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权臣》 第1页 [古装迷情] 《嫁权臣》作者:楼见溪【完结】 文案 皇帝一道圣旨把时锦许配给权势滔天的当朝重臣, 百姓都说时锦走了大运,被皇帝厌弃竟然还能得到这样一桩好婚事。 只有时锦知道,这桩婚事是用她三年自由和一双残腿换来的。 她要把那块捂了多年都没能捂化的寒冰,亲手敲碎。 * 顾云深最后悔之事,莫过于时锦找他表意时,他当作玩笑断然拒绝。 此后三年,他亲手养大的姑娘远走岭南,音信全无; 为了让她回京,顾云深投其所好,亲自求来赐婚圣旨,决定先成亲,再哄人, 没成想,洞房花烛夜,顾云深只收到一个迎面砸来的枕头,和一句冷言:“我与相爷只做表面夫妻,还请相爷另觅住处。” 顾云深:……说好对我情根深种的呢? 后来顾云深才知道, 三年前,时锦想要得到他; 三年后,时锦只想撕碎他。 顾云深:……我躺平了,任由娘子处置。 【小剧场】 时锦回京后掀开过往乖巧温顺的伪装,性情大变,顾云深大为不解。 时锦见状冷笑:“除了政务,还有什么入得了相爷的眼?” 情到深处,顾云深珍之重之轻吻她的嘴角,回答说:“还有你。” *男女主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并且互相知道 *女主前期坐轮椅,后期会恢复 *男女主年龄差六岁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天作之合?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锦,顾云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爷是我裙下臣 立意:始终以积极的态度面对未来,在逆境中也不放弃对爱和美好的追求 第01章 【01】 仲夏五月,风荷正举。 上京城内,人声鼎沸。百姓摩肩接踵,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被围的水泄不通。 却独独空出一条从城门到内城相府的路。 百姓皆朝着城门处殷切张望。 无他尔,今日是当朝丞相成亲的大喜日子。 外地来的客商也跟着凑热闹,一脸艳羡。 “不愧是地位尊崇的相爷,成亲的阵仗铺排的真不小!” 知情的本地人却轻叹一声,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客商察觉到有新消息可挖,当即虚心请教:“可有不妥?” “你可知相爷的妻子是何身份?”这是上京人尽皆知的事,本地人透露的毫无负担。 客商茫然摇头。 “是元嘉公主。” “公主下嫁,不正彰显了陛下对相爷的看重?”客商不解问。 本地人扫了眼周围,确定自己被挡的密不透风,这才开口解释。 “你有所不知,这位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不假,可她却在三年前惹恼陛下,被流放到岭南去了。”知情人隐晦道。 客商恍然大悟。 公主出嫁都是从岭南跋涉而来,足以见其尚未见谅于陛下。 不受宠的公主,却嫁了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圣心果真难测! * 上京城外十里,思柳亭。 披坚执锐的侍卫分列在凉亭两侧,神情严肃,目不斜视,令人望之生畏。即便腰上别着喜庆艳丽的红绸,也掩盖不住他们身上散出的危险气息。 这样沉稳的氛围中,知蕊不时抬头看天色,焦急地在亭中踱步。 亭中央坐着位女子,身穿大红喜服,裙摆宽大,自然垂落在身后。 鎏金的凤冠端端正正戴在发顶,凤喙处衔着根头发丝粗细的金丝,从乌黑的头发中缝垂落,尾端的红宝石恰好落在眉心,给清纯无辜的脸平添几分秾丽。 女子慢吞吞地咬着糕点,含混道:“知蕊,你过来坐会儿,走得我眼都花了。” “我的姑娘啊!”知蕊心急火燎,“你知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吗?” 时锦眨了眨眼:“什么时辰?” 知蕊一噎,重重拍着桌子:“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拜堂的吉时了!” 时锦轻轻“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咽下最后一小块糕点,手一伸,又去捻盘中的。 “我说再有半个时辰便到吉时,姑娘到底听进去没有?!”知蕊恨不能扯着她的耳朵吼。 “我听见了呀。”时锦啃一口糕点,满足地眯起眼,不慌不忙道,“急什么?不是还有半个时辰吗。” 半个时辰,要从思柳亭走到相府,还要顾及这位新娘子时不时蹦出来的新要求,就算这个时间启程,也十分紧迫。 知蕊看她一副清闲模样,崩溃道:“姑娘再不走,就要成为大秦第一个因为吃糕点误了吉时的新娘子,载入史册了!” 知蕊同她打着商量:“姑娘在这儿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了,糕点等行完大礼再吃,可好?” 时锦摇头,义正言辞道:“我饿极了,撑不到那时。” 知蕊看着桌上几近空了的糕点盘,陷入一阵沉默。半晌,不死心道,“那我来拿着这些糕点,姑娘在路上吃如何?” “不如何。”时锦不为所动,理直气壮道,“轿子晃得我头晕,吃不下去东西。” “……” 时锦小口咬着糕点,思索着若是知蕊纠缠下去,她要如何应对。 -- 第2页 对方半晌没有出声。 时锦尚未发挥出真正功力,正遗憾着,听到知蕊冷不丁开口。 “姑娘,你现如今吃撑了,就不怕轿子摇晃让你反胃,继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吗?” “……” 时锦咬糕点的动作一顿,瞪大眼睛抬头看。 知蕊抱着手臂,凉凉道:“届时姑娘不仅是第一个因为吃糕点误了吉时的新娘子,还将会是头一个因为吃得多在婚礼上丢人的新娘子。” 时锦:“……” 方才还清甜软糯的糕点忽然就味同嚼蜡了。 时锦艰难吞咽,将剩余半块糕点往盘中一扔,埋怨道:“你真扫兴。” 她拿帕子慢悠悠擦拭着手指,慢吞吞道,“我渴了。” 知蕊将马车上的水囊拿出来,给她倒了半杯:“先润润嗓子罢,不要喝多。” 时锦领会她的意思,默不作声地喝水。 吃饱喝足。 时锦绞尽脑汁地想接下来还有什么理由拖延时间。 不料知蕊像是看清她心中所想一样,平静道:“能找的借口姑娘一路都找遍了,若是想不出来,便别为难自己,赶紧去成婚才是正理。” 时锦满脸挣扎:“我……” “姑娘。”知蕊在她身侧蹲下,低声问,“赐婚的圣旨到岭南时你明明是没有拒绝的,怎么反而近乡情怯?嫁给相爷不是姑娘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时锦不由抓住腿上的衣料,垂着眼,犹豫道:“可是,我的腿……” “上京中名医高士遍地都是,”知蕊强忍酸涩,“一定能治好姑娘的腿。” * 相府张灯结彩,喜气盈天。 顾云深位高权重,哪怕妻子仍被皇帝厌弃,碍于他的身份,朝中有头有脸的大员皆携妻带子来给他道喜。 吉时将至,新娘子的队伍却仍不见踪影。 宾客心中生疑,不约而同地想着是不是路上出了变故,怕晦气,只在心里摇头,面上仍端着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 顾云深长身玉立,背着手在门外静等。 府中喧闹不息,顾云深大红喜袍着身,眉目清隽,目光落在长街尽头,面色沉静,独成一片天地。 管家往长街上张望,压低声音道:“相爷,若不然派些人前去接应?这都快到吉时了……” “太子殿下到!” 一声高昂的唱喝声打断他的话,一停顿间,身侧的顾云深已经前去迎接。 怕喧宾夺主,太子今日只穿了身简单的月白长衫,身姿颀长,仪容出众。 顾云深上前一步:“殿下——” “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必多礼。”太子笑着扶起他,“说起来,显之虽长我些年岁,可如今娶了元嘉,倒教我沾了辈分的光。” 太子是时锦的嫡亲兄长,只比她大半个时辰。 “别小看这半个时辰,显之今后需得跟着元嘉喊我一声‘皇兄’。”太子神色揶揄。 顾云深视若无睹,平静道:“倘若阿沅能心甘情愿喊殿下一声‘皇兄’,显之必定紧随其后。” 太子失笑:“你倒是会拿元嘉找借口。” 他的妹妹在三年前才认祖归宗,鬼灵精怪,时常挑战他这个哥哥的地位,压根不信她比自己晚出生半个时辰的话。 见他时,往往直呼“太子”,只口不提“皇兄”二字。 太子一度头疼,如今想起这些,脸上的笑容温暖些,怀念道:“也不知道这三年在岭南,元嘉长成什么模样了……” 顾云深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里。 记忆里的小姑娘,会用软软糯糯的语调唤他“小叔叔”,最爱撒娇,摇着他的手臂说软话是常事。眼神清澈无暇,总是带着感染人的笑意。 一见她,顾云深冷硬的心就会破开一个口子,坚冰融成水,潺潺绕在心头。 三年未见,终于能再听到小姑娘乖软的唤他时的声音。 顾云深满心期待。 送嫁的队伍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吉时的最后一刻停在相府门外。 红毡一路铺到轿撵外,卸了轿门,喜娘站在一侧,等着搀扶新娘子进门。 宾客也纷纷探出脑袋张望,想率先一览新人的风姿。 三年前尚未及笄的时锦都已相貌亭亭,名满上京。 三年后长成何种模样,更让人好奇。 等了半晌,都不见新人下轿。 宾客大奇,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喜娘弯着身催促,里头的新娘子不为所动,她也束手无策的立在原地。 太子心想,莫不是元嘉还气着显之,所以才会在婚礼上给他难堪? 正想侧头提醒,顾云深已经大步流星从他身侧越过。 眼看顾云深就要走上前,喜娘急道:“相爷,这不合规矩……” 后面劝诫的话再说不出口,因为顾云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似轻飘飘,可眼神带冰,让她一下子如坠雪山,吓得再不敢开口。 顾云深掀开轿帘,探身进去,怕吓到时锦,刻意放柔了声音:“阿沅,该下轿了。” 身着喜服的女子紧贴着身后,好似未曾听见,声也未吭。 顾云深耐心道:“阿沅,下轿了。” 婚礼还是头一次见新娘不下轿的,宾客齐齐收声,方才还沸反盈天的场面,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 第3页 一片安静中,顾云深能清楚地听到时锦的呼吸声,极为规律,像是睡着一样。 顾云深不知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却还是忍不住视线下移。 女子胸脯起伏,呼吸均匀,细听之下还能听清小呼噜。 竟是真的睡着了。 顾云深:“……” 也是真的心宽,这种场合都能睡得如此酣甜。 果然还是他的小姑娘。 顾云深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散了,像从前喊她起身一样,屈指探进她的盖头里,在她挺翘的鼻尖刮了下。 下一刻,方才还一动不动的时锦猛然惊醒。 顾云深目的达到,正要抽回手,刚一动作,指骨一疼。 食指被她张嘴咬住,犬齿重重抵在手指上,用了力。 顾云深一时不防,下意识“嘶”了声:“阿沅……” 声音传入时锦耳中,她这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原来已经到了相府。 “抱歉。”时锦松开他的手指。 语气不是以往的甜软亲昵,带着疏离的客气和淡漠。 顾云深一愣。 没等他回神。 就听时锦道:“腿麻了,劳烦相爷抱我出轿。” 顾云深压下满腹疑惑,从善如流地将人打横抱起。 宾客们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顾云深八风不动,抱着时锦稳稳当当地走在红毡上。 边走,边分神的想,阿沅好似瘦了。看着身量抽长,可依旧瘦的让人心疼,露出的手腕细细一截,腕骨凸出,好像骨头上只覆了层白若凝脂的皮。 太瘦了。 接下来的仪式都进行的很顺利。 两人跪在蒲团上拜堂,三拜礼成,送入洞房。 不待时锦开口,顾云深已经弯身抱着人往寝居走。 时锦一路脚都未曾沾地。 年长的夫人打趣,说相爷年纪轻轻,倒是会疼夫人。 盖头下的时锦没听到顾云深的回应,嘲讽地牵了下唇角。 至房中,喜娘送上喜秤,喜眉笑眼,诚挚地念着祝词。 “……喜秤一杆挑喜帕,从此称心又如意!*” 顾云深屏息,慢慢挑开喜帕。 女子清瘦的下颌当先映入眼帘,视线往上移,唇上擦了口脂,色泽嫣红。再往上,是挺而有型的鼻尖、黑白分明的眼、似远山的眉,最后落在眉心一块摄人心魂的红宝石上。 顾云深眼神一暗。 喜娘再度端上合卺酒递给新人,口中念着: “共饮合卺酒,余生恩爱久。” 时锦面无表情,只按部就班地走着流程,脸上既不见羞窘,也不见喜气,平静的好似这不是她的婚礼一般。 饮完合卺酒,顾云深并未在房中多作逗留。 外面的宾客还需招待。 顾云深嘱咐知蕊两句,对时锦道:“房中清净,你好生休息,我去去便回。” 人都走干净了,时锦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拖长调子:“知蕊,我想歇息。” “方才姑娘不是在轿中睡过了?”知蕊叹气,由衷佩服道,“我连姑娘事到临头反悔逃婚都预想过,独独没有想过姑娘会干出在喜轿上酣睡这等事。” “吃饱喝足好睡觉,这不是人之常情?” 知蕊手脚利落地给她摘冠换衣,忍不住反驳:“是人之常情,但不是新娘子的常情。” 别人家的姑娘成婚都紧张得不能安寝,她家姑娘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这还不算完。 兴许是顾云深特意交代过,寝居四周少有人至,十分安静。 时锦倦意上涌,和衣躺在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到昏天黑地。 连推门的声音都没有惊醒她。 顾云深绕过屏风,一眼便看清床上的情状。 小姑娘面朝里,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大半张床都乱糟糟的。 薄衾被她踢到一边,卡在床沿,要掉不掉,只有一角被她脚腕压住。 两只枕头,一只斜斜被她枕在头下,一只被她抱在怀里。 小姑娘从小睡相就不好。 当年他尚未考取功名时,照顾她都是亲历亲为,太清楚她睡熟后多能折腾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 他读书到深夜,去她房中熄灯。 一进门,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走近看了才发现,小姑娘裹着被子,趴在地上酣睡如泥。 忆起往事,顾云深无声牵了下唇角,轻手轻脚地上前,拢好被衾。 一条腿跪在床沿,探身去给她盖被。 时锦睡得并不安稳。 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翻身,正好看见顾云深慢慢压过来的动作。 时锦眨了眨眼,慢吞吞道:“相爷这么急色?不把我叫醒就想洞房?” -------------------- 作者有话要说: *查自百度 打广告啦,专栏预收《朕靠美貌追妻》,给大家讲一个“花孔雀x脸盲症”的故事,感兴趣的宝贝可以点进专栏收藏,这本写完开! 文案如下: 当今太子是个一无是处、只知揽镜自照的花孔雀,每日睁眼必三连: ——孤美矣;孤美甚;满城才子何能及孤也! 屡教不改之后,皇帝大手一挥把他发配到南境反省。 -- 第4页 太子:哎嘿!南境的臣民们,准备好接受孤的美颜暴击了吗? 皇帝:……这儿子没救了! * 南境王的小郡主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南境百姓吹捧尤甚,赞她容颜绝世,无人能及。 太子:真的吗?我不信。 太子亲自上门,欲与小郡主比美。 小郡主:“你谁?” 太子:……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你问我是谁? 孤让人过目不忘的美貌就如此不值一提? * 后来太子才知道,小郡主是个脸盲。 太子:脸盲也得记住孤的美貌。 对镜思索半日,太子觉得一计可行:娶之共枕。 第02章 她说话时,顾云深正好将被衾盖在她身上,恰巧是双手分别撑在她身侧的姿势。 时锦平躺在床上,面朝上。因为刚醒,眼中还蒙着一层雾,水润润的。 被她直勾勾盯着,顾云深动作一停,这才注意到这个动作有多引人遐思。 “我是给你盖被。”顾云深无奈解释。 随着他起身在床侧站定,时锦也撑着手半坐起来。 “相爷不想洞房,”时锦语速极慢,听不出丝毫感情。说到这里时,仰头看了眼顾云深。 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眼中的情绪和从前如出一辙,平淡中带了点儿纵容。 时锦垂下眼,噙着笑补上后半句,“……正合我意。” 顾云深不由蹙眉。 印象里,小姑娘笑起来天真无邪,眼睛都会弯成月牙,看上去朝气满满。 可这个笑却不达眼底,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轻嘲。 和从前判若两人。 “说起来,我还没谢过相爷。” 这个称呼太生疏,顾云深心生不适,却还是耐心问:“谢我什么?” 时锦偏了下头,似笑非笑:“当然是谢相爷高义,为了让我重回上京,连自己守了二十四年的清白之身都能奉献出来,舍身取义也不过如此了。” 顾云深:“……” 她当然不是真心要谢,语气中的嘲弄压根藏不住,就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 “阿沅,别闹。”顾云深模仿着兄长哄小孩的语气,他没做过这种事,学起来不伦不类。 时锦想起什么,开怀道:“也对,阿爹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你,要你好生照顾我,确实不必说谢。” 时锦尚在襁褓时,被顾家长兄捡回家,当作女儿养在膝下。 即便她如今已经认祖归宗,顾念养育恩情,却始终没有改称呼。 兄长临终前确实有此嘱托,这么说倒也不错。 只是总觉得她这话有些怪。 顾云深正考虑着。 时锦一脸真诚,发自内心地问:“只是阿爹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了他好好的女儿被你养成了弟妹,也不知道是何感想。” 顾云深:“……” 这是顾云深刻意避而不谈的话题。 虽说时锦不是兄长的亲生女儿,可兄长无妻无子,当年捡她回去后,确是实打实当作女儿养。 打从亲自求了赐婚圣旨,他的心就一直虚着。 偏偏时锦和他怄气,一句一句直往他心口戳。 顾云深无力招架,不能对她疾言厉色,只能落荒而逃。 他临出门前嘱咐:“你好好休息,明早——” “知蕊。”时锦扬声唤,打断他的话。 下一瞬。 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朝顾云深迎面砸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时锦满意地点了下头。 “我与相爷只做表面夫妻,委实不适合同居一处。” 时锦脸上挂着笑,语气却毫无起伏,“这屋我占了,还请相爷另觅住处。” 闻声赶来的知蕊恰好推门进来。 时锦冲她道:“知蕊,替我恭送相爷。” 新婚夜就分居两处。 等顾云深离开,知蕊看着镇定自若的时锦,叹气连连,欲言又止。 时锦心情大好,觑她一眼:“想说什么就直说。” 知蕊从善如流:“见相爷受挫,姑娘可开心?” “畅快极了!”时锦语气轻快。 知蕊又问:“姑娘可知,圣旨赐婚,明早要去宫内谢恩?” 时锦一脸“你这不是废话嘛”的表情。 知蕊深吸一口气,一言难尽道:“宫里派来的嬷嬷今晚留宿在相府,新婚夜就把相爷赶出去,姑娘想过明天要怎么和宫里交待吗?” 时锦:“……” 她还没来得及想。 * 人既然已经赶走了,时锦不可能再把他叫回来。 索性破罐破摔。 一夜安睡到天明。 时锦睡眼惺忪地等着知蕊梳妆。 她被流放到岭南时,顾云深还不是丞相。 如今府邸更换了,下人乌泱泱多了不少。一眼望去,都是生面孔。 除开知蕊,她不喜旁人近身。 是以其余侍女都并排站在不远处。 时锦招手唤过来一个侍女,懒洋洋地问:“相爷呢?” “回殿下的话,相爷五更天便去上朝了。”侍女欠身回。 听到“殿下”的敬称,时锦饶有兴致地扬了眉,撑着下巴问:“你叫什么名儿?” “奴婢凝霜。” “把头抬起来。” -- 第5页 侍女依言照做。 时锦透过铜镜打量。 侍女相貌端正,眉目清秀。态度不卑不亢,看上去颇为稳重。 ——如果她眼中没有流露出轻视的话。 这种眼神,时锦太熟悉了。 不管是当年陪顾云深科考,还是后来被皇帝认回。 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拿这种眼神看她。 时锦无声地笑了下:“倒是长了一副好模样。” “殿下过誉。”侍女谦虚道。 时锦没再看她,挥挥手:“行了,都下去吧。” 侍女鱼贯而出。 知蕊手脚利索地给她挽发髻,奇道:“姑娘今天心情不错?方才那侍女如此不敬,姑娘竟也忍了?” “她也没说错。”时锦云淡风轻道,“昨夜没圆房,今天本该一道去宫中谢恩,结果他一声不吭地去上朝,怎么看我都当不起一句‘夫人’。” “姑娘……”知蕊担忧地望向她。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时锦一脸淡然,漫不经心道,“他不在府中正合我意,省得我要一个个解释这双残腿是怎么回事。” * 马车摇摇晃晃地抵达宫门。 等候多时的小太监当即拿着脚凳凑过去。 知蕊拦住他:“多谢公公,我家姑娘不用脚凳。” 小太监迟疑不定。 知蕊半弯在马车前,里头的人探出上半身,行云流水地揽住她的脖子趴在后背上。 小太监目瞪口呆。 时锦娇小,身形也瘦弱。 可背着她从宫门口走到后宫,也着实不轻松。 时锦拿着手帕给她擦汗,抱怨道:“若是将轮椅带回来,哪用你这么劳苦。” “岭南的轮椅做工不精巧,用的木料也糙,”知蕊缓了口气,“带到上京,姑娘是要遭嘲笑的。” 时锦嘀咕:“我又不在乎这些。” 宫里素来是藏不住消息的。 时锦进宫谢恩,却脚不沾地、任由侍女背扶的消息很快传到皇后耳朵里。 皇后讶异道:“她竟如此无法无天?” 她略一沉吟,吩咐宫人,“抬顶轿撵过去。” 进宫步行,是素来的规矩。 望着前方摆的轿撵,知蕊张口婉拒:“多谢……” “多谢皇后体恤,”时锦笑眯眯地续上她的话,“劳烦众位公公。” “姑娘——”知蕊侧头提醒。 时锦不容置喙地拍了怕她的肩膀,意味深长道:“长者赐,不可辞。知蕊,不可辜负皇后娘娘一片心意。” 知蕊自知劝不动她,便不再开口。 只是一路上,总觉得心中惴惴。 姑娘三年前惹怒皇帝。 三年后第一次进宫,就如此藐视天威,待皇帝知道,说不准又要遭斥。 一语成谶。 轿撵刚要行到皇后寝宫门口,知蕊眼睁睁看着皇帝和顾云深有说有笑地信步走来。 皇帝步履从容。 来谢恩的人反而端坐轿撵。 知蕊心口一紧,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轿撵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不可能视若无睹。 皇帝深深看了眼,侧头问:“轿撵上所坐何人?” 顾云深一眼捕捉到行在太监后面的知蕊,眉头一皱,不待他开口。 闻讯而来的皇后朝皇帝行礼,柔声说:“陛下,里头坐着的是元嘉。” 皇后温声细语地解释:“从宫里到臣妾这儿脚程不近,侍女娇娇弱弱的,又要背着元嘉。臣妾便自作主张,派了个轿撵去接她。” “在岭南磨了三年还是如此骄纵无礼,真是顽固不化!”皇帝语气沉怒。 轿撵正好在宫门口停下。 听到这话的时锦讥讽地勾了下唇角,散漫道:“给陛下请安。” 知蕊真是服了她家姑娘这性子了,趴伏在地上心急如焚。 果不其然,皇帝眉头紧锁,当即斥道:“还不滚下来。懒懒散散成什么样子!” “遵旨。”时锦拖着调子,上半身一侧,竟是真的做出要滚的姿态。 皇帝怒火攻心:“你这是干什么?!” “陛下不是让我滚?”时锦无辜地望过来。 皇帝一噎,不悦道:“赶紧进来,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皇帝甩袖,当先进门。 顾云深眸光清淡,落在时锦身上,带着打量和疑惑。 知蕊又要去背她。 顾云深挥退她,自己探身去抱她。 若说昨天还能用腿麻来做说辞,今天却找不到任何理由了。 顾云深低头看她一眼,冷不丁问:“阿沅,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时锦佯装不闻,揽着他的脖颈,别有深意道:“原来相爷也是会等人的啊。” 顾云深何其聪明,一点就通。 他从善如流道:“钦天监测算出天象有异,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同你说,是我不对。” 时锦别开眼,没吭声。 说话间就到殿内,顾云深压下满腹疑惑。 皇帝一见她被顾云深抱着,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蹭地冒出来。 “大白天的像什么话!几步路也不愿意走,要这一双腿干什么,不如砍了!”皇帝气急败坏,“显之,把她放下来。” “陛下慧眼。”时锦发自内心地佩服。 皇帝一愣。 -- 第6页 时锦打了个哈欠,“我这双腿如今确然形同虚设。” 第03章 时锦说的轻巧,可这句话却让所有人怔住。 皇帝皱着眉,下意识斥道:“少胡说八道。” 顾云深也垂头看着她。 “没有胡说啊。”时锦语气散漫,“在岭南时闲不住,从山上摔下来伤了筋骨,大夫说需要静养,如今不能下地行走。” 她泰然揽住顾云深的脖颈,望向皇后,一脸诚恳。 “多亏娘娘心善,即便不知道我腿脚不便,也愿意赐一顶轿撵代步。” 时锦是谢不错。 可她赐了轿撵,却故意让皇帝撞见这一幕,其中居心,不言而喻。 皇后心头一紧,僵硬道:“不、不必道谢。” 皇帝沉声说:“传太医——” “多谢陛下美意,不过不必劳烦太医了。” 皇帝眉心紧锁,不悦道:“岭南的大夫如何比得上太医,你不要任性。” 时锦轻笑出声。 “都是治病救人的活计,谁又能比谁高贵。岭南的大夫固然见识比不上太医,可也是妙手回春,没让我命丧岭南。” “况且,我伤在上半条腿,太医院又都是男子,让他们来给我看腿——” 时锦拖长音调,仰头看向顾云深,似笑非笑道,“恐怕相爷不乐意吧?” 顾云深没理会她的揶揄。 腿被伤到不能行走,自然劳太医看诊后心里才有数。 他正要向皇帝求个恩典,脖颈处忽然一疼。 顾云深垂眸看去。 时锦笑得一脸无辜,好像用指甲掐人的人不是她一样。 对峙片刻。 脖颈处的痛感愈发尖锐。 时锦的眼神中,警告之意渐生,大有他若不站在她这一边,她就和他没完的架势。 顾云深权衡片刻。 没有太医,还有上京其他医师,没必要在这里逆她的意愿。 想明白这点,他平静道:“太医看诊确有不便,等回府后臣另寻女医为她看诊。” 夫妻俩的眉眼官司皇帝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情不愿地哼了声,绕过这个话题。 刚一照面,皇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了时锦一顿。 得知她腿脚不便,后续的闲谈中对她难免多了几分容忍。 顾云深看他几次都在大动肝火的边缘徘徊,愣是靠着灌冷茶,硬生生忍了过去。 说来奇怪。 时锦说话并不夹枪带棍,让旁人看来,言语中也并无出格之处。 可规规矩矩的话,用她那副散漫的语气说出来,无端就让人觉得她是在讥讽。 起初皇帝还有所容忍。 等一壶冷茶灌完,所有的克制在顷刻间崩塌。 父女两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皇后有心居中调和,几次张嘴,愣是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等打发走两人,皇帝愤怒地一拍桌子,粗声道:“顽固不化,当真是顽固不化!” 皇后温柔小意地劝他,说元嘉还小,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皇帝听完更怒了:“她今年一十有八,别的姑娘家,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相夫教子、管理内宅了,她呢?还成天顶撞朕,简直无法无天!” “元嘉如今刚成婚,时间长了,等她做了母亲,自然就能理解陛下一片苦心。” 把皇帝哄得消了气,皇后才一脸担忧,斟酌着开口:“元嘉如今行走不便,丞相府又不好打理。臣妾想着,若不然派个机灵的宫女过去替元嘉分担一二,也省得她劳心劳力,耽误养伤,” 皇帝断然拒绝。 皇后一副真心为时锦考虑的表情:“可是……” 皇帝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语带警告:“元嘉纵是再骄横,朕的女儿也就只有她一个。不该兴的念头,少动。” * 顾云深抱着时锦出了宫,却并未同她一起回府。 钦天监昨夜观天象,测出连日暴雨。届时,上京城外不少农田农舍都要遭殃,朝廷必须尽快理出个章程来。 等他从官署中出来,天已近黑。 刚一进府,管家迎上来。 顾云深念着时锦的腿伤,匆匆问:“让你寻的女医,寻到了没?” 顾云深为官多年,甚少在官署时派人回来传话。 这为数不多的要求,管家自然不敢怠慢。 他躬身回:“已经在府里候着了,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正骨高手。” 顾云深颔首,交代几句,疾步往时锦的房间去。 时锦刚梳洗完,房里点着蜡烛,她坐在铜镜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知蕊给她绞干头发。 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正聊着。 身后传来推门声。 能如此旁若无人推门进来的,不作他想。 不消片刻,顾云深绕过屏风,来到内室。 时锦半撑着下巴,头也不回,懒洋洋道:“昨夜不是说了这屋归我?怎么,相爷找不到住处,想来同我抢?” 顾云深一阵无奈,道:“你好生住着,我不同你抢。” 时锦勉强给了他一个眼神:“那相爷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所为何事?” “在宫里没来得及细问,”顾云深一顿,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腿上,“阿沅,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 第7页 “不是说的很清楚?”时锦神色隐约不耐,“上山玩儿,一时不察,摔了一跤。” “笃笃——” 两声谨慎的敲门声过后,管家道,“相爷,人带来了。” “让她进来。” 时锦耐心梳着发根,似笑非笑道:“好歹是我的屋,相爷倒是说一不二。” “是女医。”顾云深言简意赅地解释。 时锦分外不虞,眉眼一沉,手里的木梳被掷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地一声响。 她冷声道:“让她出去,我不需要看诊。” “阿沅,你乖一点——” “我没闹!”时锦扭头看向他,眉眼间都是冷嘲,“我已经十八了,早不是相爷印象里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我能看顾好自己,用不着相爷插手。” 像是觉得还不够。 时锦口不择言,净往他心口戳。 “既然三年前相爷就已经不再管我,如今便不要假惺惺来关照我。”时锦言辞尖锐,“你是我什么人啊?” 是她什么人? 三年前,他能对答如流,是养了她十数年的“小叔叔”,理所应当要管教她。 可三年后,他们二人成亲。 亲人不是亲人,夫妻也当得不伦不类。 这一问,倒真让顾云深哑口无言。 这两人在争执。 进来的女医局促地站在屏风后,不敢再踏入一步。 当朝丞相大婚,举城同乐,万人空巷。 女医不是闭目塞听之人,自然也有所耳闻。 传言中,相爷同妻子郎才女貌,多年感情,是少有的恩爱眷侣。 可如今看来,哪有半分传闻中的样子? 夫人盛气凌人,相爷身居高位,哪能容忍如此诘问? 这桩看诊的诊费定然要黄了。 女医心中摇头,正遗憾着,透过影影绰绰的屏风,却看见了不得的一幕。 ——顾云深走到她身前,半蹲下去。 他与时锦视线平齐,勉力放柔声音,好言好语道:“阿沅,腿伤并非小事,你总要让我心中有数。” 时锦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顾云深向来就是最为得天独厚的那一类人。 他相貌极为出挑,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部的线条轮廓似刀削斧刻般清晰。 一双凤眼,内勾外翘。面无表情时,衬得人清冷出尘,不怒自威。专注看着人时,却又深邃得摄人心魄。 他惯来都是如此。 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 时锦眨了眨眼,凑近顾云深,气音轻不可闻。 “相爷为了让我看诊,”她顿了下,语气暧昧,“连美人计都用上了呀?” 顾云深“唰”地站起来,拧眉盯着她,嘴唇动了动。 时锦笑出声,故意嗔道:“相爷真是不经逗,玩笑话也当真。” 她扬了扬下巴,意味深长道,“亦或是,我猜了个正着,令相爷恼羞成怒了?” 顾云深:“阿沅!” “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 时锦显得极好说话,指挥知蕊抱她上塌。 “让女医进来吧。”时锦散漫开口,瞥了眼顾云深,别有深意道,“相爷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总不能让他无功而返,显得我多不讲理似的。” 知蕊:“……” 女医:“……” 顾云深置若罔闻。 女医上前来,恭谨道:“请夫人褪下中裤。” 知蕊依言去解她的裤带。 时锦半坐着,漫不经心道:“相爷不回避一二?” 没见顾云深动,时锦瞄了他一眼,语带调侃,“你我毕竟有夫妻之名,相爷想看,自然看得,是我多言——” 话还没说完。 顾云深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这反应不出所料。 时锦意味不明地嗤了声,扣住知蕊的手,递给她一个眼神。 见知蕊起来,女医适时上前去探查她的腿伤。 从小腿开始,细细探查。一路摸到膝盖,顿时怔在原地。 膝盖骨断裂的十分齐整,压根就不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伤势—— 女医震惊道:“夫人——唔!” 知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她的口。 女医瞪圆了眼睛,费力去推知蕊的手。 知蕊抱了时锦两年,力道早修炼出来。 就连身高马大的男子和她比力气,也得掂量一二。 遑论一个女医。 时锦慢条斯理地穿好中裤,笑得一脸温和。 “我这腿的伤势,是从山上摔倒所致,修养数月便能好,是吗?” 女医一脸惊恐,点头如捣蒜。 “上京城中察看我腿伤的人只你一个,倘若走漏了风声——” 时锦语气中的威胁不加掩饰。 女医心跳的飞快,连忙两指合并,指天发誓绝对会守口如瓶。 “那就,多谢女医了。”时锦笑眯眯,一脸和气,“知蕊,带女医出去复命罢。我乏了,别让人进来吵我。” * 顾云深等在门外。 女医迟迟不出来,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管家提议:“相爷若是担心,不如进去看看?” 顾云深摇了下头。 知蕊很快带着女医出来。 顾云深问:“如何?” -- 第8页 “回相爷,”女医面色如常,“尊夫人腿伤无碍,只是近两个月不能下地行走,需要多费心照看。” 顾云深心下有了数。 管家招呼着送女医离开。 知蕊躬身道:“相爷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奴婢便先告退了。” “且慢。”顾云深叫住她,沉声问,“阿沅上山,没派人跟着她?” “姑娘素来不喜旁人跟着,奴婢拗不过她。” 顾云深望着暗下来的房间。 “不是实话。” 知蕊面不改色,笑问:“相爷想听实话?” 顾云深“嗯”了声。 “岭南山高水远,姑娘是被流放过去。奴婢能跟着去伺候,全仰仗圣上开恩。两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在岭南,能勉强度日已是不易,若要维持表面风光——” 知蕊顿了下,轻笑出声,“相爷,那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第04章 知蕊被盘问了时锦腿伤的细节,纵使声东击西,拿别的托词堪堪转移了顾云深的注意,也不免心中惴惴。 翌日醒来精神不太好。 为时锦梳发时,恍惚间失手,不小心扥掉她几根头发。 时锦断腿后,行动不便,衣食住行都是知蕊亲力亲为伺候,从来没见她如此毛手毛脚过。 时锦“嘶”的一声,揉了下头皮,从铜镜中看向知蕊:“遇到什么为难事儿了?” “称不上为难……”知蕊像是在思索怎么开口,看了时锦一眼,才慢吞吞道,“昨夜相爷细问了姑娘的腿伤,我给瞒过去了……” “这不是挺好?”时锦不懂这有什么值得出神的。 知蕊皱着眉:“我只是想不通。” 时锦心不在焉道:“想不通什么?” 知蕊没有立即回答,另起了话茬:“姑娘可知,相爷临上朝前,特意吩咐了管家,要他带人把府中的一应门槛全部拆除,石阶也敲碎,修成平地。担心会吵醒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要管家看好人,不要靠近主院。” 时锦摇摇头:“不知。” 说着“不知”,可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她低垂着眸子,语气平淡,辨不出喜怒。 知蕊无声轻叹:“我看相爷也是十分关心姑娘的,既然如此,为何三年都不见他往岭南送一封信,问问姑娘到底过得好不好?” 说这话时,知蕊小心翼翼,唯恐戳了时锦的痛处。 让她意外的是,时锦不恼不怒,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的对镜勾眉。 铜镜中,时锦勾起唇角。 知蕊放下忐忑,好奇问:“姑娘笑什么?” “自然是笑我这画眉的手艺愈发精进。”时锦揽镜自照,满意点头。 知蕊失笑:“姑娘的这手梳妆手法可是长思姑娘亲手教出来的,如何会差。” 美人长思,红袖招花名在外的头牌,曾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妆面手法,引得上京无数秦楼楚馆的女子趋之若鹜。 “也是,”时锦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可不能堕了长思姐姐的声名。” * 将入夜时,顾云深步入主院。 时锦没有刻意打听他的踪迹,可一眼看去,见他风尘仆仆,衣装未换,便知他是刚从官署回来。 只看一眼,时锦就别开眼,懒洋洋地问:“相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顾云深对这懒散态度已经见怪不怪,径直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斟酌着开口:“按说官员新婚是有休沐日的,这两日朝中事繁,我抽不开身陪你……” “相爷与我本就是表面夫妻,不用在意虚礼。”时锦眸子半阖,打了个哈欠,出声打断他,“我认得清自己的身份,不用相爷特意提醒。” “阿沅……”顾云深眉心轻锁,想要开口解释。 时锦约莫是累了,有些不耐烦:“相爷何时学的婆婆妈妈这一套?有话还请直言。” 顾云深视线落在她写满不悦的脸上,稍一停顿,好脾气地交代:“明日我要出城,归期不定。我不在府中,吃穿用度上你若有不习惯的,直接与管家说,他自会安排。你原先常去的那家苏州糕点铺子,如今搬到了城西,你若想去,可以让知蕊带着你。不过糕点虽好吃,却不能毫无节制……” 他事无巨细的一一交代。 时锦原先的不耐悉数转为了恍惚。 若不是无知无觉的腿时刻提醒着,她险些又沉溺在顾云深编织的温柔陷阱中。 知蕊疑惑,为什么顾云深如此关心她,却不三年都不肯往岭南送去哪怕一封信。 时锦当时没回答,不是不知道,而是太清楚。 顾云深哪是在关心她,他关心的只是他的妻子而已。 可以是“时锦”,也可以是占据他妻子位置的其他人。 他的亲疏观念太分明,分明到,哪怕时锦同他有朝夕相处十数年的情谊,也抵不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妻子”名分。 这个道理,早在她选择抛弃“顾”姓、抛弃顾家养女的身份时,就已经切身体会过了。 时锦听了片刻,忽然睁开眼,语气含笑,拖长调子打断他:“相爷可知自己现下这副殷殷叮嘱的模样像什么?” “什么?” 时锦无意识地卷着垂落在腰间的发尾,似笑非笑:“像极了要远行、却不放心家中妻子的夫君。” -- 第9页 “可惜了。”时锦遗憾地轻叹一声,“你我并非心意相通的恩爱眷侣,相爷如此作派,委实有些不合时宜。” 时锦对上顾云深不赞同的眼神,笑的坦然自若:“既说了做表面夫妻,还请相爷恪守规矩,不要越线。虽说我心中感念相爷自愿献身,给了我从岭南回京的机会,可这感激之情也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届时,只能请相爷一纸休书,再将我送回岭南去了。” 顾云深原本静静听她说着,闻言当即看过来,沉声道:“我不会给你休书。” 时锦没露出多少惊讶,从善如流道:“相爷若愿意和离,自然再好不过。” 顾云深眸光沉沉,语气冷了三分:“我不会同你和离。” 时锦和他对峙片刻,善解人意地点头:“也是,休妻另娶委实是桩麻烦事。相爷既然不喜折腾,还是离我远一些为好。” 顾云深蹙着眉,并没有因为她的体贴而神色舒缓。他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 时锦笑眯眯道:“夜深了,我要沐浴,相爷请回吧。” 时锦的态度斩钉截铁,前脚开口赶人,不等回复,就扬声唤来知蕊,旁若无人地指挥她帮忙换衣。 顾云深被忽视了个彻底,站定片刻,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管家候在主院外,见顾云深脸色冷沉,硬着头皮前来禀报。 “相爷,木工铺子的人来说,店里的楠木用完了,需得另找其他的木头来做。” 见顾云深没吭声,管家以为他是不满,忙找补道,“夫人的腿约莫两三月便能养好,普通木头做成的轮椅也不耽搁出行……” “我记得陛下年前赏下来了紫檀木?” 管家一愣:“……是,如今在库房搁着呢。” 顾云深点了下头,道:“让人送去木工铺子。” “这……”管家面露犹豫,“用紫檀木做轮椅,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顾云深不为所动,淡声道:“阿沅从小长至如今,凡我力所能及之处,从来没让她受过分毫委屈。一块木头而已,阿沅如何用不得?” 管家心头一紧,忙声道:“老奴这便去安排。” 他刚一转身,顾云深叫住他:“这三年让你送去岭南的钱银和信件,有没有如期送出去?” “相爷亲自吩咐的,老奴不敢怠慢,亲自去办的。”管家迟疑着问,“可是出了差错?” 顾云深想起昨夜知蕊的诘问。 这三年间,他都按时往岭南送钱银,数目不小,如何会让她们拮据度日? “让人去岭南查查吧。” 管家应下,却仍有些不解:“这桩事相爷直接问夫人便好,何必舍近求远?” 顾云深摇了下头,语气中难得带了几分苦涩。 “阿沅如今还在同我置气,定然不会如实相告。”顾云深回头望了一眼,重复道,“去查查吧。” * 木工铺子连夜赶工,终于在第三日将轮椅做好。 管家带着人往主院去送。 知蕊喜不自胜。 她家姑娘腿脚虽不便,可却不是能闲得住的性子。 她正愁找不到做轮椅的铺子,管家此举,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知蕊连声道谢。 管家忍俊不禁:“是相爷吩咐的,知蕊姑娘不必谢我。” 管家没多逗留。 等他离开,知蕊提议道:“时间还早,正好得空,姑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自然是要的。 时锦早些时候便待不住了。若非怕知蕊受累,她怎会安分守己地窝在主院里这么长时间? 时锦在上京的熟人不多,能称得上一句“手帕交”的,唯有红袖招的长思。 时锦笑眯眯地稳坐在轮椅上,声音轻快:“我们去见长思姐姐。” 红袖招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风月场所。 时锦虽然不在意世俗眼光,却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是以在管家询问要不要让侍卫随行的时候,时锦一脸正色,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我去见旧友,知蕊跟着我就行了。” 跟着时锦去见旧友的知蕊推着自家姑娘,熟门熟路从后门绕进了红袖招。 三年未来,长思的习惯一如既往。 两人被丫鬟带着进去时,长思正专心致志地调制香膏。 闺房中充斥着玫瑰馥郁的香气。 美人十指纤纤,肤若凝脂,搁在松软的花瓣堆上,格外赏心悦目。 时锦没打扰她,撑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长思调制香膏的动作告一段落,刚一回头,正对上时锦的盈盈笑颜。 愣怔过后,长思难以置信:“小时锦?真的是你?!” 时锦任由长思扒拉着检查,调侃道:“我人都在这儿了,还能骗长思姐姐不成?” 长思难掩欣喜,抓住时锦就不松手了,“三年前你一声不吭的就去岭南,可把我担心坏了。” “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同长思姐姐告别,是我错了。”时锦软声道歉,弯起眼睛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长思语无伦次,激动过后,语重心长地嘱咐她,“你如今嫁给心上人,也算得偿所愿,好生和相爷过日子,可别像三年前一样,无声无息的就不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0页 我可以攒小红花啦,本章48小时内留言给大家发红包呀~ 感谢支持! 第05章 长思大时锦五岁,早年入红袖招,心性老成。后来同时锦交好,授她妆面手法,算是半个老师。 时锦对她素来看重,闻言笑了声,拖着调子道:“我知道啦——”她挽住长思的手臂,半边身子挂在她身上,嘟起嘴不满道,“三年没见,长思姐姐上来就教训我,我不高兴了。” 长思睨她一眼,屈指敲了下她的眉心,佯装冷漠道:“合该教训教训你,看看你还敢不敢悄无声息地把自己作到岭南那种穷乡僻壤。” “不敢了不敢了!”时锦笑着连声讨饶。 两人三年未见,说完逗趣话,又亲亲热热的凑在一起询问近况。 时锦在岭南三年,其中辛苦,自是不提。可一问她,便是报喜不报忧。长思旁敲侧击,都被时锦拿“过得好”这类托词搪塞。 半晌,长思视线落在时锦坐下的轮椅上,轻声问:“好端端的,怎么坐起了轮椅?” 长思问这话时,并未抱着时锦会如实回答的心思。只是往常蹦蹦跳跳闲不下来的人,如今安稳地端坐在轮椅上,让长思怎么也忽视不了。 如鲠在喉,总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出乎意料的,时锦这回倒没有笑嘻嘻地搪塞她。 时锦没有立即回话,叫了声“知蕊”,递给她一个眼神。 知蕊意会,默不作声地出了门,严严实实地将门阖上,亲自守在门外。 这阵仗让长思一愣。 “我的腿在岭南时受了伤,大夫看过,恢复不了,只能以轮椅代步。”时锦如实道。 长思瞪圆眼睛:“怎么会——” “长思姐姐既然问到了,有桩事确然要麻烦你。”时锦抿了下唇,拉过长思,低声说,“想请长思姐姐帮我留意一个徽记。” 长思玲珑心窍,稍一思索便明白几分。她话留三分,看了眼她的腿,试探道:“和……有关?” 时锦点了下头。 “是什么样的徽记?”长思问。 时锦早将那徽记刻在心里,将徽记中的显著特征脱口而出。 说完,见长思细细思索,一拍脑袋:“我来画。” 时锦久不提画笔,但跟着顾云深从小习画,功夫还没忘。 寥寥几笔,乌木令牌上凶光毕露的豹头便跃然纸上。 以豹头做徽记的情形并不在少数,但如此一般满目凶光、獠牙尖锐的却十分少见。 长思拿着画纸细细端详,半晌将画纸折好,放到烧制香膏的火焰上。 等纸张燃烧成灰烬,才郑重其事道:“我记下了,等有消息,立刻让人去相府知会你。” 时锦点了下头,而后瞄了眼长思,迟疑开口:“这桩事我只告诉了姐姐,若是派人去相府,有人问起,还请姐姐替我隐瞒一二。” 一个时辰前才刚说自己听进了她的话,要和顾云深好好相处,现下立时就暴露了她对顾云深的隐瞒,时锦说这话时,心虚极了。 长思捏着她的鼻子:“我当你嫁给了心上人,算是得偿所愿,高兴的紧。怎么现下发现,完全不是那回事儿?移情别恋了?” “不是——”时锦带着鼻音,瓮声瓮气道,“不是移情别恋,就是不喜欢他了。” “不喜欢你嫁给他?”长思压根不信。 时锦一本正经:“若是不嫁给他,我还要在岭南呆着,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用嫁人来换自由,这桩买卖多划算。” “你怎知嫁给他就能得自由?” 时锦刚出声,长思就打断她,一针见血道,“你就是吃准了顾云深会纵容你。” 这话倒是没错。 顾云深亲缘寡,对亲人向来看重。 时锦没反驳,长思只当猜中了她的心思。 喜欢那么些年的人,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见长思还有再劝解她的意图,时锦慌忙开口,想糊弄过去。 没等她出声,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是一声慌张的“姑娘——” 不是知蕊。 是长思身边的丫鬟。 长思想到什么,赶紧将人叫进来。 丫鬟皱着眉,担忧道:“姑娘,月月发了高热,如今还不见好。” “可找了大夫?”长思紧张道。 “找了。”丫鬟难掩沉重,“找了好几个大夫去看,都束手无策。大夫说,如果这两日高热不退,恐怕——” 剩下的话,自不必说。 长思也急的团团转。 时锦这时道:“找了回春堂的大夫吗?” 回春堂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医馆。 里头的大夫和太医院的太医比起来,也不会逊色。 顾云深当时带来的女医便是从回春堂请回来的。 丫鬟摇摇头,苦笑道:“回春堂的大夫,哪是奴婢能请来的?” 知蕊正好进来。 时锦不假思索道:“你跟着知蕊去相府,自然会有人请大夫。” 心头大患得以解决,长思喜出望外。 丫鬟也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后跟着知蕊走了。 等人走了,时锦才问:“月月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她?” 长思轻叹一声:“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月月是长思去寻做香膏胭脂的花时,在京郊捡到的一个小姑娘。 -- 第11页 因是三月间被捡到的,长思凑了巧儿,直接给她起名叫三月。 捡到她时,月月浑身只被一个小花被裹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分外可怜。 被长思抱住后,却朝她咯咯笑起来。 长思当时心一软,就将小孩儿抱回来养了起来。 红袖招鱼龙混杂,不适合婴儿住。只能请了人,让人在城外看顾。 许是因为被丢弃过,小姑娘身子骨弱的很,三五不时的就生一场大病。 长思鞭长莫及,提心吊胆。 却始终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养着。 “你也知道秦妈妈的性子,若是抱个小孩儿来在这里养着,指不定要被她恨上。我自己倒不在乎,可是小姑娘却是却是万万苦不得的。” 长思唉声叹气,提到月月,满脸愁思,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时锦心念一动,弯起眼睛道:“我有办法!” * 临睡前,时锦将这事说给知蕊听。 知蕊闻音知意,没到时锦开口,就猜出她的心思。 “姑娘是想将月月接回来,养在身边?” “知我者,知蕊也!”时锦笑眯眯道。 带一个孩子回来养不算小事,知蕊道:“要不要派人知会相爷一声。” “他如今在外办公,不必拿这些琐事打搅他。”时锦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毫不在意道,“等他回府再也无妨。我如今腿脚不便,说养个孩子打发时间,他不拦阻的。” 知蕊见她这么说,放下心来。 时锦道:“我已经同长思姐姐说好了,明日你亲自走一遭,去城外将小三月接回来。” “从城外来回要大半天,把姑娘一个人留在府里,我放心不下。” 知蕊对这个安排颇有微词。 时锦腿断以后,从来没有离开她的视线之外这么久。 大半天的时间太长,知蕊皱着眉提议,“何不劳烦管家派人走一遭……” “半天而已,我能有什么事。”时锦摆摆手,浑然不在意,“相府里的婢女我瞅着就没有安分的,不堪托付。若让侍卫去,又都是粗枝大叶的,若是伤着小三月怎么办。” 时锦一锤定音,“只能你亲自去一趟。” 时锦一脸的不容置喙。 知蕊有心再劝,见她不为所动,只能叹了口气,悻悻住嘴。 她家姑娘若真的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没人劝得动她。 * 知蕊到底放心不下,第二日帮着时锦梳洗完备,匆匆赶去了红袖招,和丫鬟一道前往城外的庄子。 一路上知蕊忧心忡忡,她的直觉时灵时不灵,可今日不好的预感格外强烈。 到庄子不久,知蕊帮着丫鬟收拾小孩儿的衣物。 眼看就要收拾完备,乍闻头顶上一声“轰隆”巨响。 知蕊当即心头一跳,二话不说朝院子里跑去。 一声惊雷过后,又是许多声惊雷接连滚滚而来。 还未到午时,天上已是阴云压顶,太阳被隐去,眼前一片昏暗。 知蕊暗道不好,正巧衣物都收拾完了,赶忙叫着丫鬟一道坐马车回城。 丫鬟看了眼天色,犹豫道:“怕是要下大雨,咱们等过了这阵子再回城也不迟,若不然……” “就是要下雨才要赶快回城!”知蕊急声打断她。 忽然间,大雨倾盆大雨。 伺候三月的老嬷嬷看了眼窗外的瓢泼雨势,跟着劝:“下这么大的雨估计是走不成了,等歇过这会儿再回去罢。月月高热刚退,再着了凉,估计有的折腾。” 知蕊定了片刻,很快做好决定。 “月月留在这儿,我先回城,等天气好了我再来接她。” 丫鬟和老嬷嬷还没来得及拦她,知蕊已经顶着蓑衣跑入雨幕中,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在原地面面相觑,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架势。 也是流年不利。 马车刚行没多久,就被人拦下。 顶着蓑衣的士兵高声喊:“大雨封路,赶紧回家去!” 知蕊探出来解释:“我家在城内——” “城内也不行,先去农户家避雨!”士兵没好气道,“这么大的雨还在外面跑,命不想要了?赶紧回去!” 驾车的车夫见这阵仗心生怯意,不等知蕊多言,调转码头往回赶。 知蕊气急败坏地拍马车壁:“回城,回城——!” “官爷说的是,命重要,不急着一时半会儿。”车夫不为所动,却是马鞭一扬,催马快行。 知蕊肺都要气炸,捏着门框半晌,一咬牙,纵深一跳。 刚将马车赶走的士兵正欲回身,就见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影,朝上京城内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士兵暗骂一声,上前去拦,却没料到这女子看着娇弱,力气却大得很。此刻又是横心回城,士兵险些都拦不住她。 这里的动静吸引了不远处人的注意。 那人像是有点身份,他一动,跟着好几个随从。 知蕊正和士兵拉扯间,听到一道熟悉的问询声。 “怎么回事?” ——正是顾云深。 第06章 雨势瓢泼,层层雨幕中辨人有些困难。 顾云深定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知蕊?” 他一愣:“你怎么在这儿?阿沅呢?” -- 第12页 顾云深一来,拦住知蕊的士兵松开手。 “相爷?”知蕊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跪在他脚边,哭着开口,“求求相爷,我要回城,我必须要赶回城……” 顾云深皱了下眉,让人将她扶起来,道:“雷雨天要持续两三日,回城的路业已封闭,你先找家农户落脚,待天气好转我再让人送你回去。” “不行!”知蕊不假思索地摇头,一意孤行道,“我必须现在回去,姑娘还在府里——” “府中有人伺候,你先去躲雨——”顾云深声音冷下来,招来人要将她带走。 知蕊在这时带着哭腔大声说:“正是姑娘一个人在府中,奴婢才要尽快赶回去!” 顾云深微愣。 知蕊哽咽着开口:“相爷,雷雨天姑娘不能一个人待着,她会不好的——” * 惊雷滚滚,沉闷地仿佛在耳边炸起。 时锦手一抖,电闪雷鸣间照出她一瞬变得煞白的脸色。 手肘下意识抖了下,手中的杯子直直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时锦心口一跳,下意识去躲。 她惊慌失措间忘记自己的残腿,上半身刚直起,毫无知觉的双腿支撑不起来,整个人摔趴在地上。 她好似没有感知到疼痛。 只一股脑儿地撑着手臂,一寸寸地往床榻爬。 雷声震天。 和喧嚣雷声交织在一起的,是笑得放肆张扬的声音。 “——你跑啊!” “这里荒山野岭,我看你能逃去哪儿!” 那个人像是在逗乐一样,看着她慌里慌张四处逃窜。 他寸寸紧逼,快要抓住她时,放慢速度,任由她从他的控制中逃脱。 像是在驯兽。 格外享受看她无处可逃、又不得不逃的快感 。 笑声无处不在。 时锦双眼紧闭,两手扣住双耳。 ——别笑了! 好像回溯到两年前。 她任人宰割的那个雨夜。 偏僻的荒山野岭中。 她大声的求救,放肆的奔逃。 但是没用。 没人听见她呼喊。 没人来拯救她。 狂笑在耳边回荡。 铁棍从半空中挥落,落在她的膝盖骨。 次次落下,像是算计好一样,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太疼了。 时锦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如影随形的疼,明明她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可那疼痛像是被刻在骨子里一样。 从来没有忘,从来不敢忘。 疼痛的最后。 声音都嘶哑,豆大的雨珠颗颗打落在她身上。 脸颊、脖颈、四肢。 她暴露在漫天大雨中,但是没有痛感,活似支离破碎的提线木偶。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知道,自己再也感觉不到双腿存在时的心情一样。 胆怯、惊惧、无措、渺茫。 昏昏沉沉间,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格外刺耳。 少了门板的阻挡,原本沉闷的雨落声顿时就清晰起来。 时锦身子一抖,慌不择路地拽下一条被子,手忙脚乱地裹在身上。 顾云深褪下蓑衣,刚一进门,登时眼神一缩。 地上静静躺着一盏四分五裂的杯子碎片。 瓷白的碎片上,殷红的血迹格外刺眼。 那血迹蹭在地面上,断断续续地朝里蜿蜒。 顾云深顺着血迹绕过屏风。 屏风后,时锦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窝在床脚。 手里抓着锦被,手指肉眼可见地哆嗦,抓不稳,掉落寸许,又赶紧抓着往上挪。 听到他落脚的声音,她怕的更狠。 脚步逼近一寸,她便将自己往床脚挪一寸。 挪到最后,紧紧贴着床脚,恨不能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进缝隙中。 顾云深像是不敢置信一样,蹲在她身侧。 手心刚落在她肩上,只轻轻一点,时锦登时惊呼一声,像被针刺一样,浑身抖地愈发厉害。 她惊恐地捂住耳朵,声音颤巍巍的:“别、别碰我,求求你,别碰我……” “阿沅——”顾云深嘴唇翕动,半天才吐出这个称呼。 他的声音失去一贯的从容,手臂停留在半空中,想靠近她,却又怕她躲,进退两难。 时锦双眼紧闭,崩溃一样地抽泣:“你别碰我、别碰我——!” “不碰——”顾云深心底一痛,放低声音,轻声细语地哄她,“我把手举起来,没再碰你了。” 顾云深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 “阿沅,是我。”顾云深温声开口,“你睁开眼看看,是我阿沅,我不碰你。” 时锦似有所察,抖得筛糠一样的身体终于有了平息的迹象。 顾云深松了口气,试探着伸手碰她,没料到却激起了她更大的反应。 顾云深迅速收回手,低声安抚她:“阿沅别怕,我在这里,小叔叔在这儿呢。” 不知道是那句话戳中了时锦,她挣扎的动作一顿,声音破碎,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小叔叔?” “是我。”顾云深哄她,“地上凉,阿沅去床榻上好不好?” 他试探着去碰,这回时锦没有再挣扎,依旧维持着捂耳闭眼的姿势,动也不动。 -- 第13页 顾云深边碰她,边小声安抚她,“我抱你去床榻上,阿沅乖,马上就好……” 时锦没出声,也没拒绝。 顾云深将她身上的被子给她裹好,弯身将她抱起来,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 刚一躺稳,时锦卷着被子翻身进去,重新缩在角落里。 顾云深看的心中一痛。 他亲手养大的小姑娘,才三年而已,怎么就变得这么战战兢兢,连雷雨天都怕的没办法一个人待着了呢。 顾云深定在原地看了半晌。 雨声淋漓中,听到她慢慢平静下来的清浅呼吸声。 顾云深轻叹一声,轻手轻脚地转身。 没走两步,感受到衣角被人抓住。 他顺着视线看过去,时锦伸出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角,小姑娘微微扬起头,眼眶泛红,黑白分明的双眼中盛满惊慌和害怕。 “小叔叔,”时锦声若蚊呐,好似害怕被拒绝,只敢紧紧攥住衣角,“不要走……” 顾云深蹲下去,与她平视。 他轻轻揉着她的发,无声安抚:“我不走,我去换件衣裳。” 时锦摇摇头,将衣角攥的更紧一些。 顾云深小声同他商量,“我方才在外面淋了雨,外衫湿了,我去换件衣裳就回来,不然会把凉气过给你。” 时锦仍旧执拗地摇头,望着他的眼神清澈而无辜。 顾云深在这样的眼神中举手投降。 他探身扯过锦被,牢牢裹在她身上,自己坐在床榻边。 “我不走,就在这儿待着。”顾云深隔着锦被轻轻地拍她的背,轻哄道,“阿沅安心睡,等睡醒了,雨就不下了。” 顾云深的声音缓而轻。 他就坐在她身边,身上被骤雨打湿的寒气蔓延过来。 应该是冷到发颤的,可时锦却在这样的气息中感受到安定。 像是瓢泼大雨中,有人撑来一把伞。 又像是无边黑暗中,有人点起一盏灯。 时锦慢慢闭上眼睛。 抓着他衣角的手却没有松开。 顾云深垂眸看她的睡颜。 小姑娘白皙脸庞上的泪痕还未消去,眼角的泛红分外明显,看上去可怜极了。 有几捋头发调皮地落在脸上,被泪水沾湿,湿嗒嗒地贴在脸上。 顾云深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头发别到她耳后。 拿衣袖寸寸将她脸上的泪痕擦拭去,可眼尾的红却怎么也消不掉。 这样昏暗的白天格外寂静。 顾云深在这样的安静中,任由思绪发散。 他想起时锦刚被兄长抱回家的模样,小小一团,哭得稀里哗啦,小脸都泛红。 当时他和兄长还在江南,他性情冷,可兄长却是炙热的火,对小时锦格外纵容宠爱,连对她高声呵斥都不曾。 顾云深印象中,时锦自打被养在顾家,再未哭过。 如果兄长不曾早逝,她本应该在万千宠爱中长大,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连一声闷雷都能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顾云深想起知蕊说的话。 “姑娘的腿是在雷雨天伤着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办法在雷雨天一个人待着。” 顾云深轻不可闻地叹:“阿沅……” * 时锦心中安定,安睡到翌日清早。 雨还未歇。 她甫一睁眼,尚未清醒,双眼无神地望着上空。 昨夜的画面在脑海中只剩破碎的残影。 顾云深来过? 时锦一顿,还用她连奢望也不敢的耐心轻哄她? 她下意识探手摸向床边。 记忆中的位置一片冰凉,不似人坐过的模样。 时锦复又摊平在床上,自嘲一笑。 怎么会呢。 顾云深明明在城外办公务,怎么会冒雨赶回来,只为了安抚她呢。 又异想天开了。 顾时锦,腿都断了,你怎么还学不乖。 知蕊端了盘小食进来,笑说:“姑娘醒了?” 时锦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知蕊扶她坐起来,端着白粥作势喂她。 时锦别过头,兴致不高,闷声道:“我不想吃。” “不吃东西怎么成。”知蕊不听她的,“相爷说姑娘昨天过了午间就在睡,晚膳也未用,临走前特意吩咐膳房备了清粥小食,好让姑娘醒来垫垫肚子。” 时锦闻言一愣,不敢置信,确认似的问:“你说,顾云深?他回过府?” 第07章 “回来过!”知蕊掷地有声,神色揶揄的笑了声,“相爷可是为了姑娘特意赶回的府。” 解释完,见时锦一脸恍惚,知蕊顿了下,试探着问,“姑娘不记得了?” 回来过? 时锦慢慢地想着,那昨日的那些轻声细语、温柔小意都是真的? 不是她的错觉? 时锦沉默半晌。 知蕊见她面无表情,心里有些忐忑。 正惴惴不安着,听到时锦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这些年我在岭南,对一个道理感触颇深。” 这话说的莫名巧妙。 知蕊百思不得其解:“什么道理?” 时锦垂眸看向自己的双腿,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语气飘渺道:“人啊,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 知蕊把手中的碗放下,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给她按腿。 -- 第14页 岭南的大夫虽然没办法让时锦重新站起来,但也叮嘱过,要常按腿,否则双腿退化,便只能在轮椅上了此残生。 知蕊默不作声,半晌,轻声说:“姑娘想岔了。”看了眼时锦,续道,“相爷这次确实是因着听说姑娘怕雷雨天,才特意赶回府来的。” * 接下来的一天时锦并没有特别的情绪。 惊雷未断,大雨如注,时锦躲在里屋深处,都能听见雨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 她依旧不敢直面这两样。 好在知蕊已经回来,时锦就可着劲儿黏她,连出门取饭的功夫都不留给她。 知蕊一直抓着时锦的手腕,清楚地知道时锦每一次的战栗。 她挖空心思转移时锦的注意力。 漫无目的地同她闲聊,出现最多的字眼便是岭南。 岭南也多雨。 但雨势绵绵,胜在持久,极少有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知蕊只知时锦对雷雨天惊惧的紧,但从未想过,那个雨夜对她的影响这样深重。 将要入夜时,时锦匀了口气,忽然问:“这样的雨势,是不是城外的许多农田农舍都要受损。” “约莫是了。”知蕊道,“我昨夜回来时,连内城的街道都积了许多水。” 内城都是如此,城外更不必提。 时锦身边离不开人,她又拽着知蕊不松手。 知蕊于是从善如流地同她宿在一起。 总归这种事又不是头一次做,知蕊留的毫无负担。 第二日雨势依旧没有减弱的迹象。 时锦夜里照旧拽着知蕊同宿塌上。 知蕊摇摇头拒绝:“姑娘夜里睡得不安稳,我在脚踏这里打个盹儿就行,免得睡熟了听不见动静。” 知蕊这次拒绝的很干脆,任凭时锦如何磨她,都不肯松口。 最后时锦急了,冷着声道:“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没有要你夜夜凑合睡的道理。你若是执意睡脚踏,干脆回自己房去,别让我瞧见。” 时锦是真的动了气,疾言厉色还不算,连因为害怕从未松开的手都狠狠甩开,冷着脸翻身朝里。 知蕊怎么放心留时锦一个人在这里。 当即改口,二话不说睡在她外侧,听到时锦渐渐缓下来的呼吸声,才悄悄松口气。 夜半时分,知蕊蹑手蹑脚地起身。 她动作极轻,确认时锦没有清醒的迹象,才穿好衣服朝外走去。 在她离开的同时,时锦慢慢睁开眼。 知蕊说的冠冕堂皇,怕睡熟了听不见动静。 可时锦一个字也不信。 她受知蕊多年照料,知蕊习惯如何,再没有比她更清楚的。 房间里落针的声音都能把知蕊惊醒,遑论是身侧颤抖不止的动静?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让知蕊如此一反常态。 雨声砸落间,听的动静不分明。 时锦依稀听见“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两个人压低了声音,时锦听不清,只敏锐的察觉到,再进屋的人,尽管脚步声压的轻,却绝对不是知蕊。 知蕊不会放其他人进来。 时锦心中有了某种猜测,悬着心,一动不动。 进来的人身上沾着冷雨,一身冷气。 许是怕把寒意过给她,自己贴着屏风缓了许久才肯靠近。 时锦感觉到搭在腰间的锦被叫他提起来,掖在自己的颈间。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把她吵醒一样。 时锦屏息片刻。 翻了身,故意将锦被掀下去。 他约莫一直在盯着自己。 时锦只觉得自己刚把被衾折腾下去,就又被他重新提回来。 许是怕她再动作,那人直接将手按在她肩膀的位置,像哄婴儿睡觉一样,轻轻地拍着。 这样轻缓的动作嚷时锦不由睡意上涌,最后意识模糊地沉沉睡去。 醒来时,知蕊撑着额头打盹儿。 时锦扭头看了她半晌,眸色沉沉,看不出情绪。 知蕊一睁眼就对上这样的眼神,吓得心头一跳。 “姑娘?”知蕊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将她扶起来,“姑娘何时醒的?怎么没叫我。” “醒了有一会儿,看你睡得熟。”时锦语气慢吞吞的,看着知蕊时,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 知蕊心里存着事儿,有些心虚。她干笑两声:“姑娘看我做什么?” 时锦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昨夜没睡好?看你脸色有些倦。” 知蕊“啊”了声,忍不住摸了下鼻尖:“兴许是昨夜做了梦。” 说这话时,知蕊极心虚。她昨夜直接在门廊守了大半夜,等顾云深离开才进来歇息片刻,确实没睡好。 时锦无声笑笑,没再多问。 夜里临入睡前,时锦冲知蕊道:“天凉,再拿床被子出来吧。” 知蕊似懂非懂,却也依言照做。 顾云深在同样的时间进门。 照例停了半晌,才慢慢靠过来。 时锦闭着眼,没有再做昨晚那样幼稚的举动。 顾云深却留了心眼,将被衾提到她颈间,隔着锦被径直把手搭在她肩头。 时锦强打着精神。 没多久,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顾云深睡着了。 时锦却分外清醒。 -- 第15页 她保持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 久到身子都似乎有些僵硬,她才翻身朝外。 顾云深的手掌依旧搭在她肩头,睡得很沉。 时锦壮着胆子抬眼看他。 顾云深上半身靠在床柱,双腿随意地屈起。 头垂在一侧,许是姿势不舒服,眉心微蹙,却也没有转醒。 屋里的灯烛未灭,随着窗缝中挤进来的凉风一阵一阵的晃。 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时锦将他眼下的青影看得一清二楚。 没来由的,时锦想起前些日子知蕊说的话。 知蕊说:“……当时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寻了由头搪塞他,说姑娘是因着在雷雨天摔了腿,这才格外恐惧。相爷一听,二话没说,顺手牵了匹马就往城中赶。我跟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相爷这般行色匆匆……” 时锦深思恍惚。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她喜欢顾云深多年,撞的头破血流才明白,心不妄动,才不会千疮百孔。 顾云深的温柔都太有迷惑性。 它诱惑着人沉溺其中,又在真的抽离不开时,给人当头棒喝。 顾云深的温柔只给家人,不给女人。 她只是幸运,当过顾家的养女后,又成了顾家的媳。 时锦对自己说,管好你的心,让她乖一点。 顾云深只睡了两个时辰便清醒过来。 城外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能抽出三个时辰回来已是极限。 醒来时才发觉身上盖了条被子。 顾云深刚睡醒反应有些慢,捏着被角半晌,才偏头看向时锦。 时锦阖着眼,在顾云深轻手轻脚要离开时,才毫无起伏地开口:“相爷以后别回了。” 她的声音清晰分明。 只一开口,顾云深便知她压根没睡。 没等来他的搭腔,时锦淡淡续了句:“不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顾云深立在原地,居高临下的看她。 就在时锦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顾云深叫了她一声,声调有些冷:“岭南三年你是怎么过的,我早晚会查出来。” 时锦倏地睁开眼,神色微恼。 顾云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关心我不想让我来回奔波,你直说就是。不必给这份心意裹上刺扔过来,伤我没关系,别疼着你自己。” 时锦恼羞成怒,一句“相爷少些自作多情”哽在喉间,刚发出气音,顾云深就已经脚步匆匆地离开。 这口气哽在心口不上不下,时锦憋得慌,最后狠狠拍了下顾云深盖过的被,气道:“就不该把你拿出来!” * 说来也奇。 顾云深离开没多久,持续好些天的滂沱雨势开始减缓,到午时终于停歇。 自己帮着顾云深进门的事情没瞒住。 知蕊再见时锦时,格外心虚。尤其是见她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知蕊更忐忑了。 没坚持多久她就招了:“相爷就是知道姑娘不愿意让他靠近,这才严令禁止我不许透口风的。” 两个人说话没压着声音。 外头的知蕊恰好听了一耳朵,见时锦没太大反应,清清嗓子,大着胆子开口:“看,相爷预料的多准,姑娘果然不肯让他再来。” 时锦凉凉瞥了她一眼。 知蕊警觉地感知到她眼中的危险,当即噤声,信口攒了个理由溜之大吉。 时锦的气性已经散了,冷哼了声,没再追究,这事便也就不了了之。 大雨停息并没有让顾云深闲下来。 纵使提前做了诸多准备,难得一见的暴雨还是带来了许多隐患。 夹杂着雨后安抚灾民、重启农舍的事情,压在他身上,几乎让他分|身不暇。 时锦在相府中接连三日没见着顾云深,心中便有了数。 这一日,天气放晴,时锦在凉亭中透气。 没多久,知蕊小跑着过来,一脸忧色,气喘吁吁道:“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第08章 太子突如其来的登门让时锦心中升起诸多猜测。 她心事重重地过去,才发现自己想的这些全是多余。 太子只是将顾云深从城外送回来。 城外的善后事宜琐碎却繁重,毫厘的错漏都不能出,稍有差池便会惹祸上身。 顾云深一直在城外奔波,恨不能把自己分成几掰用,连着凉都没发觉,全身心扑在公务上。 都是肉|体凡胎,哪禁得起这样连番的折腾。 时锦指挥管家将人扶进去。 成婚以来,凡顾云深在府中都是宿在书房。 书房简陋,平素里能勉强安歇,可若是养病,却不大合适。 管家迟疑着望向时锦。 时锦抿了下唇,淡声说,“把他扶进主屋吧。” 太子闻言扬下了眉。 目送管家将人送进屋,也没当即告辞。 时锦抬眼觑他。 她的表情称不上欢迎,太子视若无睹,啧啧道:“别人家夫妻都是恩爱有加,举案齐眉。显之这是迎了位小祖宗回来啊。” 时锦白他一眼,反唇相讥:“一国太子什么时候连臣子的家事都要横插一脚了,手伸得太长小心断了都不知道。” “臣子?”太子声调微扬,故意重重道,“满城上下,谁不知道顾显之如今是我妹夫。” -- 第16页 时锦:“……” 时锦冷淡道:“我姓顾,殿下不要乱攀亲戚。” 她认回皇室仅三年,比起皇姓,对“顾”姓更有认同感。这种感觉根深蒂固,没多想就脱口而出。 太子心知肚明,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的对,成了亲确然要冠夫姓。” 时锦面色霎时一冷。 在她发怒前,太子立时敛了逗弄的心思,忙不迭抬手讨饶。 时锦不耐烦地别过脸。 知蕊见太子要和她说话,早早躲远了。 时锦正要扬声喊她。 太子忽然叹了声,用规劝的口吻道:“好好和显之过日子,别总同他闹脾气。” 时锦眉心蹙在一起,面上的不快不加掩饰。 “你刚回京,对许多事都不清楚。”太子抬手揉了把她的头发,语重心长道:“年纪轻轻官拜丞相,这担子不是好挑的。你不在上京这三年,他过得也不好。” * 顾云深被太子送回府的情形叫不少人看见。 身子因着过度疲劳有所亏损的事也就未曾刻意隐瞒。 管家请了回春堂的大夫来看,没多久,宫里也派了太医来府中看诊。 主院里,形形色色的人出来进去。 时锦没去凑这个热闹,把太子送走后又折回了凉亭。 知蕊沏了壶清茶来,随口问道:“姑娘不去看看相爷?” 时锦摇摇头,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淡道:“我又不通医术。” 知蕊不知太子同时锦说了什么,单看时锦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想也知不是令人高兴的事。 她停顿稍顷,神秘兮兮地笑了下,问时锦:“我方才途经主院,进去瞧了眼,姑娘可知,太医怎么说?” 时锦垂着眼,没有搭腔。 这并不妨碍知蕊继续说下去:“太医说,相爷这病早有预兆,连日在雨中奔波,寒邪入体,早该卧床休养。这几日的操劳只是压倒相爷的最后一根稻草,归根究底还是着凉没调养好,以致身子亏空,虚了元气。” 意料之中的,时锦沉默下来。 知蕊仿佛不察,自言自语地猜测着:“相爷冒雨回城,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染了凉气……” 时锦慢吞吞抿完了一杯清茶,执着杯壁的手紧紧攥起,半天才道:“回去看看。” 顾云深这一病,让平日里死寂的相府一下沸腾起来。 主院周围站了不少人,引颈张望,不时交头接耳。 时锦眼风扫过,不少人慌慌张张的行礼。 管家听到动静跑出来:“夫人。” 时锦冷声质问:“这些人怎么回事儿?主院已经谁都能靠近了吗?” “夫人息怒。”管家忙声请罪,等时锦进去,抹了把汗,直起身冲着一众下人怒道,“还不散开,手里的活儿都做完了是吗?” 下人一哄而散。 来给顾云深看诊的是太医院的冯太医。 三年前也曾给时锦治过伤,时锦对他颇有些印象。 见礼过后,冯太医主动道:“相爷这病来势汹汹,需静心修养,不可劳心伤神。饮食要以清淡为主,发物和辛辣食物均不能沾。” 时锦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多谢冯太医。” 知蕊推时锦进屋。 紧随其后踏进院门的管家眼皮一跳,急急给冯太医递了个眼神。 冯太医看了眼紧闭的正门,迟疑着喊了声:“殿下。” 时锦疑惑地偏头。 冯太医硬着头皮道:“殿下的腿伤臣有所耳闻,今日凑了巧,可否容臣诊治一二。” “你既听说我腿伤,没听说伤在何处?”时锦不咸不淡的回,再看向太医时,眼中没有分毫温度。 冯太医说错了话,心头一凛,忙弯身告罪。 管家趁机道:“相爷已经歇下了,夫人不若晚些再进去?” 两个人变着花样拦阻。 时锦放松地靠在轮椅背上,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我回自己的屋,还要看顾云深方便与否了?” 话音刚落,里屋传来器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低喝:“出去——!” 不消片刻,手执托盘的侍女垂头丧气的出来。 见到时锦,脸上登时涌出心有余悸和羞愧难当等诸多情绪,精彩极了。 眼前这个侍女极眼熟,时锦想了想:“凝霜?” 凝霜抿了下唇,恭谨行礼:“殿下万安。” 时锦意味不明地“呵”了声,转头看向面色羞惭的两个人。 知蕊将时锦劝过来,是存着转移她注意力的心思,决然不是要她来受这种委屈的。 知蕊气不过,当即阴阳怪气道:“主屋里有丫鬟在,连女主人都要被拦在门外。相府的规矩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院子里留下的人乌泱泱跪倒一片。 和这些人动气没有意思,时锦懒洋洋挥了手,让知蕊推她离开。 看到这把轮椅,管家猛的回过神来。 连紫檀木相爷都说给就给,若让他知道自己把人拦在门外,还能轻饶他? 管家忙解释道:“相爷素来不喜人近身伺候,老奴也是一时昏了头,才想着让凝霜丫头进去试试,是老奴僭越。” “不喜人近身伺候,”时锦环视一圈,语气有些嘲讽,“府中的下人倒是添置了不少。” -- 第17页 管家躬身道:“夫人有所不知,府中的下人是婚事定下后,相爷新添置的。”顿了顿,管家壮着胆子续了句,“老奴两年前来相爷身边伺候,受封丞相以来,相爷都是在城东那栋三进院子里住着,也是要成婚,这才搬来此处。” 管家总结道:“相府和这些人,都是相爷为夫人准备的。” * 知蕊将时锦推进门便退下了。 时锦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平躺在床上的人。 顾云深闭眸躺着,呼吸均匀,看上去格外安静。 重逢以来,时锦是第一次这样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打量他。 