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赋》 第1页 [古装迷情] 《闲情赋》作者:十九同尘【完结+番外】 文案: 【女主视角】阿鱼跟着母亲进了书香大族,身份尴尬的她面对身份高贵的嫡母嫡姐、美艳无双的姨娘庶姐,本以为会遇到刁难,不料竟被抱了个满怀,原来大家族中未必就有姐妹相争,不如诗酒趁年华,闲来看花,醉后烹茶。 婚事?“莫急莫急,今科榜下捉婿,东华门外绿衣郎,看上哪个你自己说。” 阿鱼表示,我的满腹心机在杜府缺少用武之地啊! 【男主视角】我敢肯定她爱我,嗯,她爱我。 朝代背景:架空(以北宋国情、风物、人文等为参考大背景,有挺多偏离的地方,只是参考) 排雷:前期基本没有感情线,主要是家长里短跟姐妹间的情谊,男女主的爱情并不轰烈,只如细水涓涓。大概就是琐琐碎碎的日常,女主为了过好自己的生活,为了保护家人朋友而争斗…… 一句话简介:姐姐妹妹站起来!!! 立意:女孩子间要相互帮助,共同成长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陶(阿鱼) ┃ 配角:灵雨、杜杙等家中姐妹 ┃ 其它:姐妹情深,还有甜甜的爱情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本是市井小民的阿鱼进入书香大族,即便身份尴尬,却未受刁难,府中尚有身份高贵的嫡母嫡姐、美艳无双的姨娘庶姐,皆是温和良善人,只论诗酒与花,不说尔虞我诈,她在闺中体会了亲情温暖,后来也遇上了值得倾心相守之人。本文不落俗套,人物鲜活,情感细腻,女孩子们会为了保护家人而付出,书中的亲情温馨、爱情动人、友情真挚,值得品味一番。 第1章 东京城中太平日久,风物繁盛,御街楼上,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繁盛之内,市井之间,正是万家灯火时。 七岁的阿鱼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望着巷子头的日光渐渐隐去,听到屋内传来母亲的呼声,急忙踩上她的破布鞋回家去,“娘呀,我看到安大叔他们家又来客人呀,端的米呀肉呀,还有大红枣。”巷子弯弯绕绕,安家住在巷子头,阿鱼家住在巷子尾, 阿鱼的娘是个身材瘦削的清丽妇人,听见阿鱼的话扶额笑了笑,挥手让大女儿将阿鱼搂进屋子来,“人家那是来拜先生的,安家大小子前几日说是被应天书院准许入学了,大家都说是他是神童呢。”她是江南人士,虽入东京多年,说话间还是不免带上乡音,带得两个女儿也跟着学。 “神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下水了还是要我救。”阿鱼挣开姐姐的手,得意地昂起头。她姐姐灵雨趁阿鱼挣开手时牵住了她,带着她去水缸边洗手,摸到阿鱼手上的泥沙,口中不免念叨几句:“你又去玩沙粒子,跟谁去的?还救人家,要不是你贪玩引得那群小子过去闹,人家怎会落水?” 阿鱼被数落惯了,笑嘻嘻地在水盆里搓手,“跟小牡丹去玩的,她告诉我抛石子。” 灵雨见她搓干净了手拿起一块灰白棉帕子给她擦手,听到小牡丹的名字面上一冷,眉头一皱,“说了多少次少跟她玩,一家子惯会占人便宜的,小牡丹才几岁她娘就说哪些没脸皮的话,方才她是不是带你去安大叔家了?怎么,你也要跟小牡丹学怎么占人便宜?” 文小河看大女儿一脸的大人模样不禁失笑,“她又懂得什么?倒是你小小年级,怎么担心得这么多,小牡丹也还小,没那些坏心思,小孩子玩闹罢了,任由她去。”灵雨听了母亲的话更是生气,放开阿鱼的手一下子坐在门槛上,“咱们巷子里这些丫头就数小牡丹最机灵,阿鱼最笨了,小牡丹她娘还老爱在阿鱼面前说些糊涂话,我就不爱让阿鱼跟她玩。” 阿鱼见姐姐似是恼了,连忙蹭过去,双手在姐姐肩膀上假模假样地锤了几下,声音不免带着几分稚气地哄道:“阿鱼再不跟小牡丹玩了,姐姐不气啊,不气哦。”灵雨自然知道这丫头是在哄她,哪天小牡丹拿个野果子给她就又跟着去了,但是语气总算缓和了几分,“你知道就好。” 文小河见了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温柔道:“好了,去叫你们爹过来吃饭了。”姐妹俩这才牵着手出了屋子,去院子里的驴棚叫父亲。 阿鱼的父亲是个路边说书的,少时也读过书,只是后来摔坏了腿无法科考。出生时老父大字不识请了个算命的为他起了个名唤作李书匠。相貌也整齐,只是因为腿上有疾难以找到活计,年轻时跟了个好师傅得以在东京城里最热闹的瓦舍里讨生活,但是三十好几了也没讨上个人过日子,还是他师傅过世前做主为他讨了文小河。 文小河原先也是在瓦舍中唱戏的,颜色好的时候跟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成了鸳鸯,后来那举子却没了影踪,文小河怀着身子,月份大了也唱不了戏了,李书匠师徒二人好心收留了她,过了几年便跟李书匠成了亲。这两口子都是温良性子,李书匠师傅去世后瓦舍里渐渐容不下他,夫妇二人在平安巷赁了个小院子,虽是破旧了些但是总算有个安家立命的地方,平日里李书匠就在街上支个桌子说书,文小河在旁边卖些浆饮,日子过得也算顺遂。 见得两个女儿过来,李书匠将驴系好,给驴喂了把草,附身抱起小女儿,笑道:“方才怎么听见阿鱼在喊大红枣?是不是想吃了?”灵雨又是一脸不高兴,“阿鱼这个没出息的,尽想着人家的东西。”抱怨完才跟父亲说清原委,李书匠听完也是一脸不赞同,单手抱着阿鱼,一只手牵起灵雨走出驴棚,“灵雨说得对,旁人家再好的东西咱们也不兴得惦记,过几天爹带你们去金明池玩耍,咱们去喝荔枝膏。” -- 第2页 吃饭时文小河不免与丈夫说起了安家的事,“我们是该上门庆贺,只是这几天他们家人来人往,总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去。” “应天书院最重品德才学,年年有不少志士前往求学,但是入学条件苛刻,秉舟如此稚龄能得入学确实惊人,不过安家向来不缺什么,想来邻里邻居的,也不需那么多礼节,待会儿我去一趟,我还有支狼毫笔,再去买几刀纸,应是够了。”李书匠道。 文小河想着平时两家交情,这份贺礼倒是够了,便点点头,想着吃完饭趁天光先拘着两个女儿在家中练字,让丈夫去一趟便是。 安家正是一派热闹景象,安迁早年州试也曾考中过举人,但是省试却屡次不中,又得从州试重考,只是说来奇特,他连着考了三回都中了举人,回回省试都不中,一直未有寸进,便在家中置了间私塾,好在妻子嫁妆丰厚,加上年年教导些学生束脩也不少,是平安巷中最富裕的人家。今年长子安秉舟才十岁就获得了应天书院的入学资格,属实令他面上添了不少光,这些日子来拜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若非妻子时时提醒,真要日日沉溺在夸赞声里。这天用过饭,安迁正在院中陪老父说话消遣,便见到几个邻居联袂而至,忙招呼妻子拿几方凳子出来。 众人让李书匠走在前头,因他是说书人,也读过书,巷子里的人向来爱听他说话。“早几天就听说秉舟考进了应天书院,只是忙得顾不上来祝贺,加上安兄这里日日宾客满朋,想是晚几天来,也让安兄歇口气。” 院中众人都笑了起来,安迁笑着招呼邻居们落座,让妻子端茶汤出来,“多谢乡邻们体谅了,怎好让诸位上门,本该叫上几桌好菜宴请乡邻,却着实是抽不出空来,还劳累诸位前来。” “安兄这是什么话,几步路就过来了,倒是我们没什么厚礼,净是些纸砚笔墨,望安兄跟嫂嫂不要嫌弃才是。”说完李书匠就跟乡邻们将手中贺礼一一递过,安家夫妇这边自是一番推辞不提。 巷子中也有家中供了读书人的,不免要请教安迁一番,“我家那小子眼看二十岁了,原先也在安大哥这儿读了几年书,后来才去了书院,只是这几次州试都不中,哪日得空了还要请安大哥帮忙指教一番。”“这个自然,改日你让他上门便是。” “那我提前谢过安大哥了,倒是怎么不见秉舟这孩子,平日这个时候不都在巷子里蹴鞠?” “这几日家中人多,我怕他心性浮躁,让他去外祖家暂居几日。”这也是安迁与妻子付氏商量过后的决定,稚子心性最易更改,这些时日家中宾客来往甚多,个个都带着赞誉之词,连他听了都不免飘飘然,更遑论小儿了。付氏娘家是画商,来往之人也不乏富贵,故而家中人都算见过大场面,安迁的老丈人更是在他嘱托千万莫要因此骄纵外孙时扔来一句“十二岁的进士老朽都见过了,秉舟也不足为奇,且宽心。” 众乡邻也跟着点头,“正是如此。”又有邻人道:“如若不是这些年少有童子试,秉舟去考了未必不能中个进士。”安迁听了忙道:“秉舟虽做得几篇诗赋,即便考了童子试想要赐个进士出身却不万万不敢想的,还是等他老老实实考常科。”此后自是一番宾客尽欢。 夜间夫妻夜话时,付氏仍不免提醒丈夫几句,“我看这几日上门来拜师求学的人没几个是真因你学问好才来的,怕是都想着来沾沾秉舟的文气,句句话都说考中了有厚礼,届时若是考不中,恐怕还会多生嫌隙,你可要谨慎着些,也不是个个都能收的。” 安迁心中自然明白,拉了拉妻子的说温声道:“为夫心中自然知晓道理,白日里高朋满座,我多少年前的酸诗都说是屈艳班香,到了晚上见庭中空明,心思也澄澈了不少,多亏良人时时提醒着我。” 夫妻多年,付氏听丈夫如此说心了安定了下来,开始说起今日上门的乡邻,“也真是有心了,王叔公跟李家大哥自己日子都过得拮据,还送来了这样好的礼,之后李大哥家要是生了个小子,不论束脩多少你可都得收这么个弟子。我看了那支狼毫笔,可不比我早些年在娘家见到的好东西差。” 安迁叹了口气道:“李兄若非腿脚不便,在功名上怕是要进取过为夫不少。少年时一起读书,先生便赞他《春秋》解的最好,后来他摔了腿,我随先生读书时他便跟着瓦舍艺人学手艺。后来又跟他师傅学写话本子,练得一手好字,说书时品评前人诗文亦常有可取之处。那支狼毫笔,恐也是多年前他师傅给他的,这些年不舍得用,倒便宜了秉舟。” 付氏闻言也不免唏嘘,“真是造化弄人,李家嫂子也是命途多舛,两个可怜人碰到了一起,却不曾见他们日日哀叹叫苦,回回见到灵雨跟阿鱼两个,真是灵秀可爱,像大户人家的姑娘,可见他二人真是坚毅豁达之人。” 巷头这边说完,再看巷尾的李家。月影横斜过树梢,晃进了窗。沉睡的阿鱼枕着母亲的衣衫,依偎在姐姐的怀里睡得香甜,一帘之外是父亲跟母亲沉稳的呼吸声。 第2章 三月一日,新郑门外,金明池畔,罗绮飘香,处处人声鼎沸。 池畔有桥名仙桥,桥北尽头有座五殿供人游玩,李书匠跟文小河就在此支起了摊子, 今日李书匠不说书,夫妻二人只是卖浆饮,阿鱼跟姐姐各自捧了一碗荔枝膏水吃着,这味饮品原料对李家夫妇二人而言有些昂贵了,坊间鲜有人买,今日金明池大会倒是可以放开了多做些,两文钱一碗十分好卖。 -- 第3页 不少游人见着阿鱼姊妹两个喝得香甜而被吸引过来,加之李书匠今天来得格外早抢占了桥头位置,游人下了桥便见到了浆饮铺子,故而十分好卖。阿鱼人小吃得慢,灵雨也不急着吃完,看到父母忙碌看护妹妹更加谨慎了。等李书匠夫妻二人卖完浆饮也不过日中,转头看见两个女儿竟还各自捧着半碗荔枝膏水,文小河想着让她们赶紧喝完收摊了,“快吃完了我跟你爹好收拾干净。” “吃不完了啊娘。”阿鱼似是极为苦恼地哀叹了一声,捧着碗递到李书匠跟前,“爹帮我吃完。”灵雨也仰头笑看母亲,“我跟阿鱼吃了半碗,娘跟爹也吃。”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均笑出了声,李书匠率先拿起阿鱼手上的碗,一口饮尽,笑着对妻子说:“这两丫头这是盘算着孝顺咱们呢,还是快快饮了,我们一家好玩耍去。”文小河也笑着接过大女儿的碗,吃完一家人利落地收拾了桌椅摊子架在驴车上,将驴系在五殿外一颗柳树,托一个在这儿摆文玩摊子的熟人帮忙看住。 小牡丹一家正好支了个糕点摊子挨着他们,文小河收拾完了就过去招呼了几句,阿鱼见了就想跟着过去,被灵雨一把拉住低声训斥:“不许过去,刚刚要不是我看着你,你的荔枝膏水就被她哄去吃了,今天不许跟她玩。” 阿鱼仰起头对姐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小牡丹她娘刚刚骂她了,我方才就是去安慰安慰她哦,才没有给她吃。” 灵雨自然不信她,看到那边小牡丹招手把阿鱼看得更紧了,等到文小河回来赶着驴车走了也没松开妹妹的手,阿鱼只能也对小牡丹招招手。 一家人先是进了五殿中的大殿,这里虽然设置了御用帷幄,非圣驾降临时却也不禁止百姓游玩,五殿上下回廊中均有大小博戏场所,游人往来如织,车盖相望。阿鱼被母亲抱在怀中,手中捏着个糖人,看姐姐跟父亲打槌球。殿外不远处有个水榭,上面集了些文人,正中坐了个谈琵琶的女娘,隐隐有些弹唱声传来。 阿鱼见父亲槌球总是拖延,急得要下去帮忙,突然听得了一声招呼,原是安家一行人。 安秉舟安明先两兄弟各穿一身整齐的青色新衣,安明先腰间还缀了块玉佩,阿鱼见到他们先行问了好:“安大叔好,安婶婶好,秉舟哥哥还有明先哥哥好。”灵雨闻声也急忙站起来问好。 付氏笑着摸了摸姐妹俩的脸,安秉舟兄弟俩也十分有礼貌地回了礼“李大伯李大娘安好”,又转向灵雨跟阿鱼,“灵雨姐姐好,阿鱼妹妹好。” 两家人等几个小孩儿互相问候完才开始叙话,安迁拉起还蹲在地上的李书匠,调侃道:“李兄好兴致,在这回廊上跟孩子玩起了槌球。” 李书匠也不觉羞赧,豁然笑道:“看旁边有买槌球的,正好今日下午得了空,这地方又比前头空旷,正好陪我家灵雨玩几回。” “你倒真是个自在性子。”安迁赞道,又转头跟妻子商量,“我看这地方倒是清爽,便在此歇歇脚,我跟李兄说几句话,你也带着孩子跟李家嫂子叙叙话,平日总是奔忙,也少这样的机会。”说完就拉过李书匠在回廊一侧坐下,文小河跟付氏也带着孩子坐在一边。 这是安秉舟考上书院之后阿鱼第一次见他,“秉舟哥哥,我听说你考上了书院,是仙童哦。” “笨阿鱼,是神童了。”时年九岁的安明先十分崇拜哥哥,听阿鱼说错连忙纠正,这边灵雨却是不高兴了,“不许你说阿鱼笨。” 安秉舟也拉了下弟弟的手,老成地向阿鱼跟灵雨拱手,“是明先说错话了,姐姐不要生气,阿鱼也不要生气。”又小声跟阿鱼和灵雨解释起来,“不是什么神童,大家见我年岁小哄我玩的,以后莫要提了。”这孩子是在外祖父家住了几天被外祖父说怕了,一听他外祖父讲多少人小时了了,大却未佳,大都被神童二字所害,现在尤其听不得神童二字,生怕自己以后如此。家中除了安明先还小控制不住会不时提到,已经无人再敢提了。 一旁文小河听了倒颇为惊奇,悄声跟付氏说道:“不过数日未见,我看秉舟怎么如此沉稳了,也傍晚也不见出来蹴鞠了。” 付氏抿嘴一笑,道:“是去他外祖父家住了些时日,我爹他老人家提点了些教训,回家这几天最听不得别人说他神童,谁说跟谁急。还说这几年都要潜心读书,再不玩蹴鞠了,就是怕他闷出毛病,今天才带他兄弟俩出来游玩。”看见几个小孩又言笑晏晏,放下心来,“怎么也不见阿鱼出来玩耍了,原先跟小牡丹在巷子里跑来跑去的,这些天怎么也不见她?” “是灵雨,说妹妹读书总是不上心,整天拘着阿鱼在家里面读书写字,她爹考校时还跟我说教的都已会了,有时候我跟她爹回家还会发现这两个孩子在洗菜做饭,虽不成个样子倒是也让我心里面熨帖舒服。”文小河说起这个就满脸欣慰,“灵雨总是嫌阿鱼没有小牡丹机灵,之前还说让她爹抄本《孙子兵法》来,要教她学些书上的计谋,也不想想阿鱼才几岁。” “灵雨这孩子向来懂事,你跟李大哥不知道省了多少心,阿鱼又哪里不机灵了,现在正是冰雪可爱,只等你再生个小子,阿鱼就能教弟弟了。”说到后面,付氏不免热心肠地给文小河介绍起大夫来,“在太平坊的宝安堂有个胡大夫,是妇科圣手,哪天也让李大哥陪你去瞧瞧。” -- 第4页 文小河听了面上一赧,两人说话声渐渐低了起来。 一旁的几个孩子玩起了槌球,阿鱼跟安明先性子急总是将球槌远,被罚坐在一旁只许看不许观战,安秉舟跟灵雨倒是对阵了好几个回合,等到水榭里换了首曲子唱两人方才歇下阵来。李书匠过来说安迁碰到了几个同年,让付氏带着孩子过去叙叙旧。 跟安家人分开后李书匠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去宝津楼下看百戏,这儿游人少了许多,盖因这会儿的百戏皆是演练,等三月二十一圣驾降临金明池时会正式表演,那时游人是今日的数倍,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到时候人多纷杂,两个孩子没有大人时时盯着怕被人拐去,故而那一日从来不敢带两个女儿过来,便索性全在今日里看了个遍。 阿鱼最喜欢看大龙船上的水傀儡,每次木偶人开始筑球、舞旋就要“哇”地惊呼出声,船上还有荡水秋千的,每每看到艺人荡到跟秋千架同高,翻着筋斗飞身入水时,两个小姑娘也要惊叫出声。 看完百戏阿鱼仍有些意犹未尽,“爹,我们明天再来看百戏吗?” “百戏怎么能天天看呢?衙门说了一年只许看一回,皇上大人一年都只看一回,我们也不许多看的。”灵雨想起了之前父母跟自己说的话,在脑中略作回想便如此告诉阿鱼。 李书匠跟文小河都顺着她的话附和起来,“灵雨说得对,我们明年再来看。” 阿鱼歪头想了想,终于想明白了,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唉,百戏这么好看怎么就只许看一次呢。” 李书匠抱着她哄道:“大家都跟我们阿鱼一样喜欢看百戏,可是百戏艺人也要睡觉吃饭,他们演一回百戏就要休息好久,所以为了每年都能看到百戏,人人都只许看一回。” 听完父亲地解释阿鱼终于作罢,还是忍不住跟姐姐说起来方才看见的傀儡戏,坐上驴车回家了还在絮叨:“木偶人一下子就把布巾子翻开了,跑出来一只小鸟,学人讲话……” 傍晚阿鱼终于跑出来玩耍了,见到了在抛石子的小牡丹,兴冲冲地跑过去,“小牡丹,我今天去看百戏了哦。” “我也去看啦。”小牡丹抬起头说到,招手让她蹲下跟自己玩抛石子,“你今天不用写字了?” 阿鱼跟着蹲下,看着小牡丹抛石头,有些意动,“嘻嘻,我姐姐说今天看百戏了不写字,许我出来玩。” “那我们去蹴鞠吧,我爹给我弟弟新做了一个鞠球,我去拿来玩。”说着小牡丹就要往家跑,阿鱼倒是不太想蹴鞠,就拉住她,“我们还是抛石子吧,今天在金明池我看到好多人蹴鞠,都不想玩了。” 小牡丹闻言想了想,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两人蹲下玩耍起来,渐渐又多了几个小孩加入。远处有几个孩子开始蹴鞠,大人们此刻也得了闲,提上小几来看小孩们玩耍。 这时节天黑得早,巷子里渐次添起了灯,几个孩子听到家人呼喊都次第回了家,巷子里终于归于宁静。 第3章 这年夏,九岁的阿鱼跟姐姐正在河里垂钓,旁边是父亲的说书摊子,支了三张桌子几条长凳,原先文小河会在旁边卖些浆饮,是家中去年刚添了个小子,担心孩子无人照看,这才让李书匠一人出来。 到了下午收摊,阿鱼跟灵雨仅钓上来几条小孩手掌长的鱼,李书匠用草绳穿了让阿鱼提着,父女三人赶着驴车晃悠悠回家去。 一进家门就看见灶房上的炊烟,阿鱼便提着鱼跑进去,口中不忘嚷嚷:“娘,我跟姐姐钓了鱼,给弟弟煮鱼汤喝。” 窄小的灶房内放置着一架摇篮,里头躺着阿鱼一岁大的弟弟李霄,文小河在灶上忙碌,看见女儿提着几条小鱼走进来失笑,“先把鱼拿去让你爹洗了。” 灵雨也跟在阿鱼身后进来,闻言让妹妹拿着鱼出去找父亲,自己则过来抱起弟弟,“阿霄今天乖不乖呀?大姐姐带你出去玩哦。” 阿鱼在外边听见动静也跑了进来,“我也带弟弟玩。” 文小河急忙让她们抱着孩子去院子里,怕再给自己添了乱。姐妹二人抱着弟弟去看鱼,李书匠正好舀了一瓢水淋上去,水花溅在阿鱼的衣衫上,激得她赶紧转身,“姐姐我们抱弟弟去看花,鱼要被吃了,看多了弟弟喜欢它们了就不能吃了。”说完搂着姐姐离开,将抱着弟弟的灵雨推到了种了几株茉莉的墙角。 灵雨也不恼她,让她摘了朵茉莉放在弟弟眼前晃。阿鱼边晃边轻声哄弟弟,“阿霄,这是花哦,阿霄叫姐姐,二姐就把花送你。” 李书匠洗好鱼走过来,“弟弟还小,还不会说话,再过些时日才会叫姐姐。” 阿鱼果然有些失落,顷刻又高兴起来,继续哄弟弟,“好吧好吧,那等阿霄会叫姐姐了我再给你花哦,这朵我们给大姐姐戴上啦。”说完将花插进灵雨的鬓边,灵雨对着弟弟摆头让他看花。 李书匠也不担心姐妹俩,将几尾小鱼提进灶房,给妻子打起下手来。 “今天在街上碰着安兄了,说是在太平坊那边置了处宅子,以后他们家就住在那边了,让咱们常往来。”李书匠往灶上添了把柴,将今天碰见安迁的事跟妻子说。 文小河倒是不意外,手上动作不停,“去年安大哥中了进士还在这巷子里住着,多少人打着邻居亲戚名头上门讨名帖,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说常往来是情分,但是非亲非故的,我们总是不好上门去的。” -- 第5页 李书匠也赞同妻子的话,“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今天还看见了王康兄弟,跟在安兄身后鞍前马后的样子。” “他们家那是上赶着做奴才,王康媳妇听自己娘家嫂子说在大户人家做下人如何如何好,就想着自己也去,现在连带着小牡丹一起去给安家做奴婢,还撺掇我让灵雨也去。我想着安家将来要是飞黄腾达了是好,可这也犯不着……真是白惹人厌弃。”文小河越想越气,想到自己当时怀着身子,屋里屋外都是灵雨帮着张罗,王康媳妇来自己跟前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还说灵雨跟阿鱼都是好相貌,现在抓牢了安家,以后不愁做不了亲家。 当时的事李书匠清楚,连忙安抚了妻子几句,“那等糊涂人咱们不理会就是。” “我们灵雨跟阿鱼都是正经姑娘,那些高门大户可不敢攀扯。”说完文小河抚抚胸口,又道:“安家兄弟定是还要更进一步的,两个孩子也出息,怕过不了几年就是高门大户了,秉舟跟明先莫不是要请个宰相女儿?” 夫妻俩对视一眼,均是笑了起来,“咱们还操心起相公家的事了。”两个女儿在院中听见笑声抱着弟弟走了进来,“爹、娘,你们笑什么呢?” “你娘呀,在给相公找女婿呢!”李书匠坐在灶前笑得正欢,文小河也是笑得直不起腰,两个孩子似懂非懂,也跟着笑了起来。 吃罢饭后,李书匠要上山去采些草药,去的地方也不远,就在城外一座小山,驾着驴车来回一趟也就两个时辰不到。文小河生李霄时落下些病根,需要时常用些药将养着。阿鱼送父亲出了巷子就回院子里练字,不时哄哄摇篮中的弟弟,灵雨开始跟母亲学针线了,正坐在院子里趁着天光做针线活。幸好六月天黑得晚,倒是能消磨上几个时辰,入夜了就该点灯了,平常夜里倒不需用,逢到李书匠出门采药的日子,夏日里只要刚点上灯,人就该回来了。 只是这天点上灯已经半个时辰了也不见李书匠归来,文小河难免心中焦急,将小儿子哄睡了,让两个女儿看家,站在巷子口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归来。心里盘算着路程,转身便回到巷子里找了几户相熟的人家,将女儿儿子托给邻居照看,带上人就直奔城外去。 灵雨心中忧惧交加,搂着妹妹问:“大娘,我爹娘怎么还不回来呀?” 方大娘虽然心中也担忧着,还是耐心安慰起姐妹二人,“你爹怕是见到药材多想多采些吧,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那我大叔怎么也跟我娘去找我爹了?”阿鱼问道。 “药材多,人多了,好背回来。”方大娘忍不住有些哽咽,转过头去抹了把脸,哄两个女孩儿睡觉,“好了,好姑娘,咱们先睡觉,你们看阿霄睡得多乖,他是知道两个姐姐在守着他呢。你们要是不睡觉,阿霄梦里边见不到你俩该睡醒哭闹了。” 灵雨跟阿鱼顺着她的手躺下,方大娘轻轻拍着她们的背,眼神往窗外看去,月色清明,屋内只一盏寒灯,竟显得分外凄凉。 阿鱼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屋里还黑着,天未大明,阿鱼借着泻进来的几缕光看了看身边,方大娘跟灵雨都不在,只有李霄还酣睡着,眼见也要被吵醒,她连忙学着母亲平时的样子拍拍弟弟的背,总算让他继续睡了下去。 阿鱼笼上鞋走出去,方大娘家院子里没有人,倒是隔壁自己家倒是热闹,阿鱼想着是父亲采了好多草药回来,大家是在分草药吧。 “娘,我把弟弟留在……”阿鱼跑进自家院子,话只说了一半,就看见了躺在驴车上周身血肉淋漓的李书匠。 文小河没有理会阿鱼,灵雨也没有理会她,抑或是说,她们没顾上阿鱼。 阿鱼朝驴车扑过去,方大娘眼疾手快捞住了她,不然脑袋就要豁个口子,阿鱼抱住她的胳膊,眼睛在她身上蹭了几下,“方大娘,我爹怎么了?” 文小河瘫坐在驴车旁,这才看见了小女儿,一把把阿鱼搂过来摁在怀里,“阿鱼,怎么会这样呢?阿鱼,我找到你爹了呀!” 阿鱼从母亲怀里探出一双眼睛望向父亲,看见姐姐早已经趴在李书匠尸身上哭得晕死过去,看着驴车下散落的几把草药渐渐模糊了起来,在母亲怀里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爹……爹采药,我跟姐姐,我在家,在家看弟弟,娘,我乖乖看弟弟了。” “我跟姐姐,我们……在家,看……看阿霄了,我哄阿霄,看花,爹怎么不起来呀?爹怎么还不……还不起来呀?” “娘,你要爹,要我爹起来呀!姐姐,你拉爹起来呀,我们……我们哄弟弟,爹杀鱼,弟弟,喝鱼汤。” 然而李书匠没有起来。 他只是躺在驴车上,那头老毛驴,正匍匐在地上,低头在吃散落在地上的草药,但是草药太苦了,所以它吐了出来。 李书匠的丧事是邻里帮着操办的,自从文小河跟李书匠成亲后两人只有些微薄的积蓄,买了副棺材扯几匹白布就不剩几个铜板了,邻居们帮着抬上了山,埋在城外千峰山上。 “就不要往上抬了,以后他姐弟三个来祭拜,埋高处去了爬得也累。”方大叔招呼着将棺木放下,这时候还有规矩要下葬一个月后再来立碑,文小河却让他们一块儿把碑也给抬了上去,穷苦人家,下葬请一回丧酒,安碑请一回辛苦酒,哪有这么多银钱来守规矩。。 -- 第6页 待办完丧事,文小河抱着儿子,领着两个女儿,在平安巷挨家挨户让灵雨跟阿鱼给他们磕头道谢,“丧仪上实在是没什么东西招待,让孩子们给您二位磕个头,好不叫他们忘了恩情。”说完就让灵雨抱着弟弟跪下,阿鱼也跟着跪下磕头,“多谢叔叔婶婶。” 谢完这家又往下一家,等到谢完天边已经没了日头,母子三人这才回了家,灵雨牵着妹妹的手,一路上搂着她,回家又帮着母亲把那破驴车的板子劈了做柴烧。 阿鱼抱着弟弟坐在老毛驴的身边,看到母亲跟姐姐劈柴又默默流起了眼泪。这头老毛驴年纪有点大了,还是原来李书匠的师傅骑的,后来给了李书匠,这会儿也匍匐在地上,任由阿鱼倚在它身上,这几天应该是没吃什么草,还在“咕咕”作响。阿鱼用衣袖揩干净脸,摸摸老驴的肚子,“老驴啊老驴,喂你草你又不吃,现在肚子饿了,瘦了,就没人要买你了。” 一边文小河听见了,放下柴走过来又多拿了些干草堆在老毛驴面前,“阿鱼把弟弟放摇篮里面,你喂老驴多吃点。” 阿鱼听了乖乖把弟弟放进摇篮,再过来驴棚时小手拍了拍老驴的肚子,“起来起来吃草。” 老驴竟也顺从地站起来,就着阿鱼手上的一把草吃了起来。 第4章 第二天有个老头子上了李家的门,在门口喊了几声,文小河急忙迎了过去,原来是托邻居寻的买卖牲畜的人找上了门。 这个精瘦的老头拉起驴脖子上的缰绳端详起老驴来,验完货了才跟文小河谈话,先是问道这头驴几岁了,又说驴太瘦了,卖不到好价钱。 “这驴老是老了些,还能拉几年车,别看瘦,你看这身量,可是要比普通毛驴高不少。当年在东京上最大的画舫,上面最有名的说书先生许大谅,你知道吧,这驴是一个瀛洲商人带来的,他花了五贯钱买的。我家这驴,最温顺听话了,拉车拉人都再好不过了。” “你家这驴可拉过死人了的,这倒是晦气得很。” “爷爷您这是那里的话,拉过我良人那块破板子我早劈了,这驴可没沾半点晦气,若不是有急用,这驴我也舍不得卖的。” 那老头听了也不急着回她话,又打量起驴,“是比平常毛驴威武,但是怕是使唤不了几年了,这不好出手啊。” 文小河见他意动,又缓和了几分道:“爷爷呦,怎么就非要出手呢,这驴三五年总还是使唤得,您平日用它赶个路拉个车,那些个想要好毛驴的,还不是得主动来寻您?” 阿鱼跟灵雨乖乖坐在门槛上看着那老头频频点头,知道他应该是看中这头老毛驴了,看着他跟文小河来回讲了几道价,等到日中了才定下来,灵雨机灵,舀了瓢水过去让那老头喝。 “最多就两贯钱,合适我这就牵走。”喝完水又讲了几回价,老头最终下了决心,就两贯钱,坚决不肯再多了。 文小河想着这价钱也差不离了,便应了下来,那老头向外喊了几声,一个青壮伙子急忙跑了进来,掏出一个随身的行囊递给他。 收下两贯钱后文小河将人送出门,本想送到巷口那老头却是洒脱地摆了摆手,“这位娘子不必送了,巷子深,快快回去吧。” “唉,劳烦爷爷您多走几步路了。” 回了院子后那两贯钱也不像原来那样放进家里藏钱的陶罐子,而是用个布包封起来放在了枕头底下,转头又开始收拾起来。 阿鱼在理自己跟弟弟的几套衣衫,叠好了放进桐木箱子,看着一边收帐子的母亲问道:“娘,我们去哪里找姐姐的爹呀?” 文小河头也不回,手上动作飞快,只说了声“娘心里有数。” 阿鱼呐呐点了下头,闷闷回了个“哦”便不再说话。另一边的灵雨见了过来搂住她哄,“阿鱼不要怕,娘会有办法的。”文小河回头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姐妹俩,露出了几日里来的第一个笑容,“娘有数的,阿鱼跟灵雨都不要害怕。” 六月天里要出远门得趁早,往往天不亮就要出发,趁着凉快还能多走几里路。 方大叔赶着驴车回来时天光仍未破出,见他回来方大娘赶紧上前询问,“不是让你送阿鱼娘几个出城了吗?怎么回得这么快?” 方大叔边卸车边答道:“书匠媳妇只让送到码头,说是有个原来一道在瓦子里唱戏的姐妹婆家是跑漕运的,走水路去南边快。” “菩萨保佑这娘几个能顺利找到灵雨她亲生父亲,不然可真是,这娘几个真没法活了。”方大娘双手合十向西边拜了拜,又道:“要不是我起来起夜,还真碰不着她出门,平日里他两口子从来不麻烦人,待人又和善,两个女孩儿也养得乖,老天爷也真是不长眼。” “听说灵雨她亲爹原来可是举子,进京来赶考的,金明池大会一个人就包了几个彩棚。”方大叔原来在瓦舍里头打过杂,知晓几分前事,只是没跟人提起过,是怕坏了李书匠夫妻二人的情分。 方大娘闻言睁大了眼,震惊道:“这样的人家?她怎么就没要个什么金贵物件?” “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这些,我还是盼着这回他家院子还赁给个和善人,要是来个王康家那样的可有咱们受的。”方大娘闻言也是一笑,“也是如此。” 运河上行着几艘大船,这是漕运在往南边运粮,文小河带着儿女们便住在供人起居的船舱下。船已经行了七八天了,这才到了扬州,且还有一半的路程。 -- 第7页 阿鱼跟灵雨皆是脸色惨白,几日来一直昏昏沉沉,李霄尚在襁褓中却还算精神着,文小河哄几个孩子睡了觉就出船舱去帮着柯蓉干活。 