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隐空间》 第1页 [GL百合] 《光隐空间》作者:奔波的柚子皮【完结】 文案: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辛跃反复吟唱这首老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辛跃江隐奇 ┃ 配角:费劲周枫刘蕾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住在建筑师的家里,是什么感受? 立意:爱情空间 ================== ☆、第 1 章 1. 引子 辛跃在清醒之前,一直都在做梦。梦境十分混乱,时间顺序和地点都乱作一团。 在梦中,辛跃驾驶着一辆陌生的吉普车飞驰,她很迷惑要赶往哪里,起先她像是赶往机场,然后莫名地变成在寻找一栋房子。辛跃不断地急打方向盘让车回头,车轮急转弯时与地面摩擦出的吱吱声都能听到。她很惊慌,她害怕翻车。她想减速,她猛踩刹车,车速却越来越快。她意识到,刹车和油门装反了。 忽然之间,辛跃发现在一片金色麦浪之中矗立着那栋房子,玻璃幕墙,奇形怪状,熠熠生辉,像汪洋中一艘梦幻游轮。 辛跃惊呼一声,再次猛踩刹车,发现车根本停不下来。刹车和油门都不对,都失灵。而吉普车奔驰上一条没有出口的高速路。 车载音响里一个女声在反复吟唱: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 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 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这是一首老歌,歌声有些急促,辛跃会这个调调,却唱不好,歌词像绕口令一样让辛跃跟不上。 最后,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飘带状的机场建筑。辛跃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来机场是想飞往哪里。她迷惑地下车,她不知道车是如何停下的。她拉开后车门,一件行李都没有。 “啊,行李还在家!” 辛跃忽地一下坐起身,歌声戛然而止,醒了。 ☆、第 2 章 2.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辛跃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中学时就背诵过的老词句。还是古人会说话,如此狼狈不堪的倒霉模样,三言两语就可以被描绘得充满诗意。 辛跃坐在电脑前惊慌地抖着腿,哪怕一丁点的浪漫和豪情都没有。大过年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房间里反复吟咏古诗,她自觉已经够命运多舛的了,竟然又来一次人生的全新体验。 辛跃吟古诗,只是因为她太焦虑了。焦虑到失去了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也想不起来长大后读过的任何文字,只能记得小时候死记硬背的东西。 她早上刚吐过,她不清楚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抑或只单纯焦虑紧张造成的胃痉挛。她吐得一塌糊涂,吐得眼冒金星,吐到最后只有酸水和空气往外喷。 在这个特殊时期,辛跃是绝对不敢去医院看病的。她只能自己吃点抗生素和她所能在药箱里翻到的似是而非的止泻止吐药物。这是一个自求多福的时期,管它是不是对症下药,吃不死就是赢。 现在总算缓过来了,轮到后遗症发威,辛跃肚子上的肌肉可能被拉伤了,要不然怎么会肚子上的肌肉跟后背的肌肉一样疼呢? 肌肉疼痛算不得什么。不发热,不打喷嚏不咳嗽,不病恹恹的模样,不表现出有病,比什么都重要!给自己信心,让周围的陌生人放心。 辛跃再一次点开航空公司的订单页面,查看自己的机票座位。嗯,那个昂贵的公务舱座位目前依然安好。这是自己第一次做公务舱呢,要不是因为疫情怕经济舱人多病毒多风险太大,她是舍不得花大价钱坐公务舱的。所谓昂贵,这是辛跃自己的心疼感觉。事实上,现在机票价格一个劲地暴涨,比自己买机票时已经翻了二三倍还一票难求。这让辛跃十分担心航空公司利益熏心地取消她这张正常价格的机票座位。哪怕退钱她也不乐意坐到经济舱去。 好吧,短短几天几夜之内,辛跃的生存指标全都降低下来。完美方案?不存在了!能顺利到达那个叫江隐奇的家,就是最大的成功。 辛跃再一次点开江隐奇的聊天窗口,只有短短几条对话记录,还基本上都是辛跃在自说自话,真正从江隐奇那边发出的聊天,只有2条。 第一条是,江隐奇加拿大的住址和手机号。 第二条是,“我去接你。深灰色 JEEP,车牌号ARCE-321” 真是惜字如金的女人。 就连辛跃真诚的道谢,江隐奇都没有回复一个字。 辛跃暗暗批评这个女人没有礼貌,“不客气,不谢……”这些不一定有实际意义,但是作为一种社交礼仪,应该是不可或缺的。也就是说,江隐奇连礼仪都省略。 腹诽只在辛跃的脑海一闪而过,这些礼仪上的瑕疵不值一提。总体来说,辛跃非常感激江隐奇慷慨的善心。毕竟,在如此狂暴的疫情面前,一个陌生人跟你对一下眼神都担心被传染,更不要说把你接进自己的家里住上14天。为什么是14天?因为这是众所周知的全球公认的自行隔离期限。 辛跃如何跟江隐奇联系上的呢?人物关系链是这样的:辛跃是刘蕾大学同学,刘蕾是江隐奇的表妹。如此简单的关系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没有!但是此刻还是想要啰嗦一下,展开来说一说这些关系的更多细节。否则无法解释清楚这三人行为背后的逻辑。 -- 第2页 刘蕾是知道最多辛跃故事的人,这一点只说明了刘蕾跟辛跃关系的深度,并不代表她们俩现在还有密切接触。事实上,大学毕业后,刘蕾去了遥远的西安,嫁给她的白马王子,相夫教子去了,基本从辛跃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但是,辛跃的故事,却是只有刘蕾最理解最关心。因为这里的“故事”专指辛跃与费劲的故事。 费劲的真名叫费家金,费劲是刘蕾给他起的外号。从外号就可以看出,刘蕾不喜欢费劲,或者说,认为费劲配不上辛跃。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刘蕾是辛跃与费劲之间不灭的大灯泡,刘蕾想阻挠这场恋爱。直到刘蕾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这盏大灯泡才熄灭,她把光与热都投入到自己的爱情中去。 “如果我再拦一下,或许最终可以拦住你的。”刘蕾懊恼地对辛跃反复念叨。这是刘蕾的自责,所以刘蕾现在觉得义不容辞,帮辛跃寻找费劲。 没错,寻找费劲。因为费劲在几年前消失在了更遥远的纽约的茫茫人海中。 现在清楚了,辛跃真正的目的地不是加拿大,而是美国,不是多伦多,而是纽约。也就是说,辛跃只需要江隐奇收留她14天,过了隔离期,她立马奔赴美国纽约。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美国宣布,所有入境美国的外国人,必须在14天内没有去过疫区。 再说说刘蕾与江隐奇的关系。事实上,除了表姐妹这层亲戚关系,她们俩没有什么别的关系。刘蕾只在小的时候见过几次江隐奇,在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江隐奇是一个傲慢的姐姐,似乎从来都看不起这群小表妹小表弟们。 江隐奇与自己父母的关系也很淡漠,唯一能得到江隐奇喜欢的长辈,就是刘蕾的妈妈,江隐奇的小姨。 这次是刘蕾的妈妈出面给江隐奇打了电话。据说,江隐奇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辛跃合上电脑,重新倒回床上养精蓄锐。她瞪着天花板良久,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她情绪平复了一点,从焦虑转为沮丧。她确定,刘蕾的妈妈一定是把自己的故事和万里寻夫的目的说给江隐奇听,才能得到江隐奇的同情和收留。 哎,她辛跃在江隐奇心中的定位,竟然是一个悲剧故事的女主角。 扫兴! ☆、第 3 章 3. 辛跃站在一大堆各色人种之间格外醒目,只有她一个人戴着口罩,而且是奢华的淡蓝色N95。辛跃身边是堆着行李的推车。她在等那辆车牌号是ARCE-321的深灰色JEEP。江隐奇5分钟前发出了一条短信,说她的车还在排队中。 辛跃有些烦躁。身边不戴口罩的人们挤来挤去,毫无顾忌。 那些明明排在辛跃后面的人,此刻正在艰难地绕过她挤到路口来,因为他们等到了自己的车。他们或激动或礼貌地在车边或拥抱或握手。 辛跃早早地等在了路边,却迟迟看不到自己的321。她心中默默念叨着车牌号,像是在倒计时。 辛跃看出来了,那些人可以后来先走,是因为很多车在插队。插队,一是说明这里没有公德心的人不少,二是看出,这些人接待客人的热切心情。反之,就是江隐奇这样的,遵守秩序或者怠慢客人。 这里的寒风相当刺骨冷,辛跃打了一个寒战。最先感觉到冷得不能忍的是俩耳朵,没出来一会就冻得生疼。于是辛跃只能用双手捂住耳朵。 就在辛跃照顾着自己可怜的耳朵的时候,眼前一黑,一个庞然大物挡在自己眼前,足有2米高巨大如棕熊的男人。然后这个“棕熊家庭”瞬间就包围了辛跃。熊爸爸熊妈妈在跟接机的人寒暄,摆放行李。他们动作悠闲缓慢,还互相开着玩笑。3个熊孩子又堵在身后,所以辛跃无论如何伸长脖子,扭转身体,都无法观察周围的情况。 终于,棕熊家庭所有成员鱼贯钻入那辆黑色七座SUV缓缓驶离。 身材娇小的辛跃得以重见天日。 那辆ARCE-321已经静悄悄地停在了前面不远处的车位上。从辛跃站立的角度,完全看不到车主的身影,貌似并没有下车。如此佛系接机,辛跃难以适应。她忍住心中不快,冲着车屁股挥了挥手,然后用力推动行李车,往321靠拢。 辛跃看见,321的尾箱盖缓缓打开,随即驾驶位车门也打开,江隐奇跨出来,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她有一个小小的跳跃。 江隐奇走过来,面露微笑,并没有微信聊天那样的生硬怠慢感觉。 江隐奇看起来很平常,中等身高,利落短发,一件藏青色羽绒服没有扣拉链,露出里面深色小碎花立领衬衫。休闲裤,系带皮鞋。浑身上下没有饰物,就跟她的语言一样,没有一句多余废话。 “辛跃?” “你好,隐奇姐!麻烦你了!”辛跃隔着口罩打招呼。她在飞机上就琢磨要不要摘下口罩来打招呼,最后决定不摘。整个行程,从她走出家门那一刻,几乎一直都没有摘下口罩。 江隐奇没有继续寒暄下去,而是动手把行李一件一件放进尾箱。 辛跃似乎总是可以得到他人的呵护,从小到大。辛跃的身高并不特别矮小,大约1.58的样子,也没有特别瘦。但是,她的脸很清秀,清秀到让人不自觉认为是柔弱。辛跃还有一副招人喜欢的好嗓音,很细,很轻柔。 难能可贵的是,对于别人的爱护,辛跃从来没有心安理得的那份洋洋自得。她知道感激,懂得分寸。 -- 第3页 行李和推车都放妥当后,她们俩终于在汽车里坐定。江隐奇打了火,开足空调,脱下羽绒服只穿衬衣。侧脸看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辛跃,好奇地问,“你还戴着口罩?” “我怕你担心我带病毒。” “你有发热?”江隐奇问话的口气没有透出丝毫紧张,很随意。 “不不不,我不发热。我什么症状都没有。我只是怕你担心。” “我不担心。” 辛跃知道其实就是矫情。如果她真带了病毒,口罩什么用都没有。但是辛跃觉得这是一个姿态,这是感激和自律的一种表达方式。 辛跃脱下口罩,露出脸来,鼻梁和脸颊上有着清晰的口罩压痕。 江隐奇目不转睛地看了辛跃的脸好几秒钟,微微一笑。“棉衣不脱了?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不脱了,这个时候我可不敢着凉。”辛跃扣好安全带,端端正正地坐好,羽绒服使得她看起来圆团团的。 车缓缓随着车流离开等候区。辛跃惊讶地发现,外面已经是漫天大雪。 “哎呀,刚刚飞机降落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一下子这么大雪?” 江隐奇一边加速一边回答,“不奇怪,常常这样。” 辛跃有点紧张地伸手拉住扶手,车外暴风雪拍打着车窗,发出啪啪的声响。雨刮器快速地摇动,眼前的道路依然难以看清。 “你一路还顺利吧?”江隐奇早看出辛跃的惊魂未定,现在又被暴风雪吓得不轻。她提问就是让辛跃分分神。 这招起了作用,辛跃满肚子的慌张和历险记,终于有了一个听众。她顾不上车外的暴雪肆虐,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一路上的荒诞场面。 辛跃一上飞机,就用自备的消毒湿纸巾把自己的座位和桌板擦拭了一遍,然后坐进小隔间里一动不动。 面对空姐亲切的询问餐饮选项,辛跃果断地一挥手,“不吃。” 然后看着周围人慢条斯理享用餐食,听着四周咕吱咕吱的咀嚼声,辛跃忍气吞声忍饥挨饿,硬顶着压力不为所动。 直到大家都躺下了,她才悄悄掏出自带的饼干和从休息室顺来的瓶装水,吃了点干粮充饥。这是她在过去十来个小时中唯一吃到的一点东西。 “像个小老鼠。”江隐奇噗的一声笑了,她觉得此刻的辛跃有点像个小孩。“那我们直接出去吃饭吧。” “不不不,”辛跃连连摆手,“现在你还敢出门吃饭?” “餐馆都开着呢,这里没事。”江隐奇回答。 辛跃这才意识到,江隐奇不全是因为慷慨和乐于助人才接纳她,原来加拿大在这个时候都还一片安乐祥和的样子,还没有人意识到这场风暴到底有多可怕。 辛跃在过海关的时候太顺利了,她准备了一大堆资料证明最近没有去过病情最严重的地方,结果一个没用上。海关人员只随便问了一个问题,就大手一挥放行了。 “多亏加拿大人心大。”辛跃总结说,“我真担心我进不来。” 她们聊着天,时间过得很快。江隐奇的车离开宽阔明亮的主干道,越走越荒,越走越黑,只有车灯照亮前方道路,光束中,雪片乱舞,扑面而来,像恐怖电影里的画面。 然后,她们沿着小路开进一片小树林。 “你住在树林里?”辛跃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想颤抖的嗓音。 “还没到。出了树林就是。”江隐奇小心地驾驶着,车直接开在路中间,反正周围一辆车也没有。 当辛跃隐约看见不远处灯光时,竟有些激动,“是那里吗?” “是。” “啊,跟我想象得一点都不一样。” “你想象成了什么样?” 辛跃描述了自己梦境中的那个房子的模样:矗立在一片金色麦浪之中,玻璃幕墙,奇形怪状,熠熠生辉,像汪洋中一艘梦幻游轮。 “你以为我住在博物馆里?”江隐奇再一次笑了起来。 “嗯,谁让你是建筑师呢?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建筑师。” ☆、第 4 章 4. 吉普车继续往前。辛跃宽慰地发现,江隐奇的家并非遗世独立的存在,还有三四处灯光散落在附近。城市中长大的辛跃不具备任何荒野求生的能力。周围有人家她心里才有底。 或许在风雪夜中,我们才能够体会到点点灯光给予人的强烈诱惑。无论是在自然的风暴,还是人生的风暴中,房子始终是保护着我们的地方。而灯光让房子有了态度,这栋房子在等候主人回家,在迎接客人的到来。 辛跃自己给自己加戏了,她迫不及待想进到那个房子里去,她觉得自己颠沛流离很久很久了。 即便有强烈渴望,辛跃对于眼前小小的建筑还是有一种微微的失望,跟自己想象出来的各种奇思妙想极富创意的房子截然不同。外表看起来与普通民居别无二致,甚至从朦朦胧胧的轮廓看起来似乎还要更小一点。作为避难所,无论如何这里已经是太好太好了。然而辛跃先入为主地想,这是一个建筑师的房子,与众不同是肯定的啊。 “是被大雪覆盖的原因吗?这房子看不出很特别啊?”辛跃说完就后悔了,她嘴太快了。“额,我的意思是。。。。。。” 辛跃想弥补一下,但是被江隐奇打断了。 “外观招摇突兀的房子,等于是邀请别人来参观。但这是我的家。”语调没有显露气恼,但是这句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 -- 第4页 言下之意,江隐奇不会邀请别人来自己的家,别人也包括辛跃。 辛跃郁闷懊恼极了,她还没有来得急进入避难所,就已经冒犯了江隐奇。刘蕾说过,江隐奇从来都看不起她们这群小表妹。辛跃跟小表妹们是差不多的俗人。 辛跃对建筑的理解的确肤浅。 辛跃暗下决心,要恪守一个客人的本分。江隐奇一路上出乎预料的友好态度不能成为她放纵自己的理由,接下来她必须管好自己的嘴巴。无论看到什么样的房子,辛跃都准备闭着眼睛夸。 车转了一个弯,进入车道。车库门在缓缓上升,江隐奇毫不停顿地把吉普开进车库,时间契合,行云流水。 真心话,车库是可以赞的。宽敞明亮。就算辛跃的车技,大概也能够一次就把大吉普停稳当。辛跃立即开夸,都是些套话。江隐奇没有搭理她。 到她们俩真正进入房子,辛跃才猛然对江隐奇说的话有一点领悟。刚刚在车上,江隐奇嘲笑地问,“你以为我住在博物馆?”还有那句,“这是我的家。” 家,意味着私密,不能宏伟,不能太大,要含蓄,要随性,最重要的,要温暖,要符合回家的情感。 辛跃立即感受到的,就是回到家的温暖和安心。 “哇,我们终于到家了!”辛跃赞叹到。随即发现自己又忘乎所以了,今天这张嘴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管不住了呢?! 宾至如归纵然是一种赞扬,但是客人总不能随便就把做客称作回家吧? 回到家的温暖和安心,这只是辛跃的直觉和感受,没有任何细节支撑。江隐奇没有给辛跃细细参观房子的时间。 “辛跃,很抱歉,我这里只有一间卧室,你得睡在我的工作室。” “没关系的。能让我来借住这么久,我已经很感激了。”辛跃总算是回到得体的讲话模式上来了。心里是忍不住的惊奇,这是一栋没有客房的房子,不邀约别人,更不留宿别人。 “你可以选择住哪间工作室,一楼这里有一间,”江隐奇伸手指了一下右边,“楼上还有一间。” 辛跃这才注意到,她刚进门所看到的,只是客厅、餐厅厨房这两片区域。一楼工作室是一个若即若离的存在,它有一个角度的转折,于是感觉上成为一个独立空间。辛跃走过去,有豁然开朗的空间感,这片区域的屋顶忽然变高了,这里不再有上一层,而是山形屋顶。在一个倾斜面竟然做了一扇天窗。 若是白天进来,辛跃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里,但是现在是黑夜,她盯着那扇天窗,心生胆怯。她不知道会不会看见鬼。后来辛跃才知道,这扇天窗朝向东方,她不会看见鬼,而是会看见初升的太阳。 江隐奇看出了辛跃的犹豫,“来,我们去楼上看。” 沿着弧形的楼梯上到二楼,左手边,辛跃看见这栋房子里的第一扇门,而且关着,那是江隐奇的卧室。右手边则是第二个工作室,又是一个开放式的空间。 依然是山形屋顶,但是没有楼下那么高挑,灯光柔和。这间工作室明显有在使用的痕迹。 “这间叫冬宫,楼下的是夏宫。”江隐奇介绍说。“你更喜欢这间,是吗?” “嗯嗯。”辛跃连连点头。这里让她安心多了。 辛跃对这栋房子更加好奇了。这简略的一瞥之下,有太多不同寻常之处:没有客房,却有冬夏之分的两个工作间。除了那间神秘的卧室,所有空间都开放流动,又有明确的功能分区。 果然是建筑师自己的房子,所有一切都是为她自己设计的。 辛跃忽发奇想,待她理解了这栋房子,是不是也就了解了江隐奇呢? ☆、第 5 章 5. 辛跃的这个想法无意间抵达了我们看待房子的一种态度。一个房子让我们感受到美好,其实可以理解为,这种特质放在一个人身上正是我们喜欢的性格。换言之,我们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往往代表我们想跟谁做朋友。 比如辛跃是个典型的外貌党,所以看见一栋外表平庸的房子她会大失所望。 再比如,辛跃正处于人生的重大失意和焦虑之中,于是这栋房子内部装饰的温暖才会深深打动她。 还有,对于生性好奇又喜欢交朋友的辛跃来说,一整栋房子不给客人留下一丁点的空间,那是不合情理的。 虽然这栋房子没有对辛跃表达友好,但是辛跃依然愿意拥抱探索这栋房子,哪怕只是短短的半个月。 辛跃还没有奢望要跟江隐奇做朋友。辛跃只是过客,对房子的主人也发生了兴趣而已。 在批评了房子不起眼的外观之后,辛跃又发现了第二个缺点。如果辛跃选择冬宫,那么她就需要跑到一楼来洗澡。这是多么大的不方便啊。简直是设计缺陷。 原因很简单,二楼的浴室与卧室连在一起,江隐奇不肯跟辛跃共享那个最私密的空间。严格来说,这不是技术上的缺陷,而是主人心理上的问题。这个房子根本不具备接纳客人这个功能。 最终是舒服的热水淋浴冲尽了辛跃心头的委屈,用大抽屉里叠放得整整齐齐散发出薰衣草香气的柔软洁白大浴巾擦干身体,让辛跃无比的愉悦和舒心。她真诚原谅了江隐奇的怠慢。 辛跃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换上一身居家服来到餐厅。迎接她的是一杯晶莹的气泡开胃红酒。江隐奇回到炉前忙碌,吩咐辛跃稍安勿躁。总算是有了待客的基本态度。 -- 第5页 辛跃有时间可以仔细观察这片重要的生活区域了。她刚刚进屋时回家的感觉,最直接就是来自客厅和这片区域。 看得出,这是江隐奇日常很重要的活动区域。 木质的文化墙上是江隐奇行走天下的点点滴滴,照片、明信片、手绘图、便签纸条随意地贴在上面。 木制的中岛是江隐奇归家后的闲憩之台,这是她用餐和饮酒的地方。台面有美丽的木纹,边角打磨得光滑柔和。高脚木质吧椅有着曲线型的靠背,舒适而且好玩。 木作的格栅天花压低了空间,这一点让身材小巧的辛跃尤其喜欢。她不喜欢高大空旷的空间,疏离而寂寞。现在的高度正舒服。 天然的木头花纹将整片区域晕染出一片温柔情调。 在辛跃眼中,这片充满了木质感觉的空间,真正的主角却不是木头,而是一座小小的洁白大理石雕像。她放置在靠着文化墙的装饰架上。辛跃的目光一直流连于这个雕塑。事实上,辛跃走进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尊小雕塑。所以她在心中就将其视作第一女主角。 这是一尊少女的雕像,极为特别,少女睡着了。 没错,是一尊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的少女。头微微侧仰起靠在椅背上,脸庞是少女特有的睡梦中的恬静。左手臂自然垂落在身边,右手臂搭在身前,她的腿上有一只小提琴,她的右手腕正落在琴上,手指本能地抓住了琴身的C型腰部。小提琴小半个身体都伸出大腿之外,悬空着。少女光着脚,微微踮起踩在地上。这是矮个子的人才能懂的细节。 这个雕像多么细腻美妙! 少女光洁的肌肤,富有弹性的肌肉线条,微微突起的锁骨,衣服的褶皱。。。。。。每一处细节无不表现得恰到好处。 少女是练琴空隙间的小憩。 辛跃的目光最后又回到那把小提琴上,这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辛跃甚至能感觉到少女右手臂肌肉正在随着睡眠的深入而慢慢松弛下来。辛跃在担心,小提琴跌落下来,或者少女惊醒过来,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发生?抑或两者会同时发生? 辛跃是担心这样美好宁静的时刻被打破。 而事实上,这两者都没有发生,永不会发生。把美好瞬间定格,是人类了不起的创造力。美妙的事物往往因为她的脆弱易逝而更加弥足珍贵。这项创造力弥补了这个缺憾。 无论从哪个角度,辛跃太喜欢这尊雕塑了。一个可以让人无限遐想百看不厌的雕塑。她甚至仿佛听见袅袅漂浮于房子里无法散去的小提琴曲余韵。 好吧,现实总是残忍的。辛跃座位正前方的文化墙上挂着的电视机里传来的喧闹声一下子挤走脑海中的小提琴声。那是NBA的球赛转播。解说员用高昂的嗓音为自己球队的暂时胜利而嘶喊。 在辛跃的记忆里,NBA是与费劲这个人强迫性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因为费劲最爱看NBA。 只要回到现实世界,很多美好就消失了。辛跃端起酒杯喝光了起泡酒,口感不再如先前那样迷人,有一点涩。 江隐奇的晚餐终于到位,肉酱意面,德国小香肠,烤蔬菜。 “来,换一杯酒。”江隐奇拉开一扇柜门,里面站满各式各样的高脚酒杯。 江隐奇这栋房子,把个人的喜欢和不喜欢表现得淋漓尽致,毫不掩饰,绝不妥协迁就。 江隐奇倒了两杯勃艮第的红葡萄酒,并且很敏感地看出了辛跃的情绪,“你不喜欢NBA?” 辛跃点头,“我更喜欢这尊雕像,电视的声音吵得我看不好雕塑了。” 江隐奇微微一笑,关掉吵闹的电视。 辛跃忍不住继续评论,“这尊雕像很特别,不是表现舞台上的耀眼,不是表现社交中的优雅得体,她表现了独处的美妙。独处,一下子就显得高贵起来。” “看起来这尊雕像提升了整栋房子给你的印象。”江隐奇饶有兴趣地看着辛跃。脸上N95留下的难看压痕已经消退,露出清秀的脸庞;累赘的羽绒服也脱去,显露出娇小却匀称的身体。刚才的一番评论也是加分项。有这样的理解能力,在江隐奇看来,就是一个值得交流的人。更何况,辛跃的声音很悦耳。 “隐奇姐,你不要跟我计较。我刚才的批评太武断。事实上,我现在觉得这房子简直完美。” “哈,你知道设计师给自己建造的房子,最迷人的地方是什么吗?那就是不需要完美。这个房子遵从我的内心,包容我的弱点,所以才能成为我的家。不完美,专属于我的不完美。” 江隐奇顿了一顿,接着说,“房子保护着我们的梦想,哪怕只是个白日梦,她也会无条件地庇护。” ☆、第 6 章 6. 这的的确确是属于江隐奇一个人的房子,辛跃只是一个局外人。这天晚上辛跃睡在了充气床上。 轻飘飘的床垫,木头的气味,产生幻听的寂静,惊魂刚定又前途未卜的情绪,一切都是陌生全新的体验,还加上时差的原因,辛跃一点睡意没有。 辛跃起先是瞪着眼睛竖起耳朵在不舒服的床垫上翻滚,然后就起床溜达。轻手轻脚的,这里要让自己的动静没有声响很难,连睡衣布料的摆动都能产生呼呼的风声。 辛跃把冬宫看了个遍。每一张工作台,每一把椅子,制图工具,墙上的画,书架上的书。。。。。辛跃看够了,挺有意思的,但是没有什么动人的东西。 -- 第6页 辛跃抓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蹑手蹑脚地移步楼下。她坐在餐厅中岛向家人报告了平安,向刘蕾描述了对江隐奇地第一印象。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她忧心忡忡地听着爸妈絮叨,他们既担心辛跃也担心自身的安危。 辛跃也同样是两头不放心。都说这个病毒对老人家极具威胁,她再三叮嘱爸妈不要出门,再闷也在家里忍着。同时她也担心自己的纽约之行。她白天没有能联系上纽约给她通风报信的朋友,现在深夜更加是无人应答。她想跟朋友确认费劲的更多信息,她想叮嘱朋友帮忙抓牢这一点可怜的线索。还有14天啊,太长了。夜长梦多,她已经忍无可忍,她受够了这场恶梦。所以她才不顾一切地要去找到费劲。 才离开自己的家24小时,像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后面的14天,到底会发生多少事情呢? 最近这段时间,辛跃产生了时间上的错乱感。 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而且没有连贯性。有些事情发生得很突兀,比如科比,忽然就死了。一瞬间,一架飞机坠落,一瞬间这个消息传遍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瞬间,朋友圈里就点满了蜡烛。 科比这个名字似乎一直一直都存在于辛跃的生活中,她觉得这是一个天经地义永远存在下去的人。但是,倏忽之间,科比逝去了,就在几天前,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科比是费劲最最崇拜的英雄。甚至当年费劲愿意去美国的一个动力,就是去看科比的比赛现场。 辛跃关掉了与家人的对话窗口,合上笔记本。深深叹息,科比死了,费劲不见了。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知道每天凌晨四点洛杉矶的样子。”科比用诗意的语言说。 这个世界凌晨四点的样子,除了勤奋的人看得见,失眠的人也可以看见。 辛跃拉开窗帘,她以为会看见凌晨四点的花园,结果她只看见了印在窗玻璃上正在失眠的自己。 外面一片寂静。辛跃发现,下雪和下雨的最大不同是,下雪静悄悄的,而下雨是哗啦啦的,至少也是淅淅沥沥的。 辛跃重新拉上窗帘。她从小就害怕在晚上往窗外张望,是害怕隔着玻璃窗往外看。 才四点钟,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迎来曙光,才能看清外面的世界。辛跃决定从小书架上找本书来安神。 对了,江隐奇家里书很多。没有书房,没有整座墙壁的大书架,但是到处都有放一点书的地方。基本上在任何区域,都可以随手拿到书。当然,主要的书都集中在两个工作室里。 辛跃在餐厅这个小书架上寻找,很多都是英文书。她在少数的几本中文书中抽出了一本,《朗读者》。辛跃很久前看过这部电影。她当时很喜欢,她喜欢温斯莱特的表演。辛跃津津乐道的,就是女主角为了掩盖文盲的事实而认罪的那个惊人一刻。除此之外,辛跃没有太多的记忆了。 辛跃抽出这本书,翻开来,竟然看见扉页上用钢笔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周枫藏书 很漂亮的字。 再下一页,同样的字体,写着“送给小奇”。 辛跃的书从来不写字,她喜欢把书保护得像新的一样,连折痕都不太容忍。她也不喜欢把书借给别人。如果不喜欢的书,她借出去基本就不再收回来了。如果喜欢的书,她宁愿送一本新的给人家。辛跃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特别爱书,只是一种怪癖,一种习惯。 现在看着扉页上的漂亮签字,觉得在好书上做一个拥有权的宣誓也不错。这本书的传播路线是周枫拥有,然后转赠给江隐奇。一本书的历史地图就被记录了。也挺有趣的事情。 辛跃坐定下来,开始阅读。 书的译者序中说,这是一本严肃写作的书。辛跃有点羞愧,她记得当年看电影时,并没有用一种严肃的态度对待,她事后给朋友推荐时,也是嘻嘻哈哈的。 辛跃煮了一壶咖啡,然后开始阅读起来,用一种比较严肃的态度。她沉浸了进去,直到楼梯上响起江隐奇的脚步声。 ☆、第 7 章 7. 这是有起床气吗?辛跃观察到江隐奇的脸色不太好,比她这个失眠者的脸色还不如。辛跃猜可能是自己打搅了江隐奇的睡眠,令她不快吧。 辛跃道了声“早上好。” 江隐奇含糊地回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视线在那本《朗读者》上停留了几秒钟,就移开了。 江隐奇拉开窗帘往外看。窗户很大,像一个宽幅画框。 辛跃终于看到了窗外的景色,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辛跃大惊小怪地跑到窗口,就跟所有南方长大的女人一样,对雪景永远都会赞叹加拍照,此刻的台词一定是“太美啦!”辛跃一点都没有能够免俗。 “美在哪里?”江隐奇冷冷地发问,比外面的空气还要冷。江隐奇还在延续她的起床气吗? “多纯净啊!”辛跃一边隔着玻璃拍照,一边回答。她决定不理会江隐奇的坏脾气。刘蕾几个小时前又一次警告辛跃,江隐奇昨天的友善是个意外,她的脾气坏着呢。 江隐奇像是没有听见辛跃的回答,转身离开窗口,走向冰箱,她去弄早餐了。 说实话这雪景其实拍来拍去也拍不出什么新花样,特别是隔着玻璃拍远景,那就是啥都没有。 -- 第7页 江隐奇的窗外是有东西的,辛跃拍摄了很多张照片,每张里都有那两棵小树。这小树成为画面的主角。两棵树使得整个画面有了生命力。 这就是覆盖在白雪下的江隐奇的花园。一圈木栅栏勾画出花园的边界,真是蛮大的。然后呢?整片花园就只剩下这两棵小树,而且位置不对称,更像是随意地站在院子里。这主人太随性了。 花园里既没有看到带着几何图案的花墙,也没有好看的花坛,就平整整的一大片。 “花园里种了什么花?”辛跃离开窗口来到江隐奇身边帮着一起准备早餐。 辛跃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冲她在最热恋的时候,都可以忍受刘蕾这个大灯泡就可见一斑。她不跟江隐奇计较,也不理会江隐奇的冷冰冰。 “没有花。”江隐奇回答,一边敲开一只鸡蛋的壳,鸡蛋在小锅里滋滋地变成一枚太阳蛋。 “那有什么?” “草。” “只有草?” “嗯。” “那两棵什么树?” “樱桃树。” “哇,樱桃树啊!结樱桃吗?”这问题!不结樱桃难道要结苹果吗? “结。”江隐奇倒出第一枚太阳蛋,开始敲第二个蛋壳。 “樱桃甜吗?”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不吃啊?” “我不喜欢吃樱桃。” “那你种来干嘛?”辛跃喜欢吃樱桃,想到这果子白白浪费掉,她就不能忍。 江隐奇停顿了一会,回答道,“给小鸟吃。” “啥?给小鸟吃?真是大爱无疆。”辛跃几乎要生气了,自己最爱吃的果子,竟然有人拿去喂小鸟。“我嫉妒那些小鸟!” 江隐奇像是还嫌刺激力度不够,补充说,“小鸟很挑嘴,他们只吃半颗樱桃,把红色的部分吃掉,黄色的剩下。不甜不吃。” 辛跃气鼓鼓地把烤好的面包和咖啡端到台子上,在文化墙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样可以看着樱桃树吃早饭。想象着小鸟在树上挑三拣四,心中愤愤不平。 江隐奇端来两份培根鸡蛋,坐在辛跃身边,也看着两棵樱桃树。 从这个位置看向花园,不,应该说是看向院子,就是一幅风景画。此刻是雪景。 “这才叫地大物博,对不对。花园不种花,樱桃不吃,雪景不稀罕。你说当年杜甫是不是跟我现在一样心情,就发出“朱门酒肉臭”的控诉?” 江隐奇喝了一口咖啡,辛跃的抱怨似乎让她情绪略微好转,脸色柔和许多,“我不是一个园丁,我也不喜欢每天摆弄花草,弄出黑黑的指甲。我喜欢野花,院子外面到处都是野花,满山坡。我不需要把花关在院子里。”江隐奇撕了一片面包塞进嘴里。 辛跃看见了江隐奇整洁的粉色指甲。没有任何指甲油的修饰,自然的美。辛跃看出江隐奇分明就是狡辩,什么弄脏指甲,不能戴手套的吗? “草坪,鹅卵石小径,樱桃树,完美。”江隐奇对自己的院子评价高过房子。 辛跃这才留意到,在院子外面就是一个小山坡。辛跃脑补出满山坡野花的景色,确实完美。 这个院子突出的是两棵樱桃树。事实上,如果是两棵苹果树,依然是美的。辛跃却选择了不爱吃的樱桃。 “这个房子建在山坡下?” “不是,这是一个人工的小土坡。这里的风很大,小土坡可以遮挡一下。” “那土坡后面是什么?啊对,是不是从冬宫看出去,就是土坡后面的景色?” 江隐奇回答,“没错。” “真是遗憾,我看不到你完美的院子。而且,现在从冬宫看出去,也还是一片雪白吧?”辛跃随口感慨了一下。 “所以啊,你为什么觉得雪景是美的呢?美在哪里?”江隐奇又一次回到这个问题。 “这是另一种美。纯净美。”辛跃坚持这个答案。 “雪掩盖了不好看的东西,比如人的脚印,动物的足迹,大地上的枯枝泥泞。但是,雪同时模糊了道路,覆盖了色彩,甚至连声音都被消弭。你觉得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你是对多姿多彩世界的一种否定。” 江隐奇的说法让辛跃觉得耳目一新。她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辛跃再次看向窗外,很多事情都是有很多角度看待的。而我们身边缺少的是启发我们思考的人。爸妈很爱辛跃,但是无法给她带来新鲜的想法。刘蕾很贴心,但是她八卦有余,深度不足。曾经深爱的费劲,充满活力,却没有思考能力。 与江隐奇的交谈让辛跃很愉快,虽然江隐奇的态度忽冷忽热,常常不是很礼貌。大概有意思的交谈都不应该太拘泥于礼仪的条条框框。 “我想起来,昨天我们经过的树林在哪里?”辛跃问。 “另一个方向。”江隐奇回答。 “什么树?咦,不会是枫树吧!?” 江隐奇笑了一下,那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加拿大是枫叶国嘛。 辛跃早餐后,穿上外套跑到屋外去了,她按奈不住好奇,她要从外面完整地看这栋房子的全貌。显然,江隐奇的房子设计不只是室内,也延伸到室外的景色。那是融为一体的设计。 走出房子,转到后面,她看见了那片树林。 枫林不太远,现在都是光秃秃的树枝,没有什么意思。 -- 第8页 辛跃更加遗憾了,她看不到山坡上的野花,也看不见红叶。冬天真是什么都没有。 辛跃回过头看房子,猛然有了一个发现。正对着这片树林的,是一个阁楼,那种传统上的、书籍上电影里的标准阁楼。 低矮的倾斜屋顶,蜷缩在阁楼上的多愁善感的孤独女人。。。。。辛跃的文艺细胞沸腾了起来。阁楼正是江隐奇的卧室。 枫树林,周枫。。。。 不会吧!不会吧啊! ☆、第 8 章 8. 辛跃从来都是相信爱情的,即便自己的爱情遭受重大挫折,她依然相信爱情。 天天秀恩爱的明星突然离婚,很多人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辛跃不这样想,她看到的是爱情因脆弱而弥足珍贵。 与费劲之间的爱情,她不后悔曾经爱过,那是真爱。哪怕她今天被弄得焦头烂额,她也不会否定那段爱情。 人一辈子最悲哀不是被爱人背叛,而是从来没有爱过,或者没有被爱过。 江隐奇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阁楼就是证明。她的故事藏在这栋房子里,爱藏在阁楼里。 辛跃想想只有14天的时间探索,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一个好故事。辛跃喜欢故事,有感情的故事。 人,许许多多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一辈子大概也干不成多少事情,如果还不能拥有一段自己的爱情,那就真是白活了。 辛跃也有向江隐奇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冲动,为什么呢?她有点说不清,是害怕自己留给江隐奇的印象就是悲剧女主角吗?还是,她觉得江隐奇可以理解自己?自己有故事的人才能读懂别人的故事。抑或是,辛跃需要一些有建设性的建议? 要讲自己的故事,当然要找机会,否则就太突兀了,总不能坐在江隐奇面前硬生生地说,“你听着,我想讲讲我的故事。”江隐奇肯定会以为收留了一个祥林嫂。 江隐奇丝毫没有要跟辛跃聊天听故事的意思,她安排了一整天的时间带辛跃出门。“我只有今天有空,带你出去买买东西。” 辛跃确实有东西要买,口罩。但是,她觉得她最好是在家自我隔离。 “为什么要隔离?这里没有要求隔离,你又没症状。”江隐奇真心不能理解。 “但是美国就不让我们进去,说明大家是担心的。”辛跃是一个自觉而且有公德心的人。 “美国现在这个总统啊。。。。。。”江隐奇明显地撇了一下嘴角。“咱们是加拿大。再说了,你要是会传染,那我也已经被传上了,你关在家里有什么用?我总不能也不出去吧。” 接下来,她们俩讨论了出门是否需要戴口罩的事情。辛跃觉得一定要戴,江隐奇认为只有明确发病的人才需要戴。而明确发病的人,事实上根本就不应该上街,而是去医院。所以,戴口罩上街这事,在江隐奇心中是不成立的。 俩人争执了好久。最后辛跃让步了,不戴口罩出门。但是辛跃说,她想出去买口罩,寄回国内,给自己的爸妈和刘蕾。此刻,加拿大的网上已经买不到口罩了。 这么重的任务,足够她们俩在外面跑一整天。 她们先去看口罩,当然是一无所获。她们跑遍了多伦多以及周边100公里范围内的小镇,都买不到。江隐奇这才意识到有些问题,这个现象超出了她的理解。她决定第二天去联系一下自己的那些客户,看看能不能从他们手上买一点,据说有高价的可以买。商业敏感的人已经囤了很多货,待价而沽。 然后她们去超市,加拿大超市和中国超市。辛跃本能地想囤货,被江隐奇嘲笑了一番。超市里人们怡然自得,他们买花买狗粮猫粮的数量,明显多过买人吃的食物。辛跃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有短暂的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紧张过度了? 最后,江隐奇请辛跃去吃晚饭。餐厅里更是人满为患,她们俩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落座。大家济济一堂,欢声笑语的,毫不避讳。辛跃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 辛跃很矛盾,她是不是应该反复提醒江隐奇要小心出行,小心与他人的接触。直觉告诉她,把这些没有明显根据的猜测说出口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这些猜测还是很悲观的想法,就更不好了,因为不会带给别人勇气和愉快,所以特别招人讨厌。 但是,辛跃经历过那番极度恐慌,她不希望看到好心接纳自己的江隐奇有一天也经历那样的时刻。她暗暗盘算着,如果能买到口罩,她会留一批给江隐奇。 辛跃又悄悄在网上下单买了一批一次性手套。她必须要做一点什么,她希望能有机会回报江隐奇。 原本挺好的一天,最后时刻却是不欢而散。 辛跃准备拿那本《朗读者》去床上睡前阅读,却发现书不见了。她记得自己放回书架上的。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那本《朗读者》怎么不见了?”辛跃没过脑子地问江隐奇。 江隐奇扭过头来,锐利地瞪向辛跃,非常冷冽的眼神,辛跃吓了一跳。 “你换本书。”江隐奇的声音好不亲切,非常冷。 “我不看了,我去睡觉。”辛跃灰溜溜地逃回冬宫。 虽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辛跃感觉疲惫极了,但是她还是睡不着。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牢骚满腹地盯着天花板。 ☆、第 9 章 -- 第9页 9. 辛跃盯着天花板,听见江隐奇走动的声音,洗澡水流动的声音,还有开红酒的声音。江隐奇没有邀约辛跃一起喝酒。 有好一阵子,辛跃都在留意着江隐奇的动静,腹诽江隐奇的小气。看起来一个高端大气的房子的主人,依然可以常常陷入小气自闭的情绪中。 当然,辛跃的自责超过对江隐奇的责备,一本珍贵的书不愿意别人碰的心情她完全理解,更何况这很可能不只是一本珍贵的书,而是一个秘密。辛跃决定忘记这本书,根本上,她准备有骨气地不再碰江隐奇的任何一本书。她甚至想,或许她就不应该对江隐奇这个人有好奇。 辛跃不知道何时睡着的。她不是很踏实地睡了一夜。睡眠是最好的恢复精力的方式,也是最好的增强免疫力的方式。哪怕质量不高的睡眠,也有价值。辛跃非常高效地倒好了时差。 辛跃以为,拥有两个工作室的江隐奇,应该总是在家的。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江隐奇吃完早餐就出门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辛跃开始了足不出户的生活,独自一人在陌生的环境度过白天时光。 时间算好打发,她要炒股,还要看新闻,还要跟家人朋友联系,还要准备晚餐。她不再想起那本《朗读者》,也不再研究这栋房子和江隐奇。 说起炒股,美国股市已经走了十年的大牛市。人赶上牛市真是幸运。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比如债务问题。 在辛跃原本的想法中,债务是永远不会跟自己沾上边的一种东西。这个债务当然不是指按揭一类的,而是纯粹私人之间的债务。 辛跃家境说不上很优越,但绝对是很稳定的中产家庭。她的父母一辈子认认真真地工作赚钱,本本分分地生活,从来没有向别人借钱的需要。 辛跃读书、工作,体面从容,而且还有理想。辛跃攒了些钱,便去美国继续读书升造。事情并不会按照辛跃规划好的样子发展,那个破坏性的因素就是费劲。事实上,出国从来都不是费劲想要的生活,根本上,他几乎不会说英语。 