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佛[女尊]》 第1页 [穿越重生] 《娶佛(女尊)》作者:天选之人【完结+番外】 文案: 周窈穿越了,眼睛一睁发现自己躺在三百平米的床上。 她猛地坐起来,发现身边还有好多好多男人。 苍了天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羞耻”。 一夕之间,风流了十几年的帝王忽然吃素了,她沉迷政务,后宫三千儿郎统统变成了背景板。 后宫佳丽不甘心,阴谋阳谋,在她眼跟前勾心斗角。 周窈忍无可忍,卷走一干奏折,微服入了慈悲寺,说要修身养性。 后来,在大乘殿内飘扬的香云纱一角,她见到一个集万种风情于一身的男子。 他不在她面前好好穿长褂袈裟; 她但凡见着他,他总熏着浓酽的香气; 他还总喜欢隔着层层纱幔唤她阿窈,柔声说他想她,骨子软得让人想揉碎入怀。 周.清心寡欲.窈,不争气地吞了口唾沫:“这是我不付香火钱就能看的吗?” —————— 静凡大师自小入佛门,潜心修佛,了却凡尘,是慈悲寺赫赫有名的首座。 他渡世间愁苦,捋善恶,顺因果,一身黄白游袈裟,眉眼冷凌,水瞳清澈。 那一天,他一眼望见那个艳若桃花的女子。 心弦一颤,他忙不迭眼眸阖上,念了数声“阿弥陀佛”,捏着佛珠的指腹泛白。 夜里,他誊抄经书以清除心中邪念,点墨成文。 那女子却一身薄装,闯入大乘殿,柔声唤他“静凡”。 指尖一抖,笔尖一扫。 经,再不成经,佛,再不成佛。 —————— 世上哪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震惊,女帝竟装穷鬼钓凯子,还钓到寺庙去了# 排雷: 1.1V1,HE,男生子,偏日常 2.笔者文案废,开文前文名文案会有变动,主心梗不变 3.如有建议,下方留言,感谢支持! 4.架得很空,请勿考据,有缘千里来看文,无缘也别打负分~ 一句话简介:女帝入寺钓和尚 立意:每个人都应担起责任,努力前行。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女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窈,静凡(谢无安)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陛下竟然要桌子了! 八年的办公文化倒…… 周窈是被一股浓烈的木香熏醒的,像嵌在木头里,被熏得头晕。 谁一大早喷香水,扰人清梦。她心里骂骂咧咧,嘟囔地翻身,骤然发觉脖子上都是汗,四肢也无比黏腻。 身下的床实在太软,整个人凹陷进去,热气根本散不开。 周窈挠挠脸,捞过身边又长又软的凉枕,一脚架上去,美美地砸吧几下嘴。 然后,凉枕发出细微的哼哼声,反手抱住了她: “陛下,臣郎这夏凉的体质,陛下还喜欢吗?” 谁在说话? 周窈迷瞪地睁开眼。 一陌生男子躺在她身边,托着腮,顶着一张又白又嫩的脸,娇笑又充满爱意地凝视她。他的轮廓在轻纱般的薄被里若隐若现,三点一面,刺得她眼睛一阵一阵地疼。 周窈:这梦有点离谱。 男子伸手轻轻虚点她的鼻尖,揽住她的腰俏皮道:“陛下昨晚好生精神,闹得臣郎现在还腰疼呢。” 触感真实得不行。 随着男人的贴近,他发间的香气掺杂着汗味钻入周窈的鼻孔,直冲上她的颅顶。 周窈瞪了他几秒,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卧槽!疼! 仿佛有一道雷从自己的天灵盖上劈下来,她浑身颤栗,起开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周窈第一反应是:快跑! 她屁股往后一挪,身后传来一声嗔怪似的闷哼,竟还有一个人。 见鬼! 周窈一爪子卷起被子,像装了弹簧似得蹦开,谁知所到之处踩出一声声娇嗔,此起彼伏不绝入耳。 周窈彻底惊醒。 她狠狠捏住鼻梁,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观察四周。 她正踩着一张横竖目测至少有十七米宽的锦缎丝绒床。酒杯东倒西歪地搁着,凌乱的衣衫绸缎一层一层铺了满床满地,不盖被子的三条腿男人们躺得横七竖八一片狼藉,空气中除了香味汗味,还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靡靡之气。 细看男人们,他们或洋洋洒洒,或天女散花,各个香艳无比,娇柔的、强壮的、本土的、异域的,她此生见过的男人品种竟在这张床上集齐,放眼望去全是社会主义的农田。 而她,是在场唯一的女人。 老农竟是我自己。 这是什么可怕的犯罪现场。 周窈四肢并用,拿出吃奶的劲死命裹住被子往后退,最后甚至飞奔起来,跨了好几步都没到头,期间叮铃哐啷打翻了无数酒杯点心,又灾难又羞耻。 她跑到一个墙角疯狂寻找出路,像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鸡。 一众男人们被地震一般的动静吵醒,目光纷纷聚焦噪音来源——周窈。 周窈被盯得头皮发麻,背靠墙壁,双手撑住尽量往后贴,能远离一毫米是一毫米。 秉承着后宫男人的自我修养,男人们当即从床上爬起来,白花花一片,红白相映,周窈眼睛一花,仿佛看到有好多大象在朝她狂奔。 -- 第2页 欧!天啊!周窈头很晕。 他们纷纷朝周窈汇聚,争先恐后地叽叽喳喳: “陛下,若陛下尚未尽兴……” “臣郎还可以!” “陛下,臣郎还可以玩别的!” 男人们就像从沙冰机里吹出来的冰渣,一股脑冲向周窈,把她堆成一座大大的雪山,堪称一副活泼生动的《百鸟朝凤》图。 周窈晕乎乎的,瞬间被男人们挤得密不透风,根本无处可逃。各色熏香交织,闷得她压根喘不过气,她头拼命仰着,好不容易站起来又忽然被拽下去,身上的被子也被抢了个空。 特么的,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会被一群野男人包围啊! 救——命—— 周窈被吓晕了。 也有可能是被熏晕或是闷晕的。 她长这么大从未经历过如此震撼之事,节操碎了一地,拼成一个大写的“羞耻”。 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周窈再醒来,雕栏玉砌、金凤画顶、点翠珠帘映入眼帘,环顾四周,自己仍旧躺在那张大得没边的床上。 这竟不是梦。 她可能穿越了,前二十年的人生已经到头。 想象自己明艳的自拍被调成黑白色挂在墙上,周窈呆呆地抹一把脸,沾上一手的粘腻蜂蜜。 周窈闭眼深呼吸,任命地把脸上的“面膜”按摩服帖,彻底瘫在凤床上: 烦了,毁灭吧。 床很软,上好绸缎摸起来顺滑贴肤,有点舒服。 那群男人们自称“臣郎”,还叫她“陛下”,她好像是个女皇帝。 难道她是武则天? 周窈满脑子都是思维发散的浆糊。 床头柜上静立一镶金嵌玉的雕凤香炉,袅袅香烟是她头晕气短的罪魁祸首。她朝它划拉手,够不着,仿佛有十万八千里。 周窈叹了口气,仰头,默默滚了十来圈,咕噜咕噜咕噜,再这样这样伸手去够,还是碰不到。 远得离谱。 这也配叫作床头柜? 她像一条死了三年的带鱼任命地躺平,垂头丧气,掰手指在心里数道:自己现在是女帝,还有数不清的男人,还有一张至少有三百平米的床。 殿外大院子内,绿意盎然的春色透过窗户照进来,许多巡逻的侍卫踏着如钢的步履巡视,各个挺着饱满的胸大肌。 女人当侍卫,男人自称臣郎,难不成,她是穿到了一个女尊社会? 仔细想想,好像有点香。 大概颓废了半个小时,周窈才“不情愿”地从凤床上坐起来。她敷着鲜花蜂蜜面膜,爬到床头打开香炉,取旁边的小香铲铲灰,企图把浓郁的凤窝香埋得严实些,掩藏它的气息。 “陛下?” “呃啊!”周窈吓了一跳。 三个小女孩站在床边,朝她温驯地行礼,“陛下,该洗漱了。” 周窈平生头一次被伺候地服服帖帖。 她别别头,叫小胳膊的小嬷嬷就给她揭面膜、洗脸,一滴水也不敢沾到她的衣襟。 叫小腿子的好像是个练家子,精瘦精瘦的,她端着琉璃杯蹲在周窈跟前,给她喂水漱口,又是端茶又是送盆。 叫小肚子的长得白白胖胖,端着一盘点心和清茶屁颠屁颠跟紧周窈。 周窈开始香了。 整个寝宫名曰云华,门口挂有一方金匾,据闻是先帝周嘉的亲笔。 殿堂富丽堂皇,有十六根木柱,均采用多层雕花设计,四方神的图案里外映衬。柱子内有暗格,可放蜡烛,到了晚上,烛光会掩映出图案,投射在大床上。 妙啊,很有情趣嘛。 周窈环视一圈再抬头,床上屋顶由大家绘制金凤栖梧桐,色彩绚丽。金凤作环绕态,中央镶嵌一枚巨大的铜镜,正对床铺,用于欣赏行房时的香艳景象,过于刺激。 此时,扭曲的镜面正映射出一张不算清楚的脸,高斯模糊也掩盖不住的明丽娇艳。 女子浓密的直发垂肩,额前总有几根不听话的碎发飘逸,肤白如雪,绛唇如梅,躯体玲珑,乳白色的罩衫显得又纯又欲。美中不足就是看着有点肾虚。 嘿嘿嘿。周窈的真香从一脸笑意中倾泻而出。 她开始嘚瑟得把手背在身后晃悠,参观新家。 床头柜的边上连着一偌大的金边檀木柜。小胳膊机敏,见周窈停在柜门前,忙乐颠颠地跑过来用力拉柜门:“陛下今天要翻哪位宫郎的牌子?” 刷—— 柜子里满满当当密密麻麻从上到下排列着无数金牌,又小又薄。牌子上只刻了各位宫郎的封号,都很随意,叫什么“媚”“美”“俊”“甜”。 没封号的统统标号,直排到两千零二十一。 周窈顿时觉得头和肾都很疼:“不不不,不翻牌子。” 更诡异的,是所有牌子之上,裱了一幅水墨画像——竟是个漂亮和尚。画下还放了一块水蓝色的琉璃香插,点着幽幽檀香。 周窈暗暗骂了一声:请问这是什么恐怖灵堂? 莫非云华宫有鬼,已到了要用大师的挂画驱鬼镇宅的地步? 玄幻起来了。 “陛下,您又在想静凡大师了,”小胳膊开始抖蛔虫激灵了,“自从八年前那一面,您就没放下。可静凡大师一心向佛,如今已经是首座了,上次您还说再也不看了呢。” -- 第3页 哦,原来是这层关系。 原主真不是东西,连和尚都勾搭,臭不要脸!周窈忙挥手撇清关系:“谁想他了,扯下来扯下来,搞点阳间的氛围,放点花花草草。” 周窈逃似得来到东南侧,双眼登时发亮。 一雕花镂空长阶静立,在春日正午的阳光照耀下,泛起点点金光,衬得黑砖也铺了一层鎏金。 这是铺了一地的乌金砖啊! 她在心头悄悄“哇”一声,任凭小胳膊为她披上黑金龙袍,踱上二层。 二楼被绣有五湖四海的山川屏风隔成了三个房间,统一格调,华而不俗。 三个房间内各放了一张材质不同的床,有秘制水床、硬床,还有坐起来如同太空沙一般会陷下去、过一会才会慢慢回弹的床。 整个云华宫都是床。 周窈“嘶”了一声:“小胳膊,怎么到处都是床啊?” 小胳膊回道:“陛下觉得腻了?是否召林相国来换些新花样?” 除了睡觉,就不能干点别的事? 周窈揉揉酸疼的腰,连张桌子都没找到:“朕在哪批奏折?” 小胳膊微笑哈腰:“陛下今日想在哪张床上批奏折?” 看来这原主是个床奴,在床上吃饭、在床上批奏折,还换着床人道。 周窈呼吸一窒:“小腿子,弄张桌子来。”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周窈望着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的三人,吩咐道:“还愣着干嘛?别忘了配一把椅子,朕喜欢硬一点的。” 陛下弄了张桌子! 消息一出,整个皇宫为之惶恐。 周窈刚坐上椅子,屁股还没焐热,就有无数男子跑到她面前哭诉,吵着问是不是他们昨晚没侍奉好陛下,陛下以前明明最喜欢在他们身上花式批奏折了,嘤嘤嘤呜呜呜。 烦得周窈额角猛跳,一见到他们就腰疼。 她一挥手,无情地关上了云华宫的大门:“以后都不要来烦朕!” 消息从宫里传出去,飞到临渊中央大街东侧的芙蓉园。 今时今日,正是踏青的好日子,众大臣们本在此聚众郊游,酒池肉林好不热闹。 “什么?陛下往云华宫置办了一张桌子?” 大臣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甚至怀疑陛下是不是对林相国有了猜忌,才故意冷落林相国奔走三川六湖为陛下打造的群床。 更有甚者奇怪:“陛下凤体康健了?会不会脑袋一热想上朝?” “哈哈哈哈——” 林相国正攥着一包鱼食,挥袖喂鱼,边喂边笑得脸颊狂颤: “诸位还是太年轻啊,一点小变故就像热锅上的蚂蚱,太沉不住气。都想太多啦,陛下不过图那一时的新鲜罢了,上朝更不实际,陛下怎么可能放着温香玉软的后宫不管,跑来见我们这群面容平平之人呢?” 众人听了虽不是滋味,也哈哈大笑:“林相国所言极是,您不愧是这世上最懂陛下的人。” 翌日一早,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多打了会儿盹的母鸡也才清清嗓子准备打鸣。 从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陛下眼睛一睁,自个儿起床了:“小胳膊,咱们是不是要上朝啊。” 第2章 陛下竟然上朝了! 上朝是啥玩意来着?…… 周窈的自我评价向来不低。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可以”勤奋的“中间人”: 搞班级活动她是能摸鱼就摸鱼,上课也时常抱着手机刷游戏——但她期末的通宵速背技能高超; 奖学金也拿——绝不跟人家血拼一等厮杀个你死我活,但拿安慰奖又没面子,所以常年在二三等徘徊。 而且她还养生。 常年致力于抱着保温杯研究自己如何才能不秃头,积极主动朝大爷大妈看齐,早睡早起爱锻炼,戒甜戒油戒辣咸。 当然,健身房是不会去的,晨跑也是不可能的,吃轻食的人生更没有意义。 所以当“当皇帝”这件事真的摊到“勤奋”的周窈头上,就会变成: 一个从来都日夜颠倒的风流帝王,昨晚上准备认真批改奏折。谁知一个字也看不懂,果断放弃,早早去见周公。 第二天,帝王在母鸡还没打鸣的时候从只有她的三百平米大床上醒来,就着清晨熹微的阳光,在小胳膊小腿子惊讶地目光下,伸了个懒腰,拉拉腿,亲自推醒靠着门框睡得像猪一样的小肚子,一本正经问: “咱们什么时候上朝啊?” 小肚子“哼叽”一声醒过来,舔了舔嘴角的口水:“上,上朝?” 上朝是啥玩意来着? 整整八年不早朝的陛下通知大家要上朝了! 各家臣子们上一秒还在梦里颐指气使,下一秒就被身边人推醒,推不醒的直接一脚踹下床,要么几巴掌扇醒:“醒醒!陛下上朝了!” 好家伙,臣子们起初只当是梦,谁家皇帝上朝都不可能是她们家的。 约莫几个弹指之后,但凡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家里都亮了灯,微光一传十十传百,如星星之火,燎了整座皇都。 她们连滚带爬地飞出门,有的更是连夜从青楼快马加鞭赶到皇宫,脸上的唇印都没擦干净,一肚子酒晃晃荡荡,腰带都兜不住。 这一天,国都临渊的大街上掉了不少达官贵人的玉佩、腰带、簪子,堪称天降奇财,是平民百姓的发财日。 -- 第4页 更有几个贵人撞了马,平素相看两厌、碰头都要互扔手帕的死对头当即摒弃前嫌,并肩朝宫门狂奔。 “快跑啊!来不及啦!” “我罗袜掉啦!” “还捡什么罗袜啊,小心一会得捡脑袋!” 不知情的小乞丐刚从窝里爬出来,看万家灯火通明,车马辚辚,一脸懵逼:又过年了? 周窈则一路消消停停荡荡悠悠地来到朝凤殿,坐等臣子们来上朝。 丹墀之下,仅有不到一半的臣子埋头跪着。从向天门到大殿门口,零零散散全是鞋子袜子首饰。 周窈就纳闷了:这群人怎么走路还掉渣呢。 有的臣子乌纱帽戴得歪七扭八,整个大殿里喘气声此起彼伏,大家像是刚经历过突袭体测跑了八百米,个个面色苍白。 冠旒下,周窈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轻轻扫了大臣们一眼,淡淡一笑:“众爱卿,以后要上朝啊。” 众爱卿:??? 林相国觉得自己脸特别疼。 她轻咳一声,跪得十分端正,小小拍个马屁:“陛下真乃贤君也,是禾单之福。” 你谁? 周窈悄悄瞥了小胳膊一眼。 小胳膊深知陛下多年不上朝,人也迷迷糊糊的,臣子的脸和人名对不上号属实正常。 她闷着头,暗搓搓摊开手,展出匆匆准备好的小纸条:林。 哦~ 周窈了然:“那林爱卿,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迟到之人呢。” 林相国头皮发麻,她擦擦脸上的汗,承受着身后百官探照灯一样的目光,违心道:“臣以为……应当扣罚三月俸禄,禁足一周,鞭笞十下。” “嗯,”周窈点点头,装出一副朕以为然的样子,勾唇端道,“朕允了。” 众臣陆续来齐,心里叫苦连天,嘴上也只得山呼万岁。 周窈抬手叫她们平身:“众爱卿有何事要奏?” 脚下大臣们侃侃而谈,周窈的嘴角一点点垮下来。 从好奇到懵逼,再到进入贤者模式,统共只过了一刻钟。 别说国家大事,连地域名称都不知道的她一句话也没听懂。 每个字她都知道意思,连起来根本不觉得对方在说国语。 原来这个国家叫禾单——起初她听成了“和尚”,是周窈的老娘周嘉谋反,推翻谢氏王朝后抢下的江山,君权之下,三权分立,分别由先帝重臣林相国、秦太保、燕太傅互相制衡。 周嘉有两个女儿,周窈和周迢,但周迢的父亲是个洗脚宫人,所以地位卑贱不能继位。姐妹俩关系不错,都荒淫无度,在睡男人这方面一拍即合。 原主自十岁即位以来,人品臭如粪坑,大权旁落整整八年,周窈私以为,三位大臣的忠心,需打上问号。 不过现在的周窈对比原主也好不到哪里去。 谁家大学生刚穿越就会处理政事的? 周窈轻咳一声,假以戏谑的表情问:“秦爱卿以为如何?” 被点到名的秦太保就会不甚惶恐地给出处理方案。 届时周窈再端起脸,拖长音说个“准”,大臣纷纷下跪:“陛下英明!” 周窈很没有成就感,对前途分外堪忧,甚至觉得丢脸。 穿越也逃不过学习。 还得偷偷学习,不能被人发现她连字都不识,政治、军事一窍不通。 她头开始疼了。 下了朝,周窈迈着焦躁的步子回云华宫。 一路上,总觉得有可疑人盯着自己。 她一转头,角落里一个宫人正朝她抛媚眼,扭捏地靠着柱子,跳起舞来。 周窈:???光天化日的,合适吗。 但这只是个开始。 上到后宫郎君,下到小小宫人,单单从云华宫到朝凤殿一公里不到的脚程,周窈就撞见十几个花式碰瓷的。 丢手帕的都算弱者,强者都埋伏在各个拐角伏击周窈,扑这扑那。 周窈像个旋转门左摇右摆,全身都疼,简直忍无可忍:“以后禁止男人擅自接近云华宫方圆一里,违者打十五个板子!” 回云华宫后,周窈命人把二楼的床全都撤下,留下三百米大床拆了重新组装到二楼去,自己在一楼办公学习,折腾将近半日方安排妥当——云华宫终于不再像个洗脚城了。 小肚子端来一杯绿豆汤。 周窈觉得今天够勤奋,该瘫了:她已经花一天时间完全了解了这个国家……的名字。 她捧起翠玉杯,美美地嘬上几口,神清气爽。 小腿子迈着小碎步跑进来,呈上一精致盘子,盘子上放有一金绣卷宗。 小胳膊十分熟练地拿起卷宗,扭开搭扣。 哗啦啦,卷宗从她手上滑下来,直接滚到殿门口,拖出长长一条。 小胳膊清清嗓子,对着疑惑的周窈淡定分析:“陛下,今儿上午后宫情况稳定,没有封号的宫郎中,只有周才人失足落水,方官人吊死在牡丹花下。此外,张宫君生产失败,说要见陛下,抬来的路上在御花园殁了。” “噗——” 周窈喷了小肚子一脸绿豆汤:“什么意思,死人了?!” 死人了,还一连死了四个,你跟我说情况稳定? 小胳膊非常熟练地巧语安慰:“陛下,虽然二十五公主殁了,您如今依旧膝下无子女,但您还年轻呢。况且,今儿一早才殁了三位郎君,人数大大缩减,看来陛下不接见佳人的事儿给了他们极大的打击,大家斗地都少了。如此一来,定后宫和谐,儿孙满堂。” -- 第5页 周窈:??? 她竟一时不知道从何槽起,沉静在莫名其妙死了四个人的猖狂犯罪事件中。 她敲敲桌子,又指指云华宫外:“宫斗也不能随便杀人吧,这群男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干脆把御花园改名叫枇杷园得了,死一个种一棵枇杷,过不了几年就亭亭如盖矣!” 小胳膊没听出其中的讽刺,默默以为陛下真是这么想的,甚至觉得陛下这主意挺好。 小肚子擦干净脸上的绿豆汤,笑容灿烂:“陛下圣明。” 周窈:??? 当天下午,后宫御花园就换了个牌匾,上提:皇家枇杷园。 并且新种了四棵枇杷树。 周窈:过于离谱。 这皇宫有点待不下去了。 要不,干脆把后宫清空,把男人们都扫地出门? 可这么做,世家大族不会同意,再者原主该那啥的都那啥了,没有清白身,男人们被撵出宫后还怎么混。 周窈叹息地扶额,恨自己心不够狠。 死的是张宫君,周窈姑且换算他是个妃位。 皇家实力盘综复杂,是不是还要给张宫君的家人一个交代。 真是一地鸡毛,她穿过来直接背锅。 周窈长叹一口气,嘴里的果脯瞬间不甜了。 小胳膊蛔虫病又犯了,她敏锐地察觉到周窈的无奈,忙颠颠儿地跑上来献策:“陛下,宫君没了就没了,咱们给张家一个交代便是。 陛下有所不知,这些年您大兴炼丹飞升之法,民间却笃信佛法。我禾单四十九名寺,都有高僧。慈悲寺作为领头羊,首座静凡大师自然神通广大,佛法深厚,广受百姓爱戴。不如,陛下就请他来作法,超度张宫君,方能体现陛下对张家的重视。” 她话锋一转,特意压低声音:“也好解您,相思之苦。” 周窈扒拉着脸,彻底无语:她是纯纯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 而且她还死了一个皇女啊,虽然孩子不是她的,男人也不是她的,她哪里有心情去聊骚一个镇宅画像上的和尚,吃饱了撑的? 当务之急,应该是快些整治后宫的歪风邪气。 周窈气不过,狠狠赐了小胳膊一个毛栗子。 “先照你说的办,但凶手还是要抓!” 小胳膊哎哟一声,摸摸头,又忽然降低声音,做贼似的回说:“凶手?……张宫君的死,大理寺没有查到证据,只单单怀疑高宫君,但高家是林相国的党人,且高宫君与张宫君素来交好。陛下您又曾评价此人不争不抢,颇有贤名。再加上您宠信后宫,向来不过问后宫的事儿……大理寺不敢提报呐。” 小肚子递过来一碗没有桃花的桃花水信,周窈狐疑地盯着她在一旁把桃花都扒拉出来,心不在焉地狠狠挖了一勺,朝小胳膊扬下巴:“两家私下的关系如何?” 小胳膊想了想,摇摇头:“高家与张家分别是林相国与秦太保阵营的人,倒有联姻一事,平素并无往来。” 有关系就可能有恩怨,周窈脑内光速循环了一遍清宫剧,大开脑洞:“你重点查查这个嫁到张家的高家公子的待遇,以及他在高家的地位。” 小胳膊一愣:“陛下不查凶器?” “大理寺这么久都没查到,显然对后宫的业务不熟,朕也不做幻想了。” 手里的桃花水信还没吃,小肚子又呈上来一杯决明子茶,周窈扭头吸溜一口,心想但凡皇帝能想到的弯弯绕,行凶者早就处理好了,现在找有什么用。 把其中的九曲回肠猜得八九不离十,周窈啧啧摇头:“这后宫,真得治治了。” 小胳膊稀奇问:“陛下准备怎么治?” 周窈眯起眼睛,手往空中一抓一喇。 小肚子乐呵地抢答:“陛下又想和高宫君玩猴子偷桃!” “我特么……我偷他桃干嘛?” 周窈彻底无语,当即赐她一个脑瓜崩,“是杀鸡儆猴!” 第3章 静凡大师真好看 这就是宫斗的下场…… 张宫君殁了,陛下要请慈悲寺的静凡大师来超度。 消息一出,宫内众郎君又是差家人买新衣服、首饰,又是研究新发型妆容的,个个穿得花枝招展,一点也不像要为张宫君哀悼。 周窈想给去世的大兄弟们上个香都找不到坟头,只能半夜偷偷潜入皇家枇杷园给四棵枇杷树松松土施施肥浇浇水。 宫里渐渐流传出枇杷园夜里闹鬼的传闻,说老有铲子铲土的声音,吓得宫人们不敢起夜。 介于陛下对张宫君如此上心,张家也没多大反应,就全当死了个棋子,出殡那天都没人哭丧。 周窈脸上就纳闷啊,张家人怎么都不伤心呢,好歹死的是亲人。 小胳膊察言观色,解答道:“张家有十个儿子,都在柜子里排号呢。” 周窈莞尔一笑:“小胳膊,你干脆真的改名叫小蛔虫好了。” 后宫男人多,是非也多,更别提周窈的后宫男人巨多。 每个男人的后面都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就代表一方势力,周窈初来乍到,且原主风流这么多年,朝廷这棵大树早已病入膏肓,实在难以一朝根除。 周窈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减少死亡率,先把大家宫斗的激情都压下去,告诉这群男人宫斗没有好结果,大家要和谐相处。 起初,周窈暗搓搓调查,没一点动静,男人们也觉得死个同僚很正常,根本不放在心上。 -- 第6页 这日,天朗气清,春光明媚,鸟儿停在云华殿的重檐翘角上高歌,就连风都异常和煦,树叶也青翠欲滴——是个打击犯罪、执行正义的好日子。 周窈一早起床,狂饮一杯牛乳,听小胳膊汇报调查进度,当即心情大好,一路哼着小曲儿上朝:“走,今天就想办法把那姓高的抓起来。” 果然如她所料,张家与高家表面关系和谐,背地里暗潮汹涌。 联姻的是高家主最宠爱的儿子,谁知道张家嫌弃人家长得搓,根本不给脸。 高公子在岳母家受了委屈,归省时一哭二闹三上吊,高家主一听还得了,又想到平日里姓张的处处与她作对,发誓要熄灭张家的嚣张气焰,就背地里修书给高宫君:她嫌弃你弟弟搓,就是骂我们全家都搓,看不起我高家! 高宫君和张宫君塑料兄弟情,早就看嘚瑟的张宫君不顺眼,大笔一挥:搞他! 张宫君就挂了。 “陛下,张宫君的尸体有异,”小胳膊皱眉道,“产公说,张宫君虽然难产,但尚有一口气吊着,到云华宫不过半刻钟脚程,好歹能见您最后一面,不至于死在路上。奴才差人调查了张宫君的尸体,起初并不顺利,奴才拿出陛下口谕对方放让步。谁知,在脖子上发现了几处勒痕。” 哼,周窈瘪瘪嘴:就是有人不想让张宫君见她。 有两种可能,一则高宫君赶尽杀绝,留了二手。但他都把致难产的药下得那么隐蔽了,据闻他生产前还和张宫君称兄道弟,没理由画蛇添足。 二则,有人横插一脚,非要张宫君死。 小胳膊倏然想起什么,又道:“会不会是张宫君招了第三人嫉妒,陛下近来每周都召请张宫君,还夸他脖儿细颈香,对方干脆连根杀绝。” 阴险啊…… 怎么才能把这只恶毒的猴王揪出来示众呢。 朝堂上,上禀的都是一些“北方游牧民族的羊群集体得了心病绝食,牧民痛心疾首一蹶不振”的破事。 倏然,一大腹便便的女人迫不及待站了出来,说:“陛下,微臣有言要谏。” 高大人举着玉笏,胸有成竹,掷地有声:“陛下,后宫佳人日日寻衅滋事,皆因后宫无主,陛下应早做定夺,立高位的贤者为后。” 周窈太久没上朝,臣子们都忘了在朝堂上应该怎么掩饰自己的野心,怎么弯弯绕地委婉谏言。 林相国瞪过去,翻了个冲天白眼,仿佛在骂:臭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不直接说立你儿子为后呢? 高位的,还贤者。 周窈心里面嗤笑一声:“高爱卿,你是在插手朕的家事么?” 高大人假装惶恐,砌词狡辩:“臣不敢,陛下的家事也是国事。陛下后宫一日无君,就没有嫡女,没有嫡女,我禾单如何繁荣昌盛。” “放肆!你妄议朕的后宫,推举自家儿子为后,是想控制凤嗣么?”周窈正愁没理由抓她,当即顺着这跟杆爬起来,充分表现出一个昏君该有的气势。 她猛拍扶手而起,一手挥开手边的杯子,撒落一地热茶:“来人,把她给朕拖下去!” 这冤枉啊!陛下怎么就火了? 高大人满面惊恐,当即哭嚎起来:“臣并无僭越之心,陛下赎罪啊!” 周窈赶紧朝小胳膊暗中挥手:快快快,再不抓就没理由抓啦。 小胳膊点头,捏着嗓子喊:“高大人放肆~哪怕不贤,陛下爱立则立,你管得着嘛~” 周窈冷笑着坐下来,睥睨丹墀下瑟瑟发抖满脸惊惧的臣子们,手拖着腮,一脚高傲地翘起:“还有谁有异议?” 林相国眉头紧蹙,眼神复杂地盯着周窈。 朝堂汹涌,后宫一派表面祥和。 皇家枇杷园内,有一翠湖,翠湖中央坠有一座沁芳亭。 周窈差人在亭内添置明黄色的蒲团、惨白的荐亡帆,供大师趺坐诵经。 因静凡大师徒步奔波而来,且张宫君的尸体早已出殡,超度法会不得已定在下午召开。 都说静凡大师法力无边六通俱全,后宫佳丽前呼后拥地涌入枇杷园,各个都想求一尊有法师开光的送子观音,好早点怀上皇嗣飞上枝头。 暮春之色正好,可惜院内春花谢的谢,桃花又才冒苞,一片翠绿显得不算娇俏。 绿枝掩映间,皇家枇杷园门口络绎不绝,精心打扮过的绝色摩肩接踵,言笑晏晏。 “哥哥今日别具一番才情。”一小才人跟着一位身着碧水色长衫的男子,花式吹彩虹屁,从头冠到长靴夸了个遍。 被夸的男子风度翩翩,看似与世无争,实则精心熏上了陛下最爱的凤窝香,眉目中隐隐燃着熊熊火焰,颇有艳压群芳的架势。 他身后围了许多人,听小才人一夸,也纷纷跟风:“如今张兄走了,高兄也别太伤心,往后独美岂不快哉。” 男子听罢,竖指放在唇边,嘴角却微微扬了扬:“嘘,此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人听去落为把柄。” “就算有小人作梗,哥哥也不怕,陛下那么心疼哥哥。” 众人嘻嘻哈哈,簇拥着往枇杷园内去。 这团花红柳绿刚走到半路,一队嬷嬷倏然从走廊另一头快步走来,横亘在枇杷园拱门之间。 高宫君都不用说话,他身后的小跟班们就纷纷站出来,开始三百六十度语言羞辱:“放肆,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拦高宫君的路。” -- 第7页 嬷嬷们沉默地从中间让开一条缝,从缝里一个接一个走出神情嚣张的小胳膊小腿子小肚子。 三人站定,又默默让开一条康庄大道,身着龙袍的周窈背着手,更加嚣张地迈着稳重的步伐,从拱门后走来。 周窈张嘴刚准备说话,逼都给小胳膊装了:“陛下亲至,还不能拦高宫君么?高宫君好大的架子!” 男人们一愣,脸上竟毫无怯意,个个喜上眉梢,看到宝似的争先恐后地行礼:“臣郎参见陛下。” 高宫君笑得尤为绚烂,仿佛周窈下一刻就要给他升位似的,跪也跪不标准,又是摸脸又是别头发。 众男人搔首弄姿,歪七扭八。 看看看看,这都什么坏风气! 周窈苹果肌一抽:“没规矩!” 小胳膊当即一步跨过去,一人赐一巴掌。 男人们这才意识到陛下今天气场不对,脸色肃穆且难看,忙端正态度,疑惑地互看一眼不敢说话。 高宫君抬起无辜的水盈盈的大眼睛,尾音恰到好处地一抖三颤:“陛下,臣郎做错了什么事,惹陛下生气了?” 演技不错,但我不吃这套。周窈不屑地冷笑一声,朝他脸上甩了一张纸条:“你自己看。” 高宫君疑惑地拿起来,那张纸条上歪七扭八写道,高家主如何给高宫君含有慢性毒素的安胎补品,高宫君又如何送给张宫君,每次都与张宫君共同服用降低他的戒心,回宫后偷偷催吐,导致张宫君父女双亡惨剧的罪状。 高宫君读罢,瞳孔一震,旋即端着后宫男子的自我修养轻笑出声:“陛下说笑了,怎么能听信这些胡言乱语呢?” 不知情的小跟班们纷纷附和。 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抢着为人缘好的高宫君说话,叽叽喳喳,比枝头的麻雀还吵。 周窈偏要压一压他们,她锐利的眸光一扫,落在他们脸颊边的新鲜红手印上:“你们是说,朕错了?” 众人再次噤声,低头装鹌鹑。 “看得出这是谁写的么?”周窈压低声音,若三九寒天冻成的冰锥,刺得男人们一抖。 高宫君娇笑:“一定是哪位小人之作,陛下通情达理,明察秋毫,定是特意来提醒臣郎近日要注意行事的。” “是你娘在刑部写的,蠢货。人证物证具在,有什么话,大理寺里和你娘说罢。传朕口语,褫夺高宫君封号,杖责三十,送入大理寺。” 高宫君的脸色蓦地白了,他这才反应事已败露: 陛下竟要拿他开涮! 他踉跄地站起来,被小腿子小胳膊无情拦下。 “陛下!” 在一众男人惊讶的眼神中,高宫君朝着周窈费力大喊:“臣郎爱之深情之切,又受贱人挑拨,方误入歧途啊陛下!” 周窈自然知道有人挑拨,这不正用小鸡仔吓猴王么。 她撩开被高宫君拽住袍角,转身扬长而去。随着她龙袍的摆动,金色的长襕拂过两侧的田旋花苞,留下一片旖旎,迸射出他们再也碰不到的高贵:“这就是宫斗的下场,你们都牢牢记住。” 她转而吩咐道:“把高大人送到林相国府上,看她作何反应,如何处理。” 她不仅要拿高家开涮,还要警示三巨头。 小胳膊和小腿子应声是,各自去处理。 “小肚子,回头暗中调查一下,整个皇宫里到底哪位郎君最少参与争斗,谁是真正平淡如菊与世无争的,重赏他。” 小肚子听得云里雾里:“是。” 后宫戾气太重,男人们太放肆,一年下来,皇家枇杷园的枇杷树能绕禾单一圈。 是朝堂上的那些贵族世家,给了他们作妖的勇气。那些猖狂势力,该摘除的摘除,该抨击就得的抨击。 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得先学习,还要偷偷学习。 皇宫眼线太多,她得出宫,还要找个能教她的明师。 周窈越想越觉得头疼:穿越的快乐啪的一下就没了。 主仆二人徒步往沁芳亭去,一路上,小肚子老是左看右看,看到一朵小花就摘下来藏进口袋,也不知是什么收藏癖。 周窈怀着一颗自认为虔诚的心,想去看看那传闻中的静凡大师是如何礼忏的,能不能把她烦躁的灵魂也抚一抚。 枇杷园内坐满了人,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男人们此时安静如鸡,均乖乖坐在湖的一侧,眺望桥尽头的沁芳亭。 风掀起层层涟漪,有肥硕的金鱼在沁芳亭周围嬉戏。 说是皇帝的御花园,但花确种的极少,竟没什么春色可赏,唯有栀子花竞相开放,分外清丽。 一位身着栀子白海青、批戴青黑木兰色袈裟的大师趺坐在沁芳亭内的明黄色蒲团上,他手握佛珠,诵经声一缕一缕飘出来,在园中回荡,声声不绝。 不想惊动底下那群花红柳绿,周窈猫着腰挪了几步,闪到一株桃花树下张望。 小肚子见周窈不走了,也跟着抻脖子看,这一看,呆了。 圣光锡杖竖于侧,檀木木鱼置身前。 那人眉目低垂,秀骨清相,气嘉且俊朗。阳光拂过沁芳亭的琉璃翠瓦,将他如羽的长睫染成泛着金光的青古色。 诵声朗朗,若夏夜银河下,高山上的古刹鸣钟,一声一声敲进周窈的心。 这大音希声,伴随着鸟语花香,涤荡人魂,冲刷这片戾气颇深的园土。越静心聆听,越觉他的诵经声清透,悠远绵长。 -- 第8页 周窈不自觉也跟着虔诚起来,她拨开挡眼的桃花枝,透过粉嫩的花苞驻足远眺,心中的烦躁渐渐消散。 正如金刚经所说:如梦,如幻,如泡,如影。 大师,我悟了。 静凡大师念完一经,微微抬眼,碧海一般清澈的水瞳定定望向周窈。 周窈心下咯噔一声,方才大师的诵经声带走了她的烦躁,甚至裹挟走她一部分智商。 她傻傻朝他笑了笑,还招了招手,特俗地赞叹道:“静凡大师真好看,比画像上好看多了。” 大师肯定没看到她的傻笑,也没听到她这句庸俗的夸赞,他阖上眼睛,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圆润的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 周窈喃喃道:“小肚子,寺庙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第4章 快逃 我要去慈悲寺学习。 参透佛理并非易事,静凡大师在沁芳亭上郎朗诵经,下面的后宫佳丽们虽安静如鸡,却心不在焉,脑子里想着周窈,眼睛盯着静凡大师,从头至踵地扫射打量,要把静凡大师看出洞来。 “嗳,兄长你看,”一男子倾身与同伴窃窃私语,“静凡大师长得果然标志。” “噗嗤,你以为慈悲寺活招牌的称号是假的?香客们去慈悲寺哪里是因为他佛法高深,反正我见过的大师都比他厉害多了。” 那男子一脸“我懂了”的眼神,再看静凡大师,像在看一只狐狸精:“那万一陛下也被迷住了可怎么办?” “静凡大师向来不一人出行,如今陛下明令邀请静凡大师一人前来,醉翁之意,你还不知?” 都什么跟什么? “醉翁”周窈立在二人身后,听他们无端抹黑,不由胸闷气短,刻意地清清嗓子。 二人猛然转过头来,竟无半分惊恐:“参见……” “闭嘴。”烂泥扶不上墙!周窈当即把男人老老实实按在座位上,不让他伸张。 陛下来了。 后宫男人无需说话,只一个眼神,就一传十十传百,统统伸脖子朝这儿张望,再没心思听经。 静谧的氛围被打破,静凡大师无视座下骚动,不动如山。他打着金刚坐,背板挺得笔直,念经声不觉,手里的佛珠一颗继一颗后推,木鱼笃笃笃,节奏匀称。 周窈觉得待不下去了,她不喜欢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盯着,如芒在背。 他们仿佛在用眼神给她宽衣解带。 待上半场快要结束,她吩咐小肚子一会儿邀请静凡大师到云华宫喝杯茶,撒腿就逃。 小胳膊与小腿子办事很快,她们一刻钟后便与周窈汇合,护送周窈回云华宫。 周窈心情不错,心想等法会结束,她给后宫男人的下马威后劲便致,男人们定会安生一段时日:“小胳膊,以后多加一条宫规:后宫禁止宫斗,要构建文明和谐的生活氛围。” 小胳膊点头称是。 周窈准备读会书,虽然她看不懂字,但能假模假样抓起那本书,意味深长地问小胳膊:“你看过这本书么。” 小胳膊作为小蛔虫,会展开丰富的联想,把故事娓娓道来。 她可真聪明。 走到桌案前,周窈还没拐弯。 一团紫色的史莱姆陡然从椅子下面爬上来,大喊一声:“臣郎参见陛下!” 还好是大白天,周窈没叫出声,她吓得急急往后一退,踩到小胳膊,小胳膊踩到小腿子,三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定睛细看,原来是个男人。 他穿的少,春光若隐若现,趴久了四肢有些不协调,艰难站立的模样像在跳霹雳舞,再加上长发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披散在脸前,像个男鬼。 小胳膊疼地咬牙切齿:“陛下,是三百六十号的……” 周窈当即指着他大吼:“三百六十号!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男人慌里慌张地跪下,抱着周窈的脚哭天喊地:“陛下,您已经一个月没有召请臣郎了,从前臣郎给陛下惊喜,陛下都会掐着臣郎的腰……” “谁允许你闯进云华宫的,无法无天!”周窈打断他的虎狼之词,气得两颊直颤,心道万一是大半夜,岂不把她吓死。 云华宫竟然说进就进,门口侍卫都死哪喝酒打牌去了? “是臣郎出的主意,陛下莫要怪玉弟。” 众人纷纷看向门口,这一瞥,小胳膊小腿子当场下跪。 那人一身火红的长衫,袖口利落地收紧,显得既张扬又清爽。他迈着轻快中带些傲气的步伐走过来,朝周窈特别洋糊地行礼,隐约露出一片春光:“臣郎参见陛下。” 小肚子与他一同入殿,她离那红衣男子远远的,一进宫就像一只肥老鼠,赶紧蹿到小腿子身后躲着。 “臣郎来的路上,偶遇静凡大师,臣郎念及静凡大师不染红尘,不便在此久待,遂派人送大师出宫,还赏了他一些盘缠,也算为慈悲寺增几分香火。”男人自说自话,一双丹凤眼意味深长望着周窈,端的一副捉奸模样,“听说,陛下撤了柜子里的画像?” 嚯,你哪位,倒蛮擅作主张的。 周窈疑惑得紧,怎么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把人家大师怎么样,她只单纯地请大师来喝口茶。 她冷漠得给小胳膊一个眼神:这几号? 小胳膊擦擦汗小声道:“陛下,您一周都没翻过林贵君的牌子了。” -- 第9页 整个后宫只有一个贵君——林相国之子林裴文。 小肚子对小腿子咬耳朵,小腿子又对小胳膊咬耳朵,小胳膊对周窈道:“静凡大师本说还有下半场法事,结果贵君把人赶走了。” 小胳膊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奴才记得,高宫君当年,还是因为林贵君在您身边吹风才获提拔的。张宫君怀孕后,林贵君也曾多次为难张宫君,还劝您不要召请张宫君,免得染上血光。” 这其中奥妙,周窈一点就透:原来你就是猴王。 岂有此理,才一周没翻这位林贵君的牌子,林贵君便勒死了张宫君,还送男人设局,可见其嚣张跋扈,被惯得无法无天。 她前脚刚吩咐完小肚子回到云华宫,后脚他就截下静凡大师把人赶走,还跑来云华宫“捉奸”? 周窈板着脸忖了忖,一把揪住三百六十号的领子往林裴文跟前一甩,默默感叹自己力气挺大的同时,撩袍坐回龙椅上,额上旈珠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翘起二郎腿往后靠坐,端起十足的帝王架子,疾言厉色道:“朕念及大师劳苦功高请大师喝杯茶,你有何置喙?” 林裴文显然没有料到周窈来硬的,他下意识接住玉才人,随即把他往旁边一推,温温一笑,嘴巴却不让理:“陛下怎么还和臣郎认真了?不过一场安慰张家的法事罢了。” “张宫君之死本就蹊跷,他于御花园被谋杀,必定死不瞑目……” “张宫君怎么是被谋杀呢,自古以来生产而亡者数不胜数,后宫更是,陛下何曾如此在意过?” “朕说是谋杀,你还有别的高见?” “臣郎不敢有,张宫君可能死得冤枉。但从前后宫死人也没做过什么法事,可见是有小人从中作梗,劝服陛下办什么法事,目的不为人知。”他阴冷的眼神扫一圈三个瑟瑟发抖的小嬷嬷,讥讽道,“天下女法师那么多,陛下偏要请一个男子,静凡大师是外男,自然不宜在宫中逗留。” 偏要?你倒挺会扣帽子。 周窈眉头皱出两座小山。 “林贵君撵人,至少要等张宫君的法事做完,如今方过一半,你就擅自主张,这么沉不住气?” “臣郎没有撵人,只是心疼静凡大师讲经口渴,让他少讲些,陛下误会臣郎了。” “朕说话,你反驳得倒是勤快。” 周窈额角一跳,抄起桌上的瓷杯就往丹褫下摔,“究竟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瓷杯掷得又直又远,“啪”一声落在林贵君和玉才人的脚边,掀起一阵小风,把二人吓得一哆嗦。 三个小嬷嬷眼珠子瞪得老圆。 从前,陛下一看到男人就心花怒放,对男人的容忍度极大,可谓毫无底线,所以林贵君总是不依不饶。以前哪怕是林贵君当着陛下的面把宫人打死,陛下也百般依他。 她们还从没见过陛下对林贵君这么凶。 林贵君凤眸微抬,敛去笑意,手紧紧捏住袖口:“陛下,若您是在担心张家,大可安心,只要我娘出面,一切都能解决。” 他微微一顿:“还是说,陛下才是居心叵测之人,想和静凡大师独处,将其收归后宫。陛下何以如此饥不择食?” 淦,听听,这都什么话! “小腿子,”周窈冷漠道,“林贵君以下犯上,拖出去打十板子。” 小腿子一愣,旋即满眼欣喜: 她早就看林贵君不顺眼了! 在小胳膊小肚子羡慕的注视下,她嘴角一别,硬正得点点头,跑到角落里抄起家伙就出门了。 “陛下你怎么能打臣郎?”林裴文急了,脸刷一下白了,连玉才人都躲得远远的,瑟瑟发抖,“陛下就这么想见那个贱人吗!” 这都什么和什么?周窈觉得很无语。 “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再放肆,朕便送你去见高宫君!”她背靠龙椅,撑住下巴,觑起眼睛嘲讽道,“哦,你不会不知道吧,高宫君被朕除了份位,挨棍三十送入大理寺了。” “陛下……陛下,臣郎知错了,臣郎与高宫君毫无关系啊!” 林裴文好歹也是堂堂贵君,被一群宫人拽出去,还被一个小嬷嬷当众打板子,情何以堪。 他面色倏然一凛,清醒过来。 陛下从来没说他和高宫君有关系,只是拿高宫君吓他,他竟被陛下此番失常的行为吓得失了理智,不打自招。 他怔怔望着座上那人,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小腿子当然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三下五除二架好凳子,朝林贵君摊手:“贵君请。” “你放肆!”林贵君送了她一巴掌,怒目圆瞪。 周窈朗声道:“来人,送林贵君上凳!” 侍卫们来去匆匆,玉才人跪在殿中瑟瑟发抖,冷汗流了一地,还慌张地用袖子抹。 周窈喝口小肚子递来的茶。 小胳膊朝他挤眼睛:“还不快撤。” 玉才人提起裤子就跑。 他回去后,定会散播今日见闻。如此一来,后宫铁定安生,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敢擅自接近云华宫烦周窈。 可谓是一举两得。 林贵君在云华宫门口的挨打,硬板子拍软屁股,啪啪直响。 他根本不敢大呼求情,太丢人了。 “陛下,”小胳膊满脸写着忧愁,“林贵君是太君心头的宝贝,太君还指望您立他为皇君呢,您这么做,太君会不会暂停修佛,从六脉山赶回来为林贵君说情啊……搞不好,还要逼您立君呢。” -- 第10页 她见周窈一脸平静不说话,又道:“陛下,文王周迢私下里与林贵君关系也不错,这几年讨太君欢喜的很,说不定也会替林贵君求情……” 周窈呼出一口气,淡定地放下茶杯,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她还有个快要回家的爸爸? 太君都是上一届宫斗的王者,他会不会发现她不是原主,是个冒牌货? 这下怎么办? 她捏紧下巴,起身拍屁股道:“小胳膊,尽快准备马车,找一个忠将护送,朕要微服出宫。” 小胳膊:???是不是太突然了。 第5章 我真没有肖想大师 静凡大师有一种神奇…… 陛下昨日将高宫君打入冷宫,还贬了高大人的职,抄了高家一大笔钱。 陛下昨日在云华宫当众打了林贵君十板子。 陛下昨天夜里连夜微服出宫体察民情去了。 前两者众人皆知,后一个消息根据周窈的吩咐,差小腿子告诉林相国、秦太保、燕太傅。三巨头一时不知要先惊讶哪个,尤其是往日风头具足的林相国,得知事情原委后,气得脸色如翡翠也不敢发表评论,大气都没喘一声。 小腿子还召集三人说,以后奏折就每半月汇集一次派专人寄送给陛下。 秦太保就说啊:“陛下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 小腿子说:“有薛将军护送陛下,这个就不用太保忧心啦。” 燕太傅又问啦:“陛下要去哪啊?这不胡闹吗。” 小腿子说:“陛下去慈悲寺修身养性,为禾单江山修福礼佛去啦。” 三人:信你个鬼,肯定是去猎艳了吧。 慈悲寺可是禾单唯一一座比丘、比丘尼共存的大寺,只能在那儿近距离接触比丘。 三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陛下去泡和尚了! 周?真修身养性?窈,欢天喜地出宫门,心里重重放下一颗大石头。 她特意告诉三巨头自己出宫的事,就是警告她们不要搞小动作,但凡有什么纰漏,都能算到她们头上。 她换上一身柿色长裙,头簪一根金镶白玉簪,一路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逍遥自在。 哎呀,巴适! 小肚子坐在旁边为她削果子,小胳膊撩起车帘,激动地往外探看:“陛下……不对,小姐,静凡大师徒步而归,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赶上他了。” “你怎么老提他?”周窈特别疑惑,“你是不是喜欢他?” 小胳膊:???不是你单恋人家吗。 “奴才不敢,奴才区区一个嬷嬷,不能人道,怎么敢肖想大师。” 周窈更疑惑了:“那人家是个和尚,我肖想人家干吗?” 小胳膊:……我哪知道你肖想人家干吗? “陛下……”小肚子倏然一个支棱坐起来,“静凡大师!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什么,静凡大师都没有朋友嘛? 吃瓜的心驱动周窈当即打起车帘,探出头去看。 小胳膊:还说没肖想人家? 昨晚刚下过一场小雨,此间山路泥泞难走,绿叶坠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草香气。 一身形颀长、后背挺拔的男子只身而行,他雪色的海青平整无比,风入广袖,涌动如流云,檀香阵阵,清华无量。 他手提的四钴十二环锡杖,随着稳健步伐发出一串串悦耳的锵锵声。 他正如佛家崇尚的莲花,草鞋踏着泥土,却不带起一滴泥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熹微清晨,阳光微白,透过他的斗笠照下来,撒在他洁白的颈脖,让人忽略他光头带来的视觉冲击,只觉他气质非凡。 大师不愧是大师,自带圣光。 周窈很欣赏他干净出尘的气质,大师圣洁至此,她真的一丁点染指的想法都没有。 他孤零零一个人,当周窈的大部队靠近时,显得那么形单影只。 小胳膊自诩识趣地命人走慢些,周窈的窗口与他渐渐并行,她趴到车窗上唤他:“静凡大师?” 那人抬起清凌凌的水瞳望了她一眼,低头默念:“阿弥陀佛,贫僧参见陛下。” 靠近了看,大师鼻尖偏右还坠有一颗淡淡小痣,好禁欲哦。 “大师莫要多礼了。”周窈嬉笑着伸手想托他起来,静凡微微后移半步,轻巧地躲过。 嗳呀,唐突了,男女授受不亲。 周窈赶紧收手,粲然笑道,“大师法会还没做完便被驱赶,是我照顾不周。正巧,我要往慈悲寺礼佛,大师不如上车同行,路上也好给我指个路。” 静凡侧对她不看她,淡淡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徒步归去,亦是修行,陛下不用考虑贫僧,先行去罢,贫僧为陛下诵经,祈愿陛下一路平安。” 周窈听罢,乖乖点点头,放下了帘子。 静凡从怀里取出菩提子做的数珠,一颗一颗,觑着眼睛边走边念经。 诵经声清婉遒亮,远谷流响。 待他念完经,却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周窈跟在他身旁,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笑,脚下的上等绢丝鞋全都没入了泥里,连裙角都沾上了点点黑色,身后还站着一脸痛苦面具的小胳膊小肚子。 她学静凡双手合什道:“大师所言极是,徒步前去,亦是修行,我既要修福,定要心诚才是。” 她寻思做戏得做全套,搞不好路上有三个老家伙的眼线,传回皇都,她们才知道她去慈悲寺的决心,少来打扰她。 -- 第11页 但也不能让她们觉得她真的跑去修行了,免得徒增猜疑。 所以静凡大师是最好的挡箭牌,正好以此降低她们的戒心。 此计甚妙! 静凡愣了片刻,发现周遭护送的军队所有人依照周窈的话都下了马,与他徒步前行。 他捏紧念珠,兀自转身。 然后周窈就看到,静凡大师默默加快脚步,避她如避瘟疫一样,迅速躲开整整三丈远。 周窈:“……” 静凡大师有一种神奇的超能力。 他有强烈的距离感,仿佛背后长了一只眼睛,何时何地都能远离周窈,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直到中途众人在驿站歇下,第二天周窈起来换了干净的鞋子裙子,他才和周窈道一句“早”。 周窈很莫名其妙,暂时没参透大师这句“早”有何深意与禅机。 这日,周窈睡醒了就起,比驿站里养的母鸡醒得还早。 她没喊醒旅途劳顿的小胳膊小肚子,自己洗漱洗漱,下楼来捞了个菜包子叼在嘴里,走到院子用脚尖轻轻蹭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母鸡,搞得人家一身起床气。 驿站门口,英姿飒爽的女子直身骑一匹赤血骢在草海里奔腾。 那匹赤血骢一身健肉,姿态高贵潇洒,骢毛迎风飞扬,它上过数年战场,马蹄踏过无数尸体,见证过千万次厮杀。 “陛下。”见到周窈,薛婧将军跳下马,恭敬朝周窈行礼。她肌肉如钢,变装用的平民服也掩盖不住她军人挺拔的气质,相比之下,周窈就太软了点,“陛下,您重拾信心了?” 周窈没听懂,什么叫重拾信心? 她想了想,估计是夸她早起,有做一个好皇帝的信心,便意味深长地点头:“嗯~” “太好了,陛下资质本就天赋,这也是卑职这么多年来,一直坚信陛下不会放弃的原因,只要陛下有心,天下就没人能伤到陛下。”薛婧自顾自道,完全没发现周窈和她在两个频道,“属下失言了,微臣不打扰陛下练体。” 练体?这人说话怎么如此玄乎? “辛苦了。”周窈笑着要扶她,谁知她方上前一步,那赤血骢霎时嘶鸣了一声,跨着蹄子往后退,头扯住缰绳左右摇摆,愣是安抚不下。 “陛下赎罪,陛下凤气太旺,赤血骢太敏感,难以承受。”薛婧小声请罪,忙去拉缰绳,那赤血骢这才被安抚下来,哼哼着别过头去不看周窈。 “不过昨晚上,静凡大师投喂,它倒很是安分。” 好家伙,这马竟然搞区别对待。 周窈尴尬一笑,远离这匹怪马,绕到屋后的空地去,寻到一处平整好地界,想面对清澈的小溪晨练。 好巧不巧,上游不远处,有一白袍僧人,以方巾为蒲团垫着就地趺坐,喃喃诵经。 秉着友好来往的精神,周窈嬉笑着凑过去朝他招手:“静凡大师,起的可真早啊!” 静凡的早课被打断了一瞬,他朝周窈点点头以示友好,继续诵经。 周窈也不敢搅扰他,站在离他四五米远的地方,面对潺潺溪水,站定,默念:“第三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舞动青春,现在开始。” 静凡不受其扰,默默念经。 他心中有拍,诵经不成问题。 “预备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静凡:…… 他稍微顿了一下,目光透过浓密的睫毛射向周窈,充满了大大的疑惑,诵经的节奏不自觉跟着周窈走。 “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娑婆诃.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 静凡眉头一皱,长舒一口气:阿弥陀佛,平心静气,善哉善哉。 他闭眼又念《心经》,脑子里充斥着不远处的数拍声,竟如获木鱼。 约莫过了一会子,他念完一遍,转头来看。 周窈还在兀自做操,认真无比,姿势十分标准。 “跳跃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周窈与静凡隔了好几米,但她大幅度的跳跃动作依然溅起了溪边的小石子,一颗小石子飞到静凡的膝盖上,他脸颊微微一抽,把小石子弹开。 谁知又有好几颗飞过来,还带了少许灰尘。 他赶忙闭眼:勿嗔勿怒。 等周窈一套操做完,她已经满头是汗,可谓畅快淋漓神清气爽。 她轻轻喘气,“哦吼”一声,一转头。 静凡大师凝望着她,眼神里甚至有点幽怨。 “咳咳,”周窈清清嗓子,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尴尬,脚趾头偷偷扒拉鞋底,“抱歉大师,打扰到您了?” 静凡念声“善哉”,起身,自坐的那面收起布巾,叠得严丝合缝。 完了抬腿走人,没和周窈说一句话。 周窈:…… 第6章 大师就是我的亲师 大师说一,我不会说…… 静凡大师可能讨厌她。 周窈得出这个结论,可谓证据确凿。 毕竟周窈原身是个十足的风流人物,见到男的就像行走的泰迪,日天日地日空气。静凡大师虽皈依佛门,但也是男儿身,远离她实属正常。 慈悲寺坐落在临渊的西边,背靠保山,下临梵城,距离皇城不远,仅隔了两个城镇,一行人徒步走了两个星期,终于抵达保山脚下。 -- 第12页 初夏葳蕤的草木间,窜出一团团花蕾,高山流水中隐约传来山歌声,都叫周窈心旷神怡。 远离浓郁呛鼻的凤窝香,周窈一路闻遍自然青草香,骨子里的摸鱼本能被诱发出来,整个人的调性也瘫了不少。 薛家军护送得力,一路风雨无阻,小胳膊说薛家军在战场上各个生猛如虎,是不可多得的精兵。 周窈觉得很踏实,但阵仗未免太大,就吩咐道:“慈悲寺乃佛家净地,到慈悲寺后,咱们几个进去就够了,其余这些人,统统在外头找个宅院定居,莫要惊扰了人家。” 慈悲寺脚下竖有三道拱门,供香客车马辘辘而过。众人行过拱门,穿过一条四车宽的街道,街道两侧均裱有手写佛经。 周窈一下子肃穆起来,她掀开车帘,望见如山高的百级台阶上,坐落着一座偌大的明黄色寺庙,平舍宝塔,交错纵横。 “施主,”静凡大师双手合什朝周窈行了个礼,“上香礼佛自此往上便可,但寺内不兴逗留,施主上完香便可在梵城歇脚,你我之缘至此便了,贫僧先行回寺了。” “大师辛苦了,大师一路苦修,白衣未染,真真玄妙。” 无视周窈的一番夸赞,静凡微微抿唇就算笑了,他转身没入人群,四五步便没了人影。 一个弹指后,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静凡大师回来了!” “静凡大师!” 倏然间,虔诚的香客们纷纷驻足朝一个方向双手合什行礼。 个别富家小姐像打了鸡血的粉丝,两阶并做一阶飞上慈悲寺,鱼贯而入。 可怕,要是静凡大师没有皈依佛门,这群女人岂不疯了。 周窈啧啧摇头,转而吩咐道:“小胳膊小肚子,咱们要伪装成高家侄女。就说……高大人倒了,林相国为作表率抄了高家,咱们无处可去,愿将全部身家献给慈悲寺。出家人慈悲为怀,定会感动于我们的诚心,收留我们。” 小胳膊点头称是。 叫薛婧等人自行安排,周窈兴奋地揎拳掳袖,沐浴着初夏好日光,踏着微风,同小胳膊小肚子拾级而上。 小风吹起周窈明黄色的纱裙,她顶着一张大美国色的脸,一颦一笑都明丽如天上的骄阳,引得众人频频回望。 山门渐近,赭墙香饰顶上,书有“慈悲为怀”四个大字。花雕拱门左右各有金色门联,刻有两行梵语。 据路人说,那是“众生皆平等,众生皆可生”。 入门后绕过一巨大石墙,慈悲寺空旷的门庭一览无余。 “阿弥陀佛。”一身着灰色方袍的监寺比丘尼上前接引,“施主是?” “我?”周窈当即挂上一脸的苦逼相,坠下一滴晶莹的泪花,“我家被抄,我无处可归……大慈大悲的慈悲寺啊,能不能收留我们……呜呜呜……” 小胳膊“嗷”一嗓子跟着哭,她瞥向一脸傻样的小肚子,狠狠朝她的肚子一掐一拧。 小肚子震惊地看着小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顷刻间也崩溃得哭了起来。 雷声大雨点小,一个嚎得比一个响。 寺庙外头来了个临渊人,据说是高大人家的侄女,如今无处可去,想入佛门带发修佛。 出家人慈悲为怀,悟善住持听比丘尼细细复述此人遭遇,面沉似水,十分悲痛:“雪中送炭乃大慈悲,快把可怜人带进来吧。” 少顷,满脸虚假泪痕的周窈出现在住持屋内。 悟善住持望见来人,目眦尽裂,手里一使劲,差点把数珠给捏碎:“陛下,您怎么来了……” 悟善住持看周窈,就像羊妈妈看一头恶狼。 她与周窈大眼对小眼,再看窗外院中来来往往的年轻比丘,仿佛看到了周窈的下酒菜。 原来住持见过原主。 周窈放松下来,干脆不演了,虚心有礼:“住持不必苦大仇深,正如朕在慈悲寺门口所说,朕此次前来,真的是修身养性,潜心学习政治兵法。住持放心,朕不会给慈悲寺添麻烦的。” 悟善住持还想挣扎:“陛下,小寺人来人往,陛下若有个万一……” “无妨,朕带了一个连呢。” “小寺鄙陋,陛下凤体要紧,早年听闻陛下有头疾……” “啥?没有的事,我没觉得我有头疾啊。那都是谣言,朕康健得很,安排一个普通禅房给朕便可,朕不挑。” 悟善无话可说,颤抖的手捏起袖子给自己抹了把汗:“陛下方才说,要假借学习佛法,钻研政务、兵法?” “是,不知慈悲寺可有三者精通的高人?” “这……有还是没有呢……” 悟善住持眺望天边,质疑今天早上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当今陛下的恶名,她早有耳闻,也亲眼所见。当年先皇病逝,她去宫中诵经,周窈不仅没有半分悲色,还对自己身边的小沙弥又是抛媚眼,又是动手脚的。 后来还听闻,陛下得不到人,干脆把人家的画像挂在云华宫的柜子里夜夜瞻仰。 实在是……荒谬。 好巧不巧,当年的小沙弥慧根超凡,如今已是慈悲寺内的首座。 而他,恰巧读书甚杂,三者精通。 更巧的是,那人前脚刚刚回寺,陛下后脚就来了。 不能说,不能说。 住持敛目,思忖怎么在不打诳语的情况下度过这一劫。 -- 第13页 一沙弥尼端茶入内,听到周窈的询问,天真道:“有啊,高小姐可知静凡大师?他什么都会,我们可崇拜他了。” 悟善住持当即一口气倒回去,觉得自己是时候圆寂了。 “哦?”周窈犹豫了一下,笑出一排贝齿,“我都行,住持以为如何?” 慈悲寺的围墙不高,春日正好,繁花如雪堆如云浪,一簇簇争相探进头来,俏丽娇艳。 静凡刚回到春光烂漫的净莲院。 他想起周窈那句“白衣未染,真真玄妙”,首要便把白色的海青换掉,穿上黄白游的长褂。 窗外翠鸟高鸣,啁啾出一派明媚,这是尘俗里的小温情。 静凡大师坐下安心诵经,香光庄严。 蒲团还没焐热,沙弥来报,说住持唤他。 静凡心情不错,一路上,心想慈悲寺应是有佛祖庇佑的,否则怎么连春草的气息都更清冽呢。 他勾唇淡淡地笑了,春晓般温润。 穿过廊庑的拐角,响起一串蹦跶的脚步声。 嘭! 一女子陡然与他碰了个满怀。 对方一个不支撞进他怀里,他忙从容地偏过肩膀,把人定定扶住。 “施主可有大碍?” 他温柔询问,慈眉善目,蓦地对上她太阳花般的明媚。 是周窈。 他手腕骤然一僵,不留痕迹地退后半步,心头惴惴。 “阿弥陀佛,贫僧冲撞了陛下,陛下赎罪。” 周窈忙摇头,客气地行礼:“无事无事,是我莽撞了。哎呀,大师换身衣服我都认不出来了。大师不必多礼,以后还麻烦大师多多照顾。” 静凡忙推辞:“陛下说笑了,贫僧不过与陛下同路归寺,谈何照顾。” “大师,我来慈悲寺不是上香的,我是来住的。” 住? 静凡大师平静的面具下可能已经龟裂,瞧着有点僵硬。 “陛下……要住在慈悲寺?” 她十分乖巧地点头:“是啊,还要向您学习呢。” “陛下说笑了,偌大慈悲寺,长老众多,定会有人悉心照看陛下,哪里轮得到贫僧。” “大师不必谦虚,”周窈礼貌地虚握他的手,上下摇了摇,“住持说了,以后大师就是我的亲师,大师说一,我不会说二!从今往后,无论是早课晚课,我定遵照大师的要求,积极求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闻言,静凡那张悯怀众生的脸差点没绷住,额角狠狠抽了一下。 第7章 住——持—— 贫僧罚施主今天只准吃清…… 从前,保山之下乃西面慈悲寺,东面寂照庵。 两百年前,有一位住持发愿,将慈悲寺山门牌匾换成普度众生。此后,两家合一,成为全禾单唯一一座比丘、比丘尼共同修行的寺庙。 刚开始,慈悲寺饱受非议。好在寺中从未抖出犯戒的事儿,渐渐地,慈悲寺净土名声大燥,成为禾单四十九寺的领头羊。 周窈顺利入住,成为领头羊身上最卷的那根羊毛。 斋堂后是禅房,西男东女,住持分配给周窈的禅房位于最东侧,据说是寺内最大的独居院落,名曰三方院。 说是最大,实际上小得很,一眼就能望到底,屋内仅设有一榻一案一柜。 硬榻上放有一黄色蒲团,质地也偏硬。桌案上摆有《金刚经》《心经》《坛经》,还有佛家三具足——香炉、烛台与花瓶。 柜子里放了一串赤铜的十八数念珠与一个棕色木鱼,还有一个小烟灰缸。 哦,周窈仔细看了看,这不是烟灰缸,是钵。 整个三方院就连她的盥洗室都比不得,遑论周窈的床。加花圃目测四十个平方不到,两个禅房各十平方,灰色墙面,空气中散发淡淡檀香,还裹挟着一丝霉味。 好在周窈不挑,当夜,她就着檀香睡得极沉,反而是小胳膊小肚子在隔壁屋折腾吐槽睡得不舒服,闹到半夜才呼呼入睡。 第二日清晨,晨钟尚未敲响,周窈就醒了。 一般这个时候,学校都叫她起来晨跑了。 她哼哧哼哧爬起来,换上淡橙色的宽松缎裤锻炼身体,跳一遍雏鹰起飞、一遍舞动青春,今日锻炼就算结束。 她香汗淋漓,在院内拉伸一会儿后出门。 天朗气清,保山的黎明疏星淡月。飞檐画栋间,挂有不少佛家典故,配图生动,禅意不尽。 周窈所到之处,头光面华的出家人纷纷驻足回首。 慈悲寺在禾单赫赫有名,香客络绎不绝,因临近国都临渊,梵城又足够繁荣,皇亲贵胄更不在少数,但周窈这么吸睛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 因她昨儿那出戏,众人看她的眼神,惊艳中又夹杂着怜悯。 好几个小沙弥看她看得头皮都红了。 周窈迈着轻盈的步子和众人擦肩而过,兴高采烈向所有人问好:“早上好。” 比丘尼与沙弥尼礼貌回:“高施主早。” 比丘和沙弥则转身就走,走了还舍不得,非要偷偷回头瞄她一眼。 什么意思? 疑惑地来到禅房门口,周窈正立于长廊下,在过道上发现亮点。 此时天边方蒙蒙亮,燃烧殆尽的蜡烛昏黄,就着天边斑驳的日影天光,照亮不远处僧人禅房门口、犄角旮旯的墙上贴着的一张公约——昨日经过还不曾有。 -- 第14页 周窈这身子五感极佳,一眼瞥见公约顶头几个字:慈悲寺新则十二项。 墨迹都还没干呢。 新则上书: 沙弥、比丘须对新来的高施主要极礼遇,敬而远之,一则禁攀谈,二则禁打听,三则禁对视,四则禁同桌邻座,五则禁议论,六则禁注目,七则禁交易,八则禁同行,九则禁触碰,十则禁互相施与,十一则禁一日内在其面前逗留合计超过半刻钟,十二则禁一日内与其碰面超过三次。 下书:定业不可转,重业不可救。 周窈:……住持待众生,也不太平等啊。 想到是原主的风流债作孽创下的因果,周窈也就认了。 她绕过长廊,去后厨亲手下了一碗素面。 并非她自吹自擂,上辈子在宿舍的时候,她经常偷拿小锅开小灶,舍友吃过都说好,隔壁学妹都馋哭了。 忙活了一会,用瓷碗装好面,周窈趁热送到一独立院落。 相较于集体宿舍一样的禅房,静凡大师的院落如三方院一般单独辟开,相对僻静,门口棕扁上书 “净莲院”三字,院内有一小塘,塘内种满了莲叶,有几朵莲花方冒出一点头来。 池内有十几只比猫还肥的锦鲤,它们看到周窈纷纷聚集过来,头顶荷叶探出大眼睛朝她阿巴阿巴地啵嘴。 四周有多个禅房相连,据闻此处曾是慈悲寺长老与首座的共同住所,不过近几年,长老纷纷往保山后的独立院落闭关,唯有年轻的首座——静凡大师还住在这儿。 女子本不应擅自进入男子禅房,但周窈身份特殊,又因静凡大师似乎只在净莲院修行,很少去别殿讲课,寺内配听静凡大师讲课的僧众也少,大家修行都不够,住持才屈于她的淫威,勉强给她颁发了能自由进出“净莲院”的通行证,并且要她对天发誓不会对静凡大师动歪脑经。 周窈当场发誓:“我若对静凡大师有非分之想,就天打五雷轰,喝凉水也塞牙缝,一辈子没男人。” 但她很奇怪,世间男人千千万,她干嘛死磕一个和尚,你们是不是对静凡大师的魅力有什么奇怪的误解? 住持:不,是你! 周窈走到紧闭的门窗前,贴着窗户听了一会儿。 屋内有郎朗诵经声,大师应是起了。 那日住持对周窈说,佛家子弟、居士礼佛,每日晨起做早课,还要打扫院内。 周窈轻叩门扉:“大师,早饭我放在门口了。” 里面没回话,她弯腰把面放在台阶上。 吱呀—— 门突然开了。 “大师早!”周窈猛地起身。 静凡恰巧俯身要拿那碗面,想说一声“施主不必费心”。 “嗝”的一声,周窈的额头狠狠顶到大师的下巴。 那声音,特脆。 “大师!” 静凡捂住下巴,猛地后退一步,星海一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愤怒的火焰,旋即又狠狠压下去,蒙上一层人为的宽容。 “阿弥陀佛,施主起得颇早。” 周窈觉得静凡大师说话时有点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嘴角里蹦出来似的。 “大师,对不起。” 她抬起头,静凡大师的脸离她很近。 眉眼温润,皮肤白皙,周身干干净净一尘不凡,黄白游大褂与天边的鱼肚白浑然一体,仿若蒙上一层圣光。 他鼻尖偏右的那颗小痣,在练达清朗的气质衬托下,更别具一番风情。 她礼貌地后退两步,朝他郑重行礼:“往后还要向大师多多请教、叨扰,所以总得做些什么,就擅自献丑了。若给您添了麻烦,还望海涵。” 她礼数周到,道歉也十分有诚意,不像是别有用心。 静凡怔怔望了她一眼,端起门口的斋面,温和道:“那施主就先将这净莲院打扫一番,喂食锦鲤罢。” 晨光从远处的山头照射下来,给院子镀上一层金。 周窈抄起笤帚扫落叶灰尘,笤帚与青石板地摩擦发出唰唰唰声。院子里还种有一棵含苞待放的栀子树,周窈背对着房门口,悉心地为它浇水。 她走到哪,鲤鱼群便一簇簇游到哪,朝她张嘴要食,白嫖精神可嘉。 静凡静坐在蒲团上,念完一段经间或睁眼,清凌凌的瞳孔里倒映出周窈忙碌的身影。 她乌黑直发束在脑后,总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得从鬓角溜出来飘到额前,纵然是劳动也面带微笑,还时不时朝他招招手。 静凡闭上眼,又瞥向身侧热腾腾的青菜面。 他放下数珠,端起碗与竹箸,搅几圈有些发糊的面,勉强往嘴里送了一口。 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他顿了顿,咀嚼数次方咽下,又吃第二口。 “大师,我来拿鱼食。”周窈扫完院子,裙角已然沾上了些许灰尘。 静凡把她拦在门口,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去吧。” 周窈拿着鱼食走到池塘边蹲下来,取一把握在手里,偏不给它们,狡猾地把手放进水池。 鲤鱼们闻到味道争先恐后涌过来,用软糯的嘴唇阿巴阿巴抿她的手,一条挤一条,有的鱼身材小,被胖大的挤到边缘去又游回来,一跃出水,蹦跶到周窈面前,溅出三尺高的水花。 她瞧着这群傻鱼,乐呵极了。 慈悲寺的千钟敲了一百零八下,周窈喂好鱼,起身伸了个腰。 -- 第15页 院内有一圆形石桌,配有两个石凳。 静凡走出房门,将门合上。一张俊脸出尘,美中不足是下巴太红。 他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摊手道:“施主,坐罢。” “来了来了。”周窈屁颠屁颠跑过去,把鱼食盒放桌上,水滋滋的手直接往身上擦。 静凡眉头一蹙,干脆闭上眼,推送几颗数珠:“今日,我们便先说佛法。” 啊?先说佛法? 学习的兴趣“啪”得没了。 周窈对佛法一窍不通也没兴趣,她可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对佛法纵有崇敬,但总归是个无神论者。 她打哈哈笑道:“大师,要不你先教我识字,我太久没看书了,有些字我都不认得。” 静凡眉头皱得更深了,只当她是开玩笑:“贫僧精通佛法,其余朝堂上何愁没有良师?若施主有异议,请回吧。” 得,静凡大师一言不合就赶人。 周窈忙安慰道:“学学学,学佛法。” 静凡:“阿弥陀佛,施主尽可先提问,贫僧看看施主对佛法的了解程度。” 对佛法,周窈可谓见识浅薄也毫无兴趣,最多看过《济公》《西游记》,但人家要她问,她只能硬着头皮问。 憋了半天,她支支吾吾:“嗯……为什么佛祖要踩莲花?不能踩牡丹花、绣球花、霸王花?我觉得栀子花也挺好看的……” 静凡大师眉尾一跳,解释道:“莲花净洁,出五浊世而无所染着。佛经中言,人间莲不出数十瓣,天上莲不出百瓣,净土莲千瓣以上。故佛祖所坐,均为千瓣莲,并非普通莲花。” “哦,那你刚才说净土,真的有净土吗?” “有,成佛便往净土。” “哦,那佛祖在净土都干啥,平时除了坐着讲经,有没有别的什么娱乐项目。” 周窈想到在现代,寺庙的香火箱上都有支付宝二维码了……那现代佛祖会不会也刷手机上网冲浪吃吃瓜? 静凡大师眉尾又跳了一下:“娱乐项目?” 周窈道:“比如搓麻将、净土村头嗑瓜子聊聊天……” 静凡大师脸色很不对,像要打人。 周窈连忙闭嘴,赶紧换了个问题:“大师,佛祖为什么是个菠萝头?” 风吹草动,只能听见鲤鱼的游水声。 静凡大师咬牙切齿,手里的数珠转得飞快:“那不是菠萝,是螺发。” 周窈缩了缩头,但她真的很好奇:“奥……但那个发型要怎么做啊……烫头吗,那为啥一般的出家人就要光头呢?为什么菩萨就有头发呢?你为啥不烫一个?” 静凡:…… 周窈识相地闭了嘴,虽然她对净土的烫头机构以及托尼老师的身份很感兴趣,但也不敢问了。 沉默片刻,她兀自嘀咕:“难道是观世音菩萨帮佛祖烫头吗……”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崩断了,静凡睁开眼睛,凉声道:“施主,把手伸出来。” 周窈疑惑,她伸出手,摊开来。 对方瞪了她一眼,扬手拍下。 啪! “!!!” 周窈连忙缩手,手心一阵酥麻,疼痛旋即席卷开来。 虽然不疼,但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一个出家人打她一个皇帝的手心。 周窈都不知道要先震惊哪方面,还是说应该庆幸这丫的没抄一根戒尺来揍她。 罪魁祸首捏着佛珠,慈眉善目道:“贫僧既当了施主的老师,就有规戒施主的权力,往后,施主莫要再问此等无聊的问题。” 是谁说的出家人慈悲为怀? 周窈怀疑这个寺庙的出家人都是非常规出家人。 她甚至怀疑自己入了黑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是不是大师非要她问的嘛,她只能问出这些问题啊…… 后来整整一个时辰,周窈都安静如鸡。 静凡大师从佛祖释迦牟尼的第一世开始说起,说他怎么参透佛法,怎么苦修,怎么借花献佛,又是怎么成佛的。 又说到什么观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巴拉巴拉,还有什么五通五眼…… 周窈听得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仿佛重回高中的数学课堂,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激动地讲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思维发散到天边去才得出第一步变式。 而她,就坐在下面专心致志抠自己的刘海,转头一看,旁边的同桌一脸血忽淋拉——人称挤痘圣手。 她越回忆越觉得眼皮重,头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 咚!她一下巴撞在石桌上,猛地坐直。 静凡大师的眼睛,又一次幽怨了起来:“施主可还记得贫僧方才说了什么?” 周窈抿唇,往后躲了一寸:“我……不记得,而且一点也没听懂……” 斋堂的饭钟敲响了,周窈口水咽得震天响。 她自己早饭都没吃呢。 静凡表面和善,实则笑中带刺,怒气要从他那圆润的脑袋里破出来似的。他横眉冷竖,声寒如冰锥:“贫僧罚施主今天只准吃清豆腐。” 周窈的脸一下子垮了。 “静凡啊。” 是悟善住持。 二人赶忙起身迎接。 悟善一只脚刚迈入净莲院的大门,就看见两个下巴发红的人一齐朝她走过来。尤其是周窈,眼睛还红红的,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 -- 第16页 难道! 住持草鞋一顿,如遭雷殛,目眦尽裂:难道她们!已经……然后情到深处,不能自已,顺势往下,互相啃过了对方的下巴?! 陛下眼睛如此之红,莫不是压不住欲望了? 不—— 千年的慈悲寺,要倒了—— 老衲愧对师祖啊——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周窈吸了吸鼻子,只觉得住持看她的眼神好生恐怖:住持是个妖尼吧…… 第8章 施主写的什么? 病来如山倒,住持一病…… 病来如山倒,住持一病不起。 周窈当天早上就觉得住持不对劲,眼神凶神恶煞不说,还浑身发颤,四肢发抖,怀疑住持入魔了。 慈悲寺请大夫来医治,有位比丘尼长老亲自下山把悟善住持接上山,说住持忧思过重,殚精竭虑,需要好好休养,整个慈悲寺就交给静凡了。 接下来的事儿也不归周窈管,她也懒得管,肚子饿地咕咕叫。 斋堂只剩零星几个比丘、比丘尼在用餐。 周窈甫一入堂,就被迫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 她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扯开一个微笑:“大家早上好。” 话音刚落,西边的僧众纷纷低头当没看见她,东边的比丘尼们则回她一句:“高施主早。” 周窈欣然落座,拽来一碗清汤豆腐炖金针菇挖着吃,虽不讲究,但嘴里一点味道没有,怪难受的。 此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胳膊小肚子才做贼似得朝斋堂里探头,小眼睛甫一发现周窈,忙笑脸贴过来,给她又是递水又是擦手。 小胳膊:“奇怪,小姐的手怎么滑溜溜的……” 小肚子端来一盘熟酥和一杯牛乳,周窈想吃,又想要静凡大师那双直逼灵魂的眼睛,摇头推辞:“我被罚了,今天只能吃豆腐。” 她赶紧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一身着上等丝绸小衫的香客正在对桌闷头捣鼓果脯,两三个不懂事的沙弥尼围着她窃窃私语。 “净莲院非要事不可擅入,师父说过,静凡师叔被明令禁止接受异性香客的无端布施,孔施主准备怎么送给静凡师叔啊。” “看起来好好吃啊,孔施主是怎么知道静凡大师喜欢吃甜食的?若是静凡师叔不受,孔施主要不要考虑布施给我们。” 大师喜欢吃甜食? 周窈竖起耳朵,身子微微后倾,瞟一眼那袋果脯。 她一早让大师生气了,要不也送点甜品讨好大师?毕竟她还需要大师倾囊相授呢,关系不能搞得太僵。 那姓孔的女子长得又高又瘦,脸上生有点点红斑,眉眼还算清秀。她朝沙弥尼们招招手,压低声音道:“这不就要靠你们了吗,这可是临渊万果园的果脯,一般人买不到的,我还是托我舅母买的。” 周窈听得一清二楚,朝小胳膊瞥了一眼。 小胳膊当即解释道:“孔姓十分少见,唯有一脉与秦太保有些关联,在梵城乃大户。” 那孔姓女子又道:“分你们一半,其余的,你们帮我送到静凡大师手里,一定要提到是我送的。” 一个沙弥尼舔舔唇,欣然答应。 周窈捏住下巴,吞一勺豆腐,转头吸一口小肚子递过来的豆乳。 有了,她去搞一盘花酥。 “小胳膊,去,差人到最好的作坊里买些花酥来。” 小胳膊应了一声,走几步又返回来:“小姐莫非要用来讨好静凡大师?” 算讨好吧,周窈说嗯。 小胳膊蛔虫病又犯了:“小姐,依小的拙见,咱们买来上好的原料,小姐亲自动手做岂不更有诚意?小的听说今早小姐亲自下了碗面给静凡大师,有此前例,您身为……那个黄天贵胄……买酥不费力气,反倒显得惯常了。” 这追不寻常人啊,得有不寻常的追法。小胳膊说完都觉得自己太牛了,要不是她不能人道,一定深受男子追捧。 周窈听罢觉得有道理,再者她又不是不会,便悠悠应下:“那就做。” 早饭休息一炷香的时间,该去上早课了。周窈慢悠悠走到净莲院,赫然看见那袋果脯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她好奇得坐过去看了几眼,用指尖轻轻戳,悄悄闻了闻:不过是普通果脯,嗅着也没多甜。 吱呀—— 静凡推开房门,黄白游长褂轻轻拂过鹅卵石间的小草,他静静坐下,用小臂轻轻划走那袋果脯:“阿弥陀佛,贫僧先为施主讲解我佛的基本教义。” 周窈正襟危坐,取一只准备好的炭笔,随时准备记笔记。 静凡眉目低垂,凉声道:“苦、空、无常、无我,均为我佛教义,苦有苦苦、坏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完了,周窈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捏着炭笔在宣纸上沙沙写下简体字,认真记笔记以保持清醒。 静凡停顿下来,他眉头微皱,看周窈在纸上鬼画符,墨炭把手染成黑色,连袖子都乌泱泱的,看得他眉心一跳。 “施主这是在做什么?” 周窈眨巴眨巴眼睛,略显无辜道:“我在记笔记,把您说的记下来。” “施主写的什么?予贫僧看看。” 周窈乖乖双手呈上,对方略略扫过,狐疑得凝视她:“施主写的这是什么字?” -- 第17页 “是……简体字。”周窈扯不出谎,赶紧把宣纸捞回来,“大师放心,我看得懂。” 菩提子数珠推了几颗,静凡抬起溪水般清澈的眸子,一眼就把周窈看穿了:“施主不识字。” 周窈:……她早就说过她不识禾单字咯。 但她很不喜欢静凡大师直接说她不识字,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鞭策结束辛辛苦苦考上大学,到头来竟变成文盲。 她嘴角勉强挤出一点弧度:“哎呀,被大师发现啦。我早前沉迷娱乐,没什么心思学习,所以功课都拉下了,不好意思给朝臣知道,怕她们贬低我,这才来慈悲寺的,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周窈瞎扯得脸不红心狂跳,从懂事开始就沉迷于后宫的帝王不识字好像也很正常。 但静凡大师是聪明人,万一他真如别人说得那么玄乎,六通俱全的,岂不把她看穿? 周窈紧张得吞咽一番,忙做贼心虚地把果脯推到大师面前:“大师,吃点甜的。” 静凡缓缓推动菩提子,每推一个,周窈都觉得他在做法驱魔。 倏然,他站了起来。 “大师!”周窈以为他要去昭告天下说自己是个冒牌的,忙发力攥住他的衣袖,“大师,别说!我错了,您抓住了我的小辫子,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 静凡缄默地瞪向她黑乎乎的手,以及被染黑的袖口,登时印堂发黑,额角青筋突出来几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贫僧只是去给周施主取字帖。” 周窈:…… 要是静凡大师没出家,可能分分钟扒了她的皮。 