柯蓉正是方大叔口中那个文小河年轻时一起唱戏的姐妹,平时来往也不多,盖因柯蓉常年跟着丈夫跑漕运,两人也是三五年才见上一回。这次是恰巧她也在东京,文小河去码头上寻载客的船这才见着了。 见到文小河过来她问道:“孩子们呢?” “都睡着了,我来给你打个下手。”文小河说着就要帮她把一箩子菜给切了,柯蓉也不推拒,给她让开了地方,“我这一天给他兄弟几十个做饭倒也不算轻松,一天天的,都在围着这几方灶台子转。” 文小河跟着笑了起来,“原来咱们上画舫唱戏,你见画舫上没有炉子,还好奇那些跑漕运是不是都只吃些干粮,如今倒是来给这群汉子做饭了。” 想起当年,柯蓉也是忍不住笑意,“那时哪里见过什么世面,咱们那帮姐妹里,也就是我相貌最差,见过的世面最少,好容易金明池大会能去彩棚里面看百戏还是托你的光,那杜贺……”说着便停了下来,抬眼去看文小河。 文小河知道她的心思,却是大大方方地接着她的话说:“我记得,杜贺生包了三个彩棚,留了个彩棚给我让我邀姐妹们去,他也是真风流豪气,那年东京城里什么时节风物我都领略遍了。” 柯蓉见她不忌讳谈杜贺生又高兴了起来,“那年你们也是在互相许了鸳盟,当着姑嫂长辈的面拜了堂的,谁料到这杜贺生竟然落榜了就不见了踪影,如今去寻他可不知他认不认?” 文小河只是抿嘴一笑,目光落在眼前的刀锋上,声音冷硬了几分,道:“他消失后又三年,大比的时候,我想着他这年总要再来考,后来我去听唱榜,听到他的名字,我看到有个小厮念着他的名字高兴地从人群里挤出来,上前去问他是不是杜贺生家的,他说他是杜老爷老丈人派来看榜的。”说着她顿了顿,“后来他走了,我又看见了文耀小哥,就是老跟着杜贺生那个书童,他拉住我跟我说杜贺生在家中早就娶了妻室,这次不敢大胆寻我,说杜贺生嘱托他了,带我回平江先在外边安置着,等家里太太同意了再抬进门。” “只怪我那时候心高气傲,要是真跟他走了,哪有今天这么多苦难。”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惆怅,也不知是真惋惜还是借此嘲讽。 “后来文耀小哥又来找过我几次,杜贺生也知晓了灵雨的存在,文耀小哥见我几次跟书匠一起摆摊,便跟杜贺生说我嫁人了,他竟然还叫文耀小哥来接我,说我弱女子孤身一人又带着个孩子,再觅良人也是应当,若肯带上女儿跟他走,如何也不会让我吃了亏。”说着又笑了起来,“那时我颜色正好,他自然肯带我走,只是如今我又带着阿鱼跟阿霄两个,青春不再了,只怕有些艰难。” 柯蓉见她口上这么说,但是面上倒不见几分担忧,料定她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便接着她的话茬道:“我看他们这些当官的,都标榜个名声在外,再说了,现在多的是寡妇再嫁的,江南一带这种情况更是寻常。”说着戏谑地打量起了文小河,“你如今不过二十七岁,且还有十年青春呢。” 文小河闻言也是一笑,嗔骂她道:“你现今脸皮子倒是厚了。”两人又是一番说笑不提。 又过了七天,船在一天夜里到了吴县码头,这趟漕运的终点在杭州,在吴县也只做短暂停留,柯蓉跟丈夫都没有多大话事权,只得让文小河带着几个孩子就此下了船,好在下船后不久天就亮了,文小河便在码头租了个马车好早点进城。 吴县与东京相比又有一番风貌,文小河父母皆是扬州人,七八岁的时候把她卖给了戏班,就此进了东京城,如今再看这番江南风貌心中竟生出些亲近来。这刚过了一座桥,走几步又见到水上横卧了一座,原来听杜贺生说平江“红栏三百九十桥”,倒全然不假。 灵雨和阿鱼也活泼了几分,见到路旁水道上尽是来往船只,不似东京河上常出现的画舫般精致高大,小小一只穿行飞快,有的船上还堆了些瓜果蔬菜在叫卖,最招人的是撑着船穿过石拱桥的一个船娘,眼见头就要碰到桥身了,桨一横身子一弯船就轻巧划了过去,阿鱼从马车上掀开了车帘子,刚好见到这一幕,又是讶然。 文小河见两个女孩儿的好奇样,笑着跟她们讲起来自己小时候在扬州的趣事,“我小时候跟姐姐们去采菱角,也常坐这般小船,那时人小不敢妄动,用一根布条子把脚跟船上的木桩绑在一起,生怕自己掉了下去。夏天的时候去塘里摘荷花,掉进去塘里扑腾半天也不见姐姐们来救我,想着是不好了,腿一伸直,才发现人站在塘里水还不过肩……” 阿鱼跟灵雨听得兴起,等车夫打断文小河的叙述时还嘟嘟嚷嚷不满,让母亲以后再讲来听。 文小河掀开帘子见果然是到了客店,这客店是她从车夫那儿打听的,周边常有街道司来往巡逻,最是干净安全。便招呼女儿将行囊都搬下车,自己抱着小儿子跟车夫结了车费等。 母女几人进了客店立刻有跑堂的上来招呼,文小河要了间房,将行囊俱都安置好了,给两个女孩儿梳洗干净又换了身干净衣裳,都收拾妥帖了才再又出门用饭,吃得也节俭,只要了一碟咸菜,一碟干鱼一碗蛋花汤并三碗干饭。她今日也不必急着去寻杜贺生,想着在这里住上几天,等熟悉了再做打算。 -- 第8页 吃过饭回到房中文小河清点起财物来,盘算了后头几天的花用,让两个女儿在矮榻上哄弟弟玩,自己清点完则翻开起了一封书信。 这是当年杜贺生的书童文耀递给她的的书信,她本来识字不多,后来是杜贺生教她习字,嫁给李书匠后又同女儿们一起也读了几本书。杜贺生似乎是怕她看不懂,写得极为浅白,先是跟她诉了一番心意,后面说待她想通了便带着灵雨来平江府寻他,并道他杜家在平家府也是望族,到了吴县一打听就知道。 第5章 这封信她当年看完就要烧掉,还是李书匠劝她留下,道是怕她后悔,没成想后来她二人却成了亲,家中贫寒无甚珍贵物件,平常也不需翻箱笼,这封信竟然也压在箱底过了这几年。 阿鱼这年纪正是对万物好奇时,见母亲看信也凑过来,还明知故问,“娘,这是什么呀?” 文小河将信折起来,轻轻拉起女儿落在自己肩上的手,轻声道:“这是娘要找的人给娘写的信呀,有了这封信,我们就能找到你姐姐的亲生父亲了。” 阿鱼听到父亲两个字又难过起来,将头埋在母亲肩上闷闷地“嗯”了一声,灵雨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又想李书匠了,忍起心中难过安慰道:“原来爹爹是阿鱼的亲生父亲,现在娘要找到我的亲生父亲,我跟阿鱼就都有两个爹爹了,阿鱼不要难过。” 文小河看大女儿如此懂事,一时情绪翻涌,也轻轻拍着阿鱼的背安慰她,“阿鱼不怕啊,有娘在呢。”看向大女儿的眼神也充满了心疼,灵雨懂事,从来不给她添麻烦,这次来寻亲,恐她小小人儿心中已是有了计较,心绪更是难以言说了。 翌日早晨她带几个孩子来吃早食,吃完让灵雨带弟妹进了屋玩耍,自己则留在大厅向客店中跑堂的小哥打听了杜家,听完才知杜贺生信中所言果真不假,杜家是平江府的是望族,已是累世的书香门第了,江南道的粮米生意杜家一族便占了大头。 杜贺生当年考中进士之后先是在淮扬做县丞,三年任满后,家中颇废了番力气这才调回了平江府来,亏得他丈人肯提携,直接官升两级做了吴县县令。说起他丈人,杜贺生的书童文耀曾说过他家太太娘家势大,这杜贺生的妻子连氏,祖父官至太子少师,虽已去世多年,在江南一带仍是余威不减,加之连氏的父亲连学林也宦途亨通,如今正受官家看重。连学林儿子生得多,偏只生了连氏这一个女儿,故而家中疼爱至极,嫁给杜贺生后夫妻二人也是相敬如宾。 她又问杜家如今是个什么光景,那小哥见此时也没客人进店,帕子往肩上一揽,双眼贼溜溜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在桌子另一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语气十分殷勤,道:“这位娘子,我见您也不像是吴县人,我们这儿规矩明,不许议论大老爷家的事。” 文小河见势便知这小哥怕是知道些,像这些客店,来往客人多了,就是跑堂的也探听得了不少宅邸私事。估摸着是想讨要好处了,她身上如今还有些细软,却不肯轻易便宜了他,“不瞒小哥,我是从东京来的,带着我几个孩儿来吴县投奔他大舅,他大舅在杜家做工几年了,我想着这杜家是吴县望族,我母子几人去投奔不知能不能也在他家找些事做。”说完又话音一提,“倒是怪了,吴县这里当官的竟然议论不得,我在东京城里金明池大会上也目睹过官家圣颜,见过皇后婉仪,私底下百姓也不是不敢谈论。” 跑堂的一听就知道眼前这妇人怕是见过些世面,又舍不得松口,“嗐,那京城自然跟我们这里有所不同。” “我也不是要打听衙门上的事,就是想知道现在杜老爷家好做工不好。”说着掏了五个铜板出来,轻轻扣在桌上,“这几个铜板子,给小哥买茶吃。” 跑堂的这才又笑了起来,将铜板揣起来,肩上的帕子也抽下来在桌子上揩了揩,“不瞒娘子,要想寻个洗衣服扫洒的活计,杜老爷家是最好不过了,常言宰相门前七品官,给杜家二太太赶马的都比外头开铺子的体面。前年杜二太太生了个小子,杜家连着在门口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凡是送上句吉利话就能吃,还给报恩寺塑了座送子娘娘金像。” “我倒是听我孩儿他大舅说过杜贺生杜老爷在家行二,这二太太便是杜老爷的良人罢。”文小河问道。 “正是,杜家还有个大爷,也是大老爷,将妻小都接到了杭州任上,如今吴县就杜大老爷这一支,家中还供养了杜老太爷跟一位老夫人。” “那杜家可曾出过什么官司不曾?我在东京就见到了好些大户人家苛待奴仆、动辄打骂的,好几次还闹进了衙门里。” 跑堂的一听连连摇头,“这倒是不曾听闻,不过就是我们大老爷,惹了不少风流债。不过杜二太太倒是万分和善,他家有个姨娘,原先是个寡妇,还带着个半大小子,浣衣的时候给杜老爷瞧上了,二太太二话不说,连着孩子一块儿给抬进家门。” 文小河听到“寡妇”二字时心还一惊,往后听心却安定了不少,料是杜贺生的发妻也是能容人的,又继续跟跑堂的攀谈,“真真是菩萨心肠,那寡妇怕是颜色绝佳,这才让杜老爷一眼就相中了。” “这倒是不知,不过经此一事,坊间倒是有不少寡妇爱去河边浣衣,那年只要从河道上一过,处处皆是浣衣娘。”说着他还摸了摸下巴,露出几分猥琐笑容,道:“那还是多亏杜老爷是个相貌潇洒的,衙门里有个主簿,也学大老爷乘船游玩,浣衣娘们见到他就躲,生怕被他看上。” -- 第9页 文小河也附和着笑了起来,“那杜老爷便再没有看上的?” “那倒是没有了,从此后杜老爷也不爱坐船了,平日上值还要小心避开水道呢。” 文小河看该打听的也都打听到了,便又胡乱跟他搭了几句话回了屋。 到吴县的第四天,文小河才下定决心去找杜贺生,估摸着衙门散衙的时辰,给两个女儿换上干净衣裳,收拾了行囊抱着孩子离开了客店。 县衙离得不远,文小河一路问着过去也没花费多少时间,一路上灵雨跟阿鱼见了稀奇物件还要多看上一会儿,到了县衙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散衙,便自己靠着门口的石狮子,让灵雨上前去问看门的老吏何时散衙。 老吏嘴里嚼着干豆子,见到一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上前来不免有些新奇,等灵雨走到跟前先开口问道:“小丫头,你来衙门作甚?” 灵雨看到这豁牙老头牙都少了半边还吃豆子,忍住心中笑意,先脆生生地喊了声“爷爷好”,才道:“我同我娘来等我爹回家,爷爷,几时才散衙呀?” 老吏也看见了在石狮子旁的文小河跟阿鱼,文小河见他看来抱着孩子行了个礼,老吏只点了点头当作回应,心中惊讶这妇人却有几分好颜色,不知是哪家的。又看向灵雨,戏谑道:“你爹是哪一个?” 灵雨却天真样地歪了歪头,“我爹就是我爹,不是哪一个。” 老吏大笑出声,几粒豆沫子溅到了衣领上,他也不在意,“不需一会儿就散值了,外头日光大,你且叫你娘进来躲躲太阳。” “欸,多谢爷爷了。”灵雨闻言就转身跑着去叫文小河进衙门去,文小河思量了片刻,怕去了这老头问他是谁家的,自己又不晓得其他人,若是说了是杜贺生,怕他当自己是疯言疯语赶自己走,便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过去了,让灵雨再去跟老吏道个谢,自己则是抱着孩子跟阿鱼寻了墙边阴凉处靠着。 灵雨才走到老吏身边,刚说完道谢的话就看见内门有人走了出来,打头的看着像个大官,便想赶紧去叫文小河,不料老吏先问住了她,“这下散衙了,你瞧瞧哪一个是你爹?” 灵雨一时焦急,眼见人就要过来了,说了句“我认不得,要我娘才认得。”就要跑。 却不料散衙的人都已过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打头那人笑问:“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上衙门来了。” 老吏这时也端正仪态了,恭敬答道:“回老爷,说是来等她爹回家的,这孩子倒是有趣,刚刚又喊不认得她爹,要她娘才认得。” 文小河听到门口动静急忙从墙边走出来,看到打头问灵雨话那人正是杜贺生,胡乱抓了下鬓边头发,将儿子给阿鱼抱着,让她靠石狮子站着,自己先赶去牵住灵雨。 乍然见到有人疾步过来衙门里几个衙役马上就要抽刀,还是杜贺生身边一个青年人先喊了人,“这,小河娘子。” 不知是旧情难忘还是杜贺生记性好,一听这名字就摆手让几个衙役退后,神情十分讶异,看清来人后更是惊奇,手上一把折扇颤颤落了地,“小河,真是你?” 官衙里其他人一时神情有些莫测,县丞是个跟杜贺生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最先朝杜贺生拱手道:“原是县令家事,我等便不好过问了,便先行去了。”其余人这才纷纷有了反应,不敢面议上官,不等杜贺生有所回应便纷纷告辞。 文小河牵着灵雨避在一边,那老吏神情惴惴地看着她朝自己这一方角落过来连忙避让,想着自己若不是住在衙门里早跟着溜了。 阿鱼看到有人走出来有几分害怕,跑着弟弟躲在了石狮子后面。李霄这时候正是爱哭闹的时候,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会儿更是难受,阿鱼怕他又哭,只得抱着他在石狮子后面小步慢走,又看着这些大小官员衙役们纷纷坐车的坐车,骑驴的骑驴,倒是有几个注意到了她,也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全然没有多余眼神看向她,这让她安心不少。 那厢县衙门口只剩下杜贺生、那先开口叫文小河的青年人、文小河和灵雨四个,老吏约莫是怕搅入上官家事,缩在一旁角落全无声响。 同僚下属都已然离开,杜贺生端详了文小河和灵雨片刻,让身后的青年人接过文小河的几个包袱,拉了她的手,面上有几分动容道:“你这是千里来寻我了,咱们先进衙门去说话。” 第6章 文小河却扔开他的手,神情也无温顺之意,只将灵雨交到他手上道:“这是你那个女儿,原先文耀小哥也见过的,唤作灵雨,眼看过几年就要找婆家了,”说到这儿看了看灵雨,似是十分不舍,眼里也渐渐蓄起泪水,哽咽道:“我这女儿,最是机灵懂事,跟着我游荡市井怕是找不到好人家。”她这年纪虽是劳苦了几年,颜色却未减少几分,说话间语气又刚硬起来,又有几滴泪珠子垂在眼睫下,还真叫杜贺生心疼了起来。 灵雨听得母亲的话却是惶恐得不得了,挣开杜贺生虚拉着她的手,扑进文小河怀里哭了起来,“娘,别不要我,我不要什么好人家。” 那青年人,即是当年陪同杜贺生进京赶考的文耀,见状忙道:“娘子莫说气话了,我们先进去内衙说话。”说着又转向杜贺生道:“老爷,我让马二先回去跟太太交待一声,便说晚两个时辰再回府。”待杜贺生一点头便朝外边走去,跟等在衙门旁边车棚的一个中年汉子交代了几句。 -- 第10页 这边杜贺生正要扶着文小河的肩进内衙,衙门下又传来文耀的一声呼喊,“你这孩子是哪家的?怎么躲在这儿?”正是抱着弟弟躲在石狮子后面的阿鱼,文耀心中实则是猜到了她跟文小河的关系,眼下正想助文小河一把呢。 文小河听见声音匆忙扒开身上的灵雨,也不顾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塞到杜贺生身边就要走,“那是我同先夫的两个孩子,现下灵雨交到你手上了,我就带他们先走了。”说完便要离开,却被杜贺生拉住,这边的文耀则想要从阿鱼手上接过李霄,便哄道:“好孩子,抱累了吧,给我罢,咱们跟你娘一同进府衙去歇一会儿。” 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阿鱼模模糊糊听得见母亲得声音,大约晓得母亲要把姐姐送人了,心里十分难过,又惧怕眼前这人,抱着弟弟茫然无措地喊了几声“娘”。 文小河这边脱不得身,灵雨又扑到她身上抱着她哭得可怜,便向文耀请求道:“劳烦文耀小哥将我两个孩子带过来了。” 这边阿鱼也听到了母亲的话,却不肯将弟弟交到旁人手上,只是跟着文耀走到了母亲身边。 杜贺生也没多打量过来的阿鱼,只托着文小河的手,扶起灵雨进了内衙,阿鱼也抱着弟弟跟了进去。 内衙公堂之后有不少屋舍,几个住在衙门的皂吏见杜贺生带人进来急忙行礼,文耀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又听从杜贺生的吩咐带着灵雨三个去了一旁的小厅,只留他二人在此。 灵雨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就先从阿鱼手上将弟弟接了过来,声音里还带着几丝哽咽,安慰起了阿鱼。“阿鱼乖,不要怕。” 文耀见她这般便笑着道:“姑娘还记不记得我,你二岁的时候咱们在东京见过的。” 阿鱼一路拽着姐姐的衣角,坐在小榻上的时候也紧紧依偎着灵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文耀不动。 灵雨摇摇头,只照看起弟弟妹妹来,不再多说话, 另一边文小河也心内纠结焦灼,杜二太太性情和善,杜贺生看起来也对她余情未了,本来是想着进去给杜贺生做个妾,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就罢了,可是见到阿鱼怯怯抱着弟弟看向杜贺生的样子又有几分悔意,不知道深宅大院里面是个什么过法,若是真要给他做妾,也要从他这儿得到几分依仗。 杜贺生却还惦记着她,这些年红颜知己也不少,唯独眼前这一个,最合他性情,最懂他心思,当年给她多少金银宝物都统统拒了,就只要他这个人,此时为人母了,又有一番风情,见她此时还不肯跟自己进府,急道:“你先夫既是留了话让你再嫁,又何苦去寻那些贩夫走卒,我家中太太最是温柔和善,你进门就是华服玉食,哪还用在市井中再流落。” “我……我带着两个孩子做你的妾,岂不是故意辱你的声名?”文小河神情十分刚烈,一再推开杜贺生的手。 杜贺生见她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做打算,不由爽朗笑道:“你这就是妇人见识了,殊不知昔日魏武奇爱何晏、先帝封刘美于御前,说出去人家只会道我杜云丰仁义。”说着就揽上她的肩,温声小意道:“这两个孩子便认作我的义儿,住在府中一应吃喝穿戴皆照我亲生儿来,以我杜家门庭,等大了找门好亲事自然不在话下。” 文小河面上露出了心动的神情,任由他揽着自己,道:“只是非亲非故的,让你白白养了一场,总是不妥。”又在杜贺生面前将几分心动神情隐去,摇了摇头,“若说对你杜家富贵不心动也是作伪,只是杜郎,你若真爱我,当年在东京,你为何不亲自来找我?” “说来真是难以启齿,我太太虽是温柔和善,我那老丈人却是蛮横得很,当年我进京之后全无半点自由,放榜见我考中了也不肯放人,是文耀托着替我拜访几个同年的名头我才得以去见了你几面……可你却……” 文小河知道他是以为自己那时候已经嫁人了,便道:“我怀了灵雨后就再不唱戏了,多亏了先夫,还有许大谅先生,收留了我,后来我见到文耀小哥,听说你已经娶妻了,你又要我做妾,心中悲愤不过,本想着就带着灵雨孤儿寡母过下去就算了。后来实在是艰难,与先夫才成了亲。”说完眼中又是一汪泪水,抬眸看向杜贺生道:“我这次来,还想着把灵雨托付到你手上,见你一面罢了,再将我两个孩子送到慈幼局,便娶寻个尼姑庵终老余生去,可一见到你,便知我终究脱离不了俗世,这都怨你杜贺生。” 杜贺生一听又是柔肠百转,被她一汪碧水看得心思荡漾,搂着她又说了好些好听话。等到天快擦黑了,文小河才同意跟他进府去,突然“哎呀”一声嗔道:“光顾着跟你说话了,几个孩子还没吃过饭呢?” “文耀是个有数的,这衙门里也住了几户人家,文耀定然不会让他们饿肚子去。”说着就大喊了一声“来人”,两个殷勤的皂吏先弓着背走了进来,杜贺生挥手让他们去把文耀叫过来。 等文耀带着三个孩子过来的时候,文小河急忙将人拢到自己身边,抱过灵雨怀中的李霄,让她跪下叫爹。灵雨此时还怕着母亲要将自己送走,不肯听话跪下,杜贺生看了先过来摸摸她的头发道:“都说子肖母女肖父,我儿这眉眼跟我果真相像,放心,你娘不送你走了。” 灵雨回头看母亲,见她也点了点头便退后一步磕头叫了爹,杜贺生将她扶起来,又看向阿鱼,笑道:“这便是我的义女了?” -- 第11页 文小河又推推阿鱼,让她磕头叫义父,阿鱼也乖乖听话做了,文小河便同杜贺生说起几个孩子来,“灵雨今年十二岁,最是乖巧懂事,这二女儿叫李陶,小名叫阿鱼,今年九岁,小的这个叫李霄,才一岁。” 杜贺生顺着她的介绍看向几个孩子,见灵雨跟阿鱼都生得雪玉可爱,心里也颇为欢喜,各自讲了两句话。 临分别时又交代道:“我回家同太太商量一番,先让文耀带你娘几个去客店暂住几日,商量妥了再带你们进府去。” 是夜,杜府中不出意外又是一番热闹场景。 昉砚斋中,杜贺生正在跟妻子连氏说文小河的事,“这孤儿寡母着实是可怜,若非当年岳丈大人拘我一场,也不至于叫她受这一番苦。” 连氏是个相貌秀丽的女子,面容白皙,一双薄唇无甚血色,不过眼中含了些慈悲,便将这苍白化作了温和。虽生了两个孩子,常年身子柔弱,但富贵养人,瞧来也是有几分富态贵气在。听到丈夫说文小河原本是要将孩子送到慈幼局眼中慈悲更甚,“老爷的骨血回来自是应当,便是那两个孩子,也断然不能流落在外的。” 杜贺生便道:“为夫也是这般说的,那两个孩子我便想认作义子,同徽儿一般看待,良人意下如何?” 连氏点点头,道:“如此再妥当不过了,只是老夫人那里须得禀告周全,待她老人家同意了,择个良辰吉日再抬进府来才好。” 杜贺生向来爱她体贴,闻言将她双手捧住亲了一口,激动道:“我的好太太,我杜云丰真是三生有幸娶了你。”“莫要不正经了,屋里还有人呢。”连氏面上一红,将手抽出轻轻槌了杜贺生胸口一下,十分羞赧地低下头嗔道。 屋中几个丫鬟见了都是低头轻笑,杜贺生不顾他们,受了这一拳,起身将连氏从凳上托起来,又说了几句花言巧语哄了连氏开心,两人间好一番甜蜜,几个丫鬟见了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贴心地关上了门。 第7章 翌日清晨,连氏将杜贺生送到垂花门后才又回到昉砚宅中,王奶娘抱着三岁的杜显进来。 杜显长得白嫩,被人抱习惯了总是不爱自己走路,奶娘一放下他就不太乐意,撇着嘴不高兴地喊了声“儿子给娘请安。” 连氏还没说话,坐在屋里的杜沅先出声了,“你撇着个脸给谁看?” 这是连氏的大女儿杜沅,年方十三,从下人那里听到她父亲又要抬门妾室进门,还是个寡妇,那个寡妇还带了两个跟先夫生的,越想越气,不好跟连氏发牢骚,正碰见这娇惯的弟弟没个好模样,满腔的怒吼可不就冲着他发了。 杜显被姐姐这么一吼吓得打了个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王奶娘急忙抱着哄。 杜沅又不让了,“抱他做什么?就是你们给娇惯的,都三岁了,动辄要哭要闹,哪家小郎君像你这样的。”“好了,你有气冲他发什么?”连氏示意奶娘将杜显抱到自己身前来,哄了好一会儿总算不哭了。 杜沅见母亲一副淡淡的样子更是生气,将团扇往桌上狠狠一拍,道:“我就是气,娘,您……算了。”话音刚落又思索着不能这么算了,又道:“我就是生气,家里成姨娘是个寡……这要新进门的也是,这不是给我们家添晦气嘛?” 连氏见女儿竟想的是这回事,不由失笑,“你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作甚?走,跟我一块儿去你祖母那儿请安。”说完将杜显放到奶娘手中,示意她跟着。 杜家老太爷和老太夫人所居的松鹤堂与昉砚斋相隔也不算远,只是天气炎热,连氏便安排了两乘软轿,自己同女儿坐一起,让王奶娘抱着杜显坐另一乘。 上了轿杜沅还气母亲性子太软和,便将脸别到一边,不看连氏。见女儿如此,连氏将她的手放进牵起道:“沅儿,你爹这回说的这个,怕他是真有些喜爱的,我若是不答应你爹,让他养在外边,岂不是又多添了笑话?” 杜沅哼了一声,道:“我一听熏月同我说我就知道那娘子不是什么纯良人,看把我爹急得,连夜催着您将人抬进门,以后她要是在府里面兴风作浪,我看娘您怎么收拾。” “进来了总要服太太管着,要真是个爱兴风作浪耍手段的,放任在外面了,且不是又让你爹养了一个太太?” 杜沅还是不太服气,嘴硬道:“那也不能轻易让她进门,我看祖母这回还真不一定答应。” 连氏纤指轻点在女儿的额头上,嘱咐道:“指望你祖父都不能指望你祖母,两位老神仙如今是万事不关心,就爱你们几个儿孙承欢膝下,你待会儿乖乖待着就是,可不许惹他们不高兴。”“知道了知道了。”杜沅将她的手轻轻挥开,她是个好哄的,叫连氏又说了几句话,看起来便开怀了几分。 软轿穿过了两座回廊,又从一座精巧的园子中穿过,绕过两弯小湖才到了松鹤堂。门口一个小婢见了忙上来掀帘,殷切道:“隔着桥就见到太太的轿子了,见过太太、二姑娘、小郎君。” 杜沅顺着婢女的手下轿,笑道:“回回到松鹤堂来都是浓墨姐姐来迎我,真是我跟姐姐有这般缘分。” 连氏也是笑道:“还是浓墨眼睛最尖,老太爷老太太可用过早饭了?”“回太太,俱已用过了,老太爷就着几碟酱菜吃了两碗粥,太夫人吃了一碟包子并一碗漉梨饮。”浓墨答道。 -- 第12页 连氏听了点点头,一行人往松鹤堂内走去,一路上连氏又就二老的起居跟浓墨说了起来,到了正堂门口就见到两个老神仙坐在榻上,杜老太爷手里搭着竹夫人,见到人进来了对着杜老夫人哼了一声。 杜沅还没走近,听得这一声“哼”,笑道:“祖父这是怎么了? 杜老夫人听见孙女的声音忙招呼她过来,“这是怨今日早食寡淡呢!莫理会他,快来祖母这儿。” 连氏牵着杜显给二老行过礼杜显就奔着杜老太爷去了,便有侍女上来扶着连氏到一旁坐下,杜沅也顺着杜老夫人的手坐在她旁边,却冲着杜老太爷道:“祖父勿怪沅儿多嘴,只是大夫交代了这几日忌荤腥,况且孙女还听说过有那从不食肉的人,五脏轻巧更益于长寿呢。” 杜老太爷正逗着孙儿玩,一听这话又是满脸不乐意,“不妥不妥,你祖父我最爱美味,若只餐素而无酒肉,多来那些寿数也无甚乐趣可言。” 杜显也随着他的话喊道:“美味美味。”这一下气氛便轻快了起来,杜老太爷也笑着道:“你祖母净告些刁状,我不过念叨几句这饮食寡淡无味,她就嚷嚷着难道我要吃鹿肉熊掌?真是不可理喻。” 连氏听了便笑了起来,“父亲连日来都吃得清淡,说几句是应当的,母亲也是担忧之下情急罢了。” 杜沅也跟着点头,“对呀,祖父可不许再气了。” “我哪里敢气。”杜老太爷看了眼妻子,见她面容和气,又道:“我才不爱同她生气,哪里有逗弄我的小孙儿有趣,对不对呀小阿显?”说完就同李显玩耍起来。 杜老夫人脸上也挂了笑意,同连氏说起话来。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连氏见二老同孙儿玩了这一会儿也差不多了,便让杜沅将李显牵去院中玩,跟二老说起了让新人进门的事。 听完原委杜老太爷便生了些怒气,“这孽子,政绩上怎不见他如此热心?” 连氏忙起身端了茶给他,“父亲莫气,老爷这些年于政事上也是勤勉的,前不久京中我父亲还来了信说老爷政绩出色,这几年内升迁是少不了的。” 二老听了她的话也不见喜色,连老夫人道:“你操持这一府大小事务本就劳心劳力,云丰不体谅你辛苦,还拿这些事来惹你心烦,着实不应该。我实在不赞同。” 杜老太爷喝了茶怒意却半点未消,“让这孽子今日散了衙来松鹤堂,老夫非要抽他几鞭子才好。” 杜氏哪里不知这是做给她看,想着她爹那封信来得也正是时候,脸上却露出急色,“这却是万万不可,父亲母亲若真是体谅儿媳辛苦,正好接了新人进来替我分担一二,也是为我杜家绵延子嗣着想。” 二老还是不赞同,连氏又劝了几句,杜老夫人才拉着她的手道:“你这般贤惠懂事,是云丰的福气也是我杜家的福气,这文氏进不进府、进府了如何安置,你是家中大妇,全凭你做主。” “自然是要接进来的,回去儿媳就让人看日子,挑个良辰吉日抬了人进门。” 杜老夫人闻言摆摆手,“便不要挑日子了,让云丰领了人回来就是,纳个小的还不值当废那些礼节。” “总是老爷心疼的人,还是要给几分体面。” 杜老太爷也不赞同,“容她进门便是最大的体面了,便听你母亲的。” 连氏再争取不过,便点头应下。 等杜贺生回来连氏将二老原话告知时杜贺生果然对她连连道谢,连氏却还惋惜道:“只是委屈了文氏。” 杜贺生也颇有些心疼,道:“她是个明事理的,等进了府再厚待便是,到时候还要她母子几人向你磕头道谢才是。” 连氏娇笑道:“老爷言重了。” 杜贺生将她揽入怀中,“良人实在是劳累了。” 连氏推搡他几下,道:“现下府中还空着的院子就是归云轩和荷里居了,这两处各有优劣,荷里居精巧雅致,跟几个姨娘的院子挨得近,更热闹些,但是只有两间房,若是新加盖几间院子又小了。归云轩幽静宽敞,房屋也多,但是过于僻静了。我今日如何也拿不定主意,老爷您看呢?” 杜贺生思忖片刻,道:“便归云轩吧。” “至于伺候的下人,母亲那里给了两个,我看了,都是手脚勤快。” 杜贺生听了点点头,“良人安排得妥帖,明日便将归云轩扫洒布置一番,后日我散了衙带她母子几人回来,吃穿用度比照周姨娘那里来便是。” 杜贺生这人于女色上虽放诞,但府中现今却只有两房姨娘,提到的周姨娘是杜贺生上官所赠,因着这一重身份,吃穿用度比另一位姨娘成氏要好上许多。成氏便是浣衣时杜贺生看上的寡妇,带着同先夫所生的儿子一同入了府。连氏点头应下,杜贺生此时也满是快意,岳丈跟兄长都来信,道他政绩出色,升迁在望,家中又妻妾和睦,一时间得意非常,同连氏一起多饮了几壶酒。 是夜,文小河这边也收到了文耀送来的消息,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灵雨见母亲坐在窗前不说话,问道:“娘不开心吗?” 阿鱼听了也看向她,文小河摇摇头,抱着小儿子道:“眼看你爹就要带咱们进杜府了,以后你跟弟弟妹妹就有好衣裳好吃食了,娘自然是开心的。” “娘,我害怕。”灵雨朝她走过来,依偎在她身边,阿鱼见了也跟着过来。 -- 第13页 文小河抽出手抚摸着两个女儿的面庞,“不要怕。一切有娘在。” 第8章 灵雨已经十二岁了,正是心思敏感的年纪,“娘,我今天去厨下给弟弟热牛乳的时候听见几个厨娘在议论咱们。” “怎么议论的?” 