费劲最终搞砸了一切,捣毁了辛跃的梦想,也捣毁了她的生活。甚至让她陷入债务之中。 幸好这些年美国股市走得稳健,辛跃离开美国后,一直没有离开美国股市。她对美股的了解远超过我们的A股。或许这也是辛跃比较容易倒时差的原因,她过去的很多年里都习惯了这个时间操心股票。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懂。 结局还不错,辛跃把债务都还清了,靠她自己的力量。 炒股的人,都必须看新闻。这是辛跃的心得。一个埋头整天迷信K线图的人,估计很难把股票炒好。这个容易理解,因为如果这个方法有效,在如今主要是AI操盘的时代,人的脑子怎么可能跟得上AI? 当然,AI也可以瞬间扫描所有的新闻资讯,但是那背后是一种算法。而作为一个人,辛跃总认为,人有一种基于个人经验、直觉和人性的判断。可以不完美,但却是适合自己的一种策略。比如她自己,她从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她也不计较一时的得失。她在乎的是大势。在大牛市中,这个策略是有效的。或者说,在大牛市中,很多策略都是有效的。这波行情中能赚钱,决不说明辛跃天赋异禀。她只是赶上了好机会。 比如现在,辛跃坐在电视机发现,新闻中难得出现了关于疫情的报道。加拿大这里什么都报,车祸、天气、枪击案、美国大选。。。在辛跃眼中最重要的疫情发展,他们却很少报。 辛跃认真地听着关于疫情难得的报道。 此刻辛跃不仅在想着生命安全问题,还在思考着她的资产安全。她疑虑重重地看着节节上涨的股市。转台到美国的电视新闻,美国总统还在吹牛,还在说着“再次伟大”的口头禅。 辛跃忍不住又在晚餐的时候,建议江隐奇卖掉手中的迪士尼股票。有时她真的很烦自己对别人管闲事和说丧气话的坏毛病。但是,她又觉得自己明明看见了风险却对朋友沉默,是不道德的。 “就算美国不发疫情,迪士尼的中国市场完了,我们的电影院都关闭了。相信我,他没希望。”辛跃坚持不懈地建议。 江隐奇将信将疑地卖空了手中的迪士尼。 辛跃这段时间最重要的事情当然还是为去美国做准备。她终于联系上了纽约的朋友。朋友说,她最近都在忙于去外地参加商务会议。令辛跃不安的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朋友的口气不那么坚定了,她说她不能百分百确定,见到的那个人就是费劲。她没有能够上前去打招呼,她怕打草惊蛇。 这个说法让辛跃不快。她不喜欢这个成语,哪怕朋友并没有真的要把把费劲比作“蛇”的意思。 这个消息让辛跃的情绪低落下去。她变得有更加心神不宁和神经质。 辛跃第一次对江隐奇大发了脾气。 事情的起因是,江隐奇不仅要出门,而且将夜不归宿。江隐奇说,她约了朋友去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赌场,并且住上一晚。 辛跃没有想过,自己会独自在荒郊野外的一栋大房子里过夜。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她吓坏了。更重要是,她强烈反对江隐奇去赌场。 江隐奇对辛跃的激烈反应感到莫名其妙。她才不吃别人对她大发脾气这一套。江隐奇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留下辛跃孤独无依地站在屋子里。 -- 第10页 ☆、第 10 章 10. 江隐奇是冷酷无情的,就像上次没收了那本书一样,这次把辛跃一个人扔在家里丝毫没有愧疚和歉意,她没有给辛跃送上一颗彩蛋。江隐奇不会中途良心发现地回来陪伴辛跃。她无声无息地在外面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然后第二天才按照原计划若无其事地回了家。 江隐奇回到家的时候,辛跃没有像往常那样做好饭,笑脸相迎。炉子是冰冷的,桌上什么都没有,整个一楼都不见辛跃的踪影。江隐奇差点以为辛跃已经走了,直到她跑上二楼,发现辛跃还躺在气垫床上。 江隐奇以为辛跃病了,她第一次靠近辛跃的床垫边问候了一声,“你病了?”就是随口那么一问,不带有任何情绪或者情感。 辛跃闷声闷气地回答:“没有,我在睡觉。”没有起身,没有睁眼。她真的很生气。辛跃已经后悔到这里来投宿,就算遭白眼冒风险,也应该去住酒店。 江隐奇就走掉了,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江隐奇果然如刘蕾所说,自我、乖张、不通人情。就算江隐奇同时还是一个有个性有才华有故事的人,辛跃也不想再好奇,不想与之交流。现在想来,江隐奇的爱情故事也不见得就会感人,像她这种坏脾气搞砸一段感情完全不成问题。 辛跃一心想着熬到14天就走人。她昨天连夜买好了去纽约的机票。 事实上,辛跃整夜都没有睡觉,她害怕得根本不敢合眼。于是她坐在客厅的壁炉前上了一夜的网。捕风捉影,疑神疑鬼。天亮之后,她才怀着疲惫和不安的心情去睡觉。她不得不暂时搁置观察股票的事情。 现在被江隐奇闹醒了,辛跃躺在床垫上继续生气,但是她也睡不着,于是拿起手机看股票。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虽然她这么久都表示看不懂股市不断上涨,但是今天的大跌还是惊吓到了辛跃。跌势很猛。她马上看迪士尼股票,也是暴跌。 辛跃起先是心头一阵骄傲自得,进而又愤愤不平地想,江隐奇可真没有良心。自己如此挽救了她的财富免受巨损,她竟然没有一句感激的话语。辛跃冲着那个卧室的方向翻了一个白眼,她把卧室跟江隐奇等同起来。 像是约好了似的,辛跃刚翻完白眼,就听见江隐奇嗒嗒的脚步声回到楼上来,于是辛跃立即放下手机,翻身侧卧,继续假寐。 “辛跃,你得起来看看股市。”江隐奇又来到床垫边上。 辛跃差点就要露出笑容来,她努力地绷住得意洋洋的嘴角,没有吱声。这个时候她很可能会原谅江隐奇的,因为股市的暴跌使得辛跃像一个了不起的预言家,于是她的心情不合时宜地高涨了起来。 “辛跃,你还得赶紧看一看疫情发展。意大利爆发了。”江隐奇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意大利?”辛跃一下子翻过身来,睁圆了眼睛。现在是瞬息万变,刚睡了几个小时就出大新闻。 “你说,股市暴跌会不会跟这个有关系?”江隐奇问。 “一定的,现在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就是疫情发展。” “我还有一只股票,今天没跌,要不要也抛掉?有点亏损。”江隐奇索性在床垫边的地板上坐下来。真是为钱放低身段。 “抛掉。”辛跃说得很有自信。“不用担心,哪怕你在低于现价一两块钱买回来,你也都不亏了,对不对?一个风吹草动就会引发大跌。” 江隐奇倒是利索,原地操作起来。转眼就成交。 “搞定!辛跃你起床,我请你出去吃饭。” “我不饿。”辛跃不会跟江隐奇出去吃饭,她不要欠更多人情,也不想出门冒险。 江隐奇站起身来,准备自行下楼,忽然又转身说道,“对了,昨天坐在我身边玩牌的好像是个意大利人。” 果然,辛跃一骨碌坐了起来。 江隐奇继续大言不惭地说道,“我想你得在日历上做个记录,倒计时14天。今天开始。我不知道那个意大利人会不会有问题。” “我还有7天的隔离时间,我机票都买好了。你自己倒计时吧。”辛跃一天也不想多呆下去,她才不从头开始14天。 江隐奇一边走向楼梯,一边说,“无论如何,你最好下楼来研究股票和疫情。我去做饭。” 灾难和恐慌往往最有凝聚力。辛跃按奈不住自己的焦虑,起床下楼来。 新闻里明显增加了对疫情的报道,而且一个劲地劝告大家,无需戴口罩,但是一定要勤洗手。 在午餐端上桌的时候,辛跃已经完成了股票的操作。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辛跃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江隐奇看了看辛跃的红眼珠,“昨天没睡好?” “怎么可能睡觉?我一整夜都听见地下室里传来奇怪的声音。”辛跃气愤地说。 “地下室。”江隐奇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去地下室检查过了?有没有坏蛋?” “没有。我哪里敢去看?” “那你怎么办?” “我打开了你的假壁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辛跃觉得委屈,而不是丢脸。“假壁炉”是辛跃对江隐奇的嘲讽。江隐奇弄了一个带有仿真火焰的电子壁炉。辛跃觉得江隐奇完全不能免俗,又想要追求某种复古的感觉,又不愿意用真火,跟一个只有草的花园一样,叶公好龙。 -- 第11页 江隐奇对冷嘲热讽反而不生气,或者说,今天的江隐奇整体就心情很好。大概是昨天晚上的寻欢作乐带来的好心情。 江隐奇谈兴蛮高,“你知道荣格早就对你这样的行为进行过精神分析。荣格说,一个人听到了可能来自地窖的声音,却会冲到阁楼上去确认没有坏人。然后认定声音纯粹是想象。胆小鬼不敢真正到地窖去冒险。” “我没有冲到阁楼去。”辛跃有点遗憾,自己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趁机冲进阁楼里去看看,反正美其名曰:兑现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 江隐奇大笑起来,笑得很欢快,最欢快的一次,“那声音确实是你想象出来的。我的房子根本没有地下室。” 辛跃也恢复了心情。“没有地下室啊。那你比我还要胆小鬼。你连白天也不敢进地窖。你直接就不敢面对地窖似的恐惧。” “地下室是一栋房子里最糟糕设计,我不认为房子都应该配地下室。去地下室,你永远都是往下走,楼梯总是螺旋式的往下。而且那里永远都是阴暗的,什么时间都需要照明。恐怖的犯罪现场最喜欢选择地下室。” “你没有地下室,只有阁楼。阁楼就没有恐惧了吗?我觉得躲在阁楼里的人有另一种恐惧,对孤独的恐惧。” ☆、第 11 章 11. “你呢?你恐惧孤独吗?”江隐奇反问。 “我对黑暗的恐惧大过孤独。”事实上,生活中的辛跃并不是很孤独,只要她愿意,就可以交到朋友。 “所以,我出门你就大发脾气,并不是因为孤独,而是怕一个人呆在房子里。” “我生气,是为你担心。赌场,那是一个邪恶的场所,贪婪疯狂肮脏,乌烟瘴气。你不仅可能感染疾病,更有可能染上赌瘾。生病能治,赌瘾就没治了。” 江隐奇用探究的眼神地盯着辛跃看了好一会,“你的反应过于激烈了。” “如果从赌桌上赚到很多钱,会给人带来厄运。如果在赌桌上输掉很多钱,会让人疯狂。”辛跃这段话说得认真极了,简直不像一个现代人。 “你这话,前半段很迷信,后半段很传统。同时,你又是一个股市高手。我很好奇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江隐奇饶有兴致,她多少也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辛跃已经放弃要给江隐奇讲自己故事的念头,所以她岔开了话题,“你刚才说,你昨天身边坐的是意大利人?” “逗你玩的,在我身边的是我朋友。”江隐奇轻描淡写地回答。 辛跃直觉江隐奇应该是去幽会的。所以昨天走得十分坚决,今天回来则心情愉悦。 江隐奇愉悦不了两天了。回想起来,江隐奇很庆幸她这天坚定地出门去幽了一个会。 而且正是在那天,江隐奇神奇地从自己的客户手上买到500只普通口罩和300只N95,甚至还有好几副护目镜。江隐奇发现先知先觉的人也真不少,她的这个客户手上就囤了无数的防护用品和消毒液。若不是国际货运费太贵,这些物质早就被运到国内去了,现在留在了仓库中,才让江隐奇在最后的时刻买到了防护用品。 口罩和护目镜被辛跃不计成本地寄回国内去了,运费要比口罩本身还要贵,都是上千加币的运费啊。 辛跃坚持给江隐奇留下普通口罩和N95各100个和几只护目镜。江隐奇领了这份心意和礼物,虽然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在随后的几天之内,疫情发展狂飙突进。一向漫不经心的江隐奇被惊呆了。 江隐奇才发现,真的到了危急时刻,自己的怕死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辛跃,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人都怕死,这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就算是进天堂,我也希望自己能活着上去。”江隐奇说得振振有词。 有人陪着一起怕死,那恐惧就会变小,有人一起好壮胆。辛跃连连表示,江隐奇说得对,她也想上天,活着上天。 两人有了共同的恐惧,相处起来顿时融洽了不少。 江隐奇表现恐慌的方式是这样的。 首先,江隐奇真的从去赌场的日期开始进行倒计时14天了。她不那么确定自己在赌场玩乐的时候,都跟哪些人接触过。她似乎觉得听见有人在身边打喷嚏,也见过有人身体不适被人扶出赌场。她弄不清是记忆出错还是真实发生过。 然后,江隐奇每天都跟辛跃一起看新闻。电视机永远停留在新闻台,她不看NBA球赛了,也不看剧,只看新闻,甚至只看疫情播报。播音员的声音急促而尖锐,有点刺耳,甚至江隐奇觉得他们的声音里透出了不合时宜的兴奋感。听久了令人感觉很疲惫。 最后,江隐奇也决定要囤货。超市里的人明显购买量变大了很多,小推车都堆得满满的。不着调的人,永远都是走在歧途上啊。江隐奇在超市兴冲冲抢购的不是蛋奶肉油米面,而是咖啡、巧克力、零食、花生酱和泡芙冰激凌。。。。。 而更排在超市日用品之前的是红酒。江隐奇一口气搬了五箱欧洲红酒回家,特别是意大利红酒,“这意大利红酒是要涨价了吧?他们都封城了。” 辛跃对江隐奇的种种行径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从超市货架上把生活必须品搬进小推车。 似乎辛跃焦虑的事情总是走在江隐奇的前面,也就是说,辛跃的焦虑更有前瞻性。在江隐奇漫不经心的时候,辛跃在操心口罩和疫情的蔓延。江隐奇好不容易跟上这个节奏,辛跃又转向了能不能顺利去美国的事情,她既担心航班被取消,又担心美国的封关政策再升级。甚至辛跃极有预见性地买了一套理发工具回来。 -- 第12页 很多人把焦虑视作一种性格缺陷,实际是错的。焦虑只能说明,这个人对风险更加敏感,对事情发展趋势的预测更有远见,这分明是更加健康更加明智的一种表现。唯有过分焦虑才是不好的。 江隐奇也不是毫无作为。在经过了密集的疫情研究之后,江隐奇有了长足的进步,懂事多了。 “辛跃,现在坐飞机是最危险的事情。你退掉机票,我开车送你过去,一天就能到。” 有了这条退路,辛跃安心了很多。至少航班取消的事情她可以不用担心了。 在这个神奇的2020年,再多的焦虑再充足的准备,到头来,都跟不上剧情的发展。 意大利从封城升级为封国,终于全意大利开始要求居家隔离。 一则意大利的新闻惊呆了正在吃饭的辛跃和江隐奇。 意大利医疗系统已经瘫痪。病床、呼吸机、药物、医生统统不够,已经不可能对所有病人进行救治。最后不得不把生杀大权交给了医生。由医生做出决定,救谁放弃谁。。。。。。这是何等残酷的时刻,何等残忍的权力。 辛跃难过的饭都吃不下去,心情低落到极点。甚至辛跃放下饭碗啜泣了起来。 “人类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怎么可以让医生做这样的选择!”辛跃带着哽咽的声音说。 江隐奇面对啜泣的辛跃,手足无措,只能任由她抽抽搭搭。江隐奇有些日子没有需要安抚脆弱的女人,这项技能已经是“废用型生疏”了。 江隐奇楞了半天,最后起身关掉电视机,“那个,辛跃,你不如去睡一会。” “我不想睡。”辛跃像个自虐狂一样,跑过去重新打开电视。她的情绪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江隐奇固执地关掉电视机。她必须要让辛跃离开这些□□的狂轰滥炸。“辛跃,我们来读一本书。” 江隐奇从客厅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打开那个电子壁炉。她们俩一人一张单人沙发。开始了第一次的朗读。 起先是江隐奇在读。她并没有从头读,而是翻到某一段开始读。 江隐奇对于朗读没有什么天赋,她读得太快,太平板,像个在课堂上被点名叫起来读课文的调皮学生。声音里没有感情,没有老师要求的抑扬顿挫。 但是江隐奇选读的内容很快就吸引了辛跃。那是一篇关于伦理学的讨论,跟眼前的困境十分匹配。 有一次,在一所大学的伦理学课堂上,讲课的老师,引用了这个例证,来试图让同学们在选择各种逃生方案中发现自己实际所持的道德准则,并试着通过对这些准则的分析,说明道德评价和选择的不同根据。 这一例证如下: 有一艘航船在海上遇险,很快就要沉没,船上载有12人,但只有一艘至多能乘6人的救生艇。这12人是:72岁的医生、患绝症的小女孩、船长、ji 女、精通航海的劳改犯、弱智的男孩、青年模范工人、天主教神父、贪wu的国家干部、企业经理、新近暴发的个体户、你自己。 现在请你选择能上艇逃生的6人,并说明你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老师首先向大家说明,在选择的环境和对象方面,我们只能在这些给定的条件下选择: 我们不可能改变这种处境,不可能设想比如说是否船还有救,或救生艇上挤挤是否再能多载几人,并且你做出的这一选择将是有效的,即得到大家的服从。 第二,我们不知道各个人更多更具体的情况,亦即在某种意义上,除了已知情况,我们是处在某种“无知之幕”的背后,但我们可以就根据这些情况,并依据一般对人性与生活的知识和对道德的常识性了解,查看自己内心赞成的道德标准来进行选择。 在涉及选择方案的方面,也有两个限制条件: 我们这里不采用随机和偶然的、比方说抽签的办法——虽然这种办法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也不失为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且并非就没有某种作为形式的机会均等原则的公正性。但是,在此我们必须进行选择,以逼出我们平时可能是深藏在自己心里的道德选择依据。 第二:我们也不考虑那种不予选择的“选择”,也就是放任自流,那实际上是让“适者生存”的丛林规则起作用。 江隐奇读到这里,辛跃急迫地把脑袋探过去。她发现她刚才想的,都是老师明确排除出去的想法。 江隐奇把书往辛跃手上一放,“不如你读。我觉得你读得肯定比我好听。” 辛跃开始了她的朗读。 ☆、第 12 章 12. 辛跃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 后来统计这些选择方案的结果,被选择上艇者得票的次序依次是: 精通航海的劳改犯:10票 你自己:10票 医生:9票 船长:8票 ji女:8票 青年模范工人:8票 弱智的男孩:7票 患绝症的小女孩:7票 新近暴发的个体户:7票 天主教神父:4票 企业经理:4票 贪wu的干部:1票 。。。。。。 “什么?怎么会这样?”辛跃放下书,她忍不住要评论了。 “你要怎么选呢?”江隐奇没等辛跃开口,接着说,“我来猜一猜你的选择,老医生,小女孩,小男孩,ji女,神父,和你自己。” -- 第13页 辛跃想了一下,“差不多吧。可能会在我和船长之间犹豫。” 江隐奇把书封亮给辛跃看,“这本书叫《伦理学是什么?》,按照你的选择,书名应该改为《道德是什么?》。这种人类面临的困境,如果单纯用道德标准来判断会变得很简单。你还是需要接着往下读,或许才能知道这个问题的复杂性。” 于是辛跃继续朗读,带着急切的寻求帮助的心理,虽然只是一种纸上谈兵的内容,依然很有意义。如果我们不会纸上谈兵,那么我们又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理性的人呢? 1、 生存原则 应该看到我们这里都是在谈救生。所以说,在所有选择原则之后,实际还蕴涵着一个更根本的原则:即保存和尊重生命的原则,按照这一原则,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如果情况允许,所有12个人的生命都应该抢救,尊重和保全生命是一个义务的命令,也是道德的首要原则。问题是在只能救一半人的情况下,我们应当救哪一些人?我们不得不面临一个痛苦的抉择,必须舍弃一部分人的生命而让另一部分人有生还的可能。这也就是义务的冲突。我们这里不考虑那种比方说出于某种宗教信念或亲情观念大家选择宁愿一起死而不是一些人生还的情况,而是只要能救出一人就要救出一人。 2、生存可能性原则 要生存还必须考虑到生存的可能性,首先是即将开始的海上漂流生还的可能性。。这有可能是“精通航海的劳改犯”似乎出人意外地得票的主要原因,就因为他“精通航海”。也有人因同样的原因考虑到选择船长,但依据一般的判断,船长可能更愿意、甚至有某种责任,离开他驾驶的船只,乃至与之“同归于尽”。而在海上的漂流看来必须选择一个懂航海的人。同样,医生也大致是由于这个原因得票较高。还有的同学选择青年工人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医生的医疗技术和青年工人的体力都是海上漂流所需要的。我们这里要注意,这个原则与其说是一个目的论原则,不如说仍然是一个义务论原则,因为它是附属于生存原则的。 3、自我优先原则 在此“自己”是明确的,又是不明确的。 在此,选择者也许会把现在的自己带入进来。选择“自己”可能是因为某些具体的情况:或者考虑我会在艇上发挥较大的作用,或者认为自己在获救之后的长远未来会对社会做出较大的贡献。或者说是出于一般的利己主义原则,像有的发言者所说:“毋庸讳言,每个人首先要救自己。” 但这里至少有一个自身作为选择者的困难。如果不是你选择,也许你会暗自或在潜意识中希望自己被选择,甚至在抱着自我牺牲的意愿的情况下都有可能如此,这样你的放弃就更有一种说服、示范或甘愿牺牲的分量。但问题是你被推上了选择的位置,你承担起了一种责任,你如果自己选择了自己,将使自己置于何地?如此选择将要使自己承受一种解释的隐秘负担,并必须接受别人同样的选择———后面的历程可能还会有同样的选择。而且,利己主义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普遍的选择原则也是个问题。但由于这里实际上有一个缓冲,因为除了自己还可以选择5人,于是还可以运用其他的原则。如果只能选择1人,那自己与他人的矛盾就非常尖锐了。 4、妇女儿童优先的原则 尽管此例中属于“妇女儿童”的三个人都被设计加上了负面的因素:“绝症” “弱智”和“ji女”,但还是得票颇高,这说明如果没有这些负面因素,他们得票更高或大概不会有疑义。 这一原则也是“铁达尼号”等许多失事船只实际上采取的原则。这一原则显然是义务论的原则而不是效果论的原则,即主要不是考虑效果而是考虑义务,因为这几个人不仅在海上的逃生中不会起大作用,在未来的长远岁月中大概也不会做出很大的贡献,而那“患绝症的女孩”还可能很快死去。 这是不是一种弱者优先的原则?为什么柔弱的生命在此反而显出了一种强势?为什么要特别保护孩子和妇女?为什么弱者、尤其孩子的生命反而更值得重视?这仅仅是因为他们小,他们能活得更长吗?而那女孩的生命并不会很久,但我们为什么仍不忍心一个孩子在自然丧失生命之前就被人为地抛弃?不忍心看到他们的绝望或听到他们的哭声?甚至不忍心那个茫然无知、可能并不会为此太难受的“弱智的男孩”的被抛弃? 这里起作用的是不是除了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还有一种根本的怜悯之心和同情?另外是不是还涉及做人资格的问题,以及是否还有一种神圣的约束或威慑:如此抛弃一个孩子的人,也会被神抛弃或神人共弃。另外,选择者也许还考虑到了原则的意义,作为原则,是不考虑具体情况的,而一般情况下,妇女儿童优先的原则也不会说总是碰到这样都有负面因素的特殊情况,在大多数时候恰恰是不会这样的,所以,比考虑具体情况更重要的是坚定不移地维护一般原则,原则不能被轻易破坏。 5、功利或快乐原则 亦即救出那些人对未来的社会贡献会给社会带来的幸福和快乐。 许多选择自己的人认为自己今后能对社会做出较大的贡献,从而为人类创造更大的幸福。投给“企业经理”的票也多是由于“贡献”这个原因。 -- 第14页 另外,这个原则还可以有一种负面的表述:即少损失或小痛苦原则。有几个同学正是因为这一点排除天主教神父,认为他对死亡不会感到太痛苦,而投票赞成他上艇的理由则是认为他能在精神上安慰别人,这尤其在海上漂流时很重要。 6、 平均功利或公平的快乐幸福原则(或补偿原则) 如有的同学主张让新近暴发的个体户、年纪轻的人入选,而让经理、贪污的国家干部、老医生落选。 其理由是大家要“轮着享福”。所以让以前享受过的人告退,还没有享受的人争取活下来。 这是比较狭窄地理解“功利”,即将其主要理解为“快乐”。 7、 德性原则 即按这些人的品质进行选择,“首先把好人救出来”。 “贪wu的国家干部”得票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同时他也没有明显的技能,如果说他有一种管理和指挥的才能,也要因他的品质而抵消。但这样做可能对好人的德性反而可能是一个损害甚至侮辱。比方说青年工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将要承担的工作按生存可能性原则或功利原则被选择,而是因为他过去的道德品质而作为酬劳被选择,那对他的德性的完善反而不是很好(我们这里注意:同一个人可以因不同的原则而被选择)。 后来同学问到老师自己的选择,老师说这种场合可能不得不采用混合的原则而不是单一的原则,但在这些混合的原则中,又确定出它们被满足的先后次序。 他想他大概会首先采用妇女儿童优先的原则,然后是生存可能性原则,否则,作为前提的生存原则就很可能落空,即在三个妇女儿童之后,他再选择劳改犯、青年工人和医生——当然,即便是根据生还可能性这同一个原则,究竟选择哪三个人,是可以见仁见智的,船长自然也是精通航海的,而且按道理必须服从,但是,他即便服从心里也可能会有一种隐痛,日后的舆论也可能对他不利。所以还是选择了劳改犯,他可以贡献航海的经验与知识,这很重要。青年工人则可以贡献力气和经验,并且,万一劳改犯使坏的话,青年模范工人的品德和力气结合在一起,还可以对劳改犯构成一种制约,然后,医生可以贡献医术和智慧。 另外,这条船上应当有一个权威,那是医生。 这就是一个有关“生存选择的例证”,你也可以想一想,你自己会如何选择 辛跃合上书,有豁然开朗的舒畅感。“我的选择符合道德,却没有理性。按我的选择,她们根本活不下来,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选择。” 江隐奇点头,“人类是高贵的,人是唯一意识到死亡的生物,同时却可以克服这种恐惧,用理性的方式面对死亡。这需要巨大的勇气。甚至包括选择你自己。选择自己活、选择牺牲自己,都需要勇气。” 辛跃抓着书,又一次打破了自己“再也不碰江隐奇的书”的决心,“把这本书借给我看,行吗?” “可以啊。不过,你可以继续进行朗读活动。你读得真心不错。声音很好听。”江隐奇一边说话,一边犒劳性地递给辛跃一只洗干净的无花果,“来,润润嗓子。” ☆、第 13 章 13. 辛跃发现,朗读这项技能在江隐奇这里收效明显。辛跃不仅得到了一堆无花果的犒赏,还得到了江隐奇临睡前的嘘寒问暖。 “我帮你床垫充充气。”江隐奇说。这都过去10天了,江隐奇才想起来床垫要经常充气。辛跃要是靠江隐奇照料,早就躺在地板上了。 “不需要,我刚充过气。”辛跃回答。 “那就晚安啦。”江隐奇难得这么有礼貌。 这俩人到朗读事件之前互动得很不好,江隐奇孤僻自我,辛跃神经质,这俩人能基本和平相处,很大程度上仰赖于江隐奇的经常性不在家。 疫情终于把江隐奇也关在了家里。 江隐奇不是不习惯在家呆着,而是不习惯家里还有别人。 她宁愿坐在图书馆或者咖啡馆里,周围有很多人有时比身边只有一个人更令人感觉自由。因为这些很多的陌生人凑在一起,就是一种背景环境,就是一个公共场所,也就意味着你可以完全忽略之,你不必然负有暖场的责任。 而当你身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哪怕是陌生人,你常常也会认为有责任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拿出最基本的社交态度来,否则就会被认为病态。更何况,这是在江隐奇自己的家里,是她的地盘。她不能无视客人的存在。 换言之,江隐奇不习惯身边总有一个人在活动。她单身生活过得太久了。江隐奇是故意躲到外面去的。 有辛跃在,江隐奇什么也干不了,就算夏宫是远离客厅和冬宫的,江隐奇也依然无法安心工作。短短的两天时间,江隐奇就发了两次脾气。 比如今天早上,江隐奇在睡梦中闻到咖啡的香味,待她下楼来,就立即有一份中西合璧的早餐端到面前,葱油饼+咖啡。她不记得多久没有吃过葱油饼了,于是一口气吃下了两张饼,满嘴都是葱油香味。 早饭就吃撑也是咄咄怪事。于是江隐奇跑进夏宫里,想多做点事情助消化。 辛跃倒是很注意自己的行动,她不太弄出大的动静。然而,辛跃越是小心翼翼的行动,越是打搅江隐奇。 江隐奇几乎是竖起耳朵捕捉辛跃蹑手蹑脚的声音,还有压得很低的电视新闻的声音。最后江隐奇气鼓鼓地跑出来对辛跃说,“你没有必要这样,你随意一点行吗?”辛跃的小心翼翼让江隐奇觉得自己很坏,很欺负客人。 -- 第15页 辛跃可委屈了。她总不能没事在家走出咚咚的脚步声来,大声地自言自语吧?她有什么问题吗?明明是江隐奇的问题。 第二次发脾气是,辛跃喜欢在吃饭的时间给江隐奇播报新闻,无可避免的都是关于疫情的。她最关注的自然是发病率和死亡率,全球各地。数字不断上涨,辛跃就不断更新。 江隐奇不得不干涉辛跃这种毫无意义的不断升温的焦虑,“你为什么一直不停地说数字呢?根本没有意义。1333和2666,有什么分别吗?”在当时,这个数字还就是这么的小。这也正说明当时的江隐奇十分的无理取闹。 “当然有意义。数字最有说服力。” “是的,对于我来说,知道事情的性质就可以了,数字的增加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江隐奇只想知道问题很严重,发展很吓人,有这个结论已经足够。辛跃不断说出那些数字,只是徒增烦恼。 “你懂不懂科学啊?亏你还是建筑师呢。不喜欢精确数字,怎么会是好的建筑师?”辛跃的反击演变成了人身攻击。 最后,辛跃赌气地离开饭桌。 江隐奇在身后追问,“你要去哪儿?” “我不打搅你。我自己去看数字。”辛跃并没有走远,而是坐在了楼梯台阶上看手机。 江隐奇决定不去夏宫假装工作了,她拿了本书坐在客厅沙发上,暗中观察辛跃。 辛跃最喜欢的就是那一片中岛台,待江隐奇离开这片区域,辛跃就悄悄回来了。 她一会看窗外,一会看手机,一会摸摸那尊少女雕像,一会看看墙上的照片。一刻也不闲着。 江隐奇慢慢开始了解辛跃了。辛跃不断变换事情,不是因为悠闲无聊,而是焦虑,很焦虑。这些活动只是她下意识的举动,也可能是在掩饰或者是努力克制自己的焦虑。 江隐奇坐累了,就躺倒在沙发看书,很快就眼皮直打架。然后书本跌落在脸上,醒过来。 江隐奇觉得还是有人在身边朗读书上的内容比较有意思。 江隐奇起身溜达到辛跃身边,故作轻松地问,“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新闻,只有你不感兴趣的数字。”辛跃没好气地挖苦道。 “今天太阳不错,我带你去散步吧。”江隐奇忽然有点感觉对不起辛跃了,因为自己过分怠慢了这个客人。而客人还有两天就要走了。 她们穿了羽绒服走出门,才发现太阳给她们的是一个错觉。她们实际感受到的温暖要比视觉效果差很多。但是无论如何,是一个好天气。这是她们第一次出门散步。雪基本融化了,只是土地还有些潮湿。 “对不起啊,辛跃。我的脾气不太好。”江隐奇这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既然是主动说出来的,那么辛跃可以认为是真诚的。 “我知道。刘蕾说过。”辛跃回答。 江隐奇嗤的一声笑了,“我这个表妹还说过我什么坏话?” “没有了。” 辛跃发现,江隐奇领着自己往枫树林的方向走。 “辛跃,你对疫情非常担心,但是你又无比坚定地要去纽约。”江隐奇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这是一个陈述句,并没有提出问题。 等了好一会,辛跃才说,“你要问什么” 辛跃不主动接话,而是反问。几天前辛跃有过念头跟江隐奇说说自己的故事,现在她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了。江隐奇不是一个好的对话者。江隐奇会嘲笑她的。 “怎样深切的感情,才会让你如此不顾一切?”江隐奇说得挺认真的。 “阿姨跟你怎么说的?”辛跃还是反问,她还是不想回答。阿姨自然是指刘蕾的妈妈。 “小姨说,你很勇敢,当年很勇敢,现在依然勇敢。” “勇敢?我想她实际上想用的词的鲁莽?或者是疯狂。”辛跃自嘲地说。 “你自己觉得应该是哪个词最准确?我想听你自己的词。”江隐奇在谈论感情的时候,要比平时真诚得多,没有显出哪怕是一点点的不屑或者不耐烦。 “一言难尽。” “那就多说几句。” “我不想说。我不想让你觉得很狗血。”辛跃其实一直认为刘蕾的妈妈肯定给江隐奇说过什么。 “你的故事狗血吗?” “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懂那其中的意义。但是,我怎么能要求别人理解?我听过的刻薄话太多了。” 江隐奇扭过头来,凝视着辛跃的眼睛。像是要看透辛跃的心思。 “辛跃,我不会通过别人的描述来理解你的故事。你说得没错,太多人会因为无法理解而胡乱评论别人的爱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写得那么好,但是落在很多人的嘴巴里的评论却是:查泰莱夫人因无法忍受性无能的丈夫,爱上了低贱的园丁。再比如俄狄浦斯,如此寓意深刻的希腊神话,落在俗人的口中,就是:俄狄浦斯因杀父娶母,遭到刺瞎双眼的惩罚。所以,我会自己去读那些书,而不是听人简介。” 辛跃笑了,江隐奇似乎正是自己期待的倾诉者。 江隐奇接着说,“如果你讲的足够好,我想我应该可以懂。这些年,我接到的设计项目挺多的,你知道秘诀是什么吗?就是听客户讲他们的故事,讲他们的梦想。我希望能在他们的梦想和为他们建造的房子之间搭起一座桥梁,那就是倾听他们的故事。” -- 第16页 ☆、第 14 章 14. “你是自夸擅长聆听呢。”辛跃认为江隐奇特别能给自己加戏,敢于为自己辩解。江隐奇连承认自己不完美的时候都不显出一点点的扭捏和羞愧,有时甚至让辛跃怀疑她是在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和高人一等的自鸣得意。 在辛跃看来,这种自鸣得意并不讨厌,因为这不是仅仅基于美貌以及美貌带来的性别吸引而产生的沾沾自喜。也就是说,江隐奇这样的“得意”不肤浅,她更具备自信和自尊的特点。这种“自得”还很有趣。 “聆听是现代社会最稀缺的资源。”果不其然,江隐奇这自夸随口就来,转眼就把自己说成稀缺资源了。 “我是超级幸运地挖到宝藏了吗?”辛跃觉得好笑,也很高兴,江隐奇这样的自我推销本身,就是对辛跃表达好奇。 “我想是的。”江隐奇肯定的回答说。 她们俩说着话,已经来到了那片枫树林。这里就她们俩,只有她们俩沙沙的脚步声,和树枝在风中摇晃的簌簌声。 江隐奇谈兴很高,“我问你一个老套的问题,如果森林里有一棵树倒下,没有人在现场,没有人听到,那它是否发出声音了呢?” “当然有声音,即使我们都不在现场,那声音也是客观存在的。”辛跃立即回答道,然而她肯定江隐奇要给出相反的答案。一般来说,一个人在某种情景下提出的问题,都是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显然江隐奇是想证明,没有人,声音就不存在。 果不其然,江隐奇否定的答案来了,“从哲学的角度和常识来说,你的答案没错。但是,从科学的角度你错了。一棵树在倒下时是不会发出声响的,所谓的声响只是树木倒下时在空气中和地面上产生了振动。只有当某个特殊的东西在现场接收和传送这些振动时,它们才会变成声音。这个特殊的东西,就是跟大脑相连着的耳朵。”说到这里,江隐奇斜着眼看看辛跃,那神情显得又高级又幼稚。高级在于她说得很有道理,幼稚在于她嘚嘚瑟瑟的,毫不稳重,跟江隐奇平时的冷漠风不太像。 “我再给你科普一下啊。”江隐奇还显摆的不过瘾,“外耳收集空气压力产生的变化,集中到鼓膜,然后在中耳产生振动。这些振动在内耳通过微绒毛流动,微绒毛可以把压力变化转换成大脑可以接受的电信号。也就是说,没有这个特殊过程,就没有声音。只有空气运动。” 辛跃抬杠道,“我懂了,没有你的耳朵,我的故事就不存在了。” “你说的一点没错。其实我刚才还没有讲完。大脑接收到这些电信号后,还是没有完成所有的事情。大脑首先需要有“树”的概念,并且知道树可以做什么,要懂得树倒下是什么意思。这些概念不是天生就有的,可能源于过去对树的体验,或者学习得来的。如果你不知道这些概念,那么你就会认为这只是无意义的噪声。” 一只小松鼠在她们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攀爬跳跃,发出“簌簌”声。春天真的快要来了。 “懂,如果我把我的故事讲给小松鼠听,就是无意的噪声,只有讲给隐奇姐,才是正确姿势。” “孺子可教。感情故事要比一棵树倒下复杂的多。要听懂一个故事,除了要有大脑和概念,还要有心灵和情感。给一个缺乏共情能力和理解能力的人讲故事,真还不如讲给松鼠听。至少小松鼠不会因为不理解而蔑视你,也不会四处传播。” “我别无选择,只能讲给你听了?” “当然。” “我的故事要巴巴地讲给你听,我有什么动力?讲了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大可大了,解除你的焦虑啊。我认为你正在等待一个倾听者,只是你还没有找到。你太幸运了,遇到我。” 人很多时候会被自己一时的热情弄成某种执念。在出来散步时,江隐奇只为随便走走,尽一下地主之谊,现在却陷在了非要听辛跃故事的执念中。 辛跃也是一样,她原本是有意愿倾诉的,现在变成了跟江隐奇拿乔。这种“拿乔”的乐趣让她颇有满足感。“我不需要跟人家分享我的故事。” “不可能。如果让你晚上在这片树林里散步,你肯定不愿意。但是,你不能因此认定自己不喜欢散步。对吧?” 她们俩的对话几乎像是在调*情了。 然后辛跃忽然看见了一块牌子,上面画着一只狼,和一大堆警告文字。 “这是什么?狼?有狼?不对,不是wolf,是coyotes,这是什么东西?”辛跃又恐慌起来了,马上拉住了江隐奇的胳膊,手指紧紧地揪住了羽绒服。 “土狼,大概是土狗的祖先?”江隐奇戏谑地回答。她看到辛跃慌张的样子就好玩。 “我们回家。”辛跃拉住江隐奇就往回走。什么晚上不愿意来散步,有土狼的地方,什么时候都不想散步。 “又没见到土狼,你惊慌什么?”江隐奇淡定地回答。事实上,她从来都没有在这里见过土狼,只是一种传说。 “等见到土狼的时候,惊慌还有什么用?”辛跃坚定地拉着江隐奇往回走,脚步简直要飞起来。 “喂,我苦口婆心地讲到现在,你这就回家,不讲故事啦?”江隐奇可不甘心了。 “苦口倒是真的,婆心,那是个什么心?”辛跃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话,“晚上你请我喝瓶好酒,我给你讲故事。” -- 第17页 “好嘞。”江隐奇加快了脚步。辛跃这是第一次提出来要跟她喝酒,还要喝点好的酒。 ☆、第 15 章 15. 辛跃盯着面前的水晶酒杯,晶莹剔透带有精致华美花纹,美丽极了的一种酒杯。杯上没有划痕,甚至连一个指纹都看不到。江隐奇的酒杯都被极为仔细地擦拭过,她似乎不能忍受酒杯上留下难看的指纹。 对于不特别喜爱酒的辛跃来说,酒杯比酒更重要。所以酒杯是辛跃自己选择的,而红酒随便江隐奇给,给什么喝什么。就算江隐奇给她来一杯甜兮兮的冰酒,她也会毫无怨言。当然江隐奇不会选冰酒,她囤了那么多意大利酒,自然是有她的口味偏好的。 “好眼力,这款波西米亚水晶杯也是我的最爱之一,纯手工制作,我从捷克古董店淘回来的。孤品。”江隐奇介绍说,一边给酒杯注入红酒。 “你喜欢逛古董店?”在辛跃的概念里,古董店跟旧货店差不多性质。 “是的。商店里都是纯粹的商品,古董店里才有故事,都是别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痕迹。盯着这只酒杯,你可以看出酒杯主人的品味,你会猜想,另一只配对的酒杯到底去了哪里?还可以想象,一个优雅的女人把玩酒杯品尝美酒的样子。如果是一只有缺口有磨损的酒杯,你可以假象一番一个带着醉意的女人磕磕绊绊的模样,以及她隐藏在心中的寂寞和秘密。也或者就像此刻,酒杯新主人的客人---一个叫辛跃的女人,观赏着它,准备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这样一只美丽的酒杯,被不断注入新的美酒,在各种各样有趣的人手中传递,再注入各自的故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线性发展的。” “隐奇姐,你这是既给酒杯赋予了生命力,又用这生命力来给我施加压力。” “无论怎样,你开始讲吧。”江隐奇也给自己倒好酒,在辛跃正对面坐好。她用了一款很普通的酒杯。 辛跃第一次体验俩人用全然不同的酒杯喝酒,在非常讲究的环境内。这与粗糙的环境用不同酒杯喝酒是完全不同境界。 “从哪里开始讲?”辛跃其实拿不准怎么讲故事。 “从头开始。” “那我就从喝酒开始说起吧。”辛跃说。 “那是我大二的时候,我的男朋友还是别人,那天是我的生日。男朋友给我过生日。我们就在一个大排档吃生日大餐。难得地要了一瓶雪花啤酒,纯粹是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平时我们都不喝酒。记得我们当时用了两只不一样颜色的脏兮兮的塑料杯。” 江隐奇微微笑了一下,她发现辛跃的记忆力真不错,这种细节都能记得。 “不要笑话的我记忆如此琐碎。我记得这个是因为,当时我很想把塑料杯扔在男朋友的脸上。我们在吵架。我记不得为什么吵架,其实回想起来,我几乎想不起来任何一次跟他吵架的原因,只记得,我们好像永远都是在吵架。大概在那个年纪,所有的事情其实都不能算真正的麻烦。” “我最终没有把酒杯扔在男朋友脸上,而是自己为自己的生日晚餐付了帐,架着他离开大排档。他喝醉了。半瓶啤酒就把他喝成了废物。” “我一边站在路边冲着来往的出租车招手,一边要撑住嘟嘟囔囔歪歪倒倒的男朋友。这个时间出租车很难打,人多车少。好不容易对面来了一辆,我对着司机疯狂招手,车停在马路对面。我拉住男朋友拼命朝出租车奔过去,祈祷没有别人看到这辆车。我发现在不远处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孩站着,我用眼角余光瞄着他,生怕他抢占我的出租车。我就算赤手空拳也抢不过他,更不要说一只手还架着一个半瘫痪的男人。” “我的注意力都在那个高大男孩身上,忽略了真正的对手。就在我们好不容易过了马路站在车边的时候,忽然斜刺里又窜出一个男人,一哧溜就钻进出租车。我气愤地拉住车门不让车启动,一边孤立无援地跟那个男人理论。我以为这一切只是徒劳挣扎。那个时候我烦透了身边还在不断拖后腿的废物。虽然他是我们系公认的学霸。” “然后,男主角就出场了。”江隐奇端起酒杯向辛跃举了举,“故事讲得很好。” 辛跃喝了一口酒,受到鼓励,便继续自己的故事。 “没错,那个高大的男孩忽然间就到了我们身边,就算在那么混乱的状态下,我也无法忽略他的帅气和满脸的阳光气息。他轻轻松松地把车里的男人给提溜出来推搡到路边,他骂了那个男人厚颜无耻,他说了句脏活,但是一点都不令人反感。相反,我觉得他的话很解气很有力量。他就是费劲。他真名叫费家金。刘蕾给了他费劲这个外号,然后我们就都叫他费劲。起费劲这个名字,最初是因为他非常有劲,后来刘蕾慢慢就带上了贬义,因为费劲在学业上是非常吃力的,他是另一所大学的体育特长生。” “说回出租车的事情。男朋友丢人现眼地像软脚虾一般,我没有办法把他拖进出租车,弄到司机很不耐烦起来,司机从来都不想接待喝醉酒的客人,他开始找理由拒载。