今个儿又见了个人,听说这人手段也厉害,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找到那女人。” 何婉仪皱起眉,转头道:“她又不是个神仙,总不能会那等遁地术,要我说,你许是想歪了,越找越远,才越来越找不着。” 朱兆平一听心里微动:“此话怎讲?” 何婉仪道:“曾听人言灯下黑,依我说,你倒不如去查查钟家的那位二爷,便是县令老爷也莫要放过,不定就查出些什么了。” 朱兆平皱眉道:“我已经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的。” 何婉仪道:“你那时候闹得风风火火的,外头又是风头正盛,他们必定都是蛰伏的,你如今越查越远,许是他们觉得已经平安了,便要有些动作。所谓是不动则已,一动则要露馅,你倒不如再去看看,反正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于是当夜,朱兆平便又踏夜而出,带了几个功夫极好的,还真个儿在钟二爷包着的一个暗.娼那里寻得了踪迹。吕素素虽是心思诡诈,可真刀实枪硬碰上,她那点子花样子压根不够看,很快就被制服了。 钟二爷吓得不轻,虽知道朱兆平卸了职,如今也不是官身了,可这女人惹恼的却是县令夫人。如今县令老爷有了新欢,早把吕素素这人抛到了脑后,若是夫人在县老爷那里吹吹风,便够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兆平并不想跟钟二爷算账,他身后还有个钟家在,少不得还要多看几分颜面。只是却打定了主意,准备过几日写封信给钟员外。钟老夫人是个溺子无度的,这位钟二爷,还是交给钟员外看着比较妥当。 吕素素被人五花大绑堵着嘴送到了县令夫人的屋子里,朱兆平原先不是这么打算的,他左思右想,还是下不了手,要了吕素素的性命,想着送到那些偏远的山里头叫人看着,只要不跑出来作恶,也就算了。 可当他亲眼看见那女人满口的咒骂,满眼的怨恨,就只觉得心惊肉跳,觉得地狱里头的恶鬼都没这女人这么凶悍可怕。他脑子里想着婉娘,又想着还不足一岁的妙莲,忽然间觉得,这女人还是死了得好。 -- 第125页 “你真把那女人送到县令夫人那里了?”何婉仪瞪着眼道:“县令夫人不会放过她的,她会死的。” 朱兆平平静地抱着妙莲,手里拿着铃铛逗她玩儿,说道:“我知道呀,就是因为知道,才把她送过去的。” 何婉仪顿觉无话可说,又觉得心里有什么慢慢生了出来,叫她心里痒痒的,也不好就再故意装客气去对付朱兆平,叫他心里不快。只是瞥眼看见那边满地滚笑得正欢的朱嘉言,又皱起眉道:“虽说稚子无辜,可他到底是吕素素生的,我可不想养着他。” 朱妙莲挥舞着手臂去抢那个铃铛,忽地一巴掌打在了朱兆平的脸上,声音脆响,倒叫屋子里的人都惊住了。 何婉仪有些担心地看着妙莲,伸出手道:“给我抱吧——” 偏朱兆平哈哈大笑起来:“好,是个有力气的,以后寻个师傅教给她一些腿脚功夫,以后我就不怕她被人欺负了去。” 何婉仪无语道:“内宅里的妇人过招,哪里还是真刀实枪的。” 朱兆平脸上的笑立时就没了,默了一会儿,叫人抱走了妙莲,也带走了朱嘉言,等着屋里空了,才道:“我已经寻好一个人家了,那家男人生不出孩子,就想要个能给他承继香火,以后能坟前烧香的人。我把言哥儿送了去,只说这孩子无父无母,以后绝对没有什么好牵绊的。他们高兴地很,要给我磕头,还要给我钱财。我都没应,只叫他们应了我一条,他们若是搬家,一定得捎个信儿给我。到底是恩人的孩子,我得看着,不能叫人给亏待了去。” 何婉仪慢慢点着头:“没错,万一那家人又生出了儿子,这个便成了烫手山芋,不定就要生出坏心了。我虽不喜欢他,也不想看见他,可给间房子给口饭吃却是愿意的,那么小的孩子,还没懂事呢,人好好教着,以后也会是个好孩子的。” 朱兆平想起他把孩子抱走时候,那位吕娘子一双几乎要沁出血来的眼睛,即便嘴巴上被用力绑着一根绳子,可那绳子也慢慢渗出了血来。她虽坏,却也是一个母亲,跟孩子分别,必定是舍不得的,可她要死了,孩子就不能继续跟着她了。再说,即便活着,依着她那副蛇蝎心肠,也难教出好孩子来。说来说去,还是离开得好。 第068章 暮春的风带着些许甜腻一股脑儿都吹了过来, 何婉仪手里端着碗莲子茶斜斜地倚在梨花木交椅上,看不远处的庭院里,朱妙莲踩着千层底珍珠软缎绣鞋,一摇三摆慢吞吞仿佛蜗牛一般的走着, 不觉抿着唇笑了起来。 都说刚出的娃儿见风长, 果然是不错的, 翻过年没多久, 妙莲便长大了许多,又挣着非要自己个儿走,这才多久,就不用人扶着能自己个儿走路了。 抿了口水,何婉仪看见金枝一步一跟, 张着两条手臂目光专注而又小心翼翼地盯着前面的妙莲,仿佛那是个金宝贝一般,不觉目光一沉,继而又腾起一抹浅淡的轻柔,随即就抿着唇又笑了。 大约是主子不一样了,这底下的奴才也跟着有了变化。自打她从苍桐镇回来后, 金枝的一双眼里除了她,就只有妙莲, 从未见她在朱兆平跟前故意露过脸,瞧着那模样,分明就是一心一意只想着她的。 何婉仪想了好久, 也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将金枝放在了妙莲身侧伺候。便是那个玉露,她也没撵走了她,只是对她淡淡的, 不多重用,也没有故意苛待。毕竟连荷香都变了,还有谁不能变呢? 何婉仪偏头看见荷香笑盈盈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远远瞧着,里面放着几个白瓷碟子,整齐地码着几块儿糕点,笑了笑,重又将茶碗端起来抿了一口,笑着喊道:“金枝,姑娘要饿了,把她抱过来。” 妙莲走路正走在兴头儿上,听见何婉仪叫她,竟仿佛听懂了一般,抬起小脸瞪起眼,分明就是不愿意不高兴的模样。金枝去抱她,便用力挥起小手打在了金枝的手臂上,啊啊叫了两声,便去推搡。 金枝为难地站起来,看向何婉仪,喊了一声:“奶奶,姑娘不愿意回去。” 何婉仪心惊于女儿心眼儿的通透,见她分明不肯,也就摆了摆手,道:“那就由着她吧!”话落,荷香已经到了跟前。 荷香也是跟着回到潭溪镇后,才知朱家的富贵,不禁大喜过望,心说自己果然还是有福气的,能进了这般的人家做个丫头。心想着只要她忠心耿耿,瞧着奶奶的性子是不会亏待她的,以后要是能嫁给府里头有头有脸的管事,这辈子也算是有着落了。 将盘子轻巧搁下,荷香福了福道:“奶奶,这是厨房新做的梨花糕,桃花糕,还有奶奶昨个儿念叨过的梅子糕,黏豆糕,奴婢担心奶奶吃着腻,又叫厨房做了碗荷叶羹,奶奶趁着热乎,赶紧尝尝。” 何婉仪素来知道荷香是个能干厉害的,如今跟了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讨好她,倒愈发觉出了这丫头的好处,不觉笑道:“你这丫头可比玉叶还要能干多呢!” 荷香听得欢喜,却还谦虚,说道:“奶奶谬赞了,玉叶姐姐心灵手巧,是个玻璃心肝儿的玲珑人儿,又哪里是荷香能比得过的,只是奶奶宽厚,不嫌荷香粗苯,荷香也只能忠心做事,才好报答一二。” 何婉仪微微含笑,没说话,将眼睛看向了又摇摇晃晃往东边儿去的妙莲。荷香自然是个得用的,可惜心思太过机巧了些,能言会说的,虽她多有倚重,心里却还是嫌这丫头太活络了些,故而要紧的差事,倒是一件也没叫她去办过。 -- 第126页 荷香见主子不吭声了,忙上前拿了小碟子和小银叉子,扎了个梅子糕放在碟子里搁在何婉仪面前,便弓腰退后了两步慢慢站定,眼睛眯着往前看,不觉脸上也露出欢喜来。 何婉仪正看着朱妙莲发现了一只花蝴蝶,蹒跚着脚步作势要追,偏脸上有急色,两条腿却不听使唤,慢吞吞一步一抬,模样甚是讨喜,不觉捂着唇轻笑,一瞥眼,便瞧见了大太太跟前的荔香进了园子,不觉皱起眉,心中微有不喜。 荔香一路走来,提着裙上了石阶,快步上前福了福,笑道:“给奶奶请安。” 何婉仪曼声道:“是荔香姐姐来了,不知所为何事?” 荔香的眼睛不由自主往妙莲那里望了望,笑道:“太太说屋子里冷清,想要把五姑娘抱过去住上几日,叫奴婢过来说一声,先带了五姑娘过去,至于姑娘的衣衫铺盖,太太说五福堂都备好了,棠梨阁这里的便不用再拿过去了。” 何婉仪将手里的茶碗搁下,脸色淡了淡道:“荔香姐姐说笑了,五姑娘才多大点儿,又哪里离得开亲娘。再说太太年纪大了,前阵子不是还喊着身上疼,郎中都说了要好生养一养,怎好叫五姑娘去了五福堂聒噪她。再说五姑娘虽小,到底闹腾了些,又爱吵闹,依我说,倒不必专门搬过去住,若是太太想念,便带过去吃上一顿饭,或是玩上一时三刻的,太太累了便抱回来,还便宜些。” 荔香只轻轻笑着,等何婉仪说完,便又笑道:“太太说了,我自然也是愿意享清福的,只是婉娘如今又怀了身子,平哥儿膝下还当添一个儿子才成样子,五姑娘到底活泛了些,虽然我一把老骨头了,可想着以后,还是能拼着一口气儿的。” 何婉仪心中陡生不悦,只是话已至此,多说无益,笑了笑道:“既如此,便谢过了太太的一番好意。” 等着荔香叫了金枝抱着朱妙莲离开了棠梨阁后,何婉仪端起小碟子咬了一口梅子糕,说道:“你去把这件事告诉给四爷知道。” 荷香忙屈膝应是,转身便去了。 何婉仪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微微叹了口气,眼下的日子可比任何时候都要好过,只除了大太太时不时便要闹上一出,给人添些堵。不过她虽不悦,却也不甚在意,反正朱兆平每回都是护着她,给她撑腰的,大太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勾当做的太多了,偏她乐此不疲。 腾出手轻轻抚在肚皮上,何婉仪微微含笑。这里正孕育着她和朱兆平的第二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是上天对她的额外恩赐。她缓缓吸了口气,满鼻的花香透着股淡淡的清甜,何婉仪仰面迎着暖光,缓缓地笑了。 不及掌灯时分,朱兆平手里抱着朱妙莲从大门外哈哈笑着就走了进来。 何婉仪见他父女两人回家来了,忙叫荷香吩咐摆饭。 朱兆平将朱妙莲搁在堂屋里的地下,叫人带了她去净手,自己个儿大步走了过啦,弯下腰仔细看了一回何婉仪的脸,笑道:“瞧着气色还好。”又问道:“今个儿吃得可香?可觉得胃里恶心?” 何婉仪回道:“午间那小魔王在太太屋里用饭,我这里清净得了不得,自然是吃饭也香甜,睡觉也香甜,只是听说太太累得倒仰,中午饭也没好好吃。” 朱兆平一听太太两个字,先是皱一皱眉,后头又似笑非笑神色复杂,说道:“你不知道,我往五福堂去的时候,太太正唉声叹气,扶着腰只喊疼,见我去了,就叫我赶紧把妙莲抱走,说再多待会儿她头风症就要发作了。” 何婉仪听得直发笑,问道:“怎闹得这般凶,金枝也跟着去了的。” 朱兆平不耐烦细说,便叫了金枝过来:“你说给奶奶听。” 金枝想起白日里那一通热闹,不觉眯起眼唇边带笑,说道:“姑娘本来走路走得好好的,又看见一只蝶,心里高兴,叫荔香一催二催就给抱走了,到了五福堂便不高兴了。太太倒是摆了满桌子的糕儿糖,笑眯眯来哄,可姑娘偏不许太太抱她,一挨着便要叫嚷。太太没法子,便叫奴婢哄着姑娘高兴。姑娘不肯抱,非要自己个儿走,便东走西走,将屋子里能够得着的东西嚯嚯个遍,砸了好些的碗儿碟儿的,还把太太最喜欢的一个玉净瓶也给打碎了。奴婢见势不对,便要抱了姑娘告退,偏太太不许,便只好继续留下。中午吃饭更是糟糕,姑娘手里握着个包子也不知怎的便砸了出去,掉到了汤碗里,溅了太太满脸的汤水,那是肥肥的老母鸡熬出来的汤汁,可把太太气坏了,便责骂姑娘是个坏种。也不知道是不是姑娘听懂了,忽地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偏巧老爷回来了,见着了就把太太骂了一通,又抱着姑娘哄了许久。”说着叹了叹:“瞧着五姑娘倒还喜欢老爷,老爷抱她倒是愿意的。” 何婉仪听到这儿已经是目瞪口呆了,她的妙莲她最是清楚,虽活泼好动了些,却是个最好带的女娃娃,平日里可没叫她多费心思,怎的到了大太太那里,听着却像是个混世小魔王一般。想着咂嘴叹道:“我怎听着很是玄乎,倒不像是我的妙莲了。” 朱兆平摆摆手叫金枝退下,哭笑不得道:“可不是嘛!我听着都觉得发晕。这丫头莫不是长着七窍玲珑心,我瞧着她倒像是故意的。”说着叹了叹气,看着已经收拾干净,正被宋妈妈牵着手走过来,一脸乖巧的朱妙莲,摇摇头道:“这才长到了一岁,以后再大些,可是了不得了。” -- 第127页 何婉仪心里虽觉有异,但也没放在心上,看女儿又好好回到了身边,笑着拍拍手道:“莲儿过来,到娘这里来。” 朱妙莲已经含糊不清地能蹦出几个字了,当即挣开了宋妈妈的手,张开两条小胳膊摇摇晃晃扑过来,嘴里道:“娘抱,娘抱……” 宋妈妈忙拦住她,将她慢慢送到何婉仪跟前,含笑吩咐道:“姑娘要小心了,你娘肚子里可有个小弟弟呢,可是碰不得。” 朱妙莲竟然就乖乖听话了,乖巧地依偎在何婉仪身边,低声含糊道:“弟弟,弟弟好,好……” 第069章 到了夜里, 正待洗漱安歇,忽听得远处院子里传来几声凄厉惨叫,何婉仪受了惊,忙扶着心口站好, 皱眉道:“哪个叫的这般凄厉, 唬了人一跳。” 宋妈妈却是忧心忡忡道:“听着倒像是二奶奶的声音。” 玉叶也跟着一脸惊惶:“仿佛是太太院子里传来的。” 何婉仪一听便沉了脸, 将围在脖子上的大巾子扯下来扔在脸架上, 道:“走,去看看。” 宋妈妈忙上前拦住:“奶奶又去做什么,眼下奶奶还怀着身子,仔细冲撞了。”见何婉仪纤眉深锁,又低声劝道:“如今太太也不敢寻了奶奶的晦气, 奶奶既得了自在,就好生顾着自己就是了。至于旁人家的事,就别管了吧!” 何婉仪摇摇头道:“不成的,太太那性子,怕是要逼死二嫂子了。”又道:“许是太太今个儿在妙莲跟前吃了苦头,有气儿没处撒, 这才大半夜不睡觉,又召了二嫂子过去寻晦气。我不能听见了装着不知道, 总是我挺着肚子,太太一时半刻的也奈何不得我,就去看看, 算不上什么。”说着拔脚就走。 宋妈妈劝阻不得,只得跟着一道儿去,又叫了荷香来,嘱咐她赶紧去前院书房里寻了朱兆平来。 夜风习习, 暖气融融,正是晚上松散安歇的美妙时候。五福堂的佛堂里,邹氏却跪在地上,身上已经挨了好几下,正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她那几声喊得厉害,倒也不是真个儿就打得这么疼,她就是太灰心了,这样的苦日子仿佛熬不到头儿一样,悲从心生,便不管不顾喊了起来。 大太太气得直哆嗦,这么些年了,这老二家的就跟一坨软泥一般,她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她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今个儿好了,这是胆子大了,皮痒欠收拾了。 “把那副银针拿过来。”大太太将手里的戒尺扔在了地上,戒尺打上去,又累还留印子,不如用银针,扎她个半死,等明个儿人问起来,那针眼儿也已经没了! 邹氏浑身抖得厉害,匍匐在地上哽咽道:“太太,好太太,求你饶了我吧!我小日子来了,这几天正不舒坦,太太高抬贵手饶了我,我感激不尽,给太太早晚上香。” 大太太冷哼一声:“稀罕你那香,谁知道你在菩萨跟前是替我说好话呀还是在咒我。”说着一甩袖子,板起脸道:“针呢!还没拿来!” 邹氏心死如灰,干脆豁出去了,抬起头红着眼恶狠狠道:“太太不饶我,我这就去死。” 大太太笑了起来,在椅子上慵懒坐好,说道:“你去死,你赶紧去死。你死了,我就给老二再娶一门妻室。都说青竹蛇口儿,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由可,最毒妇人心。也不知道妙惜到了后娘的手里头,又是个什么情形。” 邹氏多年了只得了朱妙惜一个,大太太蛇打七寸,邹氏一瞬间泄了气,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大太太见她又开始哭喊了,恼道:“你再哭一声试试,明个儿我便叫老二休了你,再娶了妻室进来。” 邹氏到底不敢哭了,这个家里老夫人不管事,老太爷如今病恹恹的,更是不理会后宅。她这个庶子的妻室,便是真个儿叫大太太给折磨死了,顶多一口棺材,也不会有谁为她争辩一二的。想着只默默流着眼泪,谁让二爷是个庶子还是个窝囊废,谁让她娘家不顶用,原是个寒门贫户的出身呢! 夜色茫茫,两盏红灯笼分挂在大门两边,隐隐透着红光。 何婉仪挺着肚子扶着玉叶就敲开了五福堂的大门,看门的婆子见着是她,脸上带着笑,说话却不客气,嗔道:“这都要睡了,四奶奶还挺着肚子,怎的就跑来了?” 何婉仪瞥了她一眼,这婆子她认识,上辈子也是个仗着主子的势,眼睛就长到了头上,浑不知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不理她,一脚就踏了进去。 那婆子忙上前拦,刚碰到了衣角,就被何婉仪一个巴掌甩了过去,骂道:“你作死呢,敢在我身上动手脚。” 那婆子唬得不轻,忙跪下喊冤:“老奴哪里敢跟四奶奶上手,连衣角都没碰到。” 何婉仪冷着脸道:“我说你碰了,你就碰了,你非说没碰,倒找个给你作证的,一会儿咱们到大太太跟前辩驳辩驳。” 那婆子哑然失色,转过头四目张望,只是四奶奶骤然疾言厉色,这婆子素日里又是个欺软怕硬惹人恨的,一眼扫过去,目光所及之处,皆低下头去,竟没有人肯为她作证。 何婉仪冷冷一笑:“以下犯上还不知悔改,便罚你跪在此处,待我离去之时再起身。”说着再不理会,便进了内庭。 佛堂之中,那盒冒着银光的一排细针已经摆在了大太太手边的桌几上,邹氏跪倒在地,浑身打着哆嗦。 -- 第128页 大太太从盒子里取出一根细长银针照于烛火之上,那银针遇光清光乍闪,大太太笑道:“真个好锋利!”说着看向邹氏,骂道:“你这妇人,巧舌如簧心内藏奸,你以为你在内室里同老二说的那些话我一字不知?想要分出去单过,做梦吧!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别想逃出了我的手掌心儿。”说着起身过去,扯住邹氏的胳膊便要往下扎。 门扇却忽然被人敲响,丫头在外头道:“太太,四奶奶来了。” 大太太脸上浮起一层薄怒,直起身道:“她来做什么?”又扬声道:“叫她走!” 丫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了何婉仪,何婉仪微笑着摆摆手,示意那丫头退下,又提高了嗓音道:“太太,儿媳前来拜见,还望太太出来一见。” 大太太愤怒地将手里的银针扔在了地上,在屋子里团团转,低声咒骂道:“这个贱人,夜里不睡觉又来寻晦气,不过是仗着四郎宠她,四郎——” 朱兆平这回回来,待她的态度比以前好了许多,人也变得软和了,儿子能有这样的改变,实在让大太太又惊又喜。可偏偏好事难成双,那小子口口声声只说,他的这些变化都是那个何氏劝说所致,还叫她好生对待何氏,不可似以前那般,动辄苛责。 大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脑袋有些发胀发晕。她贪恋儿子少见的温情,却又不愿意承了何氏的这份情儿,那个何氏一回来便又摸出了喜脉,这些日子,她虽时常寻事生非,却常常避开不愿意见到她…… 何婉仪竖起耳朵听不见屋子里的动静,便示意玉叶上去敲门,又喊道:“方才听见太太院中传出惨叫,不知发生了何事,儿媳心中不安,故而漏夜前来,还望太太看在儿媳一片孝心的份儿上,将门扇打开,儿媳见着太太安好,也好能安心回去安睡。” 大太太觉得这会儿已不是头晕脑胀,她重重坐回椅子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周妈妈眼瞅着不对劲儿,便走到门前道:“多谢四奶奶记挂,只是太太已经安睡了,四奶奶不如明日里再来拜见吧!” 邹氏瘫在地上,虽然她约摸猜着了,外头那个何氏是过来搭救她的,可三两滴雨水又如何能解救得了大旱荒年,她这会儿若是敢喊出一嗓子,等会儿她要遭的罪就更多,于是垂着脑袋目光呆滞,并没有出声求救的意思。 大太太见邹氏如此心中稍有满意,摆摆手示意丫头收走了针盒,她按了按太阳穴,起身到了门前。 周妈妈忙将门扇打开一道缝,大太太透过缝隙,目光阴冷不善地瞪着何婉仪道:“知道你有孝心,多谢你了。”视线扫过何婉仪微微挺起的肚子,面色客气了两分,说道:“你如今怀着孩子,无事便待在棠梨阁好生休养,休要多管闲事。” 何婉仪没说话,眼睛往屋内瞟,大太太却将那道缝遮盖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看不到。 大太太见她眼神闪烁,似有窥探之意,愈发不耐道:“行了,眼下你已经看过我了,我好好的呢,你赶紧走吧!”说着两手一抬,便要关门。 何婉仪一不做二不休,摸着肚子“哎呦”一声,身子便往地上沉了下去。 玉叶惊慌失措,尖声喊道:“奶奶,你怎么了?” 大太太也被吓了一跳,这女人要是在她的五福堂出了事儿,想起四郎那个脾气,大太太就觉头皮发麻,忙推开门扇走了出去,扶住了何婉仪。 “快,把四奶奶扶到正堂里坐着。” 大太太才刚喊出口,何婉仪便扶着玉叶站起了身,脚上一拐,挤开了大太太进了佛堂,一眼便看见了跪坐在地上的邹氏。 “呦,这是怎么了?”何婉仪意味深长地看向大太太:“这深更半夜不睡觉,二嫂怎的跪在了太太的佛堂里?”眼睛一转,似笑非笑道:“莫不是太太看二嫂孝顺,就藏了什么宝贝要单独给了二嫂。” 大太太已经开始脸色铁青浑身颤抖,这个阴险狡诈该死的…… 何婉仪见大太太脸上不对,忙装出着急的模样,指挥玉叶道:“快,把太太扶进来,瞧着太太气色不好,可是病了不成?”又指挥琼脂道:“你去请个郎中过来。” 大太太用力压下了那口气,假笑道:“不必了,我没事。”又瞥向地上的邹氏:“便是有宝贝藏着,那也是要给了老大媳妇和你的,便是剩下的,也还有嘉宏,妙容,现在又有了妙莲,哪里又轮得到她。”说着冷了冷声线:“夜深了,你先去吧,今个儿未了的事儿,明儿个再说吧。” 邹氏单薄纤弱的肩头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她低低应了一声,踉跄着站起身,略整了整衣衫,才转过身慢慢走了过来。 何婉仪目光怜悯地看着她,如今的邹氏,便是那时候的自己,不过两辈子了,这个邹氏都比她惨了太多,大太太待她虽刻薄,但动手打她却是从来没有的。 “二嫂。”何婉仪略略屈膝,对着邹氏福了福。 邹氏垂着头低着眼,纤细了声音缓缓道:“四弟妹。”何氏到底是救了她,可明天呢,明天又有谁能救得了她。她心里想着,苦着,痛着,便抬脚迈过了门槛,跟游魂般慢慢往家里去了。 第070章 何婉仪才刚出了五福堂, 便瞧见急匆匆赶来的朱兆平。 朱兆平抹了一把汗,伸手扶住她,看着身后五福堂的大门慢慢关闭,低声道:“你怎的跑来了?” -- 第129页 何婉仪想起邹氏的可怜相, 于心不忍, 说道:“隔了那么老远, 我都听见二嫂子的哭喊声了, 我今个儿若是不来看看,如何能睡得着。”又叹道:“眼下老夫人不管事,老太爷又病了,大嫂子是泥佛管不了土佛,又有谁会理会二嫂子的事呢?我怕太太今个儿在妙莲这里受了气, 憋屈不过,就寻了二嫂去撒恨。左右我也无事,便过来看看。” 朱兆平怔了一会儿,忽而笑道:“你倒是不怕太太了。” 何婉仪将朱兆平的手一牵,笑道:“我这不是有四爷护着吗?再说了,看着我怀着身子的份儿上, 太太总会让我一两分的。” 朱兆平瞥眼看了看何婉仪,故意问道:“你还知道我护着你呢!” 何婉仪道:“自然是知道的。” 朱兆平面上浮起淡淡苦涩:“你既是知道我护着你, 待你好,如何平日里对我不咸不淡的。咱们成婚才几年,你便喜新厌旧, 心里就不爱我了。” 何婉仪吃惊地瞪着朱兆平,两辈子了,这么肉麻兮兮的话她还是头回听见,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朱兆平见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扑哧”一声笑了:“瞧你那模样,咱们老夫老妻了,说点子肉麻话也不为过。” 何婉仪怪叫道:“正是老夫老妻了,说这话才奇怪呢!”顿了顿又补充道:“四爷以后可莫要说了,我可受不了。” 朱兆平没吭声,握着何婉仪的手又走了一会儿,远远瞧见了棠梨阁的大门时,才缓缓道:“我就是觉得你对我淡淡的,心里不是滋味。” 何婉仪惊讶于他的敏锐,只是却不能承认,说道:“我哪里冷淡你了,你瞧我都怀了第二个孩子了。” 朱兆平哼了一声:“别说第二个了,就是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又如何。不用说别人家的,只说咱们家老爷和太太,不就生了我和我大哥两个。可你瞧瞧他们,跟仇人差不多。” 何婉仪没说话,眯起眼扶着朱兆平慢慢走着。 朱兆平见何婉仪容色平静,并无触动,心中只觉失落落的,将何婉仪的手又捏了捏,揉了揉,道:“你可是还为着那位朱大嫂的事情心里埋怨我?”又有些委屈道:“当日咱们说好的,我若是解决了那位朱大嫂,以后不叫你烦心,你便好好待我的。如今我说话算数,解决了那人,你却是食言了。”说着偏头看去,拿眼睛盯着何婉仪看。 何婉仪叫他看得不自在,皱眉道:“瞧四爷说的这话,我又哪里待四爷不好了?四爷吃穿住行哪一样我不操心,四爷还说我待你不好,天地良心,四爷怎就说得出口来。” 朱兆平默了默,轻声道:“你将我照顾得很好,周到细心,没有哪里不好的。”顿了顿叹道;“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就是老觉得心里难受,就跟心上扎了一根刺,偶尔就会隐隐作疼。” 不就是闲得了,何婉仪暗地里翻着白眼,拧紧了唇瓣抬起了脚,就进了棠梨阁的大门。 等着洗漱换了睡衣,何婉仪由着朱兆平小心翼翼服侍她躺下,瞥了他一眼道:“明个儿我要回娘家一趟。” 朱兆平点点头:“成,等明儿早上我去同老夫人和太太说。” 何婉仪眨眨眼道:“我想带着二嫂一道过去。” 朱兆平奇怪道:“叫了二嫂去做甚?” 何婉仪叹道:“今个儿若不是我过去看看,二嫂不定这时候还跪在五福堂挨打呢!” 朱兆平大惊失色:“你是说太太打了二嫂。” 何婉仪道:“难道你就没听说过吗?”将锦被扯了扯继续道:“我装着肚子疼闯进了佛堂,看见一个盒子正放在桌几上,那盒子我见过,里头放着两排银针。”又故意神神秘秘问朱兆平:“你知道银针是用来干嘛的吗?” 朱兆平瞧着她的脸色便知道那银针必定不是拿来认线缝衣服的,于是抿着唇没作声。 何婉仪见他脸色发沉,晓得他也猜着这银针是拿来做不好的事情了,于是道:“那银针针尖儿尖尖,拿来扎在人身上,又疼又解恨又不留痕迹,便是那人哭闹起来,那针眼儿那么小,等闲也看不出来。” 朱兆平脸色愈发不好起来,靠在床头上盯着帐子上纹绣的蝶恋花,心里只觉得沉甸甸的难受。 何婉仪见他不高兴了,叹了叹道:“我原也不想给你说了这些的,只是二嫂到底可怜了些,我总怕她哪一日想不开,便寻了短见。”说着,就想起了上辈子邹氏吊死在后花园的那棵大槐树上。她记不清那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时候漫天雪花飘散,邹氏单薄纤瘦的身子晃悠悠吊在那里,仿佛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 朱兆平的眼前立时又出现了青柳死的时候,那大片大片的红色血污,仿佛火焰一般,在他心里烧着烫着,叫他难受至极。他以为他的母亲只有那么残忍了,却没想到,那只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何婉仪有了身子后就乏困得厉害,她见朱兆平脸色难看得很,心说水要一口一口喝,饭得一口一口吃,且等他缓缓又再说也成。于是眯着眼,很快就迷迷糊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婉仪已经闭着眼睡着了,朱兆平忽然开口了,静静的,淡淡的,轻轻的,说道:“我知道了。” 第二天,朱兆平醒来的时候何婉仪还在沉睡,他看着她的睡颜,心里暖暖的,很欢喜,但也有些说不清楚的难受。她的确很周到,待他也很好,可美中不足,总有些什么东西仿佛是空着的,他想要填满,却不知道该拿了什么东西去填,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 -- 第130页 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朱兆平抱着衣裳轻手轻脚下了床,到了屏风后穿上。出了门,嘱咐丫头守着院子,不要闹出什么大动静,他才缓步走出了棠梨阁,准备往前院的书房里去用早饭。 早上的风已经带上了初夏的微热,朱兆平慢慢走在园子的小径上,一路走一路看,眼见着就要出了园子,到了前后院衔接的那处抄手游廊,忽地从一旁的小道儿上窜出一个人来,“扑通”一声就跪到了他的跟前。 朱兆平先是一惊,等看见跪在地上的是他那庶出的二哥,忙上前要扶他起来,惊道:“二哥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呢?” 朱兆恒往下坠着不肯起来,两只手藤蔓一般缠在朱兆平的手腕上,声音哽咽,满是凄楚,说道:“二哥这是走投无路了,大哥那里我去求了,可大哥不管,我也是没法子,只能求到四弟这里了,求四弟看在咱们流的都是朱家血脉的份儿上,搭把手,就帮帮二哥。” 走投无路?若不是昨夜里何婉仪说的那番话,朱兆平也不会明白这四个字的意味,可这会儿他却明白了,手上一用力,就将朱兆恒提了起来。眼睛看着他,认真地打量,嘴唇抖了抖,竟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在朱家的大宅院里,朱二爷朱兆恒就是一抹清淡的仿佛烟雾一般的存在,朱家的事情轮不到他去操心,当然有好事也轮不到他占便宜就是了。可朱兆平却还有些印象,他记得小时候一起去学堂读书,他的这个二哥也曾得到过先生的夸赞,说他聪颖敏锐,是个读书的好材料。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成了这么一副窝囊废的模样。 朱兆平慢慢缩回了手,眸中光芒渐深,心里有些说不清楚的酸楚。不必说,这都是他母亲的杰作。 朱兆恒的身量同朱兆平差不多,只是两人站在一处,朱兆平却显得玉树临风,身形颀长,朱兆恒就不一样了,整个人畏畏缩缩的,还不如家里头的管家瞧着更气派些。 清风在面容上徐徐拂过,朱兆平轻轻问道:“二哥想要四弟怎么帮?” 朱兆恒仿佛溺水之人得遇了救命绳索,忙道:“二哥没什么想法,就是想带着你二嫂离开朱家。便是在外头租赁一家小宅院有个容身之所就成。我也没想过沾手朱家的生意,我写得一笔好字,也会修书补画儿,只要肯让我们离开朱家,我们就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说完可怜巴巴看着朱兆平,眼中隐有水光晃动。 朱兆平心中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他喘不过气起来,他想要说话,唇瓣却干得厉害,舔了舔,点点头道:“知道了。”又道:“二哥稍微等等,给我几日的时间,叫我好好想想法子。” 朱兆恒立时淌出眼泪:“好好好,别说几日,几月也成,只要有盼头儿,这日子就能过得下去。”他似乎激动坏了,原地转了个圈,又陪笑道:“昨夜里多谢四弟妹啦,你二嫂回去都告诉我了,我心里,我心里很是感激。” 朱兆平一张脸板得跟棺材一样,他慢慢点着头,仿佛木雕的假人儿一般。看着朱兆恒又给他作揖道谢,才慢慢远去,他也没了用饭的兴致,转脚就去了妙心堂老夫人那里。不是说回娘家想要带了二嫂一起去吗,去吧去吧,多住些日子,等他安排好了一切再回来。 第071章 因着朱老太爷病了, 且一直不见好,朱老夫人跟着担惊受怕,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神色也有些恹恹。见着朱兆平却还高兴, 忙招招手道:“快过来, 今个儿厨房里做了一道鸳鸯卷儿, 味道极是鲜美, 你赶得巧,也过来尝尝。” 朱兆平虽心里有事,可面上却不显,高高兴兴过去,坐下来陪着朱老夫人用了早饭。 朱老夫人心里不畅快, 见着了朱兆平才觉得好了些,等用了早饭,便问道:“你今儿早上来得倒突然,可是有什么事要说的。” 朱兆平脸上的笑便淡了,看了看朱老夫人,有些欲言又止。 朱老夫人笑道:“说罢, 祖母跟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朱兆平又迟疑片刻, 说道:“岳母前几日捎了信过来,说是想念莲儿,盼着婉娘能带了莲儿去住上几日, 以解思念之苦。” 朱老夫人面上有些不快:“不是上个月才回去过,这就又要回去了,怕是外人听说了去要说嘴。” 朱兆平便小心求情道:“孙儿也只如此,只是岳母只有婉娘这一女, 到底心里牵绊得厉害些。” 朱老夫人淡淡道:“不是才得了个儿子嘛!” 朱兆平忙笑道:“到底那不是亲生的,还是不如婉娘血脉骨肉更连心些。”又软了声音道:“就求祖母看在孙儿的脸面上,就容许了这一回。” 朱老夫人对上这个孙儿最是没法子,板了一会儿脸,见孙儿眼巴巴儿看着自己,最后还是点点头肯了。 朱兆平就笑了:“还是祖母最疼孙儿。” 朱老夫人嗔道:“我倒是疼你,偏你最疼你那媳妇儿。” 朱兆平笑道:“孙儿知道疼媳妇儿不好吗?夫妻和顺,以后也好多生几个孩子,家里头也热闹些。” 朱老夫人想想大房的老爷和太太处得跟仇人,那大太太又是个善妒厉害的,老大那么几个妾侍,最后也只生了老二和一个丫头,还因着庶出的身份,叫大太太视作眼中钉,每每磋磨。若是这两个孩子感情好,那四奶奶又是个能生的,倒也好得很。于是笑道:“成了,知道你们好,还故意跑到我跟前来说嘴。” -- 第131页 朱兆平见朱老夫人心里舒坦了,就又笑道:“还有件事也想讨祖母一个恩典。” 朱老夫人说了一会子的话,有些乏困了,打了个哈欠道:“说罢,你还要做甚?” 朱兆平道:“昨个儿夜里头……”说着掀起眼皮眨了眨眼。 朱老夫人便知道说的什么事了,脸上的笑也没了,沉默半晌,叹道:“你那娘心眼儿也忒是狠了些。” 朱兆平心里难受,好一会儿没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丫头们早被桂香带着下去了,朱老夫人半合着眼睛,似是在出神,也好一会儿没说话。 最后,还是朱兆平先缓了过来,叹道:“今个儿这恩典,便是给二嫂求的。”说着便又笑了起来:“二嫂子有个好手艺,竟会双面绣,岳母说了几回,可是盼着二嫂能去何家住上几日,也好教教她。” 朱老夫人这回倒是爽快地应了,说道:“你们有心,我岂能无意,就叫她去吧,能躲上几天就躲上几天。”说着又叹:“你祖父这阵子病得厉害,我强撑着也只是能照看着他,家里头的事情,我是半点儿也不想管了。你大哥不成器,大奶奶又是个明哲守身万事不管的,若是你们愿意,就叫你媳妇儿将家里的事儿给管了吧!” 朱兆平忙回绝道:“那可不成,便是大哥大嫂不管,不是还有二婶子呢!” 朱老夫人提起二太太就不高兴,道:“她连她院子里的事情都管不好,成日里就跟自家的儿媳妇闹脾气,偏老三家的那个也是个厉害的,吵得家宅不宁。幸好你祖父身子还好的时候就给两家分了家,就叫二房自己管着自己个儿。至于大房这里,你娘不是个心眼儿正的,我也懒得跟她再置气,还想多活几年,便叫你媳妇儿管着吧!” 朱兆平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成,她如今身子愈发沉了,当下要紧的事儿,还是养好身子,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朱老夫人笑道:“也没说叫她立时就接手,等着她生了孩子养好了身子再接手也不迟。” 朱兆平笑了:“那还早着呢,先等孩子生了又再说吧!” 有了朱老夫人的允肯,等着从妙心堂出来后,朱兆平便去寻了朱兆恒说话。 朱兆恒正在屋子里安慰邹氏,听见了这事儿怎能不喜,忙连连作揖,又欢天喜地进去告诉了邹氏。 邹氏原也想着,只要能有朝一日出了这火坑,便是这几日大太太再怎么折磨她她也能受得住,如今有了这意外之喜,哪能不高兴,连声催促了朱兆恒去跟朱兆平道谢,又抹了一把眼泪,就去收拾了几身衣裳出来。 等着何婉仪用了早饭,便叫人去请了邹氏过来。邹氏很快就来了,拎着个小包袱,身后跟着神色拘谨的朱妙惜。 “四弟妹安好。”邹氏很是殷勤地给何婉仪道了声好。 何婉仪扶着腰忙拉了邹氏坐下,又转身摸了摸朱妙惜的小脸儿,甚是怜惜道:“这丫头瞧着胆小得很。” 邹氏陪笑道:“这丫头是胆小了些,都怪我不好,是我没教好。” 何婉仪瞧了一眼邹氏,眼中怜惜之意更甚,叹道:“二嫂子也是不容易,说到底,也怪不到二嫂子头上去。” 邹氏忙垂下脸,将泪意忍了回去,又抬头笑道:“得多谢四弟肯搭手相助,若是有一日能离了这里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便是立时死了都愿意。” 何婉仪见她说得动情,不由得也动容道:“瞧二嫂说得这话,惜丫头还小着呢,二嫂可不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又笑道:“这日子都是人过的,二哥到底还是向着二嫂呢,二嫂忍忍,总有出头的一日。” 邹氏想起朱兆恒,他倒是待她甚好,只要是在院子里,半点儿的少爷脾气都没有,给她揉肩捶腰,给她端洗脚水,都是肯的,只是有个阎王婆婆,再好的日子,都过得水深火热一般。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便去了朱老夫人那里拜别。 朱老夫人有心掩护,就道:“大太太如今被我叫了过来,现在在佛堂里给我抄录《心经》,你们赶紧走吧,省得她知道了再生事端。” 何婉仪同邹氏一道齐声拜谢,等着这二人走了半日,大太太那里才得了消息。 自然是气得要死要活的,只是这事儿是老夫人肯许的,她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往妙心堂去闹,若要写了书信去何家,叫了那二人回来,偏朱老夫人跟前的桂香来了五福堂。 桂香无视大太太脸如锅底的模样,只微垂着脑袋说道:“老夫人说了,两位少奶奶去了何家是她允许的,若是太太非要折腾到了何家去,丢了朱家的脸面,便是老太爷病得再厉害,也要告诉给老太爷知道。若是老太爷被气出个好歹,太太只想着怎么跟朱家众人交待就是了。” 大太太瞥眼看着旁边书案上已经准备好的笔墨纸砚,用力压了压心口的气儿,到底不敢再继续折腾下去。 老太爷眼见着是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若是因此有个好歹,怕是大老爷那里就要借着这个由头立时就要休了她。 想起大老爷待她的心狠手辣,大太太狠狠将帕子绞了绞,咬牙笑道:“知道了。” 桂香这里得了大太太的话,便略略颔首,转身走了。 大太太见着桂香离开,愤怒之下将桌案上的茶碗果盘一挥掷地,她哆嗦着身子半晌没吭声,心里却是将朱老太爷和朱老太太骂了又骂,暗想她就等着,左不过两个老不得死的,总也活不了几年了。 -- 第132页 等着桂香回了妙心堂,朱老夫人板着脸听桂香说了大太太的回话,点点头依旧面无表情。 她年轻时候没想过苛刻媳妇儿,等着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已经成了习惯,再来改,她一把老骨头也实在是懒得大动干戈。再者老太爷总是心软,觉得是老大不成器,害了挚友家的闺女,对大太太也多有忍耐。 朱老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将死之人,平稳了一生,实在不想要死了又要闹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再者,到底是人家婆婆要管束自家的儿媳妇,她插手一二尤可,总是管束,又能管束多久。 以前她和老太爷身子骨好的时候,那女人可不曾如此的狠辣过,顶多叫老二家的跪上半日,或是多有责骂,如今敢大半夜折腾不休,还不是觉得他们时日无多。她多插手,等她死了,老二家的就会更惨。 不过如今好了…… 朱老夫人慢慢地缓了一口气,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意。老四肯管,愿意管,这就很好。他是个心正之人,以前不管便罢了,既然他今个儿伸手了,以后就断然不会撒手。 那个何氏瞧着也是个厉害的,一个当人媳妇儿的,却敢挺着大肚子,半夜不睡觉去管婆婆的是非。不错不错,有他们俩在,一个管着外头,一个管着内宅,朱家以后,断然是错不了了。 朱老夫人只觉得身上乏困得厉害,叫了声桂香,便起身往里屋里去了。 第072章 何夫人得了消息早早就守在二门处等着何婉仪, 故而何婉仪才下了马车,就瞧见了自家亲娘笑眯眯的一张脸。 “莲儿呢,快带过来给我瞧瞧,可是长肉了。”何夫人一见着何婉仪下了马车就忙不迭迎了上去, 眼巴巴儿往马车里张望。 何婉仪见她娘急迫, 忙叫人将妙莲抱出来给何夫人看。 何夫人将朱妙莲抱在怀里颠了颠, 仰头笑道:“瞧着又重了许多。” 何婉仪扶着丫头小心地下了马车, 含笑道:“她吃得多,自然长得快。” 何夫人笑得慈爱又满足,点着头说道:“吃得多好,小孩子就该多吃,才好长个儿长肉。”说着又问道:“你如今胃口可还好?”细细打量一番, 笑道:“瞧你气色还成。” 何婉仪抿着唇笑了两声,瞧见邹氏从马车里下了来,忙拉了何夫人一把,嗔道:“瞧娘,我一来就问东问西的,我家二嫂子也来了, 娘还不过来见见。” 邹氏忙笑着上前见礼。 何夫人从何婉仪处也是听说过邹氏的,忙将妙莲给了身旁的丫头, 上前将邹氏拉起来,把她上下一番打量,笑道:“果然好品貌, 叫人瞧了就喜欢。”说着引了众人进了宅内庭院,又命丫头上茶奉果。 朱妙莲最喜欢何夫人,见她只顾着说话冷落了自己,便从丫头怀里挣着下来, 一摇一摆就到了何夫人跟前,拃着手道:“外,外祖母,抱抱。”她说得慢,却是吐字清晰,一字一顿,竟半点都不含糊。 何夫人欢喜至极,将她抱起来笑道:“这丫头说话早不说,还说得清楚。” 邹氏便趁机凑趣儿:“可不是,都说五姑娘是个聪慧过人的,等着以后大了,必定是了不得的。” 何婉仪含笑看着邹氏夸赞朱妙莲,目光在朱妙莲细白的脸皮上打转,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几人正在花厅说着话,忽的来了一个妙龄少妇,纤腰楚楚,行动婀娜,怀里抱着个男娃娃,一身云纹锦布衫,头上还戴着一顶瓜皮帽。 何夫人笑着招呼道:“柳娘快来。”又笑向何婉仪道:“你既来了,就去看看你弟弟。” 何婉仪因怀着身子,也不好去抱那孩子,就起身站在柳娘身边逗了逗那孩子,心说这下好了,外甥女儿比舅舅还要大上几个月,说出去倒也有些好笑了。 朱妙莲忽的扭头看见了这么个比她还小的娃娃,一时间眼睛瞪得溜圆,便松开了扯住何夫人衣摆的手,转身慢吞吞走了过去。 何婉仪走过去拉住她,笑道:“这是你小舅舅呢!” 柳娘见了,忙抱着孩子弯下腰,把孩子给朱妙莲看。 朱妙莲松开手走了过去,细嫩的小指头轻轻点在了那剥壳鸡蛋般的小脸蛋儿,忽的拧起眉疑惑了起来,不对呀,她怎的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小舅舅了。 何婉仪见她小脸板得跟个老学究一样,竟有几分愁眉苦脸之态,就又笑着上前拉起她的手,引着她回了座位上坐着,笑道:“这小丫头,难得碰上个比自己小的,瞧这小脸儿拧的,倒好似瞧见了什么了不得。”又向柳娘道:“姨娘快请坐。” 柳娘自来是个规矩的,含笑道:“多谢姑奶奶赏脸,只是厨房那里还熬着老爷的汤药,我得去看看。” 何夫人笑道:“既如此,你就去盯着吧,把宝哥儿留在这儿我看着就是了。” 柳娘应是,便将何金宝给了奶娘,转身提了裙角出了前厅,往厨房那里去了。 何婉仪瞧着那抹倩影缓缓离去,微微蹙眉,她爹病了?又瞥了一眼那柳娘,心中疑惑更盛。怎的听这话音,爹爹倒跟这个柳娘关系还挺亲近的,不觉将眼睛看向自家亲娘。却见她半点愠怒不悦也无,正将奶娘叫过来细细交代了一番,吩咐她带着何金宝在庭院里玩儿,还嘱咐旁处不许去。 何夫人回头瞧见何婉仪正看着自己,目中似有疑虑,不觉一怔,又笑了起来,转头向邹氏道:“给二奶奶备下的客房已经收拾妥当,我这就叫丫头引了二奶奶去瞧瞧,看看可有不如意的地方,只管给丫头说就是了,来了这里便如来了自己家,二奶奶千万不必客气,万不能忍着掖着委屈了自己。” -- 第133页 邹氏忙起身笑道:“夫人客气了。” 何夫人便笑着招手叫来了丫头,嘱咐丫头好生带着邹氏去了临时住下的客房。 等人走了,何夫人干脆叫旁边伺候的丫头也都下去了,这才将妙莲抱在怀里笑道:“得了,别眼巴巴瞧着我,我没事。” 何婉仪垂一垂眼,暗想之前捎去苍桐镇的信里可不是这么写的,还有上回她来何家,也没看出来她爹对这个柳娘多有亲近,怎的就过了几月,瞧着这府里的风向倒是变了。 何夫人见何婉仪眼珠子不动,似在沉思,将朱妙莲的小脸蛋儿亲了亲,说道:“别想了,没事儿的。” 何婉仪皱眉道:“娘说没事儿,可分明是有事儿的,娘不说,这是有意叫女儿着急呢!” 何夫人脸上的笑便有些窘迫,沉吟了片刻,说道:“就是你爹总是过来纠缠,我不耐烦,失手砸伤了他,他恼了,这阵子便一直在柳娘屋子里歇着。” 何婉仪脸上一怔,这事儿又该怎么说?看了看何夫人,见她脸上半点伤心之意都没有,心说难道她娘果然大彻大悟,对她爹半点儿情分也没了?想着便问道:“娘以后就准备一直这么着了?” 何夫人没好气道:“那还能如何?我都快五十的人了,如今你大了,也有个儿子养在膝下,旁的我也没甚好求的了。” 何婉仪没吭声,只是因着父母闹得这般生疏,心里到底有些不好受。 何夫人瞧见她那脸色就知道她心里难受了,想了想说道:“你也别多心,我倒觉得这日子如今好过得很,以前没儿子,为了生儿子,家里头养了那么几个添火烧柴唯恐家里不乱的,我心里难受又烦,又没法子,只能生生忍着。如今家里可清净了,柳娘虽得宠,却是个安生的性子,再说还有她弟弟呢。我这心里呀,再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了。” 何婉仪见何夫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勉强,知道她心里是真个儿想开了,默了片刻也笑了:“是女儿魔障了。”于是话题引开,又说起了邹氏的事情。 