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国,她的宫》 第1页 [古装迷情] 《凤唳/他的国,她的宫》作者:余姗姗【完结+番外】 文案 争霸业,问中宫内外,谁负天下? 旧情薄,江山几易主,谁家王朝。 ——余姗姗 天下祸乱,动荡惊心,凤女妖娆冷颜笑:“生命本就脆弱,从没有人可天经地义的活。除非,他有置别人于死地的能力。” 坎坷一生,峥嵘一生,饶是血腥杀戮,风涌雨骤,亦无法阻挡他与她登上至高无上的权位。 ——争霸业,问中宫内外,谁负天下?旧情薄,江山几易主,谁家王朝。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报仇雪恨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景凤兮 ┃ 配角:谈辛之,奚云启,东宫承 ┃ 其它:宫,国,宫城变 楔子 献元十三年 景门 婉然的锦带花红白相趣,被午后的阳光轻抚的垂了首,慵懒的伸展腰肢,随风盈盈摇摆。 踏着润草而来的景凤兮,并未注意绣鞋被濡湿,心中尚徘徊于父亲景如山讲述的此次征战经历,锦带花已争相抬头迎着烈日,向她展露笑颜,惹得回眸一瞥。 “凤兮。”奚云启清雅的声伴着低笑。 在奚云启温柔的凝视下,凤兮夺目艳彩的笑容绽放的毫不吝啬:“你来了。”心里一阵欢喜,未及注意那眉宇间明暗交织的惆怅阴霾。 下一瞬,凤兮被奚云启拽入怀中,不由的微眯着眼眸发出一声叹息,以感官的敏锐体味耳鬓的徐徐吹拂,以鼻翼的触感轻嗅他身上的檀香,整个人似是找到归属般的满足,任由他手掌轻抚过越发羞涩的面颊,一路辗转摩挲到似笑非笑的唇瓣,眷恋不去。 正当迷茫,奚云启忽然劲道一施,凤兮紧贴而上,突如其下的薄唇便掠夺的严丝合缝,流连忘返的清雅卷起她的惊慌,浅尝至深寻,轻咬舔舐。 徐徐抬眸望去,奚云启温润的目光正漾出涓涓情意,面颊上的摩擦带来轻柔的痒意,凤兮眯笑了眼盈盈绽放,唇角勾起醉人的弧度,羞煞了周身簇簇的锦带花。 情人间小别后的你侬我侬总之荡人心魄,片刻的耳语足以卷带出醉意。 凤兮轻触微微酥 麻的手肘,软倒投入坐立在梧桐树下的奚云启怀中,仰首欣赏着被心形叶筛过的片片流光,投撒在红纱与白袍上,相映成趣。 然因凤兮心性敏感,隐隐只觉奚云启心不在焉,言语难述,似有若无。 奚云启低语,温软的嘴唇轻触凤兮额角:“进来朝中战事频频,南方旱灾不断,民间恐将大乱啊。” 凤兮蹙眉,心下难安:“朝局有变?” 奚云启的语气依旧平稳无波:“唔……父皇令我南下救灾。” 喉咙一紧,凤兮豁然起身直视那双温润的眼眸:“你要南下?”不知名的凉意袭来,声音不由得发颤,放松的背脊僵直紧绷——女子对变故的预知总难寻个依据,然好的不灵坏的灵,这话总归有些道理。 奚朝祖制有训,但凡皇子成年均厚赐封地、宅邸、布帛、银钱、美人等,居往它地,未得圣旨不得返京。这本是为了杜绝储位之争,也是为了避免皇子、京官互结朋党。 而到这代,太子一位玄虚已久,众成年皇子虽盘踞京中已久,表面虽也相安无事,可其中觊觎皇位的大有人在,更遑论图谋不轨者。 月余前奚献帝下旨,三皇子被赶往北上,五皇子得令西行,最迟的七皇子也着手南下,可却留下大皇子与二皇子?二虎相争,储位一事猜疑颇多,朝中议论纷纷,各据一派,究竟花落谁家尚不得而知。 半月前,奚云启的母妃云妃过世,奚献帝宣大皇子奚云浩觐见,父子两人所谈何事无人知晓,自然引起朝野众说纷纭。一直到三日前,奚献帝下令二皇子奚云启即刻南下赈灾。 ——名曰赈灾,实则太子之位已定。 南下,这对于奚云启与景凤兮二人便意味着分离。皇子外放,秉承赈灾的名目,实际则归期不定。 景门虽是女眷众多、男丁稀少,可凤兮除了偶尔听归家的父亲讲述故事,并无其它友朋互畅心事。奚云启就仿若一道光芒,温柔和煦,如潺潺流水般抚过她每一次的不耐、郁闷、灰暗、沉寂。 可“南下”的话一说出,有些懵懂的凤兮也感到惴惴不安。 然,年少动情总是清澈如水,皎白如雪,掺不得一丝杂质,且如凤兮般年岁的女子更为单纯,哪懂得人心之丑、品性之陋,致使看人看事总归欠缺一味,盲目间错下判断,轻则误光阴,重则毁终生 。 奚云启懒散的靠于树前,淡淡道:“灾情紧急,战事未定,一切都出于社稷考量。凤兮,你在景门,所见均是将相子弟、文官儒生,却不知民间流寇四起,庶民流离失所,怨声载道。而朝中,积习已重,弊端处处。我身为二皇子,理应为国分忧,为皇排难,南行即使我不去,也会有旁人的。” 他对凤兮懂识大体的性子知之甚详,此言一出,足以令她碍于身份教养而再难辩驳。 果然,只见凤兮面色犹豫不决,却听沉闷低问:“旁人,七皇子南下莫不是为了定灾么?再者说,镇国公英勇盖世,敌寇定能早降。” 气氛顿时沉了,奚云启默默不语,故作一脸郁色:“近日你多次提及镇国公。”这般语气突而转促,明灭难测,那双眸子也突生冷意,不若往常的温雅。 -- 第2页 凤兮微怔,使劲的眨了眨眼,他眼中难懂的复杂一闪而过,又恢复脉脉情意。她对这样的奚云启顿失熟悉,只觉陌生诡异,只回道:“父亲常说起此人,我便记下了。”话才说罢,遂稳了稳心神。 如此一吓颇见成效,奚云启心下足了,神情变换间敛眸温笑,微起身将凤兮揽入怀中,嘴唇紧随覆上,低哑着声含糊侬语:“我会回来接你的,等我,凤兮、凤兮……等我。” 温润情意由他口中所述,那是郑重的承诺,暖暖划过心头,本应令情人放宽心怀,再无旁骛,可凤兮心中却忐忑难安,不忍将“我总预感,此行你我缘分将会尽毁”一语道出。 却哪知,世间变故往往却怕“惦记”二字,冥冥中却更有缘分交错,弄人愚己的由头,致使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也仅此于字面尔尔,欲说后事只怕肝肠寸断、悔不当初。 三日后,二皇子奚云启奉皇令带援资南下赈灾。 在京中最宽敞街道旁的风云楼中,凤兮特意包下了视野最佳的位子,泪眼相送。南行的车驾渐渐隐没在街角,被水雾蒙住了双目的她早已沉浸于酸涩的情感中,奚云启留于颈间的温暖气息似还未消散,迷离的眷恋盘桓不去。 可随着心下沉淀渐凉,那丝余味竟愈行转淡,似梦似幻,似未醒的一段妄想,凤兮不禁暗揣莫非真应了那句“人走茶凉”,然心下一转,只以为是一时不适,这般情意深厚如海,岂能转眼即过?她自认绝非寡情薄幸之人,更笃定奚云启亦非,然如是自我安抚,早有了强迫之意。 才不过片刻缅怀,门外“咣当”一声,喧嚣吵闹砰地的炸开锅,惊扰了一室哀愁。 方才那般隐现端倪之想忽而消散,凤兮蹙了蹙眉,打开侧窗由缝隙往外望去,就见两富家公子正在争吵。 面对她的那人狭目红唇,面红耳赤,因与人纠缠,细白脖颈激动的泛起青筋。 另一稍显粗壮的男人一手抄起他衣领,“嘶啦”扯开,一片光滑细腻的胸膛便展露人前。 那白净公子不堪受辱,怒极破口大骂:“此等下作之事,本公子不屑为伍!”声音尖细更比女子,即便那神情似羞似愤更透着道不明的风情。 却听粗壮男子轻挑油滑的“嘿嘿”笑道:“待你尝过滋味,怕是会舍不得天天来求本少爷啦!哈哈哈哈!” 朝廷赋税繁冗、旱灾战火不断、流寇四起,百姓苦不堪言,可京中士族大家却镇日仗着祖上风光,饮酒作乐、挥霍无度;诚如由她这边看去,一细皮嫩肉,一身材粗壮,同为男子却在京城最大酒楼中当众出丑般。 凤兮早先也听丫鬟提起宗族豪绅间盛行男风一事,还嗤笑的说危言耸听,颇为清高,如今眼见为实,惊诧之余心中厌恶突生,只感不堪入目,却道天下无奇不有,如此腐化者渗透于士族大家,岂非国之害,朝之蛀。 她蹙紧了眉宇,正要关窗退房,恰巧又传来一道厉声呵斥:“住手!镇国公在此,谁敢胡闹!来人,将他二人压下!” 但听一阵急促脚步,快中有序,正见几名侍卫一拥而上。 “镇国公”三字一出,那二人不声、不吭,也不挣扎,浑身瑟瑟发抖,额角的汗水频频泛出,周遭也一片静谧,气氛顿时低的让人喘不过气,恰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隐感一股寒意袭来,随着对面的门被打开,身披战甲高大英武的身躯顿时撞进她心底。 那是凤兮见过最森然肃穆的眼神,深不见底,匪夷难测。 眉浓入鬓、鼻如刀削、唇薄抿直,不见一丝一毫的柔情,徒有冷峻威严。 不知哪来的荒唐想法一闪而逝,凤兮竟莫名的肯定此男子定是持剑统兵、发号施令者,然一丝血腥残忍的气味却将这般倨傲凛然冲开了些,更添一比浓郁之色,足令人叹息切莫不要与之为敌。 “国公,下官这就先回了。”那男人身后又走出一人,瘦小的肩膀轻抖着,低垂着头,声音很低。 凤兮眯眼辨去,此人可是兵部左侍郎? 还未等她辨清,被唤“国公”男子深邃的目光却直直往她的方向扫来,精锐无比。 惊喘一声,她连忙掩窗,心头被威慑的凛凛冷汗,泛出莫名的异样。 那道眼神透着寒光与讥诮,逼迫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扎扎实实的印进魂魄里,生怕多望一眼会丢了心神。 窗外响动了会儿,脚步声、惊喘声渐渐消弭。 这事过了许久,风云楼的掌柜还频频念叨“镇国公真不愧英勇盖世”、“镇国公驾临,还跟我说了话呐”诸如此类。 * 那日后,苦等奚云启回信的凤兮,连半封也未盼到。她只从父亲景如山口中得知,南方灾情仅用三月便稳定,二皇子奚云启却无返京意图,在那儿精选封地,准备着户安家。 惊讶、失望、不解皆而有之,然心底之伤仅盘桓数日。 献元十四年,奚云启与南风王联姻。其女琴棋书画均不通,却习得一手女红。 凤兮知道后,泪眼望向南方,镇日对着月色惆怅。心头酸涩无人能诉,就是在父亲面前,也是强颜欢笑:“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二皇子与女儿只不过是两小无猜,未及男女之情。父亲不必为挂怀。” 这番话如寒刀插入心头,劈的支离破碎,而那动手的人,便是她自己。 -- 第3页 献元十五年,奚云启与流春王联姻。其女善于舞蹈,夫妇俩鹣鲽情深。 凤兮则笑往日涓涓情意却抵不过一纸婚书,在夜静无人时,拿出他留下的诗句反复读上几遍:“奚云启,你可真不愧为皇族子孙。” 本以为伤口再次挖开,只会被片刻不停的撕扯,血肉模糊,直到麻痹方休,却不料竟不似钝痛,之余讥诮。 献元十六年,奚云启与宝超王联姻。其女琴艺了得,喜好弄墨,传闻最受夫家宠爱。 凤兮听后,顿觉三妻四妾并不分任何男子,诚如温润如奚云启,诚如他们之间曾有眷恋难舍,却也一样会化作习俗的尘埃,被人性的现实淹没。 她怒极反笑:“人不风流枉少年,权之一字蛊人心。” 冷淡、嘲弄,心性转冷只在不知不觉间。 少时年华虽好,然心性尚需提炼,心思火候仍欠缺待熬。 此时的凤兮只以为心伤、情逝便是无波人生中最不顺之事,未及深思比起这些,她更为在意欺骗之恨,自尊之伤,于家世上先不服三王之女,于情感先后再不服付出之多,便未细琢磨何谓真情;却更不知日后变故接踵而至,足令人生死徘徊,千锤百炼,所谓年少情动也仅限于无风无浪的懵懂之年,本不值得挂怀。 历时三年,时局悄然变动。 第一章 献元十六年 泛起鱼肚白的天际霭霭的看不真切,一阵风来,似飘过却盘桓不散,又似散开却拢聚在一块儿,当它微微抚过院中砌落的心形落叶,却轻弱的经不起一丝涟漪,更显得那老梧桐凄凄独立,似是苦等凤鸣已久。 殿门空敞,绯衣束发的凤兮躲过了外头哀戚悲切的哭叫声,一路步履细碎的踏入殿中,并未注意到梧桐树的枝叶微有沙沙声,许是热情的鼓噪、许是欢欣的跳跃。 在这殿台上一排排灵位都以玉雕为材,手工精细亦可看出雕塑者的独慧之处。 正中央那块以小篆所书“护国大将军景如山之位”的字样,正出自当今皇上奚献帝御笔。 凤兮兮抿紧才妆点过朱色的唇,心下冷笑:父亲,您为何不听听这外头的哭灵声,究竟有几分真切? 一身红纱锦带,裙摆以上好的金线绢丝镶边,而下却以苍青色绣鞋为底,这一切本是她准备着家中庆典之时所穿。如今穿在父亲灵前,也算物尽其用。 微扬首,凤兮眼中悲戚涩然,却不见半分惆怅:“昨是今非,父亲您若泉下有知,魂魄可曾归来?如今您又是否悔不当初?” 一道淡然不显波澜的声音答道:“老爷一生忠心为国,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此声正出自于凤兮身后殿门外的少妇口中。那人着素色单衣,梳着流霞髻,仅以青白玉簪为饰,而神情肃穆如冷霜,倒也不似才死了丈夫般凄然。 “死得其所?黄泉路上,却不知有多少死于他枪下之冤魂紧随其后。”凤兮双拳紧握,心中凄苦难抒,对这少妇硬是摆不出好脸色。 少妇恍若不在意,冷笑:“生为将军杀戮无数,死为鬼魂亦该承受其罪孽。” 凤兮笑不可仰,转身行来踏过门槛:“现大势已去,姨娘为何滞留,父亲生前赠你之物均为佳品,来日吃穿必是不愁。”却有望少妇尽早离去,切莫光阴虚度之意。 “我生为景门之妾,死当为景门孤寡。”少妇说罢却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只留凤兮默默不语,倒未料到少妇倔强如此,不似其他姨娘各自奔逃,却不愿承认这是重情重义。 说到这灵位,且说半年前,蛮奴突现一员猛将,用兵如神、诡计多端,枪法更是了得。自三月前,凤兮的大哥、三哥相继毙命于此人枪下,尸体被运回后,尚未来得及“白发人送黑发人”,其父便又重披战甲赶赴边关。 他留下最后一丝慈爱的笑容,并以他厚实的手掌最后一次抚慰凤兮的发,而后傲气凛然的帅大军亲赴阵前,随风展现英姿的绛紫色披风,便是留给她的最后印象。 京中百姓无一不传“不败将军”终将不败,奚朝铁骑凯旋指日可待。 此次出征为求尽快到达,其父亲帅大军为数不多。按照前期部署,该是在两月前由虎啸营带紧追直上,给敌军来个瓮中捉鳖。 可月余前,一名即将气结的将领被同样力竭的战马驼回,此人临终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军被困,快去援……援救……”话未说完他便咽了气。 此消息传遍朝堂,究其为何援军迟迟未到,而使得不败之师被困于边境城内,据朝中大臣所说:“哎,我朝不败与虎啸本是水火不容啊。” 直到数日前边关来报,父亲与旗下仅存的五千铁骑,为了护住殇塞这一奚朝的军事要地,历尽所能,终于陨殁,奚献帝追封父亲为“护国大将军”。 算算时日,今儿个该是景如山被传在身首异处后,尸身被啃噬的第十五日了。想不到他戎马一生、匡扶社稷,秉着“不败将军”的尊号享尽荣宠。如今魂飞魄散了,其肉身却在敌军营五里外饱受日晒雨淋之虐、秃鹰啃噬之耻。 莫非奚朝当真无人无能冲杀过去,就算不能踏平蛮夷,却也无人可洗刷奚朝耻辱,将喂食秃鹰那不败之身夺回以正天威吗? 凤兮嘲讽的扯唇:“或许朝中并非无能人——试问又有谁肯拼了自家性命,仅为了去夺一副无头尸?” -- 第4页 整整十五日了,父亲昔日在朝中友朋无一人登门拜祭。 当真是墙倒众人推啊!看来景门满门荣耀,也将随着顶梁柱的陨灭而尽毁了。满室清秋,院落大宅中,梧桐依旧,可景如山却连棺都入不得。 凤兮心中痛悲交加,面容却是讥讽间挂着嗤笑:“景门最后的男子也去了,去的轰烈,去的壮哉!留下一门孤寡……作何!” 说罢,她右手往腰间一摸,瞬间抽出一物“噼噼啪啪”的挥洒起来。 满园的梧桐叶纷纷飞舞,雀跃着终有人可将它们唤醒,哀鸣着凤兮心中所伤。随着她利落矫健的动作,那皮鞭犹如灵蛇般窜动,所到之处皆留下斑斑白痕。 “啊!” 随着一声尖叫响起,凤兮顿时停下,回身看去正是二姐景宝芝。 “我说你个死丫头!父亲才去了你就反了是吧!” 顺着二姐的手看去,赫然一道鞭痕,渗着血渍。 凤兮冷笑,对二姐起了不耐,心中生了恶意,便以鞭尾卷起地上的短剑,往二姐方向袭去,在她又一声急呼后将短剑摔的老远。 “若非你偷袭在先,又岂会被我鞭法所伤?”凤兮漠然的反问,见二姐似惊魂未定,颇觉快意,手中轻抚软鞭上的手柄,玩心未艾。 景门一门武将,自父亲受皇帝亲封“不败将军”之号,家中男男女女便更尚武。大哥、三哥均熟读兵法,习得一身武艺,并先后亲赴边关立下军功,受封少将军。而二姐喜好剑术,她则独爱鞭法,因它本是父亲生前亲授,每每只要她挥舞一段,父亲心中忧愁也会立时消散。 而此时,她在父亲去后数日又舞上一次以慰亡灵,可却伤了同为一脉的二姐。 “你!贱丫头!如今奚云启远在他处!父亲一去,你还有何靠山!待过几日,我同大娘说将你嫁与老头子,我看你还如何嚣张!”大声吼完,二姐又哼了一记,捡起短剑去了。 凤兮垂首蹙眉:“奚云启?怕是此人早将我忘记了。” 二姐一提起,凤兮才觉竟有许久未想起此人,不禁自嘲原也是凉薄之人,脑中再难刻画此人半分样貌,便连身形胖瘦也无从拿捏,还不如记家中下人来得详熟。 待她走出院落往房中行去的路上,却见总管景叔迎面而至:“四小姐你快去前院看看吧!老爷他……他……回来啦!” 凤兮僵住,未及细想已拔足狂奔。 景楼是景门中最佳观赏夕阳之处,凤兮还记得每逢日落父亲都会在那静坐片刻,随着落英缤纷,映着天际的那抹红似绯、似品、似银、似彤、似炎,不多会儿便或似樱桃、或似石榴、或似海棠,各种红颜变换间,也纷纷披散向院中的老梧桐。 那日,她也是一袭红纱披帛踏着诸红而来,飞扑进父亲的怀中。 “父亲,您看凤兮新制的衣裳!” “父亲,今儿个三公主送我锦绣旒钗,可配女儿?” “父亲,三哥笑我泼悍,尤盛街边那扫地王二麻子的老娘!” 如今,红纱依旧,却是在晨曦中的橘色中迎向外院来人。 外院里,一干女眷,或面容悲伤、或容颜哀戚,除了二姐的羞涩与姨娘的寂然,就只有方赶到的凤兮一脸惊诧。 凤兮未立定已大喝来人:“手中何物!” 那人一身银白盔甲,斜系白披风,正是奚朝副将的装束。剑眉、星目,确是俊朗之人,可凤兮那双清澈泛着幽光的眼,却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手中的黑木盒子。 “夏允奉‘镇国公’之命特送回老将军。”清冷的话语才落,哀戚声瞬息充满外院,凤兮呆愣不动。 论说夏允,景门对此人并不陌生。他十五入军,随军牛刀小试,十六便以探子之命混入敌营,盗取机密。那一役,夏军大捷,夏允功不可没,被许厚赐。一直到三年前,夏允方弱冠,刚升虎啸营副将,恰逢二姐在游湖间与人争吵,不慎落入湖中,他便闻声营救,而后以“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婉拒了二姐答谢之意。 这事传进凤兮耳中,却只博得一记冷笑:“二姐素来颇识水性,怎会轻易溺水?” 不日,二姐巧言向大娘表了心意并央求做主,大娘特请恩人夏允前来一叙,话里话外透露出纳其为婿的意思,怎奈夏允直言拒道:“在下心中已有佳人,夫人美意,在下心领。”大娘听后怒极脸赤,一面骂此人虽为武将却不懂攀附将门高枝,一面与二姐说道:“你只管断了念想,此人断不可附!”自那以后,景门中再无人提及夏允。 如今,立于凤兮眼前的便是被大娘斥责“无妄小儿”,曾口出“法不阿贵”之言的夏允。 待管家接过黑盒子,夏允却望向凤兮,见她红衣裹身,广袖翩然,素颜雪肤,容比冷霜,趁着一院的白与黑,透着妖艳诡异。论说她是哀伤,倒更似不甘,女子之柔竟混着几分坚韧冷酷,矛盾的融洽,却也非故作强装般做作。 凤兮直直将此人看个彻底:“你是夏允?虎啸营夏允?” 夏允只觉那眸中幽明徘徊,心底一漏,遂力持镇定的任她看个明白:“正是。” 她只冷冷看着,不禁想到父亲此次孤军奋战,终战死沙场,全是因为镇国公统帅的虎啸营未能及时援救。可父亲身亡后,却由虎啸营将头颅送回? 那……那他…… -- 第5页 凤兮回神,连忙奔出大门。 景门外,凤兮逆着光再度迎上那对深邃漆不见底的眸子。 那纯粹是出自一个男人的眼神。一个战功赫赫,功勋盖世,却被传嗜杀乖张的男人;一个连亡二妻,不好女色,被传暴戾好虐的男人;一个本该带兵援助父亲,却迟迟未到的男人。 镇国公,谈辛之。 第二章 谈辛之幽深冷然的眸光穿透的直烙进凤兮心底,令她冷汗透衣。初晨曦光,也被他炙热却凛冽的气所迫,躲于身后。 在十三黑甲铁骑的围绕中,在那俊傲仰头的白马之上,着赤金战甲佩剑、缁色大氅之雄健身躯微微前倾,以手轻抚马儿鬃毛,如画深眸却未离凤兮怒瞪的双眼、愤然的姿态、紧握软鞭的玉手,以及脚下那双苍青色绣鞋。 那马儿似是满足如此被抚,似是懒懒犹如初醒,不多会儿,在它一声呜咽后,谈辛之停了手,锐目直直望着凤兮上下打量,似看个透彻。 夏允随后而出,先行个下臣礼,便跨上一匹枣红骏马:“回国公,此女正是景凤兮。” 凤兮伫立良久,胸口□,惊喘间忘记了呼吸,手心腻腻的泛起冷汗。 谈辛之眼中的光自“景凤兮”三字道出便幽幽闪动,仿若用无形的指头掐住她的喉咙般,任凭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暗自浮动的气息。 凤兮胸中的燥意、恨意蹿升而起,紧握的拳头早已将令指甲嵌入肉里,掌心的痛却缓解不了心里的闷。 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即便时隔三年凤兮也绝不会忘记。 谈辛之瞧着有趣,眯着眸子沉默了会儿,唇角逐渐勾画出冷酷的弧度。 凤兮原本怒火丛生的眸子也随之沉淀到波澜不兴,声色凄冷,咬字清晰:“敢问镇国公,家父之身,现今何在?” “啃噬尽了。”从那薄唇中所出低沉之音诚如其人般冷、呛,如此肆无忌惮,如此嚣张狂妄,如此漫不经心,听的令人心尖颤颤,似乎人命在此人心里一文不值。 或许军人早已习惯征战伐戮,人命草菅;刀枪染血,瞬息决定死生,也或许这便是他们生存的法则。可,用血腥包裹的功绩,用刀剑串起的功勋,对一个女子来说都是陌生的。 凤兮厌恶四肢在此时此刻的无助颤抖,厌恶被人当做利爪下的小兽,任凭虎视眈眈,就算挣扎是徒劳的,反抗是愚蠢的,也不愿在此人面前示弱卖乖,然而谈辛之不经意的态度隐露玩味,微眯的眼饱含嘲弄,对她的怒意视而不见,倨傲有之、自负有之,没由来的引起凤兮一阵烦躁。 她脸苍白泛青,心底紧了又紧,昂首回视,灿灿的双眸迸发着不屈坚毅:“多谢。此恩,来日再报。”纵使骨子里惧怕胆颤,她也不愿面上认输。 这话一出,谈辛之唇边勾起弧度的冷意,犹如刀刻,心中蓦然萌生了道不明的念头,一闪而逝。 却见他执缰微扯,□骏马鸣叫一声,抬蹄奔起,缁色大氅迎着橘色的天卷卷翻飞。 枣红与十三铁骑随后迎上,只留下尘土滚滚中,红衣少女纤细的身影。 凤兮不解心头徒留的狂跳是为什么,是惧怕?是胆颤?还是恨意? 或许都有,也或许是——慑服。 如若谈辛之乃阴险小人,因心虚之顾畏首畏尾,不敢登门,她或许会因此唾弃;可他如此坦荡,毫无在乎旁人之厌恶鄙视,肆意妄为间隐显狂放,却难让人以世俗之见将其束缚,只觉策马狂奔飞沙走石中的男儿本该不拘小节。 粗算起来,父亲征战一生,直到命丧战场才被追封为护国大将军。谈辛之不过从军七载,却已贵为镇国公。 或许,这世上本有种男人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想必来日,奚朝外姓王中又可多添一人。 谈辛之杀伐战场、金戈铁马的故事令听者心惊。可以往,凤兮却总喜欢缠住父亲将此闺外故事娓娓道来。 谈辛之本出身农家,生来力大如山,十四岁被编入奚承军,十六岁便升为校尉。 九年前,异国蛮奴向奚朝进军,期间,谈辛之巧施连环,引敌入瓮,夏承军仅用三月便将其逼退,镇我声威,他也因此晋为忠武中郎将。 父亲称道:“此人有勇有谋,实为将才。” 七年前,蛮奴再犯,殇塞一役,奚承军、不败军为力挽这“一人守隘,万夫莫向”的军事要地,决议一主一副南北呼应。谈辛之做声东击西,帅旗下铁骑先断其后方粮草,后直捣黄龙,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并迎面斩下敌军主帅头颅,另敌军闻风丧胆,后晋为龙武上将军,而自此,便有十三铁骑便紧随左右,寸步不离。 一时间,奚承军声势浩大。 父亲笑然:“一将功成万骨枯。” 五年前,蛮奴野性不改,并结合了羌回一举进犯,与奚朝细作里应外合,先后占领刺淮、刺南二城。奚承军受命平反,却因阵前盛水江已遭羌回下毒,而导致死伤过半,奚承将军更是一病不起,军心涣散。 谈辛之一面派人寻觅良方并令大军严守此处,一面率十三铁骑绕险岭直攻敌后,先毁羌回祭祀庙宇,后擒拿首领父子三人,并斩杀于阵前,蛮奴遁逃。而后奚承将军因急病突犯身亡。此后,谈辛之晋为虎啸大将军,而奚承军便被编入虎啸营。 父亲唏嘘:“奚将军这一去,怕是再无人可挡此人野心了。” -- 第6页 三年前,被怀疑与蛮奴互通消息的前丞相奉素单无故失踪,蛮奴却在此时来犯,先下蛊毒后用巫术救治,借以迷惑边塞几城的民心,又捏造“天外飞石”之说意图颠覆奚朝统治。 随后,蛮奴结合了几大部落以“代天惩之”为号,与奉素单亲信把手的五城前后呼应造反,前蛮奴王趁此自封“蛮王”,任奉素单为开国公。 谈辛之领军平反,先单挑蛮奴王子将其斩杀,将头颅挂于阵前,以示军威。前蛮奴王大怒,却先后三次收到后方遭袭的假讯,阵脚大乱。 虎啸营趁势直取四城,并在第五城前捕获奉素单,当场短其手脚、挖目去舌。蛮奴四窜逃逸,其王被诛。而本定于前去接应的不败营,所到之处却只见尸骨如山。 父亲长叹:“我奚朝若是有人可以改朝换代,唯他,必无第二人选。” 凤兮不解:“凭着一己之力又岂可与奚朝泱泱国土匹敌?” 父亲忧愁不语。 自此,谈辛之被晋封为镇国公,声名远播,军威盖世,功勋卓越,以一人之势却足以与景门满门荣耀媲美。 如今一想,父亲当初的忧愁已经隐现端倪,谈辛之功高盖主,立下不世战功,这本是神话,却也是事实。 乱世出英雄。 对于此人,凤兮虽恨意迸发,却也有期盼,期盼沉疴腐败的奚朝历史,终有一日会被改写。 翌日,景门早备好的宽大棺木中终放进了景如山干涸的头颅,红柏为料是景如山生前吩咐的,他死后家中一切照办。可算算日子,祭日、头七已过,百日又未足,却不知此时的景门所办丧事以什么说法。 无子送终,如何送纸? 无人登门,何来吊纸? 磕孝头、批榜、入殓、送行、出殡,也独缺一人——景凤兮。 大娘哭泣过力,几欲昏厥,任由下人搀扶勉强立着不肯回房。 二姐景宝芝不耐的高声谩骂:“贱丫头,父亲才死就尊卑不分,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不肯来送!我景门得此一女实乃不幸!” 姨娘冷眼望去一眼并不做声,仿若此时悲伤的气氛感染不了她,也仿若是与她不相干的陌生人家大举丧事。 一记冷笑后,姨娘转了身望着日头眯眼哼道:“该来的总会来。” 管家景叔心忧的再去请,终于在第三次踏足凤兮院时,迎来了已误吉时的景凤兮。 对对凤钗,满目环翠,盈盈耀眼,锦绣红衣,层层交叠,拖长的裙摆逶迤摇摆。 眉如云,眸如潭,唇似血,漾着诡异的笑。 凤兮素手蔻丹,紧握软鞭,一路行来,足踏苍青色绣鞋,脚下不疾不徐,步步果断踏实,不见步履沉重,也不见满腹悲伤、臂膀颓废。 景叔看的呆愣,晃了晃神忙疾步上前拦住:“四小姐!使不得啊!”景叔冷汗淋淋,生怕固执倔强的凤兮作出大逆不道的事。 凤兮敛眉:“父亲生前未见到凤兮得觅良人,今日凤兮便嫁了去,换得父亲瞑目。” 不顾景叔的拦阻疾步至前院,在二姐的惊呼声、大娘的哭闹,与姨娘的惊诧中,凤兮跪于棺木前“铿铿铿”磕头三声,额头顿红淤血。 “凤兮今日就嫁了!父亲一路好走!” 二姐怒极上前就要霍她一巴掌,却被一手扯下拽倒在地,将尘土吃了个正着,二姐“呸呸呸”级声,气的脸色涨红,双目圆瞪。 “你个贱丫头!你反了你!父兄尚未下葬,你就喜服穿戴,急着要嫁哪个登徒浪子!你就是巴不得快点脱离景门啊!” 凤兮冷的甩过去一眼,站起身抓起把纸钱朝天撒过,手执软鞭“嗖”一声抽扬,扬声道:“今日我景凤兮便嫁与孤魂野鬼,我发誓来日必拿回我景门荣耀!” 满目纸钱纷纷飘散,缓缓砌落一地,却在她手中软鞭飒飒挥洒之下,卷带又起,掀起层层浪云。 众人只见在漫飞的冥纸中,一身穿喜服少女英英飒爽的挥舞,赛雪肌肤衬映着唇间一抹朱红,如饮血般惑人。 芸芸纸钱的“簌簌”声,似是悲鸣、似是快哉。 白纸、红衣,丧事、喜事其奏,寂静的院落便只闻众人的惊喘声、软鞭的击打声,与少女的吟诵声。 在天旋地转间,朗朗的“等我,凤兮、凤兮……”殷殷晃过,声声在耳。 是谁、是谁在唤她? 凤兮动作矫捷,脑中却不由自主翻转与奚云启有关的往事,任由嘲讽凄苦的笑震荡在院中。 今时今日,奚云启正值第三次“新婚燕尔”,景门却风光不再、显赫消散,相比之下,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早已悬殊,再也称不上门当户对。 而对于奚云启的承诺,凤兮只想收回以往所有期盼,了却杂念,只因心中明白若是再见,怕也只是形同陌路。 凤兮心中苦笑:“奚云启,这或许便是你我之间的了断。” 直到景如山下葬的那日午后,她才得知谈辛之力夺“不败将军”头颅,再次驱逐蛮奴,是以晋封为“承奚王”,并厚赐美人百名、披帛锦缎千余。 景门的败象与承奚王府的如日中天,对比鲜明,京中人人只传“承奚王乃我朝股肱,百姓庶民足以安享太平”,却无人再提及“不败将军终将不败”。 朝中不论是“老友”还是“新交”听闻“景”字纷纷转头,烫手山芋无人敢接。士族大家没落衰败,就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如同鼠蛇虫蚁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 第7页 第三章 时日转瞬即过,景如山下葬后,大娘曾暗示过凤兮修书一封向奚云启寻求救助,以防景门被欺,却被凤兮断然拒绝:“奚云启早已将我抛诸脑后,又岂会念及旧情?”大娘听后怒火丛生,辱骂道:“景门有你这么个东西算是白浪费粮食了!你瞅着吧,有人来闹事说不定就是冲着你个扫把星的!” 直到景如山下葬后的第七日,果然有人登门闹事,应验了大娘的话。 来人正是刑部侍郎齐泰,曾在一年前以十大箱嫁妆上门求娶过景凤兮,被景如山当场回绝:“我景门一门忠烈,以前与不思国事、奢靡享乐的丞相一派无从往来,以后也不会与狼虎之辈为奸,请回。” 齐泰不怒只笑:“我等。” 当时凤兮拦住了他,直言道:“阿谀奸臣者、逢迎弄臣者,我景凤兮皆不会允,请侍郎大人莫要蹉跎时光!” 凤兮心高气傲,冷漠藐视的神态至今令齐泰无法忘怀,除了对她美貌的垂涎,还因为心中的一股子气咽不下去。这不,趁着景如山下葬没多久,齐泰见景门满门孤寡无依无靠,料想时机成熟,便要旧事重提。 于是这日,齐泰再度上门后,神情讥诮、眼神冷寂,诚如主人般在大厅中巡视了一圈,便将视线投向凤兮,毫不留情的上下打量。气虚的大娘早已被送回了房,徒留神情漠然的姨娘,与不怀好意的二姐。 “聘礼与当初一般,一件也未少,本官特来诚心求娶。”齐泰声音极低,虽是求亲却不闻喜气,一双眸子咄咄逼人,锐利的片刻不离凤兮身上,势在必得的决定昭然若揭。 凤兮回以冷目:“家父才刚下葬,齐侍郎怕是走错了门、求错了人。” 齐泰阴冷一笑,目光灼亮:“一年前,景门的锦绣满目,全仰赖大将军军功赫赫。可如今,武将世家若没了为将者,又该如何维系满门风光?这些景四小姐从未想过么?” 凤兮呼吸窒住,此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在朝中,景门乃将门之首众人皆知,可说穿了也不过是靠景如山父子三人苦苦维系,凭着平息战事屡立军功换得一席之地。弄臣当道,奸相祸国,派系林立,景门三父子满腔忠君爱国之心,不屑阿谀奉承,不喜互结朋党,自然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若不是因为奚朝连年战事正是用人之际,怕这景门父子耿直的性子早已无容身之地了。 齐泰厉声又道:“相爷权柄如日中天,承奚王独揽军权。景小姐,你是不信、不知、还是逃避?若非投靠一方,你叫景门如何存活?” 齐泰句句扎进点上,凤兮虽然知道其中一二,可被如此赤 裸 裸揭穿事实,却不是在荣耀显赫中成长的她能承受得了的。民间庶民女子举凡身世飘零,卑贱苟活的大有人在,那是凤兮所不了解的世界,却有可能是她日后必须面对的。 心头被捏住般,揪心刺痛,凤兮被此人一番言辞逼退几步,直落墙角。 姨娘正要上前劝阻,却被齐泰的侍从们拦住,二姐则好整以暇喝茶看戏,毫无顾及姐妹情谊。 面上一股温热的气息袭来,吹拂过凤兮的额际,使之不寒而栗,诚如齐泰唇边饱含□的笑:“景门没落,这几日可有人来吊唁?” 嘲讽时,齐泰越逼越近:“本官深受相爷器重,心系于四小姐,并也不嫌弃景门显赫残褪,荣耀不再。凤兮,与其眼睁睁看着家族衰落,为何不尽早寻找大树好遮阴?” 凤兮怔然。 齐泰眉宇平缓,眸中阴霾顿消,漾出柔情:“凤兮……你就从了我吧。” 凤兮仍旧不语,微垂的面早已惨白一片。 如果用她一人之力,便可力挽狂澜景门荣耀,岂不皆大欢喜? 此人心系于她,只观十口大箱聘礼便可看出其诚意,此等富贵彰显足可以证明齐府权势财力。反观景门,父亲一去,除了大娘、姨娘,其它夫人纷纷夜逃,不过数日光景,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落魄之象早成,衰败之气环绕肆虐。兴许,齐泰便是景门唯一的活路。 肩头一暖,正是齐泰覆手其上,顺着滑抚,一路延向凤兮紧握软鞭的手。 凤兮心中酸楚一片,虽被此人如此珍视,可她只感战瑟,冷汗由被碰触的地方淋淋冒出。当齐泰试图拿掉她手中的软鞭,却被她一把扯回:“别碰我!”声音的颤抖冷意毫不掩饰,厌恶之情尽显。 齐泰狠狠地捏住她手臂,双眸冲火,声音暗哑:“别犟了,你的两位兄长都已经身亡了,景门无人继香灯,无子延血脉,你真要看着护国公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放开,我……”凤兮知道此时是景门最后的机会,可是“我允了”这句话却迟迟说不出。 不!不可莽撞允婚,她还要考虑。 齐泰轻抬起凤兮的下巴,沿着脸孔的弧度抚摸:“凤兮,我会对你好的。只要你愿意,你我的第一个孩儿便可从景姓。” 此人目光真挚、神情坦然,乃朝中俊秀新起,深受皇上器重。可,凤兮心中厌恶顿生,胸口郁气难抒,答允的话终究难以启齿,索性闭了眼。 这就是她唯一的路? 不,她不愿! 可是,她无言以对,心底一片悲凉。 始终,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人么? 凤兮心知,此时该说些“凤兮也心念于齐大人”之类的话,既可铺了台阶给他,也是为景门铺平道路。 -- 第8页 “凤兮。”顷刻间,齐泰的唇贴过她耳际,声冷冷的阴阴的:“你还有得选么?” 恍然间,紧握软鞭的手指被一根根扳开。 “且慢!” 人未到,声已至。 堂内突地涌进数人名侍卫,各各神色肃穆,方一踏进便躬身垂首向着门口,却难以从装束上分辨属于哪一派系。待凤兮望去,却见缓步入内的大人生着一张善俊雅的脸,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不疾不徐,灿然生辉的眸子微眯着,轻轻扫过在场各位,终准确无误的透着齐泰的肩膀直直盯住凤兮。 来人身着紫檀袍,束四寸琥珀革带,脚踏玄青皮屦,手带碧玺扳指,乌漆高束的发上紫金冠熠熠闪耀。他,便是众所周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中敛纳才者,倜傥风流广收众美的当朝丞相——东宫承。 凤兮死盯着来人,咬唇不动,待身前的齐泰微讶的转身,行了下臣礼,她仍是腿膝僵直的站着,不愿在此人面前流露半丝懦弱。虽是冷面寒霜,可是她眼底跳动的火焰,不经意皱起的眉心,咬唇绷紧下巴,都已然显露她的怒气与愤懑。 手握软鞭的指关节泛白泛青,如若不是强行忍耐,恐怕她早已一鞭挥去。 东宫承——奚朝丞相,权倾朝野。本出身将门,却弃武从文。 十二岁,东宫承舌战当朝状元,独揽旷才。 十四岁,东宫承以雄辩之能震惊前丞相奉素单,深受其器重,并被纳为门人。 十七岁,东宫承赴炎回之都荥州出使。峨冠博带,语势磅礴,先双关、后勃发,逐一击破炎朝文臣,威慑番邦,一举成名。奚献帝爱才,欲赏美人、赐官爵,可东宫承善于审时度势,深知与其攀附皇恩虚设,倒不如依附当时有“奉半朝”之称的前丞相奉素扇,便以“女色,吾虽喜,然心有所系”拒绝了奚献帝的好意。奉素单得知后心中大喜,便纳东宫承为婿。东宫承俊才风雅,奉氏敏慧充怀,堪称共谱一时佳话。为表做纪念,东宫承特将独女取名为荥。自此后,东宫承不负奉相期望,官位节节攀升。 二十六岁,东宫承被任吏部尚书,一官员承上厚礼图官,言辞阿谀奉承,东宫承反问:“真心归顺、维诺奉承,这二者间究竟相差多远?”后起门生齐泰不思进取,东宫承婉转规劝:“做人、为官,都需要一心一意,目标不明确,自然就没有上进的动力。” 三十一岁那年,奉素单勾结蛮奴。东宫承便当机立断,不顾妻子奉氏的苦苦哀求而揭穿此事,待奉素单被斩杀于谈辛之剑下,东宫承也荣升相位。 可据景如山生前所言:“东宫承阳奉阴违、巧舌如簧,本无君子报国之心,未存小人贪图钱财之念,也并不图美色风流韵事,恐怕他的野心必然比这些更甚啊。” 东宫承以权只手遮天路人皆知,门下美人之众胜于皇室,相府享乐奢华之度堪称酒池肉林,包揽财富亦可敌国,究竟图谋为何,昭然若揭。景门蒙受皇恩,一族忠烈,既有誓死效忠之念,自然与东宫承一派水火不容。 可此人却在景如山下葬后突然来此,岂非无事? 怕只怕,也是来落井下石的罢。 齐泰上前一步,神色严肃与方才判若两人:“恩师!” 第四章 齐泰上前一步,神色严肃与方才判若两人:“恩师!” 东宫承笑眼环视十口嫁妆箱,轻挑嘴角:“护国公才去,徒儿便等不及了?”步子轻移,锦袍下摆绣着的云雾飞鸟随着摆动栩栩如生,迎着金线纹绣而成的云后曙光展翅高飞。 “这……”齐泰心下不安。以他所观,东宫承向来不易被旁人窥伺所想,他虽然拜于门下,却也对此力不从心,更遑论投其所好。 思及此,齐泰微微敛眸,神色更为恭顺:“回禀恩师,如若百日之内不以喜事冲丧,便要等上守孝三年满。徒儿心系景门四小姐已久,如今景门只剩女眷,也需要有男子相扶。” 说罢,齐泰微抬眸,正瞥见东宫承脸上挂着赞许的笑,心里一动,忙双膝跪地大胆直言:“还望恩师主婚!”不知怎的,此话一出他背后便平添了几股冷意,后怕的暗妥会不会太心急了。 凤兮听闻,心间仿若被不知名的力收紧,紧的快喘不上气,耳中嗡嗡作响,指尖寒意汩汩外露,恨不得一鞭子掀翻聘礼。 东宫承主婚?!真是可笑!为了使景门恢复荣华,便只能攀附相府,对东宫承毕恭毕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东宫承果然无事不登,无事不闹,她岂能愧对父亲泉下有知,辱没景门忠烈之名!景门又岂能让你们如愿! “你!”怒极了再也按耐不住,凤兮双目熠熠生辉,灼亮盯死东宫承,毫不畏惧:“我景门是死是活,与你二人无关!给我……” “景小姐。”东宫承声色淡然微扬,笑意融融,却着实打断她的“滚”字:“话,不可说得太早啊。本相此来,正是打算帮景门一把。护国公这一去,本相就少了个好对手,心里也不好受啊。本相与老将军同朝为官多年,总有几分心心相惜,如今眼看景门被俗事烦扰,又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番话凤兮听在耳里正犹疑不定,摸不清东宫承什么葫芦卖什么药,却又听他笑着继续道:“四小姐才貌双全,本该攀高枝享荣华的,本相也知道你不愿屈就区区侍郎府,所以此番正是为四小姐出谋献策的,维系满门荣耀或许是要靠联姻,可对象必要慎选啊!” -- 第9页 东宫承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均是一惊。齐泰心知以东宫承的脾气,求亲一事该是无后文了。他闭了闭眼,将凤兮的丽影融在心头,微微一叹便恭敬的再行礼,站到东宫承身后。 虽然东宫承所说已将方才逼婚的窘境解开,可随即而来的只怕会是更难对付。凤兮心中起了防备之念,不由得双拳握的紧了又紧。眼前的东宫承目光虽温润和煦,可透出的那股子阴邪却比齐泰更使人不寒而栗,她仿佛被狠狠掐住脖颈般,胸中随即泛起惶恐似要挣扎,却找不到门路。 咬紧了牙关,她按耐住不安,凭生出一股勇气,先稳住声音的颤抖:“相爷所说凤兮听不懂,也不想懂,我一介女流更不想掺和你们所谓大丈夫的图谋。况且父亲还在时,我景门便与相府没什么可说的,如今也不必多浪费唇舌。” 东宫承蔼然一笑,丝毫不在意这逐客令,眸中瞬息涌起算计,语出更是暗藏玄机:“呵呵,说不定等四小姐成为人中之凤的那一天,本相常鳞凡介,还要靠景门鸿福庇荫呐——此时正有一人,不但可以解景门困境,还可解四小姐的思慕之念。” “你!放肆!”半辱半讽的话令凤兮气得面色涨红,心里拔凉。什么人中之凤,什么正有一人,什么思慕之念,这东宫承到底图些什么! 东宫承轻笑着,持着低沉的阴柔与匪夷的逼迫:“本相言尽于此,一片真心可照日月,四小姐切莫拒我于千里之外啊。” 话一落,堂内几名侍卫一股的冲上前,随着一押一施力,姨娘的惊呼、二姐的尖叫猝然响起,顿时搅乱凤兮的心绪。 “且慢!”凤兮喉咙一紧,胸中翻怒,再也顾不得与他周旋,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多谢相爷眷顾,对我景门及时援救,凤兮这就随您去瞧瞧。”说话间,她强逼己微屈膝,矮了身段向此人行了个半礼。 再回眸,姨娘神情担忧,二姐欲言又止,面上也有些动容,凤兮只向二人安抚一笑——此一去怕是再难以抽身,可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 冷汗止不住的已透衫,凤兮轻抚下袖口,扯了扯裙身,最终微微撩起鬓角的散发,才抬头迎向那道目光。 阖目抬步,擦身而过时,凤兮轻飘调皮的发尾正擦过东宫承微抬的手,丝滑的触感撩起一片涟漪。 一行人经过外院,气氛孤冷清寂的令人寒战,隐约间似听到魂魄唤着:“凤兮,不可……不可啊……”那声音飘荡间含着急切与悲鸣,令人胆战心惊。 凤兮微微一窒,双目微挑,心里猛然萌生不好的预感,却在急转过身时,惊见东宫承近的只离她一步之遥,双目对个正着。 东宫承双眼的平缓中淡起微澜,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如柔软的风,正逐渐勾起,虽是一语不发,却着实搅乱她的冷静。 凤兮倍感不耐,心生燥意,想这东宫承贵为一朝之相,目光却肆无忌惮如市井无赖,笑容轻挑无礼如浪荡公子,看来那揽收群芳、风流贪 欢的名声,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冷冷一笑,眸中厌恶毫不遮掩,不觉冷艳之气早已迸发:“我要换身衣裳。” 东宫承缓缓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双眸渐垂由上而下将她看了个仔细,仿佛视若珍品古董,仿佛视若易碎瓷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红锦为裁,足踏苍青,衬得甚好。”每一句,都随着东宫承目光氤氲的游移一一道出,语气虽轻,却声声清朗的将孤寂的氛围打散。 凤兮火气直涌,脸色霍然涨红:“你!” 对此旁若无人,极富暗示的挑 逗,凤兮身在闺中从未经历,奚云启即使称赞也是点到即止。伦礼法、论纲常、论身份、论见识,东宫承都不该语出调戏。 东宫承淡然一笑,不以为意,兀自欣赏她眼波流转的怒火:“依徒儿看,本相可有说错?” 只听随后的齐泰恭敬低语:“却是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 凤兮压抑着心底被撩起的焦灼,横了一眼过去,霍然转身率先往外行去,眼中寒光森森。 景门外,香车软垫,车架外绘制雍容富丽的图案,赤金的车顶高高耸起,自顶端金雕上散落下来的珍珠珠帘轻摇摆晃,锁住层层薄纱环绕车外。此等排场,此等架势,怕是皇宫内院的嫔妃也享用不起的。 一侍从上前蹲伏,乖顺的趴伏在地,背脊平直宽厚,另一侍从奉上足垫铺在上头,便拱手退下。惯坐矮轿的凤兮抿嘴冷哼,刚踏足侍从背上,脚下不稳,恰由旁边伸出一手轻托住她的。 “有劳相爷。” 凤兮倨傲登上,挺直背脊端坐其中,交握的指尖忽冷忽热,掌中渗汗。 众人说东宫承忧国忧民,但凡灾情便首当其冲捐物、捐资,对穷苦人家更是屡次伸援手,父亲说此人图民心、图好名,为的还是更上一阶。 众人说东宫承心系社稷,朝中大小事务必会为皇上分忧,可父亲又说先有“奉半朝”,如今“东宫盛”,狼子野心更胜当年的奉素单一筹。 众人说东宫承俊秀文雅,待人亲切,尤其是对年轻官员大有扶植培养之意,更有“但凡有才之士,往北市相府必能一展抱负”的说法。 方才东宫承的出手相扶,她却感汗毛直立,从他指尖传来的感觉,诚如幼年乘凉的时候,小虫掉进她脖颈处引发的那种惊恐,透着可怖、森然,搅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 -- 第10页 凤兮猜不透、想不明,究竟在东宫承的谋算之中,她一女子能有何助益?一个朝夕之间便迎来家门败落的景四小姐,究竟还有何摆弄的价值?先是亲自迎接,后半逼半迫,莫非这之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阴谋?东宫承,你究竟意欲为何? 车架载着心事重重,百思不得其解的凤兮,缓缓前行至一所清雅的别院外才停下。 凤兮望了眼伸手欲扶自己的东宫承,垂眉凝眸浅笑着将手递了过去,轻巧的下车,一转过身面上却只留嘴角冷酷的笑意,莲步轻移穿过曲折的回廊,穿过繁华簇簇的庭院,在东宫承的陪伴下一路来到一所僻静的小院中。 触目繁荣的锦带花,开得争相竞彩,开得执拗踊跃。 凤兮目光萧瑟的望去,不慎却让感伤充斥了满胸,任凭委屈凄然将心神撕得更碎。那些时日的深夜,无法抑制的哀痛早将她凌迟千遍,她也早烧光了景门的锦带花,不让自己再蹉跎半分。如今却突然望见繁华簇簇,猛然来得令人毫无防备,伤痕累累的心被往事又生生啃食了一遍。 三载已过,繁华依旧,人事全非。 她目光涣散的望着想着,睫毛时不时轻眨,眼角干涩的再分泌不出水雾,最后一丝柔软也早流尽。 东宫承不语,毫不掩饰的欣赏立于群花前的佳人。如此姿貌,不论入宫或生在民间,都足以引发祸端。祸水之色,洛神之姿,玄女之态,却平生出傲气,来日必不仅限于荣华富贵。 番外一 在东宫承面前,凤兮从未谦卑、从未畏惧、从未示弱,亦从不掩饰厌恶之色,只除了三年前的那次初见。 当时的风云楼中,凤兮径自垂首以泪洗面,大有“一春弹泪说凄凉”之感。却不知透过隔壁间的小孔,东宫承已从头看到了尾。 凤兮所在的包间内,数层纱帘轻遮木窗,本就极轻柔的布料,随着气息的流动幽幽晃动。帘上绣制的美女“采莲图”似有非无,藕臂半遮面,裸足划清波,随着光线的角度隐隐浮现,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京中达官显贵常选此间,饮着小酒听着小曲,搂上销魂一二美人在纱帘包围下飘飘欲仙。而此时这间中独坐婷婷少女,丽姿柔态却更甚采莲图上的娇媚。 东宫承嘲讽的挑眉,今日二皇子奚云启奉旨南下,却是伤感了一片少女心,送行的不在少数。她们身在闺中,只懂仰慕少年英雄,亦或是皇子这等与生俱来的显赫身份,单凭臆想便认定托付的良人本该如此英才,诚如眼前垂泪少女一般,真是肤浅、无知、可笑。 待他无趣的撇撇嘴,正要撤回目光,门外掐传来一片争闹声,打断凤兮的伤怀。 她翘首望去,东宫承恰见到一副姣好的侧脸。 稚嫩,却美,来日必是倾国倾城之姿。 看她睁大的双眸,前倾开窗的姿态,该是位好奇心极重的女子。 门外两男子因“男风”争吵几句后,凤兮便蹙紧了眉,毫不掩面上的厌恶。不多会儿,争吵声又被一声叱责打断,“镇国公”三字一出随即而来一阵静默,片刻后引起她惊诧关窗的动作,仿若心有余悸的回身,轻抚着胸口微喘。而这厢的东宫承也望见了她的全貌。 当真是“香脸、黛眉,锦带绣罗裙。朱粉不施,细看诸处好。柳腰身,翩姿态。虽无花花树树真真,然事事风风韵韵,且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细细的流苏自发髻高处绢簪尾垂落,伴着细细的呼吸轻轻荡,漾出一片涟漪揉进看客的心间。正是这惊鸿一瞥,引得东宫承目不转睛的肆意欣赏——片刻的功夫又见凤兮惊魂初定,不经意的往他这方向望来,待她目光转往别处看时又顿了顿,美目微怔的再次望来。 东宫承所处的包厢正是给某些兴趣不雅的看客预备的,透过墙上春 宫 图后的小孔可窥见那包间中的一切春 色,有来嫖的自然有来观看的,恰巧不常外出的凤兮点了那间,而东宫承点了这间。 凤兮看出了端倪,眸子疑惑的眯起,微蹙着峨眉,淡抿着唇,犹豫着缓缓走进。那墙上的孔有些古怪,虽然四周用黑墨刻画出“百鸟图”,与此间的轻纱软缎确实难以媲美,不易被注目,若非她不经意的一瞥想必也会忽略。 她行路间小心谨慎却婀娜有姿,泛着水光的深潭虽蒙上不解,却在东宫承笑眼望中灿灿夺目。胸中平生出一股热,他黝黯的眸子直直盯着仿若走出“采莲图”的少女,立在朦朦胧胧的纱帘前,不似真的。 佳人常有,却不易得,东宫承一动不动,屏息等待凤兮靠近,独独将由远至近的美景打量个透彻。 梨木的地令得步子一落一响,清脆的落入看客耳中。小心行近后,凤兮俯身望来,清澈的眸子正与东宫承的灼亮对个正着,闷热的呼吸故意喷向她鼻尖——脑中一道惊雷劈过,她双眸突地大睁,难以置信,硬生生跳入这双含着笑意等待猎物的眼中。 惊讶、愣然,却对上调笑、戏谑。 凤兮狠狠咬住唇瓣,仍掩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惊诧不已的连睫毛都不敢眨动。而东宫承这方则轻轻放下了墙上画卷,闭上双目静静回味这片刻的美景,乌发青丝垂于肩,巴掌脸儿红粉晕染,美目盼兮泛幽波,红唇印染惊慌错,细细闻去淡留香,环绕鼻息惹人醉。倾国倾城与否,他尚不敢说,不过此刻却倾了他这个风流看客。 -- 第11页 那边厢的凤兮惊异不定的揣摩着究竟被看去了多少,那种肉在砧板上的感觉搅得心没了底,她不敢多留,退了一步又一步,脚下慌乱的出了门,急急退房。柜台那掌柜的还在回味“镇国公”的威严肃穆,念叨着小二:“快去将镇国公坐过的那间儿留下,日后抬高价!” 等凤兮差了下人一过去打听,掌柜的支支吾吾:“不是我不肯说啊,您说京中的大官来了我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敢泄露半分是不?我这风云楼吃的就这碗饭啊!能去那间房里的都是非富即贵,我小店可一概惹不起啊!”掌柜的神色畏惧谨慎,凤兮心知是打听不出了。 行至风云楼外,凤兮心下仍难安。被风吹拂的发在身后飘摆,纷飞的划过鬓角,以纱覆面的她回身抬首望去,那间屋的窗子虚掩着,一道身影立于窗前,惹得她忙调转回头,坐进矮轿,心慌的扑扑跳。 窗内东宫承笑意不减,大街路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他眼中却只容进锦带翻飞,盈袖相应,如雪巧人的回眸一瞬。 他轻抚额角,抬起双目,脸上的笑容敛去:“去查隔壁间那女子的来历。”而后,经由下人回报才知此女便是京中传闻芳华盖世,却甚少露面于人前的景门四小姐景凤兮。 凤凰,灵鸟也,雄曰为凤,雌曰皇。若景如山对四女期盼高,当称凰兮。 凤?未免期望过高了。 东宫承不禁失笑:“景如山啊景如山,你以满腔抱负赋予一女子身,岂不可笑、岂不糊涂?合该落空。” 这一年,献元十三年。前丞相奉素单因叛国而赴黄泉,东宫承接任丞相一职,权力日趋鼎盛,“奉半朝”去,“东宫盛”起;谈辛之屡立战绩,被封镇国公,手操天下兵马大权三分其二,如日中天;而才被立为太子的奚云浩一派党羽众多,宫中亦有铁腕皇后尹氏、太监总管费忠仁相辅左右,不容小觑。 此等错综复杂的派系林立,致使东宫承这“惊鸿一瞥”暂无下文,直至三年后景如山身丧沙场,景门繁华褪尽,他才再度见到出落的更显妖娆的景氏“凤女”。 至此,奚朝政局已混乱不堪,因由“凤女”身世而引起的争端才刚开始,后人将献元十六年——十八年称为“凤鸣昭”。 第五章 在东宫承面前,凤兮从未谦卑、从未畏惧、从未示弱,亦从不掩饰厌恶之色,只除了三年前的那次初见。而时隔三年后的今天,景凤兮正俏生生立于半开半遮的锦带花海前,背影萧瑟似有愁怀,令再度充当看客的东宫承心下浮动。 东宫承只沉默的看着。三年前的那幕犹如一场最香甜的梦,似醒非醒人自醉,一点一滴渗入渐渐化作刻骨铭心的惦念,潜入了鲜艳的红、暧昧的橘、耀目的蓝、炙热的黑,沾染了各种异样未明的情感拼凑融化,直至今日却连浅尝半分都不得。可大局当前,看,似乎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 “这锦带花开得可真好啊。”凤兮的一声轻叹打散了满腔愁绪,引得东宫承勾唇一笑。 “此处正是为四小姐准备。”他含着笑意,止住险些溢出的赞美之词,以防佳人又要恼羞成怒。 “为我?”凤兮疑惑的转头,眼神中堆满防备:“强扭的瓜不甜,相爷应该明白。”说话时,眸光闪动幽幽,隐含警告的意味。以她观察,就算东宫承别有居心也不会在此时动她。 东宫承先微怔,遂朗声大笑,俊秀的面上融满了趣味:“四小姐在怕什么!放心……”他突然箭步靠近,目光迷离,语气轻柔:“若非自愿,本相绝不会勉强。”微眯精目,不动声色的将她惊喘出的气融着花香吸了半腔。 凤兮不敢置信他的唐突,突然感到手上一阵温软,正被他执起里引向唇边亲触,心下猛然一震。 手背细滑的皮肤遭受戏谑的摩挲,东宫承温热的唇轻啄了下便放开,徒留眸中势在必得的火热,嘶嘶蹿升。 “你!”凤兮挣开连退了两大步,猛扯回手使劲的在衣衫上蹭,却难以磨灭手背热烫的触感。 东宫承扯嘴浅笑,微眯着眸回味:“本相也是惜花人,一时没忍住。” 凤兮神色尴尬,面上一阵白一阵红,气火早已蹿到鼻尖。心知对这等有背后权势助威的登徒浪子仅靠谩骂、指责对付根本毫无用处,就算一鞭子、一个巴掌挥去打烂他的嘴脸也行不通。且不说此人位高权重,士族大家都未必惹得起,就只说景门今时今日的处境,她也必须先忍住一时怨气。 思及此,她稳了稳气息扭头冷声道:“还不快带路!” 她倒想看看究竟东宫承口中的人是谁,竟要他亲自来请,以香车软垫这等阵仗相迎,又配以踩童登车的宫中上礼,想必这人来历不凡啊。 两人一路来到小院深处,入目景象与方才焕然不同。潺潺流水,诡变假山,靛绿青苔,鸣声鸟语,一道门之隔却凭生出迥异的两种景色。凤兮望着稀奇,看得入神,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院精致巧妙,独具匠心,以东宫承富可敌国来说,确实可以做到这步。 正当欣赏着,琴音袅袅,一曲《凤求凰》仿若遍地开,行云流水传入每个角落,不绝于耳。 凤兮心下疑惑,又瞥了眼东宫承温润的笑容,在他有请的姿态下,拐了个弯登上院内小阁。 走了几步,身后那种紧迫感骤然消失,凤兮回身一望却不见东宫承跟来,莫非此处连他这个主人也不得入?迎头看去,就见两身穿白衣丝缎的丫鬟走下来:“给四小姐请安。”细碎的丝带环绕腰间,两丫鬟婷婷行礼,生的娇俏。 -- 第12页 凤兮不语,淡淡的看了二人一眼,仰首上行。 酸枝木的梯架,节节玉石铺路,这种建造凤兮也曾听奚云启提过,在云妃生前所住的云留宫内,他最爱赤足踩青青玉石,仰望整只梁木撑起的高顶,诺大的宫殿不见半点纤尘,焚香弥漫徐徐,簇簇繁花环绕在殿外,璀璨怒放。可自云皇妃去后,那儿便再无人涉足。 边想着已行至楼梯转角,只见一幅“青蟒图”,下首盆栽形态有趣,枝叶彼此遥相呼应,却有暗中较劲的意味。 随着琴音越来越近,凤兮莲步登上了二楼小间,一排书架跃入眼帘,放眼望去皆是儒说道学、诗云子云。纤手拂过书目,却在尽头的一架摸寻到兵法要略、战事典籍,凤兮来了兴致雅然一笑,便随意打开一本,却被突插进来的声打断:“四小姐,请这边。” 来人亦是一身素白轻纱的广袖宫装,以艳彩的丝绦为带,头上束着明月髻,点上明霞妆,实有伊人之貌。在凤兮暗自观察她的时候,这陌生女子女子眸子里幽光一闪,也蓄满打量的意味。 掂量间,倒是陌生女子先行了个礼,声音清润:“奴婢巧月,请四小姐随奴婢来。” 既来之则安之,凤兮浅笑垂了眸,心里已有了计较。 由巧月引领着行上了三楼,迎视一幕紫玉帘坠地,晶莹闪动光灿灿的煞是好看,而一曲《凤求凰》也已近尾声。 “四小姐,请吧。”巧月淡淡一笑,随手一指后便离去。 凤兮蹙眉,心下犹豫却是骑虎难下,可走到这地步,也该进去一窥究竟。 步子顿了顿,她按耐住心神缓缓吸气,又踯躅片刻后才举步掀帘而入,正见到左方摆着一白玉瓶,上面绘有翅鸟点水图,碧色、白色相应晕染。这皇家的物件独一无二,更不会流入民间,此物正是云妃生前珍藏,奚云启曾说透着日头看去这白玉瓶几近透明,盈盈的绿犹如活水,满目波光粼粼,“白玉碧水瓶”便因此而得名。 “铮”的一声,一曲完毕,低沉淡雅的男声适时从内室溢出:“你来了。” 方入内的凤兮尚在对白玉瓶的疑惑中,听到此声得以验证所有疑惑,心底“咯噔”一声拔凉了半截,慌乱更猝不及防的四溢,瞬息搅乱了心神。 那音、那声,柔且沙哑,淡却不容拒绝。 居然是他! 不!她不该在此处! 凤兮脚下猛地一转,不稳的踩了紫玉帘尾,不管不顾的加快步子,手肘刮倒了白玉瓶,玉器铿锵碎落,她无暇顾及其他直奔楼梯,却在奔到转角处被扯入身后紧追而上的胸膛。 “凤兮……”男子软侬低语,呼吸炙热,毫不顾忌的吹拂过她鬓角、耳际、面颊:“你想逃去哪里?” “放开我!”凤兮僵直在他怀里,极喘冒汗,脑中一片混沌。 好个东宫承!好个借花献佛!好个一举两得!当她是玩物、禁 脔、还是供他换取权利的牺牲品!难怪他不跟上楼来,是怕打断一春风流还是怕坏了这番设计安排! 怒从胸中难以发泄,妄想挣脱却徒劳无功,禁锢在腰间的手虽轻柔却难以扳开,她气得尖叫:“你滚开!” 挣扎间,那还顾得了许多,一道道血痕印上了男子白皙的指节。凤兮脚下齐踩,招招发狠,挣扎的卖力,却不用软鞭袭向身后。 “呵呵。”男子轻声笑,自背后摩挲以脸她的面颊,温热的呼吸频频吹拂她鬓间,轻叹一声后,他一个施力拦腰抱起凤兮往室内走去,行路间暖唇片刻不离她的颈项。 凤兮扭头挣扎躲不开那热度,那心慌,更别提恼人的羞愧。她蹬翻了小几,挥掉了玉雕,带散了一地的瓷器,“砰”、“锵”接连而响,两人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可怜一室上品被如此糟蹋,却无人怜惜。 当她被压在软榻上的那一刻,眼泪愤然而出,手劲一来“啪”的一声,男子白玉般的脸颊赫然浮现红印。 “你无耻!” 任凭她如何捶打,却逃不开桎梏,摆脱不掉男子固执的欺压。发麻的手心被他轻柔在掌内呵护允吻,怜惜心疼自那儿传入了满心。扭开的脸又被他扳回,热吻随即而下翻搅她的推却,撕咬、拉扯均无法阻拦他的执拗。 她恨,她怨,迸发的泪流的更凶,才被吻掉一抹更添两行。三年来堆积的情感如溃堤的浪汹涌而发,窒息的痛,背叛的愤,勃然的恨一股脑儿冲出。 “奚云启,我瞧不起你!” 被唤的男子正是奚云启,阔别三年的二皇子,景凤兮早许芳心的多情人。 “凤兮、凤兮……我回来了!”奚云启低声唤着,俯身埋入她颈间,炙热的呼吸哀伤的传递:“以后你不会再孤单,不会再寂寞了,你还有我,信我,信我。”他的手掌温软的轻握着她的,顺着摸索到腰间将缠绕的软鞭拿掉,渴求的吻密密麻麻撒在颈间,企图化解她所有哀伤。 “原谅我、原谅我,凤兮……凤兮……” 齐泰的手虽暖却含着强硬逼迫,东宫承的手虽暖却让她战栗难耐,只有奚云启的,不费吹灰之力便使她丢盔弃甲。 在他的声声安慰中,凤兮紧蹙着眉望向房顶的图腾,抿紧了唇不愿道出半个字,对他的殷殷呼唤听而不闻,任由冰冷的泪冲散吻的温度。 奚云启回来了,是救她来了吗? 该接受吗?至尊严何在? -- 第13页 可失了救助,景门恐怕会有灭顶之灾。取舍难断,爱错难返,覆水难收。她一直凭直觉选择,凭本能而行,可到了此时此刻,“天意难测、人心难辨”八个字她根本无法参透,以后的路也不知该如何选,明白与否都没了回头路。 水雾融满了眼眶流淌进纠痛的心,早习惯了哀戚,她哭着笑着思绪一片混乱。三年前奚云启口口声声叫她“等”,等他踏上贵不可言的帝王路,等他用荣耀编制最极致的凤冠嫁衣八抬大轿。可他终究没说出要等到何时,是等到油尽灯枯,等到尽头,还是等到死。 家族荣辱、个人尊严、往昔情爱,究竟孰轻孰重。 结果,似乎返回到原点。 父亲,您教教我该如何选…… 第六章 泪眼朦胧间,温软的唇再度亲吻过来,带着雅致的香,柔情的热,抚慰的怜惜。凤兮茫然的望去,奚云启眸中的心疼汩汩溢出,随着她紧咬的牙关被开启,往昔的留恋再度被覆盖上同样的痕迹。 闷热的呼吸传递了蠢蠢欲动的意念,甜腻的滋味,齿间的留香都是他曾日夜渴求的梦魂,带着三年萦绕的思念欲 念,早已令他迫不及待的撒网俘获这只斑斓的蝶,缠着纠着厮磨一尝愿心。 天边的柔红色淡淡不刺目,迷茫间凤兮尚记得在儿时第一次见到奚云启的光景,也是在温和的日头下。那时的她已经记事,每天的日子就是看望久病卧床的娘亲,听上大娘的一两句教训,跟着兄长练武,由账房先生教导念书,闲暇的时候戏弄趾高气昂的二姐。 就在七岁那年的某日,雨后草地湿漉漉的泛着水珠,她心里一动就脱了绣鞋奔跑其上,在大娘的怒吼声中开怀肆意的大笑,却在下一刻被尖利的碎瓦片刮伤跌倒在地。二姐尖细的笑声刺耳难耐,她腿脚发麻的站不起身只能倔强的瞪回去,直到一只白净的手伸过来——她着迷的望着眼前人,清澈的眸子,和煦的笑容,语声温柔:“我扶你。” 父亲站在身后笑而不语,她一瞥过去不知怎的面上烫了许多,似是发了烧般连忙将手抽了回来,眼眉却笑弯了偷偷瞄着直盯着自己瞧的小哥哥,心口像开了花似的。二姐一声“哼”的跺脚,负气的跑走,根本无人理会。 父亲说他是云妃娘娘独子,当今二皇子奚云启。 “云启、云启、云启……”那时的她嘴里总念叨着这两个字,拉着他不放。 而后年岁渐长了,也知羞识趣了,毫无顾忌的笑声逐渐化为抿唇的腼腆,脸上的燥热仿若从七岁那年起便再也褪不掉般,随着奚云启的到来立时浮现。 献元十二年。刚过了十五岁那日,她抛开前来道贺的诸多宾客,被心心念念的人拉至景门后院。微凉的手执起她的细细抚摸,白皙的俊脸也同样浮上红云:“再过几日我便禀明母后……凤兮,你可愿意嫁我?”她不敢回视,只盯着他喉结处的上下吞咽,心慌意乱。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答的,只记得被他拥在怀里,唇齿初次触碰带来了微麻,心跳砰砰作响,分不清谁的更大声,年少的她以为那就是最美的旋律,尤胜笙鼓奏鸣。 可紧接着便是新皇后尹氏受封,宫里众人均为了此事忙活——据传尹皇后暗中帮托大皇子奚云浩,本占据一妃主位的云妃又在此时身染重病,奚云启为了寻访名医忙的焦头烂额,在朝中亦被大皇子一派排挤,他们的婚事也就一拖再拖。 人家说,缘分擦肩而过便不会再回头。就算此刻被他拥在怀里,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心绞翻腾,她也不知该如何反抗。就着他幽深的眸子,她望见了无所适从的剪影,心中无奈的自我嘲讽:“景凤兮你真没用!” “凤兮,我不会再丢下你。”奚云启郑重的保证响于耳际,又将伤口再一次撕开。 凤兮苦笑的扯了扯唇,心知再踏一步便万劫不复。 信、不信?还由得了她吗? 她逐渐哭到无力,片刻不停息的哀伤不分时候的见缝插针,奚云启安慰的吻与轻抚并没有让她感到好受,却更如钢刀一般在她的心头又挖去一块软弱。直到他叹气的起身,耳边少了软侬细语,凤兮仍茫然的躺着,眼前的水雾去了一波又一波,毫不疲倦,多日来聚集的酸楚仿若找到了途径,要一股脑儿宣泄个干净。 奚云启,她所爱的人,亦是当朝二皇子。她一直以为会成为他的妻,唯一的妻。心中虽殷殷期盼着,可却也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嘲笑着:“别傻了凤兮,世间男子皆三妻四妾,想他贵为皇子又岂能独宠你一人?” 思绪慢慢离情,情绪也逐渐稳定,她抬起手望了望手臂上挣扎的痕迹,微闭了酸涩的眼:“我需要想一想,你……不会逼我的。是么?” 奚云启直立的身子顿了顿,信手点上一抹香,含着幽光的眸子又瞥了眼纱帘内隐约可见的佳人,无声的叹气:“等你醒了咱们再谈。” 意识朦胧间,凤兮的意识极力挣扎不愿屈服,却最终敌不过翻江而来的倦意。昏昏沉沉的,多日来的疲累与心中的愁苦寻不着出口宣泄,凤兮仿佛置身于凄冷的黑夜里,摸索不到一丝光亮,好像这世间的希望都被已吞没般。梦中,没有父亲的关怀,也没有奚云启的温暖,却有双灼灼的双目紧紧盯着她,牢牢地一丝不放松。她不知是何人,却从心底升起一种冷意。 -- 第14页 夜深了,红烛顶端的艳火透过纱帐,晕染跳跃的舞出大大小小的光圈,意识渐渐恢复的凤兮轻呼口气才微睁开眼眸,入目所见枫林晴雨纱帐针线密集,手下的阳雪丝被触感温暖、丝滑,直到手臂微抬,她才注意到自己已换上浅绿色的绢丝寝衣,腕子上的淤痕被涂抹上一层薄药膏,再摸向发间只在发尾系了富贵结。 头晕晕的并不痛,她轻嗅着室内的淡香,眸子一转走下床铺来到香炉边,顺手拿起一旁的茶水浇了上去,“嘶嘶”的冒了烟,内里焦黑一片。 “可真有心。” 宁魂香,有安眠养神的用处,耗时久工序繁杂,造价昂贵为数有限,因此成了御用之物。可即便用对了人,也要视乎对方心灵与否。凤兮嘲弄的轻瞥过去,一室的狼藉早被清理干净,换上更昂贵的瓷器拱赏玩,如此老费心机,是出于往昔的情爱,还是…… 奚云启,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江山,还是为了我? 呵!凤兮讥诮的抿嘴。 景凤兮,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世态炎凉,人心叵测,难道你见得还少么。 隔间的紫玉帘外,低沉的谈话声淡淡传来:“醒了么?” “回主子,四小姐连日疲累,许是还要睡上一会儿,巧月私下做主,又加了一味安神香。”听着声音倒是很乖巧,可在内间的凤兮却很清楚巧月所言不实,可此人为何说谎,却不得而知。 “事情都打点好了吗?”过了会儿,奚云启才再度开口。 “主子请宽心,一切均处理妥当,景门那边已经安顿好。”不知怎的,巧月的声音淡然的却隐含一种弦外之音,单单只听这句话似乎毫无破绽,可那种语气使凤兮心里突涌起不安,却说不上所以然。 “你办事,我一向放心。”奚云启声音渐渐低沉,凤兮在内间听不真切,可脑中却不由自主刻画出他含笑的唇、溢出柔光的眸子。 一声低笑声漾进耳中,接连一阵“悉悉索索”,凤兮一惊连忙跑上床躺下,心跳如雷的揪着丝被,惴惴不安的张大眼隐含着期待。 紫玉帘轻微的碰撞着,身穿白色锦袍的身影缓缓而入,来人虽刻意压低了脚步声,凤兮却仍分辨的出是谁。这种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步调阔别了三年,再听到却立时引发她潮水般的回忆,翻涌的难以平息。 她稳着情绪,侧首看去,却见奚云启的身影已然直立在纱帐之外。 枫林晴雨纱帐,轻薄软绵,似让人可窥一二,又似看不真切,这便是此物的妙处。她甚是庆幸着奚云启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也庆幸着不需要在此时面对他。 一道帘幕,隔着这对昔日恋人,一立一卧,气氛静谧的飘散着暧昧。 “凤兮,许多事也许我很难跟你解释,若是你能明白该有多好。”奚云启诺诺自语,愁苦的语气未留一丝的传进她耳内,激荡着心扉再掀波漾。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踯躅间奚云启似有下文,却不再多说,欲言又止的到倒凤兮起了燥意。 沉默,恼人的沉默。 凤兮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奚云启便是如此待她的?一句解释都不愿多说?明白?他要她如何明白?用众人都盼望她该有的蕙心兰质,还是用她景门四女这身份该具备的大雅明慧?给了她希望,给了她温情,却在她要捉住最后一丝余味时,用三次大婚将其毁灭,一丝怜悯都未曾施舍,毫不姑息! 他若无意为何招惹于她?若是尚存怜惜,短短书信、寥寥数笔对他又岂是难事?或是道出苦衷,得到她的谅解,或是斩断情丝,断了她的念想,这两者随君选。可奚云启却只给了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暧昧难辨的苦果。 恨!当然恨! 情的后果,她要不起。 恨的代价,她输不起! 愤然的情绪止不住的奔涌而出,凤兮越想越气,越气便越极力压抑渐渐不稳的呼吸。 奚云启淡淡的嗓音,含着温意传来:“是我欠了你,若你要怪也是我咎由自取,对不起。”说罢,他便转身,白衣袖拂过纱帐,带出一片涟漪,却搅的凤兮怒火丛生。 “懦夫!” 第七章 “懦夫!”凤兮怒道,嗓间沙哑。 奚云启微一顿,萧瑟的语气却不显惊讶:“你醒了。” “废话!”凤兮怒斥:“你说的统统是废话!对不起?信你?不会再丢下我?很难向我解释?事情做尽了做绝了,却不解释半句,你凭什么叫人相信!” 奚云启身形震住,豁然转身时面容沉痛:“凤兮!” 枫林晴雨适时的遮挡两人的视线,却因此更恼怒了凤兮。她玉手一挥,怒容尽显。可在奚云启眼中却是雾鬓风鬟,明眸璀璨,秀美之姿迸发艳色。 奚云启直立不语,眸中融满了复杂。 烛光下,皇子秀雅,凤女凄苦,相对无言。 当初,奚云启年少英发,俊秀博采,得景门凤兮青睐,皇子将女,郎情妾意。三年后,奚云启荣耀依然,羽翼颇丰,面庞成熟了,气质内敛了。而她,才受他三次大婚的打击,后又经家门没落的残酷,除了怨恨无助,其它早就远离。 凤兮不知道在他们之间,还有何是没变的。 江山与共,她景门必要有所依附。 可君不言,妾该如何自处? -- 第15页 凤兮见奚云启只温柔的凝视自己,带着无奈与纵容,心里却生一股燥意:“你总是这样!是不能说、不可说,还是你不愿意?某非——你不信任我?” 凤兮冷着眸光迸发厉色,口中句句紧逼,却被缓缓垂下的纱帐渐渐遮挡住奚云启的身形,一寸寸的瞬时撩起她的急躁。 一室静谧,闷得她难以按耐情绪。聪慧如他岂不知她心中所焦?此时那人却沉默不语,是在试探她的真心,还是等待所谓的时机成熟?时局迫人,她再无时日多做周旋,景门等不起,她更等不起。 郁气难抒,冲动袭来,凤兮再也顾不得许多。下一刹那,秋香色的纱帐被她无情扯下,细足点地,一手拽着裙摆往门口奔去,行走间衣身如绿水翩然簌簌,拂过他身,却被他一手拦住拽回怀里。 “凤兮!”他的呼声隐忍心焦。 请将不如激将。凤兮漠然问道:“你此次回京为了什么?”她在赌,就赌他仍有眷恋,只要有一丝那便是景门的曙光,她亦有把握将一丝丝编织出斑斓图画,再续荣耀。 他不语,凤兮又直言:“我虽是一介妇孺,可也知如今局势并不乐观。江山虽多娇,可奚朝已到悬崖,若无人出来改革换新,拯救百姓、庶民于水火,亡国是迟早的事。”苍白的脸血色褪尽,她忙别过头以防被看出端倪,徒留优雅的颈项在化为帘幕的乌发下起了薄汗。 这记猛药不知下的对否,但却足以引起奚云启的关注,纯洁的情爱掺杂了算计已不再柔美,戾气、硝烟将会是它日后唯一的玩伴。投下这一份资本,凤兮心知赌局已开便再难收手。 奚云启一惊,凤兮的语调轻柔却清晰,虽声声在耳边,他心中尚有丝不置信。怀中的她衣衫滑落至肩膀,细嫩的肌肤隐于垂散的发,落了一手,寝衣的薄透出他掌心的汗,她只仿若无力的软靠于他胸前,宣告全心的依傍与信任。 三年前的凤兮懵懂无知,娇弱可人,他便最喜看她展露浅笑,最喜轻吻她而带来悸动的触感,借此逃避外界烦人事引起的郁闷。可时局变动分分刻刻不停息,容不得他逃避,容不得他躲藏,情爱亦早被轮在身后。 几番挣扎过后,他才豁然清醒,先南下培植势力,后伺机返京图谋大事。这一切,才该是他二皇子奚云启走的路,才该是拯救奚朝的良方。 而凤兮的变,让奚云启心惊——也许三年的差距,真让很多事、很多人脱离了原有的轨迹。弱质纤纤渐渐化为坚韧不屈,倾城容貌依旧,却融进了顽强执拗的骨血,这样的凤兮更迷人,更惑心。 “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尤其是在人前。你只需要记得我不曾骗你,日后也不会。”奚云启淡笑的捋起她鬓角的散发,垂眸轻轻印上一吻。 如果三次大婚与迟来的救助都非欺骗,那么奚云启确实有资格单下这誓言。心中萧瑟,情感纵然溃堤也不可尽情显露,三年的光景居然令他们陌生如斯,这是她的悲哀亦是对爱的亵渎。可悲、可叹、可笑,她虽痛到如今,却仍未刻骨铭心。说穿了,介意过、心酸过,转瞬却似昨日一梦淡了、散了,恨不够、欢未足,想必是情未到浓时,爱已过境迁。从前他不在乎这份惦念,如今她却要在被割舍情爱的野心中争取一席之地。 思及此,凤兮的语气明显缓和:“我知道你此次是秘密回京。也许你等的时机成熟了,也许真到了该有人整顿时局的时候。可我并非无知懵懂,更非弱质纤纤的深院闺秀,我不用你的怜悯更不屑同情。如果,你回来是为了得到景门的势力做后盾,来晚了。如果,你回来是为了我,我一直未曾离开。”说到最后只剩喃喃自语,虽不知道少了景门昔日的势力她还剩下何物,可筹码藏于暗处的赌局本就玩的心惊肉跳,胜负未分前谁人也掂量不出对手的斤两,不试上一试只有等输。 “江山,我从不敢与之比较孰重孰轻。有你奚云启在的一天,我相信总有块地方是该属于我的。”她眼神闪烁蓄满了暗示,盈盈回眸一望透着似水柔情,向猎物投下密不可辨的网,令人防不胜防。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让一个人改变,也足够让情爱消失。他仍要她,并非来自往昔单纯的吸引。她也未离开,站在原地等待,已不是等待旧情复炽。 话至此,凤兮明眸微垂,咬唇浅笑,乖顺的偎了更紧。 在奚云启眼中,怀中佳人柔情绰态,媚于语言,一番心迹袒露瞬息唤起往日的柔情蜜意。“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蹙眉,轻揽着凤兮肩头,惹得她抬眸望去。 四目相交,光亮璀璨。从前,这双眸子柔情似水,体贴关怀无微不至,给她对未来的向往与期许,使她萌生倾尽一生的念想。如今,熟悉的情感再度袭来,那里依旧融进了温意,却徒增了一抹野心,一抹势在必得。 凤兮睫毛微颤的垂下,才偏首之际却被扭回。 美眸顾盼间,被迫迎上奚云启复杂泛着火光的深眸,清雅的浮香融入鼻息,热唇轻覆,柔而果断的俘获她的气息,久久留恋往返。未施脂粉的羞颜难以掩盖层层不安与颤抖,却在他的浅尝下土崩瓦解,心头化作一池秋水,蒙上水雾,沾惹了蜻蜓盈盈点之,微起涟漪,缓缓漾开。 几日后的小院中,日头渐转炙,锦带花颓然萎靡,一丝风来尚难解燥意。侍女巧月抹了颈间薄汗,正往小楼行去,却见凤兮一路穿过阴凉处未歇片刻,径自走向锦带花丛,轻巧的裙带微微拂过簇簇花儿,掀起叠叠娇艳。 -- 第16页 一身红衣,环佩钗玉三两根,淡妆点抹,秋眸漾,冁然似笑。初见时,巧月已讶于景门四女的美貌,清浅一笑似冲破云端的朝霞,盈盈露瑰姿艳逸,又似秋风里最后一朵瓣,弥留最后芳菲,无声无息如清波如细水渗进记忆。 几日的相处,凤兮未对巧月说过一个字,点头轻笑成了敷衍的招牌。巧月心里早憋了气,虽是奴才命,可从皇后身边至相府,再到这不知名的小院奉二皇子差遣,一路下来不敢说被处处巴结逢迎,可讨好的嘴脸总见过不少,谁人不都谄笑的叫上一句“巧月姑姑”?只有这景凤兮,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背着景门的债,空有狐媚的皮囊,让她尝尽了冷遇。 巧月只立于树后望着,不动声色。 凤兮在花丛中翩然而行,双颊添了丝润色,触手抚摸过花瓣片片未停留片刻。 此处景致与景园遥相呼应,虽有异曲同工之妙,可却独缺梧桐为伴,少了片片心形叶间筛错的余晖光影。温馨的泥土香经受了雨水的爱抚,卷带着花的气息扑鼻袭来,惹出凤兮心下微凉。 到底不是景门,少了老树梧桐,未见景楼高览,虽清幽依旧,却与景门的孤寂冷清分外迥异,徒增记挂。 几日未归,恍如隔世。前日,凤兮提起回景门看望,却仅得奚云启宽慰着“再等上几日”的答复。景门中虽无父亲,却比此处更令人心安。姨娘冷淡,二姐讥讽,却熟悉在她心中。此处小院虽雅致,可少了分生气,多了分累赘,并不适合她。 归家,看来今日还要再提一次。 走至花丛尽出,凤兮边暗妥如何再开口,边慵懒的靠坐于矮石上,仰首眯眸瞥见檐角未遮住的刺目强光,蹙眉躲开恰瞥见了暗处树后的身影。 “暑气正盛,四小姐不怕晒么?”如此清闲温雅的声音,却比烈日更能惹她燥意,不是东宫承还能有谁。 凤兮起身垂首,唇边宛然而笑,手中的纨扇紧随其上悄悄掩盖余下的一抹讥讽,眸间流光溢彩却只与花草欣赏:“听闻朝中琐事繁多,丞相一向亲力亲为,却不想如此清闲,尚有赏花的心情,偷得浮生半日,岂不有趣?”她说的不急不慢,故作措词,巧笑讽刺之余徒留清雅,并不伤人。 第八章 东宫承笑而不答,凤兮心下厌恶此人的做作,不想与他多做纠缠,面上淡笑以“我乏了,失陪”为由转身便走。 这院子四下幽静,徐香绕鼻,佳人背影窈窕风姿,蝶仙揽霞髻盘于左侧,鬓上珠帘一路垂往腰侧,衣着彩带修饰坠地逶迤,行路间裙摆再度拂过花草,在东宫承打量之下漾出翩翩弧度,犹如斑斓水波。与那日相见的夺目怒色浑然不同,反而柔的似水,清雅如风,别有一番韵味。 “纨扇并不适合你。”东宫承轻笑,语出突然。 凤兮蹙眉,脚下未停,又听身后挽留之言:“前日二殿下觐见皇上,被赐住云留宫,晋为王爷,封号南云。” “什么?”凤兮惊愕停住,侧首疑惑问道:“云留宫不是荒废已久么?” 东宫承直勾勾回视:“荒废了也可以再用。” 但见凤兮回眸收了惊,眸漾清波,令他心生一动。 奚献帝懦弱无能,储位之争明面已有胜负实则悬念颇多。太子招揽南方三王的势力将二皇子留住三年,以二皇子的脾气必会主动示好与三王联姻,趁机吸纳为己用,却不知三王本属太子,联姻为名却是拘禁为实。算算时日,二皇子的第三次大婚不过半月,太子松了戒心自以为事成,更不知三王已被二皇子说服共襄盛举,一同颠覆太子党。太子对二皇子突然回京始料未及,妄图以美人乡阻碍二皇子反击一事已属失策。 二皇子回京数日,此时被允搬进母妃遗留宫殿,这又是否意味着某种肯定?众人皆知太子沉迷享乐,被废是迟早的事。可对入宫封王一事,私底下此人未提半句,面对凤兮神情上也未露出一丝喜悦或兴奋。许是时机尚未成熟不得说,许是信任不足疑虑丛生。 此事经由第三人口中所述,凤兮心中一阵不安,仿若被薄云掩盖的皎月,飘过一片盖了些立时被风拂开,却又紧跟上一朵承接着掩住另一块儿,一片一朵连绵不绝,直到风挥散得累了,月色却仍是时而微亮,时而隐晦。 “怎么?二殿下难道没跟四小姐提起么?”东宫承的语气似是惊讶,实则隐含幸灾乐祸,随着他缓缓靠近,凤兮也感到那股不善的气息。 东宫承何意? 试探他们的关系? 凤兮蹙眉踯躅片刻,待她转身,神色已从讶然转为冷静:“丞相未免管得太多了,就如同这扇,对于不适合的人,还是少说为妙罢,恕不奉陪。”话音方落,微风拂过,广袖轻甩,只留浅浅足印与被遗弃在地的纨扇。 佳人衣着翩翩而去,东宫承面上一笑,心下动容。 二皇子一入京便丞相暗通消息,彼此有了共识。明里,太子有尹皇后、太监总管费忠仁一派相助,对相府早有收买之意。不过与谁合作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定夺,二皇子虽势单力弱却名声极佳,丞相多投注一份资本未尝不可。哪知,二皇子提出的第一条件便是迎出景门四女,这其中定有玄机。 若论二皇子口中所说是因留念往昔青梅竹马之情,特伸援手,丞相心思多变怎会尽信,野心昭著的二皇子又怎会在此时对毫无助益的女子驻足片刻,多生事端? -- 第17页 江山若在手,天下尽归,花虽娇艳,却非独一无二。 二皇子羽翼未丰,却非鲁莽之辈,有此一招必有下文。 “相爷。”躲于暗处的巧月适时出现。 东宫承未瞄巧月,径自捡起地上的纨扇,微眯着眼轻嗅着余香,随口问道:“这几日可有异样?” “一切如常,三餐颗米未剩,白日也大多看些诗词小赋。”望见东宫承着迷的神态,巧月心下一凉,咬唇垂了首。 “巧月,你虽跟随在此,这差事可不能小觑,多看多想切莫只看表面。”东宫承以扇轻撩过锦带花瓣,信手捻下一朵置于鼻下:“才去了父亲,家中一片败相,试问她可还会有闲情逸致品诗论句?” “相爷说的是,奴婢愚钝。”巧月语调惶恐的应着:“二殿下也吩咐时刻注意四小姐动向,可四小姐的日常起居均不加以掩饰,却无看出破绽,也无与外界通信,似乎安于现状。” “呵呵。”东宫承扯唇冷笑。 二皇子已娶的三位妻妾背景各个显赫荣耀,如今“囚凤”岂非无企图? 可若想一举两得?江山、美人又岂能尽归他手? 今日这一幕,东宫承早有预谋,用他之口道出二皇子别存用意,令凤兮本就生了戒备的心平添三分计较。人的心一旦生了旁支便再难挽回,已萌生他念的凤兮岂能例外。 在凤兮留住小院的第十日,宫中生了细微异动。 在十三精甲铁骑的护送下,承奚王的车架一路行往宫中。按照以往,十三铁骑留于宣德门外,承奚王跟着领路的太监总管费忠仁一人直往“萧乾宫”而去。宫中有武将觐见须解剑的惯例,然而此次承奚王佩剑在身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均心里揣摩莫非是皇上授意免礼? 夏献帝过分信任承奚王,朝野中早有议论。对于闲言碎语,文臣弄使暗箭伤人,承奚王只冷笑视之。兵马大权在握,他心中尚不足为快,求而不得或望不可及的才令人神往,承奚王渴求权力之心从不遮掩,不论世人如何评判,亦不愿受旁人钳制,所求所盼势在必得。 “你要记住,你注定是王者,日后的坎坷绝不能退缩!”低沉沙哑的声是弥留在世间最后的托付,绝不会因时日的久远而淡去。那人刻于谈辛之心底的哭泣、怨恨永不磨灭,挖空了血肉,深埋于内脏,如利针穿线揪住所有的痛觉。 “王爷,别嫌奴才多嘴,这几日啊皇上正犯愁呢。”太监总管费忠仁那声哑的犹如被踩住脖子的乌鸦哇哇嘶吼。 微抬首,日头躲进了云后,掩去温度放任阴冷的气流向地面, 两人一路行去,途径细水潺潺的“青石御湖”,曲曲廊道直通往湖心小亭,湖水浮萍,时隐时现斑斓彩鱼畅游其中,欢快自在。先皇后独爱此处,那时湖中莲花朵朵清香袭人,引人驻足轻嗅片刻,心旷神怡。前年,尹皇后令人拔去香莲,投以彩鱼。绿水荡漾,芳香不再,彩鱼更是死了一波又一波,难以养活。 岸边,两三身穿藏青色广绣宫装少女婷婷而立,面向这头频频投以春眸,隐隐含情,各各轻纱软缎,玉 体妙曼,羞涩的面庞青春姣好——正是备选侍寝的宫女。 若非被裹上寝被送往奚献帝所住的萧乾宫,便要等太子点唤一夜风流。服侍了老皇帝,翌日便有尹后“慰问”再无活头,服侍了狂妄太子,却料不到哪日会被虐待致死。但凡想谋个活路的均将心思投放在觐见的官员身上,而承奚王、二皇子乃当首选。 “王爷,这宫女可都是经验老道的嬷嬷们一手调 教的,赎奴才斗胆问句,您可有中意的?”费忠仁细眼飘了眼,谄笑开口。 谈辛之不语,眼眉未扫,步子果断。 费忠仁轻咳了声:“听闻这景门四小姐姿色卓绝,绝非等闲庸脂俗粉,怕是奴才见了也难以清静。王爷英雄盖世,自然当配佳人了。”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行至了萧乾宫外。小太监通传了,谈辛之一路直入,殿外费忠仁嗤笑一声扭了身往来处而去,经过青石御湖指了那几名宫女,细目眯成了缝,轻哼一声:“你俩今儿晚就去太子那儿侍候,给本公公小心着点!” 两宫女膝盖一软,花容失色。 “侍候的好有赏,侍候的不好……你们家里也有人料理了。” 命运遭受宣判,两宫女已面色惨白,魂飞魄散。 今儿本是费忠仁挑了她们来向承奚王示魅邀宠的,事成了不但出得这随时小命不保的深宫,还有幸博得一侧妃位,未料到承奚王一眼未瞄,如今徒剩被送往太子那儿受糟蹋的下场。 费忠仁冷哼一声:“后儿可就是宫中盛宴,太子殿下赴宴与否就看你俩的功夫了,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别怪本公公不仁慈!” 两宫女乍听之下,喜颜逐开。 献元十六年 秋 宫中大摆筵席,排场虽大却也不是稀奇事儿。不过此次除了突返京城的二皇子,一直远离盛宴酒色的承奚王也在赴宴之列。 文臣以丞相为首,五品以上皆有幸受邀,武将以承奚王为首,举凡盘踞京中将领皆有资格觐见。对此文臣颇有微言,均被丞相一力压下。此宴以尹皇后的做主,用“文臣、武将应加深往来,有助朝政”的说法举办,名目牵强,听闻令人不解。 究其内幕所知不多,论说有无阴谋,就只有尹皇后、承奚王、二皇子、丞相、太监总管五人心知肚明。 -- 第18页 第九章 时辰将至,挑灯照亮漆夜,繁华簇簇,芬芳怡人。宫娥俏丽,蓝色宫装衣袖曳曳,踏月色而来,争相斗艳。 众官员携家中女眷纷纷而至,闺秀淑女皆点艳妆,身着纱衣锦缎,任由广袖衬着柳腰盈盈款摆。待字闺中者纨扇轻遮面,欲拒还迎,纵使容貌出挑的均巧装温润恭顺,隐笑于扇后,以眸光扫向席中,暗自掂量谁更出彩。 年轻俊朗官员络绎不绝,丞相一派以刑部侍郎齐泰雅秀为首,武将一派以虎啸营副将夏允清俊醒目,且此二人家中尚无正妻,当为择婿佳选。闺秀淑女纵然春眸含情暗许芳心,父兄为官者更是小心计较,此两派各司其政,各在其位,攀附一方定要与另一方划清界限,两相权衡下,投鼠而忌器。 佳宴未开,宣德门外,凤兮才走下香车,隐感惴惴不安。 以往宫中夜宴,景如山多半不许凤兮露面,外界虽对她的容貌猜测颇多,却难得到证实。但凡惊鸿一瞥者传诵虽不乏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比喻,却也不排除言过其实的可能,众人全当景凤兮容貌惊人,但“倾城倾国”仍有赖考证。 罗衣轻裾,红衣素裹,广袖翩然飘曳,如此华服她从未穿戴。却见淡色团扇欲掩还露,惶惶不安的眸子时隐时现,日前虽有宫中嬷嬷教导礼仪,初学之下仍不熟练,心下忐忑时步子也止住了。 “怎么了?”一双男性的手为她轻披上素色披风,软语轻道:“别怕,有我在。” 凤兮咬唇微抬眸,奚云启安抚轻缓的笑融融浮现。 奚云启着玉色锦袍,宝蓝头冠,腰缠艾绿鞶带,足踏绛紫皮屦。修长的手轻扶凤兮手肘,半安抚半带领她往宴厅而去。 待行至最后一道长廊,一深蓝衣着宫人疾步上前,慌乱之色浮现于面,才唤“王爷”,却见凤兮而止声。 凤兮垂眸,在宫女的带领下先一步前去小厅等候。 奚云启神色微敛,只听:“承奚王的车架已到。” 两排身穿黛蓝色宫服的宫人,轻声疾步的正赶至园外,个个神色恭顺,肃然的行至中庭外俯首恭迎,动作整齐划一。 “恭请承奚王”。 不稍片刻,承奚王着玄青蟒袍的巍然身躯,昂然踏入,箭步越过俯首的宫人,目不斜视,在一素装宫娥引领下往宴厅而去。 行至一小厅外,挺拔身躯微顿住。 纨扇被撇在小桌上,少女光润玉颜尽显,明眸隐含焦色,顾盼间流露风情,红纱披帛璀璨趁着红艳艳的唇,柔情蒙蒙。婀娜踱步间隐有不安,裙摆逶迤滑过地砖,广袖曳曳摇摆生姿。 虽无碧瑶金翠,明珠翡翠,却在深红、浅晕间应和了凝脂玉肤的透,流光溢彩照亮了一室风华。未着妆时,蕴含清丽的艳,着宫妆时,透着媚色的绝,却是各有千秋。 素装宫娥低眉不语,只守候一旁,待承奚王回神再度划开步子才一路小跑跟上,却迎面望见沐浴着冷淡月色而来的南云王。 宫娥行礼后,退至角落。 奚云启漾出雅致的笑,对上谈辛之清冷威严的面庞:“承奚王,好久不见。” 谈辛之微扯嘴角:“真巧。”说罢他转身欲先行一步,却听身后奚云启扬声问:“承奚王可曾见过丞相?” 谈辛之冷笑不语,回身一瞥却见奚云启身后,方从小厅中出来的景凤兮,眸色流彩,纨扇半遮面,不疾不徐的行来。 “见过二位王爷。”凤兮语出清淡,抬眸却只望向回首的奚云启,两人相视一笑,脉脉柔情溢出一片。 奚云启轻揽凤兮回身,与谈辛之一路前往。 行路间,凤兮心绪不宁,眸光一闪归于沉寂。谈辛之卓然难以忽视的威严充斥着她的左边,颤意阵阵在奚云启安抚的手掌下,也只得融化小半。心尖被捏住般喘不上气,压抑的窒息不容片刻停息,蜂拥而至的憋闷紧随跟上,均在谈辛之咄咄之气下苟延残喘。 凤兮蹙眉,再难维持含笑的弧度,深眸融进了挣扎,脚下亦越行越缓。 待错开一步之遥,她抬眸望去,那宽厚背影毅然遮挡眼前光亮,再一瞥头便撞见奚云启关怀的眸子,勉强展露一笑。 转过一角,华灯光芒流入越浓,笑语声蒸蒸灌入耳中,三人已来到宴厅门外。 奚献帝与尹皇后尚未到场,众官员、女眷只顾寒暄应酬。丞相方入内不久,引得半数以上的官员起身相迎。稍有羞涩胆小的闺秀便只将团扇举得更高,透着缝隙轻瞄上一眼,红了颊,慌了心。 面如玉,眉入发,眸如潭,唇边莞尔,却有风流倜傥之貌,只见丞相清浅一笑,手一摆向众官员回个上臣礼便率先入座,第一眼却瞟向太子与南云王的席位。 齐泰眼尖,上前低语:“据闻太子殿下身子不爽,怕是不会来了。” 东宫承面色不改,笑着闭了闭眼。 众人或调笑,或逢迎,或寒暄,或浅谈,却因此时跃入眼帘的殿门外三人纷纷顿住。 东宫承噙着笑率先起身迎上:“二位王爷,有礼。”谈辛之、奚云启各自回礼,凤兮将纨扇稍稍举高微屈膝,不做声躲于二人身后。 凤兮虽垂眸,却也感到迎面众人灼灼探视,仿若砧板上的肉等着待价而沽般,心下虽不至于无所适从却也厌烦这种打量,总有几分不自在。 -- 第19页 众人探视不遮不掩,不怀好意、窥伺试探兼而有之。 或许在旁人眼中,景凤兮容貌惊人,艳色夺目,确实称得上“惊鸿一瞥”之说,可此等容貌却匹配个落没的家族,不知是福是祸?觊觎者大有人在,诚如齐侍郎登门逼婚,贪婪者亦不乏,诚如在场频频投以不怀好意眼光的达官显贵们。若非有南云王与之相携,只怕会招来不少麻烦。 一阵寒暄过后,南云王与凤兮相携入座,宫人立时上前汇报太子殿下因身子不适,未能前来一事,引起了南云王的含笑颔首,与凤兮的低首不语。 宫人退下,奚云启才附耳低语:“一会儿,我便向父王引荐。”两人的手在桌下轻握着,同样修长的玉指缠绕旖旎。 那日丞相离了小院,南云王才与凤兮提过封王一事,虽说两人曾互诉衷肠,相约此生比翼双飞,然而此后不论违背誓言有心无意,仍是种下猜忌的种子,直至小院巧月穿针引线——此婢心眼颇多,心思掩藏却不深,凤兮原本未察觉其意,整日只暗不动声色吟诗抚琴,却在无意间窥伺巧月心系于丞相一事。 巧月先效忠于尹皇后,后因利益结合被赐予丞相府,丞相为表与南云王结盟诚意又差了巧月到小院服侍。一来一去,丞相既防巧月又无名目将其遣走,现安置在南云王身边可谓一举两得。南云王定是得到巧月回报,才知晓凤兮对封王一事已然心中有数,这才坦白告知。 巧月以奴婢之身,将心思用在丞相、南云王二人之身,左右逢源,却未必讨得半分好处。反观丞相、南云王以凤兮做饵互相猜忌试探,却无人关心凤兮需要何人、在乎何物,令她懂得权力之妙,即腐蚀人心、愚弄人心,人自以为可将它操纵,却早为俘虏。 盛宴将开,观望众人虚假逢迎,阿谀之色,皆付笑意,凤兮心下却是兴奋地鼓噪着,快意非常。迎着投来的垂涎目光,她却以扇半遮面,付诸一笑。 对面承奚王与丞相以眼神相交片刻,后者举杯示意,承奚王便扯着冷笑饮尽,丞相试探,承奚王亦试探,究其谁被试探出心意无人可知。这细微的动作凤兮未及注意,而南云王只是浅笑看在眼中,眸中多几分笃定。凤兮或许料不到,这其中的隐情将会颠覆了她的一生,也引发了原本不该发生的诸多后续。 一间殿,多份心思,众家野心埋伏。虽无刀光剑影,血溅三尺,却杀气遍地,戾气横生。 直到殿外宣道“皇上驾到”,暗涌赫然归于平息。 众人纷纷跪拜,除却两位王爷与丞相在跪礼上的特权只需单膝着地外,其余均是双膝俯跪。也因此,当凤兮与众人均被允了平身后,她才稍稍瞥了眼皇帝的威颜与他左右的两位女子,直视龙颜本就不敬,所以她也只敢以扇遮挡,余光轻瞄,却不知在旁人眼中,欲迎还拒,媚眼如丝。 面如冠玉,美鬓剑眉,其仁如天,在龙袍的衬托下,龙威尽显,却不似传闻中好女色、体虚力乏,萎靡颓废,这便是凤兮眼中的奚献帝。而他右手边身着凤袍,端庄雍容,艳色迫人的女子,不用说便是十二皇子生母,本朝尹皇后。 奚献帝一开口便是又一次赞许承奚王此次大功,再行厚赐,丞相借此也与承奚王连连敬了几杯,口中所说不外乎是“英雄盖世”、“奚朝股肱”之类,声色温润,笑意融融。 待赏赐承上,文武官员皆是艳羡。当真是玉美,润泽透明;宫中珍藏佳酿,蕴含奇香;珍瓷佳品,胎骨薄,釉匀净;就连二位娇羞美人,也是红妆粉饰,细腰雪肤,不等吩咐已然乖巧的立于承奚王身后。 承奚王微一扯唇,眸中寒光掠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朗朗声音震在大殿中每一处,威严不容忽视。 第十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承奚王威严的声音震颤回响在大殿中每一处。 凤兮恍然,呼吸□。 他眸中划过道光,周身戾气迫人心魂。她不信在场的诸位看不出承奚王的野心,如此昭然若揭,如此不加掩饰,仿若一切均理所应当。比起表象翩翩君子,满口仁义道德却暗里狼心狗行之徒,他是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却也是卓然于世、颠覆众生的枭雄。 纵使凤兮置于桌下的手早已攥紧,却也掩饰不了内心的震撼。 “我奚朝若是有人可以改朝换代,唯他,必无第二人选。”景如山生前所说声声回荡在耳边,令她笃定,令她信服。若奚云启终将登殿阁,宣庙堂,那么谈辛之必是最大的阻碍。 宣赏后,承奚王回了位,那二位被赐侍女殷勤奉酒,香腮酡红,眼角频频生媚。纵使隔着舞池,凤兮亦能感到一丝暧昧,心头顿生燥意。反观承奚王,一脸淡漠,唇角划开残忍的弧度。 还未等奚献帝宣布开席,却在此时先传来一道娇嫩清脆的声音:“皇上,皇后,荥儿不敢逾越,还是回座了罢。”此声略带撒娇之意,却未让人感到半丝不敬。 待望去,就见奚献帝身边另一妙龄女子,霞裙月帔,锦衣笼纱,翡石穿链坠于额前,蛾眉曼睩,朱唇红点,却是位极出色的俏佳人,年岁不大已初具绝色之姿。论装束,论谈吐,论此女此时撒娇的姿态,又以“荥”字自居,除了东宫承那年方二八的独女,还能有谁。 需知此女外公正是奉素善——曾任丞相后因叛国被诛于承奚王剑下,自此奉氏一族获罪的获罪,自缢的自缢,侥幸逃出京城的二三家眷也被铁骑追货当场处决,徒留奉氏母女二人因东宫承立功而免遭其难,奉氏因此久居佛堂,算是与东宫一门断了往日情分,而东宫荥却摒除奉素善逆贼骂名,无视闲言碎语,以巧舌软语逐渐讨得奚献帝、尹皇后欢心。众人皆猜测某非相府有意攀附皇室,丞相竟要做了奚献帝岳父不成,却不料几年过去,只见东宫荥出入行走于宫内,却无任何喜讯传出。 -- 第20页 此时东宫荥摆出小女儿家姿态,引得尹皇后掩口浅笑。 “哦?荥儿呆在本宫身边不习惯么?”尹皇后出言淡然,并无不满。 “怎么会呢?能侍候娘娘是荥儿的福气呢。可……”东宫荥眸子一瞟,似带着一丝埋怨,却又得体的以扇掩笑抱怨:“家父在瞪荥儿没规矩了。”说话间语调神态拿捏的恰到好处,到底是出入宫闱知情识趣。 此语一出,丞相微微干咳,众人隐隐偷笑,奚献帝微一摆手:“今儿个就破例一次。”而后,东宫荥便落落大方的陪坐在尹皇后身侧,丞相浅笑行礼谢过,众人神色或有了然,或有不服,却不得不承认奚献帝此番举动,又是对东宫承再上一阶的暗示。 宴间,舞姬绿纱裹,娇艳弄舞,好不醉人。凤兮却心下难宁,全无心思赏舞,方才入宫门时的忐忑再度袭来,更为强烈,某种不祥的预感没由来的充斥着嗓子眼。 那东宫荥时不时投来一眼,似羞含笑,不失烂漫,扎扎实实的落于南云王身上,众人看在眼里便明白几分。当着众臣的面,南云王出于礼貌,也三次举杯向东宫荥回酒,两人相顾展笑,虽光明正大,全无猥琐之意,可看在奚献帝、尹皇后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意味。 淡淡看着,凤兮仿若外人一般事不关己,红唇冷笑不止,状似遮掩讥诮举高纨扇,将注意投放在曼妙窈窕的舞姬身上,却在毫无防备下落入舞池对面的眸中。 又是那双眸子,一双深邃透着无法用任何言语描述的暗涌,用坚定与坦然直直烙入凤兮心里。 几日前,那眸曾在晨曦下含着淡漠与冷意与她对视,引得一身冷汗。几日后,隔着姹紫嫣红的轻纱曼舞又再度的扫来,虽是打量却隐含着不明意味的热度。冷,依旧呛人,热,却灼灼的烫着了她。 凤兮一慌,连忙回避,心中凉意泛起。 恰在此时手中传来一阵温暖,待她低头望去,只见身边人正轻轻写着“我有些醉了”。不解的抬首,遂迎向他饱含笑意的眸中,两人不语对视片刻,笑意间透着默契。可凤兮心中则不禁嘲讽他居然在百忙饮酒谈笑间,抽出片刻与她。 奚献帝淡淡看来,低笑问道:“皇儿,此女何人?” 南云王将凤兮的手紧紧一握,朗声回道:“护国公四女景凤兮,也是皇儿心系之人!” 话音方落,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惊叹。为数不少的闺中千金纷纷咬紧银牙,有抖着手露出扇后愤然神情的,亦不乏有揪紧手帕紧握双拳的。 二殿下才刚回京,受封南云王,若是有心培植势力与太子党斗上一斗,便该投奔“东宫盛”而非与没落的景门结盟,更何况东宫家独女摆明对他情有独钟。再不然,朝中亦不乏有名门望族可结盟,总好过景门这烂摊子。 尹皇后直直打量过来,随即一笑:“当真是个可人儿,也难怪了。”说罢,就见她从发髻旁褪下一只金钗,晶莹的光泽中几颗翡石点缀其中,待由宫人交到凤兮手中,尹皇后又道:“这钗便当是见面礼了。” 凤兮巧笑收下:“谢皇后赏赐。” 抬眸一望,但见尹皇后坐的端庄,笑的冷淡,目光幽深的望来,灼光闪过竟是不明意味。 京中大家除却奉氏亦有景门、尹氏等,前者以忠君爱国之心匡扶社稷,居功至伟,后者本趋于没落,而自尹氏出了尹皇后,日渐兴盛。 这皇后原名尹环,生的年轻貌美,却性情偏于冷淡不喜问琐事,不若宫中其他嫔妃互相结交,三人成虎。献元十年,尹环方入宫,却凭着与众不同的冷艳气质博得奚献帝垂青,许又是为了股新鲜劲儿,宠爱有加者往年也数得出几位,众嫔妃全当尹环是昙花一现,并不在意,却不料延续了几个月,待她们有意拉拢时,此女已不声不响的怀了龙裔,光明正大的占据了妃位,瞬息俯瞰众女,傲视群花。 献元十一年,奚献帝喜得尹环所出十二皇子,甚为开怀。也不知她用了些什么法子,奚献帝对她的宠幸并未如以往般失了新鲜,反而日渐盛之。太子固然是有意讨好,朝中官员的巴结逢迎更是大有人在。次年,尹环登上后位,尹氏族人与她一脉相承,就是远亲们沾点余光也够在民间耀武扬威,近亲者封官加爵,荣华尽享,真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尹氏冒头,与丞相一派面上和睦,实则暗中较劲,扎扎实实的瓜分了“东宫盛”的小部分势力。 如今,二殿下突然秘密回京,却未得奚献帝责怪,反而被封南云王并赐住云留宫,又于今日相携景门四小姐赴宴,尹皇后再以金钗示好表示认同,却在谈笑间亦默许了东宫荥与南云王的情投意合——这三股势力的结盟,不论真心与否已然不言而喻。 更甚者,东宫荥虽为东宫家人,本该与景门对立划清界限,见到赐金钗却无不悦,反而笑意融融:“景姐姐当真是绝代佳人,妹妹羡慕的紧。”说罢,她羞涩的半垂着头,俏生生的瞥了过来,原来是有示好之意。 第十一章 见东宫荥如此,凤兮并未由衷欣喜,或许因为此女姓东宫,或许因她那句“姐姐”听着刻意,总之本能的抗拒非她能控制。 奚云启若想与太子党争夺帝位,仅靠远在南方的三王之力,尚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无朝权在手本形同虚设,除非朝中“东宫盛”有意偏颇与之合作,而最佳途径为何怕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 -- 第21页 想到此凤兮脑弦绷紧,心明如若她与东宫荥同时进门,怕正妃位也轮不到景氏。在权力的战场上一向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世态炎凉、尔虞我诈,凤兮自问也见了不少,外人的议论、揣度并不重要,父亲的心血与景门绝不能遭人践踏,反观个人尊严、个人体面倒是其次了。 “妹妹才当真是妙人呢。”凤兮笑着回道,心中纵然不悦却在语气中毫无显露。众人看在眼里,纷纷交换眼色,看来南云王与景门、相府结盟是定局了。 奚献帝目光扫过,淡然宣道:“护国公于国有恩,与朕有意,既然皇儿中意景氏,便一同留住云留宫罢。”此言一出,听在众人耳中自是名分已定,再无争议。也许是心下尚有郁结之处,也许是得偿所愿而心悦,凤兮只淡笑谢恩。 “即使如此,荥儿以后可要多陪陪景氏,莫要慢待。”尹皇后不疾不徐接话。 奚献帝笑而不语,东宫荥听后喜颜漾开:“这是荥儿本分,娘娘您放心。” 南云王面露笑意,目光瞄向东宫荥羞答答的丽颜,笑弯了眼眉,遂连饮了几杯,手中轻抚过凤兮的掌心,漫不经心的留下“委屈你了”字样。凤兮更肯定了方才的揣测,执起纨扇掩嘴轻笑,笑的娴静,心中却寒意阵阵。 父兄死,她不得不担负家族的重任,虽觅得出路,却要在日后与东宫之女“姐妹”相称,共侍一夫,这尚且不算南方的三位夫人。莫非,这便是她景凤兮为了振兴景门唯一的路? 众人一例赔笑,不由打量起来。景氏四女端雅色绝,神情冷淡,东宫独女娇俏魅人,知礼识趣,南云王潇洒自在,其夺而珠,羡煞旁人。 少年得志本风流,女子光阴易蹉跎。 凤兮垂下冷眸,只可惜少年虽有,她却绝不愿自我蹉跎,成全他人嫁衣。 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服侍的宫人倒的愈发勤快,举目望去达官显贵醉态尽显,淑女再矜持也放下纨扇徐徐迎笑。好宴过半,杯盘狼藉,奚献帝称累了早被宫人搀扶回宫,尹皇后随即跟上。少了帝后坐镇,众人更为放肆,调笑作乐均放开了身段,但凡羞涩的均提早告退,剩下的不是乘机巴结上头的,便是贪图酒色的。 酒过三巡,凤兮渐渐从微醺至迷醉,眼前人影模糊摇摆,耳中嗡嗡作响只听笑声不断,身子懒懒的软靠一旁,只感颊上被人轻抚不胜其扰,遂抬手挥去却不得法,那声透着邪气令人难耐:“脸蛋美有什么用,心上人不管你了!与其便宜给别人不如便宜我……” 扑面而来的酒气将她拢起住,闷得窒息郁气难纾。她抬眸望去,隐约看清些,却是个陌生人。无奈她极力挣扎喘息,发髻已凌乱,仍被半托起身带出几步。 “哎呦!” 惊声尖叫引起左右侧目,但见承奚王将景氏四女揽入怀中,手掌稳在腰间。她软倒在他健臂之中,钗环散落,衣衫倾斜,恰如雨中蝴蝶虚弱无助,颤颤翅膀终觅得遮挡处。 视线一转,一男人肩膀被承奚王禁锢,生生被压的矮了半截,曲了膝盖瑟瑟直斗,面上扭曲涨红,方头大耳,三层下巴,绿山绿冠,紫红靴,正是礼部尚书。 这番骚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人虽在角落却足以引起关注。承奚王一举一动向来成话题,如今抛下美艳二女,一脸冷意环抱醉熏佳人,怎能不震惊旁人。礼部尚书好色成性无人不知,家中妻妾排有十八,仍频频搜集美女。这两人争的女子,却是迷醉了双颊,那南云王口中心系之人。 而南云王,才找了借口出殿片刻,便得宫人通报此事匆匆赶回,行至殿门恰见到这幕,神色一窒,呼吸冷了几分,箭步上前揽回凤兮。 “有劳。” 承奚王微一扯唇,鹰目扫向殿门那眼神闪烁的东宫荥,笑意更耐人寻味。 南云王冷目回视,随即差了人将凤兮搀回云留宫。 凤兮意识昏沉,只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呵呵”笑声从她口中频频溢出,眼角泛着泪光。经过之处均引起宫人的侧目,绝色佳人肆意开怀笑的张狂,虽由两宫娥搀扶却还是步伐凌乱,每走几步便有摔倒的倾向。 两年幼的小太监恰经过望了下,霎时脸红,惊见之余心中狂跳,不由得低声议论着这便是南云王心仪的景氏?宫中虽不乏艳色,可这等妖娆多姿者却罕有。待经过一处小亭,却见方才话题中的南云王正与另一佳人耳鬓厮磨,那景致堪称金童玉女,男的俊雅,女的娇弱,郎情妾意的煞是融洽。 毫不知情的景凤兮被人送至一所宫房内,待宫人为她宽衣解带后便熄了烛火,独留她衣衫半褪倒在床间,仅着小衣、亵裤。 迷蒙间,她只觉头晕目眩,全身燥热难耐,挣扎在床铺间辗转反侧。一挺拔的身躯行至门外停住,轻推开虚掩的门,脚下无声且目标明确的行到床边,片刻不离视线的打量着酒醉佳人。 凤兮只低低笑,一直傻笑,似是看到斑斓蝴蝶飞舞,似是看到锦带花遥遥呼应,眼角的泪却垂的更凶,肆意的在来人的视线下展露娇态,绽放艳姿。 烦人的醉意汩汩袭来,难受的紧,她便撑起靠在床边,想摸索纨扇扇风,却突然一阵凉风袭来适时的解了热,眯着眼看去,月色透着窗子窥视而入,照见了一高大的身躯,那凉风便是由他手中轻摇着纨扇而来。 “父亲……我后悔了。真的……我真的后悔了……”凤兮含糊低语,声音低哑:“我承认我愤怒,我受不了与人分享爱……我就是这么肤浅,我大度不起来……若是一切都回到三年前该多好……没有痛苦、没有抉择,该多好……为什么我要处于这样的两难境地……就因为我是景凤兮?就因为男人皆三妻四妾?呵呵……实在太可笑了……” -- 第22页 凤兮话未说完,却涌来一股男性气息,飘浮于她前方寸许。 那气息越来越近,直到吹拂凤兮裸 露的颈项,酡红的双颊被迫压抑的更行晕染,她只感到不耐,挥手想推却被一把握住。 月光被乌云缓慢覆盖,遮去了凤兮想要探视的线索,只听男人沙哑的不可思议的嗓音冷冷溢出:“我不会让你后悔。” “你是谁?”凤兮虚弱无力的睁不开眼,好不容易撑开的缝隙又被迫闭回。 男人指尖轻抚过她的小臂,循着线条一路摸索到颈子拉开细绳,小衣被扯开,凤兮无力的抬手阻止却被拉至上方,俯低而来的气息威慑着身下她颤抖的灵魂。