没有阴阳怪气的讥讽,没有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讥。 好像只有顾云深睡着的时候,才能获得这样短暂的平静。 他从来都是备受上天眷顾的人。 三年的光景,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迹。 反而让他在三年的打磨中,沉淀的愈发清隽。就像是一块蒙着雾的美玉,在岁月的冲刷中,变得愈发光彩熠熠。 这种眷顾,不止体现在容貌上。 顾云深甚少生病。 他永远都挺拔如松,连咳嗽声都没发出过,好像从来都不会生病一样。 以至于时锦乍一回想,根本找不出顾云深生病需要她照顾的记忆。 许是因为生病,他如玉的脸颊上晕出小片不正常的红。 额头上也不时冒出冷汗,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地蒙在上面。 时锦看了会儿,掏出随身的绢帕,探身去给他擦拭。 她没做过这样照顾人的活儿,拿捏不好力道,心想着轻一些总没错。 丝质的绢帕于是轻柔的拂过他的额头、脸侧。 不敢用大力,反而适得其反。 这样轻微的动作不像拭汗。 更像是调皮的小姑娘,看他睡得沉,故意拿羽毛逗他。 顾云深睡得昏昏沉沉,睁不开眼,感觉到动静,下意识捉住那只在他脸上不断游移的手,往上移了半寸掐住她的手腕。 时锦冷不防被他抓住,愣怔片刻,正要挣扎,听到顾云深带着浓重的鼻音咕哝一声:“阿沅,别闹。” 两人之间有过往就会这样。 冷不丁一句话,就能将时锦深埋在记忆中的往事轻而易举地拽出来。 顾云深入朝为官后事情繁杂,时常忙到半夜。 时锦那时年纪虽小,可因为阿爹早亡,就只有她和顾云深相依为命,不忍让他过多挂心,着实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乖。 可装的毕竟不是真的。 总有些时候,那些被她刻意收起的坏心眼就会冒出来。 时锦闹他时,顾云深会受着,纵容她闹得痛快,才会用无奈的语气,含着笑,告诉她:“阿沅,别闹。” 时锦常常在想,有些动心真的不是毫无根据。 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朝夕相处在一起,经历过亲人离世的悲伤,苦难和欢喜都互相分享。 尤其是,顾云深这样的人,在外洁身自好,清冷到高不可攀,在家就会卸下一身防备,露出冰冷外壳下,那些不可多得的温柔和宠溺。 谁能在这样的特殊对待中守好一颗心? 时锦自认是凡人。 她守不住。 顾云深被热醒。 睁眼后一转头,正撞进时锦清澈水润的眸子中。 病中的反应着实慢。 顾云深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感觉自己的手被迫抬了抬。 听见时锦懒洋洋的调子。 时锦说:“相爷还不松开,是舍不得我的手腕吗?” 第09章 顾云深愣了许久,才眨了眨眼,像烫着什么似的,飞也似的抽回手。 “攥疼你了吧?”顾云深一脸愧疚,因为发热,声音不像往常透亮,带了点儿沙砾摩挲似的哑。 时锦煞有介事地点头:“疼着呢。” 她在顾云深眼前晃了下手腕。 细白的一截手腕上,被手指压出一圈印子。 要说疼,倒也真的没多疼。 顾云深攥的力道不重,只是她皮肤白,顾云深攥的时间又长,这才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也就是看着唬人。 顾云深撑着手臂直起身,眉目焦急,作势要下床。 时锦抬手拦他:“你干什么?” 顾云深:“书房有活血化瘀的药膏,我去拿来。” “多大点儿事,”时锦满不在乎,将他推回去,一碰才发现,这人浑身发烫。 时锦皱了下眉,没好气道,“先顾着你自己吧。发热都能强忍,相爷舍己为人的精神还真是让人敬佩。” 病中的人反应难免不灵,顾云深也总算显露出点儿平常人的特质。 他满心满眼都记挂着时锦的伤,横心也去书房。 时锦一开始压着脾气,想着不能和病人计较。 可见他一意孤行,大有她不拦阻就真的出门去书房的模样,心火升起来,撩起宽袖给他看。 时锦:“你自己看,还有没有印子。” 那一圈被压出来的印子随着时间,已经渐渐淡去。 若是平时,顾云深只看一眼,就能放下心。 可生病的顾云深是不讲道理的。他疑惑着望向时锦,定睛看了半晌,视线又下移,落在时锦垂落在身侧的手腕上。 -- 第18页 “都给你看,”时锦被气笑了,两只手腕并着举起来。 顾云深认认真真端详半天,才点点头,轻“嗯”了声。 还挺有始有终。 时锦轻嗤一声。 顾云深也颇有些心虚,视线在房中游移,最后定在一处,陷入沉思。 时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是凝霜送进来、又碎在房中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药碗。 时锦眼珠一转。 难得见顾云深这样懵懂,时锦坏心一起,故意道:“相爷终于看见了?我进来送药,分明是好心,结果还被相爷凶。” 时锦心里已经预见到生病的顾云深的反应。 先是会歪着头沉思半晌,然后满脸懵懂的反思自己。 等顾云深病好、彻底清醒过来,再来无意识地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事,她就拿这桩事出来大肆嘲讽,定能让他羞愧而逃。 时锦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顾云深定定看着她,然后斩钉截铁道:“不是。” 时锦一愣:“啊?” 顾云深慢慢补充:“来送药的不是你。” “是我。”时锦毫不气馁,轻飘飘的视线落在顾云深身上,“相爷不能因为生病,就逃避责任。” 顾云深固执地摇头:“肯定不是你。” 见时锦不信,顾云深认真道,“我任何时间都不会凶你!” 他太认真。 眼神中都透露着真诚。 时锦不能直面这样的眼神,眼神躲闪。 知蕊这时敲门进来。 她手中端着托盘,看了眼屋里的情形,识趣地将托盘放下,提醒道:“膳房送来的药,等相爷用完,姑娘再唤我收拾。” 知蕊溜的太快,时锦都没来得及喊,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中。 时锦看了眼药碗,端起来递给顾云深,硬梆梆道:“喝药。” 顾云深抿了下唇。 下意识地往床里挪了寸许,整个人都透露着抗拒。 时锦扬了下眉:“相爷怕喝药?” 纵然意识混沌,顾云深也凭借着直觉摇了摇头。 对上时锦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下意识揉了下头,为难道:“我有些倦了,阿沅出去玩儿罢。” 说完,顾云深行云流水地掀被躺下。 时锦在一旁凉凉道:“相爷赶我出去?不若现看看这是谁的屋。” 顾云深充耳不闻,紧紧闭上眼。 时锦慢慢吹着药,药碗上的热气在空中散开。 她漫不经心道:“相爷如今见药色变,不肯用药,可我记得,以前相爷逼我喝药时,可是义正严辞的紧。” 时锦身子骨弱,生病是常有的事儿。 年岁小一些的时候也很是抗拒喝药,阿爹曾经捏着她的鼻子笑说,“小阿沅平素里乖巧的紧,若是生病喝药的时候能有平时三分乖巧,也不至于次次都让阿爹头大。” 那个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在江南。 她听见阿爹这么说不肯依。 当时她被阿爹抱在怀里,闻言立时就站在阿爹的腿上,软乎乎的小手捏着阿爹的耳朵不许他多说。 时年顾云深尚未及冠,却已经初见风华。 他就坐在一旁,笑着看她和阿爹闹,时不时帮着煽风点火。 阿爹说,小阿沅是顾家最怕苦药汤的人。 时锦直到现在才发现,都是鬼话。 最怕苦药汤子的明明是这个看似正气凛然的人。 时锦冷哼一声:“相爷藏的可真好。” “喝不喝?” 时锦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 顾云深见躲不过去,只能慢吞吞地起身,一脸不情愿。 时锦把药碗递过去。 顾云深皱着眉,不想接。 时锦嗤笑了声:“相爷当真不想喝?” 顾云深迟疑着点头。 时锦的笑容霎时间敛起来:“不想喝也得喝。” 她嘀咕着,“我当年不想喝药的时候,也不见你放过我。” 如今总算有了报仇的机会,时锦当然不会错过。 她弹了下碗沿,抬眼看他:“莫非相爷是想我喂你?” 时锦作势舀了勺汤药。 顾云深依旧不肯。 时锦泄气似的叹了声,好似要放弃。 顾云深警觉地抓了把床褥。 下一瞬,时锦似笑非笑:“相爷一定要我这样喂你,也不是不可以。” 顾云深有些没明白时锦的意思。 直到看到她端起碗,凑在唇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顾云深急急从她手中抢过碗,憋屈道:“我喝。” 时锦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看他,等他一碗药喝干净,才满意地点点头。 灌了一碗苦汤子的顾云深,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他眉心紧簇着,唇角也不悦地向下压,好似对刚下咽的东西十分不能忍受一样。 时锦看的心情大好,将人摁下去,幸灾乐祸道:“相爷方才不是倦了?如今可以安心睡了。” 像是觉得这还不够,故意道,“等我下回端药过来再喊醒你。” 顾云深本来已经闭上的眼又倏地睁开。 时锦干脆利落地离开。 顾云深却怎么也睡不着。 汤药苦涩的味道在口中经久不散,他翻来覆去,都不能让这味道消散分毫。 -- 第19页 他躲喝药躲了数年,为此对自己的身体百般注意,就是怕生病。 这次一招不慎,不仅生了这样严重的病,还正好撞到时锦的头上。 若是旁人,他将人呵斥也就算了,可若是时锦…… 顾云深慢慢地想着,他确实分毫都不愿意呵斥她。 辗转反侧间,有人小心谨慎地敲了下门。 顾云深不是太想搭理。 可那人坚持不懈地敲着门,声音时不时传进来,也着实让人恼怒。 顾云深仔细辨认半天,才听出管家的人。 他将人唤进来,声音低沉着,语气森寒:“什么事?” 管家举着一小盘小食回:“夫人说想吃蜜饯,让老奴亲自送过来。” 解释完,管家迟疑着问,“夫人不在?” 时锦虽说嗜甜,可却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吃蜜饯。 况且她临走前刚发过话,说是要等他再喝药才会过来。 这一小碟蜜饯是给送的,不言而喻。 顾云深一片混沌的脑子难得清醒片刻。 时锦不仅给他送来了蜜饯,还顾及他的面子,找了由头糊弄过去。 顾云深想起她回京后的种种,忽觉心中一片温软。 他的阿沅嗬,哪怕面上冷着他,故意说着刺他的话,可从来都是这样善良温柔。 哪怕在岭南经历了些他不知道的事,变化的让他心疼,也没让她变得心冷如铁。 * 顾云深住在主屋,时锦没赶他,自己让人收拾出来其他的屋凑合住了一晚。 时锦有些挑剔,在不熟悉的地方总是睡不好。 翌日她早早起身,掐着点儿去盯着顾云深喝药。 谁料奔到主屋扑了个空。 床褥一片冰凉,本该躺在这里养病的人不见踪影。 时锦急急忙忙命人找来管家,皱着眉问:“相爷人呢?” 管家一脸担忧,掺杂着为难,颇有些无奈道:“相爷这会儿正在书房。” 城外的事儿顾云深搁不下。 哪怕有太子分担,他也不能真正松懈下来。 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他亲自督办的,太子公务缠身,同样分|身乏术。 顾云深不可能真的静下心来养病,把这些事儿都推到太子身上。 时锦肃容被知蕊推进来。 管家端着一碗药,随侍在侧。 这阵势让顾云深心口一紧。 时锦没看他,从管家手中接过药,让二人出去。 等人彻底离开,书房的门被关上,时锦隐忍的怒火才蹭地冒出来。 她将碗重重搁在床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喝药!” 顾云深很识时务,深知不能在她的气头上反驳。 于是难得听话地端起碗,把药一饮而尽。 总归昨天已经被逼着喝了两回。 一回生二回熟,顾云深心中有数,屏息咽下去,才发觉今日的苦超乎他的想象。 昨日的那点苦劲儿,比起今天根本不够看。 顾云深苦地直皱眉,难以置信地望向时锦。 “咽下去。”时锦一脸冷漠,将碗接过来,无甚表情道,“相爷既然身强体壮,不把大夫的嘱咐记在心里,我这便让管家将回春堂的大夫送回去,省的在府上一身医术无处施展,还耽误他给其他人看病。” 顾云深自知理亏,把药都咽下去。 强忍着苦涩,上前蹲在时锦的轮椅侧,好声好气地认错:“我知错。” 顾云深仰头看她,轻哄道:“阿沅别气。” 第10章 顾云深半蹲在时锦的轮椅前,姿态足够低声下气。仰头看向她时,素来无波无澜的眼中盈满认真和诚恳,看上去像是真心知错一样。 时锦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定睛与他对视半晌,语气平静地问:“相爷既说自己错了,那便照太医的嘱咐少劳神。我请相爷立刻回主屋歇息,相爷肯吗?” 顾云深一噎,自然是不肯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静心修养,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去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愿意欺骗时锦,只能沉默以对。 书房中顿时静寂的落针可闻。 这结果在时锦的意料之中。 她移开视线,一手捉住系在腰间的环佩,慢慢把玩。 时锦沉默以对,反而比疾言厉色的呵斥更有力量。 顾云深摸不透她的心思,心中打鼓。 这两日阿沅好不容易对他的态度好不容易才有所松动,若是因为这件事再闹得不愉快,那太得不偿失。 顾云深略一思索,主动开口:“阿沅,这些公务是筛减过才递上来的,并不影响养病。你……” “相爷无需同我解释。”时锦满脸漠不关心,声调平平道,“相爷既觉得公务比身体重要,那便无需多次一举的认错。” “阿沅……” 时锦不理会他,依旧自顾自道,“说起来,我揽下看顾相爷喝药的差事,仅仅是因为相爷受寒,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罢了。若非相爷几次三番连夜冒雨回京,也不至于落得重病在身、无力办公务的境地。是我耽误了相爷,如今确然没有立场要求相爷把手中的公务放下。” 时锦话赶话,不留一丝容他插话的间隙。 “既然相爷不在乎,那我也不必再做无用功。”时锦扬声把知蕊唤进来,冲着满面焦急的顾云深道,“客房中的床铺睡着着实不爽利,今夜还请相爷搬出主屋,另寻养病的住处。” -- 第20页 话音落地的同时,知蕊推门进来。 时锦让她推自己出去,将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顾云深仍保持半蹲的动作,只是仰头换成了平视,视线正落在时锦的身上。 时锦笑了声,语气却无甚温度:“奉劝相爷一句,理政之余最好抽出些心力放在家中。” 时锦转回头,轻飘飘的语句散落在轮椅的行进声中。 “相爷立身正,从未行差踏错。若是府中下人没规矩,叫相爷背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实在是因小失大。” 时锦走远了。 一直侯在门外的管家才弓着腰进来。 “相爷。”他稍一迟疑,紧接着将顾云深扶起来。 书案上摞着亟待他处理的信函。 往日里,顾云深处理这些极为得心应手,可今日却总也定不下神。 与其干耗在这里,不如做些别的。 顾云深起身往外走。 管家赶忙跟上:“相爷要去见夫人?夫人如今……” 顾云深抬手打断他。 想起时锦临走前留下的话,径直问:“夫人临走前说府中的下人没规矩,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将昨日的情形一五一十道来。 说完,忐忑不安地看向一侧。 顾云深疾步不停:“阿沅从前喜欢热闹,喜欢到处跑。我准备这些都是为了让她开心,不是给她添堵。” 管家心头一凛:“老奴省的。” 顾云深淡淡道:“若是不堪教化,就换一批新的来。” * 城西有家糕点铺子。 是一对来上京寻亲的苏州小夫妻开的,亲人没寻着,夫妻俩干脆留在上京靠手艺吃饭。 转眼十多年过去,当年沿街叫卖的小贩已经将铺子开到城西最为繁华的地界。 如今天色尚早,铺子门口也人头攒动。 顾云深排了会儿队,轻车熟路地买了这里的招牌糕点,纵马往家中赶。 行至出城的主干道,被人叫住。 太子撩起车帘,面露诧异:“显之?你不是应当在府中养病?” 顾云深冲他行礼,言简意赅道:“出来办些事。” 太子看到他提着的一包糕点。 顾云深口味淡,不喜甜食。这糕点给谁买的不言而喻。 “昨日我同元嘉说,显之这是娶了个小祖宗回家,元嘉还瞪我。”太子一脸调侃的笑,“劳你这个病人出来买糕点,元嘉真是越发的不像话。” 口中念叨着时锦的不是,可太子眼中含笑,没见丝毫不虞。 顾云深却不满地皱了下眉:“阿沅很乖。” 太子想起顾云深连被扶进主屋都要等时锦允准的情形,笑了下,意味深长道:“是很乖……” 被油纸裹住的糕点刚出锅便被顾云深买下,如今探手一摸,热度散去不少,再耽搁下来许是要凉。 顾云深归心似箭,拱手道:“殿下若没有旁的吩咐,臣就先行告退。” “留步——”太子对他的着急恍若未察,慢条斯理地敲着车壁,“前些时日父皇和母后闲聊时念叨起元嘉,说她自打嫁了人,倒是规行矩步,难得露面。” 顾云深攥着缰绳定在原地。 “元嘉成婚后只去过皇宫谢恩,权贵夫人举办的宴会一次也未曾出席。母后说,许多夫人都眼巴巴瞅着,擎等着见见相爷的夫人是何模样。” 太子笑了声,没头没脑地起了新话茬,“要我说,元嘉不去也好。她身份尴尬,说是公主,可三年前被父皇流放岭南在先,如今未按公主尊荣出嫁在后,众位夫人若有不灵光的,叫她一声 ‘殿下’,都好似在嘲讽她一样。” 顾云深听到这里皱了下眉。 “你也无需皱眉。”太子莞尔,“你为何执意求得这桩婚事,凡是三年前知道元嘉身份的人都能猜出一二。叫她一声‘顾夫人’,听起来简直比‘殿下’还要讽刺。” 顾云深沉声道:“阿沅的‘顾夫人’之位,不会被任何人撼动。” “显之啊,不应该是你给了阿沅不容撼动的位置,而是你想让她成为你的什么人。”太子语重心长,“上京众人都是看人下菜的好手,你只给她流于表面的高位,能瞒得住谁?” 顾云深张口欲言。 太子道:“从你开口说要娶元嘉为妻,你记忆中的顾时锦注定只能成为过去。她如今纵然叫顾时锦,’顾‘姓也不该是顾阿兄给的。” 顾云深提着糕点心事重重地回了相府。 时锦没有在主屋,问过下人,才知道她去了湖边凉亭纳凉。 顾云深同样搬来相府不久,他行踪固定,从官署回来后只踏足主屋和书房。 府中的小花园他也是头一遭来。 花园中小径深深,他一时不慎走了岔路,发觉过来时正要原路返回,听到不远处的交谈声。 是府中的两个侍女。 因为周遭没人,说起话来没遮没拦,分外肆意。 其中一个声音紧张道:“你昨日怎能这般胆大,若非相爷清醒,夫人又不追究,岂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她不过是被陛下厌弃的公主,府中又不得相爷爱重,有何怕的?” 起先的声音忧心忡忡:“管家已经在整肃府务了,凝霜,你听我的,不要再痴心妄想了。相府很好,你若是一意孤行……” -- 第21页 凝霜打断她:“就是相府很好,相爷又是逸群之才、端方君子,我才要搏一搏。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机会从我面前溜走。” “凝霜……” “你听我说,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那个女人不过就是个残废,宫里不要她,全仰仗相爷照顾。等相爷有了喜欢的人,她早晚要把丞相夫人的位置腾出来。我求的不多,只要能跟在相爷身边做一个妾……” “凝霜——!”侍女瞥到阴影中的顾云深,面色大变,惊叫着去捂她的嘴。 凝霜皱着眉挡开,正要不满,就见眼前的侍女慌手慌脚地站起来。 凝霜似有所察,循着视线望过去,顿时血色尽褪。 “相、相爷。”凝霜僵硬着站起来,手足无措。 她从未见过这样冰冷的顾云深。 盯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唇角被刻意压低,浑身笼罩着冷漠的气息。 凝霜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间,好像哑了一般。 * 时锦夜里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又和顾云深闹了不愉快。 清早的风徐徐吹来,她窝在知蕊特意为她准备的躺椅中,在摇摇晃晃中睡意上涌。 知蕊拿着一碟糕点走来,见时锦闭眸,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将糕点置在她鼻翼前不远处。 时锦正昏昏欲睡,感受到带着甜香气息的风。 这味道—— 时锦倏地睁开眼:“三层玉带糕?!” 倦意顿时不翼而飞,时锦“腾”地直起身,双手把着扶手,眼巴巴望向将盘子抽走的知蕊。 “瞧姑娘这可怜巴巴的样儿。”知蕊眼中带笑,在时锦望眼欲穿的眼神中又将糕点递还给她。 时锦直接伸手捻起一块送入口中。糯米粉做的糕点,中夹猪油、白糖*1。出锅不久的糕点还存在热气,咬一口,甜软弹牙,风味十足。 时锦满足的眯起眼,问:“你今日怎么这般好心,肯让我吃玉带糕了?” 时锦嗜甜无度,平素里被知蕊管控的死,已经许久没吃过这些甜口的糕点了。 知蕊适时递给她一杯清茶解腻,笑说:“不是我,是相爷特地出门买的,趁着还热乎,赶紧让我拿给姑娘尝尝。” -------------------- 作者有话要说: *1选自《随园食单》 第11章 顾云深亲自去买的? 时锦将信将疑地抬头,“他不是在处理公务?” “处理公务哪有哄姑娘开心重要。”知蕊揶揄笑道。 时锦没理会她,低头抿了口茶。 知蕊凑上来问,“姑娘可知,相爷既买回了糕点,为何不亲自送来?” 这问题明显到时锦压根就不想回答。 知蕊软磨硬泡:“姑娘猜猜看。” 时锦没扛住,朝她竖起一根手指:“公务缠身,定然回书房理公务去了。” “姑娘猜错了。”知蕊没有略过时锦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神色,笑吟吟问,“姑娘可还记得那位叫‘凝霜’的侍女?” 时锦点了下头。 相府中规矩松散,但下人也都算本分。 这位一心攀高枝、举止无状的侍女太独树一帜,总能在她就要忘记的时候出来晃一晃。 时锦想忘记都难。 时锦兴致缺缺:“她怎么了?” 知蕊双手拍合,扬眉吐气道:“这位侍女今日越矩,正好撞到相爷手里。相爷正命管家召集府中一干人等,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处置她呢。” 时锦没多大反应。 说到底只是一个侍女而已,时锦不可能因为这些小事同她一般见识。 况且顾云深那个香饽饽就摆在眼前,动了心思是人之常情。 时锦自己都曾想伸手摘月,更没有资格去因为这教训侍女。 见知蕊眉梢带笑。 时锦没有泼冷水,捧场地问:“这侍女犯了何事?” 知蕊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呀。” 时锦:“……” 知蕊笑得一脸无辜:“相爷特地叮嘱我,说糕点凉了入口的味道便会大打折扣,要我赶紧给姑娘送来。走的急,只听了这些,多余的消息便不知了。” 时锦:“……” 时锦一阵失语,只觉得自己方才一腔好心白搭了进去,还不如直接给她泼冷水。 “我这里有个好提议,不知姑娘感兴趣否?” 时锦面无表情地摇头。 知蕊视若无睹,径直说下去:“我算了算时间,如今管家应当还在召集仆役,若不然姑娘同我一道去瞧瞧?正好能赶上。” 去看顾云深处置下人,还不如眼前的三层玉带糕吸引人。 时锦老老实实地摇头,伸手要去捻第二块糕点。 在她要将要触碰到的同时,知蕊抬手抽走盘子。 时锦眼睁睁看着糕点在眼前飞走,难以置信地望向知蕊:“我今天才吃一块!” “姑娘能保证现在把最后一块吃了,今夜安睡前不会再偷吃?” 时锦:不能保证。 但吃一块连解馋都称不上,眼睁睁看着暄软的糕点近在咫尺却不能碰,那太残忍了。 时锦眼巴巴看了半晌,急中生智:“我与你约定的是,你买给我的糕点一天只能吃两块。” 换言之,糕点是顾云深买的,不在她们的约定范围之内。 -- 第22页 这算是狡辩,知蕊循循善诱:“也是,既是相爷买的糕点,姑娘是不是要去同相爷道一声谢?” 时锦:“……” 知蕊扬起单纯无害的笑容。 摆在时锦面前的路她都不想选。 时锦深吸一口气,挣扎道:“我可以等晚膳的时候再同他道谢。” “可若是相爷训斥完侍女,不顾劝阻又去了城外呢。”知蕊佯装为难,见招拆招。 时锦无声抗拒。 知蕊状似无意地掂了下盘子。 半晌,时锦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去。” * 时锦一路上神色怏怏,不明白知蕊为何执意要她去凑这个热闹。 前院中。 仆役在管家的召集下不明所以地等在一旁。 顾云深负手正立在正前方,神色莫辨。 不远处。 凝霜浑身发抖,面色苍白。 时锦躲在暗处。 见这阵仗,才后知后觉地好奇起来。 凝霜究竟犯了什么事? 能让素来眼中只装着公务的顾云深这般大动肝火? 管家看了眼顾云深,见他颔首,转身看向凝霜:“你犯了何事,自己说吧。” 凝霜声音颤抖:”今、今日言语中对殿、殿下不敬……” 时锦一愣,和她有关? 正愣怔着,见顾云深冷眼扫过凝霜。 后者腿一软,登时跪趴在地上:“奴婢失言,是夫人……” 时锦诧异地望向顾云深。 这桩事原委极清晰。 凝霜哆哆嗦嗦地说完,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仆役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安静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动静里,顾云深声音略低,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传到时锦的耳中。 “你们记好,顾家不纳妾,顾云深平生只此一妻。” 时锦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收紧手上的力道。 “伺候好夫人,规规矩矩的做事,自能安安稳稳地在相府度日。但若是心存妄想,对夫人不敬,”顾云深顿了下,清冷的眸光扫过众人,掷地有声道,“相府容不下对夫人不敬的人。” 顾云深这番话算是将时锦的地位定下来。 众仆役连声应是。 时锦抬了下手。 知蕊心领神会地推她离开。 走远了。 时锦敲了下轮椅扶手:“你执意带我过去就是看这个?” “奴婢哪能未卜先知,赶得巧,赶得巧。”知蕊笑呵呵的。 这心虚的语气一听就是在装傻。 时锦轻哼了声,没多追究。 凝霜最终被赶出了相府。 有她的前车之鉴在前,顾云深又不加遮掩的表明态度,相府的仆役肉眼可见的比往常规矩许多。 翌日清早。 管家抱着一摞书册来到主院。 时锦一脸莫名:“这是什么?” 管家把账册递给知蕊,摸了把汗:“回夫人的话,这是府中的账册。” 账册? 时锦愈发奇怪。 管家道:“府中的一应庶务早该交给夫人定夺,只是老奴动作慢,尚未厘清,这才耽搁的久些,还请夫人见谅。” 时锦扬了下眉,没给账册眼神,淡淡道:“我不看,你拿回去吧。” “这不合规矩——”管家一脸为难。 时锦一眼看透:“相爷如若要责怪你,就说是我不爱管这些——” 她话音刚落,顾云深提着东西迈步进来。 看了眼室内的场景。 顾云深淡道:“账册放下,你们两个先出去。” 管家入梦大赦,匆匆离开。 知蕊看了眼时锦的脸色,稍加权衡,依言放下账册,也溜了。 时锦脸色不大好看。 顾云深赶在她开口前打开油纸,三层玉带糕的香气顿时散出来。 时锦被香气引的恍惚了片刻,再回神时,方才聚起来的怒气再没有了宣泄的时机。 “我记得阿沅最爱吃这个,快尝尝。”他将糕点推到时锦手边。 时锦眼神微闪,挣扎片刻后往后一靠,拖腔带调地问:“相爷这是想用糕点收买我,让我替你理账册?” “是。”顾云深顺水推舟地点了下头,“阿沅愿不愿意帮忙理一理府中的庶务?” 时锦乖巧一笑:“不愿意。” 顾云深:“……” 时锦道:“相爷重病在身都能起早贪黑的理公务,相信府中这些小事对相爷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说着,时锦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相信你可以的”的郑重表情。 顾云深料到昨天未决的事会被时锦再度提出,是以不慌不忙道:“太医叮嘱我少劳神。” 时锦轻嗤了声。 顾云深脸不红心不跳,佯装为难地揉了下额角:“城外的善后事宜太子替我分担了许多,但余下的也要耗费不少心力。太医特意叮嘱过,不能再其他方面费心了。” 顾云深是在解释,他昨日理公务并非是不顾身体,而是在太医允准的范围内理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公务。 太子平日里有多忙,时锦是曾见识过的。 她抿了下唇,像是在思索。 见她有松口的迹象,顾云深立刻道:“阿沅同我一道在书房,正好能盯着我喝药。” -- 第23页 时锦似笑非笑地扭过头:“相爷用得着我盯着?” 顾云深一脸正直地点头。 顾云深不动声色地在糕点的旁边轻点了下,放轻声音:“阿沅不是爱吃三层玉带糕?我起得早,刚巧赶上糕点出锅。” 时锦眼睛一亮,矜持地坐直身体:“每日都有?” 顾云深从来对她有求必应,原先也常常给她买糕,是以时锦这么问,他没察觉丝毫异样,点点头,肯定道:“每日。” 时锦弯起眼睛,斩钉截铁道:“成交!” * 顾云深修养了将近一旬。 时锦每日同她一起窝在书房理账册,吃着他赶早买回来的糕点,没有知蕊耳提面命的阻拦,时锦怡然自得。 顾云深养好病要去上朝的那天,时锦也正好将一摞账册看完。 府里的规矩虽散漫了些,可账册条分缕析,十分清楚。 时锦叫来管家,预备将府中的规矩好好立一立。 起码不能再出现府中一出事,所有的仆役便一拥而上到主院凑热闹的场景。 等着管家过来的间隙,时锦一边思索,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检查自己想到的是否有遗漏。 把脑子里存的东西往外倒了不少,时锦写着写着,忽然顿住:“知蕊,咱们是不是忘了……” 话说到一半。 仆役领来位满面惊慌失措的丫鬟。 是伺候在长思身边的丫鬟。 她一见到时锦,眼眶里蓄着的眼泪登时涌出来。 “时姑娘,求求你帮帮我家姑娘……” 第12章 小丫鬟急的手足无措,话都说不连贯,反反复复求着时锦帮帮她家姑娘。 时锦给知蕊使了个眼色,要她赶紧去请管家过来。 时锦慢声细语地安抚她:“你别着急,说清楚些,我才能对症下药。” 时锦语气温柔,但字字铿锵,带着让人安心的坚定。 小丫鬟终于忍住哽咽,三言两语将事情简单道来。 这事还要追溯到暴雨袭城。 养着小三月的那栋农舍也在这场泼天大雨中遭了殃,里头的东西淹没大半,许多都不能再用。 小三月身子骨弱,受不住寒,中途又生了场病。 长思忧虑难安,等不到时锦来接人的消息。 待到雨停,索性一咬牙,直接将人接来了红袖招。 预备把小三月的病养好了,再差人来相府叫时锦领人。 长思早年入红袖招,对这里的弯弯绕绕摸的有□□分清楚。 一直将小三月养在这里她做不到,但藏个个把月还是不在话下的。 一切都准备完全。 只是万万没料到出了岔子。 长思今年二十有三。 尽管她保养得当,颜色未衰。 但这个年岁放在红袖招这样的烟花场所也要称一个“老”字。 年逾二十以后。 红袖招的石妈妈就在盘算着要怎样榨干长思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在她年岁尚好的时候赚一笔大价钱。 那时长思用一手调香制粉的手艺把自己保了下来。 按说为着长思的这一手技艺,石妈妈就算不将人好生供着,也不至于为难逼迫她。 可好巧不巧。 上京城的一家权贵看上了长思,要纳长思入府做妾。 石妈妈眼红她的技艺,又不敢得罪权贵,颇为愁恼了好一阵子。 正好长思差人将小三月带回红袖招。 石妈妈暗中观察长思许久,终于逮到这样的把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小丫鬟是趁着混乱跑出来的。 长思被置于险境,小丫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着一线希望来请时锦帮忙。 纵然时锦不肯轻易出山,能念着两人之间的交情将相府的人派过去好歹也算个震慑。 时锦听完,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地问:“是哪家权贵想要逼长思姐姐入府?” “奴婢也不知道。”小丫鬟摇摇头,抽抽嗒嗒道,“石妈妈瞒得紧,奴婢也是今天听到石妈妈的威胁,才知道有人想纳了姑娘。” 说完,满脸通红,似是在羞愧。 时锦轻声安抚她:“别担心,不知道也没事。” 小丫鬟颤抖道:“时、时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姑娘……姑娘不想做妾……” “我知道。”时锦递给她安抚的眼神,“放心。” 管家在这时被知蕊带进来。 他年纪大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跟上知蕊的步伐。 知蕊说的语焉不详。 管家气喘吁吁,匀了口气。 没等他开口,时锦当先道:“我这几日看完了府中的一应庶务,府中年富力强的仆役不少,你现在去挑些胆子大的跟我出去办点事儿。” 见管家愣在原地,时锦特意添了句,“动作要快!” 管家似懂非懂地转身,临出门前,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奇怪,回头问:“不知夫人要他们做什么?只要胆子大就行?” 时锦沉吟一瞬,道:“还要耍枪棍棒厉害的。” 管家目瞪口呆。 时锦道:“让他们干脆拿上枪棍棒跟我走。” 管家颤颤巍巍:“夫、夫人是要——” 时锦笑吟吟道:“我是准备去‘仗势欺人’!” 时锦说的轻飘飘。 -- 第24页 管家去喊人的时候也觉得神思恍惚,走路轻飘飘。 他没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虎背熊腰,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万万没想到,到这把年纪居然体会了一把身轻如燕的感觉。 眼睁睁看着时锦带着一群仆役浩浩荡荡地离开。 管家终于勉强找回了两分神智,顾不上自己这把老骨头,二话不说跑到官署通风报信。 顾云深在处理公务。 他养病这段时日积压了不少不紧迫、却也要他亲手办理的公务。 管家越过一众专注办公的大臣。 战战兢兢地凑在顾云深耳边,简单将原委复述给他。 说罢,他忧心忡忡,想问问这阵势会不会不妥。 谁料他还没问出口,就听到顾云深难得笑了声。 声音短促,一瞬而过。 从来没听过顾云声笑声的管家愣在原地。 顾云深云淡风轻地问了句:“阿沅带了多少人?” 管家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地回:“约莫十人。” 顾云深握着笔继续理公务。 沉吟片刻,顾云深蹙眉道:“十人有些少了……” 管家:“???” 管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最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只见顾云深握着笔划了两道,最后道:“你再多带些人去给她壮壮气势,免得有不长眼的伤了她。” 管家:“……” 管家很想提醒他,夫人不是被人欺负,是带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准备去欺负别人。 没来得及出口,就听顾云深不放心地叮嘱:“你亲自去把握形势,倘若估摸着阿沅摆不平,派人来官署告诉我。” 管家:“……” 告诉他以后呢? 他亲自去给夫人撑腰壮胆吗? 管家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向来冷静自持的相爷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 但是现在,经历了多重打击的他,深深觉得,相爷连“多带些人给她壮气势”的话都能说出来,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管家一脸麻木。 他以前只知相爷对夫人极为包容,从没有想到,竟然已经到纵容的地步。 脑海里的想法不知疲倦地往外冒。 管家麻木到任其增长,深吸了口气道:“老奴这就去办。” * 红袖招里乱成一团。 时锦被推着进入时,花团锦簇的一楼聚了不少人。 一群人高马大的杂役围成一圈,手中握着棍棒,看上去恶神恶煞。 窃窃私语中,婴儿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这声音不嘹亮、不尖锐,甚至都没有新生婴儿的活力。只听声音,时锦都能想象出小三月孱弱的模样。 她眸光沉下来,让知蕊推着她往里走。 石妈妈正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地劝说着: “长思啊,不是妈妈非要逼你。你想想,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除了你这个傻姑娘,谁会轻易放手?” “你年岁也不小了,女子家,说到底都是要嫁人的。咱们红袖招的姑娘有个嫁人的机会不容易,你一时想岔了不要紧,可妈妈不能看着你走弯路。” “这户人家是上京城的权贵人家,你进去做妾也绝不会委屈了你。” “况且公子也说了,允你月月来红袖招见见姐妹。” “你听妈妈的话,乖乖嫁了,你怀中的婴儿,妈妈自会替你好好看管……” 跟在时锦身边的小丫鬟听到这里,忍不住反驳:“你想让姑娘嫁人,还不肯放过她,要她替红袖招调香制粉……石妈妈,你未免太贪心!” “吆,有你这小丫头片子说话的份儿吗?”石妈妈恶相毕露,一边挥手让人制住小丫鬟,一边对长思道,“长思啊,妈妈把你从小养到大,三年前你说自己不想嫁人,妈妈腆着脸给公子哥儿们陪笑脸,把你给留了下来。如今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寒了妈妈一腔为你着想的心。” 石妈妈走近长思,想要伸手去碰她怀里的婴儿。 长思瞪着她,将小三月护的密不透风,一脸防备的警惕她的靠近。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妈妈只是想看看这个小姑娘,你防着妈妈做什么?” 石妈妈啧啧可惜,“瞧着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儿,快给妈妈抱抱——” 石妈妈给杂役使眼色,想要直接伸手去抢。 恰此时,刚一迈步的杂役被人狠狠踹翻在地。高大威猛的身躯如泰山压顶一般倒下来。 石妈妈一声尖锐的惊叫声,逃也似的地闪身躲开。 这声音恰似石破天惊。 小婴儿被吓住,扯着嗓子愈发可怜的放声哭起来。 小丫鬟赶紧跑过去将窝在地上的长思扶起来。 长思循着她跑来的方向看去,见到时锦泰然坐在不远处,当即一阵心安,喜色毕现。 石妈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这才看到红袖招里出现了外人。 方才奉令去制住小丫鬟的杂役反被人扣押,嘴被塞上布条,发不出丝毫声音。 时锦的位置正好被红柱遮挡住,是以没人发现。 这阵势来者不善。 石妈妈心里警铃大作。 这女子梳着妇人髻,是嫁了人。 石妈妈心思电转,陪着笑凑上前去:“这位夫人,不知到访红袖招,有何贵干?” -- 第25页 “看不出来吗?”时锦一偏头,笑得单纯无害,“砸场子啊。” 石妈妈笑容一滞,笑得有些勉强:“夫、夫人莫要说玩笑话……” 时锦笑了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我这个人平素里就是爱开玩笑,妈妈见谅。” 见她这样好说话,石妈妈不着痕迹的松口气。 这口气还没舒展开。 就见时锦移开视线,看向被人重重围住的长思,朝她挥了挥手。 石妈妈一口气噎在喉间,暗道不好。 下一刻。 时锦笑容可掬道:“听说我家姐姐今日在红袖招受了欺负,我来给她压场子。” 第13章 时锦手肘抵在扶手上,手掌松松垮垮半握成拳,撑着头,望向石妈妈的眼神分外和善。 若非石妈妈笃信自己耳朵不曾有疾,压根不会相信这样柔弱的女子会说出给人“压场子”这种颇具侠义的话。 石妈妈慌乱了一瞬,凭借常年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很快回过神来:“这位夫人还是莫要说玩笑话。我们这儿是红袖招,烟花场所,可没有你的姐姐……” “我来给姐姐撑腰,和你这里是不是烟花柳巷有何相干?”时锦眉一扬,轻笑出声,“石妈妈真是糊涂了。” 来者不善。 石妈妈心里再一次冒出这四个字。 她凛了心神,打起精神正色以对:“红袖招管教自己人,夫人请尽快离开——”石妈妈顿了下,语气沉下来,“耍枪弄棍的,若是不小心伤着夫人,可不要怪红袖招没有事先提醒——” “当然要怪。”时锦笑容可掬,可爱的犬齿都露出来。 知蕊跟着警告:“我们姑娘今日若在红袖招少一根头发,这事就绝不会善了。” 时锦煞有介事地点头:“说得对!” 石妈妈:“……” 石妈妈深吸一口气:“夫人这便是不讲道理了——” 时锦听闻这话,立即仰头看向知蕊,认真地问:“我讲过道理吗?” 知蕊:“……” 这回轮到知蕊无言以对了。 她默了片刻,诚恳道:“我们姑娘曾经讲过道理的!” 至少在岭南三年,没见她讲过道理。 有这句话便足够了。 时锦冲石妈妈抬了抬下巴,笑眯眯道:“听到没?想必石妈妈不知道,我已经许久不讲道理了。况且——” 她顿了顿,拖腔带调道,“况且我今日带这么多人过来,若是只用来和你讲道理,多浪费呀。” 话音落地,她言之凿凿地总结,“我今日来,就没打算和石妈妈讲道理。” 时锦油盐不进。 石妈妈余光瞥到她带来的人,眼中精光闪过。 只带了十人,虽看着壮硕,可这里毕竟是红袖招,自己的地盘,十个人恐怕不够看。 让石妈妈犹豫的是时锦的身份。 单看她的着装看不出尊贵,上京城也不曾听说过哪一家高门贵人是半身不遂。 只是这紫檀木做的轮椅…… 如此的财大气粗,总归让人心中发怵。 时锦见石妈妈不说话,百无聊赖地提醒她:“石妈妈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吗?” 这气焰委实嚣张。 但是再尊贵,能尊贵得过想纳长思入府的那户高门吗? 石妈妈心一横:“我们红袖招自己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把这位夫人‘请’出去。规矩些,别让人看了我们红袖招的笑话。” 石妈妈这话别有深意。 既让人将时锦赶出去,又提醒这些杂役警醒些,别闹大了,让百姓过来看热闹,以致留下话柄。 杂役朝向时锦,蠢蠢欲动。 长思抱着小三月,眉目焦急地看过来:“小——” 她刚发出一句气音,时锦就冲她浅浅一笑,竖起食指抵在唇间。 镇定自若,示意她别担心。 杂役寸寸逼近。 时锦脸上丝毫不见惊慌。 石妈妈被她这反应弄得眼皮一跳,心中升起不安。 时锦这时瞧过来,慢条斯理道:“我的人方才可提醒过石妈妈了,若是我在红袖招少一根头发,后果究竟能不能承受,石妈妈可要仔细掂量。” 事态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再惊慌也无益。 石妈妈心想,大不了把长思送去侯府的时候请公子出手相助。 这上京城,除了宫里和相府,还有侯府摆不平的? 这样想着,石妈妈顿时挺直腰杆,显得尤为有恃无恐。 “行。”时锦伸了个腰,“既然石妈妈已经做好决定,那咱们就让他们过过招,看看谁能更胜一筹。” 时锦冲着一众仆役扬声道:“你们放心动手,我在这儿给你们担着。把红袖招掀了也不怕,只一则,别伤着自己。只要不挂彩,回头就给你们涨月银。” “涨月银”一说出口,本来稳重的杂役登时眼中放光。 既没有后顾之忧,又有月银可拿,这买卖不要太划算。 当即,众杂役齐声道“是”,声音震天。 时锦满意地点头。 石妈妈见对方的士气“蹭”地升起来,心下一沉。 想学时锦拿钱财诱惑,又狠不下心。 这一迟疑,两方人员就已经短兵相接,缠斗在一起。 红袖招的杂役胜在人多。 -- 第26页 但相府的仆役经由时锦鼓劲儿,却也不占下风。 乍一眼望过去,竟然不分上下。 时锦坐的不远,密切观察着情况。 每每看到有仆役要碰上对方的武器,时锦立刻扬声提醒:“警醒些。别挂彩,小心没有月银拿。” 势头稍颓的仆役便在这样的提醒中立刻振作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 石妈妈紧攥着手,打眼扫过,狞笑片刻,冲着长思扑过去。 时锦眼明手快地拍了下知蕊。 石妈妈和知蕊同时动作。 长思身侧也有小丫鬟保护,是以小丫鬟一拦。 知蕊就趁着这个时机冲过去,三下五除二挟制住石妈妈。 石妈妈浸淫风月场所多年。 也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地弱质女流。 被钳住的同时,她就登时挣扎起来。 按说寻常女子定然无法在这样的挣扎中控制住她。 可石妈妈对上的是知蕊,常年抱着时锦的知蕊。 这个力气,在知蕊眼中还不够看的。 时锦在这时拍了拍手,吆喝着:“停手啦停手啦,再打下去你们主子都要疼哭了。” 管家这一日快将自己的老骨头折腾散架了。 他终于找到地方、带着人来增援。等进了红袖招,顿时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他设想过的最差情况,无非是时锦带着的人已经和杂役动起手来。 他都已经交代好仆役们了,提前备好武器,免得进门被打得措手不及,增援不成反添乱。 这情景却是让人措手不及。 红袖招的杂役们战战兢兢抱头聚在一起。 相府的仆役拿着武器、得意洋洋地将人看管好。 而红袖招的鸨母、掌权人,如今正被知蕊这个小丫头押着。 仅仅十个人。 就能让这一众的杂役们毫无还手之力。 管家深深地看着相府的仆役们,深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一样。 平素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居然这么能打? 管家像是踩在云上,晕晕乎乎地凑上前去。 “你怎么来了?”时锦抽空给了管家一个眼神。 管家声音飘忽:“老奴来给夫人镇场子 ……” 时锦点了点头,示意管家在一旁站着。 然后转头看向石妈妈,笑问:“石妈妈考虑好了吗?” 石妈妈一脸憋屈地反驳:“没有姑娘家不嫁人的。我又不是要将长思送入火坑,那户人家有权有势,绝不会让长思受委屈……” 时锦听得一脸不耐烦:“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家姐姐不想嫁人,别说是有权有势,就算是皇帝要将她纳入宫里,只要我长思姐姐不愿意,我也能将她保下来。” 顿了顿,她道,“我姐姐调香制粉的手艺自能保证她一辈子衣食无忧,用不着男人来给她锦上添花。记好了,我家姐姐若要嫁人,只能是她自己愿意。别用你那些俗不可耐的眼光来衡量她。” 石妈妈被她这惊世骇俗的话震惊到了。 管家的神智也被拉回来,看了眼他印象里柔弱娇气的夫人。 “你、你胆敢对皇室不敬——”石妈妈自以为拿捏住了时锦的把柄。 时锦嗤笑一声:“对皇室不敬怎么了?”她还敢和皇帝当面呛声。 石妈妈一噎。 这女子软硬不吃,看上去又颇有来头。 只是侯府公子的意愿更加不能违背。 石妈妈眼珠一转。 形势不与人,先低头,度过这一遭,再做打算—— 时锦轻而易举地看透她的想法,及时给她泼下去一盆冷水:“我家姐姐的卖身契也请石妈妈拿出来吧。” “你——!”石妈妈恼羞成怒地怒瞪她,下一瞬,骨头几乎要断裂的痛感铺天盖地的袭来。 知蕊沉声道:“规矩点,别吓着我们姑娘。” 石妈妈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究竟是谁吓谁啊?! 偏偏时锦煞有其事地捂着胸口,装模作样地说:“我好怕呀。” 石妈妈:“……” 这都什么人啊。 “快点儿拿出来。”时锦敲着轮椅扶手,脸色“唰”地沉下来。 石妈妈还在垂死挣扎:“想要长思的可是武——” 领会到时锦眼神的知蕊立刻捂住石妈妈的嘴。 时锦冷笑一声:“那家权贵是谁你不必告诉我。你若是怕,就去和他们说,人是我顾时锦保下的。他若不愿意,将让他亲自去相府问我要人。” 石妈妈双目倏地一睁。 见石妈妈这个反应,时锦扬了下眉,复又笑起来,语气轻松地问:“相爷新娶的夫人双腿有疾,原来石妈妈不知道呀?我还以为人尽皆知了呢。” 眼前这人是相爷新娶的夫人。 相爷新娶的夫人是圣上和元后的嫡女。 石妈妈脑子飞速转动,待确认了时锦的身份后,立刻一反前态,满口应承下来。 时锦快刀斩乱麻,干脆将长思一道带走。 谁料后者却冲她摇了摇头,小声说:“我得留下来。” 时锦和长思默契十足。 长思一说,时锦也不多问,只似笑非笑地望向石妈妈:“我家姐姐既要留在红袖招,我也不能逆了她的意。但石妈妈记得,长思姐姐是我保下的人,她若再被逼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 第27页 时锦顿了下,语带威胁,“那红袖招还能不能做下去,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石妈妈心神一凛,连声保证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处理完红袖招的事情。 时锦亲自抱着小三月回了相府。 顾云深还未从官署回来。 解散出门办事的仆役前,时锦偏头想了会儿,让他们稍等片刻。 在一众仆役的注视中。 时锦浅笑着开口:“咱们今日出门一趟,好声好气的和人讲道理。虽说过程曲折了些,可结果好歹皆大欢喜。相爷公务繁重,有些细节便不必传到他耳朵里了,你们说是吧?” 亲眼听见时锦说自己不讲道理的众仆役:“……” 第14章 午后不久,顾云深从官署回来。 前往主院的路上,见到不少兴高采烈、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仆役。这和他们素日里沉默稳重的形象大相径庭。 顾云深不由侧目。 正好管家迎过来。 顾云深顺势问了句。 管家想起时锦的警告,斟酌道:“许是因着夫人要给他们涨月银。” 顾云深当时命管家将府内庶务交给时锦,一是发现她不拿相府当家,想着若是她多费些心思在相府,就不会总想着离开;二是太子与他说的那番话,明着在提点他好生考虑阿沅的身份,实则是府中婢女暗中的议论让太子听见了,在为阿沅打抱不平。 府中的婢女敢明目张胆的对阿沅不敬,归根结底,是阿沅手中无权。 他本意是想让阿沅少在俗务上费心思虑,反倒弄巧成拙,办了错事。 提到这里,顾云深终于找到机会嘱咐管家:“阿沅性子柔,头一回治家,许多地方你还要多帮衬,别让她为难。” 管家:“……” 夫人还用他帮忙? 收买人心的手段连他都自愧不如,他不请着夫人多指点就不错了,怎么敢凑上前去指手画脚? 心里这么想着,管家有苦难言,只能麻木的应了声“是”。 顾云深又问:“阿沅今日可有受了欺负?” “夫人很好。”管家心里嘀咕着“相爷真是小瞧了夫人”,面上不动声色,捡着能说的复述了些。 最后道:“夫人从红袖招带回来了位小婴孩儿养着。” 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为平日里安静的相府增添不少生机与活力。 小婴孩刚到陌生的环境。 尽管认知尚不完善,但也难免害怕哭闹。 小三月身体瘦弱,哭声不嘹亮,但断断续续的抽泣,反而更显可怜。 时锦一颗心都被小三月哭化了。 可时锦没有哄小孩儿的经验,面对她的抽泣束手无策。 不管是抱着她轻摇、还是拿好玩儿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皆以失败告终。 时锦和知蕊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小三月依旧小声啼哭着,微弱的声音像是猫抓一样,挠的时锦又急又疼。 她看着小三月通红的小脸,挫败道:“小月月快别哭了,再哭下去姨姨也要跟你一起哭了。” 顾云深这时恰巧进门,闻言逸出一声轻笑。 时锦没料到他突然回来,听到他的笑声,难得羞恼。 她看到顾云深面上没有消下去的笑,咬牙道:“你怎么回来了?” 往常顾云深回府,就算不是月上柳梢,也是黄昏时候,如今才过午不久—— 时锦没好气道:“相爷倒是清闲。” 顾云深不置可否,凑来摇篮前:“这便是你今日从红袖招带回来的小孩儿?” 他探头一看,摇篮中的小孩儿还是小小一团,皮肤细嫩,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如今因为哭泣,蒙上水雾。鼻尖通红,乍一看,可爱又可怜。 顾云深没忍住,伸出食指轻点了下她的鼻尖,颇有些怀念道:“你刚被阿兄抱回来的时候,可比她胆大多了。” 小时锦也是这么大点儿的时候被顾阿兄抱回的顾府。 刚到府中,也是哭哭啼啼,看上去极为可怜。 但小时锦胆子大,又好哄,没多会儿就能在他和兄长的怀里咯咯笑起来。 顾云深随口一说,可时锦老毛病又犯了。 定睛看了他片刻,一时没忍住,悠悠开口道:“可不是嘛,胆子不大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给养我长大的‘小叔叔’当妻子。” 顾云深逗弄婴儿的指尖一顿。 时锦颇有闲情逸致的等着看顾云深的反应。 会是恼羞成怒地斥责她住口,抑或是哑口无言地拔步离开? 时锦慢吞吞地想着,不管是哪种反应,都能让她愉悦起来。 她就喜欢看顾云深冷静尽失、自持破碎的模样。 顾云深的反应却出乎她的预料。 他只是停顿一瞬,仿佛没有察觉到时锦略带恶意的语气,很快恢复如常,心平气和地哄着小三月。 这副平静的模样反倒让时锦气结。 她忍了会儿,看到小三月在他的轻哄下,抽泣声慢慢停下来,登时目瞪口呆。 她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你一哄,小三月就不哭闹了?” 时锦的语气有震惊,也有不平。 顾云深抬眸问:“你是怎么哄的?” 时锦老老实实道:“推摇篮,拿这个给她玩儿。” -- 第28页 时锦说着,举起手里翠绿的小珠子。 顾云深顿了下,问:“没有抱抱她?” 时锦摇头,为难的垂下眼:“她太软了。” 软绵无骨,她生怕自己一碰,小三月就会受伤。别说抱了,她连碰都不敢碰。 时锦不敢碰。 对自己力道向来拿不准的知蕊就更不敢了。 顾云深看她一副小心翼翼,想碰不敢碰的模样,心里一片温软。 他停了下,像是诱哄一样,缓声道:“你碰碰她。” 时锦下意识背起手,连连摇头,眼里流露出抗拒和渴望。 顾云深失笑。 “别怕。”顾云深放柔声音,“小孩子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顾云深一只手指还在和小三月嬉戏。 小三月兴致勃勃地去抓手指,抓住了就软软握着。等顾云深轻轻抽出,她又急急追上去,不时发出几声气音,奶声奶气。 时锦看的一阵眼热。 明明是她带回来的小姑娘,怎么反倒和顾云深这么亲近。 她心里挣扎了一瞬,终是在小三月的可爱里举手投降。 时锦仿着顾云深的模样,伸出一只手指探进去。 她屏气凝神,动作缓慢。在将要碰到时,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害怕重新涌上心头。 时锦泄气道:“还是算了。” 她说着就要收回手。 刚一动作,顾云深眼明手快地捉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热,覆上来时热度透过肌肤相接的地方渗透给她。 时锦心尖一颤,指尖下意识一抖。 顾云深却以为是她害怕,于是握着她手的力道又重了些。 他牵引着时锦的手,轻声道:“阿沅别害怕。像这样轻轻的碰,不妨事的。” 时锦的手腕被顾云深握着。 顾云深常年执笔,指腹上磨出茧。 一层薄茧蹭在腕骨上,痒痒的,引的时锦心里阵阵悸动。 时锦抿了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指尖伸到小三月面前。小三月似是极为喜欢玩手这项活动,很快眉开眼笑地捉住她的指尖。 小孩儿的手柔弱细嫩。 时锦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她惊喜地抬起来:“她笑了?!” 顾云深被时锦的笑感染,点头“嗯”了声。 时锦垂首陪她玩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这样她就不哭了?” 顾云深看了她一眼。 眼神轻而淡。 时锦却莫名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顾云深在她如临大敌的眼神中笑了下,难得反问:“你不是说自己是我养大的?比阿沅有些经验罢了。” 时锦:“……” 顾云深这一句话打得时锦措手不及。 时锦心里大为不解,明明他对这件事向来讳莫如深。 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顾云深不再避讳这样的过往? 时锦默念着“气势不能弱”,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她心思电转,飞快地思索应对之策。 顾云深没多逗她,适时递上台阶,解释道:“小孩儿刚到陌生的地方难免害怕,害怕了或是哭闹,或是给自己裹上刺。两种反应归根结底都是自我保护的手段。转移注意力是下下策,和她亲近、让她主动卸下心防才是解开症结的关键。你不敢碰她,小孩儿察觉出距离,自然就会哭闹不止。” 顾云深回答的很认真。 时锦听着却咂摸出别的滋味儿。 小孩儿到底是在说小三月,还是在说她? 时锦一瞬间生出一种被他看透的惊慌。 她很快冷静下来,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还没说,今日怎么提早回来了?” 顾云深移开视线,坦诚相告:“武安侯在边境和谈顺利,即将启程回京。太子和礼部的官员去商议外朝觐见的一应礼节,没我的事,便提早回来了。” 时锦听到这里,忽然一顿。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顾云深,嗫嚅道:“武安侯要回京了?” 顾云深点了下头,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顺势问:“怎么?” 时锦目光闪烁,迟疑着开口:“我今日去了红袖招,替一位被逼着嫁给权贵的姐姐解了围——” “那户权贵是武安侯的公子?”顾云深闻音知意。 时锦心虚地“嗯”了声。 她垂头逗着小三月,心不在焉道:“虽说借了你的名义,可事情是我做的。若是武安侯为难你,你尽可推到我身上。我这公主的身份有名无实,可好歹聊胜于无——” “阿沅。”顾云深叫了声,目光沉沉。 时锦从他貌似风平浪静的声音中察觉到底下的波涛汹涌。 她顿时一怔。 自打她从岭南回来。 顾云深向来都对她极为纵容,还是头一遭用这样风雨欲来的语气和她说话。 顾云深是真的被时锦这句话气着了。 他深吸口气,想说的许多话,在喉间争先恐后地想极出来。 最后,顾云深闭了下眼,勉力克制着自己的心绪:“这三年,我不仅仅是当了个丞相而已。” 时锦手指蜷了下。 顾云深道:“别说你只是在武安侯的公子手下保下了一个人,就算你今日无缘无故闹了侯府的赏花宴,我也能将你全须全尾的护下来。” -- 第29页 话到最后。 顾云深起身,深深看了眼时锦。 到底没有忍住,他略带着一丝失望道:“我既然把你从岭南接回来,便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你再陷于三年前的境地。你说要我将过错尽数推到你身上——” 顿了下。 顾云深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时锦:究竟是谁害得她怼人大业惨遭滑铁卢? 太子:深藏功与名。 第15章 顾云深话落,头也不回地离开。 时锦半垂着眼,看似专注地和小三月玩乐,可心绪却在小三月的咯咯笑声中渐渐飘远。 三年前武安侯府举办赏花宴。 那时顾云深升迁不久,正二品的官员,皇帝眼前的红人,是不少官员拉拢的对象。 他素来爱惜羽毛,上京城中但凡同僚邀请,一概拒绝。 可武安侯府不同。 武安侯是皇后的嫡亲兄长,手握兵权,位高权重。 又恰值武安侯于边关大捷,一时之间,更是风头无两。 连皇帝都要忌惮侯府三分。 遑论是顾云深? 他不得不去赴宴。 时锦却百般纠缠,要同他一道去。 顾云深只当她贪玩,没多想。 时锦当然不是为了玩乐。 顾云深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于情爱一道却不大精通。 这场赏花宴,明着是庆贺武安侯平安归京,实则意在顾云深。 武安侯的嫡幼女才情冠上京,比顾云深小两岁,婚配正好。 顾云深公务缠身,没想到这一层。可时锦当时早已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又总听到街头百姓言两人相配,心中泛酸已久。 因为这,她对武安侯府也多方了解。 时锦常年跟在顾云深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于朝政一道也稍有涉猎。 武安侯府势大,又不知收敛气焰。皇帝明面上对其礼让三分,心中定然忌惮。 顾云深的扶摇直上便是例证。 有这一层关系在,时锦深知,哪怕武安侯说的天花乱坠,顾云深也不会应允。 时锦缠着去,只是想见一见,百姓口中,能配得上她心中天上月的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时锦去了。 却没料到美人对顾云深分外执着,为成婚事,甚至不惜使出下作手段。 时锦提早察觉,故意搅乱了赏花宴。 武安侯和嫡幼女的谋划成空。 一腔怒火悉数发在时锦身上,随意找了个借口,将时锦扔进天牢里。 这一扔,扔出了顾云深的担忧和怒火,让时锦心中窃喜,生出不少不切实际的心思。 更为凑巧的是,她被顾云深从牢狱中救出来不久,真实的身份便也袒露人前。 她是皇帝丢失多年的女儿,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顾云深当时问她,是想继续待在顾家,当顾家的养女,还是回到亲生父亲的身边。 时锦不假思索选了后者,她想给自己一个夙愿得偿的机会。 可不知道,那是心灰意冷的开始。 摇篮里的小三月尚是不知愁滋味的年岁。高兴和难过全都写在脸上,笑得时候眼睛会完成月牙,软糯又可爱。 时锦的指尖被她牢牢握住,抓着往口中凑。 “不可以吃手指哦——”时锦回过神,笑着戳了戳她的脸侧,半晌,失神低喃道,“小月月要永远像现在一样开心。” 不要像她一样,喜欢上了一个在黑夜高悬的月亮,从此再也难窥光明。 * 小三月来的突然,府中尚未找到照顾的嬷嬷。 她同时锦玩儿了大半晌,谁也不认,只要时锦。 时锦于是道:“我来哄她睡觉。” 知蕊心中迟疑:“听说小婴儿半夜总是要闹的,姑娘若不然还是将她给我——” 知蕊说着伸手去接。 小三月握着时锦的手指不松,察觉到时锦以外的人碰她,当即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哭嚎起来。 时锦连忙把她抱起来摇晃,待哭声渐弱,才分出心思催知蕊回去,不在意道:“也就是睡前嚎两声,等哄睡了就不闹了。你不用守在这儿,我自己能行。” 时锦不容置喙地将知蕊赶走。 没过多久,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 小孩儿似乎没有夜晚。 白日里她能用手指哄的三月笑声连连,到了晚上,这技巧似是失灵了一样,怎么也止不住啼哭声。 三月似乎越哭越精神,越精神,哭声也就越嘹亮。 时锦哄不住,很快就焦头烂额、手忙脚乱起来。 知蕊没走多久就又返回来,两个人一起哄,好不容易晃得她哭声渐止,刚一沾床,又挥舞着小胳膊哭起来。 知蕊无奈,只得又把她抱起来。 时锦困极了,不能睡,朝着知蕊伸手:“你给我抱会儿吧。” 主院里的闹腾的动静在夜里分外清晰,惊动了书房里的人。 顾云深步入里屋,就见时锦主仆两个围着小婴儿愁眉苦脸地劝。 他上前将婴儿接过来,道:“我来吧。” 顾云深像是极有技巧。 他稳稳抱住小三月,轻轻晃动手臂。 小三月下意识抓住他的前襟,在摇晃中哭声弱下来。 -- 第30页 知蕊见顾云深能将人哄住,识趣地退下。 时锦攥着锦被坐在床上。 想到白日里的不欢而散,不知要同顾云深说些什么。 顾云深专注的哄着小婴儿。 时锦嘴唇翕动,挣扎半晌,挫败地憋出一句:“我先前说的那话,并非是轻看你,我只是——” “我知道。”顾云深轻声续上,头也不回道,“阿沅只是同我生分了。” 因为生分,才会觉得原先那些理所当然的依靠都难以启口。 被顾云深戳中心思,时锦一噎。 顾云深声音未停,“先前也是我脾气急,说的话没有考虑周全,阿沅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番清淡平静的反应,反倒让时锦心头一紧,说不出的难过。 时锦抿了下唇,正欲开口,顾云深转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三月闹腾许久,终于睡熟了。 顾云深小心翼翼地将人往床榻上放。 怕吵醒她,动作极轻。 时锦也屏住呼吸。 直到确认小三月不会再哭闹,这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缓到中途,瞥见顾云深扔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看着极不自然。 时锦定睛一看,才发现小三月正拽着他的前襟不肯松手。 顾云深注意到她的视线,轻声道:“你且睡。” 时锦眼睫轻颤,手指下意识蜷了下,迟疑问:“那你……” “等她睡得熟了,我就能走。”顾云深说得一派轻松。 时锦却下意识想到,他冒雨而回的那几夜,累到极致,靠着床柱沉沉睡去的情形。 将小三月的手掰开固然容易,可只要有些许会引得三月哭闹的可能,顾云深便不会这么做。 他不会放任哭闹声将她吵醒。 哪怕时锦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有关于她的事情上,顾云深向来是容忍为多。 时锦内心极为挣扎。 顾云深似有所察,抬眸看了她一眼,温声安抚:“快些睡,我看你睡熟便走。” 时锦没挣扎出个所以然,抿了下唇,依言躺下,闭眸。 明明困到极致,可时锦闭上眼睛,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闪过许多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顾云深的手落在她的脸侧。 时锦感觉到垂落在侧脸的头发被他轻轻拨到耳后。 她听到一声轻不可闻地“阿沅”,这声音似有若无,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语气,让她心尖儿下意识一颤。 下一瞬,她听到—— 顾云深轻声说:“别同我生分,阿沅。” 语气极轻,像是带着乞求。 时锦一时之间生出诸多情绪,悉数挤压在胸腔间,让她觉得呼吸都有些苦难。 没等她理出所以然,就听到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 像是在脱衣服。 电光火石之间,时锦顿时意识到顾云深的想法。 褪去外袍,让小三月抓着。他自己只着中衣回书房。 如今虽是夏天,可夜已深,更深露重,他又病情刚愈。 若是经此一遭,再着了凉—— 时锦脑海中胡乱地想着。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伸手抓住顾云深的手腕,脱口而出:“睡这儿吧。” 话说出口。 时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脸颊上登时一热,约莫是红了。 好在如今烛光已熄,顾云深看不见她脸上陡升的红霞。 这时若是松开,反倒显得她心虚。 时锦权衡片刻,飞快做出选择。 借着黑暗遮掩,她没松开顾云深的手腕,欲盖弥彰的解释:“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小三月若是醒来再闹,我招架不住。” 时锦想着,她这番话委实没有漏洞。 虽说让他留下委实冲动了些,可中间隔着一个小三月,想必他也不会多想,约莫他会留下。 若是不留下,于她也没有损失,顶多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台,但也好说…… 时锦思绪乱糟糟的,漫无边际。 屋子里静寂半晌,顾云深终于道:“也好。” 这便是留下了。 时锦松了口气。 握着顾云深手腕的那只手在他的动作牵引下被迫动了动。 时锦这才注意到自己竟忘记把他松开。 她飞也似地抽回手。 像是碰到洪水猛兽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顾云深察觉到,没生气,反倒轻而又轻地笑了声。 时锦便在这笑声中背过身,懊恼地闭上眼。 翌日清晨。 时锦起身时身侧只有一个小三月。 再往外的位置,床褥一片冰凉。 顾云深早早起身上朝去了。 时锦下意识轻吁口气。 幸好顾云深不在,她还没有做好一大早起来和他相对醒来的准备。 那场面太吓人了。 时锦自知招架不住。 小三月待过一晚适应许多,和知蕊也能笑呵呵地玩到一起。 三个人欢声笑语地用早膳。 没过多久,管家愁眉苦脸地进来,叹气连连:“夫人,宫里来人了。” 第16章 管家愁眉苦脸,支支吾吾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 第31页 时锦垂着头给小三月喂牛乳,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时锦对宫里来人这则消息并不大热衷,左不过就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当费心。 还不如哄着小三月有意思。 时锦拿巾帕拭了拭小三月嘴角的奶沫,又舀了一勺喂过去:“月月乖,再来一口!” 管家看她没有丝毫紧迫感,愈发惆怅:“是皇后身边的齐嬷嬷。” 提起皇后,时锦稍稍顿了下,有些意外道:“皇后让她来做什么?” 时锦对这个嬷嬷颇有印象。严肃、一板一眼、不知变通。 这样古板的性子按说极不讨喜,可皇后却对她百般信任,倚重万分。 轻易不离开皇后身边的人,如今乍然被派过来,到底所谓何事? 管家忍不住叹了声气。 时锦掌管相府有一段时间了,管家和她熟悉之后,也将她的性子摸了七八分。她治家的手段高明,凡事按章程来,不偏私,却绝不是刻板的性子,对待下人反而和善。 久而久之,管家面对她时的拘谨也散了许多。 想到外面那位不苟言笑的齐嬷嬷,管家言语中不免带了几分不满:“那位嬷嬷说是奉了皇后的命来相府,问她作何,一概不言。只是她并非只身来此,还携着包袱,老奴看这架势,恐怕来者不善。” “怕什么?”时锦气定神闲地笑了声,“包袱而已,纵使齐嬷嬷再得皇后宠信,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拿着武器来见我。” 话是这么说。 可毕竟是皇后的人,无缘无故带着人来府,怎么看都让人放心不下。 管家难掩担忧 ,相爷前脚走,皇后的人后脚就来,这不就是看着夫人好欺负,挑着软柿子捏? 虽说夫人也不见得是软柿子,可齐嬷嬷毕竟是皇后的人,若是她借着皇后的势,夫人身为晚辈,怎么也不好直接反抗。 这么一想,管家愈发担忧起来:“若不然老奴去官署——” “去官署?”时锦倏地打断他,似笑非笑望过来,“做什么?” 管家顿时心神一凛,呐呐道:“去、去请相爷回府——” 请回来之后呢? 不必再说下去,时锦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瞧夫人的脸色约莫是不愿请相爷来解围的。 管家不敢再说下去,心中惴惴地立在一侧。 时锦道:“不必请他回来,我能处理。”顿了下,又问,“齐嬷嬷仗势欺人了?” 管家斟酌道:“算不上。毕竟是皇后身边的红人,难免有些傲气——” 时锦“嗯”了声,漫不经心道:“让去伺候的下人都回来,不必以客待之。把上回和我一起去过红袖招的仆役叫过去守着。” 齐嬷嬷毕竟是皇后的人,管家难免踌躇:“夫人的意思是……” 时锦冷笑一声:“她想给我下马威,也得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管家立时明白过来。 皇后的身边人都是聪明人,仗势为难下人这种手段既拙劣又显得愚蠢,齐嬷嬷不会主动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非是别有所图。 能图什么? 只能是借此来下夫人的面子,好在后续见面相谈时占据上风。 想明白的管家担忧一扫而光,脸色登时沉下来,怒声道:“夫人放心,老奴这便去交代!” 话说完,不等时锦吩咐,就匆匆转身离开。步履较之往日重了些,连背影看上去都透着怒气。 反倒让时锦愣了下。 时锦只顾着喂小三月喝牛乳,自己还未用饭。 知蕊探身把小三月抱起来,笑道:“看来姑娘这段时日费心治府,成效显著啊。” 时锦:“……” * 齐嬷嬷在花厅已经等了半日,颇有些心浮气躁。 她正襟危坐,略显老态的手握住杯子,试图饮口茶压下浮躁的心绪。 茶水刚一入口,她一个激灵,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这茶放的久了,冷而涩,齐嬷嬷跟在皇后身边多年,万没有受过这等苛待。 跟着她一道出宫的侍女见状皱眉,冲一众仆役道:“元嘉殿下怎么还不来?齐嬷嬷已经侯了半日!” 她们一众人清早来府,如今已近午时,却连时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齐嬷嬷心有不满,即便知道侍女出言不逊,也未曾制止,反而默许了她的诘问。 花厅里原先伺候的侍女小厮没过多久被人叫走,说是要处理些重要的事。来传话的人伏低做小,满口保证说是会挑些手脚利索的人来伺候。 齐嬷嬷自己带了伺候的人,也不指望相府的下人。种种为难,本就是为了要灭一灭时锦的气焰。目的达到便也就作罢,这样拙劣的手段她自己瞧不上。是以没多想,由着相府的下人折腾。 结果等新来伺候的人一到,她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一群仆役五大三粗,人高马大,往花厅一站,就给人威慑之感。 这侍女不是头一次催促了,可一旦问及时锦下落,仆役要么缄口不言,要么一问不知,嘴巴绷的严实极了,丁点儿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问你们话呢。”侍女没好气地冲着仆役吼。 为首的仆役硬邦邦道:“夫人在忙。” 侍女一阵憋闷,怒不可遏地往外走:“嬷嬷是奉了皇后的命来府,我倒要看看元嘉殿下在忙些什么,居然连皇后的命令也敢怠慢。” -- 第32页 仆役原本站着,见她要往外走,训练有素地挡住门口。 侍女作势要闯,齐嬷嬷眼皮一跳,心道不好。 没等她开口制止,仆役已经提着侍女的衣领将人扔回屋内。手脚利索,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可言。 侍女猛不迭摔落在地,身上闷疼,疼的眼泪都忍不住流出来。 她气急败坏地扬起脸:“你们放肆!我们可是——” “住口!”齐嬷忙声制住她。 侍女有心再骂,转头触及齐嬷嬷警告的目光,霎时偃旗息鼓。 恰此时,一阵轱辘声由远及近。 仆役往两侧散开,恭敬地垂首:“夫人。” 时锦由管家推着进来,恰好从趴伏在地的侍女身侧经过。时锦打眼扫过,撑着下颌笑呵呵道:“呦,行这么大的礼?毕竟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人,我可担待不起。快起来。” 侍女脸色青白不定,问安后想起身,可身子骨散架一样,一动全身都疼,好不容易忍下的眼泪又冒出来。 时锦望向齐嬷嬷,佯装担忧地“呀”了声,“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见着我还哭起来了?” 说完才想起来,知蕊不在,没人附和她的话。时锦颇有些遗憾。 没等消化完这些遗憾,身后的管家正经道:“想来是这侍女仰慕殿下多时,一朝得见,欣喜若狂,这才喜极而泣。” 管家说出这话在时锦的意料之外。 她顿了下,才想起来临出门前,知蕊似乎拉着管家说了许多。 时锦那时正哄着小三月,只当是知蕊不放心,嘱咐管家些细节,没想到竟连这附和搭腔的本事也教了? 管家这话深得知蕊真传。 时锦扬了下眉,勉力憋住笑,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 她好似没看到侍女气闷的神情,叫来尾随而至的相府侍女:“快来将这位姑娘扶下去梳洗一番,哭的梨花带雨的,瞧着真让人心疼。” 说完,她又有些不赞成道,“纵使见到我再高兴,如此行礼也委实不合时宜。毕竟你是皇后的侍女,礼节有失于娘娘的面子和声名也有碍。” 时锦语气徐徐,但也压根没给齐嬷嬷留出插话的机会。 等齐嬷嬷终于有机会开口的时候,方才的侍女早已被人带下去了。 齐嬷嬷目瞪口呆:“殿下,你——” “这位是?”时锦故作疑惑地看了眼管家。 管家心领神会:“回夫人,这是皇后身边的齐嬷嬷。” 时锦意味深长地望过去:“原来是皇后身边的人,难怪。倒是相府怠慢了,嬷嬷勿怪。” 那句拖腔带调地“难怪”脱口的同时,管家皱眉不虞的目光也投过来。 齐嬷嬷被这目光一看,心火上涌,正要斥责,在时锦似笑非地目光中猛地惊醒。 她竟坐着?! 她在时锦的面前坐在主位上?! 齐嬷嬷霎时间冷汗直冒。 她怎么会出这样没有脑子的差错? 纵然知道时锦不过是有名无实的殿下,可好歹也占着个“名”,若是因为自己的疏漏被赶出了相府,竹篮打水,娘娘和那位定然饶不了自己! 齐嬷嬷忙不迭跪下行了大礼,口中连连告饶:“老奴失礼,请殿下恕罪……” “嬷嬷年岁大了,不必行此大礼。”时锦命人将她扶起来,笑眯眯地问,“嬷嬷今日来府,有何贵干?” 时锦语气柔,可齐嬷嬷却再不敢掉以轻心。 原本准备的托辞在敌强我弱的情形下不适合再出口,齐嬷嬷沉吟片刻,好声好气道:“娘娘得知殿下抱回了位女婴在府中养着,忧心殿下过于劳神不利于伤势将养,特命老奴前来,替殿下分担一二。” 时锦扬了扬眉,抬眼望向齐嬷嬷。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追的作者也断更了,被鸽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QAQ 不知道有没有人等更新,追连载的朋友们本章留个言,48小时内给大家发红包! 第17章 时锦的眼神轻飘飘的,好像只是很随意地扫了一眼。 仅仅是须臾便挪开,可齐嬷嬷却下意识呼吸一紧。 她来相府,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帮忙照看婴孩,但真实目的,时锦又能猜到多少? 齐嬷嬷不清楚,恰恰是因为一无所知,才愈发不安。 她肯定是要想办法留在相府,但在时锦面前,现在的她毫无把握。 短短几息,齐嬷嬷脑海中浮现出不少应对之策。只要时锦拒绝,这些说辞就能顺势派上用场。 出乎齐嬷嬷的意料,时锦只轻轻笑了声,显得极好说话:“既是皇后娘娘体恤,断没有推辞的道理。只是月月认生,恐怕要劳烦齐嬷嬷在府中多住几日,待熟悉之后,再来教养。” 齐嬷嬷一怔,但也很快漫上喜色:“单凭殿下安排!” 侍女带着齐嬷嬷去收拾行李。 管家忧心忡忡道:“夫人真要将小小姐交给齐嬷嬷照看?” 时锦望着齐嬷嬷的背影,微微眯起眼:“我怎么敢让她接触小三月?” 齐嬷嬷意不在此,时锦和她心照不宣。 见管家眉毛都要拧成一团,时锦笑着解释:“赶走了齐嬷嬷,皇后还会再派其他人。与其来回折腾,不如放一个我了解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好歹知己知彼。” -- 第33页 管家了然,顿了下,终究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可是夫人,皇后为何无缘无故要派人来相府为难?” 时锦讶异:“你不知?” 管家更为不解,迟疑问:“老奴,应当知道?” 时锦:“……” 时锦想了下,反应过来:“想来是忘记告诉你了。” 管家下意识屏住呼吸。 时锦轻描淡写道:“上回在红袖招,石妈妈口口声声念叨的‘世家公子 ’,是武安侯的二公子。” 能让石妈妈不顾往日情分,定要逼长思嫁人,那家定然富贵泼天。 这样的府邸,上京城中屈指可数。石妈妈脱口一个“武”字,时锦立即就联想到了。 管家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大为惊骇:“皇、皇后这是为侄子讨公道来了?” 这岂止是来者不善啊! 时锦若有所思道:“恐怕不只如此。” * 时锦被管家推着回到主院,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她心头一跳,催促着管家赶紧进去。 知蕊被小三月折腾得焦头烂额,看到时锦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狠狠松了口气:“姑娘可算回来了!” 时锦抱过小三月。小婴儿哭了好一阵,此刻脸上布满泪痕,小脸哭得通红。时锦好一阵心疼,柔声晃着她哄。 小三月在她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不多时,只余下抽抽嗒嗒的啜泣声。 时锦轻声问:“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知蕊更是一头雾水,泄气道:“姑娘离开没多久,无缘无故地就开始哭,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时锦轻点着小三月的鼻尖,弯了弯眼睛:“月月是想姨姨了是不是呀?” 小三月不知听懂没有,以为时锦在和她玩,“啊啊”叫着费力去握她的手指。 时锦不知疲倦地陪她玩儿,抽空递给知蕊一方手帕:“拿温水浸湿了给我。” 知蕊应了声“好”。 刚一转身,迎面撞见顾云深进屋。 时锦扬眉:“相爷今日不忙?” “忙。”顾云深言简意赅,视线落在她怀中的小三月身上。 婴儿早期哭闹是常事,他担心时锦一个人哄不来,一下朝便着急忙慌地赶回来,稍后还要赶去官署处理公务。 时锦正欲再问,眸光瞥到他手中提着的油纸包,眼睛霎时一亮。 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见顾云深顺手将东西递给知蕊,吩咐她装好盘子端过来。 