何夫人冷笑道:“你那婆婆以前瞧着还是个人,如今你们家老太爷和老夫人眼见着不成事了,她便抖开了,这般不管不顾心眼儿忒坏的,也不给自己积福。”瞅了何婉仪一眼,又道:“只是她虽不好,你到底是儿媳妇,不好这般跟她对着干,便是你有理,说出去也成了没理,你得为了莲儿的以后着想。你名声坏了,以后莲儿的婚事可要怎么办。”又道:“依我说,便是四郎也不好总是跟他娘顶上,万一你这肚子里是个小子,朱家的名声坏了,以后也不好说上好女子做了媳妇儿。” 何婉仪拧着眉沉默片刻,说道:“那要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万一逼死了人命,朱家的名声不照样好不了。” 何夫人嗔道:“你这死脑筋,老太爷跟老夫人管不了,你不还有公公吗?依我看,倒不如讨好了你那公公,叫他出面管着,准保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何婉仪干笑了两声,摇摇头道:“娘你是不知道,我回来这么久了,就没见公公在家里多待上两日的,我瞧着我公爹那做派,这家里倒好似是旅店,外头那青楼艳馆倒好似他家一样。” 何夫人见她如此口无遮拦,忙咳了几声。 何婉仪面露讪笑,忙捧起茶杯喝了几口。 何夫人缓了缓说道:“他再是不着调,想来也是不愿意家里闹出人命官司的,你听我的,就叫四郎跟他爹商量了这事儿,可比他一个做儿子的出头儿强。到时候弄不好,你那婆婆失心疯了,就闹出来,一个孝道压下来,你们还要不要活了。” 何婉仪沉吟半晌,虽犹自觉得朱大老爷是个靠不住的,可若说试上一试,倒也不费什么功夫。于是等着回了屋里,便写了信叫人拿回家去给了朱兆平。 朱兆平正坐在书房里捱着头苦坐,心想要安置了二哥一家倒也容易,朱家外头的生意那么多,随便哪一处就叫二哥去料理了就成,只是一条,他那个娘。 事到如今,他也有些明白他娘心里的那些怨气,只是他娘的做法,他却一个也瞧不过眼。害人性命,折磨儿媳,就为了发泄心里的怨恨。可是,青柳又何其无辜,二嫂又何其无辜。 慢慢嘬了一口茶,朱兆平正冥思苦想着,茗喜从外面送了两封信过来。往信封上一瞧,一封是婉娘的,一封却是潘云的。 何婉仪打发小厮送了书信回去,便少了一桩心事,见她娘果然跟着邹氏学那双面绣的手艺,虽不感兴趣,却也在旁边瞧了几眼,愈发觉得眼花头疼,遂起身出了门去,招来玉叶带了帷帽,便往府外去了。 之前在苍桐镇,何婉仪跟着刘氏算是沾手了生意场上的事儿,虽说她多的是眼看着,更多的是刘氏在操持,可因着这么个缘故,等何婉仪回了潭溪镇后,倒对生意经生出了几分兴趣来,如今不在朱家,而在何家,就更多了几分自在。 玉叶小心翼翼扶着何婉仪上了马车,皱眉道:“奶奶还有着身子呢,这会儿非要出去,可是不合适呢!” 何婉仪笑了笑道:“无事。”将裙角扯了扯,又端起青瓷茶碗抿了口水,笑道:“咱们又不是往闹市里去,我就去看看我那几家铺子,往日里只见着掌柜过来报账,今个儿我想亲自去瞧瞧。” 第073章 何婉仪出嫁的时候陪嫁颇丰, 何夫人把何家收益最好的两家铺子,还有三四处庄子都写在了嫁妆单子里。眼下这处香粉铺子,便是一年中赚钱最多的店铺。 -- 第134页 “走吧,进去瞧瞧。”何婉仪向着玉叶笑了一声, 便扶着她进了店铺。 掌柜很快就迎了过来, 只是何婉仪以前并不将这些店铺放在眼里, 每每来查账的都是宋妈妈和她男人, 这掌柜压根儿就不认识她,还以为是来买香粉的。 因着又不是熟识的客人,那掌柜略一打量,瞧出这位娘子身上穿着的缎子是一两银子一尺布的十锦缎,又看她头上的头簪, 虽只斜斜插戴着一根蝶恋花宝石金簪,可那簪子上头的宝石却水头儿十足,必然不是次品,当下便知道这是贵客了,立时打起精神,将架子上用各色精致木盒盛放的香粉一一介绍给何婉仪听。 何婉仪含笑听着, 也不出声,只跟着掌柜的脚步往前走。 那掌柜说了半晌, 见这位女客一言不发,隔着丁香色的轻纱也看不出她的表情,默了默, 笑道:“不知娘子可看中了哪样,或是娘子想要哪种香粉,娘子只管说,小店保证能让娘子满意。” 听见这掌柜如此托大, 何婉仪不禁笑道:“果然什么都有?” 那掌柜脸上露出得意来:“便是娘子想要了龙涎香那样的顶级香料,只要娘子出得起价钱,咱们小店也能给娘子寻来。” 何婉仪便笑了,似沉香,丁香这些上品香料,金贵又难得,不说旁处,便是在苍桐镇,这些香料也是拿钱也难买到的,这掌柜开口就说龙涎香,还这般底气十足,怪道这家铺子是何家最赚钱的。 只是她平日厮缠在繁琐家事里,竟是对家中铺子半点也不了解,心中起了兴趣,干脆摸出了一枚印章来,递给了那掌柜看。 那掌柜一看,立时便知道这是东家,忙见了礼,笑道:“东家今个儿怎的有闲心来了铺子转转,快这边儿请。”说着便叫了下人沏茶来。 何婉仪笑道:“我不喝茶,叫人上杯蜜水就成。” 掌柜忙叫人换了蜜茶,心说他也是脑壳坏了,怎么就没想起来,东家如今正怀着身子呢! 跟着掌柜进了后头的院子,一路去了书房,掌柜拿了厚厚一叠账册就满脸堆笑走了过来。 何婉仪忙摆摆手道:“我可不是来查账的。”又请了掌柜坐下,笑道:“我想问问咱们铺子进货的渠道,果然是龙涎香这样顶级名贵的都能寻了来?” 那掌柜立时将账册搁在一旁,沿着椅子边沿稍稍坐了一点,立时口若悬河说了起来。 等着何婉仪回了何家,已经过了晌午,何夫人刚命人将熟睡的朱妙莲抱到屋子里去歇着,听说何婉仪回来了,立时板着脸就到了二门处等她。 何婉仪一见着自家亲娘的那张脸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忙堆起笑就走了过去,何夫人自然是要责备的,骂道:“可疯得你,要是朱家得了消息,回头看朱四郎不给你脸子瞧。” 何婉仪讪笑道:“他哪里能知道。”又哼了一声:“便是知道了我也不怕。” 何夫人拿着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斥道:“你就作吧,四郎如今待你好,每每都依着你让着你,你可别不知足,到头来惹恼了他,再伤了夫妻情分。” 何婉仪耷拉着脸陪着何夫人走了一会儿,待要说话,忽听得小径旁竹林的那头儿,似是柳娘的声音,正低低地说道:“小金宝儿,我是娘,叫娘呀!” 脸上立时变了颜色,何婉仪目光沉似水,神色凝重地看向了何夫人。 何夫人倒气定神闲的模样,轻轻拍了拍何婉仪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目不转睛,就径直往前走去。 许是这厢的脚步声惊动了竹林那边儿的人,何婉仪冷冷斜了一眼,只觉那边儿人影晃动,很快的,那抹影影绰绰的粉红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过了那片竹林,四野开阔,入目清晰,何婉仪摆摆手示意玉叶等人离得远些,才轻声道:“娘,你便由着她这样子吗?”又想起当初的吕素素,一个二房,可比她这个当家太太瞧着还尊贵厉害,不就是因着她有宠,还有个儿子傍身。 何夫人叹了一声:“到底人家才是亲母子,私底下也不必那般苛责。” 何婉仪皱起眉道:“娘,你也太过良善心软了,若是养大了她的胃口,以后怕是连遮掩都不肯了。” 何夫人没说话,眉心微蹙,显然心里也是有些计较的。 何婉仪到底不能替何夫人做主,于是又劝道:“女儿知晓娘心里有愧,觉得她那般年纪,配给了爹爹实在是委屈了她,可当初也是娘救了他们姐弟的性命,给了他们容身之所,后头也不曾威逼,原本就是她自愿的,如今她那弟弟受了娘的恩惠才去读了书,她又在何家养尊处优地养着,娘也算是对得住她了。” 何夫人见女儿愈发激动起来,忙笑道:“别急别急,娘心里有数的。”又笑叹道:“瞧你嫁了人也不似以前那般懵懂无知了,竟是心里也有了成算,娘心里可算是能踏实些了。”又看向前面,慢慢走着说道:“以前那些尖牙利爪的比她厉害多的也有,你可见娘怕过,如今我肯容了她,一则是因着你说的那些,再则,也是想着,到底那孩子是她生的,便手下宽松一二,也是无妨。你也别担心娘养出了一头狼,我心里有数呢,若她真个儿生了异心,娘也不会叫她爬到娘的头上去的。” 何婉仪点点头道:“娘心里有数就是了。”说着看向前方,花红柳翠,微风席面,只心里却沉了又沉,不觉生出了难受来。 -- 第135页 所谓贤妻,可实在是难做得紧,若是她处在她娘的位子上,只怕立时三刻就要容不下这女子了。 想到这儿,何婉仪不禁看了看她娘:“娘心里就不难受吗?” 何夫人笑了:“难受?自然是难受的。只是我难受了几十年,到底也是看开了。只要手里抓紧了家里的铺子庄子,就随着他们折腾,总是翻不过我的手掌心。” 何婉仪紧紧抱着何夫人的手臂,走了一会儿闷声问道:“若是翻出去了呢?” 何夫人一声冷笑:“若是翻出去了,手背朝上,就将她压在五指山下不得翻身也就是了。”说着看向何婉仪,安慰道:“你还怀着身子呢,不能过分忧思,这都是小事情,娘都没放在心上的。”又笑道:“四郎瞧着是个好的,你这都怀了多久了,也没见他寻了丫头胡来的。” 何婉仪强撑着笑了笑:“他就是那性子。” 何夫人笑叹道:“你要学会知足,知足者常乐,他既待你好,你也该投桃报李,我瞧着你们两个看着是好,可心里却总是惴惴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何婉仪心里一跳,心说她娘这里她果然是不必多想的,连他们夫妻二人之间,表面亲近实则疏离都能看得出来,手腕自然是比她厉害的。 这厢朱兆平得了两封信,迟疑片刻,还是先拆开了何婉仪的那一封。 细细看了一回信,脸上便笑了。也是他糊涂了,他爹一向醉生梦死,家中事务半点不操心,久而久之,他都把他这个爹给忘了。只是如今记起来,少不得要去寻他一回,便是叫他们夫妻两个大吵了一架,说出去也是夫妻不和,总比他一个当儿子的去为难了当娘的传出去要好听。 于是收起了信,朱兆平叫了茗双进来,吩咐道:“叫厨房置办出一桌席面来,就搁在桃花筑的堂屋好了,再叫人去寻了大老爷回来,就说我有要紧事寻他,叫他务必要回来一趟。”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大老爷怎么也不肯回来,便说老太爷那里有些不好,叫他赶紧家来。” 茗双忙应下,等茗双去了,朱兆平才拆开了潘云捎来的那封信细细看去。不觉间脸上的笑意淡去,最后渐渐凝成了一片阴云,两团阴火在瞳孔中突突直冒,最后将信重重拍在桌案上,脸上已是铁青一片。 朱大老爷果然是不肯回来的,他新近迷上了一个小戏子,正养在别院里整日胡闹,听说是朱兆平寻他,还是要紧事儿,立时就头疼起来,摆摆手就要走。 茗双见此忙道:“大老爷还是回去一趟吧,原是老太爷身子有些不好了,四爷这才派了小的过来寻老爷回家去的。” 大老爷这才怔了一回,又随意摆摆手道:“你且先回去,我稍后就回。”说着进了后宅,同那小戏子又调笑惜别了一回,才换了身衣裳,往家里去了。 朱兆平早就等在了大门处,见大老爷姗姗来迟本就不悦,又见大老爷虽衣衫干净,可脸上却是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眉头一蹙,脸上不禁跟结了一层冰一样,上前福了福,硬邦邦道:“见过老爷,老爷大安。” 大老爷虽欢喜朱兆平是个靠得住的,以后朱家也算是有个能支撑传承的人,可他自来不喜欢跟性子这样板正的人说话,摆摆手不耐道:“你祖父身子不好,我去看看。” 朱兆平神色不动,上前两步拦住大老爷,轻声道:“老爷这阵子没回家,不知道祖父嫌静心斋呆腻了,前几天去了桃花筑,请老爷跟我来。”说着转过身,俨然要带路的模样。 大老爷眉心一拧,莫名有些怪异的感觉,摆摆手道:“不用你,我自己去就是了。” 朱兆平板着一张棺材脸,淡淡道:“赶巧了,儿子也要往桃花筑看望祖父,不如就一道去吧!” 朱大老爷心中的怪异愈发加剧,他神色莫名地瞥了一眼朱兆平,总感觉自己被算计了。迟疑片刻,就听朱兆平不快道:“老爷为何犹疑不决?是不愿见着儿子,还是不想去探望祖父?” 朱大老爷立时冷起脸道:“胡说什么呢!”说着正了正衣襟,就往桃花筑去了。 朱兆平默不作声立时快步跟在后面。 一路上穿花拂柳,虽风光旖旎,景致宜人,可两人没一个有心思停下脚步赏玩一番。 大老爷本徐徐走着,可听着后面紧紧跟上的脚步声,心里烦躁得很,情不自禁就加快了脚步,想要甩开这个儿子。 朱兆平却阴沉着脸快步跟上,心说若不是他醉心女色,将家中事务撒手不管,家里头如何为乱成这幅模样。如今他母亲作恶,固然是她心狠手毒心眼儿不正,可这位老爷,却也要占了一半儿的罪过。 等着进了桃花筑,大老爷见庭院寂寥,连个下人都看不到,心里的怪异已然转成了疑惑,等抬脚进了堂屋,瞥见那一桌子菜肴,当下就停住了脚,转身立在门槛处,就冷着脸去瞪朱兆平。 朱兆平拱手拜了拜,声音平淡道:“都是儿子的错,老爷要骂要罚儿子都认了,只盼着老爷能先坐下,容儿子禀明了情由。” 朱大老爷虽生气,可也知他不爱见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也并不喜欢往他跟前凑,于是默了片刻,转身拉开椅子坐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才缓缓道:“说罢,我听着呢!” 朱兆平又拜了一拜,才说道:“安阳城的大管事前阵子得了急症没了,儿子寻思着,得寻个可靠的人过去看着才是。因凤安城新近又开了一家布庄,家里得用的管事已经安置了过去,如此,安阳城里便无人可去了。” -- 第136页 朱大老爷最不耐烦管事儿,烦躁道:“你同我说这个做甚?如今家里的生意都在你手上,叫你管着,这种事情你自己个儿糟心去,莫要过来跟我说。”说着又斟了一杯酒,想起那小戏子床榻上的风情,不禁心里急躁更甚,将酒一口喝了,就起身道:“家中的事都交给你了,你且看着办吧!” 又走了几步,大老爷忽的想起一事,就停在朱兆平身边道:“我没银子了,一会儿叫账房给我送了一千两的银票往别院去。”说完话,当真甩了甩衣袖就要走。 朱兆平狠狠闭了一回眼,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失望透顶,直起腰回头看去,大老爷脚步匆忙,已经到了桃花筑的月亮门处,不觉扬声喊道:“爹,你就真个儿能狠下心肠,就由着我娘逼死了二嫂,然后看着二哥就这么颓丧下去,荒度一生?” 朱大老爷的脚就抬不起来了,转过身面露凶光:“你说什么?你娘要逼死你二嫂?” 朱兆平静静看着他不说话,往偏处移开身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朱大老爷虽一心想着往外头去寻欢作乐,可想起他那妻室素来手腕狠毒,心思狠辣,再者这话还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儿子说出口的,略有迟疑,还是转过身回了席面上。只是没兴趣吃菜喝酒,将桌子敲了敲:“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第074章 大太太坐在妆镜前, 明净的镜面清楚地照出了她那张老态纵横,已经遍布细纹的脸。她抬手抚了抚,双颊处的肌肤早已松弛,绵塌塌的软肉一捏一大把。 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呢! 大太太暗叹着, 不由得想起, 前些日子在别院里看见的那个小戏子。那是老爷的新宠, 身量纤瘦, 年轻貌美,雪白的皮子仿佛浸了水一般,饱满晶莹,通透莹亮。 说不出的酸楚在心底蔓延开来,大太太顺手打开了粉盒, 取了些脂粉细细擦在了脸上和脖子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荔香和桃香仿佛两根木桩一般隐匿在角落里,她们清楚地看见了大太太的自怨自艾,愈发的小心谨慎起来,唯恐着了太太的眼,再挨了一顿责骂。 大太太犹自对镜出神, 左右端详一番,只觉擦了粉的脸庞看起来好像气色好了许多, 不觉欣慰一笑,可很快,她就看见了自己不再清澈明亮的眼睛, 那样的昏黄,那样的浑浊…… 心里愈发不自在起来,大太太搁下了粉盒,对着镜子沉默地坐着, 坐着,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去。 荔香轻轻地舒了口气,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酸软的脚跟。她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大太太,然后垂下眼睫,心里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前阵子,大太太又提了让她去棠梨阁伺候四爷的事儿,她自然是百般愿意的,偏四奶奶装聋作哑,四爷更是一口就回绝了,倒叫她前后丢了两回人。 荔香心里叹气,心说自己果然就是运气不好,四爷那般好的依靠,怎就跟天上的浮云一样,看得见,却是捞不着。 正兀自想着心事,忽听见里头有了动静,荔香忙打起精神,便发现大太太已经走了出来,那双暗红色云纹珍珠缎子绣鞋就停在了自己眼前,头顶上传来大太太的声音。 “四奶奶如今有了身子,又回了何家,四郎跟前没个可靠的人,我这个当娘的自然也不放心,你一会儿便收拾了包袱,往棠梨阁去,好生替我看着四郎。” 荔香一怔,随即又是一喜,忙跪下磕头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太太恩典。”只是很快又想起了前两回的难堪,不觉脸上一暗,生出不安来。 “太太。”荔香斟酌着说道:“这事儿不如先跟四爷说了,若是四爷不肯,奴婢再被撵了出来……” “他敢!”大太太声音一横:“长者赐不能辞,他敢撵了你,我就敢到处宣扬那何氏不孝。”说着长舒了一口气:“你只管放心去吧!” 荔香应了一声,心里到底还是喜多于忧,脸上不觉便带出了几分欢喜。 这厢荔香才出了门去收拾包袱,周妈妈便喜气盈腮地从外头疾步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笑道:“太太,老爷家来了。” 大太太先是一愣,随即也高兴起来,就往外头走去,说道:“真个儿回来了?”又叹道:“老爷多少日子没回来了,今个儿怎的回家来了,倒是难得。”一面说着,一面就下了石阶,方走两步,便瞧见朱大老爷拉长了一张脸,分明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脚步便停了下来,大太太收了脸上的喜色,面无表情地看着朱大老爷慢慢走近。 朱大老爷从她身边走过,说道:“你跟我进来。”便径直往屋里去了。 大太太心知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分明就是过来寻麻烦的,只是也不敢不去,略停了停,还是转身进了屋里。 周妈妈忙叫人都散了,自己守在庑廊下,心里也跟着不踏实起来。 朱大老爷在黑漆黄花梨木的交背椅上坐下,目光就不善地瞪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捂着胸口小心地打量着朱大老爷,缓缓笑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不回来就算了,一回来便这么一副模样。” 朱大老爷冷笑道:“我若再不回来管管,老二一家子就要叫你逼得家破人亡了。” 大太太脸色一变,也不再装模作样赔小心,干脆寻了把椅子坐下,冷冷道:“瞧着老爷回来就是寻麻烦的,只是便是要寻麻烦,也要有真凭实据,如此污蔑于我,虽则我娘家离得远,可到底我父亲跟老太爷还是有些交情在的,我便去寻了老太爷求个公道。” -- 第137页 朱大老爷将桌子一拍:“这些年你敢在朱家里嚣张跋扈无恶不作,不就是因着老太爷惦记着跟你父亲的那点子交情嘛!可你要知道,这情分若是日复一日的消磨,总有一日是要消磨尽的,更何况,老二虽是庶出,却也是朱家的子弟,老太爷再是糊涂,也不会由着你去戕害朱家的血脉。” 大太太也恼了:“老爷左一句我无恶不作,右一句我戕害朱家血脉,我倒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朱大老爷冷哼了一声:“你别不承认,你就说说看,你有没有拿针去折磨了老二媳妇儿,还有,老二也忒大的年纪了,你总是将他关在家里头,什么也不让他做,你这是有意要养废了他。” 大太太冷笑道:“老爷说我折磨老二媳妇得拿出证据来,没证据我可不认,或是叫老二家的过来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来。再者,老二不争气,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老爷不怨他姨娘将他生得不好,倒怪了我来,好生没道理。” 朱大老爷道:“自然是怪你的,你是嫡母,没教好儿子,不赖你赖谁。”又拍了拍桌子道:“安阳城的布庄正好没人管,我瞧着就让老二去了,也历练历练,你不许拦着。” 大太太一听便急了:“家里的生意都是老四管着的,你素来是不管不问只要银子,今个儿怎就要横插一手,胡乱就管起来了。莫不是老二那坏东西在你跟前说了什么,好啊,我每日里好吃好喝供着,倒养出个狼娃子来!” 朱大老爷又将桌子拍了拍,大声道:“你莫要诬赖人,这就是老四给我说的,他说安阳城的布庄没人管,正好老二就合适,我听着也不错,就让老二一家子收拾了包袱往安阳城去,到底是朱家的骨血,便是分给他一家布庄,也是应该的。” 大太太哪里肯,急得白眉赤眼道:“怎的,前面大房二房分了家,如今咱们也要分家了不成?” 朱大老爷不耐烦再跟她纠缠,站起身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敢拦着,我饶不了你。” 大太太见他要走,便一头就撞了过去,哭喊道:“你这是要分家呢,怎的,害怕你那庶出的儿子得不到好处,这就开始争家产了。想得美,这家里的生意都是老四管着的,老四劳心劳力的,那么大的一个布庄,你说给老二就给了老二,不成,我不同意。我要去寻了老太爷做主!”说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朱大老爷将大太太一扯一推,就将她推倒在地,骂道:“不过区区一家布庄,朱家的生意都握在你儿子手里了,你还有什么不足。他就算是庶出,也不能一点子东西都不给他。我先把话撂在这儿,你敢拿了这事儿到老太爷跟前闹,老太爷受气不过有个好歹,我就去县衙里告你,到时候你就拿了一封休书滚回你赵家去吧!” 大太太摔得浑身疼,听了这话又心如刀绞,恨得牙根儿痒:“你这是老早就想要休了我呢!” 朱大老爷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可不是,我老早就想休了你这个恶毒妇人,你若不安生,就只管闹吧!我眼巴巴儿等着你闹呢!”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周妈妈站在庑廊下从头儿听到了尾,见大老爷走了,忙走进去安抚大太太,大太太抱着周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嘴里直嚷着没活路了,哭闹了一会儿,将泪一抹,哑着嗓子道:“叫人把四郎叫过来。” 老大眼见着是愈发不争气了,如今能指望的住的,就只有这个自来疏离冷漠的小儿子了。 朱兆平却已经收拾了包袱,往何家去了。走前去了一趟妙心堂,好话说了一箩筐,好不容易叫朱老夫人应承了,由她出面压制着大太太,他不在家里的这段日子,不许大太太往何家里闹,就由着何氏和二嫂在何家住到他归来的一日。 至于二爷朱兆恒,朱兆平吩咐了王忠领着他往潭溪镇的布庄里去看看,这段日子也不必再回家来,只管将布庄上的事情打理清楚,等他回来了,便安置他一家子往安阳城去。 朱兆恒自然是千恩万谢,不停地作揖。 朱兆平却满脸忧色,说道:“我有急事要出门,二哥的事情只能往后推上些日子,二嫂和惜丫头如今在何家很好,二哥不必担心,只是若是太太着人去寻了二哥,二哥不必老老实实就回家来,就在外头躲上些日子,只等我回来再说。”说着拿了一包银子给了朱兆恒。 朱兆恒也没推辞,接了银子千恩万谢,才跟着王忠走了。 这厢朱兆平骑马到了何家,见过了何夫人,便跟着何婉仪去了屋里坐着。先是温言询问了一番,见何婉仪都很妥帖,心里略安,才敛了笑意沉声说道:“婉娘,我才得了消息,潘先生家里出事了。这事儿我不知道便罢了,如今知道了,必定不能袖手不管。我需得出门一趟,你好生待在何家,万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何婉仪眼皮子立时就跳了起来。 朱兆平见她脸色突然不好,忙上前扶住她的双肩,温声道:“你别担心,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事的。家里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你只管好生待在何家,等着我就是了。” 何婉仪有心问一回潘家出了什么事,朱兆平面露迟疑,皱眉道:“信上说得含糊,只说师娘出门上香碰见了无赖,潘先生与人争执时跌落台阶失了性命,至于旁的,也不甚清楚,等我去了,回头写信告诉你,你千万不要担心。” -- 第138页 何婉仪知道这事儿拦不得,又见他着急,只好嘱咐了一番,才将他送到二门处,看着他骑马远去。 心里却渐渐生出了不安,当年她不知潘云竟是他恩师的女儿,亦是不知道潘云因何来了朱家,难道说,是跟这事有关吗?只是,潘云当初来了朱家,也是三四年后的事情了,怎的如今却提前了这么多?又或是她想多了,当初潘云之所以前来,跟这事儿并无关系? 想了又想,也只是愈发疑云丛生,只好丢于脑后,强自压着心绪,每日里照常过日子。 第075章 朱兆平快马行了七八日, 终于在四月十三日的傍晚时分,到了东山学堂。 因着潘荣素常住在这里,如今他人没了,灵柩也就停在了学堂里。朱兆平一路上了阶, 很快便碰上了三四个前来吊唁的同窗, 免不了要见礼寒暄几句, 等到了灵堂的时候, 外间天色已沉,几片黑沉沉的乌云悬在天上,瞧这光景,约摸是要下雨了。 朱兆平立在门槛上,堂屋里已是黑透, 只点了两根白色蜡烛,阴恻恻地照出了一片淡淡凄惨亮光,两抹单薄纤弱的身影就跪在那亮光里面,披麻戴孝抹着眼泪慢慢地在火盆里烧着黄纸和元宝。 是师母和潘云。 朱兆平想着,便一脚走了进去。 似是察觉有人来了,潘云抬起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了过来, 见着来人,不觉一怔, 半晌才抖着嗓子道:“你来了。” 洪氏闻言也抬起了头,见果然是朱兆平,不觉落了两行眼泪出来, 悲戚道:“平哥儿来了,快来给你先生烧柱香,他一直都盼着能再见你一面的。”说着想起死去的相公,不觉掩袖哭泣, 声音细细弱弱,倒更觉凄苦可悲。 朱兆平快步上前,在蒲团上跪下,还未言语,两行眼泪也跟着落了出来,潘云抽泣着取出三根线香点燃,便伸手递给了朱兆平。 昏暗惨淡的烛光下,潘云更添了几分凄苦柔弱,她瘦了许多,一向明亮仿佛宝石一般的眸子,如今也暗淡无光,看着他,里面水光轻漾,便见着两行泪珠滚落下来。 朱兆平心里一涩,伸手接了香来,眼睛看向棺材,哽咽着拜了三拜,才起身将线香牢牢插在了铜炉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朱兆平到底是男子,虽心中伤心,可很快便抹去了眼泪,看向一旁的洪氏,轻声问道。 洪氏想起相公的惨死,不觉又开始落泪,又因着见着了朱兆平,晓得他是个可靠的,心中多了几分踏实,那哭声便愈发凄惨起来。 朱兆平见她哭得不能言语,只好劝慰几声,又问向潘云:“云妹妹呢,你可知事情始末?” 潘云脸上悲戚更甚,哽咽两声,轻声道:“都是我的错,若非是因着我,父亲也不会遭此横祸。” 随着潘云细弱颤抖的嗓音,朱兆平终于知道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 潘云所嫁之人姓冯,单名一个寅字,虽他只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可两位大哥却都是在朝为官之人,家境又富裕,故而潘云嫁给他,实实在在是高攀了。 “……我之前便听说他于女色上不大妥当,可自打成亲后,他又素来体贴,我便没放在心上,心想着只要以后他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事情又何必究根问底。岂料到我这里怀着身子,他便忍耐不住,就在书房里拉了丫头胡来。” 潘云说着,便轻轻啜泣了一声,又哽咽道:“那一日我本是熬了碗莲子羹带去书房,就被我看了个正着,我心里又气又恨,返身走得时候便没留意脚下,摔下了石阶,孩子就因此没了。” 洪氏听到这儿愈发哭得伤心,她好好儿的一个女儿,肚子里好好儿的怀着一个外孙子,就因着女婿是个好色之徒,一个给摔没了,一个在床榻上躺了半月还起不得身。 朱兆平紧缩两条剑眉,实在没想到,潘云所嫁之人竟是这么个性子,不禁疑惑道:“难道定亲之前,先生便没托人去打听?” 潘云苦着脸道:“打听了,可这事儿被冯家捂得严严实实的,我父亲并不曾打听出只言片语。” 朱兆平又往前看了看那棺材,问道:“为何灵堂上只有你和师母二人,你相公呢?” 潘云脸上更添了几分凄然,她没说话,慢慢将两片本就苍白的唇瓣咬得愈发没了血色。 洪氏却是愤然道:“他们自然不敢前来,你不知道,推了老爷跌落石阶,害了他性命的人,正是那个小畜生。” 哪个小畜生?朱兆平略一迟疑,不禁骤然惊道:“是云妹妹的夫婿吗?” 潘云哽咽中带了几分怨恨,道:“正是他。”说着轻声泣道:“父亲因我失了孩子,又伤了身子,气不忿儿便跟母亲一起去寻他,便在去往济云寺的路上起了争执,他失手之下,便害了父亲的性命。” 朱兆平眉峰间阴色更多,愤愤道:“既如此,那就更不该撒手不管了。” 洪氏瞧了他一眼,缓缓道:“虽是失手,却到底是他害了老爷的性命,我一怒之下,便写了状子,递到了县衙里。” 朱兆平恍然,如此一来,潘冯两家怕是要交恶了。眼睛看向潘云,不觉又添了几分怜惜,只怕她夹在中间,势必要被人为难了。 潘云瞧见了他的神色,默了默,轻声道:“我失了孩子,冯家太太本就怨恨于我,又出了这回事,自然是更容不下我了,前两日冯家捎来了一封休书,如今,我已是冯家的弃妇了。” -- 第139页 朱兆平陡然变色,厉声道:“冯家欺人太甚!” 潘云已经渐渐不哭了,只是脸上犹有泪痕不曾干涸,带了几分沉沉死气,哑着嗓子缓声道:“便是欺人太甚又能如何?一则冯家势大,家里有两个在朝为官的,二则那人到底是失手,并非有意,县老爷已经判了赎刑,冯家富裕,早早就交了一百锾,这事儿已经了了。至于休妻之事,是冯家太太亲自去的县衙,告我忤逆要出妇,这事儿也已经盖棺论定,没得说法了。” 朱兆平心里憋着火儿,可也心知肚明,冯家本就是河东镇的大户,同县老爷互相来往,必然是有几分交情的,况且这事儿县老爷就算有几分偏袒冯家,可处置的也不算太过偏颇。 “果然是,失手的?”好一会儿,朱兆平轻声问道。 洪氏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她虽不觉自己报官这事儿做错了,可到底连累了女儿被休弃,如今老爷又没了,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想着,她慢慢看向了朱兆平。 朱兆平毫无察觉,看着黑木棺材轻声说道:“我既来了,这下葬的事情便都交给我去办,恩师于我有教育恩德,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办妥这事儿的。” 灵堂上无人出声,潘云从旁边揭了一张黄纸搁在火盆里,那黄纸很快便烧了起来,她静静看着,目中仿佛枯井一般幽深寂静,只余一点红色亮光,在瞳孔深处,慢慢燃烧,又慢慢化为灰烬。 外面庑廊下有脚步声轻盈缓慢,及至门口处,停歇下来,有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奴婢熬了点粥,夫人和小姐要不要用一些?” 朱兆平回头看去,却见一个一身淡蓝色麻木衣衫的女子正躬身站在门口处,她脸上或是有伤痕,蒙着一层淡蓝色轻纱,那轻纱极长,垂到了腰际,荡荡悠悠在胸前轻浮着,倒叫这女子凭添了几分婀娜之姿。 潘云抬眼看见,轻声道:“阿诺,家里来了贵客,你去置办几碗素菜来,就把饭菜摆在花厅即可。” 那个叫阿诺的女子缓声应着,眼神似流水般滑过朱兆平的脸,朱兆平慢慢拧起眉,心中忽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潘云见阿诺离去,偏朱兆平还转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屋门处,眉头蹙着,仿佛在疑惑着什么。 “怎么了?”潘云问道。 朱兆平这才转回头来,又沉默了片刻,问道:“方才那女子是何人?以前不曾见过。” 潘云回道:“那女子乃是两月前我去济云寺上香时候捡到的,当时她昏厥在路上,我既瞧见了,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朱兆平嗯了一声,又道:“她脸上可是受了伤?” 潘云点点头道:“也不知是得罪了何等心狠歹毒之人,脸上全是刀痕,吃了一个多月的药,才能张口说话,只是声音沙哑,实在难听。” 轻轻点了点头,朱兆平压下心中那抹莫名的熟悉感,又缓声安慰了潘云和洪氏几句,便催促两人去吃饭,只说夜里头他来守灵。 潘云知晓他的为人,便没推辞,搀扶了洪氏起身,便往花厅走去。 阿诺正候在花厅里,见着二人缓步从夜色里走了进来,眸光微闪,一抹厉光飞速从她眼瞳中闪过,随即便迎了上去见礼,眼睛往后一瞥,问道:“夫人小姐,贵客怎的没来?” 第076章 潘云为人素来随和, 见阿诺询问,便温言回道:“平哥哥要给父亲守灵,容我们先用晚饭。” 阿诺垂下眼睫,遮住了在眼底飞速卷过的冷光, 轻轻道:“原来这位贵客跟咱们家交情颇深呢!” 洪氏长长叹了一声, 面露出淡淡苦涩和悔意, 轻声道:“可不是交情颇深, 若当初不是老爷,怕这会儿云儿就该跟平哥儿两个——” “娘!”潘云打断了洪氏的话,面露不悦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娘以后不要再提了。” 洪氏难过地看向潘云,见她只沉着脸提起筷子吃饭, 知道这是戳到她心里的痛处了,不由得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也提起筷子随意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 潘云见她脸色不好,人也瘦了许多, 方才因她又提及那话而生出的羞怒,这会儿也渐渐消散下去, 缓了脸色轻柔道:“娘再吃一点儿,娘吃不下,女儿看着难受, 也就吃不下了。” 洪氏听了这话,便是吃不下,却也端起碗又吃了两口,一面又殷切看着潘云, 慈爱道:“你吃,多吃点,你这身子骨太柔弱了些。” 阿诺冷眼旁观着这对儿母女,见她们互相夹菜,情意拳拳,触及腹中柔肠,不觉眸中冷光更甚。 等着吃罢饭,潘云母女便去了灵堂,替换下朱兆平,一叠声催促他赶紧去用饭。 朱兆平没有推辞,躬身拜了拜,便专门出了门去。 下了游廊,跨过月亮门,朱兆平熟门熟路来了花厅,进得屋里,一眼便看见了方才那个叫阿诺的侍婢。 疑惑又一次盘踞心上,朱兆平似是随意般瞥了那侍婢一眼,便面无表情走近了去,在桌子上坐下。 阿诺沉默地端了热气腾腾的饭食摆在桌子上,朱兆平瞧见那端盘子的一双手,竟是伤痕遍布,不觉皱起眉,想起潘云方才那话,疑心这女人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叫人这般对待。 花厅里气氛沉闷,朱兆平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阿诺立在一旁,仿佛一抹影子一般,没有半丝声响。 -- 第140页 很快,朱兆平便吃饱了,只是人却没有立时离开,叫了声阿诺,见那女子上前来,弓腰束手很是恭敬的模样,想了想道:“你原是哪里人?” 阿诺镇静回道:“原是安阳人。” 朱兆平听她声音沙哑,仿佛磨砂纸互相擦磨一般,倒也听不出哪里口音,顿了顿又问道:“你以前可是有仇家?如何结下的仇怨,怎的下手如此狠毒?” 阿诺缓了缓,回道:“并无结下仇怨,乃是山贼所为。” 朱兆平抬眼打量了几眼,心说虽是身形相似,可这世上之人到底是多如牛毛,有那等模样极像的也不在少数,更遑论身量相似,便没再问下去,起身出了屋门去,往灵堂方向走去。 花厅里只剩下了阿诺一人,她沉默地看着朱兆平走远,然后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随即回了房舍。她走到妆镜前缓缓坐下,看着铜镜中的人面带白纱遮去了大半张面容,沉默半晌,抬手解下了面纱。 铜镜中,那密密麻麻的刀痕仿佛鱼鳞一般刻在她的皮肤上,阿诺看着,想着,眼中渐渐深沉下来。 因着朱兆平的到来,潘荣的丧事办得体面又顺利,洪氏因着这些事,心里自然又起了几阵波澜,遂看向朱兆平的眼神愈发不同,亲近自然是亲近,却又透着几分下意识的讨好,潘云还兀自悲伤着,倒没留意,只是阿诺冷眼打量,心里渐渐有了计较。 是夜,阿诺伺候洪氏喝了汤药,便端了一碗蜜浆给她润口。 想起女儿才二十出头,日子却已经这般凄苦,洪氏心若刀绞,不由得对灯垂泪。 阿诺打量了几眼,自觉时机已到,温声劝道:“夫人垂泪,可是因着小姐之事?” 洪氏哀声叹道:“可不是因着她,冯家以前瞧着倒好,谁曾想是个火坑,如今云儿能离了那狼窝也好,就是她还这般年轻,这以后的日子,却又要如何打算呢?” 阿诺缓声道:“如今老爷才入土为安,小姐纯孝,自然是要守孝的,只是夫人却不好不为小姐的以后打算。” 洪氏闻弦而知雅意,收了泣声问道:“你可有主意?” 阿诺微微勾唇,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只是她面上挡着又厚又长的纱巾,那抹得意之色也是转瞬即逝,洪氏并没有看在眼里。 “奴婢自然是有个主意的,只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洪氏闻言,立时温声道:“你只管说就是了,便是说得不好,我也必定不会怪罪。你虽来我们家日子不长,可我心里,已当你是自家人看待了。” 阿诺便说道:“奴婢瞧着,新进来的那位朱公子,跟咱们家渊源颇深。” 洪氏一听她说的是朱兆平,脸上神色立时复杂起来,好一会儿叹道:“可不是渊源颇深,当初他在这里读熟,便跟云儿互生了情意,若非是老爷从中作梗,如今云儿嫁给了平哥儿,又哪能去了冯家受了这等的苦楚,便是老爷,如今也必然是好好的,又哪里会丢了一条性命去。” 阿诺说道:“既是有这般渊源,何不鸳梦重温,就让小姐重新嫁给了朱家公子便是。” 洪氏苦笑道:“哪里有这等好事,平哥儿已经娶了妻室,如今他那妻子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听说他们夫妻感情也是极好的。” 阿诺闻言,眼中飘过一抹冷意,随即轻声劝道:“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便做不得正妻,做个平妻也成,只要朱公子惦记着以前的情谊,必定不会亏待了小姐,以后小姐跟了他,也算是有了个好去处。” 洪氏闻言沉默了好久,才幽幽叹道:“便是平哥儿肯,我心里也是不忍的,虽说云儿归了家来,可这事儿怪不到她头上去,若说叫云儿去了朱家做个平妻,我倒更盼着她能认了平哥儿做个哥哥,以后仗着朱家的势,能在潭溪镇另择良婿,有个好归宿。” 阿诺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夫人的打算也是极好的。” 等阿诺从洪氏屋子里出来,已经是月悬中天时分。她抬眼看着潘云睡下的屋子,灯火未熄,犹自亮着荧荧烛光,便上前敲响了门扇,轻声道:“小姐可是还未安睡?” 潘云很快过来开了半扇门,眼睛往对面洪氏的屋子看了一眼,问道:“娘可睡下了?” 阿诺回道:“睡下了。” 潘云见她脸色似是不佳,遂问道:“你怎的了?瞧着神色甚是不安。” 阿诺眸中闪了闪,轻声道:“奴婢有话要说,想进了小姐屋中一叙。” 潘云便请了她进来。 阿诺似是心事重重,潘云见她如此,也不免起了几分不安来,问道:“说罢,别叫我心里难安。” 阿诺这才皱着眉道:“许是奴婢多心,今夜里听着夫人的话音,总透着几分看透尘世的萧索之意,似有弃世之嫌。” 潘云闻言大惊,立时起身便想要去寻洪氏说话。 阿诺忙拦下她,劝道:“奴婢已经规劝良久,如今夫人已然睡下,小姐便是心急,也要等到明日再说,这般慌慌张张而去,怕是要让夫人因此受惊。” 潘云这才缓缓坐下,眼中泪如泉涌,不觉就湿了一条锦帕,都是她不好,爹爹走了,她又被休在家,整日里只顾着悲伤,竟忘记了娘才是最伤心的那个。 阿诺又劝了几句,说道:“小姐忧心,不如明日里好言相劝几句,想来夫人必定会听了小姐的规劝的。” -- 第141页 潘云点点头,纤手握住阿诺的手,含泪笑道:“多谢你了。” 阿诺摇摇头说道:“小姐说得什么话,若是谢,该是奴婢谢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呢!” 等着阿诺从潘云的屋子里出来,已经是夜半三更,她立在石阶上,抬眼看穹顶月亮如水,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纱,唇瓣勾起,露出淡淡一抹微凉讥讽的笑意来。 彼时,朱兆平也刚刚吹熄了桌台上的灯烛,书案上,是他刚刚写好的一封家书,他想着婉娘跟县令夫人自来相熟,不如由她去打听一下,当初那个吕氏,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第077章 翌日, 朱兆平刚起身,才要去花厅用早饭,便见着一个丫头满面泪痕,似有惊惶地跑了过来, 连行礼都忘了, 看见朱兆平便喊道:“朱公子, 快去瞧瞧吧, 夫人悬梁了!” 朱兆平立时惊住了,忙拔脚往后宅走去。 潘云早已经得了消息,如今正在洪氏屋里哭得死去活来,只是她力弱人又生得单薄娇小,根本无法将洪氏从绳子上抱下来, 于是抱着洪氏下垂的两只脚哭得死去后来,还是朱兆平进来了,将她拉了过来。 “云妹妹先在旁边站一站,我也好将师母抱下来。”朱兆平强忍着满心悲恸,打起精神安慰着潘云。 潘云虽痛不欲生,可到底将自家亲娘抱下来要紧, 于是点点头,泪眼朦胧地看朱兆平将洪氏从绳子上抱了下来。 “娘。”等着洪氏被朱兆平轻手轻脚放在了床上, 潘云又扑了过去,跪在床沿上哭得气噎声堵。 朱兆平怜惜地看着她,软声劝慰了几句, 见潘云仿佛没听见一般,只好由着她去哭,又打发丫头去熬了安神汤,便起身出门, 叫来了洪氏贴身伺候的丫头,询问她昨夜的事。 那丫头受了惊吓,死的又是素来待人尤为宽厚的夫人,遂红着眼哭道:“夫人这些日子精神都不大好,夜里总是哭泣,昨儿夜里也是一般,又不爱婢子在一旁劝慰,遂早早打发了婢子回去睡觉,倒也不知道后来出了什么事。” 这丫头说到这儿,另外一个丫头忙说道:“昨个儿夜里奴婢落下了东西在厨房,便要去寻找,倒是从夫人门前经过一回,仿佛是阿诺陪着夫人在说话。” 阿诺…… 朱兆平目光微凉,那个身形肖似吕氏的女子。 很快,阿诺便到了朱兆平的面前。 朱兆平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眉间微蹙打量着她,目中微闪,似有无限警惕和疑惑。 阿诺福了福,依旧是破锣一般的嗓音,缓缓道:“给公子请安。” 朱兆平皱眉瞧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将面纱摘下。” 那阿诺心中一惊,将头垂得更低,闷声道:“婢子容貌粗陋,怕污了公子的眼。” 朱兆平不以为意,眼中冷冽更甚,说道:“无妨,拿下来看看。” 迟疑片刻,阿诺还是顺从地解下了面纱。 果然是一张刀痕遍布的脸,只是那不曾被刀刃割伤的地方,却是红通通长了一片片的红疙瘩,如此看过去,竟是除了眉眼以上,其他脸部的皮肤皆已毁坏,如此一来,朱兆平倒有些不确定了。 瞧着眉眼是像,可也仅仅只是像罢了…… “成了,先带回去吧!”朱兆平拿手轻轻叩着石桌,见那阿诺重又带上了面纱,还是那么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这女子虽有些相似,仔细看去,却也不大像了,那个吕氏,何曾这般满身怯懦过。 “你,你老家哪里的?” 阿诺垂眉回道:“不记得了。” 朱兆平扬起眉:“不记得了?” 阿诺回道:“正是。”又补充道:“奴婢当初伤到了脑袋,醒来后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倒是个绝佳的理由,朱兆平沉默片刻,又问道:“昨夜里你同夫人都说了些什么?” 阿诺回道:“老爷去了,夫人心里难受,又担心小姐以后没了依仗日子不好过,奴婢便多劝了几句。” 朱兆平打量着阿诺的眉眼,又问:“就没说其他的了?” 阿诺沉吟片刻,回道:“奴婢听着,夫人倒有几分弃世的意思,只是不放心小姐,才左右为难。” 朱兆平皱眉道:“既如此,你为何不陪着夫人,却将夫人一人留在了屋子里。” 阿诺听他这话音似有责备怨怪之意,忙跪下道:“夫人同婢子说了一会儿,便嫌婢子吵,就撵了婢子离去,婢子虽不放心,到底也不敢逆了夫人的意思,只好服侍夫人睡下后就离开了。” 朱兆平垂眉看着地上缩肩躬背之人,倒觉得这人如今也只有三分还肖似那吕氏了,说道:“你起来了吧!”顿了顿又道:“好生照看了潘小姐。” 等阿诺应下离去,朱兆平紧盯着她那身影不放,直至她走进了屋内,才收回了视线,只觉瞧着那背影,方才的三分肖似,如今倒又有了五分了。 因着才办过潘荣的丧事,府里头的一些白绢还有些剩余,于是拉扯起来,很快又搭起了一间灵堂。 潘云接连失去了双亲,哭得死去活来,昏厥无数次。朱兆平只好命丫头好生照看她,一面盯着内宅里的琐事,还要管着前头杂事。正两头忙着,忽见一丫头捧着一封书信过来。 朱兆平拿了那信一看,见信口处已经拿了红蜡封住,上面又写着他的名讳,不觉一愣:“给我的?” -- 第142页 那丫头点头回道:“正是,这信乃是收拾夫人屋子的时候发现的,一共两封,一封是给公子的,另一封是留给小姐的。” 