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裂(1v1,bg)》 一 乔盼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夜总会上周换了个新的经理,新经理是个不太好糊弄的中年女人,乔盼去了几次都被她撵了出去,连会所门口的保镖都认下了她。 乔盼站在皇后夜总会金碧辉煌的台阶下,会所里的灯光直晃眼,她微微眯着眼。 会所里走出一个膘肥体壮的西装男人,浑身酒气,戴着副眼镜,头发油腻腻的,身边跟着两个漂亮女人一左一右搀着他,紧随其后的是两个保镖。 其中一个女人跌跌撞撞的路过乔盼,勾着细挑眼线的媚眼歪着盯了她一瞬,撇撇红唇。 乔盼也学她的样子斜着眼睛撇嘴,可惜那女人已歪歪扭扭的走远了。 乔盼看看时间,叹了一口气,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开。 不远处皇后夜总会门口的两个黑衣保镖盯着这道歪瘸的身影慢慢走远,墨镜下的脸没有一丝波澜。 这些天津川的温度刷新了过往一月新低,零下十几度的天似乎只是这座繁忙的北方城市考验众多流入人口的其中一个小关卡。 乔盼没有羽绒服,她以前有过。 是啊,10岁的衣服怎么能套进她16岁的身体,就算发育再怎么不良,瘦弱得仿佛一只被虐待的猴子,那件破羽绒服也穿不进去了。 那破袄子被她改成了一件短短的棉马甲,到了难捱的冬天终日挂在身上,也能抵御些许酷寒。 杯水车薪罢了,她裹了裹紧自己的小袄子,一边顶着寒风艰难的走,一边将头重重低下,头发垂在脸颊两侧,为通红的耳朵和脸颊提供一丝保障。 到了楼底下,乔盼看着黑洞洞的楼,心中胆寒,不敢进去。 可她站了不到十分钟就冷得打起了摆子,牙关上下磕得嘣嘣响,好似在口腔里奏起了交响乐。 犹豫万分,她还是走了进去。 乔盼抬手轻轻地敲门,金属门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她一张一张的看,开锁的,取卵的,贷款的,搬家的,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数字。 半晌门口传来一阵踢踢啦啦的拖鞋声,门打开来,里面是王新伟那张隐在门板后半明半暗的脸。 乔盼不敢抬头,低声喊了句姨夫。 王新伟笑着应了,侧身让开,看着女孩小心翼翼的往里边进,女孩收着劲,连衣服角都不碰他一下,进了屋就急急忙忙往里走。 王新伟一下拉住女孩的手腕往回一拽,女孩的跛腿瞬间失去平衡,王新伟另一只手扶住女孩腰,避免她摔倒在地。 没想到女孩突然疯了一样挣扎起来,她沉默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狂乱的舞动着胳膊腿,两只手空中一顿乱舞,拍飞了王新伟脸上的眼镜,脚上踢掉了一只鞋,脚背狠狠撞在鞋柜的拐角,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乔盼痛得一下顿住动作,连滚带爬从王新伟的怀里钻出来,连鞋都顾不得拾,动作麻利得不像个残疾人。 王新伟咒骂两句入不得耳的脏话,捡起自己的眼镜。 乔盼看也不看沙发上正在看电视的女人,径直奔进厨房,以最快的速度发出最小的动静推上了厨房的门。 沙发上的女人被无视,扔下瓜子站起身正要破口大骂,看到王新伟反着光的镜片对着自己,霎时抿了抿嘴又坐了回去。 乔盼倚着门发了会呆,突然回过神从破袄子的口袋里摸出部手机,她点亮屏幕,给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发送短信,敲敲删删,她终于发送: “Cherry姐,我也可以当保洁。” 她捧着手机的手略微出汗,紧盯屏幕,屏幕上细细碎碎的全是蛛网般的裂纹,那是被小姨摔的。 cherry就是皇后夜总会新来的女经理,顶替了上一个被会所里姐姐们称作“李姐”的女人,乔盼初次去应聘公主见的就是李姐,李姐嫌她个头矮,只有一米六,会所里的姑娘们最低要求是一米六八,乔盼还记得当时那个场景,李姐上下扫了扫她,指指身边的女人说:“个头肯定不行,长得还行,去带她化个妆我看看。” 乔盼心里燃起了希望,跟着那个女人化了妆,回来时李姐再看乔盼,盯了足有五分钟,然后前前后后让她转圈,抬头,蹲下,笑,翻来覆去的看了两圈后,李姐点了支烟,问:“还差多少?” 乔盼垂眸:“16,差两年。” 李姐笑:“我问你年龄了吗?我问你还差多少钱。” 乔盼愣了,李姐又轻蔑的笑,掸了掸烟灰:“我们这年龄算个屁。” 乔盼也笑了一下,小声说:“差六十万。” 李姐没搭茬,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抽烟,旁边的女人给乔盼化完妆回来就一直低头划拉手机,不插两人的对话。乔盼也不急,站在茶几前等着。 李姐抽完一支烟,下意识又要去摸烟盒,旁边女人就不玩手机了,抬头看她,李姐于是放下摸在烟盒上的手,这才对着乔盼继续道: “不行,你太瘦了,回去吃胖点再来吧。” 乔盼一下急了,眼眶唰啦一下红起来,声音也带了哭腔: “姐!我去倒酒也不行吗,我不陪了,我不碍眼,我就倒倒酒打扫房间,我不多待,你再看看我吧,我不丑的,我求求你了姐,我真的需要钱!你再……” 李姐打断:“不要就是不要,你求我没用。本身身高就不够,我们这的姑娘都是什么质量,你是什么质量,看看你这小身板,倒酒你都端不稳,去吃圆乎点再来吧,我还在这,到时候就要你。” 李姐说完就站起来绕过乔盼走了。 乔盼终于哭了出来,她说不出什么话,一句都没法反驳,她看见旁边为她化妆的女人还没走,乔盼又哭着过去帮她一起收桌子上李姐掸出来的烟灰。 那女人动作顿了顿,停下手上动作。 “叫什么名字?” 乔盼哭着回答。 “别哭了。” 乔盼立刻安静,看着那女人。 眼前的女人眸光潋滟,唇颊嫣然,不似其他小姐一般浓妆艳抹,墨色的长发水滑垂顺在肩头,她轻轻抱臂,气质温雅而柔媚。 女人眼里没什么情绪,淡淡的盯着乔盼,半晌道: “骏哥过几天回来,到时候我带你见见他吧。这几天你就等着,有机会……有机会见到他的话,表现好一点。” 乔盼猛点头。 -- ρo➊㈧мè.com 二 漂亮女人没再多说,也没有过问乔盼腿脚的事。 因为他们,她们,都不在乎。 毕竟皇后夜总会是全津川规模最大的娱乐会所,能为一些癖好特殊的客人提供特殊服务也是人性化的一种,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出了会所,乔盼听见有几个女人聚在路边说话,她低着头听了几分钟,听着她们抱怨天气,抱怨社会,抱怨男人。 乔盼听得心里泛起阵阵悲苦,自己又何尝不痛苦,而她却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她要做的只能是承受生活带给她的无尽折磨。 已经十一点了,街上有叁叁两两的高中生刚下了夜自习,结伴走着,有高大的男生路过便利店买了关东煮和奶茶,递给身边同行的少女,女孩仰着头冲男生甜甜的笑。 乔盼头都不愿意抬,这样的场面于她来说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残忍,而她看的太多,已经对此没有什么感觉了,只是看着别人的幸福有种置身事外的清醒和冷然。 这世上的东西不是永恒的,今天你有亲情,明天你就家破人亡,今天你有财富,明天你就衣敝履空。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没什么必要拿来刁难现在的自己。 家里没出事前,她也曾像一个普通的孩子。 乔盼摸了摸口袋,那里面有一张二十元纸币。 手伸进口袋轻轻摩挲那张钱,感受纸面粗糙的质地,那张钱已经被她揉了许多次,已经变得有些绵软。 她想去便利店买点吃食垫垫肚子,今天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晚上温度又低了下去,如果能有一些热乎乎的食物顺着食道填入腹中…ℝǒūωℯń.мℯ(rouwen.me) 最终她还是走开了。 到家的时候是小姨给她开的门,乔盼望了一眼客厅,没有看到那个男人。 乔盼微微松一口气。 这个点王新伟还没回来,就代表他今晚在应酬,不会再回来了,乔盼可以安心的在小姨的床上睡一晚。 以往王新伟在家,乔盼只有等他睡着了,才敢在沙发上躺下,王新伟不睡,乔盼就完全不敢睡。 见女孩明显放松的样子,杨柳没好气的发出一声冷笑,伸手扯了扯乔盼的棉马甲,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驼色风衣丢给乔盼。 乔盼手忙脚乱的接住,不明所以的看着杨柳,杨柳却没再多给她一个眼神。 于是乔盼对着杨柳的后背笑起来,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一句谢谢小姨压抑着难掩的雀跃,声色沙哑刮耳。 晚上杨柳睡得早,今天是特意等了等乔盼,杨柳睡得稍迟了些,乔盼轻手轻脚的从厨房随便端了点剩面条扒拉着,手机就叮的响了,打开手机,是一个陌生的电话,短信内容只有短短四个字。 “明天过来。” 乔盼隐约猜到这是那位美丽女人,想到那女人光彩逼人气质如兰的模样,她也端着面往镜子前挺直了身子,自己要身高没身高,要身材没身材的,唯一能看的一张脸也是面无血色,白的过分,一副看了就觉得活不了几年的样子。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禁开始想象自己二十岁时的样子,也会像那女人一样耀眼夺目吗?还是说自己的生命根本就不足二十年。都说人这一辈子的苦乐都是有定数的,过早的受苦或者享乐都会消耗未来的寿命,乔盼受的苦,已经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迎来了人生的终点。 王新伟第二天白天也没回来,杨柳早上打了个电话,乔盼坐在餐桌前低眉顺眼的听着,对话间了解到王新伟这笔单子拉了个大客户,昨夜带着客户又是喝酒又是娱乐,好像能把下辈子的钱也赚回来。 乔盼没心思去想太多,她只想尽快离开王新伟,离开这所属于王新伟的房子。 尽管杨柳这些年没有过多的照顾她,可也没有虐待,一口饭,一口水,一个睡觉的地方,已经是她对自己死刑犯姐姐的女儿最大的仁至义尽了。 乔盼对杨柳心存感恩,她也明白小姨在这个属于王新伟的家里不能给自己太多好脸色,这也算某种程度上的保护。她深知如果没有小姨的存在,自己已经被王新伟侵犯了多少次。 乔盼吃过饭就匆匆出去了,杨柳坐在沙发上继续看昨晚的连续剧,对于这个女孩,她只负责给一口饭,其余的一律不给予、不过问,任由她自生自灭。 到会所门口的时候门还没开,会所一般只在晚上六点后开始营业,五点多就开门准备了,这个点过来,连门口的保镖都没上班。 乔盼于是坐在街对面的网吧门口等。 快到五点的时候,会所门口停下来一辆黑色商务车,先出来几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其中一个还染着红头发,紧随其后下来一个穿黑大衣的女人。 乔盼眯了眼睛看,确定那黑大衣女人就是昨天那漂亮女人,看着他们一行人进了会所,乔盼才跟了上去。 入口处保镖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拦。 “来吧,别站着,坐这。”樱桃指指皮沙发,拿出镜子补口红,余光上下扫了一下乔盼,“里面穿的什么?” “……短袖。” “内衣穿了吗?” “……” 樱桃半晌听不到女孩回应,略带疑惑的放下镜子,“穿了吗?穿了脱掉,一会跟我去换衣服,带你去过过眼。” 乔盼不说话,点了点头。 樱桃又补充,“一会见到骏哥的时候多笑笑——他喜欢看女人笑。” 乔盼忍不住问:“哪个是骏哥?红头发吗?” 樱桃白她一眼,“少问,小姑娘,多做。” 乔盼又问:“做什么?” “做鸡,做什么。” -- ℙo➊㈧мè.Ⅽoⅿ 三 乔盼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就不该多这个嘴。 樱桃给她化了妆,化完满意的左右看了看,又给她挽了头发,随后去换衣间给她找衣服。 当乔盼看到樱桃给她拿的一堆衣服时,她再一次差点咬了舌头。 “姐,我身上有疤。”这种大开胸的衣服她穿上完全就是献丑,不说身上那些不堪入目的伤痕,光空荡荡的领口就令人无比尴尬。 樱桃用力的拍了一下乔盼的脑门,“你怎么事情这么多?哪里有疤?我看看。” 说着就来脱乔盼的大衣,乔盼往后一跳躲开。 樱桃愣了一下,收回伸出的手臂,慢悠悠道:“那你自己挑件能穿的吧,我看你这身材没衣服能穿了。” 说罢不等乔盼反驳,拿起手机就走。 “时间快到了,今晚有聚会,姐妹们都在205包,再过几分钟你就换好衣服进来,我先去陪他们了。” 樱桃扭着胯,高跟鞋踩得地面噔噔响,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过头,“记住,多笑,笑好看点。” 乔盼点了头,低头去翻那堆衣服。 没一件能穿的。 不是胸口漏太多就是太肥大,乔盼挑来挑去看见一件黑色包臀鱼尾裙,领口是圆领,刚好挡住了胸前,收腰收的恰到好处,袖口也是古典中长水袖式设计,蕾丝锁边包裹的胳膊细而不柴,反而多了几分纤细秀丽。ℝǒūω℮ń.ℳ℮(rouwen.me) 乔盼套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身上的疤痕在暗淡的灯光下看不清什么,一些明显的血痕也被衣服遮了七七八八,就是她太矮了,其他小姐穿着到大腿的包臀裙她穿上几乎到了膝盖。 于是乔盼又看向换衣间里的鞋架。 找了一圈后发现没有34的高跟鞋,最小的一双高跟鞋是35码,鞋跟不算很高。 乔盼只好套上那双35码的鞋,试着走了两步,因为右腿髋关节滑膜炎的缘故,她无法长时间行走,只能走一会歇一会,且更加紧绷的控制自己腿部的肌肉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会所包间的隔音效果极好,一出化妆间,外面的嘈杂几乎是震耳欲聋,现在这个时间正是会所最忙的时候,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男人醉酒后粗狂的吼叫,伴随着女人的娇笑声。 服务生急急忙忙的推着酒车在过道穿行,时不时会搀扶一下喝的跌跌撞撞的客人,领着他们去卫生间吐。 乔盼看着头上的门牌号,边走边往前数,203,204,205。 站在门外,她仰头,看门上头挂着的两个字,这是这个包间的名字。 蝶裂。 这个包间有点特殊,整个会所全是欧式奢华装修风格,到了这突然冒出一些文绉绉的中式元素,显得不伦不类,但又能看出装修这里的人是花了心思的,就是可能文化程度不太高,弄得有点怪。 乔盼喘了口气,轻轻推了门进去。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进了仙境。 云雾缭绕。 炫目的灯光穿透层层迭迭的烟雾,一圈一圈游走在每个人朦胧的脸上,有男有女,有哭有叫有笑,有穿着衣服的,也有没穿衣服的,有站着背对众人不知在干什么的,也有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厚重的烟味有如实体,挟裹着炫光射入乔盼的鼻腔、口腔、眼球,眼前的狂欢刺激着她的视神经,所有人都沉迷在一种离奇的癫狂里,燥热而亢奋,她推门进来甚至没有被任何一个人注意到。 乔盼愣了五六秒,微微向前迈了一步,想起樱桃告诉她的,她扯起嘴角两边,露出虎牙,笑的不是很自然。 不知是哪个女人哀叫了一声,一个裸女注意到门口杵着的人影,她匆匆忙忙清醒了一瞬间,戳了戳身边的男人。 男人正在拿着吸管往鼻子里吸桌子上的一小堆粉末,突然被动了动,他恶狠狠地瞪了过去,见女人盯着门口,这才转过头看向门口。 “谁啊?”男人转头看了看房间的一个角落,见角落里那人没动静,似乎没注意这边,才开口问向乔盼。 房间里的男女因为王骏这不大的一声纷纷回过神,看向门口。 “这女的怎么回事?” “这是新来的?” “我烟呢?” “这啥时候进来的,怎么跟个鬼一样。” 乔盼赶紧往前走,笑容拉的更灿烂一些,正准备说什么,樱桃在沙发边把衣服穿好,娇声道:“噢,这是我们这几天新来的妹妹,还不太懂事,才16岁,我过来让她给哥哥们过过眼。” 乔盼逐渐适应了房间内的烟雾缭绕,她看到这个包间大的离谱,至少有叁个普通大包那么大,里面摆了两个巨大的沙发,都坐满了人,地上是厚厚的毛毯,好像是某种动物的皮毛,角落里有水蒸气飘出,似乎那里是个室内浴池。 “怎么愣在那?过来啊!”樱桃声音带了点急躁。 “等着会,我看不见她——小姑娘,先过我这来?”王骏脑袋晕乎乎的,刚才那一口劲太大了。 樱桃脸色微微一变。 乔盼没有多想,抬腿就往王骏那走。 “这怎么是个瘸子呢?”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王骏眼睛稍稍睁大,乔盼脚步不停,她已经很努力的控制自己身体晃动的幅度了。 等她离王骏只有一臂远的时候,她看清了王骏脸上的纹身,以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粉末。 王骏脚底下还有一个正在抽搐的女人,被桌子挡住,只能看到她穿高跟鞋的脚不正常的抽动。 乔盼立刻把笑容拉的更大,眼睛也睁的更大。 这是她紧张的表现,她一紧张就喜欢努力睁大眼睛。 王骏还稍微有点懵,他甩了甩脑袋,一把拉过乔盼,嘴里嘟囔:“那么远干嘛,哥能吃了你?” 乔盼一下摔坐在毛绒绒的地毯上,不仅不疼,右腿还因为卸了力道舒服了许多。 众人皆看着这一幕,少部分清醒的人眼里露出玩味的笑意。 远处忽然发出点哗啦啦的水声。 王骏一下将注意力从面前的女孩身上抽离,抬头就看过去,众人紧跟着停下手里的动作,也悄悄看了过去。 “鸣哥。”王骏轻声唤。 “吵醒你了。”声音更轻。 没人回应。 这下所有人都清醒了过来,地上抽搐的女人也不抽了,不知是装死还是真死了。 王骏扬了扬下巴,离水声最近的一个小弟就站起来去递浴巾。 没人接。 静了几秒。 又是一片哗啦啦的水声,这回感觉水淋出去的范围更大了些。 突然最近的那个小弟被泼了一大捧水,同时水池里传来一阵沙哑破烂的笑声,连带着那一块的所有男女全部遭了殃,瞬间叫的叫跑的跑。 凝固的气氛刹那间土崩瓦解。 水池里的笑声听的乔盼耳朵眼发痒,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可以笑的这么诡异。 “看把你们吓得。”那个沙哑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笑意。 王骏放松下来,也跟着笑,“兄弟们快给您弄出心脏病了。” -- 四 哄笑声渐渐停息下来,那沙哑声音的主人没再说话,所有人便无一人敢开口,只有明明灭灭的烟头在斑斓灯光中微不足道的闪烁。 王骏抿唇,酒已醒了大半,老大似乎自从昨天回了趟家回来后就心情不太好,聚会都是兄弟们叁求四恳磨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该知道的事他从来不问,钟鸣能允许他爬上今天的位置,不是仅凭两人关系不错就能做到的。 钟鸣背后有只手遮天的大人物罩着,近几年势力愈发变得强大,钟鸣行事也愈发的肆无忌惮,几乎成了津川市无法无天的地下皇帝。 他不愿多想,转过头又开了一瓶洋酒,起身去酒柜里拿出一只价格不菲的香槟杯,亲自倒入半杯酒,身边小弟接过递去水池里。 热气腾腾中伸出一只瘦削的腕,指尖轻轻托住酒杯,一张同样瘦窄的尖脸在雾气中朦胧浮现。 水哗啦啦响起来,池子里的人站起来。 身边忙不迭有人拿起洁白浴巾,抖开,捧上。 那人后背是大面积的荆棘纹身,从脖颈侧旋转盛开,一路覆盖背脊、腰腹,蔓延深入缓缓爬至下腹,他随意的将浴巾在腰间一围,浴巾便挡住了荆棘最后的去处。 钟鸣往后抹了把湿淋淋的黑发,扫视一圈,目光落在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女孩。 乔盼目光不躲,直愣愣的瞧着钟鸣。 钟鸣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那双眼睛死气沉沉,黑眼仁少,眼白多。他浑身包裹着一种浓稠如水的阴气,那阴气从那双眼里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乔盼曾经在普法栏目里杀死双亲的反社会死刑犯眼里看到过类似的眼神。 这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人。 乔盼仔细的看着钟鸣的眼,她似乎被这双眼睛深深地吸引了。 但细看之下这双眼睛,竟然没有恶意、没有善意、没有情绪,什么也没有,他就是那样看着你,像与某种多目节肢动物对视,眼里只有虚无的黑色。 看着这样的人,你无法知道他下一秒要做什么,也不会知道他曾做过什么,钟鸣身上所有带给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都没法直接找到源头,这就是奇妙的感觉,他的身体、他的头、他的腿、他的衣服、手中的酒杯、湿漉漉的黑发、吐出的热气,共同构成了一种阴森森的未知体。 王骏觉得有点奇怪,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看什么?”钟鸣喝了一口酒,嗓子更哑了,昨晚回了一次家,发了通脾气,喊的声音有点大,今天喉咙痛得没法大声讲话。 乔盼迅速低下头。 对面沙发上红头发立刻站起来:“鸣哥问你话呢?!腿瘸了耳朵也聋了吗!” 樱桃马上拉住红头发的袖子往下拽了拽,警告的看了眼乔盼,对钟鸣道:“鸣哥,这是新人,我带的她,我替她给您自罚一杯。” 说罢一仰头一杯酒利索的下了肚。 钟鸣看了一眼樱桃,“新来的啊,新来的……新来的?”他嘶了一声,摸摸下巴,“新来的咱们不是都有规矩吗?” “樱桃你这说要人就要人,不问问咱们老板意见,好歹给大家看看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往里收啊。”红头发在旁边帮腔,眼睛黏在乔盼身上挪不开。 这姑娘长得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妙。 红头发暗暗在心里咂嘴,樱桃不愧是鸨姐,看来是得了李慧的亲传,识女人的眼光就是毒辣。 就是不知道身材怎么样。 红毛暗戳戳的想。 怎么穿的这么多。 钟鸣看着红毛黏在乔盼脸上拔不下来的眼神,对乔盼笑了笑,放低声音,还是十分沙哑,但听起来似乎有点温柔,“那就——走个流程吧?” 乔盼想怎么这人嗓子哑成这样,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流程,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刚要爬起来往樱桃那就被红毛一把薅住领子拽了回去。 红毛指指钟鸣面前那块空地。 “就站这,别往别处去。” 乔盼看着红毛指的地方,这回她看清地面上铺的什么了,熊皮毛毯,他指的那块刚好是个熊爪子。 乔盼眼带求助的看向樱桃,樱桃微微摇头,看向别处。 “咱们这是面试!面试你要做什么?给大家展示你最好的一面,你想自己展示还是——”,红毛看看周围不怀好意笑着的男人,“还是哥哥们帮你展示?” 乔盼突然明白樱桃之前为什么要她把内衣也脱下,可不就是为了方便“面试”么。 她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面部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下来,像一朵还没来得及盛开就败下了的花。 如果说对王新伟还可以靠挣扎撒泼脱身,那面对眼前的这些地痞无赖,乔盼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拼命的抵抗只会激发起他们更强的兽欲,她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砸在地上。 钟鸣极不耐烦,又见乔盼没说两句就掉眼泪,更是耗尽了仅存的耐性。 他叹一口气,王骏会意,一步上前扬手就准备撕乔盼的衣服。 女孩反应极快,侧身一闪躲开,眼泪还挂在脸上就强撑着又笑起来,眼下的睫毛湿漉漉的贴在卧蚕上,粉底顺着泪痕形成两条白道。 “别动,我自己来。” 乔盼的身材不怎么好,前不凸后不翘,细胳膊细腿,像只小猴子。 为了撑起这件鱼尾裙胸前的部分,她不仅没摘内衣,还特意挑了件厚杯换上。 王骏身后给她用力一搡,乔盼差点一头撞上钟鸣,钟鸣往后仰仰,十分嫌恶。 钟鸣翘起二郎腿,捏起根烟咬在嘴里,侧头眯眼,旁边人凑近点了火。 女孩揉揉脸,眼线、眼影、睫毛膏,混着粉底全糊了,一张小脸花得乱七八糟,她看着钟鸣,平静下来,既然躲不过,就随便吧,能活下去就好。 两只手绕到背后,揪住拉链,往下一拉。 黑色的鱼尾裙繁琐难脱,乔盼踉跄着维持平衡,裙子绊在小腿上,她弯腰一只手扶着沙发角,一只手把裙子捞出来。 空气似乎自从乔盼把衣袖从肩上拉下的那一刻就凝固了,王骏面露一丝尴尬。 却见钟鸣一下起了兴趣,微微倾身向前,他一寸一寸细细打量着面前这具身体上的每一处伤痕。 从肩颈处往下,点点血印布满肌肤,让他想到了继父挂在家中那副石荣禄最出名的梅花图《铁骨生春》,血印渐渐蔓延至腰腹,从点状伤痕延伸为了曲线型的条状印痕,整条伤痕微微肿胀,呈现淤血的紫色,而这样的伤痕遍布了乔盼的腹和背,像有人在她身上用画笔先点画几处雪中梅,后又蘸取了墨绿和乌紫颜料密密麻麻的勾勒了草丛与树藤,全身上下只有裸露出的面部和小腿尚且能看,像是水墨画中的留白,钟鸣竟然从其中品出了几许艺术性的创作感。 -- 五 钟鸣看着乔盼的同时乔盼也在看他。 钟鸣很快回过神,思考两秒,对表情僵硬的樱桃略带好奇道:“这是你找的……新品种?” 樱桃几欲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只能不断地对着钟鸣苦笑,然后转头恶狠狠的对着乔盼呸一口:“赶紧穿上!你想恶心死谁?” “诶,等会儿。” 钟鸣对着地面弹了下烟灰,然后用力吸入一口,点燃的烟丝达到一个最高温度,他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对着乔盼比划两下。 “等会,我给你添两笔。” 钟鸣歪着脑袋作思考状,将烟头对准乔盼锁骨的位置,啧了下,“不行,这太满了。” 乔盼脑袋有点木木的,她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恐惧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手,她也鬼使神差的伸了手。 握住钟鸣夹着烟头的手指。 她直视着他,钟鸣有点讶异的看着她的手。 “这儿。” 娇小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捏住男人手指,带着他的手将点燃的烟头摁在脖子侧边耳垂正下的位置。 烟头本来已经快燃至尾巴了,温度逐渐开始灼手,但钟鸣手指尖的温度却让乔盼更觉热烫。 脖颈处灼伤的痛感唤起了乔盼逐渐远去的神智,她松开钟鸣的手,不知所措站着。 到底是在干什么。 周围瞬间炸了锅,跟随钟鸣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被反客为主的时候,还是被个女人,有个人甚至对乔盼悄悄竖起个大拇指, 一片起哄中钟鸣眸光一亮,咧着嘴笑出声,像个顽劣而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点意思啊,”他看着对面的王骏道,显得兴致盎然,“哪找来这么个……?” 钟鸣顿了一下,才想起来去注意乔盼的脸,花花绿绿,像跑来唱大戏的。 唯独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眸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扬,眼角尖细而长,上下睫毛似两片黑羽交迭在一起,有一种猫脸上生了双狐狸眼的既视感,本来是稍显媚态的成熟气质,可双眼皮和饱满的卧蚕却又为她平添了几分无辜,格外惹人垂怜。 乔盼瞧着钟鸣的表情,见他看过来便在眼中轻荡起点波澜,初看之下懵懂乍现,细看却能却能看出眼波流转,她眼中暗暗的酝酿着些许幼态的风情。 他几乎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明目张胆飘出来的钩子,她好像是笑了,但分明又没笑,原来笑意仅仅是留在眼里。 钟鸣只深望一眼便转开视线,眼皮轻跳两下,若有似无的目光扫向樱桃,樱桃惧怕又讨好的对着他一笑。 一开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女人被周遭的哄闹吵醒,懵懵然转醒坐起,抬眼就看到乔盼浑身上下仅着内衣,伤痕累累的站在钟鸣面前,吓得她惊叫出声,以为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是钟鸣弄出来的。 王骏眼睛一瞪,女人吓得立刻噤若寒蝉。 谁的手机突然突兀的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刺破空气,所有人玩闹的动作皆是一顿,纷纷看向桌面上那部手机的主人。 钟鸣起身拿起电话,接通。 不知对面的人说了些什么,男人的眼神迅速阴鸷下来,轻声说了句“知道了”,语气冷的不能再冷。 王骏递过去个眼神询问。 钟鸣垂头,似乎是思考什么,整个人好像睡着了一般,安静许久后,只听嗓音低沉沙哑,他头也不抬道:“骏子,赌场去一趟。” 说罢自己也站起来,长长叹出一口气,张开双臂,身边女人便为他披上衣服。 钟鸣急着要走,便没再过多刁难乔盼,只是路过她身边时凑近她耳边,轻声细语呢喃了一句话,热气喷在乔盼脖子上,几乎烫熟了那块皮肤,鸡皮疙瘩密密麻麻顺着脖子起了一身,乔盼靠近钟鸣的半个身子全麻了,那句话如同在她脑子里撞钟一般悠悠回荡,直击灵魂。 “等我回来,教你画梅花。” 乔盼在那一刻是完全失语的,她紧紧的将双臂抱在怀里,指尖掐得皮肉泛了白,等到身后那群人已经走出五六米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发起抖。 钟鸣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开,剩下的人也没了玩乐的心思,于是其中一个寸头男人对着樱桃一挥手。 姑娘们顿时如获大赦,穿衣服的穿衣服,收拾的收拾,作鸟兽散。 在休息区卸完妆,樱桃匆匆过来看了一眼乔盼,安慰似的轻拍几下她后背,欲言又止。 乔盼从化妆镜中看她一眼:“姐…” “大家都是这么开始的,”樱桃的妆容还没有卸去,暖光的光线下扑闪扑闪的假睫毛看起来十分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你已经很幸运了,要知足。今天他们没折腾你……算你命大。” 乔盼不愿细想她话间那个“折腾”是什么意思,她满脑子都是钟鸣临走前在她耳边的那句话。 恐怕这顿折腾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行了,我还有下一场要去,你先歇着吧。” 乔盼点头,目送女人离开。 ———— 自那次在会所出了第一次台后,乔盼见到了许多天没见的李慧。 李慧彼时刚从临市钟鸣的另一所夜总会回来,如今津川的产业是越做越大了,生意也愈发红火,逐渐开始出现小姐不够出的情况,于是紧急从那边抽调了一些人手,此外还增加了一批异国美人。 李慧见乔盼愚钝的样子,笑着嘲讽:“活着回来了?” “活着回来就算你有本事,你就继续干。” “听说你胆子不小啊,敢——”李慧竟然一时找不到可以描述的词语,又见乔盼脸色骤白,于是笑了笑不再提这出,“每个月卖酒和出台的标准是不一样的,达到消费额你就去外面接单子,如果有客人要带你过夜、要包你的,你都要提前跟我说。” “好。” “要住是吗,住的话我们直接从你当月的消费额抽了。我得提醒你,如果你钱不够的话,可以,欠着,甚至可以管我们借,但是——” 李慧头发尖有挑染的几撮红色,她一仰头,那撮红色就从肩上滑落在胸前。 “但是,你年纪不够,借不了,也就是说如果一旦你的消费额够不着盈利的标准,你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当然,我也不指望你一来就钓大鱼,我能先在骏哥那帮你瞒着,等我瞒不住的时候,你就好自为之——你最好不要到那一步。” -- 六 会所里的女人们大多都在附近的公寓里长租。 李姐指给乔盼的公寓是离会所最远的一处,步行一个来回至少要四十分钟,而离得近的已经被同行抢完了,还有不少经济拮据的姑娘选择叁两人合住一间。 乔盼本来也问能不能和其他女人同住,但是被李慧拒绝了,原因是收租子也是盈利的一种,新人本就赚不起来钱,且家具都是配置好的,房租就不可能再打折扣。 乔盼没说什么就点了头,只要能不跟王新伟在一个空间里,怎么都行。 这片小区原本的名字叫“月季苑”,但由于大量的租户都是烟花女子,于是久而久之市民们就管这片叫成了“阅鸡苑”。 “你这个年龄怎么不去上学?”樱桃刚忙完最后一场,坐在化妆镜前卸妆。 乔盼正往身上穿大衣,闻言动作一顿,“我脑子笨,学不好。” 樱桃撇嘴,表示不信:“这年头就算笨死也得上学啊,哪有不让上学的父母,瞧瞧你那身上,你父母怎么忍得下心?” 乔盼心想是啊,怎么回事呢。 她已经穿好了大衣,把领子上最后一枚纽扣按紧,简短的答:“他们早没了,我跟小姨住。” “是我姨夫弄的。” “姐,我走了。” “等一下,我送送你,”樱桃拿起条围巾草草披上,看看表,“太晚了,不安全。” 乔盼心想做这行的有哪门子的安全,横竖都是要死的活儿。 路上樱桃试探性的问起乔盼家里的情况,乔盼摸摸脖子处的烫伤,表示那是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将话题拐到了别的地方。 