时锦张了张嘴:“……”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从惊喜滑落为灰败。 顾云深正疑惑着,就见一旁的知蕊掂了掂糕点,转头质问时锦:“相爷买给姑娘吃的?” 知蕊没忘记时锦方才的眼神,有惊喜却没意外,一看顾云深给她买糕点这事就不是只出现过一次。 时锦眼神闪躲,病急乱投医,信口道:“啊,兴许是给小三月买的吧。”话一出口,仿佛就有了底气,怕知蕊不信,她又望向顾云深,振振有词道,“小三月还没长牙,怎么能吃这些东西呢,下次别给她买了!” 顾云深:“……” 知蕊:“……” 知蕊无奈道:“姑娘还知道月月没长牙?”编理由好歹找个可信度高的。 时锦嘴唇翕动,没来及开口,就见知蕊冲她摇了摇糕点。 知蕊笑得和善,语气却平铺直叙:“没收。” 时锦试图挣扎:“……别吧——” 知蕊对于她的挽留和不舍视若无睹。 时锦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到手的糕点不翼而飞,攒了一腔怨气,幽幽望向顾云深,控诉道:“你给我买的糕点,为什么要交给知蕊?” 顾云深:“……” 顾云深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走向。 时锦好似执着的要等一个答案,定定看着他,眼也不眨。 小姑娘了无生气的表情直直映在眼中,顾云深颇有些心虚,又有些不解:“知蕊为何不许你吃糕点?” 时锦一阵无言。 总不能说在岭南时吃糕点没有节制,吃坏了牙,大夫不让多吃吧。 这话若是说出口,不需要知蕊阻止,顾云深立即就能让“糕点”这类的小食从府中消失。 她想到糕点被没收这件事就心绞痛,心绪不静,委实想不出合宜的托辞。 时锦鼓了鼓腮帮子,绷着脸,麻木道:“相爷不如去问罪魁祸首。” 语气不善,可眼神却显得水润润的,染了些不甘的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无辜。 顾云深莞尔,抬手揉了下她的发顶。 小姑娘的头发柔而顺,发质轻软,摸上去手感极好,像是从上好的绸缎上轻轻拂过一样。 不等时锦抗议,顾云深善解人意道:“好,阿沅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 小三月咿咿呀呀地发出抗议声,像是不满没人陪她玩。 顾云深垂眼,看到她泪痕遍布的小脸,不无意外道:“三月又闹了?” 时锦探过去手指陪她嬉戏,小三月果然又咯咯笑起来。 时锦松了口气:“方才哭了一阵。” 顾云深点了下头,移开视线:“我回官署,今晚回来和你一道用晚膳。” 时锦“嗯”了声,忍不住抬头,面色挣扎,欲言又止。 顾云深不避不躲的迎上她的视线,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 第34页 时锦嘴唇翕动,半晌,挫败道:“……相爷慢走。” 小姑娘眼神中的不情不愿显露无疑,和被知蕊抢走糕点后的神情陡然重合。 顾云深稍加思索,上前一步蹲在她的轮椅侧,了然问:“阿沅念着那份糕点?” 意图被看穿,时锦也不再掩饰,索性破罐破摔,大大方方地“嗯”了声:“相爷要再给我买吗?” “不买。”顾云深故意道。 拿人取乐还如此理直气壮,时锦一阵气闷,没好气道:“官署忙,相爷还是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赶紧回去吧。” 顾云深不恼不怒,好脾气的安抚:“甜口的东西吃多了不好。” 他不重口腹之欲,对吃食一类的便不大放在心上。前些时日为了哄时锦连日去买糕点,只顾将人哄得开心便罢,如今一见知蕊将东西拿走,才猛然察觉到不妥。 时锦霎时心神一凛,她不动声色地观察许久,确认顾云深只是随口一说,紧张才稍稍散了些。 时锦不满道:“既不能买,相爷提起它做什么?” 顾云深温和道:“不能买糕点,上京城还有其他小食,回来给阿沅买别的。” 虽不如糕点吸引人,好在聊胜于无。 时锦颇为知足的眯了眯眼,声音软下来:“那便多谢相爷了。” 心情轻快起来,时锦就显得极好说好。 她主动将小三月抱起来,小心翼翼地递到顾云深身前:“给。” 顾云深以为她抱累了,顺势接下。 怀里的小三月似乎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人,又安心的闭上眼。 时锦啧啧道:“小三月人小,倒是真机灵。”她探身上前,点了下小三月的鼻尖,颇有些自豪道,“你咋这么聪明呀。” 顾云深笑了声,与有荣焉道:“近朱者赤,跟在阿沅身边,总要习得阿沅几分聪慧。” 时锦侧目,没有谦虚,坦然应下了他的夸赞:“那姨姨就多抱抱小三月,让小三月更聪明!” 时锦说着要去将小三月抱过来,却被顾云深侧身躲过。 时锦一怔:“你干什么?” 顾云深体贴道:“你再歇会儿。” 顾云深回来到现在,一直都是时锦在抱小三月。 小孩儿虽不重,可一直抱着她,长时间又保持一个姿势,也容易让人劳累。 时锦下意识警惕道:“念着你要给我带小食,我才许你抱她的,你不要得寸进尺。”顿了下,又忍不住酸道,“推了政务回府不说,抱住了又不肯撒手去官署,相爷就这么喜欢小孩儿?” 话一出口,时锦就知道自己没有克制住又失言了。 她懊恼地拽了拽腰间的环佩,垂头丧气的。 “不是为了三月回来的。” 耳边忽然传来顾云深的声音,清润有力。 时锦还没回过神,小三月就重新被放入她的怀中。 时锦下意识将人搂好,怔怔抬头。 “是怕阿沅一个人哄不来三月又要劳神,这才匆匆回来的。”顾云深仿着时锦的动作点了下她的鼻尖,无奈道,“ 阿沅怎么总是防备我?” 第18章 “阿沅怎么总是防备我?” 顾云深仰头看着时锦,眼神既无奈,又纵容,细究下去,还隐隐带了些失落和后悔。 明明三年前,阿沅看到他会笑,会闹,会晃着他的手臂撒娇,会用娇软缱绻的语调唤他“小叔叔”,眼神中对他的依赖藏也藏不住。 仅仅三年而已,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阿沅好像早已消失在记忆里,往昔的依赖全变成了防备,一见到他恨不能竖起一身刺。 三年相隔,对一个人的影响竟然这么大? 他还在原地不动的等阿沅回来,可他的阿沅好像早已往前走了许多,走成了和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模样。 若早知如此…… 顾云深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声。 时锦垂眸,避开顾云深的注视,一并掩去了眼神中的复杂和挣扎。 她在岭南三年,日日夜夜,反复练习冷静和理智,臻至熟练,却在顾云深面前屡屡破功。 方才险些就将诘问脱口而出。 相信你,然后再让你扔下我吗? 时锦捏了捏手指,不允许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或许在顾云深看来,他养她长大、又将她从岭南带回来已是费尽心力。 可从三年前,他说出“去岭南也好”,又在三年间对她不闻不问时,曾经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三年间,她的绝望和不见天日他都不曾知晓。 三年后,她的喜欢和信任也不会再轻易付之于人。 她会管好自己的心。 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傻乎乎的捧在他眼前等他垂怜。 时锦暗自提了提气,面色如常地抬眼,撞进顾云深的眼神里。 凭借多年了解,时锦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眼神中的种种情绪。 那双眼里写了无奈、困惑、不解,独独没有对她的情意。 时锦心如止水,淡声反问:“我防备,不是相爷教我的吗?” 顾云深眉心微蹙,不明白时锦这话从何而来。 他何时教她要防备—— 一段记忆猝不及防地挤入脑海里。 阿兄离世后不久,他决心入官场。一路赶考,难免有看顾不到阿沅的时候。 -- 第35页 阿沅年岁小,温良又柔软,总有许多不怀好意的人试图接近。 忧心阿沅被人哄骗,他当时千叮咛万嘱咐,告诫阿沅一定要对陌生人多加提防,万不可轻信他人。 时年阿沅十分听他的话,当着他的面,再三保证:“小叔叔放心,除了你,阿沅谁也不信!” 一晃多年过去。 当初说只会信他的姑娘却朝他竖起一身刺,丁点儿信任都不肯分出来。 新婚夜时,阿沅说他们只做表面夫妻。 他想着阿沅既然知道婚事只是将她带回京的借口,哪怕那晚她言辞上锋利了些,也未曾多虑。 毕竟岭南山高水远,她一个人孤零零住了三年,难免有怨气。 她要出气,他忍着便是。时间还长,他总能等到她怨气尽散,和他重归于好的那一天。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阿沅说的“表面夫妻”,原来竟是要把他当陌生人对待的意思吗? 顾云深心口一窒,下意识攥紧了轮椅扶手。 “阿沅——”顾云深艰难开口。 齐嬷嬷的声音此时传进来:“老奴求见殿下。” 顾云深被人打断,心有不悦。 时锦却不再看他,冲外悠悠道:“进来吧。” 时锦瞧了眼蹲在她轮椅前一动不动的人,扬眉道:“相爷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我就不多留了。” 赶人的意图不加掩饰。 顾云深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朝外走,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齐嬷嬷迎面撞上,忙不迭侧身行礼。 顾云深好似未闻,眨眼间便越过她走远。 时锦勾着小三月的小指玩儿了好一会,依旧没听到齐嬷嬷的声音,好奇之下抬头看,才发现齐嬷嬷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许久未动。 她定睛看了会儿,想起顾云深走时的神情,结合齐嬷嬷这幅模样,霎时懂了三分。 顾云深是出了名的面冷少言、情绪少露。她虽没细看,可也瞥见他临走时是皱着眉的。 宫里的人多会察言观色,齐嬷嬷身为其中翘楚,一见他的表情就能推断出他动了气。 往深里想,这不就是夫妻不睦? 这样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抓着利用怎么说得过去? 时锦颇有些唏嘘,要不说人不长记性呢,吃了亏才多久,就马不停蹄地惦记着兴风作浪。 真不愧是备受皇后信任的好嬷嬷。 时锦无声讽笑。 * 顾云深大步流星地朝府外走。 管家迎上来时,见他面色不虞,颇有些忐忑:“相爷——” 顾云深“嗯”了声,步履不停地越过他。 刚走两步,想起那位打断他和阿沅叙话的嬷嬷,侧头问:“府中今日新来的嬷嬷是什么底细?” 那位嬷嬷瞅着面熟,可顾云深几番思索,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提起齐嬷嬷,管家语气也有些不善:“是皇后身边的齐嬷嬷。相爷离府没多久便带着包袱来了府里,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来教养小小姐的。” 这么一提顾云深想起来了。 这位嬷嬷三年前总是跟在皇后身边,许是年岁大了,皇后身边换了其他的嬷嬷,她倒是不常出现,如今却为了小三月出山。 顾云深沉吟片刻,朝管家道:“去查查这位嬷嬷的底细。” 管家应了“是”,带着几分期待微微抬头:“相爷的意思是?” 顾云深声音清冷,毫无起伏道:“寻个由头把她撵出去。” 皇后对阿沅素来不喜,想也知道派人来是不怀好意。 齐嬷嬷年岁又大,阿沅心肠软,想必对她会对她诸多忍让。 顾云深面色变了变,又吩咐道:“动作快些。还有,这两日你多跟着夫人,若是齐嬷嬷有逾矩之举,不必留情面。” 相爷这是又在担心夫人会受欺负。 管家一点就通,选择性地把齐嬷嬷不久前还吃了大亏的事儿隐下不报,笑呵呵地保证:“老奴明白,定不让夫人受欺!” * 顾云深回府本意是安心,没料到得不偿失,去了官署,看着一堆奏简,反而愈发心神不宁。 他少有静不下心的时候,可两个时辰过去,处理奏简的数量却比以往降了许多。 正琢磨着干脆提前买些阿沅兴许爱吃的小食回府的时候,皇帝派人召他入宫。 许是皇帝提前吩咐过,顾云深一进来,就见皇帝身边的太监领着一众侍从退下。 偌大的养心殿,很快只剩下两人。 皇帝搁下朱笔,开门见山地问:“你见到皇后派去相府的人了?” 顾云深命管家去查齐嬷嬷的底细,并未刻意隐藏踪迹,传到皇帝的耳中不足为奇。 他垂着眼,拱手道:“是。” 皇帝道:“皇后派过去的这个人你不必插手,先容她在府里住着。” 顾云深倏地抬头,声音冷了三分:“皇后派此人入府,是经了陛下的首肯?” 虽是询问,可他心中已有猜测。 倘若是经了皇帝首肯,养心殿的侍从又怎会退的干干净净? 顾云深沉声道:“臣不常在府,齐嬷嬷又是奉了皇后的令住下,倘若她借此施威,阿沅招架不来。” 话里话外都是不肯松口的意思。 皇帝面色一沉,肝火骤动:“你看看她上回入宫肆无忌惮的模样,她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还能被一个嬷嬷给欺负了?!” -- 第36页 顾云深寸步不让,平静道:“阿沅在岭南三年,她对陛下和臣有怨是情理之中。” 皇帝怒火不减,正要开口。 顾云深淡声提醒:“陛下三年前同臣承诺过,只委屈阿沅一次。” 皇帝一噎。面上青白不定,稍顷,冷哼一声:“派了个嬷嬷去帮她养小孩儿,还委屈了她不成?” 顾云深不为所动:“府中不缺侍女。” 皇帝心头一梗,拔高声音:“元嘉是朕的女儿!” 顾云深眼皮也不抬,淡淡道:“阿沅如今是臣的妻子。” 皇帝怒极:“顾显之!你一定要忤逆朕是吗?” 顾云深毫不畏惧:“陛下有命,只要不对阿沅有损,臣自当尽心竭力。” 皇帝眯眼望过来。 顾云深泰然自若,任他打量。 对峙半晌,皇帝先一步退让。 他拿起手边的折子看了眼,随即合上,执在手中起身:“这是靖州刺史递上来的折子,看看吧。” 顾云深接过来,一目十行。 这份折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却都是虚词套话,没什么特别。 可刺史屡监察职,奏折直达天听,没有特别反而不妙。 皇帝适时开口:“靖州刺史连着多月上的折子大同小异。知州更是懒怠,要么是谄媚讨好,要么是废话连篇,朕已经多时没有收到有关靖州真实情况的奏报了。” 顾云深合上折子,抬眼望向皇帝。 皇帝负手踱步,慢慢道:“靖州事关边境稳定,必得小心应付,分毫不容有失。朕命你走一趟靖州,亲自去探查一二。” 顾云深嘴唇翕动。 皇帝不消思索就能明白顾云深的顾虑。他无力地挥挥手,不耐道:“知道你不放心朕的女儿,让元嘉和你一起去。” 顾云深:“……” 第19章 盛夏的清晨难得清爽,时锦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没等早膳备好,便已坐在桌旁候着。 她鲜少起这么早,即便拿冷水净过面,也耷拉着脑袋,哈欠连天,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知蕊泡好浓茶,给她斟了杯递过去,好笑道:“姑娘干脆回去睡个回笼觉,何必硬逼着自己坐这儿。” “不睡。”时锦矢口拒绝,一杯酽茶过喉,嘴巴里登时弥漫着苦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嘴里抱怨着苦,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把被子推到知蕊眼前,深吸一口气,“再来一杯!” 知蕊顺手把瓷杯收了,没依她:“酽茶后劲儿大,一杯足矣,再多姑娘夜里该睡不着了。” “不喝夜里也睡不着。”时锦小声嘀咕,有些委屈道,“小三月夜里精神的很,怎么也哄不睡。” 知蕊讶异道:“相爷没哄住?” 小三月白天谁抱着都笑呵呵的,一入夜就翻脸不认人。时锦双腿没有知觉,哄起来太费力,这些时日都是顾云深宿在主院哄。 时锦软趴趴地伏在桌上,有气无力道:“你不知道,他昨天忙得很,把小三月哄睡就去书房了。” 知蕊不解,正想说“三月不是已经睡了吗”,就见时锦捂住头,声音崩溃道:“结果他走了还没半个时辰,小三月就又醒了!” 醒了也不闹,就是不肯闭眼。时锦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她睡,又不想惊动顾云深,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陪着她大眼瞪小眼。 知蕊算是知道她今天为何起的这般早了,憋笑道,“姑娘这是饿的睡不着了?” 时锦拖着调子“啊”了声,实在饿极,对她的调侃充耳不闻。 早膳很快端上来,时锦伸了个懒腰,勉强提着精神用了八分饱,正要叫知蕊推着她回屋补觉,侍女进来道:“夫人,官署来人了,说是相爷将一封奏疏落在书房,差人来取。” 时锦无精打采的,随口吩咐:“让管家去书房找。” 侍女小心翼翼地望向时锦,犹豫道:“……管家如今不在府里。” 书房重地一向看得紧,除了管家,其余人都不能踏足。管家如今不在,只能自己去。 时锦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自食其力,探身取来茶壶,一连灌了三杯酽茶才勉勉强强地清醒了些,唉声叹气地吩咐知蕊:“先去书房给他找奏疏。” 顾云深虽常在官署,但夜里理公务总要在书房。他好读书,藏书又多,干脆单独辟了一个院落做书房。 虽说特意安排了看守的人,可府中仆役侍女都知道分寸,轻易不会踏足。久而久之,看守的人难免有所懈怠。 时锦远远便看见有人在书房周边探头探脑。 轮椅的声音藏不住,那人警惕心强,听到声音便泰然自若地转身行礼。 时锦也没叫她起来,懒懒道:“齐嬷嬷?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晨安。”齐嬷嬷一脸镇定,笑着回,“老奴出来活络筋骨,恰好走到这儿。” 时锦扬了下眉,似笑非笑地提醒:“书房重地,日后若无要事,齐嬷嬷还是不要轻易踏足。看守的仆役甚是铁面无私,可不会因为齐嬷嬷是皇后派来的就手下留情。” 齐嬷嬷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时锦却不再多给眼神。 知蕊推着她进书房,趁着没别人,小声发泄不满,“齐嬷嬷肯定不是因着遛弯儿过来的。”她的住处是知蕊帮着安排的,离书房隔了十万八千里。 -- 第37页 “我知道啊。” 知蕊有些想不明白:“姑娘明知她不安好心,怎么还容她逍遥在外?”她小声嘀咕着,“姑娘惯来的处事作风也不是这个路数啊。” 时锦专心翻找奏疏,头也不抬:“不纵着她,我怎么抓她的把柄?” 话是这么说,知蕊还是觉得憋屈:“可也不能由着她在府里上蹿下跳啊——” 时锦慢悠悠地在书橱间翻找,顺手将有些乱的书信打理整齐。顾云深放东西素来有条理,如今书橱上颇有些乱,足以见他有多忙。 “我如今正闲,先让她多蹦跶两天,给我解解闷儿,等——”正说着,翻出来一封书信,余光瞥到信上的字,时锦声音一停。 “怎么了?”知蕊转身看过来。 时锦已经直起身,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知蕊在她身后,看不清那封信具体是什么,下意识问,“姑娘找到了?” 等了片刻没等到时锦回应,知蕊好奇之余探身看去,信封干净整洁,连墨迹都没有,更疑惑了:“姑娘对着一封空白的信封发什么呆?” “这个信封——”时锦艰涩开口,声音有些不稳,慌乱和无措显而易见。 知蕊问:“这信封有什么特别吗?” 时锦指尖落在信封上,浅浅摩挲,能清晰地感受到表面的粗糙。她有些出神,半晌抬眼望向知蕊,笃定道:“这信封是岭南制的。” 时锦将奏疏交给仆役,本是要回房补觉,却因为那封岭南的信而心神不宁,睡意全消。 信口没有蜂蜡,可时锦也没有直接打开。顾云深的书房多是政务,她有分寸,不会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猜测轻易过界。守了规矩没看,反而成了卡在喉间的一根刺。 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若是单纯的政务还好,倘若是别的—— 顾云深曾说过要去岭南查她的过往,她知他公务繁多,压根没放在心上。若是真的查了,那封信可是回禀?派去岭南的人,究竟都查到了些什么? 时锦脑海中乱成一团。 顾云深是踩着小三月睡觉的时辰回府的。 时锦正心不在焉地摇晃着她哄睡觉,一见顾云深,像是看到救星似的,二话不说将小三月递交到他怀里,自己靠着床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顾云深抱着襁褓轻摇,一边分神觑着时锦:“阿沅若是累了就先睡。” 时锦被那封信搅得忐忑不安,怎么睡得下?她无精打采地摇了下头,又问:“你今夜还要去书房?” 顾云深“嗯”了声。 时锦随口抱怨:“都是丞相了怎么还这么忙?朝中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顾云深欲言又止。 时锦没注意到,兴冲冲地直起身:“她睡了吗?” “你仔细着,别摔了。”顾云深等她重新坐好,才轻手轻脚地越过她,把小三月放在床榻上。 襁褓里的婴孩儿睡得香甜,小嘴微张,呼吸均匀。 时锦拉过薄被给她盖好,暗暗想着,睡得这么香,今夜总不至于再醒了吧? “阿沅。”顾云深叫了她一声。 时锦头也不回:“怎么?” 顾云深顿了下,试探道:“过些时日我要去靖州巡查,阿沅想不想和我一道去?” 靖州? 时锦心念微动,佯装遗憾地叹了声气,声音闷闷的:“我不去。你公务在身,我又不方便走动,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麻烦。”顾云深莞尔,循循善诱道,“靖州的人情风物同上京很不一样,如今天气转凉,也不算热,是个散心游玩的好去处。” 时锦有些意动,脑子转的飞快。 看顾云深的反应应当是不知道她双腿均残的事,但保不齐他真的会去查。去靖州是个好机会,她就能跟在他身边盯着他,免得他突发奇想来人去岭南。 时锦思考不语。她微垂着头,及腰的长发自然垂下,将脸上的表情隐匿殆尽,顾云深只能看到她略略绷紧的侧脸,和压得极低的唇角。 窗外有风,吹得烛火轻摆,半明半暗的灯光中,这幅郁郁寡欢的模样无端戳人肺腑。 顾云深抿了下唇,下意识将手落在她的发顶上,绸缎一般的触感落入手心,他轻轻揉了下,不由放轻声音:“阿沅若是担心,不如另找一位大夫来看看?” 时锦从沉思中抬头,一脸茫然:看什么? 顾云深的视线落在她的双腿上。 前后一串联,时锦顿时了悟。 她提起腿是为了试探,他居然以为她是在为不能站起来而苦恼? 要了命了。 上回的女医被她和知蕊一起吓住才不敢胡乱言语,谁知道新来的会不会好打发? 时锦生怕他安排下去,赶忙道:“我不要!”瞥见顾云深有些不赞同的神情,补充道,“上回的女医挺好的,如果一定要看腿的话,还让那个女医来。” “可是上回看诊之后,阿沅的腿伤并未见起色。”顾云深好声好气地和她打着商量,“若不然换一个大夫?” 时锦扭头看过去:“腿长在我身上,相爷怎么知道没有起色?” 若有起色怎么可能还不见她有站起来的动静?顾云深张口欲言,时锦心思电转,故意道,“想来还是我这双腿惹了闲话,让相爷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了——” “阿沅!” -- 第38页 时锦不甘示弱地回视,唇抿得紧紧的,手指下意识攥紧裙摆。 顾云深心口疏忽一软,耐着性子和她讲道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阿沅。可若是因为讳疾忌医误了伤势,只能把自己困在轮椅上,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兢兢业业想对策权衡利弊的脑子倏地一停。 时锦罕见的空白片刻,她倒是想站起来,可她的腿不是受伤了,而是腿骨齐根断裂,根本就没有接好的可能。 “我就要上回的女医。”时锦定了定神,继续维持自己任性又固执的态度。 顾云深颇为无奈:“阿沅——” 时锦眼珠一转:“你执意要把女医换掉也可以。” 语气虽有商量的余地,可顾云深愣是从她平静如水的眼神中捕捉到几丝狡黠。他下意识觉得不妙:“怎么?” 时锦行云流水地靠在床柱上,与他相对而坐,指了指自己的腿,语气悠悠,“要么女医来,要么相爷亲自检查。” 顿了下,时锦冲他露出一抹笑,“你选那个?” -------------------- 作者有话要说: 相爷你别怂!!! 第20章 顾云深头大:“阿沅,我不通医术。” 时锦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不甚在意道:“总归是伤了骨头,都要摸骨。大夫的手法我很清楚,相爷如果需要,待你摸的时候我可以随时指导。” 顾云深:“……” 这么能一样? 尤其是,明明检查腿伤是件再正经不过的事,可从她口中说出来,也仿佛成了一件带着旖旎色彩的事。 也不知是她的话太引人遐想,还是他自己想的太多。 顾云深无奈地轻叹了声。 时锦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拖长调子:“我知道了,相爷一定是想亲自检查。” 她清了清嗓子,贴心的给他找好了理由,“也是,女医经验再丰富,到底经了旁人,不比亲手检查来得安心。” 时锦善解人意地直起身,撑着手臂往床边挪了寸许。 她两条腿不方便,挪动的时候全靠手臂发力。可她本就待在靠床沿的地方,外侧的那只手只险险卡在床边,五指无处可依,虚虚曲着。 顾云深看的心惊肉跳,来不及纠正她的话,眼疾手快地扶好她。 时锦却没接受这份善意,坐定之后,将顾云深撑着她手臂的手掌引到腿上,摆出一个任人宰割的姿势,真诚道,“我准备妥当了,择日不如撞日,相爷来吧。” 盛夏的衣料多是用蚕丝制成,触感光滑,带着些许的微凉。 可顾云深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腾”地挣开,像是遇见洪水猛兽似的,面色青白不定,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 时锦反应极快,先发制人:“你干什么,把小三月吵醒怎么办?” 顾云深失了先机,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 时锦丝毫没有收敛:“我知道了,相爷这样位高权重,想来是喜欢主动。” 她顿了下,顾云深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时锦主动提起裙摆,露出小巧玲珑的玉足和一截细瘦白净脚踝,在烛光下透着几分莹润动人。 许是有风吹过着了凉,脚趾无意识地蜷缩了下。 她好似无知无觉,还在将裙摆慢慢往腰间提:“巧了,我也不爱被动,咱们各退一步。我把伤处露出来,相爷再亲自检查,正好都合了心意。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妙极?” 时锦微仰着头,像是在等顾云深的赞扬。 顾云深不想赞扬,甚至觉得头大:“阿沅,别闹!” 时锦动作不停,眼神无辜的很:“都说了你小声点,把小三月吵醒了怎么办?” 眼看着小半条腿都露了出来,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顾云深像是被烫到一样,匆匆移开视线。 时锦正得意间,一只手从她身后绕过,扣住她的手腕。 那只手掌极宽大,许是热,手心带了汗。在她怔神间,捏着衣角的两根手指被隔开,衣角下落的同时,身侧的锦被落在她的腿上。 顾云深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时锦:“……” 时锦遗憾的“啊\'了声,有些难过:“我腿虽伤了,可伤的却是骨头,腿上又未留疤痕,相爷怎的如此嫌弃,竟连看一眼都觉得污了自己的眼吗?” 顾云深:“阿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啊。”时锦直言不讳,边说边试着动了动手腕,许是担心她又要想出别的幺蛾子,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不减反增。 时锦慢慢细数着,“相爷与我拜过堂,抱过我,与我同床共枕过,现下还揽着我的腰——”她顿了下,似笑非笑对上顾云深的双眼,“如此多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再来顾忌男女大防,是不是迟了些?” 顾云深本意是为了出其不意,才选择从她身后去制止她。原本没注意,经她这么一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样一来,她整个人好似窝在他怀中一样。 亲密至极,以至于他连开口反驳都底气不足。 松开她不知道她还会想出什么馊主意,不松这个动作又亲密地让他心浮气躁。 顾云深一时骑虎难下,更想不明白,明明他是在和她好好商量大夫的事,怎么变成了这样的走向。 -- 第39页 偏偏她还扭头看过来。 两个人的距离甚至只有一掌宽,近到她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呼吸交错,不分你我。 时锦凑上去了些,压低声音问:“相爷想出来托辞没有呀?” 她的声音几乎已经是气音了,温热的气息漂浮过来,顾云深眼底一暗,猛地松开她后退几步。 他不敢再看过去,呼吸有些错乱,半晌道:“还让当时的女医来。” 言罢,大步流星地朝书房走去。 明明得偿所愿,可时锦却没有多开心。 尤其是被顾云深扣住的手腕,因着他力道太大,攥出一圈瘀痕。原本发红的伤处,因为一夜的发酵沉淀出深红色,落在白皙的手腕上,触目惊心。 知蕊一脸心疼,给她上药的时候都小心谨慎,生怕力道重些就会雪上加霜。她轻轻揉着淤痕,难免对顾云深不满起来:“相爷也是,有了不愉快说开不就行了,怎么还动起手了?!” 时锦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没敢接话。 等上完药,时锦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去看看小三月有没有醒,没醒的话把她喊起来。” “小三月若是被人叫醒,又要哭闹了。”知蕊想想那画面都觉得心有余悸,瞥了眼时锦的手腕,“她哭闹起来我可哄不住,姑娘能行吗?” 时锦权衡了下,还是道:“去把她喊起来吧,一会儿我们去见长思姐姐。” 将小三月从红袖招抱回来已经许多天了,时锦喜欢小三月不假,但人毕竟是长思捡回来的。况且再过些时日就要带着小三月去靖州,来回又要月余,临走前总要带着小三月去见一见长思。还有顾云深派人去岭南的事,她也要想办法安排一二。 时锦心里盘算的很明白,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好不容易把哭的抽抽嗒嗒的小三月哄好,出门的时候碰上乍然到访的太子。 太子华服着身,看上去与平常无异,可时锦愣是从他规整的仪容中窥出两分狼狈。 时锦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太子语气不善:“你快去管管你家夫君!” 第21章 时锦很快弄清了原委。 事情的起因在靖州,去靖州巡防,来回至少一月。丞相不在,一个月的政务总要有人处理。年轻的丞相不偏不倚,给各部的大人都均分了公务。剩余六部以外的诸事,全部扣在了太子头上。 太子原本就忙,顾云深的这一份更是像一座大山一样,重重压在他的肩膀上。 终于在今天,不堪重负的太子趁着顾云深面圣的档口,悄悄溜来了相府。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喉,才继续控诉:“他只是去靖州一月,这样事无巨细地交代过来,孤险些都要以为朝中的丞相预备遁世归隐了!” 时锦揣好了幸灾乐祸的心,假模假样地安慰他:“能者多劳嘛!” 太子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时锦回以单纯无辜的笑。 太子气闷地灌了口茶。 时锦从未见过太子这样狼狈,一时唏嘘,好心多留了他会儿。 时间很快过去,时锦觑了眼外头的天色,委婉道:“时辰不早了。” 太子跟着朝外瞧了眼,点点头:“是不早了,该用午膳了。” 言罢,理直气壮地望向时锦。 “我今日原本要出府的,没让膳房准备吃的。”时锦窒了片刻,“我收留你又陪你打发时间,已经仁至义尽了。”言外之意,你不要得寸进尺。 太子被顾云深用政务压了好些天,今天打定主意要好好歇一歇。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道:“要么让膳房现在去做,要么你让顾显之收敛些,你选一个。” “呵。”时锦冷笑一声,“你想——” 脱口而出的“你想都不要想”,被时锦及时咽回口中。她眼珠一转,续道,“你想让我劝相爷给你少托付些政务?” 太子闭眸放松,没捕捉到时锦眼中不加掩饰的狡黠,诚实地“嗯”了一声。 时锦清了清嗓子:“可以。” 这么痛快? 太子一脸怀疑地望向时锦。 时锦笑眯眯道:“你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太子心生警惕。 时锦悠悠道:“他派了人去岭南查我的过往,我不想让他知道,你找人去挡一挡。” “他怎么忽然要去查岭南的事?”太子有些蠢蠢欲动。 “我从岭南回来性情变化有些大,他觉着事出有因,想去岭南探探那个‘因’。” 时锦倒没瞒着,太子从始至终都知道他什么性格,只有顾云深,天真又固执的以为,他养大的姑娘一直是无害单纯的性子。 可这怎么可能呢?若她真是那种性子,又怎会对她名义上的小叔叔妄动心思。 太子不信:“就这?” 时锦点头,反问:“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 他也说不好还有什么,但总觉得不至于这么简单。不过他没再多问,大不了他派人去挡顾云深的时候顺手查一查便是。 虽然打定主意要施以援手,太子却不想让她就这么简单的得逞。 “挡不住。”他拖着调子,懒懒道,“我自己如今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哪有精力再去拦他办事。不挡。” 这句话一听便是准备得寸进尺。时锦不上他的钩:“你帮我去挡人,我告诉他给你少施些重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 第40页 太子不甚在意地伸了个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定:“我身边用的人要么是父皇的,要么是武安侯府的,你不想让顾显之知道,难道想惊动父皇和武安侯?” “你自己难道没有能用的人?”时锦不信。 太子但笑不语,好整以暇地吹了吹茶水的浮沫,提醒她:“如今是你在求我,妹妹。” 时锦却没有求人的自觉,比他更加从容:“就算你不帮我,我总还有别的办法。但你不一样了,”时锦顿了下,弯了弯眼睛,“除了我,还有谁能解救你出水火?” 太子一噎,沉稳的表情有些破碎:“你——” 虽然不满,但他不得不承认,时锦说的是实话。 顾云深在面对时锦的时候,总是没有往日里的运筹帷幄和从容不迫。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会来相府了。 时锦眼角眉梢的得色不加掩饰,太子重重搁下茶盏:“你可真不愧是顾显之亲手带着长大的!” “承让承让。”时锦谦虚道。 太子一阵气闷,别开脸不去看她:“话说在前头,我只能拦一时,他若有心,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 “一时就可以。”时锦很知足,“我也没打算能一直瞒下去,能拖多久是多久。” * 解决了心头大患,时锦心口重石落了地,十分轻松。以至于午后管家领着女医来见她时,也没有露出多少排斥。 女医似乎对上回的威胁记忆尤深,看到时锦眼神躲躲闪闪的,叠放在腰间的手都有些抖。 房间里没别人。时锦哄着小三月,极好说话道:“你找个地方坐会儿,等时间到了,还像上次一样找个说辞糊弄过去就行。” 女医呐呐道了声“好”。 小三月在时锦的怀里动来动去,很是不安分。时锦不恼不怒,任由她折腾,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纵容的笑,显得十分好脾气。 女医原本坐立不安,看到这样的时锦,原先的恐惧也缓缓散去不少。一股难言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攥了攥拳,鼓起勇气道:“殿下的腿总是这样瞒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第22章 顾云深掐着时间从官署回来。 时锦和小三月玩儿的不亦乐乎,只朝他打了个招呼便不再理。顾云深问:“阿沅的腿如何了?可有好转?” 时锦抓着小三月的手指了个方向,笑意盎然道:“大夫正好在这儿呢!” 被点到名的女医放下手中诊治的工具,转向顾云深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回相爷的话,夫人的腿伤较之上次看诊已有了起色,但还需慢慢将养,不可操之过急。” 顾云深轻皱了下眉,想问问她究竟何时才能站起来,侧眼瞧了瞧专注哄小三月的时锦,犹豫片刻,终究没问。 时锦头也不回道:“我就说嘛,我的腿已经有了起色,你偏不信。这下安心了吗?” 顾云轻轻“嗯”了声,说是相信,可凭借时锦对他的了解,也知道他不过是敷衍之辞,心中到底还是有疑虑。 时锦佯装不觉,笑意不减,果断的寻了别的话茬儿转移他的注意力:“有这时间你不如来帮我想想去靖州要带些什么。靖州天气转凉是有多凉?我要给小三月提前准备厚实些的冬衣吗?” 时锦说着倒是真情意切的生出些苦恼。她头一遭养小孩儿,没有经验,吃穿用度上都格外精细。上京城她熟悉,置办衣裳也方便。可靖州却是真的人生地不熟了,一路上就算再仔细,途径的地方也不可能处处都似上京繁华。届时若是让小三月见了风,怕是又要兵荒马乱。 时锦重重叹息一声,眉心蹙的愈发紧了。 “都要准备些什么啊?”她苦着脸,下意识转向顾云深求助。 顾云深也不是太清楚这个年龄的小孩儿要怎么养,当时养阿沅的时候多是兄长亲力亲为。不过这并不妨事,他沉吟片刻,道:“让管家去将入秋到入冬的衣裳都给她备上。”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 时锦委婉道:“会不会太铺张了?”毕竟顾云深去靖州是办公事,若是太显眼,时锦担心会遭御史弹劾。 虽说他是丞相,可多爱惜自己的羽毛总没错。 “无妨。”顾云深不甚在意,风轻云淡,“这么点儿小事儿,御史台不敢弹劾。” 时锦侧目:“不是说御史台的大人个个浩然正气,不惧权势富贵?” 顾云深轻轻笑了声,低调的强调,“我好歹是统领百官的丞相。” 换言之,御史台再怎么蹦跶,也不至于没眼色到惹到权势正盛的丞相身上来。 时锦心道:哦豁。 还未离开的女医腿一软,下意识想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走。毕竟是朝堂秘事,倘若丞相忌讳,她还能有活路?想是这么想,她磨磨蹭蹭半天,欲言又止的看了眼时锦怀中的婴孩儿,又看了眼笑容满面的时锦,斟酌着喊了声“夫人”。 时锦:“怎么了?” 女医犹豫着道:“小小姐年岁太小,夫人若是远行恐怕不适合带着她。” “她和我一起坐马车,将车厢封的严实些不进风,这也不行吗?” 开口的话说完,剩下的再说起来就容易多了。女医稳重道:“行路颠簸,常人远行尚且要遭罪,遑论是小小姐?” 时锦闻言有些失望,怀揣着一丝希冀挣扎道:“真的不行吗?” -- 第41页 女医摇摇头:“小小姐真的太小了。” 时锦的失望毫不遮掩的表露在脸上,仰头看向顾云深。眼睛水润润的,唇也轻轻抿着,没说话,可顾云深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到底还是想让小三月跟着一起去靖州。 顾云深手指蜷了下,在女医的提醒下堪堪反应过来。小三月着实太小,方才见阿沅开心,他一时高兴只想着顺着她的心意,却忘了靖州山迢水远,于小三月来说确实是负担。 时锦多了解他,只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事情绝无转圜的余地了。 她眼睫颤了下,呐呐道:“好吧。” 顾云深心口似乎被细小的针戳了下,泛着细细密密的疼。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抬手揉了揉她绒绒的头顶,安抚道:“等三月年岁大些,我们再一起带她去玩。” “以后还有机会吗?”时锦闷闷道。顾云深忙于公务分身乏术,一起出行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更何况,如今他们能和平相处,日后呢? 她妄念难除,他却是天上明月。 时锦如今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玷污月亮,可朝夕相处间,这样的克制又能坚持多久呢? “会有的。”顾云深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极为坚定的又重复一遍,“一定会有的。” 小三月没办法跟着一起去靖州,只能另找人留在上京照管。时锦能寻到的人无非那么几个,最合适的原本该是长思,可红袖招的石妈妈没人镇着,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长思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力再来看顾小三月?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担此大任。 知蕊丝毫没有被时锦的循循善诱所蛊惑,不为所动地摇头:“我要跟着姑娘一起去靖州。”从她到时锦身边照顾以来,时锦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亲自料理的。谁来照顾时锦她都不放心。 时锦手臂托着小三月,让知蕊能清晰的看到小三月的脸:“你看看,三月这么可爱,你忍心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上京,让她委屈让她哭吗?” 知蕊的心底难以避免的生出些许不忍,很快被她掐灭。她别过头,任凭时锦如何劝说都不再转过来,只是强调:“我一定要跟着姑娘,其他人照顾不来。” 更何况,自家姑娘又是不肯让人轻易近身的主儿,她行走不便,真让她外出一个多月,那还了得?知蕊想想都觉得要窒息。 不行,绝对不行。 时锦失望的“啊”了声,轻轻说:“那怎么办呢?” 知蕊灵机一动:“不如姑娘也不要去靖州了,这样皆大欢喜。” “不行,我一定要去。”时锦不假思索地拒绝。 知蕊:“姑娘为何非要去靖州?” 时锦抿了下唇:“我要看着他,确保他不会心血来潮,让人去岭南查我。倘若他查到了,我跟在他身边也能见机行事,将消息拦下来。” 可她若是留在上京,却鞭长莫及。 知蕊知道她是不想让顾云深知道她的腿伤,可却不明白,断腿难以治愈,还能瞒相爷一辈子吗? 她叹了声气:“姑娘何必呢。” “我不能让他可怜我。”时锦字字坚定,脊背挺得笔直。昏黄的烛光幽幽晃在她脸上,原本是给人罩上温柔面具的最佳利器,可知蕊却无法从她的表情中窥见丝毫温柔。 顾云深可以不喜欢时锦,但永远不可以可怜她。 她不稀罕。 * 知蕊纵然再不愿,也耐不住时锦的坚持,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留在上京照管小三月。 队伍里带了侍女,可知蕊深知她的性子,若非必要,绝对不会让侍女近身。思来想去,知蕊还是去托付给了顾云深。 她对时锦的种种习惯了熟于心,一边说,一边难过。这场景莫名让知蕊生出些许恍惚感,像是将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交给旁的男人一样,怎么想都不放心。 知蕊在心里叹气,全然忘记了顾云深才是亲手将时锦抚养长大的那个人。 顾云深听的认真,怕忘记,不时拿着笔勾画标注。他边记,边分神想着,好像从他中状元入朝为官后,阿沅就再也不需要他照料了。 知蕊说的都是阿沅的习惯,可他却忽然有些陌生。他自认对阿沅关怀备至,生活起居无一不上心,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 可知蕊说的这些,说的她喜食的、惯用的,凡此种种,他竟一无所知。 到底是三年间阿沅变化太大,还是他曾经自以为的关怀,实则都是忽视? 知蕊一口气说完,看了眼顾云深,又补充道:“姑娘嗜甜,但相爷切忌不要让她摄糖过多,甜口的东西一定要控制,不能让她多用。” 顾云深颔首:“好,我记下了。” 他答应的爽快,知蕊却并不能真的放下心:“相爷千万不要因为姑娘闹就纵容她。”怕顾云深不知道其中厉害,她想了想,还是和盘托出。 “姑娘在岭南时食糖无度,曾经坏过牙。大夫叮嘱过最好不要吃甜口的东西,但奴婢心软,耐不住姑娘哀求。这一路相爷若是能心硬些,改一改姑娘嗜甜的毛病,那再好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可知蕊压根就不信顾云深能对时锦狠下心。 知蕊一脸苦闷,越想越觉得不放心。 顾云深却倏地抬头,眼神难以自制的寒凉下来。 -- 第42页 顾云深素来克制,没有经受过坏牙的痛苦。可官场之上也有不少大人家的孩子不知节制,坏过牙,总是一闹就要折腾半夜,听一位大人说,自家的小子,因着坏牙,脸肿了大半边,堂堂男儿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哀嚎连连。 那位大人描述的可怕,彼时顾云深并不能感同身受。甚至觉得男儿顶天立地,怎么能在区区小痛小灾面前失了往日镇定。 如今得知他的阿沅竟也这么痛过,他却登时坐立不安,心焦火燥。 “阿沅没有节制,你怎么就由着她的性子?”顾云深皱着眉,头一遭迁怒于人。转念又想到当时由着时锦性子来的自己,火气愈发上涌。 握笔的手都气得抖起来。 知蕊反而笑了笑:“姑娘什么性子,相爷还能不知道?” 顾云深眼神沉下来。 知蕊道:“别人都是撞了南墙就会回头。可姑娘不是,凡是她喜欢的,哪怕那上头裹了毒,嵌着利刃,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区区牙痛而已,相爷以为姑娘会在乎吗?” 第23章 顾云深不知道时锦在不在乎,可他在乎。 他捧在手心的,连一根头发都舍不得碰的姑娘,仅仅是脱离了自己的视线三年,又是伤腿,又是坏牙。明明曾经连崴脚都疼得眼泪汪汪的人,现在受了这么大的苦却分毫都不肯表露出来,硬生生的自己咽下去。 倘若不是知蕊主动说,他要怎么才能知道,他在她生活中缺失的那三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顾云深眼神微沉,愈发坚定了要尽快让人去岭南调查的决心。 * 从上京到靖州一路北上,虽然路途遥远,可时锦并不觉得难捱。 马车的车厢大,里头被布置的很舒适。时锦所在的那半边尤其如此:身下铺了厚厚一层的绒毯,身后垫了柔软的靠垫,整个小空间都透着毛茸茸的软。 即便到北边凉了起来,窝在马车内也丝毫不觉。 这样长途跋涉的体验感太好。 唯一让时锦感到不适的是,顾云深的视线总是若有似无的落在她身上。起初时锦以为是错觉,可两人同坐一辆马车,总有零丁几回让她逮个正着。 偏偏顾云深坦然得很,反倒弄得像是时锦发散过度一样。 好在到后来他收敛了许多,否则一路上被人时不时盯着,还躲不开,委实闹心。 不过就算他不收敛时锦也耐他不何,无他尔,时锦心虚。 当初答应了太子说服顾云深不要将公务全部扔过去,弊端就是,这一路上,凡顾云深醒着,就在处理从上京一路送来的奏折。 路上处理和在官署处理还不一样。有些亟待回复的奏折一定要准时送回去,就必须赶在到驿站前处理好。若是拖到下一个驿站,难免就会误事。 偏偏奏折多得很,雪花一样从上京飘过来,还有越来越多之势。 时锦心虚之余仍有不解,抓着小毯子问:“不是将大部分政务都分下去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奏疏要处理?” 顾云深对时锦向来是说不出重话的,他捏了捏眉心,勉励克制自己呼之欲出的火气,端着心平气和的语气道:“京中那位带头做的好事。” 虽然没点明,但时锦瞬间就悟了:有这么好的方式能拉着顾云深处理公务,太子怎么可能会放过?一定是将顾云深转交给他的公务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其他官员虽说不敢上行下效,可碰到难处理的总要搭着便利一道送来。 可究竟什么样的公务算是难处理的,就是见仁见智了。 了悟的时锦心更虚,一边在心里骂着太子卑鄙,一边把小毯子拉到头顶,秉持着“我看不见你,你就看不到我”的自我蒙蔽,终于捱到了靖州。 到靖州主城那天是个黄昏。 正值太阳落山,似火的余晖洒下,极目远眺,入眼之处无一不被火红的暖光笼在其中。偌大的平原仿佛与天空融为一体,红日低的似乎触手可及。盛极,美极。 这是时锦从未见过的风景。 她下巴抵在小窗上,被这难得一遇的景色震撼到,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 北地的黄昏有风,透过撩开的车窗徐徐吹进来,落在手背上有些微凉。顾云深欠身将人拉回来:“风大,仔细着凉。这景色在靖州很常见,不急于一时。” “知道了知道了。”时锦敷衍地应着,一边又不死心地往外探头,“我再看一会儿,不要扫——” 话没说完,时锦“唰”地缩回车厢。 顾云深被她的动作惊了下:“怎么了?” “自打踏入靖州,我记得我们不曾经过驿站?” 顾云深点了点头:“是。” 时锦皱眉指了指正前方:“那前面这么大队人马是怎么回事?” 顾云深从车窗的小缝中觑了眼,果见不远处一队人马整齐候着,好似专门在等着他们一样。 时锦猜测道:“总不能是打劫吧?” “不是打劫。”顾云深收回视线,“训练有素,穿着官服,是靖州的驻军。” 时锦疑惑道:“咱们都没经过驿站,他们怎么还能掐着点拦路。 顾云深:“咱们虽未声张,可一队人马入了靖州地界,总瞒不过他们的眼。” 时锦托着下颌:“堂堂相爷的行踪被人窥伺的如此彻底,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恼?” -- 第43页 “若是我能悄无声息的踏入靖州,也就不需要特意来走一遭了。”顾云深坦然以对,他看了眼满脸写着幸灾乐祸的时锦,调侃道,“丞相的手伸不到靖州,阿沅恐怕要跟着我一道受气了。” “我才不会受气呢。”时锦倚着窗,从容道,“你受气是因为要和知州、刺史博弈,我嘛,吃吃喝喝乐一乐,受气这种事轮不到我。” 顿了顿,时锦偏头,略略得意的觑他一眼,“况且,若是我会受气,你压根就不会带我来。” 顾云深眉梢微扬,眼里分明带着笑。 正说着,马车停下来。车外传来一道粗旷的声音:“相爷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实属有罪。” 顾云深眸光动了动,淡声问:“来者是哪位将军?” “末将靖州驻军参将,廖和泽。”那人继续道,“相爷长途艰辛,刺史大人已在府衙备好宴席,为相爷接风洗尘。” 顾云深道:“今日天色已晚,车马劳顿,待休整一夜,明天一早再行进城。” “谨遵相爷令。” 时锦将信将疑地望向顾云深:应得这么痛快? 顾云深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下一瞬,廖参将道:“奔波数日,想必随从都乏了。末将僭越,今夜的巡逻守夜便交由末将吧。相爷安心歇息,明天一早末将再护送相爷入城!” 这样的安排在顾云深的意料之中,他也没推拒:“有劳廖参将。” 廖参将接管巡夜一事虽然显得咄咄逼人,可其余举动都极有分寸。 甚至顾云深从容不迫地当着众人的面将时锦抱下马车,廖参将也紧紧是短促地讶异,很快又恢复到公事公办的状态。 时锦下了马车才知道廖参将带来多少人,打眼一扫,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原本被顾云深抱着上下马车已经习以为常了,可被这么多人看着还是头一遭。饶是时锦自诩脸皮厚,也生出几分不自在。从始至终安安稳稳地把头埋在顾云深怀里,大有“别人看不见她的脸,她就不会尴尬”的意思。 不过时锦很快就顾不得这些不自在了。 她被念夏伺候着沐浴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会梳妇人髻。 在上京时,这些都是知蕊在费心。离京之后,又顾着赶路,车队上下都极为随意,她就更记不得这桩事了。 至于念夏,对此道更是一窍不通了。当时离京时只顾着找力气大的、能抱动她的人,把梳发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时锦带着念夏研究半晌,最终一无所获。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念夏提议道:“奴婢方才遇见客栈的老板娘,梳得是妇人髻,要不咱们去向她取取经?” 因为不会梳发髻去求教,这行径委实丢人。 时锦闭了闭眸,屈辱道:“去!” 夜里寂静,到底是怕丢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抛弃轮椅。念夏背着时锦,鬼鬼祟祟地穿过夜色往老板娘的方向去。 刚行没多久,便听到有人小声说着话。 “相爷从马车上抱下来的人是他的夫人吧?看着这么恩爱,咱们刺史的打算怕是要落空喽。” “这可不见得。” “我可瞧见了,相爷夫人相貌好得很,和刺史大人的姑娘比起来可不逊色。尤其是,听说夫人还是位公主呢!” “公主又如何?一个不良于行的瘸子,还真指望相爷真心喜欢呢?要我说,纪姑娘人美心善,配相爷才正正好呢!” 念夏听不下去,正要开口斥责,还未出声便被时锦伸手捂住。 两个侍卫说笑着慢慢走远。 念夏摸不准时锦的心思,放轻了呼吸,半晌,轻轻喊了声:“夫人?” “不去了。”时锦平铺直叙道,“回房。” 时锦觉得,人有的时候真的不能随便说话。她前脚向顾云深炫耀自己绝不会受气,后脚就眼睁睁看着气闷像是长了腿似的,眼巴巴地往她心里钻。 偏偏她自己心知肚明,那个侍卫没有说错。 她是个瘸子,所以即便有公主的身份,即便长得不差,都不如一个身体健全的姑娘。好歹身体健全的人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顾云深身边,而自己只能依靠轮椅度日。 断腿续不了,时锦比谁都清楚。哪怕女医信誓旦旦地说能找到办法,她也不抱希望。 腿刚断的那段时间,她遍览医书,企图从中找到腿骨齐根断裂能痊愈的例子,可次次失望之后,她早已接受了自己将会永远是一个瘸子的事实。 这没什么。 她气恼的从来不是侍卫直言的事实,而是直到如今,仅仅是朝夕相处了半月,她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因为别人打顾云深的主意而火大。 她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也没什么。 人人都会觊觎月亮。 她只是,为明月折腰之余,生出了攀折的心思罢了。 昨晚的一时意气到底还是吃了苦果。 时锦起了个大早鼓捣头发,凭借着记忆反复模仿,次次都以失败告终。折腾到天都大亮,时锦气恼地将钗环往桌上一扔,闷声道:“去请老板娘来一趟吧。” 时锦垂头丧气地梳着头发,越想越觉得不值得。 她昨晚怎么就为了一时的心气耽误了大事呢!那些个随口胡诌的流言蜚语,哪及得上今日的面子重要? -- 第44页 气死了气死了! 时锦恼怒地一拍桌:“顾云深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刚踏进门的顾云深茫然发问。 时锦透过铜镜瞥他一眼,没好气道:“相爷不是凡事都运筹帷幄吗,自己猜!” 可凡事好歹有个范围,时锦的脾气却没个定数。 顾云深识趣的没有反驳,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就明白了她脾气的由来。 “阿沅不会——” 时锦恶狠狠地盯着铜镜。 顾云深眨了眨眼,求生欲登时爆棚,体贴道:“阿沅梳发累了吧?要不我来试试?”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地图,新气象,动心起意好地方! 阿沅冲鸭! 第24章 顾云深的这个反应着实超乎时锦的预料,她眨了眨眼,半信半疑地扭头看他:“你会?” 顾云深莞尔,温声道:“会。” 时锦将信将疑,女子的发髻梳起来繁琐极了,她日日看着知蕊操作,也没能成功挽出来,顾云深这个从来都没见过女子挽发的人能行? 但他的表情太笃定,时锦权衡片刻,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收回了视线:“那你来试试吧。” 反正念夏已经去找老板娘了,就算顾云深做不好,也有挽救的余地。 顾云深去净了手,将落在腕间的宽袖卷起,轻手轻脚的将她满头乌发拢起,慢慢理顺。 时锦透过铜镜,正能看到他全神贯注的神情,仿佛下来根头发都是罪过似的。不管他梳发的水平如何,架势倒是摆得很足。 顾云深似有所察,微微抬了抬眼:“弄疼你了?” “不疼。”时锦将落在额前的几根头发递过去,随意道,“你可以再用力些。” 顾云深轻轻“嗯”了声,可手上的力道却一如既往的轻柔。 在他的动作下,发髻的雏形渐渐显现。 时锦震惊于他这手艺之余,松了口气,也没闲着,扫了眼妆奁,开始给自己上妆。 梳妇人髻她不在行,可上妆却娴熟极了。 她游刃有余的从妆奁中挑出合适的黛笔,略一思索,对镜勾出一双羽玉眉①,眉尾自然拉长,略略上挑,寥寥几笔,便透出几分尊贵和迫人。 时锦不爱梳妆,常年素面朝天,又爱笑,眼睛弯弯,许多时候都显得平易近人,一颦一笑间都洋溢着稚子般的无辜,可这幅眉形配上一张不带笑意的脸,登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顾云深打眼一瞧,也不由愣了下:“阿沅?” 时锦专注挑选着唇脂,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顾云深还未斟酌好措辞,又被时锦的动作吸引。 时锦正垂着眼,专注地挑拣着合适的唇脂,嘴里还念念有词:“颜色要重些,太艳亮显得张扬,太轻粉显得活泼。要择一个既稳重又不木讷的颜色——” 纠结半晌,时锦终于抬起眼,拿着千挑万选出的两个颜色对镜自比。 尽管在顾云深看来,这两个颜色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差别。 可看着她这般专注认真,顾云深识趣地没有开口。等到时锦终于涂好唇脂,顾云深适时夸道:“阿沅上妆的手艺果真娴熟。” 这话大大取悦了时锦。她忍不住抬了抬下颌,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 顾云深莞尔。 “我这手上妆的技艺,可是长思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若是不娴熟精巧,该给师傅丢人了。”时锦说这话时分外平静,可顾云深愣是从这平静中咂摸出别的滋味来。 就像是身怀宝藏的小孩儿,明明知道该将秘密藏好,却还是忍不住悄悄露出寸许。 天真又可爱。 顾云深笑意渐深,顺势道:“阿沅和长思姑娘相识不久,关系却这般好,想来她的性情是和阿沅极为投机了。” “谁说我和长思姐姐相识不久?” 顾云深被这话问得愣了下。 阿沅在岭南三年,是断断没有机会和一直待在上京城的长思相识的。 她回京以来,几次三番往红袖招去,他都一清二楚。 她和红袖招的长思走得近,又替长思养着小三月,他也心知肚明。 起初他以为是阿沅任性,故意逆着他的意愿来。知道她安全无虞,便也由着她。后来见她高兴,更加不会出手干涉。 毕竟她在岭南受了三年的苦,他又被她恼着,没办法哄她开心。若是长思和小三月能让她高兴,正是中了他的下怀。 在他的认知里,一直以为阿沅和长思是倾盖如故,可若并非如此,能和长思结交的时间就只有—— 恰在此时,时锦悠悠开口:“我和长思姐姐多年前便认识了,可不止三年呢。“ 顾云深挽发的动作一顿。 三年前,阿沅还在他身边,端的是乖巧温顺。去红袖招这种出格之举,凭他想破脑袋,也是万万不敢信的。 可她竟然真的——! 顾云深语气涩然:“我竟不知——” “相爷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时锦终是没忍住,讥诮一笑:“除了政务,还有什么入得了相爷的眼?” 顾云深张了张嘴,却是哑然失声。 原本和谐的气氛被时锦一句话打破,满室静寂。 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觉,泰然自若地别好发簪,叫来念夏推着她出门。 -- 第45页 廖参将昨日的咄咄逼人委实让人气恼,可今日有一桩事做得极合时锦的心意。 他准备了两辆马车。 时锦纵然再心大,也没办法一路上都心平气和地对着顾云深那种复杂的眼神。 一手养大的姑娘,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想想都知道他该有多震惊。 可时锦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姑娘。 懵懵懂懂时,是知道自己阿爹已逝,唯一能依靠的小叔叔又忙于踏入仕途,早出晚归,她不能给他添麻烦。 后来得知自己的心意,更加不敢将自己藏于心底的心思轻易表露出来。 她每日戴着温顺天真的面具,久而久之,似乎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也只有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那些心思张牙舞爪的叫嚣着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才敢面对那个面具下的、悖逆放肆的自己。 那个自己,连她曾经都无比排斥,遑论是顾云深。 能坚持到念夏推着她出门,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冷静和镇定。若是还要再和他四目相对,难保会再做出些逾矩之举。 届时才真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马车平稳地往城内驶去。 时锦出神想着事,半天才注意到念夏的眼神,亮晶晶的,热烈又激动。 看到她望过去,眼神倒是收敛了,可唇角却抖动地厉害,很努力地在憋笑了。 时锦:“……” “什么事儿啊,”时锦好奇,“能这么好笑?” 念夏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语带笑意,卖了个关子:“倒是有一桩事,好笑称不上,但值得一听。夫人想不想知道?” 时锦兴致缺缺,睨她一眼:“让你去找老板娘,半天没过来,我还没问你的罪,你倒是先来吊我的胃口了?” 一路上,念夏将她嘴硬心软的脾性摸了个透,压根儿不惧。 她笑着道:“夫人可真真是冤枉奴婢了。老板娘确实是请来了。” 时锦:“那人呢?” 念夏坦诚道:“人请来了,不过奴婢瞧相爷给夫人挽发的姿态甚是熟练,便将老板娘又送回去了。” “……”时锦一阵失语,“你还觉得自己挺贴心?” 念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时锦扭回头,不欲深聊。 念夏却不想轻易错过这个机会,追着她问:“夫人真的不想知道奴婢知道了什么?” 原是不想的。可念夏这幅不告诉她不肯罢休的模样,倒真勾起了她几分兴趣。 时锦配合道:“是什么?” 念夏打了许久的腹稿,听到时锦一问,二话不说便一股脑儿倒出来:“客栈的老板娘告诉奴婢,说相爷昨个儿入夜前去见了她,请教如何挽好妇人髻。” -------------------- 作者有话要说: ①眉型查自百度 我回来啦!感谢大家忍了我这么久的断更,为了表达歉意,给大家发红包叭。 现在的收藏添一添凑个整,前50个人评论都有红包!限量不限时,到50个为止! 以后努力日更,断更会请假! 第25章 “他向老板娘请教如何梳妇人髻?”时锦一愣,满是不可置信。 念夏一本正经地点头:“奴婢还能骗您不成?老板娘确实是这么说的。” 顾云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锦的心跳难以遏制的混乱起来,她甚至不想去深究这个答案。一旦深究,就难免再度生出不切实际的妄念。 他总是这样,明明无情,却总在细微处留心用心,让别人在他的情意中泥足深陷,自己却片叶不沾。 可他怎能总是如此? 三年前他不知她心意倒也罢,如今明知她心思不纯,还总是做这些引人误解的举动,是笃定她除了克制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时锦下意识捏紧了衣角,听到念夏喋喋不休地感叹:“相爷对夫人果真是用情至深!竟连梳发这种事都肯去学!” 用情至深? 这话真是太好笑。 他对自己用得是叔侄情,行得却是夫妻事。哪家的长辈,会亲力亲为到连发髻都不假人手,要自己亲自来? “夫人笑什么?”念夏问。 时锦半靠在车厢壁上,没头没脑地感叹:“人攀明月不可得①啊。” 念夏听得云里雾里,茫然道:“夫人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相爷又对夫人有求必应,天边的月亮是攀不来,可如月亮一般的宝物对夫人而言却是唾手可得,何来\'不可得\'一说?” 念夏说完,对上时锦忽然睁开的双眼,内省片刻,小心翼翼问:“夫人怎么这样看着奴婢?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时锦:“没说错。” 念夏松了口气。 时锦拍拍她的肩膀,笑容和煦,“你说得很对!” 凭顾云深对她如此有求必应,有什么宝物是她求不来的? 回京以来,她一直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只想着离他越远,越不会被他轻易蛊惑。可他们同居一府,哪里逃得开? 可凭什么? 凭什么经过了三年前的事情,他还能若无其事地以“小叔叔”的身份对她好?凭什么,不管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要靠他的态度来决定? 他是天上月、是高山雪,不入红尘,不通情爱。 -- 第46页 这无妨,他不懂的她来教。 是他先来招惹她的。 这一次,他休想全身而退。 * 一行人很快抵达内城。 刺史率领众人等候在刺史府外,见到顾云深,立即言笑晏晏地上前见礼:“相爷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备好了酒菜,为相爷接风。” “有劳纪大人。”顾云深微微颔首,朝意欲引路的刺史摆摆手,向后走向时锦的马车,将人带下来,道,“这是内人。” 时锦何其敏锐,顾云深话音落地的同时,立刻捕捉到刺史一闪而过的错愕。 靖州刺史是位年逾四旬的中年人,有些发福,但一脸笑相,看着就和蔼可亲,十分的引人亲近。甚至见到时锦不良于行,也仅仅是一瞬震惊,很快又如常见礼,言行妥帖,分毫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这就是侍卫口中盘算着把女儿送给顾云深的人? 时锦有些不信,这么温和敦厚的人,能做什么? 真不是侍卫背后胡说? 很快,时锦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纪刺史的能量,超乎她的想象。 --------------------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今天虽然短小,但是相爷危——! 第26章 接风宴设在了刺史府的后花园。 侍卫口中,那位与顾云深天造地设的纪姑娘正正好坐在顾云深的正对面。两人一席的桌子,顾云深一抬眼就能看到她。 女人最懂女人。见她的第一眼,时锦就知道,这个姑娘对顾云深并非绝无非分之想。 夏末的月份,靖州天已转凉,刺史府的后花园百花已有凋零之像。一片枯败的景象中,纪姑娘一袭葱绿色的裙裳,醒目又出挑,让人想忽视都难。 她又有一副美人相,明眸皓齿,弱柳之姿,眉目间流露出的温婉更是让人见之则喜。 在场的许多人,一瞬间亮起的眼神,时锦一眼便捕捉到了。 念夏是和时锦一道听了侍卫背后编排之言的人,一见到正对面的纪姑娘,忧心忡忡地转向时锦:“夫人,她——” 话未说完,便被时锦摇头制止。 这样的小心思对付大多数人确实能见效,但想要借此吸引顾云深的注意,只能是白费心机。 她根本无需在意。 宴会上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北地的人多是粗旷豪迈,三杯两盏酒下肚,骨子里的热情和大大咧咧顿时就显露出来。 这样的场景,时锦原先还担心顾云深适应不来。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顾云深不仅能适应,甚至还如鱼得水。 刺史热情地劝酒,他推脱自己不胜酒力,饮了一杯便为难地揉了揉额角,对着满盏的酒面露难色。 知道他千杯不醉的时锦:“……” 刺史与他谈阳春白雪,他博古通今,经史子集的语句信口拈来,不占下风;刺史与他谈市井间的趣事,他也能凭着自己平民出身有来有往。 他没有夸夸其谈,反而句句在要害。 时锦明眼瞧着刺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直至僵硬,偷偷弯了弯唇,放下心来。她收回视线,深觉他们二人的交锋还没有桌案上的糕点来得吸引人。 靖州的糕点与上京区别甚大。上京城的糕点讲究一个“雅”字,糕点大小玲珑,小小一块糕点上,能花着心思做出许多花样,处处精巧。比起入口的吃食,说是一件艺术品更为恰当。 而靖州则不然。摆在桌案上的糕点样子并不出挑,可在一众菜色中,糕点独有的清甜之味源源不断地涌向时锦,十分的令人垂涎。 时锦今日来见人,妆容上也是花了心思的。她故意画了提气场的妆,为得就是让人不敢因着她显小的相貌有所轻视。此时定然也绝不会为了“小小”的糕点而让自己的努力功亏一篑。 ——她悄悄给念夏递了个眼神。 凭借着一个月来培养出来的默契,念夏表示了解,很是善解人意地将盘中的糕点切成刚好能入口的小块,夹了一块到时锦面前的盘中。 时锦眼睛一亮,正要下筷,装着糕点的盘子被人轻飘飘地挪走,正好搁到她够不到的位置。 时锦咬牙切齿地看向罪魁祸首,后者神情专注地听着刺史说话,若非她确确实实看着糕点被人拿走,说是不翼而飞她也不会怀疑。 桌案没有多余的碗筷,时锦眼睁睁看着糕点近在咫尺,却不能入口,心中恼极。 暗自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觉得不解气。时锦悄悄挪了挪手臂,正要趁着众人不注意,对着顾云深做些解气的动作,就见那只手又伸了过来。 这次手上捏着餐碟,碟子上搁着各种口味的菜,为防串味,摆得泾渭分明。这一碟几乎囊括了桌案上的所有美食,独独没有时锦最想要的糕点。 不过也无妨,碟子上的东西不多,拣着吃一些,便有位置放糕点了。 时锦计划得很完美,可结果却不尽如她意。不知道顾云深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一吃完其中一样,顾云深立刻就能掐着时间给她补齐。 来来往往几回,她都吃了半饱,碟子上的菜色却始终保持得极为完整。 时锦:“……” 时锦深感窒息,怏怏放下了筷子。 -- 第47页 宴会已至后半程,众人都有些微醺。 底下有注意到两人小动作的将领,大着胆子揶揄:“相爷瞧着面冷,可对夫人真是一等一的好!” 席间传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廖将军推了一把开口打趣的人,没好气道:“去去去!胆子戳破天了,居然敢拿相爷和夫人开玩笑!” “平时这种话不是将军你说得最欢?今日怎么还矜持起来了?”那人挤眉弄眼地,又惹来廖将军一顿眼神凝视。 席间对此有疑问的不在少数,连刺史看好戏的目光都投过来。廖将军面上通红,无措地摸了摸后脑,支支吾吾道:“说来也不怕笑话,下官一见相爷和夫人便觉面善。尤其是相爷,与我曾并肩作战的故人有些神似。” “竟有这种渊源?”顾云深状似不经意道,“那廖将军的故人呢?或可引荐一二,本官也有些好奇。” 这不像是顾云深会接的腔。时锦有些讶异地瞥他一眼。 廖将军遗憾地叹了声气:“当年一别,故人与下官已经多年未曾联系。” “倒是可惜。”顾云深慢条斯理地执杯饮茶,手掌将面上的表情遮了个彻底。 酒过三巡,刺史约莫已经有了醉意,主动提出要带顾云深去城内体察民情。他拍着胸脯:“靖州城内,百姓安居。尤其是白日里,集市上热闹非凡。相爷一定要亲自去看看!” 还未等到顾云深点头,刺史已经指挥着安排好行程,然后转头望向顾云深和时锦:“夫人可要同行?” 时锦摇摇头:“我便不去了。” “靖州城内有不少游玩的去处——”刺史顿了顿,招手叫来纪姑娘,“这是小女纪听,与夫人年岁相仿。夫人在靖州这些时日,她会伴夫人左右。夫人有事直接吩咐她安排便好。” 纪听的目光飞快掠过顾云深,落到时锦身上。她朝时锦盈盈一拜,声音宛如莺啼:“纪听见过夫人。” 时锦似是未察,客气道:“有劳纪姑娘。” 纪听的目光并未收敛,顾云深不适地皱了下眉,正要开口,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时锦仰着脸,笑意盈盈:“早去早回,我等你一道用晚膳。” * 抛开她对顾云深的小心思,纪听着实是一位很好相处的人。从后花园至住处,她向时锦介绍靖州的风土人情,语气轻缓,言之有物,极是引人入胜。 连起初对她有些隔阂的念夏,都被她口中的描述吸引过去。 行了有一段距离,拐角处冷不丁冲出位女童,对着纪听狠狠甩了一记软鞭。见纪听熟练地躲过去,女童面色涨红,叉着腰道:“你居然还敢躲?!” 纪听好言好语道:“小妹,这是家中贵客,不可无礼。” “谁是你小妹!”女童气急败坏地跺脚,“别以为家里有贵客你就想着自己能一步登天,爬到本小姐头上!你就是个庶女、狐媚子,哪来的脸面去妄想给京中的贵人当妾!别以为爹爹站在——” 女童口不择言,纪听神色淡了几分,对着匆匆赶来的嬷嬷和侍女道:“还不快将小姐带下去。冲撞了贵客,谅你们有大夫人护着也担待不起。” 嬷嬷匆忙告罪,几人捂着女童的嘴,很快将人带下去。 纪听浅笑道:“舍妹无状,夫人见笑了。” 时锦涵养极好地点了点头,仿佛没听见女童的诋毁之言,只问:“方才纪姑娘说到哪里了?好似是——” “是茶。”纪听适时补充,“正巧前面备得有茶具,我煎一壶靖州本地的香茶,夫人一试便知。不过我手艺学得不到家,不妥之处,只能请夫人多多包涵了。” 时锦一笑:“不胜荣幸。” 煎茶本就是一件文雅事。漂亮的姑娘做起来,更是将“雅”字展现地入木三分。纪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时锦接过她递来的茶,轻呷一口:“入口回甘,余韵悠长,好茶。” 纪听:“夫人喜欢便好。” 时锦又啜一口,不吝赞美:“上京倒是少有这样口味的茶,纪姑娘的好手艺更是难得一见!” “承蒙夫人喜爱,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纪听眼中带着笑,“说不定夫人日日饮着小女奉得茶,反而腻味了。” 这话便是别有深意了。 时锦挥退念夏,笑了笑:“纪姑娘当真是爱开玩笑。不过,这玩笑话可一点儿也不好笑。” 纪听不躲不避地对上时锦的眼神:“不是玩笑话,自然不好笑。” 两人对峙片刻。 时锦笑意不减,仿着纪听的动作慢条斯理煎着茶。 半晌,时锦冷不丁开口:“别装了。” 纪听笑容一顿,难得怔住。 时锦推来一杯茶,朝她一笑,“我一见你,就知道我们是一种人。” 第27章 时锦将茶杯定在纪听身前,手掌上翻,比了个“请”的姿势。 纪听笑容有些僵硬:“夫人这是什么话?小女听不懂。” “听不懂无妨,”时锦分毫不在意她的故作无知,只云淡风轻地提醒,“顾云深不是一个能让你得偿所愿的选择。姑娘是聪明人,当该明白及时止损的道理。” “小女对相爷有意,入相府为妾就是得偿所愿。何来‘止损’一说?”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时锦却丝毫不恼,笑吟吟道:“方才的女童,是纪姑娘故意安排让我遇见的吧?” -- 第48页 在辨别同类这方面,时锦的嗅觉出奇的灵敏。 见纪听的第一眼,凭她刻意在着装上的巧思,时锦可以断定,她对顾云深是存着心思的。可后来的种种举动,却和她的聪慧大相径庭。 离开宴会时,她的眼神刻意在顾云深身上流连。这样明晃晃写着“对你别有用心”的举动,对付好色之人恰到好处,对付顾云深这样的人却过激了。 一个精于茶道的人,怎么可能会性情毛躁? 女童的出现,更是巧合的有些刻意。 从宴会场所至此,虽然是纪听引路,可时锦并非全然放心跟随。她观察过行进的路线,到这个亭子,有更直接的小径。 可纪听偏偏绕了路,为的是什么,时锦原先不知道,见过那个女童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纪听是故意让那个女童出现在她的面前,故意让她听到那些话。 纪听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知聪明人。 凭顾云深和刺史交谈过程中表现出的谈吐学识,怎么可能会被她的手段所迷惑? 没办法从顾云深下手,就只能另找出路。 所以纪听把目标放在了时锦身上。 不说顾云深在席间对她的关心,只说她的身份——丞相的正妻、皇室的公主,她若是主动提出要给顾云深纳妾,眼瞧着对夫人疼爱备至的人,怎么可能会拒绝?再退一步,若是他严辞拒绝,她公主的身份也可以拿来施压。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时锦愿意不顾一切地帮纪听。 刻意把目光放在顾云深身上,刻意表露出自己想入相府为妾的心思,都是在给时锦看。 她在试探时锦的反应,然后对症下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步一步,精心算计,缜密到让人胆寒。 这得对府中众人的心思把控到什么地步,才能连女童的出现,以及女童会说的话都算无遗策? 时锦不禁开始怀疑,往顾云深身边送女人,真的是刺史的主意吗? “当然不是。” 耳边传来纪听笑盈盈的声音,时锦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疑惑问出了口。 话直白到这个程度,再装傻便没意思了。 纪听毫无保留道:“是我和阿爹说,丞相大人位高权重,年轻有为,倘若未曾成婚,实在是做女婿的不二人选。” “能更进一步的橄榄枝就在眼前,阿爹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一调查就知道,丞相虽有正妻,府中却无妾室。他子女虽多,适婚的女儿却只我一个。庶女而已,送去做妾自然没什么可惜。” “姑娘聪慧,屈居在刺史府,委实埋没了。” 像是没听出时锦话中的轻讽,纪听又问,“夫人可知,刺史府中的庶子庶女成堆,为何大夫人独独对我虎视眈眈?” “愿闻其详。”时锦约莫能猜到她种种行为是为了脱离刺史府,内情如何却一无所知。如今她愿意倾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纪听娓娓道:“我阿爹是个再滥情不过的人,还未将大夫人娶进门的时候,府中的妾室已经不少了。如果能一直如此,倒也还好。可惜花心之人也有栽跟头的时候,他遇上了我阿娘,自此不仅再未纳妾,甚至连我阿娘怀孕,也未踏足过其他人的院中。” “原本雨露均沾,后院众人之间虽说明争暗斗,可也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我阿娘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她理所当然的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阿爹爱我阿娘,却不知道,他的专情实在是一张催命符。阿娘死于难产。” “阿爹把我阿娘的死怪在大夫人身上,他怪大夫人没有管理好后院,怪大夫人争风吃醋,这才害得我阿娘年纪轻轻枉死。大夫人怨恨我阿娘,自然也不会让我好过。” “这么多年,我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处处示弱,才在大夫人的手下博得了一线生机。” “夫人以为我的小妹出现是我安排的。实在是误会了,我只是太了解大夫人了。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把我打入深渊的机会。” 时锦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夫人故意让女童在她面前说出纪听想要为妾的话,是想激起时锦对纪听的忌惮,继而下手出掉纪听。毕竟她相爷夫人的身份,想要对一个庶女不利,实在是有太多手段。 只是还有一点说不通。 时锦面露疑惑。 纪听一笑:“夫人是在奇怪,为何阿爹如此爱护阿娘,大夫人却如此笃定阿爹不会出手护我?” 见她没有在意,时锦坦然地点点头。 “不是所有人都会爱屋及乌的。”纪听面露讥诮,“我的阿爹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我阿娘。我于他而言,实在没什么特殊。只是因着我有几分像我阿娘,才不会把我彻底遗忘罢了。” 凉亭中寂静无声。 纪听率先调整好表情,拖着调子拉回原先的话题:“相爷人中龙凤,我若想要离开刺史府,还有比相爷更好的选择吗?” “这就是姑娘的私事了。”时锦很快反应过来,一脸的温和无害。 “夫人还真是翻脸无情。”纪听笑容顿收,近乎咄咄逼人地发问,“既然不打算出手相助,夫人大可免开尊口。我既遵从夫人的心意,不对相爷下手。作为回报,夫人不是更应该为我引荐合适之人?” 时锦不由轻笑出声。 -- 第49页 听了纪听的叙述,她原本还生出了怜悯之心。没想到,连这也是纪听故意为之。先是打消她的戒心,再是妄图拿顾云深作伐,让她心甘情愿帮助她。 步步算计,示弱和威胁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若是她不留神,十有八|九会被绕进去。 想明白这些,时锦笑吟吟地纠正:“纪姑娘误会了。” 对上纪听疑惑的眼神,时锦和煦道,“告诉你不要对他下手,是我好心提醒,不想见我的同类走岔路。纪姑娘若要一意孤行,我也不会阻拦。” 