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乱欲何如》 第1页 [GL百合] 《(历史同人)相乱欲何如》作者:长空asakori【完结+番外】 文案: 和吕衡州《上官昭容书楼歌》 (庚子年五月初九日,读唐吕衡州《上官昭容书楼歌》,因思昭容故事,依韵和之。) 汉家婕妤唐昭容,文韵诗情应不同。 婕妤裁扇倍思春,昭容画屏渺星辰。 临朝判罢天下事,敷衽摇笔明其志。 安顿升平千家居,开楼学取万卷书。 青云扶桑照宝槛,渌波布叶翳芙蕖。 南风入怀动星旗,明月红烛正相宜。 香透青囊山公醉,敛卷凭栏蹙蛾眉。 诗成吟罢无知己,志思方动情思止。 示人只许宰相言,翻手轻付烟尘里。 烟尘里,莫徘徊,冷剑冰锋映红梅。 繁星浮烁迎香魄,从此凤凰下鸾台。 鸾台碧宇间,依稀旧时颜。 忽识香氤郁,彩楼袖斑斓。 君不见缥缃流散卖书肆,衡州惆怅作题记。 昭容藏书专且诚,市井承风蔚新声,身后文华亦多情。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传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上官婉儿,武曌 ┃ 配角:太平公主,李贤,李显,韦皇后 ┃ 其它:婉曌,武婉,婉平 一句话简介:微百合向的上官婉儿传 立意:借女相的眼,窥历史的缝隙,试图探索爱与生命。 ☆、序幕 废后 大唐高宗麟德元年,宰相上官仪府邸。 丫鬟婆子们穿梭在庭院与大郎上官庭芝的卧房之间,整座相府都被匆忙与喜悦的气氛笼罩。一身便衣的上官仪站在庭院里,一手抚髯,若有所思,身边的上官庭芝却沉不住气,不时凑到窗棂边想要窥探,却被婆子们劝导着不得不退出来,安分地站在父亲身边。 这种要做父亲的急切感是最妙不可言的,那是他最爱的女人,即将为他诞下流着他的血脉的孩子。 况且,这孩子…… 上官庭芝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妻子的话。 那夜梦回,悠悠醒转,郑氏一双美眸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明亮,庭芝看着她侧脸的轮廓,微微失神:“怎么,睡不着?” 郑氏摇头,看向身边的丈夫,轻轻蹙眉:“我刚做了一个梦。” 一手轻捻娇妻秀发,庭芝笑着问:“梦见什么?” “嗯……”郑氏扶着隆起的大肚子,说话有些犹疑,“梦见一个巨人拿着一杆黄金云纹大秤,要给我们的孩子。” “然后?”庭芝突然停住了手。 “他让我们的孩子执此秤称量天下。” 郑氏平静的话如惊雷贯耳般烙进庭芝的心上,迫得人惊惧交加。 “一定是个小孙子。”上官仪稳健的声音拉回庭芝的心绪,他看向父亲,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阿郎,外面王公公来宣旨。”管家突然进来通报。 上官仪看一眼管家,正准备出去正堂接旨,舍人王伏胜却已经匆匆忙忙地闯进来了。有些尴尬地站在庭院里,看着这里的情况,王伏胜只得干笑两声:“哟,奴来得不巧了。” 上官仪连忙迎上来,拱手施礼道:“王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既是圣人急诏,哪有巧不巧之理?” 王伏胜满脸堆笑:“是是是,上官相公真乃忠直之臣!奴正是奉圣人口谕,急召侍郎至大明宫甘露殿。圣上召得急,相公不用更衣了,这就随奴进宫吧!” 看着父亲就要跟着走,庭芝忽然心中一颤,忙拉住父亲的袍子:“阿爷,已是等了许久了,不如看了孙子再走吧!” “放肆!君命召,不俟驾行,岂可拖延?”上官仪正色拂袖甩开儿子,跟着王伏胜快步走出府。 管家早已备好良马,上官仪翻身上马,府内立时传来婴儿的哭声。 有力的哭声令庭芝再也按捺不住,就要往产房里冲,却被外面的婆子们死死拦住,里面郑氏的贴身丫鬟急急忙忙跑出来报喜:“阿郎,是位小娘子!” “女孩儿……”庭芝喜形于色,也没再多想什么,立刻召来守在外面门口的小厮,“快!告诉阿爷去!哦,还有,请阿爷亲自赐名!” 快马加鞭地追上上官仪,报知喜讯。王伏胜笑言贺喜:“真是恭喜相公喜添孙息。相公学通四海,不知要起个什么妙名?” “既是个孙女,就叫婉儿吧!”上官仪开口,语气里竟带着些嗟叹,“《说文》云:‘婉,顺也。’取其‘顺’意,望其一生平顺,少有坎坷。再者《春秋左氏传》云:‘大而婉,险而易。’取其‘简’意,望其命途疏简,毋使牵连。再者《诗》云:‘清扬婉兮’,取其‘美’意,望其容止秀丽,心怀仁美。” “妙啊!”王伏胜算是折服了,“侍郎名不虚传,果然是大唐俊才!” 上官仪不答话,只是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婉儿……婉儿……” 称量天下,女主当立,大唐危矣!上官仪闭上眼,只觉寒气逼人。 深夜的大明宫加深了阳光下的威严,隐隐透着一股让人难以逃开的死气。抬头看看扶额坐在龙椅上一脸病态的皇帝,上官仪觉得自己拟的这道废后诏书就像一场闹剧。皇帝与皇后,就像大唐的太阳和月亮,本来相处甚好,只因一个的光芒想要盖过另一个,矛盾就在一瞬间激发了。只是皇帝深夜匆匆忙忙召他进宫,拟下废后诏,这样毫无计划的一时冲动,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上官仪不敢想。玉玺轻抬,上官仪深吸一口气。 -- 第2页 “砰!”殿门被撞开了! “陛下怎么可以不顾夫妻恩情,废掉我?”武皇后径直走向龙椅上的李治,咄咄逼人。 在看到武后的一瞬间,李治着实吃了一惊,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被扑灭,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胆战心惊,武后的势力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自己这个皇帝,无时无刻没有在她的监视之中。于是李治整个人都开始慌乱起来,声音颤抖:“皇后……” “当年感业寺里的‘开箱验取石榴裙’,陛下忘了么?当年陛下为立我得罪了多少老臣,陛下忘了么?当年我与陛下共谋除权臣令陛下亲政,陛下忘了么?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大小朝政哪一项不是我在替陛下顶着,大唐才如现在这般国泰民安,陛下都没看到么?我母仪天下,努力做一个好皇后,努力为陛下分忧,努力打理陛下的大唐江山,可陛下您在做什么?陛下满心里想的是要废了我啊!”武后一直瞪着李治,眼神里满满的忧愤与恨铁不成钢。 “够了!”连珠炮般的质问令李治头疼,却又哑口无言,李治不敢看武后,眼神瞥到旁边站着的上官仪,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下子就指了过去,“是……都是上官仪进谗言!都是他!” 上官仪冷眼看着武后颇有策略的质问,心里一阵发寒,他不知道,李治会坚持到什么时候,但他已深切地感受到李治心里那道防线的崩塌。在李治看向自己的时候,冷笑浮上嘴角,最终,果然自己会成为牺牲品。 武后看着一脸淡然的上官仪,眼中带了怜惜,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李治的抵赖,但为了皇帝的颜面,不得不赔上这个两朝老臣的性命。 “上官仪,你身为西台侍郎,位列宰辅,不思忠君报国,反而迷惑圣心,唯恐天下不乱,你可知罪?” 看一眼全然不顾老臣,伏在龙案上装头痛的窝囊皇帝,上官仪心下是全冷了。屈膝跪在武后的裙裾下,重重地磕了个头:“臣,知罪。” 挥挥衣袖,示意翊卫把上官仪带下去,武后也是于心不忍。 李治看向面有不忍的武后,试探着问她:“皇后想怎么处理上官仪?” 武后定定地看着李治,冷笑着宣判:“上官仪蒙蔽圣听,是谋逆之罪,自然是当处抄家,夷灭三族。” 完全不带感情的一字一句听得李治脊背发凉,靠在龙椅上继续装着头疼:“啊呀!我的头风病又犯了……由你去吧,由你去吧……” 武后冷哼一声走出甘露殿,望向这漆黑没有一点星光的天幕,紧皱眉头。 只有掌握了至高无上权力的那个人,才能翻手云覆手雨,她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爬上这个位置,杀人杀得麻木,却只有这一次,心里在隐隐作痛。 “禀皇后,罪臣上官仪已饮鸩酒,臣即将带人去往上官府宣旨,特先来请殿下示下。” 放下手中的朱笔,武后看向阶下的许敬宗:“嗯。上官仪都留有那些后人啊?” “长子庭芝、次子庭璋,庭璋子经野、经国、经纬。” “没了么?” “哦,殿下恕罪。上官仪进宫当日,其长子庭芝妻郑氏刚刚诞下一女,名‘上官婉儿’。” 拿起茶杯的手顿住了,武后沉吟许久才开口决断生死:“把他的三个孙子都送出去好好教养吧。郑氏和上官婉儿……暂时收入掖庭。其他人,格杀勿论。” “是。”许敬宗领命出去。 轻啜一口茶,紧蹙的眉头稍稍散开,武后伴着茶香回味起那个名字。 “上官婉儿……” ☆、第一章 唐咸亨二年,内文学馆。 正值严冬时分,古柏枯枝上都压满了白茫茫的雪。天还没亮就有宫女在这里清扫道路,虽然是扫了又被雪覆满、覆满又再扫,却连一句怨言不闻,唯有那清晰的扫地声伴着东方静静地泛白。 天刚蒙蒙亮,路的那边就陆陆续续地来了一群人,宫女们都在路边低着头不敢有一点闪失,大家都知道那是皇宫的小主人们,眼前这座内文学馆,正是皇子公主们上学的地方。 屋内炭火正旺,和屋外像是隔了两重天。太子李弘走进屋内,脱下带着雪的皮裘,随手递给随从,坐在第一个座位上,立刻又有人奉上手炉和热茶,李弘示意将手炉放下,端起茶来轻啜一口,目光投向坐在下首的弟妹们。 当雍王李贤匆匆忙忙地进来时,大家都已经到齐了。李贤满脸歉意地落座,在看到李弘和一旁一脸不耐烦的小公主李令月时,笑着打趣:“哟,今天来得可真齐!” 李弘延续着这种轻松的气氛,宠溺地轻哼一声道:“这几天阿爷身体好转,也没什么政务好打理,我也就回来这里陪你们上上课。再说,今天可是令月第一次来内文学馆呐,我这个做阿兄的,自然得来鼓励鼓励。令月,你说是吧?” 身为唯一的嫡出公主,又有四个同母的亲哥哥,令月生来就是有撒娇的权力的,于是就嘟着嘴,跑过去拉着李弘的袍袖不依不饶:“人家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嘛,弘哥哥还取笑人家!上次弘哥哥去打马球不带上我,下次可不行啦!” 李弘也顺势摸着令月的头笑道:“好好好,下次叫上你就是啦!咱们家令月呀,就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有这马球能让她精神百倍。令月呀,你总是缠着我,却不知道你贤哥哥的马球队才是最优秀的呀!” -- 第3页 令月甜甜地笑着,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贤哥哥,是吗?” 不好意思地笑笑,李贤微微皱起的眉却使他显得忧心忡忡,一边敷衍着回答:“殿下过奖了……”一边不悦地想着一些如乱麻般理不开的事。 按旧制,公主是不与皇子们一同上学的,可是谁叫这位公主是武皇后的公主呢?贤看着弘的眼神竟幽幽地带上些可怜,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皇帝身体一向不好,弘作为太子监国,名义上是与皇后协理政事,然而监国的皇太子居然闲到和他们一同来上课,明显是皇后不愿意放权的缘故。曾有一段时间弘也是很忙,整天在紫宸殿忙政事的,自从他为义阳、宣城两位公主请命后,皇后就很少放国家大事给他处理了,在贤看来,弘已经失去了阿娘的信任。 阿娘?呵,那个女人,真的是他的阿娘么? 屋外突然一阵吵闹声打断了贤的思绪,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静息敛容,也暗自庆幸这阵吵闹使旁人没空注意自己。抬起头来,弘已经抓起侍从递上的新皮裘走出去了,大家也就跟在弘后面,出去看个究竟。 “是何人在这里吵闹?” 弘站到门口,看到一干羽林士兵押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想要把她带走。乍看到太子,羽林校尉也是吃了一惊,率队停下:“太子殿下。” “这是怎么回事?” 校尉恭敬回话:“回殿下的话,末将率队例行巡逻,又在这里抓到这个从掖庭宫偷偷跑出来的小奴婢,因恐其伤及众位贵人,想要将她带走,无奈这孩子太执拗,所以引发声响,惊扰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哦?”弘看向有些狼狈的小女孩,虽是一身单薄的布衣,却出奇地干净,一张脸白而清秀,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有些瑟瑟,于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偷偷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女孩抬头看着这个比她高了好长一截的大哥哥,呆呆地回答:“奴婢叫婉儿。奴婢……奴婢……奴婢想到内文学馆来念书……” 声音越来越小,终止于羽林校尉的一声断喝:“放肆!内文学馆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一个小小奴婢擅闯?你怎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这般无礼?还不快跪下请罪!” 婉儿明显被吓到,弘却制止羽林校尉,继续用温和的语气问她:“刚刚校尉说,‘又’在这里抓住你。你经常来这儿么?” “唔……一年前掖庭令要奴婢到宫里来送东西,奴婢偶然经过这里,听到宫教博士在上课,觉得很有意思,就每天都想来听呢!”说起蹭课的事,婉儿笑得很开心,“虽然经常被抓到,但是奴婢还是想来……” 这样的话令人听着有些动容了,弘温柔地笑着,吩咐校尉:“送她回去吧,就说是太子说的,让掖庭令别为难她。” 对于这样的处理,校尉虽然惊讶,却也只能遵命,带着一干士兵,也不敢再押着婉儿,就这么簇拥着她朝掖庭宫走回去了。 月上枝梢,冬夜里的大明宫寂静得令人生畏。已是戌时,紫宸殿依旧灯火通明,作为大唐最高的权力中心,日夜不停地运转着。 李弘走上阶梯时,殿内刚走出来两个老臣,心下已经知道里面母亲夤夜还在工作,略蹙了蹙眉,不知想了些什么,还是走了进去,毕恭毕敬地跪下:“儿子参见母亲。” 武后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来,脸上立刻带了笑容,亲自走下来扶起儿子,看他冻得脸通红,有些心疼:“这天气越发冷了,弘儿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阿娘这么晚了不也还在批奏折么?”弘礼节性地笑笑,面带遗憾,“只可惜儿无能,不能替阿娘分忧。” 听到这样的话,武后也不再说什么,走回案旁坐下,又命给李弘赐了座,开口缓解尴尬的气氛:“听说弘儿今日跟弟妹们一同去内文学馆上学了?” “正是。今日令月第一天入学,兄长自然是要作陪的。” “那弘儿觉得,他们的学业可有长进?” “所有人都在博士来之前就到齐了,听课都很认真,博士还夸赞贤的学识渊博,只怕就要把儿这个阿兄给比下去咯!”弘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委婉地引出自己的来意,“只是……这些都不值一提,儿今日遇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心下有一些提议,想跟阿娘商量商量。” “哦?”饶有兴味地抬起头,武后难得看到弘诚恳的眼神,“你说。” 弘认真地开始表述:“今日内文学馆外羽林卫抓住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据校尉说是经常擅闯学馆的‘惯犯’,儿便盘问了她几句,发现这孩子聪明伶俐,且擅闯学馆竟然只是为了旁听博士上课。如此好学,儿实在是不忍心压制其求学希望,所以斗胆求请母亲,开放内文学馆,让宫中想念书的宫婢们,不论品阶,都能来接受教育。” 武后听着,浅浅地点点头:“弘儿说得很对。大唐自开国以来,能得重用之臣哪个不是名门望族,可名门望族真就有这样多的人才么?寒门人才之多,皆从‘好学’二字始,若是在其少年便抹杀了,绝非仁君之举。” “那阿娘是答应了?” “嗯。弘儿宅心仁厚,明晓人才不问出处,母后又怎能不答应呢?”难得母子同心,武后笑着拿起笔,“这道诏书,阿娘亲自来拟,责令中书省连夜下发。” -- 第4页 弘拜谢道:“儿就知道母亲是爱才之人,况且这内文学馆本属后宫,后宫之事,还应是找母亲商议才对。” 武后兀自拟着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心里却明晓得很,李弘故意这样说,武后怎能听不出来其中影射了她后宫干政?武后也不理会,只将须臾拟好的诏令交给贴身宫女吩咐下达中书省,然后找了个无害的问题岔开话题:“弘儿今天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可知道叫什么名字?” 简单回想了一下,弘才回答:“哦,好像是叫婉儿吧?” 点头沉思:“婉儿……” 掖庭宫。 明月的辉光洒进小屋内,凹凸不平的地面明一块暗一块地亮着,婉儿趴在窗下小小的几案旁,望着那弯明亮的小小月牙出神。郑氏端了烛台过来,看着女儿这般入迷,小声地提醒她:“婉儿,想什么呢?” “啊,阿娘!”婉儿回过神来,“阿娘,我今天又去内文学馆了。” “又被赶出来了?”郑氏很无奈,女儿乖巧,却唯有不准去内文学馆这一点就是不听话,每次被抓回来都会受掖庭令的罚,有时甚至会挨上几板子,自己心疼,却不知道婉儿她哪里来的这般执拗。 “没有,这次是羽林卫的叔叔们送我回来的。”婉儿眨着眼,天真地笑着,“我今天遇见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可温柔了,像个大哥哥一样!” 太子弘么?温柔得像个大哥哥,这还真像他。郑氏想着,婉儿尚不明自己的身世,弘也问不出什么来,一时才又放下心。血洗的上官府还历历在目,她实在是不想再让上官家的孩子跟皇室再有任何瓜葛。 “阿娘,我想,书上说的‘君子’,大概就是太子殿下这样的人吧?”婉儿嘀咕着再次出了神,“只是不知道,毕竟还是冲撞了贵人,今后还能不能去听课呀……” “婉儿……”郑氏刚想着安慰女儿,门外就听说有舍人来宣旨了。 难得有旨意下达掖庭宫这种地方,所有人都跑到广场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听着那来自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那个至尊之人的命令。在听到“着令诸宫人,不论品阶,皆可入学”时,婉儿兴奋得差点当场跳起来。本以为会有赦免旨意,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话,大家都有些不悦,却只有婉儿难以抑制高兴地向郑氏扑了过去。 “阿娘!婉儿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上学啦!” 郑氏微微笑着,此时让婉儿狂喜的消息,只不知会带来什么,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第二章 冬日难得有这样的晴天,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宫道,内文学馆从没有这样热闹过。 婉儿置身于人群之中,看看那轮熊熊升起的朝阳,映着白雪有些刺眼,抬手微微遮住阳光,却仍止不住偷偷地看它。 多美的太阳啊!这是婉儿名正言顺来这里上学的第一天,看着周围众人穿着的裘袍,再看看自己身上单薄的布衣,婉儿浅浅地笑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诏书上写的是自愿入学,整个掖庭宫只有她一个人应了诏,毕竟那样的地方,很少会有人觉得凭自己的力量还能改变些什么。 “大家静一静!”学馆掌事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抬手示意喧闹的众人静下来,然后接过馆丞奉着的长名单,一双苍老的眼睛巡视一圈,语气中带有长着之威,“兹奉圣诏,内文学馆收受新生,名单在此,老夫念一个进去一个。” 大家都不再说话,学馆门前的小广场上安静得能听见鸟叫。婉儿看向那棵最为枝繁叶茂的柏树,那叫得正欢的小鸟儿一定就停在这棵树上,毕竟这一年天天往这里跑,她对这里太熟悉了。说到这古柏,据说那是大明宫修葺之先就有了的,为汉武手植。而皇宫建造时,先太宗文皇帝特下诏令将内文学馆修建于此,不许挪动古柏,也算是彰明敬古崇文之意。 广场上的人几乎都进去了,婉儿耐心地等着,毕竟她是掖庭宫的人,名字理应排在最末。 “豫王府,韦团儿。” “在。” “掖庭宫,婉儿。” “在。” 听到自己的名字,才低着头要趋行进去,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婉儿抬头,错愕地看着那个站在台阶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刚才听到,她好像是叫韦团儿。 “哟,掖庭宫的小奴婢也来这里凑热闹啊?”韦团儿冷冷地笑着,话里尽是轻蔑。 婉儿并不想与她理论,掌事已经回屋,里面也快开课了。婉儿一言不发,绕过韦团儿就想走。 “你给我回来!”韦团儿一把拽住婉儿,这不咸不淡的样子实在让她来气,“你一个掖庭宫的小奴婢跟我摆什么谱?好歹也是豫王府的人,你这小奴婢,恐怕连豫王的面都没见过吧?呵,瞧我跟你说了些什么,还是把你看得太高了,婉儿,连个正经的姓都没有,还到这儿来读什么书呢!怕是连自己的阿爷都不知道是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这儿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一席话句句戳中伤口,婉儿这次是真的来气了,抬头看韦团儿的眼神竟是狠戾,胸中郁结百转,却竟找不到一句话来反击,韦团儿说的,好像都是事实。 婉儿曾无数次地问过母亲关于父亲的事,可是母亲只字不提,甚至还刻意逃避。自她有记忆起,便一直在掖庭宫中,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人,也迷茫于自己将往哪里去。 -- 第5页 气氛就这么凝固了下来,韦团儿也是逞一时口快,虽说诏书上说的谁都可以自愿入学,然而刚才名单上的人还是非尊即贵,她一个都惹不起,也就只能把积压的怨气撒在这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小妹妹身上了,可谁料到这人会瞪得自己心里发毛。韦团儿绷着面子,抬高声音像是在为自己壮胆:“喂!你倒是说话呀!看你跟个呆子一样,还念什么书啊!” “是谁在学馆外大声喧哗?” 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韦团儿看向那个一身锦绣袍服的男人,那是……腿一软,韦团儿惶恐至极地跪了下去:“参见太子殿下!”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弘不悦地看着脚边的韦团儿,“我平生最恨妄言之人,你可知你们能进这内文学馆,全赖婉儿一片好学之心感动皇后,这封诏书正是婉儿的功劳!” “奴婢知错了!”韦团儿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谁知太子这尊真佛会在这时候来。 “夫子所言‘孺子’‘朽木’,我起先还不以为意,现在看来,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我看你也不必再使宫教博士浪费口舌了,也不必再回豫王府,八弟身边有这样的人,我身为兄长也不放心,还是趁早撵了去的好!” “殿下绕了奴婢吧!奴婢真的知错了!”一听说要被撵出去,韦团儿才意识到自己祸闯大了,见弘一脸决然,只好扑到婉儿面前,“婉儿,婉儿,我错了,我错了……看在同窗之谊,你帮我求求饶……” 所谓贤人思而后行,愚人不思而行,人之可怜,莫过于此。婉儿看着韦团儿,也想到她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命如蝼蚁,全凭权贵一句话决定生死。慢慢地跪下来,郑重地给弘磕下一个头:“太子殿下,婉儿虽愚,尚听说过‘民德归厚’四个字,上天生民,其德相似,其化不同,故有教习之说,以先知教后觉。若是殿下这就将团儿撵出去,岂非负了上天化民之德?不如将她留在学馆,受圣贤之教,归德于敦厚,一来全天德,二来明殿下之德。” 一段规劝说得比朝上的谏官还令人信服,弘赏识地点点头,确信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人,那自己若是再深究下去,倒是失了德行了,于是向韦团儿道:“既然婉儿都这样说了,我今日也便放你一马。今后可牢记见贤思齐,婉儿于你有恩,切莫再犯!” “是,奴婢谨记于心。”瞬间感激填满心中,韦团儿看婉儿的眼神都变了,她本并不愿惹是生非,只是为了面子加以挑衅,更加之刚刚的话说得她五体投地,什么门第之见,全抛到脑后去了。 “婉儿有这般才华,埋没可惜。不过我以后可能就不常到这里来了,那这样吧——六弟。”弘回头去唤跟在身后的贤,“婉儿今后就做你的侍读,你可得好好待她,莫再叫人欺负了去。” “臣谨遵吩咐,婉儿跟了臣,便是雍王府的人,臣自当好生照顾。”贤方才冷眼看着,本以为婉儿就是个呆丫头,念过书也只能是书呆子,却见今日她应对自如,不由得生出点兴趣来。 坐在侍读的位置,只有一个小屏风遮挡,博士讲的课听起来这样清晰,对于婉儿来说,世界上再没有这样美好的事。现在的她可以光明正大全神贯注地听课,而不是时时刻刻担忧着会被禁卫军抓走。 结束一天的课,从学馆里出来。已是黄昏,金色的晚霞中隐隐约约能看见月亮的影子,看来明天又是个晴天。婉儿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扬起一抹惬意的微笑。 “婉儿。”贤总是穿着玄色的衣服,通身的气场很诡异,这点让婉儿始终觉得他并不如弘平易近人。 “大王有何吩咐?” 贤细细打量着婉儿,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大概知道要做皇子侍读是需要考核的吧?虽说你是太子亲自指到我这里来的,但我还是得考考你有没有那能力,如果没有,我也不会顾及太子的面子。希望你有所准备,跟我回雍王府吧。”说着也不管婉儿跟没跟上,径自便走了。 考核?婉儿轻蹙秀眉,只好跟着去。 到雍王府时,天已半黑。婉儿等在小房间里等着贤理政完毕,冷风拂过烛台,把那微弱的光吹得扑闪扑闪的。身上的衣服永远没法抗衡这长安的严冬,婉儿习惯了这种感觉,伸手环住自己,希望能缩出一点温暖。她耐心地等着,为奴为婢的人除了耐心还能有什么呢?掖庭宫的人就是最底层的人,谁的命令都不敢违抗。 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小小的屋子因为主人的光顾而蓬荜生辉。婉儿站起来才发现整个人都快被冻僵了,恭恭敬敬地行过礼,艰难地站在一边。 贤早就看出了她的虚弱,或者说,这都是他造成的。贤不以为然地坐在对面,开始问话:“你叫婉儿,姓什么?” “回大王,奴婢不知道。”婉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这个问题是她的禁忌。 也不再追问,贤换个问题:“你读过什么书?” “回大王,许多书籍只是略有涉猎,之前在内文学馆旁听,得了一些零散的道理。”保持着谦恭的态度回话,是一个侍读应有的姿态。 贤就着烛光看着她略显清瘦的脸庞,问道:“《论语·为政》中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句话你怎么解释?” 心下暗自舒一口气,看来贤表面上严肃,却并没有为难自己,于是婉儿从容应对:“这是说君子为政,以德化天下,任人唯贤,则可高枕无忧,无为而治……” -- 第6页 “浅鄙!”贤突然打断她的话,反问道,“北辰犹君,为天之枢,而天之风云不测,譬如今夜,群星璀璨而独北辰隐于幕后,黯淡无光,何言无为而治?不过是喧宾夺主罢了。” 婉儿撇撇嘴,她怎么不知道贤话里有话?如果把当今圣人比作北极星,那皇后就是离北极星最近的那一颗,然而如今北极星的光芒竟然比不上皇后那一颗了。皇帝经年不朝,皇后垂帘辅政,大权在握,大臣有奏议,首先便报与皇后知。而自上官仪忤逆被杀,皇帝也懒得再去管皇后的事,整日避居深宫,任自己的儿子们跟皇后争得不可开交。可即便是在这样的一团乱象下,皇后仍能匡治天下,俾其不乱,甚而还取得多方文治武功,因此婉儿是打心眼儿里佩服皇后的。 虽然知道明白人这时候就听着训教就好,然而婉儿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倔强反驳起来:“夫子此言,根本在‘德’,行大德者之谓北辰,若使天下有识之士皆甘为众星,拱卫天子,也得看是贤君还是昏君。譬如商汤、文王,顺天应民,则有伊尹、子牙之辈为之用而不生反心;然夏桀、殷纣,逆天暴民,则天下才人皆反之。故非为喧宾夺主,而为北辰之德薄也。” “好,说得真好!”贤勾起一抹笑,鼓起掌来,烛火被掌风弄得摇摇曳曳,“你可知,这番话要是传出去,你就是咒骂当今圣人是昏君,这大逆不道之罪,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婉儿垂下头不答话,自己刚刚是激动了点,忘了本分。 贤斜眼看了她一眼,似漫不经心地问:“读过史书么?” “回大王,略知一二。” “可知道吕雉?” “回大王,知道。” “那你觉得吕雉这个人怎么样?” “大王……”婉儿慌了,贤把她带到这里来,一连问两个问题,都是影射当朝时局,如果说前一个问题的回答已是冒险,那这次她可是万万不敢再回答了。贤故意这样考她,雍王府是何等地界,偏偏把她引入这最破旧的房间来吹风,这是在考验她的耐心毅力,可后面这莫名其妙的两个问题,究竟是要考什么,婉儿自己心里也拿不准。 似乎是看透了婉儿的心思,贤冷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好了,不必作答了,你的回答我很满意。今后你就正式成为我的侍读,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雍王府的人,行为举止都代表着雍王府的姿态,切不可有丝毫马虎。回去吧。” “是。”婉儿轻轻地应了一声,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与黑夜融为一体。 ☆、第三章 来这里上学已有三个月了吧?褪去寒冬瑟瑟,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春天的暖意。听说太子殿下又病了,铁打一样的皇后大概也感到疲累,开始起用雍王贤帮着处理政务。于是李贤也少有来这里,婉儿作为他的侍读,整天看不见这个冰冷的皇子,竟也少了好多琐事。不过李贤冷虽冷,对自己人却也是极好的。自打她从雍王府回来,掖庭宫的人便对她恭敬起来了,母亲和她也搬进了相对结实一点的屋子里,吃穿用度都从雍王府的府库里出。婉儿这样想着,看宫教博士从门口进来。 “公主又没来么?” 不由得透过屏风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个空位,听说武皇后让小公主每天都按时来上课,还特意嘱咐宫教博士对这个小公主严加管教,然而三个月来,她见公主统共不超过五次。 “师傅不用管她,兴许是跟六哥打马球去了呢!”英王显回话,与弟弟豫王旦相视一笑,这个妹妹,他们太了解了。 博士叹了口气,他又能说什么呢?虽说自己名义上是老师,好歹也是天地君亲师牌位上的人,可也惹不起这些小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夹杂着“师生”与“君臣”两层,在这些学生之中,总有一个会成为未来的“君”。 婉儿笑着摇摇头,太子温谦,雍王冷酷,可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唯独这个小公主,天真烂漫,可见皇后有多宠她了。这世上有这样大福分能得皇后宠的人又能有几个?那个站在权力巅峰、至高无上的女人…… “婉儿,在走神么?” 糟了!婉儿回过神来,抱歉地敛起衣裾站起来,诚恳道歉:“师傅,对不起……” “婉儿上课从不走神的。”博士皱起眉看她。婉儿这孩子,天资聪颖令人赞赏,刻苦努力更使人惊叹,他在宫里看人这么多年,婉儿这种劲头,以前还只在皇后身上见过。所以博士很看好她,她就像一只还未长大的鸢鸟,一旦羽翼丰满,小小的掖庭宫、甚至这宫墙高高的大明宫都禁锢不住。 婉儿低着头,两只手纠结在一起,不知要怎样解释,坐在屏风前的李显却转过身来,一只手支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小动作,开起玩笑来:“谁家少女不思春,这春天到了,我看婉儿是在想哪家的小郎君吧?” 满屋子都笑起来,婉儿的脸颊立刻绯红一片,恼怒瞪向李显的眼神却被他命名为“娇嗔”,显呆呆地笑着,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见到婉儿的第一面就令显惊艳了,她与这宫中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清丽脱俗,骨子里还透着一股子倔劲,所以自从知道婉儿成了自己那个冰山六哥的侍读,显就一直很郁闷,每每后悔自己没把握住机会,要是那天不被妹妹缠住,而是坚定地跟着五哥走,说不定婉儿这时候已经名正言顺地进英王府了呢!现在婉儿陷在雍王府,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跟六哥抢人——他可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小公主。 -- 第7页 “英王失言了。”也只有显才会在课上说出这样粗鄙的话,博士有些头疼。李显是武皇后第三个儿子,皇子中序齿为皇七子,形容仪止与兄弟们都不同,常常轻佻失节,为帝后所诟病,不过他倒乐得自在,毕竟自己前面排着两个哥哥,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太子,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政治,也就只有他不闻不问,一心专攻怎么做个逍遥亲王。 显挑挑眉,转过身去安分坐着,一眼瞥见旁边兀自看着书无动于衷的弟弟李旦,想说什么却没说。豫王李旦是武皇后的第四个儿子,皇子中序齿为第八子,虽为嫡出的皇子,但存在感却是极低,大概也是由于他并不十分融入大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且天性就淡泊罢了,显也屡屡调侃他怎么就生在了皇家,要是去修仙,说不定还真能得道。 课堂静得很快,博士仍然照常讲着课,婉儿也再没有走神。 默默记下今天上课的内容,当婉儿走出内文学馆时,学馆内早已空无一人了。月光如水,倾泻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将这条路照得透亮。有一瞬的恍惚,谁说命运不是这样的一条路呢?夜再黑,有那一轮明月皎洁,她也一定能走下去。 于是望着那轮明月笑了,为政以德,北辰还不足谓之,须得是那最亮的太阴星,有俯瞰天下的勇敢与态度,才照得亮这黯淡的世界。日月之于帝后,一个在白天添辉增彩,一个在黑夜孤照独明。你看着这月亮,月亮看着这天下人。 婉儿任自己站在宫道上,闭上眼睛遐想——月亮下的紫宸殿,紫宸殿内的那个人。 “你说什么?”武皇后从奏折堆中抬起头来,看着阶下站着的羽林将军桓彦范,“公主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面对皇后,桓彦范心里有些发虚:“回殿下,公主今天出宫了,只带了两个侍女。前些天掖庭宫的墙坍塌了,最近还在加紧赶工,并未修高,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发现的那里,竟从那里翻了出去,臣调查过,公主是去了宫外荣国夫人府邸。” “贺兰府……令月要去看外祖母,也犯不着这样出去。”武后单手支额,“这几天圣人在哪儿呢?” “回殿下,圣人这三个月一直呆在韩国夫人宫里,魏国夫人……也屡屡进出。”桓彦范话说得迟疑,他是武后一手提拔起来做的羽林将军,成为她在军中的一名心腹,他的巡防区正在韩国夫人那片,因此多少也知道一点武后的心思。韩国夫人和武皇后是亲姐妹,魏国夫人是武皇后的亲侄女,至于皇帝,桓彦范不好揣测圣意,只是觉得从废后事件过后,皇帝的态度明显变得冷淡了,不仅是对政事,也对这母仪天下的结发妻子。兴许皇帝宠幸与皇后关系甚密的韩国夫人与魏国夫人,也是赌气之举。武后早在宫外替母亲荣国夫人建府,提拔侄儿贺兰敏之,甚至将自己的武姓赐予他,对于娘家人也算是仁至义尽,可魏国夫人一门心思想要取而代之,偏偏皇帝再也不想出现第二个上官仪,这关系也就这样长久地僵持了下去。然而僵持是不会太久的,两股势力对峙的时间长了,难免就会产生摩擦,摩擦出的火花大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燎原之势,比如桓彦范现在就能感到武后隔着不远不近九级台阶传来的那股压抑的怒气。 他仿佛已经看到即将到来的血流成河的景象了。 “这件事先瞒着圣人。”武后的语气依然是平静的,“你带着人去找,不要惊动过多。——今晚,一定要找到公主!” “微臣遵命!”桓彦范领命退下去,临走时看见武后紧握的拳头在发抖。 绕过太液池,对面便是掖庭宫的宫门了。除了宫墙都是一样的高,这里还真找不到大明宫的一丝影子,门内门外,两个世界,天壤之别。婉儿苦笑,自己每天都穿梭于这两个世界中,在梦想与现实中艰难地寻找未来。 进屋,唤了一声“阿娘”,却没收到回应,婉儿也习惯了,知道郑氏应该还在赶工,于是擦亮靠门小几案上的那根蜡烛,微弱的烛光亮起来,整个屋里能见到各种东西模模糊糊的轮廓,包括——门后面蜷缩着坐在地上的那个小女孩。 “谁!”婉儿吓了一跳,连忙将刚刚点亮的烛台端了过来,就着那闪烁的光,看清楚了那个女孩稚嫩的脸,婉儿更惶恐了,连忙把烛台放在地上,震惊地屈膝跪在她面前,“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小公主呜咽着,抬头看着婉儿,一头扑进了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婉儿……” 婉儿担忧地看着公主,她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好,衣衫凌乱,青丝半绾,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像是被谁欺负了,但她可是帝后最疼爱的小公主啊,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欺负她呢? 虽然知道再任由公主抱着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就是僭越之罪了,但这种时候谁能忍心将她放开呢?婉儿大胆地伸出手,抚摩着公主的脊背哄着她,不管了,就拿她当小自己一岁的妹妹看待吧!只是现在公主哭成这个样子,好多事也不方便问。婉儿还一头雾水,堂堂大唐公主居然深夜出现在偏僻的掖庭宫里,而且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 公主吸着鼻子,在婉儿的安慰下情绪慢慢平和下来。婉儿任她靠在自己身上,觉得还是要问一问的好:“公主……出什么事了?” 看着婉儿诚恳的眼神,公主迟疑好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我今天出宫了,只带着兰儿和蕙儿两个,从掖庭宫□□出去,去了外祖母家里,可是外祖母不在家,只有表哥在……表哥……表哥……” -- 第8页 说着公主又要哭出来,婉儿忙又安慰她:“公主您慢慢说,别太着急。” 公主的表哥贺兰敏之,婉儿是听说过的。他是武后的亲姐姐韩国夫人与韩国公贺兰安石的独子,魏国夫人的亲哥哥。武后一心想要栽培他,可惜他好像并不领情。关于贺兰敏之的风月故事坊间也传得沸沸扬扬,听说他放肆到对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下手,而武后想要扳正他,连这都忍了过去。现在看公主这副模样,又与贺兰敏之有关,婉儿心下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好不容易再次平静下情绪,公主接着讲了下去:“表哥他好可怕!我怎么能上他的床呢?可是我拗不过他,他那时就跟一只猛兽一样——不!比猛兽还狰狞!我真的已经用尽全力挣扎了,兰儿和蕙儿也在努力地拉开他。我好不容易挣脱逃了出来,可是兰儿和蕙儿……”公主不想再回忆,那些痛苦的阴影笼罩着一颗幼小的心,平生第一次感到这样害怕。 果然如此,婉儿心疼地看着泪水断线的公主:“那公主怎么在这里,不去找皇后呢?” “婉儿……”公主撇着嘴抽噎着,“是我自己贪玩跑出去的,阿娘……我也很怕她……” “你是她的小公主啊!”婉儿扶起公主,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会把事情处理好的。相信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 公主泪眼朦胧地点点头,婉儿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好了,没事了,不哭了。”婉儿抬手擦去公主的泪水,“你失踪了这么久,大家找你一定找得急了。我去不了紫宸殿,桓将军手下的校尉每天晚上都会到掖庭宫来巡视,我带你去找他,他会带你去紫宸殿的。” “嗯。”公主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跟着婉儿走了出去。 看着一群士兵簇拥着公主远去,婉儿再次抬头看了看那轮明月。 夜更深了,月更亮了。 可是那光芒竟带着难以抵御的凉意。 大明宫被包围在月色中。冷光下,即将血流成河。 ☆、第四章 听说那天公主回去后,紫宸殿彻夜灯火,武皇后连夜召见了十几位朝中重臣。夜凉如水,一个个长髯银须的老大臣立于殿内,武后气场震慑群臣,谁也挡不住屠刀的光芒,而这把屠刀,正要直直地插进武后娘家的心脏。贺兰敏之、韩国夫人、魏国夫人,新仇旧怨,连根拔起,历经风霜的大臣此时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恐怖。 听说第二天的早朝,皇帝破天荒地参加了,当着众人低声下气地为着韩国夫人与魏国夫人求情,皇后却并不买账,一纸诏书下达,三省六部战战兢兢,无人敢反驳,皇帝再次推病避居。 听说贺兰敏之没过多久就被带走了,临走时破口大骂皇后是大唐奸贼,荣国夫人亲自进宫求情,却被拦在紫宸殿外。韩国夫人与魏国夫人也被赐了鸩酒,饮下的那天夜里,皇帝在睡梦中挣扎,昏昏沉沉喊着的是“媚娘”。 听说贺兰敏之的罪名是“烝于荣国夫人,恃宠多愆犯,逼淫准太子妃,贪污瑞锦之费”,处以流放雷州,途中遇山贼,以马缰勒死。 …… 这段时间发生太多的事,婉儿一时有些愕然。贺兰敏之、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他们像是在一瞬之间,都死了。 原因只有一个,他们动了小公主,动了武皇后的人。 武皇后可以容忍很多事,却不能容忍别人动她的人。 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这样做,也不可以。 这些威胁,必须死。 这才是武皇后,真正的她。 婉儿看着几案上放着的《诗》,一声叹息。 《诗》上总是倡导为君者仁,可要是一味地仁,兴许会放任一些毒瘤的增长。文王终究只是治理好了一个小小的诸侯国,武王取天下、治天下,仍旧是需要伐纣的狠劲。婉儿突然就明白了,像始皇帝那样为天下先者,必得有强硬的手段。 “婉儿,为师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年龄的人会有这样深邃的见解。”宫教博士拿着手里的文卷,实在是无法想像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有的思想,“为师觉得,很快就会教不动你了。” 婉儿不语,她的确是在慢慢悟透一些道理,内文学馆不仅是学习的好地方,更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每天她早早地来,听着课前大家的闲聊,小到市井,大到朝政,每一条都是以前在掖庭宫听不到的。而她也更加向往那个坐在前朝的女人,听说武皇后的出身也称不上显贵,因而对寒门人士尤其照顾,所以婉儿拼了命地学,努力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等着她来赞一声良木。 “内文学馆的藏书库前些天浸了水,里面的书籍资料还在修缮,婉儿此时需要广泛涉猎,而不是仅限于为师所讲的书经。”宫教博士将文卷还给婉儿,“雍王府的藏书比内文学馆的还多,涵盖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应有尽有,你可以去看看。以后你就不必每天到课了,多去看看那些书可能会更有帮助,回头为师会向雍王说明。” 听到藏书,婉儿一下就来了兴趣,兴奋地应一声“是”,得到宫教博士的允许后几乎是蹦着出了学馆。 “婉儿!”一出学馆门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婉儿回过头去,看到令月正朝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婉儿忙迎上去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 第9页 “都免了都免了,婉儿你终于出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令月满脸委屈,脸上又有抑制不住的欣喜,“我今天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 面对如此热情的公主,婉儿有些无所适从,谨守本分地回着话:“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令月看她这样拘谨,略有不悦地嘟起嘴:“婉儿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我从今以后可是把你当姐姐了,还这样公主公主的。我呀,今天就是想来谢谢你上次帮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原来是为上次的事,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也值得她堂堂大唐公主特意来道谢,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公主照理应该谢皇后才是,奴婢不过是相信皇后罢了。” 令月赞同地笑笑,然后突然拉起婉儿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婉儿听说了吧?过几天圣人就要驾幸东都了,预备着冬狩的事。我想跟阿娘说一声,把你也带出去玩怎么样?” 婉儿一惊,连忙垂下头:“奴婢不敢……” “你以后可别自称‘奴婢’了,连我都看得出来,你这通身的气质根本就不像个宫中奴婢。”令月越发拽得紧了,甚至带着点撒娇,“婉儿去嘛……冬狩可好玩儿了!也算是出去透透气,成日家闷在这宫里干嘛?” “奴……婉儿谢公主一片好意,但婉儿还是不去了吧。”婉儿面露难色,作为一个不会骑马的女子,狩猎实在不是心之所向,况且应才刚宫教博士所言,她还准备去雍王府看书呢。 “为什么?”令月明显不高兴了。 “婉儿不会骑马。” “那咱们骑一匹!” “婉儿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他们能说什么?”令月拉起婉儿就要走,却转身撞上一堵人墙,揉揉头抬起来,有些窘迫,“贤哥哥?” 李贤还是一身玄色袍子,背着手站在那里,冷着脸问令月:“你有多少天没去上课了?” 令月撇撇嘴,这个脾气古怪的六哥,她也有些不好惹:“我不喜欢嘛……” 贤摇摇头:“不喜欢念书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来影响婉儿念书?” 令月有些不爽了,猛地抬头冲口而出:“我不喜欢上课,但是喜欢婉儿啊!” 气氛陡然尴尬,婉儿站着也不是走也不是,反倒是令月握着她的手,越握越紧。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摊上了这一对冤家,此时此刻,一向正常的贤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跟令月置气。婉儿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祈祷着有谁能突然出现,拯救这尴尬的场面。 “到处找你们俩不见,原来在这里。”听到这声音,婉儿终于舒了口气,感激地看一眼踱着步子过来的李弘,救星终于来了。 弘也嗅到了一丝尴尬的气息,于是笑着问:“这里是怎么了?” “还不是贤哥哥欺负我!”令月顾着腮帮子告状,死瞪着一腔怨愤说不出来的贤。 弘也不决断,仍然还是笑着一手拉起一个:“好啦好啦,爷娘该等急了,快回去吧。”顺带着回头给了婉儿一个安心的眼神,婉儿领会,弯了弯腰,目送着他们离去。 紫宸殿终于迎来了它的两个主人,阶陛上一前一后的两张席上,坐着大唐的皇帝与皇后。但这样的气氛并不压抑,今夜的殿内没有大臣,这只是简单的皇室内部集会。 李弘带着贤和令月进来,对着上面行礼。 皇帝李治笑着赐坐,看着温润俊秀的李弘,仿佛就看到了大唐的未来。转头与皇后简单地眼神交流,李治开始宣布冬狩的事情:“冬狩一直是大唐传统,以此宣扬武治,念开国之艰辛。今年冬狩将安排在十一月癸巳日,拟于许州叶县昆水之阳举行。朕与皇后商议,带显儿、旦儿与令月同往,留弘儿监国,贤儿从旁辅助。” 听到监国的事,李弘有些激动,皇后一直把着权力不放,他这个太子,名存实亡。这次冬狩,朝中只带走了阎立本和郝处俊两位重臣,皇帝明显是想借此将皇后挪开,留下长安这片自由的天地给太子施展。弘明白这一点,他这位阿爷终究还是能靠得住的,终究还是在皇后与太子之争上,站到了他的这边,虽然自己并不知道圣人的动机到底是怎样,是真的想为李氏江山考虑,还是只是为了贺兰案的彻底败北而扳回一局,给皇后看看,自己这个皇帝还是有威信的?不过有这样的结果就已经足够了,只要皇帝把皇后拖在外面,这长安,就会慢慢地落入他这个太子的把控之中。 “儿领旨,儿定当尽心竭力替圣人分忧。” 特意强调“替圣人分忧”,武皇后只噙着一丝微笑,看李弘的同时也能瞥到李治的背影,李治搞什么把戏,她还不知道?不过这样也好,弘也是需要成长的,不让他真的去跟那帮大臣打交道,他永远不会明白她“牝鸡司晨”的不易。打从心里,她还是想将弘培养起来,至少李治所选仁德柔善的李弘和心思缜密的李贤这对搭档,她很满意。 李治满意地点点头,扫一眼孩子们,扫到令月从头到尾一直在走神:“令月,你这是怎么了?” 令月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的事求父皇是没有用的,于是干笑两声:“啊没事没事!儿是听到要一起去冬狩,在盘算着要怎么才能说服阿爷赐两匹御马呢!” 这话也只有令月敢说,也只有令月说出来才能惹得李治一阵大笑,宠溺地看一眼女儿,李治当场就表了态:“这也值得去想?明天就去御马监看看,就跟他们说,圣人说的,喜欢哪一匹,直接牵走。” -- 第10页 “那儿就先谢谢阿爷啦!” 武皇后早就看出令月的欲言又止,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此时还得自己帮女儿一把,于是对李治道:“陛下,天色已晚,陛下的风疾仍未痊愈,还得注意龙体才是。” 李治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朕知道大家各自都有事,就先散了吧!” 众人陆陆续续散去,只听外面一声“圣人起驾”刚响起,令月就三步两步跑上阶梯,扑进武皇后的怀里去:“阿娘……” 武皇后摸着她的头发,忍俊不禁:“令月这是为什么事情,愁了这许久呢?” 令月两个大眼睛闪着光,可怜兮兮地看着皇后:“阿娘,儿去冬狩,想带一个人。” “谁呀?” “婉儿!” 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是弘提过的吧?皇后努力地想起来,问:“可是常去内文学馆偷听的那个婉儿?” “原来阿娘知道啊!”令月高兴了起来,本来还担心婉儿是掖庭宫的人,皇后多半不会随意放出来,现在看来都是熟人,那大概就没什么问题了吧,“上次儿在掖庭宫遇见她,多亏了她给儿支招呢!” “令月问过婉儿的意见么?” 想起这个,令月脸红成一片,越说越委屈:“婉儿她不愿意,我都说我喜欢她了……” 一瞬间笑了出来,一直绷着脸的皇后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这个令月呀,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孔明不愿意出山,刘备也不能绑着他出来呀!” “阿娘您扯到哪里去了!”令月赌气似地脱离皇后的怀抱站起来,“愿不愿意,还不是阿娘一道懿旨的事。” 皇后笑着摇摇头:“要服人可不是这么硬来的。婉儿不愿意去,你硬逼着她去,岂不是在重演晋文公逼介子推的故事?” 令月嘟着嘴嘟囔:“那该怎么办嘛……” “这得问你呀!”皇后挑挑眉,“令月要是把她当奴婢,那阿娘就马上下旨让她跟着去;但要是把她当朋友,那就尊重她的想法。” 扭扭捏捏了好一阵,虽然是百般不情愿,但令月知道阿娘说得在理:“那……那算了吧……儿告退。” 看着令月有些失望的背影,皇后却是饶有兴味,这个婉儿,竟然能叫她的小公主挂念上,还让一向蛮横的令月服软,真是不简单呐。 ☆、第五章 宏伟的丹凤门下,皇家的仪仗列次摆开。旌旗华盖,满目衣冠之盛;勇士骏马,充耳金号之鸣。大唐最尊贵的人们齐聚在这里,遍地繁华,尽是大国风范。 李弘一身盛装站在中间,亲率百官跪拜恭送,李治亲自扶起儿子,叮嘱交代几句,转身扶着皇后的手,登车而去。所有人都能看到,皇后那稳健的步子与皇帝那微微颤抖的双手。皇帝风疾未愈,按理说是不适合远行巡狩的,这次匆匆忙忙定要出去,敏感的人们已经嗅到一丝烟火味,帝后交握的双手,已不简简单单是龙凤和睦的标志,而是早已暗自较上劲了。 令月往贤后面伸着脖子瞧了半天,问他:“哎?婉儿没来么?” 贤淡淡地回答:“婉儿仍然是掖庭宫人,不能参加这种场合的。” 这叫什么规定?令月在心中已骂了这些律令一千遍了,只好悻悻地转身,要回到皇后身边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来:“贤哥哥,你可不要欺负婉儿啊!” 原来在令月心中,自己就是一个喜欢欺负小孩子的人么?贤吃瘪,轻咳两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令月瞪着他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心地走回车上,他们都走了,婉儿又这么温顺,她才不放心。 终于送走了令月这个小冤家,贤竟然偷偷松了口气,一身轻松地打道回府。 看看日头,已是正午,想必府中诸人都各自用餐安歇去了吧,贤信步走进府门,府里难得这样清静,让人甚至能用心留意花影的一丝丝颤动。 这个冬天没有下雪,却比往年更冷,凝结的空气没有得到疏通,裹着貂裘的贤也觉得肃杀得厉害,于是快步走进屋子里,炉子冒出的暖气驱走了所有寒意。突然想起那抹小小的身影来,上一个冬天,她在同样凛冽的寒风中瑟瑟的身影。贤蹙蹙眉,没有坐下,而是再次迈出了门,他需要管一管自己突然很想见她的心。 迈入藏书阁,这种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头扎进书海。转过三重书架,贤只觉得心乱如麻,一排排书从眼前闪过,竟然一点想看的欲望都没有,直到——他意外地看见角落里那个几乎是从心里跑出来的身影。 贤突然挪不开步伐了,呆呆地站在当地。婉儿抱着一本《小戴礼记》就这样倚在书架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而这酣睡似乎并不安稳,因为贤听了好久,能听出她模模糊糊呢喃着的话: “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 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一瞬间的心动让贤这样的人也克制不住,他的心不乱了,看着她,很安心。于是贤走了上去,脱下外罩的貂裘,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惊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一个人,贤有些尴尬,匆匆地转身就走。身后,浅眠的婉儿刚刚被这阵脚步声吵醒,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暗红色的背影。以及,自己身上莫名多出的貂裘,还带着暖暖的温度。 -- 第11页 一下子意识全清楚了,婉儿扶着书架站起来,腿还有些酸,看看被自己抱在怀中的书,懊悔自己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再看看刚刚盖在自己身上的貂裘,这顶级的做工,在这府里除了贤别人都不可能有。但他,怎么会……赶紧将书放回去,婉儿抱着貂裘直奔贤的屋里去,心情很复杂。 “站住!干什么的?” “奴婢是雍王的侍读,来还大王的貂裘。”婉儿被拦在了屋外,有些着急。 门外的卫兵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虽然这孩子眉目清秀,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但贤刚才就有过吩咐,自己也不能破例:“大王在午歇,特意吩咐了谁也不见。东西给我吧,我会帮忙转交。” “那,那谢谢了。”婉儿把貂裘递给卫兵,有些失落地转过身去,心里盘算着,今天这件事很是蹊跷,以后到底还要不要来看书呢? 贤站在窗边,目送着她在寒风中显得单薄的背影,轻轻地开门,接过卫兵手中的貂裘,久久立在门口。 唐高宗咸亨三年二月三日夜。 婉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贤突然把她召到雍王府来,只是今夜的雍王府,似乎很热闹。 婉儿一进门就看见满堂的大臣与独坐在堂上的贤。 “奴婢婉儿,参见大王,见过众位相公。” 一声问候被淹没在了激烈的讨论中,大臣们都没把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况且开口“奴婢”,已经表明身份,只有贤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堵,示意婉儿以侍读的身份近前坐下。婉儿也乖乖地坐下,垂着头不教人看出一丝心理变化,这种经常受忽视的感觉她早就习惯了,贤其实也不必顾忌她的颜面。这满堂的大臣,非富即贵,都是她婉儿高攀不起的人。 看到婉儿的一声不吭与众大臣的高谈阔论,贤有些烦躁地拔高声音:“诸位请安静!” 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雍王的训示。 看大家都安分下来了,贤才不紧不慢地道:“诸位也知道,此前圣人于九成宫扩建太子宫,而今将近竣工之期,圣人谕令,特命我为制乐十章,以祀天佑,顺显兄友弟恭之情。太子体谅小王,特择诸位与我共议此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沉默一阵,终于有人出来说话:“仆以为,《乐》已失传,更当以《诗》《礼》为准,雅颂之声,教化生民。” “这话不错,不过具体要怎么做呢?”贤点点头问。 于是满堂都面露难色,终于有德高望重的老臣站了出来:“大王这话,可是刁难了。自古战捷可制曲,功成可制曲,天子之宴可制曲,祖宗之祀可制曲,却未闻宫成制曲者,这……” 贤看着满屋子的老面孔,更加心烦了:“难道无古例可援,就不能有所作为了么?” “仆并非此意,只是礼乐皆是立国之本,况此十章既要彰明天地仁德,又要显示兄弟和睦,恕仆等实在不敢妄揣。” 一派油滑的说辞把贤逼得怒不可遏,冷眼一扫众人,大家皆噤声不语,生怕被抽点出来。突然又有些释然,毕竟这些人都是干实事的老臣,乐师大多都被皇帝调走,本来这件任务就安排得很尴尬,他们都是儒生,明白乐的重要性,更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这些在他们之前的讨论中已经初见端倪了。只是这责任他们能推卸,自己却不能。一眼瞥见旁边一直低着头的婉儿,看起她来比看那群老油条要清爽许多。 “婉儿,你有看法么?” 没想到贤会突然问起自己来。婉儿从一进门就料定贤只是让自己来学习的,却没想到遇见这么一群老大臣,耳目听得看得有些倦怠,但头脑中却越来越清明。本来斟酌着她只是个掖庭宫的奴婢,是轮不到她来论礼乐的,但看着贤笃定的眼神,她知道她要是不说出些见解,贤胸中蓄积的怒火铁定会爆炸。 于是婉儿站起来回话:“回大王,诸位相公所言非虚,制曲之事,非同小可。若要制全曲,必得再征集乐师商议,奴婢拙见,只在这十章的主题上。” “哦?说来听听?”终于有人说出实在的东西了,贤看着婉儿仍低着头,这时候竟想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低头的角度挡住了她如玉般的一张脸,但低头一直是她的本分,这该死的本分。 “‘十’为满数,可分为‘九’与‘一’之和,‘九’为阳数之极,可引以颂宫室,合‘九成宫’之名,阳极而生阴,九后而生一,循环相生,正是太上玄元皇帝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道也。况佛语云‘九九归一,终成正果’,亦称此意。至于兄弟之和,天地已和,万物已和,何愁兄弟之和?” “好!”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番见解,在满堂惊愕之时,贤不吝啬地抚掌而笑,“既是如此,婉儿以为十章曲分别以何定名为好呢?” “既是一到九之数,依奴婢愚见,未若定为《上元》《二仪》《三才》《四时》《五行》《六律》《七政》《八风》《九宫》《得一》十章。” 几乎能听到大臣们冷汗流下的声音,连贤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这十章曲,可谓一举四得:一则合九成宫之名,以九祀天地,最为合理;二则含阴阳相生之道,化兄弟小和为天下大和;三则以道家为源,皇帝才加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没几年,正合皇帝信道之义;四则引佛家禅语,又合了皇后心意。贤定定地看着婉儿,越发觉得这孩子令他看不清了。 -- 第12页 婉儿还垂首站着,一席话掷地有声,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只听外面突发“轰”的一声,震天动地,大家才都回过神来,贤早已跑到了门口。 “怎么回事?”顺手抓住一个慌乱不知往哪儿逃的家丁。 “大……大王,天神震怒了!天神震怒了!” 家丁几乎吓得神经错乱,贤见问不出什么事来,只好放开他,另吩咐跟在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卫:“你去钦天监,问问看是什么情况;你去紫宸殿,看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婉儿站在门口,抬头看天,只见星雾悬坠,大云扫尾,想起此前在雍王府翻过的天象书,渐渐拧起秀眉。 “大王!钦天监来报,说是有流星坠落,不知落于何处,现已通知各州县探访。” “流星坠落,这可不是什么祥兆啊!”贤身边的老臣抚着胡须摇着头,“犹记得总章元年四月,彗见五车,圣人避居正殿,许少师言,星孛于东北,乃高丽将灭之征也,圣人以万国主不移过于小蕃不许。征之未成,全赖于圣人仁德,而今之流星,长安可闻如雷之声,实在是……” “相公是想说我唐国运不济么?”旁边有人轻蔑地笑了,“此星系何、坠于何地尚不可知,难保不是凶星之坠,反为祥瑞,暗伏圣人灾厄之消呢!” 贤平生最烦这种吉凶之论,于是给婉儿使个眼色,婉儿会意,款款说道:“两位相公恐差矣,奴婢愚见,自战国《甘石星经》一出,流世各有所注者,皆无定论。尤其两汉甚好此道,以至于帝以为书有邪辟,几欲焚之。流星之坠,在天文现象而不在人事影射,若各言有理即位影射,岂不是谬解百出而无人敢议了?” 果然是这样聪敏善辩的婉儿,见众人窘迫,贤冷哼一声,藏不住那一点得意,穿过众人自回屋去,婉儿紧随其后,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第六章 被调去紫宸殿问安的侍卫回来,见雍王府书房中诡异的气氛,犹豫地站在门口。 贤与婉儿对坐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一双剑眉越蹙越紧:“进来。” 侍卫趋步而进,只想回完事情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大王,太子殿下说已经没事了,正在等候各州县的确认,说让大王不要担心。” “知道了,下去吧。” “是。”侍卫出去,带上门,一声闷响。 很少有人能这样静静地与他对峙上这么久,贤终于开了口:“婉儿懂音律?” “仅知一二。” “那婉儿懂天文?” “略有涉猎。” 贤淡淡一笑,拧紧的眉骤然舒展开:“我听说,懂音律的人可以和同万邦,懂天文的人可以窥测天命,要是有人都懂,那就该是王佐之才。” 婉儿并不能摸清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觉得他的反应非同寻常,心下斟酌,她还是选择静观其变。 “婉儿今天这番对答,着实让我想起来一个人。”像是抛掉了上一个话题,贤刻意观察着婉儿表情的变化,“以前能如这般才思敏捷的,只有大唐第一才子——上官仪。” “婉儿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上官仪因谋逆之罪被皇后处死,还带累了一家数口人,这是八年前的大案,至今还能听到掖庭宫风传。 “泱泱我唐,从不缺王佐之才,只是他们不敢说,看着那阶陛上争得你死我活,谁都不免要揣度揣度自己的重量,看是不是敢去碰那颗钉子。”贤嗤笑一声,“你以为方才那些大臣们真连如何制乐都不知道,若真是庸碌至此,岂不是圣人昏聩?” “婉儿不敢。”他总是能把什么事都往大处说,明明是他逼得婉儿不得不出来“卖弄”的,却又明里暗里地给她敲警钟,终归说与不说都是错,婉儿低头认了。 “可惜啊,上官仪倒是个能做事又能说的,一代忠良,竟落得如此下场,王佐之才,也不过如此了。”贤挑眉,说得轻蔑。 听到这里,婉儿却有些不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反驳,于是淡淡地开口:“大王此言差矣。此案上官仪没有错,皇后也没有错。上官仪是被圣人召去的,君命难违,他没有反抗的权利;皇后是被逼上绝境的,若不是只有杀上官仪这条路可走,以她爱才惜才的品质,绝不会杀上官仪。” “你怎么就知道皇后爱才惜才了?”平生最恨有人向着那个女人说话,那个恶毒的女人,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亲侄儿,甚至还有自己的亲生女儿。 “皇后大开寒门取士之路,使怀璧之人不至流落乡野。就算是上官仪有谋逆,她不也是网开一面了么?听说上官仪的孙子孙女都被放逐拘禁,并没有赶尽杀绝。” “婉儿这么想?以婉儿这忠仁的性子,还真像个王佐之才,只可惜,婉儿是个女孩儿。”贤冷笑一声,“不过倒也说不定呢,时局风云诡谲,上官仪的孙女,不就是应梦而生的么?” 婉儿不觉一颤,低下头不语,关于那个女孩的事,她也是听说过的。当年西台侍郎上官仪的长子上官庭芝生女前,其妻有梦巨人秉黄金云纹大秤欲与腹中胎儿,后来竟生出个女孩儿,这孩子也是受到牵连,不知所踪。不过这些陈年往事,是她与宫教博士在课下的闲聊,博士是宫中的老人,自然是有门道知道这些故事的,只是贤,他久居深宫,怎么会有心思去了解这些…… -- 第13页 见婉儿起了疑,贤笑得更冷了:“我听说,上官侍郎给他的孙女起了个名字,叫‘上官婉儿’,如果她当初活下来了的话,应该和婉儿你,差不多大了吧?” 知道贤是故意把话题往这边引,于是婉儿勇敢地抬起头来,正色道:“奴婢想,殿下是搞错了吧?奴婢自幼与母亲长在掖庭宫,宫籍所载,是叛逆家臣之后,并不与前上官侍郎有任何瓜葛,这宫中婢子无数,叫婉儿的多着呢,有如奴婢一般识得几个字的也不在少数,殿下所言,似乎不妥。” 贤见婉儿急了,也不再逼问她,无所谓地挑挑眉:“忙了一夜了,婉儿回去好好休息吧。” 婉儿行了礼,面色不改地走出去,心里却是泛起层层波浪。 方才李贤所言,句句似乎都是在针对她。她问过母亲自己的身世,宫籍所载并不完整,似乎是被谁故意给改得模糊了。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这几年她却不再问起母亲身世的事,她能看出母亲隐忍的痛苦,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明白。 也许这真的只能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了吧?婉儿这样想着,推开房门。 “婉儿回来了?”坐在床边缝缝补补的郑氏看着婉儿回来,微微一笑,“婉儿,这里有一封信,刚送来的。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寄的,还是掖庭令亲自给送了来。” “信?”婉儿走进来,看到小木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封封好的信,几乎是一眼就认出那上面还略显幼稚的字迹,于是一边拆着一边微微地笑了,“一定是公主寄的。” 公主?郑氏猛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朝认真看信的婉儿望去,似乎是越发不能确定婉儿现在的状况。她好像除了听到宫教博士经常夸奖婉儿之外,并没有注意到婉儿其他方面的变化。只是婉儿对皇室的热衷是明显的,她们在掖庭宫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也是能感觉到的。但是婉儿,她已经跟公主这么熟了么?那个人生的……小公主? 难为她大老远还寄封信回来,婉儿掩下那薄薄的几张纸,心里有暖意划过。写得这样琐琐碎碎,倒还真像公主的性子,婉儿颔首一笑,让郑氏再一次吃惊了。 因为老掖庭令是知道婉儿身世的,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们还是知道要跟婉儿划清界限,所以婉儿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现在她居然因为小公主的一封信笑得这样开朗。武后啊武后,当年你杀上官家满门杀得这样犹豫,本以为留下我们可以逃出生天,现在看来,宿命是不会饶过我们了。郑氏微微闭上眼,一个不小心扎上了绣花针。 “阿娘!您没事吧?”婉儿忙丢下信过来,拉着郑氏的手想看。 “没事。”不想让婉儿看到自己的失态,郑氏忙把手往后藏了藏,故意问,“公主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呀?” “倒是没什么要紧,都是一些琐事。公主还说圣人和皇后给太子殿下相中了一门亲,明年二月就有大喜事了呢!” “那可真是好事啊!”郑氏笑得僵硬。李弘么?之前的准太子妃杨氏被贺兰敏之给奸污的事还历历在目,那时她还是听到夫君说的。现在杨氏抑郁而死,贺兰敏之被杀,她的夫君也……转眼李弘就要正式娶亲了,只是时过境迁,那个女人杀了这么多人,不知道会不会一个个记得那些死在她一纸诏令之下的人。 次等的人用刀杀人,一等的人用笔杀人。 婉儿看着母亲又出神了,不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娘,您这是怎么了?” 郑氏迷惘的眼神终于定格在了婉儿脸上,那是她的女儿啊,她还能苟活下去唯一的依靠。郑氏突然将她拥进怀里,这样的距离让她感到害怕,怕一放手婉儿就不见了。 婉儿愣在母亲的怀里,慢慢抬起手来抚摩着郑氏的后背,懂事地笑着宽慰:“阿娘,婉儿会一直陪着阿娘的。” 多好的女儿啊!郑氏从那个梦之后就知道婉儿是上天赐给她最宝贵的礼物,如果庭芝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感到宽慰的吧?郑氏扶着婉儿的肩起来,心疼地抚过她的鬓发:“婉儿怎么能一直陪着阿娘呢?太子殿下成亲了,婉儿长大了,也是要嫁人的呀!” “阿娘……” 郑氏摇摇头打断她:“婉儿,如果有更广阔的天空可以去飞,那就去飞吧。只要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只要是你不认为后悔的事,阿娘都会支持你。” “阿娘……”婉儿蹙起秀眉,看着郑氏慢慢转身,不明白为什么阿娘突然会这样说。 气氛变得尴尬,郑氏觉得这一次自己说得太多,于是趁着回身收起自己的情绪,再回过头来已是带着慈祥的笑:“婉儿,别想那么多,好好过下去。你看太子殿下就要成亲了,殿下对我们那么好,这种时候应该专心祝福他才是。” “是啊,可是婉儿想当面去祝福他,但他在那样的深宫里,不可能的吧!”婉儿坐在小案边,托着腮,怅然若失。 从一个深宫到另一个深宫,可能在地理上相隔并不遥远,但因为有中间那一道道坎的隔离,每每在这种时候就会看起来如此遥不可及,就像伸手就可以触及阳光,但太阳永远都是这么遥远。可是会有谁想要去拥抱太阳呢?对于婉儿来说,这太阳和月亮都如此地迷人,令她逃脱不开,就算要燃烧,也要与那太阳一同燃烧。 -- 第14页 快回来了吧?弘要娶太子妃了,那掌握帝国最高权力的人,也该回来了。这静谧过一阵子的大明宫,也许又将回到风生水起的环境中,这样也好,至少贤不会有很多的时间来关注她。贤的关注令她动疑,婉儿的那颗七窍玲珑心,总觉得自己被浓厚的烟雾蒙蔽,关于别人,也许她可以看得清,关于自己,却看不真切。自己来掖庭宫前的那些事情,听上去都觉得恍如隔世,也许它将永远成为一个谜,但婉儿知道,贤对那些事的刻意提醒让她一颗原本淡漠的心全乱了,阴郁的胸中有一个挡不住的声音在回荡:她不想让它成为一个谜。 ☆、第七章 从皇帝车驾还京师后,整座长安城就渐渐添上了喜气,一是迎龙御归京,二是庆新年佳节,三是为帝国的接班人大婚庆贺。 权力往往在这种时候得到最引人注目的体现,就像在此时,连以往从来不会有任何喜悦降临的掖庭宫都是一团和气的。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绽放出的花团锦簇,婉儿的嘴角渐渐浮上一丝笑容,在这冬寒未褪的时光里,这高高的宫墙也关不住的难得的喜乐气氛,对于婉儿来说,显得这样近,又这样遥远。 手心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络子,婉儿轻轻地抿起唇,打这个络子的过程是快乐的,在这种时候她能感觉到由心而发的喜悦,但现在对着这个络子,婉儿再次感觉到人卑言轻所带来的烦恼。 窗外飞驰而过的骏马骤然打断婉儿缠绵的思绪,一阵风尘飞过,渐渐露出一个熟悉的笑脸。 “婉儿!” “公主?”婉儿迅速将络子收着,带着惊喜小跑着迎出去,猝不及防收到一个大大的拥抱。 “婉儿!我真是想死你啦!”小公主开心地笑着,然后嘟起嘴像在跟谁斗气,“回来这么久,一直被阿娘抓去试衣服,都没时间过来看你,今天趁着大家都围着弘哥哥转,我才得了空隙跑了出来。” “公主这么贸然前来,也不带个跟着的人,骑这么高的马,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呢?”婉儿踉跄几步才勉强站定,“皇后也是为了让公主漂漂亮亮地去参加太子殿下的婚宴嘛!毕竟是那么宏大的……婚宴……” 察觉到婉儿的语气陡然变得黯然,公主疑惑地松开她,看到她略带失望的神情,公主心慧,也已猜中七八分,于是笑吟吟地道:“婉儿很想去弘哥哥的婚宴吧?” 被猜中心事,婉儿苦笑着摇摇头:“想去又如何,不想去又如何?婉儿这等草木之人,既无召唤,哪里有幸得见雏龙之颜呢?” “那可不一定!”调皮地转转眼珠,公主翻身上马,尔后向婉儿伸出一只手来,“婉儿认识我,可不是白认识的。” 看着公主骄傲得像只小孔雀,婉儿觉得又好笑又感动,公主的天真烂漫是最值得信任的,于是她毅然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那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手里。 在洛阳的这几个月里,公主更像是被放开了天性的鸟儿,整个大唐的天空都任她自由地飞翔着。她现在已经能自如地御马了,但还是有难以解决的烦恼。在洛阳的日子里,公主整天吵嚷着要打马球,由宫女组成的马球队已经不能满足她的野心了,她是一心想要挑战贤的球队的,然而跟着去了洛阳的,只有显和旦,显是那样一个不谙马球的人,公主也并没有指望着他能带出什么好的马球队,而旦,他好像对什么都很有天赋,又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有关于艺术的东西。他的日子过得固然潇洒,但在公主看来,这个只比她大一岁多的哥哥,缺乏他们这种年龄应有的进取的激情。 也只有公主的马敢不受任何阻拦地一径飞入东宫,婉儿下马,扶着额有些晕,因为马快,更因为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弘哥哥应该还没出发吧,在这里一定能堵到他!”立刻就有人牵走了那匹马,公主拍拍手,凑到婉儿身边来,话音刚落就看到里面有人出来了,于是拉着婉儿藏到一边,“来了来了,看我吓一吓他!” 今天的弘与其他任何时候都不相同,他温润的气质被包裹在大红色的喜服中,那种由内而发的谦谦君子的感觉再次令婉儿动容,那是她童年时期对男人最完美的幻想,然而这种幻想,似乎还只是某种事物的影子,而影子背后的东西,是这时候的婉儿自己都说不明白的。 “弘哥哥!”公主好像十分擅长这样的“突然袭击”,这一次连弘都踉跄了一步。 微微皱眉,然后是满脸无奈:“令月,你不在宫里,到这里来干什么?” “给你送惊喜呀!”令月神神秘秘地一笑。 “惊喜?”难道这个趔趄就是令月的惊喜?弘懵住了。 令月朝婉儿招招手,婉儿走过来,步伐还有些拘谨,恭敬地行了礼:“奴婢婉儿,参见太子殿下。” 突然见到婉儿,弘反而先怔住了,如果是婉儿的话,确实能称得上是惊喜,弘不好意思地一笑,正欲说什么,令月却抢着先开了口:“婉儿,我见你一直拿着个东西,是不是要送给弘哥哥的呀?” “啊?”婉儿一时没回过神,令月远比她想象的细心得多,她上马时忙不迭藏络子的动作一定是被令月发现了,垂下头,面色竟是少女独有的酡红,婉儿将络子拿出来,不敢抬眼看弘,“婉儿……恭贺太子殿下新婚……” 这络子,在满庭金玉中,显得这样微不足道,大概太子这样地位的人,正眼也不会瞧一下的吧?婉儿垂着头等待着弘一声潇洒的“下去”,却迟迟也没等到,只好微微抬头,怯怯地偷看弘的脸色,却意外地发现眼前因震惊而变得呆滞的兄妹。 -- 第15页 “这络子,是婉儿自己做的?”弘的眼底闪烁着惊喜,他已很久没有这样惊喜过了。 “是的。” “好漂亮!”令月就着弘的手仔细地审视那个络子,像是在品鉴某种珍稀宝贝,“比宫人们做的好看上一万倍呀!” “为什么,想到要做成一朵梅花呢?”弘不解。 谈到这里婉儿反而不紧张了,款款一笑答道:“梁简文帝《梅花赋》中说:‘梅花特早偏能识春。’掖庭宫里难见繁花,唯有一枝红梅倚墙而开,见梅知春,婉儿听说婚姻是成人之伊始,而春天是一年之伊始,新婚燕尔,如沐春风,故欲持梅相贺。” “每次听到婉儿的解释,那才是如沐春风呢!”弘爽朗地笑了,“婉儿心意,我收下了,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若回以一般物件,甚至金银器皿一类,倒觉俗套,玷污婉儿高情逸志了。这样吧,如蒙不嫌,我就以一微物相赠。来人——” 弘吩咐好身边随从,不一会儿那舍人便从里间端出一个小小的长形盒子来,弘接过,递与婉儿:“这是我在刚进学时,皇后赐与的,名曰‘龙须笔’。窃思婉儿文采灼华,掖庭宫小小桎梏,怎能关得住凤才?大唐正需婉儿这样的才臣,故以一笔相送,愿婉儿能以此更加奋发,日后跳出囹圄,为国所用。” 没料想弘居然如此大度,婉儿呆呆地看着那支笔,不敢去接:“殿下,这太贵重了……” “婉儿这话可从何说起?物之高低贵贱,不过在于用物之人,所谓贵重,不过是说主人配不上物件。这支笔在我这里,只会遭浮华的表象所埋没,在婉儿那里却能有大用。我想,神驹配骁将,良笔配大才,这一定也是皇后所期待的。”弘真挚地看着婉儿,眉目含笑。 婉儿犹觉惶恐,令月却撞撞她的手臂,催促她赶紧收下:“婉儿你就收下吧!你再不收,弘哥哥就要在这里耽搁良辰了。” 看来是不能拒绝了,婉儿为难地抬起头来,看到弘温柔的笑意,伸出手,收下来,声音纤细:“婉儿谢太子殿下赐笔。” 弘满意地笑了,吩咐道:“令月,等会儿带着婉儿来宴会吧,我先走了。” 婉儿端着那支笔,看着弘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这支笔如此沉重,它担负了太子的期望,更有……皇后的期望。期望有时候就是这么鼓舞人心,尤其是当那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女人的期望正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 越大型的宴会,越不是以食物为主角,就像这样的宫廷宴会上,没有一个人敢敞开胃口,而是战战兢兢地互相敬着酒,揣度着对方话里的意思,思忖着喝酒的顺序与多少,力求符合自己地位的谨然得体,同时也能在饭局上谈妥饭局下谈不妥的事情。站在公主身后偷偷环顾四周,婉儿内心竟替弘泛起一丝凄凉,就算是太子又怎样?正因为他是储君,所以丧失了由衷喜悦的能力。裴家的那个女孩儿,究竟有没有与太子见过面,她真的是太子所爱的么?这些婉儿都不知道,但拂掉浮华表象,从太子眼底,确实看不见作为新郎的兴奋,反而是一片沉稳的淡然。只有在这种时候,婉儿才会庆幸自己卑微的地位,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长大后难免面对婚姻的问题,什么是爱,至少她还有大把时间去参悟。 “弘哥哥娶媳妇了,有家室的人就不能腾出更多时间跟我们在一起了。”令月托着腮,突然忧愁起来,“婉儿,你说,我长大后也会嫁人的吧?弘哥哥成了亲还可以住在宫里,那我呢?嫁出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本以为公主应该是很高兴的,没想到一向天真的她竟也想起来以后的事情来,婉儿答道:“皇后那么爱公主,一定会给公主物色一个深爱公主的驸马,婉儿想,皇后也是舍不得公主的吧?” 令月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婉儿知道,因为这个帝国不同于以前的任何一个皇朝,帝国的皇后不同于以前的任何一位皇后,所以注定了公主也会是与众不同的公主。 “圣人、皇后驾到!” 随着一声尖利的太监的宣告,席间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朝着从门口延伸进来的那条道路俯首,不敢抬头。婉儿就在这些人的中间,透过前面站着的人的缝隙,吃力地瞥见那拖在地上的锦绣华服,以及来自头顶威严的声音。 “众卿平身。切不可因我与陛下在此,便打搅了婚宴的兴致。” 道了谢站起来的工夫,二圣已经坐在了最上面的椅子上,传说中并排的金椅,婉儿总算第一回看见。她不敢看阶上的那个人,垂着头压制不住一颗心怦怦直跳,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带来的压迫感,那个人身上的气场,压迫着整座大殿。 “儿参见陛下、皇后!”太子弘立刻出了席。 李治也抬起手示意弘上来,婉儿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看见父子俩在皇后面前低语着什么,本应是一家三口的温馨场面,却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婉儿隐隐约约地感到皇后脸上的笑意,除了发自内心的那么一小部分,更多是装出来的,伪装得很隐蔽,却依旧逃不过婉儿雪亮的眼睛。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包裹在华服之下的影子,似乎还带点落寞的孤独,不浅不深地戳着婉儿的心。这个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身影,她终于第一次见到了。 但是这个伟大的女人,她看不穿,怎能看穿…… -- 第16页 ☆、第八章 从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冬天,长安城里的季节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循环着。婉儿站在雍王府藏书阁前,放眼望去——远处泛着雪光的那一片,该是宏伟的大明宫了吧?听说帝后又巡幸九成宫了,留了这孤零零的宫殿,里面宫人应该还是很多,只是仍然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 这段时间没怎么见到令月,听说是在太子殿下成亲后不久就搬进了道观住,传言说是帝后为了躲避吐蕃的求亲。皇后甚至还为她的小公主专门修建了一座太平观,从此小公主就有封号了——太平公主,婉儿不禁噙上笑意,太平,这两个字包含了一个母亲温柔的爱与一个皇后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 太平不来吵她了,似乎还有点不习惯。显是那样轻薄的一个人,旦又终日沉沉不语,连宫教博士都说他教不动婉儿了,婉儿却似乎还没找到要往哪里飞。飞向宫里么?可是这泱泱大明宫,哪有这么容易进去? “婉儿在这里想什么呢?” 思绪陡然被打断,婉儿回过神来,看到突然出现的李贤,连忙敛下眼,道了一声:“参见大王。” 只是十多天不见,贤竟觉得有些想念这个自己的众多侍读之一了,杵在这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尴尬地摆起亲王架子:“婉儿就不问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啊?啊,是啊,婉儿是想这么问来着。”婉儿没想到贤会这么开口,倒弄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了,只得勉强抬起头来问道,“圣人和皇后还没还驾呢,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呵,圣人和皇后?谁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大事,赶忙把我给调回来了!”语气中带了点忿然,贤别过眼。 婉儿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又垂下头,一言不发。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贤有些懊恼,回眼看看婉儿在簌簌西风中单薄的身子,好久才从喉头哽出的话来:“西风起得厉害,婉儿要多穿一点。” 婉儿忙抬头,错愕地看向贤,却只看到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贤这个人,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但他说,圣人和皇后…… 心里一空,虽然知道这不是她这个地位的人该关心的事,但止不住的思绪,总是止不住地飘往九成宫的方向。 大唐高宗咸亨五年八月壬辰,皇帝下诏,皇帝改称天皇,皇后称天后。改元上元,大赦天下。 “天后……那个女人……终于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阿娘,您在说什么呢?”婉儿疑惑地看向母亲,从早上掖庭令宣旨后,母亲就一直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令她更不解的是,既然的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为什么掖庭宫一大半的人都被放走了,唯独她们仍在这里呢? 扭头看了看婉儿,郑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泪眼迷蒙地一声声呢喃着:“婉儿,我的婉儿……” 不知道如果你的祖父还在,他又会怎么想呢? 细雨带起的风,还夹杂着一丝泥土的腥气。对于自己的身世,婉儿不止有过一次的猜测,看到母亲几乎失控地抱着自己哭了起来,更使自己的心蒙上了一层疑霜。望向窗外,只看见朦朦胧胧的一片,也许雨洗过的真相会更加清晰,只是她什么都看不清。 没有过去的人,是走不到未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外面透进来的一丝阳光,婉儿猛地惊醒。糟了,再不去学馆该迟了!立刻从榻上起来,简单梳洗了一下,暂时将昨晚的事抛在脑后,婉儿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暖风拂着她松散的发髻,雨后的阳光照常明媚,这是二圣临朝后的第一天,婉儿却没心思去享受这惬意的天气,一路狂奔到内文学馆,由于之前得过宫教博士的特殊授意,直接走到了门口,却愕然发现里面坐了整整齐齐的一屋子人。 许久没来上课的太子弘居然到了,陪同来的还有雍王贤,显和旦照常是在的,眼神稍微扫视了一下,太平还是没来。许久没见这么大的阵仗,婉儿有些狼狈,轻轻往外退出一步,略显尴尬地站在那里。 宫教博士也停下,一样地尴尬。照例婉儿是绝对不会迟到的,这次怎么迟到得这么凑巧,直为她捏一把汗。 “是婉儿啊,进来吧。”听到里面弘的声音,婉儿才松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进来,在弘的示意下坐到了屏风后面自己的位置上。 小小的插曲并不能打扰课程的进行,宫教博士悄悄擦去为婉儿紧张出的汗水,略略带了笑意继续讲了下去。婉儿坐在屏风后面,隐隐能看到弘的背影,他好像迅速地消瘦下去了,那双肩头好像越来越难以扛起大业,是成亲的缘故么?还是说二圣临朝……婉儿不敢想下去了,这些事本不该她想的,只是弘这个样子,实在是令她有些担心。 轻蹙秀眉,婉儿看得呆了,心下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这么看着,看着,前面坐着离她最近的相王旦突然转过头来,下意识四目相对,旦却腼腆地笑笑,旋即回过头去,就像那一眼从未有过。 判断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的眼睛,婉儿无惧地直视过无数人的眼睛,除了大唐的皇后——不,是天后。她从小就看母亲的眼睛,那是一双蒙着秘密的眼睛,透过眼睛看不见母亲的心;后来她看掖庭令的眼睛,浑浊而圆滑的老宫人的眼里,还有着握不住命运的沧桑;再后来她看到了弘的眼睛,他是个温润的君子,眼睛里仁爱的柔波像是一泓清泉沁入每个人的心脾;贤的眼睛是冷冽的,里面仿佛有从来都融化不了的寒冰;显的眼睛永远是眯着的,他是一个醉生梦死永远都醒不过来的人,直到很久以后婉儿才知道,这也算是一种人生态度;太平的眼睛,是婉儿看过最清澈的眼睛,她天真烂漫,即使有贺兰敏之的事情,也并没有对她的性子有丝毫动摇,她还是最受宠的小公主,甚至在这件事之后,更没有人敢惹她了。旦的眼睛,婉儿是从这时候才仔仔细细地看到了的,他的眼睛,与太平的一样清澈,但那种清澈不一样,那更像是酿了许久的酒那般甘冽,在他微蹙的眉间,似乎总有解不开的浅愁,但又像并不需要外人去涉足,他像是看开了,但又像放不下。他的世界,总是与别人的世界若即若离。 -- 第17页 屏风前几声咳嗽突然响起,婉儿听得出那是弘的声音,当她反应过来站起身时,弘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殿下!太子殿下!” 她看见弘软软地趴在桌子上,透过人群的缝隙能看到他痛苦地颤抖着的身体。 “快叫太医来!快去呀!” 内文学馆乱成一团,婉儿站在当地,一步也挪不动,抬眼看见冷冷盯着自己的贤,婉儿有些不知所措,一只手紧紧揪住衣裙,眼睁睁看着众人过来,把几乎陷入昏迷的弘抬上辇舆,瞥见一眼他苍白如纸的脸和手中揪住的那块帕子上的点点血渍。 少年吐血…… 婉儿觉得有些晕眩。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贤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你看到了什么?”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婉儿敛裾颔首:“婉儿什么都没有看到。” 太子事关国体,婉儿自然不敢僭越垂询,只是在场这么多人,谁都知道该这么回答,贤却只对自己多此一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贤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沉厚地道了一声:“咱们走。” 婉儿刚刚跟着三个皇子出来,一队羽林军立刻冲进了内文学馆,婉儿猛地回头,惊诧地看到刚刚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押解了出来,慌张地看向贤冷若冰霜的脸,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见贤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拉住婉儿冰凉的小手,大步向外走去。 今天的婉儿格外不一样,居然在母亲面前也表现得心事重重的。郑氏很是担心,倒了一杯热水,坐到抱膝在榻上的婉儿身边,递了过去:“婉儿,身体不舒服么?” 婉儿摇摇头,却也顺从地接过那杯水,暖意袭上手心,却暖不进心里:“阿娘,太子殿下病得很重。” “病了?太子殿下不是好好的么?”郑氏刚说了这句,眼睛便瞪圆了看向婉儿,十分惊讶,“婉儿,你……” 看到母亲这种反应,婉儿明白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宫中贵人们的健康情况是最为保密的,何况身为国之储君的太子?她既知道太子病得很重,一定是内文学馆里出了什么事,不被带走,怎么还有命逃出来? “是雍王。”婉儿语气中有点嗟叹,这个贤,也渐渐令她看不清了。 “像她,她的儿子,真像她。”郑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婉儿却呆呆地不愿去揣测话里的意思,恍恍惚惚地说着:“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 那些被带走的人,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一个个如狼似虎像要把她给吞了一样,她本该是跟他们一样命已该绝的人。 “是啊……为什么只有我们活下来了呢……” 郑氏也忍不住叹息。她们母女就像总有人庇佑一样,那一定是上官家死去的英灵,在保佑着这唯一的希望。婉儿早慧,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烦恼,她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鸟,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就快要拽不住她渴望飞翔的心了。可是婉儿是个女孩儿啊,难道真要应验称量天下的那个梦了?上官家若是才运未断,相运未绝,那所有的天命都寄托在小小的婉儿身上了。这是郑氏不愿承认的残酷事实,却总有种种波折在导引着命运的指向。 ☆、第九章 大唐高宗上元二年五月。 自从前天内文学馆出了事,李贤要她回去等消息,宫里就再也没来过人。不上学的日子里,婉儿百无聊赖,甚至连掖庭令都很少管她们了,每天的活计也算是轻松。看向洛阳的方向,连日的阴雨遮住星星,这几天看不见天象,婉儿想实践刚上手的星相学也无门,这种天地不宁的沉郁景象反而更令她忧心忡忡。 摇摇头甩开这些不该有的担忧,婉儿抬头看看滴滴漏着雨水,眼前事还急着呢,干嘛去想那些遥远到无可触及的东西?是时候动手补一补这漏雨的屋子了,婉儿推开门,想去找几蓬茅草。 一骑飞马裹挟着雨水和泥浆猛冲了过来,婉儿愣在门口,看那匹马上的士兵在自己面前勒马,高声喊着:“婉儿姑娘在么?” “我就是!”婉儿迎上去。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然后从背着的包裹里取出一个锦匣,这种锦匣婉儿还有很多,她自然认得。士兵忙忙地递给她,说一声:“太平公主密信!”随后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婉儿看着马儿溅起的泥浆,想起自己坐在太平马上的时候。太平构成了她与那深宫唯一的桥梁,可也奇怪,惯常寄信的她,居然已经一连两个月没来信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婉儿抚着匣子,心里噗通直跳。 进屋掌灯,打开信,只看了两行字,婉儿便震惊了。 “婉儿: 弘哥哥死了。 ……” 后面写了什么,婉儿几乎完全看不清了。她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抖动着,很快连整个身体也跟着抖动起来。她张着嘴不说话,脸色煞白,心里堵得难受,眼睛里却干涩得落不下泪来。 弘……死了? 弘的人格,满足了她对一个完美男人的所有遐想。他隐忍不发的那种忧郁,正是诗人的气质。还记得她第一次在内文学馆见到弘的时候,他的笑容融化了冬日的寒冰。弘是婉儿除了母亲以外,唯一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人,她常常都在心里逾矩地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他将做一个仁君,这庞大的帝国交到他手里,无疑会礼乐升平。但是现在,他死了,他死了…… -- 第18页 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以后可能再也没有一个人如弘一般温柔,这个世上,似乎再没有那样的谦谦君子了。 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讷讷地把手中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信展开,强忍着胸口翻滚着的感觉,继续看了下去。 “天皇天后设宴东都合璧宫绮云殿,弘哥哥给阿娘敬酒后,突然倒地不起,等御医来看时,弘哥哥已经不行了。” 没想到自己有记忆后的第一次死别,竟然是跟太子弘……婉儿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太过惋惜,也许弘跟颜回一样,太仁良而被天妒了去,但她心里复杂的感觉,绝不是单单一个惋惜就能说清的。弘是怎么死的,这么一个弱冠之年的大男人,怎么就猝死了呢?想起年前弘在内文学馆的那一次晕倒,想起那块带血的手帕子,婉儿只觉得后脊一凉。他看起来很痛苦,从一开始就是,痛苦到要来上课缓和内心。是谁让他变成这样的?是对裴家的那个女孩儿不满意么?可传言说太子和太子妃十分恩爱呀! 皇家的事,再次让婉儿想不通了。这时候只听见外面的丧钟鸣响,太平的马果然比驿马快些,太子薨逝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整个大唐。 天子的车驾回来了,这一次已非出去时的铺张富丽,而是白茫茫一支首尾不相见的队伍。长安城里一片缟素,连二圣都穿上了素服,整座都城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天皇在丹凤门下的宣告,更是让人看到了一个丧子老父亲的沧桑。 “传诏:皇太子弘,仁德贤良,今不幸薨逝,朕心甚痛,国家甚哀,着赠帝号,谥曰‘孝敬’,葬于恭陵。” 听旨的中书侍郎郝处俊吓坏了,不单是他,连百官也都吓坏了,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郝处俊带头谏道:“陛下,从古至今绝无太子薨后追赠皇帝之先例,今陛下犹在,而以天子之仪厚葬,是为不祥,极不妥啊!臣万死不敢拟沼!万望陛下三思!” “好了好了,朕意已决,弘儿没能做成皇帝,朕也有过失,卿等勿要再议!”李治扶着额,似乎有些头痛,巨大的悲痛包裹着他,连气都快生不起来。 “陛下!”官员们看来是铁定了心跟天皇拗到底,膝行截住李治的去路,“此事关乎国体,陛下不依,臣等只能死谏了!” “你们!放肆!”李治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口剧烈起伏,头疼得厉害,折磨他许多年的宿疾这一次来得势不可挡,颤抖的手吃力地搭在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天后手上,投过去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列位卿家,你们这是要逼宫么?”天后的目光扫过,有着截然不同的帝君威严,“太子尸骨未寒,你们就要这样来逼他的父亲?天皇近来龙体欠安你们都是知道的,又经历这次打击,想必你们这些做过父亲的人都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痛吧?我想问问你们,是古代的先例更重要,还是天皇的龙体更重要?武王伐纣,这是有先例的么?周公代成王君临,这也是有先例的么?你们眼里的这些圣君贤人,如果都像你们这样事事援引先例,泱泱华夏还能传到大唐?今日天皇抱恙,谁要敢不遵旨,那就该以抗旨论处。众卿都是聪明人,何苦要泥古不化呢?” 天后身边的翊卫已经握紧了剑,大臣们也只好都悻悻地起来,参差不齐地开口:“臣等谨遵圣谕。” 李治舒了口气,一只手扶着额头,不耐地摆摆手,天后已经领会,扶着李治重新上了龙辇,转过身来宣告:“列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天皇辍朝三日以示哀悼,三日后列位再上朝述职。” 群臣散到两边跪下,庞大的龙辇从中间抬了过去,李治歪着身子拉起天后的手:“媚娘,多亏了你。” “妾理当为陛下分忧,只是陛下的臣子们似乎并不太愿意为陛下分忧。”天后没有理会他的柔情,眼神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媚娘何苦太操劳?你不是已经把你那两个侄儿弄进朝廷来了么?这么些年了,也该历练出来了。弘儿虽然去了,还有贤儿呢,虽说贤儿心事要重一些,但看他那《后汉书》注得有板有眼的,多栽培栽培,也是个合适的后继之才。媚娘操了这么多年的心,有事多分给他们这些年轻人去。那些老臣只知道循规蹈矩地办事,一派沉沉死气,回头你多荐几个人进来,这帮老臣也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 这话一出来,连天后也惊了,李治的眼神中满是诚恳,并不像是刻意的试探。这可奇了,李治虽然嘴上不说,可明显能感觉到他还是忌惮天后掌权太过的,尤其是武承嗣和武三思进入朝廷之后,李治更是脸色不好看,即使是天后也不敢贸然培植他们。经如此一闹,李治虽还是想让她把权力分出去,却竟支持起她娘家人来了。这种微妙的关系,或许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他们之间还有没有爱的存在,随便换成谁都会尴尬,唯有天皇天后,居然能平稳维持这么多年。 关于李弘的死,种种猜测天后都是听说过的,他倒地的一瞬间,那幽怨的眼神明明白白是盯着自己的,弘死不瞑目。于是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像是忘记了“虎毒不食子”的古语,她似乎成了幕后黑手。不知道李治是不是也信着那一套胡话,总之他们之间的语言越来越少了,李治那迅速苍老的面庞也很难透露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弘几乎是她最爱的儿子,而她也坚信弘也是同样爱着她的,舐犊情深,就算有恨,也不会大过爱去,弘是个好孩子,正因为他是个好孩子,所以他夹在中间,承受着旁人不知道的压力与痛苦。而李治,他们之间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出口的,心照不宣,却又各自隐忍。随别人去怎么说吧,众口铄金,却泯灭不了她比金子还强大一万倍的心。 -- 第19页 “承嗣和三思虽然不错,但他们都还年轻,无论如何,身为臣子,他们也左右不了朝政。”天后如今已很少与天皇袒露心扉了,“能左右朝政的只有天子,朝政大权得牢牢地掌握在天子手里,而不是被大臣们一句‘不敢拟诏’就给驳了回来。天子的话,得顺顺当当地出现在诏书上。” 李治苦笑着摆摆手:“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三省的那些官员,干得越久越不与君主交心,平时倒还相安无事,摊上没有先例或需专断的事,就怕君主日后的清算降罪,于是自行结了党与天子对抗,到如今几乎连成铁板一块,挑谁出来单独掌诏都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三省不行,咱们还可以起用三省外的新人。” 一句如醍醐灌顶,李治猛然坐起身,连头也好像不疼了:“媚娘要准备考试?” “这可不一定。”天后心下盘算着,似乎已有些眉目。 “这样的人才可不好找。宫中制诰,这么大的事……”李治也思索起来,“这个人,既要有写诏书的才华,又要有相当的政治头脑,最重要的,是要绝对忠诚。虽说大唐人才辈出,但要集忠勇与文才于一身,怕也是不容易找到的吧?” 天后沉吟良久,同样诚恳地看向李治:“会找到的。” 掖庭宫中,白幔覆盖了整座苍凉的宫院,晚上看着颇是渗人。偶尔有掖庭宫中的小孩子们互相吓唬,白幔背后,是一个诡异的世界。但婉儿一点也不怕,天子丧仪,全国戴孝,她却只觉得是在目送一个故人归去,用最俗气的一种方法。 “太子殿下,原谅婉儿不能来送您走了。” 漏雨的屋子最终也没有心思再去修,飞溅的雨滴扑在烛台上,那火苗一窜一窜的,就像决定不了方向的生命。 那支龙须笔还静静地躺在她身后的几案上,如此沉重。 她最单纯天真的幻想、最无忧无虑的童年,随着弘的逝去,被深深地埋进了厚重的棺材里。 “禀天后,孝敬皇帝生前随身的遗物都在这里了。” 就着舍人捧着的盘子大略看了看,天后挥挥手:“都烧了吧。” “是。”舍人趋向弘的牌位边,不经意掉下一个小小的络子来。 “等等。”天后缓步过来,亲自拾起地上的络子,弘的东西,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从未见过这络子,而那朵精致的梅花像是一种指引,让她忍不住要问,“这个络子,是谁送给孝敬皇帝的?” 本以为掉了东西会被责罚,没想到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一问,舍人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吓得直哆嗦:“回禀天后,奴婢不知。” 微微点头,示意他下去,天后将这梅花络放在掌心,细细品玩一会儿,随即走到牌位旁,微眯了眯眼,络子从手心滑到火盆里,熊熊的火焰迅速将它吞噬,火光映出天后若有所思的脸。 ☆、第十章 大唐高宗仪凤三年秋。 去道观里躲了吐蕃人五年的太平公主终于回来了,十三岁的她已经渐渐发育出独属于女孩子的玲珑曲线,经过许多事情的洗礼,那股子懵懂的天真烂漫似乎也留在了过去,归来的她,妩媚中有性格深处的刚强,说不出的美。 时光如梦,婉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只记得母亲说过,她比公主大一岁,算算自己也该十四了吧?听说外面的女孩子,十五六岁便要嫁为人妇,可是自己待在这掖庭宫整整十四年,几乎没有出去的可能性,前途茫茫无期。但她也并不着急,掖庭与时间联手,早已将她的性子磨得软软的了。她这样的人,就得像水一样地活着,不偏不倚,顺从天命。也难怪太平会说她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跟旦一样的消极,但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可不是霸道的小公主,不能改变别人,就只能改变自己。 弘死后,贤顺理成章地被立为皇太子,内文学馆被永久地撤走了一个席位,可太子位还在那里。婉儿有时会很恍惚,不知到底是弘走了还是贤走了,或者两个人都跟幻影一样地不真实。太子贤在这三年里多次受命监国,把帝国的事业经营得井井有条,可天皇天后似乎还对他另有要求,说是贤冠年未盛,还是得多跟随宫教博士学一学,于是颁布新令,让他每个月十五都回来上课。既然太子要来,那跟来的人就更多了,至少太平是逃不掉的,毕竟贤是奉旨考勤。 听说贤最近又新招了一班子文人在加紧注《后汉书》,虽说盛世注史书再正常不过,但为什么偏偏是抨击外戚的《后汉书》呢?宫里从有了新太子开始,就一直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太子和天后之间,似乎总是剑拔弩张的。甚至还有人说,太子不是天后的亲生儿子,虽说天皇杀一儆百,但悠悠众口怎能放过这么有蛊惑性的消息?贤早就听到了,连带流言中弘的死因。 飒飒秋风卷过内文学馆,婉儿直感到身上一阵凉意。 “婉儿!”太平从门口跑了进来,“我好想你呀!” 任她拉着自己的手,婉儿含羞一笑:“不是昨天才见过的么?” 昨天太平从道观回来,见过帝后就匆匆忙忙地打马跑到掖庭宫里来了,唬得掖庭令忙之不迭。虽说是长大了,可这爽朗的性子还是没改。其实想想,太平这么黏自己,多半也是因着她自幼在深宫长大,所有人见到她都是毕恭毕敬的,几乎找不到同龄的朋友,因此皇家不见得就比平民百姓好。 -- 第20页 “咱们可是五年没见呢!昨天那一会儿算什么?”太平嘟着嘴,搂住婉儿的脖子,“我跟你说哦,那个道观里可无聊了,我又不是真去修道的,那牛鼻子老道每天就逼着我摇头晃脑地念什么‘道可道——非常道——’。”说着太平还真就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逗得婉儿不禁莞尔。 “咳咳……” 门口传来高声咳嗽,太平扭头看见来人,立刻黑了脸:“贤哥哥,你在那里干什么?” 贤走进来坐下,婉儿忙去沏了茶端上来,贤斜睨她一眼,自己自从做太子后,就整日整日地忙着,几乎忽略了这个侍读丫头,这几年还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过她,她的确像是变了,变得更加成熟美丽了。 贤接过茶,一言不发地坐着,也不让下去,一时气氛僵住了,婉儿不知所措地站着,幸而太平突然蹭了过来:“婉儿,我也要喝茶!” 婉儿没有一刻如此感激太平来救场,得了赦似地往屏风后去了。 大明宫紫宸殿。 有了太子的协助,政务似乎没有以往那样繁琐了,从这一点上来看,天后还是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的。弘虽仁良,被那副不像样的身子拖着,三天两头地抱恙,天后也不好多与他讨论什么朝政上的事,贤却是从小那样文武双全的孩子,他的优秀无人可以怀疑。弘还在时贤就帮着阿兄做事,如今走到台前来了,帮衬着母亲,朝政上倒还真有些真知灼见。每每想起这些,天后便心生欣慰,稍稍宽解对李弘暴死的不甘,想想就算弘有在天之灵,做阿兄的也会看好这个弟弟吧? 只是弘是一回事,天后又是另一回事,贤可以在弘的手下全力以赴,在天后的笼罩下,生出的二心,让天后不得不对他又用又防。 天后批完最后一本奏疏,看看天色尚早,突然萌生了要去内文学馆逛逛的心思——是了,何必仅仅着眼于这两个儿子?天后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尚在内文学馆里不知将来。 “来人。” 伺候在门外的舍人趋进:“天后有何吩咐?” “今日太子去内文学馆上学了么?” “回禀天后,是的。” “那今天,是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到齐了么?” “回禀天后,是的。” 内文学馆,多久没去过那里了,天后记不太清了,那倒是一个输出人才的地方。不知道太平在那儿待得好不好,虽然天后知道,太平是从来都不喜欢念那些“子曰”的,她竟打马球去才是正经。今天既然连太平都去了,不妨悄悄地去瞧瞧。 “摆驾内文学馆。”天后站起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切记,不要先去通报,别惊了他们。” 就像每一个母亲都想看看自己孩子念书时的模样一般,天后此时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怀着一个普通母亲的热忱。 秋意乍凉,内文学馆里的花都谢了,却没有肃杀之感,或许是由于这里都是些年轻人吧?活跃的生气,让这里的秋天也别有一番滋味。汉武手植的古柏也像是没有以往那样老气横秋了,生命之间也许真的可以互相影响,以此来永葆活力。 绕过柏树,里面就是皇子们上课的地方了。隔着院子听见博士正教授《春秋》,天后心下却陡然升起一丝酸楚。 记得弘这孩子,是最不喜欢读《春秋》的。 他说,《春秋》非君子之书,里面尽是些篡权夺位骨肉相残的事,他不忍观之。弘这孩子,品性仁良,却不是个做帝王的料。有时对敌人的仁,就会造成对天下人的不仁,弘显然还没有领会到这一层上去。天后也是颇无奈的,弘也爱着他的母亲,却总是不能理解他的母亲。 “啊呀!天后您怎么在这风口里!老臣参见天后!” 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声音打断天后的思绪,天后回过神来,看见眼前的这个苍髯老翁,思索再三,终于找到了有关于这个老人的记忆:“你是,宫教博士苗神客?” 苗神客受宠若惊地忙叩头:“正是老臣,难为天后还记得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宫教博士这个官位,算是芝麻大小的官,虽说也是教导皇子的,又怎能比得上太师少傅呢?很多时候,教过的王公贵族们也能把你忘记,何况天后这样尊贵的人呢?天后当年做太宗才人时,身份低微不能入住大兴宫,便只能在掖庭宫借住,一来二往,探知了内文学馆这么个地方,才人毕竟不必罪奴,想来上学也是不加禁止的,苗神客正是当时在学馆中讲学的博士。虽有这么一段渊源,然而距上次天后来内文学馆,已有十几年了,天后这样的强识,连广采群览的老博士也惊叹。 自己站在这里出神,被苗神客发现,嚷嚷了出来,天后虽有些懊悔,也顺水推舟地进屋里去了。屋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屏风前面的皇子公主们与屏风后面的侍读们,在面对大唐最尊贵的女人时,都是一个样子。 来了么?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婉儿的座位在屏风后的第一排,她不敢抬头,正好也被屏风挡了视线。但她能明显感觉到今天的天后与孝敬皇帝喜宴上的皇后是不一样的,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气场要收敛了许多。她从门外款款进来,曳地的长裙扫进了整个院子的阳光。 ☆、第十一章 阳光是跟着天后进屋的,内文学馆沐浴在秋日暖阳中,屏风后不敢抬头的婉儿被突然到访的天后弄得心乱如麻,一滴汗珠竟从鬓间落下,敢在雍王府与那些老大臣争论的婉儿,此时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紧张。 -- 第21页 那样一个天神一般的人,不知曾有多少想象,在后宫望见紫宸殿高高的飞檐时便有这样一种要随之飞腾的心愿,婉儿疯狂地想要见她,如今近在咫尺,却又怕要见她。 “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大家不用拘谨,都先坐下吧。” 天后说话不紧不慢,沉厚的声音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婉儿已经在脑海中描摹了无数个天后的样子。 鸦雀无声,大家都不太敢有所动作,天后的突然进入,总让人觉得是冲着什么事来的,毕竟大唐的天后,可不像是有闲心到处逛的人,今日恰巧又是十五,天后每每造访哪里,总是如此“恰巧”,恰巧在贤回来上学时到访,恰巧在废后诏书还有最后一步时破门而入。 天后扫视众人,只见贤端坐在太子位上,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阴鹜;显缩在位置上,装模作样地看着书;旦似未有所打扰,心静如古井;太平左右张望了几下,见都没人说话,自己也不太敢说什么了。好好的一次散心变成了兴师动众,这是天后所不愿意的,不过既然已经兴师动众,那倒不如兴师动众到底了。 于是天后从席上站起来,向大家宣布:“我难得来一次内文学馆,不如就趁这次机会考一考诸位的才情。” “这倒是妙极!天后亲自主考,正可令诸位皇子公主大展雄风。”苗神客抚着花白的胡须,笑着点头。 “我的孩子们,我清楚。”天后嘴边挂上自信的微笑,回头眼神放远,“我这次要考的,可不仅是皇子公主们,连带屏风后面的侍读,一块儿考一考。——来人,把屏风撤去,让我看清楚每一个人的动作。” 眼前的屏障迅速被挪开,婉儿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离自己如此近的天后。那种威严在除去屏风后,更是直慑了过来。揪紧衣服,婉儿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临危不乱的自己,此时竟如此紧张。 待一切完成,苗神客面朝天后恭敬请示:“请天后赐题。” 天后沉吟不一会儿,只见门口突然跑过去一个宫女,在外面伺候的舍人一把将她揪住,低声训斥:“没长眼睛啊!天后在里面呢,浑跑什么?” 学馆内太安静,外面的动静十分明显,于是天后示意:“外面在做什么呢?让她进来吧。” 宫女没有见过天后,但在看到天后的第一眼起,她几乎就料定了这一定是天后了。关于天后的传言很多,禁也禁不完,想起前些天才听过关于天后杀人不眨眼的传说,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嘴里只说得出:“天后饶命,天后饶命!” 天后今天心情却很好的样子,并没有任何要怪罪的意思,反而眼神示意舍人将她扶起来,亲自问她:“你是哪里的丫头?这么急急忙忙要到哪里去?” 咽下一口唾沫,宫女哆哆嗦嗦地回答:“回……回天后的话,奴……奴婢是司制房的宫女,拿了……拿了这些剪彩花去装点各宫……” “是剪彩花啊……”天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深秋少花,宫中常出剪彩花,以喻春光长驻。既然这么凑巧,那么今天就以剪彩花为题作诗,不拘格律,头一名的,重重有赏。” 连苗神客也没想到天后竟然出这样一个题。题源四书,或溯古,或论今,却从来没有过大庭广众之下考皇子用这种题目的。或许天后真是想出来散散心,不想再看那些圣贤文章和奏疏一样的策论了吧?不过这样出乎意料的题目,似乎更能考人的急智。苗神客想着,偷瞄一眼各自皱着眉的学生们,不知得耗到什么时候才有人交得了卷了。 正想到这里,屏风后第一排的女孩已经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走到前面来跪下,低着头双手举着一张素笺。 “天后,奴婢冒昧涂鸦一首抛砖,还请天后鉴察。” 从出题到交卷,不过半炷香时间,这个速度,一般人工工整整誊抄一首还不够,何况现作?天后将信将疑地让舍人将答卷呈上来,自己拿了过去,和着还未散去的墨香一瞥—— 好清秀的字! 这一手格仿簪花的字正让天后想起刚才那个宫人捧着的花,要说过分一点,甚至连字都是切题的。那是十分正派的卫夫人的簪花小楷,融了钟元常的笔法,虽是少年功底,却比现今流行的唐楷多一分古意。 将惊喜压在心底,天后逐行看去——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剪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一首诗柔媚绮丽,像极了自己认识的一个故人。 上官五言体!谁都知道上官仪是坐谋反而被灭族,谁还敢去触碰这如此敏感的一种体例?十四年了,再一次看到上官五言体,天后有些恍惚。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不简单。 “你,抬起头来。” 一怔,方才天后说——抬起头来?这种时候总觉得脑袋灌了铅一样地沉,婉儿连呼吸都沉重了,缓缓地抬头,视线从那绣了凤纹的衣裙下摆移到花纹更加繁复的上衣,再移到自己从未敢看的那张脸上。 婉儿惊呆了。 她曾经在心中描摹过无数个天后的形象,甚至刚才听到天后的声音时还在想象,每一次都不如这次来得震撼,她满心以为她已经想象了无数个可能,却仍在不可避免地见到天后时,内心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 第22页 天后的美丽,比她想象中的高出一大截,那种美,是动人心魄的美,不是俗脂艳粉能堆积出来的。那就是掌握天下所有人生死的人,是一个只用气场就能伏尸百万、三千年来绝无仅有的天后! 婉儿沉重的呼吸陡然加快,却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一样地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呼吸的节奏。 婉儿的才情令天后震惊,婉儿的容颜更加令天后震惊。那是一眼看过就难以忘怀的清丽面庞,脱俗的气质,像是最不屈严冬的红梅花。只是一眼,天后就确定了这是她命中该遇到的人,寻了好久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天后的话,奴婢叫婉儿。” 婉儿……果真是清扬婉兮,清扬婉兮……天后微微出神。 “你姓什么?” “奴婢不知道。” “多少岁了?” “奴婢十四岁了。” 不知道姓什么,十四岁……天后渐渐蹙起了眉,心下的狐疑却并不能阻挠她对这个难得的女孩的喜爱。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天后立刻扬起了笑意,心下像做了一个爽快的决定:“婉儿,你的诗很好,我也喜欢诗人。你愿意来跟我做个伴么?” 婉儿惊呆了,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一切都跟一场梦一样,她在这梦里遇见了天后,天后还主动要她跟着走,难以置信……上天啊,她可不想醒过来。 “还不快谢恩!”旁边的舍人见她愣住了,忙不迭地提醒她。 婉儿勉强回过神来,叩了一个重重的头:“奴婢愿意!谢天后隆恩!” 叩得重,脑袋明显感觉到疼了,但当她起身,眼前的天后并没有烟消云散。 不是梦,这一切居然不是梦。 ☆、第十二章 婉儿难以置信,现在的自己就置身于昨天还只能在梦里出现的紫宸殿中。 紫极恒宸,大唐的权力中心。 这雄伟的大殿,比她想象中的大得多,可是宫殿大了,难免使人感到空落落的,就像天地大了,总会生出一种漂泊无依之感一样。但无论怎样,喜悦掩盖惆怅,新奇感蔓延了这个令婉儿梦寐以求的地方。 而她,居然就长跪在这大殿中,等着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来问话。 听到台阶上放折子的声音,婉儿心上一抖,知道天后快开口了。 “你在掖庭宫多少年了?” “回天后的话,奴婢从记事起就一直在掖庭宫,大概……已有十四年了吧。” “嗯。”敷衍地应了一声,突然一问让婉儿措手不及,“你母亲是谁?她姓什么?” 婉儿不解为什么每个人对她的身世都无比感兴趣,居然也值得让天后来问,她老实地跪着,回道:“奴婢不知道。奴婢的母亲从来没有对奴婢说起过这些事。” “你连你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怎么在我这里当差啊?” 心里一沉,婉儿知道,要在这宫里当差,上溯三代都是得一个个查验过的,何况还要进这戒备最森严的紫宸殿。如果只是为着身世,她就得永远陷在掖庭宫的话,婉儿是心有不甘的。她不信命,也不信会因为她一无所知的身世,就能阻挡住自己前行的道路。 性格最深处的倔强作祟,婉儿冒死反驳:“回天后的话,奴婢听说只有昏君才问门楣看出身,明君是不问出处的。昔者管子为相,曾也偏害挚友,意图弑君;诸葛孔明若非三顾,便是山野村夫;魏文贞公是隐太子府上谋士,太宗文皇帝依旧不计前嫌,放胆任用。奴婢不逮三子之才,伏以天后恩威,难道在天后看来,身世就是能否留人的第一要义么?” “你这丫头,还挺能言善辩。”天后提起了兴趣,挑起的嘴角像是冷笑,又像是带了满意,“我且问你,管子入相,是否靠鲍公抬举?孔明出山,是否因卧龙名满天下?文贞公虽在敌营,其祖其父是否为前朝重臣?门楣之大,教育之隆,出身之贵,交游之众,尔有何人相荐,尔有何名相称,尔可有尊祖贵父,能引为参考?” 婉儿咬着下唇,一横心回道:“奴婢无人相荐,无名相称,家上人等一概不知,今能跪在这里,皆赖天后识举,奴婢是奉天后诏来的,听凭天后处置。若天后垂爱,便死心塌地跟着;若天后懊悔了,便自圈于掖庭宫内,并无一句怨言。” 现在是彻底满意了,天后点点头道:“你最好永远记住这话,我相信我看人从来不会错。起来吧。” “谢天后。”婉儿起身,跪得久了,膝间微疼,虽说跟如此严厉的天后在一起,万事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婉儿却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是天后在锤炼她,能得到天后的打磨,是莫大的荣幸。 顺手拿过一本奏疏,天后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奏疏上,眼里的情绪越来越复杂。一番不期的机锋更使天后确定,她是天后见过最聪慧的女孩子,她的气质与太平截然不同。天后从弘死后,就一直在物色形形色色的人才,使之能代门下省作皇帝的笔杆子,而婉儿的玲珑□□,是最贴合天后心中的形象的,只是…… 上官仪啊上官仪,你的孙女,终于还是不甘寂寞,她跟你一样地才能卓著,却不知这是福还是祸。 无心再看那封奏疏,天后又顺手将它扔回了高高的公文堆里,目光投向侍立在阶下的婉儿:“中书省每天有上千公文要呈上来,也有相应的诏书下发。我这里不养闲人,你就负责在紫宸殿整理公文,并把诏书发给门下省核议吧。” -- 第23页 “奴婢遵命。”婉儿高兴极了,这是她在大明宫的第一份差使,而这差使,恰恰是最尊贵的天后下发给她的。 婉儿明白,天后给她的,可不只是一个整理内务的活儿。从中书省到紫宸殿,来来往往的奏疏需要数十名宫人往来奔送,有重要的事情,甚至还得朝廷大员直接觐见,若非天后有心让她听政,是不会把这事派给她的。况且需经天后亲批的奏折,都是大事要事,这些批示,可不是随便哪里都能看到的。她这一职,系上紫宸殿和中书、门下二省,尽是国朝机枢。每日下达诏书,紧要的当场就得送去门下省核议,稍微不那么急的,便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同送到门下省去,门下省是发诏的地方,亦是存诏的地方,写诏书的本事要想得到锻炼,在这里耳濡目染,是最好的办法。 天后一片苦心,婉儿心领神会。 回到掖庭宫,婉儿开心得快要飞起来,一蹦一跳地进屋,高兴地唤着:“阿娘!”憋了好久的喜悦,还是想最先与母亲分享。 郑氏坐在床边缝缝补补,声音却很平静:“在这里呢。” 婉儿凑了过来,却怕针扎到母亲的手,不敢靠得太近,隔着一小段距离,婉儿兴奋地说了起来:“阿娘,您猜我今天遇见谁了?” “遇见天后了吧?”郑氏移了移蜡烛,尽量让光照过来,“我下午就接到旨意了。” “啊,是啊,天后调我去紫宸殿当差。”看母亲居然这么镇静,婉儿心中的喜悦也渐渐平息了,母亲这样的反应,让她摸不着头脑,“阿娘……不想让我去?” 郑氏终于放下手中的针线,无奈地看向婉儿:“来掖庭宫是你的命,去紫宸殿也是你的命,去不去不是你说了算,没有谁拗得过命的。” “阿娘……婉儿听说,只有老人才会信命的,阿娘不老,怎么会这么信命呢?”婉儿不甘心,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与宫廷沾上点关系,母亲就会这么消极,这次是这样,上次自己去内文学馆念书也是这样,“婉儿能得到天后的赏识,是婉儿的荣幸。阿娘,您等着吧,等婉儿把差使办好了,就求天后把阿娘接出掖庭宫,让阿娘过好日子。” 郑氏却只是摇着头,抚过婉儿耳边的发:“阿娘不想让婉儿顾忌阿娘,阿娘只想让婉儿好好的。宫中险恶,婉儿处处行事,一定要小心应对,万不可再这么倔了。” “嗯,婉儿知道了。”婉儿一口应承,心里却开始想明天的事了。 明天,对于婉儿来说,实实在在是新的一天了。 五鼓刚过,婉儿就起来梳洗了,蹑手蹑脚地下床来,不想吵醒母亲。天还黑沉沉的,一支小蜡在秋风中摇曳不定,婉儿穿好衣服,推开门,西风灌了进来,将烛火吹熄,也吹得她一噤。婉儿赶紧回身将门关上,踏着满地的肃杀,握紧昨日才领到的令牌,朝夜色中的紫宸殿走去。 身后,一地苍凉。郑氏缓缓睁开眼,从眼角静静地滑下一滴泪来。 掖庭宫到紫宸殿也是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当婉儿走到紫宸殿时,身上早已经不冷了。空无一人的大殿竟也能给人压迫感,婉儿早已发现,在阶陛下新设了一张小小的几案,据门口的舍人说,这是天后为她专设的位置。虽然她不明白天后凭什么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才,不过既然受人恩赏,就该替人办好事,况且那是一直萦绕在她梦中的天后啊!抬头看看阶上那个空置的位置,婉儿不禁扬起一抹笑意。 这个时候,天后正准备上朝,而她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中书二十六道急奏,恭请天后圣裁!” “吐蕃军情十万火急,叩请天后决断!” “监国太子昨批一百六十疏,呈请天后御览!” …… 门口一波又一波的人过去,婉儿看着眼前已堆成山的公文,只觉得头晕目眩。听说朝上廷议每天都十分激烈,需要领导者全神贯注,明断是非,而朝下还有这么多公文奏疏在等着,每天如此。婉儿第一次见到这种架势,终于明白了史书上记载的始皇帝每天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章所言非虚。而天后掌权这么久,居然甘之如饴,天后……真不容易。 “天后驾到!” 站起来朝外面望去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外面的光刺得婉儿睁不开眼,看到那个华贵的身影进来,婉儿忙垂下头:“奴婢参见天后。” 凤目一扫案上分门别类放好的奏疏,天后满意地点点头,回了声“嗯”,便不再管她,径直走过去坐下,处理起公务来。 婉儿也回到自己的小几案旁,自己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偷得了这一丝闲暇来出神,没想到在这紫宸殿里也有了她的一方小小的位置。要知道,昨天的现在,她还在内文学馆里,茫然于渺渺前途。回想起这份差使,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没那么容易。每一份奏疏都关系着一方兴衰,若是像军情急报这样的公文,甚至关系着国家的安危,稍不留心一个分类错了,便是贻误军情,前线就要牺牲一大批生命作为代价,婉儿想想都觉得怕。天后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一个初来乍到的丫头,婉儿仍然是想不通,这份信任究竟从哪里来。而且,她发现只是在这里整理公文的短短一个时辰,她竟然心疼起天后来了,她整理公文容易,天后作出批示却难了,这些批示需要合情合理,须得运筹帷幄高瞻远瞩,发下去还可能被门下省议回,第二日廷议还要酌情修改。 -- 第24页 “这些奏疏,发到门下省去吧。很重要,你亲自去。” 回过神来,婉儿茫然看向天后,之间天后推出来了一沓奏疏。婉儿惊呆了,天后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批完了二十六道急疏。婉儿走上去抱起那堆奏疏,虽然不多,却感觉沉甸甸的,这些都是与大唐休戚相关的奏疏,从这个时候起,婉儿才实实在在感到自己肩上是扛了责任的。 门下省距紫宸殿较远,掖庭宫的奴婢按例是不能随意在大明宫里闲逛的,所以婉儿并不熟悉路,却仍能一路问着不至于迷路。原本急促的秋风渐渐弱了下来,抬头却不见阳光漏出来,天空里倒是积着黑压压的云,就像快承受不住重压。 糟了! 婉儿眼睁睁看着天上渐渐降下雨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婉儿快步走着,就快到门下省了,这二十六道都是急疏,不能耽搁,更不能被雨水打湿,否则天后功亏一篑,奏疏联系的百姓也得跟着受累。婉儿顶着雨,果断地将外罩的袍子脱下来,一边走一边裹住奏疏,死死地护住朝门下省跑去。终于看到了门下省高高的牌匾,婉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不顾一切地跑了进去。 “你是什么人?门下省也是随便躲雨的地方么?”堂官看到一身狼狈的婉儿,怒斥道。 婉儿来不及说什么,赶忙将裹在急疏外面的袍子打开,还好,里面的折子都没浸湿:“奴婢是紫宸殿的宫人,奉天后之命来送公文。一共是二十六道急疏,请相公点明。” 堂官点点头,惊诧于这丫头居然这么敬业,赶忙也对着本子点好数量便收下了。 婉儿来不及说什么,忙忙行了个礼又跑进了雨幕中。 这种做成一件事的感觉,她很享受。紫宸殿中,一定有更多的事等着她去做。 ☆、第十三章 虽然第一次跑差使就碰到这么大一场雨,但婉儿心里仍然是开心的。匆匆忙忙跑回紫宸殿,却被外面檐下的舍人一把拦住。 “哎哎哎,你就准备这么湿淋淋地进去呀?” 婉儿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大雨淋透了,这可糟了,一心都在奏疏身上,居然忘记了自己的仪容不整,婉儿轻蹙秀眉,看向那舍人:“公公……” “哟,这副委屈样儿,看得咱家都心疼了。”舍人一笑,“天后早料到你被淋了一头,让咱家在这里等着,带你去后面更衣呐!” 天后……婉儿错愕地望向殿里,隔着雨幕觉得心里一阵暖意。 换上略显繁复的宫装,婉儿有些许不适应,随着那舍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再次进了殿里来。 “禀天后,婉儿回来了。” “嗯。”轻轻应了一声,天后连头也没抬,一挥手,舍人会意退了下去,天后才又开口,“婉儿,你过来。这些奏疏已经处理好了,你来整理一下,派人发下去;还有这一堆,这是太子批的,不太妥当,等雨停了,你跑一趟东宫。——就在门口传吧,不必亲自给他。” “是。”婉儿低着头缓缓走上台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天后不让她见李贤,但既然天后这么说了,一定有她的道理。