乔盼不是没有感受到对方释放出的善意,只是她对这种没来由的善意不自觉就带了警惕,她不觉得对方是出于同情才来善待自己。如果背后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来解释她的善良举动,那她基本就可以认定为这是一种变相的恶意。 乔盼婉拒回答后樱桃就不再搭话,乔盼也不语,两个女人一高一矮默不作声的在冬天的雪夜里前行,气氛微微凝滞。 “到了。”樱桃指指前面,乔盼抬头。 “你上去吧,有什么问题就打我电话。”樱桃扬起手机。 乔盼对着樱桃咧嘴一笑,两枚犬齿闪着白玉似的光泽,摆摆手扭头上楼。 樱桃目送着女孩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站在原地,等待那人。 身后跟了一路的黑色轿车传来车门关上的声音,樱桃回头。 王骏满脸是血,头上缠着纱布,一步一蹒跚,樱桃几次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倒在雪地里,但紧接着他却又神奇的再反方向歪倒回来。 像个不倒翁。 樱桃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眼似两轮弯月。 王骏停下,瞪眼:“殷茵。” “你跟了我多久?” 王骏顾左右而言它:“你挺厉害,敢安排钟总了。你不要命了。” 樱桃听出对方话里的担忧,上前抚住王骏淌血的额角:“他不是没把我怎么样吗。” 王骏捏住樱桃的手甩开,冷哼一声。 “今晚干嘛去了?这伤怎么回事?”樱桃拉开副驾车门,让男人坐上去,启动车子,“我来开吧。你说说今天什么情况。” 王骏不知从哪掏出一条毛巾,摁着胳膊上寸余长的血口,樱桃瞥一眼,微微皱眉。 “还记得之前做建材的那伙人吗?和鸣哥结过梁子的,今晚来了一大帮人。” “建材?做建材的都敢来惹我们?”樱桃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 王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清理胳膊上的伤口:“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背后换人了吧。没事。” “随便他们怎么折腾。” “你胳膊怎么了?” “有个人抄着半截钢棍猫到鸣哥后面了,我给挡了。” “现在被鸣哥抓回去吊起来打,一会我还得过去出出力。”王骏哈哈笑起来,脸侧的图案是泼墨状的火焰,一笑就跟着肌肉跃动起来。 津川化工厂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倒吊在几人面前,因为长时间的束缚和血液倒流,腿部已经发黑。 “你刚不是挺能耐吗?怎么这会儿嘴都张不开啦?”红毛笑嘻嘻的凑近。 男人眼睛被打的像两只馒头,听见红毛的话只微微眯开一条缝,眼白的部分全部成了血色,他大脑充血,头晕脑胀,已经连续几次失去意识,但一晕过去马上就被他们放下来泼醒,醒了再接着吊起来。 钟鸣戴着墨镜,搬把椅子坐的远远的看着。 红毛抄起棒球棍,正准备再来一轮。 “申楠!” 红毛放下球棍,看向远处那人。 钟鸣站起来,晃晃悠悠走过来,一身西装上是喷溅的点点血迹,墨镜里反射出的小光点随着距离变化越来越大。 最终钟鸣站定在一处化工池前,他把墨镜往下推一推,小心翼翼的探头看池子里的东西。 深水池里隐约可见水波暗涌,几条巨型生物嗅到血液的气味,在水底躁动不安,搅动的底部铺设的细沙全部翻涌上来,水里一片飞沙走石。 钟鸣光看着就开心起来,嘴里发出逗狗的啧啧声,背对着吊起来的人道:“你猜我养它们养了多久。”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在乎,继续自说自话。 “你知道,它们帮我解决了多少麻烦。” 钟鸣背后男人的呼吸声明显急促起来,其他人幸灾乐祸的立在一旁。 钟鸣又背着手看了会水池里的动静,转过身道:“放下去吧,饿了挺久了。” 男人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随着这句轻飘飘的话瞬间崩溃,一汩汩黄色的液体顺着身体流下,尿液淌了一头。 申楠二话不说解开男人脚上的绳子,旁边人上前帮忙,几人不顾男人挣扎摁住手脚,叁人合力抬起人就往水池走。 男人眯着眼,狭小的视线触及到水面上突然浮出的背鳍,瞬间不顾一切的嘶吼起来,撕心裂肺的吼声在空荡荡的厂房里回荡,声音大了几百倍,震的钟鸣侧了侧脑袋。 “鸣哥!鸣哥!!我说,你听我说!徐立建!是徐立建!”男人恐惧的声音都变了形,听在钟鸣耳朵里有点滑稽。 钟鸣扬起手,几人立刻把男人扔在地上。 男人喘口气,看着离自己不剩半只脚距离的深水池,赶紧手脚并用爬远了点。 他喘着粗气对水池边负手而立的男人,声线颤抖:“徐立建…徐立建给付老大批了新区的项目,付老大给他承诺了股份,徐立建保的我们,我们老大才敢来砸您鸣哥的场子,平时我们怎么敢呀!” “新区哪个项目?” “和麒润资本合作的那个,盖的……”男人拿手比划,“盖的那一片楼,我也不是太清楚。” 钟鸣听着一下就笑了出来,笑的他摘下墨镜去擦眼泪,“你们这真是儿子碰着爹——倒霉到家了。” 钟鸣弯腰扶起男人,拍了拍他的肩,墨镜下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回去给你们付老大带个话,明天下午我请他吃饭,钟鸣有话要跟他说。” -- 七 王骏到化工厂的时候见他们抓来的人没了,于是拉住申楠。 “人呢?” 申楠抓抓头发,不太理解,“被鸣哥吓得半死,放了。” “放了?” 钟鸣靠在墙边的冰柜后面,听着两人对话,出声道:“放了。” 他从柜子后走出来,打开冰柜拉出一箱鱼虾蟹贝,戴上手套,远远往水池里一抛。 他瞅着水池里的动静,对王骏道:“明天下午跟姓付的吃顿饭,做好准备。” 王骏疑惑:“怎么跟他?吃饭?” 钟鸣仰头思考一会:“他应该是拿下了津川新区那块楼盘的建材供应权。他想分这杯羹,想当这个孙子,那也得看我爹认不认他这个孙子。要最后成了,那他怎么说也算是我钟鸣的半个儿子?我跟我儿子吃个饭挺合理的啊。” 王骏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正要开口调侃却听钟鸣突然话锋一转。 “骏子,刚干嘛去了?” 轻飘飘的语气听得王骏心里一跳,他怎么会承认自己是跑去尾随了会所头牌一整条路,他面不改色,也凑过去看鲨鱼:“去夜总会看了看情况,生意越来越好了。” 食物入水还没一秒,就被一条速度快的鲨鱼抢先吃掉一大口,其余的两只抢剩下的食物抢得翻天地覆,搅得整个水池浑浊不堪。 钟鸣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狼多肉少,越抢越乱,最后看能有几个活下来的。” 王骏没明白他的意思,略带思索的看着他。 钟鸣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王骏转身走开。 乔盼这边正坐在床上给杨柳拨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不是没人接就是正忙,打了五六次后她握着手机的手渐渐出了汗,平时杨柳的电话是不会这么久都打不通的。 心里微微有一丝焦虑,乔盼决定明天起来回去看看。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双眼睛睁了闭闭了睁,实在是难以入眠,乔盼点亮手机打算刷会微博,却在这时收到了杨柳的短信。 “他又犯病了,你最近不要回来了。” 短短一行字看得乔盼心惊肉跳。 王新伟是个名副其实人面兽心的暴力狂,以前乔盼在家的时候王新伟在公司受了气,回来就对着乔盼大打出手,抽坏几条皮带是常有的事,经常上一秒还好端端的笑着,下一秒便猛甩乔盼几个耳光,几次试图在杨柳不在的时候强迫乔盼,都是她拼命挣扎,甚至以死相逼,疯了一样的抄起所有东西和王新伟对打才勉强保护住自己,而杨柳在拦了一次被打之后就不再管了,只把门一锁,眼不见心不烦。乔盼报警,警察却告诉她家庭内部矛盾无法立案,每每都是一番说教了事。而往往这样的抵抗则会招致王新伟更加变本加厉的虐打,久而久之乔盼便知道报警对于家暴只会起到反作用。现在乔盼不在了,那么承受这番怒火的人自然就成了杨柳。 乔盼快速回复:“我找到了工作,不用担心。” 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太冷漠,又在后面补充一句“我会回来看你”。 其实看或不看她都无所谓的,本身就没有多亲近,她对杨柳是提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反感,只是这么一说好像显得自己多了几分人情味,乔盼是仅念着她没有帮着王新伟加害自己,还给自己一口饭吃的情分,愿给她多几分暖颜。对于没有把自己赶尽杀绝的人,她总是喜欢示几分弱,讨讨同情的。 脑子里又想到了那个阴气森森的男人,她是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这样的人,明明还没做什么,却已经让人怕得要死,那种不言而喻的颤栗感,好像亲自进了一趟地府直面阎王爷,她是无论如何不愿再回想起第二次的。 以前李慧以为乔盼是欠了钱才跑来做这个,那时她随口胡说了一个数字瞒了过去,其实她是为了早早地离开家,乔盼问了无数地方,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是拒绝未成年人,只有这里,她别无选择。 如今离开了那个地方,自己的生活怎么也算是迈出了前进的一小步,哪怕职业特殊,也好过上街乞讨,毕竟笑贫不笑娼的年代,有什么没法接受的,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小陪酒的。 这么安慰着自己,乔盼慢慢阖上眼睛。 这些天下雪下的格外多,几乎没有一刻是不下的,天像棉花套子破了个洞,绵绵不断的往底下漏棉花。 乔盼的出租屋里没有暖气,她白天一个人裹着被子看电视,哪怕穿了衣服裹着被子还是暖不起来,她手里捧着开水,给樱桃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她每天早点过去上班。 樱桃在电话那头很惊讶:“这么敬业吗?” 乔盼连忙解释:“不是,咱们休息室里不是有暖气嘛,我中午可以过去打扫卫生,我这里太冷了。” 樱桃爽快答应:“那行,那我到时候把我休息室钥匙给你,你就在我那屋里待着吧。” 乔盼千恩万谢的挂了电话,心里却疑惑起来,在夜场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下,樱桃对自己的善待实在是太明显了,以至于让乔盼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乔盼又想到樱桃经常一口一个骏哥,好像在王骏面前她格外能说得上话,连李姐都要让她叁分薄面,一到月底没完成任务的姑娘们都要被李姐催着交保底费,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只有樱桃一天挂着微笑和李慧亲似姐妹,每天风轻云淡的陪着喝上两场,李姐见了她便喜笑开颜。 乔盼晃晃头,她想不太通这之间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很快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乔盼就拿到了樱桃休息室的钥匙,樱桃是会所的头牌,待遇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樱桃有专门被隔开的一个房间用来休息,还有自己的小衣帽间,吃的住的一应俱全。 乔盼打开门的一瞬间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不得不说钟鸣虽然做人不怎么样,但是作风确实十分阔绰。 一般来说一个单位的员工宿舍为了节约成本都装修的十分简陋,无法称之为人可以住的地方,乔盼没进门之前也以为会所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像钟鸣这样的恶人理应是压榨员工到极点的,没想到一推开门竟然能豪华成这样,比外面的星级酒店有过之而无不及。 樱桃看着乔盼的表情,明白她心中所想,于是开始泼她冷水:“你知道上一个住这个房间的人哪去了吗?” 乔盼还沉浸在惊讶中,闻言不解的看着她。 “自杀了。被逼死的。你以为我们住这是免费的吗?挣得越多,交得越多。上一个住这儿的人,也是红人,欠了他们高利贷,利滚利,最后实在还不清就去陪睡,又不想被拿提成,揽私活的时候遇到了变态的客人,折腾了好几天半死不活的回来,回来的时候刚好被鸣哥发现,钱叩光了,还挨了顿打,回去以后就自杀了。” 樱桃走过去指指房顶某处,“就在这儿。” 乔盼沉默不语,她没想到这房子里还发生过这样的事。那那些姑娘们在外面租住的房子里,是不是曾经也有一个原来的主人?这会所里的金碧辉煌、豪华至极,地上的每一张熊皮毛毯,那一整堵由世界名酒罗列而起的墙,这建筑里金镶玉似的的一砖一瓦,是不是都是用多少女性鲜美的肉体甚至性命堆砌而成的。 乔盼心里起了点寒意,突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的看着樱桃:“那你当初……也是借了他们钱才来的吗?” 樱桃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轻轻叹了口气:“我欠了更难还清的东西。” -- 八 傍晚时分,钟鸣带着王骏从饭店里出来。 付老大一米八的个子,两百斤的身材,被几个人颤颤巍巍搀着,浑身的肉像被冲散的大雁一样各跑各的,脚底下跟着钟鸣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走,差点拐着一帮人撞着钟鸣身边的王骏,钟鸣胳膊里夹着个公文包,乍一看斯斯文文的。 旁边搀扶付老大的几个人不好意思的向钟鸣连连赔笑:“不好意思鸣哥,我们老大喝醉了。” 话没说完,就被付老大一脚踹开:“去你妈的,老子没喝醉!” 付老大操着一口浓重的南蛮方言,舌头打着嘟噜,推开身边小弟,上前搂起钟鸣,嘴里混沌不清:“鸣子,你看看咱们之前闹得这不愉快,都怪我……都怪我,我有眼无珠!” 钟鸣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往后一退,避之不及,于是礼节性的扶了扶付老大,笑起来:“兄弟我也不容易,最近盯着这块地的人多多啊,咱们冤家宜解不宜结,拿到手你就好好干,以后和我钟鸣合作,只有你赚的份!” “晚上去哪啊?” 没人回答。 王骏一手把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钟鸣,见他戴着墨镜仰头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便当他是喝多睡着了。 “你明天去工厂把我车开回来吧,放车库里。” 钟鸣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他虽闭着眼睛,但也没睡着,他喝的不少,此时正处于身体极度疲倦但大脑非常精神的状态。 钟鸣差点打死付老大的人,打他一进屋付老大就为此耿耿于怀,于是他痛痛快快自罚干了一大杯,这事才算是翻了篇。之后两人谈起合作的事,付老大听了钟鸣许给自己优厚的待遇,两人推杯换盏,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从饭店出来的一瞬间,兜头吹来的冷风让他措手不及,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六年前的冬天。 如果不是程文扬,自己多半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准确的说,是卓宴已经死了。 钟鸣掏出烟,脑子里像被点了火,太阳穴突突突的疼,他起身去够点烟器,看着指尖渐渐亮起的火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梅花,开在洁白皮肤上的梅花。 就像那一年他撞死的那人,流了一地惨烈猩红的血,那血带着人体的温度,将雪地慢慢融化,于是血水混杂着雪水,粉粉红红开出一地梅花。 “去夜总会。”钟鸣咬着烟含糊不清道。 “好。”王骏也喝了点酒,声音有一些干涩。 过了一会王骏陡然慢了下来,钟鸣感受到速度变化,睁开眼。 “哥,前面查酒驾。” 钟鸣答都懒得答,又闭上眼。 车子慢慢驶近,两个交警一老一少,老的正低头在本子上记,年轻的拿着仪器在旁边挨个检测。 到王骏的时候,年轻交警把仪器递过去。 王骏对着仪器装模作样的吹了两口,吹出的气离仪器偏了有八丈远。 年轻交警一下皱起眉头:“干什么?对准了吹!” 王骏不吭声,头转回去坐正了看着后视镜。 年轻交警火气一下上来了,伸手就要上来拉人,手刚伸出来就见后排的车窗缓缓摇下。 戴着墨镜的男人趴在车窗沿上,浓烈的酒精气味迎面而来。 他不说话的趴在那,慢慢的把墨镜摘下来,露出自己的脸,对着年轻交警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远处的老交警刚写完一页纸,笔盖还没合上,抬头就跟钟鸣对了个眼,笔帽一下盖歪了,笔尖戳在手上。他顾不得疼,大步冲过来拉开徒弟。 钟鸣指尖挂着墨镜,对着老交警嬉皮笑脸:“忙呢?代我给你们赵队长问个好。” 老交警点了下头,不愿多看钟鸣一眼,扬扬手,示意放行。 “盼盼,有客人定你的台。” 乔盼正拿着笔画眼线,窗外是蓝紫色的冷光,光芒自上向下照射进来,托出镜中乌白的面孔,简直没有了活人的气息。这张脸是绝对的周正,绝对的标致,毫无破绽,脸是小女孩的脸,眼却是成熟女人的眼,两道浓黑秀丽的眉是精心修剪过的细而长,像个刚被调皮的小孩杂碎商店偷出来的东方洋娃娃。 洋娃娃也有洋娃娃的好,看惯了千篇一律的妖娆美女和清纯佳丽,突然换了风格便让人眼前一亮,乔盼的生意并不如李慧说的那样门可罗雀,反而有几分不走寻常路的红火。 乔盼应了一声,懒洋洋的不想动弹,稳稳当当的描完眼线最后一笔,她拨弄一下打着卷的长发,起身走了出去。 她穿着一身黄色格子布的窄旗袍,显得身材微微有了点起伏,但依然是从脖子到腿包的严严实实,原因没别的,仅仅是因为其他衣服过于松垮,她实在是撑不起来,没有那番风韵,她就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女孩。高跟鞋倒是找到了合脚的,五厘米的小细根,比之前穿的十几厘米感觉舒服了不少。 乔盼穿过走廊,刚转过一个拐角,就见前面人头攒动的服务生纷纷让了开来,乱糟糟的人们像突然被点了穴一样顿住,此起彼伏的“钟总”,好像山谷里喊了一声后反反复复的回音。 乔盼本就腿脚不利索,加之再穿了高跟鞋,动作幅度极大,她急急忙忙的出现在钟鸣视线内时,想往回撤已经来不及了,甚至还倒霉的因为惯性又往钟鸣的方向走了几步。 她站在原地,往回走也不是,继续往前走也不是,于是很甜美的对着钟鸣一笑,脆脆的叫了声“鸣哥”,声色控制不住的有点发抖。 钟鸣盯着不远处肉眼可见紧张起来的乔盼,看到她用手轻轻提了提白色长筒袜。 身边的几个人跟在后面还在走,钟鸣伸手拦住,王骏抬起头,顺着钟鸣的目光看去。 乔盼整个人娇小无比,脸上妆容浓淡相宜,黑发微卷垂在胸前,紧绷的旗袍微微显出一点玲珑曲线,她像刚刚发育起来的民国少女,嫩黄的格子布料衬得皮肤雪白——不夸张,真的是雪一样白,腿上套了双米白色半透长筒袜,浑身除了胳膊,没有一处皮肤露出来。 她其实不该这么穿,这个穿法在这种场合下是格外危险的,可又是真好看,好看的让人吓一跳。 好看的真是吓人一跳。 钟鸣想。 他此行回来就是专门来找乔盼的,没想到一进门就打了照面。 -- ℙo➊㈧мè.com 九 钟鸣不是没有事做。 只是他来钱实在是太快了,他真的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去像程文扬一样四处在商业领域开疆拓土。 其实也不能说他游手好闲,他就是爱玩,成为钟鸣后没有人再认识他,而家里除了钱什么也没给他,于是他就拿着这钱这开一个赌场、那开一个夜总会,时间长了竟也折腾出了自己的一亩叁分地来,竟也收获了属于他自己的人脉与实力,而巨大的黑色产业链带来的是数不清的财富。 久而久之程文扬便从一开始对他的漠视转变为了功利性的利用,当程文扬借着钟鸣的势力杀掉第一个商业竞争对手时,钟鸣知道自己已经烂在土里了。 国际象棋里有一枚最厉害的棋子——后,后的兵线辐射整个棋盘,可以对任何一个角落造成致命的威胁,而当后牺牲掉时,如果下棋的人技术足够精湛,就会再抬一个小兵上来升变为第二个后、第叁个后、第四个……直至将对方将杀。 钟鸣渐渐看清了自己在整个棋局中扮演的角色。 回头已然没有希望,于是他干脆开始尽情的享受这种巨大的势力,绝对的实力悬殊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优越感,他喜欢看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渺小一方哭泣讨饶的样子,更喜欢感受那种弱者在自己手中慢慢失去活力的过程,有点类似于,猫抓了老鼠不急于杀死而是先玩弄一番的心理。ℝǒūω℮ń.ℳ℮(rouwen.me) 此刻看着乔盼,他满意的在对方眼中看到他再熟悉不过的惧意。 好像每个人都很怕他,哪怕是跟在身边已经很多年的人,确实,他做了那些事,是个正常人都是应该怕他怕到骨子里的。 钟鸣对着乔盼招招手。 既然他已经烂在那里了,那他就要让所有人陪着自己一起烂。 乔盼绷起肌肉,微微深呼吸一口,心想完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本能觉得危险,但身体却毫不犹豫的向前迈出一步。 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打不过躲不开,那不如先讨好了再说。 钟鸣看着女孩子几乎是立刻向自己走来,她右腿似乎有点不正常,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刚出生的小鸭子。 乔盼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时间都慢了下来,周遭的一切变得极其安静,眼前只剩了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心中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一步步行至钟鸣面前,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白酒气味,强迫自己压下心头躁动的情绪,抬起头看着他,笑眯眯的:“鸣哥。” 王骏在后面转着目光,死活没想起面前这女孩是谁。看着乔盼一跛一跛走来时,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这就是那天晚上妆花成唱大戏的小瘸子,没想到反差这么大。 周遭的世界灯红酒绿衣香鬓影,乔盼的眼里却只映出一个人的脸。 钟鸣看着她这幅无知无畏的样子,觉得有一丝好笑,印象中好像从没有人跟他用这样的目光对视这么久。 他挠挠眼睛,额角疼得厉害,付老大那群人今天不要命似的喝酒,他喝酒上头慢,这会儿是醉意正浓的时候,此刻只想找个地方无休止的瘫软下去。 “你们带走了?她今天有专门订台来的客人呀!我怎么跟李姐说啊?”樱桃抓着手机急得站起来。 “跟李慧说人被鸣哥拉走了,让她再找个人顶上,大不了给个免单。” 王骏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着远处被一群人围起来的乔盼,她正被钟鸣死死掐着腮帮子,旁边人高马大的阿半握着半瓶酒呈九十度往乔盼嘴里灌。 乔盼身上全湿了,十分钟不到她已经被灌了第叁瓶酒,是真正意义上的灌,跟上刑似的。她的手脚都被按着,毫无挣扎之力,浑身湿了透彻,头发也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像刚被人从水池子里捞出来,狼狈到了极点。 又是一瓶酒灌完,钟鸣松开手,胳膊微酸,阿半回头看他,他活动着胳膊,示意继续,自己则坐到对面沙发上欣赏这一幕。 乔盼正被进了气管的液体呛的满脸通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吸进去的气都没她咳出来的多,让人担心下一秒就要因缺氧而死去,鼻尖和眼睛全成了红彤彤的颜色,浓黑的长睫毛上挑着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阿半又开了一瓶酒,乔盼见状顾不得喘气就连忙锐声尖叫起来:“不喝了!不喝了!” 叫到一半因气息不够声音戛然而止,又大喘一口气紧接着喊起来,声音尖的像哨子成了精,听得钟鸣脑袋嗡的一声,阿半连忙去捂她的嘴。 乔盼脑袋左摇右晃的躲着,阿半一手捂她的嘴,一手拿着酒,高壮的身体明显机动性不如身材娇小的乔盼,捂了半天不仅没捂上,连另一只手里的酒都晃洒了大半。 钟鸣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皮沙发里,黑发凌乱垂在额前,他直起身子好奇地看乔盼:“你要把我这儿用嗓子掀了是吗。” 乔盼定了定神,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喝晕了头,刚才那些人灌她的时候她梗着舌头,酒多数都洒到了身上,少数酒被倒进了肚子,剩下的全进了气管,呛得她几乎丢了半条命。 她知道钟鸣其实并不在乎酒是喝进去了还是洒出去了,他就是单纯地想看她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图一乐。 -- ℙo➊㈧мè.com 十 乔盼脸上因呛咳浮现的红润瞬间褪去,“鸣哥,我错了。”乔盼可怜巴巴的低声说话:“您放开我,我过来陪您喝个尽兴。” 钟鸣眼睛一亮,语气诡异起来:“这么能喝啊,看来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他嘶一声,眼神关切,“你目前为止,赚了多少了?” 围住乔盼的几人见俩人对话上了,便微微松开点力道。乔盼肩上酸痛,她幅度极小的活动一下臂膀,不明所以的望着钟鸣,心里默默算了算。 “小费和酒水费加起来,共四千多。” 钟鸣笑一笑:“有点少啊——没人包你夜吗?” 乔盼被他笑的头皮一麻,狐疑地看着钟鸣,怯怯答道:“没有。” 钟鸣腮帮子一动,舔舔后槽牙,起了几分邪念,于是转头对申楠伸手,申楠便将早已准备好的酒交给钟鸣。 乔盼一直注意着他,见了这动作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男人将酒推至乔盼面前,笑的温和:“这瓶喝完,就放你走。” 这句话他说的平平常常,好像一个老师对着刚考了第一名的学生奖励一支笔、一颗糖一样轻松愉快。 钟鸣见乔盼没有动作,笑意减淡几分:“刚还说陪我喝尽兴的,怎么还带反悔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乔盼直勾勾看他,见他表情从微笑变成了狞笑,连忙抓过桌上的酒,瞪着一双黑亮眼睛,望着钟鸣笑的无邪:“敬鸣哥!” 包厢里暖黄色的灯光慢慢暗淡下来,女孩的脸蛋是绵柔的暗金色,钟鸣身上散发出浓稠的白酒味,盖住了原本空气中清冷的松香气息,乔盼被这股酒气熏得几乎呼吸困难,她一只手颤巍巍紧抓着旗袍下摆,一颗心开始狂跳,另一手握着酒瓶,一仰头就往肚里倒。 白酒这种东西是乔盼今天第一次喝,以前陪客人喝的都是啤酒和洋酒,啤酒度数不高,后劲小,洋酒兑着果汁,喝完趁机去卫生间抠嗓子吐一吐,也不会醉到断片。但白酒不一样了,这东西又辣又苦,一口下去胃都烧掉了半个。ℝǒūωℯń.ℳℯ(rouwen.me) 乔盼喝了两口就不行了,从喉咙到胃都烫得缩成了一团,脑子发木,眼前一切事物都模糊了线条,她知道这种上头速度并不是几口普通白酒该有的水准,那酒里他们加了东西。 乔盼想立刻站起来向门口走,可她明白走出门口也没用,因为门外正立着两个魁岸的保镖,她抖着身子站起身,那条病腿却掉了链子,她一下没平衡住,于是从沙发上软趴趴滑下来,蹲在地上。 钟鸣低身去拉她的胳膊,将整个人拉到自己身边:“就敬我这点?” 乔盼被酒精打蒙了头,再一抬头竟不知何时已与钟鸣近在咫尺,她下意识想向后退,但后背已经抚上了一只手。 乔盼以为是钟鸣的手,低头一看却发现钟鸣的双手正好端端的撑在沙发上,周遭的几个男人竟不知何时都出现在了自己边上。 钟鸣言笑晏晏,见乔盼嘴角的口红蹭了许多到脸上,于是抽了张纸亲昵地去给她抹:“你很害怕吗——躲什么?” “是啊,躲什么呀?”身后有个声音响起,乔盼无心去看是谁,她已经灵魂出窍,她伸手握住钟鸣的手,喃喃道:“鸣哥,现在不行……” 身边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阿半蹲下来看她:“什么意思?前戏没做足吗?”,又看看钟鸣:“鸣哥,这婊子想吊着你。” “怎么说话呢?没看人家多乖啊。”钟鸣也不甩开那只被乔盼握着的手,只目光四处在她衣服上找,找到后另一只手就上来解她旗袍斜襟上的盘扣。 钟鸣这一个动作一出来就好像动物园一句“开饭了”说出来,乔盼背后的那只大手立刻就揪住了旗袍背后的拉链。 乔盼脑子里的一根弦,“嘣”的就断了。 将钟鸣的手一甩,她猛的弹跳起来,恍惚间竟然以为身边的人是王新伟,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然后迈步就要往门口跑。钟鸣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后衣领拽了回来,乔盼重重的砸进钟鸣怀里,钟鸣毫无反应,顺势低头一口咬死了乔盼颈上的肉。 乔盼一下痛得清醒,眼睛睁的牛蛋一样大,她无声无息的靠在钟鸣怀里,任由钟鸣牙齿咬合在自己颈间,像只被狮子叼住了喉管的兔子。 哪里都是烫,身上烫,心头烫,胃里烫,脖子上钟鸣喷出的气息更是烫,乔盼眼里快流出血泪来,她嘴唇颤抖,右手却不受控制地抬上去抚摸钟鸣毛绒绒的头发。 钟鸣感受到她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 刚才自己这一拽用力过猛,旗袍的拉链被拽掉,后背的布料顺着前襟就整个裂了开来,大半个后背在他的视线下一览无遗。 那些初见乔盼令他印象深刻的累累伤痕已经淡化了许多,露出背部原本光滑白皙的样子,两片薄薄的肩胛骨像蝴蝶的一对翅膀,中间凸出的脊椎骨节节分明,是蝴蝶的身体部分,整个后背的皮与骨共同构成了一只完整的蝴蝶。 于是钟鸣身体里的酒精立刻炸了起来,浑身的血液都无可抑制的朝着一个名为欲望的地方奔涌而去。钟鸣无声地看了一眼王骏,王骏便要上来攥乔盼的两只手腕。 乔盼突然狠狠向前一撞,张开嘴就咬住王骏的手,两粒锋利的犬齿在这时候终于派上了些用场,牙齿带着恶狠狠的力道刺入皮肉。 王骏猝不及防被她咬了一口,闹得有些急了眼,揪过人就是一个嘴巴将她扇到地上:“你给我老实点!配合点少受点苦!” 乔盼头发全部飞起来遮住脸,跌坐在地上对着钟鸣沉重的笑了一声,然后捡起脚边的空酒瓶用力一砸。 乔盼动作快出了残影,离得最近的阿半来不及夺,她已经拾起一片锋利的碎片,精准在右手腕某处快准狠地一过,左手将碎片一扔,她强撑着站起来向钟鸣走来。 乔盼的身体似乎大吃一惊,那被分割开来的皮肉两边缓缓的分了家,仿佛沉浸在震惊中迟迟无法反应一般,竟没有第一时间流出血,而是慢慢地翻出内里花白色的肉来,那整齐的切口像有口难辩的人一样大嘴一张,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伤口在几秒后反应过来,白色的肉缝里涌出一块血色幕布,乔盼瞬间带了只红手套。源源不断的滚烫液体还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从钟鸣的角度看去,就像一株邪门的红色植物在地上扎了根,猩红的藤蔓垂直而上包裹住了乔盼的手。 周遭万籁俱寂,钟鸣脑袋里却响起尖锐的嗡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乔盼手腕上的伤口位置。 那里隐约有几道不同的淡色疤痕,看来是经验丰富。 右手大拇指斜向下,桡头韧带下一厘米桡动脉处。这种地方出血量一旦超过几百毫升,巨大的血压会使止血变得极其困难。 她是真的存了心的要死。 乔盼走过来,空气里是酒和血混杂的又腥又辣的味道,她紧挨着又贴在钟鸣身边。 她用那只还能动的手顺着他们撕裂的口子将衣服扯裂得更大,向大家敞开展示她煞白的皮肤。 伴随着手中裂帛之声,乔盼像个即将上战场英勇就义的女烈士一样:“来吧!鸣哥先来。” 剧烈的情绪波动使她在短时间内分泌出了大量的肾上腺素,她的瞳孔几乎是瞬间扩散开来,像蓬勃生长的黑色藤蔓,直接覆盖了原有棕色虹膜的部分,她的眼睛黑的失了真,直让人头皮发炸。 乔盼张嘴就是咬牙切齿,她直勾勾看着钟鸣,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挣扎出来的:“看是你先完事——还是我先变成尸体。” 钟鸣血管里流淌着酒精,她手腕上鲜红的血液是跳动的火焰,将他整个人点燃、焚烧。未知名的大火将他烧得整个人恍惚起来,他隐隐约约觉得看到了精灵,豢养在人间的精灵,还未等他分辨,忽然之间大火就烧了个一干二净,欲望化作一团灰烬,他的理智苏醒过来。原来她不是精灵,只是一个人,一个濒死的人。 -- 十一 一个人就算再卑微,再弱小,想要杀死、完全抹掉痕迹,还是需要费一番力气的,人类的生命并不是如纸上的浮屑,易如反掌就能除去。 此刻钟鸣看着因失血过多休克的乔盼这样想。 他的选择一向有很多,哪怕面临必死的局面,他也有能力硬给自己开辟出一条“不死”的选择。 