唇唇相抵,呻吟语喘息中,男人的低语直落入她的心弦:“你记住,今晚过后你便不再是景氏。” 凤兮乱发披散微微拂面,衣衫尽褪,身体渗出的薄汗,惊颤的丝丝抖动:“放开我……放开……” 一阵惊痛传来,颈间浮现一道牙印:“休想。” 炙热的气息一路喷洒,紧紧缠绕不安的喘息。 无助的呻吟中,挣扎徒劳无功,男人果断不留情的留下痕迹,毫无怜香惜玉,似是借此告诉她记住此刻。凤兮推拒着,抵抗着,心中凉意融满。男人有力的吻顺着她的额头、鼻尖、软唇、锁骨、胸前、腰侧一路往下,或啃咬、或吸允,所到之处均留下湿润的热意,灼烫着她的肌肤,烙印在心尖。 悲哀的痛与他疯狂的施压,使凤兮逐渐连最后一丝细微的抵抗也消失无踪,只有眼泪没有片刻停息的时候,一再宣泄她的不甘心、不情愿。 喊不出、叫不出,她只能绝望的启唇拼命地喘息。 乌云狡猾的掀开一角,月色似显非显的露出点点。在浮动的男性气息中,凤兮透过微弱的光终于望见一双充满侵略性与志在必得的眸子。 他的身体滚烫的散发着源源不绝的热度,凤兮仿佛被灼伤般低语:“为什么……你为什么……” 昏沉的黑暗中,她的口被掩住,却从他嘴中寻得了答案。 野心、渴望、企图,均从他的唇齿间传了进来,闷热的气气灌入,呜咽喘息均被吞灭,将她的灵魂吸走,徒留胜利的咬痕。 第十二章 肢体疯狂的交缠着,凤兮的心剧烈的阵痛。随着他力道的猛烈,心脏也仿佛被五指紧紧捏住,引发连绵不绝的痉挛。他的欲 火猛烈不容留下片刻瓦砾,焚烧之地均焦黑斑驳,她热的几欲晕眩,只能借由两人的汗水带来丝丝凉意,将其缓解。 慌乱间,凤兮的指尖深嵌入他的鬓发拔掉玉簪做无谓的抵抗。男人乌发倾泻而下,顿时笼罩两人的面庞,那幽深不见底的眸光迸发更令人不安的热,犹如脱闸的野兽冲动的撕咬过来。 “啊!”凤兮惊惧的找到声音,疯狂的吼着,势要拼个你死我活。 欺压而上的男子仿若未觉,将凤兮野性的反击一一化解。他本就不是文雅之辈,那种狠烈、强力、粗犷、猛然,均震慑着身下的不安与颤抖。 “你滚开!”怨恨的目光迎向男人,牙齿不顾一切的去撕咬,凭着指甲任性的留下抵抗的痕迹,却只赢来男人沙哑的低语:“不要屈服,你输不起。” 最后一刻,凤兮绝望的合上眸子,眼角干涸的瑟瑟发抖,可肢体的纠结却不容忽视,凭着恨意紧紧勒住男人,告诉他:“我会报复!” 男人箍住她的腰身,任由欲的驰骋与她的恨意共存,有力的臂膀、宽阔的胸襟、强韧的背脊以及撑住两人力道的腿,都一再宣誓他的决意。 “那就报复给我看。”语气虽淡却灌满了风暴。 迷乱了双目,痛进了骨髓,剜除心口多余的血肉,他用寸寸不离的热火将她烧尽,徒留一颗在绝望中燃起的复仇种子,支撑她虚伪诡变的灵魂苟延残喘,在往后的日子里成为了唯一一盏指路的明灯。 那一夜突袭风雨,交加着闪电雷鸣声声如天际的震怒,滚滚不绝的骇人心扉。平息了个把时辰,又在翌日艳阳高照时,从一宫房中传来的尖叫声,再度引起众人的抖意。 当夜云留宫守卫均被调开,景氏被辱于宫中,暴徒不知去向。此事一出,翌日太监总管便跑到奚献帝跟前自请死罪,声嘶力竭称“奴才有违职守罪该万死”,奚献帝念他一向忠心并未责怪。 为保皇族名声但凡知情宫人均要秘密处死。执行的侍卫至今还记得行刑那日天色灰暗,云层厚实没有一丝风。秘房内充满了太监宫女临死前的哀戚嚎叫,挣扎的越久的死的越痛苦,面上遍布抓痕,渗出的血暗藏着绿。那是宫中惯用的毒药,粘腻的液体散发着阵阵花香,渗入牛乳里融化顿时渲染出粉红色的涟漪,只需一小口,从腹部传来的惊痛很快便会漫步全身,直到窒息痉挛,肠穿肚烂。 冷目旁观早已成为宫中人唯一学会的技能,即便大字不识一个,即便天资愚钝后天蠢笨,也须学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事也再无人提及。 在照顾景氏的宫娥们眼中,景氏不过是被梦魇或是鬼魅所侵,但见她神情呆滞,整日坐于床前,脸色虽苍白却掩饰不了光华风姿。 凤兮斜靠着软垫,任由思绪慢慢理清。她手中紧握着绯色玉佩,冰凉的玉身早被掌心的热渗入。这是那晚唯一弥留之物,在旁人眼中或许仅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可她却知这其中的价值。 -- 第23页 “此玉可调遣京中三千铁骑。” “你就不怕我用来对付你?” “你大可试试。” “这便是这副身体的代价?” “以一个女人换三千铁骑,值得么?” “你不怕我将他们献出去?” “你会么?”男人毫无留恋的转身而去,徒留呆愣的她。 这问题恰也是她要自问的。 东宫荥的巧笑,奚云启的默许,众人声声的“二女其嫁,良缘天赐”,都让她觉得可笑。若她要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先前已有三位夫人,若她甘愿为家族兴盛,为一尝情爱之愿,那么只能忍受做三妻四妾中的一人。迎娶东宫荥或许是奚云启唯一的选择,忍受宫中的凄凉煎熬却未必是她的选择。更何况,若奚云启真有贵不可言的一日,又何止三、四个? 奚云启缓缓走近,眼前的凤兮发丝凌乱,双目无神,待他伸手去碰却被躲开。她抬首,眼神逐渐清晰:“对不起。” 奚云启神色哀伤:“过去了……都过去了……” 不出所料,片刻后他试图询问当晚的事,却在凤兮的闭眸垂泪时顿住。她软靠进他怀中,无助的攀附身前的臂膀,用声声啜泣控诉心中的悲凉。温暖的胸膛适时的给予安慰却渗透不进心底。 在他的低声承诺“我不会不要你”后,泪滑落的更行无力。凤兮心知她就如同那些被灭口的宫人般,对此事永不再提及。这是一场赌博,一场无人可知道输赢的赌博,是只关乎景氏荣辱,将情爱排除在外的。 攥紧了绯玉,心底的魔更行张狂,爬蹿于五脏六腑间,以孽性、野心、怨念为食:“奚云启,若你当真令我失望,这三千铁骑便是我景门最后的希望。” 此后,东宫荥几番看望凤兮,每每带上几样糕点。巧手佳人不辞辛劳,对宫人亦笑颜以对,年方二八便初具端雅风范,带着三分娇俏周旋得当。 东宫荥自入宫以来便游刃有余,何人不巴结,何人不谄笑,却未曾遇到如景凤兮般冷若冰霜的女子。印象中,那日夜宴时景凤兮尚有丝无所适从,此后再见却判若两人,且一日变更胜一日,眼神锐利幽深,举止随意淡然,仿若再无任何事可撼动。 倾谈之下,东宫荥辗转透露她与丞相父女之间并不亲密,究其根由全因其母奉氏的决绝导致了亲人间的疏离。这番意思是其父几次交代用来示好的借口,她虽不懂景凤兮无依无靠有何可值得亲近,却仍将乖巧的角色扮演。 凤兮听后只是笑笑,不如前几日的冷淡,态度仍是疏离:“听闻丞相为人热忱,尤其是对有能有才之士。妹妹,能有这样的父亲,该是你的骄傲。当年的事虽因丞相决绝的斩断亲情而起,可那也是出于对社稷的考量。如若丞相包庇谋反叛逆之徒,如今又怎会有如今的安定?” 东宫荥蹙眉不解:“有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外人眼中我们父慈女孝,可只有我心里知道这种假象只是空虚的外壳。姐姐,你不知身为东宫氏的无奈,大家羡慕我家世贵盛,就连皇上、皇后都对我另眼相看,可那都不是因为我是我,只因为东宫荥三个字。我很想摆脱这一切,可……” 凤兮低眉轻握着东宫荥的手,安抚的轻拍:“父亲为我取名凤兮,便是寄予厚望,也是融入了他的爱。同样,丞相以‘荥’字赋予你,除了想留个念想,也是一种疼爱。” 说话间,凤兮声声软语,却有安抚的奇效,令人听之向往。 东宫荥并未察觉凤兮的言不由衷,只是笑道:“其实,在我儿时,父亲只唤我‘幸儿’,意为‘得之吾幸’。后来,母亲搬入祠堂,我无法体谅他所谓的苦衷,频频与他敌对,那‘幸儿’也就没再听过了。” 凤兮听的有趣,面上不动声色,手中把玩着纨扇柄上的细穗子:“哦?丞相怕也是要面子罢,以他对你的宠爱,突然遭逢针锋相对,心里定是伤心无奈的。父女哪有隔夜的仇呢?依姐姐看,妹妹你也心有悔悟,倒不如寻求个机会将大事化小,至于以后的相处是否会回归从前,就要看造化了。” 东宫荥听后不语,似是犹豫,又小坐了片刻便离去了。 反观凤兮,本漾着关怀浅笑的脸早已平静无波,微微拢起鬓角的发,眸光渐泛起阴冷。 云留宫的内小湖泛起涟漪,混着清新的香气徐徐飘来。凤兮转首望去,只见蜻蜓盈盈煽动翅膀,欢悦的越过亭檐不见了踪影,徒步走了会儿,拐个弯就见“望月亭”。一所拱桥相衔“望月”与小院外门,名为“月牙桥”,雕工秀丽精致,是云妃还在世时偏爱的景点之一,奚云启亦常念在嘴边,可自从尹皇后命人建了“揽月”以后,这里再无人问问。 此处的僻静透着阴冷,适合养伤,适合遗忘,适合清修,据说更适合冤鬼回来缠身。云妃去后,这些说法传来传去,到最后“云留宫”便成了不祥之地。想到此处,凤兮不禁又是一个寒颤,周身只见云烟渺渺,分不出是雾气还是水气,压抑的令人窒息。 四周悄静的连丝风声都难以侵入,身在此处,连感官都敏锐许多,某种压力逐渐袭来,凤兮极力睁大双眼走进亭中,透过水雾远望远处楼阁。她不知那其中的人是否可窥见此处,但某种被监视的感觉却没由来的窜起。 心底一惊,背脊泛凉,某种感觉告诉她此地不能留。待她急促转身往屋内行去,却被一声嘹亮却沙哑的嗓音留住:“云王妃请留步。” -- 第24页 第十三章 待凤兮急促转身往屋内行去,却被一声嘹亮却沙哑的嗓音留住:“云王妃请留步。” 凤兮心下一凉,面上极力稳定,闭了闭眸子才转身:“谁是云王妃。” “奴才们给云王妃请安!”三人为首的那个一身藏青色宫服,右手拂尘轻挥搭在左臂,头微低垂只行个半礼,随是躬身却毫无谦卑可言,腰板虽弯却更显得坚毅,听他声音高低顿挫,沉稳有力,此人正是太监总管费忠仁的干儿子——费刑。 这费刑本名也非这两字,三年前因得了费忠仁看重,加以提拔,随后屡次立功终被收做义子算是续了香火,费忠仁因此赐费姓刑字与他以表郑重。可所谓太监早就行了阉术,六根清净,下面没了又岂能延续香火? “此处哪有什么王妃,公公莫不是问错了?”来人身份昭然若揭。无事不登三宝殿,凤兮隐感他绝无善意,扯了扯裙摆就要绕过回屋。 “呵呵”一声冷笑,费刑故作颤音,不慌不忙的抬脚踩住被水渍濡湿的裙尾,笑声再度延长,透着做作与矜持,令人毛骨悚然:“景氏四女接旨。” 闻言,凤兮抖了一下,猛地回头,却近距离对上直视她的嘴脸,黛色墨笔描绘的眉峰高耸入鬓,细长的凤目微眯,如阴冷湖底的水蛇,隐于暗处,诡异莫测。涂得鲜红的唇平直无笑,透露出不怀好意的讥讽。 再往下望,裙摆被踩得牢固,令她侧着身却无法行礼,索性冷笑仰高了头静待下文。 那眸中阴冷透着讥诮,气势瞬息转戾,费刑被逼视的垂眸,展开了圣旨径自读了:“奉圣谕,景氏凤兮敏慧充怀,端方贤顺,特赐——南云王正妃,钦赐!” 凤兮缓缓阖上眼,掩盖那里闪过的一丝扭曲,眼下的阴影忽隐忽现,心中更不由的好笑,皇家女子贞洁素来看重,奚献帝莫非吃错药,记错事了?怎的封了个失了贞洁,身后又无靠山的苦命女子为南云王妃,是看不上这个儿子还是——另有所图? 她心下琢磨着,亦冷淡的扯出笑容:“臣媳接旨。”双膝微曲半俯身,既然行礼不得,索性坦然处之。 接过绸卷,再抬眼定定看去,费刑微眯着的眼更眯了,水蛇蜿蜒成了蚯蚓:“皇上请云王妃一叙。” 未及梳妆,未及摆出王妃应有的排场,无宫人跟随,只有费刑一人领路。绕过不知名的小路,绕过废弃已久的宫苑,触目那斑驳的墙壁,凹凸不平的砖道都诉说着萧索凄凉,原来宫中除却富丽堂皇的殿阁、精致秀丽的亭台,亦有悲戚阴冷的角落。 费刑走几步便侧头往后望,似是怕她落跑般。凤兮只静静跟着,眸中的冷仿能冻住一切。 她尚记得那日也是天色灰暗,本该在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被遮了严实,阴冷的气息四处流窜,早上出了门便禁不住浑身瑟缩,叹了口气亦隐见白雾。梧桐园内流淌不知名的寒气,静悄悄的无风动,当时的她眼皮直跳,被萧索可怖的气氛裹得透不出气。不出一个时辰,边关来报“不败军全军覆没,将军身首异处”,惊骇朝野。 如今一想,那冷,那寒,都充斥着死亡气息,与此时的阴冷如出一辙。 费刑前面走着,一脸狐疑,时刻谨慎的盯着她。 她本就想跟去探个究竟,即便前面蟒蛇吐信又如何。况且这段时日的诸多变故早已令她痛的麻木,再多一分或少一分早已无分别。 亢奋的心砰砰的狂跳,按耐不住,凤兮并不知道此时她的脸上已嫣红一片,红的夺目,红的耀眼,双眸角落的红丝仿若饮血般,更遑论那唇上更残忍的绯色。 二人走了许久终望见一所祭祀庙堂的大院。 晨曦中,立于巍峨肃穆的祭祀大殿前的男子,闲适随意,两手背于身后仰视着青瓦屋檐,层层交叠,白玉砖连绵的铺满广场。 四周的阴冷气息密不透风的流动,灌入肺腔,窒人心肺。 凤兮二人踏上院内的第一块,脚步均不由自主的放轻加急。 费刑越走越快,也不顾凤兮是否跟上。凤兮垂首亦赶快了步子,直到走近那人身后已有些微喘。 “臣媳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盈盈跪拜,力持声音的平稳,隐透出敬意。 “呵呵。”哪知那人一开口便问住了她:“弟媳不必多礼。”言下之意不但不纠正“万岁”一词的鲁莽,反而欣然领受。 凤兮心下一惊,抬首定定看住眼前人,脸色微变。 此人正是先皇后独子,当今太子爷,已过而立之年苦等继位已久的奚云浩。据传他三岁能诗,七岁能武。为求将其培育成的继承人,奚献帝不但以身试教,另有当朝几大学士倾囊相授,夏承将军在世时更极力夸赞他在兵法、骑射方面的功夫。文治武功既可融会贯通,性格稳重内敛,更是博得重臣们一致认可。 可近五年来,却可从奚云浩行为上看出真实品性。许是因为对太子之位已久等不及了,许是因为对权力的渴望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他先后三次抗旨逆尊,多年来暗自纠结党羽培植势力,如今更与门人整日沉醉奢靡享乐,对民间疾苦、连绵战事不闻不问,以至于接二连三有下臣上书以示不满。可奚云浩党同伐异、诛除异己的流传并非空穴来风,因此那些上书也来不及有下文了。 凤兮还记得父亲生前提道:“二皇子德行恭顺,心系天下,论品德、论才能确是帝王之选,可论狠劲却要向太子多多学习。” -- 第25页 她恍惚的想起这番话,不由得望进奚云浩一片阴寒的眼里,那嘴角虽是笑着却透着讽刺嘲弄。 直到奚云浩一挥手,费刑立刻碎步退到十步开外。 他一动不动的望着跪在身前的女子,往事一一浮现。那日润草软绵,少女赤足狂奔,笑的狂放,笑的肆无忌惮。他与皇弟受了景将军之邀过府一叙正巧撞见这幕,那女孩奔放的热情,欢快的笑声瞬间便抓住他二人的目光,心底涌出丝丝甜甜的味儿仿若搅进了花香、果香,似蜜般柔软,将要夺胸翩翩飞出。 可是,在那少女跌倒的瞬间皇弟竟先一步奔去,急切的步伐凌乱着,诚如他当时差点涌出的冲动般。只不过皇弟付诸了行动,而他只是默默站着,暗自握紧了拳头。 皇弟少年英姿,那少女秀丽娇媚,那对人儿竟是如此般配,令人嫉妒,令人愤恨,恨不得以利剑厮杀过去毁掉一切美好。 稍后,景将军为他二人介绍,他望去少女羞答答的样子,心跳的更凶更猛,却在她眸中只看到皇弟的剪影,犹如被冷水当头灌下,当下灭了所有期待鼓噪。 直到多年后,他仍自问若是当时持以皇兄身份,皇弟必会谦让,或他抢先一步去搀扶少女的手,那么如今会否有不一样的境遇? 此时,她跪于地上,赫赤的裙像是最熔烈的火缠绕周身,铺散在地画出褶皱的圆,如墨的发垂于胸前泛着乌亮的色泽,那样的眼眉融着惊讶,那样的唇色承载晕染。 多年后再见,容貌更为妖娆,蓄满了风情韵味,却仍不属于他。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眨眼的功夫,眼底的惦念已被决绝取代,奚云浩指着眼前庙堂,摆袖直视前方。 凤兮稳了稳心神浅笑,一手轻抚鬓角:“弟媳愚钝,不知。”就她观望,此处空旷一目了然,四下只有费刑一人把手,而奚云浩的笑容意味颇深,既然引她前来必是别有目的。 据说,此处的建造乃因彰显本朝开国皇帝的仁慈,为了宣告天下新朝的厚恩,所以特供奉着前朝皇帝与其嫔妃的排位。这庙堂的存在正意味着前朝骸骨的堆砌,白玉砖也是为了掩盖缝隙里被血侵染成殷红色的泥土。可深夜过后,却无人敢来此处,不管是风声的凄厉哭叫,还是树叶的沙沙骚动,都如厉鬼的哭泣嘶吼,足以令人丧胆失魂。 这段历史并非秘辛,却无人明讲,这种不用宣之于口的忌讳,连七岁孩童都懂对此事三缄其口。 “那本太子就给你讲讲。” 奚云浩笑着回身:“先帝在位时,在此处曾处死一位皇后、三位嫔妃,有的冤死,有的……该死!”那时,殷红的血汩汩流淌,凄厉的惨叫控诉着怨愤,只可惜无人怜悯。她们均是祭奠权力的牺牲品,注定生不能祥,死也逃不出庙堂被孤魂纠缠。 凤兮悚然惊喘,脑中浮现几个名字,不由得对了号,终意识到原来那些嫔妃不是猝死,更非因为外界所传因疾病暴毙,而是被暗中处决。 她心下了然,却再也笑不出来。再抬眸,红丝遍布的眼中已充满戒备,倔强的情绪如烈火般卷带起寒凉,趁着皮肤的苍白竟似最猛烈的毒,妖艳足致命,入口即夺魂,却仍狂放的吸引垂注。 只见她眼波流转,出口的话更似包裹蜜糖的毒:“呵呵,世人皆该死,生命本就脆弱,从没有人可天经地义的活。除非,他有置别人于死地的能力。” 第十四章 “呵呵,世人皆该死,生命本就脆弱,从没有人可天经地义的活。除非,他有置别人于死地的能力。”话里毫无怜悯徒留讽刺。 天际浮云渐多,遮了日头,挡了暖光。她的话令奚云浩唇边的笑意不浅反深,口中继续讲述宫闱秘辛:“云启从小就乖巧孝顺,对我这个皇兄也恭顺谦卑,曾有一度我真是不忍心。可是那年,父皇却带他来这里跪拜叩谢此处亡灵,因为父皇心中已有储君属意人选。” 奚云浩的逼视沉静、张狂,不怀好意的犹如蓄势待发的贼狼,只见他眸光一闪而过,划过戾气,冷意直逼凤兮:“三年前,就在这庙堂内,我差点失去太子之位!” 在凤兮尚因突来的讯息惊诧时,他已将她扯近身前紧捉肩胛,双目暴红:“我走投无路别人也别想痛快!我用云妃的死警告了所有人,包括你那个意图霸占太子位装乖卖傻的奚云启!” 奚云浩至今还记得那日,豆大的雨滴早将白玉砖侵湿,云妃周身溢出的血渍染了玉砖,渗透了白纱,在细流的雨水里融开,漾开最瑰丽魅惑的红,淌进砖缝平添新的血腥。 乱发敷面,颈间淤痕透着青紫,云妃惊恐大张的双眸诉说怨怼,有对死亡的惶恐,也有恨意的决绝。 “就在这里,云妃倒下了,无声无息。知道的人……也都死了!”他话锋一转阴柔许多,手中禁锢的更用力。 凤兮只听说,云妃是因命中带煞才被鬼魅索命,因此奚云启一度颓靡失落,将自己关在宫房里何人都不见。她亦清晰的记得,父亲曾说过,云妃丧事大办之后,太子一党逐渐猖獗,奚云启被迫离京,是圣上为了保全他的命。 事情逐渐贯穿起来,奚云浩愤恨的神情,可怖的眼神,都一再透露出这件事别有隐情。 凤兮尽力稳住颤意,却难阻胸中涌出恐惧,只凭极亮的眼神冷冷回视:“是你?!云妃死,奚云启羽翼未丰,皇上必会顾及他的安危找个名目护送他离京。你就趁机图谋,绊住皇上废储的决定!蛊惑外臣,结党营私,包藏祸心……” -- 第26页 她说的字字清晰不疾不徐,却被奚云浩健臂一挥在地:“不错!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云妃是上一个祭奠庙堂的皇权牺牲品,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多知道点秘密也该瞑目了。” 这样的话似乎注定了赴死的命运。 她撑着地往后挪动,谨慎盯着他的逼近,手心渗透的汗阴冷的粘腻,尚来不及起身拔足狂奔,身后猛然袭来的力道已将她扑倒在地。 费刑面容阴冷着,目露寒光,手上迅速的以白绫在她颈间绕了几圈,手劲极大,毫不留情的越收越紧,却又不着急一次到位,用力三分再松二分,心喜的享受她对死亡的恐惧。太监大多文弱无力,可依费刑的劲道看定是个练家子,好似生来便是当侩子手的,任凭凤兮习过武艺也挣脱不开。 呼吸□,肺腔憋紧,颈间的痛很快传遍四肢百骸,逼得她干涩的眼角也溢出水雾。天旋地转着,她不知道还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触目的天色逐渐灰暗,泛出黑色的斑点充斥眼里,耳后剧痛的发响,嗡嗡的空。 如果此处真有鬼魅,早该现身相救,莫非真要眼看着多添一条冤魂与之做伴? 她宁可活着为祸,也不愿做鬼哀戚! 费刑边用力边直视凤兮逐渐惨白泛青的脸色,手中兴奋地冒着薄汗。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云妃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堵住了嘴,连他在内几名新入宫的小太监都惧怕的不敢上前,直盯着云妃在地上扭动的躯体,布满泪痕却泛青的丰颊,双眸迸出恐惧与哀求。 就在费忠仁一声令下后,不知哪来的勇气与决心迫使费刑先一步上前,颤抖的双手握紧了白绫,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用尽最大的力气势要置她于死地,绷直的手臂抽了筋仍无所觉……不稍片刻,在云妃挣扎的划伤他的脸后,广袖如云浪般翻腾了会儿,脚下蹬踹逐渐无力,终究大张着口吐长了舌头。 云妃凸瞪的眼,面向阴色的天际,恐怖的青颜如梦魇般缠绕至今。 事后,按照惯例不肯下手的人均要灭口,其中一个还是与费刑同一个宫房的,他曾教了初入宫的费刑不少行走的规矩,心肠不算坏,为人也和善。可费刑比他更明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道理,并在关键时刻亲手给自己上了一课。听着他与其他小太监们的哀号,面对他们惊恐的惧色。费刑没有为那人求情,只是冷目旁观,心底连一丝不忍都溢不出来,悲悯之心早就在云妃死手时一并带走了。 不管是做给旁人看也好,是做给自己的警惕也罢,费忠仁最后的那句“够狠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终是证明了费刑的选择是对的。 时至今日,太子爷与费忠仁联手伺机谋权,而费刑亦再一次充当凶徒,再一次手执白绫沾染血腥。下手熟悉了果断少了犹豫,多了麻木的狠绝,少了无谓的怜悯。 费行兴奋地长大双目,嵌在瘦削的脸上分外惊心:“又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可你们最终仍逃不过沦为牺牲品的下场。” 费行心底疯狂的呐喊,诚如此刻奚云浩的猖狂大笑,疯癫的面容充斥痴态,乱飞的鬓角彰显妖冶,哪还有半分持稳太子爷的影子。 “为……什……么……”白绫嵌入肉里,面上血色褪尽,凤兮极力憋出几个字,一手去揪奚云浩,却被后扯的力道扯偏,指尖胡乱挥舞划向白玉砖,留下几道血痕, 被困住的她眼中无哀求、无怨恨,冷目紧盯着越逼越近的奚云浩,双手紧扯白绫,迫切的呼吸,直到奚云浩口出:“既然你都要死了,我就给你个痛快!” “今天只会多了被鬼魅夺命的景氏,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怀疑,旁人只会以为又是云妃的鬼魅索命,奚云启注定身带不详克死未过门的王妃,命硬性薄怎么配登九五之座!” 原来如此,又是冤魂索命的说法。 他要给奚云启冠上不详的名,如同当年的云妃屡屡克死周身宫女太监,不配为后的谣传一般。 不!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里一定有阴谋!一定还有别的! “其实……就这么了结,我心中也有不舍。”奚云浩冰凉的双手摸向她面颊。 “真可惜,如果你当初选的是我,也许就不必死,也许景如山仍……” 才到关键,他话锋又一转:“到那时,朕登位,坐揽江山,你则位主中宫,你我共携手尽享尊荣,该多好?” 话音落,他抚摸的手已撤离:“你放心!费刑下手很快,你痛苦不了多久的。” 阴柔的安慰声焚烧起凤兮心中的野火,她一手扯紧白绫,一手摸向腰间去扯藏匿的软鞭,还未握紧就只听“啪”的一声,颈间的逼迫骤然松脱。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造次!”尖锐的声音隐有沙哑,好似极力嘶吼却不得力。 凤兮紧捂住颈项瘫在一边,止不住的咳嗽,已无力挣扎。 她昏着眼看去,来人身穿藏青袍,头戴青玉冠,白鬓髯须,面布细纹,骨瘦如柴的手拉着费刑“啪啪”又是两巴掌,嘴里还不住的咒骂“贱奴,太子爷面前也敢行凶”。 奚云浩红目瞪着,收起了狂放俨然恢复沉稳:“费刑急着立功下手重了些,总管何必生气。”清淡的语气仿若费刑不过送错了茶点。 凤兮见费刑不敢怒,不敢言,双面被抽得红肿上了天,只乖顺的跪在原地,再听奚云浩语气的忌惮与称呼此人“总管”,想来他便是费忠仁。 -- 第27页 “是,殿下说的是,奴才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这臭小子。不过眼下皇上正宣殿下觐见呢。”费忠仁微笑哈腰,眼角阴着全无笑意。 奚云浩点了头,轻抬两臂,任由跪在地上的费刑为其扯平衣摆,再无望向狼狈的凤兮便箭步往庙堂外行去。 费忠仁又踹了费刑一脚:“还不跟上去,狗娘养的。”费刑跑远后,他又转向凤兮蹲下,温言温语:“四小姐莫怕,奴才是受了丞相之命特来保护小姐的,以后宫中若有不便大可吩咐奴才,必定鞠躬尽瘁。” 凤兮谨慎的望着来人,想站起身却不得力,周身虚软只得瘫坐着,衣衫早已汗透。 奚云浩的疯狂,费刑的冷酷,眼前费忠仁的谄笑,都令她战栗不已,可心中莫名的快意又生了一层,肆意啃咬残存的软弱。 风声,鹤唳。 这是血溅三尺的修罗场,是用权力撰写生死簿的阎王殿,而她本无盟友。 “不敢,今日多谢费总管。”气若游丝的,她知道自己又向谜底迈进了一步。 第十五章 凤兮宫人被送回宫后,只吩咐了沐浴便屏退左右。 空场的宫房阴冷气寒,温热的水徐徐熏染她的双颊,片刻前还惨白无血色,此时已冒出红晕。她叹了口气逐渐往下沉,直至没顶逼得再度喘不上气才猛地蹿出,灼热的水温惊痛着颈间与掌心的伤口,痛嘶嘶沙沙的辣呛。轻触颈间,指尖瞬息染上殷红色,侵染在水中淡淡融开,仿若红莲绽放。 也许她并不惧怕死亡,可不愿死的不明不白。从父亲的死开始,奚云启突然回京,东宫承登门造访,还有那一夜的疯狂,至今日奚云浩欲将她置之死地,这一切背后一定藏个天大的阴谋。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与父亲的死有关,而她是众人手中的烫手山芋,有人要得到,有人要毁灭,所有关键点都在她身上,可却唯独她一无所知。她不想认命,也绝不能认输,必须尽快找到答案,否则祸患无穷。 恍惚着眼,凤兮陷入沉思,再不觉的痛,浑身麻痹的享受水温的贴浮。 同样阴凉的云留宫外,丝丝寒气徐徐往宫人衣缝里灌,渗入极快,不稍片刻就蔓延至四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来人气喘吁吁一头大汗,正是这宫殿的主人。 殿门被突然打开,奚云启急喘的冲进来,亲眼见到凤兮软靠在水里,眼波平静,呼吸平和,氤氲水气包裹着她周身,玉白的身躯隐在漂浮水面的乌发下,颈间的红痕触目惊心,红的血腥,红的妖娆,血色与肩颈的粉白对比鲜明,拼凑出惑人的魅色。 “凤兮。”奚云启走上前,眼中痛色灼灼,冰凉的指尖轻触伤口,才一碰便被挥开。 凤兮漠然的淡道:“你出去。” 奚云启轻叹,捞起白布轻轻拭着她手里的淤痕,嘴里呼着气:“还痛么。” 凤兮不语,任由他的抚摸沿着手臂、手肘、肩膀一路来到颈间,允吻随即而上,喊着软侬细语,目光复杂莫名,淡淡闪动。 她侧过脸懒得面对此人,闭了眼徒留缄默。心中冷笑不该存在的时候,往往会冲进不该出现的人,逼迫她去面对不该彷徨的意念。 “父皇令我南下救灾。” “南行……即使我不去,也会有旁人。” 奚云启的苦衷声声在耳。 “不要屈服,你输不起。” “那就报复给我看。” 谈辛之的话暗示不明。 “有一人,不但可以解景门困境,还可解四小姐的思慕之念。” 东宫承以她换取结盟信任,意味颇深。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疑团云云环绕。此刻,她很想亲耳听奚云启道出云妃的死因,想搞清楚父亲的死究竟是否为了成全旁人的野心,想弄明白谈辛之的用意,更想揭破这一切的阴谋。可是,面对奚云启,她不能问,问不出,他的关怀与体贴并未让她感到心安,却没由来的升起防备。 似乎……没有人可以相信,似乎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而她连连遭受变故,是因绊了谁的脚,还是碍了何人的事? “你不欠我,不必自责。”哑着声,凤兮淡淡推开他的手,兀自起身,拿起架上的薄衣披上就要踏出浴盆。 奚云启却先一步将湿漉漉的她扯进怀里,打横抱起往内室行去。 不顾蟒袍被侵湿,他径自将她压在软褥间,垂眸审视越显魅色的玉颜,印象中清澈的眸子微眯上挑,淡染晕色,无惑无娇,平添一丝的冷酷。 这样的凤兮依然恬淡,丢了羞怯,貌似有些不同,可待他细琢磨却难以抓住端倪。乌发交错掩盖着颈间红痕,蔓延披散上身,缠绕他张开的手,密密盖了掌纹留下濡湿的痕迹。触及温润软绵的肌肤,他只觉汹涌出难以言喻的情感,似香醇的美酒徒留的余香丝丝入味,细品回味直冲味蕾,又似炙热的铿锵辣味,加之烈酒冲撞呼应,通体暖热,熠熠亢奋。 “凤兮,别怕,不要躲我。”奚云启企图用温言软语融化她的冷。 耳边的淡声安慰温润蛊人,凤兮却更僵直了背脊,本能的抗拒着侧首不语,突然对这身前的男人起了排斥的念头,未及厌烦可也难以忍受。 奚云启低首埋于她颈子舔尝伤口的腥甜,舌尖卷带起发丝尝着苦味,来自方才浴盆中的药花,它可止血,可疗伤,却如黄莲般刺味。 -- 第28页 室内的烛火耀耀晃眼,围绕床铺周身的纱帐微微舞动,伴着气息流动摇曳不安,凤兮身上半遮半掩的薄衣湿透了粘腻贴身,勾勒妙曼的轮廓,描画玲珑的曲线。可颈间的痛楚跳脱着充斥神经,冷意早包裹了四肢百骸,她突然发现奚云启身上再无温暖,软侬细语也无法令她心动巧笑,一切都似麻木了。 凤兮蹙眉微启眸子,入目是欢悦的烛火妖艳灼灼,再回视奚云启,瞳眸漾着温热的光,融满渴望。 颈间上下蠕动的吞咽,早已将奚云启的紧张与隐忍出卖,他眸中逐渐氤氲起欲色,灼灼俯视佳人,逐渐压低了身子,丝质的蟒袍覆身其上。 “都过去了,相信我,都过去了。”他的浅吻叹息顺至耳际摩挲,以舌的灵巧诉说心意。 声声安慰,肢体抚慰,却未令凤兮松气臣服,她紧咬牙关,不觉紧蹙的眉心蜿蜒扭曲,直到身上的薄衣被拉起,她突地抬手扣住他的探索,划出曲线的指甲在他颈间留下一道细痕。 “嘶!”奚云启始料未及,倒抽一口气,双目间的火儿消了一半。 “你出去。”凤兮惊讶自己的声音仍旧清冷不紊。 床笫之间,耳鬓厮磨,心上的男子求索问路,欲直攻而上,却被冷拒。奚云启摸了下颈间小伤,神情温柔一如既往,眼中却难掩异色。他并未立时抽身,眼神冷了下反而执着的深吻下去,却更感她僵硬的推拒,隐忍的挣扎。 轻叹了口气,他抽身站起:“是我心急了。” 凤兮的心,凤兮的念,似乎渐渐疏远了他,隔离了他,某种道不清的滋味冲溃而出,他口中的苦涩汩汩翻腾,心间泛冷。 凤兮环胸坐起,不语不言。时值此刻,说些体己的话,或解释什么以挽留温意,还有何意义。堆叠发生的变故带了惊悚,带了可怖,卷走暖意,卷走柔情,她的心因旁事平添的隔膜与抗拒,明显的无法再自欺下去。 “你累了,睡吧。”他倾身握住她肩胛,俯身印了吻。 凤兮微闭了眸子,只感清风拂过,心中软了一角,刚要开口却被再度冲开的“咣当”门响,以及伴随而来的疾呼“姐姐”阻断。细碎的脚步声闯进内室,东宫荥慌乱着神色,焦急的越过屏风,却被眼前的景色惊住。 不整衣衫的凤兮,薄衣围了半胸,黑发透着湿一缕缕贴在身上充当掩盖,红润的双颊,微讶的眸子,纠结的眉宇都散发淡淡的冷。而同样愣住的奚云启,蟒袍繁乱,鬓发翘起,脸上的狼狈一闪而过,眸中晃动着懊恼。 “荥儿?有事么?”冷淡疏离的问句从他口中说出。 “没……我……我就是来看看……看看姐姐……听说……受……惊……”东宫荥神色慌乱,眼神左右飘忽,脚下一步步退…… 直到脑中的某根弦“砰”的断裂,嗡嗡作响,东宫荥终究一路碎步往门口冲去,手肘却撞倒瓷器摆设,人也跟着不稳踩空了门槛,左膝跪地,在慌乱的挣扎中惊呼出声,一手勉强攀住殿门,整个人半躺的栽倒在地。 指关节泛白的紧捉门框,她痛的眼泪打转,很快眼前就浮现水雾,紧咬着唇闷声哼着。 奚云启循声追出来就见到东宫荥狼狈半跌倒的摸样,他轻叹一声上前搀扶,见她一脸绯红,面颊上薄薄的笼罩一层水色,心中蓦然一动,伸手抬起她下颚拭着。 “怎么这么不小心。” 听着奚云启温声的安慰,东宫荥委屈的泪流的更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罢便甩开了搀扶跌跌撞撞的往殿外冲去。 她跑过了望月亭、冲上了月牙桥,哪知脚下打滑一个不稳往桥身外翻去,“啊”的惊呼一声,正被随后赶上的奚云启一手揽回。 东宫荥惊吓的白了脸,瑟缩的趴伏他怀中。 她本是性情矜持的人,从不轻言泣泪,不论是身为丞相的女儿还是在宫中行走,都只得巧笑迎人,八面玲珑,今儿却不知怎的,泪水止不住的往外冒,却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喜欢的东西从来没得选,我知道有些事做了是违背良心可不得不做,我知道有些事做了有违公道却也必须做,我不懂家国天下,更加不懂为何身为东宫氏便注定嫁皇子!母亲与父亲决裂,因为重视亲情。母亲与奉氏一门断情,因为父亲的所作所为。最后只能落得常伴青灯的下场。我不想做她,不想一辈子活在痛苦里,可是……可是……可是我没得选……” 奚云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轻抬起她的脸却见泪中笑颜,心底顿时柔情一片。 第十六章 那一年,东宫荥十三岁。 那时的她虽年幼却也懂得分辨是非。 还记得当日,母亲奉氏一脸忧急之色,苍白着脸坐立不安,她也隐隐的有些心神不宁。父亲下朝回府不久,从他与母亲的房内就传出争吵谩骂声。她慌张的奔去观望却被管家拦住:“小姐听老奴一句,这事您可管不得!”她从未见过一向老成的管家会紧张,心里不由的更加焦虑。 “东宫承,你这个畜生!丧心病狂!枉费我爹……” 母亲后来的话被“啪”的一声打断,紧接着掺杂了父亲的斥吼,又是一阵“砰锵”巨响,父亲怒气腾腾从房中走出,一脸冷峻的瞟了她一眼,瞬息令她冻寒了心肺。 僵硬了许久她才记起母亲,连忙奔进房里,却只见杂乱了一地瓷器瓦片中母亲软倒在地,头破血流。颤抖着手扶起母亲,额角触目殷红的血汩汩往外流,她惶然的流着泪捂上去,又从指缝溢出,红色侵染了白玉无瑕的脸,刺目惊心。自那以后,母亲便留下了头痛的病,遇上刮风下雨阴冷天气都会疼上一整日。 -- 第29页 她永远记得那天……当大夫赶来的时候,母亲手中仍紧握着父亲赠送的玉簪,翡翠的玉身以珍珠镶嵌,雕花精致却被侵染出血色的图案,流进缝隙仿若绘上红色的颜料。她怕母亲握的太紧会划伤手,费力将簪子夺出却不慎弄伤了自己。 一跟玉簪,沾染了两人的血,红的耀眼,红的悲凉。 “那之后,母亲就搬进了祠堂再没出来过,我也很少再见到她,我的心事没人能诉,我的无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根本不会有人关系我的感受,他们在乎的只是东宫氏身份背后的荣耀,或是我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东宫荥含着泪讲完故事,又诉苦一番,话毕时脸上渐渐染了不自在。 奚云浩眼中蓄满了心疼,心底翻腾出暖意。嘴角抿了抿,健臂一搂便将她拦腰抱起往宫房而去。 踹开了门直入内室,他轻柔的放下孱弱的躯体,拉了薄被盖上:“在这休息会儿,你太累了。” 亲吻随即覆上她的额角:“我陪着你。” 东宫荥脆弱的紧抓他的手,冰凉的手指平生出巨大的力量,仿若将溺水而死的人终寻得了浮木般。 “放心,我会陪着你。”奚云启勾起笑再三保证,温润的手掌包了上去:“睡吧。” 哪知此话一出,本躺着的东宫荥眉一蹙,猛地起身扑了上来,不顾一切的将他扑倒在床。 “云启……” 她的身子竟火儿般的烫,浑身散发着悲伤的气息,某种急迫渴望的欲 念迸发而出,似要袭向他,淹没他,毁灭他。 奚云启一惊,刚要推开便被堵住了口,香甜的味融了进来徐徐渗入口腔四壁,牙床内充满了女性的气味,随着她灵活的舌舔舐满每个角落。柔软熏香的身躯覆压在上,纤指紧捉他的两手,紧贴胸前的浮动蛊惑所有了感官。 欲 望如火般蹿升,方才被凤兮熄灭的火苗再度点起,“嗖”的一声,他扯掉了她腰间的双扣玉环带,一个翻身反压回去,双目灼灼:“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谁要走了!”东宫荥负气开口,声音含着沙哑的羞涩。 去了外衣,熟练地伸进内衫抚摸,仔仔细细摸遍每一处,将颤抖战栗遍布她全身,抒发难以言喻的亢奋,探索的掌心蔓循着小腿一路滑上,勾起她的大腿欺压而上,炙热的呼吸喷洒在□的前胸,牙齿毫不留情的袭击最娇弱的部位。 东宫荥早已被他纯熟的技巧蛊惑,甘愿臣服的迎合而上,弓起了腰以蔓藤般的四肢缠绕上去,紧紧包裹他的躯干困于身上,仰起了颈子,高抬了上身,锁骨上密密冒汗蜿蜒留下,划过胸前的皮肤被他一路舔允,途径小腹留恋了许久。 节节高涨的情感将他二人吞噬,无人再顾及今宵是何时,只颠覆沦落在无边无涯的浪涛中浮浮沉沉。 窗外,望月亭依旧孤冷的矗立,月牙桥依旧弓身罩住细流,阴冷的气依旧盘桓不去,怎比得上屋内烛光跳跃,印在纱帐上满目红花,隐隐照见内里交缠翻滚的男女,旖旎了一室风光,处处火热难耐。 * 月上柳梢头,云留宫的寒气似乎更添了层。 廊道上宫灯初挂,宫人两三个穿行而过,恭顺的弯腰行礼:“四小姐。” 凤兮仅着单衣冷目而过,如丝裙摆逶迤身后,勾画出优雅的曲线。她跟着带路的太监一路来到一所宫房前,未及通传径自推门而入,放轻了脚步,并未环顾四周直入内室。 幽暗的室内,烛火早就燃尽,月光透过窗缝透射进来,依稀可望见床铺下散落的锦袍、纱裙、小衣、亵裤……纱帐内交叠的身躯发出餍足的呼吸声,一屋子的檀香气融合粘腻的气息散发难以言喻的腥味。 驻足片刻,冷了眸,冷了笑,她慵懒回身。 再经过门口时,凤兮微挑黛眉:“今日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是,主子。”那带路小太监低眉顺耳。 垂了眸,转了身,她沐着月光而去,窈窕背影清清淡淡。 这一夜额外的长,宫苑内漆黑不见五指的可怖,无孔不入的冷气盘桓不去。云留宫内南云王佳人在怀,温暖了身子,烫贴了心口,一夜香甜好眠。 而景氏四女则叫人放下火盆,盖了寝被早早入睡,一觉到天明。 尹皇后那儿小太监传了话,说是南云王先去探望景氏,后与东宫氏行了夫妻之实。 不过一日,这消息便传遍宫中,好事将近。 献元十三年 冬 东宫氏被赐婚与南云王,赐封号“荥云王妃”,封千户。 出嫁当日,天色大好,清晨的寒气被暖阳融化,鸟儿鸣叫欢心展翅。云留宫内早忙做一团,红灯高挂,红毯铺齐,只等由东宫府出行的鸾车绕过半个京城,承载新嫁娘而来。 凤冠彩衣,钗环霞帔,东宫荥难掩喜色,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踏出了闺门。这时,一直照顾奉氏的佣人带来了话:“夫人祝王妃早登殿阁,一生荣华。”霎时间,泪如断线的珠链碎落一地,东宫荥紧捉递过来的绢帕,抚摸上面密密麻麻的绣线,鸳鸯戏水,岸柳拂风,竟是母亲的手艺。 又听那佣人附耳道:“夫人嘱咐,‘豺狼虎豹’不会在脸上写着,望王妃一人好自为之。”东宫荥盈盈拜谢,摘了发间玉簪交与那人,便被来催促的宫人领上了车。 一步三回头,终是踏上不归路。 -- 第30页 行至宫内被云南王迎下车,遂见了帝后,奚献帝嘱咐吉言,赐了玛瑙翡翠,赐了宫廷摆宴,以示厚恩。尹皇后特献出亲自挑选的黄金玉带枕,丝锦鸳鸯被,凤凰富贵烛,为其添喜。 是夜,礼官唱诵,百官莅临,云留宫阴冷的气被轰散,一派欢天喜地。 礼花上天,烟火齐放,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云南王终选了“东宫盛”,潇洒皇子,翩翩佳婿,但凡东宫一派无不乐见其成,纷纷道贺,好不得意。谁人都说太子奚云浩已走到了悬崖边,只待临门一脚便可取而代之,谁人都说丞相奇货可居,早年便已暗中资助二皇子,如今王位加身再行联姻之实,势不可挡,更有甚者还有说奚献帝早早便属意云南王,先前封王,如今赐婚都是为了废储而铺垫。 吉时将至,夜宴临开,华灯耀目,宾客皆座,却有人迟迟到场。 但见一身深蓝、浅青交织,趁着裙摆如水波轻荡,妖冶华贵,气度雍容,更胜新嫁娘三分。如螓之首,如蛾之眉,楚腰卫鬓,莲步踏月而来,面上笑的恬淡,细看去笑意却渗不进眼底的幽深。 景氏四女姗姗来迟,行至宾客间,先与帝后见礼,后又与南云王相视一笑,便入了席。宫人上前伺候,遮了她半身荣光,却仍遮不住众人的探索。 月余前,此女尚带青涩腼腆,虽是绝色论说气质还有些欠缺。 此情此景,南云王先纳东宫氏为妃,不乏有人言辞奚落“未及登高已然下堂”,此女却依旧神情漠然,言谈举止淡定自若。 不过数日之别,那气质已判若两人。 第十七章 新娘华衣重重,钗环珠翠坠坠簇簇,凤冠下的羞颜隐隐绽笑,楚楚可人。新郎身裹蟒袍,高官珍珠坠饰,鞶带三尺辟垂,眉如裁,目如朗星,惊才风逸。 一对璧人确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礼官宣,礼乐齐奏,新人行礼,众宾客巧笑颔首,满满喜色。 凤兮面上一派落落大方,纨扇轻挡旁人打量,兀自听着周身女眷们的低声评论。 身边一女子悄悄凑来道:“你瞧,你们能好上多久?”观衣饰该是出自士族大家,再看言行举止遮遮掩掩,眼神滑虚,难登大雅。 凤兮眼眉轻瞄,但见她一派幸灾乐祸,不由得好笑起来:“但愿是……天长地久吧。” “切,装什么装。”那女子得不着便宜,看不上热闹就退了开。 凤兮垂目,眼底冷意一片。 怕只怕,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礼成,新娘被宫人们搀扶着鱼贯而出,送入洞房。 殿内,南云王各处行酒,面泛红光,春风得意。反观太子爷脸色苍白无血,嘴生出了紫,频频以帕掩口虚喘不止。 他身后站着费刑,细眉高耸挑起,如上了黑墨般醒目,依旧鲜红的唇不苟言笑,整张脸乍看去白面上红黑蜿蜒分明,诚如鬼魅,煞是诡异。 费刑尚记得那日奉太子之命假传封妃圣旨,引了景氏赴死,却不想被费忠仁中途插手搅局。三日后,他被费忠仁压了上门请罪,磕了响头,“铮铮”有声,再抬首额上却是一片腥红。 那景氏见了便只极轻一笑,扭开脸任由脸上的浅笑淡淡划开,深色的瞳眸望不到底。 “瞧瞧太子爷身边的人,平日里趾高气昂沾尽了主子的光。打狗也要看主人,凤兮不过一介孤女又岂敢说什么原不原谅。” 话落,景氏抬眼望过去,费忠仁一脸随和的笑,费刑低眉顺目的哪有当日的狠绝,她以扇掩口饮了茶、捏了酸梅数颗入口,旁若无人的进食,扇面上的孤鹤高傲直立,映在费刑眼底更是一阵憋气。 如今再望去,坐于宴客中浅笑的景氏与那日更有不同,数日间已有翻天变化。 那眉、那眼依旧秀丽,端坐的身姿依旧高雅,可冷艳的气质似是融进了某种骇人的可怖,虽非武将却卷带一丝杀气,虽非亡命之徒却咄咄令人不敢逼视。再仔细揣摩,景氏眼中如刀锋般的阴寒尖锐,却似磨合于女子的柔美婉然之中,矛盾的缠绵不休,让人抓不住端倪。 太子咳了又咳,险些喘不上气,却不见有人服侍,原是费刑只盯着景氏那桌。刚要唤,奚献帝先开了口:“皇儿,依你看那景氏如何。”听声音似是愉悦。 皇家这边的细索动静因这句话静了,周围几桌但凡竖起耳朵的也都屏息以待。 “回父皇,儿臣与景氏四女素无往来,听闻此女德闲恭顺,玲珑剔透,该是不假。”太子恭敬回话,才说完便又急咳起来。 “那,若朕也为你赐婚呢?”温和的声听不出暗涌,可道出的话已令周身众人惊呼诧异。 太子面色一怔,微一走神,心底犹如寒冬的天被凿出个冰窟窿般,指尖忍不住轻轻挣扎的攒进掌心。 须臾片刻,他终是闭了闭眼有了决定。 那声儿沙哑的不像话:“儿臣怕是配不起。” 奚献帝但笑不语,立时转了话题。 景氏清白尽失,答应娶景氏,就等于宣布放弃储君之位,太子是个聪明人,自是不会做错选择。奚献帝身边的费忠仁无声轻叹,太子的决定本在意料之中,可他拒绝的话里隐有怅然,怕是早被奚献帝听了去。 景氏那桌隔得远,对于这边的暗涌虽搞不清名目,却也有宫人传了话去,却见她面上微愣,眨眼间漾出了浅笑,恬静娴雅的好似此事事不关己。 -- 第31页 正当众人各自揣摩圣意,一声浊厚的咳嗽又自太子口中发出,此番动静着实不小,但见他捂紧了胸口,咳弯了背脊,面色通红仿若噎了核桃在嗓中,费刑早就端茶、抚背仍不得法,最终还是奚献帝轻叹一声,示意令人掺了回宫,才算消了场内的尴尬。 当众人再望去方才话题中的另一主角时,景氏的座位上早已空了。 * 宴厅内欢声一片,杯酒助兴。殿外小风徐徐,月色朦胧,凤兮踩着灯火投照的影儿,蓝衣广袖飘飘荡,裙摆款摆逶迤,脚下毫无迟疑的踏入新房。 但见那新嫁娘已更衣完端坐床头,嬷嬷声声嘱咐,宫女频频伺候。 众人见凤兮到此均哑了声,面面相觑。 “妹妹大喜啊!” 东宫荥一惊,豁然转身望来。 室内的烛火明晃晃的耀眼,直直望去顿觉眼花,整间的绯红摆设透着炙热的暧昧,就连内室悬挂的红色珠帘盈盈晃动,都一再宣告着将来的旖旎良宵必是颠倒神魂。 而眼前的凤兮,就俏立在珠帘外满目绯红中,一身突兀的水蓝透着她肌肤的白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媚于展笑,灼灼的夺了红光亮彩,独揽一室风华。 就听凤兮一声轻笑,笑的飘忽让人摸不清意味:“妹妹莫怕,姐姐只是来看看。”那声柔的似能暖了心,那莲步轻移进内室,纤腰柳摆却更是风情万种。 可东宫荥却凭生出冷意,心寒畏惧,不由自主的指尖紧揪裙身。 凤兮广袖一挥,众人连忙推到外间,东宫荥尚未来得及发问,便被她伸过来的手吓住。 “青春少艾,色泽透亮,就连姐姐身为女子也都禁不住抚摸这如丝缎的肌肤,瞧瞧这红晕,试试这触感,男人怕是要销魂蚀骨的。”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东宫荥的颊,经过颈子一路往锁骨而去,越过胸前、柳腰又一路下滑至臀上尾骨,所到之处均引起战栗一片,莫名的冷从东宫荥心底冒出蹿升至四肢。 见东宫荥双目大睁的望着自己,那里的不置信早转为恐惧,仿若见了妖魔鬼怪,可凤兮却实实在在涌出笑意。 “在宫里妹妹比我懂得多,审时度势,周旋左右,游刃有余。如今你既嫁了王爷,封了正妃,就算日后无子出,在其他人眼中也是高高在上。如今姐姐虽然帮你顺了意,不过变故这玩意说预料难预料,说预防也未必防得住。妹妹独自一人可要好自为之啊。”说话间,她语气不疾不徐,眉宇平舒,美目弯了笑。 若非东宫荥离着近,耳里听个清晰,全然不会相信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就是那曾备受欺凌的景凤兮。 宫人在外间只见姐妹情深,景氏轻抚王妃鬓发,细细以手梳理,那姿态那神情全然的贤惠体贴,姿色翩然毫无架子,无嫉无妒,眸光更是柔的泛了水光。 凤兮腰身一扭,到小桌边信手点燃一抹熏香,暗金香炉雕着鸳鸯交颈,卷带的香气蜜蜜甜甜,徐徐窜入鼻内不由起了悱恻遐想,仿若情人间靡靡喘息呻吟已至耳畔。 恰巧这时南云王进了喜房,见到宫人僵持不动仅守在外间,再一转首正与垂首踏出内室的凤兮迎个正着。 佳人眼波流转,似嗔含怨,轻抬一眼已漾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南云王心下漏跳了一拍,耳根竟莫名的红了。也不知是心有愧疚还是被媚色所扰,那红竟比女子酒后晕染的双颊更添了丝浓。 “王爷,王妃早先安置,凤兮这就退了。”轻声软语,凤兮扭了身子,翩翩裙带如漾出的斑斓水波,承载雅香擦身而过,撩起迷离卷走了所有柔情。 南云王只顾望住她的背影,全然不知内室的王妃早已射出怨怼的眸光,指尖狠狠地勒出红痕。 搅和了新人的心,凤兮一路心情甚好,直到行至一处,恰被突从暗处现身的费忠仁,惊扰了愉悦欢畅。 凤兮舒展了眉微扬唇:“丞相与皇家结了亲家,该满意了?” “是。”费忠仁低哑着声儿,目光如炬的扫过:“丞相叫奴才带句话,荥云王妃能有今日全凭景小姐成全,您要查的人查的事,定会尽早办妥。” “各取所需,分所应当。”凤兮闷声一笑:“我若是丞相,如此用心良苦定是盼着有所回报。请公公代为回复,我与云南王之间仅余昔日承诺。不论是否履约,若我得其所图自是不会再纠缠。可丞相亦要明白,家父征战沙场不幸遇难,并非避无可避;景门受人奚落,人人自危,也绝非自作自受。究竟是何人先害家父,后以权孤立,以势压人,此人权柄之大,定不会仅是个奴才。若用无关紧要之人做了替罪羊,先前的协议便一笔勾销。” 费忠仁顿了顿起了嗤笑:“恕奴才斗胆说一句,南云王佳人再抱,荥云王妃终觅所求,就算丞相毁约,景小姐您也回天乏力。” 凤兮笑不可仰:“到底不是真男人……” 又是一阵笑,绽于唇边如最妖冶的花,包含了一丝残忍狠毒:“公公六根清净,又怎么会懂得女人承欢邀宠的功夫,有些本是无师自通,浑然天成。我若真想横插一刀,又岂会受制于区区正室名分?只不过我对丞相尚存几分敬重,并不会出此下策。还希望他不要妄作小人,切莫后悔。” 话一出,杀机四伏。 未见血光,腥味已增。 夜幕之下,四目相对,同样的阴冷,同样的算计,同样的深不可测。 -- 第32页 费忠仁眸中的狠意一闪而过,似淬了毒的锋芒委实令人胆颤。 而凤兮的嘲笑恰如最上等的美酒,确是融入穿肠剧毒,饮上一口便化作蜜糖缱绻味蕾,直至夺了旁人呼吸,夺了魂魄,致死仍无怨恨。 凤兮一度怀疑父亲是因遭受陷害而身陷敌营,终在那日庙堂外太子口中隐隐听出破绽,可若究其原委并非易事。 在她被护送回宫房的途中,费忠仁将丞相的一番意思转达:若是东宫荥终将被封正妃,那景门一案定会以相府之力代为追查。 太子乃储位人选之一,皇族贵胄出入岂同旁人。但凡衣食住行,出行车架仪仗均严格按照祖制,巨细靡遗不留纰漏。若景门一案真因朝中党派之争而起,且祸源正是此人,凤兮若要追查端倪便是难如登天……本来,若是凤兮执意做了那云南王妃,以这等姿容智慧,他日若是位主中宫,确是不难。 可她心知但凡男子均受不得与人分享的羞辱,南云王一时怜惜她失了贞洁,往后难保不会旧事重提,这条利用皇权追查真相的路定是行不通。 于是,在回宫房前,凤兮终接下费忠仁递来的催 情之药,趁着沐浴之时侵入水里。 那南云王所见妖娆风姿,所嗅旖旎之香,必是肌肤饥渴,欲颠覆风流。 凤兮巧施引诱手段再行婉拒,恰这时东宫荥闯入……后续之事但凭东宫荥使用浑身解数,取而代之,力保事成。直到当夜凤兮亲眼所见,方才放了半个心。 此时,新人嫁娶,又逢深夜,却无人知景氏四女早在新房中点了香,续了药,用以绝孕。如此,荥云王妃得偿所愿,景氏亦往真相迈进一步,未来会否万劫不复,亦义无反顾。 第十八章 翌日,荥云王妃觐见帝后,着以红衣坠腰配金线丝绦,裙裾绣以百花齐放,头冠配以珠钗十二只、翡数颗。乍一看去层层叠叠的红,深得朱,浅的绯,一头钗环摇摇曳曳,十足王妃架势。 请安后,荥云王妃乖坐于南云王身侧,两人十指交握,相视一笑浓情尽显。 帝后几句问话,王妃均乖巧回了,面上羞涩一片,惹笑了一室的欢声。某种暗涌在殿内悄然流动,尹皇后身后嬷嬷使了眼色,荥云王妃浅笑垂了眼眸不动声色,光晕投照的阴影遮暗了眼眉,手里的纨扇悄悄举高掩了唇。 恰在此时,宫人宣道景氏觐见。 片刻后一端庄美人巧笑步入,彩霞髻,只坠玲珑碎玉,一身浓淡适宜的粉,虽未着宫装仅以素颜示人,却生生的将旁人比了下去,明滟的光都成了陪衬。 碎步上前,礼数讲究,不卑不亢:“臣女景凤兮拜见皇上、皇后。” “原来是景氏。”奚献帝笑不露齿,尹皇后淡淡莞尔。 凤兮再向南云王夫妇行礼,道贺之词字字清晰。 “姐姐,来做妹妹这边。” 还未赐座,荥云王妃已起身相迎,亲手搀扶:“你我都要是自家人,以后妹妹还要向姐姐多多学习呢。” 才刚大婚,就要与外人称呼姐妹,怎的一番滋味。 凤兮抬眼顺着扫去,但见南云王目光灼灼望着自己,特回了含羞一瞥。南云王乍一见愣住,某种难解的滋味渗入心底,似甜似痒,去抓又骚不到痒处。 手上一痛,凤兮直直回视眼前人。东宫荥笑颜盈盈,眼底却透着鄙视厌恶,如同被丑毒的蟾蜍咬了一口,脓血溢出渲染了一片腥恶。凤兮却不由好笑此女,明明想做那大度得体之人,为夫婿张罗一切以现贤良,却终忍不住嫉妒,连面上做戏都难做足。 “呵呵,能相伴王爷、王妃左右是凤兮的福分。”凤兮言及此,声尾上扬,语调竟添三分暧昧,眼波扫去更是柔情一片。 乍听之下,东宫荥搀扶的手更使了份劲,平滑的指甲面一早才做彩绘,绚美的珠光包裹住丹红的魅,光艳鲜丽,可那最尖锐的顶端却深深嵌入凤兮手臂内侧的软肉,用尽了力掐的指节酸麻,却不见凤兮有半丝不悦,连眉宇都舒展的更突显额际的光滑。 她的笑,笑的淡雅,笑的得宜:“凤兮入宫不久,全凭王妃照顾有加,宫人们提点尽心竭力,只是……” 说话间,凤兮微一反手拖住东宫荥臂肘部,看似轻握力气却出奇的大,令东宫荥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止住了脉门。 指尖刺辣的痛,低首一望,那涂抹蔻丹的指甲竟生生折断了半截。 又听到:“只可惜,凤兮身世坎坷,身份卑微,本是飘零不堪怎配得上皇家荣耀,若是再住在南云宫中,受王妃‘姐姐’之敬,怕是有乱位份秩序,王爷、王妃也恐遭闲言碎语,凤兮于心不忍。” 旁人眼中只见景氏弱质纤纤,一颦一笑如浮水娇花,含芳吞吐随着清波摆动,孱弱飘荡,确是半垂面,凄苦道不尽,我见犹怜姿哪舍得攀折。却不知这羸弱的花实则暗藏毒刺,如躲于暗处的毒蛇伺机攻击,所俘猎物均苦不堪言。 诚如此时的东宫荥,脉门受制于人,自臂膀的痛麻逐渐蔓延全身,通体乏力,双膝软麻抖动,额角频频冒汗,却有苦道不出,有痛不能露。 凤兮眉眼一扫,状似惊讶:“哎呀王妃,您怎么一身的汗呐,快坐下歇歇。” 此话一出,本端坐的帝后也怔了怔,宫人连忙端上茶,为其抚背。 “要不要宣太医看看。” -- 第33页 尹皇后语出关怀,接过嬷嬷递来的茶盏刚,掀开了盖…… “且慢!” 疾呼惊扰了室内众人,各各面色有异,就见凤兮一脸惊恐,上前一挥,那拖着茶盏的手一抖,青瓷立时跌落碎了一地。 “大胆!”一老嬷嬷怒喝,几步上抄起厚实的掌就要招呼去,凤兮一斜身以手反扣,眼露寒光,姿态却是从容不迫。 “这茶里怕是别有玄机。” 话说的云淡风轻,神色一片淡然,那被扣住的老嬷嬷却铁青了脸,“嗷嗷”直叫,座位上才缓过气的东宫荥立时吓白了脸,脉门被扣的滋味她才领教,如今手臂仍酸麻的抬不起,心有余悸,观望嬷嬷青紫的脸,必是比她更难受三分。 与痛苦扭曲着脸的嬷嬷相反,凤兮仍是云淡风轻:“这茶但闻香气便知来自南方,名为‘芦笙’,虽是味甘醇厚可养颜,却不适于皇后娘娘……敢问嬷嬷这房内所点的可是‘凤栖香’。” 此言一出,在场无不惊诧,那老嬷嬷立刻跪下连连磕头:“皇上饶命,娘娘饶命啊!” 尹皇后凤目微眯,置于膝上的双手早已绷的指节泛白,声儿冷的如三九的风刀:“贱奴!” 待侍卫将其压下,尹皇后又开了口:“荥儿既贵为王妃,有行走宫中多年,这些琐碎的事该会料理,这贱奴就交你处置。”话里听不出喜怒,却着实令人心间泛寒。 荥云王妃立刻跪拜领命。 一旁的凤兮慢摇团扇,懒懒望着那险些昏厥的嬷嬷,又扫了眼冷汗淋淋的东宫荥,心底灌满了嘲讽。 尹皇后观人于微,精明干练,又岂会不查这其中玄机奥妙,她不过是引鱼上钩,端看何人敢公开宣之。若是一语道出必会得罪荥云王妃,小命堪虞,而宫人们大多懂得自保的功夫,就算心知也不会言明。 那“芦笙”味甜带酸,隐含茶的苦涩,性本阴凉,女子不可多饮。那“凤栖香”味道清雅,淡淡溶于水中可呈粉紫,亦是阴冷之物,女子癸水期间断不能燃。此二者但凡融在一起,便是慢性之毒,无药可解。 谁人不知尹皇后所出十二皇子天生体弱,能活过成年已是万幸。所以,多年来她将所有权力投放于太子一身,本是图个日后太皇太后的名分,坐享一生荣华。而所谓权力,荥云王妃既嫁与南云王,为夫谋权必先断了太子后路,尹皇后正是最大的绊脚石。 生杀大权本是皇家人最擅长的把戏,为谋私欲亦可毫无姑息,荥云王妃此招虽高,不易被勘破,却稍显急躁。 尹皇后早已洞悉先机,又怎会真饮下那杯茶。 顷刻间,淡淡一笑,足以倾国倾城,凤兮垂了双眸,以团扇遮掩各种探索目光,藏了心思全然一副漠不关心,仿若刚才的揭发与她无关,亦不过是看客一名。 此时,一直沉默无语的奚献帝却开了口:“方才景氏所说怕有乱位份秩序……依朕看……” “呵呵,是啊。”尹皇后接话的快,瞬息已满面轻松:“凤兮这丫头臣妾一见就喜欢,乖巧恭顺,还懂不少繁琐规矩,不如就留在本宫身边。” “这……”南云王面有疑色。 尹皇后笑笑又道,意味坚决:“既然凤兮是担心名不正言不顺,不如就先赐个女官。最近啊也不知怎的,身边的犯难的是是非非委实不少,本宫最近精神欠佳,难得她眼光独到,机灵聪慧,如能为其他宫人做个榜样,便再好不过了。”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风云瞬息变,尹皇后三言两语要了人,景氏端庄谢恩,分寸拿捏等当,南云王只得笑应了,眸中精光乍现,荥云王妃面露郁色,早已不做声,再反观奚献帝老神在在,眯了眼犹如假寐。 回了云留宫,云南王撇下荥云王妃一路往景氏宫房而去,入门便见几名宫人张罗收拾衣饰,心底着实泛酸,眉不禁蹙了。 * “都出去吧。”遣退了宫人,奚云启一路行至内室,却见珠帘内佳人垂泪,满目凄凉,令一腔柔情顿时四溢,急待上前抚慰。 “凤兮……” 奚云启一把拉住凤兮拽进怀里:“别去。” 微凉的手指一路往下滑至腰身,浓厚的呼吸掺入百合的馨香直直喷洒于她颈侧,顺着衣领的缝隙拂了进去,随后紧贴上的唇温温软软,眷恋难舍的摩挲抚慰。 她清澈如水的眸子仿若容纳了世间万千,又仿若没有事物可真正被融入,淡淡的冷冷的光沉静的绽放,埋得越来越深的心思在眼底再也划不开涟漪。虽然此刻被他揽入怀中,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心间上的冷早已变为冻疮,冻住了悲悯,冻住了仁慈。 “你不要我去,我便不去。”凤兮乖巧的答着,再抬头眼底已是柔情似水。 奚云启明显一愣,踯躅于眉宇:“这……这样也不好,既是皇后下旨也不可违背。” 凤兮无声轻叹,哀愁埋怨:“那你叫我如何是好。” 太子假意抱病,避居养身,反观南云王却如日中天,忠臣望进眼里,揣摩在心,不论观风向亦或是有意趋奉,也都懂得随机应变。一荣一枯,有人欢喜必有人愁,不论投放那边注码,只要奚献帝金口未开,太子再无能亦是第一顺位,南云王就算跳过了老天,也是言不正名不顺。 凤兮心下冷冷的笑,奚云启此人善于迂回战术,素来懂得以退为进,就算心中真不愿她离去,却也不会妄自阻止,隐忍筹谋才是他的本色。方才尹皇后之意他定是懂的,面露不舍怕是还有下文。 -- 第34页 “哎……凤兮,你也知道,我在父皇面前尽孝道,在朝堂上尽本分,就算做得再好,皇后那儿既不松口,太子之位与我也是无份的。”奚云启语气犯足了愁,迎上翦水秋瞳,却被眸中幽幽的光定住了神,心底莫名抽的痛。 凤兮玉指有意无意的轻抚他臂肘:“听闻皇后一向偏帮太子爷……可昨日所见,太子不过虚拖病体,神情唯唯诺诺,将来如何登帝位,统天下?倒是王爷您……纵有英才伟略又如何,还不是要屈于贤王之位?” “哎!贤王本王没想过。怕只怕,本王连个闲散宗师都难求啊。”口上答着,奚云启心里早被那指尖撩拨了燥意,心里冒了热。 又见她眨着明眸望来,眼里信任,面上娇憨:“这……怎么会呢?” 情动,奚云启一把搂紧佳人,胸中萌生冲动似要按耐不住:“凤兮,我皇兄他生性善妒,面上一派随和,为人却是很辣刁钻。本王若非有个一报万全之策,前途堪忧啊。” 奚云启辗转讲起幼年往事。那时,奚献帝的赏赐他从不敢多要,但凡好的均是皇兄先挑,却也避免不了皇兄那儿再差人要走诸皇子们的赏赐。他曾亲眼见到一对本是七皇弟最珍爱的白玉鹦鹉被皇兄狠狠摔碎,却又在翌日令人回了“大皇子一时不慎,特命奴才献上此鸟作为补偿”。那被送来的活鹦鹉整日喧闹“白痴、白痴”,令七皇子敢怒不敢言,哭了一整夜。 “如此,此人若真登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凤兮嘴上如此说,心里闲闲自在。皇子之争本无是非对错,赢得便是对,输的便是错,史书如何记载亦有当权者的几分属意,后人议论的亦不过是几杯黄土的功与过。 “不错。别说天下,就连宗室宗亲怕也难有善终。所以凤兮……”奚云启执起她的手,柔软了神色,扬唇一笑:“既然皇后看上你,你在她身边除了小心伺候,也要多博欢心。父王一直很听皇后的话,若是皇后执意支持太子,这太子位是很难扳倒的。” “放心,就算为了你我也会多尽份心。”说罢,半垂了脸,少许散落发丝覆了眼,幽光隐隐绽放,红唇轻咬出晕红,衬着粉颊煞是诱人。 心下动容,奚云启抚过她的腕,徐徐带去酥麻触感,双目灿然生辉绽放灼热的光。 凤兮状似羞涩,似娇似嗔瞥了一眼过去,仿若气他的刻意挑 逗,又仿佛不满暧昧仅止于此。那神态,那意味,足足呈现女子娇弱,却掺杂了一丝坚韧。 此时已不需言语,室内的淡光盈盈闪闪照进一室温和,却不及他眸中的火热,逐渐急促的呼吸,被她仅以眼神的暗示,面上的晕染勾起了情 欲。唇弯笑,覆其上轻轻啄吻,唇舌的淹没融入了百合气息。她知道,那是东宫荥惯用的。齿间的温热探索怎的能融化心底的刺寒,冷在心底,痛入骨髓,恨于意念。 “啊!” 惊呼惊扰了他的索求,手下蠢蠢欲动的抚摸也被躲开。 只见凤兮隐忍的咬唇,紧捉手肘,眼角早泛出水雾。 翻开广袖,煞是一片青紫淤痕迹。 “荥儿太不象话了!” 第十九章 眸中氤氲了水汽,凤兮别开了脸,吹拂在耳际的气息灼热的却非来自欲 念,想来奚云启气的不清。 他一边粗喘一边以指腹轻抚那青紫的伤痕,不多会儿逐渐平息,心里正踯躅于若是凤兮非要个交代,他该如何取舍。东宫荥那儿定是不能直接质问,可…… “算了,不过是小事,再大的伤痕也总会淡去……我习惯了。”凤兮的口吻漫不经心,强装坚强的笑容令人心揪,奚云启正犯愁却想不到得此一句,瞧在眼里,痛在心口。 片刻,环在她腰间的手逐渐上移,痴痴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欲开口…… “王爷,王妃有情。”一宫人立于门外,平直的传话惊散了一室旖旎。 奚云启懊恼叹气,眉宇间也形成了川字。 凤兮只垂了首,眉眼隐于阴影之中:“去吧,她在等你。” 短短一句话,柔声诉,却足以在奚云启心中划开难以平复的涟漪,犹如岁月留于容颜的细纹,虽浅却存在,并会随着时日逐渐化为深沟,直至如刀刻时再也抹灭不去。 他隐有激动:“凤兮……” “你一定不知道……那夜下了一夜的雨,我望着南边的天际默默祈祷,心里就像被挖空了般痛的碎了,又好像再痛一点……再痛一点……也能习惯……”抬了眼,如丝眼波,淡淡淌泪,如鬼魅般将他魇住。 “去吧,她在等你。” 一样的话,泣声饮。凤兮知道,自此以后奚云启再也忘不了今日,就算人会老,心会变,这种情愫弥留的愧疚脚印却永远不会消失,他永远会记得曾欠了份情,一份再也得不到的情。 一语不发,相对无言,奚云启终只能默默的看着,转了身,背影萧条颓靡,却不知身后的女子早已冷了眼,冷了心,诡异的笑确是实实在在。 三年转瞬过,人儿依旧,心已偏走。 门内,凤兮着手收拾,心早已飞出云留宫。她清楚的知道,执手弄权才是她日后要走的路,谁也别想阻拦! 门外,奚云启缓慢的走着,心里一片悲凉,首次意识到原本等在原地的女子已迈开了步子,却是往相反的方向。那是他推开的情,待挽回却浑身乏力…… -- 第35页 * 此后,云南王夫妇鹣鲽情深,景氏行走于皇后左右恪尽职守,已过了月余。 这期间,景氏处事冷静,为人谦和,尹皇后甚是疼爱,众人皆有不服。 一日,天色灰暗,阴寒的气直往骨头里钻。景氏起了大早,还未踏出宫房便听到外头轰轰吵闹声,一看原是太子宠妾带了人前来告状。 李氏跪于台阶上望着居高临下的景姑姑,那脸蛋布满泪痕楚楚可怜,以膝盖一层层往上爬,却在还差三阶时痛的再也无力,一脸哀求:“姑姑!求求您让皇后娘娘见妾身吧。”两边李氏的侍女早已泣不成声,也不知是为主子叫屈,还是因为同跪爬的委屈。 前年,李氏三次小产搞虚了身子,本不再适合受孕,却经太医悉心调养终再得了喜,却不想终造成了第四次胎流。李氏悲痛欲绝,后经暗中查实乃太子侧妃王氏所为,愤恨异常。太子尚无正妃,一切事务均由王氏打理,李氏庶民出身更是不敢当面冲突。 论受宠的程度,李氏居首,本想求太子出面,可谁知太子自上月起就重病缠身,一口一个“这些琐事交由皇后处理”,无奈之下她只得铁了心的直奔这儿了。可如今的明喜宫在外有费忠仁张罗,于内有景姑姑操劳,尹皇后偷得浮生大半个月,这些“小事”根本传不进她的耳,又岂会为其做主?演变至今倒成了景姑姑的管辖范围。 来前,李氏身边宫女就劝过:“主子定要忍,忍一时之气做足了那苦肉计,不定景姑姑就会动了恻隐之心呐。”听闻景姑姑不收礼,不听奉承,不见生人,这般高傲架势到胜过任何夫人,难怪人家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景姑姑又何止“七品”。 也不知是否景姑姑见她可怜,打量了会儿终叫了人拿了张椅子出来,自己到闲坐在台阶上。宫人张罗几碟瓜子仁、花生、桂圆干,还奉上了香茶、清水,就见景姑姑先以清水漱口吐于金盆,吃了颗桂圆干品了茶,又捏了瓜子仁放于掌心,立时有几只雀鸟奔来抢食。 宫人们漠然站着,各各都一派理所应当,李氏呆坐在高椅上悬空着腿,虽高高在座却无所适从,站不得坐不得,脸色比方才更加的白,双眼不知瞧哪才好。 “看这鸟多会吃,跟人的嘴巴一样,真会说的可说破大天。”景姑姑淡淡冷冷的声儿来得突兀,打破了四周的宁静,掩盖了鸟叫声。 李氏心里更没了底,开始后怕是否来错了,却见景姑姑只专心喂食至吃尽,那鸟儿又乖顺的腻在她掌心撒着娇,直到飞走她才净了手。 “飞禽都知道吃了一次卖卖乖,下回好再来,人怎么就学不会呢?”声儿似又冷了几分,惊得李氏膝盖的麻直直蔓延全身。 “扑通”一声好似骨头撞地的声,李氏伏跪在地,哀戚嚎叫:“姑姑!妾身知错了!求姑姑原谅!” 原来,景姑姑刚来明喜宫时,这李氏曾轻蔑嗤笑,还罚了她的跪说道:“奴才就早点该习惯挨打受骂,还跟自称什么姑姑!” “你说,要怎么着才能教会人像鸟一样?”景姑姑继续以话寒碜人,噎的李氏恨不得咬断舌根,却早已魂不附体。以前,李氏常来请安很得尹皇后喜欢,如今人事全非,明喜宫众人只知有景姑姑,任外人如何妄图钻缝也没用。 这是第一次,李氏真真正正瞧清了她,峨眉淡扫,明眸淡漠,唇微勾,气质妖娆,一派轻松闲雅的姿态却令气氛蒙上了阴森。 “奴才习惯挨打受骂,你连着四次胎流,怎么就不能学着习惯呢。”嘲弄的语气透着好笑的意味,比那催胎腰跟令人胆颤,如带刺绳索支取要害,势要见血封喉。 一听之下怒火冲心,李氏愤恨不能,情愿就此一头撞死也不愿蒙受屈辱,只见她终忍无可忍撑着椅子爬起:“你别欺人太甚!” “太子病重仍是太子,可也仅止于此。妾有孕也不过是妾,就算不流了也未必活过满月。你说若他真的登不上位你又算什么?”景姑姑依旧阴冷呛人的声又缓又淡,好似真是在嗑瓜子闲话家常,却在三言两语间将对方砍成了重伤。 李氏怔住,没了底气,心里最怕的事被说穿了,瞬间脱了力跌倒在地。皇家规范自有体制,以她的身份能居于太子宫已是额外开恩,如果太子达不到贵不可言的一日,她怕是连个妾都不如,莫非真要行街乞讨亦或卖身为妓? 李氏慌了乱了,不敢再往下想。 “哎,若是太子有个子嗣也好,就算他无份也有皇孙替上,可这皇孙的母亲必要慎重挑选啊,万一是个胆大妄为、庸俗无知的主儿,又岂能容?”此话如醍醐灌顶,那景姑姑字字句句暗示,任凭李氏再愚笨也懂了几分。 不过片刻,李氏心里已似明镜悬照,原本那灰暗阴冷的一角见了光。 “可……可那南云王……又怎会任由人胡作坏他好事!”李氏虽保守可也非耿直之人,被点醒后瞬息想到利弊。 自南云王得宠以来,近日奚献帝不但不再召见太子,反而频频将大小政事交与南云王办理,太子被废迹象愈显。就算真有皇孙替上,奶娃娃又怎掰的过成人的手腕,还不是任人鱼肉?思及此,李氏心里本就萌生的希望又熄灭了,瘫靠于高椅旁:“别说皇孙没有,就算有又能保得了多久。” 话说罢,又见景姑姑专注的望着树梢唧唧喳喳的鸟,李氏不禁也看去,那雀鸟扇着翅膀好不欢快,各各挺着小肚子扭着尾巴,竟是如此可爱。 -- 第36页 却听那清冷的声儿依旧平缓:“你保不住血脉全因身份,就算没有王氏结果亦是一样。宫外的事咱们妇道人家管不着,可宫里头却是皇后的天下……在宫里审时度势无外乎是依傍最高的那位,盛衰荣枯亦不过是一瞬之变,你只顾着讨巧卖乖说几句讨喜的话,若无实质归顺又岂能永保太平?你,还不懂么?” 说话间,景姑姑神情暖了暖,眉眼终于弯笑了,好整以暇的打量地上的李氏,粉颊秋眸,柳腰芊姿,当真我见犹怜亦非蠢笨之人。 尹皇后果真没看错人,先是暗示王氏欺压,后摆了这步棋趁机收个胆小惜命的女子,与其迁就个装病卖傻的太子,整日提心吊胆日后恐会被过河拆桥,倒不如从小养个傀儡在身边,气定神闲的坐于帘后岂不最安稳。 听到此,李氏彻底寒了心,终意识到眼前的路再无其它,若答允一辈子荣华是跑不了可定要受制于人,若不允想必也出不了这明喜宫了。 临了,景姑姑转身之际撂了话:“这鸟儿愈发不上进了,得了几天宠就闹个不休,去叫人全打了。” * 献元十六年冬,东宫李氏传喜脉,却连喊肚疼,不慎见红,幸正班太医诊治及时,胎儿终保不失。得闻喜讯后,太子病有好转,奚献帝欣慰之,连赞李氏有富贵命,尹皇后遂下懿旨封其侧妃,与王氏平起平坐。面上如此,实则众人皆知李氏前途定不仅于此,一时间巴结逢迎,登门求好者络绎不绝,称门庭若市亦不为过。可李氏言辞谨慎,安守本分,一心养胎概不接见,此番深得尹皇后意,终被接入明喜宫照料,外事皆由景姑姑亲自操办奔走,李氏风光与日俱增。 同月,边关告急。蛮奴不死之心尤为狂妄,伺机欲攻,承奚王请命出征并立下军令状,此次定灭其敌全族,以绝后患。 第二十章(上) 献元十六年 腊月初三 余晖才褪,宫人点了灯关了窗,正准备传膳,忽闻身后一阵响动,回身一看景姑姑已苍白着脸倒地不起。众人惊呼连上去搀扶,宣了太医急忙问诊。 太医只道:“景姑姑连日操劳过度,需要调养数日。” 一个时辰后,景姑姑服了药终于安睡。 尹皇后传了旨,令景姑姑悉心调理,近日琐事暂由旁人代为打理。 亥时,天色已黑透,绕过僻静的冷宫区,一女子手执宫灯脚步不停的往东南角宫房行去。周身的树枝嘶嘶沙沙作响,三两只乌鸦啊啊的叫,红墙上的黑影散发着可怖的张力,隐隐约约似乎总有东西从远及近的扑来。 转过了暗角,那女子直往常年无人清扫的干草堆中去,艰难的步行一阵停了下来,立刻有人从旁闪出:“姑姑这边请!奴才小李子为姑姑领路。” 两人一路穿行,直至一片荒芜的宫房后才住了步子。 月色被雾蒙蒙的盖了,乌鸦鼓噪不安的扇动翅膀,投照出焦虑的影子。那系了黑披风的女子一动不动的站着,任凭身边的小李子四处张望,口中念道“明明是这儿啊”。 女子只紧闭了双眸仰起了头,耳内灌入的声音似更清晰,呼呼冷风声一阵又一阵,伴随戾气、杀气冲入鼻翼,她禁不住一颤,猛睁了眼,脚下毫无迟疑的往一方向冲去。 “姑姑!姑姑!那边不能去!”小李子压低了嗓子叫嚷,碎步跟上企图拦下她。 那女子奔向的地方正是东南角宫门,平日门房森严,铁甲护卫密布坚守,此门从不对宫人出行开放,只用作办秘差、送秘件等不能为外人道的用途。 小李子还记得初入宫时迷了路,不甚踏入这片阴森骇人的宫房后,乌鸦的黑影闪过,他怕的险些尿了裤子,脚下拼命地往亮处奔,终在拐过一角后望见一大片空场,急忙上前之际根本无暇主意守卫的盔甲不似一般。不料,他还未奔进,就在一阵天旋地转后被人按倒在地,明晃晃的抢就戳在眼前的地上,“当”的一声入土三分,令弹出的石子戳红了他的鼻尖,却不敢痛呼。 一番逼问之下,小李子终是尿了裤子。幸得夏允将军经过,认得他是尹皇后身边的杂役,否则怕是丢了性命也无人知晓。 想到这,小李子背部的冷汗已透了衫,脚下更紧追上去,可膝盖却越来越软。 终拐了角望见那窈窕背影的时候,她已奔向东南宫门前的空场处。 铁甲护卫见人奔来,未有迟疑抄起了刀枪就要攻——“啪啪”几声,软鞭甩过半空,刀枪哗啦落地,又是犀利的几声,铁甲护卫被抽倒几个。这几分反击她并未留力,抽在人身必是抽筋凿骨的痛,刚被抽中时只会觉出硬冷的力道,片刻后那剧痛瞬间蔓延,犹如断了手脚般真可痛晕了去。 当小李子提着心奔了过来,那几名倒在地上的护卫已呻吟出声,面容扭曲苦不堪言。他望了不禁又是一抖,比方才的冷、惊、吓更强了几分,连忙躲在姑姑身后,却小心翼翼的望着那柔韧如筋的软鞭。 她高亢的声带着沙哑:“谈辛之呢!叫他出来见我!” 融入愤懑的话音遍地开,透在空场内清晰的荡着回音。 片刻间,四面晕黄的宫灯下,东南角宫门的轴“吱呀”一声,终缓慢而沉重的开启。 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挺拔高壮,就这样缓步走入,跃入她闪出杀意的眸子。水雾骤然袭入眼眶,她拼命地睁大眼,紧紧盯住暗影中越行越近的身躯,直到两人不过五步远,手里的鞭子毫不迟疑的扬高,却抽向男人身后的砖块,“啪”的一道白痕,惊吓了小李子软倒在地。 -- 第37页 那人依旧身着赤金战甲,缁色大氅,搭在佩剑上的手粗壮有力,深邃的双眸隐于暗处却散发幽深的光,如最灼亮的星,扫过她身瞬息卷带起浓烈炙热的火花。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他的声音沉厚威严,却在此时饱含了一丝怀念,如沉默已久的疯狂爆发之际试图淹没一切柔软。 “所以你要走?”阴冷的质问冲口而出。 凤兮只恨不得甩掉软鞭,只一巴掌上去,听着清脆的声儿,感受掌心击打的麻痛,那样似乎更解快意。 今早,谈辛之派了亲信传了口信:“亥时三刻,东南城门。” 仅仅八个字,苍劲有力,她却用了所有力气反复读了数遍,紧攥的手指泛了青筋,直到有人唤她才松了力,指关节已僵直的难以伸直,胸口欲冲而出的火儿仿若将心焚烧,不满的情绪延续至今。 谈辛之迈开了步,漫不经心的说道:“军令如山……不过,咱们还有点时间。” 他越走越近,直至快要贴上止了步,居高临下的欣赏她的怒意,眸中染指的笑意与耀目的红,肆无忌惮,瞅得她眼中的水雾也不禁更添了层。 铁甲护卫压着爬不起身的小李子退出了门外,空荡荡的场地幽静的骇人,一直嚣张嚎叫的乌鸦也知趣的躲了起来,风声呼呼的更猛了,却更彰显了血腥味。 两人的身子离得极近,冰冷的盔甲迸发寒意,任凭冷风为其添上冰霜。那赤金色耀眼灼目,冷酷噬骨,凤兮却能感受透过它传来的热力,似有若无的触感轻抚着每一根神经,似要安慰它们的焦躁却又引发了更多的惊颤。 她睁大了眼,高昂起头,鬓边轻软的宫花在冷风中娇弱的颤抖,几缕发丝调皮的拂过耳畔,欲拒还迎的拂过身前,仿若引着身前的男子将它抚顺。 那魅惑的容颜却抹上冷笑:“你的信什么意思!” 蓦然间,谈辛之健臂一搂,已将她裹住,紧贴着无一丝缝隙。他的脸贴过那翻飞的发丝,蹭过鬓角,循着轨迹划向耳垂一口咬住:“此次出征可能个把个月,足够你想清楚的。” 软绵着身子,凤兮任由被禁锢,任由大氅将冷风挡在外,任由气息灼热汤贴她的灵魂,引发每一分的战栗。 狼狈的眼泪终流了下来,却被她技巧的埋脸,顺着盔甲淌进他的心口。呼吸着身前侵略的气,她的眼前仿佛遍布了血腥,仿佛望见了杀戮,仿佛身处刀光剑影,可全身的兴奋汩汩溢出,灵魂深处的叫嚣都一再宣誓她早爱上这种立于悬崖边的滋味,只一步便可万劫不复,或只一步便可实现一切企图,享受野心的侵蚀。 凤兮踮起脚尖,微启红唇:“我真恨你……” 终,她说出了口,眸中的笑意与恨意一起浓烈的迸发,毫不遮挡的任他看个够。 “呵呵,应该的。”谈辛之眼中光火一闪,手搂得更紧:“恨,可以让一个人坚强。” 在他幽深的目光下,凤兮浑身漾起报复的快意:“你欠我的,我恨你应该!你早晚都要还给我!” 话一出口,红唇划开残忍的弧度,透着嗤笑,透着轻蔑,却更妖娆艳丽。吻狠狠落下,浓烈炙热的情感也不顾她是否承受得住,一味的施压、给予、灌输,越来越沉的气缠绕住每一丝喘息,直至她窒息的颤抖抵抗。 凤兮从未感到如此寒冷,每年的腊月虽冷并不寒心,今年的却冷的连骨髓都是透寒的。刻骨铭心的痛撕咬着她,如被人狠狠掐住脖颈,憋闷过后又被刀剑刺过,一片血肉模糊,似再也没有愈合的可能。 谈辛之对凤兮来说便是熟悉的陌生人,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因他的戾气抖动,却又期待这种胆战心惊的快意。 对于这个人,她是了解的,七年的从军生涯令他过惯了刀剑添血的日子,身经百战的躯壳早已习惯血腥杀戮,人命对于他来说倒不重要了。可这样一个嗜杀可怖的男人却拥有极深沉的心机,她从未见过父亲会因任何人发愁犯难,就连东宫承如此狡猾圆滑、手段毒辣的人都不能。 那夜,也是如此阴冷刺骨,父亲书房的灯亮了许久,她终忍不住推门而入……父亲见了是她,眼中仿佛萌生一道意味不明的光,口中却只问:“凤兮,你有想要的东西么。” “三顿温饱,一屋子的书。”她那时候的天真令父亲笑而不语,眼眉间的愁绪淡淡的化不开。 “如果有人注定要一生都颠覆在争斗中,又当如何。” “一生?会有这样的人么?” “有,有的人生来就拥有颠覆的勇气跟能力……” 父亲的叹息令她记忆犹新。 她想,一个可以令顶天立地的父亲提心吊胆,甚至于寝食不安的男人,只能是从修罗场走出的鬼神。 如今,那鬼那神正将她扣紧在怀里,冰冷的盔甲被两人的体温捂热,闷热的呼吸早已在她脖颈处呼出一层湿热。 第二十章(下) 凤兮抬眸看去,仰视这个日后可能颠覆她一生的男人,更瑟缩了肩膀往他怀里钻,再度闻到那夜同样的气味,风沙味,血腥味,阳刚味,都属于这个立于骄阳之下执佩剑,号军令,掌兵权铁铮铮的男人,饱含了所有热情将她的世界包裹。 耳鬓厮磨,喘息共存,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不知是谁的,融汇在一处共同协奏出最动人的旋律,伴随他抚摸探索的手点起一片野火。 -- 第38页 “我有话要说。”凤兮指尖轻软的按住他:“三年前,我生命中的所有美好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我被遗弃过,被诅咒过,也被羞辱过,今后我都不想再做弱者,我只是我,一个只要活着的女人。”她的声低低淡淡,喊着鼻音响于他颈侧。 在此之前,谈辛之在赌,赌一个人。 凤兮也在赌,赌景门满门贵盛,也赌她的将来。 此时此刻,他知道他赌赢了,她也明白作此选择便终其一生都要颠覆在斗争中。此后,风雨几经,夕阳几度,她都不需要再怕,她将身家性命都赌了,赌给这个野心勃勃,权大如天的男人。 他的眼神霸道凶悍,却融着点点不易察觉的柔情,仿若终于觅得伴侣的雄狮毫无顾及的扑压而上,惊扰了母狮的单纯美好,引起片片战栗:“这辈子,你注定是我的女人。” 哪知,她手执软鞭灵巧的套住他的颈项,抿着唇漾出的笑容更行魅惑妖娆:“做我的男人注定一辈子不好过。” 一阵低哑沉沉的笑灌入耳中,谈辛之笑的开怀,笑的得意,置于腰部的手一使劲又将凤兮往上提了三分,却她扶在臂膀的手压了下去,脚尖直直的点着地。 她高昂着头冷声警告:“别把我当个小女人!” 她极度厌恶这种脚下悬空的感觉,那只能显露她的无助脆弱。 他唇边莞尔,深邃的眸子又热了几分:“此次出征必要几个月,等我回来。” “……”她口中不答,幽深的眸子与他的狂热对视,心里的痛意、快意一股脑的迸发,誓死缠绵。 片刻后,仍未得到答案,他捏住她的下巴:“还恨我么?” 她笑而反问:“那晚,你……是图谋好的?” “是。怕我么。”他答的果断,没有丝毫愧疚。雄健的身躯贴的更严丝合缝,气势的压迫,闪烁暴风骤雨的眼神都足以令任何女子骇然颤抖。可她只一脸的淡漠,徒留嚣张的笑意似有若无,眼底的风浪却不比他少。 “不。我只是恨,恨不得一辈子折磨你。” 话方落,他眸中的炙热熊熊烧起,喷洒而出的火热呼吸狠狠压了过去:“我宁愿……至死方休。”肌肤滚烫,气息凌乱,男性的身躯抵上她,徒留挣扎的喘息。 衣衫已成了阻碍,大手四处探索,伸进她黑色的披风内,摸索到腰间的丝绦,却被柔韧的布料缠住拉扯而不得法。软绵的手覆盖而上,她轻笑低语:“人家说有个办法可以留住一个军人的心……” “说。”他早哑了声,微眯的眸子溢出不怀好意的探求。 仿佛故意拖延般,凤兮睁着清澈的眸子,着迷的欣赏他眼中自己的剪影,在幽暗的灯光下绽放妖冶的笑:“女子的宫装一向复杂多层,等你回来……我会带你了解女人的裙带……”红唇轻触他耳垂,呵着气,终将最羞涩的话道出。 * 腊月初四,承奚王亲率虎啸营北上,却留副将军夏允与十万大军驻守京中。此一举动震惊朝野,当夜便有内臣联名上书警惕奚献帝,声称承奚王有意控制京师,却得奚献帝笑答:“承奚王忠君爱国,朕信之”。 虽说是承奚王亲帅大军讨伐蛮奴,捍卫奚朝,以保江山社稷稳固,实则却已将皇城内军事掌控在手。 这番动作,丞相、南云王一派了然于胸,太子一派亦是心知肚明,奚献帝再昏庸也非无知,又岂会不懂?众臣无不揣测是否这便是承奚王谋位的第一步。可尽管如此,当日承奚王请命之时,却无人有力阻止。谁人不知但凡武将均为承奚王部署,谁人不晓但凡军权说得好听乃属皇家,说得难听早已改姓了谈。 如今朝政由丞相把持,军权承奚王都统了三分其二,若此二人联手江山必易主,可花落谁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外人眼中,丞相已有意辅佐南云王且与尹皇后势力来往甚密,定是为日后名正言顺的包揽大权做铺垫,对此承奚王迟迟无阻碍,是当真无意还是在默许背后有更深沉的目的? 这两股势力一直维系平衡,互不侵犯。 凤兮猜过,想过,甚至从各种端倪中揣测丞相与承奚王之间是有种默契的,而关键处恐怕就是那余下的三分之一军权。 据说皇家统军自成一派,不受任何将领指挥调派。据说这三分其一的军权便是承奚王迟迟不敢篡位的原因之一,而可统领它的人就只有奚献帝与已故的景如山。 同月,京中再起变故,丞相东宫承擅权为祸,令太子一党议论颇多,两者水火不容之势已逐渐形成。皇室宗亲无一不反对此局,均认为与其拥护外姓东宫,令江山终落入奸臣之手,倒不如拥戴太子为政。 据传,南云王未表态度,平日深入简出,乐于荥云王妃的温柔乡内,而本居于南方的三位夫人亦启程来京,受封侧妃。 而宫中情势波谲云诡,亦令人匪夷所思。 奚献帝整日沉溺于贡品古玩中,尹皇后闲来便只赏花弄月,吟诗品酒,此对帝后倒真有成就神仙眷侣的劲头。那太子一派虽在朝野动作频频,可反观太子本人身子虽因李侧妃喜脉一事大有好转,性子却与往常南辕北辙,不是种花便是玩鸟,搅得太子一派众说纷纭,上门劝说者络绎不绝。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李侧妃与太子一般也过起与世无争的日子,虽然两人见面甚少,一个居于太子宫,一个身处明喜宫,所说所做倒是默契十足。但凡有点事,都由景姑姑一手代理,行走于二宫之间,效率极高,深受太子看重。 -- 第39页 亦有人传:“太子怕是看上那狐媚子,瞧那精神头都不一样了,这病好的这么快还只不定因为什么……说不定是吃了那玩意……” 对于诸多揣测,景姑姑听而不闻,倒是太子偶尔碰上一次,立刻下令仗毙。 自此,更有人传,这景姑姑游走于太子、南云王之间,终是两边不得罪,只看哪人可登上龙位才与委身。 * 奚朝自成立以来,苦受蛮夷侵害。北方众部落虽各自为政,却拥戴蛮奴为首。 蛮奴野心昭昭,屡次扰乱边疆太平,奚朝历代皇帝为此纷纷犯愁,寝食难安。自本朝起,先后有了不败军、夏承军、虎啸营,蛮奴气焰一度消弭。连年征伐之下,蛮奴余孽势力减弱,乌合之众残喘至今。 献元十七年二月,虎啸营之势锐不可当,直扑蛮奴十五城,蛮奴新王血气方刚,阵前叫嚣单挑承奚王,遂败之,当场被斩。 其余孽誓死守城,终被强攻,斩草除根,无一幸免。 三月,虎啸营接连讨伐以蛮奴为首的八大部落,所到之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其余部落四处逃散,但凡归降部落可免劫难。 北方疆土就此被划入奚朝管辖,史上再无蛮奴。 捷报传入京中,民间庶民欢呼雀跃,朝中文臣一片叹息。 得民心,诛蛮夷,承奚王功高盖主,势不可挡。 而凤兮眺望远方,亦期待那人君临天下的一日。 ——夫兵权者,是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将能执兵之权,操兵之要势,而临群下,譬如猛虎,加之羽翼,而翱翔四海,随所遇而施之。若将失权,不操其势,亦如鱼龙脱于江湖,欲求游洋之势,奔涛戏浪,何可得也。 出自《将苑》 第二十一章 清晨,天边刚泛了橘色,明喜宫的景姑姑宫房外却已喧闹了会儿。 那宫女守在门外献上宫装、彩饰品,镶嵌珍珠的,坠有金丝的,亦或颜色繁杂亮丽光鲜的,应有尽有,乍一看去当真是姹紫嫣红,艳彩夺目。 门边身着绿衣的宫女淡漠着脸,望着眼前叽叽喳喳说不停的献礼宫女,始终冷笑。 “好姐姐,您就瞧瞧吧,这是太子殿下上月特意命人做的,宫里就这一件,瞧这料子,瞧这手工……”献礼宫女谄笑着脸迎上一步,话未说完便那绿衣宫女打住:“宫里规矩,下人就是下人,再上等的衣饰也是主子们该享用的,景姑姑还未起身,恕咱们不能代为做主。”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打开了,景姑姑一袭素色的裙走了出来,同体的白,白如雪,裙摆三七分处以墨色绘了图,似是远山鹤鸟,如泼墨画般晕染洒洒,随着行走盈盈摆摆分外鲜活。脚下一抬迈出了门槛,同样白缎的绣鞋,几朵墨色的花精心而绣,粒粒珍珠点缀花蕊,晶莹剔透。 景姑姑一脸漫不经心,淡淡的勾着唇角,眸子轻抬扫了一眼呆愣的两人:“东西是好东西,物件也是好物件,可惜人不衬衣,都退了吧。” 献礼的宫女冒了冷汗,生怕就此回去会被太子责罚,慌得脸色透白:“姑姑……” “你叫什么?”景姑姑走出几步回身一问,又瞥了眼她手中一件大红色的裙衫,就见那宫女睁大了眼,止不住的喜色:“奴婢巧兰。” “这件留下,人也跟来。”景姑姑轻轻浅浅的发了话,率先走了,那巧兰则交了裙衫与绿衣宫女,一路紧追过去。 两人一路行至太子宫外,景姑姑交代了这边管事要了巧兰身边伺候,那管事连连点头应了,又说道:“姑姑,太子殿下正等着您呢,快去吧。” 自从李侧妃迁入明喜宫,景姑姑两次来早恰都遇到太子卧床不起,遂服侍穿戴梳洗,没几日太子便发下话来,说是景姑姑照顾得好,以后叫起均交其负责。这下可好,太子宫中新贵之人倒成了明喜宫的大姑姑,不知情的外宫房太监宫女但见景姑姑冷艳出众,心底都在寻思莫非太子当真动了真情? 却不知此时太子宫中又有另一番景致——香软卧榻上男人健硕的躯体正规律的运动着,仰卧的女子咬着唇溢出婉转销魂的呻吟,燥热的纱帐里掺杂麝香味,腻腻的甜。男人手下极重,只自顾自享乐,饱受摧残折磨的痛苦隐隐只能从女子喘息间辨出一二,透着床帐望去一片旖旎,却不知内里苦不堪言。 一阵抖动后,衣衫簌簌声,披了外挂袒露半个胸膛,太子起了身,脸上却无餍足,转首望了那瘫软的女子,眼底蒙上厌恶。 推开了窗,恰望见天空荡漾的云朵下盈盈行来的女子,一身白衣隐见墨色图案晕染,简单的宫廷发髻梳在一侧,太子不经意的笑着,往外室走去。 “奴婢给太子请安。”门外轻声唤着。 “恩,进吧。” 推门而入,太子一袭青色内衫,赤足坐于桌边,昏暗的屋内几丝光亮照了进来,衬着他阴柔的面孔,灼亮的眸子不客气的紧紧盯着她,仿若她衣衫未着寸缕,那白衫那墨裙都已被扒光,徒留白瓷般的肌肤。 景姑姑仿佛浑然未觉,笑着盈盈拜见:“奴婢前来伺候,顺便带几句话。”抬眼瞟过去,又道:“三九的天太子怎么尽使小性子,也不怕冻着。” 说着话,景姑姑走进内室顺着一地的衣衫寻到几件,刚要回身却被一把拽住。 “就在这儿伺候。”低哑的男声响于耳际,手中的热度透着衣料汤贴她肘部的肌肤。 -- 第40页 景姑姑只斜了眼过去,为其系好了内衫,又抖开外衫层层穿戴,细心将革带、配饰一并理好才抬了头,正撞进太子火热的眸子里。她只挑眉浅笑:“太子当有太子的样子,整天沉迷享乐难怪人家更看重南云王。” 呛人的话一出,原本暧昧流转的气氛立时消散,太子脸色沉如锅底,手劲极大的紧握她脉腕:“别跟我提奚云启。” 景姑姑面不改色,幽幽的声儿虽低却字字清晰:“南云王与其王妃伉俪情深,对皇上皇后孝顺有加,每日拜见从不缺漏,朝上进言、朝下办事恪尽己任,无人不好评,无人不称赞,试问太子您又有何建树?欢场女子公然带入宫中,嬉笑怒骂,面色展于人前……” “住口!”太子怒极,豁然捏住她脸颊,双目灼灼瞪视那眼底秋波:“我是太子,谁敢有怨言!” “呵呵!”轻蔑的笑着,媚眼如丝:“太子您抱病在床是真是假谁人不知?敢问您几日没去请安了,敢问您几日不理朝政了,敢问您与亲近大臣又有多久未往来了?莫非真要将这些拱手让人方才图个清静,莫非真要做那闲散宗室,一辈子沉迷床帏女色方才快活?” 太子冷哼一声,蓦然逼近,炙热的身躯紧贴而上:“这些话谁叫你说的,你是真关心本太子还是另有所图。”阴柔的脸诡异一笑,他的半张脸隐于暗处,乍一看去一面白一面黑仿若阴邪鬼魅。 他一手抚向她光滑如丝的颈项,冰冷的指尖正轻佻的四处摸索:“看来上次费刑下手还不够重啊,这么快就痊愈了。” “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叹可惜太子英才伟略却被埋没,涂有野心报复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如南云王巧舌如簧,八面玲珑。”景姑姑语调轻柔,眼神妩媚,字字句句点中要害,太子听在心里仿若被尖刀戳中,不觉松了手。 她垂了眼,声声哀戚:“奴婢这些意思往日也曾透露,今日一语道破心知必会触怒太子,本想留半句……可如今形势紧迫,奴婢心里着实着急,说多错多却都是肺腑之言,实在不想看着太子万劫不复。” 三年前废立一事因诸多干扰耽搁至今,现南云王羽翼颇丰,奚献帝大有旧事重提之意,太子一党苦无良策,丞相一派又摆明偏帮南云王,一时间唯有抱病以作缓兵之计。朝中人心叵测,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皇家内盛衰荣枯仅在一线,众人心知如若太子仍一意孤行,以为躲避便可了事,废储一事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近日景姑姑频频出入太子宫,屡屡告诫却不点破,今日见时机成熟便行当头棒喝。当面表示太子既生于天家本毫无选择,天堂地狱仅仅一步之遥,既不能釜底抽薪,便该料想到惨淡后果。相信经此一言,太子必会振作一二,而那南云王妄图颠覆皇储之位的谋算,也未必会顺遂。 这番开解是尹皇后授意,亦是景姑姑本意。 “奴婢妇道人家不懂治国之谋,天下之策,但是以奴婢对南云王的了解……”景姑姑话一顿,趁着太子手上松劲儿灵巧的挣脱控制,莲步绕到身后,以纤指缓慢抚顺他背部衣料的褶皱:“南云王虽表面看似温文儒雅,待人亲和,可若真是登基为帝,别的皇子混个王爷权贵,富甲一方倒也可能,太子您……恐怕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吧。” “你!”本来背后轻抚再度唤醒太子缠绵之意,听闻这番话又赤红了眼,立时恶颜相向,却又听她轻声浅笑,柔了几分:“奴婢言尽于此,方才所说均出自一片真心实意,日后不论如何都希望太子一生安好,荣华不尽。奴婢告退。” 声声关怀,缱绻一片柔情。 待太子回神,那景姑姑早已离去,徒剩下一室空寂与指尖残留的馨香。他不禁深吸一口,瞬息荡然心扉,眸中戾气尽消。 恰在这时,女人的呻吟声低低响起,婉转柔媚,纱帐中曼妙女体轻微抖动着,片刻后起了身,玉足点地,乌发垂满一身。 “太子。” 太子回身,但见美人侧卧在于塌,轻纱揽于胸前,周身若隐若现点点淤痕,腰肢款款,肌肤剔透添染一层红晕,更彰显昨夜风流癫狂。 他笑,却笑不及眼底,箭步过去将那女子扑压身下:“你妹妹好凌厉的口才。” 女子轻笑抱怨:“那死丫头从小便如此,等太子登基后可要好生整治!” “呵呵,你们姐妹当真有趣,妹妹能说会道,姐姐勾人销魂,景如山果真好家教……”刹那间,太子猛然侵入女子体内,凭着本能横冲直撞,毫无怜香惜玉,只听女子低吟辗转,好不妖媚。 翌日,太医请脉,遂恭贺太子病情大好,帝后闻之欣然而笑,赏以琼瑶,配以美酒,特宣太子、南云王夫妇共进午膳。 却不想时辰方至,太子身边却陪同个生面孔。 此女亦自称景氏,闺名宝芝,乃景如山二女,与如今的景姑姑同属一脉。据传性子活泼直率,无心机,先由刑部侍郎齐泰引荐,太子见此女心喜爱之,病情转好亦有她悉心照料的功劳。又传此女床帏功夫了得,善于颠鸾倒凤之术,太子宫内常见二人嬉闹。 奚献帝一听闻此女正是景如山之后,顿时唏嘘不已,特赐座,后叹道:“护国公忠君爱国,一片赤胆,只可惜……”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外人无人不讥笑景氏虚荣好利,手段高妙,传言不胫而走:景氏四女先进宫,欲嫁南云王未遂反被东宫氏横插一脚,伤心之余蒙得尹皇后看重,封了女官,势头早已盖过当初的巧月大姑姑。趁李侧妃养胎之时,四女有了转投太子怀抱的势头,却不想又被景氏二女抢了风头,其姐手段更高一筹,初入宫门便登了太子床,地位卓然不同。景氏二姊妹因此交恶。 -- 第41页 室内窗户开了几扇,淡淡的冷气徐徐吹入,却不及室内的热络气氛,顿时融化。天家父子妻儿齐聚一堂,坐于软褥,围了一圈闲话家常。帝后居首座笑语不断,太子携手景氏宝芝坐于副位,浓情蜜意,南云王夫妇顺于三位,眉眼传情。 凤兮立于尹皇后身旁,只一脸淡漠,冷眼旁观,心下早已无奈。太子为人暴虐,喜怒无常,在外声名狼藉,二姐攀附此人无非是图个前途,妄贪高枝荣华,却不知一脚已踏入修罗地狱。 开宴前,凤兮上前一步奉上沏好的香茶,袭人的香气瞬息充斥鼻息。 尹皇后浅笑抬眸:“这是南云王从南方带回的,好山好水自能产出好茶。” 凤兮躬身为众人献上:“奴婢知道娘娘不喜苦涩,特加了蜜枣香花一起熬制,如今茶味、蜜味相溶一起定是甘甜。” “果真好茶,皇后这婢女心思灵气啊。”奚献帝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引得众人侧目。 尹皇后垂了眸:“谢皇上夸奖。” 正当此时宫人通报李侧妃特来请安。 片刻后,李侧妃入了内见了帝后,后安置在太子另一侧。 “近来可辛苦?”尹皇后淡淡问了,李侧妃答:“多亏有了景姑姑为媳妇四处奔波,这才免去诸多烦事。” “哦?”奚献帝听闻,终将视线投于沉默不语的凤兮身上,打量了会儿道:“这婢女不但机灵还勤快周到,倒真是难得。不过挺眼熟……” “回皇上,这婢女正是臣女之妹。”景宝芝抢于众人前开了口,奚献帝听闻一愣,望去的眼神更多了分锐利。 奚献帝不语,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接话。 尹皇后静默着品茶,李侧妃一瞄太子先接了话:“皇上,儿媳与景氏分外投缘,太子也……”说到这顿了下,李侧妃故意不说透,脸上的神色却足以暗示一切:“儿媳有孕在身,诸事不变,还恳请皇上成全。” 这话一出,景宝芝有些急切,刚要阻止便被太子一把按住,递了个狠狠的眼神。反观南云王夫妇,兀自浅笑观望,仿若置身事外。 近日太子动了心思,本想借着凤兮被辱一事已然淡化,趁此家宴收了做妾。一来,奚献帝素来记性不佳,必是早忘了此女源于景门。二来,李侧妃近日颇受奚献帝关注,凤兮又屡受尹皇后夸赞。两者一起,将她收入房内并不难办,且凤兮仅做个妾亦不会影响太子日后地位。如今却被景宝芝莽撞点破,幸好李侧妃接话及时,奚献帝才缓了脸色。 “哦?既然皇儿喜欢,那就这么定了吧。来人,传朕旨意,景氏赐予太子,封……也封个侧妃吧。” 说罢,众人再度愣了。 景氏?哪个景氏? 在座两位,奚献帝金口一开却不点名,是当真糊涂还是有意试探? 倒是尹皇后淡淡的提醒了:“景氏凤兮端雅充慧,景氏宝芝贤淑高雅,皇上指的……可是宝芝?” “恩,还是皇后了解朕心。”奚献帝一笑,众人傻眼,太子心惊,却无人拂逆。 献元十七年三月,太子病愈,李侧妃胎儿稳健,多亏景氏宝芝悉心照料,功不可没,特赐与太子婚配,立为侧妃。 第二十二章 太子宫迎了新人景氏进门,据说是新宠,宠的上天了。 那日有个宫女不过私下问了句“景侧妃可就是景姑姑?”便被当场责打了二十大板。 宫里廷杖也是有规矩的,仁慈点的分寸拿捏极好,看上去表面皮开肉绽,实则不伤筋骨,修养个十天半个月足以。残忍点的更是功夫,表面不过红肿看似无碍,内里筋骨早已断裂就此成了废人,当下直接遣出宫去,是死是活没人过问。 这问话的宫女就属于后者。 明喜宫的景姑姑听闻了不过笑笑,只道:“往年在家里,姐姐就是这性子,如今也不奇怪。由她去吧。”听者心惊,这话传了出去众人都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得罪这姊妹俩。 而后又有传,这景氏姊妹关系极差,景侧妃更是听不得景姑姑三个字的,就是沾个景字都不成。可这番谣言一传开,众人只当景侧妃无知可笑,她自己就姓了景,莫非还要弃了祖宗的姓氏不成。 可自那以后,景姑姑再未去过太子宫。 日子就这样说淡不淡的又过了几天,就在承奚王大捷荣归的前几日,宫里生了不大不小的波动,尹皇后身边的红人景姑姑凭空的消失了,无人之情。有人说是被景侧妃整死了,亦有人传是不甚跌入湖心的冰窟窿里,祭给鱼神了。 事发那天,严冬里难得的朗朗晴日照耀红墙砖瓦,衬着两三结伴走过的宫女的青色衣裙也额外透亮清新。只见一小太监直直赶往明喜宫,片刻后那人身后跟着凤兮一路直奔东边。 二人信步行至太子宫外,正巧见到几名大臣入内,凤兮远远瞧着真真切切,有刑部侍郎齐泰、吏部侍郎、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等等。 “姑姑这边走,这边听得清楚。”那小太监领了凤兮从偏门而入,一路遮遮掩掩走了许久,终于到一偏僻宫房外的窗户下停了。 透着那微微开启一道缝的窗,凤兮附耳过去听了个真切。 屋内气氛似乎有丝异样,透着尴尬,透着僵持,徐徐的熏香也难以令屋内的人心平气和,剑拔弩张的透着悬。几名与太子走得近的大臣们呼吸沉重,似有隐忧,凤兮敏感的揣测,这诡异的暗流中必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 第42页 “都说说吧,去年的票拟有些个至今未批是何缘故啊。”丞相淡淡的嗓音打破了沉默,犹如小石投湖,虽轻巧却足以惊扰平静湖面下静睡的鱼儿。 户部尚书叹了口气道:“丞相大人,您未在户部不了解我们的难处啊,这有些票拟可以批,有些……批不得。” 此话一出,那兵部侍郎急了:“怎么批不得,战事吃紧,我兵部已经忙的焦头烂额,预备军费多么紧张,怎可不批!” “你们兵部紧张,哪比得上我们工部?皇上去年又修建了几座别院,一来一往几百万两是跑不掉的。”这接话的是工部尚书。 东宫承不语,太子闲坐一旁也不语,此二人一个品着茶吃着干果,另一个抱着手炉眯着眼晃着脑袋,倒真是听戏一般将在场诸位欣赏个够。 户部尚书见此,额上冒了冷汗:“哎!太子爷、丞相,您二位给做个主吧。为何不批票拟皇上问过几次了,可……可我户部实在拿不出银子啊。” 兵部侍郎性子冲动,听到户部的说辞自然先反驳:“笑话!朝廷接连三年加税,你户部早就吃得饱饱的,这区区几百万两怎的拿不出,莫非真的都吃到你户部的口袋里了!莫非我堂堂奚朝国库倒成了你户部的家私!” 奚朝自开朝以来,各部但凡用银子定要在年初报上预算,到了年底再呈上算好实际数额的票拟,不论多与少均由各部商讨,再将结果奏请皇上。皇上若是通过,户部予以批审,若是不过,自行承担。 这番票拟争端便源于去年国库开支。奚献帝在外省三地修建别院,尹皇后封信了新佛要建宗庙,太子宫重修大搞,南云王娶妃整了整云留宫等等。除此皇宫内务事,在外去年蛮奴甚是汹涌几次来犯,兵部军费又额外加了八百万两,这且不算西北遭逢旱灾,粮食短缺等诸多用银之处。林林总总算下来,实际开支竟高出去年年初预算三千万两。 这一数字震惊朝野,有人秘奏必是户部积习已重,应当追查银账。却不想细细追查账目之下,各部呈报的开支竟有门有理,各各有出处,有用途,根本查不出贪污纳贿之事。 如此,到了献元十七年,奚献帝命了户部该批的尽早批了,如若不批当以户部拿问。 这段故事凤兮是知道的,不过往年都是如此,大臣们藏污纳垢,贪赃枉法,户部被各部呈报的款项吞噬的撑不下去也不是头一次,不过此次亏空的数字确是大了些。查账查账,实则各部互相包庇,父亲生前常因此事头痛,可他身为武将,不司其职,不管其政,亦无可奈何。 隐约的,凤兮听出了不对,悄悄抬眸望去,但见东宫承一派悠闲自得,那户部尚书早已青了脸,又见兵部尚书,似乎神情有异——莫非此事与兵部关联最大? 刑部侍郎齐泰沉吟片刻,终问了话:“我说户部尚书你也别急,有什么事大家同坐一条船都会给你想个办法。究竟哪部开销最大,说出来听听参详一下?” 这一问,太子与兵部尚书均变了脸色,前者皱紧了眉斜了一眼齐泰,后者已坐立难安。 到此,凤兮有了不祥的预感。她今天会来此本就因为接了费忠仁的密报,说是已追查出景门一案的玄机,还暗示今次的密会定能透露出门道。 如此一看,这几人平日里看似分属太子、丞相两派,实则在亏空国库一事上倒属一伙儿。可,他们亏空一事又与景门何干? 那兵部侍郎脸色憋得涨红,终忍不住冲口而出:“开支最大的自然是兵部,本朝连年出征,难道这些都不用钱!这预备军费的亏空……你们……你们也没少分,到这里翻脸不认人了!那景如山死咬着咱们不放,当初大家也是一起出要谋断了他的后路,我兵部用了多少借口短缺他粮草,又用了多少名目换了军备,这其中一来一回的差额在场的谁也没少拿……现在好了,景如山终是除了,却都算我一人头上了!” 窗外的凤兮似已化作一尊石雕像,阴冷的风灌入领内,嘶嘶的扎人如渗入骨髓,指尖的冰冷颤抖,却都不如耳中所闻难以置信的言辞,骇人心扉。 她不知道还凭什么力量支撑着双足,随着眼前景物逐渐发花,幽黑的色森然融入,一个不稳,猛力撑住窗外矮石,平复着呼吸,指尖早已被深深刻入泥土,劈断了指甲汩汩冒血,她却浑然未决。 事实的残酷,真相的揭露,父亲的死,一切迷终于解开。 又是一阵冷风猛然侵袭,灌入鼻中卷起窒息的痛,凤兮胸口一股暖流直窜而上,终忍不住喷洒而出。 一旁小太监险些惊呼出声,望着她鼻下蹿出的血早已吓白了脸。 “您说话说的就不对了,别说分钱这么难听,若不是景如山手中握着那三分之一军权,又不肯交出虎符,岂会对大家造成威胁?说起来都是他顽固不化,不愿投靠太子殿下造成的。” “这话你怎么不去跟承奚王说!你敢么你!” “你!” 屋内后来的争吵,凤兮已经听不进去,只任由小太监搀扶着沿着原路返回,凝神听着他低声安慰,心里却冷的再也渗不进任何暖意。还没走多会儿,凤兮的双腿软绵的再也撑不住,扑跪倒下,那小太监惊呼出声,遂被她也扯下身来,严声警告:“别出声!去把费忠仁叫来见我!” 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点头。 -- 第43页 凤兮满意一笑,眼底的阴冷比这寒天更碜人三分。 最终,凤兮并未直接回了明喜宫,而是到青石御湖边等候,费忠仁到了便令费行与那小太监守在十几步外。 费忠仁与凤兮见礼,望着她眸中的冷意竟泛了心虚,遂低下头。 凤兮一个劲冷笑,说出的话却平和无波:“该听的我都听到了,费总管冒这么大险背着丞相出卖丞相,今日的事凤兮绝不会说出去。” “哪里的话,奴才这也是看不惯丞相所作所为,面上答应四小姐帮查景门一案,实则根本有他一份!”费忠仁谄媚着,遍布细纹的脸透着冷风更显干枯,犹如贴了假皮,扭曲着僵硬的线条。 凤兮斜眼瞄过去,其实早已猜透几分。表面上丞相与尹皇后结盟,实则均包藏祸心,尹皇后令费忠仁漏了丞相的底,便是要令相府与景门结个死仇。究其原因,还要说丞相在太子、南云王之间摇摆不定,左右逢源,终惹恼了尹皇后。 如今,尹皇后卖她一个人情,她定要奉还,而这费忠仁——亦是见风使舵之徒。今日的事,费忠仁虽出卖了丞相,可也保不齐他日会去丞相那告密邀功,顺便将自己摘个干净。 反过来说,尹皇后亦有可能是借了费忠仁这种性子令景门与相府互斗,终落个你死我活,而尹皇后所支持的太子一派便少了两个对手。 尹皇后、丞相、太子、南云王,这几个人有的曾试图要她的命,有的曾以花言巧语夺取信任,有的欲将她收为己用,若她只是一介女流又岂会有如此大影响力,关键莫非真在那调兵遣将的虎符? 据传这皇城内的兵马占了奚朝三分其一,除了奚献帝本人,护国公手中虎符亦可调派。这层兵马层层包裹京师,牢不可破,就算是承奚王可统领另外三分其二,若想侵犯京师亦只会两败俱伤。护国公死于蛮奴,不败军全军覆没,这虎符亦下落不明。不论是太子、南云王只要有了虎符,登帝位皆是举手之劳。于是护国公一去,众人纷纷揣测如此要物定留于最重要的亲信手中,而景凤兮最受其疼爱,定是首要人选。 凤兮闭了眼思索,心里终于将一切疑点贯穿。 难怪太子会与二姐一起。 难怪奚云启一回京便要见她,而东宫承为保万全特亲自上门。 难怪太子先欲除她,后又有意纳她为妾。 难怪尹皇后对无权无势的她假以辞色。 