周窈被一脸黑线的静凡赶出了净莲院,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但好在逃过一劫,大师相信她是个不识字的文盲。 被赶出来后,周窈变成一条咸鱼。 寺庙里过午不食,中饭是她一日里的最后一餐,待太阳慢慢升顶,周窈只能回自己的小院子里开小灶。 彼时小胳膊正好去拿烹饪工具,周窈来到无人的小厨房,发现一箩筐新采摘的桃花,各个盛然绽开,娇艳的花蕊粉扑扑的。她随意掬一捧放到鼻尖嗅了嗅,果然好闻。 等等…… 周窈突然一抖,鼻腔被一大群细菌拿着鸡毛掸子搔似的躁动起来。 “阿嚏——” “阿——嚏——” “阿——————嚏——————” 原主竟然花粉过敏! 可是御花园那么多栀子花,净莲院也有…… 难道,她对除了栀子花以外的花都过敏! “陛下!” 小胳膊进来的时候,周窈已经用完三个帕子,整张脸跟指压板似的。 她告爷爷告奶奶地和小肚子一起把周窈抗回床上,大喊恕罪,说都是奴才的错,干嘛就不能在寺庙外头处理好带进来呢。 小肚子嘟囔道:“谁知道陛下不用去午课。”挨了小胳膊一个毛栗子。 花粉过敏让周窈体会了一把恨不得割鼻子的难受,更奇怪的是,这股难受还扩散发酵,引发脸痒,顺势往上点燃了头疾。 回禅房的路上,周窈一个白眼翻过去,直接晕倒。 难道我被大师用法力驱逐了? 周窈为此还有些惆怅,她还没当够皇帝呢。 不知过了多久,周窈是在小胳膊小肚子的哭喊声中醒来的,二人哇哇呜呜,如丧考妣。 她勉力撑开眼皮,静凡那张清俊的脸撞入眼帘。 他鼻尖右侧的小痣夺目,叫她移不开眼。 啊,如果静凡大师蓄发,一定是一位翩翩清嘉的郎君。 他骨相清秀且洁净的指轻轻拨弄桌案边的静神香,气泡音轻轻地:“阿弥陀佛,施主如今可好些了,头疾可有缓解。” “什么?我真的有头疾?”周窈无语,果然缺乏锻炼又纵欲过度是一切病症的根源。 她撑着坐起来,脑内一阵眩晕。 数十方手帕叠放在床头柜上,地面干净如洗,就连空气都清冽许多。 周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这禅房好像被人打扫过一般,过于干净整洁,处处透露着强迫症的气息。 小胳膊和小肚子跪在一旁,边哭边打自己巴掌:“小姐的头疾这几日一直没复发,奴才们就怠慢了,奴才罪该万死。还好静凡大师有专门治疗头疾的药,要不然奴才就是死十次也不够。” “行了行了,别哭了,我没什么大碍,多锻炼身体就好了。”周窈烦躁得挥挥手,话音不自然地顿住,鼻子一吸溜,感觉又要流鼻涕,“呃,阿,阿——” 电光火石间,静凡蓦地捞过两块干净手帕盖上周窈的脸,轻轻按住她的鼻子,往后挪了两尺:“劳烦施主务必用手帕。” “谢谢大师。”周窈操着一口浓重的鼻音,接过手帕擦了擦,“大师即便生我的气,也没对我见死不救,果然慈悲。”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有难,小……”他双手合什,瞟了眼小胳膊,仿佛这蠢蠢的名字烫嘴,“小胳膊施主又往净莲院向贫僧求助,贫僧自当伸以援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吧啦吧啦吧啦,静凡大师念了好久。什么天啊地啊业啊因果啊,周窈躺倒回床上,越发昏昏欲睡。 “……如今施主入我慈悲寺已成定局,也是一种缘,若能净业障,自当圆满。”静凡念完,浓密如扇的睫毛微启,发现床上人早已蜷成一团睡了。 -- 第18页 小胳膊小肚子互看一眼,不敢说话。 周窈侧躺着,两手微微握拳放在下巴下面,因擤鼻涕擤多了鼻尖有点红,脸部过敏的地方已然消肿,不再那么凹凸不平,反而若凝脂般光滑。她方才醒来又睡,眼睫上还坠有点点泪花,一颤一颤的,随时都会滑落下去洇在床单上。 初夏溽热,她鬓角出了点汗,黏在白皙透粉的脸蛋上。 这世间女人主宰,故而女人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风流倜傥、霸气外露。但美是多样的,也不乏有有纤弱的女人。那些人,统统没有周窈看着这么…… 诱人。 静凡不自觉顺圈抠了好几圈数珠,眼眸暗淡了一瞬:“阿弥陀佛,定业不可转,重业不可救。” 第9章 小——瘪——三—— 大师,这本书你不…… 周窈再醒过来,已然夕阳西下,天边晚霞被泼上一层橙红色,与白云交相辉映。 下床伸展一会儿,有绝佳的听力的她耳朵一提,听到小胳膊和小肚子在院子里犯嘀咕。 小胳膊:“我去求静凡大师想办法的时候,大师迟疑了好久。” 小肚子没说话,但周窈已经能联想到她瘪着嘴的呆脸了。 小胳膊:“哎你说,一个出家人得多讨厌一个人,才能在出手救人的时候还思量再三啊。” 小肚子这才惊诧道:“啊,原来静凡大师讨厌陛下啊。” 大师果然还生她的气。 就因为她问了几个蠢蠢的问题、用简体字记笔记? 周窈闷头想,越想越害怕,猜测大师可能修的是比较偏激的佛法,和她知道的普度众生的佛法是两个路子。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道歉及感谢的诚意还是要有的。 周窈打起精神走出房门:“小胳膊,准备准备,我们去做花饼。” 鲜花已经被小胳膊洗过,清去花粉,散出淡淡的甜香。 周窈撸起袖子,非常熟稔地搅合水和粉、揉面、发面。 小胳膊惊讶但不敢说话,小肚子流着口水趴着呵呵傻笑,胖胖的腮帮子耷拉在桌面上。 “陛下,”小胳膊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静凡大师一直没给您好脸色,您说是不是因为八年前先皇病逝那次,您做得太过分了?” 周窈把花瓣倒入少许糖水、蜂蜜搅拌、舂打,抬起灰扑扑的头:“什么事?” “就那次呀,那次。”小胳膊不敢说,使劲朝周窈挤眉弄眼。她拿了一个空杯子,假装往小肚子头上一浇:“就那次。” 你搁这演默剧呢? 周窈没好气道:“什么这次那次,说人话,以后禁止打谜语。” “先皇病逝,请慈悲寺悟善住持入宫诵经超度,当年还是沙弥的静凡大师随行,您在御花园对人家又是抛媚眼,又是摸手的……”小胳膊说着说着自己抖和起来,起开一胳膊鸡皮疙瘩,“恰巧您那时候啊,刚和新宠在御花园嬉戏完刨过土,您那手啊,全是泥巴,静凡大师又有洁癖……” 等等! 周窈一愣,发现了华点:“你是说,静凡大师有洁癖?” 小胳膊点头:“是啊,很严重呐,下午的时候,静凡大师救人也不疾不徐,还特意叫我们收拾到一尘不染才肯过来。” 原来如此! 周窈想起早前种种,例如早前行路途中,她一脚的泥,静凡大师躲她远远的,也不让她进屋子帮忙打扫。特别是今早!她满是炭渍的手还弄脏了人家的袈裟。 她确实多有冒犯,怪不得人家讨厌她。 小胳膊挠头边观察周窈脸色边说:“那日,静凡大师躲您远远的,您一怒之下,捞了一杯泥水,浇人家头上了……您忘啦?” 欧! 周窈只稍微想象一下那个场面,便觉脚趾头抠地抠得生疼。 原主真不是个东西。 事不是她干得,但锅得她来背。 周窈长叹一口气,扶额,觉得头开始疼了。 桃花饼一直做到月亮高挂,星野四合。 用精致的小盒子装起来,周窈把它放在床头。 床头柜上的香炉里,静神香早已烧完,但仍有淡淡的香味。周窈很喜欢这个味道,清新淡雅,仿佛置身山林瀑布间,配合窗外的蝉鸣,颇有几分禅意。 回头得问问大师这是什么香,多买些放在云华宫,她受够了凤窝香那股致幻气味了。 周窈拿起床边的《金刚经》,问小胳膊:“你来,你读一遍给我听。” 小胳膊:“啊?哦……” 她从笔筒里拿出一根炭笔,用布裹了一圈打了个小结当笔套。 小胳膊磕磕绊绊读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周窈就在纸上写:“如是我闻:一食,佛在舍为国其树给故毒○……” 意思无需理解,会读就能背。 周窈拿出当年学英语的办法,硬生生把一本禾单字的《金刚经》念熟背下,直到半夜。 陛下好勤奋啊! 小胳膊隔着纸窗,见屋内灯火绰绰,欣慰地和小肚子在院外报团哭泣。 小肚子泫然泪下:我好几天没吃肉了呜呜呜…… 翌日,周窈比前一天稍迟一些来到净莲院。 她先停了一会儿,等门内诵经声暂告一段落,方轻叩门扉。 -- 第19页 “大师,早上好。” 静凡大师开门朝她行礼:“阿弥陀佛,施主早。” “大师,昨日弄脏了你的袖子,属实抱歉。”周窈一脸诚恳,朝他九十度鞠躬,“回想起来,归寺路上也多次冒犯到你,我深表歉意。” 静凡数珠的手一顿,显然有些惊讶。 “那个……我给您带了花饼。”周窈拎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是红色漆器,十分考究,但并不奢华,上刻千瓣莲花图,也是周窈精心挑选的。 盒内飘出淡淡的甜香,静凡眉梢微挑,眸光闪过一瞬欣喜。 “赠给大师,以表歉意。” “阿弥陀佛,施主费心了。”他默默接过,眉眼舒缓了许多。 “还有,大师,学生实在蠢笨,连字都不识,往后可能要给你添麻烦了,但学生一定会努力学习,还望大师不论佛法还是政治、兵法,请不遗余力传授给学生,学生定尊师敬道,克己守礼。虽不能保证成绩多好……但学生会努力的!” 周窈朝静凡大师郑重作揖:“学生不识字,尚不懂字里行间的意思,但为表决心,已通背全篇《金刚经》,还望大师指点。” 静凡大师默不作声,就像一尊高贵的佛像。 周窈脸上爬起一层羞耻的红晕,清嗓子道:“嗯哼,那我开始背了。一品法会因由分。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阳光下,她立正站好,两手不自在得抠巴着裙裾,眼睛盯着门槛,背书声朗朗。她清甜的音调配合字正腔圆的念叨声,听来竟让人心绪平和。 静凡拎着食盒,桃花瓣唇微张,耐心听她一字一句将五千多字的金刚经背完。 莲花池内的锦鲤啵啵啵得咂嘴,早莲的花苞散发出淡淡清香,裹挟着清风拂过他的方袍。清光如粉撒在周窈认真的门面上,她的头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周窈背完最后一个字,确认没有背错的地方,紧张兮兮得抬眼看大师的反应。 大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根本看不出喜怒哀乐。 周窈心里啧吧一声,觉得大师浪费了这张俊脸。 须臾,静凡点点头,声音比以往温柔了许多:“那今日,我们便学《金刚经》。” 所以,大师这是稍微原谅她了? 周窈一个激灵,仿佛浑身上下的担子猛然卸下,肩膀轻松许多。 她乐陶陶跑到石凳边坐下,拿出有“衣裳”的炭笔,朝大师傻笑:“大师,请。” 静凡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用恒定的念经音调道:“《金刚经》全篇三十二品,全称为《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中,般若指慧明智慧,即八正道、诸波罗蜜,菠萝蜜则意为‘到达彼岸’,便是我们常说的度无极。此岸乃烦恼,凡夫皆此岸,彼岸乃菩提,诸佛皆彼岸……” 周窈:…… 完了完了。 她的眼皮子开始不听话地打架了。 她听得云里雾里,觉得玄之又玄,对比此等高深学问,突然发觉物理数学又实在又接地气。 不能睡! 才道了歉,决不能功亏一篑。 周窈撑住眼睛,头却小鸡啄米似的点来点去。 她昨晚上很晚才睡,生物钟一下子紊乱,睡意过于浓厚,她仿佛真的看到了彼岸,但彼岸没有佛,只有周公在翘腿喝馄饨,朝她快乐地招手。 “一品最后一句‘趺坐’,是……”静凡讲到一半,他微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的人虽然坐着,但眼睛早已闭上,脸陷在手心里强撑。 她的头渐渐地渐渐地倾斜下来。 咚! “我没睡!” 周窈一个扑棱站起来,擦擦嘴角确认有没有口水,心虚地不敢看静凡。 静凡温柔地笑了,比栀子花还清俊:“出去。” 静凡大师可真容易生气。 周窈连着两天被赶出净莲院。 事后小胳膊解释说,周窈好像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会在静凡大师讲经时睡着的女人,别的女人看着静凡大师那张脸,只会气血上头血脉喷张,越听越精神。 周窈委屈:可是静凡大师的佛学课是真的枯燥乏味啊…… 岁月缓缓蹉跎,慈悲寺的日子自在又逍遥。 这天一早,周窈变着花样做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刚端到净莲院,就瞧见早已做好早课的静凡大师正在扫地。 “大师今儿起这么早?”她把粥放在石凳上,邀请大师品尝新作,“大师,快来尝尝我做的银耳莲子羹。” “多谢施主费心。”静凡反手用瓷盖将碗盖上,没有用膳的意思,“施主,我寺每个季度均会扫除一番,清理污秽,如今正值蚊虫繁殖之际,全院皆要参与。” 三方院由小胳膊小肚子打扫,周窈自然不用费心,只是一路走来比丘、比丘尼都在擦窗户,她还以为是贵客要来,原来是大扫除。 “那我来帮大师吧。” “施主……”静凡欲喊住她,周窈当即抢过扫帚,朝他嘻嘻笑说大师放心,保证打扫得一尘不染。 静凡不想和她多费口舌,只能答应。他回屋取来鱼食,边喂那群肥硕如猪的锦鲤边用眼梢观察周窈。 周窈哼着劳动人民的小曲儿,颇有干劲,完全不像个四肢不勤的风流皇帝。 -- 第20页 静凡大师是个洁癖,净莲院自然一尘不染,说是大扫除,不过就是走个形式,有些时候不打扫都比打扫干净。 这是什么? 周窈倏然一顿,瞅着那仓皇逃窜的长纽扣,拿起笤帚就要打。 “施主,莫要杀生!”静凡忙抬手横在周窈与蟑螂之间,念了数声“阿弥陀佛”,“施主,放它一条生路吧。” “你疯了?院子里但凡出现一只蟑螂,就至少还有一百只。” 静凡大师摇头不理会,觉得她歪理太多,说话太毒。 大师不让“杀生”,周窈也不能妄自打虫。 她死死盯着那只蟑螂,只见它嘚瑟得左右摇摆,冲进了大师的卧房:“大师,它进去了!” 二人前后脚进屋,周窈一眼看到匍匐在书架上的小瘪三。 静凡一看,当即脸色惨白,呼吸一窒:“阿弥陀佛。” 他不可杀生,但架不住蟑螂很脏,趴在他的书上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可蟑螂又脏,他又不想捉它,就陷入了死循环。 大师瞪着一双水瞳,原地石化。 “大师莫怕,我来捉它!” 周窈当即抄起一本书就砸,那小瘪三飞快逃窜,不愧是南方的蟑螂,个头大不说,跑起路来竟能发出唰唰唰的响声,展翅还能高飞。 “哪里跑!” 周窈一书下去,正砸中心。 静凡忙不迭闭上眼,数珠疯狂乱推:“罪过罪过!” 周窈拿起书,那小瘪三的尸体赫然躺倒在地上。 “大师,这本书你不能要了,你知不知道,当打死蟑螂的那一瞬间,地上会有很多它的卵……” 她话还没说完就止住了,因为他看见静凡大师的脸色非比寻常的难看。 他捏着数珠的指腹泛白,唇色尽失:“出去。” 好家伙,又被赶出去了。 周窈蔫哒哒走出门,又听到背后一声唤。 “等等。” 她回过头,可怜巴巴看着大师。 大师愤怒地尾音都在发颤:“烦请施主,帮贫僧收拾干净再走。” 第10章 这是个黑寺 大师,你流血了? 《鬼谷子》。 周窈在斋堂边吃饭边翻看,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书的封面还有小瘪三的死亡痕迹固定线,保留了第一犯罪现场。 静凡大师一个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和尚,怎么看这种奇门外道? 当然,她不是说和尚不能看,也不是说鬼谷子是歪门邪道,只是这两者之间产生的联系十分诡异。尤其这本《鬼谷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她看不懂,但她能想象出静凡大师对此钻研至深。比起佛法,他可能更精通政治。也许把毫无背景的、看上去好像很慈悲的静凡大师丢进女子为官的朝堂,他也能混成个手腕高蹈、权倾朝野的相国。 小胳膊不愧是小蛔虫,一眼就看透周窈所想,开始哔哔:“小的这几日在寺内听到不少传闻,据说静凡大师是小乘根性。” 周窈记得大师教过她,佛教把人的根性分成三种:凡夫根性、小乘根性、大乘根性。 像周窈这种要吃好喝好,想做皇帝的人,就是凡夫俗子。大乘根性就是放得下提得起,度世间疾苦的贤者圣人。 小乘根性,却是那种怀才不遇、愤世嫉俗,或者消极悲观,对社会失望、只想修炼自身的人。 小胳膊朝那本《鬼谷子》努了努嘴:“小姐要以此入手嘛?” 入手? 周窈这才反应过来,当即赐她一个毛栗子,打得她嗷嗷直叫:“我尊师重道第一人,你让我入什么手,去去去,别烦我。” 赶走乱说话的小胳膊,周窈合上书,凝望从书封渗透进前几页的死亡痕迹,心道这本书算是废了,就算重新换个封面,依静凡大师的个性,怕是碰都不会碰一下。 但他肯定很喜欢这本书,注解不能白写啊。 都怪小强。 她朝外唤了一声:“小胳膊?” “诶~”小胳膊又屁颠屁颠地进来了,她就猜到周窈会叫她。 “去,买一本新的《鬼谷子》来,顺便通知薛婧,让她捐赠一批上等的驱虫香樟给慈悲寺。” 夏夜蝉鸣悠悠,与草地里此起彼伏的虫鸣互相回应,听来格外有层次。 静凡大师因今日亲眼见到周窈杀生破了戒,又因失去爱书,更因地板污秽,愁眉不展。下午拒见了周窈,他趁着晚课时间,独自趺坐,诚心诵经忏悔,以求佛祖宽恕。 自从周窈来了以后,他原本平静的情绪变得焦躁不堪、起伏不定,甚至有时被气得头疼。 “阿弥陀佛,还是弟子修行不够。”他喃喃道,洁白的指捻起小棒,一声声敲木鱼。 笃——笃——笃—— 他嘴里诵经,诵到一半,咳嗽了几声。 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箱子,静凡翻出一瓶药丸,熟稔吞下三颗。 冷冷的月光倾泻下来,为地板铺上一层淡淡的蓝。 那一年,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他被小女孩一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依然是在这样的月光下,他被同一个小女孩从头到脚淋了一身泥,从此心内成疾,越发见不得一点污渍。 “阿弥陀佛。”静凡察觉到情绪的失控,忙收拾药箱,趺坐忏悔。 他指尖有些颤抖地打开香炉盖,往里添置了四颗静神檀香。 -- 第21页 浓郁的安神气息飘荡开来,袅袅香烟盈满屋,从雕花窗弥散出去。 “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喃喃重复这一句,期望清空五蕴。 翌日一早,周窈捧着一盒龙井酥贼兮兮地迈入净莲院。 出乎意外的,今儿没听到大师的诵经声。 难道大师还没起? 周窈猫腰垫脚走到门前,撅屁股脸贴着门听。 屋内也没有敲木鱼的声音,唯有大师的咳嗽声在回荡。 “大师?”周窈敲门轻声问道,“大师,你身体不适?” 稍倾,屋内传来浓厚的鼻音:“阿弥陀佛,贫僧今日体欠,施主请回吧。” 大师生病了。 想到古代人小病也可能演变成大病,周窈忙不迭道:“大师,我帮你寻个大夫去。” “施主莫寻。” 这家伙难道还讳疾忌医? 想到之前自己头疼,大师三下五除二就拿出专治头疾的药,显然库存种类颇多。看来,大师经常生病了不看医生。 “大师,生病不看大夫可不行,不能自己瞎扛,万一恶化怎么办。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大夫。” 周窈转身就走。 吱呀—— 门开了。 静凡大师有些憔悴地嵌在门框里,形影相吊。慌乱中披起的白色中褂被风一吹便肆意翻飞,显得十分单薄。 “施主不必费心,咳咳……贫僧有难言之隐,生病从不看大夫,还望施主体谅。” 看他的样子像是感冒了,可大师平日里三衣具足,怎么就生病了? 她边思考边把那盒龙井酥、《鬼谷子》交给静凡。 二人相顾无言,静凡简单扫了一眼,《鬼谷子》的书角卷起许多,书页却是全新的。 静凡随意翻了几页,阗黑的瞳孔缓缓扩开几分。 书内密密麻麻均是他的注解,但字迹不是他的,丑陋如狗爬,画画似的歪歪扭扭,不成一家。 想象到不识字的周窈对着自己那本《鬼谷子》的注解依葫芦画瓢的样子,静凡不经意流露出一点笑意。 就一点点。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施主,稍等。” 静凡的咳嗽声很厉害,鼻音也很浓,相较于平日历里庄严肃穆的语调,反而填了一抹稚气。 嘿嘿,有点萌。 周窈抹鼻子窃笑。 他走到屋内,拿出又一本书:“施主,此乃寺内沙弥学字时用的字帖,为了让施主尽早识字并运用于朝堂上,贫僧做了些许改动,重新装订成册,施主拿回去学习罢。” 大师竟然亲自给她做了字帖。 欧!周窈双手接过,像受到表彰似的,感动得一塌糊涂。 “多谢大师!学生一定不负所望,勉励学习。”您真是个好人。 “嗯,咳咳……施主去吧。” 静凡大师阖上门,没多说一句话。 房间里偶尔传来咳嗽声,还有窸窸窣窣上榻的声音。 周窈捧着字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在现代小感冒还有特效药吃,但古代只有起效慢的中药,更何况大师还喜欢自己熬。 “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听了,回去罢。” 屋内人显然发现周窈还没走,无奈地催促了一声。 没办法,周窈翻了几页字帖,悻悻走出净莲院。 一路上,她赶巧遇到几个循循讨论的小沙弥。 “过不了多久便是授记日,你可有信心?” “静凡师叔说过,去我执而证涅槃,若对授记颇有执念,说明修行尚欠。” “哇,为惠师兄,你真乃我辈杰出者也。” 叫为惠的小沙弥被夸后腼腆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来。 周窈当即叫住他们:“三位小师傅还请等等。” 三个人起初定身朝周窈的方向先行行礼,道句“阿弥陀佛,施主好”,待他们仨抬头看清来者,有两个小沙弥立马撒丫子就跑。 “哎,等等,小师傅。”周窈追赶不及,只能拉住那个叫为惠的沙弥,“小师傅,静凡大师病了,还请去照看一下。” “阿弥陀佛,”方才还被夸是这届和尚中最牛的学霸,如今面对周窈,为惠的脸蹭一下红到头顶,脸往旁边狠狠一缩,压根不敢看她,“善哉善哉,高施主还请快快放手。” 哎呀,情急之下,她竟抓了人家的胳膊,把人家吓一跳。周窈赶紧撒开:“抱歉小师傅,对不起对不起。” “阿弥陀佛,高施主有所不知,”为惠自以为毫无痕迹地挪动脚丫子,慢慢侧对周窈,紧紧低着头,准备随时开溜,“静凡大师经常生病,此乃上天安排他需承受的苦修,他向来都是自己治疗,从不请大夫。我佛慈悲,若静凡大师就此圆寂,也是静凡大师修行圆满前往净土,我等凡夫不得插手。” 什么玩意儿?病死了就算他成佛了?你们这都什么邪/教言论。 周窈第无数次觉得这是个黑寺。 为惠隔空感觉到周窈的懵逼,勉强多说一句:“此乃静凡大师的师父——前任住持莲池大师定下的规矩,一切皆有因果,高施主莫要多管了。” 说罢,他非常敷衍地点头行礼,抬脚就跑。 周窈一个人在风中凌乱,满头问号。 这真的是她知道的佛家?出家人不能见死不救,这些和尚怎么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前任住持怎么能定下这种规定,难道是嫉妒静凡大师是个学佛的天才? -- 第22页 思维越发散越离谱,周窈已经联想到西游记去。 她抖擞精神,赶紧回院子里找小胳膊小肚子。 静凡躺在床上,难受得睡不着。 他头疼,鼻塞,嗓子疼,还忽冷忽热。 勉强翻了个身,他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茶壶,发现茶壶很轻,再倒不出一滴水。 托起沉重的病身,下腹部传来碾压似的疼,淡淡的血腥味在早已点完的静神香中肆意游走。 他紧咬牙关,颤抖的手却握不住数珠,冷汗湿透后背。 静凡用袖子拭去额上的涔涔冷汗,艰难坐起来。 “咳咳……咳咳咳……” 咚咚咚。 “大师,冒犯啦。” 周窈进房门的时候,大师正呆坐在床沿边上,怔怔望着她。 她学着他的口气和动作抢答:“阿弥陀佛,男女授受不亲,高施主快快请回。” 静凡: “……,咳咳。” 周窈左手拎一个冒着热气却不烫人的小水壶,右手拎着一个食盒。 她方才回院子里烧了水,叫小胳膊弄来冰块稍微降温带过来。 “这个水壶是小胳膊从云华宫带来的,保温效果极好,冬日一天都是温热的。你放心我已经降过温了,不会烫口,生病了要多喝温水。” 周窈非常熟练地给病人倒水,递到他面前:“呐,大师放心,我绝不逗留,等你睡了我就走。” 周窈变戏法似的,又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熬好的药:“喏,这是薛婧找梵城最好的大夫加急熬制的,对风寒有奇效,快喝了。” 静凡从头到尾没说话,只是迟疑又迟疑。 周窈端着药碗,抽空大大方方地环顾四周。 静凡大师的屋子比她的小一些,除了必备用品以外,有许多书架,那柄四钴十二环锡杖静静靠在书架边,自带圣光。 书架上除了书,没有任何装饰用品,只有一根浮尘一个净瓶,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香和制香用品。 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是她喜欢的静神香的味道。她曾问过静凡大师,大师说买不到。如此看来,会不会是他自制的? 嗯? 好像有一股……血的味道。 周窈一愣,下意识问:“你流血啦?” 第11章 大师老是针对我 高施主人美心善,定有…… 静凡本来已做完内心挣扎,决定接受这位热心学生的好意,乍听她一问,端碗的手霎时间停在空中,进退两难,试图折返。 “你受伤了?等会。”周窈打开门,往外头喊道,“小胳膊,快拿金疮药来!” 静凡大师一脸视死如归:“施主不必费心。” “不不不,很必要。大师哪里流血了?不方便的话,我出去,你涂,涂好了叫我,我给你倒杯水你再歇下。”周窈秉着尊师重道的精神,决意要照顾大师到底。 小胳膊啥都有备,她立马拿出一瓶上等的愈合散,周窈接过来塞到静凡大师怀里:“大师快快抹药,我一会儿进来。” 说罢,她兀自出门,“嘭”地合上,在外头大喊:“大师快上药!” 上药…… 静凡盯着怀里那瓶极品愈合散,真不知道该不该上药,更不知道要上在哪里,难道要他脱裤子抹一把吗。 他猛地咳嗽两声,仿佛胸有气结堵住了,怎么也喘不上气,气得脑子里天昏地暗。 不食人间烟火的帝王连关心别人都柔里藏刀五毒俱全。 他把愈合散放进床下的箱子里,把药喝罢,和衣趟上榻:“多谢施主,贫僧无碍了,施主请回吧。” 周窈:??? 她觉得这人无可救药,怎么如此固执。 她撸起袖子冲进来,眉头皱成山川,好言相劝:“大师,不是我说你,佛经自有道理,但你活在凡尘,凡事还要讲科学。你如今在流血,我都闻到了,若不止血,发炎了怎么办?” 静凡忍无可忍,他抬起沉重的脑袋,愤懑又羞耻地凝视她。 周窈被他的眼神盯得发虚,气势霎时间颓了。 “还请施主出去。” “大师你也太倔强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僵持不下,大师的目光像刀子刮过她的脸,露出几分阴戾,仿佛下一刻就要黑化掐死她。 小胳膊告爷爷告奶奶,赶紧跑进来拉周窈的手:“小姐,过来一下。” 她把周窈拉到院子里对她咬耳朵。 “什么?” 周窈震惊地合不拢嘴,静凡大师可能……来月事了? 她对女尊世界的了解仅限于女人主外男人主内,压根没考虑到生理这一层。如今回想,她也确实很久没来亲戚了。 哦对,张宫君不就是生孩子去世的嘛,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啪! 静凡大师趁机摔上门,羞红了脸。 勿嗔勿怒。 他攥紧数珠,默念经书。 稍倾,房门传来外放瓷碗的声音,静凡大师勉力起身,再开门的时候,门口多了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水。 碗下面还压了一张纸条,上面画了一张双手合十的哭脸,用歪歪扭扭的禾单字写道:对不起,大师多喝点红糖姜水,肚子就不痛了。 和风吹过,静凡轻轻咳嗽一声,缓缓关上门。 喝罢周窈送来的红糖姜水,温温的暖流逐渐漫漶七经八脉,腹部的疼痛一阵比一阵轻缓。 -- 第23页 静凡大师这才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静凡大师破天荒得不是被周窈吵到,而是被僧众吵到。 他忍下心头的不悦,诵完早课打开门,发现一众比丘尼正往他院子里种植一颗参天樟树。 “师叔早,”多觉笑着朝他行礼,“有一姓薛的施主发善心,布施了十几棵上等樟树来,尼众们依照惯例,早早做完早课,往各院子均种了一颗。” 樟树高大,遮天蔽日,葳蕤的树叶挡住蓬蓬热气,给溽热的夏日投下一片清凉,池塘里的肥锦鲤们纷纷好奇得探出头来阿巴阿巴,互相追尾嬉戏。 空气中渐渐泛起淡淡的樟木香,驱虫效果可谓一流。 那位无比大方的姓薛的施主,静凡自然能猜到奉的是谁的命。 “咦?”多觉好奇得望向院子里的小角落,“师叔,这棵栀子花开花了!” 静凡大师错愕地循声望去,瘦瘦小小的栀子树顶,赫然绽开一朵白如玉的小花。 “奇也怪哉,这棵栀子树长得瘦小,从来都是只长花苞,没几天就全数蔫了,今年怎么开花了!”她啊一声,笑道,“一定是师叔每日诵经,承蒙师叔的佛光,它方开了。” “咳,咳咳……”他用手帕捂着唇清咳了几声,润泽眉眼的凝视栀子花,想到那个每日来悉心浇水的身影,淡淡问,“高施主在何处?” 多觉压低声音道:“大家都知道薛施主是同高施主一起来梵城的,觉得这批樟树也是沾了高施主的光。今儿一早去斋堂的路上,几个小沙弥偷偷围住高施主,给她送草呢。” “送草?” 静凡大师润泽的眉眼之上骤然突突了一下。 “嗯,听说高施主对花过敏,这些孩子就送草去了。” 他都快忘了,周窈之风流,天下众人皆知。 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开始搅慈悲寺的春水了。 静凡大师的眸子又深了几分:“佛法只度有缘人。” 多觉挠挠乌黑光亮的头皮:“嗯???啊对,师叔说得对,这些小沙弥真是看不透红尘,估计没法通过考核成为比丘。哎,高施主长得如此标志,确实能考验寺中众人呐。” 静凡大师:…… “对了,”多觉傻呵呵一笑,“师叔,孔小姐在观音院,想与您商讨捐赠的事。” 观音院位于净莲院的南边,因有一座观音山而得名。 身体好转的静凡大师缓缓而来,瞥见一抹张扬的紫。 他穿过假山,正准备迎上去,却听不远处响起周窈的声音。 紫衣的女人遥遥便瞥见静凡大师。 他的右脸十分匀称,下颌线棱角分明,眉眼不过分深邃,反而温润,鼻梁高挺,鼻子微翘,鼻尖那点小痣虽淡,但在白皙的皮肤上依旧吸睛。 尤其是他略粉的桃花瓣唇,连接白净的下巴,线条往下顺当一滑,在喉结处打个折,没入方袍的衣领。 “静凡大师,”女人双手合什朝大师行礼,眸中具是肆意的打量,“上次的果脯,您还喜欢吗?” 静凡大师用余光望着周窈,心不在焉地感激:“阿弥陀佛,孔施主布施的果脯,贫僧已放在大乘殿前,施主尽可安心。” 孔铃朱一梗,轻笑一声,伸手摸了摸耳垂上比指甲盖还大的耳环:“大师说笑了,那些果脯,是我买给大师的,大师怎么转手贡给佛祖了,莫非大师也借花献佛?” 不远处,几个小沙弥围着周窈又是送草又是感谢她给慈悲寺送香樟的。 打头的小沙弥他细细辨认,看出是为惠,脸红的像苹果。 “不是我捐的。”周窈睁眼说瞎话,“我可没捐什么香樟。” 为惠垂头不敢看周窈:“高施主谦虚了,薛施主每次来,捐赠花名册上都会加上您的名字,大家心照不宣。薛施主还说,香樟树是您最后的资产,您可真是心善。” 小沙弥们都开心地朝她鞠躬,声音一个比一个甜:“多谢高施主,高施主人美心善,定有福报。” 一个个可爱的小和尚夸得她面红耳赤,脸烫若汤婆子。 她受宠若惊地礼貌回礼:“不用谢不用谢。” 周窈一一感谢过,小沙弥们嬉笑着走开,唯有为惠还停留在原地。 静凡:…… 他思索一阵,搪塞道:“阿弥陀佛,孔施主布施贫僧,就是在布施佛法,就是积善业。再者,寺内有规定,不得单独接收异性香客的布施,您明明知晓。” 说罢,他朝她行礼:“孔施主,贫僧还有事,若您有心,可往大乘殿参拜。” “静凡大师!”孔铃朱忙抓住他的袖子,“这些日子,我有一烦心事,还望大师渡一渡我。” “阿弥陀佛,孔施主的烦心事,贫僧已知。”静凡忙甩开袖子,眉头不期然皱起,“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孔施主若参不透,试着抄写《法华经》,便能顿悟。” 孔铃朱哪里肯真的顿悟,她才不要抄什么经书,忙再次揪住静凡的袖子:“大师,您就单独为我说说佛法罢,我太愚钝了。” “阿弥陀佛,”静凡眼底流过一抹不耐,淡漠道,“孔施主每日拜佛也可,何必纠缠贫僧。” 静凡抽回被攥得皱巴巴的袖子,驱身告退。 “大师?” -- 第24页 孔铃朱不甘地咬住下唇,抻头看他要去哪。 她推搡开身边的小厮,抬脚尾随上去。 周窈今早上还沉浸在自己不用担心大姨妈也不用生孩子的快乐里,她做好一碗补气血的粥,准备送给大师,谁知半路被一群小沙弥羁住。 此时,孤身一人的为惠深吸一口气,糯糯喊她:“那个……高施主。” 周窈朝他粲然一笑:“小师傅还有别的事么?” 为惠被这一笑晃得眼酸,蔫吧得像朵小蘑菇。他从怀里拿出一串莲子做的十八珠数珠来,递给周窈:“此莲子乃是去年秋日慈悲寺大乘殿外并蒂莲所产,师父慈悲为怀将其赠送与我,愿我功德圆满。” 说罢,他上前一步,送到周窈面前。 周窈一愣:这孩子,该不会要把数珠送给她吧。 哎呀,他该不会对她……罪过罪过。 周窈赶紧澄清:“那个,为惠小师傅,你是沙弥,要守戒律……” 为惠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羞赧道:“小僧可以给施主摸一摸,以增修行。” 周窈:…… 啥? 摸一摸? 这是什么佛家特有的仪式么? 原来是她想多了,她为自己对小师傅的猜疑感到罪过且羞愧。 “多谢……为惠小师傅。” 她清清嗓子,配合为惠小师傅极其期待的眼神,虔诚得用指腹轻轻摸了一把数珠:“阿弥陀佛……” 感觉又诡异又尴尬。 为惠期待问:“高施主可觉醍醐灌顶?” 周窈:没有,倒觉有点冷。 倏然,为惠小师傅收回数珠:“那个……高施主,贫僧还有事,先走了。” 话音刚落,他板着脸扭头就走。 莫名其妙啊。 周窈一转身,迎上一脸愁容的静凡大师。 静凡大师从头至踵端详她,一脸“看透”的神情,许久方启唇:“施主摸了小沙弥的数珠?” 周窈:……所以? 她笑着端起食盒,准备把粥送给大师:“大师,我今天……” 谁知大师先堵她的话头:“施主,吾等收留你在慈悲寺,是望你参透佛法,并非拈花惹草。听了多日经,你还参不透么?” 他比周窈高些,垂目凝视下来,周窈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威压扣在她脑门上:“可是……是为惠让我摸的……” “哦?”静凡觑起眼睛,“施主已经知道他的法号了?” 周窈:…… “阿弥陀佛,施主自去抄百遍《心经》反省罢。” 一百遍心经? 周窈又疑惑又气愤:“你又罚我?” 静凡大师沉默不语,眼神仿佛在说:你说呢?你心不定。 还真是有理说不清。 “我会抄,但我不服。”周窈难得的上脾气,她一把把食盒塞到大师手上,抬脚就走。 静凡大师抱着那方食盒出神,捏着数珠紧抿双唇。 周窈觉得静凡大师铁石心肠,带有色眼镜看她,总针对她。 懂王小胳膊就安慰说:“陛下,静凡大师是怕您拐走为惠,搅和慈悲寺的清净……不过小姐若是看上为惠,咱们有的是方法把他捞回去。” 周窈抬手就要捶她:“捞你个大头。” “哎哟哎哟。” 临近三方院,竟传来一阵阵殴打声。 平日里无人的院内,倏然多出来六七个女子,围着一只小猪一顿殴。 偶不,那是被揍成猪头的小肚子,正嘤嘤朝周窈求救。 孔铃朱从人群中走出来,昂头藐视周窈:“你就是最近在净莲院学佛法的高窈?” 第12章 你敢揪大师袖子? 堵住那个姓孔的,把…… 这人是来找茬的。 周窈觉得离谱,抱臂挑眉,不甘示弱得瞪着她:“是啊,你敢打我的人?” 她脸一别,小胳膊赶紧上前抢人,硬是把小肚子拽回身边。 “今天只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收敛收敛。”孔铃朱嗤笑一声,走到周窈面前,抬手拍拍她的脸,看得一旁的小胳膊胆战心惊,心跳如擂鼓,“以后离慈悲寺里的和尚们远点,特别是静凡大师。别以为种几棵破树就是娘了,我可捐过六千两香火钱。” 她说“破”的时候太用力,口水肆意地飞到周窈脸上。 “哦,”周窈抹一把脸,没退却的意思,“怎么,捐了六千两,你就当慈悲寺是你家了?” 孔铃朱双手背在身后蔑视她:“是每年六千两,乡巴佬。” 六千两算啥?她是当今皇帝,千万两都拿得出来,整个禾单都是她的,哪怕地上有坨狗粪,她不让踩,你孔玲朱想踩都不能踩。 周窈卷起袖子就想开干,但又想自己身边只有两个小嬷嬷,根本打不过对方一群人。 她料到对方是个书香门第,想与对方说理:“孔小姐,我只不过是与你一般的香客,每日虚心学习罢了,你何故与我作对?” “我都看到了,”孔铃朱啧了几声,搓搓手指,“你摸了人家的数珠。” 不是,所以摸数珠到底怎么了? 周窈一脸困惑,继而豁然开朗:“哦~你不仅喜欢静凡大师,还喜欢为惠小师傅?你该不会以为捐了一点钱,整个慈悲寺都变成了你的后宫吧?” 你做梦哦。 小胳膊吓得赶紧给孔家小姐使眼色,让她闭嘴留脑袋。 -- 第25页 “你!”孔铃朱没理睬小胳膊眼里的电光火石,咬牙切齿。 整个梵城没有敢和她做对的人,一个小小的罪臣亲戚,也敢来横插一脚,你算个鸟蛋? 她手一挥:“给我揍她!” 六七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摩拳擦掌,骨头掰得咯咯作响。 身为皇帝,出门在外怎么可能没几个高高手保护? 周窈赶紧低头问:“小胳膊,咱们有暗卫嘛?” 小胳膊:“???您还需要暗卫嘛?” 周窈:“???我怎么就不需要了?” 不怕,打就打,谁没练过几天军体拳了? 周窈揎拳掳袖,不愿屈服于恶势力。 “慢着!” 静凡大师拖一身黄白游方袍缓缓走来,明明是哑光的额头,却白得反光。他目光略略扫过周窈看似平静的脸,她不给他一个眼神,仿佛在生气。 “阿弥陀佛,孔施主怎能在慈悲寺动粗?” 周窈有那么一丝丝抗拒。 她抱臂,仰着头,最大限度地张扬地站着,摆出一副狂傲不羁的模样。她俏咪咪瞥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静凡大师。 他像夜晚清风徐来光芒皎洁的月光。 孔铃朱梗着脖子指着周窈的鼻头骂:“大师,您都看到了,她玷污佛门,您还要为她辩解吗。” “世尊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但高施主自入慈悲寺以来,克己守礼,并未主动与比丘、沙弥攀谈,今日之事,你我得见,确是为惠等人感激高施主,乃我寺教导无方,令孔施主误会,阿弥陀佛,贫僧甘愿诵三日经自省。” 周窈边听边默默把伸出去的脚微不可见得抽回来,渐渐立正站好,收敛了一股子“刚正不阿,不能屈也不能伸”的猖狂。 啊,大师心里明白不是她的错,教育她只是单纯让她长长记性。 她又偷偷瞟静凡大师,目光下滑,停留在他皱巴巴的衣袖上,眉眼一跳。 洁癖又有强迫症的大师,今日袖子竟然皱了,是哪个臭王八蛋干的! 孔铃朱听了静凡大师一段说辞,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出家人确实慈悲为怀,但谁私下里不说静凡大师之古怪世间少有。他从来不多管闲事,都将其归结于因果,偶尔插手也双方都惩罚一番。 怎么到了今日,偏偏袒护周窈。 好啊,她咬咬牙,豁出去了:“静凡大师,您独具佛眼,怎看不出是她狐狸媚子勾引为惠,我不过替住持清扫门庭!此等恶人,若长久待在慈悲寺,寺内风气定然恶臭,哪里还有佛门之清净。” 周窈翻了个白眼:谁勾引谁,说,是不是你揪皱了大师的袖子。 静凡闭眼默念了几句偈语:“阿弥陀佛,孔施主,我佛座下不得动粗,今日日头已高,还请回吧。” 说罢,静凡大师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赶客。 孔铃朱气得脸都红了,她狠狠剜一眼周窈,放下狠话:“你给我等着。走!” 一群人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去,因为贪吃在院子里开小灶的小肚子,是本次事件唯一的受害者。 周窈朝小胳膊递了个眼神,小胳膊意会,默默退下去跟上。 院内一脚放有一瓷缸,缸内种了一朵莲花,如今微微绽开,莲花旁边飘着一只小蜘蛛,哼哧哼哧拉着丝,笨拙地结网。 周窈摸摸脖子,朝静凡大师行了个礼:“多谢大师解围,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冒犯了,不应摸别人的珠子,此后定洁身自好,抄写《心经》自省。” 她抬起头,看到静凡大师看鬼一样看她。 怎么,她说得不对? 对是对,但“洁身自好”四个字从一个全国最风流的人口中说出来,那滋味可真是咂摸不尽。 “大师,”周窈指指他的袖子,“你袖子皱了。” 静凡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袖子皱得厉害,一点点污垢都不能沾身的他,竟一路都未注意。 他抚平袖口,推了推佛珠:“阿弥陀佛,贫僧也反省了一番,施主在此修身养性,与贫僧学习佛经,虽开智算晚,但孜孜矻矻,勤奋有佳。贫僧应以师徒身份看施主,不得以从前的事物擅自评判施主。思及此,贫僧有念及未曾送过施主一份入门礼……” 嗯?竟然还有礼物? 周窈两眼放光。 静凡的表情很纠结,似乎还在挣扎应不应该送。 约莫几个弹指后,他从怀中拿出一串数珠:“此亦莲子数珠,不过并非大乘殿外并蒂莲所产,而是净莲院内的十瓣莲所产,修行倍数并无区别。” 这条数珠如它的主人一般,十分白净。母珠为白色的珊瑚,下坠一条金黄色的小穗子,阳光下仿若乳白色质地,分外讨喜。 好看! 周窈想接,又想到人家是个洁癖,就傻乎乎朝他笑,展出一排贝齿。她两手在裙边擦了擦,郑重收下。 数珠凉凉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金穗子也干干净净,鎏金一般。 一般僧人拿到数珠都会郑重持在胸前答谢。但周窈不是僧人,她拿到手后马上就套到左手上,当手链戴。还伸手举到阳光下:“真好看,就是有点大!” 静凡:…… “施主,数珠最少便是十八颗,也不兴当首饰戴。” “哦哦哦,”周窈又摘下来,把腰间的雕凤白玉佩拆了扔在院子里的桌上,把数珠往腰带上一系,“那我就挂着!” -- 第26页 静凡:…… 不得不说,这种戴法真的很“俗家”。 大师一副后悔了想要回去的样子,周窈怕他反悔,赶紧打哈哈:“谢谢大师,我这就回去抄《心经》,日头太大大师别晒着了,快回去吧!” 啪! 周窈三脚蹦回房,边招手边关上门。 静凡立在原地,低头凝视袖子上的皱痕。 到底是什么时候皱成这样了…… 且说小胳膊一直跟着孔铃朱回梵城,一路上听了许多污言秽语。 孔铃朱由爱生恨,大骂静凡大师偏心,说总有一天会踏平慈悲寺,让静凡大师做她的胯/下玩物。 情绪激动时,还要臆想一番过程,说得绘声绘色,小胳膊都听不下去了。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攀比的,但小胳膊那护主之心蹭蹭蹭就上来了:你这算什么,咱们陛下玩起来才真的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呢!百人混战都不带怕的,云华宫喊声彻夜不息,后宫三千佳丽雨露均沾,你能吗?没见识的东西! 她找到街头便衣的薛家军,下达她从周窈的眼神中抠巴出的命令:“堵住那个姓孔的,把她逼到巷子里揍一顿!” 孔铃朱一路过足嘴瘾方觉得气血通畅,下令转道花街柳巷,大白天去寻欢作乐。 轰隆隆! 马车倏然急刹改道,孔铃朱手里的茶倾了满脸。 “怎么回事啊!”她一拍椅子破口大骂。 马车没有停的迹象,一路往无人的巷子里飞驰。 孔铃朱掀开车帘,发现家丁早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躺在巷子口,马车跑得飞快,眨眼间已七拐八绕不知到了哪里。 “停车,停车!” “吁……” 急急停车害她咚一声坐回椅子上跌了个屁股蹲。 孔铃朱抹一把全是茶水的脸,再次掀开帘子大骂:“怎么开的车……” 她话还没说完,钢铁般梆硬的拳头从天而降,正砸中她的鼻梁,把她引以为傲的挺鼻子打出了血。 “哎哟!”她跌回椅子,吓得花颜失色,“你们这群歹徒,可知我是谁!” 带头的薛婧蒙面看了一眼手下,手下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不知道。 管她是谁,得罪了陛下还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 薛婧当即手一挥,一群练家子蜂拥而上,围着孔铃朱狂揍。 “哎哟,哎哟!你们!还有王法嘛!” “我错了!” “姑奶奶饶了我!” 薛婧曲手数了十个弹指,拍拍手:“停,走吧。” 咻咻咻。 众人如鸟散,瞬间消失。 来得快,去得更快。 压根没搞清楚状况的孔铃朱“he tui”一声,飞出一颗牙。 她颤抖得捻起那颗牙,举在眼前,目眦尽裂。 她一时想不出最近究竟得罪了谁,又有哪个不长眼的、胆子泼天大的敢报复她。 有了,那个新来的! 一定是她!那个高家的贱人! 她缓缓起身,使劲把牙往外一扔:“你给我等着!” 那牙被丢出马车外,谁知巷子太小,一下子砸到墙上弹回来,飞回车内。 孔铃朱大叫:“呃啊——” 第13章 你们这对狗男女 我们得顺着这根藤,摸…… “朝堂上的秦太保又瘦又小,年轻时候可能还是个软妹,这孔铃朱不过是与秦太保沾点亲,就如此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目中无人、欺人太甚……到底是她自己长出一颗大胆,还是秦太保给她的胆子。” “小姐在怀疑……”小胳膊举着一豆灯,自上而下照亮她那张清秀的小脸,有点诡异。 慈悲寺的暮钟敲了一百多响,周窈平静得举着毛笔,手里握着一本奏折,仿佛在做英语阅读理解,一句话总有那么几个词看不懂。 “我们得顺着这根藤,摸到那颗瓜。”周窈在空中一捞,“狠狠一扯,把它全部摘下来。” 小胳膊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小姐英明,说不定还能收获一片瓜田。” 周窈嘿嘿笑两声,用毛笔尾巴挠挠鬓角,继续看奏折。 她正结合上下文判断林相国这本奏折到底写的是啥,她人长得肥硕,字倒写得娟秀可爱。 窗外蝉鸣阵阵不绝,周窈瞧了一眼浓酽月色,差不多到点了。 她伸了个懒腰,把毛笔归位,奏折一合,准备睡觉。 扑通! 院外传来一阵翻墙的声音。 谁会半夜翻她的院子? “莫非,是小姐的追求者?”小胳膊打趣道。 “嘘……” 寺庙里能有什么追求者,周窈拦下要去查看的小胳膊,机敏地闪到窗户的一边,朝小胳膊招手。 小胳膊轻轻把灯放在桌案上,猫着腰躲到她身边。 彼时,除了油灯偶尔发出的滋啦声,唯有隔壁小肚子的鼾声。 院外两三个人影绰绰,一人靠近窗户,把窗户戳出一个洞。 周窈与小胳膊贴在墙角,是对方视线的盲区。她觑起眼睛,从那只肿如铜铃的眼睛看出,这丫的大概率是孔铃朱。 好家伙,还敢来寻仇。 周窈恨不得拔下头上的簪子把她眼睛给戳瞎,但对方此行带的二人,很明显都是高手。 她们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可见有点轻功。 -- 第27页 嗯?周窈一愣,她又不会武功,怎么分析得头头是道。 “人不在?”孔铃朱啧了几声嘴,不甘心地又瞄了几眼。 因为周窈都是在睡前偷偷批奏折,所以习惯房门反锁。再加上周窈身份特殊,当初悟善住持安排她进这个院子,也别有用心。 此院名叫三方院,是以前住持用来藏经、收纳供养先者舍利子的地方,佛气盛然,贼人难入。院子呈奇怪的三角形,两头各连一个厢房,外置连环锁。此锁用门槛与门框连接,是一把整体的锁,如果内部反锁的话,外部很难硬闯。 “躲起来了?”孔铃朱呸了一声,一坨口水从窗户外面飞进来,落在一本奏折上。 周窈瞟了一眼,好家伙,正好是秦太保的奏折,你可真是“孝”死了。 三人的人影往下一沉,似乎正蹲在门口研究门锁。 “这什么锁,怎么这么难开。” “不知道,你雇我们来杀人,又不是来开锁的。” 孔铃朱愤然:“你们不懂开锁,怎么暗杀人?废物!” “这锁非等闲可开,不如回去研究,下次再来。” 孔铃朱暗暗骂了一句爹,她下午被揍,怒意难平,好不容易等天黑闯入慈悲寺,竟然没找到人:“我知道了,这狗爹养的一定去陪静凡诵经去了,走,我们去大乘殿!” 啧,周窈暗道不妙,心里头直犯突突。孔铃朱脑子有坑,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小胳膊,你去找薛将军来。” 待三人撤离,周窈打开门,畏手畏脚跟在后头,朝小胳膊打了个手势:快去。 小胳膊打手语:寺门关了,我从哪出去呀。 周窈压根没看见。 因白天所言,静凡大师教育寺人无方,自当要到大乘殿忏悔。 他早早来入殿诵经罢,又擦洗了大乘殿内的三具足,更换了新的贡品果子与馒头,用浮尘担担幡幢上的灰,一个不小心就大扫除,清理到很晚。 他垂目跪于佛像之下,佛祖正悲悯地凝视他。 “阿弥陀佛。”他虔诚拜了三拜,穿过重重长幢,走出大乘殿,锁上门,往净莲院去。 大乘殿到净莲院有很长一段距离,要穿过男女禅房中间的走廊往西,绕过观音院迷宫似的假山。 静凡静静踏在鹅卵石地上,嘴唇轻抿,手捏数珠捏得紧。 “阿弥陀佛,是哪位施主还未入睡?” 随着他脚步的停顿,额头上有两个小血孔的孔铃朱从假山后面慢慢走出来,带着一脸邪笑:“大师以为是谁。” 静凡未转身,只侧过头来道:“孔施主半夜擅闯慈悲寺,尤为不妥,还请施主自重。” “自重?大师自重。”孔铃朱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来,手欲扶上静凡的肩。 他轻飘飘往左挪了半步,堪堪躲过:“孔施主,夜已深了,请回吧。” “夜深了,最适合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她一脚横在静凡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横跨过来,如狼似虎得窥探他,食指在他光滑流畅的脸颊上虚虚轻抚。 静凡别过头去,急急后退,那颗小痣在月光下尤为明显:“阿弥陀佛,孔施主,莫要堕入邪道。” “静凡大师,你是真傻还是装的,整个慈悲寺里的女香客们,究竟有多少是真心来修福的?”孔铃朱轻哼一声,步步逼近。 她进一寸,静凡退一丈。 咚的一声,他已然退至墙根。 长廊上用金漆刻写《心经》,静凡大师自知力气敌不过孔铃朱,只好闭上眼,面对刻墙默念梵语,以求眼不见为净。 孔铃朱两手截断静凡的退路将他死死匡住,身子用力往前倾,下巴贴上他的肩。 一股冲鼻的香气没入静凡的鼻腔,静凡肉眼可见得一颤,但念经声平稳有力,不曾心乱。 “大师,我可是为了你方每年投那么多香火钱,你要想想,没有孔家,哪来今天的慈悲寺,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感谢我。” 月光本就冷,照得静凡的皮肤越发白皙,他往另一面别过头,绷起的颈部线条直入锁骨。 孔铃朱吞了口唾沫,垂涎欲滴,野战的欲望一旦喷薄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 眼前的可是静凡大师,那个高高在上,诵经戒色,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 而她,可是梵城的孔家大小姐,她就算今天杀了静凡,也有人给她擦屁股。 一念起天诛地灭,孔铃朱一把环住静凡大师,拽住他的衣领往下扯:“今日,我就要在此取你的回礼!” 咚! 周窈一闷棍敲在这只癞蛤/蟆的脖子上,因有所顾忌,尚且没把人敲晕。 “阿弥陀佛。”静凡慌乱地拉住衣领,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在做梦,竟然敢亵渎慈悲寺的首座,反了你了。”周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胆子就大了,边踹边骂。 她料到孔铃朱可能会找大师的茬,夜黑风高的,大师一个男子很可能被她欺负,就偷摸摸跟上来。 她躲在暗处观察孔铃朱的猥琐行径,本来还想拖一拖等薛婧,谁晓得这丫的恶向胆边生,色胆包天,竟然朝可怜的、手无寸铁的和尚伸出魔爪。 她当即看不下去,抄起脚边的木棍上去就劈。 “你们!还不快杀了她!”孔铃朱朝空气吼道。 咻咻,两边陡然冒出两名黑衣人,与孔铃朱配合将周窈团团围住。 -- 第28页 好家伙,这下要挨揍了,果然呈英雄还是要考虑实力。 周窈忙朝旁边喊道:“大师还不快去叫武尼来。” 孔铃朱恨不得把牙咬碎,转身就去抓静凡:“你们这对狗男女,今天谁也别想走!” 这句话槽点也太多了! 周窈干脆放弃吐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小宇宙,横脚一跨。 一股奇怪的,炙热的内息从她的丹田冒出来,游走奇经八脉,她如光一般蹿出两个杀手的包围圈,捞起孔铃朱的腰带往后一扔。 孔铃朱霎时被一股巨大的力拽住,生生如小鸡一般被丢了出去,头猛然磕到假山上,撞出一个小小的血窟窿:“血,血!” 两个杀手陡然警惕起来,朝周窈拔剑就刺。 说时迟那时快,周窈攥着手里的木棍,弯腰一戳,速度飞快得扫过二人,四只腿被木棍敲得一折。 周窈趁机“噌”得站直,给了左边人一棒,那人刹那间往右一倒,内力成波,将二人击飞,直直嵌在廊墙上。 她往前一投,那根木棍横着嵌入墙内,把二人拦腰卡死,再也动弹不得。 这家伙怎么会武功! 孔铃朱见周窈这么厉害,当然不敢放肆,她挪了几下腿发现还能动,当即撒丫子就想跑:“你等着!” 别等了,现在就以牙还牙吧。 周窈蓦地点地而起,抓住孔玲朱的肩膀就往后捞,摔到静凡大师面前。 她还想爬起来,周窈一脚扫过她的脚腕,把她连番踹倒在地,又抓回来,几次三番,孔玲朱疼得龇牙咧嘴,满脸紫青。 “你再逃?” 周窈踩上孔玲朱瑟瑟发抖的肩膀,啪啪给了她两巴掌,逼着她磕头:“管不住自己是吧?” “管得住管得住!”她鼻血流了一地,白眼一翻要晕。 周窈当即给她一脚把她踹清醒:“道歉。” 孔玲朱咬牙切齿,拒不道歉。 周窈脚往上一挪,死死踩住她的头,把她按在地上摩擦:“道歉!” 她鼻涕眼泪流了一地,当即哇哇哭出来:“我道歉我道歉,我对不起大师,我再也不敢肖想大师了!” 静凡大师皱眉不看她,偏过身去。 “我呢?”周窈又踩了她一脚。 “对不起高小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就不该惹您!” “然后呢?” “我再也不踏入慈悲寺半步!”她嘤嘤呜呜,哭得被口水呛到,“我错了,我求您了,您大慈大悲观世音,放了我吧。” “放了你?那可不行……太便宜你了。”周窈托下巴想了想,笑道,“我记得保山下面有个公厕,你去刷一个月粪坑,我要是没听人夸它干净夸它香,我就找人捶你。” 公厕还要人夸香? 孔玲朱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是是,一定一定!” “告诉你,最好别抱着侥幸心理,保山下全是本姑奶奶的人,要是被她们瞧见你差人打扫不身体力行,我饶不了你。” “是是是,我不敢。” 周窈满意地高抬贵脚,反手把她拽起来,往最高的假山上一扔。 孔玲朱咿咿呀呀落在山上,下也下不来,哭成泪人:“高小姐我错了!” 月黑风高,周窈拍拍手欣赏孔玲朱抱着自己蹲在假山上的弱鸡模样,笑得花枝乱颤。 任凭风轻轻吹动她额前的碎发,站出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架势: 我会武功,我好强。 “你就在上面待到明儿官府来人吧!” 她回味了一会儿方才的英雄壮举,方想起自己在救美来着,忙转头关心一下受害者。 “大师,你没事吧?” 静凡大师还是那副老样子,双手合什,依着孔玲朱哭声的背景音不停诵经。 听到周窈唤他,他方抬起冷凌眉眼,又往后退了三步:“无妨,多谢施主相救。” 大师的衣领被扯坏了,露出分明的锁骨。周窈的视线只往下看了一瞬,大师接连慌张得把衣领狠狠往上提,失了与孔玲朱对峙时的镇静:“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再看贫僧了。” 周窈登时怔住: 原来比起孔铃朱,大师更怕她。 第14章 大师邀我出坡 大师,你是我见过的最好…… 薛婧跟随小胳膊翻墙进入三方院的时候,周窈已经滚好被子见周公了。 翌日一早,薛婧决定暗中派遣人手蛰伏在慈悲寺周围,以防有人对陛下不利。 “薛将军说,‘陛下虽然武功盖世,但出门在外,果然还是有人保护为妙’。” 翌日一早,小胳膊对周窈解释道。 原来大家都知道我有武功,还武功盖世。 周窈边下面边想:怪不得那天薛婧跟她说什么“重拾信心”“资质天赋”“谁也伤不到陛下”,原来是说这件事,可重拾信心是什么意思? 周窈瞥了一眼身边的小胳膊,开始下套:“小胳膊,我这武功,你觉得如何?” 小胳膊逐渐上套:“哎哟,您的武功,天下第一。”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原来我的武功以一敌二还是可以的。” “嗐,您可真是自谦啦,要不是您早年因为头疾,一动那什么‘内力’便头疼,您如今啊,必成一代宗师!” 哦,原来是这样。 成功套到话的周窈满意得拍拍小胳膊的头:“你去照看小肚子吧,我去净莲院了。” -- 第29页 周窈哼着不着调的歌,经过昨日的长廊。 昨晚被她打得嵌进墙里的两个杀手,今日竟还嵌在里面。孔玲朱也还在假山上,坐着昏昏欲睡,风雨飘摇,神志不清。 周窈如今就是一颗行走的胆,她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往孔玲朱脑门上一扔:“醒醒!” 孔玲朱一个激灵,差点摔下来。 叫你们欺负大师! 周窈傲气地“哼”一声,负手离开。 本以为静凡大师那副弱身子骨经过昨日那番惊吓会卧床不起,没成想人家依旧早起诵经,全当什么都没发生。 “大师,我来送早点了。”像个送外卖的,周窈照例把早点放在门外,拿起门边的笤帚扫地。 为了不打扰静凡大师早课,周窈在门边放了一个小方凳,把鱼食啊抹布啊肥料啊都放在上面,每天早晨来了就打扫。 她打扫完院子,朝那棵颤颤巍巍的栀子树悉心浇水剪枝,随后手握一把鱼食凑到池塘跟前。 几条老练的锦鲤早就知道周窈的尿性,只有几只小锦鲤跑过来争抢,等她撸够了,一松手,大锦鲤们便蜂拥而至。 是谁说的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周窈不禁骂道:“你们啊你们,都要成精啊。” 静凡诵完经,打开房门,一眼就望见那个蹲在池塘边对锦鲤自言自语的女子。 他眉头不期然又皱起来,静静凝望她的背影。 周窈很会自得其乐,她和鱼聊天都能聊得起劲。 她还喜欢松花色、田赤色等扎眼的黄,偶尔也会穿粉色的长裙、天蓝色的小裙子……总而言之,都是些稚童喜欢的过于明丽的颜色。 也许,他真的对她的印象过于刻板,导致他产生了偏见。 自昨夜后,他细细思索一番,想来还是自己修行太浅,放不下往日的是非。 但转念又想,帝王心,岂是常人能猜测的? 太复杂了,自诩聪慧的他,竟然看不透。 时光静静的,一晃神,就不知自己站在门口多久了。 周窈蹲得腰疼,起身擂擂腰左扭扭右扭扭,回身望见大师慈悲地凝望着她,感受到了佛光普照,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大师。”她赶紧跑过去行礼,“早上好。” 静凡大师眼眸闪了闪,点头道:“早。” “……” “……” 好样的,又是静凡大师不想和她说话的一天。 周窈尴尬一笑,端起食盒递给静凡大师,越发觉得自己像送外卖的。 大师接过食盒,莫名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进屋去了。 好家伙,大师现在一句多余的都不想和她说了。 周窈挠挠脸,觉得无地自容。 奇怪啊,她昨儿分明是英雄救美,好感度应该蹭蹭飙升才对,怎么大师还对她爱答不理的。 不一会儿,一阵淡淡的檀香味在她鼻尖飘散开来。 她抬起头,望见静凡大师端着一精致盒子静立:“施主昨日为贫僧解围,贫僧感激不尽。此乃贫僧自制的静神香,早前施主来问过,贫僧不曾给予,如今以礼相赠,望施主佛法更进一层。” 佛法进不进,周窈不在意,但香确实是好香。 周窈赶紧擦擦手接下,笑得合不拢嘴:“谢谢大师!” 她就像被老师奖励了小红花、小星星贴纸的小孩子,登时喜不自胜,万千烦恼通通抛却。 她的高兴通通写在脸上,着实是太好懂了。 静凡嘴唇轻抿,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大师,”周窈顺着杆就往上爬,“您身体不好,要不今日咱们不学佛法,来锻炼吧。” 静凡大师嘴角一抽,“嘭”一声合上了门。 “大师?大师!”周窈不甘示弱,跑到窗户口推开窗户,望屋子里探头,“大师,身子骨才是最要紧的!” 静凡大师不堪其扰,眼里略带怒意。 周窈咕嘟吞咽一番,弱弱道:“大师放心,我的衣服每天都特别干净,手也被锦鲤舔干净了,头也是每天都洗,可香了,不信你闻。” 静凡:…… 须臾,他叹了口气:“周施主在外等候吧,贫僧吃了饭,我们就来学识字。” 学识字?那还锻什么炼。 周窈举双手赞成:“好耶!” 当日梵城的官府来人把孔玲朱“接”回去,周窈才知道官府也是孔家的人。 此后,薛婧来上香时偶尔上报,说孔玲朱有一日没去刷公厕,她差人在烟花柳巷逮住她,逼她把公厕刷完了。 在慈悲寺的日子过得还算无忧无虑,孔铃朱也再没来找茬,周窈便将其抛之脑后。 周窈每日勤奋刻苦,虽然静凡大师讲佛法的时候,她基本都在神游摸鱼,识字课却十分用心,结合早前对简体字的认识,不过三周,便将常用字认了个七七八八。 只可惜大臣们的奏折辞藻华丽,内卷严重,导致周窈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自我认识为文盲的状态。 这日,雨后初晴,夏日的烈阳照射在尚未蒸发的水汽上,整个慈悲寺像一个大大的蒸笼屉。 种植香樟树后,石凳石桌上罩了一片阴凉,周窈坐在树荫下,边扇风边听静凡大师喁喁念经。 相较于她的心浮气躁,大师心境平和,身上未出一点汗渍,更没有一点汗味,只有淡淡的檀香飘过来,衬得周窈像个不安分的熊孩子。 -- 第30页 “今日便到这儿罢。”静凡大师念叨完,端起水杯饮一口清茶,视线追着迫不及待告辞冲出净莲院的周窈,慢喊一句,“施主。” 周窈一脑袋都是三方院内的冰块还有小胳膊这个人形风扇。她机械得回过头,只好又乖乖坐回来:“大师还有什么吩咐?” “再过不久,就到授记日了。” 授记日,好像听过。 周窈点点头,眨巴眨巴眼睛: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往年授记日前,住持会带领沙弥、沙弥尼出坡,或是赚些寺内开支,或是去山村苦修、渡世间愁苦,今年住持闭关修行,几位长老们也在山中,便由贫僧前往。” 周窈点头递耳朵:然后? 静凡漠然道:“还望施主届时,一同前往。” 静凡大师邀请她一起去村里苦修。 周窈一时没咂摸出其中用意,但大师往往都在大气层,对万事万物自有安排,周窈也不敢拒绝。 她又想,如果大师走了,她一个人在慈悲寺啥也学不到,的确没意思。 周窈迷瞪瞪地应下,乖乖回房收拾行李。 她思前想后,将腰间的莲子数珠取下来放入一精致的盒子,不准备把它带出门。 小肚子被揍后,伤口颇多,因夏日炎热,偶有发脓,如今好些了,但不能长途跋涉。周窈拍拍小肚子圆鼓鼓的肚子,安慰她好好休息。 这家伙边点头边躺在床上吃点心,越发像头猪,可谓“奉旨摸鱼”。 三日后,天边刚蒙蒙亮时,踏着连绵不绝的晨钟声,一行人就此上路。 同行的出家人十来个左右,由静凡和另一位多字辈的比丘——多觉带领。 一路上,男女有别,周窈与其他长期居住在慈悲寺的两三个香客们同行,不敢和领头的静凡大师搭话。 她放慢脚步,和多觉叨叨起来:“多觉师傅在慈悲寺多久了?” 多觉皮肤较黑,一双手不算细嫩,食指第一节 与无名指的第二节上有厚厚的老茧。她朝周窈笑道:“也不过比高施主早来两年,去年方授记,成为正式的比丘。” “哦?那多觉师傅是中途出家的?有何缘由?” 出家人的缘由有许多,有可说,有不可说,多觉笑道:“不过是有缘受了静凡大师的点化,方顿悟出家。高施主受住持特许在净莲院学习佛法,定慧根无量,不知学习进程如何?” 听她这么夸,周窈就很惭愧。 在禾单,佛法信众颇多,唯有这几年,周窈身体的原主搞什么炼丹长生,寺庙才在贵族中稍微衰败下来,但每年往佛寺出家的不计其数,也不知这佛法究竟有什么魅力,引得人们在这太平之世纷纷出家。 人多,但资源有限,所以寺庙每年还要进行层层选拔,有缘人方可入寺。一个人被住持和众长老认可,经过层层考验、授记成为真正的和尚,最起码是把说得上号的经书都背全了。 多觉一年就授记,对比一个多月只背了一本《金刚经》,上课还经常打瞌睡的周窈,简直是学霸与学渣的差距。 “学生愚钝,”周窈不得不正视自己的不勤奋,“方背下一本《金刚经》。” 她边说边悄咪咪抬眼瞄领头的静凡大师。 他今日一身莲子白长褂,十二环锡杖叮铃作响,头顶天脚踩地,走得分外笔直,如青天白日下,皑皑山巅的白雪。 他并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反驳,也没有顺势教育她不上进,只是默默行走,仿佛根本没听到她们的谈话。 周窈当即为自己浪费顶级教师资源的行为惭愧起来。 “哦?”多觉两眼放光,“高施主捐了那么多东西,向佛的心还是诚的。每个人有自己学习的节奏,学得慢定学得精细,不知高施主对《金刚经》有何独到见解?” 独到见解?真没有,她甚至连文章都没读懂。 周窈忖了忖,一时不知是该胡诌还是直接说自己啥也不懂,反正都会抹静凡大师的面子。 若静凡大师教出她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学生,一定觉得很丢脸。 她开始打哈哈:“多觉师傅,佛法需自我参透,就算有静凡大师点拨,也得自我醒悟。不同的经历造就不同的人,一万个人心中就有一万个佛,我的佛,不一定就是你的佛。” 多觉一听,双目瞪圆,看周窈的眼神都不简单了起来:不愧是静凡大师座下首徒! “阿弥陀佛,小僧罪过,施主禅机深奥,听施主一席话,胜读十本经书。” 周窈有些小傲气得仰起头,摆手道:“多觉师傅还要多看多参悟啊。” 她摆出一副大师派头,加快脚步赶紧溜到静凡大师身边,朝静凡大师眨眨眼:求夸。 静凡大师似乎终于受不了她强烈的求夸奖信号,转头朝她微微点头,牵出一抹淡淡的笑。 那一刻,静凡大师再也不是冷冽的白雪了。 周窈心头漏了一拍,鼻尖、心间,都被他淡淡的笑容填满。 静凡大师就像一朵栀子花,幽香扑鼻。 “大师,”她加快脚步凑上去,毫不掩饰地夸赞,“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第15章 谁被害了? 施主以为,贫僧为何要带施…… 这句话寻常人说没什么问题,周窈说问题就大了。 静凡大师倏然双目一睁,瞪了周窈数十秒,旋即闷头加快了脚步,拿着锡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快跑! -- 第31页 周窈:??? 静凡大师莫名其妙避了周窈一路。 行脚僧行路也是苦修,周窈陪着她们风餐露宿,在第七天到达一个隶属岷县的,叫“永安村”的偏僻村落。 村子里有许多闲置的草房,众人征求了村长的允许,在此暂住。 人手不够,周窈和小胳膊帮多觉、静凡给小沙弥、沙弥尼、香客们安排起居,定规矩。好在大家都是出家人、信佛人,平日里自律自省,不用多管。 说是出坡苦修,其实就是“学农”。 众人帮村里人照顾田地、修理物品,布施粮食,静凡大师坐镇,倾听村民苦恼,度世间苦厄。 周窈是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筐的“弱女子”,重活粗活小胳膊不让她干,自个儿跑去替周窈帮忙,跟着多觉在田里边割杂草边诵经,晒得就像两颗皮蛋。 周窈怕晒,又是个惯会在允许范围内摸鱼的高手,发力哼哧哼哧高效整完一片田后,寻一处阴凉地,兀自坐下来啃香干。 自从出了慈悲寺,她不能自个儿下厨,连零食都变得贫瘠起来。 她一口一片香干,竟啃出丰富滋味。 吃饱喝足就要睡,周窈靠在大树边,心道自己日日早起,今儿日光正好,气温得当,破天荒补个觉应该无伤大雅,佛祖太忙也管不到。 自我说服罢,她当即便呼呼大睡起来。 款款暖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她头靠着树干,攥着那袋香干,呼吸渐沉。 偶有几个村民路过看过来,均停下脚步观望,夸夸这个不知哪里来的漂亮女娃怎么就地睡了。 还有几个大娘大爷踟蹰不前,想问问女娃今年年芳几何呀?哪里人呀?娶亲没呀?你看看我家的贤惠儿子怎么样呀? 不知不觉,竟围了许多人。 静凡大师从这儿路过,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故,当即善心肆起:“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因何苦恼?” 众人见到大师,纷纷双手合什朝他虔诚得行礼,让开一条小径。大师芒鞋方踏出去半步,急急一顿。 那人恬静得睡在乡野之中,与世无争,没半点皇帝架子。 他调头就想走。 “大师,”一大妈道,“这孩子是跟您一起来的吧,不知她姓甚名谁呀?家里什么情况啊?” 静凡大师眉尾微微一抽,捏着菩提子应道:“高施主的事,各位还是等她醒来亲自问她罢。” “原来这位小姑娘信高,长得好看,就不知道家境如何?” “看着细皮嫩肉的,家境定不错,走走走,赶紧回去,叫儿子们好生打扮打扮。” 这位大爷一语点醒众人,其余人听罢如鸟兽作散,纷纷回家。 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田野,如今一下子空出来。静凡大师沉默片刻,赶忙抬脚开溜。 他方走了几步又顿住,心想保不齐一会儿会有各类男子们花枝乱颤地过来招惹周窈。他们久居山野、生性淳朴,哪里知道深宫可怖,若因无知一步踏入万丈深渊,而他又不加劝阻,那他还谈何修行。 思罢,他凑到周窈面前,用锡杖尾轻轻推了推周窈的脸。 看起来好软…… 周窈一个点头猛地醒了。 她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静凡大师又用锡杖点住她的额头一推,她这才彻底回神。 他漠然道:“施主来永安村,可学到了什么。” 这话就像你被迫来学农,老师还问你有什么感悟叫你写一篇几百字的作文。 周窈苦不堪言,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忙耷拉头认错道:“没……” “施主以为,贫僧为何要带施主来永安村?” “因为……大师离不开我这个米其林大厨?” 静凡大师的额头非常明显得跳了一下。 周窈赶紧站起来拍拍拍屁股,她想破了脑袋,非常心虚地、尾调上扬道:“莫非,大师是想让我看到,民间疾苦?” 大师神色缓和了些,让她跟上去。 还真是。 周窈拍拍脑袋,跟着大师穿越田垄,挨家挨户问候。 村民的粮仓里,粮食几乎见底,菜叶子也只有零星几棵,有的人精瘦精瘦的,食不果腹一般。但偌大的田垄按理说收成不错才是,也没听说去年此地有什么旱灾洪涝。 静凡大师敲了十家门,几乎有九家都在朝大师诉苦水。 周窈听了一圈,约莫了解是因税收过重,农民根本无力承担,大多卖儿卖女,或去县里找好点的亲家把儿子嫁了抱大腿。 静凡大师虽说佛法高深,也只能感叹民间疾苦,及时点渡一下众人,分发粮食罢了。 周窈一路走得羞愧,她可不知道禾单的税收这么重。 她第一天上朝的时候,对税收有过了解,据小胳膊说,税收这块是燕太傅掌管的,连年税收都有详细记录。 自从谢家王朝被周家代替后,周窈在位期间,但凡能进贡漂亮男人的县都会奖励降税,综合算来税收应是最少的。 临渊繁华,梵城经济发达,她还以为此乃和平大好年代呢。 二人来到一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村民家门口,静凡摇了摇锡杖,四钴十二环锵锵作响。 “大师,大师。”一村民久等了似得,只开一条门缝朝他们招手。 二人进屋,周窈嗅到一股子咸味,她循着味道走过去,看到一个小缸,里面阉有一些肉。 -- 第32页 啊咧,这家人怎么有肉吃,挺小康啊。 “大师,”那人二话不说先下跪,哭诉道,“大师,我家儿子因生得貌美,竟被县长大人抢走,贱内极力反抗,被她抹了脖子,大师……我不想活了。” 感情这些肉,是县长送的“彩礼”? 周窈不由感叹世风日下。 “阿弥陀佛,”静凡忙扶起那位可怜的孤寡母亲,“施主,也许县长会优待公子呢?” “怎么会,她背地里做的,可是人口的买卖……”那可怜的女人一句三喘,眼看就要哭晕过去。 周窈疑惑:“总有比县长还大的官,你可以越级告发她。” “不可能的,她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女子哽咽道,“她刚上任的时候,每年要征三次税,村里的年轻人去大城镇告官,谁知再也没回来。” 若是官官相互……周窈不忍心再听,转身出了房门。 静凡尽心安抚,扶着女子坐下,念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类的话。 她走到院子里,发现一坨高高拢起的小土堆,上面粗糙得竖着一个木碑。 她原本想得天真,觉得这国家就算没有皇帝,治理的也挺好,她可以做一个撒手掌柜。但她性格使然,觉得做明君不切实际,但做撒手掌柜也忒没志气,便想着学学政治。 谁知这国家看着繁华,早就病入膏肓。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们到达这家时,天边已有淡淡的红霞,等静凡大师从房子里出来,月亮都上头了。 周窈抱臂靠在门边,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头思绪万千。 金石之声在耳边轻轻响起,不用想都知道,静凡大师站在她身侧。 “走吧。”他说。 周窈一反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常态,心情沉重地跟在他身后,二人徐徐归去,静凡大师未和她说一句话。 也许有怨怼,也许有无奈。 “对不起。”周窈鼓起勇气快走两步,与大师并肩。 “施主是对贫僧说,还是对百姓说。” “对大师,也对百姓。”周窈无论如何都要背起担子了,她深吸一口气,真挚道,“大师,我来慈悲寺,就是为了学习治国。我知道,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犯下许多业,让大师对我有偏见,但大师,你要相信,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我一定能做个好皇帝,保护好百姓。” 说到最后,到像是喃喃自语。 她盯着静凡,目不转睛:“大师相信我吗?” 静凡一愣,握着锡杖的手发紧,他没想到她会问他。 鉴于此人的黑历史,他可真是一点也不相信他。 但他依言回头看她时,那人如太阳般灼人的眼睛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信念。这信念不像执念,它很淡,但满盈盈的,充斥在她的灵魂里。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温柔,看他的时候没有一点世俗的欲望。 静凡头一次用不带任何偏见的眼光打量她。 奇怪的是,这人一旦卸下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往,竟变得光彩夺目起来。 她耳边的碎发俏皮可爱,身材玲珑,若出水芙蓉,确是站在哪儿都能让人默然无声的大美。她的目光纯真笃定,不参杂任何秽质。 他想起十年前,她给他的那一鞭子,那时候她满眼的邪气。 他赶忙双手合十,别开视线:“阿弥陀佛,施主本如何,佛祖自知晓。” 周窈:啊?这和佛祖有什么关系。 夜深人静,周窈考虑到安全问题,送静凡大师回屋。 她见他入屋锁好门方离开。 回去路上,她看到自家草房前亮着一盏灯,小胳膊正在门外等她,活像望夫石。 倏然,隔壁草丛中传来央求的声音。 “大师,您不对我负责,我可怎么办。” “阿弥陀佛,施主这是何苦!” 谁谁谁?发生什么事了? 周窈八卦的小耳朵当即竖了起来,她好端端走在夜路上,被从天而降的瓜砸到,被迫吃了一嘴。 她凑过去,猫着腰躲在灌木丛外。 好家伙,一个男人一.丝.不.挂地躺在草丛里,死死揪住一人的方袍。 她定睛一看,夜幕中黑得看不出人形的人,竟是多觉! 第16章 有刺客 出家人为何恩将仇报? 周窈一夜没睡。 她对百姓有愧,对三巨头有疑,更震惊于多觉的开放。 欧,心中有秘密的人,果然容易烦恼,再这样下去,她会秃头的吧。 欧,多觉整天“贫尼”“贫尼”的,还和她讨论什么佛法,没想到私下玩得这么野。 翌日一早,周窈一起床便嘱咐小胳膊:“回慈悲寺以后,多买点黑豆黑芝麻。” 小胳膊:“陛下您也没秃啊,就是最近额头锃亮了些。” 周窈摸了摸发际线,牙齿咬得咯咯响:有时候她真想把这只蛔虫摁死。 今儿要帮村里的大户采茶。 如今正值夏茶的丰收季,农民们忙不过来,便请静凡等人帮忙。 好家伙,真就学农了呗,周窈登时梦回那采茶、采棉花、挖红薯、做陶艺的学农日子,和军训一样,仿佛是每次升学都有的活动。 只要不逼她写感想,一切都好说。 周窈抱着试试的心态随众人走到茶园里,抱着小箩筐就熟练地采摘起来。 -- 第33页 沙弥尼、沙弥们见状,纷纷围过来,问她怎么采。 周窈示范道:“呐,你们看,这儿有小小的芽,咱们得采留结合……” 大家听得入神,纷纷大悟,看周窈的眼神又多了一份崇敬。 “这位高小姐懂得可真多,”管茶园的大爷笑得灿烂,开始相亲三连,“多大了呀,什么工作呀,有没有娶夫啊?” 周窈:…… 静凡静静望着,淡淡一笑,也卷起袖子帮忙采茶。 好不容易脱离了大爷查户口般的盘问,周窈默默凑到静凡大师身边,离大爷远远的。 她蹲在他身侧,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静神香香气,心头的烦躁消散了几分。 静凡大师骨骼清秀,手干净又修长,阳光下白得反光。 唯一有些扎眼的,是他右手小臂上那道长长的疤。 “大师,你这疤怎么回事?” 周窈刚问出口就后悔了,万一触及大师的悲伤往事可怎么办,好不容易让大师对她不那么侧目了,搞不好前功尽弃。 大师眼神复杂地沉沉望了她一眼,转头随口道:“贫僧幼时摔的。” “……哦,问题不大,谁身上没点疤。” 怎么摔才能摔出这么大一个口子?周窈不敢问,埋头采茶。 静凡大师心思细腻,采茶也很细致,他动作缓慢,待周窈采了满满一箩筐,他方采三分之一。 “大师,其实不必如此细致,你看这种太小的都不用采,这样的……”周窈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枝子,没见到大师轻微的愣神,“这样的就采下来,但颜色过深的……你看,像这个就有些老了……” 她呼吸间有淡淡的静神香气,可见她十分喜欢他做的静神香。 静凡大师目光不由往上,匆匆扫过她略显稚嫩的肩膀,停驻在她修长卷翘的睫毛上。她嘴巴不停地叨叨叨,诱得他又往下,注意到她双唇粉嫩,说话时偶尔露出的一点点贝齿。 “知道了吧?”说完,她转头看向他,他神思一收,忙双手合十,垂下眼睑,大脑空白一片。 “阿弥陀佛,三人行必有我师,多谢施主指点。” 罪过罪过…… 他深吸几口气,在原地默默忏悔。 周窈不知道静凡大师又犯了什么奇怪的慈悲症,也不去管他。她环顾四周,在小角落找到了多觉。 多觉显然精气神比昨日差了许多,眼下一片看不太清的乌青,无精打采。 奇怪,那啥过后不应该神清气爽吗,特别是多觉师父这种出家人,可能出家以后也撞不上几次艳遇吧。 