费劲再次出手,一把将我的男朋友塞进了车,然后很绅士地拉住车门请我进去,并且说,他可以送我们回去。他坐进前排座位,高大的身材威慑住司机的不满情绪,司机乖乖地启动了车辆。我并不觉得害怕,费劲身穿印着大学名字的运动服。那是与我们大学离得不远的另一所大学。” -- 第18页 “在女朋友面前喝成一个废物的男人,都不值得做朋友。这是费劲在车上对我说的话。然后,费劲就成了我的男朋友。” ☆、第 16 章 16. “别太快,别讲太快。”江隐奇再次端起酒杯。端起酒杯是江隐奇拖缓节奏的一个小招术。 “我讲的一点都不快。” “嗯,前面节奏不错,但是你有加快的势头。刚刚坐上出租车,怎么就变成男朋友了呢?你不能只讲故事梗概。得有细节。比如,到底是谁先爱上谁?谁追了谁?等等,等等。” 辛跃很错愕,她没有料到江隐奇会如此八卦,“你这是要写小说找素材吗?哦,对,我可没有钱找你设计房子。而且,这个你完全可以自己猜,我不能什么都讲。” “旁人只能猜故事,不能猜测任何一种温柔的感情。”江隐奇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温柔的感情藏在细节中。” 江隐奇听过很多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她总是请求讲述者“从头开始讲。”讲述者需要从头开始,需要在情绪上回到从前,回到感情开始的时候。 我们对于自己的爱情,往往都已经淡忘最初的感觉,它们早已泯灭在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生活中,或者被后来的悲剧结局时的愤怒和厌恶情绪所替代。很多人甚至以为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太多人觉得自己当时是鬼迷心窍或者是瞎了眼。 江隐奇喜欢辛跃开头的这段描述,她没有听出憎恨的情绪,甚至连追悔莫及的情绪也没有听到。这很好。江隐奇希望辛跃能够保持住这种平和,不要飞快地进入后面那些必然会变得丑陋和难堪的状态。 所以江隐奇提醒辛跃“别太快”。“别太快”的好处是,当我们放慢讲述的节奏时,我们可以理清自己的思路,变得更加客观,看到曾经的美好。 江隐奇没有期待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一个平凡的人在一个平庸的时代里,没有多少可能有惊人的经历。所以打动人心的,大概只能是细节。 正如江隐奇自我标榜的那样,她是一个好的聆听者。 辛跃被说服了,“好吧,我来回答“谁追谁”的问题。费劲坚持跟别人说是他追了我。事实上,我觉得我们俩是一见钟情。甚至我觉得是我先表现出好感的。我跟他要了电话号码。” 江隐奇好奇地问,“费劲这样说,是因为大男子主义吗?” “不,费劲没有大男子主义,特别没有。他爱女人,是那种真诚的热爱。他对女人的评价远高于对男人,他觉得女人是柔美温暖的,而男人大多功利和暴躁。” “哦?这样。那他怎么评价自己呢?”江隐奇有点意外。 “护花使者,他觉得保护女人是他的使命。比如追女人,他认为是他应有的姿态。在他的理解中,是对女人的尊重和爱。他从来没有说过哪个女人追求他,而事实上,追他的女孩应该不少的,就像我。” “嗯,你说了,费劲很高很帅。” 辛跃继续往下讲,“我承认我虚荣,费劲的外貌符合我对爱情的梦想,甚至超出了我的期待。当时的我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我以为我会视钱财如粪土,我认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付出就有回报,等等。虽然我的梦想里有远大前程这个元素,但我以为这个不是必须的,而且是一个付出一点汗水就可以获得的东西。” “大学剩下的3年我都过得很快乐。应该说是我人生最幸福的几年。我从宿舍搬了出去,费劲为我租了一个小房子,我终于摆脱了讨厌的集体生活。” “原来你也不喜欢集体生活,我以为你这样乖巧的女孩不会像我。” 江隐奇找到知己一般,再次举杯喝了一口。 辛跃也喝了一口酒,她越发觉得杯中的酒非常好喝,“哈,你没有发现我有讨好型人格吗?在认识费劲之前,这种人格占据了主导地位。我总有一种假设的交友前提,只要我说了不符合别人期待的话,我就会失去那些友谊。所以,我生活在集体中,几乎就不是我自己。我必须不断地调整自己来迎合这个集体,我不敢做一个跟别人反差很大的自我。我不想表达与大家不一样的观点。我很不开心。” 江隐奇听故事永远都会有回应,“我看出来了,你在我这里也是这样,常常会压抑你的真实想法。” 辛跃没有接话,继续自己的故事,“费劲二话不说就在外面租了房子。廉价的出租屋,必定是丑陋的糟糕的,但却不乏温馨。因为那是我跟费劲自己的窝,我是那个小屋的主人,我不需要迎合任何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费劲改变了我很多,他让我开始尝试对别人说不,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费劲是个简单而且有活力的人,跟他一起很舒服,他能缓解我的焦虑。那是特别美好的三年,无忧无虑。” “费劲当然有他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一点都没有办法读书学习,他的成绩很糟糕。他学的是中文专业,我觉得这个专业,除非真的热爱,否则就等于什么也不学。对于特招生,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书籍对他来说,就如同一片黑暗的沼泽地。他一读书就心烦意乱,宁愿出去跑个马拉松也不想读一本小册子。他会抱怨那些小说为什么要花三页纸写天上的云彩,用三十页纸描写自己睡不着觉。还有那些三四百页颠来倒去说那几句话的书,就更加不知所云。没有什么事情比读这样的书更无聊了。” -- 第19页 江隐奇饶有兴致地点点头,“其实费劲能归纳总结出这些规律,可见他很聪明,只是不爱读书罢了。” “是的,但是我们今天这个社会不读书怎么行?这是我们衡量人的普遍标准。我们要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就需要一份体面的工作,体面的工作要求人符合这些普遍的标准。但是,我当时意识不到,我坚定地要跟费劲在一起,我几乎跟家里闹翻。我爸妈太爱我,所以他们最后妥协了。你知道吧,直到结婚前,我妈都还在叫我“宝宝”。在他们眼中,我是他们永远的宝宝。” “宝宝,”江隐奇重复了这个词,“你可真幸福。” “是啊,在父母呵护下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多么的无所作为,他们都会原谅你,依然爱你。” “但是社会可不同,这是一个势利的世界,如果我们不具备一种社会认可的身份和地位,我们所有的优点都形同虚设。我们无可避免地生活在别人的势利的眼神中。” ☆、第 17 章 17. 辛跃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一种坐姿。 江隐奇立即捕捉到了,“讲了这么久,我去弄点好吃的。”江隐奇再一次使出“别太快”的招术,她明白故事的拐点到了。 江隐奇跑去端来了泡芙冰激凌和葡萄干,用于配酒。讲述愉快的故事,美酒就够了。令人不快的故事,还需要甜食来冲淡那份苦涩。 “不如我们去客厅沙发那里继续讲。”江隐奇把酒杯和甜品直接端到茶几上。 “这个椅子挺舒服的。”辛跃坐过很多椅子,这算非常舒服的一种了。 “再好的椅子坐久也不会舒服。人唯有经常变换身体的姿势,才有可能得到舒适的感觉。躺、坐、立、走、跑,你得经常来回地切换,否则就浑身不得劲。” 江隐奇坚持把辛跃带到客厅的沙发,而她自己在羊毛地毯上坐定,背靠着沙发。 吃了甜品,摆好姿势,江隐奇仰起头来,对端坐在沙发上的辛跃说,“好了,咱们继续说。” 辛跃慢慢适应了江隐奇的节奏,便开口继续讲。 “回想起来,在我的婚礼前,我爸妈哭得一塌糊涂,连我从来不肯感情流露的爸爸都泣不成声。他们可能已经预感到会有今天吧。” 辛跃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 江隐奇没有抬头,没有接话,安静地等着。后面的讲述,江隐奇都不会再打断。好的事情我们可以追问细节,那都是一些美好的回忆。但是,对于不愉快的往事,江隐奇会让辛跃自己决定讲什么,不讲什么。 “他们的眼泪对我是蛮大的刺激。我原来以为,我的婚姻幸福与否,只关乎我们两人自己。我爸妈的眼泪让我意识到,其实婚姻会改变很多事情。婚姻家庭并不是孤立的。” “从我认识费劲到结婚之前,我不记得我曾经“思考”过什么,我说的是一种真正的理性思考。我当时自认为的思考,实际上只是百般证明我们的爱情浪漫且美好。我认为所有别人的反对,不是出于嫉妒,就是出于庸俗,或者就是不理解,比如我的父母,还有刘蕾。” “刘蕾从来都不喜欢费劲,我也同样认为她的男朋友不怎么样。刘蕾的白马王子恰恰证明她的意见对我没有参考价值,他就是那种有才气但性格绵软的男人,对人诸多挑剔,却又不肯直接说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是因为其实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我也很烦自己吹毛求疵的本领,我总是看见自己和别人身上的缺点。我当时觉得很幸运获得一份不需要思考、只需要简单地笑的爱情,我终于成功地摆脱各种焦虑。” “问题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生活的本质就是用一种焦虑代替另一种焦虑,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费劲在单纯的学生时代可以消除我的焦虑,但是在走进社会走进婚姻之后,他却造成我另一种更加要命的焦虑,身份焦虑。” “费劲进了一家国企,在办公室做文职。那个时候的国企日子不好过,工资也低。他就管管企业内部小报纸,写写领导讲话,报一报工会活动,等等。因为长相英俊,也常常跟着厂长出去应酬喝酒。我看不到他这样的工作能有任何前途。” “我进了外企。是跟费劲截然不同的世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产生了严重的身份焦虑,非常焦虑。最难堪的是向同事朋友介绍费劲的职业。在现代社交场合,人们一见面就互相打听工作和地位,然后闻风而动,在心中进行优先次序的排定,最后转化成对待你的态度。我身边的人越是优秀光鲜,我就越是能感受到人们看待费劲时不屑嘲讽的眼光。不体面的工作,就像穿上一件廉价的衣服参加晚宴。” “你会觉得我太虚荣吗?”辛跃停住讲述,向江隐奇发问。 江隐奇回答得非常肯定,“不会。你并不特别虚荣,也或者说,我们都差不多虚荣。我们谁都不可能孤立地欣赏自己拥有的东西,也不可能跟自己的祖先比较来获得成就感。我们只能跟身边的人、跟自己同层次的人比较,以此来判断自己的价值。现代社会很糟糕的一点,就是把社会地位和人的价值画上等号。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 “谢谢你这样说。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总之,我焦虑极了。所以我在攒了一笔钱之后,申请到了美国纽约大学的硕士。我无法改变费劲,但是我可以自己努力。” -- 第20页 终于讲到纽约了,江隐奇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纽约带给我无限的希望。我喜欢那里,我喜欢那个自由又陌生的城市。我想我必须得留在那里,我可以继续升造读博士,我要把家建在那里或者别的什么城市。我要把爸妈带过来一起生活,让他们安享晚年。我一边读书,一边兼职做着一些跟国内的小生意。我很快租了小房子,让费劲去纽约。他可以陪读,也可以慢慢在那里学语言,适应那里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如意算盘。” “之所以称作如意算盘,那是因为这不仅是我个人努力,还需要费劲一起努力。而且我严重高估我对他的影响力。我坚信费劲可以为了我做出努力,因为我认为他真的会信守自己护花使者的角色,我以为他不会成为他自己口口声声的“废物”。但是他却给了我一个失望的答案。他根本没有经受住任何的考验。费劲只有在一帆风顺的时候才能意气风发。” “起先,费劲每天除了去公园里跑步,就只是在家里坐着,因沉闷而无精打采。他不乐意去学语言,不肯去看博物馆,不肯看书。他一心想回国,只想回去每天在单位喝茶打牌,喝酒应酬,还有看球打球跑步。对于留在美国的生活,他丝毫兴趣都没有,连试都不想试。” “为了能说服费劲留在美国,我带他去西部旅游,带他看了他最爱的科比的NBA比赛,带他去拉斯维加斯散心。这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费劲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赚了点钱,关键是他觉得刺激极了,如鱼得水。从此他无可救药地爱上赌场。” 江隐奇这才理解自己去赌场的时候,辛跃的反应那么激烈。原来是辛跃的一段心理创伤。江隐奇当时嘲笑辛跃的歇斯底里。现在她感觉很抱歉,自己不应该嘲笑自己不懂的事情。 “费劲疯狂地爱上了赌博,他成天在赌场里转悠。他赌光了零花钱,开始偷家里的生活费,然后死乞白赖地跟我要钱,最后发展成在外欠债,我被逼着拿钱去救人。” 江隐奇很吃惊,她没有预料自己会听到这样的故事,她更加不会想到,柔弱的辛跃曾有这样的经历。 江隐奇忍不住就从地毯挪到沙发上,搂住辛跃的肩头,柔声说,“我没有想到,我很难过。” 辛跃苦笑了一下,“后面你大概更加想不到。” 江隐奇轻抚辛跃的肩,没有吱声,但是她知道结果,费劲不见了嘛。然而,听到这里,她还是没有懂得辛跃千里寻夫的真实意义。 “费劲爱上了其他女人。或者说,有其他女人爱上了费劲。”辛跃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隐奇愕然。 “费劲在赌场结识了一个白人富婆。” “你说过费劲不会英语的?”江隐奇忍不住疑问。 “是的,当初费劲跟富婆的交流基本是靠微笑。事实上,费劲在赌场也学会了几句英语。” 辛跃自嘲地笑了笑,“费劲就是这样有魅力,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用迷人的微笑对女人献殷勤。他就是那样,简单的笑,真心实意的笑容。” 江隐奇差点想跟辛跃要一张费劲的照片来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笑容?江隐奇硬生生地忍住了。 ☆、第 18 章 18. 像是看出了江隐奇的想法似的,辛跃忽然问道,“你想看看费劲的照片吗?” “好啊。”江隐奇欣然答应。 照片中,费劲用大衣把辛跃裹在怀里,俩人冲着镜头笑,他们俩呼出的气凝结成淡白色水汽飘浮在空气中。这是一幅惬意的画面。 辛跃从大衣里露出脸来,笑得很好看。 费劲高大挺拔,辛跃只能勉强到费劲肩头的高度。风很大,吹乱了费劲的头发。 辛跃没有夸张,费劲甚至比想象的还要英俊。费劲也在笑,笑得嘴很歪,满脸调皮的神情。辛跃说得没错,费劲很讨人喜欢。 江隐奇把手机递还给辛跃,“我现在能够理解你当时的选择了。咱们接着讲吧。” 辛跃收起手机,继续往下说,“故事差不多讲完了。费劲简直把我逼疯了,我学业赚钱都顾不过来,我已经山穷水尽。梦想、幸福,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摆脱这场恶梦,我提出放弃学业马上回国。但是费劲在泥沼中越陷越深,根本无法回头。他断然拒绝回国。我甚至无法弄清他到底是摆脱不了赌博,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他说那个女人对他才是真爱,那个女人帮他还了很多赌债,那个女人给了他很多温暖。。。。。费劲说我早就不爱他了,说我从来都看不起他。” “我知道我错了,我把费劲带到美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想弥补这个错误,我要他跟我回国,我当时还愿意原谅这些,我们可以从头开始。虽然我当时也一直在想,我真的能原谅他吗?我们真的还能回头吗?我没有把握。但是无论如何,我要把他带回来,他在美国待下去就被彻底毁了。” “我买好机票,但是他到最后一刻还是反悔了。他陪我到机场,却不肯跟我一起走。他说他不想丢人现眼地回国,他要在美国放手一搏。他要我再给他一个月时间,无论怎样他要给那个女人一个交代。然后他就会回国去。” 辛跃苦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回国后,费劲就消失了。电话销号,邮箱弃用,我的朋友去我租的房子,也已经退租。费劲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在这个通讯极其发达的世界啊,最容易是事情,原来是失联。” -- 第21页 辛跃说到这里停住了,端了酒杯,一口喝光。 江隐奇等了一会,发现辛跃没有继续讲的意思,“讲完了?” “是的。让你失望了,我的不是一个深情的爱情故事,而是落得一地鸡毛的婚姻悲剧。” 江隐奇终于猜到一点辛跃这次寻夫的意图。原来她前面猜的都是错的。 辛跃说,“我要打起精神重新开始生活,就一定要找到费劲,要跟他办理那个离婚手续。说来可笑吧,结婚容易,离婚才是真难。失踪,在婚姻法里,就不能自动解除婚姻关系。” 江隐奇没有结过婚,她没有想过这个事情。“如果找不到呢?” “那我就永远没法结婚。” 江隐奇愕然地看着辛跃。她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她没有感觉到辛跃有男朋友。 辛跃像是看出了江隐奇的疑惑,“很多人都觉得我是急着想结婚,才非要找到费劲。其实不是。我就是要跟过去做个了断,我必须要把这个人从我的生活里清除出去。我要的不是结婚,我要的是自09由。我要在自己想结婚的时候,就能结婚的自09由。” 江隐奇点头,她欣赏辛跃的这个态度。“你是找到费劲的下落了?” “朋友说在一个公园里看见一个很像费劲的人,看见了两次。但是她不确定,需要我自己的确认。” “如果不是费劲呢?”江隐奇担心地问。 “如果不是,就继续找。”辛跃回答得丝毫不犹豫。“其实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性,他到底是不是还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或者他根本就已经变成街头的流浪汉?甚至可能他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谁知道呢。但是,我要找到他。他过得好好的,我只需要他签个字离婚。如果他一贫如洗,我愿意帮他,但是他必须要跟我办理那个手续。” 辛跃没有讲最后一种可能性的话,她要怎么办。 “辛跃,我可以开车陪你去纽约。我帮你一起找费劲。” 江隐奇对辛跃很是敬佩。谁不会犯错呢?但是辛跃是那种能够对自己所犯错负责任的人。她不怨天尤人。刘蕾妈妈说的没有错,辛跃当年很勇敢,现在依然勇敢。当年是有勇气追求自己的爱情,现在是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江隐奇也想通了,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接受辛跃来借宿,正是“勇敢”这个词打动了她。 江隐奇在想,她和周枫,何曾有过这样的勇敢? ☆、第 19 章 19. 2020年,一再向我们证明,一切都可能在瞬间发生变化。 辛跃和江隐奇讲故事的这么一点时间,形势已经再次发生改变。 辛跃的纽约朋友发来邮件,她参加的一个波士顿商务展会中确诊一例病人,她因此正惶恐地在家中隔离,没法帮助辛跃。而且,朋友劝辛跃放弃纽约之行,这座城市处于混乱之中,现在完全不是一个适合寻人的时机。 辛跃呆呆地坐在电脑前,大脑已经瘫痪。刚才因为倾诉而被释放的压力,转眼又聚集回体内。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说法可能是错的,至少不适用于2020年。辛跃提前焦虑,本以为可以躲过各种麻烦,而现实告诉她,她什么也躲不过,还不如浑浑噩噩地走到麻烦临头。 下午她振振有词地对江隐奇说,“等见到狼的时候,惊慌还有什么用?”事实上,提前惊慌依然没有用。如果狼真的出现了,辛跃跟江隐奇一样无助,被狼吃掉的可能性是差不多的,并不能更加安全。 辛跃天天跟踪那些数字变化,做出各种预测,然而,她的预测并不能改变数字的变动规律,更加不能够准确预测人类应对灾难的行为方式,比如别人对待疫情的态度,美国总统对疫情的评估和决策,等等。。。。。 辛跃已经陷入一种不假思索地朝着一个方向猛冲的状态。她从坐上飞机的那一刻,就已经树起一个假想的必须完成的目标:一定要去找费劲。随着她付出的代价成本越大,她就越是无法回头。 这种情绪是会感染的。江隐奇在听了辛跃的故事之后,也感染了这种勇往直前的情绪。她坚定地告诉辛跃,她们一起去纽约,她不会让辛跃一个人去冒险。江隐奇还用力握了握辛跃的手。 但是,两天后,她们被挡在了海关口。美国的政策又改了,辛跃无法进入美国。 俩人只得原路返回,一路沉默。辛跃只叹息一声,内心转向一种类似迷信的念头: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辛跃在一路的沉默中做出另一个决定,放弃。 到家之后,辛跃开始张罗回国机票。事实证明,头不是想回就能回的。很多事情连回头路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全世界都陷入瘫痪。各国纷纷封关,航班停飞,辛跃的回国航班被取消。辛跃忽然之间变成了走投无路有家难回的人。 “想不到我又被逼到山穷水尽。”辛跃喝了一口江隐奇递过来的红酒,放下酒杯,感慨道,“我这几天都在想,似乎费劲总是可以让我走到这一步。哪怕他消失了,依然能够做到。” 被现实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辛跃,其实已经没有那么生气,甚至都没有前面那么焦虑。 “不对,辛跃,这次你不是山穷水尽,你有我陪着呢。”江隐奇温柔地轻轻搂了楼辛跃,“你可以安心地住在这里。” “我长期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我总是要回家去干活啊。” -- 第22页 江隐奇笑了,“全世界都停顿下来,你能干什么?辛跃,其实挺神奇的现实,对吧?我一直认为人类正在一个不断加速的跑步机上奔跑,只会越来越快,直到崩溃。现在跑步机竟然停下来了,难以置信吧?我们可以共同见证这个神奇的时刻。” 江隐奇淡定的态度对辛跃很有安抚作用。辛跃歪过头来,研究似的表情,“你挺神奇的,你的说话方式很有趣。” “哦?我的说话方式?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问题,是一种风格。比如你不喜欢简单地说,我们都被关在家里了。到处停工了。你会说,人类奔跑在不断加速的跑步机上,而现在跑步机停下来了。” “哈哈,是吗?再比如呢?”江隐奇大笑。 “再比如,你不会简单地说,这只水晶酒杯精美,不会简单描述水晶杯的质地和花纹,你喜欢说,她们都有故事,历史的线性发展,等等。” 江隐奇深以为然,便接了话往下说,“对,我不会说,这份意面虽然好吃,却很费时间。我会说,人类为什么把那么多时间用于满足口福?或者会说,美食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穿一件好看的衣服,我会说,人为什么总是要取悦别人?而不肯直接说,你今天穿得真漂亮。” 辛跃被逗乐了,“你从小就这样说话吗?” 江隐奇想了一下,“我习惯性的答案是,长期一个人生活,多半就会慢慢形成这样的语言风格。而现在我准备做出改变了。我新鲜出炉的答案是,被关在家里的时候,有你陪着真好。” ☆、第 20 章 20. 生活,从物质的角度,无非就是衣食住行。闭关之后,这四大项目的比重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动。这里可以先大概描述一下。 衣和行,降低到了我们从前无法想象的地位。 衣,虽说不上是衣衫褴褛,但已经完全沦为居家服为主,而且来去就那两件。我们再也不需要日日一起床就站在衣柜前踌躇不前。现在好了,衣柜门都不需要打开,就可以开始一天的生活。辛跃以此推断,不久的将来,会有我们熟悉的服装品牌要破产的。这类股票不能碰。辛跃这个小财迷,什么事情都能联系到她的股票上去。 当然,我们不妨把化妆美容也归项到“衣”,反正就是乔装打扮项。她们俩没有蓬头垢面,彻底自暴自弃放任自由,那是因为她们俩还不够熟悉,还有一点生分。有时人确实需要一定的压力,这是一种精气神。所以她们每天都能保持在神清气爽中互问早安。无论如何,化妆品只需要一瓶润肤露就好。真是太省钱了。 这一点证明,我们的生活里除了需要能够倾听的耳朵,还必须要有审视我们的眼睛。眼睛太多会让我们疲惫不堪,但是有那么一道没有恶意、又略微挑剔的目光,则是恰到好处的存在。 行,疫情期间,基本不存在了。房前屋后的溜达算不得,咱们说的是交通。交通?除了两周一次的自驾超市之旅,其它就只能在旷野中散步。 辛跃坚决不肯去小树林散步,她决不敢与狼共舞。于是她们俩开始反方向出动。穿过自家草坪,翻过小小山坡,眼前一片开阔。沿着蜿蜒的小土路漫步,很是舒畅。但是冷不丁的,江隐奇又给了辛跃一闷棍,“现在抓紧散步,到了春天,这里有蛇。”听得辛跃头皮发麻,差点又扭头回家去。 江隐奇笑得非常欢快,她越来越喜欢看辛跃胆小慌张的模样。辛跃一害怕就会拉住江隐奇的胳膊,身体不自觉地就贴近过来。辛跃小巧的身板依偎过来,让江隐奇产生一些微妙的保护欲。 下面说说比重提升的食和住。 饮食,原本就比重很大,现在更是不得了。餐馆和咖啡馆酒吧,这些感觉永不关门的地方,一夜之间全都关门歇菜。饮食中剔除了在外吃吃喝喝,那就是从购买原材料到制作成品,一律得靠自己动手。 先说超市,江隐奇忽然的感到很遗憾没有了辛跃的陪伴。超市开始管控了,只能一个人排队进入超市。没有辛跃在边上查缺补漏,江隐奇发现独自一口气买齐两周的食物用品有难度。她根本拿不准需要买什么,买多少,等等。解决方案是,辛跃写好购物清单,江隐奇在超市按图索骥,需要时就现场连线辛跃。在生活技能上,江隐奇跟辛跃有相当差距。 辛跃的到来,大大丰富了江隐奇的小饭桌。在辛跃开出的清单中,甚至出现了擀面杖和面板。江隐奇向来鄙视别人身上的烟火气,但是现在她喜欢了,准确说是开始喜欢辛跃身上的踏踏实实的生活的气息。 最后来说说住。江隐奇作为一个建筑设计师,本应该不是问题。但是现在江隐奇开始感觉到了越来越强烈的不自在和尴尬。她自私自利的设计,使得辛跃至今还睡在工作室的气垫床上,还要跑到楼下去洗澡。江隐奇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她早一点意识到自己的自私的话,她可以轻松改建一下自己的工作间,弄出一个小卧室来。现在可好,商店都关门了,她什么都买不到。 江隐奇尝试过很多方法,来打破自己一手造成的僵局。她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告诉辛跃,可以跟自己合用浴室和洗手间。辛跃客气地拒绝了。江隐奇又不声不响地“忘记”关卧室门,但是有骨气的辛跃每次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气垫床去,像是不好奇那间卧室了一样。江隐奇使出最直接的厚脸皮招术,直接邀请辛跃到自己的卧室去躺着朗读,还是被辛跃婉拒。 -- 第23页 开来这是江隐奇需要尽快解决的棘手问题。 说了这么多的物质生活,下面说说精神生活吧。 长期独自生活的江隐奇,理论上不会对闭关生活感到困扰。但是,这次停顿的规模太过于巨大,根本上超出了我们所有的人生经验。江隐奇意识到,她所谓的独居,是根本不彻底的独居,是一种在绝大部分时候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有社交的生活方式。 现在变成了隔绝。就算在唯一能活动的超市,她也与别人至少要保持2米以上的距离。大家都不交谈,连付款,都是将信用卡放在台面上,然后退到2米远的地方去等候店员进行付款操作。更别提她日常生活工作中从不缺少的丰富社交内容,全都不存在了。 “我的时间多得可以卖!”江隐奇有一天在窗前坐了好半天之后抱怨道。 “没有人要买。我们都嫌富裕。”辛跃头都不抬地在那里做面条。 “辛跃,我觉得吧,物质生活是很有限的,得有精神生活才能填满我们的时间。”江隐奇还是改不掉说话的腔调。 “好,我们填充吧。”能干的辛跃再花样百出地做饭,也花费不了很多时间。 于是她们俩开展了大规模的精神生活。 看剧、阅读、炒股、新闻。。。。。 事实证明,物质确实是有限的,精神才是无限的。她们俩很快发现忙得连吃饭时间都需要利用起来,不是看剧,就是看新闻,还要讨论。辛跃再也不需要跟电视机吵架了,现在都是跟江隐奇争吵。 好剧太多,新闻太多,好书太多、股市太波动。。。。。。 之所以说,精神生活是无限的,因为任何一项活动,都会引发更多的内容。比如阅读,读一本书,然后发现你不仅要朗读,还要讨论,还要去找相关的内容。 辛跃挑出来朗读的第一本书是《阅读的女人危险》。 ☆、第 21 章 20. 辛跃选择这本书是因为她对书名望文生义了,她立刻就联想到了那本消失了的《朗读者》。都是关于女人的阅读,或者说是关于女人的无法阅读。危险吗?是的,可以说两者都是危险的,只是危险的方向全然不同。 辛跃心中动了动念头,并没有说出来。她记得《朗读者》电影中的一句台词“How long would you keep a secret?”好吧,大概这句话也适用江隐奇。 《阅读的女人危险》书头写着:斯特凡.博尔曼 十三至二十一世纪图画之中的阅读史 这不是一本缜密的历史书,而是松散的随笔类读物。她们俩一致同意,不要按部就班地从头读起,随心所欲地选择想朗读或者想听的内容。她们头靠着头,翻腾着手上的书,一会前一会后,一会看书中的名画,一会扫瞄目录的内容。 这样的随兴朗读是相当有效的。根本不会陷入冗长烦闷的状态。 辛跃负责朗读,江隐奇负责端茶倒酒上零食。无缝合作。 “来来,听这章,默读。”辛跃选择了这章。她觉得朗读一段关于默读的文字,这个冲突感是有趣的。 “。。。。。。今日若有人于阅读时发出声音,我们往往会为之纳闷不已。纵使那只是低声细语或双唇微动,情况也不会有所不同;如果朗读者不是小孩子的话,更教人忍不住想找出那么做的原因究竟何在。” 江隐奇一撇嘴,抱怨起来,“我从小就觉得很烦人,我妈非要我读出来,看什么书都要读出声,我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弄得我挺大之后才学会默读,而且阅读的速度就比较慢。但是,这本书为什么要讨论这个?” “嗯,给你答案。”辛跃继续读,“不可否认的是,默读所需的时间比朗读少了很多,并使得读者与读物之间形成一种不受外界干扰的关系。如此一来,读者可以像旁人隐藏书中的内容,独自加以吸收汲取。” 。。。。。。 “古典时代不高声朗读或读书时不发一语的人,则必定会招致完全相同的反应。一直到中世纪晚期,阅读同时包括着两个层面:思想与谈话。” 江隐奇叉了一片苹果递给辛跃,算是犒赏,同时抽空划重点,“我们现在不需要默读,我们被关在家里与世隔绝,如果再互相割裂,那就太孤单了。古人做得对,阅读需要思想和谈话。” 辛跃也点头。她喜欢跟江隐奇探讨。她们俩轻易达成了一致,给她们的朗读和互动定好了基调。但是这完全无法避免她们在思想和讨论的过程中发生分歧和冲突。 比如关于阅读与危险的问题,她们俩就争论不休。 江隐奇认为女人阅读对自身是有益无害,危险是对社会而言,特别是对男权社会的一种挑战。对于自身来说,是为自己创造了独立自由的精神世界,和自我认同的价值感。阅读是女人通向自由之路的起点。比如《我的天才女友》中的莉拉和莱农。 辛跃则认为阅读并非有益无害,有时对自身也有伤害,特别是爱情小说。很多爱情故事明显来自幻想,但是作家出色的写作才能,在细节方面非常逼近现实生活,构思巧妙,于是让很多读者误以为那就是现实。而自己的现实生活的巨大落差令人沮丧。一部分人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根本不值得过,而另一部分人则用意念扭曲现实。 江隐奇反驳,生活技能和生活品质是可以通过阅读来提升的。人们普遍认为艺术模仿生活,而王尔德认为,是生活模仿艺术。江隐奇认同王尔德的说法。如果我们都只看见生活里的蝇营狗苟,拿七大姑八大姨做样板,我们就会越来越糟糕,是自甘堕落,永无进步。我们会在生活中找不到任何的价值。阅读可以让我们找到模仿的目标。 -- 第24页 讨论从来不需要结论,所以她们俩的乐趣就是争论本身,然后是无限的延伸开去。 她们继续翻找着有趣的部分,特别是关于那些绘画作品,选出来朗读讨论延展。 江隐奇找出了《我的天才女友》剧照,“莉拉和莱农的阅读,多美啊。我可以陪你再看一遍这个剧。” 辛跃则找出一幅名画来作证,也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一样。那是一幅比利时画家安托万.韦尔茨的画作《小说读者》。一个裸体女人躺在床上阅读小说,床下的魔鬼正在将更多的小说递给阅读中的女人。江隐奇哈哈大笑,差点问辛跃是不是也以这样的姿势阅读过?想到这个说法隐含不纯洁的意味,于是忍住了。 她们俩也有观点一致的地方,阅读可以传情。那是江隐奇推荐的另一部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她们俩直接就放下书本,开始看剧。 后来,“第28页”便成为了江隐奇和辛跃的一种暗语,代表不道于外人所知的思念。 共同阅读迅速地拉近了她们俩的距离。 江隐奇翻到某页,“该转场了,我们到卧室去读这段。” 辛跃一看,标题是“床上阅读”。 江隐奇不等辛跃拒绝,就端着两杯酒,往楼上移动。 ☆、第 22 章 22. 辛跃乖巧地跟上二楼,却在楼梯口改变了主意。按照往常的习惯,她们俩在这个位置互道晚安,然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自去自己的床铺。 但是现在,辛跃在楼梯口站定后对江隐奇说,“我累了。” 辛跃的这句话可以做多种解读。 “我累了,所以我现在不去参观你的卧室。” “我不想去参观你的卧室,又不想直接拒绝,所以就说我累了。” “我想参观你的卧室,但是我拿不准会发生什么,我需要一点时间犹豫,所以说我累了。” “我想参观你的卧室,鉴于我被拒之门外这么久,我得拿拿桥,所以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看你进一步的表现了。” “我想参观你的卧室,但是我正好累了。” 当然我们永远不能排除最后一种解读,那就是单纯的“我累了”,辛跃没有任何心理活动,也跟江隐奇的卧室无关。 以上哪一种解读更有可能性呢?我们除了认为最后一种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其它可能性都存在。 江隐奇对辛跃忽然而来的小狡猾感到有趣。或许是因为她们的关系还有一点疏远,之间的距离足够江隐奇游刃有余地应付。 “这一天天的,我们哪里有什么事情做,累什么累?”江隐奇直接否定了“累”的可能性,摧毁辛跃的借口。 “你这就不讲科学了,人,哪怕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光眨眨眼睛,甚至连眼睛都不眨,睡着了,那么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小小的颤动,也会消耗能量。只要消耗能量,就可以累。我就是累!”辛跃奋起捍卫自己累的权利。 “就算累,也是小累。毕竟你摄入的能量远大于你消耗掉的。你来看看我的卧室。” “为什么非要看你的卧室?我们现在应该social distancing,保持社交距离。” “按照规定,现在我需要跟全世界保持社交距离,除了你。你也同样,你也必须跟全世界保持社交距离,除了我。” “没错,但是这与你的卧室有什么关系?你哪来的执念?”辛跃心情大好,索性往楼梯栏杆上一靠,还曲起一条腿,用脚抵住身后的栏杆。这是要把斗嘴的游戏进行到底的架势。 江隐奇还端着两只酒杯,也放不下来,便用嘴角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卧室,“你知道我这间卧室,原来叫什么名字?” “哈,我连现在叫什么都不知道,哪里会知道原来叫什么?你这卧室还中途改名字呐?” “原名叫光隐阁。” “哎呦,好名字!”辛跃翘着嘴角响应道。 江隐奇捕捉到辛跃的眸子闪烁过一抹狡黠的笑意,便追问,“好名字?说说看,好在哪里?” “不知道,就是听着高级。”辛跃避开视线,她没好意思说出心里的庸俗念头。 “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江隐奇不无得意地解释道。 辛跃赞许地连连点头,“果然好高级。”心中却在想,高级是真高级了,但是,反而没有了庸俗的乐趣。在辛跃心里,她还是决定保留自己那套庸俗的解释。 “现在她不叫光隐阁了。”江隐奇用浮夸地口吻继续说,“现在叫自私阁。” 辛跃笑得很开怀,“自私阁,哈哈,自私阁!你怎么会想出这么好的名字!?” “都怪你!”江隐奇也往栏杆上一靠,摆出长期作战的姿势。 “关我什么事?这个锅我不背。我都没有看过你的卧室,怪得着我吗?” “必定是你的错。我是本着光隐阁的理念建造的卧室,我很满意,在你到来之前,堪称完美。现在你来了,忽然暴露出我的建筑理念中的缺陷,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自私自利。我的卧室让我再也睡不好觉,每每夜间醒来,想起门口睡着我的一个客人,我就再也无法安心入眠。” “那你需要的是安眠药,或者是放宽心,而不是邀请我参观你的卧室。我的参观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眼睛可不像你的耳朵那么重要,你听故我在。我的眼睛改变不了你的设计,我看,或者不看,自私都在那里。” -- 第25页 被耽搁在这里的辛跃不得不认命地放下费劲,也尽量放下各种焦虑,当然所有的放下都是暂时的。而最近这段时间江隐奇的友善态度,更是令辛跃恢复了一些本来的聪明劲。面对江隐奇的自我剖析,辛跃以一种机智的嘲讽态度来对待,效果非常之好。此时此刻,拿自私这个词来开玩笑,远比回避这个词来得自然。越回避,越说明你是当真认为是一种自私。 江隐奇不服,“不,我的设计本来没有自私,只有个性。” “个性啊,一般来说,只要你与别人有所不同,就被称作有个性。个性可不一定是褒义,比如你把你的房子建成茅草屋顶,而且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冬天冷得瑟瑟发抖也不悔改,那也是个性。个性和自私,对于你的光隐阁来说,是不冲突的两个特点。”辛跃说得兴致高昂。 江隐奇把手中的一杯酒递到辛跃手上,“行吧,你赢了。跟我去看自私阁。别找借口了,你这股幽默劲可是需要不少能量,看来你一点不累,借口没有了。” 辛跃一甩头,“行,我去看看自私阁呗。”说完嘚嘚瑟瑟地跟在江隐奇身后。 江隐奇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道,“心累,唇枪舌剑这么老半天,居然是为求你去看我的卧室。做好人太消耗能量。” ☆、第 23 章 24. 辛跃窃喜,她这招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的招术非常奏效。她被“求”进了光隐阁。 那扇常常锁着的卧室门被推开。辛跃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在辛跃的理解中,房门紧锁的小屋,必定是整栋房子的核心所在。是主人藏匿秘密的地方,是保护记忆、隐私和尊严的空间。人都有探索他人秘密的欲望,但是有品格的人会克制这种欲望。辛跃没有踏进过江隐奇的卧室,即便是在房门被故意打开的时候,即便是辛跃独自在家吓得半死的夜晚,她也没有走进光隐阁。她一直恪守着客人和朋友的本分。 现在辛跃要进去了,因为江隐奇盛情邀请了她,这是一种姿态,这是江隐奇觉得可以坦露一些秘密而做出的决定。辛跃相信,这是江隐奇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辛跃很享受这种经过慎重思考后的邀请,江隐奇真的把辛跃当作朋友了。 “进来吧。”江隐奇对辛跃说,“我今天连被子都没有叠,你随意一点。” 辛跃郑重地往前迈了一步,心中想的是,不叠的被子,才是卧室私密的一种特性,是属于卧室主人专有的随意,也就是说,客人就更加不能“随意一点”。没有整理过的被子,隐含的内容更加丰富,也更具魅惑力,比如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睡姿,那被子凌乱出的不同形态,可以激发无穷的联想。 辛跃勒住那只头脑中的脱缰野马,凝神屏气,以颇为端庄的步态迈进光隐阁。 辛跃清楚,整座宅子都不会有令她瞠目结舌的地方,那不是江隐奇的风格。更何况,江隐奇根本不顾无限可利用的空间,将卧室建成阁楼,可见她不会有任何夸张的设计。甚至可以说是反向的一种夸张,她要的是“角落”,而不是宏大。 卧室并没有立即展现在眼前,江隐奇推开右边的一扇门。“这是浴室。” 浴室的宽敞和色彩超出辛跃的预期。 “好漂亮的颜色!”辛跃只能赞叹,却说不出是什么颜色。那是一种淡淡的紫色,仔细看又隐隐看出一点灰色来。含蓄又温暖的颜色。看得出,江隐奇不喜欢用白色的东西,刚来的时候江隐奇就发表过一番关于雪的想法。或许有着漫长冬季的加拿大,容易使人不那么喜欢白色。 “紫藤灰色。”江隐奇解释道,“我喜欢紫色。” 卫浴是真正的个人释怀的私享空间,洗净身心、舒缓压力。颜色表达心境,抒发情感。 最醒目的是靠在窗边的大浴缸。窗户很大,应该是朝向那片树林。只是现在已经放下了百叶窗。 躺在紫藤灰色的浴缸中,眺望窗外景色,是一种什么感受?辛跃没有体验过,她希望自己能有机会躺一次试试。 辛跃想,就算江隐奇曾经邀请自己来洗澡,大概也只是让她来淋个浴。 不对,辛跃这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淋浴。难怪整个浴室显得这么宽敞明亮。淋浴,这么大的一个功能竟然在这里缺失了。好吧,自私阁,发生什么都是可以的。 退出浴室,江隐奇随手指了指另一个隔间,衣帽间。脚步根本没有停顿。 她们俩终于站在了卧室里。 辛跃一踏进卧室,第一感觉就是好舒服好温暖的地方。第二感觉是惊奇,原来淋浴间在这里! 卧室的温暖舒适感觉,来自空间的低矮,和不大的窗户。木地板木墙板,和米黄色布艺榻榻米式的大床。 窗户是典型的阁楼窗,小小的。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雏菊和薰衣草,突出的是偏左下方的三朵雏菊,薰衣草占据的面积要大得多,但明显处于次要地位。画是冷色调,但在温暖的卧室里,显出一份恬淡与和谐。江隐奇说过,她喜欢野花,还说她喜欢紫色。她的衣物和浴巾,总是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香味。那是真爱。 再说说床。床板很大很低,离地板只有几厘米,1.8米的床垫偏在一角,两边都有布艺靠背,成L型。另两边则留出布艺的长长的边。难怪江隐奇邀请辛跃来朗读,这张床太适合俩人促膝读书了。 -- 第26页 至于没有叠的被子,果然是没有叠。 灰色被子很是凌乱,显然江隐奇不是一个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睡到天亮那种风格。