看来这宫里是不能呆了。 思及此,凤兮镇定了神色,巧笑嫣然:“既然事情发展到这步,公公不妨再卖凤兮一个人情,他日定当补报!” 费众人一愣,本能的以为此要求定是难办。可依着众人对此女的重视程度,那传闻莫非当真?到底帮还是不帮……他蹙紧了眉原地踱步,一直眯笑的脸瞬间绷直。 片刻后,他终咬紧了牙,决定再冒一次险:“这……四小姐是指?” 只见凤兮漾出个笑,漫不经心:“出宫。” 第一章 此次出宫,关卡重重,按照费忠仁的筹划既不能从守卫最松宽的西南宫门过,也不能走虎啸营铁骑护卫层层把守的东南门。最关键一点,明喜宫的景姑姑消失于宫中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令人事后回想琢磨摸不到半分线索,更不能联想到他费忠仁身上。 人不沾事,事不扰人,明哲保身,不见不闻,这便是宫中行走的不二法则。 终,费忠仁有了决定。趁着当日办事的女官驾车出行前,特将景凤兮藏于车内的暗格中。凤兮初见车内格局尚惊疑片刻,密不透风的细小空间只能容下身材纤瘦者,一来不会过分加重车架的重量,使得车轮的印加深引得守卫怀疑。二来就算是当场被查出,她也可装作毫不知情,全当被此二人挟持。 算盘打得虽响,可真到了实行的时候却非易事,那幽暗的空间令凤兮只得蜷缩身子,双手紧紧箍住双腿缩成个球,才可勉强盖上暗格的盖。本平坦的宫道均以青砖为主,平日打扫的连颗石子都未瞧见,可凤兮屈就于暗格里却感到额外的颠簸,浑身紧缩的连呼吸都难以顺畅,只能听见车轮滚滚声,隐隐说话声。 “听闻景侧妃昨儿个又打废个太监?” “嘘,你小声点。” “怕什么!又没外人……我听说啊,荥云王妃前日跟景侧妃起了冲突,好像就因为那景姑姑。景侧妃非说自己位份高,硬要王妃行礼,后来不知怎么吵了起来,王妃说了句‘你妹妹还替我穿衣梳髻,雉鸡飞得再高也当不了凤凰’……景侧妃一回宫就找人撒气,口口说道‘野丫头不争气,丢尽了颜面’……那挨打的小太监也真无辜。” 听到这,凤兮不由得冷笑。东宫荥当人一套,背面一套,这在她来看早已不新鲜。此女虽得东宫承真传,在宫中深受众人爱戴,可演戏的功夫却稍显欠缺。到底是年轻,遇事总难按耐焦躁,不多不少总露出点个人情绪。东宫荥自己或许还未发觉,当她说谎时眼神闪烁,而说到心虚处更是不由自主以扇半遮面,这分明是自我掩盖,并非表面的看似无心机。 过了会儿,车架停了,听外面侍卫低声问话,女官乖巧答话,一阵响动后车内似是又上了一人,那人动静不大,动了几下便停住了。 凤兮顿觉不对,此人所坐位置似乎正是暗格上方…… 不多会儿,车架又起了。 -- 第44页 出了宫道路更显颠簸,她只觉如那筛子里的沙子,颠的散碎,全身的骨架都零零落落不成一体。头也越来越痛,越来越晕,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车架终于停了,只听那两女官说了几句就下了车,可坐于盖上的人似乎并无起身的迹象。 凤兮心里咯噔一声,若是此人一直不动,她如何起身……若是等两女官返回,她还未有机会出去岂不是要就此回宫?最甚者,她已憋闷的喘不过气,四肢酸麻无力,就算真回了宫被人发现也该是死人了。 正当她心慌焦虑,思索对策时,突然一道强光照了进来——暗格被打开了。 强光刺目,那晕眩感额外的深。某种被人探视打量的局促令她不适,只得眯紧了眼,极力要透过缝隙看清此人。藏蓝色衣衫,青色皂靴,细白的面孔,如饮血般的唇,狭长的蛇目,不怀好意的眸光,竟是费刑。 “奴才扶四小姐起身。”那声低哑尖细的令人发麻,凤兮冷眼扫去,终拽紧他手腕爬出暗格,一时间手脚僵硬,伸直不能,只得慢慢揉捏。 “啊!景姑姑?” 那两女官不知何故竟如此快返回,一掀帘子愣了。 费刑背对着车门,她们瞧不见,可凤兮却被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惊住。在那庙堂外,她曾险些丧命于此人手下,那杀意也曾亲身体验过…… 就见费刑转了身一把揪住二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尖刀,“唰唰”两声,一施力一放血,下手极快。 瞬间血光四射,那二女官只张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甚至连呼救都来不及,连恐惧都未融入半分,生命只停留在惊讶的那一瞬,绽放绚烂的火红礼花。 刺进肉的声儿令人心一紧,“嘶嘶”血的溅洒声,潺潺的却并不可怖。 那些都是凤兮第一次听到。 殷红色的血喷溅在她脸上、身上,留有余热,自两具尸体下蔓延而出汇聚成瑰丽妖冶的图案,染了一车,点点星星的散发腥味。 死与生仅隔一线之差。 死神总在不经意间浅笑而过,举手夺魂,潇洒而去。 而那操刀的费刑依旧冷着脸,冷着眼,仅在望着一脸淡漠的凤兮时闪过诧异,遂向外说了句:“走。” 随着车轮轧轧想起,缓慢前进,方才的事对于车内二人来说仿若不存在,一个自顾自得擦拭匕首,一个自女官身上翻出绢帕细细擦拭脸颊。 静谧的气氛,瞬息充满车内,静的阴森,静的令人窒息。凤兮直直盯着自那脖颈处汩汩冒出的血,它似乎没有停留的意思,争相外涌,雀跃欢畅。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血,殷红色、深红色、绯色、赤色,仿若各种复杂的红融入一起,承载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那是种最为绚丽的晕染,鲜活的彰显源源不绝的热力。 只片刻,凤兮蹙了眉,微微掩了口鼻,突然说道:“如果你再不清理,它们很快就会流到外面。” 费刑着实愣了,他未想到看到这一切,此女不惊呼,不吵闹,不哭泣,不逃跑,只冷冷淡淡的提醒他,居高自傲的神态好似容不得半点沙子,仿若她的蹙眉,她的担忧都仅仅是为了不引起旁人注目,亦或受不了血的腥味。 终,费刑默默的清理了现场。 待他利索的忙碌完后,声儿异常沙哑:“景氏都这么冷酷无情么?” 凤兮好笑的回视,眼底早充满了讥讽,出口的话更是噎人:“看费公公杀人杀的顺手,清理清的迅速,说出的话又这么风趣好笑,莫非入宫前是做屠户?常做家事?还是说书的?” “呵呵。”费刑笑了,笑的阴冷:“四小姐就不怕也被我……”手往脖颈狠狠一比,眼神迸射暴戾的光,杀气一闪而过。 “第一,我不再是景姑姑。第二,你会来除了灭口也是受了费忠仁的嘱托送我一程。第三,你若要置我于死地,又何须杀了她二人。”凤兮淡淡陈述,说罢脚下抬起搭在对面,闭了眼侧靠一旁不再言语。 费刑,入宫前考过秀才,家里算是富足大户,却不知何故入了宫甘为奴才受人使唤。这段历史凤兮仅知于此,虽然疑点重重却无兴趣探索,就像她也有秘密一样,每个人总有一两件不为人知的事,有的可见光,有的丑陋不堪。 车架就这样摇摇晃晃颠簸许久,直到颠浮的动静愈来愈大,她知道这定是上了山路。 斜阳西落时,车架终徐徐慢了下来,凤兮启了眼,正望进费刑透着阴邪的眼中,不用说他定是时时刻刻警惕着,在打量间甚至不断揣测她的真实想法。 只可惜太监终归是太监,就算不是男人,亦未必见得懂女人。 她轻笑望去,毫不掩饰眼底的讥讽嘲弄:“我美么。” 费刑一愣,随即眯了眼:“我不是个男人。” “噗!”凤兮笑不可仰。这话出自一个“男人”口中实在可笑,但闻女子质问的,男子大多只觉备受侮辱,气愤异常,听到如此冷淡平静的陈述,倒是头一遭。 “那费公公方才在看什么?既然不是男人何故盯着女人?”说罢,凤兮故意的往他那儿瞟了眼,特有激怒他的意味。 费刑并未接话,只打开车门:“下车。” 她挑眉浅笑,敛衣垂眸,姿态从容的下了车。 抬眸一望,一片空旷。 一间竹屋,徐徐青烟,一颗梧桐树,石桌矮凳,远目浓荫处,迂回深幽,层层树蔓交错遮挡,隐隐听闻潺潺流水声,清新舒畅,当真好山好水好幽静。 -- 第45页 信步走入竹屋外小院,偏首但见小池清澈,竹制水车咕咕转动,伴着花香、药香,荡起水花清爽袭人。 恰在此时,门开,一老妪走出。 她布满褶皱的脸,笑起来扭曲蜿蜒,声音更是沙哑难辨雌雄:“恭请四小姐。” 老妪佝偻着腰背,拄着拐杖,行礼后又看向身后的费刑,怒目瞪了:“还不去干活!”话说着,拐杖铿锵落地,劲道十足。此老妪中气不浅,虽是面目狰狞却颇有威严,一身粗布衣挂却干净整洁,连丝皱褶都无,看来该在宫里呆过的才会如此井然有序。 费刑二话不说,卷起袖子扛起了斧子往林内走去,凤兮不解回望,又听:“这孩子不懂事,给四小姐添麻烦了。” 凤兮不语,顺着她所指直入屋内。 一片阴冷昏暗,丝丝寒气沁心脾,幽幽烛火闪烁,竹简层层堆落,好酒幽香四溢。凤兮扫了一圈,越来越好奇究竟此人是谁,竟如此好闲情,好雅致,好品味,好享受。 “我也是宫里出来的,不巧正是那混小子的娘。” 第二章 “我也是宫里出来的,不巧正是那混小子的娘。”老妪说的不疾不徐,凤兮不禁一惊,回首看去,只见那粗皮皱脸正蜿蜒出一道笑弧,被跳跃的烛火映照着,阴影斑斑,更添诡异三分。 凤兮不语,事到如今既然来到此处,这妇人又坦然不讳,她又何必问。 “四小姐请坐,可否听老妇说上一段故事?”话虽是问话,可语气的强硬简练倒占尽了主导。 二人坐于书几旁,凤兮随手一搭碰掉了一副画,画卷如拨云见日般徐徐展开,到了一半被一叠书挡住,隐隐瞧见所画女子皓齿青蛾,柔情绰态,输高髻别凤钗,禁不住好奇往下翻阅,竟是宫廷纱裙云袖,对襟反翻,高塑丝绦,身后裙尾如大瓣玉兰盈盈打开,铺了一地。 从画中人装束气质可看出,应是居于四妃高位者,又见下侧一首小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而印章处则有“费尽全绘”四个小字。 “保历二十五年……”凤兮就着烛火喃喃念出,这该是先帝在位时的事了,画中人合该也是先帝宠妃,可这费尽全当真闻所未闻。 “老妇闺名上秀下卿,这画中女人正是我。”沙哑犹如破布撕裂的声响于耳畔,凤兮猛然一惊。保历二十五年离现在不过四十二年,画中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这老妪却如风烛残年,实在不像花甲之人。 “画这画的人就是费刑之父。” 此话更是骇人听闻,既为宫妃岂可与画师斯通?若真如此又怎能活到如今? 凤兮沉吟片刻,已感到此事大有来头,只语气轻缓道:“宫廷画师选拔步骤有礼可循,亦要度过层层考关,在宫中行走与宫人无异,学上三、五月礼仪,直至做到知进退、守分寸方可,且为宫妃作画时有旁人监督,以防苟且之事。请问您与他……如何成事?” 老妪咧嘴笑了,娓娓道来。 本来自保历二十五年前选画师并无此繁复规矩,后来的谨慎选拔亦是因为一个人的过错——费尽全。此人年方十四,却已才华出众,语声清朗,身若谪仙,因知书达理,恪守本分而深得各宫喜爱。但此人有个怪癖,作画作画,确是蒙面观人。诚然,因他人缘奇佳,对他面貌好奇者不乏有之,只可惜此人一概不露真面。 当时先帝已过不惑,最宠爱的贵妃秀卿知文识墨,尤其喜爱作画,先帝为讨欢心遂令费尽全倾囊相授。秀卿本出身官宦之家,自小便爱吟风弄月,怎知先帝好武不拘小节且年岁渐长,与她言谈并不投机。此时费尽全突然出现,无论言谈举止,性情气质都与秀卿心中期望无二,且费尽全满腹经纶,能诗能道,尽得佳人倾心。 后耐不住秀卿恳求,费尽全除下蒙面的布,当真面如冠玉,朗朗少年。于是,月下互诉衷肠,有情人终越了伦常。 可“隔墙有耳,窗外有人”本就不稀奇,这二人的事没多久便被揭穿。 “人不沾事,事不扰人,明哲保身,不见不闻。老妇不但沾了,还沾了最不该沾的……后来,先帝欲赐毒酒,还说如果我肯认错并亲手断送此人,便饶我一死。”老妪的声儿沙哑的不像话,细听之下但闻几许哽咽哭腔。 凤兮不接话,脑中翻找所知宫闱秘辛,逐渐串联起来。那奚云浩也曾说先帝在位时,处死过几位宫妃,看来这秀卿也是其中之一。 老妪垂了面,继续叹息。 皇族天家,不论势力众寡,也都属富贵之人,可秀卿生性刚烈,宁愿饮下鸠酒也不愿苟活于世,哪知那费尽全临时反悔,口口声声说是年少不懂事,被秀卿引诱,恳请先帝饶他一命。一听之下秀卿震惊非常,跌坐在地不可置信,遂听先帝耻笑道:“这就是你中意的良人,好个少年英俊,好个贪生怕死!”而后,先帝再问秀卿是否后悔,秀卿只答:“此情不悔,此人却不配。” “后来,先帝赏了毒酒与我,饮下后我容貌尽毁,人也被遣出了宫。没几日就听传贵妃薨逝的消息……那费尽全下落不明。哎,许是因为我饮下毒酒……费刑这孩子生下便非真正的男人。不进宫当个太监谋个前途,活在民间还不是受罪么。” 这话一出,凤兮不由心中冷笑。这老妪看似倾心交谈,实则说一半,藏一半,哭一半,笑一半,经历过诸多变故却贸然对陌生人袒露心扉,必然有鬼。需知道,权力以极,腐败以极,后宫女子的情爱大多沾染血腥,虽非战场杀伐亦为修罗场,有子出,无子出,得宠,失宠待遇大不同,更不要说当真聪慧贤淑与否,还不是听闻帝王一句话? -- 第46页 这老妪口口声声无奈叹息,既然了解宫闱地狱,又怎会忍心让新骨肉屈就一生?恐怕别有所图。她一说出宫,费刑便半路出现,随即来到此处,见到自称秀卿之人,对方又有意以话题试探,看来是有所图谋。 既然话到这步,就算她不问也早晚会知道个中玄机。 思及此,凤兮侧目看过来,摇摇曳曳的烛火晃晃的厉害,她锐利的眼细细搜索老妪周身破绽,只见脖颈间一颗小红痣。如果她未记错,那费刑颈间也有一红痣……抬了眼,见那老妪也直勾勾看来,眨眼间她只扯了扯唇,终相视一笑。 “老妇有一事相求,还请四小姐成全。”到底忍不住,这老妪微蹙了眉直言道:“我这不孝子先前得罪过四小姐,但也是身不由己,并非天生乖张好杀戮之人……如若有一日他遇到难处,或是遭遇险难,可否请四小姐帮上一帮?” 凤兮垂眸一笑,淡淡声轻柔回道:“就算我说没这能力怕也是无人相信吧?” 老妪不语,那笑容却意味非常,透着玄,与费刑如出一辙的细眸正眯了缝瞧人,望而生寒。 凤兮坦然回视,心里逐渐有了打算。 来此一行费忠仁知情与否暂不可判断,不过费忠仁虽说送她一程却肯定派人暗中监视,而费刑最有可能是那半途横插一杠的人,企图劫胡。如果一切未料错,那费忠仁此时定派人赶了过来。 躲,是暂时躲不掉的。 至于下一步——必要先联络到谈辛之,可以她如今处境怕是连夏允都未必见得到,该如何…… 正当琢磨,门外一阵步伐凌乱,紧接着费刑半含紧张的声传了进来:“母亲,有十来个人往山上来了。” 老妪只笑不语,凤兮徐徐起身:“来日再见。” 开了门,但见小池清水依旧,清风吹拂梧桐枝,如此好景欲即刻挥别,确有丝不舍,凤兮笑着悠闲坐于树下矮凳上,那上面事先铺了软垫,虽是粗布手工却软绵舒适,内里定是上等皮毛。 老妪未出,费刑站于她身后,踯躅片刻才说道:“请四小姐……” “我自会保密。”她淡淡回了,径自往迎头树梢望去。 此时正至黄昏,浮云朵朵遮住了霞光,天边红黄一片浑浊到一起,恰如这般在凤兮眼中的乌合之众——片刻后,以东宫承为首,齐泰,费忠仁与一干侍卫跟从,一行人步履不停地上了山。 一目望去,各个一脸狐疑。 如此,她更加确信费刑此举,费忠仁事先并不知情,许是另派了人跟踪到此。那老妪心思深沉又岂会料不到这点,怕是早有算计,故意引这几人前来。 还未等凤兮细琢磨,静立片刻的费忠仁已与东宫承互换了颜色,须臾间千回百转。却见东宫承转首望来,与凤兮含笑明眸对个正着,幽光下盈盈秋水蓦然令他心一动,一时间却打消了来时想好的说辞。 “丞相官拜一品,举足轻重,刑部侍郎位居要职,俊秀之才,总管贵人事忙,□乏术,却不知三位怎的会相约这郊野小山?”凤兮一派悠然自得先开了口,拿定了主意与他们打太极,既然此次躲不过,倒不如揣着半碗水各自掂量,总好过让对方摸清底线,任人鱼肉。 “四小姐说笑了,本相听闻四小姐出宫,恐遇危险,身边又没个体己的人……”说话间特意瞄了眼费刑,但见后者冷目微垂,恭敬地弯了腰。 “呵呵,原来如此。”凤兮含笑起身,迎向那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目,回道:“多谢相爷关心。该办的事我都办了,该查的东西也都查了,如今我一身轻松,倒有兴致去相府参观参观。” 这话一出,齐泰脸色刷的白了,有种欲诉难言的情感噎住了心,兀自定了定神抬眼望去,正看到凤兮望向东宫承的神态,无形间清浅一笑媚态顿生,却隐含了一丝阴冷,一丝森然,那是种揣摩算计的眼神,不同以往的尖锐,令气势卓然上升几分。再细琢磨她的话,回想景如山死后那不知去向的虎符,观望她如今的淡定自若,莫非那调兵的玩意当已被她寻得? 费忠仁心里也不是滋味,想不到教了这小兔崽子多年,一心竟是胳膊肘往拐的,半路倒替自己谋算起来,幸好他派人沿路跟从,否则放掉了大鱼没处懊悔去。 至于东宫承,心思计谋非比寻常,所窥所想除了权力,亦不乏对女人的兴趣。 众人各怀心思,各怀目的,因身居地位、身处环境迥异,所掂量、惦记的事也各有不同,却均在片刻间没了主意。 又见凤兮款款走来:“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尽快下山吧。” 结果,凤兮与东宫承一行人回了相府,受上宾宽带。费刑随费忠仁回了宫,遭一顿好打。而承奚王帅虎啸营已连夜抵达京师外,等候宣见。 翌日,奚献帝宣召承奚王觐见,几千精兵、十三铁骑紧随其后整装入城,威严肃穆立时充斥了京师,泛着白光的金属、盔甲散溢血腥戾气,荣归军人虽是风尘仆仆却卷带不容忽视的杀气,瞬间席卷这座即将迎来暴风骤雨的皇城。恐怕,也只有浴血疆场披着无数亡灵的男人,才有资格在这乱世中划开新格局罢。 第三章 幽暗的室内烛火摇曳的厉害,映出一室跳跃火花,层层纱帐包围的床榻上,隐约可见妙曼女体侧坐床头,葱白指尖轻捞起半褪肩头的薄衫,一袭丝滑入水的布料衬着如丝的乌发洒了一身。 -- 第47页 “皇上昨晚去哪了。”低低的问话自她口中说出,不远处一隐于暗处的声儿乖巧回道:“回娘娘,去了云留宫。”话音落,但见女子一手蔻丹扯住纱帐遂紧攒成一拳,使劲一扯,“嘶……”的一声断送了一面上等丝绢。 她心里的怨愤与日俱增,如波浪般汇聚一处伺机待发,全因个“孽”字。 尚记得与奚献帝初见那日,她不过一身简单宫装,身份亦不过卑贱的宫女,他的步辇恰经过却停了。待她抬首望去,缓步走下的竟是身着龙袍锦衣的天子,龙颜温和,笑的让人顿红了脸。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望着他伸过来的手,她竟不假思索的轻轻搭上,被一起带入步辇。 那一瞬间的决定,恰是将一生交与了他。 雨天,天降甘露。他拉着她的手同走在润草之上,黄澄澄的伞华美秀丽,罩住了丝丝绵雨,亦遮住了伞内春光。她依旧仰首望着,她的天,她的皇,她的男人,温润儒雅的面容,含情如火的眸子,她踮起脚尖轻覆上那薄而冰冷的唇,迷乱的双眸轻眨不已,睫毛颤抖的滑过他的面——直到健臂搂过腰身,她才安心闭目,任由他夺取主导。 众人都说她靠着狐媚功夫步步高升,可又有谁知那托付的少女心情真意切?谁又知每逢午夜梦回,他口中所道皆是“云儿、云儿”而非“尹环”。谁又知自云妃去后的每逢初一十五他并非寝于他的萧乾宫,而是去了云留宫缅怀亡灵。 云妃的猝死,似是在她与他之间立下一堵墙,将他的心隔远了,将她的情斩断了。 “尹环你怎可纵容太子犯上逆旨,仗着朕对你宠爱纵容,便任意妄为!云妃本无争夺之心,就算云启登上储位,你依旧稳坐皇太后之位,可你……云浩生性悖谬,屡次不顾父子之情,不及兄弟之爱,朕一早便有废立决心,就算你们连成一线,帝位仍是虚妄。”他声声冷语,半分不听她的解释,径自定下这难以解释的罪名,犹如寒冬一盆冰水浇来,彻底冻结了她的柔情。 富贵之乡,内里龌龊不堪,荣华之地,却无半丝良善。这便是宫廷,便是人间最地狱亦最天堂之处,人心叵测,祸福难料,她当年的小小心意也早化为尘土,随风而散,徒留手握仅余的权利。 懒懒的起身梳洗,脸色逐渐恢复红晕,尹环望着镜中的自己,尚不见岁月的细纹,容貌依旧艳绝六宫。女官上前为其整装,眸中隐隐浮现艳羡之色,端看此时尹皇后的素颜,哪儿有平日里冷颜不近人情的半丝痕迹,平添几分娇弱,诚如二八年华少女般,温煦可人。另一宫女巧笑奉上衣冠,绯的锦缎,紫的薄纱,翻领金边镶翠,钗环珍珠坠于丝绦数尺,金红外挂丝带嵌玉,层层华服穿戴,立时展现雍容华贵。 头顶高鬟望仙髻,金簪风钗步摇盈盈照耀,脸上虽红妆粉饰,可尹皇后左望又看却沉了脸色,遂挑眉问道:“景姑姑还未找到?” “这……还未找到。”宫女立刻下跪,双膝抖颤,深深埋下了头不敢仰望。自景姑姑服侍以来,尹皇后的梳妆便由她巧手全负,日日换新,人也年轻三分,不若以往宫妆尽显浓艳华丽,反而缺了脱俗灵秀。几宫女心知做有欠缺不敢求开恩,心里着实怕受责罚,却听尹皇后又叹气道:“罢了,女为悦己者容,无人欣赏再美也没用。” “娘娘,时辰到。”费忠仁低哑难入耳的声适时由外传入,引得尹皇后冷笑一声:“今儿除了承奚王,还有谁啊。”费忠仁低声回道:“太子、南云王、丞相与各部大人都来了。” 至宣政殿内,帝后入座,承奚王拜见,蒙受厚恩嘉许。可王爵之上无位再赏,奚献帝愁眉不展,遂道:“承奚王可有何想要的,但说无妨。” 太子冷颜,南云王面无表情,丞相笑意融融,各部大臣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承奚王又立一功,早已功高盖主,可奚献帝毫无警觉反而愈加厚待此人,身为帝王竟任由臣子随意开价,岂不荒唐?但听刑部侍郎齐泰请咳一声,那礼部、吏部、工部三位尚书均出列,道:“皇上请三思。” 奚献帝眯着眼摆了摆手:“朕金口已开,岂能反悔?”说着话眼中尽显精色,指尖有意无意的轻抚拇指上的玉扳指,左右扭转。 于下首的承奚王转首扫去,但见各部官员脸色灰败,似是吞了死苍蝇般各各有口难言,均望了过来,在他威目迸射的寒光中立刻心虚垂首。 “臣,求一人。”承奚王清冷的声再次响彻于殿内,这话突兀的惊扰在场所有人,太子侧目,南云王微怔,就连丞相都面露疑惑。 未等奚献帝细问,尹皇后婉然而笑:“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恩人还是仇人呐?”这话问的有趣,似有调侃之意,也似有挑衅。 “女人,一位臣心仪的女人。”承奚王朗朗声答,毫不掩饰眼底的渴求,神情间竟融入一丝笑意。 一听之下,奚献帝倒兴趣盎然,刚要问又被尹皇后抢了话:“能配得上承奚王的除非皇上膝下公主,否则本宫还真想不出旁人呢。可这公主之躯,年方十五,与承奚王怕是不配。” 承奚王锐目微眯,慢条斯理的答道:“并非公主,只不过一介平女。” 丞相出行接话,一派和煦:“呵呵,原来承奚王是有了心上人,可须知王爷身份非比寻常,寻常女子怎可玷污王爷美名?本相到有一人选,出身士族大家,容貌端庄,不知……” -- 第48页 “不必了,相爷好意本王心领。在本王心中,出身不论卑贱,端看人心。”承奚王淡淡拒绝,遂仰首望向奚献帝,炫黑如墨的眼中透着坚决,透着势在必得。 回视之下,奚献帝竟陷入恍惚。那年他不过乃一闲散皇子,整日饮酒作乐不问政事,却也曾听人谈起先皇与一宫女淼儿的情事。淼儿本叛臣之后,本该处死却念曾以身救过先皇,特令其在宫中为奴为婢,以示皇恩。可时日一久,流言四起,众臣皆道淼儿引诱圣驾,以卑贱之身断不可留于宫中,更遑论封妃受赏。 那淼儿,少年时的奚献帝也曾见过几次。生的肤如凝脂,面如白玉,体态窈窕,楚楚可人,放眼宫中亦是难得佳人,也难怪先皇心喜爱之。可碍于众人皆反,先皇纵使有意留之,也暗箭难防祸端伤其身。就在淼儿二次小产后,先皇终于决定遣送出宫令人好生照料,却在此之后不过三月惊闻淼儿噩耗,遂哀痛数月。此时,一老臣举荐秀卿入宫,凭借音容笑貌与淼儿竟七分相似,立时赢得先皇宠爱,一时风光无二。 那日淼儿出宫,也是以这种眼神瞧着所有人,透着坚决,透着势在必得,更多的是不甘、怨愤、恐惧,那里似诉说了诸多言语,令人生寒,令人心胆。 淼儿啊淼儿,莫非你当真心忧怨怼,要对这宫里恶人、宫里不平事要讨个说法么? “皇上?”尹皇后见他径自回望承奚王,蹙紧了眉却不语,不由出声提醒。 奚献帝一怔,瞧了眼尹皇后,遂望于下首众人揣摩之色,只淡笑问:“承奚王说得好啊,好一个端看人心,难得。不知何女如此幸运?” 承奚王抬眸一笑:“景氏四女,凤兮。” 此言一出,众人蓦然一惊,丞相立时又道:“听闻景氏恰如昨日失踪,这……” 恰这时,一小太监门外传话:“启禀皇上,殿外夏将军求见。” 待宣见,只见俊秀将领夏允缓步入殿,身后跟一女子垂首莲步徐徐,一身水色锦衣,腰身高束,广袖盈盈摇曳,若轻云之蔽月,妖娆绰态,更衬体态襛纤得衷,修短合度。 待走近一看,赫然是景氏四女?! 凤兮跪拜帝后,遂盈盈抬首,娥眉青黛,明眸流盼,点上淡淡妆却是笑的意味不明,隐带几分诡异,几分算计。那笑恰似一缕春风,徐徐拂过众人发髻吹散鬓发,却随即而来冬末寒意阵阵,透着寒凉虽不刺骨,却也凉了半截心。 众人不解,丞相心底暗惊,尚琢磨凤兮何时逃离相府——待望向承奚王一脸成竹在胸,遂明白几分。 只听奚献帝问道:“此女可是景氏?” 凤兮巧笑答道:“回皇上,民女景凤兮。”那声,那样,透着陌生,仿若一切如初见,哪还有半分行走宫中游刃有余的神态,哪还有身为景姑姑时的生冷淡漠,只一副小女儿家羞涩之态,出入宫殿一切皆谨慎局促。 尹皇后皱眉不语,总算看出点门道。这承奚王只道心系“景氏四女”,从不言“景姑姑”,更加绝口不提景氏被辱一事,以及险些许给太子、南云王之事,感情是为了这出请婚的戏码?莫非承奚王以为只要随口一开,那景氏装作懵懂无知,此事便可成?顿时间,尹皇后心里起了不郁,有种被人戏耍愚弄之感,遂以为景氏是借她当了踏板趁机攀附权贵,眼神瞬息冷了几分。 第四章 眼见承奚王与那景氏做戏,尹皇后心里顿起了不郁,有种被人戏耍愚弄之感,遂以为景氏是借她当了踏板趁机攀附权贵,眼神瞬息冷了几分。 “哦?承奚王是何时对本宫身边婢女上了心,本宫居然毫无所知。”尹皇后这一问摆明是刁难。宫廷规矩繁复,为防内外勾结,宫廷内院女眷虽多,重臣行走亦有礼可依,就是当初尹皇后身边的红人巧月,在被派往相府之前也与丞相所见不多,景氏既为明喜宫姑姑又岂可与外臣私交。 话到此,在场众臣皆频频摇头,眼神暗示额外猥琐,摆明了不看好景氏品性。以承奚王的身份地位,娶妻当娶份,当娶贤,景氏虽出身将门,可既入宫为姑姑自是婢女,在份位上已不足为正妻,更遑论尹皇后此时以一句话定罪,刻意透露景氏行为不端,不守本分,将那“贤”字亦一同抹煞,想来就算入门也是贱妾。 承奚王只淡淡一笑:“去年深秋,臣送回护国公,四小姐虽言谢,臣却自觉有愧。后幸蒙四小姐不弃,倾心相交,四小姐气度、见识乃臣平生仅见,此生再无悔恨。护国公曾于臣有恩,四小姐于臣有情,臣曾立誓不破蛮奴不娶贤妻,而如今蛮奴已破,臣理应请娶景氏。” 承奚王言辞淡定自若,谈笑风生便将局面扭转,隐隐约约的将景氏品性才情推高了一阶,大有不娶佳人当悔恨终生之意。再望景氏,双眸含情脉脉隐藏痛楚与欣慰,听闻一番话似要垂了泪,却任凭那水雾氤氲于眼眶内打转迟迟不下,情动隐忍之间掌握的分毫不差,既不会多的失了矜持,亦不会乏的显露矫情,欲语还拒,更突显两人情到浓时,有口难诉衷肠的感动。 气氛瞬息扭转,太子、南云王都不由微怔,前者冷颜晃过懊恼,后者淡笑融入慌乱,却不约而同直望向场中二人。 但见他们目光相交不回不避,承奚王如墨深眸难得蓄了温意,景氏如水之目遂再容不下其它剪影。 -- 第49页 一时间,胸中钝痛,太子、南云王均口中酸涩,欲说些什么却再找不到恰当言辞。 “哦?这也难怪……”尹皇后状似大悟,玉手轻抚额角似是回忆些事,眼角却瞥向奚献帝,见他神情淡漠遂起了妄意,口出惊语:“也难怪承奚王如此热血男儿胸怀一片相思,原来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话落,众人眼神均望向尹皇后,奚献帝亦挑眉看来,遂又听到:“古来今往女子贞洁最为重要,亦是妇道恪守之准则,试问若是失了贞洁亦或受辱、受侮者,又以何颜面回报承奚王情真意切?” 需知道,朝中士族达官均乐于争权夺势,对于边关战事倒无人问问,也就造就了今日的承奚王军权在握,只手遮天的局面,但凡有何内乱外祸均要依傍其一二,反而致使文臣如何手段翻云亦不过在朝内,于外则寸步难行。 诚然,请婚这出戏本是承奚王与景氏早有默契,借着大捷荣归的机会,特请圣上赐婚,名正言顺…… 前日子夜,那护送景氏出宫的车夫一路寻到夏允告知情况,夏允遂连夜出京禀报承奚王。由此承奚王仅带十三铁骑乔装入城,连夜奔赴相府。 当时,景氏正连夜思索出逃对策,那门外便通传南云王前来,她不由心里一紧,顿觉出了虎口又入狼窟,更鄙视丞相既为南云王岳父,却暗中帮其与她私会,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奚云启入门便一幅心急火燎的样子,上前一步欲搂凤兮却被躲开,不由哀声道:“凤兮,你总算出宫我也安心了。既然那皇宫并不适合你,你且在此安心住下,日后待我寻得机会一定……”哪知,最后“娶你过门”四字还未脱口便被她打断:“南云王美意心领,夜深人静,你我本不适合独子相处,未免惹人闲话您还是尽早回宫吧。” 话虽说得恭敬,凤兮却不禁在心中冷笑。尚记得她往明喜宫之前,奚云启还有意暗示令她借机感染尹皇后,令其转了支持。如今一看她出宫,却又以情谋私,试想该是为那不知在何处的虎符。 如此,凤兮心里便有了计量。既然众人都不敢肯定虎符何在,这便是她最有力的筹码,可身在相府受人钳制,她也怕早晚会被拆穿任人鱼肉。 正当此时踯躅,门外却响起呼声:“有刺客!抓刺客!” 屋内二人均一愣,奚云启游移不定,本不想放过此软化凤兮立场的机会,可若真因刺客而暴露身份,“南云王漏液离宫”的说法传来出去定令奚献帝怀疑。 而凤兮也是怔了片刻,一时间也不知来人是谁,只道:“王爷还是先回吧,为了您的安全,你我之事来日方长。” 但听此言,南云王心下一动,顿时泛出柔情,刚要伸手过去却听“咣当”一声巨响。 一身穿黑衣,黑布蒙面的男子立于门口,锐目扫向二人不由说便一刀刺来。凤兮眼光一瞄,先一步巧妙闪躲于内室,透过珠帘观望二人频频过招,不由心底一惊。 原来奚云启并非文弱儒雅之辈,不但身手敏捷还出招极准,但见他招招攻向来人要害,虽被一一化解却犹如波涛之势,连绵不断。此人当真深藏不露,妄她曾倾心以对,却连对方身怀武艺都不知情,如此一看奚云启心机颇深。 高手过招分分不停息,稍有错漏定会连连败退。凤兮只看着仔细却不心急,不由得琢磨究竟何人会知奚云启在此?再看刺客招数并不陌生……当真是行刺,还是另有所图? 正当揣摩时,身后却一紧,一股力道来势凶猛,未等她作出反抗已被一黑影拽入怀里拖往内室。始料未及,口鼻先被掩了发不出声,她心尖漏跳一拍,双目直瞪向来人那炙目灼灼,脑中早已一片空白。 那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令人心慌的眼神,健硕的身体……怎会是刺客?!怎会是他?! “别出声,只听我说。”低哑的声响于耳际,她连忙眨眼。 隐隐的他胸膛起伏,原是汩汩笑意溢出,又道:“出征之前我要的答案,你可想清楚了?如果这辈子注定要一同颠覆坎坷,你可愿意?” 难掩胸中激昂,凤兮早已找不到了声儿。 听不到她的声,深吸口气只觉馨香扑鼻,触目那晃着水光的大眼,那难掩激动地神情,不需回答,只感她头轻轻点了下,这微乎其微的动作便足以令他心跳剧烈。 刚放了手,她冰冷的指尖快速拉扯下此人蒙面,随即毫不客气的插入他发间将其拉低,紧紧攀附着身子遂垫高了脚尖,直吻而上。 掠起难以言喻的颤抖,通体战栗充满了快意,在他火热的眸中,嘴角轻笑饱含的期待里,她的热情,她的执着,她的欢喜均无保留的汹涌而出。那双盈盈秋眸再不无助,再不彷徨,那纤弱腰肢承载坚韧的灵魂,苦苦支撑,如今已有双健臂将其禁锢,成为她的天,她的男人,她的荣耀。 “嘶!”一声低呼,他轻舔掉嘴角的血渍,望着怀里坏笑着一脸霸道的女人,心里仿佛被一下子填满了。 “咬了你,留个印记,以后你就是我的男人,我一个人的!”耳中听着她的大言不惭,有种甜丝丝的感觉缓缓注入灵魂,那是种新鲜的领受,从未体验过,却不排斥,就连这句话他都无意反驳,甘之如饴。 “如此凶悍。”咕囔了声,他欲再低头俘获却听外室响动愈来愈大。 -- 第50页 “你究竟何人,为何行刺本王!”听奚云启的话音,该是缠斗了好一会儿,气喘吁吁却有周旋的趋势:“宵小之徒,见不得人,本王就是除了你也不光彩。”可惜不论他如何出言讥讽,那刺客依旧沉默。 突然,刺客冷目一扫,狠招其出,刀刀力道极大,只听闷哼一声,奚云启被砍伤右臂,恰此时听门外大声喧闹“抓刺客”,内室二人见时机紧迫再顾不得纠缠,他先低声交代了几句,见凤兮点头便先一步翻窗而出,外室刺客见凤兮又走回外间,心知时机成熟,也夺门不知去向。 刺客遁逃,奚云启受伤,凤兮一副心焦重重的样儿,语出关怀几句。丞相赶到遂先派人护送奚云启回宫,特令人严加看守相府,却不知“那人”早已交代了凤兮:“卯时三刻,东宫承赴早朝,自有人前来营救。” 这句话一直缠绕凤兮心头久久不去,低哑沉厚的声魂牵梦萦,整整一夜辗转反侧,只待翌日卯时至冲出相府,直赴宫廷…… 命里有时终须有,直至这日凤兮才体会各种真意。亲人离散,情爱遗失,一切仿若噩梦冲来,可那人的来势汹涌,那种野心充斥胸怀的激荡,她却在片刻间都得到了。 原来,她本不是娇弱的锦带花,注定做不来雍容皇妃,受不起世人拥戴,更无能力享受荣华富贵。她,只是飘荡在风雨中独立于世的杂草,注定活在血腥杀戮中,注定一辈子游走于血雨腥风,甘愿在那人的臂弯中承受风吹雨打,狂风暴雨,一同颠覆沉沦,一同堕落宁赴修罗场。 原来,一切是非对错均因对象不同。 第五章 “古来今往女子贞洁最为重要,亦是妇道恪守之准则,试问若是失了贞洁亦或受辱、受侮者,又以何颜面回报承奚王情真意切?”尹皇后这话一出,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景氏不贞不洁,众人一听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不论是太子党、东宫盛,亦或是南云王之流,均不会乐见此婚事成,且不说承奚王屡战屡胜早已深得民心,就说景门于民间声望亦非同小可,需知此二人联姻,对承奚王之势有如如虎添翼,瞬息令其势力节节升高。况且那三分其一军权如若真在景氏手中,如此岂不是再无人可与承奚王匹敌? 三分忌惮,三分揣测,三分忧虑,事到如今已火烧眉毛,在场众臣不论为私、为公、为己、为他,谁人不心慌,谁人不畏惧? 可见当事二人神情淡然,承奚王并无愤怒,就连景氏也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仿若尹皇后此言与他们并无关联,全是旁人故事。 承奚王、景氏相视一笑,尴尬气氛哪见得半分? 又听承奚王道:“皇后关心,臣铭感五内,只不过这女子贞洁一事,微臣一向看的淡,若是因为世俗之见,蜚短流长而错失真情,岂不荒唐一生?” 乍听之下,奚献帝、尹皇后均脸色微变,往昔云妃薨逝之谜徒留一丝遗憾于此二人之间,正如那 “错失真情”四字,令人唏嘘。尹皇后又岂会不知承奚王话中讽意,心底伤疤仿若被直射而来的利剑穿透,“嘶啦”一声突兀掀开脓疮,黄红色的脓血汩汩溢出,顿生扎人的恨,撕裂的愤。 “话虽如此,可承奚王毕竟身份不同,若是贤妻之名未得证实,那失贞一事却被传至街知巷闻,届时不但王爷名誉受损,就连皇上威名也恐有污啊。”尹皇后低低淡淡的接了话,明说了赐婚一事不妥,是打定主意要棒打鸳鸯:“当初本宫也是看她可怜才收了做宫人,以期此事淡化几年再寻个好人家指了做‘妾’,可如今……哎!”尹皇后状似苦恼大叹,又将景氏身份贬了一阶,斜眸一瞟见奚献帝脸色已沉,不由心里大快。 “巧了。”承奚王虽微微蹙眉,语气却仍不疾不徐:“臣亡妻李氏虽出身官奴,却知礼守份,善诗书。亡妻宋氏亦曾为姬,却打理王府井井有条,令臣出征在外全无后顾之忧。论及出身,贞洁,臣从未以此衡量她二人,又岂会以此评判景氏。臣只知世间万物贵乎真心难求,既觅得乃臣之幸,于愿足矣。” 心跳铮铮有声,全身的神经都兴奋舞动的告知凤兮,这男人不拘于男女之别,不促于世俗之见,只为渴求一心,才当真顶天立地值得托付的人。 思及此,凤兮更扬起了头望向呆愣的帝后,心底快意非常,仿若久旱逢骤雨,细弱枯草却丝毫不畏惧,宁愿颠覆于风中浪里,情愿承受被浇灌灭顶的窒息感,亦无怨无悔。更如那脱缰野马,一旦拉开缰绳亦畅快奔赴于草原、沙漠,肆意享受通体舒畅,即便遭遇悬崖陡壁亦不过在拔足翻越的一刹那,是一跃惊险而过亦或是跌入万丈深渊,但求一快解千愁。 众人尚在寻求说辞,承奚王已诡异一笑,再次语惊四座:“况且,那宫房受辱一事……臣既为当事人又岂会不知情。” 话一出,群臣呼,但听惊喘诧异声此起彼伏,但见众人眼珠子外凸骇人,仿若见了鬼魅魍魉般惊恐异常,何止不敢置信,只怕是下巴都已掉落一地了。 再望向那景氏,但见她坦然自若,清浅一笑已足具倾城,淡然姿态早已超脱以往,侧脸弧度秀丽,微仰的下巴线条优雅,眸中浮浮沉沉,深幽难测底,那唇畔笑意似有非无,意味颇深,令人揣摸不透真实想法。 原来那晚…… 真想大白,再无异议。 -- 第51页 良久,奚献帝仿若先找回声音,沉沉的不显波澜:“景氏,你可愿嫁与承奚王。” 凤兮心中早已汹涌澎湃,脑中翻转数次激荡难耐。宫闱之深犹如阴寒刺骨的冰窟窿,庙堂虽高犹如豺狼虎豹横行的野枯林,民间流寇肆虐更如蛆虫啃咬的尸腐肉。而他,恰如熊熊烈火,烧的妖冶,焚的肃穆,以凛冽的杀气纵横疆场,以浴血的耀光叱咤朝堂,阴冷邪气、厉鬼妄神均化为血水,战火纷飞亦敌不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她,还有何可犹豫的? 只见凤兮双膝微弯行了个礼,眸笑唇翘回望承奚王,不过须臾刹那间,已风华绝代:“纵使来日坎坷疾苦,纵使遭遇腥风血雨,不图富贵荣华,不畏艰难险阻,即便洪荒一世,妾亦愿生死追随……与君相伴,何处皆逍遥,何处皆归宿。” 话音落,已有哽咽声,可那眸中坚韧之意,顽强之念早已迸发,令在场众人心惊胆颤,那如钢铁般的意志再难动摇。 承奚王冷颜柔了三分,隐有动容之色,却令奚献帝恍惚片刻。 像!真像!当真像极了淼儿!如若不是身为军人,一派肃杀之气,那俊朗妖异的五官岂止“俊美”二字可形容。而立于他身边的景氏,虽生来秀美若芙蕖出渌波,可一观方才言辞举止,知进退,晓大义,平生出的凛然之气,足看出胸襟高广。 奚献帝敛目,恍然一笑:“这事就这么定了吧……朕令承奚王与景门四女凤兮择日完婚,赐封号德兮夫人,立正妃位。” 一语出,定混局。“当啷”一声不知谁家心砰然碎落,却见太子攥紧了拳头,青筋尽显,一脸苍白面容竟泛了青。南云王脸色灰白,仿若被定了身般呆愣直矗。又见丞相、尹皇后之流僵住笑意,似哑巴吞了黄莲,再难开口。 一切尘埃落定——承奚王在笑,景氏在笑,奚献帝在笑,就连夏允亦在笑,金殿辉煌,梁柱横亘,衣香鬓影,谈笑风生间,枭王耀凤,比肩而立,再无外力可撼动,动荡时局遂悄然而破。 * 议后,奚献帝宣承奚王、景氏入内参见,费忠仁身旁侍候。 谈话间,奚献帝详问景氏过往,景氏恭敬行礼,遂娓娓道来。原生于将门,本弱质纤纤,忽闻鼙鼓起硝烟,父骤然逝于疆场,令铮铮景门轰然倒塌,昔日窈窕女沦落如斯,遭人左右,任人欺凌,幸得承奚王不弃,宁为挡阴风遮暗箭,她亦愿执手情丝绕。 听闻她一席话,奚献帝唏嘘不已,不由感叹:“护国公有此女当真死而瞑目了。” 却见景氏微微蹙眉,遂反问:“敢问皇上,为将者为国捐躯,是否分所应当?” 费忠仁高声呵斥:“大胆景氏!” 哪知景氏毫不畏惧,仅阴冷再笑道:“庙堂虽高,狼豺登仕,殿阁之柱,蠹贼侵蚀,兽心畜行之流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权,社稷危殆,民坠涂炭。敢问皇上,如此江山政权是否还值得为将者舍生取义,浴血奋战,即便身首异处也应无怨无悔?”言辞间,景氏步步紧逼,词句缜密,字字珠玑,当如俯瞰精网中顽虫的蜘蛛,密而不透的萃取毒液,张开利爪,却迟迟不动仅直盯猎物挣扎,肆意享受它对死亡的恐惧。 “你!大胆!”费忠仁再次高呼,涨红老脸的纹绷得死紧,一身皱皮震颤,看来气得不轻。 景氏冷目以对,身边的承奚王早已紧握她的手,许是示意言尽于此,不必多说,许是给了一分支持,一分了解。 护国公景如山之枉死,全因朝内结党营私之果,令她不吐不快。而太子一党胡作非为,屡次联名弹劾忠臣良将,丞相一派甚至号称“东宫盛”,所行所言早已犯上越界,不忠不臣,更遑论后宫干政频频,私设刑法,与皇子、外臣明勾结暗谋私,此等狼心狗行之辈,此等朽木禽兽之流均安然肆虐,啃食江山,反而诸如护国公者含冤莫白,岂不荒唐?如此奚朝,如此政局,当真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 景氏言辞大逆不道,理应重罚,可反观奚献帝却面色祥和,仿若方才景氏所言不过请安的吉祥话,却无人窥见奚献帝敛眸中精光一猝而逝,半闭了眼遂抬首望去。但见景氏眉淡扫,目平和,神情不悲不喜,纵使观察入微亦寻不到半丝波动,隐约间却透着睥睨天下的气度。 “她就是你选的女人?”奚献帝的淡淡声极突兀,却是向着承奚王。费忠仁一惊,景氏不由一怔,谁也料不到才被冒犯天威的圣上竟会有此一问。 承奚王扯了扯嘴角,答道:“得之我幸,再无旁骛。”话落,遂低头望去,灼灼华光映照一窈窕剪影,真真切切当当,清晰无雾,眸中仅有彼此。 刹那间,奚献帝面上涌出一片惆怅,那神情并无怒意,徒有三分懊悔,三分自嘲,三分不明所以的意味。 “得之我幸……既是如此,也罢……也罢。朕乏了,你们退吧。”奚献帝以手支颐,露了疲态,费忠仁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摆了手挥退。 承奚王、景氏再次行礼,但见英挺之躯伴着淑女华衣,携手往外行去。苍茫大地,众山矗立,土地肥沃,瞭望无际,若为耀阳俯视群小,揽如画江山,需一统天下的勇气才可为。登宫阙,触目九天金碧辉煌,璀璨荣耀加身,亦只有与生俱来的智慧才可征服。 后话:献元十七年三月,承奚王娶正妃,号德兮夫人。虽此后民间流传此女不守贞洁,有违妇德,然夫妇二人鹣鲽情深,德兮夫人于婚后亦持家有道,相夫有功,谣言终未得证实,难以追究。 -- 第52页 第六章 献元十七年三月,承奚王与景门联姻,称一时佳话。 当日,王府内红绸艳艳,高灯齐挂,欢声笑语,众人那吉祥话说不完道不尽,此起彼伏,一派祥和。 这厢礼成,新人入洞房,到场宾客无不纷纷敬酒,大有灌醉承奚王之意,且苦了频频挡酒的副将夏允,不多会儿已被一波还一波的烈酒灌得面红耳赤。 放眼望去,觥筹交错,滔滔不绝,看似众心欢愉,实则暗涌不断,言不及义,笑里藏刀。 府外各派密人早已安放,阴风萧萧,仿若骤雨将至。 谁不知一荣一枯,民间贩夫走卒尚知竞争求生,身处权势顶端的达官显贵又岂会不懂盛衰荣枯往往仅在一线之隔,如此联姻,于外势如雷霆万钧,于内亦坚不可破,遂局面难以扭转。 可京师重地往往线路颇多,交缠繁密,关系千丝万缕,此时太子党密人、暗卫分别散布于王府外四角,隐身之际亦可见南云王、丞相府密探,一时间风声鹤唳,波涛汹涌,众人伺机而发,却不知何谓时机,时机何来。 当此,喜宴上欢声笑语,凤兮则挥退婢女独坐于新房内,除了繁冗嫁衣,洗净红妆粉饰,散开云髻雾鬟,便信手翻开一卷史书,细细阅读,心无旁骛。 直到红烛染了小半截,才微微一笑,执笔书:“观天下,宰辅擅权,朋党为奸;奸后干政,觊觎朝堂;皇子阴鸷,忘大义弃伦常。国祚日衰,紫薇星颓,江湖之远,无贤能可求;庙堂之上,无忠臣可倚;锦绣江山,若砧上甘腴,凡利刃在手者,皆虎视眈眈。” 罢了,又是一笑,喃喃自语:“边未境,鼙鼓硝烟弥漫,国不安,逐鹿角寒……”待放下书册,不妨手腕一紧,耳边低语:“夫人可真会煞风景。” 凤兮心一动,唇边不觉微抿,并未侧首看去只好整以暇的回道:“王爷不在前面敬酒,这么早就入了房,不怕被人笑话贪图春宵么。”但见红烛跳跃,闪闪耀光映着粉颊蹿了红晕,心儿“怦怦”跳,虽口中调侃却抑不住羞赧。 即使低垂着头,她亦能感受到那人目光炯炯,肆意打量,顿觉无所适从。 那夜东南宫门内,她只顾发泄来不及想太多,直到被他拥入怀内,那红晕才升便被冷风吹散,不若今日红绸暖室内,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身子徐徐升温,手心、背后早已起了薄汗。 任由他牵着手领入室内,走到桌边,将递到嘴边的饺子咬下,领半颗被他吃去,又行了交杯酒,目一对立刻心慌转开,并非惧怕而是那人眼中火光实在恼人,就是她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这么看下去。 二人坐下,直直回望,凤兮眼波起伏不定。纵使早知谈辛之生的俊朗,却不及此时于柔光下细细打量。但见他神情柔和,平日里威严气势仿若藏匿于角落,仅留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淡笑。试想当初,若非客栈一瞥,若非景门外短语,若非宫内一夜销魂,他与她是否还能觅得如今良宵。 思及此,不由得赧然一笑,凤兮心底微叹:“有些缘分早已注定。” 虽然他们早行周公之礼,却不过“暗自偷人”,见不得光。 那夜种种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景象层出涌现,令凤兮本就烫热的面颊又平添几分火,抬眸望去,隐带水雾的眸子却难浇熄他眼中炙热烈火,直看入眼底。当他健臂搂过,手往领口伸时,却被她的手握住,五指葱白隐隐颤抖,心下虽慌却仍意识清醒,有些话有些问题,该问还是要问。 “我有话要说。” 谈辛之了然一笑,低哑的声带了几分清朗:“你要问你父亲的死因。” “是。” 奚朝出师讨伐蛮奴乃是大事,朝野观望,百姓期盼,且不论军费调度,单说行军必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更遑论战甲戈戟等装备,一切俱备才可无后顾之忧。可那日,她躲于窗下听到其中不乏藏污纳垢丑事,粮草短缺、军备被换,致使不败军未出征已先输了一半。朝中皆传承奚王率领援军有意拖延,为的就是不败一灭,军权独揽。可凤兮几度揣摩,顿觉这中间除了军备粮草不足、援军迟到,尚有其它因素。 谈辛之随口问道:“殇塞你可知晓。” 凤兮答:“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父亲曾提过,此处地势险峻,若非多年把手,那蛮奴野心不死怕是早已肆虐而入。” “恩,这话还有后一句。”谈辛之淡笑:“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凤兮一惊:“你是说,受隘者中有内奸?可以父亲从军经验,该不会丝毫未觉……除非此人临时起意?可父亲心思缜密,若非亲信断不会托付,至于信任之人……军中除了父亲亲收的义子景权,也再无旁人。”她边揣摩边推断,如今回想起来,那景权至今音信全无,旁人只当他也战死寻不到尸首,莫非…… 谈辛之眸光一闪:“不错。此次出征,不仅蛮奴得以剿灭,还俘获了此人。” 听他徐徐道来前因后果,凤兮怔住,终将事情原委串联——景权,原为父亲旗下廖贤后人,因廖贤战死沙场遂被父亲收为义子。景权习得一手武艺,通晓兵法,深受重用晋为副将。不想此人包藏祸心,假面具之下伺机多年,终趁着最后出征之日先以迷药迷晕主帅,后开关放行。蛮奴是夜偷袭,火烧殇塞,不败军猝不及防,交战之际才发现,所谓精良的战甲戈戟通通亏不经一击。却不知各部联合贪污,有意除去护国公,早就事先换了军备。 -- 第53页 至此真相被无情揭开,凤兮喘息不能,胸口窒息难掩愤怒。 以父亲刚烈性情怎会失手被擒,若真战败早已一死以谢天下!若非迷药他岂会落入敌手,饱受□,备受折磨,去了还要身首异处,遭秃鹫啃食。 原来……不败军并非败于蛮奴,而是败于人心叵测! 凤兮不由悲愤感叹,却又被谈辛之接下来的话震住:“景权一直以为其父廖贤的死全因护国公使诈而为……” 凤兮不解,当下问道:“因为我父亲?不会!我父亲为人光明磊落,绝非奸险小人,况且景权这番认识又是谁告诉他的,那军备、粮草有误均因朝中腐败而起,太子、丞相以私害人……这一切景权如何得知!” 除非,景权也是丞相一派! 如此里应外合,纵使不败军钢筋铁骨也难全身而退! “你告诉我!是不是丞相所为!”凤兮难掩激动,双手紧抓他手臂。 只见谈辛之微一叹:“满朝蛀虫但凡贪图私欲者不在少数,太子、丞相两派看似水火不容,于私下利益关系却是盘根错节。护国公刚正不阿,忠君爱国,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可他毕竟手握虎符掌控皇城内军权,一时间难以下手,遂僵持多年。几月前蛮奴来犯,丞相便摆设圈套趁机覆灭不败军……此次俘获景权后,他亲口承认与丞相早有勾结,一口认定廖贤是护国公为了一己私欲,将其害死。” 谈辛之顿了顿,又道:“至于廖贤之死……则与我有关。” “当”一声,心底一角轰然倒塌,通体冰冷,凤兮不敢置信的回望他坦荡双眸,尚不能答话,又听他继续道出真相。 有关廖贤之死,那次出征本定先由不败军旗下廖贤领少量兵力固守城内,牵制敌军,等虎啸营到达再行包围,里应外合。不想因廖贤立功心切,先一步领兵出战,终不甚被擒。当下,敌军以退军三十里为条件才肯放人…… 可需知两军交战,死伤难论,为帅者理应顾全大局,不得被儿女私情左右,所谓军律严明,法不容私,谈辛之身为主帅,断不能允。 大军破城之际,廖贤已被敌军斩杀,身首异处。 此后,丞相以此事大做文章,骗说景权此事全因护国公明知城将破,仍先令其父带兵去守,其实是有意加害。景权听后自是怀恨在心,誓言定报父仇,而丞相、太子恰利用这一点,趁此次挪了军备,势要不败军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终除去护国公这烫手山芋。 至此,凤兮久久难以成言。 论公、论大义,廖贤之死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任何人。战事硝烟起,朗朗男儿奔赴沙场,本就拼个你死我活,今日斩杀数人,来日亦有可能被诛于利刃之下,更何况廖贤阵前变卦,已犯了兵家大忌,纵使败了也是咎由自取。 若谈辛之真因廖贤一人退兵,届时军心动摇,敌军肆起,到时生灵涂炭,他不禁愧对朝廷,亦不忠、不仁、不义于天下。 思及此,凤兮口中顿觉苦涩,良久才道:“你……没有错,我父亲也没有错。廖贤守城不利,贪图立功,纵使有命不死,也应受军法处置,绝不能宽待。景权为报父仇虽为尽孝道,却视国家大义于不顾,视百姓安危于水火,试问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丞相狼子野心,小人之行,艰险狠毒,更是令人发指。只可惜我父亲一生大义凌然,为将者不能战死沙场,却死于小人之手……” 第七章 话至此,谈辛之不禁动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却很快被掩去。难抑制的胸中翻涌一阵阵如波涛连绵不断,但听怀中女子短短几句话,却已包含了家、国、天、下之大义,从容直抒,丝毫不掺入儿女私情。此番见解看似简单,可此时此刻她才面临亲人枉死真相,便可作此言论,不似女子惯有的意气用事或易被情感负累,反倒平添了一丝冷淡,一丝理智,一丝清明,或者也可说是冷酷。 “那,依王妃之见,景权此人如何处置,但凡涉案者又该如何论断。”淡淡声,轻轻问,谈辛之问的看似不经意,实则言中意暗涌不断,如轻巧羽毛轻轻拂过肌肤,点点又起,撩拨数下又似有非无,所到处虽轻却难归于平静。 凤兮不由心里一紧,一时间对这似是试探却又寻不着蛛丝马迹的问话起了警觉,脑中千万会翻转,却仅在眼轻眨的一霎那。 只见她微微一笑,声儿不重不轻,不浅不深,亦温润:“国家律法言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断不容姑,何况士族?按律例,景权通敌卖国,理应处以凌迟,但凡牵扯其中大小官员,亦属贪污纳贿之行,德行败坏,为一己私欲视国家安危于不顾,应以情节轻重、贪污银两而定,或处斩、或炒家、或外放为奴。族中一干人等三代不得再录用……” 至此,又见她唇边一扯而冷笑,不仅眸中冷如冰霜,那声儿亦似从裹了层冰:“而,护国公大意疏忽,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后临阵判断失误乃兵家大忌,为帅者过于轻敌,以至于全军覆没,死伤难以计量,殇塞亦险些落入敌军之手,此番损失岂是钱银可衡量?于国,此人有罪,罪大不容赦,于死伤士兵家属亦有罪,孽深难偿,更遑论景权亦出自护国公门下。按律——景门理应诛九族,绝不容宽待。” 外表柔弱娇花的女子,一张口便是血腥利刃,话一道出便充满刀光剑影,仅仅数句已将律例一一道明,言简意赅,亦将法不容情之意表述个清楚,不紧不慢,仿若此番言辞中只关系外人事,而她不过是冷眼旁观的判官,冷酷之言犀利骇人。 -- 第54页 须臾间,徐徐抬眸,那眼底,凛然不惑,已有天下。 谈辛之笑意隐现,面上柔的似能融化一切冰雪,一派心悦,一派感慨:“有女当如是。” 室内烛光晃得耀眼,烧的热烈,却不及二人间丝丝情动。饶是纱帐飘摇曳曳,被照出满目的红,亦敌不过他眼中的炙。 与之对视,凤兮仿若深陷其中,再难挪动半分,亦甘愿沉沦其中。绯红锦缎内衫服帖在身此时显得分外单薄,随着他缓缓滑动于肩颈的手似要烧着——突闻“嘶”的一声,内衫上脆弱的裙带被一扯断了,孤零零飘曳于地。 凤兮惊喘一声遂立刻咬唇,不敢置信的望着地上的残带,脑中“嘶啦”一声如促然点起的火苗,她不由自主的双手覆在领口,眸中微光摇摇荡荡,如小石投湖般涟漪片片,直落入他眼底。 谈辛之健臂一搂,两人直扑于床,唇密密实实的压下,深深辗转啃食。 不过须臾她已衣不遮体,披散一身的乌发被他以指尖缓慢挑至一旁,那手又以磨人心智的速度深入小衣下轻抚每寸肌肤,所到之处均如点起的烈火,烫贴其上,灼的撩人,灼的心焦。 “兮兮……”沙哑的声回荡在耳际,低低沉沉令她不知所措。 从未有人如此唤她,她总以为情人之间不过尔尔,就算温雅如奚云启,亦不过腻腻纠缠,却不想有人如此掠夺,将疯癫、狂热灌输于她,缠绵如斯,似要将她一同拉入不知名的岩浆,通体焚烧。 随着他的动作,细喘频频,再难压抑,几声呻吟不由的发出,凤兮霎时羞红了面颊,忙侧首一旁。瞬间,麻而烫的吻落于颈间,落于光 裸的胸前,落于腰侧,后又将她沉闷的喘息,惊呼吞咽入腹,徒留她微闭的眼中同样炙热燃烧的欲。 香掩芙蓉帐,烛辉绵绣帏。 夜过了半,凤兮幽幽转醒,侧躺于软榻上难以翻身,全因腰间紧箍的手臂。那理所应当的占有,仿若他于她的一切都属天经地义,如此霸道。心下不由泛出甜意,趟入心底,淡淡的香徐徐划开,甜意竟越显浓郁,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无家,这副紧靠的胸膛便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凤兮抿嘴一笑,不由得轻叹一声,身后的男人立时察觉,腰间手臂一转,她便翻身而过面对面的直贴而上,暧暧帐内,灼热的体温立刻将她的冷静融化,那眸光竟如续了火光般,照的她心慌。 谈辛之以鼻尖轻点她的,那声更沙哑的不可思议:“睡不着?” “恩,在想事。”她淡淡一笑,不等他问便继续道:“在想如果以后死了,身边会不会有人陪伴;在想这般好光景能留几日;在想那些恶人何时才会承受因果循环;也在想那夜你为何要那样对我……”前几句凤兮所说尚有些煞风景,后一句却再掀旖旎。 谈辛之逐渐收紧怀抱,微叹一声才道:“看来有些事你该知道,也是时候了。” 凤兮一愣,不想他接下的话犹如惊涛骇浪般令人难以置信。 几月前,南云王与丞相联姻之意早定,却苦于一面安抚凤兮之心,一面早早私下周旋于东宫荥。那时的凤兮先是护国公之女,后亦被怀疑是手握“虎符”之人,南云王定不会掉以轻心。且东宫荥执意要坐那正妃位,却碍于凤兮这颗绊脚石苦恼数日,遂求助于其父。 丞相几番思量正妃位将来便有可能为后,便向南云王献上一计:“如若景氏被辱于宫房内,且暴徒当场被擒获……如此不贞不洁之身岂可立为正妃,他日做个妾也就罢了,王爷不但可安抚荥儿,亦可趁景氏哀伤自惭之时多多宽慰,终二美均可得。” 南云王心生一动,却尚有迟疑,又听丞相道:“自然,这被辱一事不过演戏,随便差个侍卫去,关键时刻再冲入阻止,景氏名誉受损亦不必清白尽毁。” 终,南云王接受此议。可于宫中行事,要做的天衣无缝势必要通过太监总管费忠仁那关,可不料二人打得“哒哒”响的算盘,第一时间便被他秘密告知承奚王。那费忠仁早就听说承奚王送了护国公头颅回景门,且与景氏相会于府外,心中便萌生了猥琐想法,遂决定表面做此事的帮凶,暗地则卖了人情给承奚王,两面讨好,两面得利。 听到事情真相,凤兮震住,双目大睁直直回视幽暗光中的谈辛之,声儿已显颤抖:“你是说……那夜我本来是……是……”话到嘴边,她再难开口,口中不禁蔓延苦涩一片,久久难以驱散,心头更是骇然的“砰砰”直跳,当真是仅差一步,差一步便万劫不复!这之中到底还有何不为人知的阴谋! 而当时的承奚王得知此事,遂令费忠仁支开所有人,哪还有什么侍卫,哪还有什么丞相、南云王,一切只等翌日天光微亮,景氏被辱于宫房内之事终成定局,就连谋划者都不知暴徒何人……就此,凤兮断不会嫁与南云王,且等此事说破后承奚王亦可抱得美人归。 “本来我尚在找寻良机与你见面,幸得费忠仁及时告知此事,我便趁机……”谈辛之漫不经心的话,低低淡淡伴着气息撩拨于她耳际,一股麻痒立时袭来,覆于腰间的手也开始缓缓轻滑…… 不等说完,凤兮已伸手掩了他的口,羞愤的令身子攒成一团。 谈辛之静默了片刻,任由气氛愈来愈暧昧,任由怀中女子羞愧难止,良久埋首不语,才轻笑一声,缓缓道:“至于因由……我曾答应过你父亲保护你一生一世。” -- 第55页 凤兮蓦然一惊,再顾不得羞意,抬了头又听那低哑的声继续响于耳畔:“他暗示膝下有一女,名唤凤兮,风姿妖娆,性子执拗坚韧……” 那日景如山出征前,两位叱咤沙场、戎马于世的男人相遇在风云楼。护国公上前便开门见山相告并非偶遇,实乃有事相托。 需知二人领兵作战,各有策略,各有方法,就算携手合作,里应外合,在以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就算民间亦有“同行相忌”的说法,更何况同朝为官?朝廷内,盘根错节,尔虞我诈,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朋党亦有可能互相出卖以自保,且更不要说以往便极疏远的二人,护国公为人刚正不阿,于朝堂上直言不讳,而承奚王则沉稳内敛,言简意赅。二人平日虽无私交却也无干戈之争,而此二人不收礼,不结党,于外均有不近人情的说法,所以护国公私下所说有事相托着实令人称奇。 护国公言道凤兮性子执拗坚韧,但凡遇事虽有慌乱亦有智慧之处,若是日后能多加指点,日后定不可小觑。而后又暗示若此次出征有何不测,但请承奚王代为照顾其女。 承奚王一怔,终欣然应允。 听到此处,凤兮已惊住不知说何是好。 听这番话莫非父亲早就预料兵败? 莫非父亲是有意赴死? 谈辛之继续道:“护国公心密如丝,怕是早已察觉粮草、军备一事,而那景权虽说包藏祸心,但与丞相暗自来往若是旁人有心追查,也不是难事。” 脑中光一闪,凤兮隐隐抓住端倪。 兵权、赴死、托付——父亲明知此战必败,所以率领兵马为数不多,此其一。将她托付于就连奚献帝都不敢撼动半分的承奚王以保平安,此其二。以往父亲也曾说过“我奚朝若是有人可以改朝换代,唯他,必无第二人选。”这个他指的便是承奚王,此其三。 往浅了说,父亲早已预料承奚王未来必势不可挡,将她托付以保终生无忧,而一旦父亲战死沙场,以奚献帝念旧之人定会赏个好的谥号,景门有荣,她在身份上亦上了一阶,配与承奚王断不会有高攀之嫌。 往深了说,父亲死,那皇城内兵权便仅由奚献帝一人掌握,不但另周身虎视眈眈者觊觎三分,另用空穴来风的“虎符”一说令众人转移目标,令妄动者自暴野心,令奚献帝看清各人嘴脸,终将皇权托付于值得托付之人。 父亲啊父亲,您有足够“远虑”,却忽略了“近忧”。您是要女儿饱受磨难趁此看清那些人的嘴脸,还是您早已看出奚朝江山终将不保,特此将女儿托付于最有胜算那人?可是就算智谋如您,亦想不到如今再回来的奚云启,早已不若当日您口中那“二皇子德行恭顺,心系天下,论品德、论才能确是帝王之选”的说辞了,如今各人丑陋之心尽显,诚如太子、诚如南云王,诚如丞相,均蛇鼠一窝,为渴求帝王宝座煞费心机,纵使言行桑德败坏亦不觉羞耻。 思及此,凤兮心中已如明镜般透亮,哀伤之情亦比不过折服于父亲的一番苦心,一时间肝胆俱裂,伤心欲绝,不禁怆然泪下…… 谈辛之闭了眼,健臂一搂将她禁锢在怀,虽无语出安慰,却将坚强渐渐灌注。 萧墙纷争,阴谋全套,饶是在外风雨动荡,亦有他携手相扶。 第八章 一夜春风过,春雨细如丝。翌日一早,承奚王自行更衣,准备赶赴校场。临走前回身望了红纱帐内,盈盈窈窕,静静趴卧的佳人,遂上前坐进帐低低说了些话,惹得她咕囔一句,便翻身背过去,立时引得他低沉轻笑。 直至日头顶到了树梢,一侍女从外厅一路往内而去,行的急促,面上却冷冰冰的旁若无人,饶是看出几分不情愿亦或勉为其难,且不懂得稍加掩饰。进了内厅,她淡淡的向左右侍女点点头,便接过水盆,低声唤道:“王妃,奴婢前来侍候。”内里懒懒的应了,她才推门而入。 触目满室的红耀,透着照入的日光,那暧昧旖旎的气氛立时彰显,又见床帏外散落一地红衣,那细细残带分外触目惊心,仿若诉说前夜帐内如何销魂噬骨,令不识闺房之乐的侍女双颊顿红,隐隐的似有为难,高傲之气亦消散三分。 侍女放下水盆,走向台前燃点熏香,顷刻间徐徐异香飘渺入鼻,令室内本就浓郁的气更添了几分。 恰这时,帐内传来声儿:“灭了它。” 侍女一愣,又听道:“若是想令本妃断了子嗣缘也不急在这一时。巧月,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说话间,纱帐被撩起一角,淡淡暖光羞涩窥探,却是白玉的肌肤,稍缀红淤点点,衬着凌乱褶皱的床褥,一片春光无限。被唤巧月的侍女心知不敬慌乱跪下,遂偷偷抬头望去,又见那未施脂粉的面颊半面隐于帐后,散落的长发,却衬一双冷冷淡淡的眼,透着讥诮、嘲弄、鄙视,混在一起复杂难懂,再无几月前于小院内所见的那般清澈。 巧月知道是瞒不住了,只能软声求情:“请王妃赎罪,巧月不懂礼数,不善言辞,那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佳品,这……奴婢实在不知原委,请王妃赎罪!”说罢,她连忙熄灭了香炉,颤抖着声又道:“皇后懿旨,请王妃过宫一叙。” 前日大婚,丞相送上贺礼,连带献上心思手巧的婢女一名,正是昔日尹皇后身边的巧月姑姑,后曾于小院内照料景氏数日。因尹皇后听闻王妃身边无贴心的人,便差了巧月前来照料。 -- 第56页 此番,这人不论是丞相送来,或是受了尹皇后差遣,于凤兮心中均无分别,因这些人目的皆一致,更谈不上谁人更过之。 幸而在宫中行走几月,又在尹皇后身边侍候,凤兮就算再不济亦对这些祸人祸己的玩意熟稔了。宫中妒妇惯用的伎俩,无外乎便是将毒融入熏香以谋害,不致命却可避孕,亦或收买对手亲信与之下了慢性药,诸如此类的手法比比皆是,就算被戳破也不过尔尔。所以,凤兮对于巧月事败而推脱的说辞也所谓怪罪,说到底不过是奴才行事,听从主人吩咐。 凤兮起了身,先瞟向水盆边的那条白绸,唇边漾起的笑颇具讽刺,巧月见状立刻抓了藏于身后,不由得汗流浃背,立时透衫。那雪白而细腻的丝绸,透着暖光呈现几分雅致的金色,一截从巧月背后露出,衬着她跪在地上的谦卑姿态,恰如暴露的狐狸尾巴。 前日尹皇后特交代,先点熏香再以白绸侮辱之,意为“失贞等同失德,子嗣休得妄想”,料想那王妃定会因此恼羞成怒,却不想昨是今非,昔日景氏摇身变为王妃,就连性情气质都已判若两人。 是以,巧月过于轻敌,以至于弄巧成拙。 凤兮挑了眉,不问此事先问了时辰,后梳洗装扮又费时许久,待到用过膳食,坐上车架往宫中去时,已至申时。 承奚王有军务在身,无法陪同,宫中众人见承奚王妃直到傍晚才独自前来,不由心惊肉跳,私下纷纷议论到底是身份不同,身为姑姑时卯时将起,如今贵为王妃,又受封一品诰命夫人便眼高于顶。 到了内宫,前来领路的正是费忠仁,他们本就相熟也省去客套话。可费忠仁前所未有的恭敬却令凤兮称奇,二人一前一后,一赏一谢,一问一答。 “皇后吩咐奴才若是王妃来了,直接领去明喜宫……恕奴才多句嘴,今儿个太子、南云王都在,王妃去了可要说话小心些,说不定都是冲着您来的。”又沙又哑的声,依旧听着不顺,话里的示警依旧不似真心实意,凤兮只淡淡一笑:“一荣皆荣,一损皆损。”这话暗有玄机,费忠仁听了出来却不敢再接话,以免遭人口舌。 二人来到明喜宫外,天边夕阳已晕染了大半个天际,红艳艳的有些刺目,望在眼里竟像血染的布,隐隐的血腥味似流入鼻息,凤兮瞧着瞧着,唇边亦漾开个残忍的弧度。天边那红、灰交汇处,玄青、墨灰的幽暗难测光明,银红、赫赤的妖艳恍如喷溅的脓血,一明一暗看似天各一方,实则混为一体,无一不显露火光杀戮之气。 不由得笑了笑,凤兮隐有自嘲。尚记得几月前于景楼内观夕阳,品美酒,听父亲道来三、五个故事。那时候,夕阳无限好,美轮美奂遂赏之,她哪会觉得那像染血的天,只会天真说“以此红裁衣定是美极”,如今一想,却像是披了一身的血。 果真是人心变,变幻莫测,果真世事无常,难以猜度。 “奴婢叩见王妃。”悦耳的声儿突兀想起,透着喜悦,透着庆幸,打断了凤兮的沉思。 凤兮转首望去,原来殿外有一侍女跪于水洼中,膝盖一片濡湿,但见那裙间污垢怕是跪了许久。侍女不敢望向凤兮清冷的眼,一脸诚惶诚恐,费忠仁连忙凑上前小声告知:“这侍女就是昔日王妃从太子那儿要来的巧兰,因此一直被划为您的人而……咳咳,今儿个辰时就被令跪迎王妃,不想上午下了一场雨……” 凤兮淡淡回眸,寒光中藏着笑,费忠仁不禁一抖,愣是觉得三月春风更胜寒冬腊月里的冰霜。 又是请咳两声,费忠仁为讨个巧连忙上前道:“王妃既然来了,巧兰就起身吧。”巧兰踯躅片刻,方扶着地起了身。 凤兮未再理此二人,径自往殿内而去,注意到除却方才着青衣的巧兰,来往宫人就都换了服色,以往的青色系如今转为绯色,或深或浅,或浓或淡,衣饰更为考究,更显窈窕姣好,再望面目,个个胭脂晕染,哪还有昔日的清淡秀雅。 一朝天子一朝臣。 到此,凤兮心里有了计较,隐隐提高了警惕。 费忠仁并未跟上,凤兮沿着熟知的路一路踏入内殿,终见到久候多时的几人。 砌金琢玉的内殿精致华美,被唤“妙儿”的纯色小猫乖顺的趴伏于尹皇后膝上,雪色的皮毛衬着炎、绾二色相接的裙身煞是醒目,与它主人的艳丽夺目,一身的姹紫嫣红相比,分外突兀。 南云王夫妇笑而不语,同样一袭藏青锦衣,男者广四寸素色鞶革,女者丝绦垂珠、嵌玉,环扣相衔。一倜傥儒雅,一娇媚可人,若非装束意有所指当真难以窥伺端倪。 而再望太子与二位侧妃,男者眉分八彩,唇红齿白,俊美堪比女子,一身正红朝服,领口袖口借围以狐裘、镶以绯石,素带竟是天子讲究的“朱里,终辟”。李侧妃小肚额外突出,若真有胎,不过才几月光景这肚子也伪装的过大了,好在一身深色宫服可遮掩三分,神情亦是如以往的乖顺。反观景侧妃就有些锋芒太露,正红色宫服款式华贵繁琐,不但以金线珠翠装饰,亦有狐裘围边,头梳反绾髻,配以金步摇、钗环数只,面上浓妆艳抹,虽艳丽四射却有光芒掩盖尹皇后之嫌。 凤兮扯了笑,遂见礼,望着神色各异的各人,任由宫人褪下外披,款款坐下。 尹皇后笑的热络,先道奚献帝身子不爽,不必去请安了,后问了几句初嫁人妇可还习惯的客套话,却绝口不提今日请安过晚一事,凤兮淡淡应者,也简单回了几句。 -- 第57页 倒是荥云王妃好像突然发觉“妙儿”乖巧,笑笑要了过来逗弄着,白玉般的手轻抚猫儿下巴抓痒,只见那“妙儿”喵呜两声似是极舒服,尹皇后见此却掩去了笑,目中泛冷,不悦之色尽显。 突然“哎呦”一声惊扰室内幽静,但见荥云王妃葱白的手背几道血痕触目惊心,红的艳丽,红的犀利,那“妙儿”一跃跳至地上,慵懒的伸展了四肢,摇着尾巴,回头猫眼一瞟,低声一声轻盈跑回尹皇后脚下,撒娇似地轻轻喵着,蹭着她的裙摆。 “瞧这小畜生,真是的。”尹皇后一面责怪,一面捞起它抚顺毛发。 荥云王妃自是敢怒不敢言,尹皇后遂以此为由问了凤兮:“你看你个小人来疯,仗着本宫宠、你疼你就犯上不敬,等真的讨了苦吃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偿啊!”说话间,凤眼瞄向荥云王妃,似是意有所指,后又笑了几声,面向凤兮:“依你看,这畜生该如何惩罚,是宫刑啊,还是凌迟啊?” 凤兮挑眉,先望了望隐有怨怼,半嗔半怒的荥云王妃,后视看好戏的众人于无物,只笑道:“畜生通灵性,若是调 教的好该是心无二致,全心护主,倘若真遇到艰险之徒许是第一个冲出去为皇后立威,以表忠心。” 言至此,荥云王妃脸色豁然阴沉,尹皇后神色得意。 凤兮虽笑着,眼底却幽冷一片,口中言语暗示颇多,大有挑拨离间的意味,却不想接下的话更是出人意表:“可反过来说,同样出自一主教诲……如今却利爪相见,是后者发觉不妥,遂先发制人,还是同根相煎等不急了?想来为主者性情变化多端,致使宠物也心思诡变,最终互斗徒增难堪。” 两番话含讽带刺,先暗示荥云王妃心有旁支,不念昔日尹皇后之恩,不懂饮水思源,后又指明尹皇后德仁欠缺,纵使宫人规行矩步亦如履薄冰,犹如“跋前疐后,动辄得咎”之说,并不值得旁人忠心趋附。 话毕,凤兮一双美目流光溢彩,妖娆定于太子面上,但见他阴柔之貌,眉宇间隐现欲色,眼角微微挑起,纵然有一副俊秀皮囊,得天独厚,却难以掩盖一股流气,诚如此时眼见凤兮盈盈望来,心间大动,眼底早已浑浊。 “不过是只畜生,也劳母后费心?不如交予孩儿,定为弟媳讨个说法,也免得留下教导不善的说法。”太子适时发话打了圆场,不等尹皇后开口便向宫人使了眼色,宫人上前欲接过“妙儿”…… 恰这时,宫人急忙通传,神色有异:“禀皇后娘娘,承奚王已至殿外了。” 凤兮心里漏跳一拍,侧头望去,就见一挺拔身影跃入眼帘,昂藏之躯身着玄色蟒袍,衣裾翻飞,乌发飘于身后,身后映着天边如血的天,仿若才踏出疆场的浴血修罗,待走近时那肃穆的神色,深邃的眸子,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凤兮不禁一笑,盈盈起身上前行礼,心中微动。 这便是她的男人,这便是她的天,不怒而威,凛然于世。 不过瞬间,她眼中已再无其他,直直回视,心底仿若阴冷冰天一道暖阳射入,再无旁人冷言冷语,再无尔虞我诈。 谈辛之扶着凤兮手臂,微微一带便将她揽于身侧,随即一笑:“军务缠身,来迟了。” 她面上一柔轻声道:“刚刚好。”还有何事比得过此寥寥数语,还有何人骚扰的了有情人心心相惜。 但见尹皇后却有些坐不住,承奚王未经通报便登堂入室,未行礼便一副倨傲姿态,还把众人放在眼里么。 可二人岂管这些?彼此眼中早已融入对方剪影,暗波涌动,意味不明。 却不见南云王脸色突变,豁然醒悟执手佳人早已离去,如今已是承奚王之妻,不由心底一片灰暗,先前还隐有盼望纵使佳人嫁离,那心中旧情仍留有几分。如今一见不必言语,不必解释,一切昭然若揭。而若说有南云王为此弄得人憔悴,亦有人如太子、景侧妃般,愤恨在心。 不过片刻,谈辛之淡淡扫向众人,又称府中有事,便于众人眼下旁若无人的带走凤兮。 临走前,凤兮提到巧兰,遂一同要了回府侍候。 二人虽走远,殿内暗涌却翻腾越来越盛,在场众人各怀心思,各揣心机,戾气横生,“妙儿”喵呜一叫,猛地一窜跑出了门,奔于大树阴下使劲抖了抖毛,后俯卧睡了。 回了承奚王府,遣走下人,谈辛之懒懒靠于塌内,遂被凤兮嗤笑:“天还未暗,堂堂王爷便和衣卧床,是身子太累,还是年事过高体力不支?” 但听他朗声一笑,一把扯过凤兮锢于身侧:“出口成章,胆量过人……不过这张嘴……”说着就见凤兮隐有懊恼之色,偏过头去咬唇不语,他又是一笑,轻抚过她略微凌乱的鬓发,沉默良久。 “为何一脸愁容?”他低声问道,深邃的眼直直俯视她的。 须臾间,凤兮脑中闪过诸多念头,终问出了口:“你告诉我,皇城是否要变天了,方才你是否见过圣上?” 谈辛之灼灼双目中隐有赞叹,回道:“萧乾宫外被太子势力围了水泄不通,出入暗卫、寺人都是生脸,名曰圣上龙体违和,实则已被拘禁。三日之内,皇权必易主……” 听他缓缓道尽原委,凤兮闭眸不语,遂想起父亲宁愿牺牲自己而换得的皇权安宁竟如此短暂,而奚献帝终归落得如斯境地,不由得暗叹…… -- 第58页 此番,尹皇后、太子联手谋位,早已设下圈套。 于内,宫人穿着由青转绯。藏青色乃奚献帝最爱,绯红色则为尹皇后喜之,而除了南云王夫妇,那太子亦一身大红色示人,此番早已显露皇权易主。趁着承奚王大婚当晚无暇顾及旁骛之际,尹皇后、太子一派先以暗人监视,后于半夜伺机行动,一举覆局,并议定三日后公告新帝诏书,就此软禁奚献帝,以太子取而代之,而尹皇后既可垂帘听政,共享尊荣。 于外,尹皇后、太子为保大事可成,特派人围守于明喜宫外以备软禁凤兮,借此牵制承奚王,亦有足够时间向她严加盘问虎符去向,却不想承奚王一早便得到密报,于关键时刻赶到,堂而皇之的将人接走。 世间男子注定一生奔于仕途名利,女子不过谨守女德,相夫教子。想不到,奚献帝与尹皇后恰恰相反,前者被困于宫房束手待毙,后者却张扬跋扈,坐揽中宫,任意妄为。 第九章 献元十七年三月,这个日子对于奚朝来说有番不同的意义。本该是春暖花开,一年方始的月份,却在短短的风平浪静后赫然掀起滔天巨浪,引得朝局动荡,谣言四起,民心不安。 边关平息不久,承奚王方有闲暇大婚,文武百官不说私下,但说表面亦都纷纷道贺,就算人不到礼也会到。却不想,在承奚王大婚之后的第三日,宫中风云变,地龙翻卷,一时间黄沙满天,杀戮肆虐。 那日,承奚王依照以往行程先于校场观练兵,而初入门的新王妃景氏则开始熟悉府内事务,却已遭逢下马威…… 虽然奚献帝因承奚王军功卓卓,而赏赐过众多美人,却无一可留在王府数月,大多均被承奚王赏给了有功下属。而其中有一女子名唤兰儿,因巧合结识了宋氏,后一直侍候于身边,粗算下来行走府中已有三年,对于周遭大小事虽称不上游刃有余,但也凭着经验自有一番巧思。 那年宋氏病中,心知大限将至,便了过心思要为承奚王收了兰儿作内房,却不想三次与承奚王提起,三次被拒。兰儿面上虽不多言,私下岂能无怨怼。宋氏去后,承奚王曾有意将府中芳龄得嫁人的婢女们赐予有功下属婚配,兰儿当属其一,却因前方战事吃紧被耽搁了数月。此后,其余婢女得意良配,却只留兰儿仍行走于府内,旁人听闻是兰儿打定了主意终生不嫁。 凤兮乍一听闻此事便笑了:“昔日又岂同如今,军中少年良将不在少数,本王妃又岂会做那耽误姻缘的罪人?” 于是巧月去请了兰儿过来,兰儿当场便直言拒绝凤兮道:“奴婢早年被夫人所救,早已定下愿心要一生一世相伴左右,不想夫人离世在先,奴婢心神俱裂,早就断了出嫁的念想。夫人临终遗言要奴婢自此尽心侍候王爷,决不能藏私,自那后奴婢便发誓生为王府中人,死为王府中鬼,请王妃成全。” 承奚王前二位夫人李氏、宋氏,均无封号亦非三媒六聘而娶进门者,于内称之夫人以示尊重。 追其根由,李氏出身官奴,宋氏曾为歌姬,二女在嫁进王府前均无清白身世。前者当年家道中落被贬为奴,后被送与尚未受封王爷的谈辛之跟随左右,平日知礼守份,且谈辛之奔赴沙场亦希望落下一丝血脉,二人终成夫妻;后者名为歌姬,实则贱奴出身,亦因被旁人送与谈辛之而结下缘分,尤其善于料理府中事务。 可惜此二人均好景不长,进门后无一活过三年。 而本来已故宋氏身边兰儿的这番声泪俱下,该是感人肺腑的,可凤兮听了却不顺心。纵使兰儿再如何尽心,毕竟是前任主子的奴才,更何况险些被收入房,心中岂会不藏私?景如山娶妻众多,私底下争宠的大有人在,后奚云启连娶三妻,而只正妃东宫荥一人就非善类,凤兮见多这些难免对于三妻四妾之事起了逆反。 如今回想一二,倘若当初得知谈辛之家有良配,凤兮是断不会允婚的。 此时眼见兰儿以楚楚可怜之姿做戏,巧舌如簧,凤兮不过垂了眼皮,淡淡的话却掷地有声道:“你现在不过花样年华,自是不怕再多耗上两年,可需知女人光阴如水,长一岁贬一分,若真留了你,他日等你人老珠黄,本妃岂不罪过?” 但见兰儿细弱的肩膀似有一抖,遂偷偷往来,眼底透着愤恨与不满,诚如凤兮所料她已被挑起了脾气。 懒懒的,凤兮又道:“虽然你身份如此,不过收了做妾还是够得上的,不如……” 兰儿面上一紧,脸白了又白,为这凤兮的下一句提高了心,搁在嗓子眼那儿不上不下,诚如斗大的干馒头噎在要处,灌了水却更为膨胀的难以下咽。 而凤兮是何许人,于景门内见多了女人互斗的嘴脸,与宫中更是颇长见识,所见所感早已进了不少。兰儿毕竟年少,虽仗着以往不错人缘,却因见识受制而在自掩心思上稍显稚嫩,终因凤兮几句话而慌了,尤其此时关乎终身大事岂敢掉以轻心? 终于…… 凤兮迟迟不说下文,兰儿那心焦气恼的再难压抑,遂连跪上前两步磕头铿锵有声:“请王妃怜恤,奴婢真心实意愿一生一世侍奉左右,尽心尽力!”似是察觉了凤兮的沉默,兰儿再次偷偷抬眼望去,却见上首冷颜、冷目、冷笑,遂心里“咯噔”一声,早已慌乱如散沙。 “府中大小事务繁杂,我身边也需要有个会办事的人,你若真想尽心尽力,过几年我便做主收你入房,届时……” -- 第59页 凤兮眯了眼缓缓道出试探之言,心知这兰儿听后定然心花怒放,便可借机惩治轰出府去……却不想话未说完,便被疾奔而入的巧兰突然打断:“王妃,不好了!” “王爷出事了!” 凤兮手一不稳碰撒了茶盏,忙向外奔去,却在厅外正遇被夏允扶回的谈辛之,连忙上前托住,手触他胸口锦袍一片濡湿,眼见那儿渗出红晕,凤兮心间猛漏跳了两拍,呼声欲出,却因听他在耳边低语“别声张”而隐忍了下去。 随即,谈辛之整个身子靠了过来,失了血色的脸靠于她颈侧处,呼吸微热的闭了眼。凤兮惊慌的眼中清晰的映照出他浅笑的唇、苍白的面、安然的姿态。 望着手心的殷红色,凤兮感到了不安。 半个时辰后,一切终于安顿。 未请大夫,未去抓药,夏允只道:“未免王妃见了血腥更为担忧,请容许属下先行为王爷包扎。”说罢便关了门,留她与几个婢女守在门外。 凤兮眯了眼,强压下夺门而入的冲动,缓缓徘徊于门外。片刻后,一片空白的脑中突的隐现一丝端倪,如星宿划过快的难以抓住,但见她停了步子,缓缓望向天际。 又是夕阳晕染,又是红了半边天,又是血色般的瑰丽,不知怎的,每次望见如此过红的天际,便总有事发生。盛衰荣辱颠覆局,凤兮见过不少亦曾亲身经历,其中不乏纵然面上风光无限,内里却腐朽不堪,硕鼠横行。往往,士族大家皆有弊病,数代富足早已自蒙了双眼,只以为荣华永在,富贵依旧,却不知早已危机四伏,不到粮尽的那一日亦不会清醒。 可,谈辛之不同,他出身农户,定是自小便饱受挫折,能爬上今日的地位除了军功、心机、机会,还有审时度势,若真如士族大家一般抱残守缺也绝不会有“承奚王”的一日。 如果真如他所说三日内,皇权必易主,那今日…… 思及此,凤兮脚下一转,正迎向开门而出的夏允。后者行礼垂首:“王爷已无大碍,请王妃宽心。” 凤兮淡淡瞥了他一眼,入了房关了门,眼眉一扫,立时奔去将墙上的佩剑扯下。 “嗖”的一声利刃出鞘,一道白光闪过,那执剑的手灵活一转,脚下便不停的往内室冲去。 疾风过,纱帐起,利刃当胸劈,却见仰卧榻上的谈辛之一个翻身滚向内侧,顺手一带将凤兮揽压于身 下。 凤兮冷哼一声,双目灼亮,却听那人淡笑揶揄:“你还会使剑?” 她昂起头:“我会的可多了!”说罢,两手去扯他内衫、绷带……果然无伤。 “王爷果然好本事好演技,骗过了所有人,就连我这个王妃都打算一骗到底?”凤兮心中突生一股不郁,指责的话脱口而出。 方才只听巧兰惊呼“王爷出事了”,她已然心焦难抑,不安、彷徨顿时四起,诚如那日景叔疾奔而来,口中高喊“老爷出事了”,伴随着那阵呼声,她失去了父亲。这便是存活于将相之家的悲哀,但凡女子除了每日于佛堂内供佛上香,祈求天下太平,战事顺利外,还能做些什么。 至此,凤兮愤恨至极,因往事而起的悲伤之情再度汹涌,负气之下手猛地一推就要离开,却被谈辛之双臂牢牢锢于原处。回视着她,谈辛之不由得一愣,在他幽黑深邃的眼中,佳人蹙眉不语,两行清泪悄悄顺着眼角淌进发间,红透了双目,咬紧了红唇,更胜任何明媚之姿,比以往冷淡之色更为诱人。 本以为他是真的受了伤,虽然之前曾交代了切勿声张,但须知有人的嘴就要说话,谣言往往不胫而走,说不定这会儿承奚王负伤一事早已传进有心知道的人耳中。而好巧不巧偏偏是这日……凤兮也难免会有其他想法。 只听他微叹一声,埋首靠向她耳边,灼热的呼吸徐徐喷洒,低哑着声道:“宫中大事已定,他在几个时辰前退位,明儿一早便会诏告天下。虽然他早已不满太子品性,更有废立决心,却碍于制衡派系党争诸多矛盾而迟迟没有决断。纵使太子弑君夺位,也依然手持诏书,于天下、于满朝文武、于百姓,这登基一事皆名正言顺。” 心里死角仿若被强光射入,一阵恍惚后,凤兮冷笑回道:“所以即便你有能力护驾却依然视而不见,甚至故作有伤在身。你是要保住圣上的命,是要以负伤为幌子像新皇以示臣服从而淡化其戒心以及对你手中军权的觊觎,还是要坐等南云王因不平而再次颠覆皇权,你再以护驾为名伺机揽夺江山!” 第十章 但听凤兮脱口之词已然透露不凡,谈辛之亦未加阻止,侧身回视淡淡一笑:“太子纵使再不济亦有诏书在手,登基一事刻不容缓。同样,南云王纵有宏才伟略,若无圣旨也只可称谋逆之贼……我也不必急于一时。”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靠了过来:“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凤兮怔怔的回视,她明白他所问为何,却耐不住此时心头一阵彷徨。 谈辛之是凤兮见过心机最深沉的男人,亦是曾赤诚相见,袒露过真心的男人,几番相处下来,她又岂会不懂他的渴望,他的图谋?如今试想,若非知他有抱负,甚至异心早生,若非是这野心勃勃的男人从不掩饰,她又岂会倾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坐揽江山,手掌权力,笑不语便可操纵旁人生死,将一切玩弄于手中。如此诱惑试问有几人可抗拒——尤其是尝过甜头的人。 -- 第60页 太子不能,南云王不能,而他,谈辛之也不能。 凤兮,兜兜转转一大圈,保住了自己,保住了景门,寻到了盟友,寻到了良人。前途却依然风雨交加,难辨祸福。如此,他们又岂能松懈倦怠? 鹬蚌相争,终是渔翁得利。他要做那渔翁,她怎会不懂? 太子手持诏书,软禁奚献帝,已是逼宫,可此番秘辛本不被外人道。而南云王纵然深得奚献帝喜爱,若真无野心只安心做个闲散宗室,早晚会被太子加害;反之若他真有不服,起了二心,以“皇位当能者居之”之论为说辞,再行谋位,不论江山坐稳与否,不论日后政绩如何,他都难逃历史“谋位篡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 一切,端看南云王如何选择,左右是死,横竖是亡,或者保住名誉甘愿赴死,或者犯上作乱遗臭万年。 别人不敢说,凤兮却敢凭以往认识断了此言:“南云王必反。” 而只有他反了,谈辛之才有出师之名,她不要谈辛之一同背负骂名,所以纵使南云王当真无意谋反,她也有法激将。 反之,若是太子、南云王二人尚有一人势力幸存,这江山不论何旁人坐,都不会安心。 这其中的意思,谈辛之懂,凤兮懂。 而她,不过是生于景门一弱小女子,历经几番风雨初为承奚王之妻,即便头戴妃冠,即便头顶“德兮”头衔,她亦不过是个女人,一个会怕、会惊、会吓,亦会哭、会笑、会叫的女人。 至此,只见周身纱帐层层叠叠摇摆,诉说风的曼舞,榻上女子泪痕半干,终被玉手轻抚白瓷般的脸颊将其逝去,盈盈双眸缓缓上抬望进他的幽深,痴痴望进,卷带几分迷离,将柔情、坚毅共同倾诉。 一个女人,以夫为天,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他,她要活,要争,要抢,要夺,亦要…… 思及此,她只淡淡一笑,缓缓道出:“天、下!” 二字一出,立时俘获他的全部目光,热吻随即而下,只听她声声回:“有你,便有天下。” 却听门外传来谈话声,似远似近,却是刻意为之。 兰儿:“兰儿熬了药送与王爷。” 巧月:“如此便交给我吧。” 兰儿:“以往王爷饮食均由兰儿张罗,岂可失了本分,让人越俎代庖?”紧接着又是一声高呼:“王爷,兰儿前来服侍。” 凤兮不由蹙眉,方才一番柔情均化为乌有。 这兰儿来意虽未言明却已有暗示,方才厅内若不是突闻王爷出事,兰儿早已被她轰出府去,又岂会有现在如此猖狂之词?倘若兰儿平日行事妄自胆大,不守本分,轰出此人又有何难。最难应付者,便是如兰儿这般口口声声“一心侍主、心无二致、一辈子甘效犬马”的阿谀之徒,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以,她才会以“收为内房”为由,另兰儿自爆其短。 门外兰儿几声高呼,听上去似是久久没得回应而急了。 谈辛之侧首闭了目,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姿态,倒另凤兮又好气又好笑。 手推了推他,不由得嗔怒:“人是你的人,你不管我可就罚了!” 哪知谈辛之突然覆身过来,未等她回神已被吻住。她只觉被禁锢于天旋地转间,尝尽了甜辣,只将酸苦留于心底,感受他气息的灼热,任凭交缠。 待晃神时,只见他依旧阖眼,低低沉沉的声漫不经心:“我的人就在身边,岂有旁人?” 她笑了,由心而发的笑。 ——稍后,苦等于门外的兰儿,终得到王妃的一句话。本以为是句承诺,却不想是:“本妃念及兰儿以往尽心竭力,只可惜出身贱奴,即便嫁与良将亦注定无名无分,当为贱妾……” 当晚,兰儿出府,后嫁与庶民。 同一日,承奚王称病实则有伤在身的消息传至宫内,尹皇后、太子乍听一顿,后则相视一笑。想来承奚王此意,明里不愿卷入纷争,暗里已有臣服之意,或明哲保身,或暂避锋芒都好,谋位一事只要无此人威胁,大事可成。 近几年,奚献帝屡屡抱恙,已有老相,太子年少英发,对外结下不少党羽。此时登基,于太子,于党派之争皆有好处。丞相虽为南云王岳父,与此之际亦不会轻率行动,他本是丞相,于国有恩,且手握大权,纵使临阵倒戈效忠太子亦有可为。而南云王是聪明人,自是不会在此时惹起争端。 大局已定,一切只等天亮。 却无人知道,深夜三更,南云王乔装宫人,躲了耳目于暗道行至萧乾宫内。此道只有历代君王可知,以防真有宫变时可趁此逃脱,保存实力,再图后事。而奚献帝本就属意南云王,于三年前告知此处,却不想云妃之死令废立一事耽搁三年之久…… 父子二人终于得见,奚献帝苍白着脸靠坐于榻上,见了奚云启便长吁短叹。他身子日渐虚弱,每日均被宫人强行灌下药汤,实则令其通身麻痹,难以行动。 奚云启但见父亲脸上瘦削,鬓发蓬乱,双目呆滞无神,一副垂死之态,哪还有半分昔日君王之相,不由得心中悲痛交加,蹙紧了眉,声音隐隐颤抖:“父皇!儿臣不孝!” 奚云启尚记得儿时与皇兄一起玩乐时光。 他虽与三皇弟年纪相仿,却更愿与皇兄玩在一起。皇兄比他更为内敛、斯文诗词武功样样精通,除却兄弟情谊,早已是他良师益友,年少的他们连只雏鸟都不愿伤害,又岂会料到日后终有兵戎相见的一日? -- 第61页 奚云启十三岁那年,皇后病故,其母妃受封云妃,是以云留宫一片欢声笑语,门庭若市,而皇后宫内却哀声遍地,一片清冷。 那日,母妃温润的手轻抚他的鬓角,慈爱的目光令人心安:“云启,你日后注定龙袍加身,翱翔九天,皇后既死,太子年幼无依,你我母子均可心安,也再无人可阻扰你日后前途。” 奚云启不明所以,又听母妃笑笑道:“不论再有任何绊脚石,母妃都会为你去除……”他并未接话,心中只认定能坐上皇帝宝座的就只有皇兄一人,再无旁人可替代。是以,自那日后一旦母妃心存大计,他便会从中阻挠。 同日,一样是深夜,皇兄急病,众太医赶赴太子宫为其诊治,接连三日不眠不休终挽回其性命。自那后,皇兄性情却逐渐变了,对他虽依旧关怀,却日渐少了笑容,那丝若有似无的疏离、淡漠,令他二人之间仿若隔了无形的墙。 渐渐的,皇兄不再唤他云启,而是皇弟,后又变为二皇弟。而他,亦在母妃声声教诲下对皇兄起了防患之心,因他心知先皇后薨逝真相。为此,他度日如年,一面心存对皇兄的愧疚却只能笑,一面亦对皇兄留了心思,不若以往将所有事都与之分享。这层隔阂也变愈来愈深。 后宫之争本就无是非对错,成则王,败则寇,他虽明白却一味彷徨于这种无法可解的纠葛中,一味承受良心与亲情之间互相权衡的矛盾中。 终于,献元十三年,母妃的死令他的一切迷惑迎刃而解,令他终不再左右迟疑,难做决断。 就在母妃去的第二日,皇兄唤他一人前往,所出之言却无安慰,声声呛人:“我死了母后,你死了母妃,你我兄弟也算扯平了。” 奚云启大惊,又见皇兄扔出一条染满鲜血的白绫,触目惊心的红,难以抑制的腥,充斥了他满眼、满鼻。一种促然而来的预感,令他立时苍白了脸,颤抖着手将它拾起,又听皇兄冷言道:“我母后死于毒酒,你母妃死于白绫,这个也算扯平吧。” 奚云启不敢置信的回望他的眼,听他如此随意的话,淡淡冷冷的调,他险些以为此时不过是以往的闲话家常般,根本无涉及争权夺利,更无人枉死。 他只觉通体血液倒流,早已找不到言语般,却仍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为什么。” 奚云浩笑不可仰,隐现疯癫之色,那双目如利刃般直直射来:“我母后怎么死的大家心知肚明,你母妃一心要除去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此番还要多亏你这个好皇弟,若非你一直妇人之仁,对我这个皇兄心存歉疚,恐怕我早已入了黄泉陪伴母后去了。这皇家中天伦惨祸,亲情悖论,我也不用一直存于这种水深火热中!是你的仁慈,你的良知阻断了我赴死的决心,令我为了求生而尝到权力的甜头……终难再弃。”之后,奚云浩又告知会留下他一条狗命,更会令他生不如死,后悔为人。 奚云启不敢置信,虽不明白为何民间和乐融融的一家,换作皇室却四处血溅。 他只记得,父皇为保他平安,将他差往南下。 他只记得,临去前凤兮最后的一笑至今存留心底。 他只记得,无论如何亦要以权谋权。 而为报母仇,令奚云浩懊悔终生的办法,只有夺其权,毁其刃。却不想,权力的甜头实在惑人,令他亦再难以自拔。 第十一章 奚献帝望着俊雅却一脸哀痛的奚云启,从他眸中透出不舍与怅然,极力张开的五指似要去抓奚云启的衣袖,下一步已被连忙撑住。 但听奚云启声儿有哽咽:“儿臣在这儿,父皇!” 他们二人均清楚,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是儿拜见父,亦是父告别儿。从此以后,奚云启便只能抱着灵牌缅怀,天人永隔。 “你听着,牢牢的记住我说的话……”奚献帝干哑的声儿不似人的,浑浊不清:“景如山死前交还的虎符被朕毁了,剩下的一枚……三年前我便交给了你母妃,那块玉佩……” 奚云启大惊,如被轰雷击打胸口般不可置信,脑中顿时空白。 那块绿幽幽内里泛着丝丝棉絮的翠玉,名唤“天惊”。那时的他并不明白此名的来历,只觉得美玉当属美名。所谓“虎符”,究竟大小如何,形状如何,是石头还是美玉,无人见过、无人知晓,历代奚朝帝王以此为传位信物,但凡持有此物者便是新帝之选。三年前,奚献帝念在奚云启尚年幼,心思不够细腻,亦有些妇人之仁,在赠玉之时为防他行事鲁莽,求胜心急,并未告知真正用途。于是便假云妃之手让其转告奚云启,此玉乃皇室历代相传之物,不可轻易赠与旁人,就连云妃也不知其真相。 不想云妃不明所以之下,却会错了意:“这玉佩晶莹剔透,一看便是上品,母妃今日就送了你以作未来娶正室的信物。皇儿你可要记住,这物件乃天家相传,只可给你真心喜爱并最信任的女子,切莫随意弃了……”如此阴差阳错,令如今的奚云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只见奚云启嘴角僵硬的扯了个笑容,声儿也有些紧:“如此,便只有那块玉可以……” 奚献帝缓缓点头:“这几年,你皇兄悖谬残暴之性情愈来愈甚,并非是明君之才,只怕日后还要对其它皇儿下了毒手,而你生性仁厚,于百姓该是福啊……所以,朕要你为自保夺位,为天下夺位……朕也知道是为难你了。可如今就算朕在此改了诏书也没用,你手中无兵、无权,有了诏书等于是害了你……唇亡齿寒,等朕去后,你身处境地只怕如履薄冰,度日艰难……可你亦要规行矩步,切勿意气用事。”话未说完,奚献帝猛咳几声,脸涨得通红似是要背过气去,全然未注意到奚云启若有所思的神情。 -- 第62页 可如此紧急之时岂容半丝走神,奚云启收了心刚要接话,又被奚献帝打断:“你听着,你皇兄羽翼未丰,就算做了皇座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天下间对你威胁最大者,并非是他,而是……谈、辛、之。” 话至此,奚献帝又连咳数声,眉宇间柠起皱褶,好一会儿才顺过气……他将淼儿与先帝的往事缓缓道出,语出惊人,着实骇人听闻。奚云启听后瞪大了双眸难以言语,终想不到一个外姓人竟流有皇室血统,论及辈分甚至是诸皇子的叔父,且更有资格继位——奚朝国法,父死,兄弟继,而后才是子。 奚云启怎么都料不到,宫中秘辛千百,而最不为人知者却近在眼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而奚献帝正是由于心生愧疚,才会对承奚王日渐强大的权利并未遏制,甚至有放任的态度。可,奚云浩、奚云启并不同,他们与承奚王之间并无恩怨纠葛,各各巴望着皇位就算挤破了头也要上去,一个幽禁其父,一个已动了弑兄之想,又岂会念及突如其来的叔侄情分? 父子惜别,寥寥数语,惆怅、悔恨、不舍皆而有之,却依旧耐不过时辰眨眼即逝。 四更至,奚云启拜别奚献帝,临走时仍神情彷徨。 而在那暗道门关上的一刻,却见奚献帝强撑起了身子,自床榻内一暗格中取出一只做工精细的玉簪,簪子头本应镶珠处被挖了去,徒留两块低凹的痕迹,暗金色的簪身浮现隐隐青色,泛着幽幽的光,竟是涂了致命的毒药。 那两块凹陷处本由两颗毒药伪装上去。一颗为剧毒,他赐给了先皇后,亦是奚云启的母后,因她企图勾结外臣,干涉朝政;一颗为慢性之毒,他赐给了云妃,亦是奚云启的母妃,因为避免皇子登基后,后宫再次干政的隐患,他绝不能冒同样的险两次。 却没想到世事难料,总是奇差一招。先有此二女,后有尹环,终是防了初一,难防十五。因后期朝中局势异变,派系错综复杂,已非他一人之力便可控制,只得周旋其中,左右制衡。而尹环便趁此与丞相勾结,与太子谋事,且有费忠仁当其犬马,如虎添翼,再不似当日赐了毒药便可了事般简单。莫非真应了那句“越老越怕事”?他竟再无昔日的果断,所剩不过是瞻前顾后。 徐徐纱帐内笼罩一片清幽,帐外烛火跳跃投照其上晃出斑驳的图案,象征皇室的华贵金色铺了一榻,触感丝滑,针线密集。簇簇繁花雕刻似是鲜活了般点缀于床柱四角,迎头望去但见顶上祥云中神龙摆尾,气势逼人。 突然一道细微的声儿响动,“嘶啦”的似是利器刺入肉里,星星点点的红色溅在帐上,竟点缀出最华丽的图案,透着猩红色,夺目妖艳。 临咽气的一刹那,奚献帝脑中浮现诸多画面,几十年前的往事竟如被风吹拂的书页,“哗啦啦”快速翻过,一幕幕仿若昨日。 淼儿站于柳树下盈盈的笑,身穿一袭春装堪比娇花,媚于言语,巧笑倩兮。他心知此女深得父皇喜爱,纵然心动亦不敢过于接近,只远远的看着。尚记得就在淼儿被父皇临幸的前一日,他于暗处惊见淼儿急切的对皇兄说道:“你是他最疼爱的皇子,若你肯向皇上要了我,皇上定不会拒绝的!”而至于皇兄有无请命要了她,可想而知。皇子们但凡图个前程的,又岂会为了几日欢愉而断送日后?可最终,皇兄并未因快刀斩情丝,受了父皇赏识而继位。试问父皇又岂会心无芥蒂立一个与他争夺女人的皇子? 他登基之后,首次见到了尚未出阁的云妃,那神态、那笑容,竟与淼儿如出一辙,一偿午夜梦回时的妄想,只可惜云妃性情过分温柔,虽另男子流连忘返,却少了淼儿的任性、跋扈,就如同色、香齐全的佳肴,偏偏淡而无味般。 而后,他又遇见了尹环,样貌清秀,立于柳树下那盈盈一拜,竟似淼儿再世,且尹环性子执拗,生来有股倔劲儿,更神似淼儿几分。 …… 天光微亮,宫人进了萧乾宫,一室的阴冷透着玄,几位宫人不疑有他行进内室……片刻后,惊慌的高呼打破宁静,萧乾宫外慌乱成一片,当太子与尹皇后到达时,只见那奚献帝早已流干了血,身躯僵硬森白,颈间喉管处赫然有道血痕,伤口处乌黑一片,身下猩红的血蔓延呈现出诡异的图案,而那暴突的双目,唇边诡异的笑容,竟如被鬼魅索命般令人胆战。 献元十七年三月,奚献帝薨逝,太子继位,史称奚浩帝,年号鸿日。 史书上对此一事并无过多提及,野史却传由于太子乖戾好虐,曾被诊出患了疯癫之症,怎奈奚献帝念及往昔情分不忍驱逐出宫,却不想太子对先皇早已不满,趁疯症犯时夺权弑父。 奚献帝生为皇子,后登基为帝,统领天下,高高在上,一世享尽荣华,一生养尊处优。临老却落个被妻、子共同背叛的下场,那心中滋味岂是苦涩可形容?一个人,越是登高越怕失去,越是富贵越怕穷苦,奚献帝虽为帝王,在心境上亦不过是个凡人。因他一时妇人之仁枉纵了奚云浩,竟落入此般境地,自是宁愿死了亦不远受那零零碎碎的屈辱。更甚者,以奚云浩的性情,奚献帝又岂能善终,倒不如趁其登基夺位之日自尽罢了。如此,世人纵使碍于祸从口出,亦难免对奚云浩起了“弑父夺位”之猜测,悠悠众口,奚云浩再难洗清罪名。 可,就在奚献帝临终前庆幸已作了交代于奚云启时,却不知他温吞的性子,妇人之仁的行事,奚云启亦有之。 -- 第63页 同一日,云留宫内一片清冷。听宫人传,南云王自奚献帝暴毙那晚亦突发急病,高烧不退,隐隐约约口中呓语:“不要!父皇!” 太医问诊只道:“下官尽力了,一切全凭天意。” 此言不胫而走,却无人知晓此中不过是南云王淋了整夜的冰水,似要制造出因病而命不久矣的假象,以争取时日行事。追其根由,全因“天惊”下落…… 三日后,承奚王府传出流言,承奚王病情恶化,王妃寝食难安,焚香祷告,后忆起姨娘处有家传良方,便回了景门去讨。 一路心神不宁,凤兮忐忑不安,总觉得此次回门定有大事。却不想她一进姨娘房,就见姨娘面容憔悴,一派萧索之色。往日纵使姨娘对人再冷淡,亦藏不住一丝傲骨,一丝鲜活,周身充满了力量,性子更是透着韧劲,而父亲最爱她这一点。 姨娘坐于桌边,呆滞的双眼中不见人影,凤兮一步步走进,不忍打扰,却还是引起她的注意。只听姨娘淡笑道:“你回来了。”二人以往并不熟识,所言甚短,而此时新帝登基,京中耳目繁杂,王府外早已危机四伏,若非此次姨娘暗中来书“速归,父书”,她也不会如此快再回景门,迎着众多眼线硬找个寻觅祖传药房的幌子。 姨娘取出一封书信交与凤兮,便转了身去道:“老爷生前留下的,你看了便知。” 凤兮一惊,忙将信打开,却不觉指尖冰冷颤抖。 信中所言透着惜别之意,想来该是父亲出征前几日所书,字里行间并无过多透露,乍一看不过皆是嘱咐之词,并无特别。 凤兮读的一头雾水,尚不解其意却在信笺右下角惊见一印章。数道细细的弧度形成抽象的图,如指腹上蜿蜒的纹路层层密密,却更为扭曲,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式,源于一直佩带身边的翠玉之上…… 心下一凉,凤兮往腰间一摸,两块玉石均在,一绯色,一翠绿,颜色通透,触手一冷一温。 一枚是谈辛之所赠,一枚是奚云启所赠,且不说谈辛之赠玉时父亲身故,那奚云启所赠翠玉,她从未拿给父亲过目,只不过收在身侧,父亲又怎会持有图样? 第十二章 凤兮只一味的发愣,如玉的指尖来回轻抚那印章的纹路,脑中似隐现某些端倪却一闪而过,却如狂风猛力击打窗棂,利刃一般直直穿透窗纸立时掠夺烛火燃烧的权利,余辉掩去快的令人措手不及,一室幽暗伸手不见五指,徒留燃烧的气味缠绕鼻尖。 只见方才还冷言冷语的姨娘,竟突显一脸疲惫,只淡淡靠在桌边语气透着萧瑟:“那标记常出现于老爷公文之上,那纹路亦是权力的象征。老爷生前留下了话,不论你最终嫁与承奚王、南云王任何一人,都要将此信亲手交与你……” 经此一言,凤兮立时通体透凉,薄汗频频冒出,不由得跌坐在椅上,细细微喘,久久难以平息:“怎么如此……父亲……” 她喃喃自语着,再难抑制之间的颤抖,抖得信纸沙沙作响。 “他为你取名凤兮,原是希望凤鸣于天,与真龙为舞,如此高的期望竟赋予一个……”话至此,姨娘嘲讽呵呵笑着,难掩一脸厌恶之色,狭长的眸子眯了又眯,虽透着女子的阴柔之美却亦不乏鄙视。 直到此刻,凤兮才将一切串联,才明白这其中竟藏着惊天大事。 可,她不过一女子身又岂可有大作为,父亲手持另一枚“天惊”多年,自然是知此玉可怖用途,可却迟迟不言,偏要等化作尘埃才以其上调兵图样暗示?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正当心中游移不定之时,姨娘的声儿依旧冷冷淡淡,寻不着一丝温度:“景门看似满门荣耀,可笼统算下来亦不过由一干妇孺苦撑,如此薄弱的背景紧靠老爷一身赫赫军功维系,尚显不足,就算你入了皇室也不过是身份平平,比起靠山颇丰的其他嫔妃根本难以上位。可……若是手握军权则不同了,历代帝王但凡有点野心亦最看重军权、疆土,因此老爷即使知晓你手握天惊仍不点破,直至你嫁了有用之人才让我告知一切的原因……” 父亲为保万全并未过早告知,若她身边男子终无能懦弱亦或非帝王之才,怕这件秘密她将永远不会知晓吧。 通过姨娘的口,一切真相巨细无遗,时至今日终点破,却令闻者胆战心惊,触手的玉如烫手山芋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论说嫁妆,无外乎是玉器、佳酿、珠宝、锦衣,却不想竟有虎符陪嫁者——景凤兮。关于这段故事的详细过程并未流传于外,所知者不过三两只,以至于后世传说便知道:“得凤女者,得天下。”待细追究何因,却未果。 凤兮静坐一旁默不作声,事情虽然清楚了,她却并无捅破真相后本该有的轻松谢意,反而顿觉皮肉被撕扯般的痛疼难当,仿若周身被刺穿了无数血窟窿,汩汩脓血止不住的外溢,翻腾汹涌的凶狠叫嚣,直冲脑仁,如沸腾的水烫贴每根神经。 景门虽无外戚,可避免历史上为帝者最忌惮的外戚弄权,可权大如天的后宫嫔妃亦是隐患! 父亲啊父亲,你为女儿如斯考虑,您为女儿铺了通往荣华锦绣的路,您用心良苦实另女儿辛酸唏嘘不已。可您是否想过,倘若女儿当真只看重儿女私情,亦或是注定一生懦弱,瞻前顾后,那这“天惊”便不再是保命仙丹,而是催命符啊! -- 第64页 思及此,凤兮不禁想起往昔几次险些赴死的经历,当时都未生出的恐惧竟在此时掩不住的泛起。 “我自幼便无远大志向,一心只想着悠游山水,自在一生。若非经历几次生死劫难根本不屑于位高权重,而所谓荣华加身于我更是负累……父亲的心愿未免过高,对女儿亦期待过多了。”凤兮低首蹙眉,紧握手中的翠玉,用力过甚关节泛了青筋都恍若未决,那声音涩涩干干,也早没了往日冷冽。 隐隐的,眼前似是闪过一佝偻身影,那人虽是龙冠高戴,大小一致晶莹剔透的罕世珍珠串连于冠下摇摇曳曳,可那珠链后隐现苦涩的眼充满了挣扎,充斥无奈。虽是龙袍加身,彰显皇室最容,彰显王者风范,却罩住了一副老态身躯,无帝王威严,无君王气度,哪见风光,哪见倨傲。 那是奚献帝,步履满山,懒散度日的奚献帝。 在他身后有一窈窕身影,一身凤衣,高傲自负,虎视眈眈的觊觎他身下皇座令他如坐针毡。却见朱色的唇,青黛的眉,魅惑的眼,年轻、貌美、高贵、不服、不逊。 是非成败,奚献帝、尹皇后这对夫妇也终走到了头,虽是世上最亲之人亦是最疏远者,却偏偏一同苟活在波谲云诡、风云变幻的宫廷中,一同苟延残喘的在狼心狗肺之徒眼前做戏,岂不是天下最富足,亦最最可悲的一对? 幸福美满本就不属于皇家,那是世间最平凡之物亦属最难得,渴求、奢求,求而不得。 父亲,若女儿的良人诚如奚献帝者,那女儿岂不是要做尹环?可他不是,他是高翔于天际的雄鹰,是驻足于崖边傲视群小的雄狮,亦是女儿心中已决定托付终身的男人,不离、不弃、不避、不负。 凤兮攥紧了拳头,心中有了主意,那双目亦不再闪烁彷徨。 “我有时候真恨你,恨你娘,恨你的出生,恨你们母子拥有的一切,更恨我所承受的屈辱,恨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孽障!”突兀的,良久不语的姨娘口出言语咄咄逼人,再望那眼眉竟透着决绝的恨意,令她不解,令她匪夷。 吸了口凉气,凤兮亦回视:“为什么?当真因为妻妾邀宠,因父亲的恩爱难均分么?” 古往今来,女子吃醋,使劲手段争一席之地,早已密织出不同于真刀真枪的修罗场,那是男子难以介入的地界,亦是杀人不见血,行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的残酷刑场。 “因为我不能为他产子诞女,因你是他唯一的血脉,因他早将一生最好的呈献给你们母子,摇尾乞怜只为她施舍的一笑,真令我作呕!”姨娘冷眼以对凤兮的哑口无言,继续道:“你兄长、你二姐,均非他所出,而是他麾下死去将领的遗孤。我与你大娘,其他妻妾多年未得一儿半女全因他逼服的断孕之药!想不到,景门唯一的血脉却是最卑贱、最嗜杀的血统结合而成,岂不可笑,岂不悲哀!他一生杀戮无数,所犯下罪孽,所斩杀生灵又岂能数尽?或许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要他终身无子,亦无子送终,当真活该,当真作孽!” 凤兮骇然,对于这番话难以反驳,径自沉浸于那“唯一的血脉”几个字上。 