但现在这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却给他出了个难题,他难得的被画进一个非黑即白的圈里出不来。 救,还是不救。 钟鸣想了半秒,抬头看看周围几个弟兄,发现他们似乎都还没反应过来。又低头看看地上的人,女孩手腕的血已经在地面上聚成了弧形的一摊。 他其实是懒得救的,但如果平白无故今晚在他的地盘里死了个人,而他要么处理掉尸体,要么就得多费一点力气去说她是自杀,证明她的死跟自己无关,这确实是没什么必要发生的。 于是钟鸣莫名其妙的发了火,他对着愣住的申楠狠狠扇了一下他的头,那一头红色的头发实在是碍眼的紧,他今晚再也不想看见红色了。 钟鸣骂起来:“干嘛呢!等她死了发臭吗?” ———— 乔盼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她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周围白色的一切有一瞬间让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但她紧接着就想,天堂绝不会收留一个陪酒女,于是她知道了自己在医院。 一间病房里四个床位,其他叁个床位旁边都守了人,只有乔盼这边一个人都没有,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抬起头去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 手腕被包成了厚厚的糯米粽子。胳膊细溜溜的,显得那坨纱布裹出来的坨子格外是个庞然大物。 这里是急诊的骨科病房,那叁个人都是腿出了点问题,叁个人叁条腿整整齐齐的打着石膏吊起来,医生带着护士走进来,一床一床的看完情况,走到乔盼这里时神色突然温柔起来:“你醒啦?” 乔盼问:“我手机呢?” 医生一怔,显然没想到乔盼醒来开口第一句是这个,但还是答:“你家人替你拿着,现在我们在保管。” 这回轮到乔盼愣了,她思考了一下,觉得怎么都不可能是被钟鸣送来了医院,于是说:“那我家人呢?” “昨天送你来守了你一夜,早上出去了,给我们说你醒了就去小房子。” “小房子”是乔盼管樱桃的休息室叫的名字,乔盼心下了然,于是抬了抬胳膊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医生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她,斟字酌句道:“你刚输完血,我们还得再观察,不建议你立刻出去,你最好再去换个药——其实我们心理创伤科就在六楼,对青少年这个心理问题有很大的帮助,有比较高的几率能成功及时干预一些……” 乔盼听了一半就没再听了,樱桃昨晚送她来时一定大费口舌的编了一通,才能让医生和护士都如此相信自己是个心理问题严重到自杀的问题青少年。 乔盼去拆了纱布重新换药,医生昨晚已经见过一次她的伤口,那惊心动魄的出血量,再晚送来一会恐怕就要成为少数成功割腕自杀的人之一了,现在还没拆开就忍不住开始叹气,医生家里的孩子也是和乔盼差不多的年龄,于是一边叹气一边忍不住的和乔盼聊起来。 乔盼本身皮肤就缺乏血色,现在更是白得发灰,就剩一双大眼睛在脸上黑的突兀,每个看到她的人都要被她吓一跳,说她其实是个死人坐在这都会有人信。 她有气无力地跟医生聊着天,明白医生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当纱布完全拆开的那一刻,她看见自己伤口,还是不由自主狠狠地抖了一下。 医生苦口婆心:“你昨天送来时,伤口深的——你姐姐吓得六神无主,急得团团转,别再这样了,家人该多担心啊。” 乔盼无言以对地点点头。 医生继续:“输完血有什么不舒服吗?” 乔盼又摇摇头。 医生见乔盼这幅低迷样子,以为是又触碰到了她的伤心事,于是换了其他的说:“回去吃点动物肝脏和蛋白质含量高的。” “……没好之前不要碰水,不要剧烈摆动以免缝合的线崩开,不要喝酒吃海鲜刺激的……” 乔盼魂不守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又被一层层裹上纱布,听着医生交待一大堆注意事项,末了又跟上一句“我们的精神科很权威。” 乔盼出来后看了眼医院账单,钱是樱桃垫付的,进这一趟医院花费了四千多,直接把她前一阵赚的小费加酒水费全掏出去了。 她先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大字展开躺在自己冰冷的小床上,经历了这么一遭,再回来竟然觉得恍如隔世,明明只过了一夜,她竟有种沧海桑田的悲哀感。 乔盼点开手机,准备接下去的几天都给李姐请假,还没拨出去号码李慧的电话就主动打来了。 她已经知道乔盼在205发生的惨剧,那副惨兮兮的样子她是亲眼见了的,一个光鲜漂亮的民国洋娃娃走进去,凌晨变成破衣烂衫浑身是血的女鬼被抬出来。如果不是手腕那块被钟鸣他们做了紧急的处理,那么有可能乔盼这人从此就彻底消失在世界上了。 乔盼还没开口,李慧就道:“这一周你不用来了。” 乔盼“嗯”了一声,李慧继续道:“钱我打你卡上,现金留在我这吧。算你这个月超额完成了。” 乔盼奇怪:“什么钱?” “钟总走的时候让骏哥给你拿了一沓钱放我这,我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两万过一点。你懂他意思吗?” “…给我的?”乔盼想了想,手指绕着头发,“还回去吧,我不要。” 李慧在那头轻哂:“哪有你要不要的份。你还没懂,他这是——算了我不说了,忙起来了,一会我给你打过去,你注意一下信息。”说完就挂了电话。 乔盼静静放下握着手机的手,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电视里又在演一档普法栏目,标题是《拆穿“仙人跳”骗局》,乔盼面无表情地换了台——自从她认识钟鸣以后她就再也不看这一类节目了,法律在钟鸣面前就像个笑话。 过了一会儿乔盼突然一拍脑袋,想明白钟鸣为什么给她钱了。这是随时防着自己一手呢,万一自己一个想不通去报了警,告钟鸣带着一帮人强奸自己害得自己差点自杀,这时候如果警察一旦发现她收了钟鸣的“补偿费”,那这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收了钱就可以被认定为是双方达成了性交易意向,事情一下从强奸案变成了卖淫案,而且顺便还可以给自己扣一个勒索的嫌疑,这钱是一种升级版的封口费,不收钟鸣就会想她会不会成为定时炸弹,找机会肯定往死里折腾她,逼得乔盼必须得收,是真真正正做到了一石二鸟。 真是个—— 乔盼已经完全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了。 -- 十二 “怎么样?她收下了吗?”王骏趴在前台问正在给一群姑娘训话的李慧。 李慧赶忙挥挥手遣散这群女人,转过来:“她收了。” “情绪怎么样?别再搞自杀那一套了。” “我感觉她钱收的挺痛快的,情绪应该没太差。” 王骏点点头,又交代了些乱七八糟的事,转身走远。钟鸣的车还在化工厂,他今晚得开回来放在车库里。 钟鸣在津川有一处自己的化工厂,当时开的时候七七八八的部门审批手续和立项批文就弄得钟鸣大了叁个头,最后还是借着麒润资本的名义才成了工厂的半个老板,白天工人们在里面上班,到了晚上就成了钟鸣平事的地方。毕竟夜总会人多眼杂,保不齐出现几个愣头青撞见不该看的,于是偏远空旷的厂房就成了解决问题的最佳地点。 遇见难办的主直接蒙上头拉进工厂里,挂起来打两天基本什么都能说出来。 王骏站在化工池边,看着下方几条病恹恹的鲨鱼。 “咋看着不精神呢?”王骏问旁边的养殖工人。 工人是个五十来岁的渔民,被找来专门负责这几只生物的死活,他一边往水池里加氧气一边回答:“你们老总弄的这是热带的鱼,天天搁在这人造海水里,菌群、温度、水质都和真正的海水不能比啊,我能养到现在都不容易了。” “还能活吗?” 老汉摇摇头,用下巴点一点其中一只静止在角落的鲨鱼,“那个最先不行了。” ———— 凌晨时分,皇后夜总会地下车库大门洞开,一辆亮红色的跑车驶出,驾驶座上的男人将车窗全部打开,猛烈的风在速度的加持下变成呼啸的怪兽灌进车内,将钟鸣的碎发向后吹成一个背头,他驱车驶进浓浓黑夜中。 程文扬接到电话时正是凌晨两点,他从通知钟鸣过来到现在已经足足等了他五个小时,现在他正盖了被子准备躺下,电话却响起来。 钟鸣一手把控着方向盘,一手握着手机,语带歉疚:“叔。晚上耽误了点事。” 程文扬把被子掀开坐起来,呼吸声格外明显,他已经不是叁四十岁的人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每天殚精竭虑的心思耗去了他身体大量的能量,如果不是今天发生的事关系到钟鸣,他是不会这么急着喊他过来的。 程文扬呼吸沉沉,半晌应了一声“嗯”。 钟鸣还想再说句什么,那头程文扬已经挂断,钟鸣放下手机,脚下猛踩一脚油门,力道大的仿佛要把车底盘一下踩碎似的。 程文扬的这处屋子是请了国内首屈一指的建筑大师指导修建,选址定在一口人工湖的湖心,于闹市中取一处幽静,前前后后从着手开始设计房屋图纸,到去东南亚地区采购大量的玉料用于制作摆件,全由程文扬亲自过眼,这座房屋从立项到交工,花费已成了一个不可闻不可说的天文数字。 程文扬不允许任何人开车进入他的宅邸,于是钟鸣把车停在湖畔私人车库里,自己步行穿过石桥进入。 入眼便是古朴的东方苏式园林式建筑,整个庭院的构造和摆放可以看出房屋主人精心的构思,院中开凿出一口藻井来,旁边水池里静静睡着的几条红鲤与水面上端端正正映出的一轮月围成一团,山水与五行的意象融合体现在房屋每一处摆件和构造之中,温和却又暗藏锋芒,形成一种堪舆风水理论上近乎贪婪的极旺之地。 程文扬头发半白,坐在茶几前的蒲垫上,面前摆着一瓷壶,他正往里续着滚烫的开水。 钟鸣蓬着一头乱发,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跨步而入,程文扬抬头看他一眼,推一推早已备好的瓷杯,里面是温度适宜的热茶。 “为了等你,我这壶好茶都续败了。”程文扬表示不满。 钟鸣哼哼的笑:“我喝不出来。” “你呀,就跟这壶茶一样,我抱着希望是烫了又烫,煮了又煮,最后发现竟然还不如第一口——” 钟鸣笑意淡下来,轻轻捏紧杯子。 “你知道我们所有人,为了你,花了多少钱?动用了多少关系么?”程文扬调出图片,把手机往钟鸣面前一摔。 钟鸣接过手机,放大图片。 图片上是一个中年女人仰面躺在床上的照片,拍照的人距离贴的极近,可以猜测到是以一种恶趣味的动作极其暧昧的爬伏在女人身体上方,清晰地看到女人口唇和皮肤呈现樱桃般的红色,厚厚的嘴唇下是白得发亮的牙齿,细看还能看见一小块绿色的菜叶夹在齿缝里。 钟鸣只放大看了一眼就把手机扔回去,他晚上吃的比较丰盛,这会胃里还满当当的,看见图片恶心得厉害。 他惊讶的看着程文扬笑起来,带着点无所谓的惋惜:“陈警官死啦?欸不对——是姓余还是姓陈来着?可惜啊。” 程文扬低头喝一口茶,顺着钟鸣的话继续往下接:“一氧化碳中毒,恐怕她自己都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确实是——太不小心了。” 说罢又看着钟鸣长叹一口气,像个慈祥的老者劝慰不听话的孩童,话里却暗含隐隐的警告,“你啊,做人还是要小心点。” 陈警官的死,代表这世界上可能对钟鸣构成威胁的最后一个人消失,同时也代表着,卓宴已经成为一个人们眼里彻底的死人。 钟鸣对于别人的生死向来没那么看重,但每当有人提到六年前的事情时,他就有一种诡异的屈辱感,仿佛过去的卓宴不配活在世上,可他仅仅是杀了一个人而已,就得以死谢罪,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那么如今的钟鸣杀了更多的人,做了更多的恶事,不也是好好的活在世上么?他越是想起那个已经死去的卓宴,他就越是偏激的想要弄死更多的人,他已经烂在了土里,无所谓杀一个还是杀十个,总归都是个死。 程文扬凝视着钟鸣,这小子自从被他爸送过来,就给他惹了不少的麻烦,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和他父亲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且钟鸣尚有几分可利用的价值,他早就断臂自保了——他向来谨慎多疑,像钟鸣这种搬上明面的坏种,总有一天要坏他大事。 程文扬笑眯眯地抿着嘴:“小鸣,你呀,行事这么张扬,太上不得台面了,你早晚要死在这上面。” 钟鸣眼神晦暗不明,嘴角却仍带着笑意,他一手托腮,另一手轻轻把玩着那只洁白的瓷杯:“得了吧,跟您一比,我做事可好看太多了。” 程文扬眼神变了,抬头瞪他,于是他紧接着又嘿嘿笑起来道:“开玩笑的,叔,我听您的,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 十三 十叁、 乔盼在自己的屋子里蒙头大睡了整整两天叁夜,算得上是某种程度的昏厥。 到第叁天白天的时候,乔盼睁了眼,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是睁了闭、闭了睁,如此几个来回,断断续续的黑暗一晃而过,当她真正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竟已睡了这么久。 她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手机早已没电关了机,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身体的各个部分已经忘了该如何运作。 一点一点的,乔盼调动起神经与肌肉,很艰难地从床上下来为自己倒了杯水。她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后陆续的收到了几条来自运营商的欠费提醒和新闻的每日自动推送,她往下翻了翻,没有多余的消息。 冬天的阳光受雪地反射总是格外耀眼,薄薄的窗帘挡不住来势凶猛的太阳,于是乔盼干脆“唰”的一下把窗帘全拉开。她眯眼望着太阳,睡了太久,眼睛根本受不住紫外线的照射,然而乔盼却偏要倔强地与太阳瞅个对眼,她忽然很孩子气的抬起双手,食指拇指围了个圈罩着自己的眼睛,一笑笑出一口白牙。 屋里安安静静的,乔盼孤独地对着太阳做鬼脸,连灰尘都懒得捧她的场。于是她放下手,露出被太阳刺得满眼的泪。 卡里一下多出两万多块,乔盼盯着这一小串数字,心想这钱真可谓是来之不易,她向来不是爱与自己过不去的人,钱就是钱,钱能使她的生活过得更好,既然钟鸣逼得她要,那她就最好识趣——虽然不是什么好来头,但是她不在乎。有好些别人认为很要紧的事情,她都不在乎。 几天后,当乔盼重新出现在会所的时候,李慧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倒是真敢花。”李慧上下打量乔盼,乔盼的出现让她有了新的思路。 乔盼经济自由,明显吃穿用度提升了一个档次,她手上仍缠着厚厚的纱布,身穿一件香槟色缎面小礼服,在这些天不是吃就是睡的静养下,原本细的能被一把掐断的胳膊腿被覆盖了薄薄一层白嫩嫩的肉,以前隐隐可见肋骨的前胸现在微微凸出,整个人带着几分刚刚露出苗头的勾引、却又欲拒还迎的羞涩。李慧看见乔盼就像看见了行走的小摇钱树苗,或许以后会所的姑娘都可以试着走一走她的风格。 乔盼反问:“我为什么不敢花他的钱?” “你是心真大啊——你是真不怕他弄死你。” 乔盼睁圆眼睛:“我自己都差点弄死自己了,要他来?他准备弄死我几回?” 这回轮到李慧说不出来话了,李慧难得的哑了半晌,才道:“愣头青。他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乔盼羞涩地一笑:“李姐,我一没亲人二没钱,他又没东西可要挟我。想杀我,我自己就能动手。他能对我做的无非就那一件事——” 乔盼顿了顿,“反正最后都是要为了钱走出这一步的,谁都一样。” 李慧惊讶于她堪称豁达的态度,惊奇道:“那你那天装什么贞洁烈女。” 乔盼不太认同李慧露骨的说法,她转转黑灵灵的眼珠子,眉目间已有了几分灵巧的老道:“我怎么装了?我就是想体面点罢了。再说了,还没有客人包我夜呢,我的价值可能远远不止这个数吧,他几万就想带着那么多人搞‘团购’,甚至买断吗?那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李慧微微有些瞠目结舌地瞧着面前这个女孩,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后语气不明道:“你还……拎得挺清。” 乔盼并不在意她话中似褒似贬的含义,估计是讽刺居多吧,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钟鸣啃上来时自己摸他毛绒绒的脑袋,让她幼时模糊的记忆泛起点涟漪,那时父亲和母亲健在,家里有条黑乎乎的小土狗,说是土狗,实际上却生的比很多名贵犬种都漂亮,那一身油光水滑的蓬松皮毛,是很多毛绒玩具都没有的手感。她摸摸自己的头发,发质粗糙,一头卷发已经不太卷了,摸起来有奇妙的亚麻质感,确实是该注意注意头发的养护了。 樱桃点支烟半倚在门口,面色有几分疲倦,她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一对一答,等乔盼从李慧那出来了,她便一拉乔盼。 “怎么了?”乔盼差点被她扯个趔趄。 樱桃逗乐似的对乔盼喷出一口烟雾,乔盼嗅了嗅,是甜丝丝的哈密瓜味。 “来一口。”樱桃调转烟嘴。 乔盼好奇地叼住,轻轻吸入一口,雾气顺着气管从肺里走过一个来回,最后从鼻腔里喷出,肺腑里是十分清香的瓜果气息,并没有出现想象中呛得死去活来的场面。 “马尔斯哈密瓜爆珠,好抽吧,一点也不呛。” 乔盼咬着烟屁股又吸了两口,嘴里含混不清地抱怨:“我受伤了,你都不问一下我。” 乔盼比对着樱桃之前对她热心过分的照拂,这回这么好的拉进距离的机会,樱桃不应该放过,这着实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我不是把你送医院了么,”樱桃瞥她一眼,乔盼头软软的耷拉在脖子上,仿佛被几口烟草吸得丢了魂,一眼望去分明还是个小女孩的样子,于是又放软语气,“我这几天有点忙。” “忙什么?”乔盼突然来了精神,一双大眼炯炯有神。 不等樱桃回答,乔盼嘴快地又道:“忙着和骏哥在一块吗?我说对了吗。” 樱桃狠狠地揍一下乔盼:“还不是因为你!你整这一出是给谁看?是不是怕鸣哥还没记住你?我在王骏那替你说了很多话知道吗?他们要弄死你还不是轻而易举,你知足点吧!” 乔盼痛得“嗷”一声跳开,捂着被打的地方连环炮似的发问:“你为什么怕他们弄死我?你跟王骏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在他面前替我说话?他凭什么听你的?我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你一直这样关照我?你这是要干什么?” 樱桃连忙去捂她的嘴,她揪过乔盼,低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咒骂:“小兔崽子!你再问,我就生气了。我前几天不找你,是因为我怕你是榆木脑袋钻那牛角尖出不来,现在我清楚了,你就别管了——你从来到现在,我害过你没有?” “你清楚什么?”乔盼悄声问,樱桃话说的颠叁倒四,她是一句没听懂,樱桃却一抬腰娉娉婷婷地走了,于是乔盼对着她的背影大叫:“别打哑谜!” -- 十四 十四、 夜里,会所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乔盼右手腕裹着厚纱,左手握着眉笔,她画眉画了快十五分钟,两只眉毛一高一低,一挑一平,眉骨已擦的生疼。乔盼终于放弃,她把手里的眉笔远远一丢,眼巴巴看着旁边也要跟她一起出台的女孩。 女孩花名叫弯弯,长得人如其名,眉眼弯弯,含羞带笑。 弯弯给自己叁百六十度喷了定妆喷雾,对着镜子自我检查一遍,然后去给乔盼画眉毛。 “画粗点。”乔盼轻声说道。 “画那么粗做什么,你改走村姑路线了?”弯弯扶着她的脸蛋,细细打量道。乔盼皮肤白得冰天雪地,稍微手抖一点腮红就红的极不自然,如果配上粗黑的眉,洋娃娃立刻就不洋了。 “随你便吧。”乔盼噘嘴,自己成了半个残废,没有对脸蛋的控制权,就随她画吧。 服务生领着一队女孩进入包房,乔盼心不在焉,她自打来了会所后生意红的厉害,价格已逐渐步入了第一梯队的水平,只不过服务的客人年龄也跟着水涨船高,因为这些人负担得起会所高昂的消费,他们往往金钱和权力二占其一,而年轻顾客基本都是带着几个朋友来,叫两个质量一般的姑娘陪同喝二两酒就算完事。 乔盼的身高使她在一众高挑靓丽的女孩里无比显眼,可她的价格却是她们中最贵的。 所谓物以稀为贵,李慧想多发掘几个姑娘走与乔盼一样的路线大赚几笔,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能模仿出与她类似的气质,古怪阴沉又心窍玲珑的少女,腿部的残疾并没有到影响美观的程度,反而令人横生怜惜,而其他人多一分俏皮便是忸怩作态,多一分妩媚便是倚门卖笑,多一分圆滑便是世故虚伪。 服务生殷勤地为客人挨个儿介绍着姑娘,每个姑娘被点到名字时便会对着几位客人一笑,介绍到乔盼时,服务生静等着她露出自己的招牌式甜笑,等了半天却见她目光沉沉,眉眼微阖,面上不仅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多了几分阴然。 服务生顺着乔盼目光看去,见她盯着的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与乔盼对视,目光里隐有郁气。 服务生不明所以,轻声提醒道:“盼盼?” 乔盼瞬间川剧变脸似地夸张的笑起来,牙关之间轻轻打颤,浑身的血液都结了冰。 王新伟看着她,给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旁边的人也正有此意,于是第一个抬手指了指乔盼,又指了其他两位姑娘。 服务员领着被挑剩下的女孩走出包房,隔音的门重重一关,那落锁的一声,在她听来,已经是灾难的预告。 乔盼腿肚子都抽起筋来,几乎瞬间想要逃,她想坐在远离王新伟的位置,但那里却已经先被另一个姑娘坐下。 王新伟侧身让出来。 乔盼稳住心神,掀起个难看无比的笑容,她甚至宁可现在就去陪钟鸣,也不愿坐在这个丑陋禽兽的身边。钟鸣是搬上台面的坏,而王新伟却是实实在在的让人倒胃口。那张油腻的脸是乔盼多少次噩梦的标配,眼镜下的眼睛里透着欲盖弥彰的下流肮脏,乔盼看着他一副按捺不住的淫相便止不住的想哭。 她对王新伟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 乔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她印象中王新伟只是一个建材公司的业务部经理。她抬头去看王新伟身边的其他男人,也都是半斤八两的一路货色。 那些男人见乔盼的目光打量过来,便纷纷露出不加掩饰的欲念来,乔盼避开视线,她张开嘴,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如坐针毡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一个深呼吸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捏紧拳头、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控制自己不要抄起身边的利器给王新伟狠狠一下——要不是看这是在钟鸣的地盘上,她万万不敢再发第二次疯。 灯光很快昏暗下来,王新伟的一只手抚上乔盼的腰,低头去嗅她发间的香气,乔盼触电般狠狠地一缩身子,再也控制不住的颤栗起来。 “你小姨说你出去打工了,没想到在这打呢。瞧我这脑子,我早该想到的。”王新伟压低声音,嘈杂的音乐响起,周围没人注意到乔盼的异样。 “手怎么受伤了?受了不少苦吧。有困难,给姨夫说,姨夫肯定会帮你的,嗯?”王新伟用力掐一下女孩的腰。 “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连家也不回,你倒是回家来呀,我给你压岁钱,保证比这儿给你的钱多。” 乔盼已经缩在了沙发的最边缘,避无可避,她紧紧的贴在墙壁上,恨不得立刻生出几个吸盘顺着墙扒在天花板上。 “怎么了?我对你不够好吗?”王新伟见她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语气变得恼火起来,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他供她吃供她穿,他难道不应该拿走点好处吗。 王新伟掐在她腰上的手越来越有收紧和向下延伸的趋势,乔盼倏地抬头,黑洞洞的眼睛深不见底,她佝偻着身体,脸侧的肌肉微微抖动,看得出来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咬碎了牙关在紧绷着。 像一只小小的困兽。 此时另外一个陪同的姑娘似乎注意到了这方的剑拔弩张,她有些担忧又好奇的望着这边。担忧是害怕乔盼与顾客发生了冲突,害得她们丢了这一单的收入,好奇是好奇在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 乔盼此时微微冷静下来,这里不是王新伟的家,这里是钟鸣的地盘,任何人在这里以任何理由闹事,性质都无异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她带着警告且挑衅的目光直逼着王新伟,问道:“你给我钱?你知道我多少钱么?” 夜总会里有叁种姑娘:单纯陪酒的、提供服务的、两者都做的,乔盼属于最后一种。对于可以提供服务的姑娘,她们像商品一样被贴上了一个类似于拍卖的底价,质量越高的女孩估值就越高,会所从来只有赚的份,没有亏的份,所以客人来包初夜,付的钱只允许比这个数字高。李慧一开始看走了眼,给乔盼的估价属于中等的一类,但随着乔盼逐渐显露出几分头角,李慧立刻就给她改了一个极高的数字,她一点也不担心价格太高最后砸在手里,好货不愁卖,津川多的是有钱人。樱桃本来价位是超出乔盼很多的,但由于乔盼年龄的优势,李慧给她的底价最终高出了樱桃近两倍,算是一个接近天价的估值,这也是乔盼为什么这么多天来没有出过夜的原因。 王新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这辈子没经历过这么荒诞的事——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还需要给钱? -- ℙo➊㈧мè.com 十五 十五、 王新伟目光如炬,怒气渐显,“我作为你的亲人,接你回家,你问我要钱?”他握紧拳头,身体内的暴力因子疯狂躁动,他强压下火,另一只手去拽乔盼的衣领,若不是顾忌着周围还有认识的同事,他早就打得她没气说这些屁话了。 周围的人开始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一个男人以为是乔盼不小心惹怒了王新伟,他笑着骂道:“小王,你也太猴急了!”正准备靠过来勾肩搭背,乔盼“呸”的就对着王新伟的脸吐了一口。 王新伟瞬间暴怒,抓起乔盼就狠狠掼向地面,动作幅度之大一下掀翻了面前的酒瓶酒杯,乔盼在一片稀里哗啦中凄厉促狭地狂叫一声,连忙调整姿势防止自己被活活摔死,慌乱间忘记手腕受了伤,掌心狠狠地支撑在地面的玻璃碴上,手掌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尖叫声戛然而止转为凄惨的哭声。 乔盼疼得翻了白眼,就这她还不忘一边哭一边回头观察王新伟的情况,见他又蓄势待发地准备过来打自己,她赶紧连滚带爬的躲进桌子底下。 其他两个姑娘开始尖叫起来,几个同事也架住王新伟,防止他做出更过激的行为,一时间狭小的包房里哭声、尖叫、咒骂响作一团。 守在外面的服务生听见动静,一开门见了这幅场景,二话不说掏出对讲机就开始说话。 阿半站在保镖跟前,紧张地望一眼不远处沙发上背对着他们躺着,不知是醒是睡的男人。 原本刚才房间里安静极了,几个人正好端端的带着耳机打游戏,突然门口保镖的对讲机里发出尖锐的嘶叫,吓了他们一跳,服务生叙述的声音在打砸摔叫的背景音下显得格外渺小,好像此刻正置身于叙利亚战场。ℝǒūωℯń.ℳℯ(rouwen.me) 王骏对阿半使个眼神,阿半就带着保镖走了。 王骏微微松一口气,阿半游戏打得实在太差,和他人高马大的形象完全不符,几人要不是看着钟鸣在那睡觉不好发作,憋屈得快把手机摁烂,这会趁着他走了赶紧努把力看这局能不能救回来,刚重新投入战场没一秒,就看到沙发上的人翻了个身,正仰面看着天花板。 几个人一下拔了耳机,退出游戏。 “怎么了。”钟鸣看着天花板瓮声瓮气地问。 “四楼有人闹,有人打咱们一个姑娘。” 钟鸣没吭声,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翻过身继续睡。 几人见钟鸣又睡了,于是赶紧再次进入游戏界面,结果正好看见己方水晶被摧毁的一幕。 乔盼缩在桌子底下,疼得眼花缭乱,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手腕上洁白的纱布渗出鲜红的颜色。 暴怒的王新伟力量惊人,他一使蛮力发狠一挣,差点给了身边人一拳,旁边的同事顿时不敢再阻拦。 乔盼见状立刻往桌子缝里缩,如果不是头塞不进去,她能直接钻进沙发底下,结果还没缩两下就被王新伟冲过来薅住头发给拽了出来。 “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王新伟一边大骂一边不由分说抓着她的头发就往门外走,“老子回家弄不死你个小婊子!” 乔盼被他扯得头皮剧痛,一边哭嚎一边试图抓住两边的东西,两条腿胡乱地又蹬又踹,大庭广众之下被当作畜生一样侮辱虐打,她满心都是无尽的狂怒与羞愤,恨不得杀了全世界的一切活物来泄愤。 正当乔盼愤怒的无以复加,又挠又踢又咬时,头皮上的力道却骤然一松。 乔盼头皮已痛得没了知觉,手腕上缝合的伤也全然崩裂开来,她头都不用抬就知道王新伟被控制住了,从她“呸”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她就笃定了王新伟今天出不去夜总会的大门。 李慧站在不远处的拐角看热闹,她其实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办公室在附近,听到吵闹于是好奇地出来看了眼,却发现惹事的又是乔盼。 乔盼泪眼朦胧地摁住伤口,疼得直抽抽,她深吸一口气,一颗心化为了一只正被猎犬穷追不舍的兔子,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自己长了腿去奔逃。 阿半抱着肩膀,目光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坐在地上正淅淅沥沥洒着眼泪珠子的乔盼。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天那个不听话的小瘸子,心下顿时愕然,怎么出事的又是她? 乔盼坐在地上缓了片刻,慢慢的挣扎着站起来,她顾不得众人探究戏谑的目光,穿过层层迭迭围观的人群便一溜烟走了——她这伤口可不能再耽搁了。 乔盼推开休息室的门,正坐着看手机的樱桃闻声抬头,被她吓了一跳:“你又怎么了!” 说罢还不等乔盼回答便拿起车钥匙往出走:“医院。” 开车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乔盼不说,樱桃也不问,乔盼的注意力明显没集中在某一处,她哭倒是哭了个够,这会开始隐隐猜测着王新伟被抓住的后果——最好是弄他个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这次接待急诊的不再是上回那个话痨大夫,乔盼心里隐约有点失望,毕竟难得碰见一个关心她的人。 大夫动作麻利地重新缝合、上药、包扎,告知注意事项,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可以结账取药去了。 回去的路上乔盼仍旧一言不发,小小的手肘撑着膝盖,头伸出了车窗外看沿途的风景,安静乖巧的让樱桃有点担心。 樱桃又望她一眼,见她还是那个动作,便轻轻拍了拍她:“冷,把你吹感冒了。” 乔盼这才觉出了几分寒意,她懒洋洋地把头搬正,车窗摇上去,她发愣发得快丢了魂,脑子里中邪似的闪过一幕幕人千疮百孔、七窍流血的样子,她以为自己被厉鬼附了身,但她知道就算是厉鬼也没有此刻自己的煞气重,她想起曾经看过《西游记》里妖怪被孙猴子打得“皮开颈折脑浆倾”,于是便转而开始盯着自己的脚面,给脑海里那些血肉脏器、破碎断肢安上一张脸,脸也是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脸。 樱桃觉得乔盼神魂颠倒的,竟有几分魔怔的架势,于是踩油门的脚又添了点力,同时准备说点别的什么来拉回乔盼的注意力。 “你上次问我,我为什么对你不错?” 乔盼转头看向她,竖起了耳朵。 -- ℙo➊㈧мè.com 十六 十六、 “因为你特别。” 乔盼露出点疑问的样子,她并不能明白自己哪里特别了。 “你的条件很好,底子干净,不欠钱、不欠情,你完全有资格去竞争一些东西,”樱桃瞥一眼乔盼,“而且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乔盼眼中疑惑更甚,她不明白樱桃为什么一直强调这一点。