换言之,她根本不担心纪听能把顾云深勾到手。 纪听扬了下眉:“夫人这么自信?” 时锦胸有成竹:“姑娘大可一试。” 两人沉默无声地对视。 时锦任由她打量。 半晌,纪听咧开嘴,眼中带笑:“相爷在政事上玲珑心窍,在感情上竟如此迟钝,都没发现夫人这么有趣的一面,真是他的损失。” 时锦:“他早晚会看到的。” “那我就祝夫人旗开得胜?”纪听朝她伸出一只手。 不必挑明,时锦已经明白了纪听的意思。她一笑,与纪听击掌:“承姑娘吉言。” * 来靖州之前,顾云深承诺会带着她一道散心。可时锦心里清楚,靖州的事不会比成堆的奏折好处理,因此她已经做好了自娱自乐的准备。 好在如今有纪听。 纪听能够主动放弃,着实给时锦省了很多事。毕竟在靖州驻足的时间不会太短,刺史又明说了让纪听作陪,若是她硬要一意孤行,委实扫兴。 两个平日里都层层伪装的人,难得在对方面前找到了喘息之机。短短几日,两人之间的友情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时锦一手做唇脂的好手艺,纪听对此垂涎已久,缠了好些时日才寻到机会让时锦教她。 时锦游刃有余地将工具和原料一一摆好,手一顿,侧头望向在外间净手的纪听,扬声问:“还差一味苏合香!” “那一堆没有?”纪听抽不开身,回道,“许是在妆台上,你找找!” 时锦应了声,将轮椅转了个方向挪到妆台前,扒拉着找了半晌,没见到苏合香,反而看到了别的令她惊讶的东西。 正巧纪听念叨着走进来,时锦举起手中的玉佩,好奇问:“这玉佩都碎了一半,你怎么还留着?” 纪听定睛一看,解释道,“这玉佩是我前些天出门上香,回来时不小心把人给撞了,从那人身上掉落的。那人走得急,没来得及还回去,就一直放着了。” 时锦看着这块玉佩的眼神不单单只有好奇,想了下,纪听问,“这玉佩可是有什么渊源?” “我之前认识位男子,身上也有这样的玉佩。我以为是故人。”时锦半真半假道。 纪听并未起疑,笑道,“真是巧了,我撞的那个人也是男子。说不准真是故人,正巧我要还玉佩,等明日我们一道去见见! 她把时锦推回桌案前,兴冲冲道,“如今我们先做唇脂!” 翌日,纪听果然如约带着时锦出门。 她是在那人门前撞得人,所以径直去了那人的住处。只是扑了个空,邻居说这人刚搬走没多久。 纪听看了眼玉佩,深觉遗憾。 时锦主动安慰:“许是无缘。不过你若是在意,可以先将玉佩给我,日后见了故人,我替你将玉佩还回去。” 纪听无可无不可,很是痛快地将半块玉佩给了时锦。 回府回得走,时锦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仔细端详这块特殊的玉佩。 她暗自庆幸,来靖州这一趟真是收获颇丰。她将徽记的画样给了长思,想让长思帮忙探查消息。没想到,竟在靖州有了收获。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时至黄昏。 门口传来脚步声。 时锦飞快将玉佩放好,猜测着是顾云深回来了。 正想着。 顾云深推门进来,没等时锦开口,当先发问:“听说你今日和纪姑娘去见了外男?” 第28章 “是啊。”时锦点点头,收回视线,“相爷消息倒是灵通。” 顾云深走到她对面坐下,倒没瞒着:“是今日和刺史议事时偶然听到的。” “没想到在刺史府竟然也要处处被监视。”时锦无声讽笑,直接了当地问,“是盯着我的,还是盯着纪姑娘的?” “都不是。”顾云深被她得警惕逗得笑了下,“是刺史的七姑娘,今日去找刺史,无意间提到的。” 时锦一愣:“刺史的七姑娘?” 怕她误会更深,顾云深略一思索,手掌在空中比了个姿势:“这么高,约莫六七岁。” 时锦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来小女童的身影。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小女童听见了她和纪听的对话,在大夫人的指使下,故意在顾云深面前说了“出去见外男”的话,想要借此抹黑纪听,断了纪听入相府为妾的路。 可惜大夫人棋差一招,不知顾云深压根儿就没有纳妾的心思。 抹黑的话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这也正好给了时锦提醒。她们将侍女都屏退了才敢说些私密话,结果还是有漏网之鱼。改天见到纪听,定要提醒她一二。 顾云深不知道时锦心中所想。 -- 第50页 多日未曾和时锦坐下来好好聊聊,正巧今日得空,于是借着这个机会,主动问:“这位男子是阿沅何时识得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时锦满眼防备:“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顾云深道:“想多了解阿沅一些。” 七姑娘今日提起这桩事,顾云深原本没往时锦身上想,只以为是纪姑娘的朋友。结果刺史多问一句,他才知这人竟是时锦的故人。 那日在客栈,时锦说的话他并非无动于衷。这些时日,闲暇里他也反省了许多。前些年他公务缠身,自顾不暇,只顾着管她衣食无忧,旁的方面确实忽视了许多。 所幸如今不算晚,日日相处,他可以慢慢了解。 时锦会意,未露喜色,只淡淡地讥讽道:“相爷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身边的人就行。她们定会知无不言,何必来多此一举。” 话一出口,顾云深便知她在气什么了。他有些无奈:“阿沅,知蕊只是说你嗜甜吃坏了牙——” “连我坏过牙她都告诉你,谁能说得准以后还会说什么?”时锦懒得听他多说,径直道:“相爷把我糕点拿走的时候不是很痛快?如今也干脆点儿,没必要解释。” 时锦话里话外是怨知蕊多话,可顾云深知道,她的气性实则都是冲着他来的。 不说其他,单说在岭南三年,知蕊和她同患难过来的情分就非同一般。若非此次知蕊要留在府中看管小三月,也不会主动和他提及这件事。 她对此心知肚明,还故意说这些话。 顾云深叹了声气,道:“阿沅,我同你保证,日后不会从知蕊那儿探听消息了。” 时锦乜他一眼:“当真?” “不骗你。”顾云深竖起手指,见时锦眼中的戒备消失,才松了口气,“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可以。”时锦收回视线,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双腿尽断的那个雨夜,忍不住阖上眼,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他是我在岭南结识的。虽说只有一面之缘,可却予我良多。” “他——”顾云深顿了顿,轻声问,“他助阿沅许多?” 时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出顾云深话中的异样,只“嗯”了声,慢慢道:“他予我的太多太重,我没来得及报答,只能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以期有朝一日,再度相逢,亲手回他一份大礼,这才算全了他的‘恩义’。” 说完却没等到顾云深的回应。 时锦心下奇怪,睁眼望向顾云深。他正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倒是反常。照他原本的性子,此时应该主动说会帮她找人才是。她连拒绝的话都已经准备好了。 沉吟片刻,时锦心念一动,计上心头。 她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地问:“说起来,这三年,相爷步步高升,想必结识了不少京中才情品性皆佳的贵女吧?” 顾云深回过神:“不曾。” 这回答在时锦的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她忍不住窃喜。她费力压下唇角,遗憾地叹了声气:“倒是可惜。” 顾云深不明所以地望过去。 “相爷还是要多多和品貌相配的女子接触,日后和离,也好及时求娶。”时锦很是善解人意。 顾云深眉头紧锁:“我说过,我不会和离——” “我没忘。”时锦及时打断,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这些时日,我反思了许多。新婚夜和相爷约定做表面夫妻,实是一时意气。无爱结合已是误了相爷姻缘,若后半生还要以夫妻的名义绑着相爷,九泉之下我也无颜面对阿爹。相爷风华正茂,及时止损才是正途。” 顾云深神色不悦。 时锦却开怀得紧,她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再接再厉道,“况且,纵然相爷愿意同我做一辈子的表面夫妻,我也是不愿的。” 顾云深一愣。 时锦笑眯眯道:“我如今才十八,还没体会过男欢女爱,就和相爷绑在了一起,委实吃亏。相爷品味清雅,诗书作伴度余生足矣。我却是个俗人,只想和相爱的人柴米油盐,过着双宿双栖的小日子。日后若是遇见喜欢的人——” 时锦顿了顿,语气坚定道,“就算你不同意,陛下不允,我便是三拜九叩,也要求来一纸和离书的。” 像是没看到顾云深面上的恍惚。时锦尤觉不够,偏头想了片刻,体贴道,“诗书作伴虽好,可有人能为相爷红袖添香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咱们好歹夫妻一场,我可不希望和离后相爷孤单度日。” 之后时锦再说的话,顾云深全然听不到了。 他几乎不敢深想,他的阿沅日后会遇见其他的男子,会对那个人柔情软语,也会为那个人洗手做羹汤。 ——更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 这个可能让顾云深抑制不住地惊恐。 阿沅怎么能离开他?他一手将她养大,他们互相扶持着走到今天,怎么能有人半途而退? 理智上他知道阿沅说得没有错,但他可耻地不愿面对,不想接受。 顾云深下意识捏紧桌角,手背上青筋绷起。他失神地喃喃:“如今这样,不好吗?” 时锦狠下心摇头:“不好。” 时锦的否认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重若千钧,压得顾云深喘不过气。 她方才说的所有话,字字句句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曾经被他刻意回避的记忆忽然就清晰起来。 -- 第51页 明明知道不该问,可这陌生的地方,仿佛也让他身上的枷锁变得懒得起来。 在冲动的驱使下,顾云深艰涩问:“阿沅不是说过,对我情根深种的吗?” 第29章 顾云深能问出这样的话,完完全全出乎时锦的意料。 她本来的的计划只是试探他的反应,看看他究竟是真的不通情爱,还是对她毫不在意。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要另寻新欢”、“离开他”,这两件事竟然让他如此在意。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个让他阵脚大乱,但这个反应已经足以称得上是“收获颇丰”了。 可时锦并未打算就此停手。 她心念微动,笑盈盈地反问:“不是相爷自己说,我年纪小,乱开玩笑,然后将我赶走了吗?当时的严辞拒绝,才三年而已,相爷竟全然忘了?” 顾云深脸色青白不定,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时锦只笑意盎然得看着,在他的映衬下,反而显得从容坦荡。 顾云深“腾”地站起来,许是站地有些急,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下,很快扶着桌角站稳。 “今日是我失言了,阿沅别放在心上。”他躲闪着时锦的视线,低低开口,“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些政事没处理好。” 话音落地,匆匆开门离开。 步履凌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甚至连门都忘记关上。 时锦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笑。 * 靖州天气渐凉,虽说连日来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冷不丁一阵冷风刮来也是极难捱的。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出门,时锦穷极无聊,干脆跟纪听学起了刺绣。 时锦学东西快,几天下来便绣得有模有样。 纪听啧啧称叹,不由奇道:“你刺绣的手艺这么好,要是学得早了,估计就是你当我的师傅了。” “恐怕不行。”时锦边低头描着花样,边分神回复,“这声师傅你逃不掉的。” 纪听疑惑:“何出此言?” 时锦理所当然道:“当时我小叔叔不让我学。” “为何不让学?”纪听愈发不解,“靖州这种荒僻的地方都要女子精于刺绣,难道上京没这种要求?” “有啊。单是我例外罢了。”时锦偏头想了想,道,“小叔叔说,女子学刺绣不外乎取悦于人,我又不必做这些。况且他觉得绣花针太危险,稍不留神容易扎手,干脆就没让我学。” 纪听:“……” “王爷倒也没说错。你身份不俗,确实不必学这些。”纪听语气中流露出些许艳羡,“王爷对你可真好!” 一听这话,时锦就知道纪听误会了。她笑道:“陛下连留世的兄弟都没有,哪来的王爷。” 不怪纪听误会。她再聪慧,也不过是停留在察言观色、算计人心的地步。她几乎未曾涉足过刺史府外的地方,何谈了解皇室? 时锦的身世并未隐瞒,京中百姓都有所耳闻。是以也未曾瞒着纪听,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纪听难得愣住,震惊道:“所以你的小叔叔是相爷,相爷如今是你的夫君?” 时锦点了点头:“没错!” 纪听:“…………” 纪听好半天没回过神。当时宴会试探,她约莫能察觉到相爷于情爱上缺根筋,席间流露出的对夫人的关怀也只是因为旁边所坐之人是他夫人罢了。 她还想着,好歹相爷还知道对夫人好,也不算无药可救。所以后来祝时锦“旗开得胜”也是真心诚意且对她信心满满的。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层渊源。 想清楚之后,纪听看时锦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时锦以为她是接受不了这种关系,正想开口解释,就见纪听缓慢击掌,用带着些钦佩的语气吐出两个字:“刺激。” 时锦:“……” 纪听消化完了这一层渊源,起身告辞。她瞧了眼外面的天气,提醒时锦:“今夜估摸着要下雨,你记得让人提前关好门窗,别着凉了。” 外头依旧晴空万里,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时锦没当回事,却也没驳了她的好意,只笑着点头:“知道了。” 纪听离开没多久,多日未见的顾云深风尘仆仆的回来,衣摆上少见的沾了尘土。 时锦一脸讶异:“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今日和廖将军去了军营。”顾云深如实道。 时锦顿时就明白了。去军营难免要去校练场,动没动手不知道,但看士兵之间的切磋是少不了的。 他在靖州连日奔波,还要分神处理上京递来的折子,难怪看着比往常疲惫不少。 “早知道不答应太子替他当说客了。”时锦神色懊恼,垂着头问,“我现在修书一封,让他收敛些还来得及吗?” 顾云深被她逗得一笑:“不用麻烦,太子知道分寸。” 话是这么说,可时锦的神色却没好起来。 知道她是心疼自己,顾云深心下一暖,主动道:“刚来靖州难免要花些时间摸清底细。纪刺史将驻军抓得紧,难得有机会去军营,肯定要累些。过了今晚就好了。” 这话一出,时锦约莫就明白此番来靖州的用意了。 各州设刺史,屡监察职,其奏折可直达天听。设此职位的本意是让地方官员忌惮,从而清廉为政。 -- 第52页 可凡事有两面,刺史权力大,一旦生出二心,和地方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靖州大约就出现了这种苗头,才让顾云深亲自来处理。 时锦叹了声气,垂头丧脑道:“你将靖州处理的再妥帖有什么用?解决了靖州,还会有并州、青州、兖州……刺史权力这么大,又长年累月守在一个地方,地方的好处源源不断往刺史府送着,想让他们从始至终不生异心,这怎么可能?他们只是读书人,又不是圣人。” 顾云深难掩诧异。他说这番话本意是为了宽慰她,没想到只是漏了个口风,她就能想得如此深远。 诧异之余是无尽的酸涩。 他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阿沅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她机敏伶俐,眼界卓然,比之男儿亦毫不逊色。 可惜的是,这样的一面他居然现在才见到。 没来由的,他想起来在客栈时阿沅说的话。 她说他眼中除了政务再无其他。可如今看来,究竟是他对她关注不够,还是她在刻意藏拙? 这番话,没有经年累月的学识积淀和对朝局的深入了解,怎么可能说得如此切中肯綮? 她从岭南回来后性情大变,他一直以为她是心有郁结,无处发泄。 可若这些面孔才是真实的阿沅,那三年前她刻意隐藏又是因为什么? 他不明白。 顾云深的目光有如实质,时锦被看得有些不适,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 时锦愣了下:“怎么?是我说错什么吗?” “没说错。”顾云深回过神,既然她都明白,他也干脆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道,“今夜我要去会一会廖将军,阿沅可愿出手一助?” “我能帮什么?”时锦问。 顾云深没直接回答,反而提到了另一桩事:“阿沅可还记得廖将军在接风宴上说过的话?” 时锦顺着他的问题努力回忆。当时接风宴她只顾着和顾云深夹来的菜做斗争,但好在相隔不远,她还没将场景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你与他的故人有些神似——”联想到当时顾云深一反常态的搭腔,时锦忽然间福至心灵,“莫非你与他的故人真有渊源?” “是有渊源。不过不止是我,你也有。” 第30章 她也有? 时锦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廖将军的故人,同时和他们二人都有渊源,甚至容貌和顾云深还有几分相似,这个“故人”的身份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是——”时锦眨了眨眼,带着不敢置信地语气,慢慢道,“是阿爹吗?” 时锦提心吊胆地紧紧盯着顾云深,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动作。 这个眼神单纯极了,可顾云深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点头道:“确是阿兄。” 时锦有一瞬间的怔愣:“我一直以为阿爹只是个普通的扬州百姓,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过往?” 在她的记忆里,阿爹一直温和可靠,常常拍着她的脑袋说“阿沅真棒”。那么一个看起来丝毫不出众的人,原来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想到这里,时锦登时面色一变。看廖将军对他如此怀念,也知道那时在军营的阿爹绝不会是混日子的普通士兵。 可他为什么会在前途一片光明的情形下,选择回到扬州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除了身上带伤,时锦几乎想不到其他任何理由。可当时她与阿爹朝夕相处,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若是她早些发现,及早找大夫诊治,会不会—— “我就知道你要自责,所以一直瞒着你。”顾云深轻轻叹了声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是带着安抚性质的动作。 时锦下意识望向他,眼中盛着些许茫然无措。 顾云深温声道:“阿兄当年伤到根底,不得不从战场上下来。原本照大夫的诊治,他根本活不到那个岁数。阿沅,是你陪着他,才让他撑了那么久。” 时锦不敢置信,嗓音都有些干涩:“真的吗?” 顾云深安抚道:“不骗你。” 怕她一直沉浸在自责的情绪之中,顾云深拐回正题,问道:“阿沅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当然记得。”时锦不假思索道。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阿爹的音容笑貌从未从她的记忆里消失过。或许不刻意回忆的那些时间模糊过,可一旦她开始回想,那部分被她小心珍藏的记忆便会尘埃尽散,重新变得鲜亮起来。 顾云深问:“阿沅的妆面手艺,能否将我扮得像阿兄一些?” 时锦抿着唇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才点点头,说:“可以。” 顾云深和顾阿兄五官是有几分相像,可两个人的周身气质却截然不同。 时锦印象里的阿爹,一直是位放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的人。他温和可靠,和人从来没有距离感,经常三言两语便能和人称兄道弟,人缘极好。 但顾云深不是如此。不管是入官场前,还是入官场后,他的温和始终都带着高不可攀的疏离和冷感。好似一直都游离于尘世之外,让人看得到,却摸不着。 时锦的手艺能将他的面部轮廓描摹的像阿爹,可容貌再像,也只是形似,眉眼间流露出的神韵单靠化妆根本做不到,偏偏这又是最最紧要的一部分。 -- 第53页 一直到顾云深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 昏黄的灯光中,他周身的冷淡疏离尽数敛去,眼中带着笑,脸侧的线条被时锦刻意处理过,较之从前温柔了许多。 乍一看,时锦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恍惚。 顾云深走至近前,在她眼前摆了摆手:“你亲手化的,怎么反倒认不出来了?” “是天太黑才一时晃神。”时锦别扭地移开了眼,咕哝道,“谁能想到,你居然真的能装到这么以假乱真。” 顾云深笑了笑,觑了眼外面的天色,道:“我先走了,你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时锦敷衍地“嗯”了声。 一看便知她根本没把自己的叮嘱放在心上,顾云深没有揭穿,只是道:“我尽量早回。” 他此番去试探廖将军和平日里公务缠身无法归家到底不一样。 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后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廖将军会不会看在他是故人之弟的身份上放他一马?纪刺史表面的尊重之下,反心又有多大? 这些时锦都不得而知。在顾云深没有回来之前,这颗提着的心怎么可能放得下来? 刺史府的喧嚣声逐渐散去,夜色已深。 时间的流逝也在更漏声中慢下来,每一瞬在时锦这里都抻得极长。她努力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书、刺绣。 随着月上中天,子时已过,这些能让她静下来的活动也失去了作用。 她刻意将窗户打开,外头夜色如墨,肉眼看去几乎分辨不出人影。 时锦盯了半天,没等到来人,只好转着轮椅回到内间。壶中的水已经彻底冷下来,刚一沾唇,外头一阵轰隆作响,她身体一哆嗦,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在地上,和着雷鸣声四分五裂。 纪听说今夜约莫要下雨,当时她还不屑一顾,如今遭了难。 靖州的雨突如其来,雨势却极大。虽然不如上京夏季的雨势大,可也不遑多让。 窗户大开,没多会儿,外面已经彻底被雨幕笼罩。雨势瓢泼,雷鸣声顺着洞开的窗户毫无遮掩的传到时锦的耳中,让她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她该去立刻将窗户关上。 时锦清晰地知道这一点,在知蕊不在的时候,她应该立刻关好窗户,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可是顾云深还没有回来。 若是将窗户牢牢锁好,他回来了又要去哪里?若是惊动了府内的其他人,传到纪刺史耳中,届时又要作何解释? 与往常不同的粗布麻衣,又如何保证不让廖将军起疑? 这些在往常看来有些杞人忧天的想法,句句盘旋在时锦的脑海中。 可能是惊雷声作祟,她越是恐惧于面对这些,这些想法就越是在她的脑海中根深蒂固。 甚至于,连她的眼前都变得血红一片。 这太让人恐惧了。 时锦几乎辨不清现实与虚幻了。她只能死死抓住轮椅扶手,用了力。她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过指甲了,有了些长度的指甲几乎要深入到指腹中。 十指连心,指上的疼痛源源不断地刺激着她,才堪堪在一片恐惧之中破开一道名为“冷静”的路。 她不能切断他回来的路。 顾云深冒雨赶回来,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正对着窗边的不远处,他的小姑娘端坐在轮椅上,浑身肉眼可见地僵硬,手臂因为太紧绷而泛着哆嗦,好像轻轻一碰,就能折断一般。 “阿沅……” 顾云深心中一痛,顾不得身上被雨袭来的冷意,纵步上前。他伸了伸手,不敢触碰,只能轻而又轻地再唤,“阿沅,是我,我回来了。” 时锦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许久之后,才对他的轻唤有了反应。 “小叔叔……”时锦声音有些破碎,还有些颤抖,她下意识抬头,小心翼翼地撞进他的视线中。 顾云深这才敢珍之甚之地触上她的身体,低声道:“是我。” 几乎是在他贴上去的一瞬间,时锦浑身脱力,软绵绵地倒进他怀里。却仍是不安,摸索着想要得到一点安慰。 顾云深将他宽大的衣袖递给她,时锦几乎没有犹豫地立刻紧紧攥好,好像握住了这一片衣袖,就握住了难得能让她踏实安心的东西一样。 顾云深强忍住内心的苦涩,将她打横抱起 。 阿沅还是那么轻,轻地抱起来几乎毫不费力。他依希记得大婚那日她的重量,和现在比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那时他知道她舟车劳顿,在岭南受了苦,信心满满地以为阿沅能在他的细心爱护之下长些重量。 可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能如此轻盈? 顾云深将她放在床榻上,忍不住闭了闭眼,有些难过的想: 他对阿沅不好。 从天边惊雷起,他就心道糟糕。 月前阿沅有多怕这样的天气,他曾经亲身体会。当时他暗自发誓,定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这样的天气。可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就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他看着自己衣袖上几乎惨白的手,又悔又痛:“是我不好,阿沅,是我不好……” 时锦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定在他身上,那种脆弱的眼神让顾云深几近窒息。 明明知道阿沅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清醒了,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心疼和自责。也只有这种时候,平日里对他各种冷言的阿沅,才会卸下层层面具,露出坚硬外壳下,最真实柔软的自己。 -- 第54页 顾云深轻轻捂上她的眼睛,低低道:“阿沅别怕,放心睡,我一直陪着你。” 手下的睫毛轻颤,颤巍巍地扫过他的掌心。 顾云深的手紧跟着蜷了下。 他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慢慢地安抚着:“阿沅不怕。” 时锦嘴唇翕动,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 离得远,他听不清,只好倾身下去,怕惊动她,小声哄道:“阿沅说什么?方才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不好。” 话音落地,时锦呢喃着再次开口。她不太清醒,说出的话带着气音,断断续续。 可这句话,却清晰地落入顾云深的耳中。 她说:“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第31章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顾云深以为她做了不好的梦,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阿沅别怕。是梦,小叔叔没有不要你。” 他慢慢地哄着,宽袖被大力拽了下。 时锦紧闭着眼,痛苦地反驳:“他、他有。” “小叔叔就是不要我了。”时锦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的泣腔,她断断续续道,“他、他把我扔到岭南,不让我陪着他,他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可这句话却不吝于一声惊雷,“轰”地一声在他耳畔炸响,让他血色尽失,更让他所有的侥幸无处可逃。 他只是意识到他对阿沅不好,可这句话,却好似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脸上。 她居然说:“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呢? 从阿兄亡故,他将阿沅护在羽翼下时,就再未想过放开她。阿沅于他而言岂止是责任?是她的存在,才让他觉得迈入官场也没有那么的令人厌恶。 他原本是多讨厌官场的人啊。 倘若没有阿沅,没有阿沅日复一日的陪伴和支持,他恐怕早就没办法周旋其间,更别提完成兄长的遗愿了。 就连三年前,同意皇帝将她送去岭南的提议,也只是知道,那个时候他庇佑不住她,留在刀光剑影的上京,不如去往岭南。就算环境偏僻,也好过在上京的无声厮杀中提心吊胆。 他以为是为她好的举动,原来在她看来,竟然是“不要她”、“放弃她”的暗示吗? 可他明明只是想更好的保护她啊。 顾云深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低下头,将上半张脸埋在她的腕间,压抑着从喉间挤出两个字:“阿沅……” 他自以为是的保护,让她三年后心上千疮百孔,身上伤痕累累。 早知是这种结果,当年他为什么要同意将她送往岭南?就算让她留在上京,苦一点,累一点,也好过如今让她连脆弱都不敢轻示于人,只能独自舔舐。 只能在这样一个让她惊恐的雨夜,让她误以为见到已逝的阿爹的时候,才敢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么一句: “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顾云深心如刀绞。 可他很快就顾不得自责和后悔了。 到天亮时,砸了半夜的雨终于歇下来。 可时锦却发起了热。 她正对着窗户吹了大半夜的冷风,后来顾云深浑身带着凉意又在她身边挨了许久。饶是钢铁之躯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顾云深一边让念夏去请大夫,一边去侧房沐浴更衣。可时锦睡得不安生,握着他衣袖的手丝毫不见放松。 顾云深无可奈何,只好又凑在她耳边,温声细语地安抚了她许多,才让她堪堪松了手。 她似乎对他的气息已经很熟悉了。等顾云深回来,刚一近前,衣袖又被她牢牢攥住。 期间纪听来过,趁顾云深不在,帮着念夏给时锦换了身干爽的贴身内衫。见顾云深一直守在床边,也没多逗留,只留下了几个绣样,说是等时锦醒了交给她。 顾云深接过看了看,开口欲问,顿了下,点点头道:“多谢纪姑娘。” 时锦发着热,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少有清醒的时候。发热的人口味有些寡淡,对味道不是很敏|感,喂她喝清粥十分顺利。 可一到喂药,即便闭着眼,她也是摇头皱眉,口中不情愿地嘤喃着,满脸写着抗拒。 念夏喂药都喂得有些头疼,端着药碗无所适从。 顾云深在这时显示出了极出众的耐心。他接过念夏手中的药碗,一边在她耳畔轻哄着安抚,一边一小勺一小勺地将药送入她口中。每次只送一点点,还未尝到苦味,便已尽数被她咽下。 念夏在一旁看地瞠目结舌,头一次见这样喂人喝药的! 如此往复,约莫一刻钟,小小一碗药才全部喂完。 入了夜,时锦的热度已经褪了下来。可靖州夜里凉,顾云深不放心,思索再三,将她用被子裹好,然后抱着她睡下。 如此虽然保暖,可时锦因着生病的缘故,多梦惊惧,夜里也不安生,一直在他怀中不断动作,想要把身上的束缚蹭掉。 可顾云深始终牢牢锁着她,她腿又不便,挣扎了半晌,约莫是察觉到自己无可奈何,或许是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下意识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她窝在顾云深的怀里,隔着一层薄被,与他的胸膛紧紧贴合在一起。 她睡沉了,顾云深也险险松了口气。 可这心情还未平复多久,顾云深就惊恐的发现,自己面临着更为难的窘境。 -- 第55页 原本在相府时,他与阿沅虽然常常同床共枕,可要么中间隔着小三月,要么他们二人分列内外两侧,互不干扰,并未察觉出不妥。 可如今,因为生病,阿沅只肯在他怀中窝着。方才大动作的挣扎虽然已经平息了,可酣睡时的一些小动作却在所难免。 他们二人上半身紧紧贴合在一起,中间的那层薄被,几乎并未起到实质性的阻隔作用。她几乎一有动作,他就能立刻清晰而又明显的感觉到。 更不要说,她的头埋在他的颈间。随着呼吸,她的鼻息均匀持续地洒在裸|露的肌肤上。 颈侧的皮肤多敏|感,他下意识呼吸一紧,用尽平生的自制力,也阻挡不住身体的反应。 更不要说,属于阿沅的,女子的馨香,源源不断地往他鼻翼间钻。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可却不由自主的被这味道吸引、沉迷。 于是,有些反应,不可抑制地生出来。 他羞于启齿,可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对阿沅有反应。 这原本是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任何想象里的。 身体的直观变化却让他不得不承认:他理智上可以控制自己,可身体却并非对她毫无波澜。 可是,阿沅还病着,她和他又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甚至言之凿凿地说过,只和她做表面夫妻,只拿她当亲人。 这才过去多久啊,他居然——! 他怎么能对阿沅,对他的阿沅,有这样近乎狎狔的心思和反应? 顾云深闭了闭眼,身体先于意识往外侧挪了寸许。可一动作,时锦又无意识地紧追不舍,几乎同时又贴了上来。 顾云深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他努力保持理智,却还是忍不住想,阿沅知道,她昏睡不醒时满心满眼依赖的人,居然对她有着这样龌龊不堪的反应吗? * 时锦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中午了。 一直守在身边的念夏总算露出了笑容。她扶着时锦坐起来,松了口气道:“夫人可算醒了。” 时锦皱了皱眉,刚想张口,才发现喉咙火烧似的痛,灼得她说不出话。 念夏眼明手快,倒了杯水来。 她就着念夏的手抿了些,润了润嗓子,喉咙依然有些沙哑,可却不影响说话了。她急急问:“我睡了多久?相爷呢?他回来了没有?” “夫人忘了?您睡着这两天,一直都是相爷陪在您身边。”念夏道。 时锦昏睡两天,神智恍惚。她依稀能察觉到身边有人,也依稀记得顾云深已经回来了,可是醒来没看见顾云深,又提心吊胆的害怕是自己记错了。 如今听到念夏这么说,才堪堪松了口气。 松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想:顾云深怎么不在? 她生病生得这么严重,又是在陌生的靖州,按照顾云深素来的习惯,应当是寸步不离守着她才是。怎么如今,她醒了,反而找不见顾云深的人? 时锦心中不安定,草草用完了午膳。念夏端来汤药,刚一进屋,汤药散发出的苦味登时盈满了屋子。 时锦不由得蹙眉,眸中不加掩饰的显出抗拒。 念夏舀了一小勺汤药,作势要去喂时锦,半途被人拦下。 时锦皱着眉,咕哝道:“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来。” 长苦不如短苦,时锦端过药碗,等滚烫的汤药凉下来,一闭眼,英勇就义一般一饮而尽。 念夏赶紧递过去一小碟蜜饯,说让她压压苦味。 时锦含了一块在口中,皱在一起的五官才放松了些。 念夏边笑边感叹:“真没想到,夫人醒着的时候喝药这么痛快。” 时锦对自己睡着的时候喝药的状态有所耳闻,闻言望向念夏,含混道:“这两日难为你了。” 念夏一愣,转瞬明白过来:“不是奴婢。” 时锦疑惑地“嗯?”了声。 念夏笑着解释:“夫人发热这两日,都是相爷亲力亲为在照顾,奴婢根本插不上手。” 见时锦不敢置信,念夏将这两日看在眼里的细节事无巨细地复述给她。 末了,佩服道:“相爷照顾夫人的耐心,奴婢真是自愧弗如。” 顾云深对她向来是有耐心的。 时锦心知肚明,却还是因为这一番话,在心底滋生出些许隐秘的欢喜。 因为这一点欢喜,她翘首以盼地等着顾云深归来。 顾云深是翌日清早才出现的。 半天并一个晚上过去,时锦的欢喜早被磨平了。她冷静地望向顾云深,看到他人时,反而愣怔了片刻。 顾云深少见的憔悴。 眼下一片青影,素来温和疏离的眸子泛着红,尽管整个人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可从眼神中流露出的疲惫倦怠根本藏不住。 时锦半天才回过神,斟酌道:“相爷这是——” 没等她想要措辞,顾云深已经意会,他淡淡解释:“要到乞巧节了,许多活动要安排,难免抽不开身。” 时锦半信半疑地“哦”了声,看顾云深的目光仍待着若有似无的打量。 顾云深像是怕她再追问下去,递给了她一个盒子。 时锦边打开,边好奇问:“这是什么?” 顾云深言简意赅道:“纪姑娘送来的绣样。” 时锦恍然。她之前确实是随口提过一句,没想到纪听动作这么迅速,立刻就将绣样送来了。 -- 第56页 她满心欢喜地展开一一看过,样式精巧,绣工更是精湛,时锦爱不释手。 顾云深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时锦知道,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不会询问别人有关于她的事情,那定然会来问自己。按理说,他这时应该来质问自己为何要学刺绣,或者是要这些绣样做什么。 不过不问也无妨,她有的事办法。 时锦眼珠一转,捧着两个绣样搁在他眼前,为难道:“你帮我看看,是这对‘比翼鸟’的样式好看,还是这对‘鸳鸯戏水’好看?” 顾云深哪懂这些。她忽然凑过来,已经让他半边身子都没有知觉了。他闭了闭眼,随手指了个样式:“这个。” “原来相爷喜欢‘鸳鸯戏水’的样式!”时锦作了然状,“相爷眼光好。我若是绣了这个纹样的香囊给心上人,他也一定喜欢!”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 晚上还有一章! 第32章 心上人。 这话一出,顾云深行动自如的另半边身子,如冰雪覆身,也冻僵硬了。 他用了一天一夜才堪堪找回来的冷静和理智,在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再次溃不成军。 原来那天阿沅说的,有了心上人便会离开他的话,真的不是在胡言乱语。 她是真的动了离开他的心思。 明明那天晚上,她还向“阿爹”呢喃着告状,说小叔叔不要她了。 是他真的伤她太深,才让她清醒后根本不会再对他有丝毫在意了吗。 三年前她还能因为养育之恩和扶持之情而忍耐,三年后,经历了被放弃的她,根本不会在对他忍耐了吧。 顾云深在一片混乱和恍惚中察觉,他好像,真的从来都未站在阿沅的角度考虑过问题。 她刚回京,双腿受伤,不能直走,他一无所知,是靠皇帝的逼问才从她轻描淡写的讲述中窥见。 成婚后,她在相府中被婢女背后诋毁,他一无所知,是靠了太子的提醒才有所察觉。 她嗜糖牙疼,他不仅不知情,甚至还在用三年前的了解,一味的纵容放任。 她与红袖招的长思相识、她性情实则聪慧直率,凡此种种,他都一无所知。 不久前他还觉得是阿沅刻意隐瞒,他被瞒在鼓里,倒也情有可原。 可阿沅为什么独独对他隐瞒? 归根结底的那个理由,他曾经回避,曾经不敢面对。 可如今,好像不由他了。 阿沅不信任他。 她会对已经离世的阿爹倾诉委屈,会在知蕊和念夏面前露出一腔柔软,甚至连刚刚相识不久的纪姑娘,也和她交往密切。 独独他,本该与她亲密无间的他,一无所知,全然不察。 不怪阿沅。 全是他的错。 是他一边说着会对她好,一边把她扔去岭南。 一边承诺着和她做表面夫妻,一边又禽兽不如的,对她的靠近有波澜、有反应。 全是他自以为是。 是他自以为运筹帷幄,凡事皆在掌控,才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眼下的一团乱麻。 如今阿沅终于可以从这乱糟糟的关系中脱离出去了。 他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又可耻的不甘心。 明明,阿沅该是他的。 明明,不管是成婚前,还是成婚后,他都是那个和阿沅关系最亲近的人。 他亲眼看着她从嗷嗷待哺的小婴儿长成如今的娉婷少女。 他听过阿沅用各种腔调喊他“小叔叔”,见证过阿沅的长大和抽条,知道她每一个年岁的每一种模样。 三年前她从上京离开,已经不信任他了。 如今,在某一个日子,她可能,就会投入到所谓“心上人”的怀抱。 然后从他的世界里永远消失。 这个可能,单是想想,顾云深就如堕冰窟,浑身冰凉。 他的反应和失神太明显。 时锦不由侧目,迟疑道:“相爷?”见他好似没听见,想了想,又喊,“顾云深?” 顾云深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却还是机械一样的失神问:“阿沅,已经找到心上人了?” 这反应又挑不出异常。 时锦心道奇怪,却还是继续自己的计划。她半真半假地憧憬道:“现下是没有的。可总要提前学着,这样等以后遇见心上人的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可以从容地把象征着天长地久的香囊交给他,让他日日佩戴在身边。” 顾云深僵硬道:“原,原是这样。” “自然是这样啊。”时锦笑吟吟道,“相爷不是在帮着安排乞巧节的活动?没耳闻过这样的习俗吗?” 顾云深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只能茫然地维持着失声的状态,半晌,从堪堪挤出来两个字:“未曾。” 时锦倒也不在意,拿着手中的绣样打量许久,才恍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她转头望向顾云深,见他神情不似平常冷静,只以为是被她方才的话震住了,暗自高兴有进展,也并未多想。 她道:“相爷百忙之中抽空来照顾我,还没来得及谢过相爷。”她抿唇一笑,如常道,“说起来,我生病的时候委实不好照顾,知蕊抱怨过好些次。相爷第一次撞上,还能有如此耐心,真是辛苦了。” -- 第57页 “不是第一次。”顾云深下意识反驳,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忽视了她前几句话,于是低低道,“阿沅很乖,不难照顾。” 话说完,一刻也不停,匆促地起身离开。 他走得太近,经过门槛时,不小心被拌了下,踉跄几步,才大步走远。 这幅模样,大有落荒而逃的意味。时锦从中,甚至看到了几分狼狈。 狼狈? 时锦想不明白,她说得这番话和上回实则并没有多少区别,顶多是给他加深一下印象,免得他抛之脑后罢了。怎么反倒他反应这么大? 大到,让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一样。 时锦托着腮,把自己说过的话细细回想了一遍,实在觉不出什么问题,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 那之后的几天,顾云深依旧神出鬼没。 时锦并未起疑,他说过在帮忙操持乞巧节的事,抽不开身也是正常。 直到纪听过来。 纪听来看她,第一件事便是拉着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完全,才笑着松了口气:“总算是病好了。若不然相爷日日守着,我都不敢来见你了。” “哪有日日,”时锦摆了摆手,拉她坐下,“病好之后就不见他人了。” 纪听笑了笑,开始和她讨论之前的绣样。 时锦毕竟是新手,简单的东西能修得有模有样,诸如“鸳鸯戏水”一类的样式对她来说属实是高难度了。 不过时锦没想这么长远,她就是闲来无聊,找个活动打发时间罢了。简单的东西能绣得有模有样,她已经很是知足且满意了。 太阳西斜,又到了纪听要告辞的时候了。 她临走前,忽然想到什么,又拐回来道:“说起来,两日后便是乞巧节了。你有什么安排没?” 时锦摇摇头,好奇问:“靖州的乞巧节是不是有很多活动?那应该很好玩儿?从他开始帮衬着安排乞巧节的活动,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 “他?你说相爷?”纪听满脸疑惑,“乞巧节一向是阿爹和知州一起安排的,我见过知州来府议事,倒是未曾见过相爷。” 时锦一愣。 纪听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开口找补:“靖州在边境,乞巧节鱼龙混杂,相爷许是在军营帮着廖将军安排防务,抽不开身也是应当。” 话是这么说。 可时锦却并未完全放下心来。 顾云深从来不会如此语焉不详地告诉她安排。 他为什么要这么骗她? 时锦想不明白。 唯一能联想到的,便是那日她措辞不妥,着实让他生气了。可观他那日举动,和“生气”二字根本搭不上边。 那又是为什么? 时锦正茫然着。 纪听又转移着话题:“说起来你是第一次来靖州过乞巧节——” “第一次”三个字,宛如一把钥匙,转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 那一日,被她忽视的,另外的记忆头一遭被她捕捉到。 顾云深说:“不是第一次。”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顾云深的意思应当是:不是第一次撞上她发热。 这个认识,顿时在时锦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时锦自小身体不好。可她发热的经历,自她有记忆以来屈指可数。自从阿爹死后,更是寥寥。少到,除开这次,她挖空心思,也只能找到两次。 一次是三年前,她拒婚后被打入天牢,继而被流放到岭南。去往岭南的路上,曾因身体不适烧过一回。那一次,路途颠簸,她虽发热,却努力保持着清醒,知道是知蕊在照看她。 第二次是她腿断的那天,晚上被知蕊找到带回宅子。那个晚上便来势汹汹地发起了烧,意识全无。 后来她清醒之后根本不做他想,只当是知蕊在照看她。 可倘若不是知蕊呢—— 她那天伤得这么重,知蕊将她带回来的换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去找大夫。 那天是岭南少有的暴雨天,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了,后来她也听到有邻里说,她的婢女为了帮她找大夫,去了不少医馆。吃了好些闭门羹,才有一个老大夫看不过眼,心软冒雨来看诊。 当时她并未多想。 可若知蕊没有守在她身边,当时她烧到神智不清了,又是谁在照看她? 有些往事根本禁不起回想,一旦仔细想,就会发现许多错漏百出之处。 当时她病好后,知蕊还庆幸过,说是好在她只是低烧,否则等到大夫来,恐怕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让她好转的。 可她在雨里被浇了那么久,有一段时间连神智都没有了,怎么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低烧? 知蕊那个语气和后来的反应,更是证实了,她根本不知道有人曾经来过。 倘若知蕊知道,凭借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瞒着。 一个说起来不可思议的答案呼之欲出,让她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栗。 她人生最黑暗的那一天,她觉得未来无望的那一天,有一个人曾经悄无声息地出现过,并且默不作声地在她生病时照看过她。 她在岭南怨天尤人的那段日子里,她愤恨、怨怪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真的彻底将她扔在岭南不管不问。 顾云深去过岭南。 他根本,没有放弃过她。 -- 第58页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 今天两章都超肥!大家看文愉快!爱你们!比心心! 第33章 转眼到了乞巧节。 一大早,纪听神秘兮兮地带着时锦出了门。 说来也奇,连日阴云密布的坏天气,在今天难得拨开云雾,碧空如洗。 这样的天气倒也适合出行,时锦欣然应允。 前往目的地路上,纪听难掩激动。 时锦奇道:“咱们要去哪儿?” “去一个有趣的地方!”纪听卖了个关子。 原本时锦并未有多少期待,可纪听委实吊足了胃口。惹得时锦抓心挠肺,对她口中的“目的地”提起了十足的兴趣。 马车行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速度慢慢降下来。 与此同时,马车外的喧嚣声也一阵阵地传进来。声音如杂烩,粗旷洪亮的、低沉浑厚的……应有尽有。 听起来聚集的人还不少。 时锦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乞巧节,满城的人都聚过来,难免嘈杂了些。”纪听这才徐徐解释,末了,又问,“你还能适应吗?” 时锦点了点头。适应是能适应,就是不解。她问:“乞巧节不应该是太阳落了山才热闹起来?” 时锦幼年在江南长大,后来随着顾云深北上入京,又在岭南待了三年。说起来,也算是将大半个疆土的节日习俗领略了个遍。 乞巧节这样的节日,各地的风俗虽说不尽相同,可热闹起来的时间却都不约而同是晚上。等到月亮高高悬起,对月穿针,月下歌舞,很是热闹有趣。 怎么靖州如此不同? 纪听笑道:“靖州人善跑马,也好跑马。乞巧节虽说是少男少女互许衷情的节日,可谁说白日里不能跑马了?” 顿了下,纪听忍着笑,续道,“百姓说了,靖州的乞巧节要有靖州的特色,晚上和其余地方千篇一律,白日里就必须得跑马。” 这么一说,时锦便明白了。 靖州处于北地,平原连片,水草丰美,不仅是养马的绝佳之地,更是跑马的不二之选。况且在靖州,小孩子都是打马背上长大的,爱马的习性早浸润在骨子里代代相传。 有这样的独特风俗,倒也不奇怪。 纪听推着时锦一路去了看台。他们倒得不算早,这里已经聚集许多人了。不少都是那日接风宴上的熟面孔,时锦今日没上妆,与那日的端庄持重比起来多了几分稚气。 官员们愣了片刻,才匆忙见礼。 有性情豪爽的军士扬声喊了句:“相爷,夫人来了!” 一激起千层浪。 原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人,听闻此声,齐刷刷转头看过来。 端坐轮椅之上的时锦,登时成了众人的焦点。这些视线倒也没有恶意,只是或多或少地带着些许揶揄,一齐压过来,委实让人难为情。 时锦:“……” 时锦无计可施,只好绷起了脸,佯装自己沉着镇定。 很快顾云深便过来解了围。 在这里见到顾云深,原本是时锦的意料之内。可乍一看见他走过来,还是忍不住愣了下。 时隔多日不见,他清减的不止一星半点。 顾云深原本就瘦,可那时好歹能将衣裳撑起来,瘦得恰到好处,身姿挺拔如青松翠柏,端的是出尘俊逸,正好长在大部分人的审美上。 如今却不然。说是多日未见,实则根本不到半月,他已经瘦地脸颊棱角都锋利许多,原本合身的衣服也空荡荡的,颇有些触目惊心。 时锦一时哑然。 顾云深如常替代了纪听地位置,推着她慢慢往看台走,微微弯了身,低声问:“这里风大,阿沅过来怎么没穿厚些?” 他的询问一如既往,好像半月前的落荒而逃和惶惶狼狈都被遗忘在记忆中。 时锦张了张嘴,无数的情绪叠加涌上,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顾云深根本未曾在意她的沉默。 他将时锦安排好,转身招来侍从,低声吩咐了片刻。不多时,侍从抱着一堆东西小跑过来。 ——是披风和绒毯。 顾云深垂着眸,细心地给她系好披风,又将绒毯展开铺在她腿上,才慢慢道:“风大,好好穿着,仔细别着了凉。” 时锦低低“嗯”了声,见他好似又要走,忍不住问:“你不在这里一起看?” “不了。”顾云深朝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看了眼,低低道,“我还有别的安排。阿沅在这里观赛,等结束了,我来接你。” 他鲜少会往人多的地方凑。 时锦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好撞见廖参将望过来。没等时锦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咧着嘴,遥遥冲她抱了抱拳。 时锦回以颔首,也大约明白了他的安排,约莫和廖参将脱不开关系。 这般想着,她也没多言,只轻声道了声“好”。 安顿好时锦,顾云深又回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纪听在不远处等了片刻,确定顾云深短时间不会再回来,才提着裙子来到时锦身边。她眼神一扫,抿唇笑道:“真没想到,相爷这么细心,真是连一缕风也不让你吹。这叫什么?”纪听故意停顿了下,揶揄道,“寸风不放?” 时锦深知她的性子,置若罔闻,拉着她坐下。 -- 第59页 不远处忽然传来叫喊声,此起彼伏,和着掌声,听起来很是激动。 时锦和纪听不约而同的望过去。 时锦疑惑:“他们在干什么?” 纪听眯着眼,看了半晌,一幅看好戏的表情:“他们在撺掇相爷参加赛马。” 时锦:嗯? 她提了几分兴趣,将视线定在人群中央的那个人身上。 一些环节时锦不知道,但是纪听一清二楚。 她一边张望,一边低声给时锦解释:“这场赛马分三场。所有参与者,不论士兵还是百姓,分为两组。前两场决出前十名,最后一场共二十名再决出前三甲——” 话说一半,纪听忽然抓住时锦腿上的绒毯:“你等我一下。” 时锦云里雾里,没来得及发问,纪听已经跑远了。 没多会儿纪听便回来了。 她虽然强压着唇角,可从放光的双眼、以及步履的跳跃轻盈中,不难窥出她的激动。 就听纪听道:“这次赛马,廖参将居然也要参加!” 时锦茫然地眨了眨眼,“怎么?” 纪听:“廖参将的马上功夫一骑绝尘,在军中颇负盛名。只要他参赛,一甲绝不会旁落。后来因着他次次取胜,许多人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廖将军便退出了年年的赛马盛会。我仰慕他的风采已久,因为无缘得见,常常引以为憾。未曾想,今年竟让我撞上了这等好事!” 纪听的激动溢于言表。 时锦大约也明白了。廖参将参赛,顾云深也要参与,这哪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分明是他们二人的角逐场。 纪听独自兴奋半晌,才发现时锦一直沉默。 她刚想关心一二,猛然间意识到,相爷和廖参将都要参赛,看相爷一幅文弱书生的模样,怎么赛得过征战沙场的廖参将? 她心有忐忑,出言安慰道:“廖参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士,相爷就算略逊一筹,也不算有失颜面。你别担心——” 话还没说完,时锦一笑打断她:“谁说我在担心他会输了?” 纪听一愣。 时锦清了清嗓子,温和道:“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是在害怕,他让别人输得太惨。” 纪听:“…………??”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习俗大多为杜撰,架空勿当真】 虽然过了零点,但这是11号的更新!今天还有! 不能再这么晚更新了,我得想个办法让自己支棱起来 第34章 纪听一脸“你在说什么玩笑话”的麻木表情。 不说别的,光说体格,廖参将五大三粗,让人见之即畏。 相爷是典型的文人,温文尔雅,清瘦单薄。 怎么看,都不可能斗得过常年在军营混迹的廖参将啊! 时锦当然看出了纪听的不敢置信,但她没多做解释,只微微颔首,谦虚道:“你且看着吧。” 赛马的号角正式吹响。 蓄势待发的马匹如离弦的箭,“蹭——”地一下冲出起点。马蹄嗒嗒,一时间扬起尘土飞扬。 很快烟尘散去,魁首遥遥领先。后面的人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众人看得热血上涌,围观百姓的欢呼雀跃声直冲云霄,整个赛场都被此起彼伏的助威高喝声充斥着。 时锦原本心如止水,被这样的气氛也感染得激动起来。 两场毕,最后一场的赛事已经拉开帷幕。 顾云深和廖参将在这时驾马走向起点。他们要一道参加最后一场的比拼。 时锦和纪听对视一眼,齐齐屏住呼吸。 哨声响,马蹄疾。 顾云深的座驾是匹白马。在一众暗色的马匹中分外显眼,不需要辨认,就能轻易认出来。 虽然知道顾云深马术不俗,可他日日忙于公务,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赛马了。虽然方才在纪听面前放下狠话,但临近比试,到底还是没办法保持冷静。 时锦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将全部心神都置于赛场上。 比试开始没多久,白马与枣红色的马匹齐头并进,冲在最前方,将赛场的其余人甩在身后。 纪听瞪大了眼:“相爷居然能和廖参将不相上下?!” 要知道,往年的赛马廖参将一向是一骑绝尘,没有敌手。相爷看着那么文弱,居然能赛到这个地步? 这已经够让人跌破眼镜了。 然而还没完。 随着赛程过半,白马竟然隐隐有领先的势头。 其他人的身影已经渐渐被遗忘了。 所有围观者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聚集在了为首的两人身上。 廖将军侧头看了下顾云深,眸中的赞赏不加掩饰:“相爷好骑术!不愧是当年勇冠三军的顾校尉的弟弟!” 顾云深面色不变。 廖参将笑了笑,高声道:“但只凭这些,相爷可没办法胜过我!” 顾云深沉声道:“廖将军且看着吧。” 话音落地,他一甩马鞭,座驾仰头长啸,迈开了马蹄更用力地奔跑起来。 廖参将不让毫分,虽落后了一瞬,凭借着高超的骑术很快追赶上。 魁首的位置不断的变换着。两个人都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比拼,谁也没办法稳住领先的位置。 纪听已经说不出话了。 -- 第60页 她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在赛场上疾驰的二人,眨也不眨。 周遭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怕声音惊扰了全力奋战的二人。 比赛愈发激烈。 白马和枣红马似乎也杠上了,两匹马飞快地倒腾着马蹄,四条腿急促变换着,让人几乎肉眼难辨。 场外的重鼓擂响,重重的鼓声有规律地传来,更添庄严肃穆。让人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重鼓声心潮澎湃! 场上前二甲胶着的态势反而让围观的人群愈发屏息。越是分不出高低,越是让人提心吊胆。 他们许久没有看过,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比赛了。 这才是草原汉子该有的飒飒风姿! 要冲刺了—— 枣红马当先扬蹄,廖参将压下身子,目光灼灼看向终点。 白马落后一头。 时锦大气也不敢出,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一道白影。 倏地—— 白影动了! 刹那间,被时锦紧紧关注的影子飞快跃出她的视线,只留一道残影。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白马已经追上枣红马。时锦的位置,能看到马匹之上的人默契转头,对视一眼。 时锦猛地有一种直觉。 顾云深要开始冲刺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 白马从与枣红马齐头并进,变成领先一步。 不消片刻,领先的距离大大拉长。 终点近在眼前! 时锦几乎不敢眨眼,眼睛一转不转,生怕眨眼的瞬间,就错过最精彩的画面! 五丈、三丈—— 一丈! ——白马冲过终点了! 赛场上空陡然响起激烈的欢呼声和呐喊声。 “相爷!相爷!相爷——!” 时锦登时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汗。 明明不是她在比试,可她一路提心吊胆,一颗心随着局势七上八下,也着实耗费了不少心神。 时锦余光看到愣住的纪听。 她眼珠一转,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故作遗憾道:“料错了,没想到廖参将如此英勇,竟然没有落后多少。” 纪听:“……” 纪听:“…………” 纪听被这个结果惊掉了下巴,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半天没有回过神,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问:“廖将军怎么会输呢?” 时锦内心窃喜,眼角眉梢的高兴藏也藏不住。 半晌过去,赛场上所有的人都到了终点,纪听才僵硬地转头,震惊地望着时锦:“没想到,相爷居然这么厉害!” 时锦矜持地笑笑,眼里的骄傲自豪不言而喻。 纪听却并未在意,好奇道:“相爷累日政务缠身,怎么骑术这样好?” 时锦笑了下,解释道:“他自小习的是君子艺,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骑射无一不精。未入官场时,每日自省,项项远超于人,我的启蒙他都不肯假于人手。虽然他有几年未曾正儿八经的上过赛场,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总不至于落人下风。” 纪听愣了愣,半晌,才佩服地感叹两声:“我还以为,相爷同一般的文人一般无二。是我狭隘了。” “他不是只会读书的文人。”时锦笑了笑,除了君子艺,他的一言一行也都是以君子礼严格要求自己。十几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时锦坚定道:“他是真正的君子。” 所以即便她知道顾云深对她的感情已经不似往日单纯,可还是不肯下狠手刺激他。要让他慢在耳濡目染中慢慢改变心意,否则对一个君子来说,太容易走入困境了。 她是想攀折月亮。 可却不想明月轰然坠地,徒惹尘埃。 正这样想着,面前的纪听笑容顿收,站起来欠身行礼:“相爷。” 时锦扭头望去,顾云深缓步走来。他刚从赛场上下来,甫一靠近,身上还带着些许的尘土气:“阿沅等急了吗??” “没有。”时锦摇摇头,弯着眼睛道:“你和廖将军的对赛太精彩了!” 顾云深莞尔。 和纪听告辞之后,顾云深带着时锦往场外走。人群正聚在一起为跑马的勇士欢呼,怕嘈杂,顾云深特意带着她往旁边走。 “夜里城内有灯会,阿沅想看灯会,还是想回府歇着?”顾云深主动问。 时锦不假思索:“当然是灯会!”她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算,“我都在刺史府闷了有半个月了,今天天气好,才不要回去。” 顾云深自然依她,轻笑着道了声“好”。 话到这里,时锦顿了下,不着痕迹地试探道:“说起来,相爷不是在帮着安排乞巧节的活动?今夜的灯会上,都有什么好玩儿的?” 顾云深在她身后,时锦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明显地感觉到头顶上的呼吸一停。 她心道,果然。 片刻,顾云深如常道:“先卖个关子。晚上阿沅亲自去体验一番,自然就知道了。” 时锦笑了笑,从善如流:“好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 还有一更有点刺激,让我慢慢磨一下!估计要到凌晨了,大家不要等,早睡早起身体好! 第35章 顾云深推着时锦走了没多远,就听身后有人叫住他。 -- 第61页 “相爷留步!” 顾云深顿住脚步。 眨眼的时间,廖参将快步走来,目光落在时锦身上,打量半晌后,问:“夫人便是当年养在顾大哥膝下的女婴吧?” 时锦一愣,下意识望向顾云深。 顾云深安抚地递给她一个眼神,朝着廖参将点点头:“是。” “都长这么大了。”廖参将看着时锦感概万千,似是在透过她回忆某些往事一样。 好在他也知礼,没看多久便移开视线,朝着顾云深拱手道,“答应相爷的事,末将必定全力以赴。” 顾云深:“有劳廖将军。” 廖参将摆了摆手。 等他走远,时锦才问:“廖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阿爹养了我?阿爹不是说,我是在他回江南的路上捡到的吗?” 顾云深揉了揉她的头发,示意她稍安勿躁,他慢慢道:“我也是近来听廖参将说才知道。阿兄当年在沅水一带打仗,阿沅是他在后方养伤的那段时间捡到的。后来他伤势太重,没办法再上战场,干脆带着阿沅回了江南。” 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有一些旧事,或许顾云深知道,但没告诉过她的那些旧事,登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时锦干涩道:“我的生身母亲,不也是在沅水战场的后方难产而死吗?” 顾云深愣了下:“阿沅如何知道的?” “你果然知道。”时锦低低道,垂着头,闷声解释,“太子和我说过。” 先皇后是在今上登基前离世、登基后追封的。她的离世真相扑朔迷离,史官也并未记载。 知道当年旧事的人更是寥寥,就连顾云深的对先皇后的了解,也仅仅是凭借着为官后耳闻的只言片语,知之不深。 他垂眸看了眼拽着腰绦发泄的人,轻声道:“阿沅误会了,我并不知情。” 时锦动作一停。 顾云深续道:“阿沅的身世,阿兄当年是如何与你说的,便是如何告诉我的。廖参将知道你,也仅仅是因为,当年阿兄重伤不继,不得不离开战场,廖参将不甘心,纵马追上阿兄,这才知道他养了个女婴在身边罢了。” “可是——”时锦蹙了蹙眉。 顾云深温声打断她:“没有可是。阿沅,战场上刀剑无眼,哪怕在后方,有再多的护卫看守,也不可能确保万无一失。” 时锦张了张嘴,有了茫然。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会流落在外,被认回皇室后,太子告诉她,他们的母亲在多年前的沅水战场离世。当时守卫看护不力,这才将她遗失。 她也一直以为,顾阿兄捡到她是缘分。 可若是顾阿兄是从沅水战场上下来的,那他捡到她真的不是偶然吗? 时锦闭了闭眼,涩声问:“当年沅水战场的领兵之人,不正是他吗?” 时锦口中的“他”,正是当年还未登帝位的皇帝。 倘若不知道顾阿兄的前尘倒也还好,可一旦知道,时锦就难免忍不住多想。 她的父亲、母亲和养父都在沅水的战场上。母亲难产而亡,她没有被身为将领的父亲找到,反而被要从战场上离开的养父捡到,这得有多巧合,才能让养父丝毫不起疑她的出现;更得有多巧合,才能让她的父亲连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母亲丢了孩子,没多久,养父捡到了位女婴。如此暧昧的巧合,双方竟然都没有任何的怀疑? 时锦不信。 她没办法不怀疑,她压根儿不是流落在外,而是皇帝,根本就不想要她。 顾云深一眼就看出时锦在想什么,他轻叹一声,道:“阿沅别多想。陛下当年是沅水战场的将领不假,可战事过半不久,他就已经启程回京了。” 他耐心道,“当年先皇驾崩,陛下不得不尽快赶回上京主持大局。那时阿沅在母亲的腹中已经八个多月大了,从沅水到上京舟车劳顿,母亲的身体支撑不住,不得已留在原处。阿沅出生时,陛下离开沅水已经一月有余,对沅水诸事鞭长莫及。他不是不要阿沅,只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顾云深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下:“三年前,陛下刚一得知阿沅的身份,不是立刻将阿沅认了回去吗?别多想。” 时锦想说,三年前他会把自己认回去,是因为边境动乱,他不想兴兵,需要一个公主来为他的和亲大计出力而已。 她拒绝了,所以他立刻将她弃若敝屣,毫不犹豫地把她流放到岭南,三年不闻不问。 可她终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得知这件事,时锦一直都有些怏怏不乐。原本顾云深是想先带她回刺史府歇息半日,待养足精神,再一道出门赏灯。 如今被这事一扰,他干脆改了计划,直接带着她在靖州城内游玩。 因着有赛马比试的缘故,靖州城内的百姓都熙攘着去了赛马场,城内空了大半,许多商铺店家都闭门谢客。 车夫驾着马走在城内的街道上,寻觅了半天,才堪堪寻觅到了一间茶馆。 茶馆的环境甚是清幽,依偎着穿城而过的护城河,在二楼,正好能将河边精致一览无余。 顾云深抱着时锦去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没多久,店小二手脚麻利地上好了清茶,并着几盘糕点。 时锦原本有些怏怏,余光瞥见几盘糕点,不争气的定在上面,怎么也挪不开了。 -- 第62页 顾云深倒了杯茶,推到她身前。 时锦视若无睹,抬眸看他,眼睛无辜的眨了眨,意思不言而喻。 顾云深失笑,退让道:“一块。” 一块? 这还不够塞牙缝呢! 时锦鼓了鼓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企图用眼神挣得更多快糕点。 顾云深这回心性极为坚定:“灯会上有不少甜口的东西吃,你现在吃多了糕点,夜里就不能吃别的了。” 时锦将信将疑:“灯会上真的会卖你这些?” 顾云深嘴角噙着笑:“不骗你。” “那我姑且信你。”时锦收回了视线,捻了自己唯一能吃的一块糕点,掰成小块小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不得不说,甜食太容易让人心情舒畅了。时锦只吃了半块,就将那些糟心事儿抛之脑后。 等到入了夜,灯会正式拉开帷幕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彻底地全身心投入到玩乐之中了。 靖州乞巧的灯会,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诸如猜灯谜一类的游戏。整个盛会只贯穿着一个理念:吃得快乐,玩得尽兴。 各式各样的灯盏将靖州城映照得宛如白日。目光所及,皆是造型各异的灯笼。 因为参与的人多,摩肩接踵,时锦的轮椅在人群中行走不便,为了方便游玩,顾云深干脆将她背了起来,游走在人群中,不可避免地收到许多揶揄善意的目光。 时锦揽着他的脖颈,下巴搁在肩膀上,闲闲问:“你累不累呀?” “阿沅很轻,不累。”顾云深气也不喘,背着时锦仍能健步如飞。 时锦好声好气地打着商量:“那能不能走慢点啊,我都看花眼了。” 顾云深一愣,旋即笑道:“当然可以。” 他果然放慢了脚步。 时锦在他背上很安分,没有动来动去,就是嘴巴一刻也眉停过。她应当是极高兴的,指着路两侧的灯笼喋喋不休。 顾云深听到她语气中不加掩饰的兴奋,也不由牵起了唇角,不时附和。 走过长长一段灯笼长廊,终于来到吃喝玩乐的胜地。 叫卖声不绝于耳,时锦鼻子尖,早早便闻到了空气中的甜味儿。她抬了抬头,四周扫射一圈,指着不远处的小摊贩道:“是糖灯影儿①!我要吃那个!” 摊位前聚集了不少人,时锦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好吃的,不想耽搁,挑了个早已做好的糖灯影儿,便催着顾云深继续往前走。 糖灯影儿由糖熬制溶化后绘就,是甜口吃食的集大成者。 顾云深虽然纵她买了,却也极为警惕:“只能吃一半。” 时锦咬着糖,含混指责:“太浪费了。你身为丞相,怎么能带头浪费粮食?” 顾云深祭出杀手锏:“你若是吃完,其余的便不能吃了。” 时锦维持着咬住糖灯影儿的姿势,知道不能和顾云深硬碰硬,于是道:“可这么大的一个糖灯影儿,总不能扔掉吧?” 顾云深不为所动:“那阿沅把这个吃完,咱们便不买其他的了。” “别——!”时锦匆忙叫停,紧接着,计上心头,她清了清嗓子,忍着笑提议,“若不然我吃一半,余下的劳烦相爷亲自解决?” 时锦就是在故意为难他。 顾云深这么爱干净的人,连衣角上不起眼的脏污都不能忍,遑论是已经备受她荼毒的糖灯影儿? 等到他拒绝,她就可以冠冕堂皇地谴责他一番,然后继续享受着拥有糖灯影儿的快乐。 时锦美滋滋地想着。 顾云深思考了片刻,缓缓道:“也行。” 时锦:“……” 时锦:“???” 一刻钟后,时锦趴在他背上,一手拿着一串儿糖葫芦往自己嘴里塞,一手拿着还剩一半的糖灯影儿喂顾云深吃。 时锦的眼神很是麻木。她知道顾云深是极厌恶甜食的,平日里,饭菜中多放点儿糖他都不会再多沾一口,更别提吃糖灯影儿这种小食了。 可他如今吃了。 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只凭他的进食速度,时锦也知道他该是极为抗拒的。 时锦:“……” 时锦心绪难平! 既然抗拒你就干脆别吃啊!我这么大一串糖灯影儿,落在这种根本不吃甜食的人口中,简直是十足的暴殄天物! 太可惜了! 剩余一半糖灯影儿终于被他吃干抹净,顾云深等了片刻,侧头问:“剩下的一半糖葫芦呢?” 时锦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竹签,想起来签子上的山楂果,都被她在愤怒中一扫而光了。她故作讶异道:“啊!好像被我不小心吃光了诶。” 顾云深:“……” 像是怕顾云深打道回府,时锦立刻讨好的圈住他的脖颈,笑眯眯地转移话题:“你果真没骗我!灯会上确实有许多好吃的!” 顾云深将她往背上送了送,顺势道:“我何曾骗过阿沅?” “有啊。”时锦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根本没帮着安排乞巧的活动,却骗我说自己参与了。” 顾云深笑容一顿,暗恼自己得意忘形。既然时锦知道,他索性也不再瞒,承认道:“这桩事是我不对。” 时锦也就是随口一谴责,压根儿不在乎他承认不承认。如今她的眼里心里全是不远处的云吞摊。 她拍了下顾云深的肩膀,兴奋道:“我想吃云吞!” -- 第63页 顾云深背着她走过去,正好有空位,他把时锦放下,招呼来老板要了两碗云吞。 等待云吞端上来的空隙,顾云深问她:“我骗了阿沅,阿沅现在还觉得我是君子吗?” 时锦此刻正被喜悦和激动充斥着,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听到我和纪听说的话了?” 顾云深点点头。 时锦眼珠一转,笑吟吟道:“相爷如果肯再给我买一串儿糖葫芦,就可以和骗我的事抵消,还是端方君子!” 顾云深无声莞尔,无视她期待的目光,温和道:“让阿沅失望了,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时锦:“……” 时锦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想打人的冲动。 顾云深低低笑了声,抬眼望着时锦。 时锦被他的眼神吸引住,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包容而温柔,不同的是,这次还带了些他眼中从不曾出现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似乎是……深情? 时锦怀疑自己看错了。 顾云深怎么会拿这种眼神看着她? 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没有注意到顾云深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顾云深慢慢道:“前些时日,阿沅说自己还不曾有心上人。” 时锦跟着“嗯”了声,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下一瞬,顾云深作出了解释。 他平静的语气中不可避免地染了几分紧张:“既然如今没有,不知我有没有机会,暂时占着阿沅心上人的位置。” --------------------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虽迟但到! 只要天没亮,我就不承认今天是新的一天! 这章超多字,大家晚安! —————————— ①糖灯影儿,糖画的民间俗称,查自百度。 第36章 时锦一脸茫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顾云深定了定神,郑重重复,“阿沅如今既然没有心上人,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暂时占着阿沅心上人的位置。” 他一字一字说得极清晰,时锦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虽然他说得委婉,可这话落在时锦耳中,俨然已经是表意的话了。 他在向她表意。 顾云深,在向时锦表意。 单单只是这个结论,就让时锦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种话? 时锦搜肠刮肚思索半天,才隐隐猜出些眉目。她轻轻松了口气,避开顾云深的视线,垂着眼道:“虽说我今日知道了些前尘往事,是有些低落。可相爷也不必为了哄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我们早前说过的,只做——” “不是为了哄你。”顾云深依旧声音温和,万事开头难,表意的话重复之后,他原先的紧张和拘谨也散去大半,如今他目光紧紧锁住时锦,分外坦然,“所以我方才说,我不是君子。” 顾云深声音沉沉,字句坚定道:“阿沅,我反悔了。” “我反悔了,不想只与你做表面夫妻。我想成为阿沅的心上人,同阿沅余生白首不离。” 时锦头一次听到顾云深说这种情话。耳边过往行人不绝于耳的嬉笑声渐渐恍惚,好似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所有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起来。 她只能清晰地听到顾云深的话,这些话字字认真,每一个字都在不着痕迹地侵蚀着她的冷静和理智。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回应。 从不知何时动心,到三年前表意被拒,再到如今表面夫妻。从她青涩葱葱,到如今锦瑟年华,对这样回应的期许从未消失过。 时锦的脑海中炸开一团喜悦,流遍四肢百骸。她几乎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可根植在心底的理智紧急拉住她。 她笑了笑,没说应不应,只是道:“半月前,相爷还打定主意要和我做表面夫妻。才过半月而已,相爷的心思未免变化得太快,委实让人捉摸不透。” 似是早料到会遇见这样的质问,顾云深面上不见惊慌,从容道:“我与阿沅说这些,并非是一时起意。今天见阿沅之前,我已经深思熟虑许久了。” 在他消失的半个月,他几乎日日都在思考,自己对阿沅,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以往他笃定阿沅不会离开他,于是给自己筑起了密不透风的围墙,在围墙中怡然自得,根本不会多想。 可来到靖州,和阿沅的次次相处中,他赖以生存的围墙区域被源源不断地突如其来大力击打。 不管是阿沅说的她会有心上人最终离开他,还是那个雨夜里阿沅迷迷糊糊说出的那一句“小叔叔不要我了”,抑或是她发热的时候,他禽兽不如地对她起了反应。 桩桩件件,原原本本地展现在他眼前,让他连逃避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他的围墙瞬息间坍塌殆尽,他不敢面对她,所以生平第一次,像个懦夫一样躲着她的注视。 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到底是如阿沅所说,等她遇见心上人放她离开;还是不择手段地留下她。 可是,他又有什么依仗能让她心甘情愿留下来?