一个人在1.8米的大床上一动不动,就太浪费了。辛跃这样认为。 被子的一角翻在一边。可以想象,江隐奇早上掀开被子,把脚踏在地板上坐了一会,醒醒神,然后站起身来。 床尾被脚处,随意地扔着一件睡裙。大概江隐奇起床后脱下睡裙一扔,就去冲淋浴。然后穿上居家服,头也不回地奔到楼下去喝咖啡,开启一天新生活 对了,淋浴。辛跃的眼睛和心思转到淋浴间上去。 玻璃淋浴间在卧室的另一角,也就是床的对角位置,要说突兀,那是一定的。建造上的难度且不说,就那大胆的想法,已经足够辛跃浮想联翩。为什么要把淋浴放在卧室里?谁在淋浴?谁在看? 当然了,辛跃现在明白了,江隐奇是准备把浴缸对辛跃开放的。也就是说,她辛跃真的是有可能去紫藤灰色浴缸里躺一次的。 光隐阁,自私阁,辛跃忍不住暗暗地又一次笑了。笑得嘴唇绷紧,而且微微噘了起来。因为她必须用力才能忍住。 “你为什么笑得那么鬼祟?”江隐奇一直在观察辛跃的表情。 “哪有鬼祟了?我没笑。”辛跃决定不承认。 “你只是没有放肆大笑而已。说吧,你的笑点是什么?”江隐奇已经放下手中的酒杯,放在了床边的一个可移动托架上。 “我没有笑,我只是在思考。”辛跃决不能说出自己的庸俗想法来。 江隐奇,“你思考出什么了” 辛跃,“一言难尽。” 江隐奇,“你统筹一下。” 辛跃,“这个房子太好了!” 江隐奇批评道,“没有灵魂的夸张。夸具体一点。我整个房子都向你敞开来,你不能夸得这么潦草。来,坐下来慢慢夸。” 江隐奇一屁股坐在床垫上,然后拍拍身边床垫。 辛跃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床边上,背靠着床垫。这不算坐在江隐奇的床上,她比江隐奇坐低了一截。这也是一个很舒服的设计。 辛跃说,“我刚来的时候,曾经想过,如果我读懂这个房子,大概就能读懂隐奇姐了。后来你告诉我,你帮人设计房子前,都要先听人家的故事。是不是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嗯,一个是正向的,一个是反向的。但是我们思考的出发点是同一个。” “也可以说,一个是作者,一个是读者。” “哈,准确。还有什么要夸?” “还有,我喜欢这张床,我喜欢矮床。你知道我从前的床很高。”辛跃比划了一下高度。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费劲很高大。“我每次下地都要跳下来。平时不觉得,有一次肚子疼,结果我意识到,我得先侧身从床上滚下来,然后脚才能落地。” 江隐奇听得哈哈大笑起来。 ☆、第 24 章 24. 江隐奇笑着仰面躺倒在床上,舒服地伸展开腿来,轻轻摇晃着。江隐奇光着脚,她的脚是那种被称作罗马型的脚,没有特别长的脚趾,前三根脚趾的长度很接近,整体便显得很协调。指甲经过精心修剪,平整光滑,干干净净,没有涂抹过指甲油的痕迹,色泽健康。浅灰色亚麻休闲裤管在纤细的脚踝处晃荡,脚踝骨时隐时现。看得出江隐奇对自己的脚挺满意的,袒露着不加修饰的一种自信。 辛跃坐得低,江隐奇的脚就在面前视线里轻轻晃动着。辛跃竟然有点不好意思盯着看那双脚,只用余光扫了一下,心里点了个赞。辛跃对人的脚比较敏感,她觉得大部分人穿凉鞋都不好看,她的关注点是两个,干净和协调。 她不喜欢某一根脚趾特别长的脚型,她会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那根难看不协调的脚趾上去。至于干净,更是最基本的。暴露在外的脚,经过一番行走,要保持干净真的很难。辛跃就受不了看见不干净的脚,也受不了打理不善的指甲油,颜色诡异、不均匀和残留痕迹的,辛跃一概不能忍。 郁闷的是,辛跃也不喜欢自己的脚。她的第二根脚趾特别长,有传说这样的人都很美。辛跃才不信,希腊人是这种脚型,决不代表有这种脚型的就是希腊人,更不会是希腊雕塑的那种人。辛跃不愿意像江隐奇一样光脚,她在这里总是穿袜子,她现在脚上的蓝色波点袜也挺好看,但终究比不过一双好看的光脚。 辛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江隐奇的脚上去,不应该啊,她是来看卧室的。 “咳,隐奇姐,我发现啊,你这栋房子里,生活的区域都比较小,卧室餐厅都不大。只有工作间大,冬宫夏宫都大。什么理念?” 江隐奇就躺着回答了,声音往上飘,“我的老师说过,要好好睡觉,就不应该在一个大房间里睡觉;要想好好工作,就不要在一个小房间里工作。而对于人来说,生活开始于好睡眠。所以,卧室最重要。” 辛跃觉得好笑,江隐奇原来这么听老师话的,这句话相当有道理,但大可不必当作至理名言来记一辈子,甚至于身体力行。 “你的老师肯定是睡在了太大的房子里,才会有此感慨。像我们这样常年蜗居的人,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房子越大越好,包括卧室。哪怕睡不着,也还是睡在大房子里高兴。” -- 第27页 “嗯。”江隐奇简单地应了一声,没有了刚才兴致勃勃的态度。 辛跃马上注意到了这种态度的转变,就没有继续调侃。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有雨水撞击窗户和落在屋顶的声音。天气开始变暖了,今天下的是雪夹雨,还有风。辛跃住在江隐奇这里才知道,下雪是无声的,下雨才有声音。 似乎风力在增强,这种空旷的大地,风总是呼啸来去,令人生畏。辛跃看了看淡咖啡色窗帘,纹丝不动。 “咱们像在诺亚方舟上呢。”辛跃转换了话题。给她这个感觉的是柔软舒适的大床,和那圈住大床的靠背。 辛跃很喜欢这种L型靠背的设计,但从结过婚的经历看来,这种设计是相当矛盾的。两边的靠背,适合俩人在床上阅读聊天,颇为浪漫;但同时影响睡在里面那个人下床,她得越过外面的人的身体或者挪到床脚才能下地,甚至从靠背上面翻过去。 果然是一张非常自我的床,这是提供给一人享乐的大床,她可以邀约情人前来欢愉。也只有临时的情人才会乐于翻越靠背下地,并将其视作一种情调和趣味。婚姻中的人,只会当成麻烦和缺陷。难怪辛跃没有见过只样的床。 诺亚方舟的说法让江隐奇恢复了一点刚才的兴致,她喜欢这个词,特别是现在这个时期,更是显出这个比喻的妙。 “辛跃,你前面说,读懂这房子,就读懂了我。是不是你已经读懂了?”江隐奇坐起身,往后挪了挪,把腿盘起来,倚在侧面的靠背上。 “还没有。我只是略读了你的房子好吧。”辛跃后背往床垫上更用力地靠了靠,胳膊肘向后撑在床垫上,让自己更加舒服一点。她喜欢低矮的坐姿,也喜欢低矮的空间,让她有蜷缩起来的安心感觉。江隐奇的老师说得对,就是那个道理。 “你的阅读速度真够慢的,都一个多月了,还只是略读。按这个速度,你一辈子就读不了多少东西了。”江隐奇恢复拿辛跃开玩笑了。 “我还有别的发现,你的卫浴和工作室的设计前卫现代。而卧室和餐厅,都比较传统。” “我的卧室传统吗?”江隐奇不服气。 “这个淋浴间是非常前卫,但是其它都是传统的。就说把卧室放在阁楼里,本身就已经很传统了。这是很多女人的一种童话般的梦境里的卧室。总之,你的房子像两个不同年纪的人设计出来的。” 辛跃的这次评论之后,江隐奇连“嗯”的回应都没有。她沉默地盯着辛跃的后脑勺。她相当惊奇于辛跃的敏锐观察。 辛跃从不表现自己聪明,还常常自嘲,但是背后隐藏着她的敏锐,低调的犀利。辛跃不是一针见血,而是一语中的。她的语言没有什么攻击性,但是往往能抓住重点。 辛跃意识到了江隐奇的沉默,甚至都感觉到脑勺后面探寻的目光。辛跃不敢回头。 辛跃憋了一会,重新拿起书来,“还要继续读吗?” 江隐奇没有接辛跃的这个问题,而是冷不丁问了另一个问题,“今天几号了?” “啊?”辛跃愣住,天天在家关着,哪里还弄得清日期哦。她倒是能弄清是星期几,因为她天天还在忙着操盘,交易日倒是辛跃十分关注的事情。 辛跃划开手机,“3月20号。” 江隐奇脱口道,“明天就3月21号了?” “啊,怎么了?”辛跃莫名其妙,3月21号这个日期有什么奇怪吗? 又是一阵让人不安的沉默,然后江隐奇终于开口了,“这是一个人的生日。” 辛跃心里一动,她觉得有一个什么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她没有捕捉到。她能断定,江隐奇说的这个人很重要,但是,应该还有别的什么自己忽略了。 辛跃摇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摇出来。 江隐奇再次开口,“你只阅读我的房子,你留意过我的车吗?” 车?那个捉不住的念头,一下子跳了出来。 “啊,车牌,321,我一直觉得你的车牌像是在倒计时。原来是日期。” “ARCE-321,阿尔塞321。”江隐奇读了一下。 “不是英语?” “ARCE是西班牙语,枫树的意思。” ☆、第 25 章 25. 江隐奇与周枫的爱情故事,毫无征兆地就在辛跃面前展开了。原因大概就是因为3月21日这个日期。 321,对于有着强烈末日情结的辛跃来说,有一种倒计时的紧迫感。而对于江隐奇,是一段记忆,是一个梦。此刻,这一串数字就像是催眠师的口令,让她放开戒备心,讲出自己的故事。 江隐奇没有矫情地询问辛跃想不想听。辛跃当然是想听的,否则就不会说出那句“读懂这栋房子,就读懂江隐奇”这样的话来。 通常来说,爱情故事的第一场,第一幕,都可以用“邂逅”做标题。辛跃的故事是这样,所以江隐奇也准备用这个标题。 那天早晨江隐奇又睡过了头,所以赶进教室的时候,扎扎实实地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江隐奇没有选择逃课,也没有因害怕而考虑偷偷溜进教室。因为这门课的老师年纪很轻,成天跟学生嘻嘻哈哈,特别的老好人,大家便叫他“哈哈老师”,简称“哈哈”。如果一定要睡懒觉迟到,就选哈哈老师的课迟到。他多半会说句风凉话,开个玩笑就算了。江隐奇并不喜欢哈哈老师,她有点轻视他。他的课讲得没意思。 -- 第28页 江隐奇在大学第一年,根本没有好好上课,应该说,她的叛逆期还没有过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图书馆看闲书,或者想办法赚钱,卖报纸派广告,做文化衫,去展览会当翻译,反正能赚钱的事情,她都试过。攒了钱就在假期去旅行。 江隐奇大刺刺地推开教室的门,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讲台,准备应答哈哈老师的挖苦。但是,江隐奇对上了一双陌生的毫无笑意的眼睛。 江隐奇愣住了,脑子一乱,咕哝了一句,“我,我走错了。”她以为自己睡迷糊了,跑错了教室。 教室里的人哄笑起来,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哎,关键时候,竟然自己没有走错教室,太遗憾了。 江隐奇没辙,只好别过脸去,硬着头皮往座位走。 整个教室里有嗡嗡地窃笑声。 江隐奇对此一点也不奇怪,她最近确实模样很扎眼。为暑假旅行剪的平头发型,晒得黑黑的皮肤,穿了条男式西装短裤,上身一件自己设计的宽宽大大的文化衫。文化衫上印着手写体的三个字“别烦我”,用线条圈住。线条是尖锐的锯齿状,乍一看像一只发怒的刺猬。这身打扮在当时叛逆的年轻人中挺常见,但是出现在教室里还是过分了。 这身打扮使得她在旅行中,反复被认作小男生。有次她在地摊吃面条的时候,听见身边两个女生窃窃私语,“长得蛮帅的,可惜这身高,算是残废了。”当时江隐奇刚刚勉强1.6米的样子。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晚熟,到大二才猛长了几厘米。大器晚成,好险呐。江隐奇后来觉得,是因为她是从大二之后,才有了快活的感觉。 江隐奇走到座位边,哧溜一下就坐了进去,低头从包里往外拿书。理亏得没敢抬头。 讲台上的老师从头至尾都没有吭声,既没有质问江隐奇,也没有呵斥下面同学嗡嗡的起哄。江隐奇只跟老师对了一眼,她瞬间判断,这是一双不能与之开玩笑的眼睛。不开玩笑的人是很难对付的。 然而,老师继续上课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江隐奇想,莫非是自己的文化衫上“别烦我”的警告发挥威力? 江隐奇悄声问身边的同学,“怎么回事?她是谁?哈哈呢?” “听说哈哈生病了,由周老师代课。” 原来是代课老师,那就难怪了。江隐奇也就松了一口气。人一旦不害怕了,就胆子大了起来。江隐奇抬头观察这位周老师。 周老师文弱苍白,那从不开玩笑的眼神中似乎满含忧虑。江隐奇研究了好一阵周老师的眼神,有时感觉是忧愁,有时感觉是忧伤。忧愁和忧伤有什么差别吗?有的,一个是忧未来,一个是忧现在。总之,这是一个忧虑的美女老师。 现在的审美跟当年是有很大差别的。比如这些年网上热捧的陈果,大家觉得她是美女老师,在江隐奇看来,除了矫揉造作,给不出别的评语。 江隐奇眼前的美女周老师符合当时的审美趣味,完全没有一点做作,决不夸夸其谈。她声音轻轻的,甚至有点太轻柔了,全无气势。她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讲话没有煽动性。但是,她的讲课内容是扎实有吸引力的。 周老师对迟到的学生表达生气,不是厉声谴责,而是不看一眼。 无论江隐奇怎么盯着看,周老师也不看她。这节课剩下的时间遇到提问,江隐奇格外积极发声,然而周老师全然不予理睬。弄得江隐奇很不爽。 江隐奇下课后关心起哈哈老师的病情来,她想以此判断后面还有没有在周老师面前表现的机会。 如此瘦弱苍白的周老师,给年纪轻轻胖乎乎、脾气又好的哈哈老师代课,颇为滑稽。可怜的哈哈老师病得不轻,大概这学期后面的课都是周老师来上了。 周老师就是周枫。 虚荣又自尊心强的江隐奇开始认真读书了,她要在下一节课上好好表现,不能让周老师再漠视自己,要让她刮目相看。 正在叛逆中的江隐奇,吸引人注意的方式,就是要挑战。她一定要在课堂上发起一番刁难。 周枫讲课的内容是关于住宅设计。周枫说,住宅,是建筑的原点。她告诫大家,不必总想着建造伟大的建筑。伟大建筑其本质就是没有必不可少的功能性。而且事实上,现在的世界已经没有到处新建历史纪念建筑的钱了。人们急切需要的是可以栖息的居所。房子是人类无尽的欲望所在。人们不仅要每天回家,甚至还要天天洗澡。 相较于那些了不起的建筑,周枫及其推崇柯布西耶的理念。 柯布西耶认为,房子的功能是为我们提供: 1.抵御严寒酷暑、风雨、窃贼和喜欢偷窥他人隐私之徒的庇护所。 2.一个有光亮和接收阳光的容器。 3.适用于烹饪、工作和个人生活的一定数量的房间。 周枫还讲解各种复杂的设计理念。 江隐奇津津有味地听完周老师的课,在提问环节抛出了自己酝酿了好几天的问题。 “周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江隐奇直接就站起来提问,她怕周枫不给她提问的机会。 周枫视线转过来,有点吃惊地看着江隐奇。 “你说。”就算心中吃惊,周枫也是平淡无奇的语调。 “我们学了这么多理论和知识,其实能力上还盖不起来一个像样的房子。但是蚂蚁,是怎么建起蚁穴来的呢?一座普通蚁穴有大约3平方米,而迄今发现的最大蚁穴在巴西,覆盖面积超过500平方米。这座蚁穴已经存在4000年。甚至巢穴中所有地方保持3摄氏度恒温。我的问题是,没有任何一只蚂蚁有能力设计整座蚁穴。作为万物之首的人类,到底优越在哪里?” -- 第29页 ☆、第 26 章 26. 江隐奇问完了,嘚瑟地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枫,看她要怎么回答。江隐奇不是在等答案,而是在等回答。她知道关于蚁穴的研究,人类根本上就没有找到答案。 周枫沉吟了一会,才开口回答。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事实上,远超出了单纯的建筑学,甚至可以说就不是一个建筑学的问题。它涉及了生物学、昆虫学,和哲学。我没有准确回答的能力,我们可以试着讨论。” “首先,你的这个问题中的两个类比值得商榷。蚂蚁和人类,蚁穴和建筑。蚂蚁是群居昆虫,人类是灵长目哺乳动物,有着截然不同的行为和生存模式,无法简单类比。至于蚁穴,更恰当的类比是人类的城市,而不是人类的一栋建筑物。” 江隐奇的嘚瑟劲一下子就消掉了一大截。她隐约感觉到了自己提的问题可能是有缺陷。 “群居昆虫的建造行为,可能只是一种本能,而不是设计。从进化的角度看,它们自发进化得十分强大,并拥有了复杂精密的物理和社会结构。但蚂蚁是花了数百万年时间才做到这一点。它们在5000万年前达到这一成就,之后就再也没有超越。蚂蚁的进化原始且静态。” “人类则完全不同。人类在发明了语言之后,只用了1万年便从捕猎和采集进化到农耕,更令人惊讶的是,又只用了1万年时间便进化出了城市。这是语言的力量。人类在地球上独一无二地进化出了最为珍贵神秘的生活特性,就是意识,以及随之而来的沉思和良知。人类因此有了未来的概念,拥有了计划、超前思考和构建未来挑战和场景的强大能力。这种非凡的进化成果,对地球而言是全新的。” “至于我们是不是比蚂蚁更好地适应生活,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情。蚂蚁这个物种极为高效稳定和强大,它们存在的时间一定比人类要长得多,在人类灭绝之后,蚂蚁依然可以继续存在。但是,无论如何,在生活质量和生存意义的问题上,人类就是万物之首。” 周枫全程几乎都对着江隐奇说话,回答得认真极了。 “这只是我的想法,大家可以继续讨论。”讲到这里,周枫的视线才转向别人。 江隐奇可不乐意了,她不想失去周枫的注意力,她像捏紧自己手中雪糕的小孩一样,生怕被别人抢走。 “如果蚁穴不能类比为建筑物,那我们可以换一个,鸟窝,这个算吧?还有蜗牛,也算吧?应该说,很多动物都能创造出无比精巧的巢穴。”江隐奇追问。她这是杠上了,倒不是她觉得人类真的不行,而只是想捍卫自己最初的观点。 周枫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回来了,江隐奇感到高兴。她就喜欢看周枫认认真真对着自己说话的样子。 周枫开口前都会停顿一下,认真的人,都会想好了才说话。 “鸟巢和蜗牛,你选择了很好的两种动物的房子,对我们思考家宅建筑的理念很有启示,值得讨论。从建筑学的角度去夸赞鸟巢和蜗牛背上的壳,我不认同。我认为那是一种文学性的夸张。文学最大的特征就是用夸大的方式表达惊叹。” “鸟窝大部分并不精巧,很多只是匆匆搭成,草草了事。鸟巢更大的意义,在于人们对它的诠释,是人类对于家宅的很多期许。鸟没有任何建筑工具,雄鸟从外面带来各种建筑材料,比如草、细树枝等等。雌鸟就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胸膛反复挤压,它们不停地转圈,从各个角度往外推挤,因此鸟巢都是圆圈。这个建造过程是不是很值得我们建筑设计者思考?鸟巢是从内往外建造的空间,鸟巢的边界是由自己的身体塑造的。我们所期待的家宅,正是我们身体的巢,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房子。” 江隐奇太喜欢这段说法,她连连点头。她现在开始期待周枫继续往下讲。她以为周枫要讲蜗牛了。结果不是,周枫还在讲鸟巢。 “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鸟巢。鸟巢常常栖息在高高的树杈上,具有隐蔽性。我们很难发现一只正在使用着的鸟巢。我们能轻松看见的时候,多半是鸟去巢空。所有这些特点,都清晰地显示鸟巢所具有的强烈的女性意识。另外,鸟巢其实是临时性的,而我们却把鸟巢来比作自己对于安全家宅的梦想。这种矛盾,恰恰反应出人类自身的某种困境。” 周枫讲到人的困境,就停了下来。 江隐奇这才发现,教室里一直有嗡嗡的声音,大家都在下面窃窃私语,各自说着自己的闲话。正如前面所说,周枫的讲课内容丰富,但是并不那么能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精彩的论点掩藏在她平淡的语调里。她总是对着提问者说话的习惯,更是让其他人感受到了被忽略。 江隐奇一点都不为此烦恼,而是窃喜。她有一种独占宝藏的满足感。她等着周枫继续讲蜗牛。但是她发现周枫抬手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人人都还有戴手表习惯的时代。江隐奇也瞄了一眼,眼看着到下课时间。她急切地抬起头,生怕周枫停下来。 “时间不多了,我简单说两句蜗牛带给我们的思考。蜗牛背着自己的壳行走,被我们浪漫地唱进歌谣。人类对此感叹的到底是什么呢?蜗牛壳是跟随着主人一起长大的家宅,而且,是永远只能保持独居的房子。在经历了过度膨胀的梦想之后,我们回归到这种简单的住宅,只能独自一人住进去的小房子里。这是我们对孤独的一种认可,甚至是一种渴求。” -- 第30页 周枫眼眸再次蒙上一层迷雾,似乎她并不是在对江隐奇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在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周枫说了最后的结语,“蜗牛让我们体会独自居住的尊严,让我们重新思考孤独的价值。” 周枫在整理讲台的时候,江隐奇快速挤到她的身边,“周老师,我还有问题。” 周枫头也不抬毫不客气地回答,“我还有事,有问题下节课再问。” ☆、第 27 章 27. 江隐奇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以为自己区区两个问题就可以让周枫刮目相看。结果周枫非但没有刮目相看,而是一下课就冷了脸,像是江隐奇从来没有引起过她的注意一样。 江隐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周枫走开。她一度想厚着脸皮跟上去假装同路,但是周枫不耐烦的脸色打击了江隐奇的自尊心。 当时的江隐奇可是个愈挫愈勇的孩子,她很快就恢复了自信,准备自己的下一场表演。江隐奇把周枫的课堂当成了自己的表演舞台,当然她的目标观众只有一个,周枫老师。至于同学们,江隐奇一点也不关心,她根本都认不全那些同学。 江隐奇对周枫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吗?事实上并没有。江隐奇有喜欢老师的传统。就像她中学的时候就很喜欢自己的地理老师。 喜欢某个老师,纯洁的喜欢,是很多中国小孩都有过的经历。读书时我们能见到几个大人?一般来说,要么是家长,要么是老师,最多加上几个家长的朋友。那些朋友们,实际上就是家长们用来互相攀比和互相炫耀的,而小孩子就是她们攀比的主要事项,所以很烦人。 江隐奇只能在老师中选出一个有趣的来,作为一个榜样和一种慰藉。 中学时候的地理老师长相跟周枫一点也不同,她脸圆圆的,梳个马尾辫,总是笑眯眯的。在中学时代那些严厉暴躁的老师们中,地理老师很佛系。江隐奇觉得这非常合她心意。学习这个事情,是每个小孩自己的事情,为什么大人们总是在旁边咆哮跳脚?考个坏分数就像天塌了一般。相反,地理老师越是佛系,江隐奇就越是对地理课程有兴趣。她常常缠着地理老师问这问那,最后她们俩一致认为,如果开一门“旅游地理”课,那该多好啊!江隐奇跟地理老师很亲近,她常常可以跑到地理老师家里去玩,特别是暑假。 地理老师热爱旅游,在那个旅行非常困难的时候,地理老师已经跑过很多地方。江隐奇就是在地理老师家里看到了九寨沟和张家界的美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原始样貌。江隐奇津津有味地听地理老师讲从泥石流中死里逃生的经历。江隐奇因此懂得了旅行对于一个人生活态度的影响。 江隐奇想把周枫发展成第二个“地理老师”,一个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和眼界都丰富有趣起来的导师。 叛逆的人,并非不需要偶像和导师,他们是反叛传统,反叛那些代表了保守陈旧的势力。对于值得信赖和敬佩的人,叛逆的人格外珍惜,因为太难得。 也就是说,当时的江隐奇争取的根本不是爱,只是寻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江隐奇继续在课堂上表现,试图引起周枫的注意。那个时候的江隐奇还没有足够的素养,她还分不太清高级和刁钻的差别。 “周老师,你一直在强调房子带给人的慰藉与呵护。然而,一间设计完美的卧室,一颗安眠药,和一个温暖的怀抱,到底哪个对失眠者更加有效呢?” 辛跃听到这里,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问题很应景,她们正坐在一间很舒服的卧室里。 辛跃笑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坐在床上了,靠在床的侧面靠背上。江隐奇则盘坐在大床的中间。辛跃不知道自己怎样变成这个姿势的,反正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注意力被江隐奇的讲述牢牢吸引了。 辛跃盲人摸象一般地观察过这栋房子,很多疑惑现在开始浮现答案了。这房子不仅是江隐奇的,也是周枫的。 辛跃头脑里清晰地描绘出一个顽皮刁钻聪明的江隐奇,和苍白忧郁有才华的周枫。 “周老师怎么回答的?”辛跃很期待周枫的答案。 “她没回答。”江隐奇继续讲述。 周枫认真听完江隐奇的提问,陷入了沉默。但是这次与平常不一样,周枫沉默的时间太长了。 周枫低头看着自己的讲稿,既不回答,也不继续讲课。她就旁若无人地盯着自己的讲稿不发一声。周枫的视线是凝固的,她不是在看讲稿,也不是在回避问题。回避问题的反应,一般是岔开话题,或者说一些过渡性的话,然后就越扯越远。周枫更像是已经忘记了大家的存在,或者忘记了刚才的问题,陷入自己的沉思。 周枫的沉默惊动了全班的同学,大家纷纷停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奇怪地看着长时间不吭声的老师。 江隐奇起先得意洋洋,后来慢慢地不安起来。大部分人都难以接受这样超长时间的冷场,因为琢磨不出来沉默背后的含义。 江隐奇最后担心周枫会失态地大发其火。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江隐奇不知道周枫沉默了多久,事后也估算不出来这段时间的长度。 总之,最后周枫终于开口了,抬头对着江隐奇说,“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我们继续讲课。” -- 第31页 江隐奇可不乐意了,这是什么态度?这个态度比大发其火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人老师,怎能不答疑解惑? 下课的时候,江隐奇再次气呼呼地挤到周枫边上,“周老师,我提的问题有什么问题吗?”江隐奇气愤得话都讲得拗口饶舌起来。 “你没什么问题,”周枫又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是我的问题。” “你的什么问题?”江隐奇很沮丧。她精心准备的表演就这样被周枫冷漠对待了,像是观众里唯一的贵宾中途退场,对演员是多大的打击。后面的演出都没有意思了。 “我回答不了。”周枫绕了一圈又回到这句话。 江隐奇被气得干瞪眼。又一次眼巴巴看着周枫离开教室走了。 但是,从这天以后,周枫就格外注意江隐奇了。 也因此,当江隐奇再一次迟到的时候,周枫很生气。 这次迟到不能完全怪江隐奇,她真是被意外事情耽误了。当她满头大汗推开教室的门,周枫马上转过脸来,眼神愠怒,脸因为气愤而微微泛红。 江隐奇满脸愧疚地说了声“对不起。”就灰溜溜地走向座位。 周枫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自顾自用沉默的方式在讲台上生了一会气,才继续讲课。 江隐奇乖巧地听课,在课堂互动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讨好的语态。 一下课,江隐奇就挤到周枫身边,态度诚恳地解释迟到原因和道歉。 周枫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以后不能保证准时,你就不要来了。” “不,我可能迟到,但绝不缺席。”江隐奇又来劲了。 “三次迟到,算一次缺席。”周枫毫不留情地说。 江隐奇正准备耍嘴皮,忽然发现周枫微微地笑了起来。 ☆、第 28 章 28. 一个不笑的人,忽然对着你笑了,意味着什么? 首先得说说她为什么不笑。有可能是她认为不值得笑,也可能是她自己不想笑,并且她不愿意为迁就别人而假笑。于是她便成为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无论如何,就在刚刚,周枫笑了。江隐奇乐观地理解为,周枫是为她江隐奇而笑,等同于为江隐奇的表演鼓掌。 江隐奇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暗恋谁都没有过。她像很多青春期女孩都曾经有过的想法,就是她不要结婚,她不要生小孩。想到要跟一个男人去生小孩,她就生出一股厌恶感和恐惧感。自然她也以为自己不会谈恋爱。 对于婚姻,她用青春期女孩常有的反叛和偏激情绪认定,那简直就像一块面饼,没有味道、干巴巴、软塌塌,只能是一种干粮,而绝对不是美食。最好的例证,当然就是自己的爸妈,自己的家庭。 江隐奇的爸妈,要么互不理睬,要么就吵架。任何事情说不了两句话,就大吼大叫起来,甚至还扔东西。她不懂两个互相厌烦的人,为什么要生活在一起。她曾经问过他们,分头问过。爸妈的回答居然是一样的,要不是为了江隐奇,他们早就离婚了。江隐奇一肚子委屈和生气,这关她什么事? 也因此,在周枫讲到蜗牛独自居住的时候,讲到独居的尊严的时候,江隐奇感觉石破天惊,热血沸腾,这是她第一次从生活中的人那里听到这样的观点。她身边的大人,认为婚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独居不婚,是既可怜又可耻的事情。而周枫说,独身不仅不可耻,而且是有尊严的生活方式。就冲这一点,江隐奇就认定周枫是她的人生导师。 江隐奇在周枫第一次露出笑容的时候,还没有谈过恋爱,甚至也没有意识到,在她心里或许这已经是爱情的萌芽。但是,她却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些恋爱技巧,并得心应手地运用了起来,比如用迂回的方式接近对方,用表演的方式获取对方的注意力,敏锐捕捉对方的表情和情绪,一有机会就大献殷勤,等等,等等。 “周老师,我有问题要问。” “我还有事。有问题下节课问。”周枫竟然好意思继续用同一个理由回答,拒绝人都这么不走心。 “周老师我帮你拎包,我们同路,我边走边问。”江隐奇这次不准备再退缩了。 “同路?你要去哪儿?”周枫也太认真了,听不出这是借口吗? “额,我啊,我随便去哪儿。”江隐奇耍赖地说。 “哦,同路是这么个意思。”周枫默认了这种耍赖,任由江隐奇跟着走出教室。 江隐奇和周枫终于开始了教室以外的互动,空间上的变化必然带来心理上的变化。 每次下课后周枫就不再回答江隐奇的问题,急匆匆离开,原来她是真有事,是赶着回家呢。 江隐奇跟周枫“同路”走到一个小车面前。这是周枫的座驾。在那个私家车并不普及的时代,老师能有一辆小车,也算得“富人”了。 江隐奇对这辆小车的描述是:屎黄色的小鼠标。相当准确生动。 周枫在不知不觉中跟江隐奇熟悉起来。同时,江隐奇也对周枫有了更多的了解。 比如,周枫不爱吃苹果,她将学校发给教师的福利苹果整箱都送给江隐奇。“吃下一只苹果太费劲了,咬好久都吃不完。我喜欢吃樱桃。”周枫如是说。 再比如,周枫在上车和下车时的表现截然不同。 周枫每次一上车,就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然后才会发动引擎。 -- 第32页 而在下车的时候,从关掉引擎到推开车门,周枫总是要隔上好一会,大约20秒钟。这是她用来坚定下车决心的20秒。 还比如,周枫总是赶着回家,是因为家里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宝宝。每当说起自己的宝宝,周枫并没有显露一个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幸福,反倒是有些迷茫的样子。 又比如,周枫住在城市里很有名气的别墅区。住在那样房子里的人,开这种小鼠标一样的便宜车,实在是非常低调了。 那个年代,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嫁入豪门”这个概念,因为这片土地上既没有贵族,也没有富商世家了。绝大部分的富人,都是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当然还有另一类暴富起来的家族,显然周枫家不是。她们没有任何显赫背景。相反,她们都是平常人家的孩子。 周枫出生在书香之家,独生女儿,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周枫的丈夫是小镇走出的高考状元,开了一间科技公司,一点一点积累财富。他们过着富足但并不奢华的生活。 朴实本应该是一种优点,然而,矛盾却由此而产生。 丈夫朴实地把自己在小镇上生活着的家人也接进了自己的别墅。他喜欢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但是周枫不喜欢,她成长于安静斯文的家庭,她无法忍受身边的人咋咋呼呼的声音,她受不了房子里无处不在晃荡的人影。 难怪有天周枫竟然问江隐奇,那种写着“别烦我”的文化衫还有没有,她想买一件来穿。江隐奇当时想不明白周枫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直到她第一次走进周枫的家。 周枫停下车,关闭引擎,然后坐着不动,足足鼓了半分钟的勇气,才推开车门。 虽然有了一点思想准备,但是在推开房门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欢声笑语和麻将声还是震惊了江隐奇。 客厅里人并不多,6个人,但是足够闹出人声鼎沸的境界。 在这欢乐鼎沸的人声中,只有一个悲怆的哭叫声,那是被抱在一个年轻女人怀里的小宝宝发出的无助抗议。年轻女人应该就是周枫的小姑子,那个不去上班成天在哥哥家吃喝玩的小姑子。 周枫变了脸色,她绷着脸直直地走过去抱走了痛哭的宝宝,直奔二楼卧室而去。 江隐奇一路跟上楼。客厅里的人们有点意外地看着江隐奇,是因为周枫从来没有带过朋友回家。 到了卧室江隐奇才看清周枫怀里的小宝宝。此刻小宝宝还在一塌糊涂地哭叫着,小手上全是从脸上抹下来的黏液,也不晓得是眼泪还是鼻涕,还是口水。反正小宝宝狼狈愤怒极了。 同样愤怒狼狈的是周枫。 ☆、第 29 章 29. 小宝宝的哭闹,一般都被视作母亲的一种无能和失败。周枫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她迫不及待地想止住宝宝的哭叫,于是在一个小踏凳上坐了下来,给宝宝喂奶。 江隐奇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周枫的背影。即便是今天回想起来,那画面依然清晰。在这间过分宽敞奢华的卧室里,周枫瘦弱的背影透出强烈的寂寞感觉。楼下的麻将声和喧闹声不断地涌进来,更加深这种格格不入的寂寞感。 周枫在课堂上说过,要好好睡觉,就不应该在一个大房间里睡觉。而事实上,周枫却睡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一定是有感而发。 江隐奇想,这间卧室,既属于又不属于周枫,物质上属于周枫,而精神上不属于。鸟巢,才是周枫向往的卧室,带着强烈的女性意识的卧室,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不被打扰的房子。江隐奇在那一刻明确了自己的职业方向:设计住宅,设计能够慰藉人心的住宅。 江隐奇思绪翻腾之际,不知道为什么宝宝在吧唧吧唧的吸奶声中开始夹杂哼哼唧唧的声音,小脚又不安分地蹬踏起来。 周枫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身体,最后不得不向江隐奇求助,“你把摇篮边的纸尿裤和湿纸巾拿给我。”周枫连“请”字都没用,她的声音里透出不自在、无奈和紧张。 江隐奇得到指令,立马行动起来。她渴望能帮上忙,哪怕是一点点的小忙,也是高兴的。 毫无经验的江隐奇第一次看见了吃奶的宝宝到底有多么神奇,他竟然可以做到一边吃一边拉。现在大概是拉完了,一边不舒服的蹬腿,一边继续吧唧吧唧地吃奶,整个脸扑在周枫的胸前,小手捧着他的“饭碗”。江隐奇脑子里冒出了“饭碗”这个词。(我也必须使用这个词,否则大概又发不出。) 江隐奇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心脏咚咚地狂跳起来。她没有料到会看见这样的场景。这个场景让她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懂得了什么叫女性美。 周枫已经用一只手解开了宝宝的脏尿裤,简直是臭不可闻。她用手指捏着递给江隐奇,“拿去扔掉。”她依然没有用“请”字。江隐奇已经了解周枫的性格,她越是内疚的时候,越是不客气。用不客气掩盖自己的愧疚和难堪。 江隐奇捏着脏尿裤和脏纸巾,扔进洗手间的垃圾桶。全过程她都嫌弃地屏住呼吸。 宝宝换了干爽的尿裤,吃饱了肚子,舒服地睡着了。周枫轻轻把宝宝放进摇篮,刚准备跟江隐奇离开,忽然间宝宝又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又醒了! 周枫无奈地又回去抱,把他摇晃睡着,放下,准备离开,宝宝又醒! -- 第33页 如此这般,直到保姆终于完成了家务活,跑到楼上来抱走了宝宝。 周枫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脸色更加苍白。 江隐奇心疼地坐在一边,不知所措。她今天原本是来帮周枫做一个建筑模型的,折腾了这么久,根本都还没有开始工作,周枫就已经快要累垮了。 周枫跟江隐奇坐在书房里,却迟迟没有开始工作,周枫需要喘口气。看得出来,书房并不是周枫独立拥有,很有老板办公室的派头。书架上的书也不都是周枫的,江隐奇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哪些不是周枫的书。比如,很多很多中国的帝王将相的历史小说,很多很多管理励志书。一看就是当上老板的男人喜欢的书籍,满腹野心,满脑子阴谋诡计。 当然了,最多的还是周枫的书,除了建筑类的专业书,还有很多各种类型的书籍。江隐奇用指尖划过周枫的那些书的书脊,她现在就能够理解周枫为什么课上得那么好的原因。 “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一本新书了。”周枫忽然对江隐奇说。“每次你向我提问,我都会很紧张,甚至担心我有一天再也没有能力回答学生的问题。” “额,我喜欢胡思乱想,然后喜欢乱提问,我从小就这样。老师总批评我,说我讲废话的能力特别强。”江隐奇赶紧解释,她并不是自责,她只是想消除周枫的焦虑。 “你不是乱问,你的问题很有意思,可以给我带来很多思考。比如我回答不了的那个问题,房子、安眠药和拥抱,我至今都还在寻找答案。”周枫原来是真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不是在跟江隐奇赌气。 “我问那个问题吧,实际上就是觉得,我们的教科书里,太过分夸大房子设计的伟大意义了。我只是不喜欢这种夸张的口气。” 周枫认真地点头,“是的,我后来有点想明白了。我们应该有足够的心胸,不要把我们自己的失败和不如意,都归咎于房子。同时,我们也需要有同样的勇气,不要把自己的所有价值和成功,都用房子的价值来提现。拥有一栋迷人的房子,大部分时候,并不能够驱散我们心中的悲伤和厌世。” 江隐奇被周枫的最后一句话惊得说不出话来。悲伤和厌世,周枫是在说她自己的心境吗? 周枫看了看呆愣着的江隐奇,微微笑了一下,“这算我补给你的答案。” 江隐奇低声回应,“所以,你的意思,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更需要的是一颗安眠药和一份感情。” “话是这么说,但是一间丑陋的房子,始终是建筑师的耻辱。江隐奇,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周枫的心情似乎好转起来,站起身来,开始给江隐奇布置工作。 那天下午,她们一直忙到晚饭时间。江隐奇便留下来吃了晚饭,因为饭后还需要接着干活。 在晚餐桌上,江隐奇再次见识了周枫公婆的淳朴民风。 婆婆在就餐时,把一只脚抬上椅子,时不时把手搭在自己的脚上。公公更是厉害,一度直接蹲在了椅子上。 周枫的小姑子,有用筷子在菜碗里翻来翻去的习惯,她会夹起一棵菜又放下再夹起,再放下,再夹起。江隐奇不明白她是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很恶心。 周枫的丈夫倒是举止得体,他时不时会提醒一下妹妹不要乱翻菜,也会提醒老头从椅子上下来。但是对他妈妈,他很是宽容,基本假装看不见。他自己吃得很少,他有点炫耀似的说,其实他最想的,就是回家喝一碗粥吃一点酱菜。 江隐奇觉得他可真矫情,不就是想显摆他在外面吃了山珍海味嘛。 周枫整餐饭都没有怎么说话,她坐在江隐奇身边,低头吃饭,也没有特别招呼江隐奇多吃一点,更没有帮她夹菜。 江隐奇很喜欢这种自然的态度。过度热情从来都是一种负担。 江隐奇只是在最后捧起碗喝汤的时候,忽然就想到了宝宝捧着“饭碗”吃奶时的场景。江隐奇偷偷瞄了周枫一眼。周枫面无表情地在吃饭。 江隐奇忽然感觉嫉妒起那个宝宝来。 ☆、第 30 章 30. 江隐奇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脸来对着辛跃,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很无聊?竟然会嫉妒一个小婴儿?” “才不无聊。你嫉妒小婴儿,只能说明,那个时候你已经爱上周枫了。”辛跃很理解江隐奇的那种感觉。 “是的,回想起来,我确实是那个时候爱上周枫的。但是,我不明白你的逻辑。这跟嫉妒小宝宝有什么关系?” “当我们爱上一个人,又没有足够信心的时候,最渴望的是得到一种无条件的爱,就像妈妈爱宝宝那样。小宝宝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不需要拥有任何能力,甚至不需要长得好看。而且像你说的,又是眼泪又是鼻涕,随便拉屎拉尿,除了哭叫蹬腿,什么也不会。客观上,小宝宝得到爱,仅仅因为她是个小宝宝。我们也希望得到这样的爱,我被爱,仅仅因为我就是我。” 辛跃说得头头是道,硬是把江隐奇给逗笑了。 “说得有道理哈。” “当然有道理啊。其实也只有做小宝宝的时候,才能得到无条件的爱。再长大一点,我们就需要付出很多才能得到父母的爱,比如要成绩好,要乖巧听话,要能给父母争光,等等。长到成年,就更加别提了,我们可能付出了无穷的努力,却仍然得不到任何人的爱,比如说,考不进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长得不够好看,性格不讨人喜欢,没有钱买漂亮衣服,总之越是长大,我们为了得到别人的爱,就要付出得越多。” -- 第34页 江隐奇很赞同这个想法,“没错,我嫉妒小宝宝,就是想得到周枫无条件的爱,我希望她能不在乎我的身份,不在乎我的性别,不在乎我的年纪,不在乎我身上的缺点,不在乎我们之间的任何障碍。” 辛跃点头,心里想,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但是实际上,谁都实现不了这个愿望。 江隐奇得到了辛跃的理解,心情好了很多。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听者,是很好的感觉。于是江隐奇继续讲下去。 辛跃刚才说得对,人长大以后也会得到父母无限的爱,但是需要付出足够的努力,给父母挣得颜面。 