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反派当皇后》 第1页 [古装迷情] 《我给反派当皇后》作者:楼见溪【完结+番外】 文案 昏迷期间被皇帝退婚的沈小姐,居然在醒来后养了府中的侍卫当男宠: 侍卫受皮外伤,她找太医给人包扎; 侍卫被人轻视,她不顾身份亲自动手以牙还牙; 更有人看到,沈小姐赴宴归来,是侍卫将她打横抱起带入府中! 盛京上下,从世家贵女到街头百姓,无不唏嘘不已,叹她自甘堕落。 谁知后来朝代更迭,侍卫造反成了新皇, 昔日被嘲没有皇后命的沈明仪被新皇捧在掌心, 予她一世独宠。 * 没有人知道,沈明仪昏迷的那段时间, 魂魄出窍被困西境战场,无依无靠, 刀光剑影中,是陆承尧给她遮风挡雨,护她不染风霜。 如果好人注定要走上绝路,沈明仪愿意陪他将腐朽的王朝连根拔起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明仪,陆承尧 ┃ 配角:沈明玦,纪斯年,许今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皇帝解除婚约后我又嫁给了新皇 立意:旧时不与人,我来造新天 第1章 西境 三月十五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天还未大亮,摄政王府就已行动起来,管家禄叔指挥若定地安排席面,下人都按部就班,一派热闹却也秩序井然。 王府门庭若市,盛京城的百姓翘首张望,看着各大高门世家的马车塞满街道。这派热闹景象,比之宫内设除夕夜宴宴请群臣的景象也毫不逊色。 无它尔,今天是摄政王胞妹沈明仪及笄的大日子。 要说这沈明仪,人虽少出闺门,可名声可一点也不比做兄长的摄政王逊色。 盛京不乏高门贵胄,可没有一家的姑娘及笄礼能办得如摄政王府这般盛大。 世家贵女自然有眼热的,凑在一起就免不了攀比。 有人羡慕沈明仪有个好兄长,摄政王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可对唯一的妹妹却极尽关爱,从小跟养女儿似的捧在手心里呵护。 却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单只是摄政王的妹妹哪能如此风光?还不是占了陛下未婚妻的名号!谁不知道陛下深情专一,为了这个未婚妻,连后宫都空置着。” 也不怪闺秀不悦,按说皇帝的后宫自来都是热闹非凡的,百花斗艳,可今上却为了沈明仪空置后宫,及冠之齢,连个侍寝的宫女都没有。 “这沈明仪木讷无趣,胸无点墨,也就仗着摄政王疼爱,真不知道陛下看上她什么。” “……” 闺秀们你一言我一语,极尽嘲讽之能事。 假山后,照水气的火冒三丈,挽起袖子就要出去替她家小姐出气。刚一动作,就被旁边的女子拉住。 女子一袭粉衫,面赛桃李,双眸如点漆,散着灵动的光。 照水一看是沈明仪,不由憋闷:“小姐拦我做什么?在咱们府上还敢如此肆无忌惮,不知在外面将您诋毁成什么样子呢!” “嘴长在她们身上,由她们说。”沈明仪摆摆手,看上去颇为大度。 照水却忍不了,气的跺脚:“小姐!” “嘘,”沈明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她眨了下眼,小声道,“你且看着。” 贵女们聊的正火热,就听见不远处穿来突兀的一声惊叫,而后听那人惊讶道:“听说小姐的及笄礼,陛下竟然亲自来了?” 照水不愧是照顾沈明仪多年的人,准确接收到沈明仪的意思,立刻续上她的话:“可不是嘛!陛下对咱们小姐喜欢的紧,恨不能把得到的好东西都往府上送,小姐的大日子又怎么能少了陛下呢?” 沈明仪朝她竖起大拇指,继续掐着嗓子道:“也是咱们小姐招人疼。长的好看,脾气礼仪又是一顶一的好,从不做那等背后议论人的腌臜事。陛下不疼她疼谁?” 听到这话的贵女一阵脸热,立刻意识到这话是在指桑骂槐,连羞带愧的逃了。 照水可太解气了:“还是小姐高明!” “那是!”沈明仪扬了下巴,还没来得及自得一番,就听背后有人幽幽道:“只陛下疼你?哥哥就不疼?” 听到兄长的声音,沈明仪得色顿时僵在脸上,转过身,小跑着挽上兄长的手臂撒娇,一脸讨好:“哥哥说哪里话?安安知道哥哥最疼我!” 沈明玦依旧是眼神幽幽:“可方才也没听见安安拿我这个哥哥炫耀……” 那是方才她们讨论的都是皇帝哥哥啊。 沈明仪欲哭无泪,心里把那一群闺秀翻来覆去的骂,捡着好听的哄他:“哥哥宠我宠的人尽皆知,再拿出来炫耀岂不是让那群人愈发无地自容?安安不是得给她们留些面子嘛!” 沈明玦闻言,神色稍霁。 沈明仪心中大定,拽着他往别处,兄妹俩说说笑笑的走远。 沈明仪说皇帝会来及笄礼倒也没有说错,早朝过后,皇帝换了身便装,轻装简从的来了摄政王府,径直去见了沈明仪。 皇帝忙于政务,也许久未见她,上来就先朝她道歉,说这些日子冷落了她。 沈明仪很是善解人意,表示政务为先,她都理解。 皇帝轻吁一口气:“安安真是通情达理。” -- 第2页 沈明仪摆出一道浅笑,笑不露齿,看上去极守规矩。 “今日是安安的及笄礼,等过了今日安安就长大了。”皇帝凑在沈明仪耳边,低声道,“朕等这一日等了许久,终于能将安安娶回宫了!” 皇帝说:“朕已经命礼部着手准备我们的大婚典礼,一定给我们安安最盛大的婚礼,昭告天下,你是朕唯一的妻子。” 沈明仪一脸期待,又羞答答地“嗯”了声,悄悄给侍女使了个手势。 她虽和皇帝早有婚约,可从小一起长大,委实无法忍受皇帝对她作出这种亲昵姿态。一遇见这种情况,就要靠侍女随机应变替她找一个离开的借口。 映月会意,上前道:“小姐,该去梳妆准备了。” 沈明仪佯装为难地望向皇帝。 皇帝笑道:“安安快去吧。朕等不及见证你的及笄礼了。” 目送着沈明仪走远,皇帝深情的表情淡下来,招来侍从问:“准备的如何?” 侍从规矩答:“确认过了,保证万无一失。” 这一日,满盛京的百姓都对摄政王府格外关注。谁料本来喧嚣声震天的王府,却在午后登时没了动静。 百姓不解,不等打听,摄政王胞妹在及笄礼上骤然昏迷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盛京。 * 沈明仪被震天嘶吼吵醒。 刀剑相击,战鼓声如雷。紧接着,仿佛有千万人从她身上踩过,沈明仪忍着疼痛睁开眼睛: 尘沙飞扬,手起刀落便是人头落地,鲜血飞溅在空中,朝着沈明仪的方向落下。 她还没有清醒,下意识抬臂挡住。 垂手间,沈明仪眼睁睁看着血液从她腰腹穿过,身上未沾血污,裙下黄土却留下一滩血迹。 她怔怔抬头,又见披坚执锐的士兵朝她奔来,面目狰狞,眼神发狠,银白的剑刃铺满鲜血,殷红一片,此刻正朝着她高高举起。 沈明仪被他血红的双眼骇住,呼救的声音卡在喉中。 她不想死。 沈明仪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兄长才为她大办及笄礼,邀请满城勋贵,阖府庆贺。 兄长说:“你是我沈明玦的亲妹妹,就算没和小皇帝许婚,及笄礼也不能有丁点儿含糊。不用你来招待女眷,你哥哥我既能当父,也就能为母。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安安生生的当盛京城最尊贵、最漂亮的小姑娘!” 她还没见相依为命的兄长娶妻成家,怎么能瞑目? 眼看士兵离她越来越近,沈明仪目露惊恐,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虽父母早逝,可兄长仕途坦荡,从来都将她养护的极为精细。穿针引线不慎刺出滴血,兄长都要大发雷霆。 沈明仪娇生惯养,受不得疼,利刃砍在身上,死的既不漂亮也不痛快。 死亡的恐惧逼近,沈明仪眼泪都要流下来,却觉身上一痛,凶神恶煞的士兵从她身体里穿过去。 “……” 穿过去? 一腔悲痛遗憾悉数化为迷惘,沈明仪愣怔看向自己几近透明的身躯,慢慢觉出不对。 她确实遵照兄长的嘱咐安心等待及笄礼。 礼宴盛大,盛京城的高门大户鱼贯而至。连国事繁忙的皇帝——她的未婚夫郎也拨冗列席,对她深情款款:“安安,过了笄礼你就长成大姑娘,终于可以嫁给我了。礼部已经开始为我们的婚礼做准备,我要昭告天下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沈明仪无疑是感动的。 皇帝与她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早到了选妃纳妾的年纪,可却为她空置后宫,只等她长大共结连理。 眼羡的闺秀背后里倒酸话,说皇帝哥哥是害怕兄长滔天的权势才会对她死心塌地,她娇气又胆小,皇帝怎么会喜欢她这种无趣的性子。 沈明仪才不相信呢,兄长早就将国事决策的权力归还,可皇帝哥哥依旧对她一心一意。 及笄礼上,隔着众多宾客,沈明仪都能感受到皇帝哥哥热切真挚的眼神,不正是印证了皇帝哥哥是喜欢她的? 沈明仪心中甜蜜,脸腮红润,听着贺词,然后—— 好像听到惊叫声? 好像看见兄长大惊失色的慌张神态? 沈明仪想起来了,她昏倒在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程度仅次于婚礼的大日子上,继而出现在这个短兵相接的战场——以一个孤魂野鬼的形态。 幼时兄长给她读志怪话本,说老妖山怪有魂魄离体的大本事,魂魄流连体外,穿墙隐身,可任意飘荡而不被常人所察。躯壳陷入沉睡,魂归才会苏醒。凡人身死魂消,心有执念则魂魄飘荡,不能转世投胎。 依照话本的说法,她现在应当是死了。 这个认知足够让人不快。 她沈明仪生来尊贵,顺风顺水长到十五岁,兄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未婚夫是大周朝的天子,背景显赫,结果却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自己的及笈礼上。 豆蔻年华夭折,徒惹兄长担忧,这一死真是窝囊至极! 这个鬼当的也好不窝囊。 沈明仪小声呼痛,挣扎着站起来。战场上近身搏斗,到处都是冲锋厮杀的士兵,沈明仪正处在战场中央,来来往往的士兵从她透明的身躯间穿梭奔跑,每穿过一个人,身体就像被撕碎重组,每一寸灵魂都叫嚣着疼痛。 -- 第3页 沈明仪咬着牙,身形佝偻,不甚灵巧的躲避来人。 话本不是说魂魄没有痛感吗,她清醒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结果历经的痛楚比十五年来都多。 垃圾话本,蒙人心智! 明明没有冲锋陷阵,可一场交战下来,沈明仪觉得自己要比亲身杀敌的士兵还要劳累。 军队如退潮般涌回军营。 交战地残留着尚未干涸的大片血迹,残肢断剑零星可见,触目惊心。 沈明仪剧痛之下,再次陷入昏迷。 与此同时,盛京摄政王府。 庭芳院灯火通明,御医一个接一个掀帘而入,聚在内间交头接耳。 沈明玦拢在袖间的手握成拳头,张望片刻后对着同样忧虑的皇帝道,“夜色已深,陛下明晨还要上朝,实在不宜在此久留。” “安安未醒,朕实难安。”皇帝紧紧盯着内间,小声哀求,“朕想留着这里等安安醒过来,爱卿不要赶朕走。” 沈明玦直谏:“臣妹一时片刻醒不来,陛下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还是尽早回宫,以免耽误国事。”劝诫之后,沈明玦又保证道,“臣亲自守在这里,安安一醒,立刻派人通知陛下。” 皇帝转头和他无声对峙,沈明玦微垂着眼,态度恭谨,可语气坚持,毫无转圜的余地。 稍顷,皇帝终是落败,苦笑道:“……罢了,朕总归拗不过你。”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对着里间一步三回头,不放心的叮嘱,“宫里的御医随时在庭芳院待命,有需要的珍贵药材尽管去宫里拿,安安一有消息,爱卿定要记得通知朕。” 沈明玦痛快应下。 对摄政王府的下人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能安枕的夜晚。 沈明玦等到后半夜,御医依旧没有诊断出结果,他不催不问,沉默着靠在圈椅中,面色平静。 可谁都知道,这是暴风雨肆虐的前兆,没人敢懈怠。 小姐昏倒时摄政王阴沉的脸色还历历在目,近身伺候的映月、照水被拘走审问至今未归,小姐一日未醒,审判的铡刀就一日在头顶高悬,谁也不得安生。 夜里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雨串子从廊檐落下。季春时节,天气尚未回暖,一场夜雨过后,清晨的温度低的骇人。 彻夜未眠的御医从内间鱼贯而出,精神颓丧,面色惨白:“回禀摄政王,沈小姐脉象如常,此症状委实离奇。臣等寡闻,未能堪破……” 沈明玦撩起眼皮:“这就是你们诊了一夜的结果?”他吐字极慢,语气极轻。 仿佛有无形的威压兜头罩下,御医双膝一软,接连滑跪在地上。 “臣等无能……”御医们颤着声音告罪,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 “这些开脱的话本王一句也不想听,太医院拿俸禄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一碰到疑难杂症就说‘我不行’、‘我不会’的?”沈明玦一眼扫过去,眉眼冷凝,朝外喊了声,“禄叔。” 管家应声进屋。 沈明玦:“给几位御医安排住处,吩咐膳房好吃好喝供应着,务必要让御医衣食无忧,全心全意为小姐诊治。” 御医立时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沈明仪什么时候苏醒,他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府。 朝中官员擅自扣留御医,于法不合。但若这人是曾经治国摄政的沈明玦、是以一己之力操控皇位更迭的沈明玦,即便是御史台也不会没眼色到惹上怒气正旺的雄狮。 遑论渺小如蝼蚁的御医? 沈明仪昏迷未醒,皇帝念摄政王忧妹心切,特意免其早朝奔波之劳。这正中沈明玦下怀,上朝与否,并不妨碍他第一时间掌握朝中动向。 从庭芳院出来,沈明玦直奔书房,心腹已经侯在门口,神色肃穆。 沈明玦带他进书房:“今早议的什么事?” 沈伏道:“西境前线出了变故。八百里加急送来函件:西戎军突袭广平城。叶老将军率西境军奋力抵抗,未能;叶老将军被生俘,西境军群龙无首,交战中屡次落败,广平城失守。陛下震怒,今日早朝便在商议派何人执掌西境军。” “本王记得,叶老将军曾来信,对一个姓陆的小子颇为赞赏?” “陆承尧,”沈伏不假思索道,“楚州人士,年一十有八,父母双亡,养母于去年病逝。自幼苦读,学问颇高。杀敌英勇,叶老将军十分赏识,亲授行军作战之术。云姑山一战,率五十轻骑从山间小径摸到西戎老巢突袭,与西境军里应外合。云姑山大捷中,居首功。” “有勇有谋,难怪叶老将军眼珠子一样宝贝。”沈明玦翻着呈上来的奏简,漫不经心的问,“吵出来结果了吗?” “陛下准了兵部尚书的奏疏,命平远将军嫡子陈束接管西境军。” “陈束?”沈明玦不屑地冷哼了声,“一个狗屁不通的绣花枕头也想压得住西境军?皇帝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嘲讽一通后,沈明玦又问,“姓陆的小子呢?” “云姑山大捷后,叶老将军乘胜追击,和陆承尧配合连收边塞五城。本想攒着战功为陆承尧请封校尉,没料想出了变故,请封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不过……”沈伏想到什么,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鄙夷。 “怎么?” 沈伏停顿片刻,续道:“据属下得到的消息,陈束和陆承尧有隙。叶老将军被俘后,陈束借职务之便多次打压陆承尧。” -- 第4页 沈明玦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了然。他执笔在奏简上做批注,忽然问:“你说,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等沈伏回答,沈明玦心下已然有了计较,“想办法让人把这则消息透露给他。” * 沈明仪做了个梦。 她魂魄飘回盛京,躯壳腐坏,早被下葬。兄长悲痛欲绝,形销骨立,愈发阴晴不定。 京中闺秀闻风丧胆,一听摄政王之名登时花容失色,不顾礼仪落荒而逃。 沈明仪难过又心碎,陪着兄长一直到他白发苍苍。 弥留之际,兄长好似终于看到她,欣慰道:“哥哥老啦,安安还是正当豆蔻的相貌。这么好看,应该笑一笑,难过什么呀?” 暮年的兄长虚弱气短,凶名远扬的摄政王在心爱的妹妹跟前却难得温柔。 沈明仪心里涌动着“终于和兄长相见”的感动,眼泪横飞,抽抽嗒嗒道:“可、可是,哥哥一辈子都没娶亲,黄泉路上,遇见爹娘可怎么交代啊……” 沈明玦笑的愈发柔和:“无妨,哥哥脸上都是褶子,爹娘认不出来我的。” “那、那我呢?”沈明仪眼角挂着泪。 沈明玦温和:“安安容貌依旧,又肖似娘亲。若是爹娘训斥,就劳驾安安替哥哥挡一挡罢!” 沈明仪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腾地一下坐起来,正对上一双森寒阴厉的漆黑眼眸。 第2章 西境 沈明仪心脏高高悬起,一时不知道是哥哥终生未娶还拿自己当挡箭牌吓人,还是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更可怖。 好在两相对峙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对面的士兵很快又阖上双目,周围紧绷的气氛也随之消散。 沈明仪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 差点忘了,作为全身透明的魂魄,别人看不见她,碰不到她,唯一能让她有感觉的时刻,是从她魂魄里穿过去的瞬间。 不过这个好办,只要她提高警惕,主动避让来人,魂魄撕裂的痛楚就找不到她。 想通之后,沈明仪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她睡在帐篷里,帐篷的边缘摞着小山似的木材,把她吓到魂飞九天的人正靠着木材睡觉。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沈明仪能够清晰的看到他脸颊上未干的血迹,脸颊到下颌骨的线条清晰硬朗,嘴角下耷,每一处都写着“不好惹”。 盔甲摆在身侧,贴身的麻布衣衫被利刃划破,边缘沾染血迹,许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疲惫到打理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至于自己明明昏倒在战场上,却在军营的柴房醒来这种事,沈明仪已经不想再深究了。 连一向疼爱她的兄长毫不犹豫把她推出去应付爹娘这种荒诞可笑的情节都能梦到,这又算得了什么? 沈明仪睡到餍足,甚至留下了腰背酸痛的后遗症。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趁着夜深人静在军营里瞎晃。 仗着没人看得见她,沈明仪肆无忌惮地挨着巡逻士兵游荡。在隐身之外,沈明仪终于在其他地方找回了作为魂魄的尊严——她可以穿墙。 这就意味着,只要她想,军营里没有地方是她去不了的,也没有秘密是她探听不了的。 她现在迫切的需要弄清楚如今是何年月,自己又是在哪儿。 前者决定了她回到盛京还能不能见到兄长,后者关系着她要从哪个方向回盛京。 盯梢的士兵围着篝火小声说话,沈明仪明目张胆的坐在他们中间,拖着下巴认真听。 “今天这场仗打得真他娘的憋屈,老子跟着叶老将军打了十几年的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憋屈过。” “你小声点,被人听见告到陈将军那里,你这辈子都别想升官。” “老子还怕他个毛头小子不成?朝廷的敕封圣旨还没下,他算哪门子将军!” “好歹是平远将军的嫡子,将门世家,叶老将军被俘,军中数他背景雄厚,将军早晚落他头上,你说话可别再没遮没拦的,被他记恨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士兵啐了一声,“将门世家出来的顶个屁用。还没陆承尧一个平头百姓懂得多,除了叶老将军,老子只服他。” 同伴表情惊骇,立刻上前捂住他的嘴:“你可别提陆承尧。现在谁沾上他都讨不了好,你难道想跟他一样当个只能打扫战场还要被处处为难的小兵?” 士兵忍不住重重踢了木头一脚,火花四溅。 “艹他娘的,什么世道!” 听了一个能力出挑却被世家子打压的悲惨故事,沈明仪也对自己的处境有了大概的判断。 兄长议事一般不会特意避开她,有时赶上她能听上一耳朵。叶老将军执掌西境军,所向披靡,驻守西境便能让西戎望而生畏,不敢多生事端。去年冬岁西戎遭了冻灾,牛羊死伤无数,不得不背水一战,向大周朝开战。 叶老将军率军迎敌,平远将军将嫡子陈束送上战场,打磨性情。 如果叶老将军和陈束只在一起打过一次仗的话,那如今应该是她死后没多久。 既然如此,西境军便落不到陈束手上,平远将军的嫡子什么德性,一般人不知道,兄长和皇帝哥哥肯定心知肚明。他们肯定不会让这样一个酒囊饭袋领兵打仗。 沈明仪无声叹了口气,希望那个被打压的小可怜命硬一点,只要撑过这段群龙无首的时间,就能脱离苦海了。 -- 第5页 盛京在东,她只要一直朝东走,总能见到兄长。 事不宜迟,沈明仪起身就走。 虽然她不能飞天遁地,穿墙隐身也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西境的暗夜败给月光。月亮高悬,银辉铺满大地,和着闪烁的星光,让人在晚上亦能轻而易举地视物。 偌大地军营很快被她抛在身后,沈明仪想着曾看过的《山河志》,准备用最短的时间赶到盛京。她魂魄的形态不知能维持多久,总要在彻底消亡前再见一见兄长。 绕过营寨后面的湖泊,再走十里便到边城。沈明仪低头掰着指头算,估摸着到边城的时间。 刚走出军营三里地,沈明仪的如意算盘就悉数泡汤。 ——她被无形的屏障拦住,因为没有防备,径直撞上去,登时眼冒金星。 沈明仪不敢置信的抬手触碰。 明明眼前没有任何遮挡,连飞虫都能畅通无阻,可她却碰到坚硬的屏障,怎么也穿不过去。 沈明仪不信邪,试了各种办法,可以湖泊中轴线为界,再多一步她都跨不过去! 魂魄还要被关禁闭吗? 沈明仪表情失控,愤愤踹了一脚。 沈明仪沿着来时的路折回柴房。 她不能离开军营三里远,只能暂且拿柴房当落脚地。虽然她能随意穿过营帐,可男女有别,总不能真的到处乱窜。 幕天席地就更不可能了。谁知道晚上会不会有野兽出没,魂魄撕裂重组的痛苦她一点都不想再体验! 不知道别的鬼是不是都像她一样,落魄的丝毫没有鬼生尊严。 柴房里干净如初,凶巴巴的士兵已经不在了,地上残留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 丝毫没有人住过一夜的样子,想必士兵已经回了自己住的营帐了。 这样也挺好,就称不上是她鸠占鹊巢了。 黄昏时刻,沈明仪盘着腿放空自己。 那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那里,她绞尽脑汁,无计可施。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有人弯身探入。 沈明仪望过去,面色闪过一瞬间的惊讶。 怎么又是他? 营帐不够住吗? 柴房这么简陋,西境军已经穷到让士兵住柴房了? 士兵没有穿铠甲,黑色的粗布麻衣上沾着灰尘,像是在土里滚了一遭。 他目不斜视,越过沈明仪再次到木柴堆前坐下。 背对着沈明仪的时候,后背上累累伤痕显露无疑,衣服被划破的地方皮翻肉绽,血水渗出来,洇湿大片布料。 一看就是新伤。 沈明仪愕然。 今日不曾开战,他这么严重的伤哪里来的? 不等沈明仪回神,营帐中又窜进一个瘦的皮包骨的士兵。 “陆哥,这是军医特意配给你的药。”士兵攥着瓷瓶进来,看到他背后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不敢置信道,“他今天下手这么狠?!叶老将军在的时候,你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可以了。”他出声制止,表情淡然的仿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人不是他。 瘦猴似的兵咬着牙,缓了缓,终是担忧压过不忿:“陆哥你背过去,我给你上药。” 士兵抬了抬眼,沈明仪感觉他好似往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 士兵:“我自己来。” 瘦猴不解:“伤在背后,你能上药吗?” “能。” 瘦猴依旧不放心:“还是我来……” “你今夜巡逻。” “瞧我这记性!”瘦猴一拍脑袋,把手里的药塞过去,向他确认,“你真的可以自己上药?” “可以。” 瘦猴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也不见士兵出口挽留,只能妥协:“我就在附近巡逻,陆哥你要是自己解决不了,随时喊我。” “嗯。” 晚膳时辰,外面士兵正多,沈明仪一点也不想提心吊胆的躲出去,干脆背过身。 后背上个药而已,她不看就行了,已死之人哪还那么多讲究。 她等了会儿,也没听见上药的动静。 晕倒了?还是说了大话圆不回来了? 沈明仪捏着手指,心想:要不悄悄看一眼? 她侧过头,余光瞥到士兵:药瓶放在手侧,他自己靠着木堆,双目闭阖,走近了,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沈明仪蹲在旁边,不解的盯着他。 不是说要上药,怎么突然就睡熟了? 药瓶正摆在沈明仪脚前,她目光在药瓶和士兵身上来回移动,转的脖子疼了,就一手揉着颈侧,一手戳着瓷瓶。 不论从哪个角度戳过去,最终都是以从瓷瓶间穿过去而告终。 她忧愁的叹了口气,小声道:“不是我不帮你上药哦,是这个小瓶子根本不让我碰……” 从这个小物件里穿过去并不痛,沈明仪一边小声碎碎念,一边摆弄瓷瓶,或戳、或张手成爪握,彷佛从戳瓶子里找到了乐趣,玩的不亦乐乎。 士兵垂放在地上的手忽然动了下,正碰到沈明仪握瓶子的手背。士兵的手劲儿大,沈明仪一个激灵,疼的抖了下。 瓷瓶顺着抖动的力道侧翻,圆润的瓶身在空旷的地上滚的毫无障碍,直碰到帐篷的阻碍才堪堪停下。 沈明仪目瞪口呆地看着滚远的瓷瓶,震惊的盯着这只打了她的手。 ——她被人结结实实地碰了下? -- 第6页 ——甚至还把瓶子打翻了?! 第3章 西境 沈明仪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一直举在眼前,上臂酸疼,沈明仪堪堪回神,转头看向沉睡着一无所知的士兵,眼神复杂。 昨夜月上中天,士兵脸上又布满脏污,直至今时,残存的晚霞投进帐篷,她才看清士兵本来的相貌。 他像是下训后特意清洗过,眉梢鬓角还微微有些潮意。侧着看过去,鼻梁高挺,侧脸线条清晰,如刀削斧刻般,俊美逼人。 如果没有见识过他凶狠的眼神,单看这张脸,足以引无数贵女折腰。 难道就因为长的好看,所以连人和鬼之间的天堑都能跨过去? 沈明仪想,她长的也挺好看的呀,盛京城肖想皇帝哥哥的贵女不知凡几,不管在背后怎么编排她,都不得不承认她得了一副好形貌。 同样是长得好看的人,怎么她就没有这种待遇? 沈明仪很快收拾好胡思乱想,朝着那只安静放在地上的手触碰过去。 方才那一碰昙花一现,谁知是偶然还是真的可以和他相触碰。如果不是她的错觉,那和兄长联系就有望。 指尖一寸寸逼近,沈明仪屏住呼吸,紧张地仿佛能听见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 只一刹的失神,那只手忽然抽离,在空中扫出弧度,而后落在腹间。 沈明仪:“……” 她将视线回落在士兵脸上,他眼也未睁,呼吸平稳,依旧睡得香甜。 沈明仪毫不气馁,再接再励,可一晚上都没寻到再碰到他的机会。 每次都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士兵仿佛头上也长了双眼似的,总能及时的避开她。 如果不是他从始至终都双眼紧闭,沈明仪险些以为他一整晚都没睡,故意吊着不让她碰。 沈明仪气地一夜无眠。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安睡一晚的陆承尧终于施施然睁开眼。 沈明仪故意在他眼前挥手。 没反应? 沈明仪沉吟片刻,食指搭在眼角,眼珠上移,露出大半眼白,小指扯着唇角,拉出吓人的弧度。 对面的人目光依旧静如死水,波澜未兴。 莫非他只能碰到自己,不能看到自己? 沈明仪兴致缺缺的放下手。 他熟睡的时候,沈明仪没有找到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如今醒来,就更不用妄想。 若自己真的出其不意碰他,再把士兵吓一跳,耽误打仗,那她可真的罪孽深重了。 只能等到半夜再行动,她就不信,这个士兵总能恰如其分的躲过去。昨夜是她震惊失策,今夜重整旗鼓,绝不让他有机会逃过一碰! 沈明仪目送他离开,疲倦涌来,眨着眼打了个哈欠,沿着帐篷边缘沉沉睡去。 陆承尧踏着微弱的晨光走出帐篷,还未到鸣号起身的时间,营地仍被静谧包裹着。 守夜的士兵抱着长戟,围坐在熄灭不知多久的篝火边,不时地垂头。 陆承尧脚步无声,绕着巡逻的士兵往营地守备薄弱的地方走。 肩膀忽然一沉,陆承尧猛地反绞住那人的胳膊,说话间,另一只手就要捂住他呼疼的嘴, “疼疼疼——”那人面目狰狞,从牙缝中挤出声音,“陆哥,是我,铁柱。” 陆承尧听出王铁柱的声音,顿了顿,松开手,致歉后问:“你怎么在这儿?” 陆承尧下手没有留情,肩膀关节仍旧拧着疼。王铁柱呲牙咧嘴缓了缓,道:“我巡夜,刚好看见你往这边走,来问问你伤怎么样。军医给的药够用吗?不够的话我今天找机会再问他拿。” 和沈明仪斗智斗勇一晚上、完全没机会上药的陆承尧眼皮抖了抖,抬眼看到王铁柱一脸真诚,满眼希冀的等回答。 陆承尧不动声色地别开眼,言简意赅地“嗯”了声:“好些了,够用。” “那就好。”王铁柱放下心来,碎碎念的叮嘱,“西戎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突袭,陆哥你一定要赶紧养好伤。刀剑无眼,别因为这些伤影响到打仗。陈小将军人凶,你躲着他点儿……” 王铁柱滔滔不绝,半天反应过来陆承尧一直没说话。 “是不是我话太多了啊,”他不好意思地揉揉后脑勺,“陆哥你别嫌我烦。” 叶老将军执掌西境军、尚还看重他时,军营里不乏和他套近乎的士兵。 将军被俘后,向来和他不睦的陈束仗着家世背景在军营里横行霸道,昔日套近乎的士兵人人自危,避他如蛇蝎。 唯独王铁柱,依旧热情真诚地帮衬他。 陆承尧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尽管心下着急,依旧耐心听着:“不烦。” 王铁柱呲牙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后知后觉地问:“陆哥你起这么早,干啥去啊?” “趁早出去捡柴火。”不等他追问,陆承尧指了指他身后。 王铁柱顺势往回看,与他一同值夜的士兵正朝他挥手,神情急切, “估计是老大来检查,我过去瞅瞅,陆哥你记得我说的啊。”王铁柱草草撂下几句话,匆忙小跑过去。 等他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陆承尧凛了眼神,趁着没人注意,三下五除二翻过围栏,骑上早已备好的马,扬长而去。 沈明仪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 第7页 伙房离这个帐篷极近,到了午时,饭菜的味道顺着微风飘进来,无孔不入。 谈不上香,更没有办法和沈明仪曾日日进食的珍馐相比,但对许久不曾进餐的沈明仪来讲,这些味道足以将她从睡梦里唤醒。 虽然她不用吃饭——就算想吃也碰不着,但饭菜的味道一阵一阵飘进来,着实考验她的意志力。 沈明仪在这场考验中显然不合格,在食物味道无处不在的引诱下,果断远离伙房,鼻不闻为静。 西境的正午极热,沈明仪漫无目的地闲逛,与众多满身是汗的士兵擦肩而过。 士兵三两成群,或神采奕奕,或疲惫不堪,各有各的不同。 沈明仪在盛京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中所见只摄政王府一处,远离世俗久了,这种平常人间的气氛反倒让她耳目一新。 沈明仪绕来绕去,见营地空旷处众人环绕,不知是在围观些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沈明仪迈步过去,还未走近,便听一道腾空作响的鞭笞声,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紧随而至。 “说!陆承尧逃到哪儿了?!” “陆哥,没逃,没逃!” “没逃?那他人怎么一直不出现?你宁愿被本将军打死,都要维护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再问一遍,陆承尧,逃哪儿了!” “陆哥去拾、拾柴火了……” “哈!营地里这么多士兵,轮得到他去拾柴火?编胡话也得编个靠谱的!陆承尧是不是当了逃兵?” “不、不是!”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嘴硬?本将军倒要看看,你能为你的好兄弟扛到什么时候!” 鞭子噼啪作响的声音接连不断,围观的士兵噤若寒蝉,看着王铁柱的眼神都带着悲悯和恐惧。 沈明仪走到陈束身侧,将正中央的情形尽收眼底。 昨天热情淳朴送药的士兵,如今满身血污,跪趴在地上。汗湿的头发黏在脸上,满面灰尘,格外狼狈。 沈明仪气到胸腔发闷。 这哪是审问?分明是施虐! 士兵驻在西境,是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怎么能像蝼蚁一般被肆意凌|辱?! 沈明仪无计可施,又一鞭落下,赶紧转头,不忍再看。 撤职! 一定要让兄长撤他的职! 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并未如期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陈束一声痛嚎,而后一根木头落在沈明仪脚边。 “是谁偷袭本将军?”陈束嗓音尖锐。 围堵的士兵惊恐摇头,不约而同后退一步,生怕被殃及。 有人挤出来,逆流而上,蹲在王铁柱身侧探查伤势。 陈束认出来人,冷笑一声:“好啊,又是你。私出军营在先,以下犯上在后。陆承尧,你说今日本将如何罚你?” 陆承尧恍若未闻,只专心查看王铁柱的伤势。 “陆哥……” 陆承尧:“噤声。” 王铁柱伤在背后。 陈束拿他泄愤,没留情,鞭鞭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陆承尧头也未抬:“但凭处置。只请将军日后认准属下,不要伤及无辜。” “他包庇逃犯,可一点儿也不无辜。” 沈明仪被他颠倒黑白的本领气坏了:“逃犯?你白长了一对招子?真要是逃犯还能留在这儿让你打?” 沈明仪对着陈束的耳朵吼,声音拔的高,奈何传不到他耳中,只能愤愤跺脚。 陆承尧眼皮撩了下,将王铁柱扶到一边,返回陈束跟前站定。 他身形比陈束高,直立起来只能垂着眼看他,气质冷冽,无端给人压迫之感,反而比陈束更有当权者的姿态。 这种浑然天成的高高在上,一下子刺激到陈束最敏|感的神经。 “鞭刑五十,本将亲自来!” 陈束提力,用了比方才还大的力道执鞭,双眼赤红,打定主意要让他力竭倒地,狠狠挫他的锐气。 一鞭一鞭下去,王铁柱目眦欲裂:“陆哥……” 沈明仪只恨自己如今和兄长分隔两地,否则区区一个陈束,怎能容他如此气焰?! “士兵都打废了你来打仗吗?西境军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一个酒囊饭袋!”沈明仪气的原地转圈,联想到前夜听到的谣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再忍忍,等皇帝哥哥封将的圣旨下来,看他拿什么嚣张。 五十鞭,鞭鞭下狠手。 陆承尧一声不吭地悉数承下,到最后依旧站地笔挺。 陈束打完最后一鞭,未能如愿,怒气冲冲地离开。 沈明仪跟着陆承尧将王铁柱送到军医营帐里。 军医:“你也进来吧,我给你包扎伤口。” 陆承尧淡声拒绝:“不必了。” 包扎过后,陈束还有无数的理由甩鞭子。治标不治本,陆承尧提不起一丝兴趣。 沈明仪唉声叹气地跟着他,仗着没人听见自己说话,一路喋喋不休。 “这种时候逞能有什么用?该治伤就别拖着,学学和你一起挨打的人。” “国库充盈,真不用你省这一星半点的疗伤药。” “惫懒就更要不得了。得好好治伤,下次别硬着骨头直挺挺得站着,稍稍蓄力,该躲还是得躲。” “一身都是伤,何谈上阵杀敌?不上阵杀敌,如何步步高升?” -- 第8页 “得多挣军功,如此才能摆脱只会仗势欺人的绣花枕头。” “……” 陆承尧只觉耳边蜜蜂一样,嗡嗡不停。身体上的痛感潮水般袭来,耳边的声音就格外惹人厌烦。 刚一进帐,他就顿住脚步,打算让缠着自己的“女鬼”噤声。 沈明仪踩着陆承尧的影子,亦步亦趋。 仗着自己能穿身通墙,路也不看。 一时不察,猛地撞上一堵肉墙。 背后纵横交错的伤痕被她一刺激,疼痛铺天卷地席来。 陆承尧紧咬牙关,企图抵挡。 无果,脑子里绷紧的弦当即断裂。 沈明仪揉着鼻梁,眼睁睁看着顶天立地的身躯,轰然倒下。 第4章 西境 陆承尧不慎被撞,膝盖一弯,直挺挺趴下。脸朝下,切切实实和地面来了场亲密接触。 “咚”的一下——光听声音都替他疼得慌。 沈明仪“嘶”的一声,手忙脚乱去扶他,连声说对不起,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 陈束的鞭子带着倒刺,勾的他后背皮肉模糊,几乎没有可以落手的地方。 沈明仪试探着碰了下,刚摸到肩膀,就感觉到他无意识颤了颤。 沈明仪再不敢碰,无从下手,只能托着他的脸调整姿势,露出嘴唇和鼻子,以免呼吸不畅。 伤得重,肯定要上药。他骨头硬,拒绝军医,可他如今昏迷,伤口不清洗又怕化脓,她也就只能和他接触,叫不来人。 沈明仪操碎了心,托着下巴环视一周,看到角落里的小瓶子,计上心头。 陆承尧再醒来,第一感觉是两侧肩膀疼的厉害,好像被人硬生生掰折过一样。 动了动手指,才发觉右手里虚握着一个瓷瓶。他认出来,是王铁柱送来的伤药。 察觉到左臂被掰到身后,他不甚清醒地想,难怪肩膀疼。 刚一挣扎,却遇到阻力。 “乖哦,不要乱动,碰到伤口会疼呢。”语气温温柔柔,跟哄小孩似的。 陆承尧内心嗤笑一声,神台清明。手腕一翻,反扣住沈明仪,将她腕骨钉在地上。 沈明仪蹙着眉,委委屈屈:“你轻点,疼。” 陆承尧直起身,转头看过来,无视她蓄着泪花的双眼,声调冷漠:“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军营?” 他的力气极大,沈明仪觉得自己手腕的骨头要断了一样。 陆承尧见她不出声,收紧力道,又问一遍。 “你小点劲儿。”沈明仪皱着脸,眼角挤出两滴泪,“我又跑不掉。” 陆承尧将信将疑地卸了六分力道。 沈明仪腾出心思,朝他确认:“所以你能瞧见我?也能听到我的声音?” “少废话。”陆承尧作势使力。 “我说我说。我叫沈……”沈明仪和皇帝订婚时曾昭告天下,这个名字流传度太广。既然她已经死了,再用这个名字吓人总归不好。 稍一停顿,她说,“沈安安,平安顺遂的安。” “你怎么来的军营?” 沈明仪:“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死了,却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死了?” 沈明仪一脸认真的“嗯”了声,“大概就是话本里人死魂存的状态。”还贴心给他举例子佐证,“你被陈束欺负的时候我也在场,但除了你并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 “欺负”这个词有点儿刺耳。 陆承尧抬了抬眼,又问:“你一直待在军营里有什么目的?” “我一点儿也不想待在军营里。”沈明仪觉得自己好冤枉,就差指天发誓以证清白了,“营地后面的湖,我最远只能到哪儿。再多一步都跨不过去。” 陆承尧面无表情。 沈明仪无奈:“不信?你和我一起去试试,就知道我真的没有骗你。” 陆承尧两指捏着她腕骨,拉着她起身。 营帐偏僻的很,陆承尧又对巡逻的安排了若指掌,绕过守夜士兵,很快就到湖边。 人为刀俎,沈明仪压根儿不反抗。况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和她接触的人,能不能得知兄长近况,全看她能否将这人拉拢过来。 沈明仪走到湖泊中轴线处,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指了指前方,提醒他:“你看好了。” 陆承尧敷衍的发出一个鼻音。 沈明仪不在意他的态度,全神贯注盯着把她困在这个地方的拦路虎,轻轻提气,手掌触过去。 没有屏障? 沈明仪心里疑惑,试着抬了抬脚,然后整个人轻而易举的穿过去。 “……” 陆承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明仪表情讪讪,揉揉后脑勺,尴尬道:“兴许是我记错具体位置了,我们再试一试。” 陆承尧无可无不可。 沈明仪权当他同意,被他捏着手腕从湖中央走到湖泊另一端。曾经她无法踏足的地方,现下如入无人之境,毫无阻碍。 陆承尧松开她的手,沉沉看过去:“这就是你说的离不开军营?” “我上次来真的没过去。”沈明仪欲哭无泪,“若是我能过去,早就去找兄长了,怎么会滞留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陆承尧转身就走,冷漠道:“跟我回军营。” 沈明仪心里冒出大胆的想法:既然已经从困住她的地方出来了,干脆趁现在偷偷跑掉。 -- 第9页 这个想法很快被她摁死在萌芽里。 因为陆承尧转过了头。 今夜风清月朗,他目光冷冽,凉过夜风。 沈明仪曾在兄长身上见过类似的眼神,那时盛京有富家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百姓走投无路,半路拦截,状告到兄长这里。后来查证属实,罪证确凿。沈明仪当时在一旁安慰女眷,亲眼见到兄长眼神冷漠,好似在看已死之人。 沈明仪对那人的凄惨下场记忆尤深。 她心有戚戚焉,再不敢耽搁,两三步追上陆承尧,试图为自己辩白:“就只有你能看得见我,我若是想了解家里人的消息,肯定要靠你。根本就没有骗你的必要。而且你看,”沈明仪抬手示意,“我手腕上还沾着伤药,是你方才拉我时留下的。我若是想对你不利,完全不会多此一举替你处理伤口。” 陆承尧当然知道她在自己昏迷时帮忙上药,肩膀上的酸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沈明仪仍为自己想出来的点子沾沾自喜:“多亏我机敏,发现自己碰不到药膏之后,果断引着你的手自力更生。怕你疼,特意两只手换着来。不过还有一片没有抹到,既然你醒了,一会儿回营帐里就自己抹吧。可别向昨天一样,承诺抹药,结果转头就睡。” 陆承尧想,知道他抹药要褪衣,懒怠到营帐都不肯出。他上不了药究竟是因为谁。 耳边叽叽喳喳,许是伤口抹药疼痛减缓的缘故,他还算能忍受。 他走在前面,身后念叨不停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哎呦——” 陆承尧下意识回头。 沈明仪单手揉着鼻梁,声音软糯:“我过不去。”有点委屈,又有点窃喜。 像是怕他不信,沈明仪对着虚无拳打脚踢,力道每每反震回去。如果是她躯壳的话,此时应当累出一身汗才是。 沈明仪轻喘,摊手道:“你看,我真的没骗你。” 陆承尧:“退一步,把脸贴上去。” “……”沈明仪不敢置信,“你竟然这么恶毒?”真有屏障,脸挤在上面,鼻骨疼是次要的,想想都觉得丑。 沈明仪浑身写着拒绝:“虽然我是魂魄,但也不是一个没有追求的魂魄。只要有人看着,我就不可以面目丑陋。” 陆承尧冷眼瞧着。 来了来了。又是兄长要处置佞臣的眼神。 沈明仪暗暗给自己打气,把他想象成兄长,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两人无声对峙,互不相让。 沈明仪对美貌的强烈追求让她硬气了半炷香。 “……贴就贴。”沈明仪咕哝一声,眼一闭,心一横,咬牙撞上去。 就算是兄长拿这种眼神看她,她也顶不住啊。死都死了,丑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反正她看不到。 临了到底是怕鼻骨疼,侧着脸,没让鼻子正面撞上屏障。 感受到侧脸被挤压,沈明仪立即起身。唯恐看到对方嫌弃的眼神,她眼也不睁,朝他伸出手,瓮声瓮气:“现在可以带我过去了吗?” 她伸的是另一只没被他碰过的手。 陆承尧捏了捏手指,言简意赅道:“换一只手。” 沈明仪茫然:“啊?” 陆承尧不耐地重复一遍。 “哪只手有区别吗?你凭白歧视,我左手是要不高兴的……”沈明仪慢吞吞地把右手举起来。 眼睛闭着的时候,触感也就极为敏锐。 他只搭了两指捏住她的腕骨,落下的位置与此前留下的痕迹恰好相合,严丝合缝。 沈明仪畅通无阻地穿过去。 陆承尧刚一把她拉过来,就松开手,指着湖泊道:“去洗洗吧。” 沈明仪慢了两息,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手腕上残存的伤药痕迹。 陆承尧和她一起到湖边清洗。沈明仪用他的手上药时显然不大熟练,他除了指尖的药膏,其他地方也零零星星沾着干涸的血滴。 夜晚的湖水有些凉,但折腾一遭,这些凉意恰好能让他冷静冷静。 他慢慢搓洗好,转头对上沈明仪殷切的眼神。 女孩儿讨好地笑笑,带着衣角在水里搅一圈,提上来后,原封未动,一滴水也没粘上。 陆承尧:“……” 片刻后,陆承尧撕下衣角,沾了沾水,任命地帮她擦拭。 气氛太静,沈明仪没话找话:“我记得我正好昏迷在两军对战时,是你把我带回军营的?” 陆承尧:“嗯。” 沈明仪顺势问了句:“你怎么把我拖回来的呀?不管是抱,还是扛,姿势都太怪异了,其他人没有取笑你吗?” 陆承尧手顿了下,“……没有。” 因为他是把她和武器一起夹在身侧带回来的。 沈明仪对此一无所知,还当他是嘴硬,轻笑两声,贴心的没有再问下去。 陆承尧很快把她手腕上的药拭净,起身道:“回去吧。” 沈明仪没有立即起身,坐在岸边,双腿伸下去,漫无目的的轻轻晃荡着。 “喂。”沈明仪偏头叫住他。 陆承尧回头,月光下,她笑容天真,眼神纯净。 沈明仪问:“你是不是有求于我啊?” 第5章 西境 沈明仪久居闺中,鲜知世事,但她不傻。 她对上陆承尧幽深的眼,笑意盈盈:“我从其他士兵口中听说你,大多是说你不好接近,冷淡的很。可我接触下来,你先是救我,给我安身之所,再是大半夜带伤出来验证我话中真伪。折腾一遭,费心费神,于你没有半分好处。” -- 第10页 “若是你真的担心我会做危及军队的事,方才我被困在屏障外,你大可以袖手旁观。” “可你不但带我进来,还格外温顺地帮我净手。”沈明仪晃了晃手腕,眉目间流露出些许得意,“我细细琢磨了下,无事献殷勤,你恐是看上了我这个无人能看见的体质,想让我帮你做事吧?” 陆承尧面上淡淡,并未露出被看透的窘迫。沈明仪略有些失望。 陆承尧说:“你很聪明。” 这便是承认了。 沈明仪双眼弯成月牙,顾盼生辉,扭头看他,“先说好,帮你做事可以,但不能有违道义。毕竟是已死之人,我需得为自己积些阴德。” “可以。”陆承尧应下。 沈明仪:“战事了结后,你要送我回家。” 陆承尧与她手掌相击:“成交。” 两人达成一致,陆承尧仍旧没有太多表情,可沈明仪心里有底,已经不再怕他。 陆承尧安逸两日,没急着要沈明仪帮他做事,沈明仪乐得清闲。 她盘腿坐在地上,撑着头看陆承尧劈柴,无所事事道:“你不用跟其他人一起训练吗?怎么不是被陈束找茬儿,就是劈柴倒水,和我想象中英勇无敌的样子差太远。” 陆承尧专注做着手中的事,斧子抬起又落下,木柴正中裂开,“喀嚓”一声。 两日来,沈明仪已经摸清了他的性子。沉默寡言,不喜开口。见天木着一张脸,唇角自然向下弯。若是兄长摆出这幅表情,底下的人就得战战兢兢,冷汗直冒。 可陆承尧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一个无名小卒气场十足,姿态冷傲,比陈束更像是一军统领。 难怪陈束处处看他不顺眼。 比不过,就仗势打压,手段拙劣,但不可否认,很见效。 沈明仪轻不可闻地叹声气,絮絮叨叨:“你再忍一忍,等盛京册封将领的圣旨来了,你就不必再天天做这些杂活了。” 陆承尧泄愤一般,“哐当”又是一斧。 沈明仪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主动找话问:“等陈束不像现在这样为所欲为,你想做些什么呀?好像从没听说你有什么愿望,真的这么清心寡欲吗?” 斧头直直陷入木材里,陆承尧沉声说:“我有愿望。” “是什么呀?”沈明仪上身前倾,双眼放光, 陆承尧:“我希望你噤声。” “……” 沈明仪半垂下头,没精打采道:“以前从没有人嫌弃我话多,兄长还总说我话太少,小姑娘家,一点儿活力都没有。” 陆承尧:“……没看出来。” “要不你忍一忍?”沈明仪幽幽望向他:“除了你,现在也没人能听我说话。” 说到这儿,沈明仪沉默片刻,叹气道:“以前兄长告诉我不要太压着性子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还小,稳重些,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等以后总有机会展现真性情,没有想到……唉,世事无常。” 陆承尧砍柴的动作停了停,慢慢道:“一直没问,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 “我也不明白。”沈明仪费解道,“我正等着赞者为我理妆,不知何故忽然失去意识,等醒来就在战场上。” “你刚及笄?”陆承尧讶异,侧头看她。 沈明仪点头,纠正他:“应当是我及笄后不久吧?我不知道如今具体年月。” “显和八年,”陆承尧道,“三月十九。” 沈明仪了然:“我是三月十五的生辰。” 沈明仪自嘲道:“及笄变忌日,也是独一份儿。” 毫无预兆就成了现下这幅模样,沈明仪嘴上不说,心里到底轻易过不去坎儿。 提及伤心事,她如霜打花枝,颤巍巍地蔫儿着。情绪低落,托着下颌发呆。 陆承尧耳边清净,侧头看了眼,心想,如今倒是能从她身上看出几分文静的影子。 顿了片刻,继续劈柴。 动作慢了些,陆承尧一语勾起旁人愁思,心中不得劲儿,总觉得别扭。 午间时刻,王铁柱怀中抱着东西,在陆承尧回营帐后不久上门。 上一场对战不分胜负,算打了平手。西戎损伤不少,这几日按兵不动,很是安分。 士兵安逸多时,陈束又懈怠管理。不少人动了心思,结伴搭伙去猎了野味解馋。 王铁柱身伤志坚,愣是猎到只山鸡,处理干净后,裹了泥烧出香味,兜着就跑过来。 他献宝似的给陆承尧看,招呼他一起吃。 肉香四散,带着泥土的清芬,恰好将鸡肉的油腻中和掉。 沈明仪只恨自己五感只失触感。若是全失,她也就不必受此折磨。 沈明仪看着手中被塞了根鸡腿的陆承尧,语气幽幽:“有的人多日未食,饥肠辘辘。有的人却已经大快朵颐,吃上珍馐。” 王铁柱无知无觉,啃着肉,提醒陆承尧别客气,赶紧吃。 陆承尧哪里是真的想客气。他一个人承受着沈明仪的死亡视线,颇觉头大,怎么咽的下去? 王铁柱啃着另一只鸡腿,无措道:“陆哥怎么不吃,不合你胃口吗?” “……没。”陆承尧就着边缘啃了一口,扯了下唇角,食不知味,但还是违心道,“好吃。” 王铁柱满足了:“好吃就多吃点儿!你天天干的多吃的少,就该多补补。别小口小口吃,太文气!咱们当兵的就该大口吃肉!” -- 第11页 陆承尧勉强道:“嗯。” 王铁柱殷切地看着他。 陆承尧前有王铁柱,侧有沈明仪,遭受双重夹击,处境艰难。 权衡片刻,他一大口咬上鸡腿肉,牙齿撕扯下来,囫囵嚼几口吞下。 王铁柱:“就要这么吃!” 沈明仪似模似样地“唉”了声:“原来鬼真的是靠喝露水生存的。美食千千万,却没有一口属于鬼。鬼生难捱啊。” 陆承尧:“……” 趁着王铁柱低头的功夫,陆承尧飞速撕下一块未下口的腿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过去。 沈明仪眼睛一亮,正要下嘴,王铁柱忽然抬头:“陆哥?”他眨巴眨巴眼睛,茫然道:“你这动作是啥意思?” 陆承尧半边身子僵住。 稍顷,他晃晃手腕,慢慢、慢慢收回来,解释道:“有些烫,让风吹吹能快些凉下来。” 王铁柱不解:“用嘴吹不就成了?” “……”陆承尧艰难道,“凉风吹着,比我用嘴吹管用。” 王铁柱更迷惑了:“那儿有风?” “……有。”陆承尧硬着头皮又撕下一块儿肉,不着痕迹地递给沈明仪眼神。 他两指捏着肉,尾指微微翘起,抵着沈明仪脸侧,将肉垂在她唇前不远。 沈明仪憋屈地闭上眼,鼓起脸颊,用力吹气。 肉丝随风摇晃。 王铁柱看呆了,拍腿道:“还真有风!陆哥你可真厉害!” 沈明仪表情屈辱:是有风,一股叫沈明仪的风。 王铁柱惊叹完,又将注意力放在余下的鸡肉上。 陆承尧火速动动拇指,将肉推进她嘴里。 野山鸡肉质劲道,沈明仪从未吃过,一口咽下去,没解馋,又眼巴巴瞅着陆承尧。 陆承尧本想置之不理,不知何故,脑海中忽然浮现她不久前的低迷,顿了顿,三下五除二将骨头剔下,整块儿鸡腿肉塞在沈明仪手里,而后挪了挪身子,将她那只手挡在身后。 沈明仪眉开眼笑,得寸进尺:“我手里都是油,又碰不了水,这可怎么办?” 这回轮到陆承尧憋屈了:“……我帮你。” 沈明仪心满意足地开始吃东西。 “你帮我啥呀陆哥?”王铁柱嘴里含着肉,语气含混,觉得陆承尧今天怪反常的。 陆承尧:“……”这顿肉吃的真是让他七上八下。 “下次带着伤就少出去活动,林子里不安生。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帮你找。”陆承尧此话虽是找补,可却也称得上真心实意。 王铁柱颇为内疚。 他刚刚还想着陆哥今儿反常,却没想到是在关心他。 王铁柱一脸惭愧:“不用了陆哥。我皮糙肉厚,这点儿小伤算不上啥。你伤的比我严重,要更注意修养!” 陆承尧说:“我有分寸。” 一只山鸡很快分食完毕,王铁柱抹了抹嘴,抱着搀着鸡骨的土块告辞。 时隔多日,沈明仪终于吃上东西,踏踏实实的饱腹感让她精神焕发。 陆承尧不堪其扰,有些后悔给她投喂。 沈明仪似是不知收敛为何物,寸步不离跟着他,不住念叨:“许是说多了话,如今我喉间干涩,很想喝水。” 陆承尧佯装没有听懂她的暗示。 沈明仪不气馁,正要说话,一声冲天的号角声打断她。 陆承尧眼神一变,手中的木柴登时掉落。他匆匆道:“你回营帐待好,千万不要出来。” 不等沈明仪细问,他已经跟随其他士兵一起往营地外涌出。 这声号角又急促又响亮,沈明仪躲避着奔忙的士兵回营帐,在门口看他们着甲衣、执锐器,训练有素地集合开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开战了。 西戎军队突袭,陈束短于作战,率军匆忙应对。即便西境军训练有素,将领领导无方,到底底气不足。 西戎将领萨尔勒意气风发,举着大刀喊:“西戎的儿郎们,足够吃的粮食就在眼前,打赢他们,富庶的地界就将属于我们!” 西戎士兵五大三粗,勇武豪迈,闻言更是跟打了鸡血似的,不要命的往前冲。 陆承尧提着剑奋力抵抗,动作一大,好转的伤疤再次裂开,他隐隐感觉到甲衣下的布衫正被濡湿,紧贴着后背。 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 陆承尧咬着牙,将长剑送入敌军体内,后脚踢上偷袭之人的胳膊,与此同时,长剑抽出。 他飞快转身,沾血的长剑斜斜划过,寒光闪闪,热血迸溅到他脸上,一抬头,看到身着裙衫的沈明仪左右闪躲,神色惊慌。 第6章 营救 沈明仪也正看到陆承尧。脸上一喜,还没扬声喊他,就看见四溅的血滴飞落在他脸上。沈明仪受惊,愣怔在原地。 就这片刻的慌神,已有不少人从她魂魄里穿过。灵魂好似裂开,赖以生存的元气从裂缝中流失。沈明仪腿一软,跌倒在地。 但没真的跪到地上。 陆承尧两三步过来,一只胳膊托住她,击退两三敌军,质问:“不是让你在营帐内好好待着?” 沈明仪心虚气短,声音微弱:“我是回营帐去了,可一眨眼就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躲就行。”沈明仪怕给他添麻烦,将胳膊从他手中抽出,低垂着头退了两三步。 -- 第12页 陆承尧隐隐有些猜测。 他打扫战场见到沈明仪时,就看到她昏迷着被士兵穿过,魂魄撕裂又重组。他仔细观察,发现每经过几个人,她的气息便微弱一些。 方才那一幕正好验证他的猜想。战场上危机四伏,她怎么躲的过去? 陆承尧将她揽回来,护在身前,冷声道:“躲好。” 沈明仪也知轻重缓急,没再多话,安静待着。 陆承尧打仗时向来是不要命的打法,回回下战场,前胸后背都带着新伤。如今要护着沈明仪,动作不由迟缓许多。 萨尔勒从上战场起,就眼观四路,终于让他寻到了目标。 他大手一挥:“勇士们!屠戮我族人的周朝小儿在那儿!把他掳回西戎,重重有赏!” 淹没在人群里的陆承尧,一下子成了争相抢夺的焦点。 他暗道不好。 沈明仪似有所感,低声说:“我去旁边躲,不给你拖后腿。” “不用。” 沈明仪仰头。陆承尧比她高一头多,她抬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轮廓清晰坚定。 陆承尧眼睛盯着涌来的敌军,喉间滚动,问:“你怕吗?” 沈明仪掐着指尖,声音颤巍巍的:“就……就一点点。” “怕就闭上眼。”陆承尧说,“我们要去闯龙潭虎穴,记得你答应我的,帮我救人。” 陆承尧一字一字道:“帮我救一个人,我就只需你帮我这一个忙。” * 摄政王府。 庭芳院又是彻夜长明。 沈明仪病出突然,病症又闻所未闻,御医困在摄政王府,昼夜不休地翻医书,通览古今,仍没有找到相似的病例。好在她脉象一直稳定,沈明玦心中不虞,倒也忍下。 黄昏时刻,照水为沈明仪净身。忽然就见沈明仪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声渐渐弱下去。 御医们又聚在一起为她诊脉。 前脚脉象还似有若无,后脚就稳健跳动。 御医面面相觑。 摄政王就守在外面,问起病情,怎么说?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躺在床上的人不仅是摄政王的亲妹妹,更是大周朝未来的皇后。 御医鱼贯而出,面色灰败,如丧考妣。 沈明玦眼风一扫,心中就有了数。 沈明仪这病来的突然,只为难御医无济于事。 沈明玦疲惫地挥挥手,屋内空无一人,他走到内间站定,将她裸|露在外的手腕塞回锦被里。 在沈明仪还小的时候,这个动作他曾做过无数次。 那时候的沈明仪,娇气,任性,活脱脱的小霸王。最能折腾的时候,半夜总要醒,醒来看不见他就开始哭闹。 沈明玦被她磨的没办法,往往将政务搬到她房里,一边盯着她睡觉,一边处理手中的事。 那时候他还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父母身亡,定西侯府日薄西山,所有人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朝堂上如履薄冰,回府后鸡飞狗跳。 好几次他都在想,如果没有沈明仪,如果没有妹妹,他是不是就不用担负这么重的责任。只扛一个侯府,哪至于如此? 可那些有她轻鼾作陪的夜晚,听她娇声软语喊“哥哥”的时候,又觉得所有的疲惫倦怠一扫而空,有无尽的力量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他们是同根同源的亲兄妹,更是人生道路上相依为命的同路人。 “安安,”沈明玦低声唤,“快点好起来,你喜欢的店铺上了新的头面,再不醒就买不到了。” 沈明玦守了一夜,清早照例去书房理事。 沈伏事无巨细道:“西境传来战报,陈束领兵,勉强和西戎打平,目前驻扎在边城外十里。陛下派去册封将领的圣旨也已经在路上,约莫再过三日就能到西境。” “陈束的作派皇帝不知道?” 沈伏:“已经将消息传进宫里,陛下如今知情。” “知情还一意孤行。”沈明玦一心二用,边看奏简,边揣摩皇帝的心思,“将陈束按给西境军,是必败之举。他想……” 沈明玦停了停,对沈伏道:“你亲自去一趟西境,盯好陆承尧,如果此人能当大任,必要时以边境为先。不管皇帝想做什么,西境军退到昌合城,是我最后的底线。” * 萨尔勒得胜归来,俘到陆承尧,志得意满。 “可算逮到你这崽子!”萨尔勒拿长弓一侧敲他的脸,好不得意,“云姑山时,你和姓叶的老匹夫屠我勇士,抓我士兵。我说过,总有一天你和姓叶的要做我刀下亡魂。” 陆承尧被牢牢捆缚,几乎没有挣脱的余地。 他问:“叶将军呢?” “他啊,被我好鞭好刀的伺候着。”萨尔勒恶意一笑,“不急,临死前,本将也让你尝一尝这滋味。” “将他带下去!”萨尔勒高高抬起手,“西戎的勇士们!城里备下了烤肉和美酒,犒劳英勇无畏的士兵!咱们敞开吃,休整过后,一鼓作气,拿下昌合城!” 陆承尧在西戎士兵的欢呼声中被送入监狱。 广平城的监狱修建已久,阴暗潮湿,只有从巴掌大的小窗里投进些许光线。往里走,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监室里连小窗都没有,全靠微弱的烛光照明。 陆承尧身为要犯,铁链缚手,重刑牢房关押才是他的归宿。 -- 第13页 沈明仪尾随着他往里走,牢房空了大半,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呦,这不是威风凛凛的陆小将吗?怎么落魄到了当阶下囚的地步?” 这也能碰见他的熟人? 沈明仪抬头看他,陆承尧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眼风都没扫过去。 沈明仪好奇,自己循着声音望过去。 那人在斜前方的牢房里,约莫和陆承尧差不多大。撑着头侧躺在秸秆上,另一只手晃着腰间的麻绳,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姿态悠闲,看不出丝毫被关押的惊惶和窘迫。 对上沈明仪的视线,悄悄眨了下眼。 沈明仪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是在和我打招呼吗? 那人抬了抬下巴,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 陆承尧被单独关押在最靠里的牢房,沈明仪紧随其后进去,等押送的人走远了,问:“方才和你打招呼的是什么人啊?” 陆承尧回:“月前在广平城驻守时抓的一个惯偷。撤军突然,没来得及一起带走。” 陆承尧专心研究缚手的铁链,没留意沈明仪的失神。 萨尔勒意在昌合城,如果要救出叶老将军,最多只有两天时间,否则他和叶老将军都将丧命于此。 时间紧迫,陆承尧道:“广平城只有一个监牢,叶老将军十有八|九被关在这里。你帮我找一找,记下位置,回来告诉我。” 怕沈明仪不认得人,陆承尧补充道:“监牢里没有关五六十岁的老人,如果你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眉须长的老人,就没找错。” 沈明仪应承下来:“我记下了。” 这是沈明仪第一次踏足监牢。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监牢都像这里,死气沉沉,连挣扎和求救的鬼哭狼嚎都没有。 沈明仪如入无人之境,四处寻觅。大部分牢房空荡荡的,余下的大多都横躺在秸秆上,没心没肺的睡着。惨烈一些的,身上带血,卧趴在地上,蜷成一团。 一圈下来,沈明仪毫无所获。 陆承尧嘱咐给她的特征没有派上用场,沈明仪想起萨尔勒的话。 “好鞭好刀伺候着”,那叶老将军如今应当伤痕累累才是。 她对鞭伤最为眼熟,沈明仪这般想着,顺着牢房又细细搜寻起来。 又一次空手而归,被陆承尧抓进监牢的纪斯年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都看你来回转悠两趟了,累不累啊。” 沈明仪腾地一下转过去,瞳孔震惊,终于确定这人就是能看见她了。 “在找人?”纪斯年漫不经心问。 这人是被陆承尧抓进来的,想来对他不会有多少好感。沈明仪怕误了陆承尧的计划,没有应声,警惕地瞪着他。 纪斯年满不在乎:“你不说我也知道,姓陆的本事大着呢,如果不是为了救人,怎么可能会毫不挣扎地被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纪斯年懒洋洋的:“小姑娘,你想找的人不在这儿,别白费功夫了。” 沈明仪迟疑:“你知道我要找谁?” “知道,”纪斯年疲倦得很,又打了个哈欠,“好歹我也是姓陆的亲自抓进来的人,他那点儿心思,我还能不清楚?” 这语气像是说他们两个势均力敌、知己知彼似的,沈明仪认真纠正:“你是偷盗被他抓进来的。”想到陆承尧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沈明仪又补充一句,“约莫也就萍水相逢,压根儿称不上了解。” “姓陆的跟着叶将军时可谓风光无两,如今没人撑腰,落魄到蹲大牢。