灵雨皱眉不语,阿鱼摇了摇她的手臂,“姐姐听见了不好的话吗?” 文小河便猜到了几分,安慰道:“这种议论,往后怕是不会少的,今日是几个厨娘议论你听了不痛快,日后咱们进了杜府,你是他亲生的或可免遭非议,但阿鱼跟你弟弟只怕少不了被议论,他两个还不知事,你又要如何教导他们呢?” 灵雨听母亲声音虽温柔但是话语间又包含着几分训诫,向来懂事的她自然知道母亲的意思,只是心里仍不痛快,“今后便要一味忍让吗?” “该我们忍的自然要忍让,不该我们忍的你也要审时度势,当场忍下,等回了家跟我说,你这个爹我还拿捏得……”说着又笑了起来,“忍一时风平浪静,况且杜家也是高门大户数代书香,不至于总有人要咱们忍。” 灵雨点点头,又听到母亲说道:“话虽如此,可杜家毕竟是深宅大院,人心复杂难测,以后万事先跟我商量过才好。”说着文小河拍了拍昏昏欲睡的阿鱼,告诫道:“往后在外人面前便不要再提起你爹了,若是人家肯许,便去寺里供奉个牌位,遇着日子你祭拜一番即可,等你弟弟长大了可以独支门庭了,再在家里供奉你爹的灵位。” 阿鱼听了不免有点伤心,还是乖乖点头,“阿鱼听话。” “于灵雨,那是你养父,于你有教养之恩,于阿鱼更是血脉相继,要你们不再念他何等困难,可是……你们看小牡丹她爹娘上赶着给人做下人,不就是博个好日子过。”文小河嗓音中透出几分哭意,“况且咱们处境总也比下人好,从前我跟你们爹没甚本事叫你二人喝个浆饮都舍不得,既已让咱们遭受了一番失去亲者的大悲大难,怎么就不该我们享一回福呢?” 阿鱼抱住她的腰小声啜泣了起来,心中又思念父亲,又怕哭大声了被人听见,只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觉渐渐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灵雨在一边也跟着默默掉眼泪,文小河摸着她的头,轻声安慰道:“也就今夜堪哭上一场,往后再不许了。”说着自己也不免落下泪来。 到了杜贺生接她母子三人进府这一日,文耀送来几套新制的衣衫,让文小河几人换过之后随他去府衙,只待散衙跟着杜贺生一同进府去。 散衙后杜贺生、文小河及尚在襁褓中的李霄同乘一车,阿鱼跟灵雨在其后一辆马车上,等到了杜府,又有人上来掀帘,搀扶着几人下车。文小河抱着孩子低眉跟在杜贺生身后,两个女孩儿也牵着手紧随其后,到了府门口有几人行礼问好,此时天光还大亮,竟有数人提着红灯笼侯在一旁,等文小河经过时纷纷行礼道:“迎姨娘入府,恭迎小姐郎君。” 杜贺生见文小河脸上惊讶的神色,得意地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老太爷跟太夫人生我的气不许我挑个日子迎你入府,我却是如何也舍不得你难堪的,总要给你个排场才是。” 文小河不料他会如此作为,便附声道:“多谢杜……谢老爷抬爱。” 话音刚落,又有个婆子迎上来,殷切道:“姨娘快随我去见过太太。” 杜贺生听了便摆手让文耀上前,“你同文姨娘一同前去,待一切安置好了再来回话。”吩咐完又对文小河道:“这是去太太那里敬茶,我去不得。” 见文耀应下,那婆子便领着几人去了昉砚斋。 一路上穿过了一座园子并两道回廊才到了连氏处,一个丫鬟见到文小河几人过来忙走进去院中通报,顷刻便有几个靓丽的侍女涌出来行礼,簇拥着文小河母子几人进入正房。文耀不便进去,便在屋外等候。 阿鱼见此场景如何不紧张,与姐姐牵在一起的小手越攥越紧,灵雨察觉到妹妹的动静悄悄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放松下来,阿鱼抬头看姐姐如此镇定不由得也跟着冷静下来,开始默默观察起周围,殊不知灵雨心中紧张一点不比她少,只是故作冷静罢了。 阿鱼不敢四处张望,只低头看向脚尖。连氏坐在上首,身边两侧布了两个小几各坐着一人,正是成姨娘和周姨娘,还有几个大小孩子坐在一边的矮塌上玩耍。 待文小河站定,便有婆子出声介绍道:“这是太太。” 文小河便带着孩子行礼,“见过太太。” 连氏自她进门脸上便挂着笑意,此时便笑着招呼她起身,那婆子便端茶来让文小河敬茶,文小河怀中抱着人,便先交给灵雨抱着,自己端了茶上前去,在连氏下首跪下道:“给太太敬茶。”成周二位姨娘此时都避开了身子,眼神都还在打量她。 连氏接过茶喝下,正要上前搀她起来,身边成姨娘已然十分有眼色地先一步将人搀了起来,连氏看了笑意更甚,“喝了茶往后就是老爷房里的人了。” 文小河低眉应是,又听得连氏道:“这两个先你几年进门,这是成姨娘,这是周姨娘。”文小河便顺着她所指一一见过,周姨娘面容精致浓艳,着一件草青衫子,衬得肤色白皙,看上去年纪不过双十,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眼尾似堆了万般风情。一旁成姨娘看上去却又是一番不同风情,身姿丰腴,眉目似含情,透着些妩媚之韵。 -- 第14页 又有丫鬟抬了墩子来让文小河几人坐下,连氏又招呼在一边玩耍的大小孩子们过来,自己便不再多言了,让成姨娘代为介绍。 成姨娘先是衬着杜沅的手道:“这是我家二姑娘。”阿鱼闻言抬眼望去,只看见一个穿着华丽的女孩儿微笑着点了点头,见她同太太长得相像便猜测这就是太太生的。 成姨娘又牵过一个女孩,介绍是三姑娘,看着同杜沅年岁相当,衣着首饰也颇为精致,生得十分美丽,眉若远山,肤色白净,听到介绍眼中便含上淡淡一抹笑,仿若春华灿烂。 “这是二爷,今年十一岁。”又有个年岁相当的男孩站出来,与杜贺生长得颇为相像,这是周姨娘所出,名唤杜丘。成姨娘又将奶娘抱着的杜显介绍给几人,“这是四爷,今年三岁。”最后才将一个男孩牵出,介绍道:“这是我们老爷的义子,是三爷。” 几个孩子都介绍完了,文小河暗忖这成姨娘却是个心思玲珑的,介绍得含糊,又透出不少意思。 见成姨娘介绍完了,连氏又招呼道:“这几个孩子还不曾互相见过呢。” 文小河连忙欠身道:“这个大的唤做灵雨,今年十二岁了,小的这两个是奴同先夫所生,女孩叫李陶,今年九岁,男孩叫李霄,才一岁余。” 连氏听了点点头,笑道:“现下看来咱们家这几个女孩儿,也就灵雨生得同老爷最像了。”杜沅听到母亲的话便打量起灵雨来,见她与父亲只有眼睛相似,都生得一双凤眼,只是灵雨眼眉看来又有些冷冽,加上琼鼻薄唇,平生出一股冷清气质。 “灵雨比二姑娘小一岁,倒是同三姑娘同一年,我们三姑娘是九月生的,灵雨是几月的?” 文小河忙回话道:“回太太,是七月生的。” 连氏点头,“那灵雨今后便是我们家三姑娘了,杙儿往后便称四姑娘。”又道:“小的这二个,老爷既都认作义子,便跟徽儿一般,按年岁排来该是五姑娘和五爷。” 文小河连连应是,连氏这时又指向两个丫鬟,和一个妇人,“这两个丫头是老夫人赐给你的,你还奶着个孩子,我便做主寻了个奶娘。” 文小河看向侍女奶娘。又是起身道谢:“谢过老夫人、谢过太太。” 那奶娘得了示意便走过来想要接过灵雨抱着的李霄,“三姑娘,将五爷交给奴吧。”说来李霄自进屋便十分乖觉,只抓着一只布老虎玩耍。 灵雨看向文小河,见她点头便放心将弟弟交了出去。 连氏又问了文小河几句话,便有婆子进来询问晚膳布置在何处,成姨娘和周姨娘见了便要告辞,连氏这才叫了一个丫鬟上前,“天色也不早了,熏月,你带文姨娘她们去归云轩安置下吧。” 文小河忙起身道谢,见那个叫熏月的丫鬟已经来请自己出门了,便行礼告退,带着孩子和那两个老太夫人赐的丫鬟出去,奶娘也抱着孩子跟在身后。 到了门口看见耀文,熏月笑道:“耀文小哥一同去吧。” 去往归云轩的一路上路过了不少景致,熏月也十分和善,向文小河几人介绍了起来。“这是老爷读书理事的四宜堂,再旁边就是听雨亭,远处翠竹环绕的院子是家里郎君们读书的学堂,叫鹿鸣院,不过杜家不同别家,姑娘们也在那里读书识字,等安置好了三姑娘跟五姑娘便能同去了。” “这园子同前院是相连的,想来姨娘进来时也经过了,这园子颇大,姨娘以后要逛园子定要找个熟路的丫头带着。”她声音清脆,说到这里又娇笑起来,“姨娘不知,原来我们家大爷在园子里面宴请同窗,好几位郎君醉酒在园子里四处闲逛,大爷好一会儿不见人回来,差人去找才发现几位郎君逛进了假山迷了路。” 众人也随她一同笑了起来,唯有阿鱼觉得无趣,不知道这迷路的故事有什么好笑的。 第9章 文小河听到她口中的大爷,便问道:“方才在太太那里,听成姨娘介绍几位姑娘郎君,似是并未见这位大爷。” 熏月便道:“姨娘有所不知,大爷是我们家大老爷所出,还有我们家大姑娘跟五姑……”说道这里又抿嘴一笑,附身朝阿鱼探去,“现在五姑娘来了,按岁数那位姑娘该排第六了,大老爷如今带着大太太跟姑娘郎君们在任上呢,年节了才回吴县来。” 文小河点头,“原是如此。” 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归云轩,只见得一座白墙小院,墙外佳木葱茏,门栏由白石堆砌,一入门内,便见几间房屋合围一道,中空出四方庭院,庭下布青石为底,凿有一汪小池,方圆不过一仞余,内有几尾游鱼。由门口向正屋而去,有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相引,到了正屋便得见一畔一棵桑树并几株矮桂相映。 屋内摆设俱显精巧,室内皆明净秀气,熏月领着几人一路进了正屋,“这便到了,姨娘请。”又指向两个丫头道:“雁影、鹤音二位妹妹对归云轩已十分熟悉,太太那边还要奴婢伺候,熏月便告退了。” 文小河对她点点头,“劳烦熏月姑娘了。”便示意两个丫头送送。 两个丫鬟也十分伶俐,将熏月送到院门,经过正屋门口时,文耀便侍立在外,熏月笑道:“文耀小哥不去老爷那儿伺候么?” 文耀也笑答道:“一会儿便去了。” 熏月听了只道一句“这般啊。”说罢袅袅而去。 -- 第15页 文小河见熏月出了正屋,便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坐下,灵雨跟阿鱼也挨着她坐下。 看熏月走出院门,文耀才在门外道:“姨娘可有事要吩咐?” 文小河听见声音便唤他进来,雁影、鹤音送完人也正好进了屋,文小河便先问了她们姓名,“不知两位姑娘哪一个是雁影、哪一个是鹤音?” 个子稍高那个便说:“不敢称姑娘,奴婢是雁影,这一个是鹤音。奴婢等人先前皆是在老夫人那里伺候茶水的。” 奶娘也跟着道:“奴家余氏,不曾在府里做过活,是昨日才进府的。” 文小河点点头,又问文耀:“老爷有何交代不曾?” 文耀也不避讳雁影等人,径直道:“回姨娘,老爷让姨娘看看着归云轩布置是否合意,若有不合意的地方便重新换过再布置。” 文小河看了一眼雁影等人的反应,见余奶娘表情不便。雁影、鹤音却面露惊讶,也只是微笑着打发了文耀:“你替我多谢老爷,我这里也无事了,回老爷那里伺候吧。” 待文耀离开后雁影便上前道:“还请姨娘同姑娘随奴婢看看院中布置。”几人便移步进入内室,听雁影讲道:“这间正屋便是姨娘所居了,先前已听老爷吩咐按着姨娘身量买了八套成衣并一应首饰,原本府中俱是叫自家布庄上门送料子,这次老爷吩咐得急,便先拿成衣顶上。” 又将一应用度说来,“府中膳食皆是各处自去厨房领,稍后待姨娘安置妥帖奴婢便去领来。”几人又走出正屋,行至回廊上,指着两间挨着的屋子道:“这便是三姑娘五姑娘的屋子,三姑娘那间稍大一些,不过两位姑娘一切用度皆是比照着四姑娘来的,这边耳房便是五爷跟余奶娘住的。” 待雁影介绍毕了,鹤音便伺候文小河梳洗,灵雨同阿鱼在一边逗着李霄玩耍,雁影则去厨房取晚膳。 鹤音仔细服侍了文小河梳洗,见到文小河手上不少薄茧便道:“姨娘手上不少茧子呢。” 听得这话文小河跟灵雨都不由得微楞,一旁看顾孩子的余奶娘身子也是一抖,她虽昨日才被寻进府,也不曾签卖身契,只说是在杜家奶孩子,等孩子过了五岁便可回家,平日年节太太若是允了也可归家,报酬又颇丰,这她才来了。与雁影鹤音相处不过一日,便大约知晓雁影是个伶俐聪慧的,这个鹤音却有些痴。她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心想这文姨娘都生了三个孩子了,相貌却还是可人,从杜老爷的态度也可知这文姨娘着实受他喜爱,只是不知脾性如何,若是性子不好的,鹤音怕是难逃这一场。 鹤音却似不知道自己自己说错了话,仍在往文小河手上打胰子,文小河猜不透她意图,便笑道:“从前在东京需要做活,手上自然有不少茧子。” 鹤音听了恍然点头,“原来如此,姨娘今后便不须再如此辛苦了。至于这茧子也是能去的呢,往后日日用温水泡了再用磨石轻轻搓了,上一层羊脂护着,一个时辰后洗掉,几个月便可见成效。” 文小河看她还笑吟吟的,也跟着笑起来,“那往后便试试。”又问:“你年纪看着这般小,倒是懂得多,今年几岁了?”一边灵雨还关注着两人对话,听到这里索性好奇地直接看了过来。 “奴婢今年十三岁。” “那雁影呢?” “雁影姐姐只大我几个月。” 文小河看她回答得干脆,又问:“我看你跟雁影都是机灵的,真要感谢老夫人将你两个赐来。” 鹤音听了又是一笑,取来帕子将她的手擦干,“雁影姐姐才聪慧呢,奴婢以前在老夫人那儿就是最最蠢笨的。” 一旁余奶娘不动声色地掀了掀眼皮,心想你还知道自己蠢笨呢,随即又将在榻上翻身的李霄抱起来,道:“姨娘,五爷汗湿了衫子,奴家带五爷去换一件来。”而阿鱼在她抱住李霄时就紧跟着站起来,灵雨见了便拉住她道:“奶娘抱弟弟去换衣裳呢。”阿鱼便点点头,顺着姐姐的手又坐下,看着余奶娘抱着李霄出门。 鹤音那边伺候完了文小河扶她坐下,对姊妹俩道:“还请三姑娘、五姑娘等奴婢换过水来再梳洗。”见灵雨点头便端着盆出门。 此时屋中便只剩母女三人了,灵雨显然有些戒备,阿鱼也十分恹恹,文小河将她们揽住,“初来乍到,你们不舒服总是有的,以后这里便是咱们的家了,有娘在一切都不要怕。” 灵雨点头,“我也会护好妹妹的。” 阿鱼自从进了杜府几乎就不曾开口,见现在只有母亲跟姐姐才终于开口说话,“这里人太多了,我在那里还没认全人又来了这个院子,好看是好看,就是走得脚都痛了。” 文小河跟灵雨被她这话惹得笑出声,这里气氛才总算是温馨了起来。 夏日光阴长,却也经不住消磨,等用过晚食天便已慢慢暗了下来,雁影跟鹤音忙着点灯,阿鱼便乘着一点日光蹲在池边看鱼,这时门外进来一人,正是杜贺生。阿鱼见人便站起来喊道:“义父。”通过这几日相处阿鱼对杜贺生已然熟悉了。 杜贺生对这个新认的义女也算喜欢,见她看鱼便道:“怎么一人在此玩耍?” 阿鱼向他靠近,道:“姐姐同娘在屋里。” 这时归云轩其他人听到动静也出来迎接,文小河上前道:“老爷来了。”灵雨也乖乖叫了声“父亲。”几个下人都低头跟在后面。 -- 第16页 杜贺生应了一声便进屋去,文小河扶他坐下,让雁影去倒茶来,又向阿鱼道:“可见过义父了?” 阿鱼站在一边乖乖点头,余奶娘又抱了孩子上前来行礼,杜贺生便挥手让她退下,灵雨也牵着阿鱼跟着退出去。 杜贺生问向文小河:“可还习惯?” 文小河在一旁为他执扇,道:“一切都习惯的,本未想过这般好,到了还有些心慌呢。”说着又低眉含笑,颇为娇俏,“不过一想到你在这儿,心就安定了。” 杜贺生听到这番话自然愉悦,牵过她的手道:“你这里伺候的人还是少了些,只是老夫人还生着我的气,不好此时给你添人,我同太太说了,让她明早带灵雨去给老太爷和太夫人请安,老夫人见了灵雨定然会欢喜,适时少不了赏她几个下人。再过段时日我让文耀挑一两个送来,你院中人手便足了。” 文小河嗔笑一声,“哪里就用得了这么多人了。” 这里两人说着话,别处也不曾闲静,昉砚斋里杜沅听了熏月说杜贺生果然去了归云轩,摇着扇子跟母亲说道:“娘你说周姨娘会不会气死?”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她原来最厌弃的就是周姨娘,仗着颜色好受宠,时时惹她不快,听说方才还亲自去四宜堂请人,想着她又道:“当然,这文姨娘也不是个好的,带着两个拖油瓶,一个像个小傻瓜,一个话都不会说。”倒是没提到灵雨。 连氏看她在屋里晃来晃去,嘴里又讲些无章法的话,训道:“这让外人听见了会怎么议论你,你爹既然认那两个孩子为义子了,往后你便见将他们与徽儿一般看待就是了。”说的是成姨娘带来的杜徽,成姨娘刚带进门那年便改姓了杜。 杜沅嘴角一翘,“徽弟多老实呀,又没惹到我。” 连氏招手让她近前,揽住她嗔道:“你呀,总有理由。” 第10章 此时篁琴阁里也十分热闹,四姑娘杜杙平日里晚间从不来周姨娘的主屋,今日却来了,周姨娘这人仗着自己受宠,平日里也就对太太尊敬些,见到嫡小姐杜沅都敢讽刺她长相寡淡,太太又宽厚善良,就算杜沅跟杜贺生告了状,她顶多被训斥几句,今天这个文氏,可真是让她碰了壁。 杜杙悠哉喝着梨汤,见姨娘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撕手帕的,便道:“姨娘您就歇歇吧。” “歇什么?你还喝,以后你爹要是专宠文氏,我看你去哪里享受这样好的汤饮?”周姨娘显然对女儿不向着自己十分生气。 杜杙却是毫不在意,“您看您又说这种话,谁得宠谁不得宠的,只要有太太在,总有我们好日子过。” 周姨娘平日虽尊敬连氏,可也受不了这个女儿总向着她,“太太、太太,你看你跟二姑娘吵嘴,太太是心疼你还是心疼她。” 杜杙不在意地挥挥手,“我没事跟二姐吵什么架,再说了,二姐是太太生的,她自然该心疼她。”说着移步凑到周姨娘面前,撒娇往她怀里去,“我是姨娘生的,该姨娘疼我才是。” 周姨娘心情这才好了些,笑着推开她,“我才不疼你,让你整天帮着外人说话。” 杜杙将扇子从一旁的丫鬟手里拿过来替她扇着,“姨娘又想差了,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哪里来的外人一说。” 周姨娘却摇摇头,眉一皱说道:“可不就有外人嘛,你看那个杜徽,还有文氏带来那两个,女孩便不说了,将来你兄弟该有的都得被这两个分去。” 杜杙对此话十分不赞同,“姨娘这话可千万别让爹听着了,古往今来兄弟阋墙的家族无不土崩瓦解,虽说只是义子,只要教导好了,今后于家族而言即使不是助力,也能壮大门庭。” 周姨娘听了这话一时竟仿佛找不到知音十分茫然,知道这个女儿不懂自己心思,也懒得同她说话,便问向丫鬟:“津宝,二爷用过饭便不见踪影了,是去哪里了?”说的这是杜贺生的长子杜丘,今年十一岁。 “回姨娘,二爷说夜间垂钓别有意趣,去园子里钓鱼去了,胡锐跟着呢。” 周姨娘听了又不太高兴,跟女儿抱怨道:“总是这般不听话,书不好好念,新奇玩意没见他少碰。人家杜徽还比他小都知道用心读书,他这样如何同人家比?” 杜杙习惯了她这般抱怨。劝慰道:“三弟有时也是顽皮的,前几日也去钓了螃蟹呢。” 周姨娘却又想起了儿子其他的顽劣行径,翻旧账般一一数来。 而与篁琴里相隔不远的翠竹院里,成姨娘正在做绣活,时不时抬头跟身边两个丫鬟说几句话。 “姨娘,这茶用冰冷萃着倒是茶色清淡。”这是今日新用的法子,杜徽从书中见到便摘来让她们试试,这叫迎春的丫鬟识得字,今夜便做了来喝。 成姨娘看她捧来的茶盏,喝下之后只觉鲜爽甘醇,兼有淡淡茶香萦绕口腔,便道:“给三爷也送一盏去。” 迎春便端着一盏茶走向一旁厢房去,成姨娘又接着刚才的话问道:“周姨娘果真去了四宜堂?” 翠遥点头,“我去取蚊烟时路过四宜堂,撞见了津宝在外面守着,回来时便见津宝搀着周姨娘出来,奴婢上次无端被她训斥,这次便不敢近前,只在后面远远跟着,只是周姨娘实在孱弱走得慢,我只好疾步越过,便听见她口中骂着文姨娘。” 成姨娘失笑,“她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得很,说她胆子大又从来不惹太太生气,说她胆小她偏偏嘴舌最不饶人,谁都敢说,这次没再骂你了吧!” -- 第17页 “怎的没骂?”迎春正走进来,说道:“天都黑了我看翠遥还不回来,就去接她,谁料就在荷里居那里,周姨娘正说翠遥呢。” 成姨娘收好一针,问道:“这次又是怎么说的?” 翠遥红着脸,“说奴婢走这么快,是要炫耀自己脚大么。” 闻言屋中人都笑了起来,翠遥也忍不住发笑,成姨娘将眼角笑出的泪珠揩去,“她自恃生得美貌无瑕罢了。” “那也没有她这样的,上次无端说奴婢脖子粗,这次说奴婢脚大,方才迎春接我回来,跟她告退的时候又说迎春,说什么白日里也看得过去,怎么夜间只看到一口牙张合。” 一时间屋中气氛又欢乐起来,几人笑得只捂住肚子。 翌日,文小河带着孩子去给连氏请安,甫一进院就听见成姨娘清脆的声音,似乎在给连氏伺候梳洗,连氏房中丫鬟见她们来了,便向里面喊道:“文姨娘带着三姑娘、五姑娘和五爷来给太太请安了。” 一个丫鬟掀帘走来,迎道:“请姨娘进去。” 待进去了才发现只有杜徽跟几个丫鬟在堂中,他看见文小河等人也十分有礼,唤道:“姨娘安好,三姐姐、五妹妹、五弟安好。” 灵雨领着阿鱼回礼,方才迎她们进来的丫鬟这时也走了过来,搬来墩子给几人坐下,“奴婢捡香,姨娘且在外面稍候片刻。” 文小河对她点头,杜徽离阿鱼最近,许是两人身份相似使他生出了亲近之意,小大人般问道:“五妹妹用过早膳了么?” 阿鱼点头,细声回道:“用过了。” 杜徽便笑笑,想要再说话便见杜沅掀帘进来,几人便起身问好,杜沅此时也十分和气,跟着坐在捡香搬来的墩子上,同杜徽说起话来。 不多时周姨娘便带着杜杙跟杜丘走了进来,见到来人杜沅脸色便不太好了,此时熏月从内室出来,便道:“周姨娘来得正巧,太太请两位姨娘进去呢?” 文小河听了便起身随她进去,本是她走在前,周姨娘却非要挤在她前面,她往后退让一步,周姨娘也往后退,还是熏月搀过周姨娘的手将她先带进去。 此时堂中便只剩下一群孩子,捡香叫人抬来的墩子刚好将她们分成两边,灵雨、杜徽等人一侧,新来的杜杙姐弟跟杜沅一侧。 杜沅对弟妹向来和煦,便是对周姨娘不满,同杜杙姐弟二人的关系也是不错的。 “二弟怎么脸色不好?”杜沅关切道。 杜丘听了朝她道:“多谢二姐姐关切,是昨夜园中垂钓不慎着了凉。” “怎么不多披件衣裳?”倒是未对他夜间垂钓有所责备,杜杙听了却道:“着凉了才好呢,正好长个记性。” 杜丘听了笑道:“二姐要我多添衣,三姐要我长记性,俱是关切之情。” 杜沅见他还管杜杙叫三姐,显然是说顺口了,便指着灵雨道:“你三姐姐还没说话呢!” 灵雨猝不及防被她这一点也只是微微一笑,杜丘急忙起身作揖道:“怪我无礼,还未曾见过三姐姐,还有五妹。”又转向余奶娘抱着的李霄,“还有五弟。”众人被他这遭逗笑了,灵雨跟阿鱼曲身回礼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杜沅见两人礼仪周全,便笑着问道:“三妹妹跟五妹妹原来是住在东京么?” “正是。” 杜丘这时又好奇发问:“我们从未出过吴县,听闻东京风物繁盛,还有金明池大会,官家皇妃都会亲临,不知你们可曾去过?” 其余几人也好奇看向灵雨,灵雨思忖片刻便道:“金明池大会确是盛景,自记事起便年年都去。” 杜丘听了便急不可耐,“那是个什么光景,三姐姐快说来听听。可有见到官家?” “官家也见过几回,只是遥遥在楼上看不清,只觉威严逼人。金明池大会一连几日,都是皆在阳春时节,游人往来如织,还有诸多杂耍艺人摆摊,池畔空地围有蹴鞠场,蹴鞠的皆是好手,往往看客如堵……” 几个在吴县长大的孩子听得如痴如醉,吴县少有这样的盛会,便是中秋元夜也只是上街赏灯罢了。 “除了金明池大会,可还有其他趣处。”等灵雨说罢杜丘又问道。 “也是有的,其余最值得一提的便是汴河一带了,沿河设有许多茶馆酒楼,更有各类店铺错落其间,有一座桥似飞虹桥在河上,便是虹桥,桥身高大宽敞,上面摆设了各色杂货铺子,我同阿鱼便常去虹桥上戏耍,时常可见货船穿行而过……沿河出了城,便有跑马场、蹴鞠场数多,旁近山野,春来踏青、秋来登高,也颇具趣味。”灵雨将在东京的见闻一一说来,说到此处又道:“若同吴县比来,也是各有千秋呢!我们那日下了船进城之后所见便是全然不同的一番风貌,东京只一条汴河为要,吴县却水道纵横,处处黛瓦粉墙,我看了也颇觉喜爱。” 听她说到吴县几人也跟着点头,杜沅道:“吴县是没有金明池大会这样的盛景了,只是端午竞渡、元宵观灯这样的活动,想来你们在东京也是见过了的,但毕竟风情不同,想来也是另有一番趣味的。” 杜杙也赞同道:“风情人物皆不同,意趣之处也定有差异。” 通过这一番交谈,几人亲近了不少,只是阿鱼除了跟着姐姐笑之外没多说话,杜沅便看向她:“五妹妹不似昨日拘谨了,可还住得惯?” -- 第18页 阿鱼忙道:“住得惯的。” “这个妹妹倒是不爱说话。”杜丘看向她。 灵雨便解释道:“也是活泼的,只是胆子小,非要熟悉了才肯说笑。” 另几人便点点头,不再关注阿鱼,又说起吴县有哪些趣处来。 不一会儿连氏便带着三房姨娘来到庭中,边走边说道:“方才在内室便听到你们的说笑声,该是都彼此熟悉了罢。”这话是对着杜沅说的。 杜沅走向她依偎着,“都熟悉了的。” 连氏点头,和蔼看向几个孩子道:“那便随我去松鹤堂请安罢。” 几人都站起来应“是”,连氏又道:“徽儿跟五姑娘还有五爷也同我一并去。”说完就率先出了门,几位姨娘并未动作,灵雨看了文小河一眼便牵着阿鱼跟上连氏,余奶娘便抱着李霄跟着她们身后。 第11章 这次却未曾坐软轿,几个侍女替各自主子打着伞,灵雨同阿鱼这里则是雁影看顾着,一路上尽是杜杙同杜沅的交谈之声,杜徽不时应和几声,不到半刻钟便走到了松鹤堂。 还是浓墨出来迎接,只是这回人来得多,她便一时叫不过来,只行礼通传。进入松鹤堂正堂后,便见杜老太爷跟杜老夫人坐于正中,诸多侍女侍立两侧。 阿鱼跟着人磕头请安,听到一声慈祥的声音叫他们起来,见前面的姐姐有了动静才跟着起身。抬头看去见到两位慈祥的老者,都笑容和煦,又听到老夫人吩咐让坐下,便挨着姐姐坐下。 杜老夫人先是找了一圈,见杜显不在便问道:“阿显怎未同来?” 连氏回道:“回母亲,显儿今日晨起便十分恹恹无神,叫了大夫说是有些中暑了,便未曾带过来,现下已经吃过药好了许多。” “这是自然的。”杜老夫人听得小孙儿无事便放下心来,随即就关注到一旁的灵雨和阿鱼,以及余奶娘抱着的李霄。一见灵雨她便十分欢喜,她是近四十了才生下的杜贺生,大儿子杜昌生比小儿子大了近十多岁,由来沉稳,她一腔母爱便多数付在杜贺生身上了。孙辈中原先就只有杜显同杜贺生相像,现在见了灵雨的相貌,尤其一双眼睛,更仿佛见到少年时的小儿子一般,唤道:“这便是三丫头吧。” 灵雨看了连氏一眼,连氏便托住她的手道:“正是,这是灵雨,快,上前见过祖母。” 灵雨这才起身上前,“见过祖父、祖母。” 杜老太爷倒是没什么表情,杜老夫人却十分欢喜,“快上前来让祖母看看。” 灵雨走上前去,杜老夫人拉住她的手拍了拍,“跟你父亲真是相像。”又对杜老太爷说道:“你瞧这一双眼睛,多像云丰。” 杜老太爷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又再不言语。杜老夫人斜睨他一眼,向灵雨问道:“灵雨二字是哪两个字?” 灵雨答道:“是‘灵雨既零’的灵雨。” 杜老太爷这才有所动作了,问:“已经读过《诗》了?” “回祖父,学了几篇,读得不多。” 杜老太爷露出一丝满意,仍是训诫道:“我们家是不拘男女都要读书的,往后还需继续才是,你等女孩儿虽不能考取功名,但是读书明理,往后便同你姐妹几个一同去鹿鸣馆读书。” 灵雨曲身应下,杜老夫人见她举止得体,对她又多了分满意,心想文氏应当也不是那等子狐媚妖娆之人,便向连氏问道:“云丰新认的义子何在?” 连氏便将阿鱼牵出来,余奶娘也抱着李霄过来,阿鱼效仿先前姐姐的动作,只是口中称道:“李陶携弟弟李霄见过老太爷、老夫人。” 老夫人看她形容尚小,却也十分玉雪可爱,也唤她近前来,便如同先前那般问道:“是哪个陶哪个霄?” “陶取靖节先生之姓,霄是‘同云暗九霄’的霄。”阿鱼这两年也读了几本书,这时应答也算镇定。 “可读过陶诗?”这又是杜老太爷发问了。 “回老太爷,读过几首。” 杜老太爷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镇定,又问道:“最爱哪首?” 阿鱼闻声便抬头看向他,思忖片刻才道:“其《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杜老太爷阖目微微点头,“不错,也可进鹿鸣院读书,往后也同徽儿一般唤祖父祖母罢。” “多谢祖父、祖母。”阿鱼见他再无言语便想退下,杜老夫人便拉住她道:“是个乖巧懂事的。”阿鱼便不好再动作,只好站在灵雨身边。 杜杙跟杜沅见二人得了杜老夫人喜爱也未露出不悦,自说着话。连氏也微笑着看向她们。 那厢杜老夫人跟灵雨说了好一会儿话,见到她跟阿鱼原先坐着的两个墩子后面只有雁影一人,便道:“你院里只有雁影、鹤音两个,人手定然是不够的,你看看祖母这儿哪几个丫头你看得顺眼,你叫去归云轩伺候着。” 听到这话连氏跟杜沅才有了点反应,也只是片刻,随后又不动声色将情绪掩下。 灵雨扫了一眼站着的诸多侍女,摇摇头,“也不须添人手了。” 杜老夫人又问阿鱼:“五丫头可有看中的?” 阿鱼也摇头,“多谢祖母,雁影姐姐便足够了。” 杜老夫人便笑道:“五丫头有雁影跟着,灵雨却是没个贴身的,祖母便做主挑两个给你。”随即点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朝雨、轻尘过来。” -- 第19页 两个侍女走过来,倒是挺欢喜,“见过姑娘。” 杜老夫人拍着灵雨的手道:“这两个丫头比雁影、鹤音要机灵不少,你且用着。” 灵雨正要推辞,杜老夫人便微沉了脸色,杜老太爷也说道:“给你了便收着。”灵雨这才应下。 杜老夫人也没忘了另外几个孙辈,又一一问话,听到杜丘因着夜里垂钓着了凉便十分不悦,“你姨娘是如何看顾你的?”这是在问责周姨娘了。 杜杙知道祖母向来不喜周姨娘,便出来说道:“全是孙女不是,缠着姨娘练琴,才不慎让二弟跑了出去。” 杜丘也辩解道:“祖母,这可跟姐姐、姨娘无关,是我读书累了自己跑出去玩耍的。” 杜老太爷一听“哦”一一声,杜丘听着他声调上扬就知自己要遭殃,果然他问道:“读了哪卷书你背来我听听。”因杜丘是二房长子,幼时二老也颇为疼爱,也是老太爷带着启蒙的,因此最是清楚他的脾性。 杜丘嬉笑着回道:“读到《春秋》庄公十年,还不曾背得下。” “那读了有何心得?” “正是得不出才去垂钓的。”他又是嬉笑着回复,杜老太爷“哼”了一声,“明日放学将功课带来我看看,顺便背给我听。” 这下他才不敢再嬉笑,喏喏应下。 见杜老太爷不再说话,堂中其余人交谈声也低了下来,连氏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起身道:“父亲母亲,二爷三爷该上学了。” 杜老太爷便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也踱步去了内室,留几个女眷在堂上说话。 出松鹤堂时日头更毒,杜老夫人便要叫人去唤软轿来送她们回去,连氏推辞道:“昉砚斋跟篁琴里都离得不远,走回去便是,就是归云轩要远些,让三姑娘跟五姑娘坐软轿回去正好。” 杜老夫人却不赞同,道:“又不是那等子粗野人家,女人家若是晒黑了可难养回来,听我的,都坐软轿回去。” 