江隐奇还在嫉妒小宝宝的时候,忽然听见老太太戏剧表演般的高亢声音,也是关于对她儿子的爱。 “上次回去,见到那个张秀妹,她还好意思跟我吹牛皮,说她儿子给她钱盖房子,把我拉去看她的新房子。哼,我跟她说,我儿在城里发达了,我住进了城里的大别墅,出门坐轿车。我儿一个顶你们十个!”说着自顾自地爆发出刺耳的肆无忌惮的笑声。 江隐奇一口汤差点喷出来,脸憋得通红,才硬生生咽了下去。 老太太的北方口音,让南方长大的江隐奇感觉像是在听相声。南方人大部分不爱听相声,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但是在餐桌上听,就别有一种喜感。 江隐奇笑的是老太太口中的“我儿”。那真是无限的爱,无限满足的心情。 “小何,你不要笑。我儿最厉害!”看到江隐奇笑,老太太不无得意地对她炫耀起来。 小何?江隐奇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太太,又扭头看了一眼周枫,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周枫没有抬头,还是在喝汤,像是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 周枫的丈夫是最早意识到老太太发生什么事情的,他轻描淡写地对江隐奇说,“对不起,她记错你姓什么了。”然后转头对老太太说,“她姓江。” 老太太也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她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农村老太太,看起来她儿子给了她很大的自信。在她眼中,她儿子是个大人物。 这时候,周枫放下碗,扭头问江隐奇,“你吃好了吗?” “嗯,好了好了。”江隐奇马上回答。她看出周枫的大不耐烦了。 周枫起身,也没有跟别人打招呼,就往书房走了,经过丈夫身边的时候,轻声说,“今天晚上书房我要用。” 丈夫很有礼貌地拍了一下周枫的手,“你们用,我不进去。” 江隐奇跟进了书房。 周枫关上书房的门,才轻声对江隐奇说,“她不识多少字。” 江隐奇忽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笑得一塌糊涂,拼命用手捂住嘴,不敢被楼下的人听见。小江,记成了小河。。。。。她是形象记忆啊!从这个角度说,难怪她能生出那么聪明的儿子。 周枫终于也笑了,只是她的笑很苦涩。偶然遇上一次是一个笑话,经常发生在生活里,就变成了闹剧。 这次之后,周枫没有再把江隐奇带回别墅。 周枫也没有能代课到学期末,哈哈老师痊愈得很快,在学期结束之前就回来了。 江隐奇对哈哈老师的痊愈很不高兴,她不厚道地希望他一直病下去。 江隐奇不能那么频繁地见到周枫了。这让她十分焦躁。 ☆、第 31 章 31. 所有爱情故事,都是从“如何认识”这个问题开始的。直到这里,江隐奇都在讲述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不在于相识过程是否具有戏剧性,而在于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基调。在后来回首这段感情的时候,这个开篇往往带有某种浓缩的象征含义。 辛跃听出了这份感情的基调,那就是:灵魂契合,身不由己。 江隐奇再次见到周枫,是先看到那辆小鼠标车的。她激动得心脏砰砰直跳,于是就坐在车边的路牙子上守株待兔。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 天都快黑了,周枫才款款而来。她在靠近小鼠标的时候,发现路牙子上正在焦急得咬指甲的江隐奇,周枫脸上便浮起似有若无的微笑来。 江隐奇雀跃地起身往前迎了两步。 “新发型不错啊。”周枫的开场白表现出了她的愉快心情。“像个五四女青年。” 江隐奇原来男孩发式全然改变,现在的头发既不齐肩,也不齐耳,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长度,右边的头发被江隐奇努力撩到耳后,一小半不听话的头发却又垂下来,在微风中拂过脸颊,使得整个脸庞生动得很。 江隐奇也不再穿男孩子的衣服,而是穿着黑色灯芯绒修身短外套和休闲裤。整个人显得文静又利落。至于为什么周枫会觉得像五四女青年,江隐奇不得要领,大概就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有那么一种精气神。 对于江隐奇来说,当务之急,不是自己的表现如何,而是要确立一条可以稳步靠拢周枫的路径。江隐奇还真做到了。 2个多小时的等待,错过的食堂开饭时间,使江隐奇获得了和周枫共进晚餐的机会。周枫用小鼠标把江隐奇带到江边的一个安静的小餐厅吃饭。 饭桌上,江隐奇机智地让谈话从问候宝宝开始。宝宝的话题,对于所有的妈妈来说,都是最值得信任和最可持续的话题。果然,江隐奇得到了很多信息反馈,远超出她的预期,而且让她的私心得到极大满足。 -- 第35页 据说,宝宝被周枫断奶了。哈,江隐奇几乎是幸灾乐祸地想象着小宝宝可怜巴巴地叼着安慰奶嘴的样子。安慰奶嘴,是从周枫那里听来的词汇。江隐奇觉得这大概是相当于成年人的失业救济金吧。 江隐奇无聊地跟一个小宝宝争风吃醋,实在是因为她太嫉妒宝宝吃奶的满足模样。 宝宝被断奶,给江隐奇带来的第二大好处是,周枫不急于回家了,周枫开始正常工作上课,也就是说,以后会拥有更多的自由时间。 周枫告诉江隐奇,事实上,她在学校内就拥有一间她买下的大学宿舍公寓。现在她将要利用起来,上课的日子里,她会在宿舍午休。周枫随口说,如果江隐奇有什么事情,可以在每周某两天的中午去宿舍找她。 周枫不无感慨道,对于婚姻中的人,有机会独处,是非常奢侈的待遇。 “结婚要慎重。”周枫对江隐奇认真说话的时候,总是直直地望着她,不移开视线。“等你对孤独寂寞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才考虑婚姻。” “我不会结婚的。”江隐奇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对这些没有憧憬。” 周枫摇头,“很多时候,我们对婚姻的追求,不是因为憧憬,而是为了逃避,对寂寞无依的一种逃避。” “我不会寂寞,自己玩都来不及。”江隐奇说。 “你太小,你还是学生。你不理解年龄增长走进社会之后的人的生活。如果你周围的人都在恋爱,甚至有了家庭,你就会约不到人逛街吃饭看电影。你跑到朋友家去,她们也不会跟你聊天,因为她们已经被小孩折腾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如果每个周末你都找不到对话的人,不是聊天,只是对话,连这样的人都没有,大概你就不会说你不怕了,也不会说你不够时间玩。这样的状态持续几年,大部分人都会崩溃的。这个时候,可能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你就选择结婚了。”周枫说。 江隐奇想,周枫大概说的是她自己的心得吧。但是江隐奇坚持认为自己不会,“我不会的。就算你说的这些都发生了,我也宁愿忍着,自己找乐子,而不是被捆绑在家里。”江隐奇又想起那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小宝宝。 周枫微微笑了笑,不再继续说,她本意就不是建议江隐奇结婚。相反,她是正在经受婚姻之苦的女人,她现在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生活中的安宁和自由。她甚至强烈地怀疑她的选择是不是一个灾难性的错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江隐奇几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周枫在宿舍休息的中午,她起初还刻意带些问题和作业过去请教,后来便不再需要理由了,再然后江隐奇连午饭也到周枫那里去吃。 周枫默契地接受了江隐奇的得寸进尺。对家庭生活的困扰和厌倦,或许是周枫对江隐奇的感情的催化剂。到后来,周枫有时会晚上也选择住在宿舍。 她们俩很快熟悉到不再像师生关系,再然后,她们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江隐奇没有描述这段质变的过程,或者说,质的飞跃的那一刻,江隐奇略过了。辛跃有点遗憾,她需要自己脑补。然而,脑补始终是辛跃自己的想法,是她的认知和经验的结合,一定不是真实的模样。 辛跃可以理解江隐奇的这种省略,这是太过隐私的部分,不属于可以分享的内容。辛跃不得不压抑住自己对这部分的探索欲,将好奇心转向江隐奇和周枫的最终分离。 周枫本就是个低调孤僻的人,而且行事谨慎。江隐奇也收敛了自己的心性,衣着发型毫不显眼。她们的地下恋情就这样悄悄地发展。 她们从不会在校园里共进共出,在校园外也十分当心。 或许是电影院的黑暗环境给她们以更多的安全感,她们喜欢一起看电影。 《朗读者》便是她们共同看过的其中一部影片。 周枫在电影的最后部分,伤感得无法自持。她平常看电影最多是默默流泪,事后总是会设法掩饰泪痕。 这次不同,当米夏终于在监狱里与汉娜重逢时,米夏的退缩和冷漠,甚或可能是一种厌恶,让周枫情绪激动。到最后汉娜自杀,周枫几乎是情绪失控了。江隐奇清晰感受到周枫抽泣时晃动的身体,和总也抹不干的眼泪。 那时电影院的观众很少,即便这类奥斯卡片,每场电影也观众寥寥。 电影散场,周枫坐着不动。江隐奇搂住周枫的肩,“你怎么啦?” 周枫自然不会回答。 当然,江隐奇也不要周枫回答,她是试图安抚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 江隐奇相当喜欢这部电影,觉得能在片子里看到自己和周枫的影子。当然,江隐奇的兴趣是影片的前半段,她甚至根本没有对后半部分做很多的思考,她仅仅是单纯地讨厌米夏后来的自私和冷酷。 这部电影还有一个江隐奇喜欢的点,便是米夏对汉娜的朗读。这也是江隐奇和周枫之间的一个爱好。江隐奇喜欢躺着听周枫朗读,像汉娜那样。周枫的声音轻轻柔柔的,非常好听。在看电影的时候,江隐奇还暗暗地盘算,下次也要在浴缸里听周枫朗读,那感觉应该也很棒。 然而,这部电影带给周枫的感受截然不同。 ☆、第 32 章 32. “开心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我就快毕业了。”江隐奇的描述忽然就跳跨了一大步。 -- 第36页 辛跃的后背一下子离开倚着的床靠背,身体前倾,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是随即又抿紧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江隐奇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辛跃。江隐奇已经习惯了辛跃听故事的态度,专注又安静,讲什么听什么,不打断,不主动插话。现在似乎辛跃有话要说,只是忍住了。 “你刚才想说什么?”江隐奇问。 “别太快,别讲太快。”辛跃说完笑了一下。这句话是江隐奇听故事的时候反复提醒辛跃的话,现在辛跃还给江隐奇了。 “你说的,温柔的情感都藏在细节里。”辛跃倒是记得很清楚。“你前面已经跳过了很多重要环节,现在不能再跳跃式地讲述,我就快要听不懂了。比如,你说周枫对《朗读者》的感受跟你完全不同。她是什么感受呢?” “周枫什么都没有说,你还看不出来吗?周枫从来就是一个逃避型的性格,她不会什么都讲,最深切的痛苦她是永远都不会讲出来的。”江隐奇回答。 “她的感受与你完全不同,只是你自己的猜测?” “辛跃,你还记得这部电影吗?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呃,”辛跃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江隐奇的视线,转眼看着墙上的画,“其实我大部分内容都记不清了,我最津津乐道的是汉娜为掩盖文盲这个真相而认罪的情节。”说完辛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辛跃觉得不好意思,是她忽然觉得,她根本没有注意米夏和汉娜的关系和感情,准确来说,辛跃当成一个悬疑故事在看,那是谜底被揭开的震惊和快感。 江隐奇点头,“所以你看,这部电影,引起我共鸣的是电影前半部分的朗读和情爱;吸引你的,是影片中间部分,汉娜竟然选择不惜一切代价地保守秘密和保持尊严;而让周枫动容的,是影片的最后,米夏和汉娜的结局。” 江隐奇沉吟片刻,继续说,“我后来很长时间都在思考周枫那天的眼泪所代表的含义。我的理解是,她是看到了我们俩的结局。周枫平时很喜欢说一句话,我们无论是读书,还是看电影电视,她常常会说:如果XXX从一开始便被写入剧本,它就必然会如期而至。这是一个句式,这里可以填入很多词,比如分离、死亡、失望。” 江隐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辛跃,“这个补充说明足够了吗?” 辛跃迟疑地点了一下头,她对江隐奇举例的三个词汇感到心惊肉跳。分离、死亡、失望。 分离,这个已经确定了,虽然痛心,但一点都不意外。失望,在爱情中,是我们非常不愿意看到的字眼。而死亡,真正惊吓了辛跃的是这个词。 辛跃忽然又摇了摇头,“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你刚才说,开心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你们在一起,一直很开心吗?呃,我是说,你们俩都很开心吗?哎,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懂吧?” 辛跃在措辞上改来改去,因为她觉得这个问题是一种冒犯,但是她又实在想听周枫的想法。 “没事,我懂你的问题。”江隐奇宽容地笑了一下。 “我确定我那段时间很开心,当然说不上是时时事事都开心,但是总体我非常满足。我一直都认为,我和周枫之间,我是付出更多也获得更多的那个人。”江隐奇说。 “你付出更多,容易理解,你是全情投入嘛。但是,获得更多,怎么理解?”辛跃从一开始,就更加心疼江隐奇。虽然她对周枫也心生同情,但程度上远不如对江隐奇的感情那么真切。 江隐奇解释道,“其实能从一份感情中获得多少,不只是仰赖于对方付出多少,更是这份感情带来的满足感。在那段时间,我没有别的什么渴望,我很少参与集体活动,那两三年中我没有结交过一个新朋友,也不跟亲戚们来往,比如刘蕾这些小表妹们。原因很简单,周枫让我体会到什么叫夫复何求。” “但是,周枫也只是很少的时间在宿舍,不是吗?她总是要回家。你连小宝宝都会嫉妒,难道不嫉妒别人?”辛跃竟说得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江隐奇微微一笑,“周枫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感觉到别人的存在。她会非常专注地跟我说话,为我朗读,给我做饭。这不是演戏,这是她的本色,这是她的作风。就像课堂上,她只对着我一个人说话,解答我的问题。我从不曾在她身上闻到别人的气味,甚至都不会有宝宝的气味。她的言谈中,不会让我感受到她被家庭所牵绊。她既不抱怨,也不提及她的家庭。” “所以,你的意思,周枫至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是100%的情感付出?”辛跃发现自己有点入戏太深,她不由自主地就夹杂进了个人情绪。 “不,周枫不是全情投入,是我自己当时感觉我得到了她全部的爱。所以我才会说,我付出更多也得到更多。她在我面前掩藏了家庭在她身上的痕迹,不是为骗我,而是对我的一种爱。但是掩饰本身就已经消耗掉她很多精力,不是吗?” “你问周枫是不是跟我一样快乐,我想她也是快乐的,否则她后来就不会那么挣扎,《朗读者》的结局就不会让她崩溃。周枫比我背负了沉重得多的精神负担。在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付出越多,我就越自我感觉良好,就越没有精神负担。” -- 第37页 辛跃不能再追问什么,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听江隐奇往下说。 转眼之间,江隐奇快要毕业了。关于江隐奇的毕业后的选择,她们不断地在讨论,却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周枫建议江隐奇出国继续深造,而江隐奇不愿意离开周枫。 ☆、第 33 章 33. 最后,这场僵持以江隐奇的胜利而告终。江隐奇留在了这座城市,留在周枫身边。江隐奇“谦逊”地说,这是爱情赢了,而不是她江隐奇赢了。 江隐奇不是从来没有想过现实问题。只是她乐观地认为,现实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她甚至觉得,很多曾经让我们吓破胆的凶恶形象,只不过是巨石在某个错误角度和光线的作用下,投下的可怕阴影。 然而,现实的残酷不是人们错觉和幻想出来的阴影,而是真实的怪兽,至少是真实的怪兽投下的阴影,甚至可能是一个比怪兽更难对付的大熔炉。我们的爱情在大熔炉面前没有多少胜算。 江隐奇进了一家颇有名气的房地产公司,仅仅因为在最繁华区域的最显气派的耀眼建筑物中上班,就足够让江隐奇意气风发了一阵子。 表面的浮华只能短暂满足人的虚荣。无论江隐奇如何用鸡血和鸡汤来激励自己,现实的问题总会像大山一样堵在面前。 我们内心总是把爱情放在首位,然而最影响我们心情的始终是工作。 以江隐奇勤于思考的性格,她不仅很快从虚荣中走出来,而且很快发现她的工作存在的问题。她不会按照人们告诉她的那样,把公司里的各个部门说成是分工不同那么简单。 这不是分工不同,而是性质不同。于是江隐奇把她们公司的工种重新划分了一下,按照不同性质。 第一种,是为公司创造利润,生产和销售一类。这是公司最看重的人,可以在公司中获取更多资源和更多的个人利益。 第二种工作的重点是有利于个人发展,或许并不一定能帮公司直接赚很多钱,但是却能磨练提升自己的内功。 第三种,纯粹为维持公司运营而干活。这类工作的基本特质就是琐碎无聊,既难以衡量也无从描述。从早忙到晚,却毫无意义。虽然每个人都在假装这些工作是有意义的,然而是真的无意义。 不幸的是,江隐奇做的就是第三种工作。这不是因为江隐奇不努力,也不是因为她笨,而是因为她的学历不行。这恰恰是周枫一直反对江隐奇马上工作的理由。越是大公司,越要论资排辈,江隐奇就越弱势,那么她的努力可能全是白费,她会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 周枫的预测是对的,但是每想到这件事都令江隐奇烦心。理由很简单,如果周枫能预测出来,那么就是说,这是无法克服的困难。 江隐奇开始变得沮丧,隐隐愤怒。她说不上为周枫留下来而后悔,但是她却对现状束手无策,对未来感到迷茫。而这种职业上的无力感,最终转化成对这份爱情的不满。 江隐奇开始明确感受到周枫身后的那个家庭的存在了,不是因为周枫的表现发生变化,而是江隐奇的状态变了。 江隐奇的工作不仅琐碎无聊,而且自己无法控制时间,加班、出差,都身不由己。这就意味着,和周枫幽会的时间充满变数。 相反的是,周枫幽会的时间却是非常确定、刚性的,无法变通。 这样的冲突一再发生。每当江隐奇不得不改变时间表的时候,周枫只能沉默,用沉默表达为难和拒绝。 每发生一次冲突,周枫背后那个家庭的影子就清晰一分,直到江隐奇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说,她只爱周枫这个人,她可以忽视周枫的家庭。 各种愤怒和沮丧同时挤压过来的时候,江隐奇反而变得无力表达了,她不知道要怨恨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解决困难。应对的方式转化成一种麻木和自我厌恶,以及对周枫的不耐烦。 就像某个幽会的晚上,她们已经好几周没有见上面了,因为江隐奇一直加班和出差。 终于见面,共进晚餐。周枫精心准备了几个江隐奇喜欢的菜。但是江隐奇在餐桌上表现出来的,完全一副精神涣散的模样。 江隐奇在玩手机,那个时候还不是智能手机,只有功能机,但是足够江隐奇聊天了。她在跟一个还算聊得来的同病相怜的同事短信聊天。不知说到什么,江隐奇咧嘴笑了一下。 周枫捕捉到了这个笑容,“你笑什么?”语气中多少带着一点焦躁和不满。但是总体来说,周枫掩饰得已经很好。 “我没笑!”江隐奇不耐烦地大声否认。当然,江隐奇否认完就放下了手机。 周枫相当忍耐,没有戳穿江隐奇的睁眼说瞎话。 她们俩继续默默吃饭,过来好一阵,周枫再次积蓄力量与江隐奇对话,她关切地询问江隐奇的工作状况。 这次江隐奇忽然就大发了脾气,“我工作能遇到什么困难?端茶倒水打字,只要是个人都能做,我能遇到什么困难?” 周枫盯着江隐奇看了半天,总算压下怒火,她想努力把谈话进行下去,“我问的是你一直在修改的报告,最终通过了吗?” 这也是江隐奇工作的一个日常状态。一份报告,每个领导都各有各想法,作为毫无决定权的江隐奇,只能今天改过来明天改过去,怎么也通不过全体领导的审批。她已经快要被逼疯了。周枫不提也还算了,周枫的关切,立即被江隐奇视作一种嘲讽,至少也是一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冒犯。 -- 第38页 “你烦不烦啊?老盯着我问这些干嘛?一个破报告,值得我们幽会的时候聊半天吗?我们统共才有几个晚上在一起?上周,上上周,你反正怎么也不会迁就我的时间的。”江隐奇开始口无遮拦起来。虽然每说一句话,她都心中提醒自己赶紧闭嘴,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巴拉巴拉地抱怨。 周枫还在想息事宁人,“小奇,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时间,我改不了。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我无理吗?我说的话有什么错。其实你就像个犯人一样,你身后总是站着一个监狱长,你不可能意识不到。你就假装自由好了,我受够了!”江隐奇说完话,起身推开身后的椅子,走进卧室,大力甩上了房门。留下脸色苍白的周枫愣愣地坐在桌边。 她们已经不在周枫的宿舍约会,而是在江隐奇租住的房子。大概这是房地产公司给予江隐奇唯一的好处,性价比还可以的房子。 江隐奇躺在床上,心情复杂,她一会希望周枫主动来跟自己和好,一会又觉得这是痴心妄想,周枫的性格不可能来讨好自己。过一阵,又觉得应该自己出去道歉,但是她心中委屈,她想对周枫施压,所以不能道歉。再然后,又担心周枫赌气离开,那自己肯定心都碎了。 结果是,江隐奇自暴自弃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只是任凭眼泪流淌。 事实上,那一晚,周枫没有赌气离开,也没有跟江隐奇发生口角,而是在临睡前,主动跟江隐奇和好了。 江隐奇当时欣然地接受了周枫的和解。 江隐奇同样把这些一次又一次的和解当作是爱情的力量。 然而,真正可悲的不是口角,而是和解。 ☆、第 34 章 34. “我和周枫在一起的这么些年,对彼此的了解可以说相当详尽,却又总是缺少了点内容。”江隐奇皱起眉,像是刚吃下什么苦涩的东西。这是肯定的,因为故事已经无法避免的进入苦涩的部分。 “这段话怎么理解?”辛跃问。 “很长时间,我觉得我和周枫交流过一切。从出生成长的地方,到自己的家和家人,我们穿的衣服鞋子的式样,我们曾经的发型,我们喜欢和讨厌的事情,我们小时候偷偷做过的各种恶作剧,我们玩过的游戏闹过的笑话,我们读过的书,我们旅行过的地方。这些事情都很小,却让我们深深被对方吸引。我常常有一种错觉,仿佛我确实看见过周枫成长和旅行的地方,看见过那个叫周枫的小女孩。周枫也说过类似的话。” 辛跃听着江隐奇的描述,心生羡慕,她对费劲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虽然他们也讨论各自小时候的事情,却没有什么感觉,这大概跟两人之间能否共情有关系吧。 江隐奇接着往下讲,“我们似乎是无所不谈,实际上我们的谈话缺失了很大的一部分内容,就是我们俩的未来。我们都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话题。也因此,周枫的谈话中也绝不会涉及她现在的家庭。” 辛跃点了点头。 “人无法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爱情也一样。前面三年那种美好的感觉同样留不住。曾经无比好奇有趣的往事,终于差不多讲完了,甚至会重复地讲述。于是我需要往前走,爱情也需要有所发展。当我恼怒地与周枫争吵时,我以为我在为我的事业前程担忧,实际上我潜意识中是想在周枫那里寻求我们俩感情的出路。而周枫总是避开冲突,与我和解。现在想来,真是可悲,因为说明她从来都知道,我们根本没有出路。我们走在死胡同里。” “死胡同?”辛跃还是很吃惊,因为她没有想过,原来周枫从来就没有准备跟江隐奇长长久久。 “嗯。我吵架时脱口说出周枫的婚姻就是她的监狱,当时只是随口打的比方,并没有深思。事实上,周枫跟汉娜一样,从来没有准备走出监狱。” 辛跃想起来了,是的,汉娜在出狱前一天自杀了。那个监狱长对米夏说,汉娜的房间里的一切都原封未动,她什么都没有收拾。 汉娜从未准备走出监狱接受米夏的照顾。这个事实,使得米夏的那点小心思和小聪明,显得又无聊又自私。 “但是,隐奇姐可不是米夏,周枫不应该拿米夏来做参照。”辛跃愤愤不平地评论道。 “周枫性情阴郁又聪明过人,她看到的是普遍的人性,她不曾给予别人毫无防备的信任,也包括我。”江隐奇说。“当然,这并不是我们最后分开的全部原因。” 周枫重新开始帮江隐奇寻找合适的大学、合适的教授、合适的专业方向。周枫以坚忍不拔的态度,逼迫江隐奇寻求更好的发展道路。 江隐奇抵抗了相当长的时间,她真的不想离开,她总有一个感觉,只要她离开了,可能她就再也回不到周枫身边。 但是周枫异常坚持,软硬兼施,甚至以死相要挟。“如果你是为我而放弃前途,我宁愿去死。” 周枫是何等认真的女人,她的话江隐奇从来都不敢当作儿戏随便对待。 周枫的坚持和职业前途的暗淡,在双重压力下,江隐奇的态度动摇了,在犹犹豫豫半推半就中,开始了一个一个的博士申请。 周枫对此事投入巨大精力。她调动了所有她的关系收集各种信息,然后事无巨细地做着各种分析:从专业前途,到大学排名;从教授的人品口碑,到教授的学术地位;从大学地理环境,到被录取的胜算率。。。。能想到的因素,周枫都进行过细致交叉评估。 -- 第39页 再然后,周枫又不厌其烦地帮助江隐奇准备材料,一遍又一遍地跟江隐奇进行面试模拟。 周枫的策略最终被证明非常有效。江隐奇说不上多么优秀,但是周枫把江隐奇所有的潜力和优势都挖掘出来,让江隐奇表现到最好。更神奇的是,连最可能接收江隐奇的教授都在周枫的预测之中。 当江隐奇终于收到offer,周枫并没有预料的那般开心。她只是沉默地握住江隐奇的手,用江隐奇喜欢的方式把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江隐奇问。 周枫摇了摇头,依然“专心”于两人绕来绕去的手指。 “你会等我回来吗?”江隐奇这句话问的很奇怪,但是她自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周枫也知道。 周枫继续绕着手指,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江隐奇忽然忍不住就哭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你这个傻丫头啊。”周枫没有回应江隐奇的话,而是把脸贴在江隐奇的手心。 那段时间,哭哭啼啼的总是江隐奇,多愁善感的周枫反倒是一次眼泪都没有流过。甚至在机场送别,周枫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在机场,周枫只是红着眼圈,紧紧拥抱了江隐奇。 这个拥抱就是她们俩的告别,也是她们这段关系的句号。 之所以江隐奇强调是“这段关系”的句号,是因为她们之间的爱并没有消失。 江隐奇在加拿大安顿下来之后,收到周枫的邮件。这是一封预料之中的信,是周枫对江隐奇的放手。 “小奇, 我想写这封信给你已经很久,却总也舍不得下笔。于是一拖再拖。 今天在校园的路上,忽然感觉看见你迎面走来,我说不出是惊还是喜,总之我站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直到那个人走近我才意识到,是我看错了人。那人留着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发型。当然也难怪,那是一个小男生。 你不会再出现在校园里,你也不会再是从前的模样。你长大了,越来越美好。要说我现在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为你祈祷。 我希望你能坚强而且独立,希望你能四处旅行,吃到各种美食,得到一个配得上你的人的尽情的爱。 小奇,你问我为什么一定逼你去读博,除了上面的企盼,还有一个原因,那是我们俩的刹车。我必须踩下的刹车。 我最大的错,就是贪心地把你拖进了我的死胡同。无论我们多么相爱,都无法向前再进一步,因为我们就是在死胡同中。所以,我一定要帮你远走高飞,放你自由。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补救。 我没有勇气走出我的婚姻,你了解我,我不能对“喵喵”生而不养。你还记得我的儿子小名叫“喵喵”吗?可能你已经忘记了。我不可能把喵喵强行带进你的生活。那对你太不公平。 。。。。。。。” ☆、第 35 章 35. 辛跃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曾经一度,辛跃担心周枫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这颗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但是同时,辛跃对江隐奇的心又疼了起来。 “然后呢?”辛跃纷乱的情绪只憋出这么一句提问。 “你还要什么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啊。”江隐奇似乎不想往下讲了。 “你刚才说,这只是你和周枫这段关系的句号,不是爱情的句号。”辛跃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建了光隐阁。” 江隐奇沉吟了好一会,然后继续说。 “周枫曾经说过,人们总是害怕自己会忘记任何珍贵的东西,所以就喜欢建造各种纪念性的建筑。家宅不一样,家宅不是用来纪念,而是为了保护和保存自己舍不得丢弃的东西。住在光隐阁里,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光隐阁不是纪念我和周枫的爱情,我根本忘不掉。光隐阁保存着我的梦想。” “忘不掉!”辛跃感慨道,“像杨过呢。” “不,我不是杨过。我可没有那么痴情,我也不愿意禁欲。” 江隐奇笑了笑。 辛跃听到江隐奇说自己不禁欲,心脏竟突突地快跳了几下。 江隐奇接着说,“我有过女朋友,交往时间长长短短,但是终究还是宁愿单着。” “就像米夏。”辛跃慢慢地回忆起那部电影中的很多事情。 “对,就像米夏。看电影时我并没有很理解米夏,后来我才懂。米夏与汉娜之间的朗读与聆听,可以说是他们之间独有的爱欲模式,米夏再也无法找到另一个人来满足他。米夏后来用录音的方式为汉娜朗读,其实是米夏在试图找回那种快感。说回我和周枫,与其说是我忘不掉那份爱情,不如说,我再也找不到跟周枫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我意识到,我在爱情中追求的好像不是幸福,而是追求一种熟悉感。” “呃,熟悉感?”辛跃颇为意外。“难道不是新鲜感吗?” “很多事情我追求新鲜感,但是在爱情中,我追求熟悉的感觉。周枫让我的口味变得狭窄,我的挑剔是情不自禁的。比如跟情人在一起时对方不专心,我马上会失去兴致。有时更加没道理,明明是别人的优点,比如性格开朗、善于交际,我还是不喜欢,因为她们会让我感觉自己特别孤僻。我还尤其讨厌凡事都表现乐观的人,我本能地怀疑她们,没来由的乐观到底是因为无知,还是一种强制欢快?” -- 第40页 辛跃听着江隐奇罗列出来的“不喜欢”清单,竟也情不自禁地对照了一下自己,确定没有清单里的毛病或优点之后,大大舒了一口气。辛跃转念一想,自己为什么产生这种念头?难道是想讨江隐奇喜欢? “米夏都为汉娜朗读录音,你不可能就彻底放弃。你去找过周枫吗?” 江隐奇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 “按照周枫的要求,我们后来只有一个联系方式,电子邮件。周枫没有换电话号码,但是却绝不接我的电话。” “现在还不接你的电话吗?”辛跃无法想象。 “我后来没有试过了。”江隐奇说。 “周枫会不会换号码?”辛跃恨不得让江隐奇马上打一个电话给周枫。以她自己的经历,费劲能够凭空在美国消失,周枫为什么就不可能消失呢? “我相信那个号码她会保留。”江隐奇说得非常肯定。 “那么邮件呢?周枫现在回你邮件吗?”辛跃听故事的态度变得很不佛系,连连追问。 “我不记得我们从什么时间开始就不再发邮件了。周枫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回应我,我从什么时间开始停止了在邮箱里喃喃自语,我统统记不清了。总之,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络方式就静默下来。但是我依然相信周枫会保留这个邮箱,跟电话号码一样。这才是周枫的行事风格,决绝又缠绵。” 辛跃总感觉故事没有讲完,于是便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隐奇,固执地等待下文。 “没错,我当然不会对周枫一无所知。我后来联系了留校的同学,旁敲侧击周枫的情况。她病了,抑郁症,她一度试图自杀,住院治疗才好转。”江隐奇用特别平淡的口气说出这段话。 整个氛围一下子变得有点奇怪,江隐奇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回避情绪的流露。而辛跃长舒一口气,像是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你不吃惊。”江隐奇对辛跃的反应感觉意外。 辛跃点头,“这才符合你描述的周枫。你说过,周枫在你们最后相处的那段时间不曾流泪。” 江隐奇眯起眼睛看辛跃,眼神深邃。她越来越发现,辛跃比自己预期的要聪明得多。 辛跃继续说,“我从来都认为,可以恣意哭泣的人一般不需要太担心。周枫的内心深处不堪一击,所以她不敢哭泣,除非她有足够的力量止住眼泪。如果周枫有着排山倒海的悲伤,她便绝不允许自己在你离开前哭泣,否则她会分崩离析。” 辛跃果然是一个好的交谈者,江隐奇感觉自己遇到了知音。 “辛跃,你让我刮目相看!你怎么会理解到这个深度?” “额,”辛跃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然后扭捏地问道,“我要说实话吗?” “当然。你说。”江隐奇显然一定要听答案的。 “其实我是从股市里得出的感悟。。。”辛跃实在是不太好意思,江隐奇在讲爱情,自己却说起股市来,“我最近一直在想我的美股,明明疫情越来越严重,全球经济停摆,为什么股市却在上涨,怎么都跌不下去。明明旅游航空已经完蛋了,为什么航空股反而一个劲地向上。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因为已经没有经济数据可以支撑,如果现在股市下跌,那便必然崩盘。隐奇姐,我刚才可不是在想股票,我只是联想到这个道理。” 江隐奇笑着轻轻触碰了辛跃的手,“我知道。我只是惊讶于你的悟性。” 辛跃这才放松下来,赶紧回握了一下江隐奇的手,“隐奇姐,你接着讲。” “知道周枫抑郁症自杀住院,我心痛不已。但是我没有联系周枫,她不要我看见她崩溃的样子,我便不看,这才是她的心愿。后来,我那个留校的同学辞职去了别处,我便不再有周枫的消息。我只能在大学公共网站看见周枫的照片,她长胖了,但依然眼神深邃。周枫没有随波逐流,她还是我喜欢的那个样子。” “我也要成为她喜欢的样子。我知道,我唯有努力进步,做到周枫对我的期许。独立坚强,建起一座她喜欢的房子,未来某一天,或许我能够等到周枫来团圆。”江隐奇说话的口气更像是给自己打气。 这次辛跃没有点头,而是摇了摇头,“你辜负了周枫,你并没有做到她期望的样子。坚强独立,四处旅行,吃各种美食,得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是吧?第四条,你没有做到。” ☆、第 36 章 36. “如果我全身心爱上别人,那么辜负或者不辜负周枫,还有计较的意义吗?都不爱了,还谈什么辜负?”江隐奇态度坚定。 辛跃发现江隐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全心全意爱你的人”置换成了“全身心爱上别人”,这不是偷换概念,这应该是江隐奇的理想主义爱情观。 “在我看来,这个期望并不矛盾的。”辛跃今天的各种反应都不错,算得上才思敏捷,“或许这正是周枫所希望的,你们成为彼此心中永远的思念而又不可企及的爱人。” 石破天惊! 江隐奇在这么些年里长考,前后追索,以为自己把跟周枫的感□□都想透了,却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这很周枫! 周枫宁愿将这份爱情存封起来,在记忆中、在心中深爱彼此,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中相濡以沫。 江隐奇颓然倒在床上。 -- 第41页 “这么多年我等待成为更好的自己,等待第二次机会,到头来,所有的等待只是一场空吗?” 看到自己的讲话让江隐奇如此难过,辛跃有点慌神,她俯下身体靠近仰躺的江隐奇,她必须马上把自己完整的意思讲清楚。 “隐奇姐,我觉得周枫的想法也有道理。像我和费劲那样的爱情之路,走得劳民伤财费心费力,依然走到穷途末路的下场,又好在哪里呢?” 江隐奇侧脸看辛跃,俩人距离亲近,视线相交,辛跃没有避开。江隐奇略感安慰,辛跃是真诚的,不是客气劝慰的敷衍。 辛跃没有躲开江隐奇探寻的眼光,而是想继续表达。辛跃理解周枫了,甚至她都有点嫉妒周枫,“隐奇姐,我记得你说过,建筑师给自己盖房子最妙之处,就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包容自己的不完美,专属于自己的不完美。” 辛跃的思路转得真够快的,怎么忽然又说起房子?江隐奇发现自己的悲伤竟然被辛跃快速的转绕给甩了开去,她凝神等待辛跃的下文。 “周枫也一样,她完整地保存了上帝馈赠给你们俩的一切,包括不完美。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江隐奇眼中有了神采,她瞪着天花板陷入长考。 辛跃直起身体,安静地坐在一边,不打搅。 “我想给周枫打电话,我想问问她,是不是你说的这样?” 江隐奇说着话,双臂一撑,坐直身体,神情亢奋。 “这个可以!你打!今天是周枫生日呢。”辛跃早就想建议江隐奇打电话了,从她问江隐奇她们的联络方式开始,她就有这个念头。 “会不会太唐突?”江隐奇有些犹豫。 “不唐突。” “忽然打破我们的约定,总是需要一个理由。辛跃,你帮我想一个理由。”江隐奇流露出软弱。 “2020啊,2020年,我们做任何事情还需要理由吗?”这个说法已经成了辛跃的口头禅。 “如果她换了电话怎么办?”江隐奇忽然犹豫了,刚不久前,她还肯定地说,周枫不会换手机号。 “相信你的第一直觉。你现在是临场前的焦虑。”辛跃给她打气。“你打电话,我出去了。”辛跃准备避开。 就在辛跃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江隐奇叫住辛跃,“哎,辛跃,不要走远,不要去睡觉。” 辛跃对江隐奇这种带有依赖意味的吩咐,感觉新奇。“我不去睡觉,我下楼去弄点吃的。” “好。”江隐奇放心了。 在即将迈出房门的那一刻,辛跃停住脚步,提醒道,“电话如果没有人接听,你要多打几次。我们那里的相互联系方式已经很少使用电话,主要都是骗子还在打电话。总之,记住多打几次,不要轻易放弃。” 江隐奇点头,“好。” 辛跃来到楼下,她站在拉开的冰箱门前愣神,她没有想出来要做什么,她身在冰箱前,心系楼上的重逢电话。辛跃竖起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她很怕短时间内就听到江隐奇的脚步声,那是不是代表电话没有打通呢? “叮叮叮。”冰箱门打开时间过久,发出警报声。 辛跃赶紧合上冰箱门,以阻止冰箱的鸣叫,什么事情也不能打扰到江隐奇的那个电话。 辛跃在椅子上坐下,满脑子还是江隐奇的故事。虽然辛跃为周枫做了辩解,但是她内心深处依然责备周枫,因为她心疼江隐奇。 辛跃脑海里回响江隐奇最近常常哼唱的那首歌。是她们俩最近在看的一部西班牙剧“Money Heist”的主题曲,这是一部关于抢劫印钞厂的爽剧。然而它的主题曲竟是一首爱情歌,好听的纯净女声饱含深情和无悔。 If I stay with you, if I\'m choosing wrong I don\'t care at all If I\'m losing now, but I\'m winning late That\'s all I want I don\'t care at all, I am lost I don\'t care at all Lost my time, my life is going on 江隐奇说她不在乎,但是辛跃不能不在乎,她现在很在乎江隐奇。 辛跃屏气凝神,竖起耳朵捕捉楼上的动静。 辛跃听见了,楼上隐隐约约传来江隐奇的讲话声。 辛跃激动得心脏砰砰跳,也就是说,周枫果然没有换手机号!辛跃感觉到眼眶湿润。 “喂?”短促的微微上扬的尾音,正是周枫。 江隐奇激动得战栗了一下,她果然没有换手机号。 “是我,小奇。江隐奇。” 电话另一头没有应答声,也没有挂断。 江隐奇接着说,“我想跟你说话。” 江隐奇好像是听到对面有某种喉咙深处发出的低鸣,但是没有语言。周枫还是没有说话。 “你想跟我说话吗?”江隐奇小心翼翼地追问。 ☆、第 37 章 37. 预料之中的沉默。周枫依然不变,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便沉默。 “你还是不许我回头看吗?”江隐奇叹息道。 在她们俩分手时,周枫曾对江隐奇说,“我要你一直往前走,不许回头看。”江隐奇做得不彻底,她一直往前走,却频频回望。光隐阁就是证明。 江隐奇等不到周枫的回应,只能继续说下去,“无论走多远,我们总是要回望的,对吗?为什么不能就是现在呢?今年是2020年了啊。”江隐奇不知不觉间,也染上了辛跃的这句口头禅。 -- 第42页 “小奇,”周枫忽然轻声叫了江隐奇的名字。 江隐奇捂住胸口,眼睛里浮出泪水。她多少年都没有听见周枫这样叫她了。 “你记得今天的日子。”周枫就这样,她从不矫情,她不会佯装不知道江隐奇的深情。 “你的事情我都记得。”江隐奇讲话中带上了一点鼻音,“我的车牌号就是这个数字。” 江隐奇并没有说“生日快乐”,因为周枫不喜欢。 周枫也不喜欢说各种节日快乐。她不觉得那些节日有什么值得特别快乐。 对于自己的生日,周枫只一次在不经意间说出她的内心想法。每次江隐奇给周枫过生日,她都反应冷淡,因为那会让她强烈意识到两人的时间差。周枫不喜欢这种落差。 