让我想想,广平城是关了哪位位高权重的人物,能让姓陆的心甘情愿被俘回来。”纪斯年翘着腿,慢条斯理道,“小姑娘,想用激将法对付我,你还欠点儿道行。” 沈明仪唏嘘:被发现了。 他看似吊儿郎当,没想到反应这么敏锐。 此路不通,沈明仪决定换个路数,诚恳问:“你真的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儿?” 纪斯年:“不相信我?陆承尧的牢房在里头,你去找他合计。” “……”沈明仪心头一梗,低声下气,“请你告诉我,老将军被关押在何处。待救出人,不胜感激。” “不用你感激,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纪斯年这时显得格外好说话,终于侧头正眼看她,“你是哪里人士?” 第7章 营救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沈明仪摸不着头脑,将警惕心拔到了最高,犹豫着要随便拿一个地名糊弄,开口道:“家在……” 她年纪小,眼神里藏不住东西,比不上纪斯年这种混江湖的老油条。几乎时出口的同时,纪斯年半是提醒半是威胁,悠悠然道:“小姑娘坦诚些,别总想着骗人。若是你糊弄我,少不得我也得糊弄糊弄你。” “……”沈明仪没再抱有侥幸之心,憋屈道,“盛京。” “盛京人?” “嗯。”沈明仪道,“现在能告诉我叶老将军到底在哪里了吗?” 纪斯年:“不能哦。” “你!”沈明仪没想到自己都将老底揭给他,结果还是一无所得,怒从心起,“你出尔反尔!” 已经在他这里耽搁太多时间,沈明仪生怕办砸了这桩事。叶老将军好歹和沈家有故,她和兄长都要尊称一句“世伯”,就算不提陆承尧,她如今也不能坐视他被困敌营。 沈明仪没有二话,转身就走。 -- 第14页 “等等——!”纪斯年没想到沈明仪不按常理出牌,赶紧叫住她,“你不想知道老将军的下落?” 沈明仪捂住耳朵,脚步不停:“我就不该与你多言!总归没人能拦我,找到他是早晚的事!” 纪斯年:“???”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在他的预想中,沈明仪应该继续不耻下问,他拿乔一二,告诉她,不直说是对此前她不听话的惩罚,然后趁势提出要求,让她想办法把他从牢中放出来。 人都走了,还何谈出狱? 纪斯年慌忙叫住她,匆忙间道:“叶老将军在县衙!” 上钩了。 沈明仪眼中滑过一抹狡黠的笑,转身时已理好心绪,波澜不惊的反问:“我怎知不是你在蒙我?” 纪斯年破罐破摔:“叶老将军驻守西境多年,萨尔勒痛恨非常,鞭打向来不假人手。从县衙到监牢折返费时,干脆亲自将他关押在身边看守。” 见沈明仪还是一副警惕的模样,纪斯年闷声道:“你去县衙,一看便知。” “谢啦!”沈明仪道了声谢,眉开眼笑的往县衙跑。 等她走远了,纪斯年才忽然回过味来,广平城不大,但真要她翻,一晚上也绝对不够。她压根儿就没想自己漫无目的的找! 钓鱼不成反上钩。纪斯年气:小姑娘人看着天真烂漫,可真是一点儿亏都不吃! * 陆承尧还在和铁链作斗争。 萨尔勒为了防止他逃跑,费了大功夫。手上缚一层铁链不够,脚上还要再加一条。动一下,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来,让人不注意都难。 陆承尧看了半晌,从头顶的头发间摸出来根细针,对着锁孔鼓捣。“咔哒”一声,铁链应声而开。 脚踝的铁链和手上的是一套锁,陆承尧垂着头,如法炮制。 监牢外有脚步的动静,脚步声不小,约莫是踉跄着挪来的,没有规律。 陆承尧手一顿,将银针藏在指尖,等确认了门外的人是朝他而来后,立即靠在墙上,重新戴好铁链。 进来的人是萨尔勒的副将,醉醺醺,一身酒气,一进来就朝着他打了个酒嗝。 陆承尧:“……” 副将拿着鞭子,凶神恶煞。本想给陆承尧一个下马威,结果这副样子陆承尧看多了,看一眼后便嫌弃的避开,多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烈酒作祟,更是将西戎人暴躁易怒的性格提到了极点。 “将军命、命我来好好招、招待你……”副将大着舌头,话都说不囫囵,脸上已经露出狞笑,“叶老头是将军亲自招待的,你,你就没这个待遇了……” 副将醉的厉害,可眼神倒是清明,眯着眼就朝着陆承尧的方位挥鞭。 电光火石间,陆承尧火速将手腕上的铁链锁打开,抬手挥去,铁链直朝副将命门而去。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攥住鞭子,将横遭撞击的副将往前一拉,手肘重重撞在他颈间。 副将还未从疼痛带来的清醒中回神,就软趴趴的昏在地上,似一滩烂泥。 陆承尧无声嗤笑,手脚不停,将取下来的铁链原样赠给副将。全部处理完后,他盯着副将看了片刻,而后手脚利落的替他解衣。 西戎人高大威猛,陆承尧虽清瘦,可身量是高的,这身衣服穿上倒也不会显得太空荡。 沈明仪急匆匆赶回来,没想到就撞见陆承尧替人解衣的情形。书生和大汉,这副画面太有冲击力,直把她震地愣在原地。 好不容易副将的外袍被脱下,沈明仪勉强回神,正要说话,又见陆承尧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沈明仪:“……” 沈明仪脑子一团浆糊,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先背过身,琢磨着躲出去。 陆承尧将自己的外袍胡乱给他套上,而后一边系扣子一边转身,看到沈明仪的背影,不解道:“怎么不进来?” 沈明仪默不作声地转回身,见陆承尧穿上西戎的服饰,才反应过来他的用意。 成了鬼就开始胡思乱想,都怪风月话本,简直误人子弟! 沈明仪默默鼻子,颇为心虚。 陆承尧问:“找到老将军了?” 沈明仪“嗯”了声,主动道:“在县衙的柴房里关着。” 陆承尧恰巧系好腰带,闻言又回头蹲在副将身侧,往他身上摸索一番,从他胸口间摸出来块令牌。 监牢漆黑一片,烛光微弱,照不清人脸。 陆承尧扮作副将,拿着令牌,大摇大摆地带着沈明仪从监牢出去。 守卫看不清,可能看到沈明仪的纪斯年却一清二楚,碍于胆怯,他斟酌再三,到底没有喊住陆承尧,眼巴巴地望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暗骂陆承尧冷血。 西境军都撤出广平城了,陆承尧还不把他放出去,敌营的牢房是这么好呆的吗?! * 敌营的牢房好呆不好呆陆承尧不知道,但敌营的守卫松懈的让人讶异倒是真的。 萨尔勒太自大,以为用铁链就能将陆承尧控制住,满面春风的和族人共贺奇功。他能猜出陆承尧自愿束手就擒,是因着想救叶老将军的缘故,故而他特意将二人分开关押,就是要让陆承尧打消逃跑的念头。 若是陆承尧孤身涉险,萨尔勒这番谋划倒也称得上滴水不漏。 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沈明仪这样一个惊天怪胎。 -- 第15页 沈明仪带路,陆承尧模仿副将足有七八分像。进县衙前,特意将头发打散,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踉跄着走曲线,好像下一瞬就要跌倒在地似的。 他亮出令牌,守门的士兵象征性地瞅他一眼,贴心地提醒他注意门槛。 话音刚落,陆承尧左右脚拧在一块,被门槛拌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沈明仪啧啧称叹:为了装醉汉,陆承尧真是付出了太多。 还别说,真挺惟妙惟肖。 守卫笑得前仰后合,等笑完了,正要去扶,陆承尧已经撑着手站起来,歪歪扭扭地往院里走,又贡献出一阵笑料。 县衙里驻守的人大多都去吃肉喝酒了,只余极少数留守。这极少数听着热闹又心痒难耐,压根儿就没有看守的心思。 走到僻静处,陆承尧站直身子,拢了拢发。只一瞬间,他固有的冷漠自持就恢复过来。若非他的发还乱糟糟的,沈明仪险些以为方才种种都是梦境。 沈明仪见缝插针地咕哝一句:“你装副将装的可真像。” 陆承尧没搭腔。 沈明仪已经探过道,借着好记性,轻车熟路地带着他找到拆房。 柴房上着锁,陆承尧借着月光试探两下,轻而易举地将锁打开。 沈明仪第一次过来时正好撞见有人送饭,从那人口中得知叶老将军确在这里后,便立刻折回去找陆承尧。 如今乍然见到被俘的老将军,猛然惊住。 她曾听兄长说起过叶老将军,只言片语的印象里,他年逾五十,在战场上依旧威风凛凛,人在西境,就是支撑西部边境的顶梁柱,是个精神矍铄的老顽童。 可如今他四肢无骨一般趴伏在地上,身上被缠着重若千斤的铁链,头发像枯草一样,乱糟糟的顶在脑壳上,打绺儿缠在一起,花白的头发上,鲜红的血迹分外刺眼。 血迹在他身上也东一片、西一块,偌大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撑不起来,空荡荡的,好似风一吹,就能将外袍吹鼓起来。 形销骨立,触目惊心。 冷淡如陆承尧,也在看到叶老将军的那一刻红了眼眶。 短短十日,他竟被折磨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陆承尧一步似有千斤重,走到老将军身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机械地打开锁链,目光落在皮包骨的手腕上,颤着手去攥,两指轻而易举地圈合住,还留有富余。 察觉到动静,叶老将军反手扣住他。 陆承尧没有反抗。 他的力气太小太小,陆承尧生怕自己一动,他就会像深秋的枯叶一样,碎裂成渣。 叶老将军觉出异常,抬起眼看,勉强吐出两个字:“小、陆……” “是我,将军。”陆承尧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来接你回西境。” 第8章 营救 今夜的广平城割裂成两半,城中心灯火零星,住户门窗紧密。偶尔传来两声犬吠,便是寂静夜里的全部动静了。 城西的军营驻扎地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萨尔勒此战大捷,心头祸患也一并俘虏,正是志得意满。 好心情蔓延左右,有士兵看到萨尔勒从始至终未沾滴酒,提着酒壶,壮着胆子喊:“将军今日打了胜仗,怎么能不喝酒?属下敬将军!” 萨尔勒也不恼,接过酒壶就要痛饮。 有人跑着过来,凑在萨尔勒耳边禀报:“将军……” 敬酒的士兵没听到细节,只见萨尔勒面色稍变,听完立刻让人备马,临走前说:“今日的酒先欠下,待攻下昌合城,本将再与众将士痛饮!” * 叶老将军精神不济,说了两句话复又陷入昏迷,但却始终保持警惕,稍一碰他就立即睁开眼,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陆承尧低声安抚他,将人背好,说话间就要出去。 “等一下。”沈明仪拉住他,“你带着老将军不好躲藏,容易被人发现,我先去探路。” 没等陆承尧答复,沈明仪迅速穿出去。 县衙中许多人都去了城西庆贺,留守的人三三两两,不能面面兼顾。 沈明仪很快确认路线,引着陆承尧出去。 她一边提醒陆承尧路线,一边警惕周边。一路提心吊胆,直到顺利出府,她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怎么走?”沈明仪问。 广平城依山而建,东西南三处出口,城北山峦阻隔,城西是军营驻扎地。依沈明仪的思路,往城东走更容易离开。 陆承尧不假思索道:“往城北。” 沈明仪诧异地望过去,见他神色笃定,胸有成竹,不由跟上他,道:“你早就有了准备?” “嗯。”陆承尧应了声。 山间有一条小径可直通城外,他早在那里留下了马匹。小径极为隐秘,中间有分叉口,他探查多次才找到。 老将军被俘,陈束仗着原先的职位和家世执掌西境军,全无营救叶老将军的行动。陆承尧孤身涉险,却不敢拿老将军的安危开玩笑。他只有一次机会,必然要准备万全。 遇见沈明仪是意外,但不可否认,她帮了自己很大忙。 她说话也只有陆承尧听得见,是以一股脑儿将疑问都问出来。 “佯装被俘呢?也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刚说完,她懊恼地拍下了额头,“呀,不对。我突然出现在战场是意外,你怎么可能未卜先知。” -- 第16页 一路畅通,没遇见丁点儿障碍。 沈明仪反而有些不安:“西戎守城这么松懈吗?就算是庆功宴,也不能连个士兵都不放在这里吧?若是万一有人偷袭……” “先别说话。”陆承尧忽然打断她。 不会吧……? 沈明仪神色惴惴地看着他。 陆承尧凝神听着动静,身体绷紧蓄力,是防备的动作。 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无处遁形。隐隐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脚步声和马蹄声十分杂乱。 陆承尧凛声道:“跑!” 他拔步就跑,沈明仪愣了下,也赶紧跟上。 叶老将军在颠簸中清醒过来,马蹄落在地上的震动传来,上过战场地都能隐约推测出来人几何。 叶老将军断断续续说:“把……放、放下……你……走……” 陆承尧将他的话拼凑完成:把我放下来,你自己走。 他将叶老将军又往背上送了送,把人牢牢背好,沉声道:“一起回去!” 他是为救人而来,断没有将要救的人撇下、自己全身而退的道理。 “小陆!”叶老将军动了气,妄图以余威震慑他。 可他如今身受重伤,中气不足,声音干哑地几乎没有半点儿威慑力。 陆承尧:“将军劝不动我,不要白费力气。我一定会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西境。” “今天谁都出不去!” 街道中涌出来西戎的士兵,披坚执锐,将陆承尧一行人团团围住。 萨尔勒高坐马背:“本将军早料到你不会束手就擒,广平城四处通道都安插了探子,固若金汤,哪怕是只鸟都飞不出去。” 陆承尧转身和他对峙,将叶老将军在背上固定好,平静道:“放马过来。”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萨尔勒转动着手腕,这个汉人满腹坏水,也有两把刷子,可如今是在他的地盘,就凭一个人,还想扭转乾坤?他可惜地笑了声,也不在乎落下以多欺少的名声,一抬手,士兵蜂拥而上。 陆承尧单手执鞭,一手鞭子,舞的虎虎生风。 自来西境以来,沈明仪只见鞭子抽人,还是头一次意识到,原来鞭子还能用于作战!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数不清的手,陆承尧的鞭子将一个士兵拦腰卷起扔出,一人带着数人倒下。沈明仪还未来得及喝彩,就见他身后的士兵握着□□直刺过去。 沈明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尖声提醒他:“小心后面!” 陆承尧侧身躲过去,尖刀从他腰侧划过,系着叶老将军的绳子松散开,他又飞快将人摁住。 只剩一只握鞭的手还在退敌。 沈明仪看的心惊肉跳,想要上前去帮他,可一穿过士兵,又感到身上撕裂似地疼痛。 还是不行。 她不能人没帮到,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沈明仪急地跺脚。怎么办!广平城如今是西戎的地盘,她又是除了陆承尧没人能看见的状态,想找人帮忙都…… 不对!沈明仪脑子里猛地蹦出被困监牢的人,一咬牙往监牢跑去。 不管那人存着什么心思,人命最紧要。 她用着全部的力气往监牢跑,不管三七二十一,穿墙掠地,把正在秸秆里打瞌睡的纪斯年喊起来:“你快醒醒……” “谁啊……”纪斯年捂着耳朵翻了个身,嘟囔着,“扰人清梦罪大恶极。” “是我。”眼看着纪斯年砸吧砸吧嘴又要睡过去,沈明仪二话不说,上手去捏他的鼻子。 “哎呦,疼。”纪斯年哀嚎一声,睁眼看见沈明仪,连连告饶,“姑奶奶饶了小的吧。”等沈明仪松开他,纪斯年摸着鼻子,不解道,“你不是和姓陆的救人去了,折回来干什么?” 下一瞬,他喜上眉梢,不由臆想道,“是不是姓陆的良心发现,知道敌人的地盘儿不好呆,让你放我出去?” “差不多,”沈明仪两三句说明情况,拉着他起身,“你快和我去救人。” 纪斯年挣脱她的手,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闲闲散散道:“小姑娘骗人就没意思了,你这是有求于我,怎么能说‘差不多’呢。” “总归你都能出去,结果是一样的就好……” “话不是这么说的。”纪斯年晃着腿,纠正她,“我是要平平安安的出去,你如今是要我拿命换,买卖不划算,不做。” “你!”沈明仪震惊的望着他,急声说,“叶老将军好歹护佑西境多年,就算不为陆承尧,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分明之前你都愿意将他的下落告诉我!” “之前也不是白白告诉你的,是你拿了我想知道的消息换。” 就是要利益呗。沈明仪话不多说,直接问:“你如今想要什么才肯去帮忙救人?” “我不会去帮忙的,你别在我这里白费力气。”纪斯年好心劝她。 “为什么?”沈明仪加码,“你求什么?待我回家,我定能满足你。” 纪斯年颇觉好笑。 “你笑什么?我不骗你!” 纪斯年耐心解释:“之前告诉你消息,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我并我太大妨碍。如今你求我去救人,两个人对西戎的大军,怎么可能打得过?更何况我又未学过武艺,花拳绣腿,去了也是杯水车薪,无异于抱薪救火。” 解释完,他断然道,“别求我,没结果。” -- 第17页 沈明仪怔了下,爱惜性命是人之常情,她无法置喙,可是,她真的没办法了。除了眼前这个人,她找不到别人去救陆承尧。 她低声下气道:“你帮帮忙吧,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这个样子根本帮不了他,陆承尧一个人对上那么多人,真的会死……” “姓陆的把我关进来,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祝他能顺利脱身已是存了慈悲心。你要知道,像我这种偷盗被抓进来的人,本就不是良善之辈,你再如何劝我也不会答应你去送命的。”纪斯年散漫地打了个哈欠,“天大地大,不如活命大。” 沈明仪定定看着他。 纪斯年被她一动不动地眼神盯得心肝颤,不由防备地缩了下身子,咽了下口水劝她:“你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赶快回去吧,说不得还能见姓陆的最后一……” 沈明仪忽然问:“你想不想离开广平城?” * 刀剑无眼,陆承尧身上挂彩,却将老将军护的滴水不露。 萨尔勒温柔地安抚坐骑,战圈中的人在他看来已没有了生机,他啧啧两声,对着陆承尧喊:“你赶紧投降,说不准本将还能给你和姓叶的老匹夫留个全尸。” 叶老将军也勉力劝他:“你一个人……快、走……” 若是陆承尧一个人,还能从这里杀出一条生路。可带上行将就木的老将军,行动受限,又要分心护他,根本没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陆承尧置若罔闻,全部的心神都用在抵抗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身上的力气也渐渐流失,可涌来的人却还是神采奕奕,毫无疲色。 陆承尧一鞭一鞭挥出去,效果却大不如前。 他恍惚间想着,若是能和恩师亡在一处,倒也算全了指教之义。只是要背弃和沈安安的约定了,不过好在这里也没人知道她,留一条命总能找到别人送她回家。 说不准会遇上比他更好的人,不用做交易,就能平安无虞地回去。 陆承尧想了许多,这才注意到沈明仪已经不见了。 走了也好。 陆承尧这样想着,她一看就是不经世事的大家闺秀,这样血腥的场面再将人吓住,就又是他的罪过。 他抵抗的动作慢下来,反应也迟钝许多。 恰在此时,一道干脆地声音似是平地一声雷,在他耳边炸响,瞬间把他从混沌的意识中拉出来。 “陆承尧,小心背后!” 第9章 营救 方才那一击正好能将二人一举歼灭,竟被陆承尧躲了过去。 萨尔勒感到惋惜,就差一点,陆承尧这厮的运气未免太好。 月上中天,眼见陆承尧已近力竭,萨尔勒挥手道:“一起上,速战速决。” 陆承尧屏气凝神,眼神锐利,即便对上数百士兵,也丝毫不见退缩之色。 沈明仪趁士兵尚未包圆,从缝隙中穿过去,踮脚拽下他几根头发。陆承尧头皮一疼,不由古怪地瞥她一眼。 沈明仪尤不自知,胸有成竹道:“我已有退敌之策,你且看着。” 陆承尧将信将疑,却不敢懈怠。 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被忽然奔出来的人打散。 纪斯年一边狂奔,一边惊恐地喊:“鬼啊!有鬼!” 他着实害怕,面目狰狞到极致,嘴唇不住地发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士兵中间冲,路过萨尔勒,被他一脚踢倒在地。 萨尔勒俯视他:“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赶紧滚。” 纪斯年惊恐地看了眼身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个趔趄趴倒在萨尔勒马前,声音颤抖:“将军,真的有、有鬼,小的不敢骗您……” 正说着,其中一个士兵感觉自己被踢了一脚,脚步踉跄,将前面的同伴一起带倒。 两人齐齐发出痛呼:“哪个龟孙踢老子?” 周边的士兵面面相觑,方才根本没人动作。本来稀疏平常的误会,可在纪斯年这一闹之后,仿佛真的有鬼一般。士兵不由后退两步。 萨尔勒皱眉望过去。 纪斯年续道:“将军你看,是、是真的有鬼……” “是谁在装神弄鬼?”萨尔勒举起手中的大刀,扫视一圈,“出来!” 周遭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萨尔勒大刀划下,锋利的刀剑对准被吓得养倒在地的纪斯年,对士兵道:“有鬼一说纯属无稽之谈,继续进攻,捉拿陆承尧。” 士兵听了萨尔勒的话,聚众围过去,却没了方才的坚毅果敢。 有人瑟瑟发抖,沈明仪瞅准他,故技重施,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那人被吓住,手下意识松开,瑟缩在地。 他手中的武器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响。 沈明仪捡起,慢慢举高。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长|枪无端升起,飘浮在空中,仿佛有人操纵一般,在空中自如地画了个圈。 这下是真的将众人吓坏了。 连萨尔勒都凝气眉,盯着纪斯年问:“怎么回事?” 纪斯年抖着声音解释:“此处原、原本是大周地界,叶老将军护佑西境多年,大周鬼、鬼神保佑他不受围剿……” “胡说!” 纪斯年拔高声音:“由不得将军不信,有鬼神庇佑,谁也不能接近叶老将军分毫!” 像是印证纪斯年的说法一般,有士兵壮胆凑过去,那柄长|枪登时朝他刺过去。士兵吓得一蹦三尺高:“真的有鬼啊!” -- 第18页 这句话仿佛是引发燎原大火的火星子,一句话登时让众士兵群情沸腾。 萨尔啦高喊:“安静。” 可鬼神面前,他的话起不到丝毫作用。 长|枪在叶老将军和陆承尧的位置周边转圈,漫无目的,却又像是最坚实的盾,谁能不能逾越分毫。 沈明仪在周边转的头晕眼花,忍不住抱怨:“他们怎么还不撤退啊,武器好重,我马上就拿不动了。” 陆承尧唇角抽了下。 这柄长|枪比一般的枪要重,约莫有十斤,她弱不禁风,上手就不管不顾的挥舞,不累才怪。 吓人也不知道寻把轻些的武器。 沈明仪真的累了,狠下心朝着萨尔勒走过去。 她行走间,士兵生怕是冲自己而来,愈发害怕,四下逃窜。 萨尔勒的马匹也不由往后退了些许。他看着逼近的长枪,神色变幻莫定。权衡再三,拽着缰绳喊:“撤退!” 他尤不甘心,冲陆承尧放话:“今日算你走运。总归姓叶的活不长,下次可没有鬼能顺便庇佑你。” 萨尔勒调转马头,临走前想要将纪斯年处理掉,可看那人已经吓得昏过去,内心鄙夷,不肯多看一眼,纵马离开。 等人走远,沈明仪泄气似的扔下武器,轻喘道:“可算是走了。” 她伸手推了一把纪斯年:“快醒醒,人早走远了。” 纪斯年先弱弱的睁开左眼,扫视一圈,果如沈明仪所说,登时兴奋地跳起来:“真有你的!” 陆承尧背着叶老将军走近。 纪斯年警惕地后退:“你现在已经不是广平城的守将,不能再将我关进去。”他退到沈明仪肩侧,提醒她,“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他再抓我进去的。” “……”不等沈明仪回答,陆承尧当先开口,“我不关你。” “这还差不多。”纪斯年松口气,喜上眉梢地对沈明仪道谢,“我走了,他日江湖行走,有缘再见。” 说完,冲陆承尧抱拳,擦着沈明仪身侧过去,像终于逃出牢笼的鸟雀,一蹦三跳的跑远。 陆承尧目光落在沈明仪的手上,她手心还攥着陆承尧的发,只虎口处隐约露出黑色一团,他问:“我的头发还有如此作用?” 沈明仪重重点头:“那个人教我的,说用你的身上之物,便能让我与这些事物接触。”顿了顿,她清了下嗓子,正经道,“不过时效不长,所以……嘿嘿” 陆承尧觉得头皮莫名一冷。 沈明仪续道:“不过要委屈你三五不时赠我几根头发。” 陆承尧:“……” 他没表态,沈明仪权当他应允,帮他扶着叶老将军,道:“我就当你同意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叶老将军还在昏睡。 上山的路,有沈明仪帮忙,陆承尧确然方便许多。 马上搁不下三个人,陆承尧将叶老将军扶上马,自己牵马和沈明仪并排走。 今夜一通折腾,沈明仪着实耗神耗力,山路难行,她怕拖后腿,强撑着精神,努力跟上陆承尧的步子。 耳侧的喘息声渐重,陆承尧侧眼看去,沈明仪脸色通红,嘴唇微张,大口喘着气。 沈明仪没察觉到他的视线,兀自将手覆在腰间,微微蜷着身子。 陆承尧停下:“我背你。” 沈明仪虽然疲累,但仍迟疑:“还是算了,你还要照看老将军。” “无妨。”陆承尧已经摆好姿势,“我能兼顾。” 沈明仪内心挣扎,在陆承尧又一次催促后,也不耽搁,顺从地爬上他的背。 陆承尧刚和西戎鏖战,身上汗味掺杂着血腥味。 沈明仪刚一上来,不适地皱皱鼻子,圈着他的脖子,奋力往上爬了些许,将下巴搁在他肩头,露出鼻子。山间清爽的草香混杂着泥土香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 陆承尧问:“他既能教会你触物之法,没说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 因着她将下巴搁在肩膀的缘故,她的声音正好响在耳边,干净地声音顺着风飘,不时鼓动着他的耳膜。 “没有,”沈明仪懊恼道,“当时只顾着说服他帮忙,一时没想那么多。” 陆承尧:“……” “不过无妨,我们一定有机会再见的。”沈明仪自信道。 陆承尧:“怎么说?” 沈明仪将前后的事串起来,给他解释:“他从一开始就故意和我打招呼,想方设法从我口中套出家在何处,十有八|九是想亲自去看看情况。等战事告一段路,你将我送回家,总有机会再见。” 这番解释倒也说得通,陆承尧便没多问。 沈明仪好笑道:“这人也真惜命。我承诺予他权财,他竟一点儿也不动心。还是答应他不会让你重新将他关进去、又三番五次保证绝不让他受伤,他才肯出手相助。” 沈明仪发出灵魂疑惑:“像他这种盗窃之人,不该视钱财大过天吗?” “……看法偏颇。”陆承尧平淡赠给她四个字。 沈明仪也反应过来,呲牙笑了笑,没再说话。她总觉得自己好似漏下了一些事,绞尽脑汁想不出来,神色怏怏。 走了约莫半里地,就到下坡。 沈明仪主动道:“我自己走吧,下坡不易,你专心扶着老将军。”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沈明仪全神贯注往山下走,一手提裙,一手扶着借力的植物。 -- 第19页 走到一般,她忽然顿住,提裙的手在腰间搜罗,一无所获。 陆承尧在前等她,见状询问。 沈明仪苦着脸道:“亏大了。他把我随身的玉佩顺走了。” 陆承尧也想起来,纪斯年临离开时,故意擦着她肩膀经过。他没想到在那种时候,纪斯年还贼心不改,胆大包天到顶风作案。 失策。 陆承尧道:“先回军营,等抽空我带你去城里再买一块。” “不用,”沈明仪叹了声气,也不知道纪斯年是流年不利还是无法无天,竟然拿了那块玉佩。 那块玉佩是当年议亲时,皇帝哥哥送她的信物。虽没有皇家标记,水色却是世所罕见,她自小贴身佩戴,盛京中也都知这块玉佩是她独有。她只希望,若纪斯年真的去盛京,千万不要将玉佩明目张胆佩戴在身上。 她魂魄在西境这种事太匪夷所思,若让人发现,只会觉得他胆大妄为,竟敢到摄政王府行窃。 好歹也是帮过她的恩人,沈明仪可不想因这块玉佩给他招致灾祸。 陆承尧没出声,却在心里暗暗记下这桩事,预备再买一个玉佩赔给她。 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天色渐渐亮起来。晨起的暖光中,大周的军营映入眼帘。炊烟袅袅升起,在半空中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三人终于走下山。 陆承尧看着皱眉安睡的叶老将军,轻声道:“回家了,将军。” 第10章 营救 叶老将军似有所察,轻轻动了下手指。 他被安置在马匹上,半边身子趴靠在上,混沌间挣扎着下马。 陆承尧默不作声地将他扛下来,至于高处平地,指着军营的方向,重复说:“到家了,将军。” 叶老将军勉力睁着眼,浑浊地眼珠里漫上潮湿,炙热而又渴望地看向那个方位。 好半晌,他费力露出一个笑容,侧头看向沈明仪,了然道:“原来帮你找到我的人……长这副相貌……” 一路上,他虽然意识不清,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相助,苦于见不着。如今乍一相见,正是聘聘婷婷的小姑娘,相貌像极了他的故人。 “沈姑娘助我良多。”陆承尧说。 沈明仪隐约觉得不妙。 听老将军的话音,此前他当是一直看不到自己的,如今才忽然见到。 陆承尧和纪斯年都是第一眼就能看到她,迄今为止,叶老将军这样忽然能看到她的人几乎没有。 冷不丁的,沈明仪想起了到西境第一晚做的那个梦。 她陪着兄长变老,直到弥留之际,兄长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在身边。 叶老将军是哪种情形? “姓沈……”叶老将军目光悠远,仿佛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哪里人士?” 沈明仪凑上前:“盛京人士。常听家兄提起您,仰慕良久。” 叶老将军涣散的眼神中迸发出光彩,热切地要问些什么,可惜凉风灌进喉咙,接连咳嗽。 陆承尧替他顺气,换了方位,挡住扑面而来的晨风。 沈明仪约莫猜到他的疑问,试探说道:“听兄长说,将军和家父家母有故。依着辈分,安安当尊您为‘世伯’?” 老将军神情轻松起来。 沈明仪确认自己没理解错他的意思,当即大大方方地又喊一句:“世伯。” “安安长成大姑娘,你父母……在天有灵,一定欣慰极了。”老将军和蔼可亲地说。 沈明仪腼腆地笑,颇觉不好意思。 老将军又道:“替、替世伯带句话给你兄长……” 沈明仪:“世伯请说。” “跟、跟他说……”老将军陷入回忆里,停了停,续道,“说……缺月、在、在东,萤火、何安;缺、缺月在、西,萤火、何、明……” 缺月在东,萤火何安;缺月在西,萤火何明。 沈明仪不懂其中深意,在老将军期待的眼神中复述一遍,承诺:“世伯放心,我一定原话带给哥哥。” 老将军露出满意的笑容,手颤巍巍地抬向胸口,摸索再三,掏出来块玉佩塞给陆承尧。 沈明仪心里“咯噔”一声。 这架势……仿佛是在交代后事。 她担忧地望向陆承尧。 陆承尧好似也察觉到,抿着唇,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 老将军无可奈何地喊他:“小陆……” “将军曾允诺过我,待旗开得胜,再予我奖赏。如今战事为平,陆承尧不敢受。”陆承尧固执地别开眼。 叶老将军抓不到他的手,退而求其次,双手执佩,神情慎重而认真,好似在做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 他慢慢将玉佩别在他腰间。 陆承尧抬手欲阻。 老将军说:“小陆,这不是奖赏。” 陆承尧手悬在半空。 老将军细致认真地将玉佩打理好:“你是有锦绣前程的人,从今往后,我护不住西境了。我将西境军交托给你,便是将西境和天下百姓的安危交到你手上,这不是奖赏。” “将军又在骗我……”陆承尧喉咙干涩。 一段话几乎用尽了老将军的力气。他想笑,奈何连控制表情的力气都没有。 他平顺地接受了自己地命运,气息渐渐弱下去,用气音说:“这次、不曾骗你……” 陆承尧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轻到几乎听不见,无意识地去抓他的手:“将军……” -- 第20页 “小、小陆……”叶老将军平静地闭上眼,“师父、师父走了。你……保、保重……” 显和八年,三月二十,一代名将溘然长逝,亡于他用性命庇佑的西境。 彼时春盛草绿,初夏正静悄悄地走来。 * 沈明仪担忧地望向陆承尧,发出来三日来不知第多少次叹息。 三天前,他将老将军带回军营,惊掉一地下巴。陈束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陆承尧是害死老将军的凶手,当机立断将他关进军营。 陆承尧默不作声地顺从,任由陈束将罪名往他头上扣。 沈明仪当时火冒三丈,陈束此举未免太露骨,排除异己的心思藏也不藏。可没了叶老将军,他一人在军中独大,任凭沈明仪恨得牙根痒,也无可奈何。 沈明仪没气多久,全部心思都转移到陆承尧身上。 从他入狱以来,就一直攥着老将军留下的玉佩,不言不语,不眠不休。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却一无所觉,沈明仪将之前营帐里剩下的药拿来给他涂。 陆承尧也不反抗,像是提线木偶一般,任由沈明仪摆弄。 沈明仪气的狠了,故意拿手摁他的伤口,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晚上,王铁柱拿着饭菜来看他。 陈束虽下了命令不许别人探视,可看守的人追随叶老将军多时,知道老将军对陆承尧有多看重,又见他失魂落魄,动了恻隐之心,全然当作没有看到。 王铁柱将碗推到他身前,摇摆不定,看了他半晌,开口劝他:“陆哥,你好歹吃点东西……” 陆承尧低眉敛目,没有说话。 王铁柱挖空心思哄他:“虽然陈将军将你关在这儿,可大家伙儿都知道老将军的死和你无关……” 他说到这儿,沈明仪眼皮直跳,恨铁不成钢。让你哄人,怎么还专往伤口撒盐? 王铁柱也意识到不妥,讪讪揉了下后脑勺。 牢房里一时陷入静默。 王铁柱大大咧咧,哄人这种细致活儿是真没做过。 他唉声叹气,深觉要劝他陆哥吃饭可真是太棘手。 王铁柱磨蹭许久,将劝他吃饭的话翻来覆去地说。 陆承尧始终没有反应。 牢房毕竟不能久留,看守的人进来喊他。 王铁柱将饭菜留下,说:“陆哥,多少吃点东西吧。老将军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是现在这副样子。” 等王铁柱离开,沈明仪从他头顶揪下来根头发,把碗端到他眼前:“你真不吃东西?” 她一只手作扇子,将饭菜的味道扇给他。 陆承尧不为所动。 沈明仪急了,拿筷子夹根青菜往他嘴里塞。 他嘴闭得紧,沈明仪拿筷子死命戳,青菜的汤汁糊在他嘴边,滴在他身上,陆承尧动也不动。 根本撬不开。 再用力下去,生怕把他喉咙戳坏。沈明仪泄气地放下碗。 软硬不吃,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明仪跟他并排坐着,叹了口气,问:“今天老将军大殓,你真不去见他最后一面?” 她一直盯着陆承尧,眼尖地捕捉到陆承尧的拇指蜷了下。 有反应就好。 沈明仪松了口气,自顾自地续道:“你不想去也无妨。可照你这个活法,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了几天。老将军临走前将西境军交给你,你却自暴自弃,辜负师长所托,是为不孝。将西境和西境的百姓任由陈束糟蹋,是为不义。你这样下去,就算追随老将军到地底,他也决不会原谅你。” 往他心口上狠狠戳了一刀后,沈明仪又道,“不要侥幸想着世上没有鬼神,你看我就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说完,她重重地重复:“老将军不会原谅你的。” 陆承尧还是一副木头样子,油盐不进。 沈明仪气呼呼地背过身。 随他折腾吧!总归坏了根底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陆承尧手指摩挲着玉佩,玉佩纹路清晰,做工细腻。他陷入回忆里,突兀道:“……他骗我。” 语气迷茫,仿佛在森林里走失的小动物一样,无害单纯。 沈明仪心口一跳,软下心肠,重新和他并排坐,问:“将军怎么骗你?” 他是第二次提到老将军偏他,不知耿耿于怀多久 沈明仪全神贯注地听他说,想着能等听完再开导他。 事情的原委并不复杂。 西戎攻打广平城事出突然,又对广平城的防备了如指掌。西境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既要抵挡敌军,又要疏散百姓。 陆承尧当时还在军中有些地位,老将军斩钉截铁地要他和陈束负责疏散百姓,而他则率领三千西境军退敌。 陆承尧不愿,要和老将军换。 老将军说,陆承尧对西境军了解不足,危急时刻强留下来会拖后腿,没允准。但承诺陆承尧,待他争得足以疏散百姓的时间,立刻撤军,往边城和他们汇合。 叶老将军胸襟坦荡,进退从容。一时失利而已,他总会在率军一雪前耻。 陆承尧信了他。 等到的是三千西境军几乎覆灭、叶老将军被萨尔勒所俘的消息。 陆承尧亲缘寡薄,从军前养母病逝,从军后幸得叶老将军照拂教导。虽从未言明,可陆承尧却是拿他当父亲敬重。 -- 第21页 去广平城前,陆承尧擎等着和他辩一辩何谓一诺千金。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老将军撒手西归,留给他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和一个进往权力中心的跳板。 第11章 洪流 陆承尧在意的不是叶老将军善意的欺骗,而是老将军对他太好。 广平城沦陷,将生路留给他;死期将至,又不忘予他锦绣前程。 正是因为陆承尧从小受到的善意太少,所以才对老将军全心全意的爱护耿耿于怀,愈发不能接受他就这么离开的事实。 沈明仪不知道怎么开解。都知道生死有命,轻飘飘一句话,但只有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其中悲恸,远远不是一句“他走时很安详”能够安慰的。 沈明仪无计可施,欲言又止地望着他,隐约能窥见他垂落的头发后,遮盖住的发红的眼尾。 饶是沈明仪玲珑心窍,此刻也语屈词穷。他是面对层层围剿依旧面不改色的人,如今却在老将军馈赠的善意里寸步难行。 沈明仪沉默地离开,将这一方空间留给他。 西境军赖以仰望的标杆轰然倒下,全军都被将军离世的阴影笼罩。 大殓之后,停灵七日。叶老将军无儿无女,前来悼念的唯有士兵。 沈明仪盘膝坐在简陋的灵堂里,看着士兵哭悼而来,又丧气而去。 始终没有陆承尧。 夜深了,灵堂门口的士兵昏昏欲睡,眼皮上下打架,挣扎片刻,陷入梦境中。偌大的军营安静下来。 沈明仪一边给烧纸,一边轻声低语。 “世伯,你交代要我带给兄长的话,我时刻记在心里。待将来见了兄长,一定会转达给他。” “缺月在东,萤火何安;缺月在西,萤火何明。世伯你听,是不是一字不差。” “世伯是想给兄长透露什么消息?安安愚笨,琢磨了许久,未能参透。恐要等见到兄长才能解惑。” “我现下这副模样,不知何时才能回盛京。如果……”沈明仪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低声说,“如果没有办法见到兄长,就得劳烦陆承尧。” 提到陆承尧,沈明仪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看了眼正中央的棺椁,又恐老将军因为不见陆承尧而动气,赶紧为他辩白:“世伯,陆承尧并非不愿意来见您,他只是太难过了。” “他走不出来,安安嘴拙,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世伯在天有灵,求您保佑他赶紧振作起来。” “西境军现下是龙潭虎穴,他要面对的敌人恨不得把握每一个捏死他的机会,如果一直这样浑浑噩噩,后果可想而知。” “世伯……” 沈明仪倾诉到一半,忽然听见营帐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和陆承尧走了一趟广平城,警惕心提高许多。 以为是士兵深夜祭拜,沈明仪生怕吓到来人,赶紧将纸钱放回原位,避到一侧。 营帐的帘子掀开,走进来的人身形纤瘦,布衫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约莫比她高寸许,在西境的一众高大威猛的士兵里算是矮小的。 沈明仪默不作声。 来人到棺椁前,正儿八经地点香祭拜,又跪在蒲团上烧纸。铜盆中,沈明仪留下的半张黄纸还未燃尽,小火苗摇摇晃晃。 士兵讶异地低呼:“方才这里竟是有人?”说完,做贼似地扫视一周,心有余悸道,“真是运气好,恰恰好没有碰到其他人。” 她自以为灵堂空无一人,滔滔不绝地向叶老将军表达敬仰之情。 沈明仪越听越震惊。 这声音软糯细腻,根本不是男子的声音,难怪衣服不合身, 原来这人竟是女子! 她是一直扮作士兵藏匿军中,预备窃取情报的探子? 还是…… 沈明仪很快得到了答案。 女子絮絮叨叨地自我介绍:“将军,小女许今瑶,上川人士。仰慕您已久,奈何父亲阻挠,不许小女来战场,无缘当面见您。小女感谢将军多年护佑西境,特意前来祭拜。望您一路走好!” “小女从小立下宏愿,希望追随将军上阵杀敌。如今虽不能得偿所愿,但请将军放心,小女一定承继将军志向,从军杀敌,镇守西境,将西戎小儿赶回老巢!” 许今瑶志向远大,洋洋洒洒大半天,末了,忧愁地皱起眉。 “只是,小女现下被父母严加看守,兴许要不了两日便会被拎回家。届时又要深陷在父母催促成婚的泥沼里。”许今瑶一本正经地许愿,“但求老将军在天有灵,断我姻缘,绝我父母催婚之心,小女不胜感激。倘能遂愿,小女愿常驻西境,清明忌日,为您扫坟上香。倘不能如愿,小女……” 许今瑶塌下肩膀,无力道:“小女也不能怎样,该祭拜您还是要祭拜的……” 见过太多求姻缘的,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相求断姻缘。 沈明仪双眼滴溜溜转起来,被她逗地有点想笑,但灵堂严肃之地,她只能使劲儿憋着。 憋了片刻,笑意倒是被摁下去了,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声音传不进许今瑶的耳中,坏就坏在,一支蜡烛正好摆在沈明仪眼前。 喷嚏带出风,蜡烛的火苗倏地朝许今瑶的方向折过去,摇晃片刻后熄灭。 许今瑶没被吓到,反而喜上眉梢,激动道:“将军,是您显灵了吗?您答应助我如愿对吗?!”许今瑶意识到这一点,真情意切地又给老将军磕头,“多谢将军!小女就知道将军是最古道热肠的大善人!” -- 第22页 沈明仪:“……” 对不住了姑娘,将军固然是善人,但坏人姻缘的缺德事恐怕是不会做。 许今瑶兀自感激,将人夸得天花乱坠。 沈明仪没好意思再听下去,摸着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琢磨着陆承尧此时应当尚未收拾好心情,沈明仪绕着军营慢慢走了一圈。等天色蒙蒙亮起来,她才重回牢中。 陆承尧身前的碗已经空空如也,沈明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你可算愿意吃饭了。” 沈明仪没注意到陆承尧一闪而过的怪异神色,径自到他身边坐下,说:“七日后老将军下葬,陈束想趁此机会将你置于死地,你打算就一直待在牢里吗?” 陆承尧哑声回:“我不能死……” “你当然不会死。”沈明仪循循善诱,“你手上握着老将军为你留下的保命符,只要你振作起来,整个西境军都尽归你所有。” 朝廷封将的圣旨没有下来,陈束这个将军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沈明仪这些日子得到的消息不可谓不多。 与陈束同职位的原本还有两人,其中一人同老将军一道死守广平城,阵亡在战场;还有一位伤势未愈,正卧床养病。 陈束仗着家世横行霸道,军中无人能耐他何。 但沈明仪隐约记得,兄长曾说过,西境军素来不受朝廷辖制,唯奉老将军差遣。如今是群龙无首,才能容忍陈束鸠占鹊巢。一旦老将军亲自指定的陆承尧拿着玉佩现身,陈束只能忍气吞声。 就算是封将的圣旨,效力也远比不上老将军号令全军的玉佩。 陆承尧死死捏着玉佩。 沈明仪看到他手背上绷起的青筋,没有再劝。 扛下西境军,等于扛下了西境八城的存亡和大周黎明百姓的安危。是荣耀,但也是压力。 说白了,陆承尧年岁不比她大多少,这副担子太重,不管是担心挑不起来,还是不想和盛京平远将军府正面相抗,沈明仪都能理解他。 毕竟恩师辞世的重击还未过去,这块玉佩怎样拿出来也需要谋划。 尽管她知道玉佩是叶老将军亲手交到他手上的,可没其他人见证。 陈束一句“陆承尧杀人夺佩”,就能给他钉上罪名,不能翻身。 老将军给他留了大难题,也给他指了凌云路。 是坦途还是荆棘,端看陆承尧如何取舍。 王铁柱踩着点给他送饭,见昨夜留下的饭碗已经空了,做出和沈明仪一样的反应,难得欣慰道:“陆哥肯吃饭就好。这是今早的清粥,还热着,你赶紧喝,先垫垫肚子。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能饱腹的,一会儿拿来给你。” 陆承尧肯吃饭,王铁柱实在开心。没等他回答,收拾好昨夜留下的碗就风风火火地离开。 陆承尧看着留下的清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沈明仪疑惑道:“你怎么不吃?不喜欢喝粥?” 不对呀,陆承尧看着压根儿不是挑剔的人。 “就算不喜欢,也别饿着。吃饱了才好想对策脱身,总待在监牢里算什么,我都腻味了。” 陆承尧:“……” 他确实许久没吃饭,腹中空空。要离开这里,就不能再颓废下去。 他将玉佩收好,端起碗。 监牢间木头的缝隙里,探出来个小脑袋,不好意思道:“那个……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喝粥?要不我再帮你解决一次?免得浪费嘛。” 陆承尧:“……” 沈明仪突然听到有人说话,被吓一跳。转头看见许今瑶的脸,像见了鬼似的,震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许今瑶听不到声音,陆承尧被忽然拔高的声音震得抖了下。 他没被许今瑶吓住,倒被沈明仪下了一跳。 陆承尧狐疑道:“你认识她?” 沈明仪想也不想说:“不认识啊!她不是应该在老将军的灵堂吗?!闯了灵堂不够,军营的监牢难道也要探一遭才肯满足吗?!” 与此同时。 许今瑶迷茫道:“你在和谁说话啊?” 陆承尧:“……” 沈明仪:“……” 这下怎么办。 第12章 洪流 营地的监牢简陋,用以分隔地盘的木材稀疏,中间恰好能容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穿过。 许今瑶借着纤瘦的便利,侧着身子从缝隙间挤过来。熟门熟路地走过来,要在陆承尧身边坐下。 沈明仪正目瞪口呆,没有躲避的意思,被陆承尧拉了一把,才堪堪回神。 陆承尧轻斥一声:“别愣着,赶紧躲。” 似乎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许今瑶轻快的步伐顿住,若有所思地盯着陆承尧在空中虚虚握住的手。就地坐下,熟络地屈身把粥碗端好,双眼滴溜溜地转。 一会儿落在陆承尧身上,一会儿顺着陆承尧的视线落在一片虚空中。 许今瑶弱弱地问:“……那个,你是不是这里不太好?”她空出一只手,食指在眉梢平齐的地方画了个圈。 “噗!”沈明仪剧烈的咳嗽起来。 陆承尧:“……” 陆承尧目不转睛地看着笑的花枝乱颤的沈明仪,微微眯起眼。 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威胁,沈明仪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子。 陆承尧的这番举动更让许今瑶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 第23页 她觉得一切异常都有了解释,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从你手底下抢饭吃,都没见你有反应。正常人怎么会无动于衷呢?”许今瑶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一口气把粥喝完,打个响亮的饱嗝,说,“你还一直自说自话,净做些奇奇怪怪的举动。难怪大牢就你一个人,啧啧,真惨。” 许今瑶以为陆承尧是因为精神失常才会被关进大牢。 沈明仪看她表情怜悯,拼命压住上扬的唇角,片刻,捂着脸,身子颤抖起来。 可想而知笑成什么样子。 “……”陆承尧:你以为捂着脸我就不知道你在笑了吗。 陆承尧忍不住轻轻推她,沈明仪顺势倒在草垛上,翻来滚去笑个不停。 许今瑶看他又在无缘无故的抬手,内心轻轻叹气,慈悲心泛滥,凑上前去,像哄小孩儿一样想去揉他的头。 接受到她慈爱视线的陆承尧回视过去。 明明眼神中没有波澜,可许今瑶一下觉得周遭冷了许多,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要去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许今瑶打了个颤,被吓得缩回去,咕哝道:“好奇怪哦,你的眼神怎么这么凶?不是说神智不清的人都很天真可爱吗?” 天、真、可、爱。 比起凶巴巴的陆承尧,沈明仪觉得这个姑娘才更配得上这一评价。 她直起上半身,揉着笑的发酸的肚子,忍不住戳他的侧脸:“好啦,你别吓小姑娘了,太不怜香惜玉。” 陆承尧显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许今瑶脸上的疑惑还未散去,瞥到他无缘无故微陷的侧脸,好像有人在那指尖戳一样。 霎时间,许今瑶惊恐的瞪大眼,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你……” 看沈明仪兀自玩儿的开心,压根儿都没准备隐藏身份,陆承尧便也不替她遮掩,直接道:“究竟是我在吓人,还是你在吓人?” 沈明仪嘿嘿两声,收回手。 许今瑶瞪着他又恢复原状的脸,清晰地瞥到他侧脸上留下的指印,吓得魂飞魄散。 正要尖叫,沈明仪三两步扑过去,眼明手快地捂住她的嘴。 明明身边没有人,可是下半张脸被压迫的感觉是这样清晰,温热的触感告诉许今瑶,不是陆承尧神智不清,是真的有鬼。 而且鬼现在在捂着她的嘴巴,让她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许今瑶两眼一翻,就要昏过去。 沈明仪趁她昏倒前掐她的人中,遗憾道:“怎么这就昏过去了?明明之前在老将军的灵堂时,胆子都要大破天。” 陆承尧:“……” 许今瑶在疼痛中睁开眼,目光涣散。被托着的上半身告诉她,这不是梦。 陆承尧适时转述道:“她让我转告你,放宽心,她不会伤你。” 许今瑶失魂落魄的:“哦。” 反应太平淡,被吓得太狠了? 沈明仪由衷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出现的太突兀。 许今瑶平静开口:“这个鬼……是男是女?” 陆承尧看了眼沈明仪,惜字如金地回:“……女。” 许今瑶放心了。 沈明仪觉得手臂一重,是许今瑶彻底放松身体,颇为安逸的在她怀中找了个舒适地姿势。 沈明仪听到她满足地声音:“好软呀……真舒服。” 自己这是……被当成床铺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明仪憋着一口气,要把她推开。 谁料许今瑶像是猜到她的反应一般,同时双手抱住她的腰,雀跃道:“抓住啦!就猜到你要跑。” 沈明仪一脸不可思议,望望许今瑶,又看看陆承尧。 瞥见他抽搐地唇角,沈明仪怒:“不许笑!!” 沈明仪阴沟里翻了船,十分气恼。 奈何许今瑶的力气更大,死死掐着她的腰不让她走,边往她身上挂,边惊异道:“竟然真的有鬼吗?我还以为鬼都冷冰冰的,没想到你这么软……” 沈明仪欲哭无泪,使劲推她,可怜兮兮地朝陆承尧求助:“你快让她放开我……” 再这样下去,沈明仪觉得自己逃不脱被非礼的命运。 陆承尧觉得她现在倍受屈辱的表情分外有趣,毫无诚意地冲许今瑶道:“她让你放开她。” “你竟然能听见她说话?为什么我听不到?”许今瑶讶异,很快又将疑惑抛掷脑后,喜滋滋地说,“再等一会儿,我还是头一次摸到真的女鬼,让我过把瘾……” 陆承尧丢给沈明仪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沈明仪咬牙,决意自力更生。 她直勾勾地盯了陆承尧片刻,很快想到对策。 一不做二不休,径直将放在腰间的头发扯下,凶巴巴地扔还给陆承尧。 头发脱手的那一刻,许今瑶没有防备,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 沈明仪忍住疼,撑着手起来找陆承尧算账,路过躺在地上的那缕头发,沈明仪弯腰捡起来,抻开,绕着陆承尧的脖子缠了一圈,使劲儿勒。 陆承尧刚感受到刺痛,头发就断裂了。 沈明仪尤不解气,就地取材,直接上手又薅下来。 许今瑶哀嚎着从地上爬起来,忽然间就扑空,她很确信自己根本没有松开那人——那鬼。 她想,不愧是鬼,竟然真的能眨眼间消失于无形。 -- 第24页 许今瑶已经不害怕了,准备和这个香软的鬼好生交流一番感情。抬眼就看见陆承尧好似很痛苦地被头发勒住脖子。 不消说,定然又是那女鬼的手段。 许今瑶看着头发断了女鬼拔,拔了再扯断,实在是不理解他们之间的情趣。 陆承尧扣住她又要薅头发的手,无奈道:“消气了吗?” 沈明仪气鼓鼓,生硬道:“没有!” 陆承尧轻叹一声,将她的手推的离头发远一些,免得头发再遭无妄之灾。 他缓缓道:“你将我的头发折腾没了,以后可就没办法触碰别人了。” 许今瑶揉着下巴,了然:原来必须要有陆承尧的头发,女鬼才能碰到她。那方才她忽然消失,约莫着就是将头发扔出去了。 许今瑶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骄傲。 她听不见女鬼的话,但从陆承尧的手来回变动,依稀猜出女鬼还没有消气。 许今瑶啧啧两声,语出惊人:“小两口感情真好,瞧这打情骂俏的劲儿,真亲热。” 沈明仪:“……” 陆承尧:“……” 两人推阻地动作停下,齐齐转头盯向许今瑶。 许今瑶看的津津有味,笑呵呵地说:“看我干什么?你们继续,继续。” * 陆承尧毫无起伏地复述沈明仪的话。 沈明仪难以置信:“你怎么会觉得我和他是这种关系呢?!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可是克己守礼的同伴!不要胡乱揣测,这是对我们战友情的极大侮辱!” 许今瑶明白自己想多了,但还是忍不住笑意。 沈明仪停顿下来:“你笑什么?” 陆承尧毫无感情地复述。 许今瑶弯着眼睛说:“你这么感情充沛的一段话,让这人平平淡淡转述出来真的很有趣。” 陆承尧:“……” 沈明仪盘着腿坐下来,示意陆承尧再接再厉,继续充当传声筒。 陆承尧语调平平:“她问,你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许今瑶懊恼地捂住头:“说来话长。” 在她边解释边评价的叙述中,沈明仪抽丝剥茧,抓住重点,弄清楚了。 简而言之,就是许今瑶得偿所愿,一时忘形,在灵堂折腾出来的动静太大,招惹来士兵,盘问之下答不出所以然,又鬼鬼祟祟,于是被扔进牢房。 经历非常之精彩。 沈明仪叹为观止。 许今瑶感到困扰:“现在怎么办?一直没关在这里,也不给送饭,万一被饿死了,我可怎么完成未竟的宏愿?” 陆承尧复述出来:“他的饭不是都进了你的肚子吗?” “也是哦。”许今瑶不好意思地笑笑,继而又觉得很不公平,愤怒道,“同样是蹲大牢,凭什么他有人送饭,而我只能饿肚子?” 沈明仪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别伤心,我也没有人送饭。” 陆承尧双目无神,听到沈明仪的声音,也不过脑,径直说出来。 恰好听到这句话的王铁柱好委屈,举着手里的饭盒为自己申辩:“陆哥,我已经尽力按时按点给你送饭了……” 陆承尧:“……” 真是要了命了。 第13章 洪流 牢房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王铁柱心情低落,怏怏不乐地将带来的饭菜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在地上。 许今瑶一碗粥尤不止饿,双目放光。她当先打破沉默,冲王铁柱道:“这位兄台,不知我能否有幸……” 她脸上的向往太明显,王铁柱大方道:“敞开吃,不够的话,我下次多拿些。” 许今瑶喜不自胜,道了声谢,立刻自顾自吃起来。 陆承尧似是僵住一般,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王铁柱将碗筷推过去,劝道:“陆哥,你也吃吧。”顿了顿,他善解人意道,“虽说我恰好听见你的抱怨,但无妨,我不放在心上,你也别多想。趁热吃!” 陆承尧眼神复杂,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铁柱体贴地拦下他的话:“不用解释,陆哥,我真不放在心上。” 眼见误会渐深,沈明仪也没办法解释,许今瑶更是作壁上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陆承尧自暴自弃道:“……不是我。” 没有想到他会解释,王铁柱愣了下,就听陆承尧道:“我是替别人传话,不是抱怨。” “别人?”王铁柱疑惑地扫视一周,愈发摸不着头脑。 “是我是我。”沈明仪附和,想起王铁柱听不到她的话,又去戳许今瑶的肩膀,示意她别只顾着吃。 在陆承尧纠结着解释的一段时间,许今瑶已填饱了肚子。于是一擦嘴角,三言两语解释了沈明仪的存在。 王铁柱受到冲击,瞪大眼睛。 许今瑶自证道:“你看好了啊。”她朝沈明仪使眼色。 沈明仪会意,稍稍退后,提起她的头发。 王铁柱眼睁睁看着女子的头发无风自扬,无助地望向陆承尧,见他点头,当即陷入震惊,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离开,还一副摇摇欲坠、神思混沌的模样。 许今瑶目送着他离开牢房,啧啧两声:“铁柱兄弟不行啊,忒不禁吓。”她收回视线,转头问,“你就这么告诉他,不怕他将这桩离奇的事说出去?” -- 第25页 “他不会,”不等沈明仪开口,陆承尧当先否认,“铁柱知道分寸。” 许今瑶碰了个冷钉子,讪讪耸了下肩膀,识趣的住嘴。 * 黄昏,王铁柱照旧去厨房寻摸饭菜。 如今他要负担三个人的吃食,其中有一个还是鬼魂。 王铁柱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堪堪消化这一事实,虽说这事离奇了些,可女鬼既然是他陆哥的朋友,那便也是他的朋友。 军营的饭菜不过是些粗茶淡饭,伙房中的东西也有限。可今晚却多了不少新鲜蔬果,伴着新鲜的鸡鸭肉,分类堆在一侧。 都是熟人,王铁柱好奇地问:“怎么凭空多了这么些东西?” 几个伙头兵忙的脚不沾地,抽空回了句:“明儿个将军要招待上川来的贵客,这不是赶紧准备着。”他看了眼王铁柱装的饭,奇道,“陆承尧胃口不错啊,你拿这么多他吃的完?” 王铁柱手一抖,赶紧稳住心神,咧着嘴笑:“可不是。前两天他没怎么动筷子,如今好不容肯吃饭,自然吃的多。” 不敢再聊下去,王铁柱飞快装好饭,拎起食盒出了伙房。 许今瑶算着时间钻过来,无所事事地嚎:“好想念铁柱兄弟啊。” 沈明仪好笑着拍她的肚子:究竟是想铁柱兄弟,还是想铁柱兄弟的饭菜。 许今瑶干笑两声。 正说着,王铁柱拎着食盒姗姗来迟。 食盒的饭菜一字排开,清粥素菜,粥甚至稀的没多少米粒儿,可许今瑶依旧胃口大开。 四副碗筷。 沈明仪看着多出来的那一副,惊喜道:“竟还有我的份儿吗?” 陆承尧莞尔,将东西递给她。 沈明仪塞了两口菜,喟叹一声:“终于不用去自己找吃的了。” 王铁柱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以往将饭菜送来就走,委实是面对陆承尧的沉默他无所适从。如今有了其他人,只许今瑶一个,气氛就冷不下来。 许今瑶吃了个半饱,终于想起来问:“铁柱兄弟,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菜色比之前还要丰富?连肉沫儿都有了。” 王铁柱将伙房得来的消息转述给她:“说是将军明日要招待贵客。” 许今瑶乐了:“呦,这前线军营,哪儿来的贵客能受此重视。盛京里来的?” 听见“盛京”,沈明仪吃东西的动作一顿,悄悄竖起了耳朵。 “不是,”王铁柱憨笑一声,“说是从上川来的。” 上川? 沈明仪迟疑着将视线投在许今瑶身上,她不就是上川人? 果不其然,许今瑶的笑容僵在脸上,确认似地又问一遍:“上川?” 王铁柱点了点头,见她脸色不好,不由问:“上川有什么不对吗?” 许今瑶食不知味,将碗里剩下的东西塞到嘴巴里,嚼蜡似的咽下去,一脸苦色,祈求道:“千万别是我爹亲自过来。” 王铁柱不知她悲从何来。她爹既然是将军招待的贵客,来了将她带出去不是挺好?省的被关在这里受苦。 可是见她脸色委实不好,王铁柱知趣地没多问。 * 从得知可能是许父要来的消息后,许今瑶就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清早起来,就钻到陆承尧的牢房里,眼下一片青黑,正要说话,陆承尧一个眼神吓得她定在原地。 半天,确定她不会出声后,陆承尧才收回视线。 许今瑶用气音问:“她还没醒?” 陆承尧点了下头。 得了,人家疼着,还能怎么办。 许今瑶轻叹一声,跑到角落缩着,等沈明仪醒过来。 太阳渐渐爬上来,光线从上头的小窗里透过,投射在牢房里。 许今瑶微眯着眼,费力的从小窗中听外面的动静。 王铁柱到现在还没来,估计是被绊住了脚。许今瑶无从打听,只能自己费劲扒拉,以图能听见一二。 偏生这牢房设的偏僻,人迹少至,离军营正门更是遥遥相望。 沈明仪转醒,便见许今瑶费力扒着小窗,望眼欲穿的瞧着外面,她乐呵呵地伸个懒腰,晃着从头上摘下的秸秆,促狭着问陆承尧:“她这是准备试试能不能从小窗里逃出去?” 陆承尧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出神。闻言瞥她一眼,又收回视线,跟着回了一句:“兴许吧,你去看看。” 不等沈明仪动作,听见声音的许今瑶迅疾地扑过来,动作快地只留下一道残影。 她通过秸秆准确的捕捉到沈明仪的位置,求道:“安安,你帮帮忙……” 原来是有事相求。 沈明仪隐隐猜到些她所求是何。 许今瑶道:“你帮我去看看来的人是不是我爹。” 沈明仪在地上拢起的沙土上写:我不认识你父亲。 “无妨。”许今瑶三言两语将许父的特征告知于她。 小事一桩,沈明仪没推辞,果断应下,在地上写了个“好”字。 * 在老将军灵堂听见许今瑶自报家门时,沈明仪只顾着好奇,没多想。昨晚听王铁柱说,上川来了贵客,沈明仪才想起上川许氏这一号家族。 大周朝风气开放,经商的多,商家多以成为皇商为朝廷办事为荣,独独上川许氏,低调的紧。 许氏世代经商,祖上也曾在商界混的风生水起,到许今瑶爷爷那一辈,许氏一改高调的作风,行事收敛。生意依旧遍布四海,可因着许家人少出西境,提的人便也少了。 -- 第26页 纵使沈明仪记性好,也险些忘记西境还有这么一个富可敌国的家族,足以见许氏之低调。 许父已经被陈束迎进军营。 沈明仪循着记忆找到中军帐,门口立着两排生面孔,劲装打扮,虎目圆瞪,瞅着竟要比士兵还精神。 沈明仪进入营帐。 陈束人模人样端坐主位。 侧边坐着一位中年人,略有些发福,笑起来一脸和气:“……小女对叶老将军敬仰已久,乍闻噩耗,冲动之下背着长辈跑来军营。小女顽劣,给将军添麻烦,还望将军海涵。” “许老爷说哪里话,许小姐诚心祭拜,老将军在天有灵,定然不会生怒。” “小女自幼顽劣的紧,从小舞刀弄枪,没个正形。本想着也就在家里神气神气,没有到胆子戳破天,军营重地也敢乱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许父锤了下背,叹声气,为难道,“我这把老骨头临了还得亲自来给她收拾烂摊子,小女不懂事,到叫我不知如何朝将军求情了。” 沈明仪在空椅子上坐着听,许父只差没明说让他放人了,可陈束仍旧兜圈子。 