连氏这才应下,等软轿到了,杜沅跟杜杙却是要一同去听涛小筑玩耍,还邀灵雨跟阿鱼同去,“三妹妹五妹妹一同前去罢。” 灵雨挂记着母亲,便辞道:“不了,姨娘还等着我们回去呢,改日再同二姐、四妹去玩。” 杜杙杜沅也不强求,杜杙想了想道:“那等二弟、三弟休沐那一日,我们再来邀你们同去。” 灵雨应下,几人便在松鹤堂院外分别,灵雨跟阿鱼上了一乘轿子,余奶娘抱着孩子上后一辆。两人都是第一次坐轿子,阿鱼还有几分新奇,又不敢说话怕外面听见,只瞪大双眼看向姐姐,灵雨见她这模样便笑出了声,阿鱼往不时被风荡开的轿帘看了一眼,附在姐姐耳边小声说道:“这个比驴车要稳当哦。” “还有呢?”灵雨也陪她小声说话。 阿鱼用手扇了扇,皱鼻道:“但是要热一点。”灵雨被她逗笑,“还有呢?” “累人,累他们。”她指向轿外。 灵雨点头,跟她讲道:“这话只能同我说说,其他人皆不可说。” “我知道的。”说完就捂住嘴,看向姐姐,示意她自己嘴很严。 灵雨见她这般,又有些不放心,交代道:“往后在外面,叫娘要喊姨娘,叫我要叫三姐姐,弟弟是五弟,看到余奶娘抱着弟弟也不能跟着她走了,这是这里的规矩。” 阿鱼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看二姐姐跟四妹妹都十分和善,往后见到她们也无不要太过拘谨,这里姊妹兄弟多,但是我二人总是后来的,同他们好好相处才是正理。” “嗯嗯。”她又是用力点头,灵雨见她这样竟不知她是真懂还是假懂,原来在平安巷里,有父母爱护着不曾吃过半点苦头,养得她性情活泼娇憨,突逢变故,现下看着是沉稳了许多。只是她总是担着做姐姐的心,怕她还像原来一般稚嫩。 看到姐姐担忧的眼神,阿鱼又保证道:“姐姐放心,我都懂的。”说完就去蹭她的头,灵雨嗔笑着推开她,“热死了,快快拿开。” “偏不拿。” “好,那你下了轿子也这么抱着。” “晚上睡觉也要抱着。” ……姐妹二人说笑间便到了归云轩,朝雨、轻尘打着伞掀开轿帘搀二人下轿,进了院子文小河听见动静出屋见着还多了两个人也是十分惊奇,“这二位又是?” 将人送到檐下两人才行礼道:“见过姨娘,我们是老夫人赐给三姑娘的,往后便归归云轩管了。” 文小河心想杜贺生昨夜所言果然不假,看这两个丫鬟衣着比鹤音、雁影好上许多,颜容秀丽,举止也可亲,怕是老夫人身边极为得力的,上前一步道:“真是多谢老夫人垂怜了,快快进屋去,外面这暑气正煞人呢。”后面两句却是对着两个女儿跟余奶娘说的。 朝雨、轻尘便收了伞,缀在后面进了屋。 第12章 再说昉砚斋这边,连氏回来之后先是看望了杜显,刚用过午膳又有管厨房的来汇报,连氏便在堂中接见。 来的正是文耀媳妇,当年也是在连氏身边伺候的,后来跟文耀成了亲,两口子一个贴身跟在杜贺生身边,一个管着厨房,算是府中极为体面的了。 一进正堂文耀媳妇就俯身道:“见过太太。”脸上却是极为喜悦的,连氏见到她来也较为开心,让熏月给她抬墩子坐,“你向来是忙得很的,今日怎么过来了?” -- 第20页 文耀媳妇道:“是二舅老爷特地从长洲县送了两担荔枝过来,便来请教太太怎么分。”连氏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物什,你做主往几个院子分了就是,怎么还特地跑这一趟。我这里也不要几个,给沅儿显儿盛一盘就是,这东西吃了倒惹得我心头燥闷,我是不爱吃的。” 捡香在一边听了便笑道:“这是舅老爷心疼太太,特意送来您吃的。”这话并非她猜测,连家几个老爷独得连氏这一个妹妹,未出阁时便是千娇万宠的,如今有什么吃喝上的,也是源源不断往杜府里送。 文耀媳妇媳妇听了也跟着应和,“正是如此。” 连氏见她二人这般往来便笑道:“也就今年有了,明年二哥便去东京了。”说着却惆怅起来,叹了口气,“往后也不知能再见几面了。” 捡香便安慰道:“太太不若请舅太太过来住几日,二姑娘也时常念叨表姑娘呢。” 连氏听了果然有些意动,又有些犹豫,道:“还是算了,从长洲县过来虽说不远,但是这六月天里,不是折磨人么,等入秋了再请她们过来罢。” “还是太太思虑周全。”文耀媳妇答话道:“这荔枝便往昉砚斋送半担来,也是成全我们二舅老爷的心意。” 连氏摇头,“也不须那么多,我这里拣两盘罢,再给松鹤堂送半担去,其他院里,姑娘郎君们各送一盘,也给姨娘们送一盘,还有鹿鸣院里,给先生们送半担。” 文耀媳妇点头,“如此也应当还剩几盘,便做道荔枝羹,冰了给各院送去,太太看是否妥帖?” “也可。” 文耀媳妇又道:“如此便不打搅太太了,厨房里还有事呢。” 连氏让捡香给她上了盏茶,“喝了这茶再出门不迟。” 文耀媳妇便接过喝下才离开。 见文耀媳妇离开了,捡香将她喝过的杯子收起来,口中嘟囔道:“也不知道多留一会儿。” 连氏听见笑道:“她是个忙人,你若记挂她去厨房寻她玩耍便是。”捡香、熏月皆是文耀媳妇□□出来的,连氏知晓她们感情好。 “算了,不讨她这个忙人的嫌了。” 熏月才进来就听她抱怨,道:“方才才看见芸姐姐来,怎么又走了?”这说的便是文耀媳妇了,捡香道:“她忙着呢!”竟是还有不快。 熏月却不曾多想,抱了几册子账本进来,对连氏道:“太太今日理账么?” 连氏倚在贵妃椅上,扫了一眼她手上的册子,道:“今日也是不想理,待明日吧!” 熏月听了便有些为难,道:“太太,这账本是五月的,都送来一旬了,下边等着回话呢!” 连氏这才起身,懒懒道:“都是这几日事忙,那便今日看了吧!” 捡香便急忙上前为她掀帘,与熏月对视一眼,都偷偷笑了。 归云轩里,阿鱼吃过饭后在灵雨房中玩耍,听着蝉鸣声不觉有些疲倦,雁影见了便道:“奴婢扶五姑娘回屋吧。” 阿鱼点头,灵雨见了便说:“就在我屋里小睡片刻便是,我去同姨娘说几句话。”说着就要出去,阿鱼却想跟着她,“也不是很想睡,我也要去姨娘那儿。” 灵雨见她精神还好,便允她同去,一旁轻尘道:“怕是蝉鸣聒噪惹得五姑娘犯困了,奴婢去叫人将蝉都扑了去。” 阿鱼听了心想这宅子里真是各般花样,有帮她穿衣洗脸的,这也算在故事里听过,竟还有扑蝉的。 灵雨应允之后轻尘便出门去叫杂役,灵雨等人便去了文小河房里。房中只有鹤音在一旁执扇,文小河手上正缝补着一件衣裳,见她们进来了便道:“不是带朝雨、轻尘熟悉你屋子吗,怎么这么快便过来了。” “我那屋子里就这般大,朝雨跟轻尘两个几句你管衣裳我管首饰的自己便分完了。”她话音轻快,似是对两个丫鬟极为满意。 朝雨接话道:“姨娘跟姑娘才刚进府,现下屋中事务少,老夫人将奴婢二人送来真是享清闲了。” 文小河对她的识趣也十分满意,都让她们各寻墩子坐下来,鹤音道:“朝雨姐姐跟轻尘姐姐最得老夫人看重了呢,可见我们三姑娘是真得老夫人喜欢。” 屋中几人,除了还懵懂的阿鱼,听到她这话都不由微楞,雁影坐在阿鱼身后给阿鱼扇风,心想自己是因为打破了老太爷喜欢的陶壶被送到归云轩,这鹤音却是常年在院子里扫洒的也无甚错处,之前老夫人对文姨娘等人可以说是不喜,鹤音跟自己一起被送给文姨娘便可知这丫头多蠢笨了。 朝雨心中想到:三姑娘五姑娘一起去的松鹤堂,回来却只有三姑娘被赏了人,虽说只有三姑娘是杜家女儿,但在文姨娘这里两个女儿都是她生的,这话可真是平白惹人生气。 文小河却并未生气,跟鹤音相处这一天了,她也约莫清楚这丫头了,将手中活计停下来,转头对鹤音道:“鹤音高亢,你这鹤音却惊人呢。” 她话音里还添了些戏谑,灵雨听了率先笑出声来,阿鱼跟着一想,同姐姐对视一眼也明白了意思,跟着笑起来。灵雨便问:“鹤音、雁影,这名字取得颇为形象,雁影身形瘦削,手指纤长,行止间确如雁影,而鹤音果真有如鹤声堪扰,莫不是取名之人故意为之?” 鹤音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见几个主子都不曾怪罪才放下心来,雁影见了便道:“奴婢同鹤音都是前年一批入府的,老夫人取名之意,正如三姑娘所言。”说到这里也看了鹤音一眼,调笑道:“只是鹤音从不知晓,只道名字好听呢。” -- 第21页 众人又笑起来,鹤音便跺脚道:“奴婢真是蠢人,徒惹你们笑话我。” 文小河道:“你这性子好也不好,在归云轩里算好,在外头就不好了。” 鹤音这便知道她是肯用她的,在她膝边蹲下道:“奴婢在松鹤堂里都是做些洒扫活计,不如另外三位姐姐聪慧,总是嘴笨说错话,但是奴婢却无坏心,往后便一心伺候姨娘,绝不会生出二心。”说着还举起手起誓。 文小河将她拉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老夫人将你赏给归云轩你自然就是院里的人。”却不提她话里这“二心”。 朝雨雁影便知道文姨娘还忌惮自己,两人对视一眼,朝雨便道:“姨娘说的是,府里面向来没有越了院子管事情的,奴婢等人既然进了归云轩,往后自然是院里的人。” 灵雨却对她道:“我们初来乍到,对府里规矩也还不甚清楚,可有什么需要我们注意的?” 雁影急忙道:“本该昨日就同姨娘姑娘们说来的,只是时间匆忙,现下正好。”便将府中规矩一一说来,灵雨跟阿鱼都听得仔细。 “说到规矩,首先便是请安了,老太爷跟夫人那里,是免了请安的,只是常叫了主子们去玩。太太那里便也免了请安,只有年节才要姨娘们请安。”雁影道。 “每月初五府里发月钱。也要各院去领的。”这是雁影说到月钱了,朝雨接着她的话道:“按规矩是每位姨娘、姑娘郎君每月二两月钱,四季衣裳公中出,姨娘每季四套,姑娘郎君每季各八套,都是布庄送了布来请主子们去挑了花样再做,首饰便做得不如衣裳勤快,姨娘们每季只打一套,姑娘们每季两套,常用的如笔墨纸砚、针线这些却是不拘的,自去库房领来便是。” 灵雨问道:“今日祖父说我跟五妹妹可同去鹿鸣院读书,不知那里又什么规矩?” 朝雨答:“郎君们满了四岁便要去鹿鸣院上学,院里有四位先生,是专教郎君们的,老太爷吩咐过若是郎君们读书上有何错漏,任先生们打骂教训。对待姑娘们却要宽和许多,只要去听课了便是,先前先生还去老太爷那里告状说是我们家二姑娘爱逃学,老太爷也只是罚抄写。” 阿鱼这时就惊呼道:“那今日二姐姐、四姐姐在松鹤堂同我们说了这般久的话,岂不是又要被罚了?” 朝雨笑道:“这却不是的,前几日四姑娘上学中暑了,老夫人心疼,便让先生那边放几天假呢。” 阿鱼拍拍胸口,“那就好。” 朝雨又接着说:“姑娘这里,只要备好笔墨书具,等四姑娘五姑娘放完假了,便可一同去了。” 灵雨点点头,正要说话边听到院中一阵噪杂,轻尘掀帘进来道:“这是杂役在驱蝉了。” 阿鱼好奇走到窗前看,果真有两个杂役拿着杆子在树上扑,又备了几个网在一旁,似是要将蝉收拢。雁影过去将她稍稍拉远,又将窗户合上道:“五姑娘莫要看了,恐这蝉会乱飞进来。” 阿鱼便离开窗边回来坐着,轻尘则继续在门外看着,一时间屋内又沉静下来。 此时文小河手中那件衣裳已经补好了,阿鱼认出正是杜贺生昨日穿那件,便见鹤音接过后叠了放进箱笼里。 余奶娘本在耳房看着李霄睡觉,见孩子被嘈杂声吵醒便抱起来哄,终于不哭了却是再睡不着了,她便抱上孩子去正屋里。 “弟弟醒啦!”阿鱼快乐地迎上去,余奶娘便将李霄放下来,托着他地上半身让他学走路。 阿鱼拿着布老虎在前面引他,他也跟得快,扑进文小河怀里便不动了,阿鱼再用布老虎引他也不理,雨奶娘便道:“这是半晌不见姨娘思念了呢。” 阿鱼不乐意道:“半响不见姐姐也不想念。”文小河便将李霄的头从怀中掰出来,让他看向姐姐,他四处扫了一眼,又将头埋下,这动作惹得屋中人都发笑了,阿鱼也不跟他计较,坐远了一点把布老虎抛来抛去,引诱道:“阿霄,老虎在姐姐这里,想要就过来拿哦。”李霄却不理会,她又凑近去,还是不理会,文小河见她情态活泼了许多,便将李霄放开。 李霄感受不到母亲的怀抱,又见到旁边有个玩具在晃荡,便伸手去抓,未料阿鱼却又拿远了一些,他也跟着去,竟脱离开搀扶自己走了两步,要摔倒之时余奶娘眼疾手快给抱住了。阿鱼十分欣喜地看向灵雨,“姐姐看到了吗?阿霄会走路了。” 文小河却道:“这才几步呢。” 阿鱼不管,又逗起弟弟来。 第13章 晚间松鹤堂来了人,送了两套笔墨来,又给灵雨、阿鱼各送了一方砚台,灵雨的是一方龙尾砚,阿鱼的是一方罗纹砚。除此外还送了两条璎珞并一盒珠花来,说让灵雨戴着玩。 灵雨收下东西便让朝雨去送人,朝雨便挽住来人的手道:“银珠姐姐,老太爷那里可有交代让我家姑娘何时去鹿鸣院?” 银珠淡淡答道:“这倒是未曾说。” 朝雨跟轻尘原来在松鹤堂也不是最得力的,上头还有浓墨跟银珠压着,原来几人相处也十分和气,这次银珠却冷漠许多,朝雨也是知道原委的,道:“劳烦姐姐走这一趟了。”说着将一串珠子塞她手里。 银珠却是挣开,将手抽回道:“不必送了,外面黑呢。”说着就径直离去。 待朝雨回到灵雨房里,便对轻尘苦笑一声,灵雨见她手上还拿着那串珠子便道:“松鹤堂规矩这般严么?”这珠子是杜贺生送来归云轩的,还有许多其他首饰,文小河便做主给她和阿鱼房里各分了几样。 -- 第22页 轻尘摇摇头,“若说浓墨姐姐不肯接才算合理,银珠姐姐向来是不拒的,只怕这次来归云轩她也是不肯的。” 阿鱼在一旁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朝雨将珠子放进妆奁盒子里,边说:“这话说来,真是怕脏了姑娘们的耳朵。” 灵雨道:“你且说来便是。” “文姨娘没进府之前,老夫人是有意让老爷将银珠姐姐收房的。” 这么一说灵雨跟阿鱼便明白了,灵雨抚掌笑道:“那往后我们去往松鹤堂,这位银珠会不会躲着不见?” 朝雨却上前道:“姑娘可别笑了,银珠姐姐是老夫人身边王妈妈的女儿,王妈妈是老夫人娘家带过来的,是老夫人见她年纪大了才送她出府养老去了,银珠姐姐是王妈妈的小女儿,十岁就进府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夫人爱她胜过爱三爷呢。” 轻尘也道:“银珠姐姐今年就十九了,三年前老夫人就有这个意思,不料成姨娘进府了,老夫人便搁置不提,说是寻些合适的人让银珠姐姐自己挑,又一直没看中意的。前不久老夫人便又生了心思,文姨娘又来了。” 灵雨一听竟还有这番波折,叹道:“哪她岂不是归云轩、翠竹院都看不上?” “何止呢,周姨娘那里她也看不上的。”轻尘说道:“周姨娘爱挑人毛病,不知从哪里听说二老爷要将银珠姐姐收房了,便说她嗓子粗,银珠姐姐便同她结了怨,现在老夫人最不喜的便是周姨娘了。” 阿鱼惊讶得小嘴微张,“那往后我们见到她该如何行事?” 雁影在一边却道:“三姑娘倒是无须担忧,我们五姑娘才要怕她呢,三爷若非读书好得了老太爷看重,怕是松鹤堂都不得进的。五姑娘又跟三爷一般身份,这姑娘读书好了又考不得功名,往后要是银珠姐姐在老夫人面前……” 朝雨轻尘也担心这点,“正是如此。” “若是只不进松鹤堂,倒也不必担心。”阿鱼道。 灵雨摸着她的头发,“哪有这么简单,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正屋里文小河见灵雨房里还热闹着,便同鹤音说道:“你去看着点姑娘,荔枝吃几颗便够了,这东西虽难得但是燥火。” 鹤音便听了吩咐去交代,灵雨同阿鱼在东京也吃过几回荔枝,对她们来说这物可不新奇,两人不过各吃了几个,灵雨便道:“伸下这许多你们几个便分了吃吧。” 朝雨几人却不敢,阿鱼道:“这是太太赏赐,我跟姐姐却实在吃不下了,你们只管在屋里吃了便是,咱们谁也不往外说。” 见她们还在犹豫,灵雨便先将抓了两颗荔枝放在朝雨手里,“你们几个原先都是松鹤堂里的,比在归云轩不知体面多少,我也不瞒你们,如今阿鱼跟阿霄在府中地位着实尴尬,归云轩里正要依赖你几个,几个荔枝换你们忠心,这买卖就是我占了便宜,只不知你们肯不肯?” 朝雨几个一听便有几分动容,现下这归云轩里,文姨娘看着就是受宠的,三姑娘五姑娘也甚为机敏,往后总不至于叫他们吃苦,朝雨便将手中的荔枝剥开来,笑着吃掉了,另外三个也效仿她,灵雨姐妹俩见了便相识一笑,也拣了几个荔枝吃起来。 这里吃着荔枝,正屋里文小河又迎来了杜贺生,杜贺生一进来看见屋中只有文小河一人便问:“怎么没人伺候着?” “都在灵雨那里玩耍呢,老爷且先坐着,我去将孩子们叫来。”说着就要出门。灵雨这边却是先见着了院子里来人,从窗边见到文小河身影便知这是叫自己了,便带人去往正屋,还让雁影去耳房将李霄叫来。 文小河见几个孩子过来便走进屋去,要给杜贺生倒茶,被他阻止,只见他露出苦笑,“如今夜间饮茶却是再不能了,昨夜里你让丫头倒茶来,我怕拒绝了你面上无光才喝下,现在只有我二人我便得将实情告知你。年轻时豪饮几壶正好夜间读书,如今却需要精力留待第二日处理政务了。” 文小河不料他如此说,有些羞赧道:“归云轩里倒是无其他浆饮解渴了。” “无妨,”杜贺生拉过她的手拍拍,“来你这里便是寻你,无浆饮么白水亦可。” 阿鱼刚好走进来看见这一幕,下意识捂住眼睛,屋中两人见到来人,文小河红着脸抽开手,杜贺生看到阿鱼的动作哈哈大笑,唤道:“陶儿真是懂事。” 灵雨再阿鱼后头进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先带着阿鱼行礼问好,余奶娘抱着李霄效仿。杜贺生招手让姐妹二人过去,看见朝雨、轻尘两个笑道:“我便知我儿这一双好眼老夫人定然喜欢。”又问灵雨阿鱼今日情形,提到鹿鸣院时道:“笔墨书具让轻尘去四宜堂里取来,后日你二姐四姐也该去上学了,你两个同去便是。” 灵雨答道:“笔墨这些祖父已叫人送来了。” “也无妨,明日爹让人给你姐妹几个再各送一套。”又问两人读了些什么书,灵雨跟阿鱼一一答来,杜贺生听着便又要二人写字给他看,直到梆子敲过二更才放了人。 到了灵雨跟阿鱼上学这一日,姐妹俩便带着雁影、轻尘出了门,到了院子里便撞见了杜徽,两厢见过礼后杜徽见阿鱼鬓角薄汗问道:“归云轩甚远,怎不坐软轿过来?” 灵雨回道:“正好趁着早晨清爽可以走动走动,也可强身健体呢。” -- 第23页 杜徽听了,若有所思道:“三姐姐言之有理,我也曾在书里见过以跑动强体的。” 几人便相携而行,到了鹿鸣院里,杜徽却是指向另一边道:“女眷们读书的地方与我们是分开来的,先生也不同,我不好送三姐姐跟五妹妹过去。”说完招手鹿鸣院中的女侍过来,“你带三姑娘姑跟五姑娘去探雅堂。” 那侍女便应下,灵雨阿鱼便与杜徽分别,跟着她进去。 鹿鸣院里以桑榆翠竹居多,环境极为清雅,轻尘见那侍女离得远,便低声道:“奴婢从前不曾来过鹿鸣院中,并不知晓这里竟然竟设有两处学堂。”灵雨按下她的手示意无事。 几人来到探雅堂前,那侍女低眉道:“姑娘请进。” 灵雨跟阿鱼便一同进去,轻尘、雁影要跟进去便被这侍女拦下,“二位姐姐止步,廊下等候便是。”又指给她们看廊下的几张长椅,“这里也是能见到堂内情形的,两位姐姐将姑娘们书奁放下后还得尽早出来,往后还是将书奁给姑娘带进去为好。”两人便点头应下,谢过这侍女的指点,跟着两位主子进去。 灵雨二人进堂后发现堂中无人,便知是自己来得早了,跟阿鱼挑了靠后的两张桌子坐下,让轻尘跟雁影摆好书奁。阿鱼打量着堂内布置,见前方挂了一张画,画前几案上摆有白釉瓶一对,几函书,还有兽形香薰一只。堂中前后三排摆了六张书桌,桌上皆是明净,堂内四周还放了冰。 “姐姐,这里倒是像安大伯家的私塾一般。”说的是在平安巷中的邻居,家中设有私塾的,阿鱼也曾去玩过。 “学堂都是这般罢。”灵雨答道。 轻尘雁影摆好已经退了出去,灵雨也猜不透先生几时才来,却见那侍女已经离开探雅堂了,此时堂内外便只有她主仆几人,便教阿鱼拿出书来看。 阿鱼乖乖将书奁拉开,取出一本《千字文》来,灵雨便在一旁看她。 又过了一刻钟才听见有人声渐近,往外看去,原是杜杙带着丫鬟走了过来,见到堂中有人她便笑道:“三姐姐、五妹妹来得好早。” “头一次来鹿鸣院里,恐来迟了。”灵雨向她走去,阿鱼也站起来同她见礼。 杜杙见她二人做得靠后便道:“原先学堂里总就只有我跟二姐姐,你们往前坐些也是无妨。”说着就将自己的书奁放在第一排,将灵雨的书奁往前移。 灵雨谢过她体贴,也将阿鱼的书奁送到第二排,问道:“不知先生几时才过来。” “辰时中方才开始讲课,约莫还有半刻钟吧,二姐姐也该到了。”恰好门外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我就说远远看着探雅堂就热闹得很,果然三妹妹跟五妹妹都来了。” 第14章 几人看去,见是杜沅走了进来,相互见礼后,杜沅道:“我倒是比你们都来得晚,往日是第二个到的,今日却是第四个到的。”她这话听来有些怪异,偏又是笑着说的,灵雨阿鱼就猜不透她目的,杜杙却是猜到了几分,怕是因昨日四宜堂连着往归云轩送了两趟东西的缘故,便搀着她的手指着案后的画道:“二姐姐看这新换的清荷图,正像咱家园子里的景致呢。” 杜沅果然看去,端详片刻道:“你这榆木,这正是园子里的景致,应是陆先生新画的。” “还是二姐姐眼明。”说着就让她坐下。灵雨同阿鱼这才明白这位二姐姐怕是在生归云轩的气呢,都像杜杙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待姐妹几人落座,灵雨跟阿鱼便效仿着杜沅杜杙二人的动作,将笔墨等物皆放好,不过顷刻便有一妇人从堂外走来,便见杜沅杜杙站起来行礼,二人又跟着起来,才知这妇人便是先生了。 妇人姓陆,同夫君一起都是杜家请的先生,她走进来看学生都到齐了便让她们都落座,见到灵雨阿鱼便道:“这便是三姑娘、五姑娘了?” “正是。”两人回道。 陆先生声音颇为严厉,面容也十分严肃,“我这里讲课原先是不做区分的,如今你二人来了便要根据你等读书进度稍做区分了,不知三姑娘都读了哪些书?” 灵雨便一一答道:“回先生,读了《千字文》《蒙求》,《诗》只读了一半,不曾读完。” 陆先生点头,又问阿鱼:“五姑娘呢?” 阿鱼答道:“也读了《千字文》《蒙求》,《陶诗》读了一些,还不曾学过《诗》。” 陆先生略一思考便道:“二姑娘、五姑娘倒是已经学完《诗》了,《蒙求》却不曾讲过,《陶诗》冶情,却是不拿来讲的,至于《诗》么,三姑娘便闲时自学,往后同二姑娘、五姑娘一同学《论语》,原先探雅堂只上午讲课的,往后三位姑娘便每日上午两个时辰过来,五姑娘年纪小,便每日下午过来学一个时辰,” 几人应下,陆先生又道:“今日五姑娘便先回去,申时再过来。”这次声音里便透了一分和蔼。 阿鱼应下,跟灵雨对视了一眼便收拾了书奁出去,雁影在外听得分明,急忙上前接过书奁,为她撑着伞。 阿鱼同雁影出了探雅轩便听见一旁临怀堂里的读书声,同雁影道:“晨起读书才有精神,我真怕下午过来听课瞌睡了。” 雁影笑着应道:“姑娘若是担心下午瞌睡,回去奴婢便去花房要一盆薄荷来,这东西最是醒神了。” -- 第24页 说到薄荷阿鱼眼睛一亮,说道:“我在东京也曾亲手种过一盆薄荷,闻着甚怪。”“要醒神便不止是闻闻了,用来捣了制成膏子,犯困时吃上一口,一下午都精神。”雁影便将薄荷用法一一讲来,“除了制膏子,还可以在浆饮里、各式甜点里放上几朵,只是府里主子们不爱这吃法,便少有用……” 两人说着话行至园子,雁影突然低呼了一声:“怎么见到了她。” 阿鱼听她呼声问道:“谁呀?”还不待雁影回答便听得一声招呼。“这不是五姑娘嘛!怎么不上学来园子里玩耍。” 阿鱼顺着声音看去便认出这是周姨娘,向她问好。周姨娘正坐在亭子里,摇着扇子唤她过去,“五姑娘过来,姨娘同你说几句话。” 雁影忙道:“回姨娘,五姑娘急着回归云轩呢!” 阿鱼见雁影的反应便知周姨娘恐怕是要寻她不开心,顺着雁影的话头道:“就不打搅姨娘了,我姨娘正等着我回归云轩呢!” “急这一时半刻的做什么,快来。”周姨娘在这儿着实是碰巧,今早她非要送杜杙去鹿鸣院。走到园子里看见荷花又不走了,说在这儿赏会儿花。此刻她的丫头正在一旁给她摘莲蓬,这会儿她一人在亭子里待着,天气又热,心情正燥呢,见阿鱼还不过来便道:“快过来,待会儿姨娘给你几个莲蓬拿回去。”又对正在摘莲蓬的津宝说道:“津宝,多摘几个,给五姑娘拿过去。” 阿鱼只好过去,两人进了亭子便见周姨娘上下打量起雁影来,“怎的怕我吃了你家姑娘不曾?这才去归云轩几天呢,就这么忠心,也不见归云轩里把你养胖点,还跟个瘦骨仙一样。” 雁影含着笑,“姨娘说笑了,老夫人金口玉言让奴婢看好姑娘,奴婢自然要尽本分。” 周姨娘却不理会她了,拉着阿鱼坐下,“五姑娘这是被先生赶出来了?” 阿鱼不料她说话这般呛人,雁影便抢先道:“我家姑娘读的书跟上头几位姑娘不一样,先生让姑娘下午再去,先生另教。” 周姨娘睨她一眼,“那日我看五姑娘就跟个鹌鹑一样半句话不说,今日怎么也不说话。” 雁影被她这一呛顿时不知如何反应,便听阿鱼道:“那日刚进府还不熟悉,便不敢妄言。” 周姨娘立马便笑靥如花,摸着阿鱼的头发道:“这才对嘛,来跟姨娘说说,你义父昨日两趟都送了什么去四宜堂?” 阿鱼不免哑然,难不成这大户人家的姨娘说话都这般直接?看了眼雁影,见她果然也十分惊讶便知恐怕是周姨娘行事独特,便道:“我也不知呢!” “嗬!”周姨娘放开她的手,冷下脸道:“你这小鹌鹑。” 阿鱼见她翻脸如翻书,便觉得十分好笑,语气却带着几分委屈道:“姨娘好端端地,怎么骂人?” 周姨娘顾自摇着扇子,道:“你这矮冬瓜却要作何?这亭子里谁能作证我骂你了?” 无端又被讽刺,阿鱼顿时便生了气,从石凳上站起来,细声喝道:“你这臭嘴巴!”说完就拉着雁影要走,周姨娘被她乍然来这一句还有些懵,也不是没见人回嘴过,倒都不曾这般直接,就要拉她,阿鱼却十分灵活,几下就跑出亭子。正好津宝抱着几支莲蓬走过来,阿鱼眼疾手快从她手里抽了两支,头也不回就跑掉。 周姨娘见她还拿走莲蓬,气得跺脚,喊道:“你这乡下来的小矮子,还抢我的莲蓬。” “是姨娘您自己说了要给我的,说话不作数烂舌头。”阿鱼回头冲她喊。 周姨娘听到这话下意识伸手掩住嘴,反应过来将手放下又要训斥阿鱼,人却已跑远了。津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刚进亭子就被周姨娘一阵骂,“连个莲蓬都护不住,白长了一双大手。” 津宝被骂得莫名,有些委屈地嘟囔,“是姨娘您让给五姑娘摘几支的。” “摘了就要给她么。”周姨娘用扇子扑上她的头,看着阿鱼跑远的方向,“这矮冬瓜,真是没教养得很。” 津宝显然跟周姨娘情分深厚,竟道:“五姑娘这年岁,也不算矮了。” “你是谁的丫头,替她说话。”周姨娘摇曳着走出亭子,“小小年纪牙尖嘴利的,真是不讨喜。”津宝不再说话,跟在她身后听她数落阿鱼。 阿鱼主仆二人很是疾步走了许久,出了园子见到渐渐有了人影才放慢了脚步,雁影见阿鱼还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两支莲蓬,想到方才一幕,不禁失笑,“奴婢还是头一次见周姨娘这般气急呢!” “之前听你们讲两个姨娘,说成姨娘老实,周姨娘蛮横,我看她正缺我这乡下来的矮冬瓜跟她交上几回阵。”话里竟有几分战意。 雁影听了便有些心惊,心道这主子难不成也是个混世魔王不成,怎前一二天不见得,急道:“姑娘可不要把周姨娘的话当真了,东京哪里就是乡下地方了,奴婢见姑娘跟三姑娘行至举动也是十分有礼的,况且姑娘您还小呢,等长大了身量自然不会矮了去,周姨娘也就是嘴上功夫不饶人。” 阿鱼抬头见她神情担忧,瘪瘪嘴道:“我只是气不过她无缘无故骂人罢了。”她本来也是性情活泼的,往日在平安巷里跟其他孩子们玩耍时也不是吃不得亏,乍然变故之下虽变得沉稳了许多,只是来了吴县后处处要谨慎,真是憋闷坏了,今日周姨娘这般嘲讽她怎不叫她委屈。 -- 第25页 雁影又劝慰她,“奴婢知道姑娘是个懂事的,只是周姨娘向来得老爷宠爱,就是太太嫡出的二姑娘也吃过她的亏,文姨娘才刚入府,咱们归云轩正是要谨言慎行才是。” 阿鱼点点头,道:“我也就嘴上说说,往后见到她能避就避罢。”走了几步又好奇问道:“我原来在东京的时候,有个邻居,她舅舅就是给相公家做下人的,常同我讲里头规矩严,一个姨娘因为不小心摔了相公的墨条就被卖了,同我说姨娘都是要伏低做小的,怎么周姨娘便敢如此蛮横?” “周姨娘身份不同,是老爷的上官送的,刚入府不久就有了三姑娘,下一年又有了二爷,故而老爷太太都十分宠爱她。”说着又将伞向阿鱼倾斜了一些,“周姨娘要说蛮横,也是分人的,在太太跟前便十分温顺,晓得老夫人不喜她,不叫她便半步不踏进松鹤堂。” 阿鱼听了不由抚掌大笑,“那往后实在忍不住跟她顶嘴了,便跑去松鹤堂好了。” 雁影看她只是说笑,便放心下来,又护着她一路走到归云轩里。 第15章 见到阿鱼回来,文小河急忙问道:“怎么回来了。”她便将陆先生的话说给她听,文小河这才放心,倒了水给她喝,“如此你便在院中同弟弟玩耍,到了时辰再过去。” 阿鱼点头,就着母亲的手把水喝下。又将方才遇见周姨娘的事说来。 文小河听完后道:“我跟她倒是不曾见过几面,院里的人手也少,无事不外出,且归云轩偏僻,寻常来讲,她应是不会过来的,往后你便如雁影说的一般,避为上策。” “我知道的。”阿鱼又问:“她问义父送了些什么来归云轩,她打听这些做什么?” 文小河道:“你这话问得就憨傻了,我们做姨娘的,靠的不就是几分宠爱?你义父头一趟送笔墨这些来,是各院都有的,后头送来的珠环钗玉,便不知是不是各院都有了,如今听她如此问,想来就只有归云轩有。她许是见你年纪小好哄,从你这里打探一番你义父对咱们归云轩里的情分有多重呢!” 此时屋中只有她母女二人跟鹤音,阿鱼便在母亲怀里伸了个懒腰道:“真是恼人,娘是我的娘,非要喊做姨娘,还有听这些弯弯绕绕的,真不痛快。” 文小河拍拍她的背,笑着说:“平安巷里倒是没有弯弯绕绕的,可要是不来吴县,光靠我卖些浆饮茶水拉扯你姐弟三个,连个屋子都赁不起,你跟姐姐就得去做乞儿了,你可愿意?” 阿鱼摇头,“那还是来这里好了,何况姐姐本来就是该做姑娘的,我做乞儿不怕,姐姐可不能做。” 这话听得文小河心头一暖,蹭了蹭女儿的额头,母女二人这般温馨,倒令一旁地鹤音也受了感动。 是日下午,阿鱼带着雁影又来到了探雅堂,摆置笔墨时先从书奁里拿出了一盒膏子,颜色碧绿,看起来格外清,这便是雁影做的薄荷膏子了。此时陆先生还没有到,便只有她主仆二人在这里,雁影在廊上道:“姑娘不若先含上一口。” 阿鱼便舀了一勺,甫一进嘴便有凉意直冲鼻腔,带着一股浓重的涩意,激得阿鱼眼中立刻就蓄了泪水,“唔……”她闭紧嘴,又不敢往下咽,冲着堂外的雁影指了指自己的嘴,先前说过是极为清凉,未料竟如此刺激。 雁影却道:“姑娘咽下去。”她摇头,随即小步跑到堂外,“唔,好五……” 雁影给她顺气,又示意她咽下,可阿鱼实在做不到,眼见陆先生的身影出现,阿鱼急得叫道:“雁允,我咽无下。”雁影只好掏出手帕来,让她吐在帕子上,那边陆先生已经走了过来,见此情形问道:“五姑娘这是做什么?” 阿鱼刚吐出膏子,嘴里似还冒着凉气,说不出话,只瞪圆了眼睛抬头看向陆先生,雁影便解释道:“回先生话,姑娘怕自己午后犯困,让奴婢用薄荷做了膏子来醒神,不料奴婢手生,薄荷剂量重了,姑娘吃不下去。” 陆先生早已经闻到薄荷味,阿鱼本以为她要斥责自己举止无状,不料却听到,“你这法子是粗野了些,不过一心向学,这份心便值得了。”说着让阿鱼随她进去,“进来吧!堂中尚有醒神香,”她看了阿鱼桌上的薄荷膏子一眼,“将你这盒子赶紧合上了,少许清香怡人,如此厚重之味却熏得头晕。” 阿鱼便赶紧坐下,将盒子盖拢了放进书奁里。 