婉儿现在只关心她这是第一次离天后这么近,心不禁砰砰直跳。 婉儿这时候才意识到那场雨带来的寒气侵袭,入秋的雨本就比春夏行雨来得更清冷,加上婉儿从小在掖庭宫里长大,单薄的身子受此一激便承受不住了,忍不住一声轻咳,在无比安静的大殿中竟如此明显。天后手中游走着的笔霎时顿住,婉儿忙掩住口跪下,想开口说什么,却引来了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 天后微微皱眉,端坐着将几案上的那盅姜茶推了过去:“喝了它。” 一句简短的命令再次让婉儿愣住了,抬起头看着茶盏上冒着的热气,那可是天后的东西,婉儿只好垂下眼:“奴婢不敢。” “我让你喝。”说着,天后又动起了笔。 看样子是没法拒绝了,婉儿跪着端起那盅姜茶,一饮而尽:“谢天后隆恩!” 一杯姜茶下肚,婉儿直感到全身都暖了起来,天后虽然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却实实在在是个温柔的人,至少在婉儿看来,弘和贤的人格都是从天后这里得来的只是各得其表,终究不如天后将冷与热都融会贯通。 “以后别再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天后幽幽开口,“智者察天俯地,不会让自己狼狈。况且你躲一躲雨,耽误的只是二十六道急疏,一方百姓;可要是送奏疏的人病了,耽误的可就是天下众生了。” “奴婢记住了。”婉儿放下茶杯,愈加心疼起天后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可以被替代的送奏疏的奴婢,都不敢轻易生病,那天后这样不可替代的批奏疏的人,生病居然成了奢望了。 “禀天后,中书舍人郭正一与右卫将军武三思到了。” “传。”天后搁下笔,一拂袖,婉儿退下台阶,坐回自己的小几案边去。 外面的雨还在细密地下着,婉儿敏锐地听到和雨声不同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臣,与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不疾不徐地进来,在看到新设的小案与面生的婉儿时,都不禁一愣,旋即也都面朝上面跪了下来。 “微臣参见天后!” “起来吧。”天后也站起身来,坐了这一个时辰,现在才觉得身体有些僵硬,顺手抽过压在奏疏堆下的那封军报,示意旁边的婉儿过来接过去,“这是今晨刚从吐蕃前线送来的加急战报,二位先看看吧。” -- 第25页 婉儿会意,恭恭敬敬地捧着军报呈给两个人,郭正一拿过去打开便看,武三思则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婉儿两眼。 看到郭正一脸色乍变,天后知道,他已经看完了。 “李敬玄兵败,军务紧急,此事宜早作决断。”郭正一拿着薄薄一封军报,只觉得它有千钧重。 “我正虑于此,依郭相公看,怎样处置为上呢?” 郭正一稍一思忖,道:“为今之两难,在战与备战。依臣看来,文成公主入藏未经数十年,吐蕃便举大军来犯,其彪悍如此,两国迟早将一决雌雄。只是此次青海之战,王师败绩,连左卫大将军刘审礼都被俘了去,只怕军心不稳,不宜再战。而吐蕃亦有疲弊,恐暂时不能再寇。若两相击,则两相败;若以长久计,则未可知。故臣以备边不深讨为上策。” 天后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这备边不深讨,依相公之见,到底是怎样一个备边法呢?” “退守酉州,精修战器,屯兵积粮,以待后进。”郭正一抚着胡子,分析道,“兵法云:‘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对于吐蕃这样骁勇善战的敌人,正应避其锋芒,酉州金城汤池,吐蕃军善驰骋而不善攻城,以大军退而守之,正是以逸待劳,制胜之策。” 天后再点点头,吩咐道:“即刻下达诏书回复,就按你说的这样做。” “臣遵旨。”郭正一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这里天后看向还站着的武三思,故意问他:“军务也议完了,你怎么不退下?” 武三思轻轻挑起唇角,抱着拳自信地说道:“是姑母要侄儿留在这里的,侄儿怎能违拗?” 天后闭眼一笑,不置可否,另问他:“你的书编得怎么样了?” “框架已定,再加补填润色,不出三年,必能面世……” “这倒不急。”天后抬手止住他,“这样的书,得慢慢地编。” 婉儿在旁听着,心下明白,天后下旨令武三思监督编《臣轨》的事,她在贤那里也有所耳闻,甚至连教过她的宫教博士苗神客都参与了这部书的编纂过程。大唐李氏天下,皇族尊老子为祖,上尊号曰“玄元皇帝”,今上李治更是下诏称道为众教之尊,以至科举诸生都读《老子》。天后此举,一是要齐太宗文皇帝《帝范》之德,二是要规天下人臣之范。此书一旦问世,考生便将不读《老子》,转攻《臣轨》了。而《臣轨》是天后编的,合天后轨模的臣子,自然就成了天后的臣子。这是天后收络人心的重要一步,而这一步交给了本来毫不相干的右卫将军武三思来做,深蒙眷宠,可见一斑。而武三思似乎也并没有辜负天后的用心,成日家窝在弘文馆编书,几乎除了天后传召,都不会出馆里来。武三思这个人,李家人对他还是没有像武承嗣那样排斥的。武家的两个重要人物,武三思婉儿是头一回见,他看起来也是那样谦让,少了弘的敦厚,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虽谈不上喜欢,婉儿也对现在这样的他讨厌不起来;武承嗣她还没见过,只是常听太平说起,武承嗣又在朝堂上高谈阔论了,或是又在恃宠而骄了,不过就太平的用词习惯,婉儿以为其中也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三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听郭相公的话么?” “侄儿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婉儿看到武三思似很疑惑地抬起了头。 “你觉得,郭相公刚才说的话如何?”天后盯着武三思,对于她的眼神,他时常都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的,这一点从刚开始就让天后惊奇,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长时间看着她的眼睛,连天皇也渐渐地不敢了。 “侄儿觉得,郭相公说得很好,侄儿也正有此意。”武三思回答得很巧妙。 天后却并不相信这是他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他好像一直在掩饰着什么,能组织编纂《臣轨》的人,能是简单的人么?他满腹才华却不外露,这样的人,最可怕。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天后挥挥手,只说了声:“下去吧,好好编书。” “侄儿告退。”武三思转身离去,目光再次扫过旁边的婉儿。 那种意味深长又一闪而过的目光,婉儿看不懂。 “婉儿,你说说看。”天后回到席上坐下,拿笔蘸了朱砂,又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是。”婉儿没想到天后会突然问自己,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开始款款道来,“兵法上说,用兵胜负,在于天、地、道、将、法,奴婢粗闻郭相公之议,听到主将李敬玄兵败,李大总管曾为中书令,乃是文官,不谙兵事,恐非武将之才。为将者治军,为君者治将,备边之计善,然备边不单要备边军,还应备边将才是。” 一席话让天后也心生赞赏,只是脸上仍然是默不作色,天后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郭相公这诏书下错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孤见。”婉儿摸不清天后在想什么,只在她冷冷的声音中听到了危险的信号。 “你说得很对,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天后放下一本奏疏,“李敬玄是天皇亲自拜的将,这次虽然败了,但毕竟被俘的是刘审礼,究竟是谁的过错,说不清楚。郭相公是中书舍人,能坐到这位置上的人,不会不明白将领的重要性的。只是他也是朝中老臣,知道自己说话的轻重,你刚刚也说,为将者治军,为君者治将,将是君拜的,他难道要当着我的面说天皇看错人了么?” -- 第26页 “那就任由前线将士继续被错误领导么?”婉儿听得入神了,不禁忘了身份,追问起来。 “备边不深讨是当下最好的法子,李敬玄不能用兵,却可以屯田,不战自然就没什么问题,一旦有了小摩擦,定向收集证据,罗积过失,不怕换不下李敬玄来。只是现在还不着急。” 婉儿霎时像是懂了什么,垂下眼睑,有些怅然。所有事情都比不上帝王的面子重要,就连天后也因为要维持天皇的面子而不惜牺牲前线本来可以不必战死的将士。冷血是会传染的,这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婉儿同时又实在对天后愈加佩服了。郭正一不敢把事情说透彻,别的臣子更不敢,在天后这个位置上的人,需要看清每个人都在想什么,听到他们话外的意思,这是何其难啊! “你是怎么知道李敬玄以前是中书令的?”天后好奇于婉儿的博闻,她对朝政的把握,就像每天都在朝堂里一样。按理掖庭宫是那样封闭的一个地方,有的人在里面甚至搞不清楚现在是哪位皇帝执政了;而内文学馆又是一个读圣贤书的地方,两耳不闻窗外事难道不是常事? “奴婢是在内文学馆知道的。”提到内文学馆,婉儿满脸都是幸福,“内文学馆的侍读们来自各个王宫府邸,每天只要早去半个时辰、晚归半个时辰,就能听到一整天的各种消息。奴婢觉得,在那个时候,才能感觉到身在大唐,并没有被大唐所抛弃。” 抛弃……这个词用得令天后心里钝钝地痛。那种感觉,就像她当年在感业寺里的那样吧?青灯古佛,连天空都是昏暗的。寺里不问俗事,她就听着一个个香客零零碎碎的细语,知道了那个在大兴宫里的男人,居然还对她念念不忘。 “今后你就在这里听政吧,我随时都会考你。” 郭正一中书舍人的这个位置,天后似乎有所打算了。 来得迅疾的雨去得也快,乌云过去,外面的天渐渐地晴了,悄悄地漏进一缕暖暖的光来。 ☆、第十四章 做这种送奏疏的差使,虽然是累了些,却能很快地熟悉大明宫甚至大明宫与其他各宫各府的交通。只有一步步丈量开来,才会真正对大明宫的庞大有所体会。 这是大唐最大的宫殿群,以前的大兴宫还及不上大明宫的一半。听得宫里的老人们说,大明宫还是太宗文皇帝为了孝敬父亲高祖李渊而修的离宫别院,大兴宫阴湿,潮气重,阴气也重,又是前朝宫殿,颇为不祥。可惜大明宫刚打好地基,高祖便溘然长逝了,于是工程便停了好一阵,直到天皇即位,才又兴建了起来。 有传言说,是故萧淑妃在惨死前,说了“我化猫阿武化鼠”的诅咒,让天后心里颇为不安,不肯再看见猫,更不肯再住在有着无数恐怖记忆的大兴宫里。于是大明宫才又开始兴建,一为摆脱梦魇,二为避大兴宫中连年加重的湿气。天后是杀伐决断那样果决的一个人,会怕敌人的诅咒么?婉儿之前是不确定的,但在这短短的相处时间过去后,她确定了下来。天后表面是那么冷硬,但她有时却能感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点柔软,尽管被伪装得很深。 这么想着,婉儿终于走到了东宫门前。 上次来这东宫,还是乘着太平的飞马来的。那时候弘还是太子,令月还没有太平公主这个封号。她就是在这里,诚惶诚恐地送出了第一份给皇族的礼物,并且收到了第一份来自皇族的祝福。那支龙须笔,还被她藏在枕边,一次都没有用过。 变了,不过三年时光,一切都变了。 东宫门口的侍卫显然并不认得这个陌生的小丫头,果断伸出长戟将她拦住,正在中间徘徊踱步的侍卫长站了出来:“站住!什么人?” 婉儿取出令牌给他看了看,然后将那一叠奏疏递了上去:“奴婢是天后派来给太子殿下送奏疏的,天后说,这些奏疏殿下批得不妥,需另行批示,麻烦将军帮忙递交。” 接过奏疏来,侍卫长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道:“好,我会转交给殿下的。” “谢将军。”婉儿行过礼后,转身想走,却正好迎面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正是李贤。 瞬间尴尬,婉儿忙低下头,声音细微却清脆:“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哟,这才多久不见,婉儿就这么见外了?”贤语气里有些讥讽,勾起唇角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身上的衣服,明显是紫宸殿的侍女才能穿的那种宫装。 贤在昨晚就接到旨意了,天后跟他要人,他又怎敢不放?只是万万没想到,天后居然会如此钟爱一个掖庭宫出身的小丫头,虽说天后一向器重寒门,但这种反应也是从未有过的,连贤也吃了一惊。这次天后又遣她来给自己送奏疏,平常的奏疏都是需要宫人亲自送到他跟前,看着他批完,立刻带回去的,可婉儿却站在门口不进去,若非有天后旨意,她万不敢如此怠慢。天后既想让婉儿不失去与他的联系,又不想让婉儿跟他走得太近,这着棋,要命。 婉儿垂着眼不答话,对于贤这种时好时坏的性格,她早已习惯了。从八岁那年意外做了贤的侍读,她便在慢慢地适应着他的脾气,已是六年了,她本以为就要这么一直做下去,直到贤再也不需要侍读。在婉儿眼里,贤跟弘一样是个好人,只是他好像一直都误解着什么,所以跟天后一直不和。天后应该也是好言劝慰过的,但收效甚微,索性就跟他强着,谁也不让谁。不过天后正是有这样的能力,要和的时候跟你对峙十几年都不成问题,要乱的时候,一着棋就让你堕入地狱。婉儿看得出来,贤自从做了太子,比以前更加战战兢兢,其实婉儿觉得,只要贤放下心中对天后的芥蒂,也许一切都能平安进展,可贤心中的执念,连天皇都化解不掉。 -- 第27页 天皇对天后的感情是复杂的,作为一个皇帝,看到自己的江山落入妻子之手,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可作为一个多病的丈夫,有这样伟大的妻子给他把持一切,他不得不存有骄傲与感激的心思。可无论怎样,贤怀疑他不是天后所生的这一点,天皇都是绝不能容忍的。 贤看着婉儿很久,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这样动容。当年在内文学馆的第一眼,他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可是婉儿所有的注意力仿佛都在弘身上,还有被太平勉强抢过去的一部分。他可以以主人的身份跟她谈天说地,把盏论天下,夜明不归家。但他不愿意,一旦抛去皇子与主人这个身份,他便觉得她是如此难以接近了。他似乎永远触碰不到她那颗七窍玲珑心,看着她在掖庭宫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却没有权力免除她的奴籍,况且他的妃子这一位置,要出身高贵的名门望族才有资格争取。今天的婉儿,眉间常有的忧伤似乎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喜悦。他只知道婉儿是崇敬天后的,却没想到是这样浓烈的崇敬,他甚至感到,婉儿的心思从来就没有在弘身上过,而是透过弘,在寻找着背后的影子——那是他们最为强大的母亲。 他就这样良久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婉儿开了口:“太子殿下如果没什么事,奴婢就先回去了。” “婉儿!”就在擦肩的瞬间,贤突然叫住她,问话的声音却很微弱,像是在怕着什么,“你以后,每月十五,还会来内文学馆陪我念书么?” 婉儿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做侍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回禀太子殿下,奴婢已经是天后的人了,来与不来,恕奴婢自己不能做主。奴婢告退。” 这满地的阳光并不能温暖贤一颗冻得冰冷的心,他只感到婉儿的体温越来越远了,远到他再也感觉不到。巨大的落寞随之而来,贤黯然回首,愣愣地看着跟在自己后面,那个面容姣好的少年。 “道生,你说,她这样的人,会喜欢上什么人么?” “回殿下,道生不知道。”赵道生平静地回答,“道生只知道,殿下是天下最完美的男人。如果有人不喜欢殿下,那大概也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 贤苦笑一声,转身进了东宫。 “回禀天后,奴婢已经把奏疏送到东宫了。”婉儿回到紫宸殿,向天后回话。 “嗯,见到太子了么?” “回天后……见到了。”一来就这么问,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天后。 “他跟你说了什么?” 天后这样沉稳的语气,明显是什么都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瞒着的必要,婉儿一五一十地回答:“太子殿下问奴婢,愿不愿意每月十五再去内文学馆陪着他念书。” “那你愿不愿意呢?” 婉儿咬着唇,仍然像之前一样坚定地回道:“奴婢已经是天后的人,一切但凭天后做主。” “一桩事业,只有让它过去了,才能开创新的事业。”天后叹了口气,难得语重心长地说话,“过去了的,就别再留念了。犹犹豫豫,不是明智的做法。” 所以这就是天后匆匆忙忙舍弃大兴宫,在大明宫还未完全完工的时候就搬到这里来的原因么?她要忘记那些血腥的往事,昂首阔步地走进属于自己的时代。怀旧是人之本能,要完全放弃过去,又谈何容易?但若是这个伟大的女人愿意带着她迎向未来,婉儿认了。 于是毕恭毕敬地磕下一个头:“奴婢明白了。” 直到月上中天,婉儿才离开紫宸殿。夜凉如水,清清冷冷的宫道上,除了偶尔一队巡逻的羽林军,几乎没有一个人。婉儿还是第一次看在这样的夜幕下的大明宫,它美得足以掩盖任何罪恶,足以让人忘记那些血雨腥风。宏伟的建筑,飞檐层叠着,甚至从太液池边上过的时候,还能隐隐听到偶尔传来的一声半声水音,那是在极静的时候才能被听见的声音,婉儿第一次听便觉得陶醉了,这比平日里听到的丝竹声不知要美上多少倍。第一天工作下来,婉儿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累,然而这夜色下宫殿的美,带走了些许她的疲惫。 得赶紧回掖庭宫了,即将到来的第二天,又将是如此匆忙的一天。婉儿加快了步伐。 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这么晚了,母亲应该睡下了吧?婉儿刚一推开门,屋里却立刻亮起了蜡烛。看到点燃蜡烛的郑氏,婉儿有些吃惊。 “阿娘,您怎么还没睡呀?” “等你回来。”简单地回答,看到换过衣服的婉儿,郑氏心情复杂。 “阿娘!”婉儿扑到郑氏怀里,像很小的时候那样。不管长多大,她都是阿娘的女儿,有阿娘的牵挂,就像有一个完整的家。 抚着婉儿的长发,郑氏犹豫着开口:“天后……对你还好么?” “好,好着呢!”婉儿笑着说,“天后派给婉儿送奏疏的差使,还特意赐婉儿御寒的衣服,赐婉儿姜茶。差使不累,还能长许多见识,婉儿今天还见到阿娘常说的郭正一相公了呢!” 郭正一,当年他正是与上官仪一批写诏书的人,一个中书舍人,一个西台侍郎,两家关系一直都不错。郭正一没有见过婉儿,应该说,与上官家有旧交的那些人,都没有见过婉儿。掖庭宫是比大明宫还要禁严的地方,他们可能还认得她这个旧人,却不能认得婉儿这个新人。如果郭正一知道,今天的这个小女孩,就是当年故交上官仪的孙女……唉,真是造化弄人。 -- 第28页 一切都顺其自然吧,有些事情,真的不能自己做主。既然那个女人没有为难婉儿,这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郑氏心疼地摸着婉儿的头:“婉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 ☆、第十五章 转眼又到上元节了,已是仪凤四年,经过这三个多月的相处,婉儿几乎已习惯了呆在天后身边,待在这紫宸殿内。 大明宫内的交通,婉儿几乎已经熟识,而大明宫到掖庭宫与其他各宫各府之间的交通,婉儿也是都心中有数了。毕竟平日里做得最多的就是跑这些地方,其次便是在紫宸殿认识朝中大臣,并听他们与天后议论时政,最后是应天后的许可,闲暇时去门下省翻阅大唐建国以来的各种诏令存档。这三个月的时间虽然不长,却让婉儿永生难忘,在这三个月里学到的知识,远不同于她十四年间的其他任何时候学到的一般。 半个月前的除夕赐宴,天后格外开恩,让她不必跟着,回去跟母亲守岁。今天是上元佳节,天后依然不能休息,对于天后来说,一年之中,确实是没有一天能够放个假的。不过今天的奏疏却少了许多,婉儿百无聊赖地坐在席上,看外面的天慢慢地黑了,上元的长安是不宵禁的,首都的街市,现在不知繁华成什么样子呢!婉儿只听太平说过长安最为市井的一面,却从没有机会去亲眼见识。据说长安有东西两市,东市有二百二十行,西市还更多,那里甚至还有西域胡商带来的新鲜玩意儿。比起长安繁华,大明宫内还真是常年寂寞啊! 这么想着就出了神,直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儿祝阿娘上元安康!”太平穿了一身圆领袍出现在大殿中,袍子裁剪得当,衬出她愈加窈窕的身体,樱红的颜色也愈发见得她肤如凝脂。婉儿曾经以为弘、贤、显、旦四个就已经继承了天皇天后在容貌上的优秀基因,现在才发现,太平的男装打扮,竟比任何一位皇子还要俊俏。 “令月,你穿成这样,是要做什么呢?”天后的声音唯有在这时才会如此温柔,不像一个天后,像一个母亲。 “儿想去城里看花灯!”令月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说着跑过去拉起婉儿,“儿还想带婉儿去!” “嗯?看花灯啊……”天后理解女儿的这种心情,少年人心性热烈,再高的宫墙都是挡不住的,尤其是对于太平这样的孩子,久居深宫才不是她的作风。好几年以前,天后是允许太平在侍卫宫女的层层保护之下偶尔出宫的,但从贺兰敏之事发以后,天后为了太平的安全,只好蠲了这一项。不过还好,这时的太平已然在宫里找到了婉儿这个玩伴,便暂时将出宫的心思压了压,后来太平进了道观,也没机会到自己面前来闹着出宫了。这么些年呆在宫观里,道观疏于管辖,太平可能是偷偷出去过的,但总算也是这么多年了,即使太平不说,天后也知道,她的小公主快闷坏了。 太平眨巴着眼,巴巴地望着天后,握着婉儿的小手越捏越紧,婉儿怯怯地偷瞄天后一眼,看她渐渐地蹙起眉。 “知道拦不住你,你就去吧,婉儿,好好看着太平,别让她乱跑。” 太平没想到天后这么快就答应了,一声“谢阿娘”又是惊喜又是激动,拉起婉儿,不顾礼节地一径小跑跑出了紫宸殿。 殿里,天后的表情隐隐有些落寞,唤道:“桓将军。” 桓彦范早在外面候旨,听到召见忙进了殿来。 “桓将军,带上你的人,好生跟着她们,长安街市繁杂,要是出什么事情,我唯你是问。” 桓彦范领命而去。每年上元节,他总会事先被天后召来这里,直到今年终于懂了天后的心思。天后对公主的爱,实在比他们想象中的多得多。 东风拂絮春意寒,新花旖旎满长安。 宫墙外的世界,到处充满着自由的气息。婉儿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天地。花市灯如昼,男男女女都夹杂在道路中间,混杂而有礼,青年人照例都是兴奋的,哪家的娘子撞到了哪家的郎君,哪家的郎君又无意间收到了哪家娘子的丝帕。一切对于婉儿来说都如此陌生而美好,她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天后在紫宸殿里没日没夜地工作,那是为了守护她治下的子民,为了守护大唐长久的繁荣,为了守护这一段又一段懵懂而青涩的市井爱情。 “婉儿,快过来呀!”太平跑得很快,她好像对这长安城非常熟悉,及到婉儿跟上去,太平才又拉起她的手,“好玩儿的还多着呢!快一点嘛!” 婉儿就任由她拉着,跟公主在一起的所有回忆都美好得像梦一般,她不明白为什么公主身边的人那么多,太平却偏偏就喜欢跟她亲近,兴许是因为大家都尽量回避的贺兰敏之的事,兴许正因为这件事,公主觉得她是个可靠的人。不知道太平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婉儿忙出声唤她:“公主……” “出了宫可别叫我公主!”太平突然停下来,掩住婉儿的嘴,狡黠一笑,“叫我九郎吧……” 九郎……她竟大胆地与哥哥们序起齿来,正序出她父亲——当朝天皇的排行。婉儿一愣,转眼又看见“九郎”一头扎进了长安的万花丛中。 不知不觉便被拉进了一家歌舞馆,婉儿不知所措地跟着太平坐在人群中,听着太平兴奋地给自己介绍:“这家的胡旋舞最好看,那胡腾儿是从西域康国来的,尤善健舞,或和鼓柘枝,或力舞剑器,名冠长安——哎快看呐!来了来了!” -- 第29页 婉儿茫然看到台上出现了一个胡服女子,只见她着宽摆长裙,头戴饰品,足蹬羊皮小靴,开始翩翩起舞。胡舞与唐舞不同,软舞则愈见妖媚,健舞则更显刚强,这些是婉儿在书上看到的,现在才终于亲眼得见,简直要比书上写的好看上一百倍。当胡腾儿旋转起来的时候,全场都沸腾了,伴着那衣服看上去只觉得身体飘飞如雪,令人目不暇接。正当大家都看得入迷,旁边的太平突然一个箭步跳到了台上去,等婉儿反应过来想拉住她时,为时已晚,扑了个空。 胡腾儿渐渐停下,疑惑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太平拱了拱手,搭讪轻车熟路:“娘子,仆倾慕娘子此舞已久,不知可否与娘子共舞一曲?” 大唐民风淳良,众人也只是一愣,旋即便有人高呼“一起跳”,胡腾儿看着眼前这个天然有种贵气,并且俊俏得不似常人的郎君,爽快地点头答应。 于是音乐只停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又继续奏了起来,婉儿看着太平全然不输于对方的胡舞十分震惊,她明显是有备而来的。看来太平在道观的这些年,不一般的见识可多了许多。 极具节奏感的共舞,将全场气氛带到了高潮,太平跳得那样认真,让奔放热情的胡腾儿都不禁红了脸。婉儿静静地坐在台下,扬起一抹温婉的笑,太平这样飒爽的英姿,怎么就生为了女儿身呢? 一曲舞罢,全场轰动,不断有人在喊着“郎君再舞一曲”,太平却撂下热起来的场子,仍旧拉起婉儿,挤过人山人海,在一片彩帛飞扬中,接过酒肆侍仆递上来的马鞭,翻身便上了马。 “九郎?”婉儿被她放开了手,站在马下,仰望满街花灯里一身红袍的太平,热烈如正午的太阳。 太平一手勒马,一手向婉儿伸过来:“婉儿,上马!” 婉儿是喜静的,可太平伸出的手不容她拒绝,更为着那最能点注盛世的年轻活力,她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太平立时握紧,用力一拉,便把婉儿拉上了马背。 “抓紧了!”看一眼犹不死心追出来的众人,太平挑起一抹笑,一夹马肚,骏马飞奔而出。 “九郎!”飞马卷起的狂风让婉儿有点害怕,更何况她竟然驭马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横冲直撞,天后临走时还让婉儿看好公主,婉儿心下暗叹,这可是比考问政事还难的工作。 感受到婉儿身上一阵紧张,太平却从容笑着,打马球练出来的超绝马术根本不惧市井喧闹,她自如穿梭在长安的街市上,丝毫没有闹出什么祸乱来。见婉儿闭着眼不敢看,太平微微收紧了抱着她的手,有力的手臂给出安全感,婉儿这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注意到自己早已被太平护在了怀中。 “别怕!”见她稍稍卸去紧张,太平的骄傲又燃烧了起来,奔马一路向北,太平从来都享受这种感觉。 怪道她喜欢骑马,婉儿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速度,上元时还带着寒意的风肆无忌惮地刮在脸上,却因着少年人的热烈而一点也不冷。婉儿试着享受这种大风扑面而来的感觉,有的人只能被风卷倒,有的人却享受迎立风中的快乐——是快乐,大风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没有烦恼,世上就像没有什么公主,没有婉儿,有的只是两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抛去了所有身份,难得这样疯一回。 感受到耳边的风变慢了,要大声说话才能被身后的人听见,婉儿笑着喊她:“太平!你的马跑不动了吗!” “谁说的!”原是为了转角保证安全才放慢了速度,看来婉儿已经全然不惧骑马的感觉,太平扬鞭,耳畔的风又呼呼地吹了起来,风里断断续续地夹着太平的声音,“我的马可是阿娘送的,阿娘相马,可是一绝!” 天后相马是一绝,那相人呢?婉儿的笑停在风中,她不知道天后能把她留在身边多久,提拔一个奴婢,算是“相人”吗? 太平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拨开她的疑惑:“阿娘相人也是一绝,不然怎么偏偏相中婉儿了呢?” “九郎!”若不是寒风凛冽,想必脸上早就绯红一片了吧?太平总是把她不敢说出来的话点明,弄得婉儿不知所措,抬眼望去,不知何时已经奔出了街市,大明宫的轮廓在眼前越发清晰了。 是了,太平是一径向北去的,仿佛是要赶着回宫做什么事。可她不是求着天后要出宫的吗?怎么这么自觉地就要回去? “九郎这就要回宫了吗?”跑马观花还不到一个时辰,婉儿愕然。 马已行到宫门口,不能再冲撞了,太平把马鞭递给上来伺候的侍卫,拉着婉儿下马,解释道:“咱们回去,给爷娘一个惊喜!放心吧,宫里我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哎?”婉儿摸不着头脑,仍旧被太平拉着,跑进了高高的丹凤门。 身后的长安,一片繁华,婉儿回过头去看,这匆匆的一个时辰,构成了她对长安的所有印象,打开的宫门重重地关上了,婉儿心中一颤,不知何时,才能再飞过那高高的宫墙去。 ☆、第十六章 宫里的花灯比长安城里的更精致,但森严的等级总能黯淡一切美好,从丹凤门进入,沿着西边的大道一路往北,虽是处处张灯结彩,在冰冷的禁军铁甲映照下,丝毫没有市井的烟火气,只是静默孤明,不要众人喜欢,只讨上位者的欢心。 -- 第30页 大明宫很美,是静止的美,说得过分一点,是一团死气。 沿着大道继续走,穿过紫宸殿西的小门便进入后宫了,稍稍扫去前朝的肃穆。三重殿相倚的麟德殿造型独特而活泼,立在太液池边,庄严的皇家建筑被那潺潺水声抚得柔和了许多,这是设计大胆而精巧的宫殿之最,婉儿下意识地认为,这样大的独体建筑,恐怕并非天皇的意思,唯有天后才有这气吞万里的气势。 “阿爷每到上元节就会召近臣们进宫来赏灯赋诗,定序评魁,然后赐宴麟德殿,赐乐舞。” 太平到麟德殿前时,殿内已经飘出舞乐声了,天皇天后正在里面开上元国宴,麟德殿虽大,坐不下泱泱群臣,得此圣恩在上元这天伴驾的大臣不知有多高兴。此刻却忽然有一丝妄想划过脑海,国宴固然盛大,但天后在放太平出去时脸上的一丝落寞与羡慕没能躲过婉儿的眼睛。如果不是天后的身份,她也想出去看看自己的子民吧?她该是也想没有身份的这层屏风,毫无遮挡地看看上元夜长安的繁华。如今太平和自己都不在,天后会不会寂寞呢?想到这里婉儿不禁轻哂,这怎么会呢?天后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是有一大群人簇拥着的。 一路想着已到了麟德殿外回廊上,太平轻轻一击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队宫女太监。 “参见公主。” “嗯,都准备好了么?”太平背着手站着,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愈加显得英姿挺拔。 “回公主,都已准备妥当,公主请随奴婢们来吧。”宫女太监们立刻变作两队闪到两边,中间露出一条过道来。婉儿一头雾水,看着太平对她意味深长地一笑,拉着她跟着那群宫女太监走了。 看过无数场的乐舞不过也就是那么些样子,天后轻啜一口茶,突然觉得甚至没有在紫宸殿批奏疏来得有趣。之前群臣赋的诗,天后也觉得索然无味,评判的话也无非是那些言志的诗解,更是叫人疲倦。应制诗这种东西,也不好强求大家什么,只是看多了也乏了,甚至觉得不如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写得令人眼前一亮。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不禁回味一番,虽也是应制,却别有趣味,天后能感到那颗在应制的镣铐中起舞的诗心,婉儿的应制,不仅仅为空泛的歌功颂德,更要努力地向上位者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把心思藏起来,就像春意藏在剪彩花里,等一个有心人伸手采撷,便撷下一春的美好。 天后正是那个有心人。 天后想到这里,不禁一哂。这坎坷的一生从没有依赖过谁,难道就因这一联回味悠长的诗而总是想起一个人了吗?婉儿——不,该称她是上官婉儿——天后扪心自问,这个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孩子,也承担着惯常的利用,天后要在她知晓自己身份之前把这颗棋子抓到手,再在群臣面前展示一个王者的风度,不计前嫌,彻底洗刷干净上官仪一案的污点。 没错,尽管有“合法”的借口,当时在现场的,只有天皇天后还活着,没有人看到天皇是如何把责任推给上官仪的,这一着险棋,虽让天后制住了天皇,却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那是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朝臣们人人自危,不敢出来做事,表面隐讳于上官仪案,实则扼腕叹息。上官仪毕竟是一代文坛领袖,不说他的桃李有多少,仅一条因文因职获罪,就要在文人们的心中积下多少怨气。 可是国朝不能没有文人,天后不能不收文人的心。把婉儿放在身边,直至她知道身份后也死心塌地,正是天后对文人们的姿态,天后要表现出绝对的惜才爱才,才能使他们重新思考上官仪案,淡化天后的冷酷,而去想想,是不是天皇也有责任。 况且婉儿还有双重的身份,她是李贤的伴读,那个六亲不认的皇六子,偏喜欢这么一个小姑娘,寻了这许多年都没有的切入点,似乎都在自己送上门的婉儿的身上,将来天后要窥探李贤的态度,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天后想起那孩子看自己的眼神,竟有些不忍,对于绝对的崇敬与倾慕,她能回报的,仅仅是利用而已。 这可真是,相乱欲何如。 婉儿问天后,天后也问着自己。 已是略带倦意,天后更想起拉着婉儿出宫去的太平,她还没有想好在利用完之后要如何处理这颗棋子,放手让太平带着她好好玩一玩,心里似乎才会少一点愧疚。她们应该玩得正开心吧?上元的长安城是最繁华的,在很多年前自己也去逛过,现在的长安城,花灯大概还是那些花灯,只是人早已变了。 和谐的音乐突然转变,缓歌曼舞变成了劲歌热舞,一个穿着胡服的少年几乎是从天而降。所有昏昏欲睡的人们都打起了精神,看着灯光辉映下英姿勃发的少年,熟练的胡旋舞令人眼花缭乱,他转啊转啊,像时间一样不知疲惫,将由衷的快乐带给了在场每一个人,伴随着他的出场,宫宴似乎才有了点节日的气氛,甚至有人击掌相和,天皇觑着眼定定地看着他,手上拿着的酒杯忘了放下。 “那是旦吧?”天皇在他旋转的动作中看不清脸,只凭直觉猜测道,“可是旦怎么变得这么活泼了?” 天后则轻轻勾起嘴角不语,早已了然于心。 真没想到太平强拉着婉儿出去,是为了给他们这样一个惊喜,这孩子有这样的孝心,令她欣慰,可是婉儿呢,婉儿又被她拐到哪里去了? -- 第31页 随着最后一个鼓点落下,少年停下舞姿,半空中倏地拉下一条大大的条幅来,上面雍容典雅四个大字——“上元安康”,条幅后走出一个清丽的少女,跟在少年身后,一同走到前面来跪下。 “恭祝天皇天后佳节和乐,恭祝大唐国泰民安!” 这时候才终于看清了,天皇忙走下来扶起他:“是太平啊,太平穿上这衣服,倒比兄长们还俊俏了!” “阿爷还说呢!阿兄们都成家了,怎么就女儿没有?”太平嘟着嘴撒娇,从来就最会哄父亲开心,“阿爷不如今天就立个规矩,将来把这一身锦绣赐给驸马如何?” 天皇揉了揉太平的小脑袋,笑呵呵地说:“太平还小,别瞎说!” “不小了,儿都十四了!”太平不依,瞥向含笑站在一边的天后。 十四了,是不小了,天后十四岁时,都已经入宫为才人了。 天皇把太平搂在怀里,满心里以为女儿是真的长大想嫁人了,天后却注意到太平眼里的一丝狡猾。太平怎么不知道她父亲心里巴望着要给她求一门好亲,说什么把一身锦绣赐给驸马,不过是讨父亲欢心的把戏罢了。太平看向她的眼神里明显还是那样放荡不羁,小公主可不是驸马的金屋藏得下的人。 比起那对各怀心思的父女,天后更愿意看看一旁的婉儿。天皇搂着太平,却把她晾在一边,那孩子也就安安静静地跪着,等着天皇的问话。 被用作国宴厅的麟德殿密铺的是花砖,那团窠纹看着贵气舒服,跪上去可不太舒服,天后看着一声不吭的婉儿有些不忍心了,有意要替她解围,于是笑着唤起了太平:“太平,你找我要婉儿,就为了给个惊喜?” 一声提醒,太平才想起婉儿还在地上,随着天皇的目光落下,婉儿忙规规矩矩地叩了个头:“奴婢婉儿,参见天皇天后……” 婉儿跪着,话没说完,就被太平拉起来,对着天皇高兴地说:“阿爷!这是婉儿,刚才那字,就是她写的!” “你就是婉儿?”不得不说,刚看到那幅字的时候,连天皇都惊艳了,用笔沉着典雅,心下猜着定是太平找了哪个老臣来写的,没想到竟是这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的小女孩的作品。 对于婉儿,其实天皇早有耳闻,听说天后三个月前去掖庭宫收了个小丫头,毕竟是丫头嘛,天后想收多少个就收多少个,但这丫头似乎不同寻常,天皇偶然有一次路过门下省,听到里面几个值班的小吏居然讨论着婉儿是个何等负责的丫头,说她不顾风雨脱下衣服护住公文的事,忠于职事如此,如今已是少见了。天后肯派这么重要的事给她做,定是个怀才不小的人。 不知道天皇怎么也知道她了,婉儿只觉得自从跟了天后,好像整个大明宫的人都快知道她的名字,刚跪在花砖上,膝盖隐隐有些疼,咬咬下唇忍下来,婉儿毕恭毕敬地回答:“回陛下,奴婢正是婉儿。” 这么仔细一打量,果真不错,难怪天后二话没说就收下了她,连自己也是喜欢得紧。天皇看着她良久,终于开了金口:“你的字不错,赏。” ☆、第十七章 没有了月亮,大明宫一片黑漆漆的,硕大的紫宸殿越发显得空,静得几乎能听到从太液池那里慢慢流淌出来的水的声音。 这是婉儿第一次值夜班。 天后回寝殿前交代了好些事,婉儿一一应着,从没觉得一向干练的天后这样絮叨过,看来夜班不仅是熬着累,其重要性也是非同寻常的,于是婉儿准备就这么熬过去了,怕睡着错过什么事,索性连里面的那张小榻都不沾一下。好在今天的急件只有来自吐蕃的一封,天后终于也能稍微回去歇歇,她每天呆在紫宸殿的时间比呆在寝殿的时间多得多。夜长苦寂,婉儿倒也不怕,天后特意派了人去门下省拿诏书存稿,正好趁了这时间,好好地读一读。 “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婉儿读到这里,手中拿着的毛笔骤然抖落在地,都说笔头子可以杀人,之前并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杀人的最终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而这跟手中这支笔没有什么关系。而现在她明白了,深谙了这其中的道理,权力再大,要动一个人也得有充分的理由,而这理由是否冠冕堂皇,正是取决于这支笔。并不对那个她并不了解的太子李承乾感到惋惜,婉儿只是瞬间感到了刚才手中笔杆子的重量——现在的她,还拿不起。 “在想什么呢?” 那支笔伴随着一个较为陌生的低沉男声,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婉儿一愣,旋即看到来者的脸,唬得立刻跪了下去,低着头双手接住那支笔:“奴婢参见天皇陛下!” 李治穿得很随意,一副恰好路过的样子,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婉儿,也不让她平身,也不说什么。 上元节一见,又是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天后让婉儿跟得紧紧的,奏疏遣了别人去送,门下省却是一摞一摞的诏书存档往紫宸殿搬。她俩在殿内谋划着什么,别人一点不知道。可以说,上元节给李治的惊喜还是很大的,除了发现太平长大了,他算是真正开始注意起这个小丫头来。能入天后法眼的人几乎没有,朝中那些表面上受重用的大臣们,李治总感觉天后并不愿意与他们交心,他们的才华,只能受人驱使,而不足以令人眼前一亮。对于同为女人的那些人们,天后也是一样猜疑的,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覆辙在前,天后对所有人都充满了警惕。但这个孩子,表面上只是天后的小跟班,帝王的直觉却告诉李治,她在天后心中,绝对不简单。况且不仅天后对她有超乎寻常的垂爱,连对一切都冷漠的李贤,也像是对她有莫大的兴趣,这一点,李治也是在上元节那天的夜宴上发觉的。贤看婉儿的眼神,不同于他看任何人的眼神,那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怜慕,正如当年自己看媚娘时那样。李治病而不昏,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自己亲自治理天下,却也清楚大唐的天下只能属于李家。而现在,天后和太子已经明显分裂成了两党,两党之争,看来是绕不过了。作为中间人的天皇,他一直在努力调和着,能和稀泥的时候就和一和,不能泰然处之的时候就退出争端。他装着与朝堂若即若离,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洞察着局里的一切,他一直在寻找着这么一个人,既能制住太子,又能制住天后。 -- 第32页 看来,这个人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李治不说话,婉儿也不敢说,两个人僵持着,紫宸殿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门外的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窗棂上一个影子都没映出来,刺骨的风灌进来,婉儿的心悬着,甚至顾不上冷。别人都怕天后不怕天皇,婉儿似乎是倒过来的,天后一直是她心中的神,像股温暖的光让她想亲近,而天皇的脾气,她最摸不准,她总觉得,从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感甚至要高过天后,完全不像传言中的那么窝囊无能。 “你是婉儿。” “是。” “天后很喜欢你。” “奴婢无能,担不上天后的垂青。” 李治的问句都像是肯定,婉儿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好喏喏地回应着。 李治背着手在大殿中踱着步,环顾这似乎已专属于天后的紫宸殿,幽幽地道了一句:“朕记得,从来没有过女人在这殿里值夜班。” 紫宸殿有宫女值班,但只在殿外负责伺候来当值处理紧急公务的大臣们,确实紫宸殿处理公务的值班是由三省的大臣们轮流来的,后来天后有一段时间不离殿,歇在紫宸殿里,便蠲了这一项,但终归是从来没有女人值夜班,更没有像婉儿这样奴籍尚存的女孩子被派来当值的。婉儿起先也觉得纳闷,后来看到天后信任的目光,也放下了心中的种种猜测,安心地当值了。可自己这才“走马上任”第一天便被李治发现,要说是偶然,婉儿反正是不信。 “自古在宫中,女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做宫女奴婢,二是做女官妃嫔。”不待婉儿答话,李治立刻开了口,“朕看你这么勤勤恳恳,天后又这么喜欢你,不做点什么,似乎不太好吧?” 婉儿仍是跪着,强压下心中的忐忑,平静答道:“奴婢是天后的奴婢,天后待奴婢好,奴婢仰惠报恩,勤恳是应该的。” “天后的奴婢就是朕的奴婢!”似乎被挑到了痛处,李治说话间有些激动,“这宫中谁会甘心一辈子为奴为婢啊?这紫宸殿又大又冷,你这样的年纪,何苦死守在这种地方,干着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勾当?” 听到这话,婉儿吓坏了,她是从未想过李治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的,李治不管不顾,并不代表他就糊涂,他冷眼看着一切,一旦存了心要插手进来,纵是天后也很难抵挡得住。婉儿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上官仪,李治是这样有心机的一个人,既然能救,为什么就看着上官家满门被屠,却还能心平气和隔岸观火呢?瑟瑟地看向紧闭着的门,天后的寝殿并不远,此时婉儿多么希望她能出现…… “想通了没有?”李治皱了皱眉,俯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婉儿。 这种时候还能怎么办呢?那可是皇权威仪,自己怎能反抗得了,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可以就栽倒在这里。婉儿闭上眼,一咬牙,认命地服软:“奴婢悉听陛下处置。” “来人呐!”挑起嘴角,李治满意地呼着外面的人。 “陛下有何吩咐?”舍人马上就进来了,这群人,早就练就了在该出现的时候及时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立刻消失的功夫。 “传旨下去,掖庭宫罪奴婉儿,免其奴籍,封为才人,与其母一同赐居长安殿。”李治旨意一下,再也不肯多待一秒,转身便走出了紫宸殿。 只听宫里鼓敲三通,婉儿还呆呆地跪在紫宸殿中,刚要拨云见日的前途,再次沉沦于一片混沌中。 而不远处的天后寝殿里,宫人们忙忙碌碌,清理着满地的碎瓷片。 不觉天亮了,婉儿走过去打开门,门外还是那些熟悉的宫人,只是一见到婉儿,全都低下头去,连平日里那个慈祥的老舍人也不与她说一句话。婉儿走过去想问,却被一句毕恭毕敬的“婉才人”给堵了回来。 婉儿心里比这话还堵得难受。 不一会儿居然看到天后,婉儿有些惊诧,天后今天下朝居然这么早,自己竟没准备迎接。按理值过夜班,待天后一来就可以走了,但婉儿心里堵着太多话想说,于是去了内殿捧上一盏茶来。天后坐在那里兀自批着奏疏,一点也没有要问她话的意思,大概天后已经知道昨晚的事了?那天后准备怎么解决呢?天后要出手救她么?还是学当年的天皇作壁上观?婉儿发现自己什么都拿不准,放下茶水,开了口想率先说些什么。 “奴婢……” “你可不是奴婢了。”天后鲜有地打断她的话,冷冷地挑起眉,“婉才人高升啊。” “天后!”这样的天后令婉儿怕极了,倏地跪了下来,“天后,奴婢心里有苦处,奴婢不敢拒绝天皇啊!” 她还真是跪习惯了,回回不顾地上铺的花砖,一着急就跪了下去。天后见她吓得这样,也稍稍冲淡了语气中的酸味,把对天皇的气压了压。 “起来吧,没什么要紧,不过是雕虫小技,趁着他的恩赐被免了奴籍不是正好么?”天后还批着奏疏,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了许多,“不管你是奴婢还是才人,终究都是我的人。况且,我喜欢听你自称婉儿。——婉儿,多好的名字啊!” 婉儿这次是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天皇与天后,她一个都摸不透。究竟何时虚情何时假意,真真假假全混在了一块儿。婉儿直感到无力而庆幸,无力于自己成了天皇与天后斗争的棋子,庆幸于天后的心还是一直没变的。 -- 第33页 可是只有天后自己知道,昨晚的她有多失态。接到紫宸殿老舍人的线报,她强忍着一腔怒火没有过来,将所有无奈都转嫁到手中的茶杯上,碎落一地,吓坏了整座寝殿里的宫人。 她防范着很多人,却唯独对李治的力度不够。李治背后一箭令她措手不及,她是连自己的娘家人都能毫不犹豫除掉的人,可她竟没有理由阻止李治提拔一个才人。婉儿才人的这个身份,实在太过微妙,李治明显是看出了她对于婉儿的喜爱,想借此令她们疏远开,不至于形成一股固定的势力,顺带也给她提一个醒,让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同床共枕过的丈夫的监察之下,天子明察秋毫,什么也瞒不过他。而在天后看来,李治这是公然挑衅。她默然认下这桩事,是因为她确实需要一个理由来免除婉儿的奴籍,更因为她对于婉儿的信任,那宛如赌博一样强大的信任。 李治的这一着,正中死穴,却低估了她对婉儿的了解。 ☆、第十八章 紫宸殿到长安殿的路途并不遥远,可婉儿却像是走过了两个世界一般。疲惫与不安,一路上都在侵袭着她,从未停息,尤其是在看到宫女舍人们都在给她让路,听到夹道的“婉才人好”时,她只觉得这场梦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圣谕就是有这样的效用,三更天下的旨,天亮就传遍了整个大明宫。 好不容易捱到长安殿内,婉儿一眼望见内殿门口倚着门站着的母亲。果然,只用了一个晚上,母亲就被迫遵旨搬过来了。天后的话,她听得不明不白,往后怎么走,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以后母亲再也不用像在掖庭宫里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了。 可她仍然不安,这表面优渥的生活,来源于天皇的施舍,甚至是不怀好意的施舍。 加快脚步扑进那个永远温暖的怀抱中,婉儿抱住母亲,郑氏也只是回抱着女儿,一句话也不说。 大明宫的天是青灰色的,压在青灰色的瓦上,严肃而冰冷。 “我没跟你商量就收了婉儿,你不会介意吧?”天皇在紫宸殿中踱着步,自己来了这么半晌了,天后竟只答了礼便兀自批着奏疏,没有一点要理会他的意思。天后这一声不吭不吵不闹,弄得他对自己的决定有了犹疑。 “这是好事啊。”天后仍写着朱批,并不抬眼,“她一介罪奴,能被陛下看上,肯定自个儿高兴呢。陛下想收谁就收谁,何必要与妾报备?” 好事么?可为什么语气如此冷淡?天皇犹豫些许,鼓起勇气继续说:“我知道上次魏国夫人的事你闹得不自在,所以这次跟你说一下嘛,你前廷任官,不是也要跟我这里提一提么?我……是真心喜欢婉儿,一旦坐实了她的名分,也怕你像上次一样动怒不是?天后是国之股肱,动怒伤身……” “陛下这话就没意思了。”天后冷冷地打断,“现在前朝是二圣临朝了,后宫还是陛下的后宫,陛下在后宫封个才人都要来跟妾说这么多,传出去妾岂不成了妒妇了?还有,故魏国夫人是无意服毒而死,陛下怎么反说成是妾的过错呢?至于名分坐不坐实,那是陛下的内事,妾没有意见,只是陛下这头风的病听御医说是日益严重了,结发多年,妾只劝陛下注意龙体。” 说完,天后对着天皇微微一笑,这笑却让天皇渗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女人,话里藏针。 天皇愣了好久,才憋出一句:“那……天后就是同意咯?” “妾并不想管顾陛下的家事,妾劝陛下也少考虑这些没有的事。陛下才是一国之君,还是多问一问去年冬月大冻的救灾情况吧。” “都说了天后是国之股肱,我有天后,还怕这些?”天皇挤出一丝笑意来,随后故意对着外面的人喊道,“来呀,摆驾长安殿!” 转身,天皇没有看见,后面提着笔的天后,愈加凌厉的眼神。 “天皇驾到!” 浅眠的婉儿被门口这一声长喝惊醒,天皇来得急,她已经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来不及换衣服,只好穿着中衣跑到院里跪下。 二月虽近早春,然北风未过,薄薄的中衣自然是无法御寒的。于是当天皇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婉儿。中衣中裤是白色的,她的脸也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头发些许凌乱,清清瘦瘦的,在这风中,竟美得不似凡人。 天皇看呆了,这可苦了婉儿,身上冷得不像是属于自己的,膝盖跪得麻木了,加上昨夜值了夜班,还没休养过来,婉儿觉得头晕得厉害。 “婉儿参见天皇陛下!” 不管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明天就别想去陪着天后了,婉儿给自己打着气,大声地再次提醒天皇。 天皇这才觉察到天这么冷,自己倒是穿着貂裘没一点感觉:“起来吧。” “谢陛下。”婉儿试着从地上起来,跪得太久,站起来竟然一阵晕眩,就要再次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离得最近的天皇竟抢在了母亲的面前一把扶起了她,待眼前的黑云散去,婉儿看着天皇抓住她的手直发懵。 天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伸手去扶了,混乱中袖子被撩起,直接拽着她细瘦的小臂,那冰凉滑嫩的肌肤居然令他不知所措。 婉儿不知道天皇今天是怎么了,先是让她跪那么久,现在又拉着她不放手,默默垂下眼睑,婉儿只好任他拉着,不敢说话了。 -- 第34页 “阿爷!”门口传来清脆的声音,太平穿着一身道袍,突然小跑进来,速度快得让身后的宫女们追得够呛,轻盈地跳过高高的门槛,太平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你……你们干什么呢!” 天皇一下子回过神来,猛地放开婉儿的手臂,侧过身子,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惶然。婉儿也轻轻捋下袖子,仍是低着头。 太平冲到两人中间,看看天皇,又看看婉儿,而后还是转过来面对着天皇:“阿爷,听说您把婉儿收作才人了?” 没想到太平会搅进来,太平这几天不是在太平观里么,怎么来得这么巧?事发突然,天皇来不及想这些,不知怎么解释才好,尽量回避着女儿真诚的脸,回答:“是。” 太平登时瞪大了眼,声音提高了调子:“阿爷你怎么这样!” 心里一沉,天皇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儿越长大越像她的母亲了,虽说现在还没有天后那么深沉,但浑身的气势是没有办法掩盖的。太平天真烂漫,却有与生俱来的霸气,天后曾经也是把这种雷厉风行的态度表现在外的,只是愈发深藏不漏,可帝国的公主,未经太多人情世故的磨砺,桀骜得像只小狮子。 “阿爷……如果您不想让婉儿呆在阿娘身边的话……就请您把她赐给儿吧!”太平眼里闪着光,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两只手扯着天皇宽大的袖子,一股忸怩的小女儿情态。 婉儿愣住了,太平这情绪的转折实在太快,但说出的话虽是向着她的,却令她有些不是滋味了。贵人们总能决定奴婢们的生死,自己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奴婢,像东西一样被赐来赐去,难道不该早就习惯了么? 天皇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太平会在这时候来找他要人,她这幅撒娇的姿态,任是谁也不忍心拒绝,但他必须拒绝,为了帝王的尊严,更为了那由他挑起的战火。于是天皇狠心甩开袖子,语气严厉:“放肆!朕真是将你宠坏了,诏命已经下了,不可能再改,婉儿今天是朕的才人,就永远是朕的才人!” 说完天皇拂袖而去,步履仓促,像是怕太平追上来。 太平也无意再追了,她看出了父亲的决绝,知道追上去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于是只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像是说给婉儿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讽刺的事呢……” “阿——嚏!” 太平猛回头,只见婉儿捂住嘴,满眼无辜,太平这才注意到她这一身薄薄的衣衫,忙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婉儿,朝内殿走去。 接驾变成了父女之争,而婉儿,就白白地在冷风中看了这么久的戏。 完了完了,这风寒是受定了。 婉儿有点无奈,太多的事她不愿想,也想不动,现在她只想着,明天可能去不了紫宸殿了。 看着婉儿恍惚的神态,太平有些生气,怎么说自己也是专程为了她来的,她现在却当着自己的面不知道在想谁呢。 坐在婉儿床边,太平心里烦闷得很:“婉儿,你怎么不拒绝阿爷啊!” 拒绝?怎么拒绝呀,他是君,她是臣,君要臣怎样,臣就得怎样。婉儿笑得苦涩,从心里冒出的苦涩。 太平知道自己慌不择言,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哀叹一声:“你说我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了吧?现在……你却成了我上一辈的人……” 看着太平鼓起的腮帮子,婉儿终于不带苦涩地笑了出来,忘情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呀……才人既可以算作妃子,也可以算作女官,我是只把自己当女官呢。” “真的?”太平被捏了脸,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伸手握住婉儿的手,眼睛里再次闪烁出光芒来。 婉儿笑着点点头:“忘了吗?什么事都难不倒天后,她会把事情处理好的。相信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 太平茫然地点点头,这么多年了,那件事,她们都没有忘记。 天后是值得相信的人么?是吧,太平这么想着,毕竟婉儿做才人的事,是天后派人到太平观里把消息告诉她的,接到消息是四更天,自己起来随意披了件道袍,便打马匆匆忙忙进了宫里,在西门下马跑进来,正碰见父亲在长安殿。 “这么说来,婉儿这个才人,只是名义上的才人。”太平突然这么说,“但虽然这次没有嫁人,终究是要嫁人的吧?” 婉儿止住了笑,眼神渐渐黯淡了,随之而来的,是两个人长久的沉默。 太平不知道,紫宸殿中,正商量着嫁人的事,不过话题的中心,成了她自己。 “太平大了,该订一门亲了。”天皇进来,劈头就这么说着。 天后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这次她搁下了笔,故意问着:“陛下这是怎么了,从婉才人哪里回来,却说着太平的事。——是婉才人没有伺候好么?妾明儿一定好好训一训她。” 天皇被堵得语塞,良久才支支吾吾地道:“天后不是要我保重龙体么,我听天后的,可什么都没做。我是觉得,太平也这么大了,成日家在后宫里厮混也不是个办法。” “哦?太平这几年不都是在道观么?再说了,她一个女儿家,又不是在前朝厮混,在后宫里怕什么?”天后执意要在天皇面前装傻,“苦口婆心”地劝起他来。 天皇果然急了:“媚娘啊,你不说朕还忘了,太平在道观里这么久,假道姑都要变成真道姑了,她可是咱们唯一的公主啊,你忍心么?太平上次还说要把一身袍子赐给未来的驸马,她也是动了这门心思吧?你就说句准话,这女儿你到底嫁不嫁啊!” -- 第35页 “天皇别着急嘛,妾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着急,咱们太平又不是嫁不出去,这唯一的驸马,还是得好好物色物色的。况且太平还小,急不得,急不得……” 天后这态度,摆明了不拒绝也不合作,天皇只好撂下话再次拂袖而去:“好好好,朕先去钦天监挑挑好日子。” 果然拿太平去对付李治是绝对奏效的法子。死局总算是活起来了,一盘大棋,只欠东风。 天后手中拿着正谏大夫明崇俨的请柬,神色阴鹜。 ☆、第十九章 自从太平搅和过天皇的突然袭击后,这么多天来倒是相安无事,婉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李治,甚至连太平都没见到了。每天只是长安殿到紫宸殿的两点一线,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每天从家里出发去上朝,朝后又各归其职的大臣。只是天后从不带她去上朝,算了算,跟天后也快半年了吧,秋冬的肃杀正被烂漫的春光所覆盖,只是天后的脸上,似乎还盖着一层冰雪,从未消退。 听得从前殿回来的宫人说,天皇今天又没去上朝,朝堂简直就要成了天后的朝堂。可是还有宫人说,今天连太子都没来。 贤……她已经很久没去在意他的存在了,自从那次去东宫送过奏疏,天后就再也没有让她去过东宫,她也没再见过他。天后跟太子不和,似乎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太子从不亲自到紫宸殿来看看他忙碌的母亲,而天后最近似乎也懒怠去管他。 而这所有本朦朦胧胧的事,都是从她被封为才人后才渐渐浮出水面的,天后不着天皇的道,反倒是太子把这事当了真,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太子渐渐不问朝政,天后给他送去的奏疏常常原封不动地被送回来,这次竟光明正大地不来上朝了。 这样想着,只听天后回来了,婉儿跟着众人在门口恭迎,天后面无表情地走过婉儿身边时,停下了脚步。 “太子今天没来上朝,听说是病了。你替我去瞧瞧。” 沉吟许久,婉儿还是不敢确定:“天后……让婉儿去?” “嗯。”轻轻一声,天后不再管她,径自进了内殿。 婉儿回不过神来,天后一直以来都刻意地让她跟李贤疏远,现在怎么偏偏在这一地人里挑了她去看呢?而李贤,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婉儿也想不明白。贤表面上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实则情绪冲动,自己一个人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况且贤对她的那点心思,婉儿还是清楚的。这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大概是天后的试炼吧?总之天后决定要做的事,都是有她的道理的。婉儿咬咬牙,从地上站起来,立刻向东宫去了。 殿内,再次出现候旨的桓彦范。 “桓将军,务必保护好婉才人。”天后目送着婉儿的背影,语气极不寻常,“她可是天皇的才人。” 桓彦范领旨,瞬间消失在重重宫阙中。 有了婉才人的身份,东宫的侍卫不再死拦着她了,婉儿倒也进得顺利。东宫是太子之居,潜龙之邸,需得老舍人在前面引路,才走得到太子寝殿去。虽说是入春天气,清晨夜寒未消,还是一样地冷清。这感觉,跟当年的雍王府差不了两样,但婉儿却在这时怀念起雍王府来了。那时还有弘在,贤的脾气也没这么坏。 “婉才人容候,待老奴进去禀报。” 婉儿点点头,候在寝殿对面的茶房里,立时便有仆人敬了香茶来。这种做主人的感觉让她有些不习惯,毕竟在天后面前,她仍是觉得自己的地位与从前任人使唤时没有差别。 老舍人匆匆忙忙地进去,又匆匆忙忙地出来,尴尬地回禀:“婉才人,太子殿下身上实在不好,不便见客,命老奴捎话,说婉才人的心意他领了,改日大安了再来回拜。” 早知道会收到这样的说辞,婉儿把茶盏一盖,冷笑道:“婉儿这次来,倒不单有身为才人的心意,更带着天后的心意。婉儿自知位卑人轻,不敢来叨扰太子殿下,但有天后严令,必得见到殿下才能缴旨,婉儿可不敢怠慢。” 见说得重了,老舍人忙道:“既是如此,请容老奴再去禀报。” 婉儿放下茶盏,眼神复杂地看向那紧闭的寝殿,大门一关,就像贤那不与母亲敞开的心门,什么也看不见。 半晌,只见那老舍人又出来了,面上带着难色,婉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婉才人,实在抱歉,殿下确实病得不轻,不能见客,婉才人还是请回……哎!婉才人!婉才人!你们快拦住她呀!” 还没等老舍人说完,婉儿早已倏地站起来,朝寝殿走去了。前面拦了一排的宫人,婉儿拿出才人的架子:“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是天皇钦封的才人,论辈分该是太子的庶母了!况且今代天后行事,谁敢相拦,便是抗旨!”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被这气势吓退。婉儿径直闯进去,破门而入—— 看不清,她看不清那是不是李贤,她只能看到一个□□的男人,光滑的丝绸床帘滑过他同样光滑的脊背,那略黝黑的身体,结实紧致的肌肉……她同样看不清床上另外的那个人,白皙的肌肤,面容姣好得像个女人,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快乐,他紧紧地皱着两弯修眉,张着的嘴下,一动一动的喉结昭示着他实实在在是个男人……那是李贤么……那个眼带迷蒙看向自己的人是李贤么……不是吧,他怎么会……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 第36页 只看了门口的婉儿一眼,李贤伏在赵道生身上森森地笑了,随手扯过床边的外袍裹上,他稳稳地走过来,故意凑得很近,几乎是贴着婉儿的耳根子在说话:“庶母,儿子迎接迟了,您不会责怪吧?” 他的气息还是灼热的,婉儿只觉得面上作烧,头脑也有些不清晰,李贤明显用她自己的话去堵她,婉儿心里却闷闷地疼起来,伸手别扭地推开他:“你不要这样……” “怎么,这么久不见,不但成了才人,连性子也骄傲起来了?”贤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着,语气轻佻,“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太过暧昧的动作令婉儿心跳得厉害,从未经过这样的调情,全身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她就像陷入了沼泽地里,越挣扎陷得越深,连声音也颤抖起来:“殿下你……你不是病了么?” 明显感觉到婉儿的呼吸凌乱了,贤邪魅一笑,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腰,仍旧在她耳边低语:“我是为你病了……阿爷做了一件荒诞的事,如果是为了你,我也不介意做一些荒诞的事……” 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身上逡巡着,婉儿就快要维持不住自己最后的理智,十五岁的她,在□□上还只能做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她知道贤是爱她的,而她并不排斥。从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的感情,自己是做不了主的。她只是十分珍惜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爱她的人,她知道这样的人虽然偶尔会招来很多麻烦,但他们毕竟是不多了,尤其是在弘死之后,婉儿一度变得患得患失。贤占据了她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接触宫廷、第一次有除了母亲以外的人这样关心她、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怜爱……或许从雍王府藏书阁那次起,婉儿在心底里就对贤充满感激了,虽说贤的爱太过强烈,令她难以接受,但她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他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只是想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天平每一端的平衡。 就在婉儿快要窒息的时候,桓彦范突然从门口闯进来打断了贤的下一步动作,桓彦范抬着眼就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一本正经地宣旨:“天后有旨,宣婉才人速回紫宸殿。” 婉儿猛地清醒了过来,再次推开贤的手还颤抖着,低着头不敢看他,转过身去跟着桓彦范迅速离开。 身后,传来李贤撕心裂肺的大笑。 重回紫宸殿的婉儿,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冷汗湿了一身,瑟瑟地跪在殿内,脸色如受了寒一般惨白。天后瞥了她一眼,问道:“太子的病怎么样了?” 婉儿像被扔进了大海里,身体沉重而疲惫,眼前一片昏暗,找不到出路。说太子起了龙阳之兴么?说太子僭越自己这个才人么?这些话没办法说出口,因为她知道,一旦说出口,太子必死无疑。 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天后正是故意让她去东宫的,也故意地派了桓彦范跟在她身后,是保护,也是暗查。天后想要扳倒太子,需要无数个关键人物触发关键事件,而其中一个棋子,就是婉儿!果真天后是不会彻底相信任何人的,跟着她的每一天,都可能迎来致命的考验。可是,她现在是被夹在了天后和太子中间了呀!那么爱她的太子,和她那么爱的天后。 哪一种爱更重呢?婉儿没心思去斟酌,她知道,自己的话不会有什么分量,就算隐瞒下来,如桓彦范这种天后安插的其他探子也迟早会知道太子的事,但无论天后将怎样处置这件事,话都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她不想让她身边的任何人因为她而遭难,更不愿看见天家的母子相残,这不仅是基于对太子的保护,更是基于过往读过的那些史书里,祸起萧墙之下,烧遍寰宇之中的可怕经验。 “太子殿下,确实病得很重。” 她听见自己居然敢这么说,而且冷静得连声音都不颤抖了。 沉寂良久,天后还没有反应,婉儿静静跪着,单薄的背一向挺得很直。 “起来吧。”天后终于开了口,声音如她一般平静,“去后面带一本《孝子传》和一本《少阳正范》给太子,他既然病了,闲时就趁着不问世事的工夫好好读书。还有,告诉他,下个月天皇要去应明崇俨的邀,让他务必过来作陪。” 天后没有立刻作出责罚么?婉儿有些吃惊,领了旨抱着那两本书,立即动身。 “婉儿。”天后突然将她叫住,婉儿回头,一片茫然。 “婉儿,你不该这么善良的。”天后突然这么说,“有些品性是美德,但你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有。” 婉儿当然知道天后在说什么,自己总是这样一眼被她看穿,不管放不放在心上,总得应一声“是”。可当她鼓起勇气踏出紫宸殿,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如何踏进东宫了,望着那鎏金的匾额,她抬不动步子。 绝望么?是绝望吧?她印象中经历过的所有事里,没有一件比现在正发生的更令人绝望。 手中的这两本书,就像是战书,而她,正是两军不斩,却左右不是人的来史。 天后的狠戾,终于用在了她的身上。 天后一定要与太子撕破脸吗?事情是否再无调和的余地?她还能伴在紫宸殿多久,她身边的人还能这样安好多久?婉儿心中疑云遍布。 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从门里突然走出来穿戴整齐的李贤,他通身的气质还是如少时那么迷人,看向婉儿的眼神如此深邃。 -- 第37页 “殿下……天后派婉儿给殿下送书。”好像怕他说什么,婉儿率先将那两本书呈上去,“下个月天皇要去应明崇俨的邀,天后请殿下务必作陪。” 贤瞪了一眼想上去接书的舍人,自己抬手把书捞过去,一挑唇角,却又轻蔑地扔回给那舍人,仍看向婉儿,直看得她要退怯,才幽幽开口:“婉儿,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像弘死了那样伤心么?” 没想到贤会突然说这么一句,婉儿身体微微一震,随即终于勇敢地抬眼看进他的眼里。 “婉儿的命不是自己的,泪也不是自己的,伤心,更不是自己的。” 点头,瞑目,凄然一笑,贤再度走进那禁锢他如鹰般的心已久的东宫。 ☆、第二十章 四月的长安,暑气渐渐地升起来了,总算是消退了春寒料峭。浅草渐长的时节,大自然总是有更强的吸引力,贵族们也在皇宫里呆不住了。 李治的风痹症算是暂时得到了遏制。这两个月他一天都没来早朝,在婉儿看来是不是真病还不一定,毕竟那天晚上他是那样逼迫她做才人的,还有力气耍小心思,一点也没有病入膏肓该有的样子。但不论这段时间病得真假,有一个人的功劳却不假,那就是正谏大夫明崇俨。 头风折磨李治很多年,这是李治放权给天后的初因,但天子有疾,未免要倾天下之力以救之。明崇俨只是一介老道,却由于用偏方歪法稍缓了李治的病,所以一跃成了正谏大夫。他倒好,明白功成身退的道理,坚持不入职太医署,非要说自己一心逍遥,硬要离宫而去,李治为了留下他,亲敕赐了这京郊的道观给他,让他在此潜心修道。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也是为方便随时传召,就像两个月前李治犯病,便又传了他来。 明崇俨也感沐天恩,不摆仙人的架子,常下帖子来邀他的伯乐。这回的帖子理所当然地被送到了天后那里,他本也不怎么抱希望,毕竟自己的面子薄,天后买账便罢,不买账他也说不上有什么怨言,可天后这次居然一口允准,甚至亲自批复。明崇俨也是惊喜交加,提早预备下一切,就等着帝后光临。 可等御驾亲来,明崇俨才发现,自己要迎接的远远不止帝后,难得一次宫外巡狩,前呼后拥的皇亲国戚竟然到得如此齐全。 “老道参见天皇陛下,参见天后,参见太子殿下,见过众位殿下。”一口气见了个遍,明崇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道长请起。我今日是来散心的,你这样拘礼,倒叫人烦心。”李治心情很好的样子,亲自去扶起明崇俨,自然地同他一起走在前面。 得天子之携,那可是莫大的荣幸,明崇俨笑道:“多日来老道怠慢,还望陛下恕罪。今日是十八,恰逢北极紫微大帝圣诞、泰山圣母碧霞元君诞、华佗神医仙师诞。老道私心想着:紫微大帝执掌天经地纬,以率普天星斗,正应天皇之相;泰山圣母泽天地万民,仪千山之鼎,正合天后之德;华佗神医仁心仙术,可佑陛下万安。故今日是极好的日子,方才想着把陛下请出来逛逛。” 听到这话,李治指着他的鼻子笑骂道:“真是油嘴滑舌,还敢妄称逍遥人呢!” 一路聊着就进了大殿,拜过三清,明崇俨请了众人去后殿奉茶。走在后面的太平悄悄扯着婉儿的衣服,婉儿回过头疑惑地看她,只听太平小声说着:“这儿真没意思,里面都是些泥胎偶像,更没意思,咱们出去玩儿去?” 婉儿看看前面天后的背影,又看看太平,面有难色。太平却越过婉儿在看什么,表情骤然变得明媚,随即不由分说地拽起婉儿跑出去,婉儿一边跑一边回过头,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天后给太平递过眼色后就随着李治进入内殿了,大家都坐下,听着李治和明崇俨聊老庄岐黄。一向称病的贤看起来像是真病了,面色憔悴的他不似往常那般杀气腾腾;显则是时不时往外张望的,天后明白,他才是想跟着太平玩儿去;旦还是一贯的宠辱不惊,极专注地品啜着自己的茶。 “素闻道长善相面,今日我将我的三个嫡子都带来了,道长要是方便的话,不如就替他们一一瞧瞧吧。”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说出来,倒让明崇俨吓了一跳,面不相天子,这些皇子中不出意外就有一个是未来的天子,此时自己随便一句话就可能丢了性命,这可叫他从何说起。明崇俨忙到李治面前跪下:“陛下!老道才疏学浅,怕错了皇子们的命轨,这可使不得!” 三个皇子闻言同时看过去,贤一只手死拽着袍子,显一脸好奇,旦还是漠不在意。李治却笑着扶起明崇俨:“都说了今日不许再跪,道长想抗旨么?你就看看嘛,看完跟我去后面说,别怕,咱们关起门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国有储君,李治为什么还要让他再看相呢?明崇俨哆哆嗦嗦地应着,趁着站起来的工夫瞥一眼坐在旁边的太子,他的脸色实在不好,明崇俨心下开始盘算起来。 “都站起来,让道长好好看看。”李治饶有兴味地倚着茶几,侧着身子看三个皇子都起来站成一排。 道观后园,太平靠在池中央的亭柱上,看着心不在焉的婉儿紧皱的眉头,握了握她的手,问道:“婉儿,你今天怎么忧心忡忡的?” 今天是她从东宫出来后,第一次再见到贤,贤的情况看起来实在是不好,他甚至都没有像以前那样,有意无意地将眼神投到自己身上来。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而天后还是噙着那样危险的笑。他俩的冷战打到了哪一重,形式十分不明朗。这种忽好忽坏的状况让夹在中间的她怎能不忧心?看着太平热切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再忧心也不能跟太平说。于是摇摇头,扯出一抹笑来:“没什么。” -- 第38页 如果太平再问下去的话,她一定能问出来,可是太平不愿意,既然婉儿不想说,她也不再逼迫。不管出了什么事,婉儿在她身边的时间,都是必须开心起来的。太平眼珠子一转,拉起婉儿又要走。 婉儿摸不着头脑:“太平!太平你要去哪儿?” 跑了一会儿,太平终于停下来,四下张望,看看没人,对着婉儿低语:“这里我事先勘探过了,背后有一个小门,穿过这片道士们住的屋子就能从那里偷偷溜出去。我们就出去玩一会儿,爷娘都还忙着呢,没空管咱们!” 这么大一个计划,吓得婉儿忙丢开了手:“不行啊!太平你要是走丢了,我可怎么跟天后交代呢!”婉儿拒绝的话里,无意识地省去了天皇的份。太平疯起来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到时真要跑起来,她可跑不过。 “婉儿你就是胆小……”太平不知该怎么说了,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出去玩玩儿么?我都十四了,不是小孩子啦!” 婉儿不是胆小,婉儿是有好多东西都怕失去。婉儿想再说些什么,只听从侧边突然跑过来一个少年,一边跑一边高声叫着。 “喂——” 说是高声,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那个人跑得气喘吁吁,声音不怎么有力,却很好听。 好不容易跑到她们面前,只听那人喘了好一会儿,才严厉地斥责她们:“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这里都是乾道们在住,临街又近,可不是女孩子独自来的地方!” 说是严厉,其实也还是就那么回事儿,也许是因为声音太好听,严厉的语气里竟掩不住温柔。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本事。 两个人愣愣地看着那人不俗的俊脸,几乎同时想起。 弘!这通身的气派,像极了弘! 由于两个女孩愣住了,少年竟自觉尴尬,也许是不常跟女孩子说话的缘故,双颊竟先泛起了两抹酡红:“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回去?” 他明显是没认出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来,太平“扑哧”一声笑了,从小到大,敢这么撵她的,他还是头一个。 太平走上前去,细细打量他好久,只见他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袍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却莫名地觉得可爱。太平忍不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哎,娘子问这个做什么?我只是偶然经过,见二位在这危险的境地,稍加提醒。我看二位也是宫里来的吧?还是早点回去吧,待会儿天皇天后该出来了。”少年一本正经地说着。 这人真是不解风情,太平吃瘪,撇了撇嘴,再拉起婉儿,拂袖而去:“得了,本公主记住你了!” 什么时候太平身上有了这么点痞气?婉儿不禁低低一笑。 “婉儿你笑了?”太平噙着笑看着婉儿,眼睛里亮晶晶的。 也许自己的笑,只在太平眼里会这么重要吧?婉儿心里暖暖的。为了不让太平看见笑里带上的泪,逃也似地扭过头去,看到那个水蓝色的身影还在原地,尴尬地叫他:“郎君,你也是宫里来的吧?你也快些回去。” 那个少年微微笑着点着头,应了一声:“哎!” 少年神往地目送二人远去,冷不防被人从背后一击,吓了一跳,转过去一看,才舒了一口气:“阿兄,你干什么呢?” “你才是在干什么呢?”男子叉着手站着,朝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望去。 “一个率真,一个温婉,天下女子,其美莫不如此!”少年赞叹着。 男子看着他好久,才冒出一句话来:“咱们绍儿长大了……” 少年愣住两秒,霎时又绯红了脸,瞪着男子:“阿兄……” 太平和婉儿回到后殿的时候,殿门禁闭,三个皇子都站到了门外的小广场上。太平有些不解,他们仨怎么都被撵出来了?婉儿望一眼低着头的贤,再次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贤儿不适合做太子咯?” 殿内,李治突然起身,压抑着怒气的声音着实吓了明崇俨一跳,斜眼接触到兀自品着茶的天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目光,知道自己只有坚持这一条路可走。储君已定,李治还要让他来相面,那一定是对太子不满,却又没有合当的理由,或者是在偏向于废的同时对废立还犹疑不决,想借鬼神之说来安慰自己。 明崇俨咬咬牙,说下去:“太子殿下面相太薄,恐不能担千秋大业。” 李治抿了抿唇,也没再逼问他,像是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那你说,朕的皇子里,有能担大业的么?” “有,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明崇俨立刻应承,“英王最类太宗,相极贵重!相王则稍逊,然亦不妨为大富大贵,大贤大德之相耳!” 显么?李治的眉心总算纠集到一起了,目前看来,显是自己的四个嫡子里最没出息的了,怎么会像自己英明神武的父亲?相面之术,天机难泄,是真是假,也无从辨起。这孩子,今后可能会有改观的吧?李治这么安慰着自己,挥了挥手示意明崇俨下去。明崇俨得了赦似地推开殿门出去,却迎头碰上太平。 “你这老道,听说相面挺准?那给本公主看看,本公主什么时候能讨到婉儿呢?” ☆、第二十一章 幽暗的光投在阴郁的窗上,一小点烛火被微风吹得闪闪烁烁,临窗的几案上随意搁着两本书。若不是那两个鎏金的大字还维持着一些肃穆感,绝不会有人将这分外萧索的地方视为东宫。 -- 第39页 “殿下,进些宵夜吧。”面容姣好的户奴端着银盘进来,上面盛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李贤掷开笔,顺着昏暗的光看向那个白皙的少年。少年忙垂下头,高高举着的盘子因此挡住了他的脸。贤微微皱眉,本能地一拂袖,盘子连带点心摔落一地,少年一惊,还未能惊呼出声,就被贤一把捂住嘴,他的大手顺势揽住少年的腰,步步紧逼直到将他压倒在床上。 少年吓坏了,贤死死地盯着他充满惊恐的双眼。 那样泛着涟漪的眼睛,像极了那个时候的她。 昏暗的光让他看不清,看不清最好。 “婉儿,我会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给你看。”贤抚着他的脸,出神地说着,“若成,你就站在我身边看这天下;若败,你就踩着我的尸体看这天下。” 这是多少次了?少年的心狠狠地痛着,尤其是在接触到贤那受伤而迷离的眼神时。少年不知道,那位婉才人是怎么勾走太子的魂的,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太子就快要疯魔了! “太子……太子殿下……”少年怯怯地出声唤他。 “别叫我太子!我真是恨透这个称呼了!”贤没来由地发怒,这个称呼让他吃尽了苦头,这大概是整个大唐最难坐的位置了吧?他以前总是在心里嘲笑着弘的软弱,但在坐上太子位后他才体会到弘的不得已。储君贤能,那是天子教导之故;储君平庸,那是不堪重任之由。储君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传到天子耳朵里,亲情被有意无意地抹去,处处都是要造反的痕迹。 尤其是她,那个最心狠手辣的女人…… 贤的眼里燃烧起了熊熊烈火,他只想要发泄,只想要肆无忌惮地活一回,但天后留给他的空间不多了,他能掌控的,也许只剩了这张榻上的事。 看着身下任由自己怎么做,都紧咬着牙绝对顺从的少年,贤的眉越皱越紧。 他是在婉儿去紫宸殿后注意到这个新送来的户奴的。那天他酩酊大醉,记不清很多事,唯一能记起的,便是他第二天醒转过来时看到的缩在床角的那个少年。迷糊了好一阵,他大概想起自己做了什么。那个少年实在太漂亮,若不是身上穿着户奴的衣服,可能真会被认成女孩。他那害怕中带着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在雍王府中的婉儿。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奴叫赵道生。” 从此,赵道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户奴,贤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上他,赵道生成了他的影子。赵道生可比婉儿顺从多了,二人的亲密之举看在众人眼里,但在开放的大唐,龙阳之兴也不是什么触碰底线的事,况且赵道生名义上还是户奴,碍于太子的面子,谁也不敢乱说什么。 相处久了,赵道生也更加了解这个每次都伏在自己身上喊着“婉儿”名字的太子。太子对婉儿,深沉而隐晦,或许在别人看来,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活应该很舒心才是,但道生不这么认为,太子这一人之下的位置,太难找准了。婉儿被封为才人的那一天,太子如同他们初见那天一样酩酊大醉,他说,她不会想要做才人的,但他是太子,一个什么也帮不了她的太子。他说,他果然不是亲生的皇子,天皇要与天后对立,偏偏用了最刺激他的一种方式。 道生从这时候开始心疼,并且也怨着婉儿的绝情。太子是全天下最完美的男人,能够被太子这样挂念,难道不是一般人万世都修不来的福分么?太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化的,他表面上渐渐无心于朝政,开始是减少批复奏疏的量,然后是不再批奏疏,最后发展到不上朝。只有道生知道,太子在密谋着什么。东宫的密道里,每天来来往往着亲太子的羽林将军,近卫也都悄悄换成了太子亲信,马厩的干草下,是稍一露出来就会在月亮下反光的东西。 那天太子说,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一定会来的,道生,你陪我演一出戏好不好?道生说,好啊,太子吩咐,道生一定会配合的。 然后他们就假装让婉儿捉了奸,道生也再次见到了被太子日夜挂念着的婉儿。他们简直是一对璧人,可是婉儿为什么要拒绝太子呢?他从太子的眼神里看到了深深的伤痛,在婉儿的眼睛里,也有。 “道生,我们恐怕要行动了。”贤慢慢撑起身子,眼睛忽然变得有神,透过朦胧的窗,看向闪烁着星光的夜空。 “殿下……”一句话实在是太让人害怕,道生当然知道贤为什么忍这么久,到现在却不能继续忍下去了。他忘不了天皇的近侍昨日来给太子回话时,太子乍变的脸色。 他说,明崇俨相面,对天皇说“太子殿下面相太薄,恐不能担千秋大业”,而天皇却并没有力争到底,这代表着什么,听者全都明白。一直以为父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没想到天皇封才人、求相面,似乎渐渐地动摇了立场。如果连天皇都不站在他这边了,那他这个太子还有什么意义?再不行动,他就要从这位子摔下来了! “殿下!”门外出现急促的脚步声与高声呼喊,舍人几乎是被扔进来的,门里骤然站着按剑而立的羽林将军程务挺。 程务挺也不管里面是什么情况,带着自己的兵大步走进来,掷地有声:“太子殿下恕罪,天皇有旨,传户奴赵道生。” “天皇召他干什么?”贤站起来,警惕地瞪着程务挺。 -- 第40页 “恕末将不知,末将只是奉旨行事。”程务挺面无表情,一挥手,“带走!” 程务挺是当朝老将,行事果毅,派了他来拿人,那就是志在必得。贤眼睁睁看着赵道生被羽林军带走,拳头越握越紧——他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可是天皇为什么要召他呢?天皇这些年对自己这些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要拿问赵道生,也绝不至于如此匆忙。这次非同寻常,难道是……贤骤然紧张起来,一定是出大事了。 宣政殿上,群臣伫立,阶陛上难得有天皇的影子,二圣临朝,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天后的脸上蒙着的那层阴云,更使人战栗。群臣都是惴惴不安的,稍不注意可能就在今日丢了性命。正当夤夜,二圣同至,不为国政,为的却是一桩突发的案子。 明崇俨死了! 是的,就在他相过面的第二天夜里,死于道观外的山路上。 为盗所杀! 但为什么就这么凑巧?群臣不知道,他在相过面后说了些什么,但都理所当然地联想,他的死因一定是祸从口出。那么被相面的皇子们,就更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怀疑对象。这相辞孰利孰害,群臣不知道,但天皇天后的心里清楚。群臣虽然没有听到当时明崇俨说的话,但在看到天皇紧张的表情和传召赵道生的旨意后,也猜测到了一二。 “回禀天皇陛下,赵道生已带到。” 赵道生被扔到地上,没来得及束发,蓬头垢面中竟有别样的凄美。天皇倒吸一口凉气,素闻贤和赵道生的风流轶事,自己却因常年称病不大去关注,乍一见赵道生这模样,果然端端一个蓝颜祸水。 “你就是赵道生?”天后已经出声审问。 空荡荡的大殿中还有回音,搞得赵道生有些晕眩,忙向上面跪好,不敢抬头看:“回禀天后,奴是赵道生。” “你素来跟着太子,太子既有谋逆之心,为何不报?” 声音就像从万年冰窟中传出来的一样,赵道生全身颤抖,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天后明显把矛头亮了出来,太子对他恩重如山,那些事,他怎能一一说明,于是扣了两个头,回道:“天后这话可是冤煞太子了!太子近来大病一场,安心在东宫养病,并无一丝一毫逾矩之事,又何谈谋逆之心呢?” 赵道生越说越心虚,只听上面天后已经低低地笑起来了,回头看看李治扶着额一言不发,又转身接着问:“那我问你,明崇俨之死,你可知情?” “明……明大夫……死……死了?”赵道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他再笨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有人要害太子,从明崇俨这里下手了!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天后冷笑着,“道观里的看门人说,他们收到了东宫的请柬,明崇俨是因为要去东宫,才在路上被截杀的。” “诬陷!这绝对是诬陷!”好像铁证如山百口莫辩,赵道生无力地喊着,“太子是清白的!从道观回来到刚才,奴一直都跟太子在一起,太子没有授意过任何人去道观送请柬!” 然而这辩解实在是无力,群臣都面若冰霜,开始为自己的下一步做打算了。没有人想卷入这场天后与太子的争权中,毕竟天后似乎已经铁了心要在今天结束这场持久战。更因为,连天皇也不发话,似乎已经在开始惋惜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了。 在赵道生来之前,群臣便已经清晰地了解明崇俨之死的原委了,因而无论他怎么辩解,都没有人站出来支持。天后扫视一眼群臣,一副大义灭亲的坚定模样:“明崇俨是治好天皇风痹症的首功,天皇对其礼遇有加,医道之事,不时亲传。太子谋害明崇俨,就是借此谋害天皇!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够了!”沉寂许久的天皇终于痛苦地出声,“太子……再如何也是我们的孩子,你何苦……” 群臣中听到天皇打断天后的话,还怀揣有一丝希望的那些人,此刻是完全绝望了。天皇已经在考虑对太子的处理问题,可见明崇俨的重要性,亦可见天皇已经铁定了太子就是幕后黑手。而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的群臣,在看到天后步履坚定地缓缓朝天皇走过去时,明白了这件事闹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天皇总是仁爱,才被亲情蒙蔽了双眼,明崇俨的事只是其一,太子还背着天皇做了些什么,天皇不想知道么?” 天皇惊愕地抬头,身为父亲,他是想保住这个儿子,但身为天子,他也不会容许有人觊觎帝位,即使是他的儿子、大唐的储君,也绝不可以。 “桓将军,你说说。”天后还看着天皇,话音刚落,只见群臣中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军,面朝上面毕恭毕敬地跪下,说出来的话,震动朝堂。 “回禀天皇天后,臣常年奉旨,防戍东宫外区。太子两个月前便称病,实则居于深宫,暗会宗室将领,意图不轨,其中就有苏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蒋王李炜。微臣多次见人可疑,直至前天后念太子病笃不朝,着婉才人前往探视,命微臣小心护送,微臣过东宫马厩时便觉有甲兵之气,后奉天后谕详查之,果有兵器擅入。天皇天后若不信,现即可遣大臣随微臣共赴东宫查验。” 天皇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来,多年前兄长李承乾的叛乱还近在眼前,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微闭了闭眼,颤抖的手指了好久,才在群臣中定住,叹息一声:“裴炎,你去吧。” -- 第41页 站在前列的紫袍大臣领命而去,沉寂的大殿中正酝酿着腥风血雨。天后面色阴沉地扫视阶下大臣和侍奉的奴婢,人到得齐,却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婉儿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婉儿是在天后刚离开去宣政殿的时候,匆匆忙忙跑到东宫的。在天后的面前听说明崇俨死了,回想起那日在道观中被撵出来的三个皇子,心里的疑虑越发清晰,又见天后让知会天皇,要群臣在宣政殿议事,这么大的阵仗,只怕是要出大事了。 大事!如今可称的大事,只有天后与太子之间的斗争。 多年的暗斗,如今正是要挑明的时候! 婉儿还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害怕,害怕到连死罪也不顾了,私自离宫,从天后眼皮子底下混出去,没有去宣政殿伴驾,而是避过来抓赵道生的程务挺,加快脚步跑进李贤的寝殿。 这一次,因为太子有吩咐,没有人拦她。 赵道生突然被捕,无疑打乱了贤的所有计划,他曾想过和他一起密谋的曹王和蒋王可能走漏风声,却没想到,天皇竟然亲自下旨要带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户奴。 尽管贤并不避忌这龙阳之好,天皇多少也有所耳闻,可既然如此,查问查到赵道生头上,无疑就是查到贤的头上,这已不仅仅是送来几本《少阳正范》和《孝子传》的敲打,而是明晃晃的兴师问罪! 天后什么都知道了吧?故意钓他到这个时候,在希望即将燃起之前扑为绝望,先下手为强,新仇旧恨一起算,要把他这个太子撸下去! 于是当婉儿匆忙跑进殿时,贤还呆呆地站在门口,脸上毫无生气,连看到她也没一点反应。婉儿急匆匆地过去,很少这么着急:“太子殿下,您快走吧!” “婉儿……”贤回过神来,意外地看到婉儿,忙拉住她,“婉儿,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太多,婉儿只说了一句:“明崇俨死了!” 贤立刻就明白了,明崇俨死了,他的嫌疑是最大的。 天后要把他这个太子撸下去,有无数个理由,或者如同对待他的阿兄一样,骗去洛阳一杯毒酒了事,何至于要给他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贤不认他的母亲,却不能不认他的父亲,即便天皇让明崇俨相面,对他的态度如此不明,明崇俨毕竟是给天皇治病的良医,杀了他无异于弑父!李贤何以担得起这样的罪过! “天皇想救你,才没有传你,而是让赵道生去,这是给你留的机会!或许你也考虑周到,留有退路。”看着贤这生无可恋的表情,婉儿急死了,“天皇收我为才人,既是要向天后发难,又是想要平衡你和天后,这场较量,谁沉不住气谁就输了!天皇都是为你好,铺好的路,你怎么就不好好走呢?” 恍然明白了一切,贤自嘲一笑,却仍没有要走的意思,看婉儿脸上急出的汗,眼神渐渐漫上温柔:“是啊,我输了……我输了,还能走哪里去呢?” 婉儿想争辩什么,却发现完全没法争辩,贤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自救的人,别人也救不上来。 这可是弑父的罪名,哪怕天后强加给他,捕风捉影说弑父,李贤也不会这么快就消磨下去。可明崇俨端端的是死了,将来天皇的头风无人再治了,天后是在借他的手慢慢杀掉天皇,不仅他不是对手,连那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也不是对手。 世间哪有人是她的对手?她一下就是一盘大棋,从容布局,所有人都是棋子。可她这局棋想要得到怎样的结果?她要怎样才算是胜利?成为天后与天皇平起平坐还不够,她要控制住天皇,把他这个太子废了,下一个又是谁?她在为显铺路吗?那个从来就不学无术的弟弟,值得她为他铺路吗?她究竟在为谁铺路?不管是谁,不是亲生的李贤,都是拦路的人吧? “她不是我的母亲,所以永远也不会对我满意。我知道,我迟早都会落入她手里的。这个太子,我当得太累……” “殿下你在胡说些什么?事到如今,怎么还这么糊涂?殿下不是天后生的,还能是谁生的?” “我的母亲,是韩国夫人……” “不可能!当初的老宫人全都不会承认,这是他们亲眼所见,殿下就是天后生的。” “我的母亲,是韩国夫人。” “殿下你醒醒啊!”婉儿叫不醒他,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刻,“殿下是天后的儿子,只是因为你们有隔阂才闹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别人的妄语,万不可听!” “我的母亲,是韩国夫人!”贤陡然甩开婉儿的手,眼神突然带上暴戾,“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什么你都听?你凭什么这么相信她?她有过真心对待你么?她连你的出身都瞒着你!上官婉儿!你是谁,连我都能查出来,她怎么会不知道!” 上……上官婉儿? 乍一听这个名字,婉儿吓懵了。那着急的气势全然被压下去,只是愣愣地看着贤:“你……你说什么?” 贤冷笑一声,跌跌撞撞地,像喝醉了酒一样站不稳:“她不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吧!你是故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你的父亲是原周王府管事上官庭芝!麟德元年,上官仪被召入宫,因一纸废后诏书被妖后下狱,再扣上携庶人李忠谋反的帽子,一族尽为屠戮!你的三个堂哥尚小,被流放千里,你和你的母亲,被没入掖庭……” -- 第42页 “不……不可能!” “这些事宫里旧档皆有记载,她不过是要利用你的身份,才一直不告诉你!她知道群臣忌惮上官仪的事,就要把上官仪的孙女放在身边装样子,好成全她仁义的名声,让那些轻易就能被感动的文人感恩戴德!她知道天皇要利用你向她发难,天皇插手后宫,就是要影射天后在前廷独断专行,她不仅要把你留在身边,还要尽量宠着你,以向天皇表明她与身边的人牢不可破,劝天皇死了这条心。她还知道我喜欢你,更要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时时地在我眼前晃,以便向我示威,我这个太子,连喜欢的女人都留不住!”李贤越说越起劲,说着婉儿的身世,却像是在控诉自己的艰难,“可这对你公平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认贼作父,你的祖父九泉下有知,会认你这样的子孙吗?她身边哪里缺帮手?给你一丝一毫的恩惠,你就真的把心给她了?别傻了!” “这不是真的……你别说了!” 婉儿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虽然不愿承认,但她潜意识里觉得这多半都是真的。从小,当她问起母亲自己的身世时,都会收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她的身世是个禁忌,而所有的大赦令,似乎都赦不了她和她的母亲。她知道她的身世绝非一般,所以大家才会都选择回避。 看她这样子,贤知道她心里已经有眉目了,这才缓和了语气继续说了下去:“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去寻找真相,却在真相摆在面前时胆怯了。我原本不想伤害你,她也不愿意告诉你,但这不是应该隐瞒的事情。” 茫然地看向贤,说出这无人敢碰的秘密,他的眼里竟只剩了淡然。 同时,只听外面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桓彦范一阵风似地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太子意图对婉才人不轨,拿下!” 看啊,她果然只是天后的棋子,如今发挥了效用,成了太子背上的又一个罪名。看到来来往往的士兵,婉儿只觉得天旋地转。 “禀将军,马厩里发现三百副铠甲!” 贤被几个士兵死死按住,像是怕这个一向勇武的年轻人反抗,谨慎于事的士兵们十分用力,贤被绑成一种奇怪的姿势,完全没有了一个皇子的尊严。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定在婉儿身上,像要把她看穿。他脸上的表情,那是笑么?可是看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心痛? “禀将军,寝殿内发现密道!” 不要再看着她了,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了! “禀将军,密室内发现信件!” 沉重的黑云压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东宫被桓彦范带来的士兵搜了个遍,听着那铁甲碰撞的声音,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婉儿满脑子都是“上官”两个字在飘。 上官婉儿…… 天后真是因为她的身世才留她在身边的吗?怕她着凉赐下的姜茶、关心她的身子给出的告诫、那样仁柔地对待她……这些都是假的吗?天后尽力收她的心,难道就为这发挥效用的一刻?如今太子败了,她的效用便失去了一大半,没有她,天后还有更多的法子去收文人们的心,既然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世,那么杀了她,把这秘密永远埋葬,就是最好的选择。 天后杀她何其容易,仍像把明崇俨的死归咎于太子一样,说她这个婉才人通于太子,霎时间她便可以人头落地——人头落地,就像十六年前,天后轻飘飘地划下一纸诏书,血洗宰相府邸。 可是天后对她那么好,那么好…… 一个疑惑解开,会有无数的疑惑接踵而至,每一步都走得太艰难。婉儿就快要站不住了,眼前似乎还隐隐约约出现了天后的影子,那样华贵,那样神秘…… “婉才人!婉才人!” “婉儿……” ☆、第二十三章 婉儿病了,晕倒在风雨飘摇的东宫里。 那夜,在知道了深蒙圣眷的婉才人身陷东宫后,天后得天皇授意,亲自驾临,正接住晕过去的婉儿。 大唐的天后,以从未有过的神情看着怀里的女孩,一声“婉儿”无奈而受伤。 自上一代李承乾谋逆案后,东宫再一次遭到了清洗,太子一朝沦为阶下囚。没有了明崇俨的医术,天皇的情况屡近危急,天后如日中天。太子谋逆案还在会审,结果如何,大家却似乎早已看到了。天后这些天的神色实在可怖,没有人敢有一丝拂逆,朝堂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长安殿。 御医们跪了一地,大唐最尊贵的女人,此刻就坐在那个小小才人的床边,很少有事或人能使天后皱眉,但此时此刻,那紧皱的眉头蕴藏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感情。 婉儿这几天睡得极不安稳,劳心伤神,最终反映到了身体上,一直坚强的她,在确定自己身世后,终于不堪重负地垮了下去。从东宫的舍人那里,天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个傻孩子,就是因为怕她受到过大的打击,自己才没有直接告诉她身世,这层窗户纸却在这时候被李贤捅破了。不过也好,她的身世固然难以言说,但在天后眼里却没那么重要,真相早晚都会浮出水面,在她决定收下婉儿时,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天后这一仗虽然赢得漂亮,却也不忍。但不逼一逼婉儿,她什么时候才能成长起来呢?强压下心头的闷疼,天后给她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 第43页 回头吩咐御医:“好好看顾着。” 走到门口,天后瞥了一眼低头相送的郑氏,旋即继续向外走去。 走出这里,她依然是睥睨天下的天后。 紫宸殿外,因为公主的久跪不起而跪了一地的人。天后也有心累的时候,尤其是在看到太平那布满泪痕的脸时。 “阿娘……”太平从贺兰敏之的事后第一次哭成这个样子,“阿娘,婉儿怎么了?您和贤哥哥又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天后把她扶起来,像太平很小的时候那样抱着她,太平伏在天后的怀里哭,可能对于她来说,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个怀抱而已,这坚实的怀抱还愿意在这样的血雨腥风中坚定地保护她,给她带来温暖,这是来自一个母亲的承诺。 太平的泪水渐渐浸湿天后的胸膛,天后一句话都没说,倒是太平抽噎道:“不管别人怎么说,太平都相信阿娘!婉儿说,阿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 她……真是这么说的? 天后微微讶异,心中涌过的暖流却正好贴在了未愈的伤口上,抱着太平的手随之紧了紧。 陷入梦魇的人是很难醒来的,就像这几天的婉儿一样。 她置身于陌生的府邸之中,依稀记得门口的匾额上有“上官”两个字。火光冲天,有人带着羽林军横冲直撞,飞溅起的血令她胆寒。踉踉跄跄地逃到正堂,那背对着她站着的两个男子同时仰头,其中那个皓首老翁笑得凄切,转过身来,不知道有没有在看她,婉儿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那像箭一样直射过来的目光,婉儿心里剧烈颤动着,张着嘴却叫不出来。听到门外的尖叫声,婉儿冲到门口,整座上官府血洗一般,她的鞋上有血,脸上有血,浑身都在血污之中,那满地扭曲的尸体令人发狂。在兵器碰撞的声音中,一声婴儿的啼哭如此喑哑,她看到被带出府的那个妇人,她认得那背影。一声“阿娘”哽在喉间,眼前又突然出现了李贤的身影,他还是穿着玄色的袍子。 “上官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 别说了。 “上官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 够了,别说了。 “上官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她死命捂住痛到极点的头蹲在地上,李贤突然消失了,扶起她的是太平。 “婉儿。”太平眨着眼,无辜而真诚地看着她,“我想和你做朋友。” 无辜?她凭什么这么无辜?她是仇人的女儿啊!婉儿用力拂开她站起来,却一头撞进了李治的怀里。 “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才人了。” 一封圣旨从他的袖子里掉落下来,婉儿呆呆地看着,突然捡起来用力地撕掉。 为什么她永远也跳不出皇族的圈子?为什么她永远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她想逃,想逃出这些人的包围,于是拼命地朝大门的方向跑去,耳畔却总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什么也不说,只是唤她的名字,那样蛊惑。 “婉儿……婉儿……” 那是天后的声音。 可是天后,婉儿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婉才人又烧起来了!快下去熬药!” 长安殿不知道第几次忙作了一团,站在窗外远远地看着那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的女孩,天后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该避一避。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决策,也许这些事情都应该慢慢告诉她的。可她不能心软啊,她是天后,早已失去了心软的权力。天后的眼神还是那么冷,离开时只留下了话:“等婉才人醒了,让她第一时间到紫宸殿来听旨。”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啊…… 李贤在狱中呆了这么些天了,虽然常被提审,但在正式的诏书下达之前,他还是皇太子的身份,所以虽然下狱,也没人为难他。按理天后手段如此凌厉,就是因为懂得夜长梦多的道理,他也早该被定罪了,但直到现在,诏书还一直拖着。不可能是中书省那帮子老臣不愿意写的,天后想办的事,从没这样拖沓过,况且听说天皇病了,天后行事,更不该有阻遏。想到那天婉儿在他面前晕倒时,天后那复杂的神情,贤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管有多少波涛起伏,大明宫的夜终究是这么静。已经能听到一星半点蝉鸣了,被天后特意保护起来的长安殿尤其寂静。专拨过来的御医们被特许住在偏殿以方便急传,宫女们轮着班彻夜不离,一切只为床上那个昏睡了十天的才人。 郑氏伏在女儿的床边昏昏睡去,想起她早上危急的情形仍觉得心悸,婉儿这十天,总是没来由地发烧、出冷汗,嘴里时有时无地喊着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天后”。郑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婉儿这个样子,总归也有她一份长年瞒着的错。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在轻轻扯着自己的袖子,渐渐地有轻轻的叫“阿娘”的声音。郑氏渐渐醒过来,抬头看见婉儿清明的眼神。 微微一愣,然后是欣喜与难以置信:“婉儿你醒了?” 看到母亲兴奋的样子,婉儿有些愧疚:“阿娘,我睡了……多久了?” “你睡了十天,可吓死阿娘了!”郑氏假嗔,随即站起身要走,“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呀?” -- 第44页 “阿娘!”婉儿却伸手拉住了她,一双眼里盛满了忧伤,“阿娘,你告诉我,你都告诉我吧……” 郑氏当然知道婉儿说的是什么事,事已至此,她也没有理由再瞒下去了,婉儿是知道上官仪一案的,再这么问,不过是要讨一个准话。 “婉儿,上官是一个高贵的姓氏,你应该珍惜。” 郑氏这话,便是确信了,婉儿微微闭上眼,良久才开口,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阿娘……我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再相信她。” 明白了,全明白了。那天从道观回来,天后故意当着她的面分析天皇对太子的意思,说穿她这个才人身份不过是用以平衡天后与太子的,可是太子还被蒙在鼓里,天后又利用她想保太子的心理,放她去东宫通风报信,这样即使出什么岔子以致明崇俨案定不了太子的罪,私通才人也是大罪了。而她身为才人,却去东宫与太子混得不明不白,这个才人也算是做到了头。天后起用她,似乎就是为了给太子设下这么一个局,也顺便弃掉她这颗棋子,铲除太子这根毒刺。 好大一盘棋!可是,天后为什么不杀她呢? 正想着,只见从门外来了一队人,一架辇舆就这么被抬了进来,为首的老舍人婉儿认识,这些人都是从紫宸殿来的。 “天后宣婉才人到紫宸殿听旨!” “可是婉儿身子这么虚,根本坐不起来呀!”郑氏有些着急,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在这时候召她去,夜凉了,婉儿这样子,可再经不起折腾。 “阿娘……”婉儿却出声叫住了母亲,“请扶我起来吧……” 她的声音很小,轻轻地飘散在空气中。并不想耗费太多力气来说话,婉儿几乎是凭着意念被母亲撑着上了辇舆。郑氏想了想,还是把床上的被子给她盖上,婉儿额角渗出了汗,就这么半梦半醒地任他们往紫宸殿抬去。 她倒想看看,那个女人,还要用什么方法来折磨她。 在看到门外渐渐逼近的辇舆时,天后不可控制地手一抖,差点抓不住笔。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失态,天后端坐得有些拘谨。 “婉儿……” “不必了!” 止住她困难的行礼,天后直截了当地说:“你已经不是天皇的才人了,可你还是我的侍臣。太子案牵涉重大,天皇已授意要废太子,可中书省一众官员,没有一个敢出来写废太子诏的。我想,你曾做过太子侍读,又对此案了解颇深,况且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诏令文书也读过不少,正可以此开笔。这诏书由你来写,再好不过了。” 之所以这么开门见山,是因为天后已经明显看出婉儿的虚弱,她可经不起自己再来拐弯抹角。婉儿无力地歪在辇舆上,连颤抖都没有了力气,嘴里嗫嚅着,想说句“遵旨”却说不出来。 天后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可她不能退步。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紫宸殿,等诏书写出来了,再回长安殿去。” 尽管得知身世的打击太大,但天后没有弃她,这依然是无力想太多的婉儿唯一庆幸的事。 一纸诏书,亟待重生。 ☆、第二十四章 紫宸殿内殿,一灯如豆。 婉儿被抬到早为她准备好的几案旁,眼神空洞地扫视了案上的东西一眼,她看见那一张薄薄的金丝绢就这么静静地铺着,没有备用的纸,不禁苦涩一笑。天后这么抬举她,就这么认定她能一次完稿?再往边上看,婉儿的眼神定住了。 那支笔…… “这是我在刚进学时,皇后赐与的,名曰‘龙须笔’。” 弘……你可知婉儿此时多么羡慕你这样潇洒的离开?这人世,实在是太过讽刺。我现在居然要用你送的笔,废掉你的亲弟弟。 天后是知道的,所有的事都瞒不过天后,不然她不会特意把这支笔搜出来摆在这里。可是婉儿不了解天后,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婉儿只是傻傻地相信着她,任她摆布,什么也不说。 婉儿凄然笑了,既然天后下定心思要她写诏书,那就写吧!反正自己是罪臣之后,今天不杀,迟早也会是她的阶下囚。天后就算还要留着她给那些文人们看,却不可能永远受制于上官仪的案子。成为弃子,不过是时间问题;一封诏书,也不过是一个交代。 毫无血色的唇渐渐抿紧,眼前越来越模糊,婉儿挣扎着撑起身子,艰难地握住那支笔。 “诏曰:皇天昊极,泽被庶黎,恐难普安,有子属意。故成汤立而商兴,桀纣废而夏倾。天子之德,太子当继,选贤而教,举能而育……” 一支笔,可以把一个人从高位瞬间拉下来,甚至可以杀人于无形,但这都取决于谁在控制这支笔。婉儿还记得她刚刚看到太宗废黜李承乾的诏书时惊出一身冷汗,那时的她不会相信,短短不到一年,她也要写这样的诏书了。婉儿艰难地书写着,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晕不开,凝在格仿簪花的字迹上。 “……注后汉之书,未能通悟;乱少阳之范,实悖天恩。案牍相递,诚应东宫继晷;公卿鱼贯,无奈紫宸焚膏……” 婉儿越写越快,她怕自己一停笔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她知道桓彦范一直在做天后的眼睛,东宫的甲胄并不是“搜”出来的,甚至连明崇俨之死都多半是天后干的,这直接的导火索,是桩谁也找不出证据,但几乎都心知肚明的冤案。可是贤冤么?他那么热衷于权力的斗争,但天后,是在一边与他斗,一边顾及着天下苍生啊!他可以为了争权不管公文或是称病不朝,但这公文总得有人管,这朝总得有人上。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更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果贤能在《后汉书》里学到这些道理,放下心中的芥蒂,也许结果不会这样,退一万步讲,如果贤在接到《少阳正范》时能够醒悟过来,似乎事情都还有转机。可是……现实没有“如果”,就像婉儿虽然打心底里懂得这些道理,她也放不下一样。 -- 第45页 “……内起甲兵,何安社稷,外无德昭,讵守宗祧?贤宜废为庶人,贬至巴州……” 婉儿的泪水止住了,这封诏书,在天后的眼里,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吧?就像当年下旨族灭上官家,跟族灭其他的家族也没什么不同,所以自己也跟她杀过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天后在下很大的一盘棋,所有人都不过是她的棋子——不,能被她当作棋子的人,似乎还很幸运。大多数的人,不过成为了她迈向更高楼台的垫脚石而已。 “朕承上帝之命,化天下之民,家嗣不贤,岂独祸于宗庙?愧至于此,惭之叹之。” 落下最后一个字,婉儿几乎是扔开的笔。看着那满满一页的文字,她轻轻地笑起来。 贤,你不会想到吧?当年做了你侍读的人,今天用了你哥哥的笔,写下这封诏书来废了你!早知今日,你是否还会接纳我?杀了我,事情会不会变好一点?毕竟我的命从来没在我自己手中过。 婉儿笑得越来越张狂,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外面的人们听到里面的动静,已经匆匆忙忙要进来了。一口鲜血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吐了出来,虚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婉儿再次失去意识,倒在了辇舆里。 天后的步子有些沉重,单手提起那铺在几案上的诏书,浏览一遍,像是被点点泪痕刺到,天后微微眯起眼,顺手将诏书递给后面的老舍人。俯视辇舆上的婉儿,天后第一次觉得血是这么扎眼。回过身,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听到她撂下的那声“救她”,还带着压制不住的颤抖。 窗外,旭日渐渐地升起来了,这小小的烛光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阳光照不进东宫里去,遮天蔽日的铁甲与旌旗,挡住这座大唐最危险的宫殿,温暖的来源。 桓彦范跟着程务挺带兵进入,一个代表的是天后,一个代表的是天皇,天皇天后同时选择放弃的儿子,正是即将被废的太子。 东宫遭到抄检,上百名奴婢被集中到广场上,士兵一围便围出个囹圄,惊惶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这些只知侍奉主人,甚至连太子都没有见过的奴婢们,为着有所耳闻的天后的暴戾,不得不担忧自己的性命。 “都站好了!”程务挺不是第一次主持抄家了,按着剑站在前面,厉声一喝,把骚动的人群震慑住,“天皇圣谕,太子悖逆,里通叛党者当为从犯,其余人等既不知情,不宜多造杀戮,今刑部有名册在此,涉案者押往候审,无辜者自当有去处。”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为老将军的严厉,而为天皇仁义的圣谕。程务挺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自己做了些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实在与此案无关的,大可不必这样恐慌。” 桓彦范跟在程务挺身后,老将军出来说话时便没有他插话的道理,只不过跟着天后久了,年轻的将军比老将军更能理解这样模棱两可的圣谕,只要身在东宫,是否与此案有关,还不是上位者说了算? “将军,集中在这里的奴婢少了一个。”拿着名册清点的士兵回来了,向程务挺禀报。 “少了谁?” “赵道生。” 这可是个关键人物。想想这东宫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不该逃了谁走,程务挺回头看了眼桓彦范,桓彦范明了,带了两个人,便亲自督促搜查去了。 赵道生没有逃走,事实上在被天皇召去又暂时放回后,东宫就已经成了一座最大的监狱,没人有能力从遍地金戈中逃走。暂时躲过来搜查的士兵,赵道生进入李贤的寝殿,那个英武却阴鹜的太子没有在这里,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一些他身上的气息。 那是在这短暂的快乐时光里,赵道生深埋于心的气息。一个户奴,得见雏龙之姿已是万幸,谁知太子引他为亲伴,尽管嘴里念叨的只是“婉儿,婉儿”,却是他赵道生实实在在承接了太子的恩惠。 太子把他当一个替身,当一个发泄的对象,却始终没有把他当奴婢,为奴为婢的人,一旦在主人面前说得上话,那就该报以死也不会回头的赤诚。 赵道生想起太子在东宫时,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没有为难过仆从。在接到天后送来的《少阳正范》和《孝子传》时,太子疯了一样地把屋里砸了个遍。那天他尤其的暴戾,喝得醉醺醺的,像是要把压抑许久的情绪全部释放,可就在酒醒之后,又恢复了仁义太子的模样,多赏了几吊钱给收拾了一夜的奴仆们。道生不知道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从小就身为户奴,格外关注主人的恩惠,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作为一个户奴,能深深感触的,只有太子的好。 太子对奴婢们这么好,可那些人在抄检来临时,考虑的不过是个人的安危,没有一个人为太子惋惜,没有一滴泪为太子落下! 身后的门开了,“砰”的一声被士兵踹开,七八个人同时拔剑,把赵道生围在当中。 “赵道生,程将军命在广场集合,你没听见吗?”桓彦范倒是没有拔剑,站在士兵中间,看这不肯回头的倔强背影。 那背对而立的身影晃了晃,道生竟低低地笑了起来,极凄惨的冷笑,让从来只在宫中当值,未曾上过战场的桓彦范周身泛起寒意:“殿下,殿下!是殿下让道生知道何以为人,殿下不存,道生奈何偷生!” 桓彦范嗤之以鼻,劝道:“天皇圣谕,与此案无关者尽可释放,有关的交刑部审后再行定夺,天皇不愿兴起大狱,你若真不知太子悖逆,可免于死罪。” -- 第46页 道生却笑得更加猖狂,回头一盯桓彦范,那冷冽的目光倒把年轻的将军吓得后退一步。 “士人满嘴都是忠义,道生不是士人,也不懂那些忠义,道生只知道,不会侍奉第二个主人!”他斩钉截铁地说着,行动与语气一样的坚定,扑向指着他的剑锋,一点也不害怕。 一剑穿心,血便溅在桓彦范的脸上,桓彦范微眯了眯眼,抬手拭去脸上的血,回身带着士兵出去:“埋了吧。” 桓彦范第一次这样激烈地认识到,比起所谓铮铮铁骨的文人,有时一个奴婢,更像是志士。 诏狱里的李贤刚刚接到诏书,反应近乎疯狂,他紧紧握住狱栏,狂暴地嘶吼着:“这一定是她写的!一定是!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天后要杀了她么?不可以!不可以!你们说话!回答我!回答我啊!……”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没过多久,就有一队士兵过来将他押解了出去。所有人都不说话,贤冷冷地笑着,他是笑着走出长安的,走到朱雀门时回过头去看,宫城已经很远了,那些日子离他,已经很远了。 贤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着,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像这样,一直往前走着的。没有人敢来送他,就像所有人都是孤独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一样。 所有“家”不过是暂歇的驿站,只有“路”才是属于自己的。 ☆、第二十五章 贤走了,赵道生自杀,涉案的人都受到了处理,杀戮过后,东宫迎来了它的又一位新主人。 当李显站在东宫门前的时候,内心是害怕的。 这是他的两个兄长都呆过的地方。可现在,一个死了,一个走了。东宫被抄检过,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下一位主人,李显并不为做这下一任主人而高兴,越发惶恐的内心告诉他,他能做六哥的下一任,就难保不会有人做他这个七郎的下一任。 他的下一任会是谁?是旦吗?不,一任又一任的太子,怎么会仅仅在他们四兄弟中间周旋?母亲在为谁铺路?这样的“东宫轮流住”,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有的谜团都无法解开,这空旷的东宫仿佛一个埋好的陷阱,陷阱背后,是他们永远都捉摸不透的,共同的母亲。 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点也不像他之前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原以为轮不上他的,这太子的位置,沾满鲜血的位置。 和以往一样,新太子入主东宫的第一天,来来往往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显一一应承着,满心里想的却是贤离开长安时的凄凉境况。 当年他们四兄弟和太平这个妹妹,过着那样珍贵的日子。他一直是不多奢求什么的,只求大家都能安好便罢。显看过去,现在只有旦和太平在了。旦还是无动于衷,太平却心事重重。 “太平。”太平没有反应,“太平!” “啊?显哥哥。”太平回过神来,神情依然恍惚。 显想说什么,终究也没有说出口,已是傍晚,来客将尽,显也厌倦了在这里接受拜喜,于是站起身来道:“八弟,太平,你们陪我出去逛逛吧……” 两个人也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出去。 长安的繁华,此刻在显的眼里,竟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也许这时候应该去清静之地走一走,洗一洗蒙在心上的尘雾。 信步走到慈恩寺前,显没有犹豫地走了进去。 这是天皇为母亲长孙文德皇后修的寺庙,也是故玄奘大师的译经之所,香火鼎盛。宫中常常都会提起关于那位玄奘大师的往事,大师只身穿过荒漠,到达天竺求经,凭着天生的聪慧与后生的韧劲,在那烂陀寺不断进修,求法若渴,终于成为一代高僧。天竺几位国王为了争夺这位高僧,甚至不惜大动干戈,而玄奘自信其学,在戒日王的主持下登坛论法,以性命为抵押,应对几千人的问难毫不怯场,终于坐稳论主的位置。大师带着一身荣誉回国,自然受到太宗的礼遇,天皇也对他敬崇有加,请他给刚满月的皇七子开光。 皇七子显,在获得开光后被冠上“佛光王”的名号,名义上却成了玄奘的徒弟。讷于言行的李显仿佛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偏让他去接受玄奘大师的开光,父亲想要他和两位哥哥一样优秀,如玄奘大师一般,靠着才学坐稳主位。 可两位哥哥的下场呢?靠着才学,真的能坐稳东宫那个位置吗? 李显不得不承认,他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的讷于言行,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至少能让权力欲没有边界的母亲对他暂时放下关注。在寻常百姓家,被母亲关注是再幸福不过的事,可在这样的天家,被天后关注,那就是死。 周身都是寒意,显深吸一口气,寺庙的檀香倒让不安的心神凝下了些许。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却是第一次自己决定来这里。 与其他的皇家寺庙不同,慈恩寺会向百姓开放,供他们瞻仰那位传说中的玄奘大师,也彰显皇恩浩荡。三人穿着便服,并没有人认出他们来。旦是跟着人惯了的,太平一路上都低着头像在想事情,也没嚷着其他什么事,显就感觉自己仍是孤身一人。人只有在心里孤单下来了才会去仔细观察身边的人,长安的众生相,在这里有着集中的体现。求神拜佛的人们,都是掌控不了自己命运的人。 显与众人一起,在大佛面前跪下来,他原先是不明白这些人的虔诚的,可只有真正身在大佛面前了,才能感沐到佛的智慧。但是佛的智慧,能救得了他这俗世之人么? -- 第47页 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太子位,让显不得不去想这些他以前不去想或者刻意回避去想的问题。 他究竟是要继续傻下去,还是起来争一争?面对强大不可撼动的母亲,继续傻下去就能消除母亲的顾虑吗?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明崇俨的死,不仅带走了父亲的良医,更彻底消除了父亲的安全感。天皇日夜担忧着自己无人能治的头风病,忧惧比以往更甚,病情也比以往更笃。父亲还能坚持多久,母亲究竟要把大唐带到哪里去? 他无法回答的这些问题,不知自己要不要看得那么明白的迷茫,圆融智慧的佛陀,该能感应他吧…… “你这里在发什么呆呀?” 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突然击了自己一下,显瞬间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穿着布衣也如此明艳的女孩子。 “快起来啦!这里香火旺,你在这儿占着不走,后面的人怎么办?”女子说着率先起来,笑着朝门口走去。 显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跪了很久了,腿竟有些发麻。同样朝门口走去,低着头步子迈得大,正赶上那女子。 “喂!”那人笑得明媚,“看你衣着不凡,是个富贵郎君吧?来求姻缘?” 显还是愣愣的,只是傻看着她的脸,与宫里的女人接触多了,撇开母亲和小魔王一样的太平不算,总没见过这样豪爽不羁的女子,她明媚如灿烂春光的笑容可以消除所有忧愁。宫外的女子都这样么?还是说,这是恰巧遇到的特例?在内文学馆,显是倾慕过婉儿的,可这个人,有着婉儿身上没有的洒脱气质,这样的笑容,他多想婉儿脸上也有……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女子的脸渐渐红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哎!”显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娘子芳名?” 话说出口显才后悔了,哪有还没介绍自己,一上来就问人家女孩子的名字的?见她尴尬了,显更加尴尬地想收回手。 没想到她在抽开袖子的同时,轻轻地撂下一句:“我姓韦。” 姓韦么?显站在那里,看着她轻盈离去的背影。 夏天的到来并没有带给人温暖,大明宫反而是一直都被笼罩在阴鹜之中。尤其在紫宸殿,天后这几□□事之凌厉,令大臣们战战兢兢。天后这些天不离紫宸殿,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着什么。只有天后自己清楚,自己在听到御医的话时,内心的丝丝动摇。 “上官才人,近期经不起再大的打击了。” 天后坐在上官婉儿的榻边,抚着她的鬓发,举止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婉儿,我把你的姓氏还给你了。” 从贤走的那天起,大明宫里就再也没有“婉才人”了,属于天皇的婉才人,因为太子谋逆案被废,但朝堂上多出了同等阶位的上官才人。为李贤的叛逆深受打击,又迫于愈加沉重的头风病,天皇没力气再过问这些了,天后玩了一手漂亮的偷梁换柱,为了这个本可以弃了的棋子。 可在朝上的文人们看来,事情有了另一种面目。上官婉儿是故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当今天后,不计前嫌,用人不拘一格,大胆启用罪臣之后,令上官家重光门楣。当然有人提出异议,毕竟这样的事十分危险。可出自这位上官才人之手的废太子诏震惊朝堂,天后还记得当时诏告天下的时候,朝堂上的那些老臣们,在听到诏书上这样犀利的用语时,恫愕的神情。 一纸诏令,泣血而成。 在这场争夺中,天后要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可她心里,抑制不住地痛。 天后从没发现自己的心还可以这么软,要是在以前,要是对别人,她一定早就下杀手了。可婉儿不一样。她跟任何想要借着天后往上爬的人都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为了护住奏疏甘愿淋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借着送公文努力学着作诏书的人。这些事不需要天后特意交代,婉儿懂她的每一步安排,那是一种奇妙的默契,好像是伴随着她的降生就必然会有的默契。天后在努力收着她的心,又何尝不是在为她的真诚而感动?婉儿跟那些奴婢不一样,她并不贪慕天后的权位,因此并不畏惧天后的威严,她是愿意贴近上来的,因为她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愿意跟天后走在同一条路上。 尽管这条路的尽头,连天后也不能彻底明白。 所以天后要给她机会,要逼着她写废黜李贤的诏书,身世是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也是必须迈过去的坎。如果要彻底地信任,那么她们之间就不能隔着这样深的鸿沟。天后站在此岸,她要等,要等着婉儿自己游过来,带着对她的绝对忠诚,像一个信徒追逐天神一样,哪怕在鸿沟里淹死呢…… 可是天后……她该伸手去拉一把吗? “婉儿,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兴许她应该给一点承诺,可她这样的人,给不了承诺的。天后笑出苦涩。 ☆、第二十六章 仪凤四年六月三日,改元调露,大赦天下。 