她叹了声气,撑着精神听完,回去借陆承尧的口转述给许今瑶。 许今瑶疑惑:“那我爹是怎么让他松口的?” “问的好啊!” 沈明仪打起精神,直勾勾地盯着许今瑶。 许今瑶看不见她,却也无端感受到被紧盯的不适。 沈明仪钦佩道:“许姑娘当真值钱。许老爷为了赎您,双手奉上五十万两白银!” “五十万两?!”许今瑶险些喊破嗓子,她震惊道,“他这是明晃晃的抢啊,我爹竟然同意白给?!!” 沈明仪:“不给能怎么办?陈束一直不松口,许老爷就从十万两往上加,直加到这个数才让他答应放你。” 许今瑶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好半天缓不过来。 沈明仪心软,安抚地轻拍她的左肩:“好啦,钱既然都给了,你就安生等着你父亲一会儿来接你。” “我不能安生。”许今瑶捂着心口,愈发悲伤,“我爹刚丢了白花花的银子,回头训我一顿事小,肯定把我看的更严,保准到我成婚入洞房、木已成舟才会放我。” 沈明仪同情道:“你如今是笼中鸟,飞不出去,只能坐以待毙。” 许今瑶了无生气一般,双目无神,觉得前路一片漆黑。 没有未来。 这副濒死的情状委实可怜,沈明仪叹息着替她敲肩,给她打气:“振作起来,银子会有的,婚也是能逃的。” “我不想一辈子都和我爹因为成婚这件小事斗智斗勇……”许今瑶崩溃地捂住脸。 沈明仪道:“那就想办法让你爹打消催你成婚的心思呗。” “我爹顽固的很,哪儿那么容易改主意……”许今瑶咕哝一声,侧头给沈明仪看她悲伤的眼神,看到一片虚无,刹那间,福至心灵。 许今瑶:“安安,想不想去上川玩儿?” 第14章 洪流 “安安,想不想去上川玩儿?” 许今瑶乍然想到对策,双眼中骤然迸射出热切,声音压的极轻,飘飘然中带着若有似无的诱哄。 沈明仪心志坚定,不假思索的拒绝:“不想去。” 许今瑶诧异:“上川好歹是西境八城中最繁华的一座,吃喝玩乐各有特色。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我对吃喝玩乐并不热衷。”沈明仪委婉道。 她自困闺中十数年,虽说还未将性子养的超然物外,可这寻常乐趣委实吸引不到她。 更何况,陆承尧恩师辞世,又被困牢狱,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许今瑶面露失落,正要开口再劝说一二,却听沈明仪道:“你不必多费口舌,我这人固执的紧,说不去就不去。” 她轻轻提了下许今瑶唇角,笑道:“别愁眉苦脸的啦,往好处想,说不定你父亲就歇了催你成婚的心思呢。” “他才不会。”许今瑶捂脸,痛苦地不抱希望。 沈明仪眸中的为难一闪而过,非她不帮,这桩事她委实爱莫能助。 午间陈束设了小宴,他从许父身上捞到不少,红光满面的硬要留许父一道吃饭。既决定将许今瑶释放,便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让人请许今瑶一道用膳。 临走前,许今瑶依依不舍地和沈明仪告别。 因着满腹心事,情绪也不甚高昂,垂头丧气地离开。 沈明仪微微有些担心。 * 王铁柱来送饭时正是未时。 “将军设宴,伙房里乱七八糟,到现在才留好饭菜,来得晚了。”王铁柱不好意思道,将菜拎进牢房后兴高采烈地招呼二人,“不过今日剩了些肉菜,品相不错,赶紧来尝尝。” 沈明仪念着许今瑶,有些心不在焉。等手里被陆承尧塞进来一副碗筷才堪堪回神。 “啊,这么多好吃的?!”沈明仪惊喜。 陆承尧没理会她夸张的情绪,寡言少语吃着东西。 待王铁柱收拾东西离开前,悄悄和他说了两句话。 沈明仪只听了一星半点儿的音,不真切。 她也没困惑多久。 及至黑夜笼罩住最后一丝光亮,陆承尧忽然问她:“她应当还没走远,你当真不去帮衬?” “不去。”沈明仪撑着下颌,略有苦恼道,“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 第27页 不知陆承尧信了没,总之他掠过这个话题,只淡淡多问一句:“她若是又因为这事偷跑出来,万一再遇上这样的事,你会内疚吗?” 自然会啊。 沈明仪眼中飞快闪过一抹不自在。她鲜少朋友,可却和许今瑶倾盖如故。若是因为她没帮忙致使许今瑶有个三长两短,她肯定不会轻易释怀,心底必然要多一道结。 没等到回音。 可沈明仪这副反应足以让陆承尧心中有数。 他轻声朝沈明仪道:“过来。” 沈明仪不解,茫然地望过去。 陆承尧极有耐心地重复一遍:“过来。” 这副好脾气和初见时他冷硬如冰的性格天差地别,沈明仪不合时宜的在心底评价:陆承尧的脾气真是好了太多。 沈明仪顺从地走到他身前坐下。 陆承尧又道:“伸手。” “神神秘秘地做什么呀?”沈明仪茫然,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三分好笑。 话音刚落,她手心一重,紧接着,刺骨的凉意从手心蔓延,刺激的她不由倒吸口凉气。 手心中被陆承尧放了个冰冰凉凉的瓷瓶,瓶子只有她半个手掌高,瓶身圆滚滚,套了层布料,可在这刺骨的冰凉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沈明仪奇道:“这是什么?” 陆承尧:“寒玉瓶。” 沈明仪想问这瓶子他从哪儿得来了,想起午间他和王铁柱的窃窃私语,心下有了计较,转而提着小瓶子问:“你给我寒玉瓶做什么?” 她提着寒玉瓶转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任何特殊之处。 “寒玉瓶触手冰凉,里头东西可长久保存而不变质。”说到这儿,陆承尧似是轻轻扯动了下唇角,算不上是笑容,却也让他整个人的冷淡都淡去许多,声音也温和下来。 他说:“你不是担心她吗?这里头装了少许鲜血,若是你带的头发失去效用,便可用这鲜血续上。” 照他这么说,血约莫装了半瓶。 沈明仪双眼在他身上扫视:“你哪儿流的血?上药没?可有包扎?” “腕间浅浅一道,不妨事。”怕沈明仪不放心,陆承尧主动伸出手,腕间一道一指头长的伤口,划的浅,已经结痂。 沈明仪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埋怨,没好气道:“我都说不去了,你何必多此一举。嫌你身上的伤口少,不加一道不得劲是吗?!” 陆承尧丝毫不恼,只说:“上川离此处不远,你帮她解决眼下困境,再赶回来也不会耽误什么。” “可是……”沈明仪仍有犹疑,“你一个人待在牢狱,万一陈束又为难你,也没有帮手……” “你留下能帮我什么?”陆承尧反问。 沈明仪感到自己被轻视,郁气上涌,静默片刻,她憋屈道:“……帮你鼓劲儿。” 陆承尧:“……” “心领。”陆承尧道,“你留下除了陪我蹲监牢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走一趟上川,了却一桩心事。” 尽管他的话不中听,可沈明仪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纵然有了他的头发恢复触感,可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真刀实枪的对上,她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去吧。”陆承尧说。 * 没有了沈明仪的监牢,总显得有些空旷。 陆承尧照旧半靠在堆起的秸秆上。黑暗中,他仍旧睁着双眼看向铺了厚厚一层秸秆的地方,简陋却平整,是他在监牢中唯一能为沈明仪做的。 夜半三更,大漠风声呼啸。 不知沈明仪如今追到许今瑶没有,她一个人又能否找准方向…… 无数疑问叠加在心里,更让他夜不能寐。 尽管知道她聪慧,可打心眼里,陆承尧还是不放心。 细碎的脚步声在落针可闻的监牢无处遁形。 陆承尧睁开眼,将警惕提到最高。 来人见陆承尧警觉坐起,也未隐藏,径直道:“不错,没失了警惕心。” 魏则。 陆承尧通过声音辨认出来人,正是叶老将军的另一个副将。 魏则有备而来,旁若无人的打开监牢的锁,席地坐下。 牢狱见熟人,陆承尧并没有太多波动,平淡至极的打了个招呼:“魏将军。” “我之前受了伤,行动不便,也没来得及见你,让你在牢里受苦了。”魏则如此说着,可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意。 陆承尧没有接腔。 魏则浑然不在意,只自顾自道:“从广平城撤退前,老将军特意交代我要护好你,替你保驾护航,让你顺利接手西境军。此前我重伤,也耳闻你被陈束为难,倒是我辜负了老将军的嘱托。” 乍闻老将军,陆承尧眸中流露出些许情绪,可被他很快控制住。 魏则嗤笑一声,精准无误地从陆承尧腰间拽下老将军的玉佩,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而后不屑道:“老将军既然都将玉佩留给你,你还能混到这等境地,可见你担不起老将军的遗愿。” “念在你我曾在老将军共事的情谊上,今夜我助你离开军营。自此后,西境军与你没有半分干系。是死是活,全看你造化。我也算全了老将军的遗愿。”魏则将玉佩扔回陆承尧怀里,“玉佩既是老将军留给你的,便送你做个念想。说说吧,你还需要我给你准备些什么?钱财?伪造身份的路引?” -- 第28页 陆承尧垂眸收好玉佩,声音毫无起伏:“不必了。” 魏则懒洋洋起身:“不要也好,没有那些累赘更方便赶路。起来跟我走吧,外头都打点好……” “我说不必了。”陆承尧又重复一遍,声音冷的像是寒冰,“我不会离开,也不需要你的援手。老将军的遗愿我会完成,不管是西境军,还是西境的百姓。” “凭你?”魏则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陆承尧,眼睛里的轻视不加掩饰,“你自顾不暇,连监牢都出不去,谈什么西境军?信不信如今我能轻而易举让你魂归西天。” “那魏将军便试试,”陆承尧对上他的视线,眼神坚定,毫无畏惧。在魏则的逼迫下,陆承尧依旧面不改色,冷淡的声音更似凝了层寒霜,“看看是将军先将我碾死,还是我先制服将军。” 双方的视线在黑暗中无声厮杀,一个狠厉凶绝,一个冷硬如冰,互不相让。 好半天,魏则率先收了视线:“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如何取代陈束,收服西境军。” * 监牢中的对峙沈明仪一无所知,她刚从层层看守中找到许今瑶。 见到沈明仪,许今瑶惊喜过望,连被盯梢的愤怒也烟消云散,拉着她喋喋不休。 沈明仪极有耐心的听着。 聊着聊着,许今瑶忽然感叹:“虽说陆承尧性子冷了些,可对你是真用心。” “嗯?”沈明仪不解,“何出此言?” 许今瑶语出惊人:“知道要打仗,故意将你赶过来和我去上川,不就是怕你受伤!” 第15章 洪流 许今瑶得知要打仗,盖因在午间宴席上听见陈束亲口所言。 但陆承尧全是推断猜测。 陈束根基在盛京,五十万两白银只能送来军营。这一笔钱不是小数目,浩浩荡荡的送来,太引人注目。陈束为人贪婪,又好大喜功,如今老将军辞世,军心动荡,他若要坐稳西境军统领的位置,誓要作出一番成就。 西戎驻守广平城,哪怕那夜的动静遮的再严实,说到底仍于军心有碍。 陈束对此定有耳闻。 钱财到位,敌手又军心不稳,正是装点功绩的大好时机。 更何况哀兵必胜,陈束笃信兵书,更不会白白错过这个机会。 陆承尧不通鬼魂之术,却依稀能推断出,兵祸戾气于沈明仪身体有损。再兴兵事,他人在牢狱,不能出手相护。 正巧许今瑶为婚事头痛,陆承尧便顺水推舟,将人劝走。 沈明仪不知其中曲折,只想着,依照陆承尧的聪慧,许今瑶有此猜测也不算空穴来风。 只是,她心中的陡然升起不安,脸色变幻不定。 许今瑶担忧道:“怎么脸色不好?担心陆承尧?” 沈明仪点点头,又摇摇头。 许今瑶愈发摸不着头脑:“这是……担心,还是不担心?” “都有。”沈明仪眉心紧蹙,抿了下唇,还是决定提前让许今瑶有个心理准备,“若是打仗,我可能会……”似是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她稍一停顿,重整了下措辞,续道,“此前一打仗,我便会无缘无故被迫出现在战场。我担心这次也不例外。” “怎么还有这等怪事?”许今瑶闻所未闻,大为震惊,“去战场观战是当鬼必须要做的事吗?”她两眼放光,“如果是真的,那我愿意去啊,特别愿意!” 沈明仪:“……”这人怕是想上战场想的疯魔了,连身死当鬼这么可怕的事都这么期待。 “反正我没在战场上遇到过鬼友。”沈明仪一句话浇灭了她所有的热情,撇见许今瑶惋惜的神色,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又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我提前和你说一声,如果突然发现我不见了,不用着急,等我和陆承尧汇合之后会再来找你的。” * 果然如陆承尧所料。 陈束打着为老将军报仇的旗号,集结西境军兵临广平城下。 全军身着缟素,挂白幡,士兵面色沉痛而又狠厉毕露。 萨尔勒痛快迎战,他正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固摇摇欲坠的军心。 战争一触即发。 沈明仪眼前一黑,再睁眼时看到战火连天的战场,也没太多惊讶。 这次她准备万全,怀揣陆承尧给她寻的寒玉瓶,腰封中藏着她从陆承尧头上薅下来的头发。 尽管不会再被士兵从身体里经过,可四面八方却似有无数的尖刀,结成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全身似乎都是伤口。 沈明仪痛的弯下腰,眼角渗出眼泪,强撑着精神往战局外走。 士兵已经杀红了眼,偶尔沈明仪躲避不及,被撞一下,一心杀敌的士兵也丝毫未觉出异样。 沈明仪勉强提着精神躲着乱窜的士兵,很快离开了血腥最浓重的地方。 离战局中心越远,沈明仪的痛感也越轻。及至彻底离开,身上的痛已经去了大半,残留的痛感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中。 反正离开了还要再被迫回来,为免再遭一次锥心刺骨之痛,沈明仪干脆在战圈外找了块视线好的高地施施然坐下,撑着下颌将整个战场上尽收眼下。 她也算是经历过三次两军对决的人了,若是第一次,她还惊惶不安,到这一次,已经能屏弃胆怯,大胆观摩了。 人在战圈之外反而看的更清楚。 -- 第29页 尽管西境军气势不凡,可作战毫无章法,全靠着士兵自己不管不顾的往前冲,才勉强没有落于下风。陈束稳居中军,只顾着催促冲锋陷阵,尽显盲目无知。 反观西戎军队,萨尔勒亲自入战局,排兵布阵更是一把好手。进退有素,颇有章法。虽暂且优势不明显,可战线拉长,西境军兵败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里,沈明仪不禁埋怨起皇帝,从老将军被俘到今天,已有半月,封将的圣旨迟迟不来,军中只剩下陈束兴风作浪。阵亡士兵的性命又非草芥,怎能眼睁睁看着陈束作践? 沈明仪再坐不住,站起来踮脚,极目远眺。 瞥见抵抗不力的熟人,当即瞳孔一缩,顾不得疼痛,匆匆提着裙子冲入战局。 王铁柱感觉到体力渐渐流失,可西戎来势汹汹,只能咬牙抵抗。眼前是弯刀压着他的剑柄,对方力蛮体壮,王铁柱用尽全身力气,五官都因为用力而狰狞起来,可依旧被压制着矮下身子。 颈后一道武器带来的劲风,冷飕飕的,带着一击毙命的决心朝他挥舞而来。 王铁柱绝望的闭上眼。 电光火石之间,他感觉胳膊忽然被大力拽走,只是一瞬,他就从绝境中逃离出来。 沈明仪能将王铁柱拉出来已是拼尽全力,因为刀割般的疼痛,动作一滞。仅是这眨眼的停顿,本该落在王铁柱身上的大刀划过她的手臂,长长一道伤口登时冒出一串鲜血。 与此同时,沈明仪手掌虚虚一握,竟是又回到了触感尽失的状态。 王铁柱死里逃生,轻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又投入到对战中。 成为魂体之后,扎地她不能呼吸的痛感瞬间消失,可士兵从她身体间穿过的疼痛尤甚。 沈明仪弯着腰逃出战局,手伸进怀中想取些血恢复触感,以便能够包扎止血。 伸进去一模, 空的。 * 为了给老将军报仇,西境军几乎倾巢而出。 陆承尧撬锁从牢中出来,先去老将军的灵堂祭拜,继而拿着武器重回战场。 不管陈束兴兵的居心是何,这场以老将军为名的战役绝不能输,更不能少了他。 陆承尧从小路赶到交锋的战场,战局与他预想的相差甚大,西境军溃散而逃,指挥的陈束不见踪影。萨尔勒率军势如破竹,和尚未撤退的中军和殿后的士兵交锋。失了指挥官的西境军人心涣散,更是力有不逮。 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血迹飞溅。 陈束! 陆承尧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目眦欲裂,奋不顾身往战局中闯。 这是老将军一手带起来的西境军,各个都负担着保家卫国的使命,可陈束竟把士兵当草芥,身为将领,竟做了逃兵,留一群抛头颅、洒热血的士兵给他挣得逃命的时机。 他这样的权贵的命是命,士兵的便不是了? 老将军的教诲言犹在耳:“小陆,你要记住,身为将领,须要身先士卒,不可临阵脱逃。将领的功绩都是踩着淋淋的鲜血换来的,我不希望西境军的任何一个将领为了所谓的功绩置这些小家伙的性命于不顾。刀剑无眼,但你要尽全力保住能保住的生命。西境军的荣耀不在于我,在于这些冲在第一线的士兵。你须时刻牢记在心里。” 巨大的悲愤席卷而来。 陆承尧眼眶通红,像是不要命似地往里冲。他的脑海里冷漠的计算着怎样克敌、回想着一击必死的要害,手起剑落,所过之处,除了西境军的士兵,无一活口。 他甚至没腾出手将倒地的士兵拉起来,只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杀。 陆承尧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大大刺激了西境军,士气肉眼可见的上涨。 脚下是平整的土地,陆承尧疯狂的思绪,在踩到一个硌脚的东西后,撕开了一道口子。 理智稍稍回笼,陆承尧角尖一踢,瓶子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他的手中。 入手冰凉,瓶身裹着层不伦不类的布料。 陆承尧瞳孔骤然紧缩: 是沈安安! * 沈明仪绝望而崩溃。 看到陈束不顾士兵逃窜的时候,恨不能千里传音让兄长来整治他。 没了主心骨的西境军军心不稳。 她虽帮了王铁柱一把,可那一下却也让她意识涣散,手臂上的上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不知因何被伤的内里。在战圈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偏偏这时王铁柱又陷绝境,无人支援。 沈明仪眼泪都要掉下来。 她太知道王铁柱的重要性,陆承尧最落魄的时候全靠他救济,刚送别恩师,再碰上好友阵亡,他怎么承受得住? 沈明仪拖着哆嗦不停的双腿移过去,每走一步身上的力气都流失许多,眼前忽然迷蒙起来。 沈明仪摇摇头,妄图重获清明。迷雾稍散的刹那,陆承尧厮杀的身影映入眼底。 “陆承尧……”她声音哽咽。 沈明仪像是抓到了主心骨,红着眼眶跌跌撞撞的朝那个方向奔过去。 边跑边喊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 他的名字像是有魔力一样,喊一声,身体就像是被注入新的力气。 沈明仪也不管魂魄撕裂又重组的痛,眼里就剩一个陆承尧。 是将她从战场上捡回去的恩人。 是能让她恢复触感的有缘人。 -- 第30页 更是一看见他,沈明仪就莫名觉得自己绝不会再受伤的、顶天立地的战士! 沈明仪一步步凑近他,近至眼前,沈明仪一阵天旋地转。 是陆承尧将她揽在怀里。 “陆承尧,”沈明仪闷头伏在他胸前,低低唤了声。好似整个人有了依靠,她脑海中绷紧的弦忽然断裂,陷入昏迷前,用力攥着他的衣襟说,“救铁柱!” 第16章 洪流 沈明仪全身都痛,像是骨头被人敲碎重接的那种痛。 即便是睡梦中也极不安稳,身体颤抖不停。 手臂上的剑伤不断刺痛她的神经,好似有人覆在伤口处,触碰的刹那,痛感达到顶峰。沈明仪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眉心紧蹙,冷汗直冒,头发都被汗湿,服帖地溚在额上。 沈明仪整个人好似裂成两半,一个使劲儿闭着眼不肯苏醒,一个挣扎着想要起身止痛。 正斗争间,沈明仪感觉到头发被人轻轻拨弄到一旁,额上的冷汗也被轻手轻脚地拭去。 一股凉风吹向伤口,灼热的刺痛感在凉风的安抚下渐渐褪去。 似梦似醒间,仿佛有人贴在她的耳畔,轻而呢喃地哄她:“不疼,不疼……” 沈明仪在这样地轻哄中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午夜,营帐中燃着微弱而昏黄的烛光,沈明仪眨了眨眼,适应了光亮,才撑着身体要坐起来。 手肘曲起时遇到了阻碍,沈明仪侧头看去,发现床榻一侧竟坐了个人。 陆承尧身高腿长,窝着坐在小凳上,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撑着额角休息。兴许是姿势不舒服,眉心皱着,整张脸写满了不快。 他睡得轻,察觉到动静立刻睁开眼:“醒了?” 因为刚醒,声音有些低哑。他揉着手腕问:“有没有不舒服?” 沈明仪捏着被角摇了摇头。 陆承尧手背贴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我没事。”沈明仪见他唇角紧抿,神色紧张,本想安慰,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像是被沙砾磨过,声音粗哑的不成样子。 沈明仪震惊的望向他,一双眼瞪得圆溜溜,满是不敢置信。 这倒是在陆承尧意料之中。 他帮着沈明仪半坐起来,转身倒杯水抵在她唇边,顿了顿,许是觉得不妥,又要收回来。 沈明仪却一脸坦然,没心没肺地就着喝起来。 陆承尧便也随她,解释道:“你有些低热,军医说嗓子不爽利是寻常症状,养几日便好。” 沈明仪松了口气,安心将水喝完,还觉得喉咙发干,于是眼巴巴瞧着陆承尧:“……还要。” 陆承尧瞥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沈明仪顿时心虚,正想轻咳两声揭过去,却见对方已经起身去倒水。 沈明仪愉悦地弯起眉眼,心安理得地等他回来。 水过三杯,陆承尧有求必应。 沈明仪一边喝水,一边偷偷打量他,觉得自己以前真是走了眼,怎么会觉得他凶呢? 又是亲自给她包扎伤口,又是整夜守着她,简直快要赶上兄长对她的用心了。 沈明仪暗暗想着,等回盛京见到兄长,一定要叫兄长好好报答他! 凑在唇边的杯子忽然离开。 沈明仪难以置信地看向陆承尧:“我的水……!” 杯子在她眼前不远,正好是既能让她垂涎,又不能让她够着的位置。 沈明仪委屈巴巴地用眼神控诉。 陆承尧不为所动,垂眸看她:“还喝吗?” 沈明仪忙不迭点头。 陆承尧:“还走神吗?” “不走不走。”沈明仪可算摸清了原委,当即一脸真诚地承诺。 陆承尧这才重新将杯沿轻轻压在她下唇。 沈明仪聚精会神地喝完,心想喝个水而已,愣是被陆承尧折腾出了虔诚的意味。 喝完,沈明仪才想起问他现如今的情况:“现在是什么情况?铁柱呢,你救回来没有?这场仗输了还是赢了?” “平手。”陆承尧先给她吃了记定心丸,才将原委慢慢到来。 救下王铁柱后,因为群龙无首,陆承尧主动站出来,率领被抛弃的西境军和萨尔勒对战。 陆承尧和萨尔勒是老对手,双方知之甚深,陆承尧虽带领残兵,可却因为指挥有度,倒也没让萨尔勒讨到好处, 最后打到筋疲力尽,萨尔勒率军撤回广平城,西境军险胜,但伤亡众多,也称不上赢。好歹保住了营地,没有丢盔卸甲,再失国土。 沈明仪送上敬佩的眼神:“如今这些士兵都听你号令?” “嗯。”陆承尧轻轻点了下头。 老将军被俘前,他本就是重要将领,在西境军中也算有些威望。后来被陈束针对,他因要救老将军,便也未曾反抗。如今他更是带领士兵打了场小有战果的仗,哪怕没有老将军的玉佩,也赢得了这些人的拥戴。 毕竟西境军只认能力。 陆承尧此前自己忍气吞声,士兵怒其不争,自然对他敬而远之。 如今他起来反抗,能力又远超陈束,支持者甚众倒也在意料之中。 沈明仪想明白这一茬儿,又有些担心:“那陈束呢?他肯定不会轻易让你夺权。” “他如今在昌合城外驻守,等他带着前锋部队回来,这里大局已定,他无力回天。”陆承尧眸中浮上一抹显而易见的不屑。 -- 第31页 沈明仪也颇有些失语。 她本想着陈束最多逃到边城,没想到他胆子如此小,竟然将边城拱手相让,直接跑到昌合成外去驻守。 平远将军好歹也是叱咤风云的悍将,怎么养的儿子没学到他一分英武? 沈明仪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再忍一忍,等封将的圣旨来了,陈束只能收拾行囊离开,你这么厉害,早晚能平步青云。” 她的神情认真而坚定,陆承尧被她这样看着,心底像是被羽毛拂了下,有些痒,心脏的跳动紊乱一拍,让他颇有些不自在。 他摁下心底地异样,好笑问:“你怎么确定圣旨不是封陈束为将?” “怎么可能封他为将?!皇帝……圣上又不是没长眼,还有摄政王辅政,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陈束就是个酒囊饭袋,怎么可能让他执掌西境军。”沈明仪嗤笑一声,语气中对皇帝和摄政王有着莫名地信任。 陆承尧怀疑地看她一眼。 沈明仪没察觉,依旧喋喋不休地鼓励他:“你安心当你的将军。若是陈束回来和你夺权,我就去扮鬼吓他,一定将他吓的滚回盛京,一刻也不敢多留!” 陆承尧忍不住轻笑。 沈明仪见惯了他面如霜雪、冷漠孤傲,还是头一次见他笑的这样毫无负担。虽然只是浅浅勾了下唇角,却也让沈明仪惊喜地瞪大双眼。 他这一笑,连带着眼神也染了几分笑意,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双眼尾上翘的丹凤眼好似会说话。面无表情时,眼神平静无波,却又带着让人无法忽视地凌厉。如今乍然笑起来,双眼稍弯,犀利的眼神被笑容冲散,温和地不像话,让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许是不习惯情绪外放,这一笑稍纵即逝。 沈明仪遗憾道:“怎么不笑了?你笑起来这么好看!” 陆承尧没搭腔,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还睡吗?” “不睡!”到底是没忍住不逗他,沈明仪佯装不满,斩钉截铁开口,看到他眼神愈发危险,才笑着解释,“我得赶紧回上川,回晚了瑶瑶就真的要被她父亲绑上花轿了。” 陆承尧不悦:“你伤还没好……” “就手臂上一道伤口,我赶紧去帮她解围,再赶回来好好养伤就可以。”沈明仪打断他。 陆承尧仍不松口。 沈明仪坚持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去帮她只是动动手的事,不妨碍我养伤。” 陆承尧最终还是禁不住她的坚决,只得同意:“我送你去。” * 夜晚城门紧闭。 陆承尧对西境了如指掌,直接带沈明仪走小道。 上川是西境八城之首,途径昌合城,再过两城,便至上川。 快马加鞭,到上川时天已蒙蒙亮。 陆承尧在城门外止步,细细叮嘱:“我不能久留,便送你到这里。许氏高门大户,你往城中心找。” “好。”沈明仪下马,朝他挥了挥手,往城门去。 如今尚早,城门将开,路人寥寥,只有些商贩赶早进货,匆匆经过,并未有人留意到这里。 陆承尧目送着她走远,正要调转马头离开,看到一缕头发从她腰间吹落,摇摇晃晃着落地。 他大步过去将头发拾起,扬声喊:“沈安安。” 沈明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辨别片刻才恍然大悟。 陆承尧攥着头发,拧眉道:“粗心,头发掉了都没发现?” 沈明仪心虚,讪讪捏了下耳垂,没敢说话。 陆承尧上下打量她一圈,最后道:“伸手。” “干什么?”沈明仪茫然,却也依言照做。 陆承尧垂眸,将她的盖住半个手掌的宽袖折叠,露出一截细腻白皙的手腕,手腕纤细,腕骨凸起。 陆承尧将几根头发拧成一股绳,在她腕间缠绕几圈,系成死结。 他全程专注,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不碰她,细心守礼。 将她的袖子放下来后,陆承尧直起身,满意道:“这下不会掉了。” 头发刚好服帖地绕在手腕上,不紧,却也触感清晰,不容忽视。 沈明仪无端有些慌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将手背在身后。 “等你替她处理好麻烦,传信给我,我来接你。”陆承尧道。 “……好。” 两人面面相觑站了片刻。 陆承尧以为她还有话要说,等了半天没等到,神色渐渐疑惑起来,试探问道:“你……” 沈明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神色懊恼地截断他的话:“我进城。” 陆承尧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等人消失在实现中,陆承尧才调转马头往回赶。 此时,天色渐渐亮起来,沉睡一宿的植物伸展着腰肢,鼎沸的城池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他在灼目的光辉中疾驰。 第17章 针锋 沈明仪也是到上川,才感受到许今瑶经历的“甜蜜”的折磨。 为了让许今瑶尽快成婚出嫁,许家上下可谓是戮力同心,想尽了花样。 每日里,青年才俊的画像流水似的送进来。 许母和许大嫂变着花样试探许今瑶的喜好。 沈明仪一直跟在许今瑶身边,倒是大饱眼福。 虽说许家急着送许今瑶出嫁,但也没随便找人糊弄。选中的人皆是相貌堂堂,各有风采。或饱读诗书,风流倜傥;或威风英武,一表人才。家世也都门当户对,许是担心许今瑶婚后受气,挑的均是家风清白、父母知礼的好人家。 -- 第32页 足以见许父许母费的心思。 这一日,许母又一次无功而返,丢下成摞的画像气呼呼地离开。 至少今天逃过一劫,许今瑶大大松口气。 这样的情景业已上演无数次,沈明仪不动如山,捏着画像细细看来,忍不住问:“这么多好儿郎,你竟没有看上一个?” 许今瑶瘫在小塌上假寐,闻言打了个哈欠,煞有介事道:“这些画像,在我眼里都是阻碍我驰骋疆场的大山,一样的难以跨越,又必须越过。我怎么可能会看上这些张牙舞爪要毁我后半辈子的人?” 沈明仪颇觉好笑:“但我看这架势,你父母嫁你心切,恐怕不会轻易动摇。” “所以我特意请沈大姑娘来帮忙啊。”许今瑶成竹在胸。 许父许母虽说不是轻易会改变主意的性格,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对发生在许今瑶身上的任何事都如临大敌。 许今瑶刚出生时身子孱弱,三岁时忽遭大病,举上川的大夫都瞧不出病症。眼看着小人儿气息日短,有一日来了位方士,一举替她根治病魔,并告诫许父许母,若要许今瑶一生平顺,需得在十六岁前出嫁,否则前途未卜,生死难测。 如今十五已过,许今瑶仍是信誓旦旦绝不成婚的态度,这可急坏了许父许母,如今还是让她自己择着合眼缘的,再过不久,恐怕就得强塞硬嫁了。 这也是许今瑶非沈明仪不可的缘故。 既然当时是方士测命,许今瑶就联合沈明仪来一出鬼神断婚! 她的策略听着万无一失,沈明仪不由问:“你就不怕那方士预言成真?日后倘若真遭大劫,你不后悔?” 沈明仪自小是个不信鬼神的性子,看多了志怪话本,只拿鬼神之说当逗趣解闷的玩意儿。可如今她自己魂出体外,难免动摇一二。 “不后悔。”许今瑶倒是坦荡无畏,“成婚生子、困于后宅非我所志。人各有命,我许今瑶生来就是要纵横沙场的。如今不过是从心之举,绝不后悔!” 从心之举,绝不后悔。 沈明仪细细琢磨这八个字,心底飞快划过一抹黯然。 夜深人静,许府乍闻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音出自小姐的院子,一时间,许府闻风而动,步履匆匆朝许今瑶所在的院子跑来。 许母更是一脸焦急,披头散发跑进来,扶住瑟瑟发抖的许今瑶,一脸焦急:“瑶瑶?瑶瑶?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娘……”许今瑶抱着头,声音带着哭腔。 这让许母更加担忧,转头看向侍女时眸中都染了厉色:“你们怎么伺候的?小姐怎么抖成这个样子?” 沈明仪啧啧称叹。 一叹许今瑶功力一流,演的这般精妙绝伦,真够唬人。 二叹为母则刚,这些时日,许母一直温柔和煦,纵是被许今瑶气的狠了,也不过是拂袖离开,她还是头一次见许母如此疾言厉色。 好在许今瑶没准备为难侍女,忍着惊恐,颇为坚强地为他们开脱。 等到房中只剩下许父许母,许今瑶的好戏才算正式开场。 她忍耐多日,终于等到这一天。 十二年前,就是这一天,方士的一句话让她如今仍然备受困扰。 她打定主意,就要在今天,打破桎梏,重获新生! 压下内心的激动,许今瑶抓着许母的手腕,震惊道:“娘,这世上果真有鬼神?”不等许母反应,许今瑶飞快道,“方才仙人入梦,说要为我指点迷津,要我快快苏醒,没成想一醒来就发现手边放着这张纸。” 许今瑶将已经攥成团的纸交给许母。 许母看着团的不成样子的纸,颇为嫌弃,没接,反而瞪了许今瑶一眼:“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也不怪许母不信。这丫头自小鬼灵精怪,有个“二多”的诨名:闯祸多,鬼主意多。如今正是议婚的关键时期,方才是被许今瑶骤然唬住,如今回过神来,许母才觉出不对劲。 许母:“若你真信鬼神之说,早该听方士的卜算安心成亲了,哪还会半夜整这些幺蛾子?” “娘,我这回真的没骗你。”许今瑶神色肃正。 许父没那么多讲究,将纸团摊开,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姻缘神。 许母凑过去看一眼,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少玩儿这些装神弄鬼的花样诓我们。” “我没诓您。”许今瑶大喊冤枉,就差指天发誓以证清白。 许父被许今瑶从梦中吵醒,如今困倦袭来,也没好脸色,吹胡子瞪眼就要训她。 却听许今瑶一声惊呼,指着桌案的方向道:“你们看!” 许父许母循着望过去。 书桌上的蜡烛忽然被点燃,正诧异间,只见毛笔在无人握的情形下,忽然腾空而起,在纸张上运笔如飞的写下一行字。 许父许母目瞪口呆间,那张纸慢悠悠地被送进他们二人手中。 许父呆滞一般,机械地低头,上书:姻缘神为尔等指迷津。 许今瑶成功一半,无声窃喜。很快又压下表情,冲许父许母道:“是真的有神仙,女儿没骗您。” “这……”许父和夫人对视一眼,咳嗽两声,小声斥许今瑶,“对神仙要尊敬,不许嬉皮笑脸。” 许今瑶:“……” “女儿明白。”许今瑶摆出一个诚恳的笑容。 -- 第33页 沈明仪没忍住笑出声,眉开眼笑地回到书桌静等着下文。 姻缘神司职一目了然,许父恭敬道:“小女婚事难寻,请神仙示下,姻缘何在?” 沈明仪写:否。 拿到答案的许父一头雾水:“‘否’为何意?神仙能否详言?” 沈明仪装腔作势一番,这才肯详写:姻缘天定,许今瑶缘分未至,不可强求。 许父大骇,他和夫人如今可不就是在强求姻缘? 许母忍不住插腔:“敢问神仙,曾有方士测算,言小女若不于今年成婚,恐于前途有碍,不知……” 许父手肘轻碰她,示意不要惹恼神仙。 许母心中惴惴。 沈明仪倒是一派淡然,继续写:时移世易,命数朝定夕可改矣。吾去也。 说多错多,沈明仪不多做纠缠,功成身退。 许父许母对了个眼神,拿着几张纸也匆匆回屋,不知要商量多久。 等人走远,许今瑶兴奋地一把抱住沈明仪:“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沈明仪被抱的喘不过气,一边推她,一边威胁:“快松一松,若不然我扔头发了啊。” 往事浮上心头,许今瑶心有余悸,赶快松开。 第二日,果如许今瑶猜测,许母再未催促她成婚,照例送的画像也被她拦下。 许母道:“既然神仙示下,我与你父亲断没有不遵从的道理。只是缘分一事,却要靠你自己了。” 许今瑶大喜过望,当日便定了上川最好的酒楼,特意寻了包间,带着沈明仪出去吃香喝辣。 前线虽有战乱,但对上川影响不深,这里依旧一派繁荣,吆喝叫卖不绝于耳。 许今瑶没坐马车,拉着沈明仪边走边逛。 碰到好吃的小食,痛快买下,预备到包厢中让沈明仪一饱口福。 街上人头攒动,沈明仪眼花缭乱。忽然瞥见熟悉的人影,她定在原地,待细看时,那人影却消失不见,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许今瑶偏头问:“怎么了?遇见想要的了?” 沈明仪晃晃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兴许是眼花了,沈伏应当和兄长在盛京城,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西境呢? 许今瑶轻车熟路的进了包厢,她是熟客,很快菜色便上齐。 等人离开,许今瑶起身锁好包厢门,转身的一刹那,忽然被人捂住口鼻。 沈明仪眉心一紧,腾地起身,待看清来人,顿时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 盛京,摄政王府。 沈明仪依旧没有苏醒,沈明玦从最开始的心浮气躁,已经逐渐平和下来。 从庭芳院出来,沈明玦照例去书房理政。 没多久,禄叔进来递给他一封信。 信是从西境传来的,信封中,除了一封信,还附带一块玉佩。 沈明玦古井无波的神情在看到玉佩后骤然大变,随即慌手慌脚地展信。 信上写:伏于上川遇人行窃,窃者身怀此佩。拷问之下,此佩乃一女子于广平城所赠。问及女子,言女子年芳十五,盛京人士,容貌姝丽。命其作画,所作画像正是小姐容貌。为防节外生枝,画像今已销毁,窃者已俘,如何处理,请主上示下。 沈明玦将信反复读了三遍,大喜大悲,强压下心绪唤来禄叔,尽力平静道:“让人去把小姐随身佩戴的玉佩找出来。” 第18章 针锋 玉佩自然无处可寻。 映月、照水翻遍了庭芳院,急得额上冷汗直冒,都一无所得。小姐的首饰都分门别类放的齐整,唯独丢了那枚随身佩戴的玉佩。若是寻常玉佩倒也罢了,偏偏是皇帝送给小姐,被小姐百般珍视的。 更别提如今是摄政王亲口要那块玉佩。 不敢让沈明玦多等,二人战战兢兢地回禀。 出乎她们意料的是,沈明玦竟然没有生气,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退下吧。” 映月心细如发,敏锐得察觉到摄政王平淡的语气中似乎藏了几乎抑制不住的激动。 映月不解,找不到小姐的玉佩,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但总归免了责骂,映月很快将摄政王的异样抛之脑后。 沈明玦握着玉佩,用力极大,手背上青筋绷起。他在书房来回踱步,想理清脑中乱麻。 安安人在府中,可竟有人在广平城见过她。若只是拿出画像,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偏偏这枚玉佩无从解释,天下只此一枚,只有安安佩戴。更为巧合的是,这块玉佩从庭芳院不翼而飞。 沈明玦无从解释这块玉佩的巧合,思来想去,终是下定决心,给沈伏回信: 将人看好,待本王亲自前去。 涉及到沈明仪,他必须谨慎再三,亲历亲为! * 上川城。 许今瑶万万没想到,关个门的功夫,她竟成了旁人刀下鱼肉! 她奋力挣扎,奈何那人力气不小,将她扣得死死的。 许今瑶快要气炸,看到沈明仪起身要帮忙,心里想了一万种要报仇的手段,却听沈明仪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熟人?! 许今瑶愣住,听到那人笑着说:“小姑娘乖,不喊人我就把你放开。” 谁是小姑娘! 许今瑶内心不忿,却也顺势眨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 -- 第34页 纪斯年这才将人放开,熟稔地在桌子旁坐下。 许今瑶怒目而视:“你是……” “来,替我介绍家门。”纪斯年对沈明仪道,而后喊着“饿极了”,执起筷子朝着满桌美食扫荡。 这副态度让许今瑶一腔怨气无处发泄,指着纪斯年的手都在哆嗦:“你……” “消消气消消气,不跟他一般见识。”沈明仪赶紧哄,三两句将纪斯年的来历说给她,又问纪斯年,“真是冤家路窄,你偷了我的玉佩,还敢大张旗鼓在我这里蹭饭?” “有何不敢?”纪斯年扬眉,晃着食指纠正她,“况且那玉佩并非是偷,而是我帮你和姓陆的逃出广平城的报酬。” 沈明仪:“……” “狡辩。”当初的交易明明是纪斯年帮她演一出戏,她帮纪斯年离开广平城。沈明仪都懒得拆穿他,径直朝他伸手。 纪斯年上半身后移些许,警惕问:“作甚?” 沈明仪:“将我的玉佩还给我。” 纪斯年:“……不还。” 沈明仪轻叹了口气:“那玉佩对你毫无用处,反而极易给你招致灾祸。你若是想要钱财,我再想办法拿别的折换给你。” “……”纪斯年一阵失语,面色青白不定,似是极为羞窘,窘迫到极致,忍不住大喊,“现在说有什么用?不是我不想还你,已经被人给抢走了!!” 沈明仪:“……” 许今瑶:“噗哈哈哈!” 纪斯年恨恨地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我也是倒了霉!没将玉佩收好,一进城就被人盯上……” 这是没将玉佩收好之故吗?沈明仪忍不住翻白眼,分明是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见财起意! “那人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连我的玉佩都觊觎!” 沈明仪在一旁强调:“是我的。” “……不重要。”纪斯年续道,“抢了玉佩还不算,愣是将我囚了好些天!”说到这里,纪斯年又不由得意道,“得亏我机灵,逮着今天他启程的好时机,抓着机会就溜跑出来!” “陆承尧将你关了那么久,怎么也不见你改掉行窃的毛病。如今阴沟里翻船,高兴吗?”沈明仪忍不住嘲笑。 纪斯年一挽袖子,正要和她仔细辩一辩,却听她扔出绝招:“那我的玉佩怎么办?” 纪斯年:“……” 他虽脸皮厚,可被失主这么认真的问着,也不由生出几分难堪,呐呐道:“让陆承尧帮你找找那人?” 想到陆承尧,纪斯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好不容易生出的心虚立刻就无影无踪,他理直气壮道:“反正陆承尧如今青云直上,好歹接管了西境军,替你找个人易如反掌!” “说得轻巧,我又不知那人长何模样。”沈明仪泄气道。 “我知道啊。”纪斯年跃跃欲试道,“我来画。” 反正被那人擒住时,他也替那人画过沈明仪的画像。 纪斯年道:“看在你我相识的份儿上,我给你提个醒。那个人不仅抢了玉佩,还逼着我画出了你的画像。” 沈明仪一愣,随即自我安慰道:“无妨,反正我没有仇家。就算有,我如今是已死之身,他也耐我不何。” 闻言,纪斯年笔下一顿,轻轻嗤笑一声,没直言她还活着的事实。 沈明仪和许今瑶悠闲地吃东西,等吃的差不多,纪斯年的画像也完成了。 沈明仪凑过去看,瞳孔一缩,沈伏? 细看之后,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沈明仪才松口气。 “怎么?”纪斯年扬眉问。 沈明仪不甚在乎道:“这是我兄长好友,落他手里无妨。” 纪斯年:“……” 闹了一圈儿,他又是做贼心虚,又是被看押,结果兜兜转转玉佩还是回了她的口袋。 这次行窃当真是失败! 纪斯年好气。 沈明仪却想的更多。 沈伏为何会来西境?是为了战事还是其他缘故?那哥哥呢?哥哥来了吗? 沈明仪心里盘算着,等见到陆承尧,一定要请他帮忙找到沈伏。 沈明仪来上川本就是为了解决许今瑶的婚事,如今事毕,自然要赶紧回军营。 许今瑶舍不得她,却又心知留不下她,于是自告奋勇要亲自送沈明仪回军营。 其一是护送,其二嘛,就是私心了。 不过还未等她行动,捕捉到苗头的许母一把将她的小火苗浇灭。 许母警告道:“我和你爹不再逼你成婚,可你别把上战场和这桩事混为一谈。好生在家里呆着,否则惹急了你爹,我可不替你说好话。” 许今瑶被爹娘捏住后颈,顿时不敢造次。 能让爹娘打消逼她成婚的心思已是借了沈明仪的光,若她敢得寸进尺,保不齐许父再将她关起来,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但沈明仪魂魄形态,又不好让小斯驾马车送她。 许今瑶想着对策,沈明仪没想这么多,直接道:“陆承尧说来接我,我写封信,你差人帮我送到陆承尧手里就好。” “如此甚好!”许今瑶茅塞顿开,双掌一合,凑到她身边看她写信,眼见瞥到毛笔不远孤零零飘着一根“黑绳”,她观摩半天,好奇问,“这是什么潮流吗?没见上川的姑娘戴过这样平平无奇的首饰啊。” 沈明仪自然道:“不是首饰,这是陆承尧的头发。” -- 第35页 许今瑶啧啧两声:“你不是一直将她的头发塞在腰封里?怎么这回戴到手腕上?” 沈明仪:“放在那儿总是掉,他想的招儿,反正拿袖子遮住,也没人看得见。” “没想到这陆承尧还能有如此巧思。”许今瑶嘴上夸着,眼里却止不住放光,戏谑道,“你们两个真是缘分不浅。你魂魄模样,独独他能看见你;你要恢复触感,又要靠他。啧啧,真是天赐良缘!” 说这话时,许今瑶选择性忘记,曾蹦出来个纪斯年,也能和沈明仪毫无障碍的交流。 沈明仪头也不抬:“你别胡说。” 许今瑶觉得自己这压根儿就不是胡说,这缘分是个人都不能不承认,正要辩解,沈明仪续道,“人鬼恋没有好下场。” 许今瑶嗤之以鼻。 沈明仪开过玩笑,正色道:“我有未婚夫。” 从小订婚,青梅竹马。对她又一心一意,多年来洁身自好,如此深情,沈明仪不敢负。 * 西境军营地。 当初陈束流窜而逃时,留下的将领之一正有魏则。魏则亲眼看着陆承尧带领一盘散沙的西境军绝地反击,曾对他的置喙和偏见也终于消失殆尽。 如今陆承尧掌西境军,他心甘情愿追随。 魏则皱眉道:“战事平息已久,陈束至今仍没有动静,不知有何后手。” 陈束带走了三分之一的西境军,战事刚结束时,传信说他要回来重掌权柄。可等到今天,对方反而没了动静。这让魏则十分担忧。 陆承尧沉思,缓缓道:“他带兵回来讨不到好处,要么是想缩在昌合城避战,要么就是在等。” 魏则跟着问:“等什么?” “等一个能让我不得不将统兵权交给他的机会。”陆承尧慢慢道。 能有什么让他如此依仗? 陆承尧揉搓着食指,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封将的圣旨还没来。 等魏则离开,营帐中只剩陆承尧一人后,他忍不住想,沈安安一直坚信圣旨封将定不会落在陈束身上,若结果与她的猜测背道而驰,她会不会难过?毕竟一提起皇帝和摄政王,她就一脸信任。 陆承尧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忽然察觉到营帐中出现的陌生气息。 “谁?” 来人并未隐藏,被发现后直接出来,抬出令牌,开门见山道:“摄政王府,沈伏。” 第19章 针锋 在陆承尧的认知里,西境军和摄政王府素无瓜葛。如今这人骤然出现,敌友不明,尽管已经报出身份,可陆承尧依旧保持着十足的警惕心。 他的态度既不亲热,也不敌视,将平和疏淡的度把握的极好。 这也让沈伏极度自在,于是道:“奉摄政王令,前来助你收复失地。” 从盛京到西境,沈伏昼夜兼程地赶路,对西境战局的关注却丝毫没有放松。得知陈束居然在战场上率领前锋军落荒而逃的刹那,沈伏就已经作出要扶持陆承尧上位的决定。 一个临阵脱逃的酒囊饭袋,不堪为西境军领袖。 陆承尧语气淡淡:“只凭一块真假难辨的令牌,我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又有何妨?”沈伏毫不在意,摆出一副比陆承尧更加寡淡的表情,道,“我收到的命令是:若陈束不堪大用,扶你上位。只要昌合城不落入西戎之手,我便不会对西境军横加干涉。” 他只需要做好一件事,让陆承尧没有后顾之忧地稳坐统将之位。 陆承尧显然读懂他的言外之意,客气道:“有劳沈大人。” 沈伏不接他的谢。若只是单单助他坐稳守将之位,他根本无需现身。 “我来见你,是有件事劳你援手。”沈伏拿出手中卷轴,展开,待他看清所画何人后道,“帮我找到这个人,事后摄政王府必有重谢。” 陆承尧一眼认出画中人,正是在广平城分道扬镳后、又顺走了沈安安玉佩的纪斯年。 不过,摄政王府的找他做什么? 陆承尧目露疑惑,眨眼间收拾好情绪,平静问:“不知大人在何处见过此人?” 沈伏:“上川城。” 陆承尧颔首,痛快道:“待找到此人,定会通知大人。” 找纪斯年是一定要找的,起码要将沈安安的玉佩索要回来。至于是否把人交给沈伏,那便两说。 好歹他曾在广平城施以援手,若是摄政王府来者不善,那他可帮纪斯年遮掩一二,好歹算全了他在广平城的搭救之恩。 * 西境的战报终于呈上朝堂,那场仗陈束是如何落荒而逃的,一板一眼均被记在战报中。 其父平远将军羞愧难当,当即请罪,言逆子无状,有愧圣上信任。 当初是皇帝力排众议,一定要封陈束为将,如今他信任的人却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百官颇有微词,不能质疑皇帝,却一致将矛头对准了平远将军。 皇帝神色不定,在不绝于耳的指责中,忽然开口:“朕识人不清,有愧西境百姓。为今之计,只有御驾亲征,亲自率领西境军收复失地,击退西戎。” 群臣震惊,又气七嘴八舌的劝皇帝三思。 本朝从未有御驾亲征的先例,皇帝如今弱冠之齢,亲政不过三年,又没有子嗣,如今说要御驾亲征,一旦有个万一,社稷不稳,又要动乱。 -- 第36页 朝臣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却头一次没有听劝,一意孤行。 君臣拉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脑子活络的,一下朝就去了摄政王府求见。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摄政王出山,诸如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皇帝只能听得进王爷的话云云。 一时间,闭门多日的摄政王府门庭若市。 沈明玦听着朝臣的话,心里也总算明白了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 难怪当时他力保陈束出任西境军统帅,等的就是这一日。西境军被老将军掌控已久,铁桶一般,如今难得有了缺口,他趁势亲征,将西境军把握在自己手里,自此唯一不能控制得西境也被皇室收拢。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帝心难测,小皇帝也终于长大了。 只是,皇帝的算盘注定不能实现了。 沈明玦本已经安排好了秘密去西境的行程,但如今有个更名正言顺的机会,他能放过? 闭门多日的摄政王当晚入宫求见。 皇帝很坚决:“阿兄,你若是来劝我的话,就不必开口了。”他当先堵住沈明玦开口的机会,才道,“这几日政务繁忙,没脱开身出宫,安安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沈明玦道。 皇帝顿时黯然开口:“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还不见醒。” 沈明玦心里想着沈伏的信,话音一转,切回正题:“臣此番入宫,是来给陛下献策的。” “阿兄说说看。” 沈明玦道:“百官不愿陛下亲征,是担忧陛下安危之故……” 他一开口,皇帝就不耐地打断他:“阿兄,说好不谈此事的。”语气中隐隐有些难过,皇帝一筹莫展道,“朕何尝不知如今亲征是下下策?但朕当真是无计可施了。陈束难当大任,叶老将军归西,西境军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西境飘摇,唯有亲征,方能重振士气,收复故土。” 沈明玦气定神闲,等他说完,才慢慢道:“朝廷派人统率西境军无可非议,但不应当是陛下。” 皇帝闻音知意:“阿兄有更好的人选?” “有。”沈明玦笃定,在皇帝疑惑的目光中道,“臣才是前往西境的不二人选。” 皇帝不假思索道:“不行!” “为何不行?”沈明玦平静反问。 皇帝怎么会把这么好收拢兵权的机会让出去? 他有小心思,但是肯定不能宣之于口。冷静下来,寻了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安安如今卧病,我怎能在这个时候让阿兄去前线?” 沈明玦大义凛然道:“安安知书达理,若她清醒,绝不会阻拦。” “可……”皇帝当然也知道沈明玦是去西境的不二人选。他摄政多年,威望甚高,若说为了振奋军心,沈明玦起到的作用不比他弱。更何况他出身定西侯府,定西侯当年与夫人就是在平西之战中阵亡,西境军对他有天然的信服和亲近。 皇帝沉默半晌,执笔拟旨道:“那朕便在盛京等阿兄凯旋。” 皇帝的屈服在沈明玦意料之中。 若他今日拒绝,明日再朝堂上他再主动请缨,在群臣的谏言下他也不得不同意,不如直接给他,还能落个好名声。 启程前,沈明玦最后一次去探望沈明仪。 她依旧沉沉睡着,眉目平和,好像没有受过一丝的苦痛。 沈明玦又与说了许多话,知道禄叔进来催促,才轻轻替她盖好被。 走出庭芳院,沈明玦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眼,吩咐道:“禄叔,王府就交给你了。我走之后,守好庭芳院,除了近身伺候小姐的两个丫鬟和太医,其余人谁也不许放进来。” 禄叔恭敬垂首:“老奴省的。” 沈明玦大步朝府外走。 安安,哥哥来接你回家。 * 被惦记的沈明仪,如今正被陆承尧带着回军营。 骏马奔驰,西境的风打在脸上,不锋利,反而显得很温和。 沈明仪侧过脸,扯着嗓子惊喜喊:“你来的真快!我还以为要等两天你才会过来呢。” 她的惊喜不加掩饰,声音散在风里,不震耳,恰好能让陆承尧听清。 他眼神暖下来,几乎是收到来信的瞬间,他交待了魏则一声就匆匆赶去。一路上心情复杂,既怕自己去的太早显得急切,又恐去的晚了让她着急。直到现在,忐忑的心才安定下来。 沈明仪抓着马鞍,四处张望,很是激动。 上回去上川时是在夜里,左右都是黑漆漆的,她又有伤在身,只记得路途颠簸。如今再看,目光所至,天广地阔,绿意葳蕤,十分养眼。 直到回到军营,沈明仪还未从激动中回过神来。 恰好赶上饭点,沈明仪拉着陆承尧的袖子,提议道:“我们找铁柱一同吃饭吧?正好我还没来得及探望他。” 陆承尧无可无不可,牵着马和她一起往营地走。 只是沈明仪的愿望终究落了空。 刚一进营地,陆承尧就被魏则着急忙慌地拉着走。 一边走,魏则一边急道:“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才回来?!赶紧去校场!” “怎么回事?”陆承尧问。 “陈束回来了!”魏则急的跺脚。 但只是陈束绝不会让魏则这般如临大敌。 果不其然,魏则紧接着道,“他带着宣旨的钦差,如今正等着集合宣旨呢!” -- 第37页 魏则夺过他手里的缰绳扔给士兵,二话不说拉着他往校场去。 沈明仪纵是再迟钝,也知道这则封将圣旨对陆承尧不利。 怎么会这样呢? 皇帝哥哥怎么会不知道陈束的底细?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将西境军交给陈束糟蹋? 哥哥呢?百官呢? 没有一个人拦着他吗? 沈明仪心乱如麻,却仍在心里留了一丝幻想。 说不准敕封的将领是别人,魏则担心陆承尧受不住刺激,才会如此慌乱。 一定是这样。 沈明仪如此安慰自己,抬步去校场,一探究竟。 空旷的校场挤满了士兵。 沈明仪远远看见陈束趾高气昂的站在钦差大臣身侧。明明看不清表情,可沈明仪愣是刻画出了他恶毒中掺杂着快意的眼神。 不自觉地,她捏紧裙角,一步步走近。 士兵乌泱泱跪下一地。 “西戎进犯,掠土害民……” 沈明仪木然迈步。 耳边的风声渐渐远去,到最后,只清晰的听见钦差道: “……束熟读兵书,身先士卒,勇冠三军。特封平西将军,掌西境军。克敌退军,收我山河。” 身先士卒。 多讽刺。 偏偏陈束无知无觉一般,沾沾自喜地领了圣旨,招来士兵,春风得意道:“将陆承尧这个以下犯上的逆臣押下去,择日处置。” 第20章 针锋 陈束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偌大的校场静寂无声,双方的士兵默不作声地各自为营,大气也不敢出。 一边是在战场上力挽狂澜、众望所归的陆承尧,一边是皇帝亲自敕封的平西将军,哪怕他曾落荒而逃,也有圣旨背书。 陈束双手举着圣旨,扬着下巴,倨傲自大。 “陆承尧,人贵有自知之明,有些位置,不该是你的就不要肖想。”陈束似是好言相劝,意有所指道,“你看看,从高处跌落的滋味不好受吧?这样的经历明明已经有过一次,事到如今,怎么还不长记性?” 他兀自讥讽完,朝身后的士兵招招手。 魏则上前一步,将陆承尧党挡在身后,沉声道:“陈将军,陆承尧击退西戎有功,将军却不赏反惩,此举怕是难以服众。” 陈束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目光极挑衅地落在陆承尧身上,恶意道,“陆承尧是有退敌之功,”停顿片刻,他话锋一转,厉声道,“可退敌之后,他不思收复广平城,反而窝在营地,拥兵自重,自立为将,陆承尧,你是何居心?” “此前一战,军士死伤惨重,焉有再战之力?广平城又岂是说能收复便能收复的?”魏则不忿,声含怒意。 陈束视若无睹,气焰嚣张,似是要趁此机会,一举将陆承尧拉下马。 他斥责道:“陆承尧曾驻守广平城,又能凭一己之力带回叶老将军,如今带着西境半数多的士兵竟龟缩在原地不肯出头,你究竟是攻不下,还是不想攻?” 陈束这话便是诛心之言了。攻不下,是没能力;不想攻,是与敌勾结,也是拥兵自重。不论怎么回,陈束都有后手制人。 魏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陈束哼笑一声,冲着士兵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魏将军拉开,把逆臣押下去!” 士兵作势过来。 “若是没有陆承尧相救,我西境半数士兵就要亡于战场,老将军一生心血毁于一旦。陆承尧功过如何,我等皆心之肚明。”魏则对陆承尧的维护已经不加掩饰,他手中的剑缓缓出鞘,锋芒毕露,“西境军统帅素来能者居之,我魏则不如陆承尧,甘愿辅佐。谁若想以势欺人,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魏将军,看在你是老臣的份儿上,我才对你以礼相待。你若执意要维护逆臣,那便别怪我将你一同治罪了!”陈束语带威胁,见魏则依旧毫无退让之意,冷冷吩咐,“好,好。将魏则和陆承尧一道押下!” 陈束目露狰狞,恶狠狠的盯着两人。 可士兵面面相觑,心有迟疑,未曾上前。 陈束转过头,“发什么愣?本将军的命令你们没听见?” 见士兵的步子迈地跟乌龟一般,陈束怒上心头,三两步走到士兵身后,抬脚一踹。士兵脚下踉跄,登时摔趴在地上。 陈束一脚踩上他的脑袋,蹲下恶狠狠地捏着他的下颌:“你在犹豫什么?”他抬头扫视身后的士兵,“你们又在迟疑什么?本将军难道使唤不动你们?” 身后的士兵被他威吓到,目光飘忽不定,抓紧武器慢吞吞地挪动步子。 魏则的长剑刚一出鞘,身后那些被抛弃在战场上的士兵也纷纷提起手中的武器,用行动表达和两位将领共进退的决心。 西境军都是叶老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好儿郎,都是愿意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血性汉子。 可他们也是人,知道知恩图报,知道谁把自己当人,更知道,谁才能守护住西境军的荣光。 都是一荣俱荣的西境军,如今却在自家的地盘上针锋相对。魏则一脸沉痛,陆承尧虽表情寡淡,可眼神却早已暗下来,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对方的士兵一寸寸逼近,魏则握着剑的手都在抖。 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们也不愿意和往日的同袍刀剑相向。 -- 第38页 陈束春风满面。如今有人支持陆承尧又如何?只要将他除掉,再没有任何人敢违背他,西境军注定是他的。 没有料到的是,陈束正沉浸在沾沾自喜中,却在看见他带回来的士兵一个个收好武器,没入陆承尧身后时,骤然变了脸色。 “你们……”陈束双眼冒火,气的手都在抖,“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士兵们缄默不语,回归老部队,每个人都肉眼可见的轻松起来。 效忠陈束的下场正在每一个人眼中上演,要么成为他逃命的垫脚石,要么成为他羞辱的脚下臣。 谁又真正会愿意经受那样的羞辱? 谁又能保证,上次陈束没有留下他们,下回他依旧会带着他们一起逃跑? 陈束握着圣旨,将之摊开在每一个人眼前,气急败坏道,“你们看看,仔细看看!我是圣上亲封的平西将军,掌西境军!圣旨在手,你们要跟着姓陆的逆臣一起造反不成?!” 陈束声音尖锐,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转身将钦差拉到众人跟前。 钦差舟车劳顿,被他拉地脚步不稳,脸色当即沉下来。 陈束兀自不觉,发疯似地说,“大人您看看,他们,他们都要造反!连陛下的旨意都敢违抗,这是对陛下不尊呐大人!您要治他们的罪,一定要狠狠治他们的罪!” 钦差在随从将陈束拉开后,颇为嫌弃地拂了下衣袖,端着声音道:“陈将军,本官就是个跑腿的,如今旨意到了,本官的使命也就算完成。这西境军上下一心,本官可没看出有何人反叛。将军可要慎言。” 陈束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当初他也未曾想到陈束是这么一个没用的玩意儿! 钦差对他鄙夷极了,好歹是平远将军的嫡子,名门世家教养着长大,怎么连脑子都没有? 形势不与人,这种情况,不缩着脑袋,难道要仅凭区区数人和上万的西境军对抗吗? 在陆承尧的示意下,魏则收了剑,言笑宴宴地迎上钦差:“大人,舟车劳顿,营里正备着饭菜,我先带您去营帐中安顿,稍作休息。” “有劳魏将军。”钦差笑着抱拳。 等众人都散光了,陆承尧抿着唇走到僻静处。 沈明仪手腕始终被他攥着,劲道大的让她几欲红了眼眶。 “……陆承尧,你别拉我!”沈明仪一边走一边挣扎,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依旧没有进展。他的手像是和她的手腕黏在一起似的,牢牢贴着,纹丝不动。 “你松开我!” “陆承尧!” 见他充耳不闻,力道丝毫不减。沈明仪狠下心,抓着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 沈明仪没有心软,牙尖锋利,用了十足的力气。 陆承尧一时不妨,倒吸口气,沈明仪就见势而上,趁着他松懈的空挡立时将手抽出来。 “你掐着我干什么?”沈明仪抢先开口,明知故问。 “不是你先准备去夺圣旨我才拦你的?” 沈明仪有一瞬的心虚,而后理直气壮道,“夺圣旨又如何?谁知这圣旨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假的圣旨,你正好有了拿捏陈束的把柄。我帮你辨认圣旨,你不谢我反而还拦我,这是什么道理?” “脑子挺机灵,这么短的时间连理由都想的这么天|衣无缝。”陆承尧可不相信,当时满脸写着冲动、表情木然的人还能有冷静思考的能力,“在晚上也就算了,大白天众目睽睽若真让你闹一出,你来收场?” 沈明仪低垂着头,尽管表现的毫不在乎,可听到圣旨内容的那一瞬还是难以接受。 陈束仗着圣旨张扬跋扈,每说一句话,沈明仪的怒火就往上窜一层。最后想要劈手夺圣旨的时候,她是真的理智全无。就想看看,皇帝哥哥是不是真的眼盲心盲,选了这么一个碌碌无能的人当一军统帅。 可是……在盛京的时候,皇帝哥哥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选贤任能,唯才是举,几年来,他勤勤恳恳,无一不是这么做的。多年坚守,却在关乎一军存亡的大事上犯了糊涂,沈明仪大失所望。 所有的委屈在一刹那齐齐涌上心头,鼻头一酸。 她低着头,陆承尧便也垂眸盯着她的发顶,默不作声地等她想清楚,等了不久,却看到一滴晶莹的水珠从空中直直坠在地上,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泪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接一颗滑落。 “你……”陆承尧迟疑着开口,“我方才弄疼你了?” 沈明仪仍垂着头:“嗯。”鼻音浓重。 陆承尧当然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让她挣不开,但也绝称不上疼。可她既然如此说了,陆承尧便也认下,真心诚意地道了歉。 这反而让沈明仪愈发愧疚。 陆承尧见不得素来开朗乐观的小姑娘哭,于是揉了下她的发顶,软下嗓音道:“你不是要去探望铁柱吗?再耽搁下去,他怕是要用完午膳了。” 他体贴地背过身,留给她恢复的时间。 