朱兆平点点头,摆摆手示意丫头退下,便打开了那信封取了信纸来看。等着看到了底处,不觉皱起眉,脸色似有伤感,又有些为难。 潘云方巧也是这时候出了灵堂,往前院儿里来寻朱兆平,远远见着朱兆平手里捏着一张薄纸,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心知她娘怕她以后没个依靠,只怕是那件事也给朱家哥哥说了。虽心里犹自痛得厉害,可也渐渐生出些羞恼来,可又想到叫她羞恼的娘已经不在了,这羞恼又渐渐化成了灰烬,倒叫她更添了几分酸楚凄凉。 朱兆平远远瞧见潘云来了,忙将信纸折起又塞回了信封,随意便塞进了袖袋里。 潘云只当没看见他这些动作,只是等着走近了,发觉他脸上神色不自在,眼中似有躲闪,心里也明白了,这事儿于她是种羞辱,怕是于朱家哥哥而言,也是件为难的事情了。 “平哥哥。”潘云福了福,说道:“这些日子有劳平哥哥劳心费力了,潘家上下感激不尽。” 朱兆平忙伸手虚浮一把,见潘云形容憔悴,伶仃枯瘦,不觉叹了口气,将方才心中生出的几分不自在和疏离在心头驱散,软声道:“云妹妹客气了,当初在此处求学,先生师娘待我极好,我心中极是感激。此番潘家出事,我出手相助,乃是理所应当之事,云妹妹不必因此心生他念。” 澄澈的天光下,朱兆平容貌俊秀,目光清澈,潘云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心知到底是不一样了,还是生疏了,不过也好,他如此撇清,倒也免了她生出了尴尬和为难。 朱兆平垂眼打量着潘云,见她神色光洁如初,眸光依旧清正纯净,虽洪氏信中交代的那些事情他心中不愿,却仍旧愿意搭把手,护一护这女子的周全,于是道:“如今先生和师娘先后撒手人寰,云妹妹孤苦伶仃,到底不妥了些,不如你我结拜为异姓兄妹,等此间事了,你便随我回了朱家去,到时候叫你嫂子留意一些可靠的人家,若是你也允肯,以后也好有个稳妥去处,如此,我也算是对得住师娘和先生了。” 可潘云却并不愿意。 等着到了晚上,朱兆平先去花厅用饭,灵堂里就只剩下潘云和阿诺,阿诺瞧着四处寂静,眼神便落在了潘云身上,不觉脸色微冷,皱起眉来。 竟然失算了,阿诺捻起了一张黄纸搁进了火盆里烧着,目光阴冷地刮过前面那具黑木棺材,心里还是觉得百般奇怪。她还以为,有了洪氏留下的书信,依着朱兆平那性子,必定会对潘云百般照拂,还有潘云,当初她对那何氏不假颜色,不正是因为她余情未了嘛! “小姐,奴婢听说夫人给小姐留了书信?”阿诺原本以为她那算计一算一个准,如今失了算,也只好装着一副并不知情的模样来。 潘云看着火盆里红光翻腾,轻轻嗯了一声。 阿诺忙温声道:“可是夫人还有什么遗愿未曾完成,想要小姐替她办了去?” 潘云想起洪氏的遗愿,又想起今日里朱家哥哥满身的排斥,不觉脸上腾出羞怒的愠色来,淡淡道:“没有什么遗愿,只是盼着我能好好过日子罢了!” 阿诺知道潘云这是有所隐瞒,可这会儿她却不能说出她是知道那书信里写得是什么,默了片刻,只好故意装出愁容道:“眼下老爷去了,夫人也跟着去了,独留下小姐一人,以后可要怎么办才好。” 潘云咬着唇儿想了片刻,说道:“我爹爹在这书院里待了数十年,便是瞧着爹爹的脸面,书院也不会出言驱赶我的,以后咱们照旧住下就是,爹娘给我留了些积蓄,省着些用,足够我以后过活了。” 阿诺闻言一怔,竟是没想到潘云竟是这么个性子,她皱起眉想了想,当初潘云是自己坐了马车去的潭溪镇投奔的朱家,莫不是这里头还有什么旁的隐情不成? 左右想不通,阿诺沉默片刻,又劝道:“虽说这里仍旧住的,可到底没了老爷和夫人,外头又多是年轻俊秀的书生,日子久了,少不得有些瓜田李下之嫌,倒是住不长久。” 潘云闻言皱起眉,显然这话她也是听进去了。 阿诺见状,自然还要劝,可潘云却摆摆手,制止了她,轻声道:“且先住着,等着住不下去了,又在说罢!” 阿诺见着潘云这里劝不动,于是寻了个时机,便有去朱兆平跟前游说。 朱兆平本是疑心她的,只是这些日子细细观察下来,倒叫他疑心是否是自己多疑了,如今见这阿诺满口关心潘云,倒缓了缓神色,轻声叹道:“云妹妹自来是个有主意的,我原也想着,潘家没人了,她一个女子独门单户的到底不好过日子,想跟她结拜为异姓兄妹,岂料到被她一口回绝,我劝了许久也没法子,你若有心,不如去劝一劝吧!” 阿诺听闻此言,目中不掩惊讶,那可是潘云呢,她偷偷瞟了一眼朱兆平,见他神色淡淡,虽有失落和担忧,却也是只是寻常罢了。 “是,婢子知道了。”阿诺应着,便躬身退离了此处,等到了无人处,才眼露出凶光来。狠狠揪住了一旁开得争艳的菊花,几下便撕扯得稀烂。 何婉仪收到朱兆平的来信,已经过了足足八九天的时间,她看过信自然很是吃惊,倒把坐在她对面的何夫人吓了一跳,问道:“这信不是四郎捎回来的,瞧着你这脸色,可是他在外头出了事?” -- 第143页 见娘亲不掩担心,何婉仪忙笑道:“无事,他好着呢,说是再耽搁几日,便会回来。” 何夫人疑惑道:“既如此,你那副表情又是为何?” 何婉仪不欲多言,便温声说道:“原是一些不太好的琐事,说给娘亲知道,也是徒增烦恼。”扶着椅子慢慢起身道:“我有些事要处置一下,娘先在这里跟莲儿玩吧!” 何夫人见女儿果然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小秘密,笑道:“行,我就不问了,省得问多了叫你心烦。”又道:“只是到底我年纪大了些,吃的盐也比你吃的米多,若真个儿碰上了难事儿,可莫要藏着掖着的。” 何婉仪抿唇笑了:“知道了。”说着扶着玉叶的手腕,便出了堂屋,往自家屋里去了。 “刘姐姐上次寄来的书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自打怀了这一胎,何婉仪觉得自己的记性愈发的差劲了。 玉叶忙回道:“是上个月中旬的时候了。” 何婉仪点点头,遂吩咐玉叶磨墨备纸,等捏起笔杆寒暄了几句,又跟刘氏讨论了大半张的生意经,便直入正题,单问刘氏可是知晓县爷夫人家的事情。 等封了信封叫玉叶把信拿出去,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苍桐镇,何婉仪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心说难道祸害遗千年,凌氏那般恨她,竟是不曾斩草除根? 正想着,朱妙莲从门外溜了进来,跟何婉仪对上眼儿便笑了起来,一双眸子弯弯如月,看得何婉仪跟着就心软似蜜,笑道:“过来。” 朱妙莲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走路技巧,两条小腿儿颠颠儿地就奔了过去,抱住何婉仪的小腿软绵绵唤了一声:“娘——” 何婉仪的一颗心跟着就醉了,她不好去抱起朱妙莲,便将她揽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角,笑问道:“你怎的来了,你外祖母呢?” 朱妙莲磕磕绊绊道:“外,外祖母跟人,说话。” 何婉仪见她小小年纪,说话却是快人一步,又亲了亲她的小脸儿,笑道:“妙莲真是乖,嘴巴也是个巧的。” 朱妙莲隐约想起,以前娘一看见她便脸色欠佳,虽也疼她,可这双眼里却从来没有这般的欢喜过,总是含着淡淡一层忧愁,她原先不懂,后来渐渐有些明白的,全是因为她不甚聪慧。 想着,朱妙莲便笑了起来。如今她生得聪慧了,想来娘就高兴了。于是愈发欢欢喜喜起来,心想奇怪了,那个坏女人原先还在,也不知怎的就不见了呢!不过不见了好,没了她,也没人教唆着爹娘吵架了。 何婉仪见女儿跟自己亲近,心里自然更加欢喜,想起她上辈子最爱吃芝麻馅儿的汤圆子,于是牵了她的手,便往厨房里去,心说今个儿她心情好,倒不如做些汤圆出来尝尝。 朱妙莲努力迈开了小短腿儿跟着,她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原先都会蹦会跳了,忽然间手脚竟然都变得那样短,不过不要紧,只要爹娘还在就成。 两人一路走着,路过荷花池的时候,何婉仪见里面荷花开得正好,便拉了朱妙莲想要凑近了去细细观赏,岂料到朱妙莲方才还喜气盈腮的小脸忽然变了神色,竟是大力挣开了,然后一碰一跳就躲到了老远的地方,见何婉仪立在原处诧异地看着自己,虽害怕得不行,却又上前来去拉何婉仪。 “娘走,娘走,这里危险。” 何婉仪见朱妙莲惊慌失措的模样,一怕她伤了自己,二怕她伤了自己肚里的孩子,忙随着她离开了荷花池,嘴里哄道:“莫急莫急,且慢慢走着。” 等到离那荷花池很远很远后,朱妙莲才大喘了一口气,似是安下心来。 何婉仪疑惑道:“莲儿这是怎么了?那荷花池里可是有什么东西吓到了你?你说给娘听,娘叫人去清理。” 朱妙莲却嘟起嘴,奶声奶气道:“莲儿害怕,上回,莲儿,掉,掉进荷花池,被缠住了,脚,怎,怎么也,爬,爬,爬不上来。莲儿喝了,许多,许多脏水,就沉到了池底,再,再也爬不上来了。” 何婉仪吃了一惊,整个人都跟着懵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怎的莲儿竟知道她上辈子溺死在荷花池里? 朱妙莲见母亲脸色不好,心里也害怕起来,哭道:“莲儿等了好久好久,才又见到了,见到了娘。” 何婉仪不好蹲身下去,便拉了朱妙莲到了一处石凳那里,坐下后将她揽在怀里好久,才平缓了心绪,轻声问道:“那你以前呢,莲儿一直都待在哪里?” 朱妙莲想了一会儿,回道:“不知道,很黑很黑的地方。” 何婉仪看着朱妙莲,眼泪忽的就奔涌而出。竟然真的是她的妙莲回来了,她的妙莲没了的时候也只有五六岁,她还不明白自己是又重活了一回,还以为掉进了池子里,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困了许久,才又见到了爹娘。 朱妙莲不明白娘怎么哭了,忙伸出小手去给她擦眼泪,嘴里哄道:“别哭,别哭,娘别哭啦——”这声调,活脱脱就是何婉仪哄她时候的模样。 何婉仪哭得更凶了,难道真是老天爷赏恩,觉得她上辈子活得实在无趣又可怜,才叫她可以重来一次,包括好好养育她的妙莲。 何氏赶来的时候,便见着何婉仪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唬得她忙疾步上去问东问西。 可何婉仪泣不成声,朱妙莲又年幼,也不知道娘为何啼哭得如此厉害,她也被吓到了,原先还强忍着,如今见了何氏,便忍不住了,立时嚎啕大哭起来。 -- 第144页 何氏一个头两个大,哄了这个又劝了那个,好在何婉仪到底也经历了许多,心里那阵激荡过去后,便也渐渐收起了眼泪,拿着帕子慢慢抽噎着。 何氏这才得了空去问她,何婉仪自觉不好跟何氏开口解释,便哽咽道:“刚才妙莲说她做了噩梦,便同我讲了,我心里听了难受,便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何氏无语道:“你这丫头,一把年纪了倒跟孩子一样,一个噩梦而已,至于吗?”说着又轻声安慰了朱妙莲几句,继续瞪眼道:“瞧你不知轻重,把孩子给吓的。” 何婉仪一听这话,立时撅起嘴来,不高兴道:“娘偏心,有了外孙女儿,便不疼爱女儿了。” 何氏脸上愈发无奈起来,将朱妙莲抱起来轻声呵斥道:“瞧你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争宠。”说着又禁不住笑了,柔声道:“快别哭了,这里有风,再给冲了去可是了不得。” 何婉仪抽了抽鼻子,便扶着石桌慢慢站了起来。三人一道回去的路上,正好碰见了正满脸喜色,一同游园的何老爷和柳姨娘。 柳姨娘一瞥见她们三个,立时将手从何老爷的手掌里挣了出来,低眉顺眼地后退了两步,立在何老爷的身后。 何婉仪一瞧她这模样不觉便皱起眉来,这是做什么,难道是要告诉她爹,在她爹看不见的地方,她娘待她苛责,这才叫她一见面便如此生畏吗? 何夫人一眼就瞥见了何婉仪脸色极差,忙将她的手握了握,又将朱妙莲往怀里抱了抱,冷眼瞥了何老爷一眼,淡淡道:“瞧着这身子骨是好得差不多了,能出来游园赏景了,得,你继续。”说着抬脚转了个弯,跟何老爷真正的擦肩而过。 何婉仪极是不悦地瞪了何老爷一眼,也不跟他见礼,也不同他说话,跟着何夫人就走了。倒把何老爷气得半死,心说娘儿俩个一个比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是反了天了呢! 柳姨娘跟个小鹌鹑一样跟在后面,察言观色后,晓得这时候不说话才是正经,便闭紧了嘴巴,只悄无声息地跟在何老爷身后,漫无目的地在这花园子里乱逛。 等看不见那两个人了,何婉仪才皱起眉道:“娘,这般下去,却也不好吧!便是没旁的心思,也要生出来了。” 何夫人想起柳姨娘最近的变化,点点头道:“也是,到底还是未雨绸缪的好。”于是等着到了堂屋,便命人去告诉柳姨娘,她伺候老爷辛苦,以后便免了她的晨昏见礼,还了乳娘,将何金宝的东西都搬到正院,以后吩咐柳姨娘要见儿子,说十回只给她见上一回便是,便是见面了,乳娘等人也要守着,不可叫她随意将何金宝抱到别处去。 这话一露出去,何家上下都知道,夫人这是恼了柳姨娘了,于是很快的,柳姨娘便觉得日子不好过起来。先是厨房开始怠慢她,随后她便发现,她不能轻易再见到儿子了。 这可是了不得的,柳姨娘来了正房前哭闹了好几回,最后都叫粗使婆子拖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没法子,于是想了又想,终是咬着牙在何老爷跟前告了何夫人一状。 结果,何老爷却乐了。 又过了小半月,茗双忽然打马回来,说是朱兆平已经在路上了,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日,定能到了潭溪镇。 何婉仪轻轻抚着肚皮,声音轻缓飘忽,缓缓问道:“只有你家四爷吗?不知道可有什么人,跟了四爷一道回了潭溪镇来?” 第078章 茗双听了这话觉得奇怪得紧, 四爷是去帮忙的,既然忙帮好了,自然就自己回来了,怎的听了四奶奶这话, 仿佛四爷还要带了谁回来一般, 叫人心里怪怪的。 虽这般想着, 可茗双还是老实回道:“小的先回来报信, 茗喜跟着四爷在后面呢!” 何婉仪心里一动,眨眨眼问道:“只茗喜还有四爷?” 茗双疑惑道:“是呀!”怎的还有人应该跟着四爷一道回来吗? 何婉仪已经面露出喜色了,摆摆手叫茗双下去休息,心里却渐渐安稳了下来。果然不一样了,她不该总想着以前的事情的。于是欢喜起来, 便叫人去朱家送了消息,只说朱兆平就要回家来了。 朱大太太看着前来报信儿的小厮极是不满,将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掷,怒道:“既然平哥儿要回来了,你家奶奶如何还赖在娘家不肯回来?可还有半点为妇的样子,真是丢人丢到了家去!” 那小厮不敢吭声, 只把头垂得低低的。 大太太又骂了一通,便命那小厮回去告诉何婉仪, 叫她赶紧收拾了回家来,别把脸给丢尽了才是。 那小厮怯怯应下,然后去了, 大太太心里攒了一个多月的火气,这会儿全部翻腾出来,如何能压得下去,抿着唇想了一会儿, 喊道:“来人,去把大奶奶寻来。” 窦氏得了消息后,脸色瞬间巨变,她扶着桌子才勉强稳住了心神,心里不觉凄凉又害怕,如今老二家的不在,老二又整日住在外头不回家,太太寻不到人泻火,就开始寻她的麻烦。 想着,窦氏便害怕地落出了眼泪来。这一个月来,她虽不曾挨了打,却是经常在庑廊下罚跪或是罚站,以前邹氏经历过的那些痛楚,如今都叫她尝了个遍,听说老二家马上就要往安阳县去了,老四是个不好招惹的,老四家的那个何氏也不是省油的灯,那样算来,她这苦日子岂不是没了尽头了。 -- 第145页 越想心里越寒,窦氏青白着脸色,只觉双腿发软,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桃香看见窦氏如此形容,也跟着心软起来,想了想向前几步劝道:“听说四奶奶要回家来了,大奶奶若是闲了,不如得空跟四奶奶说说话,奴婢瞧着二奶奶跟四奶奶要好,如今二奶奶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窦氏眼中一晃,是呀,何氏厉害,太太也不敢寻了她的麻烦,她倒不如亲近何氏一二,但凡有个不好,何氏也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她两把。 脸色渐渐好了起来,窦氏重新有了力气站起来,起身上前握住桃香的手,感激道:“多谢你良言相告,我心中十分感激。” 桃香摇摇头忙笑着说不必,又心叹这朱家的儿媳妇不好做,也就四爷和四奶奶瞧着好过了一些。 窦氏心里微有些盼头儿,这才强撑着精神头儿,往五福堂去了。只是还没出门,便瞧见了朱兆文喝得醉醺醺从外头歪歪斜斜走了进来。 朱兆文已经有几日没回家了,窦氏见他回来自然欣喜,只是见他喝成这幅模样,又禁不住跟着生气,上前几步搀住他,还没说话,先闻到了一股子甜腻香甜的脂粉香,不觉雪白了一张脸,震惊地看向了朱兆文。 “你们先扶大爷去睡了。”窦氏强自提着精神,转头向桃香哀求道:“劳烦桃香姐姐去同太太说明情况,我这里打发大爷睡下,就立时赶过去。” 桃香见着朱兆文这番醉醺醺的模样,点点头应下,便转身先去了。 窦氏又在院子里呆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匆匆进了内室。 朱兆文虽一向没用了些,可他们夫妻两个,之前还可算得上是举案齐眉,她虽性子方正,可在朱兆文跟前,也是有几分女儿家的柔美的,可偏偏两个孩子先后出生,两人便渐渐冷了,淡了。 窦氏慢慢在床沿上坐下,看着两腮通红,浑身醉态的朱兆文,不觉落了两行眼泪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朱兆文也学着大老爷开始不着家了,但凡她多问上几句,朱兆文便要甩脸色给她看。 抬手将地上的长袍捡了起来,窦氏清楚地看见,苍青色的衣领子上那抹殷红的唇脂,仿佛一个清脆的巴掌,将窦氏整个人都打清醒了。 朱兆平是在一个傍晚的时候到了何家,他还没回朱家,却骑马先到了何家。 何婉仪早两日便命人将行李装箱打包,等着朱兆平进来见过何老爷和何氏,一行人便坐了马车,往朱家行去。 邹氏攥紧了朱妙惜纤细的腕子,她虽强撑着,可任谁看见,都知道她已经紧张害怕到了极致。朱妙惜往自己娘亲身边靠了靠,虽然她很想给母亲一些力量,可想起家中的祖母,她心里也觉得害怕极了。 何婉仪见她们母女俩怕成这幅模样,想了想说道:“若不然,我让四爷送你们到二哥那里,等四爷安置妥当,你们再回了家收拾行囊。” 邹氏眼中一喜,可很快便沉寂下去,她摇了摇头,一向怯弱的脸上渐渐有了些坚毅,轻声道:“总得回去一趟,早闹一场早安生,只要最后能走,中间的事情我都能忍下。” 何婉仪见她如此,便笑了:“行,二嫂只要肯,我是再没旁的想法的。”又道:“到时候我跟二嫂一道去,总是我听着大肚子,便是装出个难受的模样,太太到底也不敢故意不理会的。” 邹氏面露感激:“多谢四弟妹了。” 马车快速滚碾在青石板地面上,何婉仪见邹氏不说话了,也闭上眼睛,一手抚着肚皮,慢慢养着神。 很快,马车进了朱家的大门。 朱兆平看见邹氏先作揖见礼,邹氏忙躲开,笑道:“四叔太见外了。”又道:“不知四叔可要跟我们一起去妙心堂见过老夫人?” 朱兆平点点头:“自然要的。” 于是一行人便先去了妙心堂,老夫人这阵子为了弹压大太太,提防她背着自己轻举妄动,甚是浪费了精力,瞧见这行人回来,面露出松快道:“可算是能交差了。”又向朱兆平道:“如今你回来了,这家里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见朱兆平颔首应下,又慈爱道:“你去看看你祖父,他身子又不好了,整日里念叨你呢!” 朱兆平忙起身行礼,然后便先出了妙心堂,往静心斋走去。 朱老夫人强撑着去看两个孙媳妇,意外发现,邹氏脸色好了许多,整个人也精神了,不似在家中的时候,跟个鹌鹑一般,唯唯诺诺,瞧起来甚是不入眼。 “走了也好。”朱老夫人忽然叹道:“都是我年轻时候躲懒,如今倒带累了你们受罪又受累。” 邹氏跟何婉仪一听这话忙都站了起来。 朱老夫人摆摆手,神色已是倦怠,说道:“罢了,你们去吧!”又看着何婉仪道:“知道你是个能靠得住的,你搭把手瞧着你二嫂,莫要叫她再受了苦楚。” 何婉仪低声应道,便见朱老夫人被丫头们搀扶着,颤颤巍巍就进了内室。 出得妙心堂,外头天光仍旧亮堂着,两人相伴着到了五福堂,刚进得门,便听见大太太正在呵斥谁。 “……你还敢顶嘴,若非你不贤,老大如何会流连在外不肯归家,必定是你这个做妻子的没将他伺候好,如今还有脸在我跟前告状。” 何婉仪心里一跳,忽地想起上辈子朱兆文在外面养了个勾.栏出身的外室,然后闹得死去活来,非要领回家做妾,最后那女人自然进不得朱家门,可窦氏却备受打击,然后寻了跟白绫,就把自己给吊死了。 -- 第146页 跟邹氏对了个眼儿,何婉仪清楚看见了她眼底深处的惧意,伸手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轻声道:“别怕。” 邹氏猛地打了个激灵,想起将要往安阳的事情,忽地就满心的勇气,用力点点头道:“我不怕。” 顺着庭院中央的石板路,两人很快上了石阶,进了堂屋。一眼便看见地上跪着的窦氏,不必看脸,只看着背影,听着哭声,便知道她如今狼狈可怜得紧。 何婉仪见邹氏的白绫长裙不停地抖着,知道她到底还是怕了,于是先一步上前去,略略福了福,温声道:“儿媳何氏来给太太请安,太太万福。”说完也不等大太太叫起,自己就先站了起来。 大太太正骂着窦氏,见这两人进来了,眼中的火光愈发烧得旺盛,她瞥了一眼何氏,见她神色安静,目光平和,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顿时心火更盛,一眼瞥见她挺起的大肚子,知晓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于是将眼睛迅速剜向了邹氏。 邹氏早就将头深深垂下,听见何婉仪见礼,忙跟着也见了礼。 大太太冷冷笑了一声:“呦,竟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再不回来,就在何家长长久久地住下了呢!” 邹氏大气儿不敢出一下,倒是何婉仪,“扑哧”一声笑了,见大太太睁大了眼睛瞪她,便笑道:“若是太太肯,在何家长长久久的住着,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太太没想到她竟敢接自己的话茬,虽有所顾及,还是尖声道:“既如此,你们且赶紧回了何家去,以后可莫要往我朱家来了。” 何婉仪才不怕她这么说,竟真个儿福了福,说道:“如此,多谢母亲宽厚了。”说着拉着邹氏便走,含笑道:“你瞧,太太竟是慈爱了许多呢,既然太太允了咱们在何家长长久久的住着,嫂子也别嫌何家比不上朱家富贵,咱们这就回去吧!” 邹氏木木呆呆的,就由着何婉仪拉了她就走。 大太太立时涨得脸红,随手拿了茶碗便砸在了地上。 何婉仪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柔声问道:“太太缘何砸了茶碗,可是不喜我们回何家去?”见大太太铁青着脸,双目喷火一般瞪着她,不觉露出委屈道:“儿媳也是听了太太的话罢了,既是太太不喜我们去了何家,直说便是,何必绕了弯子,儿媳素来不甚聪慧,却是会错悟了太太的意思呢!” 大太太觉得脑仁疼得厉害,想要发作吧,又怕这贱人装模作样拿了孩子说事儿,到时候四郎那里铁定没了好脸色,可不发作吧,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眼皮子往下一耷拉,便瞧见了窦氏。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我们朱家的福运,都要叫你哭没了。”大太太冲着窦氏发火,狠狠将桌子拍了拍。 何婉仪最是看不惯她欺负人,于是松开了邹氏的手上前几步道:“大嫂素来行事端方,也不知做错了何事,竟惹得太太如此责骂于她,还请太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少也给大嫂留些颜面吧!” 第079章 大太太一直觉得, 她这辈子过得实在是苦不堪言。虽有公爹护着,婆母也不寻麻烦,可惜她命不好,却是嫁给了一个混账男人, 于是这本来镶银嵌玉的日子, 便过成了煤渣滓。她怨, 她恨, 可家里头的人少有她能撒气招惹的,等孩子大了,儿媳妇进了门,她憋了多年的怨气,便再也忍不住了。 摇曳不停的烛光下, 何婉仪日渐丰腴的脸庞不但没损伤她秀美的容颜,更是增添了几分少妇独有的魅人风情,大太太看着,目光就跟镶嵌进去了一样,再也拔不出来,牙齿都恨得直打架。她也是个女人, 她太清楚了,何氏能有这般的风韵, 必定是遂心如意,日子过得舒坦了。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同我顶嘴。”大太太瞟过何婉仪高隆起来的肚子, 强压住火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何婉仪再不是被婆母一恐吓,便六神无主的那个怯弱小媳妇儿了,脸皮上的肉动也未动, 只淡声说道:“儿媳如何敢同婆母顶嘴,只是大嫂的性子是再和气不过的,儿媳见婆婆这般羞恼,实在是想不出大嫂是因了何事,竟惹得婆母如此动怒,半分的颜面都不顾及了。” 大太太不悦道:“你都这般说话了还敢说不敢顶嘴,我如此呵斥她,自然是因着她行事不端正,这天底下婆母教训儿媳妇,可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了。” 自打何婉仪两人进了堂屋,窦氏便委顿了身子,只抽抽噎噎,半句话也不说,此番听了大太太的话,心里积压的怨气一股脑儿都涌了出来。她也不是邹氏的性子,当初在家当姑娘的时候,也是个爽快伶俐人,如今在这朱家战战兢兢夹紧了尾巴过日子,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这口气散了,她忽地就不愿意忍了。 “婆母要教训儿媳,儿媳自是无话可说,可婆母说儿媳行事不端正,儿媳却是不明白了,儿媳哪里不端正了?”窦氏说着唇角便勾起了淡淡冷笑,目光仿佛刀刃般看向大太太,语调缓慢字字清晰,说道:“若真说起行事不端,那也是大爷行事不端,好好的勾栏贱人在楼子里玩儿过就是了,偏赁了院子正经奶奶一般的供了起来,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果然,老子养戏子,儿子就养了婊.子。” 大太太顿时面红耳赤,气得两只眼都要喷出火焰来,恶狠狠瞪着窦氏,磨牙蠕唇,恨不得立时扑上来将她生吞活嚼了,这个该死的贱人,一张利嘴将老爷和大郎全都骂了进去。 -- 第147页 “你找死!”大太太猛地起身蹿了过去,扬起巴掌打在了窦氏的脸上。 何婉仪先是因着窦氏的那番话惊了一跳,果然那个青楼女人又同朱兆文勾搭成双了,转眼就又看见大太太动手打人,愈发觉得心惊肉寒,不由自主退后了几步,可慌乱之下却是左脚踩在了右脚上,身子不由自主就往后头倒了去。口中才发出尖叫,腰上忽地多出了一条臂膀,结实而有力,将她紧紧揽住,原本摇晃的身子立时稳了下来。 “怎的这般不小心?”朱兆平稳稳抱住了何婉仪,垂下眼盯着她,两只眉毛用力拧了起来,都能打结了。 邹氏本来都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落回了肚皮里,她今日受惊不少,才刚看见何氏几乎摔倒,过度紧张下,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心里急着要去拉,可手脚却跟凝住了一般,动也动不了。 幸好四弟及时赶了来,邹氏一面摸着胸口,一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何婉仪见是朱兆平,心里也跟着稳当起来,向他笑了笑,没回答他的话,却是向大太太那里瞥了一眼,轻声道:“太太不高兴呢,正拿了大嫂撒气。” 朱兆平才刚上台阶的时候,就把窦氏的那番话都听了个遍,老爷养戏子他知道,可大哥他竟然也养了个勾栏女子吗? 招手叫来了玉叶扶住了何婉仪,朱兆平上前见过礼,目光从窦氏头顶扫过,想了想又冲着窦氏拜了拜,说道:“大嫂,方才听见大嫂说,大哥在外面做了些不合规矩的事情?” 大太太一瞧见朱兆平进来,浑身的戾气一下子就泄了大半,可本性难改,听了朱兆平这话,她立时又跳了出来,恼道:“你听这贱人胡言乱语什么,你大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软软绵绵的,哪里能做出这种事情。”又瞥了窦氏一眼,心里一动,补充道:“便真是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必然是这贱人逼迫的,都是因为她不贤良。” 窦氏一听这话,忽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由小变大的,起先只是幽幽浅浅,慢慢大了起来,最后,却是仰天笑了起来,双肩不住耸动,瞧起来甚是骇人。 何婉仪皱着眉,忽想起上辈子这窦氏并不曾这般闹过,又或者说,她闹过,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可瞧着窦氏这模样,却有几分心如死灰的样子,若是她想不开…… 心里一惊后背一寒,何婉仪慢慢抿起唇角,心说这窦氏八成是想不开了,就由着朱兆平去处理这屋子里的事情,她自己扶着玉叶转过身出了门去。 叫来了窦氏的心腹丫头翠儿,何婉仪也不遮遮掩掩的,直接问道:“大哥和大嫂如今怎么样了?可是吵闹过?” 翠儿两只手用力绞在一处,不时瞥向何婉仪的眼睛又是为难,又带了几分警惕。 何婉仪温声道:“刚才太太如何责骂你家主子的你也都听见了,大嫂的性子自来内敛隐忍,表面瞧着软和,其实都压在了心底。你不肯说便罢了,只是等回子回去后,你记得多留意。我方才瞧她的神色不大一样,心里总是不踏实,觉得要出事。” 翠儿觉察了何婉仪的善意,遂点点头道:“奴婢记下了,回去后会留心大奶奶的动向的。” 何婉仪虽心里不踏实,可也只能如此。 又在廊下等了一会儿,窦氏先冲了出来,脸色铁青,眼中点点水痕,分明是气狠了。邹氏紧跟其后,似是想叫住窦氏,却最终只是伸了伸手,动了动唇,眼睛无奈地看向何婉仪,最终无奈地长叹一声。 第080章 夜色渐沉, 朱兆平一手扶着何婉仪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两人沿着石子小径,一路往棠梨阁慢慢走去。 “二哥的事情如何了?”何婉仪想起方才分别时候邹氏可怜巴巴的哀求, 心中顿觉难受, 于是转头问道。 朱兆平回道:“已经同二哥说好了, 让他们尽快打点好行李, 过两日便去安阳城。” 何婉仪担心道:“太太怕是要闹一回的。” 朱兆平笑了:“不怕,我已经叫茗喜送了五百两银票,还有书信给老爷,明个儿老爷便会回家坐镇,直到二哥一家平安出了家门。” 何婉仪想起上辈子朱大老爷难得维护她的那一回, 笑道:“老爷总算是做回好事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何婉仪给玉叶递了个眼色,玉叶便有意落后了几步,金枝几个也跟着减缓了脚步,有意跟这对儿夫妻隔了七八步远。 何婉仪轻声道:“那书信究竟怎么回事,难道吕氏真个儿还活着?” 朱兆平亦是低声回道:“我也不清楚, 只是瞧着背影和那双眉眼极像,偏生她哑了嗓子, 也分辨不出原来的音色,瞧着行事又不大一样,倒是一时间拿不准了。” 何婉仪点点头:“我已经写了书信给刘姐姐, 再等上几日,想来能得了回信。” 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两人一路走到了荷花池旁,却是月华点点如银, 荷叶朵朵似盘,朱兆平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鼻清香,笑道:“今个儿惊鸿一瞥,倒觉得你娘家的荷花开得极艳,比家里的可要好了很多。” 何婉仪“扑哧”一声笑了:“这可是别人家碗里的都是最香的,我瞧着家里的也极好,偏生你就喜欢我家的。” 朱兆平抿抿唇,眸中清光微闪,轻声笑道:“可不是你家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偏生最金贵的那个,如今却被我给弄到了家来。” -- 第148页 何婉仪瞬间便明白这人说得什么意思,脸上微红,皱眉道:“你这人愈发的黏糊了,没得叫人不自在。”又怕他继续脸皮厚说出些什么要命话,忙转了话头道:“潘先生家里如何了?不是说半个月就好,怎的耽搁了这么许久?” 一句话将朱兆平浑身的轻松惬意浇了个干干净净,何婉仪觑见他脸色不好,迟疑片刻,问道:“如何了?怎的事情不好办?” 朱兆平长长叹了口气,这才将潘家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个遍,之前在信里虽也略略提了一些,但到底长话短说,甚是模糊不清楚,如今听了个明白,何婉仪不觉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只是那个潘云瞧着竟是不愿意来朱家的,那么上一回,她为何后面又来了呢? 何婉仪疑心这后面还发生了旁的事情,迫使潘云不得已来了朱家,想着她那副冷如冰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于是说道:“虽说路途遥远,只是如今潘家姐姐孤苦伶仃,到底叫人不放心,需得常常写了书信过去问候,若是她有些不妥,也好及时出手相助。” 朱兆平心里顿生感动,目光温柔地看着何婉仪,轻声道:“我便知道,你是个心底良善之人。” 何婉仪顿觉脸红,她可不是良善,她只是不想叫那潘云得了借口,再往朱家来了。 等着回了棠梨阁,琼脂才要上前说话,忽地一个黑影挤了过来,何婉仪不禁皱起眉,再一看,原是一直被她故意冷落着的玉露,心里顿生不满。 起先,何婉仪已经决定将以前的事情都忘了,金枝都能改了性子,一如既往的忠心于她,玉露不见得就不能改,只是前阵子才听了莲儿的话,心里的主意便改了,金枝可以饶,偏这个玉露却是不能恕,若非是她看护不周,莲儿又怎会溺死在水池里,吃了那些苦头。 玉露好容易得了主子的正眼,忙挤出笑说道:“给四爷奶奶请安,屋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饭,奶奶和四爷赶紧进去吧!”说着便要上前来搀扶何婉仪。 何婉仪却是手臂往后一拐躲开了去,冷冷道:“你如今愈发规矩了,原先在何家便是如此教你的吗?” 玉露一听膝盖骨便软了,跪在地上哽咽道:“奴婢以前也是奶奶跟前的得力人儿,也不知奴婢做错了什么,奶奶一再疏远奴婢,之前去苍桐镇就不带奴婢,只带了玉叶。如今回来家里也甚少理会奴婢,奴婢就是想在奶奶跟前露个脸,唯恐奶奶将奴婢忘了。” 何婉仪皱眉道:“月例少了你吗?还是平素里吃喝穿戴亏了你,我要用哪个丫头,喜欢叫谁伺候,还要得了你的允肯不成?”说着转头道:“宋妈妈。” 宋妈妈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闻言立时上前,见过礼道:“奶奶放心,这丫头就交给老奴盯着,保准把规矩重新教一遍,以后绝对不会惹了奶奶生气。”一摆手,便有两个婆子上前拖人。 玉露登时大哭起来,宋妈妈喝道:“堵了她的嘴。” 等着耳朵清净了,朱兆平才扶着何婉仪进了堂屋,说道:“你性子就是太软和了些,不然一个个的,怎都敢爬到你头上去。” 何婉仪心知他说的是之前绑回何家的玉润,如今又出了一个玉露,却是挺丢脸的。只是—— “谁知道呢!这两个丫头在何家时蛮好的,怎就来了朱家,就好似换了一副心肠,竟成了这么一副德性。” 朱兆平正在银盆里洗手,闻言顿了顿,不觉笑了,说道:“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你也能说得出口。” 何婉仪抿抿唇,强撑着回道:“我怎的说不出口,你也不瞧瞧,你们朱家的家风如今可乱成什么模样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婉仪说出口心里便悔了,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也不能够了,暗地里骂了一句,真是怀了身子整个人都蠢笨了,怎的她这张嘴倒跟上辈子一般模样了,牙尖嘴利,一见着朱兆平便要出口伤人。 朱兆平脸色暗了暗,摆摆手示意一旁伺候的丫头下去。 玉叶担心地看了一眼何婉仪,只是她垂着头,也看不出脸色,又瞥见旁边的四爷脸色更差,目光也有些迫人,忙垂下头带着一干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间落针可闻,朱兆平盯着何婉仪,后者却忽然成了鹌鹑,只垂着脑袋不说话,仿佛刚才那些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我,我知道你看不上老爷和太太——”朱兆平才说了这么一句,何婉仪立时抬起脸截断了这话,硬邦邦道:“没有,那是我的公婆,我如何敢看不上,你休要污蔑我。” 朱兆平愣住,随即哭笑不得道:“哪个要污蔑你。” 有了这么一段儿,朱兆平接下来的话便柔软了几分,说道:“之前祖母便说,如今分了家,二叔他们出去单过了,跟咱们这院儿不搅合,咱们就只管管好自家宅院就是。太太不成事,大嫂和二嫂又都是软和性子,这以后,还要靠着你当家理事呢!” 何婉仪哼了一声,心说这是拐着弯儿说她性子厉害呢,又想起上辈子管事的难处,冷冷道:“想得美,叫我管家,说得好听,到时候太太后头垂帘听政,我在前头顶缸得罪人,这样的蠢事,我才不干呢!” 朱兆平提起筷子夹了些菜搁在嘴里嚼着,笑道:“瞧你说的,有我给你撑腰,便是顶缸也不怕得罪人。再说了,太太既然退位了,自然没有垂帘听政这样的说法,你放心,如今你身子重,这事儿我已经替你推了,等着你生了孩子能理事了,这事儿咱们再细细论道。” -- 第149页 原先何婉仪是不耐烦也不愿意管这朱家的是非,只想着管好棠梨阁,经营好自己的嫁妆铺子,至于朱家如何,谁耐烦理会。只是如今妙莲生了,肚子里又揣了这么一个,由不得何婉仪不为以后打算。 “你说话算数?”何婉仪咬着牙想了一会儿,还是准备认了。 朱兆平瞧着她那副样子就笑了,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何不算数?” 何婉仪点了点头,便提起筷子也慢慢吃了起来,也好,等她将朱家的中馈握在手里,又有了朱兆平做后盾,不怕大太太那里再玩花样子。 两人又吃了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茗双的声音。 朱兆平搁下筷子道:“你继续吃,我出去一下。” 何婉仪疑惑地瞥了朱兆平一眼,疑心他有事背着自己,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朱兆平挨了一记眼刀有些吃不消,忙笑道:“我叫茗双去打听大哥的事情。” 何婉仪冷哼一声,说道:“不必打听,大哥的确是养了个勾栏女子做了外室,只是不知道是否已经怀了身子。若是真怀了,还生了下来,朱家的脸面可算是丢尽了。” 朱兆平顿时没了好脸色,也没说话,冷着脸出去了。 何婉仪也不理会他,拧着眉陷入了沉思。 窦氏之所以走了绝路,想来也是一时想不开,等明个儿寻个机会坐下说说话,不必安慰,只提了妙容和嘉宏,依着窦氏的性子,不可能不顾孩子。只要熬过去,这事儿便解了。至于以后,想得开了,日子就好过,想不开了,好受歹受,也只能她自己个儿挨着了。 拎起勺子喝了一口粥,心里忽地一动,又想起了吕素素。 何婉仪不禁沉默起来,若吕素素真的没死,她为何千里迢迢跑去了潘云那里?难道说,上辈子潘云之死,也跟她有关吗? 这般想着,何婉仪就吃不下去了。 细细回忆一番,自打潘云进了朱家,朱兆平虽对潘云各种照顾,却从未见过他孤身往潘云的院子里去。潘云本人,也极少从她住着的院子里出来走动。 只是她却总是耿耿于怀,家里头一个两个的,都只说不是妾,只是借住在朱家,可这些女子却个个儿是朱兆平带回家的,由不得她不在意。 不过说起来,每一回她去潘云的院子里闹,都是她得了消息,朱兆平又背着她把什么好东西送去了潘云那里。她不在意那些东西,却怨恨朱兆平不把她放在眼里,在外人面前故意提防她。 于是东西前脚进了潘云的院子,后脚她跟着就去吵闹,而她才刚说了几句难听话,朱兆平就如影随从地跟了过来,再然后,便是潘云关起了窗子门扇,由着他们夫妻两个在院子里对吵。 脸上忽地火辣辣,何婉仪端起青瓷碗猛喝了一大口粥,心说若是当初她肯好好跟朱兆平说说,是不是那些事就不会闹成那么一副样子?可如今她也无处寻得答案,到底她不一样了,朱兆平也不一样了。 很快,朱兆平便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何婉仪见他这幅鬼样子,不觉愣了一下,忙问道:“真的有了身孕?” 朱兆平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垂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握起拳头在桌面上狠狠砸了一回,怒道:“一个个的尽是丢人现眼。” 何婉仪吓了一跳,见朱兆平满脸狰狞,确实是难受伤心了,劝道:“何必动怒?到底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也不能强求一家子的男丁个个儿都是好的,你和二哥不就很好。等着二哥历练好了,以后也能帮你一把。” 朱兆平重重叹气,随即苦笑几声,向何婉仪抱怨道:“也不知家里头怎的了,咱们这房,老爷和大哥都是荒唐没规矩的,二房倒是不出格,可满院子小妾姨娘,整日里拈酸吃醋闹得不可开交,难道是坟头儿没埋好,这才伤了子孙的阴德?” 何婉仪抿抿唇,似是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忍住没吭声。 朱兆平叹道:“你又抿唇做什么,咱们是夫妻,既是夫妻,就不该有所隐瞒,你有话就说,莫要藏着掖着。” 何婉仪眨眨眼道:“你果然让我说,心里不会恼?” 朱兆平道:“我果然叫你说,我要是恼了你,我就是乌龟大王八。” 何婉仪笑了:“行,那我说了。”见朱兆平拿眼睛斜她,便笑道:“依我说,非是你朱家坟头没埋好,乃是老太爷过于宽容,性子太软和了。依着老太爷的性子,就该娶个厉害些的才能镇住家宅,偏偏老夫人的性子,比老太爷还软。需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家多少年了,到了你这会儿,烂疮早就烂到骨头上了,想要根治,就得下狠心下狠手,这当头一个,便是要降服了大太太和大老爷,再不能由着他们胡作非为!” 这话说完,屋子里忽地陷入了异样的沉寂,何婉仪舔了舔嘴唇,慢慢垂下了眼睫,心里却异样的痛快。这些事情,她也是上辈子临死前才慢慢想明白的,可惜一切都晚了。 好在这些话这辈子终是说出了口,只是最叫人高兴的还不是这个,何婉仪偷偷觑着朱兆平的脸色,见他两只眼几乎要瞪出眼眶,整张脸阴沉得几乎要长出了绿毛来,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就笑出了声来。 第081章 朱兆平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可这笑声却仿佛尖利的银针,一下就戳在了他的身上,戳出来一个洞,肚子里的气儿就“噗噗”往外冒, 最后终究还是泄了个干干净净。他无奈地看着面前这女人一手护着肚子, 一手捂着唇笑得前仰后合, 渐渐的, 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女人说得没错,一个字都没错。 -- 第150页 何婉仪笑够了,看朱兆平的神色非哭非笑,似羞似恼, 还带了几分伤感,几分萧索,不禁渐渐收敛了笑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论如何,到底是他的血亲长辈,便是要笑话, 也该背着他,这般当着他的面数落奚笑, 确实不好得很。 “玉叶。”何婉仪向外唤了一声。 玉叶很快就跑了进来,眼中带了些急色和疑惑。她方才在外头听得不清楚,未免有些不安。眼下瞧见自家奶奶好好的, 脸上虽有几分不自在,瞧着气色倒好,再瞥眼旁边的四爷,不免吸了口凉气, 忙垂下眼,再不敢多看。 “去拿两壶十里香来,再叫厨房送了四碟下酒菜,动作快些,别磨蹭。” 玉叶惊疑不安地看着何婉仪,何婉仪拧眉道:“去呀,瞧着我做甚?” 玉叶忙应下,转身便出了门。 朱兆平知道何婉仪存了好意,有意叫他一醉解千忧,可是酒肉穿肠过,就真个儿能解了他的千般忧万般愁吗?不过他也懒得说话,便遂了这女人的意思好了。想着,又情不自禁瞪了她一眼,倒是个胆大包天的,还真敢什么都说出口。 不过,心里却在最初那阵子憋屈难受后,渐渐生出些欢喜来。她肯说出这番话,必然也是存了真心的,她此番真心,不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孩子,他都愿意领情。这样的她,可比前阵子那冷冷淡淡忽近忽远的模样要招人欢喜了。 一时酒来,何婉仪拎起酒壶给朱兆平斟满了一杯酒,嗔道:“喝吧!” 朱兆平端起来一饮而尽,懒洋洋往她那里瞟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这是打定了主意,叫我今夜一醉方休了?” 何婉仪笑道:“怎的,还不领情?我是瞧你难受得厉害,这才叫你心里舒坦一回,不然我怀着身子,可是最不耐烦闻见这酒味儿的。” 朱兆平笑了一回,自斟自饮很快便喝完了一壶,将醉犹醒之时,忽地拉住了何婉仪的手,轻轻摩挲,似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一双眼水光莹亮,仿佛天上的星辰。 何婉仪却已经唤了玉叶等人进来,又垂眼看向朱兆平紧握住她的那只手,缓缓低语道:“你别多想,你想要说的话,我心里都知道了。” 