李贤案带来的巨大风波渐已平息,朝臣们也不再议论纷纷了,改元作为李贤案结束的标志,大唐正式迎来了它在这一时期的第三位皇太子。 夏天是真的来了,暑气升腾,昭示着又一个轮回。紫宸殿里已经布好了消暑用的冰块,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梦里的血与火渐渐消失不见,婉儿已经平静地睡了好久,天后一有空就过来守在床边。 -- 第48页 “看来我是把婉儿累坏了呢。”天后难得地这样苦笑,像是很受伤,“都这么久了,婉儿是要这样跟我犟到底了?” 在全体御医的调养下,婉儿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可她就是不愿意醒过来,天后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还需要慢慢地被时间磨平。 “犟就犟吧,婉儿一直都这么倔强呢。”天后放下她的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可是我不愿意看到婉儿白白地把身子给糟蹋坏了。” 天后站起身来,转身竟有些凄凉。 “……天后……” 微弱的一声呼唤,像电流一样袭击了天后全身,天后控制不住轻轻一颤,慢慢回过头来,看到榻上的女子,那双眼睛,还是印象中的模样。 “婉儿?”天后不确信地回来,再坐到床边,直到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清澈的目光,才微微一笑,“婉儿,你醒了。” 随侍的宫人也没来由地替天后高兴,这么些天的沉闷气氛,随着婉儿的一声“天后”被打破,宫人们忙不迭地找了御医来,不一会儿御医们便匆匆忙忙地到了。 婉儿还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些天梦里总是血雨腥风,黑暗、孤独和恐惧伴随着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感觉有一双手握着她的手,几次三番想抓住,却总是抓不住。那是无垠黑暗中唯一的希望,祖父和父亲都是模糊的,只有那双手带给的温暖是清楚的。她就像是溺在浩瀚无际的水里,尽管几次想要放弃,却总有人在对岸鼓舞她,鼓舞她向那只伸出的手奋力游去。她碰到了,就要洗去一身血污上岸了,渐渐地,渐渐地,那双手拨云见日,她仿佛又看到了光明。很多话哽在喉间,说出口却只剩了“天后”两个字。 终于被拉回现实,她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天后的背影,那么凄怆,从未有过的悲凉。 为什么呢? 婉儿看着天后亲自将她扶起来,细心地垫上靠垫,接过宫人奉上的药,试了试温度,便舀了一勺送到婉儿嘴边。整个动作十分流利,婉儿却看呆了。 “天后……”她想说不可以,自己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让天后这样屈尊? 但天后已经看出她的心思,轻轻勾起唇角,声音极尽魅惑:“喝下去,这是天后的谕旨。” 婉儿顺从地一口一口喝着药,那苦涩的味道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可是为什么呢?天后不是应该杀了她么? “天后!”随着天后放下碗,婉儿忙喊出声,却由于太激动激起一阵咳嗽。 “你身子还虚,不要太激动。”天后居然一把揽过婉儿,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婉儿吓到不敢咳嗽,天后态度的转变让她摸不着头脑,任凭被天后抱在怀里,婉儿紧张得几乎要窒息。虽然如此,但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渐渐从心底升起来。 气顺了一些,婉儿怯怯地开口:“天后……婉儿是罪臣之后,婉儿姓上官……” “我早就知道了。”天后说得轻描淡写。 “那……那天后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天后突然一笑:“你想杀我么?” “婉儿……婉儿不想杀天后……”这是在梦中挣扎这许久后剖清的真心话,如果天后是个昏庸无道的主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可太平带她去看的长安上元是那样的繁华,繁华背后,不正是天后在焚膏继晷吗? 看天后似乎并未对这样的承诺动容,婉儿微微低头,同样是真心话:“但婉儿……怕控制不住自己……” 天后放开婉儿,直直地看进她眼里:“我当年选择留下你,现在就不会杀你。婉儿,你如果要忠于我,那就必须相信我,你如果不愿意,我会放你离开,和你的母亲一起。” “天后对祖父……有愧么?”婉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大概是天后对她的好太出乎意料。 “不,我杀过的人多了,从来都不后悔。上官仪为他的君王而死,想必也不会后悔。”天后很少这样跟人说过话,尤其是对于这些陈年旧事,更是从来不解释,“上官仪是上官仪,上官婉儿是上官婉儿,我对谁好,只是因为我愿意对谁好。” 婉儿听呆了,一直以来对天后的猜测,竟是她错了。看这些天天后好像也憔悴了不少,婉儿也是心疼。昏迷的这几天,其实正是婉儿在梦魇中挣扎的几天,选择醒过来,只是为了得到天后的答案。而天后给的答案,如此惊喜。 知道她刚醒来,没有天多精力说话,天后于是站起身来:“我会给你时间作选择,半个月后你就去翰林院帮着修《臣轨》吧。” “天后……” 天后日理万机,还要抽出时间来管她,婉儿心里骤然被愧疚填满。她之前只是不安心,可现在安心了,天后其实不必解释什么,在这些细节上,婉儿能看出自己之前猜测的浅薄。 婉儿恢复得很快,可自从她醒来,天后就再没来过了。现在已经能够试着走一走,婉儿从床上撑起来,这里的宫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的,成天没个人说话,也是难消遣的寂寞。想想天后以前也是这样的吧?她身边的人不是怕她就是恨她,这种感觉,会好么? 这样想着,殿门突然开了,婉儿看过去,只见门里站着许久未见的太平。 太平看到婉儿站在床边,以为她好了很久了,兴奋地跑过去,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旁白的宫人吓坏了,一声“公主小心”还没喊出来,就看到婉儿果真没站稳,被太平一下子压倒在榻上。 -- 第49页 “上官才人您没事吧?”宫人们赶紧凑过来。 太平尴尬地放开婉儿,知道自己干了一件不好的事,看着婉儿紧皱的眉头,悔之不迭:“婉儿你怎么还这么虚呀?” 婉儿吃力地坐起来,对着众人笑了笑:“我没事,太平你怎么来了?” “阿娘说你病着,任何人都不给见。今天我还是好说歹说求了好久才见到你的。”太平嘟起嘴像受了什么委屈,旋即又伸出手探了探婉儿的额头,“你怎么样?刚刚……真没事吧?” “我真没事。”婉儿笑着拉下太平的手,“看你,还像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今天怎么穿了一身胡服啊?” “快别提了!我都快气死了!我昨儿跟胡腾儿约好了一起跳胡旋舞,穿胡服跳舞方便啊!但是昨天不小心喝多了,跳错了步子,怂得被一个男人救下台来……” 太平气呼呼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婉儿笑意未减:“人家也是好意嘛,干嘛这么生气呢?” “好意?”太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上来就说什么‘小娘子,以后出门记得带个丫鬟救你’!这这这……我可是名动京城的李九郎啊!” “哟,咱们太平的男装,连天皇都没认出来,居然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郎君给认出来了?” “婉儿你还取笑我!”太平赌气地背过身去,不一会儿又转身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哎,我突然想起,这人你也认识的!” “我认识?”婉儿仔细想了想,这人听上去非富即贵,长安城里的富家郎君,她还真不认识几个。 “嗯!”太平笃定,“就是上次在明崇俨道观里的那个人。” “是他?”婉儿一下子便想起了,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天生贵气却不浅薄,呆呆的却不傻气,可是……真正的他是这个样子的? “他叫薛绍。”太平说话间有些神往,“我听他身边的人这样叫他。” “想必是个名门郎君吧?”婉儿揣测着,这么有意思的男子,她还是头一遭见,听太平这样嗔怪着,倒觉得他俩这样般配。不过,能随二圣巡观,想必也不是个简单的出身。 “不提他了,我今天是来看你的,说别人干什么?”太平摆摆手,将话题岔开去,“婉儿你跟阿娘究竟是怎么了呀?之前不一直都是好好的么?阿娘不让我们来看你,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担心得紧呢!” 婉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平是天后的女儿,自然还是会忌惮她身份的吧?一个身份,闹出这么多事来,一切似乎都得随着这“上官”两个字转变:“我只是,找回了自己的姓氏。” “这是好事啊!”太平眨着眼,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还为婉儿高兴,“上官婉儿,这名字多好听!” “你……都知道了?”婉儿惊诧,刚不还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么? “嗯!阿娘告诉我了,说你是故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我就说嘛,像婉儿这么聪慧的人,一定有良好的家风的。” “可是我……一出生就没有家了。”家风?那遥远的东西。 “家族的风度,是印在人骨子里的气质,脱不掉的。” 太平冷不丁这么一句,倒让婉儿愕然:“太平?” “不是我说的啦!是阿娘的原话。”太平笑起来,“阿娘很高兴你找回了姓氏,他们现在不也都叫你上官才人了么?” 天后她……是这样的反应么?婉儿不知说什么好了:“太平,你就不怕……不怕我会想着报仇?不怕我会一时激动,不怕我……” “婉儿不会的!”太平诚恳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管你是婉儿还是上官婉儿,婉儿就是婉儿啊!你曾说这世上最值得相信的人就是阿娘,而我看来,除了阿娘,还有你。” 婉儿不再说话了,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眼前渐渐氤氲成一片模糊。 ☆、第二十七章 六月底,婉儿准时去弘文馆报到了。 弘文馆有内文学馆的气息,都是婉儿直觉喜欢的地方。藏书编书的地方,总有不一样的书卷气,这韦编的味道,婉儿很受用。 走进中堂,文人呆的地方,比起朝廷来终究不一样,学士们并不拘谨,有伏案疾书的,有细阅文本的,有因意见不一小声争执着的。正中间坐了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青年男子,看起来应该是主官,但任凭其他人做什么,他都一例不问,只是认真地看着手中墨迹未干的书卷。 他那般认真的模样倒令婉儿不知所措了,她想这时候大概不应该上去叨扰他吧,毕竟如果换成是她自己,也是万般不愿有人在自己认真做事时突然聒噪的。这样想着,婉儿就驯顺地站在门口等他抬眼,但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夏日的暖风吹着虽然惬意,可婉儿似乎忽略了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站了一会儿竟觉得晕眩。正准备上前去,端茶的宫人碰巧进来了。 “哎呀!奴婢参见上官才人!” 婉儿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大明宫里的宫人们都知道她是上官才人了么?也是,二圣的话从来就传得快,当初天皇一句“收为才人”不就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皇宫么? 宫人这话一起,倒提醒了堂上的主官。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婉儿。婉儿礼貌地趋进堂内,行了个礼:“紫宸殿上官婉儿奉旨见过武将军。” -- 第50页 既是这里的主官,很大可能就是武三思了,他是从右卫将军任上被临时调过来监修《臣轨》的。走近偷偷一看,婉儿更加笃定了心里的猜测,他们原是见过的。 “嗯,坐吧,在我这里不必拘礼。”武三思也不多看她,朝旁边的席位一指,示意婉儿坐那儿,自己又拿起了书卷。 婉儿略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总这样似乎不太好,于是想跟武三思搭话:“将军……” 武三思抬手便止住了她的话,仍看着书卷:“姑母都跟我说过了。” “将军不分些事给婉儿做么?”大家都在忙,唯独她闲在这里,婉儿心里过意不去。 听到婉儿的话,武三思的表情有些吃惊,暂时搁下书卷,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姑母让你到我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参与编修……《臣轨》啊……”察觉到他语气不大对,婉儿说得没什么底气。 “编什么《臣轨》?《臣轨》都快编完了!”武三思冷笑一声,把刚才那本书卷掷到婉儿跟前,“喏,看看——这就是你要编的《臣轨》。” 婉儿捡起那本书,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愈加疑惑,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骤然失色。 看她表情的变化,武三思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姑母在朝堂日理万机,你要是跟在她身边,一定是得劳心伤神的。你大病初愈,成天养在殿里只怕又憋出病来,跟她去理政呢,又怕你累出病来。朝堂险恶,没有一副好身体是混不下去的。姑母是知道你喜欢书,才派你到弘文馆来养身子。” 婉儿听呆了,天后一片苦心,她竟未能领会一二。 武三思打量她好久,摇着头道:“你可真是不一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姑母这么操心一个人呢!” 婉儿呆呆地看着那两卷《臣轨》,要追随她,就该是她的臣,为臣之轨,就在她的手里。 “将军费心了。” 一声“费心”却让武三思愣住:“倒没什么费心的,编书全赖元万顷与刘祎之两位学士,我只不过是个没什么用的监工。” 突然想起同样编书的李贤,婉儿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不能再多想了,婉儿道:“婉儿粗略浏览一遍,书都是散编,仍未合成整体,婉儿在此请命,求将军让婉儿来总汇并誊录吧!” 听到她主动揽事,武三思有些惊讶:“你一个人么?” 总汇与誊录是需要极度细致的工作,从来编书都是有一组专员负责。 可是婉儿坚定地点了点头,她要亲手抄录《臣轨》,来表明自己渐愈下定的决心。 “那就这样吧。”武三思也不再多问,批下条子,立时便派人去取纸笔来。 武三思是个聪明人,他自然能看出天后对婉儿的不同寻常,于是也就什么也不问,顺着婉儿的意愿走。天后既把婉儿交给了他,自然是信得过他的表现,武三思对此还有一丝窃喜。上次在紫宸殿只有一面之缘,婉儿身上清冷的气质,几乎没有男人能抗拒。男人最是好奇的动物,越是“宛在水中央”,越要去“溯游从之”。今日一见,刚抬头看见她傻站在门口时,武三思还觉得莫名有些呆气,可几句交谈中,却真能看出她秀外慧中的品质。难怪李家父子都对她情有独钟,尤其是李贤,武三思一直觉得他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可是话虽这么说,当美人真在你面前的时候,立时就把这句话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武三思冷眼看得明白,从他父亲死在龙州的那一刻,他就谨小慎微起来了。旁人都说他跟武承嗣是沾了姑母的光,才坐到这位置上来的。可他自己清楚,他身上的这身绯袍来得多不容易。他的姑母,不是个一般女人,她能走到天后这一步,就能走到更高的一步去。都说伴君如伴虎,阴晴不定的姑母身边,哪有什么亲情可言?姑母用人,真真假假,或许前一天还在享受着锦衣玉食,紧接着就被扔进大狱了。正因为看不清,他才努力敛住甚至磨平自己的锋芒,生怕有哪里出了错。这些道理,武承嗣不懂,但他懂。姑母的信任就是这么一步步建立的,但是否是真正的信任,武三思仍不确定。他从未见过姑母真心地待过谁,这只是从他进宫开始算起,姑母之前是否真心待过天皇,这是他不得而知的。只有在上官婉儿这里,那颗隐藏许久的真心,初见端倪。 同一时间的大慈恩寺,与外殿的香火鼎盛不同,里面的花园一片清静。有一个人一向是不喜欢清静的,但他渐渐喜欢上这里的清静。 “香儿,我一直都喜欢一个女孩儿。”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李显天天往大慈恩寺跑。朝堂忙着平息李贤案的风波,并没有人刻意去关注这个不着调的新太子。显倒乐得自在,从那天在大慈恩寺看到那个姓韦的女孩子起,显就像是被迷住了一样,大慈恩寺成了密会的地点。在第三次见面时,显终于套到了她的名字,她原来叫香儿,是这样的一个如熏香一样令人魂牵梦绕的名字。她的形象在他面前越来越立体,从来不会认真对待什么事的显,认真地陷入了恋爱。 “喜欢就去追求啊!” 韦香儿还不知道显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世家之后,名叫李哲。这里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大概是家境不凡的缘故。他却不太拘于礼节,跟其他的贵族不一样,是如平民般随和的一个人。 -- 第51页 “可是我没法追呀……”显微微皱起眉,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香儿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莫名想起婉儿,他不愿意去想她的,可他常常难以抗拒,“我有两个阿兄和一双弟妹,她跟我们一块儿长大,从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她,可是我拿什么配她呢?哥哥们都很优秀,大哥学富五车,二哥英武不凡,四弟虽不表露,但一定是满腹经纶的,就连妹妹都比我强……” “这样才显示出你的不同寻常啊!”韦香儿居然笑了起来。 不同寻常?是啊,每个人都是不同寻常的,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显知道韦香儿的身世,是太平见他整天痴痴的,于是主动去查验,太平久混京城,“李九郎”的人脉,说起来连显这个男人都惊叹,区区一个韦香儿当然难不倒她。她是普州参军韦玄贞的女儿,韦玄贞是京兆万年人,这段时间正是偷闲回乡,也就携了女儿来,上京里长长见识。她的出身不如贵族女子的高贵,但也正酿成了她爽朗的性格,平民女子的奔放让显着迷,简单的思考也正契合显的心意,住在东宫风声鹤唳,李显从骨子里害怕尔虞我诈,韦香儿的思维方式并不粗鲁,却是在简单之中透着一股子聪慧,显正需要这么一股清流,来洗净他在宫里染上的尘埃。 婉儿固然是显深藏于心的初恋,显却认为,她不是他能攀得上的人。婉儿这样的女子,凭她嫁给谁,在显看起来都是屈尊了。 “我就喜欢跟你一起说话。”显微微笑着,很久没有笑得这么舒心,“跟你说话,感觉天都放晴了。不像那些白头发白胡子的师傅,说话总不招人好听。” 韦香儿看他一脸窘迫,不禁笑道:“郎君都二十三了,还在上学被师傅责问啊?” 李显一愣,是啊,他都二十三了,天皇身体欠安,正是他这个盛年的皇太子监国的时候,天后却给他安排上几个宰相师傅,天天督促他读书。过去五哥六哥可不是这样,六哥闹得那样厉害,也是日日有公文往东宫送的。 想起来就更是心烦,显看着韦香儿,她竟是他这些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最舒心。” “哪有男子成天约女孩儿家出来鬼混的?”韦香儿嗔怪着,“还在这庙里约会,真是不怕玷污了佛门圣地!” “极乐之地,要的就是开心嘛!”显还颇有些歪理,却见韦香儿脸色有些不对,忘情地上去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这么动手动脚的,叫人看去了多不好!”韦香儿触电似地连忙放开他的手。 虽然这段日子显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韦香儿心里怎么想,他可是不确定的,她一直表现得很配合,但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愣愣地看着他被她甩开的手,显有些伤心:“你就是为这个啊?我不叫他们看,他们不敢看的……” “不是啊,阿爷的期假快到头了,我得跟他回去了。”韦香儿连忙解释,话说出了口又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跟他说这么多呢? 看到韦香儿眼里没来得及掩饰的像是情愫的一丝东西,显终于高兴起来:“他走,你留下嘛!” “胡说什么?哪有单身女子独自留下的?” “你留下!我娶你!” 冲口而出的一句,让气氛陡然变得尴尬。显也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但这确实也是他的心意。 他都二十三了,还没有成家,父皇母后多次给他物色人选,他也都看不上眼。那些贵族女子的作态,他总难以接受。其实他心里一直藏着婉儿,从婉儿跟天后去了后,一颗心几乎就死了。是韦香儿重新让他的心躁动了起来,从那天一见,从此倾心。 韦香儿倏地红了脸,转身就走,走得很快,害怕后面的人看到她脸上就要掩不住的笑意。 ☆、第二十八章 李显的婚事,从一个亲王的婚事升级成储君成家的大事,就算他不提,天后也把这件大事提上了日程。 天后难得有空去后宫,太液亭上,陪着大病稍安的天皇散心。伴驾的人也带得亲近,只有上回被天皇点过名的武承嗣,以及常在宫里应景的李旦。天后倒是想把太平也带来,只是行踪无定的“李九郎”,连天后也捉不住。 “天后日理万机,平时哪里有空来后宫?今天怎么想着陪我逛逛?”李治在铺了褥子的石凳上坐下来,一手拉了拉外罩的袍子。分明是夏日六月,却畏寒成这样。 天皇不与她正面交锋了,收婉儿为才人被证明是一着臭棋,全被天后反算计了。李贤被废,虽说是天皇出来表的态,但那种受制于妻子的感觉愈加明显,天皇与天后之间的冷战,绝不因一方的暂时退却而告歇。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没有事,妾就不能来陪着陛下了吗?”天后在李治对面坐下来,并不急着说事。 虽是不急,但李治看得出来,无论什么事,天后总是要他来主动做,为婉儿脱去奴籍就是这样,废黜李贤也是这样。那回拉着上官仪要废黜天后,嘴上说是为她弄权,其实李治心里明白,为的不过是摆脱这种被利用的感觉。 可他如今被天后一根根地拔去羽翼,还能飞得起来吗? 李治轻叹一声,还是主动问了:“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 他们之间,竟已经仇敌如斯了吗? -- 第52页 天后如了愿,心里却很是不安,所幸今日要谈的并非朝政,还可以挂起笑意,从容说到:“妾只是想,显儿也到年纪了,该考虑太子妃的事了。” 这一提议让李治眼前一亮,天后管顾起孩子的婚事来,卸去了朝上的凌厉,像极了贤妻良母:“天后有人选了吗?” “前日妾倒与三两重臣商议过,太子纳妃,实非小事,需考虑周全。有卿家提到,左千牛将军赵瑰的女儿贤良,也正当年纪,妾拿她的履历来看了看,觉得还称意。”天后心里早已有了人选,见李治仍是一脸疑惑,便忙解释道,“赵将军,就是常乐公主的驸马!” “啊……啊!我想起来了!”李治拍拍额头一笑,苦笑这头风病把记忆力也磨没了,“天后认为是好的,也的确是亲上作亲,门当户对,但依我看,还得显儿自己喜欢才是。” 他突然提到“自己喜欢”,天后细味这话,倒听出些别的意思。天皇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不愿再看儿子遭殃了,对于太子成亲这种大事,也想要儿子喜欢,天皇对李弘的愧疚、对李贤的失望,反映到李显的身上,却只剩下了宠爱。 这件事竟容不得天后做主,天后只得差人去把李显叫来。 李显正要来说成亲的事,却被人叫到了太液亭。在水殿之上,气氛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抬头怯怯地望一眼,天皇也在,给李显长了不少勇气。 看一眼天皇,得到授意,天后笑着向李显道:“显儿,你今年二十三了,还未成家,先前说是不愿意成家,天皇依着你,是个亲王倒也罢了,如今是太子了,哪有不成家的皇太子?” “阿娘!”原来真是要跟他说婚事,显掩下心中雀跃,竟然打断天后的话,抬头如小时候仰望母亲似的,眼里竟是澄澈一片,“阿娘,儿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已经不作妄想,儿想要成家了。” “瞧瞧,显儿也是想成家了。”天后与天皇相视一笑,顺理成章地做媒,“天皇和我物色了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左千牛将军赵瑰的女儿,身份品格都是上乘,正可以做太子妃……” “阿娘!”原以为只是商量婚事,没想到做事从来都考虑周全的天后这回把准太子妃都选上了,李显一阵惊慌,忙反驳道,“阿娘!儿不想娶她!” 他拒绝得这样快,连那女孩子的面都不愿意见,天后生疑,笑容僵在脸上,问:“显儿这是怎么了?” 眼角瞥见父亲,似乎只要有天皇坐在那里,他就敢说下去。李显咽了口唾沫,顶着来自母亲的压迫感,小声说:“儿……儿有喜欢的人了。” 有喜欢的人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天后不解他的惊惶,接着问:“是谁啊?” 有勇气说下去,却没勇气说得流畅:“她……她叫韦香儿……” “这个韦香儿,是个什么人呐?” “是……是……是个平凡的人……”李显终究还是气虚了,这句话说出来,几乎就是希望渺茫。 “是普州参军韦玄贞之女。”旁边的武承嗣补了一句。 显一愣,这才发现武承嗣和李旦都站在旁边,自己进来得急,竟然没注意。显不明白为什么武承嗣会知道韦香儿的身世,尔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表示对他多嘴的愤怒。武承嗣却不理他,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是没来由的愤怒,韦香儿的身世,天后迟早都会知道的。 “胡闹。”天后语气不重,却足以令显战栗,“你现在可是大唐的太子,怎么可以娶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做太子妃?” “儿……儿……儿不要娶那个赵家的女孩儿!”显的眼神闪烁着,天后身上带着的肃杀,不是他能扛得住的,可不说话的父亲也让他满怀勇气,他咬了咬牙,对自己的执拗也有些吃惊,“儿喜欢韦香儿!儿就是要娶她!” 天后直直地看着他良久,直到显的决心快被磨灭才缓缓开口:“显儿,储君的婚姻大事,总得容天皇和我好好斟酌。” “媚娘。”李治终于说话了,开口叫得这样亲昵,天后已经猜到他是要为李显求情,“方才不就说好还是要显儿喜欢才是,储君的婚姻虽是大事,将来帝后不和,于天下也不能成为表率嘛!” 他都说到“帝后不和”上了,仿佛真是在指桑骂槐,多熟悉的场面,他们父子联起手来对付她,天后绝不退步:“陛下知道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吗?知道她有怎样的品行,知道她接近显儿是为了什么吗?仅凭着显儿一句话难道就能确定太子妃这样重要的位置?陛下也说了,太子妃是什么,是未来的国母!那是可以儿戏的吗?陛下未免对自己的儿子太相信了!” 天后竟然直接与他交起火来了,接连几次交手落败,积郁在心中本就无处发泄,李治这次还站定了儿子这一方,于是语气未免严厉了些:“那天后就了解你的儿子吗?天后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还没长大,需要被庇护在你的羽翼下,可天后有没有考虑过,你的羽翼压得太低,会把雏鸟也压死了!贤儿固然心怀叛逆,那是我出来说的话,可弘儿是怎么死的……” “陛下!”他竟然还在提起李弘的死,这是极其危险的话题,天后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可一旦开始就断不了了,这次李治的情绪格外激动,几乎是在喊叫:“弘儿是那样的一个好孩子!他因为你给他的压迫而死了!你没有用毒酒毒死他,却每时每刻都在逼迫他!如果弘儿不死,贤儿也不会那样叛逆,都是你,都是你!如今你还想要逼死显儿吗!” -- 第53页 “陛下说的是好几回事,全部缀连起来向妾发难,难道不是在逼迫妾吗?”天后并不肯低头,凌厉的目光落在显的身上,是那种熟悉的可以杀人的目光,吓得李显全身一颤,“陛下太相信你的儿子,从来不问他们在做什么!我亲自挑了刘祎之和裴炎做显儿的师傅,刘祎之是国之直臣,裴炎是陛下的信臣,陛下不信妾,岂能不信这两位相公的直言?显儿对待学业尚且乱作一团,陛下要如何相信他可以主导自己的婚事,独立做好一个皇太子!” 天后虽然霸道,却从来不因愤怒而失去理智,她每次说话都占理,让天皇没有辩驳的理由。李治瞪着被他挑起怒火的天后,想不到能怎样反驳她,天后总是不放心儿子们是事实,而李显的确不能独立做好太子也是事实。李治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在争什么,难道逞得一时口舌之快就能扭转局面?难道把社稷争到李显的手里就是好事吗? 又是一阵头疼,李治捂着头慢慢坐下去,紧闭的眼用力睁开一条缝,觑着不知所措的李显,问:“显儿,你一定要娶那个韦香儿吗?” “是……儿必须马上娶她,不然她就要走了!”显一泄气,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声音沮丧而真诚,“儿舍不得。不想使斯人一去,追复无门……” 猛然像被五雷轰顶,颓败的一句话竟然扯得天后心口疼,也似李治似的,慢慢收敛起怒气,坐了下去。 她这一路走来,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太宗在时,她想着的是好好侍奉皇帝,做一个合格的后宫;弘在时,她想着的是好好教导儿子,做一个称职的母亲;贤在时,她想着的是好好打理朝政,做一个贤良的天后。太宗带着她年轻时的盼望走了,弘带着她为人母的淑德走了,贤带着她安天下的苦心走了,真可谓是“斯人一去,追复无门”。好不容易,天后在掖庭宫遇见了能携手共进的人,可她偏偏是仇家的后裔。现在她也走了,还会不会回来呢? 在这似乎毫无关联的时候,天后一颗揪疼的心,竟然想起那个倔强的女孩子来。 ☆、第二十九章 本是闲娱之地的太液亭中,有了剑拔弩张的前朝气氛,在权势滔天的天后面前,已经绝少这样激烈地争吵过。为了天后的坚持,为了天皇的颜面,为了太子的尊严,没有人关心这场争吵背后暗生的那段情愫,李显究竟喜欢谁,这挂在嘴边的理由,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凝如脂玉的太液池水似乎也开始汹涌澎湃,却在李显逼急了误打误撞的一句“斯人一去,追复无门”中渐渐平息,汹涌变成暗流,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看到天后迟迟不说话,态度不明,显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刚刚吵了个无名架的李治也悻悻坐在一边,武承嗣明白这不是他该插话的时候,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的那抹白色身影挪动了位置,居然是旦站了出来。 “阿娘,儿斗胆问阿娘一句,若有士人出身寒微,却实有王佐之才,阿娘将如何处置?” “用之。”天后微讶,旦是几乎不说话的,今天把他叫来,实在是想着他身为皇子,又是李显的亲弟弟,该当知晓兄长的婚事。更有一点天后不愿意承认,那便是她对于四个儿子的爱确实是不一样的。 过往大唐所有的希望都在弘的身上,他谦恭仁良,符合经书上对于“圣君”的定义,可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跌跟头,特别是在面对险恶朝堂的时候,天后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经验都亲授给他。可弘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没有经过天后年轻时的劫难,没有经过生活的洗礼,他不懂,也不愿意去接受这些黑暗面,尤其是当他为义阳、宣城两个所谓姐姐,在自己面前下跪时,天后的心濒临破碎。可无论怎样,天后对于弘,还是倾注了绝对的母爱,但这样强烈的母爱没能留住他多愁多病的身,天后至今记得弘在倒下的那一刻,望着自己那释然的表情。解脱么?他以为抛弃一切就是解脱了么?没闭上眼的人,又怎么解脱呢? 贤一直不承认是她的儿子,天后不得不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他们的隔阂,从很早的时候就越挖越深了,贤和她,站在壕沟的两边,你一铲子我一铲子的,把这浅浅的隔阂生生给挖成了天堑。天后从爱他,变成防他,再变成平他,最后所有的矛盾,借着婉儿和明崇俨的契机大爆发。弘和贤,都是有帝王之相的人,但也都是不能理解她这个母亲的人。 她忙着去爱他们,也忙着去防他们,忙到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有显和旦这两个小儿子。显从小就自卑,在内文学馆里,他是所有皇子中反应最迟钝的,后来太平也进了学馆,没想到这个妹妹居然聪颖过人,他更加比不上。从小就不被注意的落寞,再加上自卑的心理,在显的心中激荡回旋着,终于朝着反方向剧烈发展了。显的轻浮,是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自卑。天后没空去管他,他也就朝着这路子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地步。 旦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他跟太平的名字,一个取自太阳,一个取自月亮,性格却截然相反。他才是一直岿然不动冷眼旁观的一个人,大约也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旦格外喜欢老庄的书。道家出自史官,正因为看得多了,才看得破,旦大约就是处于这样一个史官的视角吧?现在弘死了,贤走了,东宫的戏台空了,显和旦被迫要登台演出,天后其实心怀愧疚。 -- 第54页 思绪及时被天后收住,这里旦不疾不徐地说着:“既然寒门士子可用,那寒门女子怎么就一定不能娶了呢?阿娘常说人贵不在门阀,这位韦娘子,既未相见,又怎能凭空料定她不好呢?” 好聪明的旦,用她的话来套她,竟让她无话可说了。天后知道旦从不轻易说话,不是因为傻,而是因为太聪明,他有着超越年龄的顿悟,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他如古井无波的眼里,不是呆滞,而是虚空。 天后原也不是一定要李显娶赵瑰家的那个女儿,尚未定亲,婚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忽然被点燃的怒火是为这些天以来的积怨,李贤不能理解她,逼着她亲手解决亲生的儿子,可天皇表面上与她站在一起,实则心怀怨愤,借着李显的婚事,倒把从李弘时的旧账都翻出来算了一遍。这种危机感和失望感,在此之前,天后只在上官仪参与的废后事件中体会到过。她紧张而敏感,周身难以避免地泛起杀气。 可李旦的劝解如此及时,在天后陷于心中的死局,又下不来台的时候出来开解,那温柔而淡漠的一句,轻飘飘地把这件事背后的矛盾消弭,让天后可以单独审视跪在下面禁不住瑟瑟发抖的李显。这个不成器也不受她关注的儿子,清楚自己的地位,从小到大都几乎没有向天后伸手要过什么,难以想象他是多么大胆才敢向母亲提出要娶韦香儿,更难以想象他对韦香儿抱有多深的感情。 “旦儿说得有理。”天后顺着李旦的话说下去,严厉的神情稍稍平复,脸上又泛起了柔和的笑意,“显儿,起来说话。” 李显惴惴不安地站起来,怯怯地瞄了一眼李旦,旦只是垂首侍立,也不回应。做太子以来头一回,显感觉到了在这位置上的窒息。以前五哥六哥也是这样小心平衡吧?父亲和母亲总要借你的事来斗法,他们当着你的面说你的不是,仿佛你根本没有皇太子的尊严。一个没有尊严的皇太子何以长久?显在旁观这一场争吵时心里更加明白了,若是在自己的婚事上都说不上话,他这个皇太子,就只能步六哥的后尘。 于是表面虽怯懦,心中的倔强更甚,从试着向母亲请婚,变成这亲还非结不可了,只有他们父子联手,在这初上位的头一件大事上摆出威严,他这个太子才有将来。 “阿娘。”天后还没说话,显便表现出了急切,“韦香儿……”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你就安排一下,明天带她进宫来见见吧。”天后竟然立刻就答应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天后身上的杀气虽然消下去些许,却又何至于主动退步呢?来不及想太多,就像怕这一次的胜利转瞬即逝一般,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李显忙又跪了下去:“谢阿爷!谢阿娘!” “谢你弟弟吧。”天皇轻描淡写地提醒他。 “正是呢!谢八弟!”显站起来,恭恭敬敬给旦作了个揖,旦淡然地回了个礼。 “显儿下去好好安排吧。”天后似乎一点也不为争吵失败的让步而遗憾,嘴角浮上的笑意似乎是真心在为李显即将到来的婚事而高兴。 这件事既然尘埃落定,天皇扶着发晕的头站起来,主动告辞:“风渐渐地起了,我也该回寝殿去了。这里风凉,天后坐坐也去吧。” 天后起身送行,关怀的话也能被李治说得这样冷漠,天后虽早已习惯,在这种情形下听起来却实在有些难堪。这对父子心照不宣地站在同一战线,为着这一点小小的胜利洋洋得意,实在为天后所不齿。 见显扶着李治走远了,天后才移过眼来看着旦,越看越觉得似乎这个孩子才是真正与她贴心的,便问:“旦儿,为什么要为他求情呢?” “因为刚刚阿娘很伤心。”旦淡淡地说着,“阿娘不想看到,斯人一去,追复无门。” “旦儿……”唤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天后一直以为没有人懂她的,尤其是在这段时间,连婉儿都……天后一直绷着不表现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天,心里都跟刀割一般的疼,在看到贤那样决绝的眼神时,在看到婉儿在她面前晕厥时,在看到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争暗斗时……她也会累。可是旦,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以一个儿子的视角。 旦不说话,还是那么冷漠,让人觉得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可是他还那么年轻,以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旦儿,你不愿意在这里,就回王府去吧。” “儿告退。”不说其他的,只是最简单的告退方式,旦穿过连接亭子的石桥,向远处的宫门去,似乎那宏伟的大门外面,才是最该属于他的自由世界。 可是怎么会呢?门外面,还有更大的门,人们总是会给自己的世界找到边界的,有边界的地方,怎么会自由? “姑母?”遣散所有人,只剩下武承嗣没有得到让走的旨意,见天后愣住了,武承嗣小声提醒。天后今天的状态很不寻常,平常绝不在这种大事上吃亏,如今竟然为了李旦的三言两语就丢盔弃甲,作出回不了头的让步,这让武承嗣不得不怀疑起天后的立场。 天后归根结底是武家的人,以天后现在的势力,似乎只需要等李治一驾崩,便能坐拥天下。即使是作为太后垂帘,显不中用,皇权照样在天后手里。姓武的皇亲,血缘最近的便是他和武三思了,武三思是个畏首畏尾的人,自然担不了大任,那么就剩下了他自己。况且天后时时垂青传召,更使得武承嗣几乎要坐实了自己继承人的地位。自信到了极点便是自负,而且这种自负,当事人浑然不觉。 -- 第55页 “承嗣。”天后回过头来,饮尽石桌上残茶,似乎仍在平息着什么情绪。 “侄儿在。”武承嗣像往常一样近前去。 “你为什么会知道韦香儿的家世?” 武承嗣听到问这个,正该是他邀功的时候,于是毫无防备地笑了:“太子最近总往大慈恩寺跑,侄儿在那里有熟人,听得他们说太子是去私会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侄儿想着,太子万金之躯,这女子来历不明,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呢?于是侄儿派人去查验了她的家世,也算是……替姑母分忧。” 一席话让天后的脸色一沉,手中的茶杯“啪”地一下被压在石桌上,觉察出气氛不对,武承嗣识相地退下去,好好跪在亭中。 “你这是在替我分忧?”天后的话中带着愠怒,“以后少管太子的事!” “是……是……”武承嗣吓坏了,跪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天后不是一向不喜太子的么?怎么会为了太子大动肝火? “你也退下吧。”天后拂袖,脸色再次归于平静。 天后这变脸的速度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武承嗣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得了赦似的赶紧退下了。 天后独自立在四面透风的亭子中沉思,享受着这四面都是杀机的处境。韦香儿只是一个小小参军之女,武承嗣竟然已有了这样大的势力,想查谁就查谁,似乎也不得不防了。 ☆、第三十章 李显真的娶了韦香儿,这是婉儿在弘文馆里听到几层门户也挡不住的喜乐时知道的。所有人脸上的喜悦都藏着一种尴尬,大家好像并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向行事谨慎的天后会答应这么一桩婚事,韦香儿这个人,不过是身为整座神仙似的长安城中一介凡人。但婉儿想,她也许能够理解天后,跟皇子公主们接触时间也不算短了,他们各自的心思,自己多少也知道一些。天后再强势,也是一个母亲,贤的被废带给她极大的打击,但对于天后的打击,只怕更大,为了天下亲手葬送自己的儿子,这份被她藏得很深的愧疚,终究反馈到了显的身上。 想着这些,婉儿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只掌了一盏烛灯的弘文馆与外面的灯红酒绿形成强烈的对比,婉儿放下笔,看看窗外透进的光,又看看几案上整整齐齐堆积成的《臣轨》。 “都说灯下看美人,果然没错。” 武三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是抄书抄得出神还是想事情想得出神,婉儿并没有注意。敛裙想站起来行礼,却因为正坐久了竟站不起来,武三思踱步过来,轻轻按按她的肩,示意不用拘礼,随手拿起一本翻了起来。 “我想姑母一定期待这东西很久了。” “将军准备什么时候送过去?”婉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急,大概这件任务完成后她就能回到紫宸殿了吧?她并不是倾慕那高大的宫室,却常在夜里思念起宫室里的人来。 而且似乎本能地预感,那个站在紫宸之巅的女人,也许同样正怀着对她的期待。 武三思闻言挑眉:“等墨干了,今晚就去。” “今晚?”没想到这么快,婉儿很疑惑,“今晚不是太子大喜的日子么?天后会回紫宸殿么?将军怎么也不去东宫道喜?” “我是个闲人,不想去攀附他,也不指着他能给我带些什么好处来。”武三思把玩着手里的新书,“至于她嘛……天后把他当儿子,却没把他当太子。我想啊,现在可能这个对于她会更重要吧。” 于是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武三思真的带着整部《臣轨》去了紫宸殿,而天后,果然就端坐殿中,与外面的喜悦同样隔绝。 “三思,怎么这么晚来了?” “三思料想姑母一定还没安寝,而姑母对于这套书,似乎更有兴趣。” 看着舍人奉上来的《臣轨》,天后只瞥了一眼便笑了:“交差的事,也不用这么着急。”说着,便翻开其中一本。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便再也抹不去,天后微眯眼,仿佛在压制内心突起的巨大波澜。天后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这部手抄的《臣轨》正是婉儿绝对忠诚的宣言书,在这昭示着李治父子胜利的婚事正在进行的当晚,告诉天后,不必因一时的让步遗憾,天后自有喜事在路上。 得到这样的反馈,作出什么让步都值得了!在天后最需要的时候,是上官婉儿,献出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这是她继感业寺以来加注最大筹码的一次豪赌,无疑成功了。所有的言辞都不能用以体现此时的心情,上官仪,你可瞑目了吧! “你先下去吧,还做你的右卫将军。” 良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武三思没再多说什么便退下了。伏跪在地,并没有看清天后的表情,却在那句明显克制不住颤抖的话中听到了天后从前没有的东西。因此也有了敏锐的预感——上官婉儿,这个人的命,将会和姑母绑在一起。 婉儿是在深夜匆匆收到召回的诏书的。武三思去献书还没有回来,天后的诏书便被送到了自己手上。除去玺印不看,这似乎更像一张信笺,上面落着天后亲手所书的寥寥几个字。眼眶里热热的,婉儿立刻带着诏书走出弘文馆。 “其实姑母更在意的不是书,是你。”半路与回来的武三思擦肩而过,武三思幽幽地出声叫住她。 婉儿低着头,这样的话引起她双颊绯红。武三思这个人很怪,她不想去招惹他,但不得不感谢他:“谢武将军这些天的照顾。” -- 第56页 “我不过是替天后办事,哪里谈得上照顾?”武三思突然冷笑,“上官婉儿,后会有期了。” 无暇去管武三思,做足礼节眼看着他走远了,婉儿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往紫宸殿去,月已西斜,再耽搁一会儿,只怕天后就要上朝去了。 有天后的旨意,紫宸殿里没有人拦她,连夜抄书的劳累早已被小跑带出的清风刮走,婉儿脚步轻盈地上了台阶,走向自己梦寐以求的那间大殿。 “婉儿叩见天后!” 多日不见,她竟然不敢抬头看上面了,大概是近乡情怯这么一种情感在作祟,婉儿局促地跪下,语气里却掩不住兴奋。 天后不会承认自己一夜不去安寝是因为在等她,听到久违的婉儿的声音,那清澈如水的声音,驱走了整夜未眠的疲惫。俯视台阶下的婉儿,小小的身影在大殿的映衬下更微渺了,在弘文馆的日子,一定也是劳心伤神的吧?然而虽说看上去还是清瘦,却没有了从这里离开时的病态,天后微微颔首,在这一点上对武三思的通晓十分满意。 “我看了,婉儿抄的《臣轨》。” 找不到什么话来说好,天后只觉得这个女孩儿身上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吸引着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够。 以为天后又在试探她,这次婉儿却是满怀了自信,从容回答:“回天后,婉儿想通了,婉儿要做天后一辈子的臣。” 这个回答却让天后微微皱眉,从位上站起来,天后下台阶下得很慢,慢得几乎没有脚步声。天后的目光一直锁住婉儿,那目光里的复杂情绪,婉儿低着头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心里不自觉地忐忑起来。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婉儿惊诧地缓缓抬头,正看到天后带着笑意的脸,那惊若天人的感觉就和当时内文学馆里的一样。婉儿看呆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后居然向她伸出了手? “可我不想要婉儿做我一辈子的臣,我想要婉儿成为,跟我一起走向巅峰的人。”天后的眼底流转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不管前路如何,跟我做个伴儿,你愿意么?” “你愿意来跟我做个伴么?”回忆里的那一天陡然浮现在眼前,她第一次近距离地与天后接触,眼前的天后跟所听闻的天后都不一样。那一天成为她命途的转折,她不假思索地选择跟着天后走。 可是后来怎么迷茫了呢?天后给她指了路,可她没有能力坚定地朝那里去。她看不见前方,只能看见天后的背影,她是一直追逐着天后的,天后往哪里走,她也就义无反顾地往哪里走。这样究竟对不对呢?此时的婉儿已经不再怀疑了,眼前的天后跟以前所见的天后也都不一样,这一天亦将成为她命途的节点。她跟天后之间,已经斩不断了。 相乱欲何如,相乱欲何如…… 婉儿呆呆地,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塞进了那只手里,那只手迅速握紧,包裹出一阵暖意。她知道她将作出人生最重要的抉择,背弃一切只取一瓢的抉择。可是她贪恋这样的温暖,这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暖,只有天后能给。她甚至不想仅仅专注于手上的温暖,她还贪恋更多,于是婉儿放肆了,站起来尽力让自己朝那个敞开的怀抱挤去。 “婉儿愿意……婉儿一直都愿意……” 第二天的宣政殿上,正式出现了传说中的“上官才人”。 婉儿跟在天后身边,在迈过朝堂高高的门槛时,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是她第一次迈入神圣的朝堂,接近大唐的最高权力中心,不是普通的侍女,而是有身份的上官才人。与天后的距离证明了天后的厚爱,连宰相也不敢小瞧了她去。 半个时辰前天后的话还在耳畔久久不能消散,她说,一切就从上朝开始吧。上朝啊,多少寒门士子苦读所求,不过就是朝上的一块笏板,而像她这样的罪奴出身,理应是长久陷于掖庭宫而永无翻身之力的。可现在她所站的地方,不是朝堂,那是什么?天后终究还是把龙须笔还给了她,作为正式的赠予,也如同所有官员的文牒一样,成为身份与信念的象征。天后不愧是这个世上最神圣的人,轻而易举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大唐的命运。 一夜没睡的婉儿由于兴奋显得亢进,同样一夜没睡的天后却维持着冷静的气场,炯炯有神的眼洞察着每一个人所说的真假。朝臣们或慷慨陈词,或冷嘲热讽,所议的问题,从文格礼治到军工边防,从天生奇象到市井民生,无一不有,而天后运筹帷幄,泰然处之,若非亲眼所见,难以预想。 人生第一次早朝就在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结束了,婉儿跟上天后的步伐,走出朝堂,迎向东方的曙光。 “婉儿,在想什么呢?” “婉儿在想,这大概就是跟着天后一起走向巅峰的感觉吧?” 天后微微侧过脸,留给婉儿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第三十一章 进入浅秋,阳光也不那么毒辣了,照在人身上反而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太液池旁的回廊中,太平斜倚在柱子上,满面愁容。 坐在旁边的婉儿笑着推她:“是什么事惹得公主这么忧心呐?” 太平像是赌气不理她,鼓着腮帮子故意朝太液池看去。 婉儿颔首一笑:“天后好不容易放了我的假,说她的小公主心情不好,非得我来排解排解,孰料公主竟连理我也不理。罢了罢了,我还是回去领罚吧!” -- 第57页 说着起身要走,太平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抿起唇满脸委屈:“阿爷……阿爷昨儿说,我也大了,得嫁人了。” “啊?”婉儿有些意外。大约是受太子大婚冲喜的缘故,天皇这几天身体见好了,只是仍然不来上朝,也不来紫宸殿看看。闻得寝宫日日来紫宸殿汇报的舍人说,此次虽是见好,却已不如往常大安,现在四个皇子除去各自的命运不提,均已成家,大概只有太平是最后的挂念了吧?想想这些年天皇也是不容易,白发人送黑发人,坐在朝堂上的他是帝王,现在避居在寝宫的他,只是一个老父亲啊! 算起来太平也快满十五了,正是该嫁人的年纪,此时想起来,大概也是受了李显大婚的提醒。只是……有谁能配得上大唐唯一的公主呢?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贺兰敏之,还有些后怕。 “婉儿,你说,为什么所有的女子都要嫁给男人呢?”太平心有不甘,“那天说请赐驸马的话不过是哄阿爷的,没想到他还当真了。我才不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我想一直陪着阿娘,我也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婉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身为女子,也许这就是命吧,但天后是不相信命的,天后的女儿,自然也跟她一样不信命。 并不在意婉儿的一言不发,太平兀自倾诉着:“还有那个没心没肺的薛绍啊,我昨晚跟他说我就要嫁人了,以后就不能在长安城里混了,他竟然笑我!” “他笑什么?” “他说,像我这么孟浪的人,什么都不能阻止我逛花街的脚步。但是这种时候不应该觉得很悲伤么?他即将失去他最好的兄弟!”太平忿然。 婉儿这次是真的笑得直不起腰了,在太平瞪得像铜铃的大眼注视下才渐渐平息了心情,断断续续地说着:“你……你还经常见他呀?” “我原以为他是个像弘哥哥一样温柔的人,没想到竟有一颗如此浪荡的心!”太平叹了口气,“不过跟他一起喝酒的感觉还不错,可以说很多话——我本来想说给你听的,可惜那段时间你病了,我还不能见你。” 看来这一场大病,还真是让她错过了很多好戏呢!婉儿心里渐渐有了些眉目,看来这个薛绍真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 太液池中渐渐渡过来一只小舟,听到船桨的声音,太平朝那边望去:“是显哥哥他们。” 回廊里躲不了,少不得要去见一见了,太平携了婉儿径直跑了过去:“显哥哥!” “婉儿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太平仿佛一直对这个七嫂不满意,从来就不正眼看她,也从来不与她打招呼。虽然太平跟婉儿解释过这只是她的直觉,觉得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但婉儿不能理解。韦香儿从进宫以来,倒也是循规蹈矩,宫廷礼仪也学得很认真,不仅没给太子招惹麻烦,也让之前看不起她出身的那些人渐渐地扭转了看法——当然,这是除去太平的。大概因为婉儿跟她有差不多的低微出身,所以并不厌恶,甚至有些同情。像她们这样的人,在大明宫的路,不会很容易。 显已经很久没见过婉儿了,眼前的婉儿,经过凤凰涅槃一般的试炼,浑身的气质更加超脱,那种境界离自己越来越远,更加缥缈成了梦中人。 婉儿垂首,她知道显看她看呆了,显这个人本身就有些呆气,可他是太子,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此时只盼着有人说句话来解围。 “殿下,太平妹妹和上官才人在这里,一定有什么体己话想说呢,咱们就别杵在这里了。”最后竟是韦香儿开了口,婉转的语气拿捏得很好,显回过神来茫然地点点头,果然跟着她走了。 “显哥哥这么听她的话!”太平还是忿忿。但婉儿却久久地望着韦香儿的背影,这个女人不简单,太子妃的装束与她本来卑微的身份竟并没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那说话时嘴角的笑意,能撑得起很多的东西。 直到夜幕降临,婉儿才回到了紫宸殿。走到殿门,竟看到里面多了一个不速之客——李治。 李治明显已经听到动静看到门口的她了,婉儿虽然尴尬也只得进来跪下:“婉儿参见天皇、天后。” 李治故意侧过头不看她,大概还对贤的事耿耿于怀吧,天后却并不介意李治是什么态度,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坐吧。” 大概猜猜李治为什么来,婉儿怀着忐忑的心朝自己的小几案走去。 甫一坐下,就听李治道:“媚娘啊,太平也大了,也该是成家的年纪了吧?” 果然是说这事,婉儿看向上面天后异常平静的脸,看不出一丝情绪的倾向。 “天皇心中有人选了么?” “这倒没有。”李治扶额,“我这不是来听听你的意思么?你对大唐的青年才俊,比我更了解呀!”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虽说是二圣临朝,但终究天后只是辅政,真正的皇权,还是归天皇所有的,天皇竟对大臣不了解,对青年才俊也不了解,连嫁女儿的人选也心里没数,天后对着这样的天下,真是累。 “太平是大唐唯一的公主,要选什么驸马,得好好商榷。——不如下个诏,把青年才俊召到一起,让她自己选吧。” 婚姻大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太平的婚姻,竟然可以自己选么?天后对太平果然是从不吝啬深爱的。 -- 第58页 天后脸上挂着笑,婉儿听不出话里的玄机,天皇天后却各自明白,上回商量李显的婚事,是天后要指婚,被天皇否决,而今轮到太平的婚姻,天后自然要扳回一局。 天皇虽也是不肯认输要较一把劲,话里却也是真意:“太平从小就跟男孩子一样,突然就要嫁人了,就算自己选,我也怕她选不出来。” 对于这个女儿,李治还是很了解的。天后常说太平像她,可李治才不这么觉得。对于李治来说,人生最美的年华便是刚把媚娘从感业寺接出来的那段日子。在他拿着毛笔为她画眉的时候,他才觉得人生是有意义的,他骑着马走在她的辇舆前,那种骄傲比登上帝位还要浓重。他印象中的媚娘,是真正担得起这名字的,那种独特的女性魅力令他魂牵梦萦,少年夫妻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屡屡回味。只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从扳倒王皇后开始,她走得越来越远,已经不能再被自己微薄的爱所束缚。她是真正的凤凰,注定生来就要腾于九天。所以太平不像她,太平是潇洒单纯,而她像太平这么大的时候,那柔媚的美,足以令英雄折腰。 天后把太平的婚事抛出来作反击,不但让李治再一次体会到她的绝情,更正中了李治的软肋,太平毕竟与李显不同,最招人疼爱的小公主,怎么能做了天皇天后斗法的核心? “婉儿有一个人选,不知当讲不当讲。”婉儿直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毕竟从小到大,最关心她的就是太平了。这是太平的人生大事,她理应争取一下的。从这些天太平的表现来看,能跟她投缘的男子,只有一个人。 天后把这事抛出来后其实也有些后悔,她还真是被李治和李显父子气疯了,竟然把太平的婚事也当成战场,要是真的再跟李治争执起来,只怕会伤害到太平。婉儿一句话来得极是时候,如上次的李旦一般,化解了即将僵硬的气氛。 李治也终于正眼看她,提起了兴味:“你快说。” “薛绍。” 说出这个名字时,婉儿心里是无比忐忑的。她跟薛绍不过一面之缘,对于这个男子的了解,仅限于太平的只言片语,但太平在提起他时,那种小儿女的神态是不一样的,而这个薛绍,似乎对太平也有些意思。他并不把她当公主,太平也像是并不把他当外男。但更多的底细婉儿就不知道了,薛绍的身份,在二圣看来真的能胜任驸马么? “薛绍?”李治恍然的神情显示着他是知道这个人的,只是一时想不起细节来。 听到这个名字,天后却是微笑颔首,缓缓道来:“陛下怎么又忘了?他是城阳公主与薛瓘的幼子,算起来今年该十八了吧,正当少年,还未有家室。当年城阳公主下嫁薛瓘是何等风光?为争婚礼在白天还是傍晚举行,朝堂上还引起了一番争执呢。” “我怎么倒忘了他!”李治一拍脑袋,骤然高兴起来,“这是亲上加亲,身份上确实没委屈了太平,可按理太平应该没见过他呀!” “其实是见过的,连婉儿也见过。”婉儿知道自己提对了人,没想到这个薛绍竟是这样的身份,这么看来还真是上天安排的一桩好姻缘,“在故明大夫的道观里,曾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一面之缘,拿不定太平自己的主意呀!”李治还是忧心忡忡。 看婉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天后却心知肚明了:“对与不对,得见过再说。明儿就召他进宫来吧。” 婉儿知道太平私自去长安城里逛花街的事肯定是不能说的,但凭天后对太平的了解,自然是心领神会。会心一笑,眼神开始渐渐放远。 时间过得真快,记忆中误闯掖庭宫的那个小公主,终于也要嫁人了呀…… ☆、第三十二章 婉儿万万没有想到,天皇见薛绍的地方,居然是在马球场。 大明宫的马球场邻近长安殿,在西门与太液池的中间,于是婉儿自然负责起了这次接驾。郑氏这两天回掖庭宫去了,婉儿知道母亲的心思,见到让上官家上下做替罪羊的天皇,深刻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的母亲难免尴尬。 长安殿楼上有看马球的绝佳位置。天皇坐在华盖中间,天后坐在次位,以下是太子与相王,再次是武承嗣与武三思等人。族人来得齐全,就差太平了。太平嘛……婉儿轻浅一笑。 前一天晚上,就是她去邀太平来打马球的。婉儿犹记得太平那“平常我求都求不出来的婉儿居然约我打马球”的夸张表情,她甚至连对手都没问就爽快地答应了,以至于婉儿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赞叹天皇这一着的高明。 楼下一红一蓝两支队伍集结完毕,天皇以受不得风为由,授意太子下去开球。看到李显懵懵地抱着球往楼下跑,那股熟悉的尴尬又紧张的气氛又萦绕起来了,天皇总是这样,不放过一切能在天后面前示威的机会。但天后的唇角浅浅地含着笑,认真地看着楼下,仿佛天皇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随着李显手中的球高高地抛起,两支队伍迅速厮杀起来了。那马球杆上飞舞着的红色和蓝色的锦带缠绕交织着,像乱飞的蝴蝶迷了婉儿的眼。婉儿头脑里越来越混沌,它们像水草一样,将她拖进不好的回忆中。她之前是看过一次马球的,那是大唐最强的球队与大唐最特别的球队的对决,没错,一边是李贤,一边是太平。贤的球队跟他一样,着玄色的衣衫,策马奔腾起来,就像一股黑色的旋风,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把人撞进千年不化的寒冰里;太平的球队也随主人,红得耀眼,恍如熊熊燃烧的火焰,明亮温暖而又有燎原之势。五行之色,水为黑,火为赤,这两支球队打起来,正是水火相争,令人眼花缭乱。比赛再是胶着,但印象中还是太平胜了。贤领着马球队离开球场,没有解释自己虚晃的两杆。贤虽然不承认自己是天后的儿子,但对于这个唯一的妹妹,他跟其他的兄弟一样,都是疼爱的。 -- 第59页 可是现在没有贤了,对于陷在宫里的人来说,离开了大明宫的人,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然而场上那红色的云霞愈发亮丽了,似乎就要喷薄而出,冰冷的玄色变成了稍有生气的蓝,像被驯顺的温润的大海。但大海终究是大海,它不用惊涛骇浪来攻击,却能用宽阔的胸怀渐渐吞噬一切。那个带着球的蓝色马球杆就像跟球黏在了一起,不断绕过那支想来掺和的红色球杆,可红杆不死心,仍然来回阻截着。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双方打成平局,这个球无疑十分关键。 马蹄扬起的尘烟中,婉儿远远地只看见两个人头盔上缠着的锦带,一红一蓝,翩翩起舞。突然只听球杆碰撞几下,旋即传来一声马匹的长嘶,尘烟越来越大,似乎有不正常的闷响。本来推脱自己见不得风的天皇忧心忡忡地往楼下跑去,带动了一群人跟着下去。婉儿心里陡然一紧,马球本就是危险运动,一旦落马,非死即伤。但皇家一般是不怕的,谁要是敢把金枝玉叶摔下马,即使是自己摔的,随侍们也得全部陪葬。这种连坐的滋味婉儿是最知道的。 看到天皇下来了,所有人都下了马跪下。婉儿甫一站定,只听滚滚黄烟中传出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匹骏马冲破尘埃,空中飘扬着的红色与蓝色的锦带离得更近了,策马的蓝衣人几乎是半抱着红衣人下马,扶其站定,方在天皇面前跪下:“臣冒犯了,请陛下责罚。” 红衣人一把拽下头盔,天皇看见是太平,明显舒了一口气。 “阿爷,儿输了……”太平说得有些不情愿,但好歹是承认了,“儿想知道,他是谁。” 天皇称意地点点头,命蓝衣人摘下头盔。 蓝衣人双手扶盔,缓缓摘下,从那两片薄唇到俊秀的眉目,太平简直倒吸一口冷气:“……薛绍?怎么是你!” 薛绍恭敬而淡然:“只是平局,公主不必挂心。” “嚯!我像是这么计较胜负的人么?我才不稀罕呢!”太平居然当着天皇的面翻了个白眼。 薛绍低头一笑,这个公主,明里脾气不怎么样,刚刚在自己怀里倒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想想自己倒也真是吓到她了,不过他也没想到,公主打马球居然这么拼命,还好自己在她将落下马背时及时伸手将她“捞”了过来。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天皇满意地笑了,“来者皆有赏,朕也乏了,都散了吧。” 天皇……就不说些什么?婉儿有点搞不懂这个父亲是怎么考查未来女婿的,却在转身看见太平目送薛绍时放下了心。 “在看他呢?” “才没有!” 为接驾忙了好一阵子,到晚上,婉儿竟觉得力乏,实在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在没防住天后的目光时尴尬地捂上嘴。 “婉儿累了?” “婉儿不累!” 婉儿回答得很快,尔后又觉得自己像极了两个时辰前口是心非的太平。 天后浅笑:“你去看看太平吧。” “婉儿真的不累!”婉儿又把声音提高了一点,以证明自己精神百倍,“婉儿这些天在公主那里的时间多,在天后这里的时间少,可婉儿本愿是要替天后分忧的呀!” 天后摇摇头,叹口气:“你把太平这桩婚事搞定,就是替我分走最大的‘忧’啦!” “天后真的觉得薛绍能行?”婉儿忍不住提出这些天来自己最大的疑问。天后的态度总是叫人捉摸不透,与其自己猜来猜去,倒不如问个清楚。 “太平难得有自己喜欢的人,可这孩子太天真,看不清自己的心。”每次一说太平,天后的语气就会是不同寻常的柔和,“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都是为自己孩子好,她既然喜欢,做阿娘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天后再有手段,终究也是个母亲,可是对儿子和对女儿的差别好像又很明显,这是因为太平的独一无二么?也许是问得迷乱了,婉儿还是很想知道天后对那个人的态度。 “天后……庶人……贤……去巴州很久了。” 婉儿说得犹豫,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天后在听到贤的名字时执着笔的手轻微的抖动。气氛凝重了下来,烛光微微跳跃着,像把握不住的心跳。这也许真是两个人之间的禁区,婉儿懊悔于她的犯禁。 可天后终究还是说话了:“你今晚还是去太平那里吧。” 这次婉儿没有推辞。 太平还没有睡,难得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的书桌边,对着一根缠着蓝色锦带的马球杆出神,那种状态,就像白天没有被她承认的目送。 “太平?”婉儿不得不出声唤她,提醒她自己这位“钦差”的到来。 “婉儿,你可不可以抱一抱我?”太平没有回头,却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这个人今天真是魔怔了,婉儿无奈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她。 “不,不……这种感觉不对……”太平摇着头,渐渐站起来,婉儿随之收回手,疑惑地望着她。 “他有最宽阔的怀抱,比弘哥哥的……比阿爷的还要温暖!”太平神往地说着,“婉儿,你没有看到,今天我从马上掉下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死定了!但他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痛,一手的汗!” “岂止是他,连我都捏了一把汗呢!”婉儿皱了皱眉,“太平你可得小心着,真摔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第60页 “可是他身上的感觉不一样啊,不像以前侍卫救我的样子……不只昨天,前儿在舞馆里也是这种感觉……婉儿你说说,我这是怎么了?”太平抬起头来看着她。 婉儿无奈地摇摇头,她还果真是旁观者清:“你喜欢上他了呗!” “喜欢?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呀……”太平表示不懂,目光移回桌上放着的蓝色马球杆上。 “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把所有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给他。”婉儿说着拿起那根马球杆,“还有就是,他给你的任何一件东西,你都想拼尽全力地去珍藏。” 太平沉吟许久才喃喃开口:“那我大概就是喜欢他吧……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喜欢好多人!我喜欢阿娘,还喜欢婉儿!” 原本以为太平明白了,这句话瞬间令婉儿哭笑不得,拍拍太平的肩,婉儿知道话题很难再继续下去了:“太平大了,也该嫁人了,有自己喜欢的人,又有天后做主,不是极好的事么?” “长大了就一定要嫁人么?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嫁给他么?”太平托着腮,“可是为什么婉儿比我大,却没有嫁人呢?弘哥哥、贤哥哥、显哥哥都对婉儿很好,他们大概就是喜欢婉儿吧?可是婉儿也没有嫁给他们呀……” “太平!”婉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出声打断她,越说越远,仿佛就要说到深埋于心的痛处,她想说什么话岔开,却被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平看着婉儿忡然变色,沉默了好久,才站起来,学着刚刚婉儿抱自己的样子,伸手抱住她:“婉儿,我也好想你能碰到这样的人,给你不一样的拥抱。” 婉儿任她这样抱着自己,眼里噙着的泪迟迟不肯掉下来。 第二天,天皇宣布太平公主下嫁薛绍。 ☆、第三十三章 大唐高宗永隆二年,太平公主与薛绍的婚礼在长安万年县馆举行。 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帝国唯一的公主就要出嫁了,做帝国唯一的驸马,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当他们忿忿不平地将目光投向那位即将成为驸马的年轻人时,却都又服了气。 薛绍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年轻俊秀的脸上有别样的英豪之气,神采飞扬。由兵丁开出的迎亲道路宽阔整洁,大红灯笼燃烧起围观百姓的热情。虽然大家都知道,被拦得这么远,根本看不清公主的容貌,但没有人想错过这不知何年才能一遇的盛会,有上了年纪的人在里面给后辈们讲述着上一次太宗爱女城阳公主嫁给薛瓘的盛况。这次婚礼较之更为隆重,为了让高大的婚车能够通过,连万年县馆的围墙都给拆掉了。 百姓们看不见的是大明宫内的盛况。距迎亲还有一个时辰,大明宫内正进行着最后的准备。此次婚礼由礼部尚书武三思负责,武三思修完《臣轨》后便从右卫将军一路升到了兵部尚书,此次天后以武三思身为其侄,与外臣不同,进出宫门较为方便为由,将他调作礼部尚书。朝臣虽然看出端倪,但也不敢反对,天后这是在借女儿的婚礼显示武家的地位,却用了让大家哑口无言的这么一种方法。 为婚礼忙得团团转的,除了想借此大展手脚的武三思,还有被天后临时调过去做“钦差”的上官婉儿。当婉儿去礼部报到,看见武三思那张熟悉的脸时,明白了自己以后一定会经常与他打交道了。武三思还是对她淡淡的,就像上次编《臣轨》一样,跟她保持安全的距离,也不安排事情给她做,待之如上宾而不恭维。 这大概就是武三思的行事风格吧?他好像很不愿意天后把自己派给他,却又不敢反对,但这种不敢是一种淡然,跟朝臣们的诚惶诚恐不一样。武三思每一步都是有计划的,这样大一件事情派给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他出丑,可他交出的答卷几乎令所有人满意。他做事这样沉着,沉着得教人可怕。 虽然婉儿明面上没有事做,天后也以让她安心协助婚礼为由停了她在紫宸殿的工作,但她却忙得不可开交。协助婚礼,是以大唐臣子的身份,可她要忙的事,却是以公主旧友的身份。 婉儿对太平的感情是非同寻常的。她从小就在皇子公主们中间长大,对弘是妹妹对哥哥的崇敬,对贤是奴婢对主人的忠诚,跟显和旦就没什么交集了。当初显大婚的时候,婉儿才感觉到光阴如梭,可太平大婚,婉儿说不出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印象中太平一直是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可现在她就要嫁人了,她长大了,就要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那以前的太平呢?那个在长安的街市上调戏舞女的李九郎,会到哪里去呢? 还有一个时辰,她就真的要出丹凤门了。 婉儿不觉加快了步伐,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物件。 跟初遇天后时一样,她已经在脑海里想象过很多次了,却都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惊。大大的铜镜里,穿上嫁衣的太平褪去了童真,像一朵怒放的红牡丹,华贵而妩媚动人。大概连天皇看了,也不会再怀疑天后说“太平类我”的准确性了吧?大约是穿了太多饰品的缘故,太平的动作也小了许多,由着一群侍女进行着最后的打扮。 婉儿站在门口看傻了,太平却在铜镜中发现了她:“婉儿怎么不进来呀?” “我……”婉儿支吾了半天,旋即一笑,走了过来,接过侍女的梳子,自然地给太平梳起了头,“看看太平多美呀!穿上嫁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 -- 第61页 “我也想看婉儿穿嫁衣!”太平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镜中的婉儿,“可是没有男人能配得上婉儿吧?” “又说什么胡话呢!”婉儿脸一红,因此停住梳头的动作。 太平有些遗憾,想说些什么,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婉儿摊开的手。那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白色的玉簪,玉色单纯,像是羊脂凝成的,最妙的是簪柄上雕着的那朵梅花,凝脂之色难免死板,可这朵栩栩如生的梅花,正给簪子带来了无限生机。白梅含苞欲放,像有心事却欲言又止。太平眼前一亮,接过簪子抚摸着它滑润的玉质,如获至宝。 “比不得宫里的玉雕,还望公主不要嫌弃。”婉儿说得没什么底气,第一次送人这样的东西,尤其对方还是坐拥天下的公主。 “婉儿你……自己刻的?”太平看得出神,难以置信地发问。 “是……”婉儿垂下头,有些羞赧,“太平喜欢么?” “喜欢喜欢!”太平忙忙地点着头,像收宝贝一样地将它收起来,“我会珍藏一辈子的!——不过,你为什么想着要送簪子呢?” “太平十五了,是及笄的年纪,一旦嫁出去,也算是成人了。古人说两股分钗是夫妻离异,那一股的簪子大概就是夫妻和睦了。” “婉儿。”太平听到这里,突然拉住婉儿的手,眼里满是认真,“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一声莞尔,婉儿放下她的手:“太平要跟驸马好好过日子,不要老想着宫里啦!” 太平犹想说什么,只听外面一阵吆喝“请公主上辇”,只好蹙了蹙眉,没再说话。婉儿站在当地,看那边侍女们忙忙地给太平整理着衣服,簇拥着太平往外面走。人太多,婉儿并没有看见她有没有回头。 好不容易上了辇,太平一走,房间里就空了。听得外面喜乐大奏,这场婚礼就快来到高潮,可婉儿只感觉到一阵阵的凉意。大约乐极生悲喜极而泣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吧?刚刚放开太平的手,心里竟有一丝酸楚。 那簪子……其实她想说,她是看到汉人绝句:“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一首才下决心要做一柄簪子给她的。但以天后对太平的垂爱,太平出嫁,一定是与其他人不同的,这不会是她离开大明宫的标志——但她现在确乎离开大明宫了,对于婉儿来说,在这宫里,熟悉的人毕竟是越来越少了。 甩甩头告诉自己,这么大好的日子,理应是该高兴的,婉儿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缓步迈出殿门。 “上官才人在想什么呢?” 武三思?婉儿偏过头,看见正在门口站着的武三思:“武尚书不是忙着婚礼么?怎么现在正迎亲,您却在这里?” “事情是需要分配的。我一个人哪有这么大能耐,哪里都去盯着?人尽其责,万事俱备,我还忙什么呢?”武三思挑起一抹笑,就像是特意候在这里要跟婉儿说这番话的。 “是婉儿愚钝了。”婉儿常常能在武三思面前察觉到自己的“愚钝”,他像是天生就适合在官场混的那种人,做事从来不急不躁,天后不管把什么事派给他,他总能做到极致,根本不需要天后操心。也许武三思是因此才显得不能接受自己的吧?自己出现在臣子们面前时,永远都是代表着天后的。天后让自己跟着他,也许是不放心他。 今晚的天都像是亮着的,大唐罕有这样的夜晚,而这是生生被迎亲路上的火把映亮的。 武三思不说话,婉儿也不说话,两个人站在没有被点亮的地方,远远地看着那绚烂的光芒。不断有人来给武三思回话,说公主的婚车到哪里了,是否安全。有些地名婉儿知道,有些不知道,但她能确定的是公主离大明宫越来越远了,离自己也越来越远了。 “武尚书,恕婉儿先告退了。”大概是不想再听下去的原因,婉儿想逃离这里。 留守在紫宸殿的侍从看到她都很惊讶,天后不在宫里,婉儿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回紫宸殿来。记得以前在掖庭宫时,婉儿每每心情忧郁,都会跑到母亲的房间里去坐一会儿,即使母亲不在,发会儿呆也好。这次直到婉儿迈进了殿门才回过神来,她也许应该回长安殿的。 婉儿在自己的小几案旁坐下,愣愣地看向上面空着的那个凤座。太平嫁人了,天后是高兴多一点,还是感怀多一点呢?她比太平大,可天后从来没跟她谈论过嫁人的事情,她现在是天后的人,母亲也不敢说。那天后究竟是怎么一种打算?如果天后要给她指婚,她当然不能拒绝,可内心终究是不愿意的呀,无论对象是谁…… 她只想一直陪在天后身边,可太平之前不也是口口声声说想一直陪在天后身边的么?婉儿一颗玲珑心,却处处戳到真情,戳得自己闷闷的痛。 可不管怎么说,路都是要走下去才知道结果的吧?婉儿深叹一口气,听着外面的焰火,伸手拿了一本摆在自己几案上的公文过来。 ☆、第三十四章 九月的长安,秋风瑟瑟,仿佛只等着一场大雪痛痛快快地下来,以消除这困顿的秋意。大明宫在秋日的高天下显得更宏伟了,久未见兵戎的长安城里,浩浩荡荡行进着一支军容整齐的军队。士兵们沧桑的脸上更掩不住的是喜悦,配着他们特意换上的新甲闪闪发光。 “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谨奏天皇陛下:代州大捷,今已俘获突厥寇首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等,敬献陛下,以听处置。万岁万岁万万岁!” -- 第62页 “好!”李治难得坐朝,看到宫人奉献表来,满心欢喜。大唐与突厥自开国以来的战争,似乎即将随着裴行俭的胜利班师而画上句号了,“众卿说说,这两名贼首,如何处置啊?” 紫衣班的朝臣中,居首的侍中裴炎首先站了出来:“贼首可恶,实在当斩。” 李治正准备允准,天后却示意一旁的婉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表:“贼首来降,况裴将军前已许诺不杀,皆有奏表在此,侍中不知底细,不可妄言。” 看到奏表,李治也是一惊,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封奏表,刚想质问天后为何暗通外将,又觉得奏表是大臣明呈,实在称不上“暗通”,转念又仿佛想起天后曾遣人来告知过,当着众臣的面又不好发问,只得顺着说下去:“对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既是归降,免我大唐折损兵马,也算是有功,为彰大唐仁德化外之意,那就赦免了他们吧。” “陛下不可。”裴炎这次的态度很坚定,立刻跪了下来,“贼首原无意归降,是阿史那伏念被程务挺等将威胁追赶,又遭回纥的逼迫,不得已而降。留下终归是祸患,待我大军一撤,无异于放虎归山呐!” “这……”李治又没了主意,局促地看向天后。 此时天后却是一脸镇静,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只是徐徐发问:“裴将军的许诺,是奏过以天子的名义作出的,若依了裴相公的意思,岂非是宣告天下大唐无信?” “裴将军不知贼恶,作此妄允,实是一过,然行军有功,宜小进加封,而贼首之事,关乎大唐安危,是否再兴兵戎,在此一念,实不可错失良机啊!比起国家之重,小小一诺算不了什么,况且密奏仅此时朝臣知而天下人不知,也并未损贬天威。” “裴相公说得对!”李治被劝服了,还侧身问了问天后,“不知天后还有什么高见?” 整场议论都像是君臣对戏,天后微微一笑,示意婉儿将奏表收起来:“妾没有意见,一切听凭天皇处置。只是劳烦裴相公亲自去一趟监斩,裴将军的性子,若非侍中亲往,断然不会奉旨。” 天后居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裴炎也是有些意外。这里似乎已经能听到兵甲之声,来不及多想,裴炎领旨出去,上了丹凤门外早为自己备好的马。 王师凯旋,长安百姓夹道欢迎,裴行俭骑着马在最前面,远远地正看见一人一骑朝自己奔来,心下猜着可能是有诏命了,于是令队伍停下,自己先下马来。 “裴行俭接旨!天皇陛下口谕:贼首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所行可恶,实在当斩,命裴行俭即将此二人斩于军中。” “什么?”还没听完旨意裴行俭就从地上跳起来了,“天皇可有看末将的奏表?杀不得啊!” “裴将军想抗旨么?天皇就是放心不下将军,怕将军因小失大,才特意命仆来宣旨。难道仆身居侍中之职,也要被将军怀疑矫诏么?”裴炎略有不悦。 裴行俭死瞪着裴炎:“我要见天皇!杀此二人,突厥必乱!” “裴将军在担忧什么?突厥业已被裴将军灭国,裴将军所言之突厥,究竟是在哪里?天皇就在宫中坐殿,等着将军带人头献上。将军若不想让天皇难堪,就奉旨吧!” “奉旨?”裴行俭冷冷笑了,知道圣谕在上,自己又拥兵,不敢反驳,满是无奈地吩咐身边的副将程务挺,“程将军,奉旨吧。” 于是血溅街市,裴炎骑着马代替裴行俭走在了最前面,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装在精致的匣子里送进了宫中。 李治宣令为纪奇功,改元“开耀”。 朝后,裴行俭至紫宸殿交兵,不出意外,天皇称病不在。裴行俭看到天后坐在上首,依然不免于心中慨叹。 “臣参见天后。” “裴将军劳苦功高,不必拘礼,坐吧。” 早有人布了席,裴行俭坐下,依然愁眉:“天后……” “不必多说了,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这是天皇的意思,我当朝也拿出了奏表进谏,能做的都已经帮将军做了,我是个女人,行事也是多有无奈。” “天后要这样说,臣就不胜惶恐了,怎敢怪罪天后?况臣也在朝下听得人议论,也略知朝上的事了。天后有天后的难处,臣只是想到西晋王浑妒王浚平吴的故事,恐怕这一刀下去,今后再无人敢降唐,若向破釜沉舟之敌,用兵难矣。” “朝廷偶有失策,也是不可避免的。将军为大唐操劳数十年,这些事就留给小辈来考虑。天皇封了将军闻喜县公,将军以后就好好享天伦之乐吧。” “臣谢天后宽慰。”裴行俭躬腰站起来,做惯马上将军的身体仍不见老朽,竟是如松柏般挺拔,“天后有事,臣就不再叨扰天后了。” 天后点点头,吩咐婉儿去送。 自从来了紫宸殿,每天见的都是来来往往各种身份的臣子,婉儿还从未被安排去送过谁,今天突然点了她去送,婉儿虽有些讶异,也乖乖遵命将裴行俭送了出去。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说话好像又说不太尽,不说话又显得沉闷,婉儿尴尬地斟酌着,却首先被裴行俭打破了沉寂:“听说才人是游韶先生的孙女?” 婉儿更讶异了,她应该没有见过常年居于前线的裴行俭,况且她不过是天后众多侍从中的一个,尽管天后总是带她上朝,但经年未归朝堂的裴行俭,按理说应该不太熟识她才对。突然这么发问,倒令婉儿忐忑,于是恭敬地回答:“是的。” -- 第63页 “游韶先生年长于仆,曾也有幸同朝为官。仆至今也时常忆及先生踏月入朝,马上吟诗,仿若天人。后仆领安西大都护出征,不想回来先生府上已被血洗。”裴行俭慢慢说着,不断观察着婉儿的神色。 这些陈年旧事,虽说经历上次的蜕变,婉儿已经决定要放下了,可灭门之仇,当真放下,谈何容易?婉儿意识到眉头越蹙越紧,逼得自己松了些,嫣然一笑:“能与裴将军有故交,是婉儿之幸。” 裴行俭也随之浮起一抹笑:“仆曾读过几本相术,上官才人相贵,看来天后没有选错人。” 抬头看看已至外殿门,裴行俭的侍从就在门外侍立着。婉儿于是驻足俯首:“婉儿就送到这里了,裴将军请便吧。” “才人请便。”裴行俭略一颔首,另加了一句,“麻烦才人替仆给天后带一句话——不出两年,突厥必乱。” 这样笃定的推断简直如雷贯耳,婉儿越发佩服起天后的用人之才,她见过的人里,各种能吏已是不少,况且像这样自己没见过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呢。婉儿感叹,迅速回了紫宸殿归位。 正准备回话,天后先发了问:“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裴将军托婉儿给天后带一句话——不出两年,突厥必乱。” 这样令人震惊的话,天后居然只是轻笑一笑,似不以为意,反而再问:“还有呢?” “还……还有……”婉儿细想了想,不知道当说不当说,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裴将军说……婉儿相贵……天后……天后没有挑错人……” 天后突然笑出了声,婉儿更忐忑了,惴惴不安地看着暂时搁下笔的天后,不解其意。 “他说得没错,我从来就不觉得我挑错了人。” “天后……”这样的信任更像是调戏,让婉儿羞红了脸。 天后渐渐止住了笑,端起茶轻啜一口:“婉儿觉得裴将军如何?” “裴将军颇有远见。”评价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婉儿只好凭着直觉回话,“听说有人称他是儒将之雄,兵法韬略等想必也是他的长处。” 天后却摇头:“不,他最大的长处是识人。婉儿对制诏熟悉,却对人事不熟悉,宰相所需,大体在军、政、人、文,婉儿只修文听政可不行。裴将军没有见过你,与你也没有利益交集,却能数到你祖父那一辈去,这不是因为故交有多深,而是对朝内朝外的人有十分的敏感。” 听天后的教导永远是最开心的事,婉儿乖巧地垂首,同时也提出缠绕自己大半天的疑问:“婉儿记下了。只是……婉儿想问天后,既然裴将军所言天后也有所察觉,为何在朝上不据理力争呢?” “婉儿,你知道大唐的问题在哪里吗?” “大唐安稳繁荣,若有问题,一定是在边疆吧?” “不,内外一体,外有问题,那内一定有更深的问题。大唐的问题,就在这朝堂。”天后徐徐道来,“裴相公深受天皇信任,他自己却是暗存私心,眼看着裴将军班师,畏惧这通天的功劳。既然是通天的功劳招来的妒忌,如果直接去找天皇揭发,又如何保证天皇就不会生疑呢?天皇才不昏,功高震主,才是他纵着裴炎去斗的根本。如今突厥已平,不必再令裴将军率兵,即使两年突厥乱,他的副将如程将军也能挂帅出征,所以相较于裴行俭,我们的注意力,应更多地放在裴炎身上。裴相公处处把准天皇的脉,大有挟天子的意思,其门下百官连缀,本就暗藏危机,如今徇私徇到这份上,不能不让人可恨了。” “天后是想要渐次削弱裴相公的势力?” 就让他一手遮天吧,让百官和士兵们都看看,看看这位极人臣的侍中大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婉儿沉吟不语,天后的一切决定一定都是有考虑的,裴炎这位极人臣的侍中,恐怕也真的是走到人臣的尽头了。 “婉儿,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研习朝中五品以上所有大臣的履历,从吏部的存档到中书省奏疏中提到的轶事,加之历年参奏之本,一条都不能放过。紫宸殿语杂,这两个月除去每日跟朝,其余时间你就待在长安殿里好好看这些资料。两个月后如有开缺,我可要令你即刻拟人来补了。” 要有多大的信任才会把朝中大臣的履历给你看?百官在手,那分明是君王的特权。虽然任务艰巨,但婉儿却满是感动。只要还有裴炎这样的人在,天后的路就不会顺遂,为了兑现与天后一起走向巅峰的承诺,婉儿义无反顾。 ☆、第三十五章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天后竟然真的没有再派给婉儿任何事,每日上朝也是例行会面,其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婉儿表面上虽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案头堆积的文本眼看着越来越少了,可心里却越发地觉得空。 每日紫宸殿与长安殿两点一线,每一次来往的婉儿可都是不同于前一天的了。长安殿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连侍从也并不多,只有郑氏常居,于是吏部那些少有人翻看,快要被虫蛀掉的履历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一点一滴如清水般渗入了婉儿的脑海里。每天都有内侍将那些不被注意的履历与奏表送来送去,还没看完的就被小心地临时放置在殿里的书架上,与精美的古籍熏着同样的防虫香。婉儿是爱书的,知道她成了天后近臣,就有需要“美言几句”的官员送来各式各样的书邀宠,婉儿一五一十地向天后汇报,天后却让她不如“笑纳”,因此长安殿成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在群书中间工作,总叫人消去疲累,心旷神怡。 -- 第64页 听到有掩殿门的声音,婉儿没有抬头,知道一定是郑氏了,于是轻轻地说:“天热香浓,于书无利,阿娘还是留一条缝吧。” 那人如言将殿门打开一条缝,让冬日的暖阳又多照了一点进来。 “谢谢。”婉儿清浅道谢,继续翻看着快要看完的那本履历。 来人却没有立刻走,反而渐渐走近了,拿起旁边堆叠的最上面一本,封面写着三个大字——“郝处俊”。 “真不巧啊,这位卿家刚刚驾鹤西去了。” 甫一开口,婉儿便吓了一跳,久违的和蔼语气恍若如梦,连拿着履历表的手都有些抖,婉儿猛然抬头,慌忙站起来:“天后!” 天后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坐下,又像是回自己家一样,随意地在书架中逛了起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必讲紫宸殿的那一套。早就听说婉儿这里藏书千卷,只是一直没空过来逛逛,今日一见,婉儿不仅藏书多,保存得比中书省还好。依我看呐,千卷并不多,婉儿要藏书万卷才是大唐之福。” 婉儿却不敢真的兀自坐在那里,于是跟在了天后身边:“婉儿不敢当。天后今天怎么有空到婉儿这里来了?” “怎么,我来了,婉儿不高兴?”天后饶有兴味地挑挑眉,一副吃定婉儿的样子。 “不……不……”婉儿连忙解释,“婉儿都不知道有多高兴了!婉儿……还是想念跟在天后身边的日子。” 天后少有地扬起由心而发的笑,没有婉儿在身边的日子,她其实也是不习惯的:“好了好了,我才出宫去看了太平,回来的时候经过你这里,进来看看。” 天后也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再怎么顺路,也绕不到西门这边来。婉儿心下明白,却没有挑明,问道:“太平她怎么了?” “太平怀孕了。” “什么?”太平要做母亲了?印象中一直都是那样小小的女孩,居然要做母亲了!虽说太平嫁给薛绍已有一段时日,可婉儿还是震惊,跟看到天后时一样,不知道自己更多的是惊还是喜。 看到婉儿略显失礼的反应,天后含笑,三两步转出书架,回到婉儿的几案旁,再度拿起郝处俊的履历,把话题拉回来:“你得空可以去看看她,她也很惦念你。我到这儿来,还是想看看你学得如何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考验,婉儿赶紧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天后刚刚说,郝侍郎去世了?” “是。现在吏部侍郎有了开缺,婉儿以为让谁去补比较合适呢?” 评议开缺,居然一上来就是这样的大员,婉儿感激的同时更有惶恐:“天后……这……吏部侍郎的位置太重要了,婉儿不敢妄言。” 天后却叹了一口气:“婉儿,我手上的事,没有不重要的,我身边人要做的事,也没有不重要的。你需要直面所有的情况,我不愿再看你对自己这样不自信。” “是……”话虽这么说,婉儿却总是无所适从,脑筋急剧地转着,这两个月看过的所有资料在大脑里飞速地筛选,说话的语气却仍然习惯性的没底气,“婉儿以为,魏玄同……可行。” “哦?” 随着天后的唇边勾起一丝会心的笑,婉儿终于敢从容不迫地说话了:“魏玄同做过吏部郎中,又曾由故工部尚书刘审礼荐为歧州长史,为官正直谨慎,可担此任。” “那你可知,魏玄同是裴炎的‘耐久朋’?” “婉儿知道。但婉儿也知道,魏玄同是与魏文贞公同族的后人,世推文贞公为范,而魏玄同在朝中颇有正直的名声,与擅长谋私的裴相公可不一样,即使是‘耐久朋’,身为要立德的直臣,也不会因裴相公而负了大唐。再者,天后用人不拘一格,用魏玄同可安抚人心,是情理之中;裴相国想要提拔自己的亲朋,用魏玄同表面上于其有利,也是情理之中。这个人选说出去,想必朝堂上不会有人反对吧?” “婉儿啊婉儿,老天这是有多眷顾你们上官家呀,竟生出你这样聪慧的孩子来!明天就回来紫宸殿吧,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你替我分忧呢。”天后将手中的履历表随手放回几案上,也没直说婉儿的建议是否可行,可婉儿从她开怀的神情中已察觉了。 能被天后肯定,那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总算这两个月的工夫没有白费,婉儿不禁舒了一口气,自己要学的东西,看样子还多着呢。 将天后送出去,一样是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婉儿竟觉得无论是静静地走还是聊聊天都不致尴尬,长安这一冬意外地没有雪,太阳却照得人暖暖的,正如婉儿此时的心中所感。 “婉儿屋里熏的香不好,栈香闻久了总是腻,以后我就差人定时给你送伽楠来。” 伽楠,那可是最稀有的上等香,大明宫里能闻到伽楠的地方只有紫宸殿和弘文馆,婉儿觉得自己此时的感觉都不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了,千言万语化到嘴边却只剩了最普通的三个字:“谢天后!” 大明宫里有一帮执行效率高到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内侍官,天后早上下旨,晚上长安殿就整修完毕了。这是它成殿以来的第一次改装,上等楠木的书柜与几案替换了旧物,室内精致的香炉里熏上了伽楠,闻着这味道,婉儿直感觉天后随时都离她如此近,闭上眼仿佛就能触碰到天后的脸,那她从来只敢偷偷想一想却从未敢碰一碰的绝美的脸。 -- 第65页 而在长安殿的一隅,郑氏看着兀自陶醉在伽楠香气中的婉儿,长年蹙起的眉终于略略舒展,浸在血里的上官家,是时候走出来了,只要婉儿能一直这么笑靥如花,什么隔世的家仇,都随着江水远去吧。 时间已进入正月,事实证明长安真的快一冬无雪了。虽说大家都过了一个久违的暖冬,可总有人议论说,瑞雪才兆丰年,雪花没见一个,只怕这新年不祥了。然而不管祥与不祥,大明宫里却实实在在笼罩在“祥”或者说是兴奋的气氛中。没有什么比东宫诞下嫡子更令人振奋,那至高无上的天皇就像得了自己第一个孙子一样,亲自给这个现在的嫡长孙取名。 “李重照。”天后念出这名字,却让婉儿没来由地心颤,“婉儿,你怎么了?” “婉儿……”婉儿不知该不该说,敛眉局促。 兴许是掖庭宫的生活养成了她这样的性格,再加上在皇子公主中长大,一向都是位卑人轻的婉儿始终不能有真正的自信。天后知道性格的改变急不得,可不逼一逼她,自信是始终建立不起来的。于是天后佯怒:“婉儿,之前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么?在我面前不许这样吞吞吐吐!” “是……”知道是天后在激她,婉儿也常恨自己老是提不起信心来,只好抓住每次表达自己的机会,争取将话说得从容,“婉儿以为,这个名字太大,小皇孙只怕担不起。照者,从火,意为光明,加‘重’字辈,只怕太热太亮,而关中一冬无雪,小皇孙正生于无常之暖冬,再名‘重照’,只怕盛极而衰啊!” 能在她面前将这大逆不道的话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不管说得怎么样,天后还是欣慰于婉儿的进步。在外面听惯溜须拍马,在与婉儿独处时就更想听听肺腑之言,把婉儿养在身边,要她给自己说真话是第一步,哪怕说得不妥当呢。于是天后笑笑,不置可否。 就当没说过之前那段惊天动地的话一般,婉儿平复下强烈跳动的心,提起另一个话题:“天后,婉儿方才看到彭城来的奏表,刘易从已经把其父刘审礼将军的尸骨迎回来了。” 天后却在这时微微动容,站起身背过去,像是在对着后面的画壁出神:“他客死吐蕃这么多年,作为将军也是含恨吧,现在回来,是该好好安葬了。” “还有……李敬玄将军在吊唁刘将军后,也病逝了。” 世上最难说的就是缘分,刘审礼的事,婉儿是从头到尾有所了解的。刘审礼与李敬玄,两颗将星,却注定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共事。两人只要同处一营便会有争吵声,刘审礼被俘,其实也是李敬玄迟迟不发兵所致,而李敬玄虽不承认,时也见其悔恨之心。究竟是对手还是相知,界限其实模糊。如今就像是在等候老友归来,不知二人在西方极乐,还会不会时常争执。 从这无雪的冬开始,朝上那些颇受重用的老臣退的退去的去了,那些见证了天后从才人走向天后之路的人,越来越少了,可天后始终是屹立不倒的,看着她依然挺拔的身姿,婉儿竟有些心疼,因为那冲天的威严下,有着旁人难以觉察的一丝孤独。 于是她大胆地开口唤了。 “天后……” 天后转过头来,看着婉儿写满眷恋的眼神,相顾无言。 ☆、第三十六章 在阳光异常明媚的二月,婉儿第一次见到了嫡出的皇长孙李重照。天皇与天后一言不发地各自准备上朝,显立在一边也不说话,在他身边是诞下儿子仅一个月的太子妃韦香儿,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并且亲自抱着重照,比起显的局促,竟显得从容不迫。从她的身上,已看不出任何出身寒门的小家子气,婉儿想,大概真有这么一种人,是天生就适应皇宫的吧? 今日的主角便是重照了,从他一出生,天皇就真像被冲了喜一般精神渐渐矍铄了起来。而天后,至少婉儿所见,从年前就有些憔悴了,这是少有的状态,当然也是因了少有的原因。天皇不知道,婉儿却知道,自己闭关才两个月,时局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年前各地就纷纷上书说经冬无雪,田地间新旧虫灾迭起,恐入春无收,又有并州、云州、岚州报突厥残部欲寇,柘州、松州、翼州言吐蕃积极备兵,内忧外患纠结在了一起,一触即发。 看着睡熟的重照,想着这些事,婉儿只觉得那襁褓上喜庆的红绫有些扎眼。突然想起咸亨三年的小光仁,那时弘还在,自己在贤的雍王府,光仁满月的时候,阖府上下的欢乐是发自内心的。只有贤,那天醉了酒,在宴会上一直盯着被破格赐了一隅的她。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如今想来确实恍如隔世,婉儿仿佛也明白了自己以前理解不了的贤的复杂目光。不知巴州的阳光是否也如长安般明媚,这令人喜又令人愁的明媚。 婉儿像往常一般随着天后去了朝堂,群臣的跪拜容易使人失去理智,你只要站在那台阶上,就要高他们一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常常使人忘记他们拜的不是上面的人,而是铸在那黄金宝座上的权力。 婉儿瞥向因为自己的儿子而第一次站在阶上的韦香儿,这也是她第一次踏入朝堂吧?她那炽热的眼神里好像有某种渴望,在群臣垂首的一瞬间就要喷薄而出,却又被狠狠地压回了心底。那种眼神是绝不一样的,婉儿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朝堂的时候,除了常人都会有的紧张与激动,满心里只是对天后的崇敬与感激。 -- 第66页 “自嫡长孙诞生以来,朕心甚悦,身亦见好,这是重照之功。为表嘉赏,朕决意立重照为皇太孙,依太子例,开府置官。” 听李治说完,天后微微皱眉,方才他一言不发,原来藏的是这件事。 “陛下不可!”吏部郎中王方庆立刻就站了出来,“臣闻晋、齐置过太孙,却从未有开府先例,况皇孙尚小,不宜早立,望陛下慎重啊!” “先例先例!万事皆要有古可依才能满足你们的心意?此后若有帝王想立太孙却为先例所限,那就让他上溯到朕这里吧!”李治不高兴了,这帮臣子总是在该讲古礼的时候沉默,不该掣肘的时候出来找岔子。 “臣以为陛下之意可行。古来亦未闻有二圣临朝,本朝锐意开创而成盛世,如今民生富足,远迈秦汉,王郎中又何必再纠结什么古法呢?”裴炎及时出来,替天皇说了句话。 又是夹枪带棒的话,婉儿看向天后,每次天皇视朝时,她都沉默得可怕。 “陛下说得是,裴相公说得是,是臣迂腐了。”王方庆赶紧认错,小心地退回班中。 “这……” 看到刚升任吏部侍郎不久的魏玄同有意开口,天后立刻一个眼神抛了过去,魏玄同会意,垂首。 这围解得尴尬,二圣坐在上面更是尴尬。群臣都等着上面的人发话以跳过这个话题,以便进行正常的朝会,未料天皇揉了揉眉心站起来,扶着后面的屏风才勉强站稳:“此事容后再议吧,朕乏了,众卿也都散了吧。”不理会群臣的惊愕,李治被随行的御医搀了下去。 李治的头风病突然发作,散了这最短的朝会。 等天后回到紫宸殿的时候,殿外候见的官员已经排成长队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朝会因天皇的病被强行散去,大臣们便只好全都找到天后这里来。婉儿就跟着天后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最后发现连裴炎都主动来了。 若是在平常,婉儿是很少帮忙批公文的,即使是帮着批了的公文,天后也都会再过目一遍,可今日遇见这种情况,天后忙着见臣子,分给婉儿的奏疏就多了起来。天后落座,只是一个肯定的眼神,就让婉儿对这几乎从未涉足过的工作充满了信心。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身上是肩负重担的,这担子,似乎是比以前写诏书还要重。 第一个进来的就是裴炎,从上次裴行俭的事之后,连婉儿都对他没了好感。只听天后缓缓开口:“裴相公今日怎么也到紫宸殿来了?” “臣时常惶恐于宰相之位,侍中之职,便要为大唐某福祉,今有下官上报,自然要与天后商量。”裴炎的语气倒是正直得很,说着就从袖中拿出一封奏表来,“关中一冬无雪,连雨都没有一滴,良田被晒成碎渣,春恐无收,朝廷需早作准备。依臣之见,八方既已安定,粮库既已丰盈,便应分出来以备开仓。余数陈情,皆于表内,望天后谨思。” “婉儿,收下。”天后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含着笑道,“裴相公辛苦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回去候旨吧。” “这……”裴炎眼看着婉儿把自己的奏表收去了,堂堂侍中的奏表被放在一个女侍的几案上,只觉得颜面扫地,却碍着外面还有那么多官员等待召见,自己也不好驳斥拖延,只好悻悻地道一声,“臣告退。” 裴炎出门时正与魏玄同擦肩,略有担忧地看了一眼,魏玄同有些摸不着头脑,便也没再多想,径直入了殿。 “吏部侍郎魏玄同叩见天后。” 天后真的擢升了魏玄同做吏部侍郎,婉儿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本人,有着别样的感触。这算是自己提拔的第一个人才了吧?对于他接下来要奏明的事,婉儿心里也有些忐忑,只希望自己没有看走眼,只希望自己确实是与天后想到一块儿去了,而不是天后故意以此来试炼她。 “关中大旱,臣万死揣测,三月之内恐有大灾。前斩突厥贼首,已是失信,今突厥与吐蕃皆是不宁,边患仍在,不可不防。臣实以为国库之粮需用于备边,不可擅动,更切不可因救一时一处之灾而失万金边防。臣请从蜀中调粮,虽路难行,顺利则可免灾祸,不顺则委屈民众不过半月。奏表具陈,敬呈天后。” 一样说的是关中大旱,却与裴炎的策略截然不同,婉儿停下手中的笔,饶有兴味地看了过去。天后也是不置可否,只问:“朝中大臣并不都似魏侍郎所想,有人倒是想劝服我开仓放粮呢。” “边患之下,军粮本就紧缺,此时开仓放粮,便是动摇军心,卖国之举!”魏玄同说得掷地有声,全然不去猜想究竟是谁与他意见相左。 天后一样也笑了起来:“魏侍郎啊,你说你一个吏部侍郎,怎么管起吏治之外的事了呢?” “臣子本分,为忧其君,臣既已知此事,便没有不上奏的道理,若是知而不谏,那便是万死之罪!”魏玄同说着就拜了下去,双手仍捧着奏表。 “婉儿,收下吧。”天后同样示意婉儿去收下那封奏表,“魏侍郎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此事我会详加考虑。” 同样将信将疑地把奏疏郑重交给婉儿,魏玄同也摸不着头脑,于是告辞退下。 婉儿坐回自己的位置,以为天后会宣下一个人进来,却没想到天后直接唤了她:“婉儿,你说说看,此事如何处置为好?” 一贯的紧张感又抓住了婉儿的心,婉儿强行将它压制下去,这次的应对至少在婉儿看来当比以往从容了许多:“婉儿以为魏侍郎所言极是。斩突厥贼首正是裴相公之请,可见裴相公并不熟知边事,而魏玄同是流配过岭外并任过边官的,自然知晓边防之要。今年天公不美,内有忧,外有患,大唐立国经年,一时有忧尚不致民心崩颓,然突厥求降不成,正是惶惶不可终日,与大唐结仇,不知何时就会倾巢而动,恨不能鱼死网破。由此可见,外患较内忧更重,若真要在长安与边防上舍其一,婉儿也会想要舍长安的。” -- 第67页 “舍长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天后少有地愁眉,“国库屯粮竟不能两处相济,婉儿以为是何原因?” 这倒把婉儿问住了,思虑再三,婉儿才渐渐回答:“大体是由于大唐国境日广,国库却未随此扩充,加之西北常年用兵,边塞不能屯田,军饷只能仰赖内地运输,又是一大开支。平时尚能斡旋,一旦突厥与吐蕃联手而来,又逢歉收之年,竟至于势不可挡。” “这只是其一。”天后却摇摇头:“如今朝上,一有变革之言,便被宰相所斥,宰相不知实事,下臣言不及宰相,宰相们目中全空,却以为是高屋建瓴。” “婉儿明白了。” 天后满意地笑了,婉儿的一点就通无疑是令她高兴的事:“婉儿可有解决的法子?” “婉儿以为,让天后亲自去体察民情,确有难处,不如就找朝上已有的职官来做天后的耳目。三省长官及各部尚书的拔擢,依旧看重其门阀出身,若不假以时日,不能有变。然如今朝上的侍郎比尚书更知实事,权宜之计,可择各部侍郎组成一体,共商国是。平日上朝只听尚书言,少听侍郎言,既有侍郎为参谋,则可在朝上听长官之语,朝下闻副官之言,岂非两全?” 天后越发高兴了,连婉儿也开心起来,若能因自己而见天后脸上的憔悴渐去,婉儿也是心甘情愿的。 “婉儿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这不能偷偷地组建,不然就没有了告诫宰相的作用,还需类似于勋爵的一个名号才是。”天后敛衽,似乎要结束这个话题,准备接见下一位官员了,“婉儿,我就给你一天时间去想,顺便把名单给列出来,明日上朝前给我。” “是。”婉儿明白每一份任务都承载着天后对自己的信任,因此对每一份任务都会认真地去完成。至少在魏玄同的提拔上,她肯定了自己的成功,而这种成功的喜悦,同样推动着她往更高更多的成功走去。 ☆、第三十七章 当婉儿把自己的建议呈递给天后时,她知道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进议了。她已经可以像一个朝上的大臣一样以奏表的形式与天后对话,而这是作为一个才人所不可能想象的。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名起得不错。”天后看到正文第一行就笑了。 婉儿免不了有些得意,想这个名倒也颇费了她许多工夫。幸而在阅太宗朝旧事时,看见当年李卫公有疾而特许三两日一至中书门下平章事,本朝贞武公又以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谓同侍中、中书令,因此有了“同三品”之说。想来这两件事颇称当今之势,婉儿便乘势化用了此意。 婉儿兀自得意着,没有发现天后在看到后面表情的越发凝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再次开口的语气就变得冷冽了:“婉儿,你再说说你为什么选这四个人。” 婉儿对天后的阴晴不定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问了,只好又再口述一遍:“天后此前所言朝政所在,不过军、政、人、文,于是婉儿就从这四点入手选择了四位大臣。军事方面选择的是兵部侍郎岑长倩,他是江陵子的侄儿,随其出过征;政事方面选择的是中书侍郎郭正一,他是天后任用的旧臣了,婉儿想不必再细说;人事方面选择的是吏部侍郎魏玄同,天后昨日才称赞过他,也不用再赘述;文事方面选择的是秘书监武承嗣,他是天后的侄儿,从尚书奉御累迁上来,在任上的表现也是不俗,婉儿以为可用……” “婉儿跪下!”听到这里,天后陡然将奏表摔在案上,婉儿吓得赶紧跪下,跪得太重,膝盖生疼。 “你现在是一个有权举荐朝中大臣的人了,你可知你的每一次举荐,都将造成或好或坏的后果?”天后神色冷漠,话里严肃到没有一丝感情。 婉儿直感到自己背后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已是许久不见天后这样对自己说话,印象中似乎就已经淡漠了天后冷酷的一面,天后现在这个样子,像极了两年前执意要废贤时的六亲不认,甚至婉儿能想象,也像极了十八年前下旨灭上官家一族时的残忍。被深埋在心底的恐惧陡然全都升腾起来了,带着婉儿的心走向地狱深处。 因此,婉儿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颤抖:“婉儿……婉儿明白。” “你明白?”天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匍匐在地的婉儿,拿起案上的奏表,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就在婉儿觉得自己心跳都快停止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奏表扔到婉儿面前,“那你举荐武承嗣是怎么回事?” 虽然心里承认自己有对天后方便培植亲信的一点私心,婉儿却知道这根本就不用说出来,天后一定看出来了,并且正因这生着她的气。婉儿愣愣地看着天后锦绣交织的衣襕,郑重磕下一个头:“婉儿知罪了。” 与婉儿交流,从来不用多费口舌,这主动伏罪的态度倒让天后一下子就没了脾气,长叹一声,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些:“婉儿啊,我在前朝后宫兜兜转转几十年,什么事都见过了。你知道死得最惨的通常是什么人么?” 看天后的意思是一定要她回答了,婉儿这次不敢贸然说话,于是试探着开口:“难道是……不识时务的人?” “不。是趋炎附势与操之过急的人。” “婉儿……”这顶帽子扣在头上,婉儿可担待不起,于是想开口辩驳几句,却立刻被天后制止。 -- 第68页 “你不用多说,我知道,婉儿不是那样的人。”天后再徐徐走回座上去,“只是婉儿要知道,用人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而今朝堂危机四伏,天皇又时常冒出来闹事,我此时把武承嗣挑出来,岂不是让朝臣们不服?况且他武承嗣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你列出的其他三位贤臣并列?” 天后的考量令婉儿折服,随着天后的循循善诱,紧张的心情也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无比的惭愧:“婉儿明白了。” “婉儿还小,按理我也不该冲着婉儿发脾气,慢慢来吧。”天后发怒后居然有了悔意,婉儿惊讶地抬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只是婉儿要记住,不要离朝堂上的任何一股势力太近,无论是武家还是李家,都要留有足够的安全距离。” “婉儿知错了,婉儿保证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婉儿是天后的人,婉儿一生都只忠于天后,这句话婉儿没有说出来,可她知道天后其实是心知肚明的。 天后也会时常感叹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究竟是怎样的天地精气,才赐下这样适合的姑娘做她的搭档。正因为重视,所以她才会在每一件婉儿没做好的事上忍不住生气,虽然自己很清楚,婉儿不过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罢了,能做到这种地步,其实已是十分不易。 说出口的话只是一部分,心里想的却是更多的另一部分。天后从关中大旱开始就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事无恒定,灾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降临。想想大唐强盛了这么久,谁能想到充盈的国库竟然无法同时抵挡大旱与兵灾呢?婉儿这么急切地想给她培植势力,一是时机不对,二是怕婉儿彻底卷入了武家的阵营里。武家现在是越发蒸蒸日上了,可最后鹿死谁手还不好说,武家的靠山明显是天后,而天后却并不认为自己是武家阵营的人,身居权力顶峰的人,注定要与所有势力若即若离。所以,只要婉儿是天后的人,那她代表的就是天后,将来羽翼丰满的她,一定会面对所有党派的争抢,在这时就主动投怀送抱,将来就更不可能岿然不动。天后担忧着党争,更担忧着显露出陷入党争矛头的婉儿。 还有…… “婉儿,看人不能首先看他的出身,我让你研习百官履历,虽有益处,却也容易陷入这样的偏见里。你举荐魏玄同的时候,着重说他是文贞公的同族,举荐岑长倩的时候又着重说他是江陵子的侄儿,我看中你,可不是因为你是上官仪的孙女。” “是,婉儿明白了。”婉儿知道天后一直以来都是用人不问出身的,虽说婉儿也支持这样的思想,可天后说得没错,看过百官履历后,总是不自觉地看到一个人便开始想他的家世,家族政治根基太深,实在是难以避免。天后刻意这么说,除了告诫她这一点外,婉儿也听出了别的意思。祖父的事,作为随时可能被利用作为二人隔阂的一段孽缘,天后是希望她忘记的。婉儿在从弘文馆回来后就已经选择放下,可当她在看到天后发怒的时候,仍然是新旧伤痕一齐迸裂的恐惧,也许这跟她正想办法再加快一点改变的不自信一样,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才能真正消弭。 “把武承嗣换成黄门侍郎郭待举吧,这四个人才干相当,有新官也有旧臣,新旧搭配才能出最好的效果。”天后淡淡几句拍板,却是作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时辰差不多了,上朝去。” 婉儿从跟随天后以来才渐渐明白决策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需要脑筋急速运转后才能得出的,经过自己一夜的研究才勉强列出来这四个人,天后居然短时间内就给出了调整方案,果然自己需要的历练还多着呢。 见婉儿站在当地沉思,一时没有跟过来,天后回过头笑她:“怎么,被训了一次就这样了?” “啊!没……没有……”婉儿的脸一下红了,这种感觉像是被天后“调戏”,却又语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天后噙着笑转过头,婉儿连忙跟了上去,总觉得从今天开始,靠近她的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 “婉儿。” “天后?” “你呼吸怎么这么急促啊?” “啊?婉儿……婉儿有吗?” “嗯……你自己感受一下。” 这一天,天皇还是派人来宣了旨,立了重照做皇太孙,只是也忌惮群臣的议论纷纷,没有再说开府置官的事。 转眼进入了四月,长安在经冬无雪后又几乎是快一春无雨了,裴炎等多次请开仓济民,天后都不准,每天的朝堂上都有对灾情的报告与对军情的报告,两相映衬,似乎成了风雨飘摇之势。 要有多大的毅力与恒心才能坚持不放军粮,婉儿觉得自己都快心动了,天后却仍是冷冷的,冷冷地听着关中的粮食涨价涨到了一斗四百钱。 连日的朝堂,都有两派大臣争得不可开交,日上高天也散不了朝。今日的朝堂上,经历几乎“例行”的口争后,裴炎再次站了出来,大有天后不应便鱼死网破之势,举着象牙笏板朗声进奏:“天后……” 裴炎正话没开始说,被绚丽的阳光照得明亮的朝堂突然暗了下来,群臣惊恐,裴炎也立刻回头看去,只见殿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了执勤的羽林将军桓彦范。 “禀天后,是日食。” 群臣议论纷纷,正值多灾之年,却逢此不吉天象,众人惶恐,有人说是朝廷救灾不力遭到天谴,有人说是边关有难应向京畿,甚至还有人翻出“牝鸡司晨”的老话来说。日食进行得很快,太阳不一会儿就被“吃”尽了,有老大臣甚至仓皇跑到殿外又跪又拜,大有末世之感。 -- 第69页 天后只是端坐在座位上,冷眼看着这混乱一切。婉儿偷偷瞄一眼天后,想起当年自己在雍王府面对那颗流星言惊四座,快十年了,这些老臣还是一点都没变。 随着不知哪颗遮蔽了太阳的星星挪去,那消失了一会儿的光芒又照进了朝堂里,众人惊愕,个个站在殿门口,愣愣地看着那失而复得的太阳,就像全然不觉它晃眼似的。 “看够了吗?” 殿里威严的声音响起,提醒了群臣这时还在上朝。众人迅速归位,没有人敢抬头看现在绝对是一脸冰霜的天后。 “每天都这么吵来吵去,也没个准话,你们不乏,连我都乏了。”天后已经站起来,表明了不想再听,也就把裴炎给生生堵了回去,“既然诸位说日食不祥,长安又受灾成这样,大明宫上至天皇下至侍从,各项粮食用度皆要从东都调来,我看不如就举朝暂迁到东都去,豫西尚安,也可免去许多杂事。” 这是天后第一次在没有跟天皇商量的情况下自作主张要去洛阳,不知是日食的惊惶还是天后的威慑,群臣竟无一人敢言。婉儿想,她虽然每天都跟天后在一起,却总是不能洞悉天后究竟知道多少事情。 大概是连天皇也忍受不了长安的反常气候,居然立刻就答应了暂迁到洛阳去。犯了头风病的天皇被辇舆里赭黄色的幔帐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饿殍遍野,他只知道自己最近犯病越来越频繁。东都的紫微宫修得宏伟,他也喜欢,再不去住一住,恐怕也不会有太多机会去了。 天后坐在凤辇里,没有允准,被要求同乘一车的婉儿也不敢掀开帘子。阳光炙烤着大地,升腾起别样的气息,那是长安留给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味道。 ☆、第三十八章 从长安到洛阳八百里,对于皇室来说,不过是从一处宏伟的宫殿群迁去另一处宏伟的宫殿群而已,可对于跟随着前往洛阳逐食的百姓来说,却是同时混有希望与绝望的漫漫长路。坐在辇舆里被幔帐包围的尊贵的人们看不见这长安大概有百年未见的惨象,天后特意嘱咐了羽林将军桓彦范亲自带着重兵将百姓隔绝开来。 李治的身体越发欠安了,从坐上辇舆就是昏昏沉沉的,八百里对于他来说不是个小数,虽说龙辇宽敞又平稳,可终究也是车马劳顿,迷迷糊糊地倚在辇内,只听得外面有时人声嘈杂,有时又安安静静,头风影响了他的听力,他也不想去认真听。 可这些声音在天后那里却是十分明白,那是走投无路的百姓,甚至有一些食朝廷禄米的小吏挣扎着呼号。天后脸色是超乎寻常的凝重,婉儿已经蹙眉很久了,想要掀开帘子去看。 “婉儿!”只是厉声喝止,天后并不打算说太多话来解释。 “天后……”婉儿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想说不如就先放粮了吧,蜀中的粮食不过三五天就到了,这短短的时间内突厥和吐蕃应该兴不起什么风浪。 婉儿久不出宫,出了宫才能感到天后那坚不可摧的决心。这些舍弃什么坚守什么的决策在宫里说说,只要有道理婉儿都能理解,可真正到了百姓中间,她却免不了迷茫无措。 天后仍是不说话,她的唇紧抿着,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楚。都说天后是最冷面无情的人,可婉儿能明显感觉到被她强压下的那股翻腾着的感情。没错,天后杀了不少人,也几乎从未因此心痛过,可当百年不遇的灾难降临到她的人民头上时,那种除了等一筹莫展的失落与自责,震撼着婉儿。毕竟在天后心中,排第一的永远是天下,这还不算是她的天下。 往常这样的时节,洛阳的牡丹应是正盛,可今年东都也多少受到关中的影响,牡丹花萎靡不振。天后说久坐无益,想要走走,于是婉儿在定鼎门前扶着她下来,沿着天街一路无言,气氛沉重。 这是婉儿第一次来洛阳,这被天后所特殊宠爱着的东都。多少次她在梦里到了这温柔富贵乡,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以这样的姿态第一次踏上这土地。据说东都虽然比关中好一些,可仍是久旱少雨,洛水几乎要干涸。婉儿第一次走这样远的路,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的江山。 凝重的气氛一直蔓延到第二日的乾元殿,与前几日的大臣互争截然相反,到洛阳后大臣们都不说话了,连裴炎也沉默下来,裴炎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请愿,天后也是不会同意放粮的。而从长安到洛阳的路上,灾民是怎样的惨状,相信天后也感知到了,她仍执着于自己的决策,这就表明谁说也改变不了。婉儿想起昨晚看的邸报与留守长安的太子显被要求每两个时辰发来的消息,关中的灾情已不仅仅限于大旱无粮,而是随着蝗虫一同卷来的疫病,百姓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都不说话了?”终于天后说话了,不过她也只是站起来,声音里似乎有点疲惫,“不说话,那就散了吧。” 这次下朝,天后走得格外快,婉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武成殿,只看见天后匆匆忙忙进去,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拿起案上新放的奏报来,婉儿立在殿门口远远地看着,竟觉得她的手从未有过地在颤抖。 终于,阴沉了好一阵子的天后再次挑起了嘴角,婉儿愣愣地看着,她……笑了? “好!好!”天后连道几个好,这才坐下,挽笔抬头,看婉儿站在殿门口,“婉儿,怎么不进来?” -- 第70页 婉儿眨眨眼,这才走了进来,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是天后特意命人为她设置的案与位,因此这里的布置像极了长安的紫宸殿。 “婉儿,代我拟诏,开仓放粮吧。” 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饱蘸了墨水的笔就这么悬在半空,一滴一滴地将那带着些馨香的黑色液体滴落砚台:“天后?” “不仅要开仓放粮,还要派一支精良的医队去,再让显儿亲自主持救灾。” “啊?”婉儿不知如何落笔,今日的朝堂上天后还沉默地坚持不放粮,怎么一回来就…… 天后从一看到奏报笑容就没消失过,耐心地解释:“李孝逸把粮食顺利运过来了。” 这种救万民于水火的喜悦才是真正的喜悦,婉儿由衷地高兴,眼里甚至闪着泪光:“婉儿,婉儿马上就写!” 落笔即是文章,文字从头脑中通过毛笔直接落上绢帛,婉儿写诏书从未像这样着急过,仿佛自己再写快一点就能让关中百姓早一点得到活下去的机会。于是洋洋洒洒一篇诏书,文不加点,须臾而成。 一切大概都熬过去了吧?婉儿看着门下省的官员来把诏书带走,松了一口气。 天后刚缓和下来的神情却在看到另一封奏报时又凝重了几分。除了关中,难道还有哪里闹灾荒么?婉儿疑惑地看着天后。 “钦天监报,东都近来恐有霖雨。” 听到这里,婉儿也是吓了一跳,道:“东都久无雨,土地干裂,田土几乎成渣,若雨势突然迅猛,只恐……” 婉儿不敢想,今年的大唐多难,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预兆。 “钦天监尚不能判断雨势究竟能有多大,不过依婉儿看,若是大雨,最易受灾的是哪里?” 婉儿努力回忆自己曾在贤的藏书楼里看过的那些“杂书”,突然脑子里像闪过了什么似的,笃定开口:“洛水!水往低处流,雨势一大,最早被填满的一定是干枯的河道,洛水边本多良田,大雨将会挟裹着成渣的田土倾泻而下,若是久有大雨,洛水边农户必然被淹!” 天后缓缓点了头:“看来必须迁走农户,不过洛水边居民逾万户,决策太大,需与众臣商议后决定。” 天后做事一向果断,之前连不开仓都坚持下来了,这次怎么又想到要跟大臣商量?婉儿心生疑惑,但从不开仓的事中她也更加肯定了天后做事的谨慎与顾全大局,便也不再多问,更没有注意到天后眼中闪过的一丝狠戾。 钦天监没有看错,东都的霖雨果然如期而至,天后早已知道后果,却浪费了这宝贵的准备时间,没有把洛水边的农户迁走。灾难就像是跟着皇室从长安到了洛阳,不肯给天后一天松懈的日子过。 这一天一直到未时都还是晴朗无云,却在申时二刻突然打了个惊雷,太阳不到落山的时候,便被不知哪里突然聚集起来的重重乌云压住,霎时天昏地暗,从那重重黑云中间倾泻下瓢泼大雨来。见天后毫无反应,婉儿起身去关窗,却已发现窗框瞬间积了水。紫微宫地势虽高,却也一时来不及排水,庭中积水空明,宫人们却浑然不知,甚至能在飒飒雨声中隐约听见庆贺下雨的嬉笑声。婉儿开始担忧了,转身唤:“天后?” “雨势尚好,一时无碍。”天后十分冷静,依然在伏案疾书。 婉儿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想起自己在来东都的路上也想劝说天后放粮,总是过于热心,或者说是操之过急,险些坏事,便也不再多说,只是仍有着隐隐的担心。 雨越来越大了,到亥时已成倾盆之势。天后去了贞观殿看天皇,让婉儿自己去歇着。婉儿进了凝华殿,那是天后特意拨给她和她母亲住的一座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寝殿,这里跟长安殿一样,紧邻的是皇家花园,这里的九洲池像极了大明宫的太液池,凝华殿却比长安殿还要别致,它坐落在池中西洲上,与岸边有石拱桥相连。水中小榭的精致,对诗人来说是极富吸引力的,住在凝华殿里,几乎有枕水而眠的情致。可在这里住下的第一晚婉儿就怎么也睡不着,辗转间只听到外面的大雨落在池子里的声音,越听越是绝望。 婉儿睡得浅,生怕在轰轰的雨声中错过了更鼓。好不容易捱到五更,婉儿立刻就起来,出殿外只见九洲池波浪滔天,惊涛拍岸甚至渐湿了婉儿的裙裾。婉儿心下暗叫不好,立刻撑了伞往武成殿奔去,这样大的雨里,伞也基本没什么用,一路狼狈终于到了武成殿。卯初时刻的殿内烛火幽微,明显天后不在,婉儿奔向殿内,刚想问问,就有一个穿盔甲的人突然进来,径直向婉儿走来,雨幕中看人模糊,婉儿好一会儿才费劲地确认来者是桓彦范。 “上官才人,天后说才人夜里一定没有休息好,吩咐才人不用去上朝了,就在殿内休息待命。” 待命?对了,一定是天后为了旨意能快些下达,特意吩咐她先候着的。婉儿强压下自己的心急如焚,走到几案旁默默为自己研起墨来。桓彦范也没有走,按剑站在殿门口,随时等待着从乾元殿那边传过来的旨意。 奏报不停地传来,婉儿一封一封地翻看着,从“洛水上溢”到“与地平齐”,从“有户被淹”到“没入百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桌上铺着的空白诏书被理了一遍又一遍,纸和笔都在这里,可她没有权力下这封救命诏。 -- 第71页 “洛水泛滥,水旁已淹没逾千家,死伤难计。” 婉儿紧握着笔,几乎要把笔杆折断,听到这里痛苦地投笔,胡乱抱好那堆奏报,站起来就要冲出去。 “才人去哪里?”桓彦范果然拦住了她。 “天后在朝上不知情形,我要去送奏报!”婉儿试图避开桓彦范。 可桓彦范拦得更紧了:“天后旨意,要才人在此候命,才人要抗旨么?” 看来天后让桓彦范守在这里是有目的的,虽然婉儿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干瞪了桓彦范许久,也只好回到殿内,闭起眼睛,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冷静,却因此耳畔的雨声越发清晰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终于有差役一边尽力奔跑一边大喊着:“上官婉儿听旨!桓彦范听旨!”婉儿猛地睁眼,还未站定就跌跌撞撞往外跑,在殿门口接到了旨意。 “天后有令,命上官婉儿即刻拟旨,差桓彦范率东都戍卫营往洛水救灾!” “婉儿遵旨!”甚至连跪都没跪好,婉儿就扑向案边奋笔疾书起来,写好诏书交给钦差,桓彦范一拱手便转身走入雨幕中。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婉儿几乎是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第一次经历这样直观的大事,眼前是成千上万条性命,而她以笔救人。连婉儿都快忘记自己也只有十八岁,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她只觉得自己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轮回。 只是,天后的决策让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许久,婉儿才隐隐约约看见雨幕里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大伞下熟悉的身影。 天后,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天后的步伐还是那么沉稳,不疾不徐地如往常一般走进武成殿,就像这场大灾从未发生过一般。从婉儿身边过去的时候,天后也只是略微放缓了步子,轻飘飘说了一句:“你身上都湿了,今天就回凝华殿去休息吧。” “天后!”婉儿突然跪了下来,“婉儿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写诏书的人,自己病了怎么能行?”天后坐下来,不着重点地回应着她。 婉儿知道天后不愿直说,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只好应了一声“是”便退了下去。 一路走着一路也在想天后蹊跷的举措,婉儿不知不觉走到了乾元殿外,直到看到那整座宫中最大的广场时婉儿才反应过来,环顾四周如木偶人般站着的侍卫,也是了,如今这宫里,若是没有天后的授意,谁敢拦她上官婉儿呢?婉儿苦笑一声,看看正在散朝的大臣队伍,转身欲走。 “上官才人?” 难得有人叫住她,婉儿一愣回头,更难得,自己居然看见了李旦。 帝后巡幸东都,命太子显留守长安,却把豫王旦带了过来,天后虽然明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是个闷葫芦不说话,却也仍然要他每天来上朝,婉儿也就简单理解为天后给天皇面子的一种做法。对于旦,婉儿还是有好感的,他身上有弘的影子。 “豫王。”婉儿恭敬行礼。 “才人今天没来上朝呢。” 再次感到意外,婉儿觉得自己虽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上官才人”了,但毕竟也只算是天后身边最高级的那等侍女,上不上朝这种事大概也不会有人注意吧?一直觉得旦是个闲人,没想到他对这样的细节也上心,婉儿不好意思地笑笑。 旦也笑了笑,歪着头仔细打量着婉儿:“仆看,才人今天不太高兴?” 这也被他看出来,婉儿抿抿唇,突然想起也许自己可以问问他朝上的事,于是试探着开口:“是啊,东都百姓遭难,连天后都未展颜,婉儿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不知道是听出了婉儿婉转的打探,还是无心便说了朝上的事,总之旦不负期望地给了婉儿想要的讯息:“阿娘今日在朝上与裴相公争得确实厉害呀,仆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最后竟拂袖而去,真是把群臣都吓了一跳。” 争得厉害?天后这又是何苦呢?婉儿蹙眉,险些就当着旦的面陷入沉思,看着旦也同样皱眉看向自己,婉儿眨眨眼掩饰着自己的失礼,转移话题的同时也要准备告退了:“对了,欣闻大王又喜得麟儿,婉儿在此恭喜大王了。” “哎,客气什么。”旦摆摆手,太过年轻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两个儿子的父亲了,他也只是比婉儿长两岁的弱冠之年而已,“帝王家的孩子不见得就过得好,其实生女儿才更好呢。” 