难不成,多觉师父其实是个花尼姑。 哦哟,啧啧啧。 周窈心里仿佛藏了一个大秘密,深感罪孽深重,冷不丁也双手合十,和静凡忏悔起来:“罪过……罪过……” 路过的小胳膊惊从周窈的后脑勺看出了几分佛性。 奇也怪哉。 因二人莫名其妙忏悔了半个时辰,等周围的沙弥、沙弥尼都摘完了,周窈才苦逼逼把自己负责的那一列采完,起身时觉得整个下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静凡大师摘得慢,等她把篓子交给小胳膊,静凡大师才摘一半。 大师真慢啊…… “大师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做农活的料,虽然肯吃苦,但身子骨却容不得他吃苦。”周窈自言自语,默默凑过去帮忙,手动地比嘴快。 小胳膊:还说人家呢,您就是做农活的料了? 有了周窈的帮忙,静凡大师采得快了些,他做得细致讲究,对每一株茶树也关爱有加。 待二人做完,夕阳降下一半,还剩半颗鸭蛋黄似的坠在不远处的山头。 小胳膊陪着主子晒了一天的太阳,又是给她打水又是给她遮阳的,周窈和带着梭帽的静凡大师一点没黑,她反倒黑了好几层,皮都晒红了。 正心里叫苦连天的时候,周窈好不容易完事。 她反手往小胳膊嘴里塞几片新鲜的茶叶,朝她嬉笑:“辛苦啦。” 小胳膊感动地热泪盈眶。 静凡朝她行礼表示谢意,二人许是太累,不愿多废口舌,只默默把茶叶交上去赶紧下山。 茶园距离他们暂住的草屋还有点距离,且天色渐暗,大片的乌云悄然悬停,可见要下一场大雨。 小胳膊焦急得跟在主子身后,又不敢催,周窈和静凡大师倒是不疾不徐。 周窈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得闲扯:“大师,您是从小在慈悲寺长大的吗?” 静凡说:“算是。” 什么叫算是?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布鞋踏在葱葱碧翠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循着石子路下山,周窈望着天边如山的黑云,一时出了神。 “哎呀!” 她走路不长眼,脚尖怼到大石块,旋即身子一扭脚一崴,眼看要倒下来。 “施主!” 静凡紧紧拽住她的手腕。 空气中陡然传来如蝗箭簇穿越茂林的声音,周窈耳聪,急急调动内力,拉住静凡温润的手,借力偏过身,飞脚一蹬。 箭矢啪嗒啪嗒戳在地上。 几滴落雨穿过箭羽,洇湿了干泥。 周窈稳稳落地,一步跨到静凡大师面前,把他护在身后。 “有刺客!”小胳膊大喊一声,埋伏在周围的薛家军才惊醒,纷纷窜出,保护圣驾。 -- 第34页 周窈内力运用尚不熟练,还不足以应对暗中的敌人。 草丛中倏然冲出来一堆黑衣人,喊打喊杀朝着静凡大师去。 与此同时,一群高手从天而降,各类暗器朝周窈袭来。 这分明就是两拨人,竟然搞刺杀还能搞到一起去,难道今儿黄历上写了“宜犯罪”? 周窈紧咬下唇,危急时刻也容不得她吐槽。 静凡大师不愧是大师,临危不惧。 他贴心得提醒周围的护卫注意方位,嘴里不停念经祈福。 但生死存亡之际,念经是起不到作用的。 那些下九流的刺客倒是好对付,但后来的一群高手实在是难顶。跟来的薛家军也就那么几十个人,作战可以,与武林高手单打独斗处在下风。 来者不善,且一批接着一批源源不断,可见是铁了心要置周窈于死地。 薛婧当即拔刀相互,以一当十,已是难得。 “陛下快走!” 天雷轰隆作响,当第一滴雨点子落在周窈的额头上时,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倾盆大雨由远及近骤然倒下,如难收的覆水,一时汹涌澎湃,狂风乱作。 周窈拉住静凡大师就跑:“快走!” 二人趁乱突围出去,由小胳膊领路,朝着山脚跑。 “若我们就此回村,会引起杀祸,牵连无辜之人。” 暴雨中,静凡大师的声音微小且断断续续,周窈险些没听见。 她边跑边忖:“小胳膊,咱们先逃到山脚找个地方躲起来。” 雨太大了,冲刷得泥土又粘又滑。 周窈突然趑趄,往前一哧。 她以为她要跌个狗啃泥,吓得眼睛一闭,忽然有力将她稳稳拉住。 静凡大师满面担忧地拽住她的胳膊。他的梭帽掉在了泥里,雨水从他的耳朵、鼻子滴下来,淅淅沥沥,划入周窈的胸襟。 他使力将周窈揽起来,无奈道:“贫僧还以为会武功的施主都不会摔跤。” 周窈觉得被埋汰了。 一抹剑光蓦然闯入周窈的视野,她一把捞住大师的腰: “小心!” 被雨淋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触碰时,对方的体温炙热又温暖,与周围的寒凉形成鲜明对比,让人不得不注意。 静凡大师脑子里“轰”的一声炸成一片空白,任她将自己保护在怀中,极力仰着头,下巴蹭到她湿热的发。 心里有一根弦霎时间绷紧,他急急后退两步挣开:“阿弥陀佛!” 周窈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她一步当前,侧弯腰,手刀劈中刺客的手腕,旋即接下她掉落的长剑,本能地挺身,一个漂亮的回转直刮对方的胸膛,豁开一条泼天大口。 “阿弥陀佛!”见杀生乃佛家大忌,但非常时期,静凡大师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念一些周窈听不懂的梵语。 鲜血喷射在周窈的脸上、衣服上,她抹了一把,铁锈味熏得呛人。 她杀人了,但没办法,对方也要杀她。 她手紧紧捏住剑柄不住得颤抖,后牙关紧紧咬住。 也许这只是漏网之鱼,后面并没有刺客追击。 “下山!”周窈一声令下,吓得腿软得小胳膊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带路。 山下有一隐蔽的破庙,并未漏雨。 三人藏在庙内,周窈搭上门栓,作为唯一的战斗力,听着雨声哗哗,守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她的心怦怦直跳,脸上的鲜血被大雨冲刷殆尽,衣服上的却洇成了粉色。 到底是谁? “冲着贫僧而来的,应是受县令指使。” 静凡的说话声淡淡的,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火花声。 周窈这才发现,大师抛弃湿透的火镰,捡起地上的石头,用最原始的方法点燃一掊小火堆。 周窈点点头。 大师说的不无道理,也许是县令做贼心虚,得知此处有慈悲寺的高僧前来,个别“不安分守己”的村民还朝他告状,生怕大师回梵城后,一纸罪状告上上级。 她也许不是害怕会有惩罚,只不过是习惯了为非作歹,一个和尚算得什么,就地灭口,永绝后患。 然另一拨人,是高手中的高手,都是冲她来的…… 这是真正的蓄谋已久的刺杀行动。 敌人不仅知道她的行动轨迹,还知道她身边带着薛婧,还有可能清楚她武功高强,否则不会派这么多能人剿杀她。 小胳膊察言观色,当即道:“小姐,回到慈悲寺后,小的一定会派人好好查查。” “嗯,”周窈觉得有些沉重,“禾单的根子,已经烂到地里去了。” 三人鸦雀无声,各有各的心事。 静凡大师念着经,时不时望一眼周窈,她第一次这么严肃、低落,但又可靠。 “阿弥陀佛,这几日事务繁忙,赶巧今日有空,”他悠悠道,“施主还不快坐下,贫僧来为施主讲经。” 周窈:???不是吧! 出家人为何恩将仇报? 她当即转头,一脸要死要活,跑到静凡大师身边,拽着大师的袖子哭丧:“大——师——饶了我吧——” 大师不经意地抿唇,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第17章 你真的不会犯戒吗 余生都将在大乘殿忏…… 危急关头,生死存亡之际,周窈竟然被迫在小寺庙里端坐,听了将近半个时辰的经。 -- 第35页 “大师,你口渴嘛?你累了吧,要不要歇歇?” 大师对周窈的关心置若罔闻,兀自讲经,听得周窈头昏脑涨。 她很冷,而且有点饿,根本听不进去。 但奇怪的是,她因为杀人而无限愧疚、恐惧的感觉在慢慢消失,心头也不焦虑了。 看着大师开开合合的双唇,盯着那颗从他光滑的头顶滑下、在他的下巴处悬停,最后渐蓄圆融而坠落的露珠,无聊的周窈思维一下子发散开来,突然好奇地问:“大师,你虽念经,但也是凡夫俗子,会有七情六欲,你真的不会犯戒吗?” 静凡大师睁开清凌凌眼,不动如山:“施主,贫僧一心向佛,不会犯戒。” 大师捡起小木柴,捣捣火堆,就连这熹微的动作,都显得十分清俊优雅:“若有一日被逼破戒,贫僧的余生都将在大乘殿忏悔思过。” 欧,大师真是块不可撼动的顽石。 周窈噘噘嘴,放弃没话找话。 小胳膊眼睛滴溜溜看着二人,竟咂摸出别样滋味。 根据她的观察,陛下被静凡大师制得服服帖帖,静凡大师若没出家,那可真是……前途无量啊! 她以一种十分惋惜的眼神看向静凡大师,啧啧摇头。 不一会儿,窗外传来不同于雨声的声音,周窈赶紧跑到窗户前:“薛婧!” 薛婧不负众望,将刺客一网打尽,但因对方人多且均为高手,受了很重的伤。 士兵们也有一定伤者,好在无人牺牲,刺客们见事情暴露,自知穷寇莫追,只能再想法子。 薛家军不愧是禾单第一精兵。 薛婧被抬进庙宇,鲜血滴滴答答,拖了一地。 薛家军自备军医,周窈派小胳膊赶紧去村子里把人叫来。 她对静凡大师道:“大师,此处危险,你快些随小胳膊回去,我会派两三个人保护你。” 周窈陪在薛婧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薛将军,一定要撑住!等你醒来朕必有重赏,给你加官进爵!” 众将士讶异得看着周窈,眼神极为复杂。 一则,这种伤在战场上是家常便饭,薛将军不会挺不住的。二则,圣上风流无道之名,她们颇有耳闻,她童年又是个有些狠戾的角色,大多不会把手下放在眼里。 可她们现在,都看到了什么! 圣上亲口对薛将军表达谢意,还放着天人之姿的静凡大师不管,留下来陪薛将军,还握住薛将军的手,说要给她加官进爵。这还是她们的圣上吗? 早前坊间传闻,圣上突然上朝了,大家也没当回事,估计是陛下心血来潮。 如此看来,陛下是真的变了。 禾单有望了! 周窈不过是担心薛婧的安危,感激她以命相互,想着她立此大功,常规奖励不就是加官进爵,便一股脑说出来,让她好好挺过去,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没想太多。 谁知众人忽然排山倒海似的挤过来,如浪一波接一波跪下,大呼“陛下万岁,臣等誓死效忠陛下”,喊得振聋发聩。 周窈一脸懵逼,只觉得耳朵有点疼。 静凡大师默默踟蹰,注视了周窈一会儿,想到自己在此也帮不上忙,便跟着小胳膊走了。 破庙里,那小小的火堆渐渐失了动力,越燃越小,大风刮过来摇摇欲坠。 士兵们从四处搜刮来干燥的稻草往里扔,噼里啪啦,火星子直往外跳。 窗外雨不停,周窈听见索落满盘的啪嗒声,她扭头一看,寺外雷电交加,下起了冰雹。 不知道静凡大师平安回去没。 副将薛琴冲进小庙,打破了平静:“陛下,刺客的尸首我们留了人清理,可惜没留一个活口……” 刺客二字关系到周窈的小命,她当即脑瓜子清醒过来:“根据现有线索,务必顺藤摸瓜,找出真凶,哪怕一点点的联系,都不要放过。” 薛琴很激动地行了个军礼:“是!” 周窈有预感,猜到这次事件可能和三巨头有关,但她没有证据。 时间倏忽而过,外面的雨却不见小,众人愁眉不展。 少顷,小胳膊才急匆匆带着军医赶过来,一身水汽:“陛下,不好了,慈悲寺的僧人们住的草房子淹了大半!” 慈悲寺寻到四五个农民家闲置的仓库、草房当做宿舍,因男女有别,静凡大师带着沙弥住在地势低处,沙弥尼住在地势高处。 如今大雨滂沱,不见颓势,土地渗透力不够,自然积水成灾。 周窈边让军医检查薛婧边说知道了:“大师呢?” 小胳膊回:“静凡大师的房子也淹了,正带着沙弥往最大的草房走,可能大家都要睡大通铺了。” 周窈皱着眉头又问:“我的房子呢?” “您在地势最高的地方,自然无碍。” 军医检查了一番说并无大碍,都是些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内伤,涂点金疮药就好。 周窈冷静道:“嗯,小胳膊,把我们的愈合散都给她们。外面下大雨,不便移动薛将军,否则伤口会感染发炎,就让薛将军先在此养伤。薛琴,你差遣三四个人留下来照顾,其余人等,各自回到各自的岗位。” “是!” 她拍拍小胳膊:“走,我们回屋。” 小胳膊天真地以为回屋就完了,她一路帮周窈打伞,周窈走得飞快。 -- 第36页 回到小屋,周窈翻出一把伞,把自己干净的被褥一卷,用布条打包成豆腐块:“走。” 小胳膊朝着她的背影疑惑地喊:“小姐,外头雨大,您去哪啊!” 条件艰苦,静凡只能安排两个小师傅睡一床被褥,分派下来,自己反倒没了。 “静凡师叔,您睡哪?”多觉担忧得问。 静凡双手指了指隔壁小仓库:“贫僧席地枕草便可,凑合一晚罢了。” 安顿好众人,他默默走出大草房,来到隔壁的小仓库。 仓库内霉味颇重,茅草屋檐还滴滴答答漏雨,满地的灰尘遇水后遍地泥泞。 他找来一堆茅草,寻了一处暂且不会被雨淋到的地方简单铺设后,拧了一把衣角,水稀稀拉拉流。 此时应该不会有人了。 他思罢,脱下湿透的长褂与中褂,却找不到干净地方晾。 薄薄的内着衣也已湿透,裹着十分不适。 小仓库里只有他一人,不如大草房暖和。 他瑟瑟颤抖,将衣服叠成块放在脚边,侧卧在角落。 嘭! 仓库门倏然被拍开。 “大师!” 一个女子二话不说冲进来,她拉过他,吓得他攥紧衣襟:“你……” “大师!”周窈打断他的话,硬生生把他拽起来,利落得给他铺上被褥,“大师你这么睡会着凉的,你身子骨差,今儿淋了雨,万一翌日发风寒怎么办?受风寒是小事,发热了又怎么办?你若是一病不起,谁还能教我。” 周窈逼逼叨叨,把干净被褥铺好,枕头一放,揉了一把,软和和的。 静凡默默看着她捣鼓,怔怔出神。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只有乳爹对他好些,只有乳爹会为他铺床。 数珠推了好几圈,他发现自己呼吸有些急促,心绪极其不定。 而且,他如今只穿了一件内着衣! 周窈忙碌的背影显得柔软娇小,却十分可靠。 她时常让他崩溃、无奈、甚至气愤,出家人犯嗔戒乃大忌,他经常为此夜里诵经忏悔。但有些时候,比如遇到突发情况时、或是她擅长的领域时,她总给人特别的安全感。 她生活里懒散惬意像只猫,又偏偏喜欢早睡早起做运动。 她不想学佛经,上课就摸鱼打瞌睡,但勤快起来也很吓人。 她风流,但又体恤民情。 周窈是个实实在在的矛盾体。 “大师?”周窈见他不说话,朝他招招手,又说了一遍,“大师,你可以睡啦!” 不对。 静凡大师神色一凛。 试问,除了男女之情,哪个女子会如此关照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身份差距颇大的男子,更何况是她这个自上位以来,后宫桃色不断的女人。 也许,他从头到尾,只是她的猎物,这是她作为猎人狩猎的乐趣,而优秀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假装温顺。 她不过是想顺便把他收归宫中,从此禁锢宫门。 正如八年前一样。 “阿弥陀佛。”静凡大师突然自我升华,突然悟了,“多谢施主,但施主莫要多费心思,贫僧一心向佛,并无他意。” 周窈眨巴眨巴眼睛,很迷茫:“哦,大师说得对,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怕你受凉。” 静凡大师微不可见地冷笑一声,默默走过去,躺下来:“多谢施主的好意,施主走吧。” 周窈莫名其妙闻到一股,硝烟味。 她默默走出小仓库,问小胳膊:“我又惹大师不开心了?” 小胳膊挠头:“男女之事,还是您比小的懂啊。” 周窈:可能大师觉得她管的太宽了,逾越了。 那没办法啊,谁叫他体弱多病,万一又病了,村子里卫生条件不佳天气又恶劣,一病不起咋办? 周窈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 “小姐,您若不嫌弃,睡小的的被褥吧,小的可以将就,您这凤体可不能将就。” 欧,小胳膊,你真是个好人。 周窈摸摸她的头:“没事,我去学习。” 说学习就学习,周窈搞来一豆灯,在风雨飘摇的小篷子底下拖了一把长椅,坐在茅草上,细细研读。 她自从来到永安村,越发勤奋,识字进度有质的飞跃。 皇帝的水平本来就高,想当一个差不多的皇帝,还真得多刻苦些。 更何况,今儿她才知道,朝堂里的暗潮汹涌比她想象地厉害,已经发展到追着她杀的地步。 她得快点站起来独当一面,否则小命不保。 暴雨如瀑,静凡躺在干净的棉被里,却没有睡意。 他辗转反侧,面对仓库外时,透过门间细缝,看到那一豆灯光。 他簌簌起身,把门打开一个小角。 那人认认真真看着书,时不时以“小胳膊,你怎么看”忽悠小胳膊为她讲解,边听边做笔记。 不可否认,她很努力。 即便对她有挥之不去的偏见,即便在人品上她依旧存疑,但她的努力,他都看得见。 悄悄阖上门,静凡回到被窝里,默默和衣睡下。 这场雨一直下到黎明。 天边翻起鱼肚白,屋檐上滴滴答答落着余珠。 周窈的生物钟早早把她叫醒,她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静凡大师从仓库里走出来,阴干的长褂尾部沾了点泥,但却平整无皱。 -- 第37页 她赶紧修整一下形象,把乱七八糟的桌子收拾干净。 大师手里攥着数珠,显然已经做完早课。 他环视一眼桌面,淡淡道:“施主可读过,《帝王学》?” 周窈呆呆摇头。 大师寻了一处干净地界坐下,喃喃道:“身为帝王,领导学、谋略学、管理学以及识人术、用人术、纵横术都需精通,《帝王术》恰是集大成之作……” 他兀自说起来,微抬清洌洌的眼眸,审视她出神的模样:“施主,还不快记下?” 第18章 谁动他谁就是找死 你倒好,派人刺杀静…… 一场雨后,永安村的空气十分清冷。 周窈与静凡大师坐在茅草雨篷下学习,熹微的晨光照在二人面上,鲜草嫩嫩,淡淡的花香飘荡开来,偶尔有水声滴答,整幅画面宁静又美好。 小胳膊像个老母亲,十分欣慰地歪头看,脑子里就想啊,静凡大师若是能入后宫,该多好啊,可惜了陛下一厢情愿哦。 一厢情愿?周窈,脑子里只有学习。 静凡大师可谓倾囊相授,他若做官,光凭手腕就能跻身前列。周窈想起那本玩手段的鬼谷子,心头小颤。 还好还好,静凡大师是自己人,要不然还真玩不过。 啧,实践搞帝王心术的心都脏! 多觉是第四个醒来的人,她的精神比昨日好些,出门时朝周窈和静凡双手合什行礼,带上梭帽默默离去。 想到那晚看到的大秘密,周窈一下子分了神。她目光不自觉跟着多觉走,眼神像个小偷,鬼鬼祟祟,心虚又好奇。 她要去哪,去见那个男子嘛? 他俩到底什么关系? 莫非,她去白日宣淫?哎呀,这样不好吧。 越想越糟糕,周窈的嘴角又上扬又下垮的,精彩纷呈。 的的的。 静凡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施主?” 周窈赶紧扯会思绪:“我在听!” 人的注意力集中程度是有限的,周窈听了一早晨的课,也差不多该休息了。 静凡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今天就到这吧。”、 “多谢大师。”周窈忙站起来鞠躬,腰弯成直角,“大师今日的谆谆教诲,我铭记于心。” 静凡眸子闪了闪,双手在胸前合十,朝她回礼:“阿弥陀佛,贫僧能力有限,但若贫僧度了施主,施主守好自己的本分,便能利天下百姓,于贫僧而言,也是功德一件。” 原来静凡大师对她的期望这么高! “谢谢大师!”她激动地、颤抖地捧住他合十的手,“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好好努力!” 她的手,又温又软,吓得静凡一个趑趄,差点跌倒。 周窈意识到逾越了,忙后退一步,朝他嘻笑,转身吩咐道:“走,小胳膊,我们去看看薛将军。” 徒留静凡大师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叹息。 他直直望着她,目光不偏不倚,直到“啪嗒”一声脆响。 数珠落地,陷入泥淖。 他颤抖着手捡起来,捏了一手泥,喃喃的尾音缥缈:“我佛慈悲……” 周窈急匆匆回到昨儿的小庙。 薛婧不愧是禾单的大将,区区皮外伤不足为惧,如今早已生龙活虎,可以隔山打牛、武松打虎。 周窈赶到的时候,她正在和几个士兵掰手腕,等周窈一进来,她便哎哟哎哟躺在床上干嚎,生不如死似的。 “好了好了,我都听见你嚯嚯哈嘿了,别装了。”周窈翻了个圆润的白眼,“说一说调查情况。” 薛婧近日发现周窈脾气比以前好太多,故胆子也变大,敢戏弄她了,看得小胳膊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此时周窈拆穿她,她方一个翻身坐起来,给周窈让位子:“参见陛下。” “无须多礼。”周窈坐了一晚上了,她擂擂腰,摆手推辞。 “回禀陛下,昨日的刺客中,身手高超的是江湖有名的杀手组织,号曰‘断魂’,我们还查不到雇主。” 周窈说嗯:“那群炮灰呢?” “那群人是岷县县令的手下,这岷县县令,似乎是梵城孔家的妯娌。” 什么是妯娌? 独生子女周窈一脸懵逼。 小胳膊适时补充:“陛下,就是岷县县令和孔家的当家分别娶了同一家的兄弟为夫。” 哦~ 周窈觑起眼睛消化:这怎么也能牵扯到孔家? 她朝小胳膊意味深长地挑眉:“这个县令,是不是太嚣张了?” 小胳膊能说不嘛,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岷县县令是个丰满的女人。 她穿金戴银,嚣张跋扈,后院夫郎无数,私下里称家里有个小后宫,各村美男子都得送到她他身边任她挑选。 前不久,县令大人才从那穷得抠不出米的永安村里“买”来一个漂亮小郎,霸王硬上弓,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顿,美滋滋。 谁知打东边来了一群和尚尼姑,其中有一个还是慈悲寺出名的静凡大师。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只有臭尼姑喜欢去搞什么“出坡”。 她本不在意,但谁知有线人说,那老不死的朝臭和尚告密。臭和尚是梵城人,梵城靠临渊那么近。 县令做贼心虚,越想越不得劲。她虽然狐假虎威,仗着是孔家的妯娌为祸四方,不对,是“安抚”四方,但要是真的让孔家丢脸了,对方也会警告她。 -- 第38页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便想用“常规办法”除掉那和尚。 但她转念又想,听说静凡大师如出水莲花般,朗如清风,是不可染指的高贵存在。她当即改变主意,叫人把那和尚活捉来。 算算时间,现在那和尚应该到了才是,莫非,有人路上偷吃? “嘿嘿嘿嘿嘿,”县令越想越兴奋,对自家捕头说,“今儿天气真好啊,哈哈哈哈哈……” 哐啷! 一队人马倏然从大门冲进来,训练有素,直逼她的客厅。 县令笑没笑完,被吓得打了个嗝。 “放肆,你们竟敢擅闯县令府!” 来人气势汹汹,一群看似是普通老百姓实则各个孔武的女人分成两排冲进来,三下五除二压制住她手边的捕快们。 她们自中间让出一条康庄大道,周窈昂首挺胸,走出千军万马的感觉。 小胳膊跟在周窈身后,背板挺得笔直,鼻孔朝天,目中无人。 来者一身贵气,人又长得仙女似的,若春日一线云开的骄阳闪瞎了县令的狗眼。 县令先是往后退了几步,料自己输人又输阵,但不能输自尊!就扯着嗓门喊:“你是什么人!竟敢不分青红皂白,挟持本县令的捕快,反了你了!” 捕快们也是跟着县令吃香的喝辣的傲习惯了,虽被钳制着,但依然不停挣扎,就着她这句话,朝周窈又瞪又吐口水。 “你敢动我一根汗毛,你就完了。”县令指着周要的鼻子大骂。 周窈故作惊讶:“哦?怎么完了,你倒是说说,难道你背后有人?” “呵,你可知道梵城孔家?孔家背后可是当今圣上的心腹、先皇的肱股之臣——秦太保,你若得罪了我,就是五马分尸的下场!” 周窈转头看向小胳膊,“小胳膊,你听到了吗?” 小胳膊点点头:“奴才听到了,县令大人觉得五马分尸最好,县令大人别急,一会儿就给您安排上。” 周窈笑着点头:“不要太血腥,意思意思就好了。” 这群人,竟然要对她动用私刑? 县令汗毛一阵倒竖:“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动用私刑可是违法乱纪的行为!” “哦?”周窈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心想哪里有你违法乱纪啊。 小胳膊笑得官方,猝不及防甩了县令一巴掌,打得县令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哎哟哎哟起不来,半天没回过神。 “你算什么东西,陛下想你死,你活不过一炷香!” 陛下? 是她知道的那个词,还是这女子叫姓毕叫下? 县令哆哆嗦嗦,脑子都不利索了。 周窈环视一周,不由感叹这贪污腐败果真深入根里了,小小县令府,到处挂的都是名家画作,镶金嵌银翠如意,竟金碧辉煌,奢靡至极。 早前在农妇家里,那农妇还哭诉这县令做人口买卖的脏活。她东摸摸西挪挪,暂时找不到什么暗门。 “小胳膊,朕瞧这些装饰都挺值钱,一会儿都给朕抄了,分发给各村村民。” “是。” 县令一听,人家都自称“朕”了,还能有假? 她当即哭出声来,朝周窈三拜五扣,胡言乱语:“陛下!奴才罪该万死,有眼不识泰山,奴才该打,该打。” 那群方才还吐口水的捕快们各个吓得屁滚尿流,膝盖一下子就软了。 “你方才说,孔家,秦太保。”周窈一圈转回来凑到她面前,低头在她抖如筛糠的腮帮子边恶魔低语,“怎么,她们给你撑腰吗?” “不不不,没有的事,不敢撑腰。” “朕与静凡大师苦修,为禾单百姓积德,你倒好,派人刺杀静凡大师?”周窈蹲下来拍她的猪脑。 一下一下,打得县令魂飞魄散。 “没,没有!”县令越抹越黑,“小的没想要大师的命,小的只是色胆包天,想……” 周窈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脚踹向她的额头。 这一脚县令可受不住,肥硕的身子直往后飞出三米远,嘭一声把桌子都撞碎了。内力后致,一道无形的风炸开来,把大厅整面墙上的牌匾、挂画书法统统震下。 稀里哗啦,全盘落索。 周窈睥睨她,一脚踩在她的胸口,手紧紧握成拳头:“静凡大师是朕的恩师,谁动他,谁就是找死。” 县令鼻青脸肿,血流如泪: “陛下,陛下,小的错了,小的真的错了!小的罪该万死!” “小胳膊,”周窈狠狠又踩了一脚,板着脸道,“上刑。” “遵命!” “陛下,陛下——”副将薛琴急匆匆从院子里跑进屋,“臣等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第19章 施主,你回来了 以慈悲寺的名义,安抚…… 留下小胳膊教训县令,周窈跟随薛琴继续往县令府的后面走,抵达一个奇奇怪怪的院子。 县令的夫郎们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他们身后有一座四层小阁楼,每一层都打造成小监狱,从小窗户里伸出不少求救的手,仿佛一只腐朽的黑暗鸟笼。 远远地就能听见男人们嘤嘤呜呜的哭声,周窈不期然地攥紧拳头。 好家伙,这哪里是一个县令的后院,简直是……人口贩卖市场。 周窈一下子丧了,额上布满阴沉,脚步都沉重起来。 -- 第39页 她原本天真地以为禾单的问题只停留在贪污腐败,谁知道根子烂了还发臭了,已经到了违法犯罪十恶不赦的地步。 “陛下,臣等方才进来时,这些人正准备逃离。” 薛琴的手下抓住一群鬼鬼祟祟的人,领头人被士兵围住,抱头蹲在走廊上瑟瑟发抖。 周窈皱着眉头问:“这些人是谁?” 薛琴顿了顿,叹息道:“是黑市的商贩。” 黑市…… 周窈无语凝噎,料到这个黑市规模不会小:“黑市在哪?” 小小的岷县,竟然还有黑市。 前厅门口,小胳膊早就准备好了五匹马,刚把县令拴好。 她猜到自己今日非死不可,已然放弃了挣扎。 周窈没给一个眼神,漠然与薛琴上马,朝商贩说的地方狂奔。 对,她还会骑马,她才知道,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岷县是一座表面民风十分淳朴的县城,只是有黑心县令坐镇,县民们面无喜色,忙碌奔走,生活十分艰苦。 据说,黑市掩藏在一个小小客栈内,周窈等人到的时候,店小二还热情打招呼。 客栈虽破旧,但很大,中间有个四方院,后面有个莫名其妙的比厕所还小的建筑。 “那是什么?”周窈冷笑问。 店小二打哈哈:“那是咱们小客栈的仓库。” 这点小的仓库,连木柴都装不下几捆吧? 岂有此理!周窈心里的火气倏地直冲上眉毛: “都给朕拿下!” 众人一哄而上,在一片混乱的尖叫声中堵住门,把店小二、店掌柜的,乃至客栈上上下下所有的客人纷纷抓住。 有几个打手登时从院子里冲出来,周窈反手掀起一张桌子,砸中几人的脑门,桌子霎时散架。 她拔出薛琴腰间的长剑一跃而起,手起刃落,斩杀不法之徒。 随着人头的滚落,周围惊起一迭连声的尖叫求饶声。 “把所有人关进厨房,严加审问!” “是!” 众人被捻进一个小屋。 此客栈偏僻,修建在小巷子里,明显不是用来招揽旅客的。且岷县百姓疾苦,根本没闲钱去客栈吃什么饭。 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女人。 这里的客人,可能都是嫖客。 周窈带着人马,凭直觉直奔可疑的小仓库。 仓库门紧锁,她手腕一挑,“叮”的一声将锁破开两半。 仓库占地面积不过两平方米,里头除了杂乱无章的湿软稻草,别无其他。 周窈凭直觉道:“把草都搬出去!” 不一会儿,在草堆高积的角落里,出现一个小小的带把守的方格,薛琴用力将其打开,里头赫然出现一条地道。 昨晚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就着士兵递来的火把,地道泛起混浊的水光。薛琴全全提起小铁门,一股扑鼻而来的腐烂与霉臭味直冲周窈的天灵盖。 但她只迟疑了一瞬,想到里面的人还等着救援,便亲自接过火把,奋勇打头阵。 薛琴与士兵们惊诧地互看一眼,纷纷跟随周窈。 地道逼仄,两边沾满了可疑的黑泥。 因雨水的渗透,地道潮湿得不行,一脚踩下去,积水一寸深。 火把辉映间,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躲在底下监狱的一头,互相拥抱着望着来人。 周窈呼吸一窒,前所未头的愤怒飙上来,炸破了她的神经。 “薛琴,”她冷冷道,“救人。” “是!” “陛下!”倏然,一个小士兵朝周窈喊道,“陛下,掌柜的和店小二自尽了!” 店小二和掌柜是吞毒而亡,据士兵说,她们二人牙齿里藏着瞬发的剧毒,做工考究,且出自同一人或组织手笔。 周窈的心又凉了半截:岷县根本就是个小小分支,这些犯罪分子受过严格的培训,关键时刻绝不出卖组织,所以才选择自尽。 如此黑市,竟然已经形成了庞大的、有组织的犯罪团体。 这幕后黑手,手段之大,背景之深,令人咋舌。 周窈心情很沉重:“调查客栈里的所有人,任何蛛丝马迹都别放过。薛琴,先把人都救上去。” 被关在小监牢里的男子们陆陆续续被救上来,一下子无法适应光,纷纷落泪。 周窈亲自一个一个安抚,调查这些人的身份,派士兵把人送回家。 这些人统共几十个,从五湖四海而来,大部分都是难民奴籍,小部分是岷县各村里的漂亮男子,还有个别是被岷县县令看中强取豪夺,玩腻了以后卖过来的。 客栈里被抓起来的客人们,有人害怕就招了,但没有黑市组织的其他半点消息,她们只是来“做生意”的。 周窈狠下心,将这些干不堪入目勾当的罪人统统拉出来就地处决,下令文明搜查岷县所有可疑的屋子。 其余不知情的人统统放走。 周窈道:“以慈悲寺的名义,安抚这些人。” “是。” 薛家军在岷县里游走了整整一日,岷县县令在衙门门口被五马分尸的消息很快传遍县城,大家纷纷叫好,胆子大的都来观刑。 “小胳膊,传朕旨意,调拨杨进士即刻上任。” “是。”小胳膊心里就寻思啊,这杨进士不是燕太傅手下的人嘛,陛下这招,是扯下秦太保党人换上燕太傅党人,要让两巨头产生趑趄? -- 第40页 周窈安排杨进士,一则如小胳膊所想,尽量挑起三巨头的内斗,二则,她上朝这么多天,脑子里有印象的符合这个官职的,只有杨进士。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处理完一些杂事,将受害人的起居安排妥当,为他们日后的生活做补偿等等,已是月上梢头,幕野四合。 安排十几个薛家军留驻岷县保证治安,周窈方拖着沉重的身子回永安村,心头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她得快些变得强大,才能拯救这些百姓。 当皇帝是一件快乐的事,但当一个称职的皇帝,显然是一件痛苦的事。 “吁……” 将马送回薛婧所在的小草房,周窈看望了薛婧后,徒步回慈悲寺众人的所在地。 她边走边觉得脚有千斤重,肩上无形的担子更有万斤重。 她低头嗅了嗅自己的味道,觉得自己臭得无与伦比,估计明儿还要被大师嫌弃死。 夜深了,她和小胳膊一前一后走下山又爬上一个小坡,前前后后,除了虫鸣唯有她俩的脚步声。 万丈夜幕下,唯有皎皎月光,蝉鸣阵阵不休,但对比泥土的芬芳,周窈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行走的阴沟。 她累得像个行尸走肉,一步一拖,忽然怀念起云华宫的三百平米大床来。清冷的月光下,小房子均黑洞洞的,不远处的小坡上,偶然亮着一点小小的黄光。 莫非是多觉又没睡? 为防尴尬,周窈转向绕后,拉着边走边累得神游的小胳膊多翻了一座小土坡。 银色的光淡淡泻下,那一豆昏黄在夜里散成一朵小黄花。 周窈蹑手蹑脚猫着腰走过去,从灌木丛里探出一颗鬼鬼祟祟的小脑袋。 静凡大师独自一人拎着一盏油灯,静静站在门口。 他另一只手推着菩提子,一颗一颗,嘴里念着经,忧目远眺:“……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大师莫不是魇了,怎么大半夜一个人站在门外念“南无阿弥陀佛”。 周窈挠挠头不敢上前,生怕大师入魔了抓住臭臭的她狠狠抽一顿。 小胳膊惊诧道:“陛下,大师这是在给您念平安咒呢,据说诵此咒一百零八遍,灾难即除,即可平安。” 一百零八遍! 周窈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微风里站如松的人。 他仿若净土之莲,一袭黄白游长褂随风飘扬,清嘉如雪。 似有所感,静凡大师倏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转过身,目光接触到她,冷峻的面容吓得周窈心里一咯噔。 随即,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施主,你回来了。” 第20章 我不同意! 大师还不睡? 周窈有点发愣,她喃喃应了一声,缓缓站直,双手放在身前瞎抠巴,朝他展出一个疲惫的笑:“大师还不睡?” 静凡垂眸扫一眼她身上的污垢,没有直接回答:“施主没有来上晚课。” “嗯,去处理了一些事,”周窈想到自己如今还是一条行走的阴沟,赶紧抱头往屋子里鼠窜,“大师我累了,先睡了,谢谢您帮我祈福。” 静凡大师缓步跟上,周窈哧溜地闪进屋,忙摆手:“大师留步,我一身污渍,又臭又脏,您还是别靠近我了。” 静凡怔忪一顿。 她赧然一笑,兀自走进大房间内,阖上门,迎上多觉的问候。 静凡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任凭微风吹拂他的面,有点凉。 “大师,大师?” 小胳膊哼哧哼哧爬上来,边喘气边抹汗。 “大师,小姐去岷县帮你出气,谁知牵扯出人口黑市。”小胳膊噘嘴道,“哎哟,我家小姐在云华宫的时候,天天看的奏折,都把禾单夸得盛世太平,今朝出门一趟,才发现人间疾苦。朝中势力又心虚,还派人来谋杀,啧啧啧……可谓接连遭到打击。” 隔着窗户,静凡大师深深望向累得在多觉旁边倒头就睡的周窈,眉头微微皱起。 人间疾苦,众人皆知,唯她被蒙在鼓里。一朝梦破,被强制清醒的人,总归失落。 让她静一静吧。 他默默回到自己漏雨又窜风的小仓库,倏然回想起小胳膊的那句话。 小姐去岷县帮你出气。 他心头重重响了一下,暗自庆幸自己在慈悲寺吃斋念佛清心寡欲多年,一般沙弥未必能抵挡住漂亮陛下的一次次追击,就此还俗也说不定。 “阿弥陀佛。” 好在,他修行尚可,心中毫无波澜。 翌日一早,周窈又活了。 她踏着晨光在院子里做早操,生龙活虎。 “薛琴,薛琴!”周窈大喊暗中保护她的薛副将的名字,“我们来打一架吧!” 薛琴头一次与周窈实实在在地过招,受宠若惊。 从前她总听自家妹妹自谦,说什么陛下武功天下第一,她只敢称第二,薛琴那时候还觉得这孩子太讨厌了,无时无刻都要拍皇上马屁,以后必成汲汲营营小人也。 “陛下,臣就不客气了!” 实打实过招,周窈起初是想探探自己底,她拿薛琴当陪练,认真感受每一次交锋。 周窈虽然是个对武功零了解的小白,但她能凭借肌肉记忆,下意识地见招拆招并猛击,薛琴根本招架不住。 -- 第41页 哄! 薛琴第三次被周窈端屁股撂倒的时候,倏然意识到: 陛下是真的强! 陛下内力之深厚,她望尘莫及。 “薛琴,你没事吧。”周窈见薛琴不动了,忙担忧地扶她起来。 她背着光,肩头担上一条雪白的长巾,清透的汗水从鬓角下落。 薛琴怔怔仰望周窈红透的脸,脑袋一懵,蹦出两个词:国色。 陛下比男人还好看,武功又高强,还勤政爱民。 天哪,她以前为何会觉得这家伙是个暴君,大家为何都觉得国家要完? 薛琴气血上头,饱含敬佩之情地拍拍大腿跪下:“小姐威武!” 周窈赶紧把她扶起来:“别叫别人看见,什么威武不威武的,听起来太粗狂了,以后要说,小姐牛。” 薛琴点点头:“小姐牛!” 周窈心头爽翻天,产生了莫名的自信:我好强。 她对原主又有了新的认识:她也曾勤奋刻苦地练习武功,但因身患头疾不得不放弃。 但这头疾,自从周窈穿越来以后,只有一次严重的复发。据小胳膊说,原主从前隔三差五便会疼痛欲裂。 明明都是同样的身体,两者之间的变数是什么? 周窈心情好,决定暂不深究。 她蹦跶到小仓库门口,叩响静凡大师的门:“大师,我们是不是要回去啦。” 大师打开门,用十分嫌弃的眼神从上到下把周窈刮了一遍。 要不是大师是出家人,周窈还以为他要杀了她。 “施主,趁着闲余,去洗个洗澡罢。” 说完他反手掼上门。 周窈低头嗅了嗅。 嗯,就像熟了三个月的屁。 都怪薛琴也很臭,她俩臭味相投,互殴时竟然没觉得对方很熏,害她忘了这茬。 周窈悻悻地回到草地,薛家军正嘻嘻哈哈扭成一团,仔细一看,大家都像从沼泽地里爬出来似的。 周窈瘪嘴扶额,不忍卒赌:“小胳膊,薛琴,大家一起去洗澡吧。” 永安村外不远处有一天然温泉。 薛婧伤势在身,只能含恨错过和陛下泡澡、增加君臣好感度的绝佳机会。 薛琴与众将士兴奋地边跑边脱衣服,扔了一路。 开什么玩笑,和陛下一起洗澡啊,这是几辈子才修来的荣誉,都给我洗! 赶巧多觉也带着沙弥尼们前来,遥遥眺见一群女人欢乐无比,还以为周窈带着村里人来洗澡了。 周窈还是忘不了那天晚上眼睛的辣,她心虚地和多觉客套了几句,和小胳膊跑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周窈毕竟是现代社会穿过来的,还是有那么一点羞耻心,不想当众脱衣服。 她默默褪下衣裙,对小胳膊说:“小胳膊,你也下去一起洗吧。” 小胳膊一怔,感动地鼻涕眼泪一把抓:“谢陛下恩典。” 男尊社会,男人被阉割后成了公公,那女尊社会的嬷嬷是什么情况呢? 周窈装作不在意地悄咪咪瞥了小胳膊一眼,大彻大悟。 哦,原来是缝起来。 啧,好疼哦。 “欧,可怜的小胳膊。”周窈摸摸她的头,“回去一定要多赏你点吃的。” 陛下……小胳膊热泪盈眶,三叩九拜:“谢陛下赏赐!” 周窈特别拘谨,她有意无意地遮住重要部位,羞赧地走出来,噗通跳进温泉。 温热的温泉水裹过来,又热又柔,洗去她的紧张与全身的污秽,还有这几日繁杂的心绪。她默默坐下,渐渐瘫住,像软踏踏的虾滑。 周围莫名地寂静。 “怎么啦?”她疑惑地望着大家。 大家伙的脸陡然红了,纷纷摸头坐下。 薛琴脸红得最厉害。 人都是渴望美的,就算是同性,也受不住周窈那一身软玉玲珑。 如此大饱眼福的机会摆在面前,谁不看谁傻。 狂放粗犷的军人是一种美,妖娆艳丽是一种美,但周窈这样纯欲十足,前凸后翘,脸又长得绝妙的女子,属实人间奇葩。 让人,看了血脉喷张,想揉其软骨入怀。 事情变得奇怪了起来。 不能想不能想,罪过! 薛琴当即在温泉里盘坐下来,默念“阿弥陀佛”。 一时间,温泉内念佛声此起彼伏。 周窈:???大伙什么时候如此虔诚了? 好巧不巧,一位村里的大妈也过来洗澡。 她扑通坐下来,透过掀起的水幕瞟了周窈一眼,眼睛登时就直了:“噢哟,这不是那个和静凡大师一起去我家帮忙的高小姐吗。” 周窈嘻嘻笑:“姐,我们又见面了。” 然后,她做了一件泉内众人都想做的事。 她伸出手,朝周窈揉了一把,还掂了掂:“噢哟,你这真不错,又白又宣乎!噢哟,你这腰,比我家夫郎的还细,不得了不得了!” “哈哈哈,姐我会不好意思的~” 薛琴听得头晕,是不是温泉太烫了,她都出现幻觉了。 她一转头,发现大家注目的眼神充满了嫉妒,方默默伸长脖子左右眺望:真的有这么宣乎嘛? 这澡洗得,人越发燥了。 太阳升上来不久,众人收拾好行礼准备出发。 一路上,静凡大师在前面带路,耳边不停传来沙弥尼奇怪的对话。 -- 第42页 “高施主身材真不错,又白又弹。” “是啊,我也想摸。” 静凡:??? “依我看,高施主的腰啊,比静凡大师还细。虽说出家人五蕴皆空,但我等仍是凡夫俗子,如此大美,一生难见一回啊。” “是啊是啊,真想掐一下。” 静凡:??? 怎么,洗个澡,沙弥尼都开始动凡心了? 周窈哼着小曲走在后面,冷不丁被静凡大师用看祸害的眼神瞪了一眼:我又咋了? 一行人回到慈悲寺,已是一周以后。 夏天总会猝不及防降下大雨,众人有时躲闪不及被淋了一身,又没时间晒鞋子,回到慈悲寺时,周窈小巧玲珑的脚被泡得发白,脚底板退了一层皮,把小胳膊自责地不行:“陛下乃天子,何时受过这种苦。” 周窈倒觉得无所谓,上辈子军训期间,这种情况多了去了。 她从云华殿出来的时候觉得三方院实在冷清,现在就跟回家了似的,躺在硬板床上欢乐地打滚。 小肚子已然痊愈,出来迎接周窈,肉眼可见得胖了一圈。 吃斋饭也能胖,慈悲寺的日子确实很滋润。 周窈摊倒下来,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第二天,就是慈悲寺一年一度的授记日。 慈悲寺的授记日程序不算复杂,往年通常由住持执行。所以长老们与悟善住持只能乖乖从山上下来,各自归位,静凡身上的担子也就轻了些。 长老下山,按理说应该来拜见周窈。但她们怕惨了,不敢见,各种推脱,又是拉肚子又是咳嗽咯,遂作罢。 授记日一早,一觉好眠的周窈难得被晨钟吵醒。 她换了一身还算正式的橙色长裙,随意插了几根羊脂玉簪,仔细又郑重地把静凡大师送的莲子数珠挂在腰间。 她忙上忙下,久违地为静凡大师做了一盘透亮亮的蜜桃糕,蹦蹦跳跳进净莲院。 今儿大师起得早,正立在水潭前喂那群肥锦鲤。 长坠至脚踝的雪色汗青,由窃蓝点净,外披绛色袈裟,庄重且大方,衬得大师器宇不凡。 若大师自小生在红尘,定是无数女子心头的白月光。 不同于周窈的小气,静凡大师喂鱼可谓大方,一把一把往池塘里撒。 怪不得净莲院里的锦鲤个个肥硕如猪。 这么肥的锦鲤能吃吗?怎么吃?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周窈盯着鱼,默默嘴馋地咽口唾沫。 大师知道是她来了:“施主早。” “大师早。”周窈毕恭毕敬地把食盒放在石桌上,“大师今天要忙碌一整天,我特地多做了几块。” “施主费心了。”静凡用手帕擦手坐下。 他拿出第二方手帕兜底,捻起一块蜜桃糕,启唇轻轻咬下一块。 周窈确信,这家伙真的喜欢吃甜品。 因为他嚼地慢条斯理,每一块都细细品味,虽然眉目低垂,但能从微微上挑的眉尾看出他很开心。 大师表情不太丰富,导致周窈读微表情的技能练得炉火纯青。 大概吃了一大半,静凡大师从容地擦擦唇,略粉的桃花瓣唇水润润的。 周窈目光向上扫,发现大师鼻子上沾了一点蜜桃粉。 鬼使神差地,她倏然伸手,用指腹轻轻拂去大师鼻尖的残留物,露出那颗小痣。 静凡大师“蹭”地就站起来了,惊愕无比:“施主这是在做什么!” “啊?”周窈有些怔忡,“大师你吃糕沾到鼻子了……” “阿弥陀佛!”弹指间,静凡大师的脸红比蜜桃,一直蔓延到耳尖。 他丢给周窈一块帕子让她擦手,双手旋即合十偏过身去,用肩膀看她,“施主,今日是授记日,贫僧放施主一日假,施主快快去法堂等待法会罢。” 法会啊,周窈提不起兴趣,捏着腰间的数珠说:“哦,大师也去吗?” 他点点头,又转过去一点,背对周窈:“阿弥陀佛,施主快去罢,以后莫要对贫僧动手动脚,不成体统。” 周窈抱歉得抠抠脸,“都怪静凡大师长得太好看”这种不要脸的推辞她尚且说不出口:“静凡大师主持法会嘛?” 静凡大师眉间轻蹙:“非也,由悟空长老住持。” 悟空?周窈说名字好奇特:“那他会七十二变吗?” 静凡:…… 周窈立刻闭嘴,放下手帕就跑: “大师,我先走了,告辞。” 她怕被打手心。 来慈悲寺这么久,周窈只在初次入寺时进过大乘殿。 殿外匾上书“佛光普照”,据说是前朝谢皇谢湉敏手提。这里供奉的,是如来佛祖释迦牟尼。两边黄色的幡幢重重,各自立有四根大柱子,柱子上烫有金色梵文。 周窈才疏学浅根本读不懂。 左边有药师琉璃光佛,右边有阿弥陀佛。三尊佛像旁各有两位菩萨立像,分别为文殊菩萨、普贤菩萨、日光菩萨、月光菩萨、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佛像上均有点翠悬空绘宝盖。 周窈对自己都能认出这些“佛界明星”十分满意。 殿内空旷,至少有三百来平米——和她的床一样大。 她一一拜过,命小肚子意思意思地付香火钱,进贡一些新鲜点心作为贡品。 穿过大乘殿,周窈来到一可容纳几千人的大法堂。 -- 第43页 慈悲寺是禾单四十九寺之首,无论刮风下雨,法堂总归人声鼎沸,郁然满座。 慕名而来的人们挤挤挨挨,来往的比丘尼纷纷朝她打招呼,周窈一个个粲然回笑,找了个靠前偏右的方向坐下。 稍倾,住持与众长老齐齐落座,各个都耷拉着面皮。 静凡大师是最年轻的得道高僧。 他走到周窈面前的高座坐下,双目微敛,颇有大乘殿内佛祖的禅意。 前头住持在叨叨,周窈满眼满脑子都是静凡大师的美颜。 一身袈裟,盖不住他的清华俊美,轮廓线浑然天成,巧妙没入衣襟。他手腕线条凌厉,修长,骨节分明。 菩提子数珠在他洁白的指尖停留,显得尤为娇俏。 周窈下意识解下腰间那串莲子数珠,学着大师的样子,在手里轻轻磨蹭了几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禾单的授记礼很简单,说白了就像大学毕业答辩,导师们点名,你上台阿巴阿巴,然后导师提问,你回答,取得导师一致同意后,你就毕业了。 以此类推,沙弥、沙弥尼晋升成比丘、比丘尼便是如此。 沙弥尼先答辩,对经典侃侃而谈,阿弥陀佛开头,善哉结尾。 但她们所谈的佛法对周窈来说过于高深,甚至玄乎,总有种画大饼的感觉。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听着听着,眼皮子渐渐变重,眼看就要耷拉下来。 咻——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小石头,直砸周窈的脑门。 周窈冷不丁支棱起来,静凡大师正瞪着他。 小肚子吓得一口馒头差点噎死:陛下被打了? 小胳膊:咱不敢说话,咱也不敢问。 好家伙,疼。 周窈含泪揉揉额头,朝他粲然一笑,静凡大师迅速别过脸去,默默推数珠。 须臾,该沙弥上场答辩。 静凡点名:“为惠。” 为惠也算是众沙弥中的佼佼者,各方面都皎然而出,长相也是这一届中最清秀的。他有些紧张,指尖肉眼可见得颤抖,但他实力颜值俱在,大家不怕他翻车。 他对佛法侃侃而谈,主讲《法华经》,越讲越投入,状态渐渐好转。 反正周窈一点儿没听懂,只能在为惠讲完后,给他默默鼓掌。 长老们提问,为惠也一一作答,且答得酣畅。 悟善住持满意地直点头:“授记!” “我不同意!” 谁? 怎么跟结婚似的,还有人能不同意? 众人莫名其妙地回首。 一个额头上浮有两点莫名疤痕的女人从人群中站起来,讥讽地笑了一声:“为惠与贵寺香客高窈有染,犯了色戒,应逐出师门!” 第21章 孔铃朱激动不已, 喊得嗓子都劈了,像推土机碾过的老鼠叫。 至于她说得是什么混账话,众人对视一眼, 纷纷选择无视。 说来也是, 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孔家大小姐到处搞事, 嚣张跋扈,能说几句真话。 如果这个时代有言论自由, 百姓直接对她口诛笔伐,激情怒骂。 当事人周窈“砌”了一声, 不以为意。 为惠被吓得抖了三抖, 即刻镇静下来, 但手指却又开始发颤。 悟善住持开始出冷汗了,她看了眼周窈, 心里头直犯突突。 静凡念道:“阿弥陀佛, 佛门乃清净之地,孔施主不可妄言。” “呵,你与那高窈也有一腿, 你们这两个奸妇淫夫之为, 具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孔铃朱说得煞有其事, 再加上静凡大师长得又好看,一直是各位女子心头爱,她们又想到如此好看的大师,被同样好看的高施主觊觎,确实是常事。 众人小声议论起来:“真的假的?” “假的吧,静凡大师可是得道高僧, 怎会犯色戒。” “就是,别听她胡言乱语。” 孔铃朱继续吼道:“高窈每日去向你讨学,说是讨学,又没人看见,谁知道你们在净莲院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孔铃朱越说越细节,引得周围人议论声越来越大。 她又冷哼的道:“男女有别,慈悲寺偏偏要搞什么众生平等,让男女在一座寺庙修行,也不知究竟是佛门清净地,还是烟花红尘窝!” “你放肆!”小胳膊气得站起来,隔空指着她的鼻子隔空对骂,“分明是你对静凡大师图谋不轨,又是赠礼又是聊骚,当日你看我家小姐不顺眼,找我家小姐的茬,静凡大师仁德宽厚为我家小姐说情,你就心生嫉妒,竟半夜偷入慈悲寺,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小胳膊这话一出,座上长老们与住持心肝都要跳出来了,纷纷捂住胸口深吸气。 在陛下面前说王法,这辈子再也么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事,别说慈悲寺,整个梵城官员的生死存亡,都在这一刻命悬一线。 “阿弥陀佛……”悟善住持赶紧打圆场,“孔施主,空口无凭,莫打诳语。” 孔铃朱仗着自己暗中带了一衙门的人根本不怕,铁了心要拉慈悲寺下水,她拍手道:“今日,我不仅要说为惠犯了戒,我还要说静凡大师德不配位!把人给我带上来!” 一个农妇当即被强行拽上来,她满脸悲怆,一脚跨进法堂,见到众多信众,耸肩缩脖唯唯诺诺。 -- 第44页 等她走到堂前,看见静凡大师,立马变脸,指着他重拳出击、哭天抢地:“就是他!这个妖僧!我家只有一个女儿,苦读多年,我与贱内省吃俭用,好不容易供她考上一个秀才,但他却怂恿我的爱女出了家!我以后可怎么办呐……” 孤寡老人的哭诉引人唏嘘。 香客的议论声越发大了,法堂门口渐渐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静凡闭上眼睛,还未说话,一比丘尼便只身站了出来。 是多觉。 好家伙,周窈默默理清了思路。 “阿弥陀佛,娘,您就别闹了,贫尼虽已出家,但每周均会抽出两日例行出坡,赚取您二老的供养费用,贫尼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更不愧对你们。贫尼出家,确受静凡大师点悟不错,但均因我有慧根,勘破红尘罢了。” 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贫尼在俗世时,努力多年,三次才中秀才,进士也没有考中,究竟为何您又不是不知道……红尘俗世让贫尼痛苦万分,是静凡大师慈悲,在贫尼绝望时,朝贫尼伸出了援手。” 草…… 周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官场黑暗”的隐藏内幕,心头咯噔一声。 小胳膊当即坐下来,很心虚地望着周窈。 那妇人不依不饶,扒着多觉的方袍嚎啕大哭,声泪俱下。 法堂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一长得很严肃的长老拿起锡杖,重重往台阶上敲了三下。 就着片刻的宁静,悟善住持隆声道:“阿弥陀佛,念佛一声罪灭河沙。多觉自入我佛门,潜心修佛,一心不乱,无事不办。她小乘慧根,勤勤刻苦,不日便能有成。入不入佛门,皆有因果。缘起缘灭,自有定数,施主何苦执着,去我执,而证涅槃呐……” 住持一语,简明扼要,直击中心,蕴含深远的禅机。 信众们纷纷起身,双手合什,跟念道:“去我执而证涅槃。” 周窈赶紧随大流。 她向后一瞥,门外看热闹的老百姓也纷纷点头。 小胳膊朝她咬耳朵:“小姐,这家伙太可恶了,怎么老来找事,真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小肚子吓得躲到小胳膊身后,胖得根本藏不住,欲盖弥彰。 周窈忿忿道:“不给她家抄了,我真难解气。” “啊?”小胳膊一听坏了,陛下要抄人家家,赶紧打圆场,“小姐三思啊,秦太保毕竟是宫中老臣,又是先帝肱骨,有她撑腰,您还要考虑考虑她的情面。” 什么,她一个皇帝,做事情还要考虑贪污臣子的情面?我呸! 周窈越想越不平,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静凡大师转着数珠,沉默不语。 但他手中数珠转得太快,周窈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杀气从台阶上倾泻下来,简直怀疑大师要在沉默中变态了。 孔铃朱双手背在身后,志在必得的模样:“若她真心入佛门也就罢了,据在下所知,上半月静凡大师携诸位香客、弟子出坡,多觉师傅,干出一场伤天害理的事!” 不妙啊。 周窈隐隐察觉对方说的是什么事,但她又不能扯开马甲直接降她罪,她还得留在慈悲寺学习呢。 思量再三,周窈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丢给小胳膊:“去找薛琴,让她往孔家走一趟。” 这事儿吩咐薛婧就太危险了,毕竟寺里人都知道薛婧和她有关系。 小胳膊当即会意,收下令牌偷溜出去。 悟善住持脸色很差,她入山时最担心的是周窈,毕竟周窈风流名声在外,她怕周窈把慈悲寺搅成一潭春水。 但长老们也没有极力反对,说这有利于考验僧众的定力。 要知道这年头寺庙里,有诚心出家的,也有躲避祸乱的,更有犯了罪来逃罚的。若真的犯了戒无缘修行,不如趁早赶出去。 谁知,率先破戒的竟然是由静凡点化教导、入寺以来勤恳如一、孜孜不倦的多觉。 人心啊…… “阿弥陀佛,”一长老发话道,“孔施主勿打诳语。” “你说我骗你们?”孔铃朱步步紧逼,“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问她!” 众人的目光如聚光灯似的齐刷刷汇聚在多觉身上。 多觉手心里的汗湿透了袖口,光亮的额头湿漉漉的。 难办啊。 周窈亲眼所见,确有其事。 即便有什么缘由,破了色戒,的确没理由再留在寺中。 “住持!”多觉扑通一声跪下,朝悟善住持重重一拜,“弟子犯了色戒,还请住持处置。” 众人哗然。 静凡紧紧捏住数珠,眼睛微微觑着地面,悠悠上挑,复杂地凝视多觉。 多觉磕了三个头,泪洒一地。 佛家弟子犯了色戒要比其他错误更让人兴奋,桃色新闻一直都是茶余饭后的甜点,更何况此时闲人太多,又天降大瓜,民众对此乐此不疲。 议论声越来越大,饶是同周窈等人一起出坡的香客们,也都不由摇头无奈。 孔铃朱戏谑一笑,吼道:“把人带上来!” 这家伙怎么还真把慈悲寺当她家了? 无语归无语,周窈还是静观其变,看她还有什么把戏。 不一会儿,孔家家丁从门外拉来一个穿着麻布衫的男子。 男子瑟瑟发抖得走上前,长发凌乱,满面泪痕。 -- 第45页 欧,这下简直一锤定音。 周窈紧锁眉头,也不由地转起数珠来——男子正是当日与多觉野战的那位。 这关难过啊。 无论如何,多觉都错了,必须离开慈悲寺,该娶的娶,该养的养。 但孔铃朱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又是怎么精准地找到了当事人,偏偏选在今天公之于众? 周窈的思维一发散就止不住。 她阴谋论了一把,觉得孔铃朱十分可疑。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谁也不能盖棺定谳。 “不仅如此!”孔铃朱上头了,还丢下一串长数珠,“这是当日多觉师傅给男子的数珠,作何解释!” 数珠不短,内有一颗纯金母珠与几颗银记子。 “那日,贫尼喝了施主送来的豆乳,一时身体异样……”多觉含泪道,“便犯了大忌。贫尼自知罪不可赦,只能先赠与施主一些值钱物什,告知静凡师叔。师叔当即替我安抚施主,但住持、长老都不在寺内,静凡师叔不好擅自定夺,本想等法会后,贫尼便还俗娶其为夫……” 原来大师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那天她们傻不楞痴地在茶园里一起忏悔了好一会儿。 周窈捏紧了下巴,抓到关键词——豆乳。 “呵,什么等法会后还俗,我看你就是想逃避责任,静凡大师竟然还包庇她,企图蒙混过关,真是可耻至极!” 白的也能给孔铃朱说成黑的,她毫不犹豫把矛头指向静凡,非要拉他下马,咄咄逼人的嘴脸扭曲丑陋:“当日钟楼前,为惠还把莲子数珠拿出来给高窈摸!” 她说得煞有其事:“此事,静凡大师也是包庇者,他说谎成性!” 周窈:我倒,我真不明白摸摸珠子怎么了! 她气得头晕。 为惠的事是小,为觉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再从头察起还要一段时间,流言蜚语像座触不到的大山,很可能会把无辜人压垮。 周窈想发话,谁知坐上一人倏然站起来。 众人安静下来,纷纷注目。 静凡大师双手划过整洁的汗青合什,大音希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多觉犯戒,理应逐出师门,但贫僧不将其公之于众,一则此事真相悬而未定,二则确实贫僧教导无方心中有愧,三则,这位施主……” 他望向座下一直低着头不敢发话的男子:“本乃受害者,贫僧虽入佛门,但同身为男子,实不忍将其昭告天下,若让大众具知,施主日后如何自处。” 静凡大师的声音如流水,一下子涤荡了此间邪气。 众人倏然大悟。 是啊,男子身为受害者,一定不愿意此事让大家都知道,要不然以后怎么办。 正义可以行使,但尊严也要保留。 静凡大师抬起剪水瞳,朗声道:“还望诸位施主对其宽厚以待。” 众人皆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师叔,住持,”多觉闭上眼,喉头不禁哽咽,“多谢诸位大德的教导,多觉受之有愧,愧对如来,愧对观音,从此不敢入慈悲寺。从今往后,我一定终日忏悔,以消业障。” “哼,”孔铃朱鼻子里出气,“这就完了?此事乃慈悲寺教务无方,说是佛门净地,实则一地鸡毛,我不信只有多觉一个人犯了戒。为惠也与高窈有一腿!再者,静凡大师,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静凡大师闭上眼睛,沉默以应。 悟空长老吟道:“勿嗔,勿怒,以怜悯之心待众生。” 静凡长舒一口气,跟吟道:“众生皆平等,众生皆疾苦,众生皆可生。” 但周窈可没那么好气,她气得眉毛竖起,在心头骂娘:欺人太甚! 一句话,可以毁一个人,也可以让一座名寺顷刻之间跌落神坛人人喊打。只有贱人,嘴一张一闭,可以让人声名扫地,倾家荡产,而自己一点事都没有。 令人作呕! 周窈冷笑一声,簌簌起身,大声质问:“孔小姐,你尽可嚣张,还有什么豪言壮语、义正言辞,趁此机会说得再猖狂些,让在座的各位、让佛祖菩萨都听听。但你要记得,人在做,天在看。” “噗哈哈哈,”孔铃朱满脸得意,笑得直不起腰,“你又威胁我?今天本小姐不怕!只要本小姐勾勾手指头,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很狂嘛。 周窈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只手遮天!” 法堂后陡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位中年妇人气喘吁吁闯入法堂,她身后跟着薛琴,带了一大帮薛家军和孔家家丁。 她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就往孔铃朱身上扔,吓得孔铃朱往后一退踩到青石板台阶,踉跄地跌了个屁股开花。 “逆女!!” 第22章 这颗涉及佛门、人文道德的大瓜, 眼看就要演变成家庭闹剧。 但孔家的瓜,大家唯恐吃不到,以至于一口传百, 慈悲寺的山门瞬间被挤破了头。 孔家家主名曰孔淑君, 位及三品, 乃按察使司按察使。她向来从容不迫, 爱卖弄权力,以权谋私, 赚得丰富家底,到处铺张浪费, 是梵城百姓恨极了又不敢说的狗官。 孔淑君今日如此没有官架子, 在座诸位都是平生头一次见, 连一个表情都不想错过。 “娘,你怎么来了。”孔铃朱显然有些忌惮, 忙乖乖捡起乌纱帽递给孔淑君。 -- 第46页 “逆女!”孔淑君上来就狠狠踹了孔铃朱一脚, 忙朝坐上住持赔不是,“小女目中无人,扰了国寺清净, 住持慈悲为怀, 莫要与之计较。” 孔铃朱梗着脖子硬撑,脖子上爆出好几根青筋:“不过是我孔家养的一群秃驴, 自诩禾单第一寺,靠得都是我家的香火钱,算什么国寺!” 孔淑君扭身甩去一巴掌。 啪! 整个法堂都能听到回音。 孔淑君激动地唾沫横飞:“放肆!慈悲寺已由陛下亲提为国寺,怎由得你在此胡言乱语!” 众人再次哗然:陛下亲提?是那个整天待在后宫里,才上了一周不到的朝就又没动静的风流陛下? 静凡大师默默敛目乜向周窈,周窈不自在地捋捋碎发, 完了大大方方布施他一个wink:正是美丽的在下。 静凡:…… “怎么可能?这关陛下什么事……”孔铃朱还没说完,又挨了一巴掌。 孔淑君手指门外的军队:“薛琴将军手持皇令亲至孔府,你丢人丢到薛家军里去了!真真是丢尽了孔家的颜面。” 周窈心想你家有啥颜面。 她回头用目光接应赶回来的小胳膊,朝她竖起大拇指。 小胳膊走上前,恭敬地小声道:“小姐放心,小的依小姐的字迹,亲提慈悲寺‘普度众生’的匾额,一会儿就能送到。” 周窈满意地点头。 等等,我的字迹? 她当即抡起胳膊要赐给小胳膊一个毛栗子:“我字那么丑,歪歪扭扭像狗爬,你……” 小胳膊当即吓得抱头乱窜。 薛琴大摇大摆辟开嘈杂喧闹的人群走出来,威风凛凛。她手里攥着小胳膊给的金令,往头上一举,声音洪亮:“见令如见陛下!” 短暂的安静后,众人恐慌,齐刷刷站起来,如海浪纷纷跪下,声如撞钟:“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窈不能一枝独秀啊,只能头铁地跪下。 薛琴一看不得了,陛下跪她了。登时四肢僵硬,走出了提线木偶的感觉。 “这位公子,”她有意举着金令走到为觉的母亲与那位受害男子身边,“此事非同小可,若真发生在国寺,陛下恐会亲自过问,届时上了大殿,你大可诉苦,但莫要欺君啊。欺君之罪,株连九族,重可凌迟。”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字正腔圆,咬得结实,把对方吓得抖如筛糠。 凌迟之刑,想都不敢想。 什么孔家小姐,在陛下面前算个屁! 女子当即磕头请罪:“陛下饶命!都是,都是孔家小姐叫我来闹事的,她说这样我女儿就能回家念书,送我女儿一个官当,还能给我一大笔钱,让我无忧无虑一辈子!” 为觉紧闭双眸,两行热泪落下:“万事皆有因果,是我宿业未清,才致今日之祸。” 男子看未来岳母都招了,又想到要是犯了欺君之罪,杀头也就罢了,万一被当众凌迟…… 他赶紧哭道:“是岷县县令!她说孔家给了好处,只要我在多觉师傅的豆乳里加药,就让我一飞冲天,往后有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但……但多觉师傅对我置若罔闻,那天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贪了心,一不小心药加多……都是她们指示我的!我也是无辜的!” 好家伙,这一招实在牵扯太多事太多人,整个法堂的人都不敢说话。 岷县县令前不久忽然被上头抄家,连地下窝点都被一锅端的事儿,表面上无人讨论,但百姓们背地里聊得热火朝天。 不知情的都说薛家军奉皇上圣命驻扎梵城附近,以点察起,打击贪官污吏。 陛下沉寂了多年,突然起手杀得大家措手不及。 原本都是猜测,如今一看,确有其事! 大罪面前,孔淑君赶紧撇清身份,一巴掌呼向孔铃朱:“是不是你,你这个逆女!还什么赠官,谁给你的勇气!我孔家何曾出有过此等不堪之事。” 孔铃朱从小吃最香的米、喝最浓的酒、睡最美的郎,显然这辈子的福气都是用智商换的。 她哪里被孔淑君打过,气得双眼泛红,像一头倔驴:“是我又怎么样!” 她前些日子被殴已是人生第一次,大乘殿外夜黑风高夜又被揍一次,今儿又…… 她眼睛一转,当即指着不远处站着看戏的周窈:“是她,是她!!都是她的阴谋,是她要加害我!” 你有病啊。 周窈当即翻了一个圆润的白眼,以内力发声,每一个字都重重回荡在法堂内,掷地有声:“贼喊捉贼。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是在自欺欺人,还是看不起这里的每一位老百姓,认为她们不配当人证?还是,你根本就瞧不上当今圣上这块金令!” 孔淑君闻言愤愤不平得扫过去:究竟谁还在添乱,竟说得这么正气? 想她孔家今日就算落了口舌,碍于她的淫威,这群平民也不敢插嘴,究竟是谁这么大的口气,是不知道她孔淑君的厉害么? 不看便罢,一看不得了。 那人一身上等轻云丝赪霞裙,小脸说不出的雍容高贵。 她就静静站在那,任凭光撒在那双清亮皎然的眸子上,帝王的威压便扑面而来,见她若见凤栖梧桐,天兆也。 陛下! 孔淑君像被针扎了一般急急后退三步,一脑袋撞在身后的莲花抱柱上,蹭了几下才堪堪站稳。 -- 第47页 陛下亲临?没人说啊! 她求助得看向薛琴,薛琴凉薄得睨了她一眼:你以为呢? 真的是陛下!陛下不在临渊,跑到梵城来了! 何时何因? 孔淑君脑子一翁,联想到岷县县令的事,发了一脑袋盗汗。 完了完了完了,此时若还不夹尾巴,连人都做不成! 孔铃朱还敢放肆:“你别拿陛下压我,陛下是你这贱民能提的?你们高家早就被抄了!” 高家? 孔淑君脑子像被劈开了似的,袅袅升烟。 对,临渊传出高家被抄的事,原来陛下一直以高家子弟的身份隐藏民间! “看来,”周窈寒凉道,“孔家是想成为第二个高家。” 轰! 孔淑君的心理防线被彻底湮灭。 “闭嘴你个逆女!”她最后一掌扇过去,孔铃朱飞起来,重重砸到墙壁上堪堪滑下。 周窈收起目光,深吸一口气,表现得格外慈悲:“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孔大人自己都不明晰,女儿也教不好,百姓也不服。真真是,一无是处。” 孔淑君忙点头哈腰像条狗:“是是是,金令在上,我孔淑君对金令发誓,以后一定好好教育女儿!” 薛琴瞪了她一眼,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字条:“按照禾单律法,孔铃朱方才以下犯上,带回孔府,应成交陛下裁夺,先于门口打八十大板,禁足三个月。孔淑君教女无方,打三十大板,降三级。” 刘淑君心里苦不堪言,赶忙下跪:“谢陛下……不杀之恩。” 薛家军随后上前,把抖得跟触电似的刘淑君带走,顺带把咋咋呼呼的孔铃朱拖到孔家门口行刑。 孔淑君和孔铃朱要被打了! 吃瓜群众一哄而散,鱼贯而出,奔走相告,纷纷往孔家跑。大家迫不及待想看看母女俩当众出洋相的场面,更有甚者回家捞上烂菜叶子就跑,准备趁机多砸她几下。 慈悲寺的法堂,顷刻间空旷下来。 “阿弥陀佛。”悟善住持悟了。 慈悲寺立于烟火红尘之外,却被俗世所扰……这其实不是周窈的错,只是她们不是佛,身在凡间,难免沾染尘土。 不过……悟善住持看向周窈。 起先她只觉得周窈是个风流皇帝,来慈悲寺是搅春水的。谁知她先是惩治岷县县令,后又当众责罚孔家。 如今再看她,其面相雍容,双目泠泠,周身被太阳泼出一轮璀璨圣光。 阿弥陀佛,这是佛相啊。 陛下与佛有缘。 周窈感受到住持灼热的、难以言喻的视线,艰涩地回望。 对方意味深长朝她笑了笑,又点点头,让她不明所以。 陛下圣言,此乃国寺,周围的出家人一想到自己是“国僧”“国尼”,腰杆子都直了几分。 但该处置还是要处置,不能因为有陛下庇护,就轻飘飘揭过。 悟善住持道:“多觉,你从此收拾东西,离开吧。” 多觉点头称是,擒一眼眶的泪,朝诸位长老、静凡大师拜了拜。 来到静凡大师身边时,她终于没忍住,挥泪如雨:“……多觉愧对师叔的点拨。” “阿弥陀佛,”静凡大师摇摇头,“清潭月影,红尘亦有净土。” 多觉悟了,郑重点头,在师兄妹们不舍的眼神注视下,默默离开。 闹事的多觉妈妈与男子默默擦泪跟上。 清潭月影…… 周窈边心头念叨边探头看,透过随风飘扬的幡足,隐约得见多觉依然平心对待那两个帮凶,在廊庑间与其温柔对话,眉目慈悲。 多好的女人啊! 周窈与众人继续趺坐。 她朝小胳膊招招手,悄咪咪问:“上一届科举是什么情况?” 小胳膊一愣:“小姐,科举您向来不参与,均是燕太傅操办的。” 啧,周窈摇摇头:“回头写一封信给礼部,叫她们把多觉当年的应试文章誊成奏折交上来。” “是。” “住持!” 沉寂已久的为惠倏然下跪,“弟子愿发终生之誓,受戒净心!” 周窈:什么意思? 静凡大师迟迟地扫过她,眼神中多有无奈。 第23章 住持点头表示赞赏:“静凡, 就由你来传戒罢。” 静凡答是,帮为惠裹上绛色的小毯子,接过小沙弥递上来的明黄色布袋, 从里面倒出九颗长长的艾绒。 他沾取蜜腊涂在艾绒底部, 轻轻放在为惠的头顶, 像九只小柱子。 周窈这才意识到, 所谓受戒,指的是烫戒疤。 出家人头顶上的戒疤不是想有就有的, 需发终身誓愿,受到大德的传戒后, 才算受戒。 静凡大师静默地拿起小捻子, 轻轻点燃艾绒。 艾绒吱吱烧着小火星, 随着火星的渐渐下移,为惠疼地额头青筋暴起, 冷汗直流。 他双手合什, 嘴里喁喁念叨的佛号随着艾绒的燃烧越念越急,看得周窈触目惊心。 但他一声也没叫,只在最后关头, 倒吸一口冷气。 周窈心疼得揉揉太阳穴:若不是佛门有类似的规定, 她真怀疑这慈悲寺虐待儿童。 等等,她用眼梢轻轻扫过各位长老和住持的头顶, 发现大家头上都有戒疤,都发了终身之誓,反而只有静凡大师的头顶洁白如雪。 -- 第48页 奇怪,静凡大师此等高僧大德,怎么没有烫戒疤? 她的眼神故作无意得掠过静凡大师光滑的头顶,被对方一个回身逮个正着, 当即心虚地左瞟右看。 今日变故太多,长老们颇有乏累,诵经安抚众人的重担,最后还是由悟空长老抛给静凡大师。 静凡大师应下,待悟善住持与诸位长老离去,坐上高位。 念经声缓缓,如潺潺小溪。静凡大师讲解得透彻,不少信男信女纷纷举起手中的绢花,在结束后放到静凡大师坐的台子上表示感谢。 周窈一看,大家都有花,作为静凡大师坐下首徒的她,怎么能不献花? 她忙一个扭身跑出去。 静凡大师抬眼觑了觑,继续念经。 骄阳似火,日光烫人,棉絮般的白云四散在空中,筛不住一丝蒸腾热气。周窈绕到慈悲寺的山门外,在绿油油的树丛中穿梭,好不容易踅摸到几棵栀子树,摘下几朵新鲜的栀子花。 今日是授记日,重点是授记而不是大师讲经,所以一会儿便结束了。 等周窈回到法堂,香客们均往慈悲塔去,唯剩几个比丘尼拖着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扫。 静凡大师刚准备从木台上下来,一个人就风风火火地蹦跶到他面前。 周窈一头汗,跑得满脸通红,过敏似的。 她举起一束鲜嫩的栀子花,灿若骄阳:“大师,弟子今天深受教诲。” 静凡大师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责怪,也有欣喜,还有一丝沉不见底的阴沉。 他盯住她手里的花,怔忡片刻,凛声道:“施主,我佛悲悯众生,献花不兴献真花,只献绢花。” 啊?还有这规矩。 “不知者无罪……”周窈悻悻收回手,又举起来,“我不是献给佛的,我是献给静凡大师的。” 静凡眸子闪了闪,敛目端详她手中的那束栀子花。 他鼻尖的小痣坠在那儿,离她的手很近,呼吸间均漫出一丝淡淡的静神香。他倏然眼眸一沉,微微倾身,靠近她,在她耳边喃喃道:“施主是真不明白为惠为何受戒,还是……有意为之?” 周窈心里咯噔一声。 他的声音凉薄,少了往日的温润,仿佛变了一个人。 难道为惠受戒真的与她有关。 天地良心,她啥也没做,更没有不要脸地接近、勾引他。 “大师是在怪我?” “阿弥陀佛,”静凡大师陡然换上一脸慈悲,亲手接过周窈的栀子花,“施主会错意了。” 他缓步下台,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只是往后,施主莫要再做惹人非议的举动……无论是对贫僧,还是对其他沙弥比丘。施主对贫僧的好,贫僧自然记得,但若参杂不该有的情愫,会让贫僧很苦恼。” “对不起,大师,”周窈挠挠头,“可是……我对你毫无男女之情,此心昭昭,天地可鉴。” 静凡提起的脚一顿,蓦然回首,脸庞似有花香,仿佛如练月光撒在白色花瓣上般温凉,只是眼神中有些许无奈:“施主,身在慈悲寺,前有大乘殿,后有慈悲塔,佛祖面前为何还不坦诚。” 周窈瘪瘪嘴,举起手发誓:“我向大乘殿的佛祖发誓,我对静凡大师毫无非分之想。” 她这话说得坦荡,引来周围比丘尼的注目。 “我对静凡大师,只有师徒之情。知识无价,静凡大师授我学问,我感之、敬之,但未对静凡大师有任何轻慢企图。” 静凡大师显然有些错愕,他错愕地注视她,张了张口,下巴微敛,显得脸一半明一半暗:“施主的卧房内,有贫僧的画像。” 众比丘尼停下手头动作,束起耳朵仔细听。 周窈一想到云华宫那阴间柜子就尴尬,她粲然一笑:“我那是崇敬佛法,确实容易引人误会,但大师放心,早在大师去临渊之前,我就取下了,都不知道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啦。” 静凡大师太阳穴一抽,又疾言厉色道:“施主下车陪贫僧一路走到慈悲寺……” 周窈又说啦:“那是因为大师说徒步才虔诚,我总得表现出坚定的心,大师才愿意收我为徒不是?” 静凡大师被噎住,又道:“施主到慈悲寺后,便指明贫僧教施主佛法,日日早起做点心……但凡贫僧有一丝不悦,施主便极力哄劝……” 说到这儿,大师都说不下去了,“施主,莫要为难贫僧。” 周窈“奥”了一声,说都是误会:“我到慈悲寺后,有沙弥尼热荐您,说您佛法高深,还精通政治军法,我方择您为师。我绝非肤浅地看中您的皮囊,而是看中您的才华! 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吃慈悲寺的用慈悲寺的,就得尊敬师长,惹师父生气犯了嗔戒也是大不敬,所以只能日日反省,以求您的宽恕。” 她越说,周围比丘尼越觉得高施主真是个难得的好施主,纷纷点头称赞。 静凡脸色不大好看,他眉头紧皱,嗓音单寒,清秀的面孔显得沉寂又清嘉。 “施主所言,句句属实?” “千真万确,”周窈点头,“大师放心,我对您没有半点觊觎,一丢丢一丝丝一咪咪都不曾存在,我看您和看佛像没差,甚至把您当父亲爱戴!您就是我的再生爸爸!” 静凡:…… 他一字不发,猛然瞪了周窈一眼,拂袍而去,大写的“生人勿近”,任凭周窈怎么喊他,他都不理,三步并做一步,消失在周窈的视野中。 -- 第49页 今天又是静凡大师阴晴不定的一天。 周窈噘噘嘴,表示自己真的尽力了。 小胳膊懦懦走上前来,压低嗓子问:“小姐,您真不喜欢静凡大师?” 周窈很奇怪:“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静凡大师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喜欢静凡大师,莫名其妙。” 说罢,她也生气得拂袖走人。 小胳膊一惊。 她这个蛔虫精竟然也有失策的时候! 小肚子啧啧摇头:“我知道陛下喜欢吃斋堂的素肉,你知道吗?” 小胳膊无语:“吃你的去!” 且说当日,孔铃朱被打得七荤八素,五迷三道,就差眼睛一翻闯入阎王殿。 梵城百姓背地里大喊痛快,纷纷赞扬周窈是明君,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就传出周窈是天神降世,真凤显神,乃正人君子。 都城里都传陛下是个风流人物,英雄好美人也是正常的,更何况后宫男子不都是自愿追随,享受荣华富贵嘛。 众人说就是,陛下分明就是明君! 孔淑君被迫挨了板子,也跟着禁足一个月。 没有孔家到处嚣张,当月的梵城百姓像过节。 所谓“陛下亲笔”的慈悲寺《普度众生》牌匾,第二日便被抬上慈悲寺的山门,周窈只瞟了一眼,差点吐出陈年老血。 她承认自己字丑,但放大了挂在那,简直丑得无法直视。 可谁叫她是陛下呢,这毛毛虫一样的字,竟然被来往官员吹成“凤爪体”,赞口不绝。 麻了麻了。 按照规定,多觉本应当日离开慈悲寺。 但念及受奸人所害,悟善住持仁慈,就多留了她几天,让她有时间整理心绪,与朋友告别。 静凡大师这几日都闭门不见,也没出过净莲院。 周窈每日把早饭送到门口,打扫庭院浇浇花喂喂鱼就返回三方院,自学《帝王术》。 多觉离寺那日一早,周窈送完早饭就跑去送多觉,连声招呼也没来及和静凡大师打。 “多觉!”她喊住背上布包、换上常服的多觉,凭借那锃光瓦亮的茶叶蛋后脑勺,在茫茫僧人中一眼就认出她:“你今年再试试科举罢。” 被她这么一说,多觉又落泪了,委屈巴巴。 她用袖子擦擦泪,假装淡然:“高小姐不必再称呼我多觉,叫我俗家名好了,鄙名琬琰,姓许。” “好,琬琰,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千万别放弃。” “两年吃斋,本以为会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许琬琰下意识双手合什,又默默放下,“高小姐,我与官场无缘,也不强求。” “不,我说有缘,你看你,脸庞宽方,活脱脱一个肱骨之臣的面相,”周窈赶紧拉住她,“琬琰,人不能言弃,无论遭受什么挫折,日子都要过下去,你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人考虑……我相信你的才华。” 周窈拍拍她的肩,用坚定的眼神注视她,“昨日你也看到,当今陛下再不是从前那个不谙国事的昏君,你得再试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许是被周窈坚定的眼神感染,也许是想起当年一个个挑灯夜战的黑夜,每一滴灯油每一行文章。 许琬琰扪心自问,她若一辈子蹉跎在慈悲寺,当真甘心吗。 为了人才,周窈愿意多费口舌:“琬琰,根本没有什么怀才不遇,不争取就真的没了,你甘心么?” 是啊,她甘心么? “悟善住持说,我是小乘慧根,修小乘教义,若身有所负,终究会离寺的。静凡大师当日也说,清潭月影,所在即世界。”她点点头,粲然一笑,“高小姐,因了你这句话,也为了我的家人,我也要搏一搏。” 家人? 周窈看了眼她身边默默淌眼抹泪的老母亲,还有低头沉默不语的男子。 出家人,真的很慈悲。 “璞玉总会有现世的一天,”周窈绽出一抹笑意,灿若桃花,“我在临渊等你。” 许琬琰一时没去计较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周窈这一笑,仿佛天地一线天开,罅隙中射入一束强光,把她照得透亮。 高小姐真是个难得的人。 就点拨迷途之人来看,高小姐和静凡大师很像。 “高小姐,”许琬琰朝她伸出手,“有缘再会。” 周窈默默握住她的手:“昂,有缘再会。”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周窈暗中感叹,慈悲寺真是个好地方。 