姨娘笑的疏离,神情愤慨而萧索:“掠人妻子,屠杀其宗族,这便是你那父亲的真正面目,便是我一生都难摆脱的梦魇,直至他死了,被人分尸,被人侮辱,我仍感不到一丝快意,仍难偿我所承受痛苦万分之一。” 姨娘望着一脸狐疑愣神的凤兮,望着她秀雅的脸,妖艳的眼,一举手、一投足竟无不显现倾国之姿,那种卓然独特的气质,那种妖娆风姿竟与昔日的兮奴如出一辙! 她尚记得多年前正值奚朝、蛮奴战事四起时,她所住的边陲小镇百姓唯恐遭战火侵袭,均四散逃离赶往京师方向。 而她一家极为不幸,与路途中恰遇蛮奴将领,父母、兄长均当场被杀,尸横郊野。 她被压至蛮奴军营红帐内,所见皆是奚朝女子,两三人围坐一团于角落。细问之下才知此处名为红帐,实则为姬女居所,注定要过夜夜受欺凌、受侮辱的日子,但有羞愤难当者均自尽了事。 而她,怕死。 是夜,她被强拉进主帅营帐。 她没有呼救,亦没有挣扎,而是睁大了眼牢牢记住上方男子的样貌,将他粗鲁施暴的一切恶性印刻于心底,永生难以磨灭。 他说他叫昊尤,是蛮奴大将军,家中有妻强悍,因此对她乖顺服帖甚为喜爱。 她知道她并不美,她只是听话,最起码在昊尤眼中是的。 听闻蛮奴女子大多凶狠毒辣,且奚朝女子柔情似水自是有不同韵味。 也难怪昊尤对她一阵痴迷,尤其喜爱轻抚她的眼。 可也仅此于一阵,几日后昊尤之妻来了军营,因有人密报昊尤圈养了姬妾于帐内,便要来捉奸。 那晚,她正于昊尤身下辗转承欢,突然帐帘被掀开,一耀眼夺目的身影闯了进来:“贱人!” 昊尤为她挡开一剑。 惊慌片刻后,她这才望清楚来人。 烛火斑驳闪着光影,而那女子竟有副倾国之貌,执鞭的手细腻白皙,因帐内灌入的冷风而摇曳的袖、裙摆,更突显身躯的凹凸有致,幽幽深眸充斥着怒火更显夺目,诚如最上等的宝石。 那女子唇边勾出个残酷的弧度,笑的极冷,眼中阴森森的如利剑。 -- 第65页 夫偷情,妻愤愤,而她只是路人,毫无选择的介入这对夫妇中,充当了牺牲品。因她望见了昊尤眼中的痴迷,竟牢牢锁住那女子周身,那是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这几夜,于烛火照耀下,她亦从他眼中望见过,却似透过她望住的是另一人的魂魄,又远又近。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女人的眸子竟与她有几分相似。一双晶亮的眼镶嵌于她平凡的脸上,璀璨夺目,那是她平生最大的骄傲。 如今,那骄傲却顿时沦为耻辱。 至此,她终于明白那所谓的欢爱,亦不过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替代品暂时充当承受思念的物件罢了,真是可笑! “兮奴,本王不过是逢场作戏,这些下作女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昊尤一开口就是冷箭,结结实实的扎了她一身。 可她除了觉得备受侮辱,心中竟并无刺痛感。 兮奴冷目望来,冷声笑了:“那你现在就杀了她!” 昊尤沉默,背对着床榻回视着妻子,突然也扯出一个笑,笑的开怀,笑的肆意,似是满意妻子的醋味,似是心悦这种妒意,似是他大丈夫的虚荣均被瞬间填满,那快意甚至再也盛不下了,洒了一地。 她还未晃神,就他毫不犹豫的提剑回身砍来。 番外二 她还未晃神,就见昊尤毫不犹豫的提剑回身砍来。 剑刃白光一闪而过,迎着烛火一并照了过来,一瞬间的晃目,一瞬间的冰冷,死亡的气已逼近颈侧…… 却听那女人急忙呼声:“慢着!” 软鞭一挥缠住剑身,她瞪眼望着昊尤,竟有些娇嗔:“我说叫你杀你就杀啊,实心眼的!”话未落,唇边的笑已悄然绽放,刹时间艳光夺目,另满室烛火黯然失色。 至此,瘫倒在床上的她早已一身冷汗,为这昊尤的狠而心惊胆战,为那女人的一句戏言便可玩弄人命于股掌而通体透寒,亦为着自己的软弱、无能、认命而羞愧。 昊尤定是爱极了那女人,那女人也定是爱极了昊尤。 他不惜与旁人欢好来试探,她不惜以旁人的性命去证明。 他们都如最热烈的火,拥有着最难浇熄的欲 望。 而她,不过是一潭水,一潭苟活于烂泥塘最底下的污水,因昊尤而污秽,因兮奴而浑浊,在他们烈烈燃烧中几欲干涸,却不想因另一个男人逐渐找回清澈,污水仿若蜿蜒流入清涧,以期洗涤一身的不堪。 那个男人就是景如山。 在蛮奴旁支部落王昊尤的军营中,有一个汉人厨子,生的一双百变巧手,虽是哑巴却可烹饪出世间最美味的佳肴。自她被轰回红帐后,亦曾有几个将领前来邀欢。一个主帅不要的姬女便与红帐中其他女人再无分别,一样赖以夜夜与不同男子的欢好换得点赏赐,或许当她们离开的一日可凭借它们继续苟活。而她,在不同男人身下辗转喘息时,所盼望的除了微薄的赏赐,亦还有傍晚的一碗白饭、一道青菜,那是家乡的味道,来源于奚朝的饮食文化。 自此,她便知道有个哑巴厨子,小景。 在那段她人生中最孤寂、最黑暗的日子里,小景烹制的菜肴仿若清泉般涓涓流入心田,虽素未蒙面,却因这个蛮奴大营中又有一个奚朝的子民而期盼。 每一次,昊尤领军出征,她们的红帐中都充满了哀叹,众女子无不默默祈祷,为那些战场上被斩杀于蛮奴刀下的奚朝将士,也为自己。因为,每一次出征,不论输赢,都意味着夜晚蛮奴男人们的无尽发泄,意味着她们又要承受无穷无尽的屈辱。 也不知是否天缘巧合,因那次昊尤在与奚朝的一次交战中受了毒箭而数日下不得床,那哑巴厨子小景特熬制了祖传汤药,再配以精心调制的菜肴,居然另昊尤的伤飞速痊愈。这一次,她在心中并未佩服小景,而有了怨恨。也因这一次小景的功劳,昊尤特恩赐他选个女人。 红帐内,所有女人都将以往那些用身体换来的饰物一一佩戴,为了展现最美的一面,亦为了摆脱此处。 小景随着侍卫走了进来,清秀的脸,如湖水般清澈的目光,腼腆微红的面,拘谨的神情,原来他只是个少年,一个俊俏羞怯的少年。 不知怎的,她的心竟柔软了一角,为他淡淡的笑容。 小景的视线扫了一遍,不语,众人亦沉默,尴尬而令人窒息的气氛见缝插针,悄悄环绕众人周身,突然地她们自卑、彷徨,甚至羞愧,一个干净如水的少年,一个懵懂羞涩的少年,她们污秽不堪的样子只能令自己的丑陋更为猖獗。 一个个的,她们都低下了头,只有她坦然的回视。 小景一愣,直直往来,望进她的眼底。 她知道,她赢了。 此时,红帐的帘却再次被掀起,一道亮丽的风景闪入,大红色的蛮奴服加以叮当作响的配饰,侍卫们愣了,女人们愣了,小景也愣了。 绯红的身影,耀眼的笑容,夺目的神彩,上天却又给了她银铃般的声儿:“小景,选好了么?我跟昊尤说了一定给你好好的办,既然你是我带来的人,怎么也要风光的娶妻!” 心底的墙轰然倒塌,她眼前一花就要晕倒,幸得身边有根柱子强撑着背脊令她伪装坚强。兮奴就好似她的梦魇,而她亦不过是兮奴的影子,因一双相似的璀璨眸子而令她有了不同的命运——昊尤爱兮奴,以她为替代,小景迷恋兮奴,因此选了她作妻子。这或许便是她这生幸福的定义,亦或许是她悲苦命运的降临。 -- 第66页 从那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幸福与痛苦一直携手并进,如同最亲密的恋人,交叉折磨世人,令她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如此便一念了一辈子。 那晚,她身着兮奴的旧红衣端坐于小景的帐内,仰望着小景的笑,触目他眼底的温柔,竟盼望它们是因她而生的,于是便回以温柔的浅笑。 小景俯身吻了过来,只不过片刻便被她推开,再度望着他的笑容,那里面却掺杂了复杂的意味,令人参悟不透。可她却明白了,小景并非是小景。他的吻太过纯属,他挑 逗的技巧太过熟练,以她的经验可知,那绝非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年所应会的。 她疑惑的轻声问道:“你……是谁?” 一向哑巴的小景附耳过来,声儿竟是低沉的好听:“景如山。” 耳边灼热的呼吸令她脸红,她却顾不得呆愣,轻呼道:“你会说话!” 那时的景如山只不过是奚朝军营中一名小小探子,尚未立过军功,更谈不上扬名。而此次,景如山设计混入蛮奴,在途中先以厨艺赢得兮奴的注意,趁此混进来盗取机密。诚然,蛮奴人纵使心机不如奚朝人,亦会对突兀出现的小景起了警惕,于是他接二连三的避过试探,后又拿出药方治愈昊尤,终换得了片刻安宁。 在蛮奴人眼中,为兄弟张罗婚事便是最肯定的表现,可在奚朝人眼中,要娶一个被人百般糟蹋过的婊 子却是莫大的耻辱。 她明白,景如山又岂会不知。 可他并未表现厌恶之色,只淡而简短的在她耳边叙述过往,在她诸多惊讶声中轻笑不断,帐外守卫听不到他的声,只听到最香艳的惊呼与娇喘。 她搞清楚了过往,决定帮他完成任务。 后,她问景如山为何要相信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人,景如山道:“因为你有一双坦然的眸子,在那里面我望见了蓝天、原野,还有一颗渴望自由的心。”她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眼角融入滚烫的液体,她才知那是泪水。她险些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却不想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又哭又笑。 终,昊尤因景如山里应外合之计而战败逃逸,而兮奴被擒,却在惊见仇人俊秀的面庞时呆愣。 她望着兮奴不可置信的神情,心中竟有种难解的快意,汹涌澎湃的往外溢出,止也止不住。她道:“我们奚朝有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兮奴狂笑,遂反击:“贱人,我会牢牢记住!” 她本以为自此便了了事,景如山因立下大功而被封中郎将,而她亦入了景门,才知他早有了原配,而此次又蒙受圣恩,再度迎娶了圣上恩赐的第二位夫人,却非是她。 她,只做了一个侍婢,一个照顾兮奴的侍婢。 兮奴的身份无外人知晓,话很少,因面对一个前夫玩弄过的女人,本就没话可说。而她亦懒得搭话,只做着该做的事。她们二人在那几年中一同活在小院里,竟有相依为命之感,当真可笑,当真可悲。 景如山常来探望兮奴,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用耐心与细心企图掠夺兮奴的情,可须知兮奴生性倔强,本就是难以驯服的烈马,又岂会真的动情?可被情感蒙蔽双目的景如山哪顾得了这些。 那夜,景如山得到允许进了兮奴的房。 她在隔壁没有睡,紧紧趴在墙上听着那里的一举一动,感受着心口被撕裂的痛楚,竟又哭又笑的陪着他俩一整夜。 翌日,望着兮奴嘲讽的双眸,她竟也讥讽的笑了:“夫人大喜!” 却不料,兮奴黯然的回过身去望着北方。 而后,兮奴入了门,做了三夫人。 又是一年,兮奴诞下一女,景如山为其取名凤兮。 第三年,景如山又立大功——斩杀蛮奴旁支部落首领昊尤,灭其昊氏一族,并将其头颅带回以示奚朝天威。 同年三月,兮奴在她刻意告知消息后,终与景如山断了情分。 同年五月,兮奴再度求死未遂。 同年七月,她入了门,成了景门众多夫人中的一位,亦与所有夫人一样服食了断孕的药。 没过几年,兮奴在悔恨与惆怅中去了,却在临终前仍望着北方,与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属于我的故事虽然要结束了,可你的故事注定一辈子都开始不了,你注定一辈子要活在我的影子下,注定一辈子都做一个替代品!” ——夫逃,妻改嫁,夫死,妻断念;夫欺,妻悔恨,夫骗,妻欲死。这便是兮奴的一生,拥有二夫,拥有两个男人的爱。 ——而她,一个贱妾的一生却是可笑可悲的,被辱,被救,为姬,为妾,为影子,与兮奴共同拥有过两个男人,亦应了兮奴的话,一辈子做了影子。 景如山,他是有谋、有胆的男子,诡计多端,违背伦常,夺人妻子,灭人宗族,比之战场杀戮血腥,这一切于他本算不得滔天大罪,他这一生做了错错对对的事太多了,虽是救了她于红帐的水火中,却又令她一生颠覆于求而不得的苦痛中。她虽非贞洁烈女,早就残花败柳,却依旧比不上心头那终生难愈合的毒疮。 于她面前,景如山从不避忌,虽无爱与她,却是信任的。她并非头一次望见那“天惊”,亦非头一次听他谈论战场。 献元十三年,二皇子离京后的第三日,景如山对她叹道凤兮身上竟有“天惊”的另一半,她静默不语。 -- 第67页 景如山望着她许久,突然冷冷问道:“你既然恨我,既然恨兮奴,为何你不走。我给过你无数机会,你是舍不得还是要亲眼目睹我受到上天的惩罚,才肯罢休?”他的笑充满的讥讽,他的音低低沉沉,俊雅的脸只剩一派冷酷。 她仿若听不到任何话,只是淡淡回笑,笑的温柔,笑的娴雅,只将麻痹的痛留在心底,任由他扯掉她的衣衫,任由他伏在身上喘息,她更抬高了双腿去迎合,仰高了头笑的开怀,幻想兮奴在天上俯视他们,咬牙切齿。 耳边再度传来他的声,融合了情 欲与狂妄:“既然你不走,就注定一辈子痛苦。” 她知道,即使她如何的笑,他亦能一眼便望穿她的魂魄,将她苟延残喘的卑微凌迟数遍,而她永远活于矛盾中,饱受熔浆与冰水的反复侵蚀。 在呻吟与喘息中,她又哭又笑:“就算痛苦,我也要拉你一起,拉你的女儿一起!”口出的话似涂了毒药的蜜糖,声儿魅惑却透着阴狠。 而他却癫狂大笑,沙哑的声阵阵击打于她心上:“要我一起又有何难!你总会如愿的!” 她一惊,极力撑起上身紧紧攀附他的肩:“休想!” 她怕,她怕真有那么一天。 直至三年后的一日,景如山唤她柔声道:“凤兮的身世注定不容于奚朝,除非她有福分、有本事走向最顶峰,自那时便不会再有人可威胁。她是我景家唯一的血脉,我不管你是恨我也好,恨兮奴也罢,都不要报复在凤兮身上!” 她犹豫了下,终点了头,又听他道:“天惊一事自要等关键时刻才可告知凤兮,她若嫁与谈辛之、奚云启其中一人,那时机便是成熟,你自可告知。若她注定一生难觅良人,天惊一事就此作罢,是福是祸便只看天意了。” 她听着他似是遗言般的交代,心底一片悲凉,竟流不出半滴眼泪。 突然,景如山轻叹一声,抚摸她的发:“我老了,你也老了……小兮,别再跟我犟了,好么?” 她傻了,呆呆的回视着。 小兮,她的名,一直被人遗忘的名,竟从他口中唤出。 “闹了一辈子,我累了,你也累了。凤兮是我跟兮奴的孩子,也该是你的,等我去了,请你善待于她,可好?”原以为干涸的终泪夺眶而出,她再也找不到声音,只一个劲儿的抽噎,伏在他的臂弯里,紧紧揪住他的衣领,任由自己的拳头打下去,一下下,一声声的发泄着。 前半生,为了一口怨气,为了与兮奴争景如山的怜惜,她一直苟活于世。明知道景如山不过是利用她的倔强、执拗、任性去激发兮奴的斗志,却依然甘愿。 后半生,为了一个承诺,为了兮奴的女儿,她依旧苟活于世。明知道景如山的那番言辞,极可能只是让她做凤兮指路明灯的幌子,却依然领受。 如今,景如山去了,兮奴去了,承诺亦履行了,留她一人却不知还有何物可争。她本想就此了却残生,却在此时听到凤兮唤道:“姨娘。”呆愣的回首,却见凤兮跪在地上:“您对父亲有情有义,对娘亲有仁有德,亦对凤兮有恩有惠!既然如此,就让我照顾您的下半生,不管有多少债您只管来讨……女儿定无怨无悔!” 因这番话,因那声“女儿”,她终叹了口气,自嘲的笑了:“看来我这辈子注定是苟活于世了,注定一辈子做个影子,莫非真是上辈子欠你们一家的!” 而至于凤兮的名所来为何,景如山始终未提过。或许是因兮奴,或许是因小兮,亦或许是两者皆有。可不论如何,凤兮作为他们三人共同的女儿,才刚开始她的人生,亦注定了不凡,注定了坎坷,注定了腥风血雨。 第十三章 萧乾宫内只听内室女子呻吟软语,似是掺杂着男子喘息与衣衫簌簌声。可放眼望去,诺大的宫殿并无宫人,只有费忠仁在边上等候,不但不言不语不吭不声,就连眼睑、髯眉均纹丝不动,仿若是一个摆设,一件死物。 恰这时,殿外响起嘈杂声,一女子厉声道:“本宫有要事觐见皇上,闲杂人等还不速速让开!”不消说,此人定是那嚣张跋扈,横行惯了的景贵人。 内室涌动似是平息了,只听一沙哑男声问是谁,费忠仁低声答了,又听内室传来女子的轻哼声,似是不屑。 须臾片刻,奚浩帝仅披着内衫而出,敞开的襟领露出大半个胸膛,细腻白皙的皮肤上遍布抓痕,费忠仁不敢直视,连忙低下了头。 奚浩帝似有不耐,道:“你去打发了她,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来。” 费忠仁低声应了,躬身退出。 室内静了片刻,从内间又走出一女子,但见窈窕婀娜,体态匀称,散发慵懒,面上一片红晕,透着方才激情后的余韵,一开口更是渗入骨髓的销魂:“皇上何必动气,景侧妃好歹也是有些背景的,此时得罪了似是不妥。”此人正是那本该身怀六甲的李贵人,奚浩帝登基是为李侧妃,后与王侧妃、景侧妃一同被封为贵人。 奚浩帝一听便怒了:“什么背景,不过是贱人!早先还以为她有点用,没想到就只会坏事!” “那是自然了,为人泼辣也难怪呢……”李贵人淡淡应了,玉手轻抚他背后布料,轻而缓的,淡而慢的,似有若无以布料的浮动去磨蹭出肌肤的敏感,那奚浩帝浑身一抖,立刻伸长了手臂将她捞过,禁锢在怀:“还要不够么?” -- 第68页 李贵人似是乖顺,一手长指甲却肆无忌惮的划过他胸前,刻意撩拨。只见幽暗的寝殿中层层帐幔轻拂,优雅的蓝、庄重的紫、魅惑的红,随着气息的涌动而隐隐骚动,一对交缠的身影于其中转了几圈,终倒在地上,顺带扯掉近身的纱帐覆盖汹涌春色,薄而轻柔的纱半透着起伏不已的身躯,半遮还露,霎时间便只闻娇呼、粗喘,高低起伏,不绝于耳,偶尔几声叫嚷,似是哀痛的紧,却又透露着享受的快意,浓腻的气息更是充斥每个角落,腥的、甜的令人窒息。 片刻后,李贵人仍是意犹未尽,行凶的爪子却被奚浩帝一把抓下,她便不依不饶的抱怨:“哎,这日子过得,臣妾明明是皇上的贵人,怎么每次都好像是偷情似地!” “偷情”二字说的不重不轻,喊着半丝浑浊的声,如哝哝呢喃,说罢李贵人轻声娇笑,好不魅惑,立刻引来一阵啃咬。 经过之前凤兮为景姑姑时在身边的诸多提点,又经历了几次小产,李贵人算是看的通透了些,尤其对奚浩帝的喜好亦抓住了几分。虽然奚浩帝面上不说,可据以往经验,亦可窥伺出他极爱偷情之癖。先前她尚未被封侧妃,无名无分,白日苦受王侧妃处处打压,夜晚还要承受奚云浩无穷无尽的需求,已是吃不消;后因假孕一事歇了歇,又听宫人传凤兮与他颇有暧昧,以为那与堂而皇之的奚云浩整日纠缠于房内的销魂女子便是她,心知又要有个新侧妃了,不想新侧妃是有了,却是景宝芝那蛮横女子。而自奚云浩登基后不过几日,这宫里被临幸的宫女已不下十人,细细算去竟分布在各贵人房中,有的是事先安排好的,有的是事后才听闻的,当真是一时晴天旱雷,一时风急雨促。 于是,李贵人便摸出了奚浩帝如此喜好,趁此机会特在怀孕期间偷偷跑来,果真巧着纱衣一勾引便成事,那激情欢愉更甚以往,就连王贵人、景贵人都好几日未得通传。 可须知后宫女子但凡美貌,但凡懂得迎合皇上喜好,亦不过是一时之计,要屹立不倒只得花样百出,不停不歇。于是,李贵人除了以身试法另动了旁的心思,特以投其所好。 只听她道:“王贵人前几日总盯着臣妾的肚子,似要盯出个窟窿了,臣妾真怕会被她识穿呐!” 见奚浩帝闭眸不语,她又笑着接话:“当初景姑姑……”但觉腰间的手一紧,李贵人眼神一转,又轻声道:“如今该改口了……哎,当初那德兮夫人献的好计啊,既帮了皇上您,又帮了臣妾,当真是妙人妙思啊,只可惜便宜个武夫蛮人,可惜可惜……” 奚浩帝睁了眼,斜着望去,阴冷的眸中尽显杀气,着实令李贵人捏了把汗,却听他反问“怎么,爱妃是想念景姑姑了”,便又立刻稳了心神。 李贵人乖巧的靠于他颈侧,凝了凝神待呼吸不再紊乱,才轻声继续:“臣妾自是想念的,也想她能进宫几日陪陪臣妾,安胎、闲聊……总有个名目可找的。” 这话一出,但见奚浩帝脸色也缓和了,气息流动更为平稳,扯了一抹笑容,终允了此事:“爱妃大可放心安排,朕敬候佳音。”待到最后几字,声儿透着浑浊,低哑的饱含欲 念。 此言一出,李贵人仿若吃了定心丸,不多时便吩咐宫人以“闲聊”只由请德兮夫人入宫小住几日。而据闻德兮夫人才回过门,接了姨娘回王府,不过几日光景,承奚王的病情竟有好转,此言不胫而走,竟转眼间传入宫中,荥云王妃乍听之下亦起了念头,便写了书信去求药,德兮夫人欣然同意,只等翌日进宫之日一同送去。 而前一日旁晚,坐于房内,凤兮手触二玉,心中正暗自计量。 因那年奚云启南下一事,他特留下此玉做个念想,再反观其重逢后诸多言行举止,早已判若两人,对于此玉只字未提,料想他该是丝毫不知其真实用途。 世事难料,昔日以为奚云启纵使忘情弃爱,亦不过远在他地,总好过相见无语、怨怼横生,然而他突然回京,后与奚云浩明争暗斗,甚至不惜利用往昔之情,陷她于不贞不洁,心之变化令人寒心。 忆起此事,凤兮不由嘲讽一笑,拾起翠玉自言自语:“只可惜一物降一物,奚献帝为人自私,纵使令你兄弟二人自相残杀,亦不愿见到江山流入外姓人之手,当真是宁错杀无放过。” 奚献帝此番离间,以奚姓子孙继位,即便皇室颓靡不振,也皆归一家天下,不容外人插足半厘。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二人均有野心,如若不是一死一活,天下岂能太平?奚献帝以玉挑起纷争,除浩扶启,是以断后患,重振奚家声威。 只可惜此玉既在我手,又岂会让你如意! 轻叹一声,凤兮放下翠玉,一抬首恰见内室门边侧靠的男人。高而健硕的身躯挡了半边烛火,锦衣玉带稍掩了些霸气,闻不见血腥味,只留淡淡余香。 凤兮不由笑道:“夜晚未至,你仗着重病在身整日沉溺于闺房之乐,说了出去‘承奚王’往日英明岂不尽毁?也不怕人家笑话!” 谈辛之似是不在意道:“难得偷了浮生。” 随手拂了衣衫,上前拉她揽入怀中,似有若无的笑搅得人心慌,但见往日杀气隐去,柔情未及,却融合了几分不怀好意与嚣张之气。 凤兮脸上微热,心下有些不知所措,羞恼那熠熠的打量肆意游走于她面颊、身上。她一直知道那双眸子可看透一切,看透人的心,看透人的诡念,看透人的妄想,纵使她虚张声势,伪装自我亦难免心虚,凌厉的目,足见锋芒,可一旦融入情 欲更令人无所适从。 -- 第69页 诚如此时,只觉他图谋不轨的手自腰间逐渐上移,眼神中的暗示令人羞愧,她细微的挣扎亦显欲迎还拒,如屈于利爪下的小兽。 紧捉那威胁着揪扯腰带的手,一声叹息后,她轻声道:“明日入宫,我会去趟云留宫送药。” 谈辛之挑眉望来,面上虽是一派平和,眸中却隐现暗涌不断,戾气横生:“未免遭人话柄,有些人还是不见的好。” 扑哧一声笑了,凤兮难以置信的望着谈辛之隐有醋意的脸,在他警告的眼神下只得收敛嘲弄,正色道:“我只说要去送药,有说见谁么?再说……我不想亏欠任何人,我不想纠缠于往事,既然要一心一意对你,有些事自然该做个了断的。” 见谈辛之别开了脸,凤兮双手齐揽,埋于他怀中喃喃道:“这几日我心绪不宁,昨夜还梦见了父亲,梦见他一身的血,有旁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待唤他,他却只冲着我笑,仿佛在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将来,我注定也要沾染一身血腥……” 腰上健臂一紧,谈辛之叹道:“你只需站在我身边,旁人的事都不要去理会,终有一日,天下间会有你我的一席之地。”她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是有些事也该轮到她去做了,不管是为了父亲的隐忧、期盼,还是为了他。 “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我总要随你的,不管去哪儿,我总要随你的……”她轻吻他的颈子,以温唇缓缓触碰炙热的身躯,瞬间被他以吻淹没,腰间丝绦终“嘶啦”一声被扯断,在她惊呼声中被拦腰抱上了床榻,掠夺的缠绵立时包围她每寸肌肤,她以仅余的力气迎合而上,任由焰火灼烧,片刻不息,直至身与心均被填满,任由满足的叹息呜咽于他的需求中,直至天明。 第十四章 翌日清晨,巧月、巧兰将换洗衣物放于外间,凤兮起身披了外褂,双足踩进绣有金鸾的软垫鞋中,恰身侧一只手伸来将她揽入怀中,她轻笑垂眸,啐了一句:“王爷无所事事,我可不行,今日除了送药,还要去趟李贵人那儿婉拒留住之请……”话未落,便感如羽毛般的轻吻落于颊上,令她微热的面更行升温。 凤兮左闪右避,遂推了他一把,一回头正见他好整以暇的侧卧踏上,健硕的身躯在渐垂的纱帐后若隐若现,可那揶揄的笑容、那火热的眸子却丝毫不放过她。 谈辛之审视她的眼神极深,意味不明,她难抑的心口一惊,反复思量、猜度依然抓不住真意。这个男人手握兵马大权,心思深沉难测,只要他有心自可一步登天,若为君该是铁血帝王,若为臣更令当权者如坐针毡,这样的男人竟是她枕边人,不知该叹、该赞、该笑,还是该怕。 父亲去前心愿是要她以天惊之力振兴景门,更以此为世上最丰厚的嫁妆,保她稳坐高位,保她荣耀一身。可父亲,您是否知晓在它未暴露之前已给女儿带来连番灾劫,奚云启不惜利用情感,奚云浩不惜欲杀她灭口,甚至东宫承诸人亦虎视眈眈…… 至此,凤兮不由得蹙眉别过脸去,心里一阵阵犯慌。 日前姨娘还嘱咐:“纵使枕边人也不能尽信,这是你最后的筹码,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最稳固。” 的确,经历几番变故令她纵有半丝良善,都被扼杀了一干二净,父亲曾信任景权,终身首异处,她曾信任奚云启,却险遭陷害。为何承诺与背叛总是如约而至,一者先一者后,与人希望再与人悔恨。 若她将天惊一事一五一十告知谈辛之,于姨娘的嘱咐已是违背,而她自己竟对此也犹疑不定,莫非她不信任自己的丈夫? 曾几何时,她变得如此善猜忌? 不由自主的,凤兮紧握了双拳,朱红的蔻丹深深陷入掌心,双肩微抖着更显衣衫单薄,肢体透凉,蓦然间一股暖意靠上,她一惊遂立刻向后靠去,将自己深陷于那人臂弯之中。 谈辛之逐渐收拢双臂,低低哑哑的声却说着意有所指,不甚明了的话:“今日一过,以后我便再也不许你彷徨,不许你再瞻前顾后,你的心、你的人注定只属于我……”凤兮怔住,尚不解此话何来便被转过身去,见他拿起绯玉交与她手中,一手紧紧环握住她的,笑道:“此玉以后不可离身。”遂又拿起翠玉抚摸着,遒劲的骨节竟泛了青筋,又道:“既然是不再相干的物件,应尽早还了。” “你!”凤兮瞠目结舌,某种猜测窜入心底,却不敢想不敢琢磨,仿若角落里蛰伏许久的毒蛇终忍不住,欲伺机待发,却令人防不胜防。 直至登上入宫的车架,凤兮仍心有余悸,为他意有所指的话,为他灼灼如炬的眼神。临行前,他说他定不负她,只需她懂,只需她铭记,他便不会在乎世人目光。他还说,九天万方,纵使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她亦非孤独一人。 车辇缓慢行进着,待到了宫门口,凤兮思绪仍有混乱,游移不定,腰间藏着的两块玉犹如烙铁一般彰显存在,令她再度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 下了车,费忠仁前来迎了,却不想一路竟将她带往李贵人宫房,待她提到送药一事,费忠仁笑回:“贵人主子想先于王妃叙话,送药一事奴才便可代劳。”说罢笑了几声,听在耳中极为不舒服。 此时,凤兮才注意费忠仁装束改变甚多。不似以往的青藏宫服而是满目的红,深的紫红,浅的金粉,穿于太监身上竟更显几分诡异,尤其费忠仁年岁不小,却黛眉、红唇的点缀,也不收敛几分,着实猥琐不堪。 -- 第70页 费忠仁见凤兮打量,不由得低头笑道:“王妃别见怪,皇上啊就喜欢红色,咱这宫里的宫服也都跟着换了,可不是奴才爱俏!”他手那么一摆,带了几分矫揉造作,配以沙哑难耐的声,令人顿起燥意。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凤兮突然忆起上次于费刑一行,费刑也是浓妆点抹,笑的阴冷猥琐,亦透着不怀好意,不同的是上次所经之处皆是一片萧索凄凉,触目不过是斑驳瓦砾,如今却是踏着青砖白玉,周身富丽堂皇。虽同样迎着日头而行,那阴冷却如出一辙,那是由心而发的寒气一再警告着。 不多会儿,二人入了李贵人宫,宫人上了茶却不见李贵人相迎,费忠仁找了借口先行离去,徒留她一人琢磨不透。 本庄重的殿厅偏挂了彩霞帐,笼罩住香炉内徐徐香烟,诡异的气氛幽幽浮动,凤兮轻触茶盏,刚要饮却闻到异味,此茶虽是暗香引人却颇为古怪,她不由一惊,顿觉那香炉也有不妥,对周身环境亦起了厌恶。 想来此处不能呆了,凤兮起身要走,却不想从身后伸出一手轻抚过她耳垂,冰冷的骇人,轻佻无理的令她一阵胆颤,遂连忙躲开望去。 “夫人别怕,朕不过是思念过甚,只为解一时相思。”奚浩帝狡猾的笑着,阴柔的面上一片晕红,似是服食了催情之药,只见他急步靠来,凤兮连忙往旁处闪躲。 “皇上您累了,请容臣妾告退。”还未退开,忽至一阵晕眩,凤兮连忙撑住一旁,奚浩帝正紧贴过来一把将她捞入怀中,她欲挣扎却被反压于地上,背后一片冰冷令她稍清醒了些,却不防身上之人竟欲撕扯衣衫。 凤兮怒极,遂一个巴掌扇去,那细嫩泛红的脸上立刻显露五指,却不想他不怒反笑,更如无赖般猖獗:“有意思!能与夫人睡上一觉,朕死都甘愿哈哈哈哈!” 凤兮气愤不已,心口汹涌澎湃,见他已去撕扯玉带扣,趁此拔了一只金簪狠狠刺进自己手臂,疼痛轰然刺激而出,方才的麻痹顿消无踪,遂又狠狠拔出往他颈侧抹去…… “啊!”奚浩帝大叫,遂紧捂住颈侧,滚落一旁。 方才凤兮刻意避开他要害,以免有弑君之嫌,只起身冷笑道:“若皇上还嫌不够,大可继续玩下去,臣妾乐意奉陪!” 哪知奚浩帝更为肆意欣赏她半坐姿态,大有不得到誓不罢休的意思,一把扯了外袍就要扑来,凤兮再次躲开,怎奈力乏仍被揪住玉带尾端,只听嘶的一声布料被扯断,她再顾不得其他反手刺去。 奚浩帝毕竟是男子,孔武有力,又是练家子,一避开便往凤兮手腕砍去,她只觉手腕一麻,玉簪滑落立刻被踢开。 凤兮心叫不妙,连连躲闪,几次下来,拽倒了小几、矮凳,掀翻了花瓶、茶盏,仍躲不过那人不停歇的纠缠。周旋片刻,凤兮狼狈不堪,那奚浩帝却愈来愈兴奋,似是满意如此你追我逐,诚如猫捉老鼠般故意放水,直到对手筋疲力尽为止。 一个不留神,奚浩帝猛力一扑再度将她压于身下,口中调笑:“别玩了,从了朕吧!” 凤兮心知挣扎毋庸,立时生了一计,遂眼眉一眯,转而媚笑道:“原来皇上好这口,还真让臣妾吓了一跳!” 奚浩帝听着软语轻声,更行放浪的四处探寻,遂低身索吻,凤兮看准机会猛咬住对方舌尖,死死不松口,誓要咬断方罢休,只见奚浩帝瞪眼呜咽,她便以二指狠插他腋下,趁他软麻松力之时,再以拳痛击太阳穴,膝盖亦趁此弯曲猛向上顶,只听一声惨叫,奚浩帝被连番打击倒在旁侧。 趁此良机,凤兮连忙捡了玉带、金簪往门口冲去,怎奈步履不稳连连摔倒,险些绊倒在门槛处滚出殿门,恰被一手臂撑住。 她一惊,见托住自己的手白皙修长,姆指上青玉扳指正是蟒雕,以待腾起之势,迎着日头正泛着幽幽青光,一抬头,正是南云王。 未等她开口,只见南云王“嘘”了一声,连忙扶她离开。 二人一路离开李贵人宫,行至旁门正见费忠仁左右张望,凤兮一怒上前就要质问,却听南云王先发了话:“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快去看看皇上……” 费忠仁连声应了,不敢望凤兮冷目,慌忙跑了。 凤兮一甩手摆脱后退几步,遂谨慎望着南云王:“你早就知道?” “我的眼线见你进去后,皇上亦跟着进去,我一得知连忙赶来……”南云王蹙眉欲解释,却话不及义,令凤兮听了不由起了厌恶。 “罢了,此事与你无关。”她淡淡道,却心知纵使奚云启早已得知亦不会出手相帮,如若不然就不会发生他与丞相设计侮辱她一事,奚云启又岂会为了一个女人与皇上正面冲突,妨碍大局? 思及此,她收敛了心神,强扯出一笑:“今日有劳王爷!见您身子安康,想来是不用药了,如此到另大家都省心些。”说罢又是一笑,竟比方才更自在几分。 第十六章 但听凤兮此言,一语双关,早已无当初温柔蜜意,徒留生疏冷淡,奚云启心中蓦然钝痛,只见她乌发散乱,一金簪攥于手中,霞飞髻旁余留三只暗金的钗,灼灼反光晃着他的眼,笑意冷而似无,双目幽深复杂难测,一切一切仿若镶嵌了棱角,又似装了利刺以随时戳穿旁人的窥探,诚如方才殿中她几下摆脱奚浩帝一般,往昔的柔弱恬淡早已烟消云散,不惜将所有觊觎者砍个遍体鳞伤。 -- 第71页 她依旧娇艳如花,他依旧儒雅俊秀,然心境翻转,走向偏离,致使再回首徒留枉然。 “凤兮,当夜相府一见,我本想向你解释……可我……”奚云启心中突涌出急切,在她冷淡的打量下欲作困兽之斗,然愈是想一吐为快愈是词穷,不想转瞬几月光景,他与她竟落入如丝陌生,景物依旧,物是人非。 凤兮蹙眉望去,将奚云启的无措、黯然望进眼里。玄青蟒袍,袖摆随风翩翩,高戴玄冠,发丝亦轻轻拂过身前,他依旧有玉树临风之貌,足令女子心动三分,可如今,她能坦然面对,心弦如冻了冰霜般再难撼动,这绝非对以往释然,亦非不懂得嫉恨,只是当初在意的人与事,如今竟只显可笑、可悲,却不想往事一旦随风逝去,竟无情的连丝余味都不留。 思及此,凤兮蔼然一笑:“王爷胸怀大事怎可眷恋儿女私情,既然人事全非,何不放下?” “你……”奚云启一愣:“他对你可好?” 她笑着回望,四目交接时,往事一幕幕翻转。 三年前那日她愁怀难纾,他前来道别声声安慰,点点轻吻,遂由身边拿出系情信物,只道:“见玉如见人。”以此为证并许下承诺,却不想相隔异地,时日推进竟可令人心快速趋于腐化,叵测难辨。 微风拂过,方才因殿内香烟有丝无力的凤兮亦清醒几分,眼神逐渐清明,泛着幽光,一眨眼已包含万千思绪,只一瞬,心中计量的说辞已然脱口:“世间万物贵乎自然,不论王爷以往是否承诺,‘负’这个字你我都担不起,不必耿耿于怀,放人一马亦是与自己留条活路,这般道理你本就游刃其中,想必恢复的亦会比旁人快。” “哦对了。”凤兮恍然一笑,自腰袋中掏出翠玉:“既然此玉乃王爷赠良配之信物,也该物归原主。” 奚云启不由怔住,微眯的眼灼灼盯住那细白的手中,一块通体翠绿的玉,其中棉絮淡淡,透着亮如水清澈,那曾象征着二人间的一段情,纵使娶妻、娶妾,亦令他挂怀于心的情。 他心知这玉真正用途,本该要回,却未等他开口,已由她淡淡提出,轻易、坦然,当真说放下便放下,足令他一阵气闷,仿若她似远而近的冷言已化为刀光,不由分的刺入心底,刀尖的弯钩更是将肉刮出,痛的窒息,痛的晕眩。 “什么赠与良配信物!”还未出手接回,却凭空插入一声娇呼,蛮横有之,贸然无礼,待望去真是东宫荥。 凤兮定定望向此人,心中立时涌出一阵快意,遂幸灾乐祸道:“不过是一句戏言。王爷曾托本王妃保管,如今理应交还。”说罢盈盈上前轻柔执起东宫荥冰凉的手,交玉之时亦惊呼道:“王妃手指透凉,许是心虚所致,合该多吃几服定心丸。” “你!”东宫荥一怒,伸手就要抓她,犹如撒野的凶猫欲扑猎物,却被凤兮轻巧一躲,连丝衣带都未碰着。 东宫荥一跺脚,愤恨瞪了一脸茫然的奚云启一眼,举高手臂就要甩,不料奚云启脸色大变,一把夺了过来,因去势过猛令东宫荥连连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气的面颊更是通红。 那夜睡梦中,奚云启一回宫便猛淋了冷水,她自是知他去过何处,却不想他于睡梦中辗转呓语尽是“父皇”与“凤兮”,即便以往他们忘情交欢之时,亦感觉不到他倾心投入。她从不知有这样一块玉,亦从未听闻何谓“良配信物”,如今事实无情揭露竟如丝毫不留情,将她曝光于烈日之下无所遁形,狼狈不堪。 而从头至尾,凤兮只冷冷旁观,直至此刻才道:“往何处来便往何处归,如今王爷失而复得,自该好好利用。”但见奚云启猛然一惊,惊异望来,她又扯个笑容,一刹那尽显妖娆光华,耀目刺眼。 默默转身,她亦往来处而去。 此番应邀入宫,凤兮本想以送药为名还了翠玉,再趁此拒绝李贵人留住好意,于情她与此处只有不堪回忆,于理她与这些人更无往来必要,一半因本能抗拒,一半因心生厌恶,却不想李贵人行事悖谬,与那疯癫皇帝一通胡闹,更令人欲处之而后快。 可凤兮与返回路上思量许久,终认为此事不宜告知谈辛之。 且不说目前看似一切风平浪静,可稍有风吹草动只怕会连带轩然大波。谈辛之故作抱病在身原因为何她清楚明白,又岂能在此时以旁事纠纷左右他的决断。 恍惚间,凤兮越来越不懂自己,若是以往她可会甘愿咽下怨气,可会甘心不做追究,如今却因一个男人,几夜相处,便已将她思量揣摩皆换了方向。 曾经她亦想过,男人出征在外,逢场作乐,家中三妻四妾皆因女箴而守,可如今放眼望去奚浩帝、南云王之辈,丞相、诸位王公大臣之徒,她却难以忍受谈辛之再续良配。 思及此,凤兮自嘲一笑,喃喃自语:“属于我的决不允许外人染指,凡觊觎者皆不能容。” 回了府,凤兮挥退侍女,先一步回房整装。 帷幔低垂,只见屏风后窈窕身影若隐若现,佳人只急忙换衣,却未及注意缓步踏入之人,肆意欣赏的眸子已将美景尽收眼底。 忽觉熟悉气息浮于鼻端,凤兮尚未晃神已脚下不稳的被来人扯入怀中,腰间骤然收紧,又觉一双大手左右探寻,待只摸到一块玉时才满意松了些。 凤兮不由仰首轻笑嗤之,立时被他吻住,将所有笑意吞入腹中。徐徐的,那炙热气息缓缓移动至耳畔,待她在喘息时,轻含微咬。 -- 第72页 悄悄地,情 欲的火渐渐蔓延。 突然腰间一紧,只听谈辛之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顺着看去,地上恰是那条残破的玉带,凤兮脸色大变。 不过瞬间,他周身立时充满肃杀之气,目光深幽直直望去:“你在宫中出事了?” “没有,不过小事……都解决了……”凤兮眸子游移不定,在他灼灼探视下无所适从,无奈只得踮起脚前以手覆住那双眸子,温声道:“什么事都没有……”她试图安抚,却心知宫中遍布承奚王的眼线,亦心知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却不想以此事坏了大局稳固。 谈辛之握住拿下她的手,眼中已充斥肃杀之气:“兮兮,你不适合说谎。” 凤兮无奈,一边咬唇,一边思索对策,一时无计只得打着太极:“我知你心怀九州万方,今日不过是我一时大意,已然过了,碍于那人自己的面子,宫中亦不会有不利于你的传闻,你……” 世间事难预料,人心更为叵测,她既得一腔真心,又岂能让繁杂琐事、无谓猜忌纠缠其中。 话未落,肩胛蓦然被紧握,只见谈辛之面有怒色:“你以为我心中只有天下么!我曾说过决不负你,也曾允诺不管如何定要你携手相陪,纵使我要牺牲一切,那也绝不包括你!” 凤兮蓦然怔住,她几番失去,几番有得,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滋味无一不体会过,却都比不上眼前男人三言两语来的震撼,思绪豁然繁杂紊乱,她竟突然觉得那些借口都是多余。 从一开始的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至如今的情之所钟,至真至深。 是啊,她早已不是孑然一身,早已将悲欢交托与他! 只见他眼中狂躁而蹿升火光,足以毁掉一切,肩胛的禁锢更令她有最痛疼的快意。 她笑的额外妩媚,将一切抛诸脑后,猛然扑进他怀中,任由泪洒,任由抽泣:“对不起,我再一次质疑,再一次猜忌!对不起……对不起……” 脸被抬起,泪被一一吻掉:“你我之间不需要那三个字。” 他一生注定征战杀伐,注定与血腥刀光为伍,注定生的不详,注定只有权路可走直至攀附巅峰,他以为永远只有掠夺、冲杀、尔虞我诈,却从未想到会有个小女子相伴相随,上天突如其来的恩泽令他措手不及。 谈辛之目光如炬,如汹涌烈火势要将她的灵魂吞噬:“就算我负尽世人,也绝不会抛下你,你注定一辈子都是我的女人,注定与我生死相随,我不许你再质疑,不许你再彷徨。” 话落,她半掩衣衫被他一把扯下,乌发浮乱,气息杂乱,她眼底融满了肆意开怀,周身充满凌乱的美,任由他索求亦与之水□融,直至声儿哑了、沙了,仍疯狂不歇,她再难言语,只得无力承接如狂风般的侵袭,不容半丝挣扎,只剩攀附的灼热身躯将她一同拽入无尽销魂地狱,撕裂灵魂,共赴沦落。 激情肆意,她的泪无法抑制,她的笑潋滟妖娆,眼中流光溢彩,耳中听得真切,将他卓然的样貌、体魄映入眼底,将那低哑的字字、句句印刻在心,拉他颠覆沉沦,纠缠难休。 直至日落灯上,屋内一片幽暗,风雨逐渐沉寂,纱帐轻缓浮动,隐见其中一对男女汗湿交缠,女子慵懒舒展身躯立刻被按下啃咬…… 凤兮嘤咛出声,以手拉下他的探索,紧靠入怀的抱怨:“我好累。” 她似连最后一丝气力都枯竭般,心底一片餍足,留下淡淡余味如丝如水的蔓延至所有角落,渗入缝隙,卷起那些早已被遗弃的陌生柔情,再无不甘、辛酸,只有相依偎的温情。 他说,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由一家年老农户夫妇抚养成人。 他说在这世间本无一丝与他相连的血脉,亦无家族背景,何谓天伦之乐,何谓团聚美满,终不属于一个早被人遗弃之人。 听到此,她轻咬住那出口的话,唏嘘不已。 她又何尝不是无父无母,在这世间也无相连的血脉,所谓一家和乐融融亦不曾尝过。 他们就像是天地间两个弃儿,何其有幸找到彼此,纠缠如斯,至死方休。 片刻后,凤兮忆起辰时入宫前他的那番话:“……你的心、你的人注定只属于我……既然是不再相干的物件,应尽早还了。” 她心里有丝疑惑,丝丝漫漫的扩大,遂问道:“你是否早知道天惊一事。” 第十六章 凤兮心里有丝疑惑,遂问道:“你是否早知道天惊一事。” 许久许久,身后的谈辛之才道:“那玩意我早就见过,不过于我毫无用处,若是落入庸才之手等同废物,而护国公多年调兵有度,遣将有方,所帅军士皆心甘顺服,虎符在手可谓名正言顺。然自他去后,南云王早已与其中几名将领互通消息,伺机待动,只碍于一直未寻得信物,可就算没有亦不过是耽搁些时日罢了。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他?” 凤兮不由得笑了。是了,这便是她选择的男人,不会如旁人般视乎她背后利益而取舍,更不会忌惮于“虎符”一说动了妄念,全只因她这个人。 而不论天惊落于谁家,亦要看持有者是谁,既然南云王早已有意调兵篡位,天惊于他不过是一个借口。此番若南云王执意与奚浩帝所统军队对抗,于社稷便是逆臣贼子,于天下便是弑兄夺位,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可讨之。 -- 第73页 而她曾有的虎符亦不过是死物,身后却更有值得信赖之人。虎符于世人皆为宝藏,人人欲得之,不惜手段,却在谈辛之眼中不屑一顾。 他是骄傲的,自负的,俯瞰众小,顶天立世,他的天下定要亲手打下,绝不假他人之手! 又是一笑,凤兮触手轻抚他置于腰际的遒劲骨节,微眯着双眸恍然忆起初见那日,浑然不知已被透入的月光清晰映出绰约风姿,雾鬓风鬟,柔情媚态,瞬间俘获那双着迷的眸子。 尚记得那日景门外,他身着赤金战甲,缁色大氅,身躯昂藏,倨傲睥睨,而她不过红衣单薄,手执软鞭,一脸愤愤不平,以虚张声势硬要承接他的冷呛,却瞬间瓦解在他似能看透一切的深眸中,心口狂跳,慑服颤抖。 后来她想,他便是刹那间便可纵人生死的修罗,亦可于谈笑间将权术玩弄股掌中。 她听父亲提过战场,号角响彻,鼓声雷鸣,大地上的碎石、沙土滚滚颠簸,黄沙漫漫,战士热血沸腾,只待一声令下便冲杀过去,将敌人撕碎。 隐约的,她似乎见到那白马之上,肃穆威严的身躯高举佩剑,发号施令。 “在想什么?”淡淡的声伴随灼热的气浮于耳际,那于战场上森然肃杀的男人,此时正以粗糙指腹轻描她的眼眉,肆意欣赏她面上向往之色。 凤兮微睁了双眸,迷迷蒙蒙,声儿若近似远:“在想承奚王厉兵秣马,枕戈达旦,列阵整肃,旌旗翻卷,金戈森戟,只等号角嗡嗡,遂鼓噪呐喊,骏马嘶鸣……该是多么心旌震荡,令人振奋……” 话未落,却听谈辛之朗声大笑,胸膛震震,令她伏贴的耳立刻如火灼烧,面上一阵羞赧,终于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却听他揶揄道:“原来你喜欢吃黄土,闻硝烟?” 凤兮不服,反击道:“我还喜欢骑马奔驰,肆意高呼,还喜欢挥鞭、舞剑,斩贪官,诛妄臣!” 她高昂着头,眸子熠熠夺目直直回视那双暗藏火光的眼,突然被他一个翻身带起趴伏其上,本就浑厚低沉的声更为沙哑:“原来我娶了个悍妇,难怪整夜……” 后半句低喃于凤兮耳际,令她瞬间红透双颊,似掉进了火焰中焚烧难遏。 她不依不饶的挣扎,口中斥责:“什么混话!”却力不及,被狠狠反抵在床铺,任凭耀火填满每丝空隙,无尽沉沦。 而,奚浩帝服药欲羞辱凤兮一事,谈辛之并未再问起,凤兮亦无需回答,因翌日宫中惊闻已解释一切。 且说同日,李贵人于申时回宫后便叫肚痛,翻滚不止,哀嚎凄厉,可闻声而至的宫人皆敛声漠然,既不唤太医,亦无人禀明圣上,只紧闭宫门,肃然以待。 追其根由,奚浩帝性子疯癫时有异状,然因服下李贵人所献的催情之药加之五食散,令其麻醉放纵,于当日午时临幸李贵人宫内两位宫女,然因下手过重而另二人致命。事后经过太医断症乃服药过量,险些失魂丧命,奚浩帝勃然大怒,又恰于此时闻“李贵人误吞毒药,胎流不保,性命堪忧”,遂以为真。奚浩帝以为此乃小惩大诫,并未传唤御医。 后不过个把时辰,宫里皆闻而字当日深夜,李贵人终于咽气。又听闻一盆盆的血水被宫人端出,那备受折磨的惨状见者心颤。 可实际并非如此,李贵人腹揣假胎,奚浩帝本就知晓,又何来胎流不保?全当李贵人服药过量,自食恶果。 费忠仁此人诡计多端,行事忽左忽右,令人难以控制,先后逢迎巴结视为主子的不在少数,然而至今能苟活于世,全因他手握各家秘辛,令众人不敢妄动除之。李贵人曾向费忠仁多番询问奚浩帝喜好,在他眼中她亦不过是个盲目迎合天子的蠢人,遂献上诸多歪门招数,诚如服药、偷情等。 李贵人几番得手遂信任此人,而后会心生他念,欲算计昔日的景姑姑身上,全因一个人的推波助澜——景贵人。 追溯李贵人向奚浩帝献计之前,景贵人早就心有不平,明知李贵人怀胎是假,偷情是真,令奚浩帝多日流连忘返,避而不见旁人,终苦无对策,只得束手待毙。 恰此时,费忠仁见时机成熟便悠悠开口提醒:“近日,李贵人向奴才多番打听您与德兮夫人之事,奴才实话答了,可李贵人总有怀疑德兮夫人为姑姑时,便……便与皇上暗通款曲,犯下苟且之事。奴才据理力争,无奈始终无法改变李贵人的想法……” 宫里曾不乏有传昔日太子与景氏的一段风流韵事,众人皆以为那景氏便是景姑姑,求而不得,才退而求其次娶了景贵人,令景贵人一直面上无光。 因此景贵人一听此言便怔住片刻,以为费忠仁真心护她,从而萌生一计,道:“若是李贵人再向你打听,你便说‘皇上本就心仪于景姑姑,一直求而未遂,时至今日苦无良机,已成了一块心病’。” 诚然,李贵人乍听费忠仁转述,面色阴沉,遂以为昔日景姑姑对她提点有加,实乃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难免起了嫉恨。一来,她为博得奚浩帝欢心,为其解忧以换圣恩,二来,她为挫挫景贵人平日嚣张跋扈的锐气,便唤费忠仁着手准备催情药,自己更趁那日激情过后向奚浩帝提及。而,景贵人于门外叫喊不止,后被费忠仁出外打发,实乃故意为之。 可想而知,费忠仁拿两人赏赐,应两方差遣,除了催情药自然也备了景贵人嘱咐的五食散,且加重药量趁此陷害李贵人,更吩咐手下宫人及时通知南云王,以免一发不可收拾。 -- 第74页 事后,景贵人为怕奚浩帝追究,欲杀人灭口,而李贵人亦便被费刑强灌下毒酒,旁人自然以为是误食药物,自作孽罢了。 是以除却费忠仁父子,无人可知景贵人曾插手此事。 然,费忠仁先利用李贵人弱点,逐一击破以换信任,后铺路引景贵人上钩出谋,三告密于南云王以及时挽回,并令奚浩帝以为此事不过是李贵人行事悖谬,理应处死,以期可息承奚王之怒。 如此,费忠仁便一举三得,手中亦多了景贵人的把柄。 ——此事诚如星星之火般,成了加速奚朝灭亡的引子。 * 奚朝之都的九门,于每日卯时三刻至酉时三刻皆有人把守,然遇有皇室仪仗,礼乐齐奏,钟鼓鸣鸣时,这便是二品以上官员,或王公贵胄入城才有的待遇。 鸿日元年五月,禁军疏散人群,于内红毯铺垫,禁军森严,但见华车驶入,轮辗滚滚,数位身着玄色战甲铁骑士高坐战马上,环环围绕华车,队列整肃。细细数去,不过五十,却给人森罗密布之感,不由猜测车中何人——按规制,这便是王公一级入城了。 为首将士一身银甲黑披,却见他驻马先与迎接官员见礼,后回身躬身半跪于华车前,朗声道:“请西平王!” 众人扒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隐于帘后若有似无的身影,只见一瘦削白净的手掀起帘幕,玉簪轻别发髻,青丝如瀑散落,肤色细白隐隐透明,姿态慵懒随性,瘦弱的身躯似要随风而逝。 一切一切皆生于一男子身,一位妖娆如女子般的男子。 “下官礼部侍郎见过王爷!”礼部侍郎连忙上前拜见。 “免礼,入京匆忙,烦劳大人奔走,一切皆从简吧。”那声细而柔,冷且低,眸光幽幽,素色锦袍却别有一番皇家雍容气度,翩翩不凡。 ——西平王,于诸皇子中排行老三,于献元十三年西行至封地,于鸿日元年回京朝拜新君。 第十七章 奚献帝膝下子嗣不多,除了外嫁的公主、夭折皇子、皇女外,便只有一、二、三、五、七,五子,分别为奚浩帝、南云王云启、西平王云绶、北疆王云腾,与南溪王云周。 奚献帝驾崩前数日曾赐予除奚浩帝、南云王外其余三人王爵,加赏封底,厚赐布帛珠宝,美人数名,是以希望三王可在封地安乐富足,无忧一世。 然而,奚献帝纵使如是期望也不过是一厢情愿,他既身死又岂能料到后事发展。 随着西平王先一步抵达京师,大队人马留于城外,而北疆王、南溪王的队伍也已然聚于离京十五里内,放眼望去,三王所帅兵马不在少数,共计三十万众,但因所属势力不同,两厢僵持,表象看似平和,实则暗涌不断。 与此同时,皇城禁军把守则更为森严,九门亦重兵重重,蓄势待发。 而夏允亦得了承奚王命,早已调兵二十万急速赶往京师,成包围之势。 京中人心惶惶,无不传“天要变,国将内乱”。 一日内,诺大的京师重地,已兵临城下,剑拔弩张。 而当此深夜,凤兮独自卧于锦塌上,辗转反侧,睁大了眼盯着层层纱帐,依稀望见秀丽图样,透着幽幽月光竟有丝诡异。 先前谈辛之说要处理公事,便进了书房,可凤兮明白此时此刻所谓公事,定与明日朝堂三王觐见有关,届时将会风起云涌,人心不一,且朝局制衡一旦失调,动荡的又岂止民心。 又翻转片刻,凤兮终于心烦难耐,遂起身披了外挂往屋外走去。 巧兰见凤兮出来,有丝诧异,连忙道:“王妃,夜凉如水,还是回屋歇息吧。” 凤兮笑笑望着她的膝盖片刻,眼神讥讽,声儿低了几度:“巧月呢。” “这……方才还在。”巧兰支支吾吾不敢回视,又听凤兮道:“跟我来。” 二人缓缓走向书房方向,还未走近,便听那院中一阵吵闹。 待走近一看只见一银甲黑披的将领已抽出明晃晃的刀,在他对面巧月的一身尖叫之下,欲直劈而下。 巧月吓得面色粉白,踉跄数步跌倒在地,遂高声叫道:“奴婢前来送食,你非王府中人,岂可在此任意妄为!”却见那银甲人不言不语,只冷冷瞪视,足足令巧月汗透了衣衫。 银甲人一脸鄙夷,朗声道:“奉王爷名,擅闯者杀无赦!” 凤兮不由心中冷笑,遂缓缓踏入院内,巧兰一惊连忙跟上。 “那么就请将军通报一声,去问问王爷,若是本妃要见也要留下命么?”银甲人惊闻此言,豁然转身直直往去。 散发,素颜,冷声,倨傲姿态,她就是承奚王妃? 他还记得那日插身而过时,暗香犹在,终落入心底难以磨灭,一别竟已四载。记忆中,淡淡立于梧桐树下的女子,恬淡清雅,如今却已褪去青涩懵懂的外衣,卓然于世,更摇身成为京中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承奚王殿上求娶的德兮夫人。 凤兮不觉银甲人神色恍惚,只冷冷回视,直至他弯曲挺直的腰,单膝跪地,银甲透着月光映照晃着淡淡幽光。 “程远参见王妃。” 凤兮扯唇一笑,边心中揣摩此人身份,边瞥了眼被巧兰扶起的巧月,又问道:“不知本妃手下的人如何得罪将军,定要拔剑相向?” 银甲人不语,凤兮再道:“王府不是军营,本妃也不用守你们的规矩,就算她做错何事也应由本妃处置,何须外人动手。” -- 第75页 恰此时,那紧闭的书房门缓缓开启,谈辛之一脸淡笑的负手步出,锦衣革带,许久未着朝服、甲胄,一派随性。 凤兮轻哼一声,面带嘲讽的迎上,刻意做作行了夸张的礼,挑眉道:“臣妾叩见王爷,愿王爷多福多寿,贵体安康!”声儿里带着挑衅,阴阳怪气。 谈辛之似有丝尴尬,更多无奈,伸手一揽低笑道:“我有客人。” 一阵轻咳传来,凤兮顺着往室内望去,不由怔了。 隐约的,印象中也曾见过一男子如水仙花般羸弱,冷面斜倚一旁以绢掩口,眼睑半睁半阖,因长年患病而周身伴着一股药香味…… 凤兮脑中翻转数次,曾想过深夜与谈辛之密谈的人是其他王公大臣,甚至可能是北疆王、南溪王,却从未想过会是西平王。 西平王起身走来,银甲人见了再次行礼。西平王淡淡点头,遂笑道:“王妃,一别四载,别来无恙。” 对于皇室秘辛,纠葛纷争,凤兮知晓不少,其中不乏诸皇子在京期间内里暗斗之事。 据传,自幼便样貌出众,却孤僻不善言辞三皇子奚云绶,于多年前受了极重风寒,经药调理始终难愈,遂落下病根,也不知是否因此子嗣缘薄,在众皇子中最早成家,却至今未得一儿半女。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当时尚未登基的大皇子奚云浩初丧母数月,性子大变,不知因何故与奚云绶起了口角,后演变大打出手,奚云浩一个施力便将奚云绶推入青石御湖,而正值冬末冰滑之时,那湖水冰寒透冷,令被救上岸的奚云绶早已气若游丝。 可奚云浩仍旧不满,一把推开旁人,使劲一脚猛踹上奚云绶胸口。 刹那间,奚云绶因再受重创而口吐鲜血,红艳艳的溅洒胸口,如瑰丽红花般趁着白色锦袍与同样惨白不见血色的脸,煞是夺目。 后听御医所说,年仅十二岁的奚云绶因天生体弱,后又寒气入侵肺腑,胸口再受重击,纵使得以日日用药,延命苟活,却难免在寒天腊月时与病痛之苦抗衡,喘咳不止。 此事一旦外传于大皇子必名誉有损,遂在奚献帝命令下,众宫人无不三缄其口。而凤兮依旧在多年后,从当日亲眼目睹的奚云启口中得知了原委,心里遂起了可怜之意。而献元十三年南方大灾时,奚献帝并未令奚云绶南下,以防受累辛苦,更未令他北行苦寒之地,只在西面风沙最弱地段悉心调养。 凤兮曾与奚云绶有数面之缘,谈论不多,最多不过点头之交。 而当时的她,心中唯有奚云启,对其他皇子印象不深,自然并不知晓当她第一次唤道“三殿下”时,轻淡的语气已令人心弦砰然一动。 随后,凤兮只顾着与奚云启谈笑,未觉凝神注视她良将的奚云绶,更别提曾与本属护国公旗下小将程远有过一面之缘了。 且在奚云绶西行前,程远奉命一路护送,后留守西北封地,时至今日。 往事一闪而过,不过眨眼工夫,凤兮笑道:“原来是西平王。” “本王深夜打搅,唐突之处请王妃见谅。”西平王淡淡点头,又轻咳数下,随手一指立在一旁的程远又道:“程将军护住心切,方才多有得罪。” 凤兮扬眉,并不在意,却见谈辛之与他相视一笑,仿若多年未见的朋友般,默契十足。 西平王离去后,已是后半夜,凤兮更加忐忑难眠,心中疑惑更多。 奚浩帝与西平王之间的纠葛恩怨并非三言两语可化解,奚浩帝登基,其中最为不服、不甘者,除了南云王便该是此人,且西平王一向独来独往,无人缘可言,此时众臣欲明哲保身皆避之唯恐不及,便连为其安排住处的礼部侍郎,连口茶也没敢喝便走了。 可谈辛之却与此人仿若交浅言深,更在三王入宫朝拜的前一日与之秉烛夜谈,岂是友朋会面般简单? 凤兮心中有丝茫然,谈辛之明着暗里结交西平王,此言早晚会传开,传入奚浩帝耳中,不但可能被趁机治以“结党图谋不轨”的罪名,亦有刻意针对奚浩帝的嫌疑,她并不认为这番举动对他有益。 而谈辛之似是看出她的隐忧,只是淡淡宽慰:“明日朝堂便可见分晓。”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凤兮轻轻掩了口,回道:“我相信你,皇家事是皇家事,你的事是你的事,我只关心你的安危,其他人都没资格令我烦恼……” 翌日醒来,谈辛之已去上朝。 承奚王大病初愈初次面君,而南云王、西平王、北疆王、南溪王皆于同一日朝拜圣上,昔日几个皇子四散各地,如今几王再聚首,已恍如隔世,人事全非。纵使凤兮在王府中静候佳音,亦难掩心中丝丝鼓噪。 家事、国事、天下事,于外谈辛之周旋游刃,于内却亦有奴颜婢膝之徒心存不良,不得不防。此二人不用说,便是巧月、巧兰。 院里娇花初开,如月皎洁,如雪高雅,屋内一阵暗香徐徐,淡而轻,浓而郁,原是巧兰燃了香炉。不想清幽一室,浮香异动,却突兀迎来一句问话:“巧兰,你怕么?”凤兮低低的声似远若近,巧兰一怔尚以为听错,却见凤兮静静望来,眸底藏着讥讽,唇角如鬼魅般笑的诡异,竟瞬息化作寒气往她心底窜去。 凤兮阴冷笑道:“今日朝堂,你心里的人可能左右为难,陷于众矢之的,众人皆观望,皆窥伺……你说,他是不是很辛苦?” -- 第76页 第十八章 此时的巧兰通体透寒,仿若有种莫名的力量锁紧她的魂魄,欲挣不能,心惊肉跳已不足以形容。可是,巧兰答不出,甚至要辩解一句“冤枉”,亦在凤兮凤兮森然可怖的眼神下瞬间哽噎,令她惶然的承受凌迟,无法可施。 “你知道你错在哪么?”眨眼的瞬间,凤兮的神情又柔了,柔如水,无棱无角,绝不伤人:“你太低估你的敌人,太轻信你自以为本该信任的人,也太高估自己!” 轻敌历来是兵家大忌,亦常出现于心机较量中,一瞬轻敌、一贯轻视皆可左右最终成败,诚如巧兰。 见凤兮如此变化,巧兰只觉恍若一梦,虽无胭脂薄施淡粉,但面颊早已胀满心虚的透红。 凤兮肆意笑着,笑的妩媚,笑得残忍,她经历过这类无措彷徨的感受,料想巧兰那紧握的手定如心境一般冰凉,遂不再作弄的揭示谜底:“你错有三处。其一,你不该头一次出现便在本妃面前扮演懦弱可怜相,博取同情,反而让人生厌。其二,三月天尚寒凉,雨水阴冷,你从辰时一直跪至申时,怎么你的腿没残废反而能即刻站起?其三,在王府这些时日你处处小心,事事谨慎,规行矩步,仿佛对任何事都没有好奇心,更显得巧月漏洞百出,实则皆因你心思太重,自以为是。然,刻意营造自我,却不懂得从细节着手,亦不懂做戏做全套,岂不更为突兀。” 扑通一声,巧兰跪倒在地,惨白着脸再难辩驳,眼前一片昏花,紫的、绿的、红的、青的斑斑色块争相浮现,即刻带起一阵晕眩,令她目难视,思难续,望不见凤兮隐带怜悯的笑容,耳中嗡嗡,只得听着最后宣判:“杀你与我无益,自然也不会轰你出府,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奚云浩是如被拉下位,又是如何饱受兄弟相残、亲人啃食的!” ——凤兮的话犹如堂上吏官的最终宣判,令巧兰陷入无穷无尽的担忧,恍如跌入地狱。 而说到底,巧兰的事也算一段孽缘。 宫中,所谓真正男子数来数去不过是皇上、皇子。 前朝有个太子的奶妈,寡妇身份,聪慧机智,却因日子寂寞难耐,终难抗拒一太监示好,遂结为对石。而此太监为人八面玲珑,办事牢靠,能凭阉人之身擒获寡妇芳心,更遑论如何最能让太子满意了,无不游刃有余,此后更是风生水起。 当时,那奶妈的儿子说道:“在外,众人皆笑孩儿干爹非男非女,不公不母,孩儿颜面实在难存啊。” 奶妈回道:“皇上,咱高攀不上;太子,等同你般也是我儿;除了阉人,为娘还有别的选择么?娘也不过是寻个相依伴老之人,别无奢求。旁人看不起你不过是一时的,等太子继位,你干爹自然博得重用,你还愁无人巴结,无人奉承,受人白眼么?” 前朝事可做借鉴。 巧兰初入宫不久,因性子随和,为人机灵而广受瞩目,却亦因此锋芒过露,备受旁人私下揣度。 一次,费忠仁欲找两名颇具姿色且懂得察言观色的女子,去引诱承奚王。于是,巧兰与另一宫女就着严寒的天,身着透纱,在湖边搔首弄姿。不料,承奚王目不斜视,毫无东西,此二人事败便被轰去了太子宫行事,将功补过,意在以色留下太子,以防他出席稍后的夜宴,阻碍东宫家与南云王联姻的好事。 巧兰本心生惧意,却在临幸后生了旁的心思:与其终身为奴为婢,不如釜底抽薪。 不料太子玩过便忘,别说侧妃,她连个妾侍名分都未得到,心里懊恼更受其他宫女一番鄙视,生怕沦落到与小太监对石的地步,难免怨怼。 皇上,高攀不上;阉人,巧兰自认可人,姿色尚可,自是不愿屈就;且自那以后,巧兰也有幸被唤侍寝,温床暖枕,对象又是太子身份,自然比值夜侍候主子来的顺心,几次之后便暗自许愿,定要摆脱奴籍,上位为主。 而后,凤兮以景姑姑的身份出现,令巧兰有了良机。 太子有意探凤兮的底,更要觅个会办事的自己人,巧兰自请,遂以送衣为名接近凤兮。却不想,凤兮在此之前,便亲眼见到巧兰于清晨从太子房中摸出,衣衫不整,行迹鬼祟匆忙,便洞悉她的身份。于是,凤兮趁此顺水推舟收了巧兰,借巧兰的口松懈奚云浩的戒心,更借她的动向推测奚云浩的想法。 前日深夜,本一心为丞相的巧月急不可耐,巧兰却镇定自若,自此便看出南云王、丞相一派心浮气躁,而奚云浩暂无举动,或许是因李侧妃之事而安分几日,亦或许是暂时对承奚王的威胁松了警惕。 诚然,凤兮此番推敲虽非皆中,方向却大致准确。 南云王、丞相在这日朝堂之上果真失了淡定。 而奚浩帝并非因松了警惕,才暂无指示,一切皆因明斗突发而来,令他措手不及,自顾不暇。 三王初返京朝拜新君,除却汇报这几年封地情况,也应及时表明支持新君的态度。奚浩帝初登基便有意巩固中央集权,借以削弱地方。哪知奚浩帝一提起调兵入京加强京师兵防一事,北疆王、南溪王皆支支吾吾,自是不愿夺自身势力,帮他人做嫁衣。于是,此二王一面道推脱之词行缓兵之策,一面频频与南云王交换眼色,自此便可看出谁人一派。 反观西平王却出人意表,对调兵一事口头爽快答允,却转而呈上一折道:“禀皇上,臣既为臣,自是为朝廷效命,肝脑涂地。然而这几年,臣虽于封地苦做经营,亦难免为朝中赤字亏空一事忧心甚多。” -- 第77页 说罢,西平王喘咳不止,大有过分激动的意味,顺了气后又道:“这几年,经臣多方查探,竟查出朝中不乏贪污纳贿之事,甚至暗自养兵囤积粮草者大有人在,于封地内的衣食住行标准,更早已超出王侯之列,堪比天子规制。” 奚浩帝登基前不乏参与贪污之流,更曾与丞相一党为谋,共同亏空户部。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既为天子,自是再难容此事,可明知证据确凿却因这些皆曾牵制自身,而苦无对策。因此,西平王之言令他一惊,险些以为所奏之事与他为太子时那些丑事有关,生怕一旦在朝堂上曝光,便等于诏告天下新君称帝前亦是狗行狼心之徒,极为不利地位稳固。 直至奚浩帝打开折子一看,才明了一切。 上面所写,皆是这几年间南云王、北疆王、南溪王暗通款曲,私自屯兵,瞒报粮数的细节。这些人一度谎报因南方水灾、北方大旱,向京师求援,令应上供京师的兵粮数量逐年下减。实则,南方、北疆皆趁此积攒兵力,存粮渐丰。 而不论旱灾、水灾,朝廷为修堤,为安民,按照规制皆要拨银。连续几年下来,南、北双方势力已不容小觑,势力威逼京师所在的中原地区。 虽说这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可奚浩帝对此却一无所知,看了西平王的折子才恍然醒悟,暗自咬牙,终于明白这龙椅是坐的危殆,这皇位是争容易,守却万难。 追其根由,皆因奚献帝的一番布局…… 这一日的朝堂之上,风起云涌,阴谋环扣,而奚浩帝便好似一叶小舟,兢兢战战颠覆于风尖浪头,却难防暗礁迤逦,漩涡连绵。奚浩帝头一次后悔篡夺了这空壳般的江山,纵使居于万人之上,手握生死大权,却已成了众矢之的,遭人觊觎,被人窥伺,怎能心安? 而这时的凤兮,于府中也是坐立难安,心中一直琢磨谈辛之上朝前的话,整日数着时辰等他回来。 直至傍晚,侍女传“王爷回府”,她才蓦然惊醒,连忙奔出门外。 不顾衣袖蹭到花刺,不顾发髻凌乱,不顾衣衫单薄,凤兮一路奔至外院,终见到心心念念一整日的人,立刻不顾一切的往他怀中奔去。 却不料脚下一绊,直扑地面。 来不及惊呼,在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已被谈辛之箭步上前搂进怀中。 凤兮紧抱着目的地,心慌未定,耳边便听他低声揶揄:“这么想我?” 那一腔忧心,一腔焦急,终于化为叹息:“你让我心口怦怦跳,难受一天,你要负责!”撒娇似地,她小声抱怨,有些气闷,有些释怀。 谈辛之未料迎来这么一句,朗笑一阵遂一把横抱起她,大步往内院而去,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谈辛之……”直到进了房,凤兮仍死赖着不下地,紧收着双臂,呼吸微促吹拂他颈间,思索片刻终于开口。 “叫我子晟。”谈辛之目光灼灼,反身将她压在桌上,双眸与之纠缠,让她耐不住因他的审视打量而起的燥热。 凤兮笑着抱怨:“原来你叫子晟,瞒得我好苦。” 那两个字浮动在舌尖,似毒似蜜,回味不尽,心笙荡漾。 谈辛之微眯了眼,轻吻住她口中反复不断的“子晟、子晟”,难掩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渐渐的,缓而慢的啄吻也逐渐狂热汹涌,席卷之处无不撩起火热缠绵。 直到阻碍被他一一剥去,热吻未断,唇舌、手上双管齐下,他终于满足的冲进香馥之中,深深埋入,动作不停不歇,堵住她含笑的口,将那句呢喃的“子晟,咱们要个孩子吧”啃食殆尽。 第十九章 凤兮曾自认为是了解奚云启的,纵使外人不知二皇子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德孝恭顺,她却懂。然而,以前的她总有些天真,受了蒙蔽,且以为那便是天下间最完美的男子,难免心高气傲的认定良人本该如是。 直到幡然醒悟,她才看清一切。 一个生于皇家,从小便目睹其母与皇后之间惨烈斗争的男子,一个整日周旋于众皇子之间,博得一身好名,人缘奇佳的男子,岂是表面看去的干净、清澈、与世无争?不经营哪有收获,纵使善于经营者也未必能有如此成就,奚云启虽刻意营造不问世事,处处相让的姿态,其实还不是想更上一层? 或许,之后南云王的狡猾、狠厉才更为贴近真相。 奚浩帝与他之间的恩怨是非,谁也说不清楚,不管他们儿时如何,是否真曾有信任的存在,如今皆烟消云散。 奚献帝生前可能已料到终会被篡位,于是自奚云启南下时便铺路搭桥。南、北虽灾情早趋于稳定,仍在奚献帝的允诺下减免上供的赋税、兵粮,令其休养生息。而奚云启不负奚献帝期望,以谦恭姿态,贵重人品,结交南方三位势力最大的异性王,以联姻之名共谋大事,逐渐将南方散落势力融汇己身,后更与北疆王、南溪王暗通消息,势力与日俱增。 此番局面演变皆在奚献帝的眼皮下进行,甚至奚献帝暗中给予助力,也等于表明态度,希望贵不可言的那人是奚云启。一来,若奚云启真顺利登基,南方势力稳固等于少了为帝王者的一块心病,奚献帝自然安心;二来,若奚云启终未能登基,有了南方的势力自然可一战新君。 如此说来,这些都多亏了奚献帝的默许。 而丞相送女入宫多年,其女不作皇妃,不作太子妃,偏偏于南云王回京数日后做了荥云王妃,这其中暗流波动,步步为营,也本就是早已定下的。 -- 第78页 凤兮从谈辛之口中得知,他与西平王选在此时戳破一切,包括南、北谎报灾情,谎报修堤赈灾的银两,暗中屯兵,互相勾结等,便是为了要将剑拔弩张的局面推向巅峰,令局中各人皆进退维谷。 三王结党营私、屯兵存粮、谎报灾情,不论是哪条罪都是欺君犯上,理应处死,因此三王被逼无奈之下,只得提前谋反。 而丞相一派既牵扯其中,为明哲保身更不会坐视不理。 另一面,奚浩帝为一国之君,与朝堂之上得知江山危殆,皇位不稳,却不得当场大怒,更不能立下判决,因他说错一句话,皆会成为逼三王谋反的助力,只得先按兵不动,缓解僵局。 然,窗户纸已被戳破,西平王、承奚王皆不属任何一方,自是隔岸观虎斗。 而谈辛之是受南云王拉拢共谋篡权,还是以保护皇城为由,趁机消灭乱臣贼子,这一点才是凤兮最关心的。 但是她相信,比她更急的大有人在。比方说,翌日她便同时接到尹太后、景贵人与荥云王妃三人的请柬。 在此时与东宫荥交好,等于昭告天下承奚王有意助南云王,非她所愿。 在此时将以往景氏姐妹不合的传言打破,等于宣告世人承奚王站在天子一边,非她所想。 而尹太后如今一反以往,不闻政事,逍遥在外,倒是耐人寻味。 应邀入了宫,凤兮竟闻见了一丝血腥气,淡淡飘忽,似有若无,抓不住,挥不去,环肆鼻尖令周身充满了兴奋。 青石御湖不再清幽,萧乾宫失了以往的庄严肃穆,平添一丝凄凉,就连她此时踏入的太后寝宫,都不再似它主人往昔应有的盛气凌人,变得虚张声势。 三王之事传遍皇宫,就连以往于此处奔走的宫人都减少了大半,大多被费忠仁调走省的碍了尹太后的眼,更添心烦,反而云留宫那边热闹不少。 尹太后一见凤兮便笑,笑的雍容,笑的热络:“自先皇去后,本宫日子清闲了倒闷得慌了,总想着招你入宫,好像昔日那般聊聊天,闲话家常……哎,自太子登基后,一切好像都跟本宫不相干了……” 听着尹太后似抱怨又似庆幸的口吻,凤兮一直笑脸相迎,不禁忆起往日种种,从她成了姑姑,尹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到后来摇身一变嫁与承奚王,又险些受尹皇后软禁,都兜兜转转一大圈。 再看如今,尹皇后没了靠山,升作太后,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竟也没了,仿佛被拔光刺得刺猬。 眼眉一瞄,耳中听着尹太后的念叨,心底却被她手边放置的书册吸引,遂说道:“听闻这些时日十二殿下的身子好转许多,看来太后您静心为其操劳,不闻琐事,受益最多的该是十二殿下了。” 听凤兮一语便道出要点,字字清晰,面上笑容恬淡,既稳又持着几分胸有成竹,尹太后不禁莞尔:“是啊,本宫身为人母自然希望皇儿一切平安,说来说去,图谋算计还不都是为了下一代么?” 凤兮仍笑着,不回话。 “哎!”尹太后状似不经意的又道:“虽说本宫与众皇子也算是一家人,可人情冷暖那容得半点选择,有些人见了反而比陌生人还生疏,有些称呼就算叫惯了也要因时制宜,总归要改口的,比方说……荥儿嫁人前啊,本宫就唤她荥儿、荥儿,可女子出嫁总要从夫,夫君得势,妻子自然荣耀,哎……以前叫荥儿,现在称荥芸王妃,日后说不定又要改了……” 听着尹太后絮絮叨叨的话,凤兮讽刺道:“水往低处走,人心却是一高还要高的。” 恰这时宫外有人传话,说是景贵人有请,凤兮又与尹太后短短聊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往景贵人宫的路上,凤兮仍回味着尹太后方才直入主题的暗示。尹太后突然提及东宫荥,话中透露着怀念以往的愁绪,手边又放了《后策传》一书,便可知她是有意掉转阵地,弃奚浩帝,拥戴南云王。 《后策传》说的是一段野史,历史久远,无从考据。当时有一女子容貌惊人,虽被后人称红颜祸水,却于当世是极懂得审时度势,周旋游走的手段的。此女先被立为太子妃,不想太子登基数日便猝死,她初为皇后又转眼成了太后,自然不甘。不想,此女不若当时女子的安分守己,不过数月便赢得新君小叔的垂青,再度艳绝六宫,并先后诞下五位皇子。其子登位后尊她为太后,荣耀一生。 看来尹太后为保十二皇子,为保自己,为保尊荣富贵,是要见风使舵了。 才如此想着,转眼已来到景贵人宫。 凤兮刚入门便见景贵人一副苦相,就是昔日父亲去时也不见她如此哀戚。 “妹妹,你这次可真要帮帮姐姐了!否则姐姐真要以死明志了!”景贵人哭着哀求,遂不顾念轻重缓急的,便又道:“那李贵人设计陷害妹妹,姐姐可都替你除去了,如今姐姐遭难,妹妹定要念在亲情之份劝说承奚王相助皇上啊!” 景贵人不提还好,一提之下,凤兮立刻阴沉了脸,眼神复杂的直直打量,直到看的景贵人有些毛了才回道:“你除去李贵人究竟是为了谁,最受益的又是谁,本妃会不知道么?再说,你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自己会不清楚么?” “妹妹这是什么话!姐姐费尽心思才作到贵人的位子,难道都是为了我自己!”景贵人上前一步,理直气壮:“自父亲去后,景门落入何种境地你是经历过的,唇亡齿寒,人情冷暖,你我更是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姐姐攀附了皇上,却因身份、环境不得不担惊受怕,处处小心,我还不是为了咱们一家!姐姐不像你运气好,先有南云王,后有承奚王,更遑论皇上他……总之,如果皇上有事,姐姐难以苟活,就是妹妹也未必见得平安!” -- 第79页 景贵人这番话,无非是在暗示南云王若真篡位,必会觊觎承奚王势力,而若奚浩帝在位,景门无事,她们姊妹亦会无事。 话虽如此,可凤兮听着却极为刺耳,隐隐露出不耐神色。 纵观当今天下,男子谁不想争名逐利,位极人臣?可既为帝王者,又唯恐臣子势力过大,呼风唤雨,如承奚王般,不论逢谁为天子都是烫手山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说南云王继位,难免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即便谈辛之护驾保社稷,到时功高盖主,奚浩帝也未必能容得下他永久,更遑论其他皇子,皆同此心。 尹太后怕,景贵人怕,属人之常情,即便凤兮也因谈辛之的处境忧愁。 而东宫荥呢? 不论此人欲拉拢还是威胁,凤兮都不屑与之为伍,却依旧不得不走一趟云留宫,纵使不为自己,也要为夫君奔走,观风向,探敌情。 与此同时,京城内外情势已蓄势待发。 北疆王、南溪王势力如雷霆万钧,声势逼人,士气卓然,然西平王那儿却按兵不动,大有隔岸观火的意味。皇城禁军严守以待,似很怕敌人突如其来,攻其不备,而城中百姓出不得城,藏又无处可藏,早已人心惶惶。 内臣几番分析权衡,皆走动频频,无人入宫面圣,却纷纷来往于丞相府、承奚王府、西平王居所,无论投效哪一方皆算谋得了保命符,届时就算皇权易主,尸横遍野,他们也可明哲保身。 一时间,宫变,权谋,人心叵测;皇殆、臣佞,民心四散。 第二十章 云留宫外,气氛阴沉,似被盘桓不去的阴霾笼罩个密不透风。可一进了云留宫,却见繁花簇簇,内侍走动脚步轻抬稳健,很是轻松,与萧乾宫那边的萧瑟截然不同。 抬首望了望,日头极好,凤兮不由得蹙眉,心底却难以被这暖意感染,仍旧阴冷一片。 那东宫荥半点未变,依旧娇俏,依旧可人,却比以往的倨傲更多了分盛气凌人。金色宫服,广袖缀以珍珠、宝石,摇曳时盈盈透亮闪烁,宽软丝绦束腰,衬托了窈窕,凸显了婀娜,或许,东宫荥是有资格如此装束的,或许,再过些时日她便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人人敬仰尊称三声“千岁”。 但见东宫荥这身行头,高扬着头,任由鄙夷的目光环绕凤兮周身,凤兮便知此次谈话不会愉快。 “我记得你曾说过,就算日后本妃无子出,也会是高高在上。”东宫荥一开口就透着呛味:“如今在此,本妃先要谢谢你昔日成全,省却了共侍一夫的麻烦。” 凤兮微一挑左眉,妖妖娆娆的笑了:“哪儿的话,身为丞相之女岂无几分姿色?就算无人相帮,也绝非等闲之辈,自会大放异彩。” 东宫荥听着此言,自以为凤兮有意臣服,特来讨好,却不防凤兮的声儿急转直下,阴寒的刺骨:“若是没记错,南云王还有三位夫人,于名分上不分上下。南风王之女守本分,好女红,其父为人谦和,于南方兵力不容小觑;流春王虽为武将出身,却颇懂得为官之道,其女善舞蹈,样貌出众;宝超王与其女皆善工心计,重视文采,在政事上该是南云王的好帮手。请问王妃,您自认为比她们三位胜在何处?” 说到后来,东宫荥脸色突变,额角隐隐泛了青筋,双目充红,却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只得暗暗咬牙切齿,而凤兮的一讥一讽,一藐一蔑,则句句戳中要害。 东宫荥心底的恐惧以及刻意忽略的事实,于此时一一浮现,终于激的她耐不住反驳:“本妃的父亲是当朝首辅,官拜一品,手掌大权,本妃既得王妃名分,便是正室,他日定要受封受赏,占据主位,你的三言两语不过是虚张声势!”东宫荥嘴里虽如此说,心里着实摸不着底。 凤兮一直淡笑,幽深的目光似早已刺透对方,淡淡的渗入,让人躲不掉逃不开,只得在这细细碎碎的打量下饱受无措,冷汗涔涔。 东宫承虽为丞相,纵横官场数载,心机之难测,城府之深非一般人可想,就单看他周旋于奚浩帝、南云王、尹太后之中,从不亏本,利益与日渐增,便知此人野心、贪念之大,不容忽视。 可南云王能有今日势力,说穿了南方三王功劳最大。他放下皇子架子,以谦卑姿态接近南方三王,遂以情谋事,夺郡主芳心,博岳父厚爱,致使三女在怀,依然游刃有余,从无争风吃醋的纠葛,亦未令三位岳父互生嫌隙,甘心辅佐。这番计谋心机足可见南云王已脱胎换骨,早不似昔日的奚云启。 而这番辛苦所换来成果得来不易,东宫家纵使位高权重也没有与之共患难过,半路杀出便占了一席主位,坐享其成。那于南方颇具势力的三王当真信服,当真愿意以丞相首辅马首是瞻?而那三位夫人又怎会真如外界所传,不好争,不好抢,不好夺,融汇天下女子之典范?只怕是到头来,岳父间明里不服,暗中较劲,三位夫人与东宫荥之间更是势同水火。 东宫荥与其父一般,生性多疑,善猜忌揣度,凤兮不必费力便可挑拨一二。至此,东宫荥已露出犹疑不定之色,只需再临门一脚。 “其实,王妃输不过是输在起跑点,到底是晚了几年入门,却独自做大,也难怪三位夫人不服。但只要王妃懂得尽早立威,立下大功,还愁这位子做的不稳不妥,遭人非议么?”凤兮淡淡的点出,遂又笑了:“至于如何做,怎么做,做些什么,怎样才做的漂亮,就要王妃自己操心了。” -- 第80页 “纵然王爷可成事,本妃可平定内乱,你……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东宫荥犹豫的望来,眼神飘忽不定,明知凤兮是有意挑拨,却不得不佩服她一语点名要害,令人纵使否认也显得底气不足。 凤兮哑然失笑。她扮演什么角色?不过是与朝堂众臣有血海父仇的护国公之女,不过是野心勃勃的承奚王之妻,不过是日日诅咒皇家众人不得好死的觊觎者,自私、自利,且早已与皇室众人断绝恩义的狠毒女人。 一时间,殿内谈笑自若,殿外却风声鹤唳…… 恰这时,一道轰然巨响响于他天际,呐喊、咆哮蜂拥而至,殿内二人皆是一愣。一者未料到如此之快那些男人便拔刀相向,二者未料到战火硝烟弥漫,竟连后宫也震颤几分。 凌乱的脚步声于殿外响起,人未到,声先至:“王妃!王妃!两位王爷与皇上……开战了!” “咣当”一声,东宫荥手中茶盏摔了个粉碎,本镶嵌的金银花纹,随着白瓷四溅了一地,斑斓凌乱。 凤兮冷冷一眼望去,遂道:“如此,本妃告退。” “慢着!你别走!”东宫荥一惊,连忙高呼:“来人啊,把承奚王妃给我围住!” 数名侍卫冲了进来,顷刻间将凤兮围在中间,却见她淡然笑着,笑的有丝阴森,令人寒毛矗立,心底瘆瘆。 东宫荥按耐着忐忑瑟缩,问那报告的宫人当前局势,更特别问起承奚王与西平王动向,那宫人似有惧怕的望了凤兮一眼,遂颤着声答谨慎答道:“听……听说……皇上下了一道圣旨,北疆王、南溪王一接到便大怒,立刻赶赴城外发兵……皇城禁军严守以待,皇上即刻宣了承奚王、西平王入宫护驾,却不想西平王早两个时辰便帅军退避三十里,承奚王则……则突然下落不明。” “什么!”东宫荥大惊,就连凤兮也是抖了一抖。 谈辛之,你选择了默不作声,不维护皇权亦不拥戴篡臣贼子,你是要后起而发?还是别有它策? 不由自主的,凤兮拳头紧握,心尖难抑的紧张汩汩冒出。 “既然如此,王妃留我也无用,就此告辞。”是以至此,她多留无益,遂也不再按耐,快速袭向一近身侍卫,朝他手腕砍去,趁他麻痹时夺其刀,立时转身挥舞,劈开一条出路。 东宫荥见状也未再拦,如今她心里装满了南云王的安危,只即刻命人死守云留宫,以防奚浩帝在内宫的势力攻来。 奚浩帝、尹太后、荥云王妃三方势力各占宫中一角,敌我分明。 尹太后那厢按兵不动,以她太后名分自可平安,无人侵犯。 然而云留宫为求自保已然围了水泄不通,奚浩帝势力欲破之,亦要花不少功夫。 此时此刻,宫人无不四散逃逸,不是赶赴安全处,便是尽快表明归属,不论是投效哪边也好过形单一人,恐遭乱军践踏。 放眼望去,干戈相向,祸起萧墙,血腥杀戮,寺人纷逃亡。 却在这时,只见一身着华服的女子,手持钢刀快速往宫门奔去,过长的广袖与本逶迤身后的裙摆也被撩起系好,却仍沾了血腥如怒放的红花肆意张狂,她只顾着杀出血路奔赴宫外探个究竟,哪管发髻凌乱,玉簪钗环垂落,面色早已紧绷,徒增一丝肃穆妖冶。 不论宫中如何壁垒分明,任何一方都非她暂时栖身之所。 不论遭逢战火硝烟,亦或身处太平盛世,一切皆与她景凤兮无关。 旁人是去,是留,是归降,是叛逃,是造反,还是趁火打劫,却均左右不了此刻她心中的决断! 是非对错留待后人说,彷徨踯躅都该滚开,她要做德兮夫人,要做承奚王妃,要做自己,做一回真真正正听从心愿的活人,听从血液沸腾的叫嚣呼喊,奔赴宫外去寻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 她要揪住他的衣领好好问问,究竟在他眼中,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奚浩帝这边势力眼见凤兮疾奔,便立刻高呼:“皇上有命!请承奚王妃御前回话!” 说罢,几名侍卫团团围上,凤兮收势不及,欲后退正踩到一具尸体,脚下踉跄险些摔倒,连忙稳住,手中不敢懈怠,“嗖嗖”挥刀一连砍退几人。 “大胆!谁敢阻我!” 她阴沉着脸一把抹了颈侧沾染的敌人血渍,脸上平静的仿若无事发生,狠冽的眼神充斥着杀气,随着步履轻移,将刚围上来的众人又逼退几步,无不随着她的动作迟疑犹豫,谁也不敢贸然妄动。 不过半天,诺大的皇宫竟变成充满杀戮的修罗地狱,来时所见宫人衣裾飘飘,景色春意盎然,众人恭顺守礼,不紧不慢,此时皆荡然无存,徒留那来时还似有若无的丝丝血腥味,如今却分外真实,充斥味蕾,呛的腻人,闷的熏眼。 侍卫虽被节节逼退,却谨守阵地,令她一时冲杀不出,几名胆大的欲砍来,又碍于为首那人叫道:“皇上有命,不可伤了王妃!”遂连忙收刀。 凤兮趁机只追砍去,吓退几人,一股脑就往外围冲去。 红似火的宫闱里,她凌然而立,望不见宫外战况,充耳沸反盈天,却恨不得立时化为凤凰,欲火杀出,如疾风,似闪电,只要立刻见到谈辛之! 第二十一章 刹时间,剑拔弩张。 众人只见中间女子妖娆诡丽,雾鬓风鬟,艳眸森冷,如迸射弩箭不由分的直刺人心,然唇边似笑非笑,一挥刀鲜血溢,却嘲讽抿唇,好似人命可草菅,生死不过一笑间。 -- 第81页 隐隐的只听嗡嗡声,似刀尖悲鸣声,饮血声,凄厉惨叫声,随着刀锋肆意挥舞,血雾四溅,瞬间只剩满眼的红。 恰这时,一道疾呼蓦然插入:“王妃别怕!” 但见费忠仁、费刑二人冲了进来,前者神色忧心如焚,后者面上一面冷然,却同样仍是描着黛眉、点着朱唇,遭受风雨缭乱,霎时间狼狈不堪,颜色混淆,黑的、红的、粉白的糊成一片。 凤兮一见就愣了,本不想笑,却碍于实难隐忍只得强撑嘴角,尽量对他二人诙谐扮相装作视而不见。 “大胆奴才!你们竟敢对王妃无礼,还不速速退下!”费忠仁沙哑着声使劲嘶吼,仿若要力挽昔日总管的威严。 却听侍卫头领嗤笑以对:“本将只听令于皇上,奴才是对你们的称呼,不是对本将!一个阉人居然也敢在这里发号施令!” 说罢,那人再次面向凤兮道:“皇上请王妃御前回话,臣得皇令,不敢有违,请王妃随臣走一趟。” 费忠仁怕是气的不清,以往宫中谁见他不礼让三分,却不想大红人遭逢乱世,瞬间备受鄙视,却碍于身份怒不得,一时无法反驳。 凤兮心知去不得,奚浩帝之心昭然若揭,定会以她为筹码要挟谈辛之出兵讨伐,她又岂能于此时成为负累。 宫廷内乱,鲜血洗涤青砖白玉,诺大的红墙围绕亦似被脓血沾染。这便是皇家,充满污垢、脏乱、腥臭,表面秀丽堂皇,至高无上,内里却令人作呕。 “将军说笑了,本妃受先皇封号‘德兮’二字,意为德顺谦孝,乃天下妇女之典范,就是皇上也应礼让几分,诚而待之!如今你却带人拔刀相向,以皇上之名,行威胁逼迫之实,岂不是对先皇不敬,视皇上仁德声明于不顾?传了出去,皇上威严岂不毁于你手!”凤兮不紧不慢的说着,边暗自打量对方神色,边使了眼色给费忠仁,令他二人趁机开路。 “这……”那侍卫首领一时答不上话,生性本就直来直往,遇到巧言者便毫无办法,更何况凤兮如此大义凛然,头头是道。 凤兮眼眉一扫,见对方已犹疑不决,遂再行釜底抽薪:“昔日皇城禁军归于护国公管辖,我父诚待你们不薄,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亦会牢牢盯着,看是谁为难本妃!” 那侍卫首领一听大惊,幡然醒悟,遂连忙跪下:“王妃赎罪!下臣这就放行!” 幸得她赌对了,此人亦是护国公昔日旧部下,听她一言立时念起往日种种,辛酸歉疚之余自会放行,就算报答护国公知遇之恩,也不愿再作为难。 侍卫首领一挥手,包围侍卫立刻让开一条路,费忠仁连忙上前躬身摆手,请凤兮先行。 哪知,突闻一声响动,“吱呀”一声,沉闷缓慢,正是身后宫门开启。 此门面朝西南,外通宫廷外围重门,内则直通数座皇家偏殿,与其他正、侧门皆属内守要道,若是外围重门破,此门薄弱不敌,守卫渐弱,皇宫沦陷亦不远了。 而就在凤兮先前与众人周旋,思妥对策之际,几百铁骑已突破外围重门,直逼而来,以先头几骑高声呐喊,立威恫吓,那城门上守卫头领一见“云”字旌旗迎风舒展,已心神俱颤,再观望对方人马,后衡量局势,自知不敌,不如趁机归顺以挽回小命,遂连忙下令守城侍卫开启此门…… 内城宫门不攻自破,转眼间,只听身后马蹄踏踏,士兵破阵呐喊,瞬间逼近。 凤兮不敢回头,虽未见,脑中却已描绘出沙尘滚滚,杀红的士兵冲杀进来的种种血腥场面,连忙疾步往来处奔去,不顾身后侍卫首领惊呼:“是南云王!” 那一干侍卫不过是配以宫服、钢刀,哪敌得过铁骑践踏。只短兵相交的功夫,投降的投降,俯首的俯首,便只有侍卫首领一人连战不敌,数下后终被压制。 凤兮只顾狂奔,浑然不觉汗湿的衣衫已紧贴后背,欲躲避身后那踢踏清脆的马蹄声,不想那声越来越近…… 一转眼,前路已被蹿出高马阻挡。 一人高坐于棕红骏马,银白盔甲,青色斜披,半敷面头盔中一双熟悉的眼眸直直望来。 凤兮骤然僵住,视他眸中火热于无物,冷冷一笑笑便提刀直指:“你让开!” 紧握刀把的手绷紧泛青,她却不顾周身愤怒,鼓起勇气大喝道:“我乃承奚王妃,谁敢拦我!” 马上人一愣,似被她陌生的言辞一股脑浇下,比浸泡于腊月寒冰更为透骨。 此时的凤兮早已狼狈不堪,淡色华服染了斑斓血色,晒晒落落如掉入红料的染布,周身破损几处透着白皙,随着衣料迎风招展服帖而上,更为凸显。更遑论鬓发凌乱,钗环坠坠,却不损一丝一毫的气势,比之精雕细琢的美,更添几分嗜杀、妖娆之色,如欲火走出的修罗族女子,以邪魅倾城而闻名,以憍慢妄念而横行人间。 只一眼,那人便痴了,似有恍惚,似有意难断。 “凤兮。”奚云启温雅一笑,俯身下马,连上前几步欲抓她手,却被快速“嗖嗖”几声砍退。 只听身后众铁骑蠢蠢欲动,几声高呼“王爷小心”,遂听拉弓绷弦的声,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赫然低了几分。 “都给本王退下!”奚云启大喝一声,遂又看向凤兮:“正值内乱,可我不是你的敌人。” -- 第82页 往昔温润的双眸再度趋于冷静,蓄满柔情如两汪清澈的水。 回望而来,却迎上她嘲讽不屑的打量,心中骤然震颤,凉意瞬间蔓延。 只听他力持稳定的声道:“外城乱军肆虐,本王前来护驾,凤兮……你不如先暂躲云留宫,等我见过皇上再为你做安排。” “你听着……”凤兮蓦然打断他,躲开探来的触碰,尽量压低了声:“第一,本妃受封德兮夫人,王爷只可称我承奚王妃。第二,乱军究竟为何突袭京师,王爷你心知肚明,既持着护驾之名便该赶赴萧乾宫,而不是在此为难本妃。第三,无论皇权谁手,都与本妃无干,就算逆臣贼子龙袍加身,也有天下人诛之,王爷也不用为博本妃一人之谅解而煞费苦心,多此一举。烦请让路!” 日头烈烈,却难融化被她凛冽的言辞冻住的心头。 目光相融,不过瞬间,奚云启已赤红了双目,欲咆哮却碍于众人面前,只能压声低吼:“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堪!” 望着她冷冷淡淡的眸,无所畏惧的神态,一切真意早已昭然若揭。 凤兮不懂为何时至如今,奚云启仍能一副痛彻心扉的摸样,莫非他不懂往事已矣,再难回?如此痴痴苦缠,莫非真要当面撕破脸,他才心满意足? 是非恩怨转头空,奚云启自认为再回首,佳人犹在,纵使冷言冷语亦不过是气恼所致,却不知恩断情绝皆已坐实。 三年前,他放下,她寸断。 数月前,他不顾往昔只顾眼前利益,她怆然冷笑遂斩断情丝。 如今,他欲再拾旧情,却才知已被遗弃,一切仿若黄粱一梦。 独角戏,又怎的继续? 一阵风拂过,吹散了鬓发,迷乱了双眸,只听凤兮似有若无,似远似近的声冷冷飘来:“外人眼中,南云王恭孝兼得,足智多谋,纵有高才伟略却因不是太子,与皇位失之交臂,实乃可惜。然而本妃却以为,乱臣贼子便是乱臣贼子,纵使有能有力,纵使理由冠冕堂皇,违背纲常亦不能容。” 他恍然听着,眸已成痴,澄清之词皆哽在喉中。 不慎胸中之痛翻江倒海,血肉如搅作一团拧捏撕裂,腥甜的味直窜而起,被奚云启连吸两口气,生生咽下。 凤兮不觉,仍直言以对:“你屯兵自重,图谋不轨,是为不忠;你遑论亲情,犯上作乱,是为不孝;你欺骗一女子情感,视昔日恩情于粪土,以情谋事,是为不仁;你与丞相互相勾结,欲令一女子终身名誉尽毁为己博私利,是为不义!纵使登基称帝,单凭以上几条已是不君;更遑论你谎报灾情,暗积粮草,视朝廷国库虚匮于不顾,更是不臣;而,既已娶权妻却多番觊觎朝臣家眷,视本妃拒绝于无物,多次纠缠,请问你又视家中良配于何地!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君、不臣之徒,匪类亦以为耻,莽寇亦以为辱,你竟还有面目以被逼无奈的姿态广博同情,视乎一切理所应当!真是可笑!” 凤兮句句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强撑着早已无力的身躯,以满腔仇恨融汇四肢百骸,手中钢刀亦直逼贼人,不抖不颤,冷眸迸射寒光如万箭穿敌心,四射戾气,绝不容情。 然后她却有一句话仍未说出:“我真后悔昔日错看你,我父若在天有灵定不会错信你,世人若有眼更不会错服你!” 然,碍于众人在场,此言终未出,以防招来妄议,届时蜚短流长,难以澄清。 即便如此,奚云启心中已然大惊钝痛,恍然醒悟,竟无言以对。 时隔几年,昔日情不再,一念之差已是枉然,一棋之错步步皆落索。 对立相望,距离如此近,奈何她心境颠覆,与他有关的一切皆不再重要。 奚云启心底一空,一手掩胸,一手欲去捂她咄咄伤人的口,身前却晃过一道白亮刀光,瞬间被她以冰冷刀锋直抵住颈口。 一阵气恼涌来,他恨极再被推拒,遂一把紧握刀尖,浑然不觉刃锋刺肉,深深滑下血口之痛,似乎任何外在伤害都再难抑制心中所失。 “你真如此怨我,不屑不顾,不念往事,不思往情!” 一开口,奚云启连声震咳,气血难抑。 皇权易主在即,他不过一步之遥便可登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吹,却不料被她几言几语戳中血肉最柔软处,毫不留情以刀剐之刑凌迟。 内斗战乱中,有人视死如归,有人缴刃投降,有人持荣辱,有人弃尊严,却无人如她一般敢冷然以对,直挺挺的指责,逐一点出他诸多要害。 非执拗老臣声嘶力竭般苦苦劝解,非猥琐佞臣巧言令色般怂恿不断。她,只是唇边带笑,眼中带恨,声中带冷,如鸠酒、砒霜,一饮即夺人心魄,既狠且毒,既辣且涩,苦味卷带甜腻,融入往昔回忆,令他即便血流不止,亦难以消弭那曾经浑然忘我的情感。 望着他手中汩汩溢出的鲜血,红的耀目,红的刺眼,滴滴答答蜿蜒于地上,凤兮却只是冷冷看着,蹙眉不耐,手中仍不松力,似乎只懊恼刀被夺,即便奚云启血流尽了也难换得她一丝怜悯。 再度望去他眼中执着,她依旧冷笑:“王爷应该知道,恩错难返,覆水难收,衣衫可共穿,朱钗可借戴,但心之牵挂,枕边良人却绝不容旁人窥伺觊觎,但凡越界者,断不能姑,定斩情丝,永不再续!这个道理我既已认定,绝不反悔,话已至此,请王爷让路!” -- 第83页 话落,凤兮手中再不留情,趁他茫然晃神之际狠狠抽刀,只听血肉崩裂的“嘶啦”之声,皮开肉绽,痛彻心扉,闻者蹙眉,心颤不已。 奚云启紧握了拳,攥住掌心红血,眉眼微皱,面上一派怆然。 而她,自始至终只冷目旁观,毫无悔意。 恰这时,又闻一阵马蹄声,声势浩大,来势汹汹,戟戈高举,兵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肃穆森严,瞬息杀气熏天,袭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但听一声威严喝道:“承奚王到!” 凤兮呼吸一窒,瞬间心旌荡动,蓦然回首,潋滟生辉。 “谈”字旌旗猎猎雄起,赤色赫如怒涛战火,摇曳应日招展,瞬间越过了青色“云”字。 她欲高呼,声已沙哑,哽咽再难诉,放任水雾席卷眼眶,瞬息融满。 再一次,她又见到了那人。 骏马嘶吼,铁骑列阵。 那桀骜凛凛的白马之上,身着赤金甲胄的昂藏身躯,迎着日头灼亮夺目,缁色大氅肆意飞扬,昭然驾驭狂风烈日,纵横疆场。 隐约的,她模糊着双目,似见到白马高跳跃至身前。 眸中再无旁人,她只仰首绽放妖冶一笑,霎时迸射绝望的欢喜,令天地黯然失色。 风驰电掣间,众人只见佳人伸展双臂,衣裾发丝纠缠翻滚,瞬间被揽入承奚王张开的健臂。 她周身不可思议的颤抖,丝丝毛发皆战栗兴奋,心跳起伏剧烈,停滞的呼吸终于透出,均软化于他冰冷却火热的胸膛中。 铁甲卷带了尘土,摸在掌下丝丝不平,她浑然未觉,眼眉流转之际已埋首在他颈间,任由心底的暖流肆意翻滚,冲撞沸腾。 飘荡的心终于踏实,她只需缄默,其余只留待那人去解决。 只听谈辛之冷冷淡淡的与南云王道:“乱军已平,本王还要处理外城事务,宫中就交给南云王。” 她紧抿双唇,听着熟悉低沉的嗓音,心底恍惚微弱。 奚云启短短应道:“一切有劳承奚王。” 谈辛之扯唇一笑:“可取所需。”遂以氅袍裹住身前蚀骨摄心的女子,将觊觎、窥伺摒除在外。 一声令下,只见谈辛之执缰策马一跃往宫外奔去,全然的目中无人,倨傲自负。 数名铁骑井然有序,紧随而上,如来时般卷带沙尘漫漫。 直至震颤声过,大地趋于平静,徒留血腥淡淡,立于原地的男子却依旧手掩胸,任由掌心淌血,悲怆痛苦的眸中再难融入旁物,翻涌的腥甜终再难遏制,倏的喷出失落与绝望…… 苦血侵染了胸前,溅洒一地。 “王爷!”众人惊呼。 是谁在唤他? 奚云启痴然的阖目,灵魂祈求救赎却终被困于锈铁牢笼。 心口空空仿若被人活活挖掉一块,此生再难填补。 第二十二章 大战告捷,城中官道两旁将士呐喊、欢呼,战马嘶吼,迎接承奚王帅军傲然而行,俯瞰众小,熠熠生辉。 凤兮第一次亲眼目睹何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号角吹,鼓声震,铁骑践踏,战火一触即发。这一切不过仅在一日之内,却已令原本祥和安宁的京城沾染猩红,哀嚎遍野。 见此,凤兮轻叹一声。战争的代价究竟多大,谁人也承担不起,所祸延的除了皇权不稳,最惨淡的还是老百姓。 她虽知道,身后周身围绕杀气的男人,才经历一番腥风血雨,才经历厮杀搏斗,决然果断的平定乱军,有些疑问却不得不问。 “你势必要给我一个解释。”凤兮的声极低极小,沙哑嘶透,哽咽难耐,也不知道谈辛之是否听的到。 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声喊声中,军人向来只享受胜利的喜悦,看重赫赫军功,亦或是百姓拥戴,臣民信服,更何况如他般顶天立地,威风凛凛。 “咱们先回府,你需要休息。”却不想他即刻答道,声亦是紧的令她一抖,只觉紧扣于腰间的臂膀更为用力,似要将她嵌入身体般,透不过气。 无奈之下,她欲伸手去掰,哪知他越扣越紧,推他胸膛却只摸到硬实甲胄,不由得一阵气闷。 凤兮又连续几下捶打,可方才一直用力握刀的手又痛楚顿来,遂忍不住高呼:“你要闷死我吗!” 感觉环抱自己的人明显一愣,渐松了牵制,亦听到他低声沉笑。 她这才跟着笑了,然望向饱受践踏的京城街道,心中仍有感叹。难怪世人皆说,浴血奋战,建立赫赫军功,亦不过是踩着遍野白骨登上荣耀。 后来,她伏在他怀里,听他淡淡讲述经过,终将因由串联,正应了父亲在世时的那句话:“每一次战争,往往都体现了民族、军队、朝堂背景的错综背景,派系之斗,有时未开战已可预知成败。” 她明白,这是场争夺至高无上皇权斗争的开始,亦象征着奚朝杀戮血腥的年代的到来。 此次风急雨促,来势汹汹的讨叛贼之战,追求根由除了西平王于朝堂上揭穿以南云王为首的三王联合欺君犯上的勾当,还要说随后突兀而至一道圣旨,那才是整件事的导火线。 圣旨所言,令南云王、南溪王即刻交出南方兵马大权,御前受惩。特念北疆王受二人教唆,特准戴罪立功,押解此二人上殿,朕自会酌情处置。西平王举报有功,特加赐封地。 -- 第84页 这道圣旨所言依据值得深究。 其一,奚浩帝如何得知北疆王受人教唆,同是欺君犯上却与南云王、南溪王待遇如此迥异? 其二,奚浩帝就算愚钝无知,亦该懂得贸然令反臣交出兵权等于引火上身,别说如今皇城形势危殆,纵然南云王远在南方,接到此旨亦会激发其坐地造反,自立为王的可能。 其三,西平王揭穿密谋,功不可没,奚浩帝却未令他趁势诛逆贼,保皇城,反而有意将他排除在斗争之外。 左思右想之下,凤兮遂指出疑点:“难道圣旨有古怪……莫非与西平王有关?” 谈辛之点头答道:“南云王自然知道圣旨有误,但他与皇上不合已久,加上此次证据确凿,此时面圣澄清已不可能,反而更会激怒皇上,令圣旨由假变真;而可若趁机作乱却又会坐实西平王举报之言。如此进不得,退不得,南云王唯一一条路便只有化乱臣为功臣,戴罪立功。” 在这点上,凤兮是明白南云王的。此人自始至终甚为看重名誉荣辱,于外广结人缘,处处赢得下臣肯定,即便为皇子时亦以办事干练著称,且看他周旋于三位夫人之间便可总结一二,就是当初骗她之时,亦可同时安抚东宫荥,足见手段。 因此这道圣旨不论真假,均对南云王刻意营造的好名声有损。南云王既不能面圣理论,又不愿受假圣旨摆布俯首称臣,遂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于是被逼之下,他只得釜底抽薪。 思量许久,凤兮眸中闪过一丝清亮,嘲弄的笑问:“所以,西平王以假圣旨引出南云王,意在打破皇上与他的僵局,并将南云王再一次逼上退无可退的路,端看南云王如何决断,是自砍一臂,以保己安,还是趁机顶戴篡位之名将其坐实?” 但见谈辛之眸子的色泽愈发的深,一脸兴味:“继续。”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撩她的鬓发,似有若无的挑 逗。 凤兮脸一红,心口极跳一拍,随即眼一瞪,“啪”的一声拍掉那捣乱的手,蹙眉又道:“南云王先篡改了假圣旨,再以讨贼之名平定乱军,后以护驾之名趁机带兵攻入皇宫,再效仿昔日奚浩帝对奚献帝的所作所为,自此架空奚浩帝?” 谈辛之朗声大笑,灼灼眸中荡漾难以言喻的激赏,瞬间令她无所适从,极恼怒他那刻意诱惑的眸光,似要看透一切。 许久许久,他似乎是看够了,才挑眉低声道:“南云王苦等时机多年,已有不耐。西平王以假圣旨因他入局,南云王便再改一次,将圣旨上所写的北疆王与他二王的位置对调。北疆王见到改过的圣旨自是以为被人出卖,行迹败露,纵使不反,亦是死路一条,索性趁大军兵临城外,当下谋事。然而,南云王、南溪王早有意将他牺牲,以讨伐北疆王为名,再趁机掌控皇城大权,架空奚浩帝。” 凤兮沉吟良久,想到南云王竟宁愿牺牲亲弟盟友,也要抓住良机。虽是好计谋,却不免卑鄙无耻。 “此时,西平王于城外按兵不动,以防患南云王声东击西。而我先一步与夏允会和,令我旗下军队包围京师,表面助南云王平外城敌军,实则是牵制南云王,令他不得独自做大。如此,有虎啸营先锋军盘踞京师,南云王就是挟天子也要顾忌几分,事事忌惮。” 谈辛之将事情原委道来,凤兮听着不由蹙眉道:“看来即便是南云王篡位登基,也要受你制衡,与奚浩帝一般将处于无可奈何的位置……真想不到权力蛊惑人心,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南云王为了那个位子甚至不惜牺牲亲弟……” “不。”谈辛之笑着打断她:“北疆王早有意脱离南云王,想自立为王。南云王一早得知却念在以往情分,并未拆穿,因此西平王以假圣旨相逼,也等于是帮南云王尽早做决断,除去心腹大患。” 凤兮大惊,久久难以成言。 北疆王奚云腾,奚献帝膝下五皇子,那个在外人眼中爽朗毫无心机的男儿,竟也生了妄念,意图染指皇权。 她还记得自奚云启口中听过,几个兄弟之中,唯有奚云腾有颗赤子之心,无贪念,不争权,一心辅佐于他,便是世上最值得信赖的兄弟。 然而如今回顾,奚云腾却恰恰是阳奉阴违之辈,表面以南云王马首是瞻,处处听命行事,暗里却早已生了旁念,为己谋事。 莫非,在这皇家之中当真无干净之人?真要奚家之人拼杀个你死我活,终只留下一人才可平息干戈? 凤兮轻叹,豁然忆起那本《后策传》,沉吟片刻又问道:“西平王假传圣旨,玉玺所来何处?南云王再次篡改圣旨,玉玺又从何而来?是否是……尹太后?” 谈辛之深深看她:“是。” 至此,一切终于水落石出。 尹太后事先见过西平王,听了西平王劝解之言,又衡量当下局势,心知奚浩帝之位悬矣。她为保太后之位,为保十二皇子太平,为保荣华一生,自是愿意偷玉玺拟圣旨,随了西平王之意,逼迫南云王于明哲保身之余,牺牲北疆王,夺权谋位。 不出所料,南云王对圣旨内容起疑,自会联想到尹太后,遂决定将计就计先一步戳穿北疆王二心之事。于是,他连夜面见尹太后探问原委,而尹太后既早已有意倒戈相向反了奚浩帝,自会顺水推舟坦白告知圣旨由来,自然也不介意为南云王再做一次。 -- 第85页 遂改为——经查实,北疆王图谋不轨,犯上作乱,证据确凿,不容辩驳。特令北疆王即刻交出兵权,由南云王、南溪王押解赴刑。 圣旨在手,南云王可联合南溪王大张旗鼓声讨北疆王,北疆王见玉玺印记为真,以为反谋已露,遂再顾不得其它,以盘踞城外大军极力反击。 霎时间,“云”、“溪”、“疆”三面帅旗成两军对垒之势,铁骑重甲,森戈矗立,只听号角鸣鸣,鼓噪轰轰,金戈铁蹄踏踏,然大地亦为之撼动,瞬间硝烟弥漫,战火纷飞。 当此关键时刻,南云王不仅亲率护卫军,亦手持“天惊”号令皇城禁军镇守京城。 南云王虽强兵在手,却亦是过早暴露实力,令观战之满朝文武无不议论纷纷,揣测猜忌。丞相一派更对此人握有虎符一事予以保留态度,不由起了防范之心,亦成了往后诸多纠纷再起的隐患。 南溪王、北疆王于外城先行开战。北疆王之军势如破竹,南溪王之部则有意放水,意在使北疆王尽早攻入京师,遂假意不敌,连连败退。 北疆王得胜难免心高气盛,一时轻敌,然帅大军攻城入地之时,“疆”字旌旗入内堂而皇之,却不想正中了等候于内城的南云王之圈套。 按照南云王事先部署,便是一面与南溪王成里应外合之势包围乱军,一面以“护驾,保皇城,诛贼子”为号,趁乱攻破皇宫奚浩帝之镇守势力,瞬间占领皇宫,令奚浩帝禁军难防有诈,终失守败退。是以,待奚浩帝弄清原委之时,悔之晚矣。 然而,南云、南溪二王、奚浩帝、北疆王各自为政,互有猜忌,当此几军交战之时,杀伐错乱,纵使北疆王逐渐不敌,已沦为强弩之末,“云”、“溪”二军亦分 身乏术,终不慎令蓦然抵达外城,成包围之势的虎啸营趁机钻了空子。 承奚王统帅虎啸营先锋以雷霆万钧之势,如从天而降般,迅速占领京师各要道,各个有利制高点,俯瞰乱军厮杀,混淆一片,承奚王却洞悉全局,了然于胸。 于此时,虎啸营节节呐喊,叫阵鼓噪,先乱城中各派兵马阵脚,令其不明虎啸营归属那方,更难探知实力深浅,军心动摇。 是以,南云王必怕受制于承奚王,更防背后受袭,便抽身战场,先一步与承奚王见面,谈妥条件。 承奚王爽快道:“除乱军,斩奸佞,本王只负责维护皇城安危,以保社稷。皇上那里全要仰赖南云王代为安抚,以正视听。”至此,一面顺了南云王之意,一面将南云王再次推向皇权宝座。 当此时刻,危急关头,南云王纵使有疑,亦不敢迟疑,也再难两面顾及周全,生怕就此错失良机,只得先一步杀入皇城。 然,尹太后早一步调走部分禁军,令奚浩帝势力大为削弱,是以南云王顺利入主,奚浩帝就此固守萧乾宫,四面楚歌,任人摆布。 同一时刻,承奚王以伐罪吊民为名,平定外城乱军,归降众部皆编入虎啸营,北疆王当场被俘,终知中计,不由失声痛哭。 * 皇位仍在,皇权却易主,大战初定,南云王成功架空帝位,一切皆看似完美。然而,南云王后得知外城大部分势力遭人瓜分,皆落入后发而动的承奚王之手,是为美中不足。 从头至尾,承奚王若先发制人,北疆王断然难以攻入皇城。于是,承奚王偏偏选在几军混战城中之时,坐收渔人之利,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其要害,致使南云王成功挟奚浩帝,也失掉了大半京城势力。 不过一日之内,京中局势波谲云诡,风云窜动,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至如今大局初定,一切看似平定,然京师重地,皇权集中,你说奚浩帝仍为君,南云王仍为臣,却已是君不君,臣不臣;你说南云王大权在握,只差一步便可登天,然奚朝大半势力却落入一外姓王之手,如此君不君,臣不臣之情势,亦融入了第三者。 