陆先生见她坐定,便道:“五姑娘先前说过已经学过了《千字文》跟《蒙求》,是请了先生教么?学到了什么程度?” 阿鱼乍然又有点情伤,但仍是老实答道:“是先父教导的,《千字文》已能背诵,《蒙求》还背不得。” 陆先生上午不曾问过三姑娘是何人教导,便不知原委,此刻听她提到先父,见她神情有些黯淡,温和劝慰道:“斯人已矣,生者还须填波而行。” 阿鱼点头,“谢先生教诲。” 陆先生便道:“好,我问你,‘杨震关西,丁宽易东’和解?”这便要开始考校了。 这是问的《蒙求》,阿鱼想了想答道:“这是说的东汉杨震杨伯起和西汉丁宽丁子襄,杨震学识深厚,明经博览,无有不穷究的,且品行高洁,儒生们惯称之‘关西孔子杨伯起’。梁项生从田何学《易》,丁宽时为田何随从,却学《易》之精敏,才华胜过项生,田何便收丁宽为学生,待丁宽学成东归,田何谓门人:‘《易》已东矣。’” -- 第26页 陆先生见她小小年纪,答得十分整齐,心中也欣慰,又考她一题,“‘李陵初诗,田横感歌’又作和解?” 这还是考的《蒙求》,只听阿鱼答道:“这是说的西汉李陵李少卿和秦末田横,李陵少有贤明,汉武帝深以为其有祖父李广之遗风,任其为将以讨匈奴,李陵兵败投敌……后访苏武作五言诗。田横为田齐宗室,秦末时与兄田儋、田荣以齐地为据先后称王……田横死后,其五百门客作挽歌以寄哀悼。” “你这般稚龄学好《蒙求》倒是我不曾想到的,是几岁开的蒙?” “回先生,五岁开的蒙,只一本《蒙求》便学了两年。”她想到安家私塾里,教一本《蒙求》不过半年,便觉自己这两年时间十分漫长。 陆先生见她如此诚实,笑道:“开国初赵相公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可见多读不如深读,你且来说说方才我考你这两句,你有何心得?” 这却要废她一番头脑了,如今各私塾里学习《蒙求》仍以掌故识字为目的,少有考校心得的。见阿鱼低头苦想,陆先生便道:“不着急,你且慢慢想来,正好我燃一炉香,等我香点完了你便说给我听。” 阿鱼点头应下,陆先生便不紧不慢开始焚香,约莫过了一炷□□夫,陆先生起身问道:“可想好了?” “回先生,学生怕答得不对。” “你只管说来,我这里答错了也是不打紧的。” 阿鱼便道:“先父教导时讲过杨震正直,曾有人招揽他为官,送予钱财,并言‘暮夜无知者’,杨震不受回以‘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者!’,可见品行高洁。” 陆先生点头道:“这是‘杨震四知’的典故,不算你的心得。”见阿鱼露出苦恼神情便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方才见你谈李陵时十分兴起,你且说说李陵。” 李陵的故事阿鱼倒是知道不少,仍然谨慎答道:“学生想说李陵投敌一事,李陵率五千兵士对阵八万匈奴,败局显然,后来果然力竭被俘,便作诈降,未料消息传回朝廷,倒害他家族被诛灭,迫使诈降成真……学生看来,李陵实属可怜之人,投敌是被迫之举也是机敏而为……” 陆先生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点头道:“你这便是太史公的看法了,同你讲李陵之人应当是以《史记》为根据。” “那学生说得可对?”阿鱼问道。 “这就不能论对错了,但是你所说的正合情理。”“那先生的看法呢?” 陆先生摇摇头,露出笑容,“先生授业传道,我却不爱妄自评论,盖因如你这般年纪,容易受影响,从而形成同你身边权威之人相似的理辩感知,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便可知先生所言未必全对,因此学生才更要勤加思考,自己去分辨道与理。” 阿鱼点头,又听陆先生道:“至于你对李陵的看法,《汉书》中也曾记载了李陵投敌一事,闲时你去翻阅,有了新的体会再讲给我听。”见她应下便道,“今日,我便开始讲《诗》,《诗》为五经之首,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意为学《诗》激扬心绪,可格物,可抒情。近可事父母,远可报君王,可探鸟兽草木之名……” 从鹿鸣堂出来时已是酉时,说是只上一个时辰的课,今日新授,便拖了些时间,归云轩里前一个时辰过了见人还未回,便叫了鹤音来看。阿鱼怕又遇见周姨娘,跟雁影二人走得飞快,回到归云轩里正好遇见摆饭。 灵雨见她回来道:“方才见你旧未回来便叫鹤音去看,说好的一个时辰先生怎么还多留你呢?” 阿鱼任由鹤音为她净手,“先生说今日新授,多讲一个时辰也无妨,还给我留了功课回来做。”这是沉浸在头回上学的快乐里呢。 灵雨显然也十分愉悦,问道:“今日先生都讲了什么?” 文小河见她二人聊得欢,喊道:“先过来吃饭了,吃了饭再讲不迟。”两人便听话地走过来,阿鱼边走边说,“先生先是问了我《蒙求》里头几个典故,后来就开始讲《诗》。” “那你答得如何?”文小河将碗筷递给阿鱼,问道。 阿鱼做了个得意的表情,却不说话,这是想要卖弄呢!文小河想果然还稚气,见她神情就知道她答得应是不错,看向雁影,雁影便道:“先生夸五姑娘学得好呢!” 文小河便十分欣喜,“你姐姐回来说这陆先生讲课十分有趣,只是颇为严厉,还怕你这学上得不好,浪费了好笔墨。” “陆先生倒是对五姑娘十分和蔼。”雁影道。 听了这话阿鱼也跟着点头,灵雨却在一旁笑笑不说话,文小河见灵雨表情,便问:“怎的你二人不是一个陆先生么?”灵雨便附耳同她小声说道:“今日四妹妹跟我说过,陆先生头几次讲课都极为和善,后头才慢慢严厉起来。”听了文小河便惊讶道,“还能如此么?” 一边的阿鱼却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正快乐地帮着鹤音、轻尘摆菜。 第16章 距离文氏母子进府已经有半个月了,府中人俱已习惯了他们的存在,杜家姐妹几个也亲近了许多,只除了杜沅不时会闹些别扭,外人看来都只当几人是一块儿长大的,阿鱼跟灵雨也渐渐对府里各般人事熟悉了。杜贺生倒是连着七八日都去归云轩里歇息,剩下都是在昉砚斋里,这下府里风向更朝归云轩这边偏了两分。 -- 第27页 六月二十五这日轮到休沐,杜沅便向连氏请求道:“娘,三妹妹五妹妹还不曾去外面玩过呢,今日二弟徽弟休沐,您许我们出去玩耍一趟吧!” “如此炎热,你几个小孩又没什么分寸的,中了暑气怎么办?”连氏轻轻挥开她纠缠在自己肩上的手,手上笔却不停,“别人家的姑娘,十二三岁就学着管事替母亲分忧了,你这一天天的,就想着玩耍。” 杜沅在她对面坐下,做小儿情态道:“女儿这是同娘学的,娘您也不爱管事,用二舅舅的话说,女儿这是颇有您的风范呢!” 连氏嗔道:“我真是欠了你这个冤家的,等我日后给你找个婆家,让你手底下管几百号人,到时候有你哭的。” 杜沅听了却不害羞,道:“您才舍不得呢!”又站起来去给她扇风,“娘,您就许我们出去玩嘛!”“不行。”连氏回绝道。 杜沅又缠了她许久,见她还是不松口作罢,又风风火火出了门。 连氏看她这跳脱模样,担忧地对身边人道:“看看她这性子,我看哪天真要押她学管事了。” 熏月知道她是气话,“太太这话不知说过几次了,最后不还是舍不得。” 连氏叹了一口气,“我在娘家见几个嫂嫂抢管事权,我爹的几个姨娘也跟着掺和,那时还当管事是什么好事呢,真自己当了家,才知道这就是累人的活计。”她这话却是含了七分真三分假,她在娘家不曾学过管事,嫁来杜家是杜大太太带着她管家才慢慢学来,可真要她彻底放下管家权力也是不能。 熏月道:“等姑娘再大几岁就好学着管事,到时候太太便轻松了。” 连氏又道:“再大几岁便该议亲了,我本有意让杙丫头学着管事,可是她那个姨娘着实不像话,前天不是又跟银珠闹了一场,好在有文氏进府,不然老爷纳了银珠我才头疼呢!” 熏月给她添了茶,“现下看来这步棋算是走对了,文姨娘倒是跟成姨娘一般性子的。” “还未可知呢,她若真是个听话的,不给府里添麻烦我就万事大吉了。”连氏悠悠道。 杜沅出了昉砚斋便交代几个杂役去请姑娘郎君们去听涛小筑玩耍,几个杂役便纷纷去叫人,杜沅便对自己的贴身丫鬟道:“我最烦夏日了,光阴绵长,整日闷着。”茗玉道:“姑娘且忍耐忍耐,八月便凉快了。” 另一个丫鬟叫紫瑶的也道:“姑娘往年都爱泛舟的,今年倒是去得少了。” 杜沅想到泛舟便气不打一处来,道:“周姨娘今年老爱在荷塘边闲逛,我不乐意见着她。”闻言紫瑶茗玉对视一眼,皆是无奈,从来不见哪家嫡小姐避着姨娘的,又听杜沅道:“我从未见过她那般挑剔的,说话阴阳怪气,真是烦人。”说着就要茗玉打伞,几人往听涛小筑去。 听涛小筑得名于其筑外环绕的青松翠竹,风来便会激起一阵涛声,小筑并不大,只两座亭子一道回廊,两亭叫沁芳亭、浮翠亭,旁临一池,有一石舫与之池相接,是杜府的姑娘郎君们常来戏耍的地方。 阿鱼跟灵雨是第一次来听涛小筑,刚进去就见廊上杜丘正舞着一柄木剑,其余人坐在一边,看到兴起还抚掌称快。见到她二人过来,杜杙起身迎道:“三姐姐五妹妹快来。” 杜丘见人来了也不停,灵雨拉着阿鱼小心避让着,到了杜杙身边坐下,杜沅道:“总算是到了,我们等二弟耍完了剑就要叫了沉香水来喝呢。” 灵雨道:“我倒是不爱喝沉香水,三弟那天同我说的一道冷萃茶,我喝着更合口些。” 杜沅又问阿鱼,“五妹妹呢?” 阿鱼道:“我同二姐姐喝沉香水吧!”杜沅便交代茗玉去厨房,让厨房尽快做了沉香水送来,又对灵雨道:“这边瓮子里有干净的冰,石舫里也放了茶叶器具,不若便在这里做了那什么冷萃茶可好?” 杜徽道:“二姐姐不知,这茶需得要一浅盆,盛了冰块再置上茶叶,待冰消了这茶也就成了。”便让自己的书童寇然跟着茗玉一道去,取了浅盆来。 杜丘才耍完剑,走过来道:“我听着这做法有趣,适时一同做了茶待我再舞一轮正好吃茶。”杜杙忙道:“可不敢再看你这三脚猫功夫了,快擦了汗歇歇。”说着就让丫鬟给他擦汗。 杜沅也道:“二弟这耍剑功夫我已是看过几遍了,三姐姐五妹妹还是第一次看,你问问她们还想不想看,她们若想看你再耍一回就是。”杜丘便看向她二人。 只听灵雨道:“二弟这功夫是不错的,只是再舞一轮恐出多了汗,风一来伤了身子,届时祖母又要责备了。”阿鱼也跟着点头。 杜丘想了想便作罢,等丫鬟给他擦完了汗,坐下道:“那待会儿作什么玩耍?” 杜徽道:“我前日读到杜牧之的一首诗,‘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说的便是埋盆做池,韩昌黎也有诗说可在盆中种上藕种,待长成之时雨打荷叶,便可听萧萧打叶声。” 这果然引得几人兴起,杜沅道:“那便让抬了盆来,我们就在听涛小筑中埋上几个盆子,再挖了藕节淤泥来种下。”众人也纷纷赞同,便让看守听涛小筑的杂役去要盆和锄头来,灵雨补充道:“想来这盆却要深些才好,你看池中荷花,都是埋得深的,再要几柄花锄。” -- 第28页 “三姐说得对,差点疏忽了,”杜徽对着还未离开的两个杂役道:“记得要上六口深盆来,若是无有深盆,便让库房送六口缸子来,不要太大,取恰能一人合抱的。”说完几人便笑出声来,阿鱼道:“到时埋盆做池不就变成了埋缸做池?”杜丘也道:“缸池,听起来不如盆池好听。” 几人这里俱欢笑着,茗玉跟寇然便带了沉香水和一个浅盆回来,杜杙道:“我们快将这冷萃茶做了,等埋好缸……盆了,正好饮茶。” 几人便动作起来,杜沅去取茶叶器具,杜杙跟阿鱼摆置盆,杜徽跟杜丘直接抬了装冰块的瓮取桌边,灵雨净了手准备做茶。等都准备齐全了灵雨便用勺子将冰块放入盆中,杜徽倒上茶叶,说了一声:“用纱笼罩上便可了。” 杜丘讶然,“这便成了?”杜杙也道:“还真是符合冷萃茶这名字。” “不要看这法子简单,夏日里喝最合适不过了,不待冰全消,还有几颗细碎的浮在茶水中,便赶紧舀来喝下,十分酣畅。”灵雨道。 杜丘听得口吃生津,赶紧喝下了一盏沉香水,道:“莫再讲了,我们先去各处看看,哪里可供我们挖坑埋缸的。”说完“缸”几人又笑起来,便各自喝了一盏沉香水,去到庭中寻空白处。 几人行至听涛小筑的一处墙角,倒是有大片空白不曾种上花木,几人便离远了端详起来,杜杙先道:“这里若是埋了盆,就不美观了。”其余人也赞同点头,又分别往其他处去。 是杜沅先见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喊几人来看,指着两处亭子道:“不若便在这亭子四周,这里也未种花木,正好添了景致。”其余人都赞同,她又道:“那我们便围着亭子各自挑一处,这里五妹妹最小,你先挑。” 阿鱼被点到,便说:“还是哥哥姐姐们先挑,我在哪里都不拘的。”灵雨便道:“五妹妹说得对,她人小力气也小,若是待会儿送来的盆有小的就给她,我们几个大的挑了地方剩小的给她正好。” 杜沅道:“也好,那我便先挑了。”说着就指了浮翠亭阶旁一处,让紫瑶给她取一支木棍来圈上,灵雨见了便指了挨着她圈画的一处,其余人也一一圈画了自己看中的。 杂役们抬着四口深盆并两口缸过来时几人刚好圈完地方,正好有一口小盆刚好阿鱼环抱得下,便欢喜领了这个盆,让雁影扛着锄准备要去挖土。几个杂役见了便十分心惊,道:“这粗使活计让奴婢们来便是,不要伤了主子们的手。” 杜丘便道:“我跟三弟倒是做得,你们几个就帮着姑娘们挖出空来。” 几个女孩也觉得合适,便任杂役帮着挖,自己在一旁看着,等到挖出坑来,便不要杂役帮忙了,杜沅道:“若都是你们帮着我们做来也无甚趣味了,挖好坑了你们去给挖些淤泥藕节来,再打一桶水来,这盆我们填进去倒是轻松的。” 几个杂役看这里还有诸多下人,便应下,离开去挖淤泥藕节来。 阿鱼跟雁影抬着小盆放进坑中,见周围有些缝隙,便想拿花锄推土去填上,雁影忙用手包住花锄递给她,“姑娘,仔细手。”自己也拿起一柄花锄帮着填土。 等到杂役挖了淤泥藕节来,杜徽便道:“这淤泥便直接倒进各盆去就是。”杂役们照做了,杜杙闻着淤泥的味道便掩住口鼻,“怎这般臭?” 一个杂役回道:“回姑娘,这池中淤泥已是积年的了,正是肥厚,方才花房中管事听说主子们要种藕,便让奴婢们往里面掺了肥,是有些味道,但是养藕是最好的。” 杜杙点头,只是几个姑娘都受不得这味道,杜丘便道:“便让我跟三弟种藕,姐姐们汲水来,五妹妹便在一旁看着就是。”众人都接受了,阿鱼便乖乖站在一边,杜沅几个就用瓢往种好藕的盆里汲水,正倒了第二瓢一个杂役便道:“已是够了,姑娘们不知,这藕种新种下水只要微微没过就好。”她们便跟着杜丘杜徽去下一盆。 第17章 过了一刻钟,几人才将六个盆都种完,杜沅离远看了一眼道:“怎么瞧着不太好看?” 灵雨也跟着她站远,“应是还未长成开花的缘故。”阿鱼便道:“那我们去池子里摘些荷叶荷花还有莲蓬来放进去,那日我将两个莲蓬放在窗前就煞是好看呢!” 杜徽便笑道:“倒是使得一时,只是往后我们来一回不是就要摘荷叶荷花来遮掩一回?”杜丘道:“管她一时二时,我觉得五妹妹这法子不错,我这就摘去。” 几个杂役便上前道:“还是让奴婢们去摘来。”杜沅便道:“多摘些来,弄得茂盛些。” 几人便趁着这会儿功夫又将几个盆池完善了一些,杜杙提议道:“不如我们都在各自的盆池上刻上标记,往后来看谁的盆池最好看。” “如此甚好,只是刻字颇废力,要请匠人来。”杜沅担忧。杜徽道:“这倒是不用的,临怀堂几位先生都让我跟二哥刻字来练笔力,待寇然去取来我的刻刀,我跟二哥将大家的都刻上就是。” “如此再好不过了。”杜沅抚掌,“我要刻一个‘沅’字。” “那我刻个‘雨’字。”……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等杂役摘来荷叶荷花,寇然取来刻刀,几人又纷纷忙碌起来,等到布置完已是日头西沉,几人欣赏了一番才肯离开。 几人回到石舫中净手,杜丘突然想起冷萃茶来,道:“遭了,这下茶汤里,恐怕早就不剩什么碎冰了。”惹得众人纷纷大笑,便去掀开纱笼,果然茶叶俱漂浮在茶汤上,杜沅叹道:“这茶汤看来真是不雅。”一时间气氛又快活起来。 -- 第29页 这时昉砚斋里来人叫杜沅回去,几人便各自回去。灵雨、阿鱼出了园子跟其余人分开后,正好遇见来找她们的轻尘,“久不见姑娘回来,姨娘便催我来寻了。” “是我们玩得忘记了时间,可是摆饭了?”灵雨道。 轻尘道:“还不曾呢!”又小声说道:“老夫人今日下午让人来归云轩说要见见五爷,让余奶娘抱了去,奴婢出来之时刚回来,余奶娘眼睛都是红的。” 灵雨听了便十分着急,却安慰自己道:“祖母从不曾把阿霄看在眼里,这次应当只是看看他,余奶娘或是见到祖母害怕呢?” 轻尘摇摇头,担忧道:“姑娘莫要忘了银珠姐姐,前日里跟周姨娘不知因何吵了起来,照理说周姨娘也是半个主子,老夫人却罚了周姨娘这个月的月钱,半点不说银珠姐姐。奴婢担心,是银珠姐姐在老夫人面前说了什么。” 灵雨担心的也是这个,阿鱼想到自己前几日跟银珠碰过一面,想了想便道:“前几日我放学碰见了银珠,她便对我说了些不阴不阳的话,问我缘何不跟三哥一般也改姓了杜,既然是吃的杜家的粮,穿的杜家的衣,总要有所回报才是。”说着抬头看向姐姐,有些自责道:“我不欲跟她纠缠,没理会她就走了,又以为她只是跟周姨娘一样喜欢讽刺人,便没把这个当回事。” 灵雨摸摸她的头,“或许不是这件事,你不要担心。”她对养父是十分感激爱戴的,若是老夫人真要阿鱼跟李霄改姓杜,便是杜绝了李家香火,若如此,银珠之心怎不令人心惊。 回了归云轩之后几人匆匆用了饭,将余奶娘叫来问她在松鹤堂发生了什么,“老夫人只看了五爷一眼,就问我五爷身体是否康健、是否吃睡都香,又问五爷会不会讲话了、有没有学走路,都是些关心的话,我就一一答了,老夫人便赏了五爷一只小金马,让银珠送我出来。不料银珠说话竟如此难听,她道:‘这只金马怕是够奶娘好好享用一番的。’我听着便觉得侮辱,想到去的时候轻尘交代我要避着她,我便不欲讲话,她却不依不饶,有说了些侮辱人的话,什么狐媚子、妖精样,我说来都觉得侮了姑娘们的耳朵。” 文小河道:“先前听你们说来这银珠倒像是一门心思想做姨娘的,前日她因津宝错取了松鹤堂的一道蛋羹她就直接骂上了篁琴阁去,这般阵仗,莫不是老夫人又许了她什么?” 灵雨便急忙将之前阿鱼碰见银珠时,她说的那番话讲给文小河听,“祖母若是真要阿霄改姓了杜,那往后……” 文小河想到四爷杜徽,也不免担心起来,打发了余奶娘下去,只带了两个女儿在屋中,道:“你爹来归云轩时,我言谈之间最要避讳的就是阿鱼她爹,他虽然是个豁达胸襟,但是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也不敢妄自请求。”说道这里也不避讳两个女儿年纪小,道:“我当初生阿霄时落下的病根便还不曾好,你爹又是因为这个去世的,若是真让阿霄改了姓,等我百年之后下去了,如何跟你爹交代。” 这番话勾得两人俱是难受,灵雨道:“要说府里面的倚仗,便只有爹、太太还有祖母了,这些时日看下来,太太是个不喜麻烦的,祖母又偏爱银珠,爹那里倒是管的着,可若是祖母非要给银珠出一口气,爹那里也是无济于事的。” 阿鱼却道:“老夫人却是要更偏疼姐姐的。”文小河听了立刻想道:“正是如此,观轻尘、朝雨两个行事气度,便知老夫人是真爱你的,你去老夫人那里只管请求要给你养父在庙里立个牌位,杜家是正直清贵的人家,定然是肯接纳的。况且如今也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未必老夫人就非要你弟弟改姓杜,真改姓了杜这个假子便要入他杜家族谱,将来要分一份家产,我却是不图他家产,往后你弟弟自己能读书考试最好不过,若是考不上也让他出去自谋生计去。你先去请求一番,若她真有此意,此举也能消消她的念头,行事顾及你几分。若是没有,老夫人疼你也只会夸你有情有义,” 灵雨想了想便道:“祖父好老庄,如此我今夜便先抄了一卷《道德经》,明早去上学时带去请安,见了祖母再行事。” 文小河点头,“甚好,只是如何行事我们还要商量一番。”母女三人便在房中谋划起来。 翌日灵雨便比平时早半个时辰出发,去鹿鸣院正好要经过松鹤堂,遂带着抄好的经书进去。 “三姑娘来得巧了,老太爷跟老夫人正用早食,老夫人听说姑娘来了正叫人加一副碗筷呢。”浓墨笑道。 灵雨便疾步走进堂中道:“不要劳烦了,孙女是吃过了才来的。”说完才向二老行礼。 老夫人笑着朝她招手,“不拘多少,横竖陪我们再吃几口。”又问:“往日你上学都要更晚些才去,今日怎么去得这般早?” 灵雨便让轻尘将经书递上,道:“孙女上次来听祖父跟三弟谈起老庄,便想抄一卷《道德经》给祖父看,只是笔力尚弱,想写得好些,这几天才抄完,今早便带来呈给祖父看。” 杜老太爷接过那卷经书翻了两页,赞叹道:“你这手柳体不错,起止清楚、字字严谨,又有几分疏朗开阔之气,只是笔力不足稍显润瘦,缺了些遒劲,往后临他碑帖时须得注意。” 灵雨挨着老夫人坐下,道:“谢祖父教导,往昔养父也曾这般说过我这笔力不足的毛病,却是……”说着竟低沉起来,眼底似起了水汽,轻尘忙过来用帕子为她揩泪。 -- 第30页 老夫人见她伤心情态,便揽住她道:“怎么伤心了?”老太爷也关心看过来,“听你这般讲来,你这手字竟是你养父教来不曾?” 灵雨却哽咽不能言,轻尘便道:“昨夜姑娘写最后一章时便十分伤心,还跟奴婢道:‘我养父辛苦养我一场,我这手字还……’”说着便被灵雨按住手,只听她泪涟涟道:“回祖父祖母的话,孙女这手字确是养父所教。原本我姨娘带着我独自过活,她自从生了我便不再唱杂剧,怕我学了去,只能寻些针线活计替别人缝补,也曾为人浆洗衣衫,我三岁之前便是被姨娘绑在背上四处去人家院子里讨要活计,还稍稍有些印象冬日里姨娘去河边浆洗,我趴在她背上,只记得浮冰划过。”说着又是泣不成声,老夫人老太爷也听得心疼。 灵雨又按捺下情绪,接过轻尘的帕子将泪水擦去,露出笑来,“后来幸好有我养父,他本是读书人,不慎伤了腿脚无法科考,家中也贫寒,平日里便摆摊说书,又替人写信,姨娘推车去卖浆饮,家中光景便过得去。待我五岁了,养父情愿每日少挣钱也要回来教我读书写字。家中买不起书养父便去借来抄,巷子中别人家的女孩儿六七岁就帮着家中干活了,而我长到十岁了养父连捡柴火也不曾让我去过。”说着抚摸着老太爷放在桌上的经书道:“我刚开始写字时,听姨娘说纸墨甚贵,便不舍得用,养父便说往后多写几封信就是,等他晚上去城楼下卖浆饮,多去几日便可换来一刀纸,再几日换一壶墨,让我大胆下笔……” 听完堂中人俱是感慨,老夫人搂着她也落下了泪,老太爷道:“你养父如今可供奉了牌位?” 灵雨道:“还不曾,昔日养父去世,下葬后便无几个银钱了,姨娘是卖掉了家中老驴,又托在熟人的漕运船上不要什么船资,才堪堪到了吴县。” 第18章 老夫人便道:“如此便让你姨娘把你养父的生辰写来,让人去报恩寺供奉上牌位,你养父亲生的两个孩子,往日咱们府里全作亲生的看待,等长大了五丫头那里府里出一份厚厚的嫁妆,那小子那里,长大了也有他一份资产,再为他择一房好妻室,延续你养父的血脉。”老太爷也点头赞同。 灵雨忙道:“如此不妥,我姨娘说过,我这一双弟妹托得杜府庇佑长大已是万幸了,往后五妹妹出嫁不要什么嫁妆,寻个普通人家嫁了最好,至于五弟,往后让他用心读书,能科考最好,等及冠了便让他自行出去寻找生计,我能看顾一二分便好。” 老夫人不妨文氏如此想,怔愣了片刻才道:“你姨娘是个明理的。”却是不提家产嫁妆了,不知是否另有打算。 灵雨见目的达成了,又陪着说了几句话,才道时辰不早要上学去了,出正堂时便见银珠站在一旁,灵雨还红着眼,对她笑道:“方才在堂中不曾见姐姐伺候着呢!” 银珠道:“正是去小厨房里给老夫人煮肉糜去了。”两人便别过,银珠甫一进去就听见老夫人道:“我原先观灵雨跟五丫头的举止气度,还想是文氏是嫁了个阔的,不曾想竟是那般光景,可见她同那先夫养得仔细,还颇明事理。” 老太爷也再次拿起经书仔细翻阅起来,“我那日召了先生们来问话,陆先生也说这两个孩子读书勤快。” 银珠一听便想起前几日跟阿鱼撞见,自己说的那番话,本以为那孩子是个愚钝的,便怪自己大意,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上前道:“老夫人,汤煎好了。” 见她过来,老夫人道:“你先前同我说五丫头跟五爷颇为机灵,更甚三爷几分,方才才知这两个孩子是如何养的。”因她与老太爷膝下只有杜贺生兄弟两个,拿银珠是充半个女儿看的,对她十分亲昵信任,本想让他给二儿子做个小的,只是杜贺生一直不曾看上,又几回时机都不对。本想作罢,又同她隐晦提过此事,勾起了她心事,只好许她寻个时机便给开脸送给杜贺生。 银珠伺候她吃下几口肉糜,“奴婢却是不知的,只知道三姑娘是天生灵秀。”她知道老夫人喜欢灵雨,便常在她面前称赞。 老夫人便将先前灵雨所说粗略讲来,银珠越听心越沉,心道归云轩里怕是已然知晓自己的打算,她见文小河得宠本欲用李霄改姓这一事来拿捏她,先前老夫人便已经许了她过些时日寻个时机给她开脸,又想起二老爷每次来松鹤堂,同自己说话时都清正得很,思忖自己长相比不上周姨娘美艳但是跟成姨娘却是相当的,想他当初看上成姨娘便在吴县闹出一场风波,众人都当他是个好色的,他却不曾对自己说话轻浮几分,令她十分苦恼。如今便想让拿捏了归云轩,让文小河在杜贺生那里为她进言,加上老夫人这里,胜算便更大了几分。 又听老太爷道:“我书房有两支泾县宣笔,你去取了给三姑娘、五姑娘送去。” 银珠心中正不快,不欲领这差事,便笑道:“小厨房里奴婢还炖着乳鸽,便先关了火,等从归云轩回来再开火,只是这样味道就稍差了些。” 老太爷最喜美味,闻言哪里舍得,便道:“那便让浓墨去吧。”一边浓墨应下,他又交代笔放在何处。 归云轩里见浓墨送了两支好笔了便知目的达成了,文小河接过笔道:“无缘无故地,老太爷怎么送了笔来?” 浓墨回:“三姑娘抄了一卷《道德经》呈给老太爷,他老人家欢喜呢,特让奴婢送两支笔来。”文小河露出惊讶神情,“我说这孩子几天夜里点着灯,还当是陆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她写不完,原来是在抄经。” -- 第31页 浓墨也是跟着一笑,“还是三姑娘心诚孝顺呢。”说完就要告辞离去,朝雨便去送她。 再说银珠自从打算落空后就十分心焦,她今年已经十九了,她爹娘在外边也有个小宅子,兄长都依赖着杜府做些生意,也是小富之家了。三年前家里边相看了一个商人,老夫人却跟她娘提了一嘴让她给二老爷做妾的事,她当时便有几分意动,家中也同意,遂拒绝了那个商人,不料太太竟然接了成姨娘进府,家里便想将她接回家去另外相看人家,可老夫人却十分舍不得她,说是再留她一二年,实则是想替她找个靠谱的。 再来她自己这里,自进府也跟着学了些字,又读了些诗,便极为仰慕二老爷的才华,有时还在心中挑成周两个姨娘的毛病。一个成姨娘大字不识,周姨娘惯会吟些风月,就连太太,也是惯常做个庄重样子,便觉得二老爷身边正缺个红袖添香的,夜间红烛浓时两人吟诗作对、读书泼茶,才是美好,便将老夫人提议的一些人选纷纷拒绝掉,今年五月里,老夫人应是看出了她的心意,便又旧事重提,怎料杀出个文姨娘来,气得她烦闷了几日,老夫人心疼她便说等哪日直接向二老爷挑明了,一切她做主。 午间老夫人吃过饭后,浓墨伺候着她在廊上消食,老夫人道:“我看银珠这里,却是对我生了怨气了。” 浓墨道:“奴婢却是不曾这般想,银珠姐姐想来最是尊敬您的。”老夫人斜斜看她一眼,“你是个万事听了不出口的,知也作不知。” 浓墨便笑道:“老夫人若是烦心了只管说来便是,何苦挖苦奴婢呢。” “你呀。”老夫人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银珠还当自己的心意藏得好呢!殊不知除了松鹤堂里的你们几个近人,连二太太那里也知道了。二太太若是有意,早就提了,你看她对下头几个姨娘的态度便知她是个大度的,我这里又如何好提?”说着便苦笑一声,“上次她来说接文氏进门一事,我欲提起将银珠收房,却听她说到京中亲家来信,便知是在堵我了,如今倒是我两面不是人。” 浓墨便出主意道:“银珠姐姐这事还是要看二老爷的意思。” 老夫人叹道:“这我如何不知,只是看他对银珠的态度,怕是不好办的。”说着又道:“银珠十岁进府来伺候,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若说她如今有了执念也全是我的过错,总要给她一个结果。” “老夫人千万不要这般说,这事能不能成都是银珠姐姐的机缘。” 她二人在这里说着话,却不料一窗之隔,有人将对话听了个明白,原是银珠在屋内。她脸上神情莫测,搅着帕子恨恨咬了牙。 又过几日,老夫人将杜贺生叫来松鹤堂用晚膳,用膳时浓墨、银珠帮着布菜,吃到一道金丝肚羹,他赞道:“这道金丝肚羹十分新鲜,不似府里厨房做的。” 银珠答道:“回二老爷,是松鹤堂小厨房里做的。”老夫人看她一眼。道:“今日只跟她们说你要来用晚膳,银珠还记得你爱吃这道菜,特意去做的。” 杜贺生点点头,“银珠有心了。”老夫人见他不曾领会,又道:“银珠晓得你要来,除了这金丝肚羹,还做了一道鹅排、一道鹿脯,你且尝尝。”他便各自夹了一筷,银珠在一旁关切看着,只听他道:“味道也甚美,还是母亲手下人得力,我还记得母亲让浓墨之前做过一道鲫鱼脍送去衙门,我几个同僚吃得都十分满足,还管我要厨子。” 杜老夫人便道:“你身边竟是也没个厨艺好的,我看往后就让银珠去给你做吃食去。”她这话说得含含糊糊,听着真假不明的,杜贺生便只当她在说笑,也玩笑道:“若要我还是要浓墨,银珠做的吃食用料富贵,浓墨的朴实,衙门里饮食开支才过得去,不若我等就成了食民脂用民膏的贪吏了。”原来是将杜老夫人的话理解成了她要往衙门里送厨子。 一旁吃得正香的杜老太爷才终于开了口,“哪有儿子抢了老子的厨子去,你要你自去外面寻去。”杜贺生便连连告罪,一边银珠却是记恨地看了浓墨一眼。 等用过饭,杜老太爷要去园子里消食,杜老夫人便将杜贺生留下,屏退了下人,道:“我今日叫你过来只有一桩事同你商量。” 杜贺生道:“母亲有事只管交代,何谈商量。”老夫人便道:“你看来,银珠如何?” “银珠自然是好的。”他应对着,“我是不敢要去的,衙门里的光景……”他这才反应过来,忽地站起来,“母亲怎可胡言,银珠我看着便是……看待她只像个孩子一般,如何能将她……”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堪,低声道:“母亲往后可莫要再说了,让人听了笑话。” 杜老夫人神情不悦,道:“你纳两个寡妇就不怕人笑话了。”说完才想道:她这小儿子年轻时也是风流不羁的,未娶妻之前拘着他,娶妻之后见连氏几年未有身孕也不曾许他纳妾,如今房中也只有三房小妾,又少见他流连秦楼楚馆,出去应酬大多都要回来过夜,莫不是,如今真只偏爱美妇不爱少女了? 想着她便问了,“莫不是嫌少女少了风情?”杜贺生听着实在不像话,红着脸道:“您实在是……我看银珠您还是给她找个人家嫁了,适时我添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保叫她体体面面出嫁。”说完摔了袖子出去。 