帝王家盼儿子是何等急切,旦却说喜欢女儿。这番理论倒令婉儿大开眼界,都说当局者迷,旦却是当局者中看得最开的一个。 “大王能这么想,倒也是儿女的福气。”婉儿含着笑,就要告退,“想来大王府里事务犹多,婉儿就先告退了。” “婉儿。”旦一不留神居然就叫了她的名,欲走的婉儿略吃惊地抬起头来,旦却诚恳地看着她,上前一步不教别人听见,声音低沉而有力,“我想说,你不要凭别人的话来猜测阿娘,她要是不这么做,就扳不倒裴相公。” 一语点醒梦中人,婉儿霎时震惊了,震惊于旦的明眸善睐,也同样震惊于天后的手段狠厉。婉儿定定地看着旦离去的背影,没想到他看天后看得这样清楚,没想到自己仍然不能这样清楚地了解天后的心思。天后不是对她极尽恩惠么?天后怕她着凉,让她喝自己的姜茶,还特意放她的假,天后甚至怕她的书被虫蠹,特意赐她伽楠香,可天后同样为了让她写废李贤的诏书而把她往死路上逼,为了天皇的面子灭了上官家满门。天后仁慈吗?毒辣吗?婉儿越发不明白了。 -- 第72页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凝华殿的。婉儿的思路刚开始就像大雨落下溅起的泥土一般混沌,雨下得多了,却又慢慢清明了起来。她想清楚了天后的取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扳倒一个权臣,从来就是借各种事件来慢慢积累以期后面大做文章的,天后在这种事上很有经验,看看长孙无忌的下场就都明白了。 婉儿这时候才想起,从钦天监预知灾害到刚刚下达诏书,一整件民生大事里,唯独缺了中书省的奏报。裴炎遗漏了钦天监的警告,作为首相没能及时上奏疏散民众,这就是宰相的过错。天后把这事摆到朝堂上去,也是让百官都知道这样的宰相之过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是为了给以后扳倒裴炎打下基础。可是舍她最在意的百姓来对付裴炎值得吗?婉儿突然想起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时候,天后便说裴炎不倒,这样的事就会层出不穷。婉儿顿时明白,天后是舍了这千余家百姓,而免于以后更多的百姓遭殃。 一直走到凝华殿门口,婉儿的心情还是复杂的。虽然自己算是想清楚了天后的用意,可天后的手段仍让她不寒而栗。以前是第一才子上官仪,说杀就杀,现在是千余家百姓,说舍就舍,所有人都像是她的棋子,那婉儿呢?她看起来对婉儿这样不同,可如果有一天舍弃婉儿能换来更大的利益,也会毫不眨眼地就把婉儿也牺牲掉吧?婉儿苦笑着,笑说自己想什么呢,天后与自己不过是主仆君臣,大概这些事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恐怕像她这样卑微的人,需要舍弃的时候,天后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心渐渐就不痛了,只是嗖嗖的冷风乘虚而入,直吹得婉儿心凉。 夏天一过,七月流火。随着天气慢慢凉快下来,大唐这庞大的国家机器也从百年难遇的大灾荒中渐渐恢复了过来。东都的百姓并不知道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们只知道感谢常亲自来探视他们的天后,婉儿每次都亦步亦趋跟在天后身后,恭恭敬敬。婉儿的心态与从前不同了,她仍然会竭尽全力地完成天后交给的每一个任务,只是眼睛里已没有了青葱时的那种向往的光芒,婉儿不知道天后意识到没有,只是天后从未开口问过她。 边关的形势并未受到大灾荒的影响,原定的军粮在天后的坚持下奇迹般地分文未动,吐蕃终于耐不住性子打了过来,却被左骁卫郎将李孝逸果断回击,一连三个月不敢犯边。 直到十月,婉儿的案台上才再次出现了军报。 “吐蕃不敢再与李将军较量了,转而进扰陇右河源军。” “婉儿以为当如何呢?” 婉儿再也不会紧张于这样的发问,这已成了她与天后之间的常态:“近年吐蕃、突厥虎视眈眈,从未松懈,良帅名将已悉陈边关,去年来又屡报将星陨落,大唐当不能再倚仗于现有将帅,不如下诏求勇士,趁此机会遴选将才,出征吐蕃就算是考试,若成则可,不成可命李将军抽兵直上,吐蕃必闻风丧胆。” 天后难得搁下笔,看着婉儿好久,又道:“我这里有代州奏报,称突厥残部已新立为汗国,近来有侵扰北境之势,婉儿以为这又该如何应对呢?” “大唐尚未回复元气,不可贸然四处用兵,若败于吐蕃,则不可败于突厥,否则群雄四起,以为大唐已无力抵抗外敌,汗国乍立,不如吐蕃来势汹汹,需得以最小的代价取之。婉儿想,若使一位早已威震北境的将军出征,则突厥自然闻风丧胆,不敢进犯了,省下的兵与饷便可用于征吐蕃的新人身上。” “有道理。婉儿可有人选了?” 天后常常这样一气问到底,婉儿的大脑早就在飞速运转寻找最佳的解决办法了,刚准备开口说,天后却抬手止住她:“我也有人选了,我二人分别写出来,看看是否为同一人。” 婉儿微怔,旋即挽笔写下两个大字,天后也写下两个大字,双双举起来一看,都是“平阳”两个字,天后大笑:“婉儿可以出师了!” 平阳郡公薛仁贵,常年征战,早已威震八方,却不期在高句丽牵扯上事而贬去象州,从此朝廷再没用他打过一场像样的仗。一来名将风度令突厥不敢冒进,二来将功折罪,他必然倾尽全力,当然就成了征北的不二人选。 天后笑着也在打量婉儿。她早看出来婉儿从大灾荒后就不一样了,更加成熟稳重,可是也像是离她更远了。如果是以前的婉儿,根本就提不出把征吐蕃当成考试来试验新将的法子,以前的婉儿,在掖庭宫看过底层炎凉,设身处地之下过于仁柔,也就太过于计较小得失。天后一直想要培养的冷酷,如今看来,在婉儿身上已初见端倪,可有得必有失,有那么一瞬间,天后看着婉儿眼里的光芒变得比以前黯淡了,竟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好还是不好。天后意识到婉儿已经渐渐半推半就地真正走上了她安排好的路,从前那个善良到心软的女孩子,正在慢慢地被抹杀掉。 “婉儿……”这次轮到天后主动出声唤她。 “天后?” 天后难得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放弃了想问一问的想法,只淡淡说了句:“就按你的想法,拟诏吧。” “是。”天后的犹疑似乎并未对婉儿造成影响,反正天后的心思她猜不透,不如什么也不想地遵命就好。 永淳元年十月,监察御史娄师德以文官应征,率兵击吐蕃军于白水涧,八战八胜,与此同时,平阳郡公薛仁贵领右领军卫将军、检校代州都督,突厥阿史那骨咄禄与阿史德元珍正攻并州及单于都护府北境,见唐军而相顾失利,下马列拜,仁贵奋击追之,杀万余人,俘二万余人。 -- 第73页 ☆、第四十章 大唐高宗永淳二年末,迅速恢复元气的大唐已经完全找不到前一年大灾荒的遗留。娄师德不负重望,对吐蕃的战争并未持续太久;然而薛仁贵二月在雁门关病逝,突厥再起,屡屡寇边,甚至杀害朝廷命官;直到十一月,朝廷才又集齐兵马粮草,任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为单于道安抚大使征讨之,于今不到一月,已捷报频传。天皇大喜,为纪攘外安内之功,改元弘道,大赦天下,颁授百岁、九十岁、八十岁老人下州刺史、郡君、上州司马、县君、县令不等,又加内外官之阶。 鉴于之前的大灾荒,皇宫里已是一年未有大型宴会。东都洋洋洒洒下了一场瑞雪,天皇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下旨皇亲与群臣同集于南临洛水的上阳宫,借小年之节,庆大唐之喜。婉儿依然随侍在天后身边,天皇从到洛阳来就一直病着,也不知是不是边关捷报冲喜,最近精神突然好了起来,竟然有心思开宴了。给老人们颁授爵位也是让人始料未及,好起来的天皇意外地对自己的寿命极度上心。 夜宴甚欢,天后看透婉儿总在这样的大型宴会上不知所措,命她不必在自己身旁立规矩,可以随意四处逛逛去,婉儿便离了席,往洛水边来。冬节早至,洛水上浮着薄薄的一层冰,清风朗月,竟不觉得冷,反而是与宫宴相离的清新。 “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 祖父就常在宫宴上作诗,句句绮媚,读来却未必多情,婉儿此刻也明白了这种无奈的感觉。 “婉儿!” 自己离席是得天后授意,不知谁这么大胆也敢在御宴上离席,婉儿惊回头,心下其实已猜得了三分,看到那久违的容颜时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太平,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说婉儿你真不够意思,我可是好不容易从长安赶过来的,你宁愿一个人跑出来吟诗也不理我。”太平还像以前那样打趣她。 太平总是能博得婉儿一笑,婉儿便这么温婉地笑着说她:“都做阿娘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 “你还好意思说啊!”太平抚着自己还没凸起来的肚子,瞪圆了眼,月光照在她脸上,眸中是婉儿也没有了的清亮,“我可是特意带着我儿子来看你的!” 一瞬间地惊喜,婉儿难以置信:“你……你又……” “那可不!”太平神情得意,“我第一个儿子被阿娘取了名字,这个可说好了,非得你取不可!” 看太平童心未泯的样子,就知道薛绍对她一定是宠上天了,婉儿直为她感到高兴。太平大概是接受了所有人的善意,刚出生不满半年的那个长子,被天后赐名为“崇训”,在婉儿看来这是对天皇赐显的儿子名“重照”的一次回击。“重”与“崇”作为字辈而谐音,代表了天后对儿子女儿的一视同仁,且《说文》中解释:“训,说教也。”大抵也有天后对孙辈的威严在里面。 “太平怎么就知道是男孩了呢?”婉儿抿嘴一笑。 “男孩多好啊,游历天下、考取功名,无所不能,哪像我,说个‘喜欢婉儿’,你还嫌我幼稚。”太平“哼哼”两声,一副欠揍的表情。 婉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面对太平的“调情”都会脸红,娇嗔道:“还是这么不正经!” 太平看她脸红了,得意地笑笑,凑过来突然一本正经:“我是认真的呀,阿娘非要给大郎取名叫‘崇训’,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古板得很,太没意思了。婉儿是个诗人,取的名字一定好听,你就赶紧给我们二郎取一个,等他一生出来我就报给阿娘说是我自己已经取好了,省得她又给取个无趣的名。” “好好好……”婉儿被她聒噪得受不了,瞑目沉思一小会儿,突然神往地看向寥廓的江天,没有繁花似锦,就这么静而淡,反而令人心旷神怡,“就叫崇简吧,简,少易也,希望他一生少有灾祸,过得容易,不要混杂进这些琐事里来。” “婉儿……”气氛突然变得忧伤,太平蹙着眉想问问。 “太平!”后面有人急匆匆地叫她,婉儿抬眼看见是薛绍,他跑得很急,脸上还带有饮过酒后的淡红,见到婉儿于是礼貌地点点头,立刻还是转向了太平,“太平,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夜里凉,你还怀着身孕,着了凉可怎么办?” 好像对薛绍的殷勤询问并不买账,太平半刁蛮半撒娇地怼他:“你是心疼你儿子还是心疼我啊?” “当然是心疼你啦!”薛绍立刻赔着笑。婉儿偏着头细细地看他,他跟那时候不太一样了,跟自己打招呼的他是带着驸马的得体与身为臣子的谦恭的,宠着妻子的他却是如凡家儿郎一般,甚至还跟太平一起小孩子气起来。太平就像一只从不低头的小老虎,唯有顺着她才能制住她,看样子这个驸马挑得委实不错。 大手揽过太平,太平也就顺势靠近他温暖的怀里,薛绍又看向婉儿:“夜深了,阿爷今日喝得多,过不了多久大概阿娘就会命动身回宫了,上官才人就请跟我们一起入席吧。” 婉儿点点头,跟在他们身后回到了宫宴上。太平喜欢儿子,李旦喜欢女儿,旦是那样不争的个性,女儿贴心,也可以远离权势中心,他自然喜欢,那太平呢?她终究是天后的女儿,从血液里就流着勃勃的野心,只是在被宠溺的环境下成长,那大大的野心都被化作了小小的任性。 -- 第74页 想到这里,婉儿突然有些害怕,看着鹣鲽情深的太平和薛绍,她已明显感觉到这前庭与后宫已把自己改变,那太平呢?太平是她心中最牢固的一片净土,在这风云诡谲的世道里,真不敢想象今后会有怎样的变数。 天皇执意不在上阳宫过夜,非要起驾回紫微宫去,说是第二天还要登则天门亲自宣赦,天后也都依了他。这一路上可没闲着,天后被要求跟天皇同乘一辇,婉儿自然是不敢造次独占天后凤辇的,于是只好跟在龙辇后面,依稀也能听到天皇酒后支支吾吾的话。从“朕当年在阿爷榻前遇到媚娘时就被深深吸引”,说到“感业寺那些日子你真是受苦了”,再到“阿爷光辉在前也没能行封禅礼,朕也没想到朕居然能去封禅”……数十年大事小事琐琐碎碎,从上阳宫回紫微宫的路上都被李治一一数了过来。婉儿从没见过这样的李治,大概也因为从没见李治醉成这样过,今夜他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非得要在一夜之间都跟天后道尽。 宫宴本就进行到四更时分,加上为了让李治一路说高兴,天后下令队伍缓缓行进,进则天门时天便已大亮了,人困马乏之时,李治却突然兴奋地撩开帘子命停下,回头一手拉起天后道:“朕说了今日寅时要在则天门宣赦,看这天也差不多了吧,群臣百姓恐已先到,不如就这时上去宣赦后再进宫。” 天后也是一愣,不愿扫了他的兴致,于是应承下来,任天皇拉着她就要徒步登上门楼去。天后知道,自己身边这个男人已经多久没有像这样拉过她的手了,她跟他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斗了这几十年,常常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有丈夫的女人。 她原也是只作一个普通女子的打算的,赖得李治提起在感业寺的往事,挑起内心的一丝柔情。那时她在太宗的病榻前遇上风华正茂的太子,寄出“看朱成碧思纷纷”时心里十分不笃定,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李治何至于偏偏念着她一个人呢?可李治终究没有辜负她,当圣驾光临佛门时,当年的武媚娘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那时的天后,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地侍奉这位将她带出尘泥的皇帝,不仅为自己的感情,在漫长的后宫生涯中,更为着坐稳这暗藏杀机的江山。皇帝和皇后的感情,毕竟不会同于百姓,天皇和天后的感情,又难以与古来的帝后相同,依赖而分裂的情感,正是由时间和形势,慢慢打磨成如今的模样。天皇有时与她合作,把朝政交给她打理,有时又如此激烈地抗争,带着儿子反对她,甚至召来上官仪,写下宣战书似的废后诏书。 天后不知道经历这些兜兜转转后,自己对他的感情还剩多少,但在这位感性的皇帝絮絮叨叨地提起这些陈年往事时,心下还是泛起一阵酸楚。 大概是喝了酒又吹了风,李治的手冰凉,他走得很快,天后也加快步伐跟着,那高耸的门楼近了,近了…… 那只冰凉的手突然有些僵硬,天后看向一只脚刚迈上阶梯的李治,他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僵硬了起来,瞪大的眼睛十分骇人。 “陛下?” 天后试着唤他,天皇缓缓回过头来,僵硬的脸上分明写着痛苦。天后屏气凝神,不敢轻易出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整个人直直地栽倒下来,正正倒在天后怀里。 “陛下?陛下!李治!宣太医!……” ☆、第四十一章 大唐高宗弘道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距天皇在则天门下突然晕倒已过去三天,本是来赴宴的皇亲们就被安排在了东都住下,说是等天皇病好再回去,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将有大事要发生了,不然不会匆匆忙忙把留守长安的太子显也召了来。 这三日天后照常去上朝抚慰众臣,天皇虽然不怎么理政,作为大唐的象征,他的安危实在也是关系着臣子民心。天皇被安置在贞观殿,那是帝王的寝殿,同时也是以太宗年号命名的宫殿,为随时照看,天后的办公地点临时从武成殿搬去了贞观殿,婉儿也带着她的小几案随天后搬了过来。贞观殿大得有点瘆人,婉儿从没见过一个人从弥留之际走向终结的全过程,所以平时天后不在她也不敢随意走动。天后在贞观殿的偏殿暂时住下,她也就随了天后,三天的日夜相伴,虽然天后脸上的情绪一直都绷紧,隐而不发,婉儿却早在御医的说法中预感到了大唐即将变天。 御医说,天皇是突发气逆,旧病来势汹汹,恐时日无多。 天后一直沉稳地处理着一切事务,婉儿知道她在见证过太宗皇帝龙驭宾天后又即将见证自己的丈夫经历同样的过程。这三天她们之间异常沉默,天后默默批着公文,也不考问婉儿政事。气氛沉郁到极点,婉儿却并不为自己看不见的未来惶恐,任伴驾在此的亲贵们有诸多猜测,没有一个如婉儿这般心安——只要听凭天后处置,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直到这天夜里,御医突然来报,说天皇醒了。 醒了?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婉儿看向天后,她的表情愈加凝重了,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唤了外面值守的桓彦范进来,让他火速召皇亲与群臣于贞观殿前候旨,这才带上婉儿朝正殿走去。 婉儿不太明白天后这样的用意,却也老老实实跟着她,怀着忐忑的心进正殿,却讶然见榻上躺着的天皇气色红润,精神矍铄。 “媚娘。” -- 第75页 居然是天皇主动开口唤天后。天后立刻走到他榻边坐下,婉儿便乖乖地侍立一旁。 “媚娘,显儿到了吗?” 走近一点婉儿才发现,天皇虽然气色极好,但瞳眸里的光却是略略涣散,不知这是什么征兆,婉儿只觉得莫名紧张。 天后还噙着婉儿第一次在弘的婚宴上见到她时的那种微笑,语气却好像冰凉刺骨:“陛下叫媚娘,却问显儿的消息?” 天皇却像是无力编出一套话来回应她,只喃喃说道:“显儿……是个好孩子,他虽然做事不太成熟,但心里是善良的……” “陛下。”天后冷冷打断他,“陛下就没什么话要跟媚娘说的?” 天皇瞑目,张着嘴呼吸,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媚娘啊,裴炎到了吗?” 婉儿看天后眼角抖了抖,身子也微颤,仿佛在奋力克制着什么。天后没有回话,倒是桓彦范近前来复命:“天后,群臣都已经到了。” 天皇突然笑了,一笑过后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婉儿看得心里发怵,听他说话也明显费力了起来,直着嗓子努力地喊着:“显儿……显儿……裴……” 一声又一声可怖的呼唤再也藏不住天皇的心思了,天后猛地从榻边站起来,婉儿便看出来她极力克制的是暴怒。天后背对李治而立,厉声吩咐桓彦范:“让太子和裴相公进来。” 门一开,李显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几乎是扑跪在李治榻前,看李治风中残烛的模样,扯着嗓子就开始嚎哭:“阿爷!阿爷啊!” 裴炎跟在李显身后快步趋入,依旧如常地行大礼:“臣参见天皇陛下。” 显直吵得人心慌,李治摇摇头用力抬起手朝天后站的地方伸去,张着嘴倒气好一阵,勉强说出两个字:“遗……诏……” 天后终于回头,吩咐身后的婉儿:“婉儿,快记。” 婉儿忙拿了纸笔过来,按照天后的安排也给了裴炎一张,于是一个才人,一个宰相,一个跪在床头,一个跪在床尾,都听着床上风中残烛般的皇帝最后的指示。 “皇太子即位……裴……裴炎辅政……”李治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婉儿认真记着,在不停的气声中说出的最后一句终于让她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天后进止……” 婉儿所处看得清清楚楚,他张着的嘴渐渐喊不出声来了,天皇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只剩了倒气的声音,他就像在则天门楼下那般瞪圆了眼朝天后看去,伸手想要触碰她绝情的背影,触碰她背后绣得张扬的凤凰,然而再努力终究也碰不到了,伸过去的手就这么直直地垂了下来。 显的哭声止住,世界瞬间安静了。 御医在得到裴炎的眼色后斗胆上前,旋即朝天后跪下:“天皇陛下,龙驭宾天了!” “阿爷啊!”听到御医的话,显又伏地哭了起来,还匍匐着抢上前去。 婉儿不敢看龙榻上的李治,这个一生纠结临死时终于还是推了妻子一把的君王死不瞑目,两只眼还直勾勾地盯着天后的背影。 裴炎把纸笔一放便跪上前去,几乎忘记天后在场,直接对着显行拜礼:“臣叩请新皇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新皇立刻出殿,接受百官朝贺!” 天皇刚刚驾崩,裴炎立刻就不把天后当回事了么?古来托孤重臣多是自矜,裴炎是李显的老师,凭着这层师生的关系,急于上位的汲汲感暴露无遗。天后若是不在此时据理力争,任着裴炎把她从权力中心推向边缘,只怕将来处境更加危险,婉儿急切望向天后,可天后依然是镇定不语。 显本就不知所措,虽不是个好学生,但师傅的话如今格外奏效,闻言便立刻抹抹眼泪爬起来,就要往殿外去,却在经过天后身边时冷不防被天后叫住了:“显儿哪里去?” 显一愣,少不得还是回过身来恭敬地回答:“儿如裴相公之言,去宣示百官。” “天皇的遗诏尚未签发,你就还是太子,储君储君,你要拿什么让他们相信你就是新皇?”天后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淡漠地看着榻上不再有呼吸也不再能掣肘的李治,再扫向榻边的裴炎,“裴相公,你说呢?” 裴炎却回答得理直气壮:“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太子当先出去安抚百官,遗诏有上官才人与臣对写的两份,谁也篡改不了,不过是个程序,天后何必如此在意?” 他把“篡改”说得这样重,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直讽天后的野心。 天后却不紧不慢地说着:“名不正言不顺的道理,裴相公难道不明白吗?况且现在桓将军领着群臣在外面候着,深冬夜凉,他们都是身居要职的人,不但要看到新君,还要看到将来如何行政,我看还是早些把遗诏签拟出来,再让显儿出去宣示为好。” 一段暗藏玄机的话让裴炎听得心里直发怵,天后的权术远非他能想象。一番话虽是冠冕堂皇,可看看贞观殿里的侍从,至少裴炎认识的人里几乎都是天后的心腹,她还专门提到外面是桓彦范在带兵守着群臣,看来天后是早有准备。宫禁之中,几乎已成了她的天下了,裴炎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就算天皇不松口,遗诏里依然能被加上天后问政的字眼,自己这个托孤大臣,还没上任就吃了个下马威。 裴炎的话全被堵住,只听天后吩咐道:“婉儿,拟诏吧。” -- 第76页 裴炎有点惊讶,按理说如此重要的遗诏应由大臣代笔,在场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来写这封遗诏,却也识相地没有声张,谁知道天后又在玩什么把戏,反正核心的内容是天皇口述,剩下的虚语套话、润色辞藻谁写也无所谓,何况本来婉儿已常写诏令,大家对这位上官才人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 裴炎惊讶,婉儿更惊讶,未料天后竟让她拟这么重要的诏书。只是惊讶,没有怔愣,婉儿立刻坐到自己的小案边去,知道此刻容不得自己犹豫,走笔便写: “朕闻皇极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自非乾坤幽赞,历数在躬,则凤邸不易而临,龙图难可辄御……” 此时写诏令对于婉儿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天后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眼角微微带笑,婉儿就是这样,面对实际的状况也会惶然无措,可一旦坐下来写诏令,就能安安静静处变不惊。 “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玉玺一盖,婉儿将墨色新干的遗诏呈与天后。天后淡淡看一眼,转而递给了裴炎:“裴相公,请吧。” 裴炎仔细看了看,确信没有背离李治的意思,才恭敬地对卷起来,领着李显走出门去。 ☆、第四十二章 公元六八四年正月初一日,皇太子显于东都紫微宫乾元殿登基,是为大唐中宗皇帝。 未到花信之年的婉儿得天后授意协理登基大典,已是太后的她却并未出现在典礼上。裴炎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为由,称如今尚无军国大事,太后可自颐养天年,那天在贞观殿中如此咄咄逼人的太后,在好不容易拿到问政权之后,竟然顺水推舟答应了。婉儿望向上阳宫所处之地,她知道太后在那儿。 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难道就要随着李治的突然离世而退隐了么?不仅婉儿,连满朝文武都不相信。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求着我回宫的。”太后如是说。 如果说还是有人相信了太后的“隐退”,那大概说的就是新皇帝李显了吧?现在的显正任他的皇后韦香儿给他戴金冠,那新奇又傲慢的神情让婉儿不愿走近。婉儿终于也相信,有些人就是穿上最威严的帝王衮冕也难看出气质来,倒是一旁的韦香儿,袍服上的金凤像要飞腾而出。 “陛下,吉时将至,百官等着见龙颜呢。”婉儿进来提醒。 “那就让他们等着。”显不屑一顾,没有了太后的威压,显就像是卸了笼头的野马,什么本性全都暴露出来了。 婉儿无奈,想再进谏:“陛下……” “婉儿,你穿这件不好看。”显斜睨过来,语气轻浮,“朕喜欢你在上阳宫宴上穿的那件月白色的襦裙。” 正逢大礼,作为内廷礼官,婉儿穿了与才人身份对应的五品红色襕衫,她现在已不同以往是作为太后的侍女,而是典礼职官的一员,她的品级还够不上做大司礼,虽只是幕后的负责人,也需衣冠合礼,圆领官服是既实用又表明身份的穿着。 婉儿知道跟显说道理是说不通的,于是侍立缄默。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还要忍受多久,但直觉告诉她,该是快了。 她清楚地记得天后的话,所以有勇气等下去。 “你已不再是我的侍女,你是草拟遗诏的人,是皇帝的侍从,谁是皇帝,你就是谁的臣。” 太后要她做皇帝的臣,婉儿却能品出个中意味。太后表面不再管理朝政,放权给李显,可既然说了“迟早还要回来”,那么这权就只是暂时放出。只要太后还对权力有向往,那么裴炎和李显这对师生,终究要成为她的心头患。 况且太后是真的不放心。她很明白她的儿子们怀有怎样的心思,既然李贤敢于用不理朝政相逼迫,陡然放开笼头的李显,难保不会为了反对她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太后的人虽是去了上阳宫,她的影子却无时无刻没有在紫微宫徘徊,来自太后的威压,由她朝上不可小觑的势力而造成,坐在皇帝位子上的人,必然不会好过。婉儿是可以参与政事的人,太后留她在这里是为求个安心,更何况,她虽是太后的贴身侍女,又与李显是内文学馆的故交,把她留在这里,既可以为太后之耳目,又不那么扎眼。 这些事,太后不说,婉儿也早已有了默契。 太后甚至还给她配了一个机敏的宫女来贴身照顾她,使她更加觉出自己的位置有所改变了。婉儿看看那个名唤“宜都”的小姑娘,她才十四岁,跟自己那时一样的年纪,那个爱做梦,对未来充满着好奇的年纪。 见婉儿久久不语,兴许是觉得没意思,又兴许是觉得自己闹够了,冠带整齐的显终于走了出去。婉儿默默跟在他身后,跟惯了太后,陡然跟上别人进入朝堂,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登基大典隆重而又冗长,至少婉儿是这么觉得的,不禁神志飘忽起来。想想自己以前总跟太后一起上朝,大臣们的奏报关乎一方,太后与她商量朝政,时时应对并非负担,却十分有意思,即使是裴炎出来搅局,她也没有今日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恍惚中又想起永淳元年的大灾荒,太后是那样铁腕,敢于牺牲一切的人,她对太后矛盾的揣测、立场的犹疑,难道都随着李治的离去而飘散云烟了么?太后移居上阳宫不过两日,婉儿竟只剩下了强烈的思念。 -- 第77页 作为托孤老臣的裴炎亲自宣着一份份诏书,除了出自婉儿之手的那封遗诏,还有门下省发出的新皇诏,无非就是大赦与加封,一长串名单念下来,裴炎乐此不疲地仿佛终于圆了行使手中大权的梦想,婉儿却不怎么想听。 “慢着!”从进了乾元殿以来,还一直服服帖帖十分配合的显突然发话了,生生打断念着诏书的裴炎。裴炎始料未及地一愣,婉儿却是眼神一凛,知道这混世魔王又要闹了。 只见显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裴炎跟前,几乎是抢过他手上的诏书,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啧啧道:“念来念去,加封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单单没有朕的岳父呢?” 托孤大臣的威严就这样被随意践踏,裴炎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但毕竟是登基大典,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韦玄贞不过是普州参军,不仅位卑身微,况于朝廷没有寸功,无功加赏,非明君之举。” “他本人虽寒微,可也是皇后的父亲,皇后母仪天下,岂有不善待其父的道理?况且要论功德,重照更没什么功德,还不是一满月就被先帝封了皇太孙?”显抚弄着诏书,觉得这事只要自己一句话就能成。 裴炎拧眉,实在不愿意在登基大典上与新皇帝争执起来,只好问:“那依陛下之见,加封为何等品级为好呢?” “裴相公你不是调任中书令了么?这侍中之职不是就空下来了?”显嘻嘻笑着,像在说极小的事。 裴炎正色道:“侍中可是宰相!要把青衣一夜升为紫袍,陛下岂非让群臣寒心?” 登上帝位的第一件恩赐,竟然就不得师傅的允准,显脸上的笑意僵住,面对裴炎一头苍苍,勉强还是翻出点耐心,解释道:“师傅曾经为朕讲解《孝经》,朕深感其理,其中说‘人之行,莫大于孝’,又说‘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先帝故去,岳父大人即如朕父,事父以孝,敬重其位,安养天年,难道不应该吗?” 李显以为自己理直气壮,一旁的婉儿听了,却禁不住在心下暗笑。裴炎以鸿儒著称,而李显从来就不喜读这些经书,学成半罐水,如今还想援引儒经来驳斥裴炎,无疑于给自己挖了个必败的大坑。 果然,裴炎不甘示弱:“臣枉为陛下讲解《孝经》,使陛下有如此曲解,实乃臣之罪过。《孝经》曰:‘爱敬尽于其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天子以孝治天下,要推亲及人,使德风被于百姓,此所谓天子之孝。侍中乃门下省长官,位秩三品,宰相之职,掌封驳之权,正陛下之谕,岂可为事亲的缘由轻易授人?若使庸人为之,天威何以下达草野,百姓如何沐浴德风?” “裴相公!”打断他的侃侃而谈,李显脸上的愠怒更明显了,“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朕不是来听你讲课的!” 他还知道这是登基大典,皇帝在登基大典上就明晃晃地与托孤大臣吵起来,婉儿更加笃信了太后的预判。太后留她在这里,也是想要她酌情做点事,若是这对师生携手,态度强硬,太后未必能很快地插手进来。可如今看来,不需要婉儿出面,更不需要别人的挑拨,这对师生从一开始就陷入分裂了。 “陛下,臣是奉先帝诏为帝师,更奉了先帝遗命辅佐陛下,陛下有不正之想,臣万死也要进谏!”不听劝的皇帝倒激起裴炎更深的不满,事情已经变成相权与皇权的第一次交锋,两方都当仁不让,“《孝经》中还说,就算是庶人之孝,也要‘谨身节用,以养父母’,陛下一身系以万民,可陛下的谨慎在哪里?” “够了!”他这无异于指着鼻子骂人了,年轻的皇帝何堪忍受这样的耻辱,拍案站起来,瞪着裴炎要作天子之怒。 可裴炎竟然不顾他的天子之怒,反倒从容跪了下来,朗声道:“臣请陛下三思!” 见裴炎一跪,大殿上也就刷啦啦跪下一片,齐声情愿比山呼万岁的响动还震撼:“臣等请陛下三思!” “你……你们……你们!”显气得手发抖,指着裴炎鼻子骂,“裴炎!朕可是皇帝!你再是宰相再是顾命大臣,也不过是朕的臣子!当场威逼朕,你这是想造反么!” “臣为大唐江山所虑,忠心可鉴!”裴炎义正言辞。 “这……这这这……”显下不来台,四下环顾,终于还是把救命的眼神抛给了韦香儿,只见韦香儿皱着眉摇摇头,显忿然将手中诏书摔在地上,“都起来吧!朕不给侍中就是了!不……不过,左右是朕的岳父,好歹也给加封个刺史没问题吧!” 裴炎终于松了一口气,领着群臣起来:“陛下英明!” 婉儿冷眼看着这一切,也不知裴炎对这扶不上墙的皇帝怎么想,不过她是越来越相信太后的话了,李显的朝廷,从刚开始就能看到它的终结。 ☆、第四十三章 “连你也拦着朕!这大唐的皇帝是朕,不是他裴炎!”李显出了殿,犹是越想越气,冲着韦香儿发起火来。 韦香儿并不示弱地争辩:“陛下刚刚坐上这位子,人心未定,千不该万不该跟权臣吵起来,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加封妾的父亲,还得徐徐图之。” 换成别人说,大概显又是一顿闹了,偏偏皇后说的话他还听。婉儿在前面引路,听得一清二楚。到武成殿门口,婉儿让到一边请显进殿:“请陛下入殿。” -- 第78页 显瞥一眼婉儿,大踏步走了进去,不过两步工夫突然又停下来,扭头看着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的韦香儿:“香儿,你怎么不进来呢?” “妾是女眷,陛下是去理政的,把皇后带上算是怎么回事?” “那……”显看看香儿,又看看婉儿,皱起眉头,“婉儿也是女人,怎么就跟朕一块儿了呢?” 婉儿简直无语,想再跟显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份,却被香儿抢先道:“上官才人是大行皇帝册封的女官,况得太后授意协理政事,替陛下分忧。” “分忧?朕又不像先帝,身体好着呢!有什么好分忧的?”显不悦拂袖,旋即又满脸堆着笑,一双眼里满是邪气,“朕的朝堂,从此怕是不需要婉儿了,朕的后宫可不一定……” “陛下!”韦香儿赶紧开口制止李显,太后虽然人在上阳宫,可直觉告诉她,这紫微宫中耳目一定众多。上官婉儿不过二十岁的小姑娘,居然得天后极致信任掌管政务机要,其在太后心中的地位绝是非同寻常。显竟敢公然调戏她,怕是连皇帝的身份也挡不住太后的天威。 婉儿却是处变不惊,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群臣还等着陛下召见呢,请陛下尽快入殿落座吧。” 显自讨了没趣,拂了拂袖,大步进了殿。 韦香儿仍是站在门口,不过目光已经落在了婉儿身上,想着自己劝了显给她解围,至少会有一点眼神交流,可婉儿头也不回,跟在显身后径直进殿去了。 从李治驾崩到新帝登基的几日里,太后未理过政事,积压下的奏疏公文早已堆成小山,群臣需面奏的事务也空前繁多。婉儿还坐在原来的几案边,看着显坐在原本属于天后的那个位置上,斜倚着身子,懒懒地听着下朝后立刻找到这里的裴炎奏事。 “陛下……陛下!” 看着昏昏欲睡的显,裴炎快要心凉成冰,那个明大夫不知道怎么看的相,居然说眼前这个毫无皇帝气概的人像太宗皇帝。 “哎?……哎……”显终于被叫醒,没耐心地看看裴炎,“我说裴相公啊,咱们天天朝会上见,有什么事不能在上朝时说,偏要下了朝来找我呢?还有外面的那些大臣,你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就让他们回去吧,我今日乏了,不想陪他们胡闹。” “这……”裴炎不知所措,看向头也不抬兀自批着奏疏的婉儿,心下深深叹了口气。婉儿明显是太后安插来的,自己也曾将她视作必须除掉的眼中钉,可如今看来,其君昏昏,身边再没一个有才能的人,自己这个中书令也是无可奈何。一天不到,裴炎就对这个新皇帝失望透顶,究竟能不能以谏正人,实在是难知底细,或许可以从婉儿身上入手。 裴炎服服帖帖地退下,又让显感受到了做皇帝的快感,得意地说着:“婉儿,你看到了么?朕才是真龙天子,这老东西,算得了什么?” “陛下龙威,自然是没人比得过陛下的。”客套地笑笑,说得对啊,他是皇帝,婉儿也不好不理他。 看婉儿笑得勉强,显立刻凑了过来,趴在婉儿对面,搬开挡在眼前的公文堆,突然像是在赔笑:“还在生我的气?” 婉儿摸不着头脑,不过事实是显微胖的身躯挡住她批奏疏的光了,执笔静默,婉儿低低回了一句:“婉儿不敢。” “我开玩笑的,婉儿的才能有目共睹,我早在内文学馆的时候就知道了!”显十分笃定,从来没这么认真说过话,“那时你是六哥的侍读,天天跟着他回雍王府去,你看五哥的眼神也那么不一样,我又拿什么比他们呢?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朕了,是天下独尊了,婉儿,我其实一直都……” “请陛下自重!”婉儿的语气从未这么重过,显说着就要拉她的手了,婉儿猛地掷笔缩回手,毛笔直直地落在案上,溅了两人一身的墨水。 显痴痴地看着袖子上的点点墨汁,似乎还晕着淡淡的香气:“婉儿,我是真心的。政务交给宰相们来处理就行了,我想纳你为妃……不,你想做皇后也行!” “婉儿没有后妃之德,请陛下死了这条心吧。”婉儿闭起眼态度坚决,显的神经质令她猝不及防,可他是皇帝,他要做什么,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女官能左右的,这就是权势的可怕。想起上阳宫里的太后,太后啊,你选择把婉儿留下的时候,想过这宫里的明枪暗箭么? 显低低地笑了,终于还是没有强逼,看着她许久,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婉儿松了一口气,能感觉到自己满背冷汗浸湿衣衫。 从前在武成殿或是长安的紫宸殿值夜都是令人高兴的事,可这一夜令婉儿感到无比漫长。满脑子里都是太后和李显,两个影子挥之不去,一个是希望与坚持下去的勇气,一个是错愕与深入骨髓的无奈。有太后陪着,值夜也不会无聊,今夜虽仍有工作没做完,看着还零零散散堆在案上的文书,婉儿却失去了兴趣。 正出着神,宜都奉了茶来:“才人,歇歇吧,快三更了。” 因自己要醒神,也不知道吩咐宜都跑了多少趟沏茶,婉儿接过那杯热茶,习惯性地道了声:“谢谢。” 这一下宜都倒不好意思了:“才人不必这么客气,太后遣奴婢来就是为了服侍才人的。” “奴婢……”婉儿拿着茶杯的手突然顿住,许久才笑道,“谁不是奴婢?我也不过是掖庭宫奴出身。你既跟了我,就别再自称奴婢了,也像我一样,自称名吧。你不嫌弃,今后我就把你当妹妹。” -- 第79页 “才人抬举宜都了,岂敢嫌弃!”宜都跪了下来,此刻不知道自己有多庆幸太后把自己派给上官才人。都说上官才人随太后杀伐决断,只怕是个不讲情面的人,没想到对身边的人这么好。 宜都一面感激,一面也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呈给婉儿:“才人,这是裴相公今日给宜都的信,说是托宜都转呈给才人。” 裴炎这不可一世的托孤老臣,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怎么也想着给她写信了?恐来者不善,婉儿蹙眉接过,边看边问:“你是怎么跟裴炎联系上的?” “是裴相公大典后来了武成殿,没多久就出来了,看样子脸色不大好。裴相公看宜都在偏殿备茶,就过来要了纸笔当场写了信,要宜都交给才人的。” 是了,那时自己也感觉到从裴炎那里投过来的目光。裴炎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婉儿见得多了,尤其是永淳元年的大灾荒,就是因为裴炎的万般阻挠,致使自己跟太后之间仍有未解开的心结。婉儿实在不想跟裴炎有所交集,可人家却找上门来了。 迅速看完,婉儿就着几案上的蜡烛便将信烧尽,吩咐宜都道:“此事不宜声张,你就当没做过,明白么?” “宜都记下了。” “下去吧。” 看宜都出了大殿,她那跟自己说上一两句话就激动兴奋的神情,和六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婉儿心里有些堵,尤其是还在回忆裴炎信里的内容。 上官婉儿,顶着上官的姓,就要做对得起上官家的事。上官仪一世忠臣,被枉杀也无憾,满朝无不敬重。而今皇帝昏聩,若不能死谏,恐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裴炎终究是在自己改变李显无果后将筹码压在了婉儿身上。婉儿冷笑,这些男人呐,即便这样,宁愿相信自己这个小小女官,也不愿意去求太后出面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如自己再添一把火。 想想太后从未这么闲暇过,这几天只怕是寂寞了吧?婉儿起身来,久坐后竟觉得头有些晕。这大概是身体对这几天的超负荷运转发出的警告吧?知道自己再不休息只怕是不能精神饱满地等到太后回来,婉儿苦笑一声,进了内殿。 武成殿的福利一向很好,特意有给值夜官留的小榻。婉儿躺在榻上,虽然疲累,却总是睡不着。夜凉如水,再厚的被子也像是挡不了直直侵入的寒意。时已过半,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榻边立着的锦屏似真似幻。上阳宫,那么近的一个地方,却因着各自的两座高高的宫墙而显得遥不可及了。 辗转一阵,终究还是披了衣服起来,在白纸堆里寻到自己带来的梅花笺,婉儿走笔便写: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霜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写罢搁笔,终于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四十四章 在皇帝李显半个月不视朝后,悠闲许久的上阳宫,终于迎来既定的稀客。 风尘仆仆赶来的裴炎被告知太后还在休息,这位托孤宰相就在霜天里候了整整一个时辰,硬着头皮进殿时,有太后意料中的狼狈。 “臣参见太后。” “裴相公不在紫微宫理事,到我这闲置的上阳宫来做什么?”太后不慌不忙地啜着茶,与裴炎截然不同地悠然自得。 “臣叩请太后回宫主持大局!”裴炎猛地就跪下了,甚至老泪纵横,全然不似半个月前连军国大事的决策权都不愿阐明的那个裴中书。 “这是怎么了,突然行这么大礼?来人呐,还不给裴相公看座?”太后佯作生气,殿上侍从便将裴炎小心搀起来,还特意给他布了席。 裴炎微微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或者方才就是装出来的也未可知:“圣人已经半个月没有视朝了,群臣无首,国将不国啊!” “那你得跟显儿谏去呀,我现在是个闲人,你裴相公都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太后仍是装聋作哑。 就知道自己会碰一鼻子灰,也是自己当初没有留足后路,不过棋要下下去,还得借太后之力。裴炎眼眶一红,带着哭腔道:“圣人执意不听劝谏,整日在内宫寻欢作乐,有外臣敢求见,便打出去了事。群臣失心,长此以往,恐社稷颠覆,宗庙难保啊!为今能位比圣人者,独有太后一人,大唐国祚,也全仰仗太后了!” “裴相公,一把年纪了,哭什么。”太后都快看不下去了,却还是固辞,“想当初我五更起身,卯时理政,焚膏继晷,不期被嘲是牝鸡司晨。而今在这上阳宫,我是辰时起身,作乐至三更,朝北苑可赏花,临洛水能怡神。如今的朝廷,是显儿的朝廷,你们君臣之间的矛盾,该自己去解决,何必又来找我?” 裴炎抹把眼泪,神情又变得严肃:“太后此言差矣,不管何时的朝廷,都是大唐的朝廷,臣一片赤胆忠心,哭京畿之内,恐再有黍离之音!况先帝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臣不敢自作主张,唯有候太后之命。太后若不顾,便是负尽天下人,宗庙倾颓之日,恐上阳宫也不能幸免,届时洛河覆水,北苑焚花,太后可愿目睹?”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没必要再虚言假意,太后一副只好妥协的样子问:“裴相公急急赶来,想必是已想好了应对之策,那裴相公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 第80页 “君无帝范,伊尹可放太甲于桐宫。” “你要废帝?” “不是臣要废帝,而是天下人需要一个新的仁君。” 早就知道裴炎会来求自己,算算半个月也该是时候了,太后却是神情凝重:“废帝不是小事,如何善后,裴相公可有良策?” “皇帝禅位,除王外封,豫王仁德,堪当大任。” 裴炎对答如流,老泪也不纵横了,一双眼里满是混浊的杀气,看得人发怵,可这并不能威慑到太后,她只是颔首不语。 看不明太后的态度,裴炎有些急了,忙再加了一条:“太后若是犹豫军心所向,大可放心,刘祎之、程务挺、张虔勖三位将军已与老臣交心,唯太后马首是瞻!” 太后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让裴炎这样的老臣也心下一震。盯着裴炎看了许久,太后才沉声道:“我不知裴相公还有这样的能耐,勾结军将,密谋废帝,你这是造反。” 这么大一顶帽子自己可戴不起,裴炎慌忙跪下,想尽办法圆回来:“天子失德,太后尚在,臣正是不敢遭天下人的怀疑,令事不成,才必得要来请命于太后。若能救大唐于水火,臣便是反罪,也是值了!” “起来吧。”太后知道现在还不是发难的时候,提到造反也只是想敲打敲打裴炎,“此事虽宜速决,还当计划周全,我就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我也会尽力周旋。” “臣代天下人谢太后高义!”裴炎又拜伏在地,老泪纵横。 当天宜都就给婉儿带了太后的手谕来,婉儿欣喜地接过,速速看完烧掉,问宜都:“你去了趟上阳宫又回来,一路上有没有人盘问你?” 宜都却是安心地一笑:“才人不必担忧,从上阳宫到武成殿,一路值守宫人与羽林军,皆是太后亲信。” 婉儿放心地点点头,铺开黄帛,半月不见的太后,就要回来了。 进入二月,与群臣对峙一月的李显耐心被逼到了绝地,后宫的笙歌燕舞也看得他心烦,矛盾从一开始的韦玄贞封赏之议变成了君臣权位之争,挥手示意这班舞姬下去,显冲着韦香儿抱怨:“香儿,你说这班大臣怎么就这么无赖呢?我一个月不上朝,居然没一个人来求我的。” “妾早说这法子是失心之举,且毫无用处,陛下不听,现在反倒问妾。”韦香儿有些怨,显太任性,自己早有不好的预感。 显就听不得这话,一听就急:“那难道就由着那些大臣的心思?我要是什么都听他们的,那还是皇帝么?” 说不通,从来就跟他说不通,韦香儿默然不语。 也不在意韦香儿不理他,显的脑筋乱转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笑开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娘当初偏要抬举婉儿了,要中书省那帮子人写封诏书可真不容易,既然阿娘的意愿可以直接让婉儿写出来,那我也可以。不就是一封诏书么?我立刻让婉儿写,她写的从来算数,不就是个侍中么,立刻就封上了。” 听着显的胡话,香儿一阵头疼,无奈地叹口气,任他自己瞎高兴去。 “哎!我怎么早没想起她来!”显拍拍脑袋,立刻吩咐下去,“急召上官婉儿,让她立刻过来!” “陛下呀,你可省省吧!”居然来真的,香儿不好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可是个好机会,她是皇帝的近臣,自然听朕的,你就看着朕威风一回吧!”显自信地笑着。 没聊上几句婉儿就到了,显忙忙止住她的行礼,说话时却摆出架子来:“婉儿,如果朕让你拟诏,你会奉旨么?” 太后料得真准,婉儿心下暗服,表面上却仍是恭恭敬敬:“婉儿是陛下内臣,有幸掌宫中制诰,不敢不奉旨。” 显一听就咧开嘴笑了:“什么都可以写么?” 婉儿一副唯命是从的小绵羊模样:“婉儿只是陛下的笔杆子,陛下有意,笔杆岂敢违拗?” “好婉儿!我就知道你跟那帮老家伙不一样!”显的眼里泛起光,“听好啊,你就写,封朕的丈人韦玄贞做侍中,朕明早就亲自到朝上听你宣诏去,看他们敢不从!” “婉儿遵旨。”心下盘算好,看来太后归来,就在明天了。 二月六日,从登基大典来就一直辍朝的显终于再次在朝会上露面了。今日的显却不似以前那般懒懒的,而是春光满面像是有喜事临门。接受山呼万岁后便亲自走到案前,脸上满是得意:“今日来见众卿,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朕已决意加封朕的丈人韦玄贞为侍中。” “陛下不可!”还是裴炎站了出来,“前已破格封为豫州刺史,百官尚有戚戚之心未平,侍中之大,可察举国之政要,赐与韦玄贞,实为不妥,还请陛下三思啊!” “裴炎!朕已经思了一个月了,韦玄贞是国丈,皇亲国戚岂是尔等可比!别说一个小小侍中了,朕就算是把天下让给他又有何不可!”看到裴炎又这样,显憋了一个月的火气突然就窜上来了,训斥完裴炎便一屁股坐回龙椅上,没好气地吼道,“婉儿!宣旨!” “是。”婉儿领命,手里拿着写好的诏书,走到阶前来。 “诏曰:为君者仁,为民者寿。譬如北辰,星斗无右。各居其德,载物以厚。前圣所瞻,后世之守。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修帝范以正德;大行天皇大帝,定臣轨以御国。期以万代,虽无禹汤之功;唯此经年,不至桀纣之逢。然今灵修浩荡,唯沉犬马之乐;圣聪蒙蔽,常耽绮靡之色。五识俱丧,贬斥忠义;九鼎欲颓,褒赏谣诼……” -- 第81页 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显的表情有些僵,知道婉儿用笔奇诡,没听到最后又不好说,于是打断她宣诏:“不必念这些虚的了,直接念最后吧。” “是。”婉儿又一颔首,眼里却不再是温顺,只听她朗声念道:“今皇帝显,堪称独夫,尽失仁德,天下共弃,宜废之,另举贤良以临朝。” “婉儿你!你要造反吗!”给李显一千个脑袋也想不到婉儿居然写的是废帝诏,一封诏书被她念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显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便朝婉儿逼近过去。 婉儿一身凛然正气,浑然不惧,坦然道:“请陛下退位!” “请陛下退位!”群臣也不跪了,站着齐声请愿。 “你们!你们!你们都反了!”显抖着手指着阶下群臣,“羽林军呢!羽林军在哪里!把他们全都抓起来!一群反贼!一群反贼!” 殿外真的进来了全副武装的羽林军,不过兵刃所向,直逼阶陛之上,显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团团围住,甲光之间,只见殿外徐徐走进来一个人。 那个人是从有光的那边走进这大殿的,身上就像泛着一层光晕,至少婉儿是这么认为的。一瞬间竟有些想哭,一个月的时间竟恍如隔世,太后像神仙一样降临,那是她梦里的人啊。 群臣皆跪,婉儿也在阶上跪了下来,像跪拜神灵那样虔诚:“恭迎太后还朝!” “阿……阿娘……”显瞬间惊呆了,看看太后,再看看离自己并不远的婉儿,仿佛明白了什么。 “口口声声说着别人是反贼,李显,你自己为天下人所厌弃,身负国祚而信马由缰,你才是天下人的大反贼!” 久违的威严之声,婉儿几乎觉得自己眼中的泪立刻就要喷涌而出了,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太后的轮廓,婉儿失礼地抬手擦擦眼睛,她想要看清楚。 “阿娘!”显努力挣扎着,想抓住救命稻草,“儿只是想封赏自己的丈人,儿做这个皇帝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么?儿这么做有什么罪!” “你都要把祖宗的天下让给韦玄贞了,还说没有罪!” 太后一言,显也无话可说了。群臣默然,唯有显浑身战栗,大家都在等着太后的宣判。 “着皇帝废为庐陵王,余者皇后太子,一并废黜,流放房州。豫王旦即帝位,明日登基。” “太后英明!” 婉儿终于能再抬起头来仰望天后,天后看向阶陛上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也落在了她身上,婉儿的视线之内,早已泪眼模糊。 ☆、第四十五章 时隔五十三天后,婉儿终于又跟在太后身旁进武成殿了。一路上阳光温煦,婉儿这才发现二月的春风已经拂过东都。 这个月遗留的事务虽然多,武成殿门口求见的大臣也排成了长队,可太后在休整了这一个多月后处理起政务来愈发雷厉风行。太后的回归就像给群臣吃了一粒定心丸,婉儿这里一封封诏令发了下去,大家的脸上都写上了希望。直到听见外面打更的声音,没有了旁人的喧嚣,武成殿总算又只剩下了太后和婉儿两个人。 “婉儿这些天辛苦了,歇息去吧。” “婉儿……”好不容易得到与太后独处的机会,居然一开口就要赶自己走,婉儿不开心到想撒娇了,“太后……婉儿不累,婉儿这些日子太想念太后了,想跟您在一起嘛……” 看她可爱的样子,太后也忍俊不禁,招招手让她过来:“婉儿,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不要拘于那些礼节,离我近一点。” 婉儿心中暗喜,起身提着襦裙小跑着过去,斜坐在离太后最近的那级阶梯上。 “哎,春寒料峭,地上凉,坐□□可不行,来,过来。”太后一面说着,一面大手揽过婉儿,明显感觉她比先前消瘦了,“我的婉儿,一个月没见,一定有许多话想跟我说吧?” “是呢!”第一次被太后拥在怀里,那前所未有的温暖令婉儿感动,也因此更加想放任自己撒娇了,“太后怎知宫中险恶,您再不回来,恐怕婉儿就要血溅宫墙了……” 太后抿着嘴笑,从来没有这么释怀过,婉儿这副惹人怜的样子也更让太后想调戏她了:“婉儿要是血溅宫墙,谁来奏江南曲给我听啊?” “啊!太后!”婉儿一下子坐起来,脸“唰”一下红了,局促不安满是羞赧,太后是怎么知道自己写情诗的,明明那时四下无人啊! 太后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羞红的脸,兀自说着:“总让婉儿参政,连我都快忘了婉儿是个诗人,婉儿发自内心的诗,可比应制作得好多了。” “谁……谁说发自内心了……”婉儿口是心非地辩驳着,身子却自觉地依赖于太后令人踏实的怀抱。 有婉儿在怀里,仿佛天下那些糟心事都散去了呢。太后浅浅笑着,难得舒心。一手抚过婉儿鬓边青丝,只觉岁月静好,不忍放手东流。 “太后……”等到婉儿大胆回身主动抱住太后时,已是泪眼朦胧,“您以后别再放婉儿一个人了好不好?” 任她这么抱着自己,太后却是无奈瞑目:“婉儿,太后是金口玉言,我从不作承诺的。” 婉儿闻言抬起头来,早知道太后会这么说,一滴泪顺着脸颊滴下。 她的泪太扎眼,刺得太后生疼,抬手为她拭去那滴泪,太后解释道:“前路漫漫,处处皆是明枪暗箭,尚不可松懈啊。裴炎是密谋废过帝的人,旦儿的心思又从来就不在朝政上,裴炎这次能说动军队,废了一个就可能废第二个,旦儿的儿子也还小,他要是再密谋废了旦儿,谁又去坐那个位置呢?只怕裴炎不是要学伊尹,而是要做王莽。废帝的风波还没完,现在的大唐是虎狼环伺,看看吧,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打着显儿的旗号造反了。” -- 第82页 这些事,婉儿也都一一想过,得不到承诺又如何呢?自己现在就在太后怀里,就是太后能给的最好的承诺了:“太后这一路走得太艰难了,太后要是个男人就好了吧?” 太后却笑了:“生为女儿身是不可选择的事,走什么路却可以依自己的情愿。” “无论太后走什么路,婉儿都将伴太后左右。”既然太后不给承诺,那就自己给吧,婉儿的目光诚恳又坚定。 相伴左右吗?太后的笑容微微凝固,心照不宣的事忽然被她说出口,倒是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惶恐了。从前也有个男人这样与她说过,在青灯古佛感业寺,在“开箱验取石榴裙”时,李治的目光也是这样诚恳又坚定,可三十三年恍如隔世,他们是如何从相伴左右到明争暗斗的,太后有些记不起来了。 “婉儿跟了我有六年了吧?”太后对这些时间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婉儿有些意外,轻声应道:“是。” 她还记得当年在内文学馆的惊鸿一瞥,原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里突然照进来一丝光亮,人生从此被改写。十四岁的她远想不到在接下来的六年间将会站在帝国的中心俯瞰风云变幻,磨炼成如今不再诚惶诚恐的二十岁的上官才人。 太后稍一沉吟,将这感叹放空,忽然道:“婉儿,有空的时候代我去安福殿看看皇帝吧。” 婉儿一愣,眼前的太后常是在朝堂上提起儿子时一脸不成器的痛心疾首,唯有私下里在她面前显露出一个母亲的关怀。她能感觉到太后一向强硬的内心里是藏着纠结的,对于叛逆不羁的贤和倒行逆施的显,她可以不讲情面地施展手段,可对于温润如玉的旦,她似乎常常难以决断。 在李显登基的时候,以裴炎为首的辅政大臣们尚有一丝庆幸,太后主动还政,李唐皇室的权力不会动摇,可短短五十三天,太后迅疾地结束了李显的皇帝之路,改立上来李旦。请神容易送神难,太后还朝后加紧了集权,李旦初任,没有一□□使过皇帝的权力,反倒是太后先把乾元正殿拆了,大兴土木修起什么万象神宫,又从把紫微宫改名太初宫开始,渐渐的将百官都改了名。太后竟然改旗易帜,改元垂拱,所谓“垂衣拱手,无为而治”,在太后显见的要大干一场时,却给皇帝选了一个“无为”的年号,这就根本无需猜测了,谁都知道李旦只是一个傀儡皇帝。 旦自请居于远离前朝的安福殿,那是一个极聪明的位置,既表明身处后宫绝不染手权力的决心,又不至于离他常怀猜忌的母亲太远,安分于母亲的眼皮底下,是旦从三个哥哥的悲剧中悟出的保身之道。 “奴婢见过上官才人。” 九洲池波光粼粼,映出在门口侍候的宫娥的面容,婉儿驻足一看,一丝熟悉感升起。 “你是……” “奴婢是韦团儿啊!”带着攀近乎的迫切,那宫女忙忙地为圣眷正隆的上官才人拨开迷雾。 “哦……”婉儿一时不知要作何表情,是故人却也算不上故人,婉儿不是记小仇的人,只是想起内文学馆的旧事,难免尴尬。 韦团儿却丝毫也不尴尬,扬起笑容急着回话:“圣人有事在忙,请才人容奴婢进去通禀。” 她攀附的急切写在脸上,婉儿暗暗有些不悦,心里盘算着还好今天是她代太后来,否则“有事在忙”四个字又不知道被多少逢迎上意的奴婢曲解出什么意思来。 “圣人这一阵在忙什么呢?”婉儿问着,不着痕迹地往里窥探一眼。 韦团儿笑道:“德妃得了身孕,圣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在给未出生的小皇子做礼物呢!” “是吗?”婉儿微微惊喜,太后要添皇孙,可这样大的喜事竟淹于武成殿的卷帙浩繁,旦的反应也是非同寻常的,他可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竟能这样高兴,他对于这个未出生的孩子的恩宠,似乎超出过往太多,“若真是个小皇子,序齿该是三郎了吧?” 韦团儿正待说什么,安福殿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李旦一抬头便望见婉儿,惊喜地笑了笑:“上官才人怎么有空到安福殿来了?” 皇帝亲自迎接她,婉儿忙福身行礼:“陛下折煞婉儿了。” “说什么折煞不折煞的话,婉儿是代太后来看我的,太后日理万机,要是抽空亲自来,那才是折煞我了。” 婉儿闻言抬头,这话要是从贤嘴里说出来,那一定是咬牙切齿带着深重的恨意,可旦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来的,他总能把话里的话重新埋进话里,让一切或鄙夷或失望的慨叹听上去都是那样无害,像极了时间长河的彼岸,已久违不见的弘。 眼前的形象忽然重叠,这才意识到仰面视君是大不敬,婉儿忙移开眼,环视这间不大的宫殿。安福殿坐落在九洲池北,将入夏的天气里,乘着池上袭来的阵阵凉风倒也惬意,旦搬进来后倒也没有因他皇帝的身份对宫殿进行过多的改造,安福殿基本还是隋时初建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些属于旦的陈设,他亲绘的兰花屏风将殿内一挡,七弦的琴与七窍的笛子挂在一起,桌上还放着一块未完工的璞玉,依稀雕刻有兰花的影子。 “听说陛下喜添龙子,婉儿这便提前道喜了。”婉儿盈盈一笑。 “啊……”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旁边韦团儿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明白,于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太后孙息繁茂,三郎非嫡非长,有什么值得才人贺喜的……” -- 第83页 他这么说婉儿算是听出来了,三郎非嫡非长,要不是废王立武,他这个皇八子可不也是非嫡非长?再是非嫡非长,不也坐上了这个尴尬的位置,在这个特殊的时代里,一切都不一定按照固定的轨道走,婉儿自己,可不就是鲜活的例子? “太后遣婉儿来,是想问圣人住得可好,有没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这话正是摆出太后才是太初宫主人的身份,向暂住于此的皇帝客人问好。婉儿纠结着开口,虽然极不情愿对旦说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可她必须摆正自己是太后的人这个身份。 旦如寻常一般淡漠于这些话里的暗示,只将目光微微挪开,望向九洲池那畔被水汽蒸得有些发虚的影子,神往地说道:“能在这里遥望才人的凝华殿,难道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能言善辩的婉儿总是在旦的面前噤声,她低着头能感到旦在看她,用那种她每每一触及便会心软的眼神,她常常在太后的身边,以为自己也练就了一身铁血本事,可一朝触及内文学馆的这些故人,就重拾一个凡人的弱点——旦是这样,太平也是这样。 “上官才人,太后急召!”连接安福殿与九洲池外的桥上匆匆跑过来一个舍人,婉儿忙道了一声辞,得了赦似的跟他去了。 ☆、第四十六章 上官婉儿匆忙回到武成殿的时候,殿内已站了好几个紫袍人,听见响动扭头望过来的正是裴炎,那扇门仿佛是特意为她留的,甫一进来,殿门便紧闭。婉儿躲开裴炎的目光,在正中坐着的太后的示意下,绕过跪在殿中一身将军打扮的人,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 “裴相公有话,接着讲。”看来是她的闯入打断了密谈,婉儿认真地研起墨,通常这样的架势便是要立刻出诏的时候。 裴炎收了看向婉儿的目光,回禀得掷地有声:“庶人贤无德而废,太后将他幽于巴州,乃合宜之举,终是罪不至死,丘神勣矫太后诏鸩杀之,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是损太后之德,其心当诛!” 婉儿研墨的手一抖,刚磨出的墨汁竟溅了出来,太后一眼扫过来,婉儿忙狼狈地抓起一旁的绢巾去拭,不想一抹,几案上便晕成了一片。 太后并不为此作声,转而问阶下跪着的丘神勣:“丘将军,你怎么说?” 丘神勣早已磕了无数个头,涕泣不止:“臣惶恐!庶人贤在巴州时,常对太后怀恨在心,种种狂言,臣已如实具奏,臣常诫其狂悖,然忠言逆耳,终不见用。前有太后废帝为庐陵王一事自东都传出,风闻于巴州,已不知是何面目,贤得此语,以太后终不能见谅,畏罪自裁。无能阻止,是臣之过;逼杀庶人,实非臣之作为!” “你放肆!丘神勣,我来问你,庶人贤在巴州日久,倒也清平,前也未闻有忌惮恐畏之情,何至于偏在前日自裁了呢?”裴炎怒斥道,“太后废帝,有诏传于天下,巴州虽远,也是王土,诏令所及,若有一二误解,正该你细细排难解忧,庶人贤是太后之子,非虑及此,要你这个左金吾卫大将军去守着做什么?庶人贤死在你手上,你倒想推罪给太后吗?” “臣万无此意!臣万无此意!”丘神勣被他的厉声恫吓惊出一身冷汗,往前爬了两步期盼着太后能说句话。 几案上墨汁渐被擦干,婉儿凝望着那一片晕染开的墨迹直发愣,满心里难以置信今天让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主题。 李贤死了?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黑袍,带着一身戾气的男人,死了? 那个代替了天神般的李弘,带她出掖庭宫看这大千世界的雍王,死了? 算一算,贤已经离京四年了,这宫中,众星拱着的,换了显,又换成了旦,属于贤的气息几已无存。而她日日为分太后的忧而忙忙碌碌,清梦里不再有谁的影子,贤的模样,贤的身影,似乎被时间拉成了陌生的东西。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亲手写下废黜他的诏书,用贤的前途换来自己的前途。 他毫无预兆的死宛如一声惊雷,将已被工作磨得麻木的婉儿又震回记忆的深处去,她的过去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快要磨灭前行的决心。 她怎能就当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忽然死了一般?她看着那些不受她控制的墨汁溅出来,只感到深深的无力,时代的潮流裹挟着那些为她打开宫门的人们一个个远去。是她小看了太后,自以为与太后联手废掉显,愉快地合作了一番,就窥知了太后的全部心思。 弘走了,贤也没了,显尚不知将来,旦已明端端地被圈禁,太后手里的屠刀连亲生儿子也不避,什么时候会转向知道太多的她? 太后说的“前路漫漫,处处皆是明枪暗箭,尚不可松懈”,原来是举起屠刀的宣言吗? 婉儿心里一阵恶寒。 “庶人贤虽废,太后的血脉未断,此事必不是太后授意,丘神勣便有悖逆之罪!庶人贤死因不明,听说他在巴州安心省身,颇受巴州人景仰,现下只怕巴州舆情不息,臣请太后下诏,杀丘神勣以平民愤!”裴炎一定要借此断了丘神勣的性命,站在颇为“正义”的一方慷慨陈词。 “太后!”丘神勣虽是吓得面如土色,心里却极明白,不管“正义”在哪边,他的命都只在太后的手上,“说什么庶人贤在巴州安心省身,裴相公也信这种哄人的鬼话!他明明是心怀怨忿,前些日子还写了首《摘瓜歌》,天天在阁楼上唱什么:‘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摘绝抱蔓归。’太后思忖,是什么瓜藤偏就只长了四个瓜,一摘是让谁好,再摘怎么就稀了呢……” -- 第84页 “够了。”真是慌不择言,把密奏上的话都抖了出来,太后明显的不耐烦了,出声制止了二人的骂战。 一时鸦雀无声,太后看了眼还在发愣的婉儿,目光投向平常总是汲汲于事如今却一言不发的武承嗣:“承嗣,你说怎么办。” 武承嗣站出来时斗胆抬头一瞥,看不透太后阴鹜的脸上究竟透露出什么情绪,只好忐忐忑忑地回道:“臣方才听了,似是庶人贤的确有不忿之心,而丘将军也确乎时有威逼,现下尚无确切证据说明庶人贤是丘将军逼死的,却也没有确切证据说不是。无论事实如何,丘将军有失职之过是没有疑义的,太后不予治罪,恐怕难以平众怒。” 大殿随着他的话沉寂下去,太后默然不问,武承嗣尴尬地站在中间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裴炎依然是一脸不屑地俯视快要趴在地上的丘神勣,不与武承嗣这两方忖度出的“折中方案”争执。 “太后。”婉儿抿了抿唇,从几案前起身,大胆迎上太后的目光,问,“太后特意召婉儿也来听,也许婉儿有进言之权?” 太后点点头:“你说。” “丘将军固然失职该罚,可若真如裴相公所言,庶人……庶人贤在巴州名望甚高,且有疑太后之嫌。太后若是杀了丘将军,便会有人说太后杀人灭口;若是贬了丘将军,又会有人说太后虚与委蛇;若是不问罪,又刚好坐实了太后杀子的嫌疑。世人不惮以恶意揣测,单说‘虎毒不食子’的道理,他们又如何能领会到太后身上?”婉儿顿了顿,继续说道,“众口铄金并不怕,时间一久也就为人淡忘了,怕的是有人借庶人贤的事要大做文章,要把反太后的大旗打出来,做出祸乱国家的事。” “婉儿知我之忧。”太后赏识地点点头,问道,“那婉儿已有办法了吗?” “无计可除,只好尽力补救,使不授柄于人为上。”婉儿道,“杀了丘将军便是死无对证,凭他人一张嘴任说,应当重罚,使人知太后之痛心,并下诏追复雍王名节,使人知太后爱子之心,兼之,诏告不以太后名义,而以皇帝之名义,使人知朝堂仍由圣人把持,固有乘机作乱之人,也难能名正言顺。” 婉儿少有在众人面前这样长篇大论,不鸣则已,语出便是惊人,太后当然知道她为何这样急着出来说话,唇角掠过一丝落寞的笑,命道:“就这么办吧。” 得到太后的首肯,婉儿长舒了一口气,却没有每次意见被采纳时的欣喜,她坐回位置,只是默默地拿起笔,如往常写每一份诏令时那般冷静下笔: “天象无极,星无二转;人有贤鄙,性同一善。故庶人贤,狂言已甚,多悖逆之举;省身日久,悟忠义之本。近不能睦其家,孰可承祧;远尚能怀其国,不忝为臣。” “朕为国忧,恨庐陵之废;兼怀前事,问巴州之情。畏罪自戕,原无加宠之例;良深痛悼,更兼棠棣之思。前有废黜之诏,是刑典之峻厉;今有追复之制,亦德被之休明。故追复其爵,可即还柩,以雍王礼葬。” 诏书发到正赶赴房州的李显手上,不是给他的诏令,军士便只是给他递进了马车里来,往前的路越发难行了,崎岖颠簸中,一字字如刀剑般刺入显的眼睛,读完最后一个字已是冷汗涔涔,手一脱力,诏书便落在马车里。 “六哥没了……六哥没了……香儿!她动手了!”显慌忙握住身边韦香儿的肩头,惊魂不定,“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手段!我就知道被废出京根本就不能保全性命!六哥在巴州四年了,一点违逆她的消息都没有传出来,现在他竟然死了!什么自杀?他刚刚被废心灰意冷的时候都没有自杀,你信他四年后会自杀?” “殿下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在宫里的这些年难道还不明白你那位阿娘的手段?她想杀谁还不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雍王算什么,她就是立刻要派人追上你来,又有什么难处?”韦香儿却是镇静得可怕,挺着大肚子,说的话里却没有一点为人母的柔情。 她的脸上逐渐有了太后一般的神情,显怀疑着自己的眼睛:“香儿,你……” “我是想说,你那么怕有什么用?你怕了,你安分了,她就不会杀你了吗?”韦香儿看着丈夫,他永远这么慌慌张张,一天天让她心烦,“你的性命,咱们全家的性命,不过在她一念之间,与其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想想到了房州要怎么过活!” 显明显没有听懂,直声问:“难道就这样听之任之,步六哥的后尘?” “傻子!不然你要怎么做?在房州拉起一支人马打回东都去吗!”韦香儿觉得自己还没被太后的屠刀赶上,就要先被丈夫气死了,“废帝是惊世骇俗之举,可那时谁不盼着你下台来?她要杀你,当时就趁着众怒下手了,怎会放你这么个隐患去房州?” “不……不不不……她是不愿意担杀子的罪名!”显已经吓得精神恍惚,“六哥被放逐到巴州,还不是死在她手里,指不定什么时候,我也会被自杀,然后治下他们这些人的失职罪,她撇得多干净啊!” “李显你疯了!这种话能说出口吗!”平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如今外面到处都是带甲之士,反而喊起这些不该说的话来了。韦香儿忙制止他,高声一喊却牵动了胎气,于是捂着肚子弯下腰来,满脸难以抑制的痛苦看在李显的眼里。 -- 第85页 “香儿,香儿……怎么了?”显总算把那封诏书抛在脑后,关心起怀胎十月的妻子。 “七郎……疼……疼……”香儿已经说不出话,一手抓住显的袍子,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李显瞪着她的肚子,忙掀起马车帘,一刻也不敢耽搁:“停车!停车!王妃要生了!” ☆、第四十七章 “庐陵王卫队送来奏报,说王妃在路上分娩,生下一女,庐陵王脱衣以为襁褓,取名为裹儿。”远远望见太后更衣出来了,婉儿忙起身拿起一张奏报迎了上去。 她的脸上洋溢着意外的喜气,邀功似的把那张奏报奉上来,太后仔细地注意到她眼下微微泛青,没接那张奏报,而是故作不知地问:“婉儿这么高兴做什么?” 婉儿愕然,支支吾吾地说:“太后……太后又添了孙女,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太后知道婉儿是看她这些天太过严肃,特意翻了奏报里能沾上些喜气的等着报给她,要博她的欢心。太后抿嘴一笑,依然没有接过来,只是撂下一句:“值夜了吧?上过早朝快回去歇着。” 也是,太后子孙繁茂,废帝的女儿确也没什么可值得特别高兴的,婉儿撇了撇嘴,放下奏报,揉了揉眼,忙跟上太后往前朝去的步伐。 今天要议的事非同寻常,是婉儿夜里收到来自扬州的急报,一阅即是不敢耽搁,遣了专使火速转到太后的寝殿去,太后竟是立时批复,让婉儿怀疑这位精力旺盛的女人即使在寝殿也在操心着前朝的事。 “英国公李敬业因不满降为柳州司马,与闲官魏思温、杜求仁等会于扬州,竟谋叛逆,勾结亡命,杀扬州长史陈敬之、录事参军孙处行等,盘踞扬州,自命匡复府上将,用废帝年号,反旗已立,正蓄兵马,欲上东都!” 来自江南的奏报在朝中一公布,竟是满朝皆惊。婉儿随太后站在帘后,冷眼看下面这些作震惊状的官员,如今的她倒也察觉得到了,这样的惊异只怕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扬州早就有动静,太后命她将扬州来的奏报单置,已有一段时间了,她可不信这些平常手眼通天的朝臣们真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不过是几个失意文人自命清高,做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足为虑。”站在队首的裴炎挽着象牙笏板,在大臣们的议论纷纷中朗声道,“他们策反了监察御史薛仲璋,才骗得扬州开城,又怕陈长史、孙参军等报复,才杀人了事。扬州之应,是惧不是从,朝廷大可不必当作不得了的叛乱来处理。” 首相一言倒也让众臣都安下心来,见议论止了,太后谦声问:“裴相公已有办法了?” “谈不上什么办法,本就太平无事,哪里需要什么办法。”裴炎傲慢地站在原地,“不谙兵事的文人尚有反心,可见是朝廷存在难让百姓接受的问题,只要太后还政于陛下,这问题便解决了,所谓叛乱,自是一并平息。” 太后脸色不起波澜,依然摆出一副敬重这位托孤老臣的模样,顺着他的话解释道:“朝廷是天下中枢,所见高于生民,生民不知朝廷之用意,愤而起兵,朝廷便让步,裴相公不觉得这样是纵人乱法么?” “若是旁的事也便罢了,陛下圣寿已二十三,早过了冠年,皇子都有两个了,太后仍然占据主位,断无此道理!”裴炎还是如往常一般直言,耍尽托孤首相的威风,“臣可以断言,李敬业不过是首倡,若是太后久不还政于陛下,叛乱将会蜂起,届时必不再只是失意文人相约,只怕所有忠于我唐的人都会站到太后的对面去!” 满朝也只有裴炎敢这么对太后说话,平常还能出来与他驳两句的武承嗣噤了声,察言观色惯了的他能明显感受到从那帘后传来的寒意,裴炎毫不留情地犯忌,那帘后似乎已经开始酝酿起流血千里。 在废黜李显的事上与太后合作了一回,裴炎看起来就一副大权独揽的样子了,坐在皇帝位子上的李旦心里不住地打鼓,一咬牙,竟走过去跪在太后帘前,撇清自己与裴炎的关系:“太后!儿年纪虽渐长了,可太后知道,往日儿上面还有三个兄长,儿从小也不爱顾前朝的事,父亲也未曾有要儿即位的想法。如今是天意,三位兄长都不称其德,儿才忝立此位。若无太后辅助,儿恐是内不能理政,外不能立威,太后执政,是儿的意思,也是天下人的所需。若再有提还政者,请太后无需顾念儿的处境,当下狱论处!” 好话可都被他说尽了,一向寡言的皇帝登基以来说过最长的一段话竟然是为了撇清关系,一边是费尽心力要把皇帝往上推,一边是皇帝费尽心力要撇开他们,婉儿在帘后偷偷看裴炎青一阵红一阵的脸,竟觉得着实有趣。 “皇帝与我是母子连心的,皇帝的心意,就算不说出口,我也明晓。”太后终于开口,先安抚下李旦,也不与裴炎计较,扫视一圈被这阵仗吓怔的大臣们,平静地说,“究竟如何平叛才是大事,请众卿建言。” 朝堂上的火药味又回来了。 这是婉儿在以平叛为主题的朝会上所嗅知的。 原以为在李治驾崩后,托孤重臣与临朝太后见必然相见的刀锋,因太后的一时退让藏匿了起来,在皇位属于李显的五十五天里,更因为有了同一个反对的目标,使得这互不相容的双方联起手来,通力协作出废帝的惊世之举。然而天上不可能有两个太阳,太后引而不发的这许多日子里,全在等着裴炎的首先发难。 -- 第86页 裴炎自以为是耿介之臣,他绝不会有太后那样的耐心。他似乎洋洋得意到忘记了一些禁忌,或许有官员不清楚,但研习过百官履历的婉儿却知道,裴炎口中骗开扬州的薛仲璋正是他的外甥,有这层舅甥的关系在,别人请罪撇清还来不及,裴炎却挺身而出与太后杠上。太后不在朝上提起,是不想这么快就火并,她在慢慢地等裴炎犯错,或者是纵着他犯错,由厚积而薄发。太后在宫中沉浮四十六年,从不把这抬头只能看见四方天空的地方当作牢笼,宫廷是她的堡垒,站在这帝国的神经中枢,厚积薄发,谨慎于每一件事、每一句话,而她的眼界,阔于整个天下。 已近十月,凝华殿水榭上的风愈发凉了,夏日惬意的体验如今倒逼得婉儿一身激灵,站在门口的宜都像是刻意在等她,远远地见她走近了,回身打起帘子,屋里的暖意便拦不住地往外散。 “才人,方才德妃来过了,说是代圣人问,前些天送来的蒙顶茶如何。” 婉儿一愣,略一思索总算想起了那日代太后去问候李旦时他是随口这么一提过,婉儿少有回凝华殿,大多数时间都在武成殿随时准备应诏,未曾过问此事,没想到李旦还当真了。宫中有馈赠不是什么罕事,只是李旦既非要声威的人,不必逼着下面的人给他这位圣人上谢表,也不常主动与人打交道,唯恐被太后抓住了什么把柄,如今为一点茶叶巴巴地派了德妃来问,只怕是话里有深意。 “婉儿回来了?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一声呼唤打断她的思绪,愁眉终于一展,婉儿望着张罗着她进屋的母亲一笑。 她还没有跟随太后站到幕前去,却已看了不知多少轮明枪暗箭,如今在这偌大的宫中也有了可以被称作她的“家”的地方,让她进可以在太后的羽翼下,退可以在母亲的怀抱中。 “真是太后倚重你,一个月回来不到三次。”郑氏拉了她进殿,厚厚的帘子隔绝开外面的凉风,有侍女沏了茶上来,婉儿顺从地挨着母亲坐下,噙着笑听她絮叨,“要说武成殿是天下英才最多的地方,偏就顾着你一个,瞧瞧,都累瘦了。” “阿娘,胡说什么……”婉儿从来就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一闲下来就总会想起掖庭宫里的日子,那时母亲总是谨言慎行,生怕为着一句不该说的话就被旁人偷听了去,那时总是为一点小事就挨板子,每天都只好神经紧绷地过日子。如今母亲变得如寻常家老般絮叨了,少有见到她反而更显亲切,婉儿知道这一切都缘于她成了太后的手下人,太后的人能死心塌地尽心尽力,从来就不是平白无故的。 婉儿说着便端起茶来,轻啜一口,不甚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方才宜都的回话:“蒙顶?” “哦,这是圣人差德妃送来的,有些日子了。”郑氏解释道,“圣人难得慷慨送点什么东西,你虽然不收旁人的礼,圣人下赐却是恩谕,也不好退回的,我就代你收下了。” “是该如此。”婉儿点点头,放下茶杯,思忖了一阵,吩咐道,“宜都,拿纸笔来。” 圣人下赐是旨,圣人要回话也不能不回,婉儿揭下一张素笺,笔在墨盘里逡巡良久,终于琢磨定了主意,碾去过饱的墨汁,走笔在素笺上写下几句,交给了宜都。 “立刻给圣人送去。”婉儿搁下笔,见宜都领命去了,才又抱歉地看向母亲,“阿娘,今夜婉儿陪您吃饭,等太后散了内朝,还得回武成殿去呢。” 外有叛乱,内有暗流,婉儿知道,在这微妙的时期,掌权者最恨的就是近臣的隐瞒,与其自己与圣人为茶的事打哑谜,倒不如先去找太后坦诚。 ☆、第四十八章 武成殿的灯火总是夤夜不息的,帝国的运转如机器,从不顺着个人的作息,虽在凝华殿打了个盹,心里装着事,却怎么也睡不牢。婉儿捂住嘴不禁打了个呵欠,忙眨了眨眼定住神,告诫自己可千万别用这昏昏欲睡的状态去见太后。 “是上官才人吗?”武成殿高高的台基下,在一众穿着盔甲的卫士中间,走出来一个穿着紫袍的年轻人,声音中带着一丝欣喜。 朝上能穿紫袍的人寥寥,如这样年轻的更必须是天潢贵胄,婉儿一眼便认了出来,忙朝他行礼:“薛将军安。” “不必拘礼。”薛绍还是如往常一般谦恭温和,在处处冰冷的皇宫中见到熟人难掩心中的雀跃,却又不能不保持距离,把太平公主抬出来当话引子,“公主被三个孩子困在家里,整日整日的不省心,进来也少有进宫了,前些天还在跟仆说想才人了呢。” 转眼间那个桀骜不驯的小公主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想想的确有些日子没见,不提便罢,一提起来,倒也勾起婉儿的思念,于是笑道:“皇宫是于外人言才是皇宫,对于公主来说,这里也不过是有阿娘在的家,太后也喜欢那几个孩子,薛将军也该跟着公主时常来走动走动。” 她一提起太后,薛绍的脸上立时便闪过一丝无奈,婉儿正不知所以,只见紧闭的殿门开了,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一个和尚打扮的男人,薛绍冲着她道一声“失礼”,便忙忙地迎上去,一面口称“季父”,一面恭谨地接过那和尚手中的禅杖。 婉儿看得呆了,那和尚是她第一次见,血统身份不能更高贵的薛绍有如此谦卑的姿态也是她第一次见,她原以为自己几乎住在武成殿,对帝国的秘密至少有八成了解,如今看来,她所知道的那些,不过是太后想要她知道的东西。 -- 第87页 于是又想起迎回李贤灵柩的那天,只有礼官在场,太后不去虽有不去的道理,毕竟亲王之丧,太后没有必要出席,但贤是她亲生的儿子,虽然做过对手,而血脉未断,太后竟然连一丝顾念也没有。 婉儿觉得,太后在重回太初宫后似乎变了些模样,不再处处隐忍,身上的锋芒越发明显,周身都是隐隐的杀气。她虽然表面上也如往常一般亲近太后,可心里常常没有底。 心思阴沉地走进武成殿,太后抬起头来看见她,明明一点也不意外,却还是问:“不是叫你回去歇着吗,怎么又回来了?” 婉儿垂着头,极郑重地说:“婉儿有事,不敢欺瞒太后。” 太后见她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还是把手中的卷章往旁边一放,挥手让侍臣们都下去。 “圣人今日遣德妃来问婉儿,前日送的蒙顶茶如何……”婉儿咬了咬唇,说得直白,“婉儿想,朝上刚议了扬州叛乱的事,就来问这样的话,一定是借茶来打探消息的,婉儿不敢自作主张,思来想去,还是要听听太后的意思。” “婉儿是怎样答的呢?”太后不出意外地把问题抛回给她。 “婉儿说……蒙顶是不染俗世的仙茶,婉儿品过也心有出世之念,在这无法跳脱的繁复世道中,若有品茶插花的心思,便是寂灭之法。” 太后不予细评,只敷衍一句:“婉儿有佛性,很好。” 她不肯与实言,婉儿就仍是惴惴,站在那里不肯走。 太后甚至撵她:“今天不该你当班,快回去吧。” “婉儿……婉儿可以赖着太后一晚上吗?” 见她忸怩了半天终于说明了真实的来意,太后心下虽暗自高兴,却仍不形于色,故作不解地抬头问了一声:“哦?” “太后,婉儿不想回凝华殿去。”婉儿咬着唇好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与太后剖明心迹,“婉儿听说,古来的昏君有被称作‘独夫’的,他其实盛宠一人而负尽天下人,世人恨褒姒妲己是红颜祸水,不便加罪于君,便将罪过归于君侧之人上,哪怕她并不直接插手到前朝来,只是身居其位,美人一笑,便倾覆了整个江山。今婉儿枉得太后盛宠,连天子也要遣人来问,褒姒一笑已是罪过,婉儿便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离了太后身边,就总觉得无依无靠,在偌大的九洲池上,心里实在不安啊……” 朝内朝外受太后亲信的人何止婉儿一个,却唯有婉儿为这样的背地交通而惶恐,愿意直言不讳地来与她剖心,太后从来冷如冰霜的脸色缓和了些许,反问道:“只是被权力的光芒辐射上些许,就怕成这样了?” 婉儿心中一悸,是了,如果是十四岁的她必定不会像这样瞻前顾后的,那时的她只想着追逐太后的光芒,不自觉地也向往着用那个女人手里的权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她偏偏生来冠有“上官”的姓氏,从出生第一天起就接受血的洗礼,那是名为“权力”的刀斧落下来的重击。当天子屈尊前来找她打探太后的意愿时,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已经离权力太近,那灼热的光芒是鲜血的光芒,黏腻的血光中越发显出“上官”两个大字来。 见她垂首不语,太后也猜测到她想起什么了,心下暗叹一口气,朝她伸出手:“婉儿,你过来。” 婉儿顺从地走过去,如上次一般依偎进太后的怀里,那些可怕的记忆渐渐散去,一缕安心涌上心头。 “不面对这些,你要如何成长……”太后轻抚着婉儿的长发,思绪回到很久以前,“我还是昭仪的时候,就想着也许这辈子我就只能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保护好我的孩子,可我想错了。在那大明宫里,所有人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单纯的身份,我是母亲,是妻子,更是靠近大唐权力中心的人,当你走到这样的地步,很多事就由不得你自己了。” 婉儿轻蹙秀眉,虽为太后愿意与她倾诉而高兴,却也为这同样不寻常的往事而心痛。 “我曾经想为弘儿铲除一切荆棘,那时我与先帝的心思是一样的,想要把这江山完美无瑕地交到他的手里。”太后已经很久没有提起李弘了,似乎只有在提起弘和太平时,她才会流露出一个母亲的慈爱,“可我又错了,弘是要掌控权力的人,无论前人怎样保护他,他始终要忍着烫手去握紧那灼热的权力,被权力一晃就退步的人,不适合待在这皇宫里。” 婉儿想起曾在内文学馆听过的故事,关于太后的传言很多,有一件因为格外血腥而让年幼的婉儿印象深刻,话已至此,她便斗胆问了出来:“太后究竟是如何锻炼出这样一颗坚定不移的心呢?听说王皇后和萧淑妃死前说要化为猫,太后便禁止宫中养猫,还未完全建成就搬到大明宫去,后来索性迁到这东都来——太后也是会……怕……的吧?” 婉儿的声音越发不确定,因为她看到揽着她的太后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逾矩问话却不恼怒,倒让婉儿不知所措。 “婉儿,这世上要是有魂灵,那我早已堕入地狱不知多少回了。”太后眉目含笑,说着让常人发怵的事,“古来哪个贵人的手上不沾血,权力之所以灼人,不就因为是被人血养起来的么?我不过是废了一个不称职的儿子,便有李敬业这样的人树起叛旗,不知世道为何物的李家人们争相响应,关中更是他们陇西李氏的老巢,我不到东都来,待在长安等着他们来包围么?” -- 第88页 一阵恍然,在有太后的地方果真会收获莫大的安心,婉儿从怀里抬头仰望她,这个女人勃勃的野心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于是更加自惭形秽,上官婉儿何德何能,竟获得这常怀猜忌的女人莫大的信任。 可这样的信任稳固吗?外面那个能让薛绍口称“季父”的人是谁?薛绍写在脸上的无奈又是为什么?上官婉儿是否还要如此单纯地相信太后,这些天以来,明明常常伴驾,可时局早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改变了啊! 那是一只无形的手,就仿佛无形的命运。 “太后真的会放手信任一个人么?”婉儿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声,有些窘迫,却只好继续问了下去,“婉儿不明白,太后既相信像魏元忠这样的贤臣,又相信像周兴这样的酷吏,还能信任婉儿这样的罪臣之后。古来贤君用人虽不拘,却有喜好可以探寻,太后用人,实在让人看不懂……” 她无比大胆地问起太后对她的信任究竟到了哪一层,需要太后的亲口承诺来安心。 太后却没有如她所愿,仍像那时说“我从不做承诺”一般,噙着笑,只隐晦地说了一句:“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说着她便放开了婉儿,整理好衣服,又回归只能供人仰望的太后气度上来:“今晚你就在后面休息吧,东都是个好地方,只要你想,定能大有作为。” ☆、第四十九章 十月的日头渐渐短了,兴许是过于疲累后难得补上一个好觉,也兴许是阳光被挡在了帘外,婉儿一觉睡到了天大亮。迷迷糊糊地揉了揉惺忪睡眼,仰躺着望见与凝华殿完全不同的天花板,又摸了摸身下软软的榻垫,婉儿猛然惊醒过来。 她竟然真的在太后的榻上睡了一夜! 容不得她愣神,婉儿立刻从榻上下来,难得睡得这么沉,下榻就是一个趔趄,扶额站稳,竟痴痴地一笑,沉浸于莫大的温暖与幸福中。 从前殿传来的人声打破她的妄想,婉儿轻轻拉开窗帘望了望日头,早朝业已结束,虽然今天的早朝不必她参加,但也是该到前殿当差的时候了。婉儿简单地收拾了一通,蹑手蹑脚地往前殿去。 隔着屏风窥见堂下站了三个人,站首位的还是越发与太后剑拔弩张的裴炎,次位竟是昨晚匆匆一眼的那个和尚,武承嗣乖乖地退到末席去,三个人都凝神屏息,似在等候着天后发话。 婉儿有些尴尬,来得迟了,太后在议事,想要出去却找不到契机,躲在屏风后似乎也不妥当。 “婉儿。”正是进退两难,太后一声呼唤正好给了她台阶下,婉儿忙趋步出来,如往常一般侍立在太后身边,太后顺手就递过去一卷东西,吩咐她,“念。” “是。”婉儿恭谨地接过,展卷匆匆一瞥,却忽然噤了声,“太后,这……” 太后凤目一凛:“怎么了?念啊。” “是……”婉儿犹犹豫豫地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 婉儿不明白为什么太后要她念这样一篇谩骂她的檄文,卷子展到最后露出“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的题目,开篇便是对太后身世的诋毁。看上去刚刚堂下三个人等候着的就是太后看完这篇文章的发声,太后不仅仔仔细细地将其从头到尾阅览一遍,竟还如同意犹未尽一般,要她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 反叛朝廷的檄文响彻在朝廷的中枢里,传檄的对象怡然自得,堂下的大臣冷汗涔涔。 “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婉儿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如释重负般放下手卷,却听见太后爽朗的笑声。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若是在宴上,太后定是要击节称叹了,“开篇称伪,句句是典。拿我比飞燕褒姒,极古来之恶语;他则是军威正盛,席卷而来便是山岳崩颓、风云变色,非大手笔何能发此壮词!所谓‘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我已经许久不曾闻见此等雄文了!” 太后不期中的称赞回荡在大殿中,谁也摸不清她的心思,平常总会出声附和的武承嗣也不敢说话了,婉儿把手卷越握越紧,更是一言不发。 太后靠上身旁凭几,令气氛缓和了些许,却幽幽地说:“此等锦绣文章,不能起而为我所用,竟致流落叛军行伍,是宰相之失啊!” 婉儿余光瞥向裴炎,虽早有准备太后会借什么事来敲打他,真撞上去脸色却也实在不好看。婉儿以为聪明人必定会装糊涂回避太后的锋芒,却不料裴炎偏生沉不住气站了出来,义正言辞道:“臣闻‘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一纸谩骂的文章写得再好,也不是君子之品,宰相不能为君延揽君子,难道要用小人来充数么?” 太后顺着他的话道:“裴相公说得好,叛军无德,大义在朝廷,所以前线李将军可以进退有序。” “臣可没这么说。”裴炎不承认她的解释,抱着笏板傲然道,“大义从来在天子,天子是天授之人,是先帝之子,目无天子的朝廷便不是大义的朝廷,李将军再是进退有序,战场上也免不了流血飘杵。昔太宗文皇帝西征,先帝东征,那是为国为民与外邦相争;今朝廷奉天子,而李敬业保天子,事在一体,谈何叛乱?然而内战频仍,兄弟相争,攻伐不止,此谓胜之不武。” -- 第89页 “裴相公方才说叛军无德,又说李敬业保天子是忠臣,裴相公到底是糊涂了么?”见太后脸色不对,武承嗣忙出来驳裴炎。 裴炎面不改色,越说越来劲:“李敬业是忠臣,反叛却是无德之举,忠臣一时失德,朝廷当匡正之。臣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上德不正,下必攻之,上德昭昭,下必随之。太后一日不还政于圣人,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报一声“武尚书和周都事到了”,太后忽然展颜,讥诮道:“那就让裴相公看看让天下安宁的东西。” 武三思和周兴不是空手来的,一个巨大的方形柜子被殿下候着的侍卫抬了进来,裴炎不由得往旁让了一步,那柜子就端端地放在大殿之中。 太后看上去很满意:“三思,你给诸位大臣讲讲这东西吧。” “是。”武三思走到殿中,一边演示一边介绍起来,“奉太后之命,铸铜匦一台。此器共为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窍,以受表疏,可入不可出。四隔者,其东曰‘延恩’,献赋颁、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昔大禹铸九鼎,今太后铸铜匦,一为象天下入我胸,一为求人言入我耳,其工有异而本无异也。” “太后!不可设此误国之匦!”裴炎一听就急了,如此机密的设计,太后有什么心思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名为匦,实则不轨,君子坦荡荡,小人才行此背后攻讦的伎俩,太后不能以德化民,反鼓励告密,教天下人互相攻讦,这是乱命!” “方才武尚书说过只听一面之词而不查证么?”太后冷哼一声,“裴相公也知道君子坦荡荡,既然行端坐正,又何惧别人的言辞?” 裴炎知道东西都秘密做出来了,他根本劝不动,却仍进行着最后的努力:“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太后就不怕满朝的大臣寒心么?” “要想法子避人言的,是与李敬业一党的大臣。”太后冷冷地说,“裴相公不知道,近来三思荐了周都事替我秘密去查,查知韩王、鲁王、越王、琅琊王等竟与贼人俱有勾结,他们打着天子的旗号,却从不顾天子的态度。圣人在朝上是怎么说的,我知道,圣人无论怎么说你们都要觉得他是被胁迫,那没有被胁迫的庐陵王呢?他怎么能成为叛军的旗帜?裴相公,他们不清楚,你难道也不清楚,他难道是被我一个人废黜的吗?” 裴炎不语,太后真要在言辞上占上风的时候,满腹经纶的他始终比不过在权力中心沉浮数十年的太后。 “有人也跟我说,薛仲璋是裴相公的外甥,在我面前攻讦,我没有理会。毕竟裴相公做宰相有许多年了,一颗赤子之心我不疑,只是这颗赤子之心未免过于稚嫩。李敬业真要如裴相公所说是要举旗为天子正名的,那为何不长驱直入攻下洛阳,反而转向南下,去攻取所谓‘有王气’的金陵?帝王在东都,金陵的王气又是为谁备下的?你们总以为我是个冷酷无情不感旧恩的人,我却时常怀念李敬业的祖父,故英国公是你们公认的贤臣,连他也看出李敬业少年有反骨,甚至不惜要设计放火烧死这个亲孙子。他李敬业今日摆明了是要割据,难道就将这江山拱手送人?还是说,你们觉得他这个赐姓的李也能接受天皇的江山,只要是姓李的人在这片土地上就能为所欲为?”太后在年轻时的几番训话是婉儿故常读过的,总是令忠臣如沐春风而心怀不轨的人字字诛心,到了太后这位置上,她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长篇大论地与朝臣训话了,面对只能唯唯诺诺的大臣们,太后只得叹息,“李将军前日给我来信,说魏监军运筹帷幄出人意料,在高邮大胜了一场,不出一个月平叛就将结束了。如何平叛已不是当下的重点,要如何防止下一次的图谋不轨,不再兴兵劳民,才是众卿应该考虑的头等大事。” 婉儿听着这番话,盯着闪着寒光的铜匦,不可洞见的杀戮隐藏在其中,离得这么近,她已感到太后磨了这许多年的刀,已悬在空中随时准备落在朝堂上了。 “都回去吧。把铜匦设于各州县,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 那只被看了一眼的铜匦立刻又被侍臣抬了下去,裴炎领着众臣各怀心思悻悻地退去,堂下只剩了目送他们远去的那个和尚。 太后拿起一本奏疏,装着不经心地问:“怀义,你怎么不走呢?” 薛怀义把禅杖一提,竟上得阶陛来,赖在几案的那头,笑道:“太后让臣去采风,臣怎能辱使命?” 太后把袖一拂,拈起笔噙着笑道:“你都听见什么了?” 薛怀义随意地靠在几案上,说着断人生死的话:“近来东都坊市间有童谣在传,唱的是什么‘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太后手中的笔忽然停了,婉儿的脑子里如雷霆裂空,陡然“轰”的一声。 ☆、第五十章 扬州叛乱尚未结束,一封请柬已送上了太后的几案。 “真是难得啊,裴相公竟然主动献殷勤,说奉先寺因天子驻跸而大修已成,大卢舍那像龛焕然一新,达摩祖师圣诞将近,请我赴龙门一游,洗去平乱之尘,共享佛国之乐。”太后越嚼越觉其味不同寻常,把裴炎的请柬往旁一搁,便吩咐侍候在下面的婉儿,“承蒙裴相公抬举,跟他说若是天色晴好又无政事相干,我一定去。” -- 第90页 婉儿蘸了蘸墨,说出心里的不安:“裴相公是言必称天子的人,邀太后去看石窟却只字不提圣人,恐怕有别的缘故。” 太后却是冷笑道:“沉不住气的人能有什么缘故?你就这么回他,到时借故不去就罢了。” 婉儿斟酌着回信的字句,如今的她已能熟练地作成各种文体,文辞不再是问题,便更多地能考虑到事件本身去。 太后是信佛的,咸亨三年她还是皇后时就在龙门捐了一座大佛龛,伊河之畔迎来了自北魏来的第二次振兴,投其所好者蜂拥而至,竟渐渐将龙门山开凿成一片佛国。奉先寺的香火盛于皇宫里的道观,在东都,佛光压制着道气,就像太后的权力压制着天子的威仪。 裴炎在几次被太后敲打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本就洗不清与薛仲璋的舅甥关系,太后更是借骆宾王的檄文去讥讽这个托孤大臣,让裴炎更加相信,太后一旦从叛乱中腾出手来,接下来要被清洗的就是他了。太后用了一招激将法,逼得裴炎没有退路,只得孤注一掷。裴炎反对太后,其实与骆宾王的檄文是一个道理,口口声声说着“女人不配”,说着天地道义,如此一激,却拱手把道义的高地送给了太后。 裴炎以为太后笃信佛教甚于对他的防备,却恰恰算错了太后是用尽一切手段来为自己铺路的人。太后的喜好、太后的做法,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她是那样的坚定不移,也是那样的深谋远虑,欲达其目的,天命亦可逆。 十月初五,在用佛的时候是达摩圣诞,在察觉逆流的时候,对于太后来说,却只是一个撕破脸的日子。 虽然总有办法推脱过去,可老天也在助力,初五这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太后没有去龙门,却派了新升任秋官侍郎的周兴带着禁军去捕获了没来得及撤走的杀手。 人证物证俱在,加上裴炎与薛仲璋的关系,太后终于集齐了所有的筹码,以“谋反”的罪名正式向裴炎开战。太后是惯用一招毙命伎俩的人,几条罪状一经公布,俱是十恶不赦,也便容不得朝臣的质疑,直接把裴炎送进了周兴的诏狱。 此时的朝臣才恍然,顾命大臣与太后的明争暗斗,甚至还不满一年。 可顾命大臣下狱,毕竟不是小事,朝堂上再一次争执了起来。有御史崔詧弹劾道“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却让太后还政,其心可诛”,也有魏玄同冒死进谏“裴相公志虑忠纯,身居高位难免为奸人所害,李敬业叛乱将平,断无此刻犹与其勾结之理”,更听见裴炎高呼的“宰相入狱,再无生理”不可阻碍地传到了朝堂上来。 更有甚者,三省六部联名上的奏疏送到了太后手里,一个个名字咄咄逼人,太后将那长长的名卷一挥,斩钉截铁地判定:“这是结党!”婉儿头一回见到了传说中的雷霆之怒,太后用行动告诫她的臣民,她的朝堂可以不需要别人为她拔擢的臣子。 拨去朝堂上异常的嘈杂,太后此刻正是在飓风中行船,她稳稳地掌着舵,不使神器有一丝偏移。婉儿知道,太后迟早会迈出这一步,裴炎错不在操之过急,根本的罪过是挡了太后的路。 太后杀裴炎势在必行,却在朝臣中遇到了极大的阻碍。要动杀手吗?一次铲除因为裴炎而站在她对面的人,朝堂可要空出一大半了。 太后稍稍息怒,瞥向被扔下去挂在几案上的名卷,目光定在卷首那个带头给她难堪的名字:“魏玄同自以为直臣,为朋友的义气与朝廷对抗,难道也配做文贞公的后人吗?” 太后说着便看向婉儿,婉儿心领神会,魏玄同是她荐上来的人,如今端端成了裴党领袖,这颗棋子,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于是在魏玄同的府上,婉儿第一次做了太后的说客。 来见这位魏相公的人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家仆劝退了所有人,却劝不退执意要见的上官婉儿。 “魏相公不见外臣,婉儿不是外臣,心想也许可以博相公一见。”婉儿坐在客席上,笑向满脸凝重的魏玄同。 “才人的确不是外臣,仆当年是尊祖游韶先生的学生,师门的后人有话,的确是不敢不听。”魏玄同先把上官仪抬出来,想要堵婉儿的话。 “祖父的学生自然是最亲的。”婉儿却不疾不徐,笑道,“开曜元年,以相公填郝少保吏部侍郎的缺,是婉儿的建议。” 她要以利相诱,偏魏玄同不吃这一套,也同样镇静答言:“仆听说‘功成而弗居’才是真君子。” “婉儿也听说,‘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婉儿不肯稍让,反堵了魏玄同的话,笑道,“婉儿说这些,不是想居功,以婉儿之位卑言轻,而得知朝野之贤臣,推与太后,太后不计魏相公与裴相公‘耐久朋’的关系,毅然用之,这难道不是君臣佳话?魏相公为什么一定要与太后过不去呢?” 魏玄同面有不豫,道:“非是仆与太后过不去,实在古来未曾听说过有宰相入狱的,裴相公不过是为圣人说了几句公道话,怎能凭市井上的几句无妄的童谣,和龙门捕风捉影的叛变就定了宰辅重臣的罪,必欲杀之而后快呢?” “魏相公此言差矣。”婉儿饮了一口茶,道,“裴相公自掌军国以来,行事履有偏颇。永隆元年,故裴太尉大破突厥,欲以安抚定边,献贼首二人,裴相公坚持要斩杀,天皇受蔽,太后不敢言,时裴太尉便与婉儿说,不出两年,突厥必叛,后果如言,永淳元年,朝廷与突厥再战,虽获大胜,不免损兵折将,劳顿边民。” -- 第91页 魏玄同默然不语,见他铁青的脸色微微动了,婉儿接着说:“永淳元年,关中大旱,后又洛水暴涨,溺死无数,裴相公不能筹内外之政,不能断边患之急,竟在朝上与太后争执不休,徒为自己的虚名而置百姓于不顾。太后以其为天皇股肱,未能与之争,因陷东都灾民,太后思及,常怀戚戚。” 太后多年隐忍放纵裴炎做出的乱事如今全派上了用场,婉儿细数起来,连自己也是一惊,不免停顿一阵,再数到如今:“今扬州兵祸,以扶持圣人为名,却南下割据,摆明了是叛乱,裴相公不看军报,不理平叛,竟以叛逆为忠贞,要拱手把江山送给赐姓的李敬业,岂非助纣为虐?况且那骗开扬州城的逆贼薛仲璋,正是裴相公的外甥,身为舅舅,连外甥都要投敌,裴相公还有何面目见先帝?婉儿听说朝廷的军队光复扬州,扬州百姓皆列队相迎,山呼万岁,曾不知罹患兵祸之时,闻裴相公置之不顾,该当何等的嫌恶!” “才人!”魏玄同听不下去,咬着牙求她,“别说了……仆受天皇之恩,如今太后已然挟天皇之子,仆知为臣者忠,不敢不阻拦。” 他的立场已经完全动摇,这正是要继续说下去,婉儿叹道:“当年婉儿向太后推荐相公,考虑的并不是相公是先祖的学生,而是想着相公是文贞公的族裔,有直言敢谏的家风。想当年文贞公在隐太子府上,得太宗文皇帝慧眼识英,为社稷苍生毅然转立太宗的朝堂,这难道是不忠吗?臣子为什么要求贤君?为人臣者,所期不过‘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也。遇经天纬地之君,是千载难逢,魏相公为何要抛弃为国为民的大义,而索求狭隘的忠名呢?” 魏玄同以为把上官仪搬出来就能堵婉儿的嘴,却不想被把魏征抬出来反将一军,婉儿吃定了他是个讲理的忠臣,说得句句占理,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站在最卑的底线上问:“太后一定要杀裴相公吗?” “不是太后要杀他,是天下人共诛之。”婉儿斩钉截铁地回答,“太后以裴相公是天皇留下的托孤之臣,才时常隐忍,他外不能平边患,内不能行善政,亡君王之德,失人臣之忠,乃至于离间太后与圣人母子亲情,不仅不能胜任宰相之职,更早已失了为人的德行!魏相公家世清白,难道要为了一点朋友的情谊,结成小人之党,做出这样无国无君,无德无民的事吗?” 她说话虽轻,却重重地落在闻言者心里,魏玄同沉吟许久,终于离席向书案,应道:“才人一席肺腑之言,仆已知所为之浅鄙,今当具表,请罪于太后。太后是为大唐的黎民诛杀裴相公,将来若背弃大唐,仆亦当以死相谏。” 随着魏玄同的松口,朝上所谓“清流”的官员也便不再进逼。太后消除来自结党的压力,裴炎的人头落地,扬州的捷报传来,一个宰相,一个逆贼,婉儿以为是叛乱的结束,决想不到竟只是杀戮的开始。 ☆、第五十一章 上官婉儿从魏玄同府上回来不到五日,伴驾时眼看着铜匦一打开,里面赫然几十封魏玄同谋反的告密信。 婉儿急忙望向太后,太后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眷顾之情,一支笔蘸饱了朱墨,往拟办笺上画了下去:“既然这么多人告发魏相公也与裴炎有牵扯,那就让周侍郎去查吧。” 婉儿听得浑身一颤。周兴不过是太后的爪牙,诏狱也是承太后之命立起来的,诏狱办案从来不看真相,而是看太后的授意,这笔朱笺批下去,想也能想到将会流血千里。 太后刚刚排除万难对裴炎下了手,刀锋立刻就转向了魏玄同,这让婉儿始料未及。三言两语岂可拉拢一个“耐久朋”?太后绝不会放过旗帜鲜明站在她对面的人,要婉儿去做说客,就是要分而击之,只是婉儿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得这样快。 她不知道魏玄同是怎么看她的,但魏家人的确给她送上了救命的信,认为太后把劝说清流领袖的任务交给婉儿,那么婉儿就一定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 她真能说得上话吗?裴炎的人头一落地,魏玄同的人头就悬了起来,也许是她一五一十向太后回报的那句话惹来的祸,“将来若背弃大唐,仆亦当以死相谏”,太后决不允许朝廷里埋下一个随时可能反叛的种子。太后以扬州叛乱为起始,以裴炎的人头祭旗,将要开启的,是只有太后自己能一手掌控的局面,别人的进言,除了徒增猜忌外,不会有任何作用。 她在魏玄同的府上是那样慷慨陈词,说太后是那样隐忍的贤君,可是太后不留后患,反手就要杀他。这是婉儿所知的,第一次,太后要杀人,却撇开她,让她去担一个没有信义的骂名。 没有信义,魏玄同是为上官仪的面子见她,却没有想到,上官仪的孙女,竟然是这般可憎的模样。她凭着上官仪的清望,到太后的对面去游说自如,这难道不是靠着祖上的一点荫庇,为全族的仇人说话?朝臣都会知道她去游说魏玄同的事,短短五天,她带来的希望又归于绝望,太后让她做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是否考虑过朝上的人会怎么看她?将来他们还会看在上官仪的面子上对她保有信任吗?还会为了上官仪的清望,对她这条上官家难得的血脉能让步处且让步吗?太后在背后捅刀子,把她习惯了的现状完全打破,上官婉儿似乎再也无法在朝中立足。 -- 第92页 想到这里,婉儿不禁一哂——难道她单是为了自己这个姓氏才能在朝上立足吗?裴行俭见她时,第一句寒暄扯上“游韶先生”,魏玄同能让她进府里去说那些诛心的话,也是看在她是上官仪孙女的份上。上官婉儿心里虽标榜自己是靠才华获得太后的赏识,与上官仪的关系不大,但其实处处都顾及着她的这层关系。她难道要一直为着这条血脉而活?如果不能彻底自立,她将以何种立场伴在灭族仇人身边? 太后难道就是要借此逼着她彻底斩断与上官家的关系,获得绝对的自立吗?让上官婉儿的分量高于上官仪,这是曾经的婉儿想想都觉得激动不已的事,可如今,太后要用这样激烈的方式逼她就范吗? 太后究竟是要养着她,把她养成最锋利的刀刃,还是要就此毁了她,彻底铲除上官家的遗脉? 不,不……太后怎么可能毁了她?太后对她那么好,那温暖的怀抱蛊惑人心,太后可不是谁都能给的…… 不是吗?那薛怀义是怎么回事?太后背着她收下一个薛怀义,是否还有别人?朝中传言说那是男宠,太后的肌肤之亲算什么?她甚至会给那样粗鄙的男人! 婉儿心乱如麻,直感到前路一片迷茫,慢慢地把手中的信放到烁动的烛火上。救命的信被烧尽,火苗稍稍烫到了指尖,婉儿不准备替魏玄同出这个头。此时她才觉察到,自己身上渐渐地有了那个女人的气质,诗人柔软的一颗心变得坚硬,她活在太后的影子里。 铜匦遍设,连皇宫的气氛都变了,原先舍人宫女们聚在一起讨论的不过是历代风闻的宫闱秘事,如今连他们也关注起如何利用铜匦“大展身手”。婉儿站在凝华殿前,这清凉的水殿原本是清心的妙处,时而从北面安福殿传来的琴声足以怡情。自扬州叛乱以来,婉儿就留心李旦琴声中的变化,那隔着九洲池飘来的琴声越发地不纯粹了,他的忧虑在琴声中荡漾,直到那天不惜逾矩,派了后妃来向她打探消息。 旦可从不是要看别人脸色行事的人,可如今连他也知道,清心寡欲保护不了自己了。 太后究竟要做什么?弘和贤都死了,显被放逐,不可能再做皇帝,她亲生的儿子可就只剩旦一个了。上一个如太后般大权在握的女人,是九百年前的吕后,吕后也不过挟持着亲生的惠帝在朝上呼风唤雨。李旦是个再出色不过的傀儡,比闹着要去见戚夫人的刘盈还称职,裴炎再怎么有私心,实在也是在给李旦的皇权说话,可旦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太后跪了下去,表明自己忠心母亲、无意皇位的决心。太后究竟还在担心什么?做一个大权在握的太后,除了那一道帘栊的遮挡,难道还有什么不称意的吗? 婉儿想不明白,走在宫巷中,平常都是目不斜视,如今却碍着这宫里别样的紧张气氛,不得不张望一番了。 不时朝这边窥探的宫女,在接触到婉儿扫过的目光时立刻缩了回去,宜都看自家才人的脸色不大好看,便端起大宫女的架子训斥回去:“你们在张望什么?宫里也是可以随便张望的吗?” 那些不守规矩的宫女也不敢正面与人交锋,忙都低了头,口称“罪过”。 “好了好了。”婉儿无奈,拉着宜都过来,向那些惊慌失措的宫人们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那些宫人们不敢多停留,都忙加快了脚步离开这里,生怕再多与婉儿对视一秒。 “才人,这……”眼看着都走了,宜都不解。 婉儿也不愿解释太多,宜都被放在她身边以姐妹相待,自然不会懂得这些。婉儿却在洞察之后可以勉强放宽心,铜匦所在之处,就是被监视的中心。也许太后并不很防着她,可下面的人不这样想,他们只想往铜匦里投入更多骇人听闻的传言,借来权力体验一把杀伐决断的快感。 深冬的风吹得婉儿有些冷,她接过宜都递上来的手炉,有宫人为她举伞,挡下飘飘扬扬的大雪。 近来太后也不大与她讨论政事了,每天武成殿批得最多的复言是“杀”,以周兴为首的酷吏如日中天,甚至把堂堂东都的丽景门改称“例竟门”,一副握着屠刀洋洋自得的做派。 伴驾原是让婉儿兴奋不已的事,如今走在去武成殿的路上倒总是胡思乱想起来,太后用屠刀与她拉开距离,那中间,还拦着一个横空杀出的人。 “跑什么?没看见上官才人在这里么?”开道的舍人拉住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宦官。 “公公,我有急事上报,不想冲撞了才人!”那小子吓得忙扑倒在地。 宫里少有这样惊悸的时候,婉儿不禁问他:“你有什么急事,要报给谁?” “报……报太后……”小宦官气喘吁吁,“薛师在则天门被苏相公打了!” “什么?”婉儿又惊又怕,薛怀义是何时进宫的她并不清楚,可人人都知道,薛怀义是极受太后宠爱的,如今竟敢从南门入宫,在宰相面前招摇。她惊于薛怀义竟能放浪至此,又怕太后是真的糊涂了,竟能把一个和尚宠到如此地步。 婉儿忽然觉得自己对太后的信任远没有说出来的那么坚定,从前她们互信,只是因为有着同样的见解,太后可以借助她推行政令,而她也可以依靠着太后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不是绝对的信任,绝对的信任,是她不说,你也知道她与你走在同一条道上。 -- 第93页 现在这个她看不懂的太后,值得她交付绝对的信任吗? 正这样想着,薛怀义领着庞大的侍僧队伍鱼贯而入,婉儿不得不让到一边,看他虽然被打了一顿,但骑在高头大马上排场不减,目无下尘,径直往武成殿去了。 婉儿不知道那位打人的苏相公怎么样了,她只知道,从前的太后礼贤下士,并不是会得罪大臣的人,她勉强说服魏玄同,谁都知道只是朝臣暂时理亏给出的妥协让步,如今太后与朝臣撕破脸,仅仅是因为他们联名保裴炎的压力吗…… 忧心忡忡地继续往武成殿去,婉儿瞥见薛怀义的队伍走过的那边,站着一个眼熟的宫女。 “韦团儿?”安福殿的人随了旦的性子,从不与外人交往,婉儿便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上官才人一向安好。”韦团儿收回方才对薛怀义气派的钦羡,回身指了指宫巷尽头放着的铜匦,冲着婉儿一笑,“我有秘密要告知太后。” ☆、第五十二章 当婉儿走进武成殿时,方才飞扬跋扈的薛怀义已经坐在太后案前的阶陛上,那个位置,比婉儿日常的位置还要近几分。 “你该从安宁门进宫,南衙是宰相官署,你何苦与苏相公争势?”太后责而不怒,薛怀义在外面是怎样的仗势欺人,在太后面前竟表现得如同一条顺犬。 “太后在朝堂上常被那些穿紫袍的胁迫,不能随心所欲,照理已是太后这样的地位,谁敢说半个不字?谁知他们竟联名保这个保那个,他们一心只想着与太后作对!周侍郎吓不倒他们,他们还要打怀义!”薛怀义说得义正辞严,捂着被打肿的脸,还带了些令人侧目的委屈,“太后怎么偏怪起我来了……” 婉儿看不下去,出声阻断薛怀义的妄言:“太后找我?” “是婉儿啊,来得正好。”太后挥手让宫人捧上一件棉袍,嘱咐她道,“你替我去诏狱见一个人。” 又把她支走。 婉儿心有不忿,却只好接了棉袍,动身往诏狱去。 深冬的雪下个不停,白茫茫一片的世界拉远了从武成殿到丽景门的距离。婉儿对酷吏们把持着的那座臭名昭著的诏狱早有耳闻,却从未涉足过这里。这里本就不该她来,太后似乎也刻意不叫她染上诏狱的晦气,此番点名要她去,只怕是另有什么缘故。婉儿不禁对手里的棉袍动起了心思,轻轻一翻,一张沾了血的布条便露了出来,用力将它扯出,夹在棉袍中的布条豁然出现在眼前,那竟是一封触目惊心的血书。 婉儿捏紧布条,思忖一阵又无事般将它又塞回去,这些日子里对太后的怀疑倒减了些许。看来太后并不是对诏狱中的大臣们置若罔闻,任周兴等人处置,而是如往常行事般暗中派人窥探,坐实的冤屈也要出手去营救,太后派她深入那虎穴去救人,更说明太后还是信任她的。 婉儿是秘密来的,到门口才差人去通知管理诏狱的秋官侍郎周兴,周兴听说太后派人来,忙不迭地迎到门口,见是婉儿,又着实一惊,选了个极恭敬的礼节,长揖道:“卑职来迟,望才人恕罪。” “周侍郎不必多礼,论官阶该道卑职的是婉儿才对,可婉儿并非外臣,内外有别,却同在太后帐下,不必以上下官阶礼相敬。”婉儿微微笑着,既谦逊又不失太后遣使的气度。 “是了是了,才人此番前来,必定是带了太后的旨意。”周兴禁不住主动打探。 酷吏得罪的是众人,仰仗的不过是太后声威而已,婉儿本是厌恶的,见他如此汲汲,一时竟生出些悲悯的感叹来,太后一声咳嗽也能被这些人解出许多意味,穿着这身被血染红的官袍,终究是寝食难安。 “太后遣我来,要给诏狱中的地官侍郎狄仁杰送棉袍。”婉儿挥手让随从拿出那件棉袍,周兴转了转眼珠子,还是主动让了路。 “卑职为才人带路。” “有劳了。” “才人容禀,在诏狱处理一二逆臣的事,原不必太后如此兴师动众,才人是千金之体,到这种地方来,平白沾了晦气。”周兴一面走,一面笑着说,“赐食赐衣什么的,太后随便找个人来宣旨,卑职就能心领神会了,事情做得干净,决不让太后失望。” 婉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突然驻足:“周侍郎说什么?” 她竟然没能领会,周兴一愣,徐徐道:“太后赐物到诏狱来,不正是此意么?前些天刚赐酒处置了魏玄同,临死前也是赐食赐衣好生招待了他一通,那老头子还不服,说受了奸人的构陷,一定要面见太后,还口出狂言说才人的不是,您说这……” “行了。”婉儿脸色一变,盯着周兴的眼神如鹰隼一般,“我劝周侍郎行事收敛一点,太后的心思,岂是我等可以捉摸的!” 周兴被堵了一通。自办了裴炎案以来,他虽名不上宰相,在朝中却也是有足够威望的,连武承嗣和武三思都要让他几分,偏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个小小的才人堵回来。心里窝着火,却不敢怠慢太后的差使,周兴默然在前面领队,不再说什么自以为奉承的胡话。 婉儿以手掩鼻,越是往深处走,越消不散那股腐烂的气味,她在宫里风闻过不少诏狱里的事,却根本及不上眼见的可怕。他们说,进得诏狱来的人不死也得落一身残,酷吏们不把人当人看,用尽各种酷刑只要你攀上别人,通常一桩大案就牵扯上百人,押往刑场的路上竟浩浩荡荡蔚为壮观。他们还说,东都的官员人人自危,每天上朝前都要与家人哭别,怕此去便再也不能回来。 -- 第94页 婉儿不太敢看那些牢笼里的囚徒,他们也曾经是朝堂上叱咤一时的人物,或是在台阁掌一方事务的要员,又或是在边疆镇守一方的将军,如今都下到这狱中,残肢断臂,乃至求死,毫无身为人的尊严。 牢门打开,婉儿抱着棉袍进去,回身看了眼跟着的这支队伍,吩咐道:“有话问狄侍郎,诸位先出去吧。” 她到这里来就是代表着太后的权威,周兴不敢有异议,领着一众人等退了出去。 狄仁杰面墙坐着,一床破席还是夏天用的,受刑磨出的伤结了痂,隐约在随意披上的一件寒衣下,凌乱不堪的头发中已经看不出髻挽在哪里,他抬头看婉儿时,露出进来后就没修整过的长须。 “狄侍郎让拆洗的冬衣,太后命我给您送回来。”婉儿站在茅草上,俯身把棉袍放在席前。 阴暗的诏狱里看不清人的面目,狄仁杰盯着地上的棉袍,苦笑了一声:“多谢太后。” 婉儿起身,太后嘱咐她的事已经完成,可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狄仁杰却也不留,没有伸手去取那件棉袍,继续面着墙壁默然不语。 “狄侍郎好大的胆子,竟然在棉袍里夹字条求救,在治世之中行此乱世之事,是责怪太后戕害忠良吗?”婉儿俯视着蜷缩在席上的狄仁杰。她是在外官的例行述职中见过他的,那时他被外放为宁州刺史,德被一方,宁州百姓甚至为他立碑勒石。婉儿在研习百官履历时就发现,他是一个放任哪里,哪里就一片休明之景的贤官,却总是在朝中沉浮不定,昨日还是一方大员,明日便遭了奸人构陷。酷吏第一要构陷的是太后的政敌,其次便是这些安心做事的人,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的弱势,无心参与复杂的斗争,却终究跳不出时代的洪流。 “仆为大理寺丞时,一年审结积案千余,涉一万七千人,无一人冤诉,刑审之事,仆虽驽钝,却也经历过一些了。”狄仁杰幽幽开口,“自古以来,有如今日之诏狱者,唯后汉党锢之祸可以比拟,如此可见,喊冤无益。在延熹九年,如果有人要你下狱至死,仅仅说出你是清流就可以了,你未必真是清流,再好的同伴也能在求一速死中证明你是清流。” 婉儿知道他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如今的诏狱根本不是要审什么案子,而是罗织罪名,造出一个个大案,再把威胁太后的隐患一网打尽,只要你的名字被摆到了对面,那就是必死无疑。 婉儿心情变得沉重,看着一身狼狈的狄仁杰,问:“狄侍郎这样悲观,又为什么要冒死藏书让家人救你?” 狄仁杰叹了口气,声音苍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他还是对太后抱有希望的,婉儿不知道,魏玄同死前是否也抱有这样的希望,魏玄同比他还要天真,以为她上官婉儿就能左右太后的心思。一心报国却陷于血尘,婉儿觉得,连自己的手上也沾上了血。 太后为了更进一步才要朝堂噤声,可万马齐喑的朝堂,究竟何时才能还复元气,婉儿看不到未来。 “他真是这么说的?”婉儿回宫的时候,薛怀义已经走了,太后坐在大殿中,显得有些孤独。 “是。”婉儿低头肯定。 太后眼神复杂地凝望她,忽然问:“婉儿怎么看狄仁杰这个人?” 婉儿有些意外。要是在以前,太后并不吝于与她讨论人事,可自裴炎案以来,不仅是与她,太后与所有亲信都断绝了对于人的讨论,谁都能看出太后是在借题发挥,她想要清洗的,不过是早就列在清洗谱录上的那些人,为了下定十足的决心,根本不需要与他们讨论。 “婉儿觉得,狄侍郎在过往的每一任上都政绩卓著,一心想着报效朝廷,居其下有润泽万物之劳,居其上有高瞻远瞩之功,从不以升迁为喜,亦不以贬谪为悲。”太后既然相问,婉儿还是想要努力一把,“过往同朝,少有议论,今日婉儿赴诏狱一见,三言两语间竟觉得果然是世之良臣,若是就此殒命于狱中,恐怕是朝廷之失。” 太后默然良久,朱笔搁在砚上,执笔的手却迟迟不放开,沉闷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太后阴沉沉地说:“他既不以贬谪为悲,又以陶潜自许,那就去陶潜的故地,做一任彭泽县令吧。” 太后不杀他,就是知道他没有周兴捏造出的那些罪过,却也并不为他洗清冤屈,以这样的罪名将他贬放,婉儿越发觉得自己悟不透太后的心思了。 她记得过往的太后是那样的惜才爱才,有才德的人都愿意亲近,她也曾从中找到一丝缝隙,在太后灼人的威严以外,寻求到心底的柔软。如今看来竟是如扑火般,再过于诱人的光芒终究是要灼人的,太后的独断若是对,便是万民受益,若是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太后!太后!”武成殿的侍从少有这样慌张过,门口的舍人飞跑进来,不知所措地回禀,“太后!安福殿的侍卫拦不住圣人,圣人一定要来面见太后!” 婉儿不知道自己去诏狱的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一向谨慎的李旦胆敢这样忤逆他的母亲,婉儿惊异地望向太后,太后的眼神竟有一丝闪躲,抄起一本奏疏斜倚向凭几,虽然吩咐了,却是满脸的漠不关心:“你去看看吧。” ☆、第五十三章 “到底出什么事了?”婉儿急匆匆地赶往安福殿,路上赶忙询问跟着的宫人。 -- 第95页 宫人急趋步走着,忙忙地回复:“回才人的话,今日开宫内铜匦,见有告密者言皇后与德妃在安福殿内行巫蛊之事,欲诅太后,太后着右羽林卫李大将军前往搜查,果见巫蛊小人,于是震怒,发诏命赐自尽。” “什么?”婉儿急行的步伐忽然停了,回身仰望高坐在台基上的武成殿,头一回觉得它是这样高不可攀。她在刚进宫时,一步一个台阶走上紫宸殿的那个时候,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古来提及巫蛊多少都是蒙冤,婉儿原以为如太后般圣明烛照,绝不会信这样的鬼话。君主相信巫蛊,便是被人利用,太后从来都是站在幕后把控前台的,又怎么会轻易就被人利用了?况且李旦被软禁在在安福殿里,既没有反叛的心思,又没有反叛的能力,也曾三番五次在朝堂上请求要让位给母亲,每每都要太后不允再以舐犊之情相诫才作罢。他与打着他的旗号的人绝对划清界限,李敬业也罢,裴炎也罢,在朝堂上宣读死期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是个完美的傀儡,加害他的妻妾,太后是要让人人自危么? 况且,太后在殿内闪躲的眼神没有逃过婉儿的眼睛,她看见了,太后分明不是糊涂,是故意要把她也拉进来,在这次血腥的屠杀中,一定要她的手上也沾上血么? 太后要用这种方式让朝中观望的势力都知道,上官婉儿是坚定不移的太后一党,她是赐死皇后的特使,用鲜血洗脱她与属于李唐皇室的上官家的联系,无可动摇地与太后绑在一起。 一定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么?太后为什么连她也不肯相信了…… 武成殿屋檐上的积雪有些晃眼,婉儿收回了仰望的目光,心情复杂地继续往安福殿去。 李多祚的士兵们把安福殿层层包围了起来,命令盯着安福殿的舍人们看好他们的主人,自己则按着剑在殿门口不住踱步,远望着婉儿乘轻舟靠岸,才得了赦似的迎上来。 “上官才人您总算来了,圣人不领太后的旨,闹着要跳九洲池,末将又不敢强迫,左是太后右是圣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真是急死了!”这位靺鞨出身的勇将显然并不擅长调和宫内的关系,只是因为把守离这里最近的北门而被临时差遣来办事,未料碰上比战场拼杀还可怕的大钉子。 婉儿心下暗叹一口气,却还是挂起制式的微笑,安抚他道,“李将军不必着急,婉儿正是来为将军解围的。” “才人早该来了。”李多祚往边上一让,伸手道,“请。” 进去便进去吧,反正从出武成殿的那一刻起就回不了头了。婉儿进安福殿的时候反而冷静了许多,可以细心地把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士兵的铠甲给这原本温馨的小宫殿注入了刺骨的寒意,大大的屏风上是李旦手绘的幽兰,花叶秀丽,留白居多,绢面雾蒙蒙的,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缓步绕过屏风,安福殿里面的情形才一收眼底,李旦护犊子似的拦在两个惊恐万状的后妃面前,士兵们的刀剑不敢在圣人面前出鞘,都直挺挺地站着不敢有一丝懈怠。 李旦绝望的眼里映出婉儿的身影,看见太后派她来了,心里霎时凉了半截下去。婉儿看出他表面依旧恶狠狠的脸上这细微的变化,反顾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阎罗王的代言人,她厌恶酷吏的小人行径,却终于在这一刻起,与那些酷吏成了同一类人。 “都先出去吧。”婉儿吩咐李多祚,见他站着不动,又补上一句,“奉太后的旨,要问话。” 问话,问话,婉儿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她一天问了两次话,问了一个救得了的人,还得问一个救不了的人。 窸窸窣窣的铠甲声远了,听见李多祚把殿门带上,殿内的光线暗下去些许,婉儿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两杯赐酒,将目光缓缓挪向李旦的身后。他的身后不仅有两个在劫难逃的妻子,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孩子。 婉儿敏锐地观察到其中一个男孩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上坠着一块雕琢精美的玉,幽兰的清姿,与屏风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三郎吧?”婉儿微微俯身,孩子们受到惊吓,不住地往后挪,李旦忙安抚着家人,防备地盯着婉儿。 他从未以这样的眼神示人,旦是个温润的君子,婉儿二十五年的见闻中,以为能称得上君子的,只有弘和旦而已。他们都是太后的儿子,太后的四个儿子性格迥异,却都逃不掉相同的遭遇——是遭遇吗?上官婉儿参与了每一次遭遇的制造,她亲眼见证了弘的暴死,亲笔书写了贤的废黜,一纸诏书就把显赶去了庐陵,如今还要逼迫旦“大义灭亲”。 还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来求她美言担保,认为她是如祖父一般,为李唐赴汤蹈火的忠臣么? “婉儿,她竟然让你来逼我。”旦低低地笑起来,从地上趔趄着站起身,“别人不明白,你怎么会不知道?这皇位本就是不期落在我身上的,我从没有一刻惦念过。母亲她要如何,甚至都不必知会我,直接拿走便是。扬州叛乱的时候,我是多么战战兢兢地在朝堂上站出来维护她,不惜与那些忠于我的臣子划清界限,担上一个昏君的万世罪名。我不要权力,甚至不要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母亲要改换门庭,何必用亡国之君的方式对待我!” 亡国之君……是啊,婉儿在内文学馆里读史时,也曾有与李旦同样的疑问,亡了国的君主未必有直接的责任,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大有人在,可他们的下场都几乎一致,这看上去是极不公平的事。 -- 第96页 不公平吗?这世上有几多公平,生于皇家,生于相府,对生于草野的人来说,是否也是不公平呢? “亡国之君不在于他做什么,只在于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生在一个改朝换代的时机,任何的行动都会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再添油加醋地放出来,闻于新君之耳,就算是捕风捉影,也会招来莫大的猜忌。”比起李旦的激动,婉儿显得无比平静,旦的这一声气愤的“亡国之君”,终于点破她内心不敢道破的揣测——太后想要的,正是改朝换代。 “就算我是亡国之君,那是我生逢此时的错!我的妻儿有什么错?”李旦指着抱在一团的家眷们,眼里闪烁着竟要哭出来,“皇后是我的结发妻子,德妃也是高门大户所出,以为嫁给我这个闲散亲王可以远离这些诡谲的权力斗争。婉儿,你是看在眼里的,皇后和德妃没有一丝失德之处,何以就这巫蛊的悖言治了这样重的罪!就算太后认为她们有这样的嫌疑,诛杀后妃这样的大事,难道不该交有司详审后再定夺吗?” 李旦说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婉儿的疑惑。动摇的心里揣测着,也许是太后杀红了眼,不加详查的迅速审判,带来的是操纵权力的快感,在以为四处皆是敌的时候,这种反常的举措给掌权者莫大的安全感。 安全感?太后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吗?她明明说过她一点也不怕,什么“我为猫阿武为鼠”都是无稽之谈。 “陛下,婉儿想,太后派婉儿来,是因为没有谁比婉儿更能明白您的心意。”婉儿定了定神,撕开平常总是刻意规避的伤疤,“婉儿是个一出生就被灭了族的人,只能听传言说,祖父赴死时异常平静,他既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也没有发诅咒的狂言,他是甘愿饮下那杯毒酒的。” 婉儿的目光落在皇后和德妃身上,惋惜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接着说:“为圣人拟旨是无奈之举,他为皇帝的面子而死,他知道天命不可违,宁愿以慷慨赴死来赢得对手的敬重,保全了上官家的血脉,太后也才会高看婉儿一眼。” 轻轻的声音在空寂的殿中竟然掷地有声,婉儿决想不到她有这么一天竟能教导天子。太后看似无奈的派遣其实藏着深思熟虑,婉儿把身世摆出来,就是致命的一击。 她不再凭着身世博得他人的信任,而是冷静地把自己的伤痕撕开,击破他人微渺的希望。 是利用,这就是利用。 “祖父没有做错什么,至今朝堂上大臣们怀念的都还是他‘驱马历长洲’时的潇洒身姿,婉儿没有见过他,却因沐浴他的恩泽而常常心怀感激。”再提及这段往事时,婉儿已不再惶恐,可以如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平静叙述,“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若是无法贪生,为后人而死,也是遗被子孙的功绩。婉儿听说陛下喜读道经,怎么悟不出‘死而不亡者寿’的道理?” “才人不必说了!”窦德妃拨开挡住她的人群走了出来,这位存在感不强的后妃,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坦然的一笑,竟让婉儿感到帝王妃子的气场,“才人有大智慧,妾若能早些想通,也不必逼得陛下如此了。妾只有一事放不下,三郎才四岁,凭妾一死,才人能否保三郎平安?” “德妃……”李旦颤抖着声音不敢大声喊她,堂堂大唐皇帝需要自己的嫔妃用性命保护,淡泊如他也放不下这样的尊严。 然而婉儿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 窦德妃凄然一笑:“也罢,才人与我们一样是身不由己的人,妾倒也不必以此逼迫才人。” 她不再说话,与婉儿擦肩,到那边的几案边去,端起其中一个酒杯,决绝仰头。 “德妃!”李旦要冲过去,被闻声而来的士兵们拦了个正着。 “也罢,为陛下而死,妾死得其所!”刘皇后一咬牙也撇开孩子们冲了过去,抓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阿娘!” “皇后!” …… 凄惶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与梦里被屠的上官府邸一模一样。任那些士兵们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李多祚终于交差似的向婉儿行了一礼,婉儿微微点头还礼,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是酷吏一般心狠手辣的女人了,从今以后没有谁能再让她动摇,她是太后的笔,更是太后的剑,握在太后的手里,没有自我感官地刺向太后想要消灭的所有人。 “才人!”武成殿的老舍人看起来已在殿外迎候多时了。 “什么事?”婉儿步履坚定地往回武成殿的路上走,还有什么比赐死皇后还深的罪孽。 “太平公主进宫来了,在武成殿扣门,太后只好避到万象神宫去。”老舍人匆忙跟着,回话道,“太后不想见公主,要才人去代见一面。” 婉儿陡然驻足,无奈地仰头闭上眼,任风裹着雪花扑在脸上,默然良久,才沉着声说了一句:“走吧。” ☆、第五十四章 垂拱四年,作为扬州叛乱的余波,在武太后毫不留情的大清洗下,李唐皇室人人自危,琅琊王李冲谋反。说是谋反,其实实力悬殊,堪称“不谋而反”,李家人们如飞蛾般扑向权力的中心,举起螳螂之臂,也要前仆后继地挡住太后的车舆。 是年,被指参与谋反的薛顗被处死,作为薛顗的亲弟弟,薛绍被捕下狱,周兴看定太后的脸色,为这位身世显赫的驸马,定了谋反当诛的罪名。 -- 第97页 “我要见阿娘!”太平公主是一路策马进宫的,禁卫军怕伤着这位最受宠的小公主,竟然无人敢拦。骏马扬起太初宫中未及扫去的积雪,她一径闯入了武成殿外的广场,从那匹烈马上跳下来,卷起马鞭指着领了旨意不敢让开的宫人们。 武成殿从来有太后的庇护,舍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人拦着,也有人伏在雪地上扣头,劝说道:“公主,太后不想见您,请您回府去吧!” “周兴凭什么把薛绍抓走,谋反的罪名又是从哪里来的?薛绍是我的丈夫,也是阿娘的女婿,阿娘这样昏聩,你们不去劝她,反而来拦我?”太平急了,把马鞭往地上一抽,“谁再敢拦着,我就打死谁!” 比起总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兄长们,太平从小就更有天家贵胄的气派。婉儿在内文学馆时就听说过还是才人的太后驯服烈马“狮子骢”的故事,大冬天听出一身冷汗来,她曾以为这天下没有什么是太后驯不服的,如今看到比烈马还要桀骜的公主,果然只有太后自己生出来的女儿,才会逼得她也要退避一时。 “公主。”平静的声音是争执中的一股清流,武成殿外的宫人们立刻往两边让开,迎出终于赶到的上官婉儿。 老舍人挥手让各归其位,宫人们窸窸窣窣地散开,见上官才人来了,都仿佛吃了定心丸。 “婉儿……”太平没想到来见她的是婉儿,咬了咬牙,还是定住手里的马鞭,“谁来也一样!我要见阿娘!” 