不论史书如何记载此战,后人无不如此论述:“鸿日元年五月,京城一战龙血玄黄,奚浩帝成众矢之的,在位不过数日已遭逢“国不国,君不君”之评断;南云王虽当机立断,釜底抽薪,险得大权,却终逃不过破斧缺斨的命运,皇权虽在手却形同虚设;然外姓承奚王上兵伐谋,以逸待劳,致使权大如天,虽无正名,实则亦无分别。” 后,经过朝臣商议进言,北疆王于国有罪,于社稷亦是蛀虫蛇蚁,理应处以极刑。篡位者当诛九族,然念其九族亦包括皇家众人,则改为诛杀北疆王一脉血缘,凡参与谋反将领者,不论轻重,皆一视同仁。 诸次硝烟弥漫,宫廷内斗,看似前者死伤无数,以白骨血肉堆砌,后者存于谈笑风生间,心机谋算,尔虞我诈,然而这些在凤兮看来均无分别。一样是以人命铸造,一样是一人功成万骨枯,无论动干戈,亦或心计使,皆属杀戮,皆为孽障,无处不纷争,何处皆可战。 到此,凤兮听完事情经过,难抑动荡心绪。 转念回想,奚浩帝孤立无援,不得人心;南云王心机叵测,图谋不轨;西平王左右挑拨,冷眼旁观;却皆不及谈辛之运筹帷幄,通观全局,将得失制衡于股掌,再次牵制皇权,不论谁当政亦坐如针毡。 然而,就在众人皆以为此战就此罢了,却不料战火硝烟方歇,深宫内斗再起针对,令卧床养伤的南云王,辛苦建立的护驾之名就此毁于一旦,留了把柄于后人品评。 -- 第86页 ——深夜子时,奚浩帝驾崩于萧乾宫,身边太监、宫女无一幸免。 尹太后下令后宫不得妄议,奚浩帝遗留宫妃皆不可胡乱走动。 后宫、朝堂无不人心惶惶,纷纷猜测南云王如此等不及,纵使已挟天子亦不等奚浩帝的禅位诏书至,要先一步弑君夺位? 恰此时,景贵人吵闹不已,遂晕厥,太医奉命诊脉,道:“景贵人已有月余身孕,但身子甚为虚弱,应细心养胎,不可操劳。” 同日,尹太后懿旨宣,景贵人保先帝血脉,于社稷有功,遂晋为太妃,亦可参与后宫管理。 于外,不论谁人胜败对错,于内,不论谁人忠奸不分,亦或是谁人受益良多,对于薨逝的奚浩帝来说都已不重要了。奚浩帝于生前功过是非皆归尘土,纵使曾有稍有错判亦无人再提及,不过黄土一杯,自此烟消云散,只留待史官记上几句,留待后人评判。 然而皇权新君谁属,毫无悬念。 翌日,尹太后手持奚浩帝遗诏,令丞相当朝宣读。 ——鸿日元年五月,奚浩帝薨逝,其弟南云王继位,史称奚云帝,年号中启。 第二十三章 中启元年五月,新帝继位,首先便有几件大事待着手。 乱党论罪当诛,功臣论功则赏。 承奚王保社稷,除奸佞,护国有功,然王爵之上再无位可升,遂赐加封地、布匹、珠宝、等。危乱之时,丞相相助尹太后主持宫中大局,特加封爵位。就连费忠仁,也因以身护权臣家眷亦被史官记上一笔。 随后,便是登基、封后大典。 有臣启奏,荥云王妃东宫氏身份贵重,谦德贤顺,遂于乱军中仍可自稳阵脚,临危不乱,乃天下女子之楷模,不论家世、人品、份位,皆属皇后不二人选。 然而南方三位夫人,皆有名、有份、有背景,不可怠慢其一。朝臣经过商讨后,进言先立国后,其余妻妾再行逐一封位,三位夫人不分先后。 奚云帝左右思量,若立三位夫人其中一人,另两人定然不服,与南方安定也无益处,而立东宫氏为后,不禁有利于稳固丞相党派,亦有利于稳固朝局皇位,终准了此奏。 新帝继位,于外应稳固人心,丞相已着手处理;于内亦应尽早充裕后宫,尹太后代为监督。恰此时,不知是谁有意抖出往事,刻意营造事端,令谣言肆意满天飞。 ——奚云帝为南云王时,便与如今的承奚王王妃两小无猜,几欲论及婚嫁。 不论好事者有何目的,这番谣言不早不晚的出现,不仅危及新帝尚未站稳脚的威信,亦有损承奚王声明,然而几番追查之下,探知谣言竟源于内宫。 云留宫有一宫女名唤巧琴,手巧人娇,不禁善梳发髻,亦善制作糕点甜食,深受荥皇后赞许,却不想一向沉默寡言,不与是非的巧琴,恰恰正是当中的挑事者,经查实,巧琴先在宫内散播自己所见,口中所说惊世骇俗。 如昔日奚云帝与德兮夫人在云留宫种种亲密行为,经巧琴谣传皆变的猥琐不堪,更不乏自荥皇后入门后,此二人亦暗通款曲,藕断丝连等不实传闻,且还有巧琴称亲眼所见德兮夫人几次进宫面见尹太后,实则游走于奚浩帝、奚云帝二代帝王中,以色事人,从中谋利。巧琴还说,这些原委尹太后、景太妃皆知晓,更有默许的意思,一面是为皇上一解相思,一面是利用德兮夫人牵制承奚王,稳固朝局。 自然,这些话空穴来风,无根无据,却依旧被巧琴说的有眉有眼,头头是道,令闻者惊叹,听着心惊。 深宫内院,窗外有人,隔墙有耳,谣言传播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不过个把个时辰,荥皇后已听说几成,虽有些已被加油添醋,依旧难免愤怒。 有些事若执政者下道令便一了百了,可荥皇后本就性子冲动,再加上与德兮夫人以往恩怨,当下便急火攻心,将此事闹上朝堂,不仅令奚云帝失了颜面,更深受丞相私下斥责。 于荥皇后宫内殿,丞相一见宫人都退下,肚子里的火一股脑都蹿了出来,开口闭口皆是道理:“娘娘身为国母,一言一行皆受天下人瞩目,何况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你是否弄清当中缘由才妄自闹大,你是否想过巧琴最可能是被旁人教唆,便是看准了你好事逞强的性子,借你的嘴祸乱朝纲,动荡朝局!” 荥皇后往日虽有任性,却依旧被宠惯了,父亲少有如此动怒,一时令她难以下台,心中不服不快,遂赌气道:“父亲大人哪儿的话,本宫既然是皇后,要追究一件事还要思前想后问过旁人么?当个王妃委屈委屈本宫都忍了,怎么当了皇后更要憋屈?那不如本宫不做了,请父亲另谋高就!” 丞相见她理直气壮,一时更为恼火,不由高声呵斥几句:“这皇后岂是你说当就当,说撤就撤的吗!你一人系了一个家族的荣辱,系了众人对你的期许,你却如此任性妄为,枉费平如所读、所学……倘若南方那三位回京,你依旧错漏百出,这后位坐不坐就真由不得你了!” 荥皇后一见丞相越说越气,自然不敢直顶而上,随即咬了咬唇委屈道:“南蛮子罢了,本宫从不放在眼里,总之这事不彻底解决,您叫女儿如何心安!” 丞相闭了闭眼,隐忍道:“此事只怕不如表面来得简单,为父既然官居丞相,自是不容许有人太岁头上动土,可外人愈是猜忌,娘娘愈应拿出气量,莫不成真要皇上只立一后?以后如再有临幸之事,娘娘又如何忍耐?更何况,等那三位入京,后宫诸事只怕不顺更多……” -- 第87页 说起那三位夫人,荥皇后心知皆出身王府,南方三王更是连成一线,统操南方经济、军事、人生大权,别说早已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如若真起干戈,势必动摇国本。而奚云帝先后娶三王之女是为安抚南情,亦是为己增添羽翼,这本在情理之中,顺理成章,此番内在联系荥皇后可以理解,却同时成了她的一块隐忧。 纵观天下,男子但凡欲谋仕途却苦无身份背景者,皆可攀附权贵之女,如当年的东宫承以少年英姿博得奉素单青睐,后取代“奉半朝”继而经营出“东宫盛”之势,又如昔日的奚云启娶东宫荥为正室,暂搁置南方三位,一面缓解正妃位之争端,一面也算是归靠丞相一派,才有了日后在朝堂与奚云浩一比高下的筹码。 而也因为如此,荥皇后心中总有猜忌,一面认为奚云帝于她也是利用,虚情假意,如同那三位一般,于是更将德兮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总以为此女对于奚云帝意义不同,最低限度亦是求而不得,心痒难耐,难免惦记。每每夜深人静,奚云帝当初对荥皇后所说花言巧语,诚如“荥儿,我定会好好待你”,又如“你与其他女子不同,你在我心中独一无二”这类话总会时不时浮现脑中,令她每每甜蜜亦分外介怀,不由得猜测此言是否也跟别人说过,又因那三位归期将至,夫君将要与人分享,遂烦躁不堪。 可这些隐忧无法说给东宫承,无法说给旁人,只能暗自承受。终在此时,因这谣言风波激起所有不满、怨怼,心中未及细想便发泄出来,搅乱了脚步。 正当东宫父女争吵未果,各自沉默不语时,门外突至一声传唤:“启禀皇后,德兮夫人求见。” 父女二人皆惊。 待荥皇后出外迎客时,未见人,已先闻外厅笑语,令她胸口蓦然一紧,霎时攥紧了手中锦帕,那上面粒粒圆润饱满,大小一致的珍珠竟被蔻丹活活剜下几颗,不觉指尖钝痛而来,只觉心口如针扎般难耐溢血……景凤兮啊景凤兮!莫非她当真是难以摆脱的魔障?! 但见德兮夫人依旧一身绯色锦衣,对襟暗金轻裾,腰缠素色宽边文绣丝绦系华琚,盈盈双臂轮廓隐现于轻逸广袖内,斜梳琉璃南飞夕涟髻,配以金步摇坠绯石旒苏,铛铛钗环,垂坠雾绡二尺,淡点红妆,恰回眸望来一笑嫣然,却倍含讥讽嘲弄之意。 如此华而贵之装扮,既合身份又不会过显张扬,举手投足间恰到好处,精心如此必是别有用意。 深吸一口气,荥皇后冷笑以对:“王妃真有心了,不知来见本宫是来道贺,还是进言?” 德兮夫人仿若不觉对方冷淡,依旧热络笑着脸:“臣妾一来道贺,二来送礼,三来为皇后娘娘排忧解难。”眨眼的功夫,那笑容恰如轻轻微风,似拂吹过春初第一芽青嫩,徐徐缓缓,温温暖暖,正迎向一脸诧异的荥皇后,刹那令她有种从未与其交恶的错觉。 此时,荥皇后才注意到立于德兮夫人身后女子,霞裙月帔,腰如约素,明眸皓齿,一派恭顺姿态,在德兮夫人一个轻瞄眼神下立刻盈盈下跪,娇声低道:“臣妾兰忻叩见娘娘,祝愿娘娘体态安康,福泽绵长。” 荥皇后自然不解这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一时难以索解,德兮夫人正适时解答道:“兰忻是臣妾府中调 教的,以往侍候功夫不俗,为人纯朴,进退有度,样貌虽属中等,然性情、才学皆足以为娘娘效劳。方才尹太后、景太妃已见过兰忻,封了贵人……” “什么!”荥皇后诧异惊呼,方一脱口才意识到口直心快,遂又力持镇定强牵扯个笑容:“德兮夫人好大的面子,随便举荐个人进宫就能博得贵人之位,然而封贵人这么大的事,本宫居然最后一个得知!” “娘娘切莫动怒!”德兮夫人似急于解释,一脸焦急:“哎!臣妾尚记得昔日于云留宫中与娘娘相交倾谈,姊妹情深,然臣妾已为人妇,娘娘初登后位定是人贵事忙,身边没有个提携辅助之人岂不处处受阻?况且皇上如今未得一儿半女,多一人侍候亦多分机会,倘若兰忻有孕,那孩子的母后还不是非娘娘莫属?” 德兮夫人不说还好,一说更令荥皇后怒气冲天,遂回道:“好你个景凤兮!人你没本事抢到,就找个替身进来!你就不怕我整死她!” 却听德兮夫人一阵轻笑,好似听了天大的笑话,几个移步上前,趁荥皇后尚未反应过来,已一手紧扣她腕子将其压制,另一手紧捏她肩胛处狠狠用力,声儿却极轻、极缓、极妩媚,伴着丝丝气息吹拂做足了挑衅:“你是怕皇上消受不起各家美人呢,还是怕自己地位不保被人拽下来……或者你怕本妃?别以为你在萧乾宫做的好事无人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这兰贵人是太后、太妃允诺亲封,请问娘娘您又敢得罪哪位?” 这话着实戳中荥皇后要害。别说奚云帝初登基,充裕后宫一事既交与后宫处理必是刻不容缓,尹太后、景太妃均乃两位先帝遗孀,别说她贵为皇后得罪不得,即便是奚献帝亦应秉明君之名,以孝义为先,更应诚心待之。 这兰忻怕只是头盘,稍后亦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荥皇后就算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她是新后该立威,可那尹太后做惯了后宫之首,又岂会让她轻易如愿,遂准了德兮夫人进言,先以兰忻行下马威。 而景太妃,身怀龙裔,不论是男是女,皆属有功之臣。倘若是长公主,倒还好办,礼而以待便是了,倘若是皇子,一生受贤王礼遇也属应该……可坏就坏在此胎来于奚浩帝,身份尴尬,背景不凡。而她身为皇后,一直未能怀上,更未能尽本分安排侍寝,为皇上开枝散叶,倘若真等景太妃诞下胎儿,而她这边依旧毫无动静,岂不受人指点,遭人非议?最糟的是南方那三位转眼就入京,届时还不定如何搅和这趟浑水…… -- 第88页 看来是该收买几个听命于己的嫔妃,即便她们怀有龙裔,自可大大方方过继,既以皇后之名令其背景更为丰厚,又可填补劣势,挽回面子。 ——然而德兮夫人此时前来,看似好意,实则必有诈,足足将荥皇后的一番计量打翻。可饶是德兮夫人如何发难,饶是荥皇后对策再多,亦不得不碍于太后、太妃的面子收下兰忻。 只见德兮夫人肆意笑着,得意之色毫不掩饰,其念必不正,早已昭然若揭,却认准了荥皇后这个哑巴亏必吃到底! 恰此时,殿外费忠仁求见,呈内侍监上献贡品,数只金步摇、花钿、梳篦、簪钗、华胜等,件件精益求精,看得出内侍监巴结新主子的一番苦思。 费忠仁敛目低垂,不经意望见兰忻,倏然一惊,眼巴巴直直瞪过去,好一会儿回不了神,足令荥皇后起了疑心。 第二十四章 德兮夫人嫣然一笑,轻拾起一只簪钗道:“做工精致,与众不同。”却见她状似无意手一松,簪钗促然下落,撞上了白玉地转,清脆悦耳,几颗镶工最脆弱处砰然掉落,细细碎碎四散,好不可惜。 费忠仁惶然跪下:“请娘娘、王妃赎罪,奴才该死!” 却听德兮夫人又道:“只可惜细致是细致,华贵也够得上,就是太脆弱,经不起磕磕碰碰,不够稳固啊。”此言一语双关,诚扎扎实实再往那荥皇后心口又施一针。 然德兮夫人却又叹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其实能有块破瓦片总比什么都得不到的好,人心若想怕得太高,也要看本事,度量力而为。” 荥皇后轻颤难抑,终一个跌坐在软垫上,胸口起起伏伏似是气的,似是吓得,也似是被点破隐忧。 德兮夫人只淡淡望来,双眸盈盈水水,柔柔韵韵,却不望荥皇后灰白的脸,只灼灼盯着她头上晃悠悠的花钿,簇簇坠饰摇曳慌乱,颤颤晃得眼晕,更彰显主人的惧怕。 伴随德兮夫人一阵轻笑,莲步轻移,轻拽裙摆往殿外行去,只听缓而清晰的声儿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可惜,可叹。” 只见她轻纱锦缎飘逸,广袖左右拂摆,迎着日头一路浅笑而去。 兰忻亦款款拜退。 荥皇后通体透寒,一股阴冷之气从脚心蹿升,直攻心脉,那是惊恐,那是彷徨,更是无依、无靠、无助、无付,多番复杂之味,难解之绪皆一股脑冲杀而来,足令她手足无措,怵然惊恐。 ——景凤兮说的不错,她以往种种猜忌奚云启虚情,比比揣度奚云启假意,虽最终未得证实,却依然如毒蛇猛兽蛰伏于心底,一次次蹿出来啃食她的心肉。 第一次,洞房花烛时,景凤兮示威欺人,令她虽得正位却依然难以心安,那夜自奚云启望见景凤兮后,便整夜心不在焉,恍然不觉她之怨怼不满; 第二次,景凤兮于她新婚翌日,在尹太后面前足足演了一场好戏,将她诡计拆穿,事后奚云启更因景凤兮手臂之伤稍加责问,言道:“我既娶你为妃,自然诚心诚意,你又何必再为难她人,图惹事端?”话里话外均透着对景凤兮诸多维护,哪顾及了她这妻子的感受; 第三次,承奚王御前求娶,她心中庆幸以为终能摆脱此孽障,却不想那日奚云启彻夜不眠,枯坐书房,她于门外隐隐听唉声叹气,心如刀绞; 第四次,奚云启深夜探见奚献帝,回来后辗转呓语间声声“父皇”、“凤兮”,她不知因何事令他如此,却苦苦等不到一句“荥儿”; 第五次,她得到费忠仁通报赶往昔日李贵人宫外小院,惊见景凤兮与奚云启纠缠,他面对景凤兮冷颜以对却依依不舍,又听所谓“良人信物”,足令她火冒三丈,那神情从未对她有过,那物件她亦从未听说,一时间只觉被欺瞒的好苦; 第六次,宫中内乱,她亲见奚云启不管不顾势要留下景凤兮,情愿以手握刀,直至郁结难抒而吐血,在晕倒之时,她冲上前去疾呼“王爷”,狼狈托住他的身子,却只听他口中呢喃“凤兮别去”…… 昔日种种猜忌堆砌已如小山般高,午夜梦回时,她亦自问是否夺来的一切当真值得,终未得结果,不禁又自问难道真如景凤兮所言,纵使繁华簇簇,姹紫嫣红开遍野,也只得配与断井颓垣欣赏…… 费忠仁见荥皇后久久不言,兀自愁眉不展,愣神思索,便先一步告退。 一路走过穿堂,待到殿外正路,却正望见不远处小路间的一对男女。 那女子一袭红纱锦衣,媚色夭夭,妖娆肆意,正是方才翩然皎洁的德兮夫人;男子广袖笼纱,高冠髯鬓,不正是那富有惊才风流之称的丞相大人? 费忠仁观人于微,仅仅一瞄此二人言谈举止便心里有数,料定他们是恰逢此处,小谈数语,全因丞相为女作说客,而德兮夫人不耐应酬,仍稍作敷衍罢了。 只听丞相似问了些什么,费忠仁听不太清,连忙轻脚上前几步,趴墙角听着,正巧听到德兮夫人嚣张回的一番话:“皇后之位坐了是福是祸,可不是丞相大人说了算的。倘若以前,丞相自可呼风唤雨,目中无人,然而时至今日早已物是人非,当今皇上并非如前两位一般任人摆布却毫无办法,据本妃看皇上胸有抱负,只是苦无良机才处处想让,丞相若想高枕无忧,再行操纵朝权,恐怕难了。” -- 第89页 丞相一怔,随即恍然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王妃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尚记得于小院中一别……王妃之手肤如凝脂,温润丝滑,暗香浮动淡淡,自令本相难以忘怀,魂牵梦萦。”说罢,丞相眼眸半阖半睁,一阵吸气似是回味,足足的风流相,调戏之意尽显。 德兮夫人一听面色乍红,隐含懊恼愤怒,却依旧直直回视,不退、不避,亦无心虚,无愧色,酡红双颊媚态盛霞,幽亮双目如炬似火,霎时令周身的盎然春意亦俯首羞愧。 丞相所言昔日轻吻一幕,刻意挑起德兮夫人不耐,以令她羞愤时暴露短处,再杀个措手不及,更可肆意观赏其羞赧姿态。 然,丞相不知今日的德兮夫人早已非昨日景氏,一言一行皆天翻地覆,与日俱变,纵使待人接物也愈加圆滑难测。 不过眨眼的功夫,德兮夫人的窘态已一扫而光,变脸如变戏法般,霎时媚笑如淬了毒,于青丝飘浮间,颜展充斥了几丝诡异,极致妖娆,极致妩媚,却听冷声回道:“尹太后,生性多变,手段狡猾,既可与奚浩帝合作多年,又可于转瞬间投效于奚云帝,且与荥皇后恩怨纠葛难数难断;景太妃,初入宫时便于荥皇后交恶,且二女侍奉之人亦是劲敌,试问先帝因荥皇后而去,景太妃心中岂能无怨无恨,且腹怀麒麟儿,不论男女都将是荥皇后心腹大患;南方三位夫人,一者善女红,以相夫姿态博贤惠高名,二者翩姿妖娆,以绝色事夫,虽非长远之计却足令旁人生警,三者喜史书,工心计,论心思摆棋,更是步步惊心。更不要说所谓充裕后宫,皇上揽各色美人,取各朝臣之长……试问身处这番境地,荥皇后坐的可安心,夜深人静时可能入睡?” 德兮夫人字字珠玑,句句铿锵,掷地有声,一语断时局,一言预日后,如火辣辣的烙铁“嘶啦”印在肌肤,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不仅刀刀戳中要害,更遇见了荥皇后左右为难,四面楚歌的窘境。 丞相心知荥皇后性情品性,这父女二人间更因奉氏与丞相断情之事早有嫌隙,虽然如今仍事事统一战线,却早已貌合神离,丞相隐忧也皆因此。 一怕荥皇后娇蛮任性,仗着权位,仗着一时痛快而妄下决定,处处树敌,终令自己不得善终;二怕多年来辛苦建立的功业,也会因此受到牵连,毁于一旦;三怕奚云帝羽翼丰满时,便会调转枪头,铲除异己,且南方三王自成一派,确实难以拉拢,更不能正面对抗,若三王插手朝政,足令他“东宫盛”走向衰败。 这些暂且不说,承奚王本就手纵兵马大权,且虎啸营自北疆王叛乱一战更是如虎添翼,若真有心与他一较高下,只怕…… “其实,丞相也不必忧心。”正当此时,德兮夫人又开了口,声儿似远似近:“我家王爷乃正人君子,自不会于此时趁火打劫,火上浇油,况且丞相有事,与我家王爷无益。但丞相也该明白,皇上一向忌惮军权谁手,朝权谁握,然如今大局初定,又有南方兵力相助,只怕皇上下一步便要收归军权……届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上一旦得逞,丞相大人势力堪忧,任人宰割也是迟早的事!” “你……”丞相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快如流行,却霎时融进笑意:“原来王妃是想本相从中干预收兵权一事,多加牵制!” 作为君王,军权不在手难以心安,奚云帝立威第一步便该是收编虎啸营,然而承奚王怎可甘心俯首,届时剑拔弩张,承奚王难免被冠上不忠之名。而丞相既是首辅,又手揽大部分朝权,且更是荥皇后生父,于朝中威望足矣,如若此时丞相肯站出来缓解局势,奚云帝纵使心中不服,亦不得不尊重待之。 且奚云帝拥南方势力支持,承奚王持兵权,丞相持朝政,此三者便成三足鼎立,制衡之余既可稳固大局,又可延缓奚云帝下一步将会对付东宫盛一派,一举数得。 对于成大事者,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却亦要讲究时机。而丞相是聪明人,当然懂得帮人就是帮己的道理,既一心要凌驾皇权之上,心中便早联手承奚王抵御南方势力之念,先除外患,再行一较高下……恰好德兮夫人提出,当下不谋而合。 只见丞相眼中熠熠闪烁,欣赏、倾心、佩服皆而有之。 德兮夫人见此便知目的达成,遂又道:“天色不早了,本妃也该回了。” 丞相欲再说些什么,恰这时,只听身后一沙哑至极的声儿道:“奴才叩见丞相,叩见王妃。”二人一同望去,正是费忠仁。 丞相望见德兮夫人神色如常,心下琢磨着,笑了笑先行离去。 * 德兮夫人见再无旁人便淡淡道:“起吧,方才的话都听清楚了?” 费忠仁一惊,连忙低头,不敢多言。 德兮夫人见他藏色宫服外罩了一袭青纱,面上苍白,再不以夸张描绘的黛眉、红唇示人,当真是换衣如换脸。 奚献帝喜青色,宫服皆以此为据;奚浩帝喜朱红,宫人又纷纷着大红,扮娇娘;奚云帝又喜青色,这便又折腾回去。绕了好大一个圈,兜兜转转,足见人心转变之快。 德兮夫人嘲弄笑道:“费总管不必怕,本妃那些话是说给丞相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费忠仁“扑通”再次跪下,冷汗涔涔,诚惶诚恐:“王妃恕罪,奴才愚笨鲁钝,方才只听风声、鸟叫,其他一概不知,一概不闻啊!” -- 第90页 “你慌什么!本妃还未说完,再说费总管胆大包天,还怕本妃的三言两语吃了你么?”不等费忠仁辩驳,德兮夫人淡淡声,不紧不慢的抢了话。 只见她左右打量着,嘴里“啧啧”有声,倏地面色一正又道:“本妃知道你既非一心效忠于两位先帝,也非忠心服侍于当今皇上、太后、太妃,这些人看似权大如天,却在你眼中皆不值一文,不堪入目。谄媚趋奉也只因你包藏祸心,多次设计挑唆其中,令奚家众人互相猜忌,尔虞我诈,纵使昔日兄恭弟顺,父子相处融洽,亦难防你一番处心积虑,于暗处刻意生事之心……日积月累之下终酿成了如今天伦惨祸,父子相残,兄弟相煎,皆如你意了?” 费忠仁不觉一怔,隐约间仍犹疑不定,却被德兮夫人一手扶起:“本妃不管你如何对付奚家,决不干涉,但若是再有类似于巧琴辱及本妃名誉之事发生,本妃也绝不会再纵容,替你隐瞒。不过,兰贵人那儿也请费总管多多担待,有她的好,就有荥皇后的不安,有她在此,也可另你事半功倍,对么?” 说罢,德兮夫人淡笑离去,不说谜底,徒留一丝后话不点破,不道明,却有已看破一切的余味。 ——此番,巧兰摇身一变,在德兮夫人的提点帮助下化名兰忻,拜朝中一武将为义父,得了户籍,提了身份,如此进宫便有名有份。 说起来,那日巧兰得知奚浩帝薨逝,几欲伤心昏厥,却被德兮夫人先一步叫到身前以话击醒。 经过德兮夫人查探,奚浩帝被困于萧乾宫,苦无良策,就连传国玉玺都被尹太后先一步掠夺,呈现给奚云帝,奚浩帝纵有不甘,也难以逃脱禅位的后果,却不想先一步暴毙于萧乾宫内,经太医诊断乃中毒以至七窍流血。 而当晚执行此时者便是费刑,费刑一向听命于奚浩帝,多次为他夺旁人性命,不想此次竟连主子都杀了。追其根由,该是费忠仁属意。然费忠仁却于当晚密告德兮夫人,他是受了荥皇后之命…… 自那日乱军进城时,德兮夫人曾暗示荥皇后“尽早立威,立下大功”,便不愁位子坐不稳,因此至奚浩帝薨逝时,她便料到荥皇后为奚云帝夺位心切,为己立功心急,定然沉不住气,动手弑君了。 而如今得到费忠仁证实,荥皇后当真就是主使者。 巧兰从德兮夫人口中得知元凶何人,自是愤怒不甘,瞬间激起她报仇之念。后以兰忻身份随德兮夫人入宫觐见尹太后,尹太后见兰忻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尹太后虽与德兮夫人有些纠葛,却更与荥皇后恩怨深远,一面不满后宫职权被人分瓜,一面才得知景太妃有孕一事,遂又多了牵制奚云帝的筹码,这次一见兰忻,更心中有数又多帮手,自然允诺赐封。 而稍后,德兮夫人又领兰忻再见过景太妃。 哪知景太妃一见此二人便勃然大怒,摔了瓷器过去,谩骂不已,不乏斥责承奚王联合奚云帝架空奚浩帝,令她作了寡妇等等……此时,却不知德兮夫人轻声说了些什么,令景太妃一阵恐慌,遂紧闭殿门,三人于内密谈良久。 景太妃身边宫人不明所以,只知待德兮夫人出来时,景太妃面上一派欢欣之色,拉着德兮夫人口口声声“不愧是本宫的好妹妹”,又拉着兰忻既赐钗环,又赐翡翠。 自然,荥皇后得知这些回报气愤异常,心知她们可能一连成一气,但也不想束手待毙,遂连忙令内侍监呈上秀女册子,希望从中挑选几人为己所用,却不想,因焦虑过甚而头晕耳鸣。 荥皇后特宣太医过宫请脉,本以为开几服药的功夫便可了事,却见太医支支吾吾,诚惶诚恐。 被太医此状闹得心一急,荥皇后一拍桌案,大喝“本宫到底怎么了!快说!” 太医一吓立刻脱口而出,荥皇后受药力影响,体寒虚亏,此生怕是再无子女缘了。 可想而知,荥皇后接连几番打击,又遭受左右觊觎窥伺之忧,再也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待奚云帝得知此事,立时赶到,连连安慰,哪知荥皇后嚎啕大哭,不依不饶道:“景凤兮那贱人称心如意了!我抢了你终于遭受报应了!她一定得意了!” 奚云帝软声安慰,仍不能将其安抚,又听荥皇后碎碎念,诸如“想她整日如履薄冰,处处谨慎,规行矩步,事事以他为先,纵使景凤兮百般刁难,纵使她被人当扯线木偶,任人愚弄,依旧对他不离不弃”此类的抱怨。 奚云帝一听遂感怆然,顿觉有些对不起荥皇后。 ——奚云帝早于以往偷偷下药在荥皇后药汤中,令其绝孕,以防他日荥皇后之子继位,被丞相外戚弄权,祸乱朝纲,且若他有心从丞相手中拿回大权,定不能因此子嗣瞻前顾后,这才痛下毒手,以绝后患。 可,奚云帝只以为此事是他作孽,却不知早在新婚之夜,德兮夫人已悄悄点燃断孕之药,先他一步断了荥皇后的后路。 然而,不论德兮夫人,还是奚云帝,如此双管齐下,荥皇后防不胜防,绝孕已属必然。 此时,奚云帝一面经太医证实,得遂心愿,一面更加卖力安慰,只道定要追查下药之人,还她公道。 ——然而,宫中秘辛颇多,丑事不断,却独独没有公道,不问对错。一切不过取决于权、力二字,祸福恩怨,是非对错,亦逃不过当政者的一句话。奚云帝若要推卸责任,自可随便找人替罪了事。 -- 第91页 荥皇后于恍然间断了子嗣之念,竟突然想起景太妃怀中胎儿,不由更为心慌,遂更加坚定了她多收己用,以便过继皇嗣的念头。 想荥皇后初为一国皇后,不过几日已连遭祸事,心力憔悴之下亦感忧郁,对人对事更多了几分猜忌,遂与此时继续念叨奚云帝,以期他更多怜惜,其中所说不乏将她所做一切化作委屈、忍辱,直言不讳,讲到其中一件更令奚云帝大惊失色。 只听荥皇后声色泪下道:“若非为了你,为了帮你夺得皇位,我岂会犯险除去奚云浩……” 此言一出,再多的愧疚,再多的柔情均烟消云散,奚云帝哪还有心情温言耳语,促然惊吓后,片刻只留斥责:“想不到朕步步为营,精心谋划,以为可顺利继位之时,不料皇兄暴毙,竟是你干的!你可知这么一搅和,朕不但枉担了弑君谋位的嫌疑,于天下难以澄清,更对世人、朝臣无从解释!天下悠悠众口,皆会以为朕等不及才会悖论纲常,丧心病狂,不择手段!原来都是你!” 荥皇后不料奚云帝不知感激,还恶言相向,不由的反击:“就算追究也是我东宫氏所为,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怕成这样,难道是我连累你了么!难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么!” 奚云帝见她不知悔改,不思过错,更心痛道:“你做的跟朕做的又有何分别,旁人只会以为是朕指使!妻有错,夫之过,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荥皇后气的耳中嗡嗡,火冒三丈,方才哀伤之情顿时化作硝烟:“好你个奚云启!当了皇帝就翻脸不认人!简直狼心狗肺!我有错?我有什么错!我苦心为你,你不知道感恩,你还骂我……当初若不是得我垂青,得我父亲相助,你能有今天么!” 不反驳还好,一反驳更令奚云帝暴怒,倏地一个巴掌过去,将荥皇后打翻在地。怒极之时本就没收力,奚云帝又是习武之人,这一下着实令她好受,当下便晕了过去。 奚云帝依旧悲愤,只拂袖而去。 待到宫人进来时,只见荥皇后跌倒在地,不省人事,连忙再传太医。 太医诊断过后连连叹气:“皇后娘娘身子本就虚弱,又多番历经刺激,若再不能悉心调养,只怕会留下心悸的病根啊……” 然而,还有后半句太医未对荥皇后明言,反而一转告知了尹太后:“就算日后调养得当,也再受不得惊吓刺激,不然轻则头风、心悸,重则扰乱心智,还会短寿。” 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太医一早看准形势,收了尹太后的好处,行事之间自然尽心竭力,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 不日,宫中流言四起,传言有三。 其一,奚云帝因荥皇后断孕一事,暴怒不堪,当下大打出手,非明君所为。 其二,据宫人听闻,争吵中还有几句关乎先帝,散播开来后,众人揭揣测莫非先帝真丧命于奚云帝之手,亦非明君所为。 其三,荥皇后断孕,奚云帝恶言相向,此事传入丞相耳中大为震怒,且更有人说奚云帝急于树立威信,遂过河拆桥,要以东宫氏开刀,大有铲除异己,杀一儆百的意思,更非明君所为。 第二十五章 皓齿青蛾,螓首蛾眉,却见蹙眉闻声轻叹,凤兮强颜一笑,淡淡道:“天下之争,庙堂之谋,这日子要熬到几时……” 谈辛之微启半阖的眼,不答话,只一手轻轻撩起她的发。 “哎……”凤兮无奈一笑:“景太妃有孕,我知道这孩子留不得,纵使你肯,荥皇后、尹太后也不肯,皇上更不会允……那个未出世的生命,注定是颗棋子,是姐姐一生一世的遗憾。” 那日她领着兰忻去见景太妃,蓦然惊觉景太妃已非昨日骄横跋扈的景贵人,毅然决然的姿态,警觉谨慎的双眸,都令她一再暗叹。她不知景太妃对奚浩帝的情感几分用心,几分利用,却也因景太妃双手紧护腹部的动作怔了一下。 一向自私自利的景太妃何时竟也有了母性的光辉,圣洁不容侵犯,高傲坦然。在那亮堂堂的太妃外殿中,凤兮只是静静回视,目光灼灼的企图将那层伪装看穿,然最终仍是妥协,只得自嘲一笑。 直到凤兮哑声道出一件秘密,景太妃防备的神态才瞬息变了,目光渐渐飘忽,直至再度望来,笑道:“你真可帮我保住孩子么?”景太妃于此时怀孕,是福是祸一望便知,也难怪她疑神疑鬼,不信旁人。 那一刻,凤兮明白了,那个未出世的生命不但是奚浩帝的骨血,亦是景太妃的命。然而,那注定是个生来不祥,不容于世的孩子……但她最终未将情势坦言告知,她不知如此做是给了景太妃一抹希望,还是给了她铺上了不归路。 凤兮将兰忻引荐与景太妃,她们二人本就认识,曾为情敌,彼此不合,不想然而时至今日却要携手共进。 当景太妃听清来意,想透原委,终于笑了,那抹笑容温柔、恬淡,饱含着对未来的畅想,以及对过去的怀念。 “你不开心?”谈辛之的问题将她拉回现实。 “呵呵,我该开心么?我明明一早知道姐姐的下场,依旧骗她……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孩子会平安,她也会平安,她们母子将一生安泰……”可是,棋局已开,棋子均各就各位,待命而发,却不是一句舍不得,或一句不要便可罢手的。 不知何时,谈辛之已起身揽她入怀,似抱个小孩子般将她团团包裹,徐徐热热的呼吸吹拂鬓发,伴随着声声低语:“你怨么?” -- 第92页 凤兮心底猛然一痛,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那痛却仍不及心底的万分之一,却被谈辛之以手扳开,慢慢抚平指印,一下一下有力且缓。 “不……我不怨,我只是恨。”过了许久,凤兮淡淡道:“我恨奚家的一切,我恨父亲的牺牲,我恨自己的无用,更恨自己明知道他们该死,却没由来的生了同情之念……” 荥皇后断孕一事简单直接,不过是徐徐一点香,暗暗浮动,袭人肆意,却可断送一生期盼。凤兮不管荥皇后是怨,是恨,也不论荥皇后如何反击,因果报复循环了了,纵使她不动手,难保别人不会……皇后那位子岂是那么容易坐稳的。 但是景太妃不同,虽任意妄为,虽性格张扬,却从未害过人…… 蓦然的,凤兮犹豫间有了决断,遂望进谈辛之沉静幽深的眸子中,望见了等待,望见了笃定,她心口一颤,仍是开了口:“如果我开口,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景太妃腹中胎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宫斗硝烟祸及她们母子……可以么?” 谈辛之不语,眯了眸子透过她看向远处,一阵足令人窒息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散开,僵持不去。 凤兮似有为难,却仍是道:“我们不是亲姊妹,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两位兄长跟她都是将士遗孤。其实,我们之间一直争吵频频,和睦相处本是妄想,我也时时心中气恨,对她生过怨怼。可那天看到她的样子,看到她誓死坚定地保护……我却想,若是能为她留下一丝血脉,也算是对得起她。子晟,我知道你胸怀九州万方,我知道你无兄弟,无姊妹,一心系着天下功业,亲人之爱、兄弟姊妹之谊,于你陌生,但请你体谅我为挽救这微乎其微亲情的苦心,父亲去了,兄长去了,一旦再失去姐姐,我真不知还有何是不能抛弃的……” 也许,她是怕自己会变,亦是怕他会变。若真连这最后的亲情联系都可毫无姑息的断了,她还剩下些什么,只怕到时候亦会变得同奚家人一般了…… 烛火映照出斑驳的影,映照她恳求痛苦的神色,直至男子的气息逼近,才阖上眼细细叹息,心底有股期盼盘桓不去,她在等,在等一个口头答复,却已足够。 “你要我,我都会给你。”低低的,他终是应了,灼热的指腹缓缓摸索她的颊,轻柔划过,触着那颤颤抖动的睫毛,当她忍不住张开眼望来,一派盈盈若若,瞬息俘获所有目光,引来炙热的吻。 “这样你会快乐么?”谈辛之将她的五官逐一吻过,如蝴蝶扇翅般似有若无,直至颌上的削尖处,遂以手轻捏,迫她直视:“奚云浩等于是害死护国公的元凶之一,我可以放过他的子嗣,可这样你真会快乐么?” “也许……寻个村落,觅户人家,只要远离京城,下令永不的入京,眼不见为净吧。”凤兮眼神飘忽闪烁,低头嗤笑,骨子里的倔强令她强撑到底,隐忍着父仇。这样是否会快乐,她不知,但起码是心安理得的……斩草除根,以防春风吹又生,这番道理凤兮明白,却依旧耐不过心底徒留的一丝悲悯。 她想,父亲也会谅解吧。 不愿再想,不愿再折磨自己,凤兮一转伏脸入他胸前,蜷缩的更紧,隐隐呜咽低低溢出,却不料被他反身压在榻上,密密热热的吻立刻夺走所有气息,将她一同拉下囫囵欲望中,心中再无暇思旁骛。 一转眼,已是中启元年的五月中旬,伴随这个花香四溢的季节,紧接而来的却非风月,而是一场骤风急雨。 奚献帝在位晚期,曾年年面临国库空虚匮乏,愁眉不展之余亦无从下手,皆因与此事相关者均居于要处,分别染指户部、吏部、兵部、礼部、内侍监等决策之位,比方说奚浩帝、丞相以及各部曾有份参与的挪用军费,调换军备,陷害护国公一案,类似的污秽勾当比比皆是。 而到了奚浩帝期间,不过数日朝中又再被揭发另一要案,便是以奚云帝为首,北疆王、南溪王共同参与的谎报灾情,瞒报上供赋税、粮草那件,致使一直无银可收,无粮可讨的户部暂时有了推脱责任的借口。 不想,转瞬间奚云帝已即位,而当权者最担忧的除了军权在手,便还有这掌管户籍财经的机关,此二者令他忧虑数日。 为暂解燃眉之急,缓解战后百姓之苦,奚云帝已着手令南方调运物资北上,国库暂得喘息,却也令重臣明白,南方作为奚朝最重的经济财源,已牢牢握在新帝手中,这番筹码一摆,也称得上下马威了。 另外,奚云帝一早便对朝中贪污纳贿之事知晓颇多,心中有数,为此,以丞相为首的贪官污吏,则只能暂时休兵,伺机待动。 重臣皆观望,看看奚云帝是要进一步稳固民生经济,还是先从军权下手…… 这日早朝,承奚王、尚未返回的西平王、南溪王、丞相、各部、内侍监皆到齐,就连尹太后、景太妃亦稳坐新帝左、右两侧,各人神色迥异,有人阴沉严肃,有人轻松闲适,亦有人如老僧入定般悠然在在,仿若事不关己。 奚云帝一早便与几位心腹大臣套了词,由刑部侍郎齐泰起头,提出兵力稳固的意向,再由兵部尚书呈上奏折,其中详细建议朝廷可于各地募兵,则精壮者入京为禁军,老弱者调度留守地方,着重训练京师部队,令兵力节节上升,且既可杜绝先前京城内战,禁军不堪一击的类似事件再发生,亦可防患地方拥兵自重的隐忧。 -- 第93页 随即,以奚云帝为首的诸大臣纷纷附议,一一上表,皆暗指京中军马应重新划分,以便尽早分归各地,再行征收富有强壮体魄者入伍,与各地入京的军马汇合,重新编排列队。 如此一来,承奚王此等军权在握者便等同虚设,再不会危及皇室。 却不料,此议案才摆上台面,奚云帝兀自心喜,静待承奚王的反应。若他不肯便有欺君犯上的嫌疑,若他肯,等于自废认输。 承奚王、丞相、西平王却暗暗互换了眼色,不过刹那,未等奚云帝起疑警惕,西平王已率先出列,朗声道:“启禀皇上,今日兵部来报,北方封地自北疆王伏法后,已有反乱之相,皆称朝廷不仁,遂有意为北疆王复仇之意。如今,那北方十四城民心动荡,探子回报官府正密谋拥护连上峰为王,脱离本朝。” 连家坐立北方,实乃奚朝大家,祖上靠营商为生,主经布匹、粮食、钱庄、酒肆等行业,左右逢源,财源广进,一揽北方经济命脉。这代,连大小姐嫁与北疆王,这便可以说是政治、经济的联姻。连大小姐连生二子,令连家一面有了官府撑腰,一面更不断将钱银送与佳婿。 连上峰乃连家次子,为人狡猾多变,足智多谋,一心为展连家更广阔的抱负拼搏,可称为北疆王左膀右臂,亦是北方数一数二的首脑人物,人称“小皇帝”。 但自北疆王伏法后,牵涉其中的连大小姐等家眷皆伏法,那连上峰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且连家背后财大势大,朝廷一时间不足以扳倒,只得徐徐善诱,以便安抚收归。不想此时再闻连上峰踪迹,却已公然反叛…… “什么!”奚云帝大惊,随即一个瞪视直逼兵部尚书:“这么大的事,为何方才不奏!”这厢儿,那还顾得上架空军权一事。 兵部尚书扑通跪下,肩膀颤悠悠,四肢皆抖不停,心底一时没了主意,根本不知如何回话。今日,丞相一早就守在兵部外,不仅将那折子劫走,还撂下一句话:“新帝登基,一切应报喜不报忧,更何况大战初定,民心急需安定,兵部可不能在此时给皇上添堵啊!” 兵部尚书一思量确实有理,便问道此事如何决断,丞相答:“待本相谋个良机,自会亲自呈上,也省了你碰一鼻子灰。” 兵部尚书感恩戴德,一面谢了一面放下心口大石,前日深夜,他因这道折子卷起的担忧立时消散,遂以为由皇上的老丈人担待一切无碍…… 却不料,丞相明面如此,暗中却另有打算,着实另人防不胜防。然,兵部尚书本不想与丞相为敌,且互相更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他不会自打嘴巴拆穿此事,只得咽下这口气,料想丞相为保己,也会为他开脱罢。 果然,奚云帝欲再行责问,丞相却先一步出列回话:“启禀皇上,兵部尚书本想一早告知,怎奈他一心上不辜恩,下能安民,行事谨慎,自不敢莽撞私自定夺,遂先一步问过臣,连夜商讨对策……兵部尚书既有心为皇上排忧解难,又急于可缓解北方危局,此番苦心实乃忠臣,请皇上明鉴!” 此言一出,奚云帝再无刁难,却眯了眼半含不善的打量丞相,对噎回来的这番话隐忍了一股火气,冷笑道:“怎么?兵部尚书食朝廷俸禄,却直接听命于丞相?竟可视其马首是瞻,先斩后奏了!” 这话一出恐有欺君之罪,只听“啪”的一声,奚云帝右手拍在龙椅扶手上,五指大张,清晰可见指节泛的青筋,与指下雕刻栩栩如生的怒瞪龙眼。 丞相笑而不语,却听兵部尚书胆颤声声“臣不敢,请皇上恕罪”。 如此,丞相仅在三言两语间,瓦解了兵部尚书归顺奚云帝之心,亦同时再树“东宫盛”之势,令因新帝登基而已见风使舵的一部分朝臣,如齐泰等人,心中已起了悔意,左右交换眼色,暗自计较形势…… 料想今日下朝后,相府可恢复往昔门庭若市,又该是另一番景致了。 众人眼中,奚云帝隐忍怒火,丞相老神在在,却已有了剑拔弩张之感,正当燃眉之时,承奚王却微启了一直半阖的冷眸,淡淡收起旁观者的姿态,健步出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等皆食朝俸禄,理应为朝办事!”不过一句,已将僵局缓解,且明示众人,他承奚王并非拥兵自重者,亦不会危机朝廷。 后,只见他眼尾一扫,遂上扬挑眉又道:“北方之乱迫在眉睫,臣愿领兵讨伐,还北方安定!” 此时,西平王亦同道:“北方战事刻不容缓,请皇上下旨!” 奚云帝怒从胸来,却一时没了主意,一面不想就此搁置“调军集权”之策,错失良机,一面又怕承奚王一旦领兵出征,便如外方的鸟儿再难收回,再难架空…… 不想,尹太后却于此时接了话:“本宫乃女流之辈,本不该妄议朝政,但既然北方局势如此紧急,若帅大军前往,所需费时,岂不耽误?” 此提议令奚云帝灵光一闪,只见他扫向下首南溪王,南溪王则立刻出列:“禀皇上,臣有一策。承奚王若亲帅迎敌,必定马到功成,然大军行进所耗费时,不如由承奚王持圣旨帅领先锋部队尽早赶赴前线,调兵遣将,北方几城见圣旨如见皇上,必定服于朝廷威严,届时以北方之势平定北方,粮草、军饷亦出自北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可缓解京中财政,又可趁势收归各府。” -- 第94页 奚云帝一听龙心大悦,欲称赞却又被丞相下一句噎回:“南溪王远在南方多年,对北方形势了解不多。那北疆王一方尊大已非三五日,且北方各城早有牵一发动全身之势,早失了臣子之心,各个自视甚高。届时,如若北方诸城视圣旨于无物,又该如何是好……再说,护国公当日也是帅先锋前往,却苦无大军呼应,终被困敌营,身首异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北方乃我朝隘口要地,直接关系到反叛联合异族南下入侵的大事,承奚王更是我朝股肱,顶梁之柱,此事怎可轻率定论!” 此言一出,足令奚云帝左支右绌,南溪王也险些慌乱。 至此,心思再愚钝的朝臣亦看出点门道,纷纷揣测莫非因皇上攉了荥皇后一巴掌,等同直接下丞相面子,终令两人不和?而丞相字字句句均靠向承奚王、西平王,莫非此三人已连成一线! 然不过眨眼功夫,承奚王已先一步单膝跪下,朗声响彻大殿各个角落,轰然决绝:“臣一心誓死报效朝廷,请皇上下旨北征!” 西平王、丞相亦跟随,一左一右下跪,成了三方之势。 众大臣惊见之下无不心颤,其中一人乃皇上亲弟,当今王爷千岁,另两位皆为三朝元老,身份重中之重,且一文臣之首,一武将之巅,谁人得罪的起?眼下急于站定立场者,表明心迹者,皆纷纷随着跪下,谁也不敢慢一步,齐道:“请皇上下旨北征!” 便连南溪王亦无可奈何,恨恨望着跪倒的一片,一水的青色朝服,一水的高冠低首,遂紧攥了拳头,终也跪下。 一时间,附议声声声如潮水,豁然涌来,直击上首在座。 奚云帝灼灼瞪着承奚王,瞪着这个独一没有低首反而直逼圣颜的男人,虽单膝跪地却以巍然之姿凌然于世,没有半丝尊敬之意,更无半点俯首之心,仿若他跪的是天,是地,而不是九五之尊。 奚云帝欲开口,然声到达喉咙竟无端卡住……那日得宫人回报,德兮夫人盈盈浅笑,与丞相二人相会御花园中,虽时候不长,想来该是寥寥数语……然而此时,那二人相会的一幕在奚云帝心底逐渐描绘清晰,挥之不去,如刀尖,如粗沙,刺透肉心,痛彻心扉。原来,原来如此,原来一向视丞相于无物的凤兮,却停步笑以好言,竟是为了结盟,竟是为了牵制皇室,竟是为了承奚王!此番用心良苦,当真可令她不顾个人喜恶,不顾仇怨,只为了这个男人…… 奚云帝脸色骤然灰败,唇血顿失,然承奚王却淡淡敛眸,谁赢谁负一目了然。 * 是夜,凤兮得知谈辛之出征消息,心中有丝忐忑,言行皆心不在焉,一面为其收拾衣物行礼,一面揣测良多。 抬眸望去,见他仍一派悠闲品茶,手捧一书册,看的津津有味,可苦了她忧心如焚。 终是忍不住,凤兮上前一把抽掉书,拿走茶盏,遂揪住他的衣袖,问道:“此次平乱首领可是连家人,名上峰?” 他低笑,有趣的往来,兴味非常:“你知道?” “废话!我又不是无知妇孺。”凤兮白了他一眼,撩起裙摆一同坐上了软榻,又道:“听闻连上峰为人狡诈,计谋了得,本就是阴险之徒,更善于下毒设陷阱,你……” 还未说完,她便被谈辛之搂去轻轻啄吻数下:“莫非兮兮是怕他用奇门遁甲困住为夫?” 朗笑几声,好不得意,凤兮见他不领情,不由得一恼,脸颊一红,便双手其上掐向他腰间:“什么奇门遁甲,我恨不得他施妖媚狐仙之术,收了你这狂妄之徒,也省得本王妃费心!” 谈辛之一怔,随即笑不可仰,朗朗声响彻屋内,更添了她一丝懊恼。 但直至他索吻而来,又被她轻巧躲过,一面妩媚笑着,一面眼眉斜扫,挑衅道:“出征在即,王爷应心无旁骛,自律自洁,切莫让女色扰乱了心……” 只见谈辛之一脸啼笑皆非,凤兮却仍不住嘴:“大丈夫胸怀天下,哪能整日蜷缩闺房沉迷此乐,又不是身在烟花柳巷,又不是下流嫖客……” 不想耳垂一痛,凤兮瞬间哑口,紧捂住麻麻热热的耳,怒瞪回去,却听他调笑回话:“本王情愿做一次下流之事,只要有兮兮相陪……” 遂来不及反抗,那巧言令色的女子已被一把抓下,坐实了逞口舌之能的下场…… * 中启元年五月,北方十四城作乱犯上,奚云帝勃然大怒,遂令承奚王亲帅大局北伐,以振声威。 同月,丞相一派重组势力,包揽朝中五品以上三分之二,除却西平王自理一派,孑然一身,南溪王以行动表明辅佐皇上之意:率旗下军队十万之众归划入禁军。 后,奚云帝执意推行“调军集权”,令各府衙精选良兵组军入京,并将京中盘踞年过四十者、体弱者分拨各地,欲实现壮大禁军,稳固皇权的第一步,然而一时阻碍重重,各地施行皆有敷衍。 另,随着月末入京的三位皇妃,也入住三座仅次于皇后宫的寝宫,端看天阙之作,白玉铺设,金翡入木,檐脊环扣,雾纱锦缎,排场、讲究概依据体制,却在细微精致处更甚荥皇后用度。 翌日,三位夫人于祭祀大殿受封受赏,封南风王之女为“明妃”、流春王之女为“鸢妃”、宝超王之女为“静妃”,三者不分先后。 史官笔下亦记录:“明妃端方大雅,鸢妃媚于静好,静妃娉袅聪慧。” -- 第95页 是夜,宴殿贺之,丝竹歌舞,觥筹交错,三妃一冷,二媚,三艳,花钿、步摇、梳篦摇摇曳曳;锦纱、金丝银线、广袖丝绦层层繁裹;足令六宫粉黛无颜色。 且看奚云帝、西平王、南溪王、丞相各具风流,竟毫不逊于怀中美人,帝、王、相一派和乐融融,逢场作戏时哪还起兵戎,哪还见分歧。有人称,姹紫嫣红,百花争芳,三妃真真的赏心悦目,亦有人称,那是艳冠京师的德兮夫人未到场,然说起未到场亦不乏病中的荥皇后…… 不日,内侍监按规制献绿牌,独独拿掉病卧在床的荥皇后,三妃一事分光无二,分度有方,雨露均沾。 三妃入京,皇后失宠,自此便划开了后宫太后太妃、皇后、三妃各据一角,壁垒分明的局面,亦象征奚朝迎来南方三王之势渗入京师,与丞相一派分庭抗礼的一日。 * 一转眼,已是中启元年七月,酷暑袭来,燥意丛生,后宫人人倦怠,主子懒散度日,奴才敷衍了事…… 北方前线来报:承奚王帅军连夜兼程,临到北境遂兵分两路,一路趁夜直捣珺州,出其不意,当下擒拿珺州众官,立斩珺州谋反之首,据查实此人姓连名曰,亦为连家人。另一路由副将夏允统帅直逼觞州城外,呼喝呐喊,震慑一方,觞州之首欲反抗,却不料承奚王一路已平定珺州,从后方呼啸而来,雷霆万钧,将其包围,直攻觞州防守要害。 承奚王帅虎啸营连夺两城,赢得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且一面振盛名,扬威望,将承奚王之名传遍北方。北方余下十二城皆严守以待…… 觞州归降那日,兰贵人宫亦报喜,奚云帝喜不自胜,遂直言道,此胎伴随大捷而来,便是上天赐予,与生俱来的大富大贵之子,且不论男女皆要赋予他荣宠一生。 一时间,兰贵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便是与之走得近的荥皇后亦不再受冷落,众人皆猜测若兰贵人一索得男,荥皇后定过继此子,那便是太子至尊,且二母一后一妃,便是日后的太后、太妃,地位稳固,恐再无人可动摇。 可想而知,不论是尹太后、景太妃,还是那三妃中任何一位,皆不甘、不服,虎视眈眈。 第二十六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然则伊人并非如此飘渺,只是懒懒起身,舒展腰肢,梳洗、穿衣、点妆、揽镜,轻推窗放眼望去,排排柳树娇弱无神,被日头照弯了腰,被暑气熏耷了头,一道慌张赶路的身影闪入眸中,却是一路而来的费忠仁。 兰贵人微蹙了眉,片刻功夫已听到门外通传费总管求见,淡淡允了便听费忠仁于外间道:“启禀兰贵人,尹太后、荥皇后、明妃、鸢妃、静妃皆请娘娘过宫小叙。” 兰贵人挥退左右,步出外间,盈盈笑的如晶莹雪花纯丽柔弱:“德兮夫人呢,可有入宫?” “有的,一个时辰前先去了皇后那儿。” “哦。”兰贵人沉吟片刻,遂一笑:“那咱们就先去皇后那儿吧。”说罢敛了笑容,轻搭手于费忠仁,款款步出宫外。 兰忻自问美貌不比皇后、三妃,便是尹太后如今仍风韵颇丰,比她更是艳丽雍容几分,索性她自小便服侍皇妃、皇后,对修饰妆容这门学问游刃有余,自是胜在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上。 她斜眼瞄着费忠仁恭敬神色,心里着实搞不清楚。也不知德兮夫人与这两面三刀的费总管说过什么,有何协议,总之这两月费忠仁对她恭顺异常,照顾谨慎,左右奔走亦甘心如荠。 前日里西方桑国来了使臣,这与近三年来说还数头一遭。奚献帝在位期间,北、南、西皆有朝贡,然自献元十四年起,除了西平王偶尔派人上书西北安泰民富外,便再无使臣进献。此次桑国突然入京,先一步拜会南溪王处,皆由引荐才见了奚云帝,从头至尾未提西平王半个字,遂因此闹了不小的风波。 那日,奚云帝正在兰贵人宫内用膳,顺便问起身子近况,命了太医好生照顾,恰此时听了通传南溪王领了桑国使臣于议政殿外候着。 奚云帝一听便起了疑,待见过二人后遂龙颜大怒,终明白近三年桑国无人朝贡的原委。原是西平王坐拥一方,压榨边陲诸地,恃强凌弱,不禁私自扣下贡品,更篡改来往税费,用于封地建设,然西方封地日渐强盛除了西平王治理有方,亦因强取豪夺。 桑国素来弱小势单,全国兵力不足两万,人口不过五十万,且占地仅为西北封地一半大小,以放牧、采矿为主业,年年以此兑换奚朝粮食为生。不想近三年西平王坐地起价,那税费亦水涨船高,从初期的一头成年牛换取五千斤粮食,至如今一头成年牛只换两千斤粮食,可谓是天差地远,然桑国畜牧牛羊有限,成长时日较长,如此兑换之下已捉襟见肘,兑换成年牛亦降为牛犊子,却换不到五百斤粮食。桑国无奈几番进献哀求,却仍满足不了西平王的胃口,遂更以“桑国人狡猾奸诈”为由趁机压榨,廉价强换战马,亦于交界处派重兵把守以作要挟。 献元十六年,桑国矿工发掘金属矿,却碍于桑国开采能力有限而苦无对策。西平王不知如何得知,便以“以粮换矿”为名,强制与桑国拟定协议。桑国国主懦弱保守,身系几十万人性命,唯恐大军压境,只得签下条约。 本以为就此受欺无止,不想西平王突然回京,桑国老臣连番觐见,建议国主趁此机会釜底抽薪,即便不成功也好过国祚日衰。国主心动,令使臣乔装入境,绕道北方,躲过探子眼线,辗转几月终抵达京师,正逢奚朝京城战事初定,几番打听之下遂得知奚朝势力分得几派,那奚云帝与西平王早先便不算亲厚,却较为器重南溪王,且与西平王一向交好的承奚王又帅军北讨,使臣认为此乃良机,遂先见了南溪王道明原委,终被引荐入宫。 -- 第96页 奚云帝得知详情便下了圣旨,意为暂留准备返回的西平王数日,表面以兄弟再续情谊为由,实则已下了密令不准西平王出京,城外更加派禁军严守西属铁骑,打定主意一心彻查此事,趁机定其罪,收其地。 且说在宫中颇有眼线,亦有能力差遣费忠仁的兰贵人,得知此事便即刻告知了景太妃、德兮夫人。兰贵人不算聪明,却有分与生俱来的警惕本能,遂一时弄不清利害关系却可及时判断情势,德兮夫人、景太妃都是她的靠山,是她腹中孩儿的寄托,亦是她要为奚浩帝报仇的开路先锋,兰贵人自是宫中最不愿见到奚云帝羽翼渐丰的人。 德兮夫人琢磨一阵,遂连日入宫探望荥皇后,据闻有次恰逢三妃同往皇后殿请安,还起了一番口角,全因三妃言语讥讽荥皇后体弱无子,指桑骂槐,德兮夫人当下便道:“不论有子出无子出,亦要视乎身份贵重,不论他日何人继位,皇后若无大错是不可废的,然妃则不同,于名分上总非正室,要废、要立便容易许多。” 明妃、鸢妃、静妃三者之父皆为王爷,受封爵,独霸一方,于奚献帝在位时受尽荣宠,并列为南方三甲,便相当于北方做大的连家。展望南、北,连家与南方三王隔千里之遥,互不侵犯,谁也别想踏入对方领地,这便逐渐形成北以连商控制经济命脉,南以三王横扫千军的由来,遂有“北富,南强,西杂”之说。 南北如此垄断制衡,死守阵地虽是利大于己,却亦有弊端。北城多,拧成一股势力,以连家为首,钱银不愁,然粮草要靠南北商业往来,路途遥远横跨京城,若真遭逢连年战事,这一来一往便恐有粮草供给不足的隐忧。而南方虽兵强粮丰,却分三股势力共统,这些年表面虽和,宝超王、流春王皆以南风王为首,却难免有些抱怨猜忌。 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下,西方再出矛盾纠葛,致使德兮夫人看准荥皇后拿三妃没辙,趁机献策,亦导致奚云帝与荥皇后互为仇视的起因。 等兰贵人随费忠仁赶至皇后殿,便正巧见了德兮夫人与荥皇后相谈甚欢的一幕,二人见兰贵人便笑颜以对,一个说:“妹妹辛苦了,快来这边做,王妃带了点干果,颇具西北风味,却是宫中难得的口味。”一个道:“来前姨娘才嘱咐这四干果既适合孕妇食用,又适合咱们女人家调养身子,贵人不妨趁着味鲜多吃些。” 兰贵人刚坐稳,又听门外报“景太妃驾到”,三人均起身,等景太妃踏入门槛,几人见礼,遂又将有关干果的话说了一遍,围坐一桌闲话家常起来。 暗暗观察荥皇后、德兮夫人的神色,兰贵人心里有数她们的正题是讲完了,又望了望景太妃一脸欲试探的摸样,便敛眸,好整以暇的陪笑。 景太妃得知德兮夫人一早又往皇后殿,后兰贵人也来了,心里不由得起疑,生怕漏下自己,错过什么谋划,毕竟兰贵人那秘密令她既心喜又忧心,遂存多了个心眼,事成之前亦处处提防。 但不过小聊了三刻,突至一阵惊痛,如针扎,如刀绞,景太妃心底骤凉,不仅面上灰白,身下更是阴冷一片,湿湿的似有水流涌出,喉咙一紧,怎奈大叫不出只得频频喘气,引起了在座三人的注目,均是一愣。 “啊!”凄厉的惨叫终脱口而出,然心凉如水,大势已去。 当日尹太后得知景太妃胎儿险些不保,追问下来,只听回报是德兮夫人带了干果与荥皇后品尝,遂大怒要将其拿问,却又听宫人道是兰贵人先一步去了,也吃食了不少,还津津有味,经太医诊断却是无碍……此二人皆有孕在身,一脉象稳定,一脉象紊乱且有服食活血之药的症状。 众人哗然,只道德兮夫人虽有嫌疑,然既无事先邀约,后有兰贵人一切如常,再经检验,干果无毒,如此人证、物证,德兮夫人便洗脱了干系。 然奚云帝有旨,景太妃险些滑胎一事必要追究。可此胎正是奚浩帝独一血脉,若然失了且受益者为谁,不言而喻,此番荥皇后、德兮夫人、兰贵人的身份背景皆有些连带,又是在场目睹,一时间谁毫无干连,谁全然无辜,反而说不清了。 这厢景太妃哭天抢地,声声道有人害她,死后不得超生……然不过一日,宫里又起了风波。 而后,德兮夫人又去了兰贵人宫,见兰贵人好酒好菜设宴款待,满面巧笑,心里猜测已然坐实大半,便单刀直入重点道:“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然兰贵人以己代人,以已伤人,以己误人,看来我送你的那些书册是没白读了。” 兰贵人不躲不闪,心知宫中有费忠仁做德兮夫人的眼线,景太妃胎流真相早晚入其耳,也必然会上门来问,遂做了一番准备,她既知德兮夫人是一向顾全大局者,便早想好了由头说服。 “王妃昔日知遇之恩,兰忻铭记于心,然而纵使我不出手,景太妃也难保住此胎,是一尸两命,还是以子换母,我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大局好。” 那日,兰忻随德兮夫人去见景太妃,自始至终都听的真真的:景太妃明知逃过初一,难逃十五,别说孩子难生下来,就是生了也躲不过母子皆丧的命运,她若是聪明便该自行解决以保己身,却一直执拗不前,更央求德兮夫人相助保全。 德兮夫人料定此事与兰贵人有关,遂令费忠仁尽快彻查,不出一日便得知景太妃身边宫人收了兰贵人的好处,逐次将滑胎的药加入饮食,每次量少不足以事成,症状亦轻……然久而久之,终有不保的一日——然而德兮夫人亦早有准备,这太医却一早得了好处,遂不敢做主上报,后得了她的吩咐才对外道:“胎儿暂且保住,太妃尚需静心休养。” -- 第97页 德兮夫人一时悲痛难耐,顿觉愧对对景太妃的承诺,更何况此事因她而起,当下便直来贵人宫质问:“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对奚云浩用情多深,本妃的姐姐也绝不输你,你既一心为他报仇,又怎忍心夺去他的子嗣,夺去你腹中孩儿的兄弟!” 兰贵人自入宫后长了不少心机,心知这时硬碰硬于她无意,便示弱低声啜泣:“对不起,对不起,可我这也是为了大局……景太妃有子又岂会尽心帮助我儿,倒不如二选一,既然都是他的孩子便不该有先后,分亲疏,她痛失爱儿便只会更加珍惜这余下的,我也大可以让孩子认她为亲,到省却了二虎相争的尴尬。” 因为如此,兰贵人才生了夺其子的念头。 ——兰贵人入宫前被查已有二月身孕,恰逢奚浩帝身亡,德兮夫人遂心生一计,一面告知原委,一面诱导兰贵人萌生以身报仇、以子谋位的念头,与此同时收买太医,再领了兰贵人去见景太妃,将其利害关系说与二人听。 景太妃得知兰贵人腹中亦是奚浩帝之子,遂松了戒心,以为有了盟友,便当下与兰贵人协定:若她生男,兰贵人生女,便相互调换,定要奚浩帝之子继了奚云帝的位子,蒙受一生富贵;可若她生女,兰贵人生男,或两人皆生男,她也会尽心辅佐;可若两人皆生女,便是上天亡奚云浩,她们只得自认倒霉。 哪知兰贵人心中又有了别番打算,既要奚浩帝之子继位,又恐景太妃若真生男只会厚此薄彼,到时若有二心岂不是亲兄弟争位,徒惹事端?为此,兰贵人便害其子,断其后路,令景太妃为了奚浩帝也会将全副心思都用在她的孩子身上。 德兮夫人难以苟同,不禁垂眸痛道:“那个初成型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兰贵人一怔,却又听她道:“若你此胎是女儿,那一切便真是天意了。” 德兮夫人呵呵笑了两声,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本妃姐姐的孩子是没了,可只要本妃在一日,该有的孩子便始终会有!你们之间的协议亦不可废!不信的话,你只管等数月之后见见分晓。” 德兮夫人这话颇有暗示,意味不明,兰贵人听的心乱如麻,左右没了主意,不禁揣测莫非她是要硬找个婴孩滥竽充数!虽然此番有些胆大包天,但以德兮夫人为人皆有可能,是以她的危机岂不是未除去,反而更深!一个不慎更另外姓人混入皇室…… 但兰贵人却不敢声张,若真逼急了德兮夫人撕破脸,吃亏的还是她母子二人,可她也不想束手待毙,遂于德兮夫人走后连连哀号,说道肚痛。 太医急忙赶来,诊治之下并无不妥。 然经景太妃一事,奚云帝已有怀疑,此番更为紧张,便问道饮食谁人负责,一宫人立刻回报早先德兮夫人来过…… 两次事件,德兮夫人均在场,难免嫌疑最大。 德兮夫人得知后,当下便明这是兰贵人自编自演的戏,以作威胁,明知她为保景太妃数月后能有一子,断不会拆穿此事,借此提醒她协议尚在,切莫轻举妄动。兰贵人此招看似悖谬,却于此前便笃定德兮夫人为景太妃的一番心思,绝对只会先顾长远而隐忍不发。 果然,景太妃胎流的真相并未泄露出半句,旁人只以为景太妃、兰贵人先后不适,胎儿幸保不失,更与那德兮夫人脱不了干系,虽无证据却也太过巧合。 德兮夫人乃重臣之妻,未有真凭实据之下不便拿问,奚云帝遂下旨令德兮夫人进宫解释清楚,却正逢本该稍后觐见的桑国使臣与西平王入宫,前者晚到,后者早到,竟如此巧的赶到一起,奚云帝只令德兮夫人先于偏殿稍后,便先行处理国事。 不想,正值西平王与桑国使臣对峙,南溪王见缝插针欲陷西平王之危时,荥皇后、丞相却突然觐见。 西平王本就体弱有咳喘之症,几番辩驳争论已有些吃力,一见此二人到便立刻跌坐一旁咳嗽不止,撕心裂肺的干哑声搅的旁人心焦,待宫人奉上茶水,仍不得缓解。 丞相见他蜷身颜红,一面摇首叹息一面道:“皇上,西平王如此身体本该好生歇息,臣只听闻西属封地一派平和,百姓富足,全靠西平王下属众人治理有功,然苦于久病缠身需桑国自产灵药缓解,但桑国趁此要挟,以此为由令我边陲守军退避三十里,如此欺压之势岂能容之,倘若皇上因西平王治理之策将其责罚,只会长了桑国野心,动摇西属民心啊!” “是啊,臣妾只听说桑国人狡诈多端,早有进犯之心,全靠西平王驻守多年,为此劳心劳力,致使病情一直时好时坏,便是受到桑国威胁仍毫不退让半步。”低低柔柔的声正是出自荥皇后,见她蹙着眉一脸心疼,又道:“西平王乃我朝支柱,统领有方,经营有术,西属安定实乃功不可没,皇上可切莫听信小人谗言,中了奸国之计啊!” 荥皇后、丞相一唱一和,一从国家考虑,一从社稷着手,令那桑国使臣眼睁睁毫无对策,慌乱不已,便是南溪王亦辩驳无方。 奚云帝沉默良久,看他们做戏将是非颠倒,却不言不语,直至几人争论不休,西平王再起一阵干咳,奚云帝才叹了口气,立刻引起众人关注,只听他道:“朕乏了,都回吧,此事日后再议。” 荥皇后与丞相互换了眼色,又望了望恢复平静之色的西平王,终逐一退下。临回宫前,荥皇后尚忆起这几日的德兮夫人的一番进言:“只要皇后肯于此时保全西平王,那西北之势便可做最有力的后盾,加之丞相一派,自可与那南方三妃一较高下,亦不会再另皇上轻看了您。” -- 第98页 如今之势,荥皇后左右思量,也会相帮西平王,且不说奚云帝重言重语,对她大打出手,此番过河拆桥已令她伤心欲绝,再观三妃言行举止,各各得意非常,哪将她这皇后放在眼里,所以西平王此事她是帮定了。 后,奚云帝独坐许久,这才想起偏殿候着的德兮夫人,却不愿她见到这副憔悴烦心之相,便淡淡吩咐有事在身,日后再问。 * 京内纷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分对错,难辨是非,而远在千里的北方辽州外的小驿站中,却突起另一番纠葛…… 辽州坐于北方,属北十四城中最大一州,但风沙滚滚,冽风凛凛,重兵包裹,易守难攻。至承奚王大军兵临城下之际,连家探子只见身着金甲的承奚王日日练兵,列阵整肃,骏马嘶鸣,“谈”字旌旗卷带黄沙,迎风怒展…… 辽州城内人心惶惶,士兵严守以待,然几日后仍不见叫阵攻城,即便深夜也未有突袭,难免一鼓作气,再而衰, 三而竭,致使士气衰懈,疲劲骤升。 然辽州只关注虎啸营动向,探子严密紧盯,却未防备突至入城驿站处的两位外来男子:一灰衣高壮者,冷眸冷面,漠然虚淡,另一蓝衣人则稍显俊秀,亦不苟言笑。 二人于驿站歇了片刻,只见驿站里除了两三布衣偶尔路过,几名士兵一直在中央大桌吃吃喝喝,侃侃而谈,然掌柜、伙计皆低首回避,一望之下便知驻守军队嚣张跋扈,民不敢言。 只听几名士兵开口闭口皆是鱼肉女色,军饷几多,全然不顾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之势,哪有半分对敌气势,饮了酒摔破酒缸,便大摇大摆而去,直至许久才得见伙计出来收拾。 蓝衣人得了吩咐,上前柜上询问,方知辽州、惠州、钱州、鄞州、锦州五城一线,前些时日皆外掉重兵驻守,然军法毫不约束,致使大战未起城内已哀声遍地。 然,话才落地,又闻门外数声叫嚷,充斥女子惊呼与男子呵斥。 灰衣人推窗一望,但见一女子被士兵拖拽,却无哭天抢地,瞪大了灼灼双目,将三、五士兵的丑态尽收眼底,虽是粗衣布褂,面色灰污,蓬头乱发,但那五官却深邃透着股野性,分外标致。 只听狠狠的一声:“你们若敢动我,必定后悔!” 却听士兵们哈哈大笑,只当此女虚张声势,便回道:“大爷就等你来让我后悔!先等我们尝过滋味,再看看怎么后悔!哈哈哈哈!” 蓝衣人隐隐握紧了拳,却仍未妄动,只以余光望向灰衣人似等待什么,恰此时那掌柜忙吩咐伙计:“快关门!这事咱可不能管!”伙计急忙忙上前,却被蓝衣人一手抓下…… 灰衣人半阖眼,终懒懒道:“去吧。” 这声极低极沉,透着点中原口音,好听的紧,但掌柜上来不及品味,却于恍惚间似见到一道蓝影冲出…… 那名女子已被拖至几棵树后,趁着四下无人走动,几名士兵更行大胆,撕、扯、拉、拽,一齐上,忽闻一阵凄厉哀嚎,待蓝衣人赶到正见一士兵紧贴左眼,却止不住从指缝中汩汩而出的鲜血,痛彻心扉,翻滚在地。 余下士兵先是一惊,随即大怒,其中两人上去,一个“啪啪”扇了那满手鲜血的女人两个耳光,一个下脚去踹她小腹…… 蓝衣人蹭的上前,抽出靴中短刀“嘶嘶”几声掩敌口、插敌颈,三两下就将其解决,动作利落果断,全无留活口的意思,且双目爆红,便连颈部青筋亦分外显露。 那女人已挣扎无力,半伏在地,频频喘息,腹中钝痛的一时发不出声,双眼却如泛了水光般直直望着蓝衣人,清晰映照那俊雅的身影,唇边终露出残忍一笑,艰涩道:“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蓝衣人欲答话却碍于声紧息促,撇开了眼蹙眉踯躅。 这时,后跟而来的灰衣人淡声打破僵局:“带上她,回营。” 直至士兵闻讯赶到时,只听掌柜的描述此二男子相貌谈吐,似是灰衣人身份不凡,那蓝衣人从头至尾谨慎听命,后扛起女子跟灰衣人一路往城外而去。 番外三 十五岁,夏允入军,只因生为男子理应为天下,为国,为仕途;十六岁,夏允成功盗取敌营机密,立下大功,蒙受厚恩;上门说亲拉拢者不在少数,然直至弱冠之年仍未婚,便连当年的景宝芝,如今的景太妃亦曾芳心暗许,可惜终未开花。 追溯因由,皆因十八岁那年于北方行军时,恰逢盛极一时的连家大小姐。 连上瑾第一眼就瞧见夏允,坐在诸多将领中,额外生涩,额外腼腆,却可爱的紧。也不管来时多么排斥连家长辈刻意宴请少年将领的别具心思,也不顾弟弟连上峰揶揄的神色,她的目光一放出去便再也收不回,忘却了羞怯,忘却了矜持,只凭着任性的好奇,毫不掩饰欣赏他的纯净。 连上瑾曾在小酒馆里听几个浪荡女子议论过,男人表面越纯净的,实则一放开闸门,内里只会放出一头野兽,要弄死人的,话毕便是一阵令人不爽的笑声,那几个女子还说生平未遇到过这般男子,做梦都盼望着…… 连上瑾回忆起这段,莫名的脸上发了烫,一面想着何谓野兽,是战场厮杀拼搏,狂饮鲜血的野人,还是别有旁意……不知怎的那几个女子口中总有些不怀好意,眼神猥琐放肆,令她似是抓住线索端倪,有丝毫无头绪。 -- 第99页 但她只顾着想着,琢磨着,甚至以眼神剖析那兀自认定的纯净,全然未注意夏允已被她看的着了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是被突来的一桶冰水拯救拯救也好,便连周遭众人亦发现暗涌…… 连家长辈有意制造机会与二人,是夜他俩就在连家的后花园默默对坐,一个故作望着月亮,一个故作品尝美酒。 ——少男少女之间的一切美好、单纯,全无杂质,郎情妾意亦顺理成章。 趁着在北方驻留的日子,夏允往连家跑的愈发勤了,连上瑾亦愈发像个闺秀老老实实坐等家中:好事近了——连家张北皆如此看。 连家财力雄厚,独缺个军中行走之人,连上峰还年幼,又是这代唯一的男丁,长辈自然舍不得他奔赴前线,然而连家扩充做大的野心又岂会放弃。觅个有能有才的少年,以财势培养逐渐登上庙堂——他连家早被钱财撑大的胃口,也只有涉足于政治、军事才可满足了。 然而夏允有着执拗,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原则,虽不懂这其中的摆布,却也没作成连家的乘龙快婿。 连家老爷子发了话,若夏允肯留在北方,别说婚配、财富,日后定是无可限量。这暗示明显昭著,在这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的年头,谁能抗拒?但凡谋个仕途者,便该明白此等捷径如荒漠中的一汪甘泉,可遇不可求,但夏允执意随军再立下几个军功,以期匹配连上瑾,届时门当户对也好昭告天下。 连家长辈只暗道此人极迂腐,即便真入赘也未必是好事。 连上瑾嘴上说着不介意,心里却是佩服的,顿觉夏允与旁人看重权势的纨绔子弟不同,便站在夏允一边连连帮腔。 连家长辈一边感叹无缘,一边无可奈何的暂时允了,实则心里清楚这夏允并不适合连家,可连上瑾那时只凭着一股韧劲,固执己见,全以为这便是大丈夫,却不知尚有一种人能屈能伸,可称识时务者。 两年过后,本相约弱冠之年前来花轿迎娶的夏允终究未到,听人传他是作了虎啸营副将,那景门的二小姐甚为中意,因一段湖心英雄救美而传了佳话。这番谣传出自连家长辈的口,连上瑾起先不信,然又苦等数月,便连个书信的角都没见着,渐渐的也心冷放弃了。 夏允弱冠之年,恰是献元十三年,多事之秋。前丞相奉素单无故失踪,联合蛮奴意图颠覆奚朝安宁,虎啸营奉命讨伐,夏允既为副将,又为开路先锋,心里惦念立下此功便可风光迎娶心上女子,纵使不甚身负重伤亦命人不得耽误将他抬到北方连家。 然而,却只见红绸高挂,满地细碎炮竹纸,气息中仍慢慢洋溢着火药味——连上瑾终嫁了来北方数日的五皇子奚云腾。 夏允为人有些迂腐,甚重视门第之别,伦理舆论,一心默默忍受再无登门打搅,连上瑾自是不知他曾重伤上门。 而奚云腾则恰恰相反,自小受宫中尔虞我诈的熏陶,深谙权势你争我夺的要领,不甘被就此敢出京师独守北方,幸得连上瑾伤心垂泪之日,令其趁虚而入,可谓天意。 连上瑾为人想得开,起码懂得向前看的道理,不过几个月就收了心思跟奚云腾过上甜蜜日子,更欣慰于奚云腾无娶外室的念头,一心对她,亦逐渐放了感情,先后生了二子,这一家可算妻贤气顺。 可得到的越多,失去时越为痛苦,就似恶狗望见最爱的肉羹,一口咬下嗷嗷痛快,二口咬下心满意足,三口咬下便一并咽下被肉羹热气所融化的事先绑在牙上的毒药——更何况这下毒者还是亲人。 第二十七章 蓝衣人夏允一路扛着连上瑾跟上谈辛之回营,虽是扛着可怜香惜玉的精神却在的,颠簸荡荡,连上瑾未感到半点不适,除了险些被人施暴的那点伤,亦还未曾从惊见夏允的恍惚中醒来。 待至军营中被安置妥当,连上瑾才有心思考虑眼下情势。 那灰衣男人,高壮伟岸,一身自负,且夏允对他惟命是从,合该便是承奚王。 连上瑾一面回忆方才所见虎啸营雄师列阵的震撼,一面思妥下步路如何铺放…… 而夏允得了谈辛之几句吩咐,心焦火燎的回了帐内,便见到心上的姑娘满目沧桑尘土,一脸凝重的坐着。 当年,皎洁月高高挂,一院暖色酒香,娉婷少女盈盈望月,玲珑剔透之姿,实打实的晃柔了饮酒偷瞧的少年眼,好一对郎情妾意。然而时至今日,少妇眼中幽寂,面上淡漠,笑的阴冷,处处防备,一反昔日羞怯躲避,灼灼回视而来,又实打实的晃怜惜了俊朗副将的心。 任由翻转往事一幕幕冲入脑仁儿,连上瑾不容自己犹豫,不等夏允说些叙旧伤人心的话,便直入主题:“云腾虽伏法,可我没死,你们一定好奇我如何逃出,又为何流落街头遭人侮辱。” 夏允一怔,欲接口却奈何不知从何说起,只道:“苦了你了。” “不苦。”连上瑾笑笑,语出讥讽:“北方看似一股势力,实则虎踞龙盘,错综复杂,我若道出内幕势必助虎啸营直击其软肋,而你又可立下大功,风光无限……”可怜我夫,可怜我儿,可恨我既然活下来,福祸便不再由天定! 思及此,那水眸忽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口中笑道:“北方归降朝廷,恢复安定,此为大事;但若你尚对我心存愧疚怜惜,我便同你就此拜堂成亲,一生一世不谈北方二字,全当过往是一场梦,但也绝不会将内幕告知。你……是要大义,还是要我,此二者取其一,一旦选定,概不能反悔,如何?” -- 第100页 连上瑾此人聪慧机警,观人于微,才有今日生存之日,更一早料准了昔日刚正不阿,受门第之见约束的夏允,今日也只会取大义,弃私情,这便是世间男子所谓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连上瑾一弱质女子,温饱富足时看重男子品行高尚,文才武略,但遭逢饥寒交迫,身负血海深仇时,就像乞丐只盼果腹哪还有心思附庸风雅一般,对那些能看不能吃的玩意儿自是不屑一顾,更遑论夏允如何惊世风流,也与她无用。 果不其然,夏允到底是选了前者。 连上瑾一面颔首捉紧了袖口,一面撑着笑脸道出原委,毫无隐瞒:自奚云腾娶了她后,一心一意与连家上下打通关系,他野心勃勃,连家有意做大,两者一拍即合,这本是好事。她一个妇道人家虽有点计谋策略,但精力还是多放在相夫教子上的,偶尔参与几次家中堂会,偶尔与奚云腾谈谈情势,既得连家长辈赞许,又得奚云腾倾心。 奚云腾心系抱负理想,与连上峰私下颇亲厚,这也是众人了见其成的。却哪知,连上峰明里以有此姐夫为荣,视其马首是瞻,对连上瑾也再三保证只有奚云腾以皇子身份谋事称帝才顺理成章,他们连家注定辅佐贤君,一门荣耀,但内里却别有计较,连上峰不仅瞒着连家长辈收买连家上下管事,亦在那三年中凭借奚云腾的信任,接连将他招兵买马,背叛奚云启的证据派人送往南方——且若无内鬼,奚云启又岂会对此事了如指掌。 奚云腾赴京后,连上峰见时机成熟,便料定他有去无回,趁机扩张势力也再无隐瞒之意。连家长辈逐渐退居,对此事纵有心也无力制约,连上瑾苦劝无效,姐弟俩屡次争吵不欢而散…… 多日后,连上瑾惊闻奚云腾犯上作乱,证据确实,当即伏法,便明白此“证据”从何而来。 连上峰的态度轻描淡写,哪有半分愧疚:“你若还当我是你弟弟,我自会救你,那断头台咱随便找人去顶了也就是了。以后你还可坐享荣华,你我姐弟情分也可延续,两个侄儿天真可爱,弟弟也会好好照顾……弟弟这一切可都是为了连家好,日后连家风光以极时,姐姐自能体恤这番苦心啊!” 但连上瑾是何性情?自小就为天之骄女,哪受的了如此待遇,当下便与连上峰撕破了脸,只说:“你对连家好,那我这么多年为连家的付出呢!你姐夫的功劳呢!原来我们不过是你的脚踏石……你过河拆桥,见风使舵,亲情对你来说不闻一钱,竟可轻易牺牲,毫不姑息!” 怒无好言,连上峰见她歇斯底里,懒得多说便直接问她答复,连上瑾笑不可仰,便道情愿以身伏法追随亡夫,也不愿苟且偷安,更怒斥连上峰不过是将荣耀建立在至亲尸骨与鲜血上的禽兽。 但后来京中来报连上瑾连同二子均伏法,究竟如何逃出她却只字不提,只道那连上峰虽技高一筹,可她亦有对付良方,说罢,连上瑾缓缓起身:“我要见承奚王。” 那一刻,夏允心知缘分已断,再无转圜余地。 * 中启元年八月,承奚王帅虎啸营绕道直攻连州,那守城将领起先不降,后不知听何人一言而甘心俯首,且虎啸营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有北方粮仓之称的连州,断了连家前方粮草。 同月初九,承奚王于连州迎娶美娇娘的消息传入京师,德兮夫人闭户三日,于第四日受景太妃之邀进宫面见,小谈片刻又被请去兰贵人处叙话,不过多会儿荥皇后又派人来寻。经几人旁敲侧击,观察言行,却对德兮夫人一如既往的言谈举止摸不着头绪。 又过几日,有人见德兮夫人至风云楼私会男子,只见那人背影一晃而过,观其衣着考究该是富贵之人。 接连两日,德兮夫人皆同一时辰同一地点与男子会面,且不呆上个把个时辰未有返意,京中高官之间亦流传“丈夫在外寻花问柳,娘子妖媚大方偷人”的说法。 第三日,仍是风云刘雅间内,一壶好茶,三人对坐,二男一女,俊秀者,风流者,妖娆者,却正是奚云绶、东宫承、景凤兮。 此三人密会非比寻常,所谈之事非同小可,所谓谋反、谋反,臣篡君,岳父谋女婿,弟反兄,细细数还真乱。 话题再续,东宫承先开口,可嘴里的词儿有点可笑,说着这几年连家仗着手纵北方财源,囤积物资,致使物价飞涨,接连影响京城、西属、南方货币交易,如今承奚王力战地头蛇,眼瞅着大势将回归朝廷,老夫甚为不甘诸如此类。 东宫承而立已过,不惑未至,便口口“老夫”,听的凤兮一阵冷笑。 奚云绶依旧弱不禁风的可怜相:“连家图谋不轨,非要摆出分庭抗礼的架势,难不成还真由他们分化争权,一北一南弄个两朝两制出来?不过这连家收归之后倒存有不小的隐忧啊,连家手中买卖如何分配,兵力如何调度,民心如何安抚……这可都是问题啊。” 凤兮悠哉悠哉的喝茶,心中暗道这两只狐狸总算把要问的问出来了。说找她来议政是真,可前几日不过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于她妇道人家有何干系?直至今天也许他二人见火候儿够了,便来探正路的风声。 她有眼线,有探子,连州一破便辗转得知那新人是连家之后,东宫承、奚云绶这些人自然也有,于是一个个都暗自着急,生怕连上峰一倒,顺理成章的便该是承奚王顶上,北方如何了得,地位如何重要,要真是承奚王得手岂不坏事!可他二人却偏偏问错了人…… -- 第101页 别说谈辛之一封家书未捎,哪怕只言片语令她安心也好,但数日过去未得半字,他是怕消息外露,还是存了旁念……凤兮厌恶憎恨自己的多疑多忌,虽在旁人眼中谈笑风生想,心底萌生的刺已然茁壮。她一面忆起往昔谈辛之句句承诺,一面苦困于滋生的猜忌中。 二人见凤兮不语,互换眼色,奚云绶又道:“承奚王此招甚妙,进可攻退可守,便是一方做大也……” “西平王多虑了。”凤兮被奚云绶探索的眸光烦的不耐,然嘴边的笑意却有丝苦涩:“别说上有朝臣的观瞻,下有百姓的瞩目,妄自尊大,霸守一方便等同乱臣贼子,我家王爷一心效忠朝廷,断不会如此悖谬糊涂。” 话毕,凤兮垂了幽幽算计的眸子,内里一阵冰寒。 这奚云绶早先还与谈辛之站在一方,这一听说北方形势便有倒戈相向的意味,便摆明了联合东宫承共同牵制对抗,但也幸好她对前方大局所知不多,他二人邀她如此谈判,也终不会有结果。 东宫承抚鬓而顺,扫了眼同样斜眸望来的奚云绶,二人各怀心思,又一同审视沉默不语的凤兮。貌,依然美艳,妖冶多姿,着实怜人,可却似平添了一种琢磨不透的深奥,仿若诡异难测深浅的枯井,投石问之无声无息,直至蓄满清泉,一望清澈纯粹,再投一石竟由底层窜起厚实污秽的泥沙。 静静的,凤兮不声不息的抬眸望来,沉寂的令人心紧,淡漾开一抹诡异的笑,唇吻翕辟,不知何词。 东宫承坐的稍远未听清,奚云绶却听得真真的。 “隔壁有人。” 第二十八章 东宫承心下微动,隐约也嗅到一丝飘渺香气——龙涎香。 奚云绶常年染病,服药颇多,嗅觉已受影响,但见他二人神色异常,也猜出几分隔壁人的身份。 不约而同的,东宫承与奚云绶皆有心虚,纷纷寻了说辞,一道处理政事,一道过了服药的时辰,稍有不适,便一先一后从风云楼后门离去。 凤兮一人留于房内,尚觉得清净些,便悠闲等着隔壁人。幕幕恍惚昨日重现,她亦独坐苦等,等那赶赴南方辗辗车轮一路走来,又目送车队缓慢而去,逐渐化为街道尽头的尘埃,只可惜昨日毕竟是昨日,昨日的他们料不到今日,今日回顾过去也只会换来自嘲。 房门被再次打开,一道秀逸的身影明显的踯躅一瞬才踏入,身后低垂着头的老者一脸粉白,却有一副不搭衬的大胡子,驻足槛外轻带上门。 奚云启笑着陈述:“你知道朕会过来。”凤兮的聪慧他从不怀疑,敏感、机警、善变,都是她的特质,令人心动也令人心乱。 凤兮敛眸,抚了广袖一手执壶蓄满空杯,玉指轻推往他那儿挪了寸许,这才抬眼打量他一身青缎锦衣,笼纱高冠,革带靴履,蓦然笑了:“云启心中有疑惑,若我藏着不说也显得矫情,倒不如开诚布公……没想到你还是喜欢青色。”凤兮不唤皇上改唤名,本就有拉近关系,刻意勾起他往昔回忆的意味,令其放下戒心。 奚云启一阵恍惚,眸中晃过柔情,挑眉不答反问:“朕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青色。” 凤兮一怔,似是忆起曾说过“红色极爱,青色最喜”的说法,但那时处于何种心态却记不起了,随即又一想这奚云启将话题引过来,故作以她之喜为喜,实乃情感投资,遂答道:“云启说笑吧,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一袭青衫,且先帝也爱青色,与其说是为情,倒不如说是为亲。” 奚云启一脸笑意:“你还记得那次朕穿了什么?” 然凤兮早有说辞,断不会掉入圈套:“是啊,我还记得浩帝当年一袭紫红衫,头戴紫金冠,脚踩紫金靴,与青衫薄带相比各有千秋,不遑多让。” 奚云启被话噎了,正思妥如何切入正题,不想凤兮微掀眸子,流光溢彩的定定望来:“我只允许你问三个问题,其他的多说了我便当你问过。” 奚云启何许人,多疑、狡猾、善伪装,即便道貌岸然也令人难以窥伺内心,因此凤兮特意放出他们于此的密谈消息,再令费忠仁带这一肚子猜忌的皇上前来,当场上演此番好戏,足够搅和他的肠子、肚子,一锅烩。 奚云启沉吟良久,又望了眼不动声色的凤兮,心知她是当真的,便首先问了:“你与丞相上次共识是因为何事。” 凤兮抿嘴浅笑:“我为查父亲死因而与丞相定下协议,我助他女儿一臂之力,他便助我查明真相——一抹催情药,一夕销魂夜,足以。” 奚云启向来心密,至此忆起那日确实先有一抹暗香浮动鼻息,待情动意切时凤兮先婉拒,东宫荥后推门闯入,原来此乃美人局,可恶,可恼! “好,朕再问你,京师内战那日你所说朕与丞相勾结,欲令一女子终身名誉尽毁为己博私利……你究竟如何得知?” 这随口的一问已将他二人合谋凤兮被辱一事不打自招,话方落,凤兮已笑不可仰,笑他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太蠢太笨也太浪费,但仍答道:“此事既然为你二人共谋,天知,地知,你知,他知,难不成你还以为办差的费忠仁能有多大的胆子泄露出去?”虽说此事当真是费忠仁卖乖透露给谈辛之的,但如此一反问倒令多疑的奚云启打消这猜想,保全了费忠仁——费忠仁不能死,起码如今不能。 -- 第102页 “那……”奚云启欲再问,但已至嘴边的“那为何当夜会是承奚王”又咽了回去,这最后一问至关重要,用在此处甚为不妥。 揣度片刻,奚云启眸光一转,微阖了眼道:“最后一问,朕想留待以后。” 凤兮低低应了,遂道:“可以,但作为交换,我也要请教一问。”时至此时,奚云启不是无问,而是时机未到,凤兮自是心知肚明,便趁此顺杆爬:“请问皇上,若是景太妃诞下麟儿,你是真容得,还是真容不得?” 关键在个“真”字,奚云启沉吟不语,神色严肃却无犹豫之色,已等同告知凤兮答案。 松了口气,凤兮竟有丝庆幸,庆幸奚云启并无隐瞒,也不再做会善待皇兄之子的戏码。这也好,诡诈之外坦然表态,事后便看谁更技高一筹,谁更运筹帷幄。相比起奚云启,她景凤兮牵挂少,贪图少,后顾之忧更少;而奚云启又要权,又要名,又要斩草除根,则更容易瞻前顾后,左支右绌,得失如何往往存在一线。 ——深宫内院,人心难测,流言蜚语亦或空穴来风,皆可翻云覆雨,在这样的环境生存着这些人,是命,是时,是机,是运,注定脚踩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云端,颠覆于怒、哀、惧、恶、欲、恨、嗔、痴、贪,难以自拔。 静坐片刻,待醒神时,佳人已悄然离去,徒留一丝飘渺余香,满室纱帐浮动。奚云启蹙眉盯着桌边香炉,余灰嘶嘶攒动,难怪方才他一阵心宁平和,原来又是香料。 淡淡回味方才的三言两语,他二人虽谈笑风生,彼此试探间亦难掩杀气肆横,句句皆有步步为营之势,生怕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然寥寥数语已再另奚云启肯定,这便是他梦寐渴求的女子,狡诈、诡变、工于心计,明已知他真面目仍不慌不忙,明已知他多番做戏扮演痴情男子,以情谋事,仍镇定自若,一颦一笑皆恰到好处,言辞亦不卑不亢亦寻不着半丝破绽——曾几何时,她已变得如此妖艳诡诈,与狼为奸,与虎谋皮,游刃有余。 思及此,东宫荥那羸弱纤纤的身影晃入脑海,他虽曾真动情却也不过一响贪欢,即便应允结发白首之约,也有过你侬我侬,相处甚欢的数日,可论到相知相惜,行事默契,却远远不足三妃中任何一个,就连兰忻也知礼收矩,比如今愈发与他对着干的东宫荥也更显贤惠。 但不论是谁,都少了分令他难以自控的妖娆,仿若酸甜苦辣齐集,却独缺一味涩,一种毒、刺、鸠、刃融合相辅的韵味,一种媚、香、炙、腥汇聚相成的诱惑,使浅尝者即便溺死魂飞,亦甘心如芥。 脑中倏地一声,好似绷断了琴弦,奚云启豁然睁了眼,心底一片清明。 ——江山、美人,他都要! * 是夜,一鬓角银丝,身形干瘦的男子披戴着斗篷一路到城西小酒馆处,见了凤兮。听那沙哑干瘪的嗓音,但见佝偻诡秘的行踪,不用说便是费忠仁。 早先,凤兮在宫苑中点破费忠仁包藏祸心,多年蛰伏,诚心挑唆皇家内斗的那番话,已令他顿生冷汗涔涔,接连数日寝食难安,一面纳闷凤兮是如何得知,是故作试探还是已有确凿证据,一面却碍于认了便等同自招而兀自装傻。 但前几日凤兮又令他引奚云帝去风云楼,他起先欲推脱,但凤兮却道:“总管丹青妙笔,画龙点睛,栩栩如生,几行小字直抒情臆,实乃令世人唏嘘,无不赞叹此番情真意厚啊。” 这话就如利箭,啐了毒,精准直射靶心,叫费忠仁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更加确实他担忧底细被人探清的猜测。若是凤兮直言所知,他还可对症下药,早先寻个对策,毁掉证据,但就是凤兮似透露又不说透的意味,挠心挠肺,让人死不瞑目啊。 于是,费忠仁为求自保,只得先引了奚云帝去,再趁深夜应邀此处,势要问个明白。 但见凤兮面色自然,先让店家关门闭户,清走伙计,只留他二人对坐,这才将桌上一卷丹青铺展而来:娉婷仙姿,白皙无瑕的肤色从面部一路顺延颈项,隐没于对襟华琚,罗衣璀璨,丝绦轻裾,实乃绝色。 下侧小诗云:“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足显作画者一番思慕之情,发乎情,止乎礼。 费忠仁一惊,本就苍白的面更行惨淡,一股寒气至脚底汇聚而上,徐徐攀升,直攻心脉。 凤兮见他懵了,便好整以暇的凝神打量,两人眼神交汇时,但见费忠仁慌乱一闪,“咳咳”两声连忙问道这是哪家闺秀,端雅脱俗,令他一个阉人也看呆了去。 凤兮笑道:“好纸,好墨,好画,好技艺,好一出水芙蓉的俏娘子,总管大人难道老眼昏花,看不出这高髻、这簪钗,皆为宫妃所配……哦,莫非总管大人是一时忘记了?不过本妃却听说这宫妃曾育有一子流落在民间……保历二十五年算到今日,这孩子也该长大成了人……如果你当真不想探个真相,咱也不勉强,这秘密自会保守到底,再不会告知旁人。” 言尽于此,费忠仁哪敢再装傻,顾不得其他“扑通”跪下,连连哀道:“奴才自作了阉人,早就不敢奢望子嗣,虽连收数名义子却没一个省心,只有费刑这孩子不错,懂事机灵,奴才总以为他便是上天赐予补偿的,哪还料到当真有亲子在世!” -- 第103页 当时,费尽全与秀卿苟且之事东窗事发,奚世宗雷霆大怒,欲将他二人凌迟。费尽全贪生怕死,想到来日方长,先保了命再说,便连连称秀卿勾引在先,秀卿不敢置信,伤心欲绝,上前苦苦哀求道临死前有事要说与奚世宗。奚世宗念及往昔情分便准了……费尽全被人架入天牢,因此秀卿说过些什么他并不知晓,只知道奚世宗赐下毒酒,他被逼饮下恍若已死——哪知醒来,才庆幸捡回条命,又惊见容毁,身废,还要背负阉人身份一生一世当个太监。 奚世宗好面子,但咽下不下这口气,与其要置费尽全于死地倒不如羞辱其一生,遂令他拴上手铐脚铐,于冷宫行走——但此丑事有伤皇家体面,奚世宗手段凛冽,灭了知情者的口,自此图个清静,烟消云散。 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奚献帝继位时,大赦冷宫诸人,也因儿时照顾过他数年的淑妃也在其中受苦。奚献帝至孝至亲,连同那平日为淑妃奔走的太监费忠仁一并赦免。费忠仁早就改名换姓,早几年听说奚献帝得了宠,便刻意接近淑妃,终等到此翻身机会…… 待奚献帝问他因犯何罪,为何案宗之上全无登记时,费忠仁暗喜,将编排的理由叙说一遍,又称那时年少不懂事,犯错后未及时承认,才会被重罚。 费忠仁因蛰伏冷宫多年,受尽人情冷暖,看遍世态炎凉,后因服侍奚献帝周到妥帖而深受荣宠,然内心怨怼已深,势要一报此仇。多年来,他挑唆奚家不和,诚如奚浩帝因何以为云妃害死生母;诚如奚浩帝年幼时因何与奚云绶大打出手,致使奚云绶身患顽疾;诚如当年的尹太后为何针对云妃,苦缠不休等等——费忠仁作用不小。 当然,这其中的变故自是不能全归咎于费忠仁,但奚家人生性多疑好斗,费忠仁不过从中推波助澜,加油添醋,才会事半功倍。 往事一一道来,细节逐一贯穿,有些凤兮已猜到、料到,有些凤兮尚疑惑、揣摩,遂问道:“这秀卿是否如画中一般肤色白皙,无瑕无疵?” “不错,秀卿善于修饰,就连身上点点小痦都点了去……王妃问这是何意?”费忠仁有丝不解,转而又道:“您方才所说奴才尚有一子可是当真?”当年他与秀卿分别服毒,彼此再无蒙面,但既然他未死,想必秀卿也仍在世。 “真是可怜。”凤兮幽幽望着他良久,意味不明,暗藏怜悯,蓦然开口时,费忠仁心底莫名拔凉,又听她道:“你确有一子,但因毒酒药性,生来残缺,便同你一般只适合出入宫闱了……你且回忆回忆身边有何人脖颈长了红痣?” 费忠仁怵然惊了,自然不知乱军入京那日,凤兮已从他肩颈衣衫破碎处窥伺有同样胎记才大胆猜测,他只是径自回想,直至蓦然脑中窜出一人:费刑。 话到此处,多说无益,费忠仁已明白日后为谁效劳,往何处使力,就算为他大半辈子的苦,为报奚家的仇,为了这唯一残缺的血脉,也应与凤兮站在一边。 而凤兮,却从费忠仁话语中又生了别番猜测,心里有了主意。 临分手前,费忠仁似是脑子清醒些,又问道:“王妃如何肯定奴才便是费尽全,单单只凭一副丹青,一颗红痣?”费忠仁多年小心翼翼,刻意练了左手字,营造出左撇子的表象,这丹青字迹断不会与他左手字如出一辙。 凤兮噗的嗤笑:“其实费总管您扮的真是很像,一言一行不露昔日文采,别说一颗红痣,就是秀卿本人在此,想必对您如今相貌也难以辨清,更何况本妃道听途说,又岂会如此笃定?”说罢,挑眉,眯眼,口吻忽然转柔:“其实……我都是瞎猜的,事实也是你刚才亲口说的。至于是真是假……除非你有通天的本领,否则我今日一举必定能断是非。” 一句出,杀意增,血光残。 由骨子里溢出的瘆通体贯穿,恍然间,费忠仁脑中蹿出一幕——奚云帝登基前大婚当夜,也是在夜深人静时,他与景凤兮谈条件,首次见识了她的残忍乖戾,如同致命的毒药淬入骨髓,要挟、算计、谋害、怂恿,皆发,一股脑冲向敌人,夺魂噬魄,毫不留情,令他总以为手握一线生机,幡然醒悟时才知那是刻意营造的海市蜃楼,直到见血封喉才望见周身圈套。 如此说来,那时凤兮的毒辣性子便隐现端倪。 * 道德经云: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此番不论用兵作战,亦可用于攻心之术。 第二十九章 中启元年十月,入秋见凉,北方履传捷报,诸城不堪一击,连上峰困守最北处香洲,束手待毙。 承奚王府中,凤兮一早接到消息——这是数日来唯一一封象征他即将凯旋的书信。寥寥数语间不乏体贴关怀之语,不提战前如何辛苦,只言归心似箭,思妻甚厚。 凤兮反复细读,看着心里暖烘烘的,那猜忌,那嫉妒立时消散,心坎里哪还装得下什么“新夫人”、“美娇娘”,只欣慰于此时此刻他能做到绝口不提旁人,字字句句皆显示唯她足矣,这便够令人心揪心软的。 即刻吩咐下去,令下人着手准备,王爷要回府了。 十月末,在香洲兵尽粮绝,苟延残喘的几日里,城中百姓怨声载道,且连家强壮的根基已呈败象,哪堪与调遣部署周详严密,士气如长江后浪推前浪般的虎啸营,即便数声呐喊叫阵已足够令守城将士胆战心惊。 -- 第104页 但不料城破之日,大军挺进,惊见粮草焚烧血光满天,百姓庶民尸横遍野,除了数名躲于暗处早已吓破胆者,赫然望去荒凉满目,哪还有昔日赋有米香之称的香洲之韵。 死城,人亡,幕后主使连上峰不翼而飞。 这一战守方惨淡,攻方雷霆万钧,不出几日此消息已传遍天下,承奚王嗜杀成性,狠洌残暴的名声飘扬在外,后被民间称“一面天之将,一面勾魂者”。 消息入了京,朝野为之震动,除了丞相、西平王默不表态,其余众臣皆联名上奏,禀承奚王屠杀罪行不容于奚朝,不容于天下,奚献帝只道此事还要听承奚王亲口解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连上峰一日未获,一日令人难安,尤其是连上瑾。 连家几辈铸造的根基,于几年间毁于一旦,连上瑾欲重振,遂令诸亲信留守各城,以连家之财助战后休养生息,趁此重铸连家声明,挽回百姓庶民之心。此事呈禀朝堂,众臣分了两派抒表己见,一派称连家罪有应得,连上瑾既已为谈家人,但先夫与弟皆为乱臣贼子,决不能再放任以此女为首的连家;另一派称连上瑾可大义灭亲,当为妇女之典范,日后必能克尽己任。 以往有罪臣女眷被纳为妾的先例,明里暗里的屡见不鲜,不过多日不问世事的尹太后却在这个当口给凤兮出了难题,口中称早先因承奚王新婚燕尔,不便出来做媒,然如今既开了先河,理应为开枝散叶再行努力,她这太后承了几位大臣的请求,择选三五书香女眷送进王府,择日再以承奚王喜好逐一册封,以慰子嗣大计。 凤兮碍于尹太后的面子,妥帖安置几名女眷于后房,然心火已蹿的老高。 * 谈辛之凯旋入城那日,京中围观百姓呼声如潮,喜悦振奋直达天庭,将功高盖主之名又推上一阶。 谈辛之接过封赏圣旨,一路赶回府中,见一切安排井然有序,便二话不说往后院而去,但里外里除了姨娘景氏,婢女巧月,却不见凤兮的影儿。姨娘笑笑告知凤兮入了宫,与景太妃叙旧叙旧,即刻便回。 谈辛之明显一怔,又听姨娘道,凤兮已命人收拾好西房,定可令二夫人住的舒坦。 谈辛之点点头,一脸狐疑之色,转身入了书房处理公事。 然傍晚方至,凤兮未归,巧月则捧了册子在外求见。待管家一问,原是凤兮入宫前吩咐的,几名精挑细选的女眷闺名、八字、容貌特征一一记录在案,全供王爷挑选当夜服侍人选。 管家颤着手接过,为凤兮捏了把汗,又在谈辛之高深莫测的神情下递上烫手山芋,心口的那个胆险些蹦出来——王爷这脸色沉的就似戴了绿帽般,可千万别殃及池鱼啊! 酉时已过,戌时未至,凤兮扶着头一腔烦躁的回了府,至门前巧月忙迎上前却欲言又止,凤兮身上一阵酒气,头晕眼花,也懒得理会,只道“不用服侍了”,便径自回屋。 然心里却在念叨:“好你个谈辛之,还真没在这儿等着,要是你敢去哪个小狐狸精那儿,我让你好看!” 屋内一片漆黑,她咕囔着“也不知点个灯”,跌跌撞撞的推开一扇窗,嘴里哼着方才酒肆中几名纨绔子弟吟唱的下流词儿:“姐儿俏,哥来笑,一来躬身摆小腰,二来哎呦销魂笑,三来扭身臀儿翘,四来吹灯……呃……” 词儿没唱完,难掩一个酒嗝儿出了去,酒气又浓又重的熏了一室,凤兮脚下不稳踢了矮凳,“哎呦”的一声,抽气呻吟延绵而出,倒真有几分销魂气儿。 摸到床边,“铛铛”蹬掉绣鞋,一个懒鱼打滚便翻身扑倒在床,触手摸着被角一寸寸拽过搭上腰身,一脚勾掉另一脚小袜,交替褪下,又蹭蹭丝被却不防蹭到两块暖物,灼烫灼烫的让人心闹,但下一刻两脚皆落入敌营,被那两块暖物交缠包裹,丝丝磨蹭,避无可避。 凤兮一惊,酒醒了大半,一睁眼正对上一双虎视眈眈的眸子,呼声欲出却被当下灭口,被温热的舌窜了进来,不管不顾的攻城略地,品着蔓延酒香的温软“女儿红”,滋滋有味。 谈辛之一个翻身跃上,又被凤兮膝下不依不饶的蹬踹弄下,他低沉笑着又来一次,又被打道回府,三、五次下来,一个不亦乐乎,一个气喘不休,后者终于力不敌恼羞成怒道:“好你个登徒浪子!” 谈辛之也不知哪学来的下流混话,硬是伸过长臂将她困入在怀,扎扎实实一字不漏的灌入她耳:“本王一路寻香而来,偷香窃玉,只求一宿销魂。” “啪”的一声,凤兮也不管拍到哪儿,手便毫不留情往后打去。 转瞬间,手又被抓下送至唇边啃咬一番,又痒、又麻、又痛,透着那人不怀好意的嗤笑声:“兮兮处理王府井井有条,怎的不也服侍摆弄为夫一番?”这话别有暗示,含着下作无耻,却又颇富情趣兴味,恼的凤兮欲答显得矫情,不答又显得欲迎还拒。 凤兮红透了脸,虽身处黑暗仍有些无所适从:“王爷怎么没去后房,佳人暖床,如何摆弄还不任君选?” 谈辛之呵呵又笑,沙哑的声瘆的人一阵心慌:“弱水三千,当取一瓢辣椒水……”又是一句明褒暗贬,然凤兮偏不依从,遂一个翻身反击道:“那连上瑾生就是美人胚子,王爷享用消受的如何!别否认!是否吞下腹不用承认,验证验证就知真伪!” -- 第105页 说罢,腰身一摆竟如滑蛇般溜了出去,就着透进来的月光摸索至桌边,燃了蜡烛转身走来……然这么一照,那貌、那态立刻无所遁形,烛火妖妖娆娆,映着晕红的脸亦惑人的紧,灼灼网住观赏者的注目,晃了一室柔情暖意,侧靠暖床浅笑望着那人儿自投罗网。 凤兮一手执烛台,一手去扯他的衣带,软软凉凉的声伴着阴笑而出:“新夫人伺候的好,我倒要看看留下几道痕迹,滴上点蜡,更叫王爷记在心坎里!今夜就当你我夫妻叙这最后一场孽缘,他日你风流快活时,我也可大大方方逍遥……” 尾音未落,已被谈辛之一手拉过按倒,她欲稳住烛台,不得已被他强制定住颈项噎回余下的话,将他俯视时直洒而下的怒火吸入肺腔,逃不开、躲不掉那逼视充红的眼。 “我谈辛之这辈子只有一妻,心中只有一人,白首不离,贫穷不弃,兮兮竟然不信我么!你要逍遥?本王就是死也拉你一起陪葬!” 他的质问未换得半丝柔软,只见凤兮更狠狠望来:“王爷这句又是戏言还是糊弄?你死你的,那么多美人相陪,与我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了头望着手中红烛滴答滴答垂泪,诚如心中滴血。 谈辛之一怔,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儿,瞬间似看穿什么,遂低头轻语:“说下去。” 事到此刻,凤兮也懒得管了,什么颜面,什么尊严都一并抛开,豁然回首道:“你娶连上瑾共谱战前佳话,那时你可顾及夫妻之情,可顾念过我的信与不信!” 什么鸳鸯锦被,红纱暖帐,凤兮一见就气,恨不得扬手一挥全都烧去。 谈辛之有趣的望着,看那复杂多变的脸一阵晴、一阵阴,心里顿起一股暖流,纵使战场厮杀奋战,连日风餐露宿,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化作一抹相思,充了满怀。 “嘶!”烛泪滚烫滑下,侵染了葱白的指,立刻被一大手挥开,将那柔胰吻住轻舔:“痛了就叫出来,别忍着。” 谈辛之不安慰还好,如此温言软语竟瞬间惹了泪如断线软珠,晶莹划过面颊,她心里的苦涩撩起不甘怨怼,再忍不住的挣扎踢打:“你滚出去,滚出去!”狼狈不堪,愤恨恼怒,凤兮不愿示弱,不愿自己像个妒妇般丑陋。 “兮兮!兮兮!”他压了下来安抚轻吻,却又听道她伤人心的刻薄话:“夫为夫妇者,义以和亲,恩以好合……你若还记得当日允诺便该留点余地!能做到背信弃义,忘情弃爱的不止大丈夫,女人也可以,不过是割袍断发……唔……”伤透人心的话被堵了回去,声声呻吟尽皆吞咽。 趁着喘息,谈辛之抵住她的唇,声中带哑,语中带涩,竟有丝哀求:“兮兮,永远不要对我说绝情的话……那些都是权宜之计,我与连上瑾并未行周公之礼。”这番原委本想来日再谈,不愿破坏夫妻小聚,然而她的嫉妒令人心喜又令人心焦,此时不说怕是不得好眠。 凤兮愣住,望进他幽深眼中自己的身影,心扉撼动:“你……” 可还未等她连上来龙去脉,便隐隐嗅到一股焦味儿,二人转首一看,地上掉落的锦袍已被火星点燃,画出好大的洞,正嚣张的嘲笑二人玩耍。 谈辛之一脚踩下断了火苗,无奈此袍正是他的外衫,但听凤兮“扑哧”一笑,盈盈斜倚软榻,美目盼兮,一脸趣味盎然,十足幸灾乐祸。 “喝!堂堂王爷破衣烂衫,倒也潇洒,特立独行!”调侃几句,凤兮还嫌不够,脸上还挂着泪痕,嘴里带着笑,好一副不害臊样儿,可她未注意,径自奚落:“你留在这屋里的衣物我都叫人搬去了后房,你要是嫌弃这件赶明儿个就光着出去,我也好叫巧月撑个杆子把它挂上城门,叫天下人都看看偷吃抹嘴的色痞下场!” 谈辛之有些傻眼,有些哭笑不得,还不知这么一闹倒逼出了小悍妇的另一面,得理不饶人,调皮有之,狠毒有之,辛辣有之,可爱有之,遂不怀好意的走回床边,一把将人揽过:“是啊,叫天下人都瞧瞧本王娶了如何了得的女子,凶悍、狠心、销魂……”话音最尾端落上两片欲反驳的唇,坐实了销魂噬骨的真意。 天旋地转间,凤兮意识混沌,紧紧攀附他欺压的臂膀,呢喃阵阵,吟吟软语,情难自禁。 ——好一个小别胜新婚,红帐翻滚浪滔滔。 疼痛挣扎间,她恼怒谈辛之的惩罚,对他蛮横的所求难以适应,一阵天堂一阵地狱,欲哭无泪,终忍不住启齿,化作声声讨饶哀求,却换来他更凶猛的掠夺。 风雨过后,谈辛之仍欺身不退,凤兮无力推着,啐了一句:“混物!下流!”却换得谈辛之朗声大笑,又听凤兮“嘘”了一声:“大半夜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你怎么不问我想不想你?”谈辛之蓦然忆起几日前拔营回京路上,一将领调笑,说是家里婆娘等得急了,每天夜里做炕头翻来覆去,就等着给她暖床的混物,打打骂骂先抱着滚,再听他说几句想啊念啊,立刻柔的似水,服服帖帖。又一稍显年长的将领抚须大笑,却说家里婆娘老腰经不起折腾了,不过一年到头折腾她几次下不来床,也算痛快,比多杀几个敌人还值得炫耀。 那时,夏允干咳两声红透了脸,谈辛之则笑笑不语,心里凭回忆描画的可人此时正揽在怀里,也口出混物、下流之词,当真听的痛快,竟真的比多杀几个敌人来的满足。 -- 第106页 凤兮咕囔一句:“还用问?多余!”遂冷笑翻身:“一回来就跟上辈子没见过女人似地,就是想也想不出好事。” 这话嘀嘀咕咕的谈辛之没听清,但一想准没好词儿,打这平日冷艳的女人喝了点小酒,一晚上又打又闹,又哭又笑,嘴里骂骂咧咧,还指望她说些甜言蜜语不成?不过这三两句咒骂也听得入耳,有点撒娇耍赖,透着热闹。 一个翻身,谈辛之又问:“你刚才唱着什么调?什么姐儿俏……二来哎呦销魂笑……”他声音极低极沉,唱着词儿愈发令人羞恼,随着他嘴也跟了过来啄吻,骚扰着耳根更不得清净,一面想着这平日里多正经的男人也会犯浑的不正经,唱几句小调就透着坏水一肚子,好似逗弄的有趣,闲着没事! 面上一红,双腿一缩,她听不下去,只得捂住他嘴,埋着脸说忘了。 * 咳咳,小酒馆闹哄哄,凤兮听的脸彤彤,这词是这么来的:“姐儿俏,哥来笑,一来躬身摆小腰,二来哎呦销魂笑,三来扭身臀儿翘,四来吹灯掩面嗷嗷叫……” 33捂脸退下:“谁敢说我不会写H!!!” 第三十章 翌日,承奚王入朝面圣,呈报北方战况伤亡以及战后情势,奚云帝遂赞赏之,再许厚赐。 众臣私下交换眼神,亦有窃窃私语,无不揣度此微妙局面。那承奚王只道连家有意助朝廷重建北方十四城,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却不言连家如今掌权者已是他承奚王之妾,确有博朝廷的名义为己办事的嫌疑,变相操纵北十四城。 早朝前,三五位大臣见着承奚王还上前攀谈,大有既为贤婿日后便该和睦相处的意思,哪知承奚王冷笑只道,已着人送回各闺秀,他一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只怕怠慢委屈各位。几大臣无不诧然,顿觉颜面无光,还欲辩驳这乃尹太后懿旨,然承奚王又言明自会亲自禀报太后,且他王府喜事如何,丧事又如何,全由王府自行处理。 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灼灼彰显目中无人的自负自大相,令几人怀恨在心。 于是,趁着早朝议政涉及连家时,便有人指出以连家的身份背景,绝不适合留守北方。众所周知,连上瑾先夫北疆王乃乱臣,其逃逸小弟连上峰乃贼子,纵使她助承奚王平乱有功,二人于前线风花雪月,共谱良缘,却也难以改变连家财雄势厚,坐拥北十四城庶民百姓信任的隐患,她欲嫁人,牵涉的不仅是连家存亡,更是北大局乃至朝堂动向。 倘若承奚王不过是平民百姓,朝廷断不会如此担忧,又岂会料到本该已亡的连上瑾凭空出现,与承奚王先斩后奏,虽促成北方接连大捷,却直接为奚朝竖立了更强大的障碍。 南溪王窥伺众臣言行,又望向奚云帝,遂呵呵一笑道:“相比新夫人真如传言所云,绝世倾城吧?”谁人不知连上瑾样貌标致,背景富可敌国,便塑造出“绝世倾城”的艳名,然南溪王转而又道:“早先有位景氏,如今又增连氏,承奚王如此艳福当真另本王羡慕,不过身为臣子便该事事先为朝廷,岂可被美色迷惑,断错形势,危及国本。”言下之意,连上瑾不能留,甚至连家也不应姑息。 奚朝虽历来便有罪臣女眷再嫁为妾的惯例,但此身份特殊之女再嫁重臣确属头一遭,难免颇受争议,甚至牵涉深远,不得不拿上早朝来议。 承奚王笑而解释,连上瑾饱读诗书,深谙忠孝仁德,此次戴罪立功便是希望将功抵过,此乃连家之孝心,亦是北十四城民心所盼。