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你是想让我做成什么事?跟…骏哥有关系?” 樱桃不置可否,她刚才本想把自己过去的一些事讲给乔盼听,但很多事情并不是轻易就能开口讲述的,时间久远,许多事情的细枝末节她已记不太清,这些年来她也在刻意的遗忘一些东西,只是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的,它带来的影响是深远且持久的,就像是树上的年轮,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血和肉,骨和筋。 以至于当她开始以一种上帝视角回看那段往事的时,就有一种错觉,是肉体的自己站在了冷血的位置上,将精神的自己剥皮抽筋剔骨。 她最终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不要放在心上,我欠王骏很多,但跟你没关系。”ℝǒūωℯń.ℳℯ(rouwen.me) 乔盼见她就要揭过这个话头,于是立刻抓住不放,她正色道:“我当咱们两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呢,有事你可别瞒我。” 樱桃微微不耐起来:“你还知道咱俩是一起的,当初可是我带你见鸣哥的,现在又给我惹麻烦,回去给鸣哥怎么说你可想好了!” 乔盼冷哼一声,她心里胡乱的想了一气,脑海里隐隐有了个猜测,然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开始陈述自己猜想:“你钱倒是赚够了,但是你人可轻易走不了——你不会想让我接了你的位置然后你好脱身吧?” 樱桃猛的踩下刹车,轮胎与路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乔盼往前一载,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樱桃情绪激动起来,对着乔盼吼道:“我跑?王骏走不了!我也走不了!你总是觉得我要拿你做什么,你怎么就不愿相信我是真诚的呢?” 她顿了顿,干脆坦白:“我一开始确实利用了你去讨好鸣哥,我想坐李慧这个经理的位置,我真的不想再陪酒了。” 她似乎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走——走不了,不走——一直这样陪酒也不是办法,她不想坐在别的男人身边强颜欢笑来换钱了,她只想用一种更体面的方式陪着王骏。樱桃心里一点着落也没有,钟鸣对王骏有恩,王骏不可能走,那她也不可能走,且王骏跟了钟鸣这么多年,已经黑的不是一点半点,早就没了退路。 津川是个危险的城市,樱桃赚到第一笔钱时第一件事就是将父母安置在了别的城市,她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支撑着,每天唯一的动力就是王骏。初见乔盼时她确实是存了目的的,但人嘛,总归都是有血有肉的,面对一个动物相处久了都会生出些感情,更别说是对人了。渐渐的她开始被乔盼偶尔的蓬勃生机打动,乔盼带着成年人所没有的灵气和朝气,见到她一口一个甜丝丝的“姐姐”,樱桃于是便对她生出了几分真情实感来,仿佛真成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妹妹。 乔盼被她凶得吓了一跳,眼睛睁的溜圆,断断续续地解释起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王骏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样报答他?” 樱桃这回没再卖关子,她看着车窗外某个模糊的远处,在心里简短迅速地总结了一下,然后淡淡道:“他因为我坐牢,如果不是我害他耽误了时间,他父亲的病还有的救。” 乔盼眼睛睁的更大。 樱桃转过头,温柔的目光浸润着乔盼:“你最开始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干,那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不止是欠了钱,我还欠了他时间、感情,以及一条人命。” 乔盼稍稍错愕,她别过脸,不愿直视樱桃的目光,那目光温柔的诡异,让人有种溺死在里头的趋势。乔盼轻声问:“那他母亲呢?知道你和王骏的事吗?” “他妈妈被他藏起来了,你知道的,跟着钟鸣的人必须得把自己的弱点藏好。我能做的就只是,一直陪着他。” 乔盼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所有一切樱桃无端的好意都得到了解释。她捂着手在嘴边哈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互相搓了搓。 樱桃见状发动车子,“走吧,别冻死你了”。 “姐姐” ,乔盼突然侧身过来,用搓得热乎乎的掌心捧住樱桃的脸,“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没人对我这样。” 樱桃感受着脸颊上的温暖,没好气道:“别挡我开车。” ———— “就是这个逼。”阿半拽着王新伟的头发一路像牵着条狗一样,把他往众人面前一甩。 “你害我们输的游戏啊?”申楠手指骨捏的嘎嘣作响,上来就是一拳狠狠挥在王新伟肚子上,力道堪称歹毒。 见申楠开了个好头,于是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准备活动一下身子。 阿半下手更狠,他随手抓起茶几上一个圆柱形的象牙笔筒,对着王新伟的腹部就是重重一击,王新伟“哇”的就呕出一大滩,那一下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胃上。 阿半惊恐地往后一跳躲开,申楠反应不及,污秽溅了他一鞋。 “嘿!妈的!你还吐?!你给我吃了。” 钟鸣本来半点兴趣没有,他正直挺挺地枕在一个女人大腿上,一听那人要吃自己的呕吐物,瞬间便来了兴趣,他好奇地看过去,摸出手机准备录下这有趣的一幕。 申楠见钟鸣感兴趣,便大受鼓舞,本来随便说的,这会不吃都不行了。他上前揪住王新伟的头发,把人往地上那摊污秽上摁:“吃!不吃今天让你残废!” 王新伟早已没了刚才打乔盼时的气焰,这帮人抓了他进来二话不说就先是一顿拳打脚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让他说出来。申楠见他眼泪鼻血流成一堆变成面膜状黏糊在脸上,嘴边还有没吐干净的东西,于是恶心地松开蹭了蹭手,随手捡起个塑料袋,隔着袋子又揪住王新伟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 申楠对着王新伟的脸吐出一口唾沫:“你挺能耐啊!?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王新伟这时才看清,远处沙发上还坐了个人,应该就是这帮流氓的头头,见他看过来,以为终于愿意听自己说话了,于是不顾一切地往前爬了两步哭道:“我没有啊,我不敢得罪你们啊……那个、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们,我…” 话没说完王骏就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骂:“钱?” 王新伟头发还被申楠扯着,这么一扇申楠手上一脱力,直接硬生生拽掉了王新伟一块头皮。王新伟被扇得身子歪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半天没有动静。 钟鸣举着手机不耐烦了,开始催促:“快吃啊?怎么不吃?” -- 十七 十七、 王新伟被折腾怕了,他嘴里牙齿滚落的到处都是,地上是他吐出来的消化到一半的食物与酒的混合物,里面掺杂着半液态半固态的肉类和滴落的鼻血牙齿,整个一摊呈现黏稠的红黄色,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缓缓向四周流动,气味恶臭。 阿半挥挥手:“去给拿个勺来。” 王新伟在逼迫下缓缓接过勺子。 咀嚼过的食物再进到嘴里口感十分粘腻,酸败的味道充斥着口腔和食道,气味恶臭刺鼻,几乎顺着气管掀掉了王新伟的天灵盖,胃酸灼烧的他咽喉失去了知觉,只知道麻木地重复着舀起、吞咽的动作。他几欲昏死,控制不住的生理性反胃令他频频作呕,可每次还没呕出来就在王骏的逼视下愣生生又咽了回去。 钟鸣举着手机往前走了两步,准备拍个特写,结果被刺鼻的恶臭瞬间击退。 “你为什么打人家呀?”钟鸣拍够了放下手机,随手拿了截棍子远远戳着地上男人的头。 他本意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并不是关心谁打了谁或是谁被打了,也不指望这人说出什么惊天地的正当理由来,纯粹就是无聊至极时正好撞上这么一件事,于是顺手玩一会而已。没想到王新伟听了这话瞬间抬头,仿佛被官衙门冤枉了几十年的老实人沉冤得雪一般激动起来。 “不是啊…!我是她监护人!她离家出走这么长时间,终于被我找到,我做家长的…我这带她回家这不天经地义吗?”他嘴里牙齿少了几颗,说话时嘴里包着几股穿堂风一样窸窸窣窣的,“不信你们把乔盼叫过来跟我对质。” 钟鸣饶有耐性地听王新伟把话讲完,然后转头问身边的人:“乔盼是哪个?” 阿半低声答:“上次那个女的。” 钟鸣没懂:“哪次?” 阿半做了个割腕的手势:“那个烈女。” 钟鸣一下恍然大悟,摸摸下巴,这就有意思了。 王新伟见两人嘀咕上了,以为自己占理了,于是气势又上来点,“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是犯法的。还不让人回家……这、这是拘禁!” 申楠眉毛瞬间竖起来,上来就要再打:“犯法?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犯法!” 钟鸣拦住他,转身一屁股又坐在沙发上,慢悠悠道:“我是她老板,这样吧。” 钟鸣拿出根烟点上吸了一口,“这样,我们把她叫过来,你们问题当面解决,你带不带得走人——她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 男人坐在沙发上又吸一口,缓缓躺下,双眼放空的盯着天花板,声音略微嘶哑。 “我说了算。” 乔盼早想到了钟鸣那有一关等着她,一路上就在思考对策,于是一进门也不歇息,直奔了二楼就去。 樱桃担忧地跟在她身后,乔盼对她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若是放在以前,一个房子里存在两个乔盼同时恐惧的人,那她定是打死都不会靠近那里半步,可如今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待会即将见到的场面,她不仅不害怕,还凭空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期许来。乔盼不能理解自己这种情绪状况,于是暂且将它归为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乔盼进来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像只猫儿一样轻手轻脚的踩进房间,往门边一站,微微露个脑袋边,仿佛对面有人拿了把枪瞄她,一露头就会被杀一样。 她环视一周,视线扫过地上跪伏着的王新伟,见人还喘着气便微微有点失望,她移开目光,转而去观察钟鸣。 钟鸣接住她的目光,也认认真真地盯了回去。 这是他第一次细致入微地观察乔盼,前两次场面都闹得十分难看,他这回长了记性,打算让这动物似的小人儿自己一步一步来,他极为专注地凝神静气望着乔盼,神情有如在观赏一副传世佳作。 其他人不清楚两个人在互相看什么,钟鸣不说话,他们也不敢吭声。 王新伟见两人隐隐有对视到千秋万代的趋势,以为她被吓傻了,于是急切唤道:“跟你老板辞职吧,咱们不干了,回家。” 乔盼恍然回过神来,看见地上狼狈不堪的王新伟,有种今非昔比的快感,她在心里把他杀了砍了烧了千遍万遍,可他就是不死,不仅不死,还仿佛越咒越强变本加厉起来,而此刻,这个曾经她的噩梦之源,曾经牢牢束缚并毁灭她灵魂和肉体的牢笼,正像一座被炸毁的大厦般在她眼前轰然坍塌,曾经被逼至死角、困若斗兽的她,此时身体里隐隐有个绿油油的小芽破土而出,正开出名为“自由”的果实。 不,还没有完全的自由,只要他活着一天,那她离真正的自由就永远存在一步之遥。 钟鸣紧紧凝视着乔盼,他怎么会不熟悉乔盼眼中的东西,他太明白她的眼神了,很多时候杀意不是起在某个一地鸡毛的痛苦时刻,而是不经意间脑海里对于未来可能出现的一瞬美好。 钟鸣轻轻地捏了下手指,然后展开手掌拍了拍身边。 掌心与皮质沙发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乔盼如同惊弓之鸟,哪里一有动静便第一时间警觉哪里。 乔盼脚步一轻一沉,像微微在跳动的精灵,相比最开始,她已经掌握了一些控制肢体的技巧,她知道怎样走能让自己看起来颇为惹人怜爱,也知道妆容怎样画能够赢得最频繁的瞩目,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如同捧心西子般弱不禁风,也懂得及时虚张声势来明哲保身。 她端的是玲珑乖巧的架势,稳稳地往钟鸣身边没人的一侧一坐,也学着他摆了个深不见底的眼神,要笑不笑的看着几人。 王新伟见了这一幕心便凉了半截,好么,怪不得这老板抓了自己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敢情是这小娘们和他勾搭上了。 钟鸣并不知道此刻王新伟心中所想,他也做出个温文尔雅的样子笑望着身边女孩,乔盼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容觉得不伦不类。 “上回吓着你了。”钟鸣伸手想给乔盼倒杯水,但看了一圈周围只有酒,于是拿起一瓶人头马,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半开玩笑地问:“还敢喝我的酒吗?” 乔盼觉得他有点滑稽,于是也用很小的声音直接在钟鸣耳边嘀咕:“我不害怕。” 乔盼的心态很简单,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就剩一条命而已,自己就能取舍,典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钟鸣微笑了一下,认真的偏头观察了一番乔盼的神情,确定她不是在强作镇定,他顿时觉得这女孩子天真得发傻,他指着屋里的所有人,笑盈盈地问:“那他们怕我难道是因为我长得丑吗?” 钟鸣把倒好的酒递给她:“喝不喝随你。” 乔盼仍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这话她没法接,她想说你不丑,但感觉说出来怪怪的,于是只好接过酒杯,小小的嘬了一口。这回没有人逼着她喝,她就带点享受地品了品,辣中带着花果香,酒是好酒,就是给她倒酒的人不是好人。 -- 十八 十八、 如何定义“好人”与“坏人”? 乔盼上周接待客人时见到了一张熟面孔,那人是名警察,乔盼曾经因为饱受暴力摧残去派出所报过案,这人她见了不下四五次,乔盼拿出验伤报告说明王新伟已经对自己构成了生命威胁,可得到的还是一个“家庭内部矛盾不予立案”。 那人见到乔盼时露出微微思考的神情,半晌没有回忆起来,便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与周围的人酣饮,气氛高涨时聊到了工作上的事,那人举止言谈十分小心,并不愿在外人面前过多的暴露自己,但酒场之间向来没什么持久的秘密,他喝着聊着就露出几分喜形于色的得意来,乔盼默不作声地坐在他旁边,听着他洋洋自得的给几人炫耀自己利用职务之便收取了多少蝇头小利。 “苍蝇也是肉啊!”那人说着就搂起身边女人。 植物的腐烂从根系开始,慢慢地成为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状态,当人们开始注意到其病态时往往已经无可挽回了。越是贴近基层的地方,越是不容易被注意,也就更容易被渗透。 钟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掏出来看了看屏幕,接了电话。 钟鸣一句“喂”还没说出来,那边付老大就是火急火燎的一句:“老弟,对不住!” 付老大正坐在桑拿房里蒸汗,刚坐了不到十分钟秘书的电话就催命铃似的叫起来,告诉他公司里有个人在皇后夜总会差点打死一个姑娘。秘书说的夸张,付老大吓得一身热汗瞬间成了冷汗,挂下电话联想了一阵,觉得事态格外严重,他刚在津川新区啃下一小口肉,结果他的人转头就在做肉的人那闹事,这行为不就是蹬鼻子上脸么。 王新伟并不知道钟鸣是何许人也,他只是公司里一个业务部的小经理,酒桌上见过来头最大的人物也就是前段时间来谈分成的津川市建委主任徐立建,当时谈成了这笔他眼瞅着怎么也得升上两个位置,结果没想到过了不到一周不知怎么的,付总就丢了这边说是赚不到钱,转头和别人合作去了。 钟鸣那边电话打得十分安静,付老大语速很快,钟鸣见缝插针地应付了两句,叫他放下心来便挂了电话。 乔盼听的不是很清晰,只觉得对面人像在念咒,呜哩哇啦的讲了一大堆,挂断后这男人眼神就不对劲了。 “你们回吧,今天晚上不用跟我了。”钟鸣对门口的两个保镖道,他摩挲着手指,转头问乔盼:“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乔盼迟疑着答:“他没给钱。” 钟鸣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申楠看得云里雾里,这会终于抓住了重点,竟然是个想吃霸王餐的,霎时勃然大怒。 “我们老大花了钱都没搞到的,你还想一分不……啊!”申楠说了一半的话被阿半在后脑勺上狠狠一巴掌打回了肚子里。 钟鸣并不理会他人,他只认真地询问:“你想怎么办?” 不等乔盼回答,复又问:“他真是你亲人?” 乔盼不知道是该肯定还是否定,她谨小慎微地观察着钟鸣的神态,说“是”。她敏锐地捕捉到钟鸣目光里流露出一点诡异的惋惜来,她心脏里的血微微凝固一瞬,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突然之间动物的本能就让她毛骨悚然了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顺着他:“我……我听你的办。” 钟鸣不动声色,点了点下巴示意乔盼凑近。 男人在她耳边耳语:“那我能不能杀了你亲人。嗯,看我干嘛?” 低哑的气音看似说着征询意见的话,语气却是盖棺定论般的陈述一个事实。 乔盼茫然地望着钟鸣,他在说什么?为什么? “不对,我看你跟他也不是很亲——你那一身伤不会就是他弄的吧?他怎么?虐待你?”钟鸣顿了顿,“我给你个报仇的机会。” 说着他拉开茶几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个物件握在手里把玩,桌子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没人看清他手里拿的什么。 乔盼一眼扫到了那东西,浑身猛的一震,手中的酒杯摔碎在地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连忙蹲下身去捡。 受了伤的手使不上力气,地上一片片四散的玻璃碴拾得很困难。 钟鸣俯下身,手里赫然是一把枪,他语气温柔到了极点:“现在怕吗?”说着把枪的保险栓拉下,对准乔盼的脑袋,用枪口轻轻一点她的脑门:“啪!” 乔盼对于善与恶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也不知道怎样做就是好或不好,她知道很多人出门在外是一派作风,回到家里又是另一番模样,看似满嘴的天官赐福,实则一肚子的灭门绝户。她并不清楚钟鸣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他归属于哪一类“坏”,她甚至觉得用“坏人”来形容他都不太贴切,看他这种行事风格,说打人就打人,说拔枪就拔枪,哪里算得上是个正常人——这分明就是个疯子的做派。 “犹豫什么?他出去了也会再找机会折磨你的。况且,况且,你是没十八吧?是吧?怕什么?有我在呢。我给你作证——暴徒要强奸你,你这是防卫。” 他把手枪往桌上一拍,垂眼对着乔盼一笑,温声道:“决定权在你手上。” 在场的人霎时间心里同时咯噔一下,申楠大惊失色简直无法理解,这两人交头接耳又是喝酒又是说话,嘀咕了半天结果掏出把枪来。 乔盼脑子开始懵懵然起来,心想我有狗屁的决定权,谁家的防卫是掏枪防卫的,到底谁是暴徒?今天她如果不动手,钟鸣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动手了,那就算是万劫不复了,她面上恐慌地瞪着钟鸣,心里却对他起了天大的兴趣,其实她不是被钟鸣这一下吓唬住了,她是不敢相信他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亮了枪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浓浓的夜色衬得整个房间像沉入了高深莫测的湖,黑暗的底部仿佛随时会出现一只未知巨兽将整个屋子吞进腹中。 乔盼开始心急火燎起来,她是想让王新伟死了没错,但是要杀要剐她都不太想亲自参与,钟鸣这样莫名其妙的逼她卷进来,成为自己的刽子手,她不愿意。 -- 十九 十九、 乔盼不露声色,还是一脸静悄悄的乖模样,她站起身来,拿上了桌上的枪,稍稍在手里掂量了一把,是有重量有质感的,然后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王新伟,她大脑里飞速地转动着,不会真的就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杀一个活人?乔盼有种头重脚轻的虚浮感,她又歪头看着钟鸣,觉得简直是太魔幻了,这个男人上一秒还笑的挺温和的给自己倒酒,不像是有脾气的样子,这一秒就要逼她立刻动手杀人了。 王新伟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实际上他根本无法消化到目前为止发生了什么,现在发生的这一切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钟鸣并不是真想在这里办事,只是付老大做事太不利索了,他隐约有点后悔把自己新区的项目分给他,当时合作说好的叁月份交工,现在已经快二月底了,工人还得回家过年,铁定是不能按时完成了。而付老大底下的员工却还在这边大吃大喝的娱乐,娱乐就算了,还搞出动静生怕他不知道似的,既然不重视,那他就只能想办法让对方重视一下了。 钟鸣观察着乔盼,心里有了底,确定这女孩是真的跟那人不亲——不仅不亲,甚至可以说是欲除之而后快。其实这些他无所谓,他并不介意送他们一个阖家团圆,藕断丝连的亲情总是给人带来很多麻烦,在这种处境里,独善其身是最好的状态。看她站在那晃晃悠悠的样子,连个狗都能扑她一个大跟头,于是笑嘻嘻的又把局面往回收:“假的,逗你玩呢。” 乔盼愣了住,手里的枪一下就被钟鸣夺过去,他对着自己太阳穴扣动扳机给大家展示:“仿真的。” “怎么了?都看我干嘛?” “这么不经逗啊你们。”钟鸣做出个讶异的表情,指挥阿半:“拿酒,这是付老板的人,你们打了人家半天,不得赔个礼呀?” 末了又拉住起身欲走的阿半强调一遍:“拿瓶好的。” 之后钟鸣便再一句话也没与乔盼多说,酒来了直接支使她去端茶倒水,然后就和王骏聊起了闲话,仿佛她已经在他这里做了大半辈子服务员,有与没有都一个样子。 最终王新伟被吓得半死,硬着头皮喝了这酒,说是赔他的,结果打他的这些人一口没喝,整瓶全进了自己的肚子。钟鸣当他是堆空气一样也没说让不让走,最后王骏抬头瞪了眼睛:“还不滚?” ———— 乔盼知道王新伟出车祸的时候是在第二天下午,杨柳的声音听不出悲喜,还是往常那样用“今天吃了什么”的语气告知她这件事。 乔盼在原地惊悚了片刻,脑子里闪过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怎么撇清自己的嫌疑,想了半刻钟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杀人,她脑海里有了个不好的猜测,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是车祸?” 问完才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之处。 杨柳沉默了会,没太懂乔盼的意思:“什么叫为什么?” 乔盼没有解释,脑子里急光闪电一样闪过无数想法,她迅速地起身收拾东西:“我过来了。” “请假吗?你这个月状况有点多哦。”李慧握着电话,低头在出勤表上画了一笔。 乔盼在路上拦出租车,却怎么也拦不到,这个时间段正是下班晚高峰,马路上轿车密密麻麻,喇叭声不绝于耳,堵得是一塌糊涂,连自行车都扎了堆的在夹缝里四处穿梭。乔盼语气微微急躁起来:“我也不想啊!” 这由不得她啊,这几天不是流血就是打架,今天更是直接横出这一档子事,乔盼觉得自己简直晦气到了极点,从第一次见到钟鸣到现在,她就接连遭遇倒霉事,唯一一点钱竟然还是钟鸣给她的“封口费”,而自己赚的是一点没存起来,不是付给了医院就是被会所抽了成。 千等万等终于来了辆车,去公安局的路上她将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脑子里仍然是一团乱麻,说是意外实在是太牵强了,她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钟鸣做了手脚。可是为什么? 乔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她出门出得急,脸上一点颜色都没有,衣服也是胡乱穿的。司机侧眼瞅一眼,见这姑娘皮肤和嘴唇都白的没有血色,还吭哧吭哧地喘着气,以为她是有什么重疾在身,生怕她一激动把命丢在自己车上,脚底下一踩油门拐了条近路直奔公安局而去。 杨柳站在法医办公室门外,手里捏着一张纸。 王新伟死的太过于轻而易举,她到现在都没有切身的感受到这件事的真实性。 中午一个电话打过来,民警的声音带着人性化的惋惜和沉痛,告知她的丈夫于上午11:15分发生意外当场死亡,要她带好相关证件立刻到公安局来认领。 他死的实在是太轻松和突然,几乎让杨柳认为杀了他的不是事故,而是这一通电话,电话响之前,王新伟还活着,电话接了后,王新伟就死了。杨柳在那一瞬间没有或悲或喜的情绪,几分钟后她麻木地挂断电话,去翻家里的证件。 直到现在站在公安局的鉴定部门前,民警不断地递给她一些纸片,她拿了笔却不认识字了,看了字却又不会握笔了。白花花的纸张上字是一团团的,字像突然多了几条腿在纸面上四处乱跑,她一个一个的识别着字,又一对一对的组合成词语,最后一句一句的试图去理解,最终握着笔在家属那一栏里签了自己的名字。 负责这起事故的警察说:“交通事故要尸检,去鉴定部门吧。” 杨柳说:“是的。” 鉴定部门里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她这边已经打印好了材料,又是一页页的纸片递了过来。 女法医指着纸上一栏字说:“抽取死者静脉血检验后血液酒精含量每一百毫升55毫克,醉酒驾驶,这是引起这一条的原因。” 她手指往上挪了一栏,“直接原因是颈椎受撞击挤压断裂、全身重要脏器受损破裂,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出血。” 女法医看着杨柳,觉得自己像在看一樽雕像。杨柳一动不动,呼吸都是凭着记忆一进一出,她听不懂法医的一字一句,看着她的嘴像金鱼似的一开一合,只大概听了个“酒”。 酒,果然是酒。她曾经数次以为自己会死在王新伟的醉拳之下,没想到老天爷却开了眼,用酒精先她一步带走了她丈夫。 杨柳还是没有很鲜烈的情绪,她默不作声地低头在报告上签了字。 韩宁宁看着她签了字,然后才继续说:“由于事故发生时死者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所以我们做的是临床检验。如果你需要更深一步的鉴定的话,去那边填一张表,叁天之内申请委托。” “过程大概在叁十个工作日,”韩宁宁顿了一下,“由于是单方面事故,费用是家属承担,你可以考虑是否送检。” 杨柳“嗯”了一声,拿了东西往外走。 乔盼来的时候正撞见杨柳坐在走廊里的凳子上发呆,手里握着一堆皱巴巴的纸片。乔盼瞳孔一缩,心里紧张大过了其他情绪,但她还是先上前抱住杨柳。 杨柳缓缓抬手推开乔盼,五十岁的女人眼睛开始浑浊,眼白是脏兮兮的淡黄色。 乔盼伸手从杨柳紧握着的一堆纸里抽出一张,见杨柳没反应,就把所有材料拿过来,她按捺下心中不安,仔仔细细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 二十 二十、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交通事故认定书,乔盼一目十行地浏览下去,认定书上写着“…车厢内有酒精气味……行车记录仪和监控显示黑色轿车于艮丘区冯湖立交桥匝道发生侧翻,坠入桥下…车体损毁严重,事故造成一人死亡…” 再翻第二页纸,是刚刚出来的尸体检验结果,乔盼就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奇怪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鉴定,于是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份报告是临床尸表检验,是对尸体表面伤痕的例行检查,只起了个确定事故性质的作用,而死亡原因总结概括就两个字:酒驾。 乔盼又往下翻了翻其他的材料,是王新伟车辆近几年的机动车驾驶记录,上面记了一次闯红灯和几次超速,其他的是一些目击口述的大致记载,最后一张是死亡证明。 乔盼一颗心悬在喉咙眼砰砰的跳,脸色微微发白,她不可思议地来回翻阅这些东西,没有一个字眼是提到夜总会的,仿佛王新伟根本没去过那个地方。她清楚地记得他是昨晚被钟鸣灌醉放走的,要醉也应该是在昨晚醉,为什么会出现在今天白天? 难道他白天睡醒又喝酒了?乔盼目瞪口呆地想。她立刻否定,不可能,王新伟是个谨慎开车的人,他喝醉后再去开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乔盼又低头去看那张死亡证明,看了又看,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纸上的公章、杨柳的签字、死亡原因、事故责任认定……每一处她都专心致志地研究了一遍,看不出任何问题,从纸张材料上展示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一件普通的酒后驾驶事故,但她知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这里面绝对有很大的问题。 这一切似乎太顺畅了。 按照正常的逻辑,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发生了纠纷,还产生了肢体冲突,结果第二天其中一个人立刻死了,那么另一个人没有任何嫌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如果解释说是巧合,放在别人那,她信,但这可是钟鸣啊。 从事故发生到结论认定,只短短过去了不到五小时,在这五小时内无论是小到一个监控摄像头,还是大到公安鉴定机构,所有的逻辑都指向了一个在她看来明显错误的结论,王新伟绝对不是单纯的车祸死亡。 乔盼背后缓缓爬上丝丝缕缕的寒气,她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颤抖,表情比见了鬼还难看。这个男人的能力有多么深不可测,她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这样也好,钟鸣做事这么干净利索,确实很让人安心——虽然人不是她杀的,但她稀里糊涂的就为钟鸣紧张了起来,她格外不理解自己这种心思,但事实就是她焦灼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我在紧张什么? 乔盼问自己。 她心里有答案。 她怕钟鸣马失前蹄,她觉得他这样的人是不应该被一些东西绊住脚的,钟鸣如果有一个最终的结局,那也应该是一个极其恣意妄为的结局,他像世界上最疯的野草,疯且狂乱,这样的人哪怕他就是死——也应该是熊熊燃烧在烈火的熯天炽地之中,而不是死于除草机的轰鸣下。 乔盼放下手中的材料,低头看一眼杨柳,见她还是那个木然的样子,于是蹲下身去安慰她。 杨柳愣怔地看着地面,她已经全然没了主意,她不知道是该感谢上天有眼带走了这个毒手尊拳暴力成性的丈夫,还是该可怜自己成了孤苦伶仃的寡妇。 她记得她和王新伟初识时是在一场相亲会上,她像所有适龄结婚但心无所属的盲目姑娘一样,茫然无措地听了旁人的建议,昏昏然然的就选择了这个男人。刚结婚时两人都是有一些激情在的,浪漫虽然不是时时有,但王新伟也不是个死板愚钝的人,杨柳好吃甜食,他便时常下班回来时拿回一块小蛋糕。蛋糕店与他的公司并不顺路,他需要多绕十五分钟才能在一处偏远的小蛋糕房里买到这样一块精致好吃的甜品。 