是的,都知道了,他如今是一心一意想跟她过日子,也愿意信她护她。也知道前些日子她忽冷忽热不咸不淡伤了他的心。 如今都过去了。 何婉仪一面指挥着婆子将朱兆平扶进卧房,一面暗自思索。这阵子她心里不痛快,小小地报复一把,算是将以前的恩怨结了个疙瘩。那个吕素素不是又挣出一条命,还算计着跑去了潘云那里吗?好得很,便继续纠缠不休吧!上辈子她死得窝囊,这辈子,一笔账算清楚好了。 一瞬间,何婉仪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情,倒开始盼着吕素素能神通广大,赶紧带着潘云过来潭溪镇。她可是有很多的疑惑,等着那个吕素素过来给她解答清楚呢! 翌日,朱兆平宿醉清醒,犹自觉得头痛难当。何婉仪早命人将一碗黑乎乎的汤汁端了过来,亲手接过递给了朱兆平,眉眼翘起,露出一抹俏皮狡黠的笑,说道:“喝吧,这可是用宋妈妈的独门秘方熬出来的醒酒汤,一喝便好。” 朱兆平虽脑子里抽疼发蒙,可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何婉仪的不怀好意。往那碗黑不见底的所谓解酒汤里瞟了两眼,迟疑片刻,摇摇头道:“不必,我已经好了。” 何婉仪并不故意强求,只将碗随手搁在小几上,哼了一声道:“爱喝不喝,不喝拉倒,反正头疼的又不是我。”说着扬起下颌,竟是转过身扶着腰慢慢走了。 朱兆平忽地意识到,昨夜里那两瓶酒,八成是这女人故意怂恿他喝的,他这几天都有事儿,不能得闲偷懒,她这是故意叫他吃罪受苦的。 罢了,罢了,她总不会起了谋杀亲夫的念头,不如喝上一口试试? 一伸手,朱兆平将那碗解酒汤就端了起来,搁到唇边,本来准备大口大口喝掉,可鼻端嗅得那阵阵苦涩之味,情不自禁便打了个哆嗦。慢慢凑上前抿了一口,立时目瞪口呆,舌头发僵。这什么古怪的味道,苦嗖嗖麻嗖嗖的,他自落地,还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醒酒汤呢! 干脆搁回去,待要再要一碗别的,何婉仪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去,给四爷再端一碗甜蜜蜜美滋滋的醒酒汤来,哎,看来宋妈妈这独门秘方,却只有那等绿林好汉才有胆量喝下去了。四爷到底文弱了些,却也不怪他没胆量喝下去。” 宋妈妈皱起眉,无奈地瞪着何婉仪,可很快,又失笑起来。 她这个主子自打嫁进朱家来,还没瞧见她这般放松肆意过,倒好似回到了何家,那时候小姐还闺阁待嫁,虽人前装出了一副淑婉贞静的模样,背过人去,却是时不时要耍上些小聪明,逗大家开心的。可这点子小欢喜,从进了朱家的大门起,便消失不见了。 朱兆平用力地“呸”了一声,这个女人,敢用激将法将他高高驾起来。 还没等他气够,玉叶已经小心翼翼地端着另一碗醒酒汤走了进来,迅速往朱兆平这里瞟了一眼,心里一吓,忙垂下眼睫,小碎步上前将碗搁在茶几上,眼神往之前那碗醒酒汤上瞟了瞟,便伸手要去端走。 朱兆平立时喝道:“不许拿走!” 唬得玉叶脖子一缩,忙点点头,转过身逃也似的走掉了。 -- 第151页 朱兆平用力抽了抽鼻子,哼了一声,目不斜视,端起之前那碗味道怪异的醒酒汤,本想着一饮而尽,可是才灌了一大口进去,顿觉五官都扭曲了,好不容易咽下,再要喝上一口,委实觉得艰难。于是端着那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一时间颇有些为难。 便是这时候,又传来了何婉仪的说话声。 “我猜着,四爷便是长着熊心豹子胆,也只能咽下去一口,若是要喝第二口,那却是万万不能够了。” 朱兆平一呆,随即往门外看去,却见半片裙角从门前晃过,仔细一想,正是那女人今个儿才上身的翠色罗裙。不觉哑然失笑,这女人果然是叫他得罪了,不然怎会挖空了这等小心思,故意叫他吃苦头。 瞅了瞅那犹自一大碗的醒酒汤,他方才明明喝了那么一大口,瞧着竟半点也没少,只是—— 朱兆平“嘶”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东西咽下去后,倒觉肚里头舒坦了许多。于是屏气凝神,狠狠闭上眼又吞咽了一大口。 果然难喝至极! 朱兆平又勉强喝了两口,便不肯再喝了,起身去了屏风后,换了一身新衣出来,就见何婉仪翘着小脚,正坐在庑廊下美滋滋地捧着一碗莲子羹慢慢吃着。 “你倒是舒坦。”朱兆平假意恼怒瞪了她一眼,上前将那碗莲子羹夺过来,两口就喝没了。 何婉仪瞪着他,见他吃羹如此凶猛,咂咂舌,转头吩咐金枝再给她端一碗来。 “我可是好心。”何婉仪慢悠悠道:“你自己个儿感觉一下,是不是觉得很舒坦啊?这叫良药苦口,虽不比寻常的醒酒汤滋味甘甜,可保管是药到病除,你看你这幅模样,精神抖擞,目光锐利,不比才刚起身时候好多了。” 朱兆平无语地看着何婉仪,心说你要是好生劝我喝下,我还当你存了几分好意,不时拿了那话来激他,分明就是不存好心。 夫妻两个互相对瞪,朱兆平一抿唇,待要说话,忽听下人来报:“四爷,二爷说二奶奶天刚亮就去伺候太太,到现在还没回去,二爷等不及,已经去了五福堂,求四爷也赶紧去看看。” 何婉仪神色一凛,忙道:“你快去,都要走了,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 等朱兆平慌慌张张去了,何婉仪又招招手叫来了金枝:“你去,往大奶奶那院打听打听,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赶紧过来回我。” 等金枝去了,宋妈妈才上前叹道:“奶奶如今自己还怀着身子,朱家的是非就叫他们朱家人自己去折腾,奶奶何必操心,倒累坏了自己个儿,可没人心疼。” 何婉仪笑道:“瞧妈妈说的,我如今不也是朱家人了?再说了,谁说没人心疼,我可是清楚的,四爷必定会心疼我的。”说着唇角含笑,眼睛看向远方。正是云淡风疏,一派的好风光。 朱兆平才走进五福堂,便清楚地听见了里头的哭闹声,朱大老爷已经回来了,正扯着嗓子在骂大太太。目光微凝,朱兆平叹息了一声,便提起袍子走了进去。 邹氏正跪倒在庭院中央,哭得厉害,双肩不住的抖动。旁边跪着朱兆恒,正趴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朱兆平一看便皱起眉,忙上前拉住朱兆恒,却见他额上青紫一片,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来。 第082章 朱兆恒已经磕地眼冒金星, 头昏脑涨,被人一把拽住,便下意识抬起眼看去,见是朱兆平来了, 忽就落了两行泪出来, 哀哀唤了一声:“四弟……” 朱兆平最是见不得他这等懦弱可怜的样子, 却也清楚, 这样的性子也不是一朝一夕便养成的,他娘刻意压制了这么些年,朱兆恒对他娘的惧怕已经是深入骨髓,跟血水皮肉混为了一体。要想他这个二哥立起来,得寻个没有他娘存在的地方。 “二嫂。”朱兆平手上用力, 便将朱兆恒提了起来,又向邹氏道:“劳烦二嫂带了二哥回去处理了伤口。”余光往那边犹自争吵不休的夫妻二人瞥了一眼,又低声说道:“屋子里的东西没收拾好便不收拾了,二哥的伤口上了药,你们便赶紧坐车走吧!二嫂再留下几个得力能干的心腹,叫她们收拾余下的东西, 等好了,弟弟再派了人护送她们前去安阳镇寻了二哥二嫂。” 邹氏泪如泉涌, 感激地话都说不出口。 朱兆恒喜不自胜,连连点头,也不敢回头再向大太太那里张望, 扯了邹氏起来,便踉跄着往门外走去。 大太太跟大老爷正吵得你死我活,也没留神庭院中央的事情,周妈妈倒是看见了, 可唇瓣动了动,却是没吭声。 二爷这一家能离开了朱家,对她家太太来说,不定还是件好事情。 整个朱家,再没有谁比周妈妈更能了解大太太的心思,大太太变成如今这幅模样,都是大老爷给治的。 周妈妈满脸焦急地看着那厢愈发吵闹的厉害的两人,心里又焦灼,又难过。 起先的时候,老爷和太太两个,也是蜜里调油过的。 周妈妈抹了一把眼泪,不禁想起了那个叫青柳的丫头。老爷变了心肠,就是因着那个丫头的缘故。 那时节太太已经接连生育了大爷和四爷,老爷在太太身上的用心,已经不比当初了。他的眼睛开始往丫头的身上瞟去,但凡颜色好的,便是不曾得了手,私底下也是叫老爷摸过几把的。 太太便渐渐起了妒意,可被她劝了几遭,还是忍气吞声,给老爷先后抬了几个通房。随后家里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老爷欢喜太太的贤惠大度,太太见着老爷并不对那几个通房用了真心,不过是贪恋美色,虽不甘愿,倒也能忍耐几分。 -- 第152页 偏偏后来有个得宠的通房仗着颜色好,便不知道自家的嘴脸,嚣张厉害起来,连太太也不放在眼里。于是太太便选了青柳,将她抬了通房,分掉了那个贱人的宠爱。 本来这也是平常,偏偏老爷得了青柳后,却仿佛收敛了心性,寻常也不往旁的通房屋里去,竟是在青柳的房里,一待便是小半月。 太太这就急了,再看见青柳,就没了以前的好脸色,咒骂责罚便多了起来,偏老爷总在青柳房里安歇,她身上的伤口藏不住,便被老爷知道了。大闹了几场后,太太的心便彻底冷了。 周妈妈眼见老爷举起了巴掌,就要往太太的脸上打,忙冲上去挡在太太跟前,那巴掌便打在了她的脸上,登时眼冒金星,脸上生疼,周妈妈翻倒在地上,抬手摸了摸,便看见指头肚儿上,沾了丝丝血渍。 大太太呆呆看着周妈妈,她那干枯如树皮一般的脸皮上已经肿胀起青紫来,唇角沾着丝丝血渍,瞧起来分外可怜。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便见周妈妈“噗噗”吐了两口,然后她就看见,一颗黄森森的牙齿躺在了周妈妈的手心。 老爷打落了周妈妈的一颗牙,可那巴掌,原本该是要落在她的脸皮上的。 大太太立时疯了,扑上去便扯住了大老爷的前襟,将头重重磕在他的胸膛上。她是使劲了力气,大老爷顿时咳嗽起来,身子也往后退了几步,两个人纠缠着就摔倒在了地上。 因着大老爷垫在下面,大太太整个人都重重摔在他的肚皮上,他立时觉得肺腑都要被压破了,口中惨叫一声,便蜷缩起腰,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周妈妈大惊失色,忙惊叫着招呼了丫头上前去搀扶。 大太太却仿佛疯了一般,对着大老爷又捶又挠的,大老爷左躲右闪,衣襟也乱了,发髻也散了,束发的玉冠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朱兆平的眉头皱地几乎能夹死一串苍蝇,他素来知道他这爹娘行事荒诞,可荒诞至此,却犹自叫他瞠目结舌。他原本是想要上前去拉开两人的,可这会儿他却改了主意,他想看看,他若不插手,这二人能胡闹到什么程度。 派出去的丫头很快回来了,给何婉仪见过礼,便回道:“大奶奶身边的翠儿姐姐说,大奶奶昨夜里果然是想不开,就拿了刀子要自裁,翠儿姐姐因着奶奶的提醒,便一直留意,立时就将刀子抢了过来。翠儿姐姐说了,若是奶奶得空,求奶奶去劝劝大奶奶,翠儿姐姐感恩戴德,一辈子记着奶奶的恩情。” 何婉仪点点头,仔细瞧了瞧这丫头,红唇白齿,眉眼秀丽,心中顿生好感,笑道:“你叫什么?” 那丫头回道:“奴婢唤作灵芝。” 宋妈妈在旁看着,见灵芝得了何婉仪的喜欢,不禁笑了起来,说道:“之前打发了玉润,这院子里便空出了一个缺,老奴瞧着玉露也是个不着调的,懒得在她身上浪费心血,便做主将发嫁了,奶奶如今身边短了两个人,老奴千挑万选寻了几个,这个灵芝是当中最通透的,奶奶瞧着可还喜欢?” 何婉仪笑道:“喜欢。”又道:“你既是个新来的,头回见面,不好没有见面礼。妈妈,赏她两根金头银脚的簪子,两对儿耳坠子,半匹棉布。” 林芝立时跪下来磕头:“多谢奶奶赏赐。” 何婉仪笑了一声:“你去领赏吧!”又叫道:“玉叶,你来扶我起来,我们去瞧瞧大奶奶。” 路上,枝叶青翠,花朵艳丽,远远听见车轱辘的声音和喧哗声,何婉仪打发小丫头去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 玉叶笑道:“奶奶以前最不爱多管闲事,如今倒跟管家婆一样,但凡有个动静,都要竖只耳朵倾听倾听。” 何婉仪啐了她一口,又笑道:“之前是混日子,如今有了两个小的,可不能混日子了,混到头儿把这家混零散了,孩子跟着受罪,岂不是要怨我。我瞧着你家四爷如今好了,他既好,我自然也要跟着好才对。” 说话间,那小丫头跑了回来,两个苹果般饱满的小脸蛋儿红通通的,脆声回道:“是二爷一家要走了。” 何婉仪一愣,眼底闪过惊疑,怎的走得如此突然? 那小丫头仿佛瞧出了她的疑惑,又说道:“听说是四爷让走的,如今五福堂里还闹着呢!” 何婉仪恍然,不由得苦笑一声。赶紧走,走了就干净了。 玉叶扶着何婉仪慢慢往前走,面露出疑惑,长叹一声:“也不知太太如此作想,好好的一个家,吃喝不愁,开开心心过日子就是了,何必整日里鸡飞狗跳的闹来闹去,也不知道图个什么?”说完忽地一怔,转眼瞥见主子黑黢黢的一双眼,忙松开手跪在了地上。 何婉仪沉默地看着她,稍许,唤道:“起来吧!” 玉叶才小心翼翼站起来,重新扶着何婉仪的手臂,慢慢往前走。 “以后这些话少说,你到底只是个丫头,万一叫四爷听见了,他恼了,势必要苛责你。我到底是他娘子,还跟他生了孩子,情分不同,对于我,他是能多容忍三分的。” 见玉叶点头,何婉仪伸手掠过垂下的青青柳条,缓缓叹气道:“图什么?自然是图心里舒坦了。” 玉叶一愣,就听何婉仪又道:“大太太日子过得难受,偏这朱家上下,就她一个人现在沼泽里,求生不能,求死不愿,她心里又如何能过得去?老天爷老夫人她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二叔一家,二叔是个男人,跟她不多理会,二婶子偏又是个厉害的,更别说二叔叫二婶子管得跟鹌鹑似的,叫往东不往西的,大太太钳制不住二太太,又觉得二太太日子比自己好,那心里就更难受了。” -- 第153页 话说到这儿,玉叶恍然明白了,左右看了看,低声道:“都说十年媳妇熬成婆,等着家里的爷们儿先后娶了亲,大太太便想拉着儿媳妇一同往地狱里去受煎熬。” 何婉仪叹了叹:“可不是,这当中二嫂最惨了些,她是庶子儿媳,境遇自然比我和大奶奶要糟了些。” 玉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以后可不要嫁人啦 ,太可怕了。” 何婉仪笑着看看她,玉叶已是双十年华,眉眼细弯,朱唇红艳欲滴,果然是个大姑娘了。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何婉仪笑道:“你不说这话,我整日里瞎操心,竟是把你给忘了,等会子回去,就给你相看起来。你也不必害怕,有我在,谁敢欺负你,我都帮你收拾了。” 玉叶立时脸红了,一双眼水光潋滟,含羞带怯地瞟了何婉仪一眼,咬了咬唇,没说话。 何婉仪就又笑了,什么不嫁人,果然都是骗人的! 很快,窦氏的院子就近在眼前,有丫头忙上前几步敲门,很快,便有婆子来开门。 许是家里的主子不自在,这下头伺候的婆子丫头也就跟着不自在起来,开门那婆子无精打采的,瞧见来人少气无力道:“你谁呀,来干嘛?”话说完,便瞧见了何婉仪,眼睛一直,忙将门打开,出来见礼,陪笑道:“原是四奶奶来了,四奶奶稍等等,老奴这就去通报。” 很快,翠儿就迎了出来,许是哭多了,眼睛看着红肿,瞧见何婉仪勉强堆起一抹笑,哑着嗓子道:“四奶奶快请进,翠儿可是盼了多时呢!” 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何婉仪一面赏着都是院子里的风景,一面问道:“大嫂可有伤到?” 翠儿眼睛一红:“脖子上割破了一道儿,虽说不深,也出了好些血。” 何婉仪微微迟疑,又问道:“这事儿可跟老夫人说过?” 翠儿抹了一把眼泪:“没敢去说,老夫人如今病歪歪的,身子骨早不成了,怕说过去再气到了老夫人,咱们可不敢担了这罪责。” 何婉仪微微颔首:“确实如此。”又道:“如何不去说给太太知道?” 翠儿又抽了一声,哽咽道:“哪里敢呢?别没事寻了气来受,这阵子太太寻不到二奶奶撒气,便逮着我们家奶奶可劲儿糟践,要是窦家离得近些,也好给家里捎个信儿,来个大人说和说和,偏窦家离得十万八千里远,也是指望不住的。”说着似带了些许的酸味儿,轻声道:“还是四奶奶好命,娘家离得近,四爷又是个能靠得住的。” 何婉仪微微侧眼,倒没接这个话茬。她好命吗?该是好命吧,不然怎会又活了一回呢! 进了堂屋东边儿的正室,翠儿忙上前打起帘子,进得屋里,何婉仪便瞧见窦氏正靠在床头上,脸色灰败,形容枯槁,这幅模样,倒跟上辈子她最后见着窦氏的时候有了七八分的相似处,可惜那时候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哪里能管得了窦氏的委屈,没过多久,窦氏便趁着大家不留神,解了腰带在屋子里吊死了。 “大嫂可是好了些?”何婉仪微微含笑,既不叫人生厌,又不叫人跟着伤心,在圆凳上坐下,便伸手握住了窦氏纤弱的手腕。 窦氏早在翠儿那里知道了,是何婉仪提醒她多留意自己的,不免心里感激,虽已是心神俱疲,万念俱灰,却犹自笑了笑,温言道:“有劳你挂心了。”喘了一口气,又苦笑道:“没曾想,这家里竟还有个知心人是懂我的,你竟知道我会想不开去寻死。” 何婉仪微微含笑,怜惜道:“大嫂素来为人板正,这等污秽之事,大嫂如何能忍得?既是忍不得,又走不了,这人一但走了死胡同,便难从里面走出来了。故而我命翠儿留心大嫂,岂料还真是叫我给蒙到了。” 翠儿在一旁上了一盏甜梨浆,陪笑道:“四奶奶这一蒙,可救了我们家奶奶一条性命,这般大恩,咱们再不会忘记的。” 何婉仪笑道:“什么恩不恩的,咱们可是一家人,说这个就客套了。”又笑眯眯看着窦氏:“不过,嫂子要是肯承我这个情,我倒是有件事想要嫂子应了我。” 窦氏唇色灰白,缓缓笑道:“就属你灵光,说吧,什么事?但凡我能应得下,我都应了。” 何婉仪忽地收了脸上的嬉笑,正色道:“我想求嫂子爱惜自个儿,便不为了旁的,只为了两个孩子,大嫂都不该在动了轻生的念头。” 窦氏先是微震,后头便沁出泪珠来,接着捂着眼睛,哽咽起来。 何婉仪叹道:“嫂子若是想哭,就只管哭,憋在心里头,哭得是自己,害得也是自己。若是不好意思,便散了人去,找个忠心的大门口守着,哭足哭够了,也就了了。男人靠不住,那便不靠就是了,嫂子有嫁妆,还有朱家在后面撑着,便一心一意好好养孩子就是了。至于那个女人,除非大哥跟朱家满门断了关系,不然,那女人是进不了家门的。” 窦氏死了一回,其实也差不多想明白了,此番听了何婉仪如此开解她,倒也听进了耳里,缓缓道:“只是老夫人和老太爷总会有归天的一日,那时候家里又有谁能制住他,总还是要弄进家里的。”说着叹道:“我就是这般想想,才觉得没意思,我好好的一个干净人儿,就因着夫君不成器,也要跟着被染了污秽。他在外面随便怎么弄都成,我眼不见心不烦,可若是到了眼前,我这心里过不去。” -- 第154页 这感觉何婉仪是知道的,不过她那时候只是气家里头来了旁的女人,却并不知道,那些女的,都是吕素素从勾栏里寻来的。 “放心,便是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在了,还有老爷在。等着哪一日老爷归天了,那时候嘉宏就大了,嫂子看不过眼,干脆跟着嘉宏过就是了。”说着,何婉仪又劝道:“嫂子若只管自己心里舒坦,一闭眼自己去了,可两个孩子呢?嘉宏还好些,到底是个男丁,有四爷在,怎么也亏不了他。可妙容呢?她可是个女孩子。依着太太的性子,大哥的性子,八成是要续弦的,到时候有了后娘,万一是个性子不好的,岂不是叫两个孩子白白受了人磋磨,嫂子就忍心?” 窦氏一腔悲恨,还当真没想这么许多,此番她本就熄了求死之心,如今更加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点点头道:“多谢四奶奶了,你来看我,我真的很感激。”说着同翠儿道:“去,把大少爷和大姑娘叫过来。” 片刻后,朱嘉宏和朱妙容便红着眼圈来了,他们虽小,但已经知事了,父亲在外面养了个女人,母亲想不开求死,这些事情,一件就够小孩子承受了,两件搁在一处,兄妹两个却是背过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何婉仪自家当了娘,最是见不得小孩子这般没精打采,眼中惊忧不安的,忙招招手道:“快过来,叫四婶娘瞧瞧。” 朱妙容六七岁的模样,眉眼细长,形貌随了窦氏,都是一色的淑婉贞宁。再瞧朱嘉宏,却是随了朱兆文的相貌,黑眉黑眼,容色清俊。 何婉仪打量片刻,笑道:“你们两个不要哭了,你们娘亲已经答应四婶娘了,以后再不会做傻事,你们也好好儿的,多陪陪你们娘亲,开开心心地把日子过下去。” 朱妙容立时就落了泪,转头扑进窦氏的怀里哭出声来,这一夜她受了极大的刺激,心里憋屈了许多委屈和害怕。 朱嘉宏已经有了小男子汉的意识,即便心里想,也没有往前扑过去,只是攥紧了两个小拳头,发誓一般地说道:“娘放心,以后宏哥儿绝对不偷懒,好好读书,以后考个状元,叫娘亲当个诰命夫人。” 窦氏一下子就笑了,抹了眼泪道:“好好,我就等着宏哥儿成材,也当回诰命夫人呢!” 从窦氏的院子里出来,太阳已经到了正当间,玉叶嗔道:“大奶奶好心留饭,偏奶奶非要回家去,一个厨房做出来的饭菜,难道还有不一样的不成?” 何婉仪斜了玉叶一眼,骂道:“你这小妮子胆大包天了,敢管起我了。”说着笑道:“回吧,我算算时辰,四爷也该回去了,他必定是吃了一肚子的火气,我回去陪他吃顿饭,好帮他解解忧。” 何婉仪不曾猜错,朱兆平果然吃了一肚子的火气回家去了。只是看见何婉仪一手扶腰,一手抚着高隆起来的肚子,立在庑廊下,满脸温婉的笑,不觉心里先软了三分。 等着再看见,那女人察觉了他归来时的狼狈不堪,眉眼间竟还闪出一丝调皮促狭的笑时,那心里的火气仿佛遇到了倾盆大雨,一下子熄灭了。他缓和了脸色,上前去笑道:“你站在这儿做甚?可是在等我?” 何婉仪伸出手,笑道:“可不是,等着你吃饭呢!” 朱兆平下意识便去握住那只手,细腻,纤弱,仿佛无骨般令人爱不释手。 何婉仪看他又发呆了,反手牵住他,将他拉进了花厅。 花厅里摆着一桌席面,中间搁了两瓶十里香,朱兆平想起早晨时候喝的那碗难喝至极的解酒汤,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嘴巴里似乎又品到了那股怪味儿,忙摇摇头道:“我可不喝酒了。”说着拉着何婉仪坐下。 何婉仪冲他呲牙笑了笑,招呼玉叶:“拿下去一瓶。” 朱兆平还是摇头:“不喝不喝,玉叶,把这两瓶都拿下去,换了一瓶石榴酒来。”看何婉仪瞪着自己,不觉苦笑道:“你这妇人最近好生怪异,以前我喝酒,你怪我醉醺醺的满身酒味儿惹人厌,如今我不喝了,偏你又一直怂恿。” 何婉仪瞪眼:“我这不是看你难受,心想着叫你一醉解千忧嘛!真是不识好人心。” 朱兆平苦笑一声:“拉倒吧,早上头疼,还要喝难喝的醒酒汤,刚好点,就去了五福堂,又打又闹的一上午,脑仁都疼死了。” 何婉仪吃惊道:“老爷和太太动手了?” 朱兆平忽地抿了抿唇,摆摆手叫丫头们下去,才叹了口气,苦巴巴道:“可不是动手了,老爷把周妈妈的牙齿打掉了一颗,太太脸上也挨了几巴掌,如今正肿得老高。太太呢,比老爷还厉害,把老爷那张脸都给挠花了,还压断了老爷一根肋骨。如今老爷躺在床上,不养个小半年,估计难下床。” 何婉仪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脑子里就浮出了那种画面,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朱兆平睨了她一眼,见她忙拿了手遮住了嘴,偏两只眼睛弯弯如月,分明笑得合不拢嘴了。 “行了,要笑就笑吧,反正我们朱家门风不正,又不是头回叫你笑话了。”朱兆平懒洋洋拿起酒瓶斟满了一杯,抿了一口,叹气道:“也不知怎的,太太和老爷之间的情分竟到了这种地步,说是仇人也不为过了。” 何婉仪心里一动,忽地想起上辈子听说过的传言,不禁微微咬唇。 朱兆平一瞧她那模样,就知道她嘴里又有话要说了,夹了一筷子葱爆兔肉道:“说吧,还装模作样起来了。” -- 第155页 何婉仪拿起筷子朝他手背上敲了一下,低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之前有个叫青柳的没了,还叫你因此伤心很久。” 朱兆平又押了一口酒,点点头。 何婉仪道:“我听说,老爷跟太太闹掰了,仿佛就是因着这件事。” 朱兆平一怔:“不可能,这件事只有我和老太爷知道,后来讲给了你听。” 何婉仪忙道:“这是你以为的,若是老爷真个儿知道了呢?不然以前家里头妾侍也不少,听说那时候老爷待太太还是柔和的。” 朱兆平放下筷子,略一回想,还真有点像。仿佛是青柳死了之后,老爷忽然间就开始在外面留恋花色,一日比一日放荡不堪。 五福堂里,大太太鼻青脸肿地坐在妆镜前,看着自己如今这幅尊容,一股子火气又涌上心头,站起身就想往隔壁屋子里去。被周妈妈一把搂住,哭劝道:“好姑娘,你先坐坐,先别恼,你听老奴说说,若是老奴说完了,姑娘还要去闹,老奴跟着姑娘一起去。” 大太太便不挣了,流着泪坐下,哽咽道:“妈妈要说甚?要是劝我,干脆省了那些吐沫吧!” 周妈妈道:“我不劝太太。”说着缓了缓心神,慢慢道:“依老奴说,二爷一家子走了也就走了,他们不在眼前,也碍不到太太的眼,万一二奶奶想不开寻死了,便跟太太无关,少不得也要被人背地里说嘴。” 大太太想起前阵子出去赴宴,那起子嘴贱的便背着她嚼舌根,说她是潭溪镇出了名的恶婆婆,可是把她气坏了。若非那席面是县老爷的夫人置办下的,她必定要撕烂了那几人的嘴。 周妈妈见她目光晃动,便知道是劝进了心里,又接着道:“如今大爷又出了那等事,若是外头那个真的是个勾栏女,养下了孩子,认不认家里的脸也是丢完了,以后还有哪些有身份的人家愿意跟咱们结亲,虽说如今大少爷和大姑娘都还小,咱们也得算计起来才是。” 第083章 大太太自来不喜欢家里的几个儿媳, 故而对孙子孙女也都淡淡的,哼了一声道:“管他们做甚?又不是我生的孩子。” 周妈妈知道她的性子这些年愈发的执拗,不禁苦笑着劝道:“瞧太太又孩子气了,那可是太太的亲孙子呢!再说了, 大少爷读书读得好, 若以后也得了功名, 以后太太出门去, 可不是多的人上来巴结吗?”说着挤一挤眼,小声道:“尤其那几个嚼舌根的长舌妇!” 大太太眸光一瞬转变,就听周妈妈又道:“既然二爷一家离开已是定局,老奴劝太太一句,就莫要再闹了。”都动手打架了, 再闹下去可有什么好呢? 偏大太太不甘心,却也心知,那两人跟断了线的风筝,如今出去了,只怕是再也扯不回来了。 周妈妈见大太太似有转圜,便低声叹道:“眼下最要紧的, 是大爷在外头养的那个小的,太太如今可有打算?” 虽说大太太时常刁难苛责窦氏, 可大家都为正室,大太太难得的替窦氏撑了一回腰,咬牙切齿道:“你去, 把那个丢人现眼的贱人远远发卖了,若是真有了身孕,给她灌了绝子汤,还有哑药也准备一剂, 省得那贱人出去后胡说八道。” 周妈妈眸子一眯,补充道:“那地方出来的,保不齐是认字的。” 大太太素来心狠手辣,哼道:“那就挑了她的手筋,叫她以后再不能写字。” 因着周妈妈的故意打岔,大太太再看着自己脸上的青肿,倒也没了方才要跟大老爷拼命的念头,只是无精打采道:“去寻些药膏子,给我擦擦吧!” 周妈妈忙寻了一盒膏药来,就见大太太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皮蜡黄,眼神可怖,心里一阵狂跳,总觉得自己这个主子又在打着什么了不得的主意。 那药膏是托人从京都里买回来的,药效奇佳,上脸也冰冰凉凉,半点刺痛也无。 大太太沉默着看周妈妈给她上药,半晌后,眼中忽地明光一闪,声音嘶哑道:“老爷如今躺在床上下不来,你去安排辆马车,我要往西郊别苑去!” 果然是一会儿的功夫就又筹谋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周妈妈牙根疼得厉害,忙道:“太太脸上还带着伤,等伤好了再出门吧!” 大太太很执着:“不,就要去。”看了看脸上的伤:“拿了帷帽戴着就好了。” 周妈妈心跳得厉害,那西郊别苑养着老爷新近娇宠得不得了的那个小戏子,要是老爷知道太太对那个小戏子下手,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花样来呢! 大太太见周妈妈面露迟疑,不满道:“怎的,如今连你也不跟我一条心了。” 周妈妈忙道:“太太误会了,老奴就是担心,老爷要是知道了,可是要了不得的。” 大太太哼道:“他如今半死不活,想要出门也得小半年后,到时候只说是那小戏子年轻轻浮守不住,就自己个儿卷了银子跑了,他还能怎样?” 于是,大太太吃了午饭,便带了帷帽坐上马车出门去了。 那别院打点得很好,比上回大太太气冲冲闯进来的时候还要好,花红柳绿,雕彩画壁,简直把那个贱骨头当正头娘子给娇养了起来。 大太太一路走来愈发的气不顺,贱人贱人贱人,这一回没了老爷的护在前面,看你还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儿。 那小戏子名唤小戏子,很快就便得了消息,恐慌得不得了,在屋子里前后左右来回走,把伺候她的小丫头唬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 第156页 “姑娘,可不敢走得这么快,肚子里的孩子再出了问题。” 小戏子摆摆手,额角沁出一滴汗珠来。她虽十分得宠,可却是个脑子清楚的,知道家里头有河东狮,她也没想过能被抬进去,只是私底下恳求再三,盼着大老爷务必给她一个名分,莫要叫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后,顶个奸生子的名头。可如今名分还没求来,母老虎却是来了。 “姑娘,要么你先藏起来躲躲?”伺候她的小丫头这会儿也慌了神儿,上回那位大妇凶神恶煞地闯进来,别说姑娘吓得半死,她也差点晕了过去。还好老爷当时在,可这会儿老爷也不知去了哪里,又有谁能护着她家姑娘呢? 两个人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又走了几圈,院子的大门“哐当”一声响,小戏子身子惊颤一下,当时便落了眼泪出来。 大太太一脚踹开了门,脸色已经涨红得有些发紫,狐媚子狐媚子狐媚子,大太太念念叨叨地骂着,飞一般就闯进了内室。 “小妖精,我要了你的命!”大太太才吼完一嗓子,才跟那个小戏子面对面,脸对脸互看个正着。 面前这妇人虽戴着长垂至腰的面纱,可那气势逼人,骇得小戏子腿一软,立时就跪了下来,哽咽道:“太太,饶命呀……” 大太太烈火烹油般炸起来的怒火,本是要将这别院的小戏子烧个满脸花,可当大太太看见了那张脸,一垂眸,又看见了那高挺起来的肚皮时,整张脸忽地就变了色,一瞬间雪白雪白的。 因着大太太急怒攻心,脚下跟踩了风火轮一般,直把周妈妈等人远远甩在了身后,周妈妈才刚带着丫头们进了这院子,就见大太太风一般从内室里刮了出来,只是脚步虚浮,人瞧着有些踉跄,忙上前扶住,担忧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又一瞪眼:“可是小妖精出言不逊气坏了太太?看老奴进去收拾了那妖精。”说着就要往里冲。 大太太一把拉住她,声线有些发抖,说道:“别去。”又扯着周妈妈往外走:“我们走,赶紧回去。”说完这话,就跟身后又鬼怪在追她一般,飞快就出了院门。 周妈妈不明所以,忙命丫头们跟上大太太,她则是溜去了内室,立在门槛上往里面一瞧,却把还抖得跟秋风落叶般的小戏子吓了一大跳,忙扬起小脸惊恐地看过去。却发现门外露出的那张老脸上,昏黄浑浊的老眼忽然睁得溜圆,一瞬间神色变得惊恐,大叫一声,人便缩回去不见了。 小戏子抹了把眉头上的汗珠,听外头脚步飞快消失,喘了几口气,终是长舒了一口气。虽不知道为什么这对儿主仆都是一惊一乍的模样,可幸好幸好,她还是躲过了这一劫。 又过了几日,何婉仪正捧着卷书,躺在庑廊下的贵妃榻上细看,忽听丫头说,窦氏来了,忙搁了书卷命人去请,又吩咐丫头去厨房端了梅子水和点心来。 窦氏来得很快,只是瞧着神色颇有些怪异,似喜似叹,似悲似恨,倒一时间无法形容得贴切。 何婉仪请她坐下,觑着她的脸色道:“大嫂瞧着有心事?” 自打上回何婉仪主动去开解窦氏一回后,两人间便多了几分亲近。后来大太太忽然病了,高热不止,满嘴竟是胡话,那周妈妈怕被别人听见了什么,就自己个儿守着伺候,竟是不肯窦氏前去侍疾,于是窦氏乐得自在,跟何婉仪互相来往,这亲近就更多了几分。 窦氏瞧着何婉仪,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口地叹气。 何婉仪倒乐了:“大嫂这是怎么了?今个儿过来,难道是专门叹气给我听的吗?” 窦氏这才长叹了一声,说道:“你大哥外头养的那个,前几日竟是跟人跑了。” 何婉仪一惊,竟是跟人私奔了?这不对呀,上辈子可不是这么回事的。 “怎么回事?”何婉仪忙问道。 窦氏见何婉仪不似作假,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心里感动更甚,轻声道:“是四弟出手整治的。” 竟是朱兆平想出的这鬼点子吗? 何婉仪一时间只觉荒诞,忙问道:“他怎么弄的?” 窦氏轻声笑道:“四弟跟老太爷和老夫人禀告后,便断了大爷手里的银子,大爷也不敢大闹,便偷偷去跟老太爷告状,被老太爷骂了一通,还气得撅了过去,把大爷吓得半死,后头就在老太爷跟前侍疾,也不敢往外头去了。四弟趁机叫人去散了谣言给那女人听,那女的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妇,见大爷总也不出去,就信了,把屋子里值钱的东西都卷了,然后就跟总去送柴的小子跑了。” 何婉仪一捂嘴,笑了。 “倒也好,想来大哥吃了一回亏,就知道那等女子的不可靠了。”何婉仪见窦氏虽拼命遮掩,可那开心却是掩盖不住的,知道她还是未对朱兆文彻底死心,心里叹了一回,便引着她说起了朱嘉宏和朱妙容的事情来,盼着她好生记挂着孩子,省得之后再闹出什么来,她又寻了短见。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听见丫头过来说,四爷去五福堂里,一会儿就回来,窦氏便起身准备告辞。偏生站起身忽又坐了回去,神神秘秘道:“有件事专门来告诉你,差点就忘了呢!你可知道,太太是因何生病的?” 何婉仪如今挺着肚子,又不耐烦理会五福堂的事情,如何会知道?又见窦氏这个模样,忙也凑了上去,眨眨眼问道:“怎的,你知道?” -- 第157页 窦氏用力点点头,面上露出些难得一见的兴奋来,低声道:“就是公爹养在外头的那个,听说是个唱戏的,性子厉害着呢,那一日太太趁着老爷卧病养伤不能动弹,就坐了马车要去教训那戏子。结果进去没多久,就被气走了,回来就病了,你说这不就是叫气着了。” 何婉仪瞥了窦氏一眼,见她容色复杂,眸光中似悲似叹,又带了些隐秘的幸灾乐祸,一时间哑然失语,也不知道该说一句活该呢,还是该叹一句,天下女子皆悲情呢? 等着窦氏走了,朱兆平很快就回来了,何婉仪怕他带了病气儿回来,便指挥着他去沐浴换衣,随后两人一起坐在庑廊下,看庭院里花繁叶茂。 何婉仪自然忍不住,就把窦氏说的那事儿问了。 “那个小戏子果然性子厉害?竟把太太都气病了?” 朱兆平哭笑不得,叹道:“你这整日里足不出户,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说着沉了脸色,缓缓道:“太太的病的确跟那小戏子有关,但并非是因着她的缘故。” 何婉仪敏锐地觉察到了朱兆平眸光深处隐藏起来的躲闪,忙扯了他的袖子道:“你八成是知道的,快,说给我听。我这心里猫挠了一般,你赶紧的,不许隐藏。” 朱兆平无奈地斜了何婉仪一眼,将袖子扯回来,眼睛看向前方。他的确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那件事情,他父亲竟也是知道的。 第084章 朱大老爷躺在床上, 因着断了一根肋骨,疼得他直抽冷气。只是他心里还记挂着别院里的那个小戏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煎熬了几日后,便吵着要往别院去。 大太太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很快听见了动静, 知道大老爷折腾着要往别院去, 脸色虽极差, 却诡异地没有阻拦。 何婉仪得知大老爷病成那副模样,还要挣着往别院里去的时候,正在铜盆里净手,闻言先是吃了一惊,忙问道:“太太可知道?”知道大太太竟是允肯后, 好一会儿都没吭声。 玉叶觑着她的脸色,猜着她约莫是知道些什么的,心里好奇,问道:“奶奶,太太的性子咱们都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 怎的这回竟是不曾闹上一场,就由着老爷走了呢?” 何婉仪甩了甩手, 拿了帕子慢慢擦着手,好一会儿叹道:“约莫是心里有愧吧!” 有愧?玉叶不明白,可瞧着主子的模样又不敢多问, 便甩开了这件事,赶紧伺候何婉仪用午饭。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朱兆平回来了,何婉仪便问他可否知道大老爷往别院里去的事情。 朱兆平微微皱眉, 竟没想到,他爹竟还是个痴情种,那小戏子长了那张脸,怪不得老爷如此爱她。 “太太那里可闹了不曾?” 何婉仪摇摇头,叹道:“太太也管不住老爷,可若是搁到以前,自然还是要闹上一两回的,如今却哑然无声,也是难得了。” 朱兆平又沉默了,他也没想到,他那个娘,竟还记得青柳。 妙心堂里,朱老夫人刚刚喝了一盏汤药,她老了,牙齿也松动了,咬不动甜酸梅子,只能喝点甜水儿舔一舔嘴。招招手叫来桂枝,问道:“老大外头养着的那个唱戏的,果然长得跟那个青柳一模一样?” 桂枝点点头:“奴婢专门叫了个老妈妈去看的,那老妈妈以前是伺候过青柳的,记得格外清楚,说是长得一模一样,如今挺着个肚子,模样就更相似了。” 朱老夫人微微颔首,又问道:“大太太怎么样了?还烧吗?” 桂枝回道:“这两日已经不烧了,只是懒懒的,也吃不下汤饭。” 朱老夫人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一个字:“该!” 当初那么心狠手辣,竟叫那青柳一尸两命,如今报应来了,活该她受了一回怕,生了一场大病。只是病好后,也不知道会不会悔改。 “你去告诉老大,就是我说的,朱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叫他选个日子,把那女的抬进门来,若是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就给她脸面,抬了做姨娘吧!” 等着桂枝去了,朱老夫人微微眯眼,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她这辈子再没端着婆婆架子为难过儿媳妇,临了了,却做了这么一件事。不过,也该大太太尝尝苦头了,所谓是以己度人,以后也好对自己儿媳妇好一些。再说了,那小戏子也是个机缘,倘若她能好好对待那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许还能化解了心里的魔秽,也好以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五福堂里,大太太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汤药,便少气无力地靠回了床头上,见周妈妈打发丫头端了空碗出去,便招招手示意她靠近,哑着音儿问她:“你说,是不是她投胎转世又回来了?” 周妈妈那一天也被吓得不轻,这天底下竟还有如此相像之人,不过听了大太太这话,还是摇摇头道:“太太莫要胡思乱想,算着岁数也不可能是的。” 大太太脸儿蜡黄,跟秋日里的枯叶一般,闻言怔怔的,可一想到那女人的那张脸,不禁心里还是乱跳。这么多年了,她手里也就沾了这一回血,一尸两命,但是做下的时候还痛快,可渐渐的,心里还是害怕的。 “观音寺那里的长明灯可还点着?” 周妈妈忙道:“这么些年了,再没断过的。” 大太太点点头,还要交代些什么,就见桃香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给大太太见过礼后,眼睛就偷偷溜向了周妈妈。 -- 第158页 周妈妈便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且这话还不好当着太太的面说,于是笑道:“太太说了这会子的话想来乏了,还是再歇一会儿吧!” 等着安置了大太太睡下,周妈妈同桃香去了外头,方问道:“说罢,什么事?” 桃香低声道:“老夫人发话了,命老爷把外头那个抬进府里,若是以后生了孩子,便赏脸抬了做姨娘。” 周妈妈一愣,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夫人竟下了狠手,往太太心口儿上戳刀子。 “得了,你下去吧,记得把这事儿先瞒下,谁要是在太太跟前漏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何婉仪知道这事情的时候,已经是晚霞将落,将要用晚饭的时候。她本来还要为大太太难受一下,可眼睛一瞥,瞧见荔香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在花厅里摆饭,那点子怜悯顿时就被抛之脑后。所谓一报还一报,这便是了。 “去问问,四爷可回来了?”何婉仪抚着玉叶站起身,低头摸了摸肚子,心想着这胎该是个儿子才好。这世道不好,女子到底活得艰难些,若是个儿子倒还少操些心肠。 “莲儿呢?”何婉仪问道:“该用晚饭了,快把她叫过来。” 自从知道妙莲竟和她一样,也是知道前事的,何婉仪待她就更多了几分怜惜之意。可怜她上辈子去的时候还小,什么也不懂,如今又活了一回,却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在那荷花池底困了许久,才被救了出来。倒也好,就叫她以为是接着上辈子继续活下去吧! “奶奶,四爷说大爷病了,他先去瞧瞧,叫奶奶先吃,不必等他。”琼脂说着,把手里的信递给了何婉仪:“这是从苍桐镇捎来的信。” 何婉仪一喜,忙伸手接过,又在椅子上坐下,拆了那信便忙忙看了起来。这一看不打紧,却是把她吓了一跳。没想到,凌氏竟是没了。 何婉仪心里跳得厉害,直觉这事儿跟吕素素脱不了干系,忙又继续看下去。才知道凌氏是生孩子时候难产才去的,只是她去之前,县衙后宅里也出了人命,说是县老爷一个得宠的爱妾忽然没了。信里头刘氏直道可惜,说那妾已经怀了孩子,只是月份小,还不知道。如此这般,便是一尸两命了。 何婉仪看过信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心里塞得厉害,难受得要死。她虽不知底细,可心里猜着,约莫是那吕素素说动了凌氏,这才叫凌氏留下了她。想那县老爷也是个花心肠的,凌氏虽面儿上贤惠,心里不定怎么怨恨呢,吕素素又素来是个能说会道的…… 这便是恶念心起,祸事将临,那凌氏难产之事,也不知是不是吕素素做的手脚。 这般一想,何婉仪倒没了前些日子的雄心壮志,只盼着那吕素素还是莫要来了,她如今的日子过得舒心,可不想跟一头满心恶念的狼纠缠不休。 * 孤夜凄清,潘云看着满屋的箱笼,不觉垂下两行眼泪出来。这书院容不下她了,她虽是在这里长大的,可惜,明日就要走了。 阿诺端着一碗甜羹进来,看潘云满脸凄苦正在垂泪,心思这正是个好机会,于是走过去劝了几句,又把汤端到潘云跟前,说道:“依奴婢说,便是西风巷的宅子咱们也不好去,毕竟是朗相公的产业,又不是咱们家的,住进去不定还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呢!” 潘云自然也清楚,想了想道:“我还有些嫁妆,可买了那宅子。” 阿诺道:“便是买了宅子,以后咱们却如何吃喝?娘子的嫁妆又有多少。再说,以前的姑爷家里势力太大,咱们惹不起,咱们住在这儿,处处被欺负,不然,书院好端端的如何就撵了咱们走。” 潘云咬着唇儿:“这事儿该和他们不相干的。” 阿诺急道:“怎么不相干,奴婢听说那家前阵子捐了一笔钱给书院,没过两日,书院便不肯咱们继续住下去了,必然就是他们搞的鬼。依奴婢来看,咱们不如去了潭溪镇,寻了朱家郎君。他是待老爷最诚心的,想来也会好生安顿了姑娘。” 潘云摇摇头:“我不去。”又道:“这天下之大,我皆可去,只有平哥哥那里,我不好去的。” 阿诺还以为潘云是拉不下脸,忙劝道:“虽然这里也有许多老爷的学生愿意帮衬,可到底不比朱家的郎君更亲近,娘子去了,也好趁着朱家的势,再寻个好婆家嫁了。” 潘云却仍旧摇了摇头:“我不去。”说着摆摆手道:“你下去吧,叫我一个人待会儿。” 阿诺没法子,只得转身出去。刚一出门,眼中便闪出厉光来。果然是个性子执拗的,怪道上辈子出了那事儿,便想不开自尽了。只是还得想个法子逼她过去潭溪镇才成,不然怎么旧事重演,叫那何氏狠狠跌个跟头,叫那对儿恩爱夫妻一拍两散,得了报应。 第085章 朱兆平回来的时候, 何婉仪刚用过饭,见他回来就问道:“你吃饭了没?” 朱兆平答道:“陪着大哥吃了一些。”摸了摸肚子道:“叫人再煮碗肉丝面来,瞧着大哥病恹恹的,我也吃不下, 满桌子的菜倒白白浪费了。” 何婉仪看向玉叶, 玉叶忙点头去了, 随即又摆摆手, 叫屋子里的人都下去,才拿了刘氏给她寄来的信,递给朱兆平看。 “那个阿诺,一定就是吕素素。”何婉仪面露沉色,担忧道:“我瞧她去潘家妹妹那里是不怀好心的, 依着她那歹毒的性子,潘家妹妹留着她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 -- 第159页 朱兆平拿了那信一看,竟是又去了三条性命,不觉心中动怒。又想起那妇人竟能绝地得生,实在是个厉害的, 不觉心生冷寒,若是那妇人又阴魂不散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如今这安和日子,他岂不是又过不下去了。 可又想起那妇人已经跑去了潘云身边,又一次跟他扯上了关联, 不觉心生愤慨,恼道:“我也实在是想不通,便是当初朱家大哥为我失了性命,她也不至于就恨我到如此地步。