好山好水,还有漂亮和尚和有才的尼姑。 嘿嘿嘿。周窈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新人生挺好的,虽然做皇帝压力大,但苦中作乐本就是人生常态嘛。 咦?她脑袋一歪,觉得自己最近有那么点佛性了,说话都有禅机了。 都是静凡大师教得好。 她转身准备回净莲院,倏然听到一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肩膀倏然被人拍了一下。 周窈以为是哪位沙弥尼与她开完笑。 “你就是高窈?” 周窈回过头来,看到两个女子。 不,准确说是…… 她扫了一眼那人的骨骼走向,眉尾一挑。 怎么,女尊社会也流行男扮女装? “是啊。”周窈点点头,“你哪位?” 啪! 那人一巴掌扇到周窈的脖子上,虽然不疼,但还是把周窈打蒙了。 -- 第50页 周窈伸手一抹,指腹沾上一缕黑血。 他手里竟然藏针! 周窈当即脑子蒙蒙,头重脚轻摇摇欲坠,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就是你害我姐姐和我娘挨了板子,让我孔家颜面尽失!”那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尖锐刺耳,“来人,给本公子绑了!” 第24章 孔家人真是一个死样子。 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都是别人的错,别人都该死。 周窈醒来后,边在心里大骂孔家, 边用眼梢观察这个小院子。 她被绑在一张椅子上, 太阳光暴晒下, 院子里的花竞相展开, 品种繁多可见主人十分珍重。花粉荡荡悠悠,周窈感觉到鼻子渐渐堵住, 呼吸有些困难,鼻腔瘙痒。 她额头上都是密汗, 顺着天鹅颈往下滑落, 在锁骨处镀上一层光。 她后悔了, 决定以后一定要在慈悲寺安插一些薛家军随叫随到,慈悲寺真的没她想象的那么安全。 “公子, 我花粉过敏, 会引发头疾,严重的话可能会休克,能不能请你大发善心, 把我挪到房间里去。”周窈朝门内的公子哥大喊。 “痴人说梦!” 孔群阳一身华美长袍, 头发用金冠竖起,倒有几分富家公子的贵气, 他放下茶杯冷笑一声,挥着折扇走出来大肆嘲笑,“你以为这是哪,这里是孔府!本公子乃孔家大少爷孔群阳!你能与本公子说话是你莫大的荣幸,想本公子……” 巴拉巴拉。 孔群阳一直逼逼叨他有多牛逼,周窈多卑贱, 把她贬得一无是处,堪称PUA的王者。 周窈半句牛皮都听不进去,她鼻子一紧,陡然吸一口气。 “阿嚏——” 孔群阳一噎,紧接着又骂道:“你这个卑贱的平民,竟敢无视本公子的话……” 周窈再一次打断她:“阿嚏——” 孔群阳:“……” 周窈吸吸鼻子,望着孔群阳涨得通红的脸:“如果你再不把我挪进屋,我就喷你一院子鼻涕。” 孔群阳根本不敢想象,脸色难看至极:“把她给我拖进来!” 周窈被暴力得拖进房间,椅子一歪,侧倒在地,登时脑花一颤。 房间里一股浓烈的香薰气味,冲得她你太阳穴要炸开似的突突突直蹦,还不如待在院子里。 孔群阳信步而来,抬脚要踩:“看本公子废了你这只臭嘴!” 周窈圆润的桃花眼甫一瞪去,逼得孔群阳脚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敢落下。 她虽脸贴地,自下而上怒目而视,但不可否认,她生气起来竟也是别样的美。 早前周窈昏迷时被绑在院里晒太阳,孔群阳便透过窗户暗搓搓观察许久,不禁瞥了一眼又一眼。 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他咬牙切齿,狠心踩过去。 周窈的手一阵被剜肉似的痛,她尝试挣脱,但麻绳结又死又结实,纹丝不动。 “孔公子是绑人的老手了啊,原来你好这口,”周窈忍不住嘲讽他一番,“是经常这么玩么?” “你!”孔群阳眼皮子直跳,狠狠拽起周窈的衣?把她捞起来,“你果然如我姐姐所说的一样讨厌。” “孔公子把我绑架回来,就是想虐待我,用言语羞辱我?” “当然不是,你想得美。”他勾唇讥笑,“我已经联系了玄鹤,她会来看你的品相,珍惜你在梵城最后的几天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被我卖掉,变成奴隶了。” 看来孔群阳想把她卖给黑市。 周窈眉头轻蹙:玄鹤?是黑市犯罪分子的代号嘛?她本就猜到孔家与黑市也有交易,正愁无处调查,竟然有人自爆。 只是她现在的状况,不利于调查。 孔群阳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怕了,得意得仰起头:“本公子没空搭理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说罢,他轻蔑地哼哼几声,展开双臂。 小厮帮他戴上香包,他拎起一个小匣子,竟兴兴地出门去了。 看他打扮得富贵靓丽,可能去参加公子们的茶话会了。 无语,孔群阳和孔铃朱真的一个臭脾性。绑架也不好好威胁恐吓,半途还要跑去娱乐。他见周窈弱不禁风,便只留下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在外看守,显然没把她放眼里。 做坏人也做不好,真失败。 屋内空荡荡的,周窈屁股粘凳子往床边跳了几下,从高高的窗户口探出头观望。 两个家丁守在屋子门口,院落的拱门也在门边,院墙很高,所以也不怕她带着椅子跳窗。 咕噜噜。 周窈的肚子很不争气得响了。 看天色,如今已是正午,竟然没有人发现她失踪了? 啧,真是没爱了。 * 什么?陛下被绑架了? 小胳膊和嘴里嚼包子的小肚子抱成一团,互相扶持着才没当场跪下。 “不可能!”小胳膊哆嗦道,“陛下武功天下第一,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地被绑架?” 薛琴也一脸纳闷:“是啊,而且对方只是两个男扮女装,毫无武功的男子,您说陛下是不是故意的?会不会另有深意。莫非陛下与那位公子相识,这是一种另类的情趣?” 小胳膊眉头紧皱:“圣意难测,你们派人跟踪没?” 薛琴点头:“跟踪了,只是……那人似乎是孔家的大公子,孔群阳。” -- 第51页 孔家……会不会是伺机报复?但陛下那么厉害,阅男无数,应当不会在阴沟里翻船才是。 小胳膊十分纠结:“派人守着了?” “已派出擅长侦查的五个士兵,安插在孔家角落,不敢妄动。她们传来消息,说陛下被孔群阳带到自家房间里,孔群阳随后打扮妥当出门参加名流茶会了。” “陛下呢?” “陛下……”薛琴难以启齿,“陛下似乎被麻绳绑在椅子上,据她们回说,陛下曾侧躺在地上,场面有点暧昧,她们没敢多看,只偶尔瞟一眼,现在陛下正在窗边赏花。 那孔群阳长得还算清秀,嬷嬷,你说……” 麻绳……椅子……躺在地上…… 小胳膊在云华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听罢旋即放下心来:“哦,那没事了,小场面。” 众人相视一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对! 小胳膊陡然一个激灵,灵光乍现。 她可是最懂陛下的人,陛下此举难道就是为了去猎艳? 陛下蛰伏慈悲寺这么久,为了什么?学习? 不! 她懂了。 陛下还是喜欢静凡大师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陛下布的大局。 第一步,陛下先讨好静凡大师,让静凡大师产生陛下心悦他的错觉。第二步,陛下在授记日给静凡大师致命一击,拒绝承认自己喜欢静凡大师撇清关系,静凡大师为自己的误会而羞愧,就会拒见陛下自我反思。 第三步!陛下一定是暗中调查了孔群阳的性格,激他对自己不利,从而伺机报复,陛下再顺水推舟进入孔家。 而接下来,整个棋局中的制胜棋子,就是她小胳膊! 她聪慧无比,除了她没人懂陛下,一定会对陛下的行为深入揣测,然后,她将迈出决定陛下胜负的一步:告诉静凡大师,让静凡大师心忧,让静凡大师去救陛下,让静凡大师自己意识到并证明对陛下的心意! 最后,陛下会顺水推舟:“原来大师这么在意朕,大师不如与朕回京,朕封你做宫君。” 他愿意,她愿意,从此他俩甜蜜蜜。 陛下这计,妙啊。 而猜出陛下缜密布局的她,更妙! 小胳膊猛然伸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严肃道:“薛副将,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了。还请薛副将莫要派兵去救陛下!” 薛琴虽不懂,但不明觉厉:“好!” 小胳膊瞥了小肚子一眼,昂起下巴,意味深长道:“我果然还是最懂陛下的人。” 她当即撒丫子往净莲院飞奔。 静凡大师拒见周窈已多日。 他为当日法堂中一时不顾后果的点破警告而羞愤,无颜再见周窈。 为此,他自罚誊抄《心经》百遍,如今已是第一百遍。 经法玄妙,渐渐抚平他心头的尴尬。一横一捺间,均含禅意。心定后,再回顾那日之举,也不过是他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别人怎么看待他,与他何干呢? 阿弥陀佛,终究是修行不到位。 他点墨起笔,誊抄最后一句般若波罗蜜多咒,启唇喃喃:“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尾字尚未成型,禅房的门被一震狂轰乱炸:“静凡大师静凡大师!” 是小胳膊。 静凡大师的般若菠萝蜜多咒被她打断,只能放下笔,捻起菩提子,起身打开房门。 小胳膊大喊:“大师!我家主子被孔群阳绑架了!” 蝉鸣阵阵,鲤鱼扑腾。 静凡大师默默关上门。 “大师!”小胳膊伸手挡住房门,“是真的,我不骗您。” 小胳膊把绑架情况悉数相告,静凡大师双手合什聆听,并无半分急躁、担忧显露于色。 “薛家军为何不救?”他问。 小胳膊扯得有鼻子有眼:“授记日后,薛琴等人便押解岷县县令回皇都,还要将孔家处置结果奉上,其余人等留在岷县尚未归来,薛婧将军又伤势未愈。” 她扑通一声跪下来,虚扯静凡的长褂:“大师,您是陛下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静凡眸色动了动,仍十分平静得问:“孔群阳一个男子,如何绑架身怀武功的周施主。” 小胳膊现场乱编:“他们……他们卑鄙无耻用了毒!先用光鲜的外表让陛下降下警惕,然后把陛下迷晕了!” 很有道理。 静凡大师点点头,紧紧攥住菩提子:“贫僧即刻召集武尼。” 静凡大师表面平静,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很快便召集齐慈悲寺的武尼。 周窈平日里嘻嘻哈哈,见人能帮则帮,还送了大家乘凉驱虫的高级樟树与上等百索,笑起来也灿烂明媚,深得寺内众人喜爱。 一听周窈被孔家绑架,武尼们自视如今慈悲寺已是国寺,孔家被陛下责罚竟然还敢当街抓人,便吵着要去执行正义。 小胳膊说等等:“孔家绑走小姐一定会设下埋伏,万一他们听到动静要杀人灭口呢?现在梵城内只有五个薛家军,我先派人深入敌营,打听清楚小姐现在的所在地,知己知彼方能胜,为了小姐的安全,大师还请让大家稍安勿躁。” 静凡大师同意了。 小胳膊心想陛下现在指不定在和孔群阳做什么,她得去看看,确定陛下准备好被救了,再让静凡大师出马! -- 第52页 烈日当头,周窈等得花都蔫了。 怎么还没人来救她。 薛家军呢?小胳膊呢? 大家都跑哪去了,没一个人发现她不在了么,她存在感那么低? 饿极了的周窈梗着脖子,嗓子干得冒烟:烦了,毁灭吧。终究是错付了。 花园里传来徐徐脚步声,周窈投去一个空洞的眼神。 一身着蛋清色衣衫的男子一言不发走进来,举着水壶悉心浇花,他穿着朴素如家丁,但气质却像个公子,有几分静凡大师的清俊。 想来也是,满院的花十分珍贵,不是孔群阳那种泼辣子能照料出来的。 似乎感受到周窈的视线,男子偏过头来。 这一眼,惊为天人。 他愣了半晌,方察觉到自己的唐突,赶紧朝她行礼:“这位小姐……您是……” 周窈因为坐着,从窗外看只有一个头,好像很悠闲似的。 她垂眸端详男子,毫无求生欲地说:“我是被孔群阳绑架过来的。” 男子微微一愣,手足无措起来。 他满是伤痕的手紧紧攥着裤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偏头看了一眼门口,守卫的两个女人打起了盹。 小心翼翼走过来,他扒着窗户观望:“您就是那位高窈吗?” 这人怎么……举手投足有点抓马,好像不太自然。 周窈警惕问:“你是?” 他眉头紧蹙,不情愿得承认道:“我是孔府的二公子,孔群青。” 第25章 大公子与二公子的待遇差也忒大了点。 孔群青要不说周窈还以为他是孔群阳的仆人。 看他的样子, 估计没法救她。 周窈眼波流转,展出一个笑意:“二公子,你怎的在这儿浇花?” “我……”孔群青无奈道, “兄长他见我无事干, 便吩咐我照料好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周窈笑着点点头:“公子这身衣服着实朴素了, 恕我冒犯, 一开始没认出。” 孔群青眉头紧蹙,提着水壶不吭声。 少顷, 他喃喃道:“高小姐,你是性情中人, 是非黑白您分得清……我不想为娘亲姐姐和哥哥辩解……只是若真的事发东窗……您可以放我一马吗。” 这话说得, 笃定她能出去似的。 “二公子是在说笑吗?”周窈挑眉, “孔家的罪是陛下定的,与我何干?再者, 你看我现在的模样, 应该是你放我一马。”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我是庶出,还是私生子,人微言轻……” 门口的侍卫打了个鼾嗝, 被自己惊醒。 她们往这儿望了一眼, 吼道:“二公子请勿和她多言,浇完花您就请回吧。” 说的是敬语, 语气却很差。 孔群青被吼得一惊,缩着肩膀忙去浇花。 他背影颀长瘦削,仔细看还真有几分静凡大师神韵。 静凡大师好几天没见她了,不晓得还生不生气。 周窈一时看愣了神。 不一会儿,孔群青趁门口侍卫不注意,又凑过来。 他递过来一块沾了水的玉米窝窝头, 悄声道:“这是我私藏的……你吃吧。” 周窈不敢说自己对那块窝窝头没有半点食欲,但人家好意,她还是张口咬住了。 味道一般,还很硬,但能饱腹。 雪中送炭恩人也。 周窈轻声道:“若我能出去,也带你出去。” 孔群青泪眼婆娑:“我一个男儿家,能去哪呢。” 自从穿越过来,周窈见过的男人比她识的字还多。 她一眼看出孔群青接近她是有目的的,说的话和心里想的是两码事,但也不说破。 她想看看,这个二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又不知过了多久,孔群青默默浇完花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就为了在周窈面前刷个脸,走之前还不忘流连周窈几眼。 周窈目送他离开,一个人坐在窗口,晃晃椅子,像个孤寡老太太。 时间一点一滴过,周窈无聊至极,眼睛一阖,干脆见周公去了。 小胳膊被五个军士一路端屁股翻墙,好不容易才来到院子边的墙上。 她扒拉着脆瓦探头一看,透过窗户,看到陛下正坐在椅子上睡觉呢! 陛下一定是玩累了才睡着的,如今静凡大师正在等消息,她得叫醒陛下,让陛下装装害怕的样子。 她左右看,捻起一只小蜗牛就往周窈头上砸。 啪! 周窈脑袋一偏,霎时醒了。 额头传来刺痛,她险些叫出声来。 孔群阳回来了? 她赶紧支棱起来,听到围墙上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 是小胳膊! 终于来救她了,欧,小胳膊,你果然是最衷心的,就暂且不计较你救驾太迟。 周窈笑得像朵花。 小胳膊指指围墙外,她朝小胳膊点点头。 互相眼里一番天雷地火,信息的海洋汹涌澎湃。 小胳膊比了个大拇指:得令。 她匆匆下墙,周窈以为小胳膊懂她,一定是去找人救她了。 然后,小胳膊的头就再也没冒上来。 周窈:…… 夕阳西下,天边的火烧云一团团的,映照在周窈的清面上。 周窈被绑架整整一个白天了。 -- 第53页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反了。 孔群阳回来了。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余家那两个蠢货,怎能与本公子相提并论!” 他兴兴走进来,看见周窈一脸安详。 “呵,你倒悠闲,难道一点也不怕么?” 周窈仿佛进入了贤者模式,脑海里响起静凡大师一句话: “一切心绪,不过为空,转瞬即逝,如梦如烟。” “噗嗤,谁教你的这些没用的话。”孔群阳似乎对周窈感兴趣起来,他凑过来,摆正她的脸,“说来与本公子逗个趣。” “是静凡大师教我的。” “哦,你是说那个狐狸精和尚?”孔群阳不屑道,“他有我好看么?” 周窈鄙夷得瞪了他一眼:“你?云泥之别。” “你说什么?”孔群阳恼羞成怒,一脚踹翻周窈的小板凳,“他不过是个秃驴,你们一个两个,都瞎了眼。” 他娘的。 周窈摔到了肩膀,咯噔一声,差点就脱臼了。 “说别人之前照照镜子吧,”她大骂道,“静凡大师佛法深闳,乃禾单第一高僧。他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也不会像你这般无理取闹、恼羞成怒,毫无风度!” “你再说一遍!”孔群阳揪住周窈的头发,把她狠狠拽起来。 周窈的火气蹭蹭蹭上来了,大吼道:“静凡大师国色无双,天人之姿,你都不配与之相比!” 孔群阳抄起扇子要打周窈,脸愤怒地扭曲,丑地吓人。 门外陡然传来一声叫: “住手!” 刚被打了板子的孔淑君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抄起拐杖就往孔群阳腿上打,“无法无天!我怎么生了你这种废子!” 周窈挺直了身板,悠悠往她身后眺望。 从拱门外风尘仆仆走进来一群只穿了单衣的武尼,武尼之中,走出一个谪仙般的人物。 那人一身黄白游袈裟,站如松柏,似有华光潋滟。他面色从容不迫,只是袈裟尾部沾上了几片叶子,没来得及拂去。 清净法身茹雪莹,肯来林下见孤芳。 周窈呼吸一窒,被那人颀长的身影所摄。 没想到,第一个来救她的竟然是静凡大师。 她的心头不知怎的,蓦地空了好几拍。 说起来,她好多天没见到大师了。 若静凡大师一个人来,孔淑君肯定觉得他在找事,但当她望见一群武尼殴打自己的家丁,贸然闯入前厅时,才觉大事不妙。 她哆嗦地差人把周窈的绳子解下来,当即就要下跪。 周窈一脚把她的肩膀提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孔大人是糊涂了?莫要乱跪。” 孔淑君赶紧哭着站起来:“是是是,我教儿无方啊。” “娘!”孔群阳不满大喊:“为什么要放过她,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罪臣亲人罢了!我要给你和姐姐报仇!” “你闭嘴!”孔淑君又气又怕,手抖得抓住不拐杖,还要身后的家丁搀扶一把才勉强站住。 “静凡。”周窈直起身,丢了一个眼神。 静凡大师愣住。 他还是头一次听见她直呼他的法号。 弹指间,他会意,抬起手道:“还要麻烦各位把这些家丁通通带出去。” 武尼们应了,把无关人等统统押出门。 此时屋内只剩周窈、静凡大师,还有孔家母子二人。 周窈静静端坐,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勾唇道:“朕听孔公子提到玄鹤。” 孔淑君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数次:“陛下饶命……” 孔群阳难以置信得瞪大眼睛剜向周窈,仿佛要把她的皮扒了看看是真是假。 “娘……你在说什么……陛……下……” 周窈冷笑一声,帝王的威压从她略显沙哑的嗓音中迸出:“跪下。” 她真的是皇帝。 孔群阳抖得不行,瑟瑟下跪,手一下子打在地上,疼得他不敢作声。 他瞪大眼睛伏低身子,肩膀不住得打颤。 静凡大师双手合什,默默走到周窈的身边。 一股熟悉的静神香漫开,周窈敛目,缓缓压下一头的怒火。 她睥睨孔淑君,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孔淑君,你是要孔家九族陪葬,还是你一人上路?” 孔淑君自知自己时日无多,陛下这是劝她和盘托出,还可保家人一命。 她瞪了一眼偃旗息鼓的孔群阳,没想到自己活泛了半辈子,竟然被一儿一女送上西天。 但,她真的会死吗? 陛下风流这么多年,权力暂时无法收拢,未必能决定她的生死。 她镇静下来:“臣,知无不言。” 据孔淑君所说,孔家确实与黑市有交易,连年买卖长相较好的男女,但黑市并非孔家组织,孔家只是受益者。 到底是真是假,周窈暂时无法证实。她供出同玄鹤对接的地点与一份名录,但此举也许是弃车保帅。 周窈翻看那些名录,血涌上头。 就算有所隐瞒,但孔家这些年贩卖了数以千计的人口,令人震惊。 “不会有人保你的,孔淑君。”周窈攥紧名单,红了眼眶,“你的生死,不会经过朝堂裁决。” 孔淑君最后那点希望破碎,倾倒在地。 “陛下,这都是我一人所为……”孔群阳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揪住周窈的裙角,“陛下,不干娘亲的事!” -- 第54页 周窈甩开他的手:别急,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太阳西沉,天边泛起朱颜酡。 周窈一整天只吃了一口窝窝头,滴水未进,整个人快要虚脱。 她同静凡大师缓步走在孔家的廊庑中。 “静凡大师国色无双,天人之姿,你都不配与之相比!” 静凡大师带着武尼走进院子时,蓦然听见这声吼叫,不由红了面,强行镇静三分方踏入房间,见到受难的周窈。 彼时脑海里不住得回忆起她当时执拗的表情,竟心头乱跳。 他抬起清澈如泉流的眸子,端详眼前走得一瘸一拐的女子。 她四肢因被麻绳捆得过紧,摸破了皮,方才坐着不懂只是为了缓解气血通畅罢了,现在脚底应没什么触感,麻如针扎。 周窈倏然趑趄了一下,扶住栏杆,身子往下一沉。 静凡大师下意识上前要扶,周窈猛地避开了,震惊地望着他:“大师,我身上很脏,别碰。” 他这才发现她的裙角都是泥。 “阿弥陀佛。”静凡双手合什退后一步,百感交集。 “大师,对不起,前些日子又惹您不快了。”周窈扶着柱子站起来,轻喘几口气,“但我没想到,大师会第一个来救我……” 静凡大师念了几句偈语,将事件经过两言三语揭过:“薛家军势单力薄,小胳膊施主孤立无援,方来向贫僧求救。” 小胳膊明明还探头朝她笑。 周窈一想到就来气,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熊孩子,回去一定胖揍她! 她乏累得把自己撑起来,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影:“多谢大师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静凡大师微微怔住,手里的佛珠纹丝不动,仿佛忘了推。他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一番,目光随着她往前,心头暖若春阳。 “大师,”最后一缕夕阳从西侧照下来,穿过孔家的重演翘脚撒下来,她一侧明一侧暗,偏过头来问他,“孔家二公子还有用,我可否把他带入慈悲寺,让他做个帮工,命薛家军监视他。” 静凡大师的面容僵硬起来。 他眸子微微一暗,淡淡道:“施主若能度他,也是一桩美事。” 第26章 周窈回到三方院, 首要把小胳膊往死里揉了一顿。 小胳膊神神叨叨说了许多有的没的,还不服气。 小肚子边吃边叽里咕噜责怪:“你看你,根本不了解陛下。” 轰隆! 小胳膊如遭雷击, 一气之下, 嘤嘤呜呜跑了出去, 在淅沥沥的雨下哇哇大哭, 老悲怆老委屈了,整个慈悲寺都听得到。 周窈思量再三, 还是冲出去好声安慰:“你的衷心我明白……是是是……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周窈心力交瘁。 她喝下一碗素粥,破天荒地早早洗漱, 粘着床就没下来, 直睡到翌日日上三竿。 她是真的累了。 静神香的气味渐渐充盈她的五官, 她眼皮子很沉,做了个自己成为一代明君的美梦。 咚——咚——咚—— 午膳的饭钟敲响第六声时, 周窈才醒。 她迷迷瞪瞪地洗漱罢, 拖着沉重的身体到斋堂,双目无神。 见她形容惨淡,斋堂的大爷手一挥, 又多给她三块素肉。 浑浑噩噩坐下来, 周窈往嘴里塞一块豆腩,觉得自己又活了。 “高小姐。”孔群青身着寺庙里比丘的方袍, 端着自己的饭盘坐到她面前,“多谢高小姐相救。” 周窈想起这回事,端详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孔家二公子,微微一笑:“救这个字,不敢当。” 孔群青眉眼弯弯,用只有周窈听得到的细声说:“高小姐, 群青是发自内心感谢您。群青想脱离孔家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 “孔公子雪中送炭,我也不能不报答,不过……”周窈轻笑一声,不买账,“孔公子倒也不必谢我,应该谢静凡大师。” 孔群青点点绯红的脸:“方才路上,我已向大师道过谢了。” 周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然在斋堂门外看见了静凡大师。 大师端端走进斋堂,目光轻轻掠过周窈和孔群青,径直走向打饭的大爷。 他清泠泠道:“阿弥陀佛,还望施主多予贫僧半勺饭。” 不知道为什么,周窈觉得静凡大师的说话声比平时都要大,整个斋堂都能听见。 哦,对,她起迟了,早上没去送早点,大师该不会没吃早饭吧? 她想想又觉得没可能,以前没她的时候大师应该也会来斋堂吃早饭才对,不可能因为她不送早点他就不吃了。 周窈放平心态,低头默默扒饭。 静凡大师平端一盘小雪山一样的饭坐到周窈斜前方的桌子边,兀自用餐。 孔群青朝周窈笑得一派儒雅,周窈没话找话道:“孔公子日后打算怎么办。” “静凡大师说我与佛有缘,允我在慈悲寺负责比丘、沙弥的禅房打扫。” “哦……”周窈皮笑肉不笑,“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言下之意,你不要想搞什么幺蛾子,别去烦静凡大师。 “好。”孔群青捂唇轻笑,“高小姐真真是个热心肠,人也娇艳,群青感激不尽。” 周窈被夸得面红若桃花,谁不喜欢彩虹屁呢?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吃,别光顾着说话,食堂的素肉和酥饼最好吃。” -- 第55页 演,都演起来。 她配合孔群青,二人渐渐相聊甚欢,大有一见如故的架势。 孔群青虽然心机比表面上深沉,但也不是看不透。周窈发现他其实不太自信,说话语调温润,心里的繁杂与悲伤都藏在眼底。 有静凡大师的影子,只不过比静凡大师更简单,更好相处。 他有故事,但他不说,周窈也没太大的好奇心,只要你不作妖,什么都好说。 二人各演各的,竟聊得畅快淋漓。 得得。 桌角突然被敲了两下,打断二人的畅聊。 周窈转过头,撞入一双试探的眸子。 “施主,晚课莫再旷了。” 静凡大师说罢,缄默地转身而去。 周窈有些蒙。 刚才静凡大师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撕扯,波澜不惊下汹涌澎湃。 他会不会因为她旷课打她手心? 周窈登时忐忑起来。 她三两下扒完饭,招呼都不跟孔群青打,撒丫子就跑。 回三方院把上周自学的字帖统统检查一遍,又把《心经》《坛经》《法华经》拿出来预习一遍,最后温故《金刚经》《帝王术》的重点。 周窈生怕大师抽查她答不上,提心吊胆,去净莲院的路上蹑手蹑脚,趑趄不前,像个贼。 夏日溽热,净莲院的樟树如伞,遮蔽了许多天光,更加荫凉。 周窈踮起脚尖敲静凡大师的房门。 里面没声。 她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儿:“大……师?您不在我就走啦……” 吱呀—— 门霎时打开,她身子前倾,差点倒在大师怀里。得亏她武功高强,借着门槛那点力拨正身子,立正站好。 “大师下午好!” 大师此时就像个易燃易炸的化学瓶,见到她,眼中深海分明掀起微波,却又凛声道:“施主请进。” 哎?静凡大师让她进屋? 周窈偷偷掐一把自己的屁股,疼得眉尾直跳。 大师岿然不动,坦荡无比:“外头天热。” 有道理。 周窈乐呵呵地走进屋,凉荫荫的。 桌子上放有刚打好的香篆,细长的铜香铲静静躺在香炉一侧,缭绕香烟徐徐盘绕而上。 这不是静神香,冬末初春盛开的梅花般,冷冽的甜意。 “雪中春信。”静凡大师见她似乎有兴趣,解释道,“按先人传下的配方制成,味如冬雪中一点红梅。” 周窈闭上眼感受一番,匮乏得夸赞:“好闻。” 淡淡的香烟中,周窈嗅得一缕自然的花香,她向四周张望,发现大师的床头多了一青花瓷瓶,瓶内插有一束鲜嫩欲滴的栀子花。 栀子花清莹坠珠,周窈微微恍神:这是她送的那株?不会吧。 静凡大师的身影蓦地挡住她的视线,递给她一方小盒:“阿弥陀佛,施主,这对你的伤有奇效。” 伤? 周窈昨天太累了,今儿一早也浑浑噩噩,都忘了自己四肢还有伤,尤其是右手,被孔群阳碾破一层皮,当日还火辣辣得疼,小胳膊帮她上药后她就忘了。 如今再看,依旧没好,只是不疼了。 “我的伤不碍事。”她边推托边兀自拿出字帖,“上周我练了许多字,大师帮我看看写的对不对。《帝王术》我也粗略听小胳膊念过一遍,一句话都没听懂。” 她坦诚相待,虚心请教,和他说话小心翼翼。 静凡心里有些不称意,手里的药膏无处安放,只能放在桌上,手紧紧攥着数珠,胸口很紧,有些喘不过气。 “施主与孔施主很聊得来。” 他冷不丁说。 谁,孔群青? 周窈愕然噎住,说嗯,掰扯道:“孔施主性柔易处,离开亲人后无依无靠,得让他感受到慈悲寺的温暖。” 她偏头试探:“……有什么不妥吗?” 静凡温柔一笑。 “说起孔家那件事,”周窈严肃起来,眉头不其然蹙成小山,“我决定伪装成孔群阳,亲自会会那个玄鹤,大师在梵城多年,觉得约在何时比较好?” “再过不久便是乞巧节。” 在禾单,乞巧节是男子的节日。这天,男子们都会打扮得光鲜亮丽,大大方方走在灯火通明,喧闹繁华的街市上,尽情玩闹。 许多才女佳人的爱情佳话也诞生在乞巧节。 “每逢乞巧节,慈悲寺大开寺门,寺人领香客沿河放花灯祈福,”他边说边翻看周窈的字帖,“施主届时可与贫僧一同出寺,不会遭人怀疑。” 周窈嘴快:“不用啦,我翻墙也能出去。” 静凡太阳穴突突几下,清凌凌的眸子狠狠刮了她一眼。 自从二人法堂对峙后,关系变得诡异古怪,虽然本来也没亲近到哪里去。 为避免误会,玷污静凡大师名声,周窈是能礼待就礼待,异常客气。 而静凡大师呢,反而比以前更接受她似的,甚至还邀请她入禅房学习,还准备了药膏。 周窈一时参不透大师,安慰自己: 这一切都是修行,你看不懂的那都是大师的禅机。 他指着字帖,猝不及防地开始一个字一个字挑她的错处,句句见血:“这些字,施主写得横不横竖不竖,从连笔处看,更是笔画不对……” 他的脖子很瘦,胸锁乳突肌的线条精雕细刻,白若栀子的皮肤散发淡淡的檀香,唯一不足是爆出几根青筋。 -- 第56页 他生气了。 周窈灵机一动。 “大师,”她剪断他的训斥,“您该不会,真的因为没吃到我做的早饭生气到现在吧?” 静凡大师陡然怔住,抱怨又疑惑地睨了她一眼。 她更诧异了:“大师,您难道……等了我一早上?” 静凡大师攥紧数珠,细细摩挲,久久不回,似乎在想如何应对。 须臾,他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他把字帖丢到她头上,撵她走:“回三方院重写。”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犯戒了。 夜,静凡大师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烛火佻挞,他簌簌起身,敲响木鱼,笃笃声不绝入耳。 床头飘开浓烈的栀子花香,正如白日里周窈与孔群青谈笑声一般,肆意闯入他的脑海,翻腾不息。 他盘金刚坐念经,往常不消三口茶的功夫便能入定,当下却久久不得心静。 越不入定,心越急躁,离佛法越远。 静凡紧闭双眸,念得越发大声。 “凡所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能见诸相非相,当知虚非真虚。” “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是幻也。” 欲如流水,情若清风,一息而过矣。为此心浮气躁,真真不该。 他念完百来遍,心头方堪堪沉静,急出一身冷汗。 无奈之下,他换身干净里褂方合衣睡下。 眼未阖,眼帘轻抬,定定望着床头的栀子花。 那日,他去而复返,道“生花不可与绢花同处”,将它从法堂带回。 此后,他每日照料,驱虫换水,无一不精。 周窈很会采花,一束栀子,各样情态争妍斗艳,盛然绽放的花蕊下护佑着青涩的花苞。 随着时间的推移,花谢花开,花束依旧盛然。 他舍不得这束花在凡凡绢花中凋谢。 雪中春信的味道渐淡,静凡翻身向内,干脆不去看它。 撑不住更深露重,他浅浅睡去。 睡梦中,周身环绕的不再是栀子花香,只有浓烈的药苦。 “陛下,陛下,六皇子还是个孩子!”乳爹护着年仅五岁的小男孩,朝一身黑色凤袍的女人哀嚎哭诉,“……六皇子从小就没有爹,陛下不能这样对他……陛下宅心仁厚,陛下三思啊……” 女人一把将乳爹踹开,拽住小男孩的臂膀把他往外拖,疼得他眼泪泱泱:“赵宫君因他而死,他生来就是个祸患,朕只是让他赎罪,滚!” 男孩瑟瑟发抖,泪眼婆娑,但不敢哭出声。 她被一群宫人簇拥着、驱赶着来到一处暗房。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扑鼻而来的苦涩,苦得他直呕。 他踟蹰不敢上前,边擦泪边憋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求救:“母皇……安儿怕……” 纤细的手将他重重一推。 男孩望着那个冷漠的女人,跌入药缸。 浓厚刺鼻的苦涩将他埋没,他怕极了,嘶喊求救,有宫人把他捞起来,非但没救他,还往他嘴里灌入无数苦涩的汁液,呛得他流的泪都是苦气。 唯有奶爹的哭声回荡,久久不能停歇。 “六皇子,六皇子!”也是同样的哭声,奶爹用泥巴糊满他的小脸,“快走!皇宫被攻陷了!” 他忙不迭拽住奶爹的手:“奶爹,一起走!” 火舌蔓延皇宫,吞噬着琉璃碧瓦,把往昔如血般淋漓的宫墙染成一片焦黑。 二人往宫门处急急狂奔,奶爹带着他躲闪来往狂奔的士兵,钻了无数个狗洞。 他突然把男孩按入灌木丛:“快藏起来!” 一队骑兵风风火火朝云华宫去,为首的女人目光如鹰隼,杀气滔天:“诸位,与我取下昏君项上人头!” “周君英明!” “杀——” 马蹄声震耳欲聋,溅出一条血路。 乳爹轻轻拍打男孩瑟瑟发抖的背,悄声地安抚:“殿下,快了,我们就快逃出宫门了。” 男孩点点头,抱着乳爹的手默默落泪。 待骑兵倏忽而过,乳爹拉起腿软的男孩,朝皇宫宫门一路狂奔。 烟火熏人,烟气如龙呼啸着朝他们扑来。 男孩吓得紧紧攥住乳爹的手。 “不能从正门走,”乳爹拽住他,急急转弯,“走小门。” 男孩一声不吭跟着她,恐惧占据了全部身心。 那道小门由远至近,由小变大。 奶爹身上的汗味、粗重的呼吸声都叫他心慌。 快了,快了! 啪! 自天而下一道如闪电般的霹雳声,一根长鞭打在男孩的小臂,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男孩一个不支倒下,手掌擦过粗糙的地面,麻辣辣的疼。 奶爹慌乱之中把男孩护在身后,噗通一声跪下:“请小姐放了我儿子!” 自天又甩下一鞭,那鞭子长了倒钩,黏住奶爹的背,再狠狠扯下来,温热的鲜血洒在男孩的脸上。 “求求小姐了,我只是个小小宫人,我的孩子从小体弱多病,我们只是想活命,小姐人美心善,放过我们吧……”奶爹一次次磕头,嘭嘭嘭,血溅满地。 男孩抬起愤恨的眼睛。 那是一个骑着白色小马驹的女孩。 她一身火红色的骑装,身后跟着一大批骑手,冷冷的目光中倒影出滔天的火舌,像要把他吞没。 -- 第57页 奶爹一把将他的头压下来:“别看……” 女孩冷哼一声,又是一鞭下来,把奶爹打了个倒仰: “什么脏东西,也敢挡本小姐的路!” 第27章 静凡从一片火海中惊醒。 闷热感席卷全身, 冷汗再一次浸湿了后背。 捞起床头的数珠,他当即坐定:“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 法门无量誓愿学, 佛道无上誓愿成。” 亦如当年, 那个衣衫褴褛, 踉跄着逃出强盗之手的小男孩,就因为莲池大师给了一个包子, 就哭着跪在莲池大师面前:“吾名谢无安,愿皈依佛, 不堕地狱, 皈依法, 不堕饿鬼,皈依僧, 不堕畜生。” 莲池大师苍老的指腹轻柔地抹去他眼底的清泪:“愿生西方净土中, 九品莲华为父母;花开见佛悟无生,不退菩萨为伴侣。” 念百遍誓言,静凡心头的惧意方一点点被清除, 逐渐漫起一丝暖意。 脱离红尘世俗的那一刻, 仇怨便该消散,执念也该被驱逐。 黎明将至, 天边泛起鱼肚白,几只飞鸟翱翔鸣叫,活力斐然。 更漏沉闷,他再无睡意,敛目做起早课。 一轮早课毕,天边的鱼肚白方翻开一半, 盛夏时日,知了的鸣叫声也稀稀拉拉。 以往总是周窈一早便来叨扰,也不知她每日究竟几时起。 思量再三,静凡大师攥起数珠,踏着布鞋,径自往三方院去。 昨夜似乎下过一场朦胧小雨,鹅卵石路有些湿滑。 穿过花圃,沿着千莲池的廊庑穿过罗汉堂,静凡大师瞧见一群衣着亮丽的少年,捏着三根手指粗的粗檀,簇拥在罗汉堂的后门。 定睛一看,认出都是陪着爹娘来慈悲寺修福的各家公子。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什问道,“诸位施主为何清晨聚集在此?” 众人见静凡大师,双手合什,纷纷垂头行礼。 “大师,我们在等高小姐。”一男子兴奋道。 静凡大师眉梢一跳:“为何?” 另一位衣着鲜亮的公子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高小姐每日清晨都会经过此处,我们特意在此等候,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周窈什么时候成了慈悲寺的移动风景了? 静凡大师眉梢微微一拧,又强行放平:“如此……甚好。” 他不经意间的垂眸,神色一愣。 公子们不只拿着香,腰上还配有各色精致的香囊。 “高小姐为人大方,乐于助人,还温柔体贴,”一公子解释道,“我们都倾心高小姐,特意为高小姐准备了礼物……但如果给慈悲寺、大师造成了困扰,大师慈悲,还请大师原谅。” 手里的菩提子发烫,他目光从香囊上挪开:“阿弥陀佛,高施主于寺中修福,并非慈悲寺中人,诸位此举并无不妥,但还望不要聚集在罗汉堂内,有扰清幽。” “多谢大师。” 静凡觉得心揪,但因何而起,根结在何处,他一时半会不能顿悟。 他穿过罗汉堂,绕入一片假山群。 九曲回肠的小路边,响起孔群青温润的声音:“高施主容貌妍丽,待人温和,武技睥睨,群青配不上。” 静凡不由得脚步一顿。 不一会儿,又响起为惠的轻音:“阿弥陀佛,孔施主出淤泥不染,与高施主患难相会,也是一种缘。缘起缘灭,皆由天定,施主不必忧心,顺其自然便罢。” 静凡一声不吭,默默走出假山林,选择绕路。 今年夏日的下旬分外炎热,他不过走了一路,便觉额上起了一层薄汗。 用贴身手帕轻轻拭汗,确认全身清爽后,大师方迈入三方院。 从前,三方院是个藏经阁,每每走到这儿均静谧无声,骄阳灌顶。 今儿静凡方踏入一步,便被巨大的香樟树荫罩下一片清凉。小肚子捧着一碗浇了满顶花蜜的细碎冰大口大口吃着,望见静凡大师的那一刹那,差点噎住。 静凡大师朝他行了个点头礼。 咚咚咚。 屋内的人举小锤子敲个不停,小胳膊在一旁忙得大汗淋漓,一会递起子一会递方格。 静凡跨过门槛,一阵清凉扑面而来。 “静凡大师。”小胳膊慌忙起身。 她甫一让开,静凡瞳孔骤大。 周窈身着单衫,热汗覆盖下衣物与玲珑躯体紧紧贴实,白里透红的软玉若隐若现。有几缕碎发汗湿,紧贴在她的脸颊顺势而下,称得她大开的领口越发红润。 “大师?”周窈赶忙站起来恭敬行礼,“您怎么来了,还早呢,我正在研究怎么让屋里更凉快些,这天也太热了……” 她自顾自说着,落落大方:“我以前见过一种叫冰箱的东西……” 静凡大师陡然转身,面对白墙,喉结疯狂滚动:“阿弥陀佛,施主为何衣不蔽体!还不快去套件外衣。” 衣不蔽体? 周窈寻思自己也没衣/果奔啊:“大师,太热了!大师若介意就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去净莲院。” 静凡手里的数珠再转不动一颗。 走吧,显得他心有邪念,不能正视。不走吧,她又穿得如此稀薄在他面前晃悠。 他思量再三,深吸一口气,最终放弃挣扎,转头望着她:“贫僧还是在净莲院等施主罢。” 周窈听罢点点头,端来一个小碗塞入大师怀里。 -- 第58页 大师的目光,虽盯着那碗沙冰,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往上。 白色的薄衫内,她偏生穿了一件明黄色的小肚兜,肚兜紧紧裹住她的婀娜,线条圆润饱满。 娇俏的丰满之下,腰却如柳。 周窈笑道:“大师,这是沙冰,吃点吧,解暑。” 一抹红晕倏然飘上静凡大师的耳朵,染出鲜红的霞光来。 周窈一愣,不由抬手虚虚试探他的体温:“大师,你不会中暑了吧。” 静凡大师陡然一惊,猛地拍开她的手,攥着碗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三步并做一步,逃似的。 周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望向小胳膊,小胳膊笑而不语。 骄阳似火,净莲院内的鲤鱼均躲在荷叶下扎堆纳凉。 静凡一身邪火,汗流浃背,洇湿好几套衣衫。 “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 …… 一句佛偈,他念了数遍,心仍不得清净。 汗水自太阳穴滑下,坠在他的下巴,一滴一滴,于腹前结印的手拢起一方清汗。任凭那碗冰沙放在床前,慢慢融化成一碗甜饮。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一身长褂湿透,心湖的潋滟方静置平稳,渐渐入定。 廊前风声琳琅,传来寺内清宏的晨钟。 咚咚咚。 “大师,我来啦,您还没用早膳吧。” 静凡大师睫毛微颤,打算不闻不问。 周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 一般这种情况大师就是生气了,她把早饭放在门口识趣地回去自习就好。 但今天不一样,她的小冰箱研究成功,怎么能不秀一下。 她轰隆隆把小冰箱拖过来,大力敲大师的门:“大师,别生气了,我送你个好东西。” 静凡大师一身汗,还没来得及再换一套衣服,他冷漠道:“施主放门外罢。” 听这口气,大师好像不生气了,但为何不愿见她? 周窈思前想后,还顺便算了算日子,觉得也不对,大师今儿身体也康健啊,日子还没到呢。 “大师,那我下午再来。” 声息渐消,静凡挣开眼眸,默默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放有一木质的镂空柜,柜内放慢冰块,显然特意是差人从寺外送来的。 原来,她在为他做冰柜。 静凡大师唇角勾起一瞬,又克制地压下去。 胡闹,出家人有苦修,从来不贪图享乐。 他将柜子拖进房间,打开来,抄起柜子里的一盒冰块,走到净莲池边挥袖一洒,鲤鱼们不一会儿便欢腾得游荡开来。 门前有给周窈留的小凳子,上面放了一个布包,里头赫然躺着几颗洗干净的湖景水蜜桃。 静凡大师沉默地挑出一颗桃,轻轻咬了一口。 又水又脆。 好甜。 …… 周窈不懂静凡大师为何又不理她了。 她思来想去,突然开窍:“小胳膊,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方才满身臭汗,静凡大师嫌弃了。” 小胳膊点头又摇头:“可能……是吧……” 周窈赶紧脱衣服:“还不快准备洗澡水,我去洗个澡。” 下午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 周窈换了一身干净朴素的荷裙往净莲院去。天气太热了,她把裙子都改良成到达半截小腿的长度,以免自己变成行走的蒸笼屉。 静凡大师这回可算是接纳了她,面部表情“和蔼”了一些:“施主请进。” 今日学法,周窈摇头晃脑跟着听了个一思半解,满头浆糊。 屋内点的是雪中春信,残烟袅袅,却没有半丝凉爽。 周窈疑惑得用手背贴贴身后的柜子:“奇怪,怎么不凉。” “施主,”静凡大师抬起眼帘,“心静自然凉。” 太热了,周窈没法静下来。 且大师说这话的语气跟她爷爷似的。 “大师今日没去饭堂,可知夏日炎热,慈悲寺规定各房各院轮流守夜?” 大师点点头:“这是慈悲寺的规矩。” 周窈撅噘嘴:“我早睡早起大师你是知道的,如今三方院轮到每周第三日,我与小胳膊小肚子都要早起,届时,可能要请一天假,白天用来补觉。” 大师一声不吭地点点头:“夜里执勤,施主还要注意安全,莫要摔着了。” 大师,关心她? 周窈心头倏然暖起来,不由托腮朝他粲然笑道:“大师放心,到时候大师多布置点课业也好。” 她每次一笑,眼睛便弯如皎月,雪腮若桃,红唇贝齿,白玉耳坠清脆叮铃。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静凡大师凝视她,八字佛偈却越飘越远。 他垂下头,鼻尖被窗槛筛下的一缕光打中,那颗小痣越发清透:“好。” 周窈小心翼翼地试探:“早上是我不好,脏兮兮地被大师撞见了,以后不会了。” 静凡大师双手垂放,手里的数珠一颗一颗慢慢推。 大师莫不会还在生气吧? 周窈轻咬下唇,从腰间取下那串净莲子,学着静凡大师的样子推。 今儿周窈是被热醒的,睡眠明显不足。 大师突然禅定,喃喃念经,她听着听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谁也不让谁。 -- 第59页 等静凡大师念完经清了心,对面那人手松松握着莲子串,早就进入梦乡。 她一动不动,睡态娇憨,嘴时不时嚅嗫几下。 鬼使神差的,大师抬起手,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轻轻扫过她修长的睫毛,影影绰绰感受到她脸颊散发的温热。 一盏灯可以点燃许多灯。 一念也可以牵引出许多妄念。 窗外无风,他的心幡却悄然吹动了。 静凡紧皱眉头,当即狠心咬破自己的下唇。 疼痛钻入心间,这才把他从靡靡幻想中拉回现实。 他拭去那抹腥甜。 “静凡,你颇有慧根,但你尘缘未了,入佛之心也……你莫要急着受戒,点点戒疤不能约束你,反而会让你走入心魔。” 莲池大师点化他时曾问道:“静凡,你为何入佛。” 男孩坦然道:“师父对我好,慈悲寺人也对我好……除了奶爹,大家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莲池大师长叹一口气:“静凡啊,你修的究竟是佛法还是枷锁,你拜的究竟是佛,还是你的欲啊。” 静凡急念大明王咒,一遍又一遍。 若恐心散,虚高声级唤,心则易定,三昧易成。 “大师,大师!” 静凡骤然惊醒,气喘吁吁。 周窈尴尬地看着他:这家伙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她方才睡着了,结果被大师好几句“唵嘛呢叭咪哞”吵醒,像在做法,念得嘴唇都出血了,吓死她了。 静凡强行深呼吸,定下神来。 彼时日渐西斜,周窈瘪瘪嘴角,又害怕又羞愧:“大师,对不起我睡着了,我回去一定好好忏悔反思,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三方院了。” 静凡起身送她,周窈刚跨出门槛,便见一瘦长身影站在拱门后等她。 “高小姐,静凡大师。”孔群青朝二人挥手。 “孔公子,你怎么来了。”周窈有点不好意思,怎么有种别人等她下课的感觉呢。 好青春呀。 “多谢高小姐今早给我送来的冰柜,我是特意来道谢的。”孔群青大大方方行了个礼。 周窈赶紧虚托他:“哎呀,没啥的,我让小胳膊每个院都送了一个呢。而且你上午不是送给我一袋桃了吗,没事没事。” 她转身想跟静凡大师道别。 静凡大师无情地阖上门,啥也没说。 第28章 回三方院路上, 孔群青再三感谢,周窈跟他说你要谢还要谢谢小胳膊小肚子,是她俩差人装了十几个冰柜。 周窈说得心不在焉, 脑子里全是自己又哪儿惹静凡大师不快了, 一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静凡大师真是阴晴不定, 一点也不慈悲。 夏日荣荣, 树叶渐黄,栀子花早已谢了。 周窈提前准备好麻绳, 想赶在降温前给净莲院的栀子树捆上,怕它冬天冻着。 静凡大师一早起来照样做早课, 念念经。 但周窈喂锦鲤时, 偶尔能听到静凡大师的念经声变小变慢, 变得心不在焉。 她一个回头看过去,静凡大师的念经声又恢复寻常。 周窈开始发散思维:静凡大师不会在监视她, 怕她把鱼喂死吧。 一圈枫树渐黄, 像给慈悲寺围上围脖。 不再穿单裙的季节,周窈换上长衣长裤,方便走动。 黑市的调查工作薛婧等人做得有条不紊, 但万一见面后对方跑了怎么办? 周窈额外吩咐薛琴:“派人伪装成周边驿站的老板和车夫, 防止有人逃跑,可半路追踪或拦截。” “是。” 这段时日, 周窈专心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词汇量逐渐充盈,都能读懂奏折了。 就是字写得依旧很挫。 乞巧节当日,慈悲寺灯火通明,鼎沸的人声从山门外灌入。 趁着乞巧节来拜佛的公子众多, 慈悲寺也趁机出坡,派出不少有功德的大师长老。 静凡大师难得休息,便换上一身莲子白的海青,带上斗笠,准备出门传扬佛法。 “今日是乞巧节,大师还要如此辛苦地度化百姓?” “出家人不歌舞,更不旁听,不可娱乐。” 啊,静凡大师的生活未免太枯燥了些。 思及此,周窈邀请道:“但我想先玩一会,人不能窝在一个地方,总得散散心嘛。大师放心,回头我会差薛家军送你回来,保证安全。” 她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望着他,水灵灵的。 静凡大师放下斗笠上的白纱:“嗯,莫要太迟。” 周窈突然觉得后悔了。 她邀请大师一起出去走走,小胳膊小肚子又被留在寺里待命,那岂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有种学生与老师单独出门的紧张感。 她下意识捋了捋额前的几根碎发,跟上静凡大师的步伐。 各色花灯内的烛光一束束散落在青石板街,照出一地霓虹。 周窈把头发梳在身后,特意裹了胸,女扮男装装成孔群阳会见玄鹤。与静凡大师同行,倒像兄弟二人。 “大师,您今年多大了?”周窈突然想起自己压根就没问过大师的年纪。 “及冠。” 及冠?那就是二十岁咯?和她心理一样大,但比她现在的身子大两岁。 周窈赶紧无耻地占便宜:“那我比大师小,大师在外可要好好照顾我。” -- 第60页 间或有香客见到大师,都会朝他双手合十行礼。 周窈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才知道他们是先看到那串菩提子数珠,方才行礼的。 也是,这年头,不是什么小沙弥都能攥地起功德倍数最高的菩提子的。 她暗自摩挲腰间的莲子数珠,因换了衣服没摸到,又问:“大师,您今儿怎么没带法杖?” “不出远门,自不必带。”他微微偏过头来,俊秀非凡的面庞在白纱中若隐若现,“施主还不熟悉梵城,莫要走丢。” 他还当真照顾起她来了,周窈哈哈大笑,“怎么会,我跟着大师,就不会走丢。” 静凡大师背对她,耳尖一红。 梵城如其名,百姓多数信仰佛教,街道上有许多衍生装饰物。 自从穿越,周窈要么在皇宫,要么在慈悲寺,难得出去也是在永安村,很少在繁华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闲逛。 璀璨的灯光与琳琅满目的琉璃比月华更夺人眼球。周窈左看看右看看,挑了一座玉佛,端起来朝静凡大师挥挥。 静凡大师摇头。 她又取了一玉木鱼。 静凡大师又摇头。 周窈无奈,只得取一盒上好的檀香。 静凡大师微微一顿,摇摇头。 周窈当即就买了下来。 静凡大师还推托:“阿弥陀佛,施主不必浪费钱财。” 周窈不客气地塞到他怀里:“大师虽出家了,也是男儿,乞巧节是男子的节日,大师怎么能没有一份礼物。不过这街上的东西确实太俗了,回头我再送你个更好的。” 静凡大师抱着细香盒的手一沉。 眼看他又要说教,周窈生怕听到那些个什么善哉啊菩萨的,赶紧掉头就跑:“大师快来写红丝带。” 她挤进人群朝他招手,像只到处乱跑的兔子。 “大师快来,据说这是一棵一千岁的菩提树呢。” 梵城中央种有一颗参天的菩提树,枝叶葳蕤茂盛,纤细树枝上挂有许多写满愿望的红丝带,据说每年只挂十个,价高者得。 静凡凉声道:“莲池大师耄耋归净土,曾言这棵树是她小时候才移植入梵城的。” “昂,我知道,商家的套路罢了。”周窈边说边举手,“我要竞价!” 静凡不解:“施主既然知道是骗局,为何还要竞价。” “因为过节啊。”周窈朝他眨眨眼,转头又举手,“我要竞两条!” 开什么玩笑,她现在是皇帝,有什么买不起的。 买! 最后,周窈以一千两的高价竞得两条红丝带。 在静凡大师一脸“浪费钱”的嫌弃下,周窈递给他一根,“这是菩提树,大师不许个愿?” 她抄只毛笔转过身,大笔一挥,哼哧哼哧写起来。 写写还想想,仿佛一条红丝带都不够她写的。 静凡大师攥着那根红丝带:“出家人无执念。” “怎么可能,”周窈弯腰奋笔疾书,嗤笑出声,“大师又不是真的佛,是人,怎么可能没有心愿。但度众生这种就别写啦,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来的实际。” 心愿…… 静凡盯着红丝带,渐渐入神。 小时候,他想要母皇一个抱抱,母皇却把他拖进药池,每日灌药。 后来,他自发地抱住奶爹,奶爹忙推开他说:“殿下是皇亲贵胄,我是奴隶,不能随意抱殿下。” 但整个皇宫,只有奶爹和他最亲,别人都躲着他。 后来逃出皇宫,他想和奶爹过平凡日子。谁知遇到那种事,奶爹一病不起,早早去世。 那时候,只有莲池大师待他好,他哭着拜入莲池大师门下,学习佛法,敛情拘性,杜绝一切欲望。 这之后,他就努力放弃心头的不平,普度众生。 莲池大师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响:“静凡,你修的究竟是佛法还是枷锁,你拜的究竟是佛,还是你的欲。” “大师,我写好了。”周窈虚虚拽静凡的袖子,生怕拉出一条褶皱,她抻头看他空白的红丝带问,“你怎么还没写。” 静凡回过神,提起笔,深吸一口气,默默写了一个字。 周窈没看懂,觉得这字贼拉拉复杂,最起码四五十画。 这也叫字?确定不是二维码? 静凡大师落笔,准备交给店家。 周窈赶忙接过:“我来,我们得挂到最上面。” 说罢,她一个腾跃,在众目睽睽下,爬上那棵参天菩提树。 众人惊呼地望着她,小姐们纷纷涌上前,把静凡挤得站不直。 他的海青被拥挤的人潮磨出许多褶皱,但他扔停在原地,仰头望着那个少女。 少女把两条红丝带系在菩提树的树顶。 微风一吹,两条丝带随风飞扬,宛若赤龙。 “那是谁家的公子,好生俊俏!” “你可别出手啊,我看上了。” “你看上了又不是你的。” 好姐妹为博蓝颜一笑反目成仇,喧嚣中,静凡大师颀长的身影如松,手紧紧攥住海青的边角。 凤栖菩提,流光潋滟。 周窈轻盈地落下,衣袂翻飞出飘逸的弧度。 她当即拨开周围的人群,生怕她们挤皱了静凡大师的衣服。 万一大师衣服皱了,可能会跟她翻脸。 -- 第61页 二人突出重围,穿过河边的小桥,停在桥洞下。 上游放的花灯扑簌簌顺流而下,掠过周窈的脚尖。 点点灯火映衬着五颜六色的纸花瓣,仿若无数莲花竞相开放。 净土之美也不过如此罢。 河风吹拂,二人没说一句话。 周窈抬头望天上皎皎的明月,已渐渐升至头顶。 她朝空气中打了个响指:“时候差不多了,你们护送大师回慈悲寺。” 又转而对静凡道:“大师,若你还想逛逛你随意,她们会保护你的。” 取下头绳咬在嘴里,周窈利落又熟稔地把马尾辫拢得更整齐些,捋头发时发梢飞扬。 淡淡的清香扫过静凡的鼻尖。 “保护好自己。” 周窈一滞,遂点点头:“嗯啊,大师放心。” 静凡大师的目光悬停在她的脸上一直没挪开,周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左扣扣右抹抹。 我脸上沾泥巴了? 确认自己是干净的,她磕磕绊绊地朝大师道声再会:“大师,要玩得开心啊。” 静凡大师干嘛还盯着她? 周窈偷偷用袖子蹭了一把脸,从头至踵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一丁泥点。 奇怪…… 她感觉脸有点热,撒腿开溜。 据调查,孔群阳每次与那个玄鹤见面都会戴面具,遮遮掩掩。 薛家军早前从孔家抄来那张面具,周窈取出来戴上,穿梭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中,身后渐渐跟上五六个薛家军。 “嚣张一点,”周窈吩咐道,“我们是孔家人。” 处理孔淑君,发派孔玲朱和孔群阳都是暗中进行,孔家其余人等先各司其职,由让薛家军看守,方便周窈扮成孔群阳的样子与玄鹤见面,事后再发落。 地点定在一处烟花柳巷,穿过梵城的秀街,灯火通明,胭脂水粉味肆意的高楼映入眼帘。 欢声笑语在耳边回荡,周窈领着一群人大摇大摆踏进含香楼。 对面的茶楼内,一袭黄白游袈裟的僧人撩袍坐下,手里攥着数珠。 “大师?”同行的薛家军小心翼翼问道,“大师,这附近全是歌舞伎,您……” 静凡大师涩涩道:“回慈悲寺后,贫僧自会忏悔。” 第29章 含香楼内歌舞宣扬, 浓烈扑鼻的各色香气此起彼伏地冲入周窈的鼻腔,激得她连打三个喷嚏。 玄鹤发来的密件上书:于老地方见。 在周窈的威逼利诱下,孔群阳招说在含香楼的三楼最东边。 含香楼下层普通客人较多, 上层皆是名流名商, 三层反而是男子的休憩之所。 最东边的楼梯, 一般无人拜访, 确实是个隐秘去处。 周窈女扮男装,戴着面具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客人中间。 这里的胭脂气让人迷醉, 酒精味伴随着果香、花香,一片氤氲湿气。 倏然, 自一旁伸出只手来, 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哎哟, 哪来的小公子,来这儿玩什么?” 周窈现在是泼辣跋扈的孔群阳, 当即甩了那女人一巴掌:“放肆, 本公子可是孔家大少爷,岂由你轻薄!” 众人先是习惯性地慌张一下,低头装鹌鹑, 安静如鸡。后又突然想起孔家之前犯错得罪圣上, 如今坐等裁决,还嚣张啥?便大声嘲笑起来:“小公子, 趁上头的处置还没下来,你还不赶紧朝我跪地求饶?说不定姐姐一时心软,把你纳回去……” 她的目光悬停在周窈的下腹部,周窈一阵恶心,一拳打在她逼脸上:“滚。” 这一拳她没用内力,但嘭的一声, 那人脸直直歪过去,被打得个人仰马翻,空中滚了两圈,摔得鼻血横流。 在一片骂骂咧咧声中,周窈潇洒上楼。 最东边的阁门很冷清,屋内无一点声响,一股严肃的冷气从门缝里渗透出来。 打开房门,门内烟雾缭绕,熏得房梁线条柔柔的。 三四个人围在一个带着面具、身着夜行衣的女子身边,女子斜斜倚靠,一个小板凳给她坐出了龙椅的感觉。 有黑.社.会内味儿了。 周窈淡定坐下,十分猖狂得扬起下巴。 “货呢?”女人问。 早前孔群阳绑架周窈,让玄鹤去孔府取“货”,恰巧玄鹤当日赶不来,二人又约定在今日交易。 这货,自然就是周窈。 周窈在薛家军里挑了个身高与自己相当,颜值最高的士兵当她的替身。 她招手让人过来,玄鹤挑挑手,手下拽下套在士兵头上的黑布。 她左右端详一番,摇摇头:“一般般,怎么,孔家已经没落到如今地步了?” 周窈压低声音:“不满意?” 倏然,玄鹤起身拔剑,噌的一声,剑风势如破竹,剑尖直指周窈的面具。 周窈呼吸一窒:我暴露了? 她身后的薛家军纷纷警惕,手握剑柄,一触即发。 谁知,玄鹤唇角一勾,轻笑道:“不如,孔公子把自己也卖给我吧,我出一百两,如何?” 周窈寻思一百两挤得什么事,半根红丝带都买不到。 她嗤笑一声,表示不屑:“做梦。” 玄鹤耸耸肩,作出一个可惜的表情:“孔公子看不清局势,真真可惜。” 周窈剜了那玄鹤一眼:“什么局势?” “孔家如今朝不保夕,孔公子也洁身自好不了多久。头顶两只凤,跟定另一个,不比现在的好?” -- 第62页 两只凤? 周窈想起刚穿越的时候,小胳膊经常跟她说文王东文王西,她还没在意过这个妹妹,连见都没见过。 难不成文王也有鬼? 但这和孔群阳有什么关系? 周窈趁机打量这位玄鹤,此人身材偏瘦,双手有茧,方才拔剑的动作迅速且利落,显然是个练家子。 周窈放低声音道:“别废话,钱货两讫。” “既如此,公子可别后悔。”玄鹤收剑,从怀里拿出一枚铜牌,“今年皇宫民间选秀,公子的名,我已经报上了。” 空气一阵寂静。 周窈:??? 什么玩意儿? 身后的士兵们心照不宣地清嗓子,眼观鼻鼻观心。 原来孔群阳费尽心机,是要给自己博个入宫的机会,用身子为孔家最后一搏。 但孔家与秦太保有亲,暗箱操作不就行了,找什么黑市? “那位大人说,公子的姿色不够,是我为公子多说了几句话,那位大人才松口的。” 搞了半天是颜值不够,后门来凑。 这样一来,那位“大人”便不是秦太保。 周窈谨慎得抬眸,那玄鹤抱臂,手指哒哒敲动小臂,端的一副闲情:“孔家败得太快,这个高小姐顶多算个姘头……” 周窈心道不妙,她手轻轻握住腰间的匕首,警惕道:“你还想要什么。” 玄鹤幽幽回说:“孔公子的人,小的也要带回去交差!”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刷刷刷亮出宝剑,周窈手掌轻起重落,掀翻桌子,旋身抽出匕首,挥臂铿锵挡下玄鹤的一击。 玄鹤显然很诧异:“你不是孔群阳?” 对方突然动手,周窈也没必要装了:“活捉她们!” 玄鹤大喊:“撤!” 若论单打独斗,诸位士兵确实不是黑市高手的对手,但奈何周窈几个凌波微步,穿梭在黑衣人之中,手起剑落间,伤的伤瘸的瘸。 她一手划碎窗帘的细绳,竹帘刷刷坠下,砸翻香炉,滚烫的香灰倾落一地。 情急之下,玄鹤用剑劈开竹帘要冲出去,周窈一匕首投向她的衣角。 刺啦一声,对方如弃尾的老鼠,当即扯下衣袂一角窜出窗去。 不能让她跑了! 周窈当即轻功翻上屋顶追出去。 哒哒哒。 炫彩琉璃瓦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穷追不舍。 玄鹤扭头向后飞跃,抖腕甩出一串暗器。 周窈起跳,空中旋转闪躲,心里开了一瞬小差:我好牛,不参加奥运会可惜了。 手腕旋转匕首弹开一道暗器,那暗器反向射出去,直擦伤玄鹤的肩膀,汩汩鲜血登时流出。 她咬咬牙,倏然又投下一枚烟.雾.弹。 周窈赶紧捏住鼻子捂住眼睛。 待烟雾散去,人也不见了。 一定是躲在哪了。 周窈心有不甘,她蹲下来,凝神,隐约嗅得一丝血腥。 往东边去了! 不得不说,原主的轻功真乃一绝,一定苦练多年。 周窈边上蹿下跳跑酷,边追着那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往东去。 夜幕四合,星垂四野。 越远离市中心,周边越发安静。 周窈顺着血腥味来到梵城边角的简陋民居,停在一草屋顶上。 就是这儿。 旁边的屋子蓦地传出吵闹声,情急之下,周窈闪身没入一间柴房:这是! 柴房里灰尘四起,把月光分割开来,洒在各处。几个蓬头垢面的人被绑住四肢靠在杂草丛中,各个意识不清,双目无神。 外头的骚乱骤然变大,周窈慌神毕,扯下面具,用外衣裹住藏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她随手抹了一把灰扑到脸和脖子上,把中衣衣角扯得稀烂,躺到一边装死。 “我们被发现了,她们暂时应该找不到这里,我们快趁夜把奴隶都带走。” 房门被踹开,一群看似朴素的平民鱼贯而入。 巴掌声此起彼伏,周围的男子女子们被扇醒。 “快走!” 走不动的就用鞭子抽,一群人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被扔进一辆小马车。 情急之下,他们没空清点人数,周窈顺势混入。 “走。”是玄鹤的声音,血腥味变重了。 马车吱呀一声,开始晃晃荡荡。 车内人挤人,周窈快要无法呼吸。她扒拉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陌生人的脸,悄悄打起马车的窗帘。 “我们被谁发现了?” 玄鹤说不知:“对方来头一定不小。” “那这些奴隶怎么办?” “先洗洗干净尽快出手。” “传闻陛下如今不在宫中,恐怕对后宫失了兴致。这些人都是按照一个模子选出来的,估计不得用了……” “嘘!” 周窈忙把脸别进一个奴隶腥臭的发丝里。 车帘被掀开。 玄鹤如狼的眼神谨慎地扫了一圈,继道:“我怕有人跟踪我们,从现在开始,说话要小心。” 车帘又被放下。 周窈输出一口长气,感觉自己像个深入虎穴的007。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箭雨之声,马车外传来阵阵哀嚎,有人中箭倒下。 马车越跑越远,车内又挤又颠,周窈屁股都快散架了。 她谨慎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想说不定能就此进入黑市的老窝。 -- 第63页 但回想一下又觉得离谱: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只身莽进犯罪窝点,真是一时冲动害死人。 月黑风高,马车连夜往东逃窜。 许是这些犯罪分子死的死伤的伤,玄鹤也重伤在身,马车逐渐有些飘移。 咕噜噜,经过一连串的颠簸,周窈身心俱疲,认真考虑要不要在车上先睡一觉。 窗外阴风呼啸而过,周窈眼皮子越来越沉。 她换了个姿势,脸贴着马车壁,打了个哈欠。 管他呢,先睡吧。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驾马人长“吁——”一声,马车急急停下。 车帘再一次被掀开,玄鹤和另一个腿上流血的黑衣人拽着奴隶们纷纷下车。 到站了? 周窈迷迷糊糊醒过来,确认自己脸依然很脏,提起精神闷头跟上,紧贴着前一个人。 “嗯?” 黑衣人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恶狠狠瞪着她,左看右看,挠挠脸,又狐疑地放了她。 远方是一片树林,延伸出一片灌木丛,连接着一处破旧的驿站,驿站老板热情接待,笑容满面。 这年头,买卖人口的事屡见不鲜,老板都麻木了,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窈瞥了老板身边的杂役一眼,那人先是震惊,又不经意地朝她眨眨眼。 确认是自己之前安排的人手,周窈放下心来。 奴隶们被拽进一个小小的仓库,仓库四周高墙如狱,只有一扇略高的窗户。 塞好人,黑衣人“碰”的一声掼上门:“老板,我们的商队遭遇打劫,需要雇一个车夫。” “好嘞好嘞。” “多少银两?” 谈话声渐行渐远,周窈盘腿坐下来,心弦绷着,习惯性得往腰边一探,摸了个空。 忘了,她今天压根没带莲子数珠。 还好没带,不然弄丢了怎么办。 让她好好想想之前人贩子的对话。 和着这整个黑市,与原主也脱不开关系。 她按照他们的说法,东拼四凑,大概了解了一点黑市的构成。 整个组织背后的人有两种可能,一是朝廷中人,二是周窈她自己。 但原主虽然荒淫无道,身为皇帝,动动手指头全国的男人都归她,所以没有自己经营黑市的理由。 若是朝廷中人,这人一则掌握了周窈不在宫中的消息,所以基本可以把中立派所有的官员排除,无非就是三大巨头与他们手下最信任的高位者。 再者,这人经常给周窈献美男。其次,因为孔群阳要通过黑市拜托玄鹤给他走后门,所以排除秦太保的可能。当然秦太保肯定知道黑市的事,也难辞其咎。 剩下只有林相国极其党人和燕太傅极其党人。 周窈紧皱眉头,觉得这范围好像缩了,又好像没缩。 哦对,还有一个未曾蒙面的文王,之前听小胳膊说,文王和原主关系很好。 以前没在意过,此时陡然听玄鹤说到二凤,周窈面露疑色:周迢在朝中又担任什么角色呢? 咔嚓。 头顶突然传来开窗户的声音。 一抹檀香冲入周窈的鼻腔,与周身的霉味形成鲜明对比。 周窈抬起头,一阵恍惚,心尖狠狠颤了一下。 如练月色打进来,洒下一片霜雪般的清辉。 那人翻窗入仓库,一身的泥水,唯有眼神清澈。 他倾身用袖子擦擦她狼狈的脸,抓住她的胳膊:“走。” 第30章 周窈懵了。 静凡大师竟不顾危险, 只身来救她。 他不应该已经回慈悲寺了么。 “大师你怎么在这?” 周窈任凭他把她扶起来,几乎忘了自己为啥要只身犯险。 他拿出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麻绳,把周窈的腰捆住, 把绳头往外一丢。 外面埋伏的士兵从窗户探进头, 朝二人挥手表示收到, 用力把周窈一点一点拉上窗户。 周窈像个任人摆布的布偶, 被人哼哧哼哧拽上去,翻过这个她轻功一跃就逃走的“高墙”, 一脸茫然。 但她心里啵啵啵地开出一簇簇小花是怎么回事? 她藏不住念头,不自觉转头趴着窗槛看仓库, 眼梢、眉梢、嘴角, 能多上扬就有多上扬, 旁边士兵都没眼看。 “阿弥陀佛。”静凡大师似是有愧只能救她一人,朝屋内睡着的奴隶们双手合十行礼。 周窈忙向他伸手:“大师。” 大师搭上来, 他的手凉凉的, 还因为翻窗沾有一层灰。骨骼清秀,握在手里很贴合,仿佛生来和她的手就是一对。 周窈脸一僵: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把大师拽上来, 她赶紧放手, 默默心里忏悔了好几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小姐, 这些人,我们事后再救,得先跟着人找到据点。”那个士兵道,“您伤到哪了?” “我没受伤。” 周窈一愣。 士兵和静凡也一愣。 静凡大师不解:“施主没有受伤,为何被抓住了?” 他雪白的面纱沾满灰尘,被一根枯树枝勾住掀起, 黏在斗笠的上方。 周窈抬手,轻轻捻开那片树叶。 白纱落下,盖住他俊美清华的、微微红润的脸。 “我追玄鹤到她们的据点,情急之下假装是个奴隶,想跟着她们。” -- 第64页 士兵露出“啊”的表情,涩涩看了眼静凡大师:“大师关心您,以为您受了伤不能自救……” “阿弥陀佛!”静凡剪断了她的话,“施主平安就好。” 大师这么关心我? 周窈咬住下唇,心头倏然跳得厉害。 一个诡异的念头从她的心头飘过。 下一刻她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静凡大师是出家人,救她只是师徒之情,她又想到哪里去了! 周窈你今天竟然一而再地觊觎大师,你下作!你猥琐!你色胆包天! 把自己骂了一通彻底清醒,周窈赶紧承接来自老师的好意:“谢谢大师救我,这样也好,我们的人已假扮成车夫,马上会与她们同行,我跟在后面就成。” 她拍拍士兵的肩:“我要离开梵城一阵子,你送静凡大师回去。” 谁知静凡大师突然倔强:“阿弥陀佛,路途遥远,贫僧是个比丘,不会引人怀疑,贫僧与施主一同前去吧。”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好像没这个必要。 周窈不放心:“大师还是回慈悲寺比较安全。” 前门陡然传来关门声,三人忙闭嘴跑开,闪入仓库外的灌木丛中。 灌木矮,三人猫腰蹲着,周窈微微一别头,闻到大师身上轻且悠远的檀香,悬着的心一下子坠入胸膛。 静凡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垂头道: “贫僧不会拖施主后腿,若发生万一也好照应。今日施主只身入敌营,若真的被抓,谁来救施主?” 他压出了气泡音,却字字铿锵,且有理有据。 “但路上危险重重,我身边的薛家军也就那么几十个人,恐怕分身乏术。” “阿弥陀佛。”静凡撩开面纱,栀子花一般白皙的面颊上,无尽星海似的眸子凝视她,投射出不可撼动的信念,“贫僧不会给施主添麻烦,缘由天定,皆有因果,贫僧若命至此,也是注定。这一路,也算是贫僧的苦修。” 他为什么非要跟着她? 担心她半路挂了,慈悲寺脱不开干系? 周窈想想觉得有理:我悟了,大师不愧是大师,考虑周到。 她虚拍大师的肩:“大师你放心,我不会让慈悲寺倒下的。” 静凡:??? 周窈放下他的面纱,把他的蓑笠往下按按:“大师,伏低点,你的皮相过于耀眼。” 仓库外传来响动。 把价格谈拢后吃完饭,包扎好伤口,玄鹤等人说话中气较之方才更足。 她们从驿站小厅酒足饭饱地走出来,把熟睡的奴隶们大声叫醒,一个一个拖走。 黑衣女人数着数,突然“咦”了一声:“怎么少了个漂亮男人。” 周窈心里咯噔一声,默默再伏低些。 玄鹤冷哼:“十二个,没少,你喝多了吧,还不快走。” 女人还挠头懵逼:“不会吧……” 把人拖上马车,二人一左一右坐上马车,由车夫驾车,禹禹而行。 目送他们离开,周窈吩咐道:“派人跟着她们,但不要跟太紧。” “是。”士兵心想:她不是薛家军么,怎么跟陛下的亲兵似的,难不成薛家要上位了。 甩甩脑袋,她没入草丛中。 周窈抹把脸上的灰,这才想到静凡大师方才给她擦脸来着。 她赶紧用袖子抹一圈,小心翼翼道:“大师,我太脏了。” 静凡大师站起来拍拍袈裟的横斓,挺拔得松竹一样:“无碍,去洗洗罢。” 有士兵追踪,周窈不急。 她在驿站寻了一处最干净的房间给静凡大师住,自己住在隔壁。 伪装成驿站打杂的士兵趁驿站老板不注意敲晕她,当即上位。她分别送来一套干净的男子素衣和一套海青。 “把海青送给静凡大师。” “是。” 木桶加热水,周窈把身上的泥巴洗净,又白又娇俏的脚丫翘在桶边。 脑子里还是静凡大师翻窗而入的那一幕。 飞扬的海青与月光融为一体,白若山巅雪的大师破窗而入…… 重点是!大师还给她擦脸! 她脸那么脏,大师都没嫌弃她! 是真爱——师徒爱。 氤氲的雾气缭绕,周窈慢慢下沉,把飞红的脸埋在水里,咕嘟咕嘟吐泡泡,脚趾紧紧抠住木桶边,要抠出花样似的。 静凡大师有点帅。 嘿嘿嘿,她就想一想不过分吧。 有才华,身材好,脸还俊。就是性格阴晴不定了些,没那么“慈悲”,但帅哥有脾气也是正常的嘛。 周窈情不自禁地划拉水,水波荡漾,两只眼睛弯成月牙。 不行不行,越想越克制不住,她对一个和尚幻想啥。 周窈闷头把自己按进水里,憋了一会儿气才彻底清醒:“罪过罪过,不能把大师平日里的教诲当耳边风。” 翌日一早,考虑到静凡大师是个男子,她一个女子跟着一个出家男子,着实让人浮想联翩,再加上静凡大师声名远播,她怕侮了大师名讳,便继续女扮男装跟随。 周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带上面纱,在驿站门口与大师汇合。 大师身着便捷的莲子白长褂,檀香盈盈,出尘若初夏的栀子花。 檐卜浓香吹法席,芙蓉凉影荡仙舟。 周窈定睛赏了半晌,心里暗道:下次法会,她还要头铁地送栀子花,太配了,谁也别拦她。 -- 第65页 二人互相行礼,便衣出行。 这次出门匆忙,静凡大师连钵都没带。周窈昨儿连夜吩咐人去买了一个送给他,今早再看,大师果然背着一个小包袱。 条件简陋,蛰伏在驿站的薛家军给二人准备了马车,但人数不够,只配了一个车夫。 马车还算空旷,周窈与静凡大师靠边坐,中间空出一个人的位置来,并不觉挤。马车外是一望无际的树林,关道平整,一路不算跌宕。 可静凡大师沉默是金,周窈觉得空气都要凝滞了。 她好像还是头一次和静凡大师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独处,以往满脑子都是学习,现在突然没话聊也怪尴尬的。 要不要讲个冷笑话呢…… 周窈绞尽脑汁,从脑海里挑出个笑话,转头朝他嘻嘻哈哈傻笑:“大师,我给你说个笑话。” 静凡大师的蓑笠放在腿上,本捏着数珠念经,听她一说,抬起眼帘,一双沧海繁星般的眸子凉薄地望着她。 周窈紧张地心跳空出一拍,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天热了,有个人在睡午觉,突然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咬他。他被蚊子叮醒,正扬起手要拍的时候,蚊子对他哭着说:‘求求你别杀我,今天是我的生辰!’ 那个人听说后,小心翼翼把蚊子放在手心说;‘祝你生辰快乐!’然后一边拍手一边唱生辰快乐歌,哈哈哈哈哈哈!” 周窈笑了一会儿,立马崩住脸,转头扶额:艹,气氛更冷了。 整个马车落针可闻,她脚指头能抠出一座云华宫:大师,你还是忘了它吧。 不一会儿,身边传来一声嗤笑。 周窈莫名其妙地转过头。 静凡大师面朝窗外,唇角微微勾起:“路途的光阴不得荒废,贫僧口头为施主讲经吧。” 周窈崩溃:为什么啊,就算我的笑话很拉跨,您也不能用经文惩罚我啊。 大师讲的是《维摩诘经》,周窈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转身趴着窗户,任凭风扫过她的额头,掀起她本就有点细碎的刘海儿。 舍利弗问天女修的什么乘,天女说如果声闻法能度化众生,我就是声闻乘;如果缘觉法能度化众生,我就是辟支佛乘;如果大悲法能度化众生,我就是大乘。 静凡大师说:“这就如人入檐卜林,唯嗅檐卜,不嗅余香。如是,若入此室,但闻佛功德之香,不乐闻声闻、辟支佛功德香也。” “如人入檐卜林,唯嗅檐卜,不嗅余香。”周窈默念,转头笑道,“那不就是大师嘛,大师就是檐卜。” 静凡大师一怔。 周窈被他清亮的眼神看得直心虚:我又说错什么了?檐卜不是栀子花嘛? 她像个霜打的柿子,一戳就裂了:“我错了,不该嘴快。” 静凡大师默默别过脸去,耳尖飘上可疑的旖旎,也不讲经了,只自顾自念经。 好家伙,大师不带她玩了。 周窈鼻子里长出一口气,趴在窗户口看风景。 身边念经声渐渐小了,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周窈的头顶,小心翼翼,缥缈暧昧。 周窈鼻子里哼出不着调的歌,眺望山间云雾。 他静静看着她,面无表情,心里若有风铃叮铃。 第31章 马车行驶一天一夜, 来到一山间小山村。 此处没有客栈,周窈只能下车陪着静凡大师化缘。 静凡大师未带锡杖,只能徒手敲门, 挨家挨户念阿弥陀佛。 周窈也跟着在后面双手合十, 毕竟讨饭这事儿, 她实在不在行也没经验。 “静凡大师!”一农妇打开房门, 惊讶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 阿弥陀佛!” 二人互相行礼,农妇热情地招呼她们和车夫进屋。 “前几年饥荒, 您与莲池大师救了我一命, 但那年您把身上的粮食都给了我, 我这心里啊,一直愧疚得紧, 想着大师自己怎么办, 会不会在荒野着难。”农妇边说边擦泪,“好在您身体康健,今日一见, 真真是上天全我这多年心愿。” 大师双手合十道:“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饶是贫僧因此殉难, 施主也莫要忧心,一切皆有因果。” 周窈小小“哇哦”一声,感叹静凡大师果然是人间活佛,善有善报。 在农妇热情的招待下,三人迫不得已暂住一晚。 农妇有一夫一郎,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茅草屋不大且漏风, 三人不敢叨扰太久,薛家的士兵说自己行军多年,在马车内睡一宿即可。 农妇见周窈是个“男子”,边安排她与静凡大师共用农妇的卧房。 卧房里两张床,正巧她们一人一张。 周窈吃完米粥便和衣躺下,静凡大师还盘坐在床上做晚课。 她不禁问道:“大师,莲池大师是谁呀,乞巧节的时候也听你提到过。” 静凡不睁眼,耐心回她:“是贫僧的师父,五年前圆寂。” “……节哀……”周窈赶紧找补,“莲池大师佛法高深,一定早就去净土找佛祖去了。” 