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把阿沅困在身边? 如此日日反复自问,他从未在两个问题上浪费过这样多的时间。可一想到关系着阿沅,又觉得仅仅是半个月到底还是草率。 -- 第64页 可他却也不能再耽搁太久。 他心心念念都是她,想见她,想同她说话,哪怕阿沅冷目以待,他也甘之如饴。 一切的疑问的指向似乎都已清晰可见。 或者说,在阿沅发热意识不清的那个夜晚,在他身体失控、夜不能寐的那个晚上,答案就已经近在眼前。 他不能否认,也无从否认。 ——他对阿沅有情意。 他对她的亲情,究竟是何时在日积月累中变质,他早已回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大婚那天,喜帕掀开,见到她艳如桃李的面容时的刹那失神。 或许是大雨倾盆,他连夜赶回,迫切地想要把她拥在怀里的心急如焚。 更或许是,三年间,对她日复一日的思念,聚沙成塔,然后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所有的思念都尽归来处。 亲情只关乎冷暖,倾慕才有关惊艳。 当他从男子的目光去欣赏她的容貌时,年少的亲情就已经付诸东流。 可惜,彼时他一无所知。 个中曲折,顾云深并未宣之于口,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然而这种眼神,对经年累月都在观察他的时锦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的真诚与认真,全部都写在眼睛里。这远远比花言巧语更让人心折。 时锦掐了下指尖,用尽全身力气将视线从他温柔的眼神包裹中挪开。她清了清嗓子,用玩笑的婉拒掩饰着自己的心跳:“相爷大权独揽惯了,想必不知道,感情的事求不来。不是相爷说如何便如何的,更没有万事都随相爷意愿的道理。” “阿沅无需迁就我。”顾云深不恼不怒,坦诚地展示着自己的算计,“我与阿沅说这些,只是希望阿沅日后考虑心上人的时候,始终把我排在首位罢了。” 他温和地笑笑,“阿沅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我的阿沅,值得最好的。”” 时锦摸清了他的态度,像是故意似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重重“嗯”了声:“相爷说的是。” 顾云深莞尔,却没多言。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云吞端上来。 云吞不大,盛在瓷碗中浮着,周边撒了一小把葱花点缀。刚出锅的云吞汤鲜美至极,伴着葱花清新醒神的香气幽幽散开,令人垂涎欲滴。 时锦毫不客气的用了一碗,顿感心满意足。 吃饱喝足之后,折腾了一整天的疲惫感终于涌上心头。时锦眨着眼,没忍住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顾云深立刻问:“阿沅累了?要不咱们现在回府?” 这提议这种下怀,时锦从善如流地点头。 顾云深在她身前半蹲下,示意她趴在背上。 时锦却有些踌躇。因为人挤人,顾云深背着她实则已经走了许久了。她就算再轻,也好歹有些重量。 想了想,时锦提议道:“我还是坐轮椅,咱们从人少的地方走——” “我想背阿沅。”顾云深明白她的顾虑,温和地描补,“难得有得闲的机会,阿沅总要让我表现一二。否则我拿什么保证不会被其余人后来居上?” 哪会有什么后来人。 时锦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顺从地在他背上趴好,等他起身,才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似地开口:“相爷可要好好表现。” 顾云深笑着道了声“好”。 * 因着顾云深出其不意的表意,时锦失眠到大半夜。只有被偏爱的人才有资格有恃无恐,她小心翼翼数年,突然之间得到了这样一个资格,怎么想都会让她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辗转大半夜,近乎天亮,她才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纪听抱着一篮子香囊过来。她对着时锦挤眉弄眼,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怎么样?昨夜和相爷的乞巧节过得如何?这么热闹的气氛,有没有天雷勾地火,把相爷一举拿下?” “算是成果颇丰吧!”时锦不由挺直了腰杆,眼下虽有青黑,可面上的喜悦和光彩照人藏也藏不住。 纪听啧啧两声,朝她竖起大拇指。 时锦嘿嘿一笑,视线移向她怀中的篮子:“这是什么?” 纪听揭开篮子上的红布,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介绍道:“这可是我昨夜费了大力气从灯会上收集来的香囊。你看着纹样细腻灵动,颇有意趣……” 纪听侃侃而谈。 时锦的笑容却在她的讲述中慢慢僵硬起来。 纪听后知后觉意识到,关切问:“怎么了?” 时锦挠了挠头,崩溃地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地哀嚎:“完了——” 没等纪听多问。 时锦垂头丧脑地解释。 她为了刺激顾云深,故意说她要学做香囊,待日后交给心上人的话。 刺激的意图是达到了,可在她原本的计划里,顾云深压根不可能这么早就松动。 等他开窍时,恐怕早就将靖州的记忆抛之脑后了。 可她万万没料到,万万没料到! 顾云深竟然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说开窍就开窍,说表意就表意,当时的话言犹在耳,万一日后她同意了,他问她要香囊,她怎么办? “……”纪听理完原委,虽然不想当事后诸葛亮,可却还是没忍住问,“你当时为何要拿这个刺激人?” 时锦眨了眨眼,分外无辜:“天时地利人和,只顾着顺手好用,哪想得了这么多?” -- 第65页 “……”纪听由衷感到窒息,她摊了摊手,“没有任何办法,你现学吧。” 时锦疯狂摇头:“你知道那个花样是什么吗?是鸳鸯戏水!鸳鸯戏水!那么繁复的花样,是我这种只会绣花叶子的人配学习的吗?!” 纪听:“……” 纪听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你要不装傻,把这事忘了”。 顾云深就从门外步入,问道:“什么鸳鸯戏水?” 纪听:“……” 时锦:“…………” 时锦:救命!! 第37章 顶着顾云深疑惑的视线,时锦慢吞吞地直起上半身。 “‘鸳鸯戏水’就是、是……是我和纪姑娘正在讨论的绣样。”时锦硬着头皮,终于找到了正当的理由,于是极为流畅道,“昨夜乞巧,纪姑娘寻到了不少有趣的绣样,你要看看吗?” 时锦邀请之言处处透露着真诚,变脸之术行云流水,堪称一绝。纪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偏偏相爷好像是真的信了,居然很是善解人意地摇摇头。 纪听:“……” 你能听到“鸳鸯戏水”四个大字,我就不信你听不到后半句话。 心里这样想着,纪听却没开口戳破。 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愿骗,一个愿信”的小情趣,她横插一脚算什么? 纪听最是识趣,趁着二人说话的间隙,将绣样收回篮子里,笑吟吟道:“相爷既回了,那小女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同夫人叙话。” 时锦有些不情愿。 因着昨晚的表意,她现在单独面对顾云深,总觉得有些面热。但也知道,如果强留纪听在这里,尴尬的反而是纪听了。 于是她只能眼巴巴地目送着纪听离开。 等纪听走远,顾云深一撩衣摆,在时锦身侧坐下。 他问:“这些时日,看来阿沅和纪姑娘相处得很是投机。” 时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纪姑娘性情好,自然聊得来。” 顾云深笑了笑:“趁如今还在靖州,阿沅可以多和纪姑娘待一待。” 这话不必他说,凡顾云深不在府中,她素来都是纪听待在一处的。时锦“嗯”了声,刚一垂眼,觉察出不对,赶忙侧头望向顾云深:“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回京了?” “是。”顾云深笑着道,“靖州诸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很快就可以启程回京。” “这么快?”时锦讶异,“我以为还要费些时间才能处理好。” 顾云深比了个手势,道:“阿沅不如猜猜,处理得快的原因是什么。” 他既然如此说了,时锦并不推辞,偏着头想了想,屈指点着桌子:“是因为廖将军?” “确是如此。” 听到他的肯定,时锦就悟了:“廖将军是靖州的驻军参将,刺史能借监察之权稳住知州,可却没有兵权。如果没有廖将军的支持,等于自断一臂。” 顿了顿,时锦抬眼道,“这就是廖将军那天所言的承诺你的事?” 顾云深“嗯”了声,娓娓道:“那夜我借着兄长的容貌去试探廖将军,能试出他和兄长情谊匪浅。廖将军虽然和纪刺史走得近,但好在尚无反心。接触之后,他与我做赌,赛马他若赢了,我便退回上京,不再插手靖州诸事。我若赢了,我在靖州想做的事,他不但不会阻拦,还会助我一臂之力。” 果然如此。 时锦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多年不赛马,却在昨日破了例。” “昨日破例,并非只为赌约。” 时锦茫然:“嗯?那还有什么?” 顾云深视线落在她身上。 时锦后背一凉,警觉地回望过去。 他笑了笑:“我身在官场,步步谨慎,总是顾虑太多。赛马是个好机会,风驰电掣中会觉得许多顾虑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顾云深一顿。 这片刻的停顿是在等着她的询问,时锦心知肚明。但她直觉若是问了,会得到一些让她羞于面对的答案,所以在这个停顿中,干脆地保持了沉默。 顾云深:“阿沅不问问顾虑是什么?” 时锦连连摇头:“不必不必,相爷胸有成算,行事自有章法,不必我多此一问!” 怕顾云深突发奇想告诉她。 时锦匆促转移话题:“说起来,那相爷预备如何处置纪刺史?” 顾云深眸光温和,没有细究她的逃避,温声道:“不会处置他。” 时锦不解。 顾云解释道:“刺史虽动了不安的心思,可他尚未筑好根基,陛下又发现得早。咱们来靖州就是震慑,刺史是聪明人,那点小心思不敢摆到明面上,恐怕早就偃旗息鼓了。更何况廖参将已经不会再助他,没有兵权,料他也翻不出风浪。” 文人无兵权,空有绣口根本无法立足。 这些时锦懂,但她仍有疑虑:“可是纪刺史毕竟动了心思,难道,陛下不会因此而忌惮疏远他吗?届时——” “阿沅当初不是说过,‘他们是文人,又不是圣人’?” 时锦拐弯抹角问这些,哪是真的在关心纪刺史。她只是担心,若是纪刺史获取,身为女儿的纪姑娘,会因此受到连累罢了。 顾云深轻轻吐了口气,缓缓道:“这次回京,我会向陛下谏言,改刺史制。阿沅说得对,没有靖州刺史,还会有青州刺史、兖州刺史……根源在于制度,正本清源才是上策。” -- 第66页 时锦终于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道:“相爷智谋深远,刚毅过人,实乃我辈楷模!” 顾云深笑了笑,忽然问:“既然如此,‘鸳鸯戏水’的香囊,阿沅打算何时给我?” 时锦愣了下,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没在纪听面前拆穿她,不是因为不放在心上,也不是他好心,而是他根本就留了后手! 想明白之后,时锦鼓着脸颊,板着脸道:“这香囊早说了是给心上人的。相爷如今只是留了名,怎么就自信一定能拿到这个香囊?” 顾云深牵了下唇角,没回应。 时锦抬了抬下巴,正准备再接再厉。 顾云深忽然道:“前些时日我反复在想,阿沅三年前来和我坦明心意,应当是鼓足了勇气吧?” 这话问得太让人措手不及,时锦张了张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三年前,她被认回皇室,终于摆脱了顾阿兄养女的身份,反复给自己打气,才满怀热诚与期待来到顾云深面前,郑重其事地同他表意。 可顾云深说什么? 当时他面露讶异,很快笑了笑,拍拍她的头,一如既往道:“阿沅别闹。” 时锦当时心里是不服气的,她想反驳,想告诉他,她真的没有开玩笑。可是触及他的目光的那一刻,却忽然感受到浓重的无力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那个眼神,直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 那个眼神温柔、包容,就像是在看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单纯的、没有丝毫的情意。 当时的她满腔孤勇,根本不怕顾云深不喜欢她,她只怕顾云深把她当小孩儿。 偏偏,在当时的顾云深眼里,她就是一个小孩儿。 这个表情,足以让顾云深明白了。 他苦笑道,“是我当时莽撞,轻待了阿沅的心意。” 重翻旧账,时锦反而语塞,犹豫半晌,只能干巴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顾云深摇摇头,道:“那句顾虑为何,阿沅不想问,我却想说。” 顿了下,顾云深道:“阿沅很勇敢,我却不是。甚至在我认清自己心意的半个月里,也曾胆怯踌躇。担心你我二人曾经叔侄相称,会引人说三道四。三年前阿沅可以孤注一掷,我却只能靠赛马才能扔下心中的包袱。” 时锦愣了下。 顾云深抬手捂住她的双眼,慢慢道:“三年前是我待阿沅不好,所以,阿沅如今对我,尽可以随心所欲,不必有所顾忌。有些话,可以等晚一些、等到阿沅觉得,足以抵消三年前的旧事时,再开口。” “鸳鸯戏水的香囊只是玩笑话,阿沅不必当真,更不用去学。”顾云深道,“多年前我说阿沅不用学刺绣取悦人,今天亦然。” 话到最后,顾云深终于放开她的眼睛。 乍然见到光亮,时锦有一瞬的不适,眨了眨眼才有所缓解。 顾云深正在她的视线中,笑容温和,字字如千钧。 “不要对我心软,阿沅。” 第38章 他知道了。 时锦呆呆地看着顾云深,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他知道了。 她知道先前她的种种话语都是嘴硬,更知道,她对他其实并未死心。 所以他说这些,来告诉她,不要对他心软,不要那么早的答应他的表意。 至少要将三年间的委屈都发泄完,再来考虑是否要与他余生白首。 时锦这一刻才认识到,先前她错了。 她一直以为顾云深不通情爱,实则不然,他只是,从来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而已。 顾云深是何等聪明的人,心思细如发,一旦真的开始注意到一件事,方方面面都能想明白。 他知道自己三年前慢待了她的心意,所以在用这样的方式补偿她。 这样的冰山一角,他都如此在意。倘若他知道了她被流放的原因,又该作何感想。 时锦忽然眼热,不敢再去想下去。 她眨了眨眼,带着鼻音埋怨:“好好的说话便是,你捂我的眼睛做什么。” “是我的错。”顾云深从善如流地道歉,体贴地别开眼,佯装不知她的狼狈。 时锦独自缓了缓情绪,刚轻吁一口气,就听顾云深低低笑了声,道:“不捂着阿沅的眼睛,我怕自己私心作祟,只顾着想法设法让阿沅松口,便说不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了。” 时锦为缓解情绪所做的努力,顿时功亏一篑。 * 其实时锦对三年前的表意失败早已经看开。但顾云深话都摆到这里了,她素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于是也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这样说开了也有好处,起码时锦再面对顾云深的时候,心里的紧张和别扭就烟消云散了。 既然顾云深能够看明白,她也没必要再费心掩藏。因此后续的相处中,都显得很是自在。 转眼到了离开靖州的那一天。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离开那天,时锦对着纪听还是依依不舍。她的朋友屈指可数,来靖州之后和纪听很是融洽,乍要分开,难免有些难过。 时锦不放心地叮嘱:“你在府中处境艰难。倘若大夫人还是有意为难你,你便给我来信,我让人给你撑腰。” 越叮嘱,时锦越不放心。她皱着眉道,“若不然我直接带你去上京算了,省得在府里总要忐忑度日。” -- 第67页 不怪时锦不放心,实在是纪听委实孤立无援。 她和纪听一同在府中这段时间,除了第一次见面大夫人用了手段外,后面忌惮她,一直没怎么动作。 如今她要走了,纪听失去依仗,大夫人忍了那么久,难保不会动手。 时锦忧心忡忡。 纪听反而坦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轻松道:“无妨的。我和大夫人交手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还会载到她手里。我阿爹虽说对我不大关注,可府中如今适婚龄的女儿就我一个,我对他还有用。大夫人倘若过分,他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样一说,时锦反而更担忧了。 她开口的同时,顾云深走过来,朝纪听微微颔首,然后弯身问:“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 时锦犹豫地看向纪听。 纪听冲她摇摇头,笑道:“赶紧走吧,不然天要黑了。”顿了下,又道,“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 时锦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面色并未缓下来。 顾云深弯身将时锦抱起来,看了眼她担忧不减的面色,抬眼冲纪听道:“这些时日,多谢纪姑娘照顾阿沅。” “相爷言重了。” 顾云深道:“为表谢意,我已与廖将军打好招呼,纪姑娘倘若有为难的事,尽可以找廖将军帮忙。” 纪听愣了下,才后知后觉地道了声谢。 这样的安排时锦也没有想到,但不可否认,她安心了许多。 和纪听告别之后,时锦被抱上马车。等走远了,才忍不住问他:“你是何时与廖将军打好的招呼?我怎么不知道?” “阿沅说和纪姑娘志趣相投,相谈甚欢,前日我见到廖将军,便和他提了这桩事。”顾云深解释道,笑问,“可是我多此一举了?” “没有没有!”时锦弯着眼睛,连连摇头。她探了探身子,学着顾云深常做的动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触感顺滑,还有些毛茸茸的,难怪他总是做这样的动作。 时锦如此腹诽,面上却笑眯眯地,“相爷做得很好!” 任谁被如此放在心上,都免不了开心,时锦亦不例外。 她笑意不减,眼睛弯如月牙。话虽说完,手却未从他头上挪开,大有爱不释手的意味。 偏偏顾云深顺着她,怕她抬手累着,还贴心地弯了腰。 时锦笑意更盛,过了把手瘾,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故意问道:“如今四下无人,相爷才如此顺着我。倘若在外人面前,相爷是不是要同我生气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话委实有故意找茬的意思。 顾云深却丝毫不恼,几乎没有思考的停顿,就流畅道:“不会。” 时锦正要问他为何如此笃定,就听顾云深认真道,“阿沅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妻子,自然要好好疼着。阿沅也说了他们是外人,外人怎及‘内人’重要?” 时锦愣了下,才后知后觉地脸热起来。 她别开视线,忍不住弯了嘴角,在心里再一次感叹自己看错了眼。 顾云深才不是于情爱一道不精通呢,他说起情话来,谁及得上? * 回京的路上,没了来时的杂乱心思,时锦和顾云深相处得极是和谐。时锦偶尔调皮,顾云深纵着她,再没有比他们更融洽的人了。 照顾时锦的事,许多都是顾云深亲历亲为。原本被叫来照看时锦的念夏,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她一日日的将二人的相处看在眼里,一开始还会震惊,到后来已经变得麻木起来。 天气一天天得冷起来。 到上京时,也已经是深秋了。 大清早的上京城一片静寂,城门还未开,时锦窝在马车里,蹙着眉道:“这么久不见小三月,她还能不能认出我们啊。” 顾云深故意道:“小孩子记性不好,兴许忘了。” 时锦没注意到顾云深的表情,登时满面愁容:“不会吧。万一小三月真不记得我了,可怎么办。” 她说着说着,似乎真的相信了。 顾云深一见她当真了,赶紧道:“我骗阿沅的。小三月亲近阿沅,怎么可能会忘了……” 时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愤愤道:“你居然拿这种事骗我!”话音落地,还是忍不住担忧,“小三月真的能记住我?” 顾云深好笑道:“这回真的不骗你。” 时锦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瞅了眼城门,哀声叹气地等着城门打开。 好在他们到得不算早。 没等多久,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传来。 没等顾云深吩咐入城,紧接着又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一群人在纵马出城。 这么早出城? 顾云深掀起车帘,向外瞅了眼。 为首的人正好看到,在马车旁勒住了缰绳,率先道:“相爷回来了?” “是。”顾云深觑了眼他后面密密麻麻的随从,礼节性地问,“武安侯怎么大清早出城?” 武安侯正是当今皇后的兄长,手握兵权,位高权重。 他朗声笑道:“西羌皇子即将抵达上京,本侯奉命主管上京防务,如今正要去大营练兵。” 顾云深面朝外。 没有注意到,听到“西羌皇子”的时锦,登时僵坐在原地。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68页 上章后半部分重修了下,加了大概五百多字的样子,麻烦看过的大家再重新看一遍啦,不然可能接不上这章。 给大家比心心! 第39章 武安侯似有所察,透过车窗的缝隙往里觑了眼:“相爷和公主殿下大婚,本侯远在西境,还未恭贺二位大婚之喜,是本侯失礼。改日定当另备薄礼送到府上赔罪,还望相爷和殿下勿怪。” 顾云深颔首道:“侯爷言重了。” 坐下的马停在原地似有些焦躁,武安侯轻顺着鬃毛安抚,笑道:“此次西羌皇子是为和亲而来,殿下如今已为人妇,倒是省去了离家远嫁的苦恼。说起来,殿下果真是幸运。” 这话听着委实刺耳,顾云深皱了皱眉,刚要开口。 马车里的时锦已经恢复如常,慢条斯理地朝外开口:“本宫嫁得早,没办法替陛下分忧,心中抱憾不已,何谈幸运?” 她忧愁地叹息一声,“倒是侯爷府的郑姑娘,如今恰值妙龄,正好能为国事解难。如若远嫁,郑姑娘能名载史书,流芳千古,武安侯府也满门荣耀,本宫艳羡不已呢。” 武安侯面色一僵:“小女顽劣,恐怕难当大任,殿下过誉了。” 话音落地,不等二人再开口,武安侯拱手道,“本侯政务在身,便不多做逗留。告辞!” 等人走远,顾云深撂下车帘,转回头时,面上的不虞仍未完全散去。 时锦看了眼,忍不住笑道:“人都走远了,快别因为他的信口胡诌生气了。” 边说着,时锦两指按在他的唇角,往上推出一个笑,“我不是也没让他占着便宜嘛!” 顾云深跟着笑了声:“阿沅伶俐,我远不及。” “哪有什么伶俐,不过恰好知道他的软肋罢了。”时锦收回手,垂眼笑了声,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阴鸷被她垂下的眼睫遮了个分明。 时锦慢慢道,“他是武将,素轻文人,你的话对他压根不起作用。他身为国舅,得陛下和太子礼遇,素来嚣张跋扈惯了。这种人眼高于顶,只有拿他在意的人作伐,才能让他趁早闭嘴!”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顾云深却含笑听着,边听边颔首,极是认真。 时锦忍不住笑出声来,往前倾了倾身,托着腮,佯装好奇地试探:“说起来,倘若我如今未曾嫁人,又恰好需要公主去和亲,我若不想去,你会帮我吗?” “会。”顾云深不假思索,对上时锦的眼睛,认真道,“阿沅本就不必去和亲。” 时锦偏了下头,眼睛亮晶晶地:“相爷是心疼我啊?” 顾云深点点头:“是。” 这话不是时锦第一次问,却是顾云深第一次注视着她、不避不让地回答。 顾云深续道,“拿女子和亲来换取短暂的安宁,是下下之策。纵然是我文臣,如此计策我也实难苟同。” “可是——”时锦犹豫道,“武安侯不是说,此次西羌皇子所来是为和亲?” “他是猜到你在马车中,故意给你我二人难堪罢了。”顾云深目露讥诮,“我朝皇室无宗亲,举朝身份尊贵的女子屈指可数,值婚龄能和亲的也不过你和郑府的姑娘。你已有婚嫁,武安侯更不会让他的女儿去和亲。” 时锦想了下,皱着眉问:“不是有将朝中大人的女儿封一个尊贵的身份送去和亲的先例?” “那便不是结两国之好,而是折辱了。”顾云深细细道来,“西羌二皇子并非不受重视的普通皇子,他是大妃所生,身份尊贵,若是只娶一个普通大人的女儿,对他不会有丝毫助力。” “也是。”时锦点点头,感叹道,“虽然武安侯行事乖张,可对他的女儿倒是很珍视。” 顾云深难得附和:“自家女儿自然是自家疼。” 时锦仰头:“那我呢?” 顾云深将她耳边的碎发轻轻拢好,莞尔道:“阿沅我来疼。” * 马车一路驶进相府。 顾云深匆匆饮了口茶,便要入宫复命。临走还不放心时锦,一个劲儿地叮嘱:“小三月还没醒,你用了膳也先去睡会儿,不用等我。” “知道啦知道啦。”时锦连连点头,拖着调子道,“你快去吧!” 知蕊在旁边看得啧啧惊叹。 时锦瞟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直说。” 知蕊一点儿也不客气,在时锦一旁坐下,好奇地问:“此次从靖州回来,我怎么感觉,姑娘和相爷之间不一样了?” 时锦清了清嗓子,装傻:“嗯?没什么不一样呀。” “就是不太一样了。”知蕊斟酌着措辞道,“感觉,相爷以前对姑娘也好,但那种好太寻常了,就显得平淡,如今好像掺了点儿别的东西在里头,好像……” 知蕊不知道该怎么说,苦思冥想了大半天。 时锦笑弯了眼睛,故作平静道:“毕竟他同我表意过了,总要和以前有些出入。” “我就说嘛。”知蕊双掌一合,寻到症结终于松了口气。不过片刻,合十的手掌停在半空,知蕊呆愣愣地眨了眨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磕磕绊绊问:“姑、姑娘说,表、表意?” “是啊。”时锦点了点头,拍拍她的肩膀,云淡风轻道,“多大点儿事,稳重点。” 知蕊:“……” 知蕊呆傻之后是震惊,震惊着听到这话又转为麻木。 -- 第69页 脸色一时十分的精彩。 时锦正要回房歇息,冷不丁想起什么,又退回来,问她:“说起来,我断腿那夜,高烧不退,是你在照顾我吗?” “姑娘说什么胡话呢。”知蕊木然道,“姑娘只是低热,况且那夜我只顾着找大夫,哪能分出身来陪着你?” 说完,知蕊后知后觉地问,“姑娘那夜,是高热?” 时锦点了点头,正想开口,侍女进来禀报:“夫人,太子殿下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时锦“嗯”了声,压下解释,对知蕊道:“我们先去前厅。” 太子几乎是他们到府没多久就来了,约莫是收到消息就赶过来的。时锦原本还想着他收到的消息倒是快,一见他,反被他凝重的神色吓到了。 她给知蕊使了个眼色,知蕊心领神会,带着下人鱼贯而出。 时锦这才问:“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太子眉头未松,沉重道:“你上次让我办得事,没办成。” “没拦住?”见太子点头,时锦闭了下眼,很快调整好心绪,“无妨,他派去的人比你早,情理之中。” 想了下,时锦又道,“查到了就查到了,把他们拦在路上,晚一些进京也是一样的。你吩咐下去了吧?” 时锦能想到的,太子自然也能。 他点点头:“你放心,拦住了。” “这就行。”时锦松了口气。 太子久久未曾开口,视线落在时锦的腿上,目光隐有悲痛之色。 时锦循着看了眼,执起瓷杯慢慢抿了口水,垂着眼问:“你知道了?” “是。”她在岭南坐了将近三年的轮椅,断腿的事情左邻右舍都知道,查出来太容易了。太子艰涩道,“不是说,只是摔着了吗?能摔那么严重?” 太子业已知道,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时锦索性全盘托出:“摔着了不能,打断可以。” “打断?”太子猛地抓住扶手,筋骨用力,发出骨骼错动的声音,“谁干的?” “正查着呢。”时锦笑了笑,戳戳他的手背,“好啦,多大点儿事,坐轮椅我都习惯了。” 太子并未因为她的规劝而轻松下来,反而心情愈发沉重:“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想瞒着他,怎么可能瞒得住?” “我知道瞒不住,可是不瞒不行。” 太子语气微怒:“你自己都受了这么大委屈了,还替他着想。元嘉,你能不能——” “你不懂。”时锦打断他,“我腿刚断那夜,他去岭南见过我!” 太子满脸怒色登时一滞。 时锦慢慢道:“我三年前向他表意,他以为是玩笑话拒绝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责。他若是知道他去照顾我的那夜是我断腿了,怎么可能受得住?” 她看了太子一眼,继续道,“我以前想着他把我扔在岭南不闻不问,所以气愤怨恨,不想让他干涉。可他若是去见过我,又是在断腿的那晚,你说,我怎么敢让他知道这件事?” 她说得有道理。 顾云深有多看重她,他心知肚明。若顾云深真的知道这件事,连他都无法保证,顾云深会做出什么举动。 可是—— 太子泄气似地靠在椅子上,疲惫道:“可是,三年啊,元嘉,整整三年,你居然瞒得这么紧?不仅瞒他,你居然把我和父皇都蒙在鼓里。若非我此次自己查到了消息,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瞒到瞒不下去,或者瞒到能站起来的那一天吧?”时锦笑道,“这又不是什么一定要宣之于口的事情。没了一双腿而已,有知蕊帮着,又不影响活着。” “你——”太子气恼地拿手指着她,时锦笑盈盈地挪开,问道,“好啦,事已至此,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今日来,不会就只是问我这个吧?” 时锦有此问,原也就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没料到太子居然真的摇摇头。 时锦兴冲冲地问:“还有什么?” 太子从怀中掏出一沓信递给她。 时锦边接边问:“这是什么?” 太子道:“这是三年间,显之往岭南给你送的信。” 第40章 时锦脑海中有大半晌的时间都是一片空白。手臂还僵在半空中,手中举着一沓信,好似感觉不到酸痛。 太子没说话,厅堂里于是安静地落针可闻。 好半天,时锦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飘忽,落不到实处一样:“你说,这是他,寄去岭南的信?” 话到最后,尾音颤了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 太子在她的目光中点点头,重复道:“是显之寄往岭南的信。” “可是,”时锦语气干巴巴的,无措道,“可他不是把我扔在岭南,不管我了吗?”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的结论,觉得显之是不管你了。”太子顿了下,对上时锦复杂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据我所知,这三年,显之往岭南的信从来没有断过。” 时锦握着信的手不由紧了紧,她喃喃道:“我一直都未曾收到过……” 若是三年不间断的送信—— 时锦展开手里的几封信,抬眸望向太子,“这些——” 她的疑问都写在脸上,没等她把话说完,太子就截断她的话,解释道,“这是我的人去岭南时,在你住处附近一座破败的院落中寻到的。显之三年间寄给你的信远不止这些,若是你一封都未收到,其余的信应当是都不见了。” -- 第70页 那么多封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锦单是想想,都觉得心头一梗。她缓了下,不敢置信道:“他往岭南寄那么多封信,一封回信都没收到,竟然丝毫都没有起疑吗?” “元嘉。”太子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提醒,“当年你离开上京,连显之的面都不愿意见。” 时锦倏地一滞。 久远的回忆,经他一提,泄洪似的从脑海深处奔涌而出。 当年她表意被拒在先,又因为拒绝和亲被皇帝流放在后。心中悲愤难忍,偏巧顾云深得知这个消息时,只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去岭南也好”。 轻飘飘的五个字,却似千钧,压得她几欲窒息。更如同烈火,让她五内俱焚。 这五个字,在当时的她心里,无疑在说:“顾云深终于受够她了”、“没了顾氏养女名号的她又怎会得他分毫看重?”…… 类似的想法一个接一个的压下来,让她毫无喘息之机。 她恨极了顾云深。 在天牢的那段时间,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再听到,遑论临走前再见他? 一步错,步步错。 顾云深以为收不到岭南的回信是因为她怨气未消;她则因为被扔在岭南不管不问而日复一日的难以释怀。 可今天,忽然得知,顾云深没有放弃过她。 从来。 时锦视若珍宝地抱着几封信,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手有些抖,时锦嘴巴几度张合,却茫然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太子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和道:“从来都没有人不要你,元嘉。” 时锦在这样的安抚中闭了闭眼,旋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呐呐开口:“你——” 早有预料一般,太子缓缓续上她的话,“我会查。不管是断你腿的人,还是暗中作梗的人,” 他字字铿锵,坚定地朝她保证,“一个都跑不掉。” * 送走太子之后,知蕊将时锦推回房中。刚叫了声“姑娘”,时锦就低低道,“你先出去。” 知蕊头一次见到自家姑娘这般心神恍惚的模样,面色担忧地定在原地。 时锦仰头望向她,语带哀求:“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知蕊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我这就出去,就在外头候着。” 她手脚利索地给时锦盖好绒毯,将热茶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匆匆离去。 屋子里只剩下时锦一个人。 她坐在轮椅上,半弓着身子,手里还牢牢抱着几封信。 知蕊脑子里都是时锦看她时脆弱的眼神,没敢走远,心神不宁地守在门口。 正巧念夏来送膳食,知蕊面色凝重地冲她摇摇头。 二人眼神交流着,冷不丁听到顺着门缝流露出的几声泣音。 念夏比着口型问:“要不将相爷请问来?” 知蕊心里权衡着,自己姑娘的反常是从太子离开后,想必是从太子那里得知了些消息。太子帮着去拦相爷派去岭南的人,她是知道的,如今若是将相爷请回来,姑娘那里恐怕不好圆话。 想了想,知蕊无声回:再等一等。 两人心事重重的守在门口。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屋里断断续续的泣音终于停了下来。 二人齐齐松了口气。 此时,时锦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她终于直起身,将视线放到手中的几封信件上。 轻吁一口气,她颤着手,打开第一封。经年日久,信件有些泛黄,可字迹依然隽永有力,颇具风骨。 时锦慢慢看下去。 “阿沅: 久未闻讯,不知身体安否? 上京已入夏,暑气袭来,颇扰人安宁。岭南素来湿热,想必不遑多让。切记养好身子,多食清淡。冰鉴可解热,但勿贪凉,免得凉气伤身。 岭南天热易生蚊虫,你自幼惧之。闻八宝景天有驱蚊之效,随信有赠。倘若被叮咬,摘其叶揉碎,敷于伤处可解痒意。 我在上京一切都好,唯牵挂阿沅,盼回信。” 时锦眼圈一红,打开第二封信。 “阿沅: 你离京已一年有余,仍未传回音,心中挂念甚矣。不知阿沅安眠否?顺遂否?阿沅若怨气未消,日后回京我任由处置。还望执笔回信,免我牵挂难安。” …… “阿沅: 转眼又到你生辰。上京城中奇珍皆断续送至岭南,未闻回音,不知你是否心喜。今岁生辰尚未寻到耳目一新之物,心中忐忑唯恐延误。恰好今日休沐,寻觅半日,于点妆阁碰到步摇一支,簪尾白玉牡丹花开正盛,瑰丽脱俗,颇为衬你。随信同寄,以期能合阿沅心意。 若能得阿沅回音一二,再好不过。” 几封信看完,时锦久久失神。 初初得知顾云深曾去过岭南,她兴奋难耐,却始终觉得心中空空,好似落不到实处。 可这几封信,字字句句流露出的温情,终于让她的不安有了依归。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遗憾。 他三年间雷打不动地往岭南送的信、费心寻找的礼物,全部都石沉大海。 他以为收信的人收到了,忐忑不安的以为收信人不喜,可却不知,本该收信的人对这些都一无所知。 他们原本不该有那么多误会的。 时锦闭了闭眼,好半天,才将这几封信宝贝似的折好放回信封里。 -- 第71页 脑海里思绪纷繁复杂,她慢慢理着,忽然听到门口的知蕊和念夏齐齐道:“相爷。” 时锦思绪一断,看着散落在桌案上的信,登时惊坐起来。 与其同时,刚行至门口的顾云深,忽然听到房门里“砰——”地一声脆响。 第41章 顾云深面色当即一变,二话不说越过两个侍女,用力把门推开。 门板撞到了后墙,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又颤颤巍巍地弹回来。 时锦正在弯腰捡瓷杯的碎片,似乎被这动静吓得不轻,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手腕跟着一抖,原本捏在手中的碎片落下来,在她正垂着的另一只手臂上一路滑过,留下一道一拃长的痕迹。 血珠瞬间就从这条痕迹中冒出来。 时锦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握着自己受了伤的胳膊,不知所措地直起身。抬眼看向顾云深时,眼圈已经红了,眼眶里蓄着水意,几颗泪珠爬到边缘,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上,要掉不掉。 顾云深纵步上前,蹲在她轮椅旁边,蹙着眉检查她手臂上的伤势。伤口长,幸好不深。 顾云深松了口气,朝后吩咐:“去拿药。” 知蕊已经跑去拿药了。 念夏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好,也轻手轻脚地退下。 顾云深这才抬头看过去。 时锦有些不敢看他的脸色,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小声开口:“疼……” “你还知道疼?”顾云深无奈地叹口气,对着她泛红的眼圈委实说不出重话。他拿着手帕去拭她的眼泪,一边擦,一边问,“知蕊和念夏都在外面守着,怎么不让她们进来伺候?” 时锦的眼泪止住了,说话却还带着鼻音:“我看书,不想让她们进来打扰。” “以前念书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刻苦。”顾云深随口道,“不是说让你歇息会儿?” 时锦避重就轻道:“你走没多久太子便来了。同他说了会儿话,精神头就起来了。” 这话倒也不算错。时锦说得分外理直气壮,眼神里都散发着“真诚”。顾云深并未起疑。 正好知蕊将药拿来,他看了眼,先拿着药酒慢慢从伤口边缘涂。 凉凉的药酒涂在胳膊上很是舒服。 时锦刚眯了眯眼,就感觉到药酒渗在伤口上,登时一阵刺痛。她下意识痛呼出声,行动先于意识,把胳膊往外抽。 “疼?”顾云深动作顿了下,抬眼看她。 时锦被刺痛地眼泪都出来了,她眼里蒙着水雾,低低“嗯”了声。 “先擦药酒再上药,伤口好得快。”顾云深耐心解释,复又垂下眼,抿了下唇道,“先忍一忍。” 时锦是真的被迫强忍。 她没敢看,却能感觉到刺痛一阵阵地袭来,明明是冰凉的酒,落在皮肤上却是火辣辣的疼。 时锦有苦难言,眼泪珠串似的往下掉。 顾云深勉强聚精会神地给她上好药,拿纱布包扎好,才轻轻吐了口气,起身把她的眼泪擦干净。 时锦着实委屈,哭得鼻尖都有些红。 顾云深温声安慰道:“不哭了,乖。” 时锦吸了吸鼻子,湿漉漉的眼睛控诉似的看着他。 顾云深低低笑了声,声音微哑:“你再多哭一会儿,我就不忍心再给你包扎了。阿沅乖。” 时锦委屈道:“可是真的疼。” “就疼这一次。”顾云深道,“等结了痂就不疼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甚至被划伤这事也是她自作自受,可结结实实疼了这么一遭,时锦到底还是蔫儿了,像是被霜打了的花枝,垂头耷脑的。 顾云深想了下,道:“今日官署的事情不多。阿沅想干什么?我陪着你一起。” 一句“没什么想干的”几欲脱口而出,刚发了个单音,时锦猛地想起什么,带着鼻音道,“你之前派人送去岭南那支‘白玉牡丹’步摇,我没带回京。你能不能把那支步摇的花样画出来,我去送到点妆阁的师傅哪儿让他做出来。” 顾云深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即回应。 信里说,白玉牡丹甚是衬她。 其他的倒还好,唯有这支步摇,时锦心心念念不能释怀。她很想看看,顾云深口中,颇为衬她的那支步摇究竟是什么样式。 她知道顾云深记性好,可毕竟过了许久,见他沉默,时锦不免惴惴,悬着心问:“你是不是忘了呀?” “不是。”顾云深笑了下,“给阿沅的礼物都是我亲自挑的,怎么可能会忘?” 时锦闻言,松了口气。 “方才是在回忆尺寸。”顾云深笑着解释,他起身推着时锦往书房走,道,“这就去画。” 时锦的画技是顾云深一手教出来的。她当时能将徽记画得栩栩如生,顾云深自然也不差。 在他的勾勒之下,那支白玉牡丹的步摇跃然纸上。 簪尾嵌着的牡丹开得正妍丽,花瓣层层叠叠舒展着。近花蕊的地方,几片小巧的花瓣作却向内卷,环抱着将花蕊守护得很是妥帖。 按顾云深标注的尺寸,整个花朵甚至没有拇指和食指圈合起来大,可雕工却极为精巧,甚至连被流苏串压着的花瓣也做了处理,顺着纹路或左或右的折了下,褶皱都清晰可见。 于小物件上见雕工,这样一支巧夺天工的步摇,得是多老练的师傅费尽多少心血才能雕刻出来的。 -- 第72页 时锦心中甚为唏嘘。 等顾云深画好了,她举着画不住打量,眼中的赞赏不加掩饰。她赞叹道:“真好看啊!” 顾云深眼中带笑:“都是阿沅见过的东西了,怎么还这么惊讶。” 时锦面色一僵,暗恼自己得意忘形。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如常道:“好看的东西自然是每一次看都有新惊喜啊。相爷难道不知道吗?” 顾云深笑了声,从善如流:“是我寡闻。” 顾云深作画不慢,这一副画结束甚至还不到午时。 时锦喜笑颜开地把画收好,善解人意道:“相爷先处理政务,我去让人把画送去点妆阁,再去见小三月。你不用陪我啦。” 顾云深也没推拒,只是亲自把她交到知蕊手上,才回了书房。 等顾云深一走,时锦的笑容才慢慢收起来。她一下下地摩挲着手中的画,唇角抿成一条线,没说话,陷入久久地失神。 知蕊对时锦的各种情绪素来感知敏锐,虽然时锦没说话,可她还是无端感觉她身上隐隐约约散发着怒气,和着其他的情绪,似是复杂极了。 知蕊蹙着眉,担忧道:“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太子没拦住相爷的人?” 时锦摇摇头,没瞒着她,事无巨细地都告诉了她。 知蕊震在原地,面上惊愕交加,最后实在没忍住,义愤填膺地骂:“究竟是谁暗中作梗,居然连相爷送往岭南的信都敢拦!凭白害得姑娘和相爷误会了这么久!” 时锦垂着眼睫:“总会找出来的。” 待将那人找出来,所有的帐,总要一一清算。 她没告诉任何人,但她无端有种直觉,拦信的人和断她腿的人,十有八|九脱不开干系。 知蕊仍恼怒不止。 时锦如今已经缓过来了,将画递给她,道:“抽空还是让人将这画送到点妆阁,若是能复刻出来再好不过。” 知蕊接过,道了声“好”。 时锦坐在轮椅上,够不到她的肩膀,于是退而求其次拍了拍她的手臂,以作安抚。 “别气了。”时锦道,“带我去看看小三月,我许久没见她了。” 约莫此时小三月也醒了。 知蕊点了点头,叮嘱道:“姑娘如今手臂有伤,陪着三月玩儿即可,别逞强抱她——” 话到这里,知蕊忽然反应过来,“姑娘的伤不会是故意的吧?” “当然是故意的。”时锦理直气壮,“我当时读信读得眼泪汪汪,不伤一下,怎么将我的红眼圈瞒过去?” 知蕊:“……” 知蕊一时竟然不知是该气该笑,她兀自忍了会儿,无奈道:“办法那么多,姑娘何必用最下策?被相爷发现事小,伤身事大。” “知道了知道了。”时锦一脸乖巧,讨好道,“事急从权嘛。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法子了。” 她举起两根手指,真诚道,“我下次定然不用这个法子了。” 看她眼神真诚,知蕊以为她是真的知错了,刚要开口,就听时锦嘟囔道,“还别说,拿药酒洗伤口真的挺疼。” “……”知蕊一脸麻木,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与此同时。 顾云深刚到书房,管家得了传话,后脚就跟进来。 管家躬着身问,“相爷有什么吩咐?” 顾云深道:“夫人去点妆阁订做一支步摇,你派人去和点妆阁的管事说,将画样收下便好,别拒了。” 相府的夫人送去的画样,点妆阁哪有不收的道理? 管家不明白如此吩咐的用意,有些怔愣:“这……” 顾云深解释道:“那支步摇是先前大师傅的封手之作,如今做不出来了。先让点妆阁稳住夫人,你再派人快马加鞭去岭南,将这支步摇找回来。” 管家恍然大悟,当即道:“老奴这就去安排。”顿了下,又请示道,“可要老奴给之前派去岭南的人传信,让他们一并寻了带回来?” 顾云深沉吟片刻:“不必了,他们查得慢,恐怕回来得晚。你再派两个人,专去收拾夫人的东西。” 话落,尤不放心地叮嘱,“切记快马加鞭,让他们早去早回。” 管家躬身道:“老奴省得。” 第42章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天气尚未转凉,秋高气爽的天气,最适合窝在后花园晒太阳。 时锦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知蕊怀里的小三月,望眼欲穿道:“知蕊,你让我抱一会儿小三月吧。” “不行。”知蕊不为所动,瞥了眼她胳膊上的层层白纱布,移开视线,“姑娘的伤势还没好全,万一伤口裂开,多得不偿失。” 这话一听就是托辞。 她的伤只是浅浅一道,连着上了半月的药,早就好了。再等些时日,恐怕连伤过的痕迹都看不见,哪会因为抱孩子又裂开? 可偏偏她不能说什么。自打知蕊知道了她是故意划伤的,连着半月脾气都没消。 时锦心虚气短,忍不住控诉道:“你净会捡着软柿子捏。”前一旬顾云深在府中的时候,也没见她处处为难。 知蕊轻描淡写地问:“相爷在府中的时候我也是敢如此做的,可是姑娘敢吗?” 时锦:“……” 时锦语塞,她着实不敢。 -- 第73页 若是顾云深问起,得知她的伤是自己划的,届时她的境遇甚至比不上如今。 时锦软绵绵地摊在桌子上,侧着头委屈地叹了声气:“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忙完啊。” 半个月间,顾云深只清闲了一旬,就又因为迎接西羌二皇子抵京的事宜忙得脚不沾地起来。 是真的忙,甚至连回府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知蕊一边摇着小三月,一边提议:“姑娘若不然去找长思姑娘玩儿?” 时锦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一脸抗拒:“如今我不能出府。” “相爷不是没拦着姑娘和长思姑娘交游?” “他向来不干涉我这些。”时锦面上隐有自得,随即又叹道,“这不是西羌二皇子要来了,我得低调行事嘛。” 知蕊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姑娘是怕万一见到西羌二皇子,相爷想到当年指婚的事吃醋?” 时锦点点头,又摇摇头。 知蕊一头雾水。 时锦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招呼知蕊往前凑。她皱着眉,小声道:“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一件事。” 知蕊:“什么?” 时锦边想边道:“我回京前试探过,他是不支持和亲的。三年前,和亲之事皇帝是私下与我说的。我一直以为顾云深对此知情,才会告诉我‘去岭南也好’。可如今再一想,他若是不支持和亲,就算把我送去岭南是为了躲和亲,在两国战事又起和亲泡汤后,肯定就会想方设法把我从岭南带回来,而不是等三年。” 知蕊顺着她的思路一想,深觉有理:“姑娘的意思是?” 时锦道:“我怀疑,他放任我去岭南另有隐情。” 知蕊点点头,提议道:“若不然找太子帮忙查查?” “不找他。”时锦冷哼,“这件事他肯定不会与我说。” 知蕊一愣:“为何?拦相爷的事,太子不是施以援手了吗?” “不一样。”时锦解释道,“这件事上,他和顾云深没有牵扯,帮我也无妨。可当年的和亲之事,他必然是和顾云深一样都牵扯其中的。顾云深若是不告诉我,他更不会。” 知蕊不解:“姑娘缘何如此笃定。” “因为直觉。”时锦灿然一笑,对上知蕊的视线,慢悠悠道,“大约是双胎之间的默契吧。虽说我总是单方面的对他剑拔弩张,可太子毕竟是真的把我当妹妹的。顾云深不会同意和亲,你以为他就会吗?” 话是如此说,可若太子不帮忙,单凭姑娘一个人,要怎么拨开迷雾,在不惊扰相爷的前提下,窥得三年前的真相? 知蕊正想在劝一劝,却见时锦眼睛一亮,朝着不远处挥手喊:“齐嬷嬷。” 知蕊循着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齐嬷嬷正和侍女面对面不知说些什么。听到时锦的声音,身体似乎顿了下,才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知蕊抱着小三月往旁边避了避。 齐嬷嬷走进亭子,带着侍女规规矩矩地行礼:“殿下。” “不用多礼,快快起身。”时锦笑眯眯地,“我从靖州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嬷嬷,看嬷嬷老当益壮,心中甚慰。” 齐嬷嬷表情又是一僵,忙告罪道:“老奴前些日子着了凉,怕惊扰到殿下,这才未能及时给殿下请安。是老奴失礼。” “嗐,嬷嬷不必客气,养病重要,我不在意这些虚礼。”时锦笑意不减,面上很是亲和。 可已经多次吃过亏的齐嬷嬷却不敢有分毫松懈。 时锦却出乎意料地没再为难她,笑道:“秋风凉,嬷嬷身体还未大安,还是早早回房里歇着。若是再伤了身体,怕是皇后娘娘要怪罪我没有看顾好嬷嬷了。” “殿下言重了,老奴人微言轻,不足为道。”齐嬷嬷躬着身,抬手拭了下额上冒出的冷汗,在原地踌躇半晌没有挪步。 时锦抬眼:“嬷嬷还有事?” 齐嬷嬷似是在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两日后为迎接西羌皇子抵京,宫里办了宫宴。娘娘思念殿下尤甚,不知殿下可会拨冗出席?” “有劳娘娘挂念。”时锦叹了声气,惋惜道,“嬷嬷也知道,我如今腿伤未愈。宫宴此等盛会,百官具在,我若是出席,恐怕会让相爷面上无光,便不参加了。” 说着,时锦只手掩面,似是极为难过。 她如此说,齐嬷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告退。 等她走远,时锦才放下掩面的手,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啧啧两声。 知蕊忍不住一笑:“姑娘如今唬人的本事越发精湛了。” “生活所迫啊。”时锦伸了个拦腰,探了探身子,握着小三月的手摇了摇,笑吟吟道,“姨姨真是太难了,是不是呀小月月?” 襁褓中的小三月,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啪唧”一声拍在时锦的手上,嘴中咿咿呀呀地,似乎在附和。 引得时锦又是一笑。 知蕊跟着笑哄:“这么难打发的人都能被姨姨轻而易举地赶跑,小三月要多和姨姨学学。” “那还是别学了。”时锦悠悠道,“我能打发她,可不单单是因为这。” 知蕊“嗯?”了声:“那是?” 时锦道:“他们蓄了那么久的力,宫宴上百官都看着呢,可没办法作梗。瞧着吧,这才只是开始。” 顿了顿,时锦问:“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有没有收获?” -- 第74页 知蕊想了下手中的东西,笑道:“收获颇丰。回头拿给姑娘瞧。” 时锦点了点头,专心地去哄小三月。 果然如时锦所料,宫宴她借口推辞了,可没过两日,宫里派人拿着花笺上门。 彼时齐嬷嬷病情已愈,正凑在时锦跟前,和知蕊一道哄着小三月。 宫里的侍女道:“城外行宫的秋菊开得正盛,娘娘赶着时候办了场赏菊宴。想着殿下在府里待久了憋闷,特意让奴婢请殿下出城,和同龄的姑娘们一起热闹热闹。” 似是怕时锦又拿上次的借口推辞,齐嬷嬷赶在时锦开口前,不经意道:“这场宴会约莫只是赏花玩乐,殿下也无需有上次的顾虑,正好能和娘娘叙叙话。老奴瞧着挺好呢。” 齐嬷嬷说完便不开口了。宫里的侍女捧着花笺,似是在等时锦的回复。 “娘娘盛情。”时锦拖着调子,看了眼齐嬷嬷。 后者佯装不察,只自顾自地瞧着知蕊怀中的小三月。 时锦接过花笺,别有深意地笑了下:“去,怎么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 二更估计要凌晨啦,大家早点睡,明早起来看! 第43章 行宫在西郊,就算坐马车也要个把时辰。赏菊宴那天,时锦不得已起了个大早。 她哈欠连连,强撑着精神看知蕊给她梳妆。 知蕊笑问:“姑娘如此没精打采的,一会儿上妆可不好上。” 头发被知蕊拿在手里,时锦没办法摇头,只睡眼惺忪道:“今日不上妆。” 知蕊提醒:“今日去赏菊宴的世家姑娘约莫不少,姑娘当真不上?” “不上。”时锦斩钉截铁,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艳压群芳都是小姑娘的把戏,我没兴致。” 见她着实不愿,知蕊也就不再坚持,只专心给她梳妆。 时锦眼皮打了半天的架,终于赶在梳妆结束时兵戈暂止。 知蕊问:“今日我陪姑娘去赏菊宴?” “念夏陪我去吧。”时锦想了下,“今日赏菊宴估摸着顾云深也跑不掉,有他在没问题的。你在府里陪着小三月。” 既然有顾云深在,知蕊也就放心了,于是笑笑,推着她往外走:“那我送姑娘出府。” 三人到府门口上马车,遥遥便看见齐嬷嬷杵在台阶上。 时锦近前,伸手拦了她的礼,打量着问:“齐嬷嬷这是?” “老奴斗胆,想陪着殿下一道去赏菊宴。”齐嬷嬷面露羞惭,弯身行了大礼,说话间声音就颤抖起来,“老奴在相府里照顾三月姑娘已经数月,殿下并着府里众人都对老奴极是照顾,老奴感念在心。可今日难得有见娘娘的机会,老奴……” 话到这里,齐嬷嬷似是不知该说什么了,只热泪盈眶眼含期许地望来。 时锦似笑非笑:“嬷嬷既如此思念娘娘,何不趁着今日的机会回宫去?” 齐嬷嬷面色一僵,磕磕绊绊地想要开口。 时锦却已经示意知蕊去扶她,笑容满面道:“我方才说笑的,嬷嬷勿要放在心上。有嬷嬷帮衬着照顾小三月,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如今就算皇后娘娘想将嬷嬷要回去,我也不依呢。” 齐嬷嬷艰难地扯出一个笑:“都是老奴的分内事。” 时锦笑了笑,冲知蕊道:“快将嬷嬷扶上马车,咱们这就出发。” 齐嬷嬷擦了擦眼角的热泪,感激涕零:“谢殿下成全!” 马车里,齐嬷嬷坐在时锦的左手侧,一路上都沉默着没有开口。时锦打量了她片刻,她似乎在出神,也没有意识到。 时锦意味不明地牵了下唇角,没有出声。 马车沿着蜿蜒的小路谨慎行驶。到行宫时,花园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女。 本朝对男女大防虽说并不看重,可偌大的花园里,姑娘们和公子们各自聚在一起,还是由无形的楚河汉界隔开了。 姑娘家身着各色的绫罗锦衣,头上的钗环叮当作响,给瑟瑟秋日平添几抹秾色,十分的赏心悦目。 时锦看得很是满足。 见到她来,一众姑娘公子齐齐行礼。 时锦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拘束。 这动静似是经了通传,没多久,便有侍女前来,说是皇后有请。 时锦并无意外,跟着侍女往里走。 皇后歇脚的殿里并不热闹,只有些许的交谈声,间或传出几声年轻女子的娇笑声。 时锦无声讥笑,到殿内时,面色如常道:“给娘娘请安。”顿了下,道,“我腿伤未愈,礼数恐不周到,娘娘海涵。” 皇后笑意深深,朝她招手道:“元嘉这是哪里话,快过来让母后瞧瞧。”等时锦近前,立刻抓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心疼道,“元嘉的腿伤已经快半年了,怎么还没好?若是回春堂的大夫懒怠,不如还是让冯太医去府里看诊?” “回春堂的大夫很用心,已经在慢慢转好了。”时锦笑道,视线挪向一侧,面露讶异,“郑姑娘也在?” 皇后转头看了眼,复又对着时锦笑,“可不是。雁书这丫头娇,总爱缠着本宫。你们两个年纪相仿,元嘉若是愿意,可要多带着她出去走动走动。” 时锦笑了笑,没开口。 郑雁书却是不依,娇声喊着“姑母”。 -- 第75页 “喊再多的‘姑母’也没用。”皇后看了她一眼,笑着斥道,“你还虚长元嘉数月,如今元嘉都已经嫁作人妇,你还待字闺中,只会对着本宫撒娇,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郑雁书坐在皇后身侧,往她身上靠了靠,软声道:“有姑母帮衬着,怎么会嫁不出去?” 皇后失笑,食指在她额头点了下,无奈道:“你呀。” 时锦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并不作声。 皇后却没冷着,又冲着时锦道:“雁书这丫头眼光高,着实不让人省心。元嘉若是碰见合适的才俊,可要多和母后说道说道。” 时锦客气道:“我刚回上京不久,对上京城的才俊了解不多,怕是有心无力。” 皇后仍是满面笑意:“显之在朝堂,让他留意一二不就有了?”不等时锦开口,又对着郑雁书语重心长,“你也多去相府走走,多向你元嘉妹妹学习。” 郑雁书面露羞色,摇着他的手臂不依:“姑母快别说了。” “好好好,不说了。”皇后拿她没办法,拍着时锦的手道,“本宫乏了,雁书这丫头本宫是应付不下去了。还是你们这些小年轻多凑着玩玩儿。” 时锦从善如流:“娘娘多休息,我就先告退了。” “去吧。”皇后挥挥手,对着郑雁书道,“你带着你元嘉妹妹出去逛逛,也不用陪着本宫了。” 郑雁书柔声应了。 时锦也未拒绝,和郑雁书一道出了殿。 郑雁书对行宫似是很熟悉,一出门便提议道:“西苑人虽少,却有几株菊花开得妍丽,元嘉妹妹不如去西苑看看?” 时锦无可无不可:“劳烦郑姑娘带路。” 一路上,郑雁书如数家珍给时锦介绍着遇见的植株。 时锦懒得接腔,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只时不时应和一两声。 直到在凉亭里坐着歇脚,郑雁书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瞧我,竟忘了侍女都被调到了前头,这里没人伺候了。” 时锦笑着说无妨。 郑雁书却觉得不够周到,一脸自责地起身:“元嘉妹妹在这里歇歇,我去让人送些茶水糕点来,很快就回。” 不等时锦开口拒绝,郑雁书已经行色匆匆地走了。 念夏左右看看,皱着眉道:“夫人,奴婢怎么瞧着不对呢。” 时锦一脸淡然:“怎么?” 念夏想了下,悄声道:“看郑姑娘这样子,怎么感觉像是不怀好意?” “是不怀好意。”时锦欣慰地看着她。 念夏愣愣道:“夫人早就知道了?” 时锦点点头,不知道想到什么,眼里滑过一抹讽刺。 念夏急道:“夫人既然知道,怎么还跟着过来?” 时锦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安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既然敢带着你入计,就有把握全身而退。” 念夏还想再说。 身后传来一声笑语:“你便是三年前,拒绝了本皇子求娶的元嘉公主?” * 另一边。 顾云深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进行宫。 笑闹声不绝于耳,顾云深大眼一扫,没找见他要寻的人,转身往别处走。 没走多远,被人叫住:“相爷留步。” 顾云深蹙了下眉,转身看见言笑宴宴的郑雁书。他淡淡道:“郑姑娘。” 郑雁书含羞带怯:“小女、小女有话——” 顾云深微微颔首,截断她的话:“本官还有事,郑姑娘自便。” 不等郑雁书反应过来,他就转身离开。 郑雁书血色尽退,掐着手指,咬了咬下唇,不甘心地追上去:“相爷——!” 顾云深似乎没听见,步履未停。 郑雁书眼中冒火,追了片刻,气喘吁吁。她牙关紧咬,大声道:“我知道相爷要找的人在哪里。” 顾云深的脚步顿了下。 有戏。 郑雁书松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西羌二皇子在哪里。” * 西羌二皇子年逾二十,身强体壮。和清瘦的书生文人比起来,多了几分健硕和西羌人独有的不羁。 二皇子朝着时锦扬了下眉:“公主和本皇子想得很不一样。” 时锦没接他的话。 二皇子自顾自道:“本皇子以为,大秦朝的公主约莫是和武安侯女儿一样的柔顺性子。” 时锦觑他一眼,不冷不热道:“若是柔顺,怎会拒了二皇子的婚。” “说得也是。”二皇子眼中的兴味更浓,不加掩饰地赞赏,“公主比郑姑娘长得好看许多。” 时锦懒得和他绕圈子,直接道:“二皇子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配合他们做戏,把我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二皇子道,“我们西羌人只是看到好看的人喜欢欣赏罢了。” 时锦脸色微寒:“我可不是能由着二皇子放肆品头论足的人。” “是本皇子失礼了。” 二皇子微微一笑,目光灼灼看着时锦:“我们西羌民风开放,嫁娶随意。我很喜欢你,不如你和丞相和离。本皇子会向你的父皇请求,让她将你许配给我。” 时锦满脸不耐,正要斥他,一抬眼,撞进亭子之外人的眼神中。 顾云深正站在三步开外。 -------------------- -- 第76页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 天不亮我就不承认是新的一天! 没有误会和狗血,大家晚安! 第44章 二皇子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三步开外的位置,正能将所有的字句听得一清二楚。 时锦脑海中一片空白,有些惊慌的想,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没有开口,二皇子却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她,愈发洋洋自得,循循善诱道:“你若是和我去了西羌,能在西羌的平原上肆意跑马、能和认识的人嬉笑玩闹。我们西羌人都是直性子,最不屑勾心斗角。公主性情直爽,合该就是我们西羌的人。何必为了区区一个男子,折断自己的羽翼,把自己困于后宅?” 时锦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三步开外的顾云深身上,只知道二皇子的声音聒噪未停,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时锦终于从乱糟糟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镇定下来,正要开口。顾云深三步并作两步停在她身前,一只手却放在二皇子肩上。 时锦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二皇子方才不仅在和她说话,还趁她不注意,上身朝着她寸寸逼近。 顾云深面上不见怒色,语调却比往常寒凉:“二皇子自重。” 搁在肩上的手并未暗中蓄力,二皇子却觉得仿佛置身于万丈冰原,冷得刺骨。 好在顾云深很快松开了手,二皇子面上飞快闪过一抹心虚,如常一笑,对着时锦道:“本皇子方才的话,希望公主慎重考虑。” 顾云深将一只手伸到时锦面前,后者心领神会,默契地送上手帕。 顾云深垂眸,仔细擦着碰过二皇子的手,一边冷冷道:“本相的夫人,不劳二皇子觊觎。” 二皇子看着他的动作,面色铁青。 顾云深将手帕收好,弯身将时锦打横抱起,目不斜视地越过二皇子,头也不回道:“本相今日要事在身,二皇子要议的事,改日吧。” 不远处的念夏抄起轮椅,着急忙慌地跟上。 时锦窝在顾云深的怀里,微微侧头,正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她悄悄戳了下他的后背,后者稍稍偏头。 时锦用气音道:“表情再凶一些。” 顾云深微愣,没有反应过来时锦的意思。 时锦耐心地小声重复:“听我的,表情凶一些。” 顾云深不解她的用意,却也依言照做。 顾云深素日里都是面无表情,他久居高位,周身自有摄人威势,仅仅是压了压唇角,一股冷肃气场便油然而生。 他就带着这副表情从一众公子姑娘中穿过,直到上了行宫外的马车,才表情一松,无奈地看向时锦。 时锦等了片刻,没等来发问,主动道:“相爷不问问我缘何有此要求?” “自有阿沅的道理,等你想说时再与我说。”顾云深笑笑,眼底尽是温和的纵容,“阿沅只管随心所欲地做,需要我帮忙,我便配合你,不需我帮忙,我便给你兜底。” 时锦眉眼弯弯,笑着问起别的:“相爷今日是被什么由头骗过来的?” “说是二皇子有要事,请我一叙。”经时锦如此一问,顾云深便想明白了,“只身来参加鸿门宴,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时锦理直气壮:“相爷这不是来了吗。” 顾云深被她的反应逗得一笑:“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出现?” “当然!”时锦一脸笃定,“挑拨离间的戏码,你不来唱给谁听?” 顾云深看她一脸“凡事尽在掌握”的表情,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时锦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我约莫知道她们意欲为何。此前咱们去靖州躲了大半月,叫他们的计划都落空了。如今西羌皇子来,她们自乱阵脚,连这等低劣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又有何惧?” 顾云深顿时从字里行间意会。 西羌二皇子来是为和亲,虽说武安侯有能力护佑郑雁书,可只要她不成亲,就难免有意外。 武安侯并着皇后都不愿意面对那个“万一”,忙中出错,难免自顾不暇。 道理他都明白,也知她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可顾云深又怎会不怕“万一”? 他眼中隐有担忧,可时锦专注于回想今日之事,并未注意。 她回想结束,有些惋惜道:“不过有一桩事倒是没叫我算准。” 顾云深好奇:“什么事?” 时锦视线落在顾云深身上,托着下巴打量:“我以为,应当是由郑姑娘亲自带着你来撞破这场精心安排的‘私会’,没想到居然是你一个人来的。” 时锦边说着边摇头,很是遗憾少了一场大戏。 顾云深:“……” 顾云深掩饰性地咳了声,不自然道:“确实是郑姑娘给我指的路。” 时锦一扫失望之情:“那她怎么没跟着你一起过来?”她不敢置信道,“此等落井下石的绝妙机会,她居然就这么放弃了?” 顾云深言简意赅:“我没让她跟着。” 时锦一愣:“为何?” 顾云深与她目光相对,没忍住屈指在她额头敲了下。他无奈道:“我不过是半日未见阿沅,就有人无微不至地朝你献殷勤。我本就公务繁忙,倘若再不洁身自好,哪还有筹码讨阿沅的欢心?” -- 第77页 他说的真诚又认真,毫无疑问地取悦了时锦。 时锦笑意盎然,眼角眉梢都带着盈盈笑意。她拖着调子问,“方才相爷是不是醋了?” 顾云深认真点了下头,反问:“不明显吗?” “明显明显。”时锦连连附和,笑眯眯道,“我瞧着相爷擦手时,二皇子的脸色都极不好看了。不过相爷方才的做法不够解气。” 顾云深虚心求教,“那依阿沅看,应当如何做?” 时锦故意道:“自然是要将手帕狠狠掷在他身前。” 这做法称得上是羞辱,依顾云深的性子自然是做不来的。时锦就是故意逗他。 果不其然,顾云深摇了下头以作拒绝。 时锦并未放在心上,谁料他说出的话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顾云深道:“是如此想过。可手帕是阿沅的,我连你一根发丝都不想让他沾着,遑论是你贴身用的手帕?” 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地注视过来,叫时锦心尖儿颤了下。 顾云深抬手将她耳侧的碎发拨弄上去:“我方才在亭子外,见到阿沅慌乱了。” 时锦磕磕绊绊地辩解:“我、我那是——” “是我疏忽了,我应当明确和阿沅说。”顾云深截断她的话,温和笑道,“如今阿沅才是那个决定我们能否余生渡日的人。所以阿沅在我面前,可以更理直气壮些,不要慌乱,更不要心虚。” 顿了下,顾云深一字一字道:“我始终都是相信阿沅的。” 时锦似乎愣住了,顾云深依旧慢慢开口:“别人挑拨也好,构陷也罢,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阿沅是什么样的人了。我知道我的阿沅是个真诚善良的好姑娘。她偶尔嘴上不饶人,实则心肠最软,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以前是我眼盲心盲,错过了阿沅,还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时锦眼眶一热,喉间似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分毫声音也出不来。 顾云深轻柔地拿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温柔道:“如今阿沅依然可以像从前一样,待人接物也好,出门玩乐也好,阿沅不需要因为成婚拘束自己。我娶阿沅,从始至终都是为了给阿沅遮风挡雨,不是为了把你拘在一亩三分地。” 顾云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字字温柔:“阿沅能在我的守护下自由自在地活着,便是我所有的愿望和祈求了。” 第45章 顾云深鲜少长篇大论。如今却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她: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你成为你,而不是要束缚你。 他娓娓道来,每一说一句,就让时锦原本泥足深陷的心又沦陷几分。 这是她第一次直观又清晰地意识到,顾云深对她的喜欢,不是她以为的亲情,而是实实在在的男女之情。 他会因为二皇子不知分寸的亲近吃醋。 会因为二皇子说的那些天花乱坠的话耿耿于怀。 这样的反应,和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什么两样? 可顾云深又不单单是情窦初开。 他有着比自己多六年的阅历和人生,历经官场浮沉,更冷静,更理智。 他不会用醋意伤人,只会用醋意反思己身,然后用更通透豁达的话告诉她:我在吃醋,可我更在意你。 她对顾云深执念太久,久到她都已经无法回忆起,什么时候对他情根深种。 从一开始,她和顾云深之间,都是她在仰望追逐。她习惯于把自己摆在被动的位置,哪怕受伤后竖起的满身刺,也不过是想用看似强硬的外表,掩盖自己患得患失的内心。 三年前的另有隐情,让她收起那些刺,却没有给她的患得患失一个安心之所。 那些少女心事,她以为顾云深不知道,实则他早就看透,才会趁着这样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机会,重申着他倾慕的同时,用满腔温柔给她筑起足以安放她所有不安的巢。 他的细心都在沉默里。 他极少说花言巧语、缱绻情话,可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昭示着,他把时锦放在了心上妥帖保护。 这比飘若浮萍的言语更动人,更让人心折。 时锦快要溺毙在他的满腔温柔里。 她的感动无以言喻,眼眶里的泪水似乎要决堤而出。 时锦低下头,掩饰似的揉了揉眼睛。顾云深善解人意地移开视线,不去看她想要掩藏的狼狈。 时锦故作抱怨:“都是你招惹的桃花,偏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是我的错。”顾云深从善如流,反省道,“日后定要将‘阿沅夫君’四字牢牢刻在身上,不让任何桃花近身。” 时锦眼圈还红着,却因他这一句话,顿时破涕为笑。 顾云深把时锦送回府,陪她用了午膳,没多做停留,又赶回了官署。 时锦也没闲着,把知蕊拿在手里的东西都看了个遍,随即摊在桌案上,若有所思。 知蕊将门关上,给她递了杯茶,回忆道:“齐嬷嬷趁着姑娘不在府里,胆子大得很。开始只是夹带只言片语,后来干脆买通了门房,明目张胆地往外传消息。” 时锦看了知蕊一眼:“这不都是你纵容的后果?” “姑娘慧眼。”知蕊深得时锦精髓,徐徐道,“姑娘走后不久,我看齐嬷嬷还缩着,便和管家沟通好,让府里的下人透露出门房贪财的消息。齐嬷嬷果然心动,没多久就上钩了。姑娘再多等纵她几日,说不定她敢做的还多着呢。” -- 第78页 话是这么说,可时锦却摇摇头:“我不想再纵着她。” “姑娘怎么突然就沉不住气了?”知蕊愣了下,依照时锦的性子,不应该趁机让她露出更多破绽才会动手吗? “我没功夫陪她们玩儿了。”时锦将信件张张收好,分门别类地叠放整齐,“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了。” 知蕊仍旧不解:“姑娘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 时锦不知想到什么,面露笑意,慢悠悠道:“赶紧把她打发走,我才好与我夫君培养感情不是?” 知蕊:“……” 时锦下定了决心就没再拖延。 她原本穷极无聊,才愿意陪着她们玩这些勾心斗角的戏码。如今有了更重要的事,恨不得快刀斩乱麻,将碍眼的人赶紧轰走。 近傍晚的时候,念夏带着齐嬷嬷一道回府。 齐嬷嬷今日见了旧主,春风满面。因着出门是时锦开恩,破天荒地前来谢恩。 却在见了时锦后,踌躇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时锦脸上愁云密布,许是哭过,眼圈又红又肿,看上去狼狈极了。 听到齐嬷嬷关切的询问,时锦叹气连连,对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无奈地摇摇头:“不提也罢。” 一旁的知蕊更是气愤恼怒,口不择言:“也是姑娘心软。相爷如此过分,姑娘还忍着作甚!” “知蕊!”时锦重重叫了她一声,知蕊才愤愤住嘴。 时锦抱歉地看了眼齐嬷嬷,道:“侍女失礼,叫嬷嬷看笑话了。” 齐嬷嬷忙道“不会”,顿了下,看似向着她道:“相爷虽说位高权重,可殿下却也是陛下和娘娘的掌珠。若是相爷朝着殿下撒火,殿下可莫要忍着,陛下和娘娘定会为殿下做主。” “今日是我有错在先。”时锦苦笑着垂下头,又是一声长叹。她兀自打起精神,感怀道,“多谢嬷嬷宽慰,我都记下了。” 时锦似是极哀伤,失神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嬷嬷还在。她谦然道:“今日嬷嬷想必累了,不用在我这儿候着,快快回去歇着。” 齐嬷嬷又是一番安慰,才满面担忧的退下。转身的瞬间,她满眼的算计分毫没能逃过时锦的眼。 等人走了,念夏担忧地望向时锦:“夫人——” 时锦和知蕊相视一笑。 知蕊拍了拍愣住的念夏,笑道,“我和姑娘做的戏,别担心。” 念夏满头雾水,闻言松了口气。 时锦道:“你在行宫里,可听到了什么传闻?” 念夏回过神,复述道:“都在传今日相爷来接夫人,却不知因何生气,走得时候冷了脸。还说夫人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絮絮叨叨说完,念夏总结道,“都在传西羌二皇子和夫人在赏菊宴上私会,被相爷逮个正着,惹得相爷大发雷霆。” 这样的传言正中下怀。 时锦点了点头,道:“让管家告诉相爷,这几日让他先别回府。” 管家将这话告诉顾云深的时候,顾云深愣住半天,许久才从如山地奏折里抬起头来,好气又好笑,“我才离家两个时辰,就无家可归了?” 管家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想附和又怕没夫人护着挨骂,于是挑了句绝不出错的话回应:“夫人约莫是有事安排。” 顾云深当然知道时锦想要做什么,无非是要麻|痹齐嬷嬷,好纵着她犯错,赶她出府而已。 可是没想到,她居然用这样的招数。倒是不知是在惩罚谁了。 顾云深难得轻叹了声。 当时没开情窍还不觉,如今仔细想想才反应过来,齐嬷嬷被送来府里,不过是承了皇后的意来办事。 归根结底还是他惹来的,着实没有资格置喙。 管家立在一旁,等得都有些心力憔悴,才听到顾云深一声“知道了”。 他赶紧躬身,轻松道:“老奴这就回去给夫人复命。” 随后的几天,时锦在府中无论做什么都带着齐嬷嬷,对齐嬷嬷分外依赖和看重。 齐嬷嬷只当是她那日的安慰得了时锦的信任,加之时锦又对她百般看重,压根未曾起疑。 齐嬷嬷的动作愈发频繁,时锦的佯装不知和宠信,更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顾云深一连五日未曾归家,时锦最开始强装的镇定终于装不下去了,对着书房的方向愁眉苦脸,叹气连连。 齐嬷嬷宽慰她:“相爷只是如今还未消气,殿下多去劝劝就好。” “他如今都不肯见我。”时锦哀伤地摇摇头,苦笑道,“那日他撞见西羌二皇子和我单独相处本就生气,如今市井之中尽是流言蜚语。三人成虎,我的解释又能多有分量?” 时锦说着愈发的黯然神伤:“就算他愿意回府,我又能如何?不瞒嬷嬷说,我腿伤未愈,连用寻常妻子的手段讨他欢心都不成,遑论其他?” “殿下的意思是,相爷和殿下居然还未圆房?”齐嬷嬷的语气中是难以压制的激动,瞧见时锦奇怪地看过来,她连忙掐了掐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 时锦有些难以启齿地点点头。 齐嬷嬷沉默片刻,凑到她耳边说:“老奴有一计,兴许能帮到殿下。” 时锦面露喜色:“当真?” 齐嬷嬷点点头,在她穷追不舍地催促下,才慢吞吞道:“殿下难行房事,可是还有旁的女子。” -- 第79页 “嬷嬷的意思是给他纳妾?”时锦面露难色,有些不情愿。 “非也。”察觉出时锦的抗拒,齐嬷嬷急忙描补,“老奴知道有让人用了意识昏沉的药。殿下只要和旁的女子交代好不出声,届时房里黑灯瞎火,相爷神志不清,只要他醒来时身边的人是殿下,那与相爷春风一度的人就是殿下。” 时锦眼中滑过一抹厌恶,飞纵即逝,面上却还要做出意动的表情:“可、可是那个女子——” “许那女子以重利,再将她送出上京,此事就再周全严密不过。”这齐嬷嬷苦口婆心地安抚许多,时锦才堪堪松了口,抓着齐嬷嬷的手感激道,“此事就交由嬷嬷安排。” 齐嬷嬷笑着保证:“定不负殿下重托。” 等回到自己的住处,齐嬷嬷草草写就一封信,对着带来的侍女道:“今夜你继续打掩护,我出去一趟。” 侍女犹豫道:“嬷嬷,这是不是太顺利了?” “你懂什么!”齐嬷嬷疾言厉色斥她,自鸣得意道,“那丫头如今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算计这许多。郑姑娘那儿催得紧,咱们赶紧助她得偿所愿嫁入相府。若是耽误了郑姑娘的事,皇后和武安侯都饶不了咱们!” 齐嬷嬷将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喜笑颜开道:“他们还未圆房的消息,若是郑姑娘知道了,定然高兴!” 当天夜里,齐嬷嬷鬼鬼祟祟地来到常行走的后门。 门房熟稔地问:“嬷嬷今日要我去送什么?” 齐嬷嬷轻松道:“今夜去送信,不过不劳小哥了。老身亲自去送。” 说着,门房脸上露出意味不明地笑:“如此啊。” 齐嬷嬷心头一跳。 眨眼的时间,周遭暗藏的火把悉数亮起来,顿时驱散黑暗。 门房朝着她身后行礼。 齐嬷嬷惊愕地转过身。 一片火光中,时锦坐在轮椅上,笑意盈盈:“嬷嬷去送什么信?” -------------------- 作者有话要说: 超肥的这章其实叫【装悲伤嬷嬷歹心动,暗传信时锦人赃获】 虽然表白成功但依旧无家可归的阿沅夫君在这章失去姓名哈哈 第46章 齐嬷嬷惊魂未定,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对上时锦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觉自己反应过激,强装着镇定重新将两手叠放在身前,僵硬地扯了下唇角,掩饰道:“今日、今日不是和夫人说好的?