周枫不喜欢的东西和事情很多,所以她才能够如此专心地对待她热爱的人或者事情。 江隐奇不对周枫说生日快乐,却牢牢记得这个日期,这是周枫的生日啊。 “你过得好吗?”周枫不关心车牌号的事情,她只关心江隐奇的一切。 “你知道我会过得好,也一定知道我会过得不好。”江隐奇回答。 周枫没有吱声。事实上,这个答案也同样合适周枫。 江隐奇补充道,“好与不好,你想先听哪一部分呢?” “你说,我都想听。”周枫声音轻柔如叹息。 江隐奇便开始讲述,“我从光隐阁开始讲,这是我们的房子,虽然你一天也没有来住,但她依然是我们俩的房子。“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你听过这句诗吗?卧室窗外的风景,是一片枫树林,我常常躺在床上,看她们四季变换,最美还是秋天。橙黄艳红,渐次显现,令人着迷。我也常常去树林中散步,她们都是我的漂亮朋友。我知道她们成熟的先后,知道她们树叶的颜色。如果你来,我会带你去散步,我会指给你看,哪棵树最像你,哪棵树更像我。她们俩站在一起,枝叶相连,她们的树叶一个透亮粉红,一个是纯粹的深红。” “我屋前的院子里,有两棵樱桃树,为你而种。你不吃苹果嘛,说咬苹果很累。那是我第一次听人用“累”来评价苹果。吃樱桃不累。但是我不爱吃樱桃,树上的樱桃都被小鸟吃掉了。而我每年还要找人来打扫院子里跌落的甜樱桃。浪费吧?如果觉得很浪费,你就找个春天来光隐阁吃樱桃。” “说说房子内部,这里有两个工作室,你说过,你想要独立的工作室,你做事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打搅。我把两个工作室分得很远。卧室反而只有一个,因为在我看来,只需要一个啊。我不喜欢分离,我不喜欢独自睡觉。虽然现在我总是一个人睡。幸好我听了你的教导,要想睡好觉,就把卧室建得小一点。这个房子你一定会喜欢,她有鸟巢的女性意识,也体现蜗牛独居的尊严。” 江隐奇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周枫的回应。 “是的。我很喜欢。”周枫回答。 江隐奇接着开始讲自己的旅行,自己的工作,唯独没有讲自己的感情生活。 周枫安静地听。俩人依然默契。 江隐奇停止讲述自己,对周枫说,“现在轮到你讲。” “你还没有讲完,小奇,你还是一个人。”周枫没有用疑问句,而是一句陈述。 “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实现你给我设立的目标,坚强独立,四处旅行,吃各种美食,得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我没有做到最后一条。”江隐奇想起刚刚跟辛跃讨论这个相同的话题,但是现在面对的是周枫,答案自然也不一样了。 “四个目标,我实现三个,有75分,周老师,我及格了。”江隐奇带着一点玩笑的口气,因为她忽然用了“周老师”这个称呼。 事实上,江隐奇不太当面叫周枫名字,她不知道怎么叫才合适。大概是最开初她总是叫“周老师”的缘故,她改不了口,直呼“周枫”她不愿意。小枫、阿枫,如此亲密的称呼江隐奇感觉害羞,周枫也不会答应。这算不算得是一种隐喻呢?她们俩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此。 “小奇,我希望你有完美的人生,我特别不想你扣分的就是这一项。” 江隐奇轻声笑“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吧,你说完美本身就有缺陷,完美隐含一种枯竭的感觉,意味着再也没有可以遐想的空间和余地。” 周枫非常难得地轻声笑了一下,她们俩在慢慢地找回一点点昔日的亲密感觉,“你什么都记得。” 江隐奇想起辛跃的那段话来,于是说道,“一个朋友的说法也异曲同工之妙。她说,我们俩成为了彼此心中永远思念而又不可企及的爱人。这种不完美或许是一种更高的完美。” 周枫敏感地问道,“你给别人讲我们的事?” “我只跟这一个朋友讲了咱们俩的事,就在几个小时前。是她建议我给你打电话。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好了,不说这些,下面轮到你讲。” ☆、第 38 章 38. “我还没想好。”周枫语速不疾不徐,但是这掩盖不了她内心的波澜。 “没有想好,就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我不能让你失望。” 江隐奇轻笑,“看起来我很重要。” “小奇,其实我有预感的,今天你会打来电话。” -- 第43页 “也就是说,你在等我电话。” 周枫气恼地说:“你不要对我的每句话都做出点评。” 江隐奇吃吃地笑了起来,周枫气恼的样子,一点没变。 江隐奇只是笑,乖巧地没有再接话。周枫总算可以不被打搅地说话了。 “我最近常常都在想,你一定会打来电话。2020年,确确实实给了我们每个人审视自己人生的机会。” “从前我觉得沉闷无聊的生活不值得过,我以为死才是一种解脱。今年我发现,我竟然是怕死的。不是死本身多么可怕,而是如果回望人生路,竟然是一片空荡荡,这样死去就太扫兴了。很多喜欢的事情没有做,不曾为自己活,怎么能就走到尽头?无聊的生活不值得过,但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改变。” “讽刺的是,就在今年的元旦,我刚刚准备改变,我给自己做了一个独自旅行的新年计划,然而计划瞬间就被粉碎。我哪里都去不了。我甚至都无法去看望喵喵。” “喵喵?喵喵去哪儿了?”江隐奇吃惊地询问。在她的脑子里,喵喵始终只是一个小孩,甚至她只记得那是一个一边吃奶一边拉屎的烦人的小宝宝。其实这大概也证明周枫的想法没有错,江隐奇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小孩的人。 “喵喵已经上大学了,在美国。”周枫说到喵喵,语气里有更多的柔和。 “啊,不可思议。他都长这么大了。他学什么专业?我们的同行吗?” “不,他学博物馆专业。” “有意思,博物馆,这个专业很周枫。一定是你带他旅行的成果。” “这个专业不周枫,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很有自己的主见。用他的话来说,像我这样纯粹依靠语言的教育方式一点也不吸引人,优秀的博物馆才是更加进步的教育力量。” “他的志向是做一个成功的“博物馆老师”,一个不用面对面的语言交流而是用展品和标签来表达的老师。看出来了吗?他就是这般叛逆,总是把我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一个他要反叛的标靶。” 周枫说到喵喵的语气颇为不一样,有着抑制不住的骄傲。 江隐奇对一个小孩能有如此明确的主张感到惊奇,甚至她都一时忘记了要跟喵喵争风吃醋。“你真的很神奇,教育出如此优秀的儿子。从你的描述我一点都看不到他对你否定和叛逆,我看到的是他对你的爱,和跟你的相像,看起来他也不爱说话吧,至少不是那么依赖语言。他深受你的影响呢。他在跟你竞争,在弥补你的缺憾。跟你竞争,说明他尊敬你;弥补你的缺憾,那是因为爱和心疼。” 电话那头传来周枫温柔的笑声,小孩是每一个妈妈心灵深处最温柔的部分,周枫也不例外。“这么说来,你和喵喵就是我人生的两大杰作了。” 江隐奇接话,“哈,我也算你的杰作吗?确实啊,我遵循了你的理想,喵喵拓展了你的世界。有了这两件杰作,你怎么还能否定你的人生是空荡荡?这是对你的付出的最好回报了。我能想象得出来,你一定常常带喵喵去旅行,带他看博物馆,对不对?这种教育模式很周枫。” “是啊,我一直带喵喵去旅行。带他看很多博物馆。有时很感慨,小孩子的成长真快啊。” “起初他还小,我只能牵着他的手,不让他耍赖偷懒,要一幅画一幅画地给他讲解。他实在累得不肯走的时候,我有时会把他安顿在博物馆的画室里跟小朋友们一起听课涂鸦。我独自去看一会,然后回来接上他。慢慢的,他开始自己选择要看什么,他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参观路线,我们可以对话可以讨论。再后来,我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我常常会坐在咖啡馆休息,他独自去参观,然后来接上我。养育小孩子最大的感触是,他在成长,而我在老去。既欣慰也伤感。”说到喵喵,周枫的兴致很高,话也多了起来。 江隐奇感叹道,“你把喵喵送到美国,就像当年把我送走。你啊,把自己深爱的人都送去远方。” 周枫回答道,“如果一直缠绕在我身边,你们就会停滞不前。这是人类发展的自然法则。” “你在混淆概念。你说的自然法则只适用喵喵。我们俩不是。而且,我和喵喵都往前走,那么你呢?” 周枫说,“所以我在想,是时候我可以享受独自旅行了。” 江隐奇忍不住问,“独自旅行?你的计划里,依然没有我吗?” “小奇,我很羡慕你能有那么多机会独自旅行。我想顺着我自己的节奏和口味旅行。想走就走,想歇就歇。很自在。你知道我的,独处,是我的一个最大的梦想。让我实现这个梦想吧。” 江隐奇叹息。这样的选择很周枫,她没有变。 这个世界充满矛盾,周枫身上最吸引江隐奇的特质,恰恰是她们俩之间爱情的最大障碍。 奇怪的是,江隐奇发现自己纵然失望,却没有预期的那般伤感和自怜。她终于能够平静看待她和周枫之间的爱情。 “好吧,经过了这么多年,我能懂你的。发射一支丘比特的箭肯定要比接收一支箭容易,付出爱比接受爱轻松。” 周枫停顿了很久,才轻声说,“小奇,谢谢你。” “谢我什么?” “不要明知故问。” “那么,你想怎么谢?” -- 第44页 “我会去光隐阁吃樱桃,和看枫叶。” 江隐奇大声地笑起来,“你是想来光隐阁住一年,还是想来光隐阁很多次?” 周枫笑而不语。那笑声是一种宽慰。江隐奇真正成熟了。 “小奇,还有一个要求。”周枫说,“不要跟别人说我们俩的事情。我已经失去了你,我不想被别人评头论足,我不想再失去尊严。” “你说我告诉辛跃这件事?不会,你没有失去辛跃的尊敬。”江隐奇争辩。 “那你也不要跟别人说我,我不许。”周枫口气中带着任性和一点霸道。 ☆、第 39 章 39. 江隐奇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精神混沌,心思恍惚。她努力转动着眼珠扫视周围,她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江隐奇用力眨了眨接着又揉了揉眼睛,意识清醒了一些,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首先,她的眼睛是肿的,她眼前的景象是她透过眼缝看到的。其次,她正横向躺在床上。 现在,江隐奇想起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一,她的眼睛是哭肿的,她在挂断周枫的电话之后伤心痛哭了一场。第二,她之所以横着醒来,那是因为她横着睡去。江隐奇在哭泣中睡着,睡着前她依稀记得她拉着辛跃的手,或者也可能是辛跃拉着她的手。总之辛跃陪伴在身边安抚了痛哭的她。正是因为辛跃,所以江隐奇便横着躺在了床上。 江隐奇难为情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自己的脸。此刻辛跃好像并不在屋里,江隐奇不知道辛跃离开的时间。就算江隐奇独自一人,她也还是感到难为情,她没有在别人面前痛哭的经历,除了周枫。 江隐奇蒙上被子之后,思绪更加清晰起来。 江隐奇是笑着跟周枫说再见,但是挂断电话后,悲从中来,江隐奇的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辛跃端了果香茶和小曲奇饼进来的时候,江隐奇正在抹眼泪。辛跃的关切询问,非但不能止住江隐奇的眼泪,她反而哭出了声,由啜泣变成痛哭。 江隐奇不能回应辛跃的询问,因为她承诺周枫不会再跟别人诉说她们的故事。于是江隐奇只能用眼泪宣泄,而不是语言。 辛跃体贴地不再追问电话情节,只是说些安抚的话。安抚的话并无实质意思,就只能如同温柔的轻风拂面而已。江隐奇听见辛跃在说话,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江隐奇的情绪起伏流转,她的意识时有时无,最后她太疲倦了,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她现在想起来了,在睡着前,她拉着辛跃的手,请求辛跃不要离开。然而,她不记得辛跃怎么回应,也不知道辛跃什么时候离开。 江隐奇掀开被子看了看窗帘,阳光已经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天已经大光亮。那么,辛跃这一夜睡了没有呢?睡在哪里了呢? 江隐奇洗漱完毕有点扭捏地走下楼来。 还好,辛跃不在。 早餐已经摆在桌上。一副碗筷,一小锅刚煲好的绿豆粥,一碟酱黄瓜,还有三根丑陋却美味的油条。 江隐奇闻了闻带着清香味的绿豆粥,食欲大增。再看油条,这是辛跃最近研发出来的新食谱,为了不弄出大油烟来,辛跃的油条都很小,也模样丑陋,像是两根叉开来合不拢的小细腿,不晓得哪个环节出的问题,她就是捏不拢那两根细腿。但是这不妨碍好吃。 江隐奇顿时感觉到自己饿了。 热乎乎的粥喝进肚里,说不出的舒畅,似乎正在缓缓化解江隐奇胸中囤积已久的悲伤。而带着油香味的油条,则让江隐奇感觉到力量在聚集。 一顿没有咖啡没有面包鸡蛋的早餐。江隐奇原本以为自己完全西化的胃,其实依然很喜欢这份中式早餐,这是辛跃的探索和发现。 江隐奇抬头看窗外,果不其然,辛跃在院子里奋力地耕耘呢。 窗外已经开始有一点点绿色,春天在悄无声息中到来。辛跃是最先感受到春意的,因为她现在每天都在琢磨这片草坪,而且很多的白天时间会耗在院子里。 辛跃正跪在刚从寒冬中熬过来的草坪上拔杂草,膝盖上套着江隐奇仓库里找到的皮质护膝,手边一堆园艺工具。这些装备已经被江隐奇闲置很久了。因为这些年江隐奇越来越疏于亲自打理院子的工作,太辛苦了。 辛跃却是兴致盎然,乐此不疲。她坚决反对江隐奇把院子外包给专业公司打理。“几千刀呢,我都快失业了,你还在破费这个钱。我来当园丁!” 辛跃的园艺从零起步,很短的时间,已经可以说出不少实用技巧来了。 小园丁很有耐心,她对院子里的杂草清理得很干净。她必须在撒草籽前,把整片院子的杂草和枯死的草根除尽。 在江隐奇看来,这项工作又辛苦又乏味。如果自己不沦落到奴隶或者犯人的地步,她绝不情愿干这样的事情。 今天的太阳很好,辛跃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大概已经在院子里干了很久的活,她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江隐奇注意到,辛跃还穿着她的小棉衣。她带来的衣服都是冬装,现在服装商店都关门歇业,自然也无法添置新的衣服。江隐奇确实非常怠慢这个客人,不,现在应该算朋友。江隐奇想关心一下辛跃。总不能让辛跃穿着棉袄过春天吧。 江隐奇吃完早饭,端了一杯咖啡,溜溜达达地来到院子走向辛跃。 -- 第45页 辛跃大概也累了,正站在樱桃树前休息。她仰头盯着树梢张望,她最近总是在观察樱桃树的动静,因为江隐奇告诉她,樱桃树很快就要开花了。开完花,就等着结果。 听见江隐奇的脚步声,辛跃扭过头来,不很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她避开江隐奇的肿眼泡,省得江隐奇难为情。 江隐奇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展开准备好的尬聊话题。 “你起得很早啊,今天。” “不早,现在都快中午了。” “绿豆粥很好喝,花了好多时间煮吧?” “还好,电饭锅煮很快。” “打理院子太辛苦,不如还是找人来重新铺一下新草就算了。” “不,我喜欢做你的园丁。” “你种草比种花的精细程度也不差了。何必种草?” “你说你不喜欢满园春色,你要放眼满世界的野花嘛。” “呃,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满园的青草也是一种美。” “只有草没有花的院子不完美。” “不完美不代表不美。” 辛跃笑了起来。江隐奇的伶牙俐齿正在慢慢恢复中。 “呃,你要进来喝杯咖啡吗?” “我早上喝过了。” 江隐奇实在尬聊不下去了,便转移话题。 “那你跟我进来,如果你不嫌弃,去我那里选几件喜欢的春装来穿。” “好啊好啊。”辛跃扔下园艺工作就跟着江隐奇往屋子里走。她觉得现在穿着棉衣太丢脸了,又没好意思向江隐奇开口。她一直在默默地等着江隐奇良心发现,没想到良心发现需要这么长时间。 辛跃利落地选中江隐奇的一件粗毛线的翻领毛衣,然后神清气爽地重返工作岗位。 辛跃将鼻子靠近毛衣轻嗅,江隐奇的衣物和床单毛巾,总是有薰衣草的好闻香味。这是江隐奇喜欢的味道。 辛跃又用力嗅了嗅周围青草的气味,她忽然有了一种感触,那些提炼出来的花香,终究只是人为营造的春的气息,缺乏了大自然的勃勃生机。 ☆、第 40 章 40. 江隐奇从工作台上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她听见辛跃正在花园里说话。 江隐奇揉了揉眼睛,她埋首于工作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辛跃的说话声恰好提醒她应该来一个茶歇什么的。 不过,辛跃并不是在跟江隐奇说话,也不是自言自语,她正站在花园里跟围栏外面溜达着的邻居遥相呼应。她们经常这么隔空大声对话,对园艺工作交换意见。 自从上次江隐奇跟周枫通了电话哭哭啼啼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几天大致是这样度过的:头一二天,江隐奇大部分时间都躺倒任由自己释放悲伤,她有时躺在床上,有时躺在沙发上,也有时就躺在地毯上。然后几日,江隐奇在屋子里郁郁寡欢地晃荡,颓废地瞎转悠,因为她什么事都不想干。 起初江隐奇有些担心辛跃会打探那天晚上电话里的内容,或者流露出怜悯的神色,但是辛跃没有。 后来在江隐奇认为辛跃会一直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时候,辛跃突然就忍不住了,严肃地提醒江隐奇,不要被伤痛围困。事实上,放任自己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伤害。 告诫的最后部分,辛跃用她一贯的现实主义忧虑风格现身说法,很多人会因为这场疫情而失去工作,就比如辛跃自己,所以江隐奇得好好干才对。 江隐奇发现辛跃严肃说话的时候,还挺有那么一点震慑力。江隐奇曾经想象过辛跃和费劲在一起的样子,听起来辛跃在气势上并不输给人高马大的费劲。在辛跃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蕴含着很大的能量。 江隐奇想来,大概应该是一股认认真真直面生活的能量。这恰恰是江隐奇和周枫身上都欠缺的东西。 于是江隐奇就接受了辛跃的建议。那天谈话之后,她就走进楼下的工作室,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辛跃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不过,江隐奇很快就发现,虽然大量的行业都面临困境和风险,但是房产业似乎不在其中。江隐奇正在做的项目出人意料的火热,她设计的几款房型颇受欢迎。去询问的人很多,不顾疫情风险去看房的人也多。 “为什么会这样?”辛跃十分不理解,就像她也开始不能理解股市的走势一样。 江隐奇试着解答辛跃的困惑,“我猜大致的原因是,一是居家办公造成了对大房子的刚需增加,第二是政府为了刺激经济,保持低利率政策,对于房贷有利。第三嘛,就是你无法解释的股市上涨,实际造成了人们手中的财富更多了,于是更加有意愿买房。” 辛跃听着将信将疑,但是明显心情郁闷。 江隐奇眼中的这个小股神最近变得越来越困惑。辛跃不再神采飞扬地预测股市,转而寄情于园艺,大概也是不得已。她在股市里越折腾,亏的钱就越多。 美国股市在经历了一番狂暴的下跌之后,又快速反弹了。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是靠股市上涨赚钱的。悲观主义者辛跃就不是,她前面是靠做空赚了不少钱,但是现在股市反转了,她赚来的钱又慢慢地亏了回去。 总之,无论辛跃是在股市里赚钱抑或是在花园里劳作,江隐奇都没空关心,她现在大量的时间都是在工作室里忙碌。 这些都扯远了,回到眼前。 -- 第46页 江隐奇看着窗外的辛跃正在跟邻居隔着花园围栏聊天。不错嘛,完美保持社交距离。既有社交,又有距离。 辛跃穿着粗毛线灰色带红边的翻领开衫,红色的边纹在这初春的景色中很抢眼。正是那天从江隐奇衣柜里拿走的毛衣。自从那天选中这件毛衣,天气温暖的时候她就一直穿,对于江隐奇慷慨开放的衣柜里的其它衣服并不感兴趣。 江隐奇当初买来这件毛衣后就发觉跟自己不太搭调,于是便挂着没穿。辛跃一眼就看中了这件毛衣,“哈,我一直觉得我的衣柜里缺一件这样的粗毛线的毛衣,我们那里不时兴这种款式。”翻领确实有北美或者说是北欧的风格,领子后面很高,厚厚的包裹住脖颈,前面的纽扣被辛跃扣得紧紧的,领□□叠着护在下巴处。毛质柔软,十分暖和。 辛跃的体型倒是跟这款毛衣很搭,小巧而饱满(关在家里很容易吃胖的)。她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悠闲而且充满生机,还有一点孩子气。大概是因为好些日子不出门不说英语的缘故,辛跃跟邻居聊天的时候有点结结巴巴。不知道她们俩聊到什么,邻居大声地笑,辛跃的脸红了。 江隐奇将窗户推开一点缝隙,凝神听她们俩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这才发现她们的聊天内容似乎已经从园艺转向了别的。 石头?绘画?什么意思? 哦,江隐奇看出来了,辛跃此刻站在樱桃树下,手中抓着两块鹅卵石。都是从花园鹅卵石小径上捡来的。 还不止这些,江隐奇看到院子里的不寻常之处。 耐着性子等到邻居走远,江隐奇立马推开工作室的门,大步流星地走向辛跃,“喂嘿,你在对我的石头做什么?” 辛跃正在仔细端详手中的石头,江隐奇一声质问把她吓了一跳,“哎呦,你要么不出来,一出来就一惊一乍的吓人,我能把你的石头怎么样嘛!” “你画我的石头?!”江隐奇跨了两步站在了石径旁边,刚刚在工作室窗口看到的不对劲就在这里。原本石径上整洁漂亮的鹅卵石中,赫然出现了几颗色彩艳丽的玩意。 江隐奇气恼地想,那天辛跃来要画画颜料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过问一下呢?江隐奇以为辛跃只是闲得无聊想在纸上涂涂抹抹,不曾想,辛跃竟是对她心爱的石头下手。 江隐奇每次旅行都会捡几块好看的鹅卵石带回来,然后放在石径上。它们各有风貌,来自不同的水域,表现出不同的地质特征,诉说着江隐奇的旅行经历和心得。所以江隐奇自然是格外珍惜。 “我没有画你的石头!你看你看,我画的都是你买的坏石头。”辛跃着急争辩道。同时摊开手掌,那确实是两块普通石头,只是形状有点特别,一颗接近心形,一颗是小小的长方形,像本书的形状。 江隐奇心虚地瞄了一眼石径上的其它石头,辛跃说的没错。她完全能够分辨精心挑选的石头,所以都还安然地躺在石径上。 江隐奇为自己的小气感到了难为情。她脸红了,摸摸自己的脸,悻悻地说,“你也不能把这条石径弄得这么艳俗嘛。”说到艳俗两个字的时候,江隐奇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几乎听不见。 现在轮到辛跃不高兴了,她没有听清“艳俗”这个词,但是想必不是什么好词。辛跃扔下手中的两块石头,扭头往屋子走去。 江隐奇赶紧跑了两步拉住辛跃的手,“哎哎,你真生气啦?” “我不画你的石头就是了。” “辛跃,对不起嘛。你都知道我就是自私又小气的嘛,你画吧,你画的挺好看的,有印第安艺术风格。” 江隐奇拉住辛跃的手不放,说了半天的好话,才消了辛跃的气。 于是下午的时光,她们俩就坐在的草地中央喝下午茶和晒太阳。江隐奇被晒得昏昏欲睡,嘟囔道,“辛跃你说,我们像不像两只快活的虫子?”江隐奇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了一下,“人都像虫子,一到春天太阳暖和了,就全跑出来晒太阳。” ☆、第 41 章 41. “周老师纠正过你的,不要把人类比作昆虫。”辛跃眯着眼睛啜了一口红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偷偷瞟了一眼江隐奇。 “人怎么就不能比作昆虫?人类的傲慢罢了。”江隐奇不假思索地反驳道。 江隐奇并没有对“周老师”三个字过敏,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从前的对周枫的无条件尊崇。在辛跃看来,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变化。 不过,江隐奇仍然是回避关于“周老师”这个话题的。她把视线投向别处,是投向了前面闹了小矛盾的石径上。自然而然地就转开了话题。 “辛跃啊,无论如何,你把我的石径弄成如此少女情趣还是不妥。” 辛跃把头一扬,“你刚才夸我是土著画风,怎么转眼又成了少女情趣?” “没错,近看呢,不是线条画的螺旋圆圈,就是无数小圆点圈出的同心圆,或者放射状图案。再就是太阳崇拜风格的岩画,都是闪亮闪亮的。但是从咱们现在这个位置远看吧,整条小径色彩斑斓的,活脱脱的少女情趣。对了,你刚才拿着那块心形石头,想画什么?是被丘比特箭射中的小心脏吗?” 辛跃的脸红了,她为自己的作品创意难为情起来。她正是想画一个被箭射中的小心脏。辛跃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有艺术想象力的人,她凭本能凭感情作画,心形只能联想到这个嘛。她是准备把鹅卵石正面刷成鲜亮的黄色,然后用深褐色画上一根小爱神的箭。至于这个作品要表达什么,辛跃还没有来得及想。无疑这个想法本身就够“少女情趣”的了。 -- 第47页 辛跃画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她习惯性地先给石头抹上鲜艳的底色,然后在上面画图案。这样一来远远看去,着实显得非常亮丽,不,是俗丽。 江隐奇看着脸色红扑扑的辛跃,怕她又恼怒起来,赶紧主动给辛跃解围,“你是对我这个只种草不种花的院子有执念吗?总想着增添颜色?” 辛跃马上点头,“对的对的。等我走了,你独自关在家里,会很孤单的吧?毕竟不是从前了,你感觉寂寞的时候就可以出去玩。色彩对提振情绪肯定有好处。” 江隐奇愣了那么一小下,长时间出不了门的情况江隐奇没有经历过,这是第一次。如果独自在家会不会真的很抓狂?她不知道。 然而我们的江隐奇嘴就是硬,反驳道,“错!如果你能回国,那我们的禁令就打开了,我就可以出去玩。如果我们无法打开,那么也无法通航,也就是你根本走不掉。哈,要么你陪着我,要么我出去玩。完美!” 辛跃看着江隐奇嘚嘚瑟瑟地说出“完美”二字,忍不住笑了起来。甚至一时忘记自己的焦虑。如果她再不回去,她就真的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了,公司HR已经失去耐心。 辛跃感叹道,“是的,我走不掉,你出不去,我们相依为命吧。” 江隐奇再一次楞住,“相依为命”这个词把她吓到了。她从来不曾把这个词用在自己跟某个人的关系上。 从意愿的角度来看,江隐奇愿意跟周枫相依为命,但是根本没可能了。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江隐奇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些身边来来去去的情人们,都不曾给过她这样的感受。 最惊吓到江隐奇的是,她发现“相依为命”这个词竟然非常非常贴切她和辛跃的关系。哪怕是辛跃还睡在工作室的气垫床上,江隐奇也还是有了这种感觉。 大概是江隐奇过于震惊的表情也吓到了辛跃,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尴尬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只能呆在一起了。我实在走不掉。。。。” 江隐奇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和不礼貌,掩饰地叹息一声,“哎,辛跃,你走不掉对我是好事,我很高兴。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独自被关在家里的人有多惨。我的同事Emily,男朋友在美国过不来加拿大。小女孩独自关在一间公寓里,快疯了。前几天买回来一条小金鱼养着,她说好歹屋子里能有一个活物说说话。” 辛跃“噗”的笑出声来,“小金鱼会说话吗?” 江隐奇继续绘声绘色地讲下去,“小金鱼只要能听话就可以。Emily总得要对着活物讲话嘛。我建议她给小金鱼起个名字,比如男朋友的名字啦什么的,讲起话来有感觉有感情。Emily断然拒绝,说那可不行,她是第一次养金鱼,万一把小金鱼养死了可如何是好。坚决不能把男朋友的名字给小金鱼用。” “隐奇姐,你的思路好清奇。”辛跃忍不住笑话起江隐奇来,“为什么是给金鱼起上男朋友的名字,然后对着金鱼说话?而不是直接跟男朋友说话呢?” 江隐奇撩了撩耳边的头发,自嘲地笑了,“哈,我没想到。不过,我就没有想过要养金鱼。” 辛跃问,“你会选择养狗或者养猫?” 江隐奇想了想,“如果把养猫养狗作为陪伴的标准,那么养金鱼就是降级版,而我的需求是升级版,人。我需要能跟我交流的人。猫狗都不具备这个功能,金鱼就更加不提了。” ☆、第 42 章 42. 辛跃听完忍不住地揶揄道,“不了解你的人,还以为你有多热爱人类呢。前面你怎么说来着?人就像虫子,对吧?你的意思是,你更喜欢养虫子?岂不是连金鱼都不如?” “喂,我需要的人是有定语的好吧,能跟我交流的人。不能交流的人,跟金鱼是差不多的。”江隐奇狡辩道。 辛跃想,说来说去,所谓能跟她交流的人,其实就是特指周枫吧。平心而论,辛跃觉得自己跟江隐奇交流得也挺不错的,但她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是江隐奇想要的人。 辛跃自嘲地撇嘴笑了一下,她现在常常不知不觉带入自己。 江隐奇看到辛跃嘴角的笑意,“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 “真的?”江隐奇不放心地盯着辛跃看了好一会。她感觉到辛跃忽然之间的情绪低落。 什么真的假的,辛跃觉得不好回答。辛跃就把脸扭向别处,不跟江隐奇对视。 江隐奇憋了一会,然后对辛跃服软,“好吧好吧,你赢了。我确实脑子乱了。我已经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无论如何,我大概还是更喜欢人。有趣的人的陪伴才是最有意思的。” 江隐奇最近频繁地对辛跃做出妥协,这也是不寻常的事情。我们可以解释为是被关在家里憋出来的转变,也可以说是因为江隐奇更加珍惜辛跃的情谊。 辛跃也顺势缓和道,“你批评人类,是你对人有更高的期许罢了。愤世嫉俗的人,是更高的理想主义者。” 这话江隐奇爱听,她高兴地夸赞辛跃,“你是我的知音。” 如此□□裸的夸赞反而让辛跃不好意思了,她岔开了话题,“差不多要回屋里了,我得准备晚餐。” “咱们晚上吃什么?” “米饭。” “切,我问的是菜,什么菜?” -- 第48页 “青椒牛柳,洋葱炒鱼片,烤蘑菇,菠菜鸡蛋汤。” “哎呀,怎么老吃这些啊。”江隐奇不满地嘟囔。 “那你还想吃什么?” “我就是想吃点好的。”江隐奇简直是被惯坏了,不做饭,还要求多。 “什么叫好的?说具体一点。”辛跃对自己的厨艺挺有自信,好像江隐奇点什么她就能做出什么似的。 江隐奇眨了眨眼,想不出她要吃什么,便耍赖起来,“我就是想吃好的,具体说不出。你得给我一个菜牌我才知道要什么。” “你简直太过分了,在家里还想要菜牌点菜!” 俩人如此这般开了一阵玩笑,气氛愈发轻松愉快。 “滴嘟”,江隐奇的手机响了一下。现在她们都很少收到短信,大家都没有什么事情,日子久了,连互相问候的心思都失去。 江隐奇看了好一会短信,脸色变得凝重。 辛跃起身准备离开,被江隐奇叫住了。 江隐奇说,“我明天得参加一个葬礼。” 辛跃惊得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谁去世了?新冠吗?” “你不要认为现在只有一种死因嘛。我一个朋友的爸爸。癌症去世了。” “哦,但是,葬礼太危险,你不能去。”辛跃想到的总是最现实的问题。 “不,明天的葬礼是在zoom上,云葬礼。”江隐奇看起来有点困扰。 这个世界已经彻底发生改变了吧?当葬礼都不再需要到现场的时候,葬礼还能叫做葬礼吗? 辛跃一听说是zoom,立即就放松下来。反正安全就好。 然后她们俩花了不少时间讨论关于zoom葬礼的具体细节问题,这是全新的体验。主持人到底怎样要求?什么样的背景墙合适?什么样的着装得体?如何发表感言?……哎,怎么想都感觉怪怪的。 在她们终于敲定所有能够想到的细节之后,辛跃再次起身,准备回去做饭了。 这时江隐奇想起了最后一个问题,很重要的问题,“辛跃,我要在电脑前哭吗?” 辛跃忍不住笑了。这实在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呢。 世界变得如此荒诞,让人不知所措。我们甚至不得不提前准备好在电脑前的表情。 这一晚上,江隐奇没有独自在工作间做事,而是一直陪在辛跃的身边。 她们一起做饭,一起擦拭厨房,讨论电视上的即时新闻,然后一起坐下来喝茶吃零食朗读。 甚至,辛跃真的拿出纸张,制作了一份菜牌。江隐奇翻看着菜牌,满意地连连点头,说终于找回在餐馆觅食的快感。 辛跃非常喜欢她们俩在一起的这种感觉,活在当下的感觉。 活在当下,说起来简单,事实上很少人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 比如江隐奇,她一直都活在记忆里,她在现实中寻觅过去曾经熟悉的感觉。 再比如辛跃,她常常焦虑未来,她会在吃饭的时候盘算下次去超市要补充哪些物品,在睡觉的时候想起第二天股票要怎么操作…… 今天晚上,辛跃和江隐奇都把心思集中于眼前的感受,于是有了某种令人惊讶的平静感。 她们俩的聊天因为辛跃妈妈的电话而中断。辛跃在电话中叽叽咕咕地说笑,她与父母有很多话说。这一点让江隐奇羡慕。 辛跃放下电话之后,江隐奇竟然不自在地告诉她,洗澡水放好了。 辛跃被深深震惊了,连连摆手。 江隐奇赶紧解释,这是对辛跃那份菜牌的回报。从今往后,江隐奇会每天享受点菜的待遇,而辛跃则必须享用光隐阁里的浴室。 这是一个神奇的夜晚。 辛跃第一次在江隐奇的浴室里沐浴。起先她忐忑地躺进美丽的浴缸,然后恨不得在漂着花瓣的热水里唱起歌来,最后舒服得差点在浴缸里睡着。 辛跃沐浴之后,江隐奇跟着辛跃来到充气床前,愧疚地表示,应该明天就去买床。 辛跃断然拒绝。多出一张床来就不再是光隐阁了,背离了光隐阁的建造理念。巴拉巴拉,辛跃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理由之后,才停下来。 江隐奇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问道,“额,我一直想问你,那天晚上,就是给周枫打电话的那个晚上,我睡着前没有做什么吧?” 辛跃慌乱地回答,“没有没有,你只是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 江隐奇不自在地用手指抚着自己的嘴唇,口齿含糊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睡着了。”辛跃说完笑了一下。 江隐奇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晚安都忘记说。 辛跃看着江隐奇的背影,脸红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江隐奇一直哭,哭得很伤心,一只手抓着辛跃的手不放另一只手用来抹眼泪。那表情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小孩。最后江隐奇在抽噎中迷迷糊糊地睡着。脸上留着泪痕。 辛跃毫无顾忌地端详了江隐奇挺长时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吻干那些泪痕的冲动。 辛跃按下那股冲动,给江隐奇掖好被子,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准备离开。江隐奇立刻在睡梦中伸出手来找她,直到辛跃把手重新放回江隐奇的手掌中,才安定下来。 辛跃便和衣在江隐奇身边躺下,手被江隐奇拉着,两人的手缠绕着放在被子上。辛跃整晚都没有离开。她不忍心丢下江隐奇孤零零地躺在大床上。江隐奇刚才伸手寻找她手的小动作,令辛跃的心中充满柔情。 -- 第49页 ☆、第 43 章 43. 辛跃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她时睡时醒,她时而做梦时而思考。 她觉得充气床在漏气,她在梦里思考应该起来检查一番,或者起来充个气。但是她又困得睁不开眼来,更不要说起床。于是她只能焦虑地继续做梦,或者说是在梦中持续地焦虑。 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后来发展出了某种幻觉。她猛然地像是看见江隐奇正蹲在自己的床边,辛跃吓醒了,一下子坐起身,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意识模糊,眼前有一团黑影。她努力地聚焦视线,也可能只是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过来。辛跃盯着那团黑影看啊看啊,终于醒了。周围一片安静,并没有蹲在床边的江隐奇,那团黑影是工作台在月光中投下的阴影。辛跃昨晚忘记拉上窗帘了,月光静静地照进屋子,特别的静谧,也特别的冷淡。 辛跃倒回床上。她梦里的感觉没错,床垫气不足,软塌塌的,十分不舒服。更不舒服的是,她为什么会梦到江隐奇蹲在自己床边?实际上,更可能让她不舒服的是,江隐奇没有蹲在床边。辛跃微微失望。 辛跃睡不着了,瞪着窗外的月亮想心思。 昨晚江隐奇对她说,要买一张床来,辛跃连连摆手谢绝。扪心自问,说出口的理由都很冠冕堂皇,很迎合江隐奇的喜好。辛跃却有说不出口的小心思。 辛跃不想买一张床来放在工作室,那她就得一直一直都睡在那张专门买来的床上并且要心存感激。实际上,辛跃是希望江隐奇邀请她进卧室去同床共眠。这想法听起来有色*qing意味。 辛跃为自己辩解,她没有色*qing的念头,她只是厌倦了睡在充气垫上,厌倦了睡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她想睡真正的卧室,睡真正的床铺。床上有没有别人不重要。 但是,真的不重要吗?辛跃脑海中又出现那晚睡在身边的江隐奇。 辛跃自然不会佯装自己很纯情。她结过婚,费劲消失后她还有过情人。 她当然明白,我们的语言中“同床共眠”这个词从来就不是字面的意思。比如,当年跟费劲,后来跟那些情人,只要同床了,就不可能是单纯的睡觉。 相反,辛跃也跟女孩子同床过,比如当年跟刘蕾就常常会睡在一张床上,但是她们谁都不会使用“同床共眠”这个词。就算她们俩说的很多话题与性有关,但是她们同床的行为本身却没有。 总之,接下来的半夜,辛跃就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思绪也一样,脑海里颠来倒去地自己跟自己争论。其中一个争论点就是,她们俩到底能否使用“同床共眠”这个词汇。 在天亮的时候,辛跃基本放弃了自我辩解,她确定自己想睡在江隐奇的身边,拉着她的手…… 然后呢?拉着江隐奇的手,然后要做什么?辛跃脸红了。 辛跃决定起床,激烈的思考让她脑壳疼。 辛跃在走下楼梯的时候,无意往窗外瞟了一眼,然后她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那两棵樱桃树完全变了模样,满树满枝的粉花。江隐奇告诉过她,樱桃树会一夜花开,辛跃将信将疑。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这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这是真的! 辛跃踮着脚尖轻轻地奔下楼梯,跑进院子。开心地围着两棵樱桃树团团转。 樱桃花一簇簇一团团的绽放在枝头,极淡的粉色花蕊在晨曦中泛着淡雅的光泽。辛跃站在树下用力地吸吸鼻子,她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一只胸脯有着金褐色羽毛的小鸟“啾啾”地叫着,在湿润的草坪上踱步,歪着头观察樱桃树。 辛跃警惕地斜了小鸟一眼,这将是她的竞争对手。江隐奇说过,往年这些樱桃都是被小鸟吃掉的。这只小鸟记性可真不错,现在就来踩点了? 再一想,江隐奇可从来没有提起过,今年的樱桃能不能给辛跃吃。辛跃相信,如果她开口对江隐奇说,她想吃这些樱桃,江隐奇出于礼貌,也会答应的。 然而辛跃不想主动开口索求,就像她不会主动开口要睡进江隐奇的卧室一样。她对周枫心生嫉妒之情。这些东西都属于周枫。 正当辛跃在树下百转千回的时候,江隐奇走进了院子,“嗨,这么早!”语调轻快。一树的美丽总是令人愉悦。 江隐奇的到来并没有吓走那只小鸟,小鸟只是往边上走了几步,然后歪过头来看江隐奇和辛跃。 “怎么样,樱桃花好看吧?是不是比樱花和桃花都要好看?”江隐奇自豪地说道,就好像妈妈夸自家宝宝长得漂亮一样情不自禁。 “差不多吧。”辛跃情绪低落地回应。既然这两棵樱桃树不属于她辛跃,所以也就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了。 “什么差不多!差远了!”江隐奇夸张地说,“桃花太艳丽,樱花太隆重,这两种花都被大家玩俗气了。只有樱桃花最好。美得清淡,不张扬。” 辛跃认为江隐奇是在暗指周枫的美好,于是就不想回应了。她叹了口气,决定说句扫兴的话来转移话题,“哎,我等到花儿都开了,还走不掉。” 江隐奇心情不受影响,她欢快地接话,“何止等到花儿开,咱们还会等到结果,是吧?辛跃,你看,这是樱桃花的另一个优点了。樱花再隆重,却是不结果的。樱桃花就不同,有花蕊,她们会授粉,会结果。” 辛跃脱口就说出了心中的郁闷,“结果也不是给我吃的,”随即意识到,这不就等于索求了吗?赶紧补救说,“这只小鸟一直守着这两棵树呢,樱桃果子是给她吃的吧?” -- 第50页 江隐奇一本正经地说,“是的,她是我养的鸟,叫辛巴。每年的果子都是给辛巴吃的。”然后忽然做出吃惊的样子,“哎呦,我刚发现呢,小辛巴跟你同姓呢嘛。今年你们俩可以一起吃樱桃了。” 这下辛跃真心实意地大笑起来,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她喜欢江隐奇的机智和委婉。江隐奇这是委婉地告诉她,樱桃是辛跃的了。 江隐奇走过来,揽住辛跃的肩膀,“赶紧回屋去做早饭吧。我饿了。” 辛跃雀跃地说,“好,我想在院子里吃早饭,邀请辛巴共进早餐,在樱桃树下。” 江隐奇才不答应,“你研究了这么久的大瘟疫,还不知道鸟类是可以传播禽流感的吗?你别再给人类添乱了。” 辛跃撇着嘴,“行吧行吧,我们回屋吃饭。你以后也别去那片树林了,松鼠是啮齿动物,可以传播鼠疫。” 科学使人焦虑,特别是在自己一知半解的时候,更是如此。 江隐奇紧了紧搭在辛跃肩头上的手臂,安抚道,“我跟你开玩笑的。你看辛巴已经飞了。她比我们自由,说飞就飞。” 辛跃不舍地扭头看看樱桃树,美丽短暂的花期是不应该浪费的。然而我们现在为了安全,已经放弃太多东西了。 江隐奇一吃完早餐就离开餐桌,玩笑似地说,“我去换身衣服,一会要去哭了。” 辛跃想起来了,江隐奇今天早上要参加网上葬礼。 