比如,和佛祖一起养螺发。 静凡大师沉默不语,似乎想起什么悲伤往事。 他把数珠放在床头,拉起被子,仰躺着,慢慢闭上眼睛,姿势很端正很安详。 周窈闭上嘴,乖乖翻身,背朝大师。 “小时候遇到大的变故,流浪街头,危急时刻幸得莲池大师相救。”静凡大师倏然喃喃道,“师父对贫僧极好,慈悲寺众人对贫僧也极好,贫僧就此开慧,遁入空门。” -- 第66页 大家都说静凡大师是小乘慧根,以前周窈还不理解,如今听了他这番话,周窈有点懂了。 静凡大师入佛门,可能是因为对社会失望,也可能是因为莲池大师对他好。反正不是为了普度众生。 哎呀!她赶紧摇摇脑袋:她在心里幻想静凡大师什么呀,罪过罪过。 静凡大师许是触景生情,想念师父了。 “大师别伤感,”周窈赶紧安慰,“以后大师也会收徒弟,也会桃李满天下,莲池大师虽然圆寂,但她的佛法还有你传承,他的在天之灵定欣慰无比。” 静凡眉头轻簇,闭上眼睛,听了她这话,心头反而无端烦躁起来。 他陡然闪过一丝念头:若他,不传承呢。 沉默许久,静凡大师谨慎地试探道:“周施主如何看待佛法,如何看待出家?” 旁边不回答。 静凡的心凉了半截。 他悄悄偏过头,才发现对方早已入睡,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衣襟微敞,被子被掀开一大半,修长的玉腿从被子之间漏出来,里裤上卷,爬到了大腿。 他陡然一惊,速速别过脸去,心跳如擂鼓。 不该同意与其一室的。 他后悔了。 他默念数遍经,想先入定再说。 对面嚅嗫一声,翻了个身。 白里透红的面颊压着乌黑的秀发,修长的天鹅颈被银银月光晒地发亮。 静凡大师忍无可忍,起身走到周窈床前。 他观察了一下当前局势,在心头演练一遍后,先掰开她压着被子的手往上放,又推开她钻出被尾的腿。 他拽住被子往上,给她掖好被角,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似乎觉得闷热,周窈抽出两个大白膀子,明晃晃压住被角,炙热的手指碰到静凡大师的手腕,以为是自己的,大喇喇摸了一把,又浑浑噩噩睡过去:“小胳膊……别再种枇杷了……” 她叨着叨着,眉头紧紧皱起:“林贵君……” 林贵君。 他见过,确是风姿无两的佳人。 静凡眼底隐隐泛出异色:“你念他了么……” 周窈没回。 静凡仰起头,目光一泓如境,倒映着璀璨星河。 她念他了…… * 周窈是被热醒的。 她出了一身汗,才发现自己被裹成了面筋。 她不太明白,但大受震撼:发生什么事了?夜里头有刺客? 在床上来回蠕动好几圈,周窈才气喘吁吁地挣脱开来,头发乱得像梅超风。 一大早,静凡大师一如既往地表面上慈悲怜悯,与她互道早好,但话语间,周窈感受到一股阴嗖嗖的不悦。 周窈更疑惑了:她半夜梦游冒犯大师了?不能够吧…… 有鸽子传来薛家军的密信,得知玄鹤的马车停在东北方的紫地。 紫地是禾单重要的交通枢纽,有长河穿过,一分为二,是海路陆路汇集之地。周窈把信放在蜡烛上烧烬,命士兵即刻前往紫地。 紫地之所以叫紫地,据说是因为中了一地紫草,每年八九月份便会盛开,若紫色的海,如天上仙府。 马车行了约莫两周,方到紫地边境,此时还是初秋,紫草只零星渗出几点粉紫色。 “原来是粉黛乱子草啊……”周窈遗憾地嘀咕,“今年怕是不得见了,明年九月得来看看……” 她转头朝静凡莞尔:“大师也一起来。” 静凡大师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进入紫地城前,周窈与埋伏在此的薛家军会面:“人呢?” 薛琴等人因为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了紫地,他们伪装成商队,驻扎在一汪小湖边:“那辆马车尚未入城,在城外一村落内的小客栈住下,昨夜,有黑衣女子偷偷在城门与城内人会面,属下已派小队跟踪。” “紫地太守为人如何?” 薛琴拍着胸脯担保:“紫地太守是我薛家旁亲,初夏方上任,正瞅没机会端了这群王八蛋,若有陛下撑腰,再好不过。” “好,我们有多少人?” “包括暗中埋伏的、紫城待命的,有一百人。” “紫城虽是交通要道,但人口不多,占地面积也小,不便藏人。黑市市场若在城内,人口仓库一定在城外,先暗中报官,联系薛太守举兵支援我们,我们派人趁玄鹤未归前拦住她,摸出她身上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最好,我们就能以她的身份闯入。此外,还要安排人埋伏在她们的巢穴附近,以防万一。” 周窈指着地图,有条不紊地安排,完了还偏头看一眼静凡大师:“妥吗?” 无论如何静凡大师都是她的老师,政治军事无一不晓,她做完作业得交上去批改。 静凡大师道:“妥。” 周窈吩咐薛琴:“那就这么安排。” 薛琴提议:“他们已经碰过头,玄鹤一定在客栈等消息,我们先以商队身份接近客栈,亲自截杀玄鹤。” “好。” 当日傍晚,周窈与静凡大师混入薛琴的商队,十几个人风尘仆仆来到距离紫城三十公里的客栈。 为防玄鹤认出来,周窈特意换回女装,当上商队的小姐。 客栈周边是一个小村落,有不少居民。 门口停有玄鹤的马车,进入客栈后,店小二热情待客,薛琴与之交涉。 -- 第67页 整个客栈只有两层,客房均在二层,如今天色将黑,二层最靠西边的房间灯火通明,靠墙的窗户暗着。 村落的地点很尴尬,离紫地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常商队若一早从上一个驿站出发,下午便能到达紫地城,所以放眼整个客栈,客人稀少,甚至没有几个客人在一楼徘徊。 薛琴交代完,给了周窈一个眼神:就是二楼最西边。 “静凡大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哑声。 众人齐齐回过头,一位缠着头巾蒙着面的佝偻老者大幅度地抖着手,朝静凡大师合十拜见:“静凡大师,阿弥陀佛。” 周窈当即会意:小场面。 静凡大师声名远播,也救助过不少人,大家自然见怪不怪,薛琴也点头表示理解。 那老者叽里呱啦与静凡大师说了一连串话,什么早年静凡大师用佛法度化了他常年殴打他的妻子,之后爷孙俩才过上好生活咯云云。 “大师,还请随我去看看我孙女,我一定要她当面给大师道谢!” 他一番好意,静凡大师难推辞,刚随他走出一步,又回头来看周窈。 周窈忙笑道:“没关系,不碍事,大师您去吧。” 大师点点头,跟随而去。 周窈跟着大队伍上楼,左想右想觉得让大师一个人出去不太安全,点了四个人:“你们去保护大师。” “是。” 周窈与薛琴上楼,埋伏在玄鹤房旁边的房间。 打开窗户,周窈细听临房的情况。 没有一点声音。 她对薛琴说:“凑合过一晚吧,早点睡。”打手势:你确定她们在这儿? “这客栈也太简陋了。”薛琴打手势说嗯,安排人手在后院与门口盯梢,并未瞧见她们离开客栈。她指了指天,示意晚上再动手。 阳光细碎渐弱,天很快就暗下来,隔壁房间偶尔传来搬动椅子的声音。 薛琴吹灭房内的蜡烛,星空渐渐深邃。 距离她们入客栈到现在,已经过了两盏茶的时间,人已暗中驱散,小二被安排在一楼假装招呼空无一人的大堂,显得客人尚在。 四周均已埋伏妥当,就等瓮中捉鳖。 可静凡大师怎么还没回来? 也许对方热情,留他用膳也说不定,或者老者家不近,在村子的另一头……有士兵保护,应该没什么大碍。 周窈下意识摸向腰边,又忘了自己没带数珠这回事。 眉头蹙起的小山抹不平,她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看着窗口谨慎思索。 薛琴朝她咬耳朵:“陛下,就算咱们不能一举攻克黑市老巢,揪出背后主使,咱们也能给对方一个警告,折了对方的羽翼。” “嗯。” “陛下,时候差不多了,客栈已经没人了,村里村外也埋伏好了。” 周窈心不在焉:这么长时间了,隔壁怎么没有说话声?只有一些挪动桌椅的声音。 而且都是咯吱咯吱的,像撞出来的。 双目微睁,周窈陡然抬头:“我们中计了。” 嘭! 她与薛琴二人闯入隔壁房间,却见房间里只有一只蜡烛和两个被绑在床脚的男子。 薛琴忙跑到隔壁去,大喊:“小姐!被贩卖的人都还在!” 周窈趴着窗户向外望,玄鹤的马车依然停在客栈门口。 怎么会?难不成是弃车保帅? 周窈当即出屋,将客栈上下翻过。 待她来到偏僻的茅房,竟发现有两个仅着里衣之人被打晕躺在地板上。她把蒙脸的布一掀——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子。 她脑子嗡的一声: “薛琴!快去找静凡大师!” 第32章 “你绑个和尚干嘛?”女人拽着一根粗麻绳, 猛力一甩。另一头被绑着的和尚咚一声落入马车内,像一只被打捞上来的青鱼,一声不吭。 “我们被跟踪了, 哪怕让她们查到分哨, 我们也得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是?” “哈哈哈, 我就知道你不打算卖命只想赚钱, 但你怎么发现的?” “你出客栈后不久,就有店小二出门采买, 可她们早上才采买过。那个小二走出去时骨骼端正,背杆挺直, 明显是个练家子。如果我们妄动, 会打草惊蛇。” “不愧是你, 能想到靠这个和尚做挡箭牌逃走。”女子攥着缰绳,鞭子狠狠手一甩, 两只马仰头嘶鸣, 撒蹄子狂奔。 她趁机反身一把捏住静凡的脸,“啧啧,这和尚长得真绝啊。” 玄鹤轻笑道:“这位, 就是鼎鼎大名的静凡大师, 我曾在梵城摇摇看过一眼。” “啊?慈悲寺的静凡大师?”女子眼里冒着精光,“那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带回去, 我听说陛下前不久还特意请他去宫里,外面都流传陛下觊觎这和尚很久了,我们这下可立大功了。” “可不是。”玄鹤冷笑一声,“所以我们要把他交给那个人,只要到了那里,哪怕是林相国来也管不着。” 女子兴奋地灌下一袋烈酒, 疑惑问:“可是那女的为啥死磕我们不放?” “是薛家在多管闲事吧。” “草他爹的,我就知道是那个新上任的太守在搞事情。”女人气愤地咆哮,“她是不是不想干了?回头我们告她一状。” “嘘……”玄鹤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过于嚣张,她坐回车里,玩味地打量静凡大师。 -- 第68页 他不动如山跪坐着,双手依然合十放在胸前,毫无惧意。 装什么镇静。 玄鹤一把掐住静凡的脖子,逼得他睁眼:“大师,落入我们手里,只能怪你倒霉,你好好听话便罢,若不好好听话……” 她恶虎般的肆意游走,拍拍自己的胯:“那我就不客气了。” 驾马的女子大笑:“哈哈哈哈哈,玄鹤,这和尚是大师,我听说信佛的都没有七情六欲,我可真好奇要怎么□□?” 静凡大师紧闭双眸,无视她们的污言秽语,默默念经。 玄鹤放开手,轻蔑地打量他:“是人就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这和尚不过没开过荤罢了,开了就知道其中滋味的美妙了,□□啊。” 马车禹禹行了一天一夜,女人们心情大好,说了一晚上的荤话,无处不细,激动时还学着叫起来。 终于,马车在第二日傍晚停靠下来。 静凡大师一日未吃未喝,脸色十分苍白。 玄鹤掀开车帘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推下马车。 他扑通一声落地,默默站起来,被推着往前走。 玄鹤眸子蓦地觑起,发现马车后壁有破了一块。 应该没事,这破和尚也掀不出什么水花。 此处似是一私家别墅,奢华无比。门口有玉狮,牌匾镶金,琉璃碧瓦。赭色的外墙比树高,朱红涂抹,恰似宫墙。 高大的银树金花从高墙内伸出来,花蕊上还坠有点点翠玉。 “走。”玄鹤推着静凡大师从侧门而入。 自入门内,男子的嬉笑声不绝入耳。 二人带着他大摇大摆穿过庭院,走过雕栏玉砌的廊庑,来到一种着各色花草的庭院内。 此院颇大,正中有一三层高楼,窗户大敞,香风阵阵,笑语缠绵。 静凡大师脸色越发苍白。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玄鹤对家丁道:“有货。” 家丁去而折返:“玄鹤大人里面请。” 帐幔飘飘,浓烈的凤窝香冲人鼻腔。绕过壁画长屏,掩映出一室酒池肉林。 一群男人或趟或卧,围绕着一个女人。女人躺在细软的兔毛毯上,纱幔裹住若隐若现的健壮□□,展现出与周窈完全不同的女性美。 她高举酒杯,笑语盈盈:“玄鹤,又带了什么好货来。” 静凡无奈地长出一口气,闭目入定。 “回王女,是慈悲寺的静凡大师。” “当真?扯上来让本王看看。” 玄鹤狠狠一拽,静凡一个趑趄跪倒在地上。 他不紧不慢地爬起来跪坐,双手合十,闭目塞听,活像一尊佛像。 有男子在一旁窃笑:“装正经。” 窸窸窣窣,女人光脚走过来,挑起他的下巴。 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鼻腔,静凡大师八风不动,喁喁念经。 勿嗔勿怒,勿犯大业。 “不愧是那个女人魂牵梦绕了多年的男人,就算没头发,也是绝色。” 玄鹤嘿嘿一笑:“王女,大师只身在外,赶巧被我们碰到,我们就……不过,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您看……” 女人大手一挥:“放心,本王善后,去领赏吧。” 玄鹤连忙道谢,拽着同伙退下。 “你们,”那女人点了两个男人,坐回毯子上,“让他睁眼。” 两个男子依言上前,抬手就要扯静凡大师的海青。 静凡大师一惊,牢牢攥住衣领。 他碧波一样的眸子瞪视女人,眼底闪过深深的凉意。 “哈哈哈,静凡大师是慈悲寺的首座,悲悯众生,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本王。”女子戏谑地勾住身边的男子,手在男子身上游走,男子喘气如丝,“大师放心,本王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就是想让你在王府里乖乖待着,等大师头发长出来了献上去。” “当然,如果大师不听话……”她挑眉讽刺道,“那不献也罢,只能委屈大师从了本王哈哈哈哈哈。” 她说罢,翻身压下身旁的男子。 静凡一惊,当即别过头去,却被逼正过脸,看女子与众男云雨。 女子十分暴力,折磨得男人们满脸泪痕还要附和。 不一会儿,一地含血蛋清。 “睁大眼睛看好了。”一仅着里衣的男子在他耳边悠声道,“好好学学,若做得不好,王女可要亲自教育你的哦。” 静凡合十的双手发颤,唇色愈白。 周窈的脸色也很难看。 且说她当日命薛琴大力搜村,在村子的另一边发现了一颗带着穗的珠子。 周窈认得出来,这是静凡数珠上的菩提子,危急时刻,他应是把数珠扯断,给她留下线索。 “薛琴,追踪类似这颗菩提子的珠子,其余人按照计划潜伏在紫城。” “是。” 生物钟到了,她却毫无睡意,心急如焚,生怕大师有什么万一。 她当即翻身上马:“等不了了,我亲自去找!” 不顾薛琴的反对,周窈策马狂奔。 有人绑架了大师! 周窈觉得岂有此理,她果然还是太嫩了,把这些犯罪分子想得太简单。 她们无恶不作,无所不用其极,恣意妄为。 不能姑息,一个也不能。 到了这地步,她心里不禁懊悔起来,她发誓回去以后一定要把那本鬼谷子读透。 -- 第69页 静凡大师手无寸铁,连一只小强都不忍杀害,还是个男子,她真不敢想象他被抓后会怎么样。 握着缰绳的手发麻,周窈慧眼独具,凭借非凡的眼力找到手串上的菩提子。 她滴水未进,策马跑了三四个时辰,跑到天都亮了。 周窈把见到的菩提子用手帕抱起来装好,仔细数过,确认为十八颗。 彼时她已经离开紫地很远,也不在官道上,周围空无一人。 她蹲下身细细查看,发现菩提子的泥地上,有两道车辙。 翻身上马,周窈无片刻停歇:“驾!” 穿过树林,一片湖水映入眼帘,可谓鸟语花香。 周窈骑马临此,倏然拉绳。 玄鹤大喇喇站在道上阻截她:“就是你假扮孔群阳?” 她身边的女子眼睛一觑:“是她!我就说那天肯定多了个男的……不对,她怎么是个女的?” 周窈心头蹿上一团火气,烧烬一地纯色:“静凡大师在哪。” 玄鹤拔剑勾唇,恣意狂笑,“等你打败我身后这些精兵再说吧!” 周窈旋即蹬马而上,抽出那根匕首,杀意肆起。 * 琼瑶高楼内,激烈的□□博弈结束了又起。 静凡大师以绝食相抗。 他自从进入高楼,手便没离开过衣襟。 面前颠鸾倒凤,□□无比的女人,应该是周窈的亲妹妹,文王周迢。 自从周窈上位后,她当起闲散王爷,但每年进送给周窈的男子络绎不绝。 静凡大师他下意识捏了捏拇指,才发现自己丢了数珠。 对,他把数珠丢在地上了,以求周窈发现来救他。 可是他没想到,对方是文王。 文王与陛下关系亲密,二人同好男色,民间都说她们沆瀣一气、臭味相投。 静凡大师若星河之辉的眸子霎时间暗淡下来。 周窈……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她和周迢毫无相似之处。 “没意思。”女人甩开身下的男人,又灌了几杯酒,意识不清,摇摇晃晃。 她看静凡眉聚山川之秀,五官清俊,双眸隐隐含着恐惧。特别是他鼻尖那点小痣,真真诱人,引得她像撕咬一口。 冲动喷涌上来,周迢大步直冲静凡来,“本王改变主意了,本王要收了你。” 说罢,她强袭上身,猛力把他推倒:“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吸引力。” 静凡赶忙坐起,呼吸狂乱:“文王不是要把贫僧献给陛下吗!若陛下知道文王对贫僧如此……” 周迢无情打断他的话,甩了他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用她来压本王?她后宫那么多男人,哪能顾及到你?” 嗤啦!她强行撕开他的衣襟。 佛说,世间万相,皆是虚幻。 但痛苦不是,他切身地感受到了。 静凡极力反抗,却四肢无力,头晕目眩。 是凤窝香!如今周迢凑近,他方闻出房间内凤窝香味道奇异,并不纯正,夹杂了许多靡靡之气。 他一下子摊倒在毛毯上,呼吸困难,皮肤骤然升温,手紧紧抠住地毯不肯屈服,被周迢强行拖出五道血痕。 “想不到,大师心底的欲望很深啊。”周迢把他甩到一边,逼他面对自己。 她拍拍他的脸,抓住他的手腕,“大师要知道,这药最容易钻入心思本就复杂之人,越复杂越容易乘虚而入,大师的心,看来并不向佛啊,哈哈哈哈。” 她当即跨坐在他身上,一把扯下他的里褂。 白净如莲的躯体骤然呈现,亵渎佛子的激情让周迢兴奋地欢叫:“本王还没尝过和尚的滋味,今日就开开先例!” “王女,王女!”一小厮倏然冲进来,“王女,玄鹤死了!” “死就死了,”周迢手中动作不停,压在他身上,“有什么的?” 她滚烫的手即将触及最后的禁地。 一滴清泪从静凡的眼尾滑落。 咻—— 一根匕首自外射进来,稳稳当当插在屏风里。 啪嗒,有什么东西掉了。 周迢一愣,摸摸耳朵,抓了一手的鲜血。 她狂疯大作:“谁!” 周窈破窗而入,一脚踹向她的脸,把周迢踹得滚开六个身位。 一件满是血迹的外衫从天而降,盖在静凡大师的头顶。 “畜生!静凡大师是朕的人,你竟敢放肆!” 第33章 周窈的怒火难以压制。 就像农历八月天里被点燃的汽油, 能致繁城倾圯,倾盆大雨也难浇灭。 此人光天化日之下买卖人口,还以她的名义威胁恐吓。 强取豪夺, 建造宫楼殿宇, 于金殿内吃香喝辣, 肆无忌惮, 吃的喝的,每一口都是百姓的血。 更可恶的是, 她掳走静凡大师,还…… 太荒谬不经, 太猖狂。 周窈在法治社会中长大, 从没见过这么阴暗的场面, 更没如此愤怒过,她现在只想杀人。 气血上涌, 她一步当先, 掐着周迢的脖子把她拎起来,一拳呼上去。 鼻血横飞,周迢呜咽一声, 彻底清醒过来。她被打掉两颗牙, 边哭边示弱:“皇姐,你能用武功了?!” 周窈一字不回, 猛力一推,把周迢打飞出去。 周迢咚的一声,重重跌回兔毛毯上,带着毛毯往后又飞出十几米,撞碎一应奢侈品,就连檀木桌都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 第70页 她猛地垂下头, 吐出几口粘稠的血,目眦尽裂。 周窈攥紧手里的长剑——尽管这把抢来的剑已经因为与玄鹤等人的厮杀碎成了两半,但好在剑身底部依然锋利,她奋而上前,当即举剑。 “皇姐,你不能杀了我!” 周窈红着眼一剑刺下,一声悲号响彻整个楼宇,荡开十几尺高。地上光溜的男子们吓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得像白鼠,腿软得逃不动,哭声连连。 这一剑,周迢闪避及时,只刺中她的肩头,并未要其性命,但鲜血依然如小泉从剑刃处涌出。 血珠吱了周窈一脸,她不撒手,狠狠一转。 剜肉的疼痛撕心裂肺般,惹得周迢嚎干了嗓子:“皇姐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周窈心头,忽然飘过一句静凡大师教她的佛偈。 无色无相,勿嗔勿狂。 吞咽一番,被怒意蒙住的眼眸逐渐散去血色,视野渐渐清明。 她狠狠一拔,血窟窿流出汩汩鲜红与废肉,染开一地,把周迢直接疼晕过去,在毛毯上不停抽搐。 “来人,”周窈有些颤抖,大声喊薛琴,“传朕旨意,剥夺文王的王位,送大理寺查办!” 薛琴吓得不敢回“是”。 文王在朝中势力依旧,但她擅长藏拙,扮猪吃老虎这么多年,势力深种,不是送大理寺就能定罪的,多半会安然无恙放出来,最多挨几个板子,到时候满朝文武不知会有多少人会为她求情。 陛下的压力,届时恐怕会大如山压。 以前陛下偏爱文王,喜与其寻欢作乐,文王每年都进献不少美男子,姐妹二人关系一直很融洽,陛下对文王的嚣张行径也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陛下当场彻底和文王撕破脸,就因为……静凡大师? 薛琴不明觉厉。 今日,若不是文王用全身内力相抗,即便身受重伤也躲闪及时,恐怕早就命丧黄泉。 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薛琴,”周窈冷漠的声音把薛琴从思维深处唤醒,“盘问她。” 她把剑哐当扔到地上,血珠溅上鞋面,如泥中红梅:“用最狠的刑,不要放过她。” 薛琴吓得腿抖:“是……” 一旁,静凡默默将周窈沾满血的外套穿好,艰难地站起,像一株风一吹就要歪倒的小草。 周窈左想右想,仿佛被鱼刺卡了喉咙,一句适时的安慰话都挤不出来。 大师会不会想不开? 她帮他解开麻绳,想扶他,又想起手上、脸上全是犯罪分子的血,她觉得自己脏得要死,抬起的手又默默放下。 静凡大师蹭破的手拉紧衣领,一步一拖往门口挪,他的腿被周迢强力拽过,每动一下,都如被人徒手撕裂般钻心地疼。 “外面有马车,我们……回梵城?”周窈跟上静凡大师,试探地问。 静凡大师停住脚步,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脸上的血点纵横交错,眼下黑眼圈严重,就连眼神都饱含疲态。 他抬起手,轻轻撩起她额前黏住的发,指尖颤抖:“多谢施主来救贫僧……” 周窈哽住了。 他指尖凉地可怕,被磨破后皮肉模糊,他的眼神阴冷若千万里深的寒渊。 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贫僧没事……”静凡敛起目光,沉默着一瘸一拐地走出门。 没事,这些事,都是经历过的,都是小事。 周窈眼神闪动,总觉得鼻腔里有一股酸意翻涌上来。 不能留他一个人。 她抬脚跟上去,一言不发。 蓦地,静凡大师崴了一脚。 周窈一步跨过去,拦腰接住他,扶他站稳。 肢体的触碰令他猛烈一颤,吓得周窈赶紧放手,往裤子上抹抹:“对不起!” 静凡大师站定,垂头凝视着反光的青石板,轻轻合上眼。 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划过,糅杂稀碎的夕阳,坠在鼻尖。 周窈心如石沉大海:完了完了。 “大师,大师你别哭啊。”周窈害怕极了,手忙脚乱,从全身的衣服上踅摸出一角干净的衣服撕扯下来,笨拙地往他鼻子上点拭,“对不起,都是我反应太慢……来得太迟……” “我没事。”静凡虚虚推开她的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周窈心里咯噔一声。 大师都不自称贫僧了。 也是,对方那什么未遂,他受了极大委屈,如今洁癖如他,还被她的脏衣服盖着,还被她的脏手碰到了,伤上加伤。 大师该不会就此对世间失望,要自尽吧! “不行,”周窈赶紧黏上去,“你所谓的静一静,指不定会越想越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他是人,不是佛,遇到这种事,就算看得再开也不能释怀吧。 周窈寸步不离:“大师!” 静凡大师揪紧衣襟,当即偏过身子瞪了她一眼,手抖得厉害,指节泛白。 他眼眶泛红,盈盈泪水擒着,阳光下水晶一样晃得她眼疼。他原本白皙的面庞上多出一片周迢的巴掌印。 那么委屈。 又那么克制。 “好,好,依你。”周窈忙安慰他,一点一点用那块衣料吸他的清泪,柔声安慰,“别哭,我不跟你上车,我就在车外面,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嗯?” -- 第71页 她挥手示意周围的士兵统统撤开,自己端来个小板凳,朝他伸手:“来,我扶你上车。” 静凡大师双手合十,朝她行了个礼,握住她的手,任凭她把他虚虚扶着,若他有一个没站稳,她都能接住他。 待静凡大师入了马车,周窈顶着强烈的阳光,站到车窗旁:“我一直在这儿,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静凡大师没了数珠,只能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静静坐在车厢内。 这个车厢,小如他与奶爹四处奔逃时的待的那个小仓库。 奶爹为了保护他,委身于人,谁知那些人对他又打又骂,几次三番不满足,后来转向瘦弱无力的少年。 若不是莲池大师救了他们…… 阿弥陀佛。 他闭上眼,想用佛海把那些早已沉在心底的画面冲刷干净,他们却踏着浪奔赴回来,越发汹涌澎湃。 心如幻炎,心如幻炎,心如幻炎。 佛法在世间。 经书念得又乱又慌。 外衣上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仿佛魔域的鬼火,把他的佛光遮蔽得一干二净。 “大师……” 身侧陡然传来一声软唤,静凡吓得一颤。 一双洗净的手从窗户递进一件洁白的长衫:“大师,没有长褂,好在我的中衣很干净,您先凑合穿吧。” 她把衣服轻轻抛进来,完了又递上一捧洗干净的菩提子:“大师,你的菩提子我都收齐了,我刚才……把它串好了,但手法粗陋,您将就着用吧……回头我一定请专人帮你弄好。” 十八颗珠子拥挤地串在一起,两根线粗陋地打着结,线头支出两根来,活像触须。 他默默接过。 周窈垫脚趴着马车窗户,不放过他一丝表情,生怕他难受。她歪头,又递进来一方干净帕子:“这帕子我洗干净了,大师擦擦汗。” 她硬把手帕塞进静凡的手里,放下车帘:“大师你放心,我发誓不看你换衣服。” 静凡凝视那方帕子,拇指在帕面上细细摩挲。 十指连心,血迹干涸的指尖一阵阵刺痛。 他拿起那件中衣,柔软顺滑,暖暖的,血腥味淡了许多,夹杂悠悠的甜香,有太阳的味道,像阳光下的向日葵。 “周窈。”他突然唤她。 周窈赶紧掀起车帘,朝他温柔地笑:“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问:“我今日……险些……你作何想法。” 她作何想法? 周窈果断郑重道:“周迢犯事,我不会包庇她,会按律惩罚。大师是受害者,我除了心疼大师,并未觉得大师与之前有无不同。大师还是大师,是我的恩师,是我心中禾单的第一高僧。大师是檐卜,香盖百花,不因被人恶意触碰过就变成泥淖了。大师心里有负担,我明白,我理解……我会陪着大师,大师要打要骂,恨我怨我,我都承受。” 静凡攥紧衣服,像坐在温暖和煦的春阳上,静静地谛听。 她一字一句说得诚恳,怎能不叫他心颤。 谈话间,还响起雕花楼中周迢凄惨的叫声:“我招我招……我要见皇姐……求求了……我都招……” “陛下,”车外响起薛琴的声音,打破一车氤氲,“文王说黑市与她无关,玄鹤只是偶尔会带些质量上成的男子来讨好她,她也只是筛选一些献给您。” “关朕什么事?”周窈放下车帘,声音陡转,冷漠中夹杂怒火,“审问玄鹤了吗。” “玄鹤……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说她们每年都会把资质最好的人送去临渊。” 任谁都听出来了。 陛下苦苦查找的黑市源头,就开在她的脚下。 身为皇帝,应该会大发雷霆,觉得面子丢尽。 但周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以前有句话说得挺对,‘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临渊贵族势力盘根错节,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薛琴涩涩道:“是……我们得收集证据。” “没关系,慢慢来,不要气馁。”她转而安慰薛琴,“真正的盛世,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那些贪官不能一网打尽,我们就慢慢来,先处理她们的羽翼……薛琴,你们已经很棒了。” “陛下……”薛琴感动得当场落泪,“您不怪罪我们吗?我们保护不力,害静凡大师……” “嘘……别提。士兵们打不过玄鹤,都受了重伤,有人至今昏迷不醒,先不怪罪,回头你看情况发落即可,也别忘了好好安慰军士。好啦,别哭啦,处理好后,我们一起回梵城。这次出行薛家军履立大功,回去后朕一定好好封赏你们。” “谢陛下……” “对了,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押起来,切莫把今日之事流传出去……你与薛家军也莫要再提,违者斩立决。” “是!” 静凡盯着膝上的中衣出神。 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记忆里的周窈,和周迢一样,离经叛道的荒唐。 现在的周窈,一身狼狈,不舍昼夜地奔腾,只身犯险来救他,在亲妹妹与他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他…… 事发后,她极力安抚他,为他堵住风口……身心都为他考虑周到。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雕花楼中也没了声息。 -- 第72页 静凡方回过神来,他四肢酸痛,艰难褪去被撕烂的僧褂,换上周窈的中衣。 稍倾,他打起车帘。 周窈已然蹲坐在窗户下,靠着马车警惕地睡着了。 她一夜未合眼,策马狂奔,方才又经过以一敌百的厮杀,还被周迢所惊,属实太累了。 马车的阴影笼罩下,周窈抱着断剑的剑鞘,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她的手被剑柄磨破,并无外伤。 山风习习,热气蓬蓬,周窈的头斜倚着,呈一个看上去就很难受的弧度。 这样睡一定很不舒服。 静凡大师走下马车,蹲下,一手揽住她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膝后的腘窝,将她抱起。 她比他想象中的轻多了。 手触碰到的地方,软温温的,她可能是这世上最轻软的女子了。 躲在一旁暗处偷看的薛琴见状,顶着满头冷汗跑过来帮忙掀车帘。 静凡大师把周窈轻轻放入马车,转头探视薛琴。 薛琴赶紧挥手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她试探性地问在场唯一可以拿决定的大师:“……文王已审问完,我们启程先回紫地?” 静凡大师眼底浮起怔忪,点点头。 周窈是被马车颠醒的。 她的头猛地震了一下,脖子差点断掉。 我睡着了? 马车上,静凡大师打着金刚坐,早已入定,八风不动。 嗯? 她模拟了一遍方才自己的头被颠起来的角度,起点好像……是大师的肩膀…… 不能细想,很可怕。 她赶紧往旁边挪了两寸,保持距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师睫毛颤了颤,仿佛不知道。 还好还好。 “大师,你渴吗?” 大师不理她。 周窈沉默了一会儿,拉上窗帘,怕大师着凉。 须臾,脑子一片混沌的周窈,睡意不减,眼睛渐渐又闭上。 窗外正值黑夜,车轮咕噜咕噜,一望无垠的紫草如浪翻涌,朗朗清风钻进马车,温柔熨帖,月光淡淡的,更荣睡意。 渐渐的,她的头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 小脑袋歪啊歪,再一次往同一方向偏去。 要和静凡大师保持距离…… 她迷迷糊糊,使劲。 我抬…… 她以为自己已经坐正,其实只抬了一寸,随后又默默垂下去,一点一点。 一只凉凉的手抬起来,轻轻按下她的脑袋。 周窈的脸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埋在身边人柔软的颈窝里,意识全全进入梦乡。 静凡大师睁开眼,白皙的面上飞起淡淡的红晕,微微转过头来,滚烫的面颊轻蹭她的额头。 月光清幽,打进他清澈如星海的眸子,清透的水波潋滟。 第34章 众人先回到紫地, 由薛琴全权负责,联合紫地城新任太守薛昌荣顺藤摸瓜将此地黑市一网打尽。 听闻陛下要来,薛昌荣哪敢怠慢, 诚邀众人住进太守府, 没客房也得硬头皮收拾出客房来。 周窈迷迷糊糊下马车, 一路睡得腰酸背痛。 她是被静凡大师推醒的, 再睁眼,自己脸贴在窗户上, 很没样子。 不过还好,脸上一点印子也没有, 没流口水, 更没对大师不敬, 还不算丢人。 静凡大师脸色很差,有些虚弱。 他由着周窈虚扶他下马车。 周窈为他拍拍衣角, 接过薛昌荣递来的外套, 小心翼翼帮他套上,就连衣领都帮他整好,事无巨细。 静凡大师幽幽抬目扫过她忧心的面庞, 胸口温暖如春。 周窈忙不迭吩咐:“薛太守, 为大师置办最好的屋子,找个大夫……” 静凡大师一如既往地讳疾忌医:“无需费心。” 他婉拒薛太守夫君的搀扶, 朝周窈双手合十:“贫僧休息一晚便好。” “……好,都依你。”周窈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她目送静凡大师行礼、离开,忧色重重。 大师怎么就不爱看大夫呢? 她给薛昌荣使眼色:“找个小厮,送点金疮药和素粥过去,加点果脯, 大师喜欢甜一点的。对了,再送一炉上等檀香。” 薛昌荣表情有些复杂:“臣遵旨。” 她没走,站在一边欲言又止,几次三番启唇,看起来特别为难,趑趄半天,又没吐出半个字,冷汗直冒。 “何事要禀?”周窈又累又困,给她个台阶,“朕先恕你无罪,快说吧。” 薛昌荣战战兢兢道:“陛下……林贵君,也在微臣府上,前日方到。” 谁? 这话不啻惊天雷殛,把周窈当头劈清醒。 她都快忘了,当初初来乍到,她收拾完嚣张跋扈的林贵君,是怕与太君碰面,方急急逃入慈悲寺学习。 林贵君不在宫里好好待着,怎么跑到紫地来了?谁允许他出宫的? “别说朕来了。”要不是静凡大师身心均受到创伤需要休息,周窈一定马上离开薛府,“就说,只有薛家军在此驻扎。” 她转头吩咐薛琴:“照朕的话吩咐下去,给朕一套朴素的衣服。” 周窈倒不是怕林裴文,她是太累了,根本无心耍把戏。 但愿她们不要碰到,赶紧溜。 “发现黑市的藏匿点后,找准机会,按照之前拟定的计划瓮中捉鳖。” -- 第73页 彼时已近黎明,周窈吩咐完,接过薛琴递来的小厮服,下令谁也不要跟着她,做贼似的溜到出庭院。 她头一次把轻功施展地如此彻底,上蹿下跳,多惊动一片树叶心跳都加快一秒。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没入一高树枝叶中,观察太守府的结构。 一会儿,她就先这样再那样,然后咻咻咻飞上房屋的屋顶,顺着房梁缒下进屋,不惊动一草一木…… 在心头演练两三遍,周窈心下一定,决定出发。 “陛下。” 树下传来林裴文高傲的呼声:“您爬到树上做什么。” 好家伙,林裴文就是存心来截胡她的。 他怎么知道她到太守府了? 他是在她身上装了定位器么! 周窈生无可恋,身边又没有小胳膊小肚子小腿子,看林裴文像在看属性均为问号的游戏BOSS,无从分析。 据小胳膊之前说,此人事关三个势力:林相国、文王周迢、太君。 除了打他屁股,周窈目前并不能把他怎么样,也没理由把他怎么样,除非他自己作死。 “该死。”暗暗骂一声,周窈从树上下来,拍拍屁股,抱臂望他。 “哼,”林裴文轻笑一声,“陛下如此躲着臣郎,是怕被臣郎发现什么吗?” 又来了,这捉奸似的口吻。 “朕不想见林贵君,林贵君偏要见朕。”周窈也没好气,“好大的架子。” 林裴文凤眸微敛,朝周窈行礼:“陛下,太君懿旨,要臣郎带您回宫,臣郎也是奉命行事,陛下就不要为难臣郎了。” 周窈呛他:“怎么,这天下归太君了?” 林裴文咬咬牙,放低身段:“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可陛下……也不能不尊孝道吧。” 周窈穿越至今,只见过林裴文两面,但两面他说话都嚣张跋扈不饶人,且分明不把周窈放在眼里。 太猖狂了。 就算文王与他关系斐然,太君宠爱他,林相国支撑他,他也不能对堂堂皇帝如此不敬吧。 林裴文走上前,伸手想帮周窈弹去肩上的叶子,周窈不情愿得让开。秀发飞扬间,一抹淡淡的香气缭绕开来,林裴文倏然一个挑眉:“陛下身上这是什么香?” 周窈冷漠回:“静神香。” 林裴文戏谑地捂住鼻子:“陛下在外受苦了,连像样的香都熏不得,快快进屋,臣郎好久没为陛下熏香了。” 谁要你熏香。 周窈一把甩开他的手,径自回房,甩手关门:“别来烦朕。” 林贵君站在屋外,捋了捋长发:“陛下不开门,臣郎就在这儿等着。” 周窈:救命! 满屋凤窝香,周窈嫌弃地掀开珠帘,一步飞上房梁,正准备从窗户口逃出去。 不知怎么的,周窈大脑突然宕机,一片空白后,脚陡然一软,头像被人撕扯成七八片似的骤疼起来。 怎么回事。 要死要死。 周窈跌跌撞撞摔下房梁,手脚发凉出虚汗,就连看东西都有暗角,模糊不清,心跳又重又快。 她突然想起前世刷到的许多社畜暴毙的新闻。 莫非是前日奔波一夜,今晚也没睡,她快猝死了? 不好! 她赶紧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去,端的一副怕死精神。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太阳渐渐升起,初秋的凉风飒飒吹进窗户。 一片落叶悠悠荡荡,缓缓落在静凡大师的海青下。用完薛太守派人送来的药和甜粥,他把这几天犯的戒统统忏悔了一遍。 待他禅定休息毕,一天已经过去了。 周窈没来找过他。 窗外风声不停,吹得他心里也起了褶。 他摩挲着菩提子串上那根格外突出的绳结,细腻心思百转千回,层层叠叠。 大师默默起身,走出了小院子。 一路上遇到的薛家军,均朝他行礼。他不知道周窈的房间在哪,恰巧遇到刚从外面回来的薛琴。 “薛施主,”他礼貌问道,“周施主住在何处?” 薛琴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大师今日还是不要去找陛下为妙。” “为何?” 薛琴更难以启齿了:“林贵君来了,带一大堆人堵着陛下的门。” 林贵君。 静凡睫毛颤了颤,敛起眸中不该存在的心绪。 是她梦呓中的林贵君么。 “她们俩口子的事,我们没法掺和。”薛琴啧啧叨叨起来,“林贵君这次是奉太君懿旨来请陛下回去,陛下向来不敢忤逆太君,又极宠爱林贵君,估计要回宫了吧。” 极宠爱,回宫。 转动的菩提子停下来,静凡勾唇问道:“原来如此,但薛施主还没告诉贫僧,周施主住在何处。” 薛琴愕然,心道静凡大师怎么比想象中要执着:“呃……就在东边最里间。” 静凡攥着数珠往东边走,来往的薛家军朝他行礼,他一个礼也没回,秀眉皱出一个山川,显得心神不定。 他心里就像装了个闷葫芦,怎么喊都只有回响无人应答,冲不破也砸不烂,堵得慌。 平素干净的眼神如今如寒潭秋水,碎碎的夕阳直射也反不出一丝光彩。 “静凡大师。”来人一身红妆,金冠红玉,雍容华贵。他周身散发出浓烈的凤窝香,腕上带着极品镶金翆玉,肉眼可见地受宠。 -- 第74页 他身后跟着一群光鲜亮丽的宫人,各个微笑地看着静凡。 林贵君宠冠后宫,即将位及皇君之位,是天下人都供认不讳的事实。 他逼人的贵气、傲慢的神态都彰显出他的高傲不屑。 正如同几个月前,皇宫里相遇那般。 林贵君还是林贵君,静凡却感觉到自己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没想到还能再次与静凡大师碰面。”林贵君笑容灿烂,突然惊讶道,“大师这脸是怎么了,怎么红红的,还挺有纹样,看着,像个巴掌,莫不是挨打了。” 静凡大师不理会他的讥讽,双手合十朝他行礼:“贫僧见过贵君。” “大师,你是来见陛下的么?”林贵君没让他平身,兀自直言,表情丰富多彩,“陛下累了,需要人伺候,本宫正要回去准备一二。大师有所不知,陛下体力甚好,估计大师今日是见不到陛下了,还是请回吧。” 他轻蔑地走过静凡大师身边,拍拍静凡大师的肩。 一缕香风吹过,静凡大师眉梢微挑:“贵君身上的香,似曾相识。” 林裴文停下脚步,幽幽回头望他:“本宫熏的,都是陛下喜欢的香,大师真是一点也不了解陛下。” 静凡喉头一紧。 他以为,她最喜欢他做的静神香。 像被羁住,静凡再迈不出一步。 他想,今晚仍是要去忏悔的吧。 * 周窈再醒来时,房间里蒸汽缭绕。 但她睡得很不好,像抽丝剥茧般,意识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她迷迷糊糊爬起来,摇摇晃晃。 一三人合抱大的木桶静置房内,几个宫人来来回回为桶加热水。 “干什么啊?”周窈一脸懵逼。 几个宫人停下动作,行礼道:“陛下,贵君说陛下最喜欢玩鸳鸯戏水了,我们正做准备呢。” 鸳鸯……戏水? 周窈的表情登时扭曲无比:“林裴文呢?” “贵君回房做准备去了。” 周窈脸一抽,踉跄着就要走。 谁要跟他鸳鸯戏水! “陛下,陛下!” 她走出房门,绕过小厅。 “陛下,你要去哪?” 来人撩开细碎珠帘,把她堵在门口。 曙色昏味,把林裴文光滑的肩头染成蜜色:“陛下,你不想与臣郎玩一会吗?” 他只穿了一件轻纱,隐约露出线条分明的身姿,细腰长腿,确是当今禾单流行的审美。 但周窈不喜欢,发自内心不喜欢。 求求了,好好穿件衣服吧。 她烦躁地推开林贵君:“离朕远点。” 林裴文一时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周窈,还是他拿捏了那么多年的周窈吗。 擦肩而过,周窈头也不回走出房门。 她顶着头疼,满心都想快点找到大师带他回梵城,三步并做两步,眨眼间不见踪影。 屋内热气腾腾,气氛却降到冰点。 宫人小心翼翼问林裴文:“贵君……不拦着陛下吗?” 林贵君攥着那件外衣。 外衣上没有一丝凤窝香,有的只是淡淡的檀香。 忽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漫上他的心头。 她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她没一点不适么? 她竟然能控制自己的心绪? 疑问在林裴文心中翻涌,提线木偶在手中失控的感觉,从几个月前周窈打他板子那一刻开始便陡然而生,如今让他更加惶恐。 周窈怎么游戏人间都可以,哪怕后宫佳丽三千,皇君的位子都迟早是他的。 除非。 她彻底脱线了。 “贵君?” 林贵君倏然打了个颤栗,阴冷地望向周窈离去的方向:“春平,把太君给我们的药拿来。” 第35章 周窈想带静凡大师赶紧回梵城。 林贵君诡计多端, 阴险毒辣,借刀杀害原主多少儿女和后宫男子,对原主根本没有爱, 只有利用。 倘若他看静凡大师不顺眼, 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周窈自认为在玩阴谋上不是林裴文的对手, 她是现代人, 无忧无虑长大,每天只用考虑自己的学习成绩, 心思没那么弯弯绕,只会见招拆招。 但若对方真的行动起来, 可能一切都晚了。 她得保护大师, 不能让大师因为她再受到伤害。 抓住沿路的薛家军盘问, 周窈根据指引来到静凡大师所在的屋子,贼兮兮地敲门:“大师你在吗?” 门内无声, 周窈从窗户口探头, 空无一人。 奇怪,天色已晚,大师去哪了? 周窈绕整个太守府一圈, 还无意中闯入太守的后院, 也没见到那个清嘉的僧人。 刚带人剿灭黑市的薛昌荣凯歌而归,见周窈满面焦急, 赶忙拦下她:“陛下是在找静凡大师?早前,静凡大师问微臣紫地可有寺庙,许是去灵音寺了。” 原来大师是去礼佛了。 周窈攥着的心倏地放下来:“在哪?” 果真如小胳膊所说,禾单大兴佛法,不仅有四十九庙,所到之处, 大大小小的迷你庙宇随处可见。 紫地城最大的古寺叫灵音寺,寺内寺外种满苦楝树,枝丫稀稀疏疏如线条,投下斑驳的月光。 静凡自见了林裴文,便在此跪坐忏悔,打算坐到天亮。 -- 第75页 他起了许多不该有的念头,心头的念一个未平一个又起,无以复加。 皎月爬升,周遭人声渐次游离,他依然心不定。 看来,唯有回去抄经,才能定心忏悔。 身后的蒲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只当是灵音寺的比丘尼也来礼佛。 烛光影影绰绰,窗外最后一点夏花寂寂地落,静凡大师眉头一皱,喃声道:“礼佛需有始有终,这位小师妹为何不念《大悲咒》。” 身后的人沉默不语,静凡长叹一口气。 教周窈教惯了,渐渐变得好为人师,他转过头,正准备教育一番。 女子着中衣乖乖跪在他身后,眨巴着两只水眸无辜地凝望他,尾音带了几分求饶的意味:“大师,我不会大悲咒。” 一泓碧波骤然从静凡大师的心底荡漾开来,他先是唇角不自觉地一扬,又见周窈不着外衣,脑海里回想起林裴文的话。 他转头不看她,涩涩道:“陛下与林贵君梳洗过了?” 啧,这话信息量有点大,但肯定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大师佛法深宏,廓然无圣,危难后也能入定忏悔,面佛自我洗涤灵魂,此话一定有更深刻的禅机。 她虚心道:“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静凡内心更复杂:我能与她指点什么迷津。 他眉头紧皱,越想心越燥:“贫僧犯了戒,要在此忏悔,陛下无事便走吧。” 周窈哪能留他一个人,她本来想找到静凡大师后就带他走,又见大师因为周迢的事情跑来忏悔,料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不忍打扰:“大师忏大师的,我在这儿保护大师,不会妨碍您的。” 她一来,静凡越不能入定。 他干脆念起经来,喁喁的,不停不休,至少嘴上念着能分开注意力。 她靠他很近,灵音寺的檀香染地她满身皆是,她的气味,她的呼吸声,她因为坐得不舒服偷偷挪脚的声音都在影响他。 他念的每一句隽永经文,仿佛都有她的影子。 忏悔忏得他身心交煎。 佛经念得越快,虚空占领得越快。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 静凡大师不由地哽住。 生平第一次,这段经,他念不下去。 为什么?他心再也不能定了吗? 每一句经,仿佛都是无往不在的枷锁,把他束缚地喘不过气。 咚。 大师身形一僵。 周窈听经就想睡,再加上头疼之感在出门后有所缓解,她便越发松懈,脑袋控制不住地往旁边一歪,倒在静凡大师的肩膀上。 静凡大师想起马车上自己出界的行为,渴望又克制的思绪对立,漫漶七经八脉。 “陛下?”他喃喃唤她一声,肩膀微微一偏。 她的小脑袋顺势倒在他的大腿上。 周窈脸朝下,似乎感觉很膈应,竟翻了个身,干脆侧身睡了。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膝盖,呼吸温柔熨帖,一息一息,像羽毛扫过。红润的面颊如云锦落凡尘般艳丽,秀美因头疼紧皱,黑发草草盘成个团子,被揉得散了一半。 遏制不住的念头此消彼长。 他颤抖着抚平她蹙起的眉头,撩开她细碎的发,指背划过她鸡蛋般滑嫩的面颊,落在她小巧的坠着白玉坠的耳垂上,细细揉捏。 灵音寺大雄宝殿上,有许多瑰丽堂皇的佛家故事壁画。 其中有一幅,在月光下泠泠发光。 静凡抬起头,望着那副壁画,轻轻帮她按摩太阳穴,兀自道:“周窈,你有没有听过一则佛家寓言……说的是法常和尚出师后,住在大梅山,坚持‘即心是佛 ’传教,过了一阵子,有师弟来说:‘师父如今已改成非心非佛。’ 天下光怪陆离,五光十色,学说泛滥,总归有变。 法常和尚审视自己内心的真正需求,并不理会,任他人修的是什么佛法,自己只管修习自己想要的便是。 师父马祖道一听罢,感叹道梅子熟也。” “阿弥陀佛……”他垂下头,凝望周窈,即便他知道她睡着了,一字也未听到。 梅子快熟了。 夜半钟声秋意凉 静凡大师怕周窈这么睡会着凉。 但灵音寺离太守府终归有点距离。 静凡大师还在苦恼,这么长的路他能走回去吗。 怀里的人一睡就死沉死沉醒不来,却又睡得很不舒心,眉头抚平了又皱,时不时疼得哼哼几声。她小脸埋在他的怀里,依恋似的,攥着他的衣襟,嗅他身上的静神香。 静凡大师将其抱起来,门口陡然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声。 他迎上一个怒极的面孔。 林裴文瞪着他,肆意冷笑:“大师这是在做什么。” 静凡大师从容不迫:“陛下睡沉了,贫僧带陛下回太守府。” “陛下万金之躯,若出了什么差池,大师可担待不起。”林裴文走上来要接,静凡大师眉头一皱,倏然躲开。 林裴文脸色愈发难看了:“大师什么意思。” 他由头自踵重新打量静凡。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林裴文率先笑了,安抚道:“大师动了凡心?陛下风姿卓越,大师动心本宫也不意外,大师尽可回归红尘,本宫在临渊的后宫,等着大师。” -- 第76页 静凡抱紧周窈,面色沉静如水。 “怎么,大师还不放手?”林裴文笑容渐敛,嗤笑一声,“莫非,大师既不想入后宫,又想独占陛下?大师,你是三岁小孩吗?本宫警告你,不要被陛下小白兔一样的表面迷惑了,陛下后宫三千佳丽,玩法超乎大师的想象,不是大师能承受的,大师莫要再天真了。” 林裴文说到激动处,又不敢吵醒周窈,压着嗓子,额上暴起几根青筋,他示意宫人上前捞过周窈,从袖子里掏出一白玉小壶,往她鼻子上凑凑。 静凡大师轻轻嗅了下,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宫人们簇拥着把周窈带出去放上马车,林裴文深吸一口气,保持该有的气度与端庄。 “本宫说这么多,还是为了大师好,大师若不信,今夜来陛下的房间,本宫让大师开开眼。有句佛偈说得好,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他猖狂又得意地笑,回身走了几步,见静凡还停在原地,友好地朝他招手:“怎么,大师不敢么,大师不想多了解了解陛下么。” 鬼使神差地,静凡抬脚跟了上去。 周窈迷迷糊糊的,一开始睡得还很香,后来又闷又热,脑子像被车碾了。 她嗅到那股浓烈的凤窝香,仿佛要把她揉碎一般,脑子里嗡嗡作响,恨不得当场断头。 由丹田向上,如火山爆发一般涌出一股子奔腾热气,冲刷她的脑袋,占领她的意识。 头疼,死一样的疼。 她不是应该在灵音寺等大师忏悔么? 吃力地坐起来,她垂散的青丝如瀑,挂在胸前。 我是谁我在哪? 好热。 她扯开衣襟,擦掉脖子上的汗,想下床,整个人却东倒西歪。 热气蒸地她双眼血红,她嗅到浓烈的蜂窝香,呛得她喘不过气,在心里大骂原主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毛病。 “陛下?不舒服么陛下?” 林裴文走到她面前,轻抚她的后背。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薄荷的清凉,与周遭闷热的火气落差极大,诱得周窈忍不住要靠近他。 她身体不听使唤,反身压下,但她意识很清晰。 不行,她在干嘛啊。 她用力咬住后槽牙,当即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你做了什么。” 林裴文反而娇俏地笑了:“陛下,你还是那么心急。” 说罢,他扯下她的腰带。 他对她太熟悉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他都拿捏得死死的。多年同床共枕,多年控线,他不信今晚他拿不下她。 “陛下,臣郎很久没有见到陛下了。” 气血上头,女尊女人身体的本能在此刻骤然迸发开来。 凤窝香荡漾开,如怒海狂波吞噬周窈的意志力。 门口站着的人,悄然离去。 春平嬉笑着走进来,放下床帘,吹灭蜡烛:“奴才就不打扰贵君与陛下了。” 一阵凉风从门口窜进来,周窈陡然一颤。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控制了,脑子一抽,狂背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此外,社会主义的唯物理论还帮助她思想上极力克制住靡靡之气,瞬间清醒了一半,想赶紧爬下床,谁知脑子动的比身体快十个世纪,四肢不听使唤,摇摇晃晃根本爬不起来。 不会吧,她不会要在这儿交代了吧! 周窈呼吸一猝,意识到自己是被下药了。 太阴险了! 她陡然拽下春平的簪子,狠狠往自己手心里划。 手心撕裂的疼痛钻入心间,周窈登时调动出全身的内力翻起来,扯住床帘往林裴文身上一甩。 春平吓得一个趑趄,差点滑倒。 “陛下想玩捉迷藏吗?”林裴文不愿放过她,揽住她的腰把她拽回来,回身压住她,“陛下,臣郎想陛下……” 草,后面的污言秽语听得周窈头皮发麻。 她的脑袋比谁都清醒,抬脚一拦,把春平绊了个脸着地,春平手里的蜡烛陡然坠地,点燃了拉扯掉地的窗帘。 火瞬时爬上窗帘,林裴文花容失色,当即掀开身上的帘子。 啪! 重重的一声响,虽然不疼,但林裴文还是怔住了。 他咳嗽一声,脸火辣辣的疼,瞬间肿起。嘴角一点点渗出鲜红色的血,顺着滑下来,滴在窗帘上,洇开一个圆。 周窈怒火中烧的脸映入他的眼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朕!” 是他非要作死,是他逼她的。 一股奇怪的杀意涌上来,如同在文王别墅一般,周窈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她裹起外袍,一把拽住林贵君的脖子,夺门而出:“薛家军何在!” 陛下和林贵君玩闹,薛家军哪敢插手。 这时她蓦地一吼,薛琴放下嘴里的包子,涩涩跑出来,慌乱行礼:“臣,臣在。” “从今天起,林贵君降为才人,看押起来,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能探望!” 她蹲下身,衮衮怒火在她的眸子里翻滚。 捏住林裴文惊慌的脸,周窈的声音寒若九天,双眸泛起一抹血红:“今日就算是太君在,也保不了你!” 第36章 周窈铁了心要跟林裴文鱼死网破, 出乎林裴文的意料。 但凡周窈是个正常的女人,也不应该如此处理他,不该对他毫无兴趣, 更何况她是陛下啊, 那个风流了整整八年的陛下。 -- 第77页 薛家军匆忙救火, 林裴文望着一片火海, 恍如隔世。 他仿佛看到八年前,十三岁的他身着一身红衣入宫, 毫无廉耻地用计躺上当年才十岁的周窈的凤床。 周窈从小冷漠暴戾阴晴不定,即便不想与他云雨, 也夜夜折磨他, 但他都咬牙坚持下来。 因为他要做皇君, 他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八年来, 他孜孜矻矻, 汲汲营营,前朝巩固林家的势力,后宫讨好太君。他心思缜密, 与后宫三千男人争斗, 从地狱爬出来,坐上贵君, 却又因思虑过重影响生育,迟迟怀不上凤子。 他还没有当皇君,不能让别人先生下女儿,他设计陷害了无数幼儿,把它们掐死在襁褓中。 但他也是人,偶尔也会寂寞空虚, 他不是静凡大师能念经,他也想有人疼爱。 那天,也是这样的火光,他烧死了一位宫君,御花园走火的夜晚,如山火势下,他遇到了醉酒的周迢。 “贵君怎的独自一人?”她窃笑着,把他拐入树丛中。 他脑子一翁,犯了错,欲拒还迎。 一回生二回熟,她们时常背着周窈谋划。 他想,同样是凤子,怀了周迢的也一样。 周窈说罢黜他贵君的身份,将他直贬低到尘埃里去,只剩一个才人头衔的时候,林裴文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周迢。 他不怕,周迢会为他说情的,太君会为他说情的! 周窈看穿他的心思,冷笑一声:“薛琴,把林才人带的凤窝香都拿出来,每天给林才人熏上!” 林裴文陡然惊恐万状。要他每天闻香,岂不让他每日……却没法解决,届时泄裤满屋,行路上……还要他怎么做人! 且香里有毒,他熬不过多少天的,周窈这分明就是断了他的念想,想让他在回宫前死!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陛下……陛下!”林佩文抓住周窈的裤子,眼泪扑簌簌留下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啊陛下!您不能这样对我……” 周窈一把踹开他的手:“拖下去!” “陛下!!”林佩文嘶吼起来,“看在太君、我娘的面子上,陛下!看在文王的面子上!” 周窈陡然意识到什么,掐住他的喉咙:“你说的,是那个被我割掉一只耳朵的周迢吗?” 林裴文被掐得喘不过气,视线逐渐模糊。 他死死扒住周窈的手,看陌生人一样看她:“咳咳……周窈……周窈……” “陛下三思!”薛琴赶忙扯开周窈,“要不得,陛下若真想林才人死,必不能亲手杀死他,才人好歹如今也是一宫之主,三方支撑……” 周窈头疼欲裂,狠厉地剜了他一眼把他甩到地上,转身便走。 “贵君,贵君。”春平哭着扶住要跌倒的林裴文,“贵君快去向陛下示弱吧,陛下不会真的如此狠心的。” 林裴文晃晃悠悠站起来,扶住墙面,面色发白。 他不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输了。 胳膊倏然被抓住,林裴文心惊肉跳地甩开:“放肆!” 薛琴道:“才人,陛下要我们把你关押起来。” “你敢!本宫是奉了太君懿旨来接陛下的,你们敢违抗太君懿旨?!” “才人还请自重。” “放开本宫!放开本宫!” 周窈跌跌撞撞闯进薛昌荣的院子里,憋气一跃跳进薛家的水潭。 冰凉的池水漫过她的头顶,渐渐抚平她的燥热与戾气。 她想起静凡大师教她的经,于水中双手合十,念了一遍又一遍,果然平静下来。 方才她甚至想当场杀了林贵君。 水面投下月光,一条无形的绳子把原本在她脑海里不相关的人串联起来,周窈恍然大悟。 林贵君和文王肯定有一腿,好家伙她绿了…… 因为原主喜欢凤窝香,这些人就在香里做手脚。 而且一做就是几年,原主对它产生极强的依赖,身体方越来越差。 但此事没人撑腰,林裴文一个人绝对不敢做。 会是太君么,虎毒尚且不食子…… 如果是太君,这香会不会很早就开始点了。 原主会不会是“被动”喜欢凤窝香。 周窈思维一发散,又开始怀疑周嘉上位两年便因病去世,会不会也和凤窝香有关系? “噗——”周窈从水里冒出头,嗞出一弧水柱。 她抹了一把脸,游上岸,接过一脸担忧的薛昌荣递来的汗巾:“薛太守,准备车马,朕要即刻返回慈悲寺善后,尽早回宫。” 她倏然定住,深深看了薛昌荣一眼:“薛太守,薛家效忠谁。” 薛昌荣一怔。 火光中,女子面容笃定,仿佛一根定海神针,即将插在山河破碎、社稷覆亡的禾单上空,更像一只即将逆市飘红的坚/挺个股。 她陡然下跪,朝周窈郑重磕头:“当今局势,陛下已然。虽千万人吾往矣,薛家上下,誓死效忠陛下!” * 马车辚辚,周窈和静凡大师各坐一边,无言以对。 周窈心事重重,静凡大师也不想和她说话,两人的关系莫名僵硬起来。 假设是太君默认林裴文点香……周窈兀自思索。 可太君为何要陷害周嘉和周窈呢…… 一个是自己的妻子,一个是自己的女儿…… -- 第78页 临渊的后宫,真是处处机关算尽。就连原主的亲姐妹、亲生父亲都不能相信。 周窈想得深,神色忧愁,大师坐在一旁念经,二人一字未说。 马车快马加鞭行驶了三天三夜,到达慈悲寺时已然天黑。 小胳膊小肚子在外迎接,看到周窈如见阿娘:“小姐!” 梵城飒飒的秋风刮得她长发飞扬,周窈神情凝重,没注意到身后人默默展开袈裟,要为她披上。 周窈快步走到山门,当即吩咐:“小胳膊,把三方院里所有的凤窝香都拿出来。” 小胳膊愕然,朝她身后一望。 静凡大师手臂上挂着黄白游袈裟,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肉眼可见的阴沉疲惫。 吓得她不敢上前搭话。 更可怕的,是马车后面跟了另一辆马车,薛琴等人从马车里拽出好几个宫人,还拽出一个手脚被绑在一起的憔悴男人。 定睛一看,那憔悴男人竟然是林贵君! 小胳膊骇得气喘如牛,抱住身旁的小肚子的肚子就是拧。 小肚子疼地哇哇乱叫。 穿过哼哈二将把守的天王殿,调查归来的薛婧和一身秋装的孔群青在门口等候。 “高小姐!”孔群青朝她挥着手,笑容灿烂,手里还攥着一件外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急急上前为她披上,“高小姐,夜凉,多穿点。” 周窈还挺意外的。 但孔群青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不等她问话,静凡大师默默与她擦身而过,连句晚安都没说就走了。 静凡大师这三日和周窈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不过是嗯,阿弥陀佛,早。 但周窈实在是心力交猝,只能每天多把点心分给大师,一路上也是想到什么就差薛琴置办给大师送去。 算了,先放一放吧。 小胳膊把带来的所有凤窝香都堆在院子里,周窈命她送一盒给静凡大师,请他帮忙研究成分。 彼时已月上中天,小胳膊以为陛下要睡了,谁知她拿来一豆灯,竟挑灯夜战起来。 震惊! 小胳膊和小肚子趴在窗口,看周窈连夜批改奏折,一本一本耐心想法子,差点以为明天的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小肚子,你说,陛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和静凡大师吵架了……林贵君又是怎么回事,听说被薛将军带到慈悲寺外的村子里安置了,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她揪一口小肚子手里的包子塞到嘴里问。 小肚子吓得都忘了吃:“陛下……会不会饿啊,要不要准备点夜宵。” 小胳膊:…… 周窈批改奏折到清晨,她这才彻底明白,送来的奏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政事:“小胳膊,传信给小腿子,从明天开始,所有的奏折不必经手三位肱骨,三天一送,文武百官,一个都不能落下。” 小胳膊的天都要塌下来了,是阴天。 不会吧,太阳难道真的要升起来了? 翌日一早,静凡大师让为惠帮忙传话:“师叔说,会好好研究一下凤窝香,旅途劳顿,放高施主三天假。” 周窈也就依了他,三天都闷在三方院里,熟读静凡大师那本写满了注释的《鬼谷子》。 放她假,她就真的没来过净莲院。 静凡大师三天没见到周窈了。 这日一早,他听到门口的敲门声。 但果然如他所料,来人是小胳膊。 小胳膊朝他一笑,递上一个食盒:“大师,这是小姐差我准备的早点。” 静凡大师盯着食盒内做工略显粗糙的早点,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都不是她做的,他吃得出来。 “周施主近来在做什么?” 小胳膊机敏回:“小姐近来日夜翻看大师那本《鬼谷子》,夜里批改奏折到深夜,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但就算如此,小姐也念着大师,怕斋堂的早膳不合大师的口味。” 静凡大师不语。 他应下,接过食盒回到房内,一口早膳也吃不下。 那日,林裴文让他站在窗口看,他像是被羁住,双脚挪动不得。 满室氤氲旖旎,烛火摇曳出一圈又一圈的柔情妩媚。 周窈衣衫凌乱,起身时,乳白色的里衣从肩上滑落,露出光滑幼圆的肩膀。林裴文一身若隐若现的纱衣,完美的身姿掩映在昏黄中。 他坐到周窈的身边,爬上她的床。 她暴力地压住他。 静凡后来想,室内的凤窝香的确不寻常,掺杂许多助情成分,周窈也不一定会依林裴文,她眼中的愤怒更胜过情//欲,那日她骤然离开紫地,也定什么也没发生。 但当时,他偏生看不下去。 胸口仿佛被石头堵住,喘不上气,乱红如雨,谢落心田。 林裴文顺理成章便能靠近她,他呢? 早点在嘴里越发不得下咽,他孤坐在蒲团上,窗外那棵然绽放的栀子花也谢了。 今天林贵君奉太君懿旨请周窈回宫,明天又是谁? 周窈迟早会离开慈悲寺,而他,也要回归青灯古佛的日子。 这棵栀子树,没有周窈的照料,也许再不会开花了。 岑寂的禅房了无生趣,他放下早点,看看手心,仿佛指腹还残留她耳垂的触感。 “阿弥陀佛。”他当即双手合十,却一口经也念不出。 -- 第79页 哎,他又犯戒了。 傍晚时分,光的影渐渐散去。静凡取来笔墨纸砚,端来小凳小桌,跪坐在大成殿内。 于殿内点燃一炉净庄严香,铺案誊抄经书。 他上一次自罚誊抄经书以忏悔,还是在八年前,宫中与周窈一见,她欺辱他后,他动了杀念,嗔怒如毒侵蚀他一朝又一朝。 八个春秋过去,他再誊抄此经,心境竟大不相同。 更漏声短促,炉上三香左右持平,中间短了一个香头,烧出小莲花香的吉祥模样。 静凡大师端坐,一笔一划,字迹清朗空灵,婉若游龙。 “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缘,常乐我净。 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念念从心起,念念不离心。” 啪嗒。 一滴汗珠不知何时从额头落下,洇在发毛的墨圈上。 周窈窈窕的身形如鬼魅纠缠着他的心绪。 菩萨…… 菩提是觉,萨锤是有情。 菩萨难道不是有觉有情。 万事万物因缘而生,他与周窈的缘,会不会也是天注定。 啪嗒。 又一颗汗珠滴下来,静凡大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肃清邪念。 他挥笔沾墨,点墨成文。 只要他把经书抄完…… 他定能心如止水…… 吱呀—— 大乘殿的侧门被打开,静凡抬起头,赫然一怔,指尖抖落了笔,那一撇直直横飞出去。 幡足风飞,宝鼎珠帘缠绕飘起,叮铃复叮铃。依稀昏黄的纱幔中,周窈一身中衣走进来。 她柔指挑开帐角,揉揉惺忪的眼睛,迷糊地柔柔唤了声:“静凡?” 第37章 月上梢头, 门外莺鸟寂静,周窈顶着困意批改完奏折本要睡觉。 谁知房门被一比丘尼叩响。 她茫然地把奏折四处藏好,打开房门:“何事?” 比丘尼略有抱怨地看着她:“高施主忘了?今日轮到你值夜, 看守大乘殿。” 哦, 好像是有这个规定, 她上次被安排到每周三。 她探头往外扫了一眼, 果然不见小胳膊小肚子的身影,原来她们早已去别处值夜。 “好, 我马上就去。” 送走比丘尼,回屋把剩下的奏折批完, 周窈困得不行。 反正夜里也没人出门, 她因为批奏折想得脸热, 出了一背虚汗,倒也不急着批外衣。 手里担着外套, 她浑浑噩噩走出三方院, 往大乘殿去。 一路上虫鸣稀疏,经过比丘尼禅房时,偶有喁喁的诵经声传来。 某些比丘尼还真是刻苦啊。 她边走边伸懒腰, 拎着一盏昏黄的烛灯往前行。 大乘殿内烛火通明。 她吹灭烛灯, 用比丘尼给的钥匙打开侧门。 一股浓烈的檀香飘入鼻尖,大乘殿内幡幢重重, 正中的释迦牟尼坐下,安安静静坐着一名僧人。 谁这么晚了还在礼拜?这年头出家人也如此内卷吗。 周窈揉揉眼睛走过去,脚步一顿。 她三天没见到静凡大师了。 佻挞烛火下,他修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明明灭灭。 深宏阔大的宫殿庄严肃穆,他就像一泉温润的溪水潺潺流过, 增添了许多人情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静凡?”她嘴一嗑,又接着道,“……大师……你如何在这儿,睡不着么?” 她顺理成章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探头看:“这么晚了大师还在这儿抄经书啊……但大师,你这一撇都飞到外头去了。” 她凑近他,指着他那不成经的一笔笑道:“大师你是不是太累了,你本来身子就不好,还是不要熬夜了,快回去吧。” 灯花瘦尽,良宵苦短。 静凡大师怔怔凝视她,没回她一句话。 周窈奇怪:“大师?” 他额头上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水瞳雾气缭绕,渐渐拨开,掩映出她清晰的轮廓。 鼻尖的小痣上坠了许多汗珠,薄唇紧抿,耳尖、眼下甚至鼻尖均飞出深深的红晕。 “静凡大师?” 周窈多次唤他无果。 完了完了,大师傻了。 大师,对不住了! 周窈抬手,捏住大师的鼻子。 大师这才回过神来。 他恍然转过头,突然收拾起笔墨纸砚来,动作慌乱又急躁。 毛笔滚落在地,周窈弯腰去捡,手乍一触碰到他的。静凡大师微微一颤,干脆毛笔也不要了,抱着经书就走。 “大师,大师?” 周窈怎么喊他,他都不回头,“对不起,我下次不捏你鼻子了!” 静凡大师还是跑了。 他朝净莲院大步而去,无人的夜,形单影只。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他扶住身旁的假山,大喘气。 手里的经文,因为方才那一团乱,墨早已糊住,再不是经文。 这飞檐画栋、赭墙香饰,如今再看,竟毫无颜色。 墙上的每一个佛家典故都如金科玉律,他千般思量,百般克制,在她闯入大乘殿的那一刻,均败了。 不是佛经败了。 是他败了。 静凡倏然跪下来,攥紧手里的经书,脑海里再没有半句佛偈。 有的只是周窈的一颦一笑,她的声音她的温度。 -- 第80页 三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一颗心被握住一般的难受,又紧又干涩。 他嫉妒林裴文,嫉妒孔群青,甚至嫉妒过为惠。 她救他,敬他,哄他,关心他,与他行路上共看一段云水,就像佛学教义里的《心经》,成为他每日挂在嘴上的字句。 念着念着,再难忘。 佛经竖起的高墙,倾圯只在她踏进大乘殿内,朝他一笑的一瞬间。 越克制越疯狂,欲念如修罗狱的火炙烤他的神思。 贪,嗔,痴。 求不得,爱憎会,别离苦。 都在吞噬昔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高僧。 拜的不是佛。 是欲。 静凡仰起头,再看不见一尊佛。 风吹了。 幡在动。 月色浓酽醉人愁。 大梅山的梅子熟了…… 周窈抬手捋顺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幡足,捡起地上炸毛的毛笔。 难道,大师半夜来抄经就是不想让人打扰,她又冒犯他了? 近来,她似乎总是冒犯大师。 这么短的时间内,大师可能也没从周迢那件事里走出来吧。 周窈心里有点烦躁,她把毛笔放在香案上,正对释迦牟尼,朝佛祖磕了三个头。 香案上的小莲花香已烧没,佛祖双眼弯弯,慈悲地俯视她。 “愿风调雨顺仓廪丰实,愿人民和顺,愿……”她梗了梗,“愿我能早日清除朝廷余孽,还江山太平。” 更漏声残,奶油样的月光从窗口流进。 滴滴答答过去四更天,五更的铃声被巡逻的武尼敲响,叮铃而过。 佛庙清净,周窈实在撑不住。 可能是檀香的错,太让人安心,周窈的困意涌上心头。 她趴在香案上,想着这么晚不至于有人过来偷佛祖的贡品吧,迷迷糊糊睡过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睡梦中,大乘殿的门似乎被人轻轻推开。 凉风从门外吹进来,幡幢飘摇,袅袅而上的香烟被吹的歪歪扭扭。 朦胧间,一雪衣之人逶迤而来。 香云纱帐影重重,檀香气浓厚得烟熏缭绕,明黄色的长幡间,那莲子白衣影影绰绰。 长褂微垂,那人倾下身,温润的指尖捧起她的脸。 近乎梦幻的昏黄烛光中,瞧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知道他好像哭过,周窈以为自己在做梦。 又重又急的呼吸,阵阵打在她脸上。 尘缘相误,大乘殿屋檐翘脚的铃声在风中叮铃出寂寞,绕指柔所过之处,染上一片檀香气。 那人衣襟因轻微的汗湿紧紧贴住雪肤,勾勒出流畅完美的线条。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绞着她的衣袖,她的衣袂,她云雾般的发尾,滑下她的腰。 朦胧的视线陡然向上,周窈似乎被轻轻放倒,释迦牟尼普度众生的慈悲面庞映入眼帘。佛光灌顶,一线天开间,那人遮住佛,白云般轻柔地倾压上来。 他薄唇上一片温润水色,颤抖着虚虚划过周窈的耳畔、颈窝,声若浮游,失望又疏冷:“你为何不那样对我……” 那样,哪样? 周窈翻了个身,从蒲团滚落地面,脸猛地撞到地上,骤然惊醒。 周边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她懵逼地起身,大乘寺内依旧窜着秋风,空无一人。 刚才做梦了? 她下意识拉好衣襟。 天啊,她竟然做这种梦! 蓦地,自窗外吹来一阵清风。 那风又急又飒,吹灭了大乘殿香案上的蜡烛。 骤然黑暗下,窗外仿佛飘过一袭雪白的身影。 周瑶一愣,登时脸色煞白:该不会! 夜半钟声敲到第三声时,小胳膊刚值勤完回到三方院,倒头就睡。 小肚子在她身边挠肚皮,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谢陛下……恩赐……” 啪! 周窈一脚踹开房门,大喊:“小胳膊!” 小胳膊吓得一个激灵,从床上滚下来,哎哟哎哟转了两圈。 周窈衣衫不整地凑上来,两手咚在她肩膀两边,场面刺激地她都不敢睁眼。 不行,陛下,我是嬷嬷,怎么能…… 难道是我魅力太大,陛下终于觉醒了不得了的癖好…… 她呜咽一声:“陛下若是非要……奴才就舍命陪君子……” “小胳膊,”周窈吓得脸色苍白,“慈悲寺里有和尚魅鬼!” 小胳膊:…… 且不说和尚和魅鬼这两个词组合起来到底有多诡异、多不贴合,小胳膊面无表情地推开周窈,双腿盘坐,十分严肃地问:“陛下,您多久没上男人了?” 多久? 周窈眉头一皱:两辈子都没上过啊。 小胳膊屈指算了算,如果孔群阳也算的话,陛下已经两三个月没上过男人啦,确实到极限了。 她点点头,从床头取出一包银子:“陛下,拿去挥霍吧,够您把梵城花魁玩个遍了。” 周窈:…… 她用力拍开那袋银子:“真的有魅鬼,我不骗你!” 小胳膊淡定地拍拍周窈的肩:“陛下,睡吧,明儿一早您就想通了。” 周窈一夜未眠。 小胳膊晨起的时候,看见她魂不守舍,顶着黑眼圈去小厨房做早点,心里疑惑:陛下莫非真的撞鬼了? -- 第81页 她打个哈欠,往拱门处一扭身。 “呃啊!”撞鬼啦! 静凡大师竟然这~么早就来三方院了! 小胳膊一下子没承受住,靠着房门直喘气。 今天什么日子? 她还在做梦吗? 静凡大师一身黄白游长褂,手里拿着念珠,从容不迫。 他跨过拱门,朝死活也站不稳的小胳膊微微一笑:“贫僧来看周施主做早点,顺便打个下手。” 第38章 小胳膊小肚子趴在厨房的窗户上, 觑着眼睛,目光呆滞,死死盯住厨房内揉面的静凡大师, 表情凝固住, 就像两坨石像。 周窈也没好到哪去。 她一早起来浑浑噩噩, 本想简单忙活个芝麻饼, 谁知静凡大师突然出现在门口,顶着一张无比温柔的笑脸说:“贫僧来帮忙。” 周窈不用思考, 也能列出静凡大师不踏入三方元的一百个理由,但绞尽脑汁, 也想不出他踏入三方院的半个理由。 什么情况? 她一脸懵逼地求助窗外的小胳膊, 小胳膊耸肩:这道题我真不会。 “就……先……搅……蜂蜜与芝麻。”周窈话都不会说了。 她磕磕绊绊把蜂蜜倒入满是芝麻的小碗中, 撸起袖子正要搅,一双洁白干净的手二话不说便接过:“贫僧来。” ???!!! 周窈心里有无数匹马飞奔而过, 怀疑静凡大师鬼上身了。 她哦了一声, 魂不守舍拿过旁边的面团,边揉面边偷偷观察大师。 大师从柜子里拿出一干净的粗布围裙,研究一会才正确戴上, 认认真真搅拌芝麻。 碗外沾上一圈面粉, 不一会就糊了大师一手,但大师未有半分嫌弃, 还虚心问:“这样即可?” 欧!他真的是大师吗!她不会还在做梦吧! 周窈咽了口口水,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似乎感受到三个人不同寻常的视线,静凡大师淡淡道:“贫僧吃了那么久早膳,总得回馈施主,施主不必惊讶。” 这能不惊讶嘛?她是不是又穿越了? 面都在手里搓成条了周窈也没发觉,她揉啊碾啊, 突然灵光一闪,强行自我解释:“大师这是为什么日子做准备吧,是不是想做斋食普度寺人?” 静凡大师摇摇头:“非也,贫僧只想做给周施主。” 周窈:??? 她手劲没收住,狠狠一揉,手里的面飞出去一半,全糊在小胳膊脸上。 小胳膊压根没心情管面,手一抹,往旁边小肚子脸上一甩,继续动也不动,仿佛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眼睛瞪得就没眨过。 就连小肚子都不再看饼了,直勾勾盯着大师:你谁? 因为周窈用力不均且过大,这团面最终变得半死不活。 本来以为静凡大师是个牛人,佛法牛,政治兵法牛,制香牛,以此类推,心灵手巧的大师做饭应该也不差。 谁知道本来就半死不活的面,在大师手里过了一圈,彻底死透,再无生气。 这锅芝麻饼,歪歪扭扭不成样子,馅是馅,皮是皮,说是大饺子都行,连小肚子都不想吃。 周窈尴尬一笑,赶紧安慰:“大师第一次尝试,自然会失败,没关系,咱们去斋堂吃早膳吧。” 静凡大师不气不恼,仍是那张慈悲脸:“是贫僧拖了施主的后腿。” 周窈:??? 大师好像一夜之间,有哪里不太一样。 说不上来,以前的大师经常生气,现在的大师又亲切又慈悲。 她很不习惯,甚至有点害怕。 莫非,昨儿一晚上,大师突然修成正果了? 二人并肩前往斋堂,一路上,周窈冷汗直流。 小胳膊和小肚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一言不发,红血丝都瞪出来了。 空气似乎凝滞,天上的云也停住。 周窈赶紧打哈哈找话说:“大师今日熏的是什么香?总觉与寻常不同。” 静凡大师凉声道:“罗汉堂前,每日总有公子等施主,有扰佛门清净,贫僧今日路过,没收了他们想赠与施主的香囊,献给佛祖,以增诸位公子功德。” 周窈:…… 静凡大师笑意疏冷,看得周窈小心脏上下浮荡:“施主很缺香囊?还是贫僧赠给施主的静神香不合施主的意?” “不,不缺,什么香囊啊我压根不需要,静神香最好闻了,天下第一。”周窈被看得毛毛的,赶紧扯下腰间的莲子数珠,一圈一圈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入斋堂后,周窈十分自觉地领两个包子坐在角落。 当初刚入慈悲寺,悟善住持立新则十二项后,她便经常与小胳膊小肚子三人一桌吃饭,偶尔会多个不受则约约束的孔群青居心叵测地来凑热闹。 彼时,她刚落座,眼见孔群青朝她挥手。 倏然,一抹黄白游抢先于她面前坐下。 周窈:“那个……大师……” 静凡大师这才踅回头,朝孔群青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贫僧与高施主有要事相商,还请孔施主让位。” 孔群青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乖乖坐到别处去。 小胳膊咬着勺子,看静凡大师的目光闪闪发亮:不会吧不会吧…… 大师默默喝粥,再无他话。 坐等大师说话的周窈:???说好的要事呢? -- 第82页 她不敢问,只敢低头啃包子,偶尔瞥一眼小胳膊傻笑的脸。 