直到后来杨柳在一次体检中检查出了先天性不孕症。 “要不上就不要了。”她丈夫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不想工作也没关系,我赚的多。”她丈夫用调侃的语气说。 “为什么你不愿意出去多见见人?你这样让我很难看你知道吗!”她丈夫用怨怼的语气说。 “没有收入就不要给你姐姐倒贴钱了,你不要用我的钱去养一个老烟鬼!”她丈夫用恼怒的语气说。 后来王新伟不再用嘴说了,他看明白了,女人只能用拳头来沟通,杨柳在所有事上都被他用暴力说服了,只有一件事他无论怎么打她都不听他的,她执意要将杨杉的女儿接来,她看着乔盼黑溜溜的圆眼睛,这个十岁的小孩几乎弥补了她无法成为母亲的痛。 但她无法对乔盼表现出过多的关心,甚至必要时还需要一点半点的压迫来避免乔盼成为王新伟迁怒的对象。 现在他死了,她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向她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像突然听到一声耳边炸雷般世界都没了声音,渐渐的才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无措和悲恸。 “我不相信他是喝醉的,”杨柳眼神黯淡,说话有气无力,“他开车从没喝过酒。” 乔盼心里顿时又紧张起来,她不清楚钟鸣用了什么手段,但她知道这件事最好一次性翻篇,来来回回地走过程只会出现更多纰漏。 “小姨,尽快火化吧。”乔盼面无表情地说道。 杨柳闻言抬头,见乔盼眼睛黑压压的看下来,脸上没什么血色,唇上也没有口红,整个人像个漂亮的小纸扎人,处处精致,处处诡异。 -- ℙo➊㈧мè.com 21 二十一、 津川是一座繁华得无与伦比的冰城,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会逐渐被这里的天气同化,变得冰冷又坚硬。冬季漫长而寒冷干燥,暴雪天气是时常发生的事,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在所有平面上,遮住了事物的颜色,天地间全然一片苍茫的白色,白得晃眼,白得发光,让人有种置身于天堂的错觉。 火化的时间定在了一个难得没下雪的晴天。 杨柳坐在灵车上一路抱着她丈夫的遗像,像个没有气息的人型摆件。 乔盼带着口罩,鼻腔里吐出的热气顺着口罩缝隙出来遇到冷气凝华为雾凇附着在她的睫毛上,像在眼睛周围密集地围了一圈白色的围巾。 她几乎是一马当先地抢着帮杨柳安排王新伟的后事,她见不得杨柳这副凄凄切切的样子,爱恨情仇与她何干,现在她首当其冲的任务就是赶紧毁尸灭迹,王新伟活着的时候乔盼要他死,现在他死了乔盼要他化作一堆灰,不知道等他变成一撮灰后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乔盼好奇地想。 火化的过程很简单,不得不说人死后享受的服务格外便捷,是极其人性化的一条龙服务,殡仪馆联系好后直接一趟车拉到山上,火葬场是由几个巨大的庙宇型建筑拼成一个“回”字,颇有几分神神叨叨的味道。人从一堆完整的肉变成一袋子化肥似的尘土,只消不到叁个小时。 等王新伟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装进了那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里,再也翻不出任何风浪来。 乔盼看着那个小盒子心里开始得意洋洋起来,她甚至想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拎着王新伟掂量玩耍一番,但看了看在场的外人,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搀着杨柳过去签了字。ℝǒūωℯń.ℳℯ(rouwen.me) 回到家后乔盼伺候着杨柳吃了饭,吃完饭又劝着她回屋休息,这几天忙前忙后两个人就没睡过一个完整觉,乔盼年龄小尚且还好,杨柳却扛不住了,长时间缺乏睡眠让她的眼袋肉墩墩地垂在脸上,法令纹像拿锥子在脸上敲刻出来般,眼珠浑浊得发黄,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不止。乔盼荒唐地撇撇嘴角,一夕之间她俩的关系竟然翻了个个,小的成了老的的家长。 但她此刻无心去给杨柳更多的关爱,说破天不过就是个姨母罢了,她的亲人早死完了,亲情这种东西早就过了她急需的时刻,有与没有都是一个样子。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乔盼打了车,一路直奔会所而去。 她要见钟鸣,而且是急不可待的要见。 她有太多疑问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 没想到到了会所却被她扑了个空,二楼的大包间房门大敞,里面黑乎乎的,只侧边有一点亮光,乔盼探头往里一瞅,发现这房间侧面的屏风后头漏了点光出来,显然是还藏着一个小房间的,只不过位置设的隐蔽而巧妙,她来的不多,且都是白天,完全没注意到屏风后头还有扇小门的。 乔盼毫不犹豫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屏风后头走。 房间面积不大,里面摆了张床和立柜,立柜对面是套实木的办公桌椅,桌上有台电脑,整间房就是个小型的办公室。 屋里没人,刚才乔盼看到的微光来源于桌上的电脑,很明显用电脑的人刚出去不久,而且门都没关,很快就会回来。乔盼心里一慌,生怕自己误打误撞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赶忙就想往外走,脚还没抬起来,一转头就与抱臂靠立在门边的阿半面对面对上了眼。 阿半身高近两米,体重足足是两个多乔盼,胳膊上的肌肉比外头的沙发腿还粗,一眼看上去给人的感觉能一拳打死头牛,往门边一站直接把门挡了个严丝合缝。 乔盼头皮一炸,被吓了一跳。 阿半看着她,正开口欲问,乔盼就截了他的话头抢先解释起来:“我找鸣哥来的,门开着,我以为他在就进来了,我什么也没看见,”说了一半就住了嘴,懊悔得直扯自己头发,什么叫什么都没看见,这种此地无银叁百两的蠢话都说的出来。 阿半目光逐渐怀疑起来,一边挡在门前,一边伸手把门啪的关了。 乔盼一下慌了,她想也不想就冲过去扯住阿半的卫衣袖子,使劲把门又拉开条缝。 她用一只手硌着门,眼神恳切地盯着阿半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说的气都填不匀,几句话音调跑得歪七扭八,阿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横冲直撞过来拽住自己,这个女孩给他一种惊异的感觉。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是存在一层障壁的,这层障壁可以是性别,可以是年龄,可以是任何东西,但大多数时候是财富和权力的差距。而乔盼无论与谁一起,她都自然而然地将对方稀里糊涂地拉到自己的平面来,不管对方是天王还是太子、是乞丐还是孤儿,叁教九流她全能结结实实地过去攀谈一顿。 “我想见鸣哥。”乔盼七七八八的解释了一大堆,最后才道明来意,她故作自然地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她今天不上班,于是就穿了件白色的小羊羔毛短外套,配了双同色的平底靴,下身是瘦瘦的浅色牛仔裤。 阿半皱眉:“你一个——你能有什么事要见他的,况且鸣哥现在不在这边。” “你那天拿的什么酒?” 阿半脸色闪烁一下,没料到乔盼突然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跟你没有关系。” 乔盼冷了脸,心说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哪天,但她不再追问,又拐回最开始的话:“我想见他。” 阿半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戒备地远离乔盼两步,告诫她不要走出去,然后走到包间外开始打电话。 他似乎是向谁询问了什么,对方明显给出了个令他意外的回答,阿半先是惊讶的“啊”了一声,过了会音调又降下来:“好的。” 打完电话转过身,他对着乔盼不解地打量两眼,似乎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良久道:“郊区,走吧,他让我带你过去。” 乔盼是第一次来到津川化工厂。 不出所料,这里的环境阴暗又复杂,阿半带着她走得昏天黑地,在一众盘根错节的走廊里互相穿插着前进,乔盼走得头晕眼花,就在她开始怀疑阿半是不是迷路的时候,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与刚才的错综复杂完全不同,眼前是厂房的主体,空间大得堪称一望无际,目力能及的所有墙面上均装的是大功率的舞台灯,阿半拉了墙上的闸,四面八方的光线刹那间照得整个空间亮如白昼,仿佛一下从地狱进到了天堂,乔盼眼睛顿时刺得生疼,她微微闭上双眼,待适应过后重新睁开。 睁开眼环视四周,发现远处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她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坑,而是巨大的橡胶制的深化工池,且不止一个,顺着远处遥遥一望,这样规模的水池排成了很长一排。再往上看,上面还有通道通往第二层,二层共用一个空间,中间由一部货梯连接,空间的顶部分布排列着钢铁滑索,每个池子的上方都有对应的滑索通道,以便于倾倒各类液体。 阿半指引着她站在一处类似于休息区的空地上,地面上四散着海鲜市场常见的蓝色塑料筐,不远处几把椅子七零八落的躺倒着,旁边是巨型的步入式冰柜,里面摆满了各类酒水和海鲜。一股浓烈的水产腥味和化学制剂混合而成的味道扑面而来,乔盼吸一口气,被熏得眼睛一花。 乔盼被这金属工业气息浓重的场景镇住了一时半刻,她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阿半将她带到地方后就悄然从消防通道退了出去。 阿半一闪身没了影子,他穿过一个拐角,不出意外地看见钟鸣正坐在楼梯上看自己,于是对着男人一点头,意思是到位了。 乔盼看遍了四周,没看到第叁个人的影子,于是头也不回地问道:“在哪儿呢?” 她的声音细细尖尖,带点还没熟透的女童音,话一出口这鸟叫似的声响就撞上了墙壁,来来回回地在偌大的厂房里回响起来。 乔盼被自己的回音吓得连忙回头,却见刚才还站在她身后的阿半这会连半根头发都没给她留下就跑没影了,她赶紧不死心地四处找了一遍,确定这么大的空间里只有自己一个活物,顿时心里有点崩溃起来。 -- 22 二十二、 钟鸣正站在她背后的消防通道里,他微微搡开点门,目光透过门缝落在女孩单薄的侧影上。 头发又卷起来了。 手腕上的纱布裹得薄了些,看来是好点了。 穿的不厚,今天应该不算冷。 戴口罩了,感冒了吧。 钟鸣看了半天,得出一堆摸不着头脑的结论来。 直到乔盼尖细的声音问出一句“在哪儿呢”,他才回过神来,手放在门把手上停了几秒,然后放下来改为用力一推。 他想吓她一下。 她这小狗胆子,一害怕就瞪着大眼珠子装傻,自以为谁都看不出来似的,他发自内心的觉得她可笑。 老旧的门轴猛然转动,发出尖锐刺耳的一声,在空荡荡的宽敞厂房里简直犹如炸雷。 乔盼果然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她惊恐地扯下口罩,转身看向声音来源,消防通道里红色报警灯明灭闪烁,红光打在钟鸣的侧脸上。 他的头发微微有点长了,一低头已经堪堪遮住了眼睛,红色的灯光说明不明,说暗也不算暗,只是被外面晃眼的白炽灯一对比反倒不如不亮,红色半明半暗的覆盖在他半张脸上,一半面孔是奇异的红色,另一半面孔是被阴影笼罩住的黑色。 随着报警灯里光线的转动,那红色就在他脸上明灭变幻起来,光影迅速而有规律地掠过他脸上的每一寸,乔盼能清楚地看到他清瘦明朗的下颌,脸侧微微紧绷的肌肉,却唯独看不清他遮罩住的双眼。 长久的,她凝视着那张脸上浮动的光影,就好像看到了许多张不同的面具在他脸上变幻莫测。 乔盼就在这一刻奇异地感受到自己正在破土而出,她原本是一截死去的枯树桩,然后,一个叫钟鸣的男人就从这枯树桩里,就着她的血液,从她的身体内部生长出来。 她在明,他在暗。 灿若骄阳的大灯狠狠地照在建筑内每一处角落,却唯独照不进乔盼面前那条通道,光线遇到墙壁,形成一条明显的阴影分界线,钟鸣就立身于那一片阴影中,他离光明明明仅有一步之遥,可他不仅不愿意迈步向前,他反倒后退几步,缓缓伸手拉下了厂房的总电闸。 黑暗来的毫无征兆,乔盼骤然失明,轻度的夜盲让她起了恐慌,她一下失了方向感,但她马上不假思索的朝着钟鸣的方向而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毅然决然,像一个悬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要么孤注一掷的向前走,要么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很快触碰到了墙壁,顺着墙壁摸到了消防通道的门,她拉开门,不假思索地往里走,可走了一步,她就停下了脚步。 她的鼻尖闻到了气味。 是酒精、血液、汽油。 是烈火、烟灰、野草。 就在她面前,近在咫尺,眉睫之内。 乔盼不动,钟鸣也不动。 黑暗仿佛也有了泾渭之分,两人之间分出了脆弱的一条楚河汉界,乔盼死死瑟缩在属于自己的那团黑暗中,用全身的力气集中注意力捕捉面前身体的一举一动。 乔盼知道她永远也无法在他面前藏匿自己,她是唯一不分昼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想永远隐遁入黑暗中的那个人,她是戏台上灯光里唯一的演员,幕后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孤独。 渐渐的,乔盼放松了自己,她轻轻地抬手,摸了摸面前男人的衣服,不出所料又是西装。 她心里微微一哂,好一个衣冠楚楚的暴徒。 明明做的是一身血的屠夫活儿,穿的倒讲究得像个什么一样。 乔盼彻底放松下来,她感到身边有股别样的温暖,好像刚才还隶属于不同队伍的两团黑暗现在渐渐已经融为了一体,于是她被鬼摸了脑壳一般,手从男人的衣服上环绕到了他背后,又配合上自己的另一只手,两只手和两根胳膊默契地环成了个圈,圈里锢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乔盼像蟒蛇绞杀猎物般用上了自己吃奶的力气收紧自己的包围圈,她的灵魂已经被鬼顺着脑袋揪出了体外,她生离死别一般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手,钟鸣仍然一动不动,事实上他除了伸手拉了下电闸,就从来没动过。 乔盼狠狠地将自己埋进这个人的身体,用力到浑身筛糠似的剧烈发抖,她的呼吸都变得颤抖,恨不得让自己在其中绞碎了,化成齑粉,她此刻无暇去顾及其他,黑暗是最好的掩护,在这种掩护下,她像朵只开一瞬间的花,牢牢地用尽全身力气汲取一些养分,盛放后就转瞬而死。 钟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他尚且头脑清醒,他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他能在黑暗中清晰的看到这个小人儿一步一步过来,他看到她伸了手摸自己的衣裳,力道一如那天在沙发上她摸自己头发时那样轻柔无比。 紧接着他感受到她力道变了,她的胳膊发了疯似的紧紧缠绕在自己腰身上,像两株互相搏斗厮杀的藤蔓,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钟鸣在黑暗中微微勾着嘴角笑起来。 跟他想的一模一样,她果然像只柔软警觉的小动物,越撵就跑的越快,那他就变换方法,威逼和利诱总有一个奏效的。 他不推开她,他敞开怀任她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两人在黑暗中以一种极其温柔的形式对峙着。 乔盼隐约知道自己一脚踩进了陷阱,可她再无回头之路,她只愿此刻为永恒。 渐渐的,身上的力气被她用完了,她脱了力,钟鸣感受到她的手臂逐渐放松下来,于是轻轻拽着她的头发向上一提,逼得乔盼抬起头。 乔盼在黑暗中宛如一个盲人,她乖巧地顺着钟鸣的力度抬头,按着他的身高估计了他眼睛的大概位置,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位置。 “在这儿呢。”钟鸣沉声道。 他掐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给掰正了。 乔盼双手缓缓放下来,她的灵魂这会又被小鬼塞回了身体,她后知后觉的尴尬起来,脑子里霎时涌上来一股血,她觉得自己要着火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 23 二十叁、 “开灯吧。”乔盼活动一下发硬的双臂,轻声道。 钟鸣伸手又拉了下闸,他当作一切无事发生,只垂眼看着她。 室外的温度冷到了零下二十几度,厂房里烧着暖气,是可以穿短袖的程度,乔盼很快热了起来,这会灯光大亮,她的理智被强光撵回了笼,耳朵鼻尖脸颊粉红成了一片,她摸摸自己的脸,脸颊滚烫,手指却冰凉,她不太清楚是激动还是温差大的缘故,只心里狠狠啐自己一口。 呸!什么玩意。 紧接着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脱口而出就想问钟鸣是怎么杀的人,但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乔盼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差距,方法对于钟鸣来说并不重要,他看的就是结果,人死了,就行了。而她担惊受怕的东西是他已经处理好的,她实在没必要再开口问了,一来容易惹一身嫌疑,二来她知道了也没用。 她现在只想确认一件事。 钟鸣等得不耐烦了,他目光越过乔盼头顶,直直看着不远处那水池,池子里是他从黑市上买来养着玩的几条铰口鲨,现如今那几条鱼因为无法适应环境变化已经奄奄一息。 钟鸣见她挡着自己迟迟不愿动弹,于是准备绕开她。 乔盼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钟鸣回头。 乔盼睫毛颤了片刻,低声问道:“车祸,是不是你设计的?” 钟鸣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刚明白过来?” 乔盼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既然他承认了,这就好办了。 她怕的是他压根不认这件事,这就叫她全白忙活了,这么鞍前马后的上赶着帮他,她可不是闲得慌。 乔盼伸手握住他搁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化被动为主动,她捏着他的手指骨节状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就一仰头,好奇问道:“你就不怕尸检查出问题吗?” 钟鸣不接话茬,他向来不与人讲自己办事的方法,这种脏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连程文扬都不愿意听的事,她个乳臭未干的小娘们倒是好奇心泛滥成了灾,他有什么可与她说的? 钟鸣看都不看她一眼。 乔盼见状愣了一下,明显他还把她当个小孩看,她是最见不得别人轻看了自己,于是一跺脚对着钟鸣邀功似的嬉皮笑脸:“你不说没关系——反正我也已经把他烧没啦!” 这下钟鸣倒是佯装点意外的样子,他抬了抬眼皮,目光突然明亮起来。他微笑着,轻轻地、异样地“哦”了一声,他等待乔盼的下文。 但乔盼迟疑的看着他,她也在等他的下文。 于是钟鸣与她对视了几秒,眼睛里那点明亮像炭火的灰烬一样炙烤着她:“所以呢?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乔盼惊了几秒,心里什么地方抽搐了一下,她躲开他的视线,轻声问:“怎么做?” 话音刚落就感受到脖颈上多了点冰凉的金属触感。 钟鸣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抬了上来,他侧着脸锋利地追着她的眼睛,然后骤然收紧手中刀刃,他反问:“怎么做?” 乔盼被他的力道逼得往后一退,但他马上又往前走一步再逼上来。 乔盼步步后退,钟鸣步步紧逼。 钟鸣在两人距离水池一米左右的时候停了下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从刚才他就觉得极其荒唐可笑,“你哪来的信心觉得我会需要你做事?你、你……”,他笑得喘不上气来,“派你来的人知道我什么身份吗?” “警察?记者?” 乔盼用力捏着钟鸣的手直接开门见山:“我要跟你。” 钟鸣笑得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事情的发展第一次让他觉得不可控起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愿意跟他的又是什么样的人?这得到什么境界才能说出这种疯话来?他能信么?他敢信么?他一开始就只是抱着猫捉耗子的心态玩一玩她,老牛还好吃口嫩草呢,他费点时间骗她上钩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没想到轻易就让他骗上来了——这倒让他有点警觉了,他现在是看不懂谁更胜一筹了,是说她藏得深吗?还是说他骗得真呢? 真是天大的惊喜。 钟鸣笑完了用另一只手摸摸眼睛:“我无话可说。” 然后钟鸣对着乔盼身后的水池一扬下巴,“看那儿——看到了吗,你今天如果能留个全尸,”他顿了顿,“说明老天爷都信你,我也信你。” 他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既然敢单刀赴会,那就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他语气很平静,但两个人都能听得出这层平静很薄很脆,这层薄薄的平静让乔盼打了个寒战,使她不能不在心里恐惧和冷笑。 她不是要帮钟鸣,她不是在给他做事。她是想要让自己也变得疯起来,她在寻求某种离奇的心理平衡。她要恶狠狠地掐断自己最后一点退路,她要以他为风范立起一座碑来,她要向着这个碑一路狂奔而去,将过去那个自己远远甩在身后,远的再也看不着,远的再也追不上,从此过去那个乔盼可以是丢了、跑了、死了,总之就是不见了。 她要亲手掩埋了那个自己。 于是这样做让她隐隐有种钟鸣和她两个人狼狈为奸的感觉,他坏,她就跟着坏,他遁入黑暗,她就跟着他遁入黑暗。从一开始她就没了选择,她没资格当好人,也不愿稀里糊涂的当了恶人,管它是好是坏,她一切都要遵循自己这颗跳动的心。 每当这时候她就问问自己,你这样做为什么?她心里的那个小人就答,因为身不由己。 何来的身不由己? 乔盼没法自问自答了,她是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 乔盼无奈的转身,她看到眼前的池子深不可测,一如她窥视自己的心。 乔盼转过头,对着钟鸣高深莫测地一笑,这种表情出现在她这种年龄的脸上着实有点不对头,说是驴头不对马嘴都觉得不贴切,感觉像是小朋友强演大人的模样,令人深感滑稽又可爱。 可乔盼就那样笑了一下,她脑子里没想别的,没什么高深的想法,她就是要证明给钟鸣看。别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我死了就死了,你就活吧,可你钟鸣要是想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人可就难了。 乔盼就这样在脑子里愤怒又决绝地想了一瞬间,眼睛瞅的是水池,在心里头却映出了刀山和火海。 钟鸣玩的是先兵后礼的一套,他擅长探查别人的情绪,他想试一试乔盼的反应,他眨眨眼,见乔盼疯得头上要着火了,眼瞅着她头发就要燃烧起来,仿佛再点一把火就要炸得把全世界夷为平地一般,他心里就格外感到愉悦而满足,这确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具体哪样,他也说不上,虽然他不知道她图什么,也还怀疑着她的动机,但这并不影响他觉得新奇。 好玩儿。 有趣儿。 像捉弄个小动物似的他牵着绳子在那头一拉一放,这头小动物就跟着他的节奏来来回回的跑。 乔盼扭过身,也学着钟鸣的表情对着他狞笑了一下,用一种近于挑衅的目光直直看着他,然后伸展双臂,以展翅欲飞之姿直挺挺地向后躺倒。 鸟儿都是往天上飞,乔盼往水里飞,除了方向之外没什么不同,都是奔着自由而去罢了。 她先是被水面拍得失了体感。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水狂奔狂涌进她的眼睛、鼻腔、耳朵,她像是被水一口吞吃了,又像一勺砂糖一样融化在其中,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但她觉得舒爽透顶,哪怕四周鲨鱼环绕,她也毫无感觉。 很奇怪,明明这里除了她和钟鸣外没有任何人,可她却在水里莫名听见许多喧嚣,这些声音闷沉沉地穿过脑子,穿过她的身体,脑子像被覆盖了一层塑料膜,所有声音都是闷沉沉的,像胎儿在母亲的宫胞内恍惚听着肚皮外熙熙攘攘的世界,她像给菩萨塑金身一样在水里给自己重新塑了崭新的身体,能活便活,活不了便走。 钟鸣眼神瞬间阴狠下来。 他没想到她毫不犹豫,真的一头就扎进去了。 之前多少硬汉撑着他所有折磨人的手段,到了这一步都松了口。只有她,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迫切死了的想挑衅他。 小动物不听他的使唤,咬断了绳子自己跑远了。 他阴沉漠然地看着这一幕,几秒后转身大步离开。 喂鱼吧,淹死吧。 总之他是彻底没耐心了。 -- ℙo➊㈧мè.com 24 二十四、 津川化工厂位于艮丘化工工业园区,直接对接的单位是污水处理厂和一家生物化学公司,工厂建筑用地5560㎡,总面积15850㎡,包括地上两层地下一层。这个项目最开始钟鸣自己折腾的时候,负责勘察和监理的单位分别是地质工程勘察院和环保局,那时他刚成为“钟鸣”不到一年,所有的人脉和关系都是推翻了重新建立网罗的,他尚且还没有明确属于自己的根系深入进公共系统中,一些挂牌和违建的问题怎么都过不了审批,于是无奈之下他转手把项目分给了麒润资本,借助程文扬的力量一路开绿灯,把厂子办了下去,初期还老老实实的做一些雨水污水处理和化工厂承接的活儿,小心谨慎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天高皇帝远,且在他继父的袒护之下没人会和利益过不去来细究这之间的问题,于是他便放肆起来,回归了老本行——收黑货,他只收那些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比如俄罗斯有人运来一批违禁药物原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买家,可以先付到他这里,他这里所有的防水抗震安全等级条件都是最硬的,而需要东西的主顾订好东西后直接来他这里再买走,买卖双方不见面。 换言之,钟鸣将权力套现,把自己牢牢修筑成了一座结实庞大的第叁方平台,他什么也不用做,不用生产,不用加工,不用销售,他要做的只是提供自己的场地和庇护能力,单是零零碎碎的收些东西,便足以闷声不响地发起天大的横财。 但钟鸣也会时不时接一些正经的用于实验室制剂、生化制药公司和塑料加工的单子,当然这些就不是他收入来源的大头了,只是出于隐蔽性考虑象征性的一年谈上那么些个,再想想办法让账面上说的过去就行了。 现下乔盼一头扎进去的池子六米深过些,原先是专门用来存放盐酸克仑特罗的小型低温地库,后来国家抓食品安全时瘦肉精就不再有市场了,钟鸣就拆了那一处的制冷管道,一通改造就成了他自娱自乐的养殖场兼逼供地。ℝǒūωℯń.ℳℯ(rouwen.me)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乔盼耳朵边终于停歇,她脑子已经微微发白,眼前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闪点,她跳下来的一瞬间往肺里憋了口气,就算不会游泳她也指望着这口气被水托着漂起来,不至于那么快的被溺死。 水池里的水是精确配比制成的人造海水,口感咸涩,密度比淡水约摸大了那么一点,浮力也就大那么一些,乔盼清楚这一点。 赌一把罢了。 至于鱼有没有这个胃口,她就不知道了。 钟鸣站在池边看着她仰下去,她在水中像一枚小小的炮弹,刚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仿佛要炸烂宇宙,现在一头栽进水里了却哑火了,没动静了,连挣扎都不愿意挣扎一下。 钟鸣看了几秒,转身走了。 整个厂房浸泡在金碧辉煌的白光里,他内心深处有一点隐秘的狼狈,在这种强度的照耀下几乎无所遁形,他开始恼怒自己当初装修时安装的这些该死的白炽灯,正如他现在对自己心里这种微细又似曾相识的狼狈感到恼火而不知所措。 他几乎是带着点逃的心情往出口去,这里实在是太亮太耀眼了,照得他心里那点隐秘的狼狈走投无路,纷纷无地自容地爬出来,他像个被轰轰烈烈的太阳猝不及防灼伤的吸血鬼,只有迅速遁入黑暗才能及时挽救他一命。 他在距离阴影只有几米的时候顿住了脚步。 红色的报警灯还在不谙世事地转啊转,红光只在那点被墙挡住的黑暗里格外显眼,钟鸣还站在光亮处没进去,它就照不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那点想过来却怎么都转不到他身上的红光,手指抽搐着攥成拳又松开,微微懊恼地咬了咬后槽牙,脚下钉住好几秒,最后折返回去,扯了西装外套一扔,纵身一跃。 乔盼是在眼前先白再花,最后彻底一黑,精神和肉体准备双重熄了火时,周边的水轰隆一声爆炸开来,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响的声音。 响得灵魂都被震得晃了叁晃,七窍都流了血,意识颤颤悠悠地又溜回了身体。 乔盼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她已经感受到自己在慢慢地浮起来了,不是那半死不活捂在肺里几乎快生小孩的一口气,而是那双托着她的手——一只把着她腰身,一只捞着她腿弯。 意识还没完全苏醒,乔盼嘴角已经微微浮出了笑意。 终究算是她赌赢了。 她的头发四散成一团漆黑的墨,在水里洇晕散染,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钟鸣的手上、脸上、身上。他抱着她从水面浮出,久违的氧气让乔盼的脑袋又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她睁开眼睛大喘一口,贪婪长久地呼吸起来。 钟鸣见她醒了,也不说话,只抱着人朝池壁上的扶梯游去。 周围环绕的鲨鱼像几朵硕大的云,只维持着小幅度的游摆在两人周边警惕地转着圈,丝毫不往前靠近。 乔盼仰头去看钟鸣,只见他线条清晰凌厉的下颌,微微有点胡茬,还有不知为什么比其他男性明显突出很多的喉结。 乔盼看了半晌,看不清他的脸,于是垂了头往他胸膛里老老实实一靠。 爬梯子的过程很是狼狈,乔盼不会游泳,水池又深,没有平衡的落脚点,于是钟鸣费了点力气,他先是脱了乔盼吸满水的毛茸茸外套,然后维持着托举的姿态,让她先抓住扶手,自己再上去把她拉上来。 乔盼微微喘着气,腿脚皆软,脸色煞白,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仰着脸,浑身冷得直颤,她直视了钟鸣的眼睛,拿手指点一点方才差点要了她命的水池,脸上是顺心快乐的神态:“老天爷也信了我。” 钟鸣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看了她会儿,许久后“哼”的冷笑一声,没多解释。 -- 25 二十五、 乔盼不明白他这冷笑是什么意思,本来挺有把握并且理直气壮的表了忠心,结果见钟鸣这反应好像倒几万个不乐意似的。不过也是,如果算做自己头上,突然杀出来一个人不明不白的上赶着示好,她自己都不会信,也难怪钟鸣叁番五次的为难她。 不能急,可万万不能让他看扁了去,乔盼心想,要拿出些大人的风范来,狠狠地镇一镇这些人,让他钟鸣明白自己早就不算是个小孩了。她要让他看到自己也是个跟他同类的人——睚眦必报、好战好斗,或许暂且还比不上他那样残忍邪恶,但早晚有一天她要跟他站在一起。 钟鸣的想法也确实正如乔盼所猜测的那样,他对于整件事情的走向起了一丝怀疑,而现在给他造成疑惑的源头正面对面跟他对峙着,且刚才还以一种极端的方法向他证明她的可信。 然而她越是迫切地想要证明,他就越发的谨慎起来,就像是轻而易举掉在嘴边的食物,他钟鸣就算再硬,胆子大得包了天,也是需要嗅一嗅、闻一闻的。 现在程文扬已经在他身边插了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做出太出格的事,程文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允许让新的力量渗透进自己身边。 