老夫人还欲挽留,他却走得匆忙,老夫人只得看着他背影叹了一口气,将银珠喊出来,原来银珠正是躲在了屏风后面,想听个究竟的,此刻见她粉面含泪,有万般委屈在眉头,扑倒在老夫人膝上哭道:“往后……往后奴婢可见不得人了。” -- 第32页 老夫人安慰她,“二老爷说得正对,你这般好年纪,配他是委屈的。” 银珠却道:“奴婢却是不觉委屈的。”老夫人又道:“我给你挑几个好的,等你出嫁时除了二老爷那里,我这里也是少不了一份嫁妆,婚后又有杜府做你倚仗,保管你过得风光,不比你给二老爷做小过得舒服?”见银珠不再说话,只趴在她膝头啜泣,便当她是应了。 第19章 等到晚上歇了,因浓墨、银珠二人在松鹤堂的丫鬟中地位最高,寻常不叫她们守夜,二人共居一间耳房,银珠住内室,浓墨住外间。这夜只见银珠在自己房里梳洗毕,便要端了水出去倒掉,刚出门便假作不稳将水都泼在了外间的地上,“哎呦”一声道:“真是抱歉,我这脚不当心崴了。”说完就要回房去,浓墨见她情态就知她是故意,往常些许摩擦她都忍了,但是这回银珠实在过分,她道:“银珠姐姐,你这是拿我撒什么气?” 银珠回过头来,“我不是说了我不慎脚崴了,什么叫拿你撒气?” 浓墨听她声音甚大,便道:“我不欲跟你争吵,还请银珠姐姐扫了这水去,莫要惊扰了老太爷跟老夫人休息。” “呦,你这是跟我摆上脸子了。”银珠颇有些不依不饶,声音倒是低了下来,“是不是听老夫人说要把我嫁出去,便以为往后松鹤堂里就是你独大了。” 浓墨退后一步,“银珠姐姐这话说得,什么叫我独大?都是做下人的,这院里自然是主子独大。” 听到这里银珠便觉得她是在讽刺自己做不成姨娘,将木盆摔在地上,作势要去掐她,浓墨连忙退后一步,“银珠姐姐,我说了不欲同你争吵,要是真惊扰了主子,这罪过还是我二人同担。” 银珠又听得“主子”二字,更是火起,又要去打她,浓墨便向外走去,“银珠姐姐,我也是在府里长大的,还早你几年入府,平时我处处相让,你却不依不饶,我只想图个安稳,你却总是咄咄逼人,今夜我们就去老夫人那里说个清楚,看看今夜是谁对谁错。” 银珠见她出了门,似是真要去老夫人那里,便渐渐歇了火气,却不曾将水扫去,径直回了屋将门摔上了。浓墨见她进屋之后也进房去,看着地上的水洼心中十分委屈,坐在窗边默默哭了起来。 第二日银珠照常去小厨房里做几道小菜,一路上便见几个丫头小子在盯着自己,心道莫不是浓墨那小蹄子四处去散播了谣言,便匆匆做好了小菜要去寻浓墨。“你这嘴真是快得很!” 浓墨正在廊下盯着丫头扫洒,无故被她推了一把,道:“银珠姐姐这是做什么?”“我做什么,我才要问你做了什么。” 浓墨不欲跟她纠缠,“你昨夜吼得大声,后院谁没听到。”说完就离开,留下银珠在原地不忿,只心里有几分忐忑,不知老夫人跟老太爷听见了没有。等等伺候他们用早食时,银珠观察着,只是看不出来。 老夫人这里却是十分明白的,昨夜守夜的丫鬟听见了动静起身时被她听见,便让她去看明白,回来禀报说是银珠跟浓墨吵嘴,她便知是银珠心头还有不痛快,不愿罚她,只等她自己想清楚,自己便着手为她挑几个人。 银珠这里却是越想越气,见到院中谁人都觉得他们在嘲笑自己做不成姨娘,心中竟然渐渐对老夫人生了怨,怨她既有了心思便该撮成,不然岂非让她白白人人嘲笑。 这天轮到休沐,银珠便做了一道冰雪冷元子、一道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并两碟金丝党梅、梅子姜,用红木雕花匣子装了,打听了杜贺生所在,于午后去寻了她。她这人却还是十分执着,当那日二老爷只以为是老夫人的意思,不知她心意才拒绝,今日便想去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心想哪有人不爱年轻颜色好,她虽然读书不多,但是闲来看的几篇诗文,美人颜色老去的往往叫文人惋叹。 她一路撑伞往听涛小筑去,打听得杜贺生在那处宴请几个好友,便想先哄了他出来说几句话就是,若是他真对自己无意,那自己便甘心回家去嫁人。等到了听涛小筑,在院外便听得十分热闹,隐隐听见有唱词的声音传来,心中十分激荡。她今日换了一身碧色绡窄衫子,一条紫绣素底的百迭裙,又挽了个垂鬟髻,看起来十分清秀明丽,刚提着匣子进如松涛小筑,就有一个丫头过来问:“银珠姐姐怎么来了,今日二老爷吩咐了听涛小筑不让人进来呢?” 银珠笑道:“好妹妹,你当我乐意顶着这大日头过来呢,是老夫人听得二老爷在此宴客,叫我做了几道甜品果子来。”说着将匣子递给她,又道:“妹妹送进去了还请叫二老爷出来片刻,老夫人有几句话要我交代给二老爷。” 那丫头应下,又道,“银珠姐姐来廊下等着就是。”说完就往石舫中走去,石舫与外头这道长廊倒是隔开的,银珠就在此等候。说来她这举动着实大胆,别家不知道如何,杜家却是向来不许有丫鬟们擅自勾搭主子,何况她这遭还将老夫人搬来欺哄。 不多时,便见到杜贺生走了出来,见到银珠他心中却道莫非是老太太还不曾歇了心思,走过来道:“老夫人有什么话要你交代我?” 银珠见他过来便羞怯了几分,看到那小丫鬟又跟了出来,便对那丫鬟道:“这位妹妹,老夫人要交代的是要紧话,还请妹妹避让片刻。”见那丫鬟离去,此时这里就只剩二人,她便含情向杜贺生看去,“二老爷,非是老夫人有话交代,而是奴婢有话要对二老爷说。”说着逼近杜贺生几分,杜贺生却是退后一步,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假托老夫人的名头。” -- 第33页 银珠道:“二老爷不知,奴婢这一腔心思,满心满眼都是您,那日老夫人跟您说话时奴婢就在堂中,听完奴婢只觉肝肠欲碎。” 杜贺生看她如此作态,道:“既然你听了便该知道什么是好。”说完就要离开,却被银珠拉住了衣袖。杜贺生正欲推开她,就听见院门外有几道声音传来,心道不妙,银珠这里却是拉着他的衣袖,情绪激动,诉说道:“银珠往后就是嫁了人,心中也是记挂着您的,您不若就收了银珠,往后奴婢为你……”“我就说我的盆池长得最好,芽长得最长,是二哥哥最爱摘荷叶布置,他的看着才……” 两厢声音相撞,来人正是阿鱼跟杜杙并雁影和杜杙的丫鬟绣云,原来杜贺生同几个好友进听涛小筑来,便先见到了几方盆池,听得院中杂役道是府中郎君姑娘们埋下,几个好友便赞叹起来,杜贺生心中自豪,不由自夸起来,几个好友便要他叫了几个孩子来考校考校,他才差人去叫来。几个孩子正在园子里泛舟,阿鱼杜沅跟两个丫鬟同乘一舟,最先靠岸,就先行赶了过来,不料见到如此场景。 杜贺生衣袖掩面长叹了一声,道:“真个荒唐景。”说完用力推开了银珠,银珠这里也见了来人,又羞又愤,转身掩面跑出了听涛小筑。 杜杙牵着阿鱼的手,两人皆不知作何反应,两个丫鬟更是将头低到了胸口上。 杜贺生也看着他们,一时间这里沉默了下来,只有飒飒松涛竹涛,正好杜贺生一个友人走了出来喊道:“云丰兄怎还不来?”又看到了两个孩子,道:“这就是埋盆作池的小友了,快来快来,世伯考校你们一番。” 杜云丰又叹气,招手叫她二人过来,阿鱼杜杙乖乖过来,一起往石舫中走去。“咳,怎么只有你两个过来?” “我跟五妹妹的小舟先靠了岸,便先赶过来了。”杜杙道。杜贺生“嗯”了一声,一时间又沉默无言,又待片刻,他道:“方才之事,为父也是十分不解,她一来便拉住我衣角,我竟然撕扯不开。” 阿鱼跟杜杙也只知懵懂应道,“哦哦,原来如此。”杜贺生苦笑,“这事,却是不能同任何人提起的,她哄我出来说你祖母有事要交代,往日我也是避着不及的。”说着又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着多余,便听杜杙道:“爹放心,我跟五妹妹都知道的,往后绝口不提此事。”又对身后两个丫鬟说道:“雁影、绣云也要切记。” 杜贺生便笑起来,同她两个进了石舫,不一会儿又见另外几个孩子过来,杜沅小声问她两个:“方才见到祖母身边的银珠从这院子的方向跑了出去,你们可知是怎么回事?” 阿鱼摇头道:“我跟四姐姐也撞见她跑过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杜贺生听了便笑了起来。 一个友人道:“云丰兄几个孩子养得这般喜人,世伯且问你们,如何想到这埋盆作池的法子的?” 杜徽站出来,“回世伯,是从诗中学来的,杜牧之还有韩昌黎都曾有所记载。”那友人便道,“不错,早先我们读书时都曾读过,却不曾同你们一般观之便敢为。” 杜贺生介绍道:“这是我家三郎,平时读书惯是个勤快的。”友人又指杜丘,“你这孩子看着有几分闯劲,肖似你父当年,你父亲写得一手好诗文,不知你诗文做得如何?” 杜贺生便道:“这是我家二郎,诗文是做不得的,如今一本《春秋》也不曾背下。”又一一问剩下几个孩子。 再说松鹤堂这边,老夫人不见银珠来伺候,问道:“银珠去了哪里?” 一个小丫头道:“见她提着个红木匣子出门去了。” 老夫人又问浓墨,“你同她食寝俱在一处的,可晓得她做什么去了?”浓墨想起先前见到她在小厨房里做了些吃食,便已猜到她要去做什么,但还是答道:“奴婢昨夜同她拌了嘴,今早便不想理会她,这一日都未曾关注她。”神情十分委屈。 老夫人少有见她如此情态,便笑道:“你这嘴角都能挂一壶油了。”堂中几人便又说笑起来,过了半刻钟,有一个丫鬟匆忙跑了进来,“不好了,银珠姐姐跳湖了。” 堂中人俱是惊讶,老夫人颤着手道:“人如何了?” 那丫鬟只是听了通报进来传的,不知实情,又跑出去,半晌又跑进来道:“人没事,现下杂役背着回来了。” 等杂役将银珠背到松鹤堂,浓墨便让他将人放在堂中一张贵妃榻上,又叫人去喊大夫来,银珠却是还清醒着,只是神情暗淡浑身瘫软,也不说话,老夫便急道:“你这丫头,这是怎么了?”银珠听到老夫人的声音汇聚了目光,嘶哑道:“老夫人,银珠……银珠真是没脸活下去了。” 老夫人听得这话便叫人都退出去,只留了浓墨看着门,老夫人听银珠讲来才知她执念如此深厚,又听到她跑去跟杜贺生表白心意,不堪被拒绝,一时羞愤投了湖,好在今日家中几个孩子在湖中泛舟周围有杂役看着,正好救了她上来。也不知银珠是羞愧还是疏漏了,竟不曾讲出被阿鱼跟杜杙撞见一事。 又过了几日,府中便流传着消息,说银珠跟浓墨拌嘴,被老夫人骂了几句,便承受不住投了湖,已被送回家中去了。 第20章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太平日久了岁月过得便十分殷勤,屈指将光阴数来,弹指又去,这已是阿鱼在杜府度过的第六年夏了。如今她长得不似母也不似父,像是会挑选般尽拣了往好处长,长得鹅蛋脸庞,柳眉下一双杏眼娇憨纯净,鼻挺而娇俏,樱唇白齿,又兼之肤色莹润似玉,周身看来气质可亲,又有些温柔情态,不似她二姐姐杜沅眉眼淡雅,也不比她三姐姐灵雨气质清冷,更不胜她四姐姐杜杙冶艳浓丽。 -- 第34页 她正倚在栏杆上,看树影摇曳横斜落过中庭,一阵风来,吹落些艳丽榴花在她肩头,又有日光洒落,正衬得她灵动非凡,便听到有人喊道:“五妹妹。”她回头望去,正是杜杙在叫她,便起身道:“我只在这儿稍坐了片刻,四姐姐便着急寻来了。” “我们几个在那里忙得焦头烂额,你倒好,在此处赏起了花来。”杜杙过来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房中走去,“二姐姐正急着找绣线呢!” 现年十八岁的杜沅已经过了小定,许的是杭州知州家,因杜贺生三年前升任了两浙路转运使,见到杭州知州陈伯远家的大郎君陈允之心中十分喜爱,又闻读书勤快,是要考进士科的,便两家许了亲,将长女许配给陈允之。这门婚事连氏也十分欢喜,先前陈允之来过一回,看着相貌端正清朗,陈伯远原是北方人,又是苦读出身的,当年三十岁考中进士被榜下捉婿,娶了宣威将军家的女儿,婚后只得了两子,家中人口简单,又不似普通人家无甚权职,她想来女儿婚后定然顺遂。 现下杜沅正被督促着做荷包、汗巾、鞋面之类小件回赠陈家,只是她针线活计向来不好,如今正要几个姐妹帮着分线描花样。见到杜杙拉着阿鱼进来便道:“你这小懒猫,半天不见人是躲哪里去了?” “二姐姐真是冤枉了我,我是出去看花样子的。”阿鱼在她身边坐下,“不信你问四姐姐。” 杜杙见杜沅看过来就笑道:“可不是嘛,我去的时候她正趴在拉杆上看着榴花发呆呢!” 杜沅便嗔了阿鱼一眼,将一团绣线扔她身上,“我就说躲懒,快快将这线分好了,不然今夜娘来检查,我这任务又完不成了。” 灵雨在一旁描花样,笑道:“从未听见哪家这小物是要姐妹们帮着做的,二姐姐你更不同,要三弟给你画花样子,往后二姐夫问起来,‘这个花样极为好看,不知良人何等巧思才想到的?’二姐姐你该如何作答,难不成说‘这是我家三弟画的’?” 阿鱼几个都跟着笑起来,杜沅红了脸,嗔骂道:“你们几个就知道编排我,我倒是要看看等你们那一天,你几个又要如何。”她这话倒是不假,杜家这几个女儿,针黹上皆不出色,一时间众人又笑起来,杜杙道:“太太是见着二姐夫喜欢得很,才逼着你亲手做针线,我们几个,悄悄让丫头做了,也是无妨的。” 杜沅被她说得实在是羞涩,便道:“我都还未曾见过他,怎么就非要我亲手来做。”这话虽是抱怨,却又有几分甜蜜,几人见了又取笑起她。 待几人在她房里用过了午饭,阿鱼就需要去上学了,“又要留姐姐们忙碌了,我去上学去了。” 原来是因为上头三个姐姐及笄之后就不必再去鹿鸣院上学,开始学着管家理事,寻常人家及笄之后便开始相看人家了,杜家却不同,老太爷曾道:“我们家的女孩都是读过书能做诗赋的,不急着嫁人,相看的人家也不要高门显贵,只看书香门第。”老夫人也舍不得几个女孩儿,想让她们在家中多留几年。 阿鱼带着雁影来到鹿鸣院里,便见着杜显跟李霄两个在一洼水坑边上蹲着,不知在玩些什么,旁边只有两个小书童看着,阿鱼便走过去问:“怎么在这里蹲着,也不见打伞,晒着了怎么办?” 听见声音两个孩子抬起头来,杜显道:“五姐姐,这塘里有蝌蚪呢?”说着就要伸手去抓来给她看,阿鱼连忙制止道:“不要抓。”只是晚了一步,杜显已经伸手到了水洼中,若是仔细一看,这水洼不过是凹进去了一处积了些水,哪里是什么塘。而一边李霄见了也效仿着去抓来,两人便要站起来伸手给她看。 阿鱼急忙用丝帕挡了,这两个却不作罢,阿鱼只好哄道:“这蝌蚪最是离不开水,你们将它抓起来可不就害了它们吗,快放下。”这两个孩子都是善良的性子,听了便乖乖放下,又要阿鱼跟他们一起蹲下来看。阿鱼只好哄道:“先生马上就要来了,再不速去当心被先生责罚。” 杜显却有几分骄纵在,道:“我不爱去读书。”阿鱼便对李霄道:“五弟呢?”对他说话时又多了几分威严。 李霄如今已经六岁,看姐姐要生气了,便小大人般叹了口气,拽拽杜显的袖子道:“好吧!四哥哥我们去吧!”杜显还有几分犹豫,阿鱼便拿帕子将他二人的手擦干净,哄道:“你们去了,等放学了我让雁影给你们做鲈鱼羹吃。” 杜显又还要提几个要求,便听得一声喝骂:“你两个还不快点来临怀堂,再晚一刻当心我去取了棍棒来。”原来是杜丘,正十分生气地站在临怀堂门口,他本该跟杜徽一起上课的,但是杜老太爷见他心性跳脱便罚他看顾杜显李霄,这一旬都要跟他们一同上课。 他二人见了果然十分畏惧,携手匆匆离去,离去前不忘强调阿鱼许下的鲈鱼羹。杜丘接了他两个,笑着对阿鱼道:“我那道鲈鱼羹五妹妹叫雁影送来篁琴阁便是。” 阿鱼跟雁影相视一笑,便去了探雅堂里,才进去不久就见陆先生进来,便道:“昨日叫五姑娘回去做一首词来,可是作好了?” 阿鱼点头,便将两页纸呈上去,口中说道:“学生只填了上阕,实在填不出下阙来,是四姐姐帮我写的。”陆先生向来喜她踏实,闻言也不曾说她什么,当即便翻看起来。只见纸上写道:“庭下石榴花乱吐,满地绿阴亭午。午睡觉来时自语,悠扬魂梦,黯然情绪,蝴蝶过墙去。”,又看下阙,“骎骎娇眼开仍殢,悄无人至还凝伫。团扇不摇风自举,盈盈翠竹,纤纤白苎。不受些儿暑。①”正是一首青玉案。 -- 第35页 先生点点头,道:“你的词作得倒是不如诗的,四姑娘作词胜你一筹,你作诗又胜她一筹,也是十分合宜。”说完便要开始讲课。 阿鱼如今也是上两个时辰的课,一直从未时上到酉时,出鹿鸣院时正好跟临怀堂里出来的杜徽遇见,还不待几人互相见礼便见杜丘追着杜显李霄两个出来,“给我站住,今天我非要一人给你们来上几棍子。” “我偏不,等你追上……”话音未落,杜显便被抓住,偏他跟李霄还是牵着手跑出来的,另一个就也被抓住,杜丘生得高大,又爱练拳脚功夫,将他两个夹在两边腋下,走向门口,阿鱼见他脸上被画了胡须,额头上还被写了一个王,惊讶道:“二哥哥,你这脸上……” 杜丘道:“都是这两个臭小子画的。” “谁叫你自己不好好听课打瞌睡。”杜显被他挟制住还在不停挣扎,李霄便可怜巴巴道:“二哥哥,我再也不敢了,你放了我罢。” “就你最油嘴滑舌,我信谁也不会信你,你们两个再说话,我就将你们嘴巴也给堵住。”杜丘威胁道。 杜徽如今不过十六岁,只比杜丘小几个月,却比他沉稳许多,道:“二哥脸上这……还是先去洗了再出鹿鸣院吧!” 杜丘却道:“我怕这两个跑掉,先带去松鹤堂教训了再洗。”阿鱼想到这一路出去,要是被人看到实在不好,便道:“这样,我跟三哥哥将他们看住,你先洗了去。”杜丘想了想便点头,将杜显二人放下,阿鱼便一只手牵了一个走到廊上去,杜徽跟在后面谨防两个小孩逃脱。 等到了廊上坐下,杜显跟李霄皆是低头不语,阿鱼问道:“你们两个谁出的主意?” 两人不言,杜徽便道:“你们若是老实交代了,待会儿我跟你五姐姐还可以向二哥求个情。” 杜显便道:“全是我的主意。”李霄却争道:“是我的主意。” 阿鱼跟杜徽对视一眼,阿鱼便道:“如此两人都是主谋,都要重罚。” 李霄道:“就是我的主意。”另一个也争起来,“他要罚就罚,我却是不怕他的。” 阿鱼无奈,道:“二哥哥为了看顾你两个读书,自己的功课都不曾做完,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他的心意的?” 杜显却道:“才不是,我听祖父骂他,是他课业完不成被祖父罚来看顾我们的。” 杜丘那里匆匆洗了脸,正走过来,道:“好呀,祖父除了说过这话还说过叫我尽管教训你们,只要不打伤了残了都任我来,太太那里都是许可了的。我看先生的戒尺还留在临怀堂,这就去取来教训你们。” 杜徽却伸手拉住他,“不妥,这一顿打他们受了却是不长教训的,短痛哪有长痛厉害,叫他二人各自抄一遍《千字文》给你检查。” 第21章 “两遍才好。”阿鱼在一边道:“字迹不能乱,不能有墨点滴在纸上,一天抄不完一天不许出去玩耍,一个月抄不完一个月不许出去,下次再犯再抄。”李霄杜显听了显然十分恐惧,竟不知五姐姐这般狠毒,杜显喊道:“五姐姐你真是助纣为虐。”“再敢不敬兄姐,就加抄一遍。”杜徽说道。 杜丘抚掌,“哈哈哈,就该如此,二哥哥这就带你们去松鹤堂领罚去。”说完挟持着两个小孩就要走,临走又道:“雁影做的鲈鱼羹,这两个就不需要吃了,全给了我罢。” 两个小孩又是难过,哀嚎起来,阿鱼跟杜徽看着他们走远,乍然又听杜徽道:“这鲈鱼羹,听者有份吧!”两人一同走出鹿鸣院,阿鱼笑道:“还当三哥哥真就一心只爱圣贤书。” 杜徽笑道:“除了松鹤堂里浓墨,余下的丫头里就数雁影厨艺最好,便是圣人都难免俯首一嗅,何况我等。” 阿鱼便道:“今日倒是不成了,等回去只怕已经摆饭了,明日我让雁影早些回去做好,送去篁琴阁里。” 杜徽却摇摇头,“明日我就吃不成了,表哥邀我明日与他同去诗社,晚膳恐怕不在家中用。” 阿鱼一听却是有几分紧张,道:“是哪一个?” 杜徽见她如此忙道:“放心,不是怀炘表哥,是怀衍表哥。” 阿鱼便放下心来,这两位表哥如今都住在杜府外院,因四年前连家二舅老爷升任京官,就将举家老小皆带了去,只因两个儿子,师从的先生是长洲县人士,家中高堂尚在不欲离开,连家二舅老爷便道:“贤师难得。”留了两个儿子在平江府,又恐无人照料,便劝说了先生来吴县住上几年,将两个儿子托付在杜家,只年节之时接去京中团圆。 杜徽口中说的怀衍便是连家二舅老爷的长子,另一个叫怀炘的是次子,阿鱼如此紧张正是因为这连怀炘年纪轻轻便常流连于花楼,虽有才学却品行不端,刚来杜府见到杜家姐妹便举止轻浮。因他是连二老爷一位十分宠爱的妾室所生,倒比嫡子连怀衍还要受连二老爷宠爱,还是来了杜府,老太爷实在看着不喜,向京中去了一封信给连老太爷,说要用杜家规矩管教管教,才将他看得紧了几分。 只是今年春时,他假借郊游,带上了杜丘杜徽兄弟一起出去,竟是叫了妓子作陪,恰好被杜老太爷一位友人看见,让他二人回来受了一顿痛打,而这连怀炘,竟然谎称妓子是杜徽叫来,若非杜老太爷知他秉性,只怕杜徽又要被冤枉一场。 -- 第36页 阿鱼又道:“这次诗社,你也当心着,虽说怀衍表哥为人端正,可是诗社人多,架不住有哪贪浮之人。”杜徽笑了笑,“你这样严肃讲话,倒像是个姐姐,哪里是个妹妹?” 阿鱼闻言气得跺脚,道:“三哥哥要是不听就算了。”杜徽知她好意,道:“为兄已经吃过一回亏了,你且放心吧!” 而归云轩里,灵雨摆好饭不见阿鱼归来,正要去寻,便见她走了进来,问道:“怎么回来晚了?” 阿鱼便将撞见杜丘教训杜显跟李霄的事情讲给她听,“如今阿霄跟四弟一起养在松鹤堂里,虽说祖父祖母都是一样爱重,可是阿霄跟四弟毕竟身份不同,今天我便想叫阿霄将事情担下,四弟却是如何也要跟着争,二哥哥三哥哥又在旁边,我不好直接交代阿霄。姨娘又跟义父在任上,我真怕长久这样,太太那里会怨阿霄带坏了四弟,到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灵雨也道:“太太虽说是和善,但是对待四弟的事,眼睛里便容不得一粒沙子,四弟跟阿霄感情又好,吃住不肯离的,我也怕她哪天就怨上了阿霄,甚至你我。” 本来这杜显在昉砚斋里养得好好的,是连怀炘来了杜府之后,杜老太爷想到他家中溺爱,又见杜显四岁多还到处抱着走,又有些任性,连氏也宠得很,怕养出个连怀炘般的膏粱纨绔来,便送去松鹤堂养着。 而三年前,杜贺生升任两浙路转运使,要去杭州赴任,太太安排了成姨娘去任上服侍,周姨娘却十分不服,也要跟去,竟然暗暗斗法,连氏最不爱见府中争执,便叫文姨娘去,李霄本来也要带去,杜老夫人便叫他跟杜显一起养在了松鹤堂,同吃同住的,倒叫他两个养出了感情。 轻尘端了水来给她们净手,道:“姑娘先用饭吧!”两人便净手上了饭桌,边吃边讲起话来,阿鱼夹了一筷子炙肉,“姐姐,阿霄那里我们还管教得了几句,他也不是个顽劣的,只是喜欢跟着四弟到处跑,四弟那里我们是如何也管不着的。不过我听四姐姐说,二哥小时候顽皮更甚四弟,是去了鹿鸣院里先生们管教得严才像如今这样,我们便慢慢等着,只是太太那里少不得我们多去转圜了。” 灵雨点头,“你今日罚他们的法子倒是十分稳妥的,真要让二弟打了他两个,太太那里不止怨上他,也定然是要怨上阿霄的。” 阿鱼便道:“等用过了饭,我们还是去一趟昉砚斋,我把事情原委跟太太讲讲,总要她知道我们乖觉。” 等姐妹二人用过饭,天色已然渐渐昏沉,轻尘便带上灯笼,又叫雁影拿上一支蚊烟,留了朝雨看家。说来如今归云轩里,算起来就只有两个主子三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还有两个干杂活的丫头,一个叫敛秋,一个叫雪柳。 等来到昉砚斋里,里面却还热闹着,甫一进去熏月便道:“真是巧了,四姑娘也在呢!” 阿鱼便道:“我正是要去找四姐姐,到了园子里听杂役说四姐姐来了昉砚斋,正好三姐姐要来找二姐姐,便一起过来了。”说着两人一起向太太行了礼,连氏笑道:“你几个白日里帮你二姐姐做针线,吵得我这院子里蝉都不来,晚上还要来闹我。” 杜沅依偎在她身边,“她们只是帮着我分分线描描花样子,又不曾动手。”“你这话我是信的,一个荷包绣了三天,一朵玉兰花绣成了荷花,若是真是你们四人齐动手绣的,我们杜家往后嫁闺女可就难了。” 杜沅又是脸红,杜杙忙道:“我来就是给二姐姐送花样子来。”说着从素衣手里接过一方小匣子,递给了茗玉,“这些花样皆是些草木花鸟,佐了诗词,虽不新奇,但是这诗词与相配的花样搭在一起却是独一无二的。” 杜沅从茗玉手里拿过来翻看,连氏也跟着看了几眼,赞道:“你有心了。” 灵雨也笑道:“我这些花样子却不如四妹妹的有心了。”也从轻尘手里拿过来一方匣子,“先前陆先生将我们姐妹四人的画作做了整理,都放在鹿鸣院书房中,我跟五妹妹这些日子得空就去描了下来。” 说着走到连氏身边,翻花样子给她和杜沅看,“这是二姐姐画的,我们几个在听涛小筑造的盆池夏荷之景,绣在枕巾上正好。” “这是五妹妹画的秋螃蟹图,那时才刚学画,笔法稚嫩,这几只腿还是二姐姐给添上的,绣成荷包便十分可爱,还有这张,二姐姐跟四妹妹合作的一副雪梅图。” “这一幅是我们去岁重阳登高,二姐姐画的重阳登高图……” 听得她将这些图一一讲来,姐妹几个都十分感慨,不觉竟一同经历了这么多,连氏也道:“三丫头这些花样子你正好带了去陈家,你此去杭州,咱们不知离了多远,往后思念姐妹了,也可拿出来告慰一番。” 杜沅点头应下,杜杙便问阿鱼:“你说要找我,是有何事?”阿鱼见她向自己眨眼,便知她来这里恐怕不止送花样这么简单,应当也是为了今日杜丘教训杜显的事,便道:“昨天四姐姐帮我填的下半阙词,先生夸填得好,今天又叫我作一首诗,我便想去篁琴阁找你商量。” 太太笑道:“你这个惯会躲懒的,先生既然是布置了功课就当自己一力完成才是,怎么还要你四姐姐帮忙?” 阿鱼羞赧道:“正是我文采不够,怕做得不好,才叫四姐姐为我参考一二的,本来还想着我们几个里二姐姐文采最好,要她帮忙的,只是看她最近忙呢。” -- 第37页 杜沅便道:“你就会奉承我。”却也没有否认。阿鱼便道:“这可不是奉承,陆先生还说我须得向二姐姐学习,只是我脑子太笨,日日上学便觉得苦闷了,哪里还能像二姐姐这般手不释卷。” 杜杙接道:“说到上学,今日二弟回来还同我说今日四弟五弟顽皮,被他抓住了罚抄书。”又看向连氏,“不知太太是否知晓了?” 连氏却摇摇头,“他两个在松鹤堂里,我今日还不曾见得呢!” 阿鱼也笑道:“此事说来我也是有份的。”便将放学撞见他们的事将给连氏听,“我问他俩谁是主谋,竟都抢着回答是自己,二哥哥正愁如何罚他们,我便说抄两遍《千字文》。”说着俏皮地像太太看去:“还望太太不要心疼才是,他两个的学业,如今正好学完了《千字文》,抄了也好巩固,我本想着五弟上学也不知规劝哥哥想多罚他一遍,又见他两个感情好,恐怕四弟也要主动加领一篇,才各打五十大板。” 连氏笑道:“你这法子是不错的,我自然不会心疼的。” 第22章 阿鱼不知她语意真假有几分,又道:“恐是天气燥热,他两个总想玩闹,定不下心来,我想着回去让雁影每日做一盏薄荷莲子清心汤,叫他两个喝了。” 连氏却摇头,“他们在松鹤堂不知吃了多少东西下肚,你这里送一道汤去,过几天她那里又送一道菜去,反惹了老太爷老夫人不快,我吩咐冰库里多送些冰去鹿鸣院就是了。” 阿鱼便应下,几人又说了些话才散去,出了昉砚斋,杜杙便拉住阿鱼苦笑道:“今日你若是不在那里,二弟那个鲁莽性子恐怕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阿鱼道:“我又何曾不庆幸。”灵雨拍拍杜杙的手,道:“过了这几天,等二弟回去跟三弟一道上课就好了,只是五弟那里,还要我们小心翼翼应对着。” 几人穿过回廊,杜杙道:“我看五弟是个乖巧的,只是要你们两个多费心。”说完几人便分手各自回了院子里。 昉砚斋里连氏在熏月的伺候下歇下,不多时叹了一口气,熏月小声问道:“太太可是要起夜。” “不是。”她撑手坐了起来,“自从阿显去了松鹤堂,我便总是忧心,虽说在松鹤堂总不至于短了他的吃用,可是这亲生的孩子不在自己身边养着,又哪里放心得下。原先在昉砚斋里,从不曾见他顽劣,自从五郎搬去了松鹤堂,三不五时便听说他又闹了事,不是摔了砚台就是扔了书。” 熏月掀开床帐,安慰道:“应当是去了松鹤堂里,有了玩伴便放纵了些,奴婢家那两个就是如此。先前奴婢只生了老大一个,长到三岁了也是乖得不行,后来又生了老二,便十分顽劣起来,整日也是上树下河的。” 连氏让她在床边坐下,调笑她:“你是得了三姑娘的好处了?” 熏月知她是玩笑话,笑道:“这府里,太太这里好处才最多,奴婢哪里肯要旁人的东西。”说着又要发誓,“不若我就起个誓,奴婢若是拿了三姑娘的好处,就要奴婢舌穿……” 连氏匆忙拉下她的手,“我是玩笑话你看不出来?”又拍拍她的手道:“你的话是有道理,只是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有你时时提醒我也好,叫我不要脑子昏沉了去。不过别人院里,丫头配了人都要出府去了,你呢,孩子才断了奶就回府来,还是我害得你们母子要受离别之苦。” “太太可千万不要这么说。”熏月道,“我是仰仗您才得的好婆家,如今公婆俱在,有他们看孩子,我来府中更是清闲些呢,再者,如今昉砚斋中您用得趁手的只有我跟捡香两个,捡香还小,我实在放心不下您。” 连氏便道:“什么趁手不趁手的,这院里大大小小十来个丫头,用谁都一样,难不成你要一直守着我么?” 熏月笑笑,“奴婢还想老了给在您院里做个嬷嬷呢,奴婢如今看着紫茵跟紫烟都是不错的,跟二姑娘身边的紫瑶一同入的府,等他们能独当一面了,奴婢才好放心出府去。” 连氏也跟着笑起来,拍拍她的手,“要是这般就好了,只是眼看着老爷三年任满后是指着京城去的,大伯如今颇受官家看重,又有我父亲二哥在京中斡旋,不出意外的话,最早明年春,最迟三年后,怕是举家都要往京中去的,到时候你又怎么舍得你的一双孩儿。”闻言熏月笑道:“便一同带去了又何妨。” 过了十几日,陈家来下聘礼,又约定了婚期在八月初九,老夫人搂了杜沅,同媒人讲道:“这八月怎就那一天是个好日子,再往后推辞几日,叫我阖家过个中秋都不肯。” 媒人笑道:“姑娘在您老人家膝下是过了十八年的团圆节了,陈老爷家也盼此佳妇,好过个佳节呢。” 杜沅羞红了一张脸,低头不语,灵雨三个坐在屏风后面仔细听着前头的动静,小声交谈着,杜杙道:“这媒婆好会说。”“他们做媒人的,全赖一张嘴,当然会说话了。”灵雨回她。 待打发了那媒人喜钱,等人走了又叫杜沅跟几个姐妹出去玩耍。 连氏看着聘礼单子跟老夫人道:“老爷先前写信同我说,这陈伯远为官清廉,故而两人才十分相投,可媳妇观这聘礼,光钱就一千贯,又有金钏、金锭、金幢坠各十对,又有这绸缎数箱,加之活牲数头,杂物许多。又有两间杭州的铺子,一间田庄……他这一年俸禄不过几百贯,未做官前家中又贫寒,如何来得这些?”说着连氏忧心道:“莫不是做个假清廉,实则真贪官,那沅儿在他家不是担着风险……” -- 第38页 杜老夫人便笑她,“你这是关心则乱了,陈伯远他老丈人虽说是个散官,但是浸淫官场几十年了,给女婿的帮扶定然是不少的,他们这些武官仕途上不会钻营,金银物件挣得比文官勤快多了,陈伯远这些嫁妆出得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如今你父亲任参知政事,与宰相共掌执宰,你大伯又掌管三司,你二哥也在大理寺中,陈伯远又在云丰手底下,这姻亲关系,叫他倾家荡产来下聘礼都是值得的。” 连氏这才笑道:“是媳妇想错了。”她看着院中的杜沅等人,“只是一想到往后这孩子,真就要做了别人家的媳妇,总是舍不得的。” 老夫人也感伤道:“头先允娇跟着她父母四处任上跑,我也见得少,她出嫁我只觉得家中添喜,如今这二丫头,是我看着一点点长大的,才知道这悲喜交加的滋味是什么样。”