一顿早饭吃出胸闷的感觉,四面八方的眼神纷纷投过来照得她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吃完早饭,来到净莲院,大师陡然拿出一卷长长的地图:“今日起,贫僧便教施主统御之术。” 周窈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不学佛法了?” 大师神色一凛,周窈当即闭嘴。 “当今天下有许多小国,唯禾单独大,”大师于桌上铺开地图,说到此处,噎了一下,继道,“禾单也曾是小国之一,备受欺凌,后来前朝谢家连出三代肖勇之辈,征战沙场,平定十二国。” “奈何,再繁盛的王朝也有颓败的一天……昏君当道,周嘉谋反篡位。” 说及此,他幽幽望向周窈:“也就是施主的母亲。” 周窈一愣一愣的:“那当年,谢家没有遗孤流落么?” 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拍的么,流落在民间的遗孤养精蓄锐,最后举旗讨伐。 大师坐下,面无表情:“施主无须担心……周家从梵城取道攻入临渊,当夜破防闯入皇城,已斩杀所有可能威胁到新王朝的皇嗣。” 他说这话时,心平气和,仿佛无关紧要似的:“陛下要以史为鉴,莫要再练什么丹药了。” 啊?周窈一晃神,这才想起原主之前大兴道教,练什么强身健体的丹药,赶紧摆手:“我没有,我不练。” 再说了,那玩意吃了会汞中毒吧…… “如今禾单病入膏肓,许多都是谢家留下的病根。”静凡大师接着道,“当初周嘉坐上凤座,没过两年便驾崩,陛下临危受命,这些年却碌碌无为,留恋后宫。” 周窈:别骂了别骂了,我错了。 “若陛下有治理的恒心,便要使出强硬手段。”他手指瞧瞧石桌,“但陛下手腕不够……身边没有可用之人。”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周窈很忧心,愁破头。 “嗯。”大师点点头,“贫僧……”可以助陛下一臂之力。 “我知道,应该先通过科举,选贤举能。”周窈突然打断他的话,拍拍胸脯,“大师你放心,明天就是秋闱了,我一定不会让多觉那样的才女再因贪官污吏落榜。” 他不是这个意思。 静凡大师再一次旁敲侧击:“施主身边,缺一个贴心人。” 贴心人?周窈想了想:“确实,毕竟后宫都是勾心斗角……但我有贴心人啊。” “哦?”静凡大师眉毛一抬,放在石桌上的手不经意握起,“何人?” 周窈十分得意地挑眉:“小胳膊啊,她是个懂王!” 静凡大师:…… 他慢悠悠捻起数珠,朝她微微一笑:“陛下可知,贫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读甚广,涉猎宽泛……” “知道,”周窈乖乖点头,“大师是我心中,禾单第一人。” 静凡捻佛珠的手一顿,脸蹭得红了。 禾单第一人,多高的评价。 他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陡然起身。 她说错什么了?周窈心里咯噔一声,忙往旁边挪。 石凳不算长,她挪到再也挪不了,眼见他缓缓于她身边坐下,朝她轻笑:“既是禾单第一人,贫僧……可能胜任陛下的贴心人?” 轰隆! 周窈的脑子瞬间炸了。 仿佛被减掉线的电话,拿起听筒,唯有“滴——”在耳边回响。 他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想歪了,其实大师另有禅意? 大师这是在试探她? 大师说过,空不异色色不异空,她怎么能把大师平日里的教诲抛诸脑后! 周窈猛地甩几圈头,颤抖地从腰间取下莲子数珠放在胸前,默念好几声“阿弥陀佛”,把心经法华经统统从脑子里翻出来背它个七八遍。 经默背完,她静下心来,感觉自己散发出无比纯洁的圣光,就差立地成佛:“大师,你不必试探我,我不会动摇的,当务之急是学习。大师风姿卓越,我既然不会被大师迷惑,哪怕是回到后宫,我也定能静心,大师此番教诲之心我感激不尽,阿弥陀佛,大师,我悟了。” 但大师也不必事必躬亲亲自试探,她怪害怕的。 周窈定下神,拍拍地图:“大师请继续。” 静凡:…… 今日一整天,周窈都在认真学习,提出许多问题。 静凡大师对谢家王朝还在时的朝廷内部结构十分清楚,而这个结构延续至今,留下许多病患,周窈一一提问,静凡大师一一解答,无一不精。 只是大师看她的眼神,让周窈心里起褶似的难受,且大师心不在焉,时不时就出神,实在不像大师的作风。 一天下来,周窈都麻了。 静凡大师坐在她身边,她浑身紧张,绷得背和屁股麻了,心也麻了。 晚课毕,周窈起身朝大师行礼:“多谢大师,今天学生受益良多。” 静凡大师默默起身,攥起数珠:“走吧,贫僧送施主回三方院。” 周窈:??? 周窈都怀疑今天的一切是一场梦。 从上午开始,不,从昨晚开始,事情就不对劲起来。 她甚至怀疑大师被和尚魅鬼夺舍了。 “不牢大师费力,短短几步路,怎好叫您送我。”她捞起笔记本就走,“天色已晚,您还是早点歇息吧。” -- 第83页 她扭头朝净莲院外迈大步,谁知身后传来脚步声。 周窈吓得脚一扭,差点跌倒。 静凡大师一步当先拽住她的胳膊,周窈被拉着往后一倒,背碰到大师的胸膛。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师指尖烧灼般滚烫,沉声在她耳边道:“施主,一起走罢。” 等等等等! 什么情况啊。 周窈脸红得像一颗樱桃,被逼得用轻功往后一跳,霎时退开十来步。 让她先静一静。 她抱着笔记本,无措地靠着门口的假山,呼吸急促,就差头上冒出几缕烟来。 静凡大师站在拱门框内,方才扶住她的手攥着数珠,推了一圈又一圈。他远远凝望她,深海一般的眸子,再不如从前般波澜不惊,反倒波涛汹涌。 大师好像,有点委屈。 “我,我没嫌弃大师的意思。只是……”周窈结结巴巴磕磕绊绊,一紧张就开始乱比比叨,“大师你……我……哎,先谢谢大师方才扶我,我……” 她咕嘟咽下胸口提着的热气,额前碎发在风中凌乱:“对不起大师,我方才心乱了。” 她心乱了。 大师陡然怔住。 周窈不想说谎,但又觉得这样太冒犯大师,心中有愧,朝他行礼道:“学生愧对大师教诲,回去定自罚抄写百遍《心经》。” 这一礼,她弯腰至深。 “无妨。”他的声音掺有一丝愉悦,“施主久坐,难免会被绊倒,还是贫僧送施主吧。” 大师坚持,周窈只好硬着头皮说好。 一路上,她沉默下来,心想方才一定是吊桥效应。 心跳加速是因为她差点摔倒,于是她就误以为自己对大师…… 她自我说服毕,心头舒畅许多。 她有意无意地与大师错开行走,但大师偏生要与她并肩而行似的,二人步调忽急忽徐,走得不成章法。 彼时日头渐落,小径已无香客,唯有零星几个沙弥偶尔路过。 静凡大师的步子看似从容,实则一深一浅,略有踟蹰,故意放慢脚步似的,一段小径走上半刻。 临近三方院,祖师堂门口,周窈道:“大师,送到这儿就好了,多谢。” “小姐!” 小胳膊倏然从转角跑过来,气喘吁吁:“大乘殿有刺客!” 第39章 周窈等人赶到时, 大乘殿内一股子血腥味。 比丘尼们纷纷念经,医者正在救治。 根据幡幢散落的现场,应是一浸过剧毒的梅花镖自大乘殿靠东侧的窗槛穿透而过, 一连划破数道长幡, 直直射向受害者的胸膛。 受害的是平素里一直住在慈悲寺的香客, 身形与周窈贴合, 温和待人,也从未和谁发生过口角。 好在事发时, 埋伏在慈悲寺的薛家军刚好有人在现场挡下一刀,那梅花镖方偏离几分, 未中要害。香客没有受到致命伤, 人还能笑嘻嘻地说话。 周窈环顾一周, 慧眼发觉躲在暗处的一个人,那人见她目光扫过来, 匆匆逃离。 “小姐, 刺客自尽了。” 周窈问:“在哪发现的?” 士兵答:“在……三方院。” 看来目标是她没错了。 刺客见自己杀错了人又行踪暴露,破罐破摔去三方院堵她,结果被赶来的薛家军瓮中捉鳖, 不得已自尽。 “三方院走水, 火势已被控制。” “小肚子呢?” “小肚子平安无事。” 周窈长舒一口气。 静凡大师负责安抚围观群众,他命比丘尼清理现场, 等大夫包扎好受伤香客的伤势后,命人把香客抬走。 “阿弥陀佛,诸位尽早回到禅房罢。” 周窈静静看着静凡大师忙碌的身影,眼睫微微垂下:事情走向越发扑朔迷离了,她继续待在这儿,所有人都会被连累。 静凡大师可能也会因为她受伤。 她问士兵:“这个刺客和几个月前永安村的是一波吗?” “从武器上来看是, 都是‘断魂’的人。” “看来,为了杀我,幕后之人锲而不舍,花费不小啊。”周窈淡淡道,“调查进度如何?” “回小姐,永安村之后,我们便四处搜寻断魂的消息,只是我们人少,也不敢单独行事,进度缓慢。” “加紧调查,争取在下月前调查清楚……我们,过几日就回宫吧,届时,我加派人手协助你们。” 说完这句话,周窈陡然感受到一注视线久久浮荡在她脸上。 她回身撅住,朝他微微一笑:“确实也叨扰大师太久了。” 静凡大师迟疑地走过来,双手合十:“施主决定了?” “嗯。”她点点头,稀罕地摆出不容置疑的气势,“过几日便动身回临渊。” 周窈想到孔群青,又吩咐道:“薛婧在哪?让她盯着孔群青。” “是。” 大乘殿内香烟缭绕,掺杂着不少血腥气。 周窈想到昨夜的和尚魅鬼,登时打了个颤,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彼时大殿里来来去去,只剩小胳膊、周窈、静凡大师三人。 静凡大师整理香案,诵经驱逐邪气,小胳膊和周窈帮忙擦拭血迹,整理香案,重新上香。 小胳膊朝周窈咬耳朵:“小姐,方才小的回去看了一眼,三方院一团乱,怕是不能住了。不如小姐就先将就去比丘尼的禅房……” -- 第84页 突然,头顶有一丝凉风瑟瑟飘过,小胳膊吓得倒吸一口气。 静凡大师静立在她身后,“慈悲为怀”地俯视她:“小胳膊施主,烦请把香案上的果子都换下。” 小胳膊一哆嗦,撒腿跑去换果子。 周窈起身拍拍裙裾的灰尘:“大师,天色不早,你还是先回吧,这里有我和小胳膊打扫就好。” 静凡抿了抿唇,手不自觉轻轻抠住黄白游褂子的侧边线。 抛却所有的偏见再看她,竟是如此耀眼。 她下达命令果断,对待正事行事果决不疑,待人温柔体贴。 她给他做早饭,他但凡有点生气她便哄他,处处为他着想。 “净莲院有多余的禅房,”他轻声道,清冽的眼眸蒙上一层柔光,“施主暂住一晚无妨。” 啪嗒。 小胳膊吓得手里的苹果掉地摔了个稀巴烂。 周窈差点没拿住扫把。 “这……”周窈疯狂找理由,“有辱大师清誉。” 以往静凡大师是能避开她就避开她,如今却像飞蛾,尽往她这团火上乱扑:“施主对自己没有信心?” “怎么会。”周窈被激到,“但少不得会有人说闲话,男女有别,我还要为大师的名声着想。” “出家人不重名,清者自清。” 话虽如此,众口铄金。 周窈还想辩解:“比丘尼禅房定有空缺的,我倒也不必舍近求远。” 静凡大师眸子一沉,又道:“未用的禅房都上了锁,贫僧前些时日,不小心弄丢了钥匙,至今未能寻得。” 这么巧? 周窈笑道:“那我睡大乘殿也可以。” “慈悲寺众佛今日被扰,施主莫要多待,一会贫僧便命人将门窗锁上,以防再有贼人作乱。” “那我睡外头。” “天气渐寒,施主凤体要紧,若施主有个三长两短,慈悲寺岂不被降罪。” “那我不睡了。” “施主不睡,贫僧担心施主,也睡不着。” 什么啊,这是新一轮的考验吗? 周窈一头雾水,她咬咬牙,握紧扫把,头上青筋一根根竖起来,觉得大师存心要试炼她。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去净莲院过夜,周窈已经记不得了。 她怀疑这是她即将离开慈悲寺的毕业考试,每一步都是大师设下的陷阱,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一步错步步错。 周窈抱着自己的被褥站在净莲院外时,头顶风声呼呼。 她在瑟瑟秋风中站了很久,久到自己念了好几遍心经,冷得发颤。 她叩响大师的门:“大师,我来了,我就睡最里面那间屋子就行了,您帮我开个锁。” 门轻轻吱呀一声,被周窈叩开一条缝。 门没锁? 屋内熏香比往日要重,从移开的一线门缝中涌出来,周窈闻着晕乎乎的。 门框掩映间,静凡大师背对门静立在床边,颀长的身形被单衣包裹。小油灯明明灭灭,他流畅的背部线条若隐若现,向下,转弯…… 大师微微偏过头来,漂亮的下颌线形成自然界最完美的流线体,但耳尖却红得滴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附上腰带,轻轻一扯。 内着衣簌簌而下,滑落大师线条凌厉的肩。 周窈旋即退后两步,两手捂住脸,在心里发出一声怪叫。 她在看什么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抬手给自己一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擂鼓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是她不付香火钱就能看的吗? 可是可是…… 大师线条真不错…… 她把脸死死捂住,抱着被子蹲再院子里,脸烫地能蒸鸡蛋。 她完了,她堕落了,大师的圣洁被她玷污了。 人在做天在看,佛祖夜里面一定会去她梦里狂揍她的屁股。 周窈嘤嘤呜呜,垂头把脸埋在被子里蹲着,前后乱晃。 不知道是在为自己的屁股提前做祭奠,还是忏悔,还是……感叹大师真好看。 都有。 秋日的凉风降不了周窈的温,反而叫她脑袋越发滚烫。 少顷,门打开,大师清瘦的长腿拖着木屐走出来,裹住一身新换的乳白色的内着衣:“施主为何在院外蹲着?” 周窈好不容易冷静一丢丢,脸又噌的一下晕红,像过热的机箱:“呃……我……我等大师给我分配房间。” “施主怎么脸红了?” 周窈尬得五官统统皱到一块儿,也不知怎么回答。她抱着被褥,语速极快:“大师快给我安排房间吧,我今天还要抄一百遍心经!” 静凡大师的声音很疑惑:“贫僧不是告诉施主,贫僧把钥匙丢了么?慈悲寺所有的禅房钥匙均串在一起。” 真的有那么大的铁串能串的下这么多钥匙么。 周窈脖子一抻:“那怎么办呀?” 皎皎月光凉凉夜,大师打开房门,房内暖光融融一片温润。 “施主进屋吧。” 此刻,周窈的脑子已然罢工、宕机,能想到的只有六个字:大、师、请、我、进、屋? 她想转身就跑,但两只脚似乎被大师一个眼神羁住,挪不动半步。 静凡大师见她像座山如如不动,亲自走出门,抱起她的被子,透过软软的被面望她:“施主怎么呆住了?” -- 第85页 他浅浅一笑,看似从容不迫,但脸却比周窈还红。 周窈都怀疑自己气血上头变成色盲,看什么都是红色。 月光与秋风分明清冷,她却像一个蒸炉,散发融融热气。 以前觉得大师漂亮,只是单纯欣赏。 如今再看大师…… 他仿佛刚喝了茶,薄唇上水渍点点,鼻头偏右的小痣被红晕埋没。 周窈很羞耻地冒出四个字:秀色可餐。 大师就像会读心术,看透她的目光,垂下头,满眸的春水秋波。 拱门外传来巡逻尼的脚步声与三角铃的叮叮作响。 大师拽住她的胳膊往房内推:“快进屋。” 周窈恍惚见趑趄地踏进屋,大师亲自关上门,吓得她一颤,仿佛她才是那只待宰的羔羊。 “我,我还是回三方院打地铺吧。” 周窈被子也不要了,抠住门框就要跑。 大师当即握住她的手腕:“现在出去,若被巡逻尼看见如何是好。” 哦,大师你也觉得不妥啊,那你为啥要让我进屋啊! 周窈彻底懵逼。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对自己有信心,林裴文都那样勾引她了,她毫不动摇,可见自己有非人的定力。 大师因为相信她才让她进来,她怎么能让大师失望呢。 “我睡地板就好。”拿起被褥,周窈自顾自铺起床来。 静凡大师别过头去莞尔,将门从内锁好。 周窈三下五除二铺好床,准备倒地就睡,反正眼睛一闭一睁就第二天了,不怕。 “大师晚安。” “施主不抄心经了吗?” 周窈脖子一僵,长叹一口气坐起来,差点哭出声来:“抄……” 一豆灯放在四方桌上,空荡的花瓶被映出悠悠灯影。 周窈捞过来一把椅子坐好,铺开笔墨纸砚。 静凡大师盘腿坐在榻上,时不时偷偷凝望周窈,等周窈眸光一动,他又坠回手里的书册上,如此反复。 周窈兀自磨墨,望见一枝栀子干花被大师夹在书册中当书签,又想,那该不会是她送的那束吧。 大师突然问她:“施主觉得,此次刺杀何人所为。” “啊?嗯……是孔群青。”周窈直白道,“是他报的信。” “施主倒是不偏袒。” 怎么回事,周窈觉得这话听起来怪里怪气的。 她瘪瘪嘴:“我偏袒他作甚……但他有心袒护我,给了对方错误的日期。他应该知道我是昨日值夜才对,他应与燕太傅有关。” “嗯……”大师倏然望着不远处的阴历,突然转移话头,“今日已八月初十了。” 周窈提笔抄经,字写得较以往端正些,心不在焉回道:“嗯,快要到中秋了。” “陛下的生辰是几日?” 周窈并不知道原主的生辰,把自己的出生日期脱口而出:“五月二十,大师呢?” “八月十五。” 周窈毛笔一顿,一个字洇出两个字的长度。 那大师的生辰岂不快到了? 还好还好,她早有准备。 啧,大师这是在提醒她要过生辰了?为啥呢?想要她的礼物? 周窈不自觉想咬毛笔,想到这是大师的毛笔,笔尾刚蹭上唇,赶紧放下。 她转移大师的注意力:“大师,你在看什么?” 静凡举起书,给她看封面:“《六韬》,今日施主问的问题,贫僧有几个也不能答得十分全面,正在找解法。” 大师太勤奋了。 周窈赶紧埋头抄书。 灯芯摇啊摇,灯影飞溅,空气静静的。 二人离得不算近,但呼吸可闻,周窈定身抄经,没注意到,一束目光飘然落在她面上。柔柔的,像夏日晨曦般潋滟。 窗外倏然吹来一息风。 它自屋内卷过一遭,陡然熄灭了小烛灯。 “咦?”周窈起身关小窗户,摸黑找火镰,“大师,你的火镰放哪了。” 静凡大师放下书,眼神扫过遥遥书架上的火镰,轻声道:“在床头的柜子上吧。” 床头柜上? 周窈像个瞎子,她伸手摸住桌子挪过去。 陡然,所行之处横空多处一物,她脚一绊,急急收力方没踩上,身子却一歪:“哎呀!” 咚。 她的鞋子飞了出去,软糯的脚丫轻轻点在他清瘦的脚背上。 柔顺的青丝扑簌簌洒在身侧,静凡红着脸,手指爬上她的腰带,搂住她杨柳般的细腰,一双美目水泽熠熠,琼鼻仅离她几毫。 他清冽的气息打在周窈的额头: “施主,你踩到贫僧了。” 第40章 (二合一) 周窈瞳孔地震。 大师骨节分明的手拖着她的腰, 另一侧捧着书,被她情急之下紧紧抓住……她离大师很近,却又不是最近, 二人之间隔着两指距离, 散发出暧昧的暖气。 空气安静地她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一时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大师的。 她不敢再想, 慌忙起身,又是撞到桌子又是撞到床角, 嗷嗷直叫:“对不起大师!” 顺便赶紧摸摸自己的腰带,还好没松。 刚才发生了什么啊! 摸不着头脑的慌乱中, 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 第86页 大师端起书, 别过脸不看她,任凭她一句又一句道歉。 她心想完了, 大师一定气炸了。大师会不会想起以前不好的经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找不到就算了, 睡吧。”静凡的尾音很抖,他放下书,飞快掀开被子把自己裹住, 面对墙躺下。 周窈欲哭无泪:完了, 大师真的生气了。 “大师……” “施主睡吧。” 好好好。 周窈暗中甩了自己一巴掌,恨自己反应太慢没施展轻功。 她摸黑把桌上的书本收拾好, 干脆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稍微露出一点缝隙透风。 “大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非礼你……”她郑重道歉毕,脱鞋子踏上被褥,和衣睡下,“大师晚安。” 月光涔涔, 清冷如斯。 静凡的心却不得静。 他紧紧揪住胸口,因心跳太快,竟有些微的窒息感。 什么经什么佛,他统统抛诸脑后。 满心满眼,都是她。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可笑。 绝不能叫她看见…… 一夜辗转,晨钟轰鸣。 静凡大师后半夜好不容易入睡,这才在深宏阔达的郎朗晨钟声中醒来。 他缓缓起身,环顾四周。 床边放有洗漱的清水,周窈的被褥也无踪迹。 静凡大师默默洗漱毕,推开房门。 清晨的阳光投下来,香樟树影婆娑下,几缕晨曦撒在石桌上,照亮两碗银耳羹。 周窈正端起羹来五官抽象:“小胳膊,这不好吃啊,你在哪搞来的……” 小胳膊支支吾吾:“今儿斋堂的掌勺请假了……” 哎呀不行不行,静凡大师口味越来越刁,这碗羹他定不爱吃的。 周窈边摇头边舀起一勺:“你看这银耳羹稀稀拉拉……” 凉薄的手指倏然抓住她的手腕,往身前轻轻一拽。 周窈和小胳膊均一愣。 静凡大师微微倾身,把一勺羹送入口中,轻抿,唇划过瓷勺,留下轻压勺间的触感。 他坐下,接过碗勺,把另一碗没动过的推给周窈:“吃罢,莫要讲究。” 周窈像被夺了魂,屁股重重跌在石凳上。 她发呆着发呆着,许久不动的大脑像突然加多了油的马达,陡然思维发散起来。 大师是不是有一点受害事后精神创伤。 但大师又不喜欢看大夫,这可怎么办? 凡事要快准狠。 她果断握住大师的手腕,默默感受他的脉搏记下来:“大师,你有哪里不舒服么,头疼么,发热么,有没有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突然瞬间移动,或者时间跳跃,明明刚才还是早上,现在就晚上了?” 大师被她温热的手指捏得耳鬓红润:“不曾有,多谢施主关心。” 周窈:…… 她抢过大师手里的碗,端着就走:“大师,我还有事,跟你告一上午的假。” 说罢她转身就开溜。 快快快,要不然一会儿忘了。 * “大夫,怎么样?这是我一个友人的脉象,他之前受到极大的精神伤害,最近像变了个人,你觉得,有什么问题没有?” 经过一晚上整理,三方院焕然一新。 周窈从净莲院跑回来,特意请了个大夫。 大夫听罢周窈的复述,十分诧异:“恕我直言,这样的脉象,我一辈子也没见过。” 好家伙,难道是她复述错了? 周窈奋力回想,觉得没错啊,她可是在心里画了线表示长短波动呢,差值不会有多少吧。 而且什么一辈子也没见过,也太夸张了。 她尴尬地朝大夫笑笑,拍拍大夫的肩:“麻烦大夫白跑一趟了。” 待小胳膊送走大夫,周窈很懊恼,忽然想到今天八月十一了:“小胳膊,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小胳膊眼睛笑成两条缝:“早准备好了,就等小姐过目呢,幸好昨儿那场火没波及到,并无半分损伤。” 她神秘兮兮拿出一精致盒子,悠悠打开。 一串紫府色的水玉数珠,在阳光下透亮圆润,深色处如地血。每一颗水玉均是上成,是周窈写信命小腿子从临渊皇宫的仓库里精挑细选出最好的原石,找全国最有名的雕玉师父历经一个月加班加点打磨串成。 这串水玉,配得上静凡大师。 小胳膊就问啊:“陛下,佛家人摩挲数珠讲究修行倍数,大师都有修行倍数最佳的菩提子数珠了,您作甚还要弄来一串水玉的,修行倍数上还低了一级,也不够朴素……” “可正如你所说,大师已有菩提子了。”周窈接过那凉凉的数珠,眉头轻轻皱起。 而且,大师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大师看起来清冷孤傲,其实偶尔也会小意温柔。 周窈又会想去昨晚的事故,不由红了脸。 大师身在凡尘,不能免俗。 况且,他倘若老用菩提数珠,真的修成正果,她还有点舍不得。 等等,她为何会有这种心思? 思绪渐乱,周窈把数珠装在精致的漆器盒子里:“八月十五拿出来,送给静凡大师。” “是。”小胳膊郑重接过,笑出花来。 “对了,秋闱情况如何?” “今日是第一天,小的已经派人跟踪许琬琰,她自入考场,答题不曾懈怠。” -- 第87页 “好。” 周窈肃穆端坐,心道是时候撒网了:“八月十六就启程回宫吧。” 小胳膊端起木盒一怔:“是不是太快了……要告诉静凡大师么。” “你别提,我来和他说。” 又过了几天,八月十五,是周窈在慈悲寺的最后一天。 明月高照,周窈晚课请假,在厨房捣鼓出一笼精致的花瓣月饼,提着朱色漆器往净莲院去。 她还没敢告诉大师自己打算明儿一早就离开慈悲寺,一直踟蹰着,心飞来飞去。 大师最近一反常态,对她照顾有佳,温柔地仿佛变了一个人。 周窈隐隐有感觉到问题出在哪。 她来到净莲院,把食盒放下。 以往,她早上须得打扫庭院,等诵经完毕的静凡大师出门来诵经。 最近几日,都是大师禅房门大开,站在门口迎接她,周窈受宠若惊。 如今已到晚上,秋风飒飒,大师的房门却敞着。 他时不时看向门外,登时便捕捉到周窈的身影。 月明星稀,风吹动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洒下重重叠影。周窈刚踏入净莲院,那人便放下书,踩着奶油样的月光殷切切迎出来。 清华无双。 周窈恍惚了一阵:“大师,外头凉。” 静凡大师笑道:“无妨,中秋,便要在院子里团圆赏月才是。” 周窈朝他粲然一笑,不自在地抠抠脸,把食盒放在石桌上。 二人对坐,周窈打开月饼盒:“大师,生辰快乐,中秋快乐。” 月饼盒内的月饼均有不同图案,用桂花粉做的就是桂花图,用桃花粉做的就是桃花图,此外还有新菊、荷花等,花粉均由周窈在特定的时期便采摘研磨保存下来,此时用上正好。 月饼图案细致入微,也可见制作者的巧思。 晚上吃太多甜食对胃不好,为了让静凡大师每一块都能尝到,周窈将月饼切成六小块,特意带来一根小叉子。 大师用小叉子插一块放入口中,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花香四溢。 周窈紧张得端上漆盒:“大师,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也是大师送我的莲子数珠的回礼,感谢大师这些时日对我的教诲。” 静凡大师双眸微动。 碎碎的月光透过芜杂的枯叶斑驳地落下来,照亮他清透的眼眸。 流影飞溅,那串紫水玉的数珠散发出夺目的光,若夏夜中的星星,又若一场雨后,架子上圆润的葡萄。 手指甫一触碰上去,冰凉凉的触感漫漶开来。 水玉圆润,握在手里,质感空灵。 “此乃临海深渊所产的水玉。”静凡大师很识货,扬唇道,“一颗万金难求。” “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周窈微微一笑,“只求大师喜欢就好。” 似乎预感到什么,静凡大师只微笑了一瞬,便敛去笑意。 他捻住数珠来回转了两圈,刚启唇,门外传来薛婧的声音。 “小姐,我有要事禀报。” 周窈提着心,本来还想说的,被打断后特别无奈。 “进来说吧。” 薛婧朝二人行礼,显然感受到二人责怪的目光,硬头皮弯腰道:“这几日我跟踪监视孔群青,发现他经常沐浴,一天最少两次。” 老是洗澡? 周窈回忆了一下:“嗯,我也有发现最近孔群青确实经常换衣服……花样还挺多。” 静凡大师突然插话:“贫僧也有许多法器与袈裟,若施主想看,贫僧每日也可换着穿。” 啊? 周窈脑子里登时响起一个游戏,可能要改名叫奇迹和尚。 周窈赶紧喝口茶压压惊:“大师喜欢穿什么就穿,我都觉得好看。” 静凡大师眉眼润泽,笑意盈盈望着周窈。 薛婧:我走? 她觉得自己迸发出柠檬的酸气。 周窈赶紧别过头:“继续说。” “啊,嗯。”她抹把汗继续道,“我派了一个男子在角落盯梢,发现孔群青其实是故意洗澡,调开我的视线,实则是在澡桶里写信,与某香客接头传书。” “所以,那日刺杀的消息确实是他放出来的。” “是,我今日一早,已收集证据,将人拿下。” “带过来。” 薛婧去拿人,拿了半天。 周窈和静凡大师对坐无言。 她手指不停地扣袖子,对上大师审视的眼神,最终还是败下风来:“大师,明天我就出发回临渊。” “何必如此急?施主在不在临渊都一样。” 大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像一根箭射中周窈,她苦笑地求饶:“大师别说了,我回去以后,一定整顿朝堂。” 静凡大师敛目不再看她,再没心思吃月饼。 他握起水玉数珠,淡淡道:“中秋团圆,第二天却要别离。” 哎呀,大师说这话就太伤感了。 周窈轻咬下唇,朝他嘻嘻哈哈:“大师若舍不得我,可以经常去临渊见我,我给大师令牌,让大师自由出入皇宫。” 静凡大师没有说话,但指腹用力泛白,捏得那水玉数珠咯咯作响。 他突然唤她:“周窈。” 通常老师喊你大名就是要骂你了。周窈吓得坐正,一声大气不敢出:“大师您说……” 头顶枯黄的树叶沙沙作响,时不时掉落一两片,荡荡悠悠小船似的漂流到桌上。 -- 第88页 大师莞尔道:“归途平安。” 像心田流过涓涓细水,周窈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抓住裙子,半天说不上来话。 周窈艰难地吞下一块月饼,心头有无尽别离滋味。 毕业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惆怅啊。 她朝静凡粲然一笑:“大师,我会念你的。” 月光柔柔的,静凡大师倏然站起来,倾身。 他微凉的指腹划过她的额前,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向下,揉捏她的耳垂:“真的会念我吗?” 周窈心里轰的一声,满鼻腔的檀香,张嘴说“啊?”,心头有一只小鹿胡乱撞来撞去。 静凡大师苦笑一下,心道她后宫那么多男人,怎么会念着他。 他从容坐下来:“方才施主耳边有落叶,贫僧帮施主弹去罢了。” 薛婧这时才把孔群青“压”过来。 她不敢碰孔群青一丝一毫,就轻轻地虚虚地压着他,脸红得像关公。 周窈赶紧笑薛婧缓解气氛:“薛婧,你干嘛?铁血柔情啊?” 薛婧肉眼可见的紧张:“不是,臣没有。” 孔群青也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聪明如他,早料到周窈身份不凡,但没想到…… 好在他给自己留了退路。 他当即磕头:“草民……参见陛下。” 周窈没让他起来:“早前你以朕为跳板离开孔家,如今,你故意给错朕值夜的信息向朕示好,你这是又要离开谁?” 如果周窈再邪恶论一点,也许洗澡是他的又一步棋,为了找一个可以终身托付的女人,顺便暴露自己,目标是薛婧。 洗澡写信,也太抓马了,他特意暴露,也许就是为了让周窈逼问他,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和盘托出。 周窈给他这个台阶:把你知道的都说来听听。 孔群青又磕了一个头:“是燕太傅。草民从小备受孔群阳的虐待……后来被‘引荐’给燕太傅,燕太傅逼迫草民监视孔家、秦太保的一举一动,后来……” “后来,你就帮燕太傅监视朕。” 这次刺杀的人和永安村的均属于“断魂”,也就是说…… 永安村的刺杀也是燕太傅组织的。 孔群青脸贴着地,瑟瑟发抖:“陛下,草民愿意……将功赎罪……” “你如何将功赎罪?” 他直起身子,一字一句道:“文王与太傅,可能要反。” 这指控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周窈觉得头很疼:“你如何得知?” 孔群青道:“小的与太傅手下接触,经常发现太傅的人和文王的人有密不可分的交易……小的去太傅府上办事时,还经常见到文王。” 薛婧一惊:“不好,陛下,我们没将文王押送在身边,先送回临渊审问了,可我们确实至今没收到士兵返回的消息。” 那还能说明什么呢,有秦太傅在,文王肯定跑了。 兵来将当,水来土掩,周窈心里都麻了,作为皇帝,面上还要装装镇静:“就算没有文王,也会有燕太傅,这一战在所难免。” 薛婧挥袍稽首,秋风瑟瑟,她高束的发丝飘动,拂过坚毅的面庞:“臣薛婧,誓死效忠陛下。” 文王怎么又和燕太傅扯上关系了?周窈表面震惊,心里直骂娘。 她又想到之前在紫地,自己的行踪暴露,被林裴文逮个正着的事。 万千思绪在这一刻汇聚,周窈试探地凝望静凡大师。 大师面沉如水,收到她的信号,朝薛婧瞥了瞥眼睛。 “薛婧。”她突然问。“薛家军是不是该内查了。” 薛婧一惊,冷汗直冒。 薛家军说是薛家军,并非都是薛家人,而是与薛家一同上战场,生死与共的姐妹,大家气血上头结拜为一家,同生活同训练。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其中也不乏有混日子的小人。 薛婧自愧管教不利:“臣……罪该万死。” 周窈自觉这本来也是没办法的事,禾单势力盘根错节,指不定三巨头内部也互相深入,全是间谍,根本无从下手,只能顺着现在看到的藤多摸出点瓜来。 “私下里好好盘查,不要打草惊蛇,把孔群青带下去看好。” “是。” “最近林裴文如何?” “大师曾言凤窝香可能掺杂一种南方的叫百花枯的迷药,百花枯使人精神涣散,逐渐成瘾,还会助长情/欲,都一一在林才人身上证实。林才人……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恩,不用管他,继续熏。” 给我熏! 如果薛家军有内鬼,那就说明文王和林贵君有联系。这就说得通了,那有问题的凤窝香,林贵君有,文王也有。 好家伙,周窈觉得原主头上实锤多出一片青青草原。 她苦中作乐,笑着对静凡大师说:“后宫真乱。” 静凡:这不是你的后宫么? 他语气中多了一丝酸气,揶揄道:“陛下的枕边人,陛下都不了解。” 一块月饼差点把周窈噎死。 她心虚地闭嘴,小声嘟囔:“又不是我的枕边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静凡大师水玉在握,施施然粉饰心头的不快。 龙潭虎穴红颜冢,他怕是也要陷在里面。 秋风带凉,把周窈原本就白皙的面庞吹得干红,周窈撑着脸,扎巴扎巴眼睛看大师沉默不语,心道难道自己又惹他生气了?要不大师怎么说话夹枪带棒的。 -- 第89页 “陛下自此,便算出师罢。”他喃喃自语,一块又一块地吃月饼,“陛下明日几时出发?” “卯时便走。”周窈盯着大师不停吃,生怕大师吃坏肚子。 她见机抢过大师手里的叉子,嬉笑道:“大师也不给我留点?” 静凡沉默下来,悠悠望着她。 他自拿起那水玉,便再没碰菩提。 “明日,贫僧送施主罢。” 翌日,天朗气清,秋风瑟瑟,吹得车帘如鼓面,咕咚咕咚作响。 小胳膊小肚子哭着向大师行礼,嘤嘤呜呜说大师辛苦了,会想大师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平日里周窈也没瞧见她俩和大师感情多深,今儿一个个哭得像个泪人。 周窈一身鹅黄色长裙,赶走小胳膊小肚子,让她们先上车,回身朝黄白游海青的大师行礼。 大师今日未带梭帽,手握水玉,拇指泛红。 他凝神望周窈,嘱咐道:“贫僧会为施主念平安经,愿施主此去一路顺风。” 大师好有心。 周窈鼻尖一酸,感动得双眸温热:“大师,是我叨扰太久了,但我怕大师被奸人惦记,专门留下薛琴等人保护大师,待我……安顿好整个朝廷,一定再来看大师。” 静凡抿唇,水玉捻得发烫。 安顿好朝廷要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是…… 从保山吹来的秋风钻进静凡的广袖,涌动如流云。静凡清俊的面容掩映在黎明之下,挺拔如松的身形躺在潋滟的晨光中,海天一色般清澈的眼眸深深望进周窈的心坎。 他眼底的不舍如大片乌云催城般压过清澈,下起瓢泼大雨。 “莫要再唤我大师。”他低声道,“可好?” 周窈喉间滚烫。 是啊,她出师了,作甚老要叫人家大师呢,把人家都叫老了。 她点头,柔声唤他“静凡”。 这一声如清风,裹挟着裹挟着,挂起狂风。 心里的雨下得愈发大了。 周窈朝他行礼,转身跑上马车。 她娇俏的身影没入车中,不一会儿,掀起车帘,朝他微笑招手。 心中的暴雨倾盆,静凡大师陡然一颤。 周窈挥手毕,坐回车中,内心百感交集。 她很难过,拿出那串莲子数珠,一圈又一圈地推。 静凡推珠子就能心静,但她却越推越烦躁。 车轱辘转起来,马车禹禹而行。 大师如今应茕茕孑立,在阳光下形影相吊,远远眺望着她们吧。 周窈吸吸鼻子,低下头。 啪嗒啪嗒啪嗒。 车后有疾跑的声音,旋即有人拍打她的马车窗。 周窈掀起帘子,看见大师那张脆弱地如同玻璃一般的面庞:“停车!” 她探出头来,担忧地望着他:“大师……不对,静凡,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没说完么?” 静凡轻喘着气,抓住她的手腕:“陛下曾邀贫僧去后宫讲经,贫僧只讲到一半。” 他咬住下唇,继道:“贫僧,还想讲完另外一半。” 第41章 马车内, 小胳膊激动地抱住小肚子,把小肚子原本就肥胖的身躯勒成一个葫芦。 她都看到了什么! 大师说要跟陛下回宫!小肚子你看到没! 她猛摇小肚子,又不敢插话, 小肚子紧张地直啃指甲盖。 周窈忧心忡忡。 后宫如此可怖, 死人如山, 就算大师是去讲经, 也会有性命之忧,她怎么能让大师身临险境。 再者, 朝堂即将迎来大变,届时四海沸腾如汤, 宫变随时可能发生。 不行, 绝对不可以, 她不能让大师犯险。 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周窈眉头紧皱,心里头排山倒海地难过。 这一次回临渊, 她自己都没底, 搞不好中途就会遭遇暗杀,决不能带上静凡大师。 “待河清海晏,江山稳固, 我一定……” 静凡神清骨俊, 攥住她手腕的手发力,于马车外仰头望着周窈, 眸内尽是期盼。 朗朗如清风,皎皎如冷月,香若檐卜花的大师,正如此殷切地望着周窈。 周窈心头轰隆一声,全都塌了。 “依你。” 小胳膊又惊又喜。 她全程抓住小肚子的手,紧紧盯着周窈和静凡大师, 觉得自己就是黑夜里最亮的那盏烛灯。 但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不想出马车和薛家军同行。 她死也不想放过现在这幅场面。 直到周窈瞪了她一眼。 小胳膊这才悻悻收回眼神:“奴才出去。” 待小胳膊和小肚子离开,周窈长叹一口气,扶额趴着窗户吹风。 事情变成这样好奇怪…… 她时不时转头看一眼大师,大师打金刚座,攥着水玉珠念经,一脸镇静,衬得她十分大惊小怪。 周窈彻底放弃思考,告诉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又偷偷看向大师,白日头从马车外投进来,为他蒙上一层柔光。 “大师,”周窈习惯性叫了一句,赶紧改口,“静凡,今早我与薛婧已达成共识,从梵城至临渊的路上,今晚经过的驿站最适合跑路,届时若薛家军内有内鬼,一定会趁此机会带走林贵君,我与薛婧会亲自盯梢,你待在屋内,莫要出声……” 静凡大师会意点头:“陛下放心。” -- 第90页 但静凡大师在这儿,慈悲寺怎么办啊? 似乎读出周窈的疑惑,静凡大师道:“陛下放心,贫僧昨夜便吩咐为惠,代为管理慈悲寺。” 周窈又疑惑啊:“为惠师父年纪尚小……” 他剪断她的话:“贫僧几日前便将此院之事交于他。” 好家伙。 周窈觉得这一波大师又在大气层。 大师不愧是大师。 夜,两辆马车于驿站停靠。 周窈先下马车,下意识虚扶大师。 大师手轻轻放在周窈手里,跳下车时,力不从心,倏然搭住周窈的臂膀。 周窈怔怔然,赶紧查看大师有没有磕着碰着,特别是大师的衣服有没有脏。 静凡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影:“无妨,并未剐蹭到。” 周窈骤然一顿,脸蹭蹭蹭红起来,赶紧撒手:“没,没事就好。” 她心书乱翻,刷刷刷像被龙卷风吹似的。 怎么回事,她总觉得最近大师在撩她…… 她已然出师,大师不必再试探她才对…… 她狐疑地看大师,大师朝她莞尔,跟上她的步伐。 她与大师并肩走,赶紧别过头去,过一会再偷偷看,大师竟然仍满面笑意地望着她。 有问题。 周窈心里咯噔咯噔狂跳。 “大师,我给您买个梭帽吧。”她赶紧岔开话题。 静凡大师推辞道:“多谢施主好意,若路上带上梭帽,贫僧便瞧不清施主了。” 大师,你在说什么啊! 周窈脸轰的一下,像火山爆发。 赶巧这话让赶来的小胳膊听见了,当即拉着小肚子躲在马车后面,笑得咯咯响,扭成一团麻花。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周窈旋即给驿站老板丢下一两银子,闷头挑选一顶手感舒适的梭帽。 静凡大师静静站在一旁,看她一个一个拿起来细细摩挲,笑而不语。 薛婧等人押送孔群青与林裴文,有小胳膊提前打招呼,她心领神会,把一群人带到侧门进入驿站。 “就这个吧。”矮子里拔将军,周窈挑好一顶梭帽,纱质柔软,帽顶有棉花填充,不会膈应,还稍微保暖。 她递给静凡。 静凡看上去有些不称意,道:“贫僧手握数珠,不甚方便,陛下帮贫僧戴吧。” 周窈也不知道一串数珠为啥就不方便了。 她大脑一片浆糊,抬手帮他带上,把飘荡的白纱理理平整。 她知道大师很讲究,所以理得很细致。 驿站外鼓鼓风吹进面纱,微微掀开,静凡清洌洌的眸子笑意盈盈的,透过隐隐约约的白纱凝视她的雪腮。 他忽然轻轻一吹,那白纱飘荡荡扫过她的面颊,又飘回来,扫过他的唇。 小胳膊躲在一边直咬嘴唇皮,把小肚子都攥疼了。 小肚子也不敢说话,瞪大眼睛看。 “好了。”周窈理好以后颇有成就感,她好胜心上来了,掏出摊上的小铜镜给静凡照,“满意否?” 大师微微一笑:“满意。” 大师今天太好说话了些。 周窈眨巴眨巴眼睛,赶紧放下铜镜,红着脸往驿站里钻:“我,我们进屋吧。” 静凡大师跟来的事儿,只有小胳膊小肚子和薛婧知道。 但周窈身边也没个男子能照顾静凡大师,小胳膊就小碎步跑上来提馊主意:“陛下,反正今夜您也不睡,要不就和大师一屋,也好保证大师安全。” 周窈听了觉得有理,但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大师率先笑着发话:“如此甚好,贫僧在外,略有怕生。” 周窈可太疑惑了:……真的吗,大师你到处化缘会怕生嘛。 周窈不敢说,也不敢问。 驿站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几人入房间,小胳膊小腿子变了个人似的,伺候静凡大师比伺候周窈还勤快。 她们又是给静凡大师端板凳,又是给静凡大师端洗脸水的,整得周窈一愣一愣的。 周窈打开窗户,天高月圆,林裴文等人就安排在她脚底下,有一点声音她都能听见。 她一边喝茶一边听声音。 静凡大师洗漱毕,捻数珠要做晚课。小胳膊小肚子识相地草草给周窈安排完,退身离开屋子,合上门。 清幽的秋夜,唯有大师空灵的念经声。 可周窈听多了大师做晚课,从前听,总觉大师用一个调念,颇为古板。今日再听,竟觉得大师经念得不得章法。 真是出了慈悲寺胆子就大了,竟然怀疑起大师的专业。 她赶紧拿起腰间的莲子数珠,也像模像样地推。 不一会儿,薛婧敲响周窈的门:“陛下。” “进。” 薛婧迈大步走进来,甫一看到静凡大师,彻底愣住,然后又了然:“陛下,既然大师在此,要不要将薛琴等人从慈悲寺召回来。” “嗯,等他们彻底处理好孔家的事就召回临渊吧,顺便把大师用习惯的器具带点过来,大师走得匆忙,也没带行李……楼下情况如何。” “还算稳定,但也太安静了。” 薛婧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赤血骢的无端嘶鸣声。 烛火摇曳一下,灯影照亮薛婧与周窈明灭的脸,蒙上一层警惕。 -- 第91页 薛婧长刀咯噔一下别好,闪身贴在窗户口朝下望。 并未有异常。 周窈耳尖一提,抬眸盯着连接走廊屋顶的房梁。 这个驿站有些年头了,头顶房梁偶尔发出熹微的吱拉声并不奇怪。 周窈端起茶杯盖,倏然手腕一抖。 茶杯盖成弧形往外一掷,啪嗒砸中什么东西。 霎时间,异变陡生。 自屋外闯入五六个黑衣人,身手之鬼魅,似曾相识。 周窈后背的脊梁骨登时僵成一根棍子,她当即掀开桌子挡住一击,嗤拉扯下窗帘,一手把静凡大师推至床脚,全全护在身后。 窗帘在她手里转出一个圆,挡住数十根银针一般的暗器。 薛婧噌一声拔刀,挥手间,刀风如刃逼退刺客,争取到须臾喘息。 “按计划!” 周窈早就想到,这个内应若是冒险,一定还有其他人接应。再加上文王与燕太傅有勾结,大概率会发生燕太傅派人来刺杀周窈,大家注意力转移时,内应接走林裴文与文王会和。 于是周窈早就和薛婧达成共识,若真发生这种事,周窈带一波人离开,把火力引走,薛婧带上三四个精兵跟踪堵截林裴文,其他人就地待命。 但此时唯一的变数,是静凡大师。 情急之下,周窈道一句:“得罪了。” 她一把捞起静凡大师就往窗外冲。 她于空中急急旋转,踩到楼下的推车缓停一阵下落。 暗器飞舞间,周窈猛力提气。 大师黄白游的海青在风中鼓动,如排山倒海的浪花,随着周窈提脚点上树枝一蹦一跳,在一片树海中翻腾。 四五个刺客当即追击上来,一队士兵紧随其后,拉下两个刺客。周窈奔跑间,额头冷汗直冒,搂住大师的手不敢松懈。 狂风骤吹,大师的梭帽被吹翻,像茫茫大海中飞溅出来的浪花尖。 他紧紧搂住她的背。 他从未被人如此拥抱。 即便在逃命,即便秋风如刀,他也觉得暖极了。 他的心持续狂跳,不因为身后有高手相追,不因为忽上忽下的轻功。 周窈极快飞奔,偶尔有树枝划破她的胳膊,她都不敢停。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果然,她能不能平安回到临渊都是个问题。 要变天了。 她顺手扯开树枝往后投掷,那细长枝条又狠又准地扎破一个刺客的肩膀。 旋即她又起手,攻势虽不猛,却渐渐把敌人甩在脑后。 体力有限,周窈当即找到一处山洞,嘭地落下,旋身躲进山洞内。 急促呼吸间,她没空想别的。只凝神静听外面的变化。 不一会儿,追兵便至,与在外寻人的高手碰头,双方打斗起来,金石之声铿锵急促。周窈想去帮忙,又怕丢大师一人在此会危险。 她这才发现,静凡大师一直轻轻抠住她的后脑勺拥着她,倏地滚烫起来。 “静,静凡……”她拍拍他的背,“没事了,我出去帮个忙。” 他眸光一闪,方放开她:“阿弥陀佛……” 周窈让他待好别出来,旋即扭身而出,一手打落一刺客的匕首接过,与其过招。 两队人马在外过招十几个回合。 周窈用轻功本来还不熟练,这些人送上门来等同练级,如获至宝。 她捏着匕首,山崩不裂的内力助她身轻如燕,脚点暗器可起,起落间,刃飞刃落,割喉要了一个刺客的性命。 如今只剩一人孤军奋战,她审时度事,撒腿就跑。 周窈当即跃上树干,看准,飞刃。 叮的一声,刺客的肩膀被飞刃穿透,钉在墙上。 结束了今晚这场引兵计。 一队士兵纷纷去看人是不是还活着。 周窈知道,肯定套不出什么话。 她轻盈落地,拭去一头汗。 肩膀传来撕裂的疼痛,她这才发现刚才的厮杀中,自己中了一刀。 “陛下!”士兵吓白了脸。 “无妨。”周窈哪有心思管这些,她转身走入山洞,“静凡,结束了,我们走。” 洞内无人回应。 “静凡?” 周窈跑到方才的藏身处,发现空无一人。 一阵风从山洞内吹过来,周窈蹲下身,竟发现一个小洞。 这个山洞竟然是连通的! 她手往里一摸,摸到一堆新和了泥的废石。 竟然有人从山洞里劫走了静凡大师,还把洞堵住了! 第42章 秋风萧瑟, 枯枝落叶纷飞如雪。一队黑衣人带着气冲冲的林裴文、押着孔群青往山里走。 待到一个树林更为密集的地方,她们找到原先安排的马匹准备驾马离开。 暗中跟随的薛婧方到森林入口,没入林中后, 觑起眼睛, 三步一顿, 在月光下踅摸到十几颗闪亮亮的小香珠。 这是孔群青留给他们的暗号。 陛下早有吩咐, 因孔群青归属燕太傅,若内应知道认识他, 定会顺路劫走孔群青,届时孔群青就可以给她们留下讯息。 果然如陛下所料。 薛婧下马, 揉揉赤血骢的骢毛, 让人看住它, 朝身后招手。 士兵带来一军内训练的小犬。 香珠是静凡大师提供的,上有大师自制的静神香, 气味独特, 弥久不散。 -- 第92页 狗子尖鼻一嗅,嘤嘤几声往森林内跑。 荒野山林,马蹄溅叶, 孔群青被人压在马背上颠簸了将近半个时辰。 不一会儿, 一座破旧的乡野小屋渐渐自密林中显现。 “吁——”黑衣人急急停马,把二人带上。 林裴文一身衣衫在逃亡中褴褛, 因熏了多日凤窝香肉眼可见的形销骨立,眼下多有乌青,气色也惨不忍睹。 “该死!”他一进门便掀翻桌子,破口大骂,“该死该死该死!都怪那个贱人撺掇!” 林裴文发火,众人不敢说话。 孔群青假装受到惊吓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实则冷静地观察四周。 这一屋子有六七个人,武功都不差,但薛婧武功高强,身边精兵无数,定能拿下。 他暗中摸摸袖子,稀碎香珠撒到地上,往里埋一埋。 黑衣人们正在交换消息,一人安抚道:“贵君无怒,我们即刻离开。” “给本宫密信!”林裴文精神涣散,根本听不进去,发疯似的抓住黑衣人的衣领,“本宫要写书给周迢!” 黑衣人惊慌失措:“贵君,文王已经被陛下罢免王位,几日前方在燕太傅的帮助下逃离临渊,如今正快马加鞭赶到奚琴,您这信怕送不过去啊,不如先跟我们一起去奚琴。” “什么?”林裴文不敢置信,他攥住黑衣人的手发抖,“怎么会!周迢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如何就暴露了!” 黑衣人瑟瑟发抖:“是,是因为文王掳走了静凡大师……” 孔群青默默看着林裴文。 只见他趑趄了一下,身子磕到掀翻的桌子上,一屁股跌下去。他也没喊疼,一会无措地盯着地面,一会儿又骤然仰天大笑,继而又愤恨地摔了好几个板凳:“又是他,是那个贱人!从他去临渊开始一切都变了!本宫知道他是谁,本宫知道他是谁!快,给本宫纸笔!” 黑衣人潜意识里不敢反抗,忙递上密信用的纸笔。 一黑衣人依言吹一声口哨,召唤跟随他们的信鸽。 “这一切,说不定都是阴谋……是那个和尚的阴谋!” 林裴文咬着笔,嘴里神经兮兮得念叨着,洋洋洒洒写下两行字:“临渊总有人能治他,总有……” 他把纸吹吹干,非常仔细得从上到下阅读了好几遍。 整个屋子除了他都很紧张,孔群青看得出来,大家都怕薛婧等人突然赶到,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微微梗直脖子,可惜看不清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林裴文把纸团成小圆管,插入信鸽的脚边放飞。 信鸽扑腾几下翅膀,飞入慢慢无边的夜色。 突然,林裴文转头,双目瞪如鸡蛋。他撒腿跑过来,用力抓住孔群青的头发。 “你身上为什么有静神香?你身上为什么有这种味道!” 大家都觉得林裴文疯了,一黑衣女子赶忙上前拉住他:“贵君,这位是太傅的线人。” “他不是,他是那贱人的人!” 撕扯间,孔群青奋力挣扎,衣领被撕了个稀巴烂,头发也被林裴文狠狠扯住。林裴文被啃得崎岖的指甲挥舞间刮花了他的脸,登时皮开肉绽。 他捂住自己鲜血淋淋的腮帮子,抓住一把土就往林裴文脸上洒:“你这个疯子!” 林裴文冲他直喊“贱人”。 黑衣人们赶紧上前制止:“贵君,贵君!” 霎时间,林裴文忽然拔出黑衣人的剑就要往孔群青刺。 孔群青躲闪不及,眼看剑影逼近。 咻咻咻! 如蝗箭簇从林裴文所靠的窗户□□进来,顷刻间刺穿林裴文的胸膛。 溪流一样的血从林裴文的胸口、肩膀、四肢喷出来,骇得众人一愣。 孔群青一个退步滑到墙边,当即用衣角捂住口鼻,随后毒箭如雨,烟弹一个接一个抛进来,将屋内人射死一大片。 两个刺客逃过一劫,想从另一边破窗而逃。 薛婧健壮的身躯霎时闯入,刀光剑影间,金石之声肆起。 尘烟四散,一有力的臂膀当即把孔群青搀扶起来挡在身后。 她长刀归鞘,一脚踹向刺客的腮帮子,踢出一枚毒药来: “陛下有令,若贵君出逃,杀无赦。” * 慈悲寺背靠保山,保山往西有一孝贤山脉。 早有传言,孝贤山脉一带藏匿众多土匪,险象环生,若有富人或商队经过此处,无一幸免。 如今月上高头,暮野四合,天高地迥间,山脉上点点星火,孝贤土匪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 静凡大师是被“请”上孝贤寨的。 他一路无奈回礼,想到早年跟随莲池大师、悟善住持游走四方,布施众人。且孝贤山脉离保山颇近,偶尔也有土匪打扮成平民往慈悲寺听大师讲经。 任凭孝贤寨中众人个个手拿武器匆匆布置机关,一副即将大战的紧张模样,一见到静凡大师,纷纷笑着行礼。 静凡大师双手合十,捻着水玉数珠,榻上台阶。 寨门四维布满机关铁索,他从小门而入,曲径通幽后霍然开朗。寨中众人一见大师,忙拿着各色武器冲上来作欢迎状,铁刃袭人。 紧张的气氛弥漫整个孝贤寨,孙小狐边大步走边拍胸脯吹牛:“老娘当时,守着咱们的密道,突然听到有响声,竟然有一个漂亮女人掳着一个漂亮和尚躲进来了!老娘定睛一看,那不是慈悲寺的静凡大师吗!我们全寨都可稀罕静凡大师,可稀罕听大师念经了。大师又是高僧,怎么可能不在慈悲寺!那女人武功高强,一定是跑到慈悲寺偷和尚去,把大师掳了!” -- 第93页 她说得有模有样,寨中土匪边打磨兵器边听得入迷,信以为真,纷纷附和。 静凡大师额头上青筋一根一根爆出来,根本有理说不清。 “结果那漂亮女人出去和人打起来了,老娘就猜到,肯定是两方人马在抢静凡大师,你们说,这世道得多乱啊,大家竟然沦落到抢和尚的地步!”孙小狐“啧啧”几声,又赶紧回头,“大师我不是说您不好啊,是那群女人太猖狂!” 大伙纷纷附和:“猖狂!” 有人就问啊:“然后呢?” “然后老娘就一个手刀下去打晕大师,英雄救美,救下大师,顺便堵住了咱们的密道,赶紧的,通报一声,我孙小狐救下静凡大师回来了,七号密道不得用了!” 众人又是喝彩又是拍手的,簇拥着带静凡大师进山寨。 一路走来,无数人放下手里的活,慕名来与大师握手。 静凡大师的笑意冷冷的,手都要握秃噜了。 山寨灯火通明,各方匆碌,仿佛有大战一触即发,整座山在震天的鼓声中摇撼。 除开武夫,一路上,竟有不少书生模样的人与静凡大师攀谈,个个谈吐不凡,气质文弱。 静凡大师眉头蹙起,心道这孝贤寨可真是卧虎藏龙,不知山寨寨主是何名头? 他如今只身一人,自醒来后多方解释,孙小狐也不愿放他回去,他一路跟上山寨,如今一看,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 “要打仗了,敌人从南面来,所以不能把大师留在南面,必定会被恶人抓住。大师翻过这个山头,从寨主的密道往北走,应该能逃离,”孙小狐走的飞快,还不忘回头解释道,“可惜,不能带大师领略这孝贤寨了,指不定明儿起,就没有孝贤寨了。” 静凡大师沉默不语。 二人来到一占地面积颇广的木屋边。 孙小狐跪在门口大喊:“寨主,我把静凡大师带上来了。” 静凡心生警惕,心道此番他被孙小狐打晕带上山寨,没能留下线索,不知周窈还找不找得到他。 在周窈找到他之前,他最好不要有危险的行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着朴素长衣的男子悄悄打开门,朝静凡友好一笑:“大师快请进。” 男子身形娇小,比之静凡矮了一个半头。 他带静凡进屋。 屋内灯光融融,只有淡淡的木头香气。 正厅中央挂有一副精美的江山社稷图,工笔精细,用色考究,静凡一眼便认出此画乃谢家王朝宫廷画师沈乐清的绝笔。当年谢皇给出一个月的时限,让他完成这幅禾单江山图,谁知一个月未到,谢家王朝就倒了。 桌子是平常的檀木桌,但桌上花瓶,乃宫内绝品,非常人所有,除非陛下御赐。 小屋华美,气氛却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珠帘玉翠叮铃,一中年女子板着脸背着手走进来:“大师,久仰大名。” 静凡回过头,那人骤然一愣: “六皇子?!” 太久没有人叫他六皇子了,哪怕他身在皇宫,也没几个人把他当成皇子。 静凡突然间慌神,想到那些个黑暗岁月,自嘲一笑:“阿弥陀佛,贫僧早已不是什么六皇子。” 女子恍惚了一阵,她脚步乱颤,好在有夫君搀扶,方静静坐下:“没想到……大师竟是故人,只可惜如今局势紧张,不能和大师叙旧了。” 静凡见对方是个好相与的,便放下一点戒心:“从何说起?” “昌城太守与我向来不合,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疯,扬言要踏平我孝贤寨,如今正举兵赶来,半个时辰内定会攻上来,若大师留在南面,定会被抓走。她为人放荡……大师一届男子,恐怕受苦。” 静凡无奈,心想周窈知不知道这件事。昌城太守突然嚣张举兵,定不是受临渊指示,擅自动用兵权,一定收到了文王要反的消息,按捺不住了。 说及此,中年女子又不禁感叹起来:“哎,十年前,宫中大办寿辰,我有幸受邀上临风台,望见殿下一面。那时殿下唯十岁,瘦瘦小小,面庞却似如今这般光华无两,我记忆犹新啊。” “阁下是?”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世道无常,奸人当道,忠臣义士无门,纷纷投入土匪窝……吾乃祈雪,周嘉上位后,我与秦太保、燕太傅不合,备受小人掣肘,一气之下罢官,来这山上当起土匪来,日子也算逍遥。” 饶是年幼一直在深宫,静凡也听说过祈雪的名讳,她乃禾单第一清官,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只可惜…… 他眉头微皱:“孝贤山寨中,具是如祁大人一般的人?” 祈雪豪放大笑:“志气不投,如何相与?” 谈话间,山寨外的擂鼓突然再次敲响,孙小狐又在门外嘶吼:“寨主!南面的官兵打上来了!” 祈雪拍案而起:“大师来的不巧,今夜我孝贤山寨正是最后关头,无暇招待,但屋中有一密道,能助大师全身而退,只是……在下厚颜无耻,有一不情之请。” “阿弥陀佛,施主但说无妨。” “若有万一,我的夫儿,还请大师尽力相互。”祈雪朝静凡大师郑重行礼。 说罢,静凡记忆中分明是文弱书生的祈雪倏然扛起门边的长杆大刀,踹开房门去:“寨众们,今日,我们就与那秦狗贼拼个你死我活!” -- 第94页 秦狗贼?莫非是秦太保?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周窈如今在此,助祁大人一臂之力,岂不得了一众忠臣义士? 思及此,静凡又着急起来。 “都怪小孙,没什么脑子,把大师卷进来了,大师快走!”祁大人的夫郎掩面哭泣,赶紧拖开一张床,拽住静凡让他入密道。 密道尽是污泥,蹭的静凡大师一脸污渍。 他强行按压住心头的烦躁爬下去。 密道深处有两个男孩正等着,年纪均尚小,他们一见到祁家夫君百年纷纷叫爹,扑过来一个个要抱。 “乖。”祁家夫君柔声安慰,示意静凡跟着他快走。 密道狭窄逼仄且分叉众多,静凡只能摸黑摸顺着墙壁跟在端烛台的祁家夫郎身后,像是从泥水里淌过去似的。 静凡大师抹去一脸的污渍,搀住一个小男孩,走了将近两盏茶的功夫。 闷热湿润的空气渐渐浑浊,几人微微喘气,呼吸难免困难,呼吸声在密道中回荡,偶尔还能听见马蹄踏顶的声音。 领头的祁家夫君突然停住,举高蜡烛像在找什么。 他突然停下来:“这儿,还请大师帮忙。” 意识到这是一块大石,静凡忙过去举手顶力推开,石头太高,偶尔还要跳一下方能使力。 咯嘣一声,头顶洒下一泓月光。 祁家夫君熟稔地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上去,随后让静凡大师先行。 静凡大师费力扒住洞口爬上来,抬头远眺,不远处的山上火势如龙,整座孝贤山脉沸腾如汤。 喊打喊杀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近在咫尺。 她们打到这里来了。 祁家夫君用密道周边的石头堵住来路,用一个石块做垫脚石,熟稔得扒住洞口。 轰隆! 孝贤寨门口似乎有火药被炸开,整个山脉为之一颤。 祁家夫君用来垫脚的石头陡然滑开,没入小腿深的泥淖中,再寻不得。 个子过于娇小的祁家夫君一时无措,静凡扒住洞口,伸手要拉祁家夫君,谁知大家手和衣服都是泥巴太粘滑,根本抓不住。 哗啦,袖子里的水玉串滑出来,静凡赶忙拽住。 祁家夫君手一捞,抓住那串水玉。 静凡迟疑一瞬,咬咬牙,轻声道:“施主抓住!” 身后的小孩子们见势陡然抽泣起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官兵的咆哮:“谁在那!” 快! 静凡无声地催促,祁家夫君一手拽住水玉数珠,一手拼命往上够洞口。 大师咬住后槽牙,使力,瘦削小臂上的肌肉紧绷,另一只手尝试去拽祁家夫君的手腕,谁知几次三番都被滑开。 孩子们也哭着抓住大师的手腕帮忙拉。 官兵密集的跑步声渐行渐近。 快啊! 祁家夫君绷得一头冷汗,闷哼一声,终于扒上洞口。 刺啦。 静凡心弦一颤。 哗啦啦。 地血紫的水玉如雨,陡然全盘落索,在静谧的月光下发出清透的紫光。 静凡胸口一阵揪痛似的发疼,他当即去抓,只捞回几颗,其余咚咚咚落入密道的泥淖中,缓缓下沉,再不见踪影。 大师瞳孔骤缩,当即便要跳下去捞。 祁家夫君好不容易爬上来,忙拽住他:“大师作甚,还不快走!” “谁!”一官兵大步流星冲出灌木丛,提剑就要砍。 “大师!” 剑风触及大师颈脖的一刹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树上落下来,一剑封喉。 血珠四溅,吓得男人们不敢做声。 薛家军随即全队迎上,杀这些官兵如砍泥。 “静凡。”周窈一头狼狈,臂膀上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他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小手紧张地帮他摸清脸上的泥垢,“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一个没注意又把你弄丢……” “数珠……”他打断周窈的话,眸里擒着水色,摊开颤抖的手,手心里只剩五颗珠子。 周窈看清他手里的珠子,这才松一口气。 珠子算什么,再买就是了,人没事就好。 啪嗒,啪嗒。 有水珠落在周窈手上。 周窈还以为下雨了,抬头,一脸笑意僵在脸上。 第43章 是不是你们这群狗官仗势欺人弄哭了大师! 岂有此理! 周窈当即气上当头, 下令道:“活捉她们!一个也别放过!” 狗官用钱养的官兵平日里吃香喝辣油水多,系统训练极少,只知仗势欺人, 用人数压制地方山寨, 如今一对上薛家军此等万里挑一的精兵, 交第一手便知打不过,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更有甚者当即下跪,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我也是被李大人逼迫的……” 管你什么李大人张大人, 陛下面前都得跪。 薛家军气势如虹,三七二十一统统抓起来捆了个结实。 大师一身泥水, 周窈匆匆脱下外裳给大师换上, 撸起中衣的袖子露出洁白的藕臂, 把裙子卷一卷利索地系在腿上,二话不说跳下密道。 “施主!” 静凡大师拎着周窈被树枝刮出许多划痕的衣服, 忙探头去看。 周窈正小心翼翼得弯腰, 不让受伤的臂膀沾到泥水,手伸进污秽的泥淖左右划拉,一颗一颗、认认真真地踅摸水玉。 -- 第95页 大师绞住衣裳, 握住水玉的手指蜷了蜷, 心神荡荡悠悠。 祁家夫郎护住身后的孩子们,看那群薛家军把官兵一个一个打晕堆在一起, 瑟瑟发抖:“大师,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静凡双手合什:“此乃陛下亲兵,薛家军。” “哇,陛下亲兵?”年纪最小的男孩子发出惊叹的声音,“那陛下在哪呀?” 祁家夫郎立即呵住他:“嘘……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 静凡笑着摇摇头,当即褪下身上沾满泥的海青, 套上周窈鹅黄色的外衫。 外衫轻盈,还暖暖的,柔和至极,正如她的人。 小孩子好奇心太胜,嘘声又问:“陛下在哪啊……” “找到了!” 周窈扑腾一声从密道里翻出来,一身泥巴,染成花脸,像女娲刚捏出来的新鲜泥人。 捧起十几颗沾满泥巴的、很显然是从犄角旮旯里抠到的水玉,她朝静凡粲然一笑:“别不开心了,回去帮你洗干净,重新串好,嗯?” 拨开云雾见明月般,静凡忍俊不禁,嗤笑出来。 薛家军是一群有血性的女子,她们热爱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为国为君更为民。如今,陛下旨意,捉拿狗官兵,她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打得畅快淋漓,杀红了眼。 “冲啊!”一薛家军高吼,众士兵哇呀呀冲上山坡,直接加入孝贤寨和官兵之间的厮杀,打成一片。 孝贤寨如鱼得水,原本拼个你死我活的士气大涨,变得势如破竹,归之如流。 “施主,”静凡大师毫不嫌弃地接过水玉,“帮一帮孝贤寨,有益。” “好。”周窈不假思索答应下来,她抽出手帕,帮大师把水玉包好,安排几个士兵保护大师和祁家夫儿,随手捞起地上的长剑。 热浪肆意如业火地狱,孝贤寨上,祈雪与官军在火光中厮杀一片。 她满身是血,抱着必死的决心为山寨最后一战。 对方人多势众,一领军人忽甩起□□刺向她的肩膀,她猛地翻滚几圈堪堪躲过,又被箭雨拦在路中。 今日,难道要死在贪官污吏手下。 大女子不得保家卫国,却在此牺牲,实乃人生之大憾! 头顶猝然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金石之声。 呛啷! 周窈横剑而下,堪堪来得及挡住,旋即长剑在手中打了个挺,用剑身缠上对方的枪头,用力嘎拉拉一卷。 哐当,枪头被搅断,飞出身外。 周窈兔起鹘落般,剑刃随着她轻盈的动作上挑,直将面前之人劈开。 “好功夫!”祈雪艰难站起来大声赞叹,拉住周窈,“妹子,背后就交给你了!” 陛下亲至,太久没有回到战场、老是被江湖高手打得一地鸡毛的薛家军趁机杀了个痛快,个个超常发挥,信心大增。 周窈抹去脸上的热血大喊:“贪官污吏一个也别放过!” 执行正义,薛家军士气大增。 不消半个时辰,将近一千的官兵被杀的被杀,被活捉的被活捉,统统用麻绳捆起来叠高高似的累成一座小山。 周窈揪住为首的李大人,把她往祈雪面前一甩。 李大人吓得屁滚尿流:“你们放肆!” 祈雪站在高岗上,一脚踩上李大人的狗头,仰天大笑:“四海波振而冰泮,五岳尘飞而土崩!今日有义士相助,实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天要亡奸佞之徒!” 孝贤寨众人齐声高喊:“灭奸佞!灭奸佞!” 喊完号子,祈雪拽住周窈:“是这位英雄帮了我们孝贤寨!救命之恩胜再造,我孝贤斋日后定为诸位义士上刀山,下火海!” 她向来欣赏才人,不等周窈收剑便猛拍周窈的背:“这位妹子,你若不弃,我愿与你结为姐妹,你我将来共谋大事!” 孙小狐可会看人颜色,赶紧顺势端上两碗酒:“喝!” 盛情难却,周窈接过酒碗,笑道:“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祈雪大喜,一掀衣摆,酒洒碗沿,“好!喝!” 薛家军为如此热闹的场面所动容,纷纷举起酒碗,大口喝酒。 祁家夫君带着孩子们,和静凡大师这才走上山头,望见大家都平平安安生龙活虎,不禁喜上眉梢,热泪盈眶。 啪!祈雪气头一上来,胸口蹿起一腔火烧火燎的义气,她奋力摔碗,指着天心月圆:“姐妹,你我相识便同抗奸臣,不如留下,在我孝贤寨中,不奉周家正朔,岂不快哉!” 噗…… 薛家军酒喝到一半喷满地,咳嗽的咳嗽,捶胸的捶胸。 周窈差点被呛死。 对不起,别骂了,她替原主道歉。 作壁上观的静凡大师这时方走上来,笑道:“阿弥陀佛,祁大人借一步说话。” 祈雪大放情怀,和周窈又是勾肩又是搭背,把周窈带到自己的房子,贤妹二字都喊上了。 众人进屋,祁家夫君还赞叹周窈武功高强救了他们和大师。 祈雪听罢,越发觉得周窈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心头轰轰着火,极力规劝:“孝贤寨具是志同道合之人,大家受奸人所害,不得已方藏匿于此。如今陛下昏庸无道,流连后宫,林相国、秦太保燕太傅只手遮天。我等要么被嫁祸,要么势单力薄,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无力扶大厦之将倾。早晚会有人举勤王之师,废昏立明,贤妹是聪明人,不心动吗?” -- 第96页 周窈淡淡“唔”了一声,尴尬地拍拍大腿:“文王可能会举兵罢,莫非姐姐要跟文王?” “贤妹此言差矣,”祈雪嗤之以鼻,“文王那种货色,最多只是出头的椽子,必定先烂。我们哪里瞧得上她。贤妹统领的一队人马乃精兵,贤妹定然是有权有势之人,难道没这心思?你我在孝贤寨没那么多条框讲究,也没人能管,但说无妨!” “呃……”周窈剐蹭剐蹭脸上干掉的泥巴,“我确实心有计划,若姐姐愿意,或可共谋,只是,贤妹所在,与姐姐所在相左。” 静凡大师接过祁家夫君端来的水盆,拧干净面巾,要亲自为周窈擦脸。 周窈受宠若惊,赶紧接过来自己擦擦。 大师又拿来一条面巾,给她擦手。 祈雪看看静凡大师,看看周窈,疑惑得紧:“贤妹自有贤妹的道理,但说无妨。”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 祈雪以为她有什么特别的志向,忙激动地抬手:“请。” 她一本正经道:“我就是姐姐口中昏庸无道的……周窈。” 祈雪舌头猛然僵直,一口茶从嘴角涌出来,彻底蒙圈。 她甚至怀疑世上是不是有两个周窈。 她曾见过周窈那孩子,记忆中的小女孩一身戾气,整日木着脸,精神不济,常常用鼻孔看人,任谁也不放在眼里。 眼前这位……明眸皓齿,双目温润清澈,笑意盈盈,活脱脱一太阳花。 思想挣扎过半,祈雪这才长长“奥~”了一声:“那外面那些是……” “薛家军。”周窈回说。 薛家军? 祈雪大脑又一次宕机。 薛家满门忠烈不假,但向来不被朝廷重用,他们木鱼脑袋,政治手腕太低,很容易被死敌背后捅刀子,哪怕功勋卓著,也只是被常年发配塞外征战,或是在宫中干一些守卫之类的职务,是百姓心中的英雄,权势眼里的狗。 更何况,周窈上位后,薛家军都不知道被秦太傅党人挤兑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头去了。 周窈清清嗓子:“此事说来话长。” 她开始胡诌,诌自己因突然有一天良心发现,舍弃三千佳丽去慈悲寺学习,发现民生疾苦,幡然醒悟。 祈雪听得一愣一愣的,本来不信。 但她又看到站在周窈身边的静凡,前朝六皇子,望着周窈的眼神中,尽是华枝春满。 据她所知,当年国破,临渊皇城被周嘉铁蹄踏平,跟随周嘉第一个冲入皇宫的便是周窈,当年六皇子逃离皇城,应该知道此事才对…… 若六皇子有心,她俩不应该是死敌? 这其中弯弯绕,祈雪完全想不明白。 莫非,周窈当真向好? “贤妹方才说到文王?” “嗯啊,”周窈保持一颗平常心说到,“我本来抓到她还剥夺了王位,结果没想到她与秦太傅有勾结,押送回临渊后被她跑了。” “……”祈雪震撼得战术后仰,三层下巴都被挤出来了。 周窈短短一句话信息量过大,让她一时咂摸不尽。 她的天都塌下来,仿佛过往听到的、以为的都是虚假,自己一直活在陛下是昏君的幻境中。 祈雪大受震撼,暂时放弃思考,尴尬地摸摸鼻子,话都说不利索了:“要不……贤妹在此小居……明,明日我们再送贤妹出山。” 烛火挑挞,照亮周窈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从怀里掏出一枚金令:“祁大人虽离朝堂已久,但名声在外,朕学习时,也经常听到祁大人早年治理一方的经典案例。祁大人与朕在孝贤寨结为义姐妹,若祁大人愿意,可助朕一臂之力,朕也愿为孝贤寨的各位,投出橄榄枝。” 祈雪受宠若惊,一时没能缓过神来,瞪着那枚金令发呆。 她从周嘉上位以后,就没见到过金令了!! 周窈竟然要诏安她,不对,是诏安整个山寨! “好……好……”她颤抖着接过,摩挲,仿若进入无人之境。 祁家夫君恭敬地给周窈等人安排屋子。 周窈远远望见在道上蹦跶的孙小狐,恨不得抄起鞋子扔她脑袋:就你拐走大师,你好大的胆子! 但她忍住了,用眼神把她刮成片。 想大师刚被带走后,她和薛家军马不停蹄打听寻找,赶巧看见几队官兵朝孝贤寨分头进发,说要去讨贼。 其中一队为首的女子极其嚣张,大骂周窈等人是挡道的狗赶紧滚,要不然就拿她们祭天。 周窈一看那家伙就不是个东西,直接抓来,连打是踹,问出山上有个孝贤寨,具是草寇强梁之流。山寨密道众多,今天好不容易才堵住这帮贼人的路。 周窈寻思,山脚的山洞会不会也是孝贤寨的密道?当即和薛家军绕道,从侧面取道,暗中观察,谁知半路听到有人欺负弱小,赶紧来救,恰巧救下静凡大师。 静凡大师没事就好,其他都是后话。 她长舒一口气。 孝贤寨的人们把酒言欢,欢声笑语不绝入耳。 祁家夫君把周窈带到房子前,欠身而退。 周窈转身朝静凡大师道别:“今夜变数太多,明日还要赶路,大师早点休息。” 静凡喉头一跳,骤然喊住她:“施主,没有佛珠,贫僧睡不着。” 第44章 静凡大师睡不着怎么办, 哄呗。 -- 第97页 周窈洗漱毕,只能硬着头皮踏着月光敲响大师的房门,去给大师串珠子。 大师为何不自己串? 她不明白, 她也不敢问, 问多了就怕大师生气。 大师的禅机岂是你个凡人能猜到的? 周窈念句阿弥陀佛, 攥着大师送的莲子数珠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像个假比丘尼。 大师打开门,芝兰玉树般身姿高彻。 “贫僧等很久了, 施主请进。” 这话本身就让人遐想…… 周窈边想边跨进门,猛然一顿, 赶紧闷头转身。 嘭! 静凡眼疾手快阖上门, 闪到周窈面前:“施主为何要躲贫僧?” 整个房间香气清冽, 精心熏过似的。一件与月色相衬的里着衣轻轻挂在大师肩膀上,他仿若行走的衣架子, 矜贵又脆弱。 瘦削的锁骨在隐秘的衣领处若隐若现, 每呼吸一下,胸膛均会微微起伏,喉结时不时会偷偷上下跳动。 周窈觉得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她支支吾吾, 像被抽去主心骨:“啊,嗯……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没带绳子。” “无妨, ”他低低地轻笑一声,眼神若濛濛春雨,“贫僧准备好绳子了。” 他手放在身后轻轻一扣。 周窈听到啪嗒一声。 什么情况啊。 你锁什么门啊! 她大脑嗡的一声颤。 大师踏着月光,单腿盘坐到床上,抽出一根细绳:“施主还不快来帮贫僧串数珠。” 周窈在心里狂念唵嘛呢叭咪哞,念得额头冒汗。 她在心里狂摇自己肩膀:你想多了, 大师只是请你串珠子,串!珠!子! 深吸一口气,周窈站过去,接过洗净的水玉与细绳。 清凌凌的月光照亮一半屋子,更添氤氲。 周窈一手汗,手抖如筛糠。绳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老是撞上珠子弯折,怎么也穿不进去。 她摸一把裤脚擦擦手汗,瑟瑟问:“点个灯吧,这么暗,我看不见。” 大师轻轻叹口气,猝然拽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前一拉。 周窈的灵魂在躯干里狂抖,噗通坐到他身边。 他手把手帮她串进第一个水玉,额头偏生贴得近,扫过她额前的绒绒碎发:“施主心不静,连珠子都串不好。” 她何止不静,她整个裂开。 周窈把绳子和水玉塞给他,屁股一挪:“既如此,大师自己串便是,何苦叫我来。” 静凡水眸微敛,霎时颓了几分:“贫僧想戴施主串的。” 如果有镜子,周窈当下就是一颗熟透了的枣子。 串,给他串! 她把水玉和绳子抢过来,闷头唰唰唰,三下五除二给他一一串上,完了还要打个结,把绳结学着没入珠子内,以求不那么明显,大师推起来不膈应。 静凡静静凝望她认真又飞红的面颊,眸光泛起潋滟水色。 他的手悄悄放在她身后按在床单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红。 趁她不注意,他一点点贴近,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还有刚刚染上的静神香气,唇角不自觉勾起。 空气宁静,周遭唯有稀稀拉拉的虫叫声。屋内没有一丝烛光,皎皎月光撒在周窈的侧面,镀上一层银边。 静凡在心里一点一点描摹她娇美的模样,她骨子里透出的温柔,甚至是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全都都不愿放过。 夜月一帘幽梦,若十里柔情春风。 周窈被大师热切的视线盯得脸僵,闷头问:“大师看什么呢?” 他目光低低一坠,落在她的唇角:“水玉甚美。” 那你倒是看水玉啊。 周窈欲哭无泪。 把系好绳子的水玉拉了拉确认结实,周窈赶紧转移话题:“好了,伸手。” 静凡伸出手,温润的水玉串落在他手心,滚圆沁润。 他朝她莞尔,她回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排贝齿,两腮粉若桃:“睡吧,明儿我来接你。” 周窈兀自走到门边,想开门,埋头研究了好一会儿。 咯噔,咯噔咯噔。 空气一片静谧。 她不好意思得回头:“大师,这锁……怎么开啊?” 孝贤斋里鱼龙混杂,个个身怀绝技,有许多奇异机关也不足为奇。 大师迈着轻快的步子飘逸而来,檀香阵阵。 秋风刮过,大师的里着衣在她身后翻飞。 他倾身为她开锁,她心里咚咚咚咚,悄咪咪瞄大师。 大师的长睫毛筛出细碎的眸光,琼鼻坠痣,薄唇紧抿。奶白色的里着衣衣领因为倾身空空荡荡,仿若一层鼓起的帐篷,照在大师略显骨感的肩头,微显壁垒的靡艳胸膛…… 等等! 周窈瞳孔地震,慌乱收回视线。 噗通噗通噗通心在狂跳! 她陡然攥住大师的衣领,拉紧,往腰带上一塞,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咔嚓。 门开了。 “我走了!”周窈一个大跨步头也不回冲出去,脸红得滴血。 静凡倚着门框,直到看不见周窈慌乱的身影,潋滟的眸子微敛。他拽拽衣领,羞地如红石榴,却又飘过一丝淡淡的疏冷与失落。 周窈大步狂奔,心跳得要飞出来。 她刚刚都看到了什么! 她逃似的跑回屋,谁知迎面撞上一个女人。 -- 第98页 “哎哟!”她堪堪站稳,满脑子还是方才的场景。 罪过罪过!她窥探了静凡大师的……她是个罪人! “贤妹,你脸怎的如此红?” 原来是祈雪,她在屋内思索后想通了,正抱着一个箱子,往周窈的屋子走。 “没,没什么。”周窈闷头就要回屋,被祈雪一捞拽住衣领拖回来。 “贤妹,我有东西要给你。” 不能一会儿再说嘛! 周窈顶着一张熟透了的脸,像个被罚站的孩子垂头立正站好,头上直冒烟,脑子里都是大师的…… 祈雪一个人开始叨叨:“贤妹今日救我一命,我感激不尽,贤妹的提议,我会考虑。” 她从箱子里掏出一本册子,里面夹着许多书信与账目,“吾等都是被迫离开官场之人,手里多少有些罪证。我思来想去,也没什么能给贤妹的,这些东西烂在我们手里也没用,若贤妹真如自己所言,已然醒悟,那这些对贤妹,用处斐然。” 罪证。 周窈陡然立正,郑重借过沉甸甸的箱子,心头五味杂陈。 是,许琬琰只是万万个受害者中的一个,天下还有太多的孝贤寨。 她一秒正色:“祈姐若来临渊,妹妹定当亲迎。” 祈雪颇为欣赏地拍她的肩:“贤妹,我带了酒,我们进屋聊聊罢。” 二人单独于屋内畅聊一夜。 祈雪是当年的金科状元,又是口碑极佳的清官,手腕不见得多高,却是不可多得的诤臣。这几年被奸佞所害,祈雪也成长许多,看清这世道,知道在官场是不可能明哲保身的。 她把这些年在孝贤寨看到的听到的,所感所想,统统和周窈畅聊,顺便吐槽吐槽山下城镇里的官兵是如何欺男霸女,昌城李太守如何仗势欺人,如何和孝贤寨结的怨。 周窈人生经历不算丰富,但思想先进,很能和祈雪聊到一块去。 祈雪对周窈一见如故,直聊到天蒙蒙亮方走。 日上梢头母鸡鸣。 静凡大师手握水玉数珠,迈从容的步子而来。 所行之处,狂欢了一夜的寨中人睡得东倒西歪,薛家军也一个个排排睡在酒桌上,喊声震天不省人事。 就连被绑起来的官兵,也都头靠头睡在寨中大广场上。 偶有几个巡逻的寨众朝大师行礼,还有几个夫郎朝他递上绢花。 大师一路飘然而去,停留在周窈的小木屋前。 小木屋的门没关。 他推开门,闻见一夜未散的酒气。 把绢花当装饰插进花瓶,他环视一周,没见到有别人。 桌下放有一箱书卷,随意拿起一本翻看,都是足以抄家的犯罪记录。桌上两个酒杯东倒西歪,些许清酒洒落在地,桌上还有鞋印,可见昨夜是喝欢了。 缄默地放下书卷,他撩起帘子。 周窈侧睡着,睡得很沉,呼吸间有淡淡的酒气。 她嚅嗫着翻了个身,抓抓脸,红润的香腮如桃花:“祈姐……喝不下了……” 静凡轻笑。 睡梦中,周窈听到特意放轻的收拾东西的声音。 她一觉睡的时间不长,脑子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间,望见一颀长身影在屋子里抹桌子擦杯子,把房间收拾得整洁如一。 