现下乔盼的行为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是有人刻意为之,为的就是骗取他的信任。他极力回忆乔盼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的情景,想找出一些令人怀疑的点,但一路想过来却发现好像每次都是自己先开的头才有的后面这些破事,是偶然吗? 两人的心思一时间算的上是各怀鬼胎。 钟鸣不动声色地想了想。 最后向后抹了把润湿的发,对着乔盼不喜不怒的慢悠悠开了口:“走,上我那。” 乔盼正站在旁边拧衣服,一听这话简直如临大敌,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实在是想拒绝采纳这条建议,但又不好明确推诿,身上也着实湿的难受,于是进退两难的站在原地,皱着眉头对着钟鸣一笑。 钟鸣一边试探着往前走一边回头看她,见她站桩似的一动不动,像极了在诱饵边试探的小鸟儿。于是干脆再添一把火:“这离市区二百多公里,再磨叽就自己走。”说罢转身就消失在门口,竟是真准备自己走了。 乔盼心里一慌,这偌大的地方迷宫似的,她进来了可就别想一个人出去了,于是脚底抹油,连忙就跟了上。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地下停车场,停车场里车辆稀稀拉拉,放眼过去大片的空位中停着一辆格外扎眼的鲜红跑车,钟鸣一走近车身两侧的鸥翼门就展翅开来,他先自己迈身进入,然后向后眼带警告地瞥一眼乔盼,同时点了一根烟抽上。那眼神意思再明显不过,敢弄脏他的座驾,他就把她从车上扔下去。 乔盼站在车门外又是犹疑起来,她端不准他的意图。钟鸣耐心地抽着烟,也不催,给足她时间考虑。 最终她一伏身钻进了车子。 路上乔盼无端的面红耳赤起来,还没出什么事,她已经先激动上了:“你别……” “我别什么?”钟鸣一边开车一边转过来反问,看起来像是真的疑惑。 乔盼噎了下,一颗心跳得厉害。眼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飞星赶月一般的后退,她再不想办法可就来不及了。她稍稍挪了下手,手掌心贴着车门。 跑?跑哪里?怎么跑?跳车?可这车她压根没见过,车上就两个座,车门也不是普通车门,她根本连门都打不开。 乔盼这点小动作钟鸣正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轻声细语地笑了,伸长手臂拉过了她的手攥住:“摸什么呢?想跑?实话告诉你,这门只能从我这里开。” 乔盼惊疑不定地往后缩了缩,要把自己整个镶嵌进车座里。 一路无话。 车在别墅门口停下,门口的佣人老早就听见了跑车的引擎轰鸣,早早把门打开准备迎接。 钟鸣从车上下来,佣人接过他的外套,刚准备走余光就见车里又下来一个人,看着格外脸生,于是看着乔盼疑惑地开口:“钟先生?” 钟鸣拉过乔盼,对着刚才接外套的中年女人一指:“你跟着她去换衣服,换好在一楼等着我。我让人把你送回去。” “那你呢?” 钟鸣说完话已经转身进了屋子,闻言又似笑非笑地转过头看她:“我?你觉得我还应该干什么?” 乔盼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于是自己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来。 她望着钟鸣微笑:“该吃饭了。” 钟鸣低头看了看表,已经过了饭点,他晚上还一口没吃。 乔盼走后,钟鸣笑着的脸平静下来,他依言坐在餐桌前,盯着桌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思考什么。 身后的房间门刷的一声被拉开,里面走出一个穿着浅色长裙的年轻女人。 韩宁宁看了眼钟鸣的背影,对着旁边忙活的阿姨吩咐道:“重新做吧。” 她走过来坐在钟鸣旁边,拿了果盘里几粒葡萄:“等着你回来一起吃呢,饭热了几轮了你都没回。我就自己先吃了。” 钟鸣长长的“嗯”过一声。 韩宁宁见他不搭腔,于是往嘴里一边塞葡萄一边继续:“晚上忙什么呢?回来这么晚。” “...在工厂。” “刚那是谁啊,那小姑娘。” 钟鸣不知道怎么回答,脑子里愣是找不出一个对乔盼精确的定位。员工?这么正儿八经的词用在他那个场所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情人?不合适吧,还什么都没做呢。 -- 26 二十六、 钟鸣眼神闪躲了几下,半天没说话,见韩宁宁神色疑惑起来,于是只好看她一眼,干脆往沙发上一仰,他揉着脸,语气疲惫:“少往我这儿跑。” “天天给你擦屁股你倒还嫌弃上了,能不能让别人少给你操点心?你还记得一开始他怎么说你的吗?别忘了你自己是谁。” 钟鸣最听不得这话,他是谁?他是谁还用别人来教?用得着天天训狗似的点他? 他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我当然知道我是谁,你也最好搞清楚你是什么身份。” 韩宁宁脸色变了,钟鸣欠揍地笑起来,继续讽刺:“你老往我这儿跑,我怕他觉得你跟我有一腿。我哪儿敢啊?” 韩宁宁听闻此言,当即起身拎了包告辞,刮大风一样的从后门摔门走了。 结果走了没一会又返回来,她想起来有点事没给钟鸣说。 菜已经上了桌,钟鸣正捏着筷子吃第一口,见韩宁宁又刮风似的跑回来,吃饭动作不停,一双眼睛藏在碎发后轻轻翻了个白眼。 韩宁宁大开大合地拉开椅子,坐在钟鸣对面,她平了平心跳,从手机里调出一份文件,放大了推过去给钟鸣看。 “这什么?”钟鸣嘴里包着一口饭,含糊不清问道。 “自己看。” 钟鸣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头已经隐隐痛了起来,他看都不看又原样给韩宁宁推回去:“你复述一下。” 韩宁宁叹了口气,回去把门拉上,屋里只留他们两人,她对钟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一件事,我们局里来了新人,喏”,她放大一张证件照,上面是一个男人,“黑雨。” “好名字,跟我有什么关系。”钟鸣夹了一筷子肉。 “知道他是哪来的吗?他……” 钟鸣直接打断,“你直接从他出生那一天开始说。” “...他是陈法蓉的学生,昨天刚从绥江市公安局调到我们这。” 钟鸣的腮帮子在听到“陈法蓉”叁个字时瞬间绷紧,他停止咀嚼的动作,黑发下的双眼闪过一丝阴毒,像是鹰隼锁定了猎物。 陈法蓉是他碰过最硬的钉子,那个女警坚定地认为她所负责的案子背后罪犯另有其人,在连续被降级停职处分后仍旧坚如磐石地以个人名义独自调查这件事,其矢志不渝百折不挠的程度让钟鸣简直不胜其烦,但这铁娘子几番躲过了钟鸣的明枪,却没看到程文扬的暗箭,最终在资本权力的倾轧之下还是拗断了这身铮铮铁骨。 他沉默了一秒,继续往嘴里送饭菜:“所以呢?什么理由?谁批的?” 韩宁宁眼神复杂:“不知道,理由是工作调岗。绝对不是他们局长批的。可能是更…” 她顿了顿,话没说完,但钟鸣明白她的意思,是更靠近中央的人。这就很恐怖了,有人在明,有人在暗,本身处于暗方的他们一向是有优势的,怕的是有人比他们藏得更深,而他们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对方暴露的迹象。 钟鸣不做声地吃完了饭,他擦擦嘴,对着韩宁宁无所谓地笑:“他知道吗?” 韩宁宁答:“我就是从他那过来的。” 钟鸣吃饱了伸个懒腰,满不在乎地踱步到落地窗前:“他既然都知道了还跟我说什么,你慌什么,他帮我处理了不就好了。” 韩宁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语气带着怒火:“处理?钟鸣,你以为什么事都是可以靠杀人解决的吗?你以为做这些都是天衣无缝的吗!你觉得钱是万能的吗!” 钟鸣双手插兜站在窗前,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他用手指在布满水雾的玻璃上画了几道不明所以的线条,轻声回应韩宁宁的质问:“不是吗?” 他看着窗外的雨幕,想起乔盼来的时候没拿伞,这会应该已经到了吧。 韩宁宁看着他的后背,像看一只精心饲养了多年到头来却对主人反咬一口的畜牲。 钟鸣还在漫不经心地在玻璃上写写画画,凌乱的线条几经扭转,最后勾勒出一把雨伞的样子来。 他画了把撑开的伞。 “黑…雨…,黑雨,可真是个好名字——比我的好听多了…” 韩宁宁蹙眉地听着他在那自言自语,半晌开口道:“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你杀一个,就得杀更多,你撒一个谎,就得用更多谎言去弥补。” “那就杀!有多少、杀多少。” 钟鸣仍旧是那副开玩笑似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做人做到这份上,死谁都跟他没关系了,他已经无所谓了,彻底杀欢了、放开了、没良知了、麻木不仁了,只要能保他哪怕多一秒,死谁他都无所谓。 父母从给了他生命的那一刻开始,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 韩宁宁坐在他身后,用满面愁容来形容都不为过,她本科在公安大学毕业,然后一路受着程文扬的资助又读了医科大的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参加工作就被安排进了公安局的鉴证科,一路稳扎稳打,行事谨慎,如果不是钟鸣几番惹事,她需要守着这个岗位给他不断地埋屎,她如今怎么也算是个前途无量的副科级干部了,哪会焦头烂额到如今这个地步。 但她能逃开吗?她不能。她、他、他们,早就黑成了一窝,牵一发而动全身,早已不是单独的个体了,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就算不是为了钟鸣,仅仅是为了她自己,她也必须硬着头皮打下门牙和血吞。 韩宁宁的电话骤然响起,惊得两人同时回过神,钟鸣看向桌上的手机,点头示意她接。 韩宁宁接了电话,声音是悦耳动听的,态度是诚恳端正的,说着恪尽职守的冠冕堂皇话,任谁听了都要夸一句“人民的好公仆”,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暂时还没声音那么容易条件反射,仍旧是忧心如焚的苦着脸,这让她整个人显得格外怪异。 韩宁宁匆匆挂了电话满腹心事地离开了,家里的两个阿姨也下班走了,明明别墅里设的有保姆间,那些服侍的人却个个如同躲瘟神一样宁可坐几个小时的班车都要按时下班回家,留下钟鸣一个人在他大得响回音的宅子里枯待着。 -- ℙo➊㈧мè.com 27 二十七、 正月二十八了,还有两天就是年叁十,乔盼的生日也在这一天。 乔盼放假了,实际上她这个月根本就没上几天班,李慧最近对她很有怨言,但她用一句“在陪鸣哥”严严实实地全堵了回去,她把东西随便一收拾,搬回家陪着杨柳住。杨柳的状态很让人担忧,她害怕再不回去哪天一开门就会看到她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夜总会往年是没有节假日的,逢年过节都是娱乐场所大赚特赚的好机会,会所更是不分黑白昼夜,按着调休轮班制,谁先达到了当月标准谁就调的多,你方唱罢我登场,保证无论什么时候去都会有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来接待,但被排到过年那几天的女孩难免怨声载道,翻倍的加班费也挡不住想团圆的心。但今年不知什么情况,钟鸣竟然性格大变,一口气把他的店关了个七七八八,给所有人放了长假,说是年后再开门做生意。 杨柳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每天吃一口饭就立刻回屋睡了,乔盼一开始还挣扎着给自己打二两鸡血,她试图用自己的热情唤醒过去那个撒泼无赖的杨柳,她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买菜做饭,给家里的植物浇水换土施肥,把所有能擦能洗的东西用洗洁精兑水洗刷一新,洗衣机从早响到晚,洗完还要再晒一遍,仿佛她真成了家里唯一的家长,她叮叮咣咣地制造一堆声音,誓要与杨柳死寂一般的沉默分出个胜负来。 但渐渐的她那一点萎靡的热血敌不过杨柳无视一切的鼾声,于是她也被她所同化了,那些热血最终尽数消融在了冬天的雪地里。 她眯着眼睛歪在暖气旁边捧着本书,目光定格在两行铅字之间的空白处,看着一片虚无。在冬天的时候,她最贪恋的地方就是这暖气旁的塌沙发了。她贪恋的不仅是这一方温暖,还有卧在这沙发里时才有的那种安定和迟钝。这温暖中的时间是独立的,静止的,仿佛是老天爷从时空中随便剜下来的一块奖赏似的抛洒给她,她便诚惶诚恐的接住。 樱桃打来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吃火锅,她看了看外面白茫茫的天,实在是懒怠极了,连呼吸都是平缓的,很怕多用了自己一分力气。 以前她会羡慕正在上学的同龄人过着忙碌充实,为着一个目标斗志昂扬的日子,她上班那个点正是学生们放了学回家的时间。她看着他们叁叁两两的走在街上,穿着白净校服,每当这时候她就尴尬地裹裹紧自己的羽绒服,低下一张画了浓妆的脸,他们的净澈让她无地自容。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极了滚完泥地要往床上拱的脏猪,整个人肮脏又滑稽。ℝǒūω℮ń.ℳ℮(rouwen.me)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知道这些金玉满堂背后各有各的难看,只是她好巧不巧看到了自己缺少的,于是自己把自己逼进了牛角尖。 按理说,一个按部就班长大的女孩应该是,渐渐发现她所深信不疑的事物其实就在时时刻刻地腐朽。高大伟岸的父亲也是鸱鸮弄舌的小人,伉俪情深的爱人也是朝叁暮四的浪子,这些美好与虚伪它们互不冲突,就像一个东西光与影的关系,角度不同所看到的就不同。乔盼生长的过程就像给一颗青苹果打了催熟剂,她一步跳过了“渐渐”,直接看到了腐朽。于是她未老先衰了。 其实她是有心想要阻止这种衰老的,她害怕自己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含苞含苞含苞,含着含着就直接枯萎了。 想到这里,她又拍了拍脸,本来已经瞌睡得半阖的眼皮又撑了回来,她决定就算装也要装作有生机勃勃的样子。她拿出手机给樱桃回了电话,问她在哪。 “快来吧,刚坐下,还没上菜。” 乔盼点头,点了半天想起自己在打电话,于是说“好”。 乔盼没想到王骏也在。 他脖子上的火焰纹身伸到了脸上,脑袋上不知怎么回事又多了块纱布贴片,樱桃大衣长靴披发红唇的坐在他对面,两人惹眼的要命。 乔盼战战兢兢地坐下了,低着头在手机上点菜,假装自己是长成了人形的空气团。 樱桃正和王骏聊的热火朝天,话题从科研一路到了娱乐,偶然间想起乔盼,低头一瞄见她已经把大半的菜都点了一遍,便问道:“你吃的完?” 乔盼低头看了看手,然后对着她一摇头:“吃不完。” 樱桃又道:“那你点这么多?你结账!” 乔盼很喜欢樱桃这种不把她当小孩的相处方式,她觉得很舒服,于是又不知好歹了,她一扬头梗着脖子,下巴尖点着王骏:“我不结!他结。” 王骏很不友善地看了她眼,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凭空多出来这么个小玩意儿。 乔盼一开始还手足无措地紧张着,觉得自己成了两人的电灯泡,且对王骏之前给钟鸣助纣为虐的行为心里还有个小疙瘩,但菜上了之后气氛一热乎,叁侃两聊间她吃着吃着就彻底放松了下来。 因为这两人完全没把她当孩子看,樱桃甚至毫不客气,乔盼夹在碗里的丸子被她一筷子抢了去。王骏更不用说,他看谁都一个样子,在他的阅历里,光他在监狱知道和接触过的未成年犯罪就海了去了,年龄完全不是轻视一个人的理由。 一顿饭乔盼吃得极舒服,这些天陪着杨柳零社交,她已然快成个死人,这会喝足了酒吃饱了肉,她心满意足飘飘然起来。 直到话题被樱桃引到了那个人身上。 “你上周什么情况?阿半说你去工厂找他?你找他干嘛?” 乔盼眯眯眼,眼神有点发木,但还能灵活的转着脑子,她显出怀疑的样子:“你叫我来就为问这事的吧,原来在这儿等我呢。” 这是句实话,樱桃也不装,直接就说了:“你玩不过他,你说出来,我给你分析分析。我对付男人的经验比你足,你说出来我好帮你。” 乔盼“嘁”了一声,瞅一眼王骏。 樱桃了然,笑着拉一把王骏:“放心吧,他不会给鸣哥告的,是吧?” 王骏点点头,樱桃笑得更开了,两人看着乔盼等待她的下文。 乔盼一看这情形,欣慰也不对,生气也不对,脸上的表情简直不知道怎么摆,她张嘴想了半天,蹦出一个“好”。 这俩人配合打得好啊,就在这等着套她话呢。 她清清嗓子,准备发表长篇大论。 “上周是这么回事——” 她刚开了个头就觉得这事不好说,因为牵扯到了人命,说一句就得解释十句,一说出来可就不好撇清关系了,到时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于是她憋了憋,长篇大论浓缩成一句话。 “他、他…” “他想抓了我喂鱼。” “什么?”樱桃没听懂,什么鱼,工厂里哪来的鱼,她以为是什么黑话。 “你说那鲨鱼吧?”王骏一听就明白了。 乔盼点点头。 王骏笑了一下:“他怎么拿你喂鱼了?” 乔盼想了想,她不清楚王骏知不知道王新伟的死是怎么回事,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只挑了一部分说出来。 王骏听完就又笑了,笑得乔盼一头雾水:“怎么了?” “放心吧,”王骏给樱桃倒了点水,“他试你呢,不会让你死的。” “嗯?” “第一,那个鱼什么品种?铰口鲨,铰口鲨吃什么?鱼虾蟹贝,那嘴刁啊,要能吃人他还能只弄那几条?多方便啊,把人往里一扔,啥痕迹都没了。” “第二,那几条鱼本身就快死了,难养得很。” 乔盼愣神了,半天回过神来不服气:“可我又不会游泳,我淹死了怎么办呀?” “所以他不是下去把你捞上来了么。” -- 28 二十八、 王骏把果盘给乔盼推了推,笑得意味不明,“真有意思。” 乔盼拿了牙西瓜啃着,眼珠子瞅着王骏,想问他怎么个有意思法,却见王骏发起了呆。 王骏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钟鸣时的情景,那时他刚从监狱放出来,一回家发现家早已不是自己的家,几经波折找到母亲,得知父亲已经在他坐牢期间病死了,母亲一个人卖了房子生活,家里还债台高筑,法院催完房东催,房东催完银行催,几乎没有一刻是容人喘口气的,他当即横了心在包里揣着刀子去了仇家门口蹲着,说来也巧,那人的老婆正巧从门口出来,他正准备上去照着她脖子上一下,老温就来了电话。 老温是他在狱中认识的老兄弟,比他年长许多岁,因为犯了故意伤害被判了十二年,后来减刑减到了七年,王骏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剩叁年了,连狱警都开始跟他称兄道弟起来,老温天天握着支钢笔在里头写诗,时不时以长辈的口气训诫王骏。 老温在电话里说:“出来后不要急,我给你说一个人,你去跟他。” 钟鸣彼时是刚踩了捕兽夹被关进笼子里的恶狼,眼神能把人生生看出血来,整个人都浸润着凶狠暴戾,周身的恶气几乎能割伤了人的皮肤。王骏虽略微忌惮着他,但还是听了老温的话埋了报仇的想法老老实实地跟了钟鸣。 后来钟鸣花了点时间和心思把津川的几个大头地段挨个盘了下来,跟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以往几条地头蛇平日里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叁天两头就要聚一起闹一顿事,钟鸣来了后更是闹得翻天覆地,但紧接着就碰得头破血流,半年不到有一个算一个都服了软。这其中就包括王骏的仇家,钟鸣对那家下手尤其狠,而王骏根本没在他面前提过,想来可能老温替他说了什么吧。 王骏到现在都没再见过老温,两人电话都换了好几茬,从此就失联了。他也没问过钟鸣和老温是什么关系,他从来不好奇这些事。而钟鸣性格不知受了谁的影响,也变得没有一开始那么残暴了,他笑容慢慢地多了起来,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还不如之前一直凶狠着。 钟鸣这个人王骏大概是了解个六七分的,他疑心重,下手狠,常常上一秒还春风和煦地笑着,下一秒就狰狞着掏了刀子,对威胁到自己的人完全不当人看,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斩草除根,心冷得堪称恐怖。但如果一旦取得了他的信任,他就绝不亏待,一条路走到底,命都是捆绑在一起的。 这也是他们这些人愿意这么多年跟着钟鸣的原因,不仅仅是没有退路这么简单。他们能发展壮大到今天这个地步,里面绝不是没有道理。 樱桃听到这里算是听明白了,她开玩笑道:“我还想教你怎么对付他呢,没想到你自己开窍了。” 乔盼清脆地哈哈哈起来,笑着笑着一低头去捞锅里的年糕,软软糯糯的东西,好吃。 筷子刚伸进锅底里,就听樱桃冷不丁又问:“睡一起了吗?” 乔盼筷子一滑,年糕“啪叽”一下掉回火锅里,热汤四溅。 乔盼咽了咽口水,半天没抬起头。 这也确实太不拿她当小孩了。 气氛凝滞了几秒,王骏开了包纸擦溅出来的热油,乔盼伸手要了一张,一边擦一边望着樱桃做出个讳莫如深的表情来。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神神秘秘地卖着关子。她就是要引人遐想,旁人想得越多她越高兴,想的越离谱就越合她意,不管说她是自抬身价也好还是丢人现眼也罢,她就是要给所有人一个假象,觉得她和钟鸣关系匪浅,然后再来一出弄假成真。这样就完美了,如意了。嗯,是这么个方法。 樱桃被她怪里怪气的表情唬住了,她眨眨眼看着乔盼,心想不会吧,这么快?但紧接着又想,好像也不算快,对钟鸣来说这个速度甚至是慢了。 她被自己的思绪绊住了,捉摸不定地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正欲多问几句,王骏就夹了一大筷子羊肉摆在她面前:“煮老了,吃吧。” 王骏拿吃的堵樱桃的嘴,他想这种事可不能细究,毕竟他们之前差点就玩了一出“共享”,结果没过几天人家成“专属”了。这就好比你刚才付得起,但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想买了却要叁思而后行了,人不可貌相啊,这个女的可真不是省油的灯,王骏暗地里想。 乔盼看他俩的表情就知道他们默认成了肯定的答案,她也不辩驳、不解释,任由了他们暗自咂舌,光他们这么想还不行,最好所有人都这么想,最后达到一个所有人看见乔盼就想他钟鸣,看见钟鸣就想她乔盼的效果。 她明晃晃的亮着自己的居心,毫不避讳他人的猜忌和非议,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是胃口和精神的双重满足。 最终还是王骏结了账。 几人站起身来准备走,乔盼跺了跺穿着小皮靴的两只脚,她冬天不爱穿棉裤,腿上只裹着一层又紧又厚的长袜。 她拉了拉樱桃的衣袖,想跟她单独聊会天,樱桃却半天没有反应,乔盼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扭过头,看到了对面被几个服务员包围在中间的那人。 服务员有男有女,男的举着灯牌,女的端着蛋糕和果盘,灯牌上用中英文明晃晃地闪着几个字“生日快乐”。乔盼一眼望过去,服务生们正好准备就绪,站成一排刚好露出了中间被围着的男人。 男人身穿黑色长羽绒服,头上戴了顶冷帽,显然刚坐下没多久。他神情略显尴尬,他是这里的会员,本来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吃顿饭,没想到竟撞上了当时他随便一填的生日。 服务员们热情洋溢,开始轰轰烈烈地唱起了生日歌,整个店里用餐的人们纷纷被这方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他更加无所适从,他习惯独来独往,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了,更何况今天压根就不是他的生日。 男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的直觉让他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里精确识别出了几道不太一样的视线,他对着乔盼叁人的方向就看过来。 服务员们在这时唱完了祝福歌,一个女服务生欢呼起来:“祝黑先生生日快乐!”其他服务生也紧随其后,跟着欢呼起来。 乔盼看了一眼就扭过脸,避免与他产生目光交汇,这个男人给她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又望向了王骏,王骏微微推搡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往前走,轻声说道:“警察,别看了。” 乔盼睁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王骏推了推她,示意快点走:“刚对视了——眼神能看出来。” 乔盼在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看他觉得难受,原来他是警察啊,这是否说明她已经是坏人了呢——坏人才会对警察感到不舒服吧。 管他呢,管他黑先生也好,白先生也罢,当务之急,是得赶紧走。 樱桃把围巾往脸上围了围,用自己的身形侧挡住王骏。他们叁个确实是比较显眼的,尤其是王骏,津川有多少人都对他面熟呢——那可是钟鸣身边最难对付的人啊。 -- 29 二十九、 黑雨见那叁人走了,便收回目光,一男一女,还带着个半大女孩,是一家叁口吗?明显不是。兄弟姐妹?也不像。 什么关系呢? 他下意识地去推断。 那叁人看过来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是他的错觉么? 女服务员已经插好了蜡烛,正笑靥如花地邀请他许愿。在火锅店工作这么久,为了保持高涨的服务热情,她已经很久没有真情实感地笑过了,但这一回不一样,她难得一见这么气貌非凡的顾客,总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 乔盼也过生日了。 她只过阴历生日,因为她出生那天恰巧就是正月初一,所以为了讨个吉祥的好彩头,她从小到大过生日都是和年一起过。可这么多年这彩头是一点用没有,她的生活依旧是该倒霉还倒霉。 乔盼在厨房里忙活着。大年初一,杨柳难得没闷头睡觉,乔盼早早地起床去市场买了猪肉和芹菜,她把猪肉剁烂了,拌上芝麻油、鸡精和少许小花椒,再把芹菜仔仔细细地择了丝,两斤芹菜被她择去了一斤,然后再剁碎了一起和上肉糜拌成细细的馅儿,给两人包饺子吃,每只饺子都包成吊挂金兰的样子。她不厌其烦地用很长时间做了个满汉全席出来,虽然只有她们两人,但过年就是过年,过年可马虎不得,仪式还是要做到位的。 这边乔盼脚不沾地的忙着,那边钟鸣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正扶着水池吐得昏天黑地。 他昨天在程文扬那吃晚饭,只安生待了不到两小时就开始不断地有人上门来送礼,程文扬担心钟鸣被人看见,于是急忙撵了他走。结果刚离开不久就被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叫去应酬,王骏今天不在,阿半又回家了,其他人他又不放心,于是临时带了最不能喝的申楠,结果申楠有自知之明地表示要给钟鸣开车,滴酒未进,倒是他自诩能喝却喝得酩酊大醉。两人已经连续应了叁家的场子了,现下还要准备再喝第四家的。 钟鸣实在吃不消了,他这一整夜都在不停的喝,现在胃里火辣辣的疼,他快把五脏六腑全顺着嗓子眼呕出来了。他扶着墙从卫生间吐完走出来,腿是麻的,脚是软的,跌跌撞撞地走来撞得门哐啷一声巨响,申楠正站在外面等他,听见声音吓了一跳,一转头见老大直接喝成了半身不遂,连忙上去搀扶。 钟鸣难受得要命,话都说不出完整的一句,他从胸前口袋里摸出手机,点了几下想打电话叫人,但字全扭成了蚂蚁,他看了半天最终放弃了,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收。 他口齿不清地对着申楠结巴了几下:“送、送…” 申楠没听清:“什么什么?” 钟鸣声音瞬间提高:“送我回去!” 申楠被他吼得几乎委屈起来,他歇脚的地方这一堆那一堆,跟个兔子似的,他怎么知道他要去哪,于是小声问:“回哪里去?” 钟鸣声音又低落下来,闭着眼睛看起来像在思考,半晌捋直了舌头道:“去最近的。” 钟鸣在车上昏昏沉沉地坐了片刻,已不知今夕几何。他推掉了接下去的几场酒局,告诉那帮人回头再议,钱是赚不完的,当下还是及时行乐,总不能钱没花完人就先喝死了。想到行乐,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正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来,于是略一犹豫,话到嘴边干脆变成了“把他们全叫过来。” 申楠惊讶地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 精力充沛啊,看来还是没醉透。 申楠的电话打给了六七个人,同一番话也就重复了六七遍。接到电话的人们纷纷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露出了同一表情,哀怨。 在大年初一也要随叫随到地陪着老板,论谁谁不痛苦。 只有乔盼接了申楠的电话,将短短几句话回味又回味,回味完后把手机往桌上一撂,她抬起头,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通乱跳。 她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反正杨柳睡醒了一出来,就见她对着镜子卷头发,一边摆弄,一边眉飞色舞的哼着歌。 桌上的炊金馔玉杨柳一筷子没碰,最不值钱的水饺倒是吃差不多了,杨柳在餐桌上坐了不到十分钟就回屋又睡下了。她隐约有了厌食的症状,能吃这些都是看着乔盼忙活了一上午不忍让她白费了功夫而已。乔盼见她如此也没说什么,只委委屈屈地把饭菜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冰箱,心情好比不受宠的叁千佳丽还没让皇上看过一眼就被打入了冷宫。 杨柳看着她在镜子前花枝招展,这女孩是一天一个样子,前两天还看她在沙发上瘫痪着呢,今天就变了一副嘴脸。 杨柳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干什么去?” 乔盼笑望她一眼,满嘴跑着火车:“参加选美去。” 她终于将头发摆弄出了中意的样子来,她对着镜子左偏偏脸右偏偏脸,自觉颇有几分姿色,她打算用这一身美丽的皮囊,去杀钟鸣个五六七八回。 申楠说的地方是她不清楚的,春风燕语,名字好听极了,乔盼猜测着可能是个私人宅邸之类的。 可等她到了才知道,这地方原来是个赌场。 她又想起会所二楼钟鸣那所格格不入的专属包间,明明整个环境都是欧式风格,他偏偏在里头不伦不类地插点中式元素。现在这个赌场也一样,这名字起的多诗情画意呢,她都做好了自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心理准备。就连他穿衣服也是一样,明明是个疯子,却偏偏爱衣冠楚楚地穿身西装。 乔盼想着笑着,一路跟了门童穿过前院。这里的建筑构造格外隐蔽,论外观谁也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去处,整个地方划分了前中后叁个区域,一进门还不能直接上赌桌,得先穿过前头铺满草坪和绿化的大院,乔盼打量了周围一眼,霎时被这里的气派陈设镇住了,她收回自己之前浅薄的想法,这确实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开了眼了。整个行走的地方边上铺的有半人高的花坛,她于是随手掐了朵小红花在手指间把玩着,然后紧接着进入吃饭的阁楼式宴厅,穿过重重走廊,看见朱红大钉门前两座镇府的神兽,最后重重一开那大红门,赌场才压轴似的粉墨登场。 乔盼一路被人领着,路上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镜子仔仔细细的审视了自己的妆容。很快到了地方,门童弯腰屈身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但她并没有马上进入,而是又对着镜子用手指肚一蹭嘴唇上多余的口红,拍拍脸蛋笑一笑,端出个一派天真的小女孩模样,准备就绪了才微笑着对门童道谢,然后斗志昂扬地迈步进入。 然而,那笑意盈盈的小脸在看见钟鸣的瞬间就结成了个硬邦邦的面具,她表情僵了一下。 因为她看见钟鸣身边正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他自己倒是极会享受,坐没坐相地倚在人家波涛汹涌的怀里闭目养神,左边被倚靠的女人一边玩手机,一边手不老实地在他脑袋上轻轻揪着头发玩,右边女人则是手里捏着一把扇子似的扑克牌,正与其他几人斗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 ℙo➊㈧мè.com 30 叁十、 乔盼极快地瞟了一眼那正在打牌的女人,她比在场的其他女性都高了一个头,眼大嘴大,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比别人大出了一号,是很明艳且具有视觉冲击的身材长相。 