那朱家大哥疾病缠身, 便是不救我,那位朱大哥也活不了多少日子,怎的这妇人就跟黏上了我一般,频频算计我身边的人。” 何婉仪诧异道:“难为你竟是察觉了。” 朱兆平一听这话,立时瞥眼看向何婉仪,说她讥讽自己吧,那面上的惊诧倒是实实在在的,可这话说的,却跟他蠢笨如猪一般,竟没发现身边藏着一头恶狼。 “我之前确实没留意,只是她特意跑去了潘家,这就不由得我不疑心了。”朱兆平满脸疑惑,苦笑道:“说是路上搭救的,可这事儿也太凑巧了,我总觉得,那吕素素是专门等在路上,就等着潘家母女搭救了她。”说着叹息:“我倒不清楚,她从哪里知道了潘家,她去寻了潘云,究竟想要干什么?” 何婉仪抿着唇微微垂首,吕素素去寻了潘云自然是要复仇的,依着她的性子,怕是恨不得他们两个重蹈覆辙,这辈子再成怨侣。可这些事儿,她却无法告诉给朱兆平。只是眼下瞧着,那女人约摸是疯了,听说她被毁了脸,嗓子也坏了,这辈子,除非她死,不然就会跟如附骨之疽,叫他们这辈子都难以安生。 何婉仪想了想,忽地心里一动,问道:“依你来看,潘家双亲之死,可跟吕素素有关吗?”虽不知上辈子潘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潘云既无依无靠来了朱家,自然是失去了双亲,没了依仗。可吕素素如今去了,她如何能耐着性子等待数年,必定会出手做些歹毒之事,已促得这件事快些发生。难道说,潘家二老之死,也是她一手促成的吗? 朱兆平一怔,这事儿他从未想过,可此番叫何婉仪一提醒,倒是生出了几分疑虑来。细想了想,说道:“潘先生的死该是跟她无关的,只是师母去的突然,前一日还好好的,第二日忽然就悬梁自裁了,之前竟没露出半点风声,连句话也没给潘家妹妹留下。” “这事儿既然突兀,必定跟她脱不了关系。”何婉仪说着又道:“想来潘家妹妹没了双亲,她就能跟着潘家妹妹顺利成章地住进咱们朱家,再搅弄风波,叫咱们家阖家不安生。只是潘家妹妹不肯来,依着她的性子,为了逼迫潘家妹妹顺了她的意,必然是要不择手段,还有后手的。四爷,你还是亲自去一趟,把那吕素素解决了。她不死,我总觉心里难安,怕她还要做出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朱兆平略一迟疑,还是点点头:“行,我明天就开始安排。”说着面露出伤感:“我只想着朱家大哥的救命之恩,总是不敢亲手要了那吕氏的性命,没想到纵虎归山,到底还是到了这一步。”他说着沉沉叹气,目露出阴森冷光来:“这一次,便亲手要了那吕氏的性命,以绝后患。” 可即便如此,等朱兆平寻到潘云的时候,镇子上关于潘云的流言已经传得满天飞了。 潘云一双眼哭得通红,她实在是想不通,她好好的过着她的清贫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却究竟是招谁惹谁了,怎的污蔑她的那些话就跟洪水一般,她根本就无半点招架之力。 阿诺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见潘云这番形容,心里微微窃喜,上前将汤碗奉上,劝道:“娘子,依我说你就别拗着了,这里不好待下去,咱们走就是了。” 潘云脸上涨得通红,气道:“我为何要走,我不走,我清清白白的,再没做过什么有违妇德的事情,凭什么他们泼污水我就要离开?” 阿诺闻言冷笑道:“娘子的确是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儿,可那位朗相公,难道娘子就真个儿不知道,他对娘子的心意吗?” 潘云立时闭上了嘴。 她当然是知道的,可这世态炎凉,她那前夫家又势力颇大,很多父亲的学生畏惧那家人的势力,都不敢对她的事多加理会,唯有朗相公,还肯同她伸出援手。她知道,那家人就是逼着她离开这里的。可是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儿,她没做错什么事,为何就要被人欺压到如此境地? 阿诺见潘云又哭了,心里只觉暗爽,心说怪不得她上辈子煎熬了那么几年,最后还是去了潭溪镇,想来那家人不把她逼走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有那潘夫人,便不是她那夜出手害了那妇人的性命,依着那家人的手段,那妇人受气之下也活不了多久,不然,上辈子也没见那妇人跟着潘云一道往潭溪镇去。 正想着,忽听得大门被人用力敲响,那人该是使了大力气的,便连窗格上的纸都跟着颤抖起来。 潘云一骇,拿了手捂在心口上。如此敲门,想来也是来者不善了。 阿诺道:“看吧,必定是那位朗相公的妻室来寻麻烦了。”说着站起身,便要去开门。 潘云忙扯住她:“罢了,由着她在门外闹腾吧,放了她进来,还不定要惹出什么乱子呢!”说着抿抿唇,眼中似有挣扎。 阿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却故意问道:“这般一闹,娘子的名声可就没了。” -- 第160页 潘云咬了咬唇,半晌后艰难道:“不怕,咱们去潭溪镇寻了朱家哥哥就是。” 阿诺略略颔首,便起身出了屋门。立在门槛上不由得冷冷笑着,眼中嘲讽更浓,这样清傲单纯的性子,偏又胆小怕事,怪不得她上辈子才叫人坏了这女人的清白,她就受不了。 偏那何氏又去说了些难听话,话里话外指责她不曾洁身自好,勾引爷们儿,这女人一怒之下就寻了死,倒白白便宜了她,看了一场好戏不说,那对儿蠢货夫妻也因此分道扬镳,自此后生死不见。 阿诺这般回忆着,只觉心里畅快,她已经不对那朱兆平有何期盼妄想,她如今所念,就是想看着那对儿夫妻能重蹈覆辙,互相折磨着痛苦一辈子,才好叫她顺畅了心里这口气,偿还了她这一世受尽的苦楚。 朱兆平一路行来,在镇子上落脚吃饭,便听见了关于潘云的各色传言。 “还是书香门第的出身呢,怪不得叫人休弃了,必定之前也行为不端,才惹了婆家如此对待。” “可不是,听说那朗相公的妻室却不是个好惹的,原是个母老虎,忍了这几日,怕是忍不了了,必定要寻了一日去找晦气。” “哪里还要寻一日,方才我从那边路过,那边已经闹起来了。说起来我以前也见过那位潘娘子,虽娇娇弱弱的,可眼神却清澈无垢,也不知怎的,如今竟做下这种事来。” …… 朱兆平便无心吃饭了,起身去打听一回,便出去牵了马,带着茗喜和茗双往潘云的落脚地走去。 大门外,朗相公的老婆骂得正凶,什么骚狐狸,勾引爷们儿的烂娼.妇都流水般从她嘴里骂了出来。 潘云立在庑廊下听着,面色惨白,眼中含泪,纤瘦单薄的身子在那毒骂声中摇摇欲坠,极是凄楚可怜。 阿诺在旁站着,心里愈发清楚明白了。上辈子这潘云八成也是遭过这事儿的,因着有了这回事儿,等她真个儿失了清白的时候,便还有心求生,一听了何氏那番咒骂,也绝了活下去的念头。 这般一计较,诡计便浮上心头。便是潘云去了潭溪镇,为了自尊自爱不愿住进朱府里,她也有法子污了潘云和朱兆平的名声,叫别人传出他们二人私底下有了情意。到那时候,再引了何氏去一趟潘云的住处,何氏一走,便要了潘云的性命。等着这人命官司闹到了衙门里,有她作证,管保叫何氏有口难辩,有口难言。 阿诺正想得欢喜,忽听见外头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那人道:“这位大嫂,朗相公之所以出手相助,乃是因着在下所托的缘故。在下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接回义妹。还请大嫂明鉴,不要再出言污秽,毁了我义妹的名节!” 第086章 朗妻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面前这男人, 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模样清俊,腰身挺拔,瞧着倒是一表人才, 莫非是那小狐狸精的姘头? “怎的, 你也被那小骚狐狸给迷住了?”朗妻呵呵冷笑两声:“果然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贱人, 学了几个字, 便把规矩廉耻都给忘了,凭着吃进肚子里的几滴墨水,就四处勾引人。” “这位大嫂请慎言!”朱兆平当下便恼了,板着脸厉声道:“先生和师母才驾鹤离去,义妹伤心不已, 只恨不得一起跟了去,若非惦记着双亲不舍离开此地,上回我就能将义妹带走,哪里还容得你过来败坏义妹的名声。女子名节何等重要,你上下嘴皮子一动便毁了我义妹的名声,何等的心狠手辣!你口口声声骂我义妹为妇不贞, 好得很,如今在下来了, 不如把朗兄叫过来,咱们当面鼓对面锣问清楚,他既没能力照顾好义妹, 当初在下托付给他,他做甚要应下。答应而食言,他可还有君子之德?难道说先生才去,他就忘了先生当初对他的恩义, 当初教导他的那些言语了吗?他念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都是白念了吗?” 朱兆平到底是个读书人,浑身的书卷气,叫人一看便先信上三分。如今横眉冷对的模样,又是字字在理,倒比朗妻那般胡搅蛮缠掐着腰大声喝骂更叫人信服。围在一旁的人群不免交头接耳,那些认识潘荣,之前也曾见过潘云两面的人本就将信将疑,如今愈发的不信了。 朗妻察觉众人看向她的目光皆有些鄙夷,立时着急了:“大家莫要听了这厮的胡言乱语,再没听说过那小狐狸精认了义兄的,他——” “这位大嫂!”朱兆平高喝一声,又一次打断了朗妻的话,就听他道:“若是大嫂跟义妹相熟,必然是知道依着她的性子,她再不会做下这等败坏门风的丑事,如今大嫂如此谩骂于她,必然就是同义妹不甚相熟,甚至不认识的。既然不相熟,你又如何知道潘家的事情,又如何知道义妹何时认下了我这个义兄?你什么也不知道,就随口污人清白,似你这样的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 朗妻本就是个胡搅蛮缠的性子,当时就掐了腰大声说道:“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她若是个好的,如何被夫家休弃回来?” 朱兆平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这等泼辣狠毒,随意欺负污蔑人的妇人,眉头一皱,大声道:“难道大嫂不知道潘家先生是如何去的吗?如此欺负一个弱女子,大嫂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悍妇!如此性情,哪一日朗相公休弃了你,也果然是你为妇不贤,自找的!”说罢,也不再理会这妇人,转头冲着门扉大声喊道:“妹妹,义兄过来接你回家,还请义妹打开门,快快随我离了这污秽之地!” -- 第161页 却听得门扇轻响,潘云泪流满面地打开了门,声音颤抖,轻颤着嗓音道:“义兄——” 朗函得知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朱兆平已经带着茗双两个收拾了包裹,买了一辆马车,准备出发离去。他远远地躲着一个巷子里,看着那潘云上了马车,心想着潘云既走,那妇人的要求他也算是办成了。 阿诺扶着潘云上了马车,回头一望,便看见了探头探脑往这里张望的朗函,冷笑一声,心说这世上就没有她想办还办不到的事情。想着瞥了一旁正牵马而来的朱兆平,双眼中浮现出一抹势在必得的得意目光来。 朱兆平冷冷瞧着那带了帷帽的妇人上了马车,虽隔着一层轻纱,他亦察觉了来自于她的不善。示意茗双和茗喜赶着马车先行,他却骑了马忽然朝着反方向而去。等着朗函发觉想要逃窜,却被朱兆平骑马追上,将他堵在了巷子里。 “朗相公,多日不见,你可安好呀?” 朗函一双眼死死盯着那不断乱动的马蹄,马儿呼出来的哈气全都喷在了他的脸上,他心惊胆战地往后挪了挪,背上生出了一层冷汗。 “朱,朱兄别来无恙。”朗函勉强抱了抱拳,又往后挪了两步。 朱兆平却故意驱马上前,让那马头紧贴着朗函的脸,看他脸皮发白,腿脚几乎站立不住,才忽地厉声喝道:“说,谁指使你故意污蔑了潘家妹妹,毁了她的清白的?” 朗函一吓,立时脱口答道:“就是她身边的那个叫阿诺的侍婢。” 朱兆平心中冷寒,忙又问道:“可知她为何这般做?” 朗函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只是话已出口,又想着反正那妇人已经走了,银子他也拿到了手,说了便说了吧! “这个我也不知,她知道我那妇人为人粗鄙凶悍,又是个醋桶,便给了我银子,叫我故意去亲近潘云,引得我那妇人污秽撒泼。” 朱兆平见那朗函不似说谎,冷笑一声,说道:“你也算是个读书人!”说着掉转马头,便喝马而去。 马车行得不快,朱兆平很快便追了上去,阿诺听得动静,忙撩开帘子往外张望,正和朱兆平四目相对。觑得他眼中的寒意,不觉心头一跳,忙缩回了头去。依着她对朱兆平的了解,这厮仿佛是知道了些什么。 可阿诺自从在凌氏手心里得了一条命回来,又设计害死了凌氏,便自诩聪明绝顶,算无遗策,自不相信似朱兆平那等憨傻之人,竟能提前察觉她的计谋,于是略安了安心,转而同潘云说起了话。 可朱兆平却骑着马目光深沉地看向了那马车,方才两相对视,那双眼,还有那目光,果然跟吕素素是一般无二的了。既确定了这阿诺便是吕素素,又知她果然心狠歹毒,朱兆平慢慢骑马跟随,心里盘算起来,这一路上该在何处要了这妇人的性命才为上佳。 * 何婉仪身子已然笨重起来,她含笑看着金枝陪着妙莲往后花园去玩,自己却扶着玉叶慢悠悠往五福堂走去。 虽说她怀着孩子犹如拿了一方尚方宝剑,可表面上该行得礼数还是不能忘的,这一日里她最起码要派遣四五拨人往五福堂去探问大太太的身子是否安好,这几日听说轻缓了,便不好再寻了借口不去探望,只得扶着玉叶亲自去了。 “待会儿奶奶远远看着就是了,莫要凑得太近了。”玉叶小心叮嘱道:“虽说太太病情好转,可到底还带了病气儿的,奶奶身子重,若是染了邪气可就不好了。” 何婉仪笑道:“就你知道的多,行了,我心里有数。”又问道:“那几个人你可去相看了?中意了哪个?” 玉叶当下红了脸,嗔道:“奶奶胡说什么呢?” 何婉仪笑道:“那几个都是宋妈妈亲自打听相看过的,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只是这过日子,眼缘也是极重要,你去看看也好,到底是你以后自家过日子不是?” 玉叶知道主子这是一番好意,虽含羞带怯,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应道:“知道了。” 一时进了五福堂,窦氏已经迎了出来,笑道:“你怎的来了,肚子这么大了,还是在家里待着就好,太太这里有我呢!” 何婉仪笑着道:“到底不好总不过来探望。”又低声道:“听说大哥的身子最近也好了一些?” 窦氏一提起自家相公便纤眉锁起,那个青楼艳妓辜负了他的一番情意,可把他伤得不轻,便生了一场重病缠绵在病榻上起不得身。 岂料到郎中来看病,竟说他体内藏了毒,再细细追问,才知道那女人为了邀宠,两个人在外头鬼混时候,那女人竟是哄着这蠢货吃了许多壮.阳的丹药,这毒已经在体内积了一些,因着他病倒,这才一起发了出来。 摇了摇头,窦氏含恨道:“想我清清白白一个好人,因着跟了这么个有眼无珠的,白白受了这么一回腌臜气。我以前只以为他被人哄骗了,可如今才知,他就是那德性,以前看着尚好,不过是没人勾引他罢了!我如今也算看明白了,他那性子,以后看得紧了也就罢了,看不紧,怕是还要招惹上那种下三滥。我也不管他了,只管好我儿子便是了,且由着他出去浪荡吧!” 何婉仪自知窦氏是个性烈的,今日听了这话,果然如是,怪道上辈子她听了那女人怀了身子,便想不开上吊了。 两人说着话便进了堂屋正室,何婉仪多日没见大太太了,这么一照面,心里猛地一颤,那大太太生了这场病,倒仿佛去了半条命,人看着也老了许多。 -- 第162页 何婉仪略略福了礼,远远地在凳子上坐下,便照例问候了几声。 大太太懒懒地没说话,周妈妈忙在跟前替她回答了。如今靠着朱兆平的势,她这位四奶奶也抖起来了,周妈妈为着以后的日子好过些,已经很久不敢跟她甩脸子了。 何婉仪淡淡浮着一抹笑,对大太太的疏离既不表示怨恨,也不表示有意亲近,就这么冷冷淡淡的,倒叫大太太难得动了一回气。 “你如今倒厉害了,这么些日子,只打发了丫头婆子来问,竟敢一回也不过来探望我。”大太太冷冷道:“你就不怕别人说你不孝,四郎以后待你疏冷?” 何婉仪见大太太说话都少气无力的,还有心过来敲打她,于是淡淡道:“太太莫恼,儿媳原也是要过来伺候的,只是四爷说了,太太一向宽厚,如今我怀着朱家的血脉,若是有个好歹,岂不是故意叫太太难受?便连老夫人也叫人过来同我交代再三,不许我来沾染了病气儿,儿媳心想着,太太自来孝顺又宽厚,便大了胆子没来。若是太太恼了,以后儿媳常来探望就是,便是老夫人差人过来呵斥教训,儿媳也必然是不肯听的。” 大太太一口气没上来,全都堵在了胸口,她目光阴沉地瞪着坐得远远的那妇人,心想果然是变天了,这女人果然厉害了,竟敢拿了四郎和老夫人来压她。 只是—— 大太太想起外头那个小戏子之所以没进朱家,还是因着这个四儿子过去说和求情的,老夫人那里才抬手放了她一马,没把那人搁在她眼皮子底下叫她整日难安,彻夜难眠,偏这个儿子又十分看重这个何氏…… “你果然运道好,嫁了个好夫婿。”大太太沉默半晌,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撇开头去:“行了,你走吧,老夫人说得对,你怀着身子不好沾了病气儿,以后就莫要过来同我请安了。” 何婉仪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太太这是终于低头了。虽心里浮起一抹松快和畅意,但瞧着大太太那心如死灰的模样,她心里还是重重一颤。这幅模样,跟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多么一样啊! 起身拜别,何婉仪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这个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一路走回去,外面风光旖旎,遍地蓬勃朝气,何婉仪慢慢想着,她一定得把妙莲给教好了,以后不论是碰上了什么人家,自己个儿的心要先放正。 若是人家待她好,她便投桃报李,也要实心对待人家。若是那家人待她不好,也万不能跟大太太一样手沾了鲜血,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便是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先是把一颗心全部放在了婆母身上,得不到好,便转头又全部放在了丈夫身上。可惜两人错过了最好的磨合时段,她因着丈夫的冷淡心中怨怼,每日里疯疯癫癫地过日子,最后也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何婉仪慢慢走着,心里慢慢想着,仿佛把上辈子和这辈子都又过了一遍,最后决定,她要挨着朱家给妙莲在外头买一套院子,若是以后夫家待她不好,她一定不要一而再的忍耐,和离回家好了。便是以后她这个当娘的死了,也要立下个遗嘱,不许朱家的人为难她。 手掌轻轻抚着肚皮,何婉仪一面想着若这胎是个儿子,以后要怎么教育他要好生护着姐姐,一面又想,等着妙莲大了些,一定得给她请个拳脚师傅过来。还有那等专门写给妇人的《女则》,她可得好生教导了妙莲,这东西虽说要看,可也要进得去出得来,万不可照着这个去活才是。 一瞬间,何婉仪整个人都亮堂了起来,她活了两辈子算是活明白了,以后她的儿女,却再不能糊糊涂涂地活着了。 第087章 朱兆平带着一行人住进了客栈, 阿诺似有所察觉,一直紧跟着潘云,半步也不肯分离。 这些朱兆平都看在眼里,心说这妇人果然心细狡诈, 只是无所谓, 这是客栈, 人多眼杂, 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在这里动手。 远远看着阿诺扶着潘云进了房间,朱兆平转身下了楼梯,把茗双叫了过来,细细叮嘱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茗双便敲响了潘云的房门, 见阿诺打开门,便作揖道:“这位姐姐,四爷说潘娘子口舌精细,客栈里的饭食却太过精简粗劣,命小人过来唤姐姐下去,给娘子烹煮饭菜。” 阿诺不太乐意, 偏潘云笑道:“还是兄长想得细致。”转头向阿诺道:“你去吧,多做一些, 也给兄长送上一份。” 阿诺没法子,只好跟着茗双去了。 听见外头没了动静,朱兆平从隔壁走了出来, 远远看见那妇人下了楼梯,便去敲响了潘云的房门。 潘云开门见是他,忙福了福,笑道:“兄长来了, 快请进。” 两人一时落座,朱兆平见潘云的气色倒比之前好了许多,不禁笑道:“都说心宽人自在,妹妹这是想开了。” 潘云笑道:“可不是,原来非要犟着,就为了那口气,如今走了倒也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过往者不可留,之前是我着相了。” 朱兆平突然听见这话,脸上神色不由微淡,心中涌出各种滋味来,只觉叫人怅惘难受,叹道:“当初,你便是用这话来劝说我的。” 潘云一怔,忽地想了起来。那时节她父亲给她定了亲,而他呢,家里头也捎来书信,说亲事已定。两个都有婚约的人,根本就没有未来。她心里难受,却佯装出一副豁达的模样去劝他,命该如此,大家都应该心情气和的接受。 -- 第163页 朱兆平这话说出口便悔了,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实在不该再提起,于是赶在潘云说话前忙道:“有件事情要提前和你说一下。” 潘云见他有意扯开话题,心知他所谓何意,虽心里微有酸楚,却知道这么做才是最好的,忙笑道:“兄长请说。” 朱兆平略一沉吟,低声道:“你身边那个阿诺,她原名叫做吕素素,是个心狠手辣,害过人命的歹毒之人。” 潘云惊诧无比,好一会儿才笑道:“兄长是在说笑吗?” 朱兆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潘云渐渐慌乱起来,犹豫道:“可是她是我无意中救回家的,她脸上的伤——” “那是苍桐镇县令夫人凌氏弄的,当初凌氏恨她入骨,我又不忍亲手杀她,便把她给了凌氏,岂料到她竟说动了凌氏放了她,又帮着凌氏害得县令家一个妾侍一尸两命。如今凌氏也死了,说是难产,只是我也不清楚,这到底跟吕素素是否有关。” 潘云长得这么大,还没听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便是当初她那前婆母待她不好,也不曾下手害了她的性命。 “兄,兄长为何要杀她?”潘云忍不住问道。 朱兆平回道:“因为她之前仇恨我和你嫂子,便耍了手段来对付我们,中间又死了一条人命,我见她如此歹毒,便想着杀人偿命,她死了,大家才能安生。” 潘云捂着唇满脸不可置信,又问道:“为何她要仇恨兄长和嫂子?” 朱兆平想了半晌,似有些不肯定道:“当初她夫婿救了我一命,却也因此失了性命,想来是因此才仇恨我们夫妇。”说完后,又觉得隐约不对,这妇人对他和婉娘的恨意仿佛不止于此,就因着这个缘故,实在是说不通。 “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朱兆平迟疑道:“她仿佛对我有意,可我拒绝了她。” 潘云心里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她依旧不能相信:“就因着这些缘故?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朱兆平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当初师娘离世前可有话跟你说过?” 潘云不明白怎的忽然又提及她娘去世的事情,回忆片刻,说道:“没有。”她忽然变得沉痛起来,哽咽道:“我一直不能明白,她为何忽然就投缳自尽,我那时候真是半点准备都没有。我们之前都说好的,都要勇敢,要互相扶持,她却忽然抛下我走了。” 朱兆平见潘云拿了帕子拭泪,虽有心不忍,却还是说道:“若师母之前压根儿不想投缳,而是那个阿诺说动了她呢?” 潘云一怔,随即失声道:“这不可能。” 朱兆平反驳道:“为什么不可能。师母健在,你当然不会跟我一起去潭溪镇。只有师母去了,你孤苦伶仃,才能带着她跟着我回了朱家。” 潘云立时尖声道:“她为什么要去朱家?”说完捂住嘴,是呀,她要报仇呢! 朱兆平又说道:“这些日子,她有没有一直劝你往我家来?” 潘云下意识点了点头,朱兆平见她眼圈泛红神色凄楚,虽心里不舍,可想起她方才为那阿诺频频说话的模样,仍旧铁了心肠继续道:“我已经问过朗函了,外头那些败坏你名声的话都是她吩咐朗函寻了人去说的,还有朗函的那个悍妇,也是她给了朗函一笔银子,叫他故意亲近你,惹得那悍妇撒泼,打上门来。她做了这一切,都是为了逼你去潭溪镇。” 潘云捂着脸哭道:“可是我不明白,她要报复你们,为什么把我也牵扯了进来,她是如何知道我的?” 朱兆平也面露出疑惑来:“这个我也不知道。”说着脸色一厉,扯下潘云的手盯着她道:“但是这些都不要紧了,她心思太过歹毒,这人,实在是不能留了。” 潘云听出来朱兆平这是想要了结了阿诺的性命,她咬了咬唇,虽不敢相信,可朱兆平自来性情温厚,他既动了杀心,这事儿该是错不了的。 朱兆平见她吓得不轻,叹道:“原本是想杀了她再告诉你,可她仿佛察觉了什么,一直紧跟着你。我担心你一无所知,到时候动手再误伤了你,因此才告诉你。若是你不信我,也可以把这些话告诉给她听。” 潘云诧异地看着朱兆平,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怎会这么说,我又如何会信她不信你。”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都听你的。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得问问她,她到底有没有害了我娘。” 吕素素终于在茗双的监督下熬出来了一锅瘦肉粥,她盛了一碗,便没好气地端着往潘云屋里走去。 敲了敲门,潘云很快就过来开门,看见是吕素素,眼中似有躲闪,说了一句:“你回来了。”便转身走回了椅子上坐下。 吕素素心觉怪异,忙上前搁下饭碗,上前打量着潘云,忽地笑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潘云心里猛地一冲,就要抬头质问她,可是她害了自己娘亲的性命,可那心思才动,她就回过神来,拿着帕子擦着眼泪,哽咽道:“我不想去潭溪镇,那里离家太远,父母若是想念我,也不能过来看我了。” 吕素素顿觉无语,这一路上这位娇小姐已经无数次泪洒相思,念念叨叨的就是她那死了的双亲要是想念她可要怎么办?真是不知道她脑子里是不是塞得都是稻草,人都死了,还管那么许多做甚? -- 第164页 只是吕素素却只敢在心里骂,脸上却还笑盈盈的,劝道:“娘子莫要难过了,老爷和夫人若是泉下有知,必定该心疼了。再说去了潭溪镇,有了朱家公子的照拂,娘子的日子才能过得更好的。” 潘云垂着头又呜咽了几声,便在吕素素的劝慰下,渐渐消了声。她沉默地吃着饭,连打量都不敢。这妇人的一张脸都遮掩在轻纱后面,而那双眼又太过深沉,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翌日,重又启程时候,吕素素忽地发现了不妥,问道:“昨日来接咱们的,除了四爷和这位小兄弟,不是还有一个唤作茗喜的吗?怎的不见了踪迹。” 潘云心里一跳,忙低下头进了马车里。 朱兆平回道:“叫他先回去报信儿了,妹妹要回去了,家里头总要收拾出一间能看得过去的屋子才是。” 吕素素微微颔首,只是心里仍有疑惑,便是报信,等着快到了再去报不成吗?怎的这么早就走了。只是她还未曾想清楚,潘云却在马车上唤她。她只好打断了思路,往马车上去了。 一路上潘云都心惊肉跳,唯恐叫吕素素得了空闲去东想西想,或是掀开帘子再察觉了什么,于是指使着吕素素不是给她削苹果,便是给她倒茶喝,看着这些事很快做完,便又缠着她叫她说些她以前的事情。 吕素素虽觉得奇怪得很,可潘云缠得厉害,又问的都是她不愿意提及的事情,只好绞尽脑汁编造了一些事情去搪塞她,很快就觉得精疲力尽。 而马车,也渐渐驶进了一处人烟罕至的山谷里去。这里是朱兆平来时看中的地方,半日也不会有只鸟飞过,更别说是人了。 “走了一路了,下来歇歇吧!” 这是昨天说好的暗号,潘云一听,眼皮子立时跳了起来,看吕素素看过来,忙催促道:“快下去,快下去,走了一路可憋死我了。” 吕素素惊疑,这位娘子可从未这般性子跳脱过,怎的今个儿竟仿佛变了副模样,可潘云催促得急,吕素素只好顺从下了马车。转过身要去接潘云,却见那帘子晃了两晃,却不动了。 “娘子,你怎的不下来?”吕素素说着,便想要上去一探究竟。却忽觉身后微风细动,还未醒过神来,人已经被朱兆平按在了车辕上。 “朱家四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吕素素心中慌乱,忙尖声叫了起来:“娘子,娘子,你快出来救我。” 潘云自然不会冲出来救她,吕素素看着那帘子动也未动,忽然明白了,今日里的一切,应该都是她熬粥那会儿算计出来的。 “放开我!救命啊,有人在吗?”吕素素立时挣扎起来,可朱兆平将她死死按着,她动也不能动。而她的求助声,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压根儿也不会有人听见。 茗双已经拔出了尖刀,上前来二话不说就扎进了吕素素的脖子上。血液四溅,茗双骇然松开手倒退了两步,朱兆平顺手拔下了那尖刀,用力扯着吕素素将她丢在了一旁的地上。 吕素素捂着脖子,血液仿佛流水般从脖子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浑身发冷打颤,正在慢慢死去。她挣扎着在地上坐起来,靠在车轮上,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瞪着朱兆平似乎有话要说。 朱兆平见她脸色惨白,马上就要死了,冷冷道:“你是吕素素。” 吕素素顿时明白了,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他这次来,是专门来杀她的。可是为什么,这说不通啊?他是如何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又为何这般心狠手辣来杀自己? 可这些疑惑,她再也问不出口了,她慢慢歪下了脖子,努力地睁大了眼睛。两辈子了,她都死在了这个男人手上。一次被毒死,受尽折磨,这次呢,更凶残,竟是废话半句没有,直接上来就要了她的命。 吕素素忽然哭了起来,她的计划还都没有开始呢,何氏生的那个小崽子没有淹死在荷花池里,他们这对儿蠢货夫妻也没有分崩离析,视如仇敌,还有她的儿子,儿子被他们弄去了哪里呢? 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她呼出最后一口气而烟消云散,在神志消失的最后一瞬,吕素素忽然后悔了,她不想报仇了,她想好好的活着,带着她的儿子一起活着…… 潘云躲在车厢里,手帕都被她咬烂了,眼见外面没了声响,她忙冲出去揭开了帘子,却看见那阿诺已经瞪着眼死去了。她又怕又怒,哆嗦了一会儿,忽地从车上滚落到了地下,冲上前扯住吕素素的尸身哭道:“你不许死,你告诉我,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什么死的。” 朱兆平上前去拉她,被潘云一把推开,哽咽着喊道:“你骗我,你说过的,会帮我问清楚我娘的真正死因。” 话音落,便听见一阵马蹄声“嘚嘚”着飞奔而来,潘云的脸色立时从涨红变得雪白,她慌张地拉住朱兆平的衣袖,哆嗦道:“怎么办,有人来了。” 朱兆平温和地看着她,说道:“别怕,你不是说要知道你娘的真是死因,马上就能知道了。”说着跟茗双一道,把吕素素的尸身抬进了车厢里。 “你去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吧!”朱兆平拍了拍茗双的肩头,见他脸色苍白,安抚道:“别怕,她是死有余辜的。” 茗双当初是跟着朱兆平他们一道去的苍桐镇,这里头的是是非非,他可比旁人更清楚,点点头道:“我不怕,她早就该死了。” -- 第165页 等着茗双离开不久后,茗喜骑着骏马带着一个丫头奔了过来,潘云抹了眼泪定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丫头是当初她从书院里离开的时候,给了一些安家费,打发走的燕儿。 朱兆平扶着她往前走,说道:“走吧,去问问她,我可是打听了好几天,才找到她的。” 潘云坐在石头上,听燕儿把那一晚上,她偷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那个阿诺说,书院是住不长久的,而且娘子原先嫁的那人,又势力颇大,必定还要出手对付咱们家,娘子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又说朱家的四爷虽温和可靠,到底不是自家的女婿,帮着办完丧事自然还是要回家去的,只有让四爷娶了娘子做二房,他才会永永远远地对娘子好。阿诺还说,她有法子叫四爷娶了娘子做二房,只是有个前提,娘子得失了双亲,孤孤单单的才好办事,不然不管是娘子,还是四爷,势必都不会允肯了这事儿的。” 潘云听得面如死灰,她爹死了,她娘八成已经心灰意冷,存了死志,只是惦记着她,才不敢跟着父亲一起走了,被吕素素这般说了一通,难免就想不开了。可是,她心里还是很难受…… 朱兆平沉默地看着潘云大哭了一场,过来问那燕儿:“你可愿意继续跟着你家娘子伺候她?” 燕儿笑道:“自是愿意的,我无父无母,本就无依无靠,当初若不是阿诺实在厉害,非要逼着我们走,我们也不会走的。” 第088章 潘云终于跟着朱兆平进了朱家的大门。 何婉仪一手牵着朱妙莲, 一手抚着肚子,站在棠梨阁的庑廊下,静静凝视着庭院中新进才栽种下的一棵桃树。 因着上辈子,她对潘云是有些愧意的, 如果这辈子能补偿一些, 她心里也是愿意的。 摸了摸朱妙莲的头, 何婉仪微笑道:“莲儿, 爹爹这回给你带回来一个姑姑呢!” 二门外,潘云扶着燕儿的手下了马车。 朱兆平同她笑道:“走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因着老太爷和老夫人都身子不大好,大太太病着又不肯见人,朱兆平无奈下, 只好先带着潘云去见过了朱兆文和窦氏。 朱兆文虽然最近身子好了些,可脸色仍旧有些灰败,人也冷冷淡淡的,见着家里来了客人,也只略略见过礼,便转过身先回了屋里。 窦氏是知道朱兆平在外面认了个义妹, 这义妹又是他恩师的独女,自然更是不同, 便早早准备了丰厚的见面礼,又拉着潘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潘云心里本是不踏实, 见着窦氏亲和有礼,不免也安了几分心肠,转头同朱兆平夸赞窦氏的好处。 朱兆平笑道:“你若对大嫂如此推崇,待会见了你嫂子, 势必会更喜欢的。” 潘云问道:“嫂子性情也如此随和吗?” 朱兆平笑道:“自然,你嫂子最贤惠不过了。” 两人说笑着,就进了棠梨阁,何婉仪已经得了消息,带着朱妙莲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岂料到两厢见面,何婉仪才刚在脸上堆起笑,朱妙莲却忽然挣脱了何婉仪的手,冲上前用头将潘云撞了个趔趄,尖声喊道:“坏女人!打死你!” 何婉仪脸色骤变,她忘记了,潘云进来朱家的时候,妙莲还未曾离世,这孩子以前是见过潘云的。 “快把姑娘带回去。”何婉仪忙吩咐金枝抱了妙莲回去玉莲坊,又向潘云赔礼道:“真是对不住了,倒叫妹妹受了惊吓。”又道:“快去请了郎中来看看。” 潘云虽经得这场慌乱心里又是难受,又觉得在众人面前落了脸面,可见何婉仪这般惊慌小心,忙拦下道:“没事。”说着笑了笑:“一个孩子罢了,能有多大的力气呢!” 何婉仪极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往朱兆平那里瞟了一眼,见他脸色不大好,眼神也冷冰冰的,心说这厮不会误会了,以为是她故意教的妙莲这般做的吧! 只是眼下也顾不及过问这些,何婉仪招呼着潘云进了堂屋,命丫头去煎茶奉果,一时间屋子里倒也热闹。 潘云稳稳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茶水,又觑眼看着桌几上的四盘下茶点,不觉微笑了起来。茶水是好的,茶点也精致,果然是有心了。 何婉仪见她面色舒缓,笑道:“以后妹妹有什么住着不舒坦的地方只管跟我说,可万万莫要客气才是。” 潘云含笑道:“妹妹记下了,有劳嫂嫂费心了。” 何婉仪一面笑着端起甜梨浆喝着,一面心中诧异,上辈子潘云可没这般冲她笑过,基本上两人见面,她都板着一张死人脸,不必说话都能气死人。 潘云却觉得何婉仪果然随和,有心跟她亲近,遂没话找话,问道:“嫂嫂喝的什么,瞧着黄橙橙的。” 何婉仪忙笑道:“是甜梨浆。” 潘云疑惑道:“嫂嫂不爱喝茶吗?” 何婉仪说道:“不是不爱,如今怀着身子,不好多饮茶水。” 潘云就想起了那个她没缘分的孩儿,脸上不免带了几分哀容。 何婉仪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想了想试探道:“可是妹妹家中喜好哪一种茶水或是甜水,只管说来,嫂嫂叫人给你置办。” 潘云就笑了:“不曾,我虽吃得精细,但从不挑食。”见何婉仪眼中似有疑惑,又解释道:“以前妹妹也有个孩儿,可惜发现没多久就掉了,听见嫂子说起这孕中避讳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 第166页 何婉仪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戳了人家的心窝子,忙笑道:“别伤心,等着你孝期满了,叫你哥哥给你相看门妥帖的婚事,到时候亦能儿女双全,阖家美满。” 潘云微微含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倒没想过要再嫁。” 何婉仪心头一跳,嘴上已经脱口道:“那也不碍事,家里头短不了你一口吃的。”说完却忙闭了嘴,瞟了潘云一眼,既为自己的莽撞后悔,又担心这潘云不会还惦记着朱兆平吧! 朱兆平在旁搁下了茶碗,含笑道:“这都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如今且先不提。”又对何婉仪说道:“我去看看莲儿,她瞧着有些不妥。” 何婉仪见他目光沉沉,疑惑地看着自己,心里虽知症结在哪儿,可又没法子说出口,点点头道:“她前几日做了噩梦,许是叫吓到了,你去瞧瞧也好,只是别一直盘问她,再引着她不高兴了。” 朱兆平笑了起来:“你以为我这般没轻重,竟对我如此的不放心。”说着站起身同潘云辞别,便出门去寻朱妙莲了。 潘云笑道;“听说小孩子眼睛干净,最是见不得脏东西,那丫头既做了噩梦,想来是有些不妥,可有叫了神婆过来喊喊魂?” 何婉仪说道:“喊过了,瞧着也没大事,也不知今个儿怎么了。” 潘云忽地心里一跳,忙道:“可是因着我身带晦气的缘故?”不然怎么单单看见她才发病? 何婉仪忙笑道:“你可别乱想。”又怕她再多心,忙道:“妹妹若是不累,我带了你去瞧瞧你的屋子,若是有不称心的地方,也好趁着天亮,赶紧打发人给修补过来。” 潘云忙起身道谢,两人便带着几个丫头,一路往听雪堂而去。 “那里种着许多松柏,一到了下雪的时候,白皑皑一片,甚是好看。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侧耳细听,还真能听见雪落的簌簌声。” 何婉仪挺着肚子走不快,慢慢走着,慢慢说着,潘云却听得认真,半点的烦躁拘谨都没有。 将到听雪堂的时候,潘云忽然叹了口气,含笑道:“之前只听兄长常说嫂子的各种好处,心里总疑惑,到底是个什么十全人儿,如今见了面,才知道果然是个好人。”说着主动伸手握了握何婉仪的手,笑道:“有你这样的好嫂子,是兄长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 朱兆平慢慢走进了朱妙莲的玉莲坊,那丫头扁着小嘴儿,正趴在桌子上生闷气。 她也不过两岁多,话都说不完整,偏做出这么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倒看得朱兆平唇角勾起,微微浮出一抹笑来。 “瞧瞧爹爹的小宝贝这是什么了?”朱兆平说着,就上前抱住了朱妙莲,在她鬓角亲了亲,笑道:“给爹爹说说,爹给你做主。” 朱妙莲很不高兴,直起腰一下把朱兆平摸在她肩膀上的手扯了下来,怒道:“爹爹,那是坏女人。” 朱兆平心知她说的坏女人正是潘云,可心里疑惑,这丫头再不曾见过潘云,怎的头回见面,就能生出这么大的怨气来。 “那是你姑姑。”朱兆平将妙莲掰正,肃然道:“不可以这么说姑姑的。” 因着朱妙莲回来朱家的时候,朱宛英已经出嫁,故而她并不是很明白,姑姑是什么。但是,在她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方才瞧见的那个女人,一向都是冷冰冰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却总能将她娘惹哭。惹哭她娘的,都不是好东西。 “不管不管,就是坏女人。”朱妙莲不高兴地从凳子上跳下来,瞪着朱兆平道:“我不要坏女人当我二娘。” 朱兆平一下子拉长了脸,皱眉道:“谁教你说的这种话?”目光一转,忽的顿在了一个人身上,指着道:“你怎的在这儿?” 被指着的那个正是荔香。 荔香一看见那指头正指着自己,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她默默地流着眼泪,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朱兆平记得这个丫头,原本是太太身边伺候的,后来太太叫她过来伺候自己,却被自己满脸羞怒地送了回去,只是,她怎的来了玉莲坊?眉头一皱,心里很是不爽,难道是这丫头见妙莲小,日常便哄着她说些这样的怪话吗? 金枝冷冷瞧了一眼荔香,说道:“四爷,原是太太叫她过来伺候四爷和奶奶的,后来五姑娘瞧上了,吵着要她过来伺候,奶奶嫌烦,就允了。” 朱兆平额角青筋一浮,目光就很是不善了,果然是她! 朱妙莲原本还板着脸抿着唇,这会儿忽然说了一句:“不要这个丫头做姨娘。” 荔香的脸一下子灰了,知道有了五姑娘这句话,她如今再多辩解,也是白做了无用功。 朱兆平果然怒不可遏:“去收拾东西,马上走!” 荔香忙磕头哭道:“容奴婢还回去五福堂伺候太太去。” 朱兆平冷笑道:“想得倒美,太太那里也不许你回去伺候,你便去洗衣房,以后在外院儿做些粗使活计吧!” 金枝上前拉起哭泣不止的荔香将她拽出了屋门,见她还在哭,哼道:“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你也不瞧瞧棠梨阁多少丫头,若是有缝可钻,又哪里轮得到你。”说完推着她往前走,一路道:“你老实些,不然五姑娘再说出些什么要命的话,这朱家你就甭想继续待下去了。” 见屋子里清净了,朱兆平抱着仍旧撅着小嘴的朱妙莲在椅子上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发,轻声道:“好了,没有二娘也没有姨娘,只是多出了一个姑姑而已。那是爹爹的妹妹,以后你莫要那样无礼了。” -- 第167页 朱妙莲听得不是很懂,但是没有二娘没有姨娘这一句却是听懂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点点头说道:“好。” 夜里,朱兆平躺在床上总是睡不着,左翻右翻,到底把何婉仪吵醒了。 屋子里点着一盏小灯,上面罩着厚厚的灯罩,屋子里昏黄一片,既不刺眼惹人难眠,下床的时候也容易看清地面。 何婉仪抱着肚子略略侧了侧身,见朱兆平大睁着眼睛,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大半夜的也不睡觉。” 朱兆平也偏过头看她,目光沉沉,在昏黄黯淡的床帐里显得有些渗人。 何婉仪看得心里不舒坦,正待发火,就听他道:“我在想莲儿今天说的那些话,还在想吕素素。” 火气一下子就灭了,何婉仪心里“扑通”乱跳,心想,他难道还真怀疑自己不成?再说,他无缘无故的,想吕素素做甚? 朱兆平见她脸色有些不好,就抬手轻轻抚了抚,轻声道:“先说吕素素吧,我之前其实不想杀她那么快的,心想,总要捉过来问问,我跟她不算仇怨深重,怎的她就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可她太歹毒了,那么老远,她都能找到潘家,迂回曲折,手段实在叫人惊诧惊骇。因此,我虽然满肚子的疑惑,可还是一刀毙命,叫她一命归西。只是——”他的手慢慢往下滑去,最后捉住了何婉仪微凉的手,轻声道:“婉娘,不知道为何,我心里总觉得你是知道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究竟为什么这么恨我?又为什么这么恨你?” 第089章 在何婉仪的心里, 朱兆平从来都不是个心细之人,他有着男人的通病,一双睛从来都是盯着外面。后宅院里的事情,于他而言都是小事, 除非闹到了明面上, 除非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正常生活, 那时候才算是个事儿…… 可是这一回, 他怎么就细心起来了呢? 但是何婉仪却绝对不会承认她的确是知道,吕素素为什么纠缠着他们夫妻死不放手,眼下吕素素已死,一切往事都随着她的死随风而去了,现在他疑心了, 哼,叫他疑心去吧,最好心里长个疙瘩,每次想起来就不舒服,憋屈死他! 