老奴便、便是去处理这桩事。” 话音落地,想到这些时日时锦对自己的信任,齐嬷嬷觉得这个借口足以取信于她,于是兀自冷静下来,挺直了腰杆。 “是这样吗?”时锦单手撑着腮,遥遥看着她。 齐嬷嬷点点头,理直气壮:“老奴既揽了差事,当然要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 “嬷嬷费心了。”时锦好似相信了,笑意不变,“那就劳烦齐嬷嬷将信拿出来,让我看看信上可有疏漏之处。” “这……”齐嬷嬷面露迟疑,心里发虚,却还是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借口,“供药之人行踪神秘,好清净,不喜暴露身份。老奴若是给殿下看了,恐怕会惹怒那人,届时恐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都到如今地步了,居然还能强行狡辩。 时锦心中不屑,懒得和她再绕弯子,朝后招了招手,目光锁在齐嬷嬷身上,温和的表情骤变,冷笑道:“今日我还偏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信,让齐嬷嬷这般隐藏闪躲。” “殿下——!”齐嬷嬷面色大变,看着寸寸逼近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刚退两步,身后的去路便被人堵住。 ——是门房。 门房一手拦着齐嬷嬷,一边对时锦恭敬道:“夫人,齐嬷嬷这些时日送来的钱财珠宝,小的都收好了,稍后呈给您。” “不必了。”时锦大方道,“都是你该得的。” 此言一出,齐嬷嬷纵是再蠢笨,也什么都明白了,她看了看正气凛然的门房,又看了眼一脸尽在掌握的时锦,失声惊叫:“你们居然是串通好的?!” 时锦赞许地拍了拍手,“嬷嬷终于想明白了?”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齐嬷嬷如遭雷劈,震惊地定在原地。她以为的顺利居然从头到尾都是全套,亏她还自鸣得意,轻视这个丫头。 原来运筹帷幄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齐嬷嬷一时心头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句:完了,全完了。 时锦是有备而来,实力悬殊的情形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擒住了齐嬷嬷,轻而易举地将她身上的信搜了出来。 知蕊将信拿给她,时锦借着火光打开扫了扫,看着如丧考妣的齐嬷嬷,轻轻笑了声:“嬷嬷果然不负我望。” 齐嬷嬷恶毒地看着时锦,尤自挣扎:“老身是皇后娘娘的人,就算拿到了这些又能怎样?殿下要不要试试,究竟皇后娘娘是向着你,还是护着老身?” “皇后娘娘自然是向着嬷嬷。”时锦不假思索,脸上笑意不散。 她颇有自知之明的答案并未让齐嬷嬷放松下来,反倒让齐嬷嬷警惕顿生。 时锦慢条斯理地收着信,语气悠悠:“不过要让嬷嬷失望了。值此西羌使节在京的重要时期,嬷嬷从相府里往外传消息,难免要引人遐思。关乎朝堂之事,自然要寻陛下做主。” 话落,时锦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皇后想要保嬷嬷,给我施压没用,还是要去求陛下。” -- 第80页 齐嬷嬷的脸色在她的话里越来越惊惶。她贴身伺候皇后几十年,焉能不知道皇后的性情?她处处不敢行差踏错才换来了皇后的重视,如今她不仅没做好差事,还被捅到皇帝那里,皇后怎么可能会保她? 齐嬷嬷满心绝望,双腿一软。若无一旁的下人架着,几乎要跪坐在地上。 她颤巍巍地哭求:“殿、殿下明鉴,老奴岂敢串通外敌?老奴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错事。殿下,殿下!” 时锦挥手,让人止住了她下跪求饶的动作:“齐嬷嬷不必求我,你的冤屈和苦衷,还是留着明日说给陛下听吧。” “我乏了,知蕊,推我回去。” 知蕊道了声“好”,推着时锦往寝居走。 任凭齐嬷嬷喊破了嗓子,也没有转头给一个眼神。 走远了,依旧能听到齐嬷嬷撕心裂肺地哀嚎声。 知蕊皱了下眉,问:“姑娘,齐嬷嬷这反应,怎么看着像是不相信皇后会去保她啊?” 时锦点点头:“皇后当然不会保她。” “这是为何?”知蕊不解,“再怎么说,齐嬷嬷也是跟在皇后身边几十年的嬷嬷,情分非同一般啊。” 时锦在夜色里闭了闭眼,慢慢解释:“一则皇后如今正头疼着郑雁书的婚事,自顾不暇。二则,也是最重要的,齐嬷嬷让足以毁掉郑雁书清誉的东西落在我们手里,皇后和武安侯不对她下手便是顾及多年的情分了,怎么可能还会再救她?” “郑氏一族皆是冷血又自私的性子,”时锦微讽道,“你且看着吧。” 次日,齐嬷嬷带到皇宫问罪。 她在相府蛰伏数月,日日所见,哪怕细碎见闻,只要有关顾云深,都诉诸笔端,悉数递给了武安侯府。除此之外,相府院落分布如何、深得重用的下人及其其秉性弱点,均被她一一记录在册。 倘若只是有关顾云深的见闻,还有可以辩驳的余地,可其余关乎相府的布局图和重要人事安排,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毕竟这些消息,不论是放在哪一府,都是不愿意为人所知的秘事。何况是有着重重机密的丞相府? 齐嬷嬷已经知道了时锦设局良久,可是当看到她拿出那么多确凿的证据后,还是大为震惊。 皇帝将所有的东西看完,看向齐嬷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皇后不会保她,确凿的证据面前,哪还有她辩驳的机会? 齐嬷嬷绝望又恐惧地跪在地上,颤抖连连,几度张口,除了求饶,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把她带下去处理了。”皇帝圣口一开,立在两侧的宫卫当即将人拖出去。 齐嬷嬷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拖着离开,远远看着,平日嚣张跋扈的眼神没有了一丝色彩。 时锦虚虚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这种人,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从将齐嬷嬷带进宫到给她定罪,期间足足半个时辰,皇后宫里没派哪怕一个人过来。 这样的结局在时锦的意料之中,可当真的发生时,她还是没忍住露出了几分嘲讽。 皇帝将所有的信件整好,让大太监交还给时锦。 时锦一愣:“这些东西你不要?” 周遭的太监都已经退下去了,留在殿内的,除了时锦就只有皇帝和他的贴身大太监。 所以时锦毫无负担地问:“你不是不想让武安侯的女儿入主东宫?改主意了?” 时锦虽和皇帝接触不多,却自有默契在。 齐嬷嬷被送到府中,说是为了帮助看顾小三月,可真实目的是什么,再没有比时锦更清楚的了。 武安侯的嫡女对顾云深心思未消,她又值适婚的年纪,肯定急于嫁出去。 皇后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贴身的嬷嬷送进相府,就是伺机而动,和郑雁书里应外合,不论是想什么办法,都要将郑雁书送到相府名正言顺地当他的妻子。 顾云深当时或许没往这方面想,但肯定是不会容许皇后的人在府里。可最后齐嬷嬷也没有被赶出府,反而是顾云深带着她去了靖州。 那个时候,时锦就明白,皇帝是不愿意让齐嬷嬷被顾云深赶出去的。 时锦稍加揣测,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郑雁书之所以到了这个年岁还能不被催着嫁人,皇后和武安侯肯定是有后手的。 上京城的世家贵族扫一圈,都比不过武安侯府鼎盛。郑氏又素来眼高于顶,贪慕权势,所以这备选之人,除了东宫的太子便无他人。 皇帝不想让郑氏更上一层,时锦不想让郑雁书横插一脚。 两人一拍即合,即便没有明说,也都心知肚明。 这些信件,足以让皇帝能够达成他的目的。 结果现在,他却不要了。 时锦不明白,于是皱着眉望向他。 皇帝瞪她一眼:“什么话都往外说,小心祸从口出。” 这便是不想回答的意思。时锦了然地点点头:“武安侯府势大,陛下不想撕破脸也在情理之中,不想说就算了。” 皇帝两眼一瞪。 时锦赶在他开口前笑眯眯道:“我愿意做这件事,是感激陛下信守承诺为我和相爷赐婚。此间事了,咱们就两不相欠。” 不顾皇帝铁青的脸色,时锦冲着大太监道:“劳烦公公将我的侍女叫进来,我们该告退了。” -- 第81页 大太监笑着应“是”。 皇帝面色变了几变,盯着她的腿。 时锦似有所感,懒洋洋地重复:“腿还要再养些时日才好,回春堂的女医很好,不用劳烦宫里的太医。” 她寥寥几句,把皇帝想说的话噎了个干净。 大殿内久久没人开口。 时锦无聊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直到知蕊来带她离开。 殿内只剩皇帝一个人,独坐在龙椅上,望着殿门的方向,看上去竟有些许寂寥。 大太监小心翼翼地走到皇帝跟前儿,有些心疼道:“陛下苦心,倘若殿下知道,又怎会误会陛下至此?陛下何须一个人担着。” 殿内静静。 久到大太监以为皇帝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才听他幽幽一叹:“你不懂。” “朕没有告诉她,她和显之的婚事是显之按捺不住亲自求来的,她如今不照样是和显之和和美美地过着?” 皇帝收回视线,慢慢道,“朕的女儿心肠太软。别人对她好一分,恨不得十分还回去。” 顿了下,皇帝轻轻道:“可朕总希望,她能多被人爱,而非总是不顾一切的去爱别人。” 大太监没有再说话了。 皇帝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最后只定格在三年前。 西行和亲,仍是公主;流放岭南,白身一位。 他将这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问她选哪个。 时隔三年,皇帝依旧能清晰的记起。 他的女儿静静看了他许久,眸中对他的依赖和亲近渐渐消失,直到古井无波。 她说:“我去岭南。” 此后长风万里,她终于如他期许的那样学会了不再掏心掏肺的对人好。 可是他却失去了一个女儿。 第47章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时锦从养心殿出来,被明亮却不刺眼的阳光晃了下,微微眯了下眼。她侧仰着头,似乎有些出神。 知蕊好奇问:“姑娘想什么呢?” “我在想——”时锦脱口而出,很快又顿下来。她方才脑子里都是离开时,乍然看见的皇帝的眼神,幽深复杂,褪去素来有些算计的精光,看上去竟有些寥落。 可是堂堂皇帝怎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时锦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许是我看错了。” 知蕊似懂非懂地“喔”了声,笑道:“日头要起来了,咱们走快些,免得晒着。姑娘清早起来没用膳,如今正好赶回去填填肚子。” 时锦按下满腹疑惑,想了下道:“我们先不回府。” 知蕊一愣:“姑娘想去见长思姑娘?” “咱们去官署。”时锦弯了弯眼睛,“去将无家可归的相爷接回来。” 这几日姑娘在府中智斗齐嬷嬷,已经多日未曾让相爷着家了。知蕊忍着笑意应了声“是”。 这声“是”落下没多久,时锦余光瞥见小跑着过来的宫女,忽然一叹,感慨道:“相爷的回家路真是充满了波折。” 知蕊不解其意,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见一句上气不接下气的“殿下留步”。 知蕊:“……” 知蕊满脸木然地停下步子。 宫女紧赶慢赶追上来,福了福身,恭敬道:“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时锦“嗯”了声:“带路吧。” 时锦心里暗自盘算,皇后既然能这么快来请她,说明她在密切关注养心殿的动向。 想到这里,又想到被拖下去的齐嬷嬷,时锦讽刺地勾了下唇角。 很快到了皇后的寝宫。 皇后今日难得没有穿繁复精美的宫装,她只着一身素衣,唇色泛白,看上去有些憔悴。 见时锦来,她挥退周遭伺候的侍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招手让时锦来到她身边。 时锦懒得继续与她虚与委蛇,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皇后眸光一暗,笑中带哀,有些悲切道:“元嘉果然怨本宫了。齐嬷嬷——”皇后叹了声,似是很难以启齿地摇摇头,自责道,“本宫让齐嬷嬷去相府,本意是担心元嘉一个人抚养婴儿力不从心。没想到,齐嬷嬷居然仗着本宫的宠信做出这等吃里爬外的错事,是本宫疏忽了。” 时锦平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腔。 皇后兀自黯然神伤许久,没等来时锦的安慰,垂下的眼神里涌上躁郁。她很快调整好心绪,抬起头,强打起精神,关心道:“那女婴元嘉可还能独自抚养?倘若不行,母后再替元嘉掌掌眼,挑几个忠心耿耿能力出挑的嬷嬷去帮衬你。” “多谢娘娘美意,倒是不用了。”时锦不假思索的拒绝。 这拒绝在皇后的意料之内,倒是没多惊讶。 她顺水推舟地揭过这个话题,轻啜了口茶,切入正题:“今日请元嘉过来,还是想让元嘉替我解解难题。” 时锦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皇后愁眉苦脸道:“你雁书姐姐的婚事着实让本宫头疼,上京中的才俊挑了个遍,都没有能入得她的眼的。那丫头是死心眼,专情得紧,这么些年,始终对……” 她抬眼看了下时锦,见她面无波澜,终于佯装无可奈何道,“那丫头始终对显之念念不忘。母后左思右想,觉得你和你雁书姐姐正好年纪相仿。让你雁书姐姐入了丞相府,效仿娥皇女英,与你一道侍奉显之,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元嘉,你意下如何?” -- 第82页 不如何。 时锦心里冷笑,面上却天真地担忧着,“可是,郑姑娘身为武安侯的嫡女,却自降身份入相府为妾,元嘉恐怕夫君无福消受呢。” 屏风后忽然传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时锦扬了下眉,疑惑地望向皇后。 皇后心头一跳,余光扫了屏风的位置一眼,掩饰笑道:“是本宫殿里的狸奴,近来不知怎么来,总是跳上跳下的,委实闹腾。” 时锦了然一笑。 皇后努力将话题带回正轨,笑着解释:“你雁书姐姐入相府,自然是不——” 时锦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有些犹豫并着不解地询问:“我倒是不明白,为何武安侯府的姑娘都喜欢觊觎别人的丈夫?要么是等着妻子死了去当填房,要么干脆不顾身份跑去当妾。这是武安侯府的历来的传统吗?” 时锦问的情真意切,不带丝毫鄙夷。 皇后险些压不住自己的愤怒。她胸口剧烈起伏,掐指手指让自己冷静下来,警告道:“元嘉慎言,不要满口胡诌。” “我说错了吗?”时锦偏了下头,认真道,“可娘娘不就是嫁给了陛下当填房,郑姑娘如今也不是对着相府的妾位虎视眈眈吗?” 说到这里,时锦忽然“咦”了声,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一样双手一合,惊讶道:“我居然才发现,皇后娘娘承了我娘的位子,您的侄女又想来喊我一声主母。您姑侄二人,居然是逮着我和我娘亲使劲欺负呢。” 屏风后又是一阵刺耳的声音。 皇后顾不得掩饰,登时火冒三丈。她再也维持不住亲和的面具,猛地一拍桌子,恨恨道:“李元嘉!” 时锦“欸”了声,弯着眼睛道:“娘娘终于不假惺惺地恶心自己啦?” 她赞许地点点头,“早些这样多好啊。放过你自己,刚好也放过我。” 皇后尖长的指甲似是都要插进指腹里,她咬着牙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时锦略带些遗憾地“啊”了声:“可是我不饮酒欸。我夫君说饮酒伤身,从来不许我碰。” 表情是遗憾,可话里话外都是炫耀的意味。 皇后深深呼吸,也不和她兜圈子,挑明道:“雁书入相府,可以不和你分掌家之权,但名份上必须和你平起平坐。” “娘娘是再以什么身份命令我?”时锦饶是有准备,还是被她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惊到了。 她调整了下坐姿,笑着与她掰扯,“你虽是皇后,可别忘了,我的婚事是皇帝圣旨赐下。就算你懿旨指婚,你的侄女也没办法和我平起平坐。莫不是娘娘觉得,自己的懿旨能超出皇帝的圣旨?” 这话是诛心之言。 皇后一噎,阴恻恻道,“你少拿陛下压本宫。” “不谈陛下,你以为你的侄女就能和我平起平坐吗?”时锦笑容不变,可声音却比平时凉了三分,“是不是我总是不爱提,以至于你们忘了,我再怎么不济,也是元后的嫡女,名正言顺的当朝公主。就算郑雁书是你的侄女,也不过是朝臣之女,她有什么资格跳到我的头上作威作福?” 皇后眼中冒火:“你——” 时锦善解人意地规劝:“娘娘,填房就要有填房的样子。尤其是没有子嗣的填房,更要学会审时度势。” 皇后被气到说不出话。 时锦深藏功与名,笑吟吟道:“娘娘既然身体不适,我就不叨扰了。告辞。” 时锦被推着走出去,没多久,听到身后连连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通身舒畅,神清气爽地笑笑:“走吧,去接相爷回家。” * 皇后宫里。 皇后攒了多久的涵养悉数败在这一天,她狠狠地摔了十来个瓷器,才堪堪将满腔怒火泄了大半。 郑雁书从屏风后走出来,满眼怒色,却还是柔声安抚:“姑母消消气,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皇后恨恨吁出几口浊气,灌了杯冷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她眉目肃然:“你听到了吗?此路不通,趁早歇了对顾云深的心思,安安分分地给本宫嫁到东宫去。” “姑母!”郑雁书不敢置信地叫了声,躲开碎片到她身侧坐下,佯装担忧,“可齐嬷嬷定然将书信交给了陛下,陛下能允了这桩婚事吗?” 皇后郁色未散:“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给本宫透了口风,陛下不会声张这件事。此时压下,就说明他不会拿这件事作伐。你乖乖的在府中等着东宫选妃,别浪费了本宫和你父亲的一片苦心。” “侄女明白。”郑雁书乖顺应道。 皇后总算舒心了几分,却没有看到,身旁乖顺的侄女眼中,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不甘和愤恨。 * 皇后宫里发生的事,时锦虽不知道,却也有所猜测。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撕破了脸,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和知蕊满身轻松的离开皇宫,脸色的喜色和心急藏也藏不住。 知蕊调侃道:“相爷既然都已经流落官署这么些时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姑娘急什么?” “当然急。”时锦坦坦荡荡道。 宫门近在咫尺。 许是近乡情怯,时锦想到将要踏足他办公的官署,难免有些紧张。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垂着头乱七八糟的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宫门。 -- 第83页 直到头顶上传来一道含着笑的嗓音:“阿沅。” 时锦一怔,猛地抬头,正好看到顾云深长身玉立,站在她前面。 她一脸惊喜,下意识伸出双臂:“你怎么来啦?” 顾云深弯身将她抱上马车,眼中带笑,对上她晶晶亮的眼神,温和道:“当然是来问问我的夫人,今日我有家可归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 试探地迈出想要短短的小碎步。 第48章 “有了有了!”时锦连连点头,熟稔地窝在他怀里,径直道,“我方才还在想直接去官署接你回府用午膳呢!没想到你居然先一步来了。” 时锦声音轻快,偏了下头,颇有些大言不惭道:“这大约就叫做心有灵犀。” 顾云深眼中带笑,颔首道:“阿沅说得是。” 时锦今日解决了心腹大患,一扫心中郁结。又得偿所愿,见到顾云深,一时间喜不自胜。她乐呵呵地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顺着我呀。” 说得是抱怨的话,语气却带着不言自明的小欢喜。 顾云深探身将她抱上马车,将她放好,才笑道:“方才见阿沅失神,面色不太好。以为阿沅在宫里受了欺负,当然要好生哄哄。” “我有相爷撑腰,谁能欺负得了我,你多虑啦。”时锦当先宽慰他,顿了下,往前凑了凑,托腮问,“倘若我真的受了欺负,你就只打算拿话哄哄我?” “当然不是。”顾云深一笑。 时锦眨了眨眼,好奇地催促:“那你还预备做什么?” 顾云深话说一半,卖了个关子:“当先一则自然是要先陪着阿沅,把阿沅哄高兴了。” 时锦却故意没顺着他的话音问,直接一盆冷水泼过去:“官署诸事繁忙,相爷若推了公事哄我,同僚该说相爷耽于儿女情长,不务正业了。” 顾云深笑着反问:“夫人受了委屈,哄夫人开心,怎么就不是正业了?” 最怕正经人一本正经说情话。 顾云深自打开了情窍,从不吝啬于见缝插针地说表意剖白。 原先他是长于雪山的高岭之花,自藏在雪域高原中,时锦被他吸引,却始终难窥其貌,总是因着镜花水月的虚幻而惴惴不安。 而如今,高岭之花染了红尘烟火色,孜孜不倦地朝她绽着每一片花瓣,上头尽诉着对她的款款情意。 时锦原本就对他无力抵抗,如今更甚。她有心想要与他辩驳,又恐顾云深说出更让她难以招架的话,于是顺水推舟地点点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相爷觉得是正业,那就是正业吧。” 顾云深莞尔一笑。 时锦在心里过了一遍顾云深的话,忽而眉开眼笑地问:“那相爷午膳后预备去务哪个业?” 顾云深向来是不会让时锦失望的,他温声道:“自然是陪夫人。” 这答案在时锦的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她抑制不住的欢欣鼓舞。 然而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 用过午膳不久,时锦窝在花园里晒太阳,顾云深抱着小三月坐在一侧。 小三月许久没有被顾云深抱着哄,却还是一到他的怀里就乖巧得不行。时锦勾着她的手指逗她,非要惹得她咿咿呀呀地出声才肯罢休。 管家在这时快步走来,禀报道:“相爷,夫人,薛女医来了,在花厅候着呢。” 顾云深点头“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时锦听到这个名字却是一愣。 薛女医正是回春堂的正骨高手,时锦回上京以来,腿伤皆是薛女医在看。 她几乎立时便明白了顾云深的用意,恐怕还是觉得她双腿恢复得太慢,想趁着这个闲暇再让薛女医诊一诊。 早在去靖州前,时锦就和薛女医达成了共识,并不怕她会出卖自己的腿伤。可她一直在顾云深面前都是排斥看腿的态度,如今乍然改变,恐惹他怀疑。 时锦抓紧了衣裙,有些不情愿道:“你怎么又让薛女医来府了。” 顾云深柔声安抚她:“就要入冬了,阿沅的腿还不见好,我有些担心。阿沅再让薛女医诊一诊,赶紧养好腿伤,待到年节封了御笔,我就能带着阿沅去别处玩儿,免得你总是在府里闷着。” 不得不说,顾云深很是了解她,这个条件,确实让她心动。 可是她的腿并非是能轻易治好的,回春堂的正骨高手都束手无策,哪是说站起来就能站起来的? 能瞒这么久已经实属不易了。有一瞬间,时锦干脆就想将事实和盘托出,可一想到他去岭南的那一夜,正好是她断腿的那一夜。这让时锦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开口。 顾云深的眼神并不带压迫,反而温和沉静。 时锦与他对峙片刻,不情不愿地喊了知蕊一声,叫她推着自己回寝居。 约莫是他连续两次因为腿伤在时锦这里栽了跟头,这一次,他识趣地没有提出要进去旁观,只是照旧在屋外守着。 这大大方便了时锦。 薛女医给她检查着腿伤,压低声音道:“上回和夫人辞别后,我查了许久的医书,发现夫人的腿,并非没有治愈的可能。” 时锦早已经接受了自己会坐一辈子轮椅的事实,即便上回答应让女医找找办法,也不过是看她对医术认真,这才容她去试,心底里对治愈从来是不抱希望的。 -- 第84页 女医这番话,于她而言,着实是意外之喜。 时锦强压住心中喜悦,不敢置信地朝她确认:“你的意思是,我还能站起来?” 女医认真地点了下头,“夫人的腿伤虽说算是沉疴旧患,可因着从未间断地按摩,始终维持着筋脉生机。寻常大夫之所以不敢轻易医治,乃是因为患处有碎骨,倘若接骨不慎,极易导致伤势恶化。严重时,甚至有可能危及性命。草民才疏学浅,自然也不敢轻易下手。” 女医说着,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时锦掐了下手指,竭力冷静问:“那女医所说的能站起来是——?” 薛女医顿了下,解释道:“草民在翻医书时,偶然间发现了师傅的手稿。师傅手稿中,曾经记录了帮人续骨的诊例。诊例的情形,和夫人如今的情形相差无几。草民虽然束手无策,但师傅定然有办法。” 时锦抿了下唇,下意识摸了下腿。 薛女医道:“夫人放心,我师傅医术高超,正是接骨的大能。倘若她能施以援手,夫人能然能够重新站起来。我已经写信给师傅,请她速来上京。” 顿了下,薛女医犹豫道,“草民只是怕,师傅云游四海,恐怕难以及时看到信。” 能有确切的可以站起来的希望,时锦已经很满足了。 她早已不再奢望能够重新站起来,女医这一番话,让她极为喜出望外。 时锦感激道:“劳女医费心。”顿了下,认真道:“女医大恩,时锦没齿难忘。” 薛女医腼腆道:“本来是想等师傅的回信到了,再和夫人说这件事。不过如今说了也无妨,夫人只管等好消息。” 原本空中楼阁的奢望忽然能够触手可及,时锦饶是强自冷静,还是没忍住红了眼圈。 顾云深向女医询问完病情,再进来时,登时被她吓了一跳:“好端端的,阿沅怎么哭了?女医不是说伤势在好转吗?” 真相定然是不能如今告诉他的。 时锦吸了吸鼻子,心里给女医道了个歉,面上故作委屈道:“可是女医按腿的手法太奇怪了,腿疼得紧。” 顾云深虚惊一场,没想到是这样啼笑皆非的理由。他松了口气,笑道:“阿沅一直抗拒女医来检查,就是因为这个?” 时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控诉地看着他,“这个理由难道不重要吗?” 没等顾云深开口,时锦旧事重提,又问他:“你今日没说的其二一则,是不是按着我的意愿为我出气?” 这话问得突兀,顾云深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 时锦眼里水汽未散,湿漉漉地看着他:“你今日欺负我了,你预备如何为我出气?” 顾云深知她怕疼,没和她提前商量就让薛女医来府,她有些不快是情理之中。于是从善如流地问:“阿沅想要如何?” 时锦伸手指了指门外,认真道:“你今晚去睡书房。” 顾云深:“……” -------------------- 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想到回了家居然还要睡书房呢。 相爷不易,相爷叹气。 第49章 腿伤可以医治的消息,时锦并未瞒着知蕊,当晚便将薛女医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她。 这消息简直比天降横财还让知蕊震惊。为了治好姑娘的腿,她们已经见过太多的摇头、听过太多的“无能为力”。乍逢转机,知蕊大喜过望。 这喜悦经过一个晚上的过滤,仍旧在知蕊心中盘亘不散。 翌日清早来给时锦梳发时,眉眼带笑,喜不自胜。 时锦从她的动作和轻快的脚步中,能清晰地察觉到知蕊不加掩饰的高兴。 她刚想提醒知蕊收敛些,话还未问出口,眼珠一转,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深秋桂花浓,听说醉仙楼的厨子颇有巧思,今日新研制出的桂花糕颇受欢迎……” 这话一出,知蕊登时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果不其然,时锦感叹后提议:“我想着——” “姑娘什么也不想。”知蕊不假思索地拒绝。 “……”时锦有些不服气,“齐嬷嬷被赶走,我的腿也有了治愈的希望,双喜临门,难道就不配买些糕点庆祝一二吗?” 知蕊不为所动,提醒道:“姑娘前日趁我不备,偷偷用了六块马蹄糕。近几日的糕点份额都被你那天预支完了。” 时锦:“……” 时锦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又有些不甘,挣扎着控诉:“好知蕊,咱们别那么心如铁石好吗?这么多好消息,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不能。”知蕊铁面无私,坚决不被她的外表迷惑,“姑娘撒娇寻错了人。相爷吃姑娘这套,我可不吃。” 时锦:“……” 时锦又是一噎,只有在有商量余地的事情上,顾云深才吃她这套。吃甜口糕点这样的原则性问题,哪怕她娇声软语到自己都心软,他也决不退让半分。 连七夕夜要表意,都不肯让她多吃一口甜食。 可以说十分的冷漠无情了。 提到顾云深,知蕊才后知后觉地问:“姑娘不是甚为想念相爷,怎么又将他赶去书房睡了?” 时锦垂头耷恼地叹了声气:“这不是心里有鬼吗。” 知蕊不解:“因为瞒着相爷腿的事?” 时锦恨铁不成钢地觑她一眼,解释道:“原先我能和他同床共枕,是因着我对他心有怨怼,他也很是正人君子,才相安无事。如今我们两个情投意合,还继续睡在一张榻上,会出事的!” -- 第85页 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知蕊清了清嗓子,想将自己唐突的尴尬掩饰过去。顿了下,没忍住道:“姑娘和相爷对彼此的心意都心照不宣了,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就算出事,也没什么不妥吧。” 时锦重重道:“那可真是太不妥当了!” 知蕊:“怎么个不妥当法?” “……”时锦倏地一下面红耳赤,半天,憋出一句,“我还没做好准备。” 知蕊:“……” 知蕊想到过去那些时日时锦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总结道:“所以姑娘过往的豪言壮语都是唬人的?” 时锦:“……” 是这么说也没错。毕竟她知道,那个时候顾云深不可能真的对她做什么。可是把事实说出来就很伤人了。 时锦红着脸,气急败坏道:“……梳发!” 知蕊牵唇笑了笑,没再故意调侃她。 日子波澜不惊地走着。 没过两日,听说武安侯夫人染疾,郑姑娘一片孝心,亲自去安国寺礼佛,为母亲求平安。 时锦并不信这明面上糊弄人的鬼话。 她约莫能猜到真实的缘由是什么,可也只是一笑而过。 郑雁书对她从来都构不成威胁,如今更不会。 她如今发愁的只有顾云深。 顾云深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原先好歹还能准时回府用晚膳,如今回来时夜都深了。这还不止,连着好几晚,时锦都看到书房的灯到深夜还亮着。 如此几晚下去,时锦提前吩咐后厨煨上汤,等到顾云深回来,就让知蕊推她去书房送去。 见她深夜前来,顾云深愣了下,才笑问:“夜里天凉,阿沅怎么过来了?” 时锦举了举手中的东西,笑盈盈道:“给相爷送汤啊。” 知蕊将她推到顾云深旁边便退下了。 顾云深的书案上堆了成山的卷宗。时锦端着汤扫视一圈,也没找到一块可以放汤盅的空闲之地。 她一脸惊讶:“近来没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事啊,怎么感觉你比以前还忙?” 顾云深笑道:“有桩旧案,当时其中一个重要嫌犯逃了。如今禁卫军查到京畿有他出没的痕迹,我便在处理这桩事。” 时锦没有多问,只是适时将汤盅放在了顾云深堪堪腾出的一小方空处。 她献宝似的,“快尝尝!这汤在炉上一直煨着,还热乎着呢。” 顾云深轻轻应了声,接过她递来的汤匙,慢吞吞地喝着。 时锦托着腮,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顾云深专心喝汤,似乎没察觉到。等用了小半碗,忽然抬头,正好对上时锦一眨不眨的双眼。 后者被当场抓包,没有分毫躲闪,反而理直气壮地问:“你看我做什么?快喝汤,不然一会儿要凉了。” 顾云深好笑道:“不是阿沅一直在看着我吗?” 时锦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我看我夫君,有什么不妥吗?” 顾云深怔了片刻,随即莞尔:“没有不妥。” 顿了下,又温声道,“阿沅随意看。” 他说随意看,时锦更加肆无忌惮,上上下下打量完全,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声。 顾云深正好喝完,抬眼问:“怎么?” 时锦啧啧称叹,故意逗他:“不愧是仪容出众的相爷,平日里光风霁月也就罢了,连喝汤都举止文雅,真是赏心悦目。” 顾云深虚心请教:“敢问取悦到阿沅了吗?” 他这样认真一问,伴着莹莹烛火,无端让周遭生出了些许缱绻气息。如此笑着看来,顿时让时锦心如鹿撞。 时锦此时对知蕊的评价深以为然。 她果然只能做语言上的巨人,察觉到不对劲,赶在气氛超出可控范围前,眼明手快地收好汤盅,一本正经道:“我要回了。” 刚说完话,因着她取汤盅的动作大,不小心碰倒了其中一摞卷宗。 正要弯腰去捡,顾云深笑着起身:“我来捡。” 时锦清了清嗓子,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落在地上的卷宗厚厚一摞,七零八碎地混杂在一起。 顾云深全部都捡起来放到桌上,又要重新分拣房好。 时锦心虚,将汤盅搁在了一旁,也跟着去分:“我帮你一起。” 顾云深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到她满脸的心虚和躲闪。 他深知她的性子,嘴上不饶人,可最怕给人添麻烦。若是今夜拒绝了她,恐怕改日就不亲自来送汤了。 他在心里权衡一二,不假思索地选了对他更有利的方式。 顾云深笑着道了声“好”,自己边分拣,边告诉时锦要怎么整理。 时锦本来就聪慧,又深知顾云深做事的习惯,得他指点一二,当即就明白了。 难得的静谧时间。 两人默契地整理着卷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反而另有一番温情。 等到终于整理完,时锦放松地打了个哈欠,含糊道:“那我回屋了,你也早点歇息。” 话音刚落,余光瞥见被落在地上的一张纸,她弯腰捡起来,正要交给顾云深,待看到纸上的图样时,顿时愣住了。 原本的睡意瞬间不翼而飞。 时锦仔细辨认了好几遍,才指着纸边缘的一方图案,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相爷,这是什么呀?” -- 第86页 顾云深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 是豹头的图样,双目凶悍,獠牙尖锐,看上去有些瘆人。 顾云深道:“这是原先镇广将军家的家族徽记。” “徽记?”时锦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个图案上,声音有些恍惚。 顾云深“嗯”了声,解释道,“先皇在世时,镇广将军击溃沿海倭寇有功。为做嘉奖,亲手画了这个图样,赐给镇广将军做家族徽记。” 时锦将纸递给他,掐了掐指尖,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静。她佯做懵懂地惊叹:“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徽记呢。” 顿了下,目光掠过满桌的卷宗,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卷宗如此多,看来镇广将军所犯罪行不小?” “是。好大喜功,贪墨朝廷赈灾银两,后来又与倭寇勾结,雄霸沿海。陛下盛怒,褫夺镇广将军满门荣耀,抄家灭族。” 时锦心跳得厉害,声音有些颤抖:“相爷怎么对三年前的内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三年前,这桩案子是我亲手督办的。”顾云深笑了下,“不然阿沅以为我是怎么当上的丞相?” 他本意是想逗逗时锦,却不料,时锦忽然间血色尽褪,面上苍白地厉害。 顾云深担忧地轻唤:“阿沅?你怎么了?” 时锦回过神,强颜欢笑道:“我就是有些困了。” 她佯做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手心冷汗直冒,故作如常地调侃,“相爷亲自督办的案子,怎么还让人侥幸逃了?” 顾云深再三打量,确定她不是生病,才松口气道:“当时他人不在两广,遍寻未果,这才有了漏网之鱼。” 时锦强自镇定地轻笑,好奇道,“谁这么厉害啊,在相爷的追捕下,居然逃了三年才露出马脚?” 顾云深知道时锦的分寸,也没瞒着,道:“是镇广将军的幼子,赵珩。” 同一时间。 京外安国寺,庙中冷清寂静。 郑雁书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一脸温和平静。 落针可闻的环境中,忽然传来一道轻飘飘地声音。 “表妹。” 郑雁书声音一停,骤然转身。待辨认出黑暗之中那人的五官,惊喜地起身。 “阿珩哥哥!” 郑雁书诧喜,“父亲不是说你在靖州吗?怎么忽然来了上京?” 第50章 时锦从未敢想,最后居然是从顾云深这里得到断她腿那人的消息,而且消息来得这样轻而易举。 她闭了闭眸,用尽浑身解数勉力维持住泰然自若的面具,打了个哈欠,疲倦中带着些鼻音道:“相爷忙着,我实在困极,先回屋歇息了。” 顾云深没有起疑,笑着将她送到知蕊手里,才返回书房继续忙碌。 几乎是一躺回床榻,时锦就脱力似的瘫着,单臂掩着眼睛,思绪万千。 一时想到那夜倾盆大雨,赵珩狞笑着向自己走来,毫不留情挥下铁棍时的画面。 一时又难过复杂的猜测着,顾云深三年间送往岭南的种种信件,是不是均被赵珩拦下。 最后却是反复盘算了许多,要如何在赵珩落到顾云深手里前,将此人扣下。 找顾云深帮忙固然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可若是告诉他,腿伤的事情必然也瞒不住。 她肯定要先找到赵珩,摸清赵珩到底知道多少事,又有哪些事是不能让顾云深知道的,才能将赵珩交给他处置。 一晚上辗转反侧,时锦始终难以安眠。 许是都赶了巧,翌日大清早,长思便派了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是请她过去一叙。 时间赶得巧,时锦不免猜测,约莫是长思也得到了消息。 她心事重重地赶到红袖招。 果不其然,长思见到她,立刻屏退丫鬟,肃容道:“小时锦,之前你让我找的人,有消息了。” 时锦语气艰涩:“是镇广将军的幼子,赵珩是吗?” 长思一愣:“你如何得知的?” 时锦闭了闭眼:“相爷在追踪当年镇广将军一案中落跑的嫌犯,我昨夜偶然间看到卷宗,发现了那枚徽记。” “小时锦……”长思目带担忧地望着她。 时锦轻吁口气,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是不明白,在此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镇广将军的名号。赵珩为何独独要针对我?” 长思沉默片刻,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时锦洗耳恭听。 “镇广将军府和武安侯府有姻亲关系。”顿了下,长思复杂道,“镇广将军府的赵珩,和武安侯府的郑姑娘青梅竹马,对她很是倾慕。我听闻,当初相爷去两广督查镇广将军贪腐一案时,赵珩正在来京的路上,预备求娶郑姑娘。” 长思一说,那些七零八碎的消息,登时串成了一条再清晰明显不过的线。 时锦哪还能不明白,赵珩喜欢郑雁书,郑雁书又因为对顾云深情有独钟,分外怨恨备受顾云深关爱的她。 爱屋及乌,反之亦然。 赵珩对她自然带着天然的怨恨,所有的行为自然也就有了合适的动机。 想明白的时锦不由冷笑出声,“那赵珩还不够狠。他心上人恨我在先,我父兄让他家族俱灭在中,相爷又亲自抄他家在后,如此新仇旧恨,他只断我一条腿,实在是大发慈悲了。” 长思叹了声气,无奈道,“小时锦,你好歹是当朝的公主,相爷的掌珠,若是你当真命丧岭南,单是岭南都要动荡,何况是他?届时他插翅难逃,更别说与他的心上人双宿双栖了。” -- 第87页 若是刚回上京时,时锦会觉得长思言过其实。可顾云深哪怕以为她生气,都坚持不懈地往岭南送信,倘使她当真在岭南发生不测,以顾云深的性格,定然是不肯罢休的。 这般想着,时锦心头一暖,忽然就不想再对过去的事多做深究了。 她思忖片刻,道,“还是要劳烦长思姐姐一件事。” 长思一笑:“你我二人无需客气,直说便是。” 时锦清了清嗓子,将藏匿已久的半块玉佩拿出来,郑重道:“这是赵珩曾经落在靖州的玉佩,长思姐姐寻个机会,将玉佩带到城外安国寺。” 武安侯嫡女为母祈福一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长思自然有耳闻。她心领神会,“你是想引蛇出洞?” “嗯。”时锦道,“相爷查到他在京畿出没,哪怕半块玉佩吸引不到他,若他对郑雁书用情至深,也定然会去见郑雁书。武安侯府他兴许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去,但是进安国寺定然没有那么多顾虑。” 时锦有些赧然道,“我怕相府中人去办这件事会打草惊蛇,只能劳长思姐姐跑一趟了。” “无妨,我正好要去安国寺礼佛,算是一举两得。”长思痛快应下。 时锦并未在红袖招过多逗留,同长思叙了会儿话,便告辞了。 红袖招白天很是冷清,知蕊推着她往门口走。 时锦坐在轮椅上沉思片刻,低声道:“待我们回府,与管家说,挑几个可信的仆役,去安国寺外守着。在我找到赵珩的画像之前,只消盯紧郑雁书,只要她有异动,立刻回禀。” 知蕊点点头,弯身背她上马车,边担忧道:“可若是相爷在府,咱们动静太大,恐会让他起疑。这件事不好瞒啊。” 时锦趴在她背上,闻言也有些沮丧:“走一步看一步——” 话还未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紧接着,马蹄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 知蕊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匹马疯也似地朝这边疾驰而来。知蕊瞳孔骤缩,下意识背好时锦,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想躲开马匹的碰撞。 谁料马上那人似是故意一样,经过她们时,当即一弯腰,重重将知蕊推倒。 知蕊躲避不急,双腿一弯,摔倒在地。 她顾不得疼,赶忙去探查时锦的情况。 时锦撑着手臂直起上半身,眯眼望向那人的背影。 那人半遮着脸,朝后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狞笑。 这个笑容和记忆里的笑容分毫不差。 时锦刹那间福至心灵,反握住知蕊的手臂,催促道:“快,我们回府。” 知蕊担心地要去探查她受伤与否。 时锦却顾不得疼,急促道:“是赵珩,他就在上京!快回府,让人速去安国寺盯着。他一定会去见郑雁书!” * 顾云深收到时锦受伤的消息,当即快马加鞭地从官署外赶回。 门房小跑着上前迎接。 顾云深行色匆匆,将缰绳扔给他,大步流星地往府内走。 到主院门外,正好看到管家守在门口。 顾云深抬步进去,边问道:“夫人怎么样?” “夫人有些擦伤,薛女医正在屋内给夫人上药包扎。”管家语速飞快地回禀。 没有亲眼见到时锦安然无恙,顾云深定然是放不下这颗心的。 他抿着唇,忧心忡忡往里走。 主院内窗户开着。 顾云深一抬眼,正好见到时锦侧着头,神色如常地和女医说着话。 他脚步一顿,心下奇怪。 只一瞬的迟疑,对时锦的担忧终究是超过了一时的奇怪。顾云深推门进去。 时锦腿上的伤口刚包扎完,正听着女医要她好生养腿的嘱咐,乍然见顾云深回府,愣了片刻,才惊喜道:“你怎么回来啦?” “管家派人告诉我,说你在街上受了伤。”顾云深蹙着眉,语气忧虑不减。 时锦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没有大碍,就是寻常擦伤,不用担心。” 顾云深又转头看向女医。 时锦拽拽他的袖子,笑道:“你别吓薛女医了。真的是寻常擦伤,只是正好路上那人惊了马,事出突然,躲闪不及,这才摔了一跤而已。” 怕顾云深不信,正好手肘上也蹭破了层皮,女医还没来得及处理。 时锦便将袖子折起来,朝他举了举手肘:“腿上也是这样的伤口,没有大碍的。” 见她如此强调,顾云深勉强松了神色。 女医继续给时锦处理手肘上的伤口,几乎是冰凉的药酒一碰到肌肤,时锦登时疼得倒吸口凉气。 顾云深唇角压了压,在旁边等着女医包扎。 诚如时锦所言,只是蹭破了层皮。可伤口的范围却不小,大片伤口上渗出些红血丝,也足够触目惊心。 女医行云流水地包扎完,嘱咐过后,便收拾好药箱告辞。 顾云深给她擦了擦眼角挤出的泪,问:“还记得纵马那人的模样吗?” 时锦眼神闪了闪,疼得声音都有些颤:“当时只顾得疼,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顿了顿,怕顾云深私下去查,时锦未雨绸缪道,“意外而已,那人已经尽量在躲避了,你可不要因为我滥用私权,去治无辜老百姓的罪。” 被她湿漉漉的双眼盯着,顾云深并未拒绝,只说:“好,听阿沅的。” -- 第88页 时锦深知顾云深言出必行的性子,于是悄悄松了口气。 顾云深是应了时锦,可当夜在书房,静下心来,始终觉得时锦的反应不对。 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处理手肘的伤口时,疼得眼泪花儿都出来,可在处理腿上的伤时,却神色如常,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许是深夜太静,又许是时锦对薛女医的态度太熟稔。 顾云深没来由地开始胡乱地猜测,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她疼到哭时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她双腿几个月都不见好的事实…… 顾云深倏地睁开眼,将管家叫进来吩咐。 “去请一位精通骨伤的大夫来。”顾云深闭了闭眼,道,“避开回春堂,不要惊动其他人。尤其是夫人和薛女医。” 第51章 管家不解其意,想开口问,又见顾云深的脸色实在不好,便识趣地收了声,利落地去请了大夫来。 等大夫来的这一段时间,顾云深头一次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公事,只闭着眼,一遍遍的回忆时锦回来上京后的种种。 从大婚之日不下花轿、到轻描淡写地直言自己摔了腿;从分外排斥太医给她看诊、再到凡查腿伤只认薛女医…… 桩桩件件,他曾经忽视的、没多想的,在这个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山呼海啸般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曾经他从未想象过的猜测不可思议地冒出来,在纷繁杂乱的思绪中硬生生破开一条路,冲到他眼前。 顾云深紧紧握住扶手,呼吸都有些不稳。 倘若阿沅骗了他…… 可如此大的事,她怎么敢瞒,她怎么能瞒?! 管家带着大夫进来书房。 顾云深的思绪被这动静打断,他骤然睁开眼,才发觉出了一身冷汗。 “你先下去。”顾云深哑声开口,管家依言离开,出门时轻手轻脚将门掩上。 大夫只身站着,有些惴惴地行礼:“相爷。” 顾云深没有迂回,开门见山道:“你精通骨伤,今夜寻你前来,是想问问你,不小心摔了腿,大约要多长时间才能愈合?” 大夫一愣,流畅回道:“若是寻常摔伤,接骨之后一月便能愈合。” 顾云深声音一紧,艰涩道:“那何时能重新站立行走?” 大夫思虑片刻,道:“寻常情况下,两三个月便能跑能跳,恢复如常了。” 顾云深闭了下眼。阿沅初夏时回上京,如今将要入冬,不算她从岭南到上京的时间,也早超了三月之数。 大夫有些紧张地喊了声:“相爷?”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什么情形下,会对腿上受的伤毫无感觉,体会不到疼痛?” 大夫因他这问题惊愕了片刻,想了下道:“体会不到疼痛,约莫是腿上受了极严重的伤,使双腿经脉受损,这才感受不到痛觉。” 顾云深艰难道:“……极严重的伤,是严重到什么地步?” 大夫谨慎道:“草民行医多年,这种情形,仅在不良于行之人的身上见过。” * 时锦不知道昨夜发生的种种。她早上起来和顾云深一道用早膳,还在挖空心思地想着要如何支开顾云深。 毕竟在他的眼皮子地下,想要悄无声息地带着府中仆役去安国寺堵人,实在难于登天。 她兀自苦恼地厉害,没有注意到顾云深的视线,异乎寻常地在她腿上定格。 两人各怀心事,默不作声地用完早膳。 顾云深搁下筷子,压下满腹猜测,温和笑道:“阿沅。” 时锦抬眼:“嗯?” 顾云深迟疑道:“这两日官署堆积的公务多,我恐怕要有两日不能回府,你……” 这忙碌来得刚巧,正中时锦下怀。她眼睛一亮,不等顾云深说完,就截断他的话:“有知蕊和念夏照顾,我无妨的,你安心忙,不用担心我。” 顾云深如今心有疑虑,风声鹤唳,下意识觉得时锦的回应反常。他佯装玩笑,故意问:“阿沅这么想我去忙?” “当然啊!”时锦理直气壮,笑眯眯道,“相爷因为我这小伤一直冷脸,委实吓人。你忙几天正好,等回来我的伤就好啦。” 她说得轻松又坦然,顾云深暗自揣摩半天,也没察觉出异常之处。于是只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道:“阿沅乖乖养伤,等我回来。” 时锦点头如捣蒜。 顾云深净手之后便步出主院。 昨晚大夫说的话盘亘在他脑海中,经久不散。他越想越觉心绪难平,临出府前,对管家道:“传信给之前派去岭南查消息的人,让他们尽快回来。” 管家躬身应是。 前脚送走顾云深,后脚就有小厮来找,说是夫人有情。 管家暂且搁下传信之事,快步进到主院。 时锦慢条斯理地净着手,笑盈盈地看向管家:“听说城外安国寺香火鼎盛,我过两日想去安国寺上香。” 管家心里嘀咕着肯定不止于此,遂揣着手,安安静静地等着下文。 时锦慢吞吞道:“相爷这些时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去安国寺上香这种小事,就不用告诉他了吧?” 时锦语含警告。 管家顿时心中一凛,斟酌着开口:“夫人伤势未愈,如今去安国寺,恐怕……” “正是因为受伤,才更要去安国寺求神拜佛,去去晦气。”时锦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会带着府中的仆役一起去,有人保护,自是出不了差错。” -- 第89页 时锦言笑宴宴地看着管家,笑得很是和善。 可管家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笑里藏刀”四个大字。既有仆役跟着,应当出不了岔子。他考虑片刻,作揖道:“老奴省的,定不会拿这事去叨扰相爷。” 时锦满意地笑了笑。 顾云深不再府中,更方便了时锦行事。 镇广将军案的卷宗仍旧搁在书房,时锦进去翻了没多久,就找到赵珩的画像。 她记在心里,回房复刻之后,让人送去给盯梢的仆役。 等待的日子总是让人心浮气躁。 好在顾云深不在府中,她也就无需费心遮掩。 如此这般过了三日,在城外盯梢的仆役急急忙忙跑回府里。 时锦一连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 管家不在,她更加肆无忌惮,直接召集了一众仆役往安国寺走,一刻也没耽搁。 * 管家此时正在赶往官署的路上,身侧跟着同样面色凝重的小厮。 过午不久,许多大人正兢兢业业地伏案忙碌。 管家只身进去,到顾云深旁边,低声道:“相爷。”待他抬头,管家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门外。 顾云深意会,起身离开正衙,将他们带到空无一人的耳房。 他问:“什么事。” “这是月前派去岭南寻白玉牡丹步摇的人。”管家边介绍,边给小厮递了个眼色,让他直说。 顾云深抬眼望去。 小厮上前行了礼,迟疑道:“小人在岭南夫人的住处,并未寻到白玉牡丹步摇的踪迹。而且……” 想了下,小厮道:“管家告诉小人,说相爷往岭南断续送了不少奇珍。可小人在夫人住处翻找许久,一件奇珍都不曾见到。担心是住处遭过贼,小人便去向街坊邻居打听。这一问,倒让小人问出些旁的东西……” 小厮说到这里一停。 顾云深似有所感,握了下拳,又松开,才哑声问:“你问出了什么。” “街坊说,”小厮偷偷觑了顾云深一眼,忐忑道,“她们说夫人双腿均断,坐了近三年的轮椅,委实可怜。” 双腿均断。 坐了近三年的轮椅。 委实可怜。 顾云深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小厮说的话。 明明这些时日他已经猜到十之八|九,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乍然听到确切事实,还是没忍住攥紧了双手。 手背上绷出道道青筋,顾云深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失态。 断腿。 居然是真的断了腿。 他几乎不敢去想,她是因为什么断了腿。 更不敢想,她孤身在岭南,得知自己双腿尽断时的心情。 明明是连身上磕破蹭皮都会疼得红了眼圈的人…… 顾云深闭了闭眼,再顾不得许多,倏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管家和小厮对视一眼,齐齐追出去。 门外正有士兵等着,一见顾云深出来,当即迎上去禀事。 顾云深却无心再听,只目不斜视地越过他,纵步出了官署。 官署门口正停着一匹马。 他等不及去见时锦,也没看是谁的坐骑,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一挥马鞭,扬长而去,将一声仓促的“相爷留步——”抛在身后。 顾云深从未有如此迫切的时候。 迫切到,脑海里除了“要见阿沅”这个念头,再装不下其他任何想法。 平日里一刻钟才能行完的路,被他硬生生压缩了一半。 甫一到相府门前,顾云深不等坐骑彻底停稳,便跳下马匹,踉跄几步后,健步如飞地直奔主院而去。 “阿沅!” 刚踏入主院,他便迫不及待地喊。 没有听到回应。 顾云深只当是她没听见,等推开寝居的门,才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他将主院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时锦常小憩的贵妃榻、抱着小三月嬉笑玩闹的耳房……皆没有她的踪影。 想寻人去问,这才发现,今日的相府人少得有些冷清。往日里来来往往的仆役悉数不见,看顾着小三月的婢女更是一问不知。 顾云深心头一窒,慌张地手腕都有些抖。 他勉力按住浮躁的心绪,返回门口去问门房。 门房道:“夫人过午不久便带着人出去了,说是要去安国寺上香。” 得知时锦的下落,顾云深这才浅浅松了口气。 他迈着因为过度紧张而略显虚浮的步子,满是冷汗的手心刚握住鞍鞯,就听有人高喊“相爷留步——”。 仅须臾的停顿。 方才没来得及禀事的士兵飞也似地追上来,语速飞快:“相爷,城外安国寺探查到了嫌犯赵珩的踪迹。” 又是安国寺。 顾云深生怕时锦碰上此人,忙不迭翻身上马,边急声吩咐:“调禁军去安国寺,快!” 士兵一个“是”字还未吐口,方才近在眼前的顾云深已经扬鞭驾马,疾驰离开,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第52章 此时已近傍晚。 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安国寺,随着寺院钟声的响起,也渐渐静寂下来。深秋时节,银杏铺了满地,给这座古朴厚重的院刹平添几分幽静。 郑雁书轻手轻脚地从厢房中出来,尽量绕着银杏叶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踏上去,行走间踩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 第90页 她四处张望了下,发觉无人,定了定神,很快来到寺院西侧的僻静处。 刚一站定,墙垛后便走出来位黑衣青年,朝她笑道:“表妹。” “阿珩哥哥。”郑雁书语气沉重地叫他一声,开门见山问,“我听说前几日街市上惊马无状,伤了李元嘉,是不是你做的?” 似是没想到郑雁书是这样兴师问罪的态度,赵珩愣了下,才点头承认:“是我做的。她让你伤心,我为你报仇,表妹不开心吗?” 果然是他做的。 侍女将这消息传来时她原本还快意万分,一问时间,正好是赵珩来见她的第二日,这让她不得不怀疑。 郑雁书叹了声气,语重心长道:“阿珩哥哥,你如今是在逃之身,如此大张旗鼓地纵马游街,太容易暴露行踪了。” “表妹原来是在担心我。”赵珩不解尽散,自信满满道,“你放心,这三年朝廷都没能抓住我,可见都是一堆酒囊饭袋,不足为惧。” 郑雁书不赞同地望向他。 赵珩却觍笑着凑上去:“我上回问表妹要不要同我离开上京,表妹今日来找我,可是想好了答案?” 不等郑雁书开口,赵珩满眼期待,“表妹可是要与我一同离开上京这个鬼地方?” “我不会离开上京的。”郑雁书铿锵道。 “为什么?”赵珩大失所望,不解道,“表妹又不喜欢太子,与其嫁入东宫郁郁寡欢,何不如跟着我一道浪迹天涯,从今后天广地阔任遨游,岂不快哉?” 郑雁书分毫没有动心,无奈道:“阿珩哥哥,你知道的,他在上京,我不可能——” “顾云深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付出!”赵珩面色骤变,厉声截断她的话。 他一瞬的恼怒吓得郑雁书忽然一颤。 赵珩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放轻了声音,好言相劝道:“表妹,三年前我们合计断了李元嘉一双腿,若是顾云深知道,他——” “阿珩哥哥!”郑雁书忽然厉声,“那只是戏言!” 赵珩声音一停,手足无措,低声下气道,“表妹莫气,是我失言。” “阿珩哥哥无需再劝,我意已决,不会离开上京。”郑雁书长抒口气,将手中一直攥紧的东西亮出来,轻声道,“这是阿珩哥哥落在寺院里的玉佩,我怕被人看到会给阿珩哥哥添麻烦,一直放着。如今物归原主。上京不是久留之地,阿珩哥哥还是尽快离开吧。” 她将玉佩放到赵珩的手里,发现赵珩的手臂肉眼可见地僵住。 郑雁书抬眼:“阿珩哥哥?” 赵珩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嗓音发紧,问:“这半块玉佩数月前在靖州就已经丢了,怎么会在表妹这里?” 郑雁书跟着心口一跳:“阿珩哥哥再看看,这当真是你遗失在靖州的玉佩?” “是。”赵珩笃定道,“这块玉佩碎了一半,我绝不会记错。” 郑雁书有些慌乱地喃喃:“那怎么会出现在安国寺,还被我捡到?” 后头传来一道含笑的嗓音:“当然是因为,我故意让它落在郑姑娘的手里啊。” 郑雁书倏地转身,不敢置信:“李元嘉?!” 怕打草惊蛇,时锦罕见地没坐轮椅,而是由知蕊背着。 她趴在知蕊背上,眉眼带笑地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郑姑娘,还有这位——” 时锦偏了下头,似乎在思考怎么称呼,半晌才笑吟吟道,“在逃要犯?” 仆役推着轮椅过来。 知蕊将时锦放到轮椅上,守护一般站到时锦旁边。 郑雁书慌乱过后,很快镇定下来,推了赵珩一把,示意他快走。 赵珩心领神会,转身就要跑。谁料手刚搭上墙,墙外立时伸出一根木棍,重重敲在他手上。 赵珩一痛,下意识松开。 时锦姿态闲适地把玩着腰绦,后知后觉地拍了下额头,佯装遗憾道:“呀,忘记告诉你们,相府年富力强的仆役都被我带来了,恐怕这位‘在逃要犯’跑不了了呢。” 郑雁书面露愠色:“你想干什么?” “郑姑娘这话问的倒是新奇。”时锦无辜地望过去,噙着笑道,“向来都是你们郑家说一不二,何时我居然也有了当‘刀俎’的一日。” 郑雁书恼羞成怒。 时锦拍了拍手,面上的笑容敛下来:“刀剑无眼,我今日意在赵珩,郑姑娘若识趣些,趁早让开。” 郑雁书飞快划过一抹慌乱,佯装镇定道:“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郑姑娘可要想清楚,赵珩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你当真要护到底?”时锦似笑非笑,眸中一片冰冷。 赵珩上前一步,将郑雁书挡在身后,阴鸷道:“表妹不用同她废话。这些人擒不住我。” 顿了下,赵珩遥遥看着时锦,露出熟悉的狞笑,“李元嘉,三年前我断你一双腿,你猜我今天能不能取你一条命?” “阿珩哥哥。”郑雁书担忧地叫他一声。 赵珩将郑雁书护在身后,没转头,颇有些疯狂道,“总归表妹不肯跟我走,就算落到顾云深手里,黄泉路上,有你给我作陪,也不算亏。” 时锦轻蔑地笑了声:“想拉着我同赴黄泉,你也配?” 赵珩笑容阴狠,慢慢拔出冷剑。 四周的仆役登时严阵以待。 -- 第91页 赵珩眼神阴鸷,杀意毕现,冷刃指向时锦,二话不说朝着她刺去。 仆役慌忙去拦。 众人顿时缠斗起来,乱作一团。 电光火石间,凌空忽然飞来一支羽箭,箭矢精准无误地冲向赵珩腕间。羽箭力道之凶,径直穿腕而过。 赵珩一声痛苦地闷哼,铁剑直直坠落在地。他紧紧握住手腕,痛苦让他面目狰狞,冷汗直冒。 “阿珩哥哥!”郑雁书惊呼一声,忙不迭上前扶住他,抬眼望向射箭之人,眼中浮现出几分埋怨。 时锦似有所感,猛地转头。 不远处,顾云深长身玉立,站得挺拔如松。举着弓的手臂还未放下,眼神冰冷一片,似是多年未化的万丈冰原,冷眸一扫,便让人如坠冰窟。 时锦从未见过如此戾气横生的顾云深,来不及想他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只下意识握紧了轮椅扶手,心如擂鼓,慌不择路地喃喃道:“小、小叔叔……” 这一声轻喃,在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字字清晰。 顾云深扔下弓,弓落在地上,发出闷声。他抬步朝这边走来,原本护在时锦身前的仆役识趣地让出一条路。 顾云深畅通无阻地纵步上前,弯身抱起时锦,面色始终没有缓下来,仍一言不发。 时锦慌乱不已,在他怀里手足无措。 顾云深冷眸望向疼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赵珩,对着紧随而至的禁军统领,字字如冰:“乱棍断他一双腿,押入天牢。” 禁军统领拱手应是。 顾云深抱着时锦往外走。 郑雁书搀着赵珩,焦急又不甘心地喊:“相爷!” 顾云深头也不转,只大步流星地将惊叫声和连续不断的痛叫声远远抛在身后。 几乎是顾云深命令落地的瞬间,时锦就明白,顾云深知道了。 她心中紧张至极,不知该怎么开口。想等顾云深开口发问,偏他一路无言,绷着脸,唇角压得极低,即便是面对时锦,身上的冷意也丝毫未散。 时锦不知道顾云深到底知道多少,坐立不安。 顾云深眉心的戾气经久未散,沉默不语地将时锦抱入卧房,放在榻上,居高临下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欲离。 时锦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喊:“小叔叔……” 顾云深没有回头,在时锦看不到的地方闭了闭眼,遮住眸中再也压制不住的痛色,声音艰涩,却强作镇定:“……今夜还有公务要处理,阿沅先歇着。” 这当然是借口。 时锦心知肚明。她期期艾艾地张口,想要说些挽留的话,明明素来口齿伶俐,如今张口却是哑然。 她呐呐松开了手。 顾云深丢下一句“夜深了,阿沅早些休息”,匆匆离开。 时锦望着他的背影,恍惚间觉得,素来泰山也压不跨的脊背,居然佝偻了些许。 时锦闭着眼睛躺回床榻,度夜如年。 这一夜注定无眠。 顾云深从主院出来,踉跄几步扶住一旁的墙壁。 管家小心翼翼地迎上来,喊了声“相爷”。 顾云深没有理会,只是不由自主地转回头,望向被烛光映照得有些昏黄的寝居。 管家偷偷觑了眼,硬着头皮道:“禁军统领来报,说是要犯已被押入了天牢,问您如何处置。” 顾云深压住翻涌地心绪,哑声道:“我这就去审。” 常年的不见天日,让天牢阴暗潮湿。 牢狱两侧的墙壁上点着灯,烛火摇曳,反而给本就可怖的环境更添几分阴森心惊。 顾云深在禁军统领的带领下步入关押赵珩的刑室。 不久前还洋洋得意的赵珩,如今狼狈地摊在地上,双腿异样地弯曲着。手腕处的羽箭还未拔出,顾云深箭落的位置算计得分毫不差,正好避开要害部位,不致命,却始终让人疼痛难忍。 顾云深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宛如在看一滩烂泥。 赵珩察觉到有人逼近,他目光定在视线中的鞋尖上,痛苦中夹杂着快意地笑起来。 顾云深面无表情:“是你伤了阿沅的腿。” 事已至此,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我啊。”赵珩的声音断断续续,应得却很利落。他面上尽是因为疼痛流出的汗,狼狈不堪。 “相爷如今倒是义正言辞地来质问我了。”赵珩一句三颤,牙齿打颤,喘着气道,“可是三年前,你以为我是如何找到咱们公主殿下踪迹的?” 他费力地仰头,对上顾云深幽深不见底的目光,恶意地咧开嘴。 “多亏你带路啊,相爷。” 第53章 顾云深拢在袖间的手微不可察的蜷了下:“你胡说什么。” “究竟是我胡说,还是相爷心虚,不敢面对?”赵珩颤声开口,身上的疼痛让他冷汗直冒,原本仰头的动作也因为力竭维持不住,不得不重新缩在地上。 他一边恶意地笑着,一边气喘吁吁地开口,“当年,若非相爷带路,我又如何找得到她的住处,遑论断她一双腿?” “都是因为你啊,相爷。” “你才是罪魁祸首。” 几乎是赵珩一说,过往的记忆重新浮现在脑海中,仅仅是一瞬间,顾云深仿佛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 第92页 赵珩却犹觉不够,低低的声音宛如恶魔的吟唱:“你怎么能什么也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和李元嘉双宿双栖呢,相爷。” 他一字一字,声音极弱,却清晰的落入顾云深的耳中:“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残废样子,全都是拜你所赐。” 这句话涌入顾云深的脑海里,肆无忌惮地搅动着风云,让他全身力气尽失,虚虚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天牢墙壁的湿冷顺着掌心传过来,顾云深冻僵在原地,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堵墙冰冷,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他心里翻江倒海,素来清明冷静的脑子混沌一片,只剩一句: 她会变成今天的残废样子,全都是拜你所赐。 * 时锦亦是一夜未眠,许是因为心中担忧,明明眼下青黑一片,却鲜见的不见困乏。 她焦急地向门口张望,手中握着的酽茶由热变冷,一口都未动过。 视线里出现知蕊的身影,当即眉头一松,急促问:“怎么样?他何时回来?” 知蕊上气不接下气地摇头:“相、相爷不在官署。” “不在?”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时锦一愣。 昨夜顾云深说他公务繁多,时锦一直以为他在书房,虽然提心吊胆,想着最迟清早起来就能开诚布公,也能竭力克制住焦虑。 可没想到,今早让小厮去请他,却发现书房里空无一人。 叫来管家一问,才知道他连夜去提审了赵珩。 这一提审,还有什么能瞒住他。时锦不知道赵珩会告诉他多少,也不知道顾云深自己能猜出来多少。 他不出现,她这颗悬着的心始终都放不下来。所以特意赶着下朝的时机让知蕊去堵他,没成想居然扑了空。 “不去官署他能去哪儿?”时锦定了定神,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让管家去找禁军,看看他在不在天牢。” 知蕊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去寻管家,就见小厮脚步急促地来禀报:“夫人,相爷回来了。” 时锦顿时松了口气,示意知蕊不用去找了。 她抬眼望向门口,顾云深正慢步走来,隔得远,看不清神情,只能依稀觉察出他的脚步较之往常有些踉跄。 时锦抿了下唇,让知蕊带着侍女都离开。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云深。 顾云深身上还是昨日的那套衣服,约莫是去过天牢的缘故,袍角沾着血迹,随着他的走动若隐若现。平素里温和的眼神,也如无波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走近了,时锦才发觉他眼中有着红血丝,眼下的青黑不亚于她。 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时锦被他静静看着,原本打好的腹稿忽然就不翼而飞。她看着停在她三步开外的顾云深,呐呐地喊:“……小叔叔。”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见得知真相的顾云深,只下意识选择了一个绝对能得他纵容的身份。 这轻轻一声仿佛碎石抛进冰湖。 顾云深平静的表情瞬间因着她的声音四分五裂,露出原本的茫然和痛苦。他有些恍惚地望向时锦,艰涩地喊:“……阿沅。” 时锦心中忽然一痛。 她的小叔叔,素来从容镇定,处变不惊,何时会表露出这样的脆弱和难过。 原本还留有苦苦思索应对之策的冷静,因为这茫然的一声轻唤,瞬息间就溃不成军。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轻松地笑了声,伸手道,“你要一直让我仰头和你说话吗?” 时锦的本意是想拉他坐到自己旁边,却不料顾云深回握住她的手,两步上前单膝跪在她的轮椅前,以仰视的姿态看着她。 时锦来不及制止,就因为他眼中显露无疑的脆弱和挣扎丧失了所有声音。 顾云深没有再开口,只是将目光定在她身上,良久未移。 一阵静默无言后,时锦故作轻松地道:“我让知蕊去官署找你,扑了个空,害得我担心好久。下次出去一定要知会我一声,免得我想找你的时候无从下手,知道了吗?” 顾云深沉默片刻,一反常态地没有顺从点头。 时锦在这沉默中忐忑,反思自己这话是不是说得不合时宜,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描补的话,就听顾云深轻声问:“阿沅在岭南,有没有很想找我的时候?” 时锦在他的注视中慢慢点头。 当然有。 她表面上故作坚强,故装心狠,言辞锋利地说不喜欢顾云深了,不想再见他了。实则每每夜深人静,每每辗转反侧,终究难抵相思,难舍相思。 她喜欢顾云深,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等情窦初开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情根深种,难以割舍。 她不怕飞蛾扑火,只怕星火无心。 这样的感情,加上从小相依为命的羁绊,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顾云深闭了下眼,呢喃道:“三年间,我也总是想找阿沅,想看看阿沅在岭南过得好不好,担心阿沅天冷不知加衣,长夜不能安眠……” 他脸上的神色痛苦而挣扎,时锦语屈词穷,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怀着一丝侥幸,慢慢道:“我知道呀,你往岭南送的信里都说了。当时怨你,故意想要你担心,没有回信。但知蕊一直照顾我,邻里也很友善,我过得很好。” 话未说完,顾云深握着她手的力道却下意识重了些。 -- 第93页 他原本虚虚拢着,如今却是用了力,好在不疼,时锦可以努力地装作没有察觉。 顾云深苦涩道:“……我送往岭南的信,不都被赵珩截下了吗?” 侥幸成了空。 时锦暗道果然是赵珩作祟,面上却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呐呐道:“赵珩都招了啊……” 信明明没有到她手里,她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连白玉牡丹的步摇都能准确说出…… 联想到那些在岭南查消息却迟迟未归的人,顾云深忽然间醍醐灌顶:“我派往岭南去查消息的人,有人帮你挡下了,是不是?” 时锦抿了下唇。 这时的沉默无异于承认。 援手之人,顾云深不用思索,便能猜出来。 上京城里,能有如此手段、又得时锦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太子帮你拦了。”顾云深苦笑了声,有些艰涩道,“阿沅,若说你刚回上京,对我有怨不愿意与我说,也算情有可原。可为什么,从靖州回来还是如此隐瞒我?” 时锦手指蜷了下,不敢去看他的视线,低声道:“你去岭南那日,正好是我受伤那日。” 顾云深脑海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你如何得知我去过岭南?” 时锦咬了下唇,隐晦道:“我极少发热。” 她说得委婉,可顾云深是何等聪明的人,顿时就意会。他在靖州失了言,所以那时阿沅便知道他去过岭南。此后种种隐瞒,皆是因为怕他自责。 怕他因为没能多停留片刻、致使耽误了她治腿伤的时机而自责。 明明遍体鳞伤的人是她,可到头来,却是她在处处为别人着想。 顾云深心中大痛,仿佛整颗心都在被大力挤压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过而压抑道:“阿沅,我对你不好……” 即便是在靖州,在听到阿沅脱口而出的那一句“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的时候,顾云深也没有如此清晰而准确的意识到:他对阿沅不好。 他想让阿沅健康平安,想让她喜乐顺遂。可到头来,却是他的自以为是害得她双腿尽断,害得她受尽折磨。 他是怎么理直气壮地以为,她受的伤害都和他无关? 他怎么能,一边叫嚣着对她好,一边又化为锋利的剑,刺得她千疮百孔? 顾云深失神喃喃:“我对你这么不好,你应该多折磨我,应该多出气的……区区几个月的冷淡,怎么足够……不够啊……” 他周身压抑蔓延出来,几乎连时锦都被笼罩其中。 沉重的气氛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时锦仿着他的样子,伸手去摸他的头。因着他束了冠,只好中途改道,动作轻柔地去顺他地发,弯起眼睛,软声道道:“我出气了呀,三年没回你的信;还和陛下做了交易,让他给你我赐婚,故意让你在还不喜欢我的时候娶我;成婚后又百般给你难堪,这还不够吗?我的怨气早就发|泄完了。” “交易啊……”顾云深喃喃重复。 这一刻,他忽然恨极了自己的聪慧。因为即便是在如此悲痛的情形下,他仅存的理智,还是让他毫不费力地猜出时锦的筹码是什么。 在他以为腿断是阿沅所受的全部伤害的时候,上天又冷漠地给他丢下更沉重的痛击。 顾云深看着时锦,有些失神,却还是一字一字慢慢道,“是了,阿沅在岭南待三年,才有的这道赐婚圣旨……” 见时锦没有否认,顾云深的心仿佛千疮百孔,无形的寒冷笼罩着,连声音都开始发紧,他艰难开口:“……可是我不值得这样,阿沅。我不值得,让你付出那么多……” 因他脱口而出的“真相”,时锦警惕顿降,更轻柔地抚着他的头发,轻轻道:“也不全是为了这道赐婚圣旨呀,我若是不去岭南,就要去西羌和亲。比起远走他乡,余生难踏故土,自然是去岭南待三年更划算……” 时锦说着,见顾云深眼神中的悲痛无以复加,忽然一滞:“小叔叔……?” 所有的真相堆叠着涌向他,顾云深再也直不起身子。 怕他摔倒,时锦眼明手快,抚着他头发的手一揽,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一托,正好让他上半张脸落在她掌心。 几乎是同时,时锦清晰地感受到手心一片濡湿。 顾云深在无声哭泣。 时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又失言了啊。” “阿沅。”顾云深痛苦而绝望地叫着她的名字,半晌才艰涩道,“我原先以为,你晚一些答应我的表意,足以抵消三年前我让你受的委屈。可今日我才发现,我错了……” “不答应表意是你该有的自由,不是我能获得宽恕的理由。” “我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原谅我?”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斟酌得比较久,抱歉来晚了! 今天北方小年,马上南方小年,追文的小可爱本章留个言,小年这两天发红包,祝大家小年快乐!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支持,我会努力写好故事,超爱你们所有人! 第54章 顾云深说到后面,声音极轻,仿佛耳语。 即便如此,时锦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字句间包含的无尽悲痛。 -- 第94页 她预想过真相瞒不住的时候,他或许会受不住。可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觉得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 “都过去了。”时锦轻声道,“腿伤是意外——” “不是意外。”顾云深截断她的话,阖上眼,艰涩又压抑道,“……赵珩能找到你的住处,都是因为我。” 是他妄尊自大、疏于防范,才让赵珩有机可乘。 都是他。 时锦一愣,心思电转,很快意识到她此前从未联想过的巧合,当即心一沉。 顾云深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将当年的、时锦不知道的真相慢慢道来。 当年武安侯府势盛,镇广将军雄踞两广,因为朝堂上有武安侯撑腰,肆无忌惮地做尽鱼肉百姓之事。 皇帝碍于武安侯的威势,明面上佯装不知,忍让纵容,暗地里却命顾云深收集证据,预备将其一网打尽。 武安侯一派盘根错节,他蛰伏多时,斡旋良多,才终于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在如山的铁证面前,纵使是武安侯,也难以出手保全。 时年顾云深去两广督办此事,回程时途经岭南,终是抵不住心中思念,绕道想要去见时锦一面。 抵达她住处的前一晚,跟随他同办此事的禁军收到消息,说是寻到了逃窜的镇广将军幼子赵珩的踪迹。 事不宜迟,禁军催促得急,他当时想着总归阿沅就在岭南,晚一日去见也不妨事。可赵珩踪迹难测,尽快擒获就以免夜长梦多,故而同意了禁军的计划。 最后当然扑了空。 他满心欢喜赶到岭南,想问问阿沅的近况。没料想大雨倾盆,她一个人在住处高热不停,随侍在侧的知蕊不见踪迹。 他又急又担心,衣不解带照顾她一夜。没等她醒来,就因为两广事急,不得不离开。也是出了门,才知道知蕊不在是因为去请大夫。 他看到知蕊正急匆匆地带着大夫往府里赶,顿时就松了口气,放心离开了。 直到赵珩说出那些话,他才知道,当年所谓的消息,皆是赵珩故布的疑阵。 赵珩自小养在武安侯府,常年在上京和两广间奔波,武艺出众,极善隐藏。当时他在下聘路上,得知父亲被降罪,镇广将军府无一幸免。他深知无力回天,当断则断,选择暗中蛰伏。 顾云深一行毕竟人数多,即便低调,也极易暴露踪迹。 赵珩很快就找到他们一行人的踪迹,始终尾随。本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斩杀顾云深,以报灭族之仇。 却不料顾云深绕道去了岭南。 赵珩察觉到异常,故意露出马脚,趁禁军查探,先一步赶到了顾云深想去的地方。 还没等他去查这地方的不同之处,就见到了去山上采果子的时锦。 他顿时就明白了顾云深绕道岭南的用意,也是在同时,改变了主意。 顾云深有禁军保护,就算杀了他,自己也难逃一死。用自己的命换顾云深的命,怎么比让顾云深痛苦来得快意? 他当机立断,尾随时锦上了山,然后趁四下无人,呼救无门,断了时锦一双腿。 他要顾云深日后看到时锦,就痛苦万分。 要顾云深也亲自尝一尝,在意之人永远不能站起来的滋味。 顾云深的话正好让时锦的猜测得以验证,她听得阵阵心惊。 以前她只怕顾云深因为自己粗心大意,没能及时治她的腿伤自责。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前情。 顾云深闭着眼,颤声道:“……阿沅,是我害了你。” 若他当年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去岭南,或是能再谨慎些,早一些察觉到赵珩的诡计,阿沅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也不会双腿尽断,要靠轮椅度日。 他以为去见她能够替她分忧解难,却不料,反而给她带去灭顶的灾祸。 赵珩说得对。 