瞟过这一眼后乔盼就不再往那方看,她往钟鸣和大个子女人之间的空隙里一钻,把自己嵌在两人之间——她人小且窄,如同一枚果实,随便哪一个缝隙都能塞下她。 钟鸣被她挤了一下,抬起点眼皮往身边瞅去。 女孩正守株待兔的等他看过来,见兔子来了便一下笑开了眉眼,她用近乎欢呼的声调高昂地笑:“鸣哥新年快乐!”仿佛是有小鸟在她嗓子眼里做了窝,每一个字都是雀跃的飞了出来。 钟鸣被她的感染力敲了下心脏,于是也对她回一个笑:“新年快乐。” 话音未落,正在打牌的众人突然爆发出阵阵欢笑,乔盼扭头去看,原来是那大个子女人连着坐了庄,此刻正笑眯眯的挨家收钱。 钟鸣见她好奇,看着她圆溜溜的后脑勺半天转不回来,于是坐正了身子,把身边剩下的一副牌递给了她:“牌没玩过吗?” 乔盼接过扑克牌,双手捧着掰了掰:“没有,你玩过?” 钟鸣好笑地斜睨着她,没有回答。这问题问的水平就相当于有人提问了一句“你喝过水吗”,肯定就显得对话毫无意义,否定就更是不着边际。ℝǒūωℯń.ℳℯ(rouwen.me) 乔盼自知说了句白痴话,但她毫不在意,她一晃小腿,轻轻地踢了一下桌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大眼睛里含着笑意:“教教我吧。” 钟鸣从波涛汹涌的女人怀里出来,身子坐正几分,他看了看桌上摆的酒瓶,又看了看周边的人,发现自己还晕得厉害,别说看不看得清牌面了,他现在连看清人有几只眼睛都得靠思考的。 于是他懒洋洋地指了指别人,对着正当庄的大个女人一点头:“毛毛,你带着她玩。” 被唤作毛毛的女人爽快应了一声,见乔盼还是个青涩的模样,于是一胳膊就把乔盼热情地搀上:“来吧!我带着你玩,赢得你拿走!”乔盼被一把拽得远离了钟鸣几分,眼睁睁的看着他又倒回柔软乡,心里一阵一阵的翻起酸醋,无能为力。 “这可不行,”乔盼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大过年的来了这,可不是跟这一群人瞎玩的!” 她不耍心眼,很给面子的玩过两把后直接了当地凑近毛毛耳边直说了自己的目的,毛毛闻言一愣,回过头打量了她一眼,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这么个小姑娘口中。她十分奇怪,这里来的都是会所里的姑娘,十个有九个都是欠了高利贷,被逼着过来剥削剩余价值的。谁不是被钟鸣害得有家不能回,有头不能抬的惨姑娘,谁不是巴不得他早点完蛋,怎么这还有上赶着贴他的。 乔盼在她耳边说:“你玩你的,不用管我了,我来是陪钟鸣的。” 但毛毛也是个反应快的,马上调整了自己的失态,她虽然来得时间不长,但胜在机灵,基本上下都能混个眼熟。于是她对着其他几个打牌的一笑,打算放他们一马:“咱们换别的玩吧?” 那几人心里暗暗松口气,照这么个输法输下去,恐怕一夜过后房子都要抵押上来。 “玩什么?” 申楠说:“骰子!喝酒!”说罢就要去拧桌上可乐桶的龙头。 乔盼正往钟鸣那边靠,鼻尖一动嗅到他身上的酒气,连忙叫起来:“不喝不喝不喝!” 她一仰头对着申楠道:“你看他这样——你是要喝死我们呀?” 钟鸣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揣摩了一下她这句“我们”,对于她自来熟的把两人划作一家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甚至笑嘻嘻跟了她的话头对申楠说:“是,我们两个单独玩。” 申楠坏笑了一下,做了个都懂的表情,不再多说,开始给其他人分杯子。 钟鸣转过头,对右边女人说了什么,右边女人面色一喜,诚惶诚恐地就让了出来,跑去加入了申楠他们玩骰子的队伍。然后钟鸣往空出的地方一点头,乔盼翻身麻利地爬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边上。 “玩什么?”钟鸣微笑地看着她,想听听她准备怎么说。 乔盼不吭声,不知从哪掏了副牌出来。 “不是吧?”男人皱着眉头往后仰。 女孩神秘兮兮地一摇头,她跪在沙发上,把外套脱了往身后一铺,自己内里则穿了身黑色长棉裙,她抱着膝盖坐成一小株植物,把自己四散的裙摆捋展了,然后双手一搭,一沓牌就整整齐齐地在手里码起来。 她双手再一开,掌心和拇指同时用力扣在牌堆边缘,使劲一推,一堆牌就跟着力道拱起来,然后手一松,牌就跟排了队似的张张分明地往回落。如此几个来回,她小手灵巧地把牌洗出了个花样出来,最后她把洗好的牌归拢在右手,自己往后挪一挪让出点空位来,单手在空位处一抹,一堆牌就背面朝上一张接一张组成个弧形。 钟鸣看着她的花样微微一挑眉。 “我,”乔盼盯着他指指自己。 “能读你的心!”她又指指钟鸣。 钟鸣酒醒了几分,兴趣盎然地看着她,似乎正在鉴别她这番话的真假,他由着她玩这些小把戏:“怎么?” “选一张。”乔盼见他配合,于是笑得更开心,露出两枚亮晶晶的虎牙。 钟鸣清楚她要做什么,他本来不是这么无聊的人,但也无妨跟着她幼稚一把,于是随手抽了一张,看过一眼。 红桃Q。 “放回来,心里想一个数字,别让我看到喔。” 乔盼双手收拢牌堆合成一摞,将那张钟鸣看过的牌夹在中间,然后将牌堆切乱,两手扣紧两端,一手一捏,牌就在空中拉出条小弧线弹进另一只手,最后往前一推,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好,现在你想的数字就是倒数第几张你看到的牌。” 乔盼盯着他这双眼睛,看了一眼之后就扭开脸,她从第一次看到他这双眼睛就中邪了。 钟鸣闻言低头翻了自己想的数字,他掀了几张一看,果然是那张红桃Q,于是垂着头微微笑了一下,忽然想捉弄一下乔盼,他心想如果他说不是呢,她会是什么反应? 他抬起头,目光里是奇特的兴奋。 可很快他这点兴奋就在眼里凝固了。 钟鸣仍然头晕眼花着,他在一片迭影重重中看到一点色调鲜明的红色,乔盼身穿黑色长裙,于是那点红色被裹在黑暗的背景里,面目模糊,薄薄地立在那里。尽管这样,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这影子是什么。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一夜竟然已经过去了。他们四肢之间的缝隙筛出许多光斑来,细细碎碎地落在了她的光腿上,像长出一层黑白的花纹,越发显出了她的奇异。 乔盼手里握着一支血红的花。 她安静的笑着扶着植物根茎,花朵立于胸口,钟鸣视线模糊不清,看了一会觉得那不是花,那肯定是她的心——红艳艳的心,还连着血管,就这样硬生生的、直挺挺的、毫无防备地刺进了他的眼。 -- 31 叁十一、 花是乔盼进来时随手在花坛掐的一支月季,当时没想那么多,只用指尖揉捻着花瓣玩,手指肚都染成了红色,但花一直揣在怀里没机会扔,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周围喧闹,两个人却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天亮了。”乔盼望着窗帘里洒落的碎光,突然开口。 “嗯。”钟鸣沉着嗓子应了一声。 乔盼把花朵往桌上轻轻一搁,斟酌着开口:“我该回了。” 钟鸣面上不动分毫,没理她,转头对着桌子那边玩起桌游的一圈人喊了一嗓子。 “散了吧,申楠,带她们走。” 乔盼愣了下,听他的意思自己是完成任务了,于是站起身来就开始穿衣服,准备打道回府。 申楠则略有深意地看过来,他现在常年都是一头火红的头发,连带着眼里都是火热热的,看谁都是愤世嫉俗的模样。他听着钟鸣话里的意思,“她们”?“她们”里面包不包括这烈女? 申楠递过去个眼神询问:“行——那她呢?她走不走?” 乔盼此时已经穿好了大衣,拎了包往前走一步,闻言又回头去看钟鸣。 钟鸣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回了沙发,对着申楠叹气:“你快走吧。”然后他转过头看她,手上力道仍不松懈:“怎么?你不会觉得你也能走吧?” 乔盼呆头呆脑地又坐回了沙发里,心里哐当哐当地开始抡大锤。 直到所有人都走完了,门口遥遥出现一个人影,钟鸣才撒开了手,他指着门口那个逆光的人影,对乔盼说:“房间很多,让他给你随便找一间休息去吧,你不需要回了。怕?别怕。有什么不安全的?没有什么地方比我这里更安全了。去吧。” 说完这话,他低下头,用脑门在乔盼的额头上狠狠碰了一下,乔盼一个猝不及防被碰了个眼冒金星,钟鸣嘻嘻哈哈地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从另一道门走了。 乔盼当时一句话都没说,直到那人将她带到房间后也是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门被啪的一关,她才像如梦初醒似的,反应了过来。 乔盼就这样被锁进了那间房子里,像道被做好的菜肴等待上桌一样扣进了盆子。她其实很想揪住那人说,不用锁门,她不会跑,她不清楚钟鸣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这是想囚禁了她? 她烦躁不安地环视四周,踩着地上毛绒绒的地毯,和着衣服就倒在了床上,脑子里似乎是空的,又似乎太满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只是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还没做完。这种感觉就像在她咽喉里卡了什么东西,她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像尾鱼一样烦躁地翻着身,最后迷迷瞪瞪地就睡着了。 乔盼是被开门的声音吵醒的,来人是个和蔼阿姨样的中年妇女,她推着个小餐车,上面是刚做出来的饭菜。 “吓了我一跳。”她轻声咕哝。 阿姨笑了一下,一边把菜上桌一边说:“吓什么呢,门锁是声纹的,别人进都进不来,也就能让我来送个饭。” 乔盼咂咂嘴,没去多想她话里的深意,她被饭菜的香气勾引得下了床,一共五道菜,她一盘子各夹一筷子,最后吃得直摇头:“没我做的好吃。” 吃过后她再爬去床上,还想接着睡,却怎么都睡不着了,胃里进了东西,她就有了力气,呆呆的绕着房间转了几圈,这房子空旷得吓人且隔音极好,家具设备一应俱全,似乎原来还是个琴房,地上的毛毯有叁个琴脚凹陷。她就凑着耳朵贴在门缝上,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手机被玩了又玩,机身已经烫的像块烤山芋,她把手机一丢,干脆去浴室开始泡澡。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钟鸣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他换了一身衣服,身上是萧索锋利的寒气,他刚从莫雯那吃了冷钉子回来。 他忘不了莫雯转过头看到他的瞬间,眼里的惊悚大过了冷漠,他预备好笑容,守在莫雯住处的地下车库里,一句“妈”刚说出口,“新年”二字就在嘴里难产而死了。 莫雯转过身来,和他对视的一刹那他浑身微微一颤栗,几乎想转身就跑,莫雯的眼神他足足能记一辈子,仿佛莫雯看到他不是看到了个人,在她眼里他是个来索命的令人极度恐惧的厉鬼。 不过很快他就自嘲地笑了起来,怎么不是呢? 房间门应声而开,钟鸣缓缓进门,门关合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够缩在浴缸中的乔盼睁开眼睛。 她拿不准是不是又是阿姨来送什么东西了,于是懒怠地裹上浴袍,光着脚从水里出来。 一出来就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乔盼看着眼前这形势评估了几秒钟,两人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唯一能穿透他神秘而恐怖的眼睛看到自己的人,她是这两方黑色里唯一的亮光。 她一下就触及到了钟鸣身上这有如实质的暴戾,但这暴戾让她心生怜悯,因为她知道这种暴戾不过是他的一支援军,他必须靠这些阴森的戾气来支援自己的弱点,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有些许虚张声势的狰狞。他借了个魔鬼的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这一戴他就再也摘不掉了,面具和他的血肉牢牢地生长在了一起。他躲在面具后头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安全又虚荣的感觉,面具后是一个好地方,他躲在这后面谁也找不到他,那个他本身忽然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他宁可所有人当他是个人渣,是恶鬼,是邪祟,总之不能是个人,不能是个流着血的人。 他越是暴戾,她越是心疼他,因为她知道,他越是暴戾便越是难熬,因为他本身摇摇欲坠,他快撑不下去了。 乔盼于是想都没想,所有的理智轰然倒塌,她像只中邪的飞鼠,她拖着瘸腿飞扑过去再次牢牢抱紧他。 他们各自的残疾已经深入骨髓。 钟鸣成了尊塑了金身的神像,牢固而坚不可摧,任凭她怎么去跪拜叩头,他都不为所动。于是乔盼也变得坚固起来,她仰着头紧紧去看他,但她始终敌不过他,最终钟鸣看着她两只眼里结出了一层亮晶晶的壳,起初是糖霜一样,后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层糖霜变硬变厚,最后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冰冻层,眼珠子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开始往下坠了。在乔盼的泪水掉下去的那一个瞬间,钟鸣一把揪了她的衣领拉近,低头就吻了上去。 乔盼一边抽泣一边微笑。 更贴切的说,她在抽搐地笑。 她觉得这简直是个梦境,简直像极了她曾看过张爱玲《色戒》里的情境——佳芝与她的易先生,他们在那一方天地之间的柔软中抵死缠绵,他们是最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是虎与伥的关系,对彼此都是最终极的占有。 她显然是在这番关于谁占有谁的搏斗中战败了,阵地失守,节节败退,身上的皮肤和器官也像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逃兵,纷纷丢盔弃甲弃城而逃。 于是她干脆放弃了抵抗,任由他攻城略地,她竟然连半点挣扎都没有,他吻她的时候,她也激烈地回应他,好像她早已对此驾轻就熟了一样,她可不能让他小看了,她好歹也算是个半专业的,一个专业做这档子事的人,应该做什么?在这样一个时刻应该做什么? 她释放每一个毛孔里的妖冶,用两只细胳膊扭麻花一样用力箍紧他的脖子,用尽所有气息亲吻他的喉结和下巴,在呼吸急促时脑海里忽然一闪而过王新伟的遗照,她一下震惊了,惊讶于自己大脑中思维的离奇走向,但她很快就不惊讶了,她已经对自己时不时的发疯见怪不怪了。然后她迷离不清地在他耳边用气音轻声问:“是你干的吧?” 钟鸣手上揉着她的嫩乳,闻言动作稍微一顿,心里起了点警觉,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沉默片刻,末了抓住乔盼的手腕紧紧握住,眼神渐渐柔和了些许,声音像羽毛一样挠着她紧绷的神经:“是,是我。” “他到底怎么死的?” 钟鸣连王新伟的名字都没记住,他用仅存的理智回忆了一下,然后不明不白地一字一顿说了句:“以后少喝酒。” 这话即是说给乔盼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乔盼一下恍然大悟,断断续续地干笑起来,果然问题还是出在酒上,可她还是不明白王新伟的死亡时间是怎么造假的。 “可时间对不上啊?” 钟鸣忽然毫无预兆地低头,一口咬住她的脸颊,然后叼着这口嫩肉,像一口咬住猎物不松口的鳄鱼,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解释道:“时间是对的。我给他的是甲醇超标的假酒,配上他一开始喝的真酒,中毒潜伏期延长了,所以时间晚一夜,开车时正好毒发,出车祸很正常。” 乔盼心里一酥,轻轻抽一口气,双腿傍上他的腰,整个人普通树袋熊一样倒挂在他身下,她只觉得自己这灵魂都被他咬碎了一块下来,她拱着脑袋往他怀里钻:“法医都没发现…” 钟鸣轻笑一声,没有说其实法医也是自己根系的一部分,他耐着性子给她一句句解释,到现在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前菜上了这么久,他真的饿坏了,是时候该吃主食了。 钟鸣一只手从她浴袍的领口探进去,用力一捏她的乳尖,乔盼一下缩起了身子,她咬着唇往后躲,钟鸣另一只手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他扶住她的后背,截断了她的退路,逼得她往前拱起胸,将两只嫩乳呈在他的面前。 乔盼这回彻彻底底地融化在了黑暗中,她抱着钟鸣的头压抑地呜咽,周身又回到了那个坠入水中的时刻,耳边嘈杂噪音不断,眼前昏花尽是闪点,她明明滴酒未沾,却醉得如同像世界上最酩酊的酒鬼,在这气氛的熏陶下,她成了一颗被花叶托起的清晨的露珠,全心全意活在那一个瞬间里,从此生灭沉浮、朝阳日暮都与她无关,她全心全意地在那一个瞬间里活完了自己的一生,从这一刻过后,说她是死了也好,活着也罢,反正都没了意义。 钟鸣跪坐着直起身来,抽出皮带,将她的双手捆绑在床头。 乔盼眯眼仰头,看着自己被束缚的双手,身体已经做好了准备,正一股一股的往外吐花蜜。 就在乔盼全面崩盘全线崩溃时,她用尽最后的理智破碎的声音,她像是濒死的人回光返照交待残破不堪的遗言一般,气若游丝地吟唱出一句: “如果有其他女人…也用这种方式套你话——你可什么都不能说,知道吗?除了我以外。” 钟鸣埋头啃食她的胸乳,齿间磨砺着粉红的乳头,娇嫩的乳头很快变成了亮晶晶的鲜红色,他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膝盖微微用了点力撞击在她泥泞一片的穴口。 乔盼哪经得住这般对待,她死命的收缩着穴肉,想阻止里面泄洪似的流淌,粉红的嫩肉一动一动,清亮的液体就随着一松一紧汩汩流出。 钟鸣插入一根手指,在她体内撵磨转动,等她微微适应了后再插入第二根手指,两根手指配合默契,一张一合渐渐扩开了她的甬道,可到第叁根手指的时候无论钟鸣怎么努力却都挤不进去了,她的液体几乎泡湿了她身下的床单,钟鸣眼神清明,见此没了耐心,这么年轻的女孩他也是第一次上手。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再多说,直接掐死了她的腰,拉开了她的腿,然后挺着粗长的东西向前一用力。 只进了半个龟头乔盼就已哀嚎着呜咽起来,她被捆起的双手无助地甩着,身子一左一右的扭,钟鸣声音低哑,在她耳边不断安抚:“没事,没事,放松,再放松,不疼,对,就这样,再放松,抬高…” 乔盼挂着泪花子掉进了他的温柔陷阱,她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指导来。当钟鸣感受到活动空间渐渐不再受限时,他一把捂着乔盼的嘴,同时胯下狠狠地猛刺一下。 乔盼瞬间丢了半条命,她被捂着嘴,尖锐的哭声都哭给了自己,她被自己的声音震的脑瓜子嗡嗡响,几乎被钟鸣捂得喘不过气。 有了第一下第二下便轻松一些,于是紧接着第叁下、第四下…… 钟鸣渐渐松开手,乔盼得了氧气猛的吸入一口,钟鸣以为她要发出多尖锐的一声,结果她只是狠狠抽泣一下就转为了猫儿似的呻吟。 她腿间红肿一片,尽是湿滑黏腻。她仰着头,拱起身子,在数不清的高潮中尝到了甜处,于是将自己视作一道美味甜点送去他的口中。 她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给他,她要为他生,她要为他死。从此她的灵魂和身体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个字——“钟鸣”。 她要将自己炖熟了一口一口喂他吞进肚子,她要他生吃活剥了自己。她要他饮她血、啖她肉,从此两人生生世世不分离,永永远远在一起,从此他就是她,她就是他。 她对他的爱血腥又吓人,堪称一个壮烈悲切。 这一夜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容器,由内而外地将他的液体装了个盆满钵满。从嘴里到胃里再到子宫,没有一处不是满的,就连她的心也被他用灼热的精液厚厚裹了一层。 生生不息,周而复始,钟鸣操了她一次又一次,精液射了她满身满脸,他们整夜做爱,仿佛直至其中一方死亡方才肯停歇。乔盼微睁着眼,瞅着他的睫毛,将他细细的看了下去。高挺的鼻骨,利落的下颌,凸起的喉结,她简直爱极了他身上的每一处。 当窗外浮起第一缕晨光的时候,钟鸣带着酒足饭饱的微醺缓缓松开了手,他披了件衣服站在落地窗前,微微把窗帘掀开个角,看窗外的车水马龙。 乔盼揉着头发坐在床上,看着他后背上大面积蔓延的黑色荆棘。 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对方身影开始模糊了。可能是那一角阳光刺破了这屋里的昏暗,她喜欢这间房子,有种身在黄昏迟暮的错觉,让她觉得时空错乱,荒芜、空旷,但安全。她在这暮色中顺流而下,自得其乐。 -- 32 叁十二、 “你今天忙什么?” 乔盼缩在被子里一边往头上套衣服一边问立在窗边的男人,她眼下虽挂着两个浅淡的黑眼圈,但整个人却精气神十足,尤其一双眼睛,说得上是炯炯有神。后背是很薄很薄的一片,肩胛骨上满是撞伤留下的红印子,衣服钩连了她手指上的倒刺,她呲着牙吸一口气。 钟鸣看底下的车流看个没够,他深感今日阳光明媚,头也不回道:“没什么好忙的。” 乔盼从衣领里钻出来,思考了两秒,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又看着他道:“先吃饭吧——你爱吃什么?” 她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也划分进了“吃饭”这件事,这样就从钟鸣一个人的事变成了两个人的事。她指望着钟鸣能说出一两样食物,因为她也就是在捣鼓食物这一领域小有建树,她得审时度势且善于把握切入点,须早早摸清楚他吃得什么吃不得什么,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钟鸣摸了摸下巴,被她带的偏离了重点,注意力从“一起吃”跑到了“吃什么”上,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确实很值得思考,他已经很少听到别人用“你爱XX吗”这类的句式问他问题了。多少年他都是过着钱到手边就拿,饭端上来就吃的生活,因为压根没有参照物来对比,对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他早就失去了评判的能力,于是常年也就披身西装,带副墨镜,将自己包装的也算是人模人样。 乔盼见他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无法作答,突然之间就在心里生出了一种怜悯来,还有一种奇异的得胜感。虽然只有那么细细的一缕,可是就这一缕东西就已经够让她心生舒服了,与此同时她又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很苍凉的熟稔正从他们两个人中间生出来。于是她自顾自顺流而下道:“反正我是很挑食——你说我是怎么活这么大的?我都是自己给自己弄吃的,不然我早饿死了。”她皱皱鼻子,是真很苦恼的样子,说完这一串独白就下了床往浴室走。 钟鸣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腿怎么回事?” 乔盼回头瞅他一眼:“小时候受了伤,一直拖着没治。” 她的长发经过一夜已经没了卷度,随着她站起来的动作顺着肩头披了满背,她旁若无人的将发丝随便一挽,然后进了浴室。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正常,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安宁,但钟鸣却对此深感怪异。因为按照规律来说,他应当像往常一样办完事睡醒就走,而对方则应该是一番瓜熟蒂落后的风情万种,对他示以腻如胶漆的姿态,再不济也该是忸怩不安的。 但她却没有任何忸怩羞涩的态势,仿佛他们根本不是第一次睡,而是在一张床上共同躺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在某不值一提的一天醒来的早晨一般,这种诡异的熟悉感让他无所适从。 乔盼收拾完出来时钟鸣也已经穿戴整齐,他挽起衬衫袖子,目光沉沉的盯着门口,看似高深莫测,实则大脑一片空白的正发着呆。乔盼见他这样子,跑过去从后面一把勾住他肩膀,整个人悬空挂在钟鸣背上。 她尖细的嗓子发出咯咯咯的笑,像只树袋熊一样拧紧了胳膊不下来,钟鸣把她一捞,像拎小鸡一样拎进怀里,然后拎着人一步一步往门外走,边走边道:“你精力看来比我旺盛!看不出来啊,还挺经折腾,是赚钱的料。” 乔盼尖叫着嘻嘻哈哈地挣扎,也不搭腔,只一边挣脱一边叫唤:“你昨天撞我!”她还记着昨天钟鸣给她碰了个眼冒金星的事,这会学了他的样子也抻着脖子要记仇的再撞回来。结果细胳膊细腿挥舞了几下就没力气使了,钟鸣见她没动静了,就一松手,乔盼蹦噔一下从他怀里跳下来。 这回她老老实实地不再上蹿下跳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顺着旋转楼梯往下走。 两人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脚步还没停,钟鸣就一眼看见一张熟悉面孔。 钟鸣一下收住步子,沙发上坐着的人一眼就向前扫视过来,叁人亮堂堂的打了个照面。钟鸣眼神变得微妙起来,几乎是瞬间就显出了紧绷的姿态,手指微微收紧,跟在后头的乔盼也停,她抬眼打量着那让钟鸣几乎如临大敌的人。 程文扬把一身正装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是处于将白未白的状态,整个人正襟危坐却又极度松弛自然,见钟鸣出来了便对着他微笑,如同站在校门口的父亲看着儿子放学向自己走来一般,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个扳指。 钟鸣微微一怔,也微笑起来:“叔您怎么来了,都不打声招呼。” “我来我自己的地方还要打招呼呀?” 钟鸣咂了下嘴:“那当然不用”,然后小幅度的对着乔盼虚推一下:“出去。” 乔盼哪用他说,她看见程文扬的第一眼就萌生了退意,虽然程文扬的笑容温和,表情慈祥和蔼的让人如沐春风,但她却能觉出这是种刮着针尖儿的风,暗藏锋芒,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会被狠毒地刺瞎双眼。乔盼见的人不算少,尽管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把两种极端融合成如此模样的人。她知道这也就是他根本没收敛着,总归她这种地位的人都是些他翻翻手一挥就能抹去的存在,程文扬根本没有必要摆善。 程文扬不再搭腔,看着屋里的人都走完了才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扳指往拇指上一套,他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一边转正了扳指一边开始说明来意:“你还记得你刚来我这儿,我怎么跟你说的吗——怎么不说话?我是不是跟你说,做事要收着点儿,不要自掘坟墓?小鸣啊,你小子——你小子,心眼还真不少。” 钟鸣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走近两步:“怎么?” 程文扬带着威慑的目光看他一眼,反问:“怎么?” 空气凝滞了一秒,两人对视一瞬间,程文扬率先移开视线,抬手抄起桌上一个酒杯就朝钟鸣头上摔了过去。 “你还问我!” 程文扬轻轻匀了气息,刚才砸了钟鸣的头,见他额角的血顺着脸侧流下来,他心里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些许,于是继续恢复笑脸: “新区,你找了付永辉?”程文扬气极反笑:“你知不知道我这个项目里的任何一个环节——哪怕是一颗螺丝钉,都不能出现任何失误!这里随便出一个纰漏都够我们受的,付永辉做事这么不靠谱——你竟然用他?你知不知道他背后是徐立建?我大费周折地花钱动关系,就是为了绕开市建委,你倒好,又给我连窝端回来!你哪怕去找个外包都比找他强!我要你是给我帮忙的还是添堵的?” 钟鸣抬手抹了额角的血,他自知理亏,也不辩驳,只道:“那我现在就把他换了,给他多赔点,他不敢多说什么的,您放心吧,我现在就——” 程文扬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他:“此地无银叁百两,这种欲盖弥彰的事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 钟鸣叹气:“那您说怎么办,我照您说的做。” 程文扬见他这幅样子,竟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反应,仿佛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套子上。 程文扬又开始转动手上的扳指,他很快做出了判断。既然他们已经做了一半的事,再往回收肯定不现实,不管是付永辉还是谁,煮熟的鸭子咽进胃里又给人掏出来,多少都会大有怨言。万一他没发现问题还好,一旦发现就相当于是落了把柄在人手中,到时候谁也保不齐会出什么事,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这一下只能办个彻底了。想清楚后就对着钟鸣道:“只能先走这一步了,等他干完活,这个人,不能留了。” 钟鸣用掌心摁住额头止血,他垂下眼眸,看不清眼中情绪,只轻声道:“放心吧,处理的干干净净。” -- 33 叁十叁、 钟鸣表现得如此沉默,难得在他面前没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程文扬便多看了他几眼,心中猜测约摸是见了莫雯的缘故。 莫雯对这个儿子什么态度他是清楚的,母子二人美好的回忆不是没有,只是那些回忆,在钟鸣深重的罪孽下蒙了尘,显得格外肮脏可笑,钟鸣给莫雯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亲情的幸福,她宁可自己生的哪怕是个动物,也好过这样一个长成了人形的怪物。 想到这里,程文扬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拍拍钟鸣的背,眼神温和慈爱,像个慈祥的长者:“你来我这里多久了?六年足足是有了吧。小鸣,在我看来,你就跟我的孩子一样啊。” 程文扬一字一顿,语气轻缓,钟鸣抬眼看他,他突然话锋一转,口气又阴寒下来,“可是,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既然能给你——我也可以收回去。” 钟鸣垂着眼没说话。 程文扬眼神晦暗,目光穿透一切捕捉着钟鸣的所有情绪,眼中是中年人特有的浑浊与清明混沌一体,他又松了口气,抽完一鞭子再给喂个甜枣:“只要你好好的,我们什么没有?你连命都可以有两条——你想要什么没有?把你的能耐使在该使的地方,我相信你,你也得配合我是不是?” ———— 乔盼走出来的时候阿半正好开着车到了,于是在她面前一停,乔盼看了眼,没说什么就坐上去了。 “程先生在里面?” “程先生?”乔盼想了想,能被阿半用“先生”来称呼的,也就里面那个被钟鸣叫“叔”的男人了。于是点头道:“在里面跟钟鸣说话,怎么了?” 阿半笑了:“钟鸣?你倒是喊得好听,再这么直呼其名我让你把烟头吃了。他们说什么?程先生什么时候进去的?你出来干嘛?” 乔盼没说话,心想他怎么话比个女人还多,于是多疑的老毛病又犯起来,她侧过头打量阿半。 阿半坦荡挑衅的接了她略带质疑的目光。 乔盼瞬间没了对峙的兴趣,于是率先收了兵刃,过了许久才答道:“进去挺久了,我们一出来就见他坐那,至于说什么——说什么哪是我有资格听的。” 阿半不再多说,乔盼静静缩在座椅里不动,两个人都静静坐着,半天没动。 日头还好端端的挂在天上,车窗外却突然下起了雨,程文扬被数个保镖簇拥着从朱红色大门里迈步而出,其中一人掐准时机眼疾手快地在雨触及他头顶的瞬间撑开了伞,脚步却不停歇,伺候人的功夫可见一斑。 钟鸣紧随其后,探出头的刹那也被伞笼罩了去,乔盼透过镀膜的车窗只可见一众浩浩荡荡的黑色包裹着两种异色,雨滴在玻璃上滑出一道道线条,让她隐约有种错觉觉得车顶上似乎有谁哭泣,眼泪正稀里哗啦的往下淌。 钟鸣一出来就看见了门口那辆黑色越野,他脚步不停,心里却冷笑一声。 这虽是他的车,但却不是属于他开。 阿半盯着钟鸣过来了,便下去为他拉开车门。 钟鸣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扶着车门稍稍低了头,两只眼睛从墨镜上方探出来,他看着阿半说:“我没让你来。” 阿半接过保镖递来的雨伞,撑在钟鸣头上,同时从车里拿出个公文包递给钟鸣,他低声道:“程先生让我来的,鸣哥,程先生的意思是咱们就不回了,直接去那边,反正东西都有,咱们办完再回来。” 