这般一想,何婉仪顿时没了之前的心虚, 既是不心虚了,对上朱兆平的那双眼, 她自然就敢直视过去,瞪了他一眼,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想什么呢?吕素素心里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你要是惦记着总也不能忘,竟是睡也睡不着了,干脆请个神婆儿过来招魂好了, 不定就招来了吕素素的魂儿呢!” 何婉仪这般直通通说了一回,又抱着肚子翻了个身,闭上眼不搭理朱兆平了,还专门交代道:“你莫要再动了,扰得我睡不着觉。” 朱兆平刚才深沉的眼神,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仿佛一张被人一拳砸碎的面具,顿时碎裂成一片片的碎渣,他无奈地看着那乌压压的脑后勺,有心再探探,心里也明白,八成是没用了。只是有一点,他却在刚刚一刹那间彻底明白了。他的这个妇人,绝对是知道些他不清楚的事情的,只是,她不肯说罢了。 算了,不说就不说吧! 朱兆平伸手从何婉仪的腰上揽了过去,手掌轻轻抚在那隆起的小腹上,慢慢闭上了眼。那女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不管前事如何,往后总是要风平浪静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了,未多时,何婉仪忽然睁开眼,愣愣看着前方。身后,朱兆平的气息平和轻缓,他已经睡熟了。好呀,原来这厮方才是故意装模作样诈她呢!心里有些发憷,却又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这男人还没蠢到底,还是有些心眼子的呀! 翌日,两人一道醒来,何婉仪故意将朱兆平的手臂从身上扯下来,用力扔了出去。 朱兆平懒洋洋躺在床上,脸上似笑非笑,勾勾唇角道:“你就藏着掖着吧,最好别叫我知道了。” 何婉仪一面将长发拢起放在胸前,一面哼了一声,说道:“什么藏着掖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又拿了枕头去砸他:“快起来,今个儿跟潘家妹妹说好的,我要带她去我娘家看看我小弟弟。” 潘云能迅速跟何婉仪熟稔起来,瞧着还相处的不错,朱兆平心里自然高兴,笑道:“我们家以前就一个妹妹,如今还叫远嫁了,现在又来了一个,虽说不是亲的,却也跟亲的一样。” 何婉仪听了忽地手上一顿,回头瞥了朱兆平一眼,见他眼中欢喜,脸上神色不似作假,回头略略叹气,摇了摇头,心里忽地有些不是滋味儿。若是上辈子他能过来好好跟她说,他心里只当潘云是个义妹,她便是再撒泼,也不会一直揪着不放。可惜,他什么都不愿意跟她说,两人见了面不是把对方当空气,便是吵嘴怄气,想想可真是无趣又可悲。 朱兆平见她脸上微微含着哀色,便拉住她的衣袖问道:“瞧着你似是不高兴了。” 何婉仪瞧了他一眼,忽地叹道:“说起来宛英妹妹同我也交好一场,她出嫁的时候,我们竟不在家里,也没能送她出嫁。如今她一个人千里迢迢的去了那么远,你这个当哥哥的,也多多写信过去,问问她过得可还好。” 朱兆平就笑了,眉眼间颇有些得意,说道:“这话你便说错了,两月前我就派人去探望了,算算日子,那人想来已经到了云州,再等个两三月,大概就能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问问,宛英妹妹日子过得怎么样。” -- 第168页 何婉仪扶着腰慢慢站起身,叹道:“也不知谁说和的婚事,竟嫁了那么远。” 朱兆平脸色就不好了,半晌说道:“还能有谁,隔壁家的二婶子呗!” 潘云今日穿着一身艾绿色大袖衫,虽然人消瘦得很,脸色瞧着也不大好,却比昨日里精神了许多。 何婉仪看见她就招了招手,笑道:“妹妹来了,可曾用过早饭了?” 潘云笑道:“用过了。” 何婉仪道:“快过来坐下。”又叫丫头添上一副碗筷,笑道:“我还没用完,你单坐在那里盯着我瞧我可吃不下,干脆你再多吃点,你也太瘦了些。” 潘云便顺从地坐了下来,果然拿起筷子又慢慢吃了两口菜。 朱兆平笑道:“瞧着你们两个姑嫂和睦,我这心里倒是畅快。” 潘云笑道:“昨个儿瞧着大嫂子是个爽快和善人,我便想着,若是嫂子能跟她一般模样,这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谁知道嫂子比大嫂子的性子还爽利,还随和。人说否极泰来,我怕是要走好运了。” 何婉仪笑了笑,嘴里咬着一根鸡骨头,就没说话,心里却是感慨万千,心说吕素素死了,果然大家伙儿都要否极泰来了。 马车才进了巷子,何婉仪远远就瞧见夏妈妈带着小丫头守在大门口儿。等近了,才看清楚那脸上虽是带着笑,可那笑怎么看都藏着几分涩意,心里想了想,就想起了那位柳姨娘来。 所谓是人心多变,有道是养虎为患,说的就是这个柳姨娘了。 夏妈妈小心翼翼地扶着何婉仪下了马车,何婉仪等着潘云下来,便拉了她的手笑道:“妈妈,这是你家姑爷新近认下的义妹,娘家姓潘。” 何婉仪今日要来,自是昨天就着人送了信儿回何家,夏妈妈哪里能不知道潘云是谁,忙笑道:“潘娘子好。”又上下看了一遭,赞道:“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一瞧这通身的气派就带着几分书香气,我们家太太昨个儿接了信儿就盼着呢,娘子赶快请进。” 潘云见何家的妈妈说话好听又和气,心里先亲近了几分,她如今就是个孤魂野鬼,这世上肯真心亲近她的,她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尽数接纳。 一行人进了府内,二门处,何夫人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女儿,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她肚子上看去,见那肚子尖尖翘翘的,唇间就溢出一抹笑,若是这胎是个儿子,她这闺女就算是立稳脚跟了。这般想了一回,眼睛才看向了闺女身边紧跟的那位,这就是那个潘云了吧! 何夫人含笑看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将潘云打量了一遭,瞧着人是单薄了些,怪道时运不济,竟是遭遇了那般坎坷。不过瞧着模样却是俊的,又认了四郎做义兄,若要重新说婚事,倒也不算难。 “这是我娘。”何婉仪向潘云道。 潘云忙施了一礼:“太□□好。” 何夫人忙去拉起她,细瞧了两眼,说道:“果然好模样,可比我生的那个好看多了。”说着去瞪何婉仪:“才走几日你便又来了,小心你婆婆不高兴。” 何婉仪笑道:“不碍事,她如今病着下不得床,已经多时不寻我的晦气了。” 何夫人迅速瞥了潘云一眼,又去瞪何婉仪,嗔道:“口无遮拦的,着实该打!” 何婉仪这回回何家,一则是有意带着潘云出来转转,先在她娘家露露脸;二则,她虽人在朱家,却也听了些娘家的风声。 “金宝呢?”何婉仪在椅子上坐下,觉察下面的垫子厚厚的,含笑望了何夫人一眼。 何夫人摆摆手,示意下人去抱何金宝,目光却仍旧慈爱如常地望着何婉仪。 何婉仪瞥见一旁站着的夏妈妈脸色不大对劲,心里就暗暗有了数。 果然,没过多时,那位身形袅袅的柳姨娘便亲自抱着何金宝进了堂屋,何婉仪眉峰微皱:“不是说过的,不许她过来娘这里。” 何夫人面色如常,端起茶碗微微抿了一口,说道:“她有老爷撑腰,自然是今日不同往日了。” 潘云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茶,一听这话,心里大致有数了,纤眉微微拢起,掀起眼皮子看了过去。果然人如烟柳,模样娇俏。垂下眼,又想起那时候她怀着孩子,便是叫个形容类同的小贱人推了一把,才从台阶上跌了下来。那贱人自然是被打死了,可她的孩子也跟着一道没了。 “太太。”柳姨娘手腕纤细,抱了何金宝这么久,已经酸涩难忍,可她这会儿却咬着牙强撑着,根本不肯撒手。她已经昧了良心踏出了那一步,心里就绝没想过要回头。如今老爷肯给她撑腰,她自然要借着这缕东风,再往上飘一些才好。 何夫人把她的心思瞧得透透的,若是往前几年,她或是想不开,还要动些手腕,可如今她到了这份儿上,却已经不大把这些事看在了眼里。 她有闺女,有女婿,家里的田庄铺子家宅地契,这些年也渐渐的都落在了她的名下。何潜那个老东西故意在里面做鬼给她气受,可她偏不生气,他不打家里家财的主意便罢,若敢动心思,她就敢同他闹和离,叫他光着腚从何家滚出去。 于是,何夫人没理她,笑着同何婉仪道:“你不是要瞧你弟弟么,快瞧瞧吧!” 第090章 何婉仪是何夫人的小棉袄, 以前可能憨了点,可现在却早就换了副心肠,听见这话立时笑了起来,说道:“来, 小金宝, 到姐姐这里来。” -- 第169页 何金宝被柳姨娘抱着, 眨眨眼叫了声:“姐姐。”伸出手来。 何婉仪往何家来的次数不算多, 到底是出嫁了,次数太多难免要惹人闲话。可何金宝却待她很亲昵,这里面的功劳,是该算在何老爷的头上的。 只是柳姨娘就不大高兴了,她又不是小丫头, 勾勾手她就要抱着孩子过去,于是立在原地,只跟何金宝笑:“金宝儿,叫姐姐。” 何金宝就听话地又叫了声姐姐。 何婉仪见柳姨娘的架势,便没再理她,转过头跟何夫人道:“以后娘出去做客, 记得多提提潘妹妹,如今你也见过她了, 她是个好的。” 潘云便笑了,脸上飘上淡淡红云,嗔道:“嫂子可真是, 妹妹昨个儿才见了嫂子头一面,今个儿嫂子就想着把妹妹嫁出去,难道是嫂子不乐意妹妹在家里住不成?” 何婉仪拿着帕子笑道:“可不许冤枉我,有人说一见如故, 我跟妹妹便是如此。我倒是想叫妹妹长久地住下,可到底不舍得妹妹青春年少就孤守青灯。妹妹不知,这缘分的事情说起来奇妙,急不得,还是先露出些风声,万一有好的,也不怕错过了。” 何夫人笑道:“正该如此。”又向潘云笑道:“你别担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潘云忙站起身道:“要太太劳神了。” 何夫人摆摆手:“快坐下。”又笑道:“你是四郎的妹妹,那就是我家乖囡的妹妹,何必客气,倒生疏了。” 柳姨娘觉得后背上已经起了一层热汗,手臂也酸麻得厉害,她沉默地看了何夫人一眼,目光中闪出一些不满。果然是个厉害的,怪道老爷一提起她便先软了两分,不过,哼! 手下一用力,何金宝骤然哭了起来,柳姨娘忙装出惊慌的神色哄了两声,便福了福道:“扰了太太是奴婢的罪过,这就带了小少爷下去。”说完竟也不管何夫人说没说话,转过头就走了。 夏妈妈立时板起脸,周身都烧起一层火气来。 潘云皱了皱眉,这模样,分明就是恃宠而骄了。心里忽地生出一丝悲意,难道这世间的女儿,就都逃不出这样的命运吗?回头看向何夫人和何婉仪,意外的发现,这两个都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那周身的气息,分明就没有因着那女人和孩子动了分毫,竟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潘云忽地一呆。 何婉仪看在眼里,笑着将茶碗一搁:“妹妹,你可有做生意的打算?” 何婉仪有孕在家,除了家里头不时闹出几场风波外,她其实是很空闲的,既不用去大太太跟前伺候汤药,挨她的眼刀子,也不用去妙心堂。老夫人发话了,她怀着孕,就好好在家里养胎,不必去她那儿晃荡。于是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打点自己的嫁妆上,如今小有成就,除了嫁妆里的那几家铺子,她又在闹市上置办了两家店铺,不说日进斗金,却也让何婉仪的荷包厚了不少。 潘云眼中精光一闪,她以前还待字闺中的时候,不是没干过这事儿,可后来嫁人了,婆家家法苛责,她也就断了这心思,如今能旧事重提,却也不是不激动。 “能吗?”她有些小心谨慎地问道:“我的本金并不多。” 何婉仪就笑了:“这有什么,我可以借给你啊!” 潘云神色微滞,忽地露出一个极舒缓的笑来。她看了一眼对面笑得和煦如常的女子,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那些之前没来朱家时候生出的忐忑不安,全都慢慢淡去了。兄长的话果然没错,这是个,很好的嫂子。 何婉仪看见潘云紧绷了一上午的脸皮终于慢慢松缓下来,自己也跟着轻松了起来。她果然想得没错,潘云这个人,她只跟她认为能亲近的人亲近,若是没被她看在眼里,她就会跟上辈子一样,犹如一朵盛开在冰山顶端的雪莲,疏冷,淡漠。 打发丫头陪着潘云去了她下榻的卧房休息,何婉仪才腾出空来向何夫人道:“就由着她那般放肆下去吗?” 何夫人也有点受够了柳姨娘这幅德行,再说,孩子再大点,就算是养在她身边,怕也养不熟了。 何婉仪看见何夫人目光沉凝,似在算计,笑道:“娘,你先想着,我这好不容易回来,不去看看爹爹实在不像话。” 何夫人一怔,随即看着何婉仪脸色不大对劲儿,便笑了:“你怀着身子呢,管这么许多做甚?” 何婉仪笑道:“亲娘的事儿,怎么管都不为过。” 何老爷的书房建在梅园,这里有很多梅树,是当初何老爷花了大价钱叫人从外地买回来的树苗,又专门请了花匠伺候,这几年长势很好,每每冬天来临,梅花绽放,就是何家最美最雅致的一个所在。 何婉仪被拦在了书房外,看门的小厮揉了揉耳朵,头垂得低得不能再低了。她抬起眼往屋门那里看了看,隔着一扇门,她能隐约听见女子啜泣哀婉的声音。 嗯,这个柳姨娘,倒有几分雯娘的影子,那时候雯娘也极擅长在朱兆平跟前告小状,虽然朱兆平并没有因此对她动怒,可次数多了,难免也给些冷脸瞧。 何婉仪抚了抚发髻,转过身扶住玉叶的手,便惨叫一声瞬时坐在了石阶上。 屋子里的何老爷立时听见了动静,忙推开伏在膝盖上正哭得梨花带雨的妾侍,出门一看,却是他原来最宝贝的独生女。 何老爷立时慌了,忙上前蹲下身,手掌按在何婉仪的肩头,急声道:“这是怎么了?”又喊道:“去叫了郎中来!” -- 第170页 何婉仪“哎呦”了几声,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吓得何老爷当时就脚软了,脸色刷白地问:“怎的了,可是肚子里不舒坦?” 偏这话方落,何婉仪便不再哼唧了,抚了抚肚子,半晌后诧异道:“咦,竟是不疼了呢!” 何老爷忙问道:“好一些了?” 何婉仪浮起一抹笑点点头:“好些了。”又抬起手:“爹爹,扶我起来。” 等着站起身,何婉仪皱起眉,似是随意道:“莫不是我得罪了谁,谁背地里咒我,不然好端端的,怎的忽然就肚子痛呢?” 何老爷脸上一怔,随即就眼风不受控制地往屋子里看去。就在刚刚,屋子里的那个女人,还在说着他女儿和老婆的坏话。难道是那女人怨恨他闺女,竟是恶言咒骂不成? 何婉仪瞟过何老爷脸上的神色,满意地笑了,随即说道:“爹爹,女儿好久没跟爹爹赏画论诗了,今个儿爹爹可有雅兴吗?” 何老爷原本是想笑着应下的,可忽然想起来屋子里的那个女人,忙又道:“今个儿就算了,你晚上可会住下?不如明个儿再说?” 何婉仪摇摇头:“不便留宿。”又叹道:“也不知怎的,女儿觉得跟爹爹疏远了许多呢!”又故意做出哀愁模样:“难道是爹爹有了金宝,心里就没女儿了吗?” 何老爷忙摆手表示不赞成,说道:“我膝下只有一儿一女,都是我的心肝宝贝。” 何婉仪哼了一声:“拉倒吧,今个儿见了金宝,爹爹是不知道——”说着一顿,摆摆手道:“罢了,不说了,既然爹爹没空,女儿这就走了。”说着略福了福,便扶着玉叶的腕子慢慢走了。 屋子里,柳娘竖着的耳朵才放了下来,用力拧了自己一把,眼泪就哗哗落了下来。论起穿小鞋这种事,她就不信旁人还能比得上她。偏偏她做足了一副娇柔受屈的模样等了半晌,何老爷也没从书房外进来,她没忍住出去问,看门的小厮却说,老爷早就走了。 何老爷去了正房,没进院子去跟何夫人见面,却是叫了个丫头,把方才堂屋里的事情问了个清楚,不由得皱起眉,觉得柳娘这些日子花样子太多了。 他心里也并非多在意柳娘,他如今多有偏袒维护,一则是柳娘到底是他唯一儿子的亲娘,二则,是为了同何夫人赌气。他心里也清楚,何夫人是因着那对儿外室母子的事情怨他了,可那事儿都过去多久了,何夫人总待他不冷不淡的,何老爷难免觉得何夫人太记仇了,这才有意亲近柳娘放纵她,为的就是气气何夫人。岂料到人家不理会,还由着一个姨娘把何家唯一的儿子养在了身边。 何老爷有些不解,难道那女人就不怕柳娘把孩子养熟了,以后跟她这个大娘不亲近吗? 听了一耳朵的闹心事,何老爷忽然想见见儿子换换心情,就直接去了柳姨娘的院子。如今何金宝就住在这院里,他要见何金宝,就得见柳姨娘。 院子里静悄悄的,何老爷慢慢走近,就听见屋子里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得意什么,不就是个出嫁女,便是女婿做了龙椅,也管不着娘家的是非。” 这是柳姨娘的声音,何老爷微微蹙眉,知道这女人又在背着人说他闺女的坏话了。 “姨娘且先忍着,等着小少爷长大就好了。” 这是何金宝奶娘的声音。 “我这不就忍着嘛!好在,如今金宝又跟着我住下了,日日看着,也亲近了不少。似前阵子那般,我见也见不着,等他大些,哪里还能记得我这个亲娘,怕是只把那位当成亲娘了。” 柳娘说着,不禁恼道:“可恨老爷总是在他跟前说什么姐姐,大娘的,还专门画了画像给他认,唠唠叨叨没完没了,金宝跟那个才见过几面?倒亲近得很,连他舅舅都认生,偏见了那个却肯叫姐姐。” 何老爷听着就拉长了脸,这女人果然心思不纯,幸而金宝如今还小,若是大点,叫这个娘教着,怕是以后跟他的正妻和大女儿都要生疏了去,等他死了,以后若是遇上点事,谁还会帮他打点呢?指望着他那个舅舅—— 倒是个上进的,可惜太独了些,怕是填再多银子进去,也是养不熟的。何老爷想着,便一脚踹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本来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何金宝也被吵醒,猛地睁开眼便爆发出刺耳的哭喊声。 何老爷阴着脸道:“把少爷抱去正院,以后少爷就在太太院里养着。” 柳娘一看何老爷这模样,便知道方才那些话都叫他听了去,立时双膝跪地,膝行过去抱住了何老爷的双腿,哭道:“老爷,我就是今个儿受了委屈,说了那么两句,没旁的意思的。” 何老爷冷笑道:“你还受了委屈?我倒要问问你,大小姐要看小少爷,你做甚不肯抱了过去?她挺着肚子坐下起身都是难的,你也怀过身子,难道不清楚里头的作难?你杵在那里不就是故意给大小姐脸子看,还有脸过来给我告状,你当我是瞎子还是聋子,或者是个傻子,就由着你哄骗呢?” 抬起眼见那奶娘一旁抱着何金宝颠颠着哄,却没有离去,何老爷立时恼道:“你是耳朵聋了吗?没听见老爷方才的话!” 那奶娘迅速瞥了柳娘一眼,忙抱着何金宝垂着头快步离开了。 柳娘悲啼一声要去阻拦,被何老爷一把抓住了手腕,用力往后一拽,她便摔在了地上,抬起头哽咽道:“难道老爷忍心我们母子分离?” -- 第171页 何老爷摸了摸胡须,面无表情道:“若论起母子,太太才是金宝的娘,你小门户出身的,果然没规矩,以后你少往正院里去,没得带坏了我的儿子。” 柳娘本还故作出娇柔悲愤的模样,听了这话,顿时愤怒了。那是她的儿子,太太抢走了一回就罢了,如今这个男人也要抢,难道他忘了那些缠绵时候他说过的话吗? 当初柳娘能带着弟弟投湖自尽,便证明这个女子是带了执拗刚硬的,后来她肯替何夫人生儿子,当时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惜这些年过去,她那颗心生出了一些原本没有的心思,渐渐的,这颗心就不再是原来的那颗心了。但是,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的东西,到底是变不了了。 于是柳娘便扯住了何老爷争辩了起来。 可何老爷本就受了何婉仪的几分挑唆,又去听了养在正院里的丫头很有主观色彩的片面之言,眼下他才听见柳娘跟奶娘嚼的舌根,自然不会信她,也不会偏袒她,两人一番纠缠,说到动怒处,一巴掌打过去,便把柳娘扇倒在地。 柳娘捂着脸听何老爷怒气冲冲道:“你给我禁足在院子里,以后不许你再跟金宝见面,还有你那个弟弟,前阵子他贪了我铺子上进货的银子,这事儿还没算呢,如今我就去跟他算清楚!以后这何家的宅子,再不许他进来!” 柳娘满眼通红地瞪向背着手准备离去的何老爷,然后她迅速跳了起来,捞起旁边案几上搁着的白玉佛手便砸了过去。 何婉仪这里才跟潘云摆起了棋盘,何夫人在旁坐着,端着一碗茗茶慢慢品着,就见外头扑进了一个丫头,满脸惊惶地喊道:“太太,了不得了,柳姨娘把老爷给打晕了!” 第091章 丫头的哭嚎声一落, 屋子里的人皆是一惊。 何婉仪道:“娘,我们去看看。” 何夫人却不许,说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怀着身子不方便。”又向潘云道:“有劳潘娘子帮忙照看着, 这孩子, 向来是个不听话的。” 潘云唇边抿着一丝暖意, 忙说道:“太太放心, 我管保将嫂子照看得严严实实的。” 何夫人谢过,便带了丫头匆匆而去。 然而等着郎中过来看过,事情却更糟糕了。 “……若是何老爷能醒,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只是那东西太硬, 又是下力气砸下去的,到底何老爷如何了,还要等着老爷醒了才能知道。” 何夫人点点头:“知道了,有劳先生了。”便命人把郎中送去堂屋写方子抓药。 柳娘早被绑了起来,嘴巴里勒着一根绳子,不许她说话喊叫。她泪眼凄迷, 看着不远处的何夫人一直呜咽挣扎。然而这一回,寻声看来的眸子里却没了那一日的温和。她清楚地看见, 这双眸子冷漠疏离,憎恶瞟了她一眼便转了过去。 柳娘忽然就不动了,她瘫坐在地上, 知道这回主母是不会饶过她了。不能说没有悔恨,可更多的,可却是不甘。明明这何家唯一的男丁是她生养的,母凭子贵, 凭什么她就要落到这个下场呢…… 等着回了正院儿,何婉仪正守在廊下等着,见何夫人回来了,忙迎了上去。 “爹爹怎么样了?”何婉仪怨恨她爹不假,但是关心却也是发自肺腑的。 何夫人牵起她的手一道进了屋里,往椅子上坐下,叹道:“郎中含含糊糊,只是听着那话,约摸便是活下来了,也要做个傻子了。” 傻子? 何夫人看何婉仪面露震惊,眼中含着几丝不忍和悲痛,轻轻道:“那女人下手不轻,能留下一条性命便是不易呢!” 何婉仪自然知道这很不容易,只是心里却还是难过,想了想道:“那柳姨娘呢?”要把她安置到哪儿去?若是动手除掉,到底还要想着以后,金宝这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他也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何夫人含笑道:“别担心,我叫人写了状子,把她们姐弟一起告到了县衙。姐姐身为妾侍谋害亲夫,弟弟贪墨店铺私银,中饱私囊,证据确凿,不容抵赖,至于该怎么判,那是县老爷的事情。” 何婉仪瞬间明白了,她娘这么一来,算是把这事儿挑明了,摆到了众人面前。即便金宝以后大了,知道了,也不能把这事儿怨到她娘头上去,毕竟她娘一没动私刑,二则,那被打伤的,也是她娘的夫婿呢! “娘受委屈了。”何婉仪虽心疼何老爷,也心疼何金宝,可到底,她娘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因着出了这事儿,何婉仪就在何家逗留了几日,单单叫人把潘云送回了朱家,却没料到,潘云竟在路上碰上了朱兆清。 “……拉拉扯扯闹了好一会儿,后来还是三奶奶来了,潘娘子才得以脱身。” 何婉仪无语地默了片刻,问道:“潘娘子瞧着可还好?” 琼脂回道:“瞧着是恼了,只是三奶奶同潘娘子赔罪,娘子倒没让三奶奶难堪。” 何婉仪点点头:“叫人把这事儿说给四爷知道,那是二房的,我不好出面说道。”又道:“去叫人给潘娘子说,这事儿我知道了,会给她一个说法的。” 等琼脂去了,玉叶叹道:“听说那院儿闹得厉害,三爷那样的性子,但凡有个看得过去的丫头,就没他不沾手的。我有一个堂妹在里面伺候,还故意扮丑呢,就怕叫三爷瞧上了,就给拉进了屋子里。到时候清白没了,三爷也不会给出一个名分的。” -- 第172页 何婉仪是知道二房乱的,可乱成这个样子,倒是出乎她的意料,怪道上辈子那朱兆清胆大包天,摸女人竟摸到了权贵头上去,差点就带累了整个朱家。 不过,怎么给朱兆平提个醒呢? 何婉仪如今也在朱家的这条船上,自然是不希望朱家遇着什么风浪,虽说上辈子朱家大房不曾叫二房牵连了去,可后来朱兆清死了,二房一蹶不振,从此挂在大房身上,跟个瘤子一样,甩也甩不掉。 朱家二房的正房寝室里。 二太太黄氏皱着眉喝下了一碗汤药,赶紧捏了几粒梅子放在嘴中,待口中苦涩散去,轻哼了一声,不屑道:“怕什么,不过一个义妹罢了,又不是亲妹妹。别说本就无事,便真是三郎要了她,她一个寡妇出身,能做了我儿的妾室已经是不错了,何必矫情!” 下面禀报的小丫头深深垂下头去,她自然不敢对当家主母的说辞生出什么异议来,只是她虽是个卖身为奴的丫头,却也是个人,也是长着一颗心,会喜会悲,会痛会惧,她看着自己纤细白腻恭敬交叠在身前的手指,想起晨起时在镜面里看见的愈发秀美的脸,不觉心生出恐惧来。 如果下一回,被拉进屋里没了清白的女子是她呢?她该怎么办呢? 朱兆平很快就知道了这事儿,他亦同丫头吩咐,让她去告诉潘云,这事儿会给她一个说法,便骑了马,往何家去了。 这时候何老爷已经醒了,然而不幸的是,何老爷真的傻了。那东西敲得不是地方,虽没要了何老爷的性命,却是让他变成了一个傻子。 何婉仪挽着何夫人的手臂,母女两个一同看向床上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闹一会儿又安静的何老爷,眸中都是深沉复杂的情绪。 许久后,何婉仪叹道:“这样,这样也好。”她爹傻了,一切以他为中心而生出的争斗都会停歇,这个家,总算是彻底安宁了。 何夫人亦有同感,她看着这个男人,她十七岁便嫁给他了,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幸福过,也失望过,伤心过,也欢喜过,如今都归于平静,她亦觉得这样的结果,很是不错。 “好好照顾老爷。”何夫人交代完,便跟何婉仪携手而去,路上,便碰见了朱兆平。 朱兆平先是作揖见礼,随即问道:“岳父的身子如何了?” 何夫人有些疲倦了,便拍了拍何婉仪的手:“你同他说,我先回去歇着了。” 等何夫人离去,朱兆平上前扶住了何婉仪的腰,夫妇两个返身又去了书房,看望已经疯傻的何老爷。 何老爷什么都记不得,偏偏还记着何夫人的闺名,不时叫喊一声,不是说要带着何夫人出去赏花,便是要带着何夫人一同看戏作画。 朱兆平听得心里难受,又被何老爷的深情感动,才要说话,转过脸却不意看见了何婉仪神色淡漠的脸,心中惊诧,不禁问道:“你如何竟冷静如斯?” 何婉仪不禁挑起眉,瞧了瞧朱兆平,猜度了一番,微笑道:“为何不能冷静如斯?” 朱兆平指了指何老爷:“岳父一番深情,实在叫人感动。” 何婉仪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慢慢道:“这话说得不公正。若是真深情,他又如何会落到这番田地?那柳姨娘固然可恶,可她的野心和不甘,还不是被他纵出来的?若他一心珍爱我娘,柳姨娘又哪里敢跟我娘叫板儿打擂台,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又叹道:“也是冤孽,我娘原以为是个善缘,结果到了最后,却结出了这么个苦果来。”说完这话,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趣,摆摆手便扶着玉叶走了。 朱兆平沉默地看着何婉仪慢慢离去,面上还瞧不出什么,心里却是惊诧得厉害。他自然清楚,人心多变,便是有了个好开始,也不见得就会有个好结果,可这对儿母女,待他这岳丈却是出乎意料的冷淡。他虽知道,这几年来岳母和岳父的感情已然不复当初,可冷漠成这幅模样,倒真叫他震惊了。 这般想着,朱兆平又去看向了何老爷。何老爷正手里拿着枕头哈哈大笑,嘴里说道:“阿宁,你看你看,我给你采了很多漂亮的花呢,你可喜欢?” 阿宁,是他那岳母,何夫人的闺名。 到了夜里,夫妻两人在何家住下,朱兆平没忍住,又跟何婉仪说起了何老爷的事儿。 “我瞧着岳父可怜了些,若是岳母能够贴身照料,想来哪一日金石为开,岳父不定就醒了。” 何婉仪淡淡瞟了朱兆平一眼,没说话。 朱兆平见她脸色不太好,虽不知为何,却也明白,这不好,约摸是因着他方才那话的缘故。 “呃,我可是哪里说错了?”朱兆平小心问道。 何婉仪将手里的香膏子在手背上推开,垂下眼睫慢慢道:“你自然是没错的,只是,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愿意做个痴心不二的痴情女子。你好的时候伤我气我,现在你有事了,我便要挖心挖肺待你好吗?那我之前受的那些苦楚呢?便白白受了吗?四爷,你那话说得何其不公!” 朱兆平沉默良久,说道:“话虽有理,可到底夫妻一场,这般作为,未免叫人心寒。” 何婉仪一声冷笑:“心寒?那女子心寒便不是心寒了吗?依着你的说法,我爹好的时候,冤屈我娘,又给妾侍撑腰,给我娘气受,如今他被妾侍打坏了,我娘便要不计前嫌,去伺候左右吗?便那里躺着的是我爹,这样的话,我也万万不会同我娘说的,我要说了,我娘的心必定是要痛死的。” -- 第173页 夫妻两人话不投机,何婉仪拉着脸先睡了,也不去理会朱兆平。 朱兆平孤身坐在椅子上独对青灯,想了很久很久,末了,他暗自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他自己是绝对不能落到这个境地的。 因着昨个儿说了那回话,何婉仪心里怄了一回,便不愿意理会朱兆平。偏朱兆平却觍着脸靠上前来,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显得格外亲昵。 何婉仪受不住,在朱兆平又凑上前来的时候,便一把推开他,嫌恶道:“你今个儿发的什么疯症?叫人怪腻歪的,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朱兆平挨了一回刺,也不以为意,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懒懒道:“我这不是不想落得岳父那样的下场,正用心讨好你呢!” 何婉仪冷笑道:“你可别这么说话,你的讨好,我可受用不起。”想了想还是心里不忿儿,说道:“我倒不知道我爹落得什么下场了,不过我娘每日里少去了两趟,也没叫他受苦受罪,怎的叫你说来,倒好似我娘虐待了他一样,以前没发现,你这人真是尖酸刻薄得很。” 朱兆平又被刺了一回,沉默稍许,说道:“我也没旁的意思,就是觉得,岳父瞧着怪可怜的。” 何婉仪将手边儿的茶碗一推,转过身摆出一副吵架的姿势,说道:“你这话究竟甚个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朱兆平忙笑起来,哄道:“你别急别急嘛,我就是随口一说,没甚意思。” 何婉仪怒道:“什么没意思,你分明就是在指责我娘,我倒不知道了,我爹成了这幅模样,难道还是我娘害的不成?你脑子清楚点,是他非要生儿子,是他自己纳了那女人做妾,也是他给那女人撑腰,叫那女人跟我娘叫板。如今他跟那女人闹掰了,那女人疯了拿东西砸他,他成了那副德行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娘跟着受罪就不说了,到头来,还要被苛责。我知道人心都是歪长的,可也不能昧着良心尽说些叫人心寒的话。” 说着站起身,朱兆平要上前来扶何婉仪,被何婉仪一把推开。 “你走远些,我可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人!”何婉仪失望地转过身,叫了玉叶进来,便往何夫人那里去了。 朱兆平讪讪地收回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坐下。 他自然清楚自己这两日说的话实在不该,若是他那岳父不曾嫡庶不分,宠妾欺妻,那妾也生不出这般大的胆子,可心中仍旧觉得,若是岳母能待岳父好一些,未免不是一段佳话。 等着何家这事儿安置好,何婉仪便坐了马车,跟着朱兆平一道回了朱家。一路上,任凭朱兆平说什么好听话,何婉仪只充耳不闻,最后朱兆平无奈,只好弃马坐车,跟何婉仪面对面儿,想要再聊一聊。 何婉仪一看见他嘴动便心烦,摆手道:“你不要说话,我听见你说话便要心烦。” 朱兆平无奈道:“何必呢,咱们求同存异不成吗?” 何婉仪哼道:“不成,这事儿黑就黑,白就是白,你少糊弄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朱兆平又叹了叹:“你说我这不是盼着岳父岳母能和好如初吗?” 何婉仪道:“拉倒吧,莫说我爹已经傻了,便是没傻,也断然不能和好如初了。” 朱兆平道:“为甚?” 何婉仪瞧了他一眼,忽地拔下簪子在桌面上用力划出了一道印子:“你看这道划痕,你可能叫它恢复如初?” 朱兆平看着那平整光滑的桌面上横空出世的那一道划痕,心中一动,忽地就全明白了。 所谓那些破镜重圆的,便是圆了,也并非是以前的那个完整无暇的圆。心头的伤口随着时光的流失也会变淡,然而,却永远不会消失了。 第092章 到了朱家, 何婉仪先去见过了大太太。 大太太近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许是经过了这一场病,性子倒比以前温和了一些,只是目光言语仍旧带了几分苛责, 对何婉仪不冷不淡的, 倒对窦氏多了几分好颜色。 何婉仪不以为意, 窦氏却有些讪讪。 何婉仪心知她肚里所想, 含笑道:“嫂子别多心,我再不会因此而心中生怨的。” 窦氏一笑,便也放了这事儿,于是又说到了前两日潘云出的那事儿,摇摇头直皱眉:“我当咱们家就够乱了, 岂料到那一家比咱们家还乱,你都不晓得,下头的婆子哭哭啼啼都求到我跟前了,央求我定要救一救她的外甥女。” 何婉仪拧眉:“那婆子的外甥女在二房当差?” 窦氏一咂舌:“可不是说的,偏还长得貌美如花。” 何婉仪听了心中愈发起腻,只是这到底是旁人家的事, 便心中怏怏,也无能为力。 等出了五福堂, 往妙心堂去,路上便见着了等候多时的潘云。 潘云笑道:“嫂子家来了,不知何家叔父身子如何了?” 何婉仪握着她的手一路慢走, 叹道:“身子无碍,只是人糊涂了。” 潘云一怔,就听何婉仪又道:“糊涂了也好,以后家里就太平了。” 这么一说, 潘云先是还疑惑,后面忽就想明白了,不觉叹了叹,说道:“太平就好,我等女子,素日所求也不过就是能太平度日罢了。” 何婉仪瞧了她两眼,见她目光清澈,脸上并无怨恨和忧虑,遂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那事儿我知道了,你等着,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 第174页 潘云心知她所说何事,摇摇头道:“罢了,总也没吃大亏,以后我自家小心些就是。我听说那位二太太对那位三爷极是宠溺,性子也霸道,到时候人仰马翻家宅不宁,又是我的罪过了。” 何婉仪说道:“这话你若是前阵子同我说,只怕我之所想,便同你之所想,可如今我却是改了主意了。” 潘云道:“如何说?” 何婉仪答道:“须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等着出门去,定然要把家中的行事带到外头去,到时候若是碰着了了不得的大人物,可要如何说?要知道大人物跺跺脚,咱们家只怕就要家破人亡了,再叫那些人记恨上,可还有活路吗?便是二房不想活,我们还想好好活着呢!” 说着想起上辈子,何婉仪心有戚戚,朱家虽保住了大房,可因着二房的拖累,大房的日子,也是肉眼可见的穷了。也因着得罪了那位,朱兆平即便守过了孝,却再也没提过出去为官的事了。 于是等着见过了老夫人,又跟潘云道了别,等着回到了棠梨阁见了朱兆平,何婉仪便把方才那话跟他又说了一遍。 “……以前就知道他是个不妥当的,岂料到如今愈发不堪了,潘家娘子是谁,又不是下人,可你瞧他如今拉了下人胡闹惯了,但凡瞧见个好的,性子上来就要不管不顾,再这么下去,我看着三嫂八成要跟他闹和离。” 何婉仪这话却不是虚假,上辈子朱家的媳妇儿里,就只有那位三嫂子金氏,赶在出了那档子事前,跟朱兆清和离了,幸而也是和离,不然便不被牵连,也要被活活气死。 想起那个弯眉杏眼的女子,何婉仪长长叹气,朱家这一茬的媳妇,果然都是上辈子造了孽,才嫁进朱家受罪来了。 何婉仪近些日子又有些发蠢了,她这般想着,就这般说了出来,等回过神来,就见朱兆平无奈地瞪着她看。 伸手端起青瓷小碗吃了一口桃浆,何婉仪移开视线,坚决不跟朱兆平打对眼。 这女人挺着个大肚子,虽没见她嘴巴停过,可小脸儿仍旧瘦瘦尖尖,他知道,这是因着孕吐未消的缘故,她吃了这许多苦头,是为了给他生儿育女,故而,不管她说了什么,一不能数落,二不能责备,朱兆平只好说道:“知道了,我心里有数,这事儿就交给我好了。” 何婉仪不放心,又说道:“你别哄我,我可是认真的,三爷那性子若是不收敛,哪一日他出了门去,瞧上的女子是高门大户的,人家怪罪下来,可不是要牵连了一大家子。” 朱兆平连连点头,脸上无奈更甚:“知道了知道了,我说我放在心里你还不信,那要如何?” 何婉仪皱眉想了想,朱兆平这人还是有个好处的,那便是说话算话,于是点点头,便掀过了这事儿。 后头又过了两日,何婉仪便听玉叶说,朱兆平往二房去了一趟,然后那边大闹了一场。 所谓大闹一场,其实就是二太太单方面对着朱兆平破口大骂,朱兆平一则是个晚辈,二则到底是二房的事情,他如此出头,实则是名不正言不顺,也只能低着脑袋听人骂他。 “后来呢?”何婉仪捏着一颗葡萄吃进嘴里:“听说大太太也去了?” 玉叶“嘶”了一声道:“可不是去了,那两位太太的性子,啧啧,这可真是天雷勾火一般的热闹了,后来还是老夫人亲自出面,这事儿才按了下来。” 何婉仪想起老夫人坐着都能睡着的孱弱样子,担心道:“老夫人可气到了?” 玉叶点点头:“自然是气到了,我听说正是因着老夫人气昏了过去,两位太太才都闭了嘴,没再继续吵下去。” 何婉仪冷笑,这两位八成是瞧着老太爷和老夫人身子骨都不成了,就都不想听话了,只是可怜这两位老人家了,一只脚都进了鬼门关,还要受这等闲气。 本以为这事儿便了了,岂料到没过两日,朱老太爷竟忽然去了。 何婉仪见朱兆平丧着一张脸,眉眼间蕴着一层戾气,知道他因着老太爷的事情,心中生了怨恨。至于怨恨谁,自然是二房一家子,还有家里的大太太,如果细论起来,怕是他还怨恨着自己,若非是他去二房讨要说法,这事儿怕也闹不起来。 朱老太爷可是被生生气死的,也是,子孙不肖,要是她,估计也要被气死了。 细心地将那衣襟上的褶子抚平,何婉仪忍不住劝道:“你莫要多想,那事儿虽是你开的头儿,后面发生的,却都与你无干。” 朱兆平沉默地看着何婉仪,他这几天脑子里乱糟糟的,塞了很多东西,每每想起,就会叫他心浮气躁。他的岳父傻了,他的祖父被气死了,接下来了,还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 温热的手掌轻轻抚在女人细白滑腻的脸颊上,朱兆平认真地看着这个女人,良久后才慢慢说道:“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是的,都要好好的,他不想落到那样的下场,不管是变傻,还是被气死。可如果不想落到那样的境地,首先头一条,就是要夫妻一心。 朱兆平出了棠梨阁,大步地走在路上,天气已经转凉,微寒的风带着初秋的冷意渐渐吹散了他脸皮上的热气。 他始终认为,祖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论是对自己的妻子,还是自己的孩子,又或是家里的孙子孙女,都是一样的慈爱温柔。就连娶进门的儿媳妇,不管是大太太,还是二太太,祖父他都是能忍则忍,能恕则恕,可为什么,朱家却越来越乱,朱家的男人,也越发的不堪呢? -- 第175页 朱兆平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切,还是因为祖父慈爱过甚,以至于有些软弱了。所以,哪怕是祖父祖母从来都是夫妻一心,朱家的人却越过越不好了。 想起朱家这个烂摊子,即便是朱兆平,也有些心烦意乱了。他大哥不成器,三哥更是个色中饿鬼,至于他二哥,被他母亲压制得成了一个废物。唯独他,还有些样子。 朱兆平长长地叹气,他觉得心好累,感觉整个人被搅在一团乱泥中,怎么挣扎都逃离不得。 朱老太爷的灵柩被安置在了静心阁,依着旧例,要停灵七日,然后才能抬棺入土,埋入祖坟里。 今日已是停灵第三日了,朱兆平脚步匆匆,一只脚还没迈进门槛,坏消息又来了。 下人立在那里,战战兢兢一脸雪色:“四,四爷,老夫人也过身了。” 朱兆平一瞬间仿佛掉进了井里,耳朵里灌了水,隔绝了一切的声。他有些恍惚,眼前一圈一圈转着黑气,茗双察觉他情形不对,忙上前扶住了他。 “四爷,四爷。”茗双看他脸色刷白,额上沁出细汗,想也未想,转头喊道:“快去请郎中,还有四奶奶,也叫人请过来。” “不。”朱兆平猛地提起一口气:“不要,都不要。”他说着,精神渐渐恢复过来,眼前的黑气散去,渐渐又能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要一碗参汤来。”朱兆平吩咐道,又瞥眼去看那个报丧的下人,目光清冷,透着冰雪般的寒意:“说吧,老夫人是怎么去的?” 朱老太爷是被家里的乱象给气死的,朱老夫人,朱老夫人从来不把这些事看在眼里,她是因着朱老太爷的突然过世,受了刺激,又因着年纪也大了,身子也不好,刚吃了一碗粥,便觉得身子乏了,要去歇息,然后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 也好,两位老人年轻时比翼双飞,夫妻恩爱和乐,临老了又一起过身,传出去倒还是一段佳话。 朱兆平苦中作乐,接过茗双奉上的参汤,一口气喝了下去。 何婉仪这里也很快得了消息,瞠目结舌地坐下,半晌才晃过神来。 上辈子……何婉仪一皱眉,罢了罢了,还提那个做什么,这辈子的事情早就变了副模样,那一世的事情,早不能拿来当成对比了。 “去问问四爷可还好?” 何婉仪有些担心,若是大太太和大老爷一起归西,朱兆平想来是能撑住的,可老太爷和老夫人对于朱兆平而言,却是不一般的存在,说是祖父母,可在有些时候,他们倒比大老爷和大太太更像是他的父母,如今一前一后的去了,朱兆平想来是要撑不住的。 丫头很快回来了,回道:“喝了一碗参汤,如今已经往妙心堂去了。” 何婉仪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去大奶奶那里看看,只说我说的,大太太如今身子不好,当不得事儿,我又怀着身子,更是个无用的,求嫂子撑一撑,好歹把这事囫囵过去。” 丫头点点头,转身又跑走了。 玉叶端了一碗清心的汤水过来,眉眼含忧,轻声道:“奶奶,家里乱糟糟的,不然我们往何家住上几日?” 何婉仪投了一瞥过去,略有些嗔怪:“这个时候我走了,你是想要人戳我的脊梁骨吗?”说着慢慢喝了一口,忽然想起潘云来,道:“待会儿你去看看潘娘子,家里乱糟糟的,问问她,可愿意往我娘家住上几日。” 家里要操办丧事,少不得二房的人也要往大房这里来,那个朱兆清…… 何婉仪拧一拧眉,把心中的不安压下,那玩意儿虽不是个东西,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可是家里一下去了两位老人,他到底会老实一些吧! 潘云其实是想去何家的,朱家人多事杂,如今又闹哄哄的,能去何家清净几天,自然是极好的。可听说何婉仪不去,潘云想了片刻还是婉拒了。 何婉仪本还想着得了空去劝劝她,可等着朱兆平被人抬了回来,她就把这件事完全的忘记了。 朱兆平头上缠着一圈白布,后脑勺的位置渗出浅浅的红色血渍,人还清醒着,只是脸色不太好,有些发青发白,还透着一股子戾气。 何婉仪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扶着腰,看丫头把朱兆平安置好,才上前坐下,眼中含忧,又惊又怒:“我听茗双说是朱兆清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指名道姓,这是真恼了。 朱兆平微微蹙眉,忙温声劝道:“莫要动怒,对孩子不好。” 这时候了还管这个,何婉仪瞪了他一眼:“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朱兆平长叹一声,说道:“还能为着什么事,今个儿太太也去了,见着二婶儿便脸色不好,说了几句难听的。你是知道二婶儿的那个脾气,叫二叔养得厉害又跋扈,如今能压服她的人都去了,两房又早早分了家,她哪里会忍下这口气,当时就跟太太顶上了。” 何婉仪冷笑道:“既是两位太太起了争执,怎的最后你们兄弟竟动了手?” 朱兆平脸色更加难看:“本来两位太太都叫人劝住了,结果那混账就冒出来了,也不知二婶子成日里都给他说了什么,嘴里胡言乱语的,还把潘云给牵连进来,我当时恼了,就给了他一拳,结果他怀恨在心,后头趁我不注意,就拿了一根门栓打了我一下。” 何婉仪待要再问,见朱兆平目中无神,神色恹恹,便叫人拿来汤药给他喝了,又给他掖好了被角,起身出了房门。 -- 第176页 茗喜已经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了,见她出来立时面露喜色,忙上前作揖,急道:“奶奶,外头都乱了,下头可要怎么办?” 何婉仪本打算再细细盘问茗喜一回,听他这么说,立时皱眉:“什么乱了?” 茗喜道:“三爷还在前头闹呢!” 何婉仪吃了一惊:“他把四爷都给打了,还有脸闹?” 茗喜忙道:“可不是。”说着朝何婉仪觑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却又没说话。到底是主子们的事情,他一个下人,就算是看明白了,这话也不好说出口的。 何婉仪默了一瞬就明白了,朱家大房,朱兆文跟个乌龟缩在屋子里不出来,如今朱兆平又受了伤,躺在床上休养。