沈明仪心下感激,两三下摸了眼泪,暗自唾弃自己,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既然沈伏在西境,待拜托陆承尧找到人,她当面一问便知。 看看哥哥和皇帝哥哥究竟是谁昏了脑袋。 如此想着,沈明仪叫住陆承尧,惭愧道:“之前我一直拿封将的圣旨开导你,没想到是我预料错了,害得你如今被陈束掣肘,对不起……” -- 第39页 陆承尧闻言一阵失语,见她眼眶发红,眼尾一滴泪珠要掉不掉,不由拽着袖子,寻着干净的位置将那滴眼泪轻轻拭去。 动作温柔小心。 “你就是为这事委屈的掉眼泪?”陆承尧轻声问,待将泪珠擦去,后退一步,浅浅勾了下唇角,眼神一瞬间暖的不像话。 他轻笑一声,“傻不傻呀。” 第21章 针锋 这则圣旨带给沈明仪的打击是双重的。 对皇帝的失望只是其一,更多的是对陆承尧的愧疚。 她到西境以来,受陆承尧多番照拂,亲眼见到他是怎样被陈束打压,又是怎样从重重荆棘中砍出如今这么一条出路。 沈明仪心疼他。以前可以拿圣旨没到、陈束出师无名安慰他,可这一则圣旨让沈明仪对朝廷的信任彻底成了笑话。更让陆承尧陷入到更进退维谷的境地。 见沈明仪仍旧满脸愁容,陆承尧不由好笑道:“事情都过去了,我都没放在心上,你这么耿耿于怀做什么?” “我没有……”沈明仪嘴硬道,抬头看见陆承尧好似看透自己的眼神,不由挫败,闷声闷气道,“就一点点,我很快调整好。” 陆承尧知道她心中症结,出声安慰:“不用多虑。就算陈束有圣旨如何?如今不是照样耐我不何?他方才狼狈的模样,你不也看的一清二楚?” “可是,他毕竟手握圣旨……”沈明仪不安。 “那样怎样?”陆承尧一脸无畏,耐心开导她,“你换一个思路来看,我们还应当感谢皇帝的圣旨是封陈束为将。” “为何?” 陆承尧解释道:“陈束扔下士兵临阵脱逃,犯了西境军的大忌。这种情形下,就算有陛下的圣旨他也不能翻身。” “但若是皇帝是封旁人为将,那陈束便不会落到今天众叛亲离的地步,对你而言形势就更不利!”沈明仪眼睛一亮,一点就透。 “是。”陆承尧颔首。 临阵脱逃的人当一军统帅自然无人服气,但若是个小将领,只要圣上不怪罪,凭陈束的家世也不至于惨败至此。 想到这里,沈明仪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想通了?”陆承尧扬眉问, “嗯!”沈明仪重重点头,眼中浮上层层笑意。方才的水汽还未完全消散,如今眼神澄澈,好似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陆承尧见她缓过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哄小姑娘开心可真不容易。 仿佛故意似地,陆承尧撩起宽袖,把小臂亮给她看:“那我们如今谈一谈这个?” 沈明仪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恼怒之下咬了他一口。 小臂上的牙印过了许久依旧清晰可见,足以见沈明仪用力之大。 “这桩事……”沈明仪眼神游移,飘忽不定,就是不落在牙印上。仿佛只要她没看见,牙印就不存在似地。 陆承尧好笑地看着她装傻。 沈明仪无意识地卷着垂落在胸前的头发,如墨的发丝一圈圈缠上她的手指,再松开,如此循环往复。半晌,似模似样地惊呼一声,皱眉道:“你是不是饿了?今天劳心劳力好费神的,我们快去找铁柱吃饭!” 沈明仪为自己找到的理由沾沾自喜,怕陆承尧再提尴尬,赶紧抓住他的小臂,手心正好将牙印捂的严严实实,拽着他就跑。 陆承尧目光落在沈明仪的手上,心头一跳,觉得那一块的肌肤火灼一般,正要挣开,看到沈明仪兀自窃喜的侧脸,犹疑片刻。 这一迟疑,一直到沈明仪松开手,他都没有挣脱开。 * 陆承尧如今总管西境军,用过午膳后便去理事。王铁柱重伤在身,沈明仪正因为那个牙印尴尬着,便主动留下来陪王铁柱打发时间。 还颇为义正言辞地对陆承尧道:“你们聊的军机要务,还是保密些好。我就不去探听机密,正好陪铁柱解闷!赶紧去忙吧!” 陆承尧看她大义凛然,自然清楚她打的什么主意。出于好心,也没拆穿她。 王铁柱对此一无所知,听到沈明仪要留下,当即喜笑颜开,觉得沈明仪可真善良。 白日里能窝在王铁柱这里躲清闲,可到了晚上就不合适再逗留了。 沈明仪叹息着跟去中军帐找陆承尧。 完善过后,中军帐只剩他一个人。两侧燃着灯烛,昏黄的烛光聚集在一起,将黑暗从帐中驱走。 陆承尧伏案,专注在手中的奏简上。 沈明仪没打扰他,悄无声息的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桌面上,眼也不眨的望过去。 恍惚间,好似时间重叠。 沈明仪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兄长忙于政务,她常常这样在书房陪她。说是要陪兄长,可到最后却兀自睡得安然。反倒要劳兄长在百忙之中抽身照顾她。 兄长…… 沈明仪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见到兄长。 陆承尧从如山的军报中抬起头的时候,正看到沈明仪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许是睡地不大安稳,眉心微微皱着。 如今月上中天,军营中除了巡逻的士兵,余下的人都已进入梦乡。 陆承尧看了片刻,起身将她打横抱起,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稍有些生疏,怕惊醒她,只能百般小心。 军营中营帐紧张,不可能单整理出来一间空着。陆承尧想到这一层,不假思索地径直将她带到自己的营帐中。 -- 第40页 他平稳地将人放在床褥上,扯过一旁的被子替她盖好。 刚将被子拉好,沈明仪一个翻身,又将被子蹬掉。 她从被中伸出手,哪怕是双眼紧闭,也准确无误地钳住他的手臂,脸贴上去蹭了两下,仿佛安心下来,轻声呢喃:“哥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无数次。 陆承尧堆积的军务还未理完,不能逗留在这里。于是动作轻柔地去掰她的手指。 沈明仪仿佛早已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将手臂抱的更紧,睡梦里语气还很自得:“我就知道……嘿嘿……哥哥不走……” 陆承尧定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理智告诉他如今必须要回去了,否则明日的军务再堆积过来,就更加处理不完。可一听她流露出平日里未曾表现出的思念和脆弱,就忍不住想着推一推应当也没事。 刚及笄的小姑娘,却只能被困在这种喊打喊杀的战场,连亲人的面也见不着。 陆承尧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认命坐在床侧任由她抱。 沈明仪半梦半醒,觉得不对劲。 按照素来的流程,哥哥还应当轻声哄她睡觉,断然不是这样就硬邦邦地坐在旁边。 沈明仪挣扎了一番,悄悄睁开一只眼。 陆承尧?! 沈明仪赶紧再闭上眼,想到自己方才种种行为,心中万分懊恼。 这可怎么办。 一定是睡前想起了兄长,偏偏陆承尧又是将她抱回来,又是给她盖被子,让她不由自主地就肆无忌惮起来。 现下这种情况,肯定不能醒。 她才刚将牙印的事情装傻揭过去,如今又再尴尬薄上添了一笔,沈明仪想想都觉得要窒息。 不能醒,绝对不能醒! 恰在此时,陆承尧的声音幽幽响起:“醒了?” 沈明仪身子一僵,他怎么知道?还是在试探自己? 她心底抱有一丝希冀,决定装睡装到底。 几乎是沈明仪清醒的一瞬间,陆承尧就发觉了。她熟睡时柔弱无骨,可一清醒就僵硬起来。差别太大,陆承尧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感觉到。 他轻声道:“醒了就松一松,今日的军报还未理完。” 听着他声音中并无调侃,依旧如常,沈明仪这才肯睁开眼,将手收回来,以为陆承尧又会取笑自己,干脆自顾自缩到被子里。 但陆承尧想的却全是沈明仪无意识地流露出的思念,小姑娘无故早夭,又要在这种环境中求生,陆承尧只剩下心疼。 他将被子又拉下些许:“把头露出来,仔细憋着。” 提醒完,才嘱咐道:“你好生歇息,我在中军帐,若是有事直接去找我。” 沈明仪闭着眼,闷声闷气地“嗯”了声。 待到他走远,沈明仪才慢慢睁开眼。 折腾一遭,她如今正清醒,丝毫没有睡意。 翻来覆去之后,沈明仪决定去找陈束出出气。 她当人的时候,为了不让人在背后置喙她无法无天,明面上从来都忍气吞声。 如今当了鬼,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有仇报仇,有气出气,一定好好吓他一吓! * 陆承尧回了中军帐,发现沈伏正等在里面。 见到陆承尧,他开门见山问:“今日盛京来的钦差来军营传旨封将?”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陆承尧便也不作他想的点头。 沈伏脸色不太好看:“钦差比我早出盛京好些日子,怎么现在才到西境?” 他一直以为,旨意早到了西境,所以上次见完陆承尧后便又离开军营,想去探一探纪斯年的踪迹。刚有了些许眉目,就收到钦差宣旨的消息,不得不紧赶慢赶地回来。 所幸陆承尧没有被陈束压制。 “钦差我会解决掉,京中不会再发出另外册将的圣旨,陈束你便自己处理,如何?” 陆承尧淡道:“便不劳烦沈大人了,如今陈束再军营中翻不起风浪。” 他这般自信,沈伏便也不多问,关心起另外一件事:“那个人的消息,可查出眉目了?” 陆承尧不动声色道:“尚未。待有了眉目,定会通知大人。” 沈伏不满,多拖一日,便多一日的变数。届时人海茫茫,再想寻人便不容易了。 军营中骤然响起的一声哀嚎打断了沈伏的话。 哀嚎声接二连三,惊动大半军营。 是陈束的嚎叫声。 陆承尧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等他起身,就见沈明仪连蹦带跳地进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畅快地笑意。 “陆承尧,”她邀功似地道,“陈束忒不惊吓。我只是拿毛笔将他敲醒,就把他吓得魂不附体。真是没用极了,你听,他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 沈明仪话说一半,忽然看见熟人,余下的话霎时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 “沈伏!” 第22章 新芽 在这里见到沈伏,完全在沈明仪的意料之外。 她内心狂喜,眼角眉梢都是抑制不住的惊讶和雀跃,见他没反应,忍不住又喊一声:“沈伏!” 脆生生的语调,是陆承尧从未听到过的轻快和亲近。 他心里漫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大舒畅,顾不得想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认识,当即伸手将人拉到身边。 -- 第41页 沈明仪这才从“他乡遇故人”的狂喜中冷静下来,沈伏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转身抱住陆承尧的手臂,双眼亮晶晶地乞求:“我认识他,陆承尧你快替我知会一声!” 沈伏虽听不见沈明仪的声音,可却将陆承尧方才拉人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目露疑惑,奇怪地看了陆承尧一眼。就这一眼,就发现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转身看到自己时,素来不起波澜的眼神竟变得不情愿起来。 沈伏满腹疑惑,无缘无故的,拿这种眼神看自己做什么? 陆承尧偏头看向沈明仪,她眼神中的信任和期待不加掩饰,他嘴唇动了下,方才心里骤然升起的恶意的拒绝在这种眼神下不堪一击,很快溃散。 在沈明仪又一次摇着他的胳膊催促时,陆承尧冲沈伏道:“这里有人,说她是你的熟人。” 沈伏:“?” 沈伏几乎要怀疑陆承尧脑中有疾了,这营帐中除了他们两个,哪还有第三个人? 况且能和他称得上一句熟人的,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摄政王的亲信。 沈伏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不等开口说替他请军医,就听陆承尧续道,“她叫沈安安。” 沈……安安? 大名叫沈安安的他不曾见过,但小名叫安安的,他倒是很熟悉。 莫非是…… 沈伏心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他屏住呼吸,试探道:“……小姐?” 沈明仪连连点头,经过片刻的冷静,她已然回过神来,手脚利索的坐到陆承尧的位子上,执笔唰唰写:“是我。” 沈伏心中落定,这才注意到异常,神色担忧的问:“小姐怎么会在西境,又为何会变成这一副谁也看不见的模样?” 沈明仪继续写:陆承尧可以看见。 沈伏侧头看了眼陆承尧,他正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明仪依旧奋笔疾书: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总之醒来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 她又问:兄长呢?我在及笄礼上骤然昏倒离世,他可还撑得住?为何…… 沈明仪还未写完,看到这里的沈伏已经忍不住打断她:“小姐多虑,您好端端的在府里将养着,只是昏迷未醒,王爷很担心。” 没有死? 沈明仪难得愣住,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是身死魂存,但若不是,又怎会生魂离体? 这简直超出了她的认知,沈明仪下意识朝陆承尧看去,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想到更严重的事情,心头一跳。 她当时是对陆承尧隐瞒了真实姓名的,这些时日得意忘形,竟将这一遭全然忘记。 沈伏看不到她的神情,还在一旁道:“小姐无恙便好,王爷拿到您的玉佩后,已经传信给属下,说会亲自来西境,算着日子,再有三五日便能到。” 忐忑不安中,沈明仪忽然听到更让她欢欣鼓舞的消息:“哥哥要来?!” 是了,沈伏从纪斯年那里拿到了玉佩,肯定会一五一十的传信回去。 沈明仪趁热打铁,捡着紧要的事情问:封将的圣旨,哥哥没拦? 沈伏并未立刻回答,转头看向陆承尧。 沈明仪知他谨慎,正要在纸上写“无妨”,就听陆承尧声音淡淡道:“我去处理外面的事。” 从始至终,没有和沈明仪单独说一句话。 沈明仪心里无端不快,看他干脆利落的离开,总觉得心里憋闷的慌。 “陛下力排众议封陈束为将,当时恰好是及笄礼的第二日,王爷寸步未离庭芳院,收到消息的时候钦差已经带着圣旨出城了。”沈伏解释道,“王爷不好明面上和陛下唱反调,是以将属下派来西境。” 沈明仪兀自出神,皱眉看着门口。 沈伏没有等到回应,迟疑道:“小姐?” * 陆承尧心绪起伏不定。 从沈伏放下身段喊她“小姐”的时候,陆承尧就一直被各样的情绪裹挟着。说不清有哪些情绪,却一层层将他裹的密不透风,不透气,格外令人躁郁。 这种感觉,在她承认自己是摄政王的妹妹时达到顶峰。 他无端地想起以前在书院读书时听到的逸闻。 当时皇帝还未亲政,摄政王独揽大权,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势头正旺。满书院的学子莫不以成为王府门生为傲,闲谈中提到摄政王就绕不开他千娇万宠的妹妹。 沈氏一子一女,子权势滔天,女年岁虽小,却是皇帝昭告天下的皇后。 一门荣宠,谁人不眼羡? 陆承尧纵使人在西境,却也知道,皇帝为他的未来皇后空置六宫,一腔情深。 沈明仪的名字是和另外一个人绑在一起的。 所以初见时才会拿别的名字糊弄他。 想到这里,陆承尧一阵焦躁,险些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会这样? 陆承尧不敢深究。 因为答案昭然若揭到,哪怕重重浓雾都藏不起来。 他喜欢上了沈安安。 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却在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说出口的时候才看清。 谢女有檀郎。 檀郎不是陆承尧。 第23章 新芽 沈明仪和沈伏聊的差不多时,陆承尧也处理好军营的骚乱,返回了营帐。 -- 第42页 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看不出任何异常。 沈明仪睡的少,精力不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终于回来了。”她上下眼皮直打架,写字的力气也没有了,直接道,“你和沈伏说一声,我撑不住了,先回去休息。” 陆承尧没甚表情,依言转述。 沈伏皱眉看向陆承尧:“小姐住处在哪儿?” 陆承尧不假思索道:“她在我的营帐暂住。” “这怎么行!”沈伏语气不满,“小姐身份尊贵,怎么能屈居在军中营帐?何况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妥。” 陆承尧抬了下眼皮,没说话。 沈伏不由分说道:“今晚我带小姐回上川。” 沈明仪神游一般,迷迷瞪瞪地往外走。困倦至极的时候,反应也慢了半拍,半晌才察觉到陆承尧询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费力撑着眼皮,意识不清道:“……啊?” 见她不在状态,陆承尧转回头,嗓音淡而有力:“她不去。” 板上钉钉地决定被人反驳,沈伏分外不悦:“你还做不了小姐的主。” “我做不了,你便能做?”陆承尧毫不退让。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互不退让,炸出噼哩哗啦的火花。 沈伏不欲和他多做纠缠,径直冲沈明仪道:“属下带小姐回上川,王爷在上川置办的有宅子,时时打扫,正能住人。” 魂游天外的沈明仪这才反应过来两个人为何争执,她勉强找回一丝清明,而后认真的问:“哥哥竟然在上川置办的也有宅子?” 话出口,想起来沈伏听不见。她已经从书案前站起来,两三步也不想回去,干脆抬肘碰了下陆承尧,示意他转述。 陆承尧会意,张口却变成了:“她说军营很好,不想去上川。” 沈明仪:“?” 她震惊的抬头望向陆承尧,不敢置信道:“我方才说的是这个吗?!” 陆承尧岿然不动,面色上丝毫心虚也不曾见,坦坦荡荡到连沈明仪都开始怀疑自己:“虽然我确实不想去上川,但你休想张口胡言!” 这句话显然取悦了陆承尧。他眸子里染上笑意,和沈伏对峙时底气更足。 “她必须要和我在一起,否则触感尽失,就算你带她去上川也不能和她交流。”陆承尧底气十足。 他神情不似作伪,沈伏想要争执的话咽回喉咙,迟疑着问:“小姐,他说的属实?” 沈明仪挽上袖子,露出手腕上缠的发丝。 沈伏只看到空中无故出现的一圈黑色细绳,细绳稍动,顷刻,他感受到左肩被人轻拍了下,而后细绳散在地上,方才清晰的触感却同时消失。 陆承尧在旁边道:“她手还在你肩上。” 沈伏大骇:“那细绳……” “我的头发。”陆承尧掷地有声,语气隐隐有些自得。 沈明仪简单有力地向沈伏展示了大致情况,尽管沈伏不情愿,还是后退一步,打消了带沈明仪回上川的心思。 他是想要保护沈明仪,但若自己没办法和她交流,反而得不偿失。倒不如保持原状。 沈伏坚持道:“我可以不带小姐回上川,但是夜里你不许回营帐。” 这是陆承尧本来就在践行的原则,是以毫不犹豫地点头。 陆承尧得偿所愿,心中盘踞的郁结总算散了些许。 * 沈明仪既在军营,沈伏便也没有离开的必要。 他不能明目张胆的住在军营,只能在离军营最近的边城找了客栈落脚。 沈明仪直到沈伏离开,才找到和陆承尧单独相处的机会。 但她却在营帐外迟疑再三。 身份暴露的太猝不及防,让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心里准备。 她只恐陆承尧因为被骗而愤怒。 但转念一想,初初相见,他们二人互不知跟底,她有所设防不正是在情理之中? 沈明仪安慰了自己,长舒一口气,撩帘进去,发现中军帐空无一人。 陆承尧压根儿不在这儿。 沈明仪扑了空,百思不得其解。陆承尧这人的行迹乏味的很,除了中军帐,他还能去哪儿? 她顺着营帐走了一圈儿,一无所得,垂头丧气地去找王铁柱吃饭。 王铁柱意识到她来,当即眉开眼笑道:“你和陆哥商量好的?怎么他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 陆承尧来过? 沈明仪一怔,她没在军营里找到人,以为他是去营外巡逻。 但若不是呢? 若是陆承尧故意躲着她呢? 想到这里,沈明仪不由闷闷不乐起来。 原来陆承尧不是真的丝毫芥蒂也没有啊。 陆承尧确是存心躲人,他还没有做好明知自己心动,还要与她如常相处的心里准备。 他虽将沈明仪硬留下来,但也知道,这和沈明仪不得不依靠他恢复触感脱不开干系。 陆承尧不无阴暗的想,如果沈明仪没有办法醒过来就好了。 如果她一直是魂体的形态,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能触碰,那该多好。 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是他一个人眼中的风景。 她不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她只能和他形影不离。 沈安安只属于陆承尧,沈明仪却不是。 * 陆承尧有心躲人,沈明仪却不是受了挫折就畏首畏尾的性子。 -- 第43页 有了矛盾,置之不理,任由其发展壮大,最后两人分道扬镳,形同陌路,这是蠢人的做法。 沈明仪素来不屑,既然陆承尧躲着她,那她就去中军帐堵他。白日里他能满军营的转悠,夜里呢?统共就两个去处,住的地方被她占着,只有中军帐能供他落脚。 沈明仪就不信她守不到陆承尧这个人! 西境的夜风透过小窗徐徐吹来,沈明仪躲在暗处,尽管环境舒适到足以催人昏昏欲睡,她也将两只眼瞪的浑圆。最禁不住困乏的人,却成了整个军营最精神的人。 所幸等待没有落空,陆承尧驾着微风踏入营帐。 怕他逃跑,沈明仪屏住呼吸,看着他的脚步一寸寸逼近,直到在自己身前三步远时,沈明仪一个起跳,径直蹦到陆承尧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这下看你怎么躲我!” 陆承尧今日躲着人,本就心绪不宁,警惕心也不如以往,当真是被冷不丁冒出来的沈明仪吓了一跳。 她如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小臂,脸微微扬着,洋溢的笑容中带了些自得,亮晶晶地双眸里,不经意的流露出些许狡黠,鲜活又灵动。 陆承尧心有遐思,在这种目光的注视和她无意识的亲近中,根本做不到游刃有余。 心里陡然升起的冲动似脱缰的野马,陆承尧用尽全身解数,才将那匹马限制在可以控制的范围里。 他伸手去推沈明仪:“你先松开……” “不松。”沈明仪斩钉截铁,不容商量,“我若是松开,你再逃我就抓不住你了。” 陆承尧哭笑不得:“我逃什么?” 他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心虚,沈明仪敏锐察觉到,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你听听自己的语气,你自己说出来都心虚。” 陆承尧讪讪,转头摸了下鼻子。 “要逮到你可真不容易。”沈明仪慨叹,拽着陆承尧往里走,将人摁到椅子上。 陆承尧乖觉地任她摆弄。 “说说吧。”沈明仪在他正对面坐下。 一张桌案,两人分坐两侧。 陆承尧有些不敢看她清亮的眼神,微微避开些,明知故问:“说什么……” “说你为何一直躲我。”沈明仪不遮不掩,陆承尧想语焉不详地带过去,她偏不容许。 她摆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陆承尧深知自己没办法躲过去了,斟酌着要开口,却听沈明仪问:“你是不是因为我隐瞒身份的事情在生气?” 他只是因为自己动了心,不知如何自处,在自己和自己闹别扭而已。 但陆承尧不能说,他接下沈明仪的话,顺势下了台阶:“怪不得你,你除了名字,其他方面一直都未隐藏,是我愚钝。” 他这般姿态反倒让沈明仪无所适从,本来想兴师问罪的心思,霎时间消失了个彻底。 沈明仪内疚道:“后来我不想瞒你了,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总不能无缘无故说“我不叫沈安安,我真名叫沈明仪,是摄政王的亲妹妹”吧? “我知道。” 他们共历生死,互相扶持,沈明仪对他的信任显而易见,他从不怀疑。 陆承尧重复道:“我没有生气。” “没有生气你为何躲我?”沈明仪用眼神无声控诉,好不委屈。 因为你是可望不可即的天上月,但我心有妄念,所以想要据为己有。 陆承尧掩在桌案下的手紧握成拳,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哑声道:“你怎么想到杜撰出‘沈安安’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话音刚落,陆承尧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变得复杂起来。 哪怕知道这是他转移话题随口胡诌,沈明仪还是忍不住,委婉问:“这个名字……真的有这么不堪?” “不堪谈不上,”陆承尧敏锐的察觉出不对,赶紧注视着沈明仪的表情,妄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答案。未果,只能斟酌着开口,“平安顺遂之意,倒也贴合你刚醒来时的心境。” 沈明仪没等来夸奖,难免有些失望。但比起方才说的“平平无奇”,倒是进步很多。 她陷入一种诡异的平衡中。 有些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耿耿于怀。 “安安是小名。”沈明仪解释道,“从小叫到大,只亲近的人才知道。” 亲近的人才知道。 陆承尧细细琢磨了这几个字,像是吃了蜜糖一样,若有似无的甜兜头罩过来。 他浅浅勾了下唇角。 沈明仪没有注意到,她忽然想到了别的:“昨夜你只说了这个名字,沈伏就立刻猜到是我,这样说来,我不算骗你!” 陆承尧:“……” 沈明仪却喜上眉梢,身子前倾,大声重复:“我不算骗你!” “嗯,不算。” 沈明仪眉目间染着些许得色,开始讨价还价:“既然如此,那你今天躲着我、又害得我不能歇息的帐,我们是不是得仔细算算?” “怎么算?” 沈明仪理直气壮:“你得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陆承尧十分好脾气道。 沈明仪仿佛不知“得寸进尺”四个字怎么写,还真偏头思考起来。 片刻后,她咧着嘴笑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再说!先欠着!” 陆承尧几乎言听计从,当即应道:“好。” -- 第44页 这一夜心情大起大落,在看到她毫无负担地大笑时,陆承尧发自内心的轻松起来。 心动真是太折磨人,它掌控悲喜,却又让人甘心沉溺。 * 说开以后,两人又回复到以往的相处状况。 当然,这只是沈明仪单方面的感觉。 边境战事未休,陆承尧全身心扑在军务中,沈明仪百无聊赖,穷极无聊时,便会漫无目的的在军营中闲逛。 军营的日子枯燥的不像话,若说唯一能让沈明仪感到畅快的事,“陈束卧病”这一桩当仁不让。 说他“不禁吓”还真没冤枉,沈明仪本只想让他出丑,没想到他自己把自己折腾的卧病在床,神智不清,到现在都不见好。 陈束卧病,陆承尧的统帅位置做的就更稳如泰山了。 如今这是陆承尧一手掌控的地盘,她在其中闲逛,毫无负担。 偶尔听着士兵间的打趣闲谈,倒也不失为一项解闷的乐事。 “你说这陈将军,好不容易盼来了封将的圣旨,结果却没担住的福气,真真是倒霉。” “要我说,这就是报应。” “这可说不定呢,”士兵放低音量,窃笑道,“没准儿是陆将军为了总揽大权,让军医给他下了让人神智不清的药呢!” 同伴不屑一顾:“陆将军可没你想的那么狭隘。当夜里他不是一直喊着说遇见鬼了?说不准是做了亏心事,夜半才怕鬼敲门!” 沈明仪听完,若有所思。 她吓得人不算少,可不论是西戎的军士,还是许今瑶等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陈束这样被吓到一病不起。 士兵的猜测不无道理,没准儿是真的做了亏心事呢? 不想了。 沈明仪当机立断,去看看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第24章 新芽 沈明仪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陈束的营帐。 那日校场传旨之后,陈束彻底成了军营里的边缘人物。有朝廷的敕封在身,却因德行有亏威望尽失。平远将军将他送来西境时,为了磨练他的意志,收回了他的全部扈从。如今他卧病在身,却连照料的人也没有。 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声痛呼,整个人形销骨立,瘦的不成人形。 沈明仪冷眼旁观,并无动容。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陈束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 案几上堆着书,横七竖八,乱糟糟的,不忍直视。 沈明仪一边嫌弃,一边翻开书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许的蛛丝马迹。 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兵书游记。沈明仪又在营帐中的其他地方翻找,连床底都没放过。 整个房间除了乱,再无其他特色。 沈明仪不免泄气,恨铁不成钢地瞅了眼陈束。 还以为是真的做了了不得的亏心事才被吓成这样,没想到竟真的全是因为胆小。 没用! * 陆承尧从校场练兵回来,浑身是汗,军营里没那么多的讲究,他解开右手上的护腕,拿着袖口径直将脸上的汗液抹去。 魏则更随性些,直接上手。 “听军医说陈束病的厉害,治了几日都不见好。”魏则神清气爽,快意连连,“这病来的及时,再多病些时日,朝廷废将的圣旨约莫着就要来了。” 魏则本来以为陈束会军营后会有一场硬仗打,哪怕校场上他暂时落了下风,也难免会生出其他的幺蛾子。魏则如临大敌,没想到陈束自己不争气,受了惊吓就再也不见好。 不费吹灰之力心腹大患便迎刃而解。 魏则畅快极了,“等废将的圣旨到了,找个机会把老将军留给你的玉佩拿出来,如此你执掌西境军就名正言顺,容不得旁人说闲话了。” 老将军的亲传玉佩在西境军中的地位自然高于圣旨,但他根基不稳,和朝廷作对没有任何好处。 陆承尧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嗓音淡淡的“嗯”了声。 “陆将军,魏将军。”钦差迎面走来,笑容和善地冲他们二人打招呼,“两位将军这是刚从校场回来?” 魏则拱手,笑呵呵道:“是啊。”眼神落在他身后扈从抱着的盒子上,顺势问了声,“大人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我在军中本就帮不上忙,心中愧疚,怎还敢胡乱出去?万一给二位将军添麻烦,那便是大罪过了。”钦差笑着开口,双手拢在身前,坦然道,“我听说陈将军病的厉害,心有郁结,正好得空,带了些盛京特产前去探望,想着若是能让他一解思乡之情,病情痊愈,也算是功德一件。” “大人说哪里话。陆将军和我帮着练兵,疏忽了大人,心中也歉疚地很。”魏则熟练地说着客气话。 他本就人情练达,和钦差三言两语搭上话,聊的不火热,却也不会冷场。 陆承尧陪着站了会儿,借口军务繁忙,抽身而退。 走了没多远,碰见沈明仪垂头丧气地闲逛。 周遭没有旁人,陆承尧冲她招手,故意喊道:“安安。” 沈明仪对称呼之类不大敏锐,并未察觉出陆承尧唤她闺名的小心思,无力走过来。 “怎么一脸不高兴?”陆承尧上下打量她,关切道。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沈明仪怒其不争地复述一遍,末了,摊了摊手,失望地轻叹一声:“无功而返,白浪费心思。” -- 第45页 陆承尧松了口气,好笑道:“他若是有把柄,又怎会让你轻易就找到?” “说的有道理。”本是安慰之言,没料到沈明仪竟真的思索起来。 陆承尧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懊悔极了。 偏偏沈明仪一脸认真道:“等晚上我再去吓吓他,看看能不能套出来点儿旁的东西。” 陆承尧委婉道:“陈束已经毫无翻身之力,倒也不必在他身上大费心思。” “这怎么能行?!”沈明仪不满地瞪他,“他之前百般折辱你,如今我们不对他落井下石已算慈悲了。但若他有问题,可不能白白便宜他,任由他逍遥法外。” 沈明仪强调:“我很记仇的!” 是替谁记的仇,显而易见。 陆承尧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他声音哑了三分,问:“是为了我才会如此?” “不然呢?”沈明仪理所当然地反问。 陆承尧照顾她良多,能有报答他的机会,沈明仪分毫都不愿意错过。 况且陈束这人委实可恶,能抓到他的把柄好好整治一番自然最好,免得他病好之后再去祸害旁人。 陆承尧被她一句话哄的心尖上开出花来。 他看沈明仪的眼神愈发炙热。沈明仪没察觉到,只是盯着他脸侧,忍不住念叨:“你去练兵,怎么脸上还沾了灰。好歹现在也是一军统领,被人看见了小心背地里笑话你。” 这句话仿若一盆冷水,将他浇的透心凉。 “……灰?”陆承尧心里忐忑,忍不住想,她也会嫌弃吗? 沈明仪全然不知他的心理活动,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 抬眼看见他已经拿袖口去擦,没擦掉,反而将灰擦的更多。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赶忙把他的手拉下来:“别用袖口擦了,越擦越多。看!” 陆承尧顺着她的细白的手指看去,袖口处沾了一片灰。 “你用这里擦汗,怎么擦的干净?”沈明仪将手帕递给他,“用这个!” 她大大咧咧,随手将手帕拍在他掌心,指尖从他掌心划过的一瞬,陆承尧半边身子僵住,手指不由颤了颤,似是想抓住什么。 恰好错开。 心底涨满了情绪,似是要溢出来;又好像一无所得,空落落的。 他紧紧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默背起了兵书,企图压制住内心的蠢蠢欲动。 他要离沈明仪远一点。 陆承尧想,这样受她的影响就少一些,也不至于总是在失控的边缘来回挣扎。 折腾一遭,沈明仪按了下空空如也的肚子,自然道:“饿了,去找铁柱吃饭吧。” 陆承尧脱口而出:“好。” 和沈明仪并肩走了两步,陆承尧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脑袋一热说了什么。 后悔的情绪铺天盖地漫上来,陆承尧欲言又止地望向沈明仪,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个由头脱身。 沈明仪心情愉悦,连蹦带跳地回过身:“想说什么?” 她不看路,就这么倒着蹦。 陆承尧一阵心惊肉跳,什么也记不得了,眼疾手快拉住她:“看路,摔着怎么办。” “不会摔的!”沈明仪信誓旦旦,陆承尧正要轻斥,却听沈明仪道,“你在这儿,我怎么可能会摔倒?” 话里是不加掩饰的信任。 沈明仪无心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取悦了他。陆承尧心头滚烫,想要叱责的话吞回腹中。 沈明仪侧头:“你方才想说什么?” “问你想吃什么。”陆承尧声音暖下来,轻描淡写地将本来找的借口换了面貌。 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固然难捱,可这寸许的欢愉足以筑起铜墙铁壁,助他将酸涩挡在门外。 饮鸩止渴又如何,他乐在其中,苦便不是苦。 * 沈明仪小憩之后,起来神清气爽。看了眼天色,正值入夜,是鬼神出没吓人的好时机。 兵营中巡逻的士兵三三两两,沈明仪驾轻就熟,朝陈束的营帐走去。 刚到附近,就见一个黑色的人影鬼鬼祟祟朝同一个方向而去。 这是谁? 沈明仪心中生疑,尾随在那人身后。 她无需特意隐匿身形,有恃无恐地保持两步远的距离。 眼看他进了陈束的营帐。 沈明仪微微蹙起眉,不假思索地跟着进去。 那人似是对这里极为熟悉,熟稔地找到茶壶,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沿着壶口倒入细腻的粉末。 他掐住陈束的下颌。 睡得本就不熟的陈束奋力挣扎起来,双眼睁的滚圆,手扒上茶杯,使劲推:“晤……” 挣扎间掺了药的水洒出大半杯,那人的声音弹了下手背上的水珠,不悦起来:“陈公子,这一遭总之你躲不过,何必做这些无谓的挣扎。” “邵……志武!”见他从床侧起来去倒水,陈束往里侧挪了寸许,撑着上半边身子望过去,眼神中迸射出刺骨的恨意,“你已经将东西拿走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邵志武,钦差? 沈明仪眯起眼,借着月色仔细辨认。 邵志武慢吞吞道:“陈公子,我也就是个听人差遣的小人物,可没权力决定您的生死。” “是……”陈束瞳孔骤然紧缩,话还未出口,邵志武趁机掐住他的脸侧,干脆利索地将水灌进去。 -- 第46页 陈束被迫吞咽,咳出些许,但大多仍顺着喉咙流进腹中。 邵志武拍他的侧脸,倾下身去,语带威胁:“这不是致死的药,陈公子安心些,不该说的,千万要烂在肚子里。不然,下官可不知道公子这条命还能留多久。” 东西在钦差那里? 想到陈束的话,沈明仪二话不说,转身就奔向钦差的营帐。 幸好她闲来无事常逛军营,沈明仪捡着捷径,一定要赶在钦差回来前找到他们说的东西。 沈明仪争分夺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扒再说。 书案、箱笼、床铺,凡是能放东西的,她一个也不放过。 终于在箱笼成堆的衣服底下翻到一个漆黑的长盒。 带锁? 沈明仪捏着铜锁,心急火燎。 怎么办?! 门外传来脚步声,沈明仪又飞快将盒子放回原处,默不作声地待在营帐中。 沈明仪翻的急促,但特意注意了位置,没让东西乱起来。邵志武并未察觉出不妥。 他率先去检查箱笼,确认盒子还在,又从身上拿出钥匙开锁检查,确认无误后,才如释重负地歇息。 沈明仪静静立在一侧,等他的熟睡的鼾声响起,轻手轻脚地从他的枕头下勾出钥匙,转头抱住盒子出了营帐。 找到僻静无人的地方,沈明仪打开锁,借着月光去辨认上头的字迹。 这是…… 一看惊心,再看惊魂! 沈明仪的心脏不可思议地猛跳起来。 第25章 新芽 沈明仪快速翻阅,一目十行,越看越心惊。 顾不得心中惊诧,她草草将东西塞到怀里,将盒子和钥匙放归原处,脚步匆匆去了中军帐。 陆承尧今日心情好,处理军报的速度跟着上升,如今正握着一本兵书,闲闲散散地翻阅着。时不时抬头张望,想看看沈明仪何时回来。 他估摸着沈明仪又会无功而返,眼睛落在兵书上,可心里却想着,若是她又垂头丧气,该如何哄她开心。 看到沈明仪脸色沉重的进来,陆承尧暗道一句“不出所料”,体贴地不提伤心事,转而卷起兵书道:“方才在书上看到一则趣闻,你若不倦,我说与你听如何?” 沈明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搭腔。 这都激不起她的兴致? 陆承尧轻轻蹙眉,担忧道:“安安?” 沈明仪下意识应了声,双手背在身后,捏紧了手中的东西。她轻咬牙关,欲言又止:“我……” 陆承尧等了半天,没听她说出个所以然,遂问:“想说什么?”他莞尔道,“不用顾虑,在我这里,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沈明仪并非是顾虑说出来会惹他介意,而是担心他会受刺激。 那些东西…… 沈明仪指尖松开又蜷住,迟疑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坦言。她带着东西来找他,本来就没存隐瞒的心思。 “我去陈束的营帐,遇见钦差在他的水里动手脚……”沈明仪言简意赅说了原委,稍一停顿,鼓起勇气对上陆承尧的眼神,将身后的东西放到书案上,朝他推去,“我在钦差的营帐中找到了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能让她如此重视? 陆承尧半是疑虑、半是好奇地垂下视线,却在看清内容后,顿时怔住。 沈明仪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屏住呼吸,没有出声。 直到现在,沈明仪的心绪还是没有平静下来,遑论是骤然受到冲击的陆承尧? 被钦差从陈束那里抢过去的东西,有与西戎的信件,有与不知名姓的人的通信,还有本本账册。 从这些信件中,可以轻而易举的勾画出事情的全貌。 陈束到西境以来,一直和朝廷上的某个人有联系。在那个人的指挥下,将广平城的布防图交给西戎,阻断西境军势如破竹的大好形势。从广平城叶老将军被俘起,西境军驻守边城外,再无进益,军心涣散,斗争不断。 陈束向许父要的五十万两白银,也并非全部用于征战。一部分交给西戎,用于和西戎里应外合的报酬,一部分被陈束贪墨,还有一部分,在钦差未到营地时便被他收入囊中。 银钱贪墨,虽说心中不忿,倒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 让陆承尧无法接受的是,广平城破,不是因为西戎骁勇,也不是因为西境军无能,竟然是里应外合的通敌之举! 叶老将军因为城破被俘身死、无数将士为此埋骨西境,竟然是因为这样荒唐的原因。 陆承尧血色尽失,捏着信件的手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手背绷起青筋。 “陆承尧……”沈明仪慌了,顾不得其他,飞快握住他的手,他手背冰凉,顺着相贴的肌肤传到她掌心。 沈明仪竭力稳住,轻声哄着他松手:“我们先把信放下来好不好?若是损毁证物,便没有办法治罪他的罪了。来,卸一下力道。” 沈明仪认真地将他的手指根根掰开,陆承尧没有挣扎,任由她施为。 “安安,”陆承尧嗓音微哑,“和陈束沆瀣一气的盛京中人,你有头绪吗?” 盛京中世家林立,有权势的人太多。沈明仪常年困于闺阁,对这些人的了解也只是从兄长的只言片语中获得。 沈明仪歉然摇头。 陆承尧并无太多失望。连他这个身在局中的人都一无所知,遑论是她? -- 第47页 对上她担忧的眼神,陆承尧勉力扯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我不妨事。你劳累一晚上,快去休息。” “……好。” 沈明仪顺从起身,把安静的空间留给他。 * 一夜里,沈明仪挂念着陆承尧,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军营里便涌出一阵喧闹声。 沈明仪唯恐出了意外,穿上鞋履匆匆赶去。 钦差的营帐被层层士兵包围住,魏则披坚执锐,吩咐士兵对此处严加看守。 邵志武将醒未醒时被动静吵起来,衣衫并不规整,只阴沉着脸质问:“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魏则依旧笑得一团和气:“军医今早去给陈将军诊脉时,察觉将军入口的东西被人动了手脚,刚巧昨天大人去见了陈将军……” “你怀疑本官!”邵志武气急败坏。 魏则抱拳道:“事急从权。陈将军毕竟是陛下亲封的平西将军,此事事关重大,魏某这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大人配合。待查清真相,还大人清白,魏某定会亲自赔罪。” “得罪了!”魏则一挥手,钦差的扈从均被悉数拿下。 这番动作,定是陆承尧授意。 沈明仪迫不及待地去中军帐找陆承尧,桌案被他收拾的整整齐齐,座椅上触手冰凉,看样子早就离开。 沈明仪气喘吁吁地找遍整个营地,仍旧一无所得。 走投无路,她只能找到王铁柱,拜托他去问一问魏则。 王铁柱和陆承尧感情颇深,魏则对他也算客气,直接道:“陆将军今早便离开军营,说是自己走走,现下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出军营能去哪里? 沈明仪隐隐有了猜测,跟着直觉去寻,果然在叶老将军的墓地前找到他的人影。 叶老将军的墓地在山上,陆承尧特意选的位置。在这里,脚踩高山土,眼观西境城。陆承尧想让他亲眼看到西境被全部收复的那一天,这是他对老将军的承诺。 陆承尧不拘小节,盘腿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 沈明仪默不作声上前祭拜,而后与他并肩坐着。 尽管已经到了夏天,山上还是要凉一些。山风徐徐,迎面而来,沈明仪打了个激灵,侧眼看去,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如纸,沈明仪覆手上去,不由皱眉:“你在这儿多久了,怎么这么凉。” 她将他的两只手合在一起,“自己搓搓。” 陆承尧机械动起来,好像没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沈明仪说什么,他才做什么。 他紧盯着墓碑,良久,沙哑着声音问:“安安,将军是不是知道。” 陆承尧和魏则交代之后便来了山上,他想来陪着老将军坐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到了这里,却越想越心惊。 老将军为了磨练他,从来都是放任他冲锋陷阵,可却独独在广平城一战中命他先撤退。 那时他是不是就有了猜测? 沈明仪心头一跳。倘若真是如此,老将军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他为保西境鞠躬尽瘁,结果却死在自己人的陷害里。 冷不丁的,沈明仪想起了老将军要她转告给兄长的诗。 缺月是谁,萤火又是谁? 沈明仪侧头看他,心口微窒,她还从未想过他脸上也会出现这样脆弱又无助的神情。 “等哥哥来,”沈明仪涩然道,“他知道的肯定多。” 他信沈明仪,至于从未谋面的摄政王,陆承尧现如今持观望态度。他将双手重新搭回膝上,盯着老将军的墓碑,只淡淡的说了声:“好。” 等他来,等弄清事情原委。 他会亲自为老将军报仇,为无辜枉死的西境军士兵讨回公道。 他很快恢复到坚毅果敢的神情,眼神淡到凉薄。 沈明仪一面心酸,一面又油然升起骄傲。 陆承尧啊,在遍地荆棘中破出一条路,从来坎坷多艰,可这些刺打不倒他,他顶天立地,不畏风雨。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她要亲眼见证他荣耀载身的那一天。 * 从山上下来时,天色近黑。 沈明仪一夜未睡,又独自爬山,陪他枯坐一天,早已昏昏欲睡,倦的挣不开眼睛。 陆承尧小声道:“安安,回去了。” 沈明仪单手撑着头,迷迷瞪瞪地应了声。 没再喊她,陆承尧将人放在背上,小心背好。下山路陡,陆承尧走的慢,步伐迈的极稳健。 到营地时,天已经黑透。 模糊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沈伏侯在营地门口,不时张望,神情中难得带了丝急切,见到陆承尧,当即迎上来:“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小姐呢?” 他没压着声音,陆承尧来不及阻拦,沈明仪已经被吵醒,睡眼惺忪地应了声:“我在这。” 陆承尧便说:“在我背上。你有什么事?” 沈伏没来得及说话,暗处便又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量比陆承尧略高些,不壮硕,看着却有力。他穿着墨色的长袍,若非长袍滚着金边,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一出来,沈伏便侧身站到一旁。 那人手拿折扇,一下一下在掌心轻敲着。姿态悠闲,通身清贵。 他视线落在陆承尧的身上,不咸不淡,却又似蕴藉着雷霆万钧的威压。 -- 第48页 陆承尧不避不让的回视。 他口中碎出一声轻笑,声音清越,冲着陆承尧微弯后背上虚空道:“月余未见,安安竟连我这个哥哥都不认得了?” 第26章 缺月 陆承尧的后背结实有力,沈明仪身形又娇小,趴在他背上觉得极安稳。 应了沈伏一声,眼睛都没睁开,打了个哈欠就又要沉沉睡去。 冷不丁听到沈明玦的声音,沈明仪打哈欠的动作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 正巧这时,沈明玦没等到回音,扬了扬眉,又喊了声:“安安?” 这话便不似先前温和,带了些若有似无的提醒,像极了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沈明仪被吓得一个激灵,抬头望去,正看到兄长站在她眼前不远处,沈明仪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喜不自胜,脆生生喊了句:“哥哥!” 她干脆利落的从陆承尧背上滑下来,两三步走到沈明玦身侧,熟稔地晚上他的胳膊。 沈明玦看不到人,但却敏锐地觉察到身边熟悉的气息,以及妹妹一如既往地亲昵。 他提了好些日子的心,终于放下。 沈明玦准确无误地摸到她的发顶,动手揉了下,百感交集:“是哥哥不好,现在才找过来,让安安受苦了。” 掌心被人拍了两下。 沈明仪没有收着力道,可小姑娘家的力气又能有多大,打在掌心像是被轻挠一下,半点痛觉都感受不到。 沈明玦不恼,反而笑得愈发真情意切。 沈家父母去的早,沈明玦既当爹又当娘,亲手养着沈明仪长到如今年纪。他一个人,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因公务外出办差,和沈明仪说好出门三日。可半途生了变故,耽搁了两日才回去。那时爹娘刚去不久,沈明仪正是最担惊受怕的时候。 听管家说,在他约定回家的那一日,沈明仪早早在府门口等着。 从晨间等到黄昏,等了一场空,又没有消息传来,沈明仪唯恐兄长会像爹娘一样,说好来会回来,结果再也没有回来。管家说,那两日,小姐坐立难安,食不下咽,寝不安眠,三五不时就要问一句“哥哥回来了吗”。 等到沈明玦大功告成,兴高采烈地回去和妹妹报平安时,没见她欢欣鼓舞,只看到她忐忑不安的眼神,然后在见到兄长的那一刻,眼泪再也绷不住,伏在兄长怀里,哭的肝胆俱碎。 沈明玦使出浑身解数哄她,温声细语、故意吓唬,哄了大半天都不见好。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沈明玦也自责不已,最后和她保证,这种事情绝不会再次发生,她才堪堪止住眼泪。 到底是受了大委屈,沈明仪眼角挂着泪,凶巴巴地在他掌心狠拍几下,才算解了气。 自那以后,沈明玦痛定思痛,再未出过岔子,掌心也再未遭受过飞来“毒打”。 沈明仪眼巴巴看着兄长,问:“哥哥要在西境待多久?” 她现如今离不开陆承尧,又不想和兄长相聚后再分离,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多待些时日。 陆承尧尽职尽责做着传声筒。 沈明玦给她吃了记定心丸:“我来西境督战,何时战止,何时回京。” 沈明仪的兴奋不加掩饰,全数表现在沈明玦被她摇着停不下来的胳膊上。 沈明玦安抚好妹妹,终于分了一个眼神给陆承尧,语气颇为不善:“我的妹妹,怎么只有你能看见?” 沈明仪一听,便知兄长老毛病又犯了,颇为无语的钳住他的耳朵,凑在他耳边大声喊:“哥哥!”哪怕他听不见,这动作足以能让他消停。 沈明玦不情不愿地收回视线,恰在此时,陆承尧风轻云淡地回了句:“大约缘分深厚吧。” 沈明玦:“……” 沈明仪:“……” 话里隐隐的挑衅不加掩饰,沈明玦偃旗息鼓地心思一下就消失了,他冷笑一声,垂眸看向身侧,放缓了声音:“今日见到你一切安好,哥哥就放心了。” 这话听着似是还要再离开的意思。 沈明仪果然上钩:“哥哥还要走?” 陆承尧尽量心平气和地重复。 沈明玦笑的极温和:“队伍现如今在上川落脚,我念你心切,便提前来看看,还要回去和队伍会和。不过无妨,最迟到后日,便能彻底在军营住下了。” 沈明仪眼中浮上不舍:“留在军营不行吗?” 话到这里,陆承尧总算明白他打的是什么心思了。连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他心中也有了底。 他是十分的想佯装听不见,可对上沈明仪殷切期许的眼神,又不忍让她失望。 陆承尧内心叹气连连,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地重复。 果不其然,沈明玦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嘴上说着:“安安便在军营好生等哥哥。”下一瞬,他状似不经意地叹了声,“哥哥也舍不得安安,若非纵马颠簸,我也想带着安安去上川,和队伍会合后再一道回军营。” 沈明仪眼睛倏地一亮。 对啊,短短两日而已,全然不会影响她的触感。而且不用和哥哥分开,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美事?! 沈明仪心动了,掷地有声道:“我和哥哥一起去上川!” 陆承尧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懊悔翻来覆去地涌上来,他奋力压下内心的躁郁,不痛快道:“安安说要一起去上川。” -- 第49页 听到他的语气,沈明玦神清气爽,却仍是为难道:“可是……” “没有可是!骑马而已,我能撑得住!”沈明仪一锤定音。 * 到上川时天色大亮,奔波一晚,沈明玦依旧神采奕奕,可沈明仪却有些倦怠。 她不想耽误原定的启程时间,默不作声地等着兄长安排。 沈明玦侧头,冲沈伏道:“吩咐下去,在上川休整一日,明晨启程。” 沈明仪愕然,拽了拽他的袖子。 沈明玦有条不紊地下命令,诸事毕,将沈明仪安顿在房里。她仍是忧心忡忡地抓着他的袖子,沈明玦忍俊不禁道:“安心歇着。你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清楚?” 沈明仪仍迟疑不定。 沈明玦道:“昨日我刚到上川城便遇上了位胆大包天的贼人,急着去营地没来得及处理,正好借这个机会审。你安心歇息。” 沈明仪这才放下心,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倦意浮上,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沈明玦静坐在一旁陪她,估摸着她睡过去,才出门处理昨日那桩遗留的事。 那桩事说大不大,无非是个拎不清的小姑娘,女扮男装,混进队伍里要跟着一起去营地。 沈明玦啧啧称叹,多年未来西境,没想到民风彪悍不减,连个小姑娘都敢觊觎他的队伍。 人被关在不远处的客房,沈明玦折起宽袖,问旁边的随从:“人查的怎么样了?审出东西了吗?” 随从一脸的一言难尽。 沈明玦扬了扬眉:“不好审?” “倒也不是。”随从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描述,客房的门近在咫尺,随从索性道,“您看看就知道了。” 姑娘的声音顺着客房的门缝漏出来,随从正要开门,被沈明玦拦下。 “众位大哥,我已经将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了,这下可以传饭了吗?” “若是众位大哥同我聊的不尽兴,大可以饭后再续,我许今瑶一定奉陪,绝无二话!” 沈明玦侧耳听了片刻,推门进去。 客房里,许今瑶双手被绑在椅背上,未受束缚的双腿闲闲搭在一起,脸上不沾慌张,瞅他进来,还颇有兴致的打量起来,姿态闲适,不像是来受审的,反而如鱼得水,格外自在。 沈明玦在随从搬来的椅子上安然落座,手指灵活地转着折扇,看向侯在一旁审问的人:“问清楚了?” 许今瑶的来历便被事无巨细地复述出来。 一个晚上,将她的底细查的一清二楚。难怪随从方才一言难尽,审过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配合的人。 沈明玦敲了下桌子,问:“可证实了?” “属下已经查证过,她说的均是实情。” “既然没有问题,人便放了吧。” 沈明玦见到了妹妹,心情舒畅,懒得和小姑娘一般见识。 许今瑶却不想无功而返,急忙出声叫住他:“等等!” 沈明玦顿住脚步,语气隐隐染了些不耐:“怎么?放了你还不满意?” “不满意啊!”许今瑶难以置信道,“我阻了你们的路,误了你们的行程,你们便这么轻易的放过我?!” 沈明玦:“?” 这走向让他惊在原地。审过这么多人,沈明玦只见过哭天抢地讨饶的,还是头一遭遇见主动要惩戒的人。 沈明玦啼笑皆非,复又坐回去,好整以暇地问:“说说,你想讨什么罚?” “带着我一道去营地啊!”许今瑶理所当然道。 沈明玦嗤笑一声。 许今瑶:“你笑什么?” “笑你天真。”沈明玦细细与她掰扯,“照你的意思,你阻了我的路,误了我的行程,反倒要我带你去营地,好满足你离家出走奔赴沙场的心愿。姑娘,这到底是罚你还是助你?” 许今瑶毫无没拆穿的心虚,反而义正词严道:“去营地这一路颠簸难行……” 沈明玦懒地再听她的狡辩,挥手招来随从:“把她扔出去。” 侍从依言上前,许今瑶瞠目结舌,绳子一松,出溜一下跑到窗边,抱着窗棂就开始嚎:“我不……” “嘴堵上。”旁边还睡着沈明仪,沈明玦声音沉下来,“别扰了其他人休息。” 许今瑶嘴被牢牢捂住,瞪大眼睛:大清早的哪还有有人歇息? 沈明玦见人被制住,又补充一句:“扔的远点儿。” 第27章 缺月 许今瑶垂死挣扎,嘴被严丝合缝的堵上,只能愤愤盯着沈明玦,发出一阵愤怒的呜咽声。 沈明玦一颗心冷若磐石:“别出声,否则我让人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窗户? 许今瑶伸长脖子透过窗户往外看,两层的高度,摔下去不会死,但也能摔个鼻青脸肿,伤筋动骨。 她被气得浑身哆嗦,目露凶光,但碍于势弱,不得不恨恨收声。沈明玦刀枪不入,在这样凶狠的眼神注视下依旧岿然不动,只挥手催促着随从别磨蹭。 随从一人一侧,架起许今瑶往外走。 许今瑶终于认命,像是霜打的花枝,萎靡不振地任由随从拖着。 这副听天由命的模样难免让人放松警惕,随从一晃神间,许今瑶已经瞅准时机,一人踩一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两人控制的范围。 她单手叉腰,冲着尾随出来的沈明玦抬抬下巴,颇为得意。 -- 第50页 许今瑶并不掉以轻心,在随从自疼痛愣神中反应过来前,飞快朝着不远处的客房冲去。 她昨天被带过来时特意留心,那间房是沈明玦的住处。 许今瑶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响亮。抓她的人一看就有权有势,只要能缠上他,就不愁离不开上川。 父亲就算将上川守的再紧,也不可能去搜查这种一看就不好惹的人的马车。 妹妹刚在房里睡下,沈明玦眼角狠狠抽了两下,仓促间开口:“快拦住她!” 隐匿在周围的侍卫潮水般涌出来,在客房外筑起铜墙铁壁,随之而来的侍卫将其团团围住。 许今瑶又被扔回受审的房间。这次她惹怒了沈明玦,待遇远没有之前好,扔她的侍卫凶神恶煞,毫不容情。她痛呼一声,一双眸子似是含了水,楚楚可怜的望向沈明玦。 “你倒是会审时度势。”沈明玦冷笑一声。 许今瑶权当是赞美,欣然应下。 她半瘫在地板上,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向膝盖,想去舒缓磕碰后的疼痛。 沈明玦行至她身前半蹲下,折扇抵着她的下颌,目光沉凉的打量她。 许今瑶无端感到一阵心冷,半空中的手落在地面,她这才感觉到踏实。 沈明玦道:“在我面前装可怜,你以为这能让我心软?” “可笑。”沈明玦淡淡评价,收了折扇吩咐属下,“将她送回许府,告诉许和安,他若是不会管教女儿,本王亲自替他管教。” 本王? 许今瑶心思飞快。皇帝登基时颇费周折,当年皇子争权,死伤惨重。去了的得了体面下葬,可活着的却被流放边疆,永不能回京。能自称一声“本王”的,举国上下也就只有摄政王。 她眼光不至于如此独到吧?竟然惹到了摄政王这位大煞星! 许今瑶后悔不迭,欲哭无泪:“王爷,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这等小女子一般见识……” 这种流于表面的客套话沈明玦一句也不想多听,他不耐地挥挥手。 侍卫一左一右驾着她离开。 许今瑶安分守己,再不敢多言。 耳边总算清静下来,沈明玦颇为头疼地捏了下眉心。这小姑娘看着天真单纯,没料到如此难缠。 沈明玦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这口郁气散到一半,忽然听到一道中气十足的惊恐叫声: “救命啊!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啦——!” 郁气不上不下的梗在心口,沈明玦两三步到窗口望下去。 押送许今瑶的侍卫正被一群见义勇为的百姓团团围住,事出突然,侍卫还没缓过神,愣在原地,被百姓七嘴八舌的指责。 罪魁祸首许今瑶抱着手臂站在外圈,察觉到投下的目光,得意洋洋的对上沈明玦的眼神,白净的脸上笑容灿烂。 沈明玦微微眯起眼。 许今瑶咧开嘴,冲他比了个“再也不见”的口型,挥挥手跑远。 侍卫不能对老百姓动手,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层层包围中突击出来,一排人狼狈地垂头听训。 “出息。”沈明玦轻嗤一声,语含敲打,“自打离了盛京,我看你们愈发懈怠。” 侍卫面红耳赤,羞愧万分。 沈明玦正欲再训,察觉到袖子被人轻轻扯了下。他不再多言:“自去领罚,出去吧。” 等侍卫尽数离开,沈明玦放柔了声音问:“方才将你吵醒了?怎得不接着睡?” 沈明仪唰唰两笔写完,递到他眼前。 “刚刚好像听到了朋友的声音。” 朋友? 沈明玦眉梢微扬,轻笑一声:“看来安安在西境待的很精彩,竟连朋友都交到了。” 沈明仪在盛京这么多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个能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到西境后反而开朗不少,沈明玦很是欣慰。 欣慰之余,又不禁升起几分疑惑,“安安不是一直在营地?怎么连上川都能有朋友?” 沈明仪写:瑶瑶被家里逼着成亲,我来帮她解决麻烦。 “女孩子?”沈明玦看到纸张上的叠字,下意识想到了方才明明弱势,却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逃跑机会的许今瑶。 都有一个“瑶”字。 沈明玦隐约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他顿了顿,迟疑问:“安安的朋友,叫什么?” 他忍不住想,兴许是自己魔怔了,总不能这么巧合。 下一瞬,他看清沈明仪的笔迹:许今瑶。 沈明玦:“……” 沈明玦分外疲惫,安安难得交到的朋友,刚刚好被他狠狠地教训一通。 但凡他早一点知道,就不至于将人气的如此彻底。 人既然已经得罪了,沈明玦无力回天,只能暗自搜肠刮肚,想一个不会和许今瑶正面碰上的想法。 她既然想去营地,看她这般性子,恐怕单凭许和安一个人拦不住。 他得暗中相助一二。 沈明仪全然不知自家兄长的盘算,还天真的告诉他:瑶瑶想上战场,哥哥若是得空,可以出手相帮,只需助她离开上川即可。 “好。”沈明玦笑得分外和善,他一定倾尽全力,助她出不了上川一步。 * 队伍在上川休整一日,翌日天还未亮,就踏上去营地的路。 到营地时将近黄昏,得到消息的一众士兵在陆承尧和魏则的带领下,分列在营地门口,看到摄政王的身影后乌泱泱跪下请安。 -- 第51页 “起来吧。”沈明玦语气淡淡,对着一众人等扬声道,“本王来西境与尔等共进退,收我失地,复我山河,众位将士无须拘束。” 说着,命沈伏去分发犒赏士兵的物资。 沈明仪站在沈明玦身侧,热情洋溢的冲陆承尧打招呼。 女子眉眼弯弯,只有他一人得见。 陆承尧心下一暖,微微勾了下唇角。 沈明玦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当即猜到两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沈明玦语气不善地哼了声,碍于魏则在场,没有多言。 