钟鸣惊了,反问道:“你现在装都不装了?”说罢不等阿半回应,也不接公文包,直接钻进了车子。 乔盼坐在副驾位上,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她看看钟鸣分不清阴晴的脸色,再看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雨,心里斗争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扭头:“一会儿放我在地铁口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钟鸣摇摇头:“不行。” 乔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绑架你了”,钟鸣掏出手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安全带系好。” 阿半上车时正好听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他不明所以地看了钟鸣一眼,没问什么就发动了车。 车是辆库里南suv,小千万的东西在钟鸣眼里其实就是四个轱辘的腿,跟两个轱辘的自行车没什么区别,都是代步的工具罢了,他没有程文扬那种收藏的癖好,人就一个屁股,还能同时坐几辆车?于是说淘汰就淘汰,他问阿半:“这车你要不要?你要就开走。” 阿半不假思索,面不改色一口答道:“谢谢鸣哥,我可不能要。” 钟鸣一下反应过来了,他扶了扶鼻梁的墨镜框,轻笑道:“谢什么,反正也是他送我的,我给你不是一样的吗,客气什么?多别扭。” 阿半先是想腼腆的笑一下,但刚做出个嘴角上扬的动作就瞬间觉出了这话的不对劲,他愣了愣,嘴角僵硬起来,车速慢下来,准备回过头看一眼钟鸣的表情,却听钟鸣的声音不知何时就近在自己耳边了,钟鸣道:“别回头,别停。” 钟鸣拿着枪顶住他后脑,微微倾身,语气低沉:“虞半川,我对你怎么样。” 阿半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他神情不乱,脚下轻踩油门,将车速又踩了上去,同时不卑不亢道:“鸣哥,程先生的车在后头跟着,你先把枪放下。”阿半一顿,微微侧头,用眼神指了某个位置,用唇语说了句话,然后才继续出声:“您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清楚。” 钟鸣看懂了他的唇语,他说“在录音”,钟鸣顺着阿半的眼神看了看那处装了隐蔽收音装置的地方,他其实是清楚的,所以一直以来他不开这辆车的原因就在这里。不仅如此,他在郊区的那座房子不出意外应该也是二十四小时在程文扬监控下的,而阿半,则是程文扬在他改头换面的第二年亲自塞去他身边的,美其名曰“帮你做事”,实则是担心钟鸣这种疯子一个不小心就脱了他的控制,于是阿半就成了个监视器似的存在,保证随时预防钟鸣的发疯可控,可一晃六年过去了,出乎程文扬意料的是,钟鸣似乎真有渐渐被驯化的趋势,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倒也再没捅出什么天大的篓子。钟鸣也确实是胸无大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至于脱出保护网去自立门户这种事,早就不是他钟鸣能折腾的动了,他深知自己这点利用价值被人捏得死死的,早就没了挣扎动摇的余地。 钟鸣很早就开始怀疑阿半的身份,但他并没有急于求证,因为他确实没什么必要在程文扬面前躲躲藏藏,反正该造的孽他一样不落的都造了,看与不看有什么关系,只是这种时刻被怀疑监视的感觉很让他不舒服就是了。可就算再不舒服,这么多年不也都这样过来了,且说到底他这条命还真是程文扬给了第二次,他根本没有资格抵抗。 直到现在,阿半先摆了个摊牌的姿态,他便随势一试探,果然是这么回事,于是心里有了几分无奈,起了点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阿半静静地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微微汗湿,他眼神一指乔盼,意思是外人在不方便,他道:“鸣哥,你先把枪放下。” 钟鸣看也不看她一眼,他只盯着扳机,他很享受此刻这种感觉,别人几十年的生命经历只要他这弹指一下就会全部灰飞烟灭,枪真是个好东西,它让杀人变得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觉得我会在乎她吗?”钟鸣的声音很稳。 乔盼眼观鼻鼻观心,她看着自己皮靴子上钉的小蝴蝶结,一言不发地装聋哑人。 “我虽然拿枪对着你,但你知道——虞半川,我不会扣动扳机,因为我肯定死的比你早。”钟鸣缓缓放下枪,边自嘲似的说着边回头看程文扬的车,正不远不近地刚好保持一个视线范围内的距离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监听的东西被我换过了,你有什么现在就说。他这么急让我去新区——到底是让我见谁?” -- 34 34 黄昏时分,两辆商务车顺次驶入一处私人庄园的地下车库中。 程文扬从车里出来,几个保镖紧随其后,程文扬被围着往前走了几步,其中打头那人小跑着先行一步给开了电梯,可程文扬还没走到电梯前,忽听身后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去,身边几个保镖也跟着回头。 这一看他就笑了起来,赶紧对身边几人一低头,说了几句话,那几个人得了吩咐便一转身自己上了电梯,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程文扬一个人背手立身于昏暗空旷的车库里。灯光昏暗,他微微眯了眼睛才能看清来人,随着那人一步一步行至灯光下,程文扬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孔。 “程老板!” 那人声音愉悦,人未至声先到,待走近了便加快两步,狠狠一拍程文扬的肩。 程文扬笑着答应,先是不语,后又仿佛按捺不住激动似的扶住来人的双肩,作势将人从上到下仔细审量一番,来人穿的是西装革履,皮鞋擦的是锃光瓦亮,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微白的双鬓被染成了黑色,领带与皮鞋是同个色系,带着副无框眼镜,一双微吊的倒叁角眼藏在镜片的反光下,正稍稍低了头将眼睛露出来含笑望着程文扬。 “祁庭——祁庭…好久不见呐!”程文扬缓缓松开双手,“这一见隔了可是有…快两年了吧!” “是!是有两年了,这两年你发展的势头猛啊,我在绥江都不时耳闻你的大名,可惜了我坐这个位子坐了这么久一点变动都没有,天天坐的我不是这疼就是那疼,比起你我还差了远呐,两年算什么!” 程文扬哈哈一笑,然后微微一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坐得稳还不好哇?没有你做得好,哪有我的今天?咱们认识归认识,可见不到面我心里还是记挂的——我可是个精明人,我一辈子能记挂几个人?也就老哥哥你真心善待我,我那精明能干的劲儿全使不上了,没有你,哪有我程文扬的今天?你今天不远千里来我这里,我就尽地主之谊,咱们好好的叙叙旧!” 阿半把车停在院子里,没有跟着程文扬一起下车库,他下车先给钟鸣拉了车门,然后对着跟出来不知所措的乔盼一瞪眼,凶狠道:“回去!你在外面等着,不要走,就在车里坐着!”说罢一转身又变成笑脸,对着钟鸣道:“鸣哥,我们先进去吧。” 钟鸣不做声,谁也没搭理,他慢步跟在阿半后面,低着头不知想什么,他刚已经从阿半嘴里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什么,但阿半顾忌外人在场,只说要见人,至于见谁是打死都不肯多说半个字,这更让他确定今天要见的人绝对非同小可。 乔盼被阿半的凶脸吓得一溜烟爬回了车里,她扒着后排的车窗注视着钟鸣的背影。 刚才那枪看着不像是从钟鸣身上掏出来的,不是他身上随身带的,那就是固定藏在车里的。在车里藏把枪干嘛?还藏得这么隐蔽?说拿就拿?乔盼手在座椅上来回摁了摁,硬巴巴的,不像是能塞进去个东西的样子。 那就是从座位底下?乔盼从座椅上下来,蹲下身去看,底下没有缝隙,唯一能藏东西的角落里也是空荡荡的,连个面包渣都没有,简直比她脸还干净。 乔盼又抬头看了看车顶,然后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应该是被他带走了。 他都不知道要见谁要做什么,为什么如此谨慎地如临大敌?有什么是需要让他亲自给自己留后手的? 乔盼望着前方的后视镜,对着镜中自己无意识地龇牙咧嘴笑了笑,手指捏紧腿上的毛绒袜,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毛毛躁躁地害怕了起来。 她想,钟鸣这种方式虽说极端了点,但关键时候遇到些情况还是真能顶点用的,至少唬人一大跳的效果是大大的有。 但愿他遇不到需要拿出如此极端方式来才能对付的情况吧。 另一边卓祁庭对着远处的司机一挥手,司机早早立在车边等候指令,见状一点头,直接发动了车子往最角落开去,连人带车干脆利落地消失在了拐角。司机跟着卓祁庭十多年了,可以说卓祁庭一个动作他就能把接下来的所有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他的身份也早已不止是一个市长司机那么简单。 程文扬看着全过程,光看着他这指挥人的气势和劲头,心里就渐渐对卓祁庭的能力升降有了大致判断,于是调侃道:“你还说没有变动?只升不降还不变动?” 卓祁庭笑得连连摇头:“挂的名头花了好多,有什么用!手里攥着的还是那些东西!”说着两人已经并排乘坐电梯到了主幢门前,程文扬一伸手“请!” 钟鸣已经早早窝在房间里等着了,等他听见动静,一抬眼看见来人,他一把扯了墨镜,眼睛里瞬间放出一道很邪很亮的光。 钟鸣眼神巨震,他先是抬了下眼极快地看了眼程文扬,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紧接着又狠狠抬头,像不认识一样把卓祁庭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站起来,他向前走一步,又犹豫着微微后退一下,然后把声音压下去,轻声道:“爸。” 程文扬说:“你没有父亲,你又忘了。” 钟鸣无动于衷,声音又提高几分:“爸!” 卓祁庭眼睛一转不转,他直直盯着面前的一株盆栽,头转向程文扬的方向,眼睛却还盯着植物。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钟鸣目光灼亮地看着他,他却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眼神归于平寂。 在这无声的沉默里,钟鸣像是条被捏了七寸的蛇,他被逼进了窄仄的笼子里,这条蛇没有任何左突右撞的余地,只好在众目睽睽下一圈圈地把自己迭起来,最后盘成了张大饼,钟鸣的气势在这分分秒秒的沉默中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形式弱化了,连他身上携带的那种阴森巨大的气场也一寸寸坍塌了。 程文扬拉了张椅子,安慰似的扶了下钟鸣的肩,然后顺势将他摁着坐在那张椅子上。程文扬用了点力气,指关节都捏的泛了白,钟鸣才恍然将目光从卓祁庭脸上挪开。 程文扬自己也坐下来,不紧不慢捏了茶壶,他一边为卓祁庭倒茶,一边开口缓和气氛:“老卓啊,启良该到了吧。” 卓祁庭此刻没什么心思继续与他打太极,他不再盯着那株盆栽,眼神转到了程文扬的袖口上,一开口语气是十足的柔缓:“到了,在后备箱里。” “那把他,拿上来吧?”程文扬做了个呈递的动作,卓祁庭被他弄得笑了一下,撇撇嘴道:“嗯,不,等他醒了可还得好一会——我们不如先用餐吧?” -- ℙo➊㈧мè.com 35 35 两人的对话你来我往,手里比划着,嘴里吃着笑着,聊到兴起时还会碰个杯,气氛温暖融洽得仿佛二人似亲兄弟,正在讨论着家长里短街坊邻居的八卦琐事。钟鸣坐在两人侧边,不执筷子不喝酒,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仿佛正身处在独立于他们二人的另一个未知世界。 很快卓祁庭一杯酒见了底,他喝酒极易上脸,没碰几下杯脸色就已微微泛红,卓祁庭对着大理石桌面的反光照了自己一下,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他这时候才叹了口气,刚才眼神都不愿往钟鸣那去,这会收放自如地盯了钟鸣一眼,钟鸣雷达似的捕捉到这一眼,他微微坐正了身子,回视过去。父子俩一双眼睛如出一辙,眼睛里都闪烁着冰冷华丽的悲光,两人谁也没挪开目光,像两条吐了信子的蛇狭路相逢。 时间一秒两秒叁秒过去,程文扬看着父子二人这演哑剧似的一幕,安静的太久了,连他都开始起了点不耐烦。 最终钟鸣率先支撑不住了,他眨眨眼睛,软下脸上僵硬的肌肉,想对着父亲笑一下,但脸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嘴角想往上跑做个欢欣的意思,但眼神却还透着悲意,眉头也轻轻皱着。努力几次过后,他放弃了,开始转而调整自己忽冷忽热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说不上话,于是干脆风雨不动地坐山观虎,事到如今他虽不说对程文扬了如指掌,但程文扬这个人做事他了解,能猜出个七八分,程文扬带他来这里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来拿他来压制卓祁庭,话里话外告诉对方“你儿子可还在我这呢”,逼得卓祁庭主动将自己死死与程文扬利益捆绑在一起;二来就是物尽其用,总之程文扬将脏活全一股脑儿包给他就对了,毕竟他钟鸣别的本事没有,坏事是做尽了几辈子的,既然彻头彻尾的已经烂透了,那就无所谓再烂点。钟鸣内心其实很不愿意承认后者,因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总觉得自己愈发像个破罐子破摔的特殊工作者——既然做都做了,和谁做不是做?ℝǒūωℯń.ℳℯ(rouwen.me) 卓祁庭意犹未尽地拧回来目光,程文扬等待他说些什么,但他却只低头看了看表,对着程文扬笑眯了眼:“卢启良醒了。” 程文扬看着卓祁庭川剧变脸似的表现,一时也拿不准对方心中所想,于是心笑了一下,论棋逢对手还是得面前的“老哥哥”值得他多看一眼,毫秒之内程文扬心中已轻舟过了万重山,他抬抬手道:“快请。” 卢启良被蒙着头套带进来的时候,一掀开第一眼就见的就是程文扬似笑非笑的阴脸。 他往后踉跄了几步,然后站定了身子,绕开头去看其他人。 卢启良年纪不大,人到中年干出了个县委书记,也算是地方上有点名气的老油条了。此刻正是家里上有老要赡养,下有小要供养的时候,父母花钱治病,一儿一女都在国外。处处都是大把花钱的地方,他很是聪明,既不清正廉洁也不贪得无厌,这些年仅是把握机会利用职务之便也受了不少好处,收入很是可观,算是狠狠把全家老小的生活水平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跟眼前的二人比起来自己就真是班门弄斧了。 卢启良兜着面子一脸平静,想着自己怎么着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没觉得害怕,卓祁庭事先就约好了他,结果到了地方他被一棒子撂倒,昏迷的瞬间他就知道这不会是一般事。不过事大有事大的好,既然没有生命危险,那他也就稍稍放了心,抬眼去观察在场的叁人。程文扬他知道,多少年前就打过一次交道,那时他们共同参加一个绥江市市政建设完工剪彩仪式,程文扬作为资方备受关怀,可谓是有头有脸。卓市长就更不用说了,明里暗里见过多少次的人,绥江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过一下他的手,当官当的明面上是清正廉明两袖清风,所有人都挑不出一句错来,一举一动更是举重若轻,基本上是翻个身都要让全市官场震几震的人物。 在场的叁人只有远处那个年轻男人他不认识,想来应该是个要紧人物,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 于是未等卓祁庭开口,他自己先发制人热情道:“老卓!程总!” “咱们这是干什么呀,”卢启良叹一口气,活动活动自己被绑的僵硬的手腕,“有事就告诉我就好了呀,干什么动这番干戈?” 卓祁庭道:“小心一点嘛。” 卢启良连连“哎呦”,心道我哪值得让您二位小心呢,他摸了摸后脑的肿包,试探性地看一眼程文扬,慢吞吞道:“程老板,咱们不至于。我知道你冲什么来的,你不说,我也帮你,你这么着,真不至于。” 说罢他又喃喃重复一遍,“真的不至于。” 搁在以前,程文扬兴许还装模作样应上叁两句,如今只觉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移开,向他点个头。 “好,不至于?你早主动不就不用我动这些干戈了?扶贫项目是去年给你的,还是卓市长给你亲批的,哦,你拿上了就不愿动脑子了?那么大一份肉,你自己吃得下吗?啊,你吃的下吗?” “为什么不动脑子想想!啊,你一个,你一个臭创业种地出身的,现在坐到机关里,政府为什么支持你,你凭什么当这个扶贫项目负责人?你有什么本事?”程文扬弯起拇指指节,开玩笑地狠敲卢启良烂鸡窝似的脑袋。 卢启良觉得很难受。 他当过兵,然后下海创业,在镇党委政府的支持下,经过流转土地在当地发了笔小财,在“圈内”小有名气,属于比较有经济头脑的,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接触到了麒润巨大资本链中的一环,吃到了甜头,再也看不上自己以前那点蝇头小利,于是借了关系在县政府谋了个小书记。 -- ℙo➊㈧мè.com 36 36 绥江市金珉县盛丰果树种植合作社是前几年才成立的种植基地,合作社2016年被党委政府确定为扶贫产业项目。这个项目万里挑一,是被程文扬亲自看中的,他不差钱,不差时间,不差东西,现在就缺一样——社会声望,只要他的名字连同麒润的名号一响起来,拿下津川新区就是伸一伸手的事,只要津川新区成了他的,那他近四分之叁的黑资产就有了理由可以慢慢的开始上岸了,这是一项强基固本的必要任务,一旦完成,他便扎扎实实地巩固牢了自己在官场商场的地位,从此真就是天高皇帝远,再大的佛过来也得掂量掂量。 卢启良眉毛直接拧成了八字,整个人欠着身子勾着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凑到程文扬面前:“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能到今天这份上得多亏了老卓”,他就差立刻管卓祁庭叫声爹来自证了,“可这事没这么简单,您听我说,啊,不是我跟您磨叽,我是谨慎啊,风声要紧起来了,这事您能不知道吗,通知文件您早看过了,上头一上来就弄了个扫黑办,成立个督导组,具体哪些人我也不清楚,电话邮箱就往那一开,天天受理举报,这我能安心办事吗?我这时候,哦,放下那头跑来给您送这头,我这不明摆着捧线索给人吗!” 钟鸣和几人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对话,全程静默无言。 听到这里,他大概是明白莫雯看见他如临大敌如同见鬼一样的表情,以及前段时间韩宁宁愁眉苦脸的原因了。 绥江市曾发生几起重大刑事案件,其中几起命案及失踪案当年引发了相当高的关注度,但随后没过多久就迅速结案,该抓的抓,该毙的毙,办案效率高的惊人,几起案件迅速作结,然后归档入库,引发的热度很快烟消云散,唯一时不时被人提起的“卓宴”也仅仅成了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钟鸣刚来津川时,还总是会在饭桌上听到自己过去的名字,只是跟在这个名字周围的往往都是些“枪毙”“死刑”“活该”诸如此类的词,一开始他会冷不丁吓一跳,咬紧了后槽牙憋住劲,后来慢慢的不到一年,他听这个词的频率就越来越低,直到渐渐的卓宴真的被所有人忘记,无论是曾怕他的,曾恨他的,也有少数表示佩服的,就连幸灾乐祸表示嘲讽的都不再提,卓宴彻底淡出了每个人的记忆,他真的死了。ℝǒūωℯń.ℳℯ(rouwen.me) 剩下的只有钟鸣,他知道到底谁死了,谁又活了。 所以中央把这里作为开展扫黑除恶工作的第一个切入点其实是很符合逻辑的一件事,但问题就在于,当年该死的人没死,该没的东西,也都还换了种方式继续在另一个地方存在着。这些事情经不起细细探究,做事做得再干净,也不可能跟没发生过一样,只要有那么一个地方出了疏漏,那么整条线就会引发怀疑,最终扫黑办的人追来津川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该发愁吗?他理应是的,毕竟他的生命尚且过了四分之一,就有了那么多钱、那么多房子、那么那么多的权力,他这几十年是过了别人的多少辈子呀,老天爷先给了他异于常人的高度和异于常人的家庭,他的爸不是爸,妈不是妈,他找谁发泄?他该向谁、该怎么炫耀这些金光闪闪的、别人闻所未闻的权力和金钱? 于是他只好选择一种最直接也最激烈的方式展示他拥有的一切。 他是该感到害怕的,像他位高权重的父母一样,像韩宁宁一样,有的越多,就越怕被抢,是另一种扭曲意义上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别人是忧心忡忡的,可至于钟鸣自己,他只有想笑的冲动,一个顽劣的窃笑。 他钟鸣根本就不畏惧任何的报应。 他怕死吗?怕。可他一想到在死之前,他能让更多的人在他面前先死,他就觉得也就那样了。如果一定要下地狱,他也要让尸体一具一具先垫稳了他的脚底下。 程文扬知道卢启良说的是事实,也没继续刁难他,他轻叹气,把绕在手内的一把串珠扔开,直直看着卢启良,“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这话是对着卢启良说没错,可问的人却不是他。 卢启良不敢猜测,他只是程文扬一个动作中关键的一小环节,他以局部的视角很难看清程文扬的全局目的。 卓祁庭扭转过脸望一眼钟鸣,然后拿衣襟擦了擦镜片,没了眼镜的双眼眸光更加锋利阴然。 程文扬来来回回地像个将军似的指挥作战,要迎敌的却是别人,都问到“怎么办”了,分明是要他给一句话出来。可是卓祁庭抬眼看着程文扬,心里做了几轮风险评估,实在不想说出那些该说的话来。 纠结再叁,卓祁庭擦干净了镜片,戴上,始终是面无波澜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影响,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谁都不会出问题。” 此话一出,程文扬心里就有了数,卓祁庭碍于外人在场,话虽没明说,但这意思却是一字不差地传达到位了,卓祁庭是副省部级领导,被抽调出去担任督导组副组长是极有可能的,他正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先前没有急着点破,而是等到现在,等到卢启良的事自然而然地引出这个信息,刚好借坡下驴,既给卢启良给了担保,又把扶贫项目拿了个八九不离十,最后还顺手推了卓祁庭一把,可谓是一举叁得。 可别人就想的没这么细了,程文扬打的一手好算盘,卓祁庭知道但无可奈何,谁让他的大尾巴被死死捏在人家手里,而“尾巴”本人钟鸣坐在边上一句话不说,他爹都没办法的事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尽量不在节骨眼上拖后腿就行了。 卢启良被这会的气氛震得心里目瞪口呆,他隐约知道自己参与了什么大动作,但又缕不清楚个中关系,他瞠目结舌了半晌,末了为保稳妥地只问了一句,“我不会有事吧?” 钟鸣拿了支烟点上,程文扬一扬手,让他出去抽,然后道:“你怕什么?你手头做的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举报?谁举报?他们受着我的帮扶,拿着我的钱,用我给的地种植推广,卖不出去的东西也是我买,分红也给了,钱也赚了,他们举报?他们巴不得还有第二个我。” “再说了,有几个人知道你和我有关系?别说出事——有一点不对劲也是你那里出岔子,你自己好好担着!” -- 37 37 钟鸣一路转回了大门跟前,身后阿半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直到钟鸣停在那辆车前,黑色镀膜上映出自己的脸,他一支烟刚好抽完,随手把烟屁股往花坛里一扔,他敲了敲车窗。 乔盼隔着镀膜望那张脸,男人的呼吸喷在玻璃上,蕾丝似的贴在车窗上。 乔盼按了身边一个按钮,车窗缓缓落下,钟鸣看见缩在暗处的女孩转过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来,她一对极长极黑的细眉向上挑着,眼睛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来人,很有几番清纯的恶毒。 钟鸣看了她一眼,转开视线通过反光看见后面阿半停在了不远处。 乔盼也看见他了,光线不明朗,她面目不清,声音就显得越发清晰,嘴里的字像是一个个被裁好的。乔盼呆愣了一会,末了嘴里一字一字说:“你快进来吧。快进来,车外边冷,免得感冒了。”说罢不等钟鸣开口,一把开了车门用力扯了钟鸣袖子就将人拽进车里,不忘转头盯阿半一眼,然后把车门“砰”一声关上,车窗“哧溜”一下拉上,这辆车就在阿半眼前变魔术似的成了个严丝合缝的黑盒子。 阿半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寻思着乔盼那看着像要咬人一口的兔子似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警告,是老母鸡看黄鼠狼的神态,他不自觉抬头看了眼天,觉得世间尽是荒唐事。 直到车里传来一声女孩尖细的娇笑他才蓦地反应过来。 钟鸣被她刚才一下拽了个措手不及,坐稳后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乔盼看着他,逗他玩似的,捏着嗓子细细地惨叫:“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不做人啦?!” 喊到一半突然破了音,声音开叉开到了姥姥家,于是她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钟鸣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但他莫名其妙地也被感染了点,于是神经病一样地也勾了勾嘴角。 乔盼倒是摸清楚了他的路子,跟钟鸣这个人,越来正经的,他越跟你生分,反倒是摇头晃脑没有正形的容易上道。 乔盼见他笑了,于是立刻得寸进尺,她一边揉揉自己坐麻的屁股一边往钟鸣那边靠——他身上热气腾腾的,她冷。边靠边打量着他的神色问:“有事没?重要吗?今天能解决吗?” 钟鸣不制止她的靠近,抬手又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咬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反问:“你别管,反正今天解决不了。你睡哪里?小骚狐狸,今天带你真是带错了,你可别进我家门。” 乔盼睫毛一闪,又往远靠了靠,鼻腔里小小的哼一声:“为什么?你家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床不让我睡?不让就不让。我车里凑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钟鸣用烟指着别墅的大门:“你要是被他们看见,我就又得罪加一等。” “什么罪加一等?” 男人没回答,只用没夹烟的两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拍一拍乔盼的脸蛋,他看着这双初出茅庐的狐狸眼,还尚未显现出世故的媚态来,有的还只是青涩的情真意切,于是难得放柔语气道:“谁还不想吃口鲜嫩好吃的呢。你…” 钟鸣挪开眼神,掐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抿着烟嘴轻吸一口。 乔盼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脏立刻元宵似的破开了个口子,里头淌出的都是甜丝丝软糯糯的馅儿,她看一看他的神色,实在是掂量不出喜怒几分,似是平分秋色,又似是不喜不怒。于是只好小声补充道:“你就这么放心我?你应该也陪我睡车里,你睡左边,我睡这……咳咳、不许对着我吐烟,对了,不能趁我睡着了抽烟,也不许开窗户弄得暖气都跑了,你不怕冷,我可怕冷。” 钟鸣这回真笑了,他认栽的点点头,太新鲜了,太新鲜了,第一次见这么能蹬鼻子上脸的人,第一次见这么心大的人。 他又转头打量乔盼,看着她莹润的皮肤、无辜的眼,心想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来,看着也不像脑子有问题的人,怎么就如此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呢? 在他看来,一般这样的人要么就是蠢到家了的缺心眼,要么是精明至极的大智若愚。而这两种人恰好都是他不太擅长对付的类型。 乔盼还是个半大人的样子,注意力很快分散开来,她被自己大拇指上一点死皮吸引去了,她专注放松地低头抠了两下,发现抠不下来,于是用牙齿上下将那块死皮一咬合,正一仰头准备用力,突然发现钟鸣正看自己,于是眨眨眼和他对视,同时牙齿一用力把死皮狠狠扯下。 钟鸣一下握了她的手腕,拽着人力道往自己这方一收,乔盼脑袋狠狠磕在他下巴上,她也不喊疼,用另只手只微微一揉,同时无师自通地一仰头轻吮一下他的下巴,用柔软的唇轻轻抚蹭着,仿佛在自责自己撞了他。她动作灵活又流畅,一系列讨好的动作熟门熟路的像个征战情场多年的老将军般,一举一动都用真刀真枪精准无比地扎在了钟鸣的愉悦点上。 但他面上不显,单单搂着女孩静静地抽自己那支烟,乔盼看着面前忽远忽近的火光,亮成一个小点,忽然有点生气。 这只烟不知好歹,它可知它的主人是谁?它可知正在讨好它的主人的人又是谁?它怎么敢在他的面前抢了她的风头。 于是等钟鸣再准备吸入时,她一伸脖子,正好咬住那烟屁股,再一偏头就将烟从钟鸣指尖夺了去,从钟鸣的角度看就好像自己亲自给她嘴里送了进去似的。 乔盼迎着钟鸣的目光,把剩下那一小截狠狠一口吸干净,然后憋着一口烟雾在肺里,慢慢凑近钟鸣的脸庞,然后对着他耳侧轻吹出一口,烟雾袅袅而出,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两人近在咫尺的面庞间。 此刻极静。 万事万物都停在了这一瞬。 就在乔盼脑子里着起了大火,焦躁万分却不见钟鸣动弹,正准备自己动手的时候,电话铃声突兀尖锐的乍响耳边。 乔盼惊得微微一抽,恢复了些许神智,钟鸣从口袋里拿了手机,看了看名字,然后挂断往前方副驾一扔。 “没关系吗?” 男人用动作回应了她的问话。 他眼皮直跳,在对付女人这一块他向来都是弄得场面很难看,那些女孩们哭的哭,喊的喊,还有想不开寻死的,真可惜,他想。 只玩了一次。 不过好在眼前这个是最听话的,比以往任何一个都乖都懂事,看来还是打感情牌好使,慢是慢了点,可他现在更注重质量了,数量什么的就无所谓了。 这么想着力量就一下没收住,乔盼开始还咬牙忍着,这下哼唧一声抱紧他的脖子。 女孩眼睫毛抖动着,呼扇呼扇地扫在他颈侧,钟鸣不自觉的松了点力道。 但紧接着他又故意使力。看这小玩意儿疼的龇牙咧嘴的样子,钟鸣心里暗笑,身和心都舒服极了。 乔盼汗湿了一身,浑身黏黏腻腻,眼前发花尽是乱窜的黑白点,脑袋晕晕乎乎,也感觉不到痛,她自觉支撑不了多久,于是发狠似的在男人后背上挠了一下,这下过后她就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半梦半醒间,有一双微冷的手抚摸自己的脸。 乔盼迷迷糊糊睁开眼,软绵绵瞪他。 钟鸣无言以对,手继续游走在她的脸颊上,另一只手拿过大衣往她身上一罩,然后不着痕迹地抬了抬手,把车内暖气调高几个度。 四目相对。 “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别走。” 乔盼呢喃着,来来回回重复着“别走”,伸胳膊锁住他的腰。 “冷。”她低声道。 钟鸣被抱得简直动一个指头都费力,这女孩缠劲很大,两条胳膊像树藤一样有力的勾在他腰上,钟鸣得过且过的挣了两下,没挣开。 乔盼侧卧在座椅上,揪了大衣一个角盖住部分身体,裸露出来的部分泛着细腻的光泽,她妖形毕露,像从黑色大衣里流淌而出的牛奶。 她想尽可能多的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哪怕一秒,因为她知道他们的悲与欢不尽相同,人生道路仅仅在这一时刻有过一刹那的相交,他们在这刹那间共处一室,共枕一塌,共享乐,共欢愉,然后可以预见的随即叉向各自的方向,从此再无相交。 她一想到这里心里便止不住的哀伤悲恸,她不止要与他共欢愉,她也做足了准备要与他共患难,在她短短的人生里,已见识过许许多多的跌宕起伏,她厌倦了不断承受这些,她想、她要、她将把握一点主动权,不再被动的接受,不再成为刀俎下的鱼肉。 那么如果有天罚,她就要与他共承担,如果下地狱,那她得在黄泉路上伴他左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