她口中这允娇便是杜昌生的长女,杜家大姑娘杜允娇,已经出嫁多年了。她又道:“不提不提了,你这些日子还有得忙呢,八月就是婚期,这嫁妆定然要比聘礼多上一倍,你去置备少说还要十来天,又有宴会要你操办……” 再说杜沅这边,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小像来,小声道:“这是祖母方才塞我手中的,说是陈允之的画像。”说完又红了脸,杜杙便将丫鬟都赶走,道:“只有我们四个在,二姐姐你打开来看看。” 杜沅便展开来,几人各自看了一眼,对着杜沅调侃道:“二姐夫看着十分清俊端方呢!”“你瞧瞧他佩戴的荷包,正是二姐姐绣的那个。”又惹得杜沅面红耳赤,对她三个各自嗔骂几句。 因今日定下婚期,也是喜事一幢,便在松鹤堂设晚宴,一家团聚着吃饭,住在外院的连氏兄弟二人自然也被邀请了。连氏又想到成、周二位姨娘在院中寂寞,便请求了老夫人,将她们也叫了来。等到傍晚,松鹤堂里布置了三张桌子,女眷两张桌子,又用屏风隔了一张供郎君们用。 用膳时,杜老太爷先开了口,道:“今日是我们家二姑娘定下婚期的日子,也是喜事一桩,我们一家在一起用个便饭,都不要拘束,只当平时一般。” 众人便纷纷应和,待杜老太爷动了筷子这晚宴才算开始。虽还有天光照着,但是堂中已经点了灯,又有众多丫鬟不停换着菜色,绣衣朱履交织,虽无鼎沸人声,却见觥筹交错,看着极为热闹喜庆。 用过饭后,杜丘便道要去院中投壶,平常几个姑娘也会同去,但今日有外男在,便圈她几个在廊上玩顶针续麻,成周二位姨娘又在一旁仔细照顾着,用一道竹帘跟院中相隔,又道人不够,便叫连氏也参与进来游戏。 院中升起了灯笼,又在四周点上蚊烟置上冰缸,丫鬟布置投壶场所,搬来数张椅子,抱来一尊敞口细颈贯耳长壶和一捆竹箭,又在廊上为姑娘们摆好桌椅,摆上一壶酒一套杯盏,放上一面小鼓。由老太爷定下规矩,投壶者,各执八矢,投完为一局,一局终了,筹数最少的罚酒。而廊上女眷这里,规矩则是用前一个人所说诗词的最后一字,作为后一个人所念诗词的第一字,说的诗词都要是有过记载的,鼓声最少十声,最多二十,只要一停,未接上的罚酒或作诗词一首,并退出游戏。 廊上先由连氏说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老夫人便在一边击鼓,便听杜沅姐妹按着年纪分别说念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间关莺语话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难与老天争,寂寞汉陵周庙。①” 这下又回到了连氏这里,老夫人连击鼓二十,不见她答出,她啼笑道:“却是再想不出来了。”便畅快饮下酒,大方退出了,便是要杜沅接这一句,杜沅还不待老夫人敲鼓便道:“不成不成,我想不出来。”说着也要喝酒,老夫人便制止她,道:“这句却是难住了你母女两个,再往后去只怕统统要退出了。”便向院中喊道:“谁将这一句对上来?” 院中投壶正轮到杜丘投壶,情绪正酣畅,忽听得一清朗之声传来:“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 连氏连连笑道:“是有是有,只是这《秦妇吟》太长了些,待鼓声敲罢也不曾想到这句,还是怀衍才思敏捷。” 连怀衍便遥遥道:“姑母谬赞,只是恰好想到而已。” 廊上便继续对来,又过一轮,便淘汰了灵雨,再一轮淘汰了杜沅,只剩阿鱼跟杜杙两个。 老夫人便道:“这落败几人,还不曾有人作诗词来听,你两个无论哪一个先输了,都不许喝酒,只管做诗词来。” 第23章 老太爷在院中廊上来回徘徊,听到这话便说:“方才沅儿是在‘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败下来,正好我书房中还有一对蓝田玉麒麟镇纸,多年了都不舍得用,赢的那一个我便将这方镇纸拿出一方给你。” 院中杜丘却不肯了,眼下就是他筹数最多,便道:“祖父,那我们这里,若是没个奖赏也不好说罢!”一旁连怀炘也嬉皮笑脸道:“说得正是,姑祖父可不能厚此薄彼。”这连怀炘相貌倒是俊美,又一身锦袍衬着,端正时也是个翩翩公子,却总是眼神轻浮,叫人一看便晓得他是个膏粱纨绔。 老太爷不爱见他,略有些嫌弃地微微别过脸去,心想这院中也就杜丘筹数最多,嘉奖定也是他得,家中兄妹姐弟的,各拿一方镇纸也合适,便道:“你等已经投了一局,便再投两局,三局过后算总筹数,这另一方镇纸便给投壶胜者。”于是两边又各自玩起来。 -- 第39页 廊上这里,阿鱼本没有多少好胜心,只是听到那镇纸,便想灵雨是七月十九的生辰,这镇纸赢来正好给她做个礼物,又听杜杙顺着“烟”字接道:“烟火生闾里,禾黍积共祈。”阿鱼接道:“祈父万邦式,英猷三略传。①”“传道仙星媛,年年会水隅。”“隅中巳,终孝之心不合二。②” …… 又过数局,杜杙道:“雪窗休记夜来寒,桂酒已消人去恨。”阿鱼接道:“恨唱歌声咽,愁翻舞袖迟。③”她二人这场游戏看得众人十分欢畅,只因往往是这个诗一出口,那个就立马接上,鼓声都未曾超过五声,到了这局,老夫人便只敲了十声鼓,待鼓声停下,杜杙却未曾应答出来,便道:“是我输了。” 阿鱼道:“四姐姐只是受鼓声所制罢了。”老夫人笑道:“却是我敲鼓心急了。”连氏忙道:“哪里是母亲心急,这两个丫头对答往来看得我们十分过瘾,若是媳妇来敲,恐怕只敲了三声就停了。” 老太爷也道:“规则如此罢了,五丫头才学是不错的。”阿鱼忙道:“孙女也只是会背书罢了,往日陆先生叫我填一阙词我还要找了四姐姐帮忙呢!” 众人便笑起来,又起哄叫杜杙作诗词,杜杙便站起来,道:“孙女便以这‘迟’字为内涵作一首。”丫鬟拿来笔墨,杜沅便在一旁看着,跟着她写的念来:“去年时。正愁绝,过却红杏飞。沈吟杏子青时。追悔负好花枝。今年又春到,傍小阑、日日数花期。花有信,人却无凭,故教芳意迟迟。及至待得融怡。未攀条拈蕊,已叹春归。怎得春如天不老,更教花与月相随。都将命、拼与酬花,似岘山、落日客犹迷。尽归路,拍手拦街,笑人沈醉如泥。④” 等杜沅念完,老太爷便道:“不错,这《尉迟杯》作得好,你这即兴作来,才思情怀颇难得。” 杜沅便道:“非是即兴写来,是今年春日去踏青后回来作的,正好不曾给几个姐妹们看过,今日充个数罢。” 老太爷便道:“如此也是不错的,你且提了题目,我叫人誊到卷轴上,裱了放进鹿鸣院里去。” 老夫人笑道:“你这什么物件都往鹿鸣院放,孩子们画的画,写的诗词,当那里是杂库了不曾。”却是对杜杙道:“不过你这首,倒是当放进去,五丫头十岁画的那幅秋螃蟹图便不好了。”这话又是惹得众人发笑。 杜杙笑过后便开始写上标题“踏春行”,又写上序言“记七月十三日,姊沅婚期既定,大父悦设家宴相庆,宴后女眷和诗相戏,余输五妹陶,罚词一首。与戏者母连氏,姊沅、灵雨,幼妹陶,有大母沈氏击鼓相和。陶既胜,得大父蓝田玉麒麟镇纸一方。” 灵雨走过来看,笑道:“你这序言怎么这般啰嗦。” 阿鱼也凑过来看,调侃道:“四姐姐向来如此,前几天七夕乞巧叫她填个词来,将我穿什么衣裳都写了进去。”“怪你那日拿个磨喝乐⑤,又执了莲叶,真叫可爱。我哪日得空了,今日家宴也要画下来,叫你见见你今日的好胜样子。”杜杙笑她。 阿鱼急道:“都是二哥哥欺负人,非要我帮他拿朵莲叶,才知道你们戏弄我呢!”说着就羞赧低眉,伏在了灵雨肩头,又惹来一场笑。 老太爷叫浓墨去取了镇纸来,却还不给她,只待院中得出投壶胜者,再一起分发。 投壶正到了最后一局,只有连氏兄弟二人,杜丘、杜徽、杜显共五人参与,李霄在一边给杜显递箭,老夫人便叫丫鬟挽了竹帘,让女眷们在廊上观战。 此时只杜丘、连氏兄弟三人筹数最多,杜丘多两筹,连怀衍跟连怀炘筹数相同,皆各剩四矢,连怀炘就凑到兄长耳边道:“四哥让让我罢!弟弟书房正缺一方镇纸用呢!” 连怀衍听他语气轻浮,又见他看向女眷那边,心知他并非缺什么镇纸,怕是起了下流心思,便低声喝道:“你当这里是哪里?你再做这轻浮样子,就算你真获胜了,老太爷怕是要忍痛将两方镇纸都给你的。” 连怀炘似是不将他警告当真,笑道:“哥哥你惯爱装正经。” “见杜老太爷方才吩咐,你我便该知道他是料定赢家是二表弟才说要奖一方镇纸给投壶胜者的,你我是客,该懂些礼仪才是。”他又道。 连怀炘听得不耐烦,又被他激起叛逆心,离他几步远去同杜丘说道:“二表弟,你只胜我两筹,可要当心了。”他是个惯会玩的,说着便轻松连投进了两筹。 杜丘经过上次踏春一事对他生了几分埋怨,这时又被激起了好胜心,道:“这算什么,且看弟弟投个双耳给你看。”说着就双手各执一箭向壶耳投去,众人都颇为期待,却只见双矢落地,一只未中。 连怀炘大笑起来,“二表弟技艺未精,便不要出来惹人笑话了罢。你看哥哥我,便知谨慎行事。”说完拿起一矢,投了个贯耳,便得十筹,领先了杜丘八筹。他又看向杜丘最后两支箭,“哥哥这里还有三矢,” 杜丘正要不服,似要证明自己一般,又拿起最后两支箭,被杜徽拉住衣袖小声劝道:“二哥莫燥,游戏而已。”杜丘下稍稍冷静下来,便将两支箭相继投去,得了二十筹。这成绩说来已经十分不错了,只是若连怀炘一直投中贯耳,便还是他胜。 杜老太爷这时道:“你们这投壶看来更是有趣,我便想将这两方镇纸都给这投壶胜者。”又看向阿鱼道:“五丫头这里,我还有一方上好端砚,换你赢那一方镇纸如何?” -- 第40页 阿鱼欢喜笑道:“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老太爷便叫院中人继续游戏,连怀炘见竟然被兄长猜中了,心中不喜,心道:你这两方破镇纸有个什么稀奇,待我赢了用它来垫桌脚。便当真连中贯耳,得了三十筹,领先杜丘十八筹。 剩下杜徽跟杜显还有连怀衍还有四矢未投,杜丘便将希望寄予他身上,杜徽哭笑道:“这投壶我是真不精通,若是怀衍表哥还或可胜,我却是不行。”说完投了四箭矢,只得了十筹。 杜显这里只当好玩,跟李霄两个跑来跑去,见杜徽投完了才停下来胡乱投去,一筹未得。 连怀衍本不欲张扬,只是见连怀炘神情不尊重,怕他又惹了老太爷不喜,便站出来投了两个带韧、两个贯耳,胜了连怀炘十筹。 老太爷对他是颇为喜欢的,爽朗笑道:“你这孩子先前还遮遮掩掩不肯拿出实力来。”便叫浓墨将装了镇纸的砚台递给他,却听他推辞道:“姑祖父美意本不当拒绝,只是怀衍这里却想将这奖赏换成另一桩事,早就听闻杜家鹿鸣院藏书颇多,只是知道几个表妹在院中读书不敢冒进,皆是请三表弟将书借来。如今想请求老太爷允我,等休沐之日允我进去翻阅藏书,这对怀衍而言便是极大的奖赏了。” 老太爷抚须大笑,“我当是何事,你只管去便是,不过这两方镇纸也得收下。” 他又要推辞,老夫人在廊上道:“你这孩子懂事讲理,这两方镇纸就是你今日不获胜也是收得的。”他便只好收下,一旁连怀炘凑上来嬉笑道:“四哥这两方,总要分弟弟一方才是。”连怀衍便警告看他一眼,他才安分下来。 等到宴会散了各自回去,周姨娘执着女儿的手道:“老太爷也真是的,叫那个连怀炘来作甚,眼神轻浮不堪,先前偷偷进园子里去瞧你们几个玩耍被老太爷罚了不许进内院,如今又叫他来宴会,方才你瞧没瞧见,老夫人一让人将竹帘挽起,他那双眼睛就在廊上四处看来,只老夫人跟他姑母不见他多有探看,你们几个,便连我跟成姨娘他也不见有几分庄重眼神。往后你更要谨慎,虽说他总在外院,保不齐哪天太太召他进来,撞见了你们。” 杜杙应道:“都是注意着的。”“我看还是连四爷懂礼,相貌又出众,先前这连怀炘就几次私自进鹿鸣院去,好在只有你不在里头读书了,只可怜五丫头被吓了几回,又看太太喜爱那魔头也不敢告状。” 杜杙见她幸灾乐祸,怨道:“姨娘,都是一家姐妹,五妹妹受了惊讶我们都是心疼的,怎您还在这说风凉话?” 周姨娘漫不经心道:“我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杜杙知道她脾性,也不再说她。 第24章 到了七月十九灵雨生辰这天,她晨起梳洗穿戴毕,就听见小厨房里一阵喧哗,走进去一看正是阿鱼在为她煮面,她倚在门框上调笑道:“你向来只会做些浆饮甜品,这长寿面你连着给我煮两年了,我吃起来竟然也不觉得你长进了,恐怕是我舌头不好。” 阿鱼手上正抓着一把面要进锅,闻言回头看她一眼,“今年却不同了,这面是我叫芸婶子给我进的银丝面,汤是雁影去松鹤堂向浓墨请教来的吊了一夜的老鸡汤,光这两样就胜过了去年了。”又指着一边的配菜道:“还有这些,都是我托芸婶子给我送来的,可花了我不少积蓄,姐姐吃完了这一碗面,可要给我钱匣子里添些东西。” 灵雨开怀,“这是你的心意,我不好拿钱玷污了的。”说着又听见外面噪杂声,出门看去,原是李霄杜显两个跑了进来,后头跟着三四个丫鬟。 “你们怎么大清早地跑了过来。”灵雨问。 一个丫鬟答道:“五爷念着您生辰,今早刚穿戴好了就要来给您祝生辰,四爷也念叨着,这便一早儿就过来了。” 灵雨哪里不知杜显是因为跟李霄感情好才跟着跑,还是问道:“可是还未用过早食?” “未曾呢。”那丫鬟答。李霄又将一个匣子递给她,抬头道:“这是阿霄给三姐姐画的像,贺三姐姐年年与花同,岁岁明月辉。”杜显也喊道:“我这里也有,这是我抄的词,给三姐姐。” 灵雨欣慰至极,将他两个搂进怀里,又问小厨房里:“可是备有多的寿面?” 阿鱼探出头来,“自然是有的,就怕姐姐们都来了不够吃,特意叫芸婶子多买了一些。” 灵雨便叫两个小孩在院中玩耍,叫丫鬟们搬来桌椅布置在院中,不多时又见杜沅杜杙联袂而来,各自送上礼物,杜沅是一对白玉插梳,杜杙送了一对金丝颤蝴蝶。 等长寿面做好甫一端出来,便有香气扑鼻,杜沅道:“今年这个味道闻着却胜去年,不知五妹妹是下了多少功夫才精进了手艺?” 阿鱼知她调笑,净了手也坐下来,笑道:“今年我是放了手的,不揉面不熬汤。”说完招呼几人动筷,又叫两个丫鬟看顾着李霄杜显,谨防他二人烫着了。 杜杙刚吃下第一口,待下喉之后饮了一口茶,问道:“这味道甚好,是如何做来?” 阿鱼便将做法讲来,“先煮一锅老鸡汤,吊上一夜,今早再将鸡汤大火烧到滚开,将面下下去,只过片刻就赶紧捞起来,再倒入一锅置了冰块的鸡汤中,倒上些许细盐,小火慢慢炖上一炷香时间。又将蒸好的青蟹肉跟黄都挑出来,跟煮好的虾肉、香菇一道切成了沫子,将新炖的一只野鸡肉撕成细丝,跟切好的沫子一道码在面上,又熬一锅鸡油,置葱姜蒜芝麻花椒等,待油滚了将杂物滤去,舀一勺热油淋在面码上,再盛一勺鸡汤放进碗中。” -- 第41页 杜沅点点头,“用置了冰块的鸡汤煮面,这一点便新奇了。” 阿鱼道:“是浓墨姐姐教给雁影的,我在小厨房里干的活,就是将面放入、盛起,是只有苦劳没有功劳的。” 见她这番自嘲,院中诸人都笑开来,等用完了长寿面,又问起阿鱼是如何安排的,灵雨便道:“只是个小生辰,不好张扬,只要我们几个兄姐弟妹在院中吃一场饭就是了。” 杜沅便道:“可有请了两位表哥?若是没有,还是要问上一句,都是一家兄妹,不必避讳那许多。”这话却是看向阿鱼问的,她知晓阿鱼之前在鹿鸣院被连怀炘吓着几回,不过连氏又疼爱他,连带杜沅也对他有几分亲近。 阿鱼道:“昨日下午叫三哥哥身边的寇然去请了的,怀炘表哥说今日有宴请来不了,怀衍表哥说等从先生那里回来了再过来。” 杜沅便点点头,又问:“那你今日下午可还要上学?”“跟陆先生请了假的。” 见她两个对答,杜杙笑道:“二姐姐怎么事事都要问个清楚,倒让我看见了你去了陈家之后管事的样子。” 杜沅含羞嗔怒,“你这坏丫头,惯会取笑我。”说着就要去拧她,却被她笑着躲开,“二姐姐羞恼了便要打我么?” 杜显听了便抚掌笑起来,“二姐姐要跟三姐姐打架了。”又带着李霄在院子里追闹,杜沅更是羞恼,脸上红晕直蔓延到颈后,跟松鹤堂里几个丫鬟道:“快带了四爷五爷回去。”那四个丫鬟便赶紧哄了人,才叫院子里清静下来。 阿鱼便道:“本是想叫大家吃个中饭的,只是二哥哥三哥哥那里,先生说明日休沐今日下午如何不肯放了他们,我就想办个晚宴。” 听完安排杜沅便要拉了几人去看嫁妆,还是灵雨道:“哪里有姑娘们去看嫁妆的道理,今日太太好不容易准了你出来玩,不拘着你学规矩了,你又要跑回去叫太太骂一顿不是?今日便在归云轩中玩耍,我正想在院中绑个秋千,你们几个便帮着我做了,当是再送我一份生辰礼物。” 杜沅这才作罢,叫杂役去带了做秋千的物什来,阿鱼则去了大厨房看今晚的菜色。 管厨房的文耀媳妇见她来迎道:“五姑娘怎么过来了?按府里的惯例,小宴的菜都已经备好了的,只要到时下锅就是。” 阿鱼向她一笑:“辛苦芸婶子了。”“姑娘现在过来可是还是什么吩咐?”文耀媳妇迎她到厨房外的一间茶室坐着,就听她道:“谈不上吩咐,就是宴上这清酒,我总是觉得不好,想让婶子换成黄柑酒和葡萄酒。” 文耀媳妇道:“姑娘们的小生辰府里都是有份例的,向来都是用的清酒,姑娘您如今要换成了葡萄酒跟黄柑酒,我们这里也是不好交代。” 雁影便搀上她的手,将几颗碎银子递了去,“是劳累婶子下去吩咐了,这酒价都是相当的呢!” 阿鱼也道:“我只是觉得黄柑酒、葡萄酒更合我几个姐姐们心意,想叫这小宴叫他们都满意。再者说了,哥哥们正是读书要紧的时候,先生又布置了许多功课,清酒后劲大,怕他们明早醒来头痛做不了功课,就是我们的不对了。”这是一桩,再有阿鱼也担心要是连怀衍在归云轩醉了酒,太太那里不好交代。 文耀媳妇不动声色将银子收下,也道:“姑娘说得在理,我这就交代下去。”“芸婶子是忙人,那我就不打搅了。”阿鱼站起来便要走,文耀媳妇又送她几步,阿鱼忽然又说:“才想起来,我姨娘这次叫人给三姐姐送生辰礼回来,叫我给芸婶子问好呢,说是文耀叔常陪着义父出去应酬,也十分辛苦。”说完也不待她反应就离去。 文耀媳妇却是站在原地咬碎了一口银牙,心道这天杀的文耀,往常在吴县陪老爷出去应酬回回都是脂粉沾身洗不掉的,这去了杭州没人管着他了,莫不是要找个小的不成。也知道是自己方才忸怩叫五姑娘生了气,才故意叫她晓得。 阿鱼跟雁影从厨房里出来,雁影问:“姑娘方才怎么要激云婶子呢?” “每次你们来要些小厨房里当用的食材,我们给厨房贴补是应当的,她却次次都要打点,原先还以为是府里规矩,后来问了四姐姐才知道她独独这般对待我和翠竹院,就是看准了成姨娘老实,我跟三哥哥都是杜府假子,叫她看轻了罢了,若是叫轻尘过来,她只有好言好语的。”阿鱼显然是生了怒火,疾步走到了园子里,“昨日叫她买些银丝面便要我十两银子,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般金贵的面,若不是顾忌着姐姐生辰,我真是恨不得跟着她出去看看这面是哪里买来。” 说着自己又啼笑起来,道:“今日那面,我吃的时侯就在心中计算着一口值多少银钱。”雁影也笑道:“奴婢煮面的时候也是谨慎得很,生怕煮坨了、夹生了,叫姑娘这十两银子打了水漂。” 阿鱼又问她:“我房里还剩几个钱?”雁影在心中略计算了下,道:“加上姨娘送来的,也才只有三十两。” 她便叹了一声,“唉,这马上二姐姐要出嫁,我听府里的规矩姐妹几个也是要添妆的,九月里四姐姐又要过生辰,少不得又要姐姐替我出了。”雁影忙安慰她道:“三姑娘向来最疼爱姑娘的。” 等到傍晚,杜徽杜丘放了学就来到归云轩中,不多时连怀衍也到来,他容貌俊雅,气质也清贵,举止十分有礼,倒是比连怀炘要受欢迎许多,见他来了杜丘杜徽都欣喜道:“表哥终于来,了。”便见他叫书童将之前投壶赢来的两方镇纸作为贺礼递上。他虽跟杜家几个姑娘相处不多,但是几人性情如何他还是清楚的,五表妹向来处事中庸、不肯冒头,是听到了老太爷说奖一方镇纸之后才气势上来的,联想到今日灵雨生辰,他哪里还不明白。 -- 第42页 灵雨推辞道:“这是祖父奖赏给表哥的,我却是不敢要,今日表哥过来就已经是赏了光,哪还用贺礼。” 杜沅出来调笑,“表哥给你你接了就是,五妹妹往常从不见好斗,偏那天劲头足,怕是也想赢了这镇纸给你做礼物的。”杜丘也怂恿,“三姐收了罢,等我生辰你再将它送给我,也不枉我那天如此辛苦。”说完就被杜杙睨了一眼,便不再作声。 灵雨便只好叫轻尘收下,又喊大家各自落座,就算正式开始了这小宴。 第25章 却说那连怀炘今日午时便出门去赴宴,待了一下午便觉得宴会无聊,想起了杜徽的书童昨日请自己去赴三姑娘的生辰宴,心中一时间又动了些荒唐念头,就要赶回去。天擦黑了才回到了杜家,正要匆匆进内院去。 看守内院入口的是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先前就得了老太爷吩咐不许他无故进入内院,一个护卫拦住他,“连小郎,我们家老太爷……” “我知道,今天可不是我自己要进去,是你家三姑娘生辰,求了你连爷去的。”连怀炘吊儿郎当地看着他俩,一个护卫道:“连小郎可有帖子?” “自然是有的。”他伸手从怀中拖了一张草绿纸笺来,正是灵雨手写的请帖,递给了两个护卫看,“看着了吧!”两个护卫查看了一番,这才让他进入。 等他走到园子里面,就听见有几声娇媚软语,自然不肯放过,就要循这声音去探访一番。 周姨娘跟成姨娘正在园中散步,说来好笑,自从杜贺生去杭州之后,周姨娘就温和了一分,府中闲来寂寞,太太又不爱理她,便常跟成姨娘一处消遣,今日两人便邀着一起来逛园子了,此刻见天要黑了,正要回去,“我之前便提议太太往园子里也装上灯,灯下赏花观景更别有一番意趣,花灯佐月映花红,才是风月。” 成姨娘道:“太太惯来是个不喜欢奢靡的,这园子又大,真要处处点灯照明不知要花费多少。”周姨娘却轻轻推她一下,娇笑道:“我同你讲风雅,你却乱谈俗物。” 成姨娘也笑:“我是个不懂诗文的,只能把俗物挂在口上。” 忽然一旁津宝叫骂:“哪个胆子挂头顶的,敢在这里窥视?”原来那连怀炘寻着声音过来,见到两位姨娘谈笑俏骂,顿觉场景活色生香,他虽好色却也不糊涂,平时对着杜家姐妹也只是想多说几句话,更何况这两个是姑父的姨娘,便想藏在花丛后面看了美人谈笑,不料此时天色已暗,津宝只看到了身影,便将他认作了府中杂役。 他只好从花丛后走出来,笑着作了个揖,“见过两位姨娘。” 成周二位姨娘便急忙用扇子遮住了脸,只挥挥手叫他速去,偏他爱讨些嘴上的便宜,嬉笑道:“我是见着二位姨娘说笑明艳,这才忍不住驻足观看,倒叫这位美人姐姐叫破,坏了两方的兴致。”这话便是调戏了,若今日在这里的是文成二位便叫他好好走了,偏他遇见了周姨娘。 只见她将掩面的扇子放下,向连怀炘走近几步,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口中讲道:“你这不知道轻重的色坯子,白读了几年的圣贤书,别的人嬉笑怒骂皆文章,你开口言笑嗔怨俱污脏。” 连怀炘听得发愣,又被骂道:“一双好眼长你身上都是糟蹋了,同样的身量,旁人是气宇轩昂,你就猥琐不堪,我看你穿这身青衣活像个老树长新皮。” “姨娘……这姨娘不喜我走便是,姨娘何苦骂人?”连怀炘未曾被这般骂过,偏偏周姨娘真是生得绝色,嗔骂也动人,他又忍不住直了眼睛去看。 “眼神还敢轻薄!我不止骂你,我还打你了,到了老太爷面前他也只有夸我的。”便伸了扇子去打他,连怀炘急忙后退,竟“扑通”一声退下了湖。 这便成姨娘跟迎春本只是旁观看着,这下吓得惊慌大喊:“来人,快来人,连小郎落水了。” 周姨娘跟津宝也慌乱了几分,津宝忙跑去叫人,湖中连怀炘在不停挣扎,周姨娘在一旁见到杂役放的竹竿,便伸了杆子下去,迎春也过来帮忙,“连小郎快抓住了。” 连怀炘还充足着精神,因天暗岸上人看不清,不慎将杆子落在他头上,委屈道:“姨娘不欲救人便罢了,怎么还伸了杆子打人。” 迎春听了又是惊恐,对周姨娘道:“姨娘快别耍性子了,救人要紧。” 周姨娘别开脸,嫌弃道:“快别对着我讲话,只见着一口牙我心慌。”好在津宝迅速叫来了人,几个杂役跳下去将连怀炘救了上来,好在他才刚昏沉过去,没什么大碍。 周姨娘这下便知晓太太怕是饶不了自己这一回的,叫过津宝,吩咐了她几句话,叫她去归云轩里找杜杙去。 成姨娘那边,吩咐了杂役叫将人抬到昉砚斋去。连氏一见到连怀炘被抬着进来顿时丢了三魂七魄,由熏月搀扶着,颤颤问道:“这……怀炘这是怎么了?” 成姨娘急忙去她另一边扶住她,“在园子里不慎掉进了湖,已经去叫大夫来了。” 连氏心疼不已,叫人小心将连怀炘安置到一边榻上,“老太爷拘了他在外院读书不许进内院的,怎么就到了园子里。”熏月忙道:“太太,今日三姑娘生辰,请了两位郎君,昨日问过了昉砚斋的。” 连氏这才点点头,用手探了连怀炘脖子,呼吸还平稳着,稍稍安下心来,“莫不是喝多了酒,又没个下人跟着才不慎落进去了。”又想到成周二位姨娘,道:“好在你两个常爱在园子里逛的,及时救了他。” -- 第43页 周姨娘听了便立刻跪下,面露惭色,道:“奴不敢欺瞒太太,连小郎……在园子里撞见我跟成姨娘,便举动轻浮,言语轻薄,奴不堪欺侮,便说了他几句,他躲闪间才不慎落了湖。”成姨娘也急忙跪下。 连氏闻言怒不可遏拍了下桌子,“他多大个少年郎,不过跟你玩笑几句,你便……”“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几个丫鬟簇拥着大夫走进来,打断了连氏的话,连氏不好此时再教训她两人,便各自警告了一眼,成周两位姨娘只得跪着。 大夫探视过后又把了脉,才道:“郎君无碍,只是腹中有积水,等将积水吐出便无碍了,老夫再开一副安神药,好叫郎君歇的安稳些。”又将连怀炘头朝下放,观他口鼻中可有异物,边道:“老夫气力不足,还请太太叫个力气大的来,按压郎君胸腹好叫他吐出水来。①” 就听到一声“我来。”便见连怀衍走了进来,不忘对连氏行礼,“哎呀你还讲究些什么,快听大夫的救你弟弟呀!”连氏心急如焚,见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更是心焦。 连怀衍便附在榻边,听着大夫的话按压连怀炘胸腹,不多时就见他吐出几口水,醒了过来,“好痛啊!”他一恢复了意识,就缓缓伸了手摸向自己的胸腹。 连氏忙过来推开连怀衍,训道:“你这孩子,手脚都不会轻些。”又关心连怀炘,“怀炘,你怎么样了?” “姑母,侄儿没事。”他说着就要撑着起来,被连怀衍一把按下,“既然落了湖就好好歇着。” “疼呀四哥。”他胸腹处实在疼痛,连怀衍解释道:“方才心急,下手不觉重了些。” 连氏又让大夫看他身体哪处不当,事事问了个清楚才叫熏月送了大夫出去。 连怀炘躺在榻上,一时间又见得许多人进来,竟还笑道:“表妹们也来了,还有三表妹,表哥今日有事没去成,改日将生辰礼送来。” 灵雨忙道:“表哥好生修养为要。” 连氏听了却道:“怀炘没去归云轩,又怎么会去了园子里?”这话是对着阿鱼跟灵雨问的,阿鱼便道:“回太太,昨日是请了怀炘表哥的,只是表哥说有事便不来了,我们今日也是现在才看见的怀炘表哥。” 连怀炘道:“正是五表妹说的这般,我事情一办完就想着赶回来给三表妹贺生,到了园子里见……”他目光这才扫视到跪在地上的成周二位姨娘,想到先前被周姨娘骂,她又害自己落水,心中竟然涌上委屈来,也顾不得美人不美人了,跟连氏诉说道:“侄儿到了园子里,见到两位姨娘,才说了几句话,周姨娘就不分青红皂白将我骂了一顿,又要用扇子打我,侄儿躲避间才落了水,她竟然还用杆子打我。” “你若是没有无礼之举,周姨娘怎会无故要责骂你?”连怀衍喝道,却又被连氏训斥:“你弟弟正虚弱着,你就是这么做哥哥的?”便叫他站到一边,不许再开口。 连怀炘便委屈道:“四哥从来如此,我被马摔了他都赏马几只瓜吃。”这话叫杜家几个孩子都没忍住,纷纷憋了笑去,又都被连氏剜了一眼。 在他说话之时,杜杙又带了老太爷老夫人进来,众人便纷纷行礼,连怀炘也拱拱手。 周姨娘见老太爷终于到了便急忙辩解:“老太爷老夫人,太太,奴是受了他言语轻薄,才骂他几句,拿杆子也是为了救他,成姨娘可以为我作证的。” 老太爷一听便怒不可遏,连氏忙扶着他去坐下,说道:“父亲母亲来得正好,媳妇正担心这里没个做主的,怀炘在家中是最小的,我爹跟我二哥都是捧在手心里疼的,今日在我们家落了水,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哥哥交代了。” 连怀衍又出来道:“姑母,侄儿看周姨娘所言不假,怀……”“四哥这是什么话,救认定我说的话是假话吗?”连怀炘激动道。 连氏又急忙过去为他顺气,对连怀衍说道:“这里还用不到你来断案。”又看向成姨娘,“成氏也在,你说说当时场景如何?” 第26章 周姨娘也希冀看向她,就听她道:“奴同周姨娘在园子逛着,见天色暗了便要回去,津宝突然叫了一声,就见到了连小郎出来,我跟迎春离得远,不曾听见周姨娘跟连小郎说什么,便见到了连小郎落了水,周姨娘伸了杆子去救他。” 周姨娘惊疑向她看去,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怎能没听见了,他躲在花丛里窥视我们,被津宝察觉又出来言语轻薄,我才……” 连氏打断她,“他一个孩子窥视你们做什么?”又向老太爷老夫人道:“父亲母亲看,这周氏所言十分荒唐,平素府里谁不知她最是个言语不饶人的,定是自己误解了怀炘的意思,又犯起了毛病来。” 老太爷却道:“除了成氏,还有谁在一旁?”这是想问个究竟了。 成姨娘便道:“津宝跟迎春也在。”“你们二人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老太爷道。 两人说来,迎春跟成姨娘一般说辞,津宝跟周姨娘一般说辞,连氏便道:“这两个丫头都随各自主子的,父亲您看呢?” 老太爷不说话,又听连怀炘咳嗽一声,连氏忙为他顺气,“好孩子,都是姑母的错,你爹跟祖父在京中忙碌,姑母却叫你落了水去。” 老夫人便道:“这周氏向来是个牙尖嘴利的,成氏又老实,叫她说什么都没个假的,我看连小郎这遭真是受了冤枉的,便罚周氏三月月例给连小郎买药。”老太爷听了便要不满开口,被老夫人按下。 -- 第44页 周姨娘还要说话,杜杙连忙悄悄按住她一边肩膀,好叫她消停,老夫人跟老太爷便要离开,离开前老太爷又道:“我看杜家内院风水跟连小郎是相冲的,往后家中大小宴会诗社,连小郎还是少来了为好。” 屋中诸人听了都不见什么脸色,连氏也不出言争取,只起身送二老,其余人也想退下,便听连氏道:“你们都留下,怀衍带着怀炘回去。”就叫了丫鬟杂役去抬了连怀炘出去,连怀衍便道:“姑母有什么要跟表弟表妹们说的,明日再讲不迟,好叫三表妹过个好生辰。” 连氏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嘱咐他:“你且好生看着你弟弟去,我交代他们几句话就是。”连怀衍这才离去。 等人走了她便走上上首坐下,道:“我本想今日是三丫头的生辰,好叫你几个痛快玩一场,却不知你们竟是不懂我苦心的,生生闹出一场事故来。” 杜家的几个孩子听了都纷纷跪下,又听她道:“尤其你五丫头,头一次叫你操持个小宴,既然请了两位表哥来,便该想着你怀炘表哥有没有办完了事要回来的可能,也该派个人去门口守着。他又是个惯爱看热闹的,路过园子景致好不可避免有所耽搁,今日你要是叫个人去门口守了,顺顺当当地带着他去了归云轩里,你几个现在还痛快玩耍着。”“娘,您……”杜沅待要反驳,又被灵雨拉住了衣袖,连氏便道:“我什么,你以为你就没有错了?