摄政王的到来无疑给士兵注入了一抹强心剂,整个营地的精神气有了明显提高。 沈明玦在陆承尧和魏则的带领下了解营地。 这种活动,陆承尧素来是不爱参与的。在沈明玦到之前,魏则百般和他交代,不要落了摄政王的面子。 陆承尧没松口。 进营地后,魏则提心吊胆,生怕一眨眼陆承尧就借口消失不见。 摄政王毕竟不比钦差,他又要在西境常驻,能不得罪自然最好。 现下看着陆承尧乖顺的跟在一旁,即便寡言少语,魏则也心满意足。 殊不知—— 陆承尧跟着没离开,全然是摄政王亲妹妹的功劳。 沈明仪兴冲冲地跟在陆承尧身边说话。见到兄长固然高兴,但交流不便总归扫兴。 陆承尧听着沈明仪的逗趣话,沈明玦听着魏则的禀报,分外和谐。 这份和谐很快被打破。 “求王爷为臣下作主啊!”一声悲戚的哀嚎过后,钦差的身影出现在营帐门口。他三跪九叩,膝行到沈明玦跟前。 摄政王在场,看守的士兵没敢多拦。 邵志武重重叩首:“求王爷为臣下作主!” 私扣钦差说到底于法不和,魏则面上闪过慌乱,不由自主地看向陆承尧,瞥见他波澜不兴的淡定神色,悄悄松了口气,立在一旁,静观其变。 沈明玦声调不变:“邵大人且说。”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低声下气,沈明玦却反应平淡,没有丝毫动容,声调还有些冷。 邵志武微滞,硬着头皮将陆承尧和魏则无故囚禁他的事迹一一说来,振振有词地指控二人不顾礼法,胆大妄为。 待他说完,沈明玦在鸦雀无声中开口:“邵大人是说两位将军冤枉了你?” “是!”邵志武面色压抑,强装坚强,“臣下自认安分守己,为防瓜田李下惹人口舌,就连探望陈将军时也不曾只身前去。陆承尧和魏则罔顾真相,将臣下囚禁于此,臣下势单力薄,只能斗胆请王爷作主!” “安、分、守、己。”沈明玦一字一字重复,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意味不明地视线落在邵志武的身上。 沈明玦轻轻在掌心敲着折扇,轻而淡的声音细数道:“不顾圣命,传旨路上耽于享乐,以至西境军群龙无首,伤亡惨重。邵大人便是如此安分守己的?” 他每说一个字,邵志武的惊恐便多添一层。 来西境的路上,他便已知道陈束掌控了西境军。如此情形,旨意早传晚传又有何妨? 大家心照不宣,但若沈明玦以此问罪,他却丝毫不能辩解。 邵志武认下办事不力的罪名,梗着脖子誓要陆、魏二人服罪。 沈明玦淡淡道:“邵大人既认了办事不力的罪,便好生待着反省。陈束卧病不起,罪魁祸首尚未伏法,是非曲直待调查后自有公断,本王会亲自调查此事,邵大人只管等结果。” 看守的士兵适时上来将邵志武押回营帐。 沈明玦侧头看向陆承尧,声音喜怒不辨:“人是你吩咐关押的?” 第28章 缺月 沈明玦的声调毫无起伏,眼神轻而冷的落在陆承尧身上。 魏则摸不清他的态度,一时间心中惴惴,颇为担忧。 陆承尧迎上他的目光,坦然应下:“是我。” 两人目光对峙。 魏则在一旁心如火烧。他知道陆承尧实诚,但就算承认也得思量一下后果,不能冲动行事啊!连摄政王的心思都没摸清,怎么应得这么痛快。 “算你有些胆色。”沈明玦收回目光,脸上总算浮现几丝笑意。 沈伏和他一直都有通信。来西境的路上,沈明玦特意和钦差行走了一条线,一路上,将他怠于公务的行径摸了个七七八八。 邵志武一路贪图享乐,却在听到陈束逃至昌合成外时快马加鞭,来给他撑腰。 结党营私的意图昭然若揭,沈明玦压根儿没准备留着他,没想到陆承尧看着是个木头,动起手来却干脆利索。 难怪叶老将军如此爱护。 * 晚膳过后,魏则告退,中军帐只剩沈明仪和知情人。 沈明玦终于问出盘桓在心中的疑惑:“你将邵志武关押,预备如何处置?” 将钦差关押事小,后果却并不非谁人都能承受的。 陆承尧目露杀机。 “你想杀他?”即使他费心遮掩,但沈明玦何许人也,他浸淫官场数十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杀意。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暗笑少年天真,“单凭对陈束动手这一条,怕是做不到吧?” “自然不止。”陆承尧言简意赅道,“那只是我将他关押的理由。” -- 第52页 见陆承尧没有再说下去的心思,沈明玦轻笑一声,没有多问。他手中的折扇一折一折的摊开,又被他一折一折合拢。 沈明玦慢声提醒:“邵志武毕竟是皇帝亲自派来的钦差,虽说办事不力,但罪不至死。陈束既无性命之虞,你用这个借口也只能暂且将他关几天罢了。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就不要打草惊蛇。如此浅显的道理,老将军没教过你?” 沈明玦有心提点,陆承尧承他的情,颔首致谢。 “不用谢我。若非是看在老将军和安安的份儿上,我不会多此一举。”沈明玦施施然起身,从他身侧擦过时,问,“老将军的墓地在哪里?” * 山间夜晚凶险,沈明玦赶着翌日清早的晨光只身去了墓地。 坟茔极为普通,藏在草木间,远远望去,几乎要与山峦融为一体。 清晨的山间依旧清寒,道旁的枝叶上托举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越往上走,道路越窄。沈明玦晃动的袍角拂过草木,沾染上一片露水。 他手中提着酒壶,暗色的壶面上也蒙了层薄雾。 沈明玦在墓碑前站定,单手去了酒塞,手腕一歪,壶中的酒水倾泻而出,浓醇的酒香霎时间浸润了呼吸的空气。 “叶伯,我来看你了。” 沈明玦一下子到了半壶酒才收手,“八年未见,没想到再见时却已天人永隔。我带了你爱喝的酒,特地向你赔罪。” 叶老将军和沈家是故交。当年沈家父母尚在世时,怜他孤家寡人,时常邀他来家小住。沈父严苛,是以幼年的沈明玦最喜欢和潇洒不羁、张扬疏狂的老将军一道玩耍。彼时的老将军还称不上“老”,年轻有为,武艺高超。 沈明玦半身武艺皆出自他的教导。 可以说,沈明玦是叶老将军亲自教养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沈明仪出生时叶老将军也没少同她玩耍,后来西境起兵祸,沈家父母和叶老将军一道出征,沈家父母亡于西境,叶老将军将二人遗体带回盛京后便常驻西境,除却八年前率兵平乱,再未离开过西境一步。 “此间事了,再来西境不知是何年岁,今日这酒只管敞开喝,纵然爹娘泉下有知,也不会再拦阻你了。” 沈明玦慢慢地倒着酒,一壶接一壶,碎碎念叨着琐碎事。 最后的最后,他说:“陆承尧既是你亲自教养的弟子,便也算我半个弟弟。我会照看好他,助他掌管西境军,继承你的衣钵。” “叶伯,临走前我再来同你拜别。” 沈明玦扬手落下,手中的酒壶摔在地上,“砰——”的一声,裂成一地碎片。 他刚一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 陆承尧身姿颀长,默不作声地靠在树干上,察觉到他看过来,说:“老将军临去前,托安安给你带了话。” 沈明玦微愣:“他说什么?” 下一瞬,一张浮在半空中的纸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明玦径直打开,瞳孔骤然一缩,愣在原地。还未从冲击中反应过来,陆承尧跟着上前,将手中的一沓纸也递给他:“一起看吧。” 话音落地,陆承尧拉着沈明仪率先离开。 沈明仪不时回头张望,担忧道:“留哥哥一个人可以吗?” “那些东西他要看一阵子,先留他冷静冷静,我们走远点等,不会出事。” 沈明仪转念一想,老将军留的只言片语委实深奥,兄长一个人想想也好。这般想着,沈明仪顺从的跟着陆承尧的步子走。 * 缺月在东,萤火何安;缺月在西,萤火何明。 殊不知,这对沈明仪而言宛如天书的一句话,在沈明玦眼里,却再明显不过。 他捏着薄薄的一张纸,目光垂在一行字上,神情有些恍惚,似是在透过这一行字探究别的内容。 那些他以为早已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在这句话的提示下,潮水一般汹涌本来。 八年前。 先帝病重,太子未立。诸皇子争权夺势,朝臣各自为政,朝堂上风云诡谲,说是刀光剑影也不为过。 彼时沈明玦不过是一个受了定西侯恩荫的小人物罢了,他蛰伏在变化莫测的斗争之中,不打眼到宛如一个透明人。 他的妹妹已和不受宠的皇子定有婚约,可势头正盛的皇子们连他妹妹的未婚夫都不放在心上,遑论他一个权柄皆无的少年人? 但偏偏是这样的小人物,一旦露出尖锐的獠牙,便再没有任何人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雄狮哪怕蛰伏依旧是雄狮。 沈明玦早已暗中布局,一步步棋走的精妙绝伦,毫无破绽。他异军突起,在一片莫定风云中杀出一条路,意志坚决地扶持他的妹夫上位。 其余皇子兀自不满,率军逼宫。 远在西境的老将军在他的书信下里应外合,平定盛京内乱。 尘埃落定,风光无两的摄政王亲自送他回西境。 盛京城外,寒风瑟瑟,老将军说:“人心难测。你如今是天上的明月,小皇帝不过是一捧微弱的萤火,他不得不依附于你,才对你百般容忍。你的光芒越盛,他便越难以安枕。” 沈明玦彼时意气风发,说:“我志不在揽权。待他到了亲政的年龄,我自会将摄政之权归还与他。这些年我亲自教导他,总不至于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向歪路。” -- 第53页 老将军很是不赞成,将他斥责一顿:“权柄素来扰人心智,你能时时刻刻紧盯着他不成?就算你将权力完整归还,可几年之后,你的威势已立,满朝文武、举国百姓早以你为尊。世人只知摄政王,不知皇帝,他在你的光辉下寸步难行,你又待如何?” 老将军苦口婆心,劝他要对皇帝有所设防。 但沈明玦却志得意满,斩钉截铁:“我断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地步!” 八年过去,手上的纸张一页页翻过。每一张都似有如实质,狠狠地嘲笑他曾经的自信。 再抬手时,沈明玦眸子猩红,费力压抑中声音中的哽咽和颤抖。 他沙哑的声音中透着几分茫然和不知所措:“叶伯,竟是……竟是我的自大害了你吗?” * 陆承尧和沈明仪等在下山必经的路口,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沈明玦姗姗来迟的身影。 “哥哥!”沈明仪兴奋的迎上去,走近了发现他状似平静的眼神下汹涌的波涛,有些担心的拽了下他的袖子。 沈明玦拍了下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碍,随即攥着一堆纸张冲陆承尧问:“这便是你对邵志武动了杀机的缘由?” 虽是问句,沈明玦却根本没给陆承尧回复的时间,紧接着问,“你今日将这些东西给我,不怕我为了替盛京贵人掩藏真相,对你不利?” “不怕。”陆承尧不假思索。 若说昨夜的陆承尧对他还尚有芥蒂、不能全身心信任的话,今天在目睹了他对老将军的真情意切后,陆承尧心里的那些迟疑也尽数烟消云散。 他上山时并未发出任何动静,可以确定沈明玦不会发现。他没有必要在独自一人时还将自己伪装的无懈可击。 况且—— 陆承尧道:“老将军信你,我便信你。” 叶老将军临终前两个心愿,一个嘱咐他护好西境百姓,另一个便是托沈明仪带给其兄长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足以见老将军和沈明玦的感情之深。彼时他不能理解,但今日在坟茔前听了沈明玦的念叨,便也了悟。 这桩事沈明玦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将信件账册分毫不差的归还给陆承尧。 当着他的面,转身问沈明仪:“安安,回京后,倘若要你和皇帝解除婚约,你可愿意?” 第29章 缺月 沈明玦这话题转的猝不及防,沈明仪一时没有回过神。 陆承尧震惊过后,也望向沈明仪,与沈明玦古井无波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神中波澜起伏,波涛深处,藏着几欲破空而出的期待和欣喜。 沈明仪被两道目光注视着,些微不适。她茫然道:“哥哥怎么突然问这个?是皇帝哥哥想要退婚了吗?” 没有明确回答,陆承尧使劲儿辨认着她的表情,只看到一脸的迷茫和疑惑,全然看不出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传话时,他念着“皇帝哥哥”四个字,只察觉到其中的亲近和熟稔。 沈明玦轻笑了声:“没有。哥哥只是觉得,安安如此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皇帝已经及冠,朝堂中催促成婚的大臣不在少数。若是安安不甚在意,便解了这桩婚事,免得让陛下空等。” 兄长说的有理。 她此前只当自己身亡,便未在这事上多想。但若还有能恢复正常的可能,那她必要一试。但谁也说不好究竟何时能恢复正常。皇帝为她空置六宫多年,这份恩情已然够了,断不能让他继续在她身上耽搁下去。 想也知道,皇帝因为她要遭受多大的压力。 沈明仪无可无不可。 可这思索的时间不短,沈明玦当她不情愿,于是笑了下,将此事一语带过:“哥哥就是突发奇想,安安不用多虑。他和你多年感情,想来大约是不在意多等些时日。” * 皇帝在意与否没人知道,但沈明仪却觉得,她如今这副模样,委实没有要皇帝继续等她、为她守身如玉的道理。 兄长没等到她的回答便转移了话题,沈明仪不好打断他们的话,只能暗自盘算待回营地后找兄长单独聊。 没料到的是,回了营地后,沈明玦立时忙碌起来,连和她一道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西境要平,陈束和邵志武两个心腹大患自然不能再留。 沈明玦雷霆手段,借着二人贪墨钱银的由头撤了两人的职,关押下狱。 中军帐里,沈明玦翻看着呈上的口供。陈束伤病在身,又意志不坚,审了两个来回便乖乖认罪。反观邵志武,时至今日仍在反驳狡辩,言辞中透露着有恃无恐的嚣张。 沈明玦啧啧两声:“传圣旨时邵志武识眼色的紧,见风向不对立刻就倒戈。怎么到了正事儿上,反倒连形势都看不清了呢。瞧瞧,口供里还说着待回了盛京要请圣上作主……倒也是真不怕自己回不去。” 陆承尧接过,只扫了一眼,就将口供放在手侧,直截了当问:“这就是你想要让安安和皇帝解除婚约的原因?” 沈明玦没想到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翻口供的手顿住,眼里轻松的笑容敛去。 “老将军留给你的那句话,是说要你小心皇帝,对吗。”虽是问句,陆承尧说的格外笃定,“缺月是你,萤火是皇帝。这些证据中说的京中人,也是皇帝。” 从沈明玦突然提出要解除婚约起,陆承尧便留了心眼。 -- 第54页 沈明玦有多宠他的妹妹,有目共睹。沈明仪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尽办法去给她摘下来。可却在与皇帝的婚约上,哪怕沈明仪没有同意解除,他也不曾松口。 这与他惯来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 陆承尧当时狂喜,没有察觉,可冷静下来再想,就觉察出不对劲。 他给沈明玦的证据足以将陈束和邵志武挥刀问斩,可在铁证如山之下,沈明玦却只是拿银钱贪墨这样的理由将人收押。这样的罪行,顶天也不过是丢了乌纱帽。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承尧思索再三,只能找到一个理由:沈明玦有所忌惮,不愿打草惊蛇。 他是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谁能让他感到忌惮? 只有皇帝。 只能是皇帝。 “你看的倒是通透。”沈明玦语气不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手中的纸张,“是皇帝又怎样?你怕了?” “为老将军报仇的心愿,始终未改。” 沈明玦紧追不舍问“那你这是何意?” 陆承尧没有立刻回话。 沈明玦犀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在这样的注视下,陆承尧莫名生出一种被看透的感觉,所有的心思都无处遁形,好像沈明玦将凡事皆掌握在手一样。 陆承尧定了定神,回视过去,对峙须臾,他说:“我想娶安安为妻。” 曾经陆承尧以为,等到沈明仪恢复的那一天,自己就再也没有和她亲近的机会,甚至因此生出不少阴暗心思。但这件事却让他看到了转机。 他无法描述出猜到皇帝是幕后主使时的心情。 既恨他为权势争斗不惜以西境为代价,害得老将军惨死,又高兴于沈明仪和皇帝的再无可能。 正如老将军预测的那样,皇帝亲政,对依旧威望鼎盛的摄政王心生忌惮。他需要有一个可以和摄政王分庭抗礼的底牌,所以将目光投在西境。老将军身死,西境军群龙无首,扶植胸无点墨的陈束上位。将西境军打压到极致,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把脱离朝廷掌控多年的西境重新捏在手里。 皇帝的打算天|衣无缝,只是半路杀出个沈明仪,无心的一次搜查,让他所有的阴暗心思暴露人前。 沈明玦不可能对已经和他不是一条心的皇帝毫无芥蒂。皇帝为了权势不顾西境百姓的性命,这一条,足以让他在沈明玦的心里毫无翻身之地。 对教导他多年的摄政王尚能如此算计,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呢?一个眼里只有权势的人,还能否像少时一样单纯? 沈明玦不敢赌,他不会将沈明仪放在这样的境地。 所以只有解除婚约这一条路可以走。 是皇帝的绝路,但却是陆承尧的生路。 聪明人之间的过招不需要句句明白,只那一句,沈明玦便将他的心思悉数猜到。 “你想娶安安,”沈明玦慢慢道,语调质疑,“凭什么?” “皇帝为她空置后宫,多年等待。虽说算计了我,可他对安安却一片痴心。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取而代之?”沈明玦咄咄逼人,声音尖锐到几近刻薄。 陆承尧掷地有声:“凭我能比他做得更好。他将争权夺势放在安安之前,我不会。” “空口白话谁都会说。”沈明玦轻笑了下,不以为意。 “我从不说空话。” 沈明玦颇觉好笑,起身往外走,经过陆承尧时拍了下他的肩膀:“安安喜欢的我不会拦阻,与其在我这里表诚意,不若想办法让安安喜欢上你。” * 沈明仪无所事事。 自打兄长来了以后,陆承尧和他的事务不减反增。其中机密事要多少,沈明仪拿不准,便也不往前凑。 不该她多打听的,便别凑热闹。这是沈明仪多年来的习惯。 终于等到陈束和邵志武被关押,陆承尧和沈明玦总算得了空,三个人这才重新坐在一道用饭。 沈明玦来西境是为督战,此前忙于肃清军营,没顾得上,如今才问起来:“西戎这些时日没动静,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该主动出击时就不要藏着掖着,广平城落在西戎手里的时日太久,不能多拖。” 既然战事无可避免,那就只能速战速决。 沈明玦以为陆承尧骁勇好战的性格必会举双手同意,谁料竟被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不能兴兵。” 沈明玦愣了些,随即有些好笑:“战场之上不能兴兵,那还打什么仗?” 陆承尧顿了下,正要开口结束,忽然一阵清脆的碰击声打断他。 是沈明仪的方向,陆承尧循着声音望过去。她手中的筷子在半空中脱落,落到瓷盘上,方才的声音正是因此发出。 沈明仪无奈地叹口气,熟门熟路地抬起手臂,将手腕递到他眼前。 这是陆承尧和她之间养成已久的默契。 几乎是她抬手的同时,陆承尧面无表情地拽下一根头发,捻成一股,垂下眼,小心翼翼地缠在她细白的手腕上。 神情专注。 沈明玦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微微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待沈明仪重新执起筷子,陆承尧才说:“不能兴兵。一旦交战,安安必定会无故出现在战场。战场上的杀气和戾气对安安身体有损。” 这等异事沈明玦倒是第一次闻听,他怔了下:“没有解决的办法?” -- 第55页 “没有。”陆承尧摇头,“上一次开战时,她在去上川的路上,可依旧没能避免。” 像是魔咒一样,只要开战,无论相隔多远,她都会出现在战场,继而被兵祸戾气侵蚀魂魄。 陆承尧无计可施,只能按兵不动。 因为自己,不得不让军队驻扎在原地,沈明仪心中无限愧疚,夹菜的动作慢下来。 陆承尧瞥见,行云流水地把她爱吃的菜夹到盘中推过去,示意她安心吃饭。 沈明玦拿折扇敲着掌心,想了片刻,问:“抢了安安玉佩的那个人呢?找到了吗?” 陆承尧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纪斯年,却仍如实摇头。 虽说此前他存了放纪斯年一把的心思,可那也是以找到他为前提。 他就像是一条鱼,一进到水里,立刻滑不溜秋的消失不见。 沈明玦眉目肃然:“尽快找。能看见安安的就你们两个,你一无所知,他可不见得。” 第30章 青梅 两方人马一起找,几乎要将西境翻个底朝天,可纪斯年的消息就像是石沉大海,丁点儿踪迹都寻不到。 离开西境便不是陆承尧可以覆盖的范围了,沈明玦一边让沈伏传信给西境外的人,一边让人在西境中继续搜。 大周地界广阔,要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偏偏这件事拖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找。 沈明玦忙着找人,对朝廷的关注难免松懈。沈伏来送信时,他还翻着奇闻杂书,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同沈明仪这般情形的先例。 忙起来一心二用也习惯了,况且朝廷能有什么事儿,沈明玦不以为意,对沈伏道:“不用给我看,你捡着重要的念给我听。” 信是皇帝送来的,沈伏打开,一看清内容,顿时怔在原地。 等了半天没听到声音,沈明玦疑惑抬头:“怎么?” “王爷……”信里的东西太震撼,沈伏不知如何说,只单膝跪下,将东西呈给他看,“您还是亲自过目。” 沈明玦半是好奇,半是不解地接过信,定睛一看,脸上轻松的笑容顿时消失。 沈明仪正和陆承尧一道过来,刚一凑近帐篷,便被里头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一跳。 “怎么了?”沈明仪奇道,“哥哥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摄政王忽然大发脾气,陆承尧亦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淡道:“进去看看。” 沈明玦这次发的脾气着实不小,刚一掀开帘子,一本书就朝着门口腾空飞来。 陆承尧心头一紧,眼明手快地将沈明仪拉到自己怀里,自己却躲避不及,书脊在他的脸侧擦过去,落到帐篷外不远。 他的动作太快,沈明仪反应过来时已经在他怀里。她愣愣的仰着头,正好看见陆承尧脸侧突兀生出的一道红印,书脊划破肌肤,渗出些血滴。 沈明仪当即就怒了:“哥哥你无缘无故冲门口扔什么东西?!”想到沈明玦听不到,她随手从桌案一侧拿了一本书,重重拍在他跟前,表达自己的不满。 沈明玦也没料到他们两个竟来的这么巧,怒气还没消下去,又误伤了人,面色说不出的复杂。 营帐中备的有基本的止血用具,沈明仪找出来,摆到桌子上。 脸上的伤口不深,只是破了层皮。陆承尧觉得不用大惊小怪。 他还没开口,沈明仪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二话不说将人摁在椅子上:“乖乖坐好,不许动。” 沈明玦动了动嘴,刚喊了声“安安”,就听沈明仪重重拍了下桌子,“啪——”的一声,沈明玦识趣住嘴。 他示意沈伏先出去,而后定了下心绪,静默坐在一旁等沈明仪处理伤口,心头一阵唏嘘。 分明是个置之不理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的伤口,可沈明仪如临大敌,又是上药、又是包扎,小心地仿佛陆承尧受了重伤一般,沈明玦简直不忍直视。更让他一言难尽的是,陆承尧竟也真的由着她,看着还颇为乐在其中。 小题大做。 沈明玦暗想,脸侧明晃晃的粘了一块纱布,真要这么走出去,旁人嘘寒问暖,结果得知只是破了层皮,那场面真是想想就精彩。 沈明仪处理好他脸上的伤口,转身就要去找沈明玦兴师问罪。 盛京来的书信还大剌剌地摆在桌子上,沈明玦方才只顾着腹诽,将这事抛之脑后,见她朝这边来,手忙脚乱地要将信收起来。 沈明仪快他一步,眼明手快将信拿到手里:“这就是哥哥方才大发雷霆的原因?” 兄长议事素来不瞒着她,这封信不想让她看见十有八|九是与她切身相关。 沈明仪看了眼兄长,他眼有挣扎,既想让她看,又不想让她看。 究竟是什么? 沈明仪收了玩闹的心思,不假思索地把视线落在信上。 皇帝亲笔写的赔罪信,洋洋洒洒写满了三章纸。 大意就是:太后病重,迫切地希望看到唯一的孩子成婚生子。与他自小有婚约的沈明仪怪病未愈,不知苏醒是何时,曾经被摄政王暴力镇压的朝臣如雨后春笋,一发不可收拾地催促皇帝尽快立后,绵延子嗣。皇帝可以顶住朝臣的压力,可孝道在身,不忍违背病重母亲的心愿。迫不得已,只能另立新后。 此后便是皇帝百般歉意,百般痛心。 -- 第56页 沈明玦已经有了解除婚约的心思,单是这些内容,不足以让他如此愤怒。 沈明仪抿了下唇,朝兄长伸手:“还有呢?” 陆承尧传话的同时,也望向沈明玦。 还剩下的那张信的内容委实恶心,沈明玦单是想想,就觉得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有燎原之势。 “都是些如出一辙的套话,没甚好看的。”沈明玦糊弄道。 沈明仪抬手敲了敲桌子,示意沈明玦不要藏着。 真要是套话,能所有的内容都在这儿,偏偏那张被他藏得严严实实? 沈明仪才不信他。 沈明玦固执起来也无人能及,反正他也看不见沈明仪,就愈发有恃无恐,眼神四处游移。 沈明仪等的急了,正要再催,眼尖地捕捉到,他在看到地上一团纸时微动的眼神。 营帐中被他摔得乱七八糟,最先遭殃的肯定是气着他的东西。 沈明仪将手里的纸张扔回桌案上。 沈明玦还当她不再纠结,正松着气,发现被他扔到帐篷边缘的纸团腾空而起,又被人展开铺平。 沈明玦:“……” 沈明玦不知道沈明仪的表情,陆承尧却看的一清二楚。 看完信的那一刻,她的脸色也当即冷下来,二话不说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愤愤扔在原地。 陆承尧:“……” 不愧是兄妹,表达愤怒的方式还真是如出一辙。 沈明玦无奈道:“安安,你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 “解除婚约。”沈明仪不假思索,说完一遍不解气,又重重强调一遍,“解除!” 陆承尧传话的语调平平,沈明玦无法探寻沈明仪的真实想法,迟疑了片刻:“你当真愿意?若是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 在沈明仪的示意下,陆承尧打断了他的话。 沈明仪续道:“之前在山上我就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拖了他这么多年,再一直拖下去也确实对他不公平。毕竟他那个年岁的人,许多都已经儿女绕膝了,他是皇帝,反而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 “解除婚约吧。” 确定了是沈明仪的真心话后,沈明玦也不再压着,想到那张纸的内容,冷哼了声:“别再想着对他不公平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你硬要他苦等的。但凡他表露出半丝想要成家的心,我也不会替他压着朝臣的催促。从他说要纳你进宫为妃开始,你们二人就两不相欠。” 陆承尧总算知道惹他们二人生气的原因了。 若单单只是退婚,两方一合计,沈明玦也不会罔顾他的意见。但若是以补偿为名,提出要纳沈明仪进宫为妃,就是不加掩饰的羞辱。 摄政王的亲妹妹,妙龄之年,就算和皇帝好聚好散,难道还能嫁不出去? 从正妻沦落到妾,这是在羞辱谁? 陆承尧看了眼沈明仪。她将纸团扔完,就近找了把椅子,平静坐下,眼神毫无波澜,就连方才的怒意也分毫都找不见。好像那一闪而过的任性,只是陆承尧的错觉罢了。 “可不能这么便宜他,”沈明玦冷笑一声,一边铺纸研磨,一边说,“安安,哥哥给你捞个郡主当当。” 就算他的妹妹不是未来皇后,也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 盛京中惯来捧高踩低,沈明仪的身份在明面上有多风光,暗地里就有多少人眼红。 若和皇帝解除婚约,就算是两方好聚好散,也抵不住心怀鬼胎的人明嘲暗讽。 沈明玦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 沈明玦琢磨着回信,沈明仪便也没在营帐中多待。 陆承尧陪同着沈明仪一道,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是如何想的,他反而摸不出来。 出口安慰? 陆承尧更不愿意。 听到她愿意解除婚约,他欣喜若狂,心脏都高兴得要跳出来,压根儿说不来言不由衷的话。 看了一圈儿,陆承尧道:“安安,想不想去见识一下真正的西境?” 沈明仪心动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 陆承尧带着她去马厩,士兵将他的坐骑牵出来。 沈明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他的马,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陆承尧权衡片刻,佯装不见,拉着她往外走。 “我也想要自己骑马试试。”沈明仪依依不舍地回头看。 “安安乖。”陆承尧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将她扶上马后随之上去,轻声说,“一会儿有你自己尝试的机会。” 沈明仪扭头过去:“出了军营,你就让我自己来?” 陆承尧“嗯”了一声,道:“我为你牵马。” “但我想体验纵马疾驰,你能跟得上?”沈明仪故意道。 “这匹马狂奔起来日行八百里,我怎么能跟上。”陆承尧笑了下,对自己的认知格外清晰,他环好沈明仪,拉好缰绳,道,“准备好了吗?” “我带你体验纵马疾驰的感觉。” 第31章 青梅 陆承尧所言非虚。坐骑跑起来,沈明仪深切体验到了日行八百里的好马究竟有多厉害。 她按陆承尧的提醒,紧紧攥住马鞍。人被颠起来又落下去,沈明仪觉得自己好像飞起来一样,不安稳极了。 -- 第57页 两侧的景物飞也似的后退,到她眼中只模糊成了道道残影。越跑越偏僻,到最后,眼前只剩辽阔的平地,荒无人烟,连方向都不好辨认。西境的风干而烈,裹挟着黄沙吹来,眼睛不敢睁开,怕风沙吹进眼里。 陆承尧也压下身子,上半身和她的后背紧紧贴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侧脸在她耳边说:“安安,把头低下去。” 沈明仪依言照做,下一瞬,她整个人被圈住,凛冽的风被他挡在外面。 方才悬在半空的心脏忽然就踏实起来。 天地辽阔,难免让人生出渺小之感,无端觉得所有的烦恼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放肆地跑一场马,酣畅淋漓。 陆承尧直起身,放慢速度,问:“痛快吗?” 沈明仪重重点头:“痛快!” 是真的痛快,从小压在心里的沉甸甸的包袱忽然就有了倾诉的想法。 “其实我不难过。” 陆承尧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看着沉默寡言,实则分外细心。他不会说一些花里胡哨的话来安慰人,但却处处着眼,想尽办法哄她。 沈明仪笑了下,语带调侃,“你不用小心翼翼斟酌着说话。” 不难过说明不在乎。 “不难过很好。”陆承尧轻松道。 这语气听着太高兴,沈明仪忍不住问:“好在哪儿?” 陆承尧直白道:“你开心,你无忧无虑,你不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忧思伤神,难道不好吗?” “当然好。”沈明仪好笑道,看着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忽然轻叹了口气,“但你描述的太理想化了,谁能真的没有烦恼呢?” 她有一瞬的出神,欲言又止,陆承尧顺势问:“那你的烦恼是什么?” 沈明仪无意识地顺着坐骑的鬃毛,慢慢道:“我的烦恼现在不是烦恼了。” 陆承尧一顿,视线落在她的白净透光的侧脸上。 马匹慢悠悠地溜达着,偶尔吹来一阵风,一派清闲。 沈明仪就在这样的霞光中,慢慢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拿出来。 * 沈明仪和皇帝的婚事本身就是一场怜悯。 她母亲和当朝太后是手帕交,在闺中时关系很亲密。后来一个嫁给定西侯,一个嫁到皇室。 当年的太后还只是不打眼的妃子,在一众争奇斗艳、背景煊赫的妃嫔中显得平平无奇。皇帝的宠爱是最善变的东西,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皇帝连她的宫门也不踏入。好在她有一个孩子,虽然孩子也不得宠,但比起刀光剑影,不得宠的人反而更容易活下去。 定西侯也算是朝中风光无两的人物。侯夫人念着手帕交,三五不时地便去陪她说说话。 太后有好姐妹陪着说话,又有懂事乖巧的孩子,过得也算顺心。 后来定西侯和侯夫人阵亡在西境战场,偌大的定西侯府就只剩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而沈明玦也尚未及冠,但却要一个人支撑起侯府门庭。 沈明玦降级袭爵,得了父辈恩荫,在朝中谋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做着。 昔日的高门贵户一夕间坍塌,幼小的沈明仪可怜兮兮,太后的同情心不住的泛滥。 她在后宫不打眼了十几年,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向皇帝求了个恩典,请皇帝为她的孩子和沈明仪赐婚。 一个已经家世败落的贵女,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两人就算结合也翻不出风浪。况且定西侯为保家卫国而亡,为他的女儿赐婚也正能彰显出皇室仁德。皇帝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当时这个赐婚谁都没放在心里。 可谁也没料到,不起眼的皇子脱颖而出,继承皇位当了皇帝,落魄的定西侯府在沈明玦的支撑下,重现辉煌,甚至势头远远超过他父亲在世时的鼎盛。 摄政王的妹妹和皇帝,也算是门当户对的好婚事。 美中不足的是,皇帝太信守承诺了。当年赐婚时,他向沈明玦起誓,一定会对沈明仪好,一生一世只她一个女人。 皇子可以只有一个女人,但是皇帝可以吗? 显然不能。 皇帝的后宫也是政治的角逐场,本该百花争艳,但如今却一枝独秀。 偏偏那一株花尚还稚龄。 皇帝满十六时,朝臣曾为这事闹过一次,但当时被沈明玦暴力镇压,不了了之。 明面上不说,暗地里沈明仪听到不少风言风语。 沈明仪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她年幼时也是调皮捣蛋的小霸王,父母在世时她还小,没人拘着她,由着她的性子发展。后来父母去世,沈明玦能三五不时嘘寒问暖已是极限,他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怎么养的好姑娘家? 况且作为兄长,他更厌恶那些拘着小孩儿性子的繁文缛节。沈明仪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可爱。 皇帝登基后的最初一段时间,沈明仪依旧我行我素,随心所欲。凡事自己快乐为先,才不管旁人怎么说。 后来,时不时她都听到许多酸话。 “她就是陛下一心认定的皇后啊?跟个泥猴儿似的,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陛下哪是真心喜欢她,不过是迫于摄政王的威势不敢退婚罢了。” “也就是仗着有一个摄政王兄长,否则这样不守规矩的人,哪家会愿意娶她进门?连目不识丁的平民女子都比她懂礼数。” -- 第58页 攻击她的、说皇帝眼光不好的、指责沈明玦不会养妹妹的,所有的恶言恶语铺天盖地的朝尚还年幼的她涌过来。 沈明仪一度很迷茫。 难道只有循规蹈矩才是对的吗? 她想要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就错了吗? 只是一种活法而已,她没伤害人,也没违反法度,为什么就不可以照她喜欢的样子活着? 那时她还不懂事,不知道所有的恶意只有一个原因,她碍了她们的路。沈明仪只是凭着不能给哥哥添麻烦、不能让选择了她的皇帝哥哥蒙羞的直觉,收敛起张牙舞爪,收敛起所有不合时宜的习惯,学着闷在家里,做一个举止妥帖的大家闺秀。 哪怕她不快乐。 兄长注意到她的反常,告诉她不用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做她自己就好。 可若她只是沈明仪,当然做自己就好。 但她不是,在沈明仪之前,所有人看到的都是皇帝的未婚妻、摄政王的亲妹妹。 她无路可走。对其他人来说,这样叠加的身份是羡慕不来的荣耀,但对沈明仪来说,这是无处不在的枷锁,将她禁锢在这样的身份里,接受所有人无孔不入的观察和批评。 沈明仪只能屈从,于是告诉兄长,她长大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不顾一切,否则出去会被人耻笑。 沈明玦到底粗心大意,只当这是女孩子间的攀比,便由着她的性子来。 偶尔被压抑的狠了,她也会调皮。 但从来不是以沈明仪的名字,而是在背后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自娱自乐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沈明仪幸运,接受了皇帝和兄长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疼爱。但对沈明仪来说,接受何尝不是一种付出? 她接受了他们给她的地位和尊荣,却失去了天地任遨游的自在和自我。 究竟哪一个代价更大? 沈明仪说不出,她怎么能一边享受这些便利,一边又去惋惜那些失去。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她还未学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 皇帝的退婚于她而言不是抛弃,而是解脱。 从今以后没有未来皇后沈明仪,只有沈明仪。 * “所以我真的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还有点开心。”沈明仪总结道,“你和哥哥不用担心我。” 陆承尧没有吭声,只是佯装调转马头,借着收缰绳的便利圈紧了她。 他想象着小小年纪的沈明仪,自己将自己关在屋里,学习笑不露齿、行不漏脚,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最看不上的规矩,将开的最妍丽的花瓣一片片掰掉,修剪成众人都挑不出错处的样子,心里就一阵揪心似的疼。 明明他最初认识的沈明仪,是个喜好搞怪、喜怒皆形于色、聪慧机灵的小姑娘。 让这样的性格去学繁文缛节,岂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 “皇帝同你订了婚,却没有保护好你,放任你一个人面对风言风语,是他的失责。”陆承尧终于还是忍不住,他太心疼了,他以为这样聪明通透的姑娘是在所有人的善意里养大的,却疏忽了,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面临的都是善意? 语言甜起来是春风化雨温暖人心的糖,但恶起来,却是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让人在血肉淋漓中成长。 沈明仪却不大在意,笑说:“皇帝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朝堂的事就够他头疼的了,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关注到那么细微的地方。” “不是这样的,安安。”陆承尧认真道,“常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但爱人是可以的。你有多快乐,他就会感受到多三分的欣喜;你有多难过,他同样可以第一时间发现。你的性情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他没有觉察,不是因为忙碌,只是因为不在乎。” “所以安安,不要因为不在乎你的人难过,也不要因为不在乎你的人改变性情。” “你这样很好,错的从来不是你,而是那些想成为你,却又没办法成为你,只能妄图同化你、藉此获得快感的有心人。” 最心疼的是,你有多好,他们都不知道。 最幸运的也是,你有多好,他们不知道。 只有他知道。 “安安,照你自己的意愿生活。个花入各眼,没有人说过,女孩子只能活成一种花。” 第32章 青梅 两个人从外面回来将近天黑,离开了半天,回来时沈明玦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两个人离开时也没留句话,问轮岗的士兵,只说陆将军出去了,去哪儿也没人知道。现在情形再平静,好歹也是交战场,危机四伏的,沈明玦心提了半晌。 “以后不许闷不吭声跑那么远。” 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两个人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从善如流地认了错。 只认错还不够,沈明玦脸上的不虞还明晃晃的挂着,沈明仪心虚地凑上前去,抱住他的手臂摇了下。 陆承尧牵马回马厩,沈明仪下意识要追过去,沈明玦察觉到她要走,二话不说将人拎回来:“你跟我走,我有事儿找你。” 他表情看着挺严肃,沈明仪提心吊胆地以为他要单独算账,结果跟他回了营帐,发现还是在是否要和皇帝解除婚约的事情上迟疑。 沈明玦做事素来果断,拖泥带水四个字从来都不在他的身上体现。可却在这件事上格外为难。 -- 第59页 从得知小皇帝的所作所为后,小皇帝在他心里确实已经不是妹妹的良人。他想的是要循序渐进,慢慢地让妹妹把心收回来,小皇帝这猝不及防的一封信,谁都没料到,他就担心妹妹故作坚强。 沈明玦语重心长问:“安安,你和哥哥实话实话。这婚事你是不是真心实意不想要了?” 陆承尧不在这里,说话都不方便。沈明仪叹了口气,拽过一张纸给他写:真心的! 怕沈明玦不能感受到她的决心,蘸了墨汁将这三个字重重加粗。 然后写:当皇后要端庄持重,我不想再压着自己的性子了。 沈明玦多聪明的人,闻音知意,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她性情大变、将自己困在闺房的原因了。那些零零散散的过往重新被记起来,当即就哑了声音:“安安……” “是我自愿的,哥哥不必自责。” 沈明仪就猜到说实话会是这个场景,但事已至此,与其让他自己心里猜疑,不如说实话。 “你高兴就好。”沈明玦哑然失笑,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问,“拧巴了这么多年,怎么想通的?” 沈明仪实诚写:陆承尧说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很好。 又是陆承尧,沈明玦忍不住酸道:“我也劝过你,怎么你当时就不听我的?” 沈明仪写:你和他说的不一样。 沈明玦视线落在“不一样”三个字上,幽幽问:“怎么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沈明仪想。 认识陆承尧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说这样一番长篇大论。她没能看见他的表情,但脑海中不自然的就浮现出他一脸认真而又严肃的告诉她,她该坚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而不是被其他人的恶意裹挟着成为那些人想要的模样。他的声音沉肃、稳重,每一个字都咬的极清晰,那种被慎重对待的感觉,无端就让人升起信服的感觉。 沈明玦看妹妹握着笔停在纸上,百般犹疑,轻轻哼了声,没再说话。 * 两方人马同时找一个人,找了将近十日都没有消息。 沈明玦正愈发按捺不住之际,沈伏来报,说是找到人了。 纪斯年是在边城被找到的,尽在眼前。 他是个颇为机警的人,早在从沈伏手里逃出来后,便乔装打扮,混迹在人群里。沈伏找到他时,他正抚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胡须,以假乱真地在和街头百姓高谈阔论,好不自在。 这副模样和画像上的模样相差甚远,难怪士兵都没找到人。 若非那个人在看到沈伏时眼神中流露出慌乱,惹了他怀疑,沈伏也不会在细细观察后发现他。 真是玩儿的一手好易容术。 人被带上来,当即识时务的哭饶,一把鼻涕一把泪。 沈明玦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冲沈伏道:“太聒噪,让他住嘴。” 不等沈伏动手,纪斯年立即惊恐的捂住嘴,含混道:“不用劳烦,不用劳烦,我自己住嘴。” 营帐里总算安静下来。 陆承尧收到消息,也很快带着沈明仪过去。 纪斯年率先看见沈明仪,喜笑颜开地凑上去打招呼:“小姑娘,上川一别,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 他打的一手好算盘。沈明仪说过沈伏和她是熟人,看起来关系匪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过来,但想必沈明仪说话能占点分量。起码有她开口,陆承尧便不会拿自己如何。 沈明仪笑着应了声。 纪斯年还没靠近,陆承尧一个跨步挡在她身前,眼神冷冷扫过去。 得,这保护的滴水不漏,连接近都不行。 纪斯年内心叹了口气,扫视一圈。 上首一个指挥若定、侧面一个面无表情、门口一个凶神恶煞。纪斯年惹不起,举手投降道:“众位,这么大阵仗找我,是要干什么?我最近安分守己的很,可没干作奸犯科的事儿。” 沈明仪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和这个没关系。” “不是要把我扔进牢狱就好。”纪斯年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那各位费劲找我来是干什么?” 沈明玦看了眼陆承尧的方向,道:“把你找来,是想问问你,舍妹能否恢复如初。” 纪斯年愣了下,然后连连挥手:“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我可做不来,你们找错人了。” “做不来?” “怎么可能做的来?”纪斯年诧异道,“我就是个小老百姓,那没这种引魂归体的能力。” 眼神游移,语气夸张。 “沈伏。”沈明玦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把他带下去,既然敬酒不吃,那就等他什么时候开口说实话再带回来。” 这人的声调虽然平淡,可语气不容置喙,营帐中的人隐隐都透着一股对他唯命是从的顺服。纪斯年眼睛一眨,飞快侧跳一步,要往沈明仪身后藏。 “啊啊啊,小姑娘救命啊!” 还没接近人,就被陆承尧伸手扯住后领,回天无力地被他拉回来。 陆承尧黑着脸警告:“别吓她。” 纪斯年欲哭无泪:瞧这阵仗,究竟是谁吓谁啊。 沈伏走过来,轻轻松松地把他提溜起来。纪斯年双脚离地,莫名感觉一阵不安。 他挣扎着朝后看,那个气场十足的人正撑着头,认真将视线投在身前的桌案上。好像对营帐里发生的任何动静都充耳不闻,铁了心要沈伏将他带下去一样。 -- 第60页 纪斯年曾被沈伏抓到过一次,那一次虽然他没对自己动刑,可是他警惕心极高,纪斯年稍稍有点动静,立刻就能发现。纪斯年那次被他折腾的心力交瘁,这次得了上司的允准要让他吃罚酒,纪斯年想想就一阵胆寒,慌忙道:“我说!” 沈明玦抬起头,示意沈伏先将他放下来,淡淡道:“说吧。” 纪斯年抻了下衣衫,肃了神色问:“我若说了,你能护住我性命?” “当然能。”沈明玦自信道,“我若护不住你,大周便没人护得住你。” 他的口气虽然狂妄,可就是透着一股睥睨的气势。 纪斯年安心了,慢慢道:“人之生死,全赖乎气。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我师门中有一秘术,可以温养人之生气。虽是救人之法,但也有弊端。” 纪斯年看了沈明仪一眼,道:“这一秘术可以聚拢人之生气,小姑娘这副模样便是有人将她的生气驱出体外,用术法禁锢在西境。” 沈明玦皱眉:“为何会是在西境?” “这就要看是谁想要她死了。”纪斯年一摊手,解释道,“西境正有兵祸,将生气禁在西境,每起一场战争,她便会被吸引到战场,受戾气侵蚀。直到戾气将她的生气侵蚀殆尽,她的身体便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陷入死亡。” 沈明仪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拽紧陆承尧的衣袖。 沈明玦面上蒙上一层冷霜,“这种秘术是你师门独有?” 纪斯年点头。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那可太多了。”纪斯年掰着手指头算,“我师傅的亲传弟子,我师伯的亲传弟子,我师叔的亲传弟子……”末了,他一摊手,强调道,“真的太多了。” “你师门在哪儿?”沈明玦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动我的妹妹。” 纪斯年可惜道:“啊,我师门已经被灭门了。”他语气平淡的叙述,“一年前我下山救人,回去后发现师门被尽屠。若非在广平城遇见她,我还以为师门只剩我一个人了。” 众人一怔。 “为何没有官府上报?”沈明玦皱眉,看了眼沈伏。 沈伏心里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属下未曾收到过这桩消息。” “灭门的正是官府,他们自然不会把自己的罪行公之于众。”纪斯年嘲讽道,“我何尝不想去官府报案,人还没到官府,路上遇见曾和我交往甚密的捕快,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我赶紧逃。” “我从云州逃到江南,再到西境,才算得了安稳。” 营帐中的气氛压抑起来,谁都没再开口。 半晌,纪斯年笑了下,打破沉寂:“你问我能不能让你的妹妹恢复如初,当然可以。但是我为什么要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去帮你们?” “我比谁都珍惜这条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命,小姑娘最清楚了不是吗?” 第33章 青梅 沈明仪当然清楚。 在广平城监牢时,为了说服纪斯年去支援陆承尧,她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最后还是保证,绝对会保他性命他才肯出山。 当时只以为是他贪生怕死,没料想背后还有这样的波折。 沈明仪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周治下,皇帝哥哥又励精图治,反倒云州出现了那样骇人听闻的怖事却没有人上报,甚至这背后还有官府的影子。 人命说屠就屠,这样的心狠手辣简直匪夷所思。 沈明玦停了半晌,对上纪斯年轻嘲的眼神,平静道:“你帮忙医治好我妹妹……” 纪斯年乍一听他的话,登时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都说了我不会帮,你听不懂话吗?” 语气委实谈不上平和,甚至有些冒犯。沈伏敛目,刚要上前,被沈明玦抬手制止。 “你不就是担心贸然出现会性命不保?”沈明玦语气淡淡,镇定自若,“此前我便说过,若我护不了你的命,大周没人护得住你。” 纪斯年嗤了声,认为他是在夸大其词,并不放在心上。 沈明玦给沈伏使了个眼色。 沈伏掏出令牌,上前举在纪斯年眼前。 纪斯年看清内容,当即一愣。 沈明玦起身道:“我不但可以护你性命,还能助你为师门昭雪。唯一的条件是你治好我的妹妹。” 沈明玦走到他身前停下,冲他抬起手掌,慢慢道:“这个交易,你做是不做?” 对纪斯年而言,这是一个几乎有利无弊的交易。他只需要付出自己的救人的本领,却能为师门沉冤昭雪,甚至永远不用再躲躲藏藏。 这样的交易,怎么看都是他得利。 纪斯年咬了下牙,“啪——”的一声,击上他竖立多时的手掌,重重道:“一言为定!” * 西境的战事不能继续拖下去,得到了纪斯年的承诺后,沈明玦便要沈伏带着沈明仪提前回盛京。他则继续留在西境,同陆承尧一道击退外敌。 离开时沈明仪依依不舍,却也知道自己留在西境不仅无用,反而会拖累战事。 沈明仪一步三回头,目露不舍,欲言又止。偏偏知道自己不得不走,脸上坚强中又掺杂着委屈。 陆承尧看的心底一酸,上前道:“我送你。” “真的?!”沈明仪下意识惊喜出声,刚说完,又怯怯地看了眼兄长。 -- 第61页 沈明玦这才倒没拦着,好说话极了。 他心想,说不准这便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就当发个善心,也省得安安难过。 算了下时间,沈明玦警告道:“最远到上川,赶紧回来处理军务。” “好。”陆承尧痛快应下。 从西境到盛京路途遥远,沈明玦特意备了马车,好让沈明仪路上少受些罪。 沈明仪人已经到马车前,看了看陆承尧的马,不假思索地过去,和陆承尧同乘一骑。 陆承尧求之不得,离别的感伤都被她的这一亲近冲淡了许多。 他眸中染了浅浅一层笑意,伸手将人拉上马,像是上次一样,屈肘将人揽在怀里。 沈明玦看见他的动作,脸色当即一黑。还没来得及出口呵斥,陆承尧已经纵马跑远,徒留一道潇洒的残影。 沈明玦的脸色愈发不好看,暗想着等陆承尧回来,定然要好生警告他一番。 自己还没有同意陆承尧的求娶,他倒好,这就开始占安安的便宜。 太气了! * 陆承尧骑马快人一步,到上川时,沈伏带领的队伍还被远远落在后面。 他带沈明仪入了城,在城门附近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停下。这里正能将城门尽收眼底,免得错过沈伏。 沈明仪来在西境待了快两个月,几乎和陆承尧形影不离,如今乍要分别,到底难免伤感。 两个人原地站着,谁都没有开口。 沈明仪低垂着头,脚尖一下一下踢着小石块,怏怏不乐。 陆承尧抿了下唇。他们两个之间的相处,大多都是沈明仪说,他在听。如今沈明仪忽然不开口了,他想打破沉寂反倒不知如何开口。 马在原地不耐烦的嘶鸣一声。 陆承尧顺着它的鬃毛安抚,叫了声“安安”。 沈明仪循声望过来。 陆承尧斟酌道:“你一定要记牢我说的话。回盛京以后,倘若再有人言语上针对你,不要忍着。总归我……”他停了下,换了句话,“总归王爷会给你撑腰。” “记着呢!”沈明仪笑道,“万事我开心最重要,对吧?” 陆承尧点了点头。 沈明仪看他一本正经叮嘱她的模样,心里一阵暖:“他们对我说那些话,无非是看不惯我占着皇后的位子,如今我不是皇后了,哪还有人会针对我。” 人的善意和恶意都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盛京那种名利场,陆承尧不敢用最大的善意去揣测在其中游走的人。 但他也未曾多言,安安净如白纸便好,他总归会护好她的纯良。 “纪斯年助你生魂归体的法子不知道是什么,你一个人……”陆承尧忍不住抓了一把鬃毛,对上沈明仪的视线,续道,“不要怕。” “放心吧。”沈明仪拖长了调子,故意道,“怎么以前没见你这般唠叨?” 是调侃的语气。 陆承尧没放在心上,只说:“在盛京等我。” 这话和方才的紧张担忧不同,声音哑了三分,语气坚定,坚定之余仿佛又搀着一些她不懂的东西。 沈明仪茫然了片刻,但听到陆承尧去盛京的开心很快将茫然冲散,她重重点了下头:“我在盛京等你。” 城门口忽然生出一阵骚乱,本来僻静的地方顿时人声鼎沸,惊叫声接连不断。 陆承尧皱了下眉,担心沈明仪被磕碰到,带着她巷子口躲。 万般小心,沈明仪还是被撞了下,脚下踉跄不稳,陆承尧眼明手快扶住她。 “对不住对不住——”弯腰拿着团扇遮脸的人察觉到撞着人,连声致歉,一抬头,惊喜道,“陆承尧?!” 许今瑶一声惊呼后,赶紧闭上嘴,拿团扇遮住半张脸,小声问:“你怎么在这儿?安安呢?” 话音刚落,许今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 “安安也在——?!”许今瑶大喜过望,扔了扇子顺势抱住她的手臂,“你们来上川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到了我的地盘儿,好歹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你的地盘儿?”沈明仪故意逗她,“你的地盘儿怎么你被追着跑?还弄得这么狼狈!” 许今瑶听着陆承尧声调平平的转述,啧啧两声,嫌弃道:“你这话传的,连安安三分可爱都没有学到。” 陆承尧移开视线,佯装不稳。 这幅无动于衷的样子在许今瑶的意料之内,她转过头,拉着沈明仪开始絮叨:“这不是前段时间惹了位大人物。” 说起这个大人物,许今瑶就一脸愤恨:“不过是吵闹了些,他就让人去给我爹告状,害得最近我被盯得死死的,连出门都有七八个人尾随,生怕我离开上川。” 许今瑶至今想想都觉得牙根痒。 她要着沈明仪的手臂,眼睛发光道:“安安,你何时回营地?走的时候带上我一道可好?” “我不回营地。”沈明仪道。 “那你这是?” “哥哥找到了让我恢复正常的法子,我要回盛京了。” “那岂不是我下次见你便能看见你了?”许今瑶惊喜道,抓着沈明仪一通絮叨,最后道,“我一定去盛京找你!” 沈明仪笑着说了声“好”。 叙话间,沈伏已经当先入城,下马走过来,冲陆承尧道:“小姐呢?” 陆承尧指了指旁边。 -- 第62页 沈伏道:“我们该上路了。” 许今瑶抱着沈明仪的胳膊,看到沈伏,乍一眼觉得眼熟,偏着头在旁边思索。 沈明仪登上马车,转头要和许今瑶道别,见她看着城门发呆,想了想她对上战场的执着,心一软,开口道:“你若想去营地,我便让沈伏派人送你去。” 沈伏! 许今瑶可算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了。 他不就是摄政王的亲卫吗! 真是冤家路窄。 许今瑶笑意狰狞起来,柔着嗓音问:“安安,这人是?” 沈明仪没有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异样,自然道:“我哥哥的亲卫。”顿了下,她又道,“正巧我哥哥也在营地,还能对你帮衬一二。” 摄政王的亲卫是沈伏,沈伏是安安哥哥的亲卫,那安安就是摄政王的妹妹。 许今瑶脑子里飞快捋清关系,笑得分外和善:“好啊,我正好认识认识安安的兄长。” 眼看两人三言两语就定了许今瑶去营地的事情,沈伏内心有些慌乱。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许今瑶,知道摄政王对她避之不及,特意下令要将她困在上川。如今小姐却要将人直接往摄政王跟前儿送,沈伏仓促间出声:“小姐,这位姑娘毕竟是女子,军营那等危险的地方……” “不怕,自保的功夫我还是有的。”许今瑶意味深长道,“毕竟当初惹了位大人物我都能全身而退。” 沈伏:“……” 沈明仪不知道两人间的暗流涌动,只说:“和哥哥打声招呼,让哥哥照看她一二便好。” 沈明仪意已决,沈伏只得遵从,吩咐随从的路上,内心叹了口气。 若是摄政王知道小姐不仅将人送到营地、还要他帮忙照看…… 啧。 第34章 苏醒 盛京暑气正盛,不好消受,闷热的空气里一丝凉风都没有。许多人不约而同的减少了出门的次数,窝在家里躲热。就连平日里找猫遛狗的纨绔子弟,也能安分守己的窝在家中。 因为这,盛京近来的争闹都少了,是一年里少有的平静。 沈明仪却独树一帜,不肯在房里待着。 从她苏醒到如今,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本来以为恢复正常需要费些时间,结果刚回王府两日不到,也不知纪斯年是如何办到的,她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经恢复如初。 当时照水守在她身边,一见她睁眼,又是哭又是笑,连带着沈明仪也颇为百感交集。 将近两个月用魂魄的样子的生存,乍一回到五感皆存的状态,沈明仪还颇有些不适。 失去过的再找回来,总会分外珍惜。 沈明仪不肯错过丝毫活动的机会。 皇帝已经立了新后,钦天监测的日子,年底大婚。宫里宫外为着迎娶新后忙的热火朝天,她这个前皇后这时出去,难免让人尴尬。 沈明仪觉得自己最是善解人意,干脆就在府内活动。 好在摄政王府占地大,容得下她撒欢儿。 大清早还不是最热的时候,沈明仪走了一小圈儿,也出了一身汗。 正巧走到后花园,不远处的树木掩映间,假山若隐若现,已经听到流水声。 跟在一旁的照水便道:“小姐,咱们去前面的亭子里落脚?” 这提议正中沈明仪下怀:“好!” 因为王府就只有两位主子,沈明仪又大多待在府里,后花园就辟的极大,几乎占了王府一半的地方。 花园里花草极多,种类也杂,一年四季都有当季的花草,从没有孤单的时候。 盛夏开的就更好看,争奇斗艳,配着假山流水,活像是世外桃源。 纪斯年过来时,沈明仪正窝在亭子里和照水下棋。 亭子边儿就是潺潺流水,后面倚着假山,正好在假山的阴影里,是夏天纳凉消暑的好去处。 纪斯年过去蔫了一块儿糕点,叹了声“财大气粗”,趴在一旁观战。 棋面上,沈明仪露出一个好大的破绽,照水当即落子,兴高采烈道:“小姐,这下看你怎么力挽狂澜!” 沈明仪笑而不语,不慌不忙地执棋。 “傻姑娘。”纪斯年对棋面了然于心,颇为可怜这个沉浸在兴奋中的姑娘。 照水一听,怒气冲冲瞪过去:“你说谁呢!” 纪斯年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被她绕进去的小傻瓜你啊。” “怎么就被绕进去了?”照水不服,正巧沈明仪落了子,她便指着棋盘道,“你来!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胜了小姐!” “我来就我来。”纪斯年被她瞧不起的目光激起了战意,拿着棋子就要落下去。 沈明仪慌忙护住棋盘:“没有你们这样赖皮的啊!” 她警惕地看了眼纪斯年,又将视线落回照水身上,果不其然看见她得逞的眼神。 沈明仪好笑道:“你倒还知道落子无悔。” “那是自然。”照水理直气壮,嘿嘿一笑,“小姐只说落子无悔,没说过不能请外援啊!我这步棋既然走错了,自知能力不行,自然得找个人帮我挽回颓势。” 纪斯年一听,当即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指着照水:“你竟然用激将法?!” 照水笑眯眯地点头,施施然起身让出位置,“纪公子,请吧。” 纪斯年正好手痒,顺势坐了下来,脸上愤愤,痛心疾首道:“果然是近墨者黑,原来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狡诈!” -- 第63页 “这话从何说起?”照水讶异,转而又维护道,“我家小姐最是知礼,纪公子可不要凭空污蔑。我可没见着小姐捉弄纪公子呢。” 纪斯年进府时,沈伏只说这是在西境找到的游医,治病救人颇有道行,便请来看看能不能治好小姐。 沈明仪醒来后,不想节外生枝,干脆也把自己在西境时的经历隐去了。 照水不知前情。 纪斯年自知口误,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照水没有生疑。 两个人的棋艺不相上下,对阵起来颇为痛快。两人你来我往,大杀四方。 到紧要关头时,照水眼睛都看直了,屏住呼吸,生怕扰了两人沉思。 “小姐。”管家禄叔脚步匆匆过来,满头大汗。 他走的急,气喘吁吁。 “什么事?”