太平和她的哥哥一样,都以为见了太后一切都会改变,尽管婉儿一路上都想不通太后为什么要对薛绍下手,却也明白这绝不是偏听谗言的结果,太后并不想听每个案子的“实情”,她只愿意看每一桩大案能牵连去哪些人,这是她与酷吏们达成一致的地方。 “太后不会见您的,公主请回吧。”聪慧如婉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她会劝李旦,是因为她明白李旦代表着太后的对立面,而她万万想不到太后竟会对最受宠的小公主下手,过往太平一难过,整个帝国都要变天,没有人不疼爱她,没有人不羡慕她,她该是风云诡谲的政局中,地位最牢不可破的一个。 “婉儿你让开!”太平不肯放下鞭子,却被迫近上来的婉儿逼得后退几步,“这是我与阿娘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太平,我是想要帮你……”夹了雪的风刮得脸生疼,婉儿拧着眉,以一个老友的口吻说话,“可你知道吗,我刚刚去了安福殿,作为太后的使者,逼死了皇后和德妃。” “旦哥哥……她把旦哥哥怎么了!”太平定住往后退的脚步,惶然盯住婉儿。 “太平,你不知道,在这场大清洗中,薛绍绝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婉儿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像地狱里的恶魔,“我天天都在看着太后举起屠刀,天天都在帮助她大开杀戒,我也想要同情你,但我已经跟她绑在了一起,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你闭嘴!我不信!”太平举着马鞭的手剧烈颤抖,抖动的唇边白汽缭乱,“阿娘只是被奸臣蒙蔽,是周兴这些人在捏造事实,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呵,周兴?”婉儿不屑地笑,“周兴这样的人怎能蒙蔽圣聪?太平你还不明白吗?太后决定的事,可曾有一件改动过?她是要做大事的人,靠近她的人,除了信赖没有别的路……” “啪!”婉儿的声音断在这里,神智不清的太平竟然一鞭子抽了下去,婉儿闷哼一声捂住左肩头,鲜血立刻从右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婉儿!”太平没想到自己真的动手了,把马鞭一扔冲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你怎么不躲,你怎么不躲……” 这一鞭子捱下来倒让人变得清醒了许多,极冷的寒风中痛感很快麻木,婉儿奋力挣开太平,捂着肩头眉头紧皱:“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 太平被推了一个趔趄,见婉儿痛得弯下腰,颤抖着站定,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太平,你醒醒吧!刘皇后和窦德妃尚能为圣人从容赴死,如果薛绍真的爱你,又怎会舍得你这样违拗你的母亲?” “婉儿你在说什么?”太平头一回觉得她从小就喜欢的人这样陌生,这种眼神竟与她可望不可即的母亲一模一样,“薛绍是蒙冤的,你也不敢否认吧?他凭什么要蒙冤而死!阿娘要是觉得他挡了路,那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是你亲自送我嫁给他的,是你送我的玉簪,说要我跟他夫妻和睦!崇简才六岁,他又做错了什么,就该失去父亲吗?他的名字还是你取的,上官婉儿,你就一点同情之心都没有吗?还是说你自己从小就没有父亲,根本不能理解别人的感受!” 父亲? 一面之缘都没有的父亲,之于她究竟是怎样的意义?婉儿有些站不稳,却放开捂住肩头的手,大胆地上前一步揪住太平的衣服。 “你们都以为我会恨她是吧?我天生就该恨她的是吧?”太平顾忌着她的伤,只能任由她揪着,听着婉儿声音沙哑的低吼,似乎也有些后悔自己的慌不择言,“不,我一点也不恨她,我的家族是她屠戮的,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她给的,我庆幸于能站在她身后参与亘古未有的变局,也准备着随时为她牺牲。我相信她的判断,相信她在做成大业之前绝不会昏聩!” 婉儿的话说给太平听,也说给自己听,只有不断地这样说给自己听,才不会在看不清太后要往哪里走时,依然保有对她的信任。 -- 第98页 “你凭什么这么相信她!”她简直学会了太后那给人洗脑的本事,太平忍不住怒吼出来,绝不屈服,“她还信你吗?她利用你摆布好我那三个傻哥哥,以后还用得着你吗?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难道不是薛怀义吗?一个出身低贱的男宠,竟然让薛绍以父之礼侍奉,你自以为你了解她吗?她有多少事是你不知道的!” “太平!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婉儿的声音忽然变得铿锵有力,她放开揪住太平的手,才发现不经意间把满手的血印在了太平的衣服上,婉儿怔怔地盯着那血迹,缓缓把手臂抬平,带着生人莫近的冷漠,表明自己的立场,“公主要是一定要见太后,就从婉儿身上踏过去。” 肩头的血没能止住,此刻正滴滴答答地坠入雪地里,红得这样刺目。太平颤动的心如刀割一般,用力抿紧唇,终于回身,跨上那匹骏马,飞驰而去。 婉儿一身狼狈地站在雪地里,凝望着她的背影,独自凄凄惶惶。 “才人。”老舍人犹豫着上前来,在身后叫她。 “太后还要我去问谁的话?”婉儿低声怒吼,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太后……”老舍人头一回感到这位温柔恭顺的才人也有了难以接近的威仪,“太后想要见您。” 老舍人推开尚未建成的万象神宫的门,婉儿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去,身后的门一关,空落落尚未增加内饰的宫殿里,中间那个巨大的座椅十分耀眼。太后就站在椅边,站在高高的阶陛上俯视着她。 任是谁在这无比恢弘的大殿中都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婉儿抬起头,朝圣般地往阶陛那边去,上过药的伤口竟然更疼了,在要走上台阶时,婉儿不禁瑟缩。 她余光瞥见稳稳站着的太后竟然屈身下来一阶,终于还是没有靠近,站稳了脚步,只关切地问了一句:“很疼吧……” 婉儿渐渐松开捂住肩头的手,低着头躲避太后的关切,轻轻地摇了摇头。 太后虽在万象神宫里,却早有人来报过武成殿外面发生的事,华贵袍服下紧握的拳头松了松,天知道刚刚听说太平竟伤了婉儿时,她差点就忍不住要派卫兵去把女儿架走了。会派婉儿去,纯是不愿在宫中动武,也不愿彻底与太平撕破脸,她相信婉儿会把事情处理妥当,却低估了太平的决心。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都想问我。”太后回到椅边去,一手抚着椅背上的凤凰,“改元垂拱以来,从裴炎案到李冲案,朝中大案不断。我是个造了不少杀业的人,可在这四年里,看着一天天清洗下去的朝堂,心里跟你们一样不是滋味。” “太后这么想,可太后一刻也没有犹豫不是吗?”婉儿并不理解她的“不是滋味”,脑海里时而浮现出窦德妃赴死前的微笑,时而又看到太平那惶惶然的模样,“婉儿不想问太后的志向,太后的大志,婉儿也不敢望其项背。可婉儿从没有什么时候如今天一样觉得自己竟然是如此卑鄙,婉儿利用了魏相公的忠义之心,亵渎了圣人的宽仁之德,背叛了太平的故人之爱,活成了世人鄙夷的酷吏,婉儿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婉儿只想问,做太后的孩子,就注定要这样悲惨吗?婉儿理解太后把圣人当作政敌,可太平呢?薛绍是太后点的驸马不是吗?做太后的孩子,无论受宠还是不受宠,是不是都只有同一个悲惨的下场?” ☆、第五十五章 万象神宫是武太后刚刚夺回大权的垂拱元年就有意向要建造的,按照“法紫微以居中,拟明堂而布政”的周礼,拆毁紫微宫正殿乾元殿,在地基上新建名为“万象神宫”的明堂。针对这座意义非凡的宫殿,礼官们先是就建成何种形制进行过广泛的辩论,再由将作府就设计图进行多次修改,终于在垂拱四年初破土动工,太后亲点薛怀义主持,率万余人加紧修建这座旷世工程。 加紧营修宫室的背后,不少人也听见了太后加紧做一件别的什么事的步伐。 “如果有杀戮之外的选择,我也不愿牺牲这么多人的性命。我要杀的,是不能与这崭新的时代并存的人。周兴这种人理解不了,他们只能尽可能地把人都网罗进来,其中也不乏像狄仁杰这样一时被构陷的能臣,我把他贬放,是要让他暂时避开朝中的风刃。只要是在朝中的人,总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盯上,现在周兴这群人还有用,我不能掣他们的肘。”面对婉儿的质问,太后坦然道,“但是旦儿和太平不同,合法地贬放一个显儿,已经遭到各种借题发挥,我的孩子无法远离风暴中心,他们只能跟我一起面对。这条路是我走出来的,我只能将他们置于我的羽翼下才能保护,可他们姓李,流着李家人的血,如果不尽可能地剪断他们与那些造反的李家人的关系,那将会是连我也控制不住的局面。” 婉儿替李旦和太平打抱不平的目光软下去些许,既然今天太后决意要与她交心,她也便不忌惮抛出一些敏感的问题:“这条路是太后走出来的,太后从来都是从容翻弄风云,竟然也有无奈向时局低头的时候吗?” “认为掌握了最高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人,是独夫。”太后摩挲着椅上缀饰的金凤,循着那凤头昂首,尚未完工的藻井幽深如黑洞,“时局常常为人所造,到了‘天下大势’的程度,就非人力可为了。这股大势就是天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唯天所命,乘势而行,这不叫低头,而是时代要成就你,你义无反顾。” -- 第99页 “可是近来的太后实在汲汲于权力,像是由谋公转向了谋私,这也是天命的一部分吗?”婉儿上了一级台阶,问出心中最根本的疑问,“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太后当年提建言十二事,又内革文官,外设屯田,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婉儿以为太后不是追求虚妄天命的人,而是与《尚书》里写的那些贤明君主一样,认为民心才是最大的天命。庐陵王黜放以来,太后原已收获百官万民之心,连裴相公都知道只有太后可以拯大唐于危难中。太后所令比昔者更有力度,朝发于太初宫,暮便可行于各州县,百姓无不称颂。太后已站在古来女人可以企及的最高峰,以太后之名行皇帝之事,已是无人敢质疑,太后为什么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坐上那个位置呢?” 她终于问出来了,一切的症结都在于太后已过花甲之年,原本安于以太后之名大权在握并不会激起四方反抗,为什么一定要正名。这不仅是婉儿,太后明白,追随她的很多人,都带着这个疑问。 太后抿唇一笑,俯视着阶下仰望她的婉儿,问:“婉儿,我问你,一个国家如何才能做到千秋万代?” 婉儿稍加思索,回答:“敬天保民,使民有所养,然后可以千秋万代。” “不。”太后笑着否决,“一个国家不可能千秋万代。” 婉儿一愣,太后说得没错,自有史可稽,没有哪个朝代不会灭亡,否则也传不到大唐手上来。可主上这样问,从没有大臣敢这样回答,婉儿给出一个保守的答案,却不想太后想要与她讨论的,是宇宙人间。 “人寿不过百年,国祚再长,周人八百年也已是极致了。可前人留下来的精神是可以千秋万代的,他们以一代之力作万代之功。你是写诏书的人,知道辞藻必须要引经据典,引的是谁的经,据的是谁的典,这些人的言行,不就在年复一年的传承中千秋万代了吗?你用‘死而不亡者寿’来劝旦儿,为什么自己反而不用这句至理来看待时局呢?”在建的万象神宫里,太后褪去了往日在朝堂上的凌厉,谈及胸中大志,竟像一个纤尘不染的赤子,“你们怨我一心想要正名,招致多少杀戮,却不想想,这一切的问题只在于我是个女人。李敬业——不,应该称他是徐敬业——他靠着一个赐姓的李,不直捣洛阳却南下去占据金陵,明显暴露出割据的心思,都能有那么多人支持他。我以皇后、天后、太后的身份掌权,尚可以相安无事,权已在手,偏是这个虚妄的名,竟然被当作了底线,那些男人们不甘心被一个女人摆布,失了心发了疯似的朝你扑咬过来。还有那个骆宾王,他是大手笔,却没有大气魄,因为我是个女人,就用‘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来骂起,可他们男人呢?吕尚令文王拉车,难道不是‘性非和顺’?‘舜发于畎亩之中’,又岂非‘地实寒微’?为什么他们就是贤良圣德,而我就要被天下共讨呢?” 太后的声音回荡在万象神宫中,她将来会在这里鞭策天下,而如今只把心里话说给婉儿一个人听。婉儿依旧站在台阶下仰慕着太后,却与过往的仰慕不同了,从前台阶上的太后像遥不可及的神,获疑于虚妄不可及,可如今的太后,更像一个真真实实的人。 “以前我也想过,我要是个男人,事情会不会更顺利一点。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不可以因为路途的艰难而自我厌弃女人的身份,正因为我是个女人,迈出这一步才有别样的意义。这不再是如往常一般的朝代更迭,而是亘古第一次,女人站上权力巅峰的象征。”太后站在凤椅的背后,双手把持着飞腾而上的凤翼,眼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在我之前,离这个位置最近的人是吕后,从幕后走到台前,这小小的一步,女人们等了将近九百年。这已不单单是成就我自己,九百年来的努力都压到了我这里,如果我不迈出这一步,谁知道下一个九百年,还会不会有天命相顾?所以我一定要走出去。我要抛弃男人的秩序,甚至抛弃男人的宫殿,我要在自己的都城、自己的万象神宫中登基,坐上自己打造的新皇位。我要让后世的女人们每每想起我的这一步都会热血沸腾,我将会成为她们面对不公时的勇气,将会鼓舞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告诉所有人,我们女人也有不输于男人的才智与坚强——这,就是我的千秋万代。” 太后的话如平地起了一声惊雷,虽然心里早有揣测,但真的听她说出来,婉儿心里还是受到强烈的震慑,仿佛在骇浪中行船,沸腾的热血中也有置身滔天海水中的窒息感,婉儿觉得肩头又在隐隐泛疼了,低低地感叹:“太后这一路,太艰难了……” 太后从凤椅后面走出来,缓步下阶,走到与婉儿并肩处,竟屈身坐在了台阶上,这里比凤椅上要低了许多,使人更能平和地俯瞰脚下的世界。 “至圣说‘不知天命无以为君子’,又说‘君子有三畏’。我在贤儿拿国事相胁不与我合作时知天命在我,又从此敬畏起将要进行的事业来。”婉儿听着太后的话,挨着她也坐下去,冰凉的台阶还没有铺上地毯,所触如太后的声音一般清清冷冷,“没有受宠和不受宠的孩子,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都是受宠的,我能做的只是尽量让他们不被时代抛弃。旦儿不应该因他所谓‘亡国之君’的身份而受人利用,改朝换代也不可以用他的人头来作为标志,像你的祖父一样,君王需要有人替罪。我是认真为太平选择薛绍这个驸马,又不得不因时代的进程而舍弃他,我无法改变她拥有的李姓,却可以让她成为武家的儿媳。还有你,婉儿……” -- 第100页 坐下来后她便不再需要仰望,几乎没有人敢这样平视太后,这样的距离给了婉儿方便和勇气。 “你是上官仪的孙女,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只要有这个身份在,就总会有站在我对面的人打你的主意。我从不疑你,但你必须参与进来,你的手上必须和我沾有同样的血,以此告诫那些站在对面或还在观望的人们,上官婉儿是我的人,她破釜沉舟地跟着我,绝不因所谓的杀父之仇而改变心意。” 一句“从不疑你”被太后说出来,婉儿竟然红了眼眶,她原以为利用自己与李旦和太平的关系为太后做事是小人行径,却不曾想,她对于太后有这样深的怀疑才是真的卑鄙。太后的厚爱无从捉摸起,婉儿的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惊惧:“太后为子女计,是婉儿目光短浅了,但太后也细心地为婉儿安排,难道一心也把婉儿当成太后的孩子吗?” “天下黎民皆为吾子,婉儿有何异焉?”太后爽朗一笑,站起身来,于是婉儿又只能仰望着她,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那都是她只能仰望的人。 “婉儿说得没错,这条路太艰难,要是没有同行的人,真怕会耐不住寂寞。我是个孤君,你是个孤臣,正好是同行的人。”太后却是噙着笑回身,如当年在内文学馆时那般光彩照人,她俯视着一动不动坐在台阶上的年轻女子,从容地伸出手,在时代的转折点上,第三次向她伸出手,“你愿意,跟我做个伴么?” 她的微笑是诱惑,她的声音是诱惑,她即将开创的宏图伟业同样是诱惑,从单纯的好奇与崇拜,到如今的理解与信任,二十六岁的婉儿作出与十四岁的婉儿同样的抉择。 她坚定地把手交到太后的手中,在这了无生机的冬夜里,终于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暖意。 ☆、第五十六章 垂拱四年十二月,寄予太后厚望的万象神宫建成,武承嗣进献洛水白石以充祥瑞,于是刻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的瑞石,获得了万象神宫前显赫的位置。 与此同时,法明等僧人在薛怀义的督促下,终于从《大云经》中找到净光天女将主阎浮提国的典故,太后即命将此经诵于天下。 进入新年后改元载初,诏令太平公主改嫁千乘郡王武攸暨,婚礼从简,更远不如当年下嫁薛绍时的排场。太后一面不愿以宏大的婚礼来刺激女儿,更是要腾出手来准备更大的典礼。 是年九月初九,武太后接受儿子的禅让,如愿以偿地在自己亲手建立的都城、自己亲手建立的万象神宫登基,坐在了自己亲手打造的皇位上。这一年,国家确立了“大周”的国号,承接天命改元“天授”,前朝皇帝李旦被降为皇嗣,赐以武姓,武家人纷纷封王进爵,新贵随着新朝一夜诞生。即位的女皇帝还将东都改为神都,与她即位前的舆论准备一样,用名字为帝国的新首都蒙上一层神异。她再也不愿意继续使用来自前朝太宗皇帝的“媚娘”赐名,挥毫为自己写下一个新名字—— 武曌。 日月当空,照临天下。 女皇登基的第一个正旦,日月同辉的光芒就照在了天下学子的身上。太初宫内的洛城殿外,万余贡士得到了皇帝的亲自策问,一时群贤感戴天恩,一派新朝气象。 婉儿记得从前读太宗文皇帝行止,读到太宗在御史府上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天授年间故景重现,况且武皇并没有表现出太宗的高傲,她亲自阅览每一位考生的试卷,不时加以批注,考生考了几天,她也便暂时放下朝政,陪着这些帝国未来的中坚阅了几天。这是一次与前朝截然不同的考试,与皇室藕断丝连的门阀在黎明前夜的清洗中凋零,无数蛰伏在底层的士人获得了进取的门路。他们是大周第一榜的人才,是毫无疑问的新朝的新人。 “婉儿以为,这些人的策论,当以谁为第一?”洛城殿内秉烛已久,阅过最后一份卷,武皇看向了与她同评天下英才的上官婉儿。 武皇教导婉儿,是从看人开始,于是延揽人才成了婉儿最愿意做的工作,她放下手中被武皇批注过的答卷,道:“婉儿以为,殿试之用,是在于考察君前不失色,殿前不失仪的宰辅之臣,至于策论,这些人毕竟从各地精挑细选而来,比一般人更有见识,却从未入仕,不大可能先就备有宰辅的见识,所以策论之高下,只能考文辞之精妙与否,偶有见识卓群的,那是上天的恩赐,不可强求。陛下当年考核婉儿,仅以剪彩花为题,却让婉儿渐渐参决朝政,也当是这个意思。” “婉儿跟随我十余年,所学不谬。”武皇赏识地点点头,指向婉儿案上垒起的卷轴,“所以你认为一篇文章只是管中窥豹,碰到眼前一亮的,就让地方官送了他们的拜帖文章来再行审度?” 来自女皇的夸奖使得婉儿腼腆地笑了笑,认真地拿出单独放在一边的那份拜帖,展开道:“婉儿以为,这个叫张说的贡生,文气不俗,既承魏晋之辞藻,又不失议论之精妙,所谓见识卓群者,亦有可观。” 武皇招手让她近前来,婉儿便把卷轴一挽,铺开到武皇的案上去,继续说:“他的策论文章陛下已经看过了,是可入门下的典范之议,婉儿翻过他的文集,认为其才姿远不止于此。陛下请看,《虚室赋》一篇,谓‘荣与辱而俱盛,事随忧而不穷’,有婉儿当日所见狄公的风范。世中又传《钱本草》一篇,仿古传《神农本草经》,民间引为奇文,观之有‘一积一散谓之道,不以为珍谓之德’之句,竟无哗众取宠之意,见识颇丰,取意高远,本于道心,可谓锦心绣口,令人赞叹。” -- 第101页 武皇细细读过,笑问道:“婉儿果真是个诗人,时人说你是顶着才人身份的内宰相,你却欣赏出世的文章。” “前来应试,是有入世之心;文思高逸,则是有出世之情。怀着出世的追求来入世,是大隐隐于朝,这样的人会是志士,绝不会蝇营狗苟,也绝不会是喻于利的小人。”婉儿觉得诗人的名分倒也没什么不好,内宰相的虚名她也从不关心,每天还是这样认真地与武皇议论朝中得失,与过往并无什么两样,“婉儿看过张说的履历,廿三年华不过弱冠,将来有大作为可期,况且他非高门大户出身,父亲仅是个县丞,非亲贵而能有此造化,实在难得,若是以之为魁,正好也彰显陛下抚恤寒门的心意。” 看来她是真的很赏识这个年轻人,也正是垂拱年间以来多委任她参与政治斗争,少了进贤的机会,提携新人总是身居宰辅之位最愿意做的事,让她重回这项职守,婉儿禁不住的兴奋。 “婉儿把我的心思都摸清楚了,我还能说什么好?”武皇笑道,“古来不设甲科,取谦谦君子之意,即便令他夺魁,也不可动摇此例。他要是真怀着出世之心入世,倒也不会计较这个虚名,就让他先去弘文馆做个校书郎吧,往后可徐徐观之。” 校书郎也罢,宰辅也罢,终归是武皇想用的人总会密掌中枢,武皇弃用的人位居三公也没有意义。正如婉儿这个内宰相,担着皇帝的信任,有没有那个名,都是一样的做事。 天授元年的春光注定不凡,在洛城殿轰轰烈烈的殿试之后,普照的阳光也终于落在了神都最广大的老百姓们身上。 新登基的女皇居然下旨,开放万象神宫三个月,供普通百姓前来瞻仰。于是神都震动,九州惊骇,欲睹新朝风姿的百姓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三百尺的明堂上巍峨屹立的金凤凰接受了口音各异的子民们的由衷朝贺,武皇以最大胆也最亲民的方式让百姓接受成为大周百姓的事实。 她要多么自信,要多么骄傲,才能下定这样的决心,把皇宫正殿开放给百姓? 这个女人在不断刷新婉儿对于一个皇帝的认知。她不知道后世是否能如武皇所愿,在想起这个坐在皇位上的女人时,就会充满勇气;她只知道,现在的她,像是终于走过了深不可测的黑暗隧道,迎来一片梦一般的光明,在这个神异之都,一腔热血从没有如今天这般沸腾。 “才人终于回来了,娘子等着才人过年,等了好几天。”宜都在凝华殿门口迎接主人,典礼太多,婉儿元日是躲不开的,武皇答应让她参与主持殿试后就回去陪母亲一天,可没想到殿试竟然办了好几天,牵牵绊绊忙到现在才得空回来。 “阿娘进来身体可好?圣人在九洲池上养起了乐工,阿娘是喜欢这些的,无事也可论乐,消遣消遣。”婉儿问着宜都,快步进殿去。宜都名义上是武皇赐给她的侍女,却因为她常伴武皇左右,议政多涉机密,宜都不能常来跟着,实际上成了照顾郑氏的侍女。 “忙人顾起闲人的事,倒让闲人不知如何是好了。”郑氏笑盈盈地迎到门口,拉着婉儿到殿内坐下,门帘隔绝了冬日的寒风,起了炉子的屋里更有家的温暖。 婉儿在摆上一桌子年货的席边坐下,瞥见靠书架的桌子上,堆得如小山一般的拜帖。 郑氏见她注意到这些东西,想想年前皇嗣送个茶都如惊弓之鸟,忙解释道:“宫里朝上都争着要送东西来,这种事也不想来烦你,阿娘就做主,把贺礼都退了回去,只把拜帖留下,都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连个拜帖也不留,也太不近人情了些。这不,都原封不动堆在那里,等你回来处置。” 婉儿了然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阿娘不必太过在意,元日相贺是古礼,女儿也知道这些人情,我在年前就已给贵主亲王、三省相公送去拜帖,这些也不用看,权当是回礼罢了。” 谨小慎微的婉儿竟然如此大度起来,郑氏愕然,感叹道:“婉儿比从前似乎不一样了。” “嗯?”婉儿挑挑眉,比起那些拜帖,她更愿意看看桌上都备了些什么美味。 “婉儿似乎更加自信,不再被多疑掣肘。”郑氏笑得有些苦涩,“像我们这种人,见惯了生死无常,怕极了一着落错,总是多谋而寡断,婉儿有这份自信,是难得的突破。” 婉儿不愿在与母亲难得的团圆时光中,为这些糟心的事浪费时间,于是伸手拈起一块胶牙饧,笑得如少时般天真:“阿娘快尝尝,这个真甜!” “婉儿从小就喜欢吃这个……”郑氏越说越犹疑,她记得那会儿在掖庭宫里,只有宫里有大喜事才能分到一小块糖,那无疑是奴婢间的奢侈品。这在郑氏未出阁前是领会不到的,她是尝过山珍海味的贵女,可婉儿没有。婉儿在掖庭宫里长大,饱尝人间的辛酸,一颗甜甜的胶牙饧就能点亮整个世界,说是喜欢吃,倒不如说是稀罕物。 这时候还想那些往事做什么,郑氏挡下宜都,亲自端起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壶,为婉儿倒上一杯:“记得应仲瑗《汉官仪》中说‘正旦饮柏叶酒’,想着反正也是闲着,今年就想试着酿一酿,于是问了问尚食局的匠人,又在这九洲池边四处寻访了一阵,总算是找到了上好的千头柏,择其面东处的翠叶,酿出这柏叶酒。头一回酿酒,也不知味道如何,婉儿快尝尝。” -- 第102页 婉儿端起酒杯细啜一口,温酒入肠如一股暖流,从内到外消解掉寒意,于是贪杯似的一饮而尽,赞叹道:“阿娘倒比尚食局的匠人更精进了,甘醇如此,说是御酒也不为过!” “倒是学会了奉承的工夫,就知道哄阿娘开心!”郑氏笑嗔,听外面爆竹声响起,不禁望向殿外,“今年过节尤其热闹,听说圣人开放了万象神宫要与民同乐,在这里都能听见外间的欢呼声,宫里的爆竹也放得多了,这个年,确乎比以往不同。” “新朝新气象,阿娘是没有看见洛城殿的考试,圣人一心要使野无遗才,她要做天下人的伯乐。”婉儿放下酒杯,不知是饮酒的缘故还是殿内温暖,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说起话来也娇媚许多,“要是不能亲眼目睹新朝气派,那多遗憾?婉儿带阿娘去万象神宫看看吧!” 平常震慑众人的禁卫军,在这三个月里都要承担引导人群的重任。光鲜亮丽的盔甲从前彰显着生人勿近,如今却杂处于百姓中间,还原朝廷的大多数府兵起于农民的特性。让百姓与军人更近,与皇帝更近,婉儿是理解武皇用意的,武皇那样直白地告诉她,后世的影响是纵向的天命,百姓的归心是横向的天命,离百姓更近,就是离天命更近。 没有人不为这大周最高的建筑而激动,它是看得见的非凡国力、大国气度,与皇帝的抚恤万民,即便如郑氏这样心下压着旧仇的人都不能不在这强烈的震颤下消弭芥蒂,在浩浩荡荡的民心与大势面前,一切的反抗看起来都是那样愚蠢。 “那不是在洛城殿主试的上官才人吗?” 有洛城殿的贡生夹杂其间,婉儿竟然被认了出来。 “才人评判公允,仆等仰慕才人的才姿很久了!” 她扶着母亲,仓促间受到万众的瞩目。 从前站在朝堂上时,万众的瞩目都是给武皇的,婉儿站在身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然而今天武皇不在,她靠着自己的身份出场,头一回单独被这么多人瞩目,紧张和激动在胸中萦绕,这是站在台前的感觉。 “诸位!”婉儿知道自己得说些什么,一开口便使躁动的人群鸦雀无声,恭听训言,婉儿头一回感觉到自己说的话竟然如此有重量,“圣人开放皇宫正殿,是亘古未有之雅事,洛城殿试天下英才,也是创世之举。非是婉儿之公允,实乃圣人之公允,圣人推公于天下,以百姓之心为心,与百姓共享天下。诸君亦当以天下为己任,凡有真才实学者当努力进取,圣人决不使放于乡野,决不负豪杰雄心!” 一番训言掷地有声,洛城殿的贡士们带头拜了下去,拜那个凤椅的主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站在女儿的旁边,郑氏陡然想起当年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称量天下的梦,正在势不可挡地应验。 ☆、第五十七章 天授元年的上元节,在新帝登基的狂欢下,竟比寻常黯淡了些许。高高的坊墙拦不住神都的繁盛,作为陪都而一朝正名,它本就与长安严密的气质大不相同,宫城的恢弘吸引着京城的百姓,京城的繁荣也同样吸引着宫里的人。 “婉儿还没有去神都的市井里逛过吧?”武皇试着今晚国宴的衣服,捕捉到镜子里婉儿有些失望的脸色。 关于市井的印象,还要追溯到仪凤四年,那时的婉儿被太平拉着匆匆览过长安盛况,那些迷人眼的花灯、旋转不知疲倦的胡姬,勾勒出活着的市井,至今还留存在婉儿的脑海里。她听说以往神都还叫东都的时候,市井生活就比长安更发达,不是政治中心,却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大运河如它的动脉,输入来自东方富庶之地的沸腾血液。 “少时总是憧憬无法近观的市井生活,羡慕可以奔跑在长安里坊间的九郎——啊,就是太平,在她装作是个俊俏的男孩子时,就强令别人叫她的新名字。”婉儿想起长安上元的盛景,嘴上这么说,眼里的向往却骗不了人,“如今倒是不常这样憧憬了,跟在陛下的身后,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兴奋。” “婉儿今年不过二十六,怎么就提起‘少时’,像个暮年老者了?”武皇调笑着,转过身来眼含笑意,“你不必强颜欢笑,我也不愿被国宴缚在宫中,不如一同去外面看看,听一听民间的风闻,断一断言官采风的公允。” “陛下……”婉儿心下一颤,武皇这是要带她出宫私访吗,“陛下,可是晚上还有国宴……” 要不是真的与武皇一同出了则天门,婉儿一定会以为这是后人编的故事。新登基的女皇只在第一年上元的国宴上露了个面,便将繁冗的宴会交给魏王武承嗣主持,自己回宫换上布衣,戴一顶刚刚覆面的帷帽,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到神都的里坊中去。 “周……周娘子,这样真的好吗?”婉儿心中忐忑,按照约定好的称呼称她,她把国宴交给武承嗣主持,又不知要引起朝中多大的猜疑。 “既以百姓为国,上元节市井中的烟火,才是最大的国宴。”武皇走在宽敞的天街上,布衣打扮的她依然掩不住凌人的气质,像个四十出头的贵妇人,谁也想不到混在人群之中的是他们六十七岁的女皇帝。 话虽这么说,想想跟随武皇以来从未见她微服私访过,作出这一决定似乎也有安抚婉儿的成分,婉儿便不再如言官般喋喋不休,而是轻易被市井的喜气所感染,融入神都梦一般的夜生活中。 -- 第103页 满街的花灯形制各异,匠人们要将毕生的手艺造入这寄托吉祥安康的灯笼里,百姓为信仰而作,非是为邀功而作,因此市井的花灯比宫里的花灯更有活力。民间的傩戏也比宫里的排场更大,从驱一家之鬼到驱一城之魔,铺开一整条天街的神人共乐。婉儿从小贩手上新奇地拿起一个狰狞的昆仑奴面具,骤然转身想要吓一吓武皇,武皇却是早已洞察她的恶作剧,拍开她丫髻上无意落下的灯尘,露出从不轻易示人的怜爱的面目。 “我在利州时也与你一样喜欢出来逛夜市,利州离京城更远,剑门一隔,没人来管宵禁的事,于是天天都有夜市,倒把上元节弄下了神坛。”武皇替婉儿摘下面具,拿在手里把玩,“我那时也喜欢这些鬼怪面具,系上突然回头,就想吓阿爷一跳。” 那是别人不得而知的童年时光,武皇跟她说起这些,就像一个极普通的妇人与她谈起过去一般,绝不掩盖喜怒哀乐,不再是话里有话,一心只是回味童年的美好。婉儿凝望市井中的武皇,帷帽下她那双有着凌厉目光的凤目终于温柔下来,平易近人的她更富有人情味了。 “出什么事了?” “听说有个亲贵被赶了出来……” “谁这么大胆敢这么做……” 坊市中忽然嘈杂起来,看热闹的人群朝这边围拢过来,婉儿靠武皇更紧了些,顺着人群的方向望去,看到“太平公主府”五个大字时忡然变色。 夜里的神都与白天迥然不同,本就是勋贵与平民杂居,没想到走到太平的府邸边来。婉儿远远望着那个被从府里扔出来的男人,在众人的嘲笑中,他只是默默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无奈地凝望一眼紧闭的府门,垂着头抄着手,沿着街道不知往哪里去了。 “赐嫁公主哪里是什么好事,千乘郡王这样的身份,都不被待见。” “太平公主那可是圣人心尖上的肉,被赶出来也没别的法子,说理都没处说去……” 千乘郡王武攸暨一言不发,想看天家热闹的人群没看成,人群随着议论散去,婉儿瑟瑟地望向武皇,她的脸色实在不大好。 “武家亲贵升腾太快,难免不知天高地厚。武攸暨却是个老实人,我原想着,太平嫁给他,至少不会被亏待了。”武皇凝望着紧闭的公主府,她为太平在宫外立府,以公主的封号命名而非驸马官衔,这也是从未有过的恩宠,“可我不亏待太平,就得亏待武攸暨,我逼得他休妻再娶,娶回去一个我也觉得愧对的女儿,事实上,是我对不住武攸暨。” 武皇下令处死薛绍后,对于太平就更加纵容了,她是第一次说出对太平的愧疚,坐实了婉儿此前的揣测。婉儿记得,当年的太平在武皇膝下,一口一个“阿娘”地叫着,在繁冗的公务中,总是太平逗得武皇开心,她原以为,一个宠溺,一个依赖,这种母女关系,是绝不会破裂的。 “娘子心疼女儿,可谁又来心疼娘子呢?”婉儿长叹一声,也一同望向紧闭的府门,“太平不去赐宴,反把驸马赶出来,是铁了心不见娘子了。娘子的爱太沉重,太平的爱太热烈,一旦打破了平衡,便无所适从。《法句经》中说:‘不当趣所爱,亦莫有不爱;爱之不见忧,不爱见亦忧。’爱和忧原本是一体两面,以前爱得有多强烈,此后也便忧得有多深切。” 婉儿说得入迷,武皇也听得入迷,不期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小男孩冲撞过来,正撞上武皇,打破了菩提禅境。 “阿娘?”男孩攥着武皇的裙角仰望,怯怯的声音立刻顿住,像是被眼前这个女人的气势震慑住,往后退了两步,正退进急匆匆追上来的妇人怀里。 “七郎!乱跑什么,阿娘差点找不到你!”妇人先是拍了拍儿子,揪着小孩子笑向武皇赔礼,“对不住了,小孩子不懂事乱跑,冲撞了贵人。” 武皇轻轻颔首,大度地说了声:“无妨。” 妇人拧着儿子再次弯腰致歉,回身揽着他,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登时消失在神都茫茫的人海中。 这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一声“七郎”却挑起了别人不敢揭的旧事。 “七郎在房州,也有六年了,不知是有悔意,还是怀恨在心。”武皇置身于茫茫人海中,却更显得孤独苍凉,“他是个傻孩子,原本也想不到自己会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我还记得他小时候不善打马球,贤儿不屑理他,他却一心要赶上兄长,总是在夜里偷偷地练习,不敢被人发现。后来还是被我察觉,我就让弘儿去教他,弘儿倒是个耐心的孩子,令月是跟去听的,最后连令月都学会了,显儿都摸不着头脑,终于知道自己天赋不在此,只好作罢。” 她提起她的孩子时,眼里的柔情更甚,如果不是经历血的洗礼,婉儿会以为那是世人倾慕的亲情。上元夜,神都的百姓都是一家一家地出来观灯,能伴武皇左右的孩子竟然一个也没有,这是武皇作为一个皇帝的选择,也同样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遗憾。 “娘子今天是出来散心的,怎么又说起这些糟心的事来了?”婉儿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原先由太平担负的责任,“想必娘子也累了,那边有家酒肆,不如进去坐坐?” 会拉着武皇进酒肆来纯是为了换种心情,就地解围。婉儿也没想到神都的酒肆竟比长安的丝毫不差,长安的胡风吹到了洛水边来,胡姬转动的舞裙比外面满街的花灯还缭乱,本是婉儿拉着武皇进来,进门后却被武皇驾轻就熟地做了主角。 -- 第104页 “来一坛最好的葡萄酒,炙肉与胡饼也摆上一些。”看起来武皇也眼馋宫外的美食,招来酒博士直接报上酒名。 酒博士却是仔细端详这打扮与众不同的两位娘子,支支吾吾地开口:“娘子……娘子是受风寒了吗?怎么以帷帽遮面?” 婉儿原本并未注意,一望满堂不避嫌疑的男男女女,这才觉察出只有她二人戴着遮遮掩掩的帷帽,的确不合时宜。武皇佯装咳嗽了两声,搪塞过去:“无妨,一点小风寒,岂可辜负上元春光?” “正是正是。神都贵人们除远行避风沙及受寒不能临风外,早就不戴帷帽了,春日一来,天街上皆是丽人随意穿行,瘦马膘马总归都得骑上一匹,勋贵与平民倒也没什么两样。”酒博士多说了几句,脸上一派喜气洋洋,“圣人临朝以来,坊市风气大有改观,家里的女孩子不用遮遮掩掩了,临街开的小铺子也不用东躲西藏,大家都说如今是比贞观年间还要称心的盛世呢!” “哦?”武皇挑了挑眉,故意问,“我可是听说,也有不少人说当今圣人是牝鸡司晨呢?” “娘子这话就不对了,管他什么牝鸡牡鸡的,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皇帝都该拥戴!”酒博士有些粗糙的话里竟与武皇遵循的道理惊人一致,“大家还说,也许正因为圣人是个女人,反倒更能体恤子民呢。” 说着,那酒博士便端来一坛葡萄酒,这种来自西域的酒是每年都要上贡的,婉儿在宫里倒也喝过,只是民间酒肆的酒倒出来成色完全不同于宫中。可以想见,酒色果然比宫中更浊,闻上去葡萄的香味却更浓郁,婉儿细嗅间,似乎能感受到这些葡萄酒从丝绸之路而来,一路伴随的风沙。 “娘子要这么多酒,怎么能喝完?”只是看着那样一大坛酒,婉儿不禁犯愁。 武皇却是爽朗一笑:“就这么点酒,怎么够喝的?” 婉儿一怔,想来也是,伴驾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从未见武皇醉过,应酬中酣醉是失礼,况且武皇也是极能克制的人。难道武皇真是个千杯不醉的人么? “世人尚酒,作诗的人更爱此物,婉儿是个诗人,如今已在洛城殿小试身手,将来难免要品裁天下诗文的,没有酒量,如何能有与天下英才交流的器量?” 武皇侧着身倚在凭几上,比宫中坐得潇洒了许多,若不是怕被人认出来事情变得麻烦,婉儿敢打赌武皇一定非常想摘去那碍事的帷帽。她拈起桌上切好的炙羊肉,饮尽杯中美酒,极其容易地便融入这烟火市井中。 于是婉儿也不再拘谨,计划起要如何与武皇分饮下这一坛葡萄酒。 从朝廷聊到市井,从儒生谈及佛道,开怀畅饮的同时也开怀畅言,微服拉近了皇帝与百姓的距离,也同样拉近了婉儿与武皇的距离,君臣的隔阂感全被抛在脑后,武皇也为乐工的琵琶击节,婉儿也为胡姬的飞旋散帛——无人得知她们是谁,直至酒酣耳热之际,连她们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 “婉儿,唱首诗来听吧。”武皇笑看有些迷蒙的婉儿,绚烂的花灯下,面上飞霞,极尽妩媚。 婉儿把酒盏一搁,取了一根箸,在嘈杂的酒肆中悠扬地唱起来: 启重帷,重帷照文杏。 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 …… 歌声先将邻桌惊艳,随后传向酒肆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乐工止了,胡姬停了,安静下来的酒肆全被这位唱诗的年轻女子夺去目光。 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 洛滨春雪回,巫峡暮云来。 声音断在这里,婉儿半醉中苦笑了一声,不再往下唱。 酒肆里却为之倾倒,焚花散帛竟集中到了这里,有人高声问:“怎么不唱了?” “娘子唱得好!” “娘子接着唱啊!” 附和声四起,婉儿却知道,自己再也唱不下去。 这是祖父的诗,在她还不知道身世时就被母亲带着诵读祖父的诗,那时她就对上官仪这个名字有着独特的亲切感,读的书再多,祖父的诗文总是被埋在心底最深处。正如今天,如果不是半醉的她,绝不会在武皇面前犯忌讳,唱起祖父的诗,可酒气夺去理智,当武皇让她唱诗时,不自觉地就唱起了祖父的诗。 当年风流倜傥的西台侍郎,终归要应验自己的诗句: 望望惜春晖,行行犹未归。 暂得佳游趣,更愁花鸟稀。 在回宫的马车上,婉儿已经完全醉了,睡在武皇的腿上。她没有如往日一般为唱了祖父的诗而仓皇请罪,武皇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是不是还清醒,武皇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也对她残酷了些,醉酒能让一个从来谨小慎微的人变得大胆,似乎这才是借酒消愁的妙用——这是武皇体会不了的妙用,她既不能有一刻断掉这根弦,也不敢用酒来麻痹自己。 婉儿睡得不□□稳,忽然喊起“陛下”来,武皇凑近一听,才发觉是梦呓。 “陛下,太平有断不了的情执,婉儿也有……”婉儿闭着眼,手却胡乱地把武皇拽住,“陛下太爱公主,要用斩断情执来护她一命,可是斩断不是放下,那不会成佛,那会成魔!” 说到激动处,婉儿忽然睁开眼,那双凝望着武皇的眼睛仍如十四岁时那般清澈。 她就用初见时那样的眼神,仰望着武皇,一字一句地说:“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 第105页 ☆、第五十八章 年节过后,神都的春意更浓,牡丹将开未开之时,在常年被神都百姓看热闹的公主府附近,新挂牌的魏王府成为京中显贵的聚集地。新授王爵的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两个人,既成了神都百姓的谈资,更不可避免地引来朝中贵人们的攀附。 武三思来拜访武承嗣时,魏王府内正在热闹地清理各级官员送上来的新春拜帖。武承嗣的脸上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喜气,惴惴不安地等着管事将拜帖单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遍,忙着问:“没有上官才人新送的拜帖吗?” 管事拧着眉再翻过去看了一遍,确信地回答:“没有。才人除了年前给百官发拜帖贺过新朝建立,就再也没有单独给谁回过拜帖。” 武承嗣愈加犯愁,烦躁地挥手支使在庭院里忙着的众人:“都下去吧下去吧!” 站在门口的武三思并没有被发现,见武承嗣赶走了侍从,才走上前去,站在庭院中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阿兄一向安好。” 武承嗣抬头望见他,嗤道:“你也来调笑我,兄弟之间何需行此大礼?” “阿兄封王拜爵,这朝廷一改姓,兄弟不就只能唯阿兄马首是瞻了吗?”武三思微微笑着走过去,说得意味深长。 “姑母的心思难以捉摸啊……我原以为江山易姓后一切都将没有悬念,你想想姑母年前还在杀李家人,对太平都下了手,如今却轻描淡写地只给你我亲王的爵位,又把李旦那家伙降为皇嗣,居于东宫名分及其暧昧。”武承嗣瞥一眼武三思,一面说着,一面往屋里去,“她难道还想把好不容易姓武的江山,又还给姓李的人?” 武三思跟在他身后,有侍从奉上坐席,武三思坐下来,环顾这间屋子,屋子是在满室堆积的拜帖与贺礼间勉强收拾出来的,看起来杂乱无章。 “皇嗣住在东宫,却让我主持国宴,做的事都是无名的事,这怎能让我不忧心?”武承嗣倚着凭几坐下来,随手抹开案上放着的几份拜帖,“我亲自下帖子去拜上官婉儿,她离姑母最近,多少能透些风声,可她竟敢不回复我!新朝伊始,我与多少公卿宰相下过拜帖,无一不是谨慎还礼,她一介小小的才人,竟敢不回复我!” 武承嗣越说越气,武三思却十分坦然,劝道:“阿兄别急,姑母这个人,从来都是深藏不露的,她要害你时也许将你捧到高位,她要用你时却可能要极尽打压一番。婉儿是她的信臣,常常伴驾的人自然要明哲保身,姑母才是她最大的主人,姑母不加授意,她也不便与阿兄私相授受。” “什么授意?江山只要姓武,就没有第二条路!”武承嗣却不认同,反问道,“三思,你相信姑母会将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易姓吗?” 武三思不语,武承嗣权当他默认了,冷笑道:“姑母已经用血洗的强硬手段告诉过我们了,朝中不可能有什么观望派独善其身,亲武的官员可以得到升迁,亲李的官员却都得送到周兴那儿去。上官婉儿不与我们合作,那就是怀着复辟李唐的心,三思,你觉得有个我们拉拢不了的人,甚至是想要复辟李唐的人在姑母身边,对于我们来说,会是好事吗?” “自然不是。”武三思没想到武承嗣会这么考虑,直觉应该劝他,既然解不开他的动机,那就准备从难度上入手,“可姑母信她,这比什么都重要。阿兄一定要对她下手,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这事让周兴去办,姑母对李家人极其敏感,只要扯上复辟的事,不愁拉不下水来。”武承嗣说着,眼神愈发狠厉,“姑母得换一批身边人,她既不能许你我的名分,就只能我们自己争取了。” 诏狱的幽灯下,尚书左丞周兴似笑非笑地看完武承嗣送来的密信,就着蜡烛便烧了个干净。 “周相公不该烧了。”伴在一旁的青袍人忍不住出声。 周兴回身一看那年轻人,笑问:“来御史有何高见?” “谈不上高见。只是俊臣常闻上官才人是圣人信臣,魏王又是武家领袖,周相公要帮魏王兴此大狱,是吉是凶还不好说。”来俊臣谨慎地分析,“此事不可推脱却可留个心眼,以免魏王发觉风向不对,反过来把责任推给周相公。” 周兴见来俊臣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急反笑,拍拍他的肩,兀自到诏狱里去巡房:“俊臣呐,你是跟随我不久的年轻人,不明白我们这一行要做的事。说什么信臣不信臣,越是位高权重,就离诏狱越近,你看看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罪犯,哪个当年不是呼风唤雨?一个小小的才人,不过是魏王授意的切入点,他是想让我们彻底扳倒皇嗣啊!” 来俊臣低头思忖,眉头越皱越紧。 周兴见他细味起来,接着说:“上官婉儿这个位置,觊觎的人太多了,不仅魏王给我致信,连东宫的韦团儿都有关于她的告密信发到了我手上。铜匦文书是直呈圣人的,能发到我手里就是圣人的意思,韦团儿上一封是告皇嗣家眷的,彼时虽贵为后妃,不也一样受戮?咱们这位圣人,虽说要强,可终究岁月不待人,过往六十七岁的皇帝都得把立储摆上第一件大事了,要跟着谁成事,就是做臣子的第一件大事。” 来俊臣恍然大悟:“周相公想跟着魏王?” “过往咱们是替圣人办事,才混上宰相的位席来。现在江山姓武,圣人绝不可能把到手的江山还回去,放眼朝中,只有魏王可以成事。”周兴领着来俊臣走在诏狱窄窄的巷道里,不时有审讯中的狱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既遂圣人的心,又成魏王的意,兴起与李氏相关的大狱又易如反掌,何乐而不为?替魏王办成这件大事,就是最好的拜礼,到时候你我就是从龙之功,封妻荫子,永享奉祀。” -- 第106页 来俊臣躬身便拜,低声下气地说一声:“仆受教了。” 周兴以为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后生从此要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却不曾想,正是在这天晚上,来俊臣揣着描述缜密的奏疏,偷偷地见了皇帝。 来俊臣是可以上书言事的御史,诏狱的官员本来也有奏事的便宜之路,无人疑也无人拦,一封极尽详细的奏疏被送上了皇帝的案头。 奏疏里有周兴将要对婉儿下手的谋划,有韦团儿告密的详文,有周兴要向魏王靠拢的心思,却独独丢了魏王给周兴的密信。武皇平静地看完,转手递给了婉儿,见她把奏疏递过去,来俊臣也放了心,这就证明着他的冒险之举没有错。 “来御史说,周兴一心攀附新贵,是有不臣之心。”武皇想要从他嘴里套话,“承嗣知道这件事吗?” 来俊臣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知。” 武皇脸色微微一变,瞥向刚刚看完奏疏的婉儿,看完这详尽的要如何构陷她的奏疏,婉儿倒不是怕,更多的是尴尬。 武皇看看阶下的来俊臣,吩咐道:“下去吧,今夜会有旨意给你。” “是。”来俊臣一句话也不多问,迅速退了下去。 婉儿将来俊臣的上奏单独放在一边,蹙着眉头道:“周相公突然向婉儿发难,只怕是受了什么人的意。” “还能有谁?来俊臣想给自己留退路,却不打自招了。”武皇嗤之以鼻,“我这才登上皇位第一年,他们就忙着要架空我了。” “不管是谁的授意,告密与诏狱起家的官员,原先还知道自己是陛下的犬马,逢此要事必然要看陛下的脸色,如今竟然光明正大与外臣勾结,都是不得不特别关注的隐患。”婉儿头脑清醒,等待武皇的决断。 “我早知道爬得太快的人不可靠,让来俊臣以御史身份潜在周兴身边,就是想发现机会。”武皇紧握着凭几,思虑再三,从案上拈下一张笺来,“酷吏是一时之需,既然他送上门来,我也不需要他了。” “陛下要杀周兴?那来俊臣又如何处置?”她的杀手下得太快,婉儿愕然。 “如你所言,酷吏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也学会了依附亲贵的势力,那就失去了本心。他们本该是朕的刀,朕的刀要刺向哪里,原是朕说了算,刀怎么可以有自己的心思?”武皇说着,走笔在笺上写下几行字,“用时可一夜拔擢,要除去却只能渐次为之,先让他们斗去吧,也好给承嗣一个警示,挫挫他的锐气。” 武皇写完,便将纸笺给贴身内侍,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抛下这桩迷案,拿过暂搁在一边的奏疏,道:“西州都督唐休璟上书,说近来吐蕃内乱频仍,疏于防备,是收复安西四镇的大好机会。” 在徐敬业叛乱中无暇西顾而丢掉的安西四镇,一直是武皇心头的结,改朝换代后虽然在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她“祖宗的江山”,但失地于外族,无疑是对女皇尊严的挑战。 婉儿由衷为她高兴,也明白武皇把这事说与她的用意,在她最早被培养,也是最熟悉的吏部档案领域,在用人上她一向很有发言权:“右鹰扬卫将军王孝杰似乎是领兵佳选。陛下还记得仪凤三年刘审礼将军兵败被俘的事吧?那时候与他一同被俘的还有行军副总管王孝杰,吐蕃赞普亲往见之,竟然因其长相酷似父亲而厚加敬礼。所谓‘哀兵必胜’,王将军是被俘过的人,对吐蕃有恨,对朝廷有愧;再者,他深入过吐蕃腹地,对于安西四镇的地理更是烂熟于心;其三,王将军为人忠厚,天命变革之时,军心曾有思变,可王将军从未丝毫泯灭对陛下的忠心,罗织之下竟一身清白,是可信之人。” “婉儿是活的吏部档案,总是把朝中每个人的家底都翻得明明白白。”武皇的笑就是满意,“要是朝中的宰相都如婉儿般乐于进贤,那天子才是可以垂拱而治了。” “啊,说起进贤,还有件要事禀告陛下。”婉儿笑盈盈地站起来,手里捧着一卷长长的卷轴,“这是陛下要的江州考课录,江州官员里授上上者仅一人,正是彭泽县令狄仁杰。” 武皇展卷一看,看见卷首的名字,笑得更加满意。 婉儿站在武皇身边,问:“左迁于外,在任半年也能得上上考绩,这样不世出的人才,陛下是不是该着手把他调回来了?” 武皇却不置可否,笑着把卷轴放到一边,从席位上站起来。坐得久了有些晕,婉儿忙上手去扶,武皇也便任她扶着,顺势把手搭在婉儿的手上,极有兴致地安排:“龙门的牡丹快开了,过段时间,把朝中的人才们全带上,一同去香山寺赏花吧!” ☆、第五十九章 神都的牡丹还未全盛,城里的人们就已按捺不住,纷纷涌出城外,争着做第一个看花人。于是跟着春日苏醒的天街上,华盖云集,衣冠锦绣。 牡丹是在当年的武皇后开始青睐洛阳这座城市时陆续种下的,三十余年的栽培,神都不仅有了牡丹,更是百花齐放。自武皇后在龙门山上建寺造像,伊水两岸成了赏花的最佳地带,牡丹新梅不拘,娟秀的山水与各色的花丛相映成趣,东岸上的奉先寺与西岸上的香山寺牡丹最盛,隔着粼粼波光,竟有斗艳之感。 这一日武皇向百姓暂讨了龙门之地,领着朝中亲贵、文武百官临香山寺,在龙门西山上作春日诗会,举行新朝第一次盛世雅集。于是皇家的仪仗摆出十里远,浩浩荡荡却井然有序地出了城,紫袍冠带挤满了恢弘的香山寺。 -- 第107页 人群中离武皇最近的上官婉儿,可以借着地势的优势遍览今日被恩赐来参会的众人:在洛城殿得赐进士出身的贡生们到齐了,他们是队伍里最年轻的面孔;三省宰执在这一天暂别公务,也共同参与这翰墨雅事;到得最齐整的还得数武皇的亲属,武承嗣和武三思是常伴左右的,今日竟把幽于东宫的皇嗣李旦也请来,闹了一个春天的太平公主似乎也规规矩矩,乖乖地跟了来。 这是自开国大典以来,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聚齐武家人和李家人,婉儿直觉,这场雅集对于武皇来说,诗文不是重点,让水火不容的武李两家坐在一起,才是武皇的愿想。 百官之中,虽是满目紫袍,婉儿却也察觉到有一个人没有跟来,看着尚书省缺出来的那个位置,她知道,有人凶多吉少了。 来俊臣穿着一领青袍进了诏狱,守在诏狱的周兴见他来了,没好气地怪罪道:“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迟?” “圣人要巡幸香山寺,今日街上到处都有禁军把守,卑职误了道,故来得迟了。”来俊臣理了理衣裾坐下,像是没看准周兴的脸色,若无其事地说着令周兴不安的事。 周兴果然脸色更难看了,把正写着状案的笔一拍,咬牙道:“圣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虽是诗文雅集,毕竟把朝中勋贵都带去了,我这身紫袍是白穿的吗?那群朝官本来就看不上咱们,还不知道回来要怎么笑我呢!” “周相公莫急,圣人特意留相公在诏狱,难保不是好事,只要咱们为圣人多办好几桩大案,还怕那些人耻笑吗?”来俊臣忙宽慰他,把那支溅了墨的笔捧起来。 周兴接过笔,想了想,终于大笑起来:“俊臣自被拣拔为游击将军以来就跟着我,今日能知我不能知,可以出师了!” “不敢。”见周兴要走,来俊臣忙跟上去,“卑职现下正有难题不知如何入手,还得多仰仗周相公提点。” “什么事把你也愁住了?”周兴饶有兴味地问。 来俊臣深吸一口气,有些忐忑地说:“卑职时常办案,仰赖周相公的栽培,却也有死活开不了口的硬骨头。十枷用尽,软磨硬泡皆不成,不知当如何使其招供?” 周兴轻蔑一笑,挥手招来候在一边的狱吏,低声耳语两句,再胸有成竹地看看来俊臣,吩咐道:“跟我来。” 来俊臣跟着周兴来到诏狱的广场上,接到命令的狱吏已在空地上架起一个大瓮,四周柴火烧得正猛,噼里啪啦的声音甚是震颤神经。 “世间没有开不了口的人。”周兴站在瓮前,得意狂言,“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 “如此!”来俊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近前去看看瓮里的水沸腾起来了,回身便向周兴深施一礼,抬头眼神已变得凌厉,狠狠地说出四个字,“请君入瓮。” 侍臣的耳语没有令雅集受任何影响,听完那来自诏狱的回报,武皇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拂退那侍臣,回身依旧投入到热烈的诗会中去。 “陛下!臣诗已成,恭请陛下御览!”左史东方虬高擎着手里的诗笺越过层层人群,献宝似的把诗献到御前。 武皇却不接,往后惬意地倚在凭几上:“东方左史是第一个作成的,不如吟给诸位听吧!” 皇帝发话,周围都跟着起哄,东方虬满面含笑,信口便吟道: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速成而浅淡的作品倒让武皇想起当年十四岁的婉儿落笔即成的那首诗来了,“若个是真梅”还疑的是雪与梅的真伪,“相乱欲何如”却问起了真花的惭愧,境界决然不同。 虽然并不很看好这首诗,但武皇还是表现得平易近人:“朕有旨意,先成者赐以锦袍,如今左史诗成,看来是要兑现承诺了。” 侍臣立刻将作为赋诗赌资的锦袍捧上来,目光集中在东方虬一人身上,众臣都钦羡不已,唯有一人扔在奋笔疾书,急得汗珠滴落,终于抓起长长的纸,喊道:“臣也作成了!” 送锦袍的侍臣看看武皇的脸色,东方虬有些尴尬,武皇却抿唇一笑,吩咐道:“婉儿,去接过来吧。” 婉儿离席,五品的官员坐在后面,众人帮着递了过来,婉儿结果长诗稍加浏览,已是眼前一亮。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 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先发。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 婉儿一念,武皇展颜,群臣都面面相觑,一齐将目光投在了好不容易挤过来的那个红袍学士身上。 …… 郊外喧喧引看人,倾都南望属车尘。 嚣声引飏闻黄道,佳气周回入紫宸。 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 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诗已尽言,余韵悠长,停顿后会上竟是鸦雀无声,只待武皇拍手一赞:“好!”会场才纷纷议论起来,在座无不称妙。 “此诗颇有品格。自用韵而言,十韵之中,换韵有节,平仄交错;见其对仗,骈散错落,吟之畅快,信手拈来。详察之,则从‘流云新翠,苑树花柳’写起,身居山寺而遍染神都春景,不拘于眼前一隅,正是大气魄;往后‘群公拂雾,天子乘春’,初观之以为浮赞之辞,实则应‘郊外喧喧,倾都南望’之句,圣人驻跸,‘称觞献寿’,移驾而归,‘佳气周回’,落言于‘山河固’‘万物新’,治下之情众目所见,虚辞顿成实景,便与敷衍歌功截然不同;由景入人,极写盛世之后,尚能喻谏于诗,一句‘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掷地有声,无意升华而显高妙之志,非江山在胸壑,不能发此谏言。此诗裁自宫体,叶韵用典悉承魏晋文脉,铺陈言理却有汉人风骨,可革从前之浮靡,开一时之风气。刘彦和所谓‘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者,当如是也。”婉儿不吝赞叹,捧好卷轴,郑重向武皇请求,“请陛下将锦袍赐给宋学士吧!” -- 第108页 武皇看看阶下站着的学士宋之问,婉儿评诗的一番话说得至公至道,众人都等着武皇决断,武皇却问:“婉儿与我作难,我已将锦袍赐给东方左史,婉儿要天子食言吗?” “陛下所言,先成者赐以锦袍,东方左史诗成而志未成,陛下可取赐他物,夺魁首者,非此诗不可!”婉儿从容回答,坚持要拔擢这位品阶不高的宋学士。 婉儿知道,她的坚持并不是给武皇作难,事实上武皇也悔于说了那句有漏洞的许诺。东方虬的诗作为闲作也没什么不好,但不适合在这次诗会上夺魁。这是新朝第一次雅集,无论武皇怀着怎样的心思,都将被传扬出去,而这得赐锦袍的诗文,说不定明天就会在神都广为传唱,诗乐化民的道理,武皇不可能不知道,于是点赐哪首诗将会成为重大的决策,它标志着大周今后官方推崇的文风。 武皇果然笑了,挥手命侍臣将锦袍赐给了宋之问,训话道:“圣贤以文化育天下,成万民之精神,仰赖诸位共启新朝文风,胸怀丘壑,共治神州万里江山!” 众人齐拜,都以为评得公允,高呼道:“谨遵陛下圣命!” “有酒有诗,风华聚于一堂,众卿不必过于拘束,都入宴吧。”武皇发了话,备好的歌舞便入了宴厅来,一时舞者的姿仪压倒春华,衣上锦绣与山河锦绣平分了春色,倒真有西王母宴于瑶池的神仙之景。 春风拂面,应酬着争着来与她敬酒的文士们,婉儿俨然成了新朝的文坛领袖。二十七岁的才人本该在深宫望不见幽巷尽头,然而在这个风云诡谲的时代里,有人可以乘着春风扶摇直上,也有人被秋风扫落,瞬间就从宰执沦为阶下囚。 今日来与会的人多是大周的未来,那些在洛城殿被女皇亲自策问过的士子,尚未踏进政坛中心,在弘文馆里观察朝廷,增长见识。武皇特意让他们跟来,又在殿试和诗会上两次让婉儿出来评诗论人,是在考察婉儿十三年后,让她逐渐把人脉搭到外朝去。婉儿这个初登场的文坛领袖,既有真才实学的基础,更离不开武皇在背后的一推。 武皇是真的要让她坐实内宰相的威仪,让内宫维系与外朝的关系,也从外朝三省的手中分出一定的权力来。武皇是如此信任她,主动放权下来,从百官送来拜帖那天起,婉儿就知道,从此自己不再仅仅是帮着提出意见供君王参考,而是要涉足决断的领域,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了。 献舞的人群里有两个面生的少年,本以为宫廷歌舞无甚兴趣,可当他二人踏歌登场,满座竟惊为天人。翩翩少年郎于厅中起舞,属于春天的气氛更是弥漫,交映厅内缀饰的繁花,婉儿愈发觉得眼花缭乱,盛到极点的场面,竟引出心中隐隐的不安。 “陛下,儿蒙陛下厚爱,未料年节间偶染微恙,失礼已甚。”离席的是太平公主,她比过往清瘦了不少,曾经脸上的天真烂漫一扫而空,婉儿惊异地看着她朝武皇跪了下去,终于向母亲低下了倔强的头颅,“儿今将此二人献与陛下,聊作贺礼。” 于是那两个少年跟在公主后面下拜: “奴张易之、奴张昌宗,拜见陛下。” ☆、第六十章 周兴案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桩大案。 武皇调转的剑锋使人猝不及防,这边在风流雅集,那边却在撒网捕人,被杀怕了的李家人甚至摆上酒席庆祝,争着去看恶贯满盈的周兴落了难的样子。 “为圣人办这种事,就要做好这样的准备,周兴太傲,早晚都是这种下场。”来俊臣站在定鼎门上,目送流放的队伍出城去。 婉儿被武皇差来视察,站在主位上,意味深长地说:“来中丞只要谨记今日的话,往后就不会步周相公的后尘。” “是。”来俊臣极顺从地回应,“诏狱是圣人的诏狱,当然要从圣人的心意,圣人如此信赖上官才人,周相公要对才人下手,那是自取灭亡。” 到百官中间来才知道要在蜜一样的拍马溜须之词里保持清醒是多么不容易,婉儿觉得没意思,扭头走下城楼去。 诏狱绝不因周兴的流放而偃旗息鼓,来俊臣凭着扳倒上司的功劳升任了御史中丞,被授意为诏狱的主官。官员升迁贬谪,身边各自来去都是常事,在这各股势力时常变化的时代,唯有东宫的地位从来尴尬,连周兴的案件都能烧到东宫里去。 丽景门下,在东宫里被抓捕的韦团儿迎面望见返回宫中的上官婉儿。 “上官才人!”发现救星似的,韦团儿竟然努力挣开了狱吏的挟制,跌跌撞撞地扑上来。 来俊臣唯恐有失无法交代,一面招呼着卫兵上前来,一边自己拦在婉儿面前,推开韦团儿:“放肆!” 韦团儿一跤跌在地上,再想爬起来时已被卫兵制住,却仍惊恐万分地高喊:“才人救我!才人救我!” 婉儿俯视着挣扎得衣衫凌乱的韦团儿,若是在以前她还会生出悲悯,可如今风雨洗礼,她再也不会了。 “婉儿!你我当年在内文学馆同窗,你忘了吗?”韦团儿大胆地直呼她的名讳,又把内文学馆的旧事翻出来,“我没有告密,没有想要害你!都是周兴授意我做的,是他要害你,是他!” 婉儿一哂,隔着来俊臣和剑戟的锋芒看着韦团儿写满惊恐的一张脸,她还记得上一次见面,这张脸上挂着可怕的笑,在薛怀义的僧团走过宫巷后,这个年轻女人指着巷子尽头放着的铜匦,面朝着她,笑着说:“我有秘密要告知太后。” -- 第109页 在每天都面对鲜血的那些日子里,唯独这句话成了婉儿的梦魇。她知道不仅是韦团儿,在这个国度的许多地方,都有像韦团儿这样的人怀着告密的心思,他们在黑暗中窥探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只为走上这条捷径,逐从前不可能得的利益。 “韦团儿,我在内文学馆就已经救过你一次了。”婉儿冷冷的一声止住她的妄想,“不惜命的人,谁也救不了他。” 得到这句回绝,韦团儿颓然心里一片死灰,她看见婉儿不理会地走了,被风带起来的裙裾拂过诏狱凹凸不平的地面,死亡的恐惧与长久的嫉恨如熊熊烈火般燃烧。 “上官婉儿!你忘记灭族之仇,为仇人效力,助纣为虐,不得好死!”韦团儿激烈地挣扎起来,在婉儿身后破口大骂,“上官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人!西台侍郎死也不能瞑目!你顶着上官这个姓就不心痛吗?你不配!上官婉儿!你不得好死,不得好……” 声音断在这里,来俊臣慌忙让众人堵住了韦团儿的嘴。 不得好死吗?婉儿不禁冷笑,跟着这样一位亘古未有的女皇帝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哪还能奢望一个好死?惜命是为了能更好地做事,好死是一人一生的事,以命成全心中大道,才是千秋万代的功业。 万象神宫结束了开放,禁军和宦官们正在协力做着检查和维护,为下一次盛大的典礼做准备。婉儿要回武成殿去,绕过明堂,却不成想迎面碰上出宫去的太平。 不知要亲切地叫她太平好还是恭敬称公主好,变得沉默寡言的太平身上弥漫着一股戾气,想想那天她拼死把太平拦在武成殿外,婉儿愈发尴尬于不期的重逢。 对峙良久,还是太平主动喊了一声:“上官才人安好。” 婉儿一愣,忙答礼:“太平公主安好。” “才人如今掌机要中枢,圣人安心放权,也终于有时间享后宫之乐了。”太平阴阳怪气地说着,“圣人在宫中设奉宸府,我也不料献上去的那两个张郎君这样称圣人的意,竟然一夜之间成了一殿之主。” 婉儿脸色微变。自香山寺一见,武皇的确对太平献上来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表现出非凡的宠爱,世人皆道薛怀义是男宠,也以白马寺住持来掩盖身份,不曾住在宫中,二张却一进宫就被留在宫里,还特意成立了奉宸府,让张易之有了奉宸令的名位。 这是太平改嫁以来第一次向母亲献宝,别人不知道,婉儿却明白,武皇表现出的厚爱,是对太平的厚爱。 武皇的苦心太平不明白,在她面前这样说话,还有意要把她也拉下水。婉儿惆怅地问:“公主,您真的准备要与圣人对抗到底了吗?” “我的阿娘,是最会蛊惑人心的人,多少人着了她的迷,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多少人都以为自己是信臣,却无非是被利用的棋子,扭头就被清洗,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她的寡恩。”太平挑起唇角,靠近上来,贴在婉儿的耳边轻声说,“婉儿,你就看着吧,看看究竟是我看错了她,还是你看错了她。” 婉儿身躯微颤,太平快步离开,偌大的万象神宫广场上只有检修宫殿的人们跑来跑去,婉儿站在原地抬头一望,重檐高塔,望不见最顶端的那个金凤凰。 凡人抬头不见,凤凰却睥睨众生,把每个人都捉摸得清清楚楚。 还不够,她的雄心还远不止于此,婉儿瞥见万象神宫掩映着的后面,比它起得更高的楼阁。武皇已经给它赐名为天堂,只待建成,就将超越三百尺的明堂,成为大周第一高楼。里面供奉的是巨大的佛像,佛像大成这样,早已失去了供奉的初衷,就像“花须连夜发”的号令一样,她要下旨令神佛为她的帝国服务。 这个女人在征服人间后,还准备征伐神的国度。 拥有永不枯竭的追求,这种人会昏庸吗? 婉儿不信武皇在空无一人的万象神宫里跟她坦白的心迹,仅仅是收买人心。 若真是棋子,武皇何必这样在意她的心? 抬头望久了,眼里有些发涩,婉儿加紧了回武成殿的步伐。 “陛下!您在宫里建奉宸府是什么意思?”婉儿站在门口,看见薛怀义提着禅杖进去,一身咄咄逼人,竟然质问起武皇来,“张易之和张昌宗不过是两个什么都不会的伶人,有什么资格做奉宸令!” 武皇批着奏疏,看上去心情也不大好,不是很想理会他,只冷淡地问:“怀义,你不是该去监修天堂吗?”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薛怀义却浑然不顾,逼近两步走到阶梯下面,把禅杖往地上一杵,蛮横地说:“对啊!陛下还记得让臣监修天堂!臣有哪里对不起陛下,《大云经》是臣给陛下翻到的,‘一片火两片火’的童谣也是臣照陛下的意思去散布的,万象神宫是臣修的,天堂也会是臣的功劳!臣跟了陛下六年,有哪一件办得不顺陛下的心?现在陛下要臣屈居那两个新来的白面小生之下,这不公平!” 他说到“一片火两片火”的时候,婉儿就已经吓得进去上手拉他了,却拉不动孔武有力的薛怀义,不知所措地看着武皇的脸色越来越坏。 但总算还是能忍得住,武皇勉强笑了笑,宽慰他道:“奉宸府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机构,跟你主持白马寺有什么两样?你非要这么计较做什么?” “陛下骗谁呢?”薛怀义也笑起来,“现如今谁都知道奉宸府会成为陛下的后宫,张易之屁股都要翘上天了,陛下把我扔到那佛门清净之地去,却把他二人养在深宫,陛下是什么意思!” -- 第110页 “薛怀义!”武皇忍不住了,把笔一扔,瞪着薛怀义,“你就是这么跟朕说话的吗?” 武皇的强硬反倒加速了矛盾的激化,薛怀义成了狞笑,越说越过分:“是啊,现在你是‘朕’了,我怎么就不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呢?你是怎么坐上这位置的,也怕别人知道吧?过往功臣难以善终,恐怕都是这个道理……” “薛师!”婉儿不能不叫住他了,“陛下登基是众望所归,怎么可以说成是阴谋篡位?朝臣共请,人人皆是功臣,居功自傲恃宠而骄,怎么说成是陛下的错?” “人人皆是功臣?上官才人好仁义啊!”薛怀义扭头盯着婉儿,“你要不是上官仪的孙女,把你留在身边就能安抚人心,她怎么会这样亲近你?你就看着吧,看她怎么一个个削除为她立功的人,看那些无才又无德的新人骑在你的头上,先把周兴流放出去,再让我说不出话,下一个就是你了!” “禁军在哪里!把他给我架出去!”武皇用力拍着几案,催促门外的士兵进来扛人,死盯着被薛怀义讥讽了一顿的婉儿,颤动的瞳孔里似乎有掩不住的惶恐。 “陛下!”婉儿回过神来,忙冲上去揽住被气得发晕的武皇,抚着背顺气。 “婉儿……”武皇顺手握住婉儿的手,想问什么却问不出来。 “陛下不必在意他的话。”婉儿心领神会,心疼地看着表面风光却无比艰难的武皇,终于明白了她说的“孤君”是什么意思,她从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她的亲人、她的功臣,背叛与杀戮常在,所有的笑脸背后都会是暗藏的杀机。 她也是个凡人,却这样孤独地活着,舔舐亲人的血,踩着功臣的骨殖,向着地狱而生。 “婉儿知道,陛下抬举张易之和张昌宗,是想要太平回心转意。陛下也绝不是刻薄寡恩的人,周兴是咎由自取,薛怀义是恃宠而骄,而婉儿……”婉儿顿了顿,面向武皇,许诺异常坚定,“婉儿绝不背叛陛下,只要陛下愿意,婉儿可以随时为陛下献上性命。” “婉儿……”武皇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有婉儿在身边,这条路再难,好像也都能走下去了。” ☆、第六十一章 这是婉儿第一次见这个骄傲的女人表现出狂怒的样子。 过往的武皇,总是冷静地决断一切,有诏狱帮她发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绝不会受了一个小小的薛怀义质问,就气得失了态。 婉儿看得清楚,薛怀义不是争奉宸令的位置,他作为武皇的男宠,仗着宠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没有了武皇的□□,那就是死路一条;他更是开国的功臣,天然就有对大业已成的恐惧,又怕武皇这个□□,变成利剑向他捅过来。说到底他跟周兴一样,表面的风光是被武皇的宠幸维持着,一旦没了武皇的关注,他就怕落得个周兴一样的下场,昨天还是万人之上,今天就被流放出京。 武皇也不是气薛怀义的话,她气女儿也要自作聪明地插手到宫里来,张易之和张昌宗是太平参与宫中事务的宣战书,而武皇怎能如过往般杀伐决断,举起屠刀朝向她最爱的女儿? 被至亲捅上一刀,大抵该是这样的感觉吧? 武皇可以处理好许多看起来复杂无头绪的事,内政外务,不在话下,唯独太平公主,是她从来的软肋。 婉儿候在公主府中,武皇的心结在太平这里,她只能站在中间,尽力地斡旋这对互不通心意的母女。 “公主还在与人议事,劳烦才人在此等候。”恭恭敬敬出来安客的竟然是驸马,武攸暨彬彬有礼,没敢坐客厅的主位,坐在陪席上命人看茶。 “有劳驸马了。”婉儿还礼,观察武攸暨与武家诸王果然不同,尽管武皇的理由是他不骄不躁可以放纵公主,但婉儿似乎也看出些别的品质来,武攸暨虽是跟着武皇起来的新贵,其行为举止却一点不输薛绍这样的世家郎君,这样谦和有礼的男子被强逼休妻,娶心中有结的公主,婉儿也觉得可惜了。 “崇简!瞎跑什么?快过来见客!”正惋惜着,门口传来太平的声音,武攸暨得了军令似的立刻起身,到门口去代妻子牵住薛崇简的小手,笑着站到一边,让太平进来。 太平正眼也不看他,只向婉儿答礼,然后在主位上坐了,招呼儿子:“师傅教你的礼仪都忘了?快来见过上官才人。” 对于这个从宫里来的陌生人,薛崇简有些露怯,又见母亲这样训斥,只得战战兢兢地行了礼,稚声稚气地见礼:“崇简见过上官才人。” “郢国公不必多礼。”按理崇简不给她这个小小才人见礼也没什么,毕竟天家贵胄,小小年纪就给了国公的名衔,这倒让婉儿不好意思起来。她怎能不明白太平把崇简带来的用意?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名字可是她取的。 见婉儿波澜不惊,太平也觉得没意思,挥手使唤侍从一样吩咐武攸暨:“都下去吧。” 武攸暨应了声“是”,小心地带着崇简出去了。 “崇简八岁了,学堂里的师傅说他天生机敏,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太平目送着儿子出去,苦笑道,“他与他父亲一样,将来会光彩照人,成为大周最耀眼的男子。” 太平只有在提起薛绍的时候眼里才会闪起光芒,才能让婉儿确信,这的确是当年那个谁都忍不住要盛宠的小公主,她是幽暗时代中的一束光,却自己将自己遮挡。 -- 第111页 “公主也与圣人一样,坚定而倔强。”婉儿无奈言之,连武皇都说这么多个孩子里,唯有太平是最像她的,原先还不觉得,直到太平开始投身政事,她那天生的气度才显露出来。 太平笑得阴冷:“薛绍一走就没有回来,投进诏狱的人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她凭什么为她的位置牺牲这样多的人?” “公主流着李家人的血,要改朝换代,就必须让公主与李家人撇清关系,薛绍是与谋反势力有牵连的人,不杀薛绍,杀的就会是公主啊!”婉儿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圣人大费周章让公主改嫁千乘郡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不想让公主受委屈。” “他是李家的叛逆,所以必须死?”太平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讥讽道,“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可是写废后诏的人,魏玄同落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你吧?你与李家的叛逆走得这么近,你怎么不死?” 婉儿正色道:“只要圣人要婉儿这条命,婉儿义无反顾。” “说得好听,你不过是离了圣人就什么也做不了,你以为你在朝中不招嫉恨吗?当着你的面一口一个上官才人的奉承,背地里骂你是三姓家奴的人又岂止一个?”太平根本不信,“你还准备依附她吗?你看看周兴,她留下一手判个流放,出京就被仇家手刃,你可是逼死八哥后妃的人,以为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其实不止太平这么想,连婉儿也没有想到,周兴案竟会牵出一整个功臣集团的人人自危,武皇的刀刃以此为标志转向了内部,她不知道这是否在武皇的计划之中,可人人看在眼里的,都是周兴案因她而起。 她一路跟着武皇走过来,从未思考过退路,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现实,逼着她必须思考退路。 退路?她哪里有什么退路? 婉儿浅笑,道:“公主只记得祖父是写废后诏的人,却记不起他在太宗文皇帝时就参与修撰《晋书》,往后数年主持弘文馆,不仅恪守宰相之任,还开启一代文风。祖父入仕绝不为废后,也绝没有怀着这样的小人心思,他是在洛堤步月的潇洒相公,是世人仰慕的文坛领袖。祖父虽含冤而死,他真的希望后人以动乱朝纲的方式为他报仇吗?还是更希望有那样一个后人,不改其道,继续为教化天下而努力呢?” 见太平不语,婉儿便接着说:“我不信薛绍是毫无担当的男子,他真的希望公主与圣人撕破脸吗?我曾在武成殿外亲眼看见他小心服侍薛怀义,面对那样一个身份卑贱的人他尚能忍辱负重,为的正是朝廷的大局。他是胸怀坦荡的士人,心之所至,仍是想要见到盛世景象,完成他的夙愿,难道不是比报仇更有意义吗?” “别说了!”从小就说不过她,太平差一点就要掉进她的话术里,如今只能红着眼睛质问,“你简直变得和母亲一模一样!人之一息不存,胸中的大志还有什么意义呢?” “太平,你信吗?就算那天你挥鞭打死我,我也不会让出半步。”婉儿含笑低头,“我不惧怕死亡,我想圣人也一样。” 超脱的生死观不是从出世的佛家来的,却恰恰是从入世的经历中发觉,婉儿认真严肃地说:“一家一姓之得失,身前身后之骂名,都不足以动摇君子之心。对于一个圣主来说,最大的打击是无人继承她所行的道义。” 这是婉儿近来才悟到的,如何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是比攀上高峰更艰难的事。武皇在一步步走向皇位时有那样经天纬地的气魄,却在第一次面对夺位冲突时,让婉儿也感觉到她的棘手。 她不知太平被她说动了没有,作为说客的特意拜访中断在门外的嘈杂中,从门口跑进来的不是公主府的侍从,而是宫里的舍人。 “上官才人!圣人急召上官才人回宫!” 宫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紧急的事了,婉儿抱歉地看一眼对面依然怔愣的太平,跟着舍人匆匆忙忙地回宫去。 太平的府邸离宫门近,婉儿几乎是到了坊外街上就看见北面升腾而起的浓烟,忙问舍人:“出什么事了?” “天堂被烧了!” 黄昏之下,残阳如血。 太初宫里,一片废墟。 离建成只有一步之遥的天堂在这极为普通的一天突然着火,烧倒了原该庇佑众生的大佛,正压在宏伟的万象神宫上。 夕阳红得让人心慌,就像是斜挂的太阳落下来点燃了宫室一样,高大的宫观倾颓下来,大佛压在凤椅上,天堂和明堂,一起轰然倒塌。 “回禀陛下,罪魁薛怀义已经丧生火海,禁军发现了他的尸骨。” 婉儿赶回宫里时,正逢李多祚在报告情况,她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接近显得异常平静的武皇。 薛怀义竟然用这种方式来自戕,这是想要与武皇同归于尽! 婉儿盯着眼前扭曲到一起的天堂和明堂,这两座被武皇寄予厚望的建筑不仅仅是砖石木瓦,也不仅仅是君王炫耀实力的奇观,而是武皇近四十年的满腔热血,是大周的基业,是她决不允许别人挑战的骄傲。 这打上厚重地基的骄傲,竟然被一只蝼蚁,轻易地焚毁了。 “婉儿。”武皇已经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婉儿忙上前去候旨。 武皇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相反连声音也很平静,她仰望着万象神宫高大的地基,夕阳与废墟一起倒映在她的眸子里,霞光映得她的身影孤独而苍凉。 -- 第112页 “拟诏。”像发下每一份普通的诏书一样,武皇吩咐道,“立刻重修明堂和天堂,还有,召群臣入宫议礼,朕要举行封禅大典。” 婉儿惊抬头,武皇已经拂袖而去,留下夕阳残照这一大片废墟。是了,这是决不允许别人挑战的骄傲,是无论如何也要维护的尊严。 ☆、第六十二章 长寿三年,梁王武三思率四夷首领请以铜铁铸天枢,立于端门外,代天堂而成。一百零五尺的天枢直通云霄,麒麟环绕,四龙盘桓。 证圣元年,明堂在原址上开始了彻底的重建,由魏王武承嗣督造,形制上与旧万象神宫丝毫不差,武皇题好了“通天宫”的牌匾,只等着办事极有效率也令她放心的武家人们让明堂重新矗立在大周的宫城里。 代表人间与神界最高权威的两座高楼再一次拔地而起,武皇倔强地绝不低头,更在天册万岁元年,以七十一岁高龄,登嵩山封禅。 这个女人到底还要突破多少极限?婉儿不得而知。只是在她突破人间要向神界进取时,婉儿不再如过往一般为她的事业激动不已,看着眼前那个愈发孤独的背影,婉儿觉得,武皇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建高楼、成封禅,已不再是受魏巍雄心的指引,而是拼尽了全力,想要挽回受到挑战的尊严。 女皇帝压制住反对的声音,却始终得不到真正的认可,既然人不能认可女皇,那就让天来认可。 此时的武皇,更令婉儿心疼。 “获嘉主簿刘知几上书,言及四事。一则近年赦令不息,甚或一年数赦,以至违法不仁者有恃无恐;二则海内具僚九品以上,每岁逢赦,必赐阶勋,绯服者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三则今取士太广,六品以下职事清官,犹土芥、沙砾,不加沙汰,将秽皇风;四则今牧伯迁代太速,既怀苟且之谋,何暇循良之政。”在嵩山脚下的临时驻地,宰相行帐中,狄仁杰展开刚送来的奏疏,议道,“仆以其言甚善,圣人近来频繁更改年号,频繁更迭尊号,至于建造宫室者常年不止,一变则予大赦,宽仁过度,实在不妥。朝中亦多冗官杂员,以加恩共升一级,则职守未改,俸禄徒赠,岂非见利于官而取用于民?” 婉儿坐在陪席上,仔细听他说完,认真地记下来,不予置评,只道:“此国策之事,当取圣人进止。” 狄仁杰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如今连上官才人见圣人一面也是不易了,隔壁的大帐,岂非才人的旧位?” 婉儿也笑道:“狄相公调笑婉儿了,圣人自有圣人的打算,婉儿也不是手眼通天的人。” “到诏狱里来救仆的是才人,在则天门代圣人迎仆回来的也是才人,朝臣都以为圣人对才人的恩宠早已是无以复加。”狄仁杰苦笑着摇头,拿起下一份奏疏。 “狄相公回京任鸾台侍郎,可不是婉儿的功劳。谁不知道当年阎司空盛赞狄公是沧海遗珠,狄公自来又是名满天下的‘斗南一人’,诸位相公向圣人争相举荐,圣人不用,岂不负了天下士子之心?”婉儿撇清功劳,应对如流。 “圣人不愿负天下士子,却为什么在周兴败亡后,依然保留着臭名昭著的诏狱呢?”狄仁杰搁下笔,叹了口气,“难道圣人还想兴起大狱,再以屠戮树立威名吗?” 婉儿不语。狄仁杰所言的确也是她的疑惑,照理大周建国已经五年,李家人们也都已收敛,百姓富足,民生安乐,正该是海内清平,以常法治天下之时,却仍将诏狱保留,留不逊于周兴的来俊臣做主官,宛如在朝臣头上高悬利剑。 “古来封禅都是去泰山,圣人却选择中岳,固然有避免扰民之心,却难免也见力不从心之感。”只有狄仁杰敢这样大胆地直言,“圣人渐渐老了,该把建储提上议程了。” 武皇……老了吗? 一语令婉儿怔住,是啊,算一算武皇七十一岁了,年逾古稀,确实是老了。可她伴在武皇身边时,竟然丝毫没有武皇老了的感觉,她有永不能止的雄心,只要走在进取的道路上,她似乎永远年轻。 然而武皇在继续进取是事实,时光的流逝也是事实,没有人能抵挡得住时间的摧残,婉儿不曾想过的这一问题,也正在被时间渐渐推上议程。 隆重的封禅大典是武家人的秀场,在皇嗣李旦尴尬的身份之下,既掌握权力又收获恩宠的魏王武承嗣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作为武皇心知肚明的主谋,周兴案却并没有动摇武承嗣的根基,这位极其受宠的武家子弟如日中天,大有取皇嗣而代之的势头。 这场大秀却几乎与婉儿无关,武皇及时把狄仁杰给调回来,协助她在宰相行帐中主持大局。武皇不再像当年仔细阅览铜匦告密信时那样精神百倍地参与每一件中央决策,她大胆地把权力下放,除军国要事外不再事事过问,被武皇分出来的朝政,就落在了婉儿和宰相班子身上。 于是婉儿更加注意到这个表面清平无事的国家之下,从未消失的各种矛盾冲突。在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之后,重兵戍边使得百姓疲敝,怨声载道;北面的契丹跃跃欲试想要挑战□□权威,南下冀州骚扰;刘思礼相面綦连耀意欲谋反的案件被来俊臣利用,大兴牢狱,牵连朝臣三十六家,尽数族诛……雪片式的公文纷飞于行帐内外,高度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外面在山呼万岁,里面在焚膏继晷,婉儿大概领会到当年伴在天皇身边,天后的感觉。 -- 第113页 皇帝的身边从不缺邀宠的人,婉儿的位置暂时空出来,张易之和张昌宗就立刻成了被万人攀附的红人,以常在武皇身边行走,把溜须拍马的功夫运用到极点的武承嗣开始,争相为二张的使仆,乃至以魏王之尊,为其牵马执辔,只想求着这两个武皇的“信臣”,为自己登上太子的位置美言鼓吹。 比起武皇的身边的暗流涌动,宰相行帐显得和谐了许多,每日公文虽繁冗,但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之下,帝国依然在高效运转,武皇始终庇护着帝国的中枢,不让夺嫡的火烧进这里来。 然而不把相权握在手里,则一直是跃跃于大位的武承嗣,难以放下的心头大患。 “姑母,臣近日风闻朝野,听得有人议论新进的鸾台侍郎,欲向姑母进言,又怕担上分裂君臣的罪名,因而不知当讲不当讲。”武承嗣觑得武皇心情尚好,幽幽地提起。 武皇正在行宴,眯着眼看张易之吹笛,和蔼笑道:“你既提起,又怕什么当讲不当讲?” “是。”武承嗣心中虽然忐忑,却依然怀着侥幸说下去,“狄怀英是牵涉谋反,凭姑母的大恩苟且偷生,戴罪的人。他在彭泽表现虽好,也不该立时就拔擢为宰相,徒令他人议论。况其尝怀不轨之心,以不轨掌中枢,恐蒙蔽圣听,做出悖逆之事,有损陛下圣德……” 见武皇良久不语,武承嗣也不知该不该接着说了,抬起头来瞄上一眼,武皇正盯着他,嘴角微笑不减:“怎么不说了?” “是……”武承嗣摸不清皇帝的心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这么一逼,只得继续圆话,“前闻获嘉主簿刘知几上书所言□□件皆是贬损陛下圣恩,认为施宽仁于天下不妥,实在狂悖。狄相公反以之为善,右迁为王府仓曹,实在令人惊异。想来他刘知几自永隆元年举进士以来,凡十九年,官阶未有丝毫迁升,总归是有缘故,狄相公不加详核,提拔庸人,恐非为陛下计。” 武皇挥手令张易之下去,行营中的乐工渐次退去,只剩下她与武承嗣两个人,方才又转向武承嗣,淡然问:“那承嗣认为,他是为谁计呢?” “当然是为前唐计!”武皇屏退众人,就是要商量大事了,武承嗣越说越来劲,“狄怀英是前唐遗臣,上官婉儿是前唐遗孤,未免常怀不臣,姑母大权,切不可旁落此二人之手!让他们主持三省,令其暗中动作蚕食武家天下,何以告太庙列祖列宗?武家天下若不以武家人为宰执,则根基不稳,人心不固,我大周千秋万代的基业,又从何谈起?” “不如让你去主持三省,如何?”武皇打断他的话,反问了一句。 武承嗣没能听出她话中的不悦,依旧陪着笑,道:“侄儿愿为姑母分忧。” “分忧?”武皇笑起来,“你要如何为我分忧?把三省的干员都贬下去,提携你的亲信,再架空你的姑母,好谋朝篡位吗!” 武皇的神情严肃起来,武承嗣惊得立刻跪下去,毫无君前吹风的得意,只得哆哆嗦嗦地口称:“侄儿不敢。” “朕早已授意婉儿,有关乎国策变革者必得朕之特许,刘知几遗落在怀州十九年,如今仰赖狄怀英为朝廷搜寻上来,这是朝廷亏欠了贤才,这是朕的旨意!”武皇压抑着胸中激怒,厉声呵斥,“狄怀英是仪凤年间被朕荐去大理寺的,其为政之风,世所共睹。孙万荣作乱时,更是以宰相之位外放魏州刺史,孙万荣闻其大名尽皆丧胆,不费一兵一卒便平定边疆。狄怀英是社稷之臣,是朕之国老,岂容你在此谗言加害?朕看你才不是为朕计,而是为你自己也能坐上朕这个位置!” “姑母错怪侄儿了!”武承嗣吓得连磕了好几个头,为自己的莽撞进言后悔不已,急着要撇清关系,“实在是有所风闻,不敢不进言,侄儿也以此询问过来中丞,来中丞可是陛下的股肱,连他都有所疑,便不敢不向陛下说明……” “承嗣啊……”武皇仰头,无奈地叹气,“筛选与你有利的履历,看偏一个忠臣,是识人的大忌。取利要不背民生的大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在嵩山上越是风光,在嵩山下就越是失望,武皇紧握住手里的江山,面对着难以避免的两难,终于不得不着手解决这一生中最为艰难的问题。 ☆、第六十三章 大周万岁通天二年,神都洛阳,太平公主府。 客厅里迎来了谁都想巴结的御前红人张昌宗,这个方至冠年的男子,一扫宫中表现的骄傲,在引荐人太平公主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 “六郎终于想起自己的门第了?”太平对这种近幸之人,从来就没什么好脸色。 张昌宗正襟危坐,低头道:“公主说笑了,仆与阿兄均出自公主之门,是谁家的狗,还是心知肚明的。” “我怎么好意思认我家的狗?”太平讥笑,“我听说宫里都争相攀附你二人,说五郎惊若天人,六郎貌似莲花,莲花六郎的名号连宫外都在传扬。如今要得圣人的欢心,就得先讨你二人的宠,我尚且要忌惮三分,又怎敢认回是我家的狗?” “公主这么说就是错怪仆与阿兄了,仆与阿兄总是为公主做事,哪有自我决断的权力?”张昌宗并不为太平的讥讽吓倒,面色未改,冷静地与她打着机锋,“想来先驸马竟呼薛怀义为季父,那是何等的屈辱,得公主授意,仆与阿兄便不敢有丝毫懈怠,多方运作,激怀义自焚。冒着悖逆的罪名为公主做事,难道还不足以表明忠心吗?” -- 第114页 太平不想听任何人提起薛绍,她看上去有些烦躁,进而逼问道:“可你二人近来与武承嗣走得太近,这也是对我的忠心吗?” “公主容禀。”张昌宗看了看四下无人,又得太平一点头,方才低声说,“圣人似乎没有要传位给魏王的意思。” “怎么说?” “魏王近来屡屡触怒圣人,常见他垂头丧气地从长生殿中出来,圣人虽不与我二人论政,却足见得传与武氏的心思有所动摇了。”张昌宗说尽宫中见闻,“公主曾言要仆与阿兄在朝中安置亲信,近来恐事不行。如今谕令行政,皆以上官才人携三省宰相于武成殿中主持,圣人时而幸殿,陷于夺位党争又常常力不从心,故权归朝中信臣,圣人对朝中任职极为敏感。三省诸职圣人十分谨慎,几乎铁板一块,六部官员要经武成殿过批,上官才人也严把此关,无人可通其门,故而非但仆与阿兄无法插手,连魏王也常憾于此,圣人态度不明,各自也难成进逼圣人的势力。” 武皇把权放给亲自挑选的宰相班子和从小养大的上官婉儿,看起来依然是牢牢把权力攥在手里,如此集权而传位态度不明,看来宫中真是一盘死棋了。面对如斯强大的母亲,太平总是有这种任人宰割的窒息感,年近三十的她却不再轻易与人认输,流在血脉里刻在骨子里的好胜心,激起她迎头面对这些似乎无解的挑战。 “事在人为,没有什么是无解的局。”太平挑唇一笑,琢磨道,“我在京中颇有耳目,听说魏王为造势,行贿凤阁舍人张嘉福,并买通王庆之等数百人上表,请立之为太子,这件事圣人虽不理,却可以摸准他行事的态度。魏王行贿行得如此顺畅,是否还有别的暗通款曲?圣人既如此在意吏治,如此看重朝廷的任人,我们不能安插亲信,是否可以告密魏王安插亲信?” “公主英明。”张昌宗立刻附和,精明的脑子一转,又笑道,“魏王行事总是过于操切,圣人的耐心迟早会被磨光,只怕无需公主动手,朝中的耿介之士也能使之败露。” 张昌宗一双如莲花般澄澈不染的眼睛就是最大的惑物,这是在物色安插进武皇身边的人时,太平一眼看上的东西。武家那些争权逐利的小人都争相与他们兄弟套近乎,一口一个“五郎”“六郎”叫得亲近,只有太平可以想见,母亲在听见这久违的行第时,心里将会如何挣扎。 她最寄予厚望的两个儿子,弘和贤,正是五郎和六郎。 “公主真是这么说的?”张易之听过弟弟的报告,不觉皱紧了眉头,“公主既给我们指明查证魏王插手选官的事,那就肯定有眉目,这事我不是没想过,却难获取证据,魏王做事如此隐蔽,居然能被公主探知,左右不着痕迹,公主的耳目实在不一般……” “阿兄……”比起哥哥对公主的揣测,张昌宗却担心起更重要的事来,他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你说,公主值得信吗?” 张易之猛然一惊:“什么意思?” “我是说,公主这次见我,处处皆是恫吓,咱们虽是为奴的人,公主如此施威,难保不是生疑啊。”张昌宗回想在公主府的遭遇,生出无限的猜疑,“就算公主不生疑,阿兄想过咱们以后的下场吗?周兴为圣人之爪牙,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我等只是为公主逼死薛怀义,竟惹出焚烧明堂的事,朝野震动,圣人是早就想要他死,没有详查,万一查起来,毁坏宫室的罪名就得在你我二人的头上,阿兄以为,我们就能有葬身之地吗?” 张易之听出一身的汗,忙拉了张昌宗到角落去,低声下气地问:“那依六郎的意思……” “我们是圣人的近臣,正是武李两家夺嫡才有我们的好处,待圣人一归天,尘埃落定,还不都争着杀我二人以谢天下?”张昌宗一咬牙,说道,“公主不可信,魏王不可信,皇嗣亦不可信,既然圣人表态不明,我们靠着圣人就是最好的地利。挟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未可知……” 他说到激动处,不住地大口喘气,这是灭族的话,却听得张易之热血沸腾:“六郎说得对,事已至此,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如今武成殿上位虽常缺,圣人却似乎还能支持,唯有让武家人和李家人继续斗下去,才有我们插手的时机。”张昌宗琢磨了一阵,建议道,“公主此言,可徐徐透给来中丞,他是魏王的人,得知此事,必定会有行动。我们就把这事抛出去,让他们互相攻讦。” 张易之听罢一笑,伸手拍拍这个精明的弟弟,了却一桩大事,携着笛子便一身潇洒地去长生殿伴驾了。 今日的长生殿不比往日,自大周建立以来就被授予宫廷警戒重任的武懿宗跪伏在地,这位靠着血统上来的金吾将军,拉着武承嗣来见武皇,张易之进来时,正看见这满脸胡髭的汉子趴在地上哭。 “陛下!臣是掌宫禁的将军,再不济也是陛下亲封的,如今受了那黄口小儿的气,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一番话竟是说得涕泗横流,阶上的武皇看不出情绪,懒懒地靠在凭几上,却并不先问这事,打量了一番站在旁边跃跃欲试的武承嗣,问:“三思怎么不跟你们来?” 武承嗣以为在问他,忙垂手答道:“梁王说偶感了风寒,就不来面圣了。” 武三思总是跟在武承嗣身边,如今一听就是为所谓“武家人的颜面”告状,竟然不来,武皇细琢磨起来,才开始过问这件事:“金吾将军干什么与一个小孩子置气?” -- 第115页 武懿宗忙抹了抹泪,奏道:“臣今日照常在宫门内戍守,有几个禁军不听使唤,便被臣训斥了一顿,照理金吾卫是陛下交给臣打理的,臣是将军,在营里打军棍也没什么不妥,可偏生碰上临淄郡王入宫,倒说是臣的不是,他……他说……” 见武懿宗说得激动了,武皇目光一凛,凌厉地看过来,追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此是吾家朝堂,禁军也是吾家扈从,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呵斥!”武懿宗忙拜了下去,磕了好几个头,替圣人委屈,“陛下!这是折辱啊陛下!” 这声被用以告状的呵斥,听在武皇的耳朵里却激起极复杂的心绪来。依旧靠着凭几,武皇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一丝为武家人被李家人欺负的愠怒,而是默然沉思,握着凭几的手越来越紧。 自皇嗣李旦避居东宫以来,他和他的儿女们便在监视下生活,三郎李隆基虽按皇孙的例获封临淄郡王,却和父亲一样,只能在固定的日子里进宫拜谒皇帝。在与李家人斗了不知多少回合后,无数窝囊的阴谋中,忽然出现这么一声英勇的呵斥,隔着武懿宗添油加醋的委屈,武皇只注意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英雄气。 见姑母久久不语,武懿宗心里没有底,求助似的望了望武承嗣,武承嗣会意,出来为武懿宗说话:“那李三郎口出狂语,不把陛下亲封的金吾将军放在眼里,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更说出‘吾家朝堂’这样的话,大周可是姓武不姓李,依侄儿看,他这是想造反!” 若说武家人有什么长处,扣人谋反的帽子必定是别人学不来的,武承嗣上次来说狄仁杰谋反就已经被武皇掏心窝子地说了一通,没想到挽回的努力全都白费,他倒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武皇心下暗自冷笑,面上柔和的神情却未改,招招手让候了许久的张易之上来,更放松了坐姿,任张易之给她捏起肩来。武皇闭着眼很是享受,随口说:“不过是个孩子,一时说话狂悖了些,哪里就扯上谋反了?” 见武皇未被激怒,态度一直不温不火,武懿宗有些急了,本就是来告状的,若是碰一鼻子灰,将来还怎么见人。于是膝行了两步,道:“那个李三郎可不简单啊!臣听说他常以曹操自许,还给自己取了个诨名叫阿瞒,陛下想想曹阿瞒是怎样的人,他的觊觎之心早就昭然若揭了!” “是啊,姑母!李三郎固然是个孩子,保不准背后有对姑母怀恨在心的人,东宫在盘算什么,姑母看得到他们做的事,却看不到他们怀着的反心!”见武皇听得神色微微一动,武承嗣赶紧继续往酝酿的怒火上添柴,“什么‘吾家朝堂’?姑母费了多少的工夫,才走到这一步,难道姑母愿意再拱手把武家人的江山送给李家人?李家人这样狂放,分明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够了!”武皇一拍凭几,阻断了这让人头疼的进言,吓得武承嗣也跟着跪了下来,两个姓武的子孙,都瑟瑟地跪在武皇脚边,垂首听着武皇的训示,“又是曹操又是司马昭的,你们不用隐晦地提醒我,隆基有反心,最逃不掉关系的是皇嗣!你们看不惯姓李的皇嗣还在东宫里,恨不得取而代之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虽然早有此心,被武皇当面点破却实在让人惊惧,武承嗣忙磕了头,也不敢称“姑母”了,恭恭敬敬地想为自己辩驳,“臣绝无此心啊陛下!” “你有!”武皇拉着袍子站起来,挥手让方才也被吓得不敢继续捏肩的张易之下去,俯视着地上的两个人,满心都是失望,“魏王与其关心风闻的事,不如多去武成殿逛逛,把你口口声声的替我分忧,好好地做下去。” “臣……臣遵旨……”武承嗣只有低头认了的份。 “还有你。”对一个武承嗣已是失望,不会打仗的金吾将军更让武皇失望。武懿宗已是孙辈,在与李家人的决裂之下,武皇必须要提拔一批武家人,武懿宗也在其列。可武皇给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无论是让他去边疆打仗,还是让他戍守宫掖,内内外外,他竟然一事无成,还被人写诗嘲为“骑猪将军”,此番虽是少年狂语,武皇心里却明镜似的。 “要想让别人看得起,就做出点功业来,为着一句话来哭哭啼啼的,哪里像个将军!”武皇嫌恶地看着武懿宗,为这桩公案作出裁决,“至于隆基,回头跟旦儿说说,让他进宫来吧,我偏要把他养在身边,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阿瞒。” 武皇驯服狮子骢的性格从没变过,越是这样野的,越激得她想要去了解。毕竟十分久违了,在唯唯诺诺的宗室中,忽然出现这样一个无所畏惧的少年,这使得武皇睥睨众生的眼里,不自觉地染上一丝希望。 ☆、第六十四章 武皇的态度开始变了。 这是在武懿宗的告状不成后,武家人看到的转变。 当使用相同的伎俩不再能够获得过往的结果,这种转变令武家人人自危。于是武皇那句苦口婆心的“做出点功业来”,就成了最容易被忽略的圣训,不仅对于武承嗣,对于朝上观望储位之争的大臣们来说,把皇嗣的儿子李隆基接进宫里,都无疑是武皇向众臣释放的信号。 这些天以来,上官婉儿常在武成殿待着,武皇便少有传她伴驾,跟朝臣们待得久了,婉儿都快觉得自己是个外臣。这天终于得了空,伴着武皇游赏九洲池,虽是长居的熟景,能跟着武皇,倒也是教婉儿高兴的事。 -- 第116页 扶着武皇登上千步阁,一池盛景便尽收眼底,常被武皇带在身边的隆基也跟着临阁,登高方能望远,临阁而望,沐浴湖上清风。 “宫里还是要有小孩子才有生机,太平的那个孩子,是叫崇简吧?我倒是喜欢得紧,可惜太平也喜欢她家的这个二郎,不肯送进宫来养。”武皇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有美景在眼里,有婉儿在身旁,仿佛才能让她打开沉寂许久的心扉。 婉儿扶着武皇在阁中石凳上坐下来,禁不住调笑道:“陛下这么想养小孩子,莫不是觉得婉儿老了?” 武皇一听,笑得更是开怀了,道:“婉儿也在我面前说老?婉儿正当风华,是要问问婉儿嫌不嫌我老才是。” “陛下不老,前些日子太医还说,请脉时察觉到陛下新长出了黑发,陛下建立不世之功业,岂可以常人度之?”婉儿一面亲手调着茶,一面清清泠泠地说着。 武皇的脸上的确看不出岁月的沧桑,七十三岁的年纪,观之仿佛四十岁的贵妇,至少在婉儿眼里,与初见时竟没有什么差别。婉儿的奉承比别人的不同,不仅为那好听的声音,更为别人没有的真心。 只是在岁月这个问题上,武皇谁的奉承也不听,开口便多是调笑,调笑起一鸣惊人的孙子:“婉儿是惯常哄人的,隆基,你说呢?” 隆基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没有其他皇亲一般见着武皇的瑟缩,规规矩矩地回答:“孙儿也以为,祖母荣华正盛。” 武皇笑笑,旋即阴沉下脸色,若有所指地说:“你可知,祖母单单把你养在身边,可不是为听你奉承的。” 隆基微微低头,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与久经政局的皇帝打哑谜,是他做不了的事。那天训斥武懿宗,不过是看不惯武家人在宫中横行霸道,一时血气上涌,骂便骂了,未料祖母真向父亲要他,隆基忐忐忑忑地进宫,却受到祖母的关照,没有为难他。亲眼接触的祖母与传言中的太不一样,祖母给他挑师傅、过问他的学业,与寻常人家并无两样。可胆子再大,面对的毕竟是皇帝的威仪,隆基见过无数人仅仅因武皇乍变的脸色就遭了殃,便知道这个祖母表面的慈祥下,并不好惹。 见这被陡然送进宫来无依无靠的男孩,婉儿不禁想起垂拱元年代武皇去探望李旦时,旦亲手为这个非嫡非长的三郎琢玉。旦是那样温润如玉的郎君,为初生的儿子琢玉,那是一个父亲的祈盼,他也想让三郎做一个温润如玉的郎君。婉儿看见被隆基挂在颈上的那块兰花白玉,那是旦的寄托,也是对她的控诉,她记得她在代武皇赐死这孩子的母亲时,正是被这块玉扎了眼。 心情有些复杂,但婉儿不自觉地开口替他解围。 “陛下何苦为难小孩子?”婉儿说着,向武皇奉上煮好的茶。 接过婉儿手里的茶,轻啜一口,果然与别人奉上的不一样。武皇满意地点点头,望着比以往成熟许多的婉儿,道:“婉儿刚入宫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那时我可是处处都在为难你。” “陛下……”她提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婉儿有些窘迫。 “隆基,你的师傅虽多,再多一个也无妨。”不理会婉儿的胡思乱想,武皇兀自唤着隆基来,“上官才人是靠着才学坐到这个位置的,与我身边的那些靠门第的,靠奉承的都不一样。” 隆基忙起身,恭谨回答:“隆基记住了。” 婉儿却抽了抽嘴角,纠结着开口:“婉儿是内官,按理不可以……” “你可以,我观你本来就与别人不同。”武皇把朝政放出来后,倒更加固执了些,板着脸阻止婉儿的推脱,见她愣住了,又自觉这话过了些,便又拉着隆基来解释道,“我观隆基也与别的孩子不同,不如我就找旦儿讨了他。” 隆基瞪着眼一片茫然,婉儿也是第一次看武皇这样期待一个宗室的孩子,何况这个孩子姓李,完全背离了朝廷的揣测。 只有武家人才能继承大周的江山吗? “嗯……”武皇低头思忖一阵,似是在下定决心,这样的思忖并未持续太久,立刻便成了圣谕,“孝敬皇帝去得早,没有香火,一直是天皇与我的遗憾,就把隆基过继给他做儿子吧。” 婉儿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看着还没回过神的隆基,她早已明晓这是什么意思。李弘是武皇的遗憾,更是一个期待的符号,提起多年未曾提起的弘,正是武皇重新燃起期待的信号。 而这份沉重的期待,落在了十二岁的李隆基身上。 武成殿上位空缺已成常态,朝臣们起先觉得惊讶,后来也慢慢接受了由宰相与上官才人在殿中议事、不决者由婉儿报呈武皇的工作模式。武皇自封禅以来常居于长生殿,视朝而不问杂政,政令自长生殿出,再由婉儿宣至武成殿来。 “圣人批了岑相公的死罪,诏狱里又要见血了。”婉儿端着御批进来,神情十分沮丧。 “这是乱命!”狄仁杰掷笔长叹,“岑相公曾为圣人平叛,立下不世之功,如今陷于刀笔吏之手,被来俊臣屈打成招,是奇耻大辱!” 魏元忠也问:“世人皆知岑相公是因张嘉福请立魏王为太子时仗义执言,以皇嗣已在东宫,不可更立,上表具论,引来魏王记恨,才被来俊臣下狱。如今圣人竟加诛戮,岂非向朝中表明要立魏王为嗣了?” -- 第117页 “魏相公不可妄揣。”婉儿正色劝导,却也拿不出其他的解释来,脑子里只是琢磨着当初周兴败亡前也是洋洋自得地兴起大狱,替武皇铲除异己后,立刻就随着那些亡灵堕入了地狱。如今的来俊臣何其类似,这却是她无法向宰臣们直言的猜测。 “吏部铨选已有结果,这一批是放到地方去的县官,才人看,是立刻发往任地,还是亲问宣抚?”再是可惜同僚,也不能断了工作,狄仁杰拿出吏部递上来的卷轴,询问婉儿。 “国老怎么看?”自武皇口称“国老”以来,这个敬称已经成了狄仁杰的专属。 “圣人尝言,人才遗于乡野,是宰相之失。前得刘主簿之谏言,知朝廷竟失此人十九载,已是惭愧,若不能为国进贤,仆有何面目受圣人‘国老’之尊?”狄仁杰直言,“一县之长,于朝廷是微末,于百姓则是父母,为百姓择父母之官,可亲问宣抚,或是无果,也警醒吏部,三省台阁重视每一项用人的决策,督促其恪尽职守。” “国老所言极是。”婉儿点头应允,写了批复,召了候着的侍臣来,吩咐道,“发往吏部,命此卷新任县官暂歇,一一核名后,今日申时到洛城殿候问。” 将送信的打发走,婉儿笑着给狄仁杰让路:“看来大周又有进贤的雅事了。” “为宰执之人,万机之中,最爱的就当是进贤,魏相公也是如此吧?”在得到魏元忠的点头应允后,狄仁杰爽朗地笑起来,“天授二年香山寺雅集,仆在彭泽可是羡慕得很呐!诗文风华,竟称名乎寂寂边陲,德风淳化,一时连彭泽都有唱宋学士诗的。为国进贤,是长君王之股肱,是行天子之恩泽,亦是为万民之标榜,为相一时,若能搜寻一二贤良立朝,死而无憾,死而无憾矣!” 他总是这样洒脱,一席豪言说得沉闷许久的武成殿竟欢声笑语起来,在这诡谲的风云中还能有进贤的乐事,的确令这些一心为国的直臣振奋。 然而这样的振奋,在酉时掌上灯的洛城殿,遭受了极大的挫折。 经过一个时辰的简单考试,答卷送到了考官们的案上,婉儿批了数十篇,一支笔却总是悬空,无法落注,一双秀眉越蹙越紧,终于失了耐心,搁笔抬卷,走向狄仁杰的几案:“国老,婉儿所阅多为不通之词,不知国老批阅的答卷如何?” 狄仁杰跟她一样正犯着愁,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把手中答卷看了又看,始终不信眼前的文字竟如此不堪:“题目是《臣轨》里抽的‘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一句,谅为县官者,难有惊世之词,才取这部圣人颁与天下士人必读的书目,竟无一人论在点上,言辞粗鄙,不堪入目!” 魏元忠也搁了笔,沉吟许久,道:“不如抽查几个人探探虚实?” 抱着一丝侥幸,婉儿随便叫进来几个人,那几人倒正是姿态各异,有足上有疾坐不妥当的,有不时窥伺好奇宰辅的,也有伏在地上显然十分紧张的,一见是这样的风度,三个人的心早已凉了一大截。 狄仁杰看看婉儿和魏元忠,获得首肯,先行发问:“你说说,臣子如何事君,才可谓忠?” “忠君就是忠君,君上之言不敢不听,君上之命不敢不从,唯君上之意是从,臣不敢妄议。” 狄仁杰脸色稍变,魏元忠又问:“要是君上乱命呢?” “相公说笑了。君上是金口,不可能乱命,若以为乱命,是臣不识君意,是臣不知天命。” 魏元忠和蔼的笑僵在脸上,众人都看向婉儿,婉儿咬着下唇,还是再问了一句:“你们知道考题出自哪里吗?” 有人语塞,有人思索,也有人胆子大冲口而出:“都是圣贤之语,不是《论语》,就是《孟子》吧!” 这一下怀着进贤心思的三位宰辅终于彻底失望了,婉儿稳了稳颤抖的身子,吩咐:“都先下去吧,都在神都老实待着,没有门下省的诏令不许赴任。” 人群渐渐散去,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的宰相班子格外安静,婉儿深吸一口气平息恼怒,望向狄仁杰:“狄国老,此事恐怕还要麻烦您亲自去查了。” ☆、第六十五章 夜已深了,早已关闭的丽景门悄悄地被推开一条缝,一身黑衣的人往门外张望一阵,迅捷地进了门,穿过诏狱前不大的广场,疾步往诏狱内去。 诏狱地下的暗室内,脱去官服的来俊臣只穿了一件素衣,起身迎接:“魏王。” “来中丞,出大事了!”武承嗣慌慌张张地摘下遮住面目的笼帽,随意挂在一边,逼近来俊臣身前,“武成殿连五品以下的选任都要管,一年以来,都只是批可,这回怎么偏查起这个来了?” “常作此谋,难免有隙,魏王不必如此着急。”来俊臣却是十分冷静,从案上拿出一封信来,“有人向仆告密,说太平公主在神都广布耳目,恐要对魏王不利。” “她就算不广布耳目,也从来跟我不是一条线上的!”武承嗣并不觉得这个情报有意思,“再说了,姑母什么也不说,只让大家去猜测,先前武懿宗拉着我去找姑母,平白被训斥了一顿,到现在武懿宗看着姑母就怕。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谁不在神都布些耳目?” “魏王误解了,仆的意思是,既然圣人在看,那么谁有动向,谁就值得被怀疑。”来俊臣耐心解释,“有人参与朝廷选官,已是铁板钉钉的事,这件事被查出来,就不会是简单的案件,它连着魏王,也就连着嫡位,魏王要脱身,也得围绕着嫡位来脱身。” -- 第118页 武承嗣被说动,急敛衣坐下请教:“怎么说?” 来俊臣笑道:“有人参与朝廷选官,这个人是谁?魏王的嫌疑难以撇清,不如再拉几个人进来,把太平公主拉进来,把皇嗣也拉进来,左右圣人不过只能在武家人和李家人中间择一位储君,两家都相安无事,和两家都忤逆圣意,对于圣人如何抉择储君并没有什么影响。她总不能把你们都杀了,难道还准备自己活个千秋万代吗……” “放肆!”来俊臣的笑僵在脸上,密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武承嗣一个哆嗦回望过去,与狄仁杰和上官婉儿站在一起的武皇脸上,阴云密布。 “陛下!” “姑母!” 武皇突然出现在门口,武承嗣与来俊臣都始料未及,武承嗣忙膝行而前,跪伏在武皇脚下不敢抬头。 门虽然打开,武皇却伫立在门口不敢走进去,仿佛不迈入这个门槛,她就依然是在紧闭着的门外不知道这一密谋的皇帝。被她一再宽容,一再期盼能开悟的武家人,终于还是化为一柄利刃,从背后刺进她的心脏里来。武皇高挑的身躯晃了晃,身后的婉儿反射性地伸手搀住,就像明堂坍塌的那天一样,她把暴怒深深忍在心底,绝不允许情绪的决堤。 “陛下……”婉儿轻声唤她,再强的忍耐力,婉儿也能感觉到搀着的这副身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武皇努力地克制,定定地望着这间昏暗的密室,绝不低头看武承嗣一眼。见惯杀伐的一双眼却被黑漆漆的密室刺痛,如果再年轻二十岁,她绝不会对亲人手软。什么骨肉至亲?在她需要骨肉至亲来接手江山时,却只等来了骨肉至亲的背叛! 武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被婉儿扶住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弥漫着血腥味的诏狱里在等她说出口一句“杀”,却终于没能等到。 “陛下!” “陛下!” “召太医来!召太医来!” 跟随武皇二十年,婉儿从未见过她这样不设防的模样。 印象中,这个要强的女人是从没有病过的,反倒是婉儿,要以身护公文染上风寒,要纠结于家世突然晕厥,那时的天后,说着理智到冷漠的话,却派人悉心照料她。 虽然身份迥然不同,但她和太平一样,是在武皇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 正因如此,她们习惯了武皇的庇护,也习惯认为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倒下,对面换了一波又一波的敌人,她却永远屹立。 她永远屹立,像天堂里的大佛一样,屹立在这个帝国,像一个不灭的神。 不,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神!她曾在未修成的万象神宫里那样骄傲地说,她绝不厌弃一个女人的身份,她计划好她的千秋万代,却唯独没有对寿命的贪恋。 “陛下……”婉儿守在榻边,见武皇幽幽转醒,忙要招呼太医进来。 “不必了。”武皇的声音有些沙哑,抬手制止了婉儿,“没什么大碍。” 见她要坐起来,婉儿忙伸手去扶,垒起两个靠枕,这个手握重权的红颜宰相,在武皇的面前,仍如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女一般殷勤。 坐起来胸中淤气更舒坦了些,武皇看看晃着些人影的殿外,问:“承嗣在外面吗?” “魏王回府去了。”婉儿回禀道,“魏王说,把陛下气成这样,是他不孝,要回府去绝食面壁。” “绝食面壁?”武皇轻蔑一笑,一口断定,“他到绝路上了,还想逼我。” 婉儿不语,直觉告诉她不该插手到由武皇一手操控的夺嫡的事上来。 “你这些天在武成殿辛苦了。”武皇忽然看向婉儿,虽是嘉勉的话,平静的眼里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前些日子六郎提议,要编一本三教及诗文集成,我以为盛世本该有传世之荟萃,本朝拔擢的学士也已有备,单缺一个主持修书的人。你把武成殿的事务交割一下,就去弘文馆主持修书吧。” 婉儿愕然,却见武皇无可辩驳地盯着她,才满腹疑云地低头认了:“是。” 见她答应了,武皇便不再多说,吩咐道:“下去吧,请狄国老进来。” 随着武皇的转醒,外面候着的臣子也都各归其位了,人群散去,狄仁杰进来,被安顿在武皇榻边的席上,宫人们领了武皇的命,偌大的宫殿里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武皇倚着枕头,觑着正襟危坐的狄仁杰,先安抚他道:“国老在彭泽,委屈了。” “陛下能知臣意,庇佑于诏狱,是臣之幸。”狄仁杰规规矩矩地回答。 “我在朝上沉浮近五十年,以为朝臣都不可信,不信世上真有君子,只有图一时之利与你合作的人。于是有人今日为宰执,明日为囚徒,常伴我身边的,唯有婉儿一人而已。”提起婉儿,武皇叹道,“我曾说我是个孤君,她是个孤臣,正好是同行的人。她没有桃李姻亲的牵挂,至今也只是个才人,我放心把权力给她,是知道她离了我,不可能拉起颠覆朝廷的势力来。” 狄仁杰却道:“无论陛下是何用意,才人在武成殿主持议政,决断能服三省宰相,已然是不世出的贤良了。” 武皇点头:“以往有什么事不决,问一问婉儿总没错,但唯独这件事不可以。平时你们都在武成殿共议,好像是同一个宰相班子里的人,然而她是内官,代表的是朕;国老是首相,代表的是群臣。” -- 第119页 狄仁杰知道武皇召他是要问什么,低头坦白忠心:“愿为陛下分忧。” “大周建国八年多了,我知道你们在急什么,我又何尝不想早日建储,可我躲在幕后考察许久,竟没有称意的人选。”既得忠心,武皇也便不再绕着弯子说话,“承嗣说,神不欲歆类,氏不祀非族,武家的天下不能让给外姓,我深以为然,可惜承嗣悖逆,为成其势无所不用其极,不知吏治是国家血脉,不可以做一国之主。武三思心思太重,承嗣倒行逆施的时候他作为兄弟没有阻拦,承嗣与武懿宗勾结告皇嗣的状,他倒是小聪明,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他是看中承嗣不一定能成事,想要等候时机,以便在争斗中左右逢源,其以利相喻收买人心的本事令人担忧,亦非王者之风。我留皇嗣在东宫,他本就淡泊,又被我杀怕了,不敢出来争,我要立姓李的做太子,已成势的武家人不会罢休,皇嗣退心太重,一旦难以制衡,只怕招来混战。国老说,我是传子还是传侄?” 狄仁杰仔细聆听完,径直一问:“臣斗胆问陛下,儿子和侄子,究竟谁更亲?” 武皇不答,暗自思忖。 狄仁杰便又问:“臣斗胆再问陛下,陛下究竟要选择一位怎样的人君?” 武皇又不答,默然良久。 狄仁杰笑道:“陛下的儿子身上才跟陛下流着同样的血,古来只听说有祭祀父母的,没听说过有把姑母搬进太庙里的。陛下开创宏图伟业,无非是想找个人继承下去,能秉承陛下之意的,难道不正该是最亲近的儿子吗?” “陛下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却不愿说出来,唯是怕武家的江山易了姓。大周基业,仰赖大唐三代累积,天皇大帝把江山托付给陛下,陛下是李家的儿媳,姓武姓李,事本一体,况且陛下早已赐皇嗣姓武,哪里还有什么武家人李家人的区别?”狄仁杰见武皇微微动容,便接着说下去,“魏王所为,令三省惊愕,专擅选官,以利为亲,将来只怕不能守土,彼时太庙倾覆,陛下还求什么江山永固?陛下怕皇嗣顶不住压力要退,陛下忘记还有个皇子在外吗?” 忽然提起,武皇一怔:“国老是说……显儿?” “庐陵王自被废以来,在房州如履薄冰,已得匡正其失。陛下先为苍生废之,又为社稷立之,父母之教子如此,当为天下颂。岂不闻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三年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 武皇轻笑:“说到庐陵王身上,国老怎么不劝我立太平公主?” 狄仁杰也笑道:“公主性贵,陛下要是想立公主,早就不会以武家儿媳的身份让她入新朝。” “子侄之辈,有怨我者,有附我者。他们无一不以为我是他们夺位之路上的障碍,却不知道传递江山务求稳妥,还未登大位就匆忙打起先君的主意。婉儿是我一手养大,隔着血海深仇也知我意,唯独与我血脉相通的孩子们,竟然没有一个能知我心,以为靠小人阴谋就能蒙蔽,不思为君者当怀坦荡之心,若是有谁能与台阁共主,能真正替我分忧,我又何当忧心如此?”武皇收起了笑意,最后问,“我欲择贤而立,竟不可得。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国老以为,人君将如何,人臣将如何,社稷将如何?” 狄仁杰跪答:“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虽无贤君,有德者可居,社稷托于台阁,只要君王无乱命,三省皆陛下之信臣,可辅成王,以待雄主君临。” 空落落的寝殿里有关社稷的谏言久久回荡,武皇仰天只作一叹,疲惫地瞑目,挥手让狄仁杰下去了。 ☆、第六十六章 大周圣历元年三月,房州偏僻的道路上,久违地来了一队英武的禁军。 “阿爷!阿爷!来人了!来人了!”农舍一般的小院子外,一个女孩望见征尘,扔了手里笸箩就往屋里跑。 “裹儿,来什么人了?”农妇打扮的韦香儿接住女儿,回头去看如惊弓之鸟般躲到立柜后面的李显,也不愿多理他,到门口去望。 “是禁军吗?她来杀我了,她来杀我了!”躲在立柜后面还不够,李显哆哆嗦嗦地往狭窄的墙缝里挤,嘴里说着胡话,像是神志不清,“快关门!重润,快去关门!” 十六岁的李重润被母亲一瞪就泄了气,不敢去关门,禁军已经到了院门口,没有闯门,在院子里冲着里面跪了一地。 “奉圣人诏,恭迎皇太子回宫!” 他们跪躲在立柜后的李显,在韦香儿看来却似乎是跪了站在门口的她,在这里蒙尘十四年的眼里忽然闪起了光,韦香儿反身回屋就要把李显拉出来。 “不要拉我!不能出去!”李显双手紧攀着立柜不肯出来,“她一定是要把我骗出去杀了!她就是这么杀六哥的,不要信她!” “就算是圣人杀了故雍王,也犯不着用归复太子的法子杀人!”韦香儿快要忍不了自己这个窝囊到底的丈夫,劝道,“平常宫里送东西来你都不敢吃,我替你吃了十四年,你看我死了吗?” 李显不说话了,却还是颤抖着身子不敢出来。 “我早跟你说过,你那位阿娘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要杀谁不过在她一念之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韦香儿看了看屋里的几个孩子,把裹儿拉了过来,“重润曾是太孙,裹儿该是公主,却从小就跟着你受苦,你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 第120页 “裹儿……”李显看着这个还未长开却早已是个美人胚子的小女儿,妻子的话正戳在他心上,他伸手去摸裹儿的脸,却在刚刚要碰触上时,陡然放弃,朝门外喊道,“口说无凭!我要看诏书!” 来接他的桓彦范把斜背的诏书请下来,双手举过头顶,让韦香儿接了进去。 李显一手攀着立柜,一手翻着诏书,生怕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翻来覆去地看了不知多久,才怔怔地问:“我不是在做梦吧?这……这是真的?” 韦香儿点头肯定:“真的。” 桓彦范见里面久久无言,又不敢冒犯,只得又领着士兵们高声喊道:“恭迎皇太子回宫!” 这一声来得及时,李显饱经风霜的脸上又燃起了年轻时的激动,他终于从立柜后出来,一手攥紧诏书,一手抱着韦香儿,痛哭失声。 “殿下……”韦香儿试着找回十四年前的称呼,“殿下不要这样失礼。” “香儿……”李显流着泪,哽咽道,“香儿伴我十四年不离不弃,是我对不起你。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 在八年来未有一日消停的夺嫡之争中,终于出现了最令人费解的选择。大周姓武的江山立了姓李的储君,被废十四年的皇帝,重新做了太子。热衷于争斗的人没有得到善终,几乎无人押宝的闲人将要继承宗庙。 尽管遭到这样的背叛,武皇仍然没有对武承嗣下杀手,在选择立李显为太子时,也保留了武承嗣魏王的封爵,只是停掉了他在朝堂所有的实职,罢为特进,赐于府内养病。一切罪名都找到来俊臣来担下,将他手里掌握的线索全部斥为阴谋,用来俊臣的血,把这些所谓的“把柄”洗刷干净。 李旦从东宫搬出来,降为相王,让哥哥李显入主,武三思的爵位未动,依然听朝。武皇平稳过渡了这次立储风波,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却唯独低估了武承嗣的野心。不让武承嗣上朝,是要让他安心反省,以期可以站在臣子的位置上再行启用,然而对于汲汲于权力的人来说,断了他参政的路径,就像断了他的空气。 九月,武承嗣在魏王府内忧郁而死,朝廷对他的后事极为上心,赠太尉、并州牧,加谥号曰“宣”,以亲王礼风光大葬。 朝中每次换血,都有婉儿的诏书穿梭其间,可唯独这一次,她被排斥在诏令的运作之外,被安排在弘文馆冷眼旁观。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远离纷乱的朝廷,婉儿知道,是武皇刻意的安排。 “才人虽无宰相之名,早已行宰相之实,如今被安排来与仆等修书,实在是屈才。”婉儿理解,旁人却大都不理解,弘文馆内,张说从书丛里抬起头来,替主持修书的婉儿惋惜。 不得不说,相较于尔虞我诈的朝堂,婉儿内心里是更喜欢弘文馆的。被武皇亲题的《三教珠英》是一部大型类书,正是这种类书,更能彰显弘文馆学士们的渊博,与之谈论起文艺哲学来,也比在朝堂上唇枪舌剑来得愉快。 “张学士此言差矣。易代修史,盛世修书,圣君精研朝政,是为黎民百姓,更为传颂青史。尧舜不在,而其宏谟犹在,此修书之功,正是圣人青睐我等,降此重任。”婉儿挽袖执笔,边写边说。 为了修这部《三教珠英》,武皇下旨让四十七名学士入弘文馆,就着吏部拟上来的名单,由婉儿来选择用人。在看见张说的名字时,婉儿也不禁为他高兴,被派来修书,之于婉儿可能是贬置,但之于这些青年学士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荣耀。张说作为新朝头榜的魁首,八年间不改初心,能获得举荐,婉儿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话虽如此,圣人让上官才人来主持修书,却让我们在题封上落奉宸令的名字,想来他张五郎张六郎有何等才名,也可与才人相比的?”说话的是十九年未得重用的刘知几,这样的直谏之臣,绝不攀炎附势,只听服于真才实学。 婉儿早在香山寺评诗时就已成了文坛公推的领袖,如今武皇派她来修书,除了避开朝堂风头外,婉儿也知道,是要她进一步与这些青年才俊交游。 “刘学士,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婉儿噙着笑,并不多做解释。 “才人不居,有人却汲汲其名,只怕才人不居,也是莫大的罪过。”张说彻底放下了笔,起身道,“仆居于外朝,常闻风言曰圣人专宠二张,长生殿夜夜笙歌,不肯稍息。来贼伏诛前,虽有诏狱,谏臣不绝,生死以继。圣人耽于声色,而才人掌秉中枢,虽外臣犹敢直谏,才人是离圣人最近的信臣,为什么不见一本谏表呢?” 她居于高位,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便不再是她自己,而成了君子的表率。所以做事也被人看在眼里,不做事也被人看在眼里,人们用完美臣子的眼光在审度她,一刻也不会放松,所以功成弗居,也可以是莫大的罪过。 婉儿心里虽然苦涩,脸上也堆起笑容,道:“圣人何曾耽于声色?朝廷离了婉儿也照常运转,圣人既非传言的昏庸无道,婉儿也无传言的位高权重,张学士凭风闻就来质问,难道不是偏听吗?” “学生的答卷是才人择出来的,学生自来仰慕才人的文德,想向才人请教。”张说并不是咄咄逼人,不知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知内朝底细,都在暗自揣度。 见弘文馆停了工,学士们都齐刷刷往这边看,婉儿知道这顿授教是躲不过去了,于是更加坐正了身子,道:“婉儿不敢为师,愿闻张学士之惑。” -- 第121页 张说恭敬地行了拜师的礼,道:“《臣轨》圣训曰:‘君有过失而不谏者,忠臣不忍为也。’《新序》曰:‘见过则谏,不用即死,忠之至也。’故知为人臣者必持匡谏之心,乃至为谏而死,无怨无悔。又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曰:‘岂舍王哉?’直谏而死,虽死忠节,不亦舍王者乎?是所以拜问才人,为人臣者,当忍污名而顾盼君王乎,当惜清节而毅然赴死乎?才人身居台阁二十年,内博君王之爱,外却有左右逢源之名,才人以为,究竟怎样才算是人臣之楷模呢?” 婉儿还是第一次得知外面的人是怎么编排她的,的确,古来就是伴君如伴虎,在外人看来,当今的圣人似乎还有些嗜杀,宰相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伴在皇帝身边的人从不固定,却只有婉儿的身影,屹立在朝堂上毫不动摇,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一个谜。 扫视这些日后极有可能要身居宰辅之位的青年才俊,婉儿从容应答:“张学士之问,无非问何为忠,何以谏,何以为人臣。《说文》曰:忠,敬也。谏,正也。臣,牵也。是谓忠者要怀敬肃于心,谏诤要能匡正得失,为臣要有屈服之意。敬肃之心,是说要敬肃君王,敬肃其职,首先要恭敬地去理解君王的作为,其次要谨慎地尽自己的职守,这就是忠。匡正得失,是说见行有偏差,要明白指出,以期把邪妄之心扭转到正道上来,这就是谏。屈服之意,是说要清楚自己是臣不是君,不应怀有悖逆的心思,这就是臣。 “张学士所言,认为为君王尽忠和为君王死谏是有矛盾的。果真如此吗?怀着敬肃之心,是要臣下审慎地看待问题,发言匡正得失,也是要臣下审慎地看待问题。忠的目的是行正道,谏的目的是保正道,事虽不同,其理一也。忠臣知道‘君子思不出其位’的道理,知道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到的,与君主的立场上看到的不会一样,因此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同时兼顾君主的角度有何不同。因而一个忠臣要进谏,会多方考证,遇到君主失德,绝不捕风捉影,会先自问是不是自己的偏见,再问是不是臣下的过失,最后才问是不是君主真的失德,一旦不再存疑,便死谏到底。 “忠臣之谏诤,以此区别于沽名钓誉之辈。疑窦不除,一味死谏,是不惜性命,以君王名节易忠臣虚名,偏离谏诤的本义。君王尚未失德,谈何“匡”;以无理之言狂谏,谈何“正”?不惜性命,是以命求名,于君王无益,竟成乡愿,岂非德之贼也?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近来公推的谏臣,无出魏文贞公之右者,太宗文皇帝以为镜鉴,时而垂询。其先在隐太子府,献计不用,反复谏之,再不用,望太宗有人君之像,毅然受抚,不思旧门。是故明谏之不用而不必死,故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古来公推的忠臣,又以屈原为至忠。屈原放逐,美政不行,尚可居沅湘而发离骚之音,善言不用时不死,怀王陷秦时不死,城破国亡,然后一死,是事已至此,再无转圜,非死名节,实死国也。 “故忠臣不可以求速死。父以身教,国以文教,然后成贤。身非己身,是国之身。《臣轨》圣训曰:‘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故为臣不能慈惠于百姓,而曰忠正于其君者,斯非至忠也。’为臣者眼里不仅要有君,更要有民,君赖一言谏诤而明,民也赖父母之官而生。谏诤是谨慎之为,行政是才姿之用,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者也。而今圣人广布恩泽,有人上谏说恩赐太厚,封户太多,侵扰百姓,实则就户部之核算,如今亲爵封户计万七千五,不及贞观时三分之一,以此死谏,难道不是狂悖吗?圣人求贤若渴,又有人上谏说圣人频繁修筑宫室,又以封禅为功,劳动百姓,奢华浮靡,然则虽有奇观,至今仍奉‘征赋科徭,实资宽简’为国策,百姓租庸调外严禁杂税,至今义仓充盈,乃至要在立德坊穿凿新潭以供自江南而来源源不断的粮船,永淳年后虽时有天灾,然再无饥荒,以此死谏,难道不是蒙蔽吗?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臣下只盯着君王的后宫,却不知民生,不见君王是如何履行天命的,这是一叶障目,自以为忠节,而不知百姓所不齿也。圣人曾对婉儿说,要以一代之力作万代之功,婉儿不敢不记在心里。怀着为国的心才能尽一代之力,不加审慎地因谏而死,不是尽一代之力,自以为以死尽忠,其实万代以后的人并不以为功。污名与清节都是盖棺才能定论,慎行和推恩却是当下的责任,为人臣者,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肩负着这些必须尽的责任。狄国老几次左迁而不以为耻,在其位谋其政,没有丝毫懈怠,故而可以得圣人青睐,首相之位无人动摇,这不是攀私的缘故,圣人看重的是公心。 “诸公当下的责任,就是把《三教珠英》编好,使之传于后代。生前的责任都没有尽好,又遑论身后的清名?诸公是大周倚重的青年才俊,是以后要登台阁的人,婉儿不敢为师,谨以二十年的所见所思,与诸公共勉。” ☆、第六十七章 圣历二年四月,朝野尚未消除对武皇立李显做太子的惊异,一场盛大的盟誓已在武皇的主持下开始筹谋。 在祭祀天地与举行大典的通天宫,武皇携太子显、相王旦、太平公主和梁王武三思、驸马武攸暨举行了盟誓,使其各自作誓文以告天地,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 第122页 武皇还是太后时就确立的扬武抑李的国策执行十五年后,由她亲手推翻过去的所为,一手拉着李家人,一手拉着武家人,让他们握手言和。 身在弘文馆的上官婉儿听见朝野上下对这件大事的揣测,心里却泛起淡淡的凄凉,想当初武皇对武家人寄予那样的厚望,不惜斩断李旦和李家人的关系,更不顾太平的思慕杀掉薛绍,甚至在告诫过“不要与任何势力靠得太近”之后,亲手把婉儿推到李唐皇室的对立面去。如今这个要强的女人终于妥协了,妥协于向着李唐的天命,妥协于那些被她一时打压却依然坚定的男人们,妥协于谁也无法抗拒的时间。 可是,天命的传递,人心的向背,真有那么简单吗? 在帝国最受人关注的东宫,有人渐渐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阿娘!上次做的那件锦衣好漂亮啊!裹儿还想要一件!”东宫的花园里,李裹儿蹭在母亲身边撒娇。 “那可是蜀中进贡的锦,那是给你祖母的。”韦香儿搂紧这个最受宠的小女儿,给她解释道,“天下锦推蜀中为魁,蜀中能入你祖母法眼的贡锦更是一年都出不了几匹,特意赐下给你阿爷,已经是圣恩浩荡了,哪能说有就有的?” “阿爷不是太子吗?太子不是将来的圣人吗?”裹儿急着问,这话一说出口,却忙被韦香儿捂了嘴,裹儿有些不耐烦,伸手扒下母亲的手,嘟囔道,“祖母年纪都那么大了,还挑什么蜀锦做衣服嘛……” “裹儿,休得胡说!”韦香儿少有地斥责女儿,往四处观望一阵,花园里的宫女侍卫倒没有偷偷溜走的,站在那里却更加扎眼。 裹儿这样的孩子不知道,但韦香儿可是领略过武皇手段的,她杀亲废子眼睛都不眨一下,东宫从来就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阿娘怕什么?妹妹说的不是事实吗?”李重润冷哼一声,也闹起来,“祖母都七十五了,竟然养两个男宠在后宫,还让阿爷小心侍奉。亲孙女要几匹蜀锦都不给,我那天可是看着张易之穿着锦衣在宫里招摇呢!” “大郎!”韦香儿是真的怕了,厉声喝止她唯一的儿子。 “哎呀阿娘!你跟阿兄发什么火啊……”见母亲要动怒,哥哥又坚决不让,裹儿忙拉住韦香儿,一边给重润使眼色,一边把母亲拉走,“阿娘快陪裹儿去看看,那边花开得正好,可以撷一朵来簪呢……” 在房州时总是父亲谨小慎微,母亲挑起整个家的大梁,如今回到了神都,连母亲也畏首畏尾起来,血气方刚的李重润越想越觉得窝囊,一拳砸到石桌上,低着头,眼前却出现了一只纤细的手。 重润抬头,看见少女脸上单纯的笑:“阿兄,我们也出去逛逛吧!” “仙蕙……”重润有些感动,少年越大越叛逆,时常与母亲争执,从来都是裹儿妹妹黏着母亲,仙蕙妹妹来安慰他,重润一抿嘴,反手拉起李仙蕙,“走,阿兄带你出去!把延基也带上!” 李重润有一段时间没有带着李仙蕙出去了。出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在房州是绝无可能的事,回到神都以后,在武皇的安排下,李仙蕙被指婚给了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李重润本是看不起这个败事的魏王之子的,可武延基竟跟他性情相投,打马混迹在神都街市之中,二人倒成了上好的兄弟。 神都的繁华浸润少年心,在这人人心向往之的地方,李重润以皇孙的尊贵身份,享受着房州不可能有的纸醉金迷。 宫中风闻太多,十九岁的李重润勉强能把他去房州之前的故事串联起来了,那是父母从未告诉过他的旧事,重拾起来竟然振奋人心。李重润得知自己原来叫李重照,是天皇大帝亲赐的名字,为避祖母武曌的讳而改名叫李重润。他是天皇大帝亲自指定的皇太孙,一出生就有的显贵,绝不是因为祖母指定父亲做太子才得来的。 “我为什么避她的讳?我的名字在前,她的名字在后,她分明是眼红祖父给我取的名字,故意要拿去的!”重润在酒肆喝了几杯酒便上了脸,胡姬激情旋转的腰肢迷了眼,开始向妹妹和妹夫诉起苦来,“阿爷真是窝囊!他可是承祖父遗命,怕什么祖母?我才两岁,妹妹你才刚出生,就被流放到房州那种地方去,还有裹儿,她还是半路生出来的,凭什么啊!” “就是!”仙蕙还想说什么拦一拦,却不防武延基也被李重润的话挑起了怒火,直声附和道,“旁人总是稍不注意就要触她的逆鳞,阿爷做什么了,受她这样的猜忌,连个‘魏王’的名号也不愿再听见,非要让我做个不伦不类的‘继魏王’,古来哪有这样的名号?” 两个少年还不明白父辈争夺储位的那些事,倒在批驳武皇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只是酒肆语杂,并没人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言论,世人更关心同样大逆不道的别的事情。 “听说了吗?圣人在宫中设奉宸府,招揽了一群男妃,如今张五郎张六郎正蒙恩宠,出入连宰相都不放在眼里的呢。” “是啊,咱们这位圣人是千年未有的女人做皇帝,竟然也立起了后宫,她可是有夫之妇,不知乾陵里的天皇大帝怎么想,真是奇闻……” “近来的奇闻还少吗?听说圣人在长生殿与二张行那等见不得人的事,直闹到天亮方休,宫闱之内,一片春色呢……” “圣人不是七十多了吗?” -- 第123页 “正是老了才要采阳补阴,你们是不知道,我听说,二张可是阳道壮伟,不知有多舒服呐……” “什么阳道壮伟?不过两个面首,圣人一旦驾崩,魂都不知去哪儿招的!”听到这些市井碎语,李重润冷笑着回应。 