那人将一箱证物拍拍码好,将箱子扣紧,一丝不苟。 谁啊,是田螺姑娘吗? 周窈脑子一团浆糊一片空白。 那人转头,见她醒了,迈着飘逸俊朗的步伐走到她床边,琼林玉树,临风倜傥,旋即一阵轻檀香弥散开来。 他一手撑在她身旁,一手捏着那冰凉凉的水玉数珠,身子下压时,数珠触碰到周窈放在胸前的手腕,冰凉凉的。 薄唇上一片水色,二人的呼吸逐渐交缠,渐行渐近。 温润的气息陡然转向,打在她的耳边,像羽毛拂过她滚烫的耳垂:“施主,莫要赖床了,起来陪贫僧做早课可好。” 第45章 “我做我做!”周窈赶紧转头, 又是捂着脸又是捂耳朵,“我马上就起……真的……” 她一边捂脸还一边拉被子:“大师,大师……您稍微出去一下……我换个衣服……” “施主唤贫僧什么?” “静凡静凡!” 天可怜见, 周窈一早起来受到如此大的视觉冲击, 整个人躺在床上像一只弱小无力的小猫咪。 她捂着脸, 听到静凡大师轻轻笑了一声, 出门,关门, 赶紧鲤鱼打挺似的跳起来。 衣服呢衣服呢? 她速速脱下睡袍,秉着军训晨起的精神慌里慌张把衣服穿好, 生怕大师突然进屋。 等等, 她为什么要怀疑一个比丘会闯进屋看她换衣服呢? 事情变得奇怪了起来。 “大师我好了!” 周窈飞速穿戴好, 打开房门。 静凡大师上下端详她,突然一手捋住海青宽大的袖口, 一手抬起, 帮她扶正头顶歪七扭八的簪子。 檀香从袖子里飘荡出来,倾了周窈一身。 大师好香。 周窈老脸一红。 时光静静的,大师进屋趺坐在塌上, 默默念经。 周窈拿起箱子里的证物一个一个过, 将阵营分布统统记载下来,录成一张名单。 其中牵扯, 如蜘蛛网般拖一及十,掀起整个瓜田,周窈就像一只兴奋的猹,在瓜田里上蹿下跳。 -- 第99页 白日头渐长,周窈偶尔瞄一眼大师,大师如山岿然不动。 半趴着桌子撑住头, 周窈见他玉容俊秀,通身闲云散淡,气韵清华,念经声有涤荡人心般的圣洁,稀碎金光穿过镂花窗把他的眼睫点染成淡金色,难免心乱。 心乱,还挪不开视线。 倏然,大师眼睫微微一颤,掀起微澜。 周窈心跳陡然漏了半拍,速速把脸埋进证物中。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生因识有。灭从色除。理则顿悟。 慌乱地摸出那串莲子数珠,她死命念经,比比丘尼还比丘尼。 日上三竿,大家醒得差不多了。 薛家军整顿完毕来报,周窈带静凡大师与孝贤寨的人道别。 祈雪为周窈等人送行,腰间的金令熠熠闪光。 她递上一封书信给周窈:“若贤妹经过晏城,此信对贤妹有用。” 说罢,她面露异色,悄咪咪问:“贤妹,你与静凡大师……” “静凡大师是我的恩师,此去临渊,专为宫人讲经。” 祈雪若有所思得捏下巴,但她向来对这位一直被隐匿后宫的六皇子没什么了解,只听说谢皇把他用来…… 咳咳,算了,都是往事,还是别说了。 但她转念又想,传闻当今陛下大兴道教炼丹求飞升,与谢皇如出一辙,靠近六皇子是不是为了…… 她甩甩头: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孙小狐特意跑过来,送给静凡大师一束绢花:“大师一路平安!” 静凡大师额头上肉眼可见得跳出一根一根青筋,稳稳接过。 周窈不得劲,赶紧抢过花来,挥手道别:“好了好了,我们走啦,诸位有缘临渊再会!” 按照计划,若周窈与薛婧兵分两路,她们便改道往南,相约在晏城。 她们把昌城官兵留在原地,等薛琴来善后,带上小胳膊小肚子和薛家军,把昌城太守李大人给押走了。 一路上,周窈收到自小腿子发来的文章,具是许琬琰发奋从会试一路杀到殿试的小作文。周窈细细读来,只觉这文章写得如千里黄云、北风吹雁般,有苍茫浩渺之感,与多觉那卤蛋一样的面容完全对不上号。 周窈拿给静凡大师看,静凡大师接过时,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惹得她脸一红。 他并未注意到似的,静静观阅。 周窈独自对着车窗狂吹冷风:阿弥陀佛。 看闭,他勾唇笑道:“多觉从前的文章细水流长,温润尔雅,辞藻堆砌,多有无病呻吟之感,如今这篇,抨击上下,着实大胆。” “一月后便是殿试,我们得尽快赶到临渊。” 静凡大师合上文章,递还给她:“不急,陛下既取道晏城,应拜访晏家方是。” 周窈心想:晏家是书香世家,代代朝中为官,大多为中立派,且宴大人与宁大人交好,若此行能够亲自拜访晏家,收归人心,确实是一件好事。 她当即答应:“好。” 且说这日,晏家当家的本来在院中悠闲下棋,于如虹枫树下与宁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国事。 “老不死的,你说,这周家朝廷,是不是快姓燕了?” “嘘……啧,你这一步棋,忒差……” “再差也没你差……哎我说你怕什么,都到这岁数了,死在大街上都没人管你,周围又没人,皇帝也不可能突然到我家,干嘛不让我说。周窈没用,周迢更没用,四流人被三流人抓住,还和姓燕的奸诈小人跑了……宫里那位,怎么不跟着跑呢?” 宁大人摇摇头,捻起一颗白字:“我倒是疑惑,三流人为何要抓四流人?” 啪嗒啪嗒啪嗒,一小婢女气喘吁吁跑过来,汗流浃背:“大人,外头来了一对队薛家军,把昌城李太守压来了。” 昌城太守?那不是燕太傅手下的人么? 薛家军今年跟打了鸡血似的,不分阵营一连端了好几个窝点,连紫地都被闹得鸡犬不宁,到处树敌,到底想干啥? 晏当家的摆架子,挥袖道:“昌城距离晏城虽近,却非我的管辖地,让她们带去临渊,莫在晏城逗留。” 倏然,几个家丁从外冲入院子,一脸便秘似的望着晏大人。 两位大人齐齐抬头。 换上一身朱颜酡长裙的周窈朝她们笑得明丽,身后跟着一位面带梭帽,气质清华的僧人。 “二位大人架子好大,朕这个三流人不配见二位一流人是么。” 天塌了。 啥也管不着了。 晏大人是个梗性子,哪怕皇帝走到面前了,她心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也要梗着脖子行礼,不道歉:我说你是三流人,是因为你本来就不行,所以我说的没错! 宁大人则颇有眼色,忙三叩九拜认罪。 她时不时瞟那僧人一眼,觉得眼熟得很。 陛下亲至,晏大人只能硬头皮招待。 晏家客厅里,晏大人看似平静,心里慌得一批,端茶杯的手还在抖。 她连下辈子投什么胎都想好了,但就算死也要死地有气节。 宁大人是个在官场能一碗水端平的传奇人物。她笑眯眯瞧一眼周窈身边的僧人,试探道:“莫非,阁下是慈悲寺的静凡大师?” 大师微微颔首。 宁大人一副玩味的表情,饶有兴趣得望着他俩。 -- 第100页 晏大人就没这心情了,一口茶在嘴里含了半晌。 周窈也不绕弯子,直接丢出一个名单来:“二位大人做决定吧。” 就这简简单单八个字。 宁大人眉梢一挑,接过那名单细细看来:陛下的字原来是长这个挫样啊。 再看,宁大人眸子不期然瞪圆,认真拜读。晏大人侧身偷看,望着望着,和她互看一眼,看熊猫一样从头至踵凝视周窈。 周窈默不作声,端起茶杯细品,完了拿出莲子数珠,和静凡大师一起推。 画面非常和谐,而且奇妙。 宁大人问:“陛下这些时日,不在宫中,而在外搜集证据?” 周窈温温一笑:“大部分时候,朕都在慈悲寺吃斋念佛。” 吃斋? 念佛? 周窈? 向来处变不惊的宁大人拿着名单的手狠狠一颤,名单差点掉地。 晏大人一副深信周窈在骗她的模样。 周窈意味深长道:“宁大人与晏大人,上一本奏折上书李家世女在晏城欺女霸男,朕已批完,可能还没送到两位大人手里罢,隔日不如撞日,今日,便顺道将那李家世女拿下吧。恰巧朕手里抓了个李大人,让亲戚俩做个伴。” 奏折都得从周窈手里传回临渊,再从临渊传回各位大人手里,并非当日即达,总有时差。 但宁大人惊讶的不是周窈要惩治李家世女,而是周窈竟然看她的奏折! 八年来,所有奏折都经过三位肱骨之手,偶尔还要经过太君,无一日有变,单纯是周窈最初不想批改引出的祸端。 如今怎的…… 宁大人不敢问,晏大人问了:“陛下亲自批阅奏折?” 周窈问:“晏大人有何指教?” 晏大人不敢,晏大人摸摸鼻子,开始仰头数房梁:嘿你瞧这房子,建得真结实。 宁大人笑道:“李家世女如今正在醉红楼,陛下要如何拿她?” 听罢,周窈拍拍衣袂站起来,说走就走:“生拿。” 李家两只脚各踏秦太保和燕太傅的贼船,背后还和林相国说悄悄话,可谓十足的墙头草。 李家世女的头衔,还是在某日春节,送了原主十七、八个美艳男子逗得原主高兴随口封赏的,毫无含金量。 周窈携众去醉红楼,宁大人晏大人猫着腰跟在后面看热闹。 晏大人:“陛下怎可能真的收拾李世女,一定只是做做样子。” 宁大人喃喃:“陛下竟然为静凡大师买香料。” 宁大人一脸震惊:“陛下买花了!” 晏大人:???? 繁花街市上,周窈红着脸,花大价钱买下摊贩桌上满满一束的栀子花,还挑三拣四重新包了一束最盛然的,献佛似得递给身边的静凡大师。 静凡大师带着梭帽,风微微一吹,能瞧清他上扬的唇角。 宁大人倒吸一口气:“要变天了。” 直女中的战斗机晏大人看不懂啊:“从何说起?” “你道陛下最宠哪位君郎。” 晏大人不假思索道:“后宫除开林贵君,唯有夏宫君一人罢了。” “林贵君受宠只因权势,夏宫君受宠因纯真体贴,但陛下最多多翻翻牌子多赏点东西,每日还不是摆着一张臭脸。” 晏大人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你什么意思?” 宁大人笑了:“你是来看陛下收拾李世女,我是来看圣僧渡天子。” 第46章 照顾到静凡大师的情绪, 周窈让静凡大师在醉红楼隔壁的茶楼等候,自己带人直接入醉红楼拿人。 晏大人气血上头,满脑子都想跟过去看看周窈是怎么揍李世女的。 宁大人却笑着拉住她, 一把她拽进茶楼。 “老不死的你干嘛!”晏大人像一只被拎住后脖子的猫, 拼命挣扎, “我要看那李家小兔崽子被揍!” 二人入茶楼, 坐到静凡大师对面。 宁大人笑意盈盈:“大师,如何看待陛下。” 晏大人屁股直扭, 她不情不愿趴着美人靠,抻头往醉红楼望, 楼内一片安静, 她满脑子就想看看李世女被揍成什么猪样了, 对和尚一点兴趣也无。 静凡大师淡淡一笑:“贫僧对陛下的看法,与祁大人对陛下的看法如一。” “祁大人?”宁大人陡然敛起笑容, 正色望他, “哪个祁大人。” 晏大人猝然正色,乖乖坐回来,一秒变严肃:“大师此言何意?” “阿弥陀佛, 二位都是谢朝老臣, 与祁大人乃忘年之交。”静凡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二位看了便知。” 宁大人狐疑地接过信件,拆开。 信内之字,苍劲有力,熟悉的语调扑面而来。 “老友见字如见吾: 翠屏山顶结拜至今已数十年,昔日豪言壮语,入朝后审慎筹划, 稳步进取,各占鳌头,风头无两。谁知中原板荡,奸人挑拨,先皇宁枉勿纵,广为株连。吾等至今未能回归朝廷,居于孝贤山脉,春去秋来,心甚郁结。 不想上亲至,仗义救孝贤寨于水火,恩情难忘。与上彻夜谈江山百代,百姓疾苦,方知上之忧心、上之体恤、上之身艰。 后宫奸人与朝中势力勾嵌,阴谋阳谋,无恶不作,非上一人可敌。 上言:‘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吾甚唏嘘。岂非名应图谶之时,岂非诸公翻云覆手之日?经天纬地、济世安民,乃诸公毕生志愿。 -- 第101页 吾愿重拾官帽,与上共进退,虚生无愧。” 楼下突然传来百姓的惊呼,李世女被周窈揪住耳朵扔出来,哭得嗷嗷直叫。然就是此等刺激的场面,也再抢不走晏大人的注意力。 她直勾勾盯着书信,又想笑又想哭:“阿雪果真还是心有不甘。” 宁大人把书信递给晏大人,给她好好端详品味。她深呼吸,饮一杯清茶,目光复杂得凝视静凡大师,手指在茶杯边缘不停摩挲:“殿……大师追随周窈,又是图什么?” 静凡大师如扇的睫毛微颤:“渡百姓,渡陛下,渡贫僧。陛下从前却有不足……” 他转头望向美人靠下,周窈当众派人把被揍的李世女捞走,拍拍手,朝她嬉笑招手,眼梢笑成新月的模样。 “但陛下如今,早已脱胎换骨。禾单的百姓、江山,交于如今的陛下,贫僧放心。” 宁大人一梗:“大师可知……陛下崇信道教……大师非常人,若被陛下知晓……” 静凡大师笑着摇头,打断她的话:“不,大人错了,陛下什么教都不信。” 怎可能。 “大师莫要被欺骗啊!” 宁大人觉得静凡大师是被周窈蛊住了,周窈这几年分明大兴道教,追求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练的丹药吃死了十几个大臣,此事她至今历历在目。 莫非,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楼下一阵狂热骚动,无数凑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 周窈笑道:“晏大人与宁大人乃清官,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百姓们纷纷应和,直夸晏大人宁大人是百年难得的清官。 茶楼上方才还在心里吐槽周窈的宁大人老脸一红,直挠鬓角:陛下夸她是清官?奇也怪哉。以前陛下明明看她与晏大人最是不爽,处处刁难。 晏大人不好意思地朝楼下招手。 咚咚咚,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周窈处理完李世女,迈着轻盈的脚步上楼,递给大师一精致的盒子。 静凡大师莞尔,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上等檀香。 周窈料到静凡大师与二位大人谈得差不多了,压低声音道:“二位大人如今还在朝,自是不愿被时代的潮流淹没,既如此,二位得赶上风口浪尖才行,否则大人以为这长夜安隐,恐怕并无饶盖吧。” 听听! 这是周窈能说出来的话么? 宁大人惊为天人,瓷杯在手里咔吧一声。 从前那个连眼神都不愿给她们的陛下,那个只知道在云华宫里放床的陛下,竟然引经据典得说出一句很有道理、很有禅意的话,真真是…… 宁大人呼吸急促,一时无以言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周窈哈哈笑道:“都是大师教得好。” 当夜,众人在晏府住下。 翌日一早,周窈早起陪着大师做早课。在院子里听大师念经,听得头一点一点。 一小家丁传话,说薛家姐妹已汇合,今日便到晏城。 薛婧到达后,向周窈汇报林裴文之死。 薛琴匆匆赶来:“陛下,果真如陛下所料,陛下走后,有人偷袭慈悲寺,直奔净莲院。” 静凡大师数珠悬停,问道:“可有人受伤?” “为惠小师傅带领武尼与薛家军一同英勇反抗,无人受伤。” 妙啊,周窈听罢不禁拍手,满眼都是欣赏:为惠真是个人才。 静凡大师先是欣慰地笑了,随后又冷不丁看过来。 周窈被看得手一僵,悻悻放下:“嗯,没事就好。” 晏城一行本就走个过场,以此类推,周窈自晏城一路北上,行过五六个城池,往中立官员的府上挨家挨户家访。 宁大人与周窈当日彻夜长谈后,一路随行,当起周窈的说客来。一面观察周窈,一面观察大师。 马车辘辘北上,半个月后,终于抵达临渊。 离开临渊至今,已有大半年。 漫漫归途,周窈对临渊的念想并不深,反而怀念起慈悲寺来。 她撩开车帘,望着一眼看不到屋顶的高耸朱雀门,威武却让人窒息。 穿过朱雀门行上朱雀大街,两旁繁华街市骤现,人来人往,身着锦衣华服之人络绎不绝。 周窈目光所及,平民百姓面色忧愁,兴许多少都听到些文王要反的风声。 毛之不存,皮将焉附。 她端端正坐,偏头沉声问跟着马车走的小胳膊:“宫中情况如何。” 小胳膊不敢怠慢:“回陛下,小腿子来信,已将离云华宫不远的东宫收拾成慈悲殿供大师暂住……”她说完,打牙祭似的,咯嘣咯嘣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 “陛下,”小胳膊擦擦冷汗,“太君说,要亲迎您回宫。” 马车喁喁驶向皇城,参天矗立的向天朱门轰隆隆打开,有凤归巢。 周窈端坐,出了一后背汗。 静凡大师从她腰间解开莲子数珠,放到她手里,轻轻握住,念到:“一切万物,皆放光明。” 大师说的对。 周窈深呼吸,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静静跟念。 秋末冬初的冷风从外面倏忽吹进马车车帘,裹挟一份肃冷。 透过车帘的缝隙,远远眺见赭色高墙城门深,车内暗后复明,刺眼的阳光照在无尽的汉白玉长阶上。 -- 第102页 各色宫服的宫人们排起如龙长队,自向天门一路往北绵延至正殿。 后宫三千佳丽清一色宫服,在瑟瑟冷风中跪在阶前,再无从前的争奇斗艳,如蝼蚁,如苟蝇,一个个面色惨白,无人敢放肆。 三巨头唯剩两位,分两头而立,官帽被大风吹的左右摇摆一秒三晃。 小胳膊步行在侧,昂头高喊:“陛下归宫!” 霎时间,众人排山倒海一般,喊声摇撼宫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窈起身,紧张地回头:“静凡,跟着我。” 静凡大师摘下梭帽,随她起身。 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莫慌。” 车帘被小胳膊掀开的一刹那,那一抹衣袖从他手中溜走。 周窈蓦然正色,迈大步而出。 她朱颜酡的长裙被风吹成千层浪花,鼓动若霞。 一身着玄色金线绣长龙朝服的男子头戴金冠,于一片跪下的人影中静立在正中。 他如如不动,一千多串的小佛珠如链子缠在手中,一颗一颗地推。他满脸风霜,威严无比,鹰隼一般的目光撞上周窈的脑门,如一棵长松。 周窈温温一笑,爆发出站在权力之巅的气势,摧枯拉朽般,坦然迈大步迎上去。 原本潜滋暗长的敌对骤然被搬到台面上,两方压人的气势在空气中碰撞炸裂,压得众人瑟瑟发抖。 秦太保冷汗滴了一地。 林相国正色周窈,免冠顿首。 周窈轻笑:“父君。” 大风刮过,两边旗帜猎猎作响。 谭太君攥住数珠,冷笑一声:“陛下出宫半年,倒是长高不少。” 第47章 (二合一) 我不仅个子长高了, 我胆子也长大了! 从正殿到云华宫,周窈一路吐槽,心里骂骂咧咧, 面上嘻嘻哈哈。 林相国与瑟瑟发抖的秦太保跟在周窈身后。 秦太保人小小的, 边走边擦汗, 想到岷县想到孔家, 就差紧张得把胸膛里的一颗心也呕出来,生怕周窈秋后算账。 林相国沉默以对。 她多日没收到自家儿子的信件, 燕太傅又突然带着文王周迢逃去奚琴,她料到自家儿子不是反了就是被陛下压下了。 她已经看不透现在的陛下, 估计儿子也凶多吉少。 但令她更惊讶的, 是陛下身边竟然跟着静凡大师。 她眼睛不自觉往旁边眺。 陛下去慈悲寺很显然只是一个幌子, 若陛下本就打算一网打尽,以离开皇宫做诱饵…… 林相国一时细思极恐。 后宫佳丽纷纷跟在后面排成长龙, 视线如探照灯集成两束打在周窈和静凡大师的背上。 周窈与谭太君并行, 一路聊些有的没的。 “陛下往慈悲寺修福可有收获。”谭太君的每一句问话都有目的,一以贯之地施压。 周窈从容不迫,对答如流, 还略带讽刺:“学了不少佛经, 体悟颇深,父君也是念佛之人, 不日定与父君谈谈佛法。” “哦?陛下有心了。陛下这些时日,均待在慈悲寺中么?” “偶尔出门游览禾单江山,惩治了个别贪官污吏,一网打尽时,不巧偶遇林贵君与皇妹。” 谭太君眉梢一挑:“陛下此言何意?” 众人彼时已走到云华宫宫门外。 多日不见的小腿子吱溜一下跑过来,与小胳膊小肚子看对眼后, 眸间电光火石,率先在脑子里开起庆功会。 周窈双手背在身后,不打算请谭太君进宫一叙的模样:“林贵君与周迢有染,周迢与人口黑市有关,朕深思熟虑后痛定思痛,决定大义灭亲,不想秦太傅竟放走周迢,二人跑去奚琴举起反旗。” 她隐下所有与大师有关的细节,作难受状:“朕也不曾想到会有此事,朕本想给皇妹一个机会,谁知她们心中有鬼,彻夜逃离……如今江山沸腾,父君也定当是以大局为重吧。” 太君怎么会听不出周窈的意思。 她分明就是叫他为了江山不要多管闲事。 周窈两句话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完美得无可挑剔。 周窈竟然当着众人忤逆、警告他。 谭太君一时不能接受,愣在原地。 “林相国。”周窈拍拍林相国的肩,“相国一辈子为禾单忧思,教育出林裴文此等佳儿,深得朕心,只可惜他误入歧途,与周迢有染……朕……也是女人,无法容忍……本想饶他死罪,谁知他彻夜叛逃……” 说及此,周窈挥袖抹眼睛,一时竟眼眶红润,看得在场众人双目滚圆。 “不说了,朕乏了。”周窈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吸吸鼻子,强行压下心头呼之欲出的悲情,“还请大师入云华宫,为逝去的林贵君诵经,也好解朕心中苦闷。” 谭太君瞥过静凡,一双眸子微觑,上下端详后白眼一翻。 不过是个靠皮相的和尚罢了,他尚且还看不上。 周窈与小胳膊等人回宫,静凡朝太君行了个礼,紧随其后。 谭太君端着架子,气得火烧眉心,闭眼隐忍须臾,咬牙切齿道:“陛下都下逐客令了,还不都回去!” 众人得令,一时做鸟兽散。 “秋高。”他抬起手,“扶本宫回凌霄宫!” 静凡踏入云华宫的宫门,恍如隔世。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朝换代时,宫殿布置也大有不同。 -- 第103页 周窈把云华宫改得十分简约华美,保留了原主奢侈布置的同时,把零碎的装饰品统统舍去,唯留下干净的桌案与书架。 静凡大师一步一步,走在回忆里,也走在当下。 周窈一屁股坐上龙椅,瘫下来,排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趴在桌子上休息:“累……” 静凡布鞋踏上乌金砖,心如刀绞。 一次次,他被拉到云华宫,被母皇逼着泡进药缸。他呼救,却无人应答。 周窈坐在正中,却像个小太阳,把冷漠的云华宫,照得分外亮堂。 他与她对视一笑,她悠悠红了脸。 云华宫的各处,还残留着淡淡凤窝香的气息。 小胳膊从行礼中掏出静神香,静凡接过:“我来。” 他用镊子打开桌案旁的雕花,柔软指腹捻住镊子根部,夹起一颗静神香:“云华宫占地面积广,一层点三颗,一日两换即可。” 小胳膊笑着称是。 小腿子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扒拉着小肚子朝她狂八卦:“静凡大师为何在这?静凡大师和陛下什么关系?静凡大师要在这儿住多久?” 小肚子都烦了:“你太落后了,我都不想跟你唠。” 周窈趴着臂膀,偏头看大师教小胳膊埋香。 大师天人之资,不染红尘。垂头埋香的动作优雅又圣洁。 他冷不丁转头望她,她心头一跳,赶紧把头埋下去:“小胳膊,今天起你就跟着大师。” 换做以前,周窈要把小胳膊安排到后宫哪个宫君身边,哪怕是贵君,小胳膊都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地表忠心,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周窈半步。 小腿子第一反应是小胳膊犯事了,陛下要把小胳膊赶走,当即紧张起来。 谁知小胳膊“哎”了一声,笑得比阳光还灿烂:“陛下您放心,奴才定把大师服侍得妥妥帖帖。” 小腿子:??? “莫要让大师被居心叵测之人欺负……朕想先睡一觉。”周窈打了个哈气,拖着身子往二楼跑。 要说整个临渊最值得她思念的,还是那张三百平米的大床:“派薛婧按照名单把那些奸佞都抓起来看押,明日朕再去一个一个审问。” “是。” “静凡,”她回过头,羞赧地朝他挥挥手,“你随意。” 随意? 小腿子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随意是什么意思?是赋予静凡大师在整个皇城中的最高权限吗? 她听不懂,但大受震撼。 陛下把静凡大师拿下了? 小胳膊道:“大师,奴才带您走一圈?” “不了。”静凡对这里太过熟悉,“去慈悲殿吧。” 穿过云华宫的大门,小胳膊一路小跑,带着静凡大师往慈悲殿去。 穿过皇家枇杷园,静凡大师一眼望见新栽种的三棵枇杷树。 小胳膊不愧是懂王,解释道:“据小腿子说,大半年来陛下不在,后宫消沉,并无宫斗。这三个皆因病去世,纯属意外。” 穿过终有各色奇珍异草、大片栀子花、少数几棵桃花的“曾经的御花园”,静凡大师极目远眺,视线越过翠湖,悬停在沁芳亭中。 想当初,他坐在亭中,一眼望见周窈。 她朝他笑,艳若桃花,令他一惊。 如今回想,当时也许,心头有颤动。 “大师?”小胳膊怕日光晒着静凡大师,赶紧带路,“大师,往这边走。” 慈悲殿原是东宫,周窈尚未继位时在此住过两年。因后宫无子嗣,已荒废许久。 前些时日接周窈的吩咐,小腿子把慈悲殿里里外外打扫一通。 慈悲殿还保留着原主本来的审美,处处是奢华。 书没几本,熏香倒是很多,床也很讲究。 此处凤窝香的味道更浓烈,可见整个皇城,但凡是周窈可能经过的地方,都有凤窝香。 但此处的凤窝香纯正,并无其他异味。 也许,那些药是对方看碟下菜。 小胳膊在一旁吩咐好奇的宫人们把奇怪的装饰都收起来,换上些小金佛啊、幡幢之类的:“大师不喜欢污秽,你们赶紧再检查检查边边角角是否干净。” 静凡转到书架边,发现一陈旧的木箱。 木箱上有薄薄一层灰,可见大家对此并不关心,很少打扫。 他轻轻吹开灰,用一边的布巾把边边角角擦拭毕,力求一尘不染,打开锁。 木箱内整齐地摆放着发黄的卷轴。 他取出一个来,细细查看。 《论语》《心经》《中庸》……所写内容基础,写字者也许心神烦躁,字体狂放,但笔锋利落有体…… 静凡大师越细看,越觉心头惴惴。 “小胳膊。”他唤道,“这些是什么。” 小胳膊屁颠屁颠跑过来,扫一眼,行礼笑眯眯道:“大师,这个慈悲殿原来是东宫,是陛下早前所住之地,故而这些卷轴,都是陛下那时练习所写,当年燕太傅便是陛下的老师。” 可周窈并不识字啊。 静凡双眸一颤,狐疑地望着小胳膊。 小胳膊依旧微笑:“大师,陛下不是那个陛下。陛下首次上朝的前一日,奴才便看出端倪,不敢确定,直到陛下与大师识字……但陛下还是那个陛下,连一根头发丝也没变。在云华宫时,每日太医例行问诊,也并无差错。” -- 第104页 她虚心弯腰:“大师是自己人,也是聪明人。凭大师和陛下的关系,大师若有疑问,不应问我,而是问陛下。” 静凡微微一笑:“施主不仅是最懂陛下的人,还是最聪明之人,这些东西,明日处理掉罢。” 小胳膊会心一笑。 突然,门口传来宫人的通报:“那个……”他一时不知要称呼静凡什么,“大师,夏宫君来了。” 小胳膊当即把卷轴收起来。 静凡走出书房相迎。 一身着翠缥色长衫的男子笑着走进来,露出一颗尖尖虎牙。他长发高束,步伐活泼轻盈,颇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意味。 此番拜访,他并未带太多阵仗,只带了一个贴身宫人。 静凡大师静立在慈悲殿内,嗅到一股药香。 “静凡大师!”夏宫君嬉笑着跑过来,毫不见外得攥住静凡的手,也不自称本宫,“您那日来御花园讲经,我就坐在前排,听得着实入迷,还想再听。不想今日宫门处,瞧见您与陛下一同回宫,真真满足了我一番心愿!” 静凡警惕地抽出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草民参见夏宫君。” “大师莫要多礼。”他接着又要握领导的手,静凡半步闪开,侧身示意他入座。 小胳膊赶紧屁颠颠跑过来,跟静凡大师窃窃私语:“大师,这位是夏宫君,单名一个粟字,备受陛下宠爱。正如你所见,自来熟。陛下从前打心底里宠爱他,为了保护他,甚至没给他升位……” 静凡眉梢一挑,仿佛在问:那他如今为何是宫君了? 小胳膊又咬耳朵:“高宫君那件事后,陛下说要整治后宫歪风邪气,赏赐真正不争不抢之人,这不,咱们就提出给夏宫君升位……陛下一口答应。” 夏粟甫一坐下,十分不注重礼节,竟盘上一只腿上凳:“哎?小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小胳膊笑道:“回宫君的话,陛下命奴才贴身侍奉静凡大师。” “哦?大师不愧是大师!”夏粟接过茶杯就往嘴里倒,谁知茶烫,一下子喷出来。 他身边叫阿韶的宫人忙嗔怪道:“宫君,你这猫儿舌头本就吃不得烫,怎么如此不小心。” 夏粟朝静凡摆个鬼脸:“瞧我这记性,我给忘了。” 静凡大师:…… 不知为何,他捏着水玉的手紧得发烫,心头莫名翻涌起酸涩。 打心底里宠爱…… 可他与夏粟。 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人。 后宫佳丽无数,个有风情,如今周窈回宫,定都蠢蠢欲动…… 一夜漫长,会产生诸多变数。 静凡默默喝下一口茶,胸口紧绷至极。 他是不是,该抢在他人之前,把熟透的梅子摘了。 指腹轻轻点住杯沿,他涩涩一笑:“夏宫君真乃后宫难得的天真人……” * 周窈一觉从三百平米的床上醒来,外头天都黑了。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随意把散乱的头发往后一撩,下床光脚就走。 怕什么,反正在自己家。 小肚子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果汁。 周窈咕嘟咕嘟喝罢,走下雕花长梯,慵懒地没点样子。 云华宫空无一人,唯有阵阵静神香缭绕。 “小腿子?小肚子?”她一声声唤,整个云华宫都在回响,偏生无人回她。 人都去哪了? 初冬的夜微凉,周窈随便捞起一玄色凤袍披上赤脚踏过乌金砖。 云华宫的窗户小小押出一个缝,还算暖和,空气也还清新,就是一个人怪冷清的。 她打了个哆嗦,清醒大半,撩开层层纱幔。 彼时天黑,原本放有三百米大床的一楼顶上的大铜镜因为拆卸不便尚在,倒映出她窈窕的身影。 顶画延伸之处,四大镂空的柱子内被点燃蜡烛,氤氲朦胧的香气与烛光交相辉映,影影绰绰。 长幔拂过她的脚裸,她走到铜镜正下方,爬上又长又大的凤椅,准备批改奏折。 一雪色玉盘倏然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上来放在书桌边。 她把挡眼的长发撩到脑后,望见一身莲子白长衫的静凡大师。 大师没有穿海青,难得一身如雪长衫,牛奶样的皮肤被称得白里透红。 因为大师光着脚她尚且没听到走路的声音。 周窈一下子哽住,联想到孝贤寨受到的冲击,脑子陡然发热,赶紧把衣服裹裹好:“这么晚了还不睡?怎么鞋也没穿,地上凉。” “方才用过晚膳。”他把切好的水果和银耳粥端到她面前,答非所问,声音又柔又酥,“施主还没用膳吧。” “啊?嗯……”周窈红着脸摸摸扁扁的肚子,接过粥,狼吞虎咽。 簌簌。 静凡大师攥着佛珠,长衫绕过桌案,坐到她身边。 周窈差点被呛到,不敢看他:“怎,怎么了?” 大师蓦地伸手,指腹贴住周窈的唇角,拭去一点水渍:“沾到了。” 周窈瞪大眼睛,心噗通噗通跳。 沾了羹的手指贴住薄唇,大师轻笑:“不愧是宫中御厨,一碗羹也精益求精。” 等等等等! 周窈咕嘟咽口口水,僵成一棵饱经风霜的枯树,仿佛碰一碰就碎了:“静凡,那个……” 他突然又问:“施主会觉得贫僧心机深沉么?” -- 第105页 她哪里敢! 周窈赶紧摇头:“不不不……” “施主心悦天真无邪的?”他陡然一手从前划过,撑住周窈的另一边,贴近她,在距离毫厘的地方,贪恋地轻轻嗅她秀发间的清香。 周窈大脑一片空白。 她脸烫如锅炉,下一刻就能窜出三米高的蒸汽:“大师,离太近了……” 她吓得紧闭双眼,语速快得惊人:“大师曾教育我,妙色王求法偈时曾有一句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佛还说过‘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大师!” 一口气说完,周窈差点喘不上气。她身子极力往旁边倾,眼看要倒下去,下意识抓住大师握佛珠那只手的衣袖。 静凡任凭她抓着,不再倾覆,清冽的呼吸打在她脸上:“今日,贫僧见到夏粟……自愧不如,想到三十六计,先发制人……” 周窈一头雾水:夏粟是谁啊! 莫非是后宫哪位宫君? 周窈当即明白大师心里的小九九。 她微微正过脸来,鼻尖与他的只差毫厘:“大师无须和别人比较,大师就是大师……大师是净土的莲人间的栀,大师明智,心善,渡世间善恶,捋世事因果,佛法深宏,廓然无圣,是禾单独一份。” 她一字一句都重重敲进他的心。 “所以大师不管与谁站在一起,都光华无双,”周窈的手发紧,出的汗都把大师的衣袖洇湿了,“大师不必为此心忧,不必焦虑,大师会成为更好的大师……” 他吞咽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喉结每上跳一下,她的心也跟着跳一下。 他身上的香气,他的体温,统统入侵周窈比常人更清明的五官,她眉头紧皱,喉头干疼,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直。 看上去分明是清俊舒朗的骨子,这一刻却软得让人想揉碎入怀。他与她贴近,偏偏又没有贴上,总若即若离地保持最后那分距离。 “这样的贫僧,”他清俊的脸爬满红润,薄唇被自己咬出一片水色,“也无法吸引施主么。” 静神香气缭绕,湿热的体温漫漶周窈的七经八脉。 她的心底防线崩溃就在一瞬间。 她知道的,这一切都不是大师的考核。 大师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 红尘滚浪,大师曾一人淌过,却在风口浪尖朝她缴械了。 “施主,看看贫僧吧。” 周窈机械地正视他。 他白皙的面庞绯红如八月的荷塘,每一道极近的呼吸都像羽毛扫过她颤颤巍巍的心房。 “佛呢?”她的尾音颤抖,水灵灵的眸子怔怔望着他。 “施主是贫僧的心经,贫僧做施主一个人的佛。” 他再次拉进二人的距离,内心的矜持让他不能戳破最后这层窗户纸,急促的呼吸打在她的鼻尖。 他用唇虚虚描绘她的侧线,徘徊、逗留,悬停在她的唇前。 紧绷的下颚线勾勒出他完美的脸,颈脖的线条随着他越发紧张的呼吸跳动、起伏。 他急急地等着,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唇珠,双眸泛红,潋滟的水色充盈眼眶,湿润如潮。 就连声音,都因为等待变得沙哑: “周窈,你对我,究竟如何做想?” 他双唇发颤,最后一次乞求她:“阿窈,疼疼我吧。” 周窈双眸一颤,仰头,扣住他的脖子,吻得密不透风。 呼吸交缠,他的矜贵,他的克制,他的佛法无边,在那一刻被彻底扯开,在偌大的铜镜下无所遁形。 长衫落地,他辗转汲取,他想要的太多,任由她抱着哄着,断断续续的呼吸若游丝,哑声乞求,她哄孩子似的嗯了几声——他说什么她都应。 “阿窈,上楼……” 第48章 周窈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紧张若蹦极。 她都不记得是怎么把大师抱上楼的,只记得大师躺在丝绸大床上,别过头去不敢看她, 白皙颈脖上的肌肉紧紧绷起, 眼尾、耳尖统统红地滴血。 她还记得自己亲吻他鼻尖的小痣, 亲吻他颤抖的薄唇…… 她更记得她轻解小衫, 露出一派美好,他迎合, 他声声换她阿窈,就连轻微的哼哼声, 她都应他。 他的薄汗洇湿她的发梢, 他留下的点点红痕, 如月光皎洁的床单上落下的红莲…… 他把矜持揉碎,情到深处, 总哀求她再多疼疼他。 春色是在一场夏雨中结束的。 她怕弄疼他, 手腕垫在他的脖子下,微微一使力便抬起他的下巴,吞下他最后的轻颤与呓语。 周窈醒后, 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已经开始考虑怎么最短时间内把后宫清空了。 什么滔天权势世家大族太君压力, 她不管,后宫必须空出来。 嘶……腰疼…… 她嘟囔着转过身。 朦胧视线间, 静凡大师躺在晨曦中,背对她,缓缓起身。 芝兰玉树般的线条陡然显现,他缓缓拿起一套周窈的长衫披上,耳尖红若樱桃。 他捻起床头柜上的水玉,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施主昨夜的布施有心了,贫僧收到了。” 周窈:??? 须臾,他勾唇轻笑,赤脚踏出了二楼。 周窈一个人在床上凌乱。 -- 第106页 布施是这么用的吗? 她怎么觉得她被大师一夜那啥了…… 嗯??? 大师来去如风,周窈下楼时,已经不见大师的踪影。 小腿子小肚子笑着迎上来给她换凤袍:“昨夜都怪小的们吃坏了肚子……” 小腿子还问:“陛下,要换床单吗?” 周窈瞪了她一眼:“咳咳……换……” 时隔两个季度,周窈又一次突然上朝,朝堂上,文武百官瑟瑟发抖。 昨夜,临渊深陷水深火热。 薛家军一夜未眠,率众冲入燕太傅党人的家中拿人,在朝做官者统统抓入地牢,谁拿牌子来都没用。 更有人当众脱鞋子摔薛婧的脸:“你算什么东西,本官受先皇青睐时,你还在你爹怀里吃奶呢!” 薛婧当即一个手刀劈晕她:“那你很快就能去见先皇了,带走!” 整个临渊的官员,霎时间被掏空五分之一还多。 周窈一身玄色凤袍,昂头往正殿去。 好巧不巧,路上竟遇到谭太君威武庞大的仪仗。 “父君这是要去哪?”你是要去扫街吗,带这么多人。 谭太君显然料到周窈今日要上朝,忙赶来凑热闹。 他掀开纱帘,露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脸皮却笑得慈祥:“自然是去听听窈儿今日如何处理朝政,看看窈儿长大了没。” 你怎么不直说你就是来垂帘听政的呢? 周窈皮笑肉不笑:“父君先行。” 谭太君仰起头,放下车帘:“陛下先行。” 周窈丝毫不客气,挥手命抬轿子的走在前头。 正殿之内,鸦雀无声。 周窈与谭太君先后入殿,大臣纷纷稽首,叩拜山呼“万岁”“千岁”。 往常偶尔太君垂帘上朝,众臣先禀报要事即可,有什么分歧也先说,太君先听着。 就算是周窈第一次上朝,也都是倾听为主,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三位肱骨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今日,周窈一掀凤袍,刚坐下便道:“明日一早举行殿试,朕亲自到场,宁大人与晏大人陪同。” 谁? 宁大人和晏大人?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剩下的两股势力不服,正欲“诤谏”。 周窈一个话头也不给她们,旨意如车轮一圈一圈接着滚:“翟升紫地城薛太守为大理寺卿,翟升薛琴为护国大将军,举十万精兵往奚琴迎战。林相国即日前往孝贤山脉,诏安孝贤寨。” 周窈半句话就像炸弹,分分钟能引爆整个正殿。 但她偏生又连珠炮似的说得快,压根没给众人反应时间,等她吩咐完,小腿子已经唰唰唰拟好诏书颁布下去,众人方才开始从薛太守惊讶。 谭太君第一个质疑:“陛下,大理寺卿尚在,为何突然换成薛昌荣,于情于理,都不合时宜。” 周窈笑道:“大理寺卿人在地牢,政务总不能拖欠着,朕翟升薛昌荣来暂代罢了。” 说是暂代,又有谁先占了茅坑蹲一半半途让位的? 谭太君手放在扶手上,捏的把手咯吱咯吱响:“陛下差人往奚琴又是何意?文王尚且未有反相,只是逃亡……” 周窈当即毫不留情剪断他的话:“父君久居深宫,消息不灵,文王当真没反?” 薛婧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启禀陛下,臣有事奏!” “准。” 薛婧跪下:“奚琴传来战报,文王与燕太傅谋和,举旗已反!” 朝堂一片哗然。 周窈料到这两个家伙坐不住了。 林裴文死了,周窈急急回宫,孔群青又在最后关头失了联系。原本一切尽在燕太傅掌握,谁知一夕之间,弦全断了,他能不急嘛? 一路去奚琴,燕太傅肯定听说岷县、孔家的事,更坐不住了。 她转过头,笑意盈盈望着珠帘后的谭太君:“父君,还有何异议?” 谭太君沉默无比,怒气从珠帘后狂溢出来。 周窈本身也不打算等她的回复,正色又问:“有事起奏,无事下朝。” 今日上朝,快准狠。 周窈说完话,朝堂众人哼都不敢哼一声,纷纷观望。 她们还想看看,陛下的决心下到什么程度。 秦太保更是垂脑袋装鹌鹑,她听到要派林相国去诏安孝贤寨时,心想简直是羊入虎口。 孝贤寨都是一群山贼,领头的祈雪更是她的死对头。 偶不对,和林相国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狐疑地瞥了眼林相国,脸突然木了下来。 她贪污腐败,燕太傅狼心昭昭,林相国大权在握,却好像除了时不时花天酒地一下,送点床送点男人,没干过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也从来不和她们私下有交。 燕太傅一走,那她秦太保在朝中,岂不孤立无援? 她越想越抖和,越想心跳越快,大骂林相国是老狐狸。 “退朝。”周窈刚站起来,下头扑通一声。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让出一个圈。 薛婧抠抠脸:“陛下,秦太保晕倒了!” 周窈心里笑成花,面上板地跟木头似的,惊讶道:“爱卿!秦爱卿定是太过劳累,来人,快把秦爱卿拖进太医院!” 好家伙,这一拖进皇城,能不能出去都是问题。 -- 第107页 秦太保的党人赶紧要奏,宁大人第一个站出来挡住视线,赶紧抱起秦太保:“微臣送太保去太医院!” 晏大人也站出来:“微臣陪宁大人送太保去太医院!” 周窈挥手让她们快去:“太保真真是朝廷肱骨啊……朝廷若一日没了太保,可如何是好?” 她故作忧心坐下来,扶额。 此时,有点眼色的中立大臣倏然提议:“微臣请奏,陛下可放太保几日休沐假,命人代管事物。” “爱卿所言极是。”周窈点头赞赏,“可秦太保多负责礼部事宜,常博学引典,现今眼下也没什么好的人选……” 薛琴赶紧上前:“陛下,礼部多为祭祀之务,陛下自慈悲寺请来静凡大师,大师佛法深闳,持典无数,非在座臣子可睥睨,不如就让大师暂代此职。” 众人哗然:“可大师是男子。” 薛琴笑道:“又不是让大师做官。” 周窈假装无奈地点头:“薛琴所言极是,既如此,便只能请大师暂代秦太保之职。朕乏了,下朝。” 一个早朝,当朝势力陡然生变。 谭太君本想先观察观察周窈,谁知她一上来就动真格,连珠炮似的,果断狠绝,不留余地。 他气得胸口发闷。 回凌霄宫的路上,任由秋高在一旁扇扇子,冷汗直冒。 “太君,您不必忧心,您是陛下的生父,陛下就算再荒唐,也不会不孝敬您的。”秋高放下小团扇为他剥了个橘子。 谭太君心里有鬼,自然紧张。 他摸摸自己的脸,明显觉得这几天面颊松弛,无可抵挡的衰老在一点点侵蚀他:“让夏宫君来见本宫。” 秋高顿了顿:“夏宫君一早去慈悲殿了。” 嘲讽一笑,谭太君反唇相讥:“怎么,连他都坐不住了?” 慈悲殿重檐翘角的铃铛在冬风中叮铃作响。 静凡大师换上一身黄白游袈裟,趺坐在正厅的塌上喁喁念经。 小胳膊笑嘻嘻站在一旁,躲在柱子后面看。 昨夜大师一夜未归,还穿着陛下的长衫回来,她怎么会瞧不出端倪。 她甚欣慰啊。 唯一让她觉得有点奇怪的,是夏宫君。 他一早便来慈悲寺拜访,好在当时大师已经换好衣服洗漱毕了,否则被他看到可如何是好。 大师如今不算后宫男子,是陛下的客人。陛下有意不想让大师被卷进混乱的后宫,自是为了保护大师,让大师远离后宫是非。 夏宫君今日一身鹅黄色长衫,像十五六岁的阳光少年郎。 他蹦跶进门,一会儿说:“大师,我能与您一同做早课嘛?”一会儿又说:“大师,自从你来了,慈悲殿的味道就变得好好闻呀。” 小胳膊在一旁观察,心里头总不得劲。 夏宫君的天真烂漫后宫皆知。 陛下曾表扬夏粟就是春日和煦的暖阳,他就每天穿着春天一般生机勃勃的颜色,眼巴巴站在云华宫外头等,像个讨糖的孩子,是后宫里难得的清流。 小胳膊想到几个月前,她还是坚定不移的夏宫君党。 但夏粟的气场,和大师完全不合。 大师喜静,夏粟活泼得有点聒噪。 大师喜净,夏粟经常会玩得一脸泥巴或者灰,画画也是一手墨水。 而且…… 他自己来就算了,十来个后宫才子跟在后面算什么回事。 小胳膊兀自学着夏宫君说“他们也想听大师念佛”的语气,边翻白眼边感叹夏宫君还真是天真。这些人哪里是来念佛,根本就是来用敌对的眼神审视大师的。 “圣旨到!” 小腿子的声音如号角声传进来:“静凡接旨。” 静凡放下木鱼,拿起数珠,默默上前。 夏宫君协同一众男子们纷纷跪拜,小胳膊赶紧跑过去跪下。 小腿子清嗓子,宣读声郎朗,回荡整个慈悲殿:“念静凡大师乃慈悲寺首座,廓然无圣,博识通古,今秦太保因病休沐,特请静凡大师代理秦太保礼部一职。” 大师面色如常,从容不迫:“贫僧遵旨。” 小腿子收起圣旨,交到静凡大师手上,又道:“陛下赐大师七宝‘八吉祥’!” 自慈悲殿外徐徐走来八个宫人,各端一镶金托盘,托盘上各盖一张红铺盖。 众人伸长脖子看。 小胳膊虚虚扶起大师,小腿子笑着让开:“大师,还请过目。” 刷拉。 红铺盖被掀开,璀璨夺目的八座精致雕刻品赫然呈现。 所谓七宝,乃佛家所说的金、银、琉璃、玉、珊瑚、玛瑙、砗磲。 由七宝用镶嵌、镂雕、掐花等各色工艺制作成佛家吉祥的八宝。然八吉祥一般都只是纹案、顶绘等,很少有人极尽奢侈做成实体。 小腿子一个个介绍:“陛下说了,要给大师最好的。一月前便命名匠打造,正巧赶上回宫。有□□一个……” 她指着每一个璀璨夺目的法器,每句话都让大师身后一众男子眼红:“法螺一个,陛下说大师用之,能吹出‘妙音吉祥’。” “宝伞一把,陛下说能‘张弛自如覆盖众生’。” “天盖一顶,陛下说愿大师能‘覆三千界’。” “莲花一朵,陛下说就像大师‘出五浊世而污染着’。” -- 第108页 “宝瓶一个,陛下说能助大师‘圆满无漏’。” “金鱼一对,陛下说愿大师‘活泼解脱’。” “盘长一个,陛下说此乃金刚结,正如佛说‘回环贯彻一切通明’。” 每一句陛下云云,都能翻起身后一片酸水。 陛下早前赏就赏了,哪会用心一个一个说明理由,还说得这么富有禅意。 夏粟定定望着两排八吉祥,粲然笑道:“陛下竟如此早便准备了?陛下待大师真真用心。” 此话虽真心夸奖,却又掀起一阵醋海酸涛。 “阿弥陀佛,”大师从容得当,“陛下不是送给贫僧,是送给佛祖。” 众人自觉没趣,感觉自己就像一群跳梁小丑,一个个等小腿子说完就要告退。 夏粟见大家都走了,也说要走:“这些法器莫非还要开光,大师先行安置赏玩,我明日再来。” 他笑意盈盈走出去。 慈悲殿大门外,走来一玄色身影。 那人不同于以往的精神萎靡,反而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她脸上挂着粲然的笑,行过之处,仿佛遍地开满太阳花。 夏粟一愣,心在胸膛里狠狠一跳。 他不敢置信地慢下脚步,随后又换上一脸嬉笑,蹦跶过去就要抱:“陛下!” 周窈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十分熟练且灵活地闪开。 夏粟扑了个空,差点面朝下栽下去,好在迎面而来的小肚子体格宽胖,挨住了。 “好好走路。”周窈一脸“你谁”得拽走小肚子,护犊子似的冷冷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踏进慈悲殿。 夏粟站在慈悲殿门口,怔怔望着她高挑的背影出神。 她竟然丝毫不关心他,只在乎身后那个小嬷嬷,满心要去见那和尚? “宫君?”阿韶陡然瑟瑟发抖起来,“陛下一定是……有什么急事和大师商量……” 夏粟转过头,面无表情,与方才的嬉笑判若两人。 “宫君……”阿韶退后一步,战栗得像个筛子,“太君找您。” 第49章 凌霄殿内点的是纯正的沉香, 古朴又厚重。 谭太君靠在塌上,一手撑着额头,饶有趣味得睥睨那人堆出满面微笑入殿跪安。 他一眼看出夏粟心头不快, 放下茶杯, 起身往里屋走:“本宫今日颇为乏累, 来为本宫捏捏肩。” 里屋暗沉沉的, 门窗紧闭,精致的装饰品把一面墙陈列的满满当当。 谭太君挥手遣散一些无关人士。 秋高拉起窗帘, 铺开长塌扶太君趴下,命人取来薄毯。 夏粟这厢徐徐进屋, 净手, 解开太君的扣子, 拉下太君的衣领。 眼神略略扫过一片伤疤,他司空见惯并无惊色。擦拭完香膏, 抬手为太君捏肩。 他手劲得当, 刚巧捏到太君乏累之处。 “林裴文这面盾不得用了,”谭太君挑眉道,“你还不重视起来。你从前不喜欢窈儿, 总在心里嫌弃, 当初她哄着你由着你,保护你, 你也不上心,不想怀皇子,怕变老怕变丑,每年送那么多男人给她解闷。这倒好,出去一遭,心跟个和尚跑了。” 夏粟不语, 双唇紧抿,只专心为太君捏肩,力道均匀。 谭太君闭上眼,长舒一口气:“二十大几的人了,整天还跟孩子一样,窈儿看多了男人,总会腻。那和尚与后宫男子不同,你可小心些。” 夏粟停了动作,取出木罐,熟稔得用烛火加热,盖在太君肩膀上一扭。 “太君所言极是,夏粟以前,确实不识抬举。可太君不也不指望陛下?夏粟哪敢全全托付呢。” 太君不期然冷笑:“当初让你嫁迢儿,你不乐意,非说宁愿嫁给周窈,嫁了又说本宫偏心迢儿。如今迢儿反了,周窈不过一时紧张想出些对策,你真指望她一个废物平定四海?脑子、身体,都是废的。” 说及此,谭太君又睁开眼,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哎,但今日朝堂……她确实与以往有所不同……如今没了林裴文,她不嗅凤窝香,神智明显比从前清醒些,果断的样子真有周嘉当初的神韵……这事儿还得你亲自去做。是耐药了,还是断药了,查查清楚。” 夏粟阗黑的眸子倒映出幽幽烛光,不期然想起周窈刚踏进慈悲殿时的笑颜,手上一抖。 哐当,咕噜噜。 木罐滚到了桌案下。 阿韶赶紧告罪,趴下找木罐。 夏粟盯着阿韶,两眼发直:“夏粟今日方察觉,从不曾了解陛下……” 太君冷哼一声:“十年前开始,周窈就沉迷男色,整日五迷三道的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能有什么自我,你莫要夫人之仁。” 夏粟下巴微仰,冷冷俯视趴在地上的阿韶,如看麋肉。 原来周窈是那样一个人。 她由衷喜欢一个人,竟是那样全心全意,让他嫉妒。 “陛下要兜着,”他眼神中泛出狠厉,“和尚得先除了。” 冬风吹枯了树梢,慈悲殿一派明媚。 众人走后,静凡大师望着两排八吉祥,露出盛然笑意。唇角不经意上扬,他触过一个个七宝,落在那琉璃莲花上。 莲花雕工极尽所能,千瓣粉嫩向天扬着,温柔纯净。 一抹香气自门口飘荡开来。 周窈羞赧得站在一边,不忍打扰他。身后宫人端着一盘单笼金乳饼、一碗甜雪、一碗玉尖面,还有一壶龙团茶。 -- 第109页 “我,我猜你还没有用早饭,上朝前命御膳房备下早点,赶巧下朝可食……”他甫一望过来,周窈的脸便红成一片,“……一起用膳吗?” 大师朝她莞尔:“嗯。” 周窈在慈悲殿里如坐针毡。 分明是初冬逐渐冷冽的天气,她却越坐越热。 大师骨节俊秀的手把水玉佛珠放下,拿碗,握筷子。 每一个动作她都能联想到昨夜,那双手紧紧抱住她的后背、抓住她的胳膊,或是趴着抓住汗湿的床单…… 周窈啪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完蛋了……完全挥之不去…… 忽视对面人的纠结,大师兀自起筷,夹起一个包子,想放到周窈碗里,临到半空又折回来。 他满面绯红,一双眸子多有责怪:“施主为何坐那么远。” 周窈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起身,端着碗乖乖坐过去:“我,我这不是随便坐了。” 靠得近,方闻到他身上的静神香淡了,却有一股……她昨日洗漱时用的沐乳香…… 周窈一个仰头,差点想当场去世,赶紧找话题调转注意力:“你身体不好,我命太医院专门规划许多营养膳食,一日三餐派人送来。我知道寺庙过午不食,所以晚膳只让她们弄了一点羹。” 大师把小包子夹到周窈碗里,又夹起一份甜雪,悬停在周窈唇前。 周窈扑簌簌的大眼睛看看大师,又看看筷子,十分扭捏得张开嘴,“啊呜”一口咬住,扯下来。 大师微启双唇,把筷子上残留的甜意含入口中。 周窈脑子轰一声爆了,捂住脸不敢看。 任凭红晕从双颊晕染至耳朵、鼻子,大师说话依然不喘:“施主为何要托人送到慈悲殿来,莫非以后三餐,贫僧只能独自食用?” “啊?”周窈赶紧摇手,“我不是这个意思……若静凡想和我一起吃饭……也可以……” “从前施主总亲自来净莲院邀贫僧同食,午膳也同在膳房食用,如今回宫,施主却将其抛之脑后,极为勉强敷衍。”说罢,他还轻叹一口气。 “没没没,”周窈赶紧反驳,“不勉强。” 小腿子没见过世面,抱着小肚子在旁边看成石像。小胳膊深吸一口气,觉得日后这后宫的天啊,一日比一日晴朗。 小胳膊畅想完,脸又垮下来,想打小报告的心跃跃欲试。 正好此时,周窈又一次岔开话题:“大师入住慈悲殿后,可有什么不称意的?” 静凡温润一笑,偏头看向小胳膊,把话头给她。 小胳膊当即一步跨出来,不吐不快:“今儿一早,十几个才人纷纷来慈悲殿听大师做早课,分明是安了别的心思。” 她说着说着,仰起头,一副受委屈模样:“慈悲殿乃从前东宫,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大师居住在此,他们一个个以听佛经的名义缠着大师,实则各怀千秋,左右试探暗讽,大师住在这里,岂能自在?” 周窈觉得有理:“不放他们进来便是。” 小胳膊扭扭捏捏,嘟囔道:“夏宫君领头来的,奴才们不敢拦。” 夏宫君? 周窈下意识回想起进慈悲殿时遇到的男子:“哦,你是说那个一身黄衣,十五六岁的男孩?” 小胳膊咳嗽一声:“陛下,您十岁上位迎娶夏宫君时,夏宫君已然二十了。” 什么? 周窈像吞了一根蜡烛:这样一算,夏宫君今年都二十八了?真是看不出来……保养得真好……回头问问他秘诀好了…… “咳咳。”静凡清清嗓子,筷子“啪嗒”敲敲周窈的碗,“施主在想夏粟么。” “……”周窈不敢说谎,“我……在想他是怎么保养的皮肤那么好……” 周窈话音未落,静凡大师的表情已经拉拢下来,虽嘴角还上扬着,笑脸下仿佛已经裂开,仿佛在说“哦,你竟观察得如此仔细”。 他放下筷子:“贫僧吃饱了,施主请回吧。” 完了,大师生气了。 周窈赶紧抹抹手,拽住大师的袖子轻扯:“静凡?” 大师握起水玉,推开她的手起身离开,往慈悲殿内专设的佛堂去。 周窈转过头。 小胳膊小腿子小肚子眼观鼻鼻观心,四处望,一个也不敢看她。 小胳膊:“奴才收拾桌子。” 小腿子:“奴才抹桌子。” 小肚子:“奴才吃剩菜。” 周窈擦擦嘴,追上去。 佛堂静谧。 大师于蒲团上打金刚坐,已然入定。 大师竟然这么快就禅定了。 周窈悄悄坐过去,也学着他双手合什。 但她忍不住想偷偷看大师。 大师坐如钟,背板笔直,看似偏瘦,抱起来却微有肉感……大师方才笑意疏冷,莫非是吃醋了。 她俏咪咪靠近些,大师闭上的睫毛一颤。 嗯,大师没入定,大师这是在闹脾气呢。 周窈拽拽他的袖子:“我错了,他皮肤哪有你好啊……” 大师冷笑:“施主怎知?” “……”这是送命题。周窈咽口口水,“这是事实,不用比。你放心,我可没摸过他的,你别不信,我就摸过你一个……” 她摇摇他的袖子:“他今早要碰瓷,还好我反应迅猛没让他得逞,他撞到小肚子,我方看见他,并非特意要去观察他。” -- 第110页 大师不鸟她。 人都是有一次过后,胆子就会大起来。 周窈更是如此,两辈子头一回,珍惜得紧。 她不气馁,挪到他身前,握住大师的手:“别生气了。” 大师依旧闭着眼:“贫僧气什么。施主难道不知,出家人不嗔不怒。” 大师就是口是心非,贪嗔痴分明全罩在她一人头上,嘴里还说什么出家戒律。 周窈噘噘嘴,身子往前倾,双唇轻轻落在他的唇边,蜻蜓点水。 静凡的眉头旋即蹙起来,他睁开宁静如大海般的眸子,泛出点点皎洁月光。 泠泠目光垂落在她的唇上,周窈抬起下巴又吻上去。 这一次,她轻轻吮咬,留下一片水痕。 她离了,嬉笑:“还嗔么?” 他眸色一暗,发颤的手反握住她的,倾身压下。 水玉落在周窈的手腕,金尊佛像慈祥的眉目映入眼帘。他深深吻她,黄白游的海青覆了她一身。 周窈一时觉得此情此景,好似在哪见过。 轻轻舐去唇上濡湿,她拽住他海青宽大的衣裎。 静凡温柔撩开她额前的碎发,压低声音:“施主唯有贫僧能渡。” 第50章 夏粟为啥要接近静凡大师? 周窈秉着整个后宫都有鬼的原则, 开启长篇累牍的邪恶论。 周窈担心静凡大师,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罗里吧嗦像个老太婆:“一定要远离后宫的男人们, 什么兄弟情深都是假的, 都是为了和你套近乎抓到你的把柄。什么纯真无邪, 可能都是人设。人设就是一种假象, 让你以为他是那样的人,事实可能恰恰相反。” “贫僧定当注意。”天下起小雨, 静凡打伞送周窈出殿门,伞缘下压也遮不住笑意。 “小胳膊, 你一定要放激灵点。”周窈看大师八风不动百毒不侵, 只能转头给小胳膊施压, “要是大师有个三长两短,唯你是问。” 小胳膊狂点头:“奴才遵命。” 冬雨寒冷刺骨。 周窈缩缩肩, 走几步就回头朝大师挥挥手:“天冷, 快进屋吧!” 冰雨下,大师颀长的身影渐远,消失在一片朦胧中, 周窈方不再回头。 重檐翘角上淅沥沥落雨, 小胳膊搓搓手抬瞅几眼大师,心道不就一盏茶的距离, 陛下怎么弄得跟进京赶考的书生似的。 “小胳膊,”静凡大师陡然发话,“夏宫君身边的宫人叫什么?” 小胳膊一愣:“好像是叫,阿韶。” “贫僧记得,前朝开始,宫人每个季度中旬均有三日休沐。” 这大师都知道?小胳膊点点头:“是, 陛下上位后也懒得更改。” 大师回身,朝小胳膊温温地笑:“暗中调查阿韶,届时你我出一趟宫门。” 周窈回宫后,闷头批改奏折。 她批着批着,又想到天凉了,大师身体不好,又命小腿子去各坊领些汤婆子等暖冬物什。 不一会儿,小肚子报:“陛下,夏宫君求见。” 周窈头也不抬:“不见。” 开什么玩笑,她很忙的,没空和男人斡旋。 须臾,周窈批完四本奏折,小腿子自殿外一脸奇异得走进来:“陛下,夏宫君打着伞在外头站着呢,脸都冻红了。” 这么有毅力? 周窈依旧头也不抬:“让他回去,他若不愿意,就随他站着。” 小腿子瘪瘪嘴:“是。” 螭虎纹炉顶里圆润的静神香烧下三分之一,小肚子自外端进来一食盒:“陛下,夏宫君说外头天冷,怕食盒里的粥凉了,特命小的先送进来。” 扫都没扫一眼食盒,周窈批奏折批得烦躁得头皮发麻,感觉就像在暑假最后一天疯狂赶作业时,老母亲老是来问这问那送吃的:“你吃吧。” 小肚子嬉笑:“是。” 窗外雨淅淅沥沥砸在云华宫的窗户上,啪嗒啪嗒直响。 天色渐阴,有冷风自细缝灌入云华宫,周窈狠狠打了个哆嗦。 她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捏捏鼻梁。 小肚子传膳,和小腿子对视一眼。 小腿子默默上前:“陛下,夏宫君……还在外面等着。” 这么坚韧? 这夏粟真是个牛人。 周窈放下手,盯着螭虎纹香炉,心里头小算盘打得啪嗒啪嗒响。 莫非,这个夏粟对原主是真情实意。 早前听小胳膊的意思,原主对夏粟不赖,甚至白般呵护,难不成,他俩还两情相悦? 她毕竟算是鸠占鹊巢,若真如此,岂非棒打鸳鸯。 “让他进来。” 秉着“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便知”的精神,周窈仰靠在凤椅上,手肘靠住扶手撑腮,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自门外滴滴答答走进来一个人。 早前听小腿子说,夏粟分明打着伞。如今一进门,鞋袜裤子全湿,连脸边的头发都湿成几条。 夏粟一进门,先是克制得抖和了一阵,朝周窈粲然一笑:“臣郎参见陛下。” 此情此景,一下子让人心软下来,小腿子小肚子纷纷瘪着嘴,用十分同情的表情望着他。 周窈眉毛狠狠一抽:殿外虽冷,不过就是毛毛细雨吧,风也不大,你是伞漏了吗? “夏宫君有何贵干?” 夏粟勉力笑得灿烂,露出两颗虎牙来:“陛下昨日方回宫,今日一早便上朝,折腾一二身体持不住,臣郎忧心,特来探望。” -- 第111页 “朕身体好得很,夏宫君无需挂念。” 一句话堵住夏粟,他搓搓手,把淅沥沥的头发别到耳后:“陛下……是烦臣郎了吗?是因为……臣郎今早去叨扰静凡大师了吗?臣郎不是有意的。” 他扑通一声跪下来:“静凡大师声名远播,臣郎只是想与大师学佛经,后宫兄弟们也是慕名而来,并无他意,若是被大师误会了,臣郎当即便去道歉。但……陛下莫要误会臣郎,臣郎……并不是陛下想的那样。” 说着说着,他委屈巴巴得垂头,像一只淋湿的小狗。 想学佛经是吧?让你学。 “既然夏宫君如此有心,对佛经如此感兴趣,朕便替大师先帮夏宫君把基础打了。”她挥挥手,“小腿子,赏夏宫君《法华经》《心经》《金刚经》各一本,宫君今天回去各抄一百遍,后天交来。” 阿韶瞪大眼睛,接过小腿子送过来的三本经书。 夏粟挤出一个微笑:“陛下……大师向来仁慈……” “阿不,大师很严苛,你不抄,就悟不了,就没慧根。”她起身,拍拍裙角,“朕乏了,宫君请回吧。” 临上楼前,她还吩咐:“宫君字写工整点,潦草的不算。” 她背着手,哼着小曲上楼。 夏粟方才暗搓搓把矛头转给大师,还以为她听不出来。 周窈上了二楼,跑到窗户口,俯瞰夏粟和阿韶抱着三本经书回去,一头乌云。 她摸摸下巴,走到床边的长柜子前,打开,觑眼一个一个查看。 最容易拿到的位置,有一块刻有“夏粟”二字的玉牌,玉牌与其他的一般无二,只是边边角角更圆滑些,八个角没有切割的痕迹,反而圆润,与其他四四方方的牌子稍有不同。 可见这牌子经常被翻。 周窈又找到林裴文的,对比一二。 相比之下林裴文的牌子只有四角有磨蹭,字迹尚且清晰,而夏粟的牌子,连字迹都圆润些。 她坐到床边,仿佛能感受到原主时常坐在同一个地方,摩挲这块玉牌。 原主对静凡大师是色相的觊觎,对林裴文是配合,对夏粟才是真心疼爱。 周窈突然有一个疑惑:林裴文和夏粟如此受宠,为何都无子嗣。 “小腿子,林佩文与夏粟都不曾有子?” 小腿子命人刚把饭端上来,边给周窈架床上小桌边想:“不曾。” “连怀孕也不曾?” “不曾。” 本来还以为是两情相悦,没想到是单恋。 “太医院每日问诊情况均正常?” “正常,但……”小腿子忽然想到什么,“夏宫君十分擅长药理,和林贵君又是八年的后宫老人,二人关系不错。故而林贵君的脉,时常都由夏宫君负责,夏宫君极少入太医院拿药,陛下曾赐夏宫君一整个药房。” “一整个药房?” 大手笔啊…… 原来夏宫君和林裴文关系还挺好的…… 八年…… 周窈举起夏粟的牌子,丢给小腿子:“暗中派人调查夏宫君药房的出入名目,别被他发现了。” 小腿子疑惑点头。 翌日一早,于正殿举行殿试。 本次科举,由周窈在慈悲寺时钦点中立派官员担任考官,立求多方协助,几乎是动用了当时她在朝廷里能抠巴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忠臣,力排众议选拔出一百号人。 大家头一回上殿,不敢直视殿上君主,只能闷头跪拜。 人群中,周窈一眼看到许琬琰,也不点破:“赐座。” 众人大呼“谢陛下”,纷纷就坐。 宁大人与晏大人自两头走至正中。 宁大人高呼:“听题。” 周窈清清嗓子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尔等生于国乱之时,臣不谏言,奸佞当头,昏君无道,江山百废待兴、内有外患。骤然有一日,皇帝幡然醒悟,三顾茅庐聘请怀才不遇的你当国师,要拯救这个处处糜烂的江山,你要从何做起?” 发布完题目,丹墀下一片寂静。 周窈喝了口茶,补充道:“请分别从政治、军事、经济、民生等各方面,从君王、臣子的角度,分别阐述你的观点。” 她白嫖一波策略,不过分吧。 发布毕,周窈起身离开,回到正殿后的偏殿中。 林相国正垂首顿足,恭敬等候。 “林爱卿怎的还未出发?此去孝贤山脉路途遥远莫要耽搁。” 林相国转头望见一身玄衣的周窈,其风姿卓越,形容娇俏,双目波光粼粼,仿佛看到另一个人。 “臣此去孝贤山脉,来回少说一个月,怕朝中有变故,特来嘱咐陛下。” 周窈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 纵观三巨头,唯有林相国还算为国为民。她觉得周窈不得用,只能依着她,给她床给她男人,安抚她后从她身上揽权。 但拿走权利后,林相国并未胡作非为,而是兢兢业业,把分内事做得滴水不漏。 这几日,周窈一直在翻旧账,秦太保燕太傅每一条都足以杀头。 林相国却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做了不少丰功伟业,也曾尝试过变革。 “林爱卿,朕正好有东西要给你。”周窈直接抢过话头,命小胳膊呈上一卷圣旨。 林相国狐疑地接过,展开,面上一惊:“陛下,这是!” -- 第112页 “此乃英雄令,不日朕将传檄天下,收纳四海英雄。相国带着这檄文,方便诏安孝贤寨,一路也好招募江湖才子。高手在民间,相国一路可要擦亮眼。” “陛下……”林相国感动得热泪盈眶。 周窈赶忙抬手:“相国莫要急着激动,若诏不回孝贤寨,朕要拿你是问。”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啊对了,”她拍拍林相国的肩,“走之前,把手头上的事儿交给后人吧。相国呕心沥血历经三朝,也该休息了。” 周窈顿了顿,在心里挣扎一番后,方道:“林裴文罪不可赦,朕私下处置了,相国节哀。” 相国哪敢不节哀。 如今陛下今非昔比……这是要收她的权了。 林相国走出正殿时,皇城的风呼啸而过,甩得她耳刮子疼。 她与周嘉,是生死之交。 她想起那段将近人亡政息、身死国灭的日子,二人戎马征程,问鼎天下,于云华宫内高谈阔论。 谁知,人说没就没了。 燕太傅的上位,也在两年之间。 风云变幻,朝堂更替,如今她也老病交侵。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回过头,脱下乌纱帽,朝满是新秀的正殿行了一个礼。 第51章 林相国走了, 燕太傅反了,太医院的秦太保见势头不对,人又被强行关在皇城出不去, 身心交煎。 她是不是要没了, 万一陛下派人暗杀她怎么办。 今早上, 陛下突然叫走整个太医院的太医, 莫非是为了不留痕迹地处理她? 秦太保猜这猜那,焦虑地心绞痛。 啪嗒, 太医院的门开了,回来一个小太医。 “小太医, 小太医。”她拽着小太医的袖子打听, “陛下殿试, 情况如何?” 小太医笑得比三月春阳还灿烂:“太保问这作甚?据说陛下十分满意,一连封了好几个官, 状元是个叫许琬琰的年轻女子, 备受赏识,直晋三品什么……反正一飞冲天就是。” 秦太保紧张地揣手:“太君没发话?” “太君病了,说要回六脉山, 陛下不同意, 把太医院上下统统叫去凌霄宫问诊。” “陛下行事如此果决了?” 小太医点点头,为秦太保号脉:“太保明日, 可上得朝了?” 秦太保摸摸一头的冷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望着门口哼哧哼哧的小瓢虫发愣。 “上不上得,都只有最后一回了。” 小太医摇摇头,从瓶瓶罐罐里拿出一安神液:“太保拿去喝了吧,心情会平和些, 明儿上朝,不至于气色太难看。” 且说许琬琰高中状元,登云华宫长阶面圣。 几个月过去,她头上长出绒绒细发,包有头巾,看着尚且不违和。 没想到一朝奋起,竟然考了个状元。许琬琰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毕恭毕敬站在云华宫外,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连脚趾头都不敢动一下。 须臾,身后传来脚步声。 这个点会来云华宫的,除了太君只有后宫佳丽。陛下后宫三千多人,个个都是国色天香,还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念及此,她头压得更低。 一着白长褂之人徐徐走来,手里的水玉数珠发出清脆温润的碰撞声。 他停在她身侧:“多觉,别来无恙。” 许琬琰眉毛猛然往上飞出去,眼睛瞪得老大。 静凡大师? 云华宫前她不敢说话,只能挤眉弄眼:您如何在此? 大师光彩照人,气色竟比在慈悲殿时好太多。 从前在慈悲寺,大师温润儒雅,但总归瘦削,如今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眸子里仿佛有层层潋滟,华贵无双。 许琬琰不敢想,往他身后一瞟。 小胳膊朝她嬉笑。 莫非,高施主也在此? 陛下如今性情大变,重新任用高施主这等才人,也有可能。 她心里正打着鼓,还没从震惊劲缓过来,小腿子高呼:“传!” 慌慌张张整理情绪,许琬琰朝大师一笑,随小腿子入内,谁知静凡大师也跟来了。 大师也要觐见? 闷头走进云华宫,许琬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左右乱看。 云华宫内弥漫熟悉的静神香。 她又想到自己通篇斥责,半数俱在分析文王与燕太傅的势力,十分嚣张地“贴合时事”,本以为讨不得陛下欢喜,谁知陛下竟十分看重她的文章,让她受宠若惊。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恭敬稽首,五体投地,额头轻轻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哎? 她一愣,偷偷偏头。 静凡大师怎么不行礼啊! 上头人沉声:“赐座。” 许琬琰不敢怠慢,脸像是被地心引力吸住似的,一点都不敢抬。 她坐到位置上,与大师面对面。 如今细看,才奇也怪哉,大师的菩提子数珠怎么换掉成水玉了? 小肚子给她们分别端上一杯茶一盘甜点。 如今冬日,竟还能做出静凡大师爱吃的桃花酥,御膳房真乃大手笔。 许琬琰边感叹边盯着小肚子:你怎么也在这儿。 小腿子把云华宫的大门关上。 上头长吁一口气,咚一声,脑袋趴下来:“累了,琬琰,那份答卷答得确实漂亮,就按你说的做吧。” -- 第113页 许琬琰瞪大眼睛。 堆积如山的奏折后面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小脑袋,那人极力伸头,才能显出一点真容:“但是御驾亲征这事儿……还要再考虑考虑。” 许琬琰一口点心差点噎死。 她不是在做梦吧?! “高施主!”她像个弹簧似的跳起来,又想到自己如今在云华宫,骤然坐下,“陛下……臣失礼了。” “无妨。”周窈甩甩手,“咱们也是谈正事,不叙旧。” 她头又埋进奏折里:“薛琴一人确实不敌,燕太傅奸诈狡猾,朕派了许多将士援助。若林相国赶得及把虎符交给祈雪,说不定能助薛琴一臂之力。” 许琬琰还沉浸在陛下就是周窈,周窈就是高施主,高施主和静凡大师与她在同一屋檐下的奇妙盛景中。 直到静凡大师倏然清嗓子,她方回过神来,忙点点头:“但近年边关将士士气低迷,薛家内部也有纷争,薛婧薛琴这几年一直待在皇都,突然掌权,唯恐边疆将士不服……传闻陛下武功高强,历史上也有不少君王亲征的先例,禾善江山更是先帝一手打下,边关将士们仍忠于先帝,若能……当然,一切都是建立在理论的基础上。” “朕考虑考虑。” 还没安顿几天就要御驾亲征,确实说不过去,君君臣臣,她身为皇帝,得相信薛琴,等薛琴第一份战报传回来再说。 “林相国出远门,她手里的政务,你代为分担。赐临渊府宅一栋,你赶紧回去,把家人安置了吧。”周窈吩咐道,挥挥手,“先这样吧,琬琰,你退下吧。” “谢陛下!”她甫一起身,看到大师仍悠悠静坐,从容不迫。 静凡大师不用走? 许琬琰狐疑得朝静凡大师歪歪头,静凡大师朝她抿唇一笑。 好深意啊。 她看不懂,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闷头走出云华宫。 满头问号:她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待她离开,云华宫的大门又一次被关上。 小胳膊使了个眼色,三个嬷嬷迈小碎步排着队退下。 “今日夏粟没去打搅你吧?” 周窈批奏折批得头疼,但不妨碍她担心静凡大师。 “放心。”静凡大师攥着水玉珠踏上丹褫。 微凉的指腹轻轻按上她的额头,为她缓解用脑过度造成的疲劳。 他身上今日特意熏了新的香,给冷冽的冬日增添了一份春日的和煦。 抬手间,袖管内散出淡淡香气,惹得周窈老脸一红。 “凤窝香内的药,很可能出自夏粟之手。他有一整座药房,前些年但凡进贡上来的药材,他都有权去太医院挑选……此事太君也是默认的……可太君为何要这么做。”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静凡大师放下手,拿走她手上的奏折。 这奏折是今日林相国上交的最后一封,页内回忆从前种种,洋洋洒洒,长篇累牍,周窈方看完一半。 “民间传闻,林相国与先皇乃生死之交。先皇登基后不久,面临二则一立储的尴尬局面。是林相国力排众议,上书请求立陛下为储。” 怪不得这么多年,林相国兢兢业业,原来也在内疚。 周窈长叹一口气。 “虽不知真假,但据闻,当时太君极力反对,与燕太傅支持周迢,是林相国的政敌。” 难道她不是亲生的?太君为啥极力支持周迢。 无论是林贵君、还是凤窝香,太君一直站在周迢一边。 如今想来,燕太傅逃走后,太君还留在宫中,一定是为了给他们传消息,今早却突然提出要回到六脉山,也一定是想去和燕太傅汇合了。 该不会…… 周窈恶向胆边生,有个大胆的想法,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星火燎原。她陡然抓住静凡大师的手:“该不会,太君和燕太傅……” 静凡大师食指虚点周窈的鼻尖,放在唇边:“施主要找证据,夏家也是三朝老臣,更是谭太君的堂亲,施主要从夏宫君入手。” “夏宫君本人装了八年,滴水不漏。”周窈靠上风椅,“要不,从他身边人着手。” “此事贫僧已去查了。施主应该操心别的。” 静凡大师倏然倾身,撑住凤椅靠背的边缘,一手轻轻拽住周窈的衣襟。 “施主与贫僧将近十二个时辰未见了。” 周窈脸又红了一层,握上他拽着她衣襟的手,触感凉凉的:“天凉了,多穿些。” “慈悲殿太空旷寂寥,唯有佛像作伴,虽装饰奢华,依旧青灯古佛。”他低低垂下,轻轻抵住她的额头,“贫僧口中念佛,心中具是施主。” 大师太直球了…… 周窈羞得满脸通红,脸往旁边瞥,眼神四处漂移:“静凡,离太近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拇指悄悄钻入他的手心,摩挲,周窈朝他讨好得嬉笑。 大师轻叹一口气:“贫僧来化缘,施主不布施点什么?” 周窈捻起桌上一块点心,放到静凡嘴前,朝他眨巴眨巴眼。 他嗤笑一声,轻轻咬住半口。 唇与花酥贴合处轻轻咬断一片碎屑。 周窈微微抬起下巴,把另外一半没入口中。 静凡一愣,檀香与花香继而在温润间游走、轻触,呼吸交融缠绵。 -- 第114页 丝丝缕缕,都是湿润的清甜。 周窈捧住他的脸,深深吻了一下惹得他轻颤。她离了,他又追上来,眸子湿润如潮水,修长的眼睫上坠着点点水珠。 周窈急急“唔”了一声,他急促的呼吸打在她鼻尖,密不透风得缠住她不放。 须臾,他方放开她,湿润的唇珠在她嘴角流连,婉转,悬停在她耳侧:“施主今夜,来慈悲殿么,贫僧念晚课给施主听。” 第52章 (二合一) 真的只是念晚课嘛? 周窈咕嘟咽口水, 往后挪挪屁股:“如果奏折能批完的话。” 大师起身,拿起桌上的奏折:“能批完,贫僧陪施主一起。” 红袖添香。 周窈拿起毛笔, 望着大师立在一旁, 替她过滤一些不必要的奏折, 偶尔为她磨墨。 时光静静的, 大师偶尔投来一抹“加油”的目光,周窈脸蹭的一红, 埋头苦读。 有大师在,效率果然高出不少, 没过一个时辰, 奏折小山便减下三分之一。 周窈奋发图强, 力争在晚膳前批完。 突然,小胳膊闯进来, 说薛婧求见。 “宣。” 薛婧风尘仆仆, 自入云华宫,所过之处蹿起一道寒气,冻得周窈打了好几个哆嗦。 “陛下, 燕太傅党人招了不少, 其中,有人道出与黑市有关的线索, 但话只说到一半,要陛下您亲去才肯全全招认……她说事关周家家事,陛下一定会去的。” 终于招了。 个别人的毅力还真是强悍,只可惜荣华富贵与性命时常不能兼得,必得作出取舍。 周窈当即合上奏折:“去看看。” 她当即起身,静凡大师放下墨锭, 也跟着要一起去。 周窈赶紧拦住:“你别去,你身子骨若,天牢又湿寒,血腥气重,你等我回来。” 静凡大师点点头,望着周窈离去的背影发愣。 “大师,”小胳膊悄悄凑上来,“大师,慈悲殿外等了一众才人,说要听大师诵经。” 静凡大师轻轻扬起眉梢。 慈悲殿外此时正等着一众才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歆羡至极。 “阿弥陀佛。”静凡大师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小胳膊和看热闹的小腿子小肚子。 他朝诸位宫郎行礼,“诸位施主为何突然到访?” “大师,我们一心向佛,想向大师学佛法。” 静凡大师温温一笑:“诸位进殿说罢。” 小胳膊疑惑得望向小腿子,小腿子贴耳朵跟她说夏宫君昨日来见陛下的事。 小胳膊心领神会,故意走慢些,与最尾的才人套话:“哎哟,萧才人,今日怎么大家都来了?陛下又不在,你们这么积极作甚?” 萧才人是宫里出了名的大嘴巴,他经常一碰到小胳膊就套近乎,说动说西,经常被人当枪使还不自觉。 他笑道:“昨儿夏宫君去见陛下,陛下发了三本经让夏宫君抄。大家听了也都想见陛下,抄经就抄经,陛下喜欢我们就抄。” 小胳膊无语了:“那你们自个儿抄便是,来找大师作甚?” “夏宫君和我们说大师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是陛下的佛学老师,来后宫就是来给我们讲经的,陛下早前赏赐什么八吉祥,都是为了让我们知道陛下对佛法的看中。林贵君走了,这后宫除了夏宫君,还有谁更了解陛下?经过夏宫君这么一提点啊,我们就都来投其所好了,大师是得道高僧,不学白不学。” 小胳膊听了觉得挺怪异的。 夏宫君被罚抄了还如此好心? 她转念又想,在后宫八年,夏宫君从未加害一人,说话也都以表扬为主,攒了不少好人缘,对静凡大师也是例行公事罢了。 她只要保持一颗防人之心,盯紧这些宫郎才人,应该就不会出岔子。 静凡大师立在慈悲殿门口,将宫郎们一一请进。 寒风冷冽,众宫郎们早早就穿貂批袄,言笑晏晏。 反而是不知天气的周窈待在云华宫时不觉特别冷,如今乍一出门,冷得瑟瑟发抖。 她瞟了眼一身棉袄的薛婧,叹一口羡慕的气。 二人上了马车,一路往皇城的地牢行驶。 “薛婧,”周窈突然问,“孔群青人呢?” 薛婧一梗,背书似的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一字一句搬上来:“林贵君逃脱时,孔公子深处险境依然没有背叛我们,帮了属下良多,也算将功折罪,陛下曾言给孔公子一个机会,属下就未将孔公子押送地牢。” “嗯,你带回家了是吧。” 小心思被周窈一针见血,薛婧的脸陡然红起来,就像过敏。 她当即就要下跪:“微臣擅作主张,罪不可恕,求陛下赎罪。” “哪里罪不可恕了,你又没欺君,我也确实说了将功赎罪。”周窈赶紧把她扶起来,“你突然一跪我都以为这马车要塌了。你收就收了,但要盯好,若人犯事,你一力承担。” “是。” 孔群青挺好的,人生在世有很多身不由己。在孔家这种遍地老鼠屎的地方以庶出身份长大,地位连丫头都不如,只能从外人寻求解救之法。 若孔群青就此安分守己也行,他好歹也是戴罪立功:“死罪可免,但朕要罚他六年奴籍,在薛府做六年小厮。” “遵命。” -- 第115页 不消两盏茶的功夫,马车到达地牢。 牢内潮湿,空气又闷又凉。周窈跟随薛婧长驱直入,越往里走,越有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她所过之处,臣子们能认出她的,纷纷匍匐着抓住木杆求饶:“陛下,臣知罪了!” “陛下,臣认罪,求陛下放了臣一家老小吧!” 周窈一一扫过去,个个衣衫褴褛,早已没有以往颐指气使的模样。 地牢越往后走越逼仄,具是关押重犯之地。 薛婧走在前面,命看守的士兵掏出钥匙。 幽幽的日光从小天窗撒下来,被灰尘筛成束线。牢内有一个被锁链捆绑吊起的人,她粗粗的呼吸带着血腥气,满面泥泞,头发散乱不堪。 场景很让人不适,还好没让大师来。 周窈支开所有无关人等,只留薛婧与另一位值得信任的薛家军。她拿起桌子上一叠口供,一张一张看。 “这些都是严刑逼供出来的?” “按照陛下的吩咐,没上多少刑,”薛婧摇摇头,“以家人为人质逼出者众,少则是利诱,答应她们让她们活着离开临渊,不再回到皇城。” 薛婧骗起人来,还真有一套。 周窈点点头,一张一张翻看:“弄醒她。” 一盆冷水旋即浇上面前人的颅顶,冷得人一哆嗦。 她缓缓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眸子瞪着周窈:“陛下,陛下!” “说罢。”周窈撩袍坐下,边看证词边听。 “陛下,臣家中尚有老小……” “保你家人平安。”周窈截断她的话,“朕耐心有限。” 