阿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都是拜他所赐。 顾云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颤抖着,伏在她的膝上,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和悲痛不断的颤抖。 离得那么近,他的悲恸、自责,时锦悉数都能感受到。 无言的痛苦远比挂在嘴边的悲伤更让人手足无措,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从沉默中寻到安慰的时机。 饶是能说会道的时锦,此时也没办法说出“跟你没关系”。 她太清楚顾云深的性格,这样浮于表面的安慰不仅不能起效,甚至会适得其反。 他会因为她的宽宏大量愈发的为难自己,会愈发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时锦抿了下唇,没被顾云深握住的那只手,慢慢地顺着他的头发,想借着这样的动作,去安抚住他的悲伤。 两人谁都没有在说话。 悲伤的气氛笼罩其中,顾云深依旧心绪难平,却怕因为他的颤抖让她无措,竭力地平复着身体的不由自主。 时锦以为这样的动作有用,于是越发专注去安抚他。 顾云深的情绪似乎终于平息下来,她也终于能够慢慢地捋着今日种种。 脑海中一直不解的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 三年前,她被流放到岭南的那个时机,正好是顾云深与武安侯一派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无暇顾及自己,所以才同意让她去岭南躲难。 没成想,事不遂人愿,难没躲成,反让她落得一身伤。 -- 第95页 再好的初衷,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也不能成为让他谅解自己的借口。 尤其是顾云深这样的人,他甚至只因为三年前的无心之言,耿耿于怀到今日,遑论是害得她难以站起? 所以他自责,他难过,他不能释怀,他觉得他对她不好。 可这又怎么怪得了顾云深呢? 她是要怪他不该太把她放在心上,还是怪他不肯克制,非要在那样的时机不顾公务去见她? 扪心自问,这样的责怪她分毫也生不出。 因为她在岭南三年,耿耿于怀的始终都不是这些。 更因为,无论是哪一个理由,都足够她欢欣雀跃,不能自已。 这些欢喜,足以覆盖掉她三年的耿耿于怀,她三年的不能释然。 她不想去深究为什么三年前皇帝告诉她的是和亲、告诉顾云深的是避难,也不想去探求皇帝的用意。 她只知道,她的小叔叔,她的心上人,从来都把她放在心上,小心安放,唯恐她受丝毫侵袭。 她只知道,她思念难断的这三年,也有人和她一样,牵挂着远方的故人。 时锦牵了下唇角,声带笑意:“你说得对,你对我不好。” 顿了下,时锦慢慢道,“所以我要罚你。” 顾云深静静听着,一动未动,好似在等高悬头顶的铡刀落下。 时锦原本顺着他头发的手顿住,滑向一侧,牵起了他的一缕长发,和她垂落的长发一起,慢条斯理却又郑重其事地缠到一起。 她微微用力,示意顾云深直起身。 在他还未完全直起来的时候,将两人发上的结举到他眼前,字字清晰,又坚定有力:“我罚你,此后余生,不论顺遂与否,都必须待我好,必须陪在我身边,不能隐瞒我,不能欺骗我。要你直到寿终正寝,都不能放开我的手,今生今世都与我绑在一起,你认不认罚?” 顾云深的目光久久落在两人的头发上,半晌,才僵硬着转头望向时锦。 他的眼眶微红,眼中湿意未散。眸光复杂,有痛苦、有挣扎、有不敢置信、更有惶恐不安。 这样的神态是顾云深从未露出过的狼狈,可他却丝毫不觉,只轻而又轻地道:“……阿沅,这不是惩罚。” 对心有思慕的他来说,能陪伴她一直到老怎会是惩罚? 曾经的他求之不得,如今的他甚至不敢奢望。 他慢待了她的心意在前,害得她双腿尽断在后。 这样的他,怎么配得到她的谅解,遑论是与她相伴余生的幸运? 时锦眉眼弯弯,认真道:“这就是惩罚。我得了好处,让你一辈子都与我捆在一起,被我管束,要你始终爱我,这不是惩罚是什么?” 顾云深目光破碎,张了张口。 “我说是惩罚就是惩罚,不许狡辩。”时锦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束缠在一起的头发,笑意盈盈地重复问他,“你认不认罚?” 顾云深紧紧看着时锦,不想错过她面上的每一处细微表情。 可她始终都沉静而宽容,脸上的笑意许久未散,固执而又坚定的举着那束头发。 阿沅从来都是这样勇敢的人,爱恨都是如此的泾渭分明。 他不够勇敢,他总是瞻前顾后,总是喜欢等到万无一失才肯行动。 可今天,望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顾虑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与爱她相比,所有的富贵荣华、畏首畏尾都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阿沅从来都值得尘埃不染、心无旁骛的倾慕。 顾云深闭了下眼,半晌,才慢慢抬手,珍之重之地握上她的手,似是宣誓一般,缓缓开口,语气虔诚: “我认。” 第55章 时锦又安抚了他许久,见他始终没有离开的意图,有些疑惑问:“你今日不用去官署吗?” 顾云深摇摇头,道:“今日不去。” 时锦只当他官署无事,并未深究,笑着说:“不去正好,昨夜一夜未睡,正好趁这个机会歇一歇。” 怕顾云深拒绝,时锦赶在他说话前开口,“不许说不累。”顿了下,又笑眯眯道,“就在这里,我看着你睡。” 平素里时锦同他这般说话,他都不会拒绝。遑论眼下这种情景? 顾云深微微颔首,带着时锦到床边。 他转头看了眼时锦。 时锦眼中带笑,推搡着他道,“快去睡!” 顾云深顺从地躺在床塌上,阖上眼。 时锦果如她所言,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她托着腮,目光定在顾云深面庞上。 他素来都是极得上天眷顾的那个人,即便一夜未睡,除了眼下些许青影外,并未流露出丝毫倦怠。 他睡姿一如既往地规整,平躺在床上,双手叠在腹间,呼吸均匀,好似已经睡熟。 时锦却在心里叹了声气。 她深知顾云深的性情,陡然间得知这些事的真相,哪怕得了她安慰,心中定然牵挂着,怎么可能轻易就睡熟? 如此装睡,不过是想宽她的心。 想明白这些,时锦沉吟片刻,探身拉过他一只手。 顾云深仍闭着眼,看上去像是毫无所察。 直到手掌被抻开,一截纤细的手腕搁进来,他的眼睫才轻颤了下。 时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错过他转瞬即逝的变化。 -- 第96页 她笑了下,软声道:“手腕给你啦,安心睡,我不会走。” 时锦说完便不再开口。 顾云深的手平摊在床边,时锦将手腕搁在他掌心,并未帮他合起手。 她只手托着下颌,静静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顾云深手掌宽大。常年读书写字,早年间又练骑射,指腹生了层茧,薄薄一层。 时锦百无聊赖,目光落在他的指腹上,颇有兴致的研究着他指腹的纹路。 从始至终,搁在他掌心的手腕一直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平摊着的手才有了动静。 时锦看着他五指蜷了蜷,缓慢地收紧,直到将她手腕圈合住,不由弯了弯唇角。 即便是睡梦中,睡得并不安稳,顾云深潜意识里还是不敢在手上用力,只虚虚握着,能感知到时锦手腕未抽离便也作罢。 他连日操劳,又刚经大悲大恸,知他睡得浅,时锦一直不敢动。生怕一有动静就将他吵醒。 时锦半靠着床柱,在这样的静谧气氛中也渐渐萌生了睡意。 还未来得及阖眼,知蕊进来,见顾云深睡着,放轻了脚步,凑在时锦耳边道:“姑娘,宫里来人了。” 时锦抽不开手,只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知蕊心领神会,悄声说:“听管家的意思,说是相爷朝会时神色不好,似是走神被陛下看出来了,陛下不知缘由,担心出事,特意派人来问。” 时锦一愣,走神? 她下意识侧头看了眼顾云深,他眉心难得一见地蹙起,似是睡熟了才敢表露出这样的表情。 时锦收回视线,抿了下唇,轻声道:“就说相爷病了。” 知蕊小声应了句“是”,转身出门去打发宫里来的人去了。 时锦睡意全无,轻轻抚平他的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顾云深醒来后得知时锦的借口,也不曾说什么。只是承继了这个借口,顺水推舟告了好几日的假,推了许多政事,安心在家陪着时锦。 他照料时锦原本就细心备至,经此一役,越发亲力亲为,事必躬亲。 连知蕊都被晾在一旁,插手不得。 一连歇了五六日,才终于“病情痊愈”离府上朝去了。 被冷落已久的知蕊总算逮到机会,朝时锦大倒苦水,心有余悸道:“相爷可算愿意去上朝了。” 时锦却没她那么乐观,沉吟片刻道:“你去打听打听,近日朝堂动向如何。” 知蕊不解其意,愣了一下。 时锦抿了下唇,有些忧虑的叹了口气:“我这腿伤给他打击不小,哪怕亲耳听了大夫诊断,他还是放心不下。如今乍然去上朝,恐怕是要去做什么事。” 知蕊这下明白了,忙不迭出去打听。 这两日朝堂的动向不难打听。 西羌二皇子预备离京,临走前,请求和亲。 关于和亲的人选,这两日朝臣间商议的正火热。 遇事难决,许多人都等着相爷的意见,这才是顾云深上朝的缘由。 顾云深是不支持的和亲的,今日一反常态去上朝,能给出什么意见? 时锦正猜测着,就听小厮来报,说是郑姑娘有请。 知蕊担忧地望了时锦一眼,迟疑道:“姑娘,恐怕来者不善,若不然回绝了?” 时锦想了下,摇摇头:“不必了,我去。” “姑娘!”知蕊不赞同地皱了下眉。 时锦深知她的疑虑,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估计是与和亲有关,我们去看看,赶在他下朝前回府,不妨事的。” 知蕊拗不过她,只得带着人去赴约。 时锦所料不错,郑雁书确是为了和亲一事来的。 她没同时锦寒暄多久,给她倒杯水推过去,朝她一笑,颇有些落寞的意味。 时锦正纳罕着,就听郑雁书开门见山道:“我要去西羌和亲了。” 时锦愣了下。就算和亲,凭武安侯的权势,能保不下郑雁书? 像是看出了时锦的不敢置信,郑雁书自嘲一笑,拎着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没头没脑地道:“今日想想,你才是让人羡慕的那个。” 时锦坐在轮椅上,也算是明白郑雁书的用意了:她在倾诉。 时锦没吭声,静静听着她说。 郑雁书道:“月前你从齐嬷嬷处得的东西,足以让我父亲和姑母将我嫁到东宫的盘算落空。陛下却按下不表,当时,姑母、父亲、我,都以为是陛下忌惮武安侯府的权势,给了郑氏一个恩典。如今我才明白,这哪是恩典,这分明是催命符。” 郑雁书抬眼望向时锦,轻嘲一笑:“陛下故意按下此事,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得不嫁进东宫,不就是为了逼阿珩哥哥现身?” 时锦心思电转,心下惊骇。皇帝要办成此事,就要对武安侯府众人的心思甚至于赵珩的心思知之甚深,缺一不可。 从不因为齐嬷嬷牵连到武安侯府,到赵珩被捕,期间种种,他仅仅是放弃了她拱手送给他的证据,其余诸事,皆未插手,却事事尽在他的掌握。 时锦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皇帝是不是知道他腿伤的真实原因? 转念一想,这事她瞒得密不透风,连顾云深都不知道,遑论是他?退一步想,就算他知道,又何如得知她是否知道真凶是谁? 他就算再运筹帷幄,也算不透她何时去安国寺、何时要去抓人。 -- 第97页 这个想法太荒诞,时锦暗道自己多虑。她定了定神,不欲再同郑雁书多做纠缠,了当问她:“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些?” 郑雁书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似是没有听到时锦的话,自顾自道:“阿珩哥哥秋后就要被斩首了,镇广将军当年在两广功绩斐然,时隔这么多年,陛下却连给赵家留个后都不愿意。” 她的语气悲伤且哀怨。 时锦却没有分毫动容,不为所动道:“镇广将军当年抵御倭寇有功,陛下给他升官加爵。可后来他鱼肉百姓,勾结外敌,雄踞两广,对上不忠,对百姓不仁,有此下场,全是他自食恶果,怨不得别人。” “那武安侯府呢?”郑雁书捏紧瓷杯,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锦,“我父亲驻守边境,抵御西羌,护边境万民平安。从先皇到今上,兢兢业业辅佐,分毫不敢懈怠,可不还是落到要被陛下打压夺权的境地?” 时锦淡淡道:“陛下对武安侯甚为看重,郑姑娘莫要胡言。” “胡言……”郑雁书低低重复,不由嘲讽笑道,“今日这里就我们两个,你倒也不必同我揣糊涂。若陛下当真看重武安侯府,能不怜我父一片爱女之心,让我落到不得不和亲的地步?” 时锦想起回京那日,武安侯刻意停马的挑衅,目露讥讽,没有说话。 郑雁书笑得眼角带泪,好不容易平复笑意,道:“三年前你毁我宴会,我让你遭牢狱之灾。你断我姻缘,阿珩哥哥因为我曾经的戏言断你一双腿。李元嘉,和亲的圣旨一下来,我便与你两不相欠。” 时锦毫无波澜,平静道:“姻缘是你的,谁都断不了。” “……是,你说的对。”郑雁书竭力忍住讥讽的笑,“顾云深心悦你,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入不了他的眼。这本就不该是我的姻缘。” 顿了下,郑雁书望向时锦,眸中难掩恶意:“可就算陛下有意针对武安侯府又如何?就算我被迫和亲又如何?李元嘉,你记住,今日我如何落魄、如何走投无路,改日你和顾云深就会同样落魄、同样走投无路。武安侯府和相府分庭抗礼,才是共存之道。” “陛下不会容忍朝臣势大,武安侯府如此,相府亦逃不了。” 第56章 时锦神色淡淡,对上郑雁书有些疯狂的表情,平静反驳:“相府不会。” 郑雁书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她手指摩挲着杯沿,喃喃低语:“……对,相府不会。你是陛下唯一的女儿,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血脉相连的关系,哪是我们这等外戚比得上的——” “和我是不是公主没有关系。”时锦截断她的话。 郑雁书低垂着眼,牵出凄怆的一抹笑,似是压根不信时锦的话。 时锦没有丝毫动容,目光沉静,淡淡道:“顾云深志非揽权,权势于他不过是浮云。”顿了下,盯着郑雁书僵住的身子,一字一字道,“他不是武安侯,也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武安侯。” “言尽于此,郑姑娘一路保重。” 时锦说完便不再看她,由知蕊推着上马车回府。 方才的谈话知蕊并未避开,是以听得一清二楚。刚一上马车,她就忍不住问:“姑娘,郑姑娘莫非真的要去和亲?武安侯和皇后难道不会阻拦?” 时锦想起顾云深的话。 他说,和亲人选若不是她或者郑雁书,这场和亲就不是求好,而是折辱。 这个道理,顾云深明白,武安侯和西羌二皇子也都明白。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二皇子上书请求和亲的那一刻,就已经回天无力了。” 一旦上书,便关系到两国邦交,不可能轻易揭过。 三年前她能有幸避过一场和亲,盖因那场和亲的消息从未暴露于人前。 知蕊皱着眉:“可是西羌二皇子此前不是还是武安侯府沆瀣一气,算计姑娘,挑拨相爷和姑娘之间的关系吗?怎么如今一反常态,反倒上书求情和亲了?” “官场瞬息万变,哪是我们能参得透的。”时锦笑了下。 知蕊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马车从喧闹的街市中穿过,在相府门前落定。 时锦还没来得及动弹,就见车帘被人一把撩开,顾云深带着担忧的表情撞进时锦眼里。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朱紫的颜色庄重肃穆,配上一张表情寡淡的脸,无端给人三分压迫。 时锦却好似无知无觉,如常地将手递给他。 顾云深松了口气,蹙起的眉心却未松下来。他抿着唇,熟稔地牵过她的手,将时锦打横抱起。 时锦窝在他怀里,弯着眼睛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官署不忙?” 将人抱在怀里,顾云深悬了许久的心才算踏实落地。他垂眸看了时锦一眼,“嗯”了声,言简意赅道:“不忙。” 顾云深目不斜视,抱着时锦直接往主院走。 时锦视线落在他压低的唇角、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想了下,率先打破沉默,主动道:“今日郑姑娘邀我去喝茶,茶楼的青茶入口微甘,余韵悠长,很是不错。你哪日得闲,我们一同去尝尝。” 顾云深点头,温声道“好”。 这幅态度似乎与往常无甚区别,可时锦却在心里无声叹气,她深知症结所在:他太紧张自己了。 从得知腿伤的真相起,就一直是这幅模样。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原本他就不大拒绝自己,如今更是有求必应。 -- 第98页 腿伤就是他心里的一颗刺。他自己扎了进去,却不肯再取出来。 官署哪能真的没有事情?他只是生怕她再有三长两短,不肯让她远离他的视线外罢了。 可上京城中,哪值得他如此草木皆兵? 她张了张口,想要出言宽慰。可思量再三,腹中准备好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轻如鸿毛,难解症结,只能咽下满腹担忧,沉默不语地窝在他怀中。 顾云深将她抱到主院放好,自己去屏风后换下朝服,穿戴整齐后步出来。 时锦手肘抵在桌上,托着腮见他慢步走来,调侃道:“芝兰玉树,貌赛潘安,相爷这幅好相貌,总是用朝服压着,真真是暴殄天物。” 顾云深泰然自若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对上她揶揄的眼神,理所当然地反问:“给阿沅看,如何算得上暴殄天物?” 时锦面颊一热,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移开话题:“说起来,今日郑姑娘同我说,她要去和亲了,此事当真?” “嗯。”顾云深只手贴了贴桌上的茶壶,发觉还温着,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推给时锦。垂眼边给自己倒,边说,“大局已定,只差一道赐婚圣旨了。” 郑雁书说出来时,她原本还心有犹疑,可顾云深也如此说,原本的几分不敢置信,也悉数烟消云散。 她抿了下唇,望向顾云深,迟疑着道:“先前你不是同我说,不赞同女子和亲吗?” 顾云深眼也不眨,啜了口水,润了润嗓,才慢慢道:“我也同阿沅说过,我只疼阿沅,郑姑娘如何,自有武安侯忧心,无需我插手。” 这话乍一听冷漠无情,实则没什么错。若今日去和亲的人是她,郑府说不定怎么欢呼雀跃呢。 可时锦并非是因为顾云深不出手相助而犹豫,她是在担心,他如此襟怀坦白的人,若因一己的私心坏了自己的原则,等到日后想起,可否会自责懊悔。 时锦欲言又止。 凭他们二人多年的默契,顾云深一眼便能猜到她的顾虑。 他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笑了下,温声道:“阿沅以为,若是武安侯拼尽全力拦阻,这桩和亲能推进得如此顺利吗?” “……武安侯?”时锦一愣。 “这桩和亲,武安侯甚至也在推波助澜。”顾云深垂下眼,一抹冷嘲在眼中飞快闪过。 时锦云里雾里,反应不过来:“可武安侯,不是一直在极力避免自己的女儿去和亲吗?” “时移事易,如今和当时不一样了。” 见时锦仍在苦苦思索,顾云深吐出两个字,以作提醒,“赵珩。” 和赵珩有关系…… 时锦脑子飞速转动,灵光一现,抬眼问:“你是说——” “赵珩能在朝廷天罗地网的追捕下逃脱三年,单靠他自己,怎么做得到?”说到此处,顾云深牵了下唇角,弯出嘲讽的弧度。 话到这里,时锦瞬间就明白过来。 若说能助赵珩一臂之力的,必然是武安侯无疑。 他若手脚不干净,留下证据,单窝藏朝廷要犯这一条,就足够皇帝治他的罪。 难怪郑雁书口口声声说陛下要对武安侯府下手。 时锦抿了口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知道皇帝不可能一直容忍武安侯,早晚要对他下手,可没想过,这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 “不快了。”顾云深笑了笑,对上她疑惑的视线,慢慢解释,“武安侯府两代揽权,先皇孱弱,给了武安侯可乘之机。陛下即位初期,甚受掣肘。他隐忍十数年,默不作声地砍掉他的羽翼,瓦解他的势力,才等到今天这个机会。” 顿了下,顾云深重复道,“不快了。” 这样一想,确实不快。 时锦笑了下,想通二皇子忽然上书和亲的原委,不由感慨道:“武安侯尚且自顾不暇,却还是为他的女儿百般打算,一片慈父心,怎么偏偏于朝政上糊涂了呢。” “阿沅以为,和亲对郑氏女来说是好事?”顾云深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反问道。 时锦一愣:“难道不是吗?” 朝堂波谲云诡,倘若武安侯一朝失势,他的女儿必然要受牵连。武安侯极力促成这桩和亲,不就是怕到时会牵连到郑雁书?与其这样,不如风风光光去和亲,好歹能保住郑雁书的性命。 顾云深看出时锦的疑惑,轻声解释道:“武安侯这是病急乱投医。他走投无路,只想着让他的女儿去和亲,有二皇子照顾,就能保住性命和荣华。可他却没想到,二皇子无利不起早,焉是好相与之人?一个女子孤苦伶仃去和亲,无依无靠,武安侯若得势,隔着千山万水,有心照拂,也无力知其近况。遑论是他失势?” 时锦明白过来,不由心起唏嘘。 若是武安侯失势,郑雁书便是空有敕封和亲的名头。身后没有强势母族护佑,单凭一个和亲的名头,如何能在群狼环伺的西羌保全自己?就连如今和武安侯同气连枝的二皇子,届时见郑雁书无利可图,恐怕也不会与她多少爱重。 一个女子远在异国他乡,无人庇佑,连保全性命都困难,遑论安度晚年? 况且,两国边境素来冲突不断。若是边境兵戈起,和亲过去的郑雁书,必然首当其冲。 昔日钟鸣鼎食的王侯之家,一朝失势,所享的荣华富贵转瞬便成过眼云烟,脆弱的一挥就散。 -- 第99页 时锦感慨良多,原本笃定的事实忽然就忐忑起来。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犹豫着道:“今日郑姑娘邀我过去,还同我说了一番话。” 顾云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时锦咬了下唇,慢吞吞道:“她说,武安侯府与相府分庭抗礼才是共存之道。还说,若武安候失势,你便是……下一个武安侯。” “我不会是下一个武安侯。” 顾云深对上时锦略带忧虑的目光,一字一字,认真道,“等这一切都结束,我们就回江南。回阿沅长大的地方,厮守终老。”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 第57章 时锦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喃喃:“你说……回江南?” “是,我们回江南。”顾云深字字坚定。 时锦对上顾云深认真的眼神,深知他这话并非虚言。 她知道顾云深打小就爱闲云野鹤,于官场并无多大喜好。她虽不知他当年为何执意入官场,可也从不敢想,他走到如今的地位,却还能说放下就放下。 “可是——”时锦仍有迟疑。 顾云深明白她的顾虑,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解释:“阿沅,我既做过权臣,便做不了纯臣。日后百姓安居,国力昌盛,没有我的用武之地。与其经年日久被忌惮,不如急流勇退,隐居江南。” 时锦担忧难散。 顾云深心中一暖,笑了下,问她:“阿沅可知,我当时为何要入朝为官?” 时锦摇了摇头,这是她一直都没想明白的事。 当年阿爹还在时,顾云深虽然腹藏锦绣,却始终不肯参加科举。阿爹离世没多久,他便很快收拾好心情,毅然决然投身科举。 他学识广博,一路顺风顺水,连中三元,摘得状元桂冠,很受瞩目。 那年状元游街的盛况,时锦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在心里。 顾云深道:“我入朝为官,是受阿兄所托。” 时锦一愣。 顾云深脑海中浮现出顾阿兄离世前的场景,回忆着与她说起往事。 顾阿兄常年征战,身上到处是陈年旧伤,本就伤痕累累。在江南将养多年,虽说表面上看去与常人无异,实则根底尽毁,原本就撑不了几年。更何况,他始终心有郁结,更是药石难医。 郁结便是朝堂事。 顾阿兄虽远在江南,可却因着曾经从军的热血,始终挂念着朝堂。 他知道朝堂上武安侯弄权,皇帝独木难支,处处受掣肘。更知道武安侯心在权势,不在社稷,唯恐日后朝廷不稳,危及百姓。 所以临终前,顾阿兄拉着他的手,言辞恳切地告诫他:扶皇室、匡正统、安山河。 为了完成兄长遗愿,即便为官非他所愿,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科举,从无名小卒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为的不过是那九个字: 扶皇室、匡正统、安山河。 顾云深望着时锦些许震惊的眼神,慢慢道:“阿沅,我为官走得就是权臣路。陛下扶持我,无非是因为,他知道我出身清白,又深知我的秉性,知道我有与武安侯分庭抗礼的前途罢了。” “陛下和太子都有治世之才,等到武安侯不足为惧的那一天,我自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与其在官场中浑浑噩噩了此残生,不如急流勇退,同阿沅在江南厮守终老。” 时锦从未想过,竟还有这种内情。她沉默着消化完这些消息,抿了下唇,呐呐道:“可是——” “阿沅,你知道的,”顾云深对上她犹有迟疑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权臣心中,本就装不下千万百姓。” 还有一句,顾云深没说。 他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阿沅而已。 这没吐露的一句话,却足够时锦意会。 顾云深的眼神真诚而认真,时锦忽然间仿佛就丧失了所有言语,百感交集之下竟是张口哑然。 顾云深莞尔,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笑容温和,问她:“我们日后回江南,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阿沅愿意吗?” 时锦撞进他温和而包容的眼神中,许久未出声。 顾云深却分毫不着急,也不催促,只温和地望着她,没有生出丁点儿不耐。 半晌,时锦所有的迟疑和犹豫,都在他的笃定中烟消云散。 她在他温和的眼神注视下重重点头,弯着眼睛道:“我愿意!” 我愿意同你回江南,回我曾被你和阿爹拉扯着长大的故里,和你落叶归根,厮守终老。 --------------------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要到除夕啦,预祝大家除夕快乐~追更的小可爱记得本章下方留言,给大家发红包庆祝新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支持! 第58章 日子慢悠悠地走着,自打不用绞尽脑汁在顾云深面前演戏隐藏,时锦背了许久的沉重包袱一下子就卸去。 她每日逗着小三月,看顾云深驾轻就熟地哄小孩儿,颇为清闲自在。 一切似乎都已经步入正轨,唯有顾云深习性大改。 从前他早出晚归,在官署忙到月上中天是常有的事。可如今,大多时候都是准点回到相府陪时锦用晚膳。 起初时锦一直以为他是将政务都处理完了。 直到有一晚夜半起身,见到书房明灯不灭,才知没有忙完的政务都被他带了回来。 -- 第100页 时锦当时没说什么。 只是打从那日起,便时常去给他送夜宵。有时送了便走,有时闲来无事,干脆留在书房,捡着顾云深珍藏的孤本慢慢翻阅,也不出声打扰。 偶尔目光碰上,相视一笑,也颇有温情。 因着时锦总是窝在书房,原先陈设简单的书房也添置了不少事物。 窗边加了一张贵妃榻,时已入秋,榻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并着两三靠枕和一张薄被,宜坐宜躺,很是舒适。 时锦更是乐不思蜀。 每日晚膳过后,便由顾云深带到书房里。他理政,她便看书,看累了将书卷往旁边一扔,搭上薄被便沉沉睡去。 好不快活。 一月的时间眨眼而过。 这期间,时锦一直窝在府中,甚少出门,却也从知蕊的口中辗转听到了些消息。 比如西羌使节离京,武安侯的嫡女郑雁书受封长平郡主,和亲西羌,以结两国邦交之好。再比如,当年镇广将军一案中逃窜数年的嫌犯终于被捕,上京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这些话传到耳中,时锦也只是付之一笑,并未流露出多余的反应。 秋风瑟瑟,天气愈凉。 这一日,太子来府,带来了赵珩三日后被处斩的消息。 时锦神情自若,并不意外。 太子靠着椅背,不由扬眉:“你就不惊讶?” 时锦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赵珩是朝廷要犯,逃窜多年,如今终于被捕归案。他有此刑,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必惊讶。” 这话倒也不错。 太子抿了口茶,颇有几分好笑道:“我原想着,你听到这个消息该觉得大快人心才是。” 时锦拨弄着玉佩的珠穗,漫不经心道:“事情都过去了,我又何必拘泥于往日仇怨,庸人自扰?人总要向前看嘛。” 太子嗤了一声:“你倒是看得开。” 时锦手中的动作一顿,想了下,纠正道:“倒也不是看得开。月前赵珩被捕时,相爷利箭刺穿他手腕在先,断他双腿在后,已算是将他欠我一双腿的债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在我这里,就是两清。” 这番恩怨分明的话让太子陷入沉默。半晌,他问:“郑雁书呢?你又是如何算的?” “这便更简单了。”时锦双掌一合,语气轻快道,“郑姑娘痴恋相爷多年,如今背井离乡,远赴西羌和亲,昔日痴心终成泡影,再难为继,还有比这更让她灰心的惩罚吗?” 太子:“……没有。” “这就是了。”时锦双手一摊,笑道,“他们已经自食恶果,我又何必画地为牢。” 太子看了时锦半晌,忽而一笑。 笑意起的突然,时锦顿生警惕:“你笑什么?” “你这个性子,一点儿也不像我和父皇。” 时锦满不在乎道:“毕竟我是阿爹和相爷教养长大的,大约随了他们。” “错了。”太子摇摇头,失笑道,“显之可没有你这样的旷达性子。” 时锦下意识驳道:“胡说。” “孤从来不会信口开河。”太子翘着腿,高深莫测道,“这段时日显之日日去天牢,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时锦闻言一愣,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太子的近卫匆匆而来,弯身对着太子耳语几句。 时锦听不到内容,只是看到原本还气定神闲的太子脸色骤变,“腾”地一下站起来,眼神凝重,却还是撑起一抹笑,道:“我有要事处理,便不留了。” 时锦“嗯”了声,道:“好。” 话音落地,她目送着太子疾步离开,心中升起些许狐疑。 究竟什么事,能让向来从容不迫的太子这般勃然色变? * 顾云深照旧在晚膳时分抵府。 时锦正抱着小三月哄,抬眼见到他回来,忙招呼他过来。 顾云深快走两步到她身边坐下,看了眼她喜不自胜的神情,扬眉问:“何事让阿沅这么高兴?” 时锦清了清嗓子,尽管强作平静,眼角眉梢的喜色却是怎么也藏不住。她抱着小三月给他看,颇有些骄傲道:“小三月今天喊我‘姨姨’了!” 顾云深跟着笑了声,顺手将小三月从时锦怀中接过来,抱着晃了晃。 时锦探过身子,伸出根手指继续逗她:“月月,再喊一次。来,喊‘姨姨’。” 小三月双手挥舞着去抓时锦的手指,咧嘴笑得开怀,偏偏不开口。 时锦逗了她一会儿,仍不见她喊人的迹象,有些泄气的皱了下脸:“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给姨姨面子啊,月月。” 顾云深腾出一只手,屈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下,好笑道:“月月还小,等再大一些,时时唤你,你该烦恼了。” “才不会呢,月月这么可爱。”时锦不假思索地反驳,垂首捏了下小三月软软的面颊,笑问,“是不是呀?” 小三月“咯咯”笑起来,咧着嘴,道:“咿、咿咿。” 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发音还不标准,声音也细小,落在时锦耳中,确是分外清晰。 她抓着顾云深的手臂,激动道:“你听,她喊了!” “嗯,我听到了。”顾云深看着专心逗弄小三月的时锦,眼中尽是纵容的笑意。 大约是亲眼见证小三月开口讲话的过程太过震撼,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时锦的激动之情仍旧溢于言表。 -- 第101页 时锦吃得不多,却还是陪着顾云深慢慢吃。 顾云深用了八分饱,便搁下碗筷,推着时锦去花园消食。 他捡着趣事和时锦说,话到一半,想起什么,道:“陛下近日打算为太子择选太子妃。” 时锦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她侧过身,仰头问:“当真?知蕊今日和我说市井传闻时,没听到有这个风声啊。” 顾云深莞尔:“太子选妃虽然事关重大,可陛下还是想尊重太子的意愿,是以只是借着除夕夜宴的名头让各州官员提早来京,未曾大肆宣扬。” 时锦恍然,她“喔”了声,正要和他说太子今日来府的事,猛然间灵光一闪,问道:“也就是说,各地官阶高的官员都要带着适龄女儿提早来京?” 顾云深噙着笑,点点头。 时锦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高兴道:“那纪听是不是就要来京啦?” 顾云深颔首:“正是。” “难怪离开靖州前,她和我说很快就会见面,原来她是早料到会有这桩事了。” 顾云深道:“太子年逾十八,至今无妻无妾,择选太子妃的事原本早该提上日程,只是原先郑家的女儿挡在前面,陛下又不想让郑氏入主东宫,这才拖了这么久。纪姑娘有意脱离纪府,自然会对这些事关注得多一些。” 时锦点点头,想到纪听的境遇,有些担忧。不过念及纪听很快就要来上京,担忧之余,又是满心期待。 两人又在花园里闲逛了会儿。 天色已晚,日头西斜,顾云深打算推着时锦回房,刚转了个弯,便听时锦冷不丁道:“今日太子过来了。” 顾云深何其聪明,一听这略带犹豫的语气,心下便有了猜测。他问:“可是太子说了什么?” 时锦“嗯”了声,倒也没隐瞒,开门见山道:“太子说,近来你总是会去天牢。” 尽管心有猜测,再听到时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云深还是神情一滞,放在轮椅推手上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 轮椅停在原地。 身后的人却久久没有出声。 饶是顾云深不开口,时锦约莫也能猜出他日日去天牢的用意。 说到底,她腿伤的心结,顾云深还是没能看开。 时锦无奈道:“赵珩已经认罪伏诛,你何必再去天天见他。” 顾云深沉默许久,再出声时,声音已然沾了些许艰涩。 他道:“赵珩是八尺男儿,双腿断折尚且痛苦难忍,何况阿沅……” 时锦截断他的话:“所以你就日日去看他的痛苦模样,想着我当时腿伤的情景,借以折磨你自己?” 意图被时锦看穿,顾云深一时哑然失语。 时锦叹了声气,伸手拽了拽顾云深的衣角,示意他上前来。 后者心领神会,依言照做。 时锦看着蹲在她身前的人,认真解释道:“我同赵珩的情况截然不同,压根儿不能一概而论。他断腿之后被扔在牢房中自生自灭,牢房终年不见天日,阴冷得紧,他既有腿伤,又有腕伤,自然难忍疼痛。我当时腿伤之后,第二日便有大夫看诊医治。虽然没能站起来,可着实没受多少疼。” 顿了下,时锦一笑,道,“最疼的时候是高热那晚,可那时你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 “阿沅……”顾云深低低唤她的名。 时锦两手揉了下他的两颊,调皮一笑:“快别难过了。你总是过不去这道坎儿,日后我要治腿伤,日日受疼,怎么敢让你陪着。” 顾云深陷入沉默。 阿沅说得确然是实情。若要重新站起来,接骨时的疼痛确是要她亲自咬牙扛过。纵然他有心代之,也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见他沉默,时锦故意道:“好啦,你若是当真自责,不若明日下朝去那家苏州的糕点铺子给我买些糕点回来。” 她唉声叹气道,“你可不知道,知蕊如今是越发严厉了。” 这副对糕点求而不得的表情委实生动。 顾云深心中的郁气被她一闹登时散了大半。他不为所动地摇了下头,道:“糕点吃多了牙疼。” 顿了下,对上时锦幽怨的目光,他温声补充道,“不过念在你多日未曾吃过,可以破例允你吃一块。” 时锦这回倒是没有讨价还价,很是顺从地点头,笑眯眯道:“好,谢谢相爷。” 她伸了个懒腰,又道,“天快黑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顾云深笑着“嗯”了声,起身推着时锦朝回走。 兴许是对糕点执念太深,一路上,她一直在不放心地叮嘱他明日下了早朝就回来,千万别耽搁。 顾云深一一应下。 翌日下了早朝,他没做耽搁,买了糕点便回府。 时锦衣装整齐,等在正厅。 顾云深扫了眼这整装待发的架势,边将糕点递给她,边问:“阿沅是要出门?” “是啊。”时锦点点头,朝着他的朝服抬了抬下颌,道,“你也换身衣裳,我们一起去回春堂。” 以为是要去回春堂找薛女医看诊,顾云深没有多问, 他应了声“好”,正准确转身回寝居换衣裳。 就听时锦笑吟吟道:“薛女医说她的师傅到了,你快些换好,别让陈师傅久等。”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02页 断更了这么久,先给等待了很久的宝贝们道个歉,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追更体验,如果有还在看的宝贝可以在本章按个爪,给大家发小红包聊表歉意。接下来是一些交待: 1.之前停下是觉得53-57章确实有点问题,这期间尝试了很多版本,最终还是觉得原版更好,但对56章解释郑雁书和亲的部分做了修改,其它章节只是小修,不影响阅读; 2.本来想要存到大结局再复更,但是我一旦不更新,就会反复修改,怕继续下去复更遥遥无期,所以还是先发上来。目前是收尾填坑,不敢保证能日更到完结,但是写不完会请假,不会再消失那么久了。 再次和追更的大家道歉,也感谢大家的一直等待和包容! 鞠躬~ 第59章 这话让本欲抬步的顾云深登时顿住。 先前时锦曾和他说过,薛女医的师傅或能帮助她医治好腿伤。可这位陈师傅云游四海,多年来行踪不定,一时之间恐难以找寻。 他得知后,也派了人暗中去寻陈师傅的踪迹。只是天下之大,要寻到一个名声不显的人谈何容易。 他正思忖着要加派些人手去查,没料想,竟然今日就听到了这样一则好消息。 顾云深难掩惊喜,却仍有些不敢置信,他转过身,确认似地问:“当真是陈师傅?” “薛女医亲自和我说的,还能有假?”时锦笑着道,“毕竟是嫡亲师傅,薛女医总不会错认。” 倒也是。 顾云深笑了下,正要说赶紧去回春堂请陈师傅看诊。 时锦却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先一步催促道:“你快些去换衣裳。穿着这身朝服走街串巷,万一吓着别人怎么办。” “……”顾云深失笑,转念一想,穿朝服去见陈师傅,无端有威压之势,着实不妥,于是顺从道,“好,我这就去换。” 时锦嘴里咬着糕点,含混不清地“嗯”了声。 二人相偕去了回春堂。 大堂外,薛女医早已翘首张望,一见两人,忙迎上去:“相爷,夫人。” 时锦笑吟吟地朝她挥手:“劳薛女医久等。” “夫人客气了。”薛女医赧然一笑,侧过身道,“师傅正在里头看诊,我先带二位进去稍事等候。” 时锦笑着应了声“好”。 大堂里前来看诊的百姓来往不休,甚是喧嚣。 薛女医于是带着他们去了中庭等待,有庭院回廊遮挡,风吹不进,声透不来,很是静谧宜人。 见薛女医有意陪侍,时锦劝道:“看诊要紧,薛女医且去忙着,不用耗在我们这儿。” 薛女医迟疑片刻,念及外头着实缺人手,也就不再推辞,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今日来医馆有顾云深相陪,时锦便也没再叫知蕊跟着。 薛女医一走,中庭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时锦拉着顾云深泡茶,听他讲茶经、叙茶道,很是怡然自得。 等了大半个时辰,陈师傅依旧没有过来。饶是泡茶素来有让人凝神静气的功效,此时也没办法让顾云深定下心来。 他不时张望着来处,连茶水即将没过杯沿都没发现。 时锦拖着下颌看了片刻,伸手推了下他的手背。 顾云深回过神来,谦然道:“方才走神了,阿沅想说什么?” 时锦朝着水杯的位置觑了眼:“茶水斟多了。” 顾云深循着她的视线一看,正看到水面堪堪与杯沿平齐,再多一分,就要溢出。他忙提起茶壶放好。 不消解释,时锦也能明白顾云深在想些什么。 她腿伤多年,虽然薛女医说陈师傅或可助她痊愈,可毕竟陈师傅本人并未亲自诊治过,究竟能否重新站起来,还是两说。 离陈师傅到来的时间愈近,他心中的紧张就愈甚。 时锦自然也有些忐忑,可三年来,历经失望之后,已然看开许多。尽管薛女医说得言之凿凿,她还是没抱太大希望。 可顾云深毕竟不同。他一心想治好她的伤,如今能诊治的人就在眼前,心中的期许和忐忑必然远胜于她。 时锦想了下,问他:“假如陈师傅说,我的腿没办法医治,你会很失望吗?” 沉默片刻,顾云深坦诚道:“自然。” 饶是已然有了心理准备,时锦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露出几分怏怏不乐。 顾云深眼神一暖,道:“我一直想着陈师傅能妙手回春,让阿沅重新站起来。若非如此,失望是人之常情,阿沅不必介怀。” 见时锦的神色没有好转,顾云深续道,“若是陈师傅无法,咱们再去寻别的大夫便是,不妨事的。” 时锦乜他一眼,故意问:“那若是所有的大夫都说我这腿没有治愈的希望了呢?” 顾云深望着她,沉默许久。 时锦直勾勾地回视过去,大有一定要个答案的架势。 半晌,顾云深温声道:“医治腿伤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我们尽人事。不论能不能痊愈,总归我会一直陪着阿沅。” 似是没料到顾云深会是这个答案,时锦不由怔了下。 她知道顾云深对她腿伤的在意,也知道顾云深一直想要让她重新站起来。她本以为,若是她不能重新站起,顾云深终其一生,都会困在她腿伤的阴影里不能脱身。 没成想,顾云深居然想得这么透彻。 -- 第103页 时锦抿了下唇,因为茫然,神色难得滞了几息。 顾云深莞尔,抬手在她发上轻轻揉了下,道:“阿沅的人生还有很长,若是一直囿于轮椅的方寸之间,总觉得可惜,所以我想治好阿沅的腿,想让阿沅余生都自由自在。” 顿了下,顾云深道:“初初得知阿沅腿伤时,我难免执拗。可时至今日,若是我仍如先前一般偏激,岂非白费了阿沅这段时日的苦心?” 顾云深并不迟钝。 这段时日,一反常态的岂止是他。 阿沅这么跳脱好动的性子,一个月来足不出府,日日在府中拘着,就是想陪着他,慢慢打消他的愧疚和自责。 包括此次来见陈师傅。 既然阿沅昨日便提醒他要他早些回府,那陈师傅抵京的消息必然她昨日就已经知晓。 照阿沅原本的性子,定然会先来请陈师傅诊治,等有了好消息才会全然相告于他。可这次她特意叫他跟着,无非是想告诉他,她已经不会再如从前一般隐瞒他。 他们这三年的分离和痛苦,源于为了对方好的自以为是,和不经查证便信以为真的误会。 所以阿沅用种种行为告诉他:不论是惊喜还是失望,他们都一起面对。 从今以后,再没有隐瞒。 见他知道,时锦才算松了口气。她趴在石桌上,偏头看着他,嘟囔着抱怨:“那你方才一直走神,害得我好担心。” 顾云深调侃道:“纵然看得开,紧张也是在所难免。连走神都不许,阿沅未免太霸道了些。” 时锦轻哼一声,很是理直气壮。 顾云深定睛看着她,忽然问:“阿沅可知,打从你离京去岭南以来,我做得最不后悔之事是什么?” 这范围就太广了。时锦偏着头,枕在臂上,想了半天都无法锁定在一桩事上,于是诚实地摇摇头。 顾云深望着她亮晶晶的双眼,莞尔道:“最不后悔之事,是当初在靖州时,毫无保留地剖白心迹,同阿沅表意。” 时锦无辜地眨了下眼。 顾云深笑意不减,声音极轻地续道:“若是在我知道阿沅腿伤的实情之后,表意的话恐怕就真的难以启口了。” 时锦神情一顿。 她自然明白顾云深这句话的意思。 若是在知道她腿伤的实情之后再表意,纵然顾云深将话说得再天花乱坠,她恐怕都要以为他的表意真情是少,愧疚为多。 她这样眼中沾不得沙子的性情,定然无法忍受顾云深是因为愧疚、因为怜悯和她在一起。所以就算那时顾云深动了真情,也不会再说出这些话来让她难过。 想明白这些的时锦面颊不由一热,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道:“你是想要我表扬你嘛?” “不是。”顾云深摇摇头,迎上她的视线,认真道,“我是想告诉阿沅,从前是我迟钝失察,叫阿沅受了诸多委屈。今后我会再主动些,再不让阿沅难过。” 三年前顾云深压根没有动情,拒绝她的表意本就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她这三年间执着的本就不是他拒绝了她。 如今他动心之后,将这三年间她的委屈悉数揽到自己身上,时锦当然知道这样不好。 可此时她却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 这番话由顾云深这般认真的语气说出来,任谁都遭不住,何况是时锦。 脸上的热度更甚,容不得她忽视。时锦直起身,下意识就要开口赶顾云深离开。 对方却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羞赧,先一步开口道:“我去看看陈师傅还要多久过来。” 时锦慌不择路地点点头,见他起身离开,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又匆忙叫住他。 顾云深朝她投来询问的眼神。 “算了。”时锦泄|气似地趴回桌子上,闷闷不乐道,“看诊要紧,陈师傅若是忙完了,自会过来,咱们还是别去打扰她了。” 顾云深失笑。他看了眼桌上的茶水,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寻些茶水来。” 时锦这回倒是没再拦阻,任由他去了。 等顾云深拎着茶壶回来,时锦已然调整好心绪,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打发着时间。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陈师傅终于姗姗来迟。 她由薛女医带着过来,朝着二人连连致歉。 陈师傅有了年岁,两鬓斑白,是位很和善的大夫。 她带着时锦到内室,先是给时锦诊了脉,又细细探查了一番她的伤势。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陈师傅直起身来,并未开口说话,只是神色有些郑重。 时锦望着她,受她感染,也不由忐忑不安起来。 一旁的薛女医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宽慰。 半晌,薛女医前去开门。 侯在门口的顾云深立刻进来,箭步冲到时锦半躺的床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无恙,才放下心来。 顾云深望向陈师傅,沉声问道:“敢问陈师傅,阿沅的腿伤如何?” 陈师傅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良久,闻言才回过神来,笑道:“二位放心,夫人的腿伤能救。” 第60章 这一句话说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时锦在轮椅上坐了三年,虽说她看得开,也坦然接受了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会用轮椅代步的可能,可乍一听见陈师傅言之凿凿地说她的腿能治,还是不由喜上眉梢。 -- 第104页 顾云深素来沉稳,也因为这句话难得露出几分激动高兴的神情。 乍然的欣喜过后,谨慎起见,顾云深还是确认道:“阿沅的腿当真能治?” 陈师傅和善一笑,笃定道:“能治。”顿了下,她扫了眼时锦的双腿,解释道,“夫人的断腿治伤虽说已有三年,可这三年来保养得当,双腿的筋脉并未断绝,尚有生机。老身曾诊治过这样的案例,只消将腿骨续上,再辅以汤药内服、草药外敷,便能痊愈。” 陈师傅说得条理清晰,很有说服力。 两人虽不通医术,却也因她笃定的语气放下心来。 时锦弯起眼睛,连声道谢:“陈师傅大恩,没齿难忘。” “夫人客气了,治病救人,是我们为医者的本分,无需言谢。”陈师傅神态和善,叮嘱道,“这几日,夫人切忌少食发物,吃食以清淡为宜,双腿的按摩也不能停下。待老身做些准备,自会去府上为夫人治伤。” “好,我记下了。”时锦痛快应下。 顾云深又向陈师傅请教了些吃食上的宜忌,陈师傅皆耐心作答。 顾念着陈师傅时间紧张,二人没多叨扰,很快便开口告辞。 目送着两人乘坐的马车消失在人潮中,薛女医才搀扶着自家师父进屋。边走边低声问道:“师父,方才为顾夫人看伤时,您略有迟疑,可是有何不妥?” 旁人不知,可自家的师父,尽管多年未见,薛女医对她却是再了解不过。检查相爷夫人的腿伤时,师父表面看着并无异样,可诊治之后沉默的时间却极长,远远超过了师父原本的习惯,分明是有所犹豫。 因相爷和夫人方才还在,薛女医不好多问。如今送走两人,师徒之间却是不必顾忌什么了。 陈师傅笑意缓缓消失,眼中露出些许凝重。 薛女医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师父的神情变化,登时紧张起来。她想问莫非是相爷夫人的腿伤不能治,可转念一想,按照师父的性子,既然说出了“能治”的话,就定然是成竹在胸的。 想到这里,薛女医心中的紧张稍松,侧头看着陈师傅,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陈师傅叹道:“接骨需得手脚灵活、力度适当。师父毕竟老了,动手已经不若从前游刃有余。” 薛女医顿时意会:“师父是担心会影响顾夫人治伤?” 陈师傅点点头,又道:“所幸顾夫人不着急,这段时日我需得练练手上的力道。”说完,感叹道,“若是你小师姐在便好了。” 薛女医虽未曾得见,可对这个小师姐多有耳闻。虽担了“师姐”的名头,实则比她还要小两岁。 小师姐年岁虽小,医术却是极精湛。听师父说,师姐幼年时便开始跟着她学医术,天资过人,医术上的造诣甚至胜于师父。 薛女医侧头觑了陈师傅一眼,疑惑问:“那我去给小师姐传信,请她上京一趟?” 陈师傅摆摆手,像是不想再提一般,道:“你小师姐贪玩,已经失去消息多时了。” 薛女医一怔,虽知小师姐失踪定有隐情,看着师父面上涌出的苦涩,却也没再追问下去。 * 回到相府,顾云深将时锦安顿好,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到官署处理公务。 临走前,他将陈师傅交代下来的吃食宜忌悉数叮嘱给知蕊,后者皆认真记下。 时锦只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顾云深抬手揉了下她的发顶,笑道:“阿沅且忍些时日,待你腿伤痊愈了,我再带你去将这些吃食补回来。” 时锦虽喜美食,可却也知道治腿事大,是以干脆地点点头,道了声“好”。 顾云深道:“那我走了。” 时锦心有灵犀地同时开口:“我等你回来用晚膳。” 虽然声音有所交叠,可顾云深还是清晰得听到时锦的话。他笑着应“好”。 送走顾云深,时锦也懒得在正厅多待。 她伸了个拦腰,兴致冲冲地朝知蕊道:“小三月醒了没?快带我去看看。” 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 时锦狐疑地转头,却见知蕊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观察了片刻,时锦费劲地伸长手,在她眼前晃了下:“知蕊?” 知蕊猝然回过神,忙望向时锦,道:“怎么了姑娘?” 时锦放下手,重复道:“我们去看看小三月醒了没。” “是。”知蕊应下,推着时锦往主院走去。 轮椅的压在青石板上,徐徐前进,总有些噪音。 似是感觉到身后之人的欲言又止,时锦率先问道:“你方才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知蕊犹豫了下,有些忐忑地问:“方才相爷说,姑娘的腿伤能痊愈,这话可是真的?” “真的。”时锦不假思索地点了下头,反问,“昨日薛女医来说陈师傅已经到京的时候,你不是就在场?” “是在场。”知蕊面上疑惑未散,“可姑娘不是说要等一等再去回春堂?” 时锦双手一摊,坦然道:“从昨日等到今日啊。” 知蕊:“……” 知蕊深吸一口气,回忆了一番,恍然道:“姑娘就是为了等相爷?” 时锦:“是啊。” 停顿了下,知蕊忍不住问道:“这事儿姑娘怎么就让相爷知道了?” -- 第105页 时锦无辜道:“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自家姑娘分明是明知故问,知蕊一阵无语,还是道:“姑娘早前不是就说过,因为姑娘的腿伤,相爷一直都很自责。既然如此,让相爷这么早知道这件事,凭他对姑娘的爱重,日后治腿伤的时候定然对姑娘寸步不离。这岂不是在助长他内心的愧疚?” “你说反了。”时锦轻笑两声,颇为神神在在地道,“正是为了让他少些愧疚,才要让他陪着。” 知蕊不解。 时锦解释道:“他素来心思深重,如若不让他知晓,届时腿伤痊愈,他定要胡思乱想,猜测着痊愈这段时日是如何如何得难,续骨又是如何如何得痛。兴许只有五分疼痛,能被他夸张到十分。届时他的愧疚之情定然愈发深重。” 顿了下,时锦道:“我又不能再断一次腿,让他亲眼看看治腿伤的过程实则没多少疼。所以啊,与其由着他胡思乱想,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他参与其中。” 知蕊点点头,觉得这样的解释似乎也很有道理。 又行了一段路,知蕊忽然意识到不对。 她望着时锦,问道:“方才姑娘的解释,皆是建立在治断腿的过程不疼的基础上。可若是疼呢?” “那我就咬他。”时锦脸不红心不跳,道,“让他跟我一起疼。” 知蕊:“……” 行吧,反正凭相爷的性子,就算是疼,也定然甘之如饴。 去的时候小三月已经醒了。正由念夏哄着,很是神采奕奕。 一见到时锦,当即眼睛一亮,伸着手要抱。 时锦自然而然地接过来,陪着小三月玩儿了两三个时辰。 婴孩儿醒的时候虽能折腾,可也着实嗜睡。 用了午膳没多会儿,小三月就又打着哈欠生出困倦,时锦驾轻就熟地哄她。 小三月睡得熟,时锦却半分睡意也没有。 看了会儿书,觉得无聊,干脆叫着知蕊出府去玩儿。 因一个月都未曾出过府,乍听此言,知蕊难免疑惑。 时锦一眼便猜透她的心思,解释道:“正巧天气好,咱们去绣坊买些丝线回来。” 绣坊? 知蕊眨眨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家姑娘素来不做女红,能从她口中听到“绣坊”二字,简直比天降红雨还让人惊奇。 缓了下,知蕊边推着时锦出府,边问道:“姑娘怎么忽然要对针线活儿有兴趣了?” 时锦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叹道:“当时年少轻狂,只顾着嘴快,应了人一只香囊,这不得还债嘛。” 自家姑娘的表情看着分外苦恼,可一听这轻快的语气,知蕊顿时明白了原委。 她牵唇一笑,拖着调子调侃:“我还是头一次见人说起还债也这般笑逐颜开呢。” 时锦轻哼两声,分毫没有被揶揄的羞赧。她道:“这不就见到了?” 知蕊轻笑出声,将她抱上了马车。 上京城的绣坊鲜少在街边。 马车七拐八绕进到巷子里,至绣坊门前停下。 时锦乖顺得伏在知蕊背上,正准备由她背到轮椅上。就听知蕊“咦”了一声,问:“姑娘你瞧,那是不是太子?” 时锦循着声音望去,正见太子身着便服,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卫拐进人烟稀少的巷子里,很是低调。 她抿了下唇,轻声道:“是他。” 知蕊顺口道:“那地方人烟稀少的,太子怎么去那儿啊?” 时锦也在疑惑,她原本不想理会,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日太子听到消息面色骤变的情景。 依太子的性情,定然不会养外室。那他来此处,十有八|九是和昨日听到的消息有关。 大约是双胎的心灵感应作祟,时锦想了下,道:“知蕊,要劳你再多背我会儿,咱们跟上去看看。” 知蕊已经背习惯了,是以痛快应下,循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进入巷道。 好在这巷道中人烟稀少,两人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守在门口的侍卫。 知蕊背着时锦轻手轻脚地走近,纵然再小心,还是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那侍卫登时警惕起来,一转头,正对上时锦的视线。 他放下手中的佩剑,嘴唇翕动,正要行礼,就见时锦比出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侍卫于是只拱了拱手。 靠近门前,时锦还没开口询问,忽然听到门内一道沉闷的响声。 紧接着,太子沉怒地声音隔着一道门传出来。 “你要怎样才肯答应帮我的妹妹治腿?”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哇~ 第61章 房屋内。 太子居高临下,睨着端坐在圈椅中的女子,神色冷峻,不悦之情尽显。 女子年近三十,脸色有些憔悴,却不苟言笑。 即便是面对太子的沉声诘问,也始终泰然自若,不见分毫慌乱。 女子不避不让地迎上太子沉怒的眼神,讥讽地笑了声:“断了两条腿而已,又不影响活着,何至于此。” 太子强自按下心中的躁郁,望着女子,重复问:“你到底要如何才肯给我的妹妹治腿伤?” “太子既然这么心疼妹妹,就当该知道血脉亲情割舍不下的道理。”女子语含嘲弄,顿了下,朝他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太子把我的孩子还回来,我就给你的妹妹治伤。” -- 第106页 太子蹙着眉,道:“孤已经说过很多次,孤不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 “那就没必要再谈下去了。”女子一脸漠然。 太子盯了她片刻,坐回椅子上狠狠灌了口冷茶。 女子冷眼旁观,问道:“太子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你帮我妹妹治腿,我放你离开。” 女子冷嘲热讽地反问:“就算我愿意帮你妹妹治腿,太子就不担心我暗中动手脚?” 太子面上并未露出分毫惊慌的神色,这里毕竟是上京城,若是对元嘉不利,她自然也难逃罪责。 像是看出了太子心中所想一般,女子嗤笑道:“我若是不顾一切,要拉着你妹妹同归于尽,殿下也不怕?” 太子镇定道:“疑人不用,孤既然找你,就不怕你动手脚。” “算了吧。”女子毫不留情地揭穿道,“你找上我,只是因为普天之下除了我,没人能帮你的妹妹重新站起来。若非如此,宫中名医圣手多不胜数,你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找我?” 太子没有反驳。 屋子里沉默半晌。 “再换一个条件。”太子单手捏着瓷杯,克制道,“在孤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提什么条件孤都应你,只要你答应帮我妹妹治腿。” 女子看着他,问道:“只要帮你妹妹治腿,我提什么条件你都答应?” “是。”太子不假思索地点头,重申道,“只要在孤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女子自然领会他的意思:“放心,我不为难你。” 一直矢口拒绝的女子忽然这么好说话,太子直觉有诈。 但诚如她所言,普天之下,能给元嘉治腿的,只有她。不管有诈与否,他都只能答应。 思及此,太子沉声道:“什么条件,你说。” “我的条件很简单。” 女子忽然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显得有些冷漠。她启口,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了些恶意。她道,“我要你跪下来,求我。” 太子捏着瓷杯的手忽然一紧。 他生来便是储君,从来没有跪过任何人,包括他的父皇。 这个要求,无异于将他所有的尊严踩在脚下凌|辱。 “怎么,不愿意?”似是笃定了太子不会接受这么无礼的要求,女子敛去面上露出的恶意,移开视线,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讽笑道,“看来太子对妹妹也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在意。” 太子对她的讥讽讽置若罔闻,他放下手中的杯盏,看着女子,平静问,“只要孤跪你,你就答应给我妹妹治伤?” “是。”女子斩钉截铁地开口,“我从不食言。” 太子没再说话。 女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太子。 屋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听得分外清晰。 时间在沉默中好像被抻得极长。 半晌,太子起身,走到女子身前。 在她的冷眼中,太子缓缓弯下膝盖,单膝跪地。 他的面上没有分毫屈辱,尽是平静。 女子微愕,转瞬即逝。她看着太子单膝跪地的动作,仍觉不满意:“太子是不知道求人该是什么态度吗?没要你三跪九叩已是留情,单膝算什么跪?” 要求愈发得寸进尺。 太子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成拳,他沉默着,要弯下另一条腿。 刚动了动腿,就听到门外一声清喝:“不许跪!” 太子一怔。 愣神间,房屋的门被人从外面破开。 时锦由知蕊背着从门外走进来,看了眼单膝跪在地上的太子,视线挪到安坐在侧的女子身上,目光微冷,却是对着太子道:“你站起来。” “元嘉?”太子回过神,起身走到时锦旁边,问,“你怎么来了?” 时锦没理会他,冷冷看着女子,声无起伏道:“医者仁心,既无救人之心,不救便是,何必对人横加羞辱。” 女子不甘示弱地冷眼看回去,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指着太子道:“我对你们有仁心,他当初追杀我的夫君,又将我刚出生的女儿夺走时,何曾对我们一家存了仁心?” 顿了下,女子似是不愿意再和时锦纠缠,望向太子,不耐道,“机会只有一次,殿下到底跪不跪。若是不跪,就请尽快放我离开。” 太子嘴唇翕动,还没来得及出声。 时锦已经先一步开口回道:“他不跪。不止如此,我的腿伤,也不劳阁下费心。” “元嘉,你别说气话。”太子心头一跳,连忙阻道。 时锦看也不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我没有说气话。” 顿了下,时锦望着女子,一字一字道:“我兄长既说了不知道你女儿的下落,那便绝非虚言,你休想将脏水泼到我兄长身上。” “我夫君绝不会欺我!”女子神色固执,冷声冲着太子道,“你若是不将我的女儿交出来,他日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太子眉心紧蹙。 时锦冷静开口:“我兄长是一国储君,向来光明磊落,他没必要骗你。” “你胡说!”女子语气有些激动,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道,“夫君绝不会欺我,夫君绝不会欺我……” 女子的情绪太不稳定。 太子生怕再说下去会引得她不顾一切地做出伤人的举动,连忙给了近卫一个眼色,示意他在此看守。又对知蕊道:“我们先出去。” -- 第107页 知蕊心领神会,背着时锦脚步匆匆地离开。 女子疯狂的声音被抛在身后。 时锦面上毫无表情,喜怒难辨。她对知蕊道:“我和太子有话说。” 太子顿时意会,主动将时锦接过来背好。 知蕊退后几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太子是第一次背时锦,原想着这么大的姑娘,背起来应当不会轻松,将人接过来才知道,她清瘦得可以。背起来轻飘飘的,似乎没有重量一般。 加之她在背上极乖巧,太子没有感受到分毫疲累。 他背着时锦走出巷道,融入人群中。 两人间沉默的气氛和周遭略显嘈杂的街市形成鲜明的对比。 太子抿了下唇,主动开口打破沉寂。他问:“这里偏僻得紧,你是如何找来的?” 时锦声音淡淡道:“我和知蕊来绣坊,正好看到你过来。” 太子暗道不巧。 这儿本来确实偏僻,可偏生,上京城内最好的绣坊就在附近。元嘉既然要来绣坊,能碰见他实乃情理之中。 时锦微眯起眼睛:“你是不是在想碰见我很不巧?” “……”太子掩饰性地轻咳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问,“时辰还早,元嘉还想去绣坊吗?” 这岔打得着实生硬。 时锦没理会他,沉默了片刻。 方才在门外的时候,她已经盘问了近卫。 那近卫所知不多,却也告诉她,这个女子医术超群,打从太子知道她断腿之伤后,一直在派人暗中寻访这个大夫。 再问多的,近卫却是三缄其口了。 到底是隔着一道门,除非高声,在屋外的她并不能真切地听到屋内的每一句话。 她正苦思冥想着从近卫口中套话,便听到女子讥讽太子不会求人的话。于是慌慌忙忙地破门而入制止太子。 时锦至今仍然没有忘记见到太子单膝跪时的心情。 她三年前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早在顾云深高中状元的时候,就见过常来府中与他交游的太子。 相识这么久以来,太子始终傲骨群群,从不肯轻易朝人弯腰。 他是一国的储君,纵然朝政上有武安侯府的掣肘,也在皇帝的庇佑下顺风顺水地长大,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背上的人久久没有出声。 太子心有担忧,轻声唤道:“元嘉?” 时锦闷闷“嗯”了声,压下复杂的心绪,问道:“这个女子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她说她的孩子不见了和你有关?” 既然已经被她撞破了这件事,旁的细枝末节的消息就没有必要再瞒下去。 太子斟酌了下措辞,娓娓述来:“这个女子姓杨名若,是一位名医的关门弟子,深得名医真传。这些年来,我在派人暗中追查母后当年枉死的真相时,查到了杨若夫君的头上。 她夫君自知有罪,逃窜已久,隐姓埋名和杨若结了秦晋之好。后来发现身份败露,落荒而逃。” 顿了下,太子续道,“我也是在这次见到杨若的时候,才知她夫君逃跑时带着他们刚刚出生的女儿。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总之她将女儿丢失的责任扣在了我头上,一直要我把女儿归还于她。” 话音落地,太子存着逗时锦开心的心思,调侃道,“想来是她的夫君在逃亡路上不慎将女儿弄丢,因为惧内,害怕被妻子责怪,便将罪责归咎在我身上。” 时锦却没笑出来,她敏锐地捕捉到太子话中的关键,问道:“母后当年不是难产而死?” 周遭人声鼎沸。 太子背着时锦穿行在人潮中,两人的沉默和周围的喧嚣气氛似乎格格不入。 沉默了片刻,太子道:“不是。” 他背着时锦拐到一家茶楼,寻了间偏僻静谧的房间坐下。 待点好的茶水糕点摆放齐整,确认不会再有人前来打扰时,才将当年的真相徐徐道来。 当年皇帝尚未登基,南境起战事,他亲自率军前往边疆抗敌。 他们的父皇母后伉俪情深,母后又并非长于闺中的娇弱女子,她巾帼不让须眉,亦跟从丈夫来到前线战场。 也是在抵达前线的第二个月,她才得知自己已经身怀有孕。 本来皇帝是想要将妻子送回上京修养,可因为头一个月不知有孕,先皇后在战场上舞刀弄枪,动了胎气,加之身怀双胎,大夫不建议长途跋涉。 不得已,先皇后只能留在沅水战场的后方休养保胎。 时年在位的是皇帝的兄长,他们的大伯。 可惜大伯身体不好,登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他英年早逝,未留子嗣。皇室一脉,只剩下在沅水战场领兵作战的皇帝。 国不可一日无主。 未免朝中生变,皇帝不得已先行回京,并亲自安排了心腹护佑待产的妻子。 原以为如此安排已算周密,却没想到,百密终有一疏,到底还是出了差错。 双胎原本对身体损伤就大,又因为头一个月动了胎气,胎象不稳。皇帝离开不足七日,先皇后便有了发动的迹象。 因是早产,前线又起战争,身边的人皆是手忙脚乱,一片混乱。 时锦先前只知母亲是在沅水战场难产而死,并不知道这诸多内情。她指尖蜷了下,才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太子顿了下,缓缓道,“混乱中难免有人趁虚而入。婢女不知情,慌手慌脚地给母后喂了一杯下了药的水。” -- 第108页 再之后的事情,饶是太子不说,时锦也能轻易联想到。 母亲饮下了那杯水,费尽力气诞下她和太子两个婴孩儿,然后撒手西归。分明是被害致死,落在史官的笔下,只有简单一句“难产而亡”了事。 然后世人都对此笃信不疑,包括她自己。 时锦抿了下唇,垂着头,低声问:“当年那个趁虚而入的人,就是杨若的丈夫?” “是。”太子微微颔首,道,“战场后方大夫紧张,通晓女子养胎之术的大夫就更是寥寥。杨若的夫君从母后怀胎三月起就跟在身边,本以为可堪信任,却没想到还是所托非人。” 时锦声音微哑,似乎是茫然无知,又似是明知故问一般,问:“当年,杨若的夫君,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人没有抓到,我也不好妄下论断。”顿了下,太子话音一转,道,“不过当年皇伯伯突然驾崩,父皇驰京主持大局。他早年征战,性子和皇伯伯差异颇大,不好掌控。朝中别有用心之人若是不甘权势旁落,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拿捏父皇。单只是朝堂动手,没有后宫从中策应,力度便会大打折扣。父皇母后是上京中出了名的恩爱眷侣,若是旁人想入宫,就不得不从母后入手。” 这朝中人是谁显而易见。 时锦声音微哑道:“这些事,你一直都知道?” 大约是知道时锦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太子一笑,道,“三年前不告诉你,是因为当时还未查出眉目,武安侯一家权势正盛,就算同你说,也只是徒增你的烦恼。如今形势变了,自然可以和盘托出。” 时锦保持着垂首的姿势,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杯盏。 太子轻叹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朝中刀光剑影,后宫也不遑多让。我幼年时,几次险中逃生。” 顿了下,太子带着几分庆幸道,“幸好你没有在皇宫长大,妹妹。” 时锦没有开口。 太子也没再说什么,陪着时锦坐了会儿,等她情绪缓和了些,背着时锦离开。 一路上,时锦伏在他背上,一动未动,很是乖巧。 太子摸不准她的情绪,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反思着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 正思虑着,忽然感觉到肩颈处被水意濡湿。 太子一愣。 下一瞬,时锦埋头在他颈间,轻而又轻地开口,因为哽咽,还带了些许鼻音。 她说:“谢谢哥哥。” 第62章 这是时锦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他“哥哥”。 她的声音轻,和着嘈杂的人流声传进耳中,有些模糊。 太子愣怔半晌,才从最初的不敢置信中回过神来。他侧了侧头,半是诱哄半是故作不知地道:“方才元嘉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时锦当然知道太子是故意的。她将头埋在太子的颈间,任凭他如何哄也不肯出声。 太子哄而不得,煞有介事地叹息一声:“元嘉着实吝啬,再多一声‘哥哥’都不肯叫。” 时锦没理会他。 太子倒是满面春风,虽然时锦只叫了一声“哥哥”,但万事开头难,有一必然有二。相较于从前只肯“太子”、“太子”地叫,如今已然是进展喜人。 时锦由着他高兴了会儿,眼看着即将走到相府的马车旁,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道:“方才忘记说了,我已经找到了能帮我治腿的大夫。” 太子一愣,才大喜过望地问:“当真?” 时锦“嗯”了声,解释道:“是回春堂薛女医的师父。今晨刚请她诊治过,说是腿伤能治。”顿了下,她闷声闷气道,“不用去求杨若。” 听出她语气中的关心,太子莞尔,纵容道:“好,我这就放了她。” 说定杨若的事情,太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见到跟着知蕊过来的近卫,便吩咐他去放人,自己则亲自送时锦回了相府。 回府的路上,时锦的情绪已然调整得当,主动向太子交代了自己腿伤的相关事宜。 太子心下有了数,问道:“下回再去请陈师傅看诊,我陪你去?” 时锦摇摇头,不假思索地拒绝:“不用。” 太子眉梢微扬,正要再问,就见时锦笑眯眯地开口,语气似有得意,“我家相爷会带着我去。” 太子:“……” 太子好气又好笑:“你和显之日日相对,分一天给我这个兄长也不行?” “不行。”时锦笑意盈盈,带着些许炫耀道,“不亲眼看到陈师傅给我诊治,他会担心的。” “……”太子没忍住,屈指在她额间轻敲了下,好笑道,“我帮着你们解开误会、和好如初,就是让你如今在我面前炫耀的?” 时锦言笑宴宴道:“总之你也要选太子妃,届时我让你炫耀回来就是了。” 这副弯着眼睛理直气壮的模样委实可气。 太子乜她一眼,靠在椅背上,正想开口。马车缓缓停下,坐在外面的知蕊轻声提醒:“姑娘,相府到了。” 时锦应了声,冲太子问道:“晚上在相府用膳吗?” 太子眉梢微扬,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元嘉居然要留饭?” 这反应着实夸张,时锦反思再三,也没觉得自己要留他用膳有什么稀奇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太子一笑,道:“今日还有政务要理,便不留了。” -- 第109页 时锦也不故作客气,闻言便道:“那我让车夫送你回去。” 太子没有推拒,道了声“好”,帮着时锦下了马车,目送她进府。 时锦由知蕊背着上了台阶,刚在轮椅上坐定,听到身后的太子喊:“元嘉。”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太子。 后者朝她一笑,悠悠道:“要劳元嘉帮我带句话给显之。” 时锦:“什么话?” 太子语带揶揄,徐徐道:“你帮我问问显之,孤这个皇兄,何时能得他一声‘兄长’。” 时锦:“……” 时锦不知内情,尽管知道和自己有关,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太子卖的什么关子。 虽然不解,可在晚膳的时候,她还是尽职尽责地向顾云深转达了这句话。声落,她好奇地问:“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 顾云深没答,反而问道:“你今日唤了太子‘兄长’?” 时锦眨眨眼,茫然地“啊”了声:“你怎么知道?” 顾云深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边将鱼片夹进她碗里,边笑着解释:“大婚那日,我和太子约定,何时你放下芥蒂,喊了他‘兄长’,我便紧随其后,跟着喊一声‘兄长’。” 时锦:“……” 没料想是这种内情。 经他一解释,时锦哪能不明白太子的意思:请她传话是假,向顾云深炫耀他们兄妹二人已经隔阂尽消才是目的。 想明白这些,时锦一阵失语:“你们可真是……” 顾云深神色坦然,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如常地陪着时锦用膳,估摸着她用得差不多,才问起今天下午的事情。 总归也没打算瞒他,时锦是以将杨若和母亲当年身亡的事情悉数告知于他。 顾云深起初听时,眼中尚带着几分笑意。听到最后,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渐消,有些出神。 时锦探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笑问:“想什么呢?” 顾云深回过神来:“在想阿沅。” 时锦:“嗯?” 顾云深语气温和:“阿沅有这么多人疼宠,我很高兴。” * 治腿伤一事陈师傅说得保守,时锦估摸着要费些时间等待,是以并未过多在意。 却没料到,仅仅隔了一天,薛女医喜气洋洋地上了门,说是明日就能安排着给时锦正骨,师父请她去回春堂再检查一番。 时值下午,官署事简,顾云深正好早归,便也跟着一道去了。 三人共乘一辆马车。 去的路上,时锦好奇问:“上回陈师傅不是说要等些时日,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薛女医想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师父说要等些时日,是因为自己年岁大了,担心两手迟钝,耽误了夫人诊治。” 顿了下,薛女医话音一转,腼腆道,“不过前日正好碰见我师姐,此次请夫人过去,便是由我师姐亲自诊断。” 时锦一怔:“师姐?” “正是。”附和之后,薛女医唯恐时锦误会,连忙安抚道,“夫人放心,我师姐年纪虽轻,但医术造诣很是出众。她从小跟着师父学医,耳濡目染,深得师父真传。且她天资出众,比之师父亦不遑多让。” 时锦倒不是担心这位“师姐”的医术水平。 她有此问,更多的是觉得,‘前日’这个时间点,着实过于巧合。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不动声色,似是闲聊一般随口问道:“薛女医的师姐来京没有提前知会陈师傅吗?” 薛女医面露难色,隐晦道:“各种内情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师父说,她与我小师姐已经多时不曾联系。” 薛女医如此回应,再问下去,便是失礼。 时锦见好就收,了然地点了下头,不再多问。只是因着“前日”这个时间点,总觉得心中不安。 杨若一心认定是太子藏了她的女儿,倘若薛女医的师姐当真是她,今日去见,着实要面对一桩大麻烦。 时锦无声轻叹,看了眼身侧的顾云深。 对方唇畔轻弯,似是猜到了时锦心中所想,拍了拍她的手背,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该来的躲不掉。 左右太子没做过这桩事,时锦很快调整好心绪。 如果是杨若也无甚大碍,正好能趁着这个机会说清楚。 马车在回春堂门口停下。 薛女医引着他们进了内堂,陈师傅和她的师姐正等在那里。 果然如时锦所料。 刚一进门,她便看到了坐在陈师傅身侧的人。 那人乖顺地和陈师傅叙着话,眉目熟悉,赫然就是杨若。 对方也认出了时锦,温顺的笑容僵在脸上。滞了片刻,她冷声打断薛女医的介绍:“我若知道今日来的人是你,就绝不会答应师父在上京多留。” 听到师姐语气不善,薛女医神色忐忑,左看看右看看,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认识?” 时锦在来的路上对薛女医师姐的身份已然有了猜测,是以并未露出多少意外,只是语气淡淡地道:“有过一面之缘。” 时锦的好脾气有目共睹。连她都是这副态度,想来两人的一面之缘定是不大愉快。 陈师傅有心调和,刚叫了声“若儿”,就听杨若冷道:“师父不必劝,她兄长若是不将我的女儿还给我,我是不会给她诊治的。” -- 第110页 时锦平静重复:“我兄长说了,他没有动过你的女儿。” 杨若不假思索:“我不信他。” 时锦望着她,反问道:“我兄长是一国储君,他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他……”杨若话音一滞。 时锦又道,“他为求你给我治伤,不惜做到那个份儿上。若是他有你女儿的下落,何至于被你平白羞辱。” 杨若哑口无言。 这话说得似乎极有道理,杨若险些就要被说服。 对视片刻,她讥讽道,“连一个平民百姓他都能无缘无故地追杀,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时锦:“你说的平民百姓若是你的夫君,那便谈不上无缘无故。” 杨若神色不渝,她嘴唇翕动,还未张口,便听时锦道:“他当年害我母亲无辜枉死,如今有此下场,全是他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 杨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你胡说!” 