于是看热闹的眼睛就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好事者聚集在这位穿着白绫袍的少年周边,细细地打量着他:“小郎君既知宫中的事,想必也是宫里的人吧?” 李重润端着酒杯,斜睨一眼:“谁是宫里的人?” “看小郎君这面如傅粉的样子,怕不是奉宸府来的!”立时就有人调笑他,顺带着拉上旁边的武延基,“莫不就是那五郎六郎吧?” 本是一句无心的调笑,在心中郁闷的李重润听来却无比扎耳,少年热血沸腾,酒杯里还有残酒,却被他往那人脸上一掷,气急败坏地就站起来吼:“你把狗嘴放干净点!骂谁是奉宸府的面首呢!” “谁骂你了!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阿兄……”仙蕙害怕了,拉着李重润的袍子,想要他消气,“阿兄是出来散心的,犯不着这样生气……” “仙蕙你别管,这样折辱人的话,能忍下去才是没出息!”武延基撸起袖子站起来,站在李重润身边,恶狠狠地瞪着挑事的人。 见要火并了,酒肆里看热闹的人也是心里发虚,作势要往外退,却又不愿丢了口舌上的势,讥讽的话听上去便更加的阴阳怪气:“哟!两位小郎君怕不是在宫中失了宠,在奉宸府得不到召见,男妃也是要争风吃醋的啊……” “你再说!” 李重润忍无可忍,大吼着一拳头便揍了上去,那人捂着脸瞪大了眼,不相信这小郎君还有胆打人:“你……你敢打人?我要报官!” “报去啊!知道我是谁吗?就算是他京兆尹来,我也不怕的!”武延基笑得猖狂,摆起架子来,便把口舌相争激化成了身份之争。 被打的人自然不肯吃哑巴亏,而在酒肆里消磨的人们最恨的就是仗势欺人,横竖是群起而攻之,人来人往的酒肆里,就算官府来抓人,一旦作鸟兽散,也不知道谁是谁。 “平白打人,这可是你们先动手的!”那人振臂一呼,便使醉酒寻乐的人云集,“一起上!打啊!” “打死这两个面首!”还有不明所以,以为是张易之和张昌宗出宫的,也都挤上来要打架。 没想到他们还真敢动手,在宫里威风惯了,李重润和武延基两个也不过是绣花枕头,南市的酒肆不是他们的地盘,被一拥而上,便立刻落了下风。一时间,不长眼的拳头雨点般的落下,李重润被人摔倒,正压在矮几上,那小案便掀翻开去,零零落落一地的碎瓷。 这一声过去,纷乱的世界倒安静了,官府出动的声音便格外清晰:“全都扣起来!” ☆、第六十八章 南市酒肆不期而遇的一场动乱没有影响到宫里来,太初宫中的登春阁上,一场李重润错过了的家宴正在进行。 “重润和仙蕙怎么没有来?”武皇坐在上首,看规规矩矩坐着日渐长大的孙儿们,疑惑空出来的两个位置。 怎么敢说负气出走这么久也没找着人的事?李显吞吞吐吐:“重润……” “重润在房州就仰慕神都繁华已久,想去见识见识祖母治下的盛况,带着非要跟着的仙蕙,还有延基,一早就出去了。”见李显犯难,韦香儿立刻出来斡旋,“陛下的旨意来得急,太子也不敢怠慢,只好一面命人去寻,一面过来赴宴了。” 武皇带着笑意的眼里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她也不再找李显的麻烦,放松下来斜倚在凭几上,任张易之和张昌宗凑上来服侍。 “我在重润那样的年纪,也是喜欢到处去逛逛的,年轻人万不可被这宫墙蒙蔽了眼界,总要多历练才能出真知。”武皇不似在朝堂上那样训话,面对这些还未长大的孩子,她和蔼得真像一个凡家祖母,“隆基,带着你崇简弟弟和裹儿妹妹玩儿去,祖母要跟你阿爷他们说几句话。” 独自落座在前面的李隆基站了出来,应了旨意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了。单单被武皇养在身边的隆基总是时常扮演这种兄长的角色,兴许是伴驾的缘故,行为举止看起来比这些养在宫外的小孩子们成熟了许多。 望了望隆基带着两个孩子去的背影,武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凭着他那句“吾家朝堂”的豪言壮语就把这孩子留在身边了,隆基自到她身边之后,倒是处处谨慎,再不发这种狂言。忽然想起婉儿的那句“嫌我老了”的戏言,或许真是身边少了个婉儿伴驾,总想再养一个与她一般聪明的孩子。十四岁的婉儿,与“吾家朝堂”一样发豪言,不惧武皇的威仪,问她“相乱欲何如”,在这眼前一亮后,又适时地变得谨小慎微,才成为伴她最久的人。 可隆基终究是与婉儿不一样的身份,武皇也明白她这样的安排会令人生疑,她既然收回了李旦的皇嗣之位,又如此恩遇旦的儿子,令人生疑也罢,这是对太子显的警醒。武皇不知道一向拙于其事的李显是否明白她的苦心,可自目光看来,韦香儿一定是明白的,皇太子须有危机感才可自立,隆基便是给他的危机。 武皇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与儿女们坐在一起,从明堂盟誓后她似乎就喜欢上了时常组织一回这样的聚会,亲自撮合已经经过层层联姻的武家人和李家人。一双眼扫过在下面正襟危坐的儿女们,武皇才猛然惊觉,那个被她嫌弃到房州去的儿子李显已经四十三岁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早已步入中年,对于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多了些诚惶诚恐的戒备。连从来都在膝下求欢的小公主都已过而立三年,虽然常常让她犯难,成熟的眉目间,却实在有武皇年轻时的样子。 -- 第124页 “我把隆基过继给弘儿,留在身边,也是看宫里要有小孩子才有活力。”武皇叹道,“宫里贴心的人越来越少了,婉儿去了弘文馆修书,狄国老近来说偶染微恙告假在家,你们要常来宫里走动走动,也好让孩子们交流交流,将来才好亲近些。” 李旦和太平都低头称“是”,唯独李显拧着眉在出神,于是武皇投目过去,韦香儿悄悄掐了他一把,才把李显掐了回来,跟着应了一声“是”。 武皇看在眼里却不说,正当此时,登春阁坐落的洲渚岸边摇过来一叶小舟,船上的舍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武皇刚刚坐正身子,就听他报道:“陛下!遣去国老府邸中的御医来报,说国老病危了!”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回头望满桌精致的点心对面,一手扶着案的母亲,武皇和蔼的神情一扫而空,扶案的手微微颤抖,起身时侍立两旁的二张去搀,却被武皇挣开。武皇失神地往前走了两步,指着那舍人道:“快!我要去见国老!” 狄仁杰的府邸内,卧房外已是跪了一地的亲眷与家仆。武皇不敢相信,一个月前还在武成殿主持政务的狄仁杰竟然倒下得这样快,他可是以六十八岁高龄还能领兵去打突厥的能臣,短短两年过去,竟然衰颓得这样厉害。 “不是说偶染微恙吗?怎么就病成这样了!”武皇到的时候,御医虽已不开药了,但榻上的狄仁杰看起来精神还好,武皇在榻边落席,并不为他脸上用生命燃烧出的气色而高兴,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狄仁杰见武皇亲自来了,又是感动又是悲叹:“臣不能再随侍陛下了。” “国老负我。”武皇声音沉沉,“我问国老,诸大夫能否相幼君,国老说可辅成王,如今国老要先我而去,太子是国老扶上来的,国老也要弃太子而去吗?” 狄仁杰含泪道:“陛下,臣是说众星拱之,人君有德,没有狄仁杰,也能成其功业。” “显儿荏弱,我怕他将来为太子妃所制。”虽然立了太子,但武皇一刻也没有放弃对继承人的观察,李显总是在韦香儿的提醒下做事,这令她十分担忧,“重润是韦氏的独子,又是天皇亲封的皇太孙,显儿制不住他,将来难免骄横跋扈,只怕也不是国老要等的君临雄主。” “陛下。”狄仁杰哽咽间竟然笑了,如他平突厥定朝纲一般的洒脱,“陛下思虑太过,忘记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了。太宗文皇帝把大位传给天皇,是知天皇仁德,可以和睦兄弟,却不知有陛下这样的雄主出世。陛下只能做好一代的事,尽力为下一代择一位不至于失德的天子,往后千秋万代,请留与子孙谋吧。” 武皇一怔,觉得自己的眼眶也热起来,与这位爱臣相对而笑,笑出从不示人的苦涩:“外朝有国老知我,内朝有婉儿知我,我以自己为孤君,何其痴也!” “臣不能再谏了,陛下放权给首相,是臣之幸,却也让臣感到了陛下肩上扛着的重任。”狄仁杰长舒了一口气,忆及入值武成殿的日子,“边关的兵戎,百姓的疾苦,乃至乡里修一段水渠引发的纠纷,郊野杀一头牛触犯的禁令,悉数掌于一人之手。少有人能看见武成殿的灯火,盛世之下,正是我们在苦苦支撑。每日批文到夤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耽搁了大事,常有突发的天灾,或是侵扰的军报,方才和衣睡下,又要秉烛起身,三省吏员尚可排班,首相却是一日也不得安歇。臣当朝仅一年有余,已是重病缠身,几至不能煎熬,想上官才人坐镇时,别人看到风光,只怕比臣更苦。” 武皇瞑目,她把婉儿打发去弘文馆,虽有盘算,却也的确是不忍见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才让她暂时避一避,不必来直面因立储而引发的各种琐事。 “臣说这些,不是要向陛下诉苦,而是知陛下苦心,不愿陛下也如臣一般艰难操劳。陛下曾给孝敬皇帝铺路,给故雍王铺路,给故魏王铺路,上官才人也是陛下一手养起来的,陛下培养起来一个良相,却始终培养不出来一个明君,这不是陛下的过错。”狄仁杰怅然道,“定社稷以遗子孙,陛下已经尽力了。” 武皇默然良久,才打破可怕的沉寂,最后问:“尽一代之力,国老去后,将荐何人代替国老辅政?”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张柬之可任。” “可任?”武皇追问。 “为后人择良臣。”狄仁杰笃定地说,“可任。” 武皇已领会他的意思,不再追问。 那一天,病榻上的狄仁杰目送君王远去,作为能直言的谏臣,最后一句谏言就如最后一面,武皇不愿留下来徒增伤悲。 从狄府出来,武皇少有地去了武成殿,当值的臣子又惊又喜,武皇示意不必在意她,径自坐在空了许久的主位上,俯视忙忙碌碌的群臣。 这样的议论声,从成为皇后的那天起,武皇听过四十五年了。在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朝局下,婉儿不在,狄仁杰也不在,在嘈杂的议论之中,莫大的孤独竟然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武皇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排除在世界之外的人,好像武成殿上面的这个位置空着还是坐着谁都不重要,她一手打造的这套极有效率的中枢只是为那个座位服务,不能交心的儿女们,各怀着心思下拜的,不过也就是无人敢坐的那个主位。 只有那个孤臣,为她的羽翼所庇护,也同样为她的锋芒所伤害,走在她铺好的路上,从来不回头。 -- 第125页 婉儿心里是明白的,不回头,却在酒酣耳热之际,对她说:“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可以吗?停下来,就是一起被埋葬,明君不出,良臣埋葬,江山百姓又当如何?她只能往前走,不是想不想回头,而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陛下!”舍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说着武皇早就料到了的事,“狄国老……走了……” 武皇抬头望望天,眼里竟然蓄着“验取石榴裙”后就再也没有过的泪,她依然骄傲地控制着哽咽,悲叹的声音听上去就如斯沙哑: “朝堂……空矣!” ☆、第六十九章 大周的朝廷第一次为一个臣子辍朝,狄仁杰被追赠为梁国公,由朝廷代办身后事,违背他务行节俭的遗嘱,终于风光大葬。 世人都感叹武皇与狄仁杰这对交心的君臣情谊,在弘文馆接到辍朝令的上官婉儿看来,武皇实在有难言的苦处。作为一个女皇,除了要面对男性皇帝都要面对的矛盾以外,还必须时时防着自己的臣子,武皇换首相换得这样勤,正是因为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口口声声说着忠诚的大臣。狄仁杰在多年的考察中好不容易能担起武皇的信任,可以让武皇放心托付太子,可如今他的死无疑打乱了武皇平稳过渡的谋划,武皇必须重新考虑传位的大事了。 “陛下要臣常常注意神都的风闻,臣近来可是听见许多妄加揣测呢……”张易之伺候着武皇穿衣,把准镜子里武皇沉郁的脸色,适时提起一些事来。 武皇看着镜子里不悦的自己,问:“什么事?” “说是邵王不满陛下少赐蜀锦,常常抱怨说,陛下既老,还穿什么锦,天下将来都是太子的,蜀锦有什么稀罕。”张易之一面说着,一面观察武皇的脸色,语气倒是委屈得很,“还说……邵王和永泰郡主及驸马在陛下家宴那天去了南市的酒肆,听见百姓对陛下的无礼编排,不但没有正其视听,反而与佞人杂处,说臣与弟弟是阳道壮伟,陛下行采阳补阴之事,为延寿而昏庸无道,宫闱之内,一片春色……” 武皇的脸一直冷着,似乎也不是为张易之所言而动,追问:“还有呢?” “还有……”张易之摸不准她的脾气了,眼珠子一转,立刻加上一剂猛药,“邵王还说,臣与弟弟不过两个面首,圣人一旦驾崩,魂都不知去哪儿招的……” 看武皇把衣一拂,张易之忙伏地跪下,端着镜子的张昌宗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跑过来跪在一起。 “臣与阿兄蒙陛下圣恩,虽死不惜,可邵王实实在在是盼着陛下驾崩啊!”见武皇背对他们不言,张昌宗忙接着说,“他们在南市一言不合就打架,这件事还惊动了京兆府,继魏王还仗势欺人,差点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身份给抖出去了。邵王虽是陛下的孙儿,左右还是东宫的脸面,继魏王是武家的子孙,也这样昏乱不知所为,损的可是陛下的清望!百姓会说姓武的人就可以在神都横行,将来还如何仰沐陛下的恩德?听说继魏王到了京兆府还骂呢,说陛下逼死了魏王,如今对他这个继魏王不闻不问。这可是昧着良心的话!怎奈两个都是亲王,京兆尹也不敢为难他们,没有做处置,神都坊间却已风传开了。” 扯上武承嗣的死,便瞅见武皇的脸色越发的不好了,张易之最后试探着说:“想……想那南市是胡商聚处,邵王在东宫关上门说一说倒罢了,捅到南市去,怕不是西域各国都要看陛下的笑话……” “杀。”张昌宗的话被打断,武皇沉声说出一个字。 张易之没听清,跪直身子问:“陛下说什么?” “她的儿子留不得……”武皇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陡然转身,刚刚穿好的朝服上,一条威武的金龙盘绕一身,此时狰狞得可怕,“桓将军!” 守殿的桓彦范忙进来听旨,连二张都在意料之外,听武皇吩咐道:“立刻奉朕口谕去东宫,赐死邵王、永泰郡主和继魏王。” “陛下!”桓彦范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样旨意他实在难奉。 武皇面色未改,冷冷地说:“朕要杀人,绝不会妥协。朕这里能杀他们的不止你一个,桓将军还是奉旨吧。” “是。”桓彦范心里虽然忐忑,却只能领了旨,为稳妥起见,挑了五十个翊卫往东宫去。 东宫的卫队都在武皇的治下,桓彦范挑五十个翊卫跟着更多是为了壮胆,奉旨向太子开刀,将来必定是夺命的罪过。桓彦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东宫卫队往两边一让,让出来一条死亡之路。 “桓将军,这……”李显知道桓彦范是武皇的人,突然到访,本来就风声鹤唳的一颗心骤然悬在了嗓子眼。 “奉圣人口谕,赐死邵王、永泰郡主和继魏王。”桓将军让身后端着毒酒的士兵上前来,不与李显多费口舌。 “这这这……怎么……怎么可能!”李显吓坏了,一屁股坐倒在台阶上。 一旁的韦香儿急了,拨过李显就上前来,撇开武延基,只顾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质问桓彦范道:“重润和仙蕙犯了什么罪?一个亲王,一个郡主,还是圣人的骨血,没有门下签发的旨意就随意赐死吗?” 桓彦范冷着一张脸,正色道:“圣人说,如果末将不能奉旨,还会派别的人来,太子妃还是不要与圣人作难了吧。” “放肆!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没搞清楚就要赐死,我要见圣人!”韦香儿大声喊着,桓彦范却不理她,挥手让士兵到后面皇孙居所去。 -- 第126页 东宫虽大,在武皇的监视下一只蝼蚁也不可能轻易溜走。碰上京兆府出了差役,后知后觉的李显正不知要如何捂住这件事,在宫外有府的李仙蕙和武延基也便留在东宫里商议对策,却终究赶不上武皇的消息之快,还没下手去捂,就已经传到了武皇的耳朵里。桓彦范正是知道三人行踪,才会径直来到东宫,果然,翊卫只是简单一搜,三人就被架了上来,当着吓傻了的李显的面,端着毒酒的翊卫上前去。 “阿娘!”李重润吓疯了,知道求父亲没有用,在士兵的控制下,不住地要往韦香儿那边挪去,“阿娘救我!阿娘救我!” “重润!”韦香儿要过去,却被翊卫拦了个严严实实,只得奋力往前一扑,正扑在端酒的士兵身上,毒酒洒了一地。 桓彦范知道执行这项任务必定艰难,正在韦香儿以为可以拖延到面见武皇,稍稍松了一口气时,立刻就有手持白绫的士兵冲了上去,索命般将白绫套在三人的脖子上,霎时勒紧。 “啊!啊!”仙蕙尖声叫起来,本能地伸手去抓越勒越紧的白绫。 “阿爷啊!”武延基抬眼干瞪着房梁,奋力地挣扎着,直声叫起武承嗣来,“你看看她!她不但逼死了你,还要处死儿啊!” “阿娘救我!阿娘……”三个孩子喊不出声来了,窒息下的言语破碎在空气中,韦香儿疯了似的要扑上去,却被武皇的翊卫们毫不留情地挡住。眼看着乱蹬的腿没有了力气,士兵们冷漠地起身,让出凄惨的景象,没能闭上的三双眼睛向外凸起,全都直勾勾地盯着韦香儿,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也是对无能母亲的控诉。 “重润!重润!仙蕙!——”韦香儿破碎的嗓音撕心裂肺,回荡在偌大的东宫正殿中,宛如地狱的哀嚎。 目眦尽裂,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映出离她那么近却救不得的亲生儿女,韦香儿颓然倒在地上,扑上来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裹儿。 “阿娘,阿娘……”裹儿像哥哥姐姐一样地喊她,“阿娘,阿兄怎么了,姐姐怎么了……” “裹儿,我的裹儿……”韦香儿眼神空洞地躺在地上,把裹儿按进怀里,“你不要离开阿娘,不要离开阿娘……” “阿娘……”裹儿的哭腔牵动母亲的心,韦香儿在这一瞬间顿悟,什么太子妃的虚名,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依然是说杀就杀的蝼蚁。 桓彦范走后的东宫里,三具年轻的尸体已经被带走,留下的死亡气息却依然笼罩。李显像个死人一样久坐在台阶上,动都不敢动一下,仿佛被勒死的是他。 “殿下。”韦香儿放开裹儿,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乱发苍苍,站在李显的面前,俯瞰这个她越发看不上眼的丈夫,就着透进来的肃肃风声问,“殿下今后要怎么办?” “今后……今后也不能给重润和仙蕙发丧,圣人再一动怒,恐怕就是血洗东宫了……”李显神情恍惚,颤抖的嘴里念念有词,说的全是被母亲吓得肝胆俱裂的保命之言。他是个救不得的父亲,孩子们还能死不瞑目地瞪着韦香儿进行控诉,却不屑于控诉他这个最该出来说话的父亲。 “殿下!”强忍心中剧痛的韦香儿一把将李显拎起来,再次质问,“妾问你今后怎么办!” 今后……哪有什么今后?他有没有今后,不过是母亲一句话的事,从嗣圣元年做了五十三天皇帝就被母亲拎下皇位时起,李显就明白了他的命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上次断送他的帝王生涯,这次断送他的孩子,从来都是,那个强大的女人怀揣着强大的权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此时的韦香儿,眼里竟然翻起在绝境深渊才能逼出来的反抗——反抗?李显怎么可能有胆反抗他的母亲?无数先例表明,反抗武皇的下场,只是或快或慢的死亡。 李显转动着没有焦点的眸子,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 “殿下帮忙掩护一下。”韦香儿耐着性子,凑在李显的耳边,轻声说,“妾要去见太平公主。” 李显自然不敢反抗他的母亲,如今只有一个人,可以给那强大的女人致命一击。 ☆、第七十章 子夜,太平公主府。 一身宫人打扮的韦香儿到访,摘下帷帽,这刚刚失去一双儿女的女人,惨白的脸色下,满身溢着难以掩盖的戾气。 太平从来就看不起这个嫂子,今夜却从遍布的耳目中听到了来自东宫的传报,看她这副模样,想想自己那个无能也要遭难的七哥,还是不免劝慰道:“阿嫂,节哀。” “公主救不了驸马,我救不了我的孩子,如今我们是一样悲惨的人了。”韦香儿强压剧痛,脑子却是格外清晰,知道要如何说动太平结盟,“我知道公主与我一样怀着对圣人的怨,如今不是为夺权,而是为自保。圣人杀重润三人是毫无根据的事。太子的骨血便是圣人的骨血,圣人竟然一日赐死三人,于家是六亲不认;既立了太子,又要杀他唯一的嫡子,于国是动摇根基。圣人本就阴晴不定,如今被二张蒙蔽,将来不知还要下多少杀手,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等着圣人枉杀吗?” 太平虽不相信一向英明的母亲会对十九岁的孩子下杀手,她是在薛绍死后才开始研究她的母亲,武皇虽不吝杀戮,可杀的都是威胁她权力的人,嗜杀的另一面是慎杀,武皇恩威并施,把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 -- 第127页 可现在,心思这样沉重的母亲,竟然相信二张的谗言,对年纪尚轻的亲孙子下起了杀手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母亲不顾骨肉亲情,太平还从未见过她把自己的江山当作儿戏,这样动摇国之根基的事,毫无武皇的做派。 “张易之和张昌宗是我献给圣人的,重润因谗而死,阿嫂不恨我,还要来与我商量?”太平轻笑一声,“阿嫂怎么不去找被羁押已久的八哥商量?” “八弟仁柔,不能谋事。”韦香儿从容应答,“二张虽是公主所荐,我知公主并不能预判其性迁如此。公主虽是武家的儿媳,却终究是李家的女儿,正如相王获赐的武姓一样,没有人会以为相王是武家人。” 太平但啜茶不语。 韦香儿见她似乎心动,便又加重威胁道:“圣人立太子,朝臣以为李家压过了武家,如今又杀太子嫡子,不知又有什么揣测。圣人是昏聩了才会如此倒行逆施,一个昏聩而嗜杀的圣人早已不是公主心中的慈母,圣人知道公主的心里也含怨,将来会放过公主吗?” 母亲也许是真的变了,太平没有正面进入朝堂,却也旁敲侧击地一直在观察,武皇不再有耐心验证臣子的忠心,不仅是对亲孙子,臣子但有什么风闻,也会招来雷霆之怒。太平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相信武皇的判断,她看得明白的是,就算还继续信任武皇,武皇就在不远处的大限,也将会打破这种信任。 于是太平问:“阿嫂有什么筹码,敢与圣人叫板?” 见她开始问起计划,那就是同意合作了,韦香儿道:“河间郡公李湛,六岁就在周王府做事,是太子的旧臣,如今值右散骑常侍,与门下省诸公有交。狄国老新丧,由张柬之继任,我看他常常有怀念大唐的姿态,或可让李湛把他争取过来。首相归附,三省职官就不在话下了。” “圣人杀的朝臣还少吗?阿嫂以为,拿定了宰相,就万事大吉了?”太平冷笑道。 “圣人临朝日久,根基难以撼动。”韦香儿并不为她的讥讽而动摇,顺势把问题抛向太平,“东宫到处都是圣人的耳目,筹码只怕还在公主这边。” 太平淡淡说:“我有羽林将军敬晖在宫中传递消息,阿嫂觉得够了吗?” 敬晖是与桓彦范一道戍卫武皇寝殿的将军,太平竟然已悄悄地把手深了这么远,韦香儿一听大惊,说话也更加没了底气:“如此……如此甚好……” “好吗?”太平挑挑眉,道,“宫中十六卫交宿,敬将军不过是其中一员,能调得动所有军队吗?阿嫂要带七哥起事,不见血能逼圣人交权吗?阿嫂将从太初宫哪道门进去,要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长生殿,又要如何逼迫圣人退位?阿嫂觉得,凭阿嫂并不牢固的人脉和我偶然安插的细作,就能使圣人屈服了?” 并未与太平深交过,如今是被丧子之痛逼得发疯了,斗胆来见一面,没想到太平心思如此缜密,倒也真是有领导风范的人,不愧让武皇也洋洋自得说“类我”。只凭着一腔仇怨来谈盟约的韦香儿,不得不向太平低头,拱手把指挥权交给她:“请公主赐教。” “兹事体大,要把所有能联合的力量都握在手里,才有更高的胜算。”当面泼她冷水不过是要她暂时压下仇恨,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不要轻易去做那等毫无把握的事送死,太平把茶盏放下,提醒道,“八哥是必须要联络的人,事已至此,武家人和李家人的矛盾也只能暂屈居于自保了,我想在圣人的杀伐决断下,梁王也是在自危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她怎么把武三思忘了?武三思虽说是在夺嫡中落败的人,可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寻找将来的靠山。他原想着武皇一定会传位给武家人,只要武承嗣落败,武三思的位置便稳固如山了,怎奈半路杀出个李显,武三思倒也和气,顺着武皇的意思,该走动便走动,该联姻便联姻,从不摆梁王的架子,像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李显的臣子了。然而在这次事件中丧生的武延基不能不给他警醒,为了南市酒肆打架的事就赐死,明显是站不住脚的理由,武皇要杀武延基,在武三思看来,必然与武承嗣的落败有关系。武承嗣郁郁而终,说到底是武皇逼死的,武皇要拔出这些威胁,逼死一个武承嗣还不够,还要赐死他的儿子。既然如此,比继魏王更加显眼的梁王什么时候也会被盯上?梁王再是收敛锋芒,毕竟是被从太子位的争夺中淘汰下来的人,一旦被淘汰过,就意味着你在武皇的眼里,犯过错。 武三思并不清楚一向谨慎行事的自己,在武皇的眼里究竟犯过什么错,但有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把柄在武皇手里,就仿佛有一柄利刃在自己头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武延基的死正让那柄利刃的寒光晃了晃,晃得武三思不能不慌张起来了。 见韦香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平接着说:“只是外朝的力量还不够,要有十足的把握,还需要里通圣人身边的人。这个人要足够了解圣人,要在朝中和宫中都有足够的威望,能说动庇护圣人的军队,最好还能掌宫中制诰,核心的军将以大义晓之,外围的禁军以诏谕止之,能免去我们不少的风险。” “公主说的是……上官婉儿?”能称得上这番说辞的只有上官婉儿了,这想法固然在理论上可行,但太平提出策反她来,只让韦香儿惊异,“上官婉儿是赐死八弟妃嫔的人,跟在圣人身边二十多年,是不折不扣的圣人至忠,如何能策反她?” -- 第128页 “可她也是被圣人灭了满门,二十多年官位未曾升迁,至今仍是天皇大帝亲封的才人。”太平据理力争,“她连官位都是天皇大帝下赐的,又有旧隙,圣人于她,细讲起来,哪有大过天去的恩德?况且近来圣人昏聩,连她也疏远了,放去弘文馆修书,朝野上下都以为不值。” “公主与她有旧,公主信她,我不信。”韦香儿立时否认,上官婉儿这个人她虽也未深交过,却直觉没有太平说得这么好动摇,于是凭着与她打过一点交道的经历,轻笑道,“太子早先为皇帝时,她既掌制诰而不加劝谏,我原以为是慑于太子的声威,自以为位卑言轻,不敢进言,可今来反顾,竟是为太后废帝造势。公主难道忘了,废皇帝为庐陵王的诏书,可就是上官婉儿写的!当年她对圣人的忠心从来没有动摇过,如今稍加放逐公主就急着贴上去,只怕会是藕断丝连,小心中了圣人的反间之计。” 婉儿到底是武皇的人,会这样激进地劝说韦香儿,太平不能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私心。毕竟这次是武李两家联手,押上的是所有筹码,武皇也不能不忌惮这样的筹码,若是一撸干净,江山又能传给谁?事情若不能成,凭着母亲的信任,或许婉儿是唯一可以保身的人;事情若成了,要是婉儿没有参与进来,必然会为着她的身份被新朝所排斥,一个被排斥的内宰相,下场立时就能想象…… 太平语塞,知道事情尚不明朗,争执也没有意义,于是起身看看紧闭着的门窗外黑压压的夜幕,沉声提醒:“阿嫂该回去了。” 今夜只是谈妥合作,具体的谋划还长着呢,韦香儿自知偷偷跑出东宫不安全,宫里的李显也不知能为她挡住几时,便也不再赖着为细节争执,和来时一般戴上帷帽,幽灵一样地消失在夜幕中。 ☆、第七十一章 长安三年,尝到风闻告密甜头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开始了新一轮对敌对势力的攻击。 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陛下老了,我辈当挟太子而令天下”使得武皇的刀尖指向了她曾经最信任的武成殿值官,把所谓的发言人魏元忠关进了牢狱之中。 垂拱年间的恐怖气氛卷土重来,丽景门内的诏狱再次成了人人忌惮的地方,受不了严刑拷打的官员在每一份罗织罪名的供状上画押,武皇的卫士在皇宫和署衙里到处抓人,与政坛避开一隅的弘文馆也不能幸免。 “奉诏:弘文馆学士张说、刘知几、崔湜,参与魏党谋反是实,押赴诏狱受审。” 士兵在弘文馆内横行,上官婉儿提着裙子起身,一身主官的气势挡在门口,生生把来抓人的桓彦范震慑住。 “圣人命我来这里主持修书,我就是这里的主官。”婉儿向桓彦范伸出手,“桓将军要在我的衙署里抓人,我要核对圣旨。” 桓彦范把手里的圣旨递给她,婉儿接过,意外的,黄帛上是熟悉的字迹。 婉儿有些惊讶。倒不是惊于武皇听信谗言来抓人,而是惊于武皇竟然亲手写下这封圣旨。 李重润的死、魏元忠的案子婉儿不是没有关注,她在弘文馆既不聋又不瞎,反而从这些出入外朝的学士中间了解到更多的市井舆情。也许旁人会有所动摇,但婉儿是一路陪着武皇走过来的,在得到武皇的授意之前,她绝不会妄加揣测。 可如今,武皇的授意就在她的手里啊! 武皇杀李重润一定使太子惶恐,她又并不废黜太子,以婉儿对武皇的了解,这就说明还是要传位给太子,这证明着武皇杀李重润是不得已为将来计,太子的位置却是不可动摇的。如果太子被逼得有所动作,那么现在的魏元忠案就是一个划分站位的契机,魏元忠的那句所谓的“发言”把他划入太子党,谁要替魏元忠说话,那谁就是和他一样的太子党,武皇既无意废太子,那么太子党的壮大才是武皇所愿的。她把手写的诏书下发到这本与此案无关的弘文馆来,摆明了就是要婉儿去找她争,向那些不信婉儿倒戈的人做足姿态,把婉儿推到太子一党去。 婉儿盯着手里的诏书良久,直到桓彦范都忍不住开口问了:“才人,诏书……是圣人亲手给末将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错吧?” “没有错。”婉儿咬紧牙关,武皇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要最后一次为她铺路。 上官婉儿何德何能得武皇这样的关照?陛下啊,你要婉儿陪你演这一场戏,婉儿又怎么敢不从呢? “诏书是没错,但圣人的旨意错了!”婉儿收起诏书,执意拦在弘文馆门口,“《三教珠英》马上就要编成,这些日子三位学士都在做辑校的工作,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哪里有里通乱党的时间?” “这……”没想到一直跟随武皇的上官才人也不奉诏了,桓彦范有些不知所措,“才人何必为难末将?末将是奉旨办事,这案子也不是末将来审啊……” “圣人曾说,贤才遗落是宰相之失,那么枉杀忠良,桓将军以为能撇得清责任吗?”一向温婉的婉儿少有地怒斥他人,“我不在朝堂,难道朝堂就没有忠臣了吗?究竟是谁构陷魏相公,你们到处抓人,却没有人去劝谏圣人吗?” “才人……”四十七名学士都聚集在婉儿身后,望着门口那个不屈的背影,这个脊背永远挺直的女人,正为他们挡下兵锋。 “这是乱命!”婉儿义正言辞,第一次如此招摇地使用内宰相的权力,“圣人虽暂时让我在此主持修书,却没有发文撤去我代宰相议政的权力,在武成殿议政时,我行的是门下省的职权,皇帝诏命有误,门下省就有封驳之权。现在,我依《大周律》宣布封驳圣人的诏命,我要面见圣人!” -- 第129页 她扫视一圈已经把弘文馆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士兵们,最后目光坚定地盯紧桓彦范。全副武装的将军被手无寸铁的女官慑住,桓彦范也是跟着武皇的老臣,知道武皇在上官才人的事上总是十分上心,既然说得这样坚定,也没有再拦的道理,于是招呼士兵让开一条道,自己也让到一边,向婉儿低了头:“才人,请吧。” 武皇派去弘文馆抓人的翊卫如今成了婉儿的护军,军队中间的她已经完全有了宰相的气质,提着裙子一阶一阶地上得武成殿来,在满殿值员的注目下,目不斜视地朝着最尊贵的那个位置走去。 “上官婉儿叩见陛下!”婉儿手里捧着那封武皇亲笔的圣旨,朝上恭谨跪拜。 久违地见到她,武皇的眸子微微一动,开口问时仍是面对普通臣子时的帝王威严:“听说上官才人以门下省的相权封驳了朕的诏命?” “是。”婉儿毫不畏惧地回答,“臣闻圣训,扶危之道莫过于谏,陛下有失德之诏,不敢不谏。” 武皇的语气没有丝毫软下来:“朕有失德,愿闻其详。” 婉儿跪得直,数起君王的过失来毫不留情:“陛下宠幸二张,陷害忠良,是失德之一;以风闻杀皇孙,不加详审,是失德之二;偏信诏狱暴刑之下的供状,审案也不派人去监察,是失德之三;在皇宫与衙署内大加搜捕,出手书密诏以逮捕大臣,这样大的事不送门下省详论,是失德之四……” “够了!”武皇从席上站起来,随之而生的是可以洞见的雷霆之怒,“他们是反贼!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忠臣?婉儿,我养你二十五年,连你也要跟着他们造反吗?” “只是风闻,没有证据,也要加上造反的罪名吗?”婉儿也大胆站了起来,据理力争,“邵王是陛下的皇孙,陛下杀他,是陛下的家事,臣不能管。但魏相公是平定过扬州叛乱的功臣,与臣在武成殿为陛下主持朝政多年,陛下在长生殿作乐的时候,是臣与狄国老、魏相公在苦苦支撑,这还不足以表明魏相公的忠心吗?” “婉儿!”武皇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一身的怒火像要将整个武成殿点燃,“朕没想到你是居功自傲的人,朕怎么忘了,你与魏元忠共事多年,他造反,一定也脱不了你的干系!” “陛下以为臣居功也好,造反也好,都是陛下的判断,陛下只信自己的判断,陛下的判断又怎么会有错呢?”婉儿被气笑了,“可是张学士也是陛下的判断,陛下以他为新朝第一榜的魁首,他就是天下士人的楷模,陛下难道要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罪名,背弃天下门生吗?” “什么天下门生?谁不知道你上官婉儿才是士人之主?朕放你去弘文馆修书,你竟敢在弘文馆结党!”武皇一拂袖,案上的东西便拂倒一地,“来人!把上官婉儿押去诏狱!” “昏君啊!”婉儿被上殿来的翊卫拉住,却仍奋力地挣扎,一双眼怒火熊熊地死瞪着阶上的武皇,“张学士问臣为何不劝谏陛下,臣还为陛下计,在他们面前宣扬陛下的圣恩,如今看来是何等荒谬!灵修浩荡,陛下的国,只怕是要亡了!” “带下去!把她带下去!”武皇拍着案,不住地催促翊卫。 婉儿被拉得一个趔趄,狼狈不堪地任翊卫拖着,仍仰面指君,高声喊道:“陛下!是我看错你了!是我看错你了!” “拉下去!处死!处死!”武皇失去了理智,拔出案旁的剑,往阶下一掷,那把剑就深深地插入地毯,颤动如围观群臣难以置信的心。 婉儿被拉到了门口,仰头再也看不见她的君,只望见雾蒙蒙的苍天,笑得无比凄凉:“祖父!谏昏君而死!死何快哉!死何快哉!” 武成殿不期的一场君臣相争迅速被传开,武皇竟然把屹立不倒二十五年的上官才人投入死牢,任是谁听见都觉无比惊骇。 “阿娘!阿娘你疯了!”太平公主骑着马就闯进宫里来,直闯进长生殿,直瞪着依然在歌舞熏陶中的武皇。 “退下!都退下!”怡人的音乐如今听起来只觉得刺耳,太平越权命宫娥退下,张昌宗看她怒气冲天的样子,忙上来要劝,却被太平一把推开,“我只跟阿娘说话,你给我滚!” 武皇见太平这个样子,也只好依了她挥手让都下去,长生殿安宁下来,太平不待武皇问话,便三两步上阶去,质问道:“阿娘为什么朝婉儿发难?” “她是朕的臣,君要臣死,不可以吗?”武皇不想与太平争辩,只这样说了一句。 太平看着眼前的母亲,只觉得连赐死薛绍时的她都没有这样恐怖,心中的疑云渐渐退去,她是真的要信皇帝昏聩的传言了。 “阿娘明明知道她不是普通的臣,她是你二十五年养起来的婉儿啊!”太平想要劝服母亲,“阿娘忘了吗?她放弃家仇为阿娘做事,多少次利益诱惑和感情纠葛下,她都选择忠于阿娘,阿娘连她的忠心都要怀疑吗?阿娘要赐死薛绍,是她来拦着我,生生捱下我一鞭子,那时的她对我说,她准备着随时为阿娘牺牲,这样的婉儿,阿娘也忍心下杀手吗?” “养了二十五年的虎崽子,养得越大,越是要咬主人。”武皇不为所动,看着急出满头汗的太平时甚至笑了,“她说要为我牺牲,那我就成全她。” “阿娘?”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太平根本不相信这样的话能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她是个恶魔,她笑着举起屠刀,砍向明明那么爱她的人。 -- 第130页 武皇留给太平一眼,转身就要走。 “阿娘会后悔的!”太平喊道。 武皇冷笑一声,回头道:“我当初杀她的祖父就没有后悔,如今杀她,更不会后悔。” “阿娘一定会后悔的!”太平在武皇身后喊道,“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如仰望神明一样地仰望阿娘,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为了阿娘的事业赴汤蹈火宁愿背上骂名,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如此坚韧地迈过阿娘给的每一次试炼,把对阿娘的信仰变成胸中流淌的血液,把自己孤立起来,永远活在阿娘的影子里。她是那样的仰慕你,你在斩杀自己的信徒!” 武皇的背影是那样坚定,无情的审判回荡在大殿中:“获得神灵的降罪,那是她的荣耀!” 太平果决地跪了下去:“令月没有这样执意求过阿娘什么事,但无论是为令月,为阿娘,还是为婉儿,令月都必须这么做。阿娘要是不赦免婉儿,令月就长跪不起!” “那你就跪着吧。”武皇心烦意乱,拂袖而去。 ☆、第七十二章 天光渐亮,长生殿内一夜未熄的灯火要尽了,宫人们换了班,都在窸窸窣窣地为宫灯添油。 院里一声一声规律的洒扫竟然惊动浅眠的武皇,夜里根本睡不着,快天亮时武皇才倚在榻上打了个盹,被升起来天光一晃,迷迷糊糊的意识渐渐清醒了。 “婉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听见唤人,张易之忙趋步过来,跪在武皇榻前。 见是张易之来,武皇心里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下去。 可是张易之不敢出去,碍着殿外的那个人,谁也惹不起。 “陛下,太平公主还在殿外跪着呢……”倒不是为这个前主人的面子,张易之明白武皇有多宠这个小女儿,不敢担这个过失。 武皇扶着额长叹一声,起身去案边,取了一张小笺,写了几行字,命张易之推开殿门。 从武皇拂袖而去就跪在门口的太平见殿门开了,依旧高高在上的母亲眼里颇有些无奈,太平预知一夜的请愿一定没有白费。正期待地望着母亲,一张小笺被扔到她面前,武皇一句话也不留,往武成殿的方向去了。 太平忙捡起那张小笺,皱着眉看了良久,有宫人上来搀她,太平推拒,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从来都极受恩宠的公主从没遭过这种罪,如今两条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却有一股意念支撑着太平,攥紧那张于武皇而言只是信手一写,于太平却是救命的圣谕,拔腿往诏狱赶去。 婉儿不是第一次来这阴湿的诏狱,她记得上次来这里时她还是钦差,来看望被武皇保护起来的狄仁杰。婉儿不得不承认,在得知武皇的计划后,她是怨过狄仁杰的,能得武皇的庇佑,是莫大的恩宠,狄仁杰却浑然不知,在诏狱里把自己的遭遇比作党锢之祸。可如今轮到婉儿,明白地知道武皇的用意,远比浑然不觉来得心痛得多。 诏狱里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能透进些光来,就像那年上元夜的马车里,只有一缕光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照进来,她仗着酒胆,对武皇说:“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她依稀记得那天武皇被隐匿在黑暗中的一张脸,光芒只能照亮龙颜一隅——武皇从来都这样只示人一隅,那些更多的,被黑暗隐匿的强大内心,支撑起她从来不容人挑战的骄傲。 婉儿躺在粗糙的茅草上,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她伸手去撷那一缕光,撷不到,透过纤长的手指,碎成满地银屑。 “咳咳……”密不透风的诏狱里血腥味更浓了,婉儿收回撷光的手,捂嘴轻咳了两声。 诏狱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终于打开,瞬间把光芒释放了出来,比小窗透进来的强烈了不知多少倍,待了一夜已经适应不了强光,婉儿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太平的身影。 “婉儿!”牢门一开,太平急匆匆便闯进来,一身华贵的公主自降身份,她的裙裾沾了走廊上漫着的血,她的袖口蒙了污渍,她的眼睛被囚徒的锁链刺痛,“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上官才人解开!” “这……”狱吏面有难色,“公主,圣人的手谕只说改判黥刑,尚未执行,不敢私放罪犯。” “你……” “太平。”见太平要闹,婉儿忙把她拉了回来,急切地一动,碰到被磨红的手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婉儿……”太平心疼极了,这双手是写出锦绣文章的手,如今却在这诏狱里饱受折磨。 太平看上去满脸憔悴,婉儿知道她把这道手谕求来是多么不易,抬手去拨开她额前没能理上去的碎发,微微笑着,声音虚浮:“我本就是要为她死的人,你又何苦去求她呢?” “你从来都是为她而活,有没有想过为自己活一次?”太平握住她的手,忌惮着伤口,不敢用力,眼里却早已是氤氲一片,“爱着你的人不只她一个,你从不肯回头看看吗?” “公主。”婉儿敬称她,脸上依然挂着淡泊的笑,“婉儿本来就是掖庭宫的罪奴,什么时候死,从来都由不得我。一介奴婢谈什么错付?是公主错付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是宰相的孙女,上官家被她枉杀,你从来就不该是什么罪奴!”太平怕极了她这种万念俱灰的样子,伸手抱住婉儿单薄的身子,“我已经失去了一个薛绍,我不能再没有你了!我对人间美好最初的记忆,就是你在掖庭宫里给我的那个拥抱,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你安抚的小公主,我也想可以安抚你不安的心。” -- 第131页 婉儿任她抱着,太平没有看见她的凄然一笑,只听见若隐若现的声音:“太平,也许你说得没错,是我看错她了。” 终于把她说动了吗?太平抽噎着放开她,扶住她的肩对坐,紧盯着她即将被刺上印记的额头:“我再去求她!左不过再跪一夜,婉儿这张脸怎么能留下丑陋的印记!” 太平又起身要走,婉儿却再次把她拉住,太平愕然回头,觉得诏狱昏暗的光线里,略显病态的婉儿竟比平常还要美。 “不必了。”婉儿的嘴边噙着笑,轻松地说着,仿佛要受刑的不是自己,“也许那会是一个重生的印记。” “婉儿!”她动身那样快,太平伸手去抓不住浮动的衣袖,小窗上透下的那缕光照在她的手上,抓不住,透过指缝,洒在地面的血痕上。 是圣洁的光被玷污,还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污渍得到了圣洁洗礼?太平痴痴地盯着自己的手,那缕光从指缝中溜走,婉儿的衣袖也似这样滑过她的指尖,好像这是个从来都留不住的人。 “婉儿……”太平回过神来,拨开跟随自己的人群,往行刑的地方去。 太平冲到门口,眼睁睁看着狱吏手里的刀刺进婉儿的额头,血顺着脸颊淌下来,忍受极大痛苦的身躯剧烈颤抖,而她竟然在笑。 漫长的黥面之刑,血蔓延到嘴角,她笑得如地狱里的恶魔。 是重生!她要以最大的代价,彻底舍弃过往的执念,迎来涅槃重生! 拦住公主的人群散去,太平忙上前去,锁链一被解开,失去知觉的婉儿便顺从地倒在她的怀里。怀里的人满脸的血痕,额头上赫然一个“奴”字,太平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想要杀人的自己。 “婉儿,我带你回家。” 闹得沸沸扬扬的魏元忠的案子,以魏元忠被贬为高要县尉而作了结,武皇贬放了包括弘文馆学士在内的一批大臣,却几乎没有动刀子。唯独上官才人忤旨当诛,皇帝念其忠心,爱其才华,改判黥面之刑,开恩不杀。 多么冠冕堂皇的恩典! 守在凝华殿的太平没空理武皇的“恩典”,抹去脸上血污,额头那样明显的一个“奴”字十分扎眼,那是武皇为她打下的,最耻辱的烙印。 婉儿依然昏睡不醒。诏狱不是人待的地方,太医说,阴气已经侵骨,更加上受了大刑,往后还要多加调养。 和她一样要多加调养的是太平,太平不肯走,每天就坐在婉儿榻边,一句话也不说。 “公主。”郑氏端着水盆过来,从刚开始的为女儿着急,变成为这傻公主着急,“公主快去歇歇吧,两天不合眼,人可不是石头做的。” “人不是石头做的,阿娘的心怎么就是石头做的呢?”太平疲惫不堪,话说得恍恍惚惚,扭头看向郑氏,朝她伸出手。 郑氏心领神会,把水盆放到几案上,拧干帕子,递给太平,然后看着这位从没伺候过谁的公主,小心地为睡得并不安稳的婉儿擦去脸上的虚汗。 “陛下……陛下……”婉儿的梦呓里依然只有她,太平握紧帕子的手一滞,心里揪疼得厉害。 夜里宫中开了宴,武皇却几乎未曾展颜,把热闹的长生殿抛在脑后,悄悄离席到了九洲池边。 池畔亮着灯的那座宫殿,武皇怎能不认得?夜凉如水,武皇拉了拉外披的锦袍,依然有些冷。 “陛下。”跟着的老舍人看出武皇的心思,“要不要老奴去凝华殿通禀?” “不必了。”武皇立刻制止,抬头望一眼挂在夜空中的月亮,算算又是十五了,一轮圆月清澈皎洁,武皇望月良久,又把目光投向月下水畔的凝华殿,终于忍不住,吩咐道,“随我逛逛吧。” 武皇没有带别人,只跟着一个老舍人,信步便来到凝华殿外,殿内的宫人忙忙碌碌,并没有谁望见月影之下的皇帝。 “第三天了,婉儿怎么还不醒过来?” “你的药有没有问题,怎么烧了两天?” “烧是退了,怎么虚汗冒个不停?” 殿内的争执,武皇听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重重帷幔之内那个令她割舍不下的孤臣。武皇记得,那年她逼着婉儿写废黜李贤的诏书,要她斩断过去的情丝,彻底成为她的孤臣,那时她想着,这样聪明的孩子如果不能为她所用,那就果断地杀掉。 然而婉儿终究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一次次出色地完成武皇交给的任务,一次次踏过武皇的试炼,成为武皇放不下的人。武皇很少有这样放不下的人,不能被相信的臣子每天都是在刀尖上行走,却唯独婉儿,她愿意一次次地给出机会,也愿意自始至终地庇护。 是婉儿懂她,唯一这么一个懂她的人,接受了她残忍的庇护。 “才人醒了!” “婉儿……婉儿你醒了!可急死阿娘了!” “太医!太医快来!” 一个不会动情的人,隔着殿门,心竟然偷偷地痛了起来。 “婉儿,你说你有情执,我又何尝不是?”武皇隔着月光洒下的幕帘,怅然而叹。 老舍人听不清:“陛下吩咐什么?” 武皇转身,把那句话藏在心里。 “其实我也宁愿,你没有那么爱我。” ☆、第七十三章 月影笼罩的凝华殿里,婉儿睁开了眼睛。 她记得那天在诏狱里,她对前来救她的太平说,这是重生。 -- 第132页 可为什么还是在并不安稳的梦里看见了那个人,笼罩在她头上二十五年的影子,在昏睡中也不放过她,她听见武皇在喊“婉儿、婉儿”,一声一声全是诱惑。 武皇从不会这样关心被下了狱的臣子,可梦里的武皇蹙起的眉间写满了心疼,婉儿隐隐约约听见她说: “其实我也宁愿,你没有那么爱我。” “陛下!”骤然惊醒,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婉儿!婉儿你醒了!” 婉儿循声望去,榻边坐着郑氏和太平。 “婉儿,你可吓死阿娘了!”郑氏高兴得快要哭出来,“我去叫太医,我去叫太医……” 婉儿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胸口如火烧过般灼痛,想要撑起身子,却只是简单的动弹,就牵扯得闷哼一声。 “别动。”太平忙扶住她,她蹙起的眉头如梦里的武皇一样写满心疼,“你这个傻子!我就不该听你的,我只要再去求阿娘,她一定会赦免你的!” “太平……”婉儿心里暖暖的,虽然艰难,却还是握住太平的手,扯出一抹笑来,“如果不是这样,我要如何割舍得下呢?” 从小就比太平老成许多的婉儿,从来没有像这样顺从地依偎在她的怀里过。太平从小就在幻想,什么时候婉儿不再把她当妹妹看待,不再像她的哥哥们宠爱妹妹一样宠她,她是公主,是理当保护喜欢的人。但其实,婉儿像极了母亲,这个年长不到两岁的姐姐常常如母亲一样庇护她,让太平觉得从来都碰不到她跳动的真心,越发觉得那是个远在天边的人,而不是实实在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 可如今,婉儿在她的怀里,是她跪了一夜救回来婉儿的命。 婉儿环顾室内良久,终于把目光定在梳妆台上,轻声请求:“太平,给我个镜子吧……” 太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盯着婉儿额头上那个丑陋的“奴”字,心里有些害怕:“婉儿,你……” “没事的。”婉儿倒宽慰起她来,微微笑着再次请求,“我想看看。” 那种眼神没有人抵挡得了,太平只好拿过镜子,递给婉儿,扶她坐起身来,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额头上的刺字赫然显现,竟成了这张美丽的脸庞上最引人注目的印记。 婉儿眸子微颤,对着镜子,久久不说话。 太平更害怕了,从背后伸手揽过她,就势把镜子摘走,婉儿的手定在空中,神思好像与世隔绝一般。 “一点印记并不能打破婉儿的美,婉儿在我心里,依然是在水一方的佳人……”太平徒劳地安慰她,心里却沉重不已,武皇要践踏不忠臣子的尊严,就算是拉到宫门口廷杖,也比这黥面之刑要好。婉儿久侍在武皇身边,二十五年没有婚嫁,不知有多少人倾慕于她,这位才华与美貌并举的内宰相与女皇帝一样亘古未有,武皇应该十分明白,毁掉她的容貌,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在朝堂上独当一面的女人来说,不啻于毁掉她的一生。 然而武皇选择这么做了,用最残忍的手法,对她最钟爱的婉儿下手,竟然毫不犹豫。被效忠二十五年的人这样伤害,太平害怕沉默的婉儿想不开,埋在她的颈窝,抱着她的手越收越紧,生怕一个放手,就再也不能挽回。 婉儿任她抱着,闭上眼凄然一笑,出声唤:“宜都。” “才人。”宜都忙跑过来。 婉儿冷静地吩咐:“取一根针来。” 宜都不知何意,抬头看主人笃定的眼神,只得应了一声:“是。” 躺了这么一阵,身子好像也没有那么疲软了,婉儿偏过头就能碰到太平的脸颊,温暖的气息就拂在太平的脸上:“太平,扶我去那边吧。” 看她这么坚定,太平心知拒绝不了,于是小心地把她搀起来,安顿在梳妆台前。 一根银针被奉了上来,镜子里映出婉儿的脸,掌了一盏灯,银针就在灯火上灼了灼,婉儿拈着那根针,对着镜子比划了一番,终于在额上刺下去…… “婉儿!”太平忙握住她的手腕,那根银针被拽得紧,夺不下来,婉儿抬头望她。 “太平,她判的黥刑,我已经完整受过了,她没有撤我的职,以后就一定还要去武成殿主持议政。”婉儿淡淡地说,没有太平预想中失去容颜后的恍惚,相反,在惨白的脸色下,她的头脑十分清楚,“我不再是我,上官婉儿是朝廷的内宰相,上官婉儿的形象,就是朝廷的形象。她要我摆正位置,我是她的奴婢,三省却不是她的奴婢,所以我必须独尝她给的痛,再自己掩盖这个疤痕,三省的姿态,从我这里开始。” 她淡漠得可怕,提起武皇不再有那种向往的神情了,提起上官婉儿这个名字,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太平确信她是有自己的打算而非一时难以接受,于是慢慢放开了制住她的手,婉儿感激地朝她笑笑,扭头对着镜子,亲手用银针刺破被深深打下印记的额头。 她像在诏书上写下那些杀人的字眼一样,毫不退缩,绝无怜悯,一笔一划,在蔓延开的血珠之下,慢慢重构那个屈辱的印记,重构她将来的人生。 尽管疼得浑身颤抖,她握过如椽大笔的手却格外平稳,鲜血落在眼睫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她仔细而残忍地完成对自己的雕刻。 终于完毕,婉儿筋疲力尽地放下银针,凝望镜中脸上布满鲜血与汗水的自己,想要笑一声也挑不起嘴角了。 -- 第133页 “婉儿……”太平接住她软下来的身子,看淋漓的鲜血下,一朵怒放的红梅遮住额上的印记,此刻正鲜红得耀眼。 获赐不死,照例是要去谢恩的。武皇没有下旨来催,婉儿却有这样的觉悟,在殿中休息不到三日,便主动去长生殿见武皇了。 她如同第一次见天后似的,恭恭敬敬地向上行礼,不过武皇没有像那时一样拦着她,说“别这么一本正经的”,而是默然看她有些艰难地叩头,把额上那朵红梅沉到地上,就像把她的骄傲埋进皇帝脚下的尘土里。 她这一磕便磕出疏离,没有武皇的旨意,也不如往常一般起身,而是静静地跪着等问话。武皇看那仍有些摇晃的身子跪在长生殿的花砖上,原本进行着的乐舞停了,都不敢接近过于安静的上官才人。 武皇眉头一皱,把闷气撒在呆站着的舞女们身上,厉声问:“来谢恩的官员见得多了,你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吗?” 还要继续跳吗?舞女和乐师们都不敢看积上怒气的武皇,上官才人毕竟与旁人不一样,怎堪忍受这样的折辱?然而她好像确实是失宠了,随着乐舞声继续,稍稍缓和了殿内的火药味,但武皇依旧没有恩谕让婉儿起来。 乐舞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婉儿跪得有些发昏,就在她以为武皇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时,意外听见来自头顶的声音。 “知错了吗?”威严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深吸一口气,让那变得阴冷的空气刺激昏昏欲睡的神经,婉儿规规矩矩地回答:“回陛下,婉儿知错了。” “有什么错?”武皇还要追问,问得婉儿心里抽抽地疼。 “婉儿不该违拗陛下。”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这次朕开恩,是想让你长记性,要是再犯,诏狱的把戏,你是知道的。”武皇俯视着跪在脚边的人,也同样努力克制着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像训斥一个最普通的官员一般。 婉儿再次向她叩头:“婉儿遵旨。” 多少人觊觎这个皇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像这样给你叩头。武皇却被这一次次叩头弄得心神不宁,她在凝华殿是如何自掩黥痕的事,武皇早就听过了,在黥面之后第一次出现在眼前,却被低下的头颅遮蔽住那令人惊愕的痕迹,武皇不悦,终于吩咐:“抬起头来。” 婉儿温顺地抬头,如同过去许多次在她的怀里或是腿上那般仰望着她,只是那双眼睛里已不再有无边的崇敬,一片死寂如无风的九洲池,武皇被那眼神一刺,更无力去看她额心的红梅。 武皇微眯了眯眼,略略挪开了视线:“朕准你掩盖黥痕了吗?” “陛下虽没有下旨,但陛下的旨意早就在心里。”婉儿冷静地回答,“中书省是国朝的脸面,婉儿若留着黥痕在面上,会使百官生疑,揣测于坊市,有损陛下的天威。” 武皇更是不悦了,质问道:“你怎么就确信朕还会放你去中书省?” 婉儿跪得腰背挺直,依然带着忤逆她时的倔强,答道:“婉儿是陛下安排在中书省的,婉儿愚钝,做不了别的事。若是将来不能再次入值中书,那婉儿就是一死,而陛下可以处死婉儿却没有这么做,就是还想保下婉儿一命。” “上官婉儿!你放肆!”武皇气急败坏地一掌挥出,身子本就发虚的婉儿受不了重击栽倒在地,捂着脸也不再看她,慢慢挪动着身子又重新跪好,仿佛方才挨了一巴掌的不是她。 武皇握紧剧烈颤抖的右手,感受着后背淌过的冷汗,冷冷地说:“你不要自以为知道朕的心思,就可以无法无天了。记住,额上刺了这个印记,你永远都是朕的奴婢。” “婉儿明白了。”上官婉儿答言,艰难地起身,慢慢向后退着,终于出了殿去。 ☆、第七十四章 仅仅半个月不到,接受黥刑的上官才人就重新被委以重任,依然在武成殿主持议政。当时在武成殿目睹她直言犯上却被拉下去要处死的值官们都怀着肃然的敬意仰视这位称量天下的宰辅,如同每一次英明的决策一样,这一次,上官婉儿没有给人看笑话的机会,尚未完全恢复的身子往殿上一站便已有权倾朝野的气势,额上一朵红梅娇艳欲滴,衬得这位三十九岁的女相成熟而妩媚。 “恭迎才人还朝!”坐在首相位置上的张柬之忍不住起身迎她,带着一整座大殿里的值官们全都站了起来,主动拜会他们的实权主官。 震动朝野的黥面事件之后,她拦在弘文馆学士面前的不屈身姿与面对武皇威逼下的振振有词瞬间传遍京城,一句“谏昏君而死,死何快哉”被到处传颂,因此挖出上官家被灭族的案子,人人都说那样忠直的上官仪又回来了。被贬出去的魏元忠和张说一干人更是感念这位被卷入风波里的谏臣,在殿内休养半个月后,朝臣看她的眼神已截然不同。 上官婉儿扫视群臣,站在中间恭敬地还了个礼,十分周到而官方地训话:“张相公辛苦,诸君辛苦,将来还要仰仗诸位,为国尽忠。” 她不再说“为圣人尽忠”了,这一点点话术的转变在一般人听来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可是像张柬之,像太平公主这样的有心人听来,这就是她向武皇宣战的标志。 按照太平的安排,太平在宫外活动更加方便,于是由公主去拜访梁王武三思,而宫里的重任交给了上官婉儿,她以女相的身份,才能接触到那些戍卫武皇的将军们。 -- 第134页 她还从未进过军营。在中书省待得再久,做的也不过是文官的事。塞外的金戈铁马,都被写进了墨书的文卷里,被那没有兵戈硬的毛笔一挑,竟挑出射天狼的意味。大抵是大唐的宰相都有这样一般心向边塞的尚武精神,女相也不能例外。婉儿沉静地进入羽林军军营,想起当年读《三国志》时看到汉寿亭侯单刀赴会的故事,那时的她绝想不到自己也会有此一行,只是她甚至连单刀都没有,一身裙钗,便轻巧地进了军营。她不惧那些手执利刃的士兵,反倒是禁军们都好奇地想要张望这位传奇的女相。 “桓将军和婉儿一起跟在圣人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婉儿孤身进入桓彦范的军营,例行换防下来的将军有些意外。 军帐外是禁军巡逻的炬火,婉儿不慌不忙,与久戍京师的将军敷衽对坐,在桓彦范的面前从容饮茶。 桓彦范摸不准婉儿来找他的用意,谨慎答道:“承蒙圣人栽培,忝列军职,不敢妄称资历。” “圣人栽培,婉儿又何尝不是?”婉儿端着茶杯,忽然苦笑,“只是圣人凉薄,二十五年相随比不过以色相娱人的二张,婉儿为忠臣伸冤,却把自己陷入诏狱,获赐了黥面之刑。” 那时桓彦范是在场的,武皇会对婉儿下手,连桓彦范也是始料未及。那时执戟在殿下的他,威风的甲胄里兜了一身冷汗,如果连婉儿也是武皇可以牺牲的棋子,那就没有谁能在女皇的雷霆之怒下保全性命了。 “才人是不想让圣人铸成大错,忠贞不为圣人所知,枉担了这样的罪名。”桓彦范闷声道。 婉儿便问:“可圣人终究铸成大错,如今百官离心,万姓离德,桓将军难道还不为将来计吗?” 桓彦范心中微微一动,上官婉儿的遭遇常使百官引以自危,还以为圣人会顾念多年栽培的感情,在一时狂怒之后网开一面,可听说那日才人去谢恩,圣人却是难得地打了她。桓彦范盯着她的左边脸,那上面早已没有了红肿的指印,却让桓彦范觉得连自己的脸也跟着疼了起来。 然而上官婉儿常常代表皇帝,桓彦范难以确信连她也站到了武皇的对面,唯恐是武皇对他起了猜疑之心,便有些防备地盯着她,试探着问道:“才人要末将如何为将来计?” 婉儿慢条斯理地说:“二张是佞幸之臣,人人得而诛之,圣人老了,该把大位让出来了。” 话音刚落,“唰”的一声桓彦范便把佩剑拔了出来,剑锋直指对面女子的咽喉,听见帐内响动的士兵们也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入帐,一时剑拔弩张,都对准婉儿一个人。 婉儿朝着桓彦范一笑,并不为这阵仗吓倒:“桓将军,婉儿是孤身前来的,有您的剑在手,婉儿又不是将军的对手,您就这样待您的老友?” 桓彦范有些惭愧,扭头吩咐士兵们都出去,只是对准婉儿的佩剑仍不肯收回,目光如炬:“才人何故害我?” “将军是必死之人,婉儿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加害将军?”婉儿从容应答,“圣寿将近八十,已是耄耋老人了,就算如今精力仍然充沛,又能秉政几年?正是该教导太子的时候,可自圣人赐死皇孙以后,连太子也见不了圣人的面,圣人整日与二张寻欢作乐,将军戍守在外,是知道的吧?朝野苦二张久矣,难道将军要眼睁睁地看着,您为圣人保卫的江山,落入佞人的手里?” 桓彦范依然防备地盯着婉儿,握剑的手去没有那么紧了。婉儿发觉这细微的变化,更加大胆地伸手去拨下他的剑,笑道:“我知道将军怕我是圣人派来考验忠心的,可就算我是,将军难道还有生路可以走吗?” 桓彦范收了剑,按婉儿的意思重新坐回去,问:“才人什么意思?” “我若是圣人派来的,圣人疑将军,将军难道还有办法撇清?我若不是圣人派来的,那便是有人要造反。如今的圣人,早已不是当年你我情愿辅佐的那个圣明的皇帝了,将军保圣人,就是保二张的乱政,就是舍天下苍生于不顾,将来圣人总有驾崩的一天,将军以为,自己不会如来贼一般,被万人分食吗?”婉儿应答如流,直说得桓彦范冒出一身冷汗,“如今魏王已死,武氏凋零,呼声最高的是太子,桓将军奉圣人的旨赐死了邵王,以为太子正位后就能放过将军吗?那可是杀子之仇,又是太子唯一的嫡子啊!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武家人上位,谁不杀二张以谢天下?这样收买人心的小事根本就不用议论,手起刀落之时,只怕将军这位看门人也难辞其咎。所以婉儿说,将军是必死的人。” 桓彦范闻言冷笑:“仆既是必死的人,才人还与仆费什么口舌呢?” 婉儿也轻轻地笑起来,谈起筹码:“将军如果主动与太子合作,立从龙之功,使朝野一振奋,太子尚可从容计较,不问将军奉旨杀皇孙的罪过。” “才人小看末将了。”桓彦范侧目,辩道,“末将自入仕以来就忠于圣人,于今二十余年,没有丝毫动摇,末将听说‘君者,亲之本也’,臣视君,如父如母,从未听说过有舍弃父母的孝子。生于君之国,养于君之国,一死尚难报之,何当以一己之私,忍而弃君而去?” “将军是小忠,背离圣人的训教了。”婉儿笑道,“圣训曰:‘小忠,大忠之贼也。’君有乱命而臣下尽力谏诤,是大忠;君不改其命而臣下愤而去之,也是大忠。婉儿是死过一次的人,将军怎敢说没有尽力谏诤?臣下为什么要求一个明智的君主?因为臣下的建策,明君可择而施之,使臣下毕生之所学可以润泽万民,其根本是在于民啊!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不能以所学惠民,反以所学伤害社稷,这也能算是忠心吗?” -- 第135页 婉儿叹息一声,接着说:“我知道桓将军虽以恩荫入朝,却不是那等纨绔子弟,早年受狄国老拔擢,应怀师生之恩情,如今国老不在了,学生难道不该延续恩师的遗业吗?国老一生鞠躬尽瘁,出将入相,多次西征,为国开疆,但凡将军有一个将军的尊严,应该也会想要像国老那样建功立业吧?将军久宿宫中,虽没有经历过外战,婉儿所见,也是尽力为国参谋的,为求圣人昭雪周兴和来俊臣当年制造的各类冤案,将军一连十次上疏,足以见将军对社稷的大忠了。如今圣人赐死皇孙,贬谪宰相,朝野上下前仆后继营救魏相公,然终究不能使其改变心意,已是谏诤不能救回来的局面。太子体恤母亲,却也心怀天下,天下人都想要看到二张的人头悬挂在定鼎门上,这是兵谏而非兵变,将军不乘势而为,难道真要等到社稷倾颓?只怕那时以死谢罪,将军落下愚忠的骂名不说,将军忍心看百姓糟践,流离失所吗!” 她其实说得一点也没错,桓彦范把剑一挽,终于拜服于这位女相面前:“为江山计,末将但凭才人调遣!” ☆、第七十五章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太初宫。 披甲的锐士从玄武门进宫,看守北门的李多祚望风打开宫城,夜色之中,在旁人看来,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换防。 士兵毫不费力地一路向南,绕过九洲池,在远远望得见通天宫塔刹时兵分两路,一路往奉宸府,一路往长生殿,就像日常巡逻般从容不迫。 今夜长生殿没有传令伺候,张易之和张昌宗在奉宸府内安歇,宫灯一灭,殿门打开,以为是冬夜的风,张昌宗起身去关门。 “你们这些人是死的?这么不上心……”张昌宗一路骂着一路往门口去,却迎面碰上玄铁兵甲。 冷着脸的士兵们逼得张昌宗不敢吱声,一步一退,绊在门槛上,往后仰倒下去。 “六郎,怎么了?”已经脱衣睡下的张易之听见外面摔倒的声音,不耐烦地披衣起身,却在转过床柱的时候,已被长剑锁住喉咙。 “你们……你们要造反吗!”张易之觑着那把扣在自己喉咙上的剑,十分慌乱。 “张易之和张昌宗,蒙蔽圣人,谮诋皇孙,残害忠良,今日我太子执义旗,清君侧,二张佞幸之人,天下得而诛之!”一声凌厉的宣判从军中传来,军队列作两边,太子妃韦香儿气势磅礴地走过来,恨二张已久的士兵们凛目相向,张易之和张昌宗知道,没有回天之力了。 张昌宗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韦香儿慌不择言:“太子妃要造反,圣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圣人?”韦香儿冷笑一声,手起刀落,张昌宗登时扑地,红着眼的女人瞪向想要往床后躲的张易之,神情可怕如地狱的鬼魅,“圣人只怕要担心担心自己了!” 汩汩的血从张易之的颈间淌出来,站在后面目睹一切的武三思觉得一阵恶寒,他望着那个女人疯狂的背影,自己带来的梁王卫队,仿佛成了她的附庸。 武三思走上去,看士兵们割下二张的头颅,幽幽地说:“太子妃其实……不必亲手沾血的。” 韦香儿仍提着滴血的剑,盯着脚下这血腥的一幕:“不手刃仇人,如何给重润和仙蕙报仇?” 重润和仙蕙……这是韦香儿天天在李显耳边念叨的名字,李显觉得她几乎要疯魔了,如今自己在众人的簇拥下恍恍惚惚地站在母亲的长生殿面前,李显还觉得是在做梦。 “请太子殿下入殿。”一向忠于武皇的桓彦范在李显面前跪下,解下佩剑在地,宣示对太子的忠心。 显抬头看看紧闭着的殿门,他记得那一天的乾元殿的殿门也是这样紧闭,婉儿宣诏完毕,殿门大开,从透进光的那边,走来他永远圣明的母亲。 他怎敢悖逆他的母亲?那个女人总是把手一挥就结果了别人的性命,别说他这个太子,那时的他可是天皇遗命的天子,还不是说废就废了。 “不……不不不……”高大的殿门前,李显不住地往后退,“你们说的是清君侧,杀了二张就可以了,我是圣人的儿子,怎么能做出逼迫圣人让位的事来?这是大逆不道!” 两步正好被太平拦住,李显退无可退。 “七哥,大家都恨二张,却更恨阿娘听信谗言。阿娘老了,不能任事,该把权力让出来了,七哥难道忍心看阿娘再苦苦支撑下去?”太平一手攀住李显的肩,话说得刚柔并济,“再说了,朝中以张相公为首的大臣都参与了这次谋划,婉儿还说动了李多祚和桓彦范两位将军,诸位将相为了国家不顾身家性命,七哥一退,他们可就要面对酷刑与族诛了!箭在弦上,你我都已阻止不了,容不得七哥犹豫!” 太平说罢,一手推开殿门,一手推着李显,带领着逼宫的队伍,站在了长生殿中。 武皇没有安歇,令人意外地端坐在殿内主位上,像是早就在等他们。 太平一惊,攀着李显的手一放,在母亲的凝视下,李显立刻吓得两腿发软,跪倒下去。 “二张已诛,请陛下退位!” 张易之和张昌宗的人头传到军中,把长生殿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义军中间骤然沸腾,踏着万众的呼声,武三思和韦香儿到殿中会合,于是跟随起兵的臣子一个个义愤填膺,唯独被他们扶上来的太子伏在地上颤抖。 -- 第136页 “显儿。”一声轻轻的呼唤竟能遮下殿外的呐喊,冬夜一片宁静,只听见武皇叹息的声音。 李显听见母亲唤他,膝行了几步,依然不敢抬头:“儿在!” “站起来。”武皇吩咐,李显不敢不听,颤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不知要在哪里才能躲开武皇凝视他的目光。 武皇就是这样,就算你拥兵自重自以为万事在计划之中,处于劣势的她,也总有令人胆寒的王者的气象。 武皇是目光落在阶下逼宫的每个人身上,从桓彦范,到敬晖、袁恕己、崔玄暐、张柬之、上官婉儿、太平公主、武三思、李旦、韦香儿、李显。目光最终还是凝聚在李显的身上,这是个傻孩子,却也点醒过她“斯人一去,追复无门”这样的至理,武皇越发理解了天皇驾崩前说的“显儿是个好孩子,他虽然做事不太成熟,但心里是善良的”。 “七郎。”武皇站起身来,“要做皇帝的人,怎么可以跪着呢?” 李显惊慌抬头,望着母亲伫立阶上的身姿,她和那天废黜他时一样气势非凡,一样周身都放着不容侵犯的神圣的光,不同的是,那时是威逼,此时是放权。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四日,武皇下诏宣布退位,徙居上阳宫,把繁庶的神都和万里河山交给了皇太子显,这曾经被废的男人第二次登上皇位,接过女皇肩上的重担。为表彰从龙之功,李显加李旦为安国相王,加妹妹为镇国太平公主,复国号为唐,一应典制,悉复唐永淳前旧例。 太初宫中,因功而成的新贵赫赫威风,通天宫登基的大朝会上,却少了从来执掌典礼的上官才人的身影。 “婉儿去上阳宫了。”见李显环顾不止,韦香儿知道他在找谁,“她说,毕竟是背叛故主,做出为朝廷所弃的事,要去上阳宫请罪,给太上皇伴驾。” “给太上皇伴驾?”李显不解,“她主持朝政已久,将来武成殿如何议政?” “她不在,就没人可以主持议政了吗?”韦香儿闻言不忿,“张相公一干人是死的吗?陛下就随她去,让她知道朝廷没有她上官才人也可以照常运转!” 冬日的雪下个不停,落在上阳宫的重檐上,恢弘的屋顶白茫茫一片。观风殿外,身形瘦削的女子长跪于此。 被派来驻守监视的桓彦范也看不下去了,再次走上前来,好言宽慰:“才人,太上皇不想见您,请您回宫去吧。” 婉儿却执意跪在门口,高声喊得里面也能听见:“太上皇于我有栽培之恩,婉儿今为天下人随圣人起事,是为天下忠,而今求太上皇笞挞,是为伯乐忠!” “我不见她!谁要成全她的忠直!”殿内传来东西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武皇正在里面发怒,“让她滚!滚回皇帝身边去!” “陛下!陛下这么说,婉儿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婉儿跪在雪地里,膝上紫红一片,眼里蓄着的泪都要结冰,“陛下不见婉儿,婉儿只有一死!” “才人!”桓彦范不经意间,竟被突然起身的婉儿拔出了佩剑,她毫不犹豫地把剑架到自己脖子上,立刻就要动手。桓彦范终究是个机敏的将军,迅疾地夺下她手里的剑,锋刃已在那白如皓雪的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正此时,紧闭的殿门开了。 殿内是一片狼藉,殿外是大雪纷飞,婉儿站在雪地中抬头,退了位的武皇依旧如梦里那般光彩照人,太上皇用睥睨众生的目光聚在婉儿身上,如十四岁初见她时那样,她是诱惑,是神圣的光,让每一个抬头仰望她的人都自惭形秽。 她只是这样扫视了一眼,时间凝固了,大雪也像是静止了,她什么也不说,转身又要去关上殿门。婉儿忍着膝盖的疼痛,大步冲上前去,跌跌撞撞却无比坚定,赶在殿门关闭之前,终于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殿门“轰”的一声关上,隔绝开凌人的雪风,只有殿内和她身上的温暖。 “陛下……”婉儿从未这样放肆过,大胆地把冻得通红的脸贴在她的背上,泪水簌簌地落下,“陛下铺的路,婉儿再难也走完了。婉儿为陛下活了二十七年,不知这二十七年的血与泪,是否可以换得为自己活这么一回……” 武皇一怔,能感受到婉儿身上的寒意,和她温热的泪水,做事从来只谋不说的武皇,第一次感到,坚硬而冷漠的心,快要被谁的泪水融化了。 就像黄河开释时那样,先是轰隆隆地震颤,再沿着冰纹碎裂开来,最后,化为一江春水。 ☆、第七十六章 大雪纷飞。 皲裂的树干上一片枯叶也没有,天地间只有雪花是活的,压在重檐上积得厚了,雪花飞舞的生气也少了些。着玄甲的将军按剑在庭院中伫立,戍卫的士兵站得笔直,苍茫大地间如玄铁铸成的雕塑,世界仿佛凝固了。 壁炉里的干柴噼啪作响,观风殿内,温暖的空气里有人坠着冰凉的泪。 “为自己活一回,谈何容易?”武皇任婉儿抱着,说出口的话凉透人心,“婉儿真要为自己活,就该还朝去,去太初宫,去皇帝身边,去你该站上去的舞台……” “那是陛下给婉儿铺的路!陛下为婉儿铺路,却从来不问婉儿愿不愿意!”婉儿竟敢打断武皇的话,从背后抱着武皇的手收得更紧了,就像十四岁那年,把一生都交给这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婉儿知道,陛下料定不可能平稳传位,要把婉儿往外推,推给李家人,陛下是为了让他们信我,才要婉儿陪着演完这出苦肉计,婉儿在弘文馆接到陛下手书时就明白了。过去陛下让婉儿斩断与李家人的联系,现在又把婉儿推回去,是陛下考量时局作出的调整,唯一不变的,是陛下眷顾婉儿的一颗心……婉儿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 -- 第137页 黥面时那样的伤痛都没有落一滴泪的婉儿,此刻趴在武皇背后哽咽不止,武皇抬头望了望大殿藻井,一条金龙孤零零地盘绕其上,听着武皇的一声长叹:“那天狄国老对我说,三省可辅成王,以待雄主君临。我原想着,外朝有狄国老,内朝有婉儿,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未料国老突然薨逝,外朝没有可以信任的臣子,就更加仰赖婉儿在内朝的支撑。婉儿必须活着,雄主未出,不能没有良臣,我的政令,只有婉儿可以继续推行下去。” 她像谈起每一项决策时那样说着这些,婉儿闷声问:“陛下难道,从来都只把婉儿当成一个信臣吗?” 武皇微微一笑,声音恍惚:“你那天在弘文馆说得可真好啊!忠臣不可以求速死。父以身教,国以文教,然后成贤。身非己身,是国之身。” 婉儿咬着唇,终于放开了武皇,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问:“陛下圣明烛照,为什么连忠诚和爱慕都难以分清呢!” 泪眼模糊前,武皇的身躯微微一晃,像是动摇了执念的根基,她慢慢地回过身来,不知是婉儿的泪眼还是武皇的眼中也有泪,眼前闪烁成一片,武皇上前一步填平被婉儿拉开的距离,温暖的指尖拂过婉儿鬓间的碎发,落在额间那朵永不凋零的红梅花上。 “是我伤害了婉儿……”那天晚上在凝华殿外说不出口的话终于被倾诉了出来,武皇用指尖仔细描摹那道美丽的伤痕,细心体会着婉儿的痛,“就算是做给他们看,我怎么能这样伤害婉儿……” “陛下……你可知,那个时候,婉儿多想陛下就这样处死婉儿。”最难过的是她给的伤痕里藏着更深的情,婉儿抽噎着说,“死在陛下的手里,是婉儿幻想过最幸福的事。” 武皇久久凝望着婉儿,终于主动伸手,把这个世间最懂她的知己拥入怀中:“我知道婉儿的心,但我舍不得。” “陛下舍不得让婉儿解脱,却舍得让婉儿无依无靠地在朝廷里周旋。”婉儿在阔别许久魂牵梦萦的怀里,心里依然冷得如冰,“陛下最爱的,从来都是自己的江山吧?” 武皇却是轻轻一笑:“我不爱江山,婉儿还会像这样爱慕我吗?” 在安谧的大殿里提起二十七年前的故事,是令人沉醉的回顾,逝去的岁月仿佛都酿成了酒,每作一次回顾,无论是甜蜜还是遗憾,都要醺醺然一回。 “仪凤三年的秋天,时隔十四年,我再一次看见了柔媚绮丽的上官五言体,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上官仪的孙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让我把你留在身边,我要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如上官仪一样高才妙姿,还期待着,如果由我把她养大,她会不会向我寻仇。 “调露二年,那个孩子虽然久久难以斩断对贤儿的情丝,却最终选择了站在我这一边,看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难以接受的样子,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应该早些告诉她,让她自己选择。后来我明白了,这种事不可能的,如果不是在我的身边见惯杀伐,她又如何能放下仇恨? “弘道元年,我准备已久,终于等来了时局的转变,心想不如把婉儿留在宫中吧,看看我不在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忠心于我,始终放不下心,安插了好多耳目,既是要保护她,也是要监视她。五十三天并不长,可在还朝的那一刻,看到阶陛上的婉儿瘦了,还是禁不住地心疼。 “垂拱四年,我快要把婉儿逼疯。我哪里有回头的余地?只能拉着婉儿陪我走下去。从那时起,我发现我离不开婉儿了,早就习惯了有婉儿陪在身边,只要有婉儿在,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往前走的决心。 “可是越往前走,我越发明白,我不能再拉着婉儿一起走了。时局从不按人的安排被操纵,我只能不断做出调整,妄想着把婉儿放去弘文馆就能打消显儿他们的顾虑,可婉儿离我太近,太平说不动韦氏,他们都不信。不信,就只有用苦肉计了。我知道婉儿不用什么密信就能懂我意思,当你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眼含怒火地说‘是我看错你了’,其实那时我多么希望婉儿说的是真的,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默契,如果你从那个时候开始恨我,听他们说行刑的情况,我也不会心如刀割…… “我知道婉儿的精神与理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然也不会以身涉险去找桓彦范,我跟桓将军说,如果上官才人来找你,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必须照办,这不是她的意思,而是我给你的圣旨。这是婉儿做过最冒险的事,直到那天在长安殿看到你跟他们站在一起,我才终于放下了心。” 二十七年了,武皇把与婉儿相遇相知的每一个时间都牢记在心中,轻易地数出来,也轻易地触动几乎从不动的感情,一滴泪从眼眶里溢出来,滴落在地上,瞬间就不见了。 “陛下一直在为婉儿铺路……”婉儿抬头望她,这是二十七年来最熟悉的角度,望见她身上的光,却望不进她如深渊般的心,“陛下一心也把婉儿当成陛下的孩子吗?” 她十五年前就这样问过,武皇抿唇一笑,回答却如十五年前不一样了:“我把婉儿当□□慕我的人,生怕不能报以同样的爱慕。” 亘古未有的女皇帝终于在卸下权力的重担后正视这知己般的默契,她从来都是只做不说,可婉儿每次都能在她的所为中准确地把握住她的用意,唯有关于爱慕的谈论,必须她亲口让人豁然开朗。 -- 第138页 “我好像没有一刻真正恨过你。”婉儿止住了啜泣,布满泪痕的脸上,笑得苦涩,“在得知身世的那一刻,满心里都是对爱慕无以寄托的失望与难过。然而终究还是寄托在陛下身上了,有时我甚至在想,如果我不是生在这个时候,没有活在陛下的羽翼之下,漫长的人生还有没有意义?” “婉儿,人生的意义是由自己书写的,我一直都这样坚信。”武皇又如表现出极大权力欲望时那样,眼里闪着灿烂的光,那历经千年也无法消磨的光芒中灼灼的,不再是现世的权力,而是永恒的生命,“上官婉儿是朝臣的榜样,是士子的标杆,是文人的领袖,我不负你的爱慕,你也该不负天下人的爱慕,你该用你手里的笔,把自己写成永恒。” 武皇退后一步,婉儿先是惶恐于她们之间的距离,又立刻发现自己从她的影子里走出来了,独自站立在这大殿中,虽然孤独,却有格外宏大的气势。 武皇就站在那边,赏识地凝望她:“这不是我为你铺的路,这是你的天命。” 天命吗?是啊,若非天命的眷顾,她又岂能遇上奇迹般的女皇?她又岂能得到别人都不到的女皇的眷顾?她到底为什么要自降身份一次又一次地问“上官婉儿何德何能”?做那颗努力要靠近月亮的星星,燃烧着永不枯竭的爱慕发光,即便不如明月般皎洁,却也可以照亮夜行者的路。 “婉儿长大了。”也许对着四十一岁的婉儿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武皇发自内心地感叹,“长大了,就有很多不可以。以后不可以再沿着铺好的路走,不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贤,不可以自以为正确地判事,不可以心软于杀伐,不可以为眼见的疾苦冒进,不可以忌惮骂名,不可以自矜于名节,不可以嫌恶于苟且偷生,不可以轻易言死。独登高台的风雨或许猛烈,做一个奋勇的斗士,待风晴雨霁时,你不再站在谁的影子里,而将踏云而立,饱览风光。” 武皇朝着婉儿伸出手,婉儿如痴如梦般把手放进去,被从来都令人踏实的手掌紧紧握住,武皇带着她走向观风殿的大门,用力一推,狂风卷雪,而两个并肩的女人巍然伫立。 “我的孤臣。”在以“观民之风”命名的大殿前,武皇最后一次深情地凝望她脚下这片雄俊的河山,扬起释然的笑,“今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皇在上阳宫驾崩,享年八十二岁。 ☆、第七十七章 “昭容?上官昭容?” 上官婉儿一噤,坐在位上抬头,茫然地望向紫宸殿主位上的人。 眼前一阵恍惚,意识渐渐回笼,那个位置早已换了人,李显正坐在那里皱着眉看着她。 “昭容是参政多年的人,怎么与圣人应对也要出神?”挨着李显坐着的韦皇后出声,语带不悦。 “无妨。”李显忙为她解围,“婉儿,我们刚才说到,母亲的陵寝前立碑的事。父亲的碑文是母亲撰写的,照理母亲的碑文应该由我来写才是。可我毕竟在房州待了十四年,没能常伴在身旁,婉儿是跟随母亲二十七年的人,朝中的文辞也须推婉儿为魁,撰写碑文的事,自当由婉儿来主持进行比较妥当。除了你,怕是也没有谁敢担此重任了。” 是了,他们是在讨论要如何给葬入乾陵的武皇作碑文来着……不,现在不能称武皇了,按照她的遗嘱,去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与天皇大帝合葬乾陵。 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在排除万难登上皇帝的宝座后,又选择了与这个世界和解,什么也不贪恋,潇洒得连背影也不教人触摸。 婉儿甚至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世间根本没有女皇帝,她是存在于天上的人,制造出蝴蝶幻境,梦醒便没有一丝痕迹。 没有一丝痕迹,她要如何落笔? 见婉儿再一次放空,李显伸手拦住要上前问话的韦后,自己起身,安慰她道:“我知道婉儿前些天操心母亲的后事,把国丧大典打理得井井有条,已多日不曾合眼了,今日就不用在紫宸殿议政了吧,回去将碑文的事早作考虑,婉儿的锦绣文章,天下人都翘首以盼呢。” “是。”婉儿应声,待李显带着韦后先走了,自己才起身往长安殿去。 婉儿在上阳宫陪伴武皇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十个月,同时也放弃了在以唐代周之际,各派势力疯狂夺权的关键十个月。在武皇的授意下,婉儿这个二十余年不加升迁的才人,一回宫就成了新皇帝的昭容,顶着一个正二品的名分,在女官的最高官阶之上,偏又与后妃的身份若即若离。 婉儿想想便是轻笑,她果然是女皇的影子,武皇曾做过昭仪,为了避讳,从此昭仪一位便虚设,昭容成了九嫔之首,她现在,正是在武皇曾经的位置上。 在这个位置上,能看见曾在那个女人眼里的东西吗?婉儿想起在上阳宫观风殿的门口,她站在武皇的身边,感受到身旁的女人放下一生操劳的释然,而她,仅仅在大雪纷飞的素色河山中,获知无边无际的迷茫。 朝廷习惯了有一个杀伐决断的女皇帝统治,也习惯了女皇的身边从来都伴着一个上官才人,在这十个月婉儿主动放弃的斗争中间,这种习惯在渐渐被扭转。可婉儿并不能立刻扭转,最习惯有女皇坐镇的,一定是婉儿。 她还是宫里的女官,依然在伴驾,依然被赋予主持朝政的权力,只是从此,眼前不再有那个人的身影了。 -- 第139页 “昭容回来啦!” 一声通传,宜都为主人打起帘子,婉儿心事重重地进殿,看已是满头银丝的郑氏起身迎她,只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娘”,便往书房去了。 自永淳元年的关中大旱,在天后的安排下举朝迁到东都后,婉儿阔别长安已二十三年。这座长安殿还是天皇在封她做才人时下赐的,她在这里完成繁杂的政务学习,想着能再多替天后分一些忧,期待着能凭借非凡的才学留在天后身边,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能体会到权力的灼人,近到被她身上的光芒迷炫,近到穿过那道光,抓不住的指缝间,什么也留不下。 神龙政变后,皇帝李显在东都待了十个月,每月都去上阳宫拜谒母亲,虽通过血腥的政变上台,却仍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等到获得确切的遗诏,要扶武皇梓宫返乾陵,李显才敢正式把都城迁回长安。显对母亲一手营建起的大明宫有深深的恐惧,在那座恢弘的宫殿中,到处都像是笼罩在女皇的阴影里。他不顾大兴宫阴暗潮湿的环境,执意要以大兴宫为主宫,可毕竟那座始建于隋的宫殿年久失修了,这一冬,还是得在大明宫中熬过。 婉儿抚着空空的书架,当年她的藏书都跟着她搬去了东都,在九洲池上的凝华殿里,氤氲着武皇下赐的伽楠香。随着她以昭容的身份回归,长安殿暂时被收拾干净,还没有把藏书搬过来,于是书架上空荡荡的,时隔二十三年,也闻不见那样醇厚的伽楠香了。 寒风吹得殿门晃了晃,发出“吱呀”一声,门外的宫人忙扶住殿门,婉儿却突然扭头朝殿外看去,宜都侍立门口,看见她黯淡了许久的眼里,忽然闪起明媚的光。 殿外只有风在呼啸,慢慢吹熄了她眼里的明焰。 婉儿记得,那一回被授意遍览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奏议与履历,听见掩殿门的声音,蓦然回首,望见天后的身影。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偌大的大明宫里,没有一处不藏着与那个女人的记忆。过去的记忆越是美好,如今的痛楚就越是明白,婉儿不敢有丝毫静下来的想法,快步离开书架,迎着寒风便出了长安殿去。 她要强迫自己忙起来,只有投身于工作中,才能稍稍放下对那个人的怀念,只有继续走那个人没有走完的路,才是最大的宽慰。 “见过上官昭容。”吏部的值员看到婉儿的身影时有些惊讶,忙停了手里的事,到门口来迎接。 “不必多礼。”婉儿并不自矜于昭容的身份,二十余年不曾升迁的才人身份让她的骨子里深深刻下了谦恭的品性,“前些日子我没有在朝,如今圣人授意我回来主持议政,我想看看省部侍郎以上官员在此前十个月里都有什么调动,紫宸殿又是排了哪些人入阁当值。” “昭容稍候,仆这就去拿。”在部堂上首为婉儿布了席,吏部上上下下忙活起来,婉儿却不愿就此坐下,徘徊在吏部大堂中,细心地看堂中陈设与部员做事。 那些部员对她又是好奇又是畏惧,婉儿想起当年跟魏元忠和狄仁杰在武成殿主持议政的时候,虽然那代表着武皇放权不顾,时人多为她不值,但有得力的帮手和说得上话的宰相,商量起朝政来,还是有精神的。然而那位与自己一内一外可以为武皇分忧的狄国老已去世五年,魏元忠坐二张的事仍被流放在外,宰相班子的三足鼎立,如今只剩下了婉儿这根独木支撑。 面对尚不明就里的朝局,婉儿知道,她一定需要帮手,需要能帮她或是帮整个大唐建言献策的人。所以跳进这趟浑水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吏部查档,期待着能够借人事打开局面,重新践行武皇教给她的,“宰相第一在用人”的精神。 “韦尚书今日不是当值吗?我刚刚还在紫宸殿,也没见圣人有召啊?”婉儿确信自己没有看见吏部尚书韦巨源,部员听她发问,都紧张起来,却讷讷不敢言。 婉儿看得明白,见属官把她要看的东西搬上了主位,也不逼问,便坐了下来。 聊聊翻了几页,只看姓名,不用看后面的内容,她也几乎能背得出来这些人的履历。只是看过了紫宸殿值官,婉儿就难以再翻看下去了,和蔼的脸色却是未变,问明显有些怕她的吏部官员:“户部的杨尚书和兵部的宗尚书是谁举荐上来的?” 她好像只是随口这么一问,见那张美丽的脸上和颜悦色,吏部的官员也便放下了心,一五一十地回答:“杨尚书是皇后的提议,宗尚书是梁王荐上来的。” 婉儿心下暗自忖度,面上却不置可否,微微笑着把东西放回去,道一声:“劳烦了。” 吏部官员忙又停下了手里的事,站起来送:“昭容慢走。” 这位刚刚回宫主政的上官昭容冷不丁跑到吏部来,翻了翻紫宸殿值官的档案又走了,吏部的官员摸不着头脑,婉儿的心里可清楚得很。 她在上阳宫的这十个月,原来错过了这么多。果然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以任性的,只是这么十个月的“为自己而活”,便把将来活成了困局。 到部堂门口时,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婉儿刚要冒雪出去,在门口等了她许久的宜都忙拉着皮裘奔上来,有些发寒的身子被大大的皮裘裹上,头顶支起了一把伞。 婉儿向这个忠仆感激地笑笑,拿过她手里的伞便要赶她走:“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一趟镇国太平公主府,谈一谈则天皇后碑文的事。” -- 第140页 昭容不让她跟着,那就一定有别的用意,宜都福了福身,目送自家主人远去,看婉儿被皮裘裹住的身影走入雪地里,苍茫的天地间,竟是单薄而孤独。 ☆、第七十八章 长安醴泉坊的太平公主府,只是太平众多宅院中的一座,在神龙政变中立下从龙之功的公主被加封了“镇国”的荣号,食邑加到整整五千户,远超亲王的恩俸,贵而势大,国朝未有。 婉儿是从吏部出来便径直去的,太平跟她说过如今暂居这一主宅,她便打着伞踏着雪,在需得躲避的大雪纷飞中,往难得人影空空的长安街道上,沿街而行。 “下雪怎么来了?也不带个人,也不叫人先来说一声。”太平特意到门口接她,婉儿手里的伞被公主府的家仆收走,进屋便把皮裘也脱在外面,太平的家仆和武皇的宫人们一样极有行动力,那件并不昂贵的半旧的狐皮裘被放到外间衣架上,有人细心地伺候起来。 敷衽对坐,凝望对面喜忧参半的太平,婉儿记得上次在洛阳的公主府,她们之间还剑拔弩张。 “圣人让我给则天皇后作碑文。”婉儿并不拐弯抹角,说着却往外面望了望,又有些神秘地说,“我想跟你谈谈。” 太平领会了她的意思,挥手让仆从都下去,又唤了一声:“崇简。” “阿娘。”侍立在外的薛崇简进来,婉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时还怯怯于生人的小孩子如今已经二十一岁,英俊的脸庞与温润的气质像极了他的父亲,太平说得果然没错,他将是这个帝国最耀眼的男子。 面对这个优秀的儿子,太平的眼里蓄着一个母亲的温情:“阿娘跟昭容有话要说,你去外面守着,不许生人靠近。” “阿娘放心。”薛崇简领命而去,亲自按剑守在门口,透过门纱看他被灯炬映亮的宽厚背影,连婉儿也感到莫大的安全感。 “这孩子长大了,比他的哥哥还高,师傅说他天资聪颖,无疑是兄弟里最优秀的一个。是婉儿取的名字,把聪慧的天才给了他。”太平慈爱地看着儿子的身影,得知婉儿冒雪过来时让匆忙布了消寒的酒,小火炉上,一个精致的酒壶泛着温柔的瓷光,“我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来找我,这里安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婉儿看她细心地取下炉上的酒壶,注入自己面前的耳杯中,婉儿一眼就认出那杯子是越州贡上来的秘色瓷,酒是新酿的小红糟,如果不是冒着氤氲的热气,盛在精致的瓷器中,倒像是一盒点唇的胭脂。 婉儿凝望着那可人的新酒,眉头却紧皱:“我不在的这十个月,朝上可有什么风声吗?” “没什么大事。”太平放下酒壶,“张相公等人因从龙有功,被赐封了郡王,虽然此前没有异姓封王的先例,梁王也是当年阿娘做皇帝的时候封的武姓王,但张相公毕竟是引百官归心的人,封个郡王,倒也没有什么争议。” “可是明面上被册封了郡王,实际上是交出了宰相的权力。他原是吏部尚书,掌的是官员选用,恩封郡王后连到紫宸殿议政的权力都没有,美其名曰圣人体恤耆老。张相公虽年届八十,但跟我一同回来的桓将军才五十二岁,作为中央的官员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他与我一同在上阳宫陪伴则天皇后,怎么一还朝,就被削去了兵权,做了一个闲散的扶阳郡王呢?”婉儿饮下一口酒,稍烈的酒意激起胸中的热气,温暖渐渐驱走严寒,只是她脸上的愁云未尝消散,“我刚刚去了吏部,想去会一会那位新任的吏部尚书韦巨源,可他竟然值日也不在岗,吏部属员唯唯诺诺,不敢有一声解释。我知他是凭恩荫上来的,此前并无什么建树,又与皇后叙起了宗亲。吏部是各部之首,官员是国家的命脉,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位置给恩荫官,我觉得这种事实在不妙啊……” 太平没有跟着义愤填膺,而是故意问:“那么婉儿以为,朝中的用人出了问题?” “是有很大的问题。”婉儿严肃答言,“我翻了紫宸殿值员的档案,不只吏部所任非人,户部和兵部也是一团乱象。户部尚书杨再思,圣历二年坐罪被则天皇后免去了相位,任相五年间虽无大的过失,却庸庸碌碌,不能担当大任,故而此后再也没有获得任相的资格,户部主管民生经济,关系国家根本,竟然仅凭是皇后的党羽就用此人任主官。还有兵部尚书宗楚客,他也是大周故相,却坐罪奸赃,流放岭南,后来营造府第僭侈无度,可见并未真心悔改,仅凭是梁王的亲信,就掌军国大权,将来难免令人担忧啊!” 婉儿说得如此透彻,太平竟没有一丝危机感,而是放下酒杯,语气里有些酸:“婉儿质疑朝廷的用人,该去找七哥进谏啊,巴巴地来找我这个不入朝的公主,是为什么?” 太平怎么不知道她那位七哥的窝囊?婉儿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太平是把圣人扶上宝座的人,国家有难,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国家尚无忧难,北边的突厥、西边的吐蕃依然俯首,帝室西迁,长安如东都一般繁华。婉儿阔别十个月了,为什么要用过往的政绩来评判一个人?这三位尚书没有明显的过错,凭什么要怀疑他们?”太平不进婉儿的话术,反而步步紧逼,“我这个公主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猜测就去威胁七哥,又是不是僭越了呢?” “捕风捉影……是啊,桓侯若非体痛,又怎知在腠理之疾呢?”婉儿怅然叹息,“可是当国家有难了,再想要挽救,只怕……” -- 第141页 “婉儿!”太平拧着眉打断她的话,屋里只掌了一盏宫灯,小炉子上一窜一窜的火焰就能控制明暗,对面的人半隐在夜色里,好像如幻梦一般虚无缥缈,“婉儿,你总是相信阿娘的判断,消磨十个月,忘记了她是如何伤害你的吗?” 婉儿一怔,没有办法解释,对此只能保持沉默。 见她不语,太平只当是说动了,把目光投向被炉火映得更加妩媚的那朵梅花,那是诱惑,更是傲气。 “太平……”婉儿惴惴不安地问,“你还在恨她吗?” “不,所有的爱与恨都将跟着她埋入乾陵,什么都不重要了。”太平淡然一笑,“可是我相信,阿娘是个会犯错的人,她不是神。” 是啊,她不是神,才只能以一代之力作万代之功,听上去是豪言壮语,其实一代之力谈何容易?一代人抵挡不了时间,也控制不了下一代人,所谓的万代之功,不过是一个人的遗风,清风拂过,会使百花摧折,还是劲草蓬勃,都是一代之力难以预判的。 太平不愿意插手进来,婉儿也理解,一等的名医治未病,却容易招致庸君的猜忌,她的地位不稳,太平的地位尴尬,匆匆忙忙去进言,的确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是她操之过急了,不习惯朝上的君主换了一副模样,她只想着,继承女皇的遗泽去扛起女皇的江山,不能忍受千里大堤上有任何一个蚁穴。 不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贤,不可以自以为正确地判事。 还朝第一次的考验,就被武皇轻易地言中。 太平不知婉儿的心思,只看见她神情恍惚地起身,低声道了一句:“叨扰了。” 她的脸上不再有什么明媚的神色,太平蹙了蹙眉,跟着站起来,留她道:“外面雪越发地大了,夜路难行,不如就在我这里过夜吧!” 往常总是在凝华殿听雨,其实只要周围够安静,听雪也是可能的雅事。大雪纷飞,那些轻薄的雪花飘落下来,聚得多了,也能叫人听见隆隆的声音。那声音从远古深处传来,从三途河的彼岸传来,震颤着难以安顿的心。 “再熬上几天,准要病了!”凝望婉儿站立书桌的背影,太平心里揪得生疼,走过去如那天在凝华殿里一样,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婉儿手里的毛笔一颤,一滴墨水便晕染在铺开的白纸上。 婉儿嫣然一笑,连声音里都是憔悴:“你快去睡吧,我要再琢磨琢磨则天皇后的碑文。” 太平觉得心里堵得慌,冰冷的身体总是被她温暖,而她好像永远触不到婉儿被冰雪掩埋的心。目光不期落在薄纱之下她肩上隐隐约约的伤痕,太平用指腹轻抚,猝不及防的动作激得怀里的身体微微颤动。 “我说你总是为她而活,身上却都是为李家人留下的伤痕。”正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让太平这个帝国最踏实的人总是感觉不踏实,“婉儿,就算离你这样近,我也觉得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是啊,她又何尝不是呢?曾经离武皇那样近,却终于成了一抹攫不住的身影。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婉儿幽幽地吟出口,放下了手里的笔。 我的孤君。 你的一生,没有人可以着墨。 你的丰碑,没有文字可以有幸镌刻。 ☆、第七十九章 “立无字碑?” 第二天的紫宸殿上,婉儿的大胆提议令满堂皆惊。 “这……这是亘古未有的事,我怎么能在母亲的陵前立一块无字空碑?”李显首先提出疑问。 “女人做皇帝也是亘古未有的事,如何能用那样制式的文章来评判则天皇后的一生?”婉儿反问道。 李显拧紧了眉,原以为写文章的事交给婉儿总没错,没想到竟收到这样的回话:“可是我一句话也不说,后人会以为是我不孝吧?” 于是婉儿问:“那陛下想要在上面刻什么话?” 李显有些慌,答道:“就跟以往的说法一样就行了啊,歌功颂德,表明我的孝心,这难道有什么困难吗?” “陛下觉得用跟以往一样的手法来评判亘古未有的女皇帝,这样做合适吗?”婉儿从容不迫地反驳,“则天皇后生前是皇帝,宾天后又恢复了皇后的名誉,陛下准备如何解释?则天皇后改唐为周,杀戮唐室宗族,却又把江山交还陛下,陛下准备如何解释?天皇大帝的遗诏是辅政,则天皇后却称了帝,陛下又准备如何解释?不称其功,是陛下对母亲的不孝;称颂功德,又是陛下对父亲的不孝。则天皇后的功绩时人知道,可是碑文镌刻给后世的人看,后世的人就能理解吗?则天皇后一定会成为后世的谈资,届时碑上的文字会被曲解,会被拿出来像解经一样地引发论战,难道陛下忍心看自己的孝心被加注各种理解,最终反背初心吗?” 李显冷静下来,心知婉儿说得没错,母亲是难以仰止的高山,也是深渊尽处的恶魔,这一篇将要镌刻千古的文章,的确不能作。 “昭容说得对。”跟随听政的韦皇后及时出来说了句话,“既然刻什么文字都不好,那不如就立一块无字碑。” “那就……”李显望向组成帝国中枢的殿下众臣,“那就这样定了?” 这些旁听了一场论战的大臣们竟然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全都俯首下拜,呼声如雷:“陛下英明!” -- 第142页 无字的丰碑,是孤臣对孤君的领会,也是对那个站在巅峰上的女人最好的评判——功过任人评说,往后千秋万代的人心里,都自有一块各不相同的丰碑。 然而朝臣的附和却令婉儿不悦,她知道根本不是自己说得有多好,而是台上韦后出来说的那一句话,引来了如雷般的附和。 “陛下,御史台弹劾汉阳郡王张柬之等五位郡王,不思君恩,诬陷皇后与梁王私通,专擅选官架空陛下,其言污浊,不堪入目。”趁着李显难得的在朝,刑部尚书祝钦明赶紧出来说话,身后刑部属员捧上来五个卷轴,立时就放到了皇帝的桌案上,“刑部据此详查,发现所言是实,五王皆有卷宗在此,请陛下明察!” 突然给他奏事,李显有些措手不及,取下一卷案宗,并不清楚弹劾处理流程的他,阅读起来有些吃力。祝钦明的话也就能糊弄这个糊涂皇帝,婉儿一听,心里跟明镜似的,所谓卷宗根本就不必看,御史台弹劾后原就不该由刑部直接插手查案,祝钦明既是韦皇后荐上来的人,急急忙忙地插手进来,不是诬陷都说不过去。 韦后的党羽已经如此猖狂,这让婉儿想起当年的裴炎。武太后为了扳倒裴炎,放纵他的权势以麻痹其人、积蓄官民怨恨,从永淳元年,甚至更早开始,武太后不惜让大唐埋下边患,不惜让自己最爱护的百姓蒙难,甚至为了平叛主动放弃安西四镇,才终于把裴炎送上了断头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权衡说起来容易,真正在面对时,桩桩件件却都是难以落子的抉择。 没有人说话,李显心里没底,竟然拿着卷宗向旁边看:“皇后……怎么看?” 韦后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卷宗,冷笑道:“他们诬陷妾弄权,陛下问妾,不是更加坐实了妾不顾陛下的威严?” 李显被问得一愣,见韦后冷着的脸,更不知道如何处置了,又转向阶下的祝钦明,问:“祝尚书有建议吗?” “皇后殿下是何等高义?陛下以案相论,殿下知此事必教陛下为难,主动退避,陛下难道还看不出殿下一片为陛下计的真心吗?”祝钦明先把他背后的主人盛赞一通,再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汉阳郡王仗着自己是携百官迎天子的首功,肆意妄言,早已失了臣子的本分,不曾想陛下是天命所归,就算没有他汉阳郡王,也将有别的人来做他的事。反观皇后,虽主后宫,仍是襄助陛下复位的功臣,蒙陛下之爱,却能自爱其节,时逢构陷也以陛下之心为念。还有梁王,既知正道在己,不以妄言为恨,陛下难道忍心使忠臣被肆意构陷吗?大唐从来没有易姓封王的先例,陛下已经对汉阳郡王恩宠有加,体恤高龄要使他善终,是他辜负陛下的恩宠,此等仗势欺人的佞臣,死不足惜!” 一句“死不足惜”吓得李显手里的卷宗掉在地上,在皇后的冷眼和大臣的逼迫下,他把目光转向了沉默的婉儿。 “婉儿,你的意思呢?” 婉儿微微一笑,消弭了李显最后的疑问:“婉儿觉得,祝尚书的话没有错,功高盖主的人如果不惜其身,难免使陛下的威严扫地。”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判定了生死,李显却明显犹豫,长叹一声道:“我没想到从龙之人竟然这样失德!我不愿杀长者,毕竟是有功的人,就把他们贬放出去吧。” 功臣的覆亡凭着皇帝的一句话定音,紫宸殿内只把这样的大事当作每天都要决断的诸多事务之一,在皇帝移驾后继续忙起一天的公务来。横街以北,皇后居寝的蓬莱殿中,气氛却融洽了许多。 “梁王多日不进宫来,我都要劝圣人去府上叨扰了。”韦后怀里抱着一只拂菻狗,斜倚在卧榻上,极尽风情。 武三思坐在内殿,并不避什么嫌疑,兀自笑道:“祝钦明是个办事不得力的,每遇难处都要来问我,这些天为做好张柬之等人的卷宗,的确没有什么时间来宫里啊。” “我说是梁王多虑了,李显本就是个无谋的人,祝钦明的卷宗,他看都看不懂。”韦后轻蔑一笑,抚着怀里小狗的长毛,“梁王非要忌惮那个上官婉儿,如今看来,她没了皇帝的支持便是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是也没看那费了多少心的卷宗,只是李显一句话,就只好应承了。” 武三思笑笑,依旧提醒道:“殿下不要小瞧了。她是在宫中多年屹立不倒的人,姑母是那样猜忌的皇帝,连儿女都不吝杀手,偏就这么信任她,可见不是个善茬。” “她的权力是皇帝给的,左不过是个内臣,虽然主持议政,但不像朝臣可以结党,皇帝哪天不乐意了,让她自己写诏书废掉自己的权力,也不是不可以。”看到朝上的婉儿唯唯诺诺的样子,韦后并不信武三思的话,“她和皇帝是绑在一起的,倒也不必当作什么不得了的势力来对付。” “是,殿下所言极是。”武三思知道没办法跟一步登天的韦后说得太多,便主动低头应承下来,“殿下准备怎么处置她呢?” “她掌管宫中诏命太久了,我原想着趁她在上阳宫时就找人替下来,可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李显喜欢她。”韦后扶着额发愁,“我记得李显在刚刚遇上我时就这么说过,她离朝十个月还能回来掌诏命,甚至获封昭容,就是这么个意思。我想要不是则天皇后授意,李显甚至会直接纳妃,李显还是不敢违拗他那个阿娘,死去的老虎也一样慑人啊……” -- 第143页 把一切都归结于李显喜欢她,武三思怎么想也觉得不妥,试探着问:“殿下真觉得圣人是个终日昏昏的君主?” “不然呢?他在房州的时候,连东都送来的东西都不敢吃,早就被他阿娘吓破胆了!”对于李显的昏庸,韦后是十分有信心的,她从榻上小案拿下一张帖子来,递与武三思,“你说上官婉儿是不是在上阳宫待傻了?竟然主动请求搬出宫外建府,李显这么喜欢她,竟然主动放弃吹枕边风的机会?” 武三思拿着帖子愕然,帖上的确是那熟悉的簪花小楷,似乎还带着长安殿独特的熏香:“这……这是上给圣人的帖。” 韦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着眼看武三思手里的帖子:“你看吧,我说李显无谋,这种事也要我来决定。” “这倒是个好机会。圣人信她,就是不能动摇她昭容的位置。她既然没有在五王的事上与殿下争起来,那就是证明了她有向我们靠拢的心思。费尽心力去架空她,倒不如直接拉到我们这边来。”武三思一点也不沾染韦后狂妄的姿态,依然在冷静分析,“我看殿下不如赐她一座府邸,再劝圣人加封她的母亲。就算美宅不能收买人心,让她出宫入住豪华宅邸,也能动摇人心,让那些自诩有风骨的文人看看,他们的巾帼宰相其实一样地贪恋财势,朝上不敢言,用五王的败亡,为自己置办了堪比禁苑的宅第。” “梁王之谋,从来都如此别出心裁。”一块心病除去,韦后拍了拍怀里拂菻狗的小脑袋,得意地说,“排斥她倒不如利用她,那些文人最重名节,败坏她的名节,到时除了臣服于我,没有第二条路了。” 武三思也笑开了,于是在李显进入蓬莱殿时,就只听见韦后与武三思的欢声笑语。他也不提避嫌的事,像是对武三思进入内宫习以为常,韦后并不起身迎接他,只有武三思依着臣子的礼节起身,李显十分和蔼地答了礼,在韦后对面坐下,满面含笑:“皇后和梁王在谈论什么呢,这么高兴?” 武三思忙笑道:“在说安乐公主和犬子的婚事。犬子以陛下为阿翁,皇后为丈母,这是万世难有的恩荣,臣实是结草衔环也难报陛下的恩宠!” “崇训是个好孩子,我看了也喜欢得不得了啊!既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有谁能比崇训更能与裹儿相配了。”李显傻乎乎地跟着笑起来,殷勤地问韦后,“皇后可与钦天监敲定时间了?” “陛下比妾还急!”韦后伸手轻推他,收敛起锋芒,脸上一副小女儿情态,“说是等春来再办,裹儿的嫁衣也得有些时间准备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显喃喃自语,“裹儿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如今要嫁夫婿了,自然要办长安城里最盛大的婚礼,得比当年太平的大婚还要豪华十倍……不!一百倍!” 没有人搭理皇帝的喃喃自语,也没有人搭理一个慈父的愧疚之心,韦后和武三思有自己的默契,坐在自己的妻子和未来的亲家中间,李显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局外人就局外人吧,明媚的春光,终于要如期降临大唐了。 ☆、第八十章 神龙二年春,在阳光刚刚有了些暖意的时候,大明宫的宫人们就急匆匆地扫去了一冬的积雪,为宫室的搬迁忙活起来。 站在长安殿门口回望一眼,上官婉儿以目光向这座深藏记忆的宫殿告别。 她成了大唐的昭容,母亲也跟着加封沛国夫人,她本就不愿跟着李显搬去那一入住就代表后妃的大兴宫,如今将要前所未有地以宫中女官的身份搬到外面的府邸去。东西倒不多,她从上阳宫回到大明宫时才把凝华殿里的东西跟着搬走,又立刻获赐了韦后亲择的宅邸,大件的藏书等物都暂时放在外面保管,并没有搬进长安殿里来。她匆匆地来,就在这空落落的大殿中度过了被严寒侵袭的三个月,在第一抹春光降临长安时,又匆匆地搬走。 “姨母!” 穿着禁军制服的薛崇简老远就在招手,气喘吁吁地跑到长安殿门口,年轻人的脸上挂着看见亲人的笑。 崇简是在她上次见过太平之后,被太平拉着非要叫她姨母的。从一出生就没有至亲,到现在有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叫她“姨母”,婉儿感念太平在感情上的细心。 “崇简,你怎么来了?”婉儿笑得温柔。 崇简笑道:“这一次翊卫在诸亲贵中拔擢茂才,阿娘就把侄儿送入宫了,圣人顾念阿娘的面子,第一天就授了卫尉少卿的官衔。” “好孩子!”婉儿替他高兴,“终于也是可以为国效力了。” 崇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婉儿面前比这位“姨母”高了一个头还多,却像个可爱的大孩子,婉儿知道这是缘于他母亲的盛宠,也许是由她取名的缘故,太平从来就更宠这个孩子,崇简因此具备了爽朗明快的性格,倒真像是能在军中混得人心的那种人。 “姨母要搬到宫外去,阿娘说与姨母的府邸不远,还请姨母常来公主府坐坐。”崇简笑着,又探头望了望忙忙碌碌的宫人们,见没有人鬼鬼祟祟地打探,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阿娘送侄儿入宫,也是想给姨母留一个耳目,往后姨母若想知道宫中动向,可以尽管吩咐侄儿。” 婉儿唇边挂着的笑一抖,忙抬头向崇简求证,在获得他异常坚定的目光时放下了心,轻声道:“难为你阿娘想得这样周到。” -- 第144页 “阿娘不是不帮姨母,实在是时机未到,不好下手。阿娘其实早就在往宫里安插耳目,让侄儿也进来,不过是乘势而为。”崇简皱了皱眉,解释道,“这次被处置的平阳郡王敬晖将军,其实也是阿娘的人,阿娘知道姨母是拦不住被逼下诏贬黜的,阿娘也不想看着姨母这样艰难。” 婉儿心下深深触动,武皇并没有让她孤军奋战,太平的身上流着武皇的血,这位从小一起长大却磕磕绊绊的挚友,将会是她此后最大的依靠。 “崇简,我搬出去自有我的原因,我不能与你阿娘走得太近,宫中耳目众多,没有传召,你也尽量少来见我。”并不是不领情,婉儿只能冷漠地作出安排,“我与你阿娘要做一件大事,这种事互相说不出口,只能依靠我们之间的默契,你能明白吗?” 崇简似懂非懂,却也依然低了头,应一声:“是。” 婉儿点点头,谨慎地观察一番周围的环境,接着说:“虽然不必你传递消息,但姨母还是有事要拜托你。” 年轻人就是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崇简一听就来劲了,忙许诺道:“姨母尽管吩咐,崇简一定办到!” 婉儿认真地问:“你与太子的关系怎么样?” 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太子,皇太子李重俊是李显的庶长子,不受宠却被摆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在韦后的威权下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崇简愣愣地说:“不算很深的关系,但侄儿从小与三郎交好,三郎似乎与太子关系不错。” 李三郎,李隆基……婉儿想起那天逼死窦德妃时,那个孩子眼里熊熊的烈火。 “不管你们关系怎样,这件事只有你这样的身份可以去做。”婉儿叹了口气,道,“你要尽力稳住太子,只要他不犯大错,他的位置我和你阿娘就能想法子保住。太子是有正道在心的人,我怕往后风浪大了,他会难以隐忍。” 尽管并不能理解婉儿话里的深意,但既然是母亲和这位受人敬重的姨母的默契,崇简也立刻应允了下来,带着一个少年将军的英气,抱剑拱手道:“请姨母放心!” 婉儿信任地点点头,看这个高大的年轻人像来时那般匆匆地归队去了。 忽然想起当年她送太平出嫁,太平对着镜子里的她,那样天真烂漫地说:“我也想看婉儿穿嫁衣!可是没有男人能配得上婉儿吧?”如今太平的儿子二十一岁了,她依然没有穿上嫁衣,婉儿不敢说是没有男人能配得上她,只是习惯了跟在武皇身边,每天忙着议政,忙着编书,忙着帮武皇处理传位的大事,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就到了人生的第四十二个年头,竟然觉得,穿不穿那件嫁衣,也无所谓了。 帝国豪华的婚礼吸引不了对结亲早已没什么欲望的婉儿,这次庆典没有让她来主持,依然是主持过太平婚礼的武三思在操刀。这位异姓亲王通过结亲更加稳固了自己的位置,亲信在六部里占了一半,又以公主阿翁的身份,为儿子亲自办礼迎娶公主,一时梁王的气焰甚至盖过了皇帝的威严。 朱雀大街上热闹非凡,宫里能想到法子出去观礼的宫人们都走了,太极殿的值员也空下去一大半,省部的主官一个都不在,婉儿端坐在空出来的位置中间,并不为外面的热闹挪开心思。 往常有这么大的事,主官一定十分体恤下臣,放他们去观礼了,婉儿却丝毫没有要停止工作的意思,值员们都不敢说话,又无心议政,都竖起耳朵听遥远的宫门外偶尔传出来的一两发爆竹声,想象着这皇室与权相家旷世的婚礼能有多热闹。 “昭容,今春的吏部铨选已有结果,这一批是放到地方去的县级以下的官员,昭容看,是不是立刻发往任地?”吏部的官员进来,奉上铨选的名录。 婉儿停笔,接过名录卷,忽然想起那年与狄仁杰共事,也是由吏部进上来新任县官的名录,还以为有进贤的好事,没想到让他们空欢喜一场,还因此牵连出魏王武承嗣卖官的大案来。 帝国的官员是皇帝的代言人,武皇从来都极其重视官员的拔擢,因此在教导婉儿时,第一手教她的就是熟记朝中官员履历,以期可以站在更高的位置上评判得失。故而无论武承嗣如何作乱,武皇都尚可忍受,唯有伸手到选官上来时,武皇万万不能忍了。专擅选官,无疑是对皇权的挑战。 而她这个内宰相,从一开始的定位就与外朝的宰相不一样,相权与皇权常常难以调和,而她偏偏就是代表皇权的宰相。 “这些新员的考卷在哪里?我要查看。”婉儿把名卷放回去,这些都是新人,只有名字根本无法评判。 吏部的官员却面带难色,支支吾吾地说:“这一榜有三百多人……考卷都保留在吏部,数量实在太多……” “那我自己去吏部看。”婉儿打断他的话,就要起身。 “昭容!”那人竟敢拦住她,见这边起了争执,值员们都望了过来,吏部的官员直接朝她下跪,“请昭容不要为难仆等……” 在这太极殿里能跪的只有皇帝,婉儿惶然,没想到为这么个县官的铨选能让吏部的官员这样逼她,只好妥协坐回位置,拿着笔久久批不下去。 “昭容还是批了吧,实话说,这批官员没有考卷,是皇后和梁王直接递来的名册,仆等不敢不从。”吏部的官员见她久久不落笔,低头终于说出实情。 -- 第145页 婉儿看他刚才不愿说出口的样子,早已猜了个七八分,果然是韦后和武三思,在瓜分完中央的位置后,竟然把手伸到了地方去,连这样细末的位置也不放过。 婉儿知道她这一笔批下去说不定就会造成一县一地的生灵涂炭,但容不得她犹豫,一笔批可,径直把名卷还给了吏部:“既是皇后和梁王的意思,那就不必查考了。” 还以为她这样严肃地过问铨选的事,至少会冲着下属发一通火,没想到这位主官如此和睦,既不争执,又不压下,看来过问不过是偶然,在她的手上,的确很好办事。 吏部刚把名册拿下去,一个中书舍人便匆匆忙忙地跑上殿来,拿着一看就是加急的信件,匆忙向殿上的婉儿回话:“昭容,苏相公奏,河北大水已漂千余家,如今已蔓延到山东,漂没二十余州,请朝廷务必多派钱粮。此外山东还报了牛疫,苏相公正在核实!” “什么?”婉儿猛地站起来,感到一丝眩晕。 ☆、第八十一章 说来也怪,自则天皇后驾崩,李显依然用着她的“神龙”年号,却好像压不住这么宏大的用字,国朝灾荒,竟然一点一点地铺开来。 自神龙元年末,钦天监就履报天象不安,彼时婉儿在主持国丧,那些无力也无心于政事的宰相本就是靠着门荫上位,专以溜须拍马为本事,赖着则天皇后留下的满满的含嘉仓,以为只是小灾荒,却不曾想,这次天公要降下前所未有的考验。婉儿当时就有所耳闻,二年初京师亢旱,每每谈起有何对策,都答言曰“从含嘉仓里支度”,婉儿不禁疑惑,再是仓储丰盈的含嘉仓,也不是无底洞,哪有连月只见出不见进的?如今重回中枢,婉儿才发现,这被一层层瞒上来的灾荒远比想象中的可怕。 年初的京师亢旱尚未停息,又冒出京畿的疫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紧接着就是河北大水,听得下面的奏报,竟然不得不把侍中苏瑰派出去赈灾。宰相出镇,原本使得民心稍安,怎料河北持续霖雨,竟漫灌至山东。苏瑰是个干臣,婉儿在这良莠不齐的宰相们中间斟酌了许久,最终决定派他出去,是知其人的信任,也是对他是否可以成为廷上帮手的考验。可如今竟发久违的牛疫,牛疫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人疫更糟糕,按唐律不允许民间私宰耕牛,正是为了保存耕种之本,一旦某地牛疫,接踵而至的,就该是连续至少两年的颗粒无收,伤农之事若不得妥善的调和,山东本就是豪杰之地,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这回连一向冷静的苏瑰,在奏报里也用了这样急切的语气,可见老天降下的这场灾荒,开始不可收拾了。 “钦天监怎么说?”人力不可违天命,婉儿勉强冷静下来,先问上天的意旨。 中书舍人也急:“钦天监报,河北恐仍有霖雨,尚不见止时。” 看来上天是不会帮她了,婉儿立刻摒弃了这一丝侥幸,传令道:“跟苏相公说,让他全权代理河北山东诸务,务必尽快核实牛疫的情况,死多少,疫多少,都要据实上奏。至于要粮要人尽管向我开口,我也会派京中的能医前往探查。” “昭容……”中书舍人面有难色,这么紧急的事情没有立刻下去传达,而是愣在那里,像是有什么话不敢说出来。 婉儿眉头一皱,问:“怎么了?” 中书舍人纠结着开口:“圣人……圣人昨日下旨……免去苏相公的相位,迁为扬州长史……” “什么!”皇帝的突然袭击比天灾还令人可怖,婉儿觉得那股晕眩感更加明显了,也不顾僭越的罪名,竟然扬声问道,“圣人为什么这么做?” “是……是苏相公出镇河北前抓了一个术士,叫郑普思的,皇后认为苏相公抓错了,几次请他放人,苏相公不肯,陛下严旨不从,故而……” 婉儿来回踱了几步,烦闷到极点:“那如此重要的诏书为什么没有经门下省审批,为什么不报上来!” “圣人说……昭容近来日理万机,形容憔悴,这种杂事就不必打扰您了……” 婉儿觉得这种理由简直荒唐得可笑,罢免一个宰相,竟然被说成是“杂事”。自知与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争执没有意义,婉儿强压下怒火,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诏书发下去了没有?还能追回吗?” 强压怒火的沉静比直接发怒还令人害怕,中书舍人颤颤巍巍地回答:“特使昨夜就已经赶去河北了,只怕不日就要到达……” 话音刚落,兵部的传员大声喊着“军报”,静谧的大兴宫中,他的脚步如军情般紧急,刚到殿门,就喊出了声:“昭容!突厥南下!鸣沙告急!” 几个值员全都站了起来,婉儿只好撂下苏瑰的事,着急地过去抢过军报,一面看着一面吩咐:“兵部的地图!” 这样紧急的军报让懒散的值员们不得不打起精神,兵部立刻送来朔方地区的详图,往地上一铺,婉儿倒拿起笔架上挂着的毛笔,太极殿众人围拢在大大的地图前。 “突厥有十万骑兵突袭鸣沙,是有备而来,鸣沙不可守,要以坚城抵御突厥骑兵。”婉儿仔细地分析地图,最后把毛笔落在两座城池上,“突厥南下并不为挑衅大唐,多是为掠夺百姓,会州和原州毗邻大河,世有屯田,突厥人只怕是冲着这两州去的。传令朔方军的张仁亶将军,让他务必死守城池,不得出战,待突厥疲敝再酌战机。” -- 第146页 兵部的官员一听,却支吾起来:“昭容……” “怎么了?”婉儿依然盯着地图。 兵部官员低下头,小声说:“昭容,前些天……皇后授意宗尚书……把张将军调……调回来了……” “什么?”前有苏瑰,后有张仁亶,皇后到底还调走了多少能臣,婉儿十分震惊,积攒的怒气使她把手里的笔倏地掷在地上,厉声道,“这么大的人事调动,为什么没有传奏!” “是……是皇后呈给圣人直批,宗尚书直接下的兵部令……”声音越来越小,说的事却越来越大。 婉儿心知大事不好,晃了晃身子才勉强定住,强压怒火,冷静地问:“现在朔方军大总管是谁?” “是沙吒忠义将军。” “沙吒忠义……”婉儿的脑子里飞速划过这位将军的作战履历,忽然起身,到案边拔笔写下一张小笺,唤道,“来人!” 太极殿门外常年驻守翊卫,是可以交代机密的亲军。门外的人闻讯进来,在看到竟然是薛崇简时,婉儿有些意外。 有他这样的身份反而更好了,至少不会被挡回来。婉儿把小笺夹在军报里递给他,吩咐道:“速去呈递圣人,朝廷要动兵,请圣人的示下。” “突厥南下,鸣沙告急,可使张仁亶将军速返朔方军,守会、原二州,二州坚城,更兼张将军名望,可阻突厥铁骑。”拟办笺交到韦皇后的手里,来传信的薛崇简见她从头到尾读下,竟然笑了起来,“沙吒忠义不会打仗吗?为什么一定要张仁亶去?沙吒将军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凭着二州坚城,怎么就不能抵挡突厥人了?回去跟她说,圣人不许!” “等一下……”李显还是第一回收到军报,自然地有些怕,忙拦下韦后,劝道,“军报上说,突厥有十万之众,已经逼近鸣沙,好像很是危急,是不是回宫讨论一下?” “陛下此时回宫,裹儿的婚礼怎么办!”韦后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这是李显说出来的话,“大唐兵强马壮,哪能被那蛮族十万人就威胁边境了?陛下不知兵事,信上官婉儿的危言耸听,怎么不怀疑她如此保举被换下来的张仁亶,是收买人心想篡夺陛下的兵权!” “怎么会有这种事……”李显总是被妻子的气势震慑住,想要替婉儿说话又不敢,只好讷讷不言。 韦后见他不说话了,在屋里一团大红喜气中抽笔写了两句,也夹进军报里,扔给薛崇简:“不必议了,烦请薛少卿把圣人的批复送回去。” “突厥南下掠夺是常事,有沙吒将军坐镇,尚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寥寥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看着手里署名李显却明显是韦后的字迹,婉儿拧紧了眉。 沙吒忠义虽然历过几次战阵,但从未当过主将,更谈不上“坐镇”之说,突厥虽然时常南下,但此时竟然聚集十万之众,又瞅准方才以唐代周的时机杀过来,正是来势汹汹势在必得,若是没有一个有经验又有名望的将军坐镇,只怕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沙吒将军初任朔方军,不如张将军常驻朔方,有军心所向,突厥此次入侵恐不同以往,择鸣沙突袭,是考虑到此地为大唐、突厥与吐蕃三国交界,各方军力混乱,可趁机而入。故此战不容败绩,必须有十分的胜算,若是会、原二州因此陷落,便可向东横扫至凤翔府,届时京师西门大开,大唐危矣!况此战一旦火并,必须速战速决,含嘉仓见底,河北山东的灾荒仍在横行,国内粮食调补已趋艰难,若是再摊上恒久的战事,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拟办笺上的字更多了,如此恳切的请求在韦后看来依然是掩不住的私心,正在里面照料女儿,第二次被送信的崇简唤出来,韦后心里堵满了恼怒。 “谁不知唐军善战,西域诸国闻风丧胆,不管他突厥挑哪个位置突袭,都不足以拔我一城一地!灾荒这种晦气事也送过来,圣人又没有卡她的钱粮,她既居其位,不能妥善处置,是她的罪过,反倒逼起圣人来了!”韦后连批复也不写了,急着把崇简打发走,“回去跟她说,今天是安乐公主的婚礼,圣人就这么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识相的不要再拿这种事来烦人,边将的事边将自己会处理,不用她这个昭容插手!” 被踢来踢去的军报再次回到了婉儿手里,沾上婚礼现场的香粉,金戈铁马被绮丽风华掩盖。婉儿觉得扎眼,伸手拂去那上面的红粉,手持着军报,紧皱着眉俯瞰铺了满地的地图上,那个叫鸣沙的地方。 ☆、第八十二章 大婚的喜气刚刚散去,西北的硝烟已经在京师悄悄弥漫。 太极殿的军令因为没有获得皇帝的审批而未能发往朔方军,朔方军大总管沙吒忠义轻敌冒进,主动令会州和原州的守军开城而出,赴鸣沙寻突厥人决战,果然被人抄了后路。突厥人毫不费力地拿下了两座州城,借助着原属于唐军的防御系统,痛击仓皇回援的唐军,唐军战死六万余人,两座州城多年积蓄的钱粮,一夜之间被突厥人掳掠殆尽。 “这是国耻!”太极殿上久违地开了大朝会,面对默不作声的群臣,韦后从皇帝的身边站了起来,那坚定而愤怒的眼神,几乎不会让人怀疑她在急着撇清责任,“沙吒忠义深受皇恩担此重任,竟然没能抵挡住突厥人!他还有脸逃回来,这是主将严重的失误!” 朝上没有人敢说话,谁都知道那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沙吒将军要倒霉了,韦后追问责任的时候如此义愤填膺,一席话却都没有放在如何解决兵祸危机上去。 -- 第147页 “还有吐蕃人!会州和原州就在他们的边境之上,既与大唐结为甥舅之国,突厥人这样猖狂,为什么拒绝派兵相助!”韦后将吐蕃送来的国书往地上一扔,“兵部修书求援,他们竟敢下国书来请求和亲!要我们送公主过去才肯发兵?他们是忘记了五年前是怎么被大唐打得不敢越界的吗?如今竟敢趁人之危,犯我天颜!大唐一定要发兵,一定要打过去!” 韦后独自在阶陛上振振有词,坐在主位上的李显却是一言不发,身为兵部尚书的宗楚客掂量着兵部的家底,也不敢出声附和韦后的豪言壮语。韦后扫视一眼不敢与自己争锋的群臣,忽然意识到有人没有来:“上官婉儿呢?圣人命她主持朝政,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来上朝!” “昭容……昭容她去户部查账了……”有官员小声回禀。 “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户部查什么账!”韦后用愤怒来掩盖自己面对战事的不知所措,不容李显说一句话,她便直接用手指着外面,传令道,“翊卫在哪里!让上官婉儿回来议政!” 其实从接到被敷衍送回的军报起,婉儿就立刻动身去了户部,那一夜长安城里为了安乐公主的婚事狂欢了一宿,户部却挑灯夜战,把算筹摆了一宿。有了吏部越权行事的前车之鉴,婉儿也不敢相信户部报上来的钱粮名目,拣择与战事相关的几个仓库,实地查验一番,再将数据一核算,果然在户部充盈的账目下,实际的仓储早已被蚕食得不堪入目。 从户部度支的名目相当繁多,包括安乐的大婚、婚前置办的宅子、梁王私宅的修缮、皇后别苑的建筑,乃至宫中禁苑饲养珍禽的开支,尚膳局为满足公主宴饮苛刻需求的鲜品……最近的一例,竟然是为上官昭容置办宅第,没有写皇后的授意,也没有婉儿的签名,户部理应拦着的事情,全都由皇后力荐的户部尚书杨再思亲自操刀办理,这些本应由皇帝内帑出资的项目,全都由国家和民众买了单。 比这更加糟糕的是,那天不许婉儿过问的三百名县官只是冰山一隅,这些食民禄的“硕鼠”在短短一年间已经遍布,他们兼并前朝力推政策发给百姓的受田,成为一方地主,百姓要向朝廷和地方官交两份税,甚至朝廷该收的赋税收不上来,大宗的钱粮反而落入了地方官的口袋里。朝廷第一年的财政就是赤字,前朝积累下来的钱粮像被投入了无底洞,急速地消减下去。 婉儿刚刚还朝时,在六部中就尤其注意吏部、户部和兵部,如今越发确定,这样的骇事,是由吏部开始的大腐败。武皇最讨厌拔擢官员先看门第,不仅是武皇踩着门阀上位所致,更表现出武皇集权的决心。官员一旦把门第看得比皇帝重要,就会各为其主,陷入无穷无尽的党争,武皇扩大科举、开创殿试,其实都是基于这样的目的,她一生都在努力打破门阀,却在宾天后仅仅一年,就被她的儿子把门阀的案翻了过来。只不过如今的新门阀既不是魏晋以来的世家大族,又不是功臣新贵,而是欲望永不能平的皇后,和地位尴尬唯有发展势力才能自保安全的梁王。 吏部选官一旦出了问题,这些不学无术只会谄媚上司的下臣,不知忠君为何物,不知报国有何门,更不知体恤下民,不明白县官是国之根基。于是户部的亏空便理所当然,这些官员只知道自己对出身门第的责任,不知道自己对国家的责任。地方官为自己敛财,分得应纳赋税的一部分去“孝敬”门第;中央官也为自己敛财,分得户部大仓的一部分去“孝敬”门第。钱粮落入门第手里,用以修建豪宅和运输山珍海味,奢侈的生活怎么可能有尽头?于是钱粮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些不必要的消耗品里,朝廷的仓库越掏越空。 户部的仓空了,由国家养起来的军队就断绝了粮饷来源。边关屯田,士兵拿的是朝廷和屯田的双份粮禄,朝廷把粮饷克扣下来,士兵就只能自食其力,本就有被朝廷抛弃的无力感,有名望的将军坐镇时,尚可稳定军心,一旦将军无过被调走,军心就更加容易动摇。士兵的钱粮没有保障,将军里又混杂着靠门第晋升的庸人,这些人占据了军功升职的位置,士兵作战便毫无动力。在这样的军政大势下,婉儿荐张仁亶回去领兵已经是冒险之举,偏偏连这样的建议也不被允许,横遭了韦后的猜忌,用稳不住军心的沙吒忠义,其实沙吒忠义又何尝不是冤屈? 用人不当,就会盘剥本属于国家的经济利益,国家没有经济支撑,战争就必然失败。其实在这三类事务中,但凡有一部的尚书看得清,但凡有一个监察御史能直言,冒死进谏一番,或是对立操作一阵,都不会使鸣沙的战事迅速败绩。可偏偏吏部尚书韦巨源和户部尚书杨再思都是韦后的门第,兵部尚书宗楚客是武三思的门第,三个重要的职位,都被门第之官占据,形成了这个败坏朝廷的闭环,导致了这场战争的失败。 “昭容!皇后请昭容回去上朝!”忙忙碌碌的户部门口,跑来宣政殿的翊卫。 账已查完,本就要回去议事了,婉儿放下账目,闭了闭眼消除用眼过度的模糊,起身跟着他去:“走吧。” 庄严肃穆的宣政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位常秉军国大事的上官昭容身上,仿佛只要她一站上朝堂,再艰难的问题都有了解决的办法。 吐蕃送来的国书被韦后扔在地上,没有人敢上去捡,于是婉儿进殿时便一眼看见,俯下身,轻轻把它拾了起来。 -- 第148页 “鸣沙之战败了。”见她也不说话,韦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没好气地出声提醒,“宗尚书向吐蕃求援,吐蕃人竟然送过来和亲的国书,昭容看看,怎么办吧。” 婉儿仔细地把国书读完,从容不迫地说:“请张仁亶将军替换沙吒将军,阻击突厥骑兵。至于吐蕃,别无他法,和亲吧。” “和亲?”主位上的李显也坐不住了,瞪着婉儿声音颤抖,“你说和亲?” “上官昭容。”韦后变得严肃的一张脸旁,鬓角下隐隐滴下一滴汗来,“大唐从未有过被逼和亲的先例,太宗朝文成公主是大胜而和,彰显大唐宽容之德,如今既已结成甥舅之国,哪里有再次和亲的道理?况且一受威逼就妥协让步,你让圣人的脸面往哪里放?” 知道问题严重了,话里就拉上“圣人的脸面”,方才越过圣人在朝堂上大吼大叫,毫不顾忌圣人脸面的却不知是何人。婉儿觉得好笑,挽手站立,问:“不答应和亲,难道殿下想要两方开战吗?” “不可以吗?”韦后死瞪着她,反问一声。 “不可以。”婉儿认真地否决,“臣刚从户部回来,仓库里存储的钱粮为赈河北山东的灾都不够,更何况还亏空得厉害,呈与圣人的账目和自留的账目完全不一致,自留的账目里也还有许多没有记录的开支,前朝丰盈的仓库现如今是空的,朝廷没有钱粮供应大军,这是一不可。此前为了各项开支,户部截留了一部分发往边关的军费,朔方军在岗的士兵拿不到足额的饷金,只能自逐其力,于是重屯田而轻军备,没有训练的士兵与农民无二,突厥大军一至便即刻溃败,张仁亶将军有治军的名望,只可坐镇一方,若是两面开战,无兵无将,这是二不可。唐蕃虽为舅甥之国,然关系自来反反复复,如殿下所言,五年前还在相互作战,边境摩擦更是不在少数,吐蕃人本不可以置信,奈何已经有人贸然修书向其求助,那就是使吐蕃人明白了大唐正处于危难之中,借此机会敲诈一番,确也是他们的作风。会州和原州在三国交界之处,即便吐蕃不插手进来,稳住吐蕃人也是要摆在议程上的大事。吐蕃既已修国书示好,难保没有屯兵施压,鸣沙之战已损六万大军,强敌在前尚未消除,又要如何腾出手去对付吐蕃人?若使两国虎视眈眈,原州到京师可就只有一千三百里,扬鞭即至城下,陛下难道想在长安守坚城吗?这是三不可。京师亢旱,郊畿的疫病不知底细,河北的灾荒尚未平息,山东又报了牛疫,所谓‘民人以食为天’,灾荒漫漫不见息时,国朝若倾巢为战,仓库空空便没有底气,没有底气就会引发多方猜疑,万一民生不调,陛下难道想看到百姓揭竿而起吗?这是四不可。” 这“四不可”一出,群臣哗然,李显愣愣地跌坐下去,大有亡国之感,韦后也不说话了,李显直愣愣地盯着婉儿,再次确认:“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臣荐张将军回去掌军,虽是一样的缺粮缺饷,没有必胜的信心,但毕竟张将军有威望,可以稳定军心,甚至如当年的平阳郡公一样吓退突厥,只要坚守两座州城,运粮布兵是中枢宰相的事,朝廷尚能有转圜之机。可是沙吒将军急于立功,竟然主动出战,损兵折将又陷落二城,其实是在前线自己丢掉了两座堡垒,又被吐蕃人探知了消息,插手进来,短短几日,境况已经完全不同了。”婉儿抬头望着阶上失魂落魄的李显,仰面视君本就是僭越,她的眼里甚至还带着些可怜,“现在不是思考身后骂名的时候,陛下如果不早作决断,大唐只怕是要亡在陛下的手上了。” 李显虽然不理事,但这样的威胁对他来说还是管用的,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谁也不愿意做那样一个亡国之君。群臣都翘首期盼皇帝当场作一个决断,尽管心里都不愿意,但也都明白,如今的大唐没有第二个选择。 意料之中的,李显颤抖着声音,扶着发疼的额头,极为疲惫地沉声说了一句:“那就……和亲吧。” ☆、第八十三章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军事外交上最大的耻辱。 “和亲”两个字如惊雷一般震掣皇帝李显昏昏的头脑,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作为一个皇帝的责任与危机。 李显还记得,太宗文皇帝行止是当年在内文学馆里,皇子们必学的内容,这位被描绘成圣贤的祖父,从很早的时候就在他们幼小的脑子里站成一尊高大的塑像。他像一个不真实的神,透过书卷也能听见四夷宾服时那响彻天际的“天可汗”的呼声,作为他的子孙,那是流淌在血脉中的骄傲与尊严。 而这从小被培养起来的尊严,在李显登基的第二年,就被轻易地撕破了。他可以让父亲失望,可以被母亲嫌恶,甚至在房州惶惶不可终日,完全失去一个皇子的尊严,但他难以下定决心让流着李氏鲜血的女孩子去和亲,难以接受脚下如此繁盛的帝国需要一个小女孩的庇护,这是自关中陇山而来,李家人刻在骨子里的尊严。 