沈明仪听出他语气中的焦急,将棋子放下,让照水给他递杯水缓缓,“禄叔慢慢说。” 禄叔也不客气,喝完了水肃了神色道:“宫里来人,说是太后请您入宫。” 沈明仪一愣:“太后怎么知道我醒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沈明玦人还在西境,府里没有在前朝行走的人。禄叔当时便和沈明仪商量过,最好是瞒下她醒来的事,等沈明玦回盛京后再做安排。 为了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禄叔又和沈伏商量着加强了对王府的管控。连养在府里的一群太医都让人盯得死死的,生怕漏出去消息。 禄叔自信这一番安排没什么差错,可依旧让宫里收到了消息,脸色难免有些难看。 沈明仪倒想的很开:“毕竟是天子脚下,能瞒两个月已经实属不易了。宫里收到消息也是情理之中,禄叔不用自责。” “王爷不在盛京,沈伏也在外面办事,您只身进宫,老奴怕太后为难……”禄叔皱着眉,若非宫里来轿撵都带来,委实推脱不掉,他压根不会来向沈明仪传这个话。 沈明仪起身理了理裙角,笑道:“太后能怎么为难我。况且我如今也算‘大病初愈’,又惨遭‘抛弃’,满朝文武都怜着我呢,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对我不利。放心。” “小姐,您别胡说。”照水听不得这种话,不满道。 “好啦,玩笑话,不用放在心上。”沈明仪好脾气的哄她,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道,“快别嘟着嘴了,来给我上妆,务必把我化的虚弱些。” * 沈明仪一步三喘,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去了宫里。 禄叔到底耿耿于怀,也没闲着,下了大功夫去查究竟是谁走漏的消息。 外人进了宫按理说要下轿步行进去,可沈明仪憔悴虚弱,步履虚浮,太后跟前儿的嬷嬷没敢让她下轿,直接让人抬着去太后的宫里。 沈明仪攥着手帕,犹犹豫豫道:“嬷嬷,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临出宫前,太后特意吩咐老奴,务必要看顾好您,您身子不好,哪能让您受累?”嬷嬷笑着说。 沈明仪抿了下唇,矜持道:“劳太后挂念。” 皇宫里宫殿林立,但统共就太后和皇帝两人,大部分都闲置着。 一行人畅通无阻地到了寿康宫。 太后也一副憔悴样子,年纪大了,病容之下显了老态。见到沈明仪,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完全,哽着声音道:“皇帝和哀家说你醒了,哀家还当他是在哄我宽心。老天不慈,怎么让我安安遭这么大的罪。瞧着脸都消瘦成什么样了。” 沈明仪委实尴尬。入了夏胃口不好,她又没闲着,不瘦反而奇怪。 她没来及行礼就被太后拉到身前坐下,沈明仪默念多遍“弱不禁风”,掩着嘴咳嗽了声,小声道:“是安安命不好,该有此劫。” 太后又是一阵哀泣,嬷嬷在一旁安慰。 沈明仪听了会儿,反握住她的手,柔声哄道:“太后别难过了,安安这不是醒了吗?” 嬷嬷替她顺了顺气,太后颤着声音道:“醒了便好。安安遭此大难,往后定会平平顺顺,福气盈身。” “承您吉言。” 太后拉着沈明仪喋喋不休,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沈明仪挂着笑,安安静静的听着,时不时搭腔回应,气氛倒也活跃。 及至午时,太后留着沈明仪用膳,又是给她夹菜,又是嘘寒问暖,恨不能将她方方面面都照顾妥帖。 沈明仪方一推辞。 太后便一脸失落,念叨着:“哀家未能替顾好你,九泉下也无颜见我的好姐妹。安安若拿我当姨母,便不要客气。” 她这样说,沈明仪也不好多言,只能受了。 一顿饭倒也用得宾主尽欢。 膳食用毕,沈明仪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刚要起身告辞,就听宫人禀报,说是徐家小姐来了。 徐家小姐徐安容,静文公世子的嫡次女,正是皇帝新立的皇后。 这话一出,宫殿里立时安静起来,宫人看看沈明仪,脸上都难免生出了些尴尬。 就连太后的脸色也有些难堪。 她看了眼沈明仪,对宫人说:“就说今日哀家身体不适,不宜见人,请徐家小姐先回去吧。” 太后自己觉得尴尬赶人,沈明仪也没多说。 她泰然自若坐在原处,一脸平静,好似对徐小姐是新后的消息一无所知一样。 -- 第64页 “安安……”太后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开口,叫了声名字便停住。 往日里舌灿莲花的宫人也对这样的场面应付不来,都立在原地,忘记给太后圆场。 沈明仪好似未觉,和和气气地又同太后叙了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出了方才的岔子,太后不好再留沈明仪,给了她一堆养身子的赏赐,这才依依不舍地让人送她回去。 同太后说话也是力气活儿,沈明仪折腾了大半天,当真有些精力不济。 轿撵摇摇晃晃,沈明仪被摇的倦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阖上双眼养精神。 昏昏沉沉间,感受到轿撵被放下。她以为到了府中,正要下轿,听到外面齐齐整整地声音。 ——“陛下万安。” 第35章 苏醒 皇帝好像早就知道轿撵中坐着沈明仪,特意在此守株待兔,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们先退下,朕和沈小姐单独说话。” 宫人依言退下。 避无可避,沈明仪轻叹了声,掐了下指尖让自己清醒过来,而后从轿撵中出去见礼。 “安安不必多礼。”皇帝抬手欲扶,被沈明仪不着痕迹的躲开。 这份疏离客气让皇帝心下黯然,他苦涩道,“安安……” 沈明仪恍若未闻,规规矩矩行礼,微垂着头,恭谨知礼,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毕竟是在皇宫,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安安素来守规矩,不会在人前同他亲近。 皇帝如此安慰自己,定了定神,露出一抹笑:“朕让人备了你爱吃的糕点,你病情未愈不宜劳神,咱们去殿里坐着,边吃边聊。” 说着就要去拉沈明仪,又被沈明仪躲过。 这下是明目张胆的躲,像是看到瘟神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念着自己大病未愈的身体,沈明仪特意做出踉跄的动作,后退到轿撵边儿,搭上扶手才堪堪稳住身体。 沈明仪垂着眉眼,轻声说:“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到底于名声有碍。陛下还是在此处说吧。” “安安……” 又喊她的名字! 沈明仪内心陡然升起一股躁郁,有话直说不行吗?一直喊她的名字能有什么用?以前怎么没有发现皇帝哥哥这么婆婆妈妈! 他们二人刚退了婚,瓜田李下,本就越少见面越好。她避嫌的心思都明晃晃的摆出来了,他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沈明仪压下内心的不快,声音难免沉了三分:“陛下有话但请直言。” “安安如今竟连话也不想与我多说了吗?”皇帝目露痛苦,压抑道,“朕盼了十年才等到我们的大婚,若非母后病重,孝道难违,朕怎会同你解除婚约?” 沈明仪垂着眼:“陛下不必难过,是臣女没有福气。” “朕失安安,日日煎熬。每每想到从小认定的妻子不再属于我,都觉痛彻心扉。”皇帝看着她平静淡然的侧脸,悲戚浮上心头,惨然开口:“安安,你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 沈明仪平静反问:“那陛下想要臣女如何?” “朕想让你进宫,当我的妻子,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皇帝急急开口。 沈明仪一阵失语,提醒道:“陛下,您已经有皇后了,昭告天下年底大婚。” 皇帝一噎,呐呐道:“朕不能同她退婚……” 他恍惚重复几遍,然后望向沈明仪,“阿兄说要朕封你为郡主,旨意还未颁。”他像是绝境中抓到希望一样,低声下气道,“安安,朕迎你进宫当皇贵妃,皇后之下,众妃之上。朕许你一生恩宠,同你生儿育女。我们的儿子会是太子,除了不是皇后,朕什么都给你。安安……” 沈明仪被气笑了,难怪封郡主的旨意按下不表,原来是为了在兄长回来前从她这里打开局面。 想通其中关窍,沈明仪故意问,“陛下,这话你同我兄长说过吗?” 皇帝讪讪道:“阿兄未曾同意。” “那陛下缘何认为,臣女会同意?”沈明仪不由讥诮,抬头对上他躲闪游移的目光,心平气和问,“陛下可还记得沈氏的家训?” 皇帝终于看清沈明仪的眼神,清澈,淡然。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他无比惭愧,竟忽然生出躲避的心思。 他当然记得沈氏的家训。 盛京沈氏从祖辈传下来的规矩,男不多娶,女不为妾。当时母后向父皇提请赐婚后,特意告诫他,此生需得与安安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得妄动心思。 当时他是言之凿凿承诺过的。 “陛下既然记得,想必不用臣女多说,便能知道臣女的答案。”沈明仪掷地有声道,“沈氏世世代代遵从的祖训,断没有折在臣女这里的道理。” 她恭恭敬敬地朝皇帝道:“过往种种,不必留恋。臣女提前恭贺陛下新婚,愿陛下与徐小姐:琴瑟和鸣共白首,子孙满堂爱不移。” 皇帝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神情恍惚。等回过神的时候,沈明仪已经走远了。 她没有坐回轿撵上,而是自己迈着步子朝宫门口走去。明明身子骨还没养好,可虚弱如斯,脊背依旧挺的笔直。 和她的兄长一般无二,宁折不弯。 午后的阳光下,那个背影刺痛了皇帝的眼睛。 记忆里会软着声音亲昵的喊他“皇帝哥哥”的小姑娘,什么时候长成了这般坚毅果敢的模样? -- 第65页 皇帝迷茫不解。 他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儿,好像有什么东西头也不回的离开,而自己再也不会拥有。 * 皇帝拦她的地方离宫门尚远,得亏近来一直未曾闲着,她才没有在中途倒下。 午后的太阳正烈,晒得她头晕眼花。走到最后双腿跟灌了铅似地,几乎是一被照水搀扶住,她就双膝一软,整个人的重量压在照水身上。 照水扶着她上马车,心疼道:“小姐入宫的时候不是有轿撵接吗?怎么太后就让您一个人孤零零的出来,身边儿连个挡太阳的人都没给您留下。” 沈明仪软趴趴地靠在车厢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照水的伺候,有气无力道:“太后是让人送我出宫,可是半路碰见了皇帝,人都被他轰走了。” “陛下?!”照水惊呼一声,不满道,“陛下都和您退婚了,瓜田李下的,怎么还在宫里堵您?他是九五至尊,风月逸闻也伤不着他。可您不一样啊,好歹多年的情分,他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为您想想!” 沈明仪叹了声气,不由觉得可笑。 连她的婢女都知道,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两个人现在都该避嫌。 可口口声声说爱她、说离了她日日受切肤之痛的人,反而随心自我,分毫不为她考虑。 照水抱怨完,一边为她松着筋骨,一边劝道:“小姐若累了就先睡会儿,闭着眼睛养养神。” 沈明仪莞尔,弯着眼睛道了声“好”。 只是这神终究不好养。 沈明仪刚生出几分倦意,马车就缓缓停下,紧接着外头传来一道恭谨中难掩傲慢的声音:“沈大小姐在吗?我家小姐有请。” 沈明仪懒得睁眼,全交给照水应付。 照水探出头,小声说:“我家小姐病情未愈,精神不好,如今正睡着。敢问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待我家小姐养好病再请贵小姐过府叙话。” 照水自问自己这番话滴水不漏,语气和软。 可对方好似充耳不闻,硬要请沈明仪露面。 照水有些恼了。 对方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奴婢是静文公府上的。这番动静想必沈小姐总该醒了吧?若是醒了还请沈小姐下车,切莫让我家小姐久等。” 又是皇室! 沈明仪纵是再好的脾气,接二连三的被人拦着挑衅也有些恼了。真当她是软柿子,谁都能来捏一把了不成? 照水听她盛气凌人,本就恼怒。如今得知她出自静文公府,顿时就懂了这对主仆的小心思,当即厉了声音道:“我家小姐千金之躯,是你这个丫鬟能冒犯的?” 无视她愤怒的脸色,照水冷笑一声,讥讽道:“姑娘还是回吧。摄政王府门风清正,做不来当街拦人的无礼举动。” 说罢,不欲再谈,旋身回到马车里坐下。 一对上沈明仪睁开的眼睛,所有的不快立刻抛之脑后,照水愧疚道:“把小姐吵醒了?” “她被我赶走了,小姐再睡会儿?” 沈明仪摇摇头,脸色也有些发冷:“今日这出且没完呢!” 果然如沈明仪所料,赶走了丫鬟,主子便沉不住气,娇娇软软的喊了声“沈小姐”,客气道:“下头的丫鬟不懂事,扰了沈小姐清净,还请沈小姐勿怪。” “规矩不好多教教便成。”沈明仪嗓音有些淡。 照水还当她家小姐要忍气吞声,正想开口,便听沈明仪慢吞吞道,“只是不知道,世子夫人有没有空闲。毕竟贵府根系庞大,人员冗杂,怕是不好教。” 徐安容笑得有些勉强:“……我的丫鬟自然由我管教,不敢劳烦母亲。” “哦?”沈明仪轻笑了声,状似天真的问,“徐小姐原来是懂规矩的吗?” 仿佛觉得这话还是过于委婉,沈明仪顿了下,不紧不慢道:“当街拦车,逼人相见,静文公府的规矩原来这般松散。我久未出府,见识寡薄,还当所有府上都像摄政王府这般严肃清正呢,今日倒是长见识。” 徐安容咬了下唇,死死捏住指尖,才堪堪维持住清醒。 沈明仪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徐小姐倘若没有要紧事,咱们就先各自回府。等哪日静文公府堂堂正正递了帖子来,我再登门拜访。” 话说到这份儿上,徐安容哪还会再拦。 沈明仪三言两语连带着静文公府一块骂进去,真若是传出去,她也讨不到好处。 思及此,徐安容咬呀道:“沈小姐慢走!” 可算将人打发走了。 照水小声抱怨:“真是难缠。” 沈明仪心有戚戚焉:“出一趟门真是受罪。” 闹这一通,沈明仪也没了睡意。想着马车怎么还不动,正想出声催促,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小姐,咱们动身吗?” 第36章 苏醒 这声音低沉有力,平静沉稳。许是头一次说这样的话,语气中带着些许的不自在;又许是觉得这样和沈明仪说话有趣,又流露几分揶揄。 总之分外复杂。 声音刚一出来,沈明仪立马就辨认出了来人。 她往前一挪,正要掀开车帘,又听那人用染了几分笑意的声音说:“小姐坐稳,咱们这就启程。” 这话一语双关。 沈明仪听出深意,竭力压着住想要掀开帘子的冲动,重重说了声“好”。 -- 第66页 接连应付了三个人的疲倦、不耐,在听到陆承尧的声音后,悉数烟消云散。 沈明仪掐着手,神情难掩激动,一会儿伸长了脖子从缝隙中张望,一会儿又神游天外发愣傻笑,像是有什么轻若鸿毛的东西一直搔刮着心头,让她坐立不安。 照水大奇。她从小就在小姐身边儿伺候,还是头一遭见她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里的急不可耐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不解问:“小姐不舒服吗?怎么动来动去的?” 照水没压着声音,外头肯定也能听见。沈明仪顿时羞恼地瞪她一眼,照水茫然的眨了眨眼。 外头传来一声轻笑。 沈明仪这下确认陆承尧一定听见了。她面颊一热,见照水还要问,当即懊恼道:“不许说话!” “好的,小姐。”照水无辜地摊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车厢静寂了片刻,沈明仪坐不住,终是忍不住问:“你知道回府的路怎么走吗?” 她不知道陆承尧是何时替了马夫的。但盛京城街道错综复杂,又千篇一律,不好辨认,沈明仪担心极了。 照水叹了声,忍不住插嘴:“小姐,车夫若是认不清路,回头就得让禄叔给赶走了。你今日莫非是被徐家小姐气晕了?怎么忽然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 “就你知道!”沈明仪没被徐家小姐气晕,反倒快被这个平素里机灵警醒的丫头给气个仰倒。她忍不住拿脚尖踢了下照水,浑身上下都在抗拒照水开口。 照水摸不着头脑,但观小姐快要气的七窍生烟,赶紧识趣的住嘴。心里琢磨着,回府后还是要请纪大夫给小姐望闻问切,好生诊治一番。 马车不大,两个人没压着声音,陆承尧耳力又好,里面什么动静他都了然于心。 想到沈明仪恼羞成怒、又有些羞涩娇俏的表情,陆承尧觉得空了两个多月的心顿时就踏实起来。 那股盘亘在他心头许久的期待,忽然就愈发澎湃起来。 有血有肉的沈明仪,究竟是什么样子? 午后日头正盛,街上鲜有行人。 马车畅通无阻,很快在摄政王府门口停下,陆承尧跳下来,将车夫装的一等一的像。他掀起车帘,对着里面的沈明仪道:“小姐,到了。” 禄叔已经侯在门口,大庭广众之下,沈明仪不好直接问,只能按捺住翻涌的激动,规规矩矩地从马车上下来。 沈明仪目不斜视,可从陆承尧身边擦肩而过时,终究忍不住转了下头。 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陆承尧。 只一眼,沈明仪就不由一阵心酸。 西境的风沙大,战场条件又艰苦。他比两个月前晒得更黑了些,脸上的线条也更硬朗了些。 人也瘦了。 沈明仪乱糟糟的想着,得让膳房多做些好吃的给他补一补。 禄叔迎上前来,见沈明仪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小姐总算回来,宫里可有为难?” 沈明仪想着陆承尧,心不在焉得摇了下头。 倒是一旁的照水,终于忍不住,向着禄叔大倒苦水:“小姐在宫里没受什么为难,反倒出宫被静文公府的一个丫头搅了清净。都说了小姐身子不好,还要硬逼着小姐同她家主子见面。” “还有这等事?”禄叔皱了下眉,转念道,“静文公府要出一个皇后,水涨船高,近来难免跋扈了些。”他问照水,“惊扰小姐的可是静文公世子的嫡次女?” 照水愤愤“嗯”了声。 禄叔一瞬间就想通了。 “小姐一醒就被太后召去宫里,那位自打受了圣旨,至今也没见过太后的面。她坐不住,这是难免的。”禄叔嘱咐道,“小姐既然醒了,静文公府怕是安分不下来。倘若延请过府,照水你也警醒着,切莫让小姐受委屈。不过是出了一个皇后而已,还轮不到他们在摄政王府头上作威作福。” “我明白!”照水应道。 沈明仪听了半天,才见缝插针的问:“禄叔,外面那个车夫,看着有些面生……” “小姐是说成路?”禄叔往后看了眼,他还在原地恭谨地站着,于是满意道,“是个知礼的孩子。成路是沈伏领回来的,说是跟着王爷在西境战场受了伤,王爷心慈,让他待在府里谋个差事。” “受了伤?!”沈明仪惊呼,急忙问,“怎么会受了伤?严不严重?找大夫看过没有?” “他刚过来就自告奋勇要去接小姐,还没得空看大夫。”禄叔知道沈明仪心地好,倒也没多怀疑,只笑着说,“老奴这便命人去请大夫。” 沈明仪叫住他:“不用,府里不是住着一堆太医吗?让太医去给他看。” 沈明仪不知道陆承尧作何打算,便没敢妄动,只在庭芳院里等,又不好明目张胆地打听消息。 提心吊胆半天,到底担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把陆承尧叫了过来。 人前沈明仪还算稳重,刚一屏退下人,她就忍不住上前,绕着他打量一圈,忧心忡忡问:“怎么会受伤呢?太医怎么说?我让膳房给你做补身子的药膳,太医可说了忌口的吃食?” 陆承尧终于找到时机开口,他无奈道:“战场上刀光剑影,受伤是难免的。不严重,如今已经没有大碍了。” 解释完,陆承尧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明仪。 -- 第67页 她仍眉心紧锁,兀自不满道:“知道自己受伤怎么还乱跑?府里又不缺你一个车夫。” 她眼中担忧浓浓,尽管知道她没有任何旁的心思,陆承尧还是心中一动,忍不住沙哑道:“因为我想早一些见到安安。安安呢,可有念我?” “当然想啦!”沈明仪语气自然。 陆承尧不免生出一丝挫败,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好歹安安也是有过婚约的人,怎么这般粗枝大叶。 沈明仪把他按在凳子上,自己在旁边坐下,拖着下巴问:“你这回来盛京是做什么啊?待多久?” 她眼睛也不敢眨,忐忑不安,在听到陆承尧说“不走了”时,终于笑起来。 陆承尧猜到她的心思,不等她问,就一股脑解释给她,“西境战事已止,摄政王在边境扫尾,很快也会回京。” 陆承尧隐藏身份待在摄政王府,也是与沈明玦商量过的。 沈明仪醒来的消息估计瞒不了多久,陈束如今被关押在狱,平远将军府难免会为他上下奔走。 陈束是沈明玦亲自抓的人,倘若要将他从牢狱里捞出来,必先经过沈明玦的首肯。可沈明玦不在盛京,便只能从沈明仪下手。 摄政王担心妹妹应付不来,和陆承尧商量过后,由陆承尧隐藏身份,提前入京,待在沈明仪身边保护她。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陆承尧没说,免得让沈明仪担心。 沈明仪兀自沉浸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欣喜中,眉开眼笑道:“那你就安安心心在府里住着,正好养养身体!” 禄叔还没有抽出空来给陆承尧安排住处,沈明仪自告奋勇承了这个差事,带着映月、照水忙里忙外,处处都安排的精致妥帖。 陆承尧想要上前去帮她,被沈明仪连声赶走:“你伤还没好,不要乱动,乖乖坐着,等忙完了我们找纪斯年一道用膳!” “好。” 陆承尧格外顺从,坐在不远处看她井井有条的为他安排住处。 指挥若定,颇有风范。 陆承尧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知道沈明仪身份的时候,他生出过不少阴暗心思。想她就维持着魂魄的形态,除了他谁也见不到。 和别人说话,要靠他传声;想出远门,要靠他的头发和血。 沈明仪做什么都依靠他,永永远远都没办法离开他。 那时,陆承尧无比笃信,他一定分外满足。 可今天看到活蹦乱跳的沈明仪,猛然有些庆幸她可以恢复如初。 这样自信从容的沈明仪,比在西境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夺目。浑身上下洋溢着勃勃生机,就像是春天奋力吐蕊的花苞,让人见之心喜。 晚膳摆在了湖心亭,依山偎水,风景独好。 纪斯年又见故人,哪怕是曾将他关在牢狱中的故人,也难免欣喜。他坐在两人中间,不时搭几句话,起初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可过了没多久,便觉得场面似乎有些不对劲。 沈明仪觉得陆承尧风餐露宿,又伤势未愈,挑着他喜欢吃的夹给他,在他碗中堆了小山一样的菜。 纪斯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狼藉的碗,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还没等抱怨,却见沈明仪放下了碗筷。 陆承尧疑惑问她:“怎么不吃了?” “吃饱了。”沈明仪简单解释,“天热难免影响胃口,不用担心我。” 若仅止于此,倒也罢了。 偏偏两个人旁若无人,互相都觉得对方应该多吃一些,不住规劝。 纪斯年觉得,在这场言笑宴宴的嘘寒问暖中,他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嗝。” 陆承尧和沈明仪不约而同望过来。 明明没吃多少,却不知何故打了个饱嗝的纪斯年捂着肚子,沧桑感叹:“好撑啊。” 第37章 苏醒 陆承尧到王府后也并未闲下来,大多时候和沈伏一起,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沈明仪三番五次去找他,都扑了空。偶尔沈伏在府里,两个人不出去,沈明仪也总找不见他。 直到后来有一次见到纪斯年,才从他口中得知。 陆承尧在府内的大多时间都泡在膳房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彼时纪斯年反射性地揉着肚子,幸灾乐祸道:“那日见你们两个你来我往,旁若无人,好不亲近。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沈明仪愤而怒视,不待开口,纪斯年已经一拍屁股,跑的影都没了。 沈明仪:“……” 沈明仪有些泄气。厨房到底有什么好的?他宁愿在厨房呆着,也不肯陪她解闷? 心中一生郁结,沈明仪就愈发郁郁寡欢,不想出门。 照水端着糕点进来时,沈明仪正翻着话本,颇有些心不在焉。 “小姐。”照水喊了声,将糕点摆在桌子上,回过头见她没反应,又扬声喊她,“这两天小姐都没吃多少东西,膳房特地做了绿豆糕,小姐快来尝尝。” 沈明仪总算给了她一个眼神,听到“膳房”二字,又懒洋洋地移回视线,有气无力道:“你吃吧,我看书。” 她目不斜视的盯着书,不时翻两页,看起来颇为专注用功。 照水走近一看,将书从她手中抽出来,竭力忍住笑,调侃道:“小姐何时学的倒着看书?这本领倒是别出心裁,莫非这样能记得更牢固些?” -- 第68页 沈明仪这才发现,自己看了半天的书,竟然是反的! 她脸一烫,唰的一下把书夺回来,嘴硬道:“倒着看书更要求专心,免得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扰了心神。你也要多学一学,省的整天撒欢儿找不见你人。” 照水怕惹恼了沈明仪,点到为止,不再过多打趣。 她拉着沈明仪到桌前坐下,糕点盘子推到到她手边,为自己辩解道:“奴婢这两日并非故意懈怠,委实是府中近来发生不少稀奇事儿。小姐也知道,有热闹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奴婢怎么能不去探一探?” 还挺理直气壮。 沈明仪颇觉好笑,往她张口的口中塞进去一块儿糕点。 照水下意识咬住。 沈明仪擦擦手指,顺势问了句:“府中近来挺平静的,能有什么稀奇事?” “那可太多了!”照水费力咽下糕点,眼睛一亮,含混道,“今日厨子的手艺不错啊,做的比往常都好吃!” 惊叹完,她拿水润了润嗓子,这才道,“小姐可还记得府中新来的马夫,就是叫成路的那位?”怕沈明仪忘记,她特意补充道,“就是刚到府中您特意设宴招待,还邀请纪公子作陪的那位。” 陆承尧? 沈明仪一愣,下意识问:“他怎么了?” 照水粗枝大叶,没察觉异样,只当是沈明仪在询问下文,于是也不卖关子,径直道:“那位成路近来艳福可不浅。” “艳福?”沈明仪喃喃重复。 纪斯年不是说陆承尧整日窝在膳房吗?莫非是看上了府里的哪个姑娘,和人暗度陈仓? 也是,君子远庖厨,无缘无故的,他总待在膳房算什么事。 可是他前些时日还说,他来王府是要保护她的。 保护她难道不该要寸步不离吗? 沈明仪心里闷闷的,不快极了。 照水还在旁边滔滔不绝的说着,可沈明仪却什么也没听进去。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应该和陆承尧说说清楚。 他若真的喜欢府里哪个姑娘家,光明正大的来往就可以,她又不会拦着。 为什么一定要躲着她呢?明明在西境的时候他们两个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 沈明仪有点难过,开口打断照水:“陆……成路今天在府里吗?” “在。”照水说,“我方才从膳房出来还见他了呢。” 沈明仪更心酸了,连照水都能碰见他,唯独自己,几次三番去找都扑了空。 她闷声闷气道:“你带我去找他。” 照水虽不清楚她家小姐为何突然要找成路,但近来这个车夫身边发生的事儿委实好瞧,是以不假思索地应了声“是”。 她兴致勃勃地对沈明仪道:“成路约莫在回房的路上,咱们就去路上等,说不准儿还能看到好戏!” 好戏? 联想到照水此前说的“艳福”二字,难道所谓的好戏就是看他们在一起卿卿我我吗? “世风日下!”沈明仪忽地停住脚步,别扭道,“不找他了,我们回去!” “别啊小姐!”照水拉着沈明仪,“咱们都走这么远了,半途而废多不好啊!” 沈明仪坚持。 照水拗不过她,正想着要抱憾而归时,忽然瞥见想看的场景,赶紧小声道:“小姐快看!” 沈明仪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从枝杈的掩映中,正看到陆承尧面无表情地往他住处的方向走。 迎面走来位含羞带怯的婢女,同他擦肩时,婢女惊呼一声,手中帕子倏忽一落,顺着风就落在陆承尧脚下。眼看他脚就要踏上去,谁料他步子一转,恰好绕过那个帕子。 婢女目瞪口呆,脸臊得通红,捡起帕子匆匆跑远了。 照水在一旁啧啧称叹:“成车夫不愧是成车夫。” 这倒和沈明仪原先料想的相差甚远。她不解问:“怎么说?” “小姐是不知道,成车夫风神俊朗,这一副好相貌搅了多少妙龄女子的芳心。咱们府中的丫鬟每日里故意同他偶遇,花样百出地制造事端,想得他一顾。谁料成车夫像是木头一样,一概冷遇。丫鬟们有张良计,成车夫就有过墙梯,从未中过招!” 照水发自内心的佩服,“更有趣的是,招数被破解得多了,丫鬟们反倒生出了战意,势要和成车夫一较高下,看看究竟什么时候能为难住他。” 沈明仪:“……” 这个走向她倒是万万没有想到。 照水津津有味地评价:“今日这个丫鬟手段太流于俗套,没前日那个新奇。” “……”沈明仪一阵无语,不动声色地问,“成车夫就没有看得上眼的?” “没有!”照水斩钉截铁,饶有兴味道,“据我日日观察,成车夫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过她们。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丫鬟们为什么整日往他眼前凑。” 沈明仪方才的烦闷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弯着眼睛,轻松的笑意漫上来。 意识到自己闹了一场误会,沈明仪也不好意思去见陆承尧,正要带着照水回去,却见陆承尧顿了下,然后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沈明仪骤然紧张起来,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觉得自己应该躲一下,毕竟自己方才误会了他,心中难免羞惭。可又有些不想挪,她都好些时日未曾见到他了。 -- 第69页 眼见他步步逼近,沈明仪偏了下头,让照水去旁边候着。然后对上陆承尧有些幽深的眼神,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道:“你这几日都在忙什么?都没空见我吗?” 陆承尧怔了下,解释道:“王爷回京前有许多事需要处理,这两日忙了些,很快就能办完。” “那你在府中呢?”沈明仪小声控诉,“听说你一回府就去了厨房。” 陆承尧放软了声音道:“在厨房也有很重要的事情做。” 沈明仪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副忍不住质问他的样子实在可爱。陆承尧内心冲动疯涨,忍不住去揣摩沈明仪的心思。 他竭力忍住笑意,问:“绿豆糕可合安安的胃口?” 绿豆糕? 她方才吃的时候净顾着胡思乱想,味同嚼蜡,哪还记得什么味道。 正想如实说,心里一动,陆承尧怎么知道她方才用了绿豆糕? 前前后后几句话连起来一想,沈明仪脑海里蹦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那是你做的?” 陆承尧“嗯”了声,“安安不是说入了夏胃口不好?我娘在世时教过我一些方子,夏天做来吃正合适。我便想试着做出来给你尝尝,看看能不能让你多吃些。” 闷在膳房里竟然是为了给她做吃食? 沈明仪受宠若惊,又有些恍惚,直到回了庭芳院还没缓过劲儿。 那盘糕点正规规矩矩地把在桌子上,只剩一块儿。 明明是一块儿再普通不过的糕点,可不知怎的,沈明仪食指大动。她咽了下口水,正想伸手捻起来,却发现另外一只手横空出世,越过她当先拿走。 照水一边吞咽,一边满足的眯起眼。 沈明仪:“……” 沈明仪幽怨的望向照水。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胜似姐妹。吃些糕点而已,素来没那么多忌讳。 可这是陆承尧做的,仅剩最后一块。 她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沈明仪欲哭无泪,有苦说不出。 偏偏照水无知无觉,还懵懵懂懂的问了句:“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沈明仪愤愤挪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 侍女拦阻陆承尧的事情听着有趣,可这种风气不能养。等禄叔过来时,沈明仪将这事简要说了,让禄叔得了空去敲打一番,免得其他人有样学样。 禄叔应下,递上手中的请柬,说到正题。 “这是静文公府递来的帖子。” 第38章 汹涌 静文公府会递来帖子在沈明仪的意料之中。她没有惊讶,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禄叔问:“小姐,静文公世子夫人的延请,小姐若是不想去,老奴这便去拒了。” “不用拒。”沈明仪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看,笑了下,“早晚都要去,早应付完早安心。禄叔不也是这么想的?” 否则帖子根本就不会递到她的手里。 禄叔没有丝毫没戳穿的窘迫,笑容满面,坦荡道:“小姐聪慧。” 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小姐如今正是大病未愈的时候,倘若不想和他们多做纠缠,正好有由头离开。” 沈明仪和禄叔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 去静文公府的那天,沈明仪特意早早起身,先绕着后花园跑了一圈儿,将自己折腾的筋疲力竭,又让照水给她上妆,净往虚弱苍白了画。 沈明仪这招足以以假乱真。 上马车时,陆承尧看到也大吃一惊,眉头紧锁,差点就要劝她别拖着病体出去。 还是沈明仪悄悄冲他眨了下眼,俏皮灵动,没有丝毫虚弱的样子。 陆承尧这才松了口气。 世子夫人年逾三十,风韵犹存。见到沈明仪便亲亲热热地迎上去,嘘寒问暖。尺度恰到好处,既不让人生厌,也不让人觉得受了冷落。 沈明仪娇娇弱弱地同她攀谈。 所聊之事不外乎些琐碎杂事,寒暄过后,侍女来报,说是平远将军夫人到访。 到这,沈明仪才隐隐约约摸透了这场延请的真实目的。 静文公世子夫人为徐安容对她的冲撞赔礼是假,给平远将军夫人创造一个见她的机会才是真。 沈伏是摄政王的亲卫,骤然回京,势必引起诸多猜测。沈明仪的事情又不能暴露,恰好陈束和钦差伏法,便拿了押送犯人回京当由头。 摄政王亲自抓捕的重犯,没有人敢轻易释放。 平远将军府四处奔走,走投无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沈明仪身上。 花厅里,平远将军夫人涕泪涟涟,哀诉亲儿苦命。 场面哀恸,颇有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架势。 倘若沈明仪没有去过西境战场,不知道陈束害了多少人,她兴许会心软。 但如今,她心如止水,只有在平远将军夫人看过来时,才佯做单纯,慢声慢气道:“夫人,保重身体。” 盛京中哪有单纯的人? 平原将军夫人一时无措,慌张哀求地看向世子夫人。 后者会意,叹了声气,帮着当说客。 “伯母托大,叫你一声安安。”世子夫人苦口婆心道,“安安啊,陈公子也是自小在盛京长大,他为人如何你还能不清楚?他熟读兵书,为人清正,贪墨军饷的勾当,他怎么会去做?安安呀……” -- 第70页 世子夫人还想再劝,沈明仪垂着眼睑,声调淡下来:“夫人也知道,安安足不出户多年,同陈公子委实不大相熟。” “至于陈公子究竟贪墨与否,自有大理寺公断。安安一介女子,实在无能为力。” 两位夫人脸色一僵,有些下不来台。 沈明仪不欲多做纠缠,正要起身告辞,听到外面一阵尖厉的叫声。 “你小小车夫,居然敢对本小姐不敬?!” 然后是一阵鼎沸的哄闹声。 车夫? 沈明仪脸色骤变,二话不说就顺着声音匆匆赶过去。 一出花厅,迎面而来的映月便将原委飞快到来。 这场波澜对陆承尧而言,纯属无妄之灾。 平远将军府的陈小姐今日正好跟着母亲一道过来,和徐安容相谈甚欢,正好聊到首饰铺子里上的新品,两人突发奇想要去铺子里挑。 正好陆承尧倚在马车旁边,便招了陆承尧驾车。 陆承尧就算是车夫,也是沈明仪的车夫,其他人的命令自是不听的。可陈筠庭打小骄纵,尤其见不得下人忤逆,一来二去就起了冲突,要让人把陆承尧抓起来给他颜色看。 陈筠庭是徐安容的客人,徐安容默不作声没有拦阻,静文公府的下人自然唯命是从。 沈明仪听了原委,脸色愈发难看。她疾步如飞,不敢耽搁,生怕去晚了陆承尧被人为难,又怕他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闷不吭声的受了欺负。 在西境时沈明仪是魂魄形态,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束为难他。可在盛京,她的眼皮子底下,沈明仪绝不容许陆承尧受到一星半点的为难。 陆承尧被人团团围住。 沈明仪一到,就看到身强体壮的下人拿着铁棍挥向他的后背。 “住手!”沈明仪目眦欲裂。 下人被她的高喝吓得顿在原地,眨眼间,陆承尧已经解决了身前涌过来的人,一脚踢飞铁棍。 徐安容见沈明仪过来,赶快给下人使眼色,让他们退下。 沈明仪心急如焚,顾不得大庭广众,疾步上前检查陆承尧的伤势,头也不抬地冲身后说:“映月照水,拦住方才执铁棍的下人!” 沈明仪关心则乱,陆承尧却不敢让她真的动手。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府上,稍有点异动就能传的满城风雨,于沈明仪名声有损。 他平静地冲她摇摇头,而后低下头说:“小姐,我没事。” 沈明仪被他的眼神定在原地。她握了握拳头,终是没有压制住心里翻涌的戾气,语气不善道:“照水,他方才拿着铁棍想干什么,你依样还回去!” 下人惊恐地跪在地上喊饶命。 这场闹剧是徐安容故意放纵的结果。她知道沈明仪今日到府,一眼认出了摄政王府的马车,就想借着给车夫教训来落沈明仪的脸面,以报街市之仇。 没想到沈明仪居然如此紧张这个车夫。 徐安容心中暗恨,冷了声音道:“沈小姐,静文公府的下人自有我们自己管教,还轮不到沈小姐来指手画脚。” 沈明仪脸色森寒,压根不接她的腔,只对照水说:“打!” “沈小姐!”徐安容声音重重,脸上蒙了一层阴霾。今天要是真让沈明仪的婢女打了她府上的下人,就是彻底将她的面子踩了下去,她急促道,“拦住她!” 一旁围观的下人围着凑上来。 沈明仪眼风也不扫过去,冷冷道:“我看谁敢拦。” 这话一出,下人都定在原地,不敢上前。天子脚下的下人也比常人多一个心窍,“沈”这个姓氏有多尊贵,人尽皆知。 就算今日沈明仪到访只带了两个婢女和一个车夫,也没人敢对摄政王府的人动手。 下人的迟疑和犹豫徐安容看在眼里,恨恨咬紧了牙关。 又是这样。只要是沈明仪的话,所有人都不敢违背,就连自己府中的下人也不敢得罪她! 凭什么? 同样名字里嵌个“安”字,为什么一个足不出户,哪怕和皇帝解除了婚约,还是能一出现就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个就算才情动盛京,是风头正盛的新皇后,也要为她沈明仪让步? 徐安容想起皇宫那日,皇帝对沈明仪说的那些话,心中更恨! 皇帝至今仍放不下沈明仪。 若非皇帝的旨意不能朝令夕改,他是不是早就同自己解除婚约,再想办法和他青梅竹马的沈明仪重归于好?! 徐安容的恨意几乎隐藏不住,直白而又汹涌的朝沈明仪扑来。 陆承尧眸光一凛,害怕她对沈明仪不利,正要上前将人护在身后,被沈明仪拦住。 沈明仪微微偏头,有些生气地冲他小声吼:“你站着不许动!” 陆承尧头一遭见她如此气盛,当真被唬在原地,没敢再动。 * 出了一遭乱子,沈明仪回府时脸色都不虞。 映月、照水伺候沈明仪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心中都有些惴惴。 到了王府,沈明仪将陆承尧带到小厨房,劈头盖脸地质问:“刚才那些人为难你,你为什么不还手?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你知不知道?!” 沈明仪看的清清楚楚,陆承尧和静文公府的下人对阵时根本没有下狠手。凭他在西境对敌的手段,招招致命,根本不会让自己落于下风。 -- 第71页 可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怕给她添麻烦,沈明仪也心知肚明。 冷着脸将人训了一顿,陆承尧始终诚恳听着,态度极为端正。 沈明仪硬着心肠说完,一对上他专注认真的表情,霎时就心软了。 她轻叹一声,眉眼间的怒气还未散尽,别扭道:“以后不许这样了。倘若有人为难你,你就直接打回去。在盛京有摄政王府这个大靠山,万没有让你忍气吞声受欺负的道理。记住了吗?” 她低着头,静等着陆承尧回复。 沈明仪今日穿的长裙裙摆极大,两个人相对站着,离得又不远。 一低头才发现,他们二人的衣服勾缠在一起,湖水蓝的下裙同他浅灰色的直缀不分你我,凑在一道,相得益彰,颇为和谐。 沈明仪一时有些恍惚,没听清陆承尧说了什么。 只记得最后她被人叫了声,下意识抬起头来,对上陆承尧含笑的双眼。 他的声音微哑,似是在压着情绪,尽力冷静地开口。 “安安担心我,”他尾音轻扬,眼角眉梢都是抑不住的愉悦,“我很开心。” 第39章 汹涌 那句“我很开心”之后两天,沈明仪深陷在无法自拔地懊恼中。 她当时为什么会脑子一热、一声不吭突然就跑了呢? 这太失礼数了!也太不冷静了! 可反反复复想了两天,沈明仪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脑中只记得她刚跑两步,听到的陆承尧喉咙中碎出的一声轻笑。 那声笑并没有嘲讽,反而尽显欢愉轻快,没有丝毫恶意。可是沈明仪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无端脸热。 太奇怪了。 照水端着糕点进来时,就发现她家小姐正满脸颓丧的爬在书桌上,手侧放了本摊开的书。 以为她是睡着了,照水正要推醒她,走近了才发现,小姐一双眼睛瞪得极圆,眼珠滴溜溜转着,哪有分毫睡意。 照水好笑得叫了她一声,目光疑惑的落在书本上:“小姐在看什么?怎么脸红扑扑的?” 照水以为她又在看风月话本,伸手拿时沈明仪也未拦阻。 书拿到手里,照水定睛一看,是本《庄子》。照水内心唏嘘,竟连看《庄子》也能看的如此心神荡漾? 沈明仪摸了下脸,无精打采道:“兴许是热的。” 不仅脸上烫,她还觉得心里有些燥,总之不大平静。 “这不是巧了。”照水放下书本就要去拉她,“厨房正好做了祛暑的糕点,小姐快来尝尝!” 沈明仪浑身疲乏,一动也不想动,兴致缺缺地问:“什么糕点啊?” “绿豆糕!”照水道。 绿豆糕? 一听这三个字,沈明仪腾地直起身,双眼放光看过去。 照水调侃她:“小姐是不是还对上回入口即化、软糯清甜的绿豆糕念念不忘?” 不提还好,一提到那块与她无奈错过的绿豆糕,沈明仪就扼腕叹息,微微眯起眼,看向害得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绿豆糕是什么味道的罪魁祸首。 照水对危险似无所察,笑呵呵地道:“可惜啦,这回的绿豆糕和上回的并非出自一人之手,不过按厨子的说法,约莫是不差上下。小姐快来尝尝!” 不是陆承尧做的绿豆糕。 沈明仪失望“啊”了声,并未提起多大的兴趣。不过腹中空空,确实有些饥饿。沈明仪顿了下,象征性地捻起一块送入嘴中。 照水给她倒茶,见她精神好些了,才忍不住抱怨:“小姐可知,那日静文公府的事没有瞒住,现在传的人尽皆知。” “无妨,我也没想着静文公府会瞒下来。”沈明仪清了下嗓子,浑然不在意,“顶多议论我行为跋扈,心狠手辣,不用放在心上。” “小姐猜的不对。”照水垂着头,闷声闷气,抬眼看了下沈明仪,她好似真的不在意,端着茶杯兀自品茶。 她忍了忍,没有忍住,愤愤地跺脚,“市井百姓现在都在传成车夫是您养的男宠!” “噗!” 照水的话在沈明仪耳边炸开,她正喝着水,一下没忍住,尽数喷出来,然后陷入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心肺咳出来。 她偏头看了下正给她顺气的照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传什么?男宠???” 照水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他们说小姐是被陛下退婚,受了刺激,故意找男宠,自甘堕落。” 百姓还很有理有据的找了许多支撑。 诸如:从前沈小姐闭门不出,偶尔出行,远远望去端庄持重,一言一行皆是闺中典范。可被皇帝退婚后,居然在别人的府上的兴风作浪,尤其是在新皇后家族的府中,对一个车夫百般维护,甚至不惜对下人严词以对。 还这听说车夫长相俊朗,颇有气度。单单看去,丝毫不像是灰头土脸的小人物。 于是百姓之间隐隐猜测,说这人实则是沈小姐在外面找的男宠,直接以男宠的身份带进府中,怕惹人口舌,是以他当个车夫,好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沈明仪听的瞠目结舌,喃喃道:“编得还挺合情合理,倘若不是主人公,我险些都要信了。” “不过小姐也无需介怀,”发完牢骚,照水话音一转,续道,“禄叔已经着手处理去了,肯定解决得漂漂亮亮,绝不会让这等谣言放肆传播下去。” -- 第72页 流言而已,等到出现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消息,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沈明仪不置可否,忍不住笑起来:“百姓也太小看我,倘若要让男宠隐藏身份,肯定要找一个能和我同进同出的身份,车夫怎么能行?起码得是贴身侍卫!” 照水只当沈明仪在说玩笑话,没放在心上。 * 沈明仪对那碟绿豆糕心心念念,一听陆承尧又去了膳房,忙不迭凑上去。 膳房中烟火熏天,沈明仪素来是不爱踏足的。好在陆承尧去的膳房并非是府中的大厨房,少有人丁,只会在府中设宴忙不过来时才会派上用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她去时,陆承尧正握着大片荷叶冲洗。碧绿的荷叶上托着圆滚滚的水珠,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剔透,散出点点碎光。水珠随着他的动作在叶片上四处滚动,俏皮又灵动。 沈明仪迈步进去,伸出手指弹了弹露珠,好奇问:“你拿荷叶做什么?” 陆承尧笑而不语,卖了个关子。 约莫又是别出心裁的吃食。沈明仪笑逐颜开,没追问,一脸新奇地跟着他在小厨房里转悠。 陆承尧骁勇善战,没想到在膳房里里也游刃有余。 沈明仪看得得趣了,伸手去帮他,被陆承尧拿手肘挡开。 陆承尧说:“做起来不麻烦,不用帮忙,你在一边自个玩儿。” 沈明仪十指不沾阳春水,也确实无从下手,干脆搬了个小木凳坐在他不远处,托着腮看他在驾轻就熟地淘米、切菜、生火。 沈明仪暗叹一句“贤惠”。 小膳房里只有两个人。 陆承尧忙前忙后,不敢停下,一停下就忍不住去看沈明仪。 她看自己的目光太专注,也太认真。被这样有如实质的目光盯着,陆承尧心潮起伏,压根平静不下来,只能一会儿蹲下填柴火,一会儿去搅拌渐渐被清水喂的胀起肚子的梗米粒。 好在锅里的粥很快滚起来,掀起锅盖时,被禁锢多时的水汽终于四面八方散开,萦绕在屋子里。 雾气缭绕间,被沈明仪注视的紧张也终于散了些。 陆承尧轻舒一口气,将粥搅拌均匀,盛在水晶碗中,招手喊来沈明仪,手里托着粥碗递给她一个汤匙。 加了荷叶碎的梗米粥装在水晶碗中,呈现出一种盈盈翠色,给烈日炎炎的夏天注入一抹清爽。 只是卖相就让人垂涎欲滴,口味自不必说。 沈明仪跃跃欲试,伸手就要接过碗。 陆承尧手一偏,正好躲过去。他垂眼看着沈明仪茫然的表情,忍不住弯了唇角:“烫。” 他指了下沈明仪手中的汤匙,提醒她,“我端着,你拿汤匙舀着尝尝。” “你不怕烫?”水晶碗中热气升腾,陆承尧泰然自若,好似不察。 沈明仪看他一眼,曲起指,悄悄用关节点了下碗侧。刚一碰到,便被滚烫的温度惊住,飞快弹开,用力甩了甩手,想将如影随形地灼热甩开。 她摁着手指关节,五官几乎都皱在一起:“这么烫?!”感叹完,不赞同地盯着陆承尧。 陆承尧无奈地叹声气,将碗放下,舀了水,让她抬着手细细给她冲洗。 清凉的水落到她的手上,有的从指缝间滑过,有的顺着指节流下。沈明仪的手指下意识抖了下,很快被陆承尧握住。 陆承尧问她:“怕凉?” 方才井水是有些凉,可现在已经不凉了。 沈明仪摇摇头,小声说了句:“不怕。” 陆承尧的手极热,不知是刚端着粥碗的缘故,还是他本来就这么热。握着她的手时,热度便顺着他的掌心渡过来。 沈明仪觉得热极了,脸很热,浑身都热,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格外的热。 她眼神涣散,四处游移,最终定格在陆承尧身上。 为她冲洗时,陆承尧半弯着身子。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他身量极好。背上没有丝毫赘肉,弯腰时,后背的肩胛骨微微凸起。看着明明是一副极为清瘦的身体,可在战场上却所向披靡,少有敌手。 沈明仪想到两次战场上,他将自己紧紧护在身前的场景,没来由地弯起眼睛。 手指上残存着水珠,陆承尧替她细细擦拭干净,才抬头看她,一副无可奈何地模样。 “长记性了吗?” 陆承尧的眼神深邃幽深,看向她时眸子里带了星星点点的光,像西境夜晚的湖面,映照着漫天星子。 沈明仪被这目光吸引,神思恍惚的想:单凭陆承尧这副相貌,倒还真的挺有做男宠的潜质。 “安安?”陆承尧喊了一声。 沈明仪后知后觉的“啊”了声。 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子可爱极了,陆承尧心痒痒,一时没控制住,拿水迹未干的指尖在她眉心轻点了下,笑问:“想什么呢?” 一触即分,沈明仪眉心一凉,霎时清醒过来,搜肠刮肚地找了个理由:“在想,你怎么突然想起做荷叶粥了。” “荷叶粥能祛暑热。” 沈明仪似懂非懂地望过去,这个她知道啊。 陆承尧竭力憋住笑:“听说小姐近来心火旺盛,看《庄子》都能热的脸红。” 第40章 汹涌 沈明仪书多且杂,闲来无事读闲书居多,只前两日心绪浮躁,这才拿了《庄子》来读。 -- 第73页 陆承尧一出口,她就猛然想起害得自己心绪不宁、辗转反侧的元凶。 对上他一双含笑的眸子,沈明仪的脸“唰”的一下烫起来,几乎要和刚出锅的荷叶粥一较高下。 陆承尧看见她白皙的脸庞霎时间铺满红霞,莹润的耳尖红得滴血,玉石雕刻而成的蝴蝶耳坠栩栩如生,振翅遨游在秾艳的花海里,美的惊人。 被这样浓烈的目光注视着,沈明仪不可能毫无所察,她忙伸手捂住耳朵,抬眼瞪他,故作凶狠的眼神在满脸红霞中毫无威慑力,反倒平添一种欲说还休的动人。 沈明仪压低声音吼他:“你笑什么?!” 陆承尧定了定神,勉力将视线收回来,反问她:“安安脸红什么?” 沈明仪捂住耳朵时五指合拢,闻言立刻岔开,探了下脸上的温度,呐呐道:“……屋里太热。” 陆承尧看了眼她羞愤至极的表情,知道不能再探下去了。怅然若失叹了口气,却又升起隐秘的欢喜。 起码安安看他时会脸红、会羞涩,不会像以前一样毫无所察。 这已然算是大进步。 陆承尧很知足,端了荷叶粥在手上,冲她说:“正好,荷叶粥祛暑热。” * 沈明仪面红耳赤地喝完荷叶粥,一抹嘴,寻了个借口飞也似地离开。 刚回到庭芳院,二话不说拽着照水进屋。 照水正伺候着一院子娇贵的花花草草,乍然被沈明仪拽走,脚下一个踉跄,强力稳住才堪堪跟上沈明仪的步子。 她满脸疑惑不解,直愣愣地看着沈明仪:“小姐?” 沈明仪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胸口上下起伏,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没好气道:“照水!你反思一下近来有没有做错事!” 照水分外无辜:“没有啊。” 沈明仪一脸严肃,重重道:“你仔细想!” 照水对自己近日来的种种行为深刻反思,最后委屈道:“小姐,我最近尽职尽责,真没做错事。” 沈明仪深深望着她,咬呀道:“我那日看《庄子》脸红的事,成路怎么会知道?” 照水闻言,愣了下,发出同样的疑惑:“成路知道?” 沈明仪:“……” 沈明仪点头,捏住照水的耳朵,认真回忆:“那天房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把这事和谁说了,从实招来!” 沈明仪捏的不重,照水便没有推开她,借着这样的姿势细细回想,不明所以道:“这桩事我就和纪大夫说了,莫非是纪大夫告诉他的?” 说完,照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啊,纪大夫和成路说这事干嘛?我还特意叮嘱他不许说出去呢。” 沈明仪心口一滞,指尖用力。 照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猝不及防一疼,当即痛呼一声,清醒过来。 “小姐!”照水瘪嘴,眼神控诉。 沈明仪咬牙切齿:“你同纪斯年说这些做什么?” 照水理直气壮道:“小姐那日脸红的委实厉害,我是担心小姐受了暑气,才想去问问纪大夫要怎么办。” “府里那么多太医,你怎么偏偏找纪大夫?” 照水理所当然道:“太医都是陛下的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转头传出对您不利的消息。” 说得倒也对。 沈明仪一噎,竟有些语塞。 “……我也没想到纪大夫会将这事告诉成路啊。”照水趁沈明仪晃神,悄悄挪开她的手,一溜烟从她的钳制中逃出来,跑了几步远,才回身,用同仇敌忾的语气对沈明仪道:“小姐放心!我这就去教训纪大夫,保准让他再不敢碎嘴。” 沈明仪张了嘴想说“不用”,刚出音,话还没说囫囵,照水已经拔腿跑没影儿了。 沈明仪:“……” 照水这风风火火、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沈明仪颇为无奈,后知后觉地想起:照水何时同纪斯年关系如此密切了?说去找人就能去找人? 其中的关窍很快便水落石出了。 照水离开后不久,纪斯年苦着脸来找沈明仪,再三辩白说这桩事真的是个意外。 纪斯年有苦难言:“照水那丫头找我说这事时,陆承尧正好在里屋坐着,这才让他听了去。” 顿了顿,纪斯年好奇问,“他调侃你了?” 沈明仪苦思冥想,不知如何开口,就听纪斯年半是感叹,半是惊奇地开口:“陆承尧那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居然也会学人家逗弄小姑娘?!” “……”沈明仪纠正他,“不是调侃!” 纪斯年:“那是?” 沈明仪瞥见他想要一探究竟的眼神,顿觉失语,转过头没再说话。 纪斯年抓心挠肺,想听听陆承尧到底做了什么能让沈明仪如此大动肝火,无奈她不说,便只能遗憾作罢。 纪斯年抓起茶杯饮了两杯茶,忽然问:“你对你的侍女,可有安排?” 沈明仪听得云里雾里:“什么?” 见她一脸懵懂,纪斯年也不再委婉,索性直截了当问:“你的侍女一直跟着你,婚嫁如何安排?” 沈明仪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纪斯年坦坦荡荡:“我觉得你身边的照水丫头是个好姑娘,倘若你不限制婚嫁,我便要去讨姑娘的欢心了。” 沈明仪:“???” -- 第74页 仔细辨认半天,确定他是诚恳开口后,沈明仪愣住了:“照水?你才和她认识多久?” 纪斯年无奈解释:“感情这东西素来捉摸不定,谁说一定要日久生情?我乍见心喜,再见心折,三见死心塌地,非照水不娶。” 沈明仪眼中升起防备,警告道:“我们照水单纯天真,你若是觉得她有趣,想寻个乐子,我劝你最好收手。” “不是寻乐子。”纪斯年难得肃了神色,认真强调,“是真心求娶。” 他敛了素来挂着的玩世不恭的笑,眼神都正经起来。他就端正坐着,无所畏惧地接受沈明仪的眼神审视。 沈明仪打量他半晌,犹疑问:“真心的?让她做你的妻子?不纳妾?” “有她一个足矣,不纳妾。”纪斯年信誓旦旦地承诺。 沈明仪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能确信自己是真心喜欢照水?” “这有什么不好确认的?”纪斯年颇觉好笑,“你好歹也是有过婚约的人,怎么也是块没开窍的木头?” 眼看沈明仪要动怒,纪斯年摆手告饶,忙不迭正色道:“她之悲喜亦是我之悲喜,她靠近我一分,我便喜不自胜,她疏离我一分,我便怅然若失。想时时刻刻见到她,想到她身边会有别的人便郁结在心,只想将她护在羽下,同她白首到老。这种心绪,在遇见照水前从未有过。” 他这一番话诚恳认真,沈明仪恍惚间想到西境时陆承尧曾与她纵马时曾说过的话。 陆承尧说:“常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但爱人是可以的。你有多快乐,他就会感受到多三分的欣喜;你有多难过,他同样可以第一时间发现。” 两人语气中的认真如出一辙。沈明仪顿了顿道:“倘若照水愿意,我自不会拦阻。” 纪斯年得了句准话,喜笑颜开地冲她作揖:“多谢!” “你还没得了照水允准,先别说谢。”沈明仪语气不善。 纪斯年自信道:“早晚的!” 沈明仪实在给不出好脸色,没好气将人赶走了。 纪斯年一走,房间里登时静下来,沈明仪握着笔,无意识地想着纪斯年同照水的事。 抛开其他不谈,倘若纪斯年当真能言出必行,对照水而言,这确然是个好归宿。 纪斯年的话萦绕在她耳边。 沈明仪脑海中乱成一团,她感觉内心仿佛有什么情感充盈其中,满的要溢出来,但是找不到出口,让她无端烦躁。 映月来替她磨墨时走近一看,迷惑不解问:“‘陆承尧’,这是小姐认识的人?” 沈明仪这才发现,自己无知无觉竟将陆承尧的名字写满了一张纸。 晚上做了一宿的梦,许多回忆走马灯似的在沈明仪的脑海中来回播放。 她记起黄沙漫漫的西境,记起落魄时不掩光彩、得意时不失谨慎的青年。 记起他战场上骁勇善战的风姿,记起他目睹恩师离世的悲伤,记起他逆境中站起的勇毅。 记起他各种语调喊的一声“安安”,更记起她在战场上手足无措、尔后被他揽入怀中时的心安。 连日来心里充盈着的各种不知名的情绪,动不动的脸红,见到陆承尧时无法抑制的小鹿乱撞,在这一刻都有了解答: 她动心了。 虽然做了一晚上的梦,可沈明仪醒来后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十分有精神。 映月照水伺候她起身时,都颇有些惊讶。 照水性子开朗些,口无遮拦的打趣:“小姐气色红润,夜里做了什么好梦?” “是做了好梦。”沈明仪笑而不语,让人把禄叔叫来。 大清早的叫禄叔? 照水有些不解。 直到禄叔过来。 沈明仪敲着桌子,慢条斯理地开口:“禄叔,近日来我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缺个武艺高强的贴身侍卫。” 沈明仪出门身边素来是有暗卫跟着保护的。 不过她既然提出来,禄叔便也不会扫她的面子,于是笑道:“老奴这就去物色。” “不必了。”沈明仪语气悠悠,眼中含笑,“我看成路就不错。” 第41章 汹涌 禄叔素来和善可亲的表情少见的僵了下,他确认似地询问:“小姐是说,成路?” 一旁收拾首饰的照水也被震了下,手中的步摇没握稳,落在桌上发出“叮当”一声。 沈明仪泰然自若地点头:“是成路。” 映月纳罕道:“成路说到底不过是个车夫,他能保护得了小姐?” 沈明仪不为所动:“成路究竟有没有能保护我的能力,禄叔还不清楚吗?” 成路是从西境战场回来,被王爷亲口收留的人。能力如何,自不必谈。 禄叔担心的另有其事:“前些时日沸沸扬扬的流言才刚偃旗息鼓,小姐这时要将成路调到您身边,恐怕于名声有碍……” “这不足虑。”沈明仪心意已定,“流言是禁绝不了的,倘若因为流言束手束脚,如何成事?” 禄叔本也就担心流言误认,既然沈明仪不在意,他便不多劝,总归有他保驾护航,总不至于传出对她不好的消息。 “是老奴庸人自扰。”禄叔眉目舒展开,命人将陆承尧叫来庭芳院,与他细细交代,最后提醒道,“万事以保护小姐为先,谁若对小姐不利,不用手下留情,事后我自会处理,明白吗?” -- 第75页 陆承尧猛不防得知自己从车夫升成了沈明仪的贴身侍卫,没反应过来是何用意,冲沈明仪投了个疑惑的眼神。 沈明仪捏着茶杯暗自发笑,在禄叔又一次问他时冲他眨了下眼。 陆承尧心下有数,敛了心神回道:“明白。” 既然当了侍卫,自然不能再住从前的屋子。禄叔领着陆承尧重新安排住处,映月也得了沈明仪的吩咐跟着去帮衬。 等人走了,沈明仪侧头看向照水。 照水仍沉浸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神思恍惚,云里雾里。 沈明仪在她眼前摆了摆手:“还没反应过来?” 照水满心满眼都是沈明仪前些日子说的话。当时小姐说百姓也太小看她,倘若要让男宠隐藏身份,肯定要找一个能和她同进同出的身份,最起码得是贴身侍卫。 当时照水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乍一听见沈明仪主动要让成路当她的贴身侍卫,几乎立刻翻出了这段回忆。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小姐,不会真的要把成路养成您的男宠吧?” 沈明仪故作深沉地问:“是又如何?” 这句话又是当头一击,照水彻底回不过神了。 她像是提线木偶一样亦步亦趋跟着沈明仪,也不说话,就一副魂出天外的迷糊样。 跟着她走了半天,忽然担忧起来:“小姐,成路倘若言辞拒绝您怎么办?” 她想起此前府内侍女同成路的斗智斗勇,莫不是以侍女含恨落败落幕。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出现小姐被拒绝的情况。 沈明仪随口回道:“那我只能越挫越勇,等他死心塌地愿意跟着我。” “小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还敢拒绝?”照水被沈明仪这话激得一下清醒过来,握拳坚定道,“小姐别怕。倘若他真的不识好歹敢拒绝您,我就让府中的侍卫把他抓了绑起来,送到您榻上!”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沈明仪有些心动,转念想到陆承尧以一敌百的战力,遗憾的叹了口气。 只能按部就班,慢慢击碎陆承尧的心墙了。 没等沈明仪有所行动,先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虽说禄叔手脚快,可市井中的流言不可避免的传到皇帝耳中。他今日特地来见沈明仪,并非兴师问罪,反而一脸喜色。 沈明仪不明所以。 两人之前有婚约时,皇帝常来摄政王府陪沈明仪,每次下人都自觉离开,这回反而没一个人离开,还多了位面容冷峻的青年。 皇帝心生不满,眉目不悦。 沈明仪淡声道:“让她们留下吧。” 见沈明仪打定主意要留下人,皇帝叹了口气,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他直接了当道:“安安,朕知道我们二人多年情谊,你对我余情未了。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拒了进宫当皇贵妃?虽说沈氏有祖训,可规矩是死的,你我两情相悦,何必要做劳燕分飞的苦命鸳鸯?” 沈明仪听着皇帝责怪的语气,满腹疑惑。 眼见他越说越离谱,沈明仪赶紧打断。陆承尧还在这里站着,她可不想本就坎坷的追夫路被皇帝一番话给堵死了。 “陛下慎言,臣女不知您为何会生出这种误会,”沈明仪不留余地道,“但上次在皇宫,臣女已经说的很明白,不进宫为妃,不喜欢陛下。” “安安在朕面前也有口是心非吗?”皇帝面露失落,“你养男宠的事人尽皆知,不就是为了刺激朕,想让朕回心转意?” 沈明仪:“……” 养男宠? 