此言一出,大有威胁暗示,若朝廷一意孤行将连家治罪,势必掀起北方动荡。 南溪王欲再争执,不想奚云帝却发了话,淡淡的语气不紧不慢,只道承奚王、连氏续此佳缘,既是为朝巩固时局,亦令朕就此放心北方后续重振。然此话背后别有他意,以连家之财休整因连家摧毁的北方十四城,使尚待充裕的国库得以喘息,即便减免北方赋税几年,日后赋收亦大为可观。且,那日风云楼听西平王几言,便知他已调转枪头欲站在丞相一派,做荥皇后最有力的盟友,如此南、北、西兵马、财势已成三足鼎立,承奚王断不会贸然起事。 除此之外,奚云启尚有私心:“连氏孝心可嘉,忠心可表,朕甚为心悦,赐号淑瑾夫人。”再行赏赐布匹珠宝,风风光光,也算为凤兮多添点堵。 当夜秋雨如刀,风声嘶嘶攒动,皇后殿中阴冷透骨。 荥皇后叫人添了软褥、火盆,遂歪道榻上经由旁人抚额推拿,自那次受了刺激,她便落下头风症,逢刮风下雨,老天作怪,那头痛便如针扎,更遑论时不时心悸阵阵。太医嘱咐断不可操劳过甚,然后宫之大,争名逐利本就身不由己,她一日不得大权在握,一日难安寝食。 “娘娘,皇上来了。”一宫女跪于外殿轻声唤着,望不见内室的荥皇后懒散挪身,媚眼如丝,竟添三分妖媚之气,又听一沙哑干涩的声回道:“知道了,就说娘娘安寝了。” 宫女一惊,颤颤分辨这不是费刑么,只觉一阵风来,却见龙纹皇靴已越过身直入内室,身后一股力量将她拖出,但听费总管蹙眉不耐:“里间是谁,怎么皇上来了也不知通传!” 宫女啪嗒跪下:“总管大人饶命,是费公公。”未及注意费忠仁明显一愣,径自又道:“近日娘娘总说头晕,令费公公整治推拿,今日……今日再犯,直到这会儿……才……” -- 第107页 “行了!你下去!”费忠仁心凉了半截,嘱咐宫女三缄其口便将其挥退,深吸一口气连忙闪身入内,停在外殿几步已听到谈话声。 “这香能安眠,缓解头风,费公公也是听了臣妾的吩咐,他哪知什么禁忌不禁忌,皇上要是怪罪就怪臣妾好了。”荥皇后的声音淡淡懒懒,好似未睡醒:“不过也唯有这香配上推拿手法才能救救臣妾,皇上就忍心看着臣妾受苦?” 近日荥皇后鲜少明里与三妃抗衡,大多吃斋品香,却愈发变得妩媚多姿,然不知因人而异,还是因外物所扰,言谈举止间亦更显端雅从容,似是收敛了戾气多了平和。 却听奚云启叹气令左右退下,就见费刑一路躬身倒出,却被费忠仁一把擒住手臂带出殿外:“你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皇上驾到哪容你代娘娘回话的!你是有几个脑袋还是有几条命啊!”费刑径自低头不语,任由费忠仁啪啪的敲打后脑,眼里一派阴冷。 点点余香燃尽,内殿空寂只闻衣裾簌簌声,青丝缭绕暖枕,却见东宫荥懒懒背过身去,奚云启自行更衣,无声侵占她刻意留出的一丝余热。 “臣妾还以为皇上忘了今儿是十五……”肩颈不经意的颤抖,无人窥伺她心底的兴奋,眼下的疲惫以及面上难以察觉的温柔,无不显露一丝过早的成熟,算起来,东宫荥也才过十七。 月逢十五月半帝后共寝时,奚云启迟来了三个月,此时不言半句,却似醒未醒般以修长的指轻撩她颈后的发,惊起一阵轻颤,顺势轻吻透出的白皙,一路沿着线条,随着手中摆弄而褪的金色寝袍,滑至背部凸起,腰间凹陷,尾骨小沟…… 东宫荥细细嗅着,除了暗香未有点点自他身上侵扰而来的檀香,二者丝丝交缠,困住一味温柔,一味甘甜,一味浓腻欲溺的□。 那手一路往她并拢的双腿间探去,轻柔抚顺,极有耐性。 奚云启的面上一片潮红,唇下毫不放松的巡视柔软姣好的胴体,灼灼膜拜,如甘霖中一抹火苗,似燃似衰,折磨出一阵阵吟哦喘息。 “荥儿,其实朕一直是喜欢你的。”他的吻寻到她的气息,灌入索求。 “为什么你总要与朕作对。”齿间濡湿的痕迹一路蔓延胸颈,勾着一颗娇红玩弄不休。 “你这样是将朕越推越远……”呢喃念着,浑然不觉扭动腰身难耐不已的东宫荥,已落下一滴哀求欲辩的泪,迷蒙了双眼深陷□,凄苦璀璨迸发。 “你还不知错么。”更低沉的声消弭于细白无力的腿间,惊扰一脉矜持,凌乱溃败,任君采撷。 一阵力道袭来,略带粗鲁的闯入,伴随东宫荥的哑声尖叫,浮浮沉沉,热流激昂燃烧,欲卷最极致耀眼的春意,淹没焚烧予取予求的女子。 但于力道越行越猛越重时,薄情的话豁然而出:“如果你肯收手,你还是朕最喜欢的荥儿,否则……朕只会叫你生不如死。”话音落下刹那时,倏地欲流涌入,令她饱尝痛并快乐的极乐,尖叫宣泄,双腿紧勾震颤,背起痉挛。 这夜,帝向后撂下最后警告,是宣告日后权与情,恩与怨,孰重孰轻,亦是令东宫荥陷入左右摇摆,进退维谷境地的分界点。 翌日,三妃先后于皇后殿请安,巧言笑语,好不巴结献媚,东宫荥欣然领受时,首次在三人前端起皇后威严,亦明白若她一心一意,三妃尊之,若她父执意与西平王联手,三妃敌对之,立于奚云启身后的南方之势亦将他们父女视为敌人。 ——然而,是否与西平王划清界限,如今又岂是东宫荥说了算? 西平王奚云绶少年英发,不甚落下病根,致使一腔志向胎死腹中,幸得唯一良朋知己,西属将军程远不离不弃,代为奔波劳碌,才许了奚云绶才略得以施展。若说奚云绶智谋过人,那程远便是最值得信赖的实施者。 当此朝局看似稳定,实则半跟错节之际,奚云帝绝口不提西属欺压桑国、欺瞒哄抬关税一事;荥皇后闭户几日拒不见丞相,遂有变动心思的意味;承奚王府内看似一派祥和,德兮、淑瑾二位夫人相处融洽,一派祥和。 此时,奚云帝旧事重提“调军集权”,再次牵动朝野,然出乎意料,此次针对之人并非承奚王,而是看似最无威胁的西平王。南溪王奉旨草拟奏折,但凡西属封地军事规划,粮草军备分布储备等,无不巨细靡遗,遂于朝上当场诵读,令满朝文武哗然——但这番调查之精出自谁人,无人可知。 谁料一向安宁平和的西属经拥兵数十万之多,粮草军备富于朝廷,倘若谋反自立门户,便是顷刻间的事。 奚云帝道,念及兄弟情谊,念及西平王几年励精图治,成绩彪炳,若心知悔改便应立即行使“调军集权”,将西属强兵强将重新分配,划入禁军,分散势力以消拥兵自重的嫌疑。西平王接圣旨,当即令程远反西执行。 一转眼,已过了半月有余,在此期间西平王与丞相依旧来往甚密,且荥皇后一如既往疏远二人,足令丞相痛心不已。 西属来报,点兵划分正紧锣密鼓的进行,遂于数日后可至京师。 十二月,兰贵人怀孕已足六月(实际八个月了),再观望那肚子,大而圆滑,哪似六月怀胎,恰有流言蜚语传出,此胎疑似入宫前便有的。传入兰贵人耳中,心急如焚,传了德兮夫人问话,然德兮夫人冷颜回道谣言并非她所为,后招了太医前来,令其想个法子平息谣言。不日,太医上报,兰贵人此胎极可能为双生子,奚云帝听后大惊大喜,当下便问为何之前不知,太医又道,兰贵人此胎中有一味脉象时缓时促,不易察觉,反而另一味滑促有力,将其掩盖,如今胎儿日渐茁壮,脉象亦清晰可辨。 -- 第108页 兰贵人之孕时喜时忧,反观景太妃那厢倒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据闻胎稳母体安康,平日进补得当,起居按时,为人也变得谦和有度,行事不紧不慢,令旁人挑不出毛病。只每日向尹太后请安,闲话家常几句,便是见见甚为体己的德兮夫人,再无其他琐事。 纵观古今,但凡子嗣之筹皆尽人事听天命,得一子乃血脉延续,其父乐哉,其母有所寄托,于夫家地位更为稳固。这在宫中、民间皆是一个道理,荥皇后眼巴巴瞅着等着寻摸机会过继兰贵人之子,而宫外承奚王府,同样为子嗣筹谋者还有凤兮。 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日一向深居简出,不问府中事务的淑瑾夫人才听了来人汇报北方形势,正欲前往书房告知承奚王,不巧刚步出内院,寒风阵阵袭来,伴随一股熟悉的暗香,令她心头一激,立时提高警觉。 不远处,巧月脚下不稳,才踩了地上一块水冰滑了个结实,手中香炉的无辜掉落一旁翻滚数下,灰烬洒出大半。 淑瑾夫人犹疑不定,直直望去,但见巧月见了脸上一僵,遂连忙行礼抱着香炉走远,这番心虚更坐实淑瑾夫人某些想法。 直至凤兮回府,旁晚将至,地卷寒风盘旋直上,簌簌带起片片雪花,然玉手轻抬托起点点晶莹,融化间微微凉意入心。侍女抱了更厚实的狐裘迎来,却见衣袖翻飞,蹙眉不语的凤兮盈盈站立风中,淡淡似滑不开的愁透着雪肤与愈为削尖的下颌,与往日冷艳有所不同,竟有三分苦愁,三分羸弱。 凤兮进了屋,闭目深吸一口气,欲唤巧月,却听内间一声阴阴冷冷的问话:“去哪了。” 入内一瞧,正是谈辛之,她笑着上前:“入宫,早上不是跟你说了么?” “我是问,入宫后去哪了。”谈辛之一脸高深莫测,深邃的眸中似冻实的冰川。 凤兮静静回望,良久不躲不避,挑眉反问:“你派人跟踪我?” 谈辛之不答,一把捉住她肩胛,紧紧扣住:“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何谓避孕香!” 谈辛之是军人,久经沙场,不谙宫廷药香学问。避孕之香,重下可绝孕,少量可暂避,长期用者于己身无益。除非是频繁出入宫闱的凤兮,再无旁人可从太医手中带出此香。 第三十一章 谈辛之质问的神态,逼迫的眼神,冰冷、痛心、不解,令凤兮哑口无言,心焦难耐。她想解释,想辩驳,但话到嘴边却无端哽咽,声不成声,难以成言。 子嗣,子嗣,她日日夜夜都盼着能怀上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活泼、聪慧、徳孝,继承他们一身希望,承载骨血,延续未来…… 但……但在这动荡时局,连己都难自保的时刻,孩子可以有么,可以寄托么! 深吸口气,凤兮微侧过脸,闪躲他的逼视,稳定着声:“我知道,皇上极力推行‘调军集权’……但是西平王何许人,我是知道的,他绝不会就此罢手,一定会趁此再掀内斗!届时……” “我问的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谈辛之极力控制手中力道,生怕伤着她半分,但怎知她自己不爱惜,却一味自残,这如玉般的人,曾娇柔蜷缩在怀,懂得如何轻语抚慰,撩拨他理智尽失,但却也能在顷刻间,令他心揪痛彻。 “不!当然有关!”凤兮回道,眼眶莫名的泛红:“自程远离京,你日日晚归,调兵遣将,当真是为京师防御奔波么!西平王要反了,天下又要大乱了!是不是!”一股腥甜蓦然冲上喉咙,眼底的酸涩镇痛尚不及其一,然她只得使劲吞咽压制那苦涩,钝痛袭来,滚烫的泪再难抑制,奋勇而出,声已哑,泪成行。 “你从不对我说你的难处,将在外,纵然辛苦也从不对我透露半分,你怕我担心,我明白,可作为你的妻子,我更是时时刻刻为你挂怀,为你担忧!我不要做在你身后的小女人!所以我不能任性,不能妄为,听着兰贵人整日念叨孩儿如何,心里羡慕,可却不能有……” 凤兮哭的伤心欲绝,低垂了头欲躲开谈辛之的钳制,却反被拉入怀,只听他隐忍的声竟也有丝哽咽:“兮兮,别哭,别哭……”他曾暗暗发誓,决不让她再留一滴泪,然而他却先做了这狠心的侩子手,令她心神难安。 “如果可以,我只想作景凤兮,只作谈辛之的女人,我不要做王妃,我只要一个属于你我的孩子,但是……但是……”她哭的泣不成声,耳中嗡嗡听到他声声安慰,心里碗大的伤口却愈来愈深。 她要长长久久,她要一生一世,但是时局动荡,天下不安,他身系兵权,身负高位,如此时刻,正面临着一步错满盘皆落索,岂能被儿女私情羁绊,她不愿做负累,更不愿令旁人有威胁害他的把柄,唯有燃点一抹香,暂断子嗣。 然而谈辛之,胸怀抱负,野心勃勃,一向自负游刃权势、玩弄官场有余,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从未想到有一日为一小女子牵肠挂肚,肝肠寸断,甘为绕指柔,甘愿为她一笑费尽心。可,情乃两面,既爱入骨髓,又恨入血液,他遭遇凤兮,爱之、恨之、怜之、气之,却因不善言语而苦苦难于表达,只盼解语花盈盈绽放于他的怀中,一生一世。 然而,谈辛之如何都未料到,凤兮为他牺牲,为他周全,为他断了后患…… “哎!兮兮……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他的眼里透着千言万语,声中情绪复杂,交融爱恨,听在凤兮耳中,竟没由来的心慌意乱,莫名恐惧涌上心头。 -- 第109页 “子晟……”她欲再解释,却被他掩住口,只听谈辛之一声轻叹:“那香别再用了。” 一句话似做了了断,却又似留下无穷无尽的隐忧,凤兮怔怔回望着,难以置信他眼中的淡漠孤寂,以往温柔缠绵皆烟消云散。 头一次,凤兮心慌不知如何是好,那丝恐惧越来越深。 钳制她的手臂终于缓缓垂下,谈辛之依旧一副军人凌然的冷漠姿态,就如昔日初见,冷、呛、辣味一并涌来,充斥她酸涩的味蕾。 他不再发一言,默默转身,默默出门,冷冷寒风吹打衣角,锦袖,盘桓忧愁不去。 “噗”的一声,那腥甜之味终于汹涌而出,一口血豁然喷出,凤兮颓跪在地,说不出话,只觉钝刀割喉,任凭指甲扣进掌心亦难抵心中痛伤。 这日后,谈辛之居于军中处理要务三日之久,府中流言蜚语,下人纷纷议论,然凤兮病痛在身,再无心思理会琐事,几次令侍从带衣物送去军中,却被一次又一次遣回。 姨娘日日来探,久久叹息,凤兮知道,姨娘是有话训示,但见她身子虚乏才隐忍不言,事到如今,她已伤了他,又怎能再领姨娘忧愁,遂先开了口:“姨娘有话请说,女儿一定听您的。” 只见姨娘痛心垂眸:“凤兮,姨娘知道你聪明,从来不用别人提点。但你也该知道,子嗣对于女人的重要性,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在官家,那不仅是一个生命,更是女人一生的寄托!你……你怎可走此一招险棋!” 凤兮不语,姨娘又道:“不论王爷有几位夫人,你都不该如此任性。姨娘当初没能得上一儿半女,非我所愿,这是我终身的遗憾,可你是老爷唯一的骨血啊,就是不念在你们夫妻情分,不念在稳固王妃之位,可你却要辜负你爹么!” 姨娘的这番话实实敲进凤兮的心,望着姨娘,她难以体会终其一生未有儿女的遗憾,难以体会一生一世求爱不得,甘心活在爱恨交织中的凄苦,却也不忍另伤心大半辈子的姨娘再添新伤。 她父亲景如山狠辣,害了两个女人,令她们肝肠寸断,而她半点不输,竟也令他…… 思及此,凤兮蓦然明白了些。以往谈辛之被她惹恼,总会斥责两句,哪怕装腔作势也要都上几句嘴,但如今却……他一定是伤在心里,却心疼她的身子,不忍迁怒。 她要见他! 此时此刻,她要快点见到谈辛之! 然而这番念头尚未有机会达成,姨娘走后不久,连上瑾便来探望。 “我来是向王妃请罪的。”连上瑾一进门,尚未坐,便轻声道出来意:“我没想到几句示警之词,竟闹到如今地步。” 凤兮静静望着连上瑾,暗暗打量揣度,一时看不破这其中悔意几分真假,只得不动声色,径自品茶。 “我也知道,今日就是说什么王妃也不会信的。其实,一个女人一辈子所求的不过是丈夫的疼爱,孩子的孝顺,王妃您有全天下最令人艳羡的一切,本不该做傻事……”连上瑾态度前谦卑,实令凤兮看不出歹意,又听她道:“我曾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曾亲身体会母子天伦,夫妻情爱……但惨祸突变,容不得我选,我得到过,失去过,却更不愿见到王妃步上此路……你怎能忍心推开一个爱你至深的男人!” 话至此,连上瑾有丝激动,欲掩藏些什么,却被凤兮敏感的察觉。 凤兮不敢说,生怕一语成谶,更怕将这道界限戳穿,令一切一发不可收拾。 连上瑾眼中的爱慕、怜惜,她不会看错! 天啊,她早该料到! 像谈辛之这样的男人,本就容易另女子心动,更何况是失得千帆过,历经周折困苦的连上瑾?连上瑾跟她一样,身处尔虞我诈过,从生死边缘逃离过,被亲人背叛过,在情爱中痛苦过,她们的遭遇是如此的像,都懂得欣赏何谓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更懂得如何抓住仅有的希望,不择手段…… 凤兮兀自沉浸在思绪中,待到醒神时,连上瑾已经离去多时,余香犹在,诚如凤兮心中骤然升起的防备。 如今,连上瑾或许只求谈辛之幸福,不求己利,但以后呢……她毕竟是一根刺,却是背景庞大,作用难测的一根刺,留在身边,却难保以后不会成为他们夫妻间的障碍。 一时间,凤兮慌了,乱了,胸中紊乱之气乱窜,正欲起身忽至一阵头晕,恰巧管家在外求见,说是代王爷取些换洗衣服。 凤兮唤了管家进来问话,寥寥数语不过是问近日谈辛之的起居饮食,隐隐关心涩于口中,欲问却不知从何起,然管家侍奉于府中多年,见多了人情嘴脸,似凤兮这般隐藏些小女儿姿态的摸样,了然于胸,遂笑道:“王妃何不亲自前往一探究竟?” 凤兮一怔,头一次仔细观察此人。髯须,长眉,生的慈眉善目,眯笑的眼,恭敬的姿态,这岂是一般尔尔的下人?她以往竟遗漏了。 可转念一想,能在王府中行走多年,这管家但凭审时度势,规行矩步定是不够的,一定有些令谈辛之欣慰钦佩之处,也定是极了解谈辛之过往的。 凤兮敛眸笑着试探:“军中一向不许女眷擅入,本妃一介女流,未得王爷批准,就是有心去探也是力不从心。” 管家似是早料到,回道:“王爷只吩咐老奴来去衣物,别的没提,不过衣物太多,老奴年老体迈,一人也是拿不了的。” -- 第110页 ——纶巾、粗衣、宽带、布鞋,摇身一变,足矣。 然,直至凤兮随着管家一路步入军中要地,所见周围士兵肃然有序,无不显示虎啸营将士卓然声威,心中由衷佩服谈辛之训练有度,调配有方,但一念如何开口时,竟又陷入两难。 隐隐的,凤兮在意起了面子,有些赧然,有些羞愧,却越是如此越是别扭挣扎。 一转眼,再容不得她思索,两人已来到主帅屋外。 只听通报后,谈辛之低低沉沉的嗓音由内而发:“进来吧。” 凤兮连忙低了头,一路忐忑不安的入内,偷偷抬眸望去,房中布局简单明了,谈辛之径自望向窗外,似是沉思,桌上卷宗繁乱,迥劲有力的手指正哒哒敲打;右手边小小隔断打造出一方寝室,一眼望去卧榻窄小,盥洗简陋,便是搭在小几上得几件衣物,也显得不拘小节。 凤兮心中萌生一丝心疼,顿觉不该逼他委屈如此。 管家低声吩咐:“还不去把衣服摆好?” 凤兮连忙点头,快步行至小几前拾掇起来,却听身后管家笑道:“王爷辛苦了,老奴还带了点茶点。” 谈辛之应了,遂吩咐不必忙活,但片刻后又问起府中情况。 管家答道一切无碍,特别提及二位夫人相处融洽。 凤兮背着身子收拾,竖起耳朵聆听,甚为苦恼如何寻个机会,手里越来越慢,大有细细磨蹭的意味……但未几,仍听不到半丝动静,却眼看着收拾完毕,找不到借口,不由得急了。 咬了咬唇,凤兮转身翻弄床褥,一撮被绢带捆绑的秀发却从枕边露出,她一惊,抖着手执起,心慌意乱,愤怒丛生! 心想着本与他和好如初,示弱服软,却惊见良人藏着其他女子的信物,还是以如此私密的方式,落于发丝,枕在耳畔,再顾不得其他,她蓦然一跺脚,转身奔出隔断,冲口而出:“谈辛之!你对得起我!” 谈辛之惊了片刻,呆住半响,险些以为眼前人乃幻觉使然,但见凤兮双眸璀璨,噙着几分怒意,几分娇斥,煞是妖冶,赫然再现以往嚣张之焰,却愈加显得肤色苍白,唇色暗淡…… 管家左右观望,识趣的退下。 才带上门,凤兮便怒不可抑的骂道:“你说你不负我,你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人,这头发怎么解释!好你个下作胚子,一面骗我、哄我,一面却养了外室!”说罢,凤兮那还记得来前的窘意,这一腔怨怼勃然而发,倒有些先声夺人的意味。 谈辛之蹙眉望向她手中发丝,怔了怔,竟有丝微恼,轻咳两声遂问道:“怎么来前不说一声。” “我要不来,能发现你的丑事么!”听他淡淡含着责备的语气,凤兮哪还顾得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平常,只一马心思以为他是尴尬于奸情被拆穿,更吃味捻酸了。 可谈辛之淡然神色中透着几分讥诮,几分兴味,令她分外恼怒。 怎的!他也不知道羞,还一副坦荡样! 凤兮被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弄得心焦,遂口出恶言:“你!好!难怪人家说天下男儿皆薄幸,你就只管风流快活!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就此一拍两……” “兮兮!”谈辛之喝道,声音极大,轰雷一般令她惊了。 “你!你!你还敢凶我!”凤兮觉得委屈,使劲把发撮往他扔去,却被他迎上来的手接住,看他小心翼翼的摸样,她顿觉不甘,眼角痛的发紧,一转身就要往门口奔去,却被一个猛力撤回,困在钢筋一般的牢笼中。 凤兮不依不饶的捶打,越喊越大声:“你放开我!我恨你,恨死你!” 谈辛之终忍俊不禁,一面吻着她鬓角,一面低语:“傻丫头,那头发是你的……” 这声似是一道福音,立时令所有利爪收起,本有母老虎的劲头也化为小猫般抚顺,却听凤兮立刻辩驳:“胡说!我什么时候给过你……” 然一丝念头冲入脑中,她忆起每次只要谈辛之在府中,她掉落暂放在镜奁上的头发就会不见,几次下来,她还以为巧月收拾了去,却不想是被冷硬汉子细心积攒,心里阴冷角落立刻融化,轻松自在,柔情满腔。 思及此,凤兮突然笑了,仰头望着他尴尬的神色,有丝快意,遂忍不住调侃道:“我道是哪个泼皮无赖,原来王爷还好这口?但一肤一发受之父母,王爷这行径如同宵小,怎么也该先问问我吧!” 这般撒娇耍赖之词若是换作旁人未免显得矫情,然凤兮怒意尚未消退,此时又刻意故作收敛,如此一般倒显得更为跋扈,蛮不讲理,足令谈辛之哑然失笑。 谈辛之健臂倏地收紧,不怀好意的反击:“人都是本王的,有哪里是本王没碰过的……” 凤兮大窘,立刻捂住他嘴,生怕再听进耳中半句下流词儿,小女儿家的心性盈盈展现,不似往昔盛气凌人的样,俘获他着迷的目光,蕴含一丝痴,一丝怜的附身吻下,隐约的才发现原来凤兮天不怕,地不怕,吵架不怕,打闹不怕,不畏强权,不畏艰险,却怕三言两语的调情话,原是害羞作祟。 转眼间,凤兮被他抱坐于榻,乖顺的紧,粗布褂衫禁不住扯,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柔嫩的颈,立刻引得窥伺者探寻而去。灼热的呼吸喷洒揉蹭,搅的凤兮不耐,欲一把将他推开,却又碍于理亏,欲推不推,倒显得欲拒还迎…… -- 第111页 忽然颈间一阵刺痛酸麻,原是谈辛之惩罚啃咬,几日不见竟如饿鬼一般,气恼的她“啪”的一声拍了上去,斥责道:“这衣衫可遮不住痕迹,若是一会儿出去让人瞧见,还当你堂堂承奚王偏好断袖之乐!” 然即便这么说着,凤兮被他困着索吻,心中仍一阵甜蜜,一阵心忧,喜自然喜日前不快消散,忧却仍忧激情过后旧事重提。 这番敏感复杂的心思,虽未外露却隐隐透出心不在焉,谈辛之自然察觉,只更紧的将她揽抱,说道:“我听大夫说,这香用多了会有心悸,但调养数日便可根除。” 凤兮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管家送来的补药是……” 心中甜得腻了,先前的苦涩哪还见半分,吵闹过后如此关怀体贴的几句,竟比往日恩爱更令人心折,凤兮不禁暗想这是不是先苦后甜,想不到自己竟是这般性子,非要人家冷一冷,才知晓团聚的宝贵,当真是劣根性。 但,谈辛之虽是关怀着,却并不意味凤兮不用解释,她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开口道:“对不起,子晟,先前是我任性,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妄自决定,万一真因此断……” 凤兮越说越慌,突然后怕当真如荥皇后般断孕,岂不是自打嘴巴,她与谈辛之之间只怕弥留遗憾一生。 “哎!”谈辛之轻叹打断:“兮兮,你还不懂么?” 凤兮愣了,见他眼中痛色隐现怜惜,豁然明白,一下猛然撞进他怀,泣不成声。 先前,她只顾着避孕香之事被戳破,心慌意乱进而忽略他的担忧。 子嗣固然重要,但他的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她! 只听谈辛之动容道:“兮兮,不要再伤害自己。” ——夫妻间有的相敬如宾,有的貌合神离,有的至亲至疏,有的知心知意;而甜蜜往往显露于相知、相守、相扶、相持中,甘苦与共,并肩同行,此为最难得者。 这厢,谈辛之与凤兮再次经历争吵、和好,彼此了解更进一步,却也难防周遭变故使然,诚如西平王野心、奚云帝觊觎、丞相父女纠葛,即便是淑瑾夫人,也令凤兮心中平添了一道芥蒂,时时刻刻警惕。 便是在这般时局中,谈辛之防患之事,凤兮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西属将军程远并未帅军入京,而是在西属起事,意图颠覆当政,为西平王自立门户。 奚云帝得知后大怒,遂令人即刻拿问西平王,却惊见府中之人乃替身,正主早就离京不知去向,逃逸路线部署周密,竟逃过禁军眼线,实在可疑。 奚云帝派人追讨,势要力挽西属之局。 于外,众臣上奏对策,承奚王请命讨贼,于内,奚云帝怀疑起近日与西平王来往甚密的丞相,也因此一并稍显疏远了荥皇后。 荥皇后才挽回帝心,就遭逢此变故,心中不甘不满再次积攒,加之以往怨怼,已如长江后浪,一波更胜一波,直至丞相前来,父女二人再次大吵——丞相矢口否认放走西平王,却道荥皇后为人女竟好不体谅父心,实令人失望;荥皇后回嘴,怒道为父者不为女儿着想,不为她皇后之位稳固考虑,竟做些犯上作乱的勾当,又可曾把女儿放在眼里;丞相气恼,遂恶言道当初为荥皇后奔波,若不是景凤兮相助使了催情药,她岂会如此快嫁了这昏君! 可想而知,荥皇后争吵不过,指责丞相放走西平王理据不足,一时怒火攻心,心悸再犯,吐血昏厥过去。 待醒来时,荥皇后只见奚云帝守在床边,心中流入暖意,尚以为父女不和,且还有夫妻恩爱,却不想奚云帝的一番话再次令她陷入维谷。 “朕一直以为你与丞相是不同的,也一直以为当初凤兮会离朕而去,是因为朕做错了很多事,没想到都是你们父女合谋。”奚云帝语气隐有惋惜遗憾,指的便是丞相以景如山被害真相为条件,令凤兮合作下了催情药与他,成就了荥皇后如今。 可荥皇后为人心胸狭窄,虽贵为一国之后,但心中仍最在意凤兮昔日所做,尤其丞相三番两次言道,若非凤兮如何如何,倒显得凤兮牺牲才有她东宫荥的今日,这股怨气与日俱增,此时又连番遇丞相提醒、奚云帝道破,那愤恨之情无以复加,如洪水猛兽冲溃而出。 “原来你早就知道!” 第一章 “原来你早就知道!”这话一出,荥皇后似咬住不放般喃喃自语,重复多遍,瘦削的指尖颤抖阴冷。曾几何时,那青葱白玉般的肤色泛了青筋,透着岁月难辨的指节纹路条条蜿蜒,隐含莫名的沧桑。 然而,如今再问奚云帝何时知道已无意义,至于谁人告知,除了景凤兮还能有谁!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但皇上只心心念着失去一个女人,这一点我却是难以苟同!”深吸一口气,荥皇后径自镇定,极力端出沉着自若的架势:“自小到大,都没有任何女人比得上我,您可知曾经求娶者络绎不绝?您可知倘若当初我委身先帝,亦或是奚云浩,如今的局势都将不同?您又可知我为奚云浩送上了断魂汤那刻,心里所想所念的又是为了谁!” 话至此,荥皇后声已哽咽:“您明明全都知道,却总是怨怼责怪,毫无半丝怜惜感激,宁愿将我推开视作外人,也要痴痴挂念一个得不到的女人……” 一直不言不语的奚云帝双眸隐闪动容,却只是一瞬而逝,快如闪电,琢磨不透,只听他似是放柔的了声,也似无奈道:“你为朕的所做朕岂会不知,但你连一个女人都容忍不得,气量之小,心胸之窄,日后如何做主中宫!” -- 第112页 荥皇后欲启口辩驳,却又听到:“朕曾想过收回后位,但碍于往日夫妻情分便也作罢,只盼你好自为之,行事多几分考虑,然而你却一次次妄为令朕失望……” “皇上!”荥皇后难以置信他这番灰心之言辞,忍不住冲口而回:“臣妾几曾如此狭隘,后宫之中嫔妃数人,臣妾哪个容不得!又有哪个缺吃少喝了!还不是各个安置妥当!臣妾从来都不是容不得一个女人,臣妾是……是容不得您的心魔……那个藏在您心底的魔鬼!她会毁了您的!” 见荥皇后仍坚持己见,不懂变通,不懂体贴服软,奚云帝又一下被戳中要害,不由恼怒:“住口!话已至此你还执迷不悟,再说无益!”遂拂袖而去,哪还理会她是喜是泣。 第二次,帝后再次意见不合,再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俗话说一盛一枯荣,因西平王逃逸的案子致使丞相备受牵连,嫌疑颇深,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即便与之走得近几位大臣,如刑部侍郎齐泰一般皆三缄其口,暂敛锋芒,走动稀疏。而南溪王之势却得奚云帝允诺,大有彻查此事,连番诛杀的意味,各部大臣为求自保皆推脱责任,声称以往与西平王素无往来,反观丞相与之亲密;此番一股脑讲责任推与丞相,便是大势所趋,无一例外。 然丞相何许人,自是明白各中厉害,望之满朝人心惶惶,风急雨促,更显奚云帝声威之时,他便一度称病抱恙在府,暂避浪头,亦有臣服示弱的意思,奚云帝见他识时务,遂欣然大悦,趁此欲收揽大局。 诚然,丞相如此,荥皇后亦不好过。身子再添变故,几日时好时坏,皇上遂免去各宫请安之礼,实则再行孤立。荥皇后二度失宠,众人无不议论此次摔跤非同小可,怕是再难翻身,且不说三妃之势如日中天,即便荥皇后以往力扶的兰贵人等嫔妃也都对其视而不见,更显荥皇后孤立无援。放眼中宫谁主,景太妃有孕在身,以往不曾得势,如今也无例外,这番权柄自然还落入尹太后手。 另一面,西属讨伐之事刻不容缓,承奚王上奏请兵出战已被批准,刻在即日。 更深露重,出师之时恰逢腊月中旬,正是夫妻小别之夜,室外腥风血雨,室内春意盎然。 也不知谈辛之哪来的闲情逸致,临出行前不顾凤兮整理衣物,径自拉她一同品茗,反博得她几句嘲笑:“想不到王爷有此雅兴,以往不常说这些是妇道人家,或纨绔子弟附庸风雅之好?怎的如今倒学起人家不伦不类起来?” 凤兮这嘴说起闺房话分外呛人,也便只有谈辛之又爱又气,每每斗嘴不过,瞪目以对也被她料准是装腔作势,心知他不过是纸老虎便更肆无忌惮,但若撩拨不当,惹急了纸老虎也能瞬间扑倒佳人,以行补行。 诚如现在,谈辛之微微阖眼,往昔不怒而威的线条柔和俊雅,透着几分不属于男子的妖冶,扯唇一笑,不怀好意,手轻一拉便将那犯上的小妇人压在身下,背光而阴暗的脸缓缓逼迫,危险之气环肆周身。 可凤兮慧黠狡猾,诡计多端,心知当下必然要服软些,但却转而魅惑巧笑,双手齐勾他颈项,就着力道往上迎合,口中不依不饶:“堂堂王爷,手握兵马大权,却只会闺房逞能,糊弄我一小女子,当真不羞!” 但见凤兮三分妖娆,三分挑衅,三分妩媚,谈辛之不由心中动情,抚着她腰间的手顺势探索,伸入衣襟,炙热的烫人,惹她如滑蛇般摆动,他却颇为得意,只道:“你这女人非要这时候才肯听话,征服天下又如何,倒不如征服你这悍妇,妒妇,荡……” 话未说完,已被凤兮灭口,她一面捂住他放肆的口,一面不敢置信的大张双眼,双颊酡红晕染,心有余悸的害羞那宣而未言的词眼,却在喘息间听他又道:“你以为本王要说些什么?” 凤兮恼之,恨不得伸了爪子撕咬过去,却碍于面子、里子只得娇嗔瞥了他一眼:“下流。” 谈辛之怔而大笑,揽她翻身,任她伏在胸上,低语讨好:“我是说,悍妇,妒妇,当比坐拥天下,不及其万一。” 言罢,凤兮大羞,欲捶打却显得小家子,欲恼怒指责却显得她想偏了去,遂眯了眼眸,故作笑的妖媚:“王爷谬赞,这话虽说不正经些倒也听得入耳,也不知得谁真传,如此哄人倒不像是生手,看来定是红粉堆中有人游刃有余,于人前故作营造不近女色的假象,却在芙蓉帐中漏了底细……” 这般得理不饶人,足令谈辛之窘之,心叹此女既懂得气人,又懂得举止言辞之间流露安抚,令他一时好气,一时好笑,啼笑皆非。 然凤兮总有些小人得志,欲趁势追击,便一面轻咬他颈子,一面呢喃:“早先倒小瞧了。”大有挑衅勾引的意味,被他拉下好一顿索吻,天旋地转时听到:“这是因人而异,本王无师自通,全赖王妃教导有方……” 凤兮一手探进他胸襟,心里坐实了他是极好此中调情之乐,相处越久越摸出一套规律, 遂趁此演练一番。 谈辛之闭目享受佳人抚慰,着实受用,只觉胸前滑腻温润的触感委实揪心,然突至一阵刺痛,又令他生生的起了战栗,原是那始作俑者留了指甲刻意使力划过,想必指痕该是几日都消退不下了。 凤兮哪有半丝心疼,只道他行军打仗,皮糙肉厚,自是受的闺房小惩,还一味挑衅附耳道:“我倒要看看哪个狐狸精见了还敢放肆!” -- 第113页 瞧她这摸样,雾鬓蓬发,缭绕颊侧胸前,双眸半眯半挑,唇角微翘一边,狠毒,阴辣,透着艳色,足令任何男子宁死销魂,即便被抽筋扒皮也在所不惜。 一股暗香环绕鼻息,待细细品去,原是方才品茗回味口中,此时逐渐蔓延而出,越显浓郁,嗅在谈辛之鼻中,更有引诱之味,欲顺延吻上,却未料凤兮俯身撕咬,颈间再留一排牙印。 几次下来,他似极享受,毫无挣扎反击,她似意犹未尽,越行得意上瘾,一路啃咬而下,闹得他衣襟乱敞,指痕牙印齐齐现,任凭佳人跨坐着摸索,呼吸愈为沉重,起伏连绵。 凤兮小人得志,胸中胀满了征服感,望着谈辛之臣服躺卧,遂更有成就,但抬眸望去,又见他一脸讥诮,似是欣然领受,倒有些称心如意了,便不由得隐隐羞赧,手中使劲一拧,势不要让他得逞。 这一拧正拧在腰腹,仿若点燃的火信子,只见谈辛之粗鲁的将她扯下,压往唇边狠狠发话:“你可要想想后果,我的兮兮。” 凤兮一怔,顿觉此时他二人胸、腹、腰紧密贴合,扭动挣扎几下遂又停住,惊慌望入那焚烧了野火的眸中,一把覆住叫道:“你敢!” 这番如匍匐在利爪下小兽般虚张声势的威胁,怎会管用?瞬间便被扯下碧落绣纹锦带,簌簌一阵衣裾摩擦声,暗金红绯的一品诰命夫人裙装亦被无情扔出,白玉暖肤交缠他滚烫身躯,充斥满目极致妖娆的美,鲜明对比冲撞,一弱中带不服,一强中带怜惜,交融交汇,只听低沉的嗓音回道:“你很快就知道我敢不敢。” 终是一夜天翻地覆…… 中启元年腊月,继北伐之后,承奚王再次领命西讨。 朝堂宫闱,一向有错当罚,有罪当责,荥皇后束手待毙宫殿中几日,已有不耐。奚云帝愈是迟迟不下旨,愈是等于削她面子——他是要她自行认错! 几日后,荥皇后已坐如针毡,招了费刑前来问奚云帝临幸情况,却得知但凡由她扶植提拔的嫔妃,如湘修容、秦贵人、莫贵人等,皆备受冷落,兰贵人因身怀龙嗣,较为例外,反观三妃一派,却雨露均沾,春风得意,同处宫中,一面寒冬一面暖夏,实乃令她寒心。 可静下心来转念揣度,内战固然重要,阵地固然要坚守,然而最难应付最难防范者还属外敌——景凤兮。 算起来不过才一年,荥皇后与凤兮皆未满双十,当初荥皇后一副小女儿姿态,娇俏可人,知书达理,而凤兮冷冷淡淡,亦不乏娇媚,哪似如今这般……前者满目沧桑,身虚体弱,娇俏已转为跋扈,可人亦变得张扬,而后者冷艳依旧,娇媚不再,倒更显淡漠冷酷。 正应了那句往事已矣,面目全非。 翌日,凤兮听传唤入宫觐见,据说景太妃接连几日身子不爽,心中不免吃紧,不由琢磨景太妃是何要事要以身子做借口……然方至太妃殿,却不见一人,除了方才在门口传唤的宫人,四处空无声息。 心下起疑,凤兮不敢耽搁,转身便走。 却不知从哪个角落忽至一物直打她膝盖后侧软窝处,右腿瞬间一麻,立时跪倒在地,尚来不及咬牙,右手肘部又被袭击,同样软穴酸麻,似肘部被卸掉一般。 歪倒在一旁,感到有股气息逼近,凤兮就地一滚躲开一击,却也在才看清人的功夫,颈后已被不知名的力量重击。 黑暗,才是她接下来要面对的。 隐约的,似见到一少女孑孑独立,茫然望着远方,日出在左手边,投照于颊侧暖融融的,将少女的斑斑泪痕淡淡化去,然身后一阵哒哒声由远至近,蓦然回首,却见身着金甲男子坐于马上,一路而来,待少女盈盈展笑,张开双臂迎取,马儿却交错而过,承载那抹希望奔赴不见。 少女惊慌失措,一转身,赫然只见令一女子持刀砍来…… 凤兮怵然惊醒。 这一年多来的接连突变似乎造就了她的警觉性,致使周身尚被麻药所控,意识已逐渐清晰。 脑中轰轰尚未理清来龙去脉,耳中只闻唢呐刺耳吹奏,欢呼声,吆喝声,身下颠簸震荡,触目红艳艳的大轿,摇摇曳曳的帷,这莫非是在嫁娶途中?! ——却不知哪家男婚女嫁,不知哪个糊涂丈夫娶错了娘子,更不知谁人陷害,是欲毁她名节,还是有心暗度陈仓。 如此招摇过市,即便府中得知她失踪之信,也断不会联想到花轿嫁娘。 尚记得在太妃殿中,那攻势凶猛,躲于暗处一击即中,令人防不胜防,料想该是对她习性路数了解之人,掷于麻穴使她瞬间失去还击之力,再即刻重击……是以,知己知彼,攻其不备。 渐渐的,凤兮脑中浮现几人:荥皇后、兰贵人、费忠仁。 余光轻瞄,身上衣物已换上粗布麻衣,凤兮不由担心贴身藏匿的绯玉、匕首等物是否一并被搜去,然更不知这帮人来历如何,敌在暗,如何应对,岂非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车辇摇摇晃晃毫不停歇,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许是一时三刻,人声渐渐淡了远了,该是到了僻静处,却听轿外低低谈话声,陌生的异地含着口音。 一人说:“过了这段路就算离了京师管辖,你等化妆易容,切莫小心。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万不得耽误,早一日到达早一日成事!” 另一人回道:“有劳了,宫里还要您多担待,万一追查下来也好为我主子脱个干系!” -- 第114页 先前的人似有紧张:“你等放心,上面交代了,我等自不会怠慢,天色不早,请快快上路。” 这话一落,就听脚步渐近,凤兮连忙闭目,只觉身子被人托起抬入一更为幽暗处,待一切归于平静,却听不远处一声喝道:“驾!” 好一会儿,凤兮仍不敢抬眼,只轻嗅着周身气息,直至确定并无陌生气味才启了道眼缝,果然已身在通体青蓝色的马车中,摇摇晃晃,颠簸飞奔。看来这帮人以为下了迷药便可将一女子止住,并没有再行捆绑,但她此时却依然动弹不得,确实怕照这般疾驰,待有机会逃离时已远在异地。 正当担忧,车轮辗到石块,忽然颠起再落,吱吱呀呀,似要散架般,却听车帘外第三道声音阴冷低沉道:“沿途不便换车,小心些。”先前那人唯诺应了,听语气该是听命于此人的下人,而那冷声主人又似不愿多说,不知是怕暴露,还是生性冷淡。 这般摇摇晃晃许久,直至天黑,凤兮的手脚终能舒展动弹,马车却忽而转慢,哒哒行于静谧深夜中,额外清晰,待辗转停下时,就听帘外那冷声人道:“既然醒了,就请下车吧。” 凤兮一惊,想此人定是算准药力时效,正巧夜黑抵达,量她独自一人,手麻脚麻,于四下漆黑时难以逃远。 但既来之则安之,凤兮遂暗哼一声,撑着马车跳下,脚下不稳仍是一软,还未扶妥,颈后又是一麻,临晕眩之际心中暗骂:“好你个歹人!看我以后收拾你!” 接连两击,凤兮睡的并不安稳,再次醒来,似乎比上回功夫更短,触目白纱帐顶,周身温暖,可颈后酸麻甚为剧烈,足令她好一顿暗骂。 颊边突袭一道冰凉,她险些惊呼而出,连忙闪躲望向床边。 一只瘦削白净的手停在半空,顺延而上锦袍,青丝散发,那双慵懒的眸子随性坦然,噙着半丝笑意,半丝温暖,灼灼望来,堪比女子的妖娆面孔更显阴柔,这不是西平王么! “奚云绶!”凤兮千算万算,如何揣度,也万万料不到会是早就逃逸京师,本该远在西属的反臣! “一别数日,别来无恙。”一张嘴便又是这句,上次于承奚王府中,他也如此问好,衣冠楚楚,却来一手明修栈道,于众目睽睽之下夺走了兵马元帅之妻,所料算的还不是为了西属讨伐之事么! 有了这番计较,凤兮更为谨慎的打量此人,警惕的观他装束。青衫儒褂,玉簪束髻,随意自在,如此悠闲倒不似逃难,更像玩弄幼鼠于股掌中的老猫,算计、深沉、意味不明。 “你一定是渴了。”说着,奚云绶将手中茶盏递了过来,那副亲切似是故人的摸样令凤兮好一会儿烦心,警惕望着茶盏边缘一抹痕迹,心中揣摩不会是他才用过的吧,却又听他道:“这茶能解麻药,你要是不喝怎么有力气呢?” 奚云绶这语气轻佻散漫,却又好似济世菩萨般为她着想,待她接过,刻意躲过那抹痕迹轻抿了一口,滑入嘴中的茶水香暖如丝,却真隐含了一股药味,诚如奚云绶身上那般。 “啪啦”一声瓷器坠于地上摔了粉碎,奚云绶轻巧躲过这一击,似早就料准,面上笑意更浓,着实讨厌,却正被凤兮口中随后“噗”出来的半口茶水打着了脸…… 凤兮呵呵笑道:“你无非是要我做人质,你以为谁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断送江山!”就是谈辛之,也断不会因小失大,她心中如此明白,更如此希望。 然,却见奚云绶不气不恼,只以袖边轻拭水渍,舌尖舔过唇边湿润处,多添一抹亮泽,透着苍白的唇立时有了血色。 凤兮愣了,委实料不到这般挑逗下流的动作,竟是出自一向循规蹈矩,儒雅斯文的奚云绶。 奚云绶缓缓起身,侧坐于床榻,当着凤兮的面不紧不慢的宽衣入被,动作自然连贯,毫无考虑犹豫,凭空占据了一块温暖,坦荡侧卧,语气更似哄情人般温言敷衍:“睡吧,明儿个还要赶路。” 凤兮一脚伸出要将他踹下,却瞬间麻软,频频促喘。 “早叫你喝了那杯茶,你不听。这不?连推我下去的力气都没了。”这般埋怨更似无赖,好像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般,临了还撂下一句“这药性烈不可动气”,气的凤兮口不择言:“要睡你滚下去睡!” 却见奚云绶灼灼望来,眼中透着笑意:“啧啧啧!你这可不对!这屋子的主人是我,我好心让你一半,你自该感恩戴德……你放心,我对逆来顺受,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没什么兴趣,就算要做点什么也要等你恢复力气,较量比划一番才有意思。” 凤兮深吸口气,翻了白眼,兀自生气——这奚云绶当真是越说越不讲理,越说话越混,与他讲理等于对猪哼唱,浪费精力,此时唯有养精蓄锐,再定夺如何逃出魔掌,但照这个情势,照他这般部署,只恐怕是将她的后路全断了。 而奚云绶正好整以暇的望着凤兮纠结的神色,心中一阵快意,早知道她心高气傲,断不会与人共食,闻到茶中附有他的气味定是不肯下咽,遂故意先行品了些再递过去,令她自恼自悔一番。 凤兮懒得再与他说话,一个翻身背过身去,隐隐自我告诫尽快入睡,尽快想番对策——心中却不免消极,倘若奚云绶趁人之危,以她如今气力,纵使有武器在身边也如待宰的羔羊。 如凤兮所愿,她很快便陷入昏睡,不知受药力控制,还是因赶路颠簸劳顿,却不知微撑起身,将她揽入怀中的奚云绶,则是一脸醉意温柔,甜的腻人,营造了一帐暖意。 -- 第115页 他常年冰凉的指尖正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热力,轻抚她的鬓角,却未有再进一步的举动,即便连个吻都未偷去,却并非不懂偷香窃玉的刺激,乃是只求此女心甘情愿,于愿足矣。 望着她沉静安然的面庞,奚云绶只觉香甜炙热的暖意由胸口而发,一股脑窜入四肢百骸,汹涌汇聚,缓慢燃烧,如最香醇的美酒丝丝甜甜,荡漾妖艳的红色波浪,承载满心满眼的迷蒙,一时四起一时沉淀,终于轻呼口气,归于满心餍足。 翌日天将明时,奚云绶一行人已驾车赶路。 凤兮暗数在心,除了奚云绶总共四人,皆为男子。那冷声冷面的便是昨日那人,看样子是另四人的首领,相貌普通,隐于人群中毫不瞩目,身形比之奚云绶不遑多让,皆精瘦矫捷,但莫名的却给人一种熟悉感,她说不上来,只觉那行路言谈透着恭顺,不似民间,倒似宫廷、王府之地刻意训练的方正;另三名随从皆高壮,四肢敏捷,她瞧见其中一人的右手,覆有厚厚的茧子,左手却无,原来是剑客、刀客一类兵器能手,然见另二人与他眼神交汇的神态,蕴含浓重的江湖味,亦该是练家子。 几人有个共同性:不苟言笑——这很好,也很不好。好的是他们刻意隐瞒身份,许是隐藏口音,许是怕言谈间透出底细,尤其是先前的口音极显做作,似是临时生硬学的,这边更坐实了凤兮所谓的熟悉感;不好的是,奚云绶一路上话语不多,几个随从更如割舌般,如此密不透风,难以打听…… 然而,就在凤兮愁眉不展时,却由马车帘缝投进来的日头证实了方位——她正坐于马车中,左手边可见日出,却非背日而行,这岂不是往南奔去,哪是奔赴西属的必经之路? 这奚云绶是要绕道,还是根本有意投南? 这番疑惑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绕道不日便可证实,若她记得不错,父亲生前曾说过“绕道西属,南走一日,北走三日”,过了今日,再往南去便是南方三王管辖范围,除非奚云绶有自投罗网的意思,否则定要于明日改道转西。 可若是奚云绶有意投南……这个念头忽然跃入脑中,凤兮一惊,心中惶然蹿出的揣摩浮浮沉沉,晃悠的令她不安,有一丝大胆猜测竟越为清晰。 待她欲抓到些端倪再行分析时,一直半阖眼眸,似是假寐的奚云绶却开了口:“依你看,如今天下如何?” 凤兮侧目望去,极力放松精神,冷笑道:“不如何,狼狈为奸的太多,江山虽如画似锦,引得噬荤者尽皆觊觎,欲分羹大快朵颐,可就这么大点地方,够分么?” 奚云绶低笑道:“能者居之,不试试如何得知。” 凤兮回望之,心中顿起一阵怜悯——这奚云绶就如同奚云浩、奚云启、奚云腾一般,毫无分别,即便是奚云周也不见得例外。奚家人都生了一样的心思,逐鹿中原,坐揽江山,往大者说是野心勃勃,往小者说皆自私自利,全然不顾民生涂炭,只图个人私欲。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你是愿意与人公分,偏安一隅,还是问鼎中原,誓将扩张推行,坐称霸主?”凤兮问道,直视过去,试图看穿些什么。 然奚云绶闲适自得,斜靠一旁,眼神不闪不避,心思也不遮不掩:“人心都是不足的……小时候我看着大皇兄,就希望像他一样嚣张;后来父皇令我西行,我看着西属百姓,又希望在那安家落户,为民谋福祉;可渐渐的,在与桑国邦交成熟时,我又觉得那片土地更为富饶;到了京师,眼睑内乱,我应谈辛之之请,共襄盛举,一平战火,却又在顷刻间萌生了掠夺的念头……” 奚云绶静静地陈述,似是讲述旁人的故事,平平淡淡,似无投放任何情感。然这番旁观者的姿态,却仍有一句未道出:“然后,我想到了你,我竟想到连你一起占有。”不知怎的,奚云绶不愿在时机未成熟时,在凤兮尚有戒备时,说更多表白心迹的话,以免将她推得更远。 凤兮沉默的听着,恍然未觉他还有后话,而后道:“难怪人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心果然一高还要再高,你们奚家人全都如此……没有分别。”蓦然间,她却顿觉奚云绶毕竟与奚云启是不同的,奚云启的所作所为皆较为隐晦,可以说是阴谋暗藏多年蓄势待发,一击即中,而奚云绶却不然,他更为坦率,更为直白——这作为一位统治者,该是弱点吧。 奚云绶静谧的眸如同幽静的湖,却不知内里藏着漩涡暗涌,他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凤兮豁然别开了眼,“噗”的一声,浓黑的血脱口喷出,溅了一车,如最斑斓的毒花肆意绽放。 他大惊,本就苍白的脸更惊了几分,却犹不及颓然软倒一边的凤兮惨淡灰白的面色。 奚云绶喝道停车,就地安置,并唤了那冷声人进来把脉。 那人名叫西青,略懂解毒之术,善观天气测地动,于环境险恶处方见大用。只见他动作麻利的观色,闻血,切脉,询问,井然有序,手段熟练,该是行走多年的江湖郎中。但西青神色异常,似有隐衷,良久,终在奚云绶催促下道:“中毒了。” 待凤兮疑惑不解时,奚云绶先行问出一路如此小心,如何中毒。 西青投来复杂的一眼,踯躅片刻才道,凤兮体内先存有避孕香之药性,该有月余,而今晨又饮解毒茶,一冲一撞,一阴一阳,互相行克,水火不容。如此,凤兮在忆起昨夜,若非她将茶水吐了出去,只残留些许吞下,怕是已在睡梦中毒发身亡,难怪一夜昏眠不省人事,醒来却只觉得更为疲乏,不料今日再饮一次,终究难逃。 -- 第116页 因这番变故,几人原地歇了许久,也便是如此,才令凤兮看出了些许端倪。 西青说要根治药材不足,只得先弄些药汤暂且压制毒性,最多三日。西青着手准备,另三人留下一人防患野兽袭击,两人分头查探把风,奚云绶则因体寒喘咳之症,便一直陪她留于车内,时不时甩来几句话,似要转移她因毒性的痛苦,然神色间略微紧张,原是关心使然。 凤兮虽虚弱,却未错漏这般计较,心里有了数:“不知道我能否活过今日?”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奚云绶心间立时软化,只能竭尽他能的讲些西属趣事,以期抚慰她的病痛,然却在见她泪水涌下时,慌了手脚:“有我在,别怕,别怕……”然而除此之外,他却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自己便是药罐子,日日服药,心知此苦,却因凤兮也遭遇此难而束手无策,岂不忧心。 凤兮见他已有动容,便顺势引导话题:“我嘴里好苦,我听说西属有种水果分外甘甜,可解一切苦涩?当真否?” “是啊,不过因它收获不多,大多被富商存购,有些穷苦之人甚至无缘一见。” “那不知,我能不能吃到呢?”凤兮又问,抬了眸盈盈望向他,泛了水光的两汪深潭足以融化这个男人的心。 奚云绶蹙眉,不忍骗她,只安抚道:“以后吧……以后会有机会的。” 果然!凤兮心中一凉……若是他们绕道西属,奚云绶只该答“很快”之类的词眼,但见他言辞支支吾吾,似有隐情,定是不忍骗她,实则短日内无望回归西属! 可恼的是,如今她中毒为真,又身处此龙潭虎穴,要如何求援送出消息?即便送出,在那南方三王势力管辖内,她又是自投罗网,求援于谁?此时此刻,心心念念便是行军西属的子晟,但远水难救近火,她心里一片悲凉,有种莫名的恐惧袭来,生怕此一别当成永诀。 “你……你为何要用避孕香。”终究,奚云绶还是忍不住心底一番猜忌,问出了口,却在隐约间暗藏了一丝期望。 果然,凤兮微敛眸子,轻道:“我不愿生下他的孩子,所以用了。” 须知,一个善意的谎言,往往会给人无限希望,而一个恶意的谎言,后患更是无穷无尽,难以预料的。 奚云绶见她似有隐衷,只以为是夫妻不和,或是这般婚嫁并不如意,却又因她此时颇为痛苦,不忍再问,可心底的念头却更为茁壮。 凤兮颇善察言观色,见奚云绶有时便如同孩儿心性般,得失喜怒隐现于色,该是多年体弱以至友朋、妻妾缘薄,而更为在意得到,唯恐失去罢,如此倒是性情中人,却绝非帝王、将相之才,存于官场实乃不智。 她本欲趁着奚云绶怜惜之情顿生时,再问南行之事,亦或试探他不急于反西,是否别有他意,然又恐他萌生戒备,以防先前铺垫付之东流,便闭了口,暗暗揣度下一步。 未及,西青返回,麻利的熬制汤汁,待凤兮饮下瞬时觉得好受,人也更为精神。 奚云绶放宽了心,遂令赶路。 凤兮隐感,南行之路绝不平坦,前狼后虎,身侧更环肆毒蛇虫蚁,却只盼能安然度过暴风骤雨…… * 而此时,德兮夫人失踪一事已传至奚云帝耳中,遂先想到前几日与荥皇后的一番争吵,心下难免起疑,然却碍于身份,碍于理据不足,质问不能——然经太妃殿中回报,那日众人皆晕,不省人事,景太妃亦未曾传唤德兮夫人……直至当日深夜,太妃殿中一宫人突而猝死,经查实应是人为。 第二章 鸢妃,史官记载媚于静好;生的艳丽,善舞蹈,帝驾临遂闻鸢妃殿中竹笙管乐齐奏,但见文履轻点,衣裾彩带璀璨起舞。其父流春王,常年游走于南疆偏东侧离京最近的七城中…… 凤兮毒性得以暂时压制,一行人连日赶路,终于翌日黄昏时步入了七城之一的燎城,三面环山,自北而来的寒风被山遮挡,自南而上的暖流盘桓不去,致使秋冬较短,春夏延绵,险峻高山处云海蒸腾,然低垂峡谷河流湍急,步入野森潺潺溪流,兽呜鸟鸣百态,不愧为历代帝王巡游狩猎之圣地。 一路上,奚云绶为使凤兮宽心,遂简单讲述歇脚处的独特,不乏泉水之清甜,山珍之美味,人杰地灵,集市繁华汇聚各方商贾等,好似北方的獐子、鹿茸,南方的蚕丝、香茶,西方的矿产、牛羊,皆集中在此,使燎城逐渐成为经济枢纽,此乃繁荣之因,亦为腐败根由;且不说酒肆之多可说因享乐之甚而起,赌场、妓院亦不在少数,明有豪绅千里来此竞价雏、倌,暗有嫖客出入娼馆,云集底下黑局赌庄,若追问其幕后主脑,在市有地头蛇,在官有士族门第,在野有打手地痞,在富亦有奸商同流合污。 外来的人生地不熟,就是找街边书生代写家书,要价之高足令人瞠目结舌,且若要讨个说法,书生只道:“上有地藏王,下有街边乞,在下也不过是照规矩办事,问你要的一分不多留,左手进,右手出。” 流春王,人称“地藏王”,权大通天,纵人生死,手下除强兵亦有恶乞,坐地者征收保护费,外行者搜寻情报,此关系网庞大复杂,亦包揽私人委托生意。此王为三王中最狡猾者,妻妾无数,却有个浮上水面的隐癖,乃众所皆知的秘密——男色;有事相求者送上美人、财帛,然知此好者皆送一俩小倌。 -- 第117页 凤兮曾于脑中描绘过燎城之貌,民生之相,然亦不足亲眼所见之万一。 牌楼高耸,逐一排去横立于城内各要道,实则乃各细分势力的界限;街道繁华,比之京城有过之无不及,酒楼客栈特色迥异,一望门前排场便知来自西、北、东哪方,如此分明壁垒大有就地划分地盘,各自为政,互不干涉的意思;贩夫走卒锦衣在身,且稀奇古玩、珍禽异兽当街竞价,于混乱吵杂中隐现某种秩序,众人虽口无遮拦,谩骂怒吼不乏,但透着一种默契,也可说是畏惧,若仔细观望可看出端倪,原来周边行走无所事事者,皆武艺在身,蓄势待发,这些潜在维护秩序的打手,反而盼望有一两个不懂事的小毛贼来此捣乱,可有个大打出手舒舒筋骨的由头。 车辇于一家颇具西属特色的酒楼前停下,但见门口守着的三两高壮男子,围兽皮,着高领对襟短衫短裆,高靴配弯刀,狰狞之相,满脸横死肉。 凤兮不禁暗自称奇,到从未见过如此开门做生意的,立了几尊门神,不苟言笑,岂不令客人望而却步?然奇怪的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众人似视而不见,出入频频。 至此,凤兮才明白为何奚云绶要先为她覆上面纱,因这名曰“西来酒楼”的地头来来往往,竟无一女子,除了她病痛在身,虚弱的靠在奚云绶身边,被他精瘦的手臂搀扶着——两个病秧子携手同往,立在众多彪形大汉中,何其突兀。 更奇的是,突显一做妇人打扮的妖艳女子前来招呼,眼神邪气的透着暧昧,上前瞄了凤兮数眼,转而对奚云绶道:“我的大人,您可来了,奴家数天好等啊,上房备着日日扫夜夜拾,就是不见个暖炕头的!” 这番话本透着调笑,流气横生,然周遭一片静谧,众人默然以待,态度敬畏恭顺,不知是对这妇人,还是对奚云绶。 却听奚云绶淡笑回,还不前面招呼着。就见这妇人扭着腰白了他一眼,啐道“德行”,便率先往拐角楼梯走去。 奚云绶扶着凤兮跟上,西青几人随后,却在刚步上第七阶时忽闻门口一阵吵闹。 “让开!她进得,为何我进不得!”回头一望,一身穿紫衣,生的颇为娇俏的女子正一脸倨傲瞪向凤兮这边,瞧那架势似是来找茬的,看装束言谈,定是家中有些财气,才造就这般娇蛮。 妇人扫了一眼,楼下穿堂处一中等身材的男人立刻放下了二郎腿,“蹭”的蹿下椅子,拽了拽气的边走边问:“哪家的娘们儿!不知道咱这是男人呆的地方?你就不怕被咱整夜折腾!”说罢一阵大笑,猥琐的紧,周遭附议声此起彼伏。 那女子冷哼一声,上挑的眼尾透着鄙夷:“听说这地方没女人说话的分,可柜上是女人,刚才进来的也是个女人,是我看错了,还是你们都眼瞎了!”随手一扬,一块红色绢巾垂落而下。 男人神色立刻严肃许多:“姑奶奶,感情您是来点灯的?这边请……” 这女子所住房间就隔了凤兮三间,门上挂着“烧香”二字。经过那女子房门前,凤兮便揣了一肚子狐疑,进了屋终于忍不住问了,奚云绶喘咳几声,为她蓄满了水,自己也饮上几口才道:“烧香是土话,门上挂着这个就是来做攸关人命的大生意,可能是买人头,也可能是赚人头,总之刀头舔血,但不论何人,柜上收了重金就要好生招待。” 另外,那绢巾为红,等同撂下狠话,告诫旁人这绢巾是迟早要包上个鲜红的人头,意为势在必行。那女子一身劲装,该是收人钱财者,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买卖,竟要动用西来酒楼一两黄金一宿的上房。 这本是不成文的规矩,若事成,“烧香”改为“佛爷”,事败改为“土地公”,买人头的称“庙神”,被索命的称“榔头”,索命者称“点灯”;然不论事成事败,这桩买卖便只有庙神、点灯可知,柜上收了保护费、安置费,却不得打听一二,即便榔头就是柜上,规矩亦同。 奚云绶细细的讲,话里话外以求镇定,却仍透出一丝紧张。 凤兮沉默的听,面上一派祥和,心底却有种预感令她兴奋,奚云绶该是也以为那紫衣女子索命的榔头便是她吧——且不说那紫衣女子眼神犀利只望她一人,就是话里话外的针对更不言而喻。 奚云绶不觉凤兮有异,只淡淡讲述为何先在此落脚。这西来酒楼来源西属,在燎城内与另三家并称“地头”酒楼,只接待西属来客,不论是逃难的,过路的,在此处皆可暂保平安,但住费昂贵,因人而异。 据闻柜上十四娘看人收钱,看心情收钱,看天气收钱,女人生意不做,瞎子生意不做,畜生生意不做,于这燎城内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但没人敢惹。人传她是京师内一大人物的女人,为势力渗透特派来占个地盘,以便南北来往某些见不得人的大买卖能有个谈判的地方。至于什么买卖,无外乎是军备、粮草、人命、军情等,越大的越要命,越大的标价越高。 燎城有个规矩,西属来客住“西来”,要见当地何人也要先递上拜帖,耐心等候,若对方肯见则要依礼而行。 奚云绶一早令西青递了拜帖于流春王,不出一个时辰便有人回话:“子时。” 凤兮欲撑着身子,本想寻个说法一同前去,一来见见流春王,二来探听此人虚实,然总觉牵强不妥,且奚云绶刻意嘱咐她呆在房内,万不得乱跑,以防不测——这房间等同保命符,因付了足够的人头费,即便刺客、杀手也要等榔头出了门再动手,这是规矩。 -- 第118页 凤兮一面苦愁下一步逃逸之策,一面更坐实了心中想法,然某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态使然,令她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 趁夜,凤兮就着烛火裁了个人型剪纸,牵了棉线吊在灯火照耀处映出个影,门外看来便当是她。 推了窗,轻巧跃出,凤兮攀附着窗外狭窄廊道侧身挪动,强稳着胸口刺痛,一路数着三间,于第四间窗前轻叩三声,片刻间窗棂开启,恰见紫衣女子笑着守候。 二人皆不语,紫衣女子扶了凤兮入内坐下,遂恭顺的立在一旁说道:“主子,西平王近一年与流春王多次往来,已有联手称霸南方的动向,三日前流春王称病,未赴宝超王南下之邀,便是为等西属所来战马,昨日战马运到,流春王未亲自验证,反而到了城东别院,似是等个大人物一同前往,今日一见已见分晓。” 城东别院,流春王宴客之所,但凡大买卖,大来头的皆被迎到此处,内里云集美女、小倌无数,以作额外筹码,排场奢靡之甚,无法想象。 不用问,奚云绶便失去了别院,然凤兮却萌生个下作的念头:不知在流春王眼中是别院小倌更为妖娆,还是西平王销魂噬骨? 紫衣女子名为小川,来历颇具深意。其师兄费刑,二人青梅竹马,于深山拜师学艺,比起费刑医术、毒术,杀人的功夫都会些,小川则专攻取人命,探听机密。 凤兮自那日于小酒馆内别了费忠仁后,便心中疑惑费解,遂找了个机会再见了秀卿,直入主题,只问她费刑之父究竟何人。秀卿眸光闪烁,笑意横生,心知瞒不下去:“王妃果然聪慧,老身不过稍作提示,您已经猜出一二。” 凤兮懒得听恭维之词,只将疑点一一道来。第一次,见秀卿,她注意到费刑与秀卿颈间皆有红痣,料想这便是子承母的特征,又只以为画师费尽全为求尽善尽美,才未在画中点缀此痣;第二次,她于宫闱内乱时,惊见费忠仁颈侧也有一红痣,位置相同,遂在当下对秀卿起了疑;第三次,小酒馆内经费忠仁亲口证实,当年的秀卿皮肤白皙无暇,哪有半颗痣。 于是,这些事串联起来,凤兮猜想秀卿故意点上一颗痣,是刻意透露给她这个讯息,以便他日作为找出“费尽全”的依据。由此,凤兮不得不怀疑秀卿一早就知费忠仁身份,特意引她入局。 秀卿听完凤兮所言,笑的意味深长:“老身当初并没有看错人,王妃不仅聪慧,还观人于微啊!”秀卿承认那日是故意让凤兮见到画像,也是故意让凤兮瞧见红痣,更嘱咐了费刑拉低衣领,以便凤兮推敲;内乱时,费忠仁衣领无故划破,凤兮起先以为是乱军所为,不想却是费刑知晓费忠仁欲找凤兮而故意为之,此乃天赐良机。 凤兮蹙眉片刻,遂舒展道:“这么说……费刑不是费忠仁之子?” “何以见得?”秀卿挑眉,笑的狡猾。 “如果费刑是,你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引起我的怀疑,再者,费刑也不必寻到亲父又故意做戏,张扬出去对你们母子并无好处,多此一举。”到此,凤兮大胆直言:“当年你并非珠胎暗结,而是先帝的对么?” 秀卿震惊呆愣片刻,随即大笑,徐徐道出当年她本欲带着腹中胎儿一同认罪,求先帝放他二人一条生路,但被费忠仁反咬一口后,当即心灰意冷,遂对先帝道出已怀胎三月之实,三月前还无费忠仁为她画画一事。 先帝秘宣太医诊断,确实无误,便有意放秀卿一马。 秀卿、费忠仁各自饮下毒酒。前者只觉面庞如火烧般,持续三日——先帝是要被逐出宫的女人也再无机会嫁人,毁容才是唯一之法;后者饮下,下身如刀割之痛,昏迷不醒——一个有辱皇室的男子,先帝顾及颜面可也难咽下这口怨气,与其将其杀死不如羞辱一生。 秀卿本以为如此说法,计算周密,步步为营,可将凤兮再次骗过,却不想凤兮静坐片刻,竟有道出另一疑点:“敢问一句,您当年产子,究竟是男是女?” 秀卿大惊失色,凤兮又道:“这宫里有一宫女名唤巧川,生的可人,做事勤快,不好口舌。可怪的是,如此话少腼腆的姑娘,竟深得费刑多方照顾……”以费刑狠辣果断的为人,除了秀卿根本未服过任何人,更遑论小川不过一弱小女子,凭什么博得费刑庇佑?更有甚者,凤兮见巧川身手麻利,理应身怀一技。 凤兮一早就觉得古怪,却因周遭诸多琐事烦扰未及细想,而后经与费忠仁的一席话才将疑点串联,更做了大胆猜测:秀卿所生乃是小川。 至此,秀卿欲再做辩驳,凤兮又道:“你要我帮你,便要老老实实的合作,如有半丝欺瞒,我可助你也可废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秀卿岂会不知,更何况她求人办事,自是明白以凤兮的能力与分析力,是断不能再骗下去的,且她子女皆是其软肋,比起凤兮,她能输掉的东西太多太多,更不敢再冒险。 因此,秀卿遂直言相告:“当年,御医就告诉我,服了毒酒孩子必受牵累,若生男一生半废,若生女就同我一般毁容毁声,然而也许老天保佑,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我所怀龙凤胎,便只有一边受毒侵害,而保住了另一边……” 一时间,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件更能令凤兮吃惊的,龙凤胎,一男一女,费刑与小川! -- 第119页 不知这是否是费刑身为兄长的责任,在母亲肚中就将妹妹的痛苦带走,独自承担,这不得不说是小川的幸福,一胎所生,同胞同根,一生下来境遇就注定天差地别。 秀卿还说,她作为一个女人、母亲,十几年来始终担心小川也落下什么病根,然小川活蹦乱跳,一如往昔,更令她有种愧疚——这也就是为何她只将这番仇怨告知二人,令他们千方百计也要找到费忠仁,报仇雪恨,却始终未将身世告知他们。 秀卿顿觉愧对费刑,便只道当年生了个独子,声称小川乃抱养而来,本无姓氏,可随她家费姓,更另他们结为义兄妹。 然而多年下来,小川只当自己无父无母,无形中亦成为秀卿新的愧疚。 第三章 多年下来,小川只当自己无父无母,无形中亦成为秀卿新的愧疚。 此后,小川应秀卿嘱咐跟随凤兮办事,先一步南下探听有关南方三王与南溪王奚云周的机密,却不料稍有眉目时得知凤兮被俘至燎城,遂扮了点灯人,暗中跟来。这日匆忙赶上凤兮一行人入住时,于大堂众目睽睽之下互生默契,刻意营造暗涌,致使西平王受邀出门,亦再三嘱咐凤兮不得大意,又令连同喜庆在内的随从四人稳稳守在门口,以制造凤兮始终未与人相交的假象,却不想唯独忽略屋内暗度陈仓。 凤兮静静坐着,听小川汇报情势,眼神愈显凌厉,蓦然诡异一笑,令人不寒而栗:“奚云绶、流春王的交易必要成功,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尽快拿到确切证据,交给我。另外你找机会待我问候费刑,一路辛苦了。” 小川先是僵住,后低头诺诺不语,许是怕的,许是惊得,许是被凤兮忽明忽暗的审视逼迫的,待想到装傻时却已经从面上泄露了太多答案,一切不言而喻。 凤兮轻咳一声,小川周身一震:“主子知道了?” 烛火柔和的照在凤兮面上,然在这般柔和的打磨中,她诡异妖艳的眼神更显突兀惑人,白皙的肤色笼罩出一层薄如蜜的色泽,依旧盖不住一丝苍白,唇色浅浅淡淡,眼底两团幽青,毒性未除,如此虚弱之态仍难掩危险——始终,像凤兮这般的女子,心思如何,性情如何,表象不过是伪装,不过是皮囊。 凤兮淡淡笑了,难得的温柔,却另小川没由来的一阵冷颤:“本来不知道的,不过观你方才之相,已坐实猜想。也难怪这一路上我始终觉得西青眼熟……其实他易容的很成功,但一个人的眼神、言谈却是难以改变的,无论他学的多像,都盖不住一股宫里的味儿,尤其是那生硬的口音。再说那三个随从,一个前日猎了只兔子,那手法分明出自大内功底,我不知道是他太不小心,还是故意透露……总之由此推断,你之所以如此快找到我,除非有人通风报信,便再无其它可能。” 而这个报信者除非来自随从中任何一人,否则如何躲过几人的周密眼线,而不被发现?再者,他几人于野外探查、求生的技能随有套路数,算是纯属老道,却绝非江湖历练所来,各个透着官家的气儿,一言一行有板有眼,岂是江湖草莽会讲究的? ——有了这番猜测,凤兮更大胆跳窗,反正有费刑守着,即便奚云绶提早返回,也有时间掩饰。 小川虽有一身功夫,却在心思上欠缺些历练的火候,到此便老老实实的交代了——腊月天寒地冻,荥皇后的头风症再起肆虐,折腾的好不烦恼,费刑趁机将他会缓解此症的消息放出风去,不日便得了荥皇后召唤。 荥皇后头风一面得以缓解,啧啧称奇,一面问起如何得来,费刑只道家中老母也有这个病,为此曾跟随一周游各地的大夫学过几日,荥皇后遂当真,哪知道这是经年累月的穴位识别,再配以常年练习,掌握力度才可成的。 趁此机会,费刑一跃成为新宠,深得荥皇后看重,逐渐得知她与西平王虽表面划清界限,实则暗里往来不断,更因与奚云帝之间的再次争吵而愤恨不已,遂对凤兮起了杀意。然若诛杀权臣之妻谈何容易,且更易令承奚王寻了借口兴兵作乱,荥皇后索性趁着西平王对凤兮有意,一不做二不休,待与其谈妥条件后便于宫中太妃殿布局,消除凤兮戒心,再一击即成。 费刑既为荥皇后心服,便自荐执行,如此光明正大的带着三名禁军护卫一路护送凤兮,实则暗中保护。 而临行前,荥皇后下了狠话,透露出别番心思:若事成,尽早返回,若事败,杀人灭口。而至于这个口,是指凤兮,还是西平王,以荥皇后的为人,只怕两者皆有——可惜,费刑始终不是荥皇后那趟线上的人,自然不会成为侩子手。 小川说到这,凤兮已全然明白,却顿时萌生了另一个念头,遂再嘱咐小川几句不可轻举妄动后,便沿原路返回房内,坐等奚云绶。 隐约的,她对已奚云绶起了疑心,起先此人处处流露性情,看似因情而乱了阵脚,总有种为情所困的表象,可一切太过自然,太过顺理成章,甚至软语宽慰都如潺潺温水般沁人心脾——她不得不坦诚曾有丝不忍,有丝感动,亦曾感叹奚家中有此性情中人,实乃可惜、难得。 可在方才与小川的一番谈话中,某些一直隐于暗处,险些被她忽略的端倪逐一浮现,如今将各种假设、猜想贯穿齐整,却得出另一番见解。 其一,奚云绶此人虽非老奸巨猾,却在三年内改善西属,作风老练,再逼迫桑国毫无还击之力,心狠手辣,致使桑国使臣唯有绕道至京城求助南溪王,再见圣上诉苦——这难道真是奚云绶大意么,他难道真如表面一般,是一个有能力欺压旁国,却无能力防范的人么? -- 第120页 其二,北疆王机密被泄致使兄弟反目,掀起京城内乱;朝堂上朝臣诸多不合,几番叫阵对骂;后不论是桑国使臣觐见也好,北伐、西讨、调军集权之策实施执行也罢,这些事中毫无意外的竟都牵扯一人:南溪王奚云周。这当真也是巧合么?但凡有此人在,奚云帝无论行何事,施何策,都事倍功半,后劲不足,可明面上奚云周却又竭尽所能,却毫无所获,致使此人在外有个庸碌无为的名声,比起旁的奚家之人更显愚钝。 其三,只有奚云绶、奚云周此二人之间有某种干系,这一连串的事情才有个合理的解释。桑国使臣极有可能是他们演得好戏,且后续之事,此二人一直对垒分明,一白脸,一红脸,奚云周代奚云帝办事,事事第一个出面,即便于朝堂大放厥词,争个面红耳赤,也好似全无再在意,一心为帝兄出人出力,无私无怨,且奚云绶首当其冲便成了目标,然交手至今双方皆无损伤,制衡稳固之玄妙,实在可疑——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之间早有默契。 思及此,凤兮已有些坐立不安,心里更为大胆的猜测此行怕是瓮中捉鳖,黄雀在后,费刑几人安危堪虞,更甚者会直接牵连西讨之行——子晟! “在想什么?”冷不防的,一只白细冰冷的手沿着凤兮的鬓角轻抚而下,她促然大惊,险些一跃而起——方才只顾着揣测猜忌,却不知奚云绶已回了房内。 轻抚着心口,凤兮强行压制着心虚,暗自告诫切莫自乱阵脚,遂谨慎打量此人,与前几次的眼神额外不同,似是头一次才认识他般。 奚云绶双眸死气沉沉,隐现一丝鲜活之气也急闪而过,内里毫无温度。阴柔之貌透着令人匪夷所思的深奥,鬓如雾,眉如裁,面如霜,与其说奚云绶是个男人,倒不如说更像只飘忽不定的鬼魂,才有这般难以捉摸的狡猾,使她不寒而栗。 “夜深了,怎的还不睡。”奚云绶似是毫无所觉凤兮的异样,径自牵着她的手往内室而去,直至触目卧榻在即,凤兮才豁然转身,甩开牵制。 只听淡淡的拒绝之词:“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奚云绶轻笑出声,似是笑她的挣扎,笑她的自掘坟墓:“相信我,没有我在你更会胡思乱想,与其苦思难得验证,何不亲口问我?” 话音落,奚云绶箭步而上,瘦削的手有力的擭住她肩胛处——凤兮的锁骨立时钝痛难耐,后被一把甩上床褥,那人顺势欺压而上,白净无暇的面上一派随和,轻松地浅笑,慵懒闲适,仿若闲话家常般。 “你已经开始怀疑了,不是么?怎么不问呢?”听其言,观其行,透着无奈、埋怨、责怪,似逗弄利爪下的宠物,瘙痒般彰显宠爱,在调情与下流间拿捏的分毫不差。 凤兮先是一愣,然脑中灵光一闪,于眨眼间明白一切:“你设计我?” 抬起衣袖一闻,果然沾染了窗棂内几盆花草的气味,于深夜里额外突兀。难怪她见小川额外顺利,除了有费刑在外打点,也归功于奚云绶故意放水。 奚云绶笑而答道:“昨日我就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如此淡定,既不想逃逸,也不做挣扎,淡然若素——直到西青煎药时,你眼中闪烁某种疑惑,才令我关注起此人……更甚者,其中一人曾故意露出身手,如此大意,我不得不怀疑这是在向你示警。入城后,点灯人突兀而现,大张旗鼓,我便故意作出紧张之相,松懈你的戒心……本来我也不确定你们认识,但是我后来故意摆放的那几盆花却出卖了你。” 如此说来,奚云绶一早就存了戒心,有所保留,先前那般情之所钟也可称虚情假意,直至证实凤兮之念,终露出狐狸尾巴,先声夺人。 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然一个阴险伪君子若一改常态撕掉伪装,将真面目示人时,只怕是更令人防不胜防。 “的确,是我太大意了,不过你的证实也恰恰证实了我一个想法!” 至此,凤兮也觉得废话没必要再说,遂轻巧一笑,开门见山:“如果我没料错,这十四娘背后的支持者就是奚云周。而你之所以放心将西来客栈交与此人,更能说明你与奚云周暗通款曲……本来我也不太肯定十四娘与奚云周的关系,然而却也只有自己的女人,才能令一个表面装作愚钝,实则老谋深算的男人真正放心,也只有奚云周派出的人,才方便一边牵制你,将合作关系顺延下去,一边又能周旋于流春王身边,各取利益所需。” 凤兮暗妥,十四娘作为一个中间人,接连着三根线,致使流春王、奚云绶、奚云周互相制约,谁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联合其一吞掉第三人,暂时维护稳固局面,将苗头一致对外,对奚云帝,对南方另两王,对子晟…… 是啊,子晟! 此次西讨定不会如表面般简单,说不准这正是个陷阱,说不准下一刻流春王、奚云绶便会从后方突袭,包剿置子晟于死地! “如今的时局,我只有与人为谋,联手协作,才能稳固仅有的筹码,逐一扩大,逐一吞并,云周也是这般想法,我们才会一拍即合。”奚云绶呵呵笑着,倒有些直言不讳了。 “云周这几年处处受制,无论成绩如何,得利的大多是云启,他早就厌倦了这般云启分大饼,他占小饼的现状。跟着云启前呼后拥,为其造势,他到头来也只是个跳梁小丑,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贤王罢了,可若想称霸一方首先就要摆脱云启——他缺的是个合伙人,而我正好能给他要的一切。”从奚云绶口中不难得知,奚云周同旁人一般,是嫌饼太小了,不够分了——可独吞,有本事吞的下么? -- 第121页 凤兮也笑了,额外诡异:“你会这么轻易帮他?你不过也是利用奚云周,利用流春王,利用我。等到你目的达成那日,我们这些棋子皆可弃之,兔死,狗烹,狐‘悲’,你真可笑!……” 奚云绶可以利用奚云周,奚云周亦可以依样画葫芦,他既能背叛奚云帝,便会背叛奚云绶,到头来究竟这两只狗谁反咬谁一口,就要看谁更狠、更毒——这一点凤兮相信奚云绶也心中有数。 “不,你是不一样的,我也许会对付自己的兄弟,却不会对付你。”奚云绶的声音忽而低柔,透着异样的迷离,透着梦幻般的柔情,似真似假,随着指尖轻触抚摸她的颈子,他低头附耳徐徐吹拂着发鬓:“只要你不负我,我也不会负你。” 凤兮心中顿觉可笑:一个连亲兄弟都可以说利用就利用的男人,又凭什么让一个女人毫无顾忌的立誓绝不负他?一个变脸如翻书般的男人,又怎能令人放下戒心? 奚家人或许自负,因他们本就有能力自负;奚家人或许狡诈,因环境使然,心性使然,互斗已成了生存的唯一桥梁,不斗即是输,然而他们谁也输不起;奚家人或许天真,因世上最为丑陋不堪的魔鬼,总是向往最纯洁美好的事物,以期被渗透漂白污垢的灵魂;奚家人或许痴情,各个自比情圣,总能编造出无数不得已的苦衷,时时刻刻扮演着宁人负我,我不负人的角色,足令天下女子甘为孺子牛。 然而,她景凤兮是谁,是一个先被奚云启以情谋事,又亲眼见证奚云腾之死,后被奚云绶装腔作势的演技险些糊弄的女人,又岂同一般女子轻易跌落陷阱,步上荥皇后那至今不知醒觉的老路? 这或许也是奚家人的悲哀,一面狡猾多端,尔虞我诈,猜忌多疑,一面又一厢情愿的过分肯定自己终能俘获想得到的一切,包括女人,却难免自欺其人,存有不实的幻想,兀自以为即便如凤兮这般心思狡诈,莫测多变的女人,也不过是个女人,迟早也会甘心顺服,反而忽略了为何他们会被这样女人吸引的原因,难道当真是因为美貌么,因为智慧么,还是因为同样的诡变,难测,才引起了征服,启发了掠夺的念头…… “怕我么?”奚云绶状似不经意的问,凤兮别开了头却在下一刻被倏地转回,逼迫着灼灼俯视,不容半分逆反。 奚云绶淡淡抚慰道:“别怕,只要你肯口头允诺,我便当你心甘情愿,不会再试探你,怀疑你……” 他却不知这般相貌在凤兮眼中额外可笑,一个过分谨慎的男人,往往会犯一个本不该犯的错误——当别人都是三岁小孩。 凤兮本想反问“如果我说不呢”,然转而一想又觉不妥,便问道:“你凭什么让我相信?用接连几日的做戏么?互信互利是如此建立么?你难道忘了我夫家姓谈,手握天下兵马大权么?指不定这会儿正剿了你的老巢呢!” 奚云绶蓦然大笑:“激将法?你想知道他现今如何?何须试探,我方才就说了,你大可直接问我,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凤兮隐隐看出些什么,仿佛她愈是多疑,愈是拐着弯的挑衅、周旋,这奚云绶愈是兴奋,愈是开怀,与其说他享受这种斗智的愉悦,更不如说这是病态的征兆,是陷入疯狂前的平静…… “不,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与我无关。”思及此,她决定暂敛锋芒,以退为进,既然不能釜底抽薪,倒不如暂时缩回壳中,静观其变。 奚云绶顿了顿,观望她良久,有一瞬怀疑凤兮以守为攻,然心下不由自我唾弃,才说了不会再质疑,便险些自打嘴巴,遂暂敛心思,转而笑道:“其实,我可以透露一些,我也允许那点灯人安然前去报信,就算作为你们夫妻情断的条件……如何?” 赌,还是不赌,这是凤兮难以下断言的赌注,她赌的也许是谈辛之转危为安的切机,却也是奚云绶的赌注,赌一个女人是否真能轻易放下夫君转而投入他的怀抱,又或许正因为放不下才会暂时牺牲一切……一时间,奚云绶也不知自己究竟期盼哪种答案,他设了圈套,困住凤兮,也使自己陷入围城。 第四章 世间有些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比如凤兮被掠,燎城之貌,更如这消息如何传进谈辛之耳中的过程一般。 说起来,巧月倒作了穿针引线的关键。 自从跟随凤兮身边,巧月学了不少心机,虽非身处宫中繁杂之地,却难得有位老师作榜样令她想透许多事。往昔,巧月只觉丞相之才惊世难得,即便风流也属应该,何况当下世人皆如此,她也不觉有何不妥。然观望谈辛之、凤兮之相处,巧月顿觉不可思议、有伤体统,却也难耐艳羡。 凤兮这个主子一时冷的让巧月心底拔凉,一时又似冷似热更令她琢磨不透,往往只盼这般冷热交替去折磨旁人才好,她是消受不起的。可遇事急迫时,巧月却又庆幸凤兮庇护,比方那日书房外,西属大将军程远以剑相抵,她是极怕的,却在凤兮望不见喜怒的眸中化为无形。 此后的一日,凤兮品茗焚香,状似不经意的三言两语便将利害关系淡述给巧月,另其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巧月之于丞相之倾慕仅乃年少情爱,并非情入心扉。 一时间,巧月回顾往昔,竟也觉摸不着半丝回味,懵懵懂懂的,又觉好似黄粱一梦,不禁自问是否真尝过何谓男女之情?但若说巧月因此便收了心转而效忠凤兮也是说笑的,人心若转变如此快,如此容易,又何来价值,还不是转瞬再变? -- 第122页 可有了凤兮的提醒,如巧月这般心思细腻的女子,再与丞相见面时,已在心里掂量起来,一面揣起几分闭口不提,一面细品丞相态度、言辞,虽尚有倾慕之意,却已能看出丞相关注并非在她;至此回顾,巧月顿觉以往的一厢情愿很是痴傻,不如现今看得通透。 不多久,谈辛之、凤兮因避孕香一事冷战数日,巧月心慌意乱,欲向凤兮澄清并非她有意告知淑瑾夫人,一切实乃巧合。 凤兮淡笑不语,不以为意。 巧月再三保证心不在旁,亦劝慰凤兮适时服软,以免冷战是小,令淑瑾夫人有机可乘是大。 凤兮徐徐望来,望不见底的眸中隐隐浮现笑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巧月怔住,不禁暗叹她曾错付痴心于丞相,又何尝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嘴里虽不愿承认,此时的巧月心如明镜,只道跟着凤兮方有来日,跟着丞相只怕终有一日鸟尽弓藏,非长远之计。于是,之后的会面,巧月只捡些无关痛痒的事稍加描述,与丞相玩起了太极。 可丞相心思颇深,观人于微,见巧月眼神闪烁,虽有力持稳定的意思,却始终碍于年岁、历练、世面等诸多限制,欲迂回周旋时显得自不量力。 丞相不作口头逼迫,心里明白这巧月怕是难控制了,一旦心思转了,人也就走不近了。 丞相表面安抚,内里试探,巧月警惕着不再上套,却也被哄出些不当讲的话,诚如谈辛之、凤兮之间似有不合,又如凤兮身子欠佳等——然而也正是这般稍加透露,又未透露太多,才令凤兮入宫迟迟未归的消息散的极快。 凤兮迟迟不归,巧月当下便告知丞相,其意是希望尽快将人找回。 丞相乍听之下确有愣了,巧月望的真真的,心里倒不慌了,沉淀片刻却有了主意。 只见巧月扑通下跪,掷地有声,又听她声情并茂的请丞相快些援助。 丞相反问巧月,何时竟这般关心凤兮。 巧月只道:这些均是为丞相着想,此时丢了关键之人,有碍大局,与他毫无益处,她只不过一心为主,别无他意。这番话说的乖巧合理,不卑不亢,比之昔日小院中,对凤兮冷言冷语的巧月倒不似同一人般,果真是历练到了,火候也便够了。 然请将不如激将,巧月此言无外乎也是救凤兮心切,病急乱投医,再无旁人可求。 丞相听着周旋之词,不禁称奇巧月之变,也甚为好奇凤兮如何调 教,可令这番言辞听的挑不出半丝毛病,隐隐夸在点上,令人纵然不想帮也有些说不过去了,更何况他确真有心寻回。可心思逆转间,丞相又唯恐亲自出马招人猜忌,更何况如今因西平王出逃之事,已令蜚短流长,只得称病在家,哪能妄自冒险。 巧的是,门人此时拿来信笺,说是宫里送出的,只交代必呈给丞相本人。 丞相接过一看,内里白纸一张,心里一凉。 此信乃费忠仁所交,意为人去楼空。 丞相即刻猜出,又立刻想到亲女荥皇后与那逃逸不久的西平王,然将事情串联一番得了结论——西平王失踪之快,隐秘莫测,丞相并未参与,荥皇后嫌疑则多些。可这番内情外人不知,他也是突生假设,却分外笃定,脑中即刻有了决断,转而问了下人这日城中可有奇事。 下人道,今日非良辰,适动土,于嫁娶并非首选,可却有一户人家大张旗鼓晃过半城,直奔城门,许是无知土财主家中有女嫁去外乡罢。 当下,丞相便令巧月直奔西属送信,只需交代一句:“军情有变,圈套。府中有变,人失。南方有变,合谋。” 更巧的是,巧月乘着相府找的马车一路西行,却不足一日便见虎啸营大营,似是扎营有些时日,心底疑惑何以大军不尽早西讨,反而不紧不慢晃在离京不远处。 还未行近,哨兵已将巧月拦下,见了书信、丞相印记,遂起了警惕。待上报副将夏允,夏允心道不好,恐有大事,连忙呈上与谈辛之。 待巧月道明原委,又将丞相口信告知后,就只见谈辛之沉默不语,神色肃穆,令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谈辛之忽而笑了:“狩猎的事看来要提前了,今夜拔营。” 夏允一怔,随即抱拳:“属下领命。” 这番默契巧月不懂,亦不知大军出京前,谈辛之便有了计策:声东击西。 此次,西讨是假,南驱为实,全因他早已获悉西平王与流春王勾结证据,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来若是上报朝廷再行问罪,只怕耽误,且奚云帝定会念及姻亲之情,更遑论有南溪王从中作梗,只会打草惊蛇;二来,趁机铲除流春王,不但等同先诛西平王、南溪王一足,也是免除后患,将南方三王的阵地打了突破口。 ——三人鼎力,少一人,制衡瓦解,自乱阵脚,外敌可入。 这番计策已定,出兵后驻守野外,便是等前方探得流春王近日所在,方可直捣黄龙。可凤兮此时失踪等于暴露敌情:离京最近者当属燎城,西平王、流春王必相聚于此。 是以,谈辛之再作计策,欲一网打尽。 当夜,虎啸营挺进南地,前锋千余骑已在破晓前抵至燎城外。 * 且说此时的凤兮哪知谈辛之如是筹划,只顾着与奚云绶周旋。 -- 第123页 奚云绶以谈辛之西讨之事作饵,刻意引她入瓮,无论同意与否都有不妥,然如何周旋也是因人而异,遇奚云绶此人更是难上加难。 奚云绶似颇有耐性,一下下把玩凤兮发尾,缠在手指、掌心,口中调戏:“其实全在你一句话,你痛快答允,我便痛快告知。可你知道,我并不想令你为难,见你如此心疼的还不是我么?”这话说得好笑,倒真有几分迫不得已、形式所逼的意味,但见他的微蹙眉,似不忍,全然一副为她着想的摸样。 凤兮懒懒笑了,心里颇急,面上却镇定异常:“你若当真心疼我,便该知一夜夫妻百日恩的道理,何苦逼我如此紧,不如等我细想考虑,那做出来的决定才不易改变.”她料准了奚云绶多疑性情,即便此时答了也躲不过在他心里掂量一番,倒不如拖上一拖,再思它法。 奚云绶一听,虽在理可也有敷衍的意味,心下不快,手中便也一紧,擒抓发梢的劲头重的出奇,扯住根部引来一阵痛麻。 凤兮不叫、不嚷、也不甩脸子,反而摆出似怨似娇的样儿,只道:“瞧瞧,我这话稍有不慎就得了你这般对待!你若如此计较,何不寻个清白女子,与我纠缠作甚?你若对我真心,又岂会怕等上一二日?再者,照你这言行,日后指不定如何对我,我就是有心也不敢答允,是不?”这话说得撒娇有些,愤恨有些,不似生气,倒似情人间小吵小闹,火候不大不小,正巧抓住了对方的心,只管叫你挠心挠肺挠不到痒处,可就是受用。 奚云绶转念一想,这妮子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不欢了,如今局势在握,还怕一个女人动了歪心思?可心里也确是怕的,倒不怕她通风报信,只怕到头来自己费了心机却讨不得半丝欢心,可望着凤兮这般摸样,慧黠机敏,人就在身边,胸口也是暖的,如此患得患失令人烦躁,但仍缓了脸色,松了手劲,突生出一股调笑之心。 “等得,盼的,只管你如何想。对你,我有的是功夫磨合,一辈子呢,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咱们慢慢耗……” 凤兮脸上仍是笑着,心下却对奚云绶如此自负起了烦腻,然未等回话就见奚云绶俯身而来,连忙偏头闪避,对他这般嘴上说着慢慢耗,行动却分外猴急的言行不一彻底无语。 忽听门外一道声:“主子,出事了。”听声音该是西青。 屋内二人皆惊,奚云绶起身出门,凤兮却萌生一股兴奋,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心下一定,立刻起身轻脚跑至门口欲听墙角,然却与返回的奚云绶撞个正着。 她尚在奇怪,就被奚云绶一把揪住手臂,只见他怒目而向,双眸充满红丝,隐透着不敢置信与受伤:“你是何时报信的!说!” 凤兮脑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确定有人来救,却以为绝不会是该远在西属谈辛之,心里正期待猜测是谁,手里挣扎,口中回嘴:“你时时刻刻盯梢,我要是还能有通天的本领干嘛不自己跑了,奚云绶,你别仗着体弱多病便以为我不敢还手!” 此言一出,奚云绶怔住,手中蓦然用力,平滑的指尖深嵌肉中,双目直直盯死凤兮。 凤兮顿觉不妥,手腕一挣,轻易的闪到一旁,却在回望时不由微微眯眼,仿佛被他宛如死水的眸子刺到一般,令人背脊盗汗,一抹念头快如闪电,脑中还未拿定主意,脚下已蓄势待发,刹时间回身夺门而出…… 门口立着西青,也就是费刑,神色紧张,本就苍白的面几近透明,然眼中浮现的光一闪而逝,虽快已足以传递讯息,却见他豁然抓住凤兮的手腕,一转身施力推凤兮往廊道而去,顺带回话与紧追而来的奚云绶:“交给奴才了,她跑不了!” 半个时辰前奚云绶从别院返回进屋,不多会儿费刑就听楼下动静异常,遂逮住一人以命要挟,才得知有敌攻城,暂时未知何方神圣,只知来势汹汹,锐不可当。 费刑脑子转得快,有种与生俱来的警觉,加之后天秀卿的刻意培养、宫闱行走,那身手果断,思维敏捷已成一种定式,至此,费刑顿觉机会难得,正琢磨如何引出奚云绶,救走凤兮,恰遇到凤兮迎面逃出,便脑中一惊,手中一动,即刻反应。 可惜,费刑只知救人,不知奚云绶已知晓他身份以及来路报信之事。 费刑这么一推凤兮,已背对敌人,若遇高手,瞬息之间已可致命。 只听“嘶”的一声,利器入肉。 凤兮脚下顿住,回身瞬间正见费刑面色一紧,双目暴突。 奚云绶阴冷一笑,手中一撤,浓红色的液体星星点点自费刑身后喷出,血光四溅,沾染了玄色衣袍以及奚云绶阴晴不定的脸。 凤兮眼疾手快,上前扶住费刑,厉声喝道:“奚云绶!” 第五章 凤兮眼疾手快,上前扶住费刑,厉声大喝,正见奚云绶手握弯弯短刀,白晃晃的刀刃光亮可鉴,挂不住的血正滴滴答答坠于地面,形成一汪红中带黑的血水。 凤兮大惊,低头一望,费刑右侧背脊深深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外流,好在伤口偏离要害,暂无大碍。 费刑因秀卿服毒,导致先天不足,初生之时通体青黑,了无气息,稳婆大惊,当下啪啪几声猛拍婴孩后身,硬是令险些夭折的费行高声痛苦。而后,一云游郎中恰经门前,续几味毒草加入粥汤,徐徐哺喂,遂以毒攻毒延续了小命,并谆谆教导秀卿如何抚育这独特的孩子,万不得视其与旁人一般,忌讳颇多。 -- 第124页 此时费行血中带黑,本因有毒体制,饶是奚云绶如何诡计多端,出其不意,也因这番景象惊住一瞬。 而许多事往往仅在一瞬定输赢。 凤兮早知秀卿服毒一事,其子费行深受其害,她以往耳听为虚,如今眼见为实,当下便比狐疑不定的奚云绶反应更快些,一眼望去已将奚云绶手执利刃、蓄势待发的姿态尽收眼底,遂立时明白一切——因奚云绶的手无意一松,她才有机会及时逃出,然转眼间未能提醒费行,才令他不防身后中了奚云绶偷袭之举,定是奚云绶故意为之,明里追她,实则为了偷袭费行。 未等奚云绶逼近,凤兮遂扶起费行一步步后退,面色阴沉凌厉,双目咄咄逼人,唇角一抹了然之笑,令奚云绶一时移不开眼:“我真好奇究竟是何人攻来,会让堂堂西平王如此着急,情愿先下手为强,打草惊蛇……你是怕西青坏你大事?还是怕再被这几人跟上早晚将性命送入敌手?” 凤兮料定此次定有强敌攻城,奚云绶慌乱之下阵脚紊乱,当下欲先除费行,以防他继续跟在身侧,泄行踪是小,扰大局是大,何况此时局面刻不容缓。 到底是何人,会令奚云绶做此釜底抽薪! 子晟的样貌一晃而入脑中,却立刻被凤兮否决。不会,不会是子晟,除非他有通天之术,否则断不会神速如此,究竟是谁? 奚云绶心下一惊,未料凤兮如此机敏,面上持稳,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千钧一发间手中弯刀蓦然砍出,嗖的擦过凤兮鬓角,却听身后高声惨叫,随从之一立时丧命。另两位随从及时赶到,互视一眼,遂将凤兮、费行护在身后,同时出招。凤兮窥见奚云绶抚在腰间的手,豁然一惊,大喝“回来”,然为时已晚,此二人被迎面而来的毒粉毒瞎了眼,痛如刀绞,于廊道间横冲直撞。 小川闻声而出,眨眼间手中利剑已急而稳的将欲上前的奚云绶挥退三步,后一脸谨慎的盯梢,不敢回头探视费刑之伤。 无论朝堂口舌之争、心机之斗,无论绿林武力之搏、刀刃之嗜,若说口舌伶俐亦或招式高超者才能稳操胜算,未免偏激。不知多少次高手轻敌,败于弱小者,也不知多少次,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人亦能于顷刻间为求活命致敌死地。凤兮从小便听景如山说过:“最可怕的敌人往往存于暗处,愈是始料未及之人,愈是致命之徒。” 于此乱世,杀人成了某些人赖以生存的把戏、本领,成了某些人下意识的反应,也成了某些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无奈之选。 奚云绶方才之举,不得不说是随从三人过于轻敌这病秧子,也不得不说无论他们平日如何操练刻苦,却仍因头脑简单而败于临战那一瞬较量——奚云绶的狡猾,诡诈,先以弯刀砍之,令另二人松懈警惕,却不防狡兔三窟,暗藏毒粉。奚云绶招招出新,令人难防,是生存环境使然,令他不得不如此,也是天生心性诡变所致。想来随从三人纵然一起迎上,也毫无胜算。 凤兮扶着费刑,力不能敌,又不敢耽搁,只得步步后退,待到拐角处,费刑趁着右手有力,逃出止血粉,扯了腰带一同递给凤兮,凤兮一面撒上药粉,沿着伤口处缠紧,一面低声问着情况,只听费刑低语:“是虎啸营,往城北退。” 凤兮心中大动,唇角几不可见的露个笑容,下一刻已在奚云绶疑惑的眼神下尽收无踪。这世上有种莫名的力量,有人称之爱,有人称之情,然无论男女之爱,亲情、友情,皆会使人萌生勇气,无畏无惧。 奚云绶见二人交头接耳,有种不好的预感趋势他脚下一蹬冲杀而来,然小川执剑灵活的“唰唰”迎上,力道之猛,刀刃之利,生生砍断奚云绶袖摆、几许青丝,腰间革带“簌簌”滑动,脱了结绳落于地上,就见一块通透圆润的红绯沿着廊道边沿滚落一阵,被小川一脚拦下。 奚云绶大惊上前欲抢,小川见他如此紧张遂冷笑一声,转眼间弯腰后翻,以足劲再次将其逼退,手撑地时恰将红绯盖在掌下,起身时已稳稳握住,高呼一声“接好”便将它投向凤兮,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破绽。 红绯失而复得,凤兮大喜,当下双目灼灼盯死奚云绶,口中却是对着费刑:“十四娘不会轻易放过我,你们一有机会出去带着这玉尽快联络王爷,切莫耽搁。” 费刑怔住,还来不及拒绝时只听楼下骚动阵阵,十四娘已带人围上。 凤兮知道十四娘是奚云周的女人,她此时出面多半也是为了此人,而非奚云绶。女人最了解女人,这十四娘跟奚云绶面上合作,实则各自包藏祸心,凤兮只有暂时示弱换了费刑、小川顺利出逃,才可专心做挑拨离间之计,只要十四娘、奚云绶内讧不合,这西来客栈众人自会混乱一锅,如此才有她从中得利的可能。 主意一定,凤兮一把接过费刑暗中递来的匕首,插于靴内,整个精神提的紧紧地,高声喊道:“十四娘!你今天若放过我等三人,待铁骑踏平燎城之日,我可保你一命!” 十四娘冷笑不语,余光瞥见奚云绶面露紧张,心里正犹豫,却听身边一彪形大汉大笑不已,鄙视嘲弄之意毫不掩饰:“臭娘们儿挺刁钻的啊!我等西属好汉断不会屈服谈辛之那痞子!我看不等燎城城破,你的脑袋就要搬家了!”此话一落,四周嘘声皆起。 凤兮绷着脸,眼神四下寻着破绽,却注意到楼下众人神色各异,有人面色严肃僵硬的直直望着奚云绶,有人如十四娘一般表面轻松实则杀气乱窜,当真是两帮人马,目标却是一致的。 -- 第125页 “这倒不是我狂妄,只不过德兮夫人只有一个,除非你们将我劈成两半,要不然今日定有一方空手而回!”凤兮大胆挑衅,就是要赌一把十四娘心急手快,临阵倒戈! 果然,十四娘眼珠子一转,眼色一使,围绕在身边的几人迅速出招,在奚云绶大喝“快闪”声中,只听“咔咔”几声,以奚云绶马首是瞻的众人之中豁然倒塌几人,凤兮趁乱扶着费刑赶到楼下,待摸到角落处时,那两派人马已剑拔弩张,各个兵刃相向。 哀号声不绝于耳,地上几双大脚趟于血泊之中,隐见抽搐,失了脚的大汉还包括那大放厥词的,此时无不面目扭曲,痛的大汗淋漓,哪还有半分狂傲。 十四娘率人出其不意,虽是棋高一着,然如此目中无人立刻惹怒奚云绶等,只见奚云绶一挥前襟,飞身落下,于青丝垂落肩颈的刹那,狭长的冷眸先瞥了挑拨离间的凤兮一眼,这才轻咳几声,几步走至十四娘身前淡淡放了狠话:“八只脚,砍你一个四肢不够,再加上奚云周却正好!”低低柔柔的声透着阴寒,冻人心扉,没人敢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你敢!”十四娘僵直了后背,虽是怒火四起,却明白只要将奚云绶首级交出,等同戴罪立功,虎啸营先锋定能放过南溪王一党,再不然还有景凤兮作人质,一举两得,稳赚不赔。 主意一定,十四娘眯了双眸,“嗖”的拔出腰间钢刀,可刚抬起欲喊“上”就被身后人以手刀砍在腕间,只听她“啊”的一声,刀被夺,膝盖后窝亦被狠踹一脚,顷刻间跪在奚云绶脚前。 形势转眼而变,凤兮心下如被冰水灌过凉了半截,十四娘更是始料未及。那几个帮十四娘动手的还未明白过味儿来,皆背遭突袭,身首异处,脑袋咕噜坠地翻滚时,双目怒瞪,还不敢置信的望着几具无头之身,熟悉的粗布褂围卷皮毛,晃了几晃纷纷倒地。奚云绶手下快意非常,各个沾沾自喜,总算是报了同伴被断脚足之仇。 唯一的活口十四娘扑倒在血水中,挣扎欲起,又被奚云绶猛地一脚踩下,正中脖颈,一个大气险些提不上来,咳了口血,已软绵无力。 不消说,十四娘手下临阵倒戈,转而听命于奚云绶是早有预谋的,只是不知是事先安插的眼线,还是后期以钱财收买。十四娘万万没想到平日心狠手辣,如今阴沟里翻船,她虽动手快,可也难防腹背受敌,败在自己人手里。有道是家贼难防,这帮由她亲自挑选的武士以往关系颇深,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不拘小节,称兄道弟,她本以为是为奚云周招揽了好手,稳固了西来客栈的情报枢纽,不想却是瞎了眼,白白提奚云绶养了奸细! 可天下本无后悔药,家贼偷窃,这帮人却是要命啊! 除了十四娘,眼下心叫不好的还有凤兮。方才招惹两方人马互斗,她们三人便可趁此逃出,不料形势逆转,奚云绶老奸巨猾的反咬人一口,目标瞬间转移,她三人又成了众矢之的。 如此料想仅在眨眼间,凤兮反应极快,连忙推了微怔的小川一把,小川即刻会意,“嗖嗖”提剑砍伤欲近身的敌人,刀刀放血,凤兮近距离才注意到那剑尖几道回旋勾,锋利无比,令人一时大量出血,通体乏力,无力再斗,若拖上一时半刻,命不久矣。 三人往门口奔去,眼见门口不远,不料身后有一猛力来势汹汹,正是一绳索套住凤兮脖颈,刹时间将人带倒,结结实实的撞上地面,被拖向后方,活生生拉出一道挣扎的痕迹。小川犹豫一瞬,正要上前砍断绳索,已然晚了,就听费刑大吼一声“走”! 二人足下一转冲门而出,费刑紧握手中绯玉,片刻不停地拉小川往北奔逃,身后几人急追而上。 凤兮颈间绳索刚松脱,已喘咳不已的憋红了脸,颈侧的勒痕深嵌入肉,痛的她几欲咬断舌根,根本道不出半个字,眼泪不听使唤的哗哗奔下,隐隐从水雾间望见白光,听到人声。 “我若不杀你,如何服众?你要活命,总要给我个怜恤你的理由。”耳边嗡嗡的,就听到似是奚云绶那令人恶心的声音,蓦然头皮一紧,仰面迎上奚云绶愤恨的面孔:“说!你是要生!还是要死!” 奚云绶手中一发狠,凤兮只觉整个人腾空而起,被迫抬起上身,此痛在皮肉本不及骨子里的铿锵作响,那是不屈不服的傲骨使然,令她张开了眼望见他的神情,正见到对方恨意中透着痛惜不忍,她不觉冷笑,即刻间望见破绽:“你试试看能不能杀死我!” 奚云绶微怔,见凤兮似是口中用力一咬,一抹浓血顺唇角流出,红得耀眼,妖娆夺目,趁着惨白泛着青筋的脸颊,含着死亡的气息竟莫名的生动——奚云绶面上一白,隐约意识到什么,立刻反手擒住她的下巴欲阻止凤兮咬舌自尽,不料松懈的当下反被凤兮右手弯起的四指关节奋力撞上太阳穴,全力一击,当下眼冒金星,脑中一白便歪倒在地。 那一瞬间,凤兮因伤因病早含了口本该突出的脓血,假意咬舌自尽意在声东击西,本能以拳狠狠一击断了奚云绶之命,却碍于致他一死等同断送了自己的命而手下留情,当下改为以指关节减轻撞击力度。 众人见此,纷纷举刀,却听奚云绶气若游丝的喊道:“不许伤她性命!” 忧郁的瞬间,暂没人注意的十四娘看准时机,就近抢了一把钢刀,“唰唰”几声快如闪电砍倒几人,灵巧的翻滚间隙间,于旁人措手不及时趁乱揪住凤兮,钢刀架上。 -- 第126页 “都退下,否则我就杀了她!”说话间,钢刀逼近肉里,凤兮本就淤血痕斑斑的颈脖再添一道血口,白皙的颈子绽开璀璨的红花,然刺痛之感早已麻痹,凤兮也分不清是痛是麻,只知道自己还活着。 十四娘在心机上虽不如奚云绶缜密,却也是心密如丝之人,先前大意着了当,幸好凤兮几人转移了众人注意,令她有了足够时间想对策。打从奚云绶带凤兮踏入西来客栈的那一刻,她就看出此女定是奚云绶的软肋,否则也不会令奚云绶言谈举止间露出关怀,将弱点暴露于人前而不自知,犯了兵家大忌;又见方才命悬一线之时,奚云绶声声发狠欲置凤兮于死地,却迟迟不下手只作口头威胁,这又是在众人面前立威的把戏罢了,这般老爷们儿瞧不出奚云绶的小心思,她十四娘可是看得真真的,于是当下背后偷袭,活生生将人抢了过来当了保命符。 奚云绶在两人搀扶下起身,打了手势令众人撤后,十四娘心中大喜,手中一扯将凤兮往门口带去,步步谨慎后退,死死盯着逼上的众人,只要他们妄动一下,颈间钢刀就嵌肉一分,看似用力实则掌握了火候儿,可这除了十四娘以外就只有凤兮明白,心下再三笃定以十四娘的乱中机智断不会贸然下错棋,许是能合作的人。 可不知情的奚云绶见此倒是急了,蹙眉呵斥:“退下!”众人面面相觑,只能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女人往门口而去。 如此,十四娘紧捉凤兮顺利出了门,正犹豫不决往哪边去,往东是流春王别院势力;往南地处偏慌森林,却离南方三王之势过近;往北正迎虎啸营,她也没这么傻;难道要往西,岂不是又入了奚云绶之势? “城东别院,擒贼先擒王。” 却听一声低语,清晰无比,十四娘猝然一惊,回望进凤兮幽黑深眸,一抹剪影摇摇曳曳,眨眼间她似看懂了些什么。一种女人间特有的默契令这二人做了最出乎意料的决定,十四娘一笑,推凤兮到马旁,先后同上了一马,凤兮果然未趁机逃跑,只因她知与其落在奚云绶手里,还不如与十四娘赌上一次。 赶至门口的奚云绶已看出端倪,当下喝道:“不好,快追!” 众人欲上马,却见凤兮从马腹间抽出马鞭嗖嗖哄赶四下马匹后尾,令其纷纷扬蹄狂奔。 十四娘大笑一声道好,一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高喊“驾”,那马就如离弦的箭,疾奔而出。 第六章 寂静的夜流窜着不安的杀气,铁蹄子啪嗒啪嗒掷地有声,快马喘促徐徐,挺拔颇富张力的身体线条在黑夜中伸展有度,飞扬的鬃毛滑顺无杂,凤兮俯帖在马背低垂了头安抚着,身后的十四娘勒紧缰绳,全不顾伤口淤青冒血,只一手扬高马鞭嗖嗖击打,双腿紧夹马腹。 寒冷的气阵阵刮进耳里乱窜,如同盘旋在悬崖边小洞中的呼呼声充斥了整个耳廓,四肢百骸一个劲儿的颤抖,随着猎猎风沙灌进衣襟领口,凤兮隐隐嗅到一股不同于燎城的尘土味,饱含风霜沧桑,融合了灼烈的战气,她隐隐感到谈辛之的军队已经不远了。 凤兮明白以十四娘的多疑好胜定不会往城北而去,城北有虎啸营,十四娘虽不知道如今战事何果,往北都是最不智的决定,除非十四娘有意投诚,必要以机密交换以表诚心,却等同出卖了奚云周。可在西、南都不可选的情势下,往东行与地头蛇流春王谈判便是首选。凤兮恰巧利用了十四娘悬而未决的空挡先一步道出此意,一来软化她的警惕,二来再谋个机会釜底抽薪。 所以,此时的凤兮最最盼望的是费刑明白她话中深意,费刑拿着绯玉定能见到谈辛之本人,费刑那还算顾全大局的性子也定会将实情一五一十告知,她只衷心的希望以谈辛之的判断力、分析力,能果断直往目标——流春王。届时,汇合、取城、声讨奚云绶。 正当如此想着,身后的十四娘阴冷悱恻的声传入了耳:“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跑,或者你现在求我放了你,也许就不用羊入虎口。”十四娘怎么也参不透凤兮的性子,总觉得事有蹊跷却琢磨不到端倪。 “没有我,你去见了流春王也毫无诚意,也只有以敌军将领之妻当人质才更显礼数不是么?”凤兮懒懒趴在马背,轻捋鬃毛,一派祥和闲适。 十四娘心中隐现不安惶恐,顿觉套里有套,遂一把扯紧缰绳,只见疾奔的骏马叫了几声逐渐缓速。 气氛静谧低沉,两人一畜缓缓呼出白色的气,融合空中垂落的点点霜冰,朦朦胧胧的罩着眼前织成了轻纱,融合着湿冷的寒意颤的人心底透凉。 十四娘冷笑道:“景凤兮,早就听说你心思缜密,现下你又在算计谁?”凤兮讥诮而笑,不语,又听十四娘似远犹近的喃喃自语:“四周无人,你只可能算计我。我为了逃命不得不救你出来,可保全了自己又让你钻了空,岂不给王爷徒增障碍?”她口中的王爷自是南溪王奚云周,可这般游移不定的阐述也仅仅在口头,对于下一步如何选持续茫然,左右不定。 凤兮听出这话间服软示弱之意,不由好笑十四娘倒利用起女子之柔博取同情的招数在同为女子的人身上:“我若是你就除掉了这障碍,不过你肯定是要得罪承奚王的,指不定还会得罪上座那位。”凤兮的声音更显低沉,透在黑夜中顿挫有力,忽明忽暗,恍如不沾染尘世的方外人,又似最老奸巨猾的心机者,反而另十四娘愈发泛慌,没了主心骨。 -- 第127页 一时间,风声鹤唳,“嗖”的一声风声急过,十四娘顿觉肩后被猛力贯穿,入肉的嘶声响彻于深夜,她心叫不好时已半身痛麻,软倒跌下了马。 凤兮一惊,敏捷翻身而下,匍匐在地仔细检查十四娘:“有埋伏。”环顾四周,除了不远处竹屋便只见树影稀松,心里好笑道,看来谁都跑不了。 杀机肆起,四周悄然无声,凤兮试探的摸索马侧囊袋,又是一道利箭呼啸而过,擦过耳际直入身后土地。 马惊嘶吼,踢踏踢踏跳了几步飞奔而去。 唯一的逃生工具自顾自的跑了,只留两个伤员原地踯躅不前。十四娘低声询问良策,就听凤兮轻笑出声,扬声道:“我只当流春王权霸一方定是英雄气概了得,却不知作这宵小之辈,暗施毒手才是绝活儿!” 暗处之人似是顿了顿,下一刻只闻男子爽朗笑声将这僵持气氛打的零零落落:“本王备了美酒佳酿,良驹财帛,却不知外面的人能否笑纳。”十四娘一听就气了,所谓笑纳是理应这般下马威的么,然碍于凤兮抬手“嘘”了一声,只得稍作按耐。 凤兮银铃般的笑声咯咯溢出,回道:“使得使得,如此天寒地冻就连流春王之难迫在眉睫都能有此雅兴,我等女流之辈定要见识见识。”说罢,扶了十四娘起身,就见竹屋内蓦然透亮光,小门吱呀开启,两身背箭篓、手持长弓的精瘦男子出门相迎。 凤兮二人入内,本以为将会见到不惑之年之臃肿男人,被酒色财气熏染的一塌糊涂,不是力挺肚腩便是肾虚眼窝深陷,却不料屋中独坐男子眸如死水,望不见喜怒,竟不似人般该有的鲜活之气,反如麻木无情的傀儡泥人,瘦弱之躯比之奚云绶有过之无不及,肤色皙透足令天下女子为之汗颜,平生出女子孱弱之姿,惹人怜爱之貌。 这是流春王?那令燎城之民闻风丧胆,令武夫却步,坐揽财色无数,计谋老道的流春王? 扶着十四娘的手臂隐感她颤抖的指尖紧扣住自己,凤兮遂也生了警惕——能令生死时刻都能机智自保十四娘如此惧怕,想来除了流春王,燎城中当不作二选。 