朱兆清这是以为大房没男人能出面操持了,想要趁火打劫,借着丧葬在大房身上揩一把油水呢! 好个打算! 何婉仪冷着脸道:“叫人抬了软轿过来,去大奶奶那里。” 第093章 朱兆文侧躺在床上, 手里拿着一杆银嘴儿长烟管正吸得高兴,两只眼微微眯起,满脸享受,仿佛不是身处凡世, 而是腾云驾雾一般去了仙界。 窦氏回屋里拿东西, 见他如此, 眼中露出几分轻蔑, 等返身出了屋中,那轻蔑消失,又氤出了淡淡悲凉。 这就是她的相公,她要依靠的良人。 窦氏偏过脸快速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再回过头来, 又是那个目光清锐的朱家大奶奶。 她听见丫头过来禀报,说是四奶奶来了,脸上立时露出欣喜,说道:“快,快去请四奶奶进来。” 何婉仪是带着恼怒来的,她不明白朱兆文一个堂堂男子汉, 怎的窝囊至此,前头灵堂还摆着他祖父母的棺椁, 闹成那个样子,他也能充耳不闻,就安心躲在后宅里, 跟个缩头乌龟一样。 窦氏见她脸色不好,带了几分小心问道:“谁招惹你了?”又劝道:“你可怀着身子呢,不好动怒啊!” 何婉仪睨了窦氏一眼,问道:“大哥呢?” 窦氏一张脸登时拉了下来, 鄙夷道:“他能做什么?在屋里抽烟呢!” 何婉仪皱眉道:“大嫂可知道前头都乱了,三哥也不知道闹得什么,还把四郎的头给打破了。” 窦氏当时在场,这事儿比何婉仪还清楚,她沉默片刻,问道:“你过来是想寻你大哥往前头主持大局?” 何婉仪点头嗯了一声。 窦氏眼中带着几分颓色和不甘,冷笑道:“别做梦了,他要能立起来,猪都能上树了。依我说,不如咱们去寻了老爷。比着你大哥,老爷还靠谱一些。” 何婉仪抚着手指上的玉石戒指,说道:“可老爷不是病了?” 老太爷是被气死的,朱大老爷回来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先把大太太骂了一通,大太太受气不过,又病倒了。 于是大老爷又去二房闹了一回,别人还没怎的,他自己火气太旺,倒把自己给气晕了过去,如今躺在床上病恹恹的,还下不来床。 这也是朱兆清敢这般闹腾的缘故,眼下大房的男人病的病,伤的伤,还有一个又是个烂豆腐扶不上墙,他不趁机闹上一回,只怕朱兆平那里缓过气儿来,就再也没了机会。 何婉仪沉默稍许,迟疑道:“不如叫了二哥回来奔丧?” 窦氏摆摆手道:“不成,不让二弟一家子回来奔丧是老夫人在世时候定下的,太太那性子谁能摸得准,要是回头不许二房离开,岂不是害了他们一家子?再说安阳城离这里也不近,去报丧的人估计这两天才到,便是二弟能回来,那也是两三天后的事情了,远水救不得近火,还是得另寻法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何婉仪恼了:“那就由着三哥吗?” 窦氏沉默一瞬,忽地仰起头道:“你我二人上前去撵了他走如何?” 何婉仪正有此意,只是她怀着身子,唯恐去了前头再被冲撞了,于是摸了摸肚子,眉眼间有些犹疑。 窦氏说道:“你在后面给我助威,我出面处理。” 何婉仪笑了:“这好得很。” 朱兆清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代王,在前头正耍着威风,忽听见后头一声清叱:“三弟好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朱家大房的男人都死绝了,才轮得到你一个二房的人,在我们大房这里耀武扬威。” 朱兆清诧异回头,发现是大嫂窦氏,冷冷一笑:“怎的,我身为朱家的男丁,如今大伯病了,大哥和四弟又都不能出面料理外头的事宜,如此危急之时,我自然是不能推辞,要挑起这大梁的。” 窦氏冷笑:“瞧三弟这模样,我还以为三弟是平日里记恨了大房,这才趁着丧事就闹了起来,倒不像是过来搭手的,倒似是过来寻仇的。” 朱兆清眼中迸出厉光,羞怒道:“大嫂慎言!” “若要大嫂慎言,三爷先要慎行才对吧!”何婉仪远远站在树下,抚着肚子冷冷瞪向朱兆清:“我们大房的人还没死呢,若是三爷不甘寂寞,等到周年祭奠,就交给二房操持就是,那时候三爷好好大显神威,显一回能耐,又何必如此的急不可耐,这会儿就把手伸到了咱们大房这里。知道的对着三爷说一句辛苦,不知道的还以为三爷要趁火打劫,要趁机贪墨大房的银两呢!” 朱兆清再不想这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嘴尖牙毒,骂道:“你一个大肚婆娘,不好好待在后宅里出来做甚?没规没矩,你娘家没教过你吗?” -- 第177页 何婉仪冷笑道:“这个不劳三爷操心,倒是三爷该自己想想了,你都把一个大肚婆娘从后面逼了出来,外面的人说起你,又会如何议论?朱家二房难道以后都不要脸面了吗?还是说经此一事,二房是准备以后和大房彻底断了往来呢?你可要放清楚点,大老爷只是病了,四郎也只是受了些伤,他们可还没死呢!” 朱兆清若是个脑筋清楚的,这事儿他就办不出来,他才不会去想杀鸡取卵的下场是什么,他想得只是及时行乐罢了。 “少废话,娘们儿就得老实待在后宅,快些进去,莫要丢了我们朱家的脸面!”朱兆清满脸不屑地转过身,指挥着面前的下人:“快些把银子抬出去,外头还等着结账呢!” 窦氏立时喝道:“不准搬!” 下人们立时顿住,左右张望,面露犹疑。 大太太病了多时,家中后宅的事情多是何婉仪和窦氏把控,因着前院的事情都是朱兆平在管,相比之下,何婉仪的威势就更厉害了些,当时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银子抬回去。外头或是要算账的,叫他们都等着,四爷好了自会同他们算清账目。潭溪朱家还没赊过谁家的银子呢!若是不放心,就叫他们走,换一家就是,何必一棵树上吊死,还以为没了他们,咱家的丧事就办不起来了吗?” 主子不在,下人们自然是要听从朱兆清的,可相比朱兆清这个二房的,何婉仪和窦氏才是大房的正经主子,两位女主子都这样说,下人们立时把那几箱银子抬了回去。 朱兆清跳脚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我才是朱家的男主子,你们听一个老娘们儿的话做甚,还不赶紧给我抬出去!” 窦氏冷笑道:“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派人去告诉二太太和二老爷一声,大房的男人还都活着呢,莫要欺人太甚了!” 何婉仪在后面接着冷笑一声:“正是,便真是都死了,别忘了,大房里还有嘉宏在呢!轮也轮不到二房来做大房的主!” 朱兆清气死了,就要撸起袖子上前打骂,窦氏已经几步走过去护在了何婉仪身前,柳眉倒竖,冷笑道:“你们都是死人,还不赶紧把他弄出去,若是咱们有些好歹,你看以后谁能得好?” 下人们一拥而上,便把朱兆清连推带拉地搡了出去。 于是等朱兆平睡醒一觉,前面的事情已经打点妥当,只是把二房给彻底得罪了。 何婉仪坐在一旁削苹果,慢慢把这事儿说了。 “我疑心三哥是想趁机摸些银子去花销,这倒是不要紧的,关键是他从中插一手,丧事还不知道要办成什么样子呢?” 朱兆平脑后勺还疼得厉害,睁开眼便听见这种事,不觉又气又恼,心中又平添了几分凄凉。祖父祖母才去,家中就闹成这样子了。幸而是早早就分了家,不然还不定要闹出什么笑话呢! “你和大嫂这事儿做得好。”朱兆平慢慢坐起身:“别担心,二房不足为惧,得罪了就得罪了。” 朱兆平皱起眉,想起二太太那性子,又道:“他们家一团糟,少来往倒还好些。” 何婉仪敛眉道:“话是这么说,可若是三哥那性子不改改,以后外头惹出了麻烦,只怕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到时候大房还要受牵连。” 朱兆平有些不在意:“不至于,三哥是个窝里横,外头怂着呢!” 何婉仪将苹果切成块儿搁在碗里,又放了银叉子,搁在小几上淡淡说道:“要是这样就阿弥陀佛了,就怕他只是看见男人怂,看见女人就恨不得长了三个胆子,只想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万一惹到了哪家不能惹的女眷,怕是还要灾祸临头。” 朱兆平觉得何婉仪想得太多了,只是看她一脸无辜的模样,仿佛只是心里担心,这才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默了默没说话,抬手将被子掀了。 何婉仪急道:“你做什么呢?” 朱兆平道:“我睡了一觉好多了,往前头看看。” 何婉仪沉眉看着他,满脸不悦。 朱兆平只好哄她:“就去看看,你放心,今个儿轮到大哥守灵了,我这个样子不会硬撑的。” 何婉仪知道拦不住,就由着他去了,只是好生嘱咐了茗双一回,叫他多盯着些。 朱兆平出去转了一圈,压服了前院儿的一些闲言碎语,接下来的几天天下太平,很快就到了下葬的那一天。 朱兆恒也在那一日赶了回来,只是邹氏和朱妙惜没跟着回来。 等着下葬后,大太太果然借着病痛需要侍疾的理由,拖着朱兆恒不许他走,还吵吵闹闹要邹氏回来,大骂朱兆更不孝。 朱兆恒一如既往的老实怯弱,大太太骂他他就听,但是就是不松口叫邹氏母女回来。 幸好朱兆恒是个男人家,在家里给大太太端了两天汤药,第三天,就趁机溜走了。 又过了两月,何婉仪到了预产期,于是夜里就搬去了产房安睡。这一晚睡到半夜,忽然觉得肚子疼,知道是发动了,便唤起了丫头婆子,忙把东西安置上。 因着她是第二胎,生得就比第一胎要快些,等到第二天午时将近,只听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何婉仪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从此后,儿女成双,凑成了一个好字。 何婉仪要坐月子,就不能出门行走了,窦氏忙忙碌碌倒不得空闲过来看她,好在还有潘云,能常常过来看望她,陪她说话。 -- 第178页 只是这几日,潘云突然不见来了。 “可叫人去看了潘娘子?”何婉仪一面拍着儿子睡觉,一面轻声问道。 玉叶亦小声回道:“已经叫琼脂去了。” 何婉仪有些生疑:“前几日看见她还好好的,瞧那气色,不像是要生病的,好好儿的,怎的忽然不来了?”又问道:“可是你们谁慢待得罪了她?” 玉叶笑道:“奶奶别多想了,一会儿等琼脂回来问问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琼脂回来了,眉间藏着几分凝重,脸色也未见舒展。见着何婉仪先福了福,等着站起身,却抿了唇不肯言语。 何婉仪皱眉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叫你去看看潘娘子,回来只言片语也不肯说。” 琼脂听了责怪仍旧有几分迟疑,唇瓣抿得更紧了。 玉叶推了她一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故意惹了奶奶心急。” 琼脂终是下定了决心,低声道:“奶奶,我瞧着潘娘子仿佛是受了委屈。” 何婉仪吃了一惊,忙道:“如何讲?” 琼脂皱眉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只是看着潘娘子眼角通红,形容楚楚,那模样该是狠狠哭过的。我问了翠儿,她也不肯说,不过也是眼泪汪汪,瞧着还有些悲愤。” 悲愤? 何婉仪往上靠了靠,心中起了几分疑惑。潘云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生出悲愤的神色呢? “去打听打听。”何婉仪沉眉道:“莫要去问翠儿,潘娘子不松口,她不会说出来的。去问问枝儿和叶儿,她们两个也是贴身侍女,便是不知道缘由,也总该听到了些什么风声。” 第094章 潘云坐在屋子里, 天边将要西斜的红日将半片天染得血红一片,那样的红,好像鲜血一样。 她低垂眼睛,抬起手来, 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纤细泛青的筋脉, 想象着拿了锋锐的刀将它们割断, 淌出鲜红的血来, 心中抑制不住的生出一些亢奋来。 她本就是个该死之人,命带不详,害死了她父亲,又害死了她娘,如今来了朱家才几日, 朱家的两位老人先后都去了。 如果她死了…… 潘云想起了何氏,那个被她亲切地唤作嫂子的人,她又给平郎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一天她看见了,他笑得真开心,就算是以前他们还好着的时候, 他也没那样的大笑过。 心里忽地涌出一阵满足,潘云想, 他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便已经够了, 真的足够了。 潘云的眼前再一次浮现了何氏的脸,她长得可真好看,翠眉秀眼,带着一丝少妇独有的妩媚, 仿佛枝头盛开的碧桃花,鲜艳夺目,美艳沁骨。 潘云笑了,这样的好女子,是值得平郎全心全意地去珍爱的。如今瞧着他们这样幸福,她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那么,寻个好日子,离开朱家,她不想死在这里,让他们伤心,给他们添堵。 夕阳的照耀下,潘云整个人沐浴在了一片火红里,仿佛被大火焚烧,又好似被鲜血浇灌,她微眯起眼,脸上渐渐浮现出浓浓的满足来。 夜里,朱兆平过来看望何婉仪和他新出生的儿子,他很喜欢这个小家伙,虽然他还这般小,脸皮上还有一些未褪去的细小绒毛。 朱妙莲这几日已经深刻体会到了被分去宠爱的惊慌,此时她撅着嘴,很是不高兴地看着父亲紧紧抱着这个小弟弟,满脸慈爱,就像是之前他抱着自己一样。 小孩子都不怎么会掩盖自己的真实欲望,喜欢或是不喜欢,高兴又或是生气,都在一张小脸上表现的明明白白。 何婉仪招招手,命丫头把突然间大声嚎啕的女儿抱了过来,她小的时候家中只有她一个,后来有了个弟弟,可那时候她已经出嫁,并且将要生育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不能体会朱妙莲此时此刻的感觉,但是作为亲娘,她敏锐地觉察到了来自于小女儿情绪上的异样。 “你不喜欢父亲抱着嘉宁吗?” 何婉仪的小儿子名叫朱嘉宁,取意安宁,平和的意思。 因着朱兆平觉得最近家中发生的事情太多,且都是不大好的,他希望自从儿子出生后,家中便可以恢复如常,他希望自己的两个孩子可以生活在一个平和的家庭环境里。 朱妙莲被猜中了心事,扁扁嘴道:“是的。” 何婉仪就笑了:“好吧,如你所愿。”便唤来了朱兆平,让他把儿子给她,并且要求他,去抱一抱自己的女儿。 可朱妙莲坐在父亲的怀抱里仍旧觉得不高兴,她叫了声玉叶,又道:“你把嘉宁抱走。” 何婉仪诧异地看着朱妙莲,这孩子原来是想要独占父母呀! “这不可以。”何婉仪拒绝了:“我和你爹爹也是嘉宁的爹娘,嘉宁也想要爹娘抱的。” 朱妙莲在朱兆平的怀里哭闹起来,她不喜欢这个弟弟,于是愤愤道:“你们待我不好,我还要回到荷花池下面去,再也不给你们做女儿了。” 何婉仪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看着朱妙莲,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朱兆平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高兴了,可以回你的屋子里,为什么要去荷花池的下面呢?” 这个说过很奇特,引起了朱兆平的注意。 何婉仪发青的脸色瞬间又变得雪白,妙莲太小了,她不懂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而这样的话,很容易引起朱兆平的怀疑。 -- 第179页 “不过是孩子气的话了,别理她。”何婉仪忙叫来了金枝,命她把朱妙莲带下去。 朱兆平还想要捉着问一问,何婉仪忙提起了潘云的事情,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嗯,我也发现了,她这些日子瞧着不大正常。”朱兆平一手握住茶杯,慢慢转动着,想了会儿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她这阵子看我们的眼神很奇特,就好像她将要远行,透着一种浓浓的不舍和依恋。” 何婉仪点点头:“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说着仔细回忆了一番,又道:“你是不知道,她多喜欢亲近嘉宁和妙莲,虽然两个孩子都很可爱,我也相信见过他们的人都会喜欢他们,但是,她表现的太过了。” 过犹不及,异则生妖。 何婉仪说道:“我还没出月子,不太方便,你好好盯着她,可千万别生出什么事来。” 这样的说辞有些怪,但是何婉仪莫名有种感觉,潘云的身上,有种死气。这和她前辈子将死前在镜子里看见的情形一样,她分明还活着,可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生机,死气沉沉,仿佛已经死了一样。 潘云很快觉察了周围的不一样,她开始掩藏自己的异常,努力让自己变得跟以前一样。可渐渐的,她死寂如一汪潭水的心田因着两个孩子渐渐又燃起了生的希望。 何婉仪很快发现了这一点的变化,于是她出了月子后,便时常让丫头请了潘云过来,跟她一同带孩子,看妙莲还是因着嘉宁时常吃醋,甚至有时候还要趴在地上撒泼打滚。这样的生机勃勃,充满了尘世的喧闹,让潘云渐渐的,生出了生的希望。 “好了好了。”何婉仪无奈地瞪着眼,朱妙莲很不高兴地站在她的面前,淌着眼泪,愤怒地跺着脚。 潘云见势不对,便把两碗蜜桃奶酪都推到了朱妙莲的跟前,温声劝道:“弟弟只是尝了一点点而已,妙莲是个大度的孩子,不能因此就发脾气的。” 可朱妙莲还是压制不住心头的愤怒,这奶酪是她看着做的,而且用的蜜桃还是她亲手剥皮的,她是要端过来给娘还有云姨吃的,才不让那个小崽子吃呢!一点也不要! 何婉仪见朱妙莲哭闹得愈发厉害,把怀里的嘉宁也吓到了,只好叫琼脂把孩子抱走,起身把朱妙莲了拉过来。 朱妙莲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压根儿听不进去何婉仪的宽慰声,末了,一把打开何婉仪的手,尖声喊道:“我不在这儿里,我回去荷花池里,再也不要看见你们了。” 何婉仪气不打一处来,忙叫了丫头去追,却见朱妙莲一头撞进了朱兆平的怀里,他一把抱住了她,目光有些深沉幽长。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见这话了,为什么不回去屋里,偏要回荷花池里呢? 一瞧见朱兆平的脸色,何婉仪立时想起了方才朱妙莲又一次说了那样的话,有种心事被人即将勘破的恐惧和不安,何婉仪忙扯着嗓子命金枝把朱妙莲带走,叫她回去自己屋里,好生冷静冷静。 朱兆平已经觉察到了妻子的不安和排斥,她讨厌妙莲说这样的话,更惧怕他会顺着这话问下去,她似乎想要遮掩什么,那么,她究竟想要遮掩什么呢? 心里忽然有种预感,这个被遮掩起来的事情如果一旦戳破,他和他妻子之间这种,总是带着一些疏离和隔阂的境况,会有一次出人意料的改变。 朱兆平忽然有些期盼。 何婉仪却被他眼中突然被点燃的亮光骇得不行,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男人接下来会怎么办,他一定会背着她,妄图从妙莲嘴里打探出什么来。 怎么办?该怎么才能阻止? 何婉仪一筹莫展,妙莲还小,她不能拿着这事儿去吓唬孩子,可她也不能总把妙莲带在身边,他们是父女,总能找出一些独处的时光的。 朱兆平漫不经心地逗着儿子,他的余光把妻子的模样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愈发坚定,他可以寻一个时机,一定能从妙莲嘴里挖出些什么来的。 潘云没察觉这两人之间异样的波动,她有些乏了,便站起身说要回去。 今天被她带在身边的丫头仍旧是翠儿,翠儿是潘云从家里带来的,虽然枝儿和叶儿也很用心忠心,但是潘云仍旧还是更信任翠儿一些。 路上,她又碰见了那个混账王八蛋。 朱兆清本来藏在阴影里,远远看见潘云来了,便在她将要走近的时候,忽地跳跃出来,大叫了一声。唬得潘云和翠儿都变了脸色,等着两人看清楚是他,愈发添了几分慌乱。 翠儿忙挡在潘云身前,急声道:“娘子,你先走。” 潘云面色苍白,趁着翠儿去阻拦朱兆清,忙就从一旁小道上快步离开了。 只是翠儿一个弱女子,哪里能抗的住男人的力气,哪怕那个男人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他的力气之大,也不是翠儿能抵抗的。 朱兆清很快甩开了翠儿,上前拦住了潘云。 潘云气急败坏,雪白的脸上绽出两朵红云,怒道:“你就不怕我说给你弟弟知道吗?” 朱兆清吊儿郎当地笑着,轻浮地抬起手去摸潘云的脸,嘻嘻笑道:“你是说四郎吗?哈哈,我会怕他?再说了,你若肯说破这事儿,我还是求之不得的,到时候把你纳进房里做个小妾,咱们岂不是能朝朝夕夕相对,想想都觉得美得很呢!” 潘云没敢接话,她心中也恐惧着这件事,若是说破了那件事,不定她就要真的跟了这人了。 -- 第180页 可她不想,她宁愿死,也不远委身给这样的人。 翠儿冲上前,拔了头上的发簪就去拼了命地扎朱兆清。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翠儿涨红了脸,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还真把朱兆清这样色厉内荏的人吓住了,他咒骂了几声,又说了几句荤话,便转过身急匆匆离去。 翠儿哭道:“娘子,咱们把这事儿告诉给四奶奶知道吧!四奶奶和四爷待娘子极好,必定会给娘子做主的。” 潘云哽咽一声,摆摆手没说话。 若只是路上调戏她倒也罢了,都怪她那一天大意不带丫头,被那混账拦在半道儿上,强行拖去了野草地里,就成了事儿。如今她的身子已经给了那人,若是闹出来,怕她就只有认命这一条路了。 这些事儿她谁也没敢说,即便是翠儿,也是不知道的。 潘云拿了帕子抹去了眼泪,才刚在棠梨阁那里生出的欢喜,就这样烂得粉碎。她扶着翠儿慢慢走着,前方蜿蜿蜒蜒的小路总不见尽头,她的一颗心,也仿佛坠入了深渊,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第095章 窗外天色渐昏, 何婉仪坐在床前,看潘云已然安睡,才起身出了卧房,细细交代了翠儿一番, 满腹心事地走了。 潘云病了, 还病得不轻, 郎中说是忧惧过甚, 可何婉仪并不明白,好端端的,潘云怎的竟会忧惧过甚?她在担忧什么,又在惧怕什么? 何婉仪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望着地面沉眉思索起来。这不对, 这一定不对的。 玉叶疑惑地看着主子,见她脸色凝重,也不敢多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何婉仪道:“去把翠儿找来。”又嘱咐道:“莫要惊扰了潘娘子。” 玉叶答了一个是,便转身去了。很快,翠儿跟在玉叶身后走了过来。 “四奶奶。”翠儿福了福。 何婉仪借着微末的光亮, 看见翠儿气色不好,瞧起来带了几分焦躁和不安, 人也瘦了许多。 “你家主子最近可是出了什么事?”何婉仪认真打量着翠儿的脸色:“我要听实话。” 翠儿真想一股儿脑儿都说了出来,可是她不能,她家娘子都病成这个样子了, 还不许她透漏出半点实情,若是她不听话,说了出来,娘子只怕一时想不开, 更要加重了病情。 “没,没什么事儿啊?”翠儿舔了舔唇瓣,将眼睫深深垂下,遮去了眼瞳中的所有情绪。 何婉仪使了个眼色给玉叶,便转身走开了几步。 玉叶立时低声劝起了翠儿,很快,翠儿便哭了出来,可是即便她哭了,最终什么也没说。 何婉仪失望地转身离去,玉叶无奈地埋怨道:“你这丫头,你家主子都病成这幅样子了,你还这么遮着瞒着。”说着叹了一句口气,转身也走了。 翠儿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等着发泄了一阵儿,才站起身抹了眼泪,转身回了院里。 何婉仪带着玉叶从树丛后走了出来,看着那院门慢慢关闭,只余门前寒风席卷,吹落了片片落叶,神色分外的凝重忧虑,喃喃道:“不对,必定是出了事了。” 等着棠梨阁,已经到了掌灯时分,琼脂看见她回来,笑道:“奶奶可算是回家了,要摆饭吗?” 何婉仪问道:“四爷回来了吗?” 琼脂道:“还不曾。” 何婉仪微微点头:“那叫人摆饭吧!”又道:“把姑娘叫来一起吃饭。” 朱妙莲过来没看见朱嘉宁很高兴,欢欢喜喜坐在娘亲的身边,甜甜喊了一声:“娘。” 何婉仪无奈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喜欢她的弟弟,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给她夹了一筷子喜欢吃的鲜花豆腐。 朱妙莲高兴坏了,笑道:“谢谢娘。”便大口吃了起来。 何婉仪左右看了看,凑过去低声问道:“你爹可有悄悄问你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朱妙莲不解:“娘,什么是莫名其妙的问题?” 何婉仪一怔,嗯,这话孩子听不懂。想了想又说道:“那你有没有告诉你爹,你以前在荷花池里待过?” 朱妙莲摇摇头:“没有。” 何婉仪立时高兴了,在朱妙莲脸蛋儿上亲了亲,笑道:“好孩子,以后记得,这事儿不许告诉你爹知道。” 朱妙莲拧起眉:“为什么?” 何婉仪道:“别问为什么,记得就成了。” 朱妙莲轻哼了一声,又去扒拉饭碗。 何婉仪还要再叮嘱她两句,朱兆平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人目光相遇,何婉仪瞬间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她往外面瞟了一眼,不知道这人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朱妙莲看见朱兆平顿时高兴起来,喊道:“爹!” 朱兆平应了一声,笑眯眯走过去抚了抚朱妙莲的发髻:“你先吃着,爹去洗手。”却没跟何婉仪打招呼,转身去了屏风后。 何婉仪觉得有些不好,这厮这模样,八成是听见了。 屏风后很快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趁着他还没出来,何婉仪忙又跟女儿嘀咕:“记得啊,你爹要是问了,你一定要说不记得了。” 朱妙莲白了她一眼,继续吃饭。 何婉仪咂了一下嘴,还要说,却瞥见屏风上的影子忽地一动,她忙坐起身,没敢继续再说下去。 饭桌儿上,朱兆平提起了潘云的事情。 -- 第181页 “我过去看了她一回,她气色不好,瞧起来很憔悴。”朱兆平担忧道:“你若是无事,多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儿,我心里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不踏实,要出事儿。” 这样的感觉,和何婉仪也有。 “好,我知道了。”何婉仪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有几分迟疑道:“我总觉得潘妹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朱兆平虽也常去探望潘云,可到底男女有别,略坐坐便离开了,他又是个男人,没有何婉仪那样的细心,沉默片刻道:“你想怎么办?” 何婉仪看了朱兆平两眼,一咬牙,说道:“我想着,把翠儿叫过来,你吓唬吓唬她。那丫头,一定知道些什么的。” 只是这个打算还没开始施行,五福堂那里却出事了。 二更的更声刚过,棠梨阁的大门却被人忽然敲响,浓重的夜色因着这急促的敲门声添上了几分惊惶和不安,守门的婆子隔着门问道:“哪个在敲门?” 来人答道:“是太太院里的,大老爷要掐死太太呢,快叫醒四爷,快呀!” 何婉仪趴在朱兆平怀里已经睡熟,被惊醒后心跳的厉害,那人声音凄厉,又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喊叫出声的,虽卧房离得远,可还是能听到一些。 “四爷。”何婉仪推醒了朱兆平:“好像是太太那里出了什么事。”说着坐起来,撩开帘子,就见琼脂端着一盏青瓷灯走了进来。 “奶奶,是太太院里的人在敲门,说老爷要打死太太了,请四爷赶紧过去。”琼脂脸色不大好,带着几分慌张。 何婉仪一听也急了,忙说道:“你赶紧穿了衣服过去,我随后就到。” 朱兆平眉眼间也添了几分不安,大老爷不是又去了别院吗,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跟太太闹起了争执。 等着朱兆平赶去的时候,五福堂的院子里灯火通明,正屋内室的门扇从里面闩了起来,周妈妈跪在屋门前,正扒着门哭得惨烈。 窦氏的院子离五福堂近些,得了消息就赶紧小跑了过来,只是她怎么也叫不醒喝得醉醺醺的朱兆文,无奈下只好带着丫头孤身赶来,眼下看见朱兆平去了,眼里一亮,忙迎了上前,叫了声:“四弟。” 朱兆平扠手见礼,看见这里只有窦氏,不见他那大哥,眉心微蹙,心中十分不悦。 窦氏叹道:“四弟你赶紧去看看,老爷也不知道外头哪里受了气,回来便大发雷霆,还把人都给撵了出来,说是要跟太太算清总账,这会儿里头正打得厉害呢!” 话音落,屋子里果然想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花瓶一类的瓷器被摔在了地上,然后就传来大太太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说道:“你敢砸我,我跟你拼了!” 接着就传来了大老爷的咆哮声,朱兆平忙提起长衫走了上去,命周妈妈躲开,一脚便踹开了门。 周妈妈连滚带爬冲了进去,屋子里,大太太被大老爷按在床上打耳光,脸颊已经青肿了起来,披头散发的,瞧起来就跟女鬼一样。 “我的老天爷啊!”周妈妈哭嚎了一声,便过去试图拉起大老爷。 可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如此巨大,周妈妈根本拉扯不开大老爷,还是朱兆平过去,在后面提起大老爷的衣裳,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大太太这会儿已经气疯了,借着周妈妈的力道从床上挣扎起来,扑上去便在大老爷脸上狠狠挠了几把。 大老爷怒吼着要还手,可朱兆平眼疾手快,一下子把他往后拖了几步,大老爷打了个空,更加愤怒,便挣扎着转过身,跟朱兆平扭打了起来。 窦氏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可那是公爹,她到底没胆子叫下人去拉扯公爹,只好一旁不住口地喊道:“别打了,快别打了。” 何婉仪便是这时候到了五福堂,一眼就看见她相公正被大老爷压在地下打,忙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人拉开啊!” 下人们瑟缩着不敢上前,何婉仪眼睁睁看着大老爷一巴掌打在了朱兆平的脸上,扯了嗓子吼道:“快去拉开,敢不去的,明天发卖了你们!” 这话一落,立时上去了好几个人,紧接着涌上前的人就更多了,大老爷很快被下人抱胳膊抱腿抱腰地控住了住,他气急了,眼底红通通一片,嘶喊道:“放开我,让我打死她,她害了一个还不够,如今还要害另外一个,又是一尸两命,又是一尸两命啊,我要挖出她的心肝看看,她的心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她怎么就那么心狠手辣呢?” 何婉仪过去扶起了朱兆平,拿出帕子给他擦去唇角的鲜血:“你伤得重不重,叫了郎中来看看吧!” 朱兆平摇摇头:“不要紧。”他的眼睛看向还拼死挣扎着,满脸泪痕的大老爷,说道:“叫人去别院问问,那女人出了什么事?” 别院里的那个女人,可是跟那个一尸两命死得极惨的青柳长得一模一样。 何婉仪大惊失色,忙招手叫来了躲在远处惊惶不安的茗双,快速交代了一番。 夜里的寒气更厉害了,何婉仪扶着朱兆平眉头紧锁地站在这五福堂,听这屋里屋外,大太太和大老爷凄厉的哭喊声一声接着一声,皆是伤心欲绝的模样,只觉心中异样的凄惶悲凉。 好好的结发夫妻,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呢? 第096章 别院那个小戏子死了, 跟她一起死的,还有她腹中不曾生出来的孩子。 -- 第182页 难产,一尸两命。 茗双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眉头皱起, 脸色痛苦, 他道:“都是血, 床上地上, 都是。” 何婉仪知道他这是受了惊吓,温声安抚了几句,便命他回去休息了。转头看向朱兆平,他一侧的脸已经肿了,正拿着一块儿毛巾按着脸, 神色颓然,目光呆滞,看着屋角的一盆花出神。 他一定很难过吧!何婉仪站起身走过去,手掌轻轻按在男人的肩头,轻声道:“你好好歇一会儿,我去看看太太。” 朱兆平仿佛如梦初醒, 长长舒了一口气,握住何婉仪的手, 摇摇头道:“不,我和你一起去。” 夜色如墨,穹顶上没有月光, 也没有星辰,空荡荡的一片阴沉,何婉仪跟在朱兆平身后,疾步走在长廊上, 心中都是万分沉重。 如果这一次,又是大太太害了人命呢? 何婉仪忧心忡忡地看向朱兆平,男人的脊背一如既往的宽厚,可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瞧着竟有几分佝偻和悲楚。 大太太这回被打得不轻,不说鼻青脸肿,身上也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就是头发也被大老爷生生薅下来了一大把,裸.露的头皮上渗出了血块儿,星星点点分布在肿儿上,瞧起来很是骇人。 何婉仪两人进去的时候,大太太已经被周妈妈安置到了床上,正在不住口的呻.吟,一眼瞧见了朱兆平,眼泪就落了下来。便是大太太自己个儿也没想到,她生了两个儿子,最疼老大,可最后能靠得住的,竟是跟她早就离心的老四。 大太太难得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哭闹,她怔怔看了朱兆平一会儿,摆摆手让周妈妈一等人下去。 最后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大太太的视线落在了何婉仪的脸上,何婉仪立刻道:“儿媳这就出去。” 却没想到,大太太拦下了她。 “不用。”大太太道,虽然嗓子沙哑,脸上也带着几分别扭和不自在,可目光却还是坚定,很快看向朱兆平,说道:“不是我。” 大老爷打她的时候就说得清清楚楚,别院里的那个小妖精生了,可没想到孩子太大,难产了,最后一尸两命,竟落得个跟青柳一样的下场。 “我不否认,当初青柳生产的时候,我动了手脚。”大太太移开视线,看着帐子上金银丝线纹绣的富贵牡丹,声音疲倦而又酸涩:“那一回看见那个小妖,那个女人,她跟青柳长得真像啊,我起先害怕,后来又想着,也好,这样也好,我欠了她的,她投胎转世又过来找我要,我还给她就是了。” 说着,大太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目光重又看向了朱兆平:“你信娘,这一次真的不是我。” 站在庑廊下,何婉仪面色凝重地看向朱兆平:“如果太太的话是真的,那么,别院里的那位……” 朱兆平语气压抑地接过话头儿:“就是真的难产而亡了。” 何婉仪长长叹了口气,女人生孩子,便如一脚踏进了鬼门关,那女人没熬过去,也是命苦了。 不过短短的一夜,大老爷便仿佛老了十岁,整个人看起来颓废苍老,带着肉眼可见的悲恸和绝望。他拒绝接受那个戏子是真的难产而亡,执拗地认定了,这事儿必定是大太太所为。 “难道你是她的儿子,就可以枉顾性命,说出这样的话吗?”大老爷愤怒道:“柳儿一定不是难产死的,是她,是她,她妒忌我对柳儿的偏袒和喜爱,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好妒,心狠,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毒辣到这种地步,我都提防到了这个地步,竟还能叫她插手进去,害了柳儿母子的性命。” 大老爷痛哭流涕,伤心欲绝,朱兆平看着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在他这个父亲的心里,当初那个老实和善,笑起来仿佛一朵春花的青柳,当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吧! “如果父亲一定要疑心母亲,要么,报案吧!”朱兆平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但是那个小戏子的死,他相信跟他那个娘没什么关系。 大老爷的哭声一瞬间戛然而止。 朱兆平看他垂着头,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沉默稍许,说道:“父亲?” 大老爷忽地抬起头来,目光凶狠,透着冷意:“你倒是对你那个母亲信心十足,可你没想过吗,要是真的是她动了手脚呢?” 朱兆平呼吸一窒,但很快,他脸色恢复如常,摇摇头道:“我肯定,不是她。”他眸中波光微动,舒了口气缓缓道:“不只是你在盯着她,这几个月,我也在盯着她。” 大老爷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他打量着面前这个他最小的儿子,忽而绽开一抹冷漠地笑:“你也知道那件事,对吗?” 他分明没有特指哪一件事情,但是朱兆平莫名的就是知道,他所说的那件事,正是当年青柳难产而死,一尸两命的那件事。 屋子里静悄悄的,有种诡异难耐的感觉,朱兆平沉默好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知道。” 大老爷猛地闭上眼,唇角勾起,冷冷地笑。 朱兆平静静看着他的父亲先是冷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完全失控,变得极度疯狂。 何婉仪立在庑廊下,听着屋子里那绝望凄厉到了极致的笑声,一颗心仿佛被谁攥住了一般,难受得即将要闭过气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对儿夫妻的身上,她好像看到了上辈子,她和朱兆平的影子。只是,她没有大太太那般的狠厉,而朱兆平,也不似大老爷这般疯狂,可他们之间相处的感觉,那种疏离,那种冰冷,那种仇视,却是一模一样的。 -- 第183页 朱兆平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妻子的身影,她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氤氲在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中。 她在伤心什么? 朱兆平想着,就走了过去。 何婉仪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去,就看见朱兆平正朝着她慢慢走来,目光沉凝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忧郁。 朱兆平很快停下了脚步,他垂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形容美好,模样秀丽,看着自己的时候,神色带着明显可见的担忧……他突然想起来,那些从妙莲嘴里打听出来的东西,目光猛地一闪。 “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朱兆平突然抬手抚了抚何婉仪被风吹散的额发,将她慢慢搂在怀里。 何婉仪莫名其妙地被人搂在了怀里,听着男人坚强有力的心跳声,渐渐的,心绪也平缓了下来。便是这时候,有一些细软莫名的感觉在心头涌出,她想,是的,他们不会像他们那样了,至少这辈子,再也不会了。 翌日,天才微微亮,就有丫头过来禀告,说是大老爷一大早就离开了家里。 朱兆平没理会,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大老爷不在家反而是个好事情,毕竟,他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他是不会休弃大太太,也不会冒着风险,为了一个妾侍,就让大太太身败名裂。也许他对青柳是真心的,不然也不会隔了这么些年,对个相貌相似的人那般百般爱护,可是,再真心又能如何,当触及到他心中的家族利益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维护家族的名声,青柳白死了,那个小戏子,也白死了。 朱兆平波澜不惊地吃了一碗粥,两块饼,等着他吃好了,漱口洗手,准备出门时候,棠梨阁的大门处连滚带爬地奔进来一个人。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家中的管家。 朱兆平快步走了出去,还未下了石阶,管家已经奔到了跟前,呜咽着嗓子带着几分惊惧和悲伤,慌乱道:“四爷,老爷没了。” 朱兆平一怔,面上立时卷起波澜,上前一把揪起了管家的衣襟,怒道:“你说什么?” 别院里,秋花正盛,朱兆平一路疾奔,却在一脚踏进堂屋大门的时候,陡然一滞。 许是因为下人不敢动,他的父亲还维持着死去时候的样子,一手扶着酒坛,一手软绵绵耷拉在一旁的地上,他靠在棺材上,微微垂头,仿佛睡去了一样。 朱兆平立在门外默了片刻,提起衣摆走了进去。他走得缓慢,仿佛害怕惊醒了那酒醉酣睡的人一般。等着到了跟前,他缓缓蹲下去,指头在那人的鼻孔下停留了几瞬,又把手指按在那人的脖颈处,最后终于还是坐在了地上。 死了,真的死了。 朱兆平坐在那里好半晌才慢慢缓过气儿来,他抬起眼,看见管家下心翼翼地站在门槛处抹眼泪,说道:“去请了刘仵作过来一趟,记得,不要惊动了旁人。”说着,他缓缓转眸,目光落在那个酒坛上。 他想确认一下,他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没过多久,刘仵作就骑着马来了。他是个老手,查验了尸身和现场,很快就在棺材底下,找到了包毒.药用的绵纸。 “依我来看,这药该是令尊自己放进去的。”刘仵作跟朱兆平也算是熟识了,将手里的纸递过去,目含怜悯道:“节哀。” 朱兆平目光幽深,接了那纸慢慢攥成一团,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疼。这么说,他果然是自尽而亡的。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既意外,却又莫名的觉得理所应当。 送走了刘仵作,朱兆平又回到了堂屋,他站在那里许久,才终于转身走到了门槛处。 “你来看着他们收拾了老爷的尸身。”朱兆平吩咐管家,又转眸看着放了小戏子尸身的棺材,目光中带了一些极难察觉的暗色忧伤:“还有这位,也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吧!”顿了顿补充道:“就埋在朱家的祖坟里,记得埋深一点儿。” 回到朱家的时候,时间尚早,朱兆平本想回去棠梨阁,可想了想,还是先去了五福堂。他还没有让人回来报信儿,家里的人,除了棠梨阁的人听到了一些风声,旁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 大太太正躺在床上喝药,郎中说,她断了一条肋骨,但好在不算严重,不曾扎伤了肺腑,只嘱咐她好生静养,万不可随意下床,再扯动了伤处。 大太太慢慢地喘着气,想起她那夫婿抡起拳头,抬起脚,对她拳打脚踢,毫不心软,心中莫名的觉得凄怆。 为了能夺回他,她不惜昧了良心害人,手里沾了人血,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在他的眼中,他的口中,半丝的怜惜都没有,他对自己,竟是那般的憎恶。她活了这半辈子,究竟是图得什么呢? 大太太想不通,也想不透,只觉得心里沁了雪水一般,又冰又冷,让她难受得几欲喘不过气来。 朱兆平走进卧房的时候,就看见她瞪着眼睛在出神。她脸上的青肿更厉害了,因着这些肿块儿,也看不出她的表情,朱兆平只是觉得,那双直勾勾看着帐顶的眼睛,呆滞无神,却又隐隐流动着沉默的绝望。 他走了进去,在床前坐下。 大太太转过头,看见是他,目光一瞬间有些复杂。 老大早上过来看过她,屁股略沾了沾凳子,便耐不住性子滚了,还不如老大媳妇儿,倒是耐着性子在床前伺候了一个早上。她还说,她跟那位四奶奶已经商量好了,一人一天,轮流过来照看她。 -- 第184页 大太太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喷涌了几十年的火山口,忽然歇住了,她躺在这床上,动也不能动弹,连发火儿也不能,就怕扯动了伤口,可熬过了最初的那些愤怒,她的心竟然静下来了。 她看着这个她又怕又厌又不得不依靠的儿子,好一会儿叹气道:“你过来做什么?我这里没事儿,你只管忙去吧!” 朱兆平难得在她的嘴里听到这种带了几分体贴的话语,心里一阵酸涩和惆怅,略微沉默后,还是说道:“老爷,老爷他服.毒自尽了。” 大太太也仅仅是呆愣了一瞬,再确认了朱兆平不是骗她,那人果然是自尽之后,她周身的气息顿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就好似沉寂下来的火山突然又喷发了,那火热滚烫的岩浆,一时间争先恐后地都涌了出来。 “你说他死了,还是自尽?”