和亲者,在国书里称公主,实际上皇帝不可能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于是下诏在宗室女中挑选适龄女孩,朝堂上的震动传到了皇族之中,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献出来去雪山苦寒之地,有名望或是有财力的皇族人在惶恐的驱使下,开始了新一轮的贿赂。 在战争阴云下,挑选工作变得仓促,于是雍王李守礼的女儿李奴奴,在重金保女的角逐中“脱颖而出”。 -- 第149页 李守礼,原名李光仁,故雍王李贤的儿子,在恢复李贤名誉后,继嗣雍王之爵。 看着被千挑万选送到自己面前的女孩子,婉儿心里五味杂陈。她是贤的孙女,年龄不过十一岁,就要肩负起一个国家的安危,翻山越岭,踏上再也不能回头的漫漫长路。 婉儿忽然想起那个冷漠而骄傲的雍王贤,他为了皇太子的骄傲总是与母亲翻脸,割裂的亲情之外,是对权力的热切渴望。越是怀疑他不是亲生的,贤就越是悖逆他的母亲,天后就越是防着这个儿子,紧紧攥着原属于太子的权力不肯放给他,因此亲情再度受到挑战,使他更加怀疑自己不是亲生。互不交心的母子没有解开这个死循环的办法,在天后的威严下,贤注定要用最残酷的方式作出让步。 如果贤做了皇帝,奴奴绝不会被逼踏上和亲之路,她会和安乐一样有享不尽的荣华与尊荣。贤是那样傲于自己作为一个皇太子的尊严,可如今他的弟弟要送他的孙女去和亲,这身后的耻辱,无异于挖坟掘墓。 贤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从他自己,到下一代和再下一代,全都烙上被牺牲的魔咒,每一次牺牲,都由他真心爱过的婉儿,亲自着墨。 婉儿觉得自己是不停地在用诏书记录着他的牺牲,用那些从自己的手里书写出来却与自己内心的期盼无关的文字,为贤的一家人,作着最深切的挽歌。 那个十一岁的女孩被盛装,端坐在太极殿内,稚嫩的脸与她成熟的气质并不匹配。婉儿走到这身着嫁衣的女孩身边,世人皆说安乐公主是大唐第一美人,可盯着镜子里的李奴奴,婉儿觉得任是什么人都要自惭形秽。 她纠结着开口,带着一个无法庇佑孩子的大人的自责问:“害怕吗?” “不怕。”奴奴摇摇头,很认真地说,“阿爷说,此去是肩负唐蕃交好的重任,就像文成公主一样,大唐没有将军可以建树的功业,我可以做到。” 她的眼里丝毫没有惧意,她的骨子里刻着她祖父的倔强——不,甚至是她曾祖母的血脉在激荡。这个时代的女人和那些以身报国的士大夫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她们也想要建功立业,也想要开一片新天,这便是武皇的遗风。只是婉儿觉得讽刺,在长达数十年男人和女人的对立之后,在这个男人重新掌握最高权力的时代,遇上难以解开的困局,终究还是求助于女人了。 皇帝李显将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侄孙女收作了养女,赐号金城公主,在沉寂近七十年后,重开和亲之路。 “短短一年时间,大唐竟然被逼和亲!”自薛绍被杀以来,太平很少这样情绪激动,手里的茶杯被重重地砸在案上,漾出温热的茶水,“当年突厥人递国书给爷娘,点名要我和亲,阿爷尚可让我藏身太平观里一口回绝,突厥不敢犯我大唐,只好自认吃亏。没想到阿娘下世短短一年,竟然把大唐逼到要送公主和亲的地步!” 一次和亲,碰触了所有李家人的底线,刺痛了一整个大唐皇室。他们不了解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但婉儿全都看在眼里。这一年,苦惯了的韦后和安乐仗着皇帝的盛宠坐吃山空,又有武三思担心自己的位置动摇,不断向韦后献殷勤,上官婉儿是个被架空的首相,就算还在太极殿主持议政,却几乎不能使用封驳的权力,面对赫然可见的一团乱象,根本使不上力。 “和亲不过是这一年来朝纲迅速败坏下去的一个阶段性爆发而已。”比起太平的气愤,婉儿显得沉着了许多,“只要朝廷任的人不改,往后只怕还有更重的屈辱。” 太平瞑目叹息,满心无奈:“我原想着要等一个时机,让七哥长一长记性,届时不用陷入争权夺利的漩涡,只要君主能听劝告,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可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七哥太放纵七嫂,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把沙吒忠义押回来贬官,应该负主要责任的韦巨源、杨再思和宗楚客依然在部堂任事,对外粉饰成主动和亲,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虽然圣人不能醒悟,但如今的情况,也不失为一个时机。”婉儿将案上的手巾递给太平,让她拭去溅到手上的茶水,不要失态,“出了这么大的事,圣人不对三位尚书作出处理,朝廷却是一片哗然,皇后和梁王任事的舆论已经开始动摇,正是太平你可以插手的时候。” 太平擦了擦手,问:“婉儿有法子了?” “朝廷的症结在用人,皇后和梁王专擅选官已是不争的事实,正常的渠道几乎被完全堵死,要想以正常任官的方式来整顿吏治,收效太慢又处处掣肘。”婉儿不紧不慢地说,“吏部员外郎李朝隐深知吏治腐败,尝与我说,皇后和梁王常常为人谋官,只要此人出三十万钱,不论是何出身,具何才学,皆可以为墨敕书一封,直接递与中书省任官,因敕书常被斜着封上,故曰‘斜封官’。斜封官可以绕过吏部审查,由皇帝直接任命,有时圣人无暇签字,甚至由我代行其权。我想如今筛选官员,无非双管齐下,一要淘出去不堪任用的官员,这批人不能立刻罢黜而使皇后与我对立,需要暂且给个名目养起来,养闲人总比任昏官好,闲着闲着,于他的主人无益,自然也就淘汰下去了;二则是要广进自己的人手,以冲击固定的部员,既然皇后和梁王皆有此举,以斜封官的形式来任人,将会十分迅速,朝发敕书,晚上就可以入值太极殿,为尽快地使朝廷有人可用,只怕要出此下策了。” -- 第150页 太平一听,警觉地问:“婉儿的意思,是要我出面递斜封官,扶持上来一批人?” “以斜封官对付斜封官,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婉儿期待地望着太平,“太平虽然与朝廷若即若离,但你的势力与地位从来都受人忌惮,一旦你出面送来敕书,我便可以借题发挥,趁机提拔一批干吏,皇后也会把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分到你身上些许,我相信太平能扛得住事,不会如我这般,在宫中势单力薄,不得不向皇后低头。” “婉儿这是要背下千年的骂名啊!”太平一声苦笑,心疼地看着对面的人,“你可知,一旦斜封官在朝上蔚然成风,后世会怎么说你这位上官昭容?他们只会看到那些不合格的官员和享清福的冗官都是你一支笔批下来的,看到你在朝廷上随波逐流,为讨好皇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会说你在宫外立府是为招揽面首,以床笫之欢来择官,他们不会看见你提拔起来的干吏,你是要在皇后、梁王和我的荐书里面去拔擢人才,比起一同升天的鸡犬,那些可以帮上忙的人如沙里的金子一样少,时间一长,什么都被掩盖了!”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婉儿浅浅地笑了,并不为太平说的名节而动心,“太平,你知道吗,我阔别十个月还朝时,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就已经让皇后防政敌一样地防我,所以我做什么,我说什么,别人怎么看,这很重要吗?像我们这样的人,一个时代的命运交到了我们的手里,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哪里还能去顾念身后的名声呢?” 太平拧紧了眉,她从小就感觉追不上的婉儿,如今超脱得像个终南山里的道人。她忽然意识到,被她引为挚友的婉儿,如今正在做的事与当年的母亲何其相似,只是母亲是君,婉儿是臣,一个孤臣的路,远比孤君来得坎坷得多。 “你真是越来越像阿娘了。”太平心里揪得生疼,只能这样勉强地说一句。 婉儿一怔,是啊,从理解武皇的杀伐决断,到自己也变成她那样的人,她竟然已经走过这条被血洗过,被千人唾骂过的路,习惯了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觉得只要能实现心中的大志,没有什么手段是用不出来的。 于是她恍惚中想起武皇的训话。 “不可以忌惮骂名,不可以自矜于名节。”眼前浮现起她说出这句话时,眼里同如今的太平一样掩不住的心疼,婉儿却释然一笑,幽幽地说,“碑上不着一字,留与后人评说,想必也是她所期盼的吧。” 婉儿不知道武皇能不能成为后世所有女子面对不公时的勇气,但她可以确信,武皇早已经是她的勇气了。 ☆、第八十四章 送走公主后的长安城迅速恢复了旧日的繁华,用一个女孩的血泪换来的和平,立刻就成为市井的谈资,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之外,如果说和亲事件对哪里造成了最深远的影响,恐怕还要数太极殿这个权力中枢。 上官婉儿在朝堂上对于战局的议论不能不让群臣对她刮目相看,虽是议着屈辱的事,但作为首相,蓄积一年后在朝堂上的首秀,的确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太极殿里与她一同当值的部员们不再小瞧这个过去只会在皇后递来的文书上批“可”的昭容了,对于胸中还有哪怕那么一点抱负的士人来说,被这样的人领导,完全可以激发出超越性别的崇敬。 “昭容,兵部收到军报,张仁亶将军已经到原州城下,我军士气大振,在城下首战告捷,突厥忌惮将军威名,已经主动退去了!” 兵部的官员送来的军报缓和了整座太极殿紧张的气氛,婉儿拿到捷报,终于放下心来,刚动笔要批,想了想还是交还给了兵部,吩咐道:“这是朝廷的大捷,速去报与圣人知道。” “昭容,中书省送来荐书一百二十道,请昭容批敕。”兵部的人刚走,中书省的人又进来,端上满满一盘的斜封,奉与婉儿。 婉儿兀自批着奏疏,问:“是谁家的门第?” 只当是例行过问,中书省的官员回答:“是皇后的门人。” 婉儿抬头一看,冷冷地说:“搁在那儿吧。” 部员惊骇:“昭容?” “昭容!梁王送来荐书一百三十五道,请昭容批敕。”这一个还没说完,下一个已经到了案前,依旧是满满一盘的斜封,送到婉儿的面前。 婉儿手里的笔依旧不停,仍然吩咐:“也搁在那儿吧。” “昭容!镇国太平公主送来荐书九十道,请昭容批敕。” 进来第三个人,说的话就不让人那么习以为常了,太极殿值员看着那三个候在婉儿案前的中书省官员,疑惑什么时候连镇国太平公主也加入这场闹剧了。 “放下放下。”婉儿看上去有些恼了,挥手示意不要挡住她的光,一道也不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谁都想要来干涉朝廷选官,如此过分地进斜封敕书,看来这位柔韧的昭容也有恼怒的时候,值员们都默然低头做自己的事,谁也不敢说话,但似乎谁都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了。 果然,在一团凝固的空气里,韦后怒气冲冲地进了殿来。 “昭容为什么不批我的门人?”韦后直接走到婉儿案前,劈头就问。 婉儿恭敬地起身行礼,指着桌上堆成三座小山的斜封敕书,问:“殿下问的是这个吗?” “别给我装傻!我问的什么,你难道心里没有数?”韦后冷哼一声,也不看那三堆敕书。 -- 第151页 婉儿笑笑,俯下身一堆里拿了一卷,向韦后道:“殿下请看,这一堆是殿下的一百二十个门人,那一堆是梁王的一百三十五个门人,再过去,是太平公主的九十个门人。殿下想让婉儿怎么批?批谁家的门人,又得罪哪一方呢?” 韦后趾高气扬,质问道:“你不会都予授官吗?” 婉儿又笑了,耐心地解释:“殿下容禀,这一年来几乎天天都有斜封敕书,一月就能批出去千人,朝廷的编员早就被占满了,这些名录都收在吏部,有据可查。前朝的官员勋贵,加起来不过万七千五,今冗官杂员太多,甚至三倍此数,到处都是朱紫交辉,市井里甚至说,站在朱雀大街上一鞭子抽下去,都能打中一大批刺史都督。朝廷里早就没了位置,如今连科甲出身的官员都无处安放,这些人,婉儿又怎能一一送得下去呢?” 韦后噤声,对方说得有理,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也不好大施淫威,于是放软了姿态,道:“左不过得先把这一批门人都放下去,不然岂不说我这个皇后失信于人?” “那是自然。既不能让皇后失信于人,也不可使得罪了梁王和太平公主。”她这么说倒正中婉儿下怀,于是顺着她的话,婉儿十分恭顺,“既然正额没有缺数,为把官职授下去,不如设一批员外官。《晋书·职官志》中说:‘员外散骑侍郎,武帝置,无员。’早有在正额外设员外郎的先例。后隋文帝也设过此职以置天下人才备参,乃至前朝亦有此举。捐官者无非想要获得一个出身,得国家的恩荫永禄,如此既有古例,又能解决职官够不上所需的问题,伏请殿下详察。” 听上去倒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韦后要提携的人,有的是要来争权的,也有仅是为贪那三十万钱的。见婉儿没有据理力争而是替她指出一条明路,韦后反怒为喜,极其满意,当即拍板:“那就照昭容说的办吧。” 婉儿恭送这位不速之客出去,站在太极殿门口扫视了一眼外面几个眼神不太对劲的翊卫,斜封敕书刚刚被压下不久,韦后就能找来,当然是拜这些人的通风报信。她怎么不知道韦后依然对她怀有戒心?她在太极殿为国事劳碌,殿内殿外的人却做了韦后的耳目来监视她。 好一招向武皇学来的功夫!婉儿算是体会到了在房州和武皇时代的东宫,李显一家人被监视被防备的紧张感,你在做每一件事时都有人给你偷偷地记录下来,乃至你在这里喝了一杯茶,喝的什么茶,用坏了几支笔,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被当作情报递到与你有敌意的人面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添油加醋地拿来向你发难。要在这样密切的监视下生活工作,的确需要一颗足够强大的内心。 婉儿不知道韦后究竟要怎样才能放下对她的戒备,从还朝秉政以来,对于不能改变的事实,就算明知是错,她也在努力逢迎,几至退无可退的地步。韦后虽昏,也该看得出来,那天在朝上说出“四不可”,她也不是要故意忤逆皇后的意思,而是再不出来拟定和衷的方案,突厥人就真的要兵临城下了。 韦后是站在君主高位上的人,而她是臣,就注定了只能合作,不能翻脸。 和亲的事过去,朝中倒没有什么需要亲裁的大事了,今天本也不该她当值,婉儿黄昏时分就离开了太极殿,很少这么早就回府,也正是为了回去赴早有的约。 大唐尚武之风不减,长安显贵多是骑马出行,朱雀大街上男女不避,任是有点财力的人都愿意去买一匹马来代步。但婉儿总是坐一辆车轿,从不骑马。小时候在掖庭宫没有机会学习骑马,虽然太平时时来闹,她也更愿意亲近那些散着幽幽书卷气的典籍,稍大些跟了天后,埋头于案牍之中,更没有时间去学习这项唐人都会的本领。况且在“一日万机,应接如响”的日子里,从太极殿到昭容府的路途也是一定要被利用起来的,偶尔颠簸的马车里,婉儿挟了一卷六部名录,在车里仔细研究起来。 驶出宫门,进入市井,车外的喧哗便越发扰人了。听不清外面在争执什么,闹中取静也是常事,婉儿本不准备理会,直到喧闹拦下了她的马车,车身一顿,婉儿握紧手里的名录,勉强坐稳。 “出什么事了?”少不得要掀帘子去看,只见前面街上横亘着两个马队,地上穿着布衣的十来个人,正被马鞭招呼着,血渍溅了一地,哭嚎声听来揪心。 “禀昭容,是安乐公主的家仆和梁王的家仆打起来了,谁也不让谁。碰巧有商队从这里经过,那些商人就被抓来撒气。”往前面去探情况的卫兵回来了,恭敬地向婉儿说明原委。 大户打架,连累无辜,婉儿把唇一抿,打起帘子就想下去,轿夫忙把帘子拉住,正准备迎她下来,婉儿却定住了身子,稍加思忖,又坐了回去,吩咐那卫兵道:“去那边说,上官昭容有要事要办,请他们把路让开。” 卫兵领命而去,大户的恶仆再凶狠,听见“上官昭容”的名号也不敢不从,更何况婉儿并没有插手他们打架的事,没有不让的道理。于是两方各退一步,先把婉儿的马车让了过去。 重回马车里,琢磨着六部人事的心里就没有那么安稳了,马蹄从无辜百姓的鲜血上践踏过去,心里的罪恶感立刻升腾上来。堂堂大唐内宰相,自诩继承武皇遗业为民生鞠躬尽瘁,却连眼见的欺凌都无力阻拦。 -- 第152页 上官昭容府是在多方妥协下建造起来的,婉儿想要跳出到处都是耳目的宫闱,韦后虽然监视她,却更想拉拢她,赐下府第,一则是要表明皇后对于女官开府的放纵,以此体现恩宠,二则是要以利相喻,用可以媲美安乐公主的豪华宅第来诱惑她,三则是要做给长安城的百姓看,上官昭容是一样的爱慕虚荣,以此斩断退路,逼得婉儿必须合作。对于韦后的考虑,婉儿看得明白,但这些用意她都可以接受。既然皇帝不可能更换,那么与掌权的皇后合作就成为必然,韦后向她伸出橄榄枝,她没必要不识趣,比起虚妄的声名,在宫外的府邸里获得一点点自由,是婉儿更感兴趣的事情。 “昭容,贵州来信了。”知道主人今天要早些回来,宜都早就在门口等她,送上一封信,语气沉痛地说,“扶阳郡王在去瀼州的路上,被梁王派去的杀手虐杀了。” 是虐杀!信中每一个字都是血,那个杀手周利贞把他绑缚,在竹槎之上拖行,最后乱棍打死。桓彦范,一个高门出身的将军,和婉儿一样是武皇的忠臣,一样在上阳宫陪伴了武皇最后的十个月,在被构陷流放后,竟然不能体面地受戮。婉儿拿着信,想起那天去劝说他参与政变,字字逼近说他是必死之人,如今他真的死了,好像是为一个时代殉葬,这个时代,又好像,还在等着谁的殉葬。 “知道了。”婉儿冷漠地说一声,把信还给宜都,吩咐道,“烧了吧。” 说完就直奔客堂,婉儿知道她今天要见的三个人都在这里等着她。 “苏长史,李县尉,张学士,久等了。” 扬州长史苏瑰年纪最长,万年县尉李乂还穿着一身青袍,刚从流放地钦州回来的张说,甚至是布衣来见。婉儿思虑再三,满朝令人眼花缭乱的华冠博带中,唯独点了这三位官阶并不高又各有出身的官员来见。 “闲话莫提,今日见三位,是以为三位都有在朝廷中枢的经历,既能出谋划策,才学有目共睹,又能忠正守节,如蒙不弃,可至太极殿当值,与我共谋机枢之事。”婉儿在主位上坐了,看惯了朝堂上那些唯唯诺诺的庸官,如今看到这些人,又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起来,“更想着,苏相公无辜受难,如今动乱已平,灾荒也见好了,由镇国太平公主提名,还请苏相公再度回朝任职。” “谢昭容体恤。” 在赈灾时被突然罢相的苏瑰,原本心里窝着无出排遣的怨气,得了婉儿的这句话,除了感沐又还有些忧心己身的犹豫。李乂却是惊讶不已,看看青袍的自己,再看看一身布衣的张说,问:“仆等都不是够得上太极殿议政的官阶,仆还只是个县尉,昭容要如何一夜之间让仆等入值太极殿?” “想必诸位到京师来,都风闻过我上官昭容敕斜封官的丑事。”婉儿自嘲地笑笑,“斜封官左不过是个快速提升的渠道,进的是庸人,当然败坏朝纲,可若是进上贤人,岂不是越早任用,于朝廷越是有利?” “斜封官?”年纪最轻的张说惊问出声,“昭容的意思……是要仆等以斜封官的身份入职?” 婉儿嗟叹,语气中满是无奈:“如今朝堂用人之路皆被堵死,连斜封官也没有员额可以安置,在吏部候待入职者竟已有近千人。凭我手里的权力,要进用一人,难于登天,就算是用斜封官的名义,也要倚靠镇国太平公主的势力来提名,十分不易。” 李乂惊诧,道:“仆当年还是举茂才出身,朝廷进贤通道十分畅通,如今竟已至如此地步了吗?” “是啊,朝中冗官杂员太多,又各有门第,无法裁汰,这些人多不堪用事,三万余员里竟难以拣择一人为圣人分忧。乃至太极殿上的值员对所辖之事一问三不知,又不熟悉办事的流程,时有为忌惮权势瞒报大事的,我虽为首相,居于其中,虽每日勤谨,亦是无可奈何。”婉儿见三个人好像动了心,接着说,“前有河北大水,山东牛疫,苏相公出镇一方,却无辜遭罢相。又有鸣沙大败,正是朝上遇军情不知如何是好,又被贪腐之官掏空钱粮所致,还好天不亡我大唐,有张仁亶将军可以挂帅,这才勉强度过危机。朔方军换了主将,兵部的人竟然不予上报;户部账目备上两本,若不亲自去查,又岂知亏空如此?趋炎附势之下,不仅处处釜底抽薪,朝上更没有可与议论的大臣,军国大谋由我一人独断,唯恐有失,中书省不知事之巨细,一并上报,由我一人独批,夜里能睡上两个时辰已是奢望,长此以往,恐怕其智昏昏,力不从心啊……” 一席肺腑之言,说得三个人心里都难过起来,李乂和短暂任相的苏瑰对这位女宰相并无太多了解,可一同在弘文馆修过书的张说,却能够理解她,乃至义愤填膺。 “昭容太苦了!”张说握紧了拳头,叹道,“昭容当年在弘文馆与仆等论忠,仆就知道昭容是一心为国的坦荡君子,如今竟受小人的压制,污蔑了清白的名声,这是毫无道理的事!仆等弘文馆学士,都知道昭容当年是怎么护佑士子的,仆坐魏相公的冤案,被流放钦州时,劳役虽苦,尊严消磨,却也能坚持下来,直到如今回到京师,也是常常想起昭容说的:‘忠臣不可以求速死。父以身教,国以文教,然后成贤。身非己身,是国之身。’昭容的话令仆受益终身,如今昭容有难,又岂能因虚妄的名节就坐视不管呢?” -- 第153页 把张说一并召回正是这个意思,这个被她拔擢的状元郎,又随她一起修过书,婉儿押中虽然为难,但他一定能出来参政。果然张说的话一出口,苏瑰和李乂的脸上也热切起来,婉儿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 “我知道士人最重名节,毕竟是为难人的事,我也不愿强求三位,所以才没有贸然提携,而是请三位来密谈。”婉儿不慌不忙,把礼贤下士的姿态摆得够足,“若是三位信得过婉儿,婉儿就要批敕下去了。” 三个人不再犹豫,纷纷起身,坚定地向婉儿行礼:“仆等愿为昭容分忧!” ☆、第八十五章 神龙三年六月,朔方军的硝烟散去,雪山路上的喜气也逐渐平淡下来,向大唐讨得公主的吐蕃遣使到长安来还礼,李显虽然窘迫,却也以国礼隆重接待了吐蕃使臣论弥撒。 刚刚和亲就遣使来还礼,本是正常的流程,但在被逼和亲的背景之下,吐蕃派来的千人使团却似乎是在与大唐叫板,他们准备来看看庞大的唐帝国是否真如想象中的外强中干,以期能否再从军事外交中牟取一些利益。于是大唐呈现在吐蕃人面前的风度就尤为重要,在每一个需要与吐蕃人交往的场合,都必须占得上风。 尤其是,最能体现军事武备的外交场合——马球赛场。 长安殿外,大明宫西门内的马球场又迎来了皇帝的銮驾,婉儿不禁想起当年薛绍和太平就是在这里打马球,极有风度的世家郎君获得了李治的看好,成就了一段在整个大唐都为人钦羡的美好婚姻。 可惜美好如梦,梦醒即碎。 “击球啊!一杆就进去了!击球啊!” 皇帝下首不远处,皇太子李重俊和安乐公主坐在了一起,年轻人总是喜欢这种刺激的运动,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看得最是热血沸腾。 “救球!救球!”李重俊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然而大唐马球队并未按他的意思救球,球落入了吐蕃球队的杆下,一杆入洞,李重俊又气又急,“唉!真是蠢材!” “不该救球,该推他的马!正是该别过去的时候,吐蕃人马皆倒,球自己就回来了!”一旁的安乐死盯着马球场,高谈阔论。 “你懂什么?”李重俊本就气唐队连输好几个球,听安乐风言风语,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有本事你自己上去打一场?” “谁不敢?你以为都像你这样没用啊!”安乐不服气,斜眼睨着李重俊垫起来的一条腿,讥讽道,“也不知道谁是蠢材,骑马也能摔下来,还好意思议论马球呢!” “你!”李重俊热血上涌,气得直哆嗦,“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跑到禁苑里来使绊子,我哪里会摔下来!” “使个绊子就摔下来,还做太子呢!”娇宠惯了的安乐绝不肯在嘴上落下风,拍拍旁边武崇训的肩,拉着驸马一起嘲笑这个庶兄,“哎,崇训啊,你说太宗文皇帝的愍太子,是不是就是因为成了瘸子才被废的……” “安乐你欺人太甚了!”李重俊不顾还在国事场合,急着要起身去揍这个妹妹一顿,却被宫人们拦住,同时也惊动了不远处的李显。 李显本就因为连续输了两场正闷闷不乐,见孩子们又闹起来失了大唐的体统,故而少有地威严训话:“重俊,闹什么呢?” “阿爷!重俊哥哥欺负我是女孩子,不让我好好看球!”安乐极尽告状之能事,把黑的也说成白的,跑过去依偎在李显怀里撒娇,回身还给李重俊一个嘲讽的鬼脸。 这个女儿一撒娇,李显就招架不住,也不过问谁的对错,兀自把安乐抱住,抚着她的头发安慰:“好啦好啦,阿爷带你看球……” 父亲的极度偏心使这句安慰的话一声一声都刺进李重俊的自尊心里,国事外交,太子受辱,皇帝不问,更何况还有安乐提醒他的那句话,当年太宗那样疼爱长子李承乾,还不是说废就废了,他是个不受宠的儿子,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死。 冷汗从背上涔涔流出,李重俊握紧了凭几,看马球场上的唐队被打得落花流水,皇帝终于下令换人。 面对吐蕃十人的队伍,从马球场的另一边四位年轻骑士徐徐走来,具装的玄甲是卫尉府的制服,穿在身上尽显威风,以四敌十,如战场般的马球场中,大唐的尊严全押在了这四个年轻人身上。 击鼓开战,扬鞭、策马、执辔、挥杆、夺球、抢位、穿梭、入洞……四个人的队伍配合如兄弟手足般默契,马球场上飞扬的尘土间映出四个潇洒的剪影,李显看得愣了,少年时代的印象中,这是大唐最厉害的马球队才有的英姿,那时太子弘身体不好,把为大唐长脸的期盼都压在了雍王贤的身上,这位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六哥,披甲执杆,勇猛冲锋,无人能敌。他高贵的血统限制了征战沙场的欲望,来自母亲令人窒息的压迫使得马球场成为唯一可以挥洒自如的地方,他带着战场上的杀气,一路横扫杀来的敌人。 李显觉得有些恍惚,当时的显也有那样的好胜心,害怕被人嘲笑,夜里来到马球场想要试验六哥的打法,却几乎从马上掉下来。后来是弘知道了这件事,这位从来温柔眷顾弟妹的五哥,特意找了人来教他打马球,太平就蹭过来学,最后连太平都学会了,李显这个哥哥竟没有丝毫长进,终于让李显认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块料。 那时的弘和贤不会想到,时隔多年后在同一个马球场,原属于父亲的位置被显坐上,李显看着这些驰骋赛场的年轻人,玄甲的身影与六哥的身影似乎有一些重合。 -- 第154页 大唐被换上场的四人队几乎是横扫吐蕃队,在敲得震天响的鼓声中,唐队逆风翻盘,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那四个玄甲卫尉下了马,摘下头盔,走在前面的两个年轻人率先跪下:“臣李隆基、臣薛崇简叩见陛下!” “起来起来!”李显心情好极了,亲自上手,一手一个扶起两个优秀的青年,又把袖一挥,豪迈地喊道,“赏!” 看着旁边沮丧又不得不奉承同乐的吐蕃人,李显自做了这个皇帝以来,从没有一刻像这样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天下一人,浑浑噩噩的享受根本没有在国事上压人一头来得痛快,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马球赛。 这支小型马球队是李隆基拉起来的,这一回上场了四个人,其实还有第五个,那就是被安乐公主奚落的太子李重俊。李隆基是安国相王李旦的第三个儿子,李旦延续了他逢事必让的人生哲学,坚决不搅和进哥哥的朝廷里来,当年毕竟是李旦作为皇嗣,被李显回来夺去嗣位后也无怨无悔,李显知道他这个弟弟不争,又不愿亏待了兄弟,主动要让李旦挑选一个得力的儿子来东宫陪太子,李隆基从小就被武皇养在宫中,熟悉宫中礼仪,正是从那时候起,以临淄郡王的爵位,成为了东宫的卫尉。 “三郎,崇简,这次干得漂亮啊!”李显要留功臣,散场之后隆基和崇简才回到太子这边来,李重俊忍不住为这个好兄弟高兴。 “殿下谬赞了,这支球队是殿下精挑细选的,要不是殿下不慎摔伤,今天扬眉吐气的该是殿下才是。”隆基十分恭谨,把手里的皇帝赐给的金爵奉与重俊,“圣人赐的爵,也应归于殿下。” 重俊却十分大度,推开金爵,反拉着隆基的手腕道:“圣人是赐给三郎你的,怎么给我呢?” 隆基也不再推让,向崇简使个眼色,一左一右扶起腿脚不便的太子,要出了马球场,往东宫车驾停靠的地方去。 李显领着吐蕃使团和朝臣们走远了,这些内眷才开始行动,比起重俊不得不乘坐车轿,安乐却是打发武崇训直接去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过来,一个翻身上去,俯视着走得有些艰难的李重俊。 “哟,太子殿下这是连马也骑不得了?”方才嘴仗被父亲打断,安乐似乎还未尽兴。 在马球赛获胜的喜悦之下,重俊本已经不想理论嘴仗的事,可安乐偏来挑起,激得他又是怒火中烧,瞪着马上的妹妹:“要你管!” 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重俊的反击显得毫无气势,安乐轻笑着,一手挽着马鞭,手肘搁在辔头上,整个人半趴在马上,完全以一种俯瞰的视角看着马下的哥哥:“喂,我说,既然都瘸了,阿爷连见吐蕃使臣也不想要你这个太子过去出丑,那这个位置不如就让贤吧!” “公主!”见重俊简直要被气疯了,一旁的崇简忙出来帮太子说话,“殿下也不过是偶尔摔伤,御医都说没两日就好了,废立太子是大事,请公主慎言!” “薛崇简是吧?你阿娘不给我阿娘好过,你也来欺负我!”安乐想起韦后回来跟她说镇国太平公主也开始递斜封官,抢了她们的财路,看着薛崇简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太子!废立还不是阿爷一句话的事!这太子原是我重润哥哥的,你又不是阿娘的儿子,凭什么做这个太子!” “我是阿爷亲封的太子!有本事你自己去争啊!”挣开拉着他的隆基和崇简,重俊指着马上的安乐就骂,“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来争太子!” “你!”安乐哪里受过这种气,她一向看不起的重俊竟然硬气了一回,眼看着嘴仗就要落下风,没吃过亏的安乐挽起马鞭,一鞭子便要招呼过去。 重俊自觉地往后想让,被崇简扶着才勉强站稳,眼前闪过一个黑影,隆基飞身上前,竟然胆敢拉住安乐的马鞭,又一手执了辔头,制住受惊扬起前蹄的马。 动嘴也不行,动手也不行,安乐把缰绳抢回来,反手撒气似的打了驸马一巴掌。武崇训突然被打了耳光,正懵着,只听马上的公主吩咐道:“不就是太子吗!我们走!” 隆基和崇简在后面行礼:“恭送公主。” 武崇训给安乐牵着马,安乐便从马上回身,冲着重俊喊道:“你给我等着!我要去求阿爷废了你!让我做皇太女!” ☆、第八十六章 夜里的东宫灯火通明,为着安乐公主赌气的一句“我要去求阿爷废了你,让我做皇太女”,整座东宫伴着李重俊黑着的一张脸,压迫着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重俊坐在太子的主位上,却是如坐针毡,他做这个皇太子不过两年,却因不是韦后所生,作为庶出的长子地位十分尴尬。他知道自己得忍,韦后不让他干预朝政,他忍了,安乐常常奚落他,他忍了,朝上没人把他这个挂名的太子放在眼里,他也忍了。可唯独有一件事不能忍,就算不是为权力,单单为了性命,他也必须稳住他这个太子。 “三郎。”重俊看向陪伴他这个挂名太子两年的李隆基,问,“你说,愍太子骑马摔瘸了腿,下场是什么样?” 愍太子李承乾,是太宗文皇帝的嫡长子,由高祖亲自赐名,有“承继皇业,总领乾坤”之意,本来是毫无悬念的继任者,却因为患上足疾,让太宗渐渐有了废黜他的心思。从获父亲盛宠到遭父亲厌恶,在重俊看来,不过是一次足疾造成的后果。不受宠爱的太子只能渐渐堕落,不人不鬼精神恍惚,以至于走上起兵谋反的道路,绝望地反抗自己强大的父亲。 -- 第155页 “我还比不上愍太子啊!”见隆基不敢答言,重俊只好兀自叹息,“愍太子是何等出身?嫡出的长子,高祖的赐名,魏文贞公的亲自教导,受满朝推爱。而我是宫人所生,如今皇后弄权,自然视我是眼中钉肉中刺,阿爷偏把我放上这个位置,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过往的重俊也知道自己这个地位尴尬,常常谨慎于言,如今被安乐逼到悬崖边了,只得在东宫谋划起大事来。看看被自己把闲杂人等都撵出去的东宫大殿,重俊发现,自己只有隆基和崇简信得过,再有一个,就是跟自己一样失意,原本在疆场上威风八面,如今只能来东宫守门的沙吒忠义。 见气氛这样凝重,崇简觉得自己应该出来说些什么:“殿下,安乐公主是骄横惯了的人,说不定就是一时气话,殿下切不可当真。况且……殿下的伤是小伤,御医说过几日就会大好,跟愍太子无法疗愈的足疾,还是不可比拟……” “什么‘说不定’?她一旦真的去求了,你以为我那个糊涂阿爷不会答应她吗?”劝谏没有达到效果,重俊反而更气愤了,“她前日可以绊我的马,明日就能来东宫动我的人,她有阿爷撑腰可以为所欲为,阿爷有正眼看过我这个太子吗?那样与吐蕃国使会面的大场合,太子受辱,他都一句话不说,还把李裹儿拉到怀里去哄,谁都知道李裹儿早就是无名有实的皇太女了!” “殿下说得对!现在谋事,还有太子之名可以用,若是真等到圣人一纸诏令下来废了太子,那才是毫无转圜之机了!”沙吒忠义直声附和,一个失意的将军更能理解一个失意的太子,“圣人说鸣沙之战是末将败的,末将领了这个罪名,心里却始终不愿承认!皇后、梁王和安乐公主肆意卖官,会州和原州的刺史就是他们下放的斜封官,这些人毫无治理的头脑,却都极尽敛财之能事,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兼并原属于备边的屯田,甚至打军费的主意!末将虽为朔方军大总管,却无力制住他们,一谈就是皇后的门第、梁王的门人,趾高气扬,好不威风!二州原是边防壁垒,竟无余粮可食,大军若不出城决战,就得饿死在城里,其责在朝廷,任是神仙来也胜不了这一仗!” 堂堂一个朔方军大总管,吃了败仗后被贬到东宫做宿卫,沙吒忠义满腹委屈,终于能借此机会,畅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隆基和崇简都不说话了,重俊更加深以为然,上前拍拍沙吒忠义的肩,道:“我知沙吒将军是常胜的,鸣沙大败一定有缘故,既是朝廷有奸佞在作乱,不如趁此机会,连奸佞一并除去!” “若是如此,为大唐计,末将誓死追随太子殿下!”沙吒忠义跪了下去,用跪皇帝的礼节拜太子。 重俊点点头,思忖着踱起步来:“依沙吒将军之说,诛杀奸佞,头一个就是皇后,梁王也脱不了干系,应先杀他二人,再杀安乐公主,最后逼阿爷退位。” 沙吒忠义却摇了摇头:“殿下,你忘记还有一个奸佞了。” “谁?” “上官昭容。” 听见他提起上官婉儿,崇简忙要上前说话,却被隆基眼疾手快地拦住,冲他摇摇头,示意此时不宜插话。 正是一腔热血的重俊和沙吒忠义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沙吒忠义便接着说:“突厥寇我的军报,是一早就递给朝廷的,兵部直呈,直接给主持朝政的上官昭容看,昭容竟然没有回复,以致军心涣散,贻误军情。再有,上官昭容接受皇后赐予的豪宅,古来没有后妃在宫外开府的,她那么熟知典籍制度的一个人,不可能不明白,这就说明她跟皇后一样,在朝上立虚名,实是个爱慕虚荣的佞人。如此,不察边情,不知败绩之因在哪里就把我撤回来,急匆匆让张仁亶去带兵,恐怕是培植自己的党羽。听说上官昭容府常是门庭若市,来拜会的人只要给三十万钱,不论才学如何,品性如何,皆可以直接获得皇帝的敕书做官,甚至一次批下三百多名斜封县官,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她所行的,已然是与皇后一样的乱政了!上官昭容绝非善类,仆听李多祚将军言,此先上官昭容逼死相王妃,还有临淄郡王的母亲,唯恐李氏当政,因此受戮,自然不肯归心皇室。况且殿下细想,朝廷既然是上官昭容主持朝政,皇后和梁王要倒行逆施,如果没有昭容的支持,又怎能做大到如此程度?上官婉儿摆明了就是跟韦氏一党的!” “对!她们是一党的!”沙吒忠义说的每一件事都是重俊亲眼看到发生过的,重俊咬牙切齿,回身取下座边的剑,拔剑而出,“正朝纲,除奸佞,天命在我!” “天命自然在殿下!”沙吒忠义又拜,道,“末将素与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友善,李将军那样的从龙之功,却受韦氏排挤,不得入相,与他同时起事的桓彦范将军,甚至被韦氏虐杀。据末将所知,李将军也是心怀忧忿,早就想要随太子起事了。” “好!王者之师已备,怕他什么魑魅魍魉!”重俊更加志在必得了,一腔少年热血从未如此翻腾,左右走了几步,激动得找不准位置,最终颤抖着手把剑一插,刺穿柔软的地毯,“明日梁王要在府内开寿宴,皇后和安乐公主一定会去庆贺,到时一并锄奸,再入上官昭容府,最后回宫,请圣人退位!” “殿下英明!”沙吒忠义附和。 扫视一眼依然沉默的隆基和崇简,重俊抬剑指向他二人,道:“今夜三郎和崇简就不必回去了,留在东宫,明日随我清君侧。” -- 第156页 崇简还愣着,隆基立刻拉了他便拜,应道:“谨遵殿下钧旨。” 这一夜的东宫极不寻常,惴惴不安的气氛在宫内弥漫,月亮被乌云蒙住,幽微的光亮照不进小屋里来,屋内铁锁脆响了几声,薛崇简倚着门坐下,叹道:“都锁上了。” “他怕我们出去泄密,所以不让我们走。”李隆基坐在小屋的另一边,皱着眉思虑,“太子这是想把我们俩都拉进去,届时你我二人跟他一起在长安街市上招摇,一旦沾了梁王府的血,就洗刷不清了。你我二人都是明晃晃的逆贼,阿爷必须得跟着他起事,姑母也不可能舍弃你。” 崇简一听就急了,匆忙奔过去:“我是要劝他的,你都不让我说话!” 隆基推开崇简,心里也是一阵烦躁:“劝不住的,只是太子一个人还能劝,沙吒忠义进来一搅和,他俩脾性相投,还有别人什么事?” “你一句话都不说,哪里知道能不能劝住?”崇简看不惯他这闷葫芦的模样,想起沙吒忠义说的那些话,凝望着隆基的背影,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沙吒忠义说要杀了上官姨母,一定是你恨姨母逼死了你的阿娘,借他的手杀人!” 听他提起母亲,隆基黑暗中的背影颤了颤,闷声说了句:“你不要乱讲。” “李三郎,我没有想到你是为了私仇不顾大局的人!”他这样说,更加坐实了崇简的猜测,崇简朝他走去,憋屈的心里燃起怒火,“太子毫无准备的叛乱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天亮之前你我二人若是出不去那就是死路一条!连累你的阿爷,还有我的阿娘,这些你都不顾的吗?” 隆基不想理他,兀自跑去刚刚被崇简研究了一通的门前,隔着门缝观察起外面的情况来。 “三郎,我真是看错你了!”崇简以为他是心虚,对多年挚友的失望形于颜色,“太极殿是什么虎踞龙盘的地方?我在那里戍卫过,知道姨母为了周寰于皇后和梁王之间,是怎样的艰难。太极殿卫尉可以换班,但里面的首相不能换班,她每天来得比谁都早,走得比谁都晚,她少有去阿娘府上,每次一来,都好像比上次消瘦得多。她们究竟在做什么,虽然一次也没有向我提过,但我至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鸣沙的军报姨母是第一时间要回复的。那天是安乐公主大婚,是我亲自去送了两回,两回都遭到了皇后的驳斥,朝廷的回复发不出去,根本不是姨母的错!沙吒忠义是打了败仗的将军,前线的事谁也不知道,他被贬回来一点也不找自己的原因,却把责任都推给姨母,你觉得这样公平吗?会州和原州丢了之后,是姨母连夜去户部算账,定下如何反击的大计,又自认屈辱联合了吐蕃,才使大唐幸免于难,这些都是我看在眼里的啊!我没有看在眼里的,都藏在太极殿彻夜不息的灯火里,如今的大唐,圣人不管事,皇后和梁王总是坏事,军国大政都是姨母在苦苦支撑,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仇,就要向她发难?” “我何曾说过我恨她!薛崇简!你也太小瞧我李隆基了!”隆基听得怒火中烧,回身就拉住崇简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两个年轻人互相瞪着,似乎要把对方吃掉,“沙吒忠义一口咬死上官昭容,还把她单独提出来要杀,你那时去劝,太子能听得进去吗?太子被气得神志不清,说不定直接拔剑相向,他左右是要造反的人,怎么会忌惮我们两个的命?要是葬身在东宫里,你阿娘怎么办?你还能去救谁?” 一席话把崇简震慑住,崇简不得不承认,这个从小养在武皇身边的皇孙的确与同辈的别人不同,他心思缜密,似乎是个天然的领导者。 吼出来气倒是消了,隆基放开崇简,看他愣愣的样子有些扫兴:“我原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没想到也这样揣测我。你我在东宫里都知道世事多有无奈,我又怎么看不出来上官昭容的难处?朝政再是混乱,有昭容坐镇,各方还能勉强平衡,就说明她跟那些斜封官不一样,不是贪慕皇后和梁王门楣的人。你也说了,她在积极联络你的阿娘,她要是皇后的人,又怎么会向姑母伸手?” “至于我的阿娘……”隆基咬了咬牙,闭上眼声音沉痛,“我不恨她。则天皇后下的诏,任是谁来,阿娘都没有生路。” “隆基……”崇简后悔自己贸然的揣测,又把挚友的伤疤揭开,青年人风华正茂,却早已看清世事的复杂。 隆基朝他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刚才的那些话,认真地说:“今夜不可能出去了,好好歇息吧,明天起事的时候随机应变,或者可以假意向太子求分兵,无论你我谁先得隙逃脱,都必须尽快把这件事告知阿爷和姑母,否则酿成大祸,将不可收拾。” 崇简点点头,两个过命兄弟碰了拳,准备迎来人生第一次血与火的挑战。 ☆、第八十七章 神龙三年七月,皇太子李重俊联合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等人发动政变,以千骑营和太子卫队为主的政变军队浩浩荡荡出了东宫,径直往宫城外不远处的梁王府杀去。 政变的军队以骑兵为主,不打旗帜,由太子领头,长安街市上的岗哨望见是太子,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让这支队伍横穿宽阔的街道,一路扬尘,到了梁王府门前。 今日是梁王武三思的寿辰,正午将要开宴,原作为亲家,请了皇后和安乐公主来赴宴,鼓声已过,却没有望见人。武三思知道她二人跋扈惯了断不会守时,遂命儿子武崇训到门口候着。于是当李重俊带着军队杀过来时,只望见烟尘的武崇训还没能开口问话,就被一马当先的李重俊斩杀。 -- 第157页 “吾乃当今皇太子李重俊!天下苦奸佞久矣!吾将除奸佞,正朝纲,谁敢不服,就地斩杀!”李重俊横刀立马,拎着武崇训的人头,回头向自己带着的队伍高喊,“武崇训已死!诸将士随我进去诛杀贼人武三思!” “杀——”潜行过来的军队终于喊声震天,大家带着对梁王的恨意冲了进去,正准备着寿宴的家仆们毫无招架之力,武崇训的人头被马蹄践踏,在地上滚来滚去,平常就被压迫的士兵们逢人就杀,寿宴的红绸子被鲜红的血染得更加狰狞,家仆和赶来赴宴的梁王门人们四散奔逃。 混在军队中间的李隆基斜眼睨见闻知外面乱象的武三思被梁王卫队簇拥着要从后门溜走,于是弯弓搭箭,却故意射歪,一箭过去,正中武三思头上的金冠。李隆基拉着马大喊一声:“梁王要逃!在那边!” 李重俊听见喊声,勒马便回来,高声喊道:“杀武三思者记头功!” 士兵们受到鼓舞,纷纷往李隆基所指的方向去,李隆基却反其道而行,趁乱奔向薛崇简,使上一个眼色,喊道:“我和崇简绕去北面包抄!” 李重俊领着兵便冲着武三思去了,隆基和崇简趁乱离了队伍,奔马到外面的街市上。 “崇简,我去报知阿爷,你快回去找姑母!” 简单一句安排,李隆基与薛崇简就地分路,两骑箭一般地疾驰而去。 “阿娘!阿娘!”马还没有停,崇简就跳了下来,扑在母亲面前,急匆匆地回道,“阿娘,儿和三郎拦不住,太子起兵了,已经诛杀安乐公主驸马,正在血洗梁王府,只怕现在正在往上官昭容府赶,姨母还不知此事!” 一听李重俊还要向婉儿发难,太平顾不得许多,忙吩咐仆从,“快!备最快的马!” 大步走到门口时,马已经备好了,今日本就是借故要出去狩猎不愿参加梁王的寿宴,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圆领袍,跨上那匹打马球才会用的骏马,把跟随的家仆撂在后面,飞一般地往昭容府奔去。 走到外面的路上已经能隐隐约约听见从梁王府那边传来的喊杀声,太子的军队沾了血就不再隐瞒,首战告捷的得胜之师气势轩昂,太平感觉自己是在与时间赛跑,一瞬也许就是生死之隔。 昭容府里,婉儿已经听见了外面不同寻常的声音,刚到府门口眺望,还不确定出了什么事,就见开阔的街道那边,太平一人一骑狂奔而来。 鲜衣怒马,像是从梦里飞奔出来的“李九郎”。 “太子造反了!正从梁王府赶过来,婉儿,快跟我走!”太平来不及解释太多,一手勒马,一手向婉儿伸过来。就像当年在掖庭宫时,她总是骑着马急匆匆地奔来,想要让婉儿也体验纵情驰骋的美妙感觉。眼前的身影与那时天真明媚的小公主隐隐重叠,那个在长安街市里肆意奔马的李九郎又回来了,婉儿着了魔似的把手放进她的手里,太平用力一拉,便把婉儿拉上了马背。 “崇简说太子已经血洗了梁王府,要冲着你来,太子以为崇简是他的人,不会对公主府下手,我府里有暗堡,我已吩咐好崇简带昭容府的人撤离,马上就到,你们可以先去我府里避难。”太平一拉缰绳把婉儿护在怀里,打马就回公主府去。 婉儿坐在她身前,面对这突发的灭顶之灾,脑筋飞速地运转起来。今日是梁王寿辰,李重俊杀了梁王,必定还带着梁王府里的驸马武崇训,按理今天韦后也是要去赴宴的,李重俊用最直接的办法向控制朝政大权的贵人们发难,最终的目标一定是皇帝。 他是要把皇帝拉下马来,自己取而代之! “太平!我们应该去宫里!”婉儿反驳她,不愿跟她回府。 “你疯了!”太平难以理解,“太子还会往宫里去,如今气势汹汹,谁能拦他得住!况且韦氏倒行逆施,难道不该死吗?借李重俊的手杀掉,换个皇帝,也许对大唐还是好事。你暂时在我府里避一避,他有悔意便罢,若他执意要杀你,还可以借此机会退隐,再不搅进那样混沌的朝廷里了!” “太平!太子不能任事,皇帝不可以易主!”婉儿毫不留情地打破太平对李重俊的美好幻想,急着说,“毫无计划地发动政变,连作为身边人的崇简逃了也不知道,太子还是个莽撞的孩子,就算做了皇帝,又能比如今好不容易平衡下来的局势好到哪里去?他不是万众要等的雄主,我们要回宫去救圣人!” “婉儿……”太平还想劝她。 婉儿却一把抢过太平手里的缰绳,不会骑马的女子执意要把马拉回去,太平见她这样执着,一横心,顺着她的意思拉住骏马,一夹马肚子,一骑绝尘,往大兴宫而去。 太平从小就在幻想着能有这么一天,可以带着婉儿驭马飞驰。她可以理解贤哥哥为什么这样喜欢打马球,乘在奔马上,好像天下都在我手,马上的疾风一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安安静静的婉儿身上,有从掖庭宫里带出来的哀愁,小时候的太平,无数次想要带着她飞奔,分享这自以为的人间乐事。婉儿越是拉开距离,她就越是好奇,越是好奇,就越是诱惑,从小就被哥哥们保护的太平,也想要用飞奔的快乐,保护别的什么人。 疾风从耳畔拂过,太平收紧了怀抱,宏大的长安城急速掠过,化作五彩缤纷的线条汇到身后去,此时足以忘记是公主、是昭容,太平觉得自己仅仅是在圆一个童年的梦。 -- 第158页 这是太平第三次骑马闯宫,骏马一直飞驰到甘露殿外,把追来的禁军远远甩在后面,那个童年的梦也被甩在脑后,就像那年的上元节,踏着满地繁华往高高的宫墙里去,把辽阔天地的自由抛在脑后,为了某种信仰,自囚于宫城之中。刚一勒马,婉儿就立刻下了马去,空空的怀抱被风占据,太平颇觉怅然若失。 “陛下!”总是运筹帷幄的上官婉儿少有这样着急的时候,一路小跑上得殿阶去,到李显面前时还喘着气,“陛下!太子造反了!” “什么?”李显满脸的难以置信,甘露殿里,还在化妆的安乐公主和正为女儿挑着胭脂的韦后也都站起身来,今天的梁王寿宴被安乐化妆耽搁,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太子已经杀了梁王和驸马,血洗梁王府,我出门的时候正往昭容府去,他去扑了个空,只怕立刻就要往宫里来。”太平一手挽着马鞭进来,向李显证实婉儿的话。 “重俊……重俊他……”李显一屁股栽倒在地,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婉儿十分冷静,说着让李重俊万劫不复的话:“太子之心昭然若揭,他是要先杀梁王,再杀婉儿,殃及皇后,接着就是陛下了!” “阿爷!我早跟你说过李重俊心怀鬼胎,你看看,他真的反了!”安乐忙上去拉住李显,慌张的脸上布满了杀气。 “怎么办……怎么办……”李显转动着没有焦点的眼睛,在临近的兵尘面前,竟觉得大势已去。 婉儿上前一步,进逼李显:“陛下应当上玄武门宣示各军,太子是叛乱,勤王者才是忠臣!” “不不不……我不去……你去,你去……”想想不长眼睛的兵戈,李显怕得要死,“你拿着我的旨意去,我就在这里……” “陛下!禁军受太子蒙蔽,如果不是陛下亲自登楼安抚人心,谁会临阵倒戈!”婉儿额上红梅怒放,慷慨陈词中满是大唐宰相的威仪,“随太子起事者不过为求个荣华富贵,宫中尚有禁军驻守,只要陛下出面担保,谁都知道跟着陛下比跟着莽撞的太子好!” “昭容说得对!”从来都跟婉儿不对付的韦后,在这生死关头附和起婉儿来,扑到李显面前,又把安乐拉过来,“陛下!你看看你的裹儿!若是今天早些出宫,现在妾与裹儿都要横尸街头了!太子谋逆,就算陛下不顾妾的性命,那陛下的裹儿呢?裹儿跟着陛下,一出生就没有好日子过,重润和仙蕙死得多惨啊!裹儿是陛下嫡生的孩子!‘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这可是陛下说的!这可是陛下的金口玉言啊!” “裹儿……裹儿……”李显从来招架不住自己对女儿的愧疚之情,面对惊恐万状的妻儿,这个犹犹豫豫的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地上站了起来,虽然颤抖着声音,却还是极尽威严地向殿外喊去,“把朕的剑拿来!” 这个连称朕也毫无气势的庸人,被众人簇拥着登上了玄武门城楼,禁军已经在皇帝的指令下调度到位。李显刚登上门楼就望见从门外杀来的烟尘,虽然早有准备,但在望见楼下的李重俊马上挂着的武三思和武崇训两颗人头时,站在门楼上的身子还是忍不住晃了晃。 李重俊本想直接杀进去,但在望见楼上穿着赭黄袍的父亲时,还是慑于皇帝的威严,又碍着玄武门的森严戒备,禁不住抬手止住身后的军队。 七月本就是酷暑难耐,生怕楼下有冷箭射上来,两军对垒之间,李显的汗水早已浸透了龙袍,那只有皇帝能穿的赭黄色被汗水浸湿,变成诡异的黑。 “陛下。”婉儿在身后悄悄提醒他,于是婉儿低声念一句,李显高声喊一句。 “诸位将士!朕是大唐的皇帝,是你们的皇帝!你们的太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哄骗你们,根本不是朕的授意!但武三思是奸佞,朕早就想杀了他,如今你们替朕了去一桩心愿,到此为止都是大功一件!大功已成,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太子入宫?你们都是禁军,是朕的卫士,如今跟着太子犯上作乱,朕知道是受了这个逆子的蒙蔽!太子悖逆,杀武三思是为了天下人的公心,逼宫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诸将士忠勇,更应该把奸佞一除到底!” 训话未完,从东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对垒的两军匆忙望去,只见李隆基一马当先,振长槊大喊:“安国相王卫队前来救驾!” 话音刚落,西边又奔来一支队伍,太平站在门楼上,欣慰地看见领头的是薛崇简,年轻人同样打起唐旗,大喊道:“镇国太平公主卫队前来救驾!” 见两支救驾部队已到,李重俊军中已有骚乱,李显趴在门楼栏杆上,更加硬气地朝下喊道:“诸位将士若能归顺,斩杀李多祚等逆臣,朕一言九鼎!大唐的皇帝保你们长久富贵!” 李显的添油加醋使得本就处在包围圈中的太子卫队更仓皇了,见太子大势已去,纷纷倒戈。李重俊没有想到自己被两个最好的兄弟卖了,置身重围之中,看周围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血色之下,他望向城楼上的父亲和父亲背后站着的四个女人,不禁仰天大笑,带着这一生都被压迫的悲哀,为大唐本就充满血腥味的太子的位置,再抹上年轻人的鲜血。 李隆基和薛崇简都立马在军队之后,不肯参与对太子的赶尽杀绝,于是兵荒马乱之中,李重俊的世界里,最后一抹亮色便是这两个年轻人的英姿,他们穿着卫尉府的玄甲,那是每次打马球时都会穿具的装束,玄武门下正如马球场上的烟尘,只有输赢,没有朋友。 -- 第159页 李重俊放下了武器,有要抢头功的士兵一剑刺进了太子的胸膛,李隆基胯下的骏马突然长嘶,强劲的手腕费了大力气才勉强拉住。他横着不染一滴鲜血的长槊,在玄武门下立马,踏着尸山血海,稳住挺拔的身姿。 最炽烈的光线照在他的玄甲上,比当年在千步阁上心怀忐忑的小皇孙决然不同,这个以头盔护面,看不清面目的年轻人,拥有最引人注目的身影。 城楼上的上官婉儿就是在此时望见他了。 恍惚间,那似乎正是大唐苦苦等待的,雄主的身影。 ☆、第八十八章 轰轰烈烈的太子政变,不过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便尘埃落定了。 将军们散去,宫人们涌上来,抬着几个大水车一泼,玄武门下的血迹便被冲得干干净净。那些死去的人好像都不曾来过,大唐好像从来就没有立过太子,李隆基站在玄武门下,卸去了沉重的盔甲,一身轻松地体会苍穹浩渺,敏锐地嗅到空气中尚未来得及消散的一丝血的味道。 陈兵时无比拥挤,独自站在门楼下时,这门前的广场就显得空旷了许多,抬头仰望高大得看不到顶部飞檐的玄武门,李隆基努力体会着那时站在这里的李重俊的感觉——那是来自皇权的压迫。 “三郎!”将要关闭的宫门里,薛崇简飞奔而来。 他也卸去了盔甲,像他的父亲一样,年纪轻轻就穿了一身紫袍,隆基为他高兴:“听说圣人感念崇简的功劳,赐爵银青光禄大夫,崇简也是与宰相等阶的朝中重臣了。” “三郎,如果真要论什么功劳,功劳不是你的吗?”崇简并不为自己的升迁而喜,皱着眉头想不通今日朝上对太子叛乱事件的论功行赏,“虽说我是皇宫的卫尉少卿,你是被派去跟着太子的人,但也不能仅仅因为你的身份,就说你知情不报,全然不理功劳,反而贬去潞州啊!” 拍拍这个好兄弟的肩,李隆基似乎对被虚妄的罪名贬为潞州别驾这件事并不在意,笑道:“离开朝廷焉知非福?” “真不知道姨母是怎么想的!”诏书是上官婉儿写的,崇简曾私下里向母亲提起,替隆基打抱不平,但太平也不予理会,那就说明并不是韦后施加的压力,事实上,韦后并不注意这个前来勤王的小子,比起他们这些小辈,她更关注立下大功的镇国太平公主和安国相王的动向。 “秉军国大政者,就是要想别人之不可想,大丈夫坦荡于世,只要还有一条性命在,就断不了胸中的大志。崇简大可不必如此心伤。”刚才回望宫门时明明还满心不服,面对崇简,隆基却能谈笑自若,他背向宫门张臂,像是要把天下都揽入己怀,“我在宫中二十二年了,祖母说历练才能出真知,也是时候离开这座囚笼,是时候去看看大唐的锦绣山河了!” 他便那样不回头地朝着他的锦绣山河走去,崇简站在身后目送,觉得兴许是隆基从小被养在那个神明一样的女人身边,他胸中的气魄总是这样与众不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神明的羽翼下成长,兴许真的会沾上神的品性。 比起隆基的大度,朝堂上关于太子名位的争夺,却是不可开交。 依然是皇帝坐主位,皇后在旁听政,紫袍里皇后党羽占了大半的格局。婉儿刚刚拔擢了几个先被自己拉回京城的官员就碰上李重俊政变的事,太子突然起事,打乱了既定的布局,也空出来那个早有人虎视眈眈的位置。 “陛下,皇太子是国之根基,如今废太子已因悖逆伏诛,陛下虽春秋鼎盛,亦不能不详加考虑此事,宜早立太子,使群臣安心,亦使周边邦国免于觊觎啊!”升任中书令的宗楚客首先出来提起立储的事。 李显扶着额,似乎还在想李重俊突然作乱的事,有气无力地问:“诸卿有什么谏言吗?” 尚书左仆射韦巨源出班,奏道:“臣闻《春秋公羊传》曰:‘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又闻《唐律》有‘诸立嫡违法者,徒一年’之刑,乃至无论亘古常法,还是祖宗家法,皆以立嫡为要。陛下前不以立嫡为重,立庶长子重俊,已酿成大祸,切不可再铸此错。故臣以为,陛下新立,应当立嫡。” “立嫡是自然的,可懿德太子蒙难,我哪里还有嫡子?”李显摊摊手,望向身边的韦后,他也痛心唯一的嫡子李重润的早殇,诏令以皇帝之礼改葬,并追谥为“懿德太子”。如今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又提起立嫡的事,他可不信韦后肯把皇后的位置让出来,给生下过庶子的妃嫔。 “陛下没有嫡子,却还有嫡女啊!”韦巨源趁机奏道,“安乐公主世有贤名,况前有则天皇后秉政,今又有孝子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皆要服丧三年的政令,可见是儿子还是女儿并不影响嫡出的身份,嫡庶之分为重,男女之别为轻,臣请陛下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韦巨源倒头便拜了下去,宗楚客忙跟着他下拜,喊道:“臣亦有此意!” “陛下又不是没有儿子。谯王虽在均州,那是陛下磨练皇子的好意,如今正可回宫正位。就算谯王没有悔改之意,陛下不是还有温王这个皇子吗?怎么就必须立皇太女不可了呢?”在婉儿的安排下,刚刚接替升官的杨再思成为户部尚书的苏瑰挽着笏板,蔑视地上奴婢一样的两个曾经的同僚,今日的上司。 听见朝上竟然有了反驳的声音,跪在地上的宗楚客不悦,回头瞪着他,道:“苏尚书,韦相公方才说了,废太子前蒙陛下圣恩忝居储位,终因不是嫡子而名不正言不顺,叛乱是迟早的事,陛下已经登了一回玄武门平叛,难道苏尚书还要陛下重蹈覆辙吗?” -- 第160页 他把“苏尚书”的官位咬得极重,仿佛还在讥讽苏瑰被罢相的事。对于这些因攀附权贵而位居三公的人,苏瑰轻蔑的眼里甚至还有些怜悯,比起跪着说话心虚气短,站着进谏义正辞严:“废太子获立储位时,是陛下的长子,陛下嫡系一脉凋零,扶立长子是合法的决策,陛下没有错。废太子起兵作乱,或是受谁威逼,或是不得良教,尚不知其中缘由,然废太子之乱,起于废太子个人的悖逆之心,终究同谯王与温王没有关系,陛下若以此不再考虑更加合法的儿子,岂能服众,与不教而诛何异?” “什么不教而诛?”站在列前的尚书右仆射杨再思冷笑着觑睨苏瑰,“苏尚书,仆来问你,神龙元年重查懿德太子与永泰公主案,刑部是不是有案底上写,当时谯王与贼人张易之通谋陷害懿德太子,欲致嫡兄于死地?皇太子是天下孝子表率,这样不孝不悌之人,也配成为储君吗?” “刑部的卷宗仆是全都调验过的,谯王案明显有诸多疑点,不知为什么,当初任刑部尚书的韦相公一概不问,匆匆了结,办案的流程还没走完,就求得了陛下的手谕。”刑部尚书李乂出班,朝上面拜礼,“臣正要向陛下上奏此事,刑部以为,谯王的案子需要重新审查。” “谁准你调原有卷宗的?”李显还未说话,韦巨源起身就指向李乂,“无旨为什么调结案封好的卷宗?你在怀疑我的判断吗?你是在说当朝的宰相判错了皇子的大案吗!监察御史在哪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早不弹劾?” “是要弹劾的!”队伍后面站出来一个穿着红袍的年轻人,戴着监察御史的獬豸冠,全然不惧地走到韦巨源身边站好,向皇帝行礼,“臣监察御史张说,弹劾尚书左仆射韦巨源,其任刑部尚书时,断皇子大案没有依凭,任吏部尚书时,又专擅选官,具奏已呈递台阁,望陛下明察!” 韦后的党羽在朝上说话,还没有像这样困难过,韦后有些坐不住,想起什么似的望向坐在皇帝下首小案边,既非听政又非臣子之位上的上官婉儿,婉儿的脸上一片平静,似乎并不感于朝上的火气。 “陛下!臣实在冤枉!”骂不过去,韦巨源耍起了赖皮,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他们不知是谁家的门第,竟敢仗势欺侮大唐的宰相,陛下若不处置,臣无颜入太极殿了!” “陛下!臣等是为陛下计,才劝陛下早立新储,如今百官都知道没有谁比安乐公主更合适,他们分明是想要扰乱朝纲,这样的人高居部堂,恕臣不能与之共事!”宗楚客忙跟着造势,大有要把反对的人都置于死地的模样。 杨再思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执笏欲言:“陛下……” “好了!”李显却是少有地恼怒起身,阶下的臣子都低了头,余光瞥见他心烦意乱地在阶陛上来回踱了几步,训话从未有这样严厉过,“重俊刚刚离世,尚不知是为何突然起兵,你们没有一个人替失去儿子的父亲悲哀,全都来眼红东宫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吗?” 话音落地,朝堂喑哑,过去所有人都背靠自己的势力说话,从不担心皇帝会怎么想,如今李显终于被逼急了,用冲天的怒火提醒所有人,大唐还有一个皇帝在位。 “重润、重俊、重福、重茂,还有裹儿,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一样地爱他们,如果是真的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哪怕是在玄武门下丢了性命。他在朝他父亲发难的那一刻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儿子的立场,可当他的人头落地,那一具什么妄想也不再有的躯体,还是我的儿子啊!”李显颤抖的手扶在阶陛前的栏杆上,另一只手捂住胸口,离得不太远的婉儿能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重润死了,我不能发丧,重俊死了,我也不能发丧,重福走了,重茂还小,裹儿是妹妹,难道就没有一点骨肉亲情,为她的哥哥哀痛哪怕一瞬吗?我不信裹儿是那样的人,是你们在害她!” 就算是这样,他也还在维护着女儿,韦后坐不住了,上来要扶他:“陛下……” “朕还没有病入膏肓!朕还没有死!”李显竟然挣开韦后,往下一步跌坐在阶梯上,扫视一圈阶下依然是各怀心思的群臣,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训话实在没意思,于是挥了挥手,十分疲惫地赶走他们,“朕今天不想议事,退朝,退朝吧……” 朝臣面面相觑,看看阶上愣住的韦后,又看看那边坐着的昭容。婉儿十分平静地站起身来,像正常的朝会散去时那样,百官忙跟着下跪,一声并不很齐整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大殿中滚过,震不亮君主阴沉的脸色,只能迅速地消散无声。 ☆、第八十九章 深夜的太极殿,部省的官员们渐渐散了,听着宫里的打更声,上官婉儿放下手里的笔,活动了一下颈椎,一手撑着凭几,有些艰难地起身。 又是一个值夜的日子。 婉儿盖熄了案上的灯,往内殿小榻边去。 作为三省仰仗的首席宰相,她本可以不再如一般的值员一样排班值夜,然而本来日理万机,没有客人要会的时候,她平常也差不多是住在太极殿的,省去来往的时间,借得太极殿的软榻,还可以多打个盹。 与过去不同,婉儿凭借昭容的身份在太极殿有了一张专用的小榻,在里面的隔间,倒也足够安静。 婉儿躺在榻上却不能合眼,总想着今晨朝上的争执,第一次作为试验提上来的三个人表现令她欣慰,不管怎么说,朝上不再只有一种声音,有些事情总是越辩越明的。 -- 第161页 她记得她在李显的朝堂上总是这样地位尴尬说话也尴尬,二十三年前的洛阳,她也是躺在这样一张小榻上,思考着究竟要如何扭转将要被带入深渊的朝堂。那时的她还稚嫩,想不到借力打力的法子,想不清楚如何瓦解别人的势力,安插进自己的人手。那时双十年华,她只想着在月亮那边的上阳宫里,会回来一个拯救她也拯救整个朝堂的女人。 她需要的只是耐着性子等,在可以一眼望见的希望面前等了五十三天,等出来这副能忍的性子。磨炼取得成效,时机也已来到,太后立刻如神灵般降临朝廷。 她记得,那时的武成殿里,也有这样一块锦屏,同样的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榻边立着的锦屏似真似幻。那个记忆深处的女人也似真似幻,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独活,可如今,乾陵的无字碑立起来两年多了,她依然挺立在朝堂上,为着武皇的嘱托,忍着满心的孤独,不再期盼神灵的拯救。 二十岁的婉儿只想要在太后给的每个挑战中都表现完美,不再依赖太后的庇护,成为可以为太后独当一面的人,却想不到,四十三岁的婉儿真的独当一面了,却再也求不得梦里那个人的庇护。 那时的她不会明白,当武皇将她小心地置于羽翼之下的时候,就是婉儿一生中的春天。 梦里的美好恍惚在眼前,婉儿知道横竖睡不着,披了衣服起来,取了放在榻边的小笺,与朝廷处事的意见笺不同,那是一张印了梅花暗纹的诗笺,在一盏小灯的闪烁下,正与她额上的红梅争艳。 忽然想写二十岁时的那首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霜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愣愣地盯着写上绮丽小诗的纸笺,书法的力道比二十三年前更加成熟了,墨里蕴上的情却似乎更加浓郁。婉儿不禁一笑,每天都是公文诏令,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失掉了一个诗人的诗心。 “婉儿。”屏风之后,走出来的人是李显。 婉儿有些意外,忙撇开那恍惚的梦境,过来要跪。 “不用了。”李显伸手将她扶住,又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尴尬地站在屏风前,俯看摆在小案上被小小的镇纸压着的那张诗笺。 读着那满口余香的诗句,李显看得痴了,婉儿却不能不打起精神,依然一副朝堂上的姿态:“陛下深夜到访,可是有什么吩咐?” “裹儿今天赌气出宫去别苑住了,皇后跟着她去的。”虽然自己才是太极殿的主人,但除了上朝很少来问政的李显难免有一种客居的感觉,在婉儿的房间里不知所措,“我……看卫尉府今天是崇简当值,就让他把外面换上了亲信的人。” 平常最宠的就是妻女,一旦闹掰,李显能信的还是只有妹妹,崇简成了靠谱的守门人。婉儿算是听出来他一定有事要密谈,于是把案前自己的席位让给李显,又动身去拿了一张席过来,把小案一挪,总算勉强对坐:“陛下有事就直说吧。” 看她忙活了一阵,像个小宫女一样为他布席,李显也有些恍惚,不在朝堂的婉儿卸去了昭容的名号与责任,好像又回到当年内文学馆里,那个在六哥身边,和六哥一样光芒万丈的女孩子了。 “立太子的事……”回忆烟消云散,摆在眼前的事必须面对,李显挣扎着开口,“朝堂上争得厉害,婉儿却一句话也不说,朝上我不知道该信谁,但我想听婉儿的意见。” 原来他是来问这个的,婉儿并没有放下戒心,微微一笑,宛转道:“立储比起别的大事来不同,最终要看的,还是陛下的想法,谁的意见,其实都不重要。” “我正是没有想法。”李显不知要如何表现出诚意才能让婉儿开口,他是窝囊的皇帝,她是隐忍的宰相,似乎根本没有办法正常沟通,“我知道,我该有想法的。但是我坐上这个位置的两年来,我越发知道很多事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因此也不敢去想了。我曾想着,天子可以无所畏惧地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但做天子两年来,其实大多数的情况都并不依照我所愿而行。” 没有殷勤地奉茶,柔和的月光下,皇帝和宰相,都渐渐模糊了身份,李显头一回这样与人剖心,在房州磨得寡言少语,生怕一句话不对就丢了性命的他,头一回说这样多的话。婉儿静静地听着,听一个皇帝的诉说,听同在时局浑流中的人,压抑已久的苦楚。 “我在房州的时候就怨恨母亲,觉得我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在这里遭这样的罪,可当我亲手把奴奴送去和亲,我又得怨恨自己,她是皇帝的养女,为什么也要遭那样的罪?”李显说着便是一叹,奴奴的被迫和亲,会是这一代人、甚至这个帝国所有人心里解不开的结,“我在离开房州的时候,向香儿许诺,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我想即便我不能做一个好皇帝,那我也要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在房州的时候,是香儿一直不离不弃,替我照顾着孩子们,似乎也无怨无悔。我不愿意禁制香儿,想着她也该能体会我的一片心。可前有和亲,后有重俊被逼,哥哥刚刚受戮,妹妹就跃跃欲试想要取而代之,我印象中的香儿和裹儿,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在朝堂上宛如透明的皇帝其实已经发现政局混乱的端倪,他话里的失望与惶恐不难被听出,婉儿蹙着眉,轻轻一问:“陛下只想着与妻儿的许诺,为什么不想想,则天皇后把这个位置让给陛下,陛下一旦坐上来,就有对天下人的许诺呢?” -- 第162页 “天下人的许诺?”李显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是笑婉儿,却是笑自己,“二十三年前,我想要努力做一个把控最高权力的皇帝——不,我在做皇太子的时候就这样想过。我和阿爷在婚事上大闹了一场,以将来的国母为赌注,把一生的大事闹成对阿娘开战的阵地,就像拔河一样,她越是不放手,我们就越是执着,执着于与阿娘的对峙,渐渐都要忘了是为韦香儿这个人。到真的大婚的那一天,我又忽然恍惚起来,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香儿,还是仅仅为闹这么一场,打破阿娘不可战胜的神话,取得那么一点点胜于阿娘的快感而已。最高权力,令所有人着迷,我提携韦玄贞并不因为他是皇后的父亲,那时朝堂是太后党和托孤党的天下,我不愿意受制于母亲,放眼朝堂却没有能够忠心于我臣子,才出此下策,一定要让韦玄贞进入权力中枢。我知道我事情做得太急,可我没有办法从长计议,我在朝堂上放荡不羁,其实每一天都如坐针毡,阿娘等着我出丑,她是埋了个陷阱,让我自己跳下去。” 李显叹息一声,起身凝望从窗外斜入的月光,想起在房州的时候,在那脏兮兮的茅屋中,只有从破窗里透进来的月光还是洁净的。或许正是因为在斗争中娶了韦香儿,这女人却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跟着他跋山涉水,跟着他一落千丈,生裹儿的时候差点死在路上,才让李显的心里如此有愧,那句“不负妻儿”也变得如此有分量,成为帝王一提起就只好立刻投降的软肋。 “她把江山交给我,再次给我埋下一个陷阱。她明知道我不能像她那样扛起重任,明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却依然在那天逼着我,说一个皇帝怎么能跪着。”武皇在长生殿内说的那句话,也许被众人轻易忽略,却始终印在李显的脑子里,每每想起,都是一阵惶恐,“八弟是绝对不会想要做这个皇帝的,婉儿你说,阿娘为什么不传位给太平呢?” 困在他心中的结,困在这帝国中枢的结,在李显做皇帝的第三年,再也积攒不住,终于被问出来了。 ☆、第九十章 这也是曾经萦绕在婉儿心中的疑惑。武皇仔细考察过她的几个孩子,太平公主必然是其中之一。太平是最受宠的小女儿,若是在以往,立皇太女必然惊世骇俗,但在更加惊世骇俗的女皇时代,太平在名分上,似乎与哥哥们拥有同样的竞争起点。武皇不止一次地说过太平“类我”,如此一个果决又聪明的女儿,从小就能把七哥八哥给比下去,在决定传位给李家人后,武皇理当首先考虑她才对。 婉儿不知道那天她被病榻上的武皇支走后,狄仁杰进来谈了些什么,然而在她的内心里其实隐隐有了些眉目,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太平,也最不可能成为储君。 “则天皇后对于镇国太平公主的爱,似乎是不一样的,她是千呼万唤才得赐的小女儿,还寄托着皇后对早殇的安定思公主的爱。外面传言安定思公主是则天皇后杀的,不管是不是,她利用了女儿的死去扳倒王皇后,是不争的事实。懿德太子死在陛下的面前,婉儿想,陛下应该能懂这种父母丧子的感觉。”婉儿并不随着起身,李显支开所有人来找她,摆的不是皇帝的架子,已然是内文学馆故人的姿态,“则天皇后再是权秉紫极,在家庭里,她也只是一个母亲。有一个不能保护的大女儿在前,再得到一个小女儿,自然是恨不得把天下都送到她的面前。可则天皇后不能。她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皇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女皇帝需要比男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坐稳含元殿上的那个位置。从二十七岁出感业寺入宫,到八十一岁把权力交给陛下,五十余年间,她紧绷的精神没有一刻可以松懈。则天皇后最能体会,做一个女皇帝,需要有凡人不能有的健康体魄、凡人不能有的强大精神,以此面对凡人不敢想的巨大挑战。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可信,稍不注意脚下的江山就岌岌可危,一个王者的压力没有人可以分担,她只能在无数个寒夜里独自面对风雪,等到翌日的阳光普照,她站在光里,又仿佛眼前的挑战都不堪一击,以绝对的自信站在不肯向女人俯首的群臣面前。则天皇后正是因为太爱公主,才不忍心让公主再体验一遍她艰难的历程。” 这是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母亲,被婉儿说出来,引起心中极大的震撼,李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仿佛那里有母亲交给的重任:“阿娘从来都是以江山为重的人,却肯把太平置于江山之上,她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果然我是最不受宠的孩子吧?” 婉儿想起垂拱四年在未建成的万象神宫里,她也曾这样问过武皇,那时的武皇这样告诉她:“没有受宠和不受宠的孩子,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都是受宠的。” “是吗?真的可以用看待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她吗?”李显自嘲一笑,“不受宠,也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我从小就比不上五哥六哥,八弟虽然不争,我知道他聪明得很,妹妹的话,就更难以与她比较了。那时在内文学馆,五哥带着你进来,自然地让你做六哥的侍读,那时我似乎有一种冲动想要去争一争,但我拿什么比六哥呢?婉儿以侍读的身份在内文学馆发光,那时六哥是那样喜欢你,我想着,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能做我的嫂子也好吧?可我越发地看清,我们这些人里,最是文武双全的六哥竟然也配不上你,大唐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做你的丈夫。我以为,你将永远以阿爷赐下的才人身份做事,或者更进一步,阿娘留一封遗诏,我也可以赐你做侍中这样的外官,可毕竟没有。阿娘让你做我的昭容,我却没有从小爱慕的女子竟然为我所得的兴奋,你在朝堂的历练中越发高远,而我依然因为自己的难以任事而在泥潭里挣扎,你还是离我那样遥远,这使我常常分不清,你这个昭容,究竟算是我的后妃,还是只是我的臣子。” -- 第163页 李显被强行摆在由武皇设计的朝局里,触目所及皆是迷茫,他终于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这两年虽然名义上他是皇帝,却似乎没有一刻有身为一个皇帝的感觉。 “是后妃还是臣子都不重要。”比起李显的纠结,婉儿要平静得多,“陛下只要知道,婉儿是忠于陛下的人。” “是啊,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找婉儿,正因为婉儿是唯一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她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能让李显安心,他坐回到案边,认真地说,“我是被梁王、八弟和妹妹扶上皇位的,香儿在其中也多方奔走,他们之间有微妙的平衡,无论动了谁,我这个皇帝都难办啊……我天生就兑现不了对天下人的许诺,所以我只好格外在意对家人的许诺,既然注定做不了一个好皇帝,那我想要做一个好父亲。” 他再次提起他的行事准则,是想要以此来为他的不闻不问作解释吗?他就是想不明白,君王的不闻不问,无异于倒行逆施。 则天皇后正是这样嘱托她的,“可辅成王,以待雄主君临”,则天皇后看穿她的七郎不会是一个雄主,才会违拗婉儿的意思与爱慕的本心,不惜用苦肉计的法子把婉儿留下来。他不是一个雄主,雄主尚未出世,一个勉强可以赢得各派势力平衡的皇帝就不可以让位。婉儿抬头质问,眼里竟然蓄着杀气:“陛下真的要立皇太女吗?” 李显也竟然凛然面对她眼里的杀机,一字一句诚恳地说:“裹儿可以独享富贵,却不可以独秉大权。” 那就是否认了,婉儿掩下自己的失态,觉得李显远比她想象中的看得透。 “朝中任是谁都在努力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只有婉儿与他们不同,婉儿提拔上来的人,可以与皇后的人为国之根本的问题在朝堂上争执,这不是出于私心,这是平衡的法子。”李显笃定直言,“婉儿的三个堂哥,虽然获得恩赦从流放地回到长安了,却都还是一介布衣没有任职,我知道婉儿依然把自己当一个孤臣,连最亲的亲人,在无法倚重的时候也不愿意使其忝列一位。我可以不信八弟会真的隐退,不信太平是真的为我着想,但婉儿这样一个孤臣,我不能不相信。” 她这个孤臣做得太久,与则天皇后这个孤君竟然越发相似了,任人只求合不合适,并不觉得任用亲戚就比任用一眼拔擢的外官好。连李显也看出来她在朝堂上并不属于任何势力,敏锐地选择她来做平衡势力的抓手。 “陛下,关于党争的问题,婉儿的确正在施行一些法子。婉儿刚刚还朝的时候,就格外关注吏部、户部和兵部这三个最容易出问题的部门,发现所任非人,又无能调开它们的主官。直到等到废太子政变之后,梁王既死,才能以褒奖平乱的名义把三位尚书升到三省去。三省的工作比六部更为高阔,谈论政令的事有婉儿可以与他们辩论,明升暗贬,夺去他们实际操作行政的权力,才有机会让苏瑰和李乂两位尚书入职。”婉儿知道此时李显急需她表明忠心,于是坦白直言,“婉儿感念陛下的恩德,想要努力地调整朝廷的班子,这只是其中一步。陛下若想搞清楚朝政的运行,将来可以多与六部的官员联系,少听三省的建言。” 总算是彻底消除了心中疑云,李显欣慰于婉儿果真是在替他谋划,竟然已经做了这么多事,脸上终于有了不再是自嘲意味的笑容,道:“我此番来找你,正是因为信你。我虽然不可能做出什么废后的事来,我也依然是最爱裹儿的父亲,但我不会在皇太女这种原则性的大事上让步,你尽管放心。要做什么,不必顾忌我的立场,尽管放手去做,我如果连你也不信了,那我还能信谁呢?” 他说得如此诚恳,婉儿却如一个普通臣子一般低了头,明明该有诗人的多情气质,却总是与别人有淡淡的疏离:“陛下有这样的许诺,婉儿必定尽心尽力。” 李显点点头,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能与婉儿这样近地促膝夜谈,真这样谈下来,却累得仿佛批了半天的奏疏。他早该明白,他们之间不可能谈情的,只有国事可以拿出来谈一谈,看婉儿蹙紧了眉头,额间的红梅也轻轻卷起了花瓣,用一副最是美丽动人的姿态,说着那些冰凉的党争故事。 “前些天长宁说流杯池建成了,邀我和皇后去逛逛,还特意说,京中的诗家她一个也看不上,池苑二十五景,都留着等昭容赐诗呢。”李显笑着笑着又是一声长叹,“长宁就是求富不求贵的人,要是裹儿也跟她一样就好了。” 他根本没有征求婉儿意见的意思,就把这件事安排了下来,婉儿只好应着“是”,又在心下暗叹李显时醒时昏,长宁公主为了兼并他人的宅院,可没少利用斜封官支钱。 “早些歇息吧。”李显起身,占用她休息的时间本来就是罪过,他在这里一闹,只怕又该上朝了。 “恭送陛下。”婉儿起来送他,却被李显示意不必送出门去,因为是密谈,外间没有吩咐掌灯,她就看着李显走入那一片混沌里,微胖的身形竟成孑孑之影。 ☆、第九十一章 长宁公主与安乐公主一样,是李显与韦皇后生的嫡女,年纪比安乐更长,虽不如安乐出生在那样艰难的时候,牢牢把控住李显的愧疚之心,天生就获得无上恩宠,却也凭着嫡女的身份和美丽的姿色极获宠爱。 也许李显说得没错,长宁是个求富不求贵的公主,比起安乐削尖脑袋都要去争那个皇太女,长宁只对两京的宅院感兴趣。 -- 第164页 不仅长宁,在两京置产,原是近来达官显贵们的风气。自李重俊政变后改元景龙以来,说来也怪,神龙年间的灾荒竟然全都停了下来,河北漂没千家的大雨终于下到了亢旱的京师来,天公作美,中书省得以腾出手来遏制疫病,翻过年关,到景龙二年上,竟又恢复了大周时期的风调雨顺。国库不再发愁,本就奢靡之风渐袭的勋贵们更打起了房产的主意。兴宅的,捐寺的,竞相攀比,一时蔚然成风。 太平在两京的房产最多,多达十处。可就连太平这样的镇国公主,也愕然于邻居宗楚客的宅第,这位贪墨成性的宗相公不仅求宽求阔,占了醴泉坊内原有的波斯寺,把神仙赶往别处去,更极尽雕砌之能事,皆是文柏为梁,沉香和红粉以泥壁,磨文石为阶砌及地,开门则香气蓬勃,太平也不得不称:“看他行坐处,我等虚生浪死”。在夺嫡上不肯稍让的安乐,置办房产也不肯落后,仅长安道光坊的安乐寺,就用钱数百万,还捐过百宝香炉给昭成寺,至今在坊间仍有传言。被杀的武三思,在休祥坊的宅院,因为逾制过度,至今仍没有转手他人,雕梁画栋都已经蔓上草葛。 太平的宅第虽多,大多是在武皇的手下获赐的,要说李显上位以来,最热衷于宅院的,还得要数长宁公主。故魏王李泰的宅院、故宰相高士廉的宅院、金吾卫的驻地和故东阳公主的山池,全被纳入长宁的新宅中,仅木石就估出二千万的价格,山池更是占了一坊之地,穷极奢华,在婉儿实地造访之前,想也不敢想。 她更不敢想,长宁竟然把流杯池造得这么大。流杯池之名,是借兰亭雅集流觞曲水的缘故,本就是一个精致的小池子,沾上文人的风雅罢了。长宁偏要极尽奢华,不仅池阔,配的山石更是大匠伟作,四围种的树都不一样,可听松涛阵阵,亦可闻龙吟萧萧,移步便是一景,转眼又是乾坤。于是流杯池早已浪得虚名,这是个足以与皇家的昆明池媲美的大湖,已远非一觞琼浆的风雅可以囊括完全。 婉儿不禁想起那天晚上李显向她表明对安乐想做皇太女的态度,那时的皇帝十分坚定,以为自己找到了绝佳的平衡办法,说:“裹儿可以独享富贵,却不可以独秉大权。”果真是不当家的皇帝,以为退而求其次的“享富贵”就能保两方太平,却不知这富贵是怎么个享法,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长宁不给李显添皇太女的麻烦,安乐一闹,李显就觉得还是长宁好,可长宁真的老老实实不给朝廷添麻烦吗?他都已经亲眼见到了,仍是这样没有危机感,长宁的这个大池子,不知挖进多少户部的亏空和斜封官的赃款!婉儿记起那经自己手批下去的斜封官敕,泛舟在这流杯池上,不禁觉得一阵恶寒。 那是一种刺骨的寒意,绝非池上清风可以吹得透的。这些事李显不明白,可婉儿却明白,站在权力中枢的周围,往往出身就决定了地位。婉儿为自己是上官仪的孙女,在那暗无天日的掖庭宫还了十四年的债,往后与天后生隙也好,与天后合作也好,桩桩件件,只要是隔阂——无论真的还是旁人认为的——又何尝不是在为上官这个姓氏还债?李显也罢,韦后也罢,安乐也罢,哪怕是对那最高权力没有一丝动心的长宁,又何尝不是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皇族怎么可能只富而不贵?专心打理自家宅院的长宁,尽管没有如安乐一般咄咄逼人,却早已经在蚕食着这个暗流汹涌的国家了。 同样受过难的李显不会明白,他到现在也还以为被母亲放逐到房州去,是因为母亲要挑他的错,是对他的打压。其实这样一个皇帝坐在位置上,远比被圈禁一方更为危险,武皇把他赶到大老远的房州去,独自在死地调和各方矛盾,结束朝廷上的纷争后才把他接回来,又何尝不是在保护他呢? 这么大的园子无法细赏,李显坐了画舫勉强游了一通,日薄西山之时,终于要靠岸了。 “阿姐这园子真大!赶明儿我也要造一个!”跟在李显身后的安乐紧紧拉住父亲的手臂,指着波澜壮阔的流杯池,撒娇道,“阿爷,裹儿也要一个那么大的池子!” 李显一边抚着安乐的手,一边乐呵呵地解释:“你阿姐此举已是逾制,虽尽一坊之地,多是赐不下去的故宅,修便修了,再来这么一个大池子,长安城人口有百万之众,这些人要吃饭要居住,有多少坊够你修的?” “什么逾制?逾制还不是阿爷说了算……”安乐嘟囔着,丢开李显的手,兀自赌气,“阿爷不也有那么大一个昆明池?周围四十里,怎么不见说填了作农田的……” “裹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本想着只要安乐不执着于皇太女,别的什么都好商量,却不曾想她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李显眉头一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投目向后面的婉儿,“婉儿,你来说说那昆明池是做什么用的。” 婉儿本不准备加入这场父女争执,前些日子朝堂上的争执还没扯明白,李显倒要逼着她站到韦后的对立面去。但皇帝有谕,不能不说,于是笑着回话:“昆明池原是汉武开凿,是练习水军之用,如今虽不演兵了,毕竟担着京师用水的重任,又是关中大运河漕渠的主要水源。更何况,昆明池中按时令养殖鱼类,也是朝廷的一笔进益。” 拉住要上去争执的安乐,韦后冷冷地开口:“哟,昭容这么忙的人,平常裹儿想邀您都邀不到的,今日也有工夫来游长宁的宅子了?” -- 第165页 韦后果然要咬住她不放了,婉儿不想与她撕破脸,微微低头忍下来,把她陷入僵局的李显却难得地站出来替她开解了:“让婉儿跟着,是我的意思。长宁,你说呢?” 长宁瑟瑟地看看母亲的冷眼,又看看父亲投过来求助的目光,心下略一权衡,立刻作证道:“是,是儿觉着……只有景而没有诗,不是造园子的做法。这才……” “这才求着我带大唐的第一支笔来题诗的嘛!”李显接过话茬,笑着看向婉儿,“婉儿,今日就劳烦你了。” 婉儿忙低了头:“奉圣谕,不敢称劳烦。” 冷眼看着他俩一唱一和,韦后冷笑一声,借着船靠岸的工夫,走在李显的前面,要往那边的亭子里去:“好啊!这也游得差不多了,想必胸中景致尽备了吧?就请昭容大展才学给我们这些俗人看看好了!” 园子再美,都各怀心思地盯着她,便也无心赏景了。就像每一次作应制诗一样,婉儿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在亭子中间站了,方才览过的胜景飞速在脑海中回放,只见她挽起备好的笔,在递过来的第一张纸上写: 逐仙赏,展幽情。逾昆阆,迈蓬瀛。 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人作诗都是凭着一颗萌动的诗心来写的,可宰相作诗不是。对仗应准,平仄合辙,文辞广为采选,典故信手拈来,唯独缺了的,是诗人的真情。 婉儿自问此生写过能称得上真情的诗,唯有“叶下洞庭初”而已,就连那首进给天后的“相乱欲何如”,也带着功利的倔强,想要讨巧,却没想到偏击中了天后爱野性子的心。还得是那“惟怅久离居”,历久便如陈酿,“怅”得越发的醇厚,越发的割得人疼啊! 大概今后……也不会再作此流露真情的诗了吧? 诗已写到第二十四首上,落笔即是成文,被迅疾地写上字的纸张簌簌地抽走,就仿佛坐上快舟又把这山池二十五景赏了一遍。四座皆惊,唯独诗人面不改色,对诗中令人赞叹的风流韵味无动于衷。 却在最后一张上顿了笔,婉儿思忖了一阵,无人发现那不着痕迹的轻叹,只看见她走笔在纸上写了下去: 仰循茅宇,俯眄乔枝。烟霞问讯,风月相知。 写罢搁笔,望着空空荡荡的桌子,婉儿长舒了一口气。 旁人大概都以为她是一气呵成二十五首诗,从三言写到七言,已是才思困顿,疲惫不已。 只有婉儿自己知道,武皇还在这天地之间,但凡曾属于过她的风物,都有她的影子,陪着婉儿,护着婉儿,每每在婉儿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出来广目怡情。 烟霞是她,风月也是她。 将来大概也只有烟霞与风月,可以引为知己了吧。 ☆、第九十二章 跟随皇帝出去游赏只为应景,婉儿的心思仍在太极殿。散朝已是将近巳时,上官婉儿留在中书省处理了一些朝议,回到太极殿时,空落落的大殿让她有些意外。 “苏尚书和李尚书怎么没有到?” “昭容容禀,皇后说,昭容前已有奏,户部的账和兵部的军籍似乎出了些问题,于是向圣人谏言,请苏尚书和李尚书回去理好部里的事,这段时间就不用来太极殿议政了。”对坐的三个位置中,尚书左仆射韦巨源出来回话。 说“这段时间”却不明朗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六部的长官厘清六部的事是天经地义,六部的事随时在变,哪里能有完全无事清平的时候。婉儿一听就知道是托辞,苏瑰和李乂一冒出来说话,韦后就急急忙忙地要把他们打压下去。 婉儿心领神会,却不形于色,温婉笑道:“六部都是极重要的部门,诸公的议论都要仰赖各部去施行,厘清工作,是必要的事。” 韦巨源怕她要驳,还准备好一肚子的话要解释,没想到这位上官昭容竟然欣然接受了,也便放下了心,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来。 婉儿知道,驳也没有驳的道理,六部主官在各自的部门里任事,没有太极殿这个平台来集群策群力,谋事的效率将不可避免地降低。比起无谓的反驳,婉儿更愿意着手建立一个新的平台,以期用皇后不太容易插手的方式与这些大臣接触了。婉儿心里越发盘算得明白,既然李显喜欢,长宁也附庸风雅,不如就顺水推舟,借着这文学之事做点积极的进取。 “都说昭容一日万机,果然不错。”韦后不期而至,挥手让殿内起来迎她的臣子们不必拘礼。 婉儿注意到今日的值员里本就以韦后的人最多,又把苏瑰和李乂放出去,竟然成了一个韦党的朝廷。皇帝支开众人来找她,韦后也支开众人来找她,看来她这个昭容的站位,成了皇太女事件中,最引人注目的关键一环。 只是一个眼神,韦巨源识相地领着值员们下去,看他这副斟酌主人脸色的模样,婉儿想起当年为武皇一句话就惶惶不可终日的周兴,有的人尽管穿上了那身紫色的袍服,骨子里是条狗,就只是一条穿紫袍的狗。 韦后对坐下来,觑着婉儿刚刚翻开还没看的奏疏,道:“这几日朝上议论皇太女的事,昭容都不说话,想是还在观望风声?” 这几日朝上争个不停,朝下的奏疏也争个不停,看来看去都是皇太女的事,好像李显一日不发话,朝廷就一日不会罢休。 “婉儿是圣人的笔,立不立储,立谁为储,是圣人的抉择,圣人一旦抉择,不过就是婉儿一封诏书的事,这种事,殿下以为婉儿怎么想,很重要吗?”把态度放低,最能避皇后的锋芒。 -- 第166页 “婉儿可不只是圣人的笔,婉儿是宰相,同当年的张相公一样,宰相一言,百官顺意。”韦后并不认同她对自己的定位,身体前倾逼近波澜不惊的婉儿,低声道,“我以为这两年过去,你已经站到我这边来了。可你在做什么?裹儿不过要修个池子,你就忙不迭地要找她的不乐意?” 果真是个记仇的皇后,婉儿并不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笑道:“长宁公主府上的事,是圣人过问,婉儿不敢不答,决断是圣人下的,婉儿并没有表态。况且婉儿也说过了,婉儿只是圣人手里的笔,作为一支笔,讨论站位的事,没有意义。” “怎会没有意义?”韦后嗤笑,“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你吗?说根本不需要三十万钱,只需要一夜的肌肤之亲,连贩夫走卒都可以做上官昭容亲批的斜封官。昭容的府邸是靠俸禄不可能修筑起来的豪华府邸,她受圣人的恩宠,也挪用户部的钱粮,盘剥百姓的口袋。昭容府里夜夜笙歌,白面小生络绎不绝,她在则天皇后身边待得寂寞了,也想要采阳补阴,需要‘阳道壮伟’的滋养。她还为了保命,蒙骗圣人阴谋处死了废太子李重俊,正是她仓皇逃入宫中才使得维护正道的废太子败事,冤死在玄武门下。” 这些说辞早被预料到,也早在婉儿准备用斜封官对付斜封官时,被太平说出来。此时的婉儿已经可以噙着笑听完这些难听诋毁,似乎这一句一句毫无根据的恶言,并不是说的自己。 “舆论已经倾斜,你这里不表态,那里不表态,难道还想要隔岸观火,卖弄你那左右逢源的本事?”韦后却越说越激动,步步紧逼:“已经没机会了!你看看李重俊要杀的是你、我、梁王,李重俊虽死,那些为他喊冤的朝臣们又会怎么想?我们三个早就分不开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士林的清望?你只能站在皇太女这里,只有我和裹儿掌权,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门下省封驳圣旨的权力,自从韦后常常直接向李显请下皇帝直批后就几乎变成摆设了,婉儿立在这里,原本只是替皇帝做事,并没有决策的权力,然而这次韦后说不动李显亲批,竟然想起她来了。以利相喻,恩威并施的方式本是屡试不爽,但在韦后不择手段的使用下,倒显得拙劣了许多。 不过她倒是误打误撞地说对了,婉儿能升任昭容历任两朝,除了作为一个孤臣获得皇帝的信任,更是凭着士林的清望——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一种名声——只要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会有人愿意相信你。恍惚想起那个以她为师的张说,不知多少士人与他一样心里装着昭容,把昭容比作当世之贤相,那是儒生对一个官员最高的想象。这种清望靠得住也靠不住,昭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她在悬于内外的位置上不得不做出许多妥协,一旦击穿了士人心里的美好想象,这种清望就会反为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你。 而那美好的想象,终归只是一种臆想,是一场梦,梦醒只是一瞬间的事,何其容易啊! “殿下可知,则天皇后从成为皇后到登基称帝,走了整整三十五年,做的无非是两件事,一件是集权,另一件则是造势。”婉儿像每次为国事出谋划策一样,在韦后看来,她已经被说动,成为一个谋士,向她低头,“集权的事谁也帮不了她,但造势必须有人帮助。垂拱年间,先是魏王进献瑞石,再是薛怀义重释《大云经》,大唐万人上书,则天皇后顺应民意,遂登大宝。” 她明显的话里有话,韦后跋扈却并不愚笨,平静下情绪,问:“要学则天皇后,从哪里开始?” 婉儿一笑:“从延揽文学之士开始。” “怎么说?” “百姓看不到宫闱秘事,听的都是来自文人的传言,把文人抓到手,是一定要做的事。”婉儿道,“当年太宗文皇帝有秦王府十八学士,则天皇后有北门学士,这些人不仅出谋划策,还能为引导舆论作出重要贡献。骆宾王一支笔就能拉起李敬业的军队,殿下真的不想要这样的文人笔墨吗?” 韦后心动,忙接着问:“此事如何施行?” 猎物自己钻进套里来了,婉儿脸上笑意未变,徐徐道:“婉儿早想求陛下重设修文馆,只是军国大事一件接一件地来,还未曾找到这样一个时机。既然殿下关注此事,那婉儿可以将修文馆的功劳送与殿下,置大学士三员,由宰相担任,以示恩重,其下学士与直学士,征攻文之士以充之,坐论文艺,其实也论了殿下的文德。”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顾及了韦后会生疑,特意设上三员宰相的位席,韦后没有反对的道理,只当她是真的权衡利弊与自己合作了,自己在朝堂上,又拿下了关键的一人。 景龙二年,因避孝敬皇帝李弘讳,将旧有的弘文馆改名修文馆,以文坛领袖上官昭容为馆主。这是婉儿还朝以来的既定计划,被神龙年间的天灾、兵事与政变耽搁到现在,一再根据时局而改变取士策略,为彻底洗脱这个智囊库的政治属性以便掩人耳目,立下了“文学取士,不问出身”的规矩。在这个雨雪纷纷的初春日,寄予她厚望的修文馆终于在长安轰轰烈烈地成立了,之所以称得上“轰轰烈烈”,是因为这是一个少有的,获得各方明争暗斗的势力合力推崇的项目。李显以为这是婉儿在朝堂争取人才的措施,韦后以为这是婉儿为她造势的举动,太平以为这是婉儿与斜封官齐头并进的进贤办法。然而无论各方怎么想,对于天下文学之士来说,这都是难得的文坛盛事,在兵戈利刃中的大唐,又重新沐浴上蔚蔚文风,似乎又让人望见了盛世的曙光。 -- 第167页 李显特意下旨,在昆明池边搭起了一个彩楼,让婉儿端坐其上,百官作诗进献,接受这位新任修文馆馆主的评判。 皇帝把最为瞩目的那个位置让了出来,虽然坐在华盖下,依然如群臣百姓一般仰望着高楼上的那个女子。在诗和文章的国度里,婉儿已然是众望所归的“女皇帝”。 独坐高台,高处的风让她想起上阳宫冬日里的狂风卷雪,她从来站在武皇的身后,只能感受一半的风雪,在上阳宫的门口,她终于与武皇并肩,被那样狂烈的风吹得快要睁不开眼。 “独登高台的风雨或许猛烈,做一个奋勇的斗士,待风晴雨霁时,你不再站在谁的影子里,而将踏云而立,饱览风光。” 她记得武皇跟她说的这句话,如今和煦的风飘扬起彩色的绸带,她在高楼上,踏云而立。 雄俊河山,如痴如梦。 “昭容,今天的诗都在这里了,圣意请昭容拔魁。” 侧身轻睨装了满满一框的诗笺,婉儿伸手拿起一张,文字过目,便惹得美人轻笑,广袖纷飞如蝶,白色的诗笺乘蝶而去,翩飞下坠。 楼上的侍从目瞪口呆,楼下的文生争相抢夺。 一张、两张……那些还隐隐带着梅花香气的诗笺一张接一张地被扔下来,穿紫袍和穿青袍的人们在诗的面前获得了平等,争先恐后地去夺,想看看那不能被昭容瞧上眼的是不是自己的作品。一时间,彩楼之外,诗笺飘飞若雪,楼上的女子从容地浏览、扬袖、再取下一张,漠然的神情未有丝毫惊动,楼外翩飞的,既不是诗篇,又不是春雪,是一代文宗的风雅与骄傲。 风雪渐止,见楼上没了动静,楼下众人各自怀揣着自己的诗笺,又都仰头望去,彩楼之高,望不见昭容的神情。屏息不到半刻,一张诗笺从高楼飞出,翩然落地,只剩两个红袍男子面面相觑,拨开人群上前去,同时拿住那张诗笺,翻过来一看,已有一人失望叹息。 另一人抬头凝望,所有人的诗都已化作春雪,唯有他的诗,被看一眼即是莫大恩宠的文坛领袖拿在手里。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婉儿看了看落款的“考功员外郎宋之问”,想起天授元年的春日,在伊水边香山寺里评诗时,她同样推了宋之问为魁。 她记得他的诗。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洛阳在东,山水已朦胧,群公隐匿在时间的迷雾里,天子早已入了乾陵。那个阳光正好的春日,已经逝去太久了。 她在宋之问和沈佺期的诗中间迟疑过一阵,“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句的确比““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犹陟健举,更具盛世文风。然而如此也只是苦笑一声,何堪“不愁”,哪里“自有”?如今正该她愁,武皇的明月已尽了,却是极目跂望,也望不见夜珠的光影。 “婉儿。”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看诗入神的婉儿回首,意外地望见母亲。 “阿娘。”忙放下手中诗笺,代宜都扶住母亲,婉儿扬起笑意,“阿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任女儿扶着,郑氏步履比早先更加蹒跚了:“我向圣人请愿,想要亲眼看看婉儿评判天下诗文的样子。” 母亲竟然也这样倔强起来,婉儿无奈皱眉:“阿娘不早说,天这么冷,楼上风大,赶紧下去避避。” 郑氏却不由着她,执意到了楼边,俯瞰楼下的万众瞩目,笑得欣慰而骄傲。 她的眼里蓄着泪,颤声慨然道:“庭芝啊,那个梦,是真的……” 知道庭芝是父亲的名讳,却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梦,婉儿疑惑:“阿娘说什么?” “阿娘在说……”郑氏望向女儿,认真地回答,“那个称量天下的梦啊!” ☆、第九十三章 昆明池彩楼之上的文坛盛事一过,时人皆以国朝文风鼎盛,掀起了一股学习诗文的热潮。文坛领袖以一己之力扬一朝文风,本是婉儿作为一个诗人的追求,然而在更重要的职位上,作为一个宰相,设立修文馆的妥协之举,达成的效果如预料之中的一样,几乎被对半削减。 “虽说上巳节庆,该去曲江池祓禊,可提前五日就开始频繁宴饮,朝也辍了,政务也不批了,君臣上下溺于享乐,实在是不像话!”张说在太极殿本是说不上话的,入值修文馆以来,在这名义上主持修书的地方,学士推文为尊,文人的骨子里常常都有不服人的傲气,朝廷的品阶在这样一个被文风浸润的地方,倒没那么重要了。 婉儿听着,往窗外望去,没人想要挽留春日余晖,今夜又是盛大的宫宴,夜幕降临时才是极乐世界的开始,这个并未废除宵禁制度的帝国,总是在坊墙以内的地方各自狂欢。 她不值太极殿的时候,常常就往修文馆来,听那些与斜封官不同的学士们针砭时弊,顺带着也听一听百姓中流传的各种消息。 “宴饮也是拉近君臣关系的办法,虽然五日不朝,但太极殿依然在工作,张学士不必如此忧心。”婉儿笑了笑。 “昭容没有去,是不知道,宴饮若只是作诗行文倒还罢了,圣人竟然由着皇后胡闹,让宰臣拔河!宋国公唐休璟,常年戍守边疆,当年正是唐相公发觉时机,使则天皇后及时收复安西四镇,威震吐蕃,是则天皇后亲封的二卫大将军,如今年届八十一,正是朝廷该恩恤奉养的股肱老臣,竟然因年老体衰不能参与拔河而受百般讥讽,朝廷不恤耆老,这难道还不足以使人忧心吗?”张说不能如婉儿这般洒脱,这个四十一岁的监察御史,依然如刚被点为状元时那般热血沸腾,“还有那个礼部尚书祝钦明,他虽说是皇后的人,可毕竟是掌一朝礼制的大臣,竟然在皇后面前跳‘八风舞’,连他的侍郎卢藏用都不忍一睹,顿足而叹‘五经扫地’!仆原以为入修文馆即为入阁,可圣人与皇后玩弄大臣,无论什么场合都要让修文馆学士去作陪,每日疲于奔命,就算仆等愿为昭容分忧,似乎也有心无力啊!” -- 第168页 他说得很对,韦后同意她设立修文馆,是为推立皇太女造势的,韦后不能没有舆论支持,而她不能没有这样一个固定的会议机制和人事渠道,这是默契,也是妥协,自然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张说心怀不忿,婉儿却知道,这已经是在这恶劣的环境下能争取到最好的办法了。 正欲解劝,修文馆门外忽然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个舍人,婉儿还未来得及起身,只听他急声报知:“昭容,您府上的人来报,说沛国夫人病危了!” 陪侍一旁的张说闻言一怔,忙望向主位上的上官婉儿。婉儿在修文馆待他们这些文人一向和睦,她温婉儒雅的风度未变,脸上神情微僵,似乎遭了晴天霹雳,五感尽丧,无力置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婉儿扶着小案慢慢起身,从来做事不疾不徐的她险些跌倒,起身后便不再迟疑,无言中,跟着那传话的舍人便快步出了修文馆去。 母亲自还长安以来就时常病着,婉儿不常在府里,上次在彩楼上见到母亲时竟讶异她苍老得厉害。不过婉儿没有时间在意家里的事,修文馆设立以来,这两个月里她几乎都没有回家。原来母亲上次就已经病体沉重,她竟然丝毫没有注意,病来如山倒,再深刻的眷念也留不住了。 昭容府里的家仆从未见过他们一向冷静的主人这样慌乱过,奔跑带起的风吹起衣裙,她提着裙裾,像当年掖庭宫里的小女孩一样,向唯一的亲人奔去,好像只要投进母亲的怀抱里,在外面受到的不公和欺侮都能一扫而空。 “阿娘!”婉儿扑到郑氏的病榻前,郑氏的胸口艰难起伏着,努力地伸手想要再碰一碰女儿,婉儿知道,母亲在鬼门关前坚持着,想要再见她一面。 “婉儿……”婉儿拉起郑氏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冰凉的脸碰到母亲同样冰凉的有些粗糙的手,此刻的婉儿不再是朝廷的主心骨,不再是大唐的昭容,只是一个未能尽孝的女儿,倾听母亲最后的诉说,“我一直没有告诉婉儿,我在怀孕的时候,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是那个梦吗?郑氏一定要登楼验证,在彩楼上说得模棱两可的那个梦吗?婉儿在掖庭宫的时候听见过一些风闻,那时她还并不知道这就是母亲的梦,听过便过了,这么多年过去,记忆有些模糊。 郑氏的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能循着眼泪的温度,拭去婉儿夺眶而出的泪珠:“那时我梦见……梦见一个巨人拿着一杆黄金云纹大秤,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他说,执此秤,称量天下。” 称量天下! 婉儿身躯微颤,不仅为巨大的哀恸,更为惊世的震撼。 “我不想婉儿去追逐这样神异的梦,也不想给婉儿莫大的压力。在掖庭宫的时候,我只想让婉儿平安活下去,你生于相门,却没有因为上官这个高贵的姓氏获得一丝怜悯。掖庭宫里的奴婢哪里看得到出路?越小的孩子越是要受欺凌,那时阿娘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婉儿不再受到欺侮。”掖庭宫里那些不堪回顾的日子,在弥留之际似乎也可以想一想了,郑氏是看着女儿成长起来的,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比别人更能心疼孩子,“可是婉儿从小就倔强,骨子里深深刻着你祖父作为一个文人的傲气。自从你知道有内文学馆这么一个地方,就无论如何也想要逃去听课,哪怕每次被发现总是被抓去打一顿,回来躺上几天,伤一痊愈,又要扑火般的去学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我留不住……” 婉儿想起幼时是母亲教她一个一个地认字,捡拾屋外那棵大树落下的小树枝,在蒙尘的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来,掖庭宫连一支毛笔也没有,掖庭的罪奴原本一辈子也不会有手握笔杆的机会,可母亲也有上官家的倔强,就算不知将来有何用处,也一定要她读书认字。是她看见母亲为了留给她更多的时间念书,扛下更多的工作,用柔弱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小小的婉儿从此决意,一定要发奋图强,绝不教母亲失望。她经常去内文学馆蹭课,要远远地看见贵人们都进去了,再偷偷地跑出来,倚在院里靠近房子的那棵大柏树下,一听就能入迷。然而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时不时就要被抓一次,掖庭令也气这个奴婢不懂事,害得他总遭羽林校尉的埋怨。每一次都会比上一次更不好过,被板子打得昏昏沉沉时,被绑在暗室里时,世界反而安静了,听不见掖庭令的训斥,听不见不怀好意的掖庭奴婢们对她的羞辱,婉儿总是在这种时候,集中注意力默起宫教博士的授课来。学识的味道,是几年也尝不上一口的胶牙饧的甜蜜味道。 “天后要带你走时,我看你那样高兴,就觉得也许家仇是一种选择和考验,而并非一定要背负的东西。我没有主动告诉你上官家的事,也不希望你向你如此崇敬的人下手,能够站在皇帝的身边做事,接受士人的倾慕,你比你的祖父还要光耀门楣。比起赋予上官这个姓氏新的高度,我想,所谓的家仇,相形之下不值一提。”郑氏释然地笑了,强压下时常成为噩梦的血洗之难,在人生的终点前回望,她豁达得堪称伟大,“则天皇后让婉儿重生,她亲自做你的导师,这是所有臣子都梦寐以求的君主,婉儿遇上了,这是婉儿之幸。我知道婉儿在掖庭宫里锻炼出百折不挠的性子,天生聪慧而努力进取,一定能得则天皇后的青睐。我的婉儿,从那个神异的梦开始应验之时起,就已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婉儿了。婉儿有自己的天命,所有的所谓阻碍都只能化为天梯,拦不住,反而推着你向前去。” -- 第169页 婉儿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诉说对她入朝的想法,从在掖庭宫里的相依为命,到入朝后常常不能着家,她是过得忙碌而充实,母亲却一定是无奈而寂寞。她都不知道母亲是何时染病,病情又是如何恶化的,这个能把朝上官员的履历烂熟于心的红颜宰辅,却对自己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婉儿在此刻开始后悔没能常回家陪陪母亲,虽然不常回家,但在朝上明枪暗箭的摧残下,每每想起母亲,依然还是血缘深处最大的牵挂。从小就被斩断渊源和根基的婉儿,好歹能有那样一个人,寄托血浓于水的亲情。 “阿娘……婉儿不孝……”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不孝”,却被郑氏一笑,一根手指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唇。 “那个梦虽然应验了,但阿娘心疼婉儿……”婉儿的泪簌簌如雨,再也没法拭得干净,郑氏的手指飘忽往上,触见她眉心的梅花,“则天皇后驾崩,婉儿的身影越发孤独了,阿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果上天假以年限,阿娘也想再多陪婉儿几年……” 婉儿反手拉住郑氏的手,握得紧,像小时候学步,生怕摔得疼,一定要握紧母亲的手才能安心。可母亲的手不可能永远给她这样握下去,那时母亲毅然地放开,小婉儿走得跌跌撞撞,果然一摔,任是怎么哭泣母亲也不上来拉她,于是小婉儿擦干了眼泪,赌气似的自己站了起来,走得歪歪斜斜,多摔了几次,便学会了独自走路,也再不怕疼了。 她在学步时放开母亲的手,走出母亲的怀抱,又将要在母亲的大限前,放开母亲的手,走出有牵挂的人生。 “婉儿,婉儿……”郑氏还想要多唤她几声,呼吸明显变得急促,瞳孔也逐渐涣散了,“婉儿绝不孤单,那些你牵挂的人,都要变成天上的星星,夜幕虽沉重,也能为你洒下一地星辉!” 她燃烧起生命激励女儿,不知这样是否能消弭婉儿心中莫大的孤独,郑氏安然瞑目,从未想过自己能以沛国夫人的身份风光离去,生在世家,嫁至相门,死获哀荣,令世人钦羡的生荣死哀出于掖庭宫的苦难,最受人欺辱的位置和最引人尊重的位置她都坐过,她把母亲这个角色扮演得无比成功。 “阿娘……”婉儿在榻边啜泣,凝望郑氏安详的遗容,紧抿着唇,起身向外走去。 推开房门,闻讯赶来的李显带着皇帝的銮驾候在门口,院子里乌压压站了一地的人。婉儿的眼神愈发坚定,清澈的目光并不分与凡人,抬头把漫天的星星收入眸中。 那梦幻般的辉光映在她的眼底,她知道,往后的路尽是同归之路,她不会孤单,也不会再害怕了。 ☆、第九十四章 沛国夫人新丧,上官昭容请旨丁母忧,皇帝虽恩准,却不许耽搁太久,用以日易月的法子,表明大唐一刻也离不开昭容的主持。 还不到一个月,太极殿已经不习惯没有昭容的坐镇。三省和六部门第不同不能和睦,过往在昭容的调和之下还能勉强共事,首相之位一旦空缺,三省没有能服众的宰相,剑拔弩张的气氛再也压抑不住。 然而宰相之间的争执总要顾忌对方的势力与身份,一切的□□只能由一个小官挑起。 “许州司户参军燕钦融,已经上了三十多道奏疏,不仅弹劾中书令宗相公,还意指妾干预朝政,安乐公主怀悖逆之心。”韦后拿着奏疏进来,扔在李显的案前,“不知是哪里听来的捕风捉影,宗相公兢兢业业,妾和裹儿可是与陛下共患难的妻儿,这样诋毁,屡教不改,陛下应该下旨杀了他!” 又是杀人。李显被韦后连日安排的宴会弄得筋疲力尽,这节骨眼儿上,婉儿又告假在家,自己也不便去看她,心里本就十分不舒坦,韦后又来咄咄逼人,李显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 “好啦好啦,他连上三十多道奏疏,必然有个缘故,你容我看看再说嘛!”李显起身,俯身拾起地上的奏疏,刚刚展开欲看,就被韦后一把夺了过去。 李显十分意外,抬头看韦后竟是一脸恼怒:“陛下!陛下与妾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还不如一个蝼蚁小吏了解吗?有什么可看的,陛下想知道什么缘故?难道真要听信他的谗言,把妾废了吗?” 她把话说得严重,反客为主下,李显只得低声下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陛下就是这个意思!陛下要是厌烦妾和裹儿了,只需要一道圣旨,妾就立刻带着裹儿回房州去,不用这些人的离间!”裹儿和房州总是韦后惯常拿来驳李显的把柄,软肋插刀的次数多了,捅得人心里鲜血淋漓。 “我信你,我信你!”忙表明态度安抚下韦后暴怒的情绪,李显盯着她手里的奏疏,劝道,“但他是上书言事,杀言事的官员封堵言路,这不好吧……” “什么言官?左右拾遗才是言官,小小一个参军,谁给他言官的权力?”韦后不肯稍作让步,“陛下要是不杀他以儆效尤,那就是默许!只怕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效仿,百官不在一条心上,陛下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李显不语,他从来都说不过妻子,也是妻子的能言善辩在房州替他挡去多少神都来的考验,那时的他以为娶得不离不弃的韦香儿是人生一大幸事,如今却似乎越发琢磨不明白了。 他不说话,韦后就当是应允了,扬声便吩咐侍立在外面的宗楚客:“宗尚书,圣人下旨赐死燕钦融,去办吧!” -- 第170页 赐死,赐死……李显从被贬房州以来就怕极了这两个字,此时瞪大了眼,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激得他上前,居然第一回违逆了韦后的意思:“等等!” 韦后惊诧地望向丈夫,印象中唯唯诺诺的李显,从没有这样坚持过。 “你要让百官在怎样的一条心上?阿娘那样的圣君都有过错,香儿你难道就一点错处都没有吗?”李显不惧回望,十分的认真之下,是十分的疏离。 “陛下?”韦后震惊得全身都在颤抖。 “香儿,那是人命,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李显破天荒地想要劝她,“当初我向阿娘求娶你,靠的是一句‘斯人已去,追复无门’,你为什么就没有丝毫的感念呢?” “感念?陛下说感念?”韦后踉跄两步才能站稳,“则天皇后凭一句话就能断定生死,陛下难道不怕这种把性命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吗?陛下是大唐的君主,你不再是房州的庐陵王了!君主要有君主的威严,难道陛下就任人诋毁陛下的妻儿吗?陛下忘了吗?‘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这是陛下说的啊!陛下亲口说的啊!” “够了!”李显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他受到许诺的束缚,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像个皇帝,他颤抖着手指向一脸惶然的宗楚客,严令道,“朕不许燕钦融死,你给朕听清楚了,这是朕的旨意!” 终归是君王暴怒,逼得宗楚客腿一软便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应声:“臣遵旨!” 李显拂袖欲去,门外却正好跑进来一个翊卫,见宗楚客都跪着,也忙跪着回话:“陛下,燕钦融死了。” “什么?”帝王严旨管不上哪怕一刻,李显气恼上前,一把拎起那个翊卫,逼问道,“谁干的?” “他……他……”翊卫余光不停瞥向韦后,支支吾吾地回话,“他登上承天门城楼,守军没有拉住就……就自己跳下去,摔……摔死了……” “摔死了?”承天门是大兴宫正门,由禁军严密拱卫,竟然由着一个小小的司户参军登上门楼去,还跳下来血溅宫门?李显觉得自己的“圣智”受到了极大的蒙蔽,气得笑了起来。 “陛下,妄言国事,诬陷大臣,这是报应!”韦后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也跟着李显笑起来,肆意咧开嘴角,笑得像个疯子。 李显却仿如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松开了揪着翊卫的手,失魂落魄地转身,缓缓挪着步子,独自往内殿去,口中依然念念有词:“摔死了……呵?摔死了……” 上官昭容府内外都悬着白幔,婉儿热孝未除,穿着一身麻衣让出被用以诵经祈福的正堂,只能在寝居里迎见太平公主。 比起被皇室关注要撑起宰相门楣的正堂和花园,不必示人的寝居里陈设要简单实用许多。婉儿一般在朝接见官员,在家接见文人,在朝要保持审慎的清醒头脑,在家却可以释放诗人的浪漫本心。寝居里书案上搁着的几摞诗笺放得随意,旁边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枝有些枯了的梅花。 “入春来花园里的第一枝花,都是由阿娘亲折供起来的,在掖庭宫时阿娘就有这种习惯,说是能撷下一春最动人的生机。”婉儿见太平被那枝枯梅吸引去目光,她的寝居里折枝供瓶这种事一直是郑氏在亲自操办,母亲离世后,这枝被亲手攀折的梅花就没有人动过,任它慢慢枯萎,看那再动人的生机也有陨落时。 为着自己的好奇心,好像触动了她的伤痕,太平蹙了蹙眉,轻轻道了一声:“抱歉。” “孝期未至,我不能煮你最爱的酒了。”婉儿把煮好的茶端给太平,丧家的茶是纯正的清茶,倒和婉儿的一袭白衣相衬,“谢你一天几次来看我。” 接过她敬过来的茶,白瓷薄如蝉翼,清澈的茶汁竟能映出面容,太平品啜一口,被那淡淡的清香惊艳:“婉儿从不与人言心事,可婉儿的诗、婉儿的茶、起居熏的香,尽是婉儿的心事。” “则天皇后在的时候,我想要努力与她并肩;阿娘在的时候,我想要努力庇护亲人。”婉儿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听着从正堂传来的诵经声,眼神愈发空洞,“如今了无牵挂,也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努力去做了。” 太平心里一疼,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以前的婉儿虽然艰难,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精神集中,无论是与她商量利用斜封官,还是在政变时冒险回宫,至少都是在汲汲于事,从不怀疑自己走的这条路。如今的她,连唯一的那点血脉亲情都被斩断,便好似那被折以供瓶又无法得到滋养的梅花一样,渐渐地枯萎下去。 她难道就这样枯萎下去吗? 太平着了魔似的起身,在仅有两个人的寝居里,在一片肃穆的诵经声里,拥抱她压抑于心的深沉孤独。 “如果可以,我想要撷我的生命给你,再换那红梅一春的生机。”太平收紧了手臂,执拗地把婉儿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的低语似乎真的挑起了生机,怀里瘦削的身子微微颤动,太平能感到婉儿轻轻颤抖的肩头停不下来了,那具有最强大自制力的人再也控制不住,回身反抱住太平,任肆虐而下的泪浸湿太平的胸口。 “太平!我没有阿娘了!我没有阿娘了……”婉儿从没有在太平面前这样崩溃过,那在朝上冷静慎重的巾帼宰相,回归一个女儿的身份,在太平的怀里痛哭失声,“我从小就只有阿娘,不管多难,都知道有阿娘在家里等着我,跟阿娘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什么头衔和责任都烟消云散了。在掖庭宫的半根蜡烛下面看阿娘绣花也会很开心,在凝华殿里尝阿娘酿的柏叶酒也会很高兴,只有阿娘可以告诉我,我不是什么罪奴,不是什么才人,不是什么昭容,我可以不必知道我从上官府来,我只需要知道我从阿娘的身上来,我是她的女儿,我只是她的女儿,这不需要努力和猜忌,是由血脉决定的事情!从十四岁之后我就没有哪怕一整天陪过她,却还安享她毫不保留的爱,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常回来陪陪她,她曾是世家娘子,一定很想看看恢弘的神都,一定很想出去逛逛长安的上元街市,她不提起,为什么我就真的没有带她去?该是我来假以年限,却让她去求上天假以年限,我口口声声说着她是我的牵挂,却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 -- 第171页 从母亲去世以来,平静而恍惚地迎接从皇室开始各级官员的拜祭,婉儿的泪从不示人,而如今终于在太平的怀里找到了发泄口,前所未有地爆发出抑郁于心的情绪。一滴泪从太平的眼里坠下,混在婉儿汹涌的泪里,泪如心声,同情相融。太平虽然一向以为婉儿的真心难以触碰,但至少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是懂她的,她卸下了满心的盔甲,暴露出柔软与脆弱。 婉儿的诉说触动着太平,她对于满心想要恨的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复杂的感情?在闻知朝中为太上皇发丧时,太平在府里盯着摇晃的烛火,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着宫人剪烛烫了手,不依不饶地要抱着阿娘哭。武皇后的时间就是大唐政坛运转的时间,她愣是让正在议论军国大事的宰相们下去,斥退了所有人,抽出时间来认真地做一个阿娘。太平记得那天虽是被烫了手大哭了一场,但抽抽噎噎中也慢慢向阿娘挑明,是因为阿娘近来太忙,都不怎么见得上一面,宫里万般的尊荣都不如阿娘的疼爱。阿娘也便从“以后万不可贸然做这样危险的事”唠叨到“剪烛看起来简单,却也是个技术活”,最后送了她一盏雕成小老虎模样的可爱宫灯,逗得太平在泪眼婆娑中“噗嗤”一声。 她是大唐的皇后,是大周的皇帝,她的手上沾满了血,她的心思从未被人把握,只有对女儿的宠爱没有变过,她记得女儿喜欢什么,知道要如何哄女儿开心,宠爱到几乎放纵的程度,又为了保女儿的平安,不惜让女儿恨她。 太平知道,虽然都是没了阿娘的孩子,但自己的境遇比婉儿好太多,她还有崇简,有亲生的孩子,还有亲近她的侄儿们,从李弘开始,她在不断失去爱她的人,却又不断地有爱她的人出现。可婉儿失去了母亲,那便是真的茕茕孑立,独行于世了。 “婉儿,今后就让我来庇护你。”太平眼里含着泪,坚定地许诺。 怀里的人却没有应声,虽然依旧抽噎,但一瞬间的发泄之后,婉儿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她从太平的怀里退出来,抱歉地望着那件被自己的泪浸湿的衣服,又仰头凝望太平,泪光闪烁的眼里蕴着感激:“太平,谢谢你,我现在好像……又可以继续走下去了。” 继续走下去吗?太平无奈轻笑,是啊,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再难,也必须继续走下去啊。 ☆、第九十五章 夕阳挂在长安城西边的角楼上,暮色笼盖四野,昏昏沉沉的天光下,城外的行旅渐渐稀少了。薛崇简未时就出了宫候在城门下,没有穿宫里才用的官服,换上一领天青色的圆领袍,牵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一直候到了酉时三刻。 守城的官兵并不认识他,只是觉得这个男子面如冠玉,牵的马又这样名贵,不像是寻常人家的郎君,不妨碍执勤,也不好问是在等谁,直到守军快要换班了,门口的校尉只得上前去。 “这位郎君,戌时就要宵禁,城门要关了,您的朋友还没来吗?” “哦……”薛崇简应了一声,仍望着门外,在远远望见扬起的尘土时笑开了,“快了快了!” 那守城校尉疑惑地望着这个年轻人,见他在确定门外那一人一骑后立刻翻身上马,扬鞭便迎出了门去。 “三郎!”候了整整两个时辰,崇简的眼里闪起光,迎接一年多未见的挚友。 两骑飞入城内,只听宵禁鼓声响起,长安城四门关闭,两个年轻人的飒爽英姿只被守城的官兵收入眼底。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李隆基身上一领红袍显得更加热烈了,好像要与那太阳争辉。这位在潞州历练一年多的临淄郡王比过往更加成熟,他骑在通体幽黑的马上,腰背挺直,极尽潇洒,鞭花在手里挽得漂亮,含笑问:“姑母还好吗?” “很好。正是挂念你在潞州一年多了,也该回来了。”崇简应声,把马鞭一抬,指向西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邀约道,“许久不见,左右京师是要宵禁的,不如去西市的酒肆一醉方休?” “好啊!”潞州不比长安,喝不到胡姬酒肆里的葡萄美酒,李隆基早想回来解馋,立刻跟上了崇简的马。 西市毗邻太平常居的醴泉坊宅,自沛国夫人发丧以来,太平更是弃了多处的宅院,专住在这里了。崇简知道,这里虽然与太平看不上眼的宗楚客为邻,却也挨着昭容近。 “那边就是昭容府吧?”转过西市坊墙,隆基扬鞭一指紧邻着的西边,群贤坊的东南隅。 “是。”崇简不禁望去,一向跟着阿娘,他最认得昭容家的屋顶。 在平定重俊政变时立下大功却不能获封,贬出京师,隆基知道,这是昭容的主意,而如今把他调回来,却是姑母的意思。昭容是在武皇面前替少年时的他解过围的人,虽被武皇点名要做他的师傅,事实上并无交集,照理也不该有什么过节才是。哪怕她忌惮着逼死他母亲的这件事,要下手早就下手了,又何必单单把他贬出去?又或是如崇简说的那般,为了使他获得历练,皇室亲眷中有那么多的少年,为何偏要冒着贬放功臣的风险,把他放出去历练?他若是历练成了,还朝任职,高官厚禄,难道就没有隔着杀母之仇了吗?把一个怀仇的少年放在身边,是则天皇后的故事,则天皇后毕竟是君,昭容这个臣,究竟想要做什么? 昭容到底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到底要他将来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隆基在潞州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如今望见昭容府的屋顶,依然想不明白。 -- 第172页 隆基久久地望着,幽幽地问:“听说……长安城豪宅林立,达官显贵争相构建,昭容这样的后妃,怎么也出宫来立府了?” “三郎怎么能说姨母是后妃呢?”崇简一听便笑了,调笑道,“无论是禁中还是外朝,没人把姨母当后妃的。要说后妃,她是天皇大帝的才人,该做太妃才是!” 隆基却仿佛不是在调笑,追问道:“先帝的才人做了嫔妃,这难道不是则天皇后的故事?” 崇简一愣,总算听出点什么来了,解释道:“自从圣人把主宫搬到了西内,姨母在宫中甚至都没有居处,每日朝请,都与外官一样,在宫外立府,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竞修豪宅这事,他们就是骂我阿娘我都没话说,但姨母身居二品,又是首相,仅有一座府邸,本就很低调了,更何况昭容府的宅院,你是没见过,我倒是去过,恬淡之极,京师罕见啊!” 隆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又笑开了,回头往繁华正盛的西市望去,唤崇简道:“别提她了,咱们喝酒去!” 言罢打马绝尘,终已不顾。问他也是匆忙,走得也是匆忙,崇简凝望他不羁的背影,只得笑着摇了摇头,不为这小插曲所动,扬鞭追了上去。 隆基和崇简是不靠衣装也能出类拔萃的那等人,混坐在人来人往的胡姬酒肆中,也能独得无数美人倾目。李隆基拂开桌案上的香粉,挽过胡姬柔软的腰肢,一手捋起轻薄的丝帛,一手往囊中一摸,遍撒了金钱极尽阔绰大方。 见隆基大笑着放开怀中美人,崇简抿着笑轻啜一口杯中美酒,揶揄道:“我不知道三郎在潞州学得了这样的功夫。” “潞州虽寂寞,姑母挑的这个地方却是不错。”隆基不羁胡坐,一手也拈起酒杯,“居京师东北,来往之众多有仰慕长安而去的俊秀,无论是名士还是舞姬,多有别处的人没有的见地。” 崇简笑道:“去岁姨母设修文馆,大唐文风遍布,京畿之内以不学为耻,推崇有学识的人,想必潞州也深受影响吧。” 隆基笑笑,把杯中酒饮尽,不置可否,接着说:“潞州有一处冯昭仪墓,我倒是去拜会过。” “汉元帝的冯昭仪?” “没错。”隆基把玩着手里西域带来的玻璃高脚杯,慢条斯理地说,“元帝游虎圈,有熊逸出,欲上殿,冯昭仪竟然挡在元帝面前,直视凶猛的巨熊,想那元帝身边那样多的卫士,竟无一人有女子的胆识,我深敬之。然而哀帝即位,冯昭仪为傅太后诬陷,被逼自杀,此等胆魄,没有死在巨熊掌下,竟然自己了结了性命,我又深憾之。我去拜谒冯昭仪墓,虽是年久失修了,却又有一束残花敬在那里,想必是有一个倾慕的后人来过,不免觉得苍凉。人固有一死,究竟要怎样的死法才不会让后人觉得遗憾?而究竟要做到怎样的功业,即便寿终正寝,也能让后人临墓惋惜呢?” 他去潞州一趟的确变得深沉了许多,把他放出去锻炼也许还真是阿娘和姨母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崇简放下酒杯,无心的话竟点醒陷入哲思的挚友:“古来死了那样多的人,能被记住的又有几个呢?尚不知生为何物就思考将来如何死,只怕没有后人愿意临墓,哪还谈什么惋惜?” 隆基细细一想,歪着头笑了:“你说得不错。” 崇简并不在意这些千秋万代的事,年轻人做事当在现下是他的信条,举目一望沉浸于酒肆繁华中的众人,确定了安全,崇简压低声音道:“近来沛国夫人举丧,姨母受皇恩以日易月算守孝期,有二十七日没有赴朝,难以在朝中斡旋。阿娘在朝中的耳目果然回报,皇后加紧了行动,前些日子还指使卫士扑杀了上书言事的许州司户参军燕钦融,圣人的脸色极不好看,好像是不能忍受皇后的作乱了。阿娘此时调你回来,也是怕出什么事,好多一个帮手。” “只是需要一个帮手吗?”隆基反问道,“我在潞州广交朋友,认识一些军队里的人,既有禁军,也有边军,这些人没有不埋怨朝政昏乱的。上官昭容设修文馆大张文风,已是这些年来大家翘首以盼的美政了,除此之外,所出政令少有可圈可点者。前有梁王,后有皇后,皆不能治军而牢牢把持军队,兵将得不到尊重,还常常挪用军饷到内帑里去。还有朝邑县尉刘幽求,我与他交谈多次,绝对是做大将军的才能,如今竟然流落在小小的朝邑做管一县治安的小官,他的顶头上司还是皇后批下来的斜封官,难免不让人憋着一肚子气。若真如此怨声载道,姑母难道仅仅期盼于上官昭容的斡旋,真的不想解决掉皇后这个根本问题吗?” 崇简一惊,并不为他竟然有造反的想法,却是为他们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潞州,竟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瞒你说,我在卫尉府任事,也曾交游过几个戍守宫掖的将军。宫苑总监钟绍京将军说,自从燕钦融死后,皇后便给宫中换岗,引她的堂兄韦温掌宫中戍卫,韦温便安插韦播、韦璇等到十六卫中,宫里的禁军都挂上姓韦的名号,实在引人担忧。本来士兵们是替朝廷卖命的,谁被放下来做将军也无妨,然而诸韦不会做将军,常常仗势欺人鞭打士卒,万骑营可是有身份的子弟才能进的卫所,也被韦氏的将军仗势欺凌,怨声载道可不只潞州这么一地。”崇简叹道,“我据此向阿娘提出过,阿娘只说时机未到,不可贸然行动,可见她似乎也难以忍受皇后恣意任事了,只是不知这个时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 第173页 话断在这里,本是清朗的夜空突然“轰隆”一声,陡然滚过的霹雳震碎了崇简的抱怨,也震停了酒肆里的歌舞,震在夜色沉沉的大兴宫里。 ☆、第九十六章 大兴宫神龙殿内,李显正在用晚膳。 原本皇帝用膳这种事,都是由皇后张罗的,左拥着香儿,右抱着裹儿,好像什么灾荒和兵事的烦恼也没有了,或者偶尔叫上婉儿来陪着,李显觉得自己这个皇帝死了也值得。 难道还有这样好的日子?十四年的房州囚禁告诉他要知足,如今向妻儿兑现了承诺,他越想越不明白,同样是十四年的囚禁,原本知足到连紫宸殿都不愿意踏进的皇后,为什么如今反而不能知足了呢? 安乐是再艰难也被置于羽翼下的孩子,再大也只是个孩子,她非要做皇太女,李显不用想也知道是韦后教唆的。长宁同样是韦后亲生的女儿,却没有被韦后控为棋子,李显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是由于安乐独特的身世——可安乐就该一辈子为这身世纠结,成为父母争权的核心吗? 不不不,哪怕是屈辱似派奴奴和亲,李显也忍了,却唯独不能再看到帝后争锋。他看到弘的死,贤的死,从登上太子之位的第一天起就觉得这个位置岌岌可危,他们都牺牲于天皇天后的斗法中,他着了魔似的跟着父亲,拿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就为了从母亲那里扳回一局。心里留下的阴影这辈子也除不去,如今他做了皇帝,又如何能再看见自己的儿女牺牲在帝后的斗法中? 这是李显的底线,也是他做这个皇帝的守则,可他每次退避一步,韦后就逼近一步,直到逼死了重俊,他咬死不立皇太女,又逼死了燕钦融。皇太女也是李显的底线,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如此坚定,却如此坚定地不让安乐做这个皇太女。他明白能力不足的人坐在储君位置上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安乐一旦上位,不仅连婉儿都不会支持他,更是害了安乐自己。就算他做不了一个好皇帝,从一个好父亲的想法出发,也断然不会同意实现安乐的野心。 可韦后不会明白。李显明白,在房州,她代表不肯出头的自己,在一次次应对来自神都的试探时,锻炼出旁人没有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近乎疯狂,她怕极了看不清楚的未来,自己无法掌控的未来,也怕极了那最高权力落入别人的手里。李显可以想象,根本不是安乐要做女皇,而是韦后在垂涎这个位置,利用女儿这更容易被利用的名位罢了。也许在韦后看来,李显出面保燕钦融是在小事上与她争执,李显却知道自己出面时作出了多大的努力,鼓起了多大的勇气,而燕钦融暴死,韦后竟然已经连装样子都不肯,大笑而去,丝毫也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 毫无保留的退步,成了懦弱的铁证,一旦韦后不再忌惮他,局势还能为他所控制吗? 突然炸出的雷声划破天际,思绪乍断,李显一惊,筷子掉到了地上。伺候的宫人忙上去拾,殿门忽然应声开了。 看看站在门口的韦后和安乐,李显头一回这样不想见爱妻和爱女,本从甘露殿搬到神龙殿来安寝,就是不愿与皇后说话,于是也扫了用膳的兴,起身要往内寝去。 “阿爷!”安乐在后面一喊,还是叫住了李显要绝情离开的步子,李显只感到背后一阵强大的冲击力,安乐竟然冲上来把他抱住了,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阿爷这些天都不理裹儿,阿爷一定是在气裹儿不懂事……裹儿不懂事才惹阿爷生气,是裹儿的错。裹儿不做什么皇太女了,裹儿只做阿爷的女儿!阿爷您打裹儿,骂裹儿,可千万别不理裹儿啊!” 上来就主动承认错误,倒让李显好不容易强硬起来的心又软下来了。他记得他因为裹儿生在去房州的路上而一直对这个小女儿怀有最深刻的愧疚,“裹儿”这个名字就是对一个不称职父亲的控诉,因此总想护着她,总想给她别的孩子都没有的爱。所以裹儿从小就任性,再任性,也是与父亲血脉相通的。他记得裹儿喜欢花,便在院子里种上一丛,每到春来,一向什么都要争先的裹儿却不会把最明媚的那束占为己有,而是送给为她种花的父亲,李显为这一束春花的生机,竟然在房州苟活了十四年。 “裹儿没错,不是裹儿的错……”忙回身抱住女儿,李显想起在房州的每个春日,裹儿在泥地里混过,满怀期待地把花送给他,脏兮兮的脸竟然比鲜花还要娇艳,“是阿爷不该赌气,阿爷怎么能不理裹儿呢……” “陛下,原都是一家人,没有谁比妾与裹儿跟陛下更亲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气坏了身子。”韦后先就屏退了众人,站在一旁看着父女情深的模样,笑得如当年在房州做贤妻时那样温婉,“是妾不好,妾害怕陛下被奸人蒙蔽,才让人取了燕钦融的性命,妾向陛下赔罪。若是因这点小事坏了妾与陛下的夫妻情分,那妾真是死也无颜见九泉之下的重润和仙蕙了!” “重润……重润和仙蕙……都是好孩子啊……”想起被母亲赐死的一双儿女,李显就泪上眼眶,慢慢放开裹儿,却伸手小心地拭去她一张绝美的脸蛋上挂着的泪。