时锦正想反驳,却有人先她一步开口。 “她没有胡说。” ——是陈师傅的声音。 第63章 杨若下意识回首望去:“师父?” 陈师傅正襟危坐,迎着屋内众人的视线,道:“夫人所言皆是实情。” 杨若一愣。 陈师傅望着她,眼中流露出些许悲悯:“若儿,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所救之人,为何执意要带你私奔?” 杨若呐呐道:“因为……师父不同意。” 陈师傅又问:“在我见到那人之前,你是如何同我说的?” 时隔八年,事情已然有些久远,但杨若却轻而易举地回想起那时的情景。 彼时师父云游,她一人支撑着医馆。 外出采药时,在山上遇见了位重伤昏迷的男子。因男子尚有生息,她便将人带回了医馆,细心施救,终于将人救回。 待人醒后她才知道,原来男子也是一位大夫,因被高官强迫去救重伤不治之人,他不从,故而被追杀流落至此。 杨若也是医者,自然也曾见过明明伤者已没了生机,亲人却不肯接受硬要大夫施救的情形。因为此,她对男子甚是同情,主动将人留下,并帮助他隐瞒踪迹。 男子甚是感怀。 留在医馆那段日子,给予她不少帮助。 同为大夫,他们本就投机。加之他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助她在医术上少走了许多弯路。 孤男寡女,相谈甚欢,情愫也就在这一日复一日中渐生渐长。他虽长她十岁,可这年龄的鸿沟,在情谊深厚的两人面前,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 唯一让她忧心的是抚养她长大的师父不会松口。 好在男子甚是懂她,主动保证,他会让师父看到他的真心,假以时日,师父必会同意。 她信了,在师父回来后,坦诚告知。师父也很是疼她,并未骤然否决,只说要见见他。 原本向好的前景,却在这一见之后,急转直下。 师父严词拒绝,要她和他断个干净。爱人突然起兴,要她跟他私奔。 她当时不肯接受,可一边是师父的断然否决,一边是爱人的软磨硬泡。六神无主之下,鬼使神差便答应了爱人私奔的提议。 也是在那之后,颠沛流离八年,迄今才和师父再度相见。 先前杨若并未在意,可如今,经师父一问,相较之下,也隐约察觉出爱人当时的变化太突然。 沉默良久,她闭了下眼,声音有些涩:“我说,他和我保证过,若是师父不同意,我们二人就用行动证明,一直等到师父真正接受他的那一天。” 陈师傅轻叹一声,示意杨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 半晌,她叹道:“我当年不同意你和她的婚事,并非是因为你们二人年岁相差太远,也并非是嫌弃他身无长物。” 顿了下,陈师傅望向杨若,缓缓道,“俱是因为,我认出了他便是当年害得先皇后无辜早亡的人。” 杨若浑身僵住。 时锦也是一愣,她和顾云深交换了个眼神,问道:“陈师傅,我母亲当年难产而亡,莫非您知道内情?” 陈师傅摇摇头,面上露出些许歉意,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只知其一,也总好过她知之甚少。 时锦叠着手,有些紧张地攥了下指尖,目光却没从陈师傅身上移开。 陈师傅意会。她回忆起当年的事,语气徐徐:“十八年前,先皇后在沅水战场诊出有孕,当时诊脉的女医便是老身。老身不长于孕期养胎之道,加之先皇后身怀双胎,更是棘手。无奈之下,才找到了附近另一位大夫。” 杨若似有所感:“……是他?” 陈师傅颔首,续道,“当时他初来乍到,尽管精通此术,却也甚受防备。可伺候先皇后的人,包括老身,在防备他数月仍未见他有异动时,也难免心有松懈。 “后来陛下赴京即位,因朝中动荡,前线起战事,波及到先皇后养胎的城池。城中乱作一团,偏偏在这时,先皇后意外早产,乱中出错,让人钻了漏洞。先皇后难产,拼尽全力诞下胎儿后不久,也撒手人寰。 “老身当时陪着先皇后一道养胎,自然知道,先皇后生产时虽不会顺利,却绝不至于身死。后来陛下下令严查,原本没人怀疑到他头上,可也就是那时,他一夜之间逃离了沅水,遍寻不见。 -- 第111页 “陛下心慈,没有牵连到无辜之人。可老身却始终不能心安,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以至于后来一见到他,即便他相貌变化不小,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顿了下,陈师傅望向表情有些迷茫的杨若,解释道,“我知道陛下一直在暗中查探此人的消息,所以在认出他之后,辗转给上京递话,怕打草惊蛇,是以一直未曾跟你明说。我原想着,你们二人相处不久,纵然断情,也不至于多棘手。却没想到……” 说到这里,陈师傅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自责道:“是我当年疏忽了。” 杨若久久失神,半晌,才勉强挤出来四个字:“不怪师父……” 是她当年年少轻狂,所托非人。她受人蛊惑,脑子一热,便违背了师命,做出私奔之事。 这些年来,她跟着夫君东奔西走,颠沛流离,朝夕相处之间,纵然他隐藏得再好,也不可避免地会露出些微破绽。可她始终不肯细究,不肯相信自己百般信任的良人会是悖逆之徒,以至于,直到现在才得知他的真面目。 师徒之间骤然解开心结,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原本的检查自然也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时锦看了顾云深一眼,后者意会,带着她出了门。 薛女医犹豫片刻,也跟了出来。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到时锦身边,歉然道:“真是对不住,让相爷和夫人白跑了一趟……” 出现这样的事情谁也没办法预料。时锦摇了摇头,道:“不妨事。” 三人尚在院落中。 屋内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是要把多年的郁愤发泄殆尽。 时锦抿了下唇,不知想到些什么,面有挣扎。 顾云深觑她一眼,又望向薛女医,道:“劳烦女医带句话给令师姐。” 薛女医洗耳恭听。 顾云深道:“她女儿丢失虽非我故,但令师于我妻子有恩,她若是有需要,相府愿意出手相助。” 薛女医连声道谢。 时锦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回到马车,才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顾云深似有所察,回望过去,故意问:“我说了阿沅原本要说的,难道我意会错了?” 他所言,自然是方才提及要为杨若找孩子的那桩事。 时锦神情复杂,沉默半晌,重重叹了声,抱怨道:“我就是心里有些不平。” 理智上来说,薛女医先前帮她看诊,助她颇多,陈师傅帮她治疗腿伤,又和她的母亲有渊源,她受此恩惠,帮助陈师傅的弟子找孩子实在是情理之中。 可一想到杨若的夫君是害她母亲惨死的罪魁祸首,前些时日杨若又百般折辱太子,她就没办法说出愿意帮她找孩子的那番话。 顾云深自然看得出她心中所想。他道:“阿沅骤然知晓其中曲折,心绪难平实属人之常情。” “所以我来替阿沅说。”顾云深轻揉她的发顶,温声道,“这样,阿沅既可以继续不平,又不必担心因自己的一时不平贻误了找孩子的时机。” 时锦无意识地卷着腰绦,嘴硬道:“我也没有特别想帮她。就是一时想到了小三月,那么可爱的小孩儿,如果不是被长思姐姐捡到,恐怕早就夭折了。我们小三月命途多舛,我就是想给她积点儿德行,让她平平安安长大。” 她素来嘴硬心软,顾云深见怪不怪地笑了下,由着她附和:“阿沅说得极是。” 时锦:“……” 时锦有些泄气。沉默了会儿,忍不住担心道:“她若是仍执意认为是哥哥害了她的孩子,不肯松口怎么办啊?” “放心吧。”顾云深道,“为母则刚,她担心自己的孩儿许久,为了孩子,也会同意的。” 时锦半是担忧、半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诚如顾云深所料,第二日,薛女医便带来了消息,说是师姐得知相爷愿意出手相帮,很是感激。又说,过两日师父和师姐便会来相府给夫人续骨,请她放心。 时锦自然是放心不下的。越是临近治腿的那日,心中就越是忐忑。 前一晚,她照旧陪着顾云深在书房,自己躺在贵妃榻上翻来覆去,手中那本她素喜的话本也看不进去。 心思飘得远,连顾云深近前都没发现。 直到手中的书卷被人抽走,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公务处理完啦?” “尚未。”顾云深摇摇头,迎上她询问的视线,笑道,“明日告了假,这些公务明日再处理也不迟。” 时锦自然知道他告假的缘由,是以没有搭腔。 顾云深坐在她身侧,温声问:“左右也睡不着,阿沅不如说说看?” 时锦下意识问:“说什么?” “说说阿沅如今在担心些什么。” 自己今晚的状态太明显,顾云深又是极心思缜密的人,问出此话并不意外。 时锦半垂着头,半晌,才低声开口:“我也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就是觉得……”她偏了偏头,苦思冥想许久,也没寻到何时的措辞,只得沉默以对。 顾云深:“阿沅是怕自己一腔期待落了空?” “……也不是。”时锦仰起头,瓮声瓮气道,“从我三年前断腿之后,就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站起来的一天。最近这些时日,先是找到了害我断腿的赵珩,再是断腿能愈,我总觉得,好消息太多了,让我有点不敢相信。” -- 第112页 她说的含糊,顾云深却是顿时意会。 她受了许多的委屈、经历了许多的痛苦,所以在面对棘手之事时习惯了冷静以对、淡然处之,反而对这所谓的“好消息”无所适从。 他看出时锦眼中的忐忑,沉默半晌,抬手捂住对方的眼睛,心疼道:“这些本就是阿沅该得的,不是馈赠。” “三年前,阿沅腿伤是无妄之灾。能找到痊愈的机会,只不过是冥冥之中注定了,阿沅的人生会回归正途。” 时锦带着些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吗?” 顾云深移开手掌,对上她不安的眼神,语气温柔,却不失坚定地道:“自然是真的,这本就是阿沅该有的顺遂的人生。” 所以不必惊慌失措,不必小心翼翼,只需要坦荡地接受,然后在自己本来的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行。 如此便好。 第64章 时锦原本就是再通透不过的性子,经顾云深一开解,心中仅存的几分忐忑也顿时烟消云散。 顾云深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叙话。 到最后,怀中的声音渐小渐弱,耳畔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顾云深才莞尔收声,轻手轻脚地抱着时锦回房歇息。 翌日,杨若如约跟着陈师傅来相府为时锦诊治腿伤。 来之前,陈师傅已经将时锦的腿伤情形详细说给她听。饶是心中有数,杨若还是亲力亲为地将她的腿伤重新探查一遍。 从始至终,时锦都分外顺从。 大约是她的表现太平静,检查完,杨若抬眼看她,提醒道:“要开始接骨了。” 时锦点点头:“有劳杨女医。” 杨若沉默片刻。 她不动,屋中的人也都屏息以待。 陈师傅担忧地觑她一眼,正要提醒,就听杨若平静问:“你就不担心,我趁机对你动手脚?” “用人不疑。”时锦分外坦然,指了指自己的腿,笑道,“我准备好了,女医开始吧。” 杨若看了片刻。半晌,面无表情道:“续骨会疼,夫人且忍一忍。” 时锦莞尔,还没来得及应话,便觉手腕上覆着的力道大了些。 她偏头一笑,觑了眼顾云深面上的紧张,好声好气地安抚道:“放心,不会有大碍的。” 当初她断腿时,铁棍无数次挥下,她都能咬牙挺过。不过是接骨而已,难不成还能有断腿疼? 时锦心中不以为意,顾云深面上的紧张却丝毫未散。 但怕影响杨若诊治,是以一直不曾开口打扰,只沉默着握紧时锦的手腕。 即便紧张至此,他还是留了几分理智,没敢用太大的力道,生怕攥疼了她。 杨若不愧是陈师傅的关门弟子,接骨的手法很老练。 顾云深看着她把着时锦的腿正骨,紧张之余,不时瞥向一旁言笑晏晏的时锦身上。 因怕惊动杨若,他用口型问:“疼吗?” 时锦弯着眼睛摇头。 她这双腿自打断骨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哪是这么轻易就能感受到疼痛的? 这般想着,忽然一道刺痛传来。 时锦一时不防,下意识惊呼一声。 时锦与他十指相扣,因为疼痛而加大的力道也借由此而传递过去。 顾云深面色骤变,握着时锦的手,担忧不已:“阿沅……” 时锦没有搭腔。 她手上的力道不减,额上渐渐沁出冷汗。 顾云深唇角紧抿,恨不能以身代过,偏偏无计可施,只能握着她的手,小心安抚。 良久,杨若直起身,后退一步。 陈师傅默契地上前,在时锦腿上的伤处敷上厚厚一层草药。 “阿沅?”顾云深抬手拭去她额上的薄汗,目露担忧。 时锦缓缓呼出一口气,面上有些苍白,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雀跃道:“我没事,已经不疼了。” 顾云深担忧稍散,握着时锦的手却没松开。 杨若道:“夫人的断骨已经续好,但是仍不能使力,每日要敷续骨的膏药,待月余之后,才可以慢慢尝试站立行走。” “我记下了。”时锦笑着应下,朝着他们二人连声道谢。 叮嘱完,陈师傅和杨若双双离开。 还未出府,正见到太子行色匆匆地大步走来。 迎面撞上,太子先是一愣,想起顾云深所言,很快反应过来。他顾念着时锦,并不多逗留。 擦肩之后,想起什么,太子一顿,喊住她:“杨女医。” 杨若低眉行礼,情绪毫无起伏。 太子睨她一眼,道:“京外来信,说是已经有了你夫君的踪迹,月余便能押送抵京。你要不要见?” 杨若一愣,下意识抬头。 太子沉声道:“你帮元嘉治腿,孤虽不能帮你找回女儿,但让你见一见夫君还是力所能及。” 杨若沉默半晌,躬身行礼:“多谢殿下。” * 与此同时,皇宫。 皇帝身前的桌案上摊着奏折,他手执朱笔,盯着奏折半天没有动作。 皇帝在位多年,处理政事素来游刃有余,少有这般迟疑不定。 若是往常,大太监已经要出言关切,想方设法地为圣上分忧解难。可今日却站在一旁闭口不言。 他深知皇帝如今在牵挂着些什么,若是没有消息传来,陛下恐怕一时半刻都不会静下心来。 -- 第113页 大约过了一刻钟。 有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附在大太监耳畔耳语几句。 大太监登时神色一舒,朝上行礼道:“陛下,大喜!” 皇帝从沉思中回过神。 大太监毫不卖关子,流畅道:“元嘉殿下的腿伤已经无碍了!”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下意识一紧,半晌,松口气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 腿伤痊愈并非一时之力。 顾云深有心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可毕竟官署事繁,许多时候都抽不开身。 所以看护时锦的重任,最终还是落在了知蕊头上。 她照顾时锦原本就细心备至,如今关乎时锦腿伤,更是半分也不懈怠。 上药、吃食……方方面面她都不肯松懈。甚至时锦想抱小三月,也被她以影响养伤为由严辞拒绝。 时锦偶尔觉得她太过小心,想让她放松些,可对上知蕊如临大敌般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有宣之于口。 她断腿三年,知蕊对她腿伤的在意程度,不必她少。如今正是她能站起来的关键阶段,知蕊紧张备至是情理之中。 思及此,时锦便也由着她去了。 养伤这段时间,杨若和陈师傅间或会上府复诊。 陈师傅毕竟上了年纪,奔波太过耗损精力,是以杨若上府的次数还是居多。 大约是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太过剑拔弩张,以至于后来误会解开,杨若在面对时锦时仍有些不自在。 好在时锦并不在意,时间一长,两人相处虽称不上相谈甚欢,却也比最初融洽许多。 她的女儿仍旧没有消息。 顾云深虽派了人手去寻,可除了膝窝处有一个胎记以外,并无任何有用的信息,找起来宛如大海捞针,棘手得很。 杨若大约也清楚这一点。 时锦能看得出她很着急,却从未听到她出言催促。 冬岁初来,上京一天天冷下来。 时锦腿伤渐渐转好,在众人的细心照料下,已经能撑着拄拐站起来。虽然仍不能行走,可这变化已是喜人。 双腿彻底痊愈似乎指日可待。 不过还没等到能自如行走,时锦反而先迎来了一位故人。 这一日,时锦照常窝在房中,举着绣架研究刺绣的图样针脚。正专注着,就听门房来禀,说是有人来访。 她只当是杨若,并未放在心上。 访客由侍女领着来到内院,朝着时锦福身行礼:“见过夫人。” 声音含笑,却不是杨若的嗓音。 时锦愣了下,猛地抬头,惊喜道:“纪听?” 纪听笑意盈盈,瞥见她手上的东西,笑道:“夫人在研究'鸳鸯戏水'的图样?” “是啊,先前夸下海口,欠了人家一个香囊,总要想办法还债不是。”时锦叹着气搁下绣架,招呼纪听上前落座。 她边给纪听泡茶,边道:“我想着纪刺史的人马恐怕要将近年关才会抵京,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我阿爹确实要将近年关才会过来。”纪听言笑晏晏,对上时锦微诧的眼神,悄声道,“我是自己过来的。” 时锦泡茶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道:“自己?一个人?” 纪听噙着笑点头。 时锦目露震惊,缓了缓,才喃喃问:“靖州到上京路途遥远,你一个人也不怕遇到危险?” “这就要多谢相爷了。” 时锦一点就通,联想到他们离开靖州前顾云深曾托廖将军照看纪听的事,顿时了然:“廖将军帮你的?” “是,也不是。”纪听高深莫测道,对上时锦不可思议的神情,徐徐开口,“你和相爷离开靖州以后,大夫人多次为难,全靠廖将军帮忙才得以化险为夷。后来边境换防,我央求廖将军带我出府。他因知道我在府中处境,虽然为难,却还是应了我。 “正巧朝中下旨命各州刺史携家眷参加今岁的除夕夜宴。我猜测着恐怕与太子选妃有关,和廖将军商量后佯装重病。府中适龄婚配的女儿就我一个,阿爹自然不敢轻视。一听说边境有名医圣手能治顽疾,忙不迭地请廖将军帮忙送我去医治。” 时锦犹有不解:“可助你出靖州和助你离开刺史府是两码事,廖将军也肯?” “他当然不肯。”顿了下,纪听道,“就算他肯帮忙,我也不会连累他。” 时锦顿时意会。 纪刺史既然有意要女儿嫁入东宫,若是纪听在廖将军手中失踪了,纪刺史定然不会轻易罢休。 只是,既然不是廖将军帮忙,那她又是怎么溜出来的? 总不能是凭一己之力逃出了纪刺史的天罗地网吧? 正胡思乱想地猜测着,就听纪听悠悠道,“是我阿爹。” “纪刺史?!”时锦愣了下,困惑道,“可是他怎么会……” 纪听端着热茶轻啜一口,云淡风轻地解释道:“我'病愈'以后,阿爹派人来边境接我。大约是觉得我一个弱女子翻不起风浪,只派了几个护卫来。原先刺史府防守严密,我无力逃脱。可从几个护卫手中逃掉,却并非难事。 “我既不想再回到府中与他们虚与委蛇,又不想嫁入东宫,自然要趁这个机会溜走。可没想到这几个护卫警惕性颇高,一发现我不见踪影,立刻上报给了阿爹。我逃了两天,还是被阿爹逮到了。” -- 第114页 说到这里,纪听顿了下。 时锦听得正揪心,连忙问:“然后呢,纪刺史是怎么愿意放你离开的?” “然后……”纪听握着杯盏,感受到茶汤的热气顺着杯壁传入掌心,半垂着眼,有些讽刺地勾了下唇角,轻描淡写道,“大约是他觉得对不起我吧。” 第65章 对不起? 时锦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望向她。 纪听捧着热茶,缓缓道:“我偷偷逃跑毕竟胆大妄为,阿爹生气得紧,亲自带人找到我,质问我为何行此悖逆之举。当时我想着,既然已经被识破,就没有再遮遮掩掩的必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年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纪听说得慢,当时的情景也在她慢声细语地叙说中浮现在眼前。 乍然得知诸多内情,纪刺史当即愣怔在原地。 面上的愤怒尚未敛去,又新添震惊。两种表情僵硬地叠在脸上,显得滑稽又可笑。纪听全当没看见,只语气平静地述说着。 这些年大夫人对她的种种为难、小妹对她的种种羞辱,均被她一一揭露出来。 纪刺史保持了难得的耐心,脸上的震惊也随着纪听的讲述渐渐变为恍惚和痛悔,好像分外心疼这个女儿的遭遇一般。 这幅痛心疾首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动容。 纪听却只觉得可笑。 十几年来,但凡这个父亲表现出一丝对女儿的心疼,她也不至于在后院里如此任人宰割。 父女情分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漠不关心里消磨殆尽,如今又装出一副慈父的模样给谁看? 两相沉默中,纪刺史问出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不想嫁入东宫?” “不想。”纪听不假思索。她在后院的牢笼中挣扎求生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愿意去到另一个斗争更激烈的环境里尔虞我诈? 纪刺史似乎不解:“当初相爷来靖州,你分明是愿意……” 事已至此,纪听干脆不再隐瞒,直截了当道:“那只是为了快些从刺史府逃离出去的权宜之计罢了。不论当时来的是相爷,还是其他人,只要能带我走,我都愿意委身。” 一个刺史的女儿纵然再不受宠,也飞不出靖州的天地;可一个不受宠的妾室,想要脱身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她算得极好,若是相爷是个三妻四妾的寻常男人,必定能脱身。可偏偏,她遇见的是顾云深,眼中除了时锦再容不下任何人。 她虽着急离开,却不忍破坏他们的情谊,于是只能继续在刺史府里忍气吞声。 大约是说出心里话太痛快,她反而没那么多顾及,丝毫不再遮掩自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逃走机会的决心。 被押送回刺史府的路上,纪刺史派了许多人看守她。 纪听虽然想走,却也没和他们硬碰硬,思忖着在来上京的路上伺机而动。再不济,到了上京,向时锦求援也能一解燃眉之急。 时锦听得心中发紧,问道:“后来呢,纪刺史带你回府之后又是怎么愿意放你离开的?” “他没有带我回府。”纪听摇摇头,“一路上我被看得严,并不知道方向。等到了目的地才发现,他带我出了靖州。” 时锦抿了下唇,迟疑道:“纪刺史他……” 纪听眸中染上几分讥诮,语调平平道:“他说大夫人有母族撑腰,素来跋扈。他担心太关注我会让大夫人对我更加忌惮,这才始终冷待,希望我能平安顺利地长大。他还说,这么多年忽视冷待非他本意,若他早知是如此结果,当初断然不会妄作论断。他深觉对我不起,又无力补偿。所以便顺着我的意愿,放我离开。” 顿了下,纪听垂着眼,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讽刺地轻呵一声:“总有人自诩用心良苦,以为漠不关心便是保护,当真是可笑。” 屋里的气氛有些许凝滞。 时锦听完,心中五味杂陈,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 纪刺史若真是冷漠无情倒也还好,偏偏他并非无情,如此做派,反而让纪听爱恨不能。 时锦在心里轻叹一声,看着有些颓丧的纪听,拍拍她的肩膀,换了话题:“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纪听抿了口茶水,收拾好心绪,笑道:“好不容易没了束缚,自然要见一见大好山河,然后再挑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落脚。” 这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时锦眼睛一亮,不动声色道:“我幼年在江南长大,那儿民风淳朴,山水秀美,着实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纪听认真记下,抚掌道:“江南冬暖,我如今启程去,正好能避避寒。” 时锦笑吟吟地点头,紧接着道:“眼下还早,去江南不急于一时片刻。你奔波多日,先在相府住段时间歇歇脚,再论其他。” 左右纪听无事,思虑片刻,便也欣然同意。 相府的日子和刺史府迥然不同。 时锦虽然身份贵重,可相府素来少与朝臣结交,她又双腿不便,压根儿不似大夫人一般勤于参加宴会。 是以纪听清闲得紧,每日只教时锦绣“鸳鸯戏水”的花样,或是陪着她逗小三月玩儿,过得很是自在。 这段时间,时锦的腿伤也有了喜人进展。 因着愈合甚好,已经可以开始练习站立和走路。 虽然三年来一直没落下对双腿的按摩,可毕竟三年未曾用过力,乍一起身,虽然略疼,时锦也难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 第115页 大约是失去过,所以对于失而复得的东西格外珍惜。虽然练习走路不容易,可时锦却每日都坚持了下来,练得很是兴起。 晚膳后,顾云深也会支撑着她走一段儿,消消食,才会回到书房处理政务。 时锦性子开朗,每日走路时,虽然累得满头生汗,却喜色不减,总会拣着新奇好玩儿的趣事说给他听。 今日却难得没有提起兴致,皱着眉,看着有些垂头丧气。 顾云深略感意外,试探着问:“阿沅今日是有心事?” 时锦轻叹一声道:“杨女医的夫君前两日被押解进京,这事儿你知道吗?” 顾云深微微颔首:“有所耳闻。” 他帮着杨女医找孩子,自然要摸清楚她夫君的逃窜踪迹,是以一直和太子有交流,自然知道这桩事。 时锦也不惊讶,继续道:“杨女医今日来府向我致歉,说她已经见到了她夫君,也知道了女儿失踪的原因。” 顾云深似所有觉,问道:“孩子是她夫君扔的?” 时锦正愤懑着,闻言登时一滞,她缓慢地眨了下眼,有些困惑道:“你怎么知道?” 顾云深莞尔道:“孩子是她夫君带着的,太子又没见过这个孩子,倘若是另有追兵抢夺,太子的人定然不会一无所知。思来想去,只能是她夫君贪生怕死,为了逃命,狠心将孩子丢弃。” 震惊于他的神机妙算,时锦由衷地问:“你是不是一早就猜到了?” 顾云深点点头。 时锦又问:“那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杨女医?” “毕竟是猜测。”顾云深推着她慢慢走,边道,“况且,当时杨女医很是信任她的夫君,就算得知了她夫君并非如她所知一般良善,恐怕也不会相信他会当真狠心到丢弃孩子。既然不信,不如不言。” 也有道理。 时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转而又愤愤不平道:“她夫君着实可恨。既然嫌累赘,当初不带着女儿就是,何必一边装痴情,一边又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顿了下,她仰头望着顾云深,问:“对了,杨女医的女儿,你找得怎么样了?” 前脚还在表达对杨若夫君的唾弃,后脚就问起了孩子的踪迹,思路委实跳跃。 好在顾云深听得认真,从未走神,是以流畅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太子留了人帮着一起找,再过不久应当就能有结果。” 想到今日杨女医失魂落魄、强忍悲痛的模样,时锦一阵叹息。 孩子被丢弃时尚且不足月,如今隔了大半年,也不知是凶是吉。纵然有太子帮着找,可大海捞针,到底艰难。 顾云深垂眸觑了眼愁眉苦脸的时锦,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阿沅别担心,我再多派些人手,争取早日找到孩子的踪迹。” 时锦“嗯”了声,面上却没露出多少笑意。 沉重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入睡前。 小三月年龄虽尚是稚龄,可感知情绪的能力却不见少。 因着时锦没多少喜色,小三月也罕见得没有折腾,只咬着手,溜圆的眼睛直直望过来,有些小心翼翼。 知蕊抱着小三月轻声哄着,看了眼唉声叹气的时锦,失笑道:“姑娘再不笑一笑,小三月就要哭出来了。” 时锦回过神,探身看了眼面露胆怯的小三月,当即心疼地将人抱过来,轻哄道:“不怕不怕,姨姨方才在走神,不是故意吓月月的……” 小三月原本就亲近时锦,没多会儿,便弯起眼睛,“咯咯”笑起来。 知蕊拿着热锦帕来给小三月擦脸,边问:“姑娘还在想杨女医的事儿?” “可不是吗。我一见到杨女医,就总想到小三月。”时锦垂眸看了眼眉眼弯弯的小三月,叹道,“杨女医苦寻女儿不见。我总想着,将我们月月狠心丢弃的父母,会不会如杨女医一般思女心切——” 话到这里,时锦忽然一顿。 知蕊正洗着绢帕,身后忽然没了声音,下意识轻唤:“姑娘?” 时锦的视线定在小三月的眉眼上,良久,轻声问:“知蕊,小三月如今多大了?” 她的声音有些不稳。 知蕊担忧地望过来:“姑娘可是腿上不适?要不我来抱着小三月?” 时锦摇摇头,紧紧抱着小三月,重复问:“小三月如今多大了?” 知蕊面上忧虑不减,见她执意要个答案,想了想道:“长思姑娘说,月月被捡到的时候大约满月没多久,如今应当是一岁左右。” 声落,她不解地问,“姑娘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时锦却没答话。 她打量着小三月,大约是心理因素作祟,总觉得这眉眼有几分眼熟。 半晌,她喃喃道:“杨女医的孩子,丢弃时是不是也不足月?” 饶是知蕊再迟钝,此时也明白了时锦的意思。 “姑娘是说……”她心里跟着一紧,还没说完,又觉得有些天方夜谭,“怎么可能。小三月是长思姑娘在京畿捡到的。杨女医的夫君压根没靠近过上京城——” 时锦指尖微蜷,涩声打断她:“杨女医的女儿膝窝有一片胎记。” 只要看看小三月的膝窝,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时锦只手抱着小三月,另一只手去掀她的被衾。 答案分明就在眼前,时锦却手颤得难以自抑。 -- 第116页 怀中的小三月似乎也觉得不适,又开始“咿呀咿呀”叫起来。 时锦闭了下眼,将小三月交给知蕊:“你来看。” 知蕊担忧地叫了声“姑娘”,见时锦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思虑半晌,终究不忍地将小三月接过来。 小三月尚且不知愁滋味,瞪着腿表示不满。 知蕊却眼明手快,飞速地看了眼她的膝窝。 她虽照顾小三月良久,可平素里净身穿衣,从不曾注意到过膝窝这个地方。 如今定睛一看,才发现—— 小三月的左膝膝窝处,指甲盖大小的鲜红胎记清晰可见。 第66章 屋内没人开口。 小三月不时发出的“咿咿呀呀”,便是偌大的房中唯一的声音了。 知蕊没有说出结果。 可沉默已然是最直观的答案。 时锦闭了下眼,良久,轻声道:“……月月,和杨女医其实是有些像的。” 曾经没有留意过,如今仔细比较,其实是能发现端倪的。虽说不足一岁的小孩儿还没有张开,可眉眼到底有几分杨女医的影子。 知蕊望着时锦,抿了下唇,担忧不减。 姑娘有多宠小三月,阖府的人都看在眼里,说一句把小三月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过去大半年,她不止一次地听到姑娘畅想着如何把小三月抚养成人。可没想到,相处不足一年这个愿望就成了泡影。 “怎么这幅表情啊。”时锦撑起身子,招手示意知蕊将小三月递过来。 她边接过小三月在怀中抱着,边云淡风轻道,“帮小三月找到了她的家人,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顿了下,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道,“虽然她的亲生父亲狠心,可她的母亲却很是伟大,为了找到她,甚至能对当朝储君不假辞色。有母亲陪在身边,小三月一定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长大。” 知蕊焉能不知自家姑娘这是在强颜欢笑。 她忧色重重地喊了声“姑娘”,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想劝姑娘留下小三月。 虽然知道了小三月是杨女医的女儿,可毕竟知道这桩事的只有她们二人。只要能保守秘密,就没人能知道姑娘养的这个孩子便是杨女医苦寻良久的女儿。 况且于杨女医而言,不足月的女儿被夫君丢弃,恐怕早已经做好了女儿失去性命的心理准备。就算届时相爷找不到丢失的孩子,杨女医也不过是伤感一阵子,时间长了,总会慢慢淡忘。 可面对专心哄着小三月的时锦,知蕊怎么也说不出这种话。 凭姑娘的性子,就算再不舍得,也断不会为了自己的一时欢喜,做出这等瞒天过海之事。 时锦轻轻晃着怀中的小三月,眼也不抬,叮嘱道:“你明日早些去回春堂,请杨女医过府……” 顿了下,又觉不妥,忙改口道,“算了,你还是明日赶早,抱着小三月去回春堂让杨女医认一认,若是……” 似乎觉得艰难,时锦望着小三月的眉眼,沉默良久,才轻声续道:“若是小三月当真是杨女医的女儿,就直接交还给她吧。小三月的衣裳用品,等我收拾好了,再派人送到回春堂。” 知蕊迟疑道:“……姑娘不打算再见见小三月吗?” “不见了。” 时锦弯下身,轻轻贴了下小三月软乎乎的脸颊,喃喃道,“我怕再见一面,就不想将月月还给她了……” 这一夜,时锦几乎彻夜未眠,视线也没有从小三月身上移开过。 哪怕小三月睡得天昏地暗。 再闹腾的小孩子,睡熟的时候都分外乖巧。 更别说本来就鲜少哭闹的小三月了。 她陷入梦乡的时候,眼睛也只是半闭,并不会全然闭紧。 刚刚养着小三月的时候,时锦一无所知,还当她没有睡着,盯了她大半宿。 后来才知道,小孩儿睡熟的时候原本眼睛本就不会全然闭合…… 以往不察,如今开始去回想时才发现,虽然相处才半年多,可小三月带给她的记忆却是太多太美好了。 多到哪怕嘴上说着要将小三月还给她的亲身母亲,心里却怎么也做不到坦然以待。 脑海中思绪纷杂,落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 小三月一定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 * 翌日,顾云深上了早朝,照例回府陪着时锦用早膳。 去到膳厅,发现素来窝在圈椅中等候的人无踪无影。问了侍女才知道,夫人今日一直没出主院。 顾云深心生不安,大步流星地回了主院。 一进屋就看见时锦正靠在床边,认真地叠着衣服。 凑近一看,才发现俱是她买给小三月的小衣裳。 顾云深扫了眼屋内,不解问:“怎么是阿沅叠衣裳,知蕊呢?” 时锦动作细致地将小衣裳叠好,棱角分明地摆放整齐。 她眼也不抬,轻描淡写道:“她带着小三月去认亲了。” 顾云深顿了顿:“……认亲?” 时锦应了声,声音如常道:“昨夜我才发现,小三月的膝窝也有块胎记。我琢磨着,还是让杨女医认一认。若她是杨女医的女儿,就全了杨女医的思女之情;若不是,我也能安心地抚养她……” 话到最后,声音愈轻,连整理衣裳的动作也慢下来。 -- 第117页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若她当真觉得小三月或许不是杨女医的女儿,又何必在这里孤零零地给小三月整理衣裳。 顾云深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背影,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走上前去,蹲在她旁边,仿着她的动作叠起小衣裳。 分离的伤感面前,任何的言语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云深也不出言安慰,只沉默着蹲在时锦身侧,陪她一起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小三月的衣裳一件一件都已经折叠整齐,只剩下时锦手中的最后一件。 她叠好,抖擞开,又叠好。 顾云深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的动作,也不阻止。 眼见她似乎又要抖擞开,门外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时锦抓着衣裳的手缓缓紧握成拳。 知蕊推开门,看清屋内的情形,行礼道:“相爷,姑娘。” 顿了下,犹豫着道,“姑娘,小三月已经交还给杨女医了。她让我带话,说是感谢姑娘对月月的抚养——” 时锦似是不想再听,打断道:“我知道了。” 知蕊声音一滞,定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顾云深朝她微微颔首。 知蕊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时锦仍攥着衣角,久久没有动作。 顾云深目露心疼,容她静了会儿,才上前一步,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柔声唤:“阿沅……” 这一声温柔得不像话。 却轻而易举地击破了时锦垒放多时的城墙。 一滴泪珠从她眼中滑落,砸在顾云深的手背上。甚至没给他时间反应,第二滴、第三滴就接踵而至。 时锦侧过身,轻车熟路地扑进他怀里。 不消多时,顾云深就清晰地感觉到,胸前的一片衣料被泪水濡湿。 他半抱着时锦,一手轻轻地顺着她的长发,很是温柔。 时锦就在他的温柔安抚中泣声道:“我养小三月,又不是为了得她一声谢。” 语气中不乏不满。 顾云深却很是纵容地附和:“是,我们阿沅养小三月,是因为小三月招人喜欢。” 怀中的姑娘还在抽泣着。 顾云深温声安抚:“杨女医如今还在上京,阿沅若是舍不得,可以常常去回春堂探望她。” 时锦带着鼻音道:“那杨女医离了上京呢?” 顾云深故作沉思道:“那我们可以请杨女医来我们府上当府医,这样阿沅就可以陪着小三月长大。” 时锦闷声闷气地反驳:“可等我们回了江南,就不适合在府中养大夫了。” “怎么不适合?”顾云深存着哄她高兴的心思,故意道,“我们又不是养不起。” 时锦正掉着泪,闻言也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偏偏她正哭着,如今一哭一笑,显得分外可怜。 顾云深轻轻拍着她的背。 时锦缓了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算了。” 顾云深:“怎么?” 时锦闷声道:“杨女医在外治病救人比我想小三月更重要,还是让她给更多百姓治病吧。” 顾云深垂眸望着时锦的发旋,眸中一片温软。 良久,他轻轻“嗯”了声,温声道:“都听阿沅的。” * 入了冬,上京一天天冷下来。 大约是怕小孩儿过不得寒,趁着天气尚好的时候,杨女医便带着女儿离了京。 年关将近,纪听怕再遇上靖州的车马,也早早告辞离开。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相府,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初初时锦还不适应,但时间长了,倒也有所习惯。 入腊月的这一天,上京下了一场雪。 接连三日,城中到处是一片雪白。时锦畏寒,从烧了暖炉后,再未出过屋。 她的腿已经好了许多,能够在无人帮助的情形下独自走一段路了。她估摸着,到了明年入春,就能彻底离开轮椅了。 腊月朝中有无数的事情要忙。 顾云深在官署里连轴转,也再难如先前一般总是回府陪着时锦用膳了。 好在时锦心里有了准备,也不觉得多难捱。 只是在府中闷得久了,总觉得喘不过气。 落雪后不久,便遇上了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左右在府中待着也无事,时锦思来想去,带着知蕊去了红袖招。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长思。 两人原本就性情相投,数月不见,凑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时锦陪着她说笑逗趣,如往常一般无二。 聊到中途,长思随口问道:“小三月呢?如今天冷了,她在府中可还好?” 此言一出,原本欢声笑语的屋内忽然间鸦雀无声。 长思素来心思玲珑,当即察觉到不妥:“……怎么了?” 时锦半垂下眼,道:“月前找到了小三月的生身母亲,我便将小三月还给她了。” 顿了下,她不好意思地朝长思笑了下,“小三月是长思姐姐捡到的,于情于理,都该知会姐姐一声。只是——” 时锦声音顿住,似乎有些难以继续。挣扎片刻,低落地垂下头。 长思不知道还有如此内情,惊讶过后,倒也很快调整好心绪。 她看了眼时锦,叹道:“既然舍不得,为何这么痛快地将小三月还回去?” -- 第118页 时锦指尖蜷了下,半晌,她才启口,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孩子总希望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吧。” 第67章 说这话时,时锦垂着头,满肩的墨发垂下,遮住大半张脸。 长思坐在一侧,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上幽幽散出的伤感。 长思神情复杂,半晌,叹道:“小时锦……” 时锦抿了口茶,反过来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与小三月的缘分大抵就只有这大半年。我看得开,长思姐姐不必忧心。” 长思面露挣扎,欲言又止。 她与时锦相识甚早,对时锦的幼年过往知之甚深。 方才那句“孩子总希望能在父母身边长大”的话一出口,长思便知她是有感而发。 时锦从小就没有父母,其中心酸她深有体会。推己及人,自然不忍小三月如她一般亲缘寡薄。 长思有心安慰,偏偏时锦有意转移话题,于是只能作罢。 她敛了心绪,话音一转,招呼道:“我近来调了款香,小时锦来闻闻看?” 长思一手调香制粉的技艺名动上京,她亲手制的香,自然非同凡响。 一听有新香可闻,时锦一扫心中沉郁,忙不迭应了声“好”。 长思推着时锦到长案前停下,从锦匣中取出一个瓷瓶,拨开瓶口的塞子,以手作扇,轻轻扇动。 香气徐徐散开。 时锦微阖上眼,细细品味。 香气闻着有些冷冽,像是菊花的淡香,气味幽幽,多一分显得腻味,少一分又觉寡淡,如今这个味道,不多不少,正好沁人心脾。 时锦从这香的余味悠长中回过神来,赞不绝口:“好香,长思姐姐的手艺果然出众!” 长思大大方方地笑了下。 时锦满含期待地问:“长思姐姐打算何时将这款香推出来?” 长思调的香素来都是要放到市面上去卖的,时锦有此一问也不稀奇。 可这一回,长思却摇了摇头:“这香不卖。” “不卖?”时锦不解地望着她。 长思无奈地点了下她的鼻尖,道:“这香是我采晚秋的菊花,取未染尘埃的雪水调制而成,一小瓶香,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制起来麻烦得紧,自然要好好藏着。” 时锦原本跃跃欲试地准备当第一批顾客,闻言只得失望地“啊”了声。 长思颇觉好笑,塞好瓶口,弯身又取出一个瓷瓶递过去,笑道:“正好两瓶,见者有份。” 时锦眼睛一亮,想要接过,又知这香贵重,当即有些迟疑。 长思直接将瓷瓶放到她手中,莞尔道:“原本就给你准备了一份,且拿着罢。” 时锦这才放心,笑眯眯地收了下来。 长思不愧为调香大家。 这香初一闻,只觉得味冽好闻,可沉淀之后,另有一番妙味。 时锦原本就极喜欢这款香,如今更是爱不释手。 上京的冬天很是难捱。 时锦出了这一趟门,就愈发的足不出户。 临近年关,上京城到处都是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朝廷一年的政事都要在腊月二十六封御笔前做最后的处理,顾云深忙得不可开交。 先前顾云深尚未当上丞相时,在这个关头也闲不下来,其他朝臣自然不外如是。 以至于时锦又一次见到太子游手好闲地上门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疑惑。 太子轻车熟路地寻了把圈椅坐下,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撇着水面上的浮沫,看上去很是悠闲。 时锦困惑地问:“不是说临近年关时政务都很繁重?” 太子悠悠颔首:“是很繁重。” 时锦目露不解:“那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喝茶?” 太子抿了口茶水润喉,顿了片刻,才翘着腿道:“父皇将我赶了出来,不让我插手。” 时锦:“……?” 太子从小就跟着皇帝学习处理政事,十六岁起便开始独当一面,还能有皇帝不让他插手政事的时候? 时锦难以置信:“是什么事不让你插手?” 太子轻描淡写道:“近来父皇得了不少武安侯勾结外敌、卖官鬻爵的证据,正琢磨着处置武安侯。” 这么一说,时锦便有些明白了。 虽说太子不是皇后亲子,可因着皇后多年膝下无子,武安侯若为往后荣华,自然要从太子小时候就百般示好拉拢。这些年来,在太子身上着实倾注了不少心力。 外人不知内情,只知太子蒙武安侯一家照料扶持多年。此时若他插手处置武安侯之事,难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抨击他没有仁心。 皇帝不想让太子染上这样的名声,才会不让他插手此事。 思及此,时锦感叹道:“他为了你,着实用心良苦。” 太子觑她一眼,道:“父皇就只有你我两个孩子,自然要用心些。” 时锦笑了笑,没有搭腔。 用过午膳后,时锦照常要练习走路。 外头凉,便将练习的地点挪到了正厅。 太子上一次来府时,她尚且只能站立,如今已经能慢慢走一段了,进展飞速。 太子很是高兴,左右无事,便陪着时锦一起练。 歇息时,太子给她递杯水。 时锦伸手接过。 太子随口道:“你今日用的这香倒是好闻。” -- 第119页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一声夸赞,时锦当即弯起眼睛,笑吟吟道:“那当然。” 她刚想说“这可是长思姐姐特意给我配的”。 就听太子道:“你和父皇的喜好倒是相近。” 时锦想说的话登时滞在喉间,她下意识握紧杯盏,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是说,父皇也用了这款香?” 时锦掩饰得好,太子没有发觉不妥,点点头道:“是啊。” 时锦调侃道:“你素来不用这些东西,确定没闻错?” “确定。”太子不假思索道,“难得不见他用龙涎香,我还特意多闻了会儿,怎么可能会错。” 说着,他起身活动了下筋骨,道,“天色不早,我该回了。走路不急于一时,你慢慢来,别累着了。” 时锦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 等太子走远,时锦脸上的笑才渐渐消失。 太子不会骗他。 这香气味虽淡,可留香持久。 皇帝身上若有这香的味道,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他也得了这香。可这香分明是长思姐姐亲自调的,只有两瓶,她当时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一瓶在她这里,一瓶在长思姐姐那里。 另一种可能,便是皇帝和身上用了这香的人有过接触。 这段时间以来,她没见过皇帝,他身上的香自然不可能是从她这儿染上的。 长思姐姐在调香一道天赋卓绝,调香的用料全都在她心里记着,绝不会落在纸上,所以更不会存在方子泄露的问题。 皇帝继没有见过她,那便只能是见了长思姐姐。 她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可却对长思的性情再清楚不过。 若长思姐姐和她的父亲有关系,绝不会在她面前泰然自若。 可若是…… 长思姐姐不知道那人是她的父亲呢? 时锦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最终还是闭了下眼,决定去找长思问个明白。 此时快要入夜,红袖招已经隐隐有了热闹的氛围。 时锦走后门,熟门熟路地近了长思的房间。 长思正在帮一个姑娘上妆,时锦便也没打扰,安静得在一旁等着。 等到姑娘聘婷离去,长思按了按有些僵硬的肩膀,才看到时锦等在一旁。 她当即一喜,高兴问:“小时锦?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吱一声。” “见姐姐在忙,便没打扰。”时锦笑了下,又道,“这会儿来见长思姐姐,是有件事想问问姐姐。” 长思推着时锦到桌边停下,将桌上的小食推到她面前,随口问:“什么事?” 时锦给知蕊递了个眼色。 后者意会,带着长思的侍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这架势看着有些严肃。 长思动作一顿,也生出些迟疑。 时锦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道:“前些时日长思姐姐送我的香,可转送了别人?” “自然没有。”长思不假思索地回,见时锦神情严肃,犹豫着问,“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时锦直直望着她,道:“我兄长说,他在我父亲的身上闻到了同样的香。” 长思一怔,似乎意识到什么,神情忽然间变得慌乱,下意识想要解释:“小时锦……” 这个反应足以证明,长思知道那个人是皇帝。 时锦深吸一口气,不由抬高了声音:“他既与你……作何不给你一个名分?” 见她一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气愤模样,长思反而一笑。 时锦不满道:“长思姐姐!” 长思哭笑不得:“小时锦,你误会了。陛下和我不想你想的那种关系。” 时锦怀疑地打量着她。 长思竖起手指保证:“不骗你。” 时锦:“那他身上的香……” 长思道:“陛下昨日来得突然,我调香的东西都摆在桌上。收拾时不小心打碎了瓶子,想来是那时沾上了,没料想一时疏忽,就被你给发现了。” 时锦抿了下唇,犹有不信:“那他和你……” 若是不说清楚,定然打消不了她心中的疑虑。 长思犹豫了下,选了个委婉的说法:“若是你在陛下膝下长大,那我原该唤你一声‘殿下’。” 她望着时锦,诚恳道,“旁的我便不能再多透露。你若是还有疑惑,可以去问问陛下。他会为你解惑的。” 时锦心思电转。长思这话虽然隐晦,却不难理解。 红袖招鱼龙混杂,是个探听消息的绝佳之地。长思又是早有声名的人,更不会有人对她设防太过。 想明白这里,时锦心中曾不解的疑惑似乎也有了答案。她望着长思问:“所以当时我想赎姐姐离开红袖招,你才不肯?” “是。”长思颔首,见时锦想明白,顿时松了口气。 时锦原是想替长思讨个公道,没想到闹了这么个笑话,当即有些羞赧地致歉:“今日冒昧,唐突了姐姐,还望姐姐原谅。” “无妨。”长思不计前嫌地笑了下,“你直接问我,总比自己胡思乱想误会了好。” 闻言,时锦更加不好意思。 大约是今日太过冲动,时锦着实有些难以面对长思,枯坐了会儿,着实觉得如坐针毡。 长思大约能看出她的不自在,也就没多留。借着还要帮人上妆的理由,善解人意地放了时锦。 -- 第120页 时锦求之不得,忙不迭告辞离开。 临出门前,长思叫住时锦,语焉不详道:“小时锦,陛下一直都很挂念你。” 这句话原不该是她说的,可她和时锦相交多年,深知时锦对于亲情有多看重,对于被父亲抛弃的事又有多耿耿于怀。 她曾经想提醒,可自己是个暗探,听命于陛下,自然不敢做越俎代庖的事情。 今日身份既然被看透,哪怕是出于这么多年来的情谊,也不想时锦一直念着这桩事,久久不能释然。 时锦知道长思好意,神情如常,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姐姐提醒。” 知蕊不知道他们二人聊了些什么。 出了红袖招,边扶着时锦登上马车,边问:“姑娘是打算回府,还是顺道在街市上逛逛?” 时锦撩起车帘,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望去。 半晌,轻声道:“……回府吧。” 第68章 年关在即,上京城发生了一件颇为轰动的大事。 当朝国舅武安侯,被参勾结外敌、卖官鬻爵,多年来,在边境以抗敌为名,敛财实多。 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种种证据被呈至御前,皇帝震怒,当即褫夺了武安侯爵位,命三法司彻查定罪。 消息传到市井,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刑部带着枷号、囚车前往武安侯府拿人时,百姓纷纷驻足。 自刑部大牢到武安侯府的这段路,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场面很是壮观。 武安侯府人人自危,府中的仆役侍女早做鸟兽散,已经各自出府保命去了。 偌大的侯府,一夕之间变得空荡寥落,甚有穷途末路之势。 顾云深奉命督办。 找到武安侯时,他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房里。 昔日征伐四方的侯爷,如今纵然失势,也不轻易折腰。 顾云深面无波动,侧身让了一步。 身后的刑部侍郎立即带人上前,给武安侯上了枷号,末了,道:“侯爷,请吧。” 武安侯讥诮地笑了下,起身朝外走。 他望着顾云深,讽笑道:“皇帝下令诛我郑氏满门,小女早已出嫁,应当不算在此列吧?” “不算。” 武安侯还没来得及笑出声。 便听见顾云深轻描淡写道:“郑姑娘人在西羌,我朝与西羌如今来往甚密,自然不可能去夺二皇子所爱。”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武安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眼望去:“你们把她送进了西羌?” “郑姑娘奉旨和亲,侯爷不是一早便知?” 武安侯脚下踉跄。 他同意和亲,俱是因为早和西羌二皇子有了约定。 他派人在未入西羌时将雁书佯装抢走,二皇子以朝廷出尔反尔为由出兵边境。 如此,他既保全了女儿,也能名正言顺地回到西羌领兵,让皇帝意欲动他的图谋落空。 毕竟朝中无将,就算皇帝想动他,在领兵一道,还是不得不依靠他。 武安侯思绪纷乱,转念意识到,他一直都没等来边境动乱的消息。 他以为是二皇子一行走得慢,原来……竟是因为计划落空吗? 原本还从容的武安侯,此刻一下子恍惚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二皇子怎么会反悔……” 他们这些年,不是合作得很好吗? 他靠边境兴兵,在西境巩固兵权;二皇子靠战事取胜,在西羌王处谋得军功,以图皇位。 他们互惠互利,是亲密无间的盟友,怎么会…… 像是猜出了他的疑惑,顾云深头也不回,淡道:“西羌不是只有一个皇子。” 一瞬间,武安侯醍醐灌顶。 不是二皇子背叛了他们的约定,是有人从中做梗。 西羌王老迈,帝位之争愈发激烈。 二皇子这些年来军功卓著,却都是单打独斗,少有扶持。 所以为了遏制二皇子的势头,边境必须要稳。 这与皇帝的意图不谋而合。 皇帝想要动武安侯府。 二皇子就算娶回了和亲之人,也无助力。 所以西羌众皇子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 他们不需要交流,却默契地达成了这次合作。 让武安侯府和二皇子,俱无翻身之力。 武安侯气得浑身发抖:“顾云深!我女儿对你情深意重,你竟将她送到西羌,如此辜负她的深情厚谊……” 他义正词严地指责顾云深忘恩负义。 一旁押送的人诺诺不敢言。 顾云深倏地停住脚步,转身朝怒气正盛的武安侯看来。 他眼神冷淡,犹如万年不化的积雪,令周遭的温度骤降。 顾云深克制着,一字一字道:“只你的女儿是放在手心的珍宝分毫不容有失,我的阿沅便是能任由你们捏圆搓扁的草芥不成?” 武安侯顿时一僵。 顾云深冷冷别开视线:“三年自由,一双残腿,如今才算悉数讨回。自此后,两不相欠。” 武安侯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我派往边境的人马皆是骁勇之辈,埋伏的地点亦是千挑万选、隐秘至极,你是如何算到的?” 顾云深不想搭腔。 武安侯却执意要一个答案,复又相问。 及至正厅。 -- 第121页 厅前有人负手而立,视线扫过来,淡声解惑:“你有女儿,朕也有。” 押送的人下跪请安。 武安侯直立着没有弯身,他读懂皇帝的言外之意,惨笑连连:“原来是陛下。” “十八年隐忍,陛下心智过人。如今成王败寇,本侯认栽。” 皇帝乜他一眼:“十八年前,你趁先皇病弱,把持朝政时,便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说着,朝一旁的刑部侍郎挥了挥手,道,“带出去吧。” 押送之人鱼贯而出。 原地只剩下了皇帝和顾云深二人。 皇帝冷眼扫过。 就是这座府邸,在他肩上压了十八年。 他筹谋、隐忍,牺牲实多,如今终于等开云开雾散的一天。 可他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顾云深看了眼他,拱手道:“陛下。” 皇帝长舒一口气,望着他道:“你递了辞呈?” 顾云深垂着眼:“是。” 皇帝移开视线,问:“打算往哪儿去?” 顾云深眸中染上些许笑意,温和道:“阿沅想回江南。” 皇帝望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枝杈,入神良久。 半晌,才叹道:“上京的天,是愈发冷了……” * 武安侯全家下狱,皇后亦受牵连,被剥夺尊号。 这一日,城中沸沸扬扬,时锦也从知蕊口中得到不少消息。 她本以为,顾云深忙着这件事,恐怕又要到月上中天才能回来。 却没想过,用过午膳不久,便见他闲庭信步般悠悠向主院走来。 时锦趴在窗边朝他挥手,扬声问:“你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顾云深边说“忙完了”,边催促她关上窗户,免得受寒。 时锦从善如流地缩回屋内,等着顾云深进门,一眼便看见他手中握着的细长锦盒。 她好奇问:“这是什么?” 顾云深将盒子递给她,笑道:“阿沅打开看看。” 时锦将信将疑地揭开盖子。 狭长的锦盒中,一支白玉磨的玉簪安静躺着。 玉簪一头嵌了一小朵牡丹。 牡丹雕得瓣瓣分明,细节处更是别具匠心,乍一看,栩栩如生。 “这是……”时锦高兴得语无伦次,“不是说这是点妆阁大师傅的封手之作吗?你怎么找到的?” 顾云深云淡风轻道:“我去拜访了大师傅,请他教我做的。” 他说的简单,可这支小小的玉簪做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时锦垂首看着,愈发爱不释手。 顾云深想起什么,又道:“今日我和陛下去查封武安侯府,他……” 顾云深何其敏锐,听到皇帝说“你有女儿,朕也有”的时候,结合此前种种,已经能将皇帝的心思猜个八|九分。 他知道时锦对皇帝有心结,想趁着这个机会宽一宽她的心。 时锦却截断他的话,道:“他若有苦衷,何须用旁人口来转述?” 顾云深顿了顿:“阿沅是怎么……” “长思姐姐是他的人。”时锦轻描淡写道。 顾云深了然。 见时锦打定主意不想多听,他便也顺着她的意思,话音一转,道:“我前两日向陛下递了辞呈。” “当真?”时锦一愣,猛地抬头,“怎么这么突然?” 顾云深轻笑着点头,温声道:“原本就是打算了结了武安侯之事后便不多留,如今时机正好。左右今后朝中已没我用武之地,是以便顺手递了辞呈上去。” 时锦喜不自胜:“那我是不是可以收拾行李啦?” 顾云深笑着颔首。 时锦兀自高兴了会儿,转而意识到什么,又紧张地问:“他会同意吗?” 脑海中浮现出皇帝看着枯枝感叹的场景,顾云深眸色愈深,轻声道:“……陛下会同意的。” * 皇宫。 大太监将已经批阅完的奏折整理好,看了眼皇帝手边置放多时的奏折,轻声询问:“陛下,最后这份奏折,可是要挪到年后再阅?” 皇帝轻轻摇头:“你先下去吧。” 大太监“诺”了声,领着殿内的人轻手轻脚退下。 偌大的宫殿转眼间就只剩下了皇帝一个人。 空荡荡的,有些可怖。 皇帝捏着那份奏折,沉默多时,才慢慢地将奏折铺展开来。 里头洋洋洒洒一整篇,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想要致仕,望陛下恩准。 皇帝的视线落在“致仕”二字上,看了许久。 才下定决心般闭了下眼,执起朱笔,蘸墨,落笔。 他批阅了多年的奏章。 却是第一次,在批阅的时候,手臂抖得写不成字。 他握着朱笔,一笔一画,写得分外认真。 纵是再不舍得,批语终究有写完的时候。 寥寥二字,却仿佛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 皇帝看着歪歪扭扭的准奏二字,手臂脱力,朱笔应声掉落。 这一年,他处理的最后一份奏折,是将他的女儿再一次从身边送走。 * 离京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子在城门处为他们送行。他看了眼时锦,叹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何不等过了年再走。” 时锦声音轻快道:“在上京过年还要去参加宫宴,着实没意思。” -- 第122页 见她离京心切,太子便也没有多劝。沉吟片刻,他问:“你当真不去宫里和父皇辞别?” “不了吧,他如今忙。”时锦云淡风轻地回,“况且,我们虽然要去江南定居,但又不是再不踏足上京,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太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着时锦叮嘱良多。 时锦颇有耐性,很是顺从地一一应下。 分别终有时,眼见天色不早,太子终于收了声,转头望向在一旁站立许久的顾云深,正色道:“显之,我就这一个妹妹。” 顾云深微微颔首,看了时锦一眼,道:“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沅的。” 他们两个共事多时,默契十足。 得了承诺,太子神色稍霁,拍拍顾云深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快些赶路吧,免得天黑前到不了驿站落脚。” 顾云深“嗯”了声,扶着时锦上马车。 坐稳之后,时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太子挥了挥手,承诺道:“哥哥娶妻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观礼的!” 太子也笑起来,应道:“好,说话算话。” 声落,将探出大半身子的时锦赶回车厢内,道,“天冷,别凉着了。” 时锦从善如流地道了声“好”,缩回车厢。 马车缓缓行驶。 太子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渐行渐快,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才将挥舞了半晌的手轻轻放下。 * 天气虽冷,但顾云深素知时锦畏寒,早做了万全准备。 马车的车厢不大不小,却五脏俱全。绒毯、手炉、熏蒸炉应有尽有,丝毫不觉寒冷。 时锦抱着软枕,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煮茶,揶揄道:“难得见我们相爷如此闲云野鹤。如今没有奏折看,相爷感想如何?” “求之不得。”顾云深慢条斯理地净着紫砂杯,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时锦将下颌抵在软枕上,打趣道:“可我记得,先前去靖州时,我们相爷看奏折不是看得废寝忘食吗?” 顾云深觑了她一眼,眉梢微扬:“当时不是阿沅给我平添了许多的政事?” 打趣不成反而惹祸上身。 时锦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再走两里,便到思柳亭了。” “阿沅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时锦抬了抬下巴,“这条路半年来我走了三回,自然记得清楚。” 第一回 是来嫁人,第二回是去靖州。 眼下去江南,便是第三回 。 顾云深眼里染上笑意,问:“那阿沅想不想再看一看思柳亭?” “一个亭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时锦混不在意。 这般说着,估摸着到了思柳亭的时候,时锦还是拽起一角车帘,朝外觑了眼。 孤零零的亭子屹立在结了冰的湖边,景貌一如她出嫁时暂留在此时的模样。 思柳,思留。 一个小亭子,见证了多少离别悲欢。 时锦兀自感慨着,忽然被思柳亭中的墨色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人负手而立,似乎不觉冷,望着上京城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他身后只立着一个躬身的小厮,可时锦知道,周围必然潜藏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 顾云深轻声道:“去见见吧,阿沅。” 时锦抿了下唇,放下车帘,扭头望着顾云深:“你早就知道他在这儿?” 顾云深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陛下定然舍不得你。” 时锦双手交握,垂着头,没有吭声。 顾云深将她紧紧攥住的手掌慢慢摊开,温声道:“阿沅若是不想见,我们就直接走。” 时锦仍旧没有开口,仍在挣扎。 马车却并不顾及这么多,依旧匀速行驶着。 大约过了思柳亭不远。 时锦哑声道:“停车。” 车夫应声拉住缰绳。 时锦抬眼望向顾云深,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去和他辞别。” 顾云深找出大氅替她穿戴好,道:“我等阿沅回来。” 时锦定了定神,只身下了马车。 从马车到思柳亭这段路并不远,正好在她能坚持走路的范围内。 时锦拥着大氅,一步步靠近思柳亭。 见马车未停,皇帝原本已经打算离开。 随身的大太监落后一步,正看到时锦缓缓走来。 他连忙提醒皇帝,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陛下,殿下过来了!” 皇帝猛地转身,怔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将人迎进亭中:“元嘉……” 时锦半垂着眼,别扭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好,好……”皇帝难得有些无措,“上京天寒,你捱不得冻,早些去江南避寒也好。” 时锦没有搭腔,似乎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 皇帝看着她道:“丞相府还给你们留着,等你们再回上京的时候,正好能住……” 他们父女见面素来唇枪舌剑,少有如此温情过。 时锦指尖微蜷,终于抬起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十八年前,我到底是如何丢的,又是如何被阿爹捡到收养的?” 皇帝的声音一滞,看着时锦,目光一时变得复杂。 凉亭中久久沉默。 时锦原本的几分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流失。 -- 第123页 就在她以为皇帝仍然会缄口不言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道:“你没有丢。” 时锦一愣。 皇帝叹息一声,将藏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徐徐道出。 当年先皇驾崩突然,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偏偏边境兴兵,必须要保证后方稳固。 皇帝无奈之下,只能昼夜兼程的赶回上京,收拾残局。谁料刚出城没多久,便收到妻子发动生产的消息。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立刻只身折返回了沅水。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刚刚生产的妻子。 虚弱的妻子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要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然后便撒手人寰。 皇兄和妻子先后离世,边境有敌国虎视眈眈,朝堂有佞臣把持朝政。 他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带着一双儿女重回上京。 前半生他虽远离朝政,却也知道朝中世家趁着皇兄体弱,勾连多年,盘根错节,很是不好处置。 和他们对上,是一场注定持久且呕心沥血的硬仗。 两个孩子刚出生,小小一团,看着柔软好欺。 妻子嘱咐他要照顾好两个孩子,可他扪心自问,面对朝堂的刀光剑影,他真的有能力护着两个孩子平安无虞地长大吗? 那些人为了皇后的宝座,能丧心病狂地毒害他的妻子。 他的一双儿女,又岂会被他们所容? 他能护得住注定会成为储君的儿子,可不得不待在后宫的女儿要怎么办? 女儿生得晚,身体本就弱。 后宫中处处是陷阱,长成之前,她要如何抵御无孔不入的暗害? 他又真的有精力,时时刻刻盯着后宫吗? 他不是圣人。 他做不到。 所以只能将女儿交给信得过的顾阿兄,请他好好抚养女儿,永远都不要让她来到上京。 不来上京,就不会遇到危险;不来上京,,他就不会露出破绽。 他可以永远都不见女儿,只要他的女儿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可惜,事与愿违。 命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将他的女儿带到了他身边。 时锦沉默片刻,低声问:“……所以,你一见到小叔叔,就知道我来了上京吗?” 皇帝摇摇头:“我只知道顾家阿兄有个弟弟,其余的便不知了。” 顿了下,皇帝道,“我知道你来了上京,是因为你的名字。” “……名字?” 皇帝微微颔首,怀念道,“你的名字皆是由我所起。” 时锦震惊地望向他。 皇帝笑了笑,思绪回到顾云深参加会试的那一年。 那年会试前夕,他微服去往太学,想暗中了解一番时岁学子的私下秉性。 逛了一圈,在凉亭里歇息时,听到有学子凑成一团闲聊叙话。 其中一个学子鲜少发言,唯一一句话是说,我该回家了。 众学子齐声挽留,打趣他何须早归,莫不是家藏娇妻。 那学子却是不恼不怒,温声道:“是侄女时锦,如今年岁尚小,不好让她一人在家中长留。” 他听到熟悉的名字,一边想着顾阿兄不会食言,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出了凉亭。 他一路尾随那学子出了太学。 太学正门口站着一位身着黄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岁不大,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像极了高悬的月牙;双目如星子,明亮照人。 眉眼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惹得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着,似乎看到了要等之人,挥着手喊“小叔叔”。 声音脆生生的。 下一瞬,他听见那学子微诧道:“阿沅?你怎么跑过来了?” 时锦。 阿沅。 时时岁岁繁花似锦,是为时锦。 生于沅水,与父母别于沅水,是为阿沅。 他为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以期在女儿身上留下他身为父亲、最最微不足道的痕迹。 上京和江南,天南地北,难以相见。 将女儿交出时,他便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女儿的准备。 却没想到,时隔多年,已经初初长成的女儿,就这么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而他却懦弱到,只能藏在高大的石狮后面,看着她对以为的亲人撒娇说笑。 那才是他与女儿的时隔数年的重逢。 时锦有些无措地问:“……那后来你又为何认我?” “你在武安侯府的赏花宴露了面,被皇后看见。”皇帝道,“当年你皇伯伯未立后,一些必须要招待女眷的宴会,只能由你母亲出面。你与你母亲颇为相像,皇后一见你,便生了疑。 “她侄女因为显之的缘故,对你颇为仇视。若是在宫外,你少不得要遭难。宫内虽有皇后,可你兄长已经能独当一面,定然护得住你。” 时锦记得,当初她刚被认回皇宫不久,太子确实经常来陪他说天解闷。 当时她还想着是太子自来熟,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时锦声音有些涩:“和亲呢?” “皇后多年无所出,皇室只有你兄长一个储君。郑氏为了永享荣华,从你兄长幼时便开始拉拢。你兄长和你走得近,显之又分外疼宠你,偏偏你和郑家女不睦。武安侯担心你们之间的敌视会影响到大局,所以联合西羌二皇子,请求和亲,目的是将你远嫁,赶出上京。” -- 第124页 “我想着,趁此机会将你送出上京也好。便假作同意,在边境安排了人假作流寇,到时将你劫走,帮你隐姓埋名,远离上京的纷纷扰扰。退一步讲,就算你不去和亲,将你送到岭南,也能暂且避祸。” 顿了下,皇帝道,“可我没想到,竟让赵珩抓住机会,害得你……” 皇帝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能苦笑道:“是我没用,十八年前护不住你母亲,三年前也护不住你。” 许多的内情如今重见天日,时锦却有些恍惚。 她喃喃问:“所以处置齐嬷嬷的时候,你故意按下不利于郑家女的书信,不是为了包庇?” “不是,是为了逼赵珩现身。”皇帝看着她失神的模样,有些心疼道,“赵珩逃窜多年,有武安侯暗中相助,根本找不到他的下落。偏偏他对郑家女情深似海,只要郑家女将要成婚的消息传出,不愁他不出现。” “你知道我的腿伤和赵珩有关,是……长思姐姐告诉你的吗?” “是。”皇帝坦言不讳,“长思是我培养多年的暗探,一眼就认出了你画的徽记是镇广将军的家族徽记。你腿伤未愈,她不想你劳心太多,便没有告诉你,只将这桩事禀高给了我。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暗中加派人手去寻赵珩了。” 她当初进上京没多久,便和长思相识。 这么多年来,她不信早就知道她身份的皇帝只从长思口中得知了这一件事。 时锦闭了闭眼,涩声问:“你还从长思姐姐那里知道了什么?” “听她说过你幼时在江南的回忆,还有……”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续道,“你对显之有意。” “那小三月呢?”时锦想,小孩儿明明是在京外丢的,如何能这么赶巧就在上京被长思姐姐捡到了。 “小三月是意外。”皇帝直言道,“当年陈师傅往上京递信,说是有了害你母亲之人的踪迹。还没等我派出人手,就又得知那人已经哄骗着陈师傅的徒弟私奔了。你兄长对这人耿耿于怀,一直在暗中查探。我因答应了陈师傅要护她徒弟周全,所以也派了人在暗中跟随。结果没有找到陈师傅的徒弟,反而碰见那人丢弃孩子。因着没有陈师傅女儿的下落,我便让长思代为抚养,没想到正巧被你撞上。” 时锦不解:“你既答应了陈师傅,和哥哥明说就是,作何还要多此一举,另派人手?”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兄长和你一样是玲珑心窍,若我多露一分,他便能猜到我的用意。凭他的性子,定然不会瞒你。你看着乖巧,实则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这些事太凶险,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皇帝多年的苦心终于袒露出来。 时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怨了皇帝这么些年,到头来,却是白费感情。 皇帝所做所为,皆是为她着想。如今真相大白,她该释然的,该和皇帝冰释前嫌的。 可她却做不到。 这么多年攒的怨,不可能轻飘飘一句“用心良苦”就能轻易化解。 当初,她心疼纪听对她的父亲爱恨不能。没想到,不过一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时锦自嘲地笑笑。 皇帝却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道:“是我这个父亲做得不好。你心中有气,该怨怨就是了。左右我还不算老,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叫我‘父亲’的那一天。” 时锦垂着眼,沉默良久,起身道:“我该走了。” 声落,转身离开,好似落荒而逃。 皇帝叫住她:“元嘉。” 时锦定在原地,没有回身。 “你和显之成婚之后,我还没送过你一个像样的贺礼,如今给你补上,应当也不迟。” 时锦嘴唇翕动,想说“不用”。 皇帝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续道:“三年前我答应你,会给你和显之赐婚。可你们的赐婚圣旨,不是我兑现承诺所拟,是显之按捺不住,亲自找我求来的。” * 时锦这一去,着实有些久。 顾云深的茶早已煮好,在灶上温了许久。 思柳亭四面透风,待久了恐怕要受寒。 顾云深靠在马车旁边,遥遥看着似乎并无起身动静的时锦,正琢磨着要不要前去催一催,就见时锦出了思柳亭。 大约有些急,跌跌撞撞地朝马车这边跑过来。 顾云深忙迎上去。 时锦如倦鸟归巢般飞扑进他怀中。 顾云深揽着她,见她脸上并无异色,才如释重负地喊了声“阿沅”。 他体贴地没有去探究他们父女二人间的谈话,只是问:“我们继续赶路?” 时锦点点头,窝在他怀里不肯放手,软声道:“我腿疼。” 顾云深当即神色一变,正要多问,恰巧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 他这才松口气,无奈地看着时锦。 时锦眼中尽是笑意,不避不让地回视着。 顾云深闻音之意,语带纵容地问:“那我抱阿沅回去?” 时锦偏头,状作思索了会儿,才点点头,矜持道:“也行。” 顾云深眼中染上笑意,一欠身,轻车熟路地将人打横抱起。 时锦圈住他的脖颈,脸上带笑地看了会儿,悄声问:“我是不是重了?” -- 第125页 顾云深失笑:“没有,阿沅很轻。” 是真的轻。 从成婚那日到现在,大半年过去,抱起来是一如既往的轻飘飘,瘦得让人心疼。 对上时锦略显怀疑的目光,顾云深也有些不解:“阿沅在府中养了大半年,怎么一点儿也长不胖?” 时锦略带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是我天赋异禀。” 顾云深莞尔。 车夫撩着卷帘。 顾云深熟门熟路地将人放到马车中,紧跟着钻进去。 时锦已经盖上薄衾,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 顾云深略感疑惑,边递了手炉给她暖手,边问:“阿沅怎么这般看我?” 时锦没有答话,接过手炉道:“你闭眼。” 顾云深虽有不解,却还是从善如流地阖上眼。 眼睛看不见,耳力就格外敏锐。 他听到一阵金属磕碰的声音,大约是阿沅将手炉搁下了。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察觉到身前有人靠过来,很快又退了回去。 时锦这时道:“可以睁眼啦。” 顾云深言听计从地睁开眼,看到时锦视线落在他的腰间。 顿了下,他循着视线望去,原本空无一物的腰间,此刻正有一枚香囊静静躺着。 是鸳鸯戏水的图样。 顾云深喉间微动,伸手捏住:“阿沅……” 时锦笑吟吟道:“这是奖励。” “……奖励?” 时锦“嗯”了声,言不由衷道:“奖励你迟钝。” 想要将她从岭南带出来,方法无数。可他偏偏下意识选了“成亲”这一条,若是当真对她毫无情意,怎么会将“妻子”的位置拱手交出? 他再疼宠她,也不会退让至此。 她以为是自己求了多年,夙愿得偿。 却没想到,原来竟是两情相悦,情意早生。 他心悦她。 分明早有端倪。 * 到江南时,尚在正月。 虽然冬岁未去,可江南却少有凉寒,舒适得紧。 时锦只穿了春裳,亦不觉得寒冷。 江南的宅子多年未住。 知蕊和管家先一步抵达,收拾住处。 收到他们二人抵达江南的消息,一早便在门口候着。 马车在胡同口平稳停下。 顾云深先一步下去,转身扶着时锦下车。 正巧有邻里浣衣归来,见到外乡人,亦不减热情地打招呼,夸赞他们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等候已久的知蕊嘴里喊着“姑娘”,高兴地迎上来。 邻居当即面露赧然。 这两人年岁相近,看着举止又亲密,她便下意识以为两人是夫妻。 可一听有人喊这女娃“姑娘”,当即有些迟疑地望着二人:“你们……” 顾云深侧眸看了眼时锦,朝她伸出一只手,尔雅道:“这是我夫人。” 时锦“嗯”了声,递上手,与他十指相扣,眼睛弯弯,语气轻缓地开口:“这是我……夫君。” 是她肖想多年的明月。 如今终于落在她的怀中。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