大太太冷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愈发显得狰狞凄厉,她喉咙处“呵呵”作响,整个人像是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只是,她忘记了她如今还受了伤。身上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要了她的命,她用力按着肋处,想要歇斯底里地惨叫,可是她发不出来,只是发出了一声接着一声地抽气声。 太疼了,大太太想,虽然她不是很清楚,到底是身上更疼一些,还是心里更疼一些。 第097章 朱兆平走后不不久, 何婉仪便醒了。 玉叶进来服侍她起床,顺便小声地把她偷听来的事情告诉给了何婉仪。 大老爷死了? 何婉仪愣了一瞬,脑子里嗡鸣作响杂乱一片,恍惚上辈子大老爷也是死得很早的, 可是怎么死的, 她却记不清楚了。 只是印象里, 在大老爷死后, 大太太整个人都变了,没有以前那样锐利的锋芒,但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她整日躲在五福堂的佛堂里,死气沉沉, 冷漠阴沉。 “吩咐下去,莫要多嘴。” 玉叶忙应下。 何婉仪将长发捋顺放在胸前,起身下了床,坐在妆镜前慢慢梳着头。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但是,大老爷没了, 大太太消停了,如果能阻止了朱兆清犯下那件事, 以后的日子,想来也是很轻松的。这么一想,大老爷仿佛没得恰到好处。 梳洗后, 何婉仪随意用了一些早饭,便起身往五福堂走去。那时候朱兆平还在别院,大太太异样的安静了许多,但是她照旧不愿意搭理何婉仪。 何婉仪也不放在心上, 将五福堂的事宜问了一回,看看大太太这里无事,便起身告辞,回了棠梨阁。各处的管事婆子和媳妇儿已经都等在了前厅,就等着何婉仪回来回禀了差事,等着她拿主意。 等着何婉仪处理完了家中琐事,已经临近午时,她起身动了动脖子,准备往五福堂再去一趟,琼脂从外面慌慌张张进了来,看见何婉仪便急道:“奶奶,太太昏厥过去了,五福堂已经请了郎中过来,正闹哄哄得乱着呢!” 何婉仪吃了一惊,好端端的,大太太怎的就昏厥了,忙问道:“谁在哪里管事?” 琼脂回道:“是四爷。” 何婉仪一下子明白了,约摸是大太太知道大老爷没了的消息,一时间接受不了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看着大太太这个样子,她总能想到上辈子的那个她,一样的执迷不悔,一样的执拗偏执,若是能想开一点,怕是都不会落得后来那样的下场。 当放下是要放下,不是放过别人,而是放过自己。 何婉仪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往五福堂去的时候,珠圆提着裙子也跑了进来。一看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何婉仪不禁皱起眉来,怎的又出事了?这是撞了什么邪! 珠圆连福礼都来不及,喘着气道:“奶奶快去看看潘娘子,她投湖自尽了。” 又是投湖自尽! 何婉仪一阵晕眩,吕素素不是死了吗,没这个歹毒的贱人从中搅合,怎么潘云依旧走了老路呢? “快去看看!”何婉仪也急了,提起裙子便出了屋门。 虽然吕素素死了,也没有什么实证,能证明上辈子潘云之死跟吕素素脱不了关系,可是何婉仪心里却执拗地认为,潘云之所以想不开,就是吕素素的手笔。可如今出了这回事,何婉仪倒有些不敢确定了。难道上辈子,潘云之死真的是她的罪过吗?还是说,那个吕素素又神鬼不知的复活了? 脊背上立时起了一层冷汗,何婉仪忙将这个思绪从脑中抛开,不会的不会的,那样一个人,老天爷该是多瞎眼,才会叫她一而再的活过来。 等着何婉仪过去的时候,潘云刚刚醒来。这一次她被发现的及时,虽然呛了水,但是人却没死。 潘云躺在床上喘着气,看见旁边的翠儿哭得要死要活,叹息道:“何苦又叫我活过来,就叫我死了岂不干净?等我去了地府,有我爹娘在,我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何婉仪刚好就听见了这话,心里一酸,又有几分愧疚,上前在床侧坐下,哭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是求仁得仁,你若没了,可想过我和四爷该有多难过?” 潘云闭起双目,慢慢地流着眼泪。 何婉仪还要说话,目光一落,便看见了潘云手掌上系着的那个十分眼熟的蝴蝶结,不禁一滞,也忘记了方才要说的话,目光呆呆地问道:“为什么要在手上系这个东西?”她记得很清楚,上辈子的潘云死的时候手掌上也系了这么个东西。 -- 第185页 潘云听闻这话,身子情不自禁地痉挛了一下,她努力地翻了个身,面目朝向了里面。 何婉仪觉察到了她的回避和抵触,虽心里急切地想要知道,但还是忍住,又细细安慰了几声,给翠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卧室。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何婉仪面露凝重,又带了几分逼迫:“你若是再继续隐瞒,下回还会不会有人及时救下她,那可是个未知数。难道你就这般心狠,眼睁睁看着你家主子去死吗?” 翠儿一声悲咽,然后喘了几口气,抽噎道:“请,请奶奶跟奴婢过来。” 翠儿将何婉仪引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才刚关上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求奶奶救救我家主子吧!”翠儿一声哽咽一声啼哭,慢慢地把事情告诉给了何婉仪。 何婉仪这才知道,潘云竟然有了身孕,孩子的父亲还是朱兆清。 “那个白色的蝴蝶结?” 翠儿哭道:“那是我们老家的风俗,一些被迫失了清白的女子,死的时候家人都会在她手掌心塞上白手帕,说是要还之清白……” 一些隐藏在稀薄云雾后的真相慢慢在何婉仪眼前浮出了水面,所以说,上辈子的潘云大概率也是遭受了这样的屈辱,至于这屈辱是吕素素促成的,还是被她知道后拿来所用,已经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朱兆平并不知道这件事,依着他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不可能不会护着潘云,潘云也不可能会有那样一个下场的。 何婉仪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事儿有我给你家娘子做主。” 等着回到了卧房,何婉仪命丫头们都出去,自己在床边坐下,沉默许久,才叹道:“你可是觉得,那位到底是朱家的三爷,而你是个外人,便是闹出来,最后也会是你吃亏,是吗?” 潘云咬了咬唇,带了哭腔道:“不是,我没有这么想过。嫂子和义兄都待我极好,我知道,我若说出来,你们必定会给我做主。” 何婉仪疑惑道:“那你为何总是瞒着?” 潘云抽噎了一声,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到底是失身于他,若是这事儿闹出来,最好的结局就是我嫁去二房。那位三爷已经有了妻室,了不得,给我做个二房。可是,便是许我正妻之位,我也不愿意嫁给那样的人,又何况是二房的身份。” 何婉仪这下全明白了,她看向潘云目光凄楚绝望的双眼,捂着眼沉默半晌,心里沉甸甸的发酸。 没错,潘云说的没错,出了这样的事情,大概率就是男方许了女方一个名分,将女方娶进家门。至于女方愿不愿意嫁给这个强迫了自己的男人,没有人会管,也没有人会问,好像这样的处理方式,才是最稳妥,最合适的法子。 “好,我答应你,你不会嫁去二房的。”何婉仪抹了一把眼泪,郑重道。 潘云一怔,随即转过身:“果然吗?” 何婉仪脸上带着笑,眼圈却红红的,温柔地替她把肩头的乱发捋顺,坚定道:“是的,不会叫你嫁给他的。”说着,目光滑向了她犹自平坦的小腹:“这个孩子,你要吗?” 要不要?自然是不想要的。 可是,潘云迟疑片刻,还是回道:“虽然这孩子流淌着那人的血,但是,我以前滑过胎,当时郎中说过,我这一生只怕是再难怀上孩子了。后来也正是我总也怀不上,婆母愈发看我不顺眼,我在那一家才渐渐没了立足之地。” 说着,潘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目含期盼,郑重道:“我想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带着孩子,重新开始。” 何婉仪情不自禁落下了泪来,却还是笑着回道:“好,我答应你。” 回到棠梨阁的时候,朱兆平已经回去了,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悲伤和疲倦。 “太太怎么样了?”何婉仪走上前问道。 朱兆平从五福堂出来,犹如逃出生天的雀儿,先前的悲伤倒因着大太太那顿闹腾淡了不少,闻言叹了口气,整个人显得万分疲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说道:“歇斯底里闹了一回,这会儿在床上躺着,瞧着跟个死人差不多了。” 何婉仪沉默半晌,忽而叹道:“太太虽诸多不是,但对老爷,却是真心实意的。” 可不是真心实意,不然大老爷没了,这大房里面,数她地位最高,头顶上再没有能压制她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儿子不顺她,不还有衙门能告忤逆的,偏想不开,竟伤心成了这幅模样。 何婉仪想着,挨着朱兆平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朱兆平沉默无言,好半晌才拉起何婉仪的手,意有所指道:“我们不要学他们。” 何婉仪看他目光闪闪,似有意味深长之意,想起妙莲那个孩子,不觉心中有些发虚,但还是强撑着笑道:“自然,我们肯定不会像他们那样的。”却是转过头,不敢再同朱兆平对视。 朱兆平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没再继续这话茬,说道:“丫头说你刚才去了潘云那里,她身子可有好些?” 一提起这事儿,何婉仪立时怒了,转头道:“我告诉你,二房的那个三爷,我必定是饶不了他的。不是说有种药,吃了便不能人道,我想着,二房里的丫头,该是很乐意替我给那人下药的。” -- 第186页 第098章 朱兆平被何婉仪这话吓了一跳, 忙敛了神思,叱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只是想起何婉仪的性子,是个从不惹是生非的,又疑惑道:“可是他惹了你?” 何婉仪一听朱兆平话中似有维护之意, 顿时恼了, 冷笑道:“他敢招惹我, 看我不把他剁成肉块儿。”恨恨瞪了一眼朱兆平, 气道:“你就护着他吧,你刚才不是问我潘云怎么了?她有了身孕了,孩子是朱兆清的。” 朱兆平神色一滞,随即皱起眉道:“怎么可能?” 何婉仪一瞧他这表情就更恼了:“怎么就不可能?他那性子你是头一天才知道吗?当初我才嫁进家里,头一日见面, 他就出言不敬,还被祖父罚了一回。怎的,你忘了?还有二房院子里的丫头,且问问哪一个没被他欺负过。愿意不愿意的,他只要兴起,便拉了人进房里胡来。上回他就拦住了潘云动手动脚, 最后还是三嫂出来解了围,只是没想到, 他胆子这么大,潘云到底不是寻常丫头,她可是你的义妹, 还占着名分,他就敢这么不管不顾的,长久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来呢!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不落泪, 非要等他惹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来,才知道后悔!” 说完这话,何婉仪撇开头,心里忽的涌出了难以言说的愤懑来。 朱兆平挨了一顿骂,人也跟着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是不信你,若真是如此,你害了三哥,岂不是间接害了潘云。她既然有了身孕,倒不如好事成双,嫁给三哥就是了。虽然三嫂尚在,可一个二房的名分,我还是能要的来的。” 何婉仪听着这话,猛地就想起了潘云面白如雪的那张脸,还有那双眼里的绝望,是呀,这样的结局,该是世人眼里最美好,最合适的结局了吧! “你可能还不知道,潘云投湖了。”何婉仪用力吸了一口,转过头冷漠地看着朱兆平道:“你以为她是傻吗,明明能轻易要来了名分,却为何非要去寻死?她就是怕最后落得这样的一个结果。被人奸.污了一次还不算,还要去给一个奸.污了的人做老婆,以后的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要受他的奸.污,还要给他生孩子,只要想想,都叫人觉得遍体生寒,心生绝望。” 朱兆平瞠目结舌,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他觉得这样的话仿佛有些不该,可内心深处,却莫名的觉得,竟有几分道理。 何婉仪失去了跟他说话的欲望,站起身道:“这事儿你莫要管,今个儿也只是说给你知道知道,至于其他的,你最好当个瞎子聋子,莫要碍事。”说完也不理会朱兆平,转身走了。 朱兆平沉默地看着女人走远,目光落到面前的地面上久久凝望,最后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出了门去。 潘云得了何婉仪的承诺,心中大觉宽慰,原先迫得她几乎活不下去的那些念头,一瞬间好像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她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个好觉了,不必担忧,不必焦灼,不必生生熬着,寻不到出路。 翠儿见着潘云睡下了,竟是意外的安稳,不觉也笑了,才出了门,便看见朱兆平进了院里,她沉默地抿了抿唇角,上前福礼,说道:“四爷安,娘子睡下了,四爷若是要寻娘子说话,不如改日再来可好?” 朱兆平倒不是非要跟潘云说话,他看了一眼翠儿,说道:“我有话要问你,你跟我来。” 何婉仪想要寻的那药她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见过,于是先写了一封信命小厮送回何家,心想她娘见多识广,不定就能知道往哪里寻了这药。然后就命人去叫了朱妙莲过来,这几日朱兆平还不曾寻了空盘问这小妮子,她得再说道说道,万不可从她这里露了馅儿才是。 只是朱妙莲还没来,三奶奶金氏却是带着一个小丫头过来了。 何婉仪跟金氏不熟,尤其是分家后,这位三奶奶愈发的深居简出,何婉仪猜想,这位不愿意轻易露面,八成是跟朱兆清的好色无度有关。 “三嫂。”何婉仪微笑着见礼。 金氏勉强含着笑回了礼,四下看了看,轻声道:“我有事要问弟妹,还请弟妹行个方便。” 何婉仪一下子就想到了潘云那事儿,笑意敛起,微微颔首。 在内卧坐下,何婉仪命玉叶去端茶,又命琼脂去守着门,随即微笑道:“三嫂有什么话要说,只管说就是了。” 金氏的脸色登时又白了几分,目光闪烁地往何婉仪这里瞥了几眼,胸前一阵起伏不定。 何婉仪见她如此,便知道她要说的那话,应当是极难说出口的,便也不催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金氏终于按捺住心中无尽的悲愤和凄凉,嗓子沙哑道:“我今日过来,想问你一件事。”她顿了顿,忽地压低了声音:“四弟的那位义妹,可是有了身孕了?” 上辈子何婉仪跟潘云势不两立,关系极差,金氏便是寻摸出什么风声,也不会过来问她,想来这辈子是见着她们关系极好,这才贸然过来打探的。只是她该是心中发急发狠了,不然,又怎么会问得这么直接? 但是何婉仪并不预备遮掩这事儿,潘云总是要走的,她已经想好了,不去别处,就安置在苍桐镇。那里有刘氏在,会帮她照看一二的,但是走之前,该讨要的说法,还是要讨要的,不能忍气吞声,就白白吃了这亏。 -- 第187页 “没错。”何婉仪端起茶碗慢慢抿了一口。 金氏猛地闭上眼,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蓦地奔涌而出的愤怒几乎要冲毁了的她的理智。她抚着胸口一阵急喘,强撑着问道:“孩子是谁的?” 何婉仪目光幽深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丝冷笑,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金氏猛地咬住唇,泪水终于还是喷涌而出。 送走了金氏,何婉仪站在庑廊下沉默半晌,只觉得心里烦得很。这朱家好像是个泥潭,掉进来的人,不是垂死挣扎,便是活得疲惫无力。 夜里,何夫人的回信便到了何婉仪的手里,何夫人并不知道这样的药,但是会替她出去打听的,还告诫她,做事莫要冲动,害人到底不是好事。 何婉仪将信烧了,刚出了卧房,便看见了朱兆平。 朱兆平面色平静,目光沉寂如水地看着何婉仪。何婉仪被看得有些心里发憷,但是想起来他今天说的那些话,又觉得不能轻易就放过他,于是也不理他,只叫了玉叶进来,吩咐摆饭。 等着用过晚饭,两口子跟妙莲玩了一会儿,洗漱后准备睡觉的时候,朱兆平拿了一个锦盒走了过来。 那盒子小小的,看起来很寻常。 何婉仪沉默地看着那盒子,好一会儿说道:“这是什么?”这盒子不大,难道是买的耳坠儿吗? 朱兆平平静道:“打开看看。” 何婉仪便接过来打开,一枚乌黑色的药丸子正躺在里面,映着昏黄的珠光,有几分诡异的森然。 “这是你说的那种药。”朱兆平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看着帐顶的金盏花长长叹气:“我也觉得长久下去势必是要出事的,他已经有了儿子,也不怕断子绝孙了。就叫他吃了这药,以后也少造些冤孽。” 何婉仪震惊地看着朱兆平,有些不能接受,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转变。 然而,生出害人的心思很容易,真正要下手,倒有些难了。何婉仪把药拿在手里琢磨了两天,才终于招手叫来了玉叶,让她去二房找个能靠得住的丫头来。 不过,二房里头想要朱兆清自取灭亡的人大有人在,玉叶慎之又慎,选了一个受害最深,背地里已经寻过死的丫头来操作这件事。 两天后,朱兆清死了。 何婉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捂着胸口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难道是那药出了问题吗?可是,那东西是朱兆平给她的,朱兆平再是恨朱兆清不争气,也不会去害了他的性命呀! “快,去把四爷找回来。”何婉仪捂着额角,觉得头疼欲裂。 二房里,金氏也目瞪口呆地坐在卧房里。她只是想要那人消停下来,不想他因着身上多了那三两肉,便到处惹是生非,家里家外都不得安生,可没想到,他竟然死了。 不,不可能啊!金氏想,那药是她母亲在她出嫁的时候给她的,说是以防万一,她母亲怎么可能会害她? 因着朱兆清的猝死,朱家二房很是大闹了一场。 二太太不能接受儿子年纪轻轻就离了人世,非要说是有人害死了他,目光跟淬了毒的刀子一般在四下里来回打量,最后落在了金氏的脸上,爆喝一声:“你这贱人,是你害死我的儿子的。”便起身扑了过去。 二老爷忙抱住了二太太,冲金氏喝道:“赶紧回房里去。” 金氏面白如纸,转过身匆忙回了屋里。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丫头趁乱离开了二房,疾步往大房奔去。 “奶奶,这是那丸药。”玉叶的脸上带着几分庆幸,将那盒子捧给何婉仪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哆嗦。 何婉仪看着那依旧圆润如球的药丸,沉默半晌,忽的仰起头长长叹气。果然,她们主仆两个都是没胆子的货色,色厉内荏,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收起来吧。” 虽然何婉仪对自己的老鼠胆十分不满,但是到底那人不是她害死的,让她心里多了几分宽慰和松快。但很快,一个疑惑就漫上了心头。不是她,那是谁害死了朱兆清呢? 到了中午的时候,朱兆平回来了,何婉仪知道他肯定是去过二房里,便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朱兆平沉默片刻,问道:“那东西还在吗?” 何婉仪忙道:“还在的,完好无缺。” 朱兆平得了这个回答,竟也不动声色地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叹道:“郎中说三哥是中了毒。” 何婉仪大吃一惊:“中.毒?” 朱兆平道:“三哥素日里最是风流无度,又爱好养个花花草草的,那郎中说其中一盆花草,是有毒的。虽然那毒不重,但是三哥日日伺候那些花草,才会积少成多,以至于今日丧命。” 真的吗? 何婉仪慢慢坐下,想起上辈子朱兆清可没有这么短命的。 虽然心里挣扎的厉害,但是何婉仪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管他是谁害死了朱兆清的,反正他死了,大家伙儿就都清净了。只是想起那个逍遥法外的人,心中犹自有些不安。 朱兆清就这么下葬了,没过两日,潘云也跟何婉仪和朱兆平辞行。 何婉仪很是不舍,小声跟潘云道:“反正他已经死了,也没人再纠缠你了,你何必离开呢?” 潘云摇摇头:“不成,我若是不走,等着肚子大了,说不清楚。”又笑道:“嫂子别不舍得,我先在外面熬几年,等孩子大点,我便抱着他再回来。到时候就说我又嫁了人,可惜那是个短命的,这孩子是那人的。” -- 第188页 何婉仪嗔怪道:“胡说什么呢!”又怜惜地看着潘云道:“若是有人愿意接受你和孩子的,你应了我,千万莫要拧着。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是咱们也不能因噎废食。” 潘云笑了:“好,我应了。” 等着马车渐渐走远,潘云放下手,看着那抹越来越看不清楚的人影,心中涌出了无限的感激。这个嫂子是真心待她好的,不然,也不会私底下寻那种东西,想要替她报仇。可是,她既有心,潘云又如何能让她因为自己,手上沾上了那人肮脏的鲜血。有些仇,还是要自己动手报的。 翠儿拉下了帘子,轻轻叹道:“三奶奶是个好人。” 潘云笑了,是的,是个好人,若不是翠儿听见了义兄和茗双的窃窃私语,她又哪里会知道这些事。 想着,潘云又想到了朱兆清。都是他是死于毒花草,可只有她知道,那杯被断肠草浸过的清酒,是她亲手端给那畜生的。 潘云又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三嫂给了她勇气,只怕她还懦弱地不敢反击呢!轻轻抚了抚肚子,潘云心想,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孩子,她一定得好好教导才是。 等着再也看不见潘云的马车,何婉仪跟朱兆平一起,返身回了家中。 如今家里真是彻底清净了,惹是生非的,要么死了,要么受了刺激,竟然皈依佛门了。 何婉仪想起大太太竟是剃了满头的青丝,每日里躲在佛堂里念佛吃斋,不觉得有种恍然做梦的感觉。 “二哥几时离开?”何婉仪想起被大太太扣留在家的朱兆恒,不禁觉得大太太能皈依佛门,可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最起码,朱兆恒可以回安阳城跟妻女团聚了。 朱兆平道:“用了午饭就走。” 何婉仪点点头:“甚好,二嫂子已经给我写了好几封信了,言词恳切哀婉,弄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信了。” 主朱兆平笑了,随即又板起脸,问道:“你怎么威胁妙莲了,妙莲竟然什么也不肯说了。” 何婉仪一听,心里就是一跳,就知道这厮不怀好意,果然去妙莲跟前打探消息了。幸好她有先见之明,给妙莲做足了功课。 “你说什么呢,我不明白。”何婉仪说着,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朱兆平抿抿唇角,忙快步追了上去。 妙莲的话听起来很诡异,又因为说得太少又太过凌乱,叫人莫名其妙总也听不懂。但是朱兆平知道,前面这妇人必定是清楚的。 “你莫要故意遮掩,快告诉我,究竟你瞒了我什么事。” 何婉仪才不理会朱兆平,快步走进了棠梨阁。哼,想要知道?做梦吧!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他。 朱兆平还要继续追问,屋里忽然响起了嘉宁的哭泣声,何婉仪忙提起裙角奔了进去。 这下就不好继续追问了,朱兆平无奈地瞪了瞪眼,停下了脚步。但是很快,他就释然了,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就不信了,她能一辈子不告诉他。 远处,风吹树动,花香阵阵,朱家的后宅院里,终于安宁了。 (全文完) 第99章 番外 朱兆平一身新郎喜服, 面色沉凝地走进了喜房。屋中染着两根喜烛,上面盘龙错凤,瞧起来甚是喜庆。他左右端详了片刻,心中还是沉甸甸地难受。 只是走到了这一步, 就再没了回头路, 他和云儿已经绝无可能, 而他, 既然接受了这婚事,又同这何氏女子拜了堂,此后,她就是他以后要白头偕老的妻子,他的心里, 不该总是放着别人的。 朱兆平想着,就大踏步走上前去,伸手掀起了红盖头。 昏黄的烛火落在新娘白腻的脸庞上,她果然是潭溪镇出了名的美人儿,秀美黑目,老天也不算亏待了他。 朱兆平看见貌美如花的新娘子, 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安慰的,他自然不是个好色之徒, 但是娶的妻室能是个相貌清丽的,他自然也是更愿意的。 “饿了吗?”朱兆平轻声问道,虽然面前这女子他是头回见面, 但如今他们已是夫妻,一会儿还要做下这男女间最亲密的私事,他身为男子,主动一些自是应当的。 何婉仪一颗心跳得厉害, 她垂下头,脸上红得几欲滴血,在朱兆平接连问了三回后,才蚊子哼哼一般应了一声。 朱兆平心里已经不大喜欢了,他不喜欢这样太过唯诺的女子,只是事到如今,喜不喜欢也只能如此了。他起身吩咐丫头上了一桌子的菜肴,回头见那何氏依旧坐在床沿上,垂着头,两只手扭成了麻花,心里虽又添了几分烦躁,但同时,也生出了一些怜惜。 到底是新婚夜,她又是新妇,初来乍到的,胆小一些也是说得过去的,朱兆平想着,便又吩咐丫头:“去给奶奶卸了钗环。” 很快,朱兆平就看见何氏依旧垂着一张脸,在丫头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过来。他心中涌起淡淡的失落,但还是微笑着招呼了女人坐下用饭。 一餐过后,丫头收拾了房屋,便都离开了屋里,朱兆平沉默地看着一旁坐立难安的女子,终究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翌日,是个好天气,朱兆平带着何婉仪过去见过家中众人,但是在出发之前,又发生了一件令他十分不快的事情。 那个何氏相貌美丽,又皮肤白腻,本来梳了高髻,露出一截儿白嫩嫩的脖子,显得整个人分外的精神夺目,偏她鬼迷心窍,非要丫头拆了头发重新梳个老气横秋的圆髻。朱兆平猜到了,她是不愿意惹了太太不快。 -- 第189页 朱兆平冷冷瞧了何氏一眼,便转身出了屋门。新娶的妻子不得他的欢喜,她的性子,实在跟他想象中的妻子太过南辕北辙了一些。 日子就不紧不慢地过去了,很快,朱兆平接到了调令,让他去苍桐镇任职。这个事情振奋了整个朱家,他那位新娶的妻子,也显得格外高兴。 但是,朱兆平却依旧有些意难平。 新婚初始,没有什么人家会故意刁难新妇的,那个何氏,本不需要在五福堂每日立规矩,偏偏她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非要上赶着去受罪,大婚头一日,就把他丢在棠梨阁,自己却去了五福堂。 朱兆平想起他那个娘,心中愈发添了几分沉重,他少年时候就期盼着,等他长大了,成亲了,就带着媳妇,离开了朱家。如今他长大了,也成亲了,可这个媳妇儿…… 夜里,朱兆平跟何氏说了自己的打算,他以为新婚夫妇,何氏总该会愿意跟他走的,可意外的是,何氏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色,反而目光有些躲避,迟迟不肯应了他的恳求。 再后来,何氏就怀孕了。 虽然孩子来得有些快,有些不是时候,但是,初为人父的朱兆平依旧很欢喜。再看见何氏的时候,便顺眼了许多。 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天,朱兆平很快就发现,何氏身边的丫头开始不老实了,想要勾引他。 难道是何氏安排的吗? 朱兆平起了疑心,但是看见初初有孕的何氏温柔地垂眸抚着仍旧平坦的小腹,他又实在是说不出那些质问的话,于是藏在心里,越藏越深,越藏越深。 再后来,连何氏的心腹,那个叫金枝的也过来自荐枕席了。朱兆平彻底恼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女人整日跟他那个娘在一处,果然是学到了很多呀! 怎的,自己不方便伺候,便逼迫了身边的丫头替她拢着丈夫的心?可他不是父亲,他也绝对不允许,他的妻子成为他母亲那样的人。 好在,他马上就可以离开朱家了。朱兆平躲在书房里待了好几天,才去寻了何氏说话。 “过阵子我去苍桐镇,你跟我同去。” 朱兆平本以为何氏肯定会同意的,然而,何氏竟然拒绝了。 “我怀着身子,不好出远门。”何氏垂着眼,躲避着他的视线,小声道:“再说,相公远离家门,我身为正妻,实该留在家中伺候公婆,替相公尽孝。” 朱兆平有些无语,但是他还是不死心,挨着何氏坐下,劝道:“这个你必担心,家中有大嫂二嫂,还有两个哥哥,那么多的丫头婆子,缺了一个你,不会如何的。” 何氏没再说话,但是她的沉默,却表达了她的态度。 朱兆平失望至极,但是他依旧不愿意放弃,心想着过几天他才去劝劝,然而他却意外得知,为了能快速怀上身子,何氏竟是吃了一些偏方,加速受孕。 这样的作为,何其的愚昧无知! 朱兆平愤怒之下,便放弃了再要游说的想法,坐上了马车,孤身一人去了苍桐镇。 再后来,他就认识了吕素素。 朱兆平在面对吕素素的时候,心中是怀着愧疚的,这份愧疚,让他在很多时候,都是愿意忍耐着吕素素的各种要求的。所以,他虽然觉得不合适,但是还是在吕素素的哀求下,同她住在了一座院子里。隔着一道垂花门,前院是他的,后院是那对儿母子的。 在朱兆平的心里,吕素素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在苍桐镇的那几年,他孤身一人,是这对儿母子给与他极多的温暖。每当他看着那个小男孩儿咧开嘴冲着他笑的时候,他就会忍不住想起他还没见过一面的女儿。 他的女儿,也应当是这样的可爱乖巧吧! 朱兆平开始写信,希望何氏能带着女儿过来找他,然而,何氏和女儿没来,家中的仆人却捎来了一封家信,信上说,他的女儿是个傻子。 朱兆平立时想起了何氏吃得那些催孕药,他开始怒不可遏,开始心中生恨,何氏是打心眼儿里不想跟他一起走,但是为了能在朱家立稳脚跟,她又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 然而,相隔两地,便是怨恨得再多,也都好像是晨起时候的露水,太阳一晒,便会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深不见底的隔阂和芥蒂,还有无数岁月堆积而起的疏远和冷漠。 朱兆平慢慢地,开始接受了苍桐镇的生活,接受了后院的那对儿母子,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很多,也很重要的位置。 因此,在祖父逝世后,他准备要回家丁忧,面对着吕素素母子苦苦的哀求,他同意他们跟自己一起回去。但是,却拒绝了吕素素的提议。 朱兆平并不认为,一个二房的名分能让吕素素母子在朱家的地位有多么的牢不可破,然而,吕素素开始时常忧伤,嘉言过来告诉他,他的娘亲总在夜里哭泣,为他们不确定不安全的未来担忧。 心开始慢慢变软,朱兆平不高兴了几天,却在暗地里,盘算起吕素素那个提议的可行性。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的,虽然朱兆平想起那个何氏,脑海里除了厌烦就是陌生,但她到底是自己的正妻,于是提笔写了一封信,命茗双先启程回去,把信带给何氏。 在茗双离开后,朱兆平一行人也收拾了行囊,坐上马车往潭溪镇而去。 然而朱兆平不知道的是,茗双在离开苍桐镇的那个早上吃的那些粥,那些馒头那些菜,都是吕素素亲手做的,她在那些饭菜里,下了一些东西。于是走到半路上,茗双便病了。 -- 第190页 因着茗双病倒在了半路上,朱兆平一行人便先于他回到了朱家。而朱兆平这个时候才发现,短短三年多的时间,新婚初始的那个虽然愚昧,但还算温婉的何氏,却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朱兆平站在游廊上,远远看见何氏拿着茶碗向着吕氏和嘉言砸了过去,茶碗落地,鲜血四溅,他怒不可遏,对何氏愈发的生出了厌憎和疏离。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何氏,已经完全变成了跟他娘一样可恶的妇人。 等他怒气冲冲带着吕氏母子出了棠梨阁,又命人安置好了吕氏母子,他才得了空闲,去看了看他的女儿。 那是个软绵绵,有着一双清水瞳眸的小女孩儿,虽然她不说话,目光看起来有些呆滞,但是这些都不妨碍朱兆平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在心底深处,涌出了无限的爱怜来。 这是他的女儿,他的骨血。 朱兆平泪眼含笑地走了过去,将那个小姑娘抱在怀里,温柔地同她说话,跟她亲昵,然而,小姑娘的确是异于常人,这些看在朱兆平的眼里,疼在了他的心里。 等朱兆平从女儿的屋中走出来的时候,迎面便看见了何氏。 何氏美貌如初,只是模样瞧起来比以前刻薄了许多,唇角经常微抿,目光看起来又冷又冰。 然而这个时候,朱兆平并不想去关心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他只要一看见她,便想起了他的女儿,他可怜的女儿,若不是这个无知蠢妇,她本该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 他们回来朱家的那个午后,茗双也匆匆赶了回来,直到这个时候,朱兆平才意识到,那个何氏因何而发怒,拿了茶碗去砸吕氏母子。 茗双的信没有带到,因此,她误会了。 只是这个时候,朱兆平却半点也不想解释了。他要回了茗双手里的那封信,恶意地让何氏去误会,去发怒,她心里有恨,有怨,可他呢,他心里就没有恨,没有怨了吗? 都说一步错不不错,事实证明,这句话很正确。在以后的日子里,朱兆平没有过上一日舒心日子。 争吵,争吵 ,争吵…… 若不是为了妙莲,朱兆平都想把何氏给休了。可是,他非但不能休,他还得继续去找何氏,因为他只有一个妙莲,他还没有儿子。 当然,大家都知道他有个庶长子,还极得他的喜爱,但是朱兆平心中自有盘算,这个孩子,他会尽力给他自己能给的,但是不能给的,他也不会给。 只是,何氏总是不能有孕,再后来,郎中告诉他,何氏之前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伤了身子,以后都不会有孕了。 朱兆平想,不然,纳个妾吧! 便是这个时候,朱兆平愈发觉得吕素素是个极其温柔体贴之人,他根本什么话也没说过,但是,吕素素好像很了解他,能看出他所有期盼着的事情。 她为他找来了雯娘,锦娘,她们两个一个擅茶艺,一个擅书法,朱兆平想,也好,以后还能坐在一处喝喝茶,写写字,倒也不错。 然而何氏不接受,几乎是他前脚去了那两个人的院里,她后脚就来了,一来二去,朱兆平就想给了这两人一笔银子,叫她们走好了。 但是,吕素素这时候却告诉了他,那个雯娘和锦娘,以前也是出身大户的女儿,身世坎坷,流落无依,若是让她们离开,孤苦无依的女人家,便是手里有银子,也难以好生地活下去。 朱兆平心里一软,又厌憎何氏的好妒撒泼,便留下她们在朱府继续住下去了。至于何氏的哭闹,且随她撒泼去吧! 再后来,家里又来了窈娘,吕素素只说这是她以前认识的旧友,苦苦哀求他,能让他好心收留,在她身边也好做个伴儿。 朱兆平觉得一个弱女子,也吃不穷他,再说了,吕素素不是说了,她们是认识的,便也留了下来。然而他后来却意外的发现,窈娘竟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渐渐的,他也喜欢往她那里去坐坐,说说话。 再然后,何氏就闹得更凶了。但是,朱兆平丝毫不愿意做出改变,他觉得看见何氏撒泼的样子,莫名的觉得很解恨。 日子就这么过着,鸡飞狗跳地混着泪水,几乎每隔两天,何氏便要闹一回,不是欺负吕氏母子,便是欺负那三个实则收留,名义上是他小妾的女人。 再后来,潘云来了。 潘云在朱家住了一阵子,便对家里的情况有所了解,开始看不惯他的做法,每每他去看望她,她就会皱着眉,轻言细语地说着他这样做不妥,那样做也不好。 朱兆平渐渐被说动了,但是与此同时,吕素素也在他的耳边灌输了很多东西,两个人的意见背向而驰,这让朱兆平心里很烦躁。 于是,在何氏又去寻潘云的麻烦时候,朱兆平就愈发凶狠地和她争吵。潘云看不下去,便冷着脸关窗关门,由着他们夫妻去闹。 就在朱兆平以为,他的人生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时候了,妙莲没了,失足跌落了荷花池,溺亡了。 朱兆平悲痛欲绝,一夜间鬓角竟出现了层层白发。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何氏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也不再频繁地寻衅生非,两个人独处对坐的时候,竟也能好好说上几句话了。 就连朱兆平也没想到,他们之间针尖对麦芒的夫妻关系,竟在女儿发生了意外后,有了些缓和和改变。 -- 第191页 但很快,潘云就死了,是因为受不了何氏恶毒的咒骂,她选择了离开。 朱兆平对何氏又一次的失望了,这个女人跟他的娘亲一样,恶毒的无药可救了。他只要一想到潘云无依无靠地过来投奔他,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心里就痛如刀绞。 自此后,朱兆平彻底同何氏决裂,他实在是不想再看见这个女人了,多么的铁石心肠啊,就连女儿的死,都不能叫她有多少改变。 便是这个时候,吕氏无微不至的体贴和照顾,开始让朱兆平的心里生出了难以抑制地情绪。他太痛苦了,也太孤独了,他想找个人能陪陪他。 于是在潘云故去一年后,朱兆平接受了吕素素,让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二房。 接下来的日子,是朱兆平生命里最舒适,心中最平静的一段时光,虽然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父亲死了,母亲形容枯槁,日日对佛念经,再不管其他事,但是有了吕素素和孩子们的陪伴,他很快就熬了过去,日子流水般继续过着。 那段时光里,朱兆平只有在思念女儿的时候,才会偶尔想起何氏,但是很快的,他就会把她抛掷脑后,不论是母亲还是何氏,她们给他带来的痛苦和阴影,随着时光的流逝,都渐渐的远去。 然而很快,二房出事了。 一想起朱兆清,朱兆平便恨得牙根直痒。他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这厮会闯下如此滔天大祸,他就不该听之任之,由着他随着性子肆意妄为。 如今可好,三嫂在知道他惹下了什么祸事后,很快就联系了金家,一封和离书,断绝了两人的关系,并且,三嫂还把她所生的女儿也带走了。 最后,在朱兆平的奔波下,二房虽然耗尽家财,也没保下朱兆清的性命,但是其他人的性命,却还是保下来了。 也是这一次,朱兆平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民不与官斗的深意。他重新燃起了斗志,希望以后在官途上,还能有所建树。 然而,这样的打算只是在心里头想了想,家里就又出事了。 那些闲言碎语,仿佛雪花一般飞进了朱兆平的耳朵里,他想起何氏临死前遭受的那些苛待,还有她和锦娘看起来颇为相似的死因,都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 可是朱兆平不明白,何氏油尽灯枯还说得过去,锦娘好端端的,怎么也会油尽灯枯呢? 猜忌这种东西,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吕素素的手脚不算干净,朱兆平只要有心,还是多多少少发现了一些端倪。最起码他的心里,渐渐的明白了,吕素素背过他的面目,并不似她在他跟前表现出的那样温软和善。 很快,猜疑得到了证实,何氏的心腹琼脂,带着雯娘一起过来找他,告诉了他很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说何氏的善妒背后,吕素素都做过什么挑拨,还有何氏的死因,锦娘的死因…… 但是雯娘那个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朱兆平看她命不久矣的模样,虽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是,他也担心是不是吕素素何时得罪了雯娘,这才惹得她如此的苦心孤诣。再说,那个琼脂对何氏很忠心,这一切,又会不会是她一手谋划的阴谋呢? 然而,雯娘的离世,到底在朱兆平的心里狠狠划上了一刀,他每每看见吕素素那张温和柔善的脸,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发问,这张脸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朱兆平决定主动出击,于是他故意亲近窈娘,疏远吕素素,还放出了想要窈娘真正成为他妾侍的打算。很快,窈娘病了,这病莫名其妙,竟是查无可查。 也是这个时候,窈娘才意识到了吕素素的心狠手辣,她想起了死去的锦娘和雯娘,明白吕素素这是准备卸磨杀驴了。 于是不甘心这样赴死的窈娘,也故意在朱兆平跟前说破了一个吕素素的秘密。原来,妙莲不是失足跌下了水池,而是在吕素素的示意下,被人故意推进去的。 朱兆平不能接受这个说辞,但是窈娘言词恳切,只求他能去查证,还告诉他,不管是锦娘还是雯娘,又或是她,在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吕素素,她们都是吕素素故意找来的,就是为了刺激何氏,让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愈发变得破碎。 窈娘还说,她之所以为吕素素所用,实在是为了缠绵病榻的母亲,如今母亲去了,她也无软肋,看见吕素素这般的心狠手辣,故而生出了说出一切的想法。 事到如今,朱兆平心里已经信了,那些曾经缠绕在心头,却被他可以忽略的疑惑,全部得到了解答。他心头恨得滴血,旁的一切都可恕,但是害死妙莲这件事,他绝对不原谅。 但是吕素素还怀着身子,不论如何,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他的骨肉。 于是朱兆平沉默地等待着,等吕素素生下孩子,他就趁着她坐月子的时候,出手将她隔离在了她的明月轩。 期间,当属朱嘉言闹得最凶,即便是看不见面,他也想隔窗听一听母亲的声音。但是他闹得越凶,就越引起了朱兆平的怀疑。 朱兆平想起了雯娘和窈娘的那些话,她们说,在挑拨他和何氏关系的行动中,他的这个庶长子,也是贡献过很多的力量的。 记忆一瞬间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朱兆平忽然记起来,当初令他无比厌憎的,属于何氏的那些罪过,其中有一条,便是何氏总是会欺负朱嘉言。每当他看见孩子满脸委屈,但却抿着唇隐忍着不肯告状说人坏话的小模样,他的火气都会加倍,而他对何氏的厌憎,就会更添一层。 -- 第192页 如果,是他们母子联手玩弄了他呢? 朱兆平不敢再想下去,于是他寻了由头,将朱嘉言弄到了偏远的蕉城,在一个深夜,将吕素素身边最可靠得力的丫头荷香,偷偷弄到了他的书房里。 事实证明,荷香的忠心也仅仅是在自己不受伤害的前提下才能有的,朱兆平命茗双摆出了家法,荷香才挨了几下,便把一切都说了,包括那些在苍桐镇的日子,里面有多少他觉得美好温情的回忆,竟都是吕素素刻意谋划出来的。 朱兆平的杀心骤然蒸腾,于是,他命荷香将吕素素惯用的那种药放在她日常使用的汤碗里,让她的身子慢慢在药物的作用下亏损衰败。等着有一天,他带着一丸好不容易买来的药,踏进了明月轩。 他的妙莲死得那么惨,他是绝对不允许,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没了。死之前,他要她承受妙莲死前的痛楚。 再然后,吕素素也死了。 朱兆平面色冷漠地看着那个女人的尸身躺在地上慢慢变得僵硬,他终于还是转过身走了出去。 门外,天色苍凉幽远,朱兆平立在庑廊下,回忆着他这半生,觉得真是糟糕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