她吞咽一声,喃喃道:“有陛下金口玉言,罪臣便放心了……罪臣跟随燕太傅多年,燕太傅一朝逃离,罪臣帮燕太傅善后……每每进贡与秋高汇合,为太君传信……” “燕太傅和太君有勾结?”周窈装作不知,嗤笑一声,“你这指控大了,可有证据。” “罪臣做事谨小慎微,往来书信都是亲自护送,太傅看完也都会处理干净……微臣只能把知道的都告诉陛下……太君和燕太傅十几年前便有勾结!太君与燕太傅生下文王,慌称是先皇子嗣!” “你放肆!”薛婧当即拔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冰冷的剑刃划破她的颈脖,在寒冷的空气中深色的血流凝滞缓慢,“竟敢污蔑太君,污蔑皇嗣!” “陛下是纯正的先皇血脉没错,但文王不是!当初燕太傅与太君极力怂恿大臣上书立文王为储,也是出于此等考量。”她一激动,整个牢房内的链条均被扯得咯咯作响,“陛下明察秋毫,一定发现端倪!” 周窈并没有很生气,毕竟太君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周迢也不是她的亲姐妹,她只是单纯疑惑:“但太君何必如此偏心?就算是朕继承皇位,太君也尽可如今日这般安享晚年。” 说及此,对方反而疑惑了:“陛下难道不知,太君与先皇并无情分,两族利益罢了,先皇酒后性情残暴,喜暴力……” 哦,周窈登时明白了。 感情太君早就想周嘉死了。 她咬咬牙,这时代又没有什么亲子鉴定,周嘉一死,只要谭太君一口否认,周窈没有任何证据。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解释了很多事情:“还有没有别的。” 女子抿抿唇:“陛下这半年来一直在查的黑市是燕太傅派人与断魂经营的,太傅给断魂提供无解的奇门毒药,这是一场交易,燕太傅靠断魂杀了不少政敌。” 女子眸子迟缓得垂下来:“大隐隐于市,黑市的真正据点,就在燕太傅府下。每年商贩进入临渊,以贩卖奴隶的名义将挑选好的男子送到燕太傅府上,再由燕太傅赠给陛下。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勾引陛下,纠缠陛下,麻痹陛下。后宫每年因宫斗送出去的尸体,都会直接火化处理,根本不可能有人来领尸,因为这些人,都是无家可归之人,都是黑市买卖筛选出来的美色。” 周窈背后掀起一股恶寒。 原来她才是整个黑市背后的“买主”,燕太傅先把人召集起来,精挑细选出绝色,源源不绝得送进宫里麻痹原主。 所以,原主身体不好,根本不仅仅是因为林贵君点了凤窝香。所有的男人,身上都有可能□□。 每一次翻牌子,每一次召见,都是蓄谋已久,都是一场任务。 只要人够多,原主就不可能翻不到燕太傅的人。 她上瘾,在温香玉软的迷雾里昏昏沉沉,根本找不到出口。 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十二个时辰,原主到底有没有清醒过? 原来,后宫三千佳丽只是一个幸运转盘,盘上极大概率都是再来一次,周而复始永不休,林贵君只是其中的一环。 “就算有人得了陛下盛宠,但陛下神志不清,也没法撑腰,况且,后宫有燕太傅的人,只要有人不听话,就会被杀。这本来是侵蚀神智的绝佳方法,不易察觉,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届时陛下不过是提线木偶罢了。” “只是燕太傅没想到,朕突然清醒了,他意识到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多年心血突然莫名毁于一旦,便急了,匆匆派人刺杀朕。” 她一个提线木偶,整个朝纲一半都被燕太傅把持,周迢在外逍遥快活,等想做皇帝就过来坐。 周窈紧咬牙关,心头只有三个字:好家伙。 她们这是飘了,才玩脱了。 -- 第116页 “太傅府定有机关吧,暗门在何处?” “在太傅的卧房。” “还有没有别的了?” 那人摇摇头:“陛下!陛下金口玉言……” 周窈当即抢过薛婧的长剑,挥刃斩杀。 咕咚,身首异处只在一瞬间。 “送她的家人去边关,我们去太傅府。” 周窈与薛婧等人赶到时,才知道为何太傅府封了这么久也没人发现这道暗门。 整个卧房的地板用条状木板拼接而成,放眼望去皆是横纹,而这道暗门,在太傅床下往门口数第十六个,把太傅的床、床头柜等家具整个挪开,方能连地板一整个掀开。 而燕太傅。 竟每日睡在这样的床上,听床下人夜夜呼救,心安理得。 这是怎样非人的心理素质啊。 怕地道内有机关,薛婧拦住周窈:“陛下,微臣先去探个路。” 燕太傅走了已有多日,临走前一定没想过要处理这里头关着的人。 须臾,薛婧从地道内走出来,无奈摇头:“陛下还是莫要下去了。” 周窈冷面转身:“封锁整个燕府,把燕家人统统吊起来审问!” 她顿了顿:“朕亲审。” 燕府的人不可能都是无辜。 周窈在燕府一待就是一下午。 所有人都招了。 周窈一个不饶,统统就地处决。 燕府四围被薛家军拦住引来不少看客,几个朝堂大臣经过探头看,都吓得哆哆嗦嗦,又怕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晚霞晕染开来,周窈一身凤袍从燕府昂首而出。 金色的阳光铺撒在她略显疲惫的面庞上。 百姓们纷纷噤声,须臾,人海如浪,一波一波跪拜。 人们偷偷抬眼看她,看得眼都直了。 陛下常年居住云华宫,连朝都不上,何况出宫,百姓们哪里见过陛下如今的样子。 她玄黑的凤袍在阳光下闪烁金色的光辉,仿若神祇天降。 “封燕府,所有财产充公,燕家所有旁系统统抓起来严加审问,但也不要错判。” “是。” “朕乏了,回宫。” 周窈觉得好累。 等宫里一切都安定下来,说不定真要考虑考虑御驾亲征换换心情。 她掀开车帘,沿途百姓纷纷望着她。 她们向着她,也向着夕阳,金色的光辉裹挟着盛然目光跟随她。 肩上的担子陡然又重几分。 周窈放下车帘,天光渐渐变成线。 马车回到皇城时,天已经黑了。 天渐阴,漆黑的树影在东风中沙沙作响。 周窈先回到云华宫,褪下一身沉重的朝服,嗅到身上有一股燕府的熏气。 她总不能这样去见大师吧,太臭了。 “小腿子,朕要先洗漱一番。” 云华宫的澡堂很大,由乌金砖砌成的地面有独特的磨砂感。 周窈褪下里着衣,迈入二十个平方大的池子,闷头游了两圈。 把全身洗净,拿一根丝绦把湿漉漉的长发盘在脑袋顶,周窈靠着池边发呆。 回到临渊才几日,她像过了几个月,还是慈悲寺的日子舒坦啊。 “小腿子,帮朕捏捏肩。” 小腿子虽不如小胳膊懂人心思,但做事麻利。 肩膀上传来得当的手劲,周窈方堪堪放松些。 她扑水抹一把脸,把额头上的碎发都抓到脑袋上,闭目养神。 氤氲温热的潮气充斥着五官,浑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但凡有一丝凉风,都能感受分明。 肩膀上的手按摩毕,轻轻捞起她散落的碎发,帮她重新挽好。 她一下午都在外面,不知大师在做什么? 周窈问:“静凡大师下午在做什么?” 身后人缓缓贴近,在她耳边道:“贫僧念了一下午经,施主想贫僧了么?” 等等! 周窈从水里一个弹射游到另一边,下意识环住胸口:“大师怎么在这!” “施主出宫后,贫僧便在慈悲殿念经,但贫僧念的是心经,心不定念得不成章法,便知是想施主了,就来看看施主回宫没。” 她慌乱地扒拉水,水上的雾气只能隐约遮住一些:“我,我马上就洗好过去。” “施主操劳了。”他朝她伸手,“施主过来。” 大师要干嘛? 周窈迟疑了一阵,边扒拉水边狐疑地游过去,扒着浴池眼巴巴看他。 她握上他的手。 池内氤氲热气湿了静凡大师的面庞,他倏然拉起她,倾下身子,宽大的里着衣贴着她周身的水渍也不嫌弃,紧紧把她拥在怀里,让她湿漉漉的脸贴着他的胸膛。 大师身上香香的,软软的,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强烈的心跳声。 周窈环住他的腰,任凭他抚摸她的头,脸在她颈窝轻蹭:“施主为何低落。” 周窈一梗,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师的眼睛。 她放松身心,瘫在他温润的怀里:“燕家的事明了了,错综复杂,但捋一捋能顺。只是……太耗精神了。” “施主想离开临渊一阵子,去奚琴征战吗。” 周窈沉默,摇摇头:“太危险了。” “施主不必考虑贫僧,施主若去,贫僧便在慈悲殿等施主回来。” -- 第117页 周窈坚持摇头:“年后再说吧。” 大师沉默了一阵,他温润的指腹抬起周窈的脸,用力,把她捏成一个猪头:“贫僧不想成为施主的拖累,施主尽可前往,夏宫君和太君的事,贫僧来处理。” 周窈唔一声,两个唇瓣上下打架:“静凡,先放手,脸疼。” 他聚山川之秀的眉轻轻蹙起,微波样的目光悬停在她的唇尖。 莹润的粉嫩的唇瓣,娇羞地露出贝壳样的齿。 他垂头吻住她。 温柔的缠绵,充斥着滚烫的气息。 他陡然用力,周窈一个不支,急急后仰。 噗通,水花肆意溅出腰际一般高的池子,二人相拥跌落深处。 静凡大师的里着衣被水波充盈成白色的流云,他轻解腰带,白云随水波涌动开去,浮上水面。 窒息感扑面而来,周窈猛然窜上水站定退到边缘的软阶上,一屁股坐下。 静凡大师迎上来,水波潋滟,荡漾开一圈圈温情。 渴意伴随着无数清稠的水渍纠缠,他一手护住她的脖子,轻轻往上一抬,严丝合缝地占领了她唇齿间的所有领地。 粉色的泡泡在周窈心里啵啵啵炸开。 她翻身把他禁锢在软阶上,轻舐他的耳垂,惹得他轻颤。 “十八个时辰了……” 他修长的手指没入她的发间,唇在她的肩窝婉转流连。 “阿窈,我好想你……” 第53章 (二合一) 周窈水淋淋地踏出浴池, 一头湿润的长发紧紧贴在背上,如瀑如雾。 她不喜欢一群人伺候着洗澡,感觉倍儿没隐私, 便命人把长巾等均挂在手边有防水罩的架子上, 她洗完了自取。 莹莹水滴自发尾滴落, 划过如藕的小腿肚落在地上, 洇开一个逐渐变大的墨点。 她捞起一片长巾裹住自己,撩起乌黑的云雾一般的发, 冒出腾腾热气,散发出醉人的清香。 大师彼时已经穿戴整齐, 他莞尔, 走近, 取一片长巾盖住她的头,轻柔地帮她擦干头发。 周窈下意识环住他的蜂腰, 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大师轻笑, 揉揉她的发顶:“哪家女子会像施主一般,靠着男子撒娇呢。” 大师真香啊。 听他这么说,周窈又把脸往里埋了埋, 轻嗅他身上独特的香气:“大师今日熏的什么香。” “不告诉施主。”他捧起她的头, 在她额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施主喜欢的, 贫僧就熏。” 周窈脸烫得她以为自己能煮鸡蛋了。 云华宫中香燃尽了,周窈没叫人再添,今天说好要去慈悲殿的。 大师道:“夜深了,不便前往,算了。” 这哪能啊,周窈打开云华宫二楼的窗户, 朝他招手:“来。” 静凡疑惑地走过去,周窈拽下一旁的外衫,揽起他的腰就往窗外跳。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大师脸色一白。 他紧紧拥住周窈,被她抱着上蹿下跳,以极快的轻功往慈悲殿跑。 起落间,他睁开眼,看见皇城高墙一起一伏,点点灯光在廊庑中排成线,像一条条游鱼。 冬夜的风侵人,周窈甩开外衫裹住大师,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 几番上下,两点一线,周窈很快到达慈悲殿的殿顶,顺着重檐翘角往下一滑,稳稳当当落地。 把正在观望的小胳膊吓个半死。 慈悲殿二楼是正常的卧房,穿过纵横的书架,殿顶长纱垂幔,风吹若霞,一三米宽大床静躺,已由小胳膊铺好了。 周窈一闷头栽倒在床上,当即就睡:“晚安。” 大师唇角上扬,徐徐而来,他先是检查了一遍床头柜的香炉,压平香灰,又轻轻关上窗户,脱下罩在身上的外衫挂在一边。 他撩开帐幔倾身一拨,把她翻了个个儿:“枕枕头。” 周窈脱鞋拱上床,枕着枕头就睡:“明天不想上早朝了……当皇帝好累……” 大师轻笑,吹灭床边的灯。 静静地香气随着乌云后逃出的朦胧月光铺洒开来。 静凡大师盘坐在她身侧,拨弄水玉数珠,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念经。 他念经,愿她应能睡得更沉些。 不一会儿,她拽住他的袖口,轻轻拉扯:“一起睡。” 静凡心陡然一跳:“嗯。” 他放下数珠,钻进被子,侧躺在她身边。 周窈揽住他,温柔地把他拥在怀里。 她身上的皂乳香淡淡的,像一个无形的怀抱环绕着。 仰头点吻她的下巴,他蹭了蹭她的长发。 浓酽的夜,浸泡在温润体贴的梦乡里。 周窈嘴上说不想上朝,生物钟照样提早醒了。 破天荒的,今天她比大师起得早。 晨光透窗而下,静凡大师的睡颜像小孩子,眉眼如白玉,静睡时鼻翼会时不时地轻颤。 周窈亲吻他的鼻尖的小痣,轻功翻下床,为他掖好被角。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临冬日中旬,秦太保终于再也熬不住,踏上了通往正殿的汉白石阶。 她迈着哆哆嗦嗦的步子,跪拜时笏板都差点磕碎:“如陛下所见,臣身体日渐衰败,行将就木,已不得用了,臣请辞。”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秦太保的党人也和她一样,本就是贪图富贵却又贪生怕死的禄蠹之辈,通过进谗言升位的蝇营狗苟,如今见事态不对,一个也不敢反对。 -- 第118页 秦太保这几日均在太医院,与党人断绝联系,心态经历风暴潮汐,早就崩成散沙。 周窈就是要给她这么一个小舞台,让她在台面上上蹿下跳与死神共舞,最后自我说服,按照周窈给出的方式自我了断。 这几日,整个朝廷可谓大换血。 燕太傅来不及带走的党人统统被秘密处决,众臣心有怨怼,但但凡抗议者,均被周窈压下来,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胁迫不成直接杀害,提出抗议的第二天就老实了或者失踪了,整个朝堂上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血气。 就连太君也不垂帘听政了。 陛下这次是来真格的。 周窈雷厉风行,行事果断,但心思婉转,物尽其用。众臣都说她颇有《鬼谷子》的影子,陛下莫不是把这本奇书钻研透了?怪可怕的。 如今众臣纷纷脱离党争,人人自危,中立党派与新臣争先恐后得自证,力求博得陛下赏识,可谓良好风气。 自科举以来,朝堂上也多了不少新面孔。 秦太保放眼望去,竟有许多不认识的新臣,心又凉了大半。 原本她还以为陛下会和她谈条件,谁知周窈手一挥:“准,去吧。” 去吧? 她去哪儿啊? 秦太保心如死灰。 她当场摘下乌纱帽,归心似箭。 出宫的马车颠簸,她的心也颠簸。 这么简单,她就出宫了。 现在再回想,她干了挺多恶事的,陛下就这么放她出宫了? 她鬼灵精的脑袋瓜直转,后脊陡然生出一片凉意:陛下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朝堂众人见陛下这么好说话,有些心虚的,也出来说要请辞。 要走都走吧,陛下十分宽容:“诸位爱卿确实也为禾单辛苦多年了,到年纪了。” 周窈笑着结束今天的早朝,刚出正殿,嘴角当即垮下来。 她问小腿子:“薛婧都埋伏好了?” 小腿子点头。 这些人经过核实,都是秦太保的党人,今天一个个跳出来,都在周窈意料之内。 “嗯,”周窈挥挥手,“名单都没错的话,就全在路上做了吧。” 剥削百姓,作恶多端,任凭你是世家大族,也别想善终。周窈如今半步天下英雄檄文,水淹客轮,只是时间问题。 又过了约莫一个月,临近新年,自奚琴传来薛琴的第一份战报。 战况很不理想,正如许琬琰当初预料的那样,禾单的军队士气低落,文王和燕太傅手下虽不算团结,但想推翻现今王朝的心一致,异常尖锐。 林相国诏安的孝贤寨,周窈特许其中几个人不必回京复命,直奔奚琴。 算算时间,人也应该到了。 彼时晏大人已是太傅,宁大人继太保位,二人与许琬琰、薛昌荣于云华宫和周窈商议战事。 “陛下,”许琬琰再次提议,“禾单士气不足,即便孝贤寨能人前去支援,也不能服众,改变不了局势,反而会给敌方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机会。” 最近周窈也很想了很多。 说到底这是周家自己弄出的一团乱,禾单百姓不过是受累罢了,她占了身子,有义务站出来摆平。 文王与燕太傅,可能还要她亲手处理。 如今后宫还算和谐,经过筛选,放出一批明确由燕太傅送进来的男人,其余还剩一千多人,要么无家可归,要么氏族衰落不愿出宫。 夏宫君每日带着众人去慈悲殿抄经念经,看似和谐,后宫一片对静凡大师的赞美声,都说他是人间活佛。 太君闭门不出,周窈也懒得去见他。 但平静的水面,一向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她怕她一走,祸端四起。 周窈捻起桌案旁的莲子数珠。 “若朕暂时离开临渊,四位大人可有信心保临渊与后宫安宁。” 宁大人率先起立:“臣等忠于陛下,此心昭昭日月可鉴,臣等明白陛下的顾虑,一定竭尽所能。” 晏大人和许琬琰也郑重下跪。 “小胳膊小肚子小腿子,届时均留在慈悲殿。” 周窈长叹一口气,看来这个年,没法和大师一起过了。 战事紧急,周窈不得不决定下周便整装出发,但已临近春节了。 静凡大师于云华宫帮周窈批奏折,问道:“施主准备带什么前去?” 周窈想了想,攥起那串莲子数珠:“没什么要带的,把大师的心意带在身边足矣。” 静凡大师温温一笑,攥着水玉不自觉推了两圈。 周窈静静望着他,大师就像一株栀子花,清华温润,但如今花蕾却垂着,隐隐透出哀伤来。 她细细分析过,若把大师送出宫,没有禁卫军恐怕更不安全,放在宫里,四位臣子每日还能来请安,在可控范围内。 带到战场上更不实际,届时刀剑无眼,保护大师只会更难,且文王与燕太傅阴狠毒辣,不能给她们抓住软肋的机会,必须正面迎敌,用最直接的方式战胜她们。 周窈走过去,一把抱住他:“后宫与战场同样危险,我留了一枚金令予你,关键时刻能调动所有的皇城禁卫,定能保你平安,你要小心。” 轻抚她的背,静凡靠在她的颈脖:“嗯,贫僧在慈悲殿等施主回来。” 大军是在第六天出发的,太君、夏宫君等人一个也没露面,周窈便知她们破罐破摔了。朝中人蠢蠢欲动她也不是没察觉,把这烂摊子交给一众能人,她还是放心的。 -- 第119页 薛婧与周窈同行。 周窈两辈子头一次戎马征程。 一年前她还是个大学生,现在就要带兵奔赴战场。 人生还真是跌宕。 几万精兵身着厚重的铠甲密密麻麻像建模复制粘贴出来似的,每踏一步,天地为之一震,一层雪也积不起来。 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周窈一身银色铠甲骑马当先。 她以内力朗声: “禾单沉睡太久了,无人诤谏,朝廷上下一心玩乐,民生多艰。面对内乱,诸位英雄英勇上阵不仅仅是一时义气,也不仅是无用功,而是为了百姓,为了身边人的日后。 燕太傅及其党人平日的恶行相信诸位也都清明,如果这次战败,败的是百姓的尊严,留给后世的只有无尽的□□践踏,就只有永远的‘耻’!耻字当头,禾单永远也不能兴!此战不是当下的存亡,是以后的兴衰。 禾单是此时人的禾单,是下一代的禾单!” 众士兵举枪,朝天呐喊。 当日乌云漫天,天上飘起柳絮一般的冬雪。 周窈带着梭帽,抬头便能望见城投的静凡大师,身后跟着三个小嬷嬷朝她注目。 大师的海青,比雪还白。 他身形颀长,站在城头上眺望的样子,如同一株含苞待放的雪莲。 周窈看不清大师的表情,但她分明能看到大师手里的紫水玉转了一圈又一圈。 风太大,鹅毛雪迷了人眼。 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的,周窈想。 对方人数也不多,只要禾单的士气上来,不出一个季度,定能结束这场战争。 如今周窈在百姓中的口碑也渐渐好起来,所行定畅通无阻。 万人围观目送,周窈凝视片刻,调马离开。 乌泱泱的军队一排一排前行,声势浩大,雪落无痕。 不一会儿,她又转过头。 大师好像还站在城门上。 自她说要离开临渊开始,大师一如往常,丝毫没表现出任何不舍,她还以为大师是“以民为主”呢。 周窈吸吸鼻子,觉得眼睛有点疼,鼻梁也有点酸。 大师个别时候,真是太矜持内敛了。 她彻底回过头,发令:“提高行军速度,早日抵达奚琴。” 静凡不记得自己在城墙上站了多久。 他比所有人都早到,但直到城下百姓散去,周边士兵归位,他仍在冬雪中站着。 小胳膊为他披上一件长袍:“大师,外头冷,我们快回宫吧,若您因此生病了,陛下知道会怪罪的。” 静凡的眼睫这才微微眨了眨,雪花化成水珠,坠在他的鸦睫上。 方才那番说辞,很妙。 他犹记得周窈第一次上课时问的那些混账问题,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渡陛下,就是渡江山百姓,渡百世来芳。 静凡回到慈悲殿时,已是正午,大雪越下越大,非要给大地镀银似的。 他于佛祖身前打起金刚坐,敲响木鱼默念经书。 小胳膊小腿子小肚子躲在柱子后面像糖葫芦串似的探出头来,听大师一遍又一遍念同一段经。 “大师这是在为陛下乞求平安吗?”小腿子问。 小胳膊点点头,也跟着双手合十:“这几日,我们就不要放宫郎进慈悲殿了。” 小肚子阿巴阿巴:“诸位宫郎送来贡品,其中有夏宫君专门送给大师的甜点,试毒过没问题,还给不给大师吃?” 二人齐声:“你吃吧。” 大师这经,一念就念到了新年初七,宫里无论谁来拜访,他均不见,除了吃喝便是念经,八风不动,久久禅定,可见诚心。 新年初八的早上,大师正用早膳,时不时摩挲着手里的水玉发愣。 自春日与周窈一见到如今,似乎从没分开过这么长的时日。 念经也无法缓解的四年漫上心头,他每一口饭都如鲠在喉。 小胳膊笑着跳着跑进来:“大师,收到陛下的信了。” 静凡大师啪嗒一声扔下筷子,速速接过信件。 周窈狗爬一样的字赫然映入眼帘,此等字体,确实是她亲笔所写,别人学不会的。 信内说了一路上薛婧有多叨叨,这个不能吃,那个也最好不要喝,保持体力继续前行,一路在她身边说兵法。 还吐槽薛婧偶尔会在休息时坐着发呆,握着腰间一紫色的香包,都快把香包上的绣样摸秃噜了,每每这个时候,周窈就坐到她旁边去,拿出数珠念佛给她听,帮她静心,薛婧反而不堪其扰,听得头疼又不敢骂她。 读到此,静凡不禁嗤笑出声。 信尾,坠着一句较为工整的话。 “此程所行之处,天降大雪,皎皎莲子般,若静凡与我同行。” 他长长叹了口气。 “大师!”小腿子倏然冲进来,“大师,小肚子看上去不妙!” 小肚子等三个嬷嬷为了照顾主子起居,一般住在宫殿偏殿旁的小房。 静凡大师行色匆匆,赶到时,小胳膊的右脚已经发紫,隐隐有溃烂、龟裂之状。 “一开始只是痒,我们也没注意,没想到今儿一早就……” “还能走么?”静凡问。 小肚子点点头:“就是很疼。” “最近吃了什么?” 小肚子为难了,她每天吃了那么多东西,要问她吃了什么,她估计能写出一本禾单食谱。 -- 第120页 小胳膊眸子一转:“是夏宫君!夏宫君近日总是送甜品来,以前陛下在的时候就偶尔送云华宫,陛下不在了就送慈悲殿。但陛下从未吃过,向来都是检查无毒后赐给小肚子。大师这几日闭关念经,也没吃过。” 小腿子抢答:“送云华宫是料到大师经常往云华宫去,且爱食甜食。纯粹碰运气,这几日大师闭关,我们都只说大师要闭关罢了,他一定觉得得逞了,便加大计量。” 大师摇摇头:“太明显了。” 他思量一番,陡然问:“小肚子,你是不是,偷吃了别的什么?” 小肚子努力回忆,突然点头:“萧才人每回来慈悲殿都会送两盒大师最爱的花酥,一盒当贡品,一盒给大师,但大师的糕点私下里都是陛下亲自带来的,放久了若坏了还怪可惜的……所以我就……最近大师闭关,萧才人随宫人们依然来上供,我就没注意……” “以后莫要偷吃,贡品就算了,送给贫僧的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大师点点头,给小胳膊丢去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叫太医,做得隐蔽些,但又不要太隐蔽。” 隐蔽但又不隐蔽。 小胳膊当即会意,匆匆跑出慈悲殿。 她出门的时候,慌里慌张,左右探看,生怕有人跟着她似的,发挥出最佳演技,连毛孔都十分配合地沁出一层薄汗。 太医院内,秋高正在为太君拿药。 “秋高哥哥,太君的药在这儿。” 秋高拿药间,忽然瞟到匆遽的小胳膊从门口老鼠似的窜进来,揪住一个太医就是咬耳朵,二人嘀嘀咕咕,太医脸上一骇:“速速前去慈悲殿。” 慈悲殿? 秋高笑着接过药,也跟着速速离开。 凌霄殿内,早已没有先前的热闹。 太君闭门不见他人,只偶尔放夏宫君进来按摩拔罐。 不一会儿,秋高迈着小碎步回来了。 “太君!”他匆匆关上门,“太君,慈悲殿请太医了。” 太君冷哼一声:“要亲眼所见才行。” 夏宫君放好最后一个罐子,朝阿韶冷冷一笑:“想办法让萧才人知道大师病了。” 第54章 静凡大师病了, 足不出户,连诸位宫郎都见不得,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太医被小胳膊慌慌张张请去慈悲殿看诊。 萧才人知道后, 第一反应是关他啥事。 大师虽不是后宫男子, 但身处后宫, 总会招人嫉妒。如今陛下亲征, 后宫太君独大,男人们没有争抢的目标, 总会搞出些小事儿来,并不稀奇。 喝了一口茶, 萧才人又想, 小胳膊在慈悲殿, 可见陛下对大师的重视,若是他第一个去探病, 刷刷脸刷刷好感也是好的。 思罢, 萧才人笑着带上一盒补品准备上路。 “前些时日太君赏赐的上等甜品还有么?” 仆人回答:“还有。” “太君赏得肯定都是好东西,带上,送给大师。” “是。” 来到慈悲殿, 小胳膊照例推辞:“萧才人, 大师病了不便看望,还请萧才人回去吧。” 萧才人肯定不依啊, 他又觉得自己和小胳膊关系挺好的,便讨好道:“嬷嬷就让我进去吧,我带了许多补品,都请太医看过了,对大师的病有好处,需一一叮嘱。” 小胳膊一脸为难, 须臾方松口:“萧才人请进。” 萧才人入殿,假模假样给佛祖菩萨敬香毕,上楼探望大师。 “没想到,大师也会生病。”他悠悠坐下来,对躺在榻上的大师道,“大家都说大师是活佛在世,一心求佛感动佛祖,有佛祖照拂放入宫来渡业,早已远离生老病死。” 他目光向下,赫然望见大师腿部龟裂开来,紫油油的,像中毒了似的。 大师慌张得用毯子盖住:“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来探望贫僧,贫僧好多了。” 这叫好多了? 萧才人瘪瘪嘴,十分狐疑:莫非大师犯戒惹佛祖生气了? 他笑笑,拿出药材,一一叮嘱。 萧才人在慈悲殿待了两盏茶的功夫。 待他离开,小胳膊哧溜跑上卧房,把花蕊做的颜料递给大师:“大师。” 大师一早便起,闷头捣鼓了好一会儿才把腿化成小肚子的样子。 静凡大师递过颜料,抿了一口茶:“萧才人送的东西里,有上回的甜品么。” “有的……”小胳膊狐疑问,“大师,咱们要静观其变嘛?” “嗯,让流言自主发酵,告诉四位大人莫要紧张,一以贯之便好,禁卫军也不用增添,但暗中换几个武功最好的。” “是。” * 周窈率军抵达奚琴,已经是一个月后。 冬末的奚琴银装素裹,大军在鹅毛大雪中驻扎。 与祈雪、薛琴等人汇合后,周窈先了解了一下当前局势。 文王与燕太傅早有准备,说服北边三洲支援,大军人数超过十万。奈何薛琴死守边界,丝毫不退,已互相耗损将近三分之一。 相比文王与燕太傅,禾单大军耗损更为严重。 形势严峻,对方背靠大树更舒坦,但禾善却不适合鏖战,必须速战速决。 气氛冷凝,薛琴笑道:“陛下一来,我们人数大增,一定能胜。” “胜可知而不可为。”周窈眉头紧皱,“文王与燕太傅的军队无隙可乘,此战艰辛,我们还要智取。早前我们致于人,如今我们必须致人。” -- 第121页 薛琴皱眉:“陛下的意思是?” 祈雪一个脑瓜崩就打过去:“多读书,陛下的意思是我们要控制整个战争的节奏,让对方在我们的节奏里跳脚。” 奚琴与平城在长河对岸,禾单军队驻扎在长河这头。天寒地冻,长河整个河面结出厚厚的冰层,可供大军横渡。 “三日后的夜中,朕领一队精兵绕道奚琴旁边的平城,薛婧率领五万大军早上出发。其余人等留在此地。” 薛琴一惊:“陛下要放弃奚琴,攻打平城?” 祈雪又是一个脑瓜崩上去:“笨死了,你也就守城吧。陛下是故迂其途,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陛下一走,文王那个甩货见我们转移,一定追上来先陛下一步抵达,燕太傅又沉稳,一定只派一半的部队与我们同时进发,怀疑我们是调虎离山。届时我大军派一千薛家军精兵从另一路杀出拦截文王,另外的部队横跨长河,晚出发却先燕太傅的部队一步到达平城,顺势拿下。” 薛琴“哦~”了一声。 周窈想:这一战,必须先斩杀周迢,搓下对方士气。 “就这么办,我们要故意做得很隐蔽,让周迢自己发现我们的计划,这样她才会自傲地追上来。” 奚琴边塞的夜是寒冷的,大帐内炭火稀缺,只能少用些。 周窈把自己裹成粽子,坐在桌边给大师写信。 她有太多话要说了,一张纸根本塞不下,要洋洋洒洒写个十七八张的才行。 “陛下,祈将军求见。” “进。” 祈雪穿得像一只大黑熊。 她拎一壶酒走进来,一屁股坐到周窈身边:“贤妹,喝点酒暖暖身子。” 周窈也不怪罪她还叫自己贤妹,干杯罢一饮而尽。 好烈!辣喉咙。 她五官当即皱成一团,瞪了祈雪一眼。 “贤妹,这是军队的酒,自然是最烈的,你还指望是过家家的黄毛小儿喝的米酒吗?” 周窈:…… 祈雪探头来,看见她在写家书:“贤妹,你这字真是……有碍观瞻。” “……看破不说破。” 她大笑一声,咕嘟咕嘟畅饮几口,砸吧砸吧嘴:“贤妹,你这是写给静凡大师的?” “嗯啊。” “贤妹,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窈见她神秘兮兮的,写完最后一句话,放下笔折好信塞进信封,用浆糊粘好。 她倒了一杯酒,又从一旁捞来一杯热净水,掺和一半,摇摇匀,咕嘟咕嘟下肚:“你说,贤妹恕你无罪。” “哈哈哈哈……”祈雪哑然笑了几声,“贤妹可知,静凡大师的身世。” 周窈当即一愣:“这我还真不知……” 她见到大师时,大师就是大师了,只知大师从前受过苦,后来皈依佛门,潜心修佛,成为高僧。 思及此,周窈想到大师手臂上那条赫然的伤疤。 大师说这是跌的,她一直心存犹疑。 但大师的身世大师不想说,周窈也不想探究,毕竟珍惜现在就好不是吗。 “那我们就简单聊聊吧,贤妹也不要有心理负担。”祈雪说。 周窈点点头,喝酒:“你说吧。” “静凡大师,原名谢安,是前朝谢家的六皇子。” “噗……”周窈一口喷出来。 原来大师身世不凡!而且还是周嘉的死对头谢家。 她心间陡然一颤,赶紧拿出腰间的莲子数珠念经。 阿弥陀佛。 “谢安的生父是当年禾单第一绝色,据说乃人间大美,但凡所到之处,静默无声。”祈雪说这话时,脸上浮出无限向往的神态,“我见过几面,确实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人。只可惜……” “六皇子生产当年,各地旱灾,谢皇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宫君。宫君心有郁症,渐渐与谢皇离心。宫君生产当日,天降瓢泼大雨,产婆在去琉璃宫的路上滑倒,头磕上石头昏迷不醒,为此只能从太医院找来另外的产婆,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宫君便大出血,最后难产而亡。” 祈雪又倒一杯酒:“禾单明珠就此陨落,谢皇一蹶不振,把所有过错推到六皇子身上,并把原先定的谢安之名,改为谢无安。” “后来陛下沉迷炼丹,妄想飞升,有道士进言说六皇子乃天降灾星,大阴之体,只要将六皇子炼成药人,最后取其血肉炼成丹药,即可飞升。” 太恶劣了,太迷信了。 周窈听罢心生忧伤:“什么是药人?” 祈雪觑起眼睛审视周窈:“就是陛下在找的灵丹妙药。” 啊? 周窈指指自己:“跟我有关?” “药人有没有用,没有人知道,谢皇听进谗言后,每日将六皇子泡在药里,进食也是药汤,经历多年,六皇子终于成为道士口中的‘药人’。据说六皇子脉象与常人截然不同,有很强的耐药性,虽体弱多病,但多能自愈。只不过……不能……” 周窈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了:不能生产呗。 怪不得大师从不看大夫。 “谢家王朝虽然倒了,但药人的事在民间流传开来,大家都重金寻找六皇子。直到有人说六皇子早已被周嘉杀害,江湖方作罢。微臣说陛下在找灵丹妙药,是因为微臣曾见过大街小巷张贴陛下圣旨,但凡有药人均送入宫内,治疗陛下的头疾。” -- 第122页 怪不得周窈觉得自己但凡和静凡大师站在一起,祈雪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大师自出生至今,定受了不少苦。” 周窈不禁叹息。 大师遁入佛门,也并非为了普度众生。大师是小乘根性,分明就是找一个庇护罢了。 “姐姐是在担心我对大师不利。” 周窈轻轻一笑,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都忘了掺水。 “姐姐放心,我以后就是大师的庇护。无论他什么身份,我都从一而终。只要我在一日,就不会让大师再受一点委屈。我会给他最好的……” “贤妹三思。”祈雪正襟危坐,“虽然我有意提醒陛下,但六皇子身体欠佳,无法传嗣,贤妹也不必从一而终……皇室血脉的传承比什么都重要。” “不,姐姐错了。禾单是百姓的禾单,不单单属于朕。天下能人辈出,总有人比朕更适合当皇帝,血脉之论并不重要。” 她朝祈雪莞尔:“姐姐可听过一句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第55章 宫里谣言四起, 越说越离谱。 “我听说静凡大师早已不洁了。” “慈悲寺每年那么多女香客都乐颠颠去见他,他怎么可能不被……我听说陛下之前消失几个月就是去慈悲寺的。” “啊,那他哪里是大师, 分明就是狐狸精嘛。” “哼, 他以佛祖为幌子接近陛下, 犯了大戒, 触怒佛祖降下天罚,恐怕这次病来, 是天谴。” “都是报应!” 宫人们早前看大师就如同看世间真佛,如今看大师, 就像看妖精。 小胳膊听得脸发绿, 一个健步冲过去:“去去去, 在这乱嚼什么舌根子,都滚。” 宫人们纷纷行礼, 一脸惊骇得四散。 小胳膊气得胸腔疼, 她端药回到慈悲殿,大师彼时正跪坐在佛祖面前禅定。 “谣言都传到慈悲殿来了,那几个小宫人七嘴八舌的, 气死我了。”她边倒药, 边瞪一眼躺在旁边,一病过后越发肥硕的小肚子, “都怪你。” 小肚子委屈。 大师睁开眼,轻声问:“今日有陛下的信么。” 小胳膊噘嘴摇头:“算算日子,陛下估计已经和文王开战了,这会子没空寄信,大师还是抽空管管慈悲殿的宫人吧。” “含沙射影罢了。” 分明是天寒地冻的天,手里的水玉却攥得发烫。 先把他捧高, 再传出谣言让他跌落,夏宫君好耐心。 小胳膊急得跺脚:“大师,再这样下去,谣言都要传到皇宫外了,到时候世人怎么看您,您是禾单第一高僧,地位太高,若跌下来,怕是尸骨无存啊。” 静凡抬眸,凝望慈悲的金尊佛像,佛像琉璃样的眼珠闪烁着微光:“无妨,贫僧耐心更甚,等他自己跳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传去宫外岂不好?” “传到宫外给陛下听到了,陛下得多生气啊……”小胳膊嘀嘀咕咕还瘪嘴,表情十分悲怆。她觉得自己和大师聊的都不是一件事。 昨儿夏宫君来见大师,大师竟然同意了,二人还笑着在佛堂里相谈甚欢,说了许多客套话,夏宫君还说要帮大师找到下毒的真凶。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想着想着,小胳膊手里的药漫出碗沿,流一地。 “哎呀!” 她赶紧蹲下来擦拭。 倏然,小腿子匆匆从外头跑进来,脸色苍白:“大师,夏宫君也病了。” 静凡点点头,八风不动,坐如一棵老松。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个月,初春,阳光日渐和煦起来。 静凡的“病”没好,夏宫君的病日渐严重起来,见过的宫人都说没救了。 大家聊着聊着,又把矛头指向静凡。 说慈悲殿邪气太重,都怪夏宫君当初要去看静凡大师,结果被邪气所染,整个人快去了。 大师是妖僧。 这个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四个老臣纷纷坐不住了,私下里又是翻墙又是飞鸽,与静凡大师通信,说要把大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静凡大师统统拒绝。 最后一个来见大师的是许琬琰。 “师叔,”她一时改不了口,朝静凡双手合什,“师叔,如今宫内流言四起,众口铄金,陛下不在,无人能保大师,大师还是速速撤离,我们好善后。” “阿弥陀佛,”静凡大师摇摇头,“等。” 等什么? 许琬琰不解,再这样下去,原本作壁上观的内鬼臣子也蠢蠢欲动,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今日,有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将师叔送回慈悲寺,奏折我们已经压下,但没想到,还有一封送去了凌霄宫……一定是燕太傅在朝廷中还留有内鬼……” 许琬琰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小胳膊一惊,赶紧推她走:“许大人,走密道!” “师叔!” 许琬琰急地跺脚,被小胳膊猛力推下去,“嘭”一声关上门。 凌霄宫的宫人们协一队禁卫军,将整个慈悲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由秋高搀扶着,谭太君身着龙袍,走得雍容华贵。 静凡因“病”不便起身,当即行礼:“参见太君。” 谭太君冷笑一声:“静凡大师每日念得是什么佛,竟如此乌烟瘴气,夏宫君邪气入体,至今未能痊愈。本宫怀疑,大师在慈悲殿中做法,诅咒禾单,来人,给本宫搜!” -- 第123页 小胳膊眉毛都吓得跳起来了。 小腿子要上去拦,小胳膊一把把她抱住,摇头。 凌霄殿的宫人们一阵翻箱倒柜,从上到下,任何一个箱子都不放过。大师今早命小胳膊收起八吉祥时小胳膊还不明所以。如今方知,大师是怕这群人弄坏了陛下赏赐的东西。 凌霄宫的宫人也不知翻出了什么,神秘兮兮递给太君。 太君掀开布,一副被恶心到的模样:“大师竟犯了杀戒?留了一根人指在这富丽堂皇的慈悲殿?” 小肚子眼睛瞪得像鸭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静凡大师泰然自若,“太君准备如何处置贫僧?” 谭太君冷笑:“带走!” 宫人们如出窝的蜜蜂将大师团团围住,拽着大师就走。 小胳膊当即排开一众宫人,像一只疣猪冲进人群:“太君有何权力拿人?” “本宫有朝堂大臣的联名上书,陛下不在,本宫还做不了主么!”谭太君一个眼神,秋高冲上去给小胳膊就是一巴掌。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质问太君!” 小胳膊当即爬起来,擦擦嘴边血迹挺胸昂头:“陛下走之前就吩咐过,命奴才等保护大师,任谁也不能私自处置大师,就算是太君手握朝堂众臣的联名上书要拿大师,也只能把大师关在皇城天牢内,不得私押!否则太君就是犯上,就是忤逆圣旨!” 竟然用周窈来压他!这个小嬷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谭太君气得胸口跌宕起伏,眼神把小胳膊剜成一片一片,像再说日后一定会收拾她:“把这个妖僧带去天牢!” 春日的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皇城天牢内刚经历过一场马拉松一般长的腥风血雨,燕太傅党人的血迹干涸在墙上,恶臭满盈,满地泥泞。 静凡大师眉眼一扫,守卫的均是皇城禁卫军,心便沉下几分。 他往地上扑开一层稻草,就地趺坐。 谭太君抓了他,应该会垂帘听政,趁周窈还没回来之际,力压众臣处决他。为了竖威,他大概率会把他拉到城门上当众处决。 静凡攥着水玉珠,心里也有些没底。 他得熬到周窈回来的那天。 他有一股莫名的信任,虽然前方还没传来战报,但周窈一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归来。 一切都是和时间的赌博。 吱呀。 牢房的门被打开,一玄色的身影拎着提灯迈着高傲的步伐缓缓而入。 他踏入牢房,摘下兜帽。 初春的天气阴凉,皎皎月光衬得他一张冷面显得越发阴狠。 他摊开手,阿韶乖乖递上一崭新的匕首。 “谢无安。”他笑了笑,在静凡大师面前蹲下。 阿韶瞄了静凡大师一眼,静凡不看他,只凝视夏粟。 “夏宫君,别来无恙。” 夏粟冷笑一声:“本宫好的很,不必六皇子费心。” “夏宫君此番前来又是为何?看贫僧的笑话么。” “大师好手段,竟把陛下迷得团团转,还能度化陛下让陛下改过自新,不愧是禾单第一寺的首座。只可惜,陛下不可能永远做大师背后的靠山,总有离开皇城的那天。” “现在,大师在本宫手里,性命如蝼蚁。” 静凡双手合什:“龙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苦海无涯,夏宫君回头是岸。” “哼。”夏粟耸耸肩,不以为意。 阿韶上前把静凡按住,夏宫君摇摇手中的小刀,狠狠一滑。 刀刃在静凡大师原本就有疤的小臂上又添新痕。 汩汩鲜血留下,他拿出一白瓷小瓶,十分熟稔地装起:“药人万金难求,天下只有六皇子一个。据说药人血肉能延年益寿,还能永葆青春,本宫怎么能放过六皇子呢。” “夏宫君如此笃定?” “我可能认错,林裴文不可能认错。林家两代三朝相国,林裴文从前定见过你。他曾我寄过一封信,点名你是前朝六皇子的身份。”夏粟勾唇,眸子里透出浓烈的狠戾,“只可惜,他太蠢了,死得太早,看不到如今盛况。” 静凡大师睁开眸子,攥紧手里的水玉数珠。他睫毛闪了闪,他略略扫过扼住他喉咙的阿韶,沉声问:“黑市,是夏宫君在经营罢。夏宫君研究毒药送给断魂,是黑市经营至此的核心。夏宫君拥有一整座药库,把不听话的宫人害死,或囚禁,研究药人。夏宫君所为何?” “大师聪明,但又愚钝。”夏粟敲敲自己的脸,“本宫不才,只对一张脸感兴趣罢了,男子心尖血对包养最甚,是绝佳药品。” 自地牢里出来,夏粟觉得心头坠坠,有一丝不安。 但任何焦虑都无法战胜他手拿药人之血的兴奋。 他匆匆回宫,反手便把自己锁在药库里。 阿韶独自立在门外,瑟瑟发抖。 他抚住自己满是针眼的胸口,害怕得满头薄汗。 他想起大师说的那句话。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他想起冬日休沐时,大师对他的谆谆教诲。 他咬咬唇,踮起脚尖,小跑出殿。 绕过各方殿宇,他扑进一个小假山。 “小胳膊,就是现在,快叫禁卫军和许大人!” 第56章 -- 第124页 冬日的北风呼啸而过。 周窈亲携一队军队骑马踏雪往平城去。 茫茫白雪之间, 两个弹指之后,自北边朦胧的银中窜出一条黑虫,直过长河, 横跨而来。 两方人马于冰上相见, 任凭马蹄打滑, 盘旋几下方立住。 “周窈。”周迢的眼神里有危险阴狠的光芒, 她咬牙切齿,说话间, 不自觉捂住耳朵。 那里曾被周窈狠心割下,已经不剩什么了。 周窈眼神闪动数息, 警惕地拔出腰间长剑:“叛贼周迢, 还不束手就擒。” 不对, 周窈勾唇讥讽:“不,朕应该叫你燕迢。” 周迢大笑几声, 脸色急遽变化, 狠戾杀气自她身上猛烈地勃发出来:“今日你死在这里,就不会有人知道!杀!” 两队人马于冰诃之上踏出一片银尘,周窈当即一跃, 侧踹擦肩而过的敌军, 一剑狠狠楔入对方的脖颈。 利落拔剑,她坐回马背向后挥砍, 一连刺伤两个敌军。 飞扬的雪尘漫过她的长靴,周窈独自一人冲锋在前,滑出的冰屑扬起一片白浪。 周迢心头坠坠,像被开水躺过的宣纸:“还不快护住本王!” 对方军队人数比她的多,擒贼先擒王。 周窈思罢,迅速擦腰, 往袖内藏了一把匕首。 金器铿锵之声郎朗,有骑兵举□□横拦她的坐骑,周窈振足一冲从马上跌落下来,吃了一嘴冰沙。 “纳命来!”周迢见势大笑,突围而出,举长刀以击。 哐哐两声,周窈脚下一个不支,被她死死压制。她奋力一甩,内力震得剑柄直颤,剑身陡然弹射出一道刃风划向周迢的脸。 周迢一愣,鼻梁上赫然多出一道血痕。 “你!”她发了似的疯砍下来,再次奋力压住。 嘎拉拉,周窈感觉手里的剑身要断。 周迢见她眼神里透出一股坚毅,越发来气:“我还记得谢无安躺在我膝下的样子,我甚至记得他皮肤上的每一处触感……周窈,你今日就得死在这,待我大军踏破临渊,我第一个要了他!” 周窈双眼血红,她倏然振臂一呼,咔擦,修长剑身当即碎成两半,旋即往旁边一滚。 周迢一个不支,刀刃擦过她的头盔,直穿入冰。 长发与头盔扯着周窈的头皮,疼得她龇牙咧嘴。抖腕甩出匕首,她当即狠心砍断一头长发。 她蓦地上前,一匕首划向周迢的脖子,被对方弃刀闪开。 情急之下,周迢捡起地上的长矟猛力刺来,一脸鸟样的五官紧紧皱在一起。 周窈一个滑铲往周迢身侧闪过,奋力一投。 雄厚的内力送匕首直直划过长矟的握杆,恰巧一个转角,直逼周迢的面门。 嘭! 周窈撞上周迢插入冰面的长刀,那长刀一斜,冰面咔擦咔擦碎成蜘蛛网。 “啊!”周迢痛苦的叫声响彻整个长河冰面。 周窈还未站起,冰面卡擦擦由点及面陡然碎裂开来。 冰冷的河水霎时间漫过她的脑门,让她脑子一懵,一时间没能缓过神来。 须臾,冻得发僵的四肢不停往上。 “噗……”刀枪剑戟碰撞声中,周窈奋力游上冰面,死死抓住冰层。 周迢被匕首刺瞎一只眼,另一只眼也被鲜血糊住。 她举着断掉的长杆四处挥舞,于腥红的幕面中发现周窈的手。 太冷了,周窈呛了一嘴冰水,努力爬上去,却见周迢不要命得冲过来。 她当即一跃,死死掐住周窈的脖子:“你休想回到临渊!” 窒息感与寒冷袭遍全身,周窈抓住冰面上一块冰刀,握了两次方握住。她坑坑洼洼的指甲在周窈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印。 可恶…… 冰太滑了根本抓不住,铠甲也太沉了。 周窈猛然回过头,周迢就像鬼魅,疯魔似的抠住她的脖子,使出浑身解数。 周窈咬咬牙,抓住她眼睛里的匕首,狠狠一拔。 鲜血喷溅进她的双眸,就连呛的每一口水里都有血的味道。 “这天下,尚不是你们燕家说了算!” 匕首割断周迢的手腕,周迢撒手的瞬间,周窈奋力往上爬去。 脚接触到冰面时已然冻麻了,毫无知觉。 周窈踉跄站起来,突出一口冰血水。 “姐,姐!”冰面传来周迢断断续续的扑腾呼救声,“姐……你小时候还教我识字……我们被谢家人欺负的时候……你还站出来保护我……” 周窈转过身,周迢好不容易扒上 一块冰,那冰应声而碎,大片的水花溅到周窈的眼睛里。 她努力挣扎,好不容易扒上周窈脚边的冰:“姐,姐,救我……” 周窈默默走过去,蹲下来,握紧匕首往下一刺。 利刃随着一声嘶吼贯穿周迢的手心,把她狠狠插在冰面上。 “本来想给你个痛快,谁知你贼心不死。” 文王一败,她的士兵们纷纷投降。 周窈甩袖走人,凉声道:“来人,在这儿看着文王,直到她呼完最后一口气。” “周窈!周窈!!” 肃杀的北风冻裂了周窈脸上的抓痕,但刻不容缓,她驾马往北,与时间赛跑。 军队就像暗夜中的一根暗器,从燕太傅的脖颈上扫过,直割到耳下。 -- 第125页 祈雪是燕太傅的老对手了,对燕太傅了如指掌。 果然不出她所料,燕太傅派军与禾善军队同时出发,紧赶慢赶。 她不知,周窈先一步到达平城,当即下马下令:“脱下铠甲,所有人打扮成敌军!” 众人以敌军装束,宣称支援混入城,周窈直奔太守府斩杀太守,旋即以皇令让守城士兵开门,在城楼上插满禾单军旗。 燕太傅的大军临近城门,遥遥望见禾善的旗帜,发现形势不妙,定会撤军,就在这时,早已等候在退路上的禾单军,便能截断其去路。 一切都如计划的那样完美。 平城城楼上,周窈双手背在身后,心乱如麻。 能不能成功,就看地平线上率先出现的,是哪一方的旗帜。 平城军队已被全部征召派出去当援军,这是速战速决的唯一机会。 若此举能击溃燕太傅的一半大军,她们已经胜利百分之九十。 寒风吹乱了她一头及耳碎发,发梢掠过她的唇角,碎发戳得她眼疼。 她焦虑地摸了摸自己的新发型,担心大师会不会不喜欢她短发…… 哎,这好像不是重点。 白日头渐行渐长,天边逐渐染上一层蔻丹。 “陛下!有军队!” 周窈当即极目远眺。 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自南方行来,为首的玄金色旗帜在风中飘扬,仿佛一条锦鲤。 再等等,说不定是敌军的障眼法。 不一会,一将领冲出队伍。 周窈定睛望去 是薛婧! 她赢了! 此战不出半月,定能结束。 周窈已经在脑子里想要带什么土特产回去了。 她粲然骑马出城,亲迎薛婧。 金光下,一大片泼墨似的玄金旗映入眼帘。 圣上亲迎她们的胜利,军士们纷纷呐喊,声盖锣鼓。 平城的夕阳,在一片胜利中结束,为接下来的战争奠定稳固的基础。 但战争尚未结束,还不能掉以轻心。 夜,薛婧也只敢偷偷找周窈双人畅饮。 周窈脱离了祈雪这个酒鬼,又掉入薛婧的坑里。 二人换了一身平民服,贼头贼脑遛进一普通酒馆,让店小二上两壶酒。 “哎,”薛婧摆摆手,“四壶。” 二人边喝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均归心似箭。 “我们人数众多,对方又有大批军队倒戈,士气大增,此战必胜。”薛婧信心满满。 “你别乱插旗,还是稳重些,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周窈轻抿一口酒,叮嘱薛婧。 薛婧郑重点头。 隔壁桌仿佛在小声议论什么。 周窈本不在意别人的八卦,只是“静凡”二字就像加了扩音器,准确得钻入她的耳蜗。 她朝薛婧竖起拇指,耳尖轻提。 “你听说了吗……静凡大师是个妖僧,早已不洁,和很多香客……” “静凡大师?你说的是梵城慈悲寺那个?我听说他被陛下带回皇宫讲经了。” “呸,讲经?哪有这么单纯,他在哪里讲不行,非要到后宫……我就知道这些和尚都会动春心的,去寺庙里只是为了攀附权贵。” “听说静凡大师长得特别好看……” “嘘……” 自斜对角桌陡然射来一双筷子,啪啪两声擦过八卦人的左右耳朵,把他整颗脑袋固定在墙上。 二人瑟瑟发抖。 一乌黑碎短发的女子自那头走过来,杀气如龙。 “哪里传来的流言蜚语。” 她的声音太凉,凉的二人听罢浑身一颤。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一个刚从临渊回来的亲戚,她她她她是做商人的,她说是皇宫传来的,消息一定准,我我我我也是道听途说。” 后宫乱了。 周窈睨那人,眉头紧皱。 “薛婧,这里交给你了,我要快马回临渊。” 第57章 琉璃宫被禁卫军团团围住时, 正巧赶上夏宫君兴兴儿地用血配药。 他拒不配合,对禁卫军拳打脚踢:“你们放肆!本宫乃宫君!你们有何权利抓本宫?!” 夏粟被一群禁卫军拽出琉璃宫,太君闻声而来, 携一众凌霄宫人与许琬琰对峙:“你好大的担子!夏宫君仍在病中, 你怎么敢强行捉拿!” 许琬琰郑重行礼:“陛下离京前曾金口玉言, 命吾等保护静凡大师, 如今夏宫君擅自取血,吾等依命将夏宫君抓送地牢, 待陛下回宫亲自处置。” “本宫不准!许大人难道要忤逆本宫吗!”谭太君挥动宽大的绣金袍,宫人们纷纷上前要救夏宫君。 许琬琰拒不下跪, 从怀中掏出一枚金令:“皇令在此, 如见陛下!” 金令在月光下发出刺眼的金光, 众人均一愣,偌大的琉璃宫院内登时鸦雀无声。 须臾, 小胳膊率先下跪:“参见陛下!” 以小胳膊为中心, 众人如沙漏般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凌霄宫的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得不下跪, 硬着头皮喊陛下。 夏宫君咬牙跪下, 气得眸子通红。 谭太君手里那串细数珠一下子绷断了,稀里哗啦像雨打莲蓬似的落一地。 “周窈竟然连金令都留下了。”谭太君咬牙切齿, “她还真是‘思虑周全’呐。” -- 第126页 思绪百转,他猛然后退一步方堪堪支住身子,抖如筛糠。 都是那个和尚!他们中计了! 他一定,一定要让他死无全尸! 夏粟被强行押走,关进黑黢黢的地牢。 他前不久还在地牢里取静凡的血,如今却与他一同关在此处。 “谢无安!”夏粟抓住木栏狠狠摇晃, 对隔壁牢房内的静凡大吼大叫,“让许琬琰放了本宫,否则你不得好死!” 静凡一手竖在胸前,一手盘动数珠:“阿弥陀佛,施主为何迁怒于贫僧。” “让许琬琰放了本宫!” “施主自己回宫被抓,与贫僧同为天涯沦落人,贫僧如何救施主。” 回宫被抓? 夏粟当即板下脸,阴沉沉地盯着静凡大师:“是你……” 他当即冷静下来:“你没有中毒。这一切都是你演的一场戏,你让本宫以为你中毒,引诱本宫出手,好给本宫按一个由头把本宫抓起来……你在为周窈扫后宫?哈哈哈哈!你竟然在为她谋划,太可笑了!她今日待你的不薄,都是早前本宫受过的!今日她对本宫视若无睹,日后也能一样对你!” 说罢,夏粟自己都笑了:“你收买了谁?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静凡不说话,仍旧闭眼念经。 “是本宫身边的小锤子?还是夏曲?还是……”夏粟一个一个报出名字,静凡大师均没有回应。 他把可能叛变的人都想遍了。 夏粟的面容在黑黢黢的牢房内越发显得阴沉,他一张脸苍白如鬼面,死死扒住木栏,恶狠狠瞪着静凡:“告诉本宫吧,就算你抓了本宫,太君依旧会想办法救本宫出牢的。” “莫非是……阿韶?” 夏粟自嘲一下,倏然凝固。 “是他,最不可能就是可能,是他!” 静凡放下数珠,双手合十:“宫君没有心头血养颜时,便用针取阿韶的血,日日折磨他,他怎会对宫君一心一意。” “可他怕本宫,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静凡摇摇头:“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呵呵哈哈哈哈哈……贱人,贱人!”夏粟嗤笑,“不出三天,先皇留下的令牌就会从六脉山送到临渊,届时太君便能用它力压众人,你就会被带到城墙上,被斩首示众。” 最后五个字,他故意说得又长又重。 “等陛下归来,看到的只有你挂在城楼上的首级哈哈哈哈。” 夏粟笑到一半又停下来。 他能精准地感觉到静凡大师的害怕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强烈。 静凡大师睁开眸子,定定望向他,唇角微微勾起:“那还要看夏宫君的流言传得有多快。” 夏粟一凛,表情当即凝滞下来。 他陡然意识到什么,转身摇着门框大喊: “来人,来人!本宫要见太君!这个妖僧得尽快处决,尽快!” 夏宫君在牢内不得安生,一有士兵来送饭,他就吵着闹着要见太君,说静凡大师朝他加施巫术云云,越说越离谱。 “这夏宫君不是病重么?怎么瞧着生龙活虎的?” 士兵们你们眼观鼻鼻观心,不言而喻。 这日,天朗气清的春,一抹新绿悄悄沿着地牢的小天窗缒下。 静凡大师算一算,今天应是许琬琰等人能拖的最后时日了。正如夏粟所言,太君拿到先皇令定会第一时间将他处死。 在他们看来,他是所有变数,他的出现让周窈不受控制,只要他一死,周窈便任由他们拿捏。 “谢无安,放弃吧,你太天真了。周窈不会来的,边关吃紧,没有任何胜利的战报,她怎么可能为了你一个和尚回来。”夏粟靠在墙头,朝静凡大师轻笑,“我死不了,太君会救我,但我能看着你死。” 静凡大师不予理会,手里紧紧攥着水玉数珠。 夏粟的目光往下,坠在那串数珠上:“那是周窈送你的?就这一串珠子,你宝贝到现在?真好骗。” 他兀自说着,也不知是说给静凡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临海水玉珍贵无比,对周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琉璃宫的碗筷都是水玉做的,当初,周窈每年都会一箱一箱送珠宝来,我均不稀罕。” “你知道琉璃宫为何叫琉璃宫么?因为整个宫殿的瓦都是琉璃做的,在阳光下会泛出七彩霞光。哦,说到琉璃宫,与你也有渊源。据说这宫殿是当年谢皇为了讨美人一笑建造的,那个美人,不就是你的生父么,呵。” 啪嗒啪嗒,牢房外的脚步声打断了夏粟的自言自语。 小胳膊一脸惊慌跑进来:“大师,太君用先皇令逼迫宁大人晏大人,许大人和薛大人快扛不住了,你快走!” 夏粟闻言,陡然站起来:“你放肆!来人啊,有人要逃狱!” 小胳膊恨得牙咯吱咯吱响。 她从前怎么没觉得夏宫君这么讨人厌呢,人年轻的时候果然都会站错队。 下一秒,牢房的大门被踹开,一队陌生的人马鱼贯而入。 夏粟看清为首的领军人,笑得更猖狂了:“谢无安,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看样子,是夏家人助太君一臂之力,朝堂上,一定有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那些埋在土里的春笋,也应该冒出尖来了。 思罢,静凡睫毛轻颤:“贫僧未有一微尘如芥子许,非菩萨舍身命处,今日,便舍了。” -- 第127页 夏大人讽刺道:“大师看得通透,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小胳膊气得胸疼,她大呵一声,抓住夏大人的衣领就是一顿猛揍,吓得周围士兵纷纷上前阻挠,在陡然乱成一锅粥后,小胳膊被强行拽离。 一士兵一脚踹向她的膝盖,让她重重跪在地上磕头。 静凡大师缓缓起身。 反观狼狈的夏粟,他在牢里待了多日,海青衣袂虽有灰尘泥泞,但整体整洁无痕。 阳光从小天窗照下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 夏大人轻嗤一声:“大师请。” 夏粟扒着木栏咬牙切齿:“娘!我也要去城门!” 夏大人依言给了看守牢房的士兵一个颜色,士兵瑟瑟发抖,只能暂时放了夏粟。 在地牢里待久了,陡然出牢,大师清冽的眸子一下子蓄起水来。他适应了一番,方见蓝天白云,阳光和煦,真是春光明媚的好日子。 连天的白云朵朵如絮,绵延数千里。皇宫苍劲的楼宇巍峨,透出不言自威的尊贵,在清透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嶙峋。 静凡大师挺拔得松竹一样。 莲子白的海青在春色中扫过一片绿意,拂歪了地上才冒出头来的太阳花。 他垂眸,定定望着一丛丛太阳花。 也就是那一眼,心里的暗涌像潮水一般顷刻漫上来。 他与周窈,将近一个季度未见了。 身后人不停地催促,大师默念“阿弥陀佛”,徐徐而去。 静凡大师被带上一辆狱车。 似乎是谭太君故意安排的,狱车没有任何遮拦,从皇宫到皇城门,一路展览似的行驶过去。 周围百姓本鸦雀无声,却总有人带头似的大叫:“妖僧!” 什么菜叶子都扔过来,有百姓跟风也喊着妖僧。 流言蜚语,众口铄金,大家纷纷认定静凡大师在慈悲寺妖言惑众。 但人群中,有那么一拨人沉默。 她们或是听过大师讲经,或受过佛经点拨,她们凝望大师,对大师双手合什:“一切都是业,一切都是因果,阿弥陀佛。” 有一人说,便有众人跟念“阿弥陀佛”,喁喁的梵声夹杂着谩骂,从皇宫大门一直延伸至皇城向天门。 皇城外的朱雀大街上,百姓蜂拥而至,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 谭太君坐在城墙上的堡垒中,给夏粟使了个眼色,夏粟笑着到他身边站定。 许大人等人纷纷聚集而来要上皇城,被夏大人的军队挡在入口处进退两难。 气氛焦灼,静凡大师手握水玉,推了近几百圈。 这些天,他的指腹磨出一层厚厚老茧。 大师长叹一口气,最终停下来。 到今时今日,有些推不动了。 “今有妖僧静凡,佛心失衡,道体尽毁,奉太君懿旨、先皇令,斩首示众!” 百姓叽叽喳喳窃窃私语,人越聚越多。 静凡大师八风不动,即使面对如此难堪的境遇,依旧秉持一身清冷沉寂。 夏粟敛起笑容,谨慎审视静凡大师眺望远处的目光。 他在看什么? 他跟着望过去。 静凡大师在看朱雀门,还有朱雀门外的护城河。 陡然,朱雀门开了。 夏粟心头一凛。 静凡大师眉头蹙起,极目远眺。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也许是他的清冷,他的矜贵倏然卸下。众人纷纷跟随他的目光转头往后看去。 赤血骢是禾单当前速度最快的战马。 它奔腾万里如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骢毛随着春风飞扬如战旗,裹挟着北方的硝烟飞驰出滚滚烟尘,每一个铁蹄都踏在众人心上。 女子的短发长至脖颈,她眼里烽火粲然,火红的衣袂翻飞出晚霞一般的流光,日光下熠熠生辉,仿若天地除开时,云罅投下的第一道金光,灼得人眼疼。 “吁!”她急急停马,原地盘旋一圈,任凭风吹乱她的发,任凭发梢抚过她满是伤痕的面颊,风华无量。 她瘦了,瘦太多了。 静凡想。 那人挺立在赤血骢上,滚烫的目光钉住佛子,凝声向全临渊宣告: “谢无安是禾单的皇君,谁敢妄动,杀无赦!” 第58章 周窈就像平地一声雷, 炸开了临渊满是污秽的泥潭。 百姓纷纷咋舌,大眼瞪小眼盯着她,须臾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当今陛下, 无一不惊恐地避开目光, 纷纷下跪。 随即而来的, 是一队骑兵, 她们一左一右列成两排,飘扬的禾单军旗忽而遮住刺眼的太阳:“奚琴之战大获全胜, 陛下手刃叛贼周迢,先行归来, 尔等还不速开向天门!” 周窈变得太不一样了。 夏粟怔怔望着她, 竟然都忘了逃。 经历过沙场的厮杀, 周窈从头到脚都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变成了一个果断、肃杀的君王,她说一不二, 眼神中的杀气肆意, 再也不是流连后宫的昏君。 她只要在那,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下跪。 这是骨子里散发出的帝王威仪。 夏粟被晃得眼疼。 他感觉到谭太君握着扶手的手在疯狂颤抖,他看到他母亲额前爬起密密麻麻的汗珠, 滴滴答答往下坠。 “太君……”他颤抖地望过去。 “周窈, 她竟然……”杀了周迢! -- 第128页 太君恍恍惚惚站起来。 那燕太傅一定也凶多吉少。 谭太君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堵着,怎么也喘不上来。他迈了几步, “噗”的一声,血从唇角不断涌出来。 “太君,太君!” 谭太君白眼一翻,直直倒地,吓得夏粟惊慌无措。 向天门的城楼被打开,周窈驾马而入。 春风吹绿了城墙脚边的草, 称得那人花一般灿烂,满身芳华。 周窈一身利落的红袖,腕口收紧,上衫宽松,随风勾勒出她本就窈窕的曲线,愈发婀娜。但她走路偏生带出一阵风来,直挺挺的,勾得人挪不开眼。 她直奔那莲子白的佛子而去,没给夏粟一点眼神。 百姓们昂头看着。 周窈那向来比男子还要娇滴滴的雪腮如今满是伤痕,伤口结痂,被奚琴的北风刮得又退了一层皮,还有零星几点白色坠在脸边。 她原本秀丽如雾的长发如今也消失得无隐无踪,只剩下短短的,及脖的碎发,风一吹便朝一个方向飞舞,在阳光下,发梢透出金色的光。 她风尘仆仆,满身风霜。 静凡紧紧攥住水玉数珠,极力压平声音,尾音依旧颤抖着:“施主,你回来了。” 周窈想起永安村的夜,大师也是这样站在屋前,这么遥遥地等着她。 一直等…… 她梗了梗,三步并做两步,一把将他捞过,紧紧拥在怀里。 百姓怔怔然。 “受苦了。” 就连她的声音,都沙哑了。 静凡回搂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摇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夏粟眼睛红得可怕。 他从腰带里抠出一根针,悄然上前。 噗通! 不知何时挣脱开的小胳膊一掌劈中他的后颈,招呼紧跟而来的许大人等人把他按住。 百姓们互相观望一番,有人率先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君千岁千千岁。” 即便禾单有没有和尚做皇君的先例,如今陛下与皇君城头相拥,羡煞旁人,她们怎能不跪。 什么妖僧,谁敢再提,就是找死。 陛下亲率大军镇压燕太傅的反君,已经稳定局势,燕太傅如今已是亡命之徒,逃往北边。 陛下回宫后,突然召集群臣上朝,把参与联名上书控告静凡大师是妖僧的大臣统统抓起来一一审问,夏大人带领的军队被一网打尽,统统关入地牢。 陛下还处理了夏宫君,甩出许多确凿证据,命人在城头上斩首。 周窈再上城门,冠旒垂额,短发被别在耳后,藏在凤冠里。 她坐在谭太君方才正坐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撩袍坐下。 “陛下,陛下……”夏粟端上一双小狗眼,泪眼蒙蒙地凝望她:“臣郎是无辜的……看在臣郎与陛下九年夫妻的情分上……” 九年夫妻? 周窈眉梢一抬,朝小胳膊招手。 小胳膊今天被打得鼻青脸肿,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发泄,指着他鼻子大骂:“你妄图加害皇君,加害陛下!仗着陛下对你的宠爱制毒混在陛下的香里,日日夜夜八年,恶毒至此,罪不可恕!” 夏粟咬住下唇,朝周窈扑通跪下。 他匍匐过来,抓着周窈的裤脚:“陛下,臣郎是真心待您的,臣郎没有害陛下,臣郎不知道什么毒……” 周窈睨着他冷笑:“林宫君是怎么死的,夏宫君不会想知道。” 未知最恐怖,夏粟当即脑补起来,面色惨白。 小胳膊一把推开夏粟,用眼神死死剜他,想把他瞪穿似的:你别碰陛下!陛下是皇君的! 周窈缓缓起身,走到城门上。 她在军营里含哑的声音,威严不减反增:“奸佞横行,乃至竖子成名。朕颁布英雄令,传檄天下英雄豪杰。选贤举才,不问家世。 如今,北边反贼已平,禾单终能喘息。后宫糜烂,今当众斩杀夏宫君以儆效尤。择日大开宫门,遣散六宫!” 陛下竟然要遣散六宫! 就为了一个静凡大师? 百姓哗然。 静凡大师不是妖僧,静凡大师是真佛子,用真身渡了陛下。 若因此江山能稳固、太平,岂不是渡天下的大圣? 众人纷纷跪拜,再一次山呼万岁。 夏粟心头如被巨石砸中,石破天惊的巨响把他的理智全全掩盖。 周窈竟然为了谢无安,要遣散六宫,独留他一人。 怎么可能,这是自古以来都不曾发生的事。 他踉跄得走上前,想抓周窈的衣袖,被士兵们紧紧扣住。 光风霁月般的人物,挺/立在城墙之上,任凭阳光普照,宛若醍醐灌顶。 她从腰间取下那串莲子数珠,静静推了一圈:“行刑。” 陛下亲自在城楼监斩夏粟。 消息传到凌霄宫,刚醒来的谭太君觉得头昏昏沉沉。 大势已去。 是他们太自傲了,八年控制,让她们完全不把周窈放眼里。但实际上,正如林相国当年所说,周窈是皇室子弟中,唯一可以继承皇位,保禾单几十年太平的人。 周窈查到什么程度,知道多少了,太君不敢想。 秋高慌慌张张跑进来,淌眼抹泪:“太君,陛下下令禁卫军轮流看守凌霄宫,等太君醒了,就送太君回六脉山。” -- 第129页 说是要送他回六脉山,实则是要终身囚禁他。 “好一个,孝顺的皇帝。”谭太君陡然起身,挥手甩落床边的净脸盆,“好,真好!秋高,我们不用她送,我们现在就启程!” 秋高瑟瑟发抖:“陛下……送来一个东西。” 谭太君红着眼,目光发直,嘴唇颤抖。 秋高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只腐烂了的耳朵。 “陛下说……”秋高连呼吸都困难了,“陛下说这是留给太君的念想,说这是文王仅剩的一只耳朵……让太君……好好保存……” 谭太君双目爬满了红血丝,他一把挥开那个盒子,耳朵啪嗒掉地,一股腐臭袭来。 “陛下……”秋高不敢再说。 “说!” 谭太君几乎是嘶吼着朝秋高撒气。 “陛下说,燕太傅的首级也会送到六脉山去,以防……太君寂寞……” 周窈,她怎么敢—— 一声咆哮冲破凌霄宫的屋顶,惊飞一群雏鸟。 当日下午,小胳膊将后宫名录呈上,周窈一一批阅,该放回家的放回家,每家每户给丰厚补偿,无家可归的便组织起来,有技能的分派到各个茶馆唱曲、写字。没技能的,物色个人家嫁了。 实在不愿意离宫的,平日里也算安分的,就统统打发到偏宫去,好吃好喝了此残生,等愿意出宫了,随时可以放走。 她焦头烂额,忙了一天。 春风携草香,新绿爬满了整个皇家枇杷园。 午后刚下过一场新雨,冲淡了向天门的血气。 月光盈盈洒下来,照亮新草上坠着的点点露珠。 静凡大师摩挲着水玉数珠,一遍又一遍。他徐徐步上翠湖上的沁芳亭,落座,赏翠湖平静水面下,偶尔跃上的锦鲤。 小腿子给他倒一杯温温的新酒:“大师……不,皇君,这是去年南方进贡的杏花酿,每年这个时候喝口感最妙。” 静凡大师望着这杯酒,唇角不期然勾起。 这经,念到今日,已然可以放下了。 这珠,执不起,这戒律,守不住。 修长的指节轻扣海青的系带,他缓缓脱下,叠好,放在一边。 奶油样的月光照在同色的海青上,清冷岑寂。 他端起那杯杏花酿,轻抿一口,唇齿留香。 湖风还是微凉。 一抹静神香飘散开来。 玄色的凤袍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转过头,周窈绝色的面容映入眼帘。 “小心手凉。”她温声叮嘱。 静凡大师的眸子里有弧光潋滟,似水柔情,一双美目悬停在她的唇角,他骨相清俊的手握住她的袖子,轻轻拽住她。 周窈撑住桌子,一手捧住他的脖颈,俯身,几乎是同时,他也仰头吻住。 小腿子默默退下的声音轻轻的,湖风吹拂着钻入二人的气息,带不走一丝炙热。他的手钻入她的掌心,她与他十指相扣。 静凡大师面色红若刚冒出花苞的田旋花。 他羞赧得偏过头,周窈水润的唇吻上他的面颊:“再亲一会儿,我想你。” 真正对上她的进攻,他总是矜持地缩回去,但身体又十分诚实地应和他。 “阿窈……”他不住得一声声唤她,搂住她的脖子。 “嫁给我……”她霸道又温柔地回应他,“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去看紫草……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好不好……” “好……好……” 他无声地默认了,深深地吻着她。 愿你我来世,仍得菩提。 第59章 番外1 近几年来, 紫地城越发繁荣昌盛。 自从出了一个薛太守后,连换两任太守,均因才华横溢, 被提拔上临渊, 可谓宝地。 陛下发布英雄令后, 天下能人纷纷应檄,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生活越发有盼头,人也悠闲起来。 “当今陛下四处打击黑市, 派薛将军于禾单各处端点,这不, 上个月, 才把最后一个窝点端掉, 听说那些个江湖势力都被打散了。” “自从圣僧为渡陛下还俗,这禾单, 是越来越好了。” 一望无垠的紫海在风中掀起一波又一波渐变色的浪花。 一观紫海的大帐篷撑在漫无边际的紫地中, 内置几张桌椅,达官贵人们一有闲暇便来赏景,言笑晏晏。 “可不是么……要我说这圣僧做皇君, 还是头一回。据说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多数大臣都持反对态度。” “我舅母就是临渊的官员,据说林相国辞官前一力支持, 还写了洋洋洒洒的长文,临渊才女纷纷拜读。” “林相国善始善终,也是陛下的仁慈啊。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晏大人那种老古板竟然也支持陛下……” 一串马蹄声陡然自远处而来,马上身着明黄色长裙的女子仅长到半背的发随风飘扬。姿容韶秀,灿若春华, 国色袭人,猛然抓住众人的目光。 她环着身前的男子,小心翼翼停马。 “吁——” 众人均偏头去看。 整个棚子倏然静下来,无数目光悬停在两位陌生来客身上。 带梭帽的男子琼兰玉树般清贵,白纱掩盖住他的脸,风轻轻一吹,露出白皙若玉的皮肤。 他如松坐着,仿若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 -- 第130页 女子下马,抬手,抱男子下马。 待男子站定,女子还蹲下拍拍男子的长衫,生怕他染上一点尘埃似的。 一众达官贵人寂静地像一片死海。 在座诸位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只消定睛细看,便发现男子衣衫所用布料,乃今年南方最新上贡的青渺纱,据说是为了讨好以前身为佛子的皇君方取用青渺天之名,十分稀有,陛下只赏给朝中新秀一人一匹。 不仅如此,男子腰间所戴,还是上等紫水玉,虽一眼看不出是何品种,绝对价值连城。 莫非,这个女子是朝中新晋红人? 拴好马,女子牵着男子,寻到一桌子,命小二上点饮品、甜点。 女子问:“有什么特产么?上次来得匆匆,还没尝过。” 女子的声音也很好听,温温柔柔的。 店小二就说:“有各类酥饼、甜糕……” 女子就说:“每样来一个。” 众人知道了,这估计是个沾了皇亲的暴发户。 这棚子的老板可是紫地最有名的商户,这儿是专供达官贵人,甜品价格自然不菲。 男子抬手:“点两样就好,莫要铺张浪费。” 女子当即点头:“那就甜糕吧。” 有几个戴面纱的公子你一眼我一语。近来年轻有才的,哪个不是今朝你看不上,明儿就调去临渊做大官了? 更何况这女子瞧着貌美、有钱有权,对夫郎还好,真真是可遇不可求。 世上女子哪个不三夫四郎?若那男子是个正的,把自家庶子嫁出去做小也未尝不可。 有不少人跃跃欲试,时不时观望。 “冷么?”周窈问谢无安。 她握住他微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心包住,放在唇边哈气:“多喝点热的,别贪凉。” “嗯。”谢无安有些羞赧,他头发长出来一些,是短短的碎发,像个小少年。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短发走在街上会吸引许多不友善的目光,他方戴梭帽遮住。 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有无数目光落在周窈身上。 眉头不期然皱起,谢无安心不在焉。 周窈感受到他的不爽,甚至嗅到一股酸意。 她捻起一块甜糕,钻进他的白纱,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角:“别不开心,吃点甜的,嗯?” 观望的公子们都傻了眼。 刚活起来的水潭又变成了死水。 静凡大师脸上爬起深深的红晕,咬一口她递上来的甜糕:“好吃。” 周窈又仰头,唇珠轻轻抿去他唇角的碎屑。 不一会儿,自同一个方向驶来一辆马车。 小胳膊小腿子小肚子咻咻咻从马车上跳下来。 小胳膊两手端上一件香云披风,周窈起身接过,亲自抖落开,给谢无安披上。 小肚子和小腿子各拎一盒糕点,一盘一盘摆上来:“小姐,这是我们一路上买的,您和姑爷尝尝?” 原本想来搭话的各家公子、各家当家的,一个也迈不动腿了。 他们直勾勾盯着这一桌琳琅满目,所及均是紫地最有名的小吃,往日里连太守亲去都不一定买到小食,如今铺得满桌皆是。 此人什么来头?这么大手笔、这么大架子? 今儿压根不是看景,分明就是看人。 公子们的目光再也不能从周窈脸上挪开,就连女子们都开始好奇,什么样的绝色能受到如此宠爱,一个个眼神很不得把那层面纱盯穿。 老板开始充当导游,屁颠颠儿跑过来朝二人讲解:“以前紫地没这么宽阔无垠,因为东边还有文王的高阁,文王被陛下手刃后,宅院被铲平,新任太守方亲自带仵作们播种,方成今日壮观景象……” 天渐渐黑了,老板方停下说书,准备收拾物什,达官贵人们终于瞅准机会来拜见,笑得花儿一般,各个毕恭毕敬,递出的拜帖一张赛一张精致。 小胳膊意义收下:“……若有机会……下次一定……” 晚风习习,吹得紫草哗哗响。 最后一片云霞的红晕缓缓流走,天幕渐渐拉下,明月的光越发皎皎,照出一片拂紫锦色的海。 北斗七星的斗柄向西,与一条长长的银河擦肩而过。 谢无安摘下斗笠,软软发梢拂过他的面颊,一股少年气。 周窈的手从他脸边伸过去,指着泱泱紫海的正中:“想去中间看看么?” 他点点头:“想。” 周窈当即环住他,点地一跃,尽量不践踏紫草地飞掠而过。 起跳的一瞬间,周窈另一只手向下一划拉,把他的长衫裹在自己手里,生怕扫到灰尘。 天幕虽深,点点星光异常璀璨。 起起伏伏间,紫海发出刷刷刷的声音,像秋日的丰收,又像春日的树叶,空气中飘散出淡淡的静神香。 腰间的紫水玉倏然飞出去,谢无安眼疾手快忙抓住。 平衡突然被打破,周窈急急旋身,背向下。 噗通。 “阿窈,你没事吧?”谢无安吓得俊脸一白,急急拉她起来。 周窈五官皱缩,侧身蜷在地上不起来,疯狂倒吸冷气:“哎哟……” “哪里伤着了?起不来了么?”谢无安忙蹲下来,轻揉她的肩膀。 一双藕臂突然扯住他,他一个不支,扑倒在她怀里,溅起紫色的雨。 -- 第131页 她紧紧拥住他,呼吸轻轻打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我没伤着,就想多抱抱你。” 他耳尖骤然红若樱桃,双手压在耳朵两侧,缓缓撑起身。 月光投下一条温润的银边,把他的轮廓照得柔柔的。 她撩开他柔软的碎发,暖暖的拇指摩挲他的脸。 谢无安轻抿薄唇,偏头来亲吻她的手心,灵泛的眸子泛起点点涟漪:“阿窈,我冷。” 他俯下身子,紧贴着她,坠有小痣的琼鼻轻蹭她的鼻子:“你暖暖我……” 周窈脑子一懵。 她忙抱住他,蹭他的耳朵:“好些么?” 他手指绞着她的发,唇划过她的雪腮,微启,轻轻吮咬她的脸,继而移步到她的唇,让清蜜样的甜意在此刻交缠,直到彼此呼吸越发急促。 他惩罚似的吻她:“……他们盯了你一下午……” 周窈睁开阗黑的眸子,倒影出天上璀璨的繁星:“那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也看了你一下午……” 他双眸一颤,任凭她捏住他的下巴,对他浅尝辄止。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放在他水玉的系带上。周窈顺势环住他的蜂腰,雨点样的吻顺着脖子滑下去,激地他瞬身一颤。 周窈反客为主,一个翻身,温柔又牢固地压住他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每一个动作都像水流般轻柔。 她怕他受凉,不敢解开他的衣衫,只轻轻扯下他的衣带,藕臂轻轻环起他一边的腘窝:“一会就好,嗯?” 他别过迷离的双目,小婴儿哼哼似的回她“嗯”。 这夜很漫长,漫长的银河都停止了流动,玄衣纁裳,雪中扬红。 他体娇质怯,却一遍遍挽留她。 微凉的夜,汗水洇湿了长衫,在地上印出湿润的圆。 月上枝头,秋虫的鸣声断断续续,淹没在溪水声中。 谢无安红润的脸埋在周窈的颈窝里,滚烫如汤婆子。 毫无预兆地,他闷闷地问她:“阿窈,你想要孩子么?” 周窈怕他受寒,当即把外衣脱下来裹住谢无安,一把将他抱起来,摇摇头:“有你就好。” 她几个飞跃跨过赏景的摊子,没入马车。 “小胳膊,回客栈。” 本来三个小嬷嬷都已经头靠头快睡着了,忽然一个激灵:“是!” 宽敞的马车车厢内,他轻呼气,攀上她的天鹅颈:“天下女人都想要孩子,想要女儿。” “我不想,太危险了,对你也是一种负担。”她轻揉他的碎发,一双眸子坚定地望着他。 她知道他为此担心、焦虑、夜不能寐。她也知道他听见了朝堂上的风声,说他不能怀孩子。 他不由自主地解下腰间的水玉,握在手里推了一圈。 握住他的手,周窈放在唇边摩挲:“皇位会有人继承,一切都可以解决。我们俩到时候就退位去慈悲寺当香客,一直到老,好不好。” 他脸上漾起灿烂地笑影,落下心头的一块大石。 “好……阿窈,再疼疼我吧……” 他缺乏的安全感,她都懂。 拖住他的后颈,周窈当即垂头吻上去,把他的后话堵在柔情蜜意里:“我爱你……” “还想听……” “我爱你,谢无安,我爱你……以后我每天都说给你听,早一遍晚一遍……” “正午呢?” “正午说三遍。” “忘了怎么办?” “放心,此生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