做一个好父亲,他奢求的并不多,无非是妻儿富贵平安,能有那么一点理解他的心。 从来父亲就不理解他,认为他是最不中用的孩子;母亲也不理解他,把他当作上位的垫脚石。他比不上他的哥哥弟弟甚至妹妹,这是李显自认的理,可要是共患难过的妻儿也不理解他,那便是诛心。遥不可及的父亲,不讲情面的母亲,得不到的婉儿,李显从小就缺的爱与理解,尽数押宝在妻儿的身上,他想着,只要他足够宠爱,就一定能得到回报。 -- 第174页 回报来了,回报终于来了,裹儿竟然主动来找他道歉,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原谅女儿?他到底在想什么?之前还在那样怀疑这样爱他的妻儿!哪有到了国家大事帝后争权不得不撕破脸的程度?不过就是夫妻偶尔伴嘴,是他们家关起门来就能说开的家事啊! “陛下,裹儿亲自下厨,给陛下做了您最喜欢的汤饼。”韦后端起进来后就被搁在一边的汤饼,为这温馨的场面再添一丝温情。 “阿爷,裹儿手笨,尚膳局的师傅教了好多次都没有成功,折腾了好半晌……”裹儿瘪着嘴,接过韦后手里的汤饼便要喂父亲,“阿爷尝一口,好不好吃,都是裹儿的心意啊!” 女儿都喂到嘴边了,怎么能不开口?李显带着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就着裹儿手里的小勺吃下一口汤饼,果然是在房州日思夜想的味道。 李显从小就喜欢吃汤饼,一个皇子喜食汤饼不是什么大事,但去了房州,吃一口汤饼竟成了难以实现的梦想。是韦香儿偷偷把宫里按数供应的粮食节省下来,藏到一定的储量,偷偷开火给李显做一顿汤饼吃。他正是在那时候下定决心,只要以后能重见天日,一定不辜负不离不弃的妻子。 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 此刻的李显,觉得这句承诺比帝王封禅时告天地的册文还要雄浑,他所期待的和解,以裹儿的主动为契机,终于到来。 终于到来…… 腹中一阵绞痛,李显弯下腰,强忍着陡然袭来的窒息感,抬头望刚才还在自己怀里哭的裹儿。 “裹儿……”破碎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李显求助的目光落在裹儿身上,却见她满脸的泪就干在脸上,冷漠地望着捂着剧痛的肚子倒地的父亲。 “香……儿……”李显一阵惶恐,忙向韦后望去,眼前已经模糊成一片,聚焦不到那一身华贵的影子上,韦后的身影在眼前晃荡不清,但李显可以确定,那刚才还温婉的眼里,此刻已是一片寒冰。 她们都不说话,眼里是冷的,气氛也是冷的,冷如极寒的地府,晃荡着几重身影的眼前一黑,最爱的妻儿冷冷的凝视下,李显无力地在地上抽搐了一番,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终于停止了呼吸。 韦后上前一探丈夫的鼻息,伸手掩下他不能瞑目的骇人死状,起身吩咐:“韦将军,宗相公。” 殿外在韦后进来时早就换了一班岗,韦温和宗楚客进殿来,看皇帝陈尸殿内,一点也不意外。韦后往旁一让,二人便俯身把李显的尸身抬起来,挪到内寝的榻上去,盖上被子。 盯着床上再不会碍事的李显,韦后阴沉沉地吩咐:“宗相公,请上官昭容与诸宰相即刻入宫议事,暂不予发丧。” 都是按计划行事,宗楚客领命而去,韦后伸手抚着榻边缀饰的龙纹,眼里冰消雾散,直燃起熊熊的烈火,好像从未离权力中心这样近过。 ☆、第九十八章 在搬出宫廷将近五年后,上官婉儿又在中书省以外的内宫过夜了。 千秋殿在中书省以北,隔着高高的肃章门却望不见外朝的模样,这闲置许久的宫殿没有安排住人,却依然时常有人打扫,保持着基本的整洁。虽一个在西内,一个在东内,这里却与搬空的长安殿有那么一点相似,殿内的陈设都是空的,夜风灌进来也能听见沙沙的风响,就像站在乾陵的高台上,立在无字碑前,能听见的那种空旷而寂寞的声音。 婉儿细细地听着风声,终于不仅仅听到风声,而是听到时光流转,听到天后的悉心教导,听到阿娘的温言软语……听到有人影掠过的声音,婉儿把桌上的小烛吹熄。 “你来了。”婉儿轻笑。 “宫里没有我来不了的地方。”是太平的声音,黑漆漆的屋里一丝月光也没有,骤然吹熄蜡烛,还看不清对方的脸,“宜都匆忙来找我报信,我见昭容府外围上了禁军,知道你可能有事。” 婉儿摇摇头,倒不是她可能有事,是大唐要有翻天覆地的事了,她用极其低微的声音说着最震耳欲聋的大事:“圣人驾崩了。” “什么?”太平惊愕,要极力控制抬高的声音,适应了没有一丝光亮的黑夜,眼前的轮廓更清晰了些,她也便顺势近前来,“怎么回事?” “我被召入宫的时候,圣人已经驾崩了,皇后不提验尸,死因也只是轻轻提过,安乐公主在旁边哭,只有她二人在场的话,不能不令人生疑。”婉儿抿了抿唇,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得及为李显的横死惋惜,“我没有细问,现下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皇后明显忙着夺权,我虽然尽力拦着她,作了一封还能缓和时态的遗诏,但这样终究不是办法。” 太平也知道不是为她窝囊而温良的七哥惋惜的时候,冷静地接受了李显的横死,问:“遗诏写的什么?” “温王即位,皇后与安国相王辅政。”婉儿一声轻叹,叹出莫大的疲惫,“我尽力了。” “婉儿给我们争取了时间,已经很好了。”太平沉吟一阵,道,“皇后若只是皇后,七哥不让步也没有办法,如今七哥一死,她成了太后,将来必然难以对付。既然用斡旋的办法没法解决,那就只能动武了。” 婉儿点点头:“我想我可以理解皇后的心思。嫁进来时就因身份卑微受到不少冷眼,战战兢兢做了五十三天的贤良皇后,却跟着皇帝被贬去了房州。她知道靠别人靠不住,被致命打压过两回,又深刻体会了权力的重要,不把所有的权力揽在手里,就始终没有安全感。也许是燕钦融死后圣人表现出惋惜而非寻常的放纵,她怕圣人从此改变主意不再纵着她了,才冒险走了这一步。如果懿德太子还在,我想她应该不至于这样疯狂,偏偏则天皇后赐死了她唯一的儿子,她就只能更加依靠疯狂揽权来获取安全感了吧?” -- 第175页 太平默然,虽然她说婉儿活在武皇的影子里,但她不能不承认,他们这一代的人,其实都活在武皇的影子里。她原本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如今会格外重视在宫里朝里培植势力,虽然从不亲自出面,却始终步步为营,正是因为母亲的强大,薛绍被捕进诏狱的时候,她才发现什么受万人尊崇的公主都是虚名,在强大的权力面前,“太平公主”的名号根本不值一提。 只有靠自己,只有自己掌握了令人忌惮的权力,才能在这风云诡谲的时代中,获得安全感。 “可惜她有山海不可平的权力欲,却没有足以匹配的计划与才能,以为把将军换下就能把控军队,把主官收买就能紧握权力,这样的人,可怕又可怜。”婉儿并不为韦后叹息,而是叹武皇把这样重的责任交给她,“我与则天皇后许诺,要待雄主出世,才敢放下担子。如果皇后果真有这样的才能,我绝不与她争权。如今的大唐,不是要议论立一个男人做皇帝,还是立一个女人做皇帝,如今的大唐,需要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无论他是男是女。大唐昏暗得太久了,雄主出世,是万民所仰,是天命所归,任何妄图螳臂当车的人,都必将被时代抛弃。” 黑夜中,唯有她的目光灼灼,没有月亮的夜里,那便是唯一的星星。 “婉儿,如果我早些参与进来,你的处境会不会更好一些?”太平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我在你那个年纪就跟在阿娘身边做事,她会不会……” “不会。”婉儿笃定地否认太平的妄想,别人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清楚,在武皇身边做事并不容易,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水里来火里去的层层考验,武皇唯有对太平这个最受宠的女儿不能狠心。婉儿不敢想,如果那回她没有奉旨写下废黜李贤的诏书,是否还能继续跟在武皇身边,如果那回她接受了诱惑为皇后的位置倒向李显,是否还有命活到现在,如果那回她没有下定决心拦住入宫求情的太平,是否还能在万象神宫里聆听武皇的千秋万代。看似顺利的道路没有一步不带着疼,不断接受血与火的洗礼,一次次浴火重生,武皇用锻炼凤凰的方式来锻炼这样一个孤臣,她之所以是孤臣,正因为是唯一完成所有试炼的人。 额上的红梅,正是从武皇那里毕业的标志,凝望着那在黑夜里愈发清晰的梅花轮廓,太平能够理解她这句简短的“不会”。自从婉儿把黥面的印记刺成一朵梅花,宫里就流行起了额间的花钿,号为“红梅妆”,太平见过无数额间有梅花的美人,有的人可能真比婉儿要漂亮,但那样画上去的梅花,没有婉儿亲自刺上去的明艳动人,一个不服命的女子的坚毅,铭刻在额上的花瓣里。太平有时又想不清楚,究竟武皇对自己的放纵是爱,还是对婉儿的严苛是爱,究竟是不愿让你插手政治是爱,还是把你培养得足够坚毅,能够托付最看重的江山百姓才是爱? “我让三郎回来了。”太平苦笑一声,道,“我跟你说过,他是下一代最光辉的孩子,那时你就要他出去历练,崇简告诉我,他比以往更有一个领导者的气概。” 李隆基,那个被武皇养在身边过的孩子,不仅是李旦家的三郎,更被过继给所有人想起都扼腕叹息的孝敬皇帝,他是武皇亲自册封的,李弘的儿子。 婉儿比太平更早知道,在太初宫的千步阁上就知道,那是一个瞩目的信号,武皇还没有来得及真正考察这个孩子,一并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了她。 “三郎在潞州结交了一些豪侠之士,在那里的名望很好,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又是那样年轻的孩子,已经是奇迹了。近来他也在结交万骑营的士兵,那些经常被韦家的将军虐待的士兵们很愿意亲近他。崇简也在积极行动,宫苑总监钟绍京已经被争取过来,屯在北门的万骑营起事的话,钟将军可以直接开门迎接。”太平说起自己的部署有些激动,“崇简说,只待一个时机了。” “时机……现在就是时机啊……”婉儿笑了笑,神往地望向起风的窗外,似乎已经看见划时代的兵戈了,“太平,你说,三郎会是那个雄主吗?” 太平心下一颤,她在这时候这样恍惚地发问,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婉儿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而是催促她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太平起身,想了想,还是回头道:“我会再给你送信,待义军入宫,你只要把遗诏拿出来,就能自证清白。” “嗯。”婉儿听话地点点头。 太平勉强放心,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竟然望见婉儿也在目送她,乍一对上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斟酌着道:“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我府里,结束动荡不安,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嗯。”婉儿都应承下来,还给太平一个安心的笑。 太平的心里依然没有底,走到门口,第三次转身,惶然逡巡黑漆漆一片的屋里,在望见婉儿的身影时才终于放心。 “这次……这次我还能像求阿娘赦免那样……保护你吗?” 她问得自己都没有底气,这是做事从来果决的公主从未有过的情绪,明明谋事时都能云淡风轻,却偏偏在要走时惶然害怕。太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聪慧如婉儿每次都能保全自己,但唯独这一次,转身后一时寻不见夜色中的那抹熟悉的身影,她前所未有地害怕。 -- 第176页 婉儿依然噙着笑,樱唇微启,用极尽温柔的声音安抚她:“放心。” 放心,她都这样说了,是该放心啊…… 太平也终于向她一笑,乘着夜色迅速消失在大殿里。 被乌云遮挡的月亮渐渐显露出来了,有月光被夜风扫入,千秋殿里渐渐有了光亮。 婉儿是一直目送太平走的,嘴角那抹似幻似真的微笑终于被明月照亮,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就此深埋在心底。 太平,若三郎真是雄主,他就该杀了我。 杀了我,把我埋进我的时代,再踩着这个时代的骨骸,走向属于自己的巅峰。 ☆、第九十九章 唐隆元年六月庚子,夜,大兴宫玄武门。 太阴星昏黑不见,星星倒是明朗,一片星辉之下,门缝轻开,十来个着黑袍的年轻人进入门内,由前来接应的宫苑总监钟绍京带着,轻松地进入安谧的北苑内。 将军署内把门一关,钟绍京让了李隆基上座,拱手道:“临淄郡王稍歇,待郢国公传信来,北苑驻扎的飞骑营和万骑营便任凭郡王差遣。” 李隆基点点头,示意随从里的人过来,介绍道:“这位是朝邑县尉刘幽求,今夜要诛杀诸韦,皇宫之大,难免分兵,到时请分一队与刘将军率领。” 刘幽求上前来见礼,还是小小县尉就已被李隆基预先称作“将军”,让钟绍京也不敢小看了去。 今夜的政变与旁时不同,李隆基和薛崇简没有从外面带兵进来,因而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政变的火种,早已安插在大兴宫内的禁军里。 羽林营内,不知事态激变的韦播还如往常一般在军帐内宴饮。因为姓韦而被韦后引为亲信,派来做主将的韦播一场仗都没有打过,整日喝得酩酊大醉,还蹬着靴去踢旁边侍立的校尉,迷迷糊糊地问:“你说,如今的天下,谁最大啊?” 校尉稍作忍耐,回答:“那自然是圣人最大。” “胡扯!”韦播一脚把他踢开,“圣人算什么?圣人还是小孩子!自然是太后最大!你说错了,该打,该打!” 韦播不止一次这样找茬打过手下的将士了,这次竟然没有人拿着绳子上前来执行将令,校尉从地上爬起来,满军帐的士兵都狠狠地瞪着他。 “干什么?”韦播把酒坛子一摔,仗着酒胆站起来,“将军的话都不听了?” “将军说错了,自然不听。”军账外传来健朗的声音,韦播眨了眨醉眼,望见带着亲兵进来的薛崇简。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酒气的熏陶下并不足以使人引起警觉,韦播动身,歪歪斜斜地走到他面前,却不得不仰望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薛崇简,今天不该你当值,你来干什么?” “来诛杀逆臣!”崇简不由分说,拔剑便刺进韦播的胸膛,韦播圆瞪着眼,没想到他下手竟然这样快,利剑拔出,一头倒在地上。 崇简手里的剑还滴着血,他便举起那柄滴血的剑,任韦播的血染在自己的手上,为今夜的政变祭旗。 “诸位将士!天下苦韦氏已久,你们受韦家将军的虐待,你们的亲人受韦氏乱政的欺侮,如今韦氏竟然毒死先帝,是大逆不道,岂能再坐在太后的位置上颐指气使?”崇简环顾帐内的军官与士兵,提着剑走出帐外,围拢过来的羽林营将士个个热血沸腾,崇简剑指苍天,训话道,“安国相王是奉先帝遗诏的摄政王,如今正是安国相王要清理朝纲。诛杀韦氏,诛杀安乐公主,重振大唐,诸位将士今夜便将拔得首功,拯万民于倒悬,挽狂澜于既倒,千秋万代,永铭功业!” “千秋万代!永铭功业!” 军营里喊声震天,崇简抬头仰望,原本绘出星图的天空突然流星飞坠,簌簌如雨。 “是流星!”刘幽求钻出军帐,站在空旷的北苑中,望见这不期而遇的一场流星雨,“正是上天的信号,诛杀诸韦,这是天意!” “报——”隆基刚刚站定,从羽林营跑来的传信兵到了,“郢国公已经顺利接掌羽林营,临淄郡王可以行动了!” 隆基眼神一凛,抬头望望坠落不息的流星,如那个黄昏被迫离开大兴宫时那样,再把目光迎向那高大得看不到顶部飞檐的玄武门,此时的他不再觉得苍穹浩渺了,再是浩渺的苍穹,似乎也可以被握在手中。 于是果断上马,向南举剑:“出兵!” 政变的队伍从宫里拉起,政变的火便在宫里燃烧,兵锋所向,无可阻挡。太极殿内,李显尚且停灵于此,国丧已过差不多一个月,又是深夜,官员大多出宫,禁中只有内臣与禁军。韦后在殿内听见外面的喊杀声,竟然无人来报,正不知所措,望见从北面跑来灰头土脸的韦温。 “怎么回事?”韦后迎上前去。 “太后!临淄郡王,临淄郡王造反了!”韦温慌张失措地报告令韦后难以置信的消息。 临淄郡王……临淄郡王是谁? 太后的位置还没有坐热的韦后慌乱地搜寻着这个人的资料,终于想起,更是一惊——是了,他是李旦的儿子,那个比李显还窝囊的李旦,他的儿子竟然敢造反吗? “你胡说!”韦后指着韦温的手在抖,“宫里那么多禁军,全是咱们家的人,为什么不拦住他?姓韦的也造反吗!” “郢国公……郢国公……”韦温被吓得断弦的脑筋又重新接上,“郢国公策反了羽林营,现在禁军诸营都在杀韦氏将军向叛军投降,臣……臣……臣就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 -- 第177页 “逃出来!我让你去掌管禁军,你逃出来!”韦后喊破了音,一脚踹开韦温,正不知该往哪里去,一枝冷箭“嗖”地飞来,刚想爬起来的韦温中箭,应声倒地。 “谁!”韦后急望去,望见已经逼近到走廊那边的李隆基。 他甚至都没有穿甲,一身黑袍,手挽着弓,腰挂着剑,带了几个亲兵,隔着走廊冷静地与韦后对峙。 “禁军!禁军!把他拿下!”韦后直声喊着,太极殿下被她当作亲信扈从的禁军却都不敢动。周围簇拥的宫人倒是四散而逃,韦后环顾四周,知道无法强求,只能死盯着隆基,一面防备着往后退,一面哆嗦着打起了谈判的主意,“隆……隆基……大行皇帝遗诏,要你父亲与我共同辅政……左右……左右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满的可以商量嘛……你何必要抗旨,做这种十恶不赦的事!” 隆基不理她,只是站在当地,左手依然紧握在弓臂上,挽起的衣袖下,小臂呈现出健美的肌肉线条,那是一双杀人的手。 “你父亲知道吗!”韦后瞪着血红色的眼,在不断的后退中绊了一跤,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妄图喊动走廊尽头站得如此坚定的隆基,“安国相王绝不会做这种事!你叫你父亲来,我要与安国相王谈判!” 隆基一步未进,却逼得韦后步步后退,在单方的徒劳下,谈判的希望终于破灭,终于,韦后的后背贴在廊柱上,退无可退。探头一望太极殿高大的台基下,禁军与义军已经拼杀成一团,韦后突然一脚踩上栏杆,不再寄希望于谈判,也不再维护无用的尊严,保命的本能占了上风,堂堂太后,想要从走廊跳下去。 李隆基仍是脚步未动,定定地站在走廊尽头,从容地弯弓搭箭,一箭带着劲风,疯狂的女人当场毙命。 这最高大的大内正殿下,没敢上前抵抗的禁军士兵们亲眼目睹韦后身死,都惴惴于隆基身上的寒意。倒是那持弓的年轻人拔剑指天,训话道:“今夜起事,为诛除韦氏及乱党,与诸位无关!但有加入义军者,不计前嫌,同等论功!” “万岁!”太极殿下,原本以为将要陷身于此的士兵们得了这样的许诺,纷纷振奋了精神,各自倒戈,跟着隆基杀出去。 与此同时,薛崇简也带兵闯入了安乐公主的寝殿,殿内香风腻得人掩鼻,梳妆台上胡乱地扔下几支眉笔。左右仔细搜查也没有见到安乐,被吓懵了的宫人也怕死,忙向崇简指明方向:“公主闻知有乱,想从右延明门出宫……” 崇简不敢耽搁,又扑向右延明门去,果然望见换上布衣的安乐正想混出宫去。 崇简还记得那年打过马球赛,自己和隆基为国争光,却被安乐公主奚落了一通,那时的安乐骑在高头大马上,呵斥他“你阿娘不给我阿娘好过,你也来欺负我”,甚至要扬鞭打太子,被隆基接下才作罢。她也能有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号称大唐第一美人的安乐,此刻匆匆换上布衣,在脸上抹灰,缩在城墙角下惶恐不已。 没有给她太多恐惧的时间,崇简上前,一手拎起安乐。 “表哥!”安乐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求生的欲望,她从未这样亲近地喊过他,何况此时还带着那样勾人心魄的眼神,“表哥!阿爷不是我杀的,是阿娘的主意,都是阿娘害的!表哥,你放我走好不好?裹儿宁愿去做个尼姑,终老在寺庙里,也要为表哥祈福!祈……” 崇简的剑,已经刺进她美丽的身体里。 “人世间的福与祸都是自己求的,又何必别人去祈呢?”崇简贴在渐渐失去意识的安乐耳边,好像并非他手刃这个表妹一般,说话声极尽温柔。他迅速抽剑,揽住安乐软下去的身子,把剑往旁边一插,腾出手来,郑重地掩上她睁着的双眼。 ☆、第一百章 漫天的流星没有停止,陨落还将继续。 上官婉儿比谁都还要早知道今夜要行动的消息,在听见杀声渐近时也就一点也不意外。吩咐千秋殿的侍女把梳妆奁都打开,平常没有时间,今夜她要好好地为自己化一次妆。 不必侍女的假手,一切都由自己完成,任外面地动山摇,她镇静得可怕。 一描眉,她记得太宗文皇帝给长孙文德皇后画眉的典故,所以那个时而狂躁但始终心怀柔软的雍王贤,也曾想要占夫君才能做的便宜。那时她想,也许一个女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嫁一个李贤那样高贵的人,享受夫君毫无保留的疼爱。 一点唇,她记得她要去侍奉天后时也是这样郑重,求着阿娘要她教怎样才能把自己妆造得更好看,却终于由于自己的冒失被淋了一身,天后从不因点评侍从的容貌,只是推一杯姜茶给她,告诉她送奏疏的人不可以生病。那时她想,也许一个女子还能有别的可能,能够跟在天后身边已是多少人的求之不得,她必须要努力争取留下来。 纤指抚上额头,轻轻抚过那被人仿效过无数次,却终究不如她这一朵的红梅花。从它在自己的手下诞生起,婉儿就几乎没有再像这样细致地描摹过它,不是额上在疼,是心里在疼,武皇把这样重大的责任交给她,如今,终于可以完成嘱托了吗? 这样想着,余光瞥向梳妆台边搁着的一封诏书和一张诗笺,终于还是把那张诗笺拿在手上,诗笺保存得很好,十四岁时的笔迹依然清晰。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剪舒。 -- 第178页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阅毕,嘴角浮起轻笑,在宫人的惊愕中,她将那张保存了三十二年的诗笺,极郑重地放在烛火上烧掉。 “昭容,有人要来了。”宜都在门口观望,进屋扶起盛装打扮的婉儿。置办这身衣服,是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内,她唯一吩咐宜都去做的事,她从未穿过这样的盛装,或许是连自家园子都修成竹篱茅宇,诗人对过于盛大的物什不感兴趣,又或许,是从来伴在皇帝身边,始终是臣,不可以喧宾夺主,根本没有盛装出席的机会。她一身隆重得甚至有些吃力,虽是白裙,但宜都幻想,若是将这一身染上大红的喜色,就可以当作最盛大的嫁衣。 嫁衣?四十七年,没有嫁过人的昭容,为何要在今天穿上嫁衣? 宜都蹙眉,望向目不斜视的婉儿,觉得今夜她的神情与近期的不同了,反而像极了当年被太后独自留在紫微宫里,眼里充满追逐光芒的期待。 千秋殿没有遭到兵马的践踏,刘幽求在门口下马,带着步卒进来,走过宫人秉着蜡烛造出的夹道,刚刚带着义军摧枯拉朽的将军,此刻竟然有些紧张。 刘幽求是听说过上官昭容的大名的,朝外的风评,既有说她□□弄权的,也有说她乐于进贤的,把她当帝国中流砥柱的人也多,把她当韦后一党的人也多。刘幽求结交的文学之士里,却都对她很是感慕,人人都求自己的诗文能被她一睹,即便是从彩楼上扔下来,在昭容的手里过了一遍,也像是开过光了一样。 刘幽求是第一次见婉儿,就已经折服在她的气势下,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这便是巾帼宰相的风貌。 “朝邑县尉刘幽求,见过上官昭容。”比起血洗韦氏的党羽,刘幽求愿意给婉儿行礼。 “有劳刘将军。”婉儿站在殿前,从宜都捧着的托盘上取下遗诏,从容交给他。 刘幽求展开正看,门外一人一骑赶到,穿过林立的士兵与捧烛的侍女,站在刘幽求让出的主位。 李隆基来了。 婉儿嘴角浮上满意的笑,主动寒暄道:“临淄郡王安好?安国相王安好?” 她先问他,再问父亲,隆基有些意外,却也笑答道:“都好。” 刘幽求把遗诏奉上,道:“昭容斡旋韦党,为争取起兵时间立下大功,果如镇国太平公主所言,请郡王过目。” 隆基一瞥那份遗诏,并未细看,嘴角的笑变得冷酷,一剑拔出,指向对面的婉儿:“不必看了,此女□□,必死无疑!” “郡王!”刘幽求陡然惶恐,忙跪了下来,“郡王三思!昭容是有功的人,又是天下士子之师,不可杀啊!” 婉儿凝望隆基丝毫不为所动的目光,她还是自千步阁的不期相会而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见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不愧是获太平盛赞的年轻人,比起崇简与其父相似的温润,在他那英俊的脸庞上,似乎多了些刚毅的气质。这是大唐期待已久的雄主必须拥有的气质,而一个雄主,不可以忍受有人比他更得人心,受不得旁人的桎梏。 正因为她是有功的人,又是天下士子之师,她才必须死。 她知道如果这一剑刺下去,并不是因杀母之仇而死,隆基的眼里没有一丝仇恨,只有从武皇身上继承而来的冷静,还带着一点点难以捉摸的怜惜。他和那时的武皇一样,杀戮是为了埋葬一个时代,而她以女儿之身做这个士人领袖太久,是注定要为红颜时代殉葬的人。 不求饶,不解释,任跪了一地的将士为她求情,婉儿静候年轻人的决断。 隆基紧抿着唇像是在犹豫,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传说中的上官昭容,千步阁的那匆匆一瞥,他忧心于无法回答祖母的问题,尚没有把这替他解围的人记在心里。无论外面的风评是好是坏,在隆基看来,这个女人求生的本领都无人可以否认。作为上官家的遗孤,她可以先搭上李贤的关系,又能在李贤败落时迅速倒向武皇,最后不顾武皇二十七年的恩情,果断选择反戈一击,在神龙政变中立下关键一功。韦后、梁王、镇国太平公主、废太子重俊,有的是想要拉拢她的人,有的是想要她命的人,然而她竟然可以屹立不倒,甚而在昆明池边开一场彩楼盛会,以绝对的风雅迎来绝对的倾慕。她好像从未真正忠贞于谁过,也曾不止一次地倒戈,却丝毫不失那群最有风骨的文人的敬重,每每谈起,像刘幽求这样的人,恨不得手刃皇后,却总对昭容心怀期盼。 让最有风骨的人都能仰望她,她该有更多的手段从这次早已得知的政变中逃出去,为何又会陷入由一个年轻人主导的死地里呢? 隆基想起在潞州拜谒过的冯昭仪,当她被逼自杀时,是否会想起当年被自己挡在面前的巨熊,是否会觉得,没有死在巨熊的掌下,是一件无比遗憾的事。又或者……她以别人没有的胆魄拦住巨熊,已经被史官记上一笔,将来如何死,徒增后人遗憾,对于自己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呢? 心虽犹豫,剑锋不动,在一片求情声中,隆基果决地举剑,一剑刺穿婉儿的胸膛。 他动手了! 他终于动手了! 婉儿呼吸一滞,看靠近眼前的年轻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剑拔了出来。 -- 第179页 “昭容!” “临淄郡王!你怎么可以……” “昭容!昭容!” “姨母!” 刚刚赶到门口的薛崇简,正看到这样一幕。 在宫人的簇拥下,上官婉儿倒在千秋殿前,李隆基背对而立,沉默地擦去剑上的鲜血。 躺在连一丝风也没有的千秋殿前,不必仰头也能望见漫天的星星,流星不知从何时起停止了飞坠,星河一片宁静。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婉儿反而听见阿娘在叫她。 “婉儿绝不孤单,那些你牵挂的人,都要变成天上的星星,夜幕虽沉重,也能为你洒下一地星辉!” 天上的……星星吗? 多少人都怕那条幽冥之路,可如果牵挂的人都在彼岸等她,那还怕什么呢?婉儿特意吩咐宫人们要手持蜡烛出门,正是想要给自己搭上星河的桥,让那一闪一闪的小东西,把自己送到那些化作星星的人面前。 她躺在星辉之下,胸口汩汩流出的血染红了一身白衣,她用全身的温度给这身特殊的嫁衣添上喜气,在经历无数次鲜血洗礼的大兴宫中,倾注生命的力量,把自己绽放成一朵最令人刻骨铭心的红梅花。 “婉儿,婉儿……” 迷离的眼前竟然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阔别五年,从小就在她的梦中,到这五年来梦里愈发清晰,那个她用性命追随了一辈子的女人。 我的陛下,我不知道是否为大唐等到了雄主,但婉儿完成了自己的天命,不知道时隔六年,是否还能再期待一次,陛下的“舍不得”。 她望见那人从星辉的彼岸降落,仍是带着一身贵气与潇洒,是十四岁初见的那般模样。 天后温柔一笑,微微弯腰,向一身盛装的她伸出手。 “婉儿,你愿意来跟我做个伴么?” 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不再如梦里那样转瞬即逝,这次她能够握紧了。 不是忠诚,甚至不仅仅是爱慕,而是生命与理想的共鸣。她用手里的笔把自己写成永恒,再在这一天嫁给生命的彼方。 婉儿从来都愿意,无论生死,皆愿同归。 ☆、尾声·盛世 “姑母,我已赐崇简姓李,将来只要有我在一天,就绝不会为难他,请姑母放心。” 在被重重围困的镇国太平公主府,已被从父亲手中接过大位的李隆基按剑而立,低头望着独坐案前的太平公主。 太平凝望面前的一杯酒,那是常被误认为胭脂的小红糟,想想与婉儿一起煮酒的日子虽然多是无奈,但她至少在自己身边,也曾在自己的怀里痛哭失声,由这从来需要别人疼爱的小公主细细安慰。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她在公主府的院子里望见流星飒飒,要被心里的不安逼疯,终于崇简闯进府里,向她报知婉儿的死讯。 太平难以置信,气疯了的公主把马鞭翻出来,把儿子打了个皮开肉绽。 “你为什么不先去千秋殿接你的姨母!” “儿子有错!” “你为什么不与李隆基合兵!让他一个人去千秋殿!” “儿子该罚!”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为什么!” “阿娘打死崇简吧!是崇简没有保护好姨母!是崇简的错!” “该死!该死!” “公主别打了!郢国公晕过去了!” 那夜的太平被巨大的哀痛压得神志不清,直到看到倒在自己面前抽搐的儿子,才终于情绪崩溃,丢开马鞭,俯身把崇简抱在怀里。 她想起那天闯宫替薛绍求情,自己一鞭子抽在婉儿身上,婉儿生生挨了一鞭子,竟然没有躲:“你也不躲!傻孩子!你也不躲……” “阿娘……”崇简艰难地睁眼,皱着眉看从未如此疯狂过的母亲,“阿娘,姨母走的时候,笑得可真美啊……” 她是笑着的吗?倒还真像她呢……太平的泪珠断了线似的落下来,其实她不愿承认,在得到崇简的报告时,潜意识里并不意外。 她记得那天谋划完如何起事,婉儿看她的眼神。 那分明是诀别,分明是诀别! 若非抱着必死的决心,何以这样诀别? “她终于还是跟着阿娘走了,连再跟我喝一杯也不愿意。”太平看着眼前的小红糟一笑,抬头凝望王者之风逐渐显现的隆基,“三郎,你会是个雄主吗?” 她会这样问,李隆基有些意外。两年前诛杀诸韦,朝廷达成共识,由安国相王即位,镇国太平公主依然权势熏天,李旦本就不愿意做皇帝,对这个妹妹也是极尽恩宠,太平竟然不知餍足,短短两年时间就要造反。隆基本以为凭姑母宫中沉浮的手段,这会是一次艰难的平叛,然而没有想到,姑母竟然在短短几天里就败事,他还在想法子如何向父亲解释时,旦只叹息一声,吩咐道:“成全她吧。” “那天她就这样问我,我没能答上来。”太平神往地说着,又自嘲地笑笑,“算了,未到盖棺定论时,谁也答不上来。” 隆基紧握着剑柄不语,豪言壮语谁都会说,但他知道,他就算许诺了,这个骄傲的女人也不会信。 那就让他来做吧,把大唐的江山交到他的手里,一直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 对面没有坐人,太平就摘下头上的玉簪放在对面,玉色梅花,含苞欲放。 -- 第180页 那是她与薛绍成亲时,婉儿赠予的礼物。 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 对着那支梅花玉簪,太平摆了个敬酒的姿势,恍惚笑着,轻声说:“婉儿,这杯酒,我拖欠两年了。” 帘外风动,太平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相公,镇国太平公主被赐毒酒,上官昭容的文集是她提议的,您看……咱们修文馆还要再继续吗?” 修文馆内,主位换上了一身紫袍的张说,从天授元年成为大周第一榜状元,二十三年宦海沉浮,如今终于拜相成为中书令,张说早已脱去了刚刚入值弘文馆时那般的少年豪气,变得稳重了许多。 也许每一个坐上这天下文宗之位的人都会变得稳重,有人会把你说的每一句话当作对士子的教导,会把你写的每一篇诗文都当作文人典范。张说伸手抚过面前的几案,想起当年在编《三教珠英》时,婉儿以才人的身份成为天下士人之师。 “当然要继续编,上官昭容以一己之力正一代文风,这样的文坛领袖,绝不受政治的影响。”张说一语定乾坤,案上铺开的白纸只落下“序”一个字。太平公主提议收录婉儿的诗句编成文集,隆基便点名要张说来写这篇序。比起将韦氏废为庶人,安乐公主废为悖逆庶人,在昭容的死讯刚刚传出的日子里,朝堂上缄默一片,暗自惋惜者不计其数。皇帝李旦下旨让给婉儿拟一个谥号,最后选中“惠文”这个美谥,至今就算一直保着她的太平公主下世了,依然没有动摇婉儿昭容的身份和“惠文”的谥号,在对这位昭容贡献的肯定上,立场不同的所有人竟然都达成一致。 张说想,这便是人生可以达到的最高境界,既使同伴怀念,又令对手尊敬,这是最为牢固的“死而不亡者寿”。 昭容用在弘文馆里的长篇大论告诉他要怎样做一个臣子,又用生命实践出,要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昭容在彩楼撒下的,不是看不上眼的诗文,而是一个时代的文风啊!”张说拿起笔,一面蘸好墨,一面感叹,“在那样昏暗的时代里化身为星,即便只有一点星光,也要把文风点缀下去。昭容就是我辈头上的天空里一颗耀眼的星,如今蔚然可观的盛世文风里,似乎都有昭容的身影。” 叹毕便不再发一言,张说在被婉儿坐了十余年的位置上,认真地为她写起了挽歌: 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 公元713年,皇帝李隆基改元开元。 开元元年的正旦,在大明宫含元殿内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年轻的皇帝坐在正中央,接受万国来朝。 在一片万岁的呼声中,姑母临终的质问在耳畔愈发清晰了。 三郎会是一个雄主吗? 李隆基不知道,但至少此时此刻,二十八岁的皇帝雄心勃勃。 沾着血腥味的剑入鞘,无数牺牲在黎明前的魂灵就在此刻安息。 被武皇的影子笼罩的时代落下帷幕。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番外一 祭大唐故昭容上官氏文 大唐故昭容上官氏,讳婉儿,故西台侍郎上官仪之孙也。生于相门,承簪缨之教;覆于危巢,陷掖庭之伤。幼而失怙,飘零如宫墙之柳;年少成名,皓然若明月之光。起于永巷,惭国士之颜色;立于紫宸,虽翦彩而犹香。于是执其秤也,常秉军国而汲汲;应其梦也,始信天命之皇皇。 圣母天授,以周代唐,万国衣冠,同拜鞠裳。惯览风云,大君引贤相为知己;时逢惊变,黄门至青衣共彷徨。圣人执仪,紫宸明而天下定;昭容在兹,士子安而文脉昌。 至于神龙,主上轻狂,天后遗业,不敢稍忘。归掌中枢,非求名于门下;易主而臣,实无愧乎上阳。远承其道,是乾陵之遗韵;近发善政,择俊秀于四方。然则庸人既主其政,朽木竟已成梁,掣韦氏之短见,憾节愍之逞强。是爱之者众,怨之者众,爱者惜明谏之不用,怨者斥虐政之昭彰。宫闱祸乱,遽可强支北斗;义军蜂起,犹待重理红妆。兵戈之下,一夜碧血成簌簌;画堂之中,万古生死两茫茫。 昭容生凡四十七载,秉政三十三年,训政修文,世所称贤。当其星陨,海内皆惊,帝室哀恸,万里悲声。国失贤相,恩泽之功谁继?士无良师,野逸之珠讵征?故加惠文之谥,怀柔质慈民之性,昭经天纬地之明。 余闻“三年不改于父之道”,其所谓昭容者乎?承其祖,文涌西台,安平长宇。洛堤步月,宰臣呼仪公为仙;香山夺袍,令辞拜昭容为主。至于彩楼评诗,诗如雪舞,朱紫交竞,竞求一睹。大唐斯文,以仪公为文宗;盛世优学,举昭容为学府。事其君,允公允正,唯慎唯勤。其君昭昭,皓月并华星同举;其君昏昏,嘉玉共砺石俱焚。至于山陵一闭,介立烟云,上承君命,下续哀文。死生之地,念余生之寂寂;旦暮之中,投案牍之纷纷。 余又闻“死而不亡者寿”,亦所谓昭容者乎?世有清名,发长歌而争颂;后称忮恶,援史笔而相侵。何则?岂不闻嵇侍称贤,常疑怀逆;屈子见嫉,谣诼善淫。越须眉之才,愧其丑劣;正巾帼之姿,举世无绝。污其名也,兄弟之不荫而斥斜封;乱其身也,风闻之不察而毁忠节。噫!昭容何惧身后名也!应笑钓誉沽名,剽声卑亵;唯是清风霁月,流光回雪。其忠乎?其佞乎?其真乎?其伪乎?昭容诗曰:“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 第181页 呜呼!四十七载于天地为一芥,于斯千年,思之常动愚衷。五井之墓,非凡躯之所寄;无字之碑,是香魂之清风。故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昭容之所不屑,而今人实为古人恨也! (庚子年闰四月十一日重祭。) ☆、番外二 遗上官婉儿制 (托则天口吻,代笔而成此篇,作密发昭容之遗制。) 制曰: 朕闻“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受命于天,乃可忝位乾元十五载,长驭紫极五十年。然若天生德于予,何以遭神宫焚毁,鸾凤颠坠;又若天失心于朕,何以致四海清平,黔黎乂安?朕每思万姓拜请,震震如雷泽天音,乃忆武王伐纣,陈兵牧野,进则风折大纛,退则雷震骖乘,上有星异变祸,下有卜筮言凶,太公望曰:“顺天之道未必吉,逆之未必凶。若失人事,则三军败亡。”故知所谓天命,实为民心。亦知朕之社稷,非天所受,实应万民。 朕尽人事,不敢稍忘,焚膏继晷,乃至于今。寿将终矣,托山陵而无复相争;忍而弃之,悬德愿而犹冀善化。昔圣君犹有畏死者,漂海问药,冀以延寿。朕知生年不满百,既蒙黔黎授以权柄,所忧者唯人亡政息,卧榻而思,朕之良药,唯卿而已。 卿事朕躬二十七载,克勤克俭,慎始慎终,虽赤族而无怨,背清名而不悔。伴朕之侧,蜚语流言不能间;解朕之忧,肝胆肺腑共相知。将登鸾台,一笔乾坤,退居凤帐,和睦阴阳。岂曰明眸善睐?诚推心置腹,两不相欺。朕之有卿,犹鱼之有水,犹虎之加翼,犹闻雁鸣雝雝,天不生德于朕,而幸赐卿于朕哉! 朕自避居上阳,见怀隐忧,日甚一日。嗣君无能,皇后无德,相王无勇,梁王无行。至于太平公主,朕深爱之,初不忍加负神器,今又岂敢托乎?群臣曲奉于朕,犹言“牝鸡无晨”,虽称万岁,实不肯归附。朕怨之,亦备之,所谓亲戚如羽,俊彦如林,竟无人可任,朕难取舍,赖卿任之。朕信爱卿,情虽不忍,智犹使然。故知骨肉不如情亲,爱之深则痛之切,舍卿于浑浑沧浪,虽泣血不能喻锥心。 朕闻伯牙绝弦,嵇侍绝响,或称之曰厚其知音,或恨之曰薄其后人。卿为股肱,异于名士,苟非名士,不可同语。名士之音雅,尚可明节而弗传;股肱之声贤,何忍身死而不闻?况治世之君,犹民之父,辅翼之臣,犹民之母。其父升霞,其子惶然,其母扶携,栉风沐雨。若母随父殉,弃爱子于何地?卿幼失怙,当解此意。朕知卿至诚,前求慕殉,朕决然不许,而谓嗣君,举卿为昭容。尽朕之力,博鸾台之一隅;成卿之功,寄衷情于来生。卿诚信爱朕,当勇负万钧,解民于倒悬,虽身投沧浪,亦凛凛如砥柱,坚立乎中流。 二十七载何其短矣!朕病日笃,益怀故陈。忆卿豆蔻之时,朕执手亲授飞白,明惠之至,须臾而成。又至初涉庙堂,朕挽笔亲言问政,应答之间,渐趋朝贤。殆于评文堂坛,朕移席亲与权柄,研判之公,万众归心。朕为其形,卿为其影,经年一瞬,形影相随。然亦步亦趋者,何堪信之?唯命唯诺者,讵能托之?于朕于卿,其志同一,允文允武,其贤称极。朕之如东君,则卿之如常羲,共御天枢,照临下土。今猝然于死生,犹奔逸绝尘,卿必不可瞠乎其后矣。日将斜而月上,朕之遗志,赖卿成之,朕之宿愿,赖卿酬之。唯愿卿且自节哀,朕躬不往,志亦同行,朗朗苍穹,斯人在兹。所涉虽艰,自非茕影孑立,昼夜日月相随。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呜呼!成其志,成其志! 上则天大圣皇帝表 (公元二零二零年阳历七月二十一日,长空敬为代笔,祭上官昭容薨逝一千三百一十年。) 臣昭容上官婉儿白: 陛下遗命,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臣强抑失心之恸,扶上举哀,未敢稍违,今已五载矣。然臣闻万章询孟子曰:“舜有天下也,孰与之?”答曰:“天与之。”又《穀梁传》曰:“其曰王者,民之所归往也。”陛下御极,上承天命,则宝图出于洛水,鸾凤翔于明堂;下应民心,则百官请于宫庙,黔黎拜于四方。天命人归,孰敢与争?虽遗命以皇后为谦退,臣实不敢称之,恐损陛下圣德,得见此遗表,伏乞陛下恕罪。 臣事陛下二十七载。豆蔻承泽,忝立紫宸之下;今将奉恩,扶摇九天之上。臣生仕宦,妄称宰相门庭,先大父触鳞,臣丧其家,没入掖庭。仰先妣之教,凄风苦雨不能摧;怀出尘之志,洊雷业火不能屈。夫鹏虽有志,将徙南冥,犹赖厚积之风。圣恩一降,如六月之息;罪臣何堪,伴大君之侧。陛下不以宿怨罪臣,臣亦何堪以赤族仇君?故知先大父事其君也,至忠至厚,唯其君命,不见陛下之德;臣之事陛下也,至诚至贞,唯陛下命,同开盛世之天。 陛下待臣何其重也!泰山不敢喻其高,东海不能喻其深。人言陛下之威,不敢稍抗,轻则见疑,重则殒命。臣以戴罪之身,得陛下衷信,岂可言天纵之姿?诚陛下之教也。挽手习书,对坐阅文,同影坐卧,燕居温存。至于朝前为析军国大事,庭后与观六朝清诗,政谈玄谈与俱,国事心事同一。甚而颠坠忤旨,触怒天颜,陛下犹惜,不肯降罪。臣每日作妆,见额上黥痕,诫为慎事,而陛下执国之利刃,逆罪皆死,唯臣独生,不舍之至,思之不觉涕下。 -- 第182页 臣不敢引陛下为知己,窥陛下之志,犹临渊视龙,深不可测。然则陛下引臣为情亲,夺臣之哀,不允慕殉,反以社稷相托。国失明君,臣失至爱,虽悲恸欲死,犹念陛下之嘱,拾笔还朝,辅嗣君以慰陛下,秉宸极而报圣恩。于今五载,实为艰难,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陛下以信爱加臣,臣不敢稍负圣心,故又战战栗栗,忠恪祗顺,日慎一日。皇后无陛下之德,而欲行陛下之事,挟天子而通梁王,逞私欲而乱朝纲。陛下教臣:“甫殚微恳,上翊紫机,爰须众僚,聿匡玄化。”又曰:“大臣必怀养人之德,而有恤下之心。”今政出多门,臣虽秉遗命,忝为昭容,士人奉臣为尊,而臣实不堪谋猷。臣每思之,无力于浑流滔滔,亦无复束手怅怅。臣不能匡嗣君,而求欢于皇后,借请天下士庶为出母服丧三年,又请百姓年二十三为丁,五十九免役,以应陛下“省功费力役,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之政,虽涉艰深,亦不敢忘化育黔黎。 陛下圣训曰:“察微之士,所宜三思。”臣尝思己任,既悬位乎内外之中,必释疑于上下之间。故常发谏声,纳人之不敢言者,为陛下言之,陛下爱臣,常许嘉纳,是以士林于臣,蔚有称声。及山陵崩,上不以择贤为虑,下不以忠君为任,逐微利尚可纷争,涉大政而作齐喑。一二干吏,独夙兴夜寐;万千斜封,共撼基摇本。果如臣虑,事积而发,废太子诛梁王而图臣。臣曲奉皇后,借其力而竞功,背士林清望,固知怨臣者众。然无人可托社稷,岂敢贪一死而负陛下乎?是故避铦锋而求自保,陷废太子于死地,虽仰紫宸,实为不仁。臣每思之,废太子虽非雄主,早为关教,或可保其性命,不至大人挥斥于玄武门上,而小子枭首于终南山下,何恨矣哉!梁王既殁,臣乃敢劝重开修文馆,以文取士,可还左迁之能俊,收草野之贤达,是以清声复起,敬崇鸿词之士,推右博学之臣,文质彬彬无论,亦人有此心,稍还陛下之遗风。 然则澡身沧浪,岂云能补?今上崩殂,臣愕其速,知长谋之不成,奈短视为相逼。臣定死计,引安国相王与镇国太平公主为制,臣望已失,臣心已损,勉力五载,若一握之独木支万顷之重檐。今将一死,悬首门楼之上,沬血宫阙之下,成圣君之大义,洗国朝之积尘。 臣之一死何足惜哉!陛下如当空日月,照临下土;臣乃轻尘微芥,贪沐熙光。故今上尝询臣以圣碑著文事,臣闻《淮南子》曰:“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是以诈伪萌生,去本趋末。臣若为文,不忍见妄解臣意,亦不知将饰以何辞,乃可称陛下之德。臣之婉拒,无人敢著,故立无字之碑,冀陛下恩怀。臣之微躯,原非所虑,然窃思尝受陛下恩露,身非己身,诚陛下之身。所谓顽石,过圣目而成美玉;臣之微躯,欲抛舍而恐不能。然则所乐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道以成器,而器以载道。今臣身死,而道犹存,故不思托身何处,死去成空,分虎饲鹰无论,体解支离何妨? 臣年已四十七矣,欲拜陛下,藏垢怀耻,苍苍憔悴,恐秽圣目。遂点唇施妆,描眉开箱,既为知己者死,又为悦己者容。窃思之,竟不知为臣乎?为妾乎?更知古来为臣为妾者,皆莫有臣之幸也!陛下不弃,解辗转之念,全寤寐之思;臣当溯伊人之流,泳广汉之江,再临罗堂而观秋兰,浮洞庭而登白薠。秋兰青青,江风袅袅,云旗飒飒,木叶萧萧。 独与目成,望美人兮芳菲;佳期如梦,携帝子兮同归。 臣婉儿沐手再拜 唐隆元年六月庚子日上 ☆、番外三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 清晰而流畅的背诵声从掖庭宫中传出,七岁的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认真地在负责教习的博士面前背诵今日教习的内容。 掖庭宫是关押获罪臣子家眷的地方,堕落于兹的奴婢比宫里正常渠道入宫的还不如,从一来到这里就沾上罪孽,犹如被踩入了污泥秽土,成了大唐最低一等的奴隶,永世不得翻身。 大唐国祚已到第五十九个年头了,经历高祖和太宗的励精图治,交到第三代皇帝的手里,已是海晏河清,民生富足。大唐的子民会以为头顶的天是亮的,可掖庭宫的天,几乎从没有亮过。 如果说幽暗的地狱里什么时候能趁人不备透进来一丝光亮,对于七岁的小婉儿来说,可能就是在受教的时候吧。掖庭宫虽然是关押罪奴的地方,朝廷有意施以德化,也让里面像婉儿这么小的孩子接受一定的教育,尽管教习的内容以《女训》等为主,大多数人听上去都枯燥无味,但在婉儿看来,在博士面前默书的时候,是自己最能忘记身在掖庭宫的时候。 平常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博士听婉儿背得一字不差,含笑点点头,和蔼地摸了摸婉儿的小脑袋,抬头望望还在摇头晃脑的其他童子们,道:“今日又是婉儿最先做完功课,你们要加把劲了。” “是。”顺从的应允在掖庭宫已被听成习惯,竟无人察觉里面深藏的怨气。 小小的婉儿顾不得别人的什么怨气,今日会这么快解决掉课程的原因与平时不同,她回到位子上,拿出一盏尚未完工的小宫灯,上元将至,教习完毕就要开始忙忙碌碌的工作,只得尽快背完书挤出一些时间来,把上元节的宫灯完成。 -- 第183页 掖庭宫东南角有一棵古槐,传说有上千年的树龄,至今根深叶茂,遮天蔽日地伸出了高高的宫墙去。宫里的老人说,从没有人跳出过掖庭宫的牢笼,人人却都想如那棵槐树一般去看看宫墙外的世界,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古槐身上,每逢上元节,总要做宫灯挂上去,所有人的希望点亮郁郁葱葱的“上元槐”,这一年一度最卑微的一点心愿,掖庭令不愿抹杀,东墙那端皇宫里的人也不愿阻拦,这便成了每年特殊的习俗。尽管一个又一个的宫灯挂上去,一代又一代的人还是在掖庭宫里老死,那依然是所有人寄予的,绝望之中的希望。 婉儿做宫灯做得入迷,从五岁起帮着阿娘做了第一盏宫灯,今年终于可以自己动手做一盏了,这代表自己的第一盏宫灯,一定要好好筹划起来。 宫灯只是勉强完工,由于精心伺候,看起来的确小巧精致,看看往年总是被画上画的灯纸,婉儿倒不想画画,想写点什么。 写点什么呢…… “喂,还在这里做梦呢,还不赶紧干活去!” 一声厉喝打断了婉儿的思路,惊抬头,一个高大的姐姐正叉着腰俯视坐着的她。 婉儿这才回过神来,博士已经走了,忙收了宫灯,起身弯腰,规规矩矩地谢了一声:“谢姐姐提醒。” 见她要走,围上来的少女们更收紧了包围圈,婉儿低着头趋步,差点撞在拦住她的人身上。 婉儿抬头,发觉在博士管不着的时间里,自己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对方都是十四五岁的大姐姐,有半途入掖庭宫其实在家里已经被宠惯了的,比不得婉儿襁褓之中就进了这种地方,在同龄人中本就身量未足,更何况面对这样一群年纪更大的人。 “姐姐们这……这是何意?”婉儿有些露怯,抱紧了怀里宫灯,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 “哟,这时候不威风了?”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天天在博士面前出风头,害我们被责罚,对你有什么好处?” 被堵了路,横竖出不去,婉儿只得解释道:“婉儿没有这个意思……是博士查考,不敢不认真。”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不认真了,活该挨博士的罚?”无论说什么总有个错处挑,婉儿的低声下气并没有换来理解,而是更咄咄逼人的质问,“你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绝对不是……”婉儿一双水眸盛满无辜,却没有招来心怀怨愤者的同情,话未说完,拦住她的那个上来便是一阵推搡,婉儿被推倒在地上,背靠着几案,硌得生疼。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天天向着博士献殷勤,做活计的时候才好偷懒。”那人蹲下身来,伸手便拧了拧婉儿白嫩的脸,“小狐狸,想欺负谁啊!” 婉儿一手揉着硌疼的腰,一手仍护着宫灯,被拧得只皱了皱眉,仓皇扫了一圈眼含怒火的众人,心知今天是躲不过这一劫了,把心一横,话就说得直白了:“大家都是奴婢,学得好与不好有什么相干,左不过都是博士想打便打的,姐姐们何必为难我!” “都是奴婢?你个阿爷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孩子也配跟我们一道?”没想到这一句倒是火上浇油,为首的撸起袖子,“不教训教训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给我打!” 眼看着不长眼的拳头就要落下来,婉儿一咬牙,抱着宫灯就往旁边蹿,瘦小有瘦小的好处,围上来的人没捞着,婉儿慌忙往门外跑,还没跑两步,却又被拎了个正着。 “放开我!”婉儿奋力挣扎着,“掖庭丞有训,宫里不许打架的!” “什么你都记得清楚,今天也得记住了这顿打!”好不容易寻到的隙,怎会被掖庭丞吓退,有人发觉了婉儿怀里抱着的宫灯,伸手来抢了,“抱着什么?交出来!” “不给!” “交出来吧!” 小女孩的力气拗不过众人,宫灯被轻易地抢走,婉儿被人拉着,眼看着那人嫌弃地看了宫灯一眼,扔到地上,伸脚便踩碎。 “我的灯!”婉儿挣扎着要上前去,却被死死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倾注不少心血用作祈愿的宫灯碎了一地,好似像她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向神明祈愿。 “你也配在上元槐上挂宫灯!”照脸就是一口啐,说出口的话如此毒辣,“阿爷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孩子,还妄想跳出这里呢!” “阿爷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孩子”,不知道从何时起成了婉儿的代名词,被架在一边一身狼狈的婉儿泄了气,每每这句话就是伤她的利器,阿娘从来不与她说阿爷的事。在这里的人,就算家里是犯了谋反的重罪,也都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有婉儿的身世是个连阿娘也不能提的禁忌。 “你阿娘也不跟你说吧?兴许是你阿娘出去鬼混,跟哪个野男人生下的孩子,都到这种地方了还不敢说呢!”嘲笑声四起,七年在掖庭宫的经历让婉儿学会尽量隐忍,却总也学不会在人嘲讽阿娘时还要继续隐忍。 有记忆以来,在这阴冷黑暗的掖庭宫里,就只有阿娘陪着她,她可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她知道自己是阿娘的女儿,她仅有这样一个身份,决不允许别人亵渎。 “你说什么!”不知哪来的力气,婉儿竟然挣脱了桎梏,冲上去把毫无防备的那人撞翻在地,本就不结实的几案被压成两半,“噼里啪啦”一阵骚动,愤怒的婉儿攥紧了小小的拳头。 -- 第184页 “你们都看到了,是她先动手的!”尽管震惊于这样激烈的反抗,针锋相对之时也只好火并了。在教授宫规的场所,一群女孩子竟然大打出手,在平常暗无天日的劳作中积怨太久,参与进来的人们都快忘了究竟是怨恨婉儿还是怨恨望不到尽头的命运,拳头并不都是冲着婉儿来的,打架不过是发泄,没有人来得及管顾后果。 尽管双拳难敌四手,婉儿依然在奋勇地反抗,野孩子就野孩子吧,野孩子绝不会任人欺负,就算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斗殴中被打死了,好歹也是为维护母亲的名誉而死的。婉儿觉得自己头一回这样像个战士,做着掖庭宫强制做的工作之外,自己想做的事。 “你阿娘就是出去偷混才有你的!” “我不许你说我阿娘!” “你就是!不然怎么会到现在都不知道阿爷是谁!” “别说了!不许说!” “没有阿爷的野孩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配活着!” 胸口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头,婉儿捂着胸倒在地上,看一团混战之下那盏没人管的宫灯被踢来踢去,又有人一脚踩了上去,踩在灯上,踩在婉儿的背上,把她和她的希望一同践踏。 “住手!” 这边的动静终于还是惊动了掖庭丞,那个一向威严的中年女人领着一班管事的进来,严厉的一声呵斥,便止住了这场不期而遇的斗殴。 掖庭丞觑着眼扫了一圈,教习所的几案被摔得横七竖八,参与斗殴的小奴婢们一个个挽着袖子,还有把裙子也扎起来的,甚至有人挂了彩,捂着脸好似一肚子委屈。掖庭丞摇了摇头,只说一声:“成何体统!” 严厉的训斥一出,满屋子的人都跪了下来,刚刚挑起斗殴的人忙争先说了话:“娘子息怒!是那个叫婉儿的小奴婢目无尊长,要……” “行了。”掖庭丞打断她的话,犀利的目光落在那边被打得不轻还没爬起来的婉儿身上,又低头看看跪在自己脚边的人,正色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由头,在宫里打架就该罚,但凡参与的人,下去各领二十棍。” 二十棍…… 刚刚还飞扬跋扈的人吓懵了,谁不知道施刑的那帮太监一样势利,掖庭丞连问都不问,直接就这样冷冷的吩咐,即便不打死人也得落下病根。 于是刚被嚣张过的教习所外,摆起了十来条长凳,要打都在一起打,棍子落下的声音和哀嚎声交响在掖庭宫上空,只有婉儿一声不吭,抱着凳子的两只手握得指节泛白。 在掖庭宫受罚早已成了习惯,只是还没有这样重过,最重的棍子是打在脊背上的,下手若是不知轻重,重者内脏破裂,轻者也得好几天都下不来床。婉儿咬紧牙关默默计着数,掖庭丞不是第一回打她了,这里的人好似天然就对她有某种敌意,尤其在教习所崭露头角,得到博士的赏识后,婉儿的日子更加难过。 “……十五、十六……” 默默数下来,婉儿感觉身体都快散架了,一口血腥味呛在喉间,满头的冷汗簌簌如雨,默记断在这里,往后再没了知觉。 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她也不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混沌的意识里想着,也许掖庭宫的罪奴就该这样死,如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毫无反抗的余地。 可是阿娘呢? 她记得阿娘也被掖庭丞寻衅责打过,在快要熬不下去的日子里,紧紧抱着她,仿佛她就是阿娘活下去的动力。 她要是死了,阿娘怎么办? “阿娘……阿娘……” 满头细密的汗珠擦也擦不净,婉儿趴在窄小的木板床上,闭着眼不住地说着胡话。 拧干手帕,郑氏轻轻地替女儿擦去满脸的冷汗,昏暗的烛光下,眉头越皱越紧。掖庭丞说婉儿是在教习所打架才被判了二十棍,但这种说辞,郑氏不信。 婉儿自会走路起就得帮着干活,打小就被大孩子欺负,很早就发现母亲保护不了她,于是习惯了把无端的找茬和不公的责罚都隐忍下来,在沉默中磨练着坚韧的性格。五岁那年第一天入学回来,尽管只是例行的宫中教导,但在第一回嗅到书本的味道后,一向不怎么吭声的婉儿突然开朗了起来。 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下偏偏喜欢读书,郑氏想来,也许是上官家的血液在激荡,自祖父而来的文脉,不可阻挡。 不可阻挡,却又路途多舛,每一次波折,都以血为代价。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滴落,朦胧之中,昏迷中的婉儿睁开了眼睛,正看见眼含热泪的阿娘,那一滴晶莹的泪珠,看在眼里,竟比受的那二十棍还疼。 “阿娘……嘶……”想动动手也是不能,只是简单挪动了下身子,婉儿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郑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别过身抹去泪珠,只是眉头仍紧皱着,想要碰一碰女儿也不知要从何下手,闷了半天憋出一句:“怎么跟人打架呢?” 毫无血色的唇嗫嚅了几下,婉儿仍在赌气,嘟囔道:“他们……他们说阿娘的不是,我就……” “说谁的不是也不能打架。”郑氏斟酌着自己话里的责难,看女儿艰难抬头望着她的一双眸子里盛满了委屈,又不忍心真的责难她,只得叹道,“婉儿,你是知道宫规的,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敢打架,就免不了这一通责罚。” -- 第185页 “掖庭丞不听缘由,只要我在那里,就算不还手,也免不了这一顿板子吧?咳……咳咳……”婉儿说得急了,逼出一阵咳嗽,牵动尚未痊愈的伤口,不得不压在床板上的胸口生疼,郑氏忙抱住她想要减轻一些痛苦,小小的身体就缩在母亲怀里,额上的虚汗又冒出些许。 “婉儿,别倔了,到头来受苦的总是你自己。”郑氏只敢虚揽着,只能由婉儿自己慢慢平复呼吸。 身体沉重得像溺在水底,婉儿觉得连呼吸也能牵动胸中闷痛,脊杖本就容易打得半身不遂,不知这一顿板子是又伤到了哪里。可她的眼睛比脸上的汗珠还透亮,昏暗的烛光被门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一跳一跳,恍惚的神情终于再次集中,婉儿轻声问:“阿娘……我真是……不知道阿爷是谁的野孩子吗?” 总有人用这句话中伤她,可她从来不问,如今前所未有地问起来,戳得郑氏的心里生疼,甚至难以避免地怨起赴死的丈夫来:“死去的阿爷很重要吗?” “很重要!”婉儿笃定地说,“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来,又如何知道要往哪里去呢?阿娘,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阿娘知道吗,那时我真想让掖庭丞干脆就打死我,但我放不下阿娘……可是……可是如果只是放不下阿娘,用这种信念求生是不是太脆弱了呢?要如何活下去这件事,总会归于迷茫吧……” 郑氏暗暗叹息,其实刚从相府堕落到这鬼地方时,她也在不住地问自己,“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在第一次被掖庭丞责罚后,郑氏忍着疼,看床上得不到足够的奶水滋养,连哭声都细弱的小婉儿,坚定了自己要为女儿活下去的信心。 她可以仅仅为着女儿活下去,可女儿似乎不能仅仅凭着阿娘求生。婉儿倔强而聪明,美丽与聪慧不能不让她瞩目,也必将因此吃尽别人不会有的苦头,身世远非这一难题的症结,即便没有这样的身世,她的一生,一样必须与“怀璧之罪”抗争。然而万幸,她是被人绊倒了也还能拍拍灰尘站起来,望一望四围的天空又能继续往前走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还要期待宫墙外的世界。 “婉儿不想出去看看吗?”郑氏伸手轻轻一抬,小窗“吱呀”一声被推开少许,夤夜星光照进来,映入母女二人的眼帘,“一个人的过去究竟是什么?知道自己如何从阿娘的肚子里生出来就足够了吗?那前世究竟又怎样的因缘才能托生在阿娘的肚子里,这样的事,又是不是人的‘过去’呢?可这样的事谁能说清楚,每个人都是带着迷茫来到这世上,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只知道存在于世的现实,因为要迈向明天才在今天努力活着,今天不知道明天是福是祸,今天觉得是祸,可能明天又会觉得是福。正是有未来的无穷可能性,一个人才能活下去。” 婉儿不再倔强了,垂下眼睑仔细思索阿娘的话,重伤醒来还有些犯困,在半梦半醒的时节,透过小窗洒下的星光更加柔和。 “可是阿娘……还没有人出过掖庭宫……”婉儿黯淡了目光,不敢被星辉照亮,“我……我真的可以吗……” “不管可不可以,那都是只有活着才能去做的不是吗?”郑氏一声轻叹,抱着婉儿,目光却神往地投向星辉那方,“年复一年,总有人在上元槐上挂宫灯,上面写满了要出去的希望,没有谁实现了这一愿望,可这样的风俗从未间断。每年都有盼头,每年都盼着下一年就出去了,尽管希望渺茫,也是活下去的理由。” “宫灯……”即将坠入昏昏梦境的婉儿陡然被惊醒,被阿娘一提醒,才想起打架时被踩碎的宫灯,伸手拉住郑氏的手,又是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阿娘……我的宫灯……” 节前的这几天,她一直都把宫灯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这回没有带着,郑氏已经猜了个七八分了。握紧婉儿冰凉的小手,郑氏指向那边桌案上的一盏小灯:“别担心,阿娘还有一盏呢。” “可那是阿娘的,我以为今年可以有属于自己的宫灯。”婉儿目光如水,流淌的尽是诚恳,“阿娘没有想要祈愿的事吗?” 她的困意已经写在脸上,却执意要把宫灯的事搞明白再睡去,郑氏收了收揽住女儿的手臂,噙上一抹温柔的笑:“阿娘祈愿啊,婉儿赶紧睡个好觉,这道坎迈过去就平安顺遂,快快好起来吧。” 平安顺遂。 这句听起来像是固定到可以被忽略含义的节庆用语,但在浸润苦涩的掖庭宫人们听来,却实在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婉儿不知道,在这个表面升平的国度里,像她这样的孩子还有多少,是否也还有无心的“平安顺遂”听进耳朵里,触动一颗被苦水包裹的心。上元槐迎向生长的那边,是大明宫的宫墙,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后,那掌握天下的人,将给万民洒下平安顺遂的福祉。 无论陷于怎样的苦难中,上元节总是如期而至了。掖庭宫淡忘了教习所的斗殴与家常便饭似的责打,只有在这时候掖庭宫才成为不夜长安的一部分,被世道抛弃的人们,搭上上元槐的天梯,向心中的神灵祈愿。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婉儿在宫灯上写下两行小字,神往地盯着跟着发光的墨迹。 她在可以有自己的宫灯这一年,还是用了阿娘的宫灯,那便不能只写自己的愿望,而得写最深远的祈愿,才对得起上元槐朝着大明宫生长的用意。 -- 第186页 抱着宫灯出了小屋,上元槐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婉儿盯紧了树梢上最高的那个位置,一手抱着宫灯,一手拎着裙子,便要上去。 郑氏担忧地伸手一拦:“上次的伤还没好,阿娘来吧。” “爬树这种事,阿娘哪有婉儿敏捷。”婉儿却是狡黠一笑,回身便投向那掖庭宫里最光辉的地方,“我要把宫灯挂在最高处,神明一定能看到我们的祈愿!” 她艰难地朝树上爬去,抱紧粗糙的树干,就像抱紧登天的云梯,她朝着那最高的一枝去,就像在走一条朝圣的路,神明就在树梢的那端,一伸手,就可以传递祈愿。 一伸手…… 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了,尚未完全痊愈的身体撑到了极限,小手抬久了难免发酸,就在要把宫灯挂上树梢的一瞬,婉儿身子微微一晃,忙拽住旁边的树枝,那被无意抛出的宫灯就在夜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向着树梢生长的方向,越过宫墙,飞了出去。 “哎呀!”婉儿一阵惊慌,忙探身去捞,宫灯却已远在伸手碰不到的地方。 “哎哟!”宫墙外有人正痴痴仰望如星辉般闪耀的上元槐,一盏小巧的宫灯正砸在女孩的头上。 “公主啊!”跟在后面的一群宫人吓坏了,忙上来拉起被砸了个正着的小公主。 公主却倔强地不肯让他们来拉,自己揉着额头站起来,抬头望望夜幕下无言闪耀的上元槐,又低头看看脚下稳稳落地的小宫灯,那样小一个纸糊的灯,比不上宫里的精巧,竟然没有摔破。揉着头的手停了,公主俯身捡起刚刚砸中自己的“罪魁祸首”,是宫里不常见的式样,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许久,念出那两行诗: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公主在这儿啊!真是叫天后好找……”看灯的思绪被气喘吁吁跑来的宫人打断,“麟德殿都开宴了,天后等着公主呢,公主快回去吧!” “知道啦!”公主烦闷地应了一声,觉得手里这宫灯实在有趣,便携了灯没有理会被砸的事,随着那宫人去了麟德殿。 上元节宫里总要开宴,自从麟德殿建成以来,宫宴按例都在这恢弘的大殿里,这是要深蒙天皇恩典的人才能赴会之处,对于受尽宠爱的小公主李令月来说,却实在无趣。六岁的小公主已经想要跳出宫墙,逢着上元节,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可天后不许,再是撒娇耍赖,也只准她在宫里逛逛。令月听宫里人说过,在大明宫以西,有一个叫掖庭宫的地方,虽是罪奴居处,上元节却格外热闹,黑漆漆的深宫里,唯有东南角那棵古槐上被饰以各类宫灯,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做出来的宫灯,往往比宫里交差的奇巧宫灯更有趣。 令月也想不到,今天第一次去看,刚在那棵传说中的上元槐下驻足,就被砸了一脑袋。 进殿时依然在琢磨手里的小灯,令月左看右看,除了那两行明显比自己写得好的字以外,这宫灯素得要命,似乎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有趣。 “令月,瞧什么呢?这么晚才来。”天皇向女儿张开怀抱,令月立刻笑盈盈地钻进父亲怀里。 令月笑着,献宝似的把手里的小宫灯递给父亲:“阿爷,天上掉下来一盏宫灯,儿给阿爷捡回来了!” “令月又去哪里胡闹了,哪儿捡的这么个灯来哄阿爷呢?”虽是嗔怪,天皇语气放软,却满满透着幸福,眯着眼瞧了瞧这小小宫灯,并无什么特别,便搁到了一边,“是谁家挂树上没挂着掉下来的吧,天上怎么会掉宫灯呢?” “师傅说,天上掉的东西是祥瑞,是明君才有祥瑞降临呢!”令月能任性而讨喜,可不全是凭着唯一一个嫡出公主的身份,也许念书不怎么样,但哄天皇开心,是她最拿手的特长,“阿爷细看,灯上有字呢!” 见天皇一把将女儿抱住了,天后看着这对感情最好的父女笑了笑,自己伸手去拿过那盏宫灯,转过细看,果然有两行清秀的字迹: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不是古人的诗,也不是宫里的灯,百姓人家祈愿绝不会这么写。对仗工整的一联,一盏不起眼的宫灯上竟将国朝的祈愿点出,在这上元佳节被小公主捡到,似乎真是天降的祥瑞。天后微微恍惚,每年上元她的那盏灯都在祈愿国朝平安顺遂,如今难道正是神明的回应吗? “陛下。”天后含笑而对,向天皇道,“若此灯是上天赐予,那必然是祥瑞,若只是寻常人家不慎掉下来的,则可见国朝百姓心怀天下,又如何不是祥瑞?既然被令月捡到,又送上国宴来,正可彰显大唐天命所归,国祚兴旺。” “正是。”天皇听得高兴,端着酒杯便邀向群臣,“那就借此机会,祝我大唐,长长久久乐升平!” “祝我大唐,长长久久乐升平!”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高高的宫墙之下,在古槐撒下的阴影中,婉儿双手合十,默诵宫灯上自己写的两行诗。 最高的枝头不肯接纳她的祈愿,看来是这祈愿太重,连神明也不愿理会了。 女孩的身影在高大的槐树下显得更加渺小,明月朗照,北极星也是透亮,从古槐密密的枝丫间漏下星星点点的光芒来,婉儿一抬头,便将那梦幻般的辉光收入眼底。 心中突然一颤,那柔柔撒下的光芒,是神明在注视她吧? -- 第187页 神明真的会注视她吗? 婉儿一笑泯去脑海间划过的一丝妄想,低头笑出苦涩,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走出古槐的阴影,却发现,早已身处无可遮蔽的星月光芒之中。 ☆、番外四 “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上官婉儿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和那双再清澈不过的眼睛,深深触动武皇那颗坚若金石的心。武皇原以为自己早已深味孤独,却不曾想,葡萄美酒滤过,这个从十四岁起就陪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将那洗得干干净净的一颗孤独的心,捧到她的面前。 十二年的相处,武皇又如何感受不到她的孤独与惶恐,留她在身边的各种理由中,有一条不过是想要两颗孤独的心抱团取暖罢了。 然而婉儿现在聪慧得让人心疼,竟然一眼看穿武皇的筹谋,一箭正中这个强大的女人心底,底线般的柔软。 “我要如何不这样爱你。”武皇皱着眉,看御榻上酣醉的婉儿,她在回宫的马车上就醉得醒不过来,侍女们问了好几次要把才人送到哪里去,武皇却不知在怔怔地想什么,盯着婉儿的睡颜好久,才启唇吩咐,让下榻长生殿。 被美酒升了温的脸上触及武皇指尖的凉意,婉儿不禁一个寒噤,把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前有好几个武皇在晃,顾不得什么僭越,她伸手想要触碰梦中的容颜。 是在做梦吧?不然为什么武皇贴心地也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迷惘于真实与虚幻。 婉儿痴痴地一笑:“陛下……” 她醉时有平时没有的娇憨,比起在朝堂上的心思缜密,变得大胆得多了,她竟敢反握住武皇的手不肯松开,仗着一双盈盈水眸仰面视君,武皇怀疑她这一生都没有如此大胆过。 迎着她十分醉意的笑,武皇藏起了温柔,板着脸提醒:“仰面视君是死罪。” “死罪……”婉儿明媚的脸上微微黯淡,“若是那年没有陛下的恩泽,婉儿早就死在掖庭宫了吧……” 武皇默然别开眼,看不得她不加讳饰的受伤神情。 “她们天天都要打我,念错了书要打,最先诵完也要打,掖庭丞每次随口一句二十棍,打得我现在一到阴雨天就浑身的疼。”婉儿苦涩一笑,她的确没有这样大胆过,她从来就不敢,一句“不敢”埋没下多少心事,“钻心的疼啊……我常常在想,也许我早就是个该死的人……” 借着酒劲揭开伤疤,从来不敢的人在今天勇敢了,武皇却是心如刀割,尽力稳住呼吸,平静地问:“所以你才说,宁愿我不要那么爱你?” “不。”眼前的人影又在晃了,婉儿想要靠近却根本坐不稳,一手扶在御榻边的雕栏上,看武皇即便身处昏暗的夜灯下,也像是在发光,她带着匍匐在女皇脚下的卑微,轻声说,“陛下是神明,婉儿不值得。” 武皇心里从没有这样堵过,闷闷的影响了杀伐决断的清醒理智,明明拉着手却好像拉不住她,一直以来的确信随着婉儿的神情恍惚也跟着恍惚起来。 “陛下……陛下是神明,要看空世界……”趁着酒劲,婉儿还想再靠她近一点,怎奈武皇只虚坐在榻边,婉儿身形不稳,逼得她伸手拦住了要栽下床去的人,还是仰望的角度最让人宽心,婉儿轻声宽慰,“如第五大,如第六阴,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萨观众生为若此。” 武皇低头看看赖在自己怀里的人,闷闷地说了句:“我不是菩萨。” 婉儿笑了,虔诚如仰慕神明:“陛下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菩萨!”闷得久了就生起闷气来,武皇拧着眉狠心训斥醉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婉儿,“我不能看空世界!我是有贪恚,有爱念,有烦恼……唔……” 从没有人敢堵武皇的话,婉儿竟然大胆地欺身上前,堵住那张正在否认一身神性的嘴。武皇瞪大了眼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被婉儿强吻了,她口中葡萄美酒的香味也氤氲而来,让武皇也在恍惚中头一回感受到了醉酒的感觉。 若非醉酒,何以如此大胆,何以跨过禁区? 放开她时依旧眼含眷恋,婉儿的指尖拂过武皇面容的轮廓,痴笑一声:“婉儿不愿陛下有烦恼。” 武皇很快又把脸色沉了下来,严声问:“你可知,你又犯了死罪?” “死在陛下的手里,是婉儿能想到最好的死法。”今天不谈法,只谈情,婉儿要借着酒的迷醉,拿着最利落的刀,自剖藏了十二年的心,“婉儿想要为陛下而死,所以宁愿陛下没那么爱我。” 武皇对视她诚恳的目光,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她把自己交过来时就是这样诚恳的目光,那时的天后想着,这是个隔着血仇的孩子,要防备着养大,如果背叛,那就是死。 可就在婉儿放下家仇之后,武皇却越发迷惘了,她成功地为自己养起来一个孤臣,却越发难以割舍。同行的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究竟是一起下地狱才是挚爱之举,还是不顾一切为她铺路,保全她的性命,才足够回应抛却家仇的爱慕? 如果武皇是神明,如果婉儿还恨她,此刻便不会感到这样剜心的疼。可偏不,婉儿是在用生命燃烧爱慕,武皇却不能不阻止这样的燃烧。 爱得太深,就是烦恼,就是死罪。 “如第五大,如第六阴,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萨观众生为若此。”武皇轻笑一声,旋即严肃了神情,对婉儿郑重地说,“但我观你,不是。” -- 第188页 婉儿凝望武皇的眼睛,如果是在刚刚走出掖庭宫时,有人跟她说这样一番话,那她一定幸福得快要哭出来,可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她终于偷尝芳泽的时候,武皇拒绝了她的提议。 武皇将她珍重地拥入怀里,温热的气息真真切切地拂在耳边: “我要如何不这样爱你。” ☆、番外五 景云元年冬,长安醴泉坊。 我穿着一身僧袍,头上裹起幅巾,勉强为光秃秃的头挡住冬日凛冽寒风,跟随着一个着青袍的小官,趋入堪比皇宫的高大宅院。 我还没有来过这里,在与这尘世隔绝之前,在我还有一个尚宫身份的时候,就够不上来这里。那时的我万万想不到,我会穿着一身僧袍进入这座高第,为着这里的主人,或者我自己,想斩也斩不断的尘缘。 门一关,便阻断了冬日的寒气,炉子正旺的屋里灼灼,我低着头恭谨站在堂下,听见屋里旁人窸窸窣窣下去的声音。 坐在主位上的人亲自走下台阶,语气里满是急切:“柴尚宫……” “公主。”我闻到身上庙里带出来的檀香味,连忙打断了她脱口而出的俗世称谓,“贫尼休明。” 面前的人明显全身一僵,念了快半年的佛,我也等得起,只垂首不语,等着这位镇国太平公主的问话。 “抬起头来。”她说。 我便抬起头,公主还是印象中的那样风华绝代,只是微微讶异于她比上次见到憔悴了许多的神情。 四目相对,我倒是坦然,太平公主先挪开了目光。 “我以为见到你就像见到故人,你是伴在她身边的人,骨子里会烙着她那种别人学不来的梅花清气,看来是我错了,你一身被那骗人的檀香氤氲,再找不到她的一点影子。”太平公主训话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想法,心里不自在,就冲口而出,话虽然说得绝,侧目看向我时,那种轻蔑的眼神里,还是被我捕捉到一丝期待,“你真的放下她了吗?” 我学着庙里的大和尚一笑,道:“贫尼听说昭容已经入了万年吉地,公主把能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放下她?她难道是该死的人?”太平公主被我不咸不淡的话激怒,劈头质问道,“她究竟种了什么因,得到这样的果?” 我也讶异于惯常待在宫中的那个我不见了,竟然一点也不畏惧公主的盛怒,还能继续保持着唇边的那个笑,合掌道:“公主问因果,不如问寂灭。” 太平公主虽跟她的母亲一样爱修佛寺,却不如她的母亲能听得进佛家言,听我这么说,早已失了兴趣,冷哼一声,转身回了主位上去。 凝望她满含戾气的背影,我知道我还是要说:“公主说的‘这么快’,究竟什么才算快?公主或是贫尼,一生一世地记着她,便只有一生一世的这样快,可若是她能被后人记住呢?一代又一代,直到时间的尽头,不会有人放下她。” 我看到她决然远离的背影一滞,念了一声佛,瞑目轻诵《法华经》:“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 我学佛不深,光德寺的大和尚教我的那些弯弯绕绕的术语中,唯独把“寂灭”两个字刻在了心里。我永远记得那个闪烁着满天星子的夏夜,我在光德坊的宅院里远望东北方向,用力拍打着紧闭的坊门,却只听见铁锁的铿锵,在那一隅冲天的火光中,一声一声,全砸在我那颗俗世的心里。 那时的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放下了,直到我知道了什么叫寂灭,我才第一次真正触碰到那个女人藏得最深的心。 上官婉儿,我没有权力直呼她的姓名,我也乐意尊称她一声上官昭容,那与权力无关,而是发自内心。 神龙元年,女皇帝退位,她的第三个儿子成了皇帝,这件事也许在前朝掀起风浪,但在后宫,我们并不认为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皇帝换不换,为奴为婢的人都是一派死气沉沉,看不到高高宫墙外的青天。 我就是万千宫婢中的一个,低头做事久了,太多人都忘记要抬头看看,可有一个传闻常常萦绕在我心中,那使我常常抬头去看看天上的太阳、月亮,或者是星星。 就算是妄想,我在企盼宫墙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做到了,从最底层的掖庭宫罪奴,成为执掌中枢的内宰相,她迈出的那一步,许多宫人连想都不敢想。 我就是在缥缈如梦的现实中,见到昭容的。 她刚刚成为皇帝的昭容,正式进驻中书省,兴许是感到旁侧无人,有些事不便议论,才下了命令,让在内宫中挑选会文墨的宫人,做内宰相的秘书。 我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我们这些宫人,能一瞥昭容模样都能被羡慕半晌,而我,竟然进入了最后的选拔,接受昭容的召见。 “你叫什么名字?”她挑了几个人问话,偏问到了我。 “奴婢叫柴晏。”尽管入耳的声音温柔,我却低着头不敢看她。 她似乎是看出来我的紧张,问话中带了笑意,声音就更温柔了:“像是有来历的样子?” 她很会调动气氛,我稍稍放松了下来,应答便流畅了许多:“是江文通的诗:仰愿光威远,岁晏返柴荆。” “名字有这样的由来,文卷上的字也明显与众不同,你也是仕宦家女吧?” -- 第189页 一句“也是”继续拉近了距离,想想宫中传闻这位昭容的身世,我都觉得自己家的窘境根本不算什么了:“回昭容的话,奴婢是平阳柴氏,家道中落了……” “文脉没有断,谈何中落?”她否认我的话,我疑惑抬头,那惊鸿一瞥毕生难忘。 宫中传言昭容是绝色,我也曾跟着流行大潮学着在眉间画一朵红梅,在没有见过她之前,决计想象不到她额上的这朵竟然如此明艳,铭刻上去的果然与毛笔画上去的不同,看得久了,连我自己额心都开始隐隐作痛。 见我看得痴了,她也不作理会,只笑道:“今后来跟我做个伴吧。”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在一众宫人中挑中了我。难免有些惶恐,但在看到同住还有两个人时,那股惶惶然稍稍被压下去了。 我不是这次拣择出来的唯一一个。有个姓贺娄的年纪最大,她已经是尚宫了,对宫内外的事颇有见解,身上还有些功夫。还有一个叫第五英儿,是个伶俐的小丫头,写文章极快。在她们中间,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木讷,更不明白昭容究竟看上我哪一点了。 贺娄这个姓不常见,第五这个姓更是稀有,昭容特意问过我的名字,难道就因为我的名字把我选进来了? 我为我的妄想笑笑,虽是江淹的诗,左不过是天下太平的吉祥话,有什么可令昭容动心的? 只是被昭容选中入值中书省,可不是单为这地位享福的,我们得学着写与内宫不同的外朝文章,要能过昭容的法眼。 “柴晏,你文辞虽丽,但不是所有诏命都得这么写的。”她不止一次摇头于我的文章了,发回重写是常有的事,但她就是这样执着,只是谆谆教诲,绝不肯换个人,“敷扬褒奖的诏命越华丽越好,可办实事的诏命不能让人难以读懂。” 她告诫我这句话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每说起,却还是如此耐心,我听进心里,却总是写不出来,如此也只好先沉住气,另铺开一张纸,应了声:“奴婢明白。” 她点点头不作他言,取下几案上堆得高高的奏表,又认真地批复了起来,对于我而言就是全部工作的文章,在她那里,不过是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 她摇头的时候就微蹙着眉,兴许是我第一眼看她的时候她是笑着的,所以对那种春日般明媚的笑十分留恋,从此就不愿再看她蹙眉的样子。如果是因为我的文章而蹙眉,她不说,我也会觉得是罪过。 也许这就是昭容的魅力吧,她并不逼迫你做什么,可你总是想要为她多做些什么。 就算木讷如我…… “你们觉得,昭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躺在寝居的榻上,吹熄了灯,我忽然这么问出了口。 三个人住一间小屋并不宽敞,可对于住惯了宫人宿舍的我来说,能有一张专属于自己的小榻已经知足了,宫灯已熄,月光便透过窗帘洒进来,窗下能照见的地方,贺娄在擦拭她的佩剑,她刚刚获封了内将军,待会儿还得出去巡夜。 “昭容是个勤恳的人吧?”宝剑入鞘,一声清脆,贺娄沉稳的声音随之而来,“我常常在巡夜时看到中书省的灯还亮着,如果窗上只映出一个身影的话,那必然就是昭容了。” “昭容也挺会周旋的,她既跟皇后保持联系,又时常与镇国太平公主相约。”第五英儿枕着手躺在榻上,说着她眼里看到的昭容,“朝上的势力互相争斗乃至水火不容,却只有昭容,无论那一派都得卖她的面子。” 是啊,我跟随她不过几个月,难道就想看清这个被女皇帝看上的内宰相?从那时起,我也便不再作什么妄想了,跟着她好好做事,信赖我对她天然的亲切感,尽管她是个让我看不透的人。 神龙这个年号用了两年半,在这两年半间,天下十分不太平。我原以为可以在昭容身边慢慢地学,慢慢地上手替她分忧,可灾荒没有给我太多时间,我必须以我浅薄的学识,走到前台去为昭容做事了。 也许是我真的写得能够入眼了,又或许是她忙得没空看我的文辞,诏命一天比一天要得急,一句话只要理清楚了就能发下去,我渐渐从一个文人的角色中抽离出来,越发觉得自己在做事。 没错,就是那种做事的感觉,知道你这一道诏命下去就关系到民生百姓,就能让奋斗在一线的官员们安心,那种国朝需要你的感觉。 那感觉就是毒药,只要尝试过一次,就让人着迷。 你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奴婢,你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是天皇大帝的才人。”总是在夜里,昭容才有心思说点别的事,刚刚放下手中户部送上来的报表,看样子今天她又要歇在中书省了,“好歹是个五品,那时天后在朝中撑着,我还没有你这么会做事。” 突如其来的赞赏令我有些惶恐,正待起身却被她示意坐下,只好低了头掩下脸红,应了声:“昭容谬赞了。” 她笑着摇摇头,问我:“明明做着中书舍人的事,却是个排不上号的尚宫,觉得委屈吗?” 她竟然纡尊降贵地来问我委不委屈,就为这一问也不可能委屈,我压下心中的感动,尽量平稳地回答:“奴婢能为昭容做事,已是令世人钦羡的好差事了。” 私下里跟昭容说话该是受宠若惊而令人畅快的一件事,她绝不端朝上的架子,可就算她表现得再亲切,也总给人一种疏离感。我不知道那种疏离感从哪里来,但每每都是那种疏离感支使着我,让我用场面上的话回答她的问话,她也不作理会,仿佛已经习惯了被这样敷衍。 -- 第190页 “是不是好差事我不知道,但肯定是苦差事。”但这次不同,她那温婉的笑容里带上了苦涩,是在说我,又似乎是在说她自己,“手里有了权力,就要应付多少攀亲,坐在这里应付天下诸务已是劳身了,离了这里还要在漩涡中劳心。” 我插不上话,人来人往的中书省,到了深夜也只剩我们两个了,夜空寂静,给她也蒙上一层孤独的温柔月光。 “柴晏。”她唤我时我才抬起头来,看她额上那朵在夜色中有些朦胧的红梅花,她抬手指着我的位置,问,“你知道坐在那里最难的是什么吗?” 我其实觉得做什么都挺难的,要我回答,也只好勉强回答:“生怕一个决策错误,或一个表述不对,就误了天下大事。” 她却是摇了摇头,很隐晦地说:“你既然还没有意识到,那你就还碰不到那样的事。” 话音刚落,安安静静的外间响起了脚步声,昭容像是早就知道有人要来,默默地坐正迎接,只有我疑惑望去,竟然望见全副武装的贺娄。 “下官见过昭容。”她捧着一个匣子,穿着甲不便行礼,只点头示意。 昭容示意她把匣子放过去,一面打开,一面问:“都查清楚了吗?” 贺娄答:“查清楚了。” “她联络的是谁?” “是安乐公主。” “公主给她什么好处?” “长安城里的一套宅第,价值一百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根本听不明白的事,我们三个跟随昭容的人虽然住在一起,可平常都是各忙各的,尤其作为内将军的贺娄,跟我们更没有什么联系。 直到我瞥见匣子里装着一封封信,听昭容嗤笑:“被这些东西就收买了,英儿怎么不开个更高的价?我的秘密,原来只值一百万?” 英儿?第五英儿? 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 我想起昭容方才问我,知不知道坐在那里最难的是什么。 昭容绝不会平白无故地问你的话,她的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立起一把刀。 如果……如果我不是那样讷讷,会不会就触了她的禁忌,贺娄来查的就是我? 是啊,我怎么可以溺在她满脸的春风和煦里,能坐上中书省主位的人,哪有表面那么简单。 “柴晏。” 她又在唤我了,这回我打了个寒噤,瑟瑟地望过去。 她脸上的笑不再让我感到温暖,我几乎是瞪着眼听她问我:“你想要长安的宅第吗?” 她……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安乐公主许给第五英儿一座长安的宅第,英儿为了这座宅第,把昭容出卖了。 她在试探我? “奴婢不敢!”我赶紧跪下,作为尚宫,已经可以如贺娄一样自称下官了,但我始终如初见时卑微,以前是为的那一丝钦慕,如今更像是畏惧她的权术。 她却把匣子一关,起身向我走来,甚至伸手来扶我。第一次被她触碰,我的心里全然没有激动,只是越来越紧张,第一次感到她周身的气场带来的窒息的压迫感。 “光德坊有一处宅子,是故太尉刘仁轨刘相公的遗业,他的后人要出手,我正想着要给你们置办。”昭容扶我起来后便收回了手,留我一个人惶然不知所措,兀自安排,“贺娄既然已经做了内将军,那就是得住在宫中的,英儿有安乐公主给她置产,轮不上我了,这座宅子,就给你吧。” 以我这样的身份,住进先宰相的宅子吗?我愣愣地盯着昭容,甚至忘了谢恩。 她也不想听那场面上的谢恩,十分冷静地接受了英儿的背叛,也接受了我始终的木讷,回身去几案边挪开那碍眼的密信匣子,取下一份公文,吩咐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她的几案上始终都是堆积如山的,那些公文发了又来,仿佛永无止境,一旦坐在案边提起笔,她便没有了任何别的情绪,满眼里只有那些奏表上的话与事。别的事情都是小插曲,唯一能让她从头到尾都挂心的,只有她笔下的天下。 宫灯闪烁,我站着,她坐着的时候,我才能稍稍剥去下臣的身份桎梏,像看一个普通人一样地看她,看她是如何忍耐,看她是如何做事。 做事,我们这些努力做事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还是必须得冷静做事。冷静到一定的程度,就变成孤独了。 她身上的那种疏离感……是孤独吗? 我抿着唇,不敢相信心中的这种揣测,受万人钦慕的昭容,怎么会孤独? 可她看似寻常的卖力工作,在今夜的确不寻常了。她原本已经放下了公文,该是要去休息,却在确定英儿的背叛后,决定再熬一个通宵了。 她发泄式地工作,透支自己的身体,让这些文字与她作伴。 只有孤独的人才会这样热切地渴望有什么来作伴。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而是敛了衣裙坐下来,默然陪着昭容,工作到了天亮。 我想我知道坐在这里最难的是什么了。 是定力。 是任有迷雾在前,也要坚持走下去的定力。 恩威并施,从不相信别人的忠诚,她可能这一刻还最信任你,下一刻就与你翻脸。 我这样的身份,没有机会见到堪称传奇的一代女皇,却在昭容身上窥见了传言中女皇帝的影子。 -- 第191页 昭容会理解我的感受吗?也许当年女皇帝考察她的时候,用的是更加残酷的办法。 于是我又想起她额间的那朵红梅,以生命为土壤,滋养起来的国朝最美的一朵红梅。 我停下手中的笔,默默关上了胭脂盒,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跟风点红梅妆,我觉得我配不上。 “柴晏。”人头攒动的中书省里,她把刚写完的信笺给我,“你跑一趟,亲手交给外面苏相公的使者。” 神龙三年,入夏以来,国朝从未间断的灾荒就更甚了,中书省忙得团团转的都是灾荒的事。侍中苏瑰被派往受灾最严重的河北,为了让苏瑰心安,昭容再忙也会亲笔给他写信,再让亲信近侍把信交给苏瑰的使者。 她让我去,那么……我已经算是她的亲信了吗? 我小心接过信笺,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走,却见一身盔甲的贺娄穿过纷杂的人群闯了进来。 “昭容!太子起兵了,正往宫里来!” 皇太子李重俊,由于庶出,处处被安乐公主压了一头,我们这些人虽然不了解他,却也知道“起兵”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太子反叛了!那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太子,竟然反叛了! 我看到昭容慢慢站起来,目光投向贺娄,想要确定什么。 贺娄心领神会,回禀道:“太子方才去了梁王府,听说已经斩杀了梁王和驸马,正往这边来,还说要杀昭容!” 中书省震惊噤声,都在等着昭容的判断。 大白天的突然起事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而我更关心的是,太子为什么会冲着昭容来。昭容做的是一个首相应该做的事,在纷繁复杂的政局中小心周旋,何以被人惦记上性命? 是了,我想起来了,住在宫外时,连光德坊那样的地方都有各种传言,说昭容帮着皇后大搞斜封官的,说昭容贪财大兴土木的,说昭容私下里养了无数男宠的,我嗤之以鼻。坊间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可我就知道,昭容在群贤坊的府第只有东南一隅,没有像宗相公那样霸占寺庙的土地,小心地避开了尼寺中的神佛,连贺娄都收了养女,昭容却始终是个孤臣。 “柴晏,还不快走?”她出声提醒,我忙跟了上去。 这一回是前所未有的惊险,我刚刚跟着进了肃章门,回头就能望见叛军的兵戈闪烁,贺娄关上了那道阁门。我这才反应过来,如果太子一定要冲着昭容去,那我这个昭容身边的女官也必死无疑,昭容特意提醒我,就是特意要救我。 一横心,我与贺娄并肩站在了一起:“昭容快走!奴婢在这里抵挡!” “闹什么?”贺娄一手按着剑,一手把我推开,“你跟昭容一起走,这里有我!” 昭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不管我跟上来没有,直奔皇帝的寝殿去了。 我不知道后世写史的人会如何记载这次政变,也许会把太子的败死归咎到昭容身上吧?又或许会因这一次事件彻底把昭容打入韦党?我惊于自己竟然主动往最坏的方向考虑,昭容都能被人惦记上性命,那往后无论有什么样的脏水泼在她身上,似乎都不足意外。 昭容在乎吗? 她好像并不在乎,那次事件没有影响到她,她依然在努力做事,从来不问坊间对她的风评。 但她好像又始终在乎,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提笔反复写一联诗: 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 我原以为她随手就能写的应制诗是没有意义的,驾幸三会寺的那次写下的诗,也只是诸多奉承中的一句,可她后来反复地写,反复地写,用最郑重的那种方式,用最典雅的正楷写这十个字。 她在渴望天下清平。 一个权秉紫宸的人,在渴望着天下的清平。 我不知道,这种渴望里,是否有一点点是为她自己,她是最风光的内宰相,却始终难以渴望一生一世的清平。 景龙四年正月二十八,一个非节非庆的日子,从来不会投修寺庙的她,突然拟了一道诏命,要扩建东都的圣善寺。 都说南朝的寺庙多,其实大唐的寺庙也不少,两京每个坊里都有那么三四座,林立的佛塔多了,便少有人关心这里是哪一座,那里是哪一座。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晌圣善寺是个什么样的寺庙,最后才艰难想起,那是在神龙元年女皇帝刚刚驾崩时,今上为母亲祈福时修建的寺庙。 如今虽然前朝后宫还时常提起那我未曾谋面的女皇帝,但没有人关注女皇其人,他们只把她当成女人上位的先例,魔咒一般地在朝堂上提起。远在东都的寺庙,尽管名义上是今上的一片孝心,可将近四年多以来,没有人想起过它。 在神龙末年那场惊险的政变后,昭容身上的孤独感愈发明显了,她努力到麻木,好像只有在提起女皇帝时,眼里闪着有活力的光。 她们之间……不是横亘着世仇吗? 我耳闻过一些传言,说昭容在女皇的身边忍辱负重,以伪装的忠诚博取信任,终于等到神龙政变的机会,为无辜被夷灭的家族报仇雪恨。好一个惊险刺激的卧薪尝胆翻版故事!旁人当宫闱秘事听,而我却听得冷汗涔涔,以女皇帝的圣明,真的会相信伪装出来的忠诚吗? 我把昭容拟好的诏命接过来,本来要直接下发的,却没忍住偷窥了一眼,疑惑问道:“只扩建五十步,会不会太少了些?” -- 第192页 昭容却不以为意:“已经可以了。” 我还依旧迟疑:“昭容,奴婢听说,两京大员扩建寺庙时,为了向神佛表明是自己的一片祈福之心,常常都会奉上一些贡品。安乐公主爱好奢华的物什,在布施昭成寺时便奉上了百宝香炉;而安国相王性恬淡,在扩建招福寺时便送上了亲笔题的匾额。不拘什么,也不论贵重与否,都是一片心意,昭容是不是也……” 她点了点头,愉快地赞成我的提议,见她纤长的手指轻抚过笔架,我猜到她是要题字送去,便很快去找出了她惯常用以题大字的布帛,小心地铺在她的桌案前。她接受了我的殷勤,略一思索,便提笔在布帛上开始写那五个字: 长愿纪鸿休 我想我能猜到她会写这五个字,但真正看她写了下来,却依然难掩心中莫大的震撼。 “柴晏,我喜欢你的名字。”她的话坐实我的揣测,挑中我的时候,果然考虑了我的名字,“仰愿光威远,岁晏返柴荆。什么时候天下清平了,我也能归隐山林就好了。” 我细味这话里的意思,小心地应对:“自改元景龙以来,国朝的灾荒便少了许多,奴婢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清平,届时昭容向圣人请辞,也可功成身退了。” 昭容只是笑笑不语,把正在写的“休”字最后一捺拉得比以往长了些。 写罢挽着笔,长久地注目,忽然听到她说: “我好像……是真的有点想她了。” 她眼里闪烁的不知是星光还是泪光,我从未见过她落泪,那光芒也只是一闪而过,立刻便隐匿在夜幕中。 “我保留有许多她写这联诗的字纸。”在醴泉坊的镇国太平公主府,我向她提起这段故事。 公主果然急切地问:“放在哪里了?” 我笑了笑,十分轻松地说:“六月庚子夜,烧了。” “全都烧了?”公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我有一点吊了她胃口的惭愧,却并不惭愧自己把珍贵的昭容手稿给烧了。 景龙四年六月庚子日,那天该是我在中书省当值。 事实上,经过五年的考察,至少在旁人看来,昭容已经十分倚重我了。官方编排的值班表经常都会变,昭容有什么别的安排,也是极其正常。 可近一个月以来,我心里都惴惴不安。如我一般惴惴的还有很多人,皇帝突然暴死,死因不明,我们这样的身份窥探不了机密,兴许知道机密的昭容闭口不谈,每天还是照常在中书省办公。谁都觉得匆匆被扶上去的那个小皇帝坐不稳皇位,都在等待着,甚至期待着宫里出什么大事。 而且我发现,贺娄亲自当值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她寸步不离昭容身边,一身都是杀气。 昭容不说,我也不敢问,只是凭着直觉,和她身上愈发明显的孤独感,想要尽量多地在宫里陪着她。我常常在不该当值的时候过去,她也不问,来了就安排我做点事。 庚子日这天该我当值,她却让我回去。 “你在中书省连着待了好几天了,再不放你回去,他们该说我这个昭容不近人情。”她如初见时一般笑得温婉,说出口的关怀,令我如沐春风。 “可是昭容也是常常在中书省待着的,昭容都没觉得累,奴婢怎么敢回去休息?”我婉拒她的好意,妄想着,此时孤独的她兴许内心里需要我。 她含笑看着我,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也想做我这样的人吗?” 如果在平常,我一定要跪下去说“奴婢不敢”了,但她脸上的笑意让人觉得是在开玩笑,我也没必要这样一本正经,只不好意思地颔首,确认心里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话……” “不,不可以。”她很无情地否认我的妄想,看我一脸茫然,却又收敛下严肃的语气,很耐心地解释道,“我是走上这条路回不了头了,但你还可以回头。等天下清平,就岁晏返柴荆吧。” “昭容仅仅是因为回不了头才这样坚持走下去的吗?”努力做事的人绝不会是被动做事,我不信她的话,“奴婢看来,昭容如果没有什么信仰,又怎能穿风度雨,在天地生死之间奋力挣扎呢?” 她听到我这么说,脸色微微一变,似有一种被我言中了的窘迫。 “今夜你回去吧。”窘迫只是一瞬,她仍是催促我,“回去好好歇歇,明儿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做,到时没得歇,可别怨我。” 她把话说得轻松,又预支了我往后的时间,轻易打消了我的顾虑,知道再不应命她就该恼了,于是领了昭容的好意,过了晌午,便离开了太极宫。 此后的我,觉得一生也难以原谅这个离开的决定。 那个夏夜没有前几天那般闷热了,天上的星星明朗得很,一条璀璨的星河悬在夜空。已经宵禁了,光德坊的坊门落锁,我站在昭容赐的宅第中,抬头望那遥远的星河。 那星河在我还未跳出宫墙时就照过我,看似星移斗转,实则亘古不变。它永远在天空流淌,保持着与人间的距离,冷漠俯瞰沧海桑田,绝不回应人间的向往,它有自己的轨迹。 忽然有一种惶恐感涌上心头。 昭容看我,难道就像星河俯视人间一般吗? 众人都钦羡昭容亲赐宅第给我,可我却常在这宅第里如坐针毡。我甚至觉得她是在绝望中赌气,因为第五英儿的背叛,她想赌一赌我会不会也背叛她。她从来没有特别关照地要来拉拢我,做什么事都靠着我的自觉,自觉向她请教时她就会不吝赐教,不去找她,她也不会来找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被贺娄盯着一举一动,总之走到现在,众人认为我小心谨慎可以消弭昭容的疑心,可我却知道,也许仅仅是因为我的木讷,只知道埋头苦干,很难长出那些花花肠子而已。 -- 第193页 在朝上明争暗斗多了,她似乎正希望在朝下有个木讷的人伴在身边,说话不用拐弯,那会使她噤若寒蝉的心里舒坦一些。 昭容看我,若是悲悯俯瞰,那我看她,该是仰望星空。 我看着那星河渐渐流淌起来了,忽然便如雨点般飞坠,心里一空,急往太极宫的方向望去。光德坊离太极宫不远,我能望见冲天的火光。 宫里出事了? 陡然想起神龙末年的政变,昭容临走时不忘带上我,要保我的性命。 那种惶恐的感觉更加明显了,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我慌忙往北边的坊门去。 “宫里出什么事了?”我扑到坊门边,只在门缝里看到背对站立在门口的士兵。 没有人回答我,但那肃穆的气氛和愈发明显的火光震颤着我的神经。如果只是普通的宵禁,怎么会有这么多士兵站在离宫殿这么近的坊门前? “开门!开门!我要进宫!”故事在重演,而我不在她身边,我奋力拍打着坊门,希望能引起门外士兵的注意,“我是当值中书省的尚宫柴晏!我有皇帝赐的银鱼袋!我要进宫!我要进宫!” 我把随身带着的银鱼袋摸了出来,按理我这样的身份不该有这东西的,还是昭容为我便于进宫破格下赐——我的一切都是昭容给的。 门缝太小,银鱼袋递不出去,没有人理会我,我拍着坊门的手通红,却只能听见铁制的大锁哗哗啦啦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光德坊出来看热闹的人像看疯子一样地看我,他们不知道昭容对我说了什么,在无法挽回时回想起来,我觉得我蠢透了。 “你也想做我这样的人吗?” “如果可以的话……” “不,不可以。” 昭容啊,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其实心甘情愿把你当作信仰呢? 就像你,把女皇帝当作信仰一样。 还是说,你自己体会过为信仰牺牲的孤独,不愿跟随你的人再经历这么一次。 可钦慕始终是钦慕,它不因什么而改变,钦慕昭容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值得。 那个深夜,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我不再执着地拍打坊门,而是转身进了那与我身份不符的宅第,在炎热的夏夜笼起一个火盆。 我曾把昭容的字纸珍重地收紧匣子里,偷偷地学她的字体,也偷偷地装进无上的钦慕。那个匣子里,最多的一句便是“长愿纪鸿休”。我一页一页地拈起,放进火盆里,烧掉。 我看到那对天下清平的祈愿慢慢被火焰吞噬,不知是化作了袅袅升空的青烟,还是沉沉坠落的灰烬。 “我把那座宅第捐了出去,说来也巧,主动来主持的大和尚,是与昭容府一墙之隔的真心尼寺的禅师。”多谈几句,太平公主便压制下了满身的戾气,可以听我娓娓道来了,“大和尚说,当年听说昭容看上了群贤坊东南隅的地皮,有了宗相公占寺庙故地的前车之鉴,还以为尼寺要就此搬走了,可昭容退开了一条宽敞的横街,恭敬于已有的神佛。昭容虽没有大张旗鼓地布施过,仅仅一个让地的举措,已让大和尚认为,是虔诚的布施了。” “你为什么……要把她给你的宅第,捐出去做寺庙呢?”太平公主问。 我笑了笑,道:“昭容虽然不信神佛,但我猜,若是她寿终正寝,也会把自家的宅第捐出去,供上一尊神明吧?” “为什么这样想?” “难道昭容还想让别人住她的宅第吗?”我反问,这修行的半年,其实是从哲思上更加贴近她的半年,“恪守信仰,拥有绝佳定力的人,必定有不向人低头的骄傲。我从未怀疑过昭容的骄傲。” 所以我要把她的手迹都烧掉,在这浑浊的世道中,不让别人打着她的名号,把她用最真的真心写下的字,放到市集中间去,遭受金钱的玷污。 而我,伴在昭容身边的五年,便构成了我在俗世中的一生,今后只会在光德寺中,为那从来孤独的人追福。 我必须成全我无处安放的仰慕。 我在光德寺剃度时,正逢“休”字辈,大和尚没有从佛经中给我取号,而是在江淹那首藏着我名字的诗里,挑了最开头的一联: 乘笏从帷幕,仄身豫休明。 我觉得我忝获这个法号,称得上这首诗的不是我,而是昭容。 她坐在灯火通明的帷幕之中,无人助也无人知,为的是江山的休明。 天下清平,四海澄明。 天下从来不是她的天下,却为着谁的嘱托,成了她毕生的信仰。 “我看了他们给她写的墓志铭,总觉得词不达意,我就在后面续了一首诗。”太平公主沉思了许久,说这话时,明显哽咽,“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我把方才说过的《法华经》中的寂灭说再重复一遍,合掌念了一声佛,轻声说,“寂灭为乐。远离迷惑世界,破除一生烦恼,无生亦无死,与神明同归,而不再忌惮波旬魔鬼,也许,这正是昭容所期盼的。” 昭容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远上星河而去。而我,只要还能沐浴在星光下一天,就要用我的双眼,替她看这无法亲眼得见的清平世界。 “不知道……她看不到将来的清平世界,是否还是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太平公主一直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了,也学着我作禅意的微笑,更加平静地说,“不过正如你所说的,一生一世的清平于宇宙不过一瞬,是活四十年,还是八十年,都太短了。要看一百年、一千年以后,她若是还能被人谈起,那才是长久的生命。” -- 第194页 是了,只要她还能为人谈起,她的魂灵就还能在天地之中,就能看到后世一个又一个的清平世界。 那才是,长愿纪鸿休。 太平公主虽然放不下,却是懂她的。我此时才想起墓志铭最后的两句,恐怕也是公主补上的: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公主比我更懂寂灭,却一定要执着故人。我猛然醒悟,直到此时才抬头仔细看公主,她的眼里闪着的不知是雪光还是泪光,那孤独的神情竟与昭容一模一样。 ☆、特辑·行行重行行 冬十月,连下了几场大雪,洛阳城西北高岸上,上阳宫迎风而立。雪下得大了,寒风便也失了些声威,吹不动积压的雪泥,顺着高大的飞檐,只拂走些许轻屑。 燕居的上阳宫不比忙碌的洛阳城,天还没亮,城中天街就开始扫雪,预备起今日的朝会来。可避居一隅的上阳宫总是在巳时才悠悠转醒,闲居的生活并不嫌碍这些积压的东西,倒是在大到空旷的宫院里,在厚至脚踝的雪原上,闻得见清灵的笑声。 “陛下!陛下快别闹了!” “别跑——” “陛下再闹,我可要还手了!” “你来!你来!” “陛下看好了——啊!——啊!我不依!陛下你偷袭!” “婉儿连兵不厌诈都忘了,还怪我偷袭?” “咳——陛下!” 两抹身影在雪地里追逐,带起乱雪纷飞,仿若因风而起的柳絮,绣着梅花的白色裙裾在积雪中忽隐忽现,在倩影依稀中,雪花也有了生机。 上官婉儿还从没有像这样激烈地打过雪仗,更难以想象自己会跟遥不可及的女皇帝一起踏雪追逐——尽管她现在已经不是女皇帝了,神龙元年十月,她已退位整整九个月,闲居在上阳宫里,彻底卸下了一生的重担。 纷飞的雪迷了眼,长长的裙裾在脚下一绊,婉儿一惊,雪地中已难以定住身子,紧闭着眼正准备埋进柔软的雪泥,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细腰,将她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抓住你了!”武曌贴在她的耳边,一声宠溺。 感受到她呼在耳边的热气,婉儿喘着气,担忧道:“陛下都跑出汗了,站在这雪地里容易惹上风寒,进屋去吧。” “婉儿如今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我做什么都要劝。”话虽不悦,武曌的声音却依然温柔,她带着笑,还要执意贴得婉儿更紧些,“往常都没有这样疯过,好不容易闲下来了,你倒拦着我……” 她这撒娇的语气令人难以抗拒,婉儿“噗嗤”一笑,想想今日武曌刚醒来时,就透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巴望着外面的玲珑世界,非得求着婉儿陪她出去打雪仗不可。刚搬来上阳宫时,婉儿还担心突然卸下重担,女皇帝会坐立不安,可没想到,武曌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会玩,设计每天的生活,像是要把一生的乐趣都享尽。 可婉儿毕竟不能由着她做这些事,入秋转凉时的一场大病让婉儿到如今还心有余悸,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不可一世的女人缠绵病榻的样子,架在小炉上的药盅升腾起苦涩的气味,时断时续,时常提醒着婉儿一些从来不敢想的事情。 “陛下,陛下不可任性,今时不比往昔了……” 她话说到一半便噤声,今时如何,往昔如何,都是不敢提的禁忌。 她感受到环在腰间的手骤然一僵,慢慢地把她放开了,没有遮蔽,风雪便更加肆意,正感到透骨的寒冷,武曌十分及时地握起了她的手,拉着她进屋去。 “走吧。”武曌不再任性了,颇无奈地听从了她的劝谏。 自入秋的一场大病以来,武曌就搬出了风口上的观风殿,挪到了这仙居殿中,比起观风正殿,仙居殿显得小巧精致,也暖和许多。正中的寝居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不比宫院的气派,却似怡情的别院,长廊连接东西两处厢房,一边是常驻的太医,一边是偶尔冒出轻烟的小厨房。 “陛下万不可如此任性了,秋来的大病未愈,竟然又跑到雪地里,陛下的龙体,面上虽好,底子早已空虚,寒气郁积,不是好事。” 太医例行请了脉,照往常的行事,不敢在武曌面前说,只拉着婉儿去了偏殿,细细讲明下来,足以消磨打雪仗的快乐,把婉儿的隐忧坐实。 压低声音,婉儿问话的声音有些哑:“你只说,该怎么办吧。” “只能继续进些温补的药,没别的法子,毕竟陛下已是这个年纪了……”老太医是个直性子,却也懂察言观色,提到年纪,便被婉儿一个凌厉的眼神堵了回去,于是垂了头,低低地说,“陛下这性子,还得赖才人多劝着些。” “知道了,下去煎药吧。”婉儿心里闷闷的,抬眸望了眼外面不见停的大雪,将就过一时兴起的太上皇,院子里已经有宫人开始扫雪了,有一下没一下的笤帚赶不上雪落的速度,那外面便越积越深,越积越深…… 压下喉头不自觉的一哽,婉儿克制着,看窗上映出的面目足够平静,才往正殿去。远远望见倚在软榻上的武曌,婉儿忽然踟蹰,竟有些难以靠近。 武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看点闲书已成了闲居时的习惯,说是看书,心思又仿佛不在书上,余光瞥见远远站着的婉儿,武曌不用想也能猜中她听到了些什么。 老太医总是照宫里的习惯,避开病人来谈如何治病,武曌任他们照这样做,只不过是想给婉儿一个安心,她自己的身子什么样,自己才最明白不过。 -- 第195页 “婉儿,站在那里做什么?”她站得太久了,武曌翻了一页,忍不住出声提醒她。 婉儿这才惊觉失态,一面向榻边走过去,一面屏退了殿内的宫人。 “太医怎么说?”感知到她走近了,武曌仍是看着书,故意问。 婉儿清清泠泠的声音里,瞧不出一丝哄人的痕迹:“太医说,风寒虽小,可陛下万不可如此任性了。” 骗人。 真这么无关紧要,何必这样失魂落魄? 武曌轻笑一声,徐徐放下书,抬头望侍立一旁的婉儿,越看越觉得称心,便调笑道:“生而不能任性,何必活在世上?” 虽是调笑的话,在婉儿听来却当了真,没有外人,她便不再拘谨地坐在榻边,凝望榻上熟悉的容颜:“如果是为着什么人,凭着这样的执念,也是可以活在世上的。” “如果是为着什么人,那就更要任性了。”武曌笑意更浓了,像往常一样,总是不愿在辩争上落得婉儿的下风,“婉儿忘了,当年你半夜偷偷溜走,我醒过来看你不见了,就赤着脚踏着雪,跑了大半个太初宫才寻到你。” “阿曌……”独处时婉儿总是照着武曌的意思这么唤她,婉转的声音,似乎还带着这个名字萦绕在唇齿之间的清香,“阿曌忘了,你回来就大病了一场,烧了整整一夜。” “就算生病,我也高兴。”这般无赖,倒是从没有变过。 她是高兴,却不知有人担心得紧,婉儿秀眉一拧,要照太医的“方子”劝她,却不料被武曌递过来手里的书,婉儿无奈接了,看她把靠枕一放便躺了下去,吩咐道:“我乏了,要睡一会儿,婉儿念首诗来听吧。” 她真的拥衾瞑目,一副拒绝婉儿说教的模样,只好依了她,婉儿撇了撇嘴,拿起那卷书,见正好是《古诗十九首》,便一气念了下去: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轻柔的声音就像柳絮一般的雪,雪在窗外飘扬,声在殿内回旋,俄而止语,被一首别离的诗一涤荡,婉儿的心里便什么纠结也没有了,唯余长久的悲哀。 榻上的人还没有睡安稳,不知是真的在听诗,还是喃喃呓语:“究竟是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呢……” 喃喃毕,便像是睡得沉了,仙居殿里静得出奇,壁炉里偶然一下柴火的噼啪声,此外便只剩了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婉儿抿着唇良久,未曾答言,而是把手中书卷放下,轻轻掀开被子,让自己也挤到榻上去,挤到武曌的怀里,靠在沉睡的人胸前。 武曌的精神早就不如往日了,近来总是睡的时间比醒着的多,往往都是听着诗或者下着棋就昏昏睡去,每每要确认她的呼吸声,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才能使婉儿安放下始终悬着的一颗心。 别的什么声音…… 婉儿准确地找到那个位置,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上,闭上眼,满足地听到那一声声还在倔强鼓动的心跳,竟是一阵窃喜,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每天每天,她都要听着这令人安心的声音,执意挤在此生眷恋的胸前,才能安稳睡去。 一觉就到傍晚,先醒来的却是武曌,不出意外地,那家伙像只小猫一样地缩在她的怀里,让她一醒来就能看见。武曌也便像抚摸一只小猫一样地抚摸着她长长的墨发,蹭得有些散乱,拨开便能窥见被炉火熏得有些泛红的肌肤,指尖描摹过多少遍都不够,总教人这样爱不释手。 嘴角噙起一抹笑,武曌想起当年在太初宫时,每每都是自己要拉着她,借着畏惧鬼怪的理由,要抱着她才能入睡。可上官才人比皇帝还忙,中书省的那群人,比起找她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更愿意找温温柔柔的才人说事,于是婉儿总是在深夜被一封急奏或是一纸信笺闹得偷偷溜走,待她醒来,怀里的婉儿不翼而飞,深深的惶恐比看见鬼怪还吓人。 可如今,倒是婉儿主动来投怀送抱,绝不偷偷溜走了。 武曌想,若非任性,她大概没有什么放不下,她放得下权力,放得下皇位,却放不下被她任性依赖的婉儿。在她选择走上这条路时就应该孤独,何以有这样一个离不开的人? 可再是离不开,也总有一天要离开的,行行重行行,行的不是旅人,行的是时间。 “唔……”怀里的人悠悠转醒,惺忪的睡眼里,映出武曌温柔的笑容。 “阿曌……”婉儿凝望着她,回以痴痴的一笑,伸手想要确认那真实的触感。 武曌捉过她的手,调笑一问:“你怎么也贪睡了?” 刚刚醒来,本来脸上就漫有红晕,如今看上去倒像是被武曌调笑的话惹得脸红,婉儿微微垂首,嘟囔道:“才不是贪睡……” 是贪你怀里的温暖啊…… “陛下,圣人来了。” 没说出口的话被门口的传报堵上,婉儿一听,起身就要走。 “去哪儿?”武曌却不放手,拉着她不准她去。 婉儿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想见他。” 武曌却不说话,只是拉着她,抬头凝望要离去的倩影,愈发深邃的眼里蓄起深深的不舍。 -- 第196页 她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用这种眼神看她?婉儿勉强笑了笑,又坐下来,哄孩子似的问:“睡了一下午,也饿了吧?我去小厨房做点吃的,阿曌想吃什么?” 非得要走,还拿吃的来哄她。武曌跟着笑了笑,自知拿她没办法,睁着一双无比诚恳的眼,盯紧了托故要走的人,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吃婉儿。” “别闹!”她脸上更红了,局促地抽开手,瞪着武曌一脸娇嗔。 武曌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婉儿这样看起来就……就更好吃了!” “阿曌这样不正经,我就不给你做吃的了!”婉儿起身欲去,却又被武曌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袖子。 什么嗔怒也融化在她眼底的一泓清泉里,武曌总算止住了笑,故作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叹道:“成日家都在喝药,苦得都快觉不出别的味儿来了,婉儿心疼我,就做点甜甜的东西。” “嗯。”婉儿仔细地听了,认真地记下来,留给武曌一个安心的笑,转身穿过那长廊,往小小的偏殿去。 身后传来一声高昂的“圣人到”,婉儿知道,许多宫人都不愿陪侍在这清冷的上阳宫里,每每皇帝一来,都争着要去邀宠,倒是比侍奉太上皇还殷勤。婉儿也不理会,人自有人的活法,别人想着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在看过更大的世界后,她却想守着一生的眷恋,一间屋,一张榻,也是从前的求之不得。 在女皇退居上阳宫后,皇帝李显虽然恢复了大唐的国号,却没有急着迁都回长安去,他就住在这高岸之下的太初宫里,每月定时来向母亲问安。 这在政变当日尚且瑟瑟不敢上前的窝囊皇帝,倒是博得了一个孝顺的名声。可这样的停滞在有些人看来却别有用心,长安才是大唐的故城,李唐的朝廷久久徘徊在洛阳,像是在等待,甚至期待谁的故去。 今日并非问安的定日,李显没有带着平常一同来探望的家室与大臣,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卫,皇帝匆匆忙忙地便来造访。 武曌依旧倚在榻上,打一场雪仗消磨了她平日里好几天的精力,又不知要因此卧床静养多久了。她原是喜动不喜静的人,从前做天后时就在西京东都之间来回巡幸,一刻也不愿意安身在哪里。如今却安身在这一张小小的软榻上,正是望见外面自由飘扬的雪花,凭着对那漫天生机的向往,她才决定要任性一回。 当李显进屋时,正看见靠在榻上的母亲望着窗外出神,软榻的位置与上次不一样了,武曌特意吩咐搬到窗下去,更靠近些外面的世界。 武曌兀自望着窗外飘雪,像是没有听见李显的到来,李显只得自己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弯腰长揖:“儿子向母亲问安。” “是七郎啊……”她依依不舍地移开眼,看一眼脸上还带着风霜的李显,示意他自便,见他始终还是拘束,便开口寒暄,“今日不是问安的正日,七郎怎么傍晚来了?” 母亲一问话,李显还是坐不住,站起身来答言:“听太医院报太上皇偶染风寒,儿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武曌笑了笑,没有领情,却挖苦道:“我入秋以来就病着,偶尔一次风寒又算什么?” 李显虽做了皇帝,在放下权力的母亲面前依然害怕,他本也不是个能与人打哑谜的,听得母亲这么说,心里七上八下的,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吞吞吐吐地答言:“儿挂心母亲,若非朝政缠身,倒想……倒想学汉文帝常伴母亲身边,亲……亲尝汤药……” “哈!”武曌冷冷一笑,看这吓得话都说不明白的儿子,讥讽道,“七郎倒是孝顺,岂不闻那汉文帝不仅有对母亲的孝,更有对百姓的仁,你若撇下朝政到我这里来,也有脸与汉文帝比肩?” “是,儿自然不敢比拟古代的圣君。”李显低了头,门窗紧闭,壁炉的热气便升腾得快,直热得李显滴下汗来,哆嗦着手擦了擦,李显把心一横,还是要道出好不容易孤身出宫的来意,“只是……只是……儿确乎有事要问计于母亲。” 武曌看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有事,却摆出一副不愿理他的样子,冷冷地说:“陛下是早已成年的皇帝,问计该去问大臣,不该来问母亲。” “可是此事无人可以做主,只有来问母亲。” “什么事这样厉害?” “儿想求母亲赐给一个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谁,还要别人下赐?” “儿想要上官婉儿!” 一来二去,顶着死罪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李显差点就要腿软跪下去了,终于把乞求说出口,站在大殿中喘个不停,只觉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更不敢看武曌变得幽深的目光。 长久的沉寂弥漫在母子之间,就连退位时都没有这样可怕的沉默,李显几乎再一次感受到了嗣圣元年自己被拎下皇位时的恐怖,不再为王的老虎余威依旧,为着这一次的请求,李显做的是背靠死亡的准备。 怕极了的李显注意不到武曌周身的落寞,太上皇低沉的声音传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动摇着李显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七郎,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只是这么隐晦地说了一句,倒没有李显预想中的那样招架不住。 李显勉强平息了惴惴的心绪,试着冷静回答:“母亲也该知道,婉儿做了那么久的内宰相,在士林中有非凡的清望。在这九个月里,儿收到了好几回的联名上书,那些都是清流的文人,说上官才人是文坛的领袖,不应该避居上阳宫,该出来做事。” -- 第197页 武曌凄然一笑,不再绷着令人害怕的冷脸,却给了李显比由衷的恐惧更大的压力:“我把权力给你,把皇位给你,唯独留下一个婉儿,你也要来向我要走吗?” “儿惶恐!”李显也终于忍不住了,他在母亲面前从来都是习惯跪着说话的,“噗通”一声跪下去,心里也舒坦了许多,“母亲把江山给儿子,自该知道儿子不是个做贤君的料,如今朝上纷争得厉害,五王要压倒梁王,梁王又弹劾五王,儿居于其中,不知该从哪一方,朝事晦暗不明,若没有一个可以为儿出主意的信臣,儿将如瞽叟,不知何时,就带着母亲的江山,坠入万丈深渊啊!” “你自己察贤不力,现在又来觊觎我的婉儿!”武曌狠狠地瞪着他,李显慌忙抬头,却意外看见母亲苍凉的双眼。 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早就认了,婉儿自请来上阳宫伴驾,是武曌拦不住的决定,伴驾又能有几时?总有人去楼空的时候,武曌其实也在等李显来求她,给婉儿一个合适的名位,风风光光地还朝去。 “察贤不力,固然是儿子的错,但事已至此,儿不能不向母亲开这个口。”李显看上去也是孤立无援,才挑在这傍晚冒雪出宫,孤身一人来见母亲。 “以婉儿的才华,在这里做个侍女,的确是委屈了。”武曌适时松动了口风,俯视着跪在榻下的儿子,长叹一声,试探道,“只是七郎,求贤也要有求贤的诚意。” “儿子知道。”只要肯谈条件就好,李显心里有了把握,直起身来,笃定许诺,“儿要聘她做昭容,正二品的官位,足以让她做个名正言顺的内宰相。” “不,不是聘娶,是升迁。”武曌为一个“聘”字冷下了脸,执意要把这李显眼里的虚名纠正回来,“她是我的才人,儿子岂可聘娶母亲的才人?” 李显不知母亲为什么这样纠结于一个字的表述,却也见识过武曌倔强的性子,连忙低下头,称了一声:“是。” 那便是可以商定了,武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面上却不见喜色,依然冷漠地盯着李显,道:“昭烈帝三顾才把武侯请出山来,你寄希望于我,也不一定能把她说动。” 李显忙表起了诚意:“只要母亲有这个心思,儿便是千恩万谢了。” 武曌点点头,道:“今后你可要记住,是你来求着我把她赐给你的,不是她巴望你李唐的门庭。” 上官婉儿要还朝去,这是时局的需要,更是武曌的期盼。可还朝究竟是怎样一个还法,是武曌此生要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面对正中下怀的提议,她要巧意周旋,冷着脸推拒两次,再万般无奈地把婉儿送出去,让李显磕一磕硬钉子,知道婉儿还朝帮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因为得来不易,才能好好地珍惜。 事尽于此,武曌仿佛明白了那个萦绕于心的疑问,究竟是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对于女皇武曌来说,这并不能成为一个疑问,爱慕并不纯粹是爱慕,那不是一个人将往何处去的问题,那是她表面放下,其实不曾放下的江山,该往何处去的问题。 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身为内宰相的婉儿,终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婉儿。 武曌放轻步子走到小厨房门口,一盅酒酿圆子煨在炉火上,不需要很复杂的工序,守着那一丛火苗的人却出了神。 若非出神,绝不会无意于她的靠近。 武曌走到她身后,终还是长叹一声,伸手环住抱过无数次的腰肢,本就盈盈一握,入秋以来,倒像是更细了。 “阿曌。”知道是她,婉儿不再出神,而是嫣然一笑,“东西还没好,你怎么起来了?” 武曌凝望那一窜一窜的小火苗,这样果断的人竟然有些难以启齿:“我有事要跟你说。” 心下一颤,婉儿似乎已经猜到了,只有那件事能让如今的她这样认真地来谈。可婉儿不想听,仿佛只要不听就能拒绝卷挟而来的命运,婉儿笑开,用那等不当回事的语气,调笑道:“什么大事也没有尝我的手艺要紧……” “不,你得听。”武曌执意要说,抱着她的手不曾放开,凭着高挑的身姿,一埋头就贴上了她轮廓精致的耳朵,“婉儿,方才七郎来求你还朝,给你昭容的名位,这是个好机会……” “不,我不去。”婉儿少有打断武曌的话,原本就是亦臣亦妾,不敢忤逆君上,到上阳宫后更加不愿与她争执,什么都顺着武曌的意思来,可唯有每每提到这件事,婉儿前所未有地坚定。 她再坚定,却也移不了武曌磐石一般的心。武曌不理会她的不悦,继续说下去:“这是他来求的,不是我托他的,你的处境会好很多……” “再好的处境我也不去!”婉儿气闷地低吼,转身时竟然全身都在发抖,她用不容商量的坚定目光望回去,激得连武曌都想要退缩,“阿曌你把我当什么了?昭容是什么?是女官还是后妃?你要我嫁给皇帝吗?” 武曌不知要如何宽慰她,徒然解释:“不,我让他许过诺了,昭容是升迁,不是聘娶。况且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 “阿曌!”再出声唤时已带着哭腔,她眼眶晶莹,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阿曌,二十七年都过去了,你却连最后这一刻也不肯分给我吗?” 武曌怔怔地盯着她,婉儿总是在她面前笑,从不愿让她见眼泪,可婉儿不知道,这滴在心上的东西,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浸润她的胸膛,好几次武曌在半夜偷偷醒过来,都看到婉儿靠在她的心口,无声地啜泣。 -- 第198页 她的眼泪太灼人,比古来帝王都惧怕的死亡还令人胆怯。 武曌正是胆怯了,别开眼不愿直视她闪烁的眼睛,却痴痴望着那如生命般跃动的小火苗,沉沉地问:“婉儿,你害不害怕?” 害怕什么?亲眼见到不可一世的女皇如何向时间低头?亲眼见到此生眷恋的人如何一步步离开? 若是害怕,她何必留在这里,若是害怕,她何必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还朝去。 婉儿苦涩一笑,轻轻摇头。 “可是我害怕!”武曌压低的声音尽是沙哑,闭上眼克制住将要剧烈起伏的呼吸,“我每次闭上眼,都感觉那幽黑的世界在慢慢逼近,我每次闭上眼,都害怕再也不能醒来。我怕我还没有安排好就走,我怕见不到婉儿,更怕婉儿会跟着我走,最怕在婉儿的眼前离去,我舍不得,我实在舍不得!你那双初见时就美得让我惊心动魄的眼睛里,怎么可以见证那样的景象!我害怕……唔!” 更多的恐惧尽被一吻封箴,武曌陡然睁开眼,看怀里的婉儿努力地仰头,吻上她喋喋不休的唇,是绝望,是宽慰,深不见底。就算在她走下神坛之后,婉儿看她,依旧是那种朝圣的眼神,丝毫未改。只是眼角滑落的泪像攫住了武曌的咽喉,强烈的窒息感难以平息,婉儿感到眼前的人虚软下去,忙搭了把手,要搂住武曌。 “阿曌?” 抚膺刚顺过气,武曌便主动欺身上去,还以一吻回应婉儿的担忧,她知道,明明婉儿也在害怕,夙夜的忧惧化为憔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便移开环在婉儿腰间的手,去抚摩她的长发,去描摹她额上的红梅花,去轻车熟路地滑过脖颈和锁骨,轻点在胸前。感受到怀里的身子一颤,本能地要退后,武曌逼近一步,一手抱紧了她,将瘦弱的婉儿牢牢护在炉火前,不让那一窜一窜的火苗灼伤她,指尖久违地探秘曾被造访过多次的地方…… “婉儿,婉儿……”二十七年,把这个名字越唤越熟悉,越唤越成了眷恋,“婉儿,有时不是出于他们说的什么欲,我近来总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你的每一寸身体,都铭进心里。” “你得记住,你得好好地记住。”混乱的呼吸,只能支持婉儿发出含混的呢喃。 炉火上的酒酿圆子煮沸了,温暖的酒气很快氤氲在精致的小厨房中,一窗隔绝,外面的北风依然呼啸,檐上的积雪,又厚上了一寸。 冬十一月,李唐众臣期待的时刻到来了。 北风卷地,大雪却不容堆积,这回皇帝是带着家室和百官来的,太初宫辍朝,在退位后,万众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女皇帝的身上。 仙居殿内,软榻依旧设在窗下,噼噼啪啪的壁炉声没那么清脆了,掩盖在奔走的宫人之中,一切都肃穆得令人窒息。 上官婉儿立在榻边,这回再没有理由推托不见李显了。皇帝跪在太上皇的榻前,低头听着最后的训话。 说了些什么?不过是些早就向婉儿透露过的“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归葬乾陵”之类的交代,婉儿失神地站着,那熟悉的声音,如今正在一点一点刺痛她紧绷的神经。 婉儿出神地想着,那天武曌问她的话。 是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 若是生离更好,武曌便放她还朝,自此上阳宫的生死便与她无关,纷繁的朝政,将消磨生死的界线。 若是死别更好,武曌便任她陪着,直到不得不分道扬镳的那一刻,顺着时光,悄然放手。 死别是锥心刺骨的一恸,生离是绵延不息的悲哀。 可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俱是“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旅人已渐行渐远,居者只能自知珍重,期待一个梦里或来生的相会。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终归都有期待啊…… “你走吧。”榻上的武曌已不太能说得出话来了,赶李显出去时,甚至有些催促的意味,“我要跟婉儿……单独说说话……” 听到叫她的名字,游走的灵魂又仿佛回到了身体里,婉儿总是这样敏感于她的呼唤,忙俯下身,凝望武曌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听得李显带着众人出去,“吱呀”一声关上殿门。 “婉儿。”仿佛方才的交代都只是应景,对于婉儿,武曌始终都是宠溺,她要伴到最后一刻,那就成全她的有始有终。 “阿曌。”婉儿坐在床边,颤抖着唇,只能唤她的名字。 板着脸交代了半晌,直到此刻,武曌才终于扬起了一抹笑,没什么力气抬手,只是指尖一动,便被婉儿会意,执起手来,放在自己面上。武曌深吸了口气,用尽力气抚上婉儿额间的红梅,那个最刻骨铭心的印记。 “婉儿,你要延续我的生命。”她还是放不下,要再添上这么一句规劝。 她不安心,婉儿不忍在这时候留什么遗憾,顺从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这声应答是哽咽在喉头的,武曌笑得更加虚无缥缈,轻声提醒她:“我好久都没有看到婉儿笑了……” 惊觉眼前模糊一片,她怎么能错过哪怕一分一秒凝望天神的机会?婉儿一抹泪珠,抖着嘴角,始终难以扬起武曌期待的一抹笑来。 “我记得……初见婉儿时,我让婉儿来与我作伴,婉儿……婉儿愕然睁着一双水眸,又惊又喜的一个笑,就好像开释冰雪的春风……”武曌神往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你让我再看一眼……我怕我忘了……” -- 第199页 “嗯……嗯……你看……你看……”泪痕凝在脸上,婉儿用了全力扯起嘴角,好似寂寞的冬日里又起了和煦的春风,好似那春风拂在红梅花枝头。 闭目长嗟,武曌放下手来,仿佛得偿一件毕生的夙愿,最后的请求快要听不见:“念首诗来听吧……” 咽下喉头哽咽,婉儿坐在武曌榻边,像无数次安抚她睡觉一般,念起那首关于离别的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婉儿明白武曌为什么常常要她念这首诗,就算她怨武曌的“弃捐”,也该好好活着,该是要“努力加餐饭”,以最好的面目,追上旅人的步伐。 她一直在追,一直在追,从初见时就做好了永远追不上的准备,二十七年间,果然从来就追不上大步往前走的女皇帝,而今神明停下了脚步,也可以等候落后的她努力追上来了。 诗已念完,反而是泪痕干,凝望榻上仿佛沉睡的人,只是胸前已没了令人安心的起伏,婉儿慢慢倾身,如每个夜里一样,把自己的身子挤进被子里去,挤到武曌的怀里,靠在沉睡的人胸前。 这一回也是准确地找到了那个位置,却再也听不见倔强鼓动的心跳声。 再没有熟悉的温暖了。 婉儿冷得缩了缩身子,埋在武曌的胸前,闷闷地说话:“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 若有来生,从此便只是期待来生。 不该温存,婉儿从榻上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殿前,一推那紧闭的大门,静候消息的众人跪了一地,此时都仰起头来,仰望临风而立的上官昭容。 “太上皇……”她要习惯改口,尽量郑重地宣布,“驾崩了。” 她形销骨毁地站在那里,听下面一片或真或假的哀声,抬眸一望,那边积雪未扫的宫院,正是一个月前打雪仗的地方。 大雪纷飞,裙裾飘扬,倩影与笑语,还有恋人身上的温度。 恍惚中便是一笑,眼前的光景变得模糊,最后沉于黑暗。 “婉儿!”离得最近的太平公主毅然冲了上来,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那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就算各在天一涯,只要一直走,一直走,也总会有重逢的时候。 那是一件容易而确信的事,向死而生,那尽头便是重逢。武曌在最后一刻还在教她,要她好好规划如何死去,才对得起绽放的生命,才有底气和脸面去重逢。 而她在此刻立誓,将在把自己写成永恒之后,以更加骄傲的风姿去重逢。 不会太久的。 我们歌颂生命的绽放,亦将直面美丽的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