流春王浅笑打量凤兮,虽笑意不及眼底却莫名令人不耐,片刻后他请了二人坐下,一开口便是恭维之词:“德兮夫人的名声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当消本王相思之苦,不愧为京中第一美,也不愧配得上承奚王少年英雄,此般佳话定能流传后世啊。” 眼见流春王言谈之间隐露风情,似有娇嗔,如此拿捏得当如若不是身为男子,当能销魂迷倒一片,只可惜皮囊虽好乃老天厚待,性情阴晴不定却非放心相交之人,比方说方才暗伤十四娘——流春王与南溪王共处南势,如此暗箭伤人本就挑衅,未念及半点情分。凤兮不动声色的理理袖子,抚抚腰间丝绦,半垂眸低低答了:“王爷谬赞。” 很显然,流春王未待在别院,也未往南逃逸,反而挑了这么一间屋子,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只能说这城中消息网犹在,人脉互通,谁人也逃不过流春王的眼线。 十四娘似有不耐,肩后的伤口频频作痛,长箭深深嵌入处蜿蜒出血痕斑斑,终是呻吟出声道:“流春王,你与我家王爷本有合作,你今日这么对我便是擅自撕毁协议!” 流春王并不理她,一抬眼那两名侍从已会意,一人上前手刀劈下,正打在箭伤旁,突来的钝痛刺骨立时击晕了十四娘,另一稍显高壮的将其扛起往内室一下甩在床板上。凤兮余光瞥见那人拔了箭,撒上药粉,便转身返回,动作利落迅速。 正当犹疑,另一被布帘掩盖的内室传了动静出来,凤兮一惊遂警惕回望流春王,心下道究竟是何第三者,就可旁听了流春王的墙角。 流春王一副成竹在胸的摸样,撩撩身前散发,抚顺衣角,悠闲起身,动作自然有序,自显一派风流得意之色,必是久居富足,才可早就如此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然张口之言当真吓了凤兮一跳:“有情承奚王。” 凤兮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或者可以说是双腿自动自发的战栗,人未至,帘未启,那股子嚣张倨傲的气息已浮动于鼻翼间——布帘自右而左的掀开,高壮之躯填满了窄小的门框,一袭锦绣玄色常服,金丝革带辟垂长制,未束高髻只以银边丝带随意系住懒散的搭于胸前,那是新婚夜被他撕扯掉的丝绦,本紧紧围裹缠腰,每每结下甚至费时,却在他举手间七零八落。 谈辛之无声的走进,然难以忽视的存在感早已笼罩虚弱的烛火,令一室本就幽暗光更为昏湮凌乱,晒晒落落了一地慌乱的影。流春王笑笑,率随从拂袖退下,随后而出的费刑、小川一脸淡漠,先向谈辛之颔首,一转身便闪入十四娘所在小间。 此刻再无需言语,谈辛之轻执起凤兮的手一步步拉往内室,越过布帘却只见小桌美酒,软垫铺设,一室温暖。 凤兮怔怔回望,眼中幽暗不明的光不安的闪动,氤氲了水雾般探不清真实想法。内心纠结更甚,绝未因谈辛之的突如其来而感到半丝放心,反而忽而乍现的惊喜一闪而消时,卷带出更多彷徨无措。 谈辛之拉她一同坐于软垫,挨近了身子轻抚她那沁凉的指尖,一路而上来到脸颊处,语有心疼:“瘦了,憔悴了。” 凤兮似是一颤,如扇的睫毛频频抖出无措,微启的唇呼出低低的抽气声,只见一翕一动间似有话说,便在泪水夺眶而出的刹那被他炙热的索取堵住了所有疑问。咸咸甜甜的味充斥唇齿间,徐徐带起一阵苦涩,凤兮无助的呐喊、诉苦皆被吸取,二人只以口舌感受对方的言语意味,再难容下旁的事。 -- 第128页 凤兮有一肚子的疑问、费解等待系铃人解答,然而一吻才歇,她却蓦然想起此时狼狈不堪的颓废样儿,一低首正见谈辛之掌心一抹乌黑,一抹脸果然沾下污浊,再望己身,如此衣衫褴褛,若是在滚一圈泥都不用乔装乞丐了。 果真是女为悦己者容。谈辛之隐着笑的眸子如两泓深潭幽幽映出佳人的影儿,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怎么瞧都喜欢。 第七章 这时门外传来走动声,原是费刑、小川兄妹扛了昏厥的十四娘走至布帘前,只听费刑轻声回话,谈辛之应了又道门外自有人接应,不会儿两人出了门又听竹门稳稳关好的声儿。 趁着这个空挡,凤兮缓着心神,偏首正望见小桌旁放置一枚小铜镜、一柄木梳、一盆热水、一跟细细的男式玉簪,不由的会心一笑,扭身挪了过去,拧干手巾,执起铜镜细细擦去污痕,松散鬓发垂落至软垫,以木梳缓缓梳理。 谈辛之支颐欣赏,眼中兴味存满温情,透着铜镜里与凤兮相视一眼,却得了佳人娇嗔一瞥,随即低沉哑笑,一手接过木梳撩起青丝代为顺理,然这番动作换了人做愈发调情,暧昧丛生。 凤兮好整以暇的执镜照着那人,唇边抑不住的勾出甜丝丝的弧度,眼神不由得柔了又柔,下一刻却微微垂下眸子冲着镜子斜了一眼过去,似喜似怒的警告那人最好乖乖梳发,快点将越来越不老实伸向腰间的爪子收回去。 谈辛之终于忍不住笑了,颇具玩味的凑近她耳际道:“兮兮瞧什么?” 凤兮漾开一抹讥诮的笑容:“瞧瞧登徒子,下流胚子,大胆采花贼,不要命的臭无赖。” 谈辛之皱眉煞有其事的左右观望,口中问着哪里,手里已将心上人揽了入怀,充满调笑的口吻倒还真有几分不正经:“本王只好偷香窃玉,唯弄雅事,贪恋娘子这逗趣不饶人的小嘴。” 凤兮身穿内绵绒外小褂的裙装,领口、袖口紫貂毛滚边,以金线勾勒图案,因事前遭逢劫难令这裙装也污秽邋遢,被利刃划破处窜了绵毛出来,适时带出些许干花,心呈紫褐色,花瓣的色调图案如晕染而成的蜡染布,青玄斑斓。 凤兮好奇拾起一枚,面有疑惑的回忆,却听环抱着自己的谈辛之淡淡解释了:“这花名叫羞葵,来自北地,性冷含毒,顽强耐冻,根茎粗壮结实,不如表面看上去的弱不禁风。北方特有的一种鹫鹰偏爱此花香气,漫天翱翔时除了觅食也为采花。” 话一落在“采花”二字上,凤兮敏感的察觉谈辛之那手愈发不正经,不禁已扯开腰间丝绦,往内襟身躯,顺着小棉袄的边沿有意无意的划过,甚有戏谑之味。 凤兮微恼偏首,双眸如上好桂花酿般晶莹剔透盈盈回望,徐徐情意点缀出波波涟漪,恰如欲迎还拒、半推半就,可下一瞬就见媚眼如丝间倏地闪过一道利光,尖厉的指甲“嘶”的划过谈辛之粗糙的手背,只听他似有讨饶的“哦”了一声,那涂了蔻丹的指甲才松了劲儿。 “说两句就没正经!”凤兮偷笑扭脸,轻咳两声又道:“莫非这鹫鹰、羞葵已逐渐用于军事战场搜捕敌人?这衣服是费刑准备的,羞葵也应是他安排,可费行身处中原本不该懂得这些,此次我被掠劫事发突然,费刑又如何能料到你有这鹫鹰相助?即便是我也从未听你提过。再说奚云绶绕道改了路线,为的就是内鬼有足够时间放出消息,你能如此快找到我也必然还有旁人相助,否则只靠费刑、小川互通消息远远不够,我说的可对?” 谈辛之深邃的眸子似乎更为幽深,颇富赞许:“大军出发前北方送来几只鹫鹰、数朵羞葵,淑瑾让我带上以便不时之需,说来也巧,你在宫中遇伏最先发现不对的倒不是前来报信的巧月,而是淑瑾。”自连上瑾过门后,他夫妻二人大吵一架,此后谈辛之在她面前便改称奚云帝亲封的淑瑾之号,凤兮也说不上谈辛之是有意避嫌令她心安,还是别的原因,但最低限度如此划清界限也是对她的尊重。 谈辛之抓着凤兮的手臂,紧了又紧:“事先谁也没料到荥皇后出此下策——你前脚入宫,淑瑾便后脚奉了尹皇后之邀入宫觐见,路过太妃殿时正碰见方请过脉的御医,一问之下才知景太妃无故晕倒,也不知德兮夫人入宫觐见一事。淑瑾即刻出宫欲与我联系,哪知恰遇到送嫁大队浩浩荡荡往城外而去,又听围观者议论‘非嫁娶之日送嫁真不吉利’之言,遂心中起疑。一路尾随之下又注意到其中几人脚踩官靴,行走颇似宫里的路数。说起来也算淑瑾多存了心思,幸好顺着队伍路线先一步找到交头人的马车,藏匿于暗处监视,直至见你昏迷不醒的被人运送上车,便放出鹫鹰送信至虎啸营。但鹫鹰却足足迟了一夜,抵达时我已见过巧月,而后想起淑瑾曾说过‘鹫鹰好羞葵,若防鹫鹰必以羞葵引开之,最多半日,最短三个时辰’。当时我便肯定在你身上定藏有羞葵。” 凤兮陷入了沉思,不由得想起在来燎城前夜昏睡时确实隐隐听到鹰叫,可这其中还是有未解疑团。且不说羞葵如何被放入棉衣不得而知,就是谈辛之确实鹫鹰因羞葵而耽搁,却又如何肯定羞葵在她身上?除非…… 蓦然间,凤兮联想到费刑一家人,秀卿曾说费刑出生时通体紫黑,身体半残染剧毒,也幸好有一云游郎中路过将其救下,以毒草喂养,时日一久费刑体内血中带青,肤色惨白,唇紫干裂,这都是中毒迹象。 -- 第129页 莫非……凤兮脑中灵光一闪,莫非当日救下费刑一条小命的药草就是羞葵?! 一时间,寂静的屋内只闻凤兮惊喘,那是种事实得意揭穿,一切迎刃而解的颤抖,在她缓缓下垂的眼中不难望见一丝激动、庆幸。 谈辛之适时道出谜底:“一切局中带巧,奚云绶多年蛰伏西属,对北方军事作战不太明了,更不知羞葵所用可救人也可害人……鹫鹰一路跟随羞葵之香寻到你们,但一行人中身上花香最重者却是费刑,费刑心知这是天赐良机,先以羞葵沾了你吐出的毒血令鹫鹰带走,所以鹫鹰抵达虎啸营时,我立刻唤来军医检查此花,发现其中掺有避孕香之毒、奚云绶用以压制病情的药茶之毒,还有羞葵本身的强烈毒性,如此我便知道定是有人以羞葵入药暂时压制你体内两种毒性混合而生的剧毒。” 至此,凤兮总算将一切联系到一起:费刑自小有幸得郎中自北地所带的羞葵花救助,自此便对此花有了依赖性,久而久之血液中也带有此香,然常人是闻不到的,除非嗜此香的鹫鹰。当日她在赶赴燎城路上毒发吐血,也是费刑假作西青身份即刻用药(羞葵)压制,再以花沾血交到尾随一夜的鹫鹰爪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将消息放出。 这夜,他们一行人入住燎城的西来客栈,上空盘旋鹫鹰,费刑出外一看便得到谈辛之送来秘信:“城北,虎啸营。” 费刑心知大事已成,立刻萌生营救凤兮的念头,恰巧奚云绶才从城东别院己流春王归来,见奚云绶进了房,费刑心叫良机不再,踯躅犹豫间又生一计,一面在西来客栈中放出大军来袭的消息,一面叫出奚云绶告知同样的话,便是要奚云绶自乱阵脚而萌生逃逸的念头,顺理成章的制造个让凤兮摆脱奚云绶势力的机会。 可费刑并不知奚云绶早就对他身份起疑,防得了初一,难防十五,当下就中了奚云绶一刀,幸得未伤及要害。费刑心知以他之力难救凤兮,便在凤兮转交绯玉之时马不停蹄的与小川直直赶往城北,先一步与谈辛之先锋部队汇合,呈上信物,再告知凤兮衣物中已被他藏进羞葵,只要放出鹫鹰便马到功成。 果不其然,鹫鹰一出,凤兮从西来一路逃出往东而去的路线便清晰明了。趁着等十四娘自投罗网的当下,费刑已将其中原委一一告知,包括他与小川的兄妹身份、身带羞葵香、以花传信等细节,唯独对父母身世只字未提。 费刑、小川、巧月、淑瑾夫人,如今想来此四人并无往来,更无互通消息,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使劲,反而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当真是缺一不可。 可凤兮尚有疑问,只见她狐疑的望着谈辛之良久,遂有丝小心翼翼的问道:“若我没猜错,虎啸营接近燎城攻城是假,与流春王结盟是真,对否?否则以燎城守卫森严,费刑如何顺利出城找到你?你又怎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城等候在此?那流春王先令人袭击十四娘,后令人将其打晕,不也是为了掩饰你的身份?” 谈辛之以手抚摸凤兮面颊,轻抬起那桀骜不驯的下巴,触手一片软滑圆润,来回抚弄间爱不释手,就听他颇有激动的声音低低回道:“我的兮兮当真聪明,可太过聪明了也叫为夫有些害怕。” 凤兮横了一眼过去,一把拉下那往脖颈领口摸去的手恼怒道:“我在问你正经的,你少拿迷魂汤糊弄我!” 谈辛之轻叹一口气,似有埋怨的俯首在她颈间:“看来我不说你是不会罢休的。” “废话。”凤兮应了,一转推开他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儿,逗得谈辛之要笑不笑,无奈说到:“燎城易守难攻,势力稳固,虎啸营若是强行攻占必定两败俱伤,届时城破之日也错失了营救你的最佳时候,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流春王自己打开城门……所以我就以相助他削弱南方另两王势力为条件与之结盟,他则助我找到你、擒获奚云绶。” 流春王心思拐弯颇多,起初他与奚云绶、奚云周三人在互相监督的前提下结盟,誓在谋取南方,共同抵抗宝超王、南风王。流春王为表诚意特将燎城献出,作为三人共同的消息往来集合地。 然而过了这么久,除了流春王的燎城被一划为三股势力,方便了奚云绶、奚云周以外,流春王只做贡献并无半分好处,难免心生不满。 这夜奚云绶与他东城别院相见,言谈间更有敷衍推脱之意,话中重点始终围绕在西属已在程远呼应下起义抵抗朝廷,届时朝廷内乱,南方必会出兵援救,这正是西属大军偷袭宝超王、南风王的最佳良机。这话说得在理,可听在流春王耳中又是另一种意思:若是西属大军攻打中原是真,偷袭二王是假,那二王平安无事,他岂不是被人摆了一道? 再说奚云周——流春王、宝超王、南风王坐分南地,各自为政,互利互惠,多年来本相安无事,纵使生出三五件矛盾也无伤大雅。谁知几年前京中又调来两位皇子:奚云启、奚云周。奚云启倒是与人随和,跟谁也不交恶,奚云周表面看似温和愚钝,惟奚云启之命是从,内里花花肠子可不少。 自这以后,流春王的势力呈现退化趋势,反观宝超王、南风王则日益强盛,流春王料到这是因二位皇子的到来而打破了平衡,遂有个与其一联姻借此稳固之意,不消说人选当属已与南风王联姻的奚云启。 -- 第130页 第三年,奚云启再与宝超王结成亲家,此南方局面就此定案。可流春王所盼望的势力回升并未因此实现,令他颇为苦恼,遂对另两王心生更多嫌隙…… 这时,奚云周登门拜访,意在暗中结盟共同瓦解两王之势,又拿出奚云启明里与三王联姻,实则暗中偏帮另两王的秘密,因此博得了流春王的信任。不久,流春王与奚云绶、奚云周结盟事成,明里三王依旧,暗里包藏祸心。 可直到近日,流春王逐渐发现奚云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行事作风,回忆以往顿觉奚云周不值得长期交往,加之奚云绶自联盟后敷衍态度越来越盛,令流春王愤恨在心,早生了撕毁协议的念头。如今上天赐他翻身良机——谈辛之,流春王若不懂得好好把握打破僵局,便等于白在世间走了一遭。 开城门放先锋营入城,即便谈辛之不守诺言趁此攻城,以燎城之内屯兵之重亦不会俯首称臣。谈辛之以行动证明了结盟诚意,未取燎城一草一木,只令先锋营兵分两路,他率一路跟随凤兮踪迹顺利救人,夏允率另一路直取西来客栈等奚云绶势力范围。 三更至——西来客栈虽暗藏高手暗卫,然困守一脚不易死守,不消一个时辰,栈毁人亡。 信号升天:奚云绶已被生擒。 是以,西属谋反首领受俘,奚云周密谋反叛的执行者十四娘亦被拿获,而算计凤兮的荥皇后所作所为,更有淑瑾早一步放出消息,现下怕是已传进奚云帝的耳中了。 第八章 中启二年,一月。城之事得以解决,虎啸营先锋部队运送犯人西平王、十四娘等人回京,其余大军由夏允暂时率领坐守西属大军挺进中原的必经之路,南边更有流春王严守以待。西平王被生擒一事先经人传了消息回京、入西属,京师一片欢呼,西属人心惶惶,士气衰减。 德兮夫人回府的翌日清晨盛装打扮随着谈辛之入宫觐见,趁着终成于早朝商议西讨之时一路见了尹太后、景太妃、荥皇后与兰贵人等,明里是问候,暗里是探探个人口风态度。 不难看出,尹太后虽是主持宫中大局,但对于德兮夫人失踪一事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来不能点破幕后之人荥皇后,二来此事对她并无益处,只需稍微透露与奚云帝知晓,便不用旁人动手自有好戏可看;景太妃、兰贵人只稍有听闻,在对事实的来龙去脉尚有疑惑之余难免旁敲侧击的询问因由,尤其是景太妃始终对自己昏倒一事不明所以,也急着撇清关系,好在德兮夫人句句宽慰之词,意为始作俑者另有旁人,才令景太妃心安了些;至于荥皇后,自听说德兮夫人安然无恙的回京之后,先是唤人叫来费刑却迟迟见不到人,又派人打听奚云帝那厢的动向始终未果,反倒闹了个整夜难眠,翌日一听说德兮夫人入宫觐见,心里忐忑不安,立刻叫宫人去传话皇后身子违和,改日再续,不料德兮夫人当下令来人回话:“臣妾不过是送一剂治心病的药,西平王是死是活无人关心,可与皇后清誉攸关却是不得不管。” 那左右回话的宫人不敢揣度主子们的心意,听着德兮夫人冷言冷语的最怕殃及无辜,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他听不出话中玄机也琢磨不透各种利害,更想不到战战兢兢回了话,荥皇后却改了态度立刻宣见德兮夫人。 宫人抹了把冷汗,即刻赶往外间花厅,但见德兮夫人态度甚为平和,好似对一切成竹在胸般,可二人才走出穿堂尚未入内殿就听身后一阵传唤:“皇上驾到。” 回身一望,朝服未换的奚云帝正直直大步走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宫人只觉今日的皇上似有怒意,双膝不由得发软打颤,跪下去的时候力道太猛还能听到清晰地骨骼撞地声,反观德兮夫人却是好整以暇,先是瞥了眼左右宫人,又望了望奚云帝身后低眉顺目的费忠仁,这才笑着行了礼。 * 奚云帝的态度与往常额外不同,像是变了个人,即便凤兮垂首也能感到那迫人的目光,奚云帝淡淡吩咐左右退下,一转身往穿堂外小间走去,凤兮跟在身后。 奚云帝往小间内桌边一坐,突然道:“你可知道今日早朝出了几件大事?” 凤兮笑答:“妇道人家不该过问国事。” “这几件你不问也不行了,朕现在要听听你的意见。”奚云启说的极快,话里透着任性跟无奈:“说到底西平王也是朕的皇弟,往年治理西属有功,也曾做过几件与国有恩的大事,只可惜把事情想偏了,非要步上妄图篡位的歪路。” 凤兮心下好笑,这奚家人哪个不是如此,奚浩帝谋了奚献帝的位,奚云帝又谋了奚浩帝的,现在奚云绶故技重施也不稀奇。 奚云帝继续说:“燎城这地方让朕头痛许久,你说它是风水宝地也对,说它龙蛇混杂也对,就是说里面不乏谋反之徒也没错,比方这南溪王吧,多年来朕视他如左膀右臂,那份情意无人可取代。没想到却有这么多证据告诉朕,云周也反了。”奚云帝叹着气,一脸悲痛之色。 “再说皇后吧,朕一直怀疑你这次的遭遇是因朕与皇后的口角引起,让她把事情做绝了,昨儿个听了费刑转述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好在费刑机灵保全了你,也保全了皇室的名誉……荥儿三番两次让朕失望,逼得朕非要……”奚云帝握紧了拳,称呼从“皇后”到“荥儿”,话中似有不忍。 -- 第131页 说到这,凤兮终于搞明白了奚云帝的用意。朝堂大事皆有朝臣助他把关,再大的事也都可商量个对策,以往没有女子过问的先例,现在也不会有。奚云帝口口声声说西平王、南溪王如何如何,先褒再贬,又夸又叹,关键还是在之后自怨自艾此二人对他的不忠罢了,但凤兮相信关于此二人的处理朝堂已有公论,而奚云帝与她问话的真正目的只可能与荥皇后的所作所为有关。 凤兮沉默半响,心里掂量着奚云帝究竟是要借她的口找个惩罚荥皇后的理由,还是借她的口找个为荥皇后洗脱嫌疑的说法?在这事上荥皇后难辞其咎,派人掠走权臣之妻,暗中与叛党之首西平王往来,这两条罪就是天皇贵胄也无法赦免的,但奚云帝态度模棱两可,凤兮一时也难下判断他是要保全荥皇后,还是有意一竿子打死? 凤兮抿着嘴笑了:“如今看这事也算有惊无险,臣妾既然毫发无伤,西平王、南溪王的罪证皆手到擒来,一切仿若冥冥中早有安排,这……有功当赏,有过却是未必要罚的。”法力不外乎人情,这话往面前这么一撂,又将重心还给奚云帝,凤兮的态度很明显,荥皇后之过可以不追究,究竟是罚还是饶也与她无关,奚云帝、荥皇后两口子斗来斗去的别想拉她下水的,她可不愿做个从中推波助澜的祸首。 最终荥皇后是没见着面,但有了这一席话相信见与不见的差别也不大了。凤兮本想亲自讨个说法,但一见奚云帝的态度便料到荥皇后怕是不好过了。本来,荥皇后这招借刀杀人是挺阴毒的,可偏偏像费刑这样的小角色也发挥了出乎意料的作用,只能说谋事者无天助,注定失败。 临回府前,兰贵人又派人传话邀凤兮一聚,凤兮未去。她知道兰贵人要说些什么,除了打探皇后殿这边的进展动向,也是要问问奚云帝的态度,顺带说服她多捅荥皇后一刀。 这兰贵人天生的不安分,当奴才那会儿就认不清形势,当了主子一样糊里糊涂。不论荥皇后如今是福是祸,都是兰贵人暂时的靠山,要真除去了这遮阴的大树,等同将兰贵人暴露在日头底下,反倒充当了三妃的新眼中钉,未必是好事。再者,荥皇后始终姓东宫,东宫盛势力不容小觑,试问这皇后位又怎能简单明了说罢就罢? 如今,凤兮倒退作出让步,一来卖个面子给丞相,算是谢过他当日为巧月铺路救人,二来现在局势再度吃紧,丞相一派为荥皇后求情不惜在朝堂上颠倒黑白,承奚王正为西属战事筹谋,又要顾忌荥皇后该当如何处置的问题,凤兮瞧在眼里也看清了个事实:荥皇后是丞相的女儿,是奚云帝的结发皇后,她的生死去留只会受到这两人的影响,除非二人都无意再帮,那才是荥皇后的末日,否则一旦再出现类似今日的局面,一人直言要留,一人保留意见,最终也不会得到个清楚明了的结果。既然如此,凤兮也不愿自寻烦恼,退一步旁观这丈人、女婿如何再斗。 回了府,管家说承奚王下了朝直奔军营去了,凤兮知道西属军情刻不容缓,笑了笑转身往后院姨娘居所而去。前夜回来时已是深夜,姨娘见她平安无事露出宽慰的笑容,但没说上几句就各自歇息了,今日趁着午时姨娘在小院里散步的时候,两人坐下来闲话家常了一番。 姨娘说道昨儿个大娘从景门捎了口信回来,说是近日身子每况愈下,要趁着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找凤兮说些家里事。 凤兮听了有些狐疑,沉吟片刻也想不明白大娘究竟有什么事是非要告诉她不可,却对姨娘只字未提。 姨娘握着她的手叹气道:“你大娘为人固执,但在大事上是明理识大体的,以往就是对你严厉了些你也要多体谅点。到了这个时候,她有事要亲口告诉你也是为了谨慎小心,可见这事非同小可,也许关系老爷生前事也说不准,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凤兮是庶出,对正房那些所谓的大事历来不过问、不关心,她只愿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虽然之后事与愿违,一连串的变故将她牵扯入惊天骇浪中,但长久以来酿成的对正房那边的态度却是不变的。 凤兮起先是不愿回去的,可就像姨娘所说一样也是对大娘突然来信没了底,左右迟疑之下决定回去一趟,尽管她隐隐感到此行不会愉快,甚至可能知道某些一辈子都不想知道的秘辛,但就像父亲景如山所说:“有些事越是不愿面对越要面对,强迫自己面对也要面对,就是知道会牺牲很多东西,有些原则也必须坚持。” 回到景门已是当日下午,日头躲在了云后懒散的不愿露脸,带走了严冬之季仅有的温暖,枝头上的乌鸦一个劲儿哇哇叫,被等候在景门外的景叔举高扫把轰着。 凤兮下了软轿正见到这一幕,连忙差人夺下扫把,快步走过去问道:“景叔?这是怎么回事?” 顺着凤兮的手指,但见景门大门斑驳点点,老旧的门漆掉了几块,上头的红灯也破了几盏,石狮子怒瞪的眼蹭了一块乌黑,像是没精神的耷拉着。这哪还剩下半分昔日景门的风光?所谓凄凉也不过是如此吧。 景叔一见凤兮连忙抹了把脸,本想擦擦脸上的泥灰反而将手上的土带了上去,在纹路颇深的老脸上又留下一道痕迹:“四小姐您可回来了!夫人……夫人这几天老念叨,隔一阵子就叫老奴来门口瞧瞧,嘴里还说‘我听到凤兮的声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景叔后边那句“回光返照”没有说出口,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不敬,但心里清楚得很,景夫人也就这几日了。 -- 第132页 凤兮一听晃了下神,边往门里走边问景叔因由:“我月月托人带回的银子呢?怎么家里现在会是这样?下人都哪去了?请了大夫看过没,怎么说?” 凤兮一连几个问题惹得景叔心酸的眼角泛泪:“您走以后,夫人就说了,现在咱不比从前,要节省的过,维系一个大家不容易,可千万不能把老爷的基业败坏在这一代,还说要留给您跟二小姐一点房产。二小姐后来也走了,对家里不闻不问,夫人唉声叹气了几天,说本来也不是家里的人,走了就走了吧,之后就再也没提过。前几个月,夫人为了缩减开支把下人们都散了。老奴跟了老爷一辈子,乡下的亲人都死光了,到这时也没地方可去,就留下来照看夫人。至于您送来的银子,夫人没动过,原因是什么老奴没敢问,前几天夫人昏迷不醒的时候好像含糊了几句‘兮奴回来了,兮奴回来了’,哎!前尘往事了夫人还念念不忘,大夫说这是心病,也是个大症候,还嘱咐老奴如果夫人有什么没了的事快点去办。” 凤兮越听疑问越多,但能解答这些问题的也只有大娘本人。她心底的不安就像一抹影子悄无声息的畏缩在一角,渐渐的塞满了角落扩散出来。 刚踏进大娘居住的院落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这种跟奚云绶身上的有所不同,夹杂着哀怨、不甘,熏得眼睛阵阵刺痛;脚踩着院子里的青石砖,凤兮还记得小时候一踏进这里就被大娘责罚,口口声声骂着“野种”,她不满的回嘴就气得大娘追着她到处打,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但现在看看,青石砖蒙上了厚重的白灰,掩盖了原本的雕纹,周围的树坑里还有落叶的残骸,被灰雪掩盖了部分堆成了硬邦邦的小山,囤积在那儿衬着树干的瘦弱。 凤兮想大娘定是极恨娘亲的,所以对她也总是恶声恶气,就像以前姨娘冷冰冰的态度一样,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终其一生得不到丈夫的爱,输给了一位异族女子。最可悲的是,大娘、姨娘爱着父亲,父亲爱着娘亲,可娘亲爱着谁——娘亲心里只有恨。 推开了大娘的房门,难闻的药味、尘土味、呕吐味、发霉味一股脑扑鼻而来,凤兮掩了鼻,就着一室的凌乱寻找着大娘的身影。床上空无一人,被褥凌乱,角落推着衣衫、药碗,但就是不见人。 凤兮回身道:“病人怎么能住这里,平时开窗通风注意清洁,病才好得快。” 景叔叹道:“夫人不让啊,夫人说这屋子里的东西不能动。” 凤兮又问:“那大娘人呢?” 话音才落,就听院子里一阵哭天抢地:“兮奴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来了!你滚出来!活着你抢我丈夫,让我一生不痛快,你死了还要来缠着我!” 第九章 大娘景云氏本生了标致俏丽的摸样儿,为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初嫁与景如山时亦曾恩爱非常,景如山道:“吾妻持家有道,善解人意,此生足矣。”那段日子勾勒出景云氏一生最美的回忆,午夜梦回时还会漾起甜蜜的笑。然而好景不长,景如山随军出征数月未归,书信未来半封,而立下大功的那日便注定了景云氏一生的悲剧。 兮奴,蛮族而来的女子,那样的倔强不逊,那样的冷艳夺目,成了景云氏与景如山之间永远的沟壑,也成了那名中同样带有“兮”字,命运坎坷的女子一生的梦魇。 当凤兮跟景叔冲出房门,正见到瘫坐在地上的景云氏。不惑之年却已满头华发,身子瘦小弱不禁风,粗糙颤抖的手指形同枯槁,呈现半褐色的皮肤皱褶着、萎缩着,她颓废的在那儿一动不动,双目无神的盯着一处,眼下深深凹陷透着青紫色,干裂的唇,污秽不堪的素衣,人还活着身上已散发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腐味。 凤兮不敢置信这就是平日中气十足,任她怎么气都气不死的大娘。现在的景云氏即便有良医良药伺候,也怕是回天乏术了。 “大娘?”凤兮慢慢走进,小心翼翼的生怕吓着了她。 景云氏恍若未觉,唇边挂着恍惚的笑,眼神呆滞的偏首,直到凤兮的绣鞋走进她的视线内,她才似懂非懂的蹙眉琢磨了半响,顺着浅色衣裙、深色貂皮斗篷、腰间玄色丝绦,一路往上瞧去,在触目凤兮五官的刹那犹豫了一瞬,下一刻却用大声尖叫宣泄了自己的恐惧。 “你走开!你走开!害死你的不是我!不是我!是你自己服毒的!”景云氏凄厉干哑的声儿听着瘆人,似是用了全身的力量去挣扎些什么。 凤兮一惊,那种来前窜起的不好预感更为强烈,她很怕听到呼之欲出的答案,却按耐不住内心的焦躁,只见她矮下身紧抓住景云氏的肩胛处急问:“你说的‘你’是谁!是不是我娘!” 景云氏泛了红血丝的眼中倒映出凤兮焦急的身影,眼尾蜿蜒的纹路因蓦然大张的双眼而极力撑开,嵌在这张充满了恐惧的脸上额外突出。凤兮瞧在眼里恨在心里,她始终怀疑娘亲去世的真相,虽然姨娘只以“郁郁而终”四字寥寥带过,但像是娘亲性子如此刚烈的女子,又怎会苦困于哀怨之中。娘亲是烈火,她的一生充满了不平、仇恨,巴不得将所有人都拉进地狱。一个这样的女子,在目的未达成前怎会求死? 景云氏不经意的叫嚷中透露了太多疑点,凤兮隐隐感觉这趟没有白来。 日渐西沉,已是傍晚,景云氏在大夫的施针下已逐渐冷静,缓缓恢复了神智。景叔放下了药就出去了,将这狭小的屋子留给二人。 -- 第133页 景云氏呆靠在在床前,胸前轻揽着一面薄被,直直的看着凤兮,随着凤兮一勺一勺将药喂到她嘴边的动作,干涸的唇也微微翕动着。直到一碗药见了底,凤兮面无表情的将碗放到一旁,淡淡问道:“我从小就知道大娘不喜欢我,从你看我的眼神里,我就明白你恨我娘。这次大娘叫我回来也一定有话想说,如果是遗言的话我自会帮你办妥,如果是有关我娘的死……咱们倒不如开门见山的好。” 景云氏恍恍惚惚的瞧着她,口中喃喃自语“真像、真像”,这举动就想点燃火药的火引子,惹恼了凤兮。 “够了,我知道你们觉得我跟她很像。可我不觉得,兮奴是兮奴,我是我,她在世时没理过我,死后又留下一摊子麻烦,这么不负责任的人,我不觉得跟她有什么像的!”凤兮很烦躁,冲口而出的话语气不善,连娘亲这陌生的尊称都省了。 就像凤兮所说的这样,兮奴的一生造成了许多人的遗憾,凤兮就跟她一样生来性子刚烈,有时任性,有时狠辣,却有比兮奴更顽强的意志力,有种绝不向命运低头的韧劲儿,致使凤兮心中对兮奴又敬又恨,恨兮奴的放手不管,敬兮奴的敢爱敢恨。凤兮曾自问过,如果她是兮奴,会不会走一摸一样的路,作一摸一样的选择,答案未解——任何人都不是兮奴,都不能真真正正站在兮奴的立场上代表她,即便是兮奴自己也不敢肯定那些选择就是最正确。 景云氏笑了笑,好像早就料到凤兮的激动,但她说的话却出乎凤兮意料之外:“其实我跟你姨娘一样都很羡慕她,羡慕她的美,她的决,她的恨,甚至是她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有几年,景云氏口中老对凤兮念叨着“你娘就是全天下最不守妇道的女人”,有一次被景如山听到了,夫妻俩大吵了一次……景云氏不想将丈夫越推越远,自那以后便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但那句话已在凤兮年幼的心里却蒙上了阴影。凤兮虽小,却隐约意识到那不是一句好话,尤其配着景云氏狰狞的脸,愤恨的语气。 景云氏继续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自己知道。那些药说是治病的,还不是让我多活几天多受受罪么。但有件事是你姨娘也不知道的,所以我就撑着这口气等你来,我要在临死之前让你明白一件事……”话到最后渐渐低沉,景云氏微弱的呼吸轻轻地划过凤兮耳边:“你,其实跟你兄长们一样,也不是景如山亲生的……” 再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更让凤兮震惊的了,她脑中“轰”的一声就剩下一片空白,耳廓传来嗡嗡声,心里的不安越蹿越高,瞬间填满所有空隙,再难容下别的想法。 景云氏咯咯咯咯笑了出来,透着凄凉,透着自嘲,她似疯似癫的说道:“景如山根本不能生,要不然怎么会让我们这些女人都喝绝孕药!他是欲盖弥彰,是变相的告诉世人,不是他不能生,是他不让我们生!哈哈哈哈……自欺欺人啊!” 凤兮的思绪一片混乱,喉咙中似是被什么东西卡主一般艰涩的发不出声,只能茫然的瞅着景云氏发疯,瞅着她亦真亦假的哭闹。 景云氏断断续续的道出往事:景如山年少受伤导致了下身某处经脉受损(输精管堵塞),看了多位大夫都毫无起色,虽日常起居与别的男人无异,即便最亲密之人也不会发现不妥,却已在子嗣上留下遗憾。于内,这事只有原配妻子景云氏知道,她也一早表明态度不会介意——直到兮奴的出现,才让这一切暗涌浮出水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兮奴的身孕来的不早不晚,恰恰是景如山收养三个孩子之后的那个月,令景云氏不得不怀疑景如山一早就知,这才声东击西,混淆视听,意在保护兮奴肚子里的野种。 景云氏问景如山那孩子生父是谁,景如山三番两次推脱兮奴乃故人之妻,可傻子也看得出景如山眼中的情意、怜惜。景云氏不傻不笨,当时心里就明白这个女人注定是要进门了,但这番认识却无法熄灭她对兮奴来历的好奇。 趁着景如山出门,景云氏几次造访了兮奴所住的小院,对着院里的摆放,对兮奴的起居习惯、口音等皆心里有了数,隐约猜出她的身份。几次试探与交手后,兮奴刻意透露腹中孩儿来自敌人将领。景云氏大惊失色,望着兮奴似有恶意的笑脸,极力将再次质问景如山的冲动按捺了,逐渐意识到兮奴将会是他夫妻二人间最大的障碍。 兮奴进门后的几个月,景如山又娶了几名女子,她们一一喝下了景如山安排的汤药,糊里糊涂的做了这场弥天大谎的参与者。 景云氏一次又一次的接过新人茶,嘴里叫着“妹妹”,心里笑着“可怜”,是对她们也是对自己。在这深宅大院中,所有人都以景云氏马首是瞻,只有兮奴跟她身边名叫小兮的丫头例外,众人畏惧景云氏,景云氏畏惧兮奴在景如山心里的地位,好在兮奴与任何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淡淡过着也相安无事。 凤兮出生的第二年,边疆捷报:景如山灭了蛮奴旁支一族,斩杀首领昊尤,将其头颅高挂于边城之上,扬奚朝之威,不日便可返京,届时加官进爵,前途不可限量。 景门内一片欢腾,景云氏却为此忧心忡忡。她明白景如山的私心——景如山始终对兮奴念念不忘前夫一事耿耿于怀,早就存了杀意伺机一绝后患,如今愿望成真了,他定是得意开怀。可景如山毕竟是个男人,他不懂女人一旦恨意深种将是世上任何力量都无法扭转的。 -- 第134页 景云氏做主景门,在景如山出门的日子里极力维系各人间的平衡,她也曾萌生过幸灾乐祸将昊尤身首异处的事告诉兮奴,但最终为了景如山而揣着、掖着这个秘密,不准下人将消息透露进小院——但千算万算却独独没防着小兮。 当兮奴知道后,她的怨、她的恨一股脑爆发,瞬息使整个景门蒙上了阴霾……景如山的痛苦,小兮的痛快,景云氏的矛盾,兮奴的生不如死,四个人彼此折磨,互相凌迟。 又经过了几年纠缠不休的日子,兮奴最终饮下了景云氏送去的安神药,临死前还紧紧揪着小兮的手,将遗言留给这唯一的见证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属于我的故事虽然要结束了,可你的故事注定一辈子都开始不了,你注定一辈子要活在我的影子下,注定一辈子都做一个替代品!” 然而从小兮口中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有人害我,有人害我!你告诉景如山,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听到这,凤兮彻底惊住了,自指尖蔓延的凉意很快充斥四肢百骸。她搞清了来龙去脉,更明白在这场三个女人的较量是没有一个赢家的;景云氏一生自视过高,她赢得整个景门的尊重,却深深惧怕着兮奴;兮奴沦陷于爱恨交织中不能自拔,临死还要羞辱姨娘,不料却被姨娘借题发挥,用遗言之说暗示兮奴是被人害死,同时深深加重了景如山的愧疚以舒缓她自己痛苦。 景云氏又哭又笑,使劲的抓着凤兮的手哀求着:“你相信我,相信我!那碗药我试过的,根本没毒!一定是小兮,一定是她害死了你娘!你父亲一辈子也不愿原谅我……可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那几年,景云氏就怕送去的饮食有半点差池,特别每样都亲自试过,确保万无一失。兮奴的死,对景云氏来说并无半分好处,不但与景如山之间再生嫌隙,还会让小兮等几个偏房有机会钻空子趁机拉下她的正室之位,因此她这正房坐的是战战兢兢,从不敢出半点纰漏。兮奴的死太过可疑,景云氏想不透除了小兮还能有谁有机会下手,尤其是小兮转述的遗言,太有针对性,也直接造成此二人多年的争斗。 “其实,兮奴也不是不疼你,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毕竟是你的养父亲手杀了你的生父,她自己活在痛苦之中,又怎么忍心让你遭一样的罪。”景云氏眼神渐渐失了焦距,自言自语着:“死对于兮奴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起码好过我这个活死人……” 这日深夜,凤兮精神恍惚的回了王府,并没有当下询问姨娘那碗毒药的因由,如今细想已不觉得有知道的必要了——也许是姨娘下的,也许是大娘下的,也许是娘亲自己想了断尘缘,或是要趁此留下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好过的谜?如果是以往,凤兮或许会认为是姨娘从中作梗,栽赃嫁祸,然而听完了故事的全部,她深刻肯定娘亲定是那种以己报复旁人的性子,说不准毒是她自己服下的,既害了大娘蒙上不白之冤,又让姨娘一辈子摆脱不了替代品的阴影,更让父亲遗憾终生罢。 但转念一想,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复杂难辩,究竟谁对谁错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养父亲手杀死了生父,霸占生母,可凤兮生不起半点恨意;她想,娘亲不愿亲自教导她,定是怕她也纠缠进这理不清理还乱的是是非非中,试问有谁能接受一个杀父仇人呢。娘亲用死淹没了这个秘密,让她这近二十年的岁月里只有对父亲的爱,没有恨,或许这也是一种关心。 想到这,凤兮在怅然间也感到了庆幸,庆幸自己不是娘亲,更不是大娘、姨娘。她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活法,也有自己将要面对的人生。 * 不过数日,朝堂上再起风波。事情的起因来自西属战报,由于近些年西属的士兵任意欺压边陲小国,沉溺于奢靡享乐,致使将领士卒之惰性愈来愈深,临上阵前已有不少逃兵,更何况西平王被生擒的消息一传出,西属大军表面声势壮大,内里早已溃不成军,不堪一击。夏允来信道,几日内已擒获逃兵数千,准问之下才知敌军除了先锋部队尚纪律严明外,其他各营皆人心惶惶,纷纷回乡外逃。 承奚王上奏道,此乃收复西属各地的大好良机,特以请命出征收复失地。奚云帝允了,命承奚王即刻出发,刻不容缓。 另一面,数名朝臣上奏求情有关荥皇后联络叛贼一事实乃一时糊涂,小惩大诫足以。更有朝臣道,此时严惩一国之母于国无益,只会加深各地民心不安,更影响于西属回归、北地重建等事。 奚云帝只道,荥皇后往日并无大错漏,既已知错遂幽禁数日,以儆效尤罢,然此事绝不容再犯,否则国法、家法伺候,概不容情。 丞相立刻回道,荥皇后乃天下女子之典范,本该母仪天下,此次误入歧途虽非有意为之,却也应该引以为戒。 这番重罪轻判算是缓和了帝、相之间的剑拔弩张,两方又说了些场面话,各退一步,也算是互相留了个台阶,再次还了朝堂一个平和的表象。 谈辛之帅军出征数日后,景门传来了丧报:景云氏终于咽下此生的最后一口气。 德兮夫人出面大办丧事,所有曾跟随过景如山的将领皆前来观礼,一面是再见老夫人最后一眼,也是给承奚王府一个薄面。德兮夫人以景如山亲女之身份,以承奚王妃之身份与前来将领一一见礼,私下寥寥数语表明立场,趁机取得这些形同散沙之人的信任,以期后事可用。 -- 第135页 而后,德兮夫人将景叔接进王府颐养天年,又因一时分 身乏术只能托人带了口信进宫,意在请景太妃安心养胎,切勿因旁事影响心境,且白事、红事冲撞不详,太妃祭拜可稍后再办,请勿在宫中大兴法事,以免遭人话柄。 一转眼,德兮夫人就在这充满忧伤的冬天迎来了早春二月——算算日子,荥皇后幽禁一月期满,听闻性子收敛不少,为人也似温和许多。而兰贵人、景太妃,怀胎足月,是带把的还是赔钱货也就看着一锤子买卖了。 第十章 当眼前朦朦胧胧的景象逐清晰时,兰贵人翕动着唇,干哑着声问道:“是皇子,还是公主。”公主两个字似是吞进喉咙里一般,低低沉沉的淹没了尾声。 一整日的折腾,几乎夺去了兰贵人的半条命,她只隐约记得屋里人来人往,有宫女、产婆、太医,每个人都惊慌失措,满头大汗;还有她极力的嘶吼声,如今回想也是似远似近的陌生的紧,也难怪现下说不出几个字就已哑了。 下身的痛痛到麻痹,全身的粘腻也懒得理会,兰贵人蹙眉眯着眼睛看着李嬷嬷将孩子抱到身边,又听到李嬷嬷颤着声小心答道:“是位小公主,但若是您……咱们还是有法子的。” 兰贵人先是像被人抽干了气一般瘫软不语,脑中轰轰回想着这句话,一时间没了主意,渐渐的泪水濡湿了睫毛,顺着脸颊的弧度画出两道轨迹,兰贵人才闭了闭眼,终于像是拿定主意一般转首看向李嬷嬷,轻轻点了头:“去吧,快去快回。” 李嬷嬷听到这话,悬在半空的心才落了地,整个人就好似接了上方宝剑一般立刻有了干劲儿,当下就抱稳了孩子,塞了块金黄色绢巾放进襁褓中,又向左右三位作为自己人调教多年的宫女们使了眼色——其中一位便跟着李嬷嬷一路走出殿外,剩下两个留下照顾。 兰贵人听着宫女宽慰的话默默流泪,心里担忧着却仍耐不住劳累,渐渐睡了过去。 李嬷嬷是宫里的老嬷嬷,也是兰贵人这几个月相中的奴才,论说审时度势,看主子脸色,那也是颇有一番本事的。经过三番四次的试探,兰贵人才敢确定李嬷嬷暂无后台。李嬷嬷正急需一个主子,而兰贵人恰缺了个帮手以备不时之需,两人一拍即合,就此将后路一一铺好。李嬷嬷提道所谓“换皇子”的来历,还为兰贵人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早就在宫外找了隐秘的老实人家,以准备随时撒下弥天大谎。 兰贵人一直打算着以奚浩帝的遗腹子神不知鬼不觉的继承奚云帝之位,如果不幸生了女儿也只能怨老天爷不长眼了。前几个月,兰贵人才逆了德兮夫人的话,秘密害得景太妃胎流致使她与德兮夫人之间互生嫌隙,幸好这事只有德兮夫人的人知道,暂时压住了消息——兰贵人总算计着景太妃,生怕先前与德兮夫人共商的换子抚养一事不太妥帖,偏要走这一招险棋,使得如今退无可退,即便真换了皇子回来,却早已违背了为奚浩帝报仇的最初想法,还终其一生都不能再见亲子,这个代价实在很大。 有时候,人说命运弄人,老天弄人,然这世上人愚人才最为悲哀,最防不胜防。 且说这李嬷嬷抱着婴孩走在事先安排好的小路上,不多会儿就在拐角处张望了下,令随行而来的宫女守在此处,自己竟扭身往跟前的太妃殿侧门而去。 透着侧门门缝,早等在此处接应的费刑先是上下打量了下李嬷嬷,唇边勾出个诡异的笑容,随即半敞了门领她进去,一路行至内殿。正见到本该“恰巧”与兰贵人同日生产的景太妃,还有悠闲品茶,一脸讥诮的德兮夫人。 (先前说过景太妃被兰贵人害的胎流,在凤兮的安排下做了几个月的假孕妇。) 李嬷嬷不敢吭声,轻手将孩子放下,又接过费刑抱来的男婴,低声道了句“奴才告退”就要往外走,却又被德兮夫人的一句“慢着”留下了脚步。李嬷嬷胆战心惊的着转身,双膝抖得差点“扑通”跪下,尤其眼神瞥向费行的时候,冷汗已透湿了背后衣裳。 德兮夫人笑笑道:“别怕,费刑今儿个不杀人,再说了难道这屋里有会吃人的怪物不成?”随意一扬手,身旁的宫女立刻呈上一小箱子金银财帛,金光闪闪的直晃眼,李嬷嬷看得呆了竟也不抖了。 德兮夫人慢悠悠的继续道:“话呢,早先就说过了,就是芝麻大点儿的道理也要有人遵守才成,既然收了银子就要守牢自己的嘴,这些呢都是好东西,可有时候也会要人命的!你这奴才要是因为贪杯、嘴欠捅了漏子,就要拿命填补,懂么?” 李嬷嬷连连点头,德兮夫人满意一笑,又问:“回去了怎么说啊 ?” 李嬷嬷眼珠子一转,立刻谄着笑脸回道:“孩子托给可靠的人家了,奴才打赏了他们足够的钱,保证小公主一生无忧。” 德兮夫人“嗯”了一声,转首看向景太妃又问了问她的意见,景太妃一脸担忧,欲说不说,瞅着德兮夫人喃喃问着:“这事,妥么?” 只见德兮夫人笑着牵起景太妃的手,一面拍一面口中安抚:“有妹妹在,姐姐自可安枕无忧。”随即又瞅了李嬷嬷一眼示意退下。 李嬷嬷得了令,脚下不敢停步的急步出了门。 德兮夫人又一挥手,示意费刑等人也退下,就留她姐妹二人相对无言。 -- 第136页 * 沉默了好一会儿,德兮夫人径自喝茶,景太妃却憋不住了,一把拿下她手中的茶盏,心急火燎的问道:“这孩子不是才换了么,又送回去岂不是白做了!” 德兮夫人咯咯笑了:“姐姐在怕什么?你是怕她兰贵人空欢喜一场,还是担心真皇子换真皇子的戏码会被试穿?别怕,别怕,这事除了你我姐妹二人就只有天知、地知,就是费刑也是只知一半,你不说,我不说又岂会出纰漏?” 景太妃踯躅片刻道:“那兰贵人明明生的是个皇子,咱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偷偷摸摸换出来,瞒了所有人留下个庶民出身的女婴……如此奚浩帝的亲子由我抚养,兰贵人就等同空欢喜一场,如此不好么!”景太妃日日夜夜都盼着将奚浩帝的遗腹子扶上帝位,只可惜她胎流是真,怀胎是假,忧愁许久幸有德兮夫人出谋划策,只能按耐焦躁苦等着兰贵人那边生产消息,再制造一次二人同时早产的巧合,兰贵人生的是女婴便罢,是男婴就注定要被暗度陈仓。 德兮夫人笑着反问:“那请问姐姐,奚云帝得了公主,您这位太妃却得了皇子,这皇子还能留么?别说养不活,就是养活了……先帝之子又凭什么跟当朝皇子争位?莫非奚云帝就不能再得别的皇子了?再说了,兰贵人一醒来以为生了公主,以她的性子是绝对不甘心、不罢休的,到时候她又找来个男婴,咱这辛苦换来的正主儿也是没有活路的。” 德兮夫人一早就找好了李嬷嬷,耳提面命的交代她种种说辞,又将兰贵人的性子、习惯一一令她记牢,千万不能再一言半句上出了差错,让多疑善猜忌的兰贵人听出不对。幸好李嬷嬷办事也算牢靠,一次又一次蒙骗了兰贵人,得了信任,待时机成熟时再建议兰贵人以庶民换公主,以保来日富贵。兰贵人一贪权,二一心要为奚浩帝报夺位之仇,只可惜脑子转的快,心机还欠火候儿,便在这李嬷嬷的撺掇下逐渐上了德兮夫人的圈套儿。 景太妃又问了:“那你说,要是李嬷嬷泄露了消息又该当如何?” 德兮夫人摇头笑了:“她要是守口如瓶那自然是好的。她要是说了出去又能说些什么?是自打嘴巴办一次好人告诉那兰贵人,她的小公主在姐姐您手里么?呵呵,那咱不正好拿住了兰贵人的把柄么,到时候姐姐说一是一,兰贵人为了亲女还怎么敢犯上越界?” 景太妃似还有疑惑,又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德兮夫人抢了先:“我知道姐姐在怕什么,这孩子换来换去的,又把亲生的还给了兰贵人,姐姐是不甘心吧。可险中求胜是现如今唯一的法子了,费刑、李嬷嬷还有几个宫女都只以为兰贵人生了公主,被咱暗中换了皇子是为了借此要挟兰贵人……除非姐姐您自己对外人说,那皇子是真皇子,公主是假公主,否则此计定是万无一失。” 德兮夫人为求毫无破绽,一早就收买了接生嬷嬷,谆谆交代着要时时警惕兰贵人的生产大事,一派关心之情流露于表。后趁兰贵人昏迷时,德兮夫人又喜形于色,特让接生嬷嬷抱来了小皇子先私下逗弄逗弄,却暗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找来的女婴替代上去。 在被临时支开的李嬷嬷等人返回时,只会认为兰贵人赌输了,生了个赔钱货,遂当下提醒兰贵人事先安排之计,又抱着这女婴一路来到太妃殿换回了兰贵人所生的真皇子。试问,这两拨人各做了瞒天过海的大事,揣着这惊天大秘密的一半,又怎会将事实的全部串连在一起? 事后,李嬷嬷自会带着小皇子前去给奚云帝报喜领赏,接生嬷嬷纵使曾揣度德兮夫人有意暗中掉包,在听到“兰贵人诞下小皇子”的喜讯时也会释然,只以为“逗弄”是真了。 李嬷嬷如此阳奉阴违,如若受了良心的谴责将秘密透露出去,也只会让兰贵人平添更多挂怀,夜夜惦记着身在太妃殿的“亲女”,自会一面萌生向景太妃示好的念头,一面恐怕欺君大罪而共同苦守秘密,反倒令整件事更为明朗。而景太妃诞下小公主的消息在同一日不胫而走,奚云帝听到“公主”便会暂时放心,又碍于承奚王府的势力按兵不动,如此德兮夫人才能将景太妃的性命保存下来,如若不然别说景太妃“生”一个皇子,就是十个也是死路一条。 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于景太妃都是百利无一害的。德兮夫人这招棋等同将所有人拉进圈套,也让所有当事人都只拿捏了真相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泄露也绝无后患。 * 中启二年二月早春,兰贵人、景太妃于同一日产子,皇子、长公主先后脚降临人间,可称一时佳话。奚云帝龙心大悦,赐名于亲子煜泯二字,又于朝堂上承认先帝遗留之公主乃长公主的地位,赐名从安。 后,荥皇后私下过问起兰贵人早产生子可易养活一事(实则怀胎满十月,众人以为八个月),太医只道,小皇子身强体健,并无大碍,这才让眼巴巴等着过继此子的荥皇后宽了心。 第十一章 中启二年三月,审查两月之久的有关南溪王谋反一案由于证据不足,以及人质十四娘的矢口否认,最终也没能将其治罪,但很显然因此一事南溪王与奚云帝的关系疏远许多;同月,前方传来捷报,因西平王俯首被擒关押于京城,致使西属大军毫无战心,程远所帅先锋营虽誓死抵抗,也很快淹没在虎啸营铁蹄之下,虎啸营以横扫千军之势夺其帅旗,生擒主帅,西属大军闻风丧胆,悉数归降。 -- 第137页 捷报奏折还未呈上朝廷,已被下属某官员扣下先一步将消息传至承奚王府,再由巧月之口即刻转达于正身在风云楼的德兮夫人。 德兮夫人乍听之下只觉胸口涌起一阵暖意流窜入四肢百骸,难掩激动的攥紧了拳头掩于广袖之内,微垂的眼中绽放着异样的光亮,下一瞬抬眸望向对面几员朝臣时,已瞬息收敛,只听她淡而雅的声:“前方捷报,西属大军不战而降。有些话本妃该说的都说了,利害关系也都摆在各位大人面前了,是顺应大势,还是本末倒置,相信各位心里也该有了数才是。” 坐于对面的几位朝臣面面相觑,各个心里犯了嘀咕。这承奚王又立大功了,以往可是无人能盖过锋芒的,如今岂非仅差一步便可登天?如此功高盖主者在历朝都只有两个下场:篡位,伏诛。 想到这,兵部侍郎偏首瞅了眼军中一将领,两人互换了眼色便同时起身向德兮夫人行个礼道:“下臣愿效犬马之劳。” 剩下两位按兵不动的其中一位是户部侍郎,另一位是军中要员。二人各执一词,一者说以己之见不能代表众人,待回去商讨一二再来回复,另一者称德兮夫人虽手持承奚王贴身信物,却毕竟不是承奚王本人亲自站出表明立场,他与诸位将领断不能从。 德兮夫人听后浅笑不语,上下打量二人,那副笑里藏刀的摸样令人毛骨悚然。二人各自按捺着不安硬是挺直了腰板,心道难道还怕你一个女人不成。 但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德兮夫人便面无表情的收敛了情绪,款款起身与几人回礼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出这个头,但事到如今有些事我家王爷不便出面,我身为他的夫人理应为其分忧,这才厚着脸皮顶着当朝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又沾着家父生前的光邀请各位共襄盛举,无论诸位如何看待此事,对我家王爷来说这都是他日看清立场、分辨敌友的依据。”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掷地有声,面子给足了,威胁、利诱也拿捏到位了,这几位当朝重臣纵使有无心相帮的,纵使有行缓兵之策的,纵使有与之貌合神离的,也都因这几句将关系道明的话迟疑了一瞬,心都悬到了半空。 “当然,几位大人今日不论是为了这些东西前来赴约也好,还是因我家王爷或者家父的面子也罢,无论成与不成本妃都感激万分,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说着说着,德兮夫人使了个眼色,巧月立刻呈上几本册子。 几位大臣拿在手里只觉胸口集结了一团郁气难以纾解,轻轻地一本册子,数十张页面,内里却记载了足以掀起惊天骇浪的秘辛,那是他们每个人多年来的弊端,是他们最见不得人的另一面,也是前来赴约的主要原因。 前几日,有人分别送了几页纸到几位大臣府上,其中内容正是这些册子中的一部分,短短几句话已骇人听闻,如若公之于众早够了诛九族的大罪了,更何况是一整册。几位大臣彻夜未眠,一面暗忖来人背后的首脑身份,一面思量这其中的用意。论说有意加害确实不像,论说好心相帮也绝对无稽,只可能是有事相商而借此威胁。 不日,又有人递上书信一封:风云楼。几人应邀前来这才见到在心里掂量、筛选数次都未猜中的幕后者——德兮夫人。 德兮夫人她掌握着他们几人所有的贪污纳贿、□掳掠的证据,大者涉及与北疆王、南溪王、西平王等乱臣贼子之间的互通往来,小者牵扯了与各地官府衙门之间的污秽勾结,巨细无遗。 德兮夫人的意思很简单:承奚王已走到了巅峰之处,实乃不世之君主之人才,生于当朝未必是福,除非取而代之上首那位,才有望开创盛世。 谋朝篡位,一个闹不好是要背负千古骂名的,在盛世此乃乱臣,人人得而诛之;但在乱世,此乃救世主,得民心者得天下。展望如今的奚朝,错综戡乱,于外战事不断,厮杀连年,于内国库匮乏,致使货币屡屡贬值,流通不畅,庶民怨声载道,人心惶惶,士族者更是仗着身份地位不工、不农、不商、不兵、不民,充当了朝廷的蛀虫。 反,也许失败,也许背负千古骂名,也许会因此亡了承奚王府一脉;不反,亡的就是国家;这层利害关系,在场的几人明白,朝堂上的诸位明白,相信就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也应该明白。 于是,自从燎城返回后,德兮夫人就差遣了诸多关系调查朝堂贪腐之事,直至掌握确实证据才开始着手行动。先借由大娘葬礼风光大办之机,明目张胆的与昔日与护国公相交等军中要员将领初次接触,后又令亲信秘密将证据递给朝中几位不算主心骨,但也能充当个传话筒的小卒子,如此投石问路惊扰的只会是湖底盘龙——相信过了这日,事情的原委将会通过他们的嘴毫无遗漏的传进各个大臣耳中了。 自奚云帝登记后,由于奚云帝、南溪王、西平王等各股势力注入中央,奚献帝、奚浩帝那时弥留下来的利益关系已然打破,组成了如今新的局面:以刑部、户部、吏部为首的一派私下听命于丞相,仍为“东宫盛”的主干;以礼部、工部、兵部为首的一派,虽与“东宫盛”一党往来密切,以往荣辱与共一时难以断绝,然面和心不合已有一定趋势。 德兮夫人看准这种微妙的时局,见缝插针,分别从中寻找了两派中最薄弱的环节:户部、兵部。先以心理战术勾起二人不安,再当面晓以大义,以半威胁、半劝说的态度画龙点睛,果真一击见效。兵部执掌军事,与虎啸营关系密切,自是不好推脱,那听命于丞相的户部则不然,不论是碍于面子还是碍于交情,户部侍郎今日暂且的推托之词都合情合理,也算意料之中。 -- 第138页 现下,德兮夫人“物归原主”,几位大臣却是拿在手里,痛在心里。这哪算是物归原主啊,这分明是告诉他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德兮夫人是完全有能力将他们置于死地的,却故意卖了人情希望他们知恩图报罢了。 回去以后,户部侍郎二位没敢上报丞相,因这册子里实在有些事是连丞相也说不得的,二人秘密邀约了刑部侍郎齐泰、吏部尚书等人商讨对策,几人一致认同先观观风向再说,最起码也要等承奚王凯旋之后再探听虚实;兵部侍郎那边厢也于当夜请了礼部、工部等人一起揣度揣度,这几人为人较为谨慎保守,讨论结果却是既然在朝中无大树可遮阴,倒不如先听德兮夫人所言,也算有了靠山,要是风向不对再跑也不迟。 这两拨人的计较商讨均在德兮夫人料算之内,她不急,不急着这么快就取了奚云帝的江山,更不急着这么快欣赏到这般人的下场,她如今只盼着承奚王凯旋之日尽快到来,再聚夫妻之情。 三月末,虎啸营班师回朝,趁着朝会奚云帝一面赞道承奚王实乃当朝股肱,一面苦叹王爵之上再无位可封,这番言辞惊扰了朝堂众臣,引起窃窃私语,纷纷议论着皇上有意行个下马威,还是别有他意? 只听承奚王淡淡笑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臣略尽绵薄之力,不足圣上挂齿,不过此次除了缴获西属大军收归朝廷一事,尚查出诸多弊端,牵扯者众不乏京中要员,还请皇上尽快裁夺。” 这话一撂,在场有人慌了,可谁也瞧不见承奚王递上的折子里究竟参了些什么,谁也难从奚云帝的表情中看出半丝喜怒。这下可好,有关系的纵然是心慌意乱,没关系的也有点心虚胆颤,生怕因此牵扯出别的事来…… 一时间,朝堂上风起云涌,气压低的让人喘不过气。 可奚云帝细细瞧了折子,却终是垂了眸子未作正面回答,只道:“朕乏了,退朝罢。” * 奚云帝回了寝宫一路往兰贵人那边而去,如今这兰贵人也不能叫兰贵人了,但加封典礼须要等贵人主子养好身子再进行,步骤繁复,形式隆重,足可见奚云帝对着长子之母的重视,可谓是母凭子贵——明面上奴才们还称贵人,私下里早就改了口:“兰妃娘娘。” 也不知是否因生了龙裔,这月来与奚云帝走得最近的,最能说上三、五句话的就属兰妃了。有人道这是理所应当的,肚皮争气比相貌还重要;有人说这是小皇子会投胎,要是跟太妃殿那位公主对调一下,如今还不知道谁受宠呢;也有人笑,这年头,奴才能当主子,丫鬟能当妃子,就是个庶女身份的也成了诰命夫人了,当真滑稽。 这些话里带酸的、带苦的、带辣的都有,偏偏就是入不了兰妃的耳朵,人家自生产后一派祥和,端方有礼,进退得度,确有着比荥皇后更有母仪天下的派头。 且说奚云帝先到偏殿逗弄了几下小皇子,一直僵直的脸这才缓和了些,越瞅着小皇子精神旺健越欢喜。在嬷嬷不住的说着“小皇子越来越像皇上”这番话中,奚云帝抬了头,双眼笑眯成了缝,嘴角不由得翘起。 “瞧皇上笑的,就跟个小孩子似地。”说这话的正主刚踏进偏殿,兰妃一身华服,梳着锦绣娉婷发髻,在两位宫女的搀扶下笑着走进奚云帝,伸手轻抚着他朝服上的褶皱:“怎么没换身常服,不如到臣妾那儿先松宽松宽。” 兰妃的绿头牌如今还在掌管侍寝事宜的荥皇后手里,声称“女人坐月子不能马虎,一来要照顾皇上的感受,二来还要为以后继续开枝散叶打好基础,一切便等兰贵人身子好全了再说吧。” 兰妃听到这几句话是敢怒不敢言,别说早先就答允了荥皇后皇子过继一事,可现如今不同往日,兰妃早有毁约的念头;再说这荥皇后句句“兰贵人”,也是有不承认这有名无实分位的意思,可恼的是封妃大典一日不举行,她这兰妃的名号就名不正,言不顺,只盼着奚云帝能多驾临几次,趁着小皇子百日内把侍寝的事儿敲定了,既能拿回头牌又等同在宫里确立地位。 这时,就听兰妃身边一长的颇为讨喜可人的宫女说道:“娘娘吩咐了奴才日日熬煮着养身汤,时时拿小火温着,就希望皇上想起喝的时候不用等。” 听到这话,奚云帝沉默的望着那宫女良久,幽黑的眸子掺杂了莫名的意味,瞅的那宫女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生怕是自己多嘴说错了话。 兰妃也有丝尴尬,早先寻了这么一位跟德兮夫人有三四分相似的宫女放在身边好好调 教,也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如今奚云帝直直瞅着人家看来是注意到了,但兰妃又怕自己这般小心思会被看穿,只能陪笑着打破僵局:“臣妾身边的奴才太多嘴了,这……臣妾回去定会好好教训。” “哦,那倒不必。”奚云帝回了神,转而问道:“这宫女也算机灵,在你身边照顾朕也放心。”这句双关语就像打破寂静黑夜的醒世钟,等于告诉了兰妃她的这番心思,奚云帝领受了。 这夜,奚云帝与兰妃所说的话额外的多,其中不乏今日朝堂的一番暗涌,包括奚云帝借由封赏承奚王一事,趁机拿个下马威,意在警告此人功高盖主未必是福,然承奚王仿佛故意给奚云帝难题,用一道早先准备的折子将了奚云帝一军。 那份记载着西属各地官府与京城一些官员结党营私的证据,沉甸甸的让奚云帝一时不知所措。满朝文武心里都清楚贪污腐败早就侵入当朝的骨头里,根治是不可能的,就是治罪也要挑些无关紧要的人充当替罪羊,一旦牵个大头出来势必牵扯另一个,一个一个周而复始下去,满朝文武谁也跑不了。以往奚献帝走的就是放任置之的路子,到了奚浩帝要力图整治政风,稽查银库,但强龙难压地头蛇,以无疾而终收场。到了奚云帝这代,仍旧沿用奚献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式,实行一系列看似无害的政策,在逐渐收归大权的同时也与满朝文武行方便态度,消退这帮人的警惕心。 -- 第139页 但此次承奚王这一次接招拆招,等同将奚云帝一向稳求太平的姿态暴露于人前,当着众人的面呈上奏折,逼着奚云帝不得不办,也等同警告奚云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奚云帝有意刁难,他承奚王也绝非省油的灯。 听到这,兰妃尚在一知半解。这也难怪,以她的出身地位就注定了日后的见识长短,在面对奚云帝时也是时时揪心,说些无关痛痒的体贴话,生怕有半句涉及政治反被治个干政的罪,但现下奚云帝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了,又让兰妃说说自己的看法,兰妃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答。 “这……臣妾愚钝,但有些道理还是懂的。依臣妾看,承奚王也是人,但凡是人也都有个弱点,朝廷那些事臣妾看不明白,但人情来往上却看出一点……臣妾出身宫里,昔日也曾跟随德兮夫人数日,后入宫仍与之保持往来。就臣妾观察德兮夫人在承奚王眼中甚为重要,王府内大小事务不仅都交其处理,就连军务上的意见也没少参详……当然,这都是臣妾的浅见,也不知能不能帮上皇上。”兰妃刻意说了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但实则又将苗头伸向了德兮夫人身上。 兰妃心里总因为先与德兮夫人达成共识,后又单方面毁约的事耿耿于怀,生怕德兮夫人早晚对付她,如今她羽翼未丰也不敢当面对着干,只能暗中是些小心思扰的德兮夫人那儿无暇顾及。 果然,奚云帝听了这席话似是满意的笑了,临走前又特意问起那宫女的名号、位份,兰妃答:“名唤晓熙,去年才选进宫的,家里是南边炉城的从七品小官,识几个字,学过女箴。” 然兰妃后面的话奚云帝并未听进去,兀自玩味于“晓熙”二字,唇边勾出的笑意意味颇深。 第十二章 同夜,谈辛之一下朝就赶赴军营处理军务,然时不时便有三五官员递上拜帖亦或呈上书信称有事密探,待细问之下才知事情原委,怎么都料不到这掀起朝臣间异动的始作俑者就在家里,当下处理公务的心思尽消,即刻回府。 回府进院,谈辛之还未踏进主房门就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巧月道:“主子,南边织造来了信,说是南边二十四城牢不可破,您的吩咐怕是很难达成。” 不消说,这主子就是凤兮,而巧月口中的南方织造则与户部尚书往来密切,可算得上是插入南方势力的最适合人选,然此人可立足于南方多年不倒,定是与南方三王关系融洽或者说利益谋和,又在此时拒绝了凤兮谋取南方三王机密的要求,便是在立场上划清界限,可以说是看不上一个女人的吩咐,也可以说是尚未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回个信给户部尚书,就说南方之事我是势在必得,如若有半点差池就叫他自己把头挂上刑场吧,也省得刑部费事。”只听凤兮不冷不热的声如此答道。 巧月刚要回话,就被立于门边的谈辛之打断:“刑部的信不用回了,你先出去。”这一声惊住了巧月,她怔怔的望着凤兮一眼立刻低头出了门。 谈辛之眯了眯眼,健步走过凤兮身边时拽她一同往内室而去,在凤兮还未做好心理准备的当口,已将她置身于软榻上。 凤兮抬首正撞进谈辛之意味不明的眸光中,被逼迫的向后倾了身子。 谈辛之双手支于凤兮两侧,俯视着眼前的女人,心里一阵阵痛,才一开口尚来不及掩饰懊恼,已禁不住带了几丝出来:“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把你锁起来,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呢?兮兮……”说着说着,他灼热的呼吸正悄悄划过凤兮错愕的脸。 凤兮微慌的眨着眼睛,频频抖动的睫毛出卖了她的心虚,只一瞬的功夫便移开了视线,只觉得周身异常的静,更凸显了谈辛之步步紧逼的态度。 “我只做我自己,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更没有唯恐天下不乱。”凤兮忍了一会儿,终于不住回嘴打破这种窒息。 听着这句任性别扭的回答,那一刹那谈辛之胸口又涌起一阵恼火,脑中轰的一下就炸开了,却仍极力按压着火气沉声道:“你只做你自己?你除了是景凤兮,还是德兮夫人,更是本王的王妃,是我的女人!” 凤兮猛地抬眼倔强的反驳:“就因为我是你的女人,我才会这么辛苦!就因为当初我父亲将我托付给你,我才会历经这么多本不该遭受的劫难!他凭什么,他根本就不配做我父亲!你呢!你又凭什么!就凭我宁出卖天下人也不会出卖你么!” 凤兮越说越激动,眼眶湿湿热热的难受:“你军功盖世,你声名显赫,你功高盖主,可你每立一次功,我就担心害怕一次。我担心早晚有一天这些会害了你,会将你推向万丈深渊!你可知我几次要跟你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奚云帝是什么人你我都很清楚,可我却越来越不懂为什么你还要容忍他到现在!” 谈辛之沉重的叹了口气:“我知道护国公被害的真相是你心里的病,不这病根去掉你是不会罢休的,但朝廷上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办妥的,人脉、往来、利益,甚至是小人的鬼把戏也都至关重要。” 正如谈辛之所说,以往的凤兮确实咽不下杀父之仇的这口气,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与丞相一派握手言和,或与当初出卖自己的奚云帝化敌为友,这种恨如骨髓的焦躁让她日夜难安,也恐怕只有此二人下了十八层地狱那天,才有她获得平静的一刻;然护国公景如山之死的背后,或者说当权者的势力背后牵扯者众,盘根错节,若要杀其中一人都必须连锅端,所以这所谓的报仇也便遥遥无期了。 -- 第140页 “不,现在的我反而不急着报仇。”凤兮低声哽咽道:“这个仇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到报不报都无所谓了……不过,父亲的死,北伐、西讨、南征,这些事却让我看到了朝廷的腐败,政局的动荡。我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腐败虽是蛀虫,可此时却也能助你一臂之力……那些人贪污纳贿,为什么我们不能利用这一点?有谁不怕自己的丑事被公之于众?” 谈辛之蹙眉不语,他眸中复杂难辨的火焰灼灼燃烧着,似要一跃而起焚烧一切般的汹涌,直到凤兮含着泪移开视线,他眸中升起的痛楚才隐隐浮现,以低低哑哑的声道:“兮兮,现今的朝廷融合了天下最不堪的勾当,我这一生的污秽也早注定了死后是要下地狱的,自是不在乎再多一件。但是你是不同的,在这场战争里,无论是政治的丑陋,还是战场上的血腥杀戮,它们都不该染指你——我只要你像最初嫁给我一样。”此时此刻,谈辛之也顾不上凤兮话中的疑点,早就被她伤心绝望的样子绞痛了心,只能暂且压制她对父仇态度忽然转变的疑惑。 “我知道!”凤兮蓦然将其打断,冲口而回:“我明白。你们男人在外做事是不希望有女人参与的,但是我已经进来了……你出征在外,弄权在内,我作为你的妻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的旁观沉默,除了暗中为你推波助澜,其实……我什么都做不到。” 还未等谈辛之开口,凤兮继续道:“子晟,这几年的变故早就扼杀了那个最初的景凤兮。从一开始,我被逼无奈的见识到何谓无耻,到后来我主动去学做一个最卑鄙的人,做一个比任何敌人都更卑鄙的人,到现在……善良早就抛弃了我。而我现在只想跟你一起污秽,不要什么独善其身,不要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唯一的女人……而且我要告诉你,我还要做这世上最懂你的女人!” 凤兮的泪浇熄了谈辛之所有的怒火,却卷带起更多的心疼与自责。直到此刻,谈辛之才豁然看清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的她,早已褪尽了最初的美好,披上了心计、谋算、诡诈的外衣,摇身一变成了善于阴谋诡计的弄权者,甚至比游走官场多年的老江湖更为老道毒辣,以至于当他知道凤兮这几日的动向以后,才震惊的发现原来一直在他怀里安身立命的小女人早已蜕变,却更为夺目妖娆…… 谈辛之一把将凤兮扯进怀里,胸口剧烈起伏,久久难以平息心灵上引起共鸣的悸动,遂将他早朝时递上奏折之事告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部分证据呈上朝堂,等同给所有人一个警示:是继续暗中做以往的勾当,还是识时务的投效。 这个暗示,奚云帝一定懂,否则他不会避而不谈。 奚云帝需要时日想对策制止这种众人摇摆不定的苗头;谈辛之则正需要有人暗中再推一把,一明一暗前后呼应,却不料当他正在思索人选之,时凤兮已首当其冲,二人的不谋而合使得整件事明朗化,就好比说下朝后谈辛之所接到的密函、拜帖。但凡凤兮手中册上有名的贪官无一不心虚,即便早先还打定主意做观望态度的户部、刑部、吏部等人,在亲眼所见朝堂上的这一幕也都不寒而栗,当下笃定这是承奚王夫妇一主内、一主外的呼应,遂纷纷自投罗网。 朝堂的局面暂且不说,但说这夫妻俩之间的争执已不是头一回了。这事之后凤兮稍有抱怨为何每次争吵后,谈辛之都要笑着反问“这不是加深了解了么”。 凤兮只气恼而回:“若是用这种方式我情愿你不懂我。” 谈辛之笑不可仰,竟有了心思调笑:“床头吵床尾和,哪家夫妻不如此?” 凤兮又好气又好笑的拍掉他不规矩的手,对他这种生气忒吓人,调情忒惹人的态度搞的无所适从,更碍于天光大亮时在闺房里消磨时光恐招来闲言闲语,因此总在白日里端着架子,直到晚上才敢放纵。 这边厢,谈辛之弄散了凤兮的发髻,那是玩的不亦乐乎;那边厢,凤兮找了个话题又将他的注意力扯了回来:“人说三年丰,三年欠,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去年一整个冬天都没下雪,看来今天是要大旱了……” 谈辛之正色的望着她,示意继续,凤兮又道:“你懂我的意思,连年大旱,战事不断,朝廷腐败积习已根深蒂固,深入骨髓,国家骨瘦如柴,民间流寇四起。这种局面等同雪上加霜,绝不乐观,天下民心早就不在奚家了,更不在朝廷,大失民心乃是败国之象。因此,若要根治,唯有……”凤兮咬了咬唇,终于吐出那四个字:“改、朝、换、代。” 谈辛之笑笑,懒懒的侧靠一旁,好整以暇的欣赏凤兮的神态,却在下一刻被她恼怒的捶打打掉了不正经,这才稍有正色道:“一切关键不是看那皇位,也不是看那玉玺,而在于拿玉玺的人。奚云帝不得民心,民间反意已露,好比说我这次西讨收获颇丰——你猜猜南方那三个王爷近几个月与谁来往过密?” 凤兮刚要问是谁,脑中却蓦然涌出一人。 “连上峰!” 虽说罪不可能的就该是穷途末路的连上峰,但往往越是难以预测的人越有可能出人意表。在凤兮眼中,她可以从最初人人口中的景氏四女走到今天善谋人心的承奚王妃,那连上峰也一样有可能从一无所有转为南方三王的座上宾,更何况连上峰并非一无所有。 -- 第141页 谈辛之赞许的笑了:“连上峰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他治理北疆多年早已摸透了所有北疆地势、各城部署、内外利弊,哪个城缺粮,哪个城产矿,哪个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哪个城最为薄弱,善于防守,他都一清二楚。这么一个活地图摆在三王面前,岂能不动心?就是收留他三年五载也有益无害。这么看,我与流春王之间做出协议是对的,单就他所透露连上峰一人的动向已足够将南方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彻底瓦解。” 凤兮怔住了一瞬,却突兀的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准备怎么跟连上瑾说,还是说……你根本没打算告诉她。” 凤兮如此一问,正戳中了问题的关键,然谈辛之并未当即解惑,却转而提到凤兮最不愿想起的事:护国公景如山。 凤兮左右回避的态度引起了谈辛之的好奇,试问一个可以面对生死时刻都能镇定自若,面对尔虞我诈亦能谈笑风生的女人,又怎会忽而转变对父仇的态度。更何况,与其说凤兮是冷酷的,倒不如说她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这也是谈辛之最珍而重之的一点,遂才于当下起了刨根问底的决心。 第十三章 凤兮就那样一言不发的呆坐着,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裙因方才的激动已微微凌乱,稍带泪痕的面上嵌着一双泛红的眸子,泛着幽光忽明忽暗,内里透着犹豫不决的意味,眼下淡淡的青色呈现了憔悴之色。 谈辛之默默地注视着凤兮的神态,连一丝一毫的细微挣扎都不曾放过。衬着身后玄青色的床侧帷幕,凤兮本就皎白的肤色更显透明,不逊的眉毛不似寻常闺女家的柳叶眉一般,眉尾略有翘起出卖了主人倔强的性子,顺服半遮眸的睫毛尚带湿气,以至难辨清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意欲为何,挺直的鼻梁轻轻鼓起一个弧度,下面使劲抿住的唇最丰润处色泽匀称,边缘的苍白却透着病相。 两人如此沉默的僵持着,谁也不先开口。凤兮好似对谈辛之先前的问题听而未觉,神情一时恍惚,一时紧张,直到谈辛之终于忍不住似地轻执起她的腕子覆在脉搏处,她轻微一抖,终究未再挣扎,任由他把脉。 “你的身子很虚弱,没有好转的迹象。”谈辛之低沉饱含怒意与责怪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他靠的很近,近到似乎可以将她心虚的心跳声收入耳内一般,然而还未等她辩驳却又听到:“如此不会照顾自己,这样怎么陪我走一辈子。” 凤兮一震,抬眸恰恰望入那双含着笑意的眼中,心里才因身世蓦然被试探而竖起的高墙瞬间塌了一脚,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双唇诺诺的翕动着,踯躅许久…… “子晟,蛮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敌人?对手?还是不堪一击的牺牲品。”淡淡的声音道出了讽刺的问话,凤兮念在嘴里尚觉突兀,更何况谈辛之乍听之下已觉疑惑。 谈辛之挑眉笑了笑,肆意舒展着臂膀:“是一个坚强不屈的民族,值得敬畏的强敌,也是我要成为一名真正军人必须要通过的试炼。” 凤兮蹙眉听着,似是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那如果蛮奴没有落败,奚朝也没有胜利,最终是以和亲为条件促使两方长达几十年的和平,你……以为如何?” 谈辛之眯着眸子有趣的瞅着她,仔细观望她脸上甚为可疑的红晕,回道:“在战场上根本就没有赢与输,所谓战争的胜利也是胜利者用同样惨痛的代价换来的,在某种意义上却是输的更惨。” 说着说着,谈辛之态度一转,一手不怀好意的轻挑着她的下巴:“如果和亲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了,而且也要看对方的诚意……” 他眼里散发着露骨的暗示,那直直打量自己的坏胚样儿不由得让凤兮一阵羞恼,双拳在袖子下握了又握,终于耐不住焦躁的捶打过去,却在他大笑反握的刹那整个人也被拥进怀里,伏在他因笑声而微震的胸膛上竟也忍俊不禁了。 凤兮郁闷每次都能被他三言两语的戏谑之言将气氛软化,但心里甜丝丝的也难掩饰,只能无奈的徘徊于又好笑又好气的情感中。 谈辛之有些顽皮不安分的手指已偷偷挑开她的发髻,顺带抽掉发簪钗环,肆意欣赏佳人雾鬓云鬟的秀美之姿,双眼却在游移至她对襟微敞,领口倾开的瞬间,融入了复杂的色泽,浓郁惑人,瞅的凤兮一把扯回领口顺带斜了一个白眼过去。 一阵笑闹让气氛变得融洽许多,方才的尴尬紧张瞬息消散,整个床帐内都透出莫名的温暖,不带一丝一毫的□之气却温在心田。 凤兮不得不承认,谈辛之是个善于弄权的政治家,是个领兵行军的军事家,既狡猾又阴狠,却颇懂得于闺房内带动气氛,将调情、戏弄、宠溺游刃有余,适时暧昧,适时温存,恰到好处,让她有时笑,有时哭,有时羞赧,有时气恼,无所适从、咬牙切齿亦是兼而有之。 然而,笑闹过后总要面对现实问题,更何况方才的谈话……思及此,凤兮收起了窘意,转而正色道:“有件事我本不想现在说,但既然你问起,我想也没有在隐瞒的必要。”凤兮顿了又顿,深呼吸数次,终于像是蓄满了足够勇气般缓缓道:“……其实,我不姓景,景如山也不是我父亲,我……本姓昊。” 此言一出,谈辛之果然如预料一般的怔住一瞬。 凤兮相信在谈辛之眨眼的瞬间,这个少见且产于北地异族的姓氏已在他脑中过了一圈,答案呼之欲出。 -- 第142页 没有给谈辛之发问的机会,凤兮已一字一句的将身世娓娓道来,用平和的语调诉说那段陌生的过往。“昊”作为北方部落贵族姓氏,在蛮奴一系享有同奚朝王族一般的待遇,而昊尤作为部落首领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酒、色、财、气皆唾手可得,然却因一次的大意而引狼入室,致使赔了夫人又折兵,多年后再度败在同一敌人手中,夺妻之恨未报却已身首异处于敌人利刃之下。这段往事不够悲壮,不够凄凉,不够残忍,也不足以流传后世,但它撰写了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坎坷岁月,更直接造成了那唯一血脉的波折人生。 凤兮本以为,这不过是昊尤与兮奴的纠葛,一者素未蒙面,一者印象模糊,纵使她身为此二人之后,在讲述这段往事时也该毫无所觉,然而此时心口钝痛,如刀绞,如火烧,那种哀戚、绝望的情感令人窒息,恨不得怒吼宣泄。 低头望着包裹自己双手的那双厚实手掌,凤兮笑了笑,竟有勇气说出一番令人意想不到的话:“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它作为我一生最不堪的印记,也是你的女人的真正面目。也许将来有一日当你的抱负实现却已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并不需要费尽心思的将我推开,只需要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自会有千千万万的奚朝子民以讨伐异族之名,处我于后快。” 凤兮边笑边说,话还未说完就被谈辛之一把掩住口。 “胡说!”他呵斥着,仍看到在掌心下那张脸上漾起的笑容。 凤兮喃喃自语着:“我不是胡闹,我只是在给自己铺后路,我不能忍受跟别的女人一起拥有你……如若他日你真高坐皇位,所谓后宫又岂能等同虚设……那时候,我倒情愿疯,情愿死,情愿当你厌倦的时候用最残酷的方式结束一切,也好过一辈子零零碎碎的折磨……” 凤兮脸上璀璨的笑容看的谈辛之心里一阵慌,当下却不知如何以行动扭转她的想法,只得心痛的将她揽入怀中声声安慰。然而在凤兮心里,再牢不可破的誓言也终有烟消云散的一日……纵使谈辛之是她最信任的人,却也依然磨灭不了父母那段往事多带来的伤害。父亲的爱沉重自私,亦可以三妻四妾,昊尤的爱独断专行,然而女人左拥右抱络绎不绝,更遑论奚云启的爱时真时假,毫无人品可言。 ——不需亲自体会背叛屈辱,但就所见所闻已足够世人唏嘘不已。 凤兮,用自己最后的秘密、底线、后路换取了此生唯一的盟友——谈辛之,无路是在情路上,还是政路上,她都再无退路,将生死赌下。 * 中启二年四月,承奚王所述西属与中央官员结党营私一案,看似铁证如山,然奚云帝仍是以“疑点颇多,牵扯甚广,需从长计议”十三个字硬生生将此案无限期压制,这在朝内便流出了一种“皇上是打算秋后算账,一个一个逐一击破”的传言,在私下里传开了。 表面上看,奚云帝此做法换来了一时的风平浪静,却顺势造成更为汹涌的后患,顺理成章的给了于暗中行事的德兮夫人最大的方便,致使承奚王、德兮夫人一明一暗,一黑脸,一白脸,唱做俱佳的上演了双簧戏,短时日内已用秘册一事暗中吸纳多数朝臣,势力渗透六部。此时的朝局内外看似平和,甚至比以往更呈现融洽之色,然因这种暗涌交织贯穿其中,使得全局都被一张网紧紧缠住一般密不可分。 六部难得统一口径,统一立场,在几件攸关朝廷兴盛的大事上竟无半次势力抗衡,前所未有,甚不寻常。 其一便是西平王一案。奚云帝急于树立仁君威望以缓解这一年内战所损耗的民心,在此事上定是有意从轻发落、酌情处理的,无论是终身监禁亦或流放边关,能保全西平王一命总比毫不念及亲情的将其斩首示众大失民心的好。 ——这对于奚云帝是一个契机,对于承奚王又何尝不是? 奚云帝自登基以来短短一年,可因其或死或罪的皇子已有一位皇帝,三位皇子,奚浩帝、北疆王、西平王、南溪王;虽说南溪王证据不足,可谣言四起便只看风往哪儿吹,哪管这其中内情种种,只将矛头均指向“奚云帝为人刚愎自用,心胸狭小,难以容人”这句话上,短短数日已营造出当朝皇帝残害手足的形象。 承奚王正看中此点,趁机煽风点火令谣言无风也能造起三层浪,德兮夫人再次出面吩咐各部把柄在其手的朝臣皆死咬住“按律处置西平王”一点,只要重臣站定立场,奚云帝便只有两条路:或碍于寡不敌众将西平王凌迟处死,或情愿以一敌百、敢犯众怒也要挽救帝王名誉——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已将奚云帝的帝王路带入绝境。 然而,就在这众人眼巴巴瞅着奚云帝自掘坟墓的关键时刻,承奚王却力排众议,调转枪口,当朝力主保全西平王,众臣哗然。 若说承奚王因何临时变卦,甚至不惜代价另众臣误以为他存有愚弄之心,还要从德兮夫人前一日的莫名失踪一事说起。 第十四章 就在这场变故的当日,德兮夫人相约三位朝中股肱于风云楼中,但不料方踏入房门后脑勺右侧顿感一击重力,阵痛之下回手反击,不防偷袭之人趁她左边落空之际,一支金针猝然落下,精准的扎到穴位,致使德兮夫人立刻软倒在地。 翌日朝堂之上,承奚王毫无预警的改了说辞,力排众议,恳请奚云帝减缓西平王之死刑,从轻发落。众大臣面面相觑,却不知此时起因于德兮夫人无故失踪一事,更未及注意承奚王、奚云帝眼神交汇时蓦然而起的杀气。 -- 第143页 有句话说,个人之事纵使惊天动地也是小事,国家天下之事纵使芝麻绿豆也是大事。而这回德兮夫人失踪看似牵扯王府小事,实则却有碍朝局,承奚王因此临时改口,等同向奚云帝暂时妥协,为的究竟是什么也只有此二人心知肚明了。 * 且说凤兮醒来之时,触目于似陌生又似熟悉的环境中,周身软麻,肩颈酸涩,头痛欲裂,直至意识逐渐清晰,迟了一瞬这才辨认出身在何处。 刺云凤尾纱帐层层交叠巧妙地划分内、外室,上等的实木摆设一应俱全,尤其是窗脚下一张雕花卧榻,绯红镶银丝的软垫铺垫其上,小桌旁置一侧,几叠书册错落有致,不消说这幕后主使者已有留她常住的打算,且对她喜好习性了如指掌;一回身,凤兮走向梳妆台,手执镜奁上一柄玉梳,梳齿细细的一根根整齐排列,头部圆润不扎手,根部内嵌红绯一十二颗,梳柄形状曲折像是浪花起伏,恰恰切合手指施力,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把另女子爱不释手的上品;放下玉梳,凤兮又将目光投向其它物件,光是簪子就一应俱全,冠簪、珠花簪、压鬓簪等,更遑论珠玉、玛瑙之“跳脱”,再配以翡翠、珊瑚之耳饰、花式链等,比比皆是。 可这一眼望过去琳琅满目的,凤兮只觉得眼晕,脑中浮现华而不实四个字,索性随手一拨弄眼看着这些玩意儿“稀里哗啦”散了一地,唇边悄悄爬上一抹冷笑。 恰此时外间传来了细微动静,门口悉悉索索的好似有人谈话,不多会儿门被轻轻打开,走进的那人正是景太妃,但见她发丝微乱,神色有丝拘谨,柳眉深锁,抿唇不语,走到桌边轻手放下一碗药随即坐下,面上的紧张显而易见,却又好似心不在焉的思索什么难题,就连凤兮站在不远处瞅着她也浑然未觉。 凤兮冷冷的上下打量景太妃,发现她消瘦了,人也憔悴了,哪还像是二十开外的女人,那种精神饱受折磨的沧桑全都刻画在脸上,不容忽视。想来也是,二姐景宝芝名义上是太妃,实际上即便连当初跟随奚浩帝的那段日子也非受宠之人,何况恃宠而骄;而后不久,奚浩帝薨逝,皇妃变太妃,怀有帝嗣也变成了遗腹子,受尽白眼,遭人冷落,就是个奴婢出身的兰贵人也可摇身一变兰妃,在举手之间轻易夺走她腹中胎儿,也难为她还能撑到现在,死死守着一丝不是从何而来的血脉——从安公主,度日如年。 “姐姐是在犯愁如何跟妹妹解释,还是在懊恼受人摆布不得已为之,受到良心谴责了?”凤兮淡淡开了口,毫无意外的迎上景太妃惊慌回望来的眸子,那里面蓄满了各种情绪,却独独没有后悔。 凤兮也清楚走到如今这步是指望不上景太妃悔过了,索性款款走至桌边坐下面对面的把话说清楚:“奚云启叫你带话给我?” 景太妃愣住了,怔怔不语,凤兮又笑:“能有这么大本事把我弄来的,除了奚云启便是皇后了,不过她如今分 身乏术,前瞻后顾,忧患颇多,就是想找我的麻烦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换个角度看,我出了事于她暂时并无益处,反倒是奚云启正面临四面楚歌,左支右绌的境地,只要我失踪数日,王爷断不会袖手旁观,形势如此一耽搁,奚云启就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反击,届时……” 说到此处凤兮突然顿住,笑笑歪着头看着景太妃,一脸揶揄:“怎么,姐姐为何如此看着我?” 景太妃望着凤兮巧笑倩兮的脸只觉陌生,甚至有种恍如隔世,不曾相熟的感觉,她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或许凤兮变得更为深沉难测,而她自己也渐生了越来越多的顾及,这种趋势仿若注定了两个感情本就不太好的姊妹注定背道而驰,反身拉开更遥远的距离。 凤兮静静地坐在那儿,任凭景太妃游移不定的打量,她知道景太妃在想些什么,心里却也并不责怪景太妃此次的出卖。毕竟,从小时候起她们之间的感情就很淡很浅,谈不上亲情,更谈不上手足互相扶植。除了互惠互利之外,试问又剩下些什么?所以,今日的景太妃对于凤兮来说,是二姐,是太妃,也是一位利益会随着情势转变而变的女人,她们之间可能是姊妹、朋友、也可能是为了维护自我而随时剑拔弩张的敌人。照此说来,与其说凤兮毫不在意,倒不如说早就学会体谅。 只听景太妃诺诺的开了口:“我知道我的解释在你看来很可笑,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向你诉苦在这宫里的苦,我只想说……从安被皇上派人抱走了,他借此威胁,我也是不得不从……所以,如果你要我放你出去,恕难从命。” 这段时日以来,景太妃的假“月子”做的并不心安,总时时刻刻警惕小心,生怕奚云帝时不时想起有个先帝遗留的小公主,找出什么名目来整治一番。从安对于外人来说是个不受宠的孩子,虽在天家却危机四伏,还不如生为庶民子女,然而在景太妃心中,深宫大院内却再没有任何人比从安更值得她倾心对待,这算是一个寄托,也算是留住身边最后一位亲人。 直至今日,景太妃亲眼见到昏迷不醒的凤兮被人抬进了太妃殿,惊慌未定之时尚来不及说些什么,已被随后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奚云帝惊住了。奚云帝一摆手,几名侍卫立刻冲进来,当下拿住了奶妈、宫人,又一把抢走了在睡眠中的小公主从安,却听从安被惊扰的大哭不已,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被送到奚云帝跟前,等同入了虎穴。 -- 第144页 凤兮就这样被强塞进太妃殿的偏殿寝室中,一切皆无需景太妃张罗打点,不多会儿便有宫人抬了几口大箱子,手脚麻利的将偏殿布置了整齐,力求物件齐全,居住舒适。 景太妃努力克制心口的惶恐,企图以半商量、半恳求的姿态请求奚云帝高抬贵手,将从安还来,然而奚云帝怀中抱着从安摇了摇,只是笑的额外狡猾:“小公主也是朕的皇侄女,朕待她只会如亲身女儿一般,太妃不必担忧。” 如此,小公主从安成了用来要挟景太妃安分守己的人质,以确保在凤兮被幽禁太妃殿之期无人打搅,藏匿此处的消息更不会泄露。 景太妃心知经此一事,她是对不起凤兮,更对不起她曾为自己筹谋的一切,然而事已至此,景太妃早已顾不得从安是否是亲生的,早就视如己出,生怕奚云帝稍有闪失扼杀这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 听着景太妃断断续续的道明原委,凤兮沉默的思忖如今情势。且不说子晟那边定会受制于人,一个弄不好还会腹背受敌,身处险境;就说现下,景太妃有着最要命的把柄握在奚云帝手中,是断不会放自己出去的,而她也不忍心毫无顾忌从安的命,彻底伤害这个一无所有的女人;然而最最紧迫的还在后头,她身处困局,这宫里宫外多少条线都被牵着,费刑那边联络不上,朝臣那边尚无交代,就是宫里宫外的眼线盘根错节的,若她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届时定会有人趁乱大做文章,岂不是困住子晟,扰乱全局…… 凤兮料的不错,承奚王定是刻意控制以防消息外泄,然而奚云帝那头儿则是倒着使劲儿,正巴不得放出谣言搅浑这锅沸汤,以期乱中谋利,趁此抓紧时日揽回朝局,统归大权,以正视听。 思及此,凤兮那儿还坐得住,当下就对景太妃苦口婆心道:“姐姐,暂且不说你我之间恩怨如何,都可退让一步,从安在你心里的分量如何也不用我多说,如今她身处险境,你就真真相信奚云启会对她善而待之?” 景太妃似是犹豫了一瞬,立刻自我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他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君无戏言啊!我、我情愿相信他肯遵守承诺……” “景宝芝!”凤兮不耐的大喝将其打断:“你醒醒吧!难道在这宫里的日子已经麻痹了你的警觉性么!莫非你当真相信一个会对自己亲兄弟下手的无耻之徒,会因为高坐皇位而变得大仁大义么!奚云浩尚且是他嫡嫡亲亲的兄长,北疆王更是跟随其多年出生入死,到头来还不是因一条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而身首异处了么!从安比起他们又是谁?不过是在奚云启心中的余孽,是一根刺——就是再多加她一人的尸骨堆砌这早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江山,也毫不足惜!”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景太妃听的后怕,“噌”的一下从矮凳上站起身,面上早已挂满泪痕,凄楚涩然的摸样就像面临天崩地裂一般:“权力的腐蚀已经进入了你的骨髓、你的灵魂,我虽然不再是以前的景宝芝,可你看看你自己,你还是景凤兮么!你的高傲早就化作了咄咄逼人,你的美貌也充满了荆棘的刺,就是跟你心平气和相处的那段时日,我也是战战兢兢,担心受怕……因为我很怕像你这种一切全凭本能行事的女人。你那种与生俱来的戾气只会将旁人灼伤,玉石俱焚!可是我从一开始就只想日子过得好一点,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为难我!” 第十五章 景宝芝的直言并没有换来凤兮的软化,反见凤兮冷笑以对:“你的妇人之仁,你的天真,早晚会断送从安的性命。今日我且将话放在这里,他日待你后悔顿悟时自会明白。” 说罢,凤兮望向一旁,竟似再也不愿瞅见景太妃一般,更显阴冷。 此时此刻,算算时辰也该是她失踪了一整天了,思及此,凤兮在广袖下紧握的拳头不由得更为收紧,暗暗起了狠心。 而景太妃似是尚有话说,坐立不安了片刻仍是开了口:“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你跟我都是最后相依为命的亲人姊妹,我是太妃,你是王妃,你我本应该站在同一战线互相扶持,共同进退,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男人出征在外,弄权覆国,那是他们男人的事,为什么要让咱们女人承担后患?不管是仇怨也好,恩情也罢,难道你我姊妹就不能抛开男人的一切,和平相处,相亲相爱么!” 凤兮讶异的扯了一抹笑容,似是未料到景太妃可以面不变色气不喘的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在这场男人与男人的斗争中,早就不仅仅是一场杀戮,一场浩劫可以化解的,那里面掺杂了千丝万缕的纠葛。男人们有企图,女人们一样有野心,就好比承奚王厉兵秣马、征战疆场、弄权朝堂的背后,尚有她在宫闱内外尔虞我诈,翻云覆雨,成为他最有力的后盾,他们之间除了是夫妻,更是至亲,是盟友,是不可分离的剑柄与剑锋。景太妃说得轻巧,因景太妃的依靠奚浩帝早就化为灰烟,而她之所以做的狠绝,只因她毫无退路,在这完全不相干不相似的冲突背景下,此二人又怎可能抛开所有一切毫无在乎呢。 “姐姐,我希望在此时我还能叫你一声姐姐。”凤兮语气平和的劝说着:“但我也只能再劝你最后一句。希望你能趁着如今还未油尽灯枯的时日,想想清楚,看看明白,究竟是与你的妹妹站在一旁,还是继续与虎谋皮,直至被啃食殆尽的那一日到来——一切好自为之。” -- 第145页 景太妃顿住不语,心知如今的凤兮就等同被架在高台上再难回头,纵使她说再多的劝慰之词也是枉然。 片刻后又轻叹一口气,景太妃起身步出了门外。望着她颓废疲惫的背影,凤兮才有些舒展的眉宇再度蹙起,微微闭了眼眸,暗想对策。 如今的情势一目了然。景太妃根本不适合做说客,景太妃所说的说辞力道不足,分量不够,反倒容易被对方反驳的无还击之力;奚云帝却让景太妃前来说服,这本意八成也是没寄托什么希望,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谈辛之那边音信全无,她被如此幽禁断是无机会与外界互通消息的,时日越久困局越深,于宫外形势大大不利。 可此时再无他法,凤兮除了默默寄望同在宫中的费忠仁、费刑能尽快发现不妥,作出回应,亦或是景太妃自己想通了……可这两种可能微乎其微,渺茫难测,凤兮也不得不长吁短叹,反复踱步之余希望想个万全之策。 有句话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就在凤兮苦思半日未果的当口,这日深夜却有人凭空送来了机运,或者也可以说是奚云帝耐不住相思之苦,非要选在剑拔弩张、两方对垒之时妄想凤兮回心转意。然而,有些人纵使权倾朝野,可纵观天下时局成竹在胸,也往往会在一些小事上看不透,深陷囫囵。诚如奚云帝几次三番的说服凤兮调转矛头,皆不欢而散,这却不能另奚云帝看清凤兮与之恩断义绝的事实,反而越挫越勇,在此事上偏偏钻了牛角尖。 可此时,凤兮倒要感谢奚云帝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致使她有了一线生机。 且说奚云帝摆驾而来,身边只带了三位随从,费忠仁与两位宫女。 景太妃在见到三人的刹那,眼中萌生的一丝期意立时化为乌有,眼巴巴的恳求着奚云帝放小公主回来,但奚云帝却似有不耐道:“太妃这是怎么了,这天下都是朕的,莫非你还怕区区一个小公主在朕的保护下,会突生什么变故不成?” 景太妃急忙解释,奚云帝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朕也知道太妃爱女心切,不过朕也瞧着小公主天真活泼,甚是喜欢,倒有了多留几日的念头,太妃该不是不愿吧?” 景太妃急的汗流浃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了,怔怔站在那儿半响不语,被奚云帝这句话噎的泫然欲泣。 恰此时,就听另一道声儿从内传出:“皇上这是怎么说的?小公主在您那里就是在全天下最安全之地,自是极万千宠爱于一身,我等又怎会存有怀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消说,这便是凤兮。 就见奚云帝身后三步远的费忠仁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久久难以回神,狭长的眼直直望向帷幕之后,竟忘了群臣之间做奴才的本该回避的礼节,直到奚云帝斜眼瞟来一眼,费忠仁这才慌里慌张的躬身道:“奴才等告退。” 说罢,费忠仁像屋里众人使了眼色,将所有人带走,包括景太妃也被两宫女半架半劝的扶了出去。 屋里静了片刻,静的连奚云帝不由得变急促的呼吸声都分外清晰,凤兮这才不紧不慢的步出帷幕,冷冷淡淡的瞄了他一眼,好整以暇的坐到离他最远的位上,端起温热的茶盏,在启开茶盖的当口徐徐吹着,悠闲地望着绿幽幽的茶叶飘舞于水中,好不写意。 “臣妾还没写过皇上特赐下来的贡品,据说这燎城进献的珍品茶在我朝也是首屈一指,按照品级都该是皇上、皇后、四妃才有资格享用的,臣妾能有此殊荣实在受宠若惊。”凤兮嘴里虽说着恭敬谢恩之词,可就那么坐着却无行礼之意,反倒显得倨傲自大,更显所说的话毫无诚意。 奚云帝毫不在意的笑笑,特选了离着最近的位撩衣摆而坐,无视首座早就备齐的茶点,只对眼前人萌生浓烈的兴趣。 “不碍事,天下之物本该天下人共享,这宫里的茶叶、器具、珠宝多不胜数,只要你喜欢,随时可以取了去。”奚云帝夸下海口,不防却给自己下了套。 凤兮挑眉似是惊喜的笑了:“只要我喜欢?可臣妾偏偏看上那四四方方玉玺上的珍珠,据说有夜明之功,更可入药,有宁心安神之良效……却不知,皇上肯割爱否?” 奚云帝脸色微变,仅仅一瞬仍被眼尖的凤兮捕捉到,就听他道:“凤兮越来越爱开玩笑,喜欢珍珠,这宫里多的不胜枚举……” 凤兮扭开脸,蓦然将其打断:“臣妾不过一句戏言,皇上,您当真了!” 奚云帝面上浮现一丝尴尬,下一瞬重叹一口气,换了个话题:“还能听到你对朕说上几句戏言,开开玩笑,朕心足矣。朕方才还在苦思,如何与你回到当初两小无猜的日子,只要看着你的一颦一笑,再多的忧愁事也可尽消。” 凤兮好笑的望来:“皇上您忘了么,臣妾说过的,‘恩错难返,覆水难收’,只要你还是皇上,我还是承奚王妃,你、我便划清界限,势不两立,更何况年少轻狂之事如今再拿出来说只会充当笑柄,不值得一提。” 凤兮语气不善,说话也存心噎人,可奚云帝却好像是对凤兮三番两次的攻击性言辞再无痛痒一般,以往还会流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态,今日却仿若脱胎换骨,似笑非笑的回道:“没关系,朕有的是时日跟你耗。一日不成,就等一年,一年也不成,你我可以再耗十年!朕就不信那承奚王也等得!”这样的奚云帝哪还像个皇帝,倒像个泼皮无赖,掠人妻、女不觉愧疚,真让凤兮开了眼界。 -- 第146页 凤兮沉默了半响,心知硬碰硬对奚云帝再无效果,只能软硬兼施:“十年?到时候只怕臣妾被困在这宫里被心事缠绕,人老珠黄,憔悴不堪,别说您是皇上,就是乞丐也不愿瞧上一眼,还谈什么以后呢。” 奚云帝微微眯起了眸子,料到凤兮有行缓兵之策的意思,笑道:“怎会呢,皮囊不过是过眼云烟,你我之间的情谊又怎可用此俗物衡量?” 凤兮难耐一阵作恶之感,尚未反驳不料却被奚云帝突兀伸出的手握住了腕子,力道之大难以挣开,但见他一脸戏谑之色,仿佛吃准了凤兮拿他毫无办法。 凤兮蓦然想起当初奚云帝在丞相府施展拳脚的一幕,心知此人身手了得,若有意用强她是毫无胜算的。 凤兮明知故问道:“皇上这是做什么。” “凤兮。”奚云帝攥着她的腕子,拇指忍不住顺着肌肤的纹理轻轻抚摸着,眼中融入一丝动容,一丝□:“以往有些事我是做的偏颇了,你……原谅我吧。”话刚落,奚云帝又好像顿觉说辞不妥,改口道:“不,我知道你很难原谅,正如你所说‘覆水难收’,可你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开始么!我对荥儿……从未动过真情,我心里无时不刻的只想着你,尤其只要一看到你跟那谈辛之恩爱的模样,我就恨不得……恨不得将你夺过来!” 第十六章 “你这个疯子!”凤兮豁然站起身,使劲甩着手臂怎奈奚云启拽的死紧,论体力她绝对不是对手,遂强耐心中一股烦躁,气血翻腾之际不觉咬破了唇。 奚云启死死盯着凤兮,心中那种欲得不能心态犹如被毒蛇的利牙不分时候的啃咬,撕心裂肺的痛着,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缓解一丝一毫,直到此时此刻紧紧攥着她的手尚觉得有丝喘息的空间。 “凤兮!朕对你的一番心意胜过任何女人,这是她们日思夜想都盼不到的,可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情愿视朕如粪土!”奚云启痛心疾首的念着,紧蹙的眉,微抿的唇,一再显示了他的不安,不甘,不愿。 然而,凤兮仍旧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好似对方说的话多荒谬绝伦,滑天下之大稽一般,只见她眼底浮现厌恶之色,融入清冷不耐,口中说道:“你施舍的情感,或许全天下的女人都会垂涎三尺,可我景凤兮既然受封‘德兮’二字,意为德贤恭孝,本该以《女箴》为德行约束的依据,更何况我夫承奚王英勇盖世,有谋有略,我不认为有什么难以取舍的东西会比得上我如今已拥有的一切,包括圣上所谓的垂青,更不该浪费在不属于你的人身上。” 奚云启心里那种似痒似痛的感觉更为猛烈,早就萌生而起的掠夺之心再难控制,手中更为用力使劲将凤兮拉近身前,声音冷了数倍:“景凤兮,朕该说的都说了,对你费劲了心思你却不知道珍惜,难道真逼得朕动手!” 话落,奚云启欲欺身而上,不料凤兮早心生防范,一个反手先行挣脱,下一刻矮身往他脚下扫去,奚云启轻巧退了几步适时躲开,先是一怔后不由得轻轻笑出声:“呵呵,有长进。” 凤兮冷笑回道:“那也比不上皇上的深藏不露,也不知你刻意隐藏是因畏首畏尾,还是阴险狡诈的本性作怪。” 说罢,凤兮在衣裙上蹭了蹭被捏红的手腕,心里的烦闷越升越高,脑中突然浮现出往昔的一幕。当时的奚云启少年英发,常常一身玄青色锦袍,身带若有似无的锦带花香,于宫闱中行走时不乏三五宫女翘首以盼,只等人人称道的二皇子无意的一笑,已足够心花怒放;那时候的凤兮懵懂无知,如那些宫女或名门闺秀一般,只要能听到自他口中的一句关爱之词,就犹如蜜糖渗入心田,每每总会稍有得意这备受瞩目的皇子独独垂青于她。 思及此,凤兮恍惚片刻后却更为清醒,有了以前的一番对比,如今再看奚云启无耻坦荡的模样,那烦躁也消失无踪,既然他本不是那个值得等待的人,又何必在乎此人的一举一动。 