对于令我们难过的事情,有时我们更常用玩笑的口气来掩饰内心的真实感受。 江隐奇从云葬礼返回客厅的时候,辛跃发现她的眼圈是红的,她真的哭过。 辛跃端来热茶,“喝杯茶,别难过了。” 江隐奇皱着眉,慢慢地讲自己的感受,“这种云葬礼,真是感觉怪怪的。你无法弄清自己是悲伤还是难过,弄不清是为逝者难过,还是为活着的人难过。我的朋友说,很庆幸他的父亲是癌症,而不是covid,她可以跟父亲做最后的拥抱告别。” 辛跃说不出话来,她发现自己都脆弱得想哭。 江隐奇喃喃地说,“我们已经失去拥抱太久了。” ☆、第 44 章 44. 人可真容易退步啊!辛跃意识到自己退步好大,这大概称得上是一种废用性退步吧。 当江隐奇说出那句“我们失去拥抱太久”的时候,辛跃完全可以毫不突兀地把她给抱住。江隐奇正好软弱,而自己正好是唯一能宽慰她的人选。以辛跃正常的社交能力她可以做到。但是辛跃硬是愣了足足有一分钟。 要怪只能怪在光隐阁关得太久了,辛跃有时会忘记从前的技能,忘记外面的样子,变得有点迟钝。 辛跃迟钝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她在江隐奇已经转入后面的话题的时候,忽然站起来,走到江隐奇身边,“不如……不如我们拥抱一下吧。” 江隐奇站起身来面对辛跃,一团小火苗在眼中闪烁了一下,然后就张开手臂拥抱了辛跃。 这个拥抱不是礼节性的,这是一个很认真又有点暧昧的拥抱。 辛跃感觉自己被抱得很紧,江隐奇的脸埋在她的脖颈间,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耳畔,弄得辛跃心旌摇荡起来。她也用力环紧了江隐奇的后背。 这种拥抱的姿势让辛跃感觉新鲜又心动。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并没有。大概只有辛跃感觉特别。因为她认真拥抱过的人只有费劲。 辛跃站得笔直也够不到费劲的肩膀。费劲基本都是把辛跃揽进怀里,而辛跃伸开手臂也只能抱住费劲的腰。她的脸从来没有能够露出过费劲的胸膛,基本就是一头扎进费劲怀里两眼一抹黑的状态。曾经被费劲笑话说,他们俩的拥抱很像是辛跃在喝奶。 自从费劲之后,辛跃就很少再跟人拥抱。她很难投入地跟什么人拥抱。不止拥抱,辛跃也很少再跟什么人接吻。她会感觉,拥抱和接吻,比□□更需要亲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跟费劲分开之后才产生的。辛跃真正曾经爱过的人只有费劲。后来她不再爱了。 这才是刚才辛跃迟钝那么就的原因吧。她把拥抱看得很郑重。 现在辛跃把下巴搁在江隐奇的肩膀上,手掌抚摸着江隐奇后背,这触感也让辛跃新鲜又喜欢。 然后辛跃的注意力就离开了江隐奇的后背和自己的耳朵。她敏感地意识到两人的胸部挤压在一起。而且辛跃就越来越敏感了起来,她努力地捕捉这种挤压引起的阵阵悸动。 最后,辛跃的心猿意马是在江隐奇“吃吃”的笑声中刹住的。 江隐奇伏在辛跃的耳边吃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辛跃不满地问。江隐奇的笑破坏了自己的感觉。 “我喜欢你这种有点笨拙的安慰。”江隐奇自然地放开辛跃,退后一步,眼睛依然盯着辛跃,“你的安慰滞后了有好几分钟呢。” “不可能,最多延迟一分钟。”辛跃辩解道。 江隐奇再一次轻轻抱了抱辛跃,“谢谢你,我现在心情好多了。我们以后每天都需要拥抱一下。人家都跟金鱼说话了,我们怎么能浪费拥抱?” 听了这个建议,辛跃很高兴。她扭身说,“这就对了,总是要笑着活下去嘛。我去给你冲杯咖啡,我刚刚学了个拉花,给你拉一个哈。” 江隐奇饶有兴致地看着辛跃忙乎了一阵,最后端上了一杯拉了花的咖啡。江隐奇一看就笑了起来,又是心形。不会画画的人,对于任何第一次尝试的图形,心形总是首选。 -- 第51页 刚刚的拥抱让江隐奇心情好极了,她准备继续调戏一下辛跃,她端详了一阵咖啡,调侃到,“有点像个小屁股。”这话倒是很实事求是,那拉花十□□不由己地呈现了性感的模样。 辛跃也不恼,“我刚刚给自己拉的那个花还要更像屁股呢。你到底喝不喝?” “我喝我喝。”江隐奇一边说,一边端起性感的咖啡。临了还不忘记嘚瑟地补了一句:“明天我来给你露一手。” 接下来的生活里多了许多欢笑。虽然她们并没有按照江隐奇所说,每天来一次拥抱。她们都不再提起这个约定,但是这不妨碍她们俩变得更加熟悉和亲密。 疫情在加拿大的隔离政策下,很快从最迅猛发展阶段缓和下来,有些地方陆续有条件地开放了,比如一些商店,一些公园。 当然了,加拿大和美国边境依然不能打开。中国与加拿大的航班也没有恢复正常。总之,辛跃还是动弹不得,去不了美国,回不了中国,只能继续滞留光隐阁。同时,辛跃无可避免地失业了。 说来奇怪,前面所有事情悬而不决的时候,辛跃非常焦虑。担心的事情都发生之后,辛跃反而释然了。 江隐奇和辛跃常常开车出洞放飞,她们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开朗。 更高兴的是,辛跃等来了樱桃树的结果。那一颗颗黄里透出粉红的果子挂上枝头。 小鸟们频频飞来,辛跃也认不出辛巴了,大家都长得差不多。现在的小鸟可不在草坪上漫步,而是栖息在枝头,在绿叶间啄食香甜的果实。 辛跃急的在树下团团转,她想等樱桃长得更大更红,又担心贪嘴的小鸟把樱桃吃光。江隐奇说过,小鸟会吃掉半颗果子,把酸的部分留下。辛跃可不想吃小鸟剩下的樱桃。 江隐奇才不会像辛跃那般纠结,她从仓库里搬出梯子,支在树下,拿了剪刀登上梯子,剪下几颗成熟的果子递给辛跃。 辛跃用手指把樱桃擦拭一番,塞进嘴里,那真是幸福的一刻,清甜娇嫩果汁丰沛。不需要再等待了。 辛跃挽起衣袖,决定自己上去摘果实。江隐奇告诉她,必须使用剪刀连着小节树枝一起剪下,娇嫩的果实不能硬拽。 辛跃在准备登上梯子的时候,江隐奇建议给她拍张照,摘樱桃,可以发给家人看看她的幸福生活。 辛跃一本正经地问江隐奇,“拍照的时候要笑吗?” “可以笑。” 辛跃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开始爬梯子,“我上去笑了。” ☆、第 45 章 45. 采摘丰收果实,任谁都会情不自禁地就笑了吧?但是我们的辛跃为什么还要纠结这件事呢?因为她要摆拍了呗。 但凡我们准备摆拍的时候,就会在自然与端庄的分寸拿捏上没有把握。正如我们假笑的时候,就把握不住笑声的大小和持续的时间。 当然这种担心也都只是发生在还没有爬上□□,还没有摘下果子的时候。待那些娇嫩欲滴的果实挂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时候,辛跃就笑开了花,根本不需要设计的。她需要担心的是,她笑得太欢乐了,以至于□□一个劲地打晃。江隐奇不得不一只手扶住□□,一只手举着手机,都顾不过来拍摄角度的选择。 再然后呢?再然后辛跃就不笑了,她开始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剪下一颗颗一串串的成熟樱桃,在半成熟的果子前犹豫,是摘还是留。 江隐奇站在地面也是很忙碌了,一会拍照,一会举起小篓子接住辛跃剪下的果实。 很快她们就结束了劳动。毕竟时节还早了一点,大部分樱桃还是半生不熟的,完全成熟的并不特别多。两棵树摘下的果子凑在一起,也就只有一小篓子。其中还包括了不少没有完全成熟的。 辛跃像是捧着宝贝一样往屋子里疾走,喜悦得脸庞红扑扑。好心情是会传染的,江隐奇被感染了。也可能并不是传染的,而是江隐奇自己也很快乐,因为她的两棵樱桃树终于等来了真正喜爱她们的人儿,并奉上了她们甜美的果实。 江隐奇一边高兴,一边还不忘要说几句风凉话逗辛跃,“嘿,你弄得像是没吃过樱桃似的。” “我吃的樱桃都是买的。这可是我们自己种的,是我们的劳动成果。” “我们有什么劳动?不都是望天收的吗?就上树摘樱桃这点劳动量,都比不上跑一趟超市花费的力气。” 辛跃反驳道,“我每天站在这里深情的凝视,一定对樱桃的成长大有裨益。” “你深情的凝视还有这等神奇的功效?那你凝视我一下,看看能不能让我的体内产生covid-19的抗体。”江隐奇说着话,已经跨进家门,关上了房门。 辛跃飞奔到水池边冲洗了一下樱桃,只是象征性地用水淋湿了一下。为什么要强调这点呢?因为辛跃总是喜欢用水去泡瓜果蔬菜,这是在国内养成的习惯,怕有农药残留。江隐奇常常抱怨说,大概辛跃是加拿大唯一泡菜的人。 这次辛跃只淋湿了一下樱桃就端上了桌子,因为这是她亲眼看见在大自然环境里长出的果子,那是干干净净的果子。我们是信任大自然的,不可信赖的是人类活动。 辛跃在开动前,先拍了一番照片,她要把这些照片跟自己摘果子的照片一起发给爸妈,令他们放心。 对于吃樱桃这件事,江隐奇绝对是个好搭档。 -- 第52页 江隐奇说,“我来吃酸果子。”说着捡出一颗很不红的樱桃,塞进嘴里,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辛跃就不跟江隐奇客气了,她已经看出江隐奇的这个怪癖,爱吃酸果子,而不是甜的。江隐奇喜欢从超市买那种看着就很酸的水果,青苹果,青柠檬,黑布林,等等,总之是那种辛跃连看一眼都会满嘴酸出口水来的水果。辛跃不懂怎么会有人喜欢吃酸东西。小鸟都比江隐奇口味刁。 然而,跟这样的奇葩口味一起吃水果是幸福的,所有的酸货都被塞进江隐奇的嘴里。 她们俩起先各吃各的,相安无事。这是一个愉悦得很平淡的过程。 有时平淡会被意外的小事情打断。 江隐奇拿起一颗果子看了看,那是一颗色泽和硬度都暧昧的樱桃,颜色在红与不红之间,果肉在软和不软之间。江隐奇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臂递到辛跃面前,“我觉得这颗够甜了,给你吧。” 辛跃不假思索地张嘴凑了过去,轻轻用牙咬住了那枚暧昧的小樱桃。她们俩前面一直愉悦和融洽,以至于神经都变得松弛,她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的暧昧意味。 当然也不排除她们俩故意忽略这种暧昧的亲密感觉。 总之她们俩都没有表现出不自然。甚至,在随后的时间里,江隐奇和辛跃都检视拿起的每一颗樱桃,评估其甜度和酸度,然后决定塞进自己的嘴里还是对方的嘴里。 游戏一旦开始,就会慢慢地有所演变。江隐奇变着法子逗辛跃玩。她会在辛跃即将咬住樱桃的时候缩回手来,然后塞进自己的嘴里,让辛跃懊恼不已。 如此这般挑逗几次,辛跃不干了,在江隐奇再一次准备戏弄地缩回手时,辛跃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捉住江隐奇的手拉向自己,同时撅起嘴唇,急迫地咬住那颗樱桃。为了护住那颗果实,辛跃还立即抿起嘴唇。 辛跃这一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几乎就咬住了江隐奇的手指头,事实上,辛跃确实已经含住了那根手指。按照我们的定义,用牙那是咬,用嘴唇那是含。 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太太暧昧了,以至于她们俩谁都不可能佯装没有留意到。 于是整个画面就像是出现了卡顿,定格在那里,空中一个圆圈转呀转呀,进展条无法往前移动,一直处于缓冲中。 是的,俩人都一时缓不过来。脑子里转呀转呀…… ☆、第 46 章 46. 辛跃的大脑并非是空转,她的大脑相当的急中生智。 辛跃忽然决定打乱自己“内敛、乖巧、矜持”的预设,她不甘心维持这样的形象了。她的焦虑、她的委屈、她的心动和渴望,霎时间就闪亮释放了。招术相当的简单和直白。 “江隐奇,”辛跃口齿清晰地开口说话,用了她不平常的称呼,直呼了全名。与此同时,那根被她咬着的手指也离开了她的唇,但并没有离开她的掌握。她继续握着江隐奇的手。 “我想亲你一下。”辛跃直白地说。这不是一个征求意见的疑问句,也不是一个乞求,这是一句单刀直入的通告。 话音刚落,辛跃就探出身体,同时手上加力把江隐奇拉近了一些,然后就将嘴唇贴在了江隐奇的唇上。 这是一个辛跃自我评分很高的吻。她不仓促,不甜腻,也不se情,是她心目中最美好的亲吻的方式。 要描述这个最美好的亲吻,不如先说一说辛跃认为不美好不喜欢的那些方式。 辛跃最不喜欢的是舌吻。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把舌头伸进别人的嘴里,就算那是自己爱的人,那也是别人的嘴巴。不,辛跃甚至也嫌弃自己口腔里的气味。口香糖的存在就是一个证明。说明是有一大批有自知之明的人,在用口香糖掩饰自己口腔的气味。在辛跃看来,口香糖的力度根本不够,仅能提供自己说话时有清新的口气而已,那清新感不足以达到舌吻的程度。 再举例吧,比如戴口罩,很多欧洲人抗议口罩令,其中有一部分人的理由是,很臭。辛跃深有同感。如果由着自己的性子,口罩必须一次抛。后来的疫情和物质短缺,逼迫着大家反复使用一只口罩,至少在一天内是不会换口罩的。于是辛跃觉得自己备受折磨。每次戴上旧口罩时那感觉糟透了,她就心情不愉快,但还是得忍着。疫情让人变得卑微。 说回舌吻,在跟费劲热恋初期辛跃可以接受,到结婚之后就变得不太情愿,再到俩人后来感情隔阂,辛跃便拒绝这种方式。至于再往后短暂交的男朋友,辛跃就非常非常厌烦舌吻了,她会咬紧牙关不让对方的舌头伸进来,如果对方纠缠不休,辛跃就直接挥挥衣袖一拍两散。如今辛跃甚至已经到了看见小说和电影里这样的镜头都不能忍。每次看到书中一本正经地描绘口中的芬芳,辛跃都好笑,难道不是牙膏的味道? 另一种辛跃不喜欢的吻的方式,是发出声响的亲吻。两人双唇开启互相吮吸,叭叭地发出声响,辛跃觉得这跟吃饭吧唧嘴没有分别。还有一种声响,是粗重的喘息声。总之,接吻时的声响都有点难听,让人容易分神出戏。 就算很多人都认为那样的吻很迷人很刺激,辛跃也不喜欢。她有自己的怪癖、有自己的口味。简言之,辛跃喜欢干净的、安静的、轻柔的吻。 辛跃无师自通地认为,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对待江隐奇,是最自然最稳妥的接吻方式。 -- 第53页 在触碰到江隐奇的唇的一瞬间,辛跃知道,那正是她想象中的美好感觉。江隐奇的唇微凉,女性特有的可靠肉感,唇上隐隐带有樱桃的清爽果味。江隐奇没有张口嘴唇,更加没有伸出舌头。她只是做出淡淡的回应。两人的唇轻柔地相互摩挲,鼻尖轻碰,感觉到很淡的气息在脸上拂过。 她们俩并没有相拥,因为江隐奇的一只手始终都被辛跃牢牢掌握住了。 这个吻既不仓促也不绵长,就是自自然然的过程。 辛跃退回自己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她才感觉到了一点难为情。 恰在此时,江隐奇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唇,那个动作很特别,辛跃立即捕捉到了。那舌尖啊,就是那么一点点的粉红小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准确说只是舔了一点点的下唇。然后就迅速缩了回去。 这个意外的小细节,一瞬间让辛跃的心中闪过一丝丝的得意,一丝丝的快慰,一丝丝的眩晕。她觉得那个舌尖是对自己接吻技术的褒奖。江隐奇喜欢刚才的那个吻。 江隐奇为什么要伸出舌尖舔下唇呢?她是回味刚才的吻?还是回味辛跃留下的气息?抑或是江隐奇感觉害羞了? 无论怎样,辛跃都不能忘怀那个小舌尖,她在遐想,若是那样的舌尖舔过自己的唇,她会喜欢吗?就在刚刚,辛跃内心还闪过“不喜欢湿吻”的念头,转眼她又认定自己会喜欢江隐奇的小舌尖了,她渴望小舌尖,江隐奇的。 辛跃刚刚才在心里嘲讽人家说的口中的芬芳,认定那是可笑的胡说八道,现在她就改了,她觉得芬芳是可以有的,是肯定有的。江隐奇就有芬芳的小舌尖。 辛跃楞在那里胡思乱想,眼睛紧紧盯着江隐奇的唇,幻想着那小舌尖会不会再来返场,她还没有看够。 江隐奇被看得不自在了起来,“辛跃你在看什么?” “你刚才用舌尖舔了一下唇。”辛跃没头没脑地回答。 江隐奇的回答一语双关,“很清甜,是樱桃的味道。” ☆、第 47 章 47. 辛跃正在心浮气摇地品味江隐奇这句话的含义时,江隐奇却别过脸看向窗外,喃喃地说道,“下一次采摘要过几天了。” 辛跃心头一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江隐奇是想说明她回味的只是樱桃?那么,辛跃刚才献上的那个吻算什么?不值一提的小把戏? 还有,江隐奇移开了视线不看自己,是不是她正在酝酿拒绝的措辞? 江隐奇会这么无情吗?当然会。她让辛跃睡了好几个月地铺,这样的人说出“对不起,我不爱你”之类的话,实在太容易了。现在江隐奇能慎重选择用词,大概因为这是她的主场,她多少要有点东道主的彬彬有礼。 辛跃懊恼地想,自己明明懂得客场不好打的道理,为什么要不自量力地主动示爱?几颗甜果子就让自己失了分寸? 一旦生出这些念头,认为自己即将被拒绝,辛跃就急了。有个词叫什么来着?狗急跳墙?辛跃情急之下竟然想到了这个词。 辛跃呼的一下就从高椅子上跳了下来,“我去做饭。”头也不回地走到冰箱边,拉开冰箱门,脑袋几乎都塞进去了。翻腾了半天,也只是拿出来一棵紫椰菜和两枚小土豆,以及两颗鸡蛋。她心烦意乱,赌气地只想做一个简单的蔬菜沙拉。吃,还吃什么吃!辛跃想着往后的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 背后的江隐奇全无声息,既没有开口婉拒辛跃的表白,也没有大献殷勤地跑上来搭话。辛跃对此又羞又恼,又气又急,还不好发作。她在琢磨着如何巧妙地扳回自己的被动局面。 辛跃表面上比较乖巧谨慎,但是她并非处处被动的人,她骨子里不自卑不懦弱,内敛是为了给自己留有余地。就比如当年对费劲,实际上是辛跃主动开始恋情,后来也是辛跃要跟费劲做彻底了断。这才是辛跃真实的个性,她远比江隐奇敢爱敢恨。 目前局面的复杂性在于,辛跃寄宿在江隐奇家,而且别无去处。若是平时,被拒绝就扭头走开永不相见问题自然解决。但是俩人关在光隐阁里,如果被拒绝,她要硬生生地承受那份羞辱和尴尬。唾面自干,伤害性不大,羞辱性极高。万一发生到辛跃身上,那就太糟糕了。 辛跃的内心正百转千回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的江隐奇有了动静。江隐奇的脚步声不是走向辛跃,而是往楼上去了。 江隐奇去楼上干嘛?辛跃不知道。反正江隐奇不是去楼上躺,而是在楼上走来走去。辛跃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有猜出个所以然来。 这顿晚餐吃得没滋没味,辛跃没有心情。江隐奇试图提起一点话题辛跃没有好好搭腔,江隐奇提议喝点酒辛跃断然拒接,没菜。 江隐奇越是不提下午的那个吻,辛跃就越是心慌,就越心情恶劣。 吃完饭,江隐奇按照惯例去洗碗碟。所谓洗碗,就是把脏碗碟塞进洗碗机罢了。 往常这个时候,辛跃就陪在一边说说话,顺手整理一下台面。但是今天辛跃没有心情奉陪。辛跃准备上楼躲到自己的充气避难所去,无论如何,那张充气床还算得上是辛跃的领地,江隐奇不会随便靠近。 江隐奇正在把汤锅往洗碗机里塞。洗碗机很方便,但是要科学地把碗、碟、锅、铲都有序地摆好,还是需要一点技巧的,毕竟我们有很多中餐餐具,洗碗机不是特别合适中式餐具。 -- 第54页 江隐奇一边把汤锅扣在合适的位置上,一边着急地对着辛跃喊道,“哎,你等我一下。”她的手上沾着汤汁,不能马上追上辛跃的脚步。 辛跃佯装没有听到,继续上楼,把江隐奇的声音丢在楼下。 充气床不见了!辛跃楞在工作室里,心脏激动得砰砰跳。她现在明白前面江隐奇在二楼走动的原因,江隐奇把充气床给收了起来,而卧具一定是被搬进了卧室。 费劲当年在辛跃表白之后,是高兴地抱起辛跃抡了几圈,然后土狼一般地唱起歌来。 江隐奇则完全不同,她扭扭捏捏地东拉西扯,然后鬼鬼祟祟地把辛跃请进自己的卧室。这是有多迂回哦。 辛跃在想,她更喜欢哪一种表现呢?应该说,她都喜欢。费劲给了她单纯的高兴,而江隐奇给她带来的是曲折的欣喜。 身后传来江隐奇噔噔的脚步声,她喘着气跑上楼梯,“让你等我一下你也不听。”也不等辛跃做出回答,江隐奇就拉了辛跃的手,“你跟我来。” 辛跃终于被正式领进江隐奇的卧室,不,是正式被邀请上床了。 这里必须用“正式”二字,因为邀请上床阅读聊天不能算约定俗成的“上床”。 这次是真的上床,但是她们俩却兴奋得并没有行上床应做之事,她们盘腿坐在床上清谈到深夜,然后躺进被窝继续清谈,最后不知不觉中就睡了。 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她们常常清谈,但是这次她们都知道,她们的关系已然不同,她们相爱了。她们的清谈似乎是在确认在彼此心目中的感情。 她们的清谈是从一首歌开始的。辛跃给江隐奇唱了那首“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怕我会爱上了这个角落 是它看着我的日子到底怎么过 人来人往的出没有甚么样的轮廓 老房子若有话说它说甚么 有谁和谁的身影影响我过甚么 有谁含情脉脉让我惊心动魄 窗口长了眼睛说不定拍下来拿去广播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 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 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我坐在这里会否开花结果 其实我讨厌水龙头的回音 滴滴答答的挑拔告诉我有多寂寞 有谁和谁走过灯火一下下闪烁 只有老房子记得这些人的承诺 听过谁和谁的呼吸像潮起潮落 有某某的声音一句句的隐没 窗薕长了耳朵说不定录下来拿去广播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 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 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 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 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在我和某某之前这里是谁的窝 有谁比谁快活谁为谁而难过 留下多少指纹说不定做过一样的动作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 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 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 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 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 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 站在这里会不会立地成佛 躺在这里会否夜长梦多 我坐在这里会否开花结果” 辛跃告诉江隐奇,这是在离开中国的前一天晚上自己梦中听见的那首歌。 “我是有某种预感吗?我为什么会无端想起这首老歌?至少在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时间溜过,一坐就坐了半年。” 江隐奇笑,重复了最后那句“我坐在这里会否开花结果。我也有神秘的预感呢,我记得我对你说过这句话的,就在樱桃树下。” 辛跃点头,“这是林夕的一首歌。林夕写了无数情歌。你知道他一直暗恋黄耀明吗?” “知道,好像大家都知道。路人尽知的感情不能叫暗恋,那就是爱恋。”江隐奇纠正道。 辛跃的心思可不是纠缠这些字眼,“有人曾经说过,我们唱着的每一首林夕的情歌,其实都是林夕唱给黄耀明的情歌。你说悲催不悲催?” “为什么会感觉悲催呢?这是艺术给我们的慰藉和馈赠。人的感情是相通的,只有少数有天赋的人把这些美好的感情用艺术表现出来,幸运的是我们能欣赏到这些艺术作品,并带进自己的生活中。” 辛跃眨着眼睛,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江隐奇敏锐地感觉到了。 “我在想,我得到的这些是真实的吗?我唱着林夕写给黄耀明的情歌,住在你为周枫建造的房子里,吃了你种给周枫的樱桃。到底哪样才是属于我的呢?” ☆、第 48 章 48. 江隐奇环顾四周,点点滴滴,边边角角,一个一个细节……毫无疑问,这栋房子承载了她对周枫的爱,无法否认。那还能怎么回答呢? 像“我的爱属于你呀。”或者“我这个人属于你”之类的肉麻话,江隐奇可说不出口,至少现在说不出口。日后感情加深会不会肉麻起来,不敢保证。 -- 第55页 辛跃则盯着江隐奇,她有点后悔自己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自讨没趣的说法。除了证明她嫉妒又小气,很难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是,辛跃仍然盯着江隐奇,她还是想等待一个答案。辛跃知道自己纠结的是什么,她纠结江隐奇到底爱不爱她? 我们的江隐奇可不会被难倒,对于一个很容易进行宏大叙事或者用类比来诠释事物的人来说,都喜欢避免就事论事。因为很多事情本身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答案。比如,江隐奇前不久亲口在这里讲述她与周枫的故事,就算巧舌如簧她现在也无法做到就事论事而不搅黄了眼前这份爱情。真相事实往往都很伤感情。不是因为辛跃特别小气难缠,而是感情的事情从来都是排他的。 江隐奇开始她的宏大叙事了,“辛跃,你知道我常常独自旅行,我最喜欢的旅行地是美国西部、澳洲中部那样的荒凉之地。它们不会像拉斯维加斯纽约那般贴心地满足我们的各种欲望,熨帖地提供美食和服务。那些荒漠自顾自地存在着,寂静壮美,风云变幻。我在那里赞叹、迷恋、劳累、跟动物周旋、迷路……但是它们对我的一切不闻不问。我发现,那些土地一点也不在意我,但我却在意它们。我流连在大自然中,顺应着大自然的节奏,学着热爱每个地方。这反而会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辛跃听得一头雾水,用夹杂着一点紧张一点愠怒的语气说道,“江隐奇,你又开始这种宏大叙事了,你和荒漠的关系,跟我现在的困惑有什么关联?你的意思是,我不必在乎你爱不爱我?还要有满足感?” 江隐奇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忍不住凑近辛跃气得稍稍歪斜的嘴角亲了一下,只是蜻蜓点水式的那么一小下,“好,我改,我就实话实话了。但是你可不能生气。” 一听说江隐奇马上就要说出令自己生气的话,辛跃就更紧张。 江隐奇显然发出了各种错乱的信号。她先说了荒漠带来的因为不回应而产生的满足感(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江隐奇是准备不回应?然后还要求自己有满足感?满足什么?江隐奇又不是荒漠,她为什么就不能回应?);然后江隐奇又亲密地亲吻了辛跃,而且是亲吻了嘴角(为什么是嘴角?是吻歪了还是就有这个癖好?但是显然嘴角被吻感觉很好。);最后江隐奇宣布要说出可能令辛跃生气的大实话(什么意思?我听见大实话就会生气?是说我喜欢听假话?事实上,自己真的想听大实话吗?)。 辛跃完全破解不了。爱恋让辛跃失去了幽默感。她也无法做到倾听江隐奇说话,而是不断破译江隐奇的弦外之音。辛跃在爱情中失去了主见和机智。 江隐奇开始就事论事了,“我刚才说了半天荒漠,只是想说,健康关系的根本姿态,就是简单。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说你喜欢这个房子,让你舒服又安心。” “我当时以为这是你的房子。”辛跃急躁地回嘴。 “这当然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樱桃树。更简单来说,你可以去掉所有的定语,她们就是一栋房子和两棵樱桃树。它们从来不曾属于过周枫,她也不要。” “我知道你还在纠结我讲的故事,但是,辛跃,那只是我讲述的一个故事。在你听到那个故事之前你单纯地喜欢这栋房子带给你的安心,也单纯地抱怨这栋房子的缺陷。你完全可以保持你的这些看法,房子没有改变,樱桃树自然开花结果。那首林夕的情歌,事实上根本都没有多少人知道是林夕写给黄耀明的歌。一切只是因为你的心态变化了,你变得在意这些东西,你开始想分清什么是属于你的,什么不属于你。房子不在乎它属于谁,樱桃树也不在乎。” “不对,江隐奇,你自相矛盾了。你说过,你帮客户设计房子的时候,都会听他们的故事,然后建筑保护他们梦想的房子。是你亲口说的。”辛跃争辩。 江隐奇笑,“这些是我说的,因为我的客户们都是凡人,跟你我一样的凡人,有七情六欲,有爱恨情仇,有矫情有执念。所以我就像拉斯维加斯一样,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都知道我是凡人了,为什么要求我脱俗?!” “我不是想让你当小仙女嘛,脱俗不好吗?” “我不是仙女,我就想庸俗。” 辛跃进入恋爱女人的不讲理状态了。 “好,那咱们就庸俗。你说吧,我改。” 江隐奇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过关了。 “改什么?”辛跃又跟不上了。 “改房子啊。你想要什么样子的房子?你能说出来,我就能改。建筑师,得天独厚的条件啊。” 难题又回到辛跃这里了,辛跃咬着唇想了一会,沮丧地说出了实话,“我不要改房子,我就是吃周枫的醋。” 江隐奇笑着凑近辛跃,是再次凑近辛跃的唇,轻轻地啄了一下唇,依然很纯洁的那种,只是不再是嘴角,而是唇。 “傻丫头,你吃醋啊?周枫从来不曾来过光隐阁,她没有吃过那树上的樱桃,她不想成为这里的主人。你还不明白吗?这栋房子里到处都是你的气息,你朗读和唱歌的声音,你做饭的味道,你摆放的物件,你整理的花园,用深情的目光浇灌樱桃树。你像个洁癖一样到处擦抹得一尘不染,我掉根头发你都要跟在后面捡起来。院子里的那些鹅卵石都被你涂抹得花花绿绿,全是你的画风。那些清甜的樱桃被你吃掉了。你还看不出来吗?光隐阁现在就属于你和我。它保护我们安全度过这艰难的一年,记录我们俩的这段生活。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江隐奇发现自己讲着讲着,不知不觉地就回答了辛跃的问题。 -- 第56页 辛跃自然是满意的。她承认江隐奇有点狡猾,她从宏大的话题开始兜圈子,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最后巧妙地给出了答案。辛跃喜欢这样的狡猾,或者用机智也可以。 江隐奇至少有一点说的对,房子还是那栋房子,樱桃树依然是那棵樱桃树,我们给它们加上怎样的故事都可以。我们只要爱它们,享受它们,就足够了。 “满意。”辛跃收起了那副气鼓鼓的表情,害羞地笑了。 江隐奇松了一口气,“可累死我了。来,再给我亲一个。”江隐奇像是对亲吻上瘾了。 江隐奇探过身体靠近辛跃的脸庞,忽然之间辛跃侧过脸,用嘴角对着江隐奇的唇靠了过来。那是一个极为可笑的动作,感觉更像是辛跃用嘴角亲吻了江隐奇的唇。 ☆、第 49 章 49. “好了,现在轮到我提问。”江隐奇变换了姿势,从盘腿坐改成了抱膝而坐, 辛跃留意到江隐奇的两只□□叉着,好看的脚趾有些用力地往上翘起。辛跃想,这是坐姿必然的动作呢?还是江隐奇情绪的一个反应?江隐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神情变得严肃。 “辛跃,你确定你想好了,要跟我在一起吗?”江隐奇这句话问得非常直接,非常郑重。 辛跃心头一震,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远超过自己所纠结的“你到底爱不爱我?”“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之类的问题。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可能是因为江隐奇忽然严肃起来的表情,那表情里没有恼怒,没有忐忑,也没有过度的期待,以上都是辛跃提问的时候的情绪。 辛跃一瞬间竟然想起影视剧里的那些婚礼场面,神父庄重地询问新娘,“你是否愿意这个男人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然后女人不假思索(注意,此刻一定不能思索!)地脱口而出“我愿意。”这是固定台词,规定动作,这是不能自由发挥的誓言。 辛跃在跟费劲结婚的时候,一度也想赶时尚潮流地来一个西式婚礼,因为她觉得那个婚礼模式很神圣很感人,那是在上帝面前的宣誓!这都是当时的想法。 辛跃跟费劲的关系失败之后,她全部的想法都改变了。每每在影视里看见一对对佳人在回答神父庄重的提问时,辛跃都心神不宁,她总是觉得某一个新娘会忽然说出“我愿意”之外的什么答案来。比如说“可以。”或者“好啊。”这样回答有什么不同吗?当然是不同的,因为没有了仪式感,似乎也就不再是郑重的誓言。 反过来说,宣誓,哪怕是在上帝面前宣誓,又能怎样呢?竟然要求我们,无论什么原因,都要爱他/她,照顾他/她,尊重他/她,接纳他/她?重点是还有人真的会这样看待婚姻吗?好吧,这些都是辛跃的胡思乱想,并没有人当作誓言,只是一个仪式罢了。如果有机会再面对这样的时刻,辛跃最想做出的回答是,“我尽量。”当然这是一个不会被接受的答案。尽量,那就肯定不是誓言,那是一个实事求是的态度。 对于辛跃来说,婚姻最大的麻烦不是誓言,而是法律。辛跃要是在结婚的时候知道离婚会如此艰难,她一定不会义无反顾地走进婚姻。我们选择婚姻,不代表我们就要拱手交出自己的权利,保持独立的权利,改变想法的权利,重新选择的权利。唯有不失去权利的婚姻才是值得期待的。 回到眼前,江隐奇忽然郑重地问辛跃,“你确定你想好了,要跟我在一起吗?” 辛跃心头一震,这是江隐奇在索要一个誓言吗? 江隐奇像是看透了辛跃一般,接着说,“我不是要你给我一个承诺,我要的是一份慎重的决定。” “慎重的决定?”辛跃对这个说法感到困惑。 “辛跃,我再也不想要一份注定走进死胡同的爱情。我要你认真想清楚,要不要跟我开始?”江隐奇把“注定”两个字咬得很重。“我不要你承诺永不变心,但是我再也不接受明知道是死胡同还要往前走的爱情。我不想再一次成为刹车被踩下。” 辛跃慌乱起来。她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她还根本没有找到费劲。她有什么资格爱江隐奇?她感觉无地自容,嚅嚅半天,只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我,我,我一定会找到费劲,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时间……” 江隐奇解释道,“我的死胡同不是这个意思。这些都是客观因素,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慢慢找,离婚总是有办法解决的。但是死胡同往往是主观造成的。如果你对费劲的感情犹豫不决,如果你心里有其它割舍不掉的东西,那么对于我们的感情来说,就是死胡同。” 辛跃忽然知道江隐奇在说什么了。死胡同,刹车,都是当年周枫用的词。江隐奇是在暗示她不想重蹈覆辙。 “隐奇姐,我确定我不会回头。你可能觉得我总是又焦虑又神经质,但是我心里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不会明知道走不通还要往前走。” 江隐奇说,“还不止费劲的事,你还要想清楚,你有没有做好承受这份感情的压力的准备,来自社会世俗的偏见,来自你的家人的反对。” “最后,我还要声明,我没有费劲的毛病,不代表我没有其它毛病。如果你只能接受一个完美的人,那也是一条死胡同。” -- 第57页 辛跃郑重地点头,“我确定,我都准备好了。” 江隐奇盯着辛跃看了好一会,然后咧嘴笑了,“好,那我们就试试。” “啊?才试用期?”辛跃委屈地问。 “要不然呢?” “你,你没爱上我啊?”辛跃更委屈了。 江隐奇撇着嘴,两手一摊,“我刚知道你对我有想法,今天之前你都不在我的选项里好嘛。” 辛跃郁闷得一头倒在床上,宛如一个漏了气的皮球。回想起下午自己做饭的时候,江隐奇就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大概她当时真的是懵圈了,是在思考要不要接受辛跃的表白吧。 辛跃的丧气表情让江隐奇好笑,她高高兴兴地下楼去拿冰激凌,她觉得爱情让人发光发热。 待到江隐奇端着两份冰激凌回到卧室,辛跃正瞪圆了两只眼端坐在床上。 江隐奇刚进门,辛跃就巴拉巴拉地说了起来,“江隐奇,我想起来了,你有天晚上问我,我上次睡在你卧室里的时候,你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你为什么那么问?你以为你对我做过什么?” 江隐奇脸微微一红,但是很嘴硬地说“你说过我没有做什么,我就是问问。” “不对,关键不是你做过什么,而是你这样问,肯定是因为你想过什么。你说实话,你想过什么?” 江隐奇把冰激凌的小杯子塞进辛跃手里,“快吃冰激凌吧,不要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哈哈哈,一点都不乱。你早就爱上我了。” 辛跃仰天长笑,“破案了破案了!” ☆、第 50 章 50. 辛跃用精神胜利法完败江隐奇。这句话还可以另外一种表述:辛跃用精神胜利法完胜江隐奇。 中国语言很奇妙,完败和完胜,明明看起来正相反,但却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至少用在此刻的辛跃和江隐奇的爱情上,是同一个意思。 事实上,辛跃的精神胜利法对于爱情是极有益处的,可以用不尴尬的方式化解两人之间的疑虑。也或者可以说,真爱本身就是一种双赢的关系,没有输家。江隐奇爱上辛跃的时间并不重要,谁先谁后也无所谓,重要的是她们相爱了。 然而,有趣的是,相爱给俩人带来的感觉则不同。 江隐奇感到舒适放松,因为耳边是辛跃好听的呢喃,那是些碎碎叨叨的话语,甜蜜又啰嗦。江隐奇侧躺在温暖被窝里,握着辛跃的手,几乎不用挪开目光,也无需插嘴,辛跃独自撑起了小剧场。江隐奇精神松懈,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睡着时嘴角还挂着笑意。 辛跃把矜持完全抛在脑后,感觉到江隐奇温和的目光正在把生机注入自己身体。辛跃不因江隐奇的沉默而感觉寡淡,辛跃兴致盎然,说个不停,也不清楚到底说了些啥,总之她有很多话想说。直到硬生生把江隐奇给说睡了。 辛跃观察了好久江隐奇的睡颜,那份恬静跟上次挂着泪痕的江隐奇多么不同。辛跃觉得都是自己的功劳。辛跃对于江隐奇的入睡没有气恼,而是有着小小的满足,因为自己的手指正被江隐奇牢牢地攥在手心。 然后辛跃熄了灯,在黑暗中瞪着熠熠生辉的双眼,回味自己今天跌宕起伏的心情,忍不住偷偷地笑。最后终于体力不支偃旗息鼓,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 爱情让两人都活力四射。 树上的樱桃在她们俩与小鸟的争抢中吃光了,草坪被打理得绿油油平整整的相当漂亮。花园里终于种上了辛跃喜欢的雏菊。 至于室内活动,辛跃最大的收获应该是终于解决了她对舌吻的困扰。 辛跃的这个毛病很快就被江隐奇发现了。辛跃总是到那一刻就出戏,像个受惊的小鹿一般一下子跳开,“我去刷牙。”辛跃就小跑步进了浴室,丢下江隐奇哭笑不得。 辛跃喜欢江隐奇的小舌尖,称得上是迷恋了。越是迷恋,辛跃就越是要去刷牙才愿意让江隐奇的舌尖进来。对了,现在的辛跃不是嫌弃江隐奇,而是嫌弃自己。她觉得江隐奇的口腔里有着干净的清甜味,而自己的则是“口腔味”。 在江隐奇的追问下,辛跃才扭捏地说,“我的牙不够整齐,整齐的牙才可能整洁。”辛跃这个说得不错。江隐奇的牙很整洁。 辛跃小时候是矫正过牙齿的,但是整得不够彻底,不够好。达不到辛跃的期望值。辛跃期望的是江隐奇那样洁白整齐大小合适的牙齿。 辛跃可怜巴巴地把自己的牙展示给江隐奇,以解释自己的行为不是神经质,而是一种自爱。 “我以为什么事呢。你这个小洁癖啊。”江隐奇亲昵地拧了一下辛跃的脸颊,“以后遇到这些纠结事,就来请教我。这是很好解决的事情嘛。”江隐奇把辛跃拉到浴室洗脸池前,指着自己的牙刷,“一个声波电动牙刷,”又指着另一个电动装置说,“一个水牙线。就这样,两个相加,必定保证你有清新的口气。” “这有用吗?”辛跃有些狐疑。 “你信我!” 辛跃信了,那心病也随之痊愈。现在的辛跃,常常没事就用舌尖舔舔自己的牙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就腻腻歪歪地去亲吻江隐奇。 人说温饱思□□,那么,然后呢?人不能只停留在“思□□”这样的层面。事实上,是停不住。温饱、□□,这些乐趣是有限的,生理上会限制它们的无限膨胀,同时在心理上也会产生麻木和疲倦。 -- 第58页 人总是要有更高的追求,或许在更高级的场景和事情中,这些元素才能重新让人产生快乐的感觉。 至少我们的江隐奇是这样的人。她开始变得骚动不安。爱情注入她体内的活力令她的心灵活泛起来,她越来越无法忍受疫情之下的隔离令。她渴望远走高飞,她想念外面的世界。 那是七月的一天,江隐奇坐在院子里盯着天空发呆,白云慢悠悠地从她的头顶略过。江隐奇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辛跃从屋里走出来,先是习惯性地在江隐奇唇上亲了一下,江隐奇简单地回应,情绪低落。 然后辛跃报告了一个好消息,疫情得到了很大控制,她们省的隔离禁令又降了一级,事实上,基本上绝大部分商业活动都将有条件地打开。 江隐奇像是吃下了兴奋剂似的,一跃而起,“我们赶紧出去玩!” “去哪儿?”辛跃有些犹豫,她对疫情还是不太放心。 “班夫国家公园。你不是总说想去看看班夫吗?”江隐奇热切地说。 没错,辛跃在江隐奇的工作室里睡了好几个月,她最熟悉的就是充气床对面墙壁上的一幅水彩画,那就是班夫国家公园里的Moraine Lake,梦莲湖。江隐奇说,那是班夫最美的湖,不,梦莲湖甚至堪称是整个落基山脉中最美的冰川湖。 兴奋压倒了辛跃的小心谨慎。她雀跃地问,“什么时候去玩?” “两天之后我们就出发。我需要两天的准备时间。”江隐奇说得很笃定。 现在轮到辛跃一跃而起,她蹦起来就拉着江隐奇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说,“江隐奇,我要去买口罩。” “我们还有好多口罩。” “我要买布口罩,好看的布口罩。”辛跃最近一直都在念叨别人戴的好看的布口罩,神往得很。“旅行没有好看的衣服怎么行?哼,现在好看的口罩比衣服还重要!” ☆、第 51 章 51. 口罩,这个从前很少进入我们日常生活的用品,在2020年忽然成了全世界的绝对C位角色。它在健康防疫中的价值、在权利和价值观中的含义、生产链的不均衡分布,等等,人们从各个角度争论不休。 在欧美,医用外科口罩紧缺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连堂堂汽车制造公司都开始生产起口罩来,就可以想见他们的口罩缺口有多大。于是布口罩成为主角。民间纷纷自制口罩,纯色的,花纹的,国旗图案的……最后很多服装企业也加入了布艺口罩市场。 那些漂亮的口罩拨弄着辛跃的小心脏。辛跃看电视新闻时,她分心到布口罩上去的精力很多。戴外科口罩的人,辛跃直接忽略。 “你看,这款紫红色口罩真好看,啊,绿色也好。黑色搭配衣服容易,很酷。”(江隐奇旁白:除了白色淡蓝色,还有什么纯色口罩不好看的吗?) “小花布简直太妩媚了喂。”(江隐奇旁白,最适合我们辛跃了。) “你们加拿大国旗不错,适合做口罩。这枫叶好特别。啊?不是变形的国旗?这是冰球队的标志?”(江隐奇旁白:都猜是国旗了,还敢猜变形的国旗,国旗能变形吗?) “口罩用唇印图案太恶心了。有隔着口罩亲吻的感觉,太不讲科学了,口罩外层都是病毒好吧。”