陆承尧原本心如止水,听到这里不由得将视线挪到沈明仪身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明仪后背一凉,被那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她清了清嗓子,直白道:“陛下,臣女以为谣言止于智者……” 不能她辩解完,皇帝仿佛笃信了沈明仪还喜欢他的论断,胸有成竹道:“安安再等一等,朕一定处理好一切,明媒正娶的迎你进宫!” 皇帝政务繁忙,能抽出时间出宫已然不易,说完不多逗留,起身就走。 压根没给沈明仪解释的机会。 照水伺候在旁边,听的心惊肉跳。 本来成路为人就冷淡,这下看到陛下对小姐如此势在必得,岂不是更不会亲近小姐? 正厅里一阵沉默,照水左看看右看看,忙不迭拉走了映月。 陆承尧目光毫无波动,沈明仪等了会儿也没听到他细问,内心有些失望。 却也知道不能任由误会扩大,沈明仪讪笑两声,正要开口,陆承尧先她一步问:“安安竟在府中养了男宠?我怎么未曾耳闻?” 正厅里没有其他人,陆承尧径直走到沈明仪身边坐下。 这没有沉住气的一问,让沈明仪登时底气十足:“捕风捉影的事,都是误会。” 陆承尧绷紧的脊背松下来,没有养男宠就好。 至于皇帝说的旧情难忘,更是无稽之谈。沈明仪对他本就没有超出兄妹以外的感情,“情”之一字都无从谈起,遑论旧情? 倘若沈明仪真的有为了让皇帝回心转意故意找男宠刺激人的心思,他也不至于每天战战兢兢地揣摩她何时开窍。 沈明仪权衡片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话到最后,心思一动,故意重复一遍:“百姓都说你是我的男宠呢!” -- 第76页 陆承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出沈明仪的深意,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莫非安安想找男宠?” 沈明仪意在试探陆承尧,倘若他心里有她,十有八|九会跟着笑笑,再进一步会因为百姓下意识将他们二人绑在一起而开心;若是他心里没她,则会义正词严地告诉她不要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 但沈明仪万万没想到,陆承尧竟回了这样一句与她本意大相径庭的话。 唉。 果然是木头。 沈明仪无奈道:“不想找男宠。” 陆承尧被她不断提“男宠”闹得神经紧绷,得了她的准话才堪堪松了口气,一边想着得尽快想办法让人开窍,一边心有余悸道:“安安乖。” 沈明仪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道,她不乖,她不想养男宠是不错,但若男宠是陆承尧,那便另当别论了。 只是木头硬邦邦的,还需多敲打。 沈明仪心里轻叹,道阻且长啊。 两个人各怀心思,谁都没再开口说话。 沈明仪素来是个愈挫愈勇的性子,打定主意要让陆承尧对她生出男女之情。 盛京中话本盛行,市井中流传着许多讲述情情爱爱的风月话本。沈明仪此前看志怪话本居多,对此并不热衷,如今黔驴技穷无从下手,吩咐照水去给她搜罗来许多,试图从中找到些思路。 没等她总结出个原委,就意外得知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兄长已从西境启程,很快便能回到盛京。 另外一个让沈明仪格外惊讶。 陈束在牢里自尽了。 第42章 情意 西境战场大获全胜,失地尽收,举国欢腾。战场上的新起之秀陆小将军和指挥若定的摄政王更是被一众百姓津津乐道,尊敬非常。 相比于陆承尧和沈明玦的声名显赫,平远将军嫡子陈束之死反倒并未掀起轩然大波。 盛京的百姓偶尔提及,也因着陈束在战场上落荒而逃和贪墨军饷的累累恶名而嗤之以鼻,不肯多说。 沈明仪让照水打听半天,得来的都是些语焉不详的内容,这桩事好似被封了口似的,除了知道陈束已死外,其余内情一概不知。 还是陆承尧给她解了惑。 “刑部给出的消息是陈束乃自尽身亡。据说是自己在牢中反省多日,深觉自己罪孽深重,无颜面对西境百姓和阵亡在西境战场上的亡魂,良心发现,只有以死谢罪。” 沈明仪不敢相信:“陈束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居然也会自尽?” “所以还有另外一种说法。”陆承尧对上她炯炯有神的双眼,也不卖关子,径直道,“摄政王大胜归京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陈束在牢中亦有耳闻。担心摄政王归京后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畏罪自尽。” “胡说八道!”沈明仪声色俱厉地斥,脸色很不好看,“哥哥行事素来遵循法度,怎会无缘无故地给人胡乱给人按罪名。” 有一个摄政王兄长耳濡目染,沈明仪在这方面的嗅觉敏锐的出奇,“哥哥如今声势正旺,究竟碍了谁的路,居然这时候利用陈束的死给抹黑哥哥的名声?” “消消气。”陆承尧倒了杯水推给她,看沈明仪冷静下来,才云淡风轻道,“安安既然能想到这里,不妨再猜一猜幕后黑手是谁。” 这还用想? 沈明仪冷笑一声,不假思索道:“又是静文公府吧?” 沈明仪一语中的。陆承尧没想到她看的如此通透,不由愣了下,随即不解问:“何来‘又是’?” 当年闹得满城风雨的旧事,没有瞒着的必要。沈明仪和盘托出:“当年静文公的老来子在京中欺男霸女,沾上了人命官司。大理寺碍于静文公的权势,避重就轻的处理了。那个人出狱后不思悔改,反而疯狂报复。百姓被逼的走投无路,只能状告到哥哥这里。哥哥查证属实后,亲自下令将其斩首示众。自此以后,静文公府就同咱们府上结了梁子,这些年来,没少给哥哥使绊子。” 陆承尧被她一句“咱们府上”哄得心尖发烫,他哑了声音夸道:“安安真聪慧!” 但凡对当初这桩恩怨心知肚明的,几乎都能猜到,委实当不起“聪慧”。 沈明仪正想谦虚两句,捕捉到陆承尧牵起的唇角,心中一动,得寸进尺地问:“既然聪慧,那有没有奖励呀?” 说这话时,沈明仪放软了声音,语气软糯,像是带了勾子,不着痕迹地在陆承尧心上轻轻地点了下。 陆承尧恍惚间竟有一种她在对自己撒娇的错觉。 怕吓到沈明仪,他竭力稳住动摇的心神,喉结难以控制的滚动两下,哑声问:“安安想要什么奖励?” 沈明仪笑了下,说:“听说点妆阁上了新品,你同我一起去挑一挑如何?” 打从她在静文公府发了一通脾气后,就不好再佯装病情未愈了。前两日禄叔已经将府中的太医也打发回了宫里,如今她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府。 沈明仪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出去解闷儿是次要的,和陆承尧逛一逛盛京才是重点。 先前在西境时,她和陆承尧形影不离,得了许多照拂。当时没发觉,现在回想起来,他心细如发,对她分外关怀。在府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反而没有西境时同她亲近的多了。 两人一道出去,正好逼得他不得不对自己用心。心思在她身上的放的久了,说不准哪一天就能开窍。 -- 第77页 沈明仪思索半天,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点妆阁是盛京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子。里头的饰品样式新颖,款式繁多,深受盛京女子追捧。 往年沈明仪自困闺阁时,多是掌柜的拿着新品到王府里给她挑,常人认不出沈明仪,可掌柜的一眼认出来,当即就要来给她见礼。 沈明仪给他打了手势,她今日来的低调,只带了陆承尧和照水两个人,不想兴师动众。 掌柜的会意,远远冲她抱拳,便不再关注。 沈明仪挺有闲情逸致地在店里逛着,也不急切,偶尔不着痕迹的看陆承尧一眼,偷偷弯了唇角。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进到店里,陆承尧面上不动声色,可精神却提了起来,始终紧紧跟在她身侧,正好将她护的密不透风。 紧张就对了! 沈明仪暗喜,这才把心思放在挑选首饰上,左看右看,也没看到特别称心合意的,正遗憾着,看到陆承尧的眼神在她手侧的步摇上流连。 是一支蝴蝶戏花的款式。尾端嵌了朵火红的山茶花,花上盘旋着一只振翅飞舞的蝴蝶,雕工精致,栩栩如生,细致到蝴蝶翅膀上的纹理也清晰可见。 沈明仪执起来,才发现竟还有一只更为小巧的蝴蝶嵌在流苏上,微微一晃,这只蝴蝶翩然欲飞,似是要与同伴一道在花间争艳。 倒是别具巧思。 沈明仪转身,故意问:“这款好看吗?” 这支步摇,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那日沈明仪的鲜红欲滴的耳尖和那对蝴蝶耳坠。 陆承尧眸色暗下来,说了声“好看”。 沈明仪一笑,声音轻柔道:“你说好看,想必是错不了。” 她抬起手想要将步摇戴在发间,因着没有铜镜,试了几次不得其法。 这边恰好是店铺的角落,只有他们三个人。照水佯装看不见沈明仪的为难,小声道:“小姐逛累了吧?我去给你找点水?” “好。”沈明仪暗地里给照水竖起大拇指,等她走了自己又反复试了多次,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重重叹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陆承尧,“我戴不上……” 陆承尧牵了下唇角,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步摇,轻声说:“我帮你。” 陆承尧头一回给姑娘家戴这种饰品,聚精会神,丝毫不敢分神,生怕一不小心自己手上的茧子惊扰了她悉心梳理过的头发。 沈明仪被他的气息包裹住,笑意深深,等他后退一步,才期待地望向他:“好看吗?” 陆承尧视线扫过,最后落在沈明仪绽开的笑颜上。 “好看。”他说。 不知是在说步摇好看,还是人好看。 沈明仪当下便让人记了账,也不欲盖弥彰地再挑一挑,堂而皇之地将这只步摇留在发间,就保持着陆承尧替她簪上时的位置,动也不动。 陆承尧摸不准沈明仪的心思,一想到安安发间的步摇是他簪的,只觉得心头滚烫,又觉得无限欢喜。 内心澎湃的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下一瞬就想抓着沈明仪表明心迹。 求求她顾盼回首,怜一怜他满腹痴心。 不等他这么做,楼上雅间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动静,紧接着门里出来位少女,“哐当”一声将门甩上。 少女脚步匆匆下楼,恰好撞见准备打道回府的沈明仪。 陈筠庭看了眼沈明仪,又看了眼与她并肩而行的陆承尧,脸上的怒气尚未散尽,语气不明地哼了声,对沈明仪说:“你还真是勇气可嘉。” 沈明仪一头雾水。 陈筠庭往楼上雅间看了一眼,抬了抬下巴道:“出门在外,奉劝你行事谨慎。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再把你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留言闹得人尽皆知。” 沈明仪稍作联想,瞬间明白了。 陆承尧显然也明白了,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两步,刚一动作,被沈明仪一把拉住。 沈明仪客气一笑:“多谢陈小姐提醒,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惧那些下作手段。” 正好听见的照水不由抖了下,腹诽道:小姐现下全部心思都是想让成路当她的男宠,巴不得人尽皆知好让成侍卫开窍呢。 陈筠庭视线落在沈明仪攥住陆承尧衣袖的手上,微微扬了下眉,对上沈明仪滴水不漏的笑,没再多言,甩着袖子走了。 沈明仪因为陆承尧下意识地后退耿耿于怀,忍了一路,刚一回到府中就开始兴师问罪。 陆承尧无奈道:“安安,在外看来我毕竟是你的侍卫,太不知礼数了会让人在背后议论你。” 沈明仪当然知道,可是她又没真的预备让他当一辈子的侍卫。 沈明仪不悦道:“若是有人说我不该同侍卫交往过深,你是不是还预备同我当陌生人?” 他怎么舍得呢。 陆承尧半蹲下身子,仰头看她,好声好气道:“是我想错了,安安莫气。” 沈明仪抿着嘴,别过眼,分外委屈。 他先前还劝她做自己,结果到了盛京反而是他处处在意外人眼光。可外人若想议论,总有数不清的角度和说辞,怎么可能真的事事尽善尽美? 沈明仪心下涩然,见他低声下气,又硬不下心肠。 正别扭着,察觉到搭在身上的手被人握住,轻轻柔柔的掰开,而后手心被放进一个触感冰凉的东西。 -- 第78页 第43章 情意 是一块如意佩。 上好的羊脂白玉,刻着如意云纹,线条流畅,做工精巧。 沈明仪微愣:“这是……?” “是一早便想给安安的玉佩。”陆承尧温和道。 当时她随身佩戴的玉佩被纪斯年盗走时,他就暗下决心要再赔她一块玉佩。后来兜兜转转,上了心,不想再拿随意买的玉佩糊弄,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玉佩安安静静的躺在手心里,手心微凉,手背仍被陆承尧温热的手掌托着。 沈明仪失神地望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喃喃问:“这是你什么时候买的?太贵重了。” 玉石本就珍贵,羊脂白玉作为软玉中的上品,几乎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玉上的雕刻繁复精美,买下来要花费多少钱财可想而知。 她娇生惯养,对这些金钱财物市价几何并不放在心上,可这对陆承尧来说,确然不是一笔小数目。 “安安放心收下。”陆承尧垂着眼,将她的五指拢在玉佩上,慢慢道,“说来幸运,来盛京的路上遇到了位玉石贩子,这玉料便是从他手中得来。玉上的图案是我自己雕刻的,并不贵重,安安不嫌弃我手艺粗糙便好。” 自己雕的? 沈明仪指肚压在玉上,摩挲一二,纹路细腻,并不见粗糙。 她想象着陆承尧聚精会神雕刻的模样,郑重道:“很贵重。” 这份心意千金难比。 “安安不生气了,好不好?”陆承尧轻哄道。 沈明仪弯着眼睛,状似好奇地问:“那你告诉我,为何要刻如意云纹?” 如意云纹,顾名思义,是祝愿她万事如意。他张不开口说,她就偏要逼他一把。 “安安……”陆承尧无奈轻唤。 沈明仪不为所动,敛了笑容,故意道:“莫非你是随意挑了个图案糊弄我?” 他怎么会糊弄呢? 为了雕成这块玉佩,他刻坏了许多边角料,才敢在这块玉上动手。雕刻时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手一抖,功亏一篑。 如意云纹更是他精挑细选的图样。 内心凭空生出一股冲动,陆承尧在冲动的驱使下,盯着沈明仪,一字一字道:“刻如意云纹是取其意蕴。此后经年,惟愿安安顺遂无忧,如愿以偿。” 夜里静寂,庭芳院中烛火摇曳。 沈明仪趴在床上,眼前放着如意玉佩。羊脂白玉质地细腻,透出莹润的光泽。 照水看到她脸上不时露出的笑,重重叹了口气:“小姐,这块玉佩你都看了快一天了!嘴边的笑都没消下去过,累不累啊。” 指尖从玉佩上慢慢划过,沈明仪痴痴地笑,想着陆承尧祝她顺遂无忧时的认真神态,半出神地喊了照水一声,慢慢道:“我觉得,成路对我并非无意……” “小姐人善貌美,但凡成路不是眼瞎心盲,肯定会动心思。”照水一边收拾,一边道,“况且,雕一块玉多难啊,那块玉佩上的纹路,一看就是费了功夫的。倘若他对您无意,费这么大的功夫雕玉佩做什么?” 沈明仪对这玉佩更加爱不释手,轻笑道:“是这个理儿。” 照水适时发出疑问:“不过,既然小姐察觉到了成路的心思,为何不干脆同他挑明了?您若想要他,直接和他说便是,何须这般小心翼翼。” “你不懂。”沈明仪将玉佩放在枕头下,翻身坐起来,“我要的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他如今虽有了心思,但我不知深浅,不能贸然行动。” 顿了顿,沈明仪谨慎道:“容我再试探试探,免得乍然出口,再把他给吓跑,那多得不偿失。” “一个男宠而已,何须小姐如此费心?”照水想的更简单些,“直接将人绑来不是挺好?” 沈明仪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下。 照水痛呼一声,捂着额头,委屈地喊了声:“小姐打我做什么?” “谁说我要让成路当男宠的?”沈明仪往里挪了挪,让照水在边上坐下。 “那小姐是什么意思?”照水不禁疑惑,玩笑似地道,“总不能是让他当府里的姑爷吧?” 沈明仪反问:“为何不能?” 照水被这话震的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囫囵,呆愣地喊了半天“小姐”,见沈明仪脸色平静,不似开玩笑,才慢慢消化了这件事。 她忍不住吞了下口水,艰难道:“可是,成路只是一介车夫……” 先不说陆承尧并不是真的车夫,就算是,那又如何? 沈明仪泰然自若道:“摄政王府如今已是鼎盛,若单论门第,哪家能及得上?” 照水摇摇头,除了皇宫,还真没哪家府邸能与摄政王府相提并论。 沈明仪笑道:“所以啊,既然不论门第,那我自然要挑一个我喜欢的。” 照水神思恍惚地点头,觉得沈明仪说的甚有道理。 因想着陆承尧对她并非无意,在同他一道时,沈明仪细细观察他一举一动,这才发现他总会时不时伸手想要碰她,却又顾忌着,伸到一半又强自收回,将手背到身后,免得控制不住冒犯她。 眼神也并非毫无波澜。她一有亲近之举,素来沉静如水的眼神登时裂开,深藏眼底的灼热显露无疑。平静和热烈不断拉锯,分外挣扎。 沈明仪暗恼自己迟钝,这些小动作,她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 第79页 她心里有底的同时,沈明玦也回到盛京了。 盛京前阵子连着下了几场雨,驱散了盘踞多时的炎热。待到沈明玦回京那日,是个久违的晴天。 得胜归来,皇帝率百官在盛京城门亲自迎接,礼遇颇高。百姓夹道欢迎,万人空巷。 沈明仪不想和皇帝对上,干脆守在家里,吩咐后厨备了兄长平素爱吃的饭菜,为他接风洗尘。 一片喜气洋洋中,沈明玦带着随从入了府。 沈明仪惊喜连连,飞也似地扑进兄长怀里:“哥哥!” 沈明玦同样许就没见到这样有血有肉的妹妹,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百感交集地喊了声“安安”。 “哥哥舟车劳顿,先去换一身衣裳。膳房备了吃食,温在灶上,随时都能用……”沈明仪挽着兄长往府里走,一样一样安排地十分妥帖。 宫里举办庆功宴,大宴群臣为摄政王接风洗尘,沈明玦不能久留府中。 这些章程沈明仪烂熟于心,得心应手的将一众指挥下人做事。 等沈明玦步入饭厅,桌上的饭菜正好一一摆放整齐。 沈明仪眉开眼笑地招呼沈明玦坐下吃东西,自己也不吃,全心全意地照顾兄长。 一路奔波,在城门口又同一众大臣虚与委蛇,着实累着了。风卷残云,勉强裹了腹,才同沈明仪道,“今晚的宫宴广邀群臣,不避家眷,皇帝的意思是,要你同我一道去。” “我不想去。”沈明仪闻言登时苦着脸,不假思索道。 沈明玦笑着刮了下她的鼻梁,问:“你醒来这段时间,皇帝有没有找你麻烦?怎么我瞅着他还对你余情未了?” 沈明仪长话短说,捡着主要的说给他听,说到皇帝觉得沈明仪对他余情未了,沈明玦眉头紧锁,冷笑一声:“他倒当真自作多情。” 沈明仪有苦难言,根本不想和皇帝正面相对。 “就说我病了,推掉吧。”沈明仪不耐烦道。 沈明玦逗她:“倘若他再纠缠到府里,你怎么办?” 这倒真的符合皇帝的行事作风,沈明仪花容失色,一脸苦恼。 “总是躲着不是办法,你同我一道进宫,哥哥在,他不敢作出出格的举动,别怕。” 兄长说的有道理,她又没做错事,没道理一直龟缩在府中。 沈明仪重重叹口气,下定决心道:“我这回去宫里就同他说清楚。” 她要同陆承尧在一起,就不能让这些前尘出来搅局。 外出赴宴,贴身侍卫自然要随行。 沈明玦在正厅里等沈明仪,看到她身后的陆承尧,扬眉问:“‘车夫’也能同小姐同进同出?” 沈明仪走上前去,讨好地笑笑:“不是车夫,是贴身侍卫。” 沈明玦:“???” 当初陆承尧要入盛京,沈明玦同他商量好,让他用车夫的身份掩藏踪迹。 一来车夫的身份便利,既能让他外出时保护沈明仪,又不至于耽误他办事。 二来车夫不会同小姐交往过近,正好防着陆承尧趁他不在对自己的妹妹下手。 沈明玦盘算的万无一失,怎么突然就成了“贴身侍卫”? 沈明玦拧眉,冷冷地瞟向陆承尧,语气不善地要他给自己一个交待。 没等他开口,沈明仪当先道:“哥哥误会了,是我将他调过来的。”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我若要出府,身边只有两个丫头,总有不便,便让禄叔将他调过来做个侍卫。况且,侍卫比车夫更清闲些,不是正方便他为哥哥办事?” 沈明玦冷哼一声,凉凉道:“府中就你一个主子,你不出门车夫就是摆设,和侍卫一样清闲。” 对上沈明仪心虚的笑,沈明玦忍了忍,余光瞥见陆承尧看沈明仪的眼神,忍不住了,不快道,“况且你哪次出门身边没有暗卫跟着?何须多此一举调来个侍卫。” “暗卫不如侍卫来的方便嘛!”沈明仪声音软绵绵的,晃着他的手臂,将沈明玦晃的冷意尽散。 沈明仪瞅准时机,催着兄长往外走:“再耽搁就误了时辰了,有什么事咱们回来再谈!” 千防万防,没防住安安。也不知姓陆的用什么花言巧语,竟让安安这般向着他! 沈明玦难得憋屈,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发作不得。 与陆承尧擦肩时,他不悦地哼了声。 陆承尧:“……” 第44章 情意 纵使沈明玦百般憋屈,陆承尧还是跟着一道坐上了去宫里的马车。 刚出府门,沈明仪松开兄长的手臂,径直朝着马车走去。沈明玦看了眼紧随其后的陆承尧,不想这么轻易地遂他的愿,张口喊住他:“你跟我坐这辆。” “哥哥……”沈明仪回头,无奈地叫了声。 大庭广众,沈明玦不好明说,隐晦道:“随行侍卫多,安全无虞,安安无需害怕。” 这也算给沈明仪吃了记定心丸,他不会为难陆承尧。 陆承尧投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抬步跟上沈明玦。 沈明仪重重叹了口气,也在照水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马车里,沈明玦和陆承尧相对而坐,谁也没开口。 陆承尧面无表情,干坐着任由对方打量。 沈明玦心里泛酸气,这块木头,怎么就入了安安的眼? -- 第80页 他率先打破沉默,寒着脸,兴师问罪:“早先我们在西境商量好的,你扮作王府的车夫掩人耳目,提早来盛京打探虚实。结果你竟趁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借着当车夫的便利拐走了我的妹妹。陆承尧,你是不是得给我一个交代?” 他拐走了安安? 陆承尧面露疑惑:“我没有。” 抵死不认?沈明玦眼神淡下来,目露失望,正想开口,陆承尧挫败道:“我虽有拐走安安的心,奈何安安不开窍。” 沈明玦想要叱责的话咽回腹中,顿了顿,神色怪异地问:“你说,安安没有开窍?” 陆承尧浑然不觉,蹙着眉,一脸为难的点了下头。 沈明玦扬起眉梢。 安安那副模样,哪像还没有开窍的样子?他以为两个人已经互通心意,原来连窗户纸都没有捅破。 沈明玦幸灾乐祸,颇为通情地拍了拍陆承尧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安安单纯惯了,对男女大防素来疏忽,难免不自觉作出些亲近之举,你多担待。道阻且长,你慢慢合计,不急于一时。” 陆承尧似懂非懂地“嗯”了声。 沈明玦心情大好,一路上眼里的笑意都没散过,及至宫门外,守卫行礼的声音传进车厢。临下车时,沈明玦提醒道:“如今唯一认识你的邵志武在牢里关着,晚间的宴席上,尽好做侍卫的本分,不要露出破绽。” 陆承尧肃然颔首:“我知道。” 太后近身的嬷嬷等在宫门口,行了礼,冲沈明仪笑道:“离宫宴开席还有些时辰,太后念您心切,命老奴来请沈小姐去叙话。” “劳太后挂念,嬷嬷带路吧。”沈明仪没有迟疑,侧头同兄长说了声便跟着嬷嬷一道去寿康宫。 她虽和皇帝不好再见,可太后毕竟是实打实看着她长大的。纵然婚事不再,也不能就此两不相见。 沈明玦叫住嬷嬷:“陛下可在寿康宫?” 嬷嬷面露为难,不敢在沈明玦面前扯谎,迟疑着点头。 沈明玦道:“本王正好要见陛下,一道走吧。” 沈明仪一听到皇帝在寿康宫,当即心口一梗。 沈明玦悠然自得迈着步子,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下,他侧头看去。 沈明仪冲他比口型:哥哥怎么知道他在寿康宫? 沈明玦简单吐字:空闲。 沈明仪一点就通。皇帝让兄长带她来宫里定是想要见她,宫宴繁忙,分身乏术,只有宴前能借着太后的光守株待兔。 差点就成了主动送上门的兔子。沈明仪心有余悸,想到袖袋中放着的东西,定神跟上去。 因要参加宫宴,太后也一番盛装,繁复的宫装着身,盛气逼人。见到沈明仪,眉开眼笑地冲她招手:“安安来了!快做到姨母这里来。” 皇帝正坐在太后右手侧,灼热的视线不加掩饰的落在沈明仪身上。 沈明仪目不斜视地行礼,抿嘴轻笑:“太后今日盛妆华服,贵不可言,安安胆怯,不敢惊扰。” 太后佯装不悦:“安安这话实在见外,跟姨母客气什么?快过来。” 沈明玦泰然笑道:“姨母说的是,难得见面,安安怕什么?” 沈明仪这才迈步过去,在太后另一侧坐定。 宫人都被打发到了殿外候着,太后一脸喜色,关切地询问兄妹俩的近况。 叙话过后,太后拍着沈明仪的手背,和善道:“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姨母也当一回说客……” “太后。”沈明玦出声打断,面不改色道,“臣今日也想替舍妹向太后求个恩典。” 这话委实新奇,太后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沈明仪,打趣道:“安安这胆子真是跟猫儿似的,想要什么还得哥哥替你开口。” 沈明仪摸不着头脑,却也羞赧地半垂下头。 太后笑道:“说来听听。” 皇帝算是沈明玦一手教出来的,一听见他开口,心里登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沈明玦拱手道:“安安今年遭了大难,及笄礼也办砸了,臣心中有愧,一直想弥补一二。正巧陛下此前要封安安为郡主,臣便想请太后赐一个吉祥的封号,好护佑安安平平顺顺,免遭凶邪。” 皇帝脸色骤变:“阿兄……” 太后更是面露为难,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沈明玦视若无睹,顿了会儿,见殿中无人开口,笑了声:“臣语出贸然,让太后作难了。正巧,臣苦思冥想,倒想出几个合宜的,劳请太后挑一挑……” “阿兄!”皇帝急急打断他,“朕同安安两情相悦,不愿……” 沈明玦声音冷下来:“陛下是想出尔反尔?” 皇帝吞吞吐吐道:“朕、朕后悔了,朕不愿同安安分开。” “解除婚约是陛下亲自提的,书信不远万里送到西境,让安安昏迷时成了众人的笑柄,如今陛下一句后悔,就想若无其事的重新迎安安进宫?”沈明玦讥讽道,“啊,礼部正热热闹闹地为陛下和新皇后准备着婚礼,陛下迎安安进宫,将她置于何地?当个妾?” 他冷笑道:“陛下拿本王的妹妹当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吗?本王的妹妹岂容陛下如此羞辱!” “不是妾!”皇帝匆忙保证,“给朕三年,不,一年。安安只要等朕一年,朕一定将万事处理妥帖,以皇后之礼亲迎安安入宫!” -- 第81页 沈明玦淡道:“陛下不妨问问安安答不答应。” “安安与朕心意相通,她定会同意的!”皇帝一脸自信。 宫殿里传来沈明仪平静的声音:“臣女不愿。” 皇帝顿时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沈明仪,无措地喊了声“安安。” 沈明仪道:“上次进宫时,臣女已经同陛下说的很明白了。既然陛下不知何故产生了误解,今日臣女便再说一次。” “臣女对陛下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 皇帝神情痛苦又哀伤。 沈明仪半垂着眸子,从袖袋中掏出一个东西,起身恭恭敬敬地放到皇帝手边。 “这是当年定亲时陛下赠我的玉佩,如今物归原主。自此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祝陛下与新后举案齐眉,白首相偕。” 目的既已达到,沈明玦便带着妹妹先行告退。 偌大的宫殿里静寂无声,定亲的玉佩静静躺在桌案上。 过往的记忆零零散散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幼年时粉雕玉琢一副乖巧样却霸道乖张的沈明仪;和他定亲后,一见他便跳到他背上拿他当马骑,笑的肆意开怀的沈明仪;机灵狡黠爱捉弄人的沈明仪…… 皇帝不断的回想,忽然生出巨大的疑惑:当初鲜活灵动的沈明仪,怎么变成了后来规行矩步、从来不会行差踏错的木头美人? 皇帝茫然看向身侧:“母后……” “是母后身子不好,拖累了你。”太后重重叹息:“往前看吧。” 皇帝心里刀割一样,疼,空落落地:“我舍不得……” 太后看的通透,强忍住心酸道:“安安年纪小,多年来虽然认定你当未来夫君,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开窍。你从始至终没有拢住她的心,在和她解除婚约的时候,你们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还有更刺耳的,太后不忍心说出来。 沈氏一门傲骨,他却几次三番拿“贵妃”折辱她,怎么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嬷嬷进来提醒,说是到宫宴开席的时辰了。 皇帝捏着玉佩,失魂落魄的和太后一起往设宴的宫殿走去,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太后的叹息:是你们有缘无份,强求不得。 强求?他要如何强求? 他明明是坐拥江山的一国之主,想要什么不能唾手可得?可偏偏,他连一个女人都要没办法握在手里。 只因为她是沈明玦的妹妹,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的妹妹,所以他不能强迫,只能憾然放手。 摄政王把持朝政多年,在他锋芒毕露的威势下,皇帝又如何?不照样要唯唯诺诺,避其锋芒? 皇帝走上至高的尊位,茫然看着底下一众的朝臣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毕恭毕敬,俯首称臣。 皇帝握紧手中的玉佩。 江山和美人,他总要守住一样。 宴会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皇帝晃着手中的酒盅,嘴角噙着笑,忽然开口问:“朕记得,传往西境的旨意特意言明,着陆小将军进京受封,怎么只见摄政王,不见陆小将军?” 第45章 情意 宫宴上的欢声笑语一瞬间停滞,交头接耳的群臣也停下动作。 沈明仪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勉力克制住转头去看陆承尧的冲动。余光瞥见坐在一侧的兄长,他好似并未被骤然冷下来的气氛影响,依旧泰然自若地自斟自饮。 沈明玦懒洋洋回了句:“前线军务繁忙,陆小将军尚未脱开身,是以未曾归京。” 皇帝嘴角维持的笑意敛下,将手中的酒杯搁在身前的桌案上,发出不轻不重地一声响,在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显露无疑。 这动作像是火星子,顿时燃起群情激愤。 底下的人壮着胆子嗤了声:“究竟是军务繁忙,还是拥兵自重,功大欺主?” 说话的人是兵部侍郎,正四品的品阶,按说在这样隆重的场合轮不到他说话。等了片刻,没等来皇帝出言治罪的信号,群臣了悟,这便是默许。 一时间,针对陆承尧的攻击和指责接踵而至。 责备他罔顾圣旨、不遵圣命,视朝廷旨意和天威于无物;说他市井出身,行事无度,不堪为西境统帅。更有甚者,颠倒黑白,指责他故意藏拙,使得广平城失守,害老将军身亡,只为满足自己掌权的私心。 这副场景在沈明玦的预料之中,他并未显出多少惊讶,只抬眼往上首瞥了一眼,皇帝若有所思,并未开口。 再垂首时,他轻轻扯了个讥讽失望的笑,隐没在酒杯的遮掩中。 群臣你一句我一句,咬文嚼字编排着陆承尧的无礼和恶毒。沈明仪听的火冒三丈,俏生生的脸庞布满愠色,想不顾一切地起身指责回去。 你们懂什么? 陆承尧在西境受的难遭的苦你们知道吗? 无凭无据空有一张嘴就可以给人凭空编织罪名,圣贤书便是如此教导你们的? 沈明玦注意到妹妹的怒火,执筷给她夹了块糕点,不动声色地给她比了个口型:冷静。 沈明仪在兄长的眼神中找回神智。陆承尧隐藏身份进京的事情无人知晓,不能因为她的冲动,让陆承尧的筹划功亏一篑。 案上摆着冰过的果酒,触手冰凉,沈明仪执起一饮而尽。寒凉的酒水顺着喉咙滑到五脏六腑,心中的怒火才堪堪被浇灭。 -- 第82页 皇帝出言制止,和气地开口道:“陆小将军勇武果决,实乃国之栋梁,众卿切不可凭空揣测。” 底下整整齐齐一道告罪声。 皇帝看了眼沈明玦,继续道:“西境战事已定,陆小将军为国为民,朕要重赏。着人拟旨,授陆承尧骠骑大将军一职,加封开府仪同三司,领旨后即日返京。”顿了顿,皇帝道,“盛京到西境的路程大约一月,这一月期间,想必陆小将军定能将西境诸事料理完备。摄政王以为朕此举可有不妥?” 沈明玦朝上拱手,平静道:“陛下论功行赏,自无不妥。” 皇帝轻飘飘地转了视线,对着当先开口斥责的兵部侍郎道:“岑爱卿,传旨一事,便交给爱卿了。” 宫宴重新恢复到推杯换盏的热烈,丝竹之音缓缓响起,聘婷的宫女在殿中翩翩起舞,一派和睦。 沈明仪却由衷感到齿冷。 这两个官职不掌实权,只是看着尊荣。这一敕封,看似明升,实则暗降。 西境大获全胜,陆承尧如今正受百姓爱戴。皇帝忌惮,不能明着打压,只能先给尊荣,彰显仁德。可实际却借由敕封发难,先收了他的兵权,再将人留在盛京,割断他与西境的联系。 陆承尧根基在西境,没了兵权,强留盛京,不过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只要皇帝想,随时可以将他打压贬谪。 看皇帝今晚的态度,等到陆承尧名声不显的那一天,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隐患? 沈明仪越想越心惊,难怪陆承尧要隐藏身份。 可这样的躲躲藏藏又能获得多久的平安? 明明他功勋显赫,怎么处境反而越来越艰难? 沈明仪看着殿里排得上名号的朝臣,好像每一个背后互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谁家的祖辈是先帝手下的重臣,谁家与谁家又是亲密的姻亲关系…… 她恍惚想着,好像没有一个是从籍籍无名的平民百姓凭借真才实学晋升上来的。 祥和的宫宴变故陡生。 沈明仪正失神间,面前的桌案被人一掌掀起。与此同时,迅速反应过来的沈明玦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将沈明仪拉起,护在身后。 “噔”的一声,腾空而起的桌案上正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沈明仪理智回笼,吓出一身冷汗。 陆承尧掀起桌子挡了攻击,便立时后退到沈明仪身侧,一左一右,和沈明玦一起将人护的滴水不漏。 行刺的人正是抚琴的琴师,一击不成,见状奔逃。 沈明玦视线冷冷盯住那人,语气森寒:“把人抓住,带上来。” 殿里殿外的侍卫一拥而上,惊叫声、求救声乱作一团。 太后一脸惊悸,皇帝忙侧身去安抚。 行刺的人约莫二十五六,孤身一人,在大内侍卫的围堵中很快败下阵来,被人押着跪在殿中央。 看清那人相貌的那一刻,皇帝心下一慌,猛地朝静文公看去。 沈明玦冷声审问:“你是何人,为何行刺?” 行刺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沈明仪,咬牙道:“奉主上命,击杀沈明仪!” 说完,下颌一动。 沈明玦眸光一凛,忙道:“卸了他的下巴。” 刺客齿间藏着药,到底慢一步,没能将药悉数咬碎。可只是一点,足以让刺客两眼一翻,口吐白沫。 沈明玦让人去传太医,朝上道:“此人意在臣妹,请陛下恩准,臣要亲自审问。” 皇帝盯着刺客的脸,脑中想着静文公势在必得的表情,一阵恍惚后,他道:“安安受惊了,先送她回府歇着吧。” 殿内还有一众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夫人贵女,出了这一档子事,宴会势必不能继续下去,于是也都在宫人的安排下先行告退。 沈明玦知道这是皇帝不肯轻易交人的意思,还有一场艰难的拉锯,于是也吩咐陆承尧护送沈明仪回府。 沈明仪经历过西境的刀光剑影,方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惧褪去,反而没多少后怕。 她担忧地拽着兄长的袖子:“哥哥……” “安安别怕,哥哥收拾完这里的残局就回去。”沈明玦揉了把沈明仪的发顶,冲陆承尧使了个眼色。 沈明仪是被刺客直接针对的人,不好显得太镇静,是以虚弱惊恐地由两个侍女搀扶着,脚步虚浮地坐上马车。 因担心回府路上还有危险,陆承尧也跟着进入车厢,近身保护沈明仪。 映月、照水挨着沈明仪坐下,一阵担惊受怕,拽着她嘘寒问暖。 陆承尧紧靠车门,同三人保持着距离,没有吭声,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一阵一阵散着冷气。 存在感极强,导致两个侍女也有些不敢出声,询问片刻确认沈明仪无虞后收了声。 沈明仪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有心活络气氛,绞尽脑汁道:“盛京夜里安排的有巡防,不会出问题,你不用这么警惕……” “安安,你先不要说话。”陆承尧难得对她严肃,绷着脸,声音硬邦邦的。 声音状似平静,细听下来还有颤抖。 陆承尧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方才的场面太突然,倘若他的反应慢一息,都没办法挡住那柄匕首。那柄匕首寒光闪闪,刀锋极利,正冲着沈明仪的眉心,她根本没有丝毫躲避的余地。 尤其是千钧一发的时机,沈明仪还在分神! -- 第83页 整场宴会,陆承尧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她何时愤怒、何时冷静、何时分神,他心知肚明。他也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在宫里放松警惕,谁能想到,一片其乐融融中,竟藏着那样的杀机。 沈明仪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当真没有再说话。 映月、照水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奇。 她们都知道小姐对成路有意,两人都以为,凭借小姐的身份,应当是强势的一方,没想到竟是完全猜错了! 马车平稳地驶在安静地街道上,很快停在府门口。 陆承尧先跳下马车,侯在一旁。 沈明仪在侍女的搀扶下也倾身下车,眼角瞥到陆承尧冷冰冰的表情,心思一动,轻轻按了下两个侍女的小臂,而后在下车时惊呼一声,身子一软,被照水捞住。 陆承尧紧张地上前一步。 沈明仪眼巴巴看着他,委屈道:“我腿软……” 姑娘脸上一脸后怕,陆承尧来不及想为何方才还镇静自若的人怎么突然害怕起来,只抿了下唇,将佩剑扔给下人,弯腰揽住她的膝弯,想在西境做过无数次那样,将人打横抱起。 沈明仪仗着陆承尧看不见,冲两个侍女眨了下眼,然后收起脸上的喜色,佯装惊恐的揽住他的脖子。 这样的姿势,将他脸上紧绷的神情一览无余,他的下颌也绷出一条清晰坚硬的线条。 从抵御刺客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紧张十足不肯放松的表情。 明明她才是被行刺的对象,结果担惊受怕的反而是陆承尧。 他在为自己担心。 想到这里,沈明仪心如擂鼓。 这些时日陆承尧对她的纵容、关心、紧张一股脑儿涌进脑海里。 心跳的声音在她耳边放大,那杯果酒的后劲儿涌上头,沈明仪在冲动使然下抬起头,埋在他的颈窝。 她软着嗓音,小声唤他:“小陆哥哥,你这么担心我,是不是喜欢我呀?” 第46章 情意 沈明仪的声音软糯糯的,因为压低了声音,吐字间勾缠连绵,带着不自知的蛊惑,温柔有力地破开陆承尧全部的防备和警惕。 陆承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路都不会走了一样。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他脚下一个趔趄,被一级石阶绊倒。 沈明仪被他抱着,只觉得眼前景色飞速下移,紧张地心都要跳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惊恐的声音堵在喉间。她方才胆大妄为一回,摸不清陆承尧此时心绪如何,压根儿不敢出声再惊扰他。 耳边是两个侍女异口同声的惊呼:“小姐——!” 映月、照水本来心安理得跟在后面,没料想陆承尧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上台阶时踩空一步,眼看就要将小姐摔在台阶上。 两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二话不说飞快跑上前,想要去伸手去接住沈明仪。 千钧一发之际,陆承尧一只腿飞快迈上最上一级石阶,另一只腿单膝重重跪在台阶上。 沈明仪正安然无恙地落到他的大腿上,膝弯和后背还被他紧紧扣住。 紧随而至的映月照水眼睁睁看着两人亲密的姿态,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照水很快回神,不悦斥责:“你怎么看路的,摔着小姐怎么办?” 冲动之下,她将这个人方才把主仆三人吓得不敢说话的场景忘得一干二净。 陆承尧还没张口,沈明仪却觉得脸上发烫。 她方才大着胆子表意时声音极小,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两个侍女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罪过不在陆承尧。 沈明仪把脸压在陆承尧的肩膀上,闷闷喊了句:“照水。” 照水领会到沈明仪话中息事宁人的意思,愤愤住了嘴。 去打量陆承尧的脸色,才发现这人似是愣住了一样,表情变幻不定,最后定格在满脸的震惊上,失神一样在石阶上跪着,一动不动,似是感受不到膝盖的疼痛。 照水上前道:“要不你把小姐放下来,我和映月搀着她回去?” 沈明仪心口一紧,她怎么敢让两个侍女看到她如今的面色。虽然没有铜镜,可脸上的温度明晃晃提醒着她,如今见人必会被问东问西。她方才说话时也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才感受到后知后觉的羞窘。 那话说的太亲密,陆承尧是不是被她吓住了?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不矜持? 翻天覆地的懊悔涌上来,沈明仪咬着下唇,心底升起巨大的不安,她下意识将脸往他的肩窝又贴了寸许。 正胡思乱想间,她感觉到陆承尧抱着她的力气加大,耳边是紊乱的心跳声,她听见陆承尧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用。”顿了顿,像是故意一样,重复说,“我自己抱着安安。” 从正门到庭芳院,一路上沈明仪和他的上半身紧紧贴在一起。 这不是陆承尧第一次这样抱她。 以往抱她时,她能感受到陆承尧尽力恪守着礼节,从来不会出现任何越矩。 可这次,沈明仪清晰地感觉到,他在不断地收拢手臂,力道之大,好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这是因为欢喜紧张到不知如何是好吗? 沈明仪强忍住内心澎拜的欢喜和羞窘,忍了片刻,从牙关中挤出来一个字:“疼……” 一音三颤,尾音轻轻扬起,像是在撒娇。 -- 第84页 陆承尧这才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他无措地卸了半数力道,紧张问:“安安,这样还疼吗?” 这样直白的询问反而让沈明仪语塞,她觉得脸上的热度又往上升了许多,不知是闷的还是羞的。 陆承尧没等到她的回答,以为自己桎梏的力气还是大,于是又卸了几分,像是身负宝藏,郑重其事的托着她。 手掌都不敢覆在她身上。 沈明仪自顾不暇,委实没有心力去计较这些,闷不吭声地窝在他怀里。 陆承尧步速极快,到庭芳院时,两个侍女还没有跟上来。他将人放下,想同她开诚布公聊一聊,刚喊出一个单字:“安……” 就看见说自己腿软的人拔腿跑进庭芳院,不消片刻隐没在黑暗里,分毫没有方才孱弱到站不稳的样子。 陆承尧:“……” 也罢,总归在一个府里,她能躲得了今晚,躲不到明天。 他转身欲离开,可内心被狂喜和不可思议搅得乱如麻,回去也难以成眠,干脆留在这里守夜。 映月、照水回到庭芳院,就看到沈明仪坐在铜镜前,双手将脸捂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子用来呼吸。 照水奇道:“小姐今晚是怎么了?捂着脸做什么?被行刺吓到了?” 素来寡言的映月也不由跟着打趣,手肘碰了照水一下,笑说:“被吓到能耳朵尖儿都红着?” 照水定睛一看,自家小姐的耳朵红得秾丽,春日里最艳的桃李也要甘拜下风。 两个侍女一唱一和,沈明仪愈发羞恼,气急败坏地喊:“映月照水!” 这一反应更像是不打自招,照水啧啧称奇:“真是难得见小姐害羞,难道是因为被成侍卫抱着回来?” 沈明仪恼怒,正要开口,照水双手一合,打趣道:“小姐和成侍卫可真是天生一对。抱着走了一段路而已,一个害羞的在屋里不敢露脸,一个激动地杵在门口。我们回来时,看他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沈明仪一顿,问:“你说成侍卫在院门口?” “可不是嘛。”照水点头,“昏头了一样一直傻乐,铁树开花,真是稀罕。” 沈明仪顾不得照水的调侃,腾地起身往往门口走。 映月在身后故意问:“小姐去哪儿?不歇息?” 沈明仪闻声顿住,想起什么,扑到铜镜前细细端详自己的脸。她皮肤白皙,一点痕迹都清晰可见,更遑论是从里渗透到外的红,忒不自然。 “照水,去打一盆冷水来。”沈明仪催促。 照水莫名其妙地端来一盆冷水,沈明仪直接伸手进去,掬了捧水二话不说泼到脸上。 如今就算是盛夏,直接拿冷水净脸也对身体不好。 照水急急就要开口阻拦,被映月捂住嘴。 映月朝外看了一眼,照水立刻会意。 小姐这是想出去见人,又怕被人看出自己的羞赧。照水没再阻拦,事关小姐终身大事,任性一回不妨事。 沈明仪反复泼了五六回,觉得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些,才转头问:“还红吗?” 两个侍女强忍住笑意,摇摇头说:“如今白里透红,气色最好。” 沈明仪这才放下心来,稳步出去。 陆承尧确实没有离开。他满脑子都是沈明仪的那一句“小陆哥哥”,心里或喜或忧,涨满诸多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安安这是开窍了? 不仅开窍了,还对他有意? 不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是两情相悦? 为什么一到庭芳院就跑进去,是害羞吗? 如果害羞,明早起来她是会故意模糊此事,还是愿意倾听他的答案? …… 沈明仪原本还有些紧张,结果一出来就看到陆承尧在原地徘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将情窦初开、手足无措的模样演绎了个十成十。 沈明仪“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的那点儿紧张也登时烟消云散。 陆承尧听到声音望过来,顿时压住心里各种猜测,局促地喊了声“安安”,干巴巴地问:“你怎、怎么没有就寝?” “听说有人兢兢业业守着院子,我便来出来探望一番。”沈明仪背着手,故意道,“看你精神抖擞,不见颓态,我便不劝你回去歇息了。” 眼前的姑娘举止大方,先前她的羞涩和大胆的表意似是他的错觉一样。陆承尧一愣,见沈明仪果真转身就走,忙不迭叫住她。 沈明仪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笑,回首时却一脸茫然,不解地等着他开口说话。 那句表意的话言犹在耳,安安既然已经走出第一步,没道理他还无动于衷,坐以待毙。 陆承尧稳住心神,开口道:“我有话和你说。” 气氛一瞬间严肃起来,沈明仪似有所察,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捏紧了裙角。 陆承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与安安相识于微末,广平城她救我于危难,西境营地她陪我渡苦厄,动心于未察时,倾慕于相处间。陆承尧一生少有祈愿,如今所求,惟有安安。痴心至深,无以排解。今夜表意,唯盼安安垂怜。” 陆承尧的心无法抑制的扑通跳起来。他隐藏多时的爱慕,终于以这样直白的方式袒露意中人前。他将一颗真心痴痴奉上,只等意中人拾走。 倘不能如愿…… -- 第85页 陆承尧的胡思乱想终结在下一瞬。 沈明仪义无反顾地扑进他怀里,眷恋而又亲密地抱住他,小声说:“这颗心是我的啦。” 天光大盛,陆承尧终于找到归处。 * 翌日,沈明玦上了早朝,才拎着被太医救回来的刺客回府。 正是清早最热闹的时候,街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马车在拥挤中缓慢前行,百姓交流的声音不可避免的传入马车中。 沈明玦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一脸不耐。 嘈杂中,他听到——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摄政王的妹妹赴宴归来,竟是被她的男宠直接抱回了府中!” “竟是这般旁若无人?” “这还不算!两个人在王府门口就亲亲热热,沈小姐甚至直接坐在了男宠的腿上呢!” 沈明玦:??? 陆承尧居然又趁我不在的时候占我妹妹的便宜?!! 第47章 风云 沈明玦铁青着脸步入王府,问禄叔:“小姐呢?” 禄叔摸不准他的心思,斟酌答:“庭芳院夜里灯熄的晚,小姐还没起身。” 晚?安安向来歇的早,就算昨夜赴了宫宴,回来的时辰也称不上一个“晚”字。 沈明玦联想到在路上听到的闲言碎语,心里更堵了,寒着一张脸吩咐禄叔:“把成路叫到书房。” 陆承尧隐约能猜到沈明玦找他的缘由,无非是要商量昨夜宫宴上的行刺一事。他泰然自若地进入书房,才发现沈明玦面色不虞,看他时眼神都没有什么温度,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架势。 陆承尧心里“咯噔”一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沈明玦径直将手里的笔搁在笔山上,往椅背上一靠,冷声质问:“你昨夜对安安做什么了?” 陆承尧回想起昨夜种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昨天赴宫宴的路上,他还十分苦恼地告诉沈明玦,说安安没有开窍。 结果赴宴归来,就和安安互通了心意。 他自是喜不自胜,可却颇有些对不住沈明玦。 沈明玦心下骇然。 木头脸上何时表露过心虚?就连当初在西境同他直言说要娶安安时,也成竹在胸,丝毫不见怯色。 心底的预测成了真,沈明玦怒火中烧:“你竟然——” “昨夜我同安安互表了心意。”陆承尧同时开口。 沈明玦怒气一滞,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陆承尧忐忑地重复一遍。 沈明玦:“……没有对安安作出越矩的行为?” 陆承尧下意识想说没有,可想到昨夜他和安安的拥抱,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否认,顿了顿,实诚道:“抱了一下。” 沈明玦:“……” 这和自己的猜测截然相反。 路上听到那些议论,说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人都搂搂抱抱,不知在府中会做些什么。沈明玦震惊之余失了冷静,以为陆承尧昨夜对安安动手动脚,还没坦明心迹就冒犯了安安,心里存了不少火气。 如今发现自己想错了,一口气不上不下,脑海中无意识地想,相较于自己凭空杜撰出的越矩行为,简单的抱了一下好像还挺容易接受?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沈明玦有一瞬的僵硬,愈发气恼。 陆承尧不知道他这个态度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提心吊胆,没敢开口。 但不论是之前在西境,还是昨天,沈明玦对自己和安安的感情都是持乐见其成的态度,并不见故意阻拦,甚至还鼓励他要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陆承尧惴惴不安地想,应当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吧? “既然安安对你有意,我也不会阻挠。”沈明玦先亮明态度,脸色变幻不定,缓过神后,慢慢道,“只是你现在被皇帝忌惮,自顾不暇,可有想过你和安安的以后?若你们只是一时兴起……” “不是一时兴起。”陆承尧沉声打断他,眉目严肃,郑重道,“我想同安安共度余生。” 沈明玦嗤笑一声:“你自己现在处境艰难,拿什么同安安共度余生?” 陆承尧没有立刻答话。他在权衡,在思索,平静无波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像是作了重大决定一样,他说:“倘若皇帝肯给我一条生路,我会带着安安长居西境。” 沈明玦觉得他这是痴心妄想:“你手握西境军,又遭皇帝忌惮,他不可能让心腹大患执掌兵权,昨夜你不也见识到他的手段了?” 沈明玦只字不提要他放弃西境军的话。西境军是是叶老将军一辈子的心血,他亲手将其交到陆承尧手上,想让继承他的衣钵,守卫西境。再进一步想,叶老将军深知皇帝的秉性,将西境军留给陆承尧,也是存了要给陆承尧留一个保命符的心思。老将军用心良苦,他和陆承尧都不会把西境军留给皇室糟蹋。 更何况,陆承尧如今在西境军中威望已立,又是叶老将军名正言顺的继任者。凭着西境军惯来的习性,陆承尧一日不死,西境军就一日以他为尊。哪怕他隐居山林,但只要他出现,那他就是说一不二的王。 这样的习性能让陆承尧带领西境军所向披靡,同样也会让当朝皇帝忌惮到不能安枕。 如果皇帝要收复西境军,那摆在陆承尧面前就是一条死路。 但他想要活下去。 -- 第86页 陆承尧坚定有力地开口:“倘若皇帝醉心权势倾轧,不肯给我生路,那我就自己辟出一条新路。” “如若失败呢?”沈明玦冷静问。 “若失败,我会为安安谋划好后路,让她后半生无忧无虑;若成功,我与安安同享盛世。” 沈明玦扯出一抹讽笑:“当年皇帝也是同我这么保证的。” 陆承尧不假思索,正要开口,沈明玦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先别急着立誓,我不爱听。况且现在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安安心仪你、同你交游我不拦阻,但若想要再进一步,且等等吧。” 陆承尧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没再多言。 沈明玦转回正题:“走,同我一起去审刺客。” 沈明玦不喜欢王府里设刑室,是以将刺客关押在了王府的柴房,里三层外三层被侍卫提防着。刺客昨夜险险被救回来一条命,虚弱得紧,在这样的严加看守下,压根没有逃脱的机会。 侍卫备好圈椅上,沈明玦神色从容地坐上去,居高临下看着刺客,慢条斯理道:“说说吧,你是奉了谁的令,因何要对我的妹妹下手,可还有同伙,同伙几何?” 昨夜的毒药药性极大,哪怕只服进丁点儿,也让刺客虚脱无力,浑身软绵绵趴在地上。 沈明玦今日有的是时间同他耗,也不催,心里盘算着倘若他嘴硬,要用哪些刑才能既撬开他的嘴,又不至于让他被折磨至死。 刺客头也不抬,气若游丝道:“我要见把沈明仪救回来的人。” 这反应出乎两人的意料。 沈明玦皱了皱眉,不等他开口,就听刺客继续道,“大庭广众下动手是我特意挑选的时机,毒药也是我故意留了分量,让你能把我救回来。摄政王,现在可以让那个人出来见我了吗?” * 沈明仪昨夜同陆承尧的关系有了重大进展,激动不已,哪怕回了房也翻来覆去,大半夜都没睡着。 今晨起身稍晚,两个侍女知道昨夜大势已定,变着法儿地打趣她。 沈明仪同她们闹了半晌,才问:“成路人呢?” “特意给小姐留意着呢。”照水一脸揶揄,娓娓道来,“成侍卫今早上被王爷叫到书房问话去了。” 被哥哥叫走了?沈明仪心有忐忑,她和陆承尧的事并不打算隐瞒兄长。但先斩后奏,也担心兄长心里不痛快。 若是他借此为难陆承尧…… “小姐快对着镜子照照,瞧这一副担惊受怕的可怜样——”照水胆大包天地调侃,在沈明仪拿眼横她之前,飞快道,“王爷今早把刺客带回了府,现如今带着成侍卫审刺客呢。” 沈明仪心思一动,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正巧我也想去听听刺客因何要对我下手,咱们走一趟。” 这驾驶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映月、照水不由笑出声来。 没等沈明仪出门,下人来报,说是平远将军府的陈小姐得知她昨夜在宫宴上受了惊吓,特来探望。 陈筠庭? 沈明仪分外不解。昨夜的宴会平远将军府的家眷并未前往,她和陈筠庭也素无私交,怎么忽然借着这个由头来找她? 虽有疑惑,可既然已经来了,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陈筠庭被引着来到花厅,目光直白地打量沈明仪一通,扬眉赞道:“不愧是赶在众目睽睽下和男宠亲热的人,连受了惊吓也如此的面色红润,不见憔悴。” 沈明仪:“……” 能称得上亲热的大约就是陆承尧抱她进府一事,只是这事她是如何知道的? 陈筠庭似有所察,漫不经心地解释:“夜里有人正好瞧见,现如今这桩风月事早已传遍盛京。” 沈明仪如遭雷劈,好半天才回过神。 难怪兄长一回来就将人叫到书房,必然是在回府的路上听到了风声。 沈明仪担心陆承尧被为难,坐立不安,想赶紧去柴房探探情况。 她顾不得礼节,开门见山问:“陈小姐今日来所谓何事?” “探望你啊。”陈筠庭理所当然,见沈明仪一副觉得她在说笑的表情,勾了下唇,啧啧两声,“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趣,比徐安容那个假清高有趣多了。” 上次在静文公府时她们两人还情同姐妹,怎么转眼就成了她口中的“假清高”? 沈明仪一言难尽,不知怎么接话。 陈筠庭反而毫不在意:“之前她信誓旦旦保证定会救我哥哥出牢狱,结果不但没把我哥哥救出来,反而还让我哥哥在牢中丧了命。事后假惺惺地向我哭诉她的难处,乞求我的谅解……” 说到这儿,陈筠庭冷笑了一声,没再继续,仿佛再多说一句都犯恶心一样。 沈明仪听得目瞪口呆,真没想到背后竟还有这种曲折。 愣神间,陈筠庭没头没尾地来了句:“爹爹早朝回来,说你在宴上被人刺杀,受了惊,特意嘱咐我来探望。” 不等沈明仪说句场面话,陈筠庭起身,伸了个懒腰,散漫道:“行了,我坐了大半天也算不辱使命,就不打扰你去找情郎幽会了。” 送走陈筠庭,沈明仪没再耽搁,二话不说直接起身去柴房。 她听懂了陈筠庭的言外之意,这场探望她是奉了平远将军的令过来的。来探望她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用意是向兄长示好。 -- 第87页 政局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事赶紧告知兄长才是正理。 刚出花厅,便碰到行色匆匆的禄叔。 沈明仪叫住他:“怎么了?” 禄叔喘着气回:“西境来了信,说要交给摄政王。老奴恐怕这事拖不得,赶紧去给王爷送信。” 他年纪大了,委实受不住这样的奔劳。沈明仪好笑道:“正好我也要去见哥哥,直接给我吧。” 信拿到手上,乍一看字迹,沈明仪颇觉熟悉,苦思冥想半天才回想起来。 这是许今瑶的字迹。 “瑶瑶怎么会给哥哥寄信?”沈明仪自言自语,半晌失笑,想来是给她的信,“传话的人也是丢三落四……” 沈明仪也颇为思念她,满心欢喜地拆开,看清里面的内容后,笑容一顿,定在原地。 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最后的最后,龙飞凤舞地写着: ——沈明玦,如果你还不来西境娶我,我就不等你了。 第48章 风云 纪斯年一头雾水的被带到柴房。 来找他的侍卫沉默寡言,问什么也不说。纪斯年毫无头绪,忐忑不安。 柴房周边重兵把守,纪斯年未曾见过这种阵仗,绞尽脑汁地回想,实在没想起来自己近来做过出格的事。 侍卫推开门,纪斯年心中惴惴,硬着头皮一步步挪进去。 柴房里,沈明玦和陆承尧都在,脸上挂着如出一辙平静沉稳的表情,并没有他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样子。纪斯年松了口气,冲二人打了声招呼地。 正想出口问,余光瞥见瞥见不远处趴在地上的人影,他衣袍凌乱、头发乱糟糟的人,看上去十分狼狈。 听到声音,那人费力抬起头来。因为一直趴在地上,那人脸上沾了灰,看到纪斯年时眼神亮起来,虚弱地笑了下:“师……” “师兄!”纪斯年惊喜陡生,顾不得其他,拔步扑过去,跪在地上检查他的伤势,急急道,“这伤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话音落地,纪斯年倏忽一顿,回过神来。在柴房这种地方被严加看守,不可能是摄政王的客人。莫非,师兄有哪里得罪了摄政王? 纪斯年犹豫地望向沈明玦,欲言又止。 刺客摸索到师弟的手抓住,示意他不用担心。 他在纪斯年的搀扶下坐起来,缓了口气,不等沈明玦发问,就主动开口:“我姓百里,单名一个昌字,和斯年师出同门。” 沈明玦问:“我妹妹之所以会出现在西境,是你做的?” “是我。”百里昌供认不讳。 纪斯年忽然开口问:“师兄,当初师门惨遭屠杀,是何此事有关吗?” 百里昌点头,神情哀伤。 他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披坚执锐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上山,将师门围堵的水泄不通。那些士兵冷漠狠厉地杀进来,红了眼一样,血流一地,师门被屠杀殆尽,只留下百里昌。他被那些士兵控制住,求死不能,只能任人宰割。 他被带到静文公府才知道,对方不远千里到云州,只是为了要他使用师门秘术对付一个女子。 沈明玦皱眉,望向纪斯年:“不是说这种秘术是你们师门都会的?怎么就盯上了你?” 纪斯年眼神躲闪,不敢回视。 百里昌侧头看了纪斯年一眼,笑了声:“想必师弟是为了保护我。这秘术在我师傅仙逝后,便只有我和师弟两人会用。” 顿了顿,百里昌续道,“我存报仇之志,只能与之虚与委蛇,在他们的安排下,于三月十五那日将一个女子的生魂驱出体外,送到兵祸戾气肆虐的西境,后来才知,他们要我对付的女子是皇帝的未婚妻。” 听到这里,一旁的陆承尧微微皱眉,略显不悦。 “我并未对这女子下死手,在施术之后,一直在旁敲侧击女子的消息。直到不久前,静文公怒气冲冲地来找我,问我为何术法失效。我那时便猜到,定然是师弟出手。” “得知消息后,我一直在想办法和师弟联系。两日前,才找到机会。”百里昌陷入回忆里,慢慢道,“静文公两日前又找上我,要我在宫宴上寻机刺杀沈明仪,并在落到你手上后,告诉你有关沈明仪突然昏倒的真相。” 沈明玦问:“他此举何意?” 百里昌迟疑道:“据我猜测,他是为了警告一个人。” * 与此同时,皇宫。 下朝之后,静文公还未出宫门,便被宫人匆匆请回。 御书房中宫人都被屏退,皇帝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面上露出几分憔悴,更多的是抑制不住的愤怒。见到静文公进来,皇帝纵步上前,用力攥住他的衣领,咬牙问:“百里昌为什么会出现在宫宴上?” 似是对皇帝的这个反应有所预料,静文公并不意外。 “百里昌为什么会出现,”静文公面不改色侧过头,对上皇帝的眼神,不紧不慢地反问,“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皇帝额上冒出青筋,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是不是疯了?!” 静文公平静道:“老臣很冷静。” 皇帝收紧力道,怒声质问:“把百里昌交到沈明玦手里,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静文公被迫往前踉跄一步,语气依旧平稳,意味深长。 “你什么意思?” -- 第88页 静文公紧盯着皇帝,沉声道:“早前老臣便和陛下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走上这条路,沈明玦不死,便不能罢休。陛下之前不是表现得很好吗?怎么能因为沈明玦在西境大胜就怕了呢。陛下想半途而废,于是自以为聪明地做掉陈束,妄想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陛下!” “你!”皇帝大惊失色,“你胡说什么?” “老臣胡说与否,陛下心知肚明。”静文公语速飞快:“陛下以为自己的手脚有多干净吗?不仅老臣知道,平远将军也知道,宴会上平远将军为何从始至终没有说话,陛下以为他单只是沉溺在嫡子身亡的痛苦里吗?” 皇帝大骇,抓着静文公衣领的手也不由松开,怔怔失神。 静文公拂开他的手,整理着被他攥得发皱的衣领,嘲讽道:“陛下怯懦!见沈明玦势头正盛不敢得罪,妄想处理掉陈束以后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这怎么可能呢?陛下为了打击沈明玦做过什么,要不要老臣提醒提醒?” “伙同老臣一道,在沈明仪的及笄礼上对她动手脚,害得她几乎丧命;命令陈束在西境里通外敌,害得叶老将军无辜枉死;又趁沈明玦在西境,公然解除和沈明仪的婚约,让她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陛下做的这些,哪一样没有踩到沈明玦的底线?陛下还在这儿做着能和他重修于好的梦——”静文公毫不留情地评价,“天真!可笑!” “陛下还糊涂!没有断了沈明玦的路已是失利,陛下不思挽回颓势,反而亲手把平远将军这个盟友推开,给咱们本就势弱的局面雪上加霜。”桩桩件件细数完,静文公弹了弹袍角,自若道,“陛下走错了路,老臣义不容辞,只能亲手把陛下拉回正途。” 静文公洞悉皇帝的软肋,讽笑一声,提醒他:“陛下动了沈明玦最重要的两个人,要么一鼓作气,将他打压致死;要么只能在摄政王的光辉下,当一个庸庸碌碌的傀儡皇帝。陛下会选哪一条?” 静文公看着皇帝恍若下定决心的表情,忽然笑了下,“陛下明智。老臣定会尽心辅佐。” 皇帝手掌紧握成拳,深深呼出一口气,肃然问:“你将百里昌交给沈明玦,若他翻出云州旧案,朕不会保你。” “他翻不出!”静文公自信。 皇帝冷漠道:“最好如此。 * 沈明仪许久才从许今瑶来信内容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兄长居然和瑶瑶互生了情意?他们两个怎么会走在一起? 浓浓的困惑过后,沈明仪后知后觉想起,途径上川时,她同许今瑶说过,兄长在营地可以帮衬她一二的话。 没想到当初的举手之劳,竟然牵就了这样一桩好姻缘。 沈明仪手掌一合,喜不自胜:我竟也当了一回月老。 兄长独身至今,并非没有媒人来说亲,只是他不耽于女色,又看不上盛京中忸怩的女子,便一拖再拖。 沈明仪为此心焦已久,看许今瑶来信态度,足以见两人两情相悦。 想到信中的最后一句话,沈明仪“哎呀”一声,匆匆跑去找兄长,想立马同他商议。 若真是有意,怎能让女孩子在西境一等再等? 委实不妥。 况且许家父母有多担心她的婚事,沈明仪记忆尤深。 自然不能让她一个人顶住父母的压力。 沈明仪快步来到柴房,却只看到零星几位打扫的人。 若是兄长审刺客,怎么会如此松懈,沈明仪心中疑惑,拉起一个下人问:“王爷呢?” 下人毕恭毕敬答:“王爷方才离开了。” 沈明仪扑了个空,想了半天,决定去书房碰碰运气。 刚走到窗边,里头的声音就漏出来,沈明仪一喜,却在听到里面说话的内容后定在原地。 “百里昌交待的大约都属实。”沈明玦沉思半晌,觉得其中还漏掉一环。百里昌说静文公此举是为了警告一个人,甚至为此不惜大动干戈。他是为了警告谁? 沈明玦心中不期然冒出皇帝的身影,他问道:“我不在盛京这些日子,还发生了什么没来得及告诉我的事?” 陆承尧想了想道:“陈束前些时日在牢中无故身亡。” “可有查到原因?” “我和沈伏一道查的,消息被隐瞒的十分严密。从探查到的蛛丝马迹中,我们二人猜测,此事恐和皇帝脱不开关系。”陆承尧将依据一一道来。 沈明玦听完,将前因后果一串,当即冷笑一声:“难怪皇帝不想把百里昌交给我审问,原来是怕暴露自己。” 百里昌是和皇帝和静文公一起寻来的,所以纪斯年师门惨遭屠戮的事情才会被按下。背后主使是皇帝,上报又有何用? “他为了揽权,不惜里通外敌,害得老将军无辜身死,借此取得对西境军的掌控。我以为这已是极限,没想到,为了打压我,他甚至连安安也不放过!”沈明玦捏着桌角,心绪起伏,脸上戾气尽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和静文公真是走了一步好棋,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秘术从安安身上下手,害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昏迷,也让我没办法隐瞒她身患怪疾的消息。此后,他再假惺惺地派来御医为安安诊治,彰显仁德之心。御医遍寻无法,再借口太后病重,和安安解除婚约。既保全了自己重情重义的名声,又让我不能借此发难。” -- 第89页 蓄谋已久,环环相扣。 沈明玦细思之下一阵胆寒。 “他若能一直冷静下去,按部就班地照着自己的计划行动,本王也不得不说他一句手段高明。可他偏偏心慈手软,见到安安回想起过往的情意不忍心了,得知我在西境大获全胜慌乱了,怕你和我结盟在一起,千方百计要夺你的权。自乱阵脚,犯了大忌!” “如今静文公既然交出了百里昌,他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沈明玦眉目凛然,脸上冷气横生,对陆承尧道:“我们也必须要博出一条生路!” 第49章 风云 书房中两人密谈的时候,沈明仪也蹑手蹑脚地退远。 仔细回想,好多事在西境时便已有蛛丝马迹,兄长和陆承尧都不约而同地隐瞒她,不想让她过多参与进这样的纷争里。 房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沈明仪脆生生一声“哥哥”传进来。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止住话题。 沈明玦不由露出笑容:“慢点跑,看路。” 这条路沈明仪自小跑到大,熟稔的闭着眼睛也不会摔倒。她推门进来,看到两人都在,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故意抱怨道:“我还当你们两个在审问刺客呢,跑去柴房扑了空,没料想竟在这里躲清闲。” 沈明玦一哂,正要解释,却见妹妹上前,手里拿着一封信。 沈明仪问:“这是什么?” “我替禄叔跑个腿儿,说是西境来的信。” 沈明仪留意着沈明玦的表情。 他似乎知道信是何人所送,脸上僵硬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接过。 沈明仪不经意地问:“如今西境战事已毕,怎么还有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件?莫非西境又生乱局?” 沈明玦一哽,躲闪着她的视线,把信搁在手边,不自在道:“兴许是遗留的军务尚有疏漏。”他掩饰似的拿起茶盏,象征抿了几口,一脸正气道,“倘若无事,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正好处理军务。” 沈明仪扬了扬眉,没多说话,扬起笑:“那哥哥先忙。” 沈明玦尾指搭在信上,眼神略有挣扎,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安安”。 沈明仪闻声顿住脚步,茫然转回首:“哥哥还有事?” 沈明玦目光沉沉,盯着她半晌,摇摇头道:“没事。” 沈明仪莫名其妙,很快便将之抛在脑后。 她跟着陆承尧走远,脸上的笑容才淡下来,带着几分愤慨和不可置信道:“这么大的事,哥哥居然瞒着我!” “瞒着你什么?”陆承尧不解问。 陆承尧根闷葫芦的似的,他不想说的事情谁也不能叫他开口。 是以沈明仪无所顾忌地开口:“他和瑶瑶互生了情意,瞒着我不说,还将人留在西境不去提亲。太失礼数!” 陆承尧:“……” 沈明仪嘟囔半天,才察觉陆承尧一句话也没说过。她侧头了眼,陆承尧正垂着眼,脸上并不见惊奇。 福至心灵,沈明仪诧异问:“你知道这事?” 陆承尧摸了摸鼻子,迟疑着点头,有些不敢看沈明仪的表情。 沈明仪抓住他,懊恼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 “重要吗?”陆承尧下意识道,他此前满腹装着沈明仪,为她神魂颠倒,自己的事情尚且自顾不暇,怎么会主动和她提别人的事。 沈明仪凉凉撇他一眼。 陆承尧心领神会地轻咳了声,从实道来:“这桩事在营地倒也不算秘密,只是知情人口头紧,未曾口口相传而已。” “许姑娘女流之身,初至军营难免遭人非议。王爷出手帮过几次,许是这时便有了苗头。后来许姑娘在战场上也颇为神勇,一道征战时,王爷替她挡过一箭……” 他侧头看去,见沈明仪目露紧张,赶忙道:“伤在肩胛骨,不算大伤。” 沈明仪面色稍缓。 陆承尧这才续道,“营中将士粗心,照料人难免疏漏。许姑娘自告奋勇,贴身照料了王爷好些时日。” 说到这里,沈明仪心下便了然。 朝夕相处,两人又是郎才女貌,生情是在情理之中。 沈明仪抚掌笑道:“万没想到,西境倒是我们兄妹二人的福地!” 陆承尧牵出一抹笑,揉着她的发顶,明知故问:“此话何意?” 沈明仪仰头望过去,捕捉到他唇角的浅笑,扬了扬眉,没吭声。 陆承尧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失魂落魄地跟着她继续走。 及至僻静处,陆承尧猛不防被拽住手腕,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后自己已经被人按在死角处的墙壁上。 这里人迹罕至,绿树成荫,墙壁因为晒不到光略显冰凉。 沈明仪一手按在墙壁上,一手环着他的脖子往下勾。 温温热热的气息散在耳边,沈明仪软着嗓音道:“说是福地,自然是因为在西境遇见小陆哥哥你呀。” 陆承尧在她面前向来是没有自制力可言的。 今早因为和沈明玦密谈攒下的冷静,被她这一句话搅得理智全无。 陆承尧心火燎原,喑哑着声音喊了声“安安”,忍不住抬手去揽她的腰间。 刚一动作,方才还举止勾人的沈明仪,眨眼间后退两步,在他身前站定。 陆承尧抬了一半的手停留在半空,神情极为僵硬。 -- 第90页 沈明仪掩着嘴笑他:“你听不得这种话,怎么还敢问?” 陆承尧无措地收回手,强装镇定:“听得。” 沈明仪视线落在他手上,故意道:“小陆哥哥刚刚不是要抱我吗?怎么——啊!” 这抬着小下巴的表情委实挑衅,陆承尧油然生出一股冲动,在她话还没说话完时揽着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提起。 沈明仪惊呼一声,眼前天旋地转—— 她和陆承尧的位置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靠着墙,陆承尧手臂撑在两侧,圈出一片狭窄的空间。 沈明仪一直掌握主动权,如今乍然发生变化,看着陆承尧愈发凑近的脸,一时不知所措,下意识往后靠的更紧。 陆承尧轻笑了声:“安安,你在紧张吗?” 方才连抱都不敢抱她的人,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沈明仪磕磕绊绊道:“不、不紧张。” 陆承尧一寸寸凑近她耳边,带着气音,认真道:“安安才是我的福星。” 从遇见沈明仪开始,他空荡漆黑的心开始照进光亮,迷雾重重的人生开始找到方向。 一切都因为她。 沈明仪的脸“唰”地漫上一抹秾艳的红,她咬着下唇。 她自己在人耳边说话时坦荡自若,可轮到她成为聆听的人,才发觉热气拂过耳根带来的酥麻,让人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撩人而不自知。 偏偏陆承尧还不放过她,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故意保持着这个姿势,问她:“福星要不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沈明仪脸色爆红,紧张地抓住裙子:“可、可以的吧。” 陆承尧笑了声,没再为难她。 沈明仪心中却不服,抱着绝不能处在被动境地的心态,趁他不留神,心一横,踮起角尖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口。 一触即分。 趁着陆承尧在愣神间,身子一矮,拔腿就跑。 陆承尧恍惚地怔在原地,迟疑着将手覆在沈明仪轻吻过的地方。 半晌,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 随后的几天,沈明仪一直没能见到陆承尧。 她知道兄长他们两个都在忙,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可具体在为什么忙碌,她一无所知。 直到五天后,陈筠庭迫不及待上门,扬眉吐气道:“静文公被下狱了!” 沈明仪这才摸到头绪:“是因为云州的事?” 陈筠庭重重点了头,冷笑道:“因果循环自有报应,我哥哥做错了事,拿命抵。静文公手底下沾了云州那么多条认命,我倒要看看他这回拿什么翻身。” “陛下没有保他?” “没有。”陈筠庭抱着手臂,幸灾乐祸,“不仅没有保,证据摆在朝堂上的时候,陛下二话不说将他下狱,着三法司会审,让我爹协同审理。” 沈明仪垂眼眼抿了口茶,平远将军因为陈束的死对皇帝和静文公痛恨至深,他不能奈何皇帝,对和皇帝沆瀣一气的静文公却绝不会心慈手软。落到平远将军手里,哪还会有静文公的翻身之地。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陈筠庭痛快道:“不止如此,徐安容被太后一道懿旨,送到了慈安寺去礼佛。” 沈明仪诧异道:“再有三个多月就到婚期了,这个时候去礼佛?” “静文公府如今自顾不暇,哪还有心力去管这个婚礼?”陈筠庭不在意道,“况且如今静文公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婚礼究竟能不能办下去还是两说呢。” 树倒猢狲散,想想难免让人寒心。 看见沈明仪一脸唏嘘,陈筠庭冷嗤了声,一阵见血道:“本就是为了利益凑在一起的婚礼,无利可图,自然要另寻其他。只能怪徐安容命不好。” “不尽然如此。”沈明仪稍一思索,对上陈筠庭疑惑的眼神,解释道,“陛下的婚事今年已经变过一回,倘若再生变数,难免会有不利于皇室的流言传出。况且,倘若陛下不想亲眼看着外戚发展壮大,被拔掉利爪的静文公府是唯一选择。” “此前说你是木头美人,倒真是我看走了眼。”陈筠庭润了润嗓子,顿了片刻,冲沈明仪招手,“看在你合我脾气的份儿上,我再赠你一句。” 沈明仪不解地凑过去。 陈筠庭小声说:“盛极必衰,你也要小心。” 静文公府原先同摄政王府分庭抗礼,如今静文公府倒台,摄政王府独大。皇帝对摄政王府本就忌惮,如今会愈发不能安枕。 沈明仪何尝不知。 皇帝疑心渐重,他忌惮的又岂止是摄政王府。 这条为官路走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又能独善其身。 第50章 风云 昔日勉强能和摄政王府分庭抗礼的静文公府因云州一案元气大伤,朝堂上仅剩一个静文公世子苦苦支撑,翻不起风浪。 摄政王府一时间声望更甚,主导这一案子的摄政王更流传出铁骨铮铮、为百姓谋公道的好名声。 声名显赫的摄政王却并不见雀跃。 盛夏时节,摄政王府后花园草木葳蕤,假山流水,风景奇异,动可莳花弄草,静能小憩纳凉,是闲时解闷的好去处。 沈明玦素来繁忙,鲜少踏足。 这一日,却出人意料的在小亭子里喂锦理。 沈明仪去时,正看见兄长站的端端正正,不时撒些鱼食,引得锦理争相抢夺。一副热闹的场景,可沈明玦却皱着眉,心事重重。 -- 第91页 沈明仪脚步无声地站到他身侧,撒了把鱼食,问:“哥哥愁眉苦脸,想什么呢?” 沈明玦这才注意到来了人。 “若是敷衍我,就不必说了。”沈明仪抢先开口。 沈明玦失笑,在她额头上敲了下:“你同姓陆的先斩后奏,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沈明仪才不怕他,理直气壮道:“你定然找过陆承尧的麻烦了,没有发作两次的道理。” 沈明玦抬手,作势又要敲她。 沈明仪警惕地后退一步,防备的望过去。 沈明玦笑了声:“你如今仗着有人撑腰,倒是有恃无恐的很。” “我不是一直都有哥哥撑腰?”沈明仪脱口而出,见沈明玦脸色缓下来,才吞吞吐吐道,“哥哥,上回西境来的那封信,我以为是瑶瑶写给我的,所以……” “所以你看了。”沈明玦睨她一眼,不在意道,“无妨,我本也没打算瞒你。” 沈明仪问:“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 沈明玦沉默下来。 不否认就是默认。 沈明仪约莫能猜到他为何犹豫,顿了顿道:“你把瑶瑶抛在西境不去成亲,是因为我吗?” “胡思乱想什么呢。”沈明玦抬手又要敲他,沈明仪这回却没躲,反而一脸认真地解释,“陆承尧的身份如今水涨船高,日后我若嫁给他,便是将摄政王府和西境绑到一起。哥哥倘若再娶西境富商的嫡女为妻,摄政王府便又添一助力。这种情形下,皇帝定然会忌惮哥哥,所以哥哥……” “你以为我是为了给你和陆承尧的亲事扫平障碍?”沈明玦听不下去。 沈明仪认真点头。 沈明玦哭笑不得:“没这回事。” “那哥哥为什么不肯去求娶?”沈明仪反问,“照那封信里所言,哥哥对瑶瑶并非无意,如今拖着她,委实不负责任。” “前些时日忙的脚不沾地,没分出空闲来和你说。”沈明玦顺水推舟道,“正巧你来了,我便问问你。父母早逝,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就剩一个你。安安,你愿不愿走一趟西境,替我去向许家长辈求亲?” “当然愿意!”沈明仪不假思索的开口,兄长能和喜欢的人结为连理,况且未来长嫂又是那样勇敢乐观,沈明仪欣喜若狂,恨不能立即奔到西境将这事办的妥妥贴贴。 提亲并非小事。 虽说这事交给了沈明仪,可沈明玦亲理亲为,短短三日便备齐了聘礼,除保护沈明仪的侍卫外,还让陆承尧和禄叔随行。 这份安排滴水不漏,没有可以置喙的地方。 没料到的是陆承尧,他在得知自己要一道去西境后,几乎下意识地严词拒绝:“我留在盛京。” “你留盛京,谁来保护安安?”沈明玦轻斥,不悦道。 陆承尧抿了下唇:“路上有随行的侍卫保护,我会传信给魏则,要他提前接应,不会出事。” “万一路上出了岔子,魏则的人没接到,安安怎么办?”沈明玦用不容商量的语气道,“你跟着一起回西境。” “我留在盛京!”陆承尧重了声调,寸步不让。 两个人对峙间,火花四射,谁也不肯轻易让步。 沈明玦眉目冷下来,“别忘了皇帝派去的钦差还在路上,你留不了盛京。” “魏则自有办法处理。”陆承尧无所畏惧。 沈明仪在旁边静静听着,他们二人唇枪舌剑。一个费尽心思找借口,一个见招拆招,斗了半天也没分出胜负。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沈明仪将茶盏放下,轻轻柔柔的开口:“这有什么可争的。” 言辞激烈的两人登时咽下嘴边的话。 沈明仪转头望向陆承尧,一锤定音:“你陪我一起去西境,我头一回做求亲的差事,多一个人好商量。” 陆承尧还想再反驳,沈明玦意有所指道:“安安说得对,若因为这事害得我姻缘不顺,我绝不饶你。” 陆承尧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无奈应下。 离开盛京这一天是仲夏难得的阴天,层云厚重,压在头顶,闷热地让人喘不过气。 沈明玦在王府门口和众人告别,揉着沈明仪的头笑道:“你也不是头一次去西境,到了上川,正好借着便利好好玩儿,不急着回盛京。” “放心吧,我一定将这事办得妥妥贴贴,决不让哥哥空欢喜一场。”沈明仪拍着胸脯保证。 沈明玦被她这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逗得笑起来,笑了半晌,叹口气,拍拍沈明仪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去吧,一路小心。” 他目送着沈明仪一步步向马车挪去,弯着唇角,眼中却复杂难辨。 临上马车前,沈明仪猛地转过身,一头扑进沈明玦怀里,闷闷地说了句:“哥哥。” 沈明玦好笑道:“都多大了还这么粘着我,外头人都看着呢。” 沈明仪不管不顾地又蹭了蹭:“随他们碎嘴,不理会就是,我才不在乎。” 沈明玦由着她抱。 沈明仪没再说话,静静靠在他怀里,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兄长还是一如既往的可靠,从始至终他都顶天立地地站着,好像有他扛着,即便是天塌下来,她也不用担惊受怕。 沉默间,沈明仪听到上面传来兄长平静的提醒:“安安,该上路了。” -- 第92页 沈明仪强忍着内心的酸楚,瓮声瓮气地叮嘱:“哥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会的。” “我从西境回来,若是见你瘦了,我就和未来嫂嫂一道不理你。”沈明仪煞有介事的威胁。 沈明玦揉着她的发顶,不恼不怒,宠溺道:“好。” 任凭如何不舍,沈明仪还是踏上去西境的路。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离开,行经的百姓被这排场吸引,纷纷驻足,不时发出羡慕的声音。 沈明玦独自一人站在府门口,目送着一行人逐渐走远,直至消失。 最后,脸上挂了许久的浅笑终于收敛,眉目沉沉地踏进府中。 王府的大门随之紧紧关闭。 离开盛京前,数沈明仪闹得欢腾,整日里殷殷切切,恨不能张双翅膀飞到上川。 可当真正踏上去西境的路,往日欢呼雀跃的人反而沉静下来,鲜少说话。 在半道上歇息时,照水在身边伺候她,唉声叹气道:“小姐莫不是要和陆将军比一比看谁说话说的少吗?” 出了盛京不久,提早接到消息的西境军便轻装简从的前来接应。陆承尧的身份这才真相大白。 照水曾想过,成侍卫气度卓然,远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可却也没料到,他的来头如此之大,竟是备受爱戴的西境军将领。 沈明仪接过水囊,不见喜色。 照水委实不知如何劝她,只能念叨着:“小姐这是要去提亲,如此愁眉苦脸恐会冲撞了喜事……” 正说着,陆承尧大步走来,在沈明仪身前蹲下。 照水识趣地退下。 陆承尧眉目冷肃,一脸沉重:“安安……” 沈明仪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 看她一脸惊慌失措,陆承尧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明仪眼巴巴望着他,干涩道:“无妨,你说便是。” 陆承尧斟酌再三道:“安安,盛京乱了。” 最不打眼的静文公世子兵行险招,率领禁卫军封锁城门,逼迫皇帝放了静文公。城门紧闭,禁卫军早已被静文公世子收服,京畿守备军和静文公府沆瀣一气,没有援兵。 皇帝万般无奈,只能释放静文公。 这还不止。 沈明玦将摄政王府半数以上的侍卫都放在西行提亲的队伍中,他在朝中孤立无援。 静文公世子挟天子,给沈明玦按上累累罪名,投入牢狱,说是十日后问罪处斩。 沈明仪紧抓住陆承尧的手臂,好像这样就有了倚仗似的。 陆承尧对上她迷茫空洞的眼神,心中大痛,哑声道:“安安——” “我就知道,”沈明仪失神喃喃,“我就知道……” 从兄长不遗余力地想要尽快把她送出盛京开始,她就知道盛京不是久留之地。 那么多的聘礼,纵使摄政王府家财万贯,也不是短短三日便能理清的。 云州一案告一段落后,兄长心事重重,当时他肯定就在想要怎么把自己不动声色的送出盛京。骤然说出他和许今瑶的亲事,无凭无据,她肯定不会信。正好她自己送上门,说是自己已经了然于心,兄长这才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送她离开。 就算是提亲,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人? 陆承尧当时斩钉截铁说是要留在盛京,何尝不是想给兄长一个照应。 盛京既然是龙潭虎穴,陆承尧就必要要尽快回到西境。 兄长知道,她也知道。 只有回到西境,才能有翻身的机会。 沈明仪倏忽间泪如雨下,乞求道:“陆承尧,你能不能帮我救哥哥……” 沈明仪哭的肝胆俱碎,望向陆承尧的眼神都带着不安。 她何时如此小心翼翼过? 陆承尧轻柔地揩去她脸上的泪痕,也不管周围是不是有人在看,将她扣在胸口。 明明是刚为她擦过泪,可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胸膛处被洇湿一片。 陆承尧像哄小孩儿一样,慢慢拍着她的背,认真承诺:“安安,我一定会将王爷平平安安救回来!” 第51章 结局·上 收到盛京动乱消息的当日,西境军便在陆承尧的安排下,打出“除佞臣、清君侧”的旗号,从广平城一路向东进军。 尽管沈明仪口口声声说相信陆承尧,但难免会牵挂在盛京生死未卜的兄长,眉眼间的焦躁肉眼可见。 陆承尧不放心,除了夜里歇息,几乎和她寸步不离,就算是处理和魏则来往的信件,也要抬眼就能看到她才安心。 一行人很快便到上川。 已经带领西境军在上川城外驻扎的魏则得了消息,早早便来城门口等候。 过了上川,西境军便要进入战备状态。魏则一人率军,心有余而力不足,故而一见到陆承尧,不由自主地松口气,迎上去:“我一个人独木难支,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陆承尧身边还站着位姿容清丽的姑娘,魏则对陆承尧在京的事迹略有耳闻,当即拱手道,“这位便是沈姑娘吧?” 沈明仪落落大方地回:“魏将军,久仰大名。” 魏则开怀笑起来,视线在两人间逡巡,带着善意的打趣。 陆承尧觑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将沈明仪护到身后。 察觉到陆承尧动作中的警告,魏则笑意更甚,识趣地不再多言,朝二人比了个请的姿势。 -- 第93页 许府上下早已打点妥当,正等着沈明仪到来。 陆承尧倘若要东征西战,定然不会带着沈明仪,将她放在许府最是妥帖不过。 是以魏则提前来打点时,也只说有位女子要在上川暂住些时日,想劳烦许家父母照看一二。 许家受西境军庇佑多年,又同叶老将军素有交情,满口答应下来。 许父许母在府门口静等着。不多时,街上便出现训练有素的一队人马,一辆朴素的马车行驶在最前面,魏则骑马在旁边护送。马车后又跟了无数侍卫和笼箱,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纵使许家家大业大,许父许母也不由震惊。 许母忧心道:“出行如此尊贵,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若是慢待了她——” 许父也有此疑虑,寻常女子便也罢了。这阵仗不小,又是魏将军亲自来打点,若是来一个脾气秉性不好相与的,也委实难做。 只是马车已到近前停下。 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身段窈窕,相貌和善温柔,单看面相,不似骄纵的人。 他给夫人递了个眼色。 夫妻二人压下疑虑,双双上前见礼。 魏则指着陆承尧给双方介绍,识趣地没提沈明仪。 原来是战功赫赫的陆将军! 许父恍然大悟,就要行礼。 陆承尧拦下他,冲许父许母道:“这位沈姑娘是我未婚妻子,打仗不便带她,故而劳烦两位暂且替我照料。” 沈明仪当魂魄时来过许府,对许家父母颇有好感,是以温软道:“叨扰了。” 笑容可掬,举止也周到文雅。许母打心里喜欢,方才的疑虑悉数抛之脑后,亲切道:“我府中有位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虽说顽皮了些,可性子爽朗,正好能带你领略上川的风土人情,也免得姑娘在府中憋闷。” 她说的自然是许今瑶。 沈明仪眉眼弯弯,乖巧地“嗯”了声。 许母越看越喜欢,暗想着许今瑶若有沈姑娘三分乖巧,她也不至于如此发愁。 许父拱手笑道:“沈姑娘在我府中住着必定出不了差错,陆将军只管放心。” “有劳许伯父。” 陆承尧不能在此久留,寒暄过后,对沈明仪道:“安安,你且在西境安心住下,等我的好消息。” 临近分别,此一去才是真正的前途未卜,成王败寇。 沈明仪不安地拽着他的宽袖,嘴唇翕动,想说她也想同他一道去前线。 可她不似许今瑶身手高强,去了只会拖后腿,徒让陆承尧担心。 犹豫再三,沈明仪压下心中的担忧,叮嘱道:“万事小心为上。” 未婚夫妻俩分别叙话,许家父母等人识趣的离开,给二人留出空间。 沈明仪咬了咬下唇,郑重道:“我在上川等你平安回来!” 触及到她充满信任的眼神,陆承尧喉结滚动,心里无端升起一股冲动,想把她紧紧扣在怀里。可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做派,委实有损安安的声名。 他按捺下内心的冲动,只眷恋地揉着她的发顶,低声道:“我在战场,恐不能时时刻刻与你通信。回信若是迟了,安安也无需忧心,只管在西境好生修养。” 沈明仪乖顺地“嗯”了声。 她太乖了,陆承尧目光幽深起来,哑声道:“我还等着同安安成亲呢。” 沈明仪笑着调侃他:“你救哥哥出牢狱,他欠你人情,肯定不会再为难你。” “安安这么好,岂能轻易便宜我?”陆承尧一本正经道,“王爷合该多为难我。” 沈明仪脸颊一热。 魏则已经在催了,陆承尧心绪平复不少,正要同她告别,听到沈明仪声若蚊呐地喊了声“小陆哥哥”。 沈明仪仰头看他一眼,触及他灼热的目光,飞也似的垂下头,小声问:“你要不要抱抱我?” 她说话时,不自觉地摇着他的宽袖。陆承尧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在这样的摇晃中起起伏伏,像是醉了一样。 他半天没反应,沈明仪以为他没有听清,刚一抬头,觉得周遭一暗: ——陆承尧轻柔地在她额上印下一下吻。 众目睽睽之下,陆承尧不能明目张胆的拥抱她,可却被她撩的心绪浮动,只敢借着为她正簪的动作,拿宽袖挡住,才肯流露出自己的失控。 这个吻一触即分。 陆承尧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再也不敢多耽搁,三步并作两步,翻身上马,同魏则一道疾驰而去。 * 许母为人热情,又真心喜欢沈明仪,待陆承尧一走,当即亲亲热热地挽上她,安慰道:“陆将军年少有为,骁勇善战,必定会安然无恙的平安归来。” 沈明仪勉力压下关切,露出一个和软的笑容:“承您吉言。” 许母招呼着下人帮他抬行李。 沈明仪脸上难得露出尴尬。如今盛京生乱,兄长被关在牢狱中前途未卜,这些聘礼,却不知道要怎么下了。 她看了眼同样一脸沉重的禄叔,正想着要同许母和盘托出,就听到一阵喧闹。 “魏将军来了,你们怎么不来通报?!” 闻讯而来的许今瑶风风火火,不满开口,眼一瞥,见她娘身边站着为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奇道:“娘,这位是?” 许母横她一眼,没好气道:“这是陆将军的未婚妻,从盛京来,要在咱们家住些时日。你规矩些——”许母絮絮叨叨地数落她。 -- 第94页 这人她虽没见过,可许今瑶看她嘴角噙着笑的模样,无端觉得熟悉。又听她娘说她来自盛京,是陆将军的未婚妻,许今瑶心思一动,试探道:“安安?” 沈明仪冲她轻轻眨了下眼,算作默认。 许今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挽上她另一只手臂,喜滋滋道:“我们安安真好看!我如今闲暇时间多,正好能带你玩遍儿上川!” “对了,娘,你为安安收拾了哪处的院子?” 两人看样子早就相熟,许母愣怔着,一时没回过神:“你们——” 许今瑶不等许母问,当即拍板道:“安安和我住,那处院子便先搁置。” 许母暂且压下疑惑,匀了口气,瞪她一眼:“你那院子被你塞得满满当当,哪儿还有地方给沈姑娘住?” 小斯正出来进去地抬箱笼,许今瑶遥遥一看,目瞪口呆:“安安,你怎的带了这么多东西?这排场——” 沈明仪摸着鼻尖,不敢看她的眼神,颇为心虚。 许今瑶到底算是知情人,上下一打量,语出惊人问:“你该不是来下聘的吧?” 沈明仪神情呐呐,哑然失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是来下聘的!”许今瑶喜不自胜,“你哥哥总算痛快一回,没让我多等!” 许母在旁边站着,越听越震惊。 自家女儿和陆将军的未婚妻有交情还不算,听这语气,竟像是还和这位沈姑娘的兄长有了牵扯? 许母冷不丁问:“什么下聘?” 许今瑶喜色一僵,沈明仪也一脸尴尬。 * 许家正厅里。 许今瑶乐极生悲,垂头丧气站在正中央,如实地复述过往。 许父许母正襟危坐,面色严肃,沈明仪自顾不暇,委实帮不上忙。 许今瑶说完,见二老有动口训斥的苗头,沈明仪赶紧揽过来,歉疚道:“此番我来上川,本意确实是为了替我兄长求娶,玉成一桩亲事。没料到半途除了变故,这才——” “什么变故?他怎么了?”许今瑶急急问。 沈明仪坦诚道:“盛京动乱,兄长被人陷害,关押狱中。怕耽误瑶瑶,是以才想瞒下,伯父伯母见谅。” 西境兵祸平息以后,许今瑶便回了家,对盛京的事一无所知,乍闻噩耗,许今瑶不敢置信道:“他是大周的摄政王,谁敢关押他?!” 许父许母相视一眼。 从沈明仪说她兄长被下狱后,许父便隐约猜到对方的身份,如今许今瑶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两人正思量着要怎么处理这桩事,许今瑶猛地一拍桌子:“不行,我要去救他!” 第52章 结局·下 许今瑶风风火火说要去救人,许父一声厉喝:“坐下!” 沈明仪冲她摇摇头。 许今瑶压着焦急,听沈明仪和父母交谈。 沈明玦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这一桩亲事对许今瑶来说委实算是高嫁。 许父许母对许今瑶未来夫婿的要求不高,只求个门当户当。门第若高些,女儿受了欺负他们都没办法替女儿讨回公道。 若是沈明仪平时来提亲,又是在沈明玦未曾出面的情况下,许父许母断断是不会应允这桩婚事的。 只是如今沈明玦人在牢狱,顾念着沈明仪思兄心切,许父许母不好雪上加霜,心一软,也未曾直截了当的拒绝,只隐晦地表达了“膝下女儿只许今瑶一个,不愿让其远嫁”的态度。 算是委婉的拒绝。 寒暄过后。 许今瑶拉着沈明仪回房,不满地问:“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怎么你也要拦着不让我去?分明上次你还主动帮我去西境!” “这不一样。”沈明仪递给她一杯水,心平气和道,“你要留在西境。” “为什么?!” 沈明仪说:“西境需要你。”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许今瑶摸不着头脑。 沈明仪缓缓道:“纵然你想要去盛京救人,陆承尧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那我就——” “自己去”三个字还未说出口,沈明仪扯了下唇角,神情莫名地有些悲伤。 许今瑶话音一顿。 沈明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陆承尧举兵东征,为防西戎趁虚而入,瑶瑶,你要留在西境。” 沈明仪和陆承尧确然心有灵犀。 两天后,许今瑶便收到了去广平城镇守的调令,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家。 沈明仪也不愿意困在内宅,带着映月、照水一道前去。 同行的还有对照水死缠烂打的纪斯年。 禄叔身子骨老了,经不起折腾,便留在了许府,预备见缝插针的在许父许母跟前儿为沈明玦美言一二,给自家王爷的婚姻大事贡献绵薄之力。 * 一行人驻扎在广平城县衙。 陆承尧举兵东征的消息很快散播出去,盛京虽被静文公世子胁持,但无力辐射盛京外的地界,诸地驻军蠢蠢欲动。 陆承尧既要东征盛京,又要平定动乱,和沈明仪的信件往来也逐渐减少。 西戎见西境军主力被困于国内动乱,几次在边境挑衅突袭。 所幸许今瑶早有防备,提前布防,这才免去许多伤亡。 沈明仪也没在县衙中享清闲,毅然决然投入到救治伤员的队伍中。 -- 第95页 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如今只穿着再朴素不过的衣服围着伤员打转。短短几日,便能熟练的处理伤口,上药、包扎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照水见她额头上都是汗,心疼道:“小姐回县衙歇息罢,这里有我和映月,不会出岔子。” 沈明仪手上的动作不停,摇了摇头。 她总要找点事情做。 广平城地界偏远,往来消息缓慢。陆承尧已经半月没有和她通过信了,前线情形如何,她一无所知。 还有尚在盛京的兄长,她亦是连丁点儿消息都没能收到。 她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做好的消息。 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她总要为自己找些事情做,才不会被担忧和急躁的情绪淹没。 许今瑶作战经验丰富,此前陪同沈明玦养伤时,又受过他诸多指点,战术运用上炉火纯青,将西戎打的落花流水,灰溜溜逃窜。 西境恢复稳定。 也是在这时,照水拿着信喜笑颜开的跑进来。 “小姐,陆将军来信了!” 沈明仪大喜过望,起身太快,脚下踉跄两步,扶住身侧的桌面才堪堪稳住身形。 “快拿给我看看!” 沈明仪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一目十行,匆匆把信看了个大概。 照水估摸着她看完了,才好奇问:“陆将军说了何时来接小姐了吗?” “没有。”沈明仪摇摇头,却还是满面笑容道,“他已经在盛京城外了。” 照水掐指一算:“信从盛京到西境,如果没有意外,想必盛京动乱已平——”稍一停顿,照水反应过来,兴高采烈道,“小姐再等一等,陆将军很快就能来见你了!” 陆承尧离开西境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间,信件断断续续,沈明仪一直提心吊胆,不敢多打听。 直到现在,哪怕不知道盛京动乱究竟平息与否,她也生出了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 终于要结束了。 * 盛京,皇宫。 沈明玦刑具在身,被太监从天牢里提到御书房。 他被关押多日,身子骨比往常清瘦些。可直直站着,唇角抿起,自有一股风姿卓越流露出来,清贵到让人高不可攀。 反而是金玉养就的皇帝神色怏怏,纵然龙袍耀眼,看上去依旧是一副萎靡不振的颓丧模样。 沈明玦神色寡淡:“圣上既除了我这个心头大患,合该高兴才是。” 皇帝闻言苦笑,侧眸看向熠熠生辉地龙椅,口中喃喃:“这江山就要不是朕的了……” 沈明玦讥讽一笑,转瞬即逝:“静文公世子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听说陆将军已经兵临城下,想必平定叛贼指日可待。陛下无需担忧。” 沈明玦这话并未让皇帝高兴起来。 皇帝手掌摩挲着龙椅的扶手,慢慢滑下。良久,才恍惚道:“我被权势迷了眼,将西境三城拱手让于外敌在先,设计害死叶老将军在后……甚至云州屠杀、安安生死一线都曾与我有关,你和陆承尧会放过我?” 皇帝的手终于从龙椅扶手上滑落,重重打在他腿上:“朕已经走到了穷途了。” 从陆承尧举兵东征,他的画像传到盛京开始,皇帝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陆承尧早早便潜伏在盛京。 谁能想到,和沈小姐风月逸闻传的满天飞的“男宠”,居然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领呢? 陆承尧受叶老将军提携教导,他设计害得叶老将军深陷险境,无辜身死; 陆承尧对沈明仪有意,他险些将沈明仪害死。 恩怨太多,他罪孽深重,早就洗不清了。 头一回听到皇帝的剖白,沈明玦静静听他说完,才缓声开口:“你后悔吗?” 后悔做这些吗? 皇帝笑了笑,没回答。 御书房中寂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皇帝轻飘飘地问:“当初为什么选我坐上这个位置?仅仅是我因为,我是安安的未婚夫婿吗?”明明以沈明玦的能力,就算自己推翻这个王朝自己当皇帝,也在情理之中。 何必扶持他这个傀儡。 沈明玦读懂他的言外之意,言简意赅道:“陛下年少时也曾纯粹过。” 只是这个当时同他承诺会让天下河清海晏的少年人,在权势的斗争中失了魂,迷了眼,没有守住初心罢了。 “我父皇当年担心定西侯夫妇威望过盛,设计让他们亡在西境战场。我当时曾发誓自己绝不会成为另一个他,没想到啊……”皇帝自嘲一笑。 听到往事,沈明玦眉眼动了动。 “你走吧。”皇帝扔给他一串钥匙,无力地朝他挥挥手。 是刑具的钥匙。 沈明玦接住,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刑具悉数卸下。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转身离开。 皇宫外是凌云高飞地。 皇帝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走远,目光幽深。 沈明玦问他后悔吗。 他当然后悔。 因为这所谓的权势,他的眼睛被蒙住,心被罩住。 失去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连费心想守的江山也成为一个握不住的泡影。 他曾经百般告诫自己,不要成为父皇那样的君王。 可他没有做到。 大约他们这一脉骨子里就流淌着这样的血。 -- 第96页 争权夺势,罔顾百姓。 他不是一个好君王,也不是一个好知己,更不是一个……好夫君。 事到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唯剩…… 皇帝倏地一笑,如释重负地望向沈明玦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我送你们一个礼物。” 一个让陆承尧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的理由。 一个让陆承尧入驻皇宫后,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前车之鉴。 安安,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些了。 沈明玦还没走出皇宫,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巨大恐慌声。 他转身朝后望去:御书房的位置火光冲天,黑烟缭绕,火舌肆虐。 太监尖锐的叫声破空而来:“陛下——!” 沈明玦眸色深深,紧紧抿住唇。 皇帝以身殉了他的国。 * 西戎被打回老巢后,边境终于恢复安定。 自打上次那封信后,陆承尧再未来过信。 沈明仪若说不失落,那自然是假的。 盛京动乱已平,皇帝以身殉国,陆承尧打入盛京,名正言顺地被奉为新皇。 穷极无聊时,沈明仪也会想,自己这命格倒是奇怪。前后两段婚约,都和皇室牵连的这么密切。 她不无心慌的想,倘若陆承尧有了皇位,把她忘在西境该怎么办呢?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些念头纯粹是庸人自扰。 她和陆承尧并肩走过来,他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再清楚不过。 一根筋,认死理。认准了的事儿,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她怎么能这么怀疑他呢? 可是收不到他的来信,只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反而更让她心绪起伏。 沈明仪无奈之下,索性什么也不探听了。 任其自然。 边境安定后有了大把时间,许今瑶凑着这个时间回上川,沈明仪便也跟着一道回去。 只在家里安分待了两天,许今瑶这个闲不住的又开始动了向外跑的心思。 不仅自己往外跑,还拉着沈明仪一道往外跑。 沈明仪提不起兴致。 许今瑶便振振有词道:“你几次来上川我都未能尽地主之谊,也没能带你好好玩玩儿,这回有了机会,你休想躲懒。” 闲着也是闲着。 沈明仪笑了笑,便也应下。 外头的风风雨雨从未对上川这座城产生丝毫影响, 街市上依旧人声鼎沸。 起初许今瑶拉着沈明仪,后来她玩儿得痛快了,一松手便不记得再拉住。 沈明仪慌里慌张地跟上她,却不料人群密集,一个没注意,许今瑶就淹没在人海里。 沈明仪这下慌乱了。 在人群中挤着去找人。 终于走过最拥挤的街道,沈明仪四处张望,没见到许今瑶的身影。 正要抬步。 身后传来一声“安安——” 声音低沉,含着笑,一声“安安”听来都好似带着说不清的缱绻。 沈明仪一顿,不敢置信地回身望去。 长街尽头。陆承尧一袭墨色长袍,身姿颀长,负手站立。他深深的望过来,目光温柔而包容,像是跨过数月的光景,要把她的每一处都刻在心里一样。 沈明仪在这样的目光中心跳漏掉一拍。 陆承尧风尘仆仆而来,两三步纵身上前,将还怔愣在原地的沈明仪一把揽入怀中。 他的胸膛依旧宽阔而坚实。 被他拥住的这一瞬,沈明仪觉得自己提了许久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她静静听着他毫无规律的心跳声。 感受到他胸腔震动。 陆承尧与她脸贴脸,灼热的温度不分你我。他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 “安安,我来接你回家。” 沈明仪流离许久、不知所踪的心,如今终于安稳落地。 第53章 番外·婚前 帝后大婚定在三月十五。 盛京城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一派喜气洋洋中,陈筠庭踏上了摄政王府的门。 沈明仪回到盛京后,陈筠庭多次上门,侍女早已对此见怪不怪。直接领着她去了沈明仪的院中。 沈明仪窝在院子里看书,神情专注,压根儿没发现有人来。 陈筠庭蹑手蹑脚的凑上前,定睛一看,书里写着: “那郎君身高八尺,端的是高大威猛,不苟言笑。他冷冷瞅着小娘子,眼神似寒冰,冻得小娘子瑟瑟发抖……” 陈筠庭一阵无语,伸手扣住书:“礼部为了你们的婚事忙的脚不沾地,你倒是清闲,窝在家里看起画本来了!” “正是因为礼部忙,才有我的清闲不是?”沈明仪理直气壮,招呼她坐。 侍女端上糕点和茶水。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闲聊,说到时兴的衣裙首饰,偶尔提一提盛京城的奇闻逸事。 陈筠庭耳听八方,对市井中的传言掌握颇多。 往常她能侃侃而谈,说大半个时辰,今日却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趣闻数量显著下滑。 沈明仪好奇:“盛京这些时日就只有这么点儿趣事?不应该啊……” “自然不止这些。” 陈筠庭卖了个关子,沈明仪兴致勃勃地望过去。 “这盛京城啊……”陈筠庭瞅她一眼,深觉她眼神发亮的表情好笑,噗嗤一声笑出来,毫不客气地白她一眼,“帝后大婚降至,盛京城街头巷尾都对此事津津乐道,摄政王之妹和贴身侍卫的逸闻更是被翻出来口口相传,都说着两人情比金坚,缘分深厚,哪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 -- 第97页 顿了下,陈筠庭揶揄道,“不过你若对这些事感兴趣,我同你仔细讲一讲帝后跌宕起伏的风月逸闻也是可以的。” 沈明仪:“……” 大可不必。 没来得及开口制止,陈筠庭已经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摄政王府小姐同侍卫的奇闻逸事暂且不表,只说眼下。” “新帝疼爱未婚妻入骨,连自己的登基大典都心甘情愿当成大婚的陪衬。” “帝后大婚和登基大典定在三月十五,这个日子想必你不陌生吧?” 陈筠庭打趣了一下,续道,“百姓都说,登基大典和婚礼特意定在新后的生辰之日,这份用心痴心,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要知道,如此普天同庆的人日子,定然是要记在史书中,以便让后世查阅的。这么一说,新后的生辰之日可就真的是流放百世了!” 打从去岁沈明仪的及笄礼出了岔子后,她的生辰日也是人尽皆知。 陆承尧将亲自将婚期定在这一天,着实给百姓提供了许多谈资。 他的用意和对她的珍重沈明仪当然明白,明白归明白,可被人当面说出来也委实难为情。 沈明仪脸色通红,再听不下去,捻起一块儿糕点堵住她的嘴:“……吃东西!” “晤——”陈筠庭瞪大双眼,下意识一咬,松软的糕点登时充盈满口。她眨了眨眼,见沈明仪着实一脸羞愤,弯了下唇,没再多言。 入了夜,陆承尧百忙之中抽空来看她。 他没带仆从,突然出现,让沈明仪吓了一跳。 “你怎么忽然来了?”最初的惊讶过后,沈明仪雀跃地迎上去。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陆承尧接连忙了好几日,眉眼间都是倦色。 沈明仪心疼得不行:“怎么这么憔悴,宫里那群人到底会不会伺候!” “他们又管不到我头上。”陆承尧张开手臂将她揽在怀里,抱起来掂了掂,蹙眉道,“轻了。” “婚期将近,来得人多,总有得忙。”沈明仪一笑置之。 陆承尧眉眼都未松开:“回头我下旨,让他们别来扰你。” “喜事嘛!别计较这么多!”沈明仪浑然不在意,拉着他往屋里走,“府里的厨子新做了一道糕点,很是爽口,快来尝尝!” 陆承尧被按在里屋的软榻上,还未回过神,沈明仪已经转身去安排吃食去了。他站起来转了转,被摊在桌案上的书吸引了视线。 看这情景,约模是她这些时日常放在手边阅览的书。 陆承尧心下好奇,上前拿起来。刚一看到书封上的字,登时面色一僵,觉得手里的书烫手极了。他赶快将手里的书放回原位,想当做自己从未看到过。 还未做完,就听沈明仪轻快的脚步声传过来。他一慌,顿时手忙脚乱,没等放好,沈明仪已经凑到近前来,探头问:“在看什么?” 他心头一跳,手腕一个不稳,攥着的那本书直直坠在地上。 陆承尧整个人登时僵在原地。 沈明仪弯身捡起来,定睛一看。正是她今日在看,被陈筠庭堵到继而拿着取笑她的书。被陈筠庭看到时沈明仪还羞愤万分,但如今被陆承尧看到,她反而十分坦然。 她故意在陆承尧面前摇了摇,忍着笑道:“这是时下风靡的话本,你要不陪我一起看看?” 陆承尧面露尴尬,大有些手脚都无处安放的意味。他张了张嘴,无所适从道:“今日天色已晚,等、等改日吧。” “改日啊。”沈明仪睨着他,故意拉长调子。陆承尧的心脏一瞬间高高提起,肉眼可见地呼吸都慢下来。 看他如此紧张,沈明仪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猜猜这话本我是从哪儿得来的?” “安安——”陆承尧干巴巴喊她的名字,语气中有求饶的意味。 沈明仪恍若未觉,徐徐道:“是我前些时日收拾成陆的住处时偶然间发现的。陛下,你不解释解释?” 从见到这个话本起,陆承尧就暗道不好。本想赶在她回来之前粉饰太平,没想到棋差一招,把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事到如今,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陆承尧面色变了变,不甚自在道:“当时,当时不知安安心意,想知道如何讨安安欢心,故而、故而——” “故而看了许多风月话本是不是?”沈明仪不忍再为难他,忍着笑打断,把话本搁在桌案上,拉着他往外走:“你如今都是皇帝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实诚。若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骗我一骗我也不会拆穿你。” 谁料陆承尧反而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能如此。” 沈明仪一愣,愣神的瞬间被陆承尧拦腰抱在怀里。 她正好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说话时带来的震动。 陆承尧语气极认真,一字一字珍重道:“安安不是其他人。纵使如今我成了皇帝,陆承尧也只是安安的夫君,永远不会欺瞒安安。” 沈明仪忽然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她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段背叛,纵然没有感情,也对“皇帝”这个称谓天然有些踌躇。她知道陆承尧和那个人不一样,可越是临近婚期,这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是咆哮着涌出来。 哪怕陆承尧特意将婚期和登基大典都定在她生辰那一日,这种不安的感觉也没有就此消减。 -- 第98页 她知道这样不对,也很努力的再克制。 可陆承尧这一番话,忽然就让她不安许久的心安定下来。他可能没有看出她心中的踌躇,可这样恰到好处的承诺,反而更加难能可贵。 他总是这样,一腔赤诚以对。以前在西境时如此,如今成了皇帝亦是如此。 “陆承尧……”沈明仪低低喊了声,语调绵绵。 陆承尧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外面一声气急败坏的高喝:“陆承尧!你是不是又偷偷溜进来!!” “是哥哥!”沈明仪慌忙从他怀里钻出来,惊慌失措地拉着他进内间躲,“快进来躲一躲!若是撞上哥哥又要被骂了!” 沈明仪万分苦恼。只有哥哥,哪怕陆承尧当了皇帝,也分毫不惧他。原先好歹还让陆承尧踏足府中,临近婚期,干脆封了府门,严防死守不许他进来,说是婚期临近,新婚夫妻不能进面。 惹得陆承尧只能翻墙偷偷进来。 眼看沈明玦就要逼近闺房,还没将陆承尧藏好。沈明仪急得几乎要跳脚,反观陆承尧泰然自若,一点不见惊慌。 “安安。”陆承尧忽然喊了声。 “嗯?”沈明仪正想着办法,无意识地回了声。 刚一出声,脸侧穿来温热的气息。 陆承尧在她脸侧印下了一吻。 沈明仪登时脑袋一片空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陆承尧低声道:“我在皇宫,等你当我的新娘。” 话说完,从后窗中一跃而出。 沈明仪呆愣在原地,连担忧的话都来不及说,人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沈明玦进门就只看到这一幕,他气性未散,皱着眉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问:“他人呢?” 沈明仪犹在失神,干巴巴道:“在皇宫。” 沈明玦:“……” 妹大不由兄,沈明玦更气了!留下一句“你早些就寝”,大步迈出了房门。 没多久,沈明仪听到自己兄长吩咐管家:“再去京郊调些守卫来,把摄政王府守好,尤其是小姐的庭芳院,一只苍蝇都不许给本王放进来!” 沈明仪:“……” 第54章 番外·白首 大婚同登基大典一道举办,已是盛大。新皇后三天回门那日,更是由皇帝亲自送到摄政王府的门前,极尽宠爱。 等人回宫,许今瑶亲昵地挽上沈明仪的手臂,揶揄道:“真没想到,陛下如此不放心你。回门给你安排了如此多的守卫不说,还亲自送上府。我看啊,若不是你哥哥拦着,恐怕今晚他是要住在府里的!” 沈明仪刚刚新婚,本就禁不得逗。甫一遭打趣,面上红霞迭起,登时羞得面颊发烫。她羞恼道:“你别说!” 许今瑶嘿嘿笑两声,正要开口,一旁的沈明玦背着手,十分瞧不上眼的哼了声,不悦道:“这点儿小伎俩,也就哄哄你们。” “王爷瞧不上啊?”许今瑶侧头望过去,听见沈明玦又哼了声,拖着调子道,“可惜啊,就这点儿小伎俩,王爷还学不会呢。” “笑话,本王还需要学这些?” 沈明玦毫不示弱,许今瑶亦是不甘下风。 沈明仪左看看,右看看,没忍住笑起来。把手臂从许今瑶怀里抽出来,低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正准备吵起来的两人齐齐看向她。 沈明仪无辜地摊摊手:“怎么不吵了呀?哥哥和嫂嫂吵架的盛景,恐怕日后我就难得见了。今日正好赶上,快让我瞧个痛快。” 沈明玦:“……” 许今瑶瞥了他一眼,哼道:“什么嫂嫂,八字没一撇事儿。” 沈明仪讶异地看向自家兄长,没说话。但只是看着,也足以能让沈明玦领会到其中的意思。 她的眼神在说:哥哥那你不行啊。 沈明玦:“……” 沈明玦对她向来是纵容的,没忍住在她额头敲了下,还没下手,刚一凑近便清晰的看到她耳垂的齿痕,登时怒上心头:“陆承尧这个——唔!” 许今瑶使劲儿捂住他的嘴,冲沈明仪使眼色道:“安安,你先回去歇会儿,我和你哥哥有话要说。” 沈明仪没察觉,揶揄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流连了片刻,笑着道了声“好”。 等人走远,许今瑶才放下手。 沈明玦怒气未消:“你怎么不让我说?陆承尧这个衣冠禽兽,他,他居然敢这么对安安?!” 后花园的人早被请干净了。 沈明玦一个人酣畅淋漓地骂了大半天,才觉察出没劲。他看了眼闲散坐着赏花的人,问:“你不是不想让我骂?怎么刚刚不拦着我。” “谁说我不想让你骂了?”许今瑶懒懒道,“你想骂就骂,反正这也没外人,传不到宫里那位的耳朵里。” 沈明玦不虞:“那你方才怎么拦着我?” “我才不是拦着你。”许今瑶没忍住给他翻了个白眼,“人家小夫妻的房中乐趣,你对着安安说这些,她还怎么有颜面见你?” 沈明玦尤有不虞:“可是——” “没那么可是。”许今瑶伸手把他垃坐下,平视着他道,“王爷,我的好王爷。安安如今已经嫁人了,你总要接受,如今陛下比你更和她亲近的事实。你疼安安我们都知道,可是陛下也不是负心人。他和安安是共患难的情意,他们两个也是我们一路看着走过来的,他们成婚是你首允的,你如今想要反悔了?” -- 第99页 许今瑶一大串话砸下来,砸得沈明玦怒气尽消。他抿着唇冷静了片刻,低低道:“话虽如此,可是——” “王爷不是已经想好了吗?”许今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我们在后头兜着底,就是安安的后盾。就算日后陆承尧变心了,顾及局势,他也不敢对安安如何。” 沈明玦沉默了大半晌。良久,他闭了闭眼,哑声道:“先别和安安说。” * 沈明仪无忧无虑地在王府玩儿了两日。她的婚姻大事已经尘埃落定,每日看着兄长和好友嬉闹斗嘴,也别有一番意趣。 虽说还未定下婚事。可他们二人的关系却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了,摄政王府上下都是拿许今瑶当未来的女主人看待。 如今只差和许家父母商议婚定。 因为这,沈明仪看着他们闹,脸上的笑都没散过。 许今瑶偶然瞥见,气呼呼地控诉:“安安!你是不是向着我的?怎么你不帮着我,还在一边儿笑!” 沈明仪立即举手投降,和许今瑶手挽手,一致对外。 被妹妹和未来夫人视为“外”的沈明玦有苦说不出,最后干脆认输,坐在一旁闷气喝茶。 快乐的日子总是如流沙,一转眼就从指缝里漏光了。 抓眼就到了沈明仪回宫的日子。赶在陆承尧来接人之前,沈明玦肃着脸来到沈明仪的卧房。 这个表情让沈明仪暗道不好,她挥退了房内的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哥哥——” 沈明玦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牵了下唇角,温和问:“安安,陆承尧对你好吗?” “很好。”沈明仪重重点头,直觉兄长要说的不是这些。她抿了下唇,小声道,“哥哥,你要说的不是这个吧?” 沈明玦有片刻的怔愣,随即意识到,以安安的聪慧,能猜到这些是情理之中。他眼神微闪,犹豫了下,涩声道:“安安,过不了几日,哥哥便要去西境了。” 若单只是去西境提亲,不该是他这个表情。沈明仪意识到什么,咬着唇,费力压着鼻尖的酸意。 沈明玦原本鼓起的勇气,在她这样的反应下溃不成军。他张了张口,半晌才道,“此次哥哥去西境,便会常驻西境。” 他避开沈明仪的视线,慢慢道:“当初叶老将军从西境率军助我肃清奸党。送他离京时,我曾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皇帝不会是先皇,可是我错了。我的自负,害得叶老将军亡在西境。哥哥心中有愧,当时去叶老将军的墓前便已立誓,为他讨回公道后,便回回到西境,余生为他守墓。” 沈明仪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呐呐喊:“哥哥。” 沈明玦强自扯出一抹笑,摸着她的头,努力让气氛变得轻松些:“况且,□□后和瑶瑶成婚。她如今掌西境军,总不可能长留盛京。” 顿了下,他笑道:“哥哥为国为民十数年,总也要为自己活一活。” 他虽这么说,可沈明仪却知道,他要去西境的原因远远不止于此。 兄长当时的摄政王封号,扶得是前朝皇帝。如今改朝换代,他这个摄政王就是有名无实。他为陆承尧的登基之路谋划不少,本可以从龙之功再获新封。 偏偏,兜兜转转,她又成了新帝的后。 兄长当然可以以皇亲国戚的身份在朝堂上重新占据一席之地。可是,经历过之前的教训,他还怎么敢再次手握重权? 固然陆承尧可信,可当时,皇帝还年幼时不也信誓旦旦说“绝不负安安”吗? 人心是最禁不起揣测的,急流勇退,离开权力中心,不是因为兄长对权势真的心无波澜,只是因为,他想要保护他唯一的妹妹而已。 想明白的沈明仪越发难过,除了“哥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安安别哭。”沈明玦轻轻拭着她脸上的泪痕,安慰道,“哥哥每年都会来盛京看你。虽然离得远,可往后西境就是你第二个家。倘若不想住宫里,就来西境玩。” 沈明仪含泪点点头,终是没忍住,扑到他怀里,久久不做声。 沈明玦感受到前胸的衣服被濡湿,也没开口,默不作声地拍着她的后背以作安抚。 沈明玦和许今瑶一道回西境那天,陆承尧和沈明仪相携至城门口相送。 临出发前,沈明玦拍拍陆承尧的肩膀,郑重其事道:“安安今后就交给你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余下的话不必再说,陆承尧足以明白。他点点头,承诺道:“我会好好和安安过日子。” 沈明玦翻身上马,不舍地看了眼沈明仪,朝她笑笑,转身扬鞭而去。 从小长到大、见证着他的落魄和辉煌的盛京城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一行人跟在他后面齐齐挥鞭,马蹄扬起的灰尘弥漫在空气中,等散开的时候,为首之人的身影已经很是模糊了。 沈明仪张望半天而不寻,眼眶一热。 陆承尧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安安,我封兄长为定西王,袭岳父过世前的封号,以西境五城为封地。” 沈明仪原本沉浸在悲伤之中,闻言一愣,震惊地仰头:“你——” 沈明仪想说他太草率了。刚发了个单音,陆承尧就截断她的话,坚定道:“兄长助我改朝换代,又将权势悉数留给我。我总要给他些傍身的东西,让他安心。” -- 第100页 顿了顿,陆承尧一字一字,认真道:“陆承尧往后余生,绝不负安安。” 沈明仪撞进他深情认真的眼神里,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太阳西斜,两人相拥而立的身影映在地上,久久地拉长,似乎长到往后余生,海角天涯。 后世《景帝纪》有云:“景帝开国,以定西王妹为后。珍视尤甚,不设六宫,一生唯此一妻。帝后育一子一女,鹣鲽情深,恩爱白首。”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