奚云启眼中闪入了一道精光,唇角挑起笑意道:“阴险狡诈,朕自问不如承奚王,若不是他刻意挑唆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充当掮(qian)客,游走于众大臣之间抛头露面?” 有些事在不同人眼里就会产生不同的看法,在谈辛之、凤兮眼中,有些苦难是必经的过程,偶尔的奸诈也是赖以生存的本能,凤兮肯甘愿为谈辛之铺路架桥,收买朝臣,并无掺杂半丝其他念想,这与奚云启当初对荥皇后的图谋,对凤兮的以情谋事大为不同,可看在奚云启眼中,却难免有了其他想法,只认为谈辛之不过是走他的老路——利用女人达到目的罢了。 所以,奚云启乍听此言便大笑出声:“别傻了凤兮,他不会真心对你的!” 不了凤兮却将其打断:“也许,当初我若真是入宫受封侥幸得了一妃之位,如今的境遇可能还不如荥皇后,你对她所做的一切等同过河拆桥,历历在我眼前,以此为戒,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若与迷恋权术者为谋,除非成为那个创造权力的人!” 奚云启欲再说些什么反驳之词,却听门外脚步细碎声,紧接着就听到费忠仁惊慌失措的通报声:“皇上,皇后娘娘带着兰妃正往正殿来了。” “怎么回事!你没派人守着门口吗!”奚云启呵斥道。 “奴才的人不管事,他们人多,娘娘还带了禁军……” -- 第147页 费忠仁话还没说完,就听他“哎呦”一声,随即殿门被猛力推开,数名拿着刀枪剑戟的侍卫冲杀而入,瞬间便将在场的奚云启、凤兮二人团团包围。 奚云启尚不明所以,怒吼“大胆”之际,荥皇后已大摇大摆的随后入殿,一反常态的未着华服,一身素净,面上脂粉未施。她身后跟着兰贵人,低眉顺目的正被两宫人扶着进来,看那脸色苍白的虚弱样应该是受人挟持。 奚云启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目光游移在荥皇后、兰贵人等人中间,怒道:“皇后,你疯了吗!” 荥皇后笑的不温不火,笑意却融不进眼底,那里凉飕飕的透着阴冷,所说出的话更是惊世骇俗:“在这宫里只有疯子才活得下去,这些都是皇上您教臣妾的!什么谋位,弑父,弑兄,夺妻,换子,应有尽有,比起你们我还不够疯!” “换子”一词才出,奚云启的脸色已然阴晴不定,诧异中透着一丝明了,但见兰妃神色不安,忐忐忑忑不敢直视于他,分明是做贼心虚。 荥皇后一眼看穿兰妃的狼狈,遂向身边宫女使了眼色,那宫女领命跨出殿门,不消片刻就怀抱着一婴孩返回。荥皇后当着众人的面以手捏住熟睡婴孩的鼻子,不多会儿就听一阵高声啼哭,兰妃看着痛惜不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喊道:“求娘娘开恩,稚子无辜啊!” 荥皇后居高临下的瞥着兰妃俯首惶恐的摸样,竟开心地笑了,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奚云启,这才道:“兰妃啊兰妃你瞅瞅,皇上对小皇子不闻不问的,你就是求破了声儿也是于事无补啊!” 兰妃一听此语,立刻跪趴到奚云启脚边,哀求道:“皇上开恩啊!臣妾知错了,只求不要伤害小皇子!” 奚云启怔怔的蹲下身,一把揪住兰妃的发髻拉直眼前,狠狠质问着:“朕问你,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朕的!” 兰妃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时间进退维谷,纠结之色浮现于表面,更令奚云启笃定了内心的猜测,下一刻抬手猛的一甩,兰妃栽倒在地。奚云启仿若还不解气一般,上去就是一脚,力道之猛毫无收敛,踹的兰妃扑的突出一口鲜血,当下已气若游丝。 反观荥皇后,却好整以暇的观看这场好戏,只觉心中所受的兰妃的怨气全都消散了,而凤兮从始至终都蹙眉不语,心中暗自揣度这荥皇后到底知晓几分,是对全局了如指掌,还是只知兰妃换子其一,不知她姊妹二人换子其二。 “贱人!”奚云启一个箭步上前,再次揪住兰妃:“说,朕的皇儿去哪了!” 兰妃一边的面颊肿的青紫,欲说话却痛的找不到声,一直冷冷旁观的荥皇后却适时开了口:“兰妃大逆不道,欺君犯上,以庶民换皇女,妄图混淆皇家血脉,颠覆我朝政权,如此恶性怎可轻易饶恕,皇上您说是吧?” 听到这,凤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荥皇后定是不知就是那皇女才是庶民,小皇子才是天潢贵胄,但却也非奚云启之出——至于皇女真正下落,莫非荥皇后有意不说? 奚云启闭了闭眼,点了点头,一回身便出其不意的夺过侍卫手中佩刀,在兰妃尚搞不清所以之时,已深深刺入她腹部。 随着兰妃高声惨叫,那血光四溅如多多红花绽放的瑰丽妖娆,那利刃刺肉之声清晰可闻,就连见惯厮杀的禁军侍卫们也不由得皱眉,小皇子应景的哭的更大声,好像预感到身边唯一的依靠即将离世。 凤兮惊讶的瞪大双眸,难以置信的死盯着奚云启的背影,喉咙好像被人生生掐住似地发不出响声,这才顿悟奚云启彻头彻尾的丧心病狂早非一日之寒;在兰妃投向她的哀求眼神中,凤兮读到了一个女人临死前最后的期盼,遂紧攥了拳头,向她轻轻颔首。 兰妃狰狞痛苦的脸,这才瞬间浮现一丝缓和从容的笑意,欣然闭上了眼倒在血泊之中。 奚云启毫不留情的将倒抽出,喷溅的鲜血沾染上他的衣摆精绣的五爪金龙,呈现出诡异的图案。奚云启缓缓抬起执刀的手,微眯着眸子冷冷瞅着嚎啕大哭的小皇子,笑道:“皇后,朕替你出了这口气,你可满意了……这孩子哭得太大声,吵着朕了。” 望着奚云启无情无义的样儿,荥皇后有丝忧郁,有丝惧怕,目光也投向了在奚云启身后的凤兮,心里着实惧怕奚云启会突然疯了似地扑杀过来——以他的功夫要夺去一个人的性命便是举手之劳,在场禁军绝非对手。 凤兮也正望着荥皇后,两个女人在此时萌生了默契,只见凤兮轻轻摇头,荥皇后就好像吃了定心丸般,强撑着笑颜对奚云启道:“皇上请息怒,杀了这孩子,那皇上真正血脉的下落岂不是石沉大海?届时皇族子孙流落在外,咱皇家遭逢皇子薨逝巨变,于内于外都无益处,反会再次坐实了民间早就流传有关‘皇子屡次受害’的传言,有损皇家威信啊。” 奚云启听了不怒反笑,杀气稍稍收敛:“那依照皇后的意思呢?” 第十七章 荥皇后稳稳心神,牵强着笑容答道:“依臣妾看,一动不如一静,如今局势混乱,朝内稍有风吹草动都难免再起萧墙,倒不如全当未有发生任何事一般,暂时安抚。今日的事皇上不说,臣妾不说,在场的各位都不会说,外人也只会当兰妃是因急病暴毙而亡,断不会想到皇上身上来。” -- 第148页 荥皇后言罢,奚云启面上已浮现笑意,却不知是胸有成竹的笑,还是笑里藏刀。只见奚云启爽快的扔掉佩刀,随意拍拍手掌,弹弹衣袖,侧首往凤兮那边瞄了一眼,含义颇深,然未等凤兮抓住端倪,他已收回目光面向荥皇后赞许道:“皇后思绪慎密,以往朕确实小瞧了。只是不知下一步,皇后预备如何?” 荥皇后颇为得意道:“不如何,人往哪来就该往哪去,德兮夫人出来已久,就在方才,宫外承奚王旗下的虎啸营早已与丞相大人率领的禁军对上了,如此剑拔弩张之时,德兮夫人及时出现很是必要。” 说到这,凤兮恍然一惊,直直望向荥皇后充满试探的眸子,适时而起的心头涌动耐不住激动,方才本已安抚的思绪再次混乱纷杂,种种猜测算计蹿升而起,致使她看似无害的面容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真是想不到,皇上找臣妾叙旧情这短短光景,已让宫外掀起滔天巨浪,臣妾实在罪过。”凤兮笑意融融的上前几步,侧身对奚云启行了半礼,款款起身时遂坦坦荡荡的望进他疑惑的眼中,倒映出纤细窈窕的身影,仿若任何力量都可将其毁灭。 凤兮又转向荥皇后,毫不掩饰眸中的算计,说道:“那么,就请皇后娘娘引路,臣妾甘愿以己之力化干戈为玉帛,借此将功抵过。” 奚云启欲阻止道:“且慢!”但荥皇后已先一步回道:“丞相大人未得皇命便擅自领军出面,实乃形势所逼,臣妾也愿代父请罪。还请皇上安心坐镇此处,届时此事平息时,臣妾自会有个交代。” 话落,荥皇后随手一摆,在场禁军皆围成人墙,将她与凤兮隔在人墙外,又在这时听殿门外一人道:“禀娘娘,奴才救驾来迟。” 荥皇后笑笑道:“费刑,你且带人好好守住太妃殿,本宫要请太妃娘娘与德兮夫人别处小聚,皇上若是稍有差池为你是问。” 费刑高声领命,荥皇后与凤兮便在奚云启隐忍微怒的神情下步出殿外,一路往宫门而去。 路上,荥皇后告诉凤兮,太妃娘娘与小公主从安已被接到皇后殿派人保护,只要宫外两方人马可各自收兵,她亦会力保太妃母女均安。凤兮笑而反问,何以丞相突然起兵,又何以荥皇后会洞悉小皇子身份。 荥皇后答道,今儿个深夜丞相派人传来口信,说是承奚王点兵于教场,丞相隐隐感到不妥,立刻传尹太后、荥皇后此二宫之命统帅几千禁军死守皇宫,意在预防突发事件。果然,三更一到,承奚王所统领的虎啸营于城外集合,蓄势待发,城内驻军大开城门,与之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皇城团团围住。不仅城内众大臣被死困家中,受人摆布,更无人知晓城内驻军是合适与虎啸营暗中勾结的。承奚王扬言,奚云帝先垂涎于德兮夫人之美色,后囚禁于她借此要挟承奚王束手待毙,如此君王,既逼同宗皇兄、皇弟,又迫忠臣良将臣,大失民心,不得不讨。 而至于小皇子身份,全因当初那知情的两位奶娘中其中一人说漏了嘴,被荥皇后查出小皇子曾经被调换一事。说到此,荥皇后反问凤兮那兰妃所生之女究竟在何处,凤兮这时已肯定荥皇后只以为兰妃生了女婴,被她与太妃相助调换成男婴,却不知实则兰妃所生本是男婴,先后调换两次意在扰乱视听,造成就连兰妃自己都以为所生为女婴的假象。 不消说,此时荥皇后手中的小皇子才是真正兰妃所出,而那从安公主便是众人误以为的龙裔,但纵使荥皇后对小公主身份怀疑,也非坏事。 思及此,凤兮轻笑道:“真正的皇子在何处并不重要,丞相大人既然有意改换新君,又怎会容忍皇上亲生?到时候恐怕还会找个男婴替代充当龙裔,如此费事倒不如就此隐瞒真正龙裔所在,直接告诉丞相此皇子乃假皇子,岂不省事?” 荥皇后一怔,脸色微变,不料被凤兮道出担忧,一时也没了主意。就如同凤兮所说,荥皇后欲问出真龙裔所在是为了将其保护不受外人迫害——奚云帝虽对她狠心,可她依旧希望能为他留下血脉。因此,当荥皇后所知龙裔被凤兮调换时,又刚好从宫人口中得知近日有不少贵重物品运进太妃殿,再想到凤兮失踪一事已不难将所有事情串联,当下便起了先救出凤兮问出龙裔下落的念头。巧的是,荥皇后令费刑带人马部署时,获悉奚云帝刚进了太妃殿,太妃被宫女带往偏殿看守,而宫外两军对垒已不容片刻耽搁。 荥皇后当机立断,即刻派人送信于丞相,信中短短写到“人已找到,等”几个字,希望可暂时拖延形势,随后更是急急忙忙带人抓了兰妃作人质,后入太妃殿,即可救人又可借奚云帝之手除去兰妃,一箭双雕。 荥皇后蹙着眉,突然反问道:“方才本宫在救你时,做了一番大胆的猜测——那从安会不会就是皇上亲生呢?” 凤兮眨眨眼,问道何以见得。 荥皇后想了想道:“其一,太妃、兰妃同日产子太过巧合,而当日你正在太妃殿前后打点;其二,兰妃换子,由你暗中操纵,又这么巧孩子被送进了太妃殿;其三,龙裔在你手并不好妥善安置,除非安排在最显眼的地方,才不会招人怀疑,而最好的地方便该是太妃身边,你们姊妹二人同仇敌忾,断不会互相出卖。本宫猜的可对?” 凤兮轻轻拍掌,随即从身侧掏出一块黄色娟巾,答道:“小公主从安乃龙裔血脉,可兰妃早有了一索得男的念头,换走公主,找了庶民替代,我也只能顺水推舟帮她一把,好在从安在太妃娘娘的照料下白白胖胖,也算是对得起奚家。” -- 第149页 荥皇后观察着凤兮从容不迫的神态,心里有点乱,咬咬唇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慌张?” 哪知凤兮惊讶的笑了:“皇后娘娘聪慧的紧却偏偏问了一个蠢问题。我为何要慌张?那从安是死是活与我无关,那皇子既出自民间,是福是祸更不关我的事。再说,皇后如今知道真相,便只会扶植假皇子,保护小公主,他俩性命去留你该是最担心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代为忧愁?” 凤兮的话正戳中了荥皇后要害,荥皇后要听从丞相之言扶植新君,软禁奚云帝,那这人人以为是假皇子的就是不二人选,小公主从安也会在荥皇后顾念夫妻情分的缘由下,平平安安做个长公主,顺理成章。 想到这,荥皇后也笑了:“说的不错。在这件事上,你确实想的比任何人都远,本宫自叹不如。” 凤兮挑眉回道:“皇后不过是关心则乱,而我本在局外又怎会自乱阵脚?” 荥皇后又道:“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剩下你、太妃与本宫,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你们二人灭口?” “你不会的。太妃若是身亡,小公主便会无依无靠,这绝非你所愿。而我若是在此时有个三长两短,王爷与丞相势必兵戎相见,以现下局面看,不出一日奚朝就会真的改朝换代了……”凤兮收敛了笑容:“别说你们打着以假皇子继位的如意算盘会落空,就是这‘奚’姓皇族也恐有灭顶之灾。不过比起这些,我却更好奇另一件事——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唯有你是不会弃奚云启于不顾的,没想到最不可能背叛的人恰恰背叛的最彻底。” 荥皇后似有恍惚,眼神中闪过一瞬悔意,虽极快但仍被凤兮捕捉到,就听荥皇后一开口已掩不住声音的颤抖:“我父丞相与皇上之间水火不容,迟早有一日会两败俱伤,此次父亲先发制人,站定先机,我若不及时表明立场,又如何能保全皇上的性命?只希望父亲会念在我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凤兮隐忍不语,心里却有了别的想法。荥皇后不过是丞相手中的提线木偶,相信此二人之间必曾有好一番的争执:无论丞相是被逼无奈还是反谋已露,荥皇后女生外向都会在情况许可时偏帮奚云帝,以期保全他安然无恙。而丞相一面还需要荥皇后在宫内坐镇,只能加以安抚,纵然真有对奚云帝加害之心,也会缓上数日,待大局初定时再思后招。而今,最有可能的便是丞相有意借小皇子登基一事,对天下声称奚云帝因病退位让贤,而丞相自可以占有辅政之位,就算承奚王以武将之首共同辅政加以牵制,也还有荥皇后以母后身份垂帘听政,是以此父女二人便可挟天子以令天下,但恐怕南方三王将有不服——偏偏,谈辛之先一步出兵刁难,恐怕他早已洞悉先机,有意搅浑时局,遏止丞相谋朝的野心,可仔细一想,莫非谈辛之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凤兮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笃定了谈辛之是有意提早起事的念头,遂加快了脚步,与荥皇后赶往东北宫门。 * 宫外内城,冲杀叫阵之声震天响地,旌旗摇曳,枪戟森戈,身着玄青色盔甲的几千禁军死守宫门,面对势如破竹、来势汹汹的虎啸营,不由得起了退却之心。两军对阵,实力悬殊,气势偏到一方,禁卫军不过是强弩之末,只待承奚王一声令下,便可瞬间化作虎啸营铁骑下的冤魂。 只见一人一骑率先出阵,那坐立于马背上挺拔的身躯身穿赤金战甲,一手握在斩杀无数敌人的佩剑之上,正是欲铲除暴君,肃清朝政的承奚王。 彼时德兮夫人无故失踪,承奚王暗中查探,不难发现蛛丝马迹,追踪之下获悉动手之人来于宫内势力,不消说当下已将目标锁定奚云帝。 几番追踪,承奚王逐一掌握几点可靠消息:丞相暗中控制三千禁军,此乃宫变前夕之兆;奚云绶虽被囚禁,但旗下余孽尚有喘息之际,更有甚者暗中伺机待动;荥皇后举动异常,甚为关心小皇子的日常起居,更一反往日深居简出,而于近日在后宫中走动频频,接连亦有不少宫人无故失踪,据悉乃是兰妃身边的亲信。 几点贯穿之下,承奚王已决定先发制人,赶在丞相之前抢占先机,亲帅虎啸营将皇城团团包围,同时派人送密信赶往南方,及时通知流春王统军阻止另两王北上救驾。与此同时,丞相才部署完毕,欲趁夜改立新皇,却不料承奚王先一步包围而至,实力悬殊之际,丞相只得先通知荥皇后,让其早作准备。 此时此刻,两军对垒迫在眉睫,大战一触即发,东北宫门却由内开启,叫阵声立时在承奚王抬手示意下消弭,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直至两军中间空场处,那驾车的小太监便轻巧跳下,扬高细嫩的声道:“车内乃是德兮夫人,皇上欲夺之心败露,幸得皇后倾力相救,奴才特领命护送夫人,以期化解双方纠葛。” 说罢,小太监像承奚王、丞相二人行了礼,又对着承奚王道:“皇后还令奴才给王爷带句话,请王爷定夺。” 承奚王蹙眉盯着那人良久,又望了望那紧闭的车门,遂抬手示意那人过来。 小太监上前三步躬身有情德兮夫人,哪知,德兮夫人才下车,从城墙上至高点立刻“咚咚咚”落下数支暗箭,准确无误的正中德兮夫人背部,只听她惨声高叫,鲜血已四溅喷出。 第十八章 只听“德兮夫人”身后禁军一片哗然,顷刻间,虎啸营先锋部队已蜂拥上前,手执枪戟高声怒喝。禁军侍卫队欲举刀迎敌,然却听身着软甲的丞相一声令下:“切莫妄动!” -- 第150页 这厢儿,高坐于坐骑之上的承奚王高抬头观望,正见城墙偏角三俩人影闪过,遂眼一眯,唇一抿,抬手一挥,那军队侧面蓄势待发的弓箭手立刻锁定目标,只听“嗖嗖”几声,离弦之箭犹如闪电呼啸而过,精准的刺穿几名杀手。 三名杀手中,一人当场毙命,另两人随后被城墙上的禁军压制,带到两军对阵当中场地跪下认罪,且看两人气若游丝,只怕说不上三句话就要断气了。 而“德兮夫人”就软倒在不远处,为其疗伤的军医束手无措的摇摇头,沉叹一声回身向承奚王复命道,伤重不治,下官无能,请王爷降罪。 承奚王呵呵笑道:“你何罪之有,死的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有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本王自然乐得配合。” 此言一出,全场惊叹声起。 那两名杀手更是蒙了,其中一人反应过来,立刻跪爬上前几步,探视“德兮夫人”的面容,然乌发被抚开之际,赫然却是十四娘的脸。 那杀手悲痛大叫“夫人”,另一名亦不可置信般高声道:“主上,奴才对不住您!” 不过眨眼间,二人前后咬舌自尽。 四条人命,一番变故,不过仅仅发生在一刻间。但见承奚王胸有成竹,面不改色,虎啸营将士整列有素,阵脚稳如泰山,哪有半丝寻不到真正德兮夫人的焦急感,且与之对阵的丞相正因此蹙眉疑惑,那驾车的小太监竟突兀大笑道:“丞相大人,有礼了。” 小太监抬手摘帽,乌黑青丝倾泻而下,倾国之姿妖娆灼目,回首望向肃穆以待的虎啸营,又看向那立于骏马之上的承奚王,唇边漾开一抹意味非常的笑容,再度回身时笑容已消弭无踪,说道:“西平王之人有意趁乱袭杀本王妃,意在挑起战火,待丞相所帅的禁军与虎啸营拼个你死我活之时,皇城危殆,丞相性命堪忧,王爷也会因谋朝篡位之罪名不容于世,届时西平王自会在左右亲信协助之下,以平乱之名伺机而起,堂而皇之登上帝位,如此妙计可谓一石三鸟。” 不消说,这化妆成小太监的女子便是德兮夫人。 听到此言,众将士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丞相眉宇间深深皱出了川字,沉声问道:“敢问王妃,如何得知此事,又如何得以从皇城安然脱离。” 一阵疾风而过,吹散了一头乌发,飘散间适时掩盖了德兮夫人眼中的杀意,只听她不温不火的声儿道:“当朝皇帝为君不仁,为人不义,意图染指权臣之妻,幸得皇后娘娘体恤,甘冒欺君犯上的风险将我救出,为报答娘娘怜恤之情,我便设计先将躲于暗处的逆臣贼子引出,以绝后患,适才既保住皇家声名,又为新君铲平道路。 话落,青丝散,露出一张平和的面容,无波无澜的眼中冷冷清清,好似她方才陈述不过是旁人故事。 德兮夫人此言乍听之下是对丞相有利,然丞相隐觉不妥,却一时寻不着端倪反驳。承奚王已先一步开口:“一切辛苦王妃。” 德兮夫人浅笑回道:“太后、皇后懿旨,有请承奚王、丞相大人入宫觐见,共商大事。” * 民家有句俗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凡民间夫妻之间争吵已无好言,更何况天家之人,一言一语已倾辄千军,撼动山河。谁人不希望妻贤气顺,子孝满堂,可奚家却似遭了诅咒一般,从无此景。 这才消弭几年的储位之争因奚云帝的贪恋女色,枉顾兄弟情谊,滥杀无辜,苛捐杂税等一连串罪行而再度拉开帷幕,不过短短三日已将剑拔弩张的情势拖向最高峰。 奚云帝不仁不义,已被软禁于太妃殿几日,据传重病卧床,全班太医医治无方。 朝堂之上,尹太后、荥皇后各坐于上首东西坐,临危任命二位辅政大臣承奚王、丞相,然两派瞬间形成对立,以丞相为首的文臣一派欲力挽狂澜,操纵大局——可当此之际边关再度传来战报,南方三方内斗激烈,情势刻不容缓。此番变故另丞相打着划分军权以权衡朝局的算盘落空,承奚王即刻点兵与教场,定在三日后出兵声讨。 翌日,便有朝臣连番上奏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不可一日无主,然皇上顽疾在身,朝堂之臣如同一盘散沙,还请太后、皇后尽早定夺!” 言下之意,改立新君,皇子煜泯当之无愧。 未料,此事尚悬而未决,虎啸营其中十万军队已将皇城内外团团围住,守住各个要道、关卡,但凡文官重臣外出受制、受限,外阜官员入内接受盘查、审问。此事哗然朝堂,众臣间有敢怒不敢言的,也有三缄其口的,更有上报东、西宫请求作主的。 东、西宫令承奚王给了说法,承奚王却笑道:“本王既然受命于皇家,自该在此关键时刻维持京中秩序。其因有三:第一,京中不轨余孽尚犹存,为保万全理应严守以待;第二,清君侧,以正视听,这乃每个臣子应尽的本分;第三,如今民心大动,若非非常手段安能安抚非常之人?” 众臣无言,尹太后、荥皇后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尹太后道:“承奚王所言极是,诸位大臣不必惊慌,肃清朝政也是为新君奠定基础,本宫历经三代君王,如今才感欣慰。” 此言一出,文臣纵有不甘也只得暂时压制,不乏有人在下朝时恳请丞相做主,以辅政大臣、三朝元老兼皇后亲夫的身份站出来主持公道,不想,丞相只是笑笑,未置一词。 -- 第151页 是夜,承奚王府内,管家、巧月等人早早就被凤兮挥退。趁着两日后谈辛之出兵之前,凤兮将心中一番忧虑顾及缓缓道出,其中隐含两种意思,一是虎啸营挥军南下,丞相一党定会趁机窜起,极有可能煽动东、西宫立煜泯为储君,包揽朝政;二是,西平王一事已足够定下杀头大罪,且奚云帝身患重病只是说辞,实则软禁于太妃殿,荥皇后性情因情误国,左右摇摆已非一日,万一奚云帝动之以情,凤兮唯恐在承奚王南下之际情势有变。 谈辛之深深望着凤兮良久,好似看不够似地,直到凤兮脸儿微醺娇嗔了一眼过去,骂道:“我在同你说正经事,你别胡思乱想有的没的。” “呵呵……”谈辛之低沉沙哑的笑声透着调戏,透着玩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细细瞅着凤兮的神态:“我的兮兮长大了。” 凤兮怔住一瞬,遂移开相视的眸子,似腼腆的抬手轻抚鬓角,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不妨又听他淡淡道:“怕么?” 凤兮一顿,坚定而执着的望来:“不,从今以后,在这世上我怕的东西将会越来越少,真正该怕的将是与你、我为敌的旁人,血雨腥风欲来势,各人自扫门前雪。” 不知怎的,只要一想到当下局面,凤兮虽心有顾虑,仍难耐骨子里兴奋鼓噪的激荡着,早已无畏无惧,只盼最后一站冲杀而来,适才了断一切恩怨。 一时间,凤兮望进谈辛之幽深幽深的眸子里,仿若颠覆在一望无际的浩瀚深海中,却并不彷徨,凭着几分了解,几分默契,几分笃定,她只觉甘心如荠,隐感到他将会在此时刻道出一番惊世骇俗的秘辛, 很快,谈辛之的话就验证了凤兮读到的暗示。 随着他俯首倾压过来,以面贴面,轻呼过耳际的呼吸炙热躁动,那低的不能再低的声也悄悄灌入耳廓。 只见凤兮倾听时,双目豁然大张,口中轻呼而出,难以置信这多年风急雨骤的背后竟藏了皇家最丑陋的秘密。 奚昭帝在位时宠幸过一位名唤淼儿的叛臣之女,恩宠以极,不仅曾因此女与自己最喜爱的皇子怒目相向,更因送走淼儿后派人各地寻求与之容貌、神态相似者,这才有了稍后的秀卿。且说,那饱含一腔怒火与绝望的淼儿,自朝臣几次三番上书请奚昭帝将其赶出宫后,奚昭帝终于碍于明君之名,为安抚朝堂异动,将淼儿逐出安置。淼儿出宫后没多久就几次三番的险遭不测,腹怀着胎儿在历经这些变故后萌生了报仇的念头。据奚昭帝安排的亲信多方查探,淼儿慢慢滤清了来龙去脉,更确定欲谋害她之人正是当年诬陷她一家谋反罪名的奉素单。 奉素单因勾结朝廷重臣,弹劾淼儿一家谋反犯上罪名有功,先后三次被几位大臣举荐,官位节节上升,日后更是业绩彪炳,深受奚昭帝重用,管路亨通。奉素单因淼儿一家性命换取了政途的平坦稳固,却亦在淼儿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在宫中为奴时,淼儿凭借姿色,巧造机运结实了奚昭帝,一举成功赢得奚昭帝怜爱,后多次借便利向奚昭帝身边宫人查探,又与当时最为受宠的皇子勾结,终查出家族惨案全因奉素单有意陷害。 奉素单唯恐淼儿常居奚昭帝身边是个祸患,更在奚昭帝有意册封淼儿之际,与众大臣连番上书,遂成功将淼儿驱逐宫外,后多次派杀手袭之,均落败,没多久淼儿也下落不明。有人传,她是在逃逸时失足坠崖,有人传,她早就逃往塞外,不幸死于途中,更有人传,淼儿早断了存活的心思,自缢而亡。 却不想多年后,已营造出“奉半朝”之势的奉素单却遭逢一少年武将的威胁,此人正是谈辛之。谈辛之多次与之暗中抗衡,奉素单视其为烫手山芋,欲处之后快却不得法,更不慎被其暗算,捏造出他与蛮奴勾结的证据。当时在位的奚昭帝之子奚献帝甚为恼怒,早就有意对付权势如天的奉素单,便当下坐实了这真假待定的罪名。 奉素单逃逸塞外,被藏身于此处的蛮奴探子接应回国,蛮奴王表示只要奉素单肯透露奚朝之秘,这丞相之位依旧非他莫属。奉素单别无选择,只得投靠于此。消息传至京城内,谈辛之领命声讨,东宫承大义灭亲,从此奠定了此二人成为百官之首的基础。 奉素单身首异处时,谈辛之心中亦默默哀悼亡母淼儿,凭借她临终嘱咐“你要记住,你注定是王者,日后的坎坷绝不能退缩”,从此起了斩杀昔日一切祸首的念头,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头一次有了为自己谋权某位,夺回一切的野心。 先是向淼儿曾提过对她有情的奚献帝展露身份,以此为要挟换得许多特权便利,后派人追查出当年同样被逐出宫的秀卿下落,寻到费刑兄妹踪迹,成为他们最值得信任的盟友之一。 谈辛之闭眸低语,声声直落凤兮心头:“生来不详,注定一声颠覆于腥风血雨。生不能将身世公之于众,死亦要带着荣耀功勋受后人景仰,此生封爵封王都不过时我为母复仇,为己谋利的掩盖……荣华背后,我却身负世间最丑陋不堪的过往。这样的我……你怕么?”他虽是淡淡陈述着一切,却难掩声音中殷殷期盼与颤抖,仿佛正乞求着她的谅解与宽慰。 只听凤兮似有哽咽的回道:“注定了,当真是命中注定了……我是最了解你的女人,也是这世上唯一懂你的。” -- 第152页 奚昭帝、奚献帝、奚浩帝,再来就是奚云帝,他们的帝王路注定成为谈辛之铁骑之下的牺牲品,注定要成为奚家于世间泯灭的见证,而他,这个一生下来就被视为负累,被视为不该苟活于世的祸害,却要取而代之。在凤兮心里,这番纠葛过往已不是对错可论断,功过可平反的孽债,它们盘旋而过塑造了一个男人峥嵘的岁月,奠定了历史演变的基础,造就了奚朝迈向灭亡的道路,将这个披荆斩棘,以鲜血杀戮为战衣的男人推向了无可避免的巅峰。 而凤兮,仅仅是一个女人,仅仅是一名孤儿,却同样承载了最不堪启口,不容于世的身世,以早已灭族的蛮奴之血脉为继承,以父亲、兮奴、昊尤三人赋予的爱恨不屈为灵魂,以屡次旁人暗算谋害为坚强不屈的塑造,因孤独悲愤而戚唳时浴火重生,何其有幸,竟能遇到这世间仅存的值得寄托的男人。 ——两个世人难以容纳的孤苦灵魂找到了彼此,从此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是唯一的同类,是政友,更是夫妻,注定携手并进,殊途同归。 第十九章 早先,因燎城一事而接连掀起的南溪王密谋联合西平王颠覆皇权一案,已然搁置许久,南溪王、西平王相继被软禁已有数月,但悬而未决并非是说永不做出决断,等待天时、地利、人和到齐之时,此二人或许再难逃出生天。 是以,南溪王的门人于两军对垒时众目睽睽之下行凶嫁祸,企图挑起两方难以化解的干戈,此等恶性不容于天下。幸得德兮夫人睿智前瞻,以牙还牙用十四娘做替身,于在顷刻间化解一场危机。此消息不用刻意传说已立时传遍京城内外,相信不出两日南郡诸城便可得知。有人称道“巾帼不让须眉”,有人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南溪王大势已去”,然而更多的人还是庆幸未能扬起战火,避免了生灵涂炭。 于是,就在承奚王亲帅虎啸营声讨南郡各城的当日清晨,东、西宫与各王公大臣在朝堂商议此事。 朝堂之上,一派人极力赞成以清君侧为名处决南溪王,日子不能耽搁,且特别提到一定要在懿旨上白纸红字清清楚楚的写着“南溪王,罪不容赦”几个大字,以表皇室大义灭亲的决心;另一派人持相反意见,声称此时此刻南郡军事吃紧,国库匮乏,朝野动荡,民生不安,正是该休养生息,安抚民心的时候,怎可诛杀皇亲贵胄,如若一意孤行岂不闹的满城风雨,更加动摇国本么。 僵持不下的结果便是南溪王、西平王依旧逍遥法外,直至承奚王帅军出征的第三日,两王奉懿旨上朝申诉。东、西宫既然能念在本是同根生的份上,也念在两王一向功在社稷,给予他二人一个申诉的机会,却不想间接造成了一桩惨案。 那日风和日丽,纵使枝头吟唱的小鸟也比往日更加起劲儿,南溪王一身蟒袍在数名宫人的监视下步上通往朝堂的廊道,迎着应在面上的晨光心情额外舒畅,那倒背如流早已揣摩的无半丝破绽的说辞已牢牢记在心里,只要他将这番话往台面上一摆,纵使是西平王有三头六臂也难以辩驳。 因为就在前日,南溪王在宫中早就安排的眼线已将当下局势一五一十的汇报,包括南溪王早就下令门人秘密销毁证据、朝中都有哪几位大臣收了好处准备帮腔造势,还有奚云帝此时此刻任人宰割的处境等等。这些都令南溪王有了趁机取而代之的念头,只要他一口咬定事情前因后果皆是西平王栽赃嫁祸,就是东、西宫有意刁难,也会碍于证据被销毁无从下手,再加之朝中有人为他说话帮托,届时自可洗清嫌疑,以皇弟的身份重归于朝堂,就算不能继承大统也可博得辅政大臣一位。 而西平王,在经南溪王如此部署陷害以后,又有以往谋权的确凿证据,被推上法场已然不远。只要西平王一倒,再无人可证明南溪王的罪证,就是那被声讨的南郡三王的说辞,也无人相信。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南溪王一行人顺着通向朝堂的必经之路,刚刚穿过廊道走至一空场处后,就听身后一声巨响,紧接着一声惨叫,正见一匹疯马仰蹄狂奔而来,顷刻间就冲散了随行两队宫人,直直往南溪王而去。 但见南溪王一个翻身便轻巧躲开,落地时也不过是衣袍微皱罢了。那疯马则冲撞到旁边一棵大树,抖落不少枯枝尘土,随着一阵微风吹向南溪王方向。 南溪王不在意的弹弹衣袖,望向人仰马翻的众宫人,嘴角划开嘲讽的弧度,然也不过是顷刻之间,却见他豁然暴突双目,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一手紧紧揪住胸口衣襟,仿若受了难以承受的苦痛一般弯下腰,一臂、一膝撑地,半跪着粗喘不已。 几名宫人反应过来,立刻上前要扶,却被南溪王猛喷出的一口鲜血沾上了皮肤,当下红肿痛痒不止。 而南溪王则眼一翻,腿一伸,当下侧倒在地,四肢抽搐痉挛数下,已进气少出气多了。 ——当太医赶到时,南溪王早已七窍流血,毙命于晨曦之下。 可想而知,当日朝堂的对峙澄清一事因南溪王的丧命而暂时搁置了——朝堂上的西平王阵阵喘咳,面色铁青,看来是病入膏肓了,尤其是在听到宫人来报南溪王暴毙于御花园中,立时因心惊昏厥过去。 朝臣一片混乱,议论纷纷,各个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束手无测,就是坐于上首的东、西两宫也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主意。 -- 第153页 稍后,西宫荥皇后宣了德兮夫人觐见。太医院原判亲断南溪王死因,将检验结果告知东、西宫与德兮夫人。一切全因树梢沾有去年冬至落下的尘灰,却不想尘灰之中带有少量山埃此等致命剧毒,毒发之快至今尚无及时救治的可能。本来,今日早春南风徐徐,力道并不猛烈,那树梢上的灰尘积的深厚是不会轻易被吹下的,但经那疯马一撞,灰尘散落四散,或于半空漂浮的,或已有落地的借微风之力亦可扬至数米之外。 又这么巧,南溪王为躲避疯马,下意识跳开之后正立于此树正背面数米之内,当下回身正好正面迎上吹拂而来的剧毒,不仅沾染一身更吸入了鼻腔内。 太医还说,近几日南溪王的伙食都偏向补药补汤一类,本就干燥易引起气血翻腾,此时又遭遇剧毒,当下必会七窍流血,回天乏术。 德兮夫人听完太医院的回复以后蹙眉良久,顿觉其中蹊跷颇多,疑点重重。虽然此事看似意外巧合,但过多的意外叠加一起,又这么及时的发生于审判之前,一切太过不寻常,太过顺理成章。 荥皇后令德兮夫人待查此事真相,德兮夫人本想推脱,意为外臣之妻怎可干涉皇家血案,于理于情于法皆不可行。 荥皇后却道:“如今局势吃紧,承奚王出征在外,丞相大人又忙于代为处理朝政、安抚朝臣,两位辅政大臣皆有务在身,分 身乏术。而本宫……并不想任何一位外臣介入其中,唯恐消息外传,更何况如若真查出此乃人为设计,传了出去岂不平添祸乱。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既有能力查办此事,又不会将消息外泄了。” 德兮夫人沉默良久,似有端倪隐隐浮现于脑海,不过是一刹那的灵感,却让她有了其他猜想,于是当下便答允了荥皇后的嘱托。 * 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争权夺利里,凤兮亲眼见过无数人死于眼前,也曾亲生经历过生死交叉的一瞬,在这其中不分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生命的脆弱都仅仅展现在眨眼之间,也许上一刻那人还可侃侃而谈,谈笑风生,下一刻却已身首异处,死不瞑目——诚如南溪王。 经过几日的查实,那南溪王派人销毁证据,力图将自己摘个干净,又不惜将一切推给西平王承担的证据,皆被凤兮获得。可整件事情就好似上天与她开的玩笑一般,南溪王在这紧要关头送了性命,致使前夕所做一切毁于一旦,而其帮手亲信也纷纷在这几日内或突死,或失踪,另凤兮的追查几次都好像风筝断了线一般石沉大海,但又几次巧获其他线索,另事情时而死灭,时而复燃,磕磕绊绊的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真相。 所有的事情在追查的最后都直直指向西平王,凤兮很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信。抛开证据,只说情势,那南溪王一去,再无人可针对西平王,纵使新君继位也会念在以往功德对其手下留情,况且西平王体弱多病,就是坐上皇位也不知能活几年,蹬腿、闭眼都是随时的事,众臣对他自然放轻戒心,就是东、西宫也会念在以往兄友弟恭的情分上,任其做个闲散宗室,赏赐一地一宅,保其一生安泰。 于是,为求得这桩意外的最后真相,德兮夫人特意请了两宫一同前往西平王软禁居所。 只见西平王虚弱的侧靠于软榻之上,一腿弯曲,一腿伸直,一手撑住耳侧,另一手正企图撑住软榻起身行礼,那仿若用尽全身气力一般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可怜。东、西宫不忍心,连忙唤了就近的宫人上前搀扶,特免去行礼,躺着回话便可。 凤兮笑笑,眸中温度冷了几分:“王爷身子虚弱,太后、皇后甚为担忧,但却有一件事不得不向王爷求证,这也是不得已为之,还请王爷坦诚相告。” 经过燎城几日的短短相处,凤兮对西平王奚云绶的为人总算是了解几分,她很明白这种生在帝王之家却事事不容选择、不容取舍的悲苦,但往往变故经历太多,人也会跟着麻木,就好像奚浩帝、奚云帝两兄弟一般,互相残杀不痛不痒,又好像奚云绶此次的装病充愣一般,另凤兮早先悄悄升起的恻隐之心再度烟消云散。 奚云绶乍听之下面上似有疑惑,但仍笑着颔首。 凤兮沉吟片刻,侧首望向东、西宫不言不语的肃穆神色,又望了望身侧的费忠仁,费忠仁立刻会意,对着门外吩咐道将所有证物呈上。 奚云绶仍是不解,却听凤兮低低柔柔的说道:“原判断症,南溪王是中了山埃之毒,加之前几日膳食增补,当场七孔流血,死于非命。事情原委相信那主事者知晓的一清二楚,部署如此周密,尚需天时、地利、人和,更需对南溪王一切习性的熟悉方可成事,足可见此人心机之深,手段之狠。” 东、西宫缄默,宫人皆不语,奚云绶似有慌张的问道凶手可曾抓获,凤兮则垂下了眸子笑笑道:“凶手就在这里。” 奚云绶下意识问道:“是谁。” “是你。”却听凤兮不紧不慢的回了,神色复杂,意味不明。 奚云绶一脸惊讶,像是听到何其荒谬绝伦的戏言一般,紧盯着凤兮:“王妃严重了,本王早已束手被囚于此处,病情再犯,别说是下毒杀人了,就是凭自己的力气走出这个门口都难如登天,更何况那死去的还是本王的皇弟。你所说的天时、地利、人和,本王三者全无,未免异想天开了。” -- 第154页 奚云绶的说辞皆在凤兮的意料之中,于是她只是漠然回视,平平淡淡的继续陈述道:“就是因为王爷嫌疑最小,行事处处受制于人,才以此作了掩护,将亲弟毒害于朗朗乾坤下,纵使当时众宫人在场也都束手无测——那日,疯马疾奔冲向南溪王一行人,这本就不寻常,马厩所与御花园之间距离数座宫殿,疯马又怎会疾驰到那儿?有趣的是此事发生不久,当日管马的马夫便因醉酒掉入井中死了。再说那山埃,此乃剧毒,就是御医用药都不敢轻易动用,为免误用,毒药往往都收于药库高层之屉中,又怎么会这么巧会在当日南溪王经过时落在树梢些许,最巧的是那药库管事也于前日服食药草死了,身旁还有一封遗书,声称一切乃他所为,与人无尤。” 奚云绶深深看着凤兮,缓缓道:“既然一切都是药库管事所为,又与本王何干。” 四目相视,凤兮微微眯起眸子道:“其因有三。其一,你与南溪王当此已是穷途末路,唯有牺牲其中一人才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南溪王事先销毁证据有意牺牲你保全他自己,却料不到你更绝更狠,不用律法判决而制造一场意外,借刀杀人;其二,疯马冲过时,四周并无阻碍,南溪王可往东跳,往西跳,却偏偏往北跳去?本来我也以为这是场意外,毕竟南溪王的当下行为是外人无法控制的,可后来经这阵子照顾其饮食起居的宫人口中,我却明了一切。” 顿了顿,凤兮继续道:“南溪王自小便是个左撇子,却刻意锻炼自己学会右手写字,右手执筷,然在习武之时却仍旧偏爱左手用剑,就是下意识的反应也往往偏向左而不选右。当日那疯马自西北方冲向往东南方行走的南溪王,他当下回身往左手边闪躲后,正立在正南处,位于大树的西面,疯马撞树之时,东风正起,南溪王必定回身探个究竟,就恰好将被东风吹响西侧的山埃之毒吸入腹腔,一切巧合贯彻始终,形成了一次意外。” 此言一出,奚云绶笑不可仰,眼中却一片平静,只听他冷冷反问:“照你所说,这确实是一场意外,再说本王不在现场又如何行事害人!” “你无须在场。”凤兮直言将其打断:“药房管事掌管药库几十年,经验之深,目光之锐,嗅觉之灵,非常人所及,辨识药材从无错漏;而当日管马的马夫也是经验老到,既可事先算准马奔方向、力道,又可算准坠马时机。当日,这马夫坐于马上,又将准备好的铆钉插入马腹,执缰牵引疯马往南溪王而去,临近时再刻意坠马摆脱嫌疑,不想,坠马时不慎磕在路边突起的石子上,石子虽小,却能伤人,不仅在上面留下了血渍,更因高声呼叫而被南溪王随行宫人听到——事后马夫落井而死,太医验出他腰椎处伤口形状与那石子完全吻合,而井边更有挣扎纠缠的痕迹,不难看出马夫之死也是人为所致。而那药库管事也在同一时间畏罪自杀。 凤兮避开奚云绶的目光,走向宫人拿进的几件证物旁,说道:“此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可奇怪的是,一个是区区药库管事,一个是管马的马夫,二人于南溪王素未蒙面,无仇无怨,怎会突下杀手?又怎会对南溪王当日行踪了如指掌,可事先放置山埃于树梢,又可策马行凶?一切全因你早就收买了当日在御花园当差的宫女、太监,作了部署。待马夫将马牵到附近,南溪王随行人中自会有人看准时机通知马夫行事。但纵使全盘计划如何周密,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说着,凤兮拿起一纸证物:“这上面记载着管事与马夫的过往经历以及入宫前的出身、背景。这管事在数月前因私仇暗中毒害了一宫人,不料被你发现,不但为其隐瞒还予了他许多好处,管事感恩之余亦不停地提供羞葵之药来压制你的病情,也难怪你入京数月病情却一直稳固;而那马夫,原本生于西属,也是偶然被你发现其养马、驯马的独特本事,特收入门下好生调 教,你入京时带了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替代了原有马夫,宫中马夫甚多,互无往来,此种小儿又小的职位补缺也是无人在意,也就相安无事到了今日。” “再说那南溪王的随行宫人里,有一名正是当日临时加上去的,本来预定十人护送,怎知其中一人前一日犯了点事,够不上挨鞭子的罪名却被无故打了三十几鞭子,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床。你的人刻意制造此事,又故作临时换人,这才成就了管事、马夫、宫人三人的配合,缺一不可。” 凤兮不温不火的缓缓叙述完毕,良久良久,奚云绶都未接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尹太后却开了口:“本宫很不愿相信此事,但此时此刻罪证确凿,容不得你再辩驳!试问,那三个凶手互不认识,互无往来,却暗中或多或少受了你的恩惠,你叫本宫如何再找个怜恤你的理由!” 第二十章(上) 尹太后话才落,奚云绶已笑不可仰:“成者王侯败者贼,输就是输了,本王无话可说。”这话听得尹太后怒火中烧,尤其奚云绶那讥诮嘲讽的笑更仿若刺入软肉的利剑一般,尖锐之极,扰人惊心。 许久许久,尹太后、荥皇后都有丝尴尬,有丝不知所措,却不知是被笑声中包含的讥讽戳中心虚,还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人,直到奚云绶的笑声停止,才听他淡淡冷冷的吐出一句话:“请让我跟她单独谈谈。” 凤兮微微眯了眸子,侧首正望见东、西宫如释重负的神情,不由得勾起嘴角低声请示,东、西宫皆同意,紧接着落荒而逃的离开小屋,只留凤兮、奚云绶默默对望。 -- 第155页 不多会儿,凤兮懒懒坐到一旁,轻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静待奚云绶开口。 奚云绶苍白瘦削的脸紧紧包裹住面部的骨骼,就着暗处的阴影轮廓更显立体,就像是垂死挣扎的骷髅一般,浑身充斥了哀伤颓靡的气息,相信无论是谁见到现在的奚云绶都会萌生同情怜悯之情,除了凤兮。 奚云绶低垂着头轻声说道:“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 “你不问我为什么么?”凤兮打断道:“其实我有很多种选择,我可以指证你,也可以随便交个人出去……我并不是非要说出真相的。” 哪知奚云绶听了只是不在意的笑笑:“这么好的机会,就算主谋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会想方设法把所有事情都算在他头上。不择手段,你应该学的很好的。” 凤兮静静地望着抬起眼睛的奚云绶,在他脸上仿佛感到了最宁静祥和的波动,如黑曜石一般的双眸闪烁着幽深的光,自然微微上扬的嘴角不再存有讥讽的意味,可就是这样的奚云绶才更使人无措,如果奚云绶依旧带着抵御外人试探的假面具,说话依旧多刺多针,那么凤兮或许可以坦然面对…… 只听凤兮轻叹一口气,幽幽道:“难道你以为你这么说就可以赎罪么,结党营私,屯兵自重,欺君罔上,意图篡位,如今又谋害了当朝南溪王,还是你的亲弟弟,累累恶行,罪不容赦……毕竟你确实是触犯了国法。” 凤兮那样指责性的目光,直勾勾的骇人心魄,可除了奚云绶那紧攥的拳头上青筋暴露,从面上看不出半丝隐忍,尤其是他的回答清清淡淡显得毫无在乎:“除了结党营私,屯兵自重,欺君罔上,意图篡位,杀人放火,还有很多事是一个人不会做的,比方说……陷害不到十岁的亲弟弟掉落冰窟窿、出卖亲兄弟以换得个人利益、情感敲诈、侮辱一个身患重病多年的人……这些都不一定会受到国法制裁,却并不能证明他们没罪。类似这些的事……你应该深有体会的,这些人的行为比肉体伤害更残忍,却依旧可以逍遥法外。” 凤兮的声音透露着疲惫:“你说得对,人做错了事不一定会受到惩罚,逍遥法外的多得是……人生在世也从来没什么公平可言,好人不一定长命,坏人却可能会享尽荣华,颐养天年。老天就是这么爱愚弄世人,就爱看着别人自相矛盾,互相残杀,活在各种各样的纠葛矛盾中……今天,你栽在我的手上,也许他日我会同样死在别人手里……天理循环,你懂的。” 听到这话,奚云绶缓缓低下头咯咯乐了出来,好像听到令他十分喜悦的事,但也不过是那么一小会儿,他便收敛了笑容轻声说道:“我很累,麻烦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离开了软禁奚云绶的宫房,门口正站着等候多时的小太监,见了凤兮立刻上前回话道皇后娘娘有事相商。 抬头看了看天,申时才过,凤兮轻揉了揉额角便踏上车撵,一路晃晃悠悠直至来到皇后殿,才顿觉肩颈处酸酸涩涩的痛。 费忠仁躬身迎接,趁着凤兮下车的当头上前低声提醒道:“皇后殿内有点古怪,不过请王妃放心,里里外外都部署妥当,丞相大人说只要娘娘示意,届时……” 哪知凤兮听了此言并不惊慌,连一丝喜悦都未露出半分,她只是笑着,意味不明的笑着,缓缓往那高而肃穆的宫门走去,仅留下一句:“该来的总会来的。” 正如费忠仁所说,凤兮自踏进那扇宫门起,就发现周遭的不对劲,且不说走动的宫人各个神色异常紧张,甚至流动的气息中都蔓延着浓厚的杀气。前来迎接的宫人说话时眼神闪烁不安,说话声带着颤音,在前面带路走得很快,脚下不稳,两次都险些被裙角绊倒,凤兮木然的瞅着那宫人的背影,冷笑一直悬挂在唇边。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走到了这一天。 凤兮如此想着,心情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畅快,反而越接近事实真相而有了惧怕感,生怕揭穿真相的那一刻——毕竟在某些时刻,或者说在面临一些事所做出的某些选择,她与荥皇后都是那么的相似,不惜一切代价的心狠手辣,不惜玉石俱焚。 东宫荥,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还有多远。”凤兮问着宫人。 宫人浑身一震,立刻低声回道“就快了”,凤兮又问:“你在这里当差多久了。” 还没等宫人回话,凤兮再问:“看来不是很久,连行走的规矩也不懂。” 宫人蓦然低缓了脚步,然而凤兮好似没事找事一般,继续笑道:“你的左手虎口长满了老茧,右手却没有,我还记得南溪王身边随行的宫人之一正是死于利剑之下,但从刺入的角度与伤口形状来看,应该是惯用左手剑的杀手做的,却想不到我一直找不到的凶手会在这里遇到。” 凤兮轻声轻语的说的不紧不慢,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一副从容不迫的悠闲得意,既彰显了权臣之妻一品诰命夫人的气度,又显出了恬淡随和的气质,然而那才刚被揭穿身份的宫人却好似身后有豺狼虎豹一般猛的跳开几步,豁然转身狠狠盯住她,面上的戒备与紧张不容忽视,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肩颈的颤抖,但额头的冷汗涔涔依旧出卖了她。 “如果我是你,会想办法离开京城。因为只要你奉命将我杀死,你可能连这个宫殿都走不出去。”凤兮好似并不着急,眼神随处观望着四周景致:“皇后一定会杀你灭口,费总管更会第一时刻将我遇刺的消息散播出去,你以为你能跑多远……是杀人还是自保,你应该懂得选。” -- 第156页 那宫人深吸一口气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很显然,她已有动摇,或者说,她根本不信荥皇后。 “你不是已经信了么,为什么不继续信下去?”凤兮一脸好笑:“出了宫门自有费总管接应,没有人会知道你在南溪王一案中扮演什么角色,更不会再有人追究南溪王被害的真相。一切既然有我一力作证,将罪名定给主谋者西平王,又怎么会有其他人受牵连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假扮宫人的杀手真的畏惧了,还是有意为自己谋求个活路,亦或是早就失了杀人的念头,只见她微微点头便转身快速离去。凤兮相信以后都不会再见到此人,也相信费忠仁自会为此人安排最好的去处……试问一个死人还会多嘴么。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尽管力不从心,尽管不得已为之,尽管被逼无奈,却也有更多必须去做的理由。那个杀手收了荥皇后的好处为钱杀人,却又因为凤兮的几句话改变想法,为财而放弃;费忠仁因情而残,也因咽不下一口气蛰伏于皇宫多年,挑拨离间,左右逢源,如今也为了与凤兮有了共识而转变风向,伺机待动;荥皇后更直接、更简单,为了奚云启不惜害人,不惜与父亲反目成仇,更不惜将自己一步步推向万丈深渊;而她——景凤兮,因恨重生,因恨而结识谈辛之,因谈辛之这个人找到了全新的自己,有了一生的目标…… 如今,走在这条不归路上,她心里额外坦然,额外宁静,终于……迎向了终点。 直到迈入荥皇后久等多时的内殿中,凤兮的笑容自始而终的迷人,透着如毒一般魅惑妖娆绽放,不太艳不很淡,恰如其分。 荥皇后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安,或者说有点心虚的成分,可凤兮却笑得更显真诚:“怎么,娘娘不是一直在等臣妾么?为何看到臣妾好像很惊讶似地。” 荥皇后疑惑的神情里透着狠劲儿:“你是怎么知道一切真相的。” 凤兮笑不可仰:“你还是这么贪心,用一个问题就想知道所有答案!不过我今天很有时间,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说着,凤兮往离上首座位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不疾不徐的继续道:“虽然南溪王一死,最大的获益者该是西平王才对,而那随行宫人、药房管事、马夫也确实是受了西平王的指示行动,可三人却不约而同死于不同方式——马夫落井而死,实则被人推入;管事服食毒药而死,实则被人灌毒;那宫人自杀而亡,实则是杀手所为。一切的一切,都是个局……皇后娘娘根本早就查出了幕后主使就是西平王,为了更快的治西平王于死地,先是令臣妾进宫相助调查真相,又在此时先后派人杀害三人,使整件事都分外明朗,好让臣妾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在这上面,不费吹灰之力的就让臣妾作了整件事的最大功臣,自己却置身事外,纵使将来有人提起,也绝不会牵连娘娘半句。可娘娘却因此除去了西平王,换得了奚云帝日后更为安稳的帝位。呵呵……连最后一个弟弟也获罪了,试问还有谁有资格继承皇位取而代之?” 荥皇后不语,那慌张的神色好像消失无踪一般,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那又如何,就算你什么都查的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本宫已昭告天下,说你德兮夫人查出皇家秘案,功在社稷……至于西平王,他确实是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本宫也不过是利用这一点罢了,他是罪有应得。” “其实我早该想到……”凤兮的语气忽而转柔:“丞相之女,当朝皇后,又怎么会愚钝无知,愚顽不灵呢,原来你真的是装傻扮痴,将所有人都骗在骨子里……” “没错,他一直责怪我的妇人之仁,总觉得我软弱,不配当一国之母,不如家父的狠毒,更没有头脑帮他筹谋大事……所以他一直看清我。可我并不介意,我相信一时的得失并不会太久,现在受的苦受的委屈,以后都会有回报的。早晚……我会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 “没错,就差一步……你就差了一步。”凤兮接话道:“只要那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我毙命于利刃之下,你所做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荥皇后唇边的笑意阴阴冷冷:“不错,就差了一步。” 话才落,内殿未有紧闭的门已闯入数名禁军,为首的将领银甲在身,手执佩剑,杀气腾腾,反观屋内一皇后一王妃却都额外镇定。 那侍卫恭敬地走到凤兮跟前躬身行礼:“末将叩见王妃。” 凤兮摆摆广袖,神色冷淡不见波澜,侧首望向荥皇后嘲讽道:“看来你父亲丞相大人已经等不及了……你输了,皇后。” 荥皇后缄口不语,落寞的低垂着头颓瘫在座。 大势已去。 * 翌日,朝堂上发生了两件令满朝文武骇然的大事。 奚云帝不药而愈,上朝归政,并声称是先前受了西平王的陷害,如今元凶伏法,一切雨过天晴。一时间,满朝文武皆露出欢欣鼓舞的神色,声声道真龙天子,洪福庇佑,我朝之福,百姓之福。 但一转眼,却见到迟迟而来的丞相堂而皇之的不等通报便上了朝,他身后跟着德兮夫人。除了东、西宫先前主持大局迫不得已以外,女人上朝本就犯了忌讳,德兮夫人并非皇室之人,于理于情实属不合。 -- 第157页 正当众臣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时,却哪知丞相语出惊四座:“他不配做皇上!” 奚云帝高声呵斥“大胆”,丞相冷笑又道:“一个囚禁皇后的皇帝,一个谋害亲弟的皇帝,甚至违背先皇之命,谋夺皇位,如此皇上怎配拥有百姓爱戴,怎配满朝文武效忠!” 这时,刑部侍郎齐泰极有默契的出列问道:“敢问丞相大人可有证据?” 丞相称“自然有”,随即掏出一卷诏书道:“此乃先皇遗诏,上面巨细无遗的写着先帝属意的继位者正是承奚王!” 第二十章(下) 丞相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更遑论奚云帝怒瞪双目,眉宇拧紧,那铁青的神色与紧握龙椅雕纹冒出青筋的手,都显示出他的情绪已飙升至顶点。 “大胆东宫承!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妖言惑众!来人,给朕拿下此人!”奚云帝高声怒吼,极不冷静。 经历过多次宫倾之战、龙座易主,奚云帝亲眼目睹自家的互相残杀,早已对这些麻木不仁,却仍难以压抑此时的愤慨,对这凭空捏造的不实秘旨始料未及,一时间很难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因此,奚云帝当下最直白的反应看在满朝文武眼中,确有了欲盖弥彰的意味,一小部分人已面露疑色,心说着若非奚云帝做贼心虚又何必坐立难安。 随即,禁军听从了奚云帝的召唤及时上殿,然而却被丞相横跨一步当场拦下。 丞相说道:“如若尔等不愿成为千古罪人便暂等在一旁,倘若本相真是为了一己私利祸害朝纲,是杀是剐悉听尊便,届时本相更可自刎血溅当场!” 此时,德兮夫人轻巧一笑,透着睥睨天下的傲气,冷冷的仰视上首的奚云帝,全然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只听她不疾不徐的声音道:“皇上何须惊慌,丞相大人不过是依圣旨而言,所说之事是真是假,满朝文武皆可做个见证。纵然圣旨是是伪造的,在场的也不乏几位三朝元老可定夺一二。臣妾不才,不过是妇孺无知之辈,却也懂得君国天下,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所以只要是对百姓有利的,对天下有益的,即便皇上真的做出大逆不道之事,相信天下民心也会站在您一边的。” 这番激将褒贬皆有掺杂的话将奚云帝加上了高台,他此时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赞成不行,反对也不行。 奚云帝的眼中犹如一潭死水,不兴一丝波澜,那是种万籁俱灭的死寂,只因他凭着对丞相与德兮夫人的了解,已然明白此二人若非十成十的把握是不会贸然上殿的,让他俩编排的好戏继续演下去就等同给自己套上了夺命符…… 尤其是,德兮夫人方才的话已让众臣频频点头,再没几个人顾及到奚云帝的失神。其中不乏有几位老陈神色尴尬,面面相觑,好似真的生怕圣旨递到眼前做个见证似地,但也不过时转眼即逝,很快那些情绪就被掩盖了。 丞相笑的胸有成竹,与德兮夫人交换了个眼色,便高举圣旨朗声念出。 从这拟定的数行文字中不难听出,当年尚在未的奚献帝原本是属意承奚王谈辛之继承大统,且清清楚楚的写到现如今的奚云帝,也就是当初的南云王奚云启尚不足以担当此任。可却不知因何故使得这中间发生了种种误会,造成了先有奚浩帝,后有奚云帝的现状。 听完丞相朗读圣旨,刑部、吏部、礼部、户部、兵部、工部,六部尚书一同上前验证圣旨的真伪,各个神色震惊,不敢置信,面色青白的望了望上首怒的脸都黑了的奚云帝,有望了望在场各位,竟不约而同的承认了该圣旨的可信度。 奚云帝的脸色更为不善,看得出来它正强压着怒火。 此时,在众人议论不休的吵闹声中,刑部侍郎齐泰又适时的提出众人心中的问题:“敢问丞相大人,请教德兮夫人。这圣旨中何以写到先帝有意立承奚王为储君?要知道,历朝历代皆是皇家世袭,承奚王爷虽然功勋盖世,政绩彪炳,可……终归非皇家之人。” 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也难怪众大臣议论纷纷,虽跳不出这圣旨的漏洞,却也抱着怀疑的态度观望着风向。 却听德兮夫人轻轻笑了出声,极是愉悦自在,却诚如将人死死困住的枷锁,令奚云帝深深蹙紧了眉,拧出了眉宇间的川字。 “齐大人有所不知,这其中自有一番往事变故,若众位不介意我一个妇道人家代出征在外的承奚王言明,我自可坦然相告。”德兮夫人状似随意的说着,话落时正回视了丞相一眼,后者立刻复议,众大臣皆跟从。 如此,便听到德兮夫人淡雅的声音响于大殿内,不紧不慢却饱含了一种魅力,引人入胜。 “奚昭帝在位时曾有一度极为宠爱一名宫女,原本是重臣之后却因一件陈年旧案被贬入宫为奴,这宫女生的貌美,亦曾戴罪立功,奚昭帝甚爱之。不久,宫女便有了身孕。却不想,当时有不少重臣力荐奚昭帝送这宫女出宫……”德兮夫人边说边缓步穿行于众大臣之间,细细观察众人神色,满意的发现已有大多数尽信此事。 “这宫女所生的孩子便是当今的承奚王。本来,这件事是无从认知晓的……但造化弄人,承奚王终究还是步入仕途,屡立战功,官位节节攀升。在他与奚献帝兄弟相认后,奚献帝才对承奚王讲出当年奚昭帝念念不忘的这段往事。奚昭帝对承奚王母子总有着愧疚,致使奚献帝对此事也耿耿于怀……奚献帝原本的打算便是盼望承奚王早有所成,却不想承奚王不仅有成,更是功在社稷,于是奚献帝才有了将其立为诸君的念头。” -- 第158页 讲到此处,奚云帝终于忍不住将其打断:“荒谬!那圣旨分明是伪造的!再说父皇仙逝,有谁还能证明承西王的身份!你们这分明是混淆视听,意图颠覆朝纲!” 德兮夫人好似丝毫不在意奚云帝的话,好整以暇的侧首继续道:“皇上切莫心急……马上就说到您了。” 德兮夫人的笑意透着古怪,有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意味:“真是想不到,就在圣旨拟好后交与丞相大人保管的第二日,奚浩帝便勾结了当时的禁军教头暗中换了禁军守卫,将奚献帝软禁于宫房中,不仅下了慢性之毒威逼写下禅位诏书,更极力拉拢不少朝臣。” 这时,有一大臣出列问道:“奚浩帝所作所为在场也有不少人心知,敢问王妃,这其中又与皇上有何关系?” 德兮夫人微微颔首,乌溜溜的融进了笑意。 她说道:“其实,这圣旨在拟定之前,奚献帝为怕事情有变,早就将此事告知了皇上、丞相、以及尹太后三人,三人皆可作证。但不料,奚浩帝有意篡位在后,皇上却早因奚献帝的意思怀恨在心,并没有做这个见证人的意思。” 此话才出,在场已有不少惊呼声,不少朝臣频频失态。然而,对于外人不为人道的秘辛怀有探知的心理,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些朝臣欲知详情眼巴巴的表现,也在德兮夫人的意料之中。 奚云帝高声怒吼着,却再没有人理会。 德兮夫人淡然优雅的笑容与惊人的言语反而成了主导,将一段虚构的故事贯穿始终,娓娓道来,声情并茂,成功的让在场众人信了七、八分。 先是说道当初这奚云帝、德兮夫人、荥皇后三人互相纠葛的一段往事。德兮夫人眼角隐隐湿润,好似有着不愿再想起的过往——她说,原本是在先父护国公景如山的有意撮合下,要将她许配给少年英发的二皇子奚云启的。但不想,奚云启先是博得了奚献帝的信任与喜爱,被封南云王,后又因巩固个人实力,与那奚浩帝一决高下争夺皇储之位,而有意拉拢丞相东宫承。可丞相看人极准,早就看出奚云启绝非真心实意,遂几次三番的婉拒。奚云启见这条路行不通,便想到引诱年少不懂事的东宫荥。 东宫荥抵抗不住奚云启的示好,在丞相多次劝解下依旧一意孤行,遂于某日深夜与奚云启做下了苟且之事。丞相得知后心知大势已去,再难回头,膝下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舍不得也不得不舍,遂为了东宫荥的执念而无奈答应奚云启央求相助的请求。 至于当时的德兮夫人,尚未出格,人人只道她是景氏四女,是二皇子奚云启有意明媒正娶的京城第一美人。却在奚云启与东宫荥珠胎暗结的前不久,已不慎失身于宫房之内。这段往事被宫内极力压制,却仍是传进了不少人耳中。 当时的德兮夫人几欲求死,奚云启苦口安慰终于将其劝住。她为了报答奚云启,便答应委身于承奚王,也便是当日宫房中的始作俑者,借此用美色将其牵制,套取诸多情报,只因那时候的奚云启早已从奚献帝口中得知承奚王的身份,心怀不轨,有意阻拦。 德兮夫人嫁给承奚王后,渐渐发现此人并非奚云启口中的不堪,反而做事做人坦坦荡荡,虽称不上是真君子,却也绝非小人之流。而奚云启的花言巧语也不再有用,逐渐被德兮夫人看穿看透。在经过了一番追查之后,德兮夫人终于得知当夜她被辱之事全乃奚云启一手策划,为的便是先娶东宫荥,再摆脱德兮夫人这个累赘,更可以用这段青梅竹马的缘分作为筹码,令德兮夫人心甘情愿的为他绊住承奚王的脚步。 而在奚浩帝害死奚献帝之后,奚云帝守着承奚王身份的秘密,以丞相一派的势力逐渐瓦解奚浩帝一派,终究使绝了阴谋诡计将其架空——更有甚者,毒死奚浩帝之人正是当朝皇后东宫荥。 至于荥皇后是在何人的指示之下,已不言而喻。 诚然,这段故事并非事实,只不过是德兮夫人早就编排好的,意在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奚云帝一人,将他合理继承皇位的理据完全推翻,失掉满朝文武的忠心,进而失掉天下。 可想而知,这番不实的故事讲述完毕后,朝堂上已是哗然一片。 奚云帝固然是气得不轻,除了怒吼“胡说”等等,也能听到众大臣的议论之词,不乏“原来如此”、“上天有眼”之类。 这时,有人提出既然当初是有三位见证人,倒不如也请最后一位出来说道说道,以正视听。 丞相笑而道:“有请尹太后。” 不多久,尹太后缓缓步入朝堂,华服在身,端庄大雅,冷目先是扫了众臣一眼,这才望着上首的奚云帝,说道:“本宫已昧着良心苦苦支持你许久,可皇上种种作为实在令人发指,令本宫再难姑息。” “你!!!”奚云帝气的指住尹太后大骂,满朝文武纷纷摇头叹气。 尹太后冷笑着:“我为了保护我的十二皇儿不得已才答应他,瞒下了先帝的圣旨……想不到,他不仅从未善待本宫母子二人,更是一力排挤……本宫心知有朝一日定会被此人杀人灭口,将这番往事彻底销毁,所以今日也是无可奈何才上朝作证,为的便是求一个清楚明白!” 尹太后跟德兮夫人、丞相达成共识,德兮夫人亦允诺事成之后定保其一生荣华富贵。尹太后谋算着,如今的朝权、兵权皆在承奚王手,纵然小皇子能继位也不过是个傀儡,她若不帮德兮夫人也改变不了大局,还会在德兮夫人心里留下一笔恩怨。反之,若她帮了德兮夫人这次,德兮夫人念在这番恩惠定会保她母子周全……左思右想,尹太后都心知肚明自己没得选择了,游戏规则早已握在别人手里,她不过是个棋子,如何走,走去哪里早就身不由己,只有倾力配合才是聪明的做法。 -- 第159页 德兮夫人早就看穿了尹太后识时务者的性子,很轻松的就得到了这个盟友。他日,她们会不会成为敌人,她不知道,但此时,她才是掌控者。 先前,也是在这座朝堂之上,上首端坐着奚献帝、尹太后,前方站着奚云浩、奚云启、丞相等,德兮夫人的身边则有承奚王相伴。那时的承奚王向奚献帝请婚,那时的德兮夫人毅然决然的跟随之…… 如今风水轮流转,虽没有承奚王本人在此,却好似有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尹太后再也不是那时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皇后了,懦弱无能的奚献帝也早已化作尘土,奚云浩罪有应得得到了报应,丞相已成了她这边的合谋者,至于奚云启……他的结局,相信也不会远了。 * 尹太后一作证,满朝文武已经往一边倒了,各个指责的眼神望向上首,纵使奚云帝有白口也难辩。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很快的,就在尹太后的一声令下,禁军已将奚云帝请下座位,一路押往宫房暂且软禁。 而其帮凶荥皇后也因种种恶心,被分别软禁在他处。 连同西平王,一同等候承奚王凯旋归来再行发落。 不过半日,德兮夫人已出示调兵绯玉掌握了禁军的调令权,肃清内宫奚云帝之死忠宫人、密探、侍卫等,手段凛冽,闻着心惊色变。 同日,但凡昔日曾与奚云帝谋和者,德兮夫人皆下令查处,以防余孽再生变故。 再说身在南地的承奚王…… 流春王果然没有食言,与承奚王里应外合先后一起剿灭了另两王的大部分势力。 三日后,承奚王擒获蛰伏于南地的连上峰,当场斩下其首级,派人快马送回京师,以慰淑瑾夫人。淑瑾夫人心口大石放下,不多久就起身返回北地,称连家叛徒已死,她理应重整连家……此后,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几日后,固执反抗的南风王被逼于一小城,于当夜被亲信出卖,身首异处,南风王势力就此覆灭。 小半个月后,宝超王心知力不能抵,交城投降。 虎啸营节节大胜,凯旋之日已不远。 大结局(上) 虎啸营拔营回京的消息一传入京城,不出一日,又流传出另两种新的说法。 一者说,德兮夫人忍辱负重,只身前往南地,周旋于西平王左右,谋得他犯上作乱,举兵造反的最有力证据,于国有恩,于社稷有恩。 一者说,德兮夫人在被俘期间,不幸失贞失节,虽值得同情,可若承奚王真有继位一日,他唯一的发妻曾饱受如此屈辱,怎配堪当国母,做天下妇女的典范。 总之,众说纷纭,传言就如同点燃的炮竹,闹腾的不可开交。 这些谣传,不管是有人刻意为之也好,是有人无事生非也罢,出了这种事,最该烦心,最该忧愁的,便是德兮夫人。 可据人传,德兮夫人乍听到这些时,也不过是浅淡一笑,毫无半点动火生气的势头。 深夜里,温度低的渗人,屋外满天星斗,铺天盖地的好似碰撒了米缸,乍一望过去,密密麻麻的,绵延不绝的蔓延到遥远的南方。 却不知,身在南方的虎啸营距离归京,还有几日光景。 趁着四下无人,巧月终于忍不住问道:“主子,奴婢真是越来越不懂您了,难道您真要纵容这些谣言任意抹黑您么,制造谣言的人居心叵测,路人皆知,您要是不想些法子,岂不是要处在任人挨打的地步,将来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呢!” 说罢,巧月随手拿起茶壶,蓄满德兮夫人手边茶盏,心里对这几日的变故分外焦急,连日的寝食难安。反观德兮夫人,却好似没事人一样,悠闲自在,倒有几分老僧入定的意味。 德兮夫人以手背蹭了蹭茶盏上的花纹,对那上面传来的温度额外满意,笑笑道:“我又能怪谁呢,一个人最主要的就是不能做错事,一件错事往往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患。可既然错了就要补救……我之前的错,就错在让人对我被俘一事有迹可循,但那是意外,我防不了,也防不住,所以事后的补救就额外重要……话说回来了,巧月,现如今的你可还有半点心思放外人身上?” 巧月一怔,不过是一瞬便立刻醒神。 巧月知道德兮夫人所说的外人是指丞相,当年的少女情怀如今想起来,却不过是淡如浮云,仅留下浅浅的一抹痕迹,似是证明她也曾对人倾心过……说毫不在意是自欺欺人的,但若说还在以,却也是过犹不及。 思及此,巧月豁然开朗,颇为笃定的回道:“主子,您跟王爷都是做大事的人,也该做一番大事,奴才不过是奴才,微不足道,又何足主子为奴才担心?既然主子您已有打算,奴才只会尽心辅佐,‘外人’……终归是外人,也绝不会成为奴才该关心的人,奴才又怎么还存有别的心思?” 听到巧月的承诺,德兮夫人总算漾开欣慰的笑容,随手抚了抚裙摆,站起身,静待巧月为她披上披风,这才不疾不徐的往门口而去。 临了,还撂下了一句话:“这几日,我可能回不了府,你便告诉姨娘、管家,一切如常。” * 德兮夫人的车架一路不停地进了宫,神色肃穆冷淡,眼神中的冷意丝毫不掩,前来迎驾的费忠仁见了,一股寒意从脊梁骨顺势而上,直窜脑门,心里骇然。在费忠仁的领路下,德兮夫人直奔皇上所居的萧乾宫,未有半点耽搁的来到内殿寝室门口。 -- 第160页 里面的奚云帝、荥皇后正吵得不可开交,内容无外乎是奚云帝指责丞相竟当着满朝文武,与人演了一出戏,使得他如今皇位难保,俨然成了众臣之中的跳梁小丑。 而荥皇后则苦苦哀求奚云帝原谅,她事先确不知情,心中也分外懊恼父亲竟然连女儿都不顾,实乃寒心。 奚云帝又怎会尽信。 听到此处,门外的德兮夫人似是精神极好,唇边挂着的笑意冷热难辨,右手涂满蔻丹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门柱,阵阵发出低脆的响声。 费忠仁额角汗出,偷偷拭去,清清嗓子低声提醒道:“夫人,时辰差不多了。” 德兮夫人漫不经心的“嗯”了声,又静默了片刻,便率先走了进去,费忠仁紧随其后。 拐过了紫檀木金线雕龙屏风,映入眼帘的,恰恰是奚云帝怒瞪双目,荥皇后半跪在地上哀求的一幕。 “皇后娘娘何必如此伤心?如今,您还是皇后,皇上也依旧还是皇上,明天会如何,以后又会如何,那也是人力难以控制的,您又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丢了母仪天下的气度?” 幸灾乐祸的一番话不紧不慢的道出,自然而然的引起屋内二人的注意。却见德兮夫人款款而来,上身穿着颇具考究的纯白色丧服,下身配了黑灰色调的拽地裙裾,三分雍容,七分淡雅,素面朝天,鬓发齐梳,仅用一枚玉簪点缀,丝绢白布围裹额际,然,眉宇间不染半丝哀愁、悲切,背脊挺直,又哪见颓废之色,却不知如此丧服穿戴,为的是哪般。 德兮夫人不理二人惊诧之色,随意往旁边一坐,就着红木大椅斜靠一侧,巧笑嫣然的望着二人,大有欣赏好戏颇为入味的模样儿,唇角讥讽的笑容也变得额外刺目。 醒了醒神,软到在地的荥皇后似是明白了些什么,眼中豁然迸射出恨意,指着德兮夫人的鼻子,便疯疯癫癫的哭喊起来:“你!景凤兮!你个贱人,你以为你就赢了么,你得逞了么!不要以为你可以一辈子逍遥快活,在这宫里根本没有人能全身而退!我有今天的下场是我咎由自取,可你……哈哈哈,我告诉你,我如今的下场,就你来日的榜样!你只会比我惨千倍万倍!” 想来,荥皇后大抵是明白下场为何了,才会这般歇斯底里。细观此人,年不过二十,本该是芳华正茂,青春少艾的风华时光,与昔日此二女于夜宴初相见相比,如今的荥皇后早就失了那时的神韵,双眸不再璀璨,面颊不再丰沛,唇色不再诱人,就连身子骨也越发像位垂死的老妪,一切皆被这宫廷的污秽事消磨殆尽…… 德兮夫人眯着眼居高临下的俯视此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下一刻便懒懒的挥挥手,撇开了眼,冷冷清清的望向一旁。 费忠仁得令,匆匆上前强压住荥皇后,半拖着强行将她往外面带去…… 一路上,荥皇后脚下不停蹬踹,骂骂咧咧的哭喊不已:“景凤兮!景凤兮!你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 不多会儿,内殿归于平静,静的连奚云帝急促的呼吸声都清晰在耳。 然,德兮夫人依旧维持着淡而冷的笑容,直到奚云帝好似终于忍不住了,几个箭步上前,一把捏住德兮夫人的下巴,表情狠狠的逼近她,任由愤懑的呼吸吹响她的面颊。 奚云帝声音沙哑道:“朕就要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 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顷刻袭来,瞬间激起往日一幕幕的回忆,仿若黄粱一梦般,似真似假,似梦似幻。究竟,谁是谁的魔,谁是谁的怨,如今已是摘不清,难说明了。 奚云帝,依旧一身的锦带花香,这种女子管用的香薰配在他身上,依旧不显突兀,纵使如今的他鲜血满手,戾气满身,却始终无碍他清新俊逸的外表,衣冠楚楚,貌盛女子,只可惜平生出狠毒心肠,害人终害己,如今落得惨败下场,又赖得了谁呢。 奚云帝的手劲儿越来越大,眼里强烈的快意不容忽视:“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信不信!” 豁然间,脖颈间一凉,却不知德兮夫人手中何时多了一枚金簪,正紧紧抵住奚云帝颈侧的大动脉处,金簪的尖部泛着青紫色的光,相信只要轻轻划开一道血口,奚云帝便会当场毙命。 德兮夫人笑的胸有成竹:“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就送上门么?奚云启,你究竟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因为你自视过高,自负自大,你总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永远以为所有人都会听你的摆布,可人的心是你无法控制的,是你永远接触不到的领域……奚云启,事到如今了,难道你还不懂么。” 话音渐落,轻轻掷地。 奚云帝的声音充满悔意,沙哑难辨:“原来……朕一直以为你还是昔日的凤兮,纵使你做了一些让朕惊讶的事,朕也一直把你放在心里……想不到,你一直在骗朕!” 他晃了晃神,似乎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然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立刻又道:“不……其实朕早该猜到,自从你嫁了谈辛之那日起……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德兮夫人睁大双眸,直勾勾的回望着痛心疾首的奚云帝,言辞间不卑不亢:“皇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像您昔日以情谋事,就像您昔日摆局陷我于不贞、不节,如今您便该料到,有些事一转身,已是一生……就像我骗您一样,您又何尝不是骗我在先,处处伪装仁义,你、我之间……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到底……是谁骗谁多些,谁欠谁多些,如今,又有什么好追究的?‘成者王侯,败者寇’,这句话已经足以解释一切了。皇上,您会有今天……也不该再怨旁人。” -- 第161页 德兮夫人、奚云帝都很清楚,如果今日败的是德兮夫人,那她与承奚王的下场并不会好到哪里,时局早已壁垒分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古往今来皆如此,斩草除根,没人逃的掉。 奚云帝蹙眉摇头,唇舌之间充斥着苦涩的懊恼,他何止后悔,简直是悔不当初,然如今望着眼前人,纵使知道该珍惜,纵使欲再说些什么,也是力不从心,于事无补。 奚云帝低声哑笑,指尖再无力握住任何东西,缓缓放下牵制德兮夫人的手,缓缓直立起身,缓缓后退,以一副看着陌生人的样子,一顺不顺的望着她,迷惑的望着她眼中的倒影,满眼的痛惜,满眼的焦灼,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一般,涩涩无力。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说得对……说得对……是朕先放开你的手,又凭什么怪你背叛。” 德兮夫人脚步踉跄的站起身,一步步艰涩的往门口走去,直到行至门槛处,才好似恍若初醒,淡淡低低的说道:“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兰妃所出,并非是你的血脉,而是奚浩帝的遗腹子……当初,她会进宫,也全是在我一手安排之下,这一点,荥皇后早就知情,所以,你并没有怪错她,更没有杀错兰妃……至于那孩子,你也不必再挂怀。” 德兮夫人的本意,是希望以这番话让奚云帝了无牵挂的上路,更是将他的后路断绝的一干二净,然而如今道出,心酸无穷尽,却不知谁心更痛。 更未料到,奚云帝听后并无任何反应,沉默了片刻,却喃喃的说了与此事无关的一番话。 “朕这一生,只做错过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我不该怀着攀附景老将军的念头去将军府,不该遇见你……一件是后来,我不该为了权利,为了皇位,为了攀附丞相一党,而放开你的手……”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如今回想,一切恍如隔世。 得到,很短;失去,却是那么长…… “凤兮……你……还恨我么。” 低低的一声呼唤,好似来自很远,奚云帝颓然倒在一旁,自言自语。 德兮夫人背对着他,一阵晃神,一刹那的迷惑,眨眼的瞬间,好似经年一世的等待,转头空时,未留下丝毫想念。 奚云帝看不到她的表情,许久许久以后,只仿佛听她似是叹息的回了一句:“恨和死,究竟哪个更冷……只希望下辈子,不再相遇,你、我,都不会再失去。” * 那晚,是德兮夫人最后一次见到奚云帝。当夜, 奚云帝被侍卫软禁在宫房之内,一切只等承奚王凯旋回京再做发落,然天刚大亮,就有宫人惊呼“不好了,皇上驾崩了”云云。 此事传进德兮夫人耳中,据说德兮夫人只说道:“皇上大行,理应按照宫中祖制办理,全凭尹太后主持大局,本夫人并无质疑的权利。” 随后,德兮夫人便呆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事后,京城再传谣言,皆是响应之前的说法,再次诋毁德兮夫人等等。 有人说,德兮夫人再能干也总归是女人,如今承奚王不在京中,究竟谁该继承王位,一切都上是未知之数,怎能允许一介女流指手画脚,调动禁军包围京城内外?莫非朝中无人,奚朝无人了么! 也有人说,如此行事老辣,手段狠毒的女人,若真有朝一日贵为一国之母,相信绝非幸事,届时只怕国家有难,社稷有难。更何况奚云帝死因疑点颇多,纵使太医院全体诊断皆称奚云帝实乃自尽而亡,可却又有人声称奚云帝大行之前,曾亲眼见到德兮夫人出入萧乾宫,如此说来,奚云帝死因为何,是自尽抑或人为,实在是耐人寻味。 大结局(下) 自奚云帝驾崩之后,丧礼大小事全由尹太后全权处理,只因荥皇后整日疯疯癫癫,连续三日,日日皆因情绪过激而昏死过去,太医院全班出马,却也只能指标不治本,难以扭转性情之故。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诚如十八岁就坐上皇后宝座的荥皇后,才貌双全,家世显赫,却依然逃不过命运的摆布。 然,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别说奚云帝在世时,荥皇后难以引起过多关注,如今先帝驾崩,过气皇后也等同被遗忘了一半。 对于荥皇后之病,丞相的态度一直有所保留,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事情盖过。 “宫中规矩,自有体制,太医院人才济济,臣自是信得过。” 尹太后听了不置一词,默默颔首,心道这荥皇后最后的靠山也是放任置之的态度,想来荥皇后如今的苦难,也不过是是日常短的问题了。 第四日,久久未曾路面于皇后殿的德兮夫人,终于前来探访,可一身白衣丧气味十足,令荥皇后乍看之下,已是不爽。 “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你的示威,你的炫耀,都伤害不了我。如果,你是来看笑话的,你找错人了,没了丈夫,没了父亲,我还有自尊!” 荥皇后一开口就似刺猬般,牙尖嘴利,浑身都充满了防备,怒瞪双目灼灼盯住德兮夫人,微扬的下巴凸显着最后的傲骨,虽然多余,却是难得。 德兮夫人笑了,意味颇深。 “你以为跟一个大势已去的人炫耀一番,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么?”淡淡的嘲讽着,她挑了张稍远的椅子坐下,一双眼不看荥皇后,反倒欣赏起小几上的花瓶。 -- 第162页 “若你不是他的皇后,或许今日的你光景也会大不相同,丞相也不会弃你如敝履。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今日前来,不过是想给你个明白,若有什么想问的,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荥皇后有似讶异德兮夫人的举动,踯躅半响,才似有怀疑的问道:“皇上,是自缢,还是你们所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只能说,并非我动手。” 但如今,是谁动手,还有差别么。 德兮夫人淡淡垂下眼,竟不忍心去看那位几欲癫狂错乱的女人,怜悯之情尤生。 “我父……究竟为何会与你们同流合污。” 荥皇后咬了咬牙,已经问出这个答案呼之欲出的问题。 德兮夫人轻叹口气,颇为自嘲的摇首浅笑。 “奚云帝登基之前,多疑的性子已露了端倪。他虽依附丞相一党步步高升,甚至娶你以谋取丞相的信任,然而……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丞相城府极深,又岂会看不出其中一二。诚然,此二人的矛盾已然初现,直至他登基后,实行一连串削减朝臣之势的政策,引起不小的风波,朝臣敢怒不敢言,议论纷纷。众说纷纭之下,君王的地位日趋下滑,更何况,削减政权军权,其受害最深的,还不是我家王爷与丞相等大权在握之人么。” 顿了顿,德兮夫人似是犹豫,却仍说道:“于内,南溪王包藏祸心,阳奉阴违,于外,西平王野心勃勃,屯兵自重,如此情势迫在眉睫,他若真懂得左右制衡,便不该逼虎跳墙,弄到此二王皆反的地步,到头来,却弄得自己焦头烂额,得不偿失……你父丞相,便是顾虑到这些利害关系,才会与我家王爷联合设下连环局,先是制造机会挑起南方之乱,意在为出兵圆了借口。待我家王爷平反之日,一能同时歼灭皇上在南方的后援,二能调离重兵远离京师,以防被皇上趁机揽权。而丞相,则与我里应外合,收买尹太后与诸位大臣,当众置皇上于死地,断了他翻身的后路……如此计划,势必鱼死网破,伤人肺腑,却要以自断一臂为代价,根本无转圜的余地。所以,你父纵使真有心为你考虑后路,却也碍于大局的考量,绝不能拿整个相府的后继命脉做赌注。” 乍听之下,荥皇后一阵恍惚,终于将诸多想不通的死扣解开了,却也太迟了。 “如此说来,我父,本就不信本宫,否则,又怎么会半字不提,足足演戏到今日,更不愿亲口道出,却要借你嘴对我当头棒喝!实在令人心寒!” “皇后,我想你应该明白,敌人是不会管你是否仁慈,只要你稍有退让,接踵而至的只会是节节败退,兵败如山倒。你父,退一步可以,但是退一步的代价太大,他,担不起,只有步步为营,才有可能迎来今日的光景。” “所以……”荥皇后仿若醍醐灌顶般,抬起头直直望着德兮夫人:“你今日前来,除了解答我的疑问,也是替我父送我一程么……” 荥皇后的双眼里空洞洞的,或许生或者死,对她已经毫无差别,生不起,死不起,爱不起,恨不起,如此憋屈的一生,确实可悲。 德兮夫人沉默不语。 恰此时,门外传来了轻咳声,德兮夫人面无表情,低垂双眸,荥皇后却是一个激灵。前者站起身,往门外而去,经过门外之人身边时,只淡淡说了句:“若能不死,便不死罢。” 屋内,那人颔首,进了门,荥皇后见了,磕磕绊绊的站起身,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父亲,您已经决定了吗。” 这句似是喃喃自语的问话,令来人一惊,终是化作无言的低叹。 自这以后,德兮夫人再未见过荥皇后,也从未问起她的去向,安好与否,这个人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宫内传言,荥皇后为了追随先帝,投湖去了,也有人传,冷宫里常常能听到她的哭喊声,然而,猜测颇多,却无一件能拿出真凭实据。 * 就在荥皇后失踪的第三日,虎啸营得以凯旋,重兵已抵达皇城之外,只待太后懿旨一下,承奚王自会率领铁骑入京。 那时候,凤兮正当宫里张罗奚云帝驾崩后另立新帝的各项事宜,众人虽是对德兮夫人的背景、经历存有颇多不满,却也碍于承奚王尚未归京,无处可说。 萧乾宫内,改换帷幕、摆件等琐事已是应接不暇,连连忙活了两日,才算初具规模。 凤兮歪坐一角软椅内,聚精会神的端详手中花样,纸上所绘的无外乎是宫人服饰、皇后与宫妃衣着、新帝龙袍等,并未分神注意到箭步入殿的男人。 男人左右扫视一圈,待望见凤兮专注的样子时,不由得漾开一抹笑,淡化了脸上的肃穆阴冷,平静无波的眼里也融入了不明的火热,脚下忽而缓慢,无声的靠近。 凤兮隐隐觉得不对,只觉一阵风吹拂而过,紧接着黑影欺上,瞬间功夫,未等她出招反抗,已被来人牵制住下巴强抬起头,承接来人索吻。 “唔!” 她惊慌的睁大双眸,却不是因为被袭,而是这种颇有侵略性的气息如此熟悉,裹着塞外的风沙味,战场的血腥味,以及自家男人的味道。 很快的,凤兮便全神投入,双手松开纸张往上伸去,紧紧勾住男人颈侧,高仰着头,不顾一切的唇齿交缠。皆由男人的力道,凤兮腾空抱起,双脚顺其自然的缠住他的腰,不顾盔甲的硬实,犹如蛇体缠住敌人一般,下一瞬,男人撑住凤兮,回身准确无误的往内殿走去。 -- 第163页 一路上,两人互相撕扯碍事的衣衫,同样不管力道,不理温柔,好似只待将对方吞下腹方才满意。 凤兮犹如一头小兽,唇齿间毫不放松,时而啃咬,时而吸允,有时候逮到空隙处,便狠狠咬下去,却不理会将对方咬破,只顾自己痛快。不想,那男人也不甘示弱,有效仿的意思,更有惩罚的意味,一路强硬到底。 凤兮被压在床内,栖身于柔软的金色垫上,上面严丝合缝的贴着一副强壮的躯体,硬冷的线条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掠夺的姿态猖狂豪放,紧紧将颤抖的她禁锢于身下。 “撕啦”一声,凤兮的裙带又一次被扯断,残碎零落于地。 接着,一件又一件破碎的衣衫被扔出床外,乍看之下,仿若狂风暴雨袭击而过,无不显示了男人的暴力。 可下一瞬,男人的动作顿时停了,双目直直望着身下女人,那酡红双颊,抿嘴浅笑的女子,贴身穿着鲜红色肚兜,却是短了半截的款式,且不说如此照耀的大红色非正经女人家所应穿戴,就说那露了小肚子的设计,实在令人发指。 “子晟。” 凤兮低低唤了声,趁着他犹豫的当口,一个猛力拉下,反身利落的倾身骑上,跨坐于他腰间,双腿死死夹住着力点,双臂支撑他的两侧,任由乌发倾泻而下,瞬间笼罩二人于狭小的空间内,吐露出的暧昧气息彼此纠缠不休,煞是春色撩人。 男人肆意欣赏着眼前美景,右手不怀好意的抚摸上凤兮的背脊,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阵阵战栗,引她不耐的扭动腰肢,左闪右避,却不防更贴近男人,置自己于退无可退的境地。 凤兮倾身闻着,发尾瘙着他的面颊,似痒非痒。 半响后,却听她咕囔了句:“你没找女人吗,怎的行军这般久,却不知发泄。” 这种包含责怪与体贴的问句,弄得谈辛之啼笑皆非,双手勾住她的腰背,反问道:“怎的,有你这个悍妇还不够,本王还嫌不热闹吗。” 凤兮要笑不笑的拧了他一把,隐含着醋意,斜着眼“哼”道:“都是要登基君临天下的皇上了,日后美女如云,享用不尽,就算你现在偷吃,也有了正当理由,我又凭什么生气,莫非叫天下人都嘲笑我善妒之德行么!” 谈辛之呵呵低笑,起伏震荡的胸膛扰的凤兮一阵气恼,却有种不依不饶的劲头儿,扭动着身子就要下来。 这紧要关头,谈辛之哪里肯放,搂着她便是一阵翻滚,好似终于逮着了足够大的龙床一般,非要尽兴才够,弄得凤兮头晕目眩,方才停下,瞅着她快被自己酸死的模样,又是一阵好笑。 “没有选妃,本王登基,就只有一位吃醋捻酸的皇后,保管叫全天下的人都瞅瞅,何谓天下第一妒妇。” 回望着谈辛之灼灼双目,凤兮一时无语,胸腔内忽而涌起一阵感动,当下别开脸,隐忍着突如其来的情绪,低低问着:“若是你敢有,我也决不会向我说的那样大方,若不能一剑刺死你,我定会自我了解。” 这话一出,紧接着就是他的一阵热吻,强烈的感受到从他而来的怒意,凤兮心中竟是十分快意的。 未等反应,谈辛之已报复性的冲撞而入,微微的不适应令凤兮皱起了眉,十指紧紧揪住他身上并未褪尽的的薄衫,向两边撕扯,嘴里急促喘息。 谈辛之微仰着头,眯着眸子感受着久违的激情,彻底沉沦于这种温热交缠的触感,放纵自我的感官,只凭本能掠夺属于他的女人。刹那间,凤兮揪住他的散发将人拉下,一手抽出他的簪子,释放长发与自己的相纠结,瞬间迎来他的倾身啃咬。 待到极致时,她抬高的双腿紧紧缠住他的腰,再难忍受的尖叫出声,拱起的腰背阵阵颤抖,在他的双手掌控下,柔韧有力。 两人都在此时竭尽全力的发泄释放,将人类最原始的律动毫无保留的进行到底。 * 欢愉过后,凤兮搂着金色丝被趴伏着,□的光滑背脊上,正有只意图不轨的手,肆意描摹抚摸,又是一阵战栗起,凤兮不耐的扭扭腰,嘴上讽刺着。 “太后懿旨还没下,你竟然瞒着所有人独自进宫与我偷情,还真是胆大妄为了,无法无天。” 这话激起谈辛之一阵好笑,压低身子亲吻她的背,嘴里嘀咕着:“偷情这个字眼用的不错,本王偷香窃玉,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小娘子满足否。” 凤兮一阵气恼,脸红红的埋首不语,忽而又想起什么似得,反过身来,问道:“不对,你此次出征除了剿灭南方势力,不是还与我定好引出内贼的计划么,你这样贸贸然进宫,与计划不符,万一真如你所料,那人……真是包藏祸心,自留一手,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凤兮的话尚未落下,门外已传来费忠仁的低叫声:“回王爷、夫人,丞相大人似是闻了风声,已带着十几名侍卫军往这边来了。” 谈辛之扯扯嘴,一个翻身拿过衣物,便边穿边往门口走去。 “等等!” 凤兮套上小衣起身,回身摸向昔日奚云启为了见奚献帝一面而走的密道开关,顷刻间,密道显现。 谈辛之吃惊的望着凤兮,却听她紧忙催促道:“密道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可通往云留宫,也可通往宫外,你还不快走!这里的事就按照先前说的应对。在此之前,你怎能有半分闪失!” -- 第164页 谈辛之沉默不语,一把拉过凤兮狠狠吻住,静待片刻,才豁然转身闪入。 凤兮关上密道,匆匆穿戴了床边的备换衣物,回身时,正巧丞相已带人破门而入。 一如既往的紫檀袍,束四寸琥珀革带,脚踏玄青皮屦,手带碧玺扳指,乌漆高束佩戴紫金冠。他,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东宫承。 上一次,也是此人,率领数名侍卫冲入景门,当场带走凤兮。 而这一次,东宫承依旧是漾着笑容,儒雅的脸上一派祥和,哪见得到半丝杀气。 东宫承半含兴味的瞅着凤兮,目光如炬,连同她衣衫不整的模样,绯红的双颊,一同尽收眼底,脚下不停歇的绕进内室,左顾右盼,毫无意外的看到凌乱的床褥,以及地上散落的破碎衣衫,片刻后,方才回身。 “夫人好大的雅兴,王爷所帅的虎啸营就等在京城外,你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背夫偷汉,行苟且之事!” 凤兮冷笑转身,轻蔑的回道:“丞相大人还是积点口德的好,女子不贞,此乃大罪,无真凭实据请不要信口开河。” 东宫承朗声大笑,指着床褥,道:“何谓真凭,何谓实据,若这些还不够,本相还可以请人前来验身,是偷情还是偷欢,自可真相大白!” “你敢!”凤兮大怒:“我乃承奚王王妃,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赐字‘德兮’二字,以示人品贵重,丞相大人哪来的权柄,竟敢以下犯上!待到王爷登基之日,你却不怕因此获罪,满门受累吗!” 未料,这些话并未喝退东宫承,反见他箭步上前,紧紧擭住凤兮的臂膀,拉紧身前,低声警告道:“夫人切莫忘记了,昔日宫房受辱,而后被虏至南方与西平王孤男寡女,这些事历历在目,早就引起百信庶民引论纷纷,朝野观瞻更是不容小觑。请问,夫人您凭什么如此理直气壮的大放厥词,你这些话,又有谁会相信!” “你!”凤兮灼灼的盯着东宫承,愤怒的气喘不已,竟答不上半句反驳的话。 “我知道……” 东宫承好整以暇的笑笑,似是极为欣赏她满脸通红的样子,又道:“我知道,方才走的男人是谁,你们不过是怕在这最后一刻被本相擒贼先擒王,但是,若是你不将他交出来……你这背夫偷汉的罪名,就会坐实了!本相乃顾命大臣,新帝未登基之前,本相绝对有权利处置一个不贞不节的女人,更何况是在皇宫内院犯下丑事的,相信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呵!”凤兮突然笑了,笑的额外开怀,嘲讽之意毫不遮掩。 凤兮手下用力,半转个圈,一把挥开东宫承的钳制,说道:“丞相大人!您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响了!交人?您到底要我交什么人!我家王爷就在城外,就算本夫人有任何行差踏错,应受惩罚,也绝不急在这一时,您又凭什么取而代之,将本夫人置诸死地!” 东宫承呆愣片刻,眼中懊恼似是一闪而过,隐约认识到如今的凤兮,早就不是当初在景门内,可以被三言两语吓退的女人,她的周旋,她的狡诈,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是吗!既然夫人如此说,那倒不如请王爷亲自裁决!” 东宫承杀意尽现,一招手,喝道“来人啊”,侍卫们遂一哄而上,试图将凤兮压制住。 凤兮怒喝:“谁敢动我!”遂高昂着头,冷冷淡淡的面相东宫承:“我自己会走,但我希望,丞相不要后悔。” 罢了,凤兮率先走出殿外,由侍卫们沿路看管,请上了车架,一路疾奔至内宫正北门。 车内,凤兮的神情额外平和,东宫承蹙眉打量时,心里也打了几转。 “夫人倒是镇定,却不知若本相当着众将领面前公布丑事,待承奚王不得不当众将你处决,你当如何?”东宫承半威半吓。 “不如何。”凤兮抬眼瞅他,挑眉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何须怕空穴来风的谣言,是生是死也全归我家王爷一句话,倒不劳烦丞相大人操心。” 静默片刻,东宫承似有怒意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亲口指正奚献帝之死乃承奚王所为,意在名正言顺的奉传位圣旨继位,本相自会饶你一命,顾念你举报有功,赐你一声荣华富贵。” 凤兮一脸好小:“赐?丞相大人不怕担当不起这个字眼么!” “呵呵。”东宫承老神在在,似是胸有成竹:“内宫早已埋伏了本相的禁军人马,承奚王摔铁骑入京不过是三五千骑,怎比得上禁军三万,更何况本相出其不意,顷刻间就能将乱臣贼子拿下……只要夫人肯合作,性命无忧,否则只能在本相的指正下,被承奚王以失贞之罪当场处死。” 东宫承句句道出了利害关系。诚如他所说,凤兮指正承奚王弑君之罪,禁军便会在东宫承一声令下时,如潮水般蜂拥杀出;反之,凤兮不肯,则会被丞相冠上莫须有之罪,借此逼迫承奚王当场做决断。无论是哪条路,承奚王或背负弑君罪名,或因其妻不贞不节,都会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届时,丞相自可以顾命大臣之份,行辅政之实,扶植未足周岁的小皇子继位,实则将大权统归己有。而尹太后,早已无实权,人微言轻,除了支持此人以外,也无他法,其他大臣亦会相继复议。 想到这层,凤兮倏地笑了:“丞相大人的计策当真是滴水不漏,可惜,本夫人无以配合,倒情愿以自己的清白换取我家王爷的清白,求仁得仁。” -- 第165页 说话间,车架已行至正北门处,东宫承似还有话说,方启口便听车外有人报道:“启禀丞相,承奚王与五千铁骑已在宫门外,等候太后宣旨觐见。” 东宫承又望了凤兮一眼,再无多说。 稍后,在侍卫的押解下,凤兮被一路带上了宫门城墙。 放眼望去,脚下赫然是数名黑甲铁骑,金戈铁甲,无不神色肃穆,迎风飘展的“谈”字旌旗,气势如虹。 为首骏马之上,端坐的男人一身金色铠甲,覆面头盔,其目光正专注的望着城墙上的女人,那个身着一袭黑白相间锦衣,乌发吹散的女人。 “嘶”的一声,谈辛之抽出腰间佩剑,直直指向女人身后的东宫承,喝声道:“丞相大人何意,请与本王一个交代!” 躲在凤兮身后的东宫承张狂大笑,用剑抵住凤兮:“王爷,本相替您捉奸在床,特来邀功!”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沸腾之势冲天。 佩剑高举过头,指天之时,全场归于静谧。 “口说无凭,本王要证据。” 却听东宫承笑道:“当时在场侍卫一十五人,皆可作证!王爷莫不是要当着众人之面包庇吧!” “放肆!”下首副将夏允怒道,遂转身向承奚王回话:“王爷,丞相大人分明是有意刁难,俘虏王妃任意抹黑王爷之名,切莫中计!” 谈辛之淡淡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收回佩剑。 “拿弓来。” 一声令下,另一副将立刻递上金色战弓。 上弦、拉弓,一气呵成,弓弦之间,张力十足,相信此箭射出,任凭对方有铁甲护身,也定可命丧当场。 可,那弓的目标,正直直指向凤兮! “王妃,你可有话要说!” 望不见谈辛之的容貌,但依然能感受到他双目中的火热,直挺背脊立于城墙之上的凤兮,漾开了欢欣的笑容,朗声回道:“王爷,奸臣弄权,小人当道,若能以我一命消弭所有阴谋陷害,凤兮死而无怨!只盼,待我去后,王爷可以毫无顾忌诛杀乱臣贼子,还天下一个宁静,还朝堂一个太平!” 恍惚一瞬,东宫承怒吼:“死到临头还血口喷人,你等不贞不节之妇,口舌犀利,不可不除!” 却见,千钧一发之际,谈辛之手中之箭离弦射出,风驰电掣。 众人之心无不提到了嗓子眼。 “啊!” 只听将领一阵惊呼,城墙上的东宫承面上,已多了个血窟窿,刻有“承奚王”三字的金箭深深插入印堂,令其当场倒下,双目暴突,死不瞑目。 再看凤兮,笑语嫣然的扶着一旁,高傲的仰着头,喊道:“奸臣已死,凡是同党只要此刻认罪,还可逃过一死,否则……” 指尖点向城下,正见数以万计的大军从外城方向冲杀而入,呼声、呐喊声,瞬间便淹没了天际。 待守城众将领震惊之时,又听凤兮说道:“否则,东宫承的下场就是你们的榜样!” 顷刻间,众人俯首跪下,齐喊道:“请王妃赎罪!!!” 众人惶恐,无人有暇记起那利箭是如何刺死东宫承的,也因为东宫承遮挡住凤兮背后大半个身子,也无人看清当时的凤兮,是如何豁然矮身,侧手攻其软肋,自此陷东宫承于死地。只得叹,承奚王与德兮夫人默契非常,非旁人可料。 * 江山血染,这才是刚刚开始。 翌日,东宫氏一族皆被伏法,或身首异处,或服毒,或自缢,或凌迟处死,或驱逐塞外,哀戚声遍野,孤魂野鬼四溢。 与此同时,在奚云帝之灵柩入墓陵之前,因其生前功过参半,弑君夺位之嫌终是未能洗脱,更遑论残害手足,非议颇多,经朝臣联名上奏,被太后、承奚王准许取消其帝王之号,贬为王族,其灵柩入宗亲墓陵。 奚云帝之子,一同贬为王族,终身享有封号,然终身不得参政,其女亦然。 不出半月,但凡曾参与东宫承生前亏空、谋反一事的各部大臣,皆被削去官位,以刑部侍郎齐泰为首,各自获罪。 一时间,朝堂之上竟少了半数之多。 民间,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日日观摩法场行刑,为贪官污吏受罪而喝彩。 反观宫内,却是人人自危,举凡有与东宫承狼狈为奸者,无不寝食难安,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当此时刻,大内总管费忠仁请求终身看守皇陵,被准。人云亦云,皆传费忠仁此举,是自求赎罪,只因在东宫承生前,此人与其交往甚密。毕竟,费忠仁伺候过三代帝王,这种下场也算善终了。至于,费忠仁将来是死是活,皇陵内外鬼多人少,冷冷清清,相信活人进去了未必比死人舒服。 自费忠仁之后,费刑、小川兄妹也不告而别,或许此二人已完成了母亲交托的任务,在无意沾染皇宫内的是是非非罢。 其余者,诸如奚云帝之妃、之亲信,无一幸免。 如是充满杀戮与哀号的皇宫,犹如修罗地狱,然随着尸骨的堆积,净土也一寸寸呈现。 无论是朝堂,无论是内宫,皆注入心血,改朝换代之时,亦一朝天子一朝臣。 至于,新后人选,在朝臣改换一新之时,有人指出证据,先前有关德兮夫人的不利谣言,皆乃出自东宫承一派可以捏造,是以,如今罪魁祸首已然伏法,谣言也该不攻自破。顺理成章的,承奚王继位前唯一婚配的德兮夫人,则被赐予终身母仪天下的责任与义务。 -- 第166页 * 正承元年,承奚王继位,号正承皇帝,大赦天下。 同日,议政殿宣读皇后诏书。 “德兮夫人景氏,家事显赫,人品贵重,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景氏乃可当之,今朕亲授金册凤印,册后,为中宫之主,赐号‘孝德’。” 其后数年,正承帝改革税费、军制、农制、学制,雷厉风行,当机立断。 史册上所载,正承帝帝后在位期间,鹣鲽情深,终身再无纳妃,孝德皇后妒妇之名广为流传,民间女子纷纷效仿。然,论功过是非,正承帝身世之谜终存有疑点,幸得勤政爱民,再度开创奚朝盛世,功大于过;而孝德皇后生前,与其有关的争议颇多,蜚短流长,终身都无法逃开民间议论的德行一事。至大行之日,正承帝携孝德皇后入寝皇陵,亦成为了奚朝唯一一对身世坎坷,遭遇离奇,功过参半的帝后,佳话千古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