(江隐奇旁白:你到底是在讲艺术还是讲科学?这是两个不同的逻辑系统好吗?你竟能无缝衔接。) “这个布口罩安全吗?布是挡不住病毒的。不过,至少可以挡住别人喷出来的口水,挡住一点是一点哈。”(江隐奇旁白:都保持两米社交距离了,谁还有能力把口水喷在你脸上?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谁都无法把口水喷到你脸上啦。) 辛跃纠结得要命,她在贪生怕死和爱美之间挣扎。 现在要出门了,要旅行了。辛跃不能再犹豫,等待了大半年才终于出门,还是跟江隐奇出门,又是去最美的班夫,有什么理由不捯饬得光鲜照人! 两天的准备时间十分紧张,光说买东西,马不停蹄地跑,也是从早跑到晚还不够。商店超市营业时间变短了,为了限流还经常需要排队等候进场。辛跃排队时忍不住就很不体面地伸长脖子不断往前面张望,似乎这样的张望可以加快进场速度一样。她的这个动作在加拿大显得相当突兀,大家都不急,一点也不急。有什么可急的,买完东西还是回家傻呆着。 在购物这件事上,她们俩的配合再一次表现出了天衣无缝的默契。在平常居家生活期间,辛跃注重基础需求,江隐奇侧重享受生活。 旅行准备全然不同,辛跃的重点转向两个方面,花容月貌和备战备荒。江隐奇则转向高贵趣味和迎接挑战。 具体说来是这样的。 首先,辛跃不再跑到江隐奇的衣帽间找衣服了,为了出门旅行,她必须要拥有自己的新衣服。服装店不再允许试穿,这个让辛跃很抓狂。她看着那些纤细高挑的模特身上的衣服,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的效果,很难想象的。 江隐奇安慰说,不必纠结服装问题,反正都戴着口罩,谁也不认识谁了。辛跃说,但是你认识我呀,我要穿好看的衣服给你看。江隐奇在口罩后面坏笑着压低嗓音说,你不必顾虑我的感受,你穿不穿衣服,我都喜欢。弄得辛跃也躲在口罩后面娇羞了一会儿。 然后就是辛跃心心念念的口罩了。品牌店里的布口罩也大多卖脱销。看起来人们都在口罩上花着心思,决不亚于衣服的重要性。辛跃眼疾手快才抢到一个紫红和一个绿色口罩。美丽小花布?想都不要想。最后还是江隐奇领路在一条充满艺术气息的小街上一家小小的店铺里寻到了称心如意的图案。辛跃买了有印象派风格的小花布口罩,江隐奇买的是暖色调的几何图案。直到将布口罩拿到手上,辛跃才发现自己一直多虑了。其实这些布口罩都有一个夹层,可以把医用口罩的滤布夹进去。 -- 第59页 至于食物方面的准备,辛跃就相当熟练了,她做好了在外自给自足的准备。江隐奇告诉她,不用紧张,沿途到处都能补给。辛跃稍稍放心。辛跃还带上了两套床单被套。她对酒店的床单被套原本就不太放心,现在更是警惕,必须带上自己的才能睡个好觉。 辛跃要准备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理发。她们俩在疫情期间已经多次互相理发,当时的她们互相理得客气又拘谨。我们从长大之后,就很少有人能够触碰我们的头,情人之间才有机会。所以俩人不熟悉的时候互相理发,都有点不自在。 这次理发不同,她们很亲密,于是理发就跟调情一样有趣,而且,更加特别的是,她们要照着镜子调情,因为俩人都在镜子里。被理发的人一直在跟镜子互动,而另一个则要在人和镜子之间来回切换,对着真实的脑袋理发,再抬头对着镜子说话。 就比如说此刻,江隐奇先给辛跃剪发。辛跃看着镜子里的江隐奇抚摸摆弄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里的江隐奇说闲话提要求。同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各种表现/撒娇。(怪不好意思的。)江隐奇则小心翼翼地修剪头发,然后抬头对着镜子里的辛跃说,“看看我这手艺,以后开个发廊,取名:花容月貌理发艺术。”总之吧,要说疫情改变我们什么?那就是所有人都变得多才多艺起来。 下面我们来说说江隐奇的准备风格。 江隐奇的心思全都放在了玩上,她才是真正地要出去玩。购买国家公园年票,给辛跃选购登山杖,登山鞋,户外风衣……总之一切跟玩有关系的内容。 江隐奇最大的采购项目是一只橙色双人小皮艇。辛跃对小皮艇很是兴奋,也有紧张,“划船有点怕,我不会游泳。”江隐奇揶揄她,“你也不会飞翔,但是你敢坐飞机。” 两人用两天时间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量,要归功于江隐奇的旅行经验极其丰富。直到目前为止,辛跃都还对她们俩的行程一无所知,所有计划都在江隐奇的脑子里。 在第三天清晨,辛跃带着激昂的情绪和空荡的大脑踏上旅程。 ☆、第 52 章 52. 空荡的大脑,仅限于辛跃对于旅程安排这件事情,而且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把这件事补充进她的大脑。 至于其它方面她是本性不改。辛跃的本性是什么?就是常常焦虑啊。 她们出发不到半个小时,辛跃就从愉快的亢奋进入强迫症模式。她坐在副驾位上眨巴着眼睛,脑子飞快地运转,她在努力回想出门前的“离家须知清单”和自己的执行情况。 辛跃急匆匆地在光隐阁的楼梯跑上跑下,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检查窗户是否关闭严实,拉上窗帘,断开不必要的电源,关掉点灯,调节空调的温度(必须进入省电模式),确认炉子关火,把一些小零碎塞进背包,将最后的垃圾打包准备带到路上去扔进公共垃圾桶,临出门前必须来一次排放,然后顺着马桶内壁倒入洁厕灵彻底清洁……直到那张清单上的所有选项被全部打上勾,辛跃才离开家。应该是完美的,但是辛跃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她觉得有点心慌,她还是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辛跃想是自己的强迫症又发作了,她得控制一下自己,江隐奇不喜欢人很啰嗦絮叨。辛跃强迫自己好好看风景,她把视线转向车窗外,她看见了路边人家漂亮的花园里摇曳的雏菊…… 辛跃倏然明白了令自己心慌的那个点,她不确定通向花园的房门有没有锁好。为什么会忘记,因为去花园看看心爱的草坪和雏菊是清单之外的事情,是辛跃临时决定再给小草小花浇一次水。然后呢?辛跃不记得她从花园回到屋里之后有没有锁门。她想不起来了。 辛跃不安地扭动身体,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江隐奇,心虚地说,“我们得回去一趟,我觉得我可能没有锁通向花园的门。” “什么?”江隐奇简直无法相信,她们出发半个小时之后,辛跃又要回去。在出发前辛跃是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事情都列成清单,用小磁铁贴在冰箱门上,还逐条打勾,怎么还有可能遗漏?“不可能的,你这是焦虑症发作了。对自己有点信心,你永远都会随手锁门,这是你的本能。” “不不不,”辛跃连连摆手,“我平时没有随手锁这个门的习惯,因为我会反反复复地去花园。对不起啊,我们得回去一趟,要不然我后面的行程都快乐不起来的。” 江隐奇看了看焦灼的辛跃,放慢车速,“我们在前面的加油站停下来想一想。” 她们停在加油站,辛跃怎么都想不起来她有过锁花园门的动作,那一段是空白。 辛跃就一门心思想回家去确认一下,想到未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回不去,辛跃就觉得,再花半小时跑回去是值得的。 江隐奇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这种焦虑不能无休止地发展,要自行调理克服。 最后还是江隐奇想到了解决办法,她想起了她安装的监控摄像头,她们调出了那段时间的监控记录。 在观看录像之前,江隐奇警告说,如果证明了辛跃确实锁好门,那她后面就不许再闹腾。辛跃乖巧地连连点头。 然后她们俩在视频中看见辛跃在那里忙碌的可笑场面。最后辛跃颠着小碎步跑回屋里,透过门玻璃清晰看到辛跃扭身锁上门,拉上窗帘。江隐奇说的没错,那就是辛跃的本能反应。 -- 第60页 辛跃这才放下心来,深深地往椅背里一缩,满含歉疚和宽心地对江隐奇说,“好吧,我们走吧,我保证,我改,我再也不焦虑了。” 不焦虑,这是焦虑者的远大理想,不,是一个梦想,几乎是无法企及的目标。所以辛跃的保证有效期很短,可能只有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之后,她就一定故态复萌。 对于习惯了独自旅行的江隐奇来说,她表现得算是相当忍耐和宽容。或许是因为刚开始,有足够的耐心储蓄。 辛跃的毛病和优点是并存的,辛跃可以在中午时分,从车后排座位上给江隐奇捧出热乎乎的美味鸭肉饭,还冲了一杯热红茶,最后还来上一小盒蓝莓。这种时刻是幸福的。往常江隐奇独自上路时,中午都吃的十分简陋,要么自备的面包饼干就着可乐,要么去买个汉堡,或者咖啡馆买杯咖啡配马芬。 眼前却是鸭肉饭,从旅行午餐标准看,实在是太丰盛,导致饭后江隐奇昏昏欲睡。所以,她们俩后来都形成了这个习惯,饭后那段时间由辛跃开车。 辛跃开车技术相当一般,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开车无论速度是多少,车身都有些摇晃。江隐奇刚把水杯举到唇边,一阵摇晃,弄得咖啡或红茶从嘴边漾出来,不是滴在衣服上,就是洒在裤子上。害得江隐奇只敢喝瓶装水。好吧,所有这些都是小插曲。此刻,江隐奇和辛跃都处于刚刚放飞的宽容一切的情怀中。 江隐奇安排的行程一点都不急促,她每天都会安排一点玩耍的时间。 从东部出发,自然首先穿越五大湖区,大大小小的湖泊一个接着一个。江隐奇选择了最美的湖,带辛跃去划船。 辛跃穿上救生衣,坐在小皮艇上安心地快活着,看起来划船确实不需要会游泳。那些湖泊,像海一样辽阔。天高水阔,湖水清澈,微波荡漾,散发出淡淡的水的味道。化学课本上说,水是无色无味,然而,现实生活里的湖水既有颜色也有气味,辛跃只能称作水的味道。 辛跃不肯卖力地划船,她不认为需要划到哪里去,那么一大片水域,其实没有太多差别,漂浮着就很愉悦。 第一天的行程很完美。她们的愉快和谐一直持续到傍晚入住酒店。 ☆、第 53 章 53. 办理入住时,酒店工作人员戴着口罩手套躲在柜台后,客人不能太靠近,互相戒备着办理完手续。工作人员告诉江隐奇,现在没有客房服务,入住期间不会有工作人员进入他们的房间提供服务。连早餐都只能自己下楼来领取一份带走,他们的餐厅也关闭了。一切都透着紧张戒备的气息。 江隐奇有些不适应,她的旅行经历从来不是这样的,她习惯了旅行途中的放松愉快的交流,那是旅行乐趣的一部分。 辛跃正相反,她很满意酒店的安排,没有工作人员会进入她们的房间,也不需要去餐厅吃早餐,这简直太有道理了。 辛跃在电梯口又用免洗酒精擦了一次手。事实上,她在进门的时候已经擦了酒精,刚刚仅仅因为她按了一下电梯按键,于是她本能地又从瓶子里挤了一点酒精搓着手。电梯到了,她们走了进去,后面一个客人就停住了脚步没有跟进,示意她们先走。辛跃为此感到欣慰,她一点也不想再挤进来陌生人。 辛跃在走出电梯之后,又去挤了一次酒精擦手。江隐奇斜了她一眼,揶揄道,“就坐了一分钟电梯,你的手又沾上病毒了?” “我刚刚按了楼层键嘛。”辛跃争辩。 “你进电梯前擦的酒精不是还在你手上吗?难道一分钟都保护不了你的手?” “嗯?不能吧?前面擦的酒精已经干了。还有保护作用?” 江隐奇已经来到她们的房间门口,一边用门卡开门,一边总结性的回答,“当然有保护作用。如果按你这样的保护级别才安全,人类大概已经灭亡了。” 辛跃嘿嘿地笑着,虽然她认为江隐奇说得有道理,但是,她还是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硬道理。 江隐奇进入房间,扔下行李,急匆匆要去上厕所。她们在外尽量地减少上厕所的机会,因为实在很消耗精力。应该说,现在去所有的公共设施都很消耗能量,要戴口罩,要观察周围环境尽量躲避他人,要不断洗手消毒,回到车内还需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擦手消毒……上一趟厕所实在是太累了。所以江隐奇憋着一泡尿赶到酒店,总算是能够彻底的放松一下。 辛跃不答应,“等一下等一下,我去擦拭一下马桶。”辛跃小跑着从袋子里抓出消毒湿纸巾,奔进厕所,认认真真地擦拭马桶,虽然只用了一两分钟就擦拭干净了,但是江隐奇等得相当不耐烦。尿急的时候,任何耽误都令人气愤,尤其是被认为不必要的耽误。 江隐奇从厕所走出来时,不悦的脸色稍稍缓和。但是,看见忙碌的辛跃,忍不住又皱起眉头。 辛跃正在用消毒纸巾四处擦拭,从桌子椅子床头柜、到门把手,到所有开关,最后到衣柜里的衣架,都被辛跃擦拭了一遍。在擦拭干净之前,不让江隐奇坐下。 江隐奇知道辛跃是好意,但是仍然不耐烦。她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不参与劳动。 辛跃并不需要江隐奇参与消毒工作,她自己干得很起劲,她知道,待到所有的物体表面消过毒之后,她们就可以安心地休息了,那将是快乐的时光。 -- 第61页 花了好半天才安顿下来,辛跃坐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江隐奇已经站起身,“走吧,我饿了,我们找地方吃饭。” “出去吃饭?不是买回来在屋里吃饭吗?”辛跃想都没想着从第一天晚上就要-出-去-吃饭! 江隐奇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今天必须出去吃。这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小城,当年很多欧洲移民住在这里,风景非常好,也有很多美食。” 辛跃看出了江隐奇不可动摇的意志,于是选择妥协。 她们溜达在空荡荡的城市里,真是百业萧条,绝大部分小店都关着。江隐奇看着那些漂亮的小店橱窗里,大多没有像往常那样亮着灯光,心酸地深深叹息。不知道会有多少小商家熬不过这场灾难。 江隐奇领着辛跃走到一家江边的餐馆,往常这里永远人满为患,此刻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桌客人。 她们被领到露台上一个景观极佳的桌子,服务生是个年轻女孩,戴着口罩依然能够看出她的灰蓝色的眼睛满含笑容。她很热情地问候,将餐牌递给江隐奇和辛跃。指了指被晚霞染红的湖面,自豪地说,这里的晚霞是世界上最美的,她们能在这里享受到最完美的晚餐。 江隐奇很高兴,她从这个女孩身上找回了熟悉的感觉,那种轻快的亲切的语调,在这个变得异常慌乱和冰冷的时期太珍贵。江隐奇回应着女孩的问候,开着辛跃不是很懂的玩笑,眼睛笑得弯弯的,十分好看。这是辛跃没有见过的江隐奇,随和愉快,由内而生出的那种兴趣盎然。 江隐奇心情大好,点菜的时候,前菜主菜甜点美酒,江隐奇全点了。 辛跃对这种报复式消费很不以为然。她只要一份鱼扒。她还坚决反对江隐奇点沙拉。 “现在怎么可能在外面吃生的沙拉?这是风险最大的菜呀。沙拉这种,难道就不能忍一忍,咱们回家自己拌一个不就成了?” 但是江隐奇不答应,她坚持要这份沙拉,“晚餐连沙拉都不敢吃,还吃个什么劲?这样战战兢兢的生活我受够了。” “不不,隐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不管,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吃这份沙拉。” 沙拉忽然被江隐奇赌气地升级为人生意义的某种标志。 辛跃也生气了,她不想再劝说,她气鼓鼓地盯着天边的彩霞说,“要吃你吃,反正我不吃。” 两人沉默地对坐着,互不理睬,脸都转向一边,看着那些沐浴在绚烂晚霞中闲逛的人们,不发一言。 服务生端来两杯玫瑰酒,淡淡的粉红色,在夕阳中更显晶莹透亮,格外浪漫。 在美酒面前,江隐奇的气消散了,她们不能辜负了这些美酒美食美景。她主动端起酒杯敬辛跃,“别生气了,来吧,为我们旅行的第一顿晚餐!” 辛跃自然是要顺势下台阶的,她跟江隐奇碰了杯。 放下酒杯之后,辛跃依然嘴硬地来了一句,以挽回一点颜面,“反正我不吃沙拉。” 想了想,辛跃悻悻地补充了一句,“唉,其实如果沙拉真有病毒,我一个人不吃也没用。” 江隐奇哈哈地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呢。如果她江隐奇染上病毒,辛跃不吃沙拉是没用的,她怎么都逃不掉。嘴上没说,但是最后沙拉端上来,江隐奇并没有吃。 一场矛盾总算是化解了。这就是辛跃的风格,虽然常常焦虑,但是她也总能尽力自我调节,懂得适可而止。 江隐奇也自我反省了一番,她发现自己是任性的,即便当年对周枫,她也是常常表现出任性不讲理的一面。她也需要克制。 她们俩晚餐后,手牵手在湖边散了个步。江隐奇给辛跃详细讲了她们的行程和安排。 十点多钟,她们才回到房间。面对被辛跃消毒得干干净净的房间,江隐奇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有着特别安心的幸福感。 临睡前,江隐奇把辛跃圈在臂弯里,“我准备睡觉啦,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没有了没有了,晚安!” ☆、第 54 章 54. 我们常常会被问到一个问题,“你的人生梦想是什么?”很多很多人的答案是一样的:“周游世界。” 旅行似乎是我们的人生目标,似乎是我们乐趣的源泉,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尖(gao)峰(chao)时刻。我们津津乐道于向别人描述那些绝美的景观,述说奇妙的点滴经历,连当时气急败坏的倒霉事,日后往往也会变身为谈资中的超级幽默素材。 仔细听一听,我们会发现,所有人奇妙的经历只能用“点滴”这个词来修饰它的数量。一场漫长的旅行结束后,值得我们叙述的能有“点滴”,也都算得上是一场成功的旅行了。旅行在被记忆和描述之外,还存在着大量被忽略的环节,甚至是被有意无意“抹去”的环节。 事实上,旅行是一个被我们寄予了过多希望的生活片段。这事有点像我们对幸福的追求,充满热情,同时也充满矛盾。 我们把幸福生活作为人生目标来追求。然而,无论多么幸福,值得记取、可以描述的幸福,也只能是点点滴滴而已。大部分时候,我们的生活冗长而乏味。 这个现象在辛跃身上表现得格外突出。 被关在家里“看着时间流过”的时候,辛跃赌咒发誓地对江隐奇说:“如果能放我出去旅行,我再也不敢审美疲劳了!我会珍惜每一分钟。” -- 第62页 辛跃算不上热爱旅行,但是她坚信,经历了这场几个月的闭关之后,所有人都会改变,都会爱上海阔天空。疲劳?不存在了! “我们将横穿广袤的大草原。”江隐奇友情提醒。 “风吹草低见牛羊,我最爱了!”辛跃随口就来。 江隐奇笑了。唐宋古诗词既塑造了我们的审美趣味,同时也禁锢了我们的想象力。一说到大草原,辛跃就会想起8岁时背熟的古诗,然后那个场景就定格在脑海里了。有可能这个印象会跟随一辈子。 从这个角度想,我们必须要旅行,忘记那些古诗,用自己的感官感受这个世界的模样。当然,前提是我们必须要有一颗开放的心。不要在走入大草原之前就认定它一定是“风吹草低见牛羊”,至少不能只有这一个画面在脑海里。这个画面是古诗植入你大脑的,而非你自己的眼睛所见。 经历了4天的五大湖区奔行,她们进入传说中的大草原了。 起初,辛跃是相当兴奋的,碧蓝如洗的天空,辽阔的绿色草原,散落在草原上的草垛卷,笔直向前的道路……辛跃内心一片轻松豁达。 辛跃承认,牛羊好端端地站在草地上,不需要风吹草低才能显露。它们站在蓝天下,吃草,睡觉,沉思,发呆。 这里没有风吹草低的动感和浪漫,眼前的景色自有一种静态美。 随着时间的推移,辛跃意识到,绝大部分草原上的动物,大概都会陷入老牛的这种生存模式,吃草,睡觉,沉思,发呆。辛跃是从自己身上得出这样的结论。 草地,绵延不绝的草地;牛羊,更多的牛羊;草垛卷,更多的草垛卷。景色像静止的画面,没有变化。辛跃的视线变得越来越窄。她坐在挡风玻璃后,眼皮沉重,苦苦挣扎仍然无可避免地陷入审美疲劳。 江隐奇觉得这样不行,辛跃不是一个会旅行的人,长此以往,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好的旅伴?周枫会是好的旅伴,却不肯做她的伴侣。辛跃会是一个很不错的伴侣吧,却也是真的不会玩。 现在每每想到周枫,江隐奇依然会心痛,依然会强迫自己压抑下思念。她努力用对辛跃好来压抑自己对周枫的思念。但是,让江隐奇心慌的是,与辛跃的关系越来越深、交流越来越多,周枫的形象竟反向的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 就比如那天关于沙拉的争执,江隐奇就难以想象,若是周枫会怎么样呢?她会像辛跃一样不敢吃沙拉吗?还是会跟自己一样怀着忐忑的心情放手一搏,跟一盘沙拉较着劲,吃下那盘沙拉就意味着她依然坚守了她抽象的人生意义。她不知道周枫会怎么样。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周枫跟辛跃肯定不同。就算不敢吃沙拉,周枫也不会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样朴实的语言规劝,她可能说出极其复杂的理由,也可能一言不发。 江隐奇到底更喜欢哪一样呢?不知道,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喜欢什么。 江隐奇把车停到路边,“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她打开车尾箱门,那是她们每日中午就餐的地方。 辛跃一番忙碌之后,她们俩坐在车尾箱板上,面向大草原,捧着热乎乎的泡面,就着午餐肉罐头,晃荡着腿。低头吃一口面,抬头看一会风景,十分惬意。 “我们未来好几天都是这样的景色,辛跃,你还敢说你不会审美疲劳?”江隐奇眯缝起眼,竭力眺望遥远的地平线。 辛跃尴尬地嘿嘿笑。“你跟我说说,你都怎么做到不疲劳的?我真是搞不懂了,我憋了这么久,怎么还会审美疲劳呢?” 江隐奇这次回答得很认真,而且又用了她喜欢的语言风格,“广袤的草原,天空和大地几乎占满整个世界,这里没有繁华喧闹,这里只有“空”。正是这种空,可以让我们得到精神上的治愈,沉思、冥想、独处、安静、身心的平静。所以,这里并非空空如也。人可以在这里变得更加丰富,前提是,你要怀有一颗敬畏之心。” ☆、第 55 章 55. 辛跃为自己辩解,“我敬畏大自然啊,我就是、就是有点困,有点觉得风景很重复,对,就是重复,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内,都没有变化。” 江隐奇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低洼地,那里有很多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你没有注意到那些狗尾巴草吧?我记得你离家前匆忙去花园里看望那些雏菊了。因为那是你种的,按照你的审美趣味种的,要依傍在一块好看的微红的大石头边上,要错落有致,要除去周围的杂草。你对大自然是虚假的热爱,你热爱的其实是人工景观。” 江隐奇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教训的口气,她笑着说的。 辛跃不好意思了,“我这就去热爱大自然,我玩玩狗尾巴草去。”她跳下地面,一溜烟地跑下小斜坡,跑进那块洼地,开始摘狗尾巴草。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会摘狗尾巴草玩,她就喜欢毛茸茸的草头。她跟着小姐姐们把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编织在一起,有时编成项链,有时编成戒指,有时编成皇冠。总之根据当时找到多少狗尾巴草而定。 这里的狗尾巴草又大又多,多到她想编什么都可以。 辛跃正在琢磨要如何用狗尾巴草证明自己对大自然有真爱的时候,她隐隐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 第63页 啊,一列火车从远处缓缓开来。辛跃从洼地里看去,火车拖挂的车厢颜色各异,时隐时现,这样的视觉效果格外好看。火车可真长啊,沿着铁轨慢吞吞地往前。 辛跃兴奋地冲着江隐奇挥手,指指火车,又指指自己,然后高高举起双臂,手上还抓着一大把狗尾巴草,很俗套地摆好姿势。江隐奇心领神会,举起手机帮她拍照。 辛跃气喘吁吁地跑回江隐奇身边,“我要用狗尾巴草给咱俩编织两根项链,我们小时候扮家家的时候,都是戴上这种项链玩结婚游戏的。” 辛跃抬头看见火车最后一点尾巴缓缓从视线里消失。 “你们的火车可真够慢的,瞅瞅我们的高铁,那速度,嗖的一声就不见了。”辛跃坐回江隐奇身边的位置。 江隐奇摇着头,“看看,你又傲慢了。我告诉你,这可是世界上非常有名的一条铁路,最长最严酷的荒原铁路,被称为世界铁路史上的一个奇迹,你还会如此轻蔑它吗?” 她们俩收拾好餐具,重新上路。辛跃手上摆弄着狗尾巴草,江隐奇给她讲这条铁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历史。 这条铁路的历史被江隐奇讲的跌宕起伏惊心动魄,这是人类铁路史上的奇迹。在这平原上奔驰的铁路线看起来确实很平庸,但是,它是穿越了落基山脉而来,在130多年前,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工程。 “你知道,正是在建筑这条铁路期间,在太平洋铁路濒临破产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们命名为班夫,就是我们这次的目的地。班夫挽救了铁路公司。他们开发了旅游业。范.霍恩,太平洋铁路的创始人,他有一句名言:Since we can’t export the scenery, we’ll import the tourists.既然我们无法把风景带出去,那么我们就把游客带进来。他们建造了一系列的奢华酒店,游客源源不断地涌来。” “哇!我们能住上那个奢华酒店吗?”辛跃也就是那么一说,她没有当真。 “能,我订了他们最好的酒店,Fairmont Banff Springs。说来讽刺,我们是托疫情的福,竟然还有空房。我都从来没有机会住进去,一是很贵,二是差不多提前半年就订满了。这次总算如愿,价格不到往常的一半。” 辛跃更加高兴起来,“Fairmont Banff Springs,那是咱们这次旅行的巅峰时刻了吧?” “你这个虚荣的小女人呀,我刚刚怎么说来着,你对大自然都是假情假意。对物质享受才是真爱。” “哪有哪有,我就是想膜拜一下那个叫啥,范.霍恩的,天才啊!” 辛跃兴奋地把编好的狗尾巴草项链戴在自己胸前,然后探过身体,试图把另一个项链挂到江隐奇脖子上。试了两下,奈何自己人矮胳膊短,没有够着。 江隐奇拉住辛跃的手,“别闹,注意安全。待会儿停下来,你认真给我戴。” 辛跃很高兴,江隐奇答应戴她的狗尾巴草项链。她觉得应该很浪漫。于是一鼓作气,继续去编狗尾巴草戒指。她被激发起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也是欲罢不能,请求江隐奇,“对了,你刚才说那个了不起的螺旋隧道,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没听懂。它到底怎么样一个大8字呢?想象不出来。” “完全语言描述太抽象了,晚上到酒店带你看个记录片,到时候可以详细讲给你听。还有呢,咱们会去现场看那个惊人的设计,看火车通过隧道时激动人心的场面的。辛跃啊,旅行的内容是可以很丰富的,你好好进步哈,光做一个好伴侣还不够,也要努力做个好旅伴。” “要求好高,要是我做不到呢?”辛跃逗江隐奇。 “做不好我以后就不带你玩了。”江隐奇恐吓道。 ☆、第 56 章 56. 她们继续向前。无论辛跃怎样努力,也无论江隐奇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这漫长的草原之路依然是枯燥乏味的。你可以不断地沉思,努力地保持敬畏之心,然而不得不承认,人在这一段旅程中,因为缺少具体的个人体验而变得疲沓。 能让辛跃小小兴奋的东西反而是那大束狗尾巴草。她编好了草项链,又编好草戒指。辛跃把剩下的几支狗尾巴草像花儿一样插在车门上。那毛茸茸的草头随着车的运动而频频点头,比花朵活泼。 辛跃就等江隐奇停车,她要有点仪式感地给江隐奇戴上项链和戒指,哪怕只是草做的,也不能草草了事。 江隐奇离开繁忙的1号公路,在一条小路边将车停稳。那地方没有任何特色,就是车少,所以很寂静,很辽阔,阳光闪耀,并不灼热。脚下依然摇曳着生机勃勃的狗尾巴草。 辛跃是站在车头那里将那根草项链戴上江隐奇的脖子,神色郑重。 然后,辛跃更加郑重地拿出两枚草戒指。那是用狗尾巴草的草茎环成的小圈,辛跃还保留了一小段毛茸茸的草头,这是她小时候就喜欢的样式。她小时候把那段小毛头当作宝石。她觉得戒指当然是需要宝石的,而她所听到的最神秘的宝石叫祖母绿。她仔细观察了自己的奶奶,不知道绿在哪里,怎么个绿法。于是觉得格外神秘,深感一定非常高级。那小小的绿色草头,便是辛跃幼小心灵里的祖母绿。 辛跃把一枚草戒指戴在江隐奇的无名指上。然后将另一枚递给江隐奇,让她给自己戴。 她们互相戴上草戒指,然后不约而同伸开手指靠在一起。 -- 第64页 江隐奇轻声说,“我小时候从来没有戴过草戒指。”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从来没有戴过金戒指。” 辛跃握住江隐奇的手,“我两种都戴过。我更喜欢草戒指。” “因为不需要郑重的承诺?”江隐奇问。 “不是。草戒指一定含着真心,金戒指却不一定。”辛跃回答得很坚定。 “有意思,怎么说?”江隐奇对这种谈话从来都是有兴趣的。 “我刚刚在车上,把狗尾巴草插在车门把手上,脑子里想着就用草代替花儿吧。后来我就按你的要求沉思了一番。我们为什么总是用草代替花?却从来都不会用花儿来代替草。同样,我们用草代替金子做戒指,永远不会反过来。我们用金子打造结婚戒指,是因为金子贵重。认为贵重了,就是爱情深厚了。事实上,金子和爱情并不是正比的关系。草就不同了,我们无法衡量草的价值,所以也无法衡量草戒指的分量。草戒指代表的,只能是真心的欢喜,没有东西可以替代的欢喜。你见过有人用什么东西替代草吗?” 江隐奇大笑,迎着太阳举起手,“可以啊,小辛跃。突然发现这枚草戒指上的小绿毛头正闪烁着神圣的光芒。” 辛跃很高兴,离开家之后,这是江隐奇第一次夸她。江隐奇骨子里渴望的就是浪漫。辛跃为她做很多事情,都不如一次浪漫的表白。 “隐奇姐,你那天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跟你相守,我觉得当时回答的情绪不够饱满。今天的草戒指才是我的回答。” 然后,她们俩在朗朗乾坤下热烈拥吻。周围成片的狗尾巴草频频点头,颇有祝福的意味。 狗尾巴草的浪漫小插曲点燃了江隐奇的情绪,她的话变得多起来。她坐在副驾位上把玩着小草戒指,有所感触地问辛跃。 “你的说法很有意思,草不可替代。明明遍地都是狗尾巴草,你却觉得是不可替代的。这里的不可替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客观上的无法替代呢?还是主观的不想替代?” “我才不管主观还是客观,反正没人用别的代替草。”在辛跃想来,情话可以不用多想。事实也是,花言巧语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江隐奇继续说,“前些天看到一句说法:因为仅有,所以死守。我在想,不可替代,是某种意义上的“仅有”吗?周枫曾经是我心目中的仅有,所以我才会死守。那么现在是为什么呢?我认为周枫不是仅有了吗?是变得可以替代了吗?” 听见“周枫”二字,辛跃就浑身紧张,她脊背都挺直起来,话题说到周枫,那就不是情话了,必须认真思考。 辛跃握紧方向盘,脚下丝毫不松油,眼睛盯着道路,脑子转得比车轮快多了。“因为仅有,所以死守。这个说法值得商榷。你认定周枫是仅有,所以你就死守。我倒是认为因果关系是反的。因为你死守,周枫才成为你的仅有。一旦你不再死守,周枫便不再是那个唯一。这样可以解释你的困惑。周枫原本并不一定是不可替代的,是你把她守成了不可替代。” “你已经回答了我前面的问题。所谓的不可替代,是主观的不想替代。”江隐奇点头。然后扭头追问,“辛跃,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在爱情中,我们都不是无法替代的呢?” “我认为就是这样。理论上,我们都不是无法被替代的,所以我们要真心对待眼前人,努力让自己值得对方死守。” 由一束狗尾巴草引发的思考是被辛跃的手机铃声打断的。打进电话的,是辛跃的妈妈。 辛妈妈带来了喜大普奔的好消息。中国和加拿大一下子增加了好几条航线。意思是,辛跃可以买到机票回国了。 ☆、第 57 章 57. 这一年,所有滞留在海外的人对于回国之路,几乎都经历了“焦虑--疲沓--麻木”的情绪过程。辛跃也不例外。 最初辛跃每天都会关注各种航空公司的公告,也成功地抢到两次机票,然而都很快接到航班取消的通知。一次一次的打击,让永远焦虑未来的辛跃都变得怠惰认命了。后来在光隐阁的日子过得滋润起来,是爱情滋润了她们的生活。辛跃再也不关注回国机票的事情。“回不去”成为她享受爱情的最好的借口。 辛妈妈的电话终究把辛跃拉回现实困境。辛跃在加拿大是暂时的,她需要回国。 辛跃放下电话继续开车。江隐奇从头到尾都没有吱声。她皱着眉头拿起手机开始搜索机票。果然一下子多了好多航班,也有了机票。 “机票很贵,”江隐奇说,“经济舱要三万多,入境后还要隔离,14天酒店费用,值得吗?”虽然是问话,但是江隐奇双眼直视前方,没有看辛跃。 “再贵也得买啊,没有别的办法。”辛跃说得很坚定。辛跃有这样一个特点,小事上随和又啰嗦,大事面前却是相当果敢不含糊。 辛跃对尽快买机票回国的想法很有逻辑性。美加边境的开放遥遥无期。这是一个信号,它意味着,疫情得到彻底控制显然变得遥不可及。全世界人们都在等待疫苗,似乎疫苗成为了唯一的希望,甚至连特效药都不能拯救这场灾难。 另一方面,开放的航班其实依然十分脆弱,有熔断的规定,也就是说,只要一个航班上出现5例阳性,整条航线就会熔断。这就意味着,辛跃必须尽快买票离开,否则可能再次关闭这些航线。 -- 第65页 辛跃很快停下车,她急迫地要查看机票情况,这是当务之急。 航班有多个选择,从多伦多起飞,或者从温哥华起飞。那么她们俩面临了两个选项,一是马上打道回府多伦多。另一个选择是继续前进,直接从温哥华飞走。 从合理性来看,第二个方案更好。 “我的所有文件应该都在包里。”辛跃发现自己总是很有预见性,她本能地把各种重要的东西都揣在身上。 辛跃的背包在后排座位上,于是江隐奇扭身去拿包。她伸长手臂够不到包包,于是探出身体去够,结果胸前的狗尾巴草项链勾住了中央扶手上的水杯,那草茎重重地勒了一下江隐奇的脖子。 江隐奇忽然就发怒了,她不耐烦地一把扯下草项链,实际上是硬生生拽散了项链,用力扔在中控台面上。 “哎呀,隐奇姐,没事吧?勒伤你了吗?让我看看。”辛跃看都没有看一眼被扯断的狗尾巴草,而是伸手去摸江隐奇的脖颈。 江隐奇挡开辛跃的手,“没事。”语言和表情完全分离,她摆明了是很有事。江隐奇阴沉着脸色,继续去捞后排的背包。背包的背带又很不配合地卡在食品袋下面,江隐奇用力拽了两下不成功。气氛像是凝固了一般,紧张又压抑。 辛跃反应极快,她推开车门,“隐奇你别弄了,我这个包包的带子很烦人的,太长,我到后排去拿。”说着话,她已经跳下车去,直奔后门。 待到辛跃提了背包坐回驾驶位后,她又一次转变了谈话方向,“隐奇,其实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急。咱们先去酒店吧。这事咱们慢慢考虑。大半年都等了,还有什么可急的?” 辛跃一边自然地把包递到江隐奇手上,然后再一次温柔地伸手抚摸江隐奇脖子里的勒痕,“疼吗?” “没事。”江隐奇缓和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怒,她舍不得辛跃离开,她对辛跃有了深深的依恋。在听说辛跃即将回国的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心痛和依恋。理智上,她知道辛跃马上回国是正确的选择,感情上,她不愿意。她内心深处甚至在怨天尤人,为什么总是要分离?为什么在刚刚戴上草戒指后就要面临分别?为什么连一趟像样的旅行都无法完成就要告别? 辛跃发动汽车,继续上路。但是她不断侧过脸来观察江隐奇的脸色。她在想要如何安抚江隐奇的情绪。辛跃不是周枫,她不会沉默着就把决定全做了。 接下来几个小时里,辛跃一直在平心静气地跟江隐奇交谈,一直谈,反复地做预测,做权衡,做保证。 她们预测疫情发展,预测国际间的旅行禁令。她们在权衡各个航班的利弊。她们讨论辛跃应该尽快回国找工作的事情,讨论如何寻求其他办法解决跟费劲离婚的事情。辛跃反复地表达,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会解决掉所有的麻烦,尽快。 最后,辛跃要江隐奇等她,要守身如玉地等她。“是的,只有你需要守身如玉,”辛跃一本正经的说,“我根本不会爱上别人,我没有任何选项,你是我无可替代的狗尾巴草。” 这正是辛跃厉害的地方,她的情商是高的。在感情方面,她比江隐奇要成熟老练得多。成熟老练不代表不真诚,只是多了一份理智和务实。 当她们到达酒店时,回国的事情已经基本确定下来。只是最后的一点细节要慢慢处理。 ☆、第 58 章 58. 马奈曾经说过,“世道艰难,做再多准备也是不够的。”2020年毫不留情地证明了马奈的真知灼见。 这是瞬息万变的一年,每一个人都过得身不由己,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可以责备谁,怨恨谁。 辛跃买了尽可能早的航班,因为有传言,很快出台的新规需要核酸检测报告才能登机。所有的限制都会让事情变得更加艰难,任何丁点的迟疑,都可能错失稍纵即逝的机会。她们唯有快马加鞭地赶往温哥华。什么旅行,什么审美疲劳,一切都不复存在。 “能有5天的时间告别,算不错了。”江隐奇冷淡地说。她似乎从最初的愤怒和伤感中恢复过来,重新回到她们初相识时的淡然状态。 辛跃则不同,她在确定了所有回国航班细节之后,情绪转向了告别的感伤。她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她会像妈妈一样地唠叨嘱咐个没完。动不动就会伤感地流下眼泪。她还在想起光隐阁的时候,眼眶湿润。她后悔没有好好地跟那栋房子告别,没有跟花园告别,没有跟樱桃树告别。 辛跃甚至在最后一顿晚餐桌上,因为想起告别的事情,而把眼泪掉进面前的柠檬龙虾汤里。 江隐奇赶紧递过去面巾纸,生怕辛跃在餐厅里情绪崩溃。 辛跃跟江隐奇的相处,像两个精良的齿轮,完美配合,进退有据。江隐奇暴怒时,辛跃显得相当理性柔和。反过来,辛跃多愁善感的时候,江隐奇则冷静淡然。 抽象的交谈是安抚人情绪的最好方式,也是江隐奇最拿手的本领。 江隐奇跟辛跃讨论起了告别,“怎样才算跟光隐阁告别?就是对着房子说一声“再见”?也或者说,差别在于,你看房子最后一眼的时候,是否能意识到那是在告别。如果没有意识到,就是没有告别。” “是的,我在离开家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辛跃收住眼泪了,但是依然留着哭泣过的痕迹。“现在我想起来我们刚出发时,我为什么那么心慌,我一定是有预感的。我们应该开回去看一下光隐阁,如果当时回去一下就好了。” -- 第66页 江隐奇轻笑,“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其实我们总是做不好告别。多少从我们身边消失走散的人,在分手的那一刻,我们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理论上,绝大部分事情都是这样。” 辛跃警惕地瞪着江隐奇,“什么意思?” 江隐奇避开了自己的视线,低头把玩手指上的一个狗尾巴草戒指。这是她们俩今天做的草戒指。实际上,她们每天都会做新的。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在抽象地讨论一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的草戒指理论。草戒指才真正像爱情,如果爱的源泉不保持循环的话,爱就会枯竭。你知道上次周枫在电话里,是如何最后断了我所有的念想吗?她说她决无可能回到我身边。她打了个比方,我对她说想吃糖果,十五年后她才拿着一颗糖果来到我面前。她不能忍受她做出这样荒唐可笑的事情。我仔细想想,周枫是对的。说回我们,或许我们也不必承诺什么,顺其自然吧,不必死守。” 辛跃直接放下勺子,推开面前的龙虾汤,抽象讨论?辛跃也学会,“隐奇,我发现在你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两个人,一个叫江隐奇,一个叫周枫,那个你描述出来、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周枫。” “哦?是吗?”江隐奇愣了,有些困惑。 “是的。单纯深情脾气有点坏的那个,叫江隐奇。才华横溢又高傲冷漠的那个,叫周枫。或许你认为周枫是最好的,但是我最喜欢江隐奇。隐奇,我真的不希望你活成周枫的样子,而是你自己的样子。我不能要求你坚守我们的爱情,我会要求自己努力保住在你心中的位置。我不一定是最好的情人,但我一定是一棵有生命力的狗尾巴草,而不会是那颗15年后跑回来的糖果。” 离别前的最后一顿晚餐就在她们俩抽象的讨论中结束,江隐奇则吃掉了那份滴进辛跃眼泪的龙虾汤。 她们俩在机场告别的场景并不感人,没有泪眼婆娑,没有告别亲吻,什么都顾不上了。 一走到航空柜台前,那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所有南航工作人员都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全副武装,令人生畏。辛跃和江隐奇宛如走进了ICU急救室,而不是飞机场。这样的氛围下,正常人是断无可能生出缠绵悱恻的感情来的。 辛跃拖着行李箱,慌慌张张地进了安检口,扭头时,发现已经被毛玻璃挡住视线,看不见外面的江隐奇。 辛跃的眼泪骤然涌进眼眶。她想起江隐奇说的话,我们总是做不好告别。表面看,她们有五天时间告别,但是到最后,依然是感觉没有告别。 江隐奇独自完成了这趟旅行。她沿着原路返回,像往常一样独自旅行。她独享了辛跃心心念念的奢华酒店,并且拒绝给辛跃做直播,连照片都不肯发一张。 江隐奇不客气地说,“酒店不是用来看的,而是来住的。你想住,那就尽快过来。” 江隐奇回到她和辛跃吵架的那间餐馆去吃旅行的最后一顿晚餐。这次她在露台上独自面对绚烂晚霞。 此刻的辛跃正被关在隔离酒店,苦闷地吃着客房早餐。一瓶橙汁,一小纸盒牛奶,软塌塌的像牛皮纸做的牛角包,还有一个不太热乎的包子。辛跃对这种中西合璧的早餐十分愁苦。她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使得早餐更加乱七八糟。 辛跃正在撕咬那只牛角包的时候,收到江隐奇的微信,一张晚霞图片和一段长长的话。 “我又来到我们吵架的餐厅,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还记得我们。我想起你曾经坐在这里鼓励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抬头看见太阳就在天边,光彩绚丽,不禁想起另一句诗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是老了吗?我点了柠檬龙虾汤和意面,没有点沙拉。我想你。”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