马上就要出阁了还整日只知道胡闹,从今天起一直到了你出阁那天,未经我允许不许出昉砚斋去。” 她又道:“五丫头,我便罚你抄五遍《女诫》,你服不服?” 阿鱼低眉应道:“太太罚得是。” 连氏又道:“还有周氏,你最爱言语刻薄,见人你就有得说,除了老夫人说的三月月例,再加禁足篁琴阁一个月,你服不服?”“奴听太太的。”周姨娘低着头,又不停向一旁成姨娘看去,眼神中尽是埋怨。 等到各自回去,灵雨牵着阿鱼,“别怕,我跟你一起抄,想来太太是不会仔细翻阅的。”“就怕她仔细翻阅,那《女诫》我从不曾仔细看过,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字。”阿鱼道。 杜家女儿从没仔细学过《女则》《女诫》这些,都是放在屋里做做样子,灵雨也是不知,“看那书也不厚,应是不多的,只是太太这次真是,叫你无辜受罚。” “听太太讲来,我也不是无辜,听她话语,义父升迁还要连家帮忙斡旋,谁不知道怀炘表哥,太太只是多罚了几个人好叫他高兴罢了。”阿鱼说着又笑笑,“也无妨的,太太也没有说叫我几时交给她,想来也不是真心罚我的。” 灵雨却知她是自我安慰,“若是字数颇多,不若我们就赖了去算了。”“也可以。”阿鱼轻快道。 成姨娘这里也不轻松,出了昉砚斋周姨娘就要扯打她,好在被杜丘杜杙拖走了,她跟杜徽便慢慢走回翠竹院去。“姨娘。”杜徽涩着嗓子开了口,“怀炘表哥落水缘由,应该是周姨娘说的那样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只有太太想要什么,没有我们想说什么。”她声音温柔,夜里伴着凉风,便添了温情,“当初叫你改姓杜,是太太允许了你才入族谱的,我们在府里便该听她的。” 杜徽不再说话,成姨娘不管他心中所想,母子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昉砚斋里,等人都走了,杜沅道:“娘何苦要罚了五妹妹去。”她心里却是默认周姨娘是有错的。 “你也是马上要嫁人当家了的,怎么还一团孩子气。”连氏少有同她讲些内宅手段,因她在连家之时,因母亲过世得早,上头就只有几房姨娘,家中兄长又多,不提纳的姨娘,光是那些嫂子们争执起来都叫她头晕目眩,后来嫁给杜贺生也算是低嫁的,那时杜老太爷还没有致仕,做着知州,他父亲已经入了翰林院了。嫁过来后才知道做太太也不是非得要勾心斗角跟妯娌争权、跟姨娘争宠,管他杜贺生在哪个姨娘那里歇,只要不叫她烦心,再纳上几房她都愿意。 杜家家风又清正,老太爷跟大伯杜昌生都是洁身自好的,只管叫家中儿郎读书,不许有浪荡行为,杜昌生又大了杜贺生十来岁,她妻子马氏是再和善不过的,故而她嫁过来后日子是顺遂极了。 她便教导女儿:“往后陈允之是要在仕途上打滚的,少不得依赖我们家,娘且问你,到时候你弟弟有了个千娇万宠的孩子,去你婆家借住了几天,他不慎磕到了头,只破了皮,血迹都不见一点,他却觉得十分难受,适时陈允之正要仰仗你爹,你要怎么做?” 杜沅心中明白了几分,却道:“不是已经罚了周姨娘,那五妹妹……”“罚周姨娘只是叫你表哥出气,他的性子我怎么不知,只是你外祖父、二舅舅最疼爱他,三不五时就要一封信去,他信里少不得讲这些,我罚了五丫头也是叫你二舅舅清楚我们看重你怀炘表哥。” “可是外祖父跟舅舅们不是最疼娘的嘛,再说了,大伯如今比二舅舅还要受官家看重的,又不是非要依赖了二舅舅。”杜沅道。 连氏却道她不懂事,“你外祖父那里且不管,但你要清楚一点,即使是血缘亲情,也是伤不得的。且朝堂凶险,一步行差踏错就是满盘皆输,你看我们家这些富贵,样样皆是买卖做来,你祖父你大伯还有你爹,向来只有往地方撒钱的,不敢以一钱自污。我们这样的家族,是靠科举立足的,你祖父常言‘若为士大夫,便担济世任,’他当年就是看不惯前相爷专权,处处触犯上意才连连被贬,你爹跟你大伯都学了你祖父的脾性,可是为官不是只靠刚正的,光靠政绩就能升迁的话,朝中官员就不会都想跟文官结亲了,如今你外祖、二舅还有你大伯,都在官家面前行走,考任官员少不得问他们意见,多一人为你爹说话便多一分保障。” -- 第45页 杜沅叹气,“只是可怜五妹妹。”说着依偎在连氏肩头。连氏笑她:“她刚进府你是不耐她的,如今倒是喜欢她。” 杜沅冲连氏露出个笑,“她又听话又乖巧,我讨厌她做什么。” 连氏将她搂紧了些,“你喜爱她乖巧,又怎么不体谅娘这里的为难呢?怀炘是个小气的,少不得要将今日之事写信告知他姨娘,你二舅舅宠爱他姨娘得紧,听的枕边风多了,就是再顾忌跟我的兄妹情分也难免心生隔阂,为了两家和睦,为了你爹升迁顺利,我今日就是再多罚几个人也是值得的。” 杜沅点点头,“娘,我知道了。” 连氏看她脸上神情郁郁,怕是还心疼五丫头,又道:“你当我不心疼五丫头,你几个妹妹我都是视若己出的,只是今日我罚谁都不如罚五丫头合适,要是问责灵雨,一则她今日生辰,二则你祖母爱她爱得紧,罚了她便是落了你祖母埋怨。成姨娘那里又为怀炘说了话,我罚了徽儿且不是叫她寒心?还有篁琴阁里,周姨娘已然领了罚,再责问到你二弟跟四妹妹身上去,我恐她又要疯闹,你看看,除了五丫头,我还能罚谁?” 杜沅没想到这一层,讶然开口:“怎么还要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这些可不是弯弯绕绕,既然是当家做主的,就要考虑周全,陈家虽人口简单,不免有妯娌要相处,还有高堂要孝敬,你是机灵聪慧的,知道怎么惹他们喜欢,这就足够了。”连氏从未想过要女儿嫁到什么高门显宦去,以后有连杜两家在,总是能叫她事事顺心的。 杜沅又是羞赧又是焦虑,“女儿不想离开娘。”“傻话,哪有女孩儿一辈子待在家里出嫁的。”连氏笑她。 等到杜沅要回房歇息了,连氏眼神便紧紧跟着她出门的背影,熏月见了道:“太太既然舍不得,当初便该叫老爷将婚期再往后推一年,也有人家心疼姑娘,到了二十一二才出嫁的。” “今年舍不得,明年也舍不得,等她二十一二了我也还是舍不得的。”连氏惆怅惋叹了几声,“白乐天诗云雏燕离巢,往昔‘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后来一旦羽翼成,就要振翅高飞,兽皆如此,何况人。” 第27章 翌日,灵雨将《女诫》找了出来,庆幸道:“好在这字数不多,你上午又无事,两三日也抄得完。” 阿鱼便接过来翻着看了几篇,啧啧道:“好在祖父不叫我们学这东西,真要天下女子全照这书上所说的去做,想来便是吓人的。”说着将书放下,“我看曹大家写的《东征赋》,也是怀古感圣人、伤民批世道的,怎就写了这东西来束缚女子。” 灵雨便翻开书来看,看到《妇行》一篇,对她道:“便看她写这妇女要备德、言、容、工四行,我们家几个姑娘这妇工一行是如何也做不到的,论纺织针线、烹调美食,我们几个是万万做不来的。” 阿鱼便绕她身后,跟她一起看来,“还有这《敬慎》一篇,叫女子无论是非曲直,皆听从丈夫的,真是误人。”“还有这篇《卑弱》,你看……”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评判起来,不觉竟然已过午后,七月暑气渐轻,残云收了一片日光去,院中便显得明净幽凉,见她二人还在窗前评点,朝雨才道:“姑娘,用过午饭再看书吧。” 灵雨才恍然,笑道:“竟然到了午时。”“我竟然一字未抄!”阿鱼也同时出声,不由惹得朝雨发笑,“等用过午饭再抄也不迟。”她二人才起身去堂中。 灵雨走到饭桌旁见今日菜色语平常格外不同,问道:“怎么今日是这些菜?”朝雨回道:“奴婢也新奇呢,今日去厨房取饭时还是芸婶子亲自递给我的,又叫我问五姑娘好。” 一旁阿鱼笑道:“她是有求于我了。”说完跟雁影相似一笑,招呼姐姐先吃了饭再说,灵雨总算憋到了用完饭,问道:“她能求着你什么?” 阿鱼便将昨日的事说来,“她指望我们给姨娘写信的时候叫姨娘多留意文耀叔呢。”“你怎好这般威胁她,要是她去太太那里说几句你的不是,太太生你的气怎么办?”灵雨担忧道。 “姐姐放心,她不会去的。”阿鱼安慰她。 灵雨却不放心,“她是太太娘家时就伺候她的,要是对付起你来,我们如何招教得住?” “话是这么说不错,姐姐可别忘了熏月姐姐,姐姐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我跟雁影在库房见到刘大郎的事?”阿鱼提醒她,“上次二姐姐说绣线没了,叫我去库房取来,我跟雁影到了库房便见到了刘大郎抬了个箱子出来,我当时还问他管着外院的,怎么到了内院来,他又慌慌张张的说外院要用东西。我还跟雁影说刘大郎好气力,这么个大箱子也叫他一人抬走了。” 灵雨才想起来了,她口中这刘大郎是熏月的丈夫,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都是上个月的事了,同熏月何干?” “我本也不当回事的,刚进七月没几天二姐姐叫我去,说我算术好,太太拿了账本叫她对账,外院有一笔用度跟库房对不上,太太又不肯帮她,叫我去帮她看看。” 灵雨记得这事,便点头,阿鱼便道:“等我去了左右也看不出账本算错了什么地方,又跟二姐姐翻到上月的账本,找了一下午才发现库房的帐本上写的是一只灰青八棱带盖梅瓶,叫外院搬去了,外院送来的账本上说那天送去的是一只莲纹天青玉壶春瓶,都是登的刘大郎的名字,我跟二姐姐又找了前几个月的账本来看,才发现玉壶春瓶是三月就从库房搬出去的,四月又搬了回来,换成一只白釉刻花龙柄凤首壶,五月又将它搬回来换了一对花口穿带瓶,六月又换这梅瓶去。刘大郎将梅瓶错登成了玉壶春瓶,便去叫刘大郎来,刘大郎先还笃定就是一只玉壶春瓶,熏月姐姐就在旁边说:‘你这傻子,莫不是玉壶春瓶跟梅瓶都分不清。’还指了二姐姐屋中一只梅瓶问他,他答是玉壶春瓶,二姐姐便笑他,又自己将账本改了过来,我还想叫二姐姐去库房对对她却觉得麻烦,只是嘱咐刘大郎往后仔细些。” -- 第46页 灵雨也听着不对,“这刘大郎掌管外院几年了,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也是这么跟二姐姐说的,她却说我多疑,叫我不要跟别人说起,免得叫熏月姐姐没了面子,这事我才没有跟你提过。”阿鱼站起来走到窗边,“我还是觉得不对,等回来路上看见杂役们搬花才想起来,那日刘大郎搬的那个箱子甚大,库房里装梅瓶的箱子还不到那箱子一半,就要回去找二姐姐说,还没到昉砚斋就在路上看见了熏月姐姐,她见到我便说正要去找我,然后就将我拉到一边,悄悄递了一包银子到雁影手上。” “这可收不得!”灵雨惊道。 “我自然清楚的,连忙推拒了她,熏月姐姐便道:‘好姑娘,你且帮帮奴婢,那梅瓶叫那个不知好歹的蠢东西给摔了,才去外面买了一只玉壶春瓶来顶上,都是花的一样的价钱,可不敢有丝毫贪墨的。’我虽不信她这言辞,但是想到她深受太太信任,我去二姐姐那里说了恐怕太太罚的还不一定是她,便想着拿她这么一个把柄也好,但是那银子我是万万没有收的。” 阿鱼走向灵雨,“姐姐别怪我不同你商量,我第二天就去库房找了沈管事,说我们院中要一只玉壶春瓶做摆设,他想去找了给我,我就说我要去看看纹样,进去一看根本没有莲纹的,天青色的也没有,所以熏月姐姐说的自己用银子填补上了我是不信的。将来即使刘大郎事发,我是跟二姐姐一起看的帐,怎么也攀扯不到我身上来。” 灵雨愁眉紧锁,追问道:“你这样终究是与虎谋皮,就怕那一天他俩口子真攀扯到你身上,你是有口说不清的。” 阿鱼便走到她身后,在她肩上轻轻锤起来,“姐姐,与虎谋皮也是要挑好老虎的,若是熏月换成捡香,我二话不说就去太太那里禀报了,但是熏月姐姐是真正的聪明人,她算着了太太会叫二姐姐管账,也算准了二姐姐会叫刘大郎来回话,甚至二姐姐那里摆的梅瓶,也是那几天才摆上的。” 灵雨跟着她的话回想,确实少见杜沅房中用梅瓶,原来屋子她都要自己布置的,这几个月因婚事叫她忙碌,都是昉砚斋里伺候的人来布置。又听阿鱼道:“她也算准了二姐姐因婚事正焦心,不会亲去库房查看,我们女眷无事又不得去外院,只是她唯独没想到二姐姐会叫我去,也没想到我之前又撞见过刘大郎。” 灵雨见她思虑得这般多,不免忧心,又自责道:“叫你算计这么多,都是我没护好你,往日只叫你乖巧听话伏低做小。” 阿鱼拥住她,“姐姐不要这么说,我是杜府假子,托在杜府庇佑,自然应该对杜家有所感恩,但是我若只是讨好祖父祖母还有太太兄姐,我们是过不好的。” 灵雨也搂住她,“姨娘自从去了杭州,你就渐渐想得多了,你又怎么知道芸婶子去太太那里告状,太太就一定会听了熏月为你说的话呢?” 阿鱼跟姐姐靠在一起,脸上露出了几分笑,睫毛也跟着颤动,“要是真有这么一遭,熏月讲的话不一定比芸婶子的要让太太信服,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再有就是,我期待的可不是这个,没有我,熏月跟芸婶子也总有对上的一天。” 灵雨跟着她的话想来,便知她为何有此猜想,“这熏月在太太身边,定是少不了打赏的,刘大郎又管着外院,比外头寻常人家都是要富贵的,她又何必再贪心去跟芸婶子抢厨房的管事权。” 阿鱼乍然笑开:“姐姐你算算芸婶子光每年从我这里敲去就有多少?厨房油水多又是众所周知的,熏月姐姐心动才是常理呢!” 灵雨轻轻推开她站起来,“人之贪性才是常理。” 阿鱼跟在她身后,俏皮道:“谁不贪心呢?太太贪事事叫她省心,二姐姐贪往后陈允之一心一意,周姨娘贪四姐姐得一门如意亲事,姐姐你么,又贪我跟阿霄平安康健无灾无病。” 灵雨嗔她一眼,“叫你们平安康健怎么就是贪心了,不跟你说了,你好好抄书,我去松鹤堂看看阿霄,也去跟祖父祖母融洽融洽感情,免得你真被熏月拖下水了好跟他们求情。” 阿鱼笑道:“快去快去,也多夸夸我最近乖巧。” 灵雨又是嗔怒,“快进去抄书去,我回来你要是没抄完两篇,我才要先教训了你。” 朝雨轻尘都不免笑起来,雁影便道:“三姑娘放心,奴婢盯着姑娘抄。” 再说被灵雨姐妹念叨的熏月,今日请了假回家看孩子,跟丈夫刘大郎一起回到了自家的小院子。这院子是吴县典型的黛瓦白墙,也布置得精巧,走进去就见两间正房,东西两侧又各有一间厢房,院中种了些花木,看起来俨然是个富贵人家,听到有推门声就有两个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口唤爹娘,穿戴俱整洁。 等哄了两个孩子,夫妻两人就回房去,便听熏月问道:“我从太太那里得的消息,老爷明年春是定要进京了的。” 刘大郎为她捏着肩膀,“我们若是也要同去,定然要将现下这个院子卖了的。” 熏月白他一眼,“自然是要同去的,不去的话在这里做什么营生,等过了年,你便去寻买主,等老爷进京的事情一定下来,我们就将这院子卖了,京中买个院子何其困难,我们少不得要将积蓄都花费了。” 刘大郎道:“上次那梅瓶我一直不敢出手,还在家中放着,在府里不好跟你说。” -- 第47页 熏月骂他,“你这呆瓜,你不将它赶紧卖了你儿子的药钱哪里来?那账本我已经毁了,到时候太太查起来只会当是二姑娘粗心将账本弄丢了,府中瓷器物件众多,遗失毁坏是常有的事,过个几个月千查万查也查不到我们身上来。”她的小儿子自从出生就有些不足,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就是常用了药养着,其实只他夫妻二人的月例已经是够用了的。 第28章 时间弹指而去,转眼就到了八月,因杜沅婚期将近,杜府便来了许多亲戚庆贺,先是族中来人,连氏叫人去了码头接来,行至半路又说连家来的人也到了,又添了几辆车去,一时间又进来通传说老夫人娘家人也到了,只见连氏忙得脚不着地。 杜昌生的妻子马氏笑道:“好在我来得早了几天,要是耽搁几天,也今日到了,府中车马都是不够用的。” 连氏同她感情颇好,向她抱怨道:“我也没个人帮衬着,嫂子好不容易来了,还在这里看我笑话。” “我怎么就不帮你了,方才坐下喝杯茶你就嫌我躲懒了。”马氏又笑,“我看你就该捉了几个姑娘来帮你,叫她们整天四处疯玩。” 连氏道:“您只得了允娇和昔昭两个,怎么说都好管,我这几个却是个个有道理讲的,沅儿这里说只有娘家这几天好日子过了叫我饶了她,三丫头那里母亲又要天天叫去服侍,四丫头说自己舍不得姐姐要陪着她,五丫头那里更是好笑,说只是家中义女,不敢插手。” 听得马氏又是发笑,“你底下几个姨娘总是好叫的吧。” “这更是为难了。”连氏在她身边坐下,“成氏说自己不详,不敢坏了喜气,周姨娘倒是高兴得很,叫我解了她的禁足,我见她那个招摇样子就知道她担不得事。” 马氏安慰她,“也罢,有我帮着你,也不叫你一人劳累去。”“真要庆幸嫂子来了……” 二人说话间族中人便已经到了,领头的是老太爷的亲侄子,叫杜逍生的,杜家一族生意上的事都是他经手的,连氏马氏都是女眷,不好应酬他,连氏道:“堂伯一路舟车劳顿了,云丰要初五才从杭州回来,叫下人先带了您去休息。”说着唤来两个下人,叫她们带人去住处,“堂伯有事吩咐这两个丫头便是。” 杜逍生应下,又叫身边跟着的下人将礼单递上来,连氏又留下族中几个女眷说话,不多时又听连家人也道了,连氏便留了马氏在这里应酬,去将人迎来,来人正是连家大舅母跟二舅母,带着几个姑娘郎君,“怎么只大嫂二嫂来了。” 连大太太道:“人再多船就装不下了,孩子们倒是都吵着要来,要不是父亲拘着,你那十几个侄儿都要跟着来的。”进入堂中,见到马氏及杜家族人,又道:“亲家都来了。”一行人又忙着各自问好,连氏便叫人去将姑娘们叫来,“快去听涛小筑将姑娘们叫来,家里来了客人,还在那里玩闹。” 不过几瞬老夫人娘家人也到了,堂中人又是应酬不提,等几个姑娘到了,连氏指着杜沅三个介绍道:“这是我那三个不争气的女儿,这是沅丫头,最是爱躲懒的,这只几天就要做人家媳妇了还带着妹妹们去玩耍。这是三丫头灵雨,乖巧是乖巧,就是也不爱理事,这个是杙丫头,平日只爱读书,万事不管的。”三人便向众人行礼,连氏又道:“还有一个陶丫头,现在还在上学呢,等先生放了她再过来见过,还有几个郎君,都还在上学。” 一边马氏也拉着跟着杜沅几个进来的杜昔昭道:“这个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了,叫昔昭。”这话是学了连氏的语气,倒叫众人开怀笑了起来。 老夫人娘家来的沈大太太道:“这几个孩子看着都乖巧得很,不知道两位表嫂是怎么养的,叫她几个个个美人貌仙子颜。”连氏便道:“这是你们祖母娘家来的表舅母。”几人便顺从叫道“见过表舅母。” 连大太太又道,“这几个孩子这样出众,倒叫我这几个顽劣的都不敢拉出来见人了。”杜沅等人便顺她眼神看过去,连氏道:“这是你们大舅母跟二舅母,只沅儿都认得,你们三个是认不得大舅母的。”三人又是行礼。 连大太太便将她身后站的几个孩子叫出来,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一一介绍道:“这是我们家三姑娘筠仪,这是五姑娘若仪。”众人便顺着她所指看去,都是秀丽端庄的样貌,一个约莫十五六岁,一个大约十一二岁。见她指向一个郎君,“这是我家三郎怀曜,怕我们女眷上路危险,特地来护送的。”也是一个端正清秀的翩翩公子。 杜家族中杜逍生的妻子,杜七太太也将带来的两个女孩介绍来,一个叫玥娘,一个叫洇娘的,都是六七岁的样子,沈太太也将带来的两个孩子介绍来,一个叫沈忱的郎君,十六七的样子,一个叫沈瑶的女孩儿,形容不过十三四。 等人都介绍完了,丫鬟们搬来墩子叫姑娘郎君们都坐下,连氏又叫人送来茶汤果子等叫大家吃了,又叫下人:“你去鹿鸣院里瞧瞧,怎么先生还不曾放人,说了今天早放一个时辰的,叫几个郎君还有五姑娘放学了就赶紧到外院来。” 沈太太笑道:“杜家不愧是耕读之家,家里姑娘郎君们都如此向学。” “哪里是他们勤快,都是老太爷那里看得紧,我们家是老太爷跟老夫人最大,先生们排第二的。”连氏忏愧地笑起来,指着杜沅三个说:“我们家几个郎君,上了五岁便要去鹿鸣院上一整日的课,姑娘们也最少要去上半日的,这三个是及笄了才叫老太爷放她们出来跟着学管家理事,现下还在学堂的五丫头,因还小,就还在学堂里。” -- 第48页 她又指着杜昔昭,“就连他大伯带了孩子们去了任上,老太爷也是派了先生去的,时时要先生回话,这六丫头若非是许久不见了她二姐姐,今日也是要在鹿鸣院读书的。我们家的先生又严格得很,要是读书上出了差错,几个孩子都是照打不误的,倒也不用我心疼,自有老夫人去疼呢!如今家中有喜事,先生们也是不放人的。”她这话又何尝没有几分自豪。 连二太太便道:“这样才好呢,像我家那个小的,最是个混世魔王,先生都管不住的。”这是说的连怀炘了,连大太太忙道:“怀炘哪里就混了,不过是年轻好玩。” 连二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连大太太跟沈太太道:“咱们都在东京里住着,又是同一艘船下来的,竟然没能碰上,先后到的杜家。” 沈太太指着沈瑶道:“我这个女儿坐不得船,又偏要跟了来,上了船她的几个丫头又不是尽心懂事的,我忙着看顾她,都不曾出去,她哥哥倒是出去行走了,又担心我们,也不曾走远。” 众人又赞叹道:“真是懂事。” 这里说着话,厨房便叫人来请示饭摆在哪里,连氏道:“也不好叫大家走动,便摆在外院罢。” 说完便见了几个郎君跟阿鱼走进来,便一一介绍来,又叫了人去叫连家两个兄弟,“这里离他们住的院子近,几步路就到了,你去看看他们从先生那里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就叫他们过来。”又叫人去请杜逍生过来用饭。 连二太太便问:“他两个寻常都是这个时辰才回来?”“怀衍寻常都是这个时候,怀炘倒是要晚些。”连氏答道。 连二太太倒是不关心连怀炘的,“这便好,张先生也是倔的,叫他去东京也不去,好叫两个孩子将就他。” 这话听来便不成样子了,连大太太拉了她一把,跟众人笑道:“这两个孩子算来也离家四年多了,又不是去白鹿洞书院、应天书院这样的地方求学,叫他两个在外头吃苦头怎么不叫人心疼,幸好有他姑母在这里,我们才安心了。” 说着就见连氏兄弟二人走了过来,就见连二太太扑到连怀衍身上,“我的儿,可叫我想得苦了。”众人便拉开她劝解,连怀衍道:“叫娘担心牵挂了,是儿子的不是。” 连怀炘却是一时间见得这么多姑娘在这里,心中大喜,好在连怀衍跟母亲说完话就注意到他,假作抚他肩背实则制住他,小声警告道:“眼神端正,目光清明,不然回去你就给我背上十遍《清心经》。”他这才老实下来。 又在连氏的介绍下一一见过,又来人叫了说酒菜摆好了让上桌去,连氏便请了众人上桌,“我家老太爷老夫人是受不得热闹的,诸位今天先粗略用过了饭歇息了,明日老太爷老夫人再跟诸位叙话。” 杜沅听了悄悄露出个笑,跟杜杙说起悄悄话,“祖父这是不稀罕吃大厨房里做的菜呢!”杜杙也跟着笑起来,被马氏看见剜了她二人一眼。 用过饭后连氏又叫人带他们去休息,外院有诸多客房,内院也有设置,便叫女眷们去内院休息,郎君们都歇在了外院。 各自散了后连二太太去到昉砚斋里,“怀炘去信说在杜家落了水,惹得他姨娘心疼得很,在你二哥那里哭闹了许久,我却是不信他信上那番话的,你同我说实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氏挽住她的说,不由苦笑,跟她说了周姨娘的那番说辞,便听连二太太道:“我就知他不是个好东西,原先在家中就整日招猫逗狗,十四岁就会逛花楼,偏你二哥肯放心叫他留在外面,我还担心他带坏了怀衍。” 连氏道:“怀衍最是懂事有礼的,无事从来不往内院来,我们家老太爷都是极为喜爱的。” 连二太太便道:“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的。”说着笑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他五岁那年,你带了沅儿回去,叫他带妹妹去玩他直说男女有别。” 连氏也笑起来,又听连二太太道:“真是可惜,我还想叫他两个凑成一对的,你倒是先许了人家。” “谁叫二嫂不提前问我的。”连氏嗔道,只她心中却想还是陈家更好,连家人口多,好虽好,但是杜沅定是应付不来,还庆幸她不曾提过。 第29章 因杜沅待嫁之身,不好招待来的一众堂表姐妹们,又因阿鱼还要上学,就叫杜杙灵雨两个作陪,这天下午,一行七八个女孩子在园子里扑蝶,本也是玩得酣畅的,只一个叫沈瑶的,却是突然道:“你家那个五妹妹整日在学堂里,学问如何?” 原来她母亲这几日常用杜家几个姐妹来跟她比较,尤其是阿鱼,因跟她相同年纪,又还在学堂里,沈太太便夸她更多,这沈瑶本就骄纵长大,心中渐渐生了怨气。 杜杙不料她如此问,愣了一瞬,才道:“我们家的姑娘都是同样在学堂学习的,只是我们几个大的,及笄了才不叫继续去……” “我知道你们家姑娘爱读书。”沈瑶打断她,“你家那鹿鸣院里头什么样,带我们去看看如何?” 灵雨观她神色,见她脸上尽是神气,便道:“沈姑娘是扑蝶扑累了吧,不如我带你去亭子坐坐。” 沈瑶便一副失落的表情,“我只是想去你家学堂看看,你就不肯,算了。” 杜杙跟灵雨对视一眼,灵雨道:“只是恐怕惊扰了先生们,现下先生们又还在讲课,我先叫人去祖父那里问一声。”说完就差人去松鹤堂里问话。 -- 第49页 沈瑶却不依不饶,“当你家学堂金贵得很呢,安平郡王府的书房都是任我去的,你家这里还能金贵过郡王府不成。”因她表姐便是嫁进了安平郡王府,她倒是去过几回。 杜杙忙道:“自然比不过郡王府,只是我们家规矩严,鹿鸣院不似我们家园子,不是用来闲逛的。”她心里实在不喜这个沈瑶,见另几个姑娘都在一边继续扑蝶赏花只当没听见,又道:“沈姑娘要是真想进去看,等我祖父那里传话来,他同意了我们自然带你进去。” 沈瑶脸上就升上了怒气,甩了帕子道:“不看就不看,当我多稀罕呢!”说着就要转身离去,灵雨忙过来拉住她,“沈姑娘,鹿鸣院中除了我五妹妹,还有我家几个弟弟在的,怕冲撞了姑娘们,才叫人去祖父那里问话,好叫我几个弟弟避了去。” 沈瑶这才有了好脸色,一会儿轻尘过来道:“老太爷那里已经叫人去鹿鸣院了,叫先生们今日下午先歇了不讲课,只留郎君们在那里温书,姑娘们要带人进去看看也是可以的。” 杜杙这才带了她们进去,灵雨落在后面,小声问轻尘,“祖父那里是这么说的?”“老夫人交代的,现在老太爷还不高兴呢,说老夫人纵她娘家人无礼。” 等一行人进了鹿鸣院,顿觉书香雅气,连筠仪道:“难怪祖父常说杜家出了三位进士,都因这鹿鸣院。甫一进门,便觉有书声入耳,院中却是极为雅静。” 沈瑶却道:“我看就是个普通的院子,没什么新奇的。”杜杙不理会她,对另外几位姑娘道:“鹿鸣院里有两间学堂,一间是姑娘们读书的叫探雅堂,一间是郎君们读书的叫临怀堂,分据东西角,中间就是杜家藏书的地方,再往后是先生们的居所,我家有四位先生,在临怀堂给郎君们上课,还有一位姓陆的女先生,学问极好的,六艺皆通,教姑娘们学问,同临怀堂的林先生是一对佳偶呢。” 杜玥娘年纪尚小,问道:“竟然还有女先生吗?” 灵雨笑道:“自然是有的。”先带了她们去探雅堂,就见雁影走出来,灵雨问道:“五妹妹去了哪里?” 雁影答:“姑娘去藏书阁里,先前二姑娘翻着花样子就想将她的画作都放进嫁妆里,叫五姑娘每日来鹿鸣院时帮她翻找翻找,吩咐奴婢在这里候着,以免姑娘们来了找她。” 灵雨点点头,又对几个姑娘道:“这里就是探雅堂了,临怀堂那里跟这处不布置都是相差无几的,便不见姑娘们去那边了。”又对她们介绍起探雅堂里的摆设来。 再说阿鱼这边,进了藏书阁就去杜老太爷摆置她们画作的地方翻找,不经意间又听见了人声,小声问道:“谁在阁中?” “五表妹,是我。”连怀衍从一座书架后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本是休沐日才来的,只是今早先生说叫急要一本孔颖达正义的《周易注疏》,我想到鹿鸣院里应当有,才来找了。不曾想见到了五表妹,是我唐突了,这便离去。”说着就要出去。 阿鱼微微侧过身去,“怀衍表哥找到书便好。” 突然又听得门口一阵喧哗,连怀衍出门的脚步便被绊住,“这是……” 阿鱼恍然道:“今日祖父允了家中做客的几位姑娘来鹿鸣院,应是她们过来了。” 连怀衍便想躲了去,阿鱼见了就道:“表哥跟我过来罢。”他便远远缀在她身后,阿鱼余光扫到他手中空落,边走便说:“我不清楚阁中有几本《周易》,但是三哥哥那里是有一本孔颖达正义的,表哥出去可以问三哥哥借。” 说着便走到了藏书阁内侧一道门上,这门倒是有几分隐蔽,从正面看就被几幅画挡了视线,见不到门,阿鱼带他走到门前,“这里直通临怀堂,表哥从这里出去便是。” 连怀衍也不拖延,向她匆匆道了声:“有劳五表妹了。”便推门出去,临怀堂这边又有两间学堂,他一出来就到了杜丘杜徽身后,他二人正在温书,杜丘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怀衍表哥怎么从这里出来了?” 连怀衍道:“正在里面找,听见姑娘们说话就想躲躲,便见到这道门。” 杜丘便道:“这门还是我们先前看着粗陋,特意用画遮掩了的,亏得表哥眼神好。” 连怀衍笑笑,“也是机缘巧合。”又走到杜徽身边,“我在阁中找一本孔颖达正义的《周易注疏》,却是没找到,三表弟这里可有?” 杜徽道:“表哥是问对人了,我……我们现下不好离开,我叫寇然去取了给你。” 连怀衍便向他道了谢,又跟杜丘告别,才随着寇然离开了。 阿鱼这里送走人了就要去迎人,灵雨就推了门进来,问她:“你这是找了几日了?” 阿鱼又看到后面跟进来的人,道:“众位姑娘来得正好呢,我正愁找不全,可求几位姑娘帮帮我。” 连筠仪笑道:“还不曾见你带我们仔细看了这藏书阁,你就叫我们帮忙。”她说声音温柔,调侃之语听着也叫人欢喜,杜杙便道:“我带几位姑娘四处看看去。” 却听沈瑶道:“都是书也没什么好看的,既然在这里见到了五姑娘,倒是想叫五姑娘作首诗来听的。” 灵雨便生了气,“沈姑娘,我们见你是客才想叫你处处心悦,可是你这话却是无礼了。” “作不来就作不来,怎么倒怪我无礼,我在郡王府也听过县主作诗的,怎么五姑娘的诗就听不得了?”沈瑶是个骄纵的,进了鹿鸣院后见到处处书香不免觉得打脸了,就要贬低了阿鱼,想显示自己眼界。 -- 第50页 另几个姑娘又听得这一番说辞,都对她心生不喜,杜杙道:“我家不比郡王府,我五妹妹也比不得县主娘娘,自然入不得姑娘的眼。” 说罢不再理她,带了另外几个姑娘去参观藏书阁,阿鱼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这沈瑶态度却是明白的,她怕是心情不好要拿自己出去,见她口口声声郡王府,便觉得好笑,看灵雨跟杜杙的态度便知她无礼不是只对自己了,笑道:“好呀,沈姑娘想听什么诗?” “你能作什么,我就听什么。”沈瑶道。 灵雨待要过来阻止阿鱼,她便对姐姐眨了眨眼,口中说道:“那沈姑娘听好了,‘皇都轩冕生春草,清池碧影涨秋声。秋风横波仙家寿,雨载蛙声处处鸣。①’沈姑娘觉得如何?” 灵雨跟杜杙听了却是忍不住要笑出来,连家两姐妹倒是想了片刻,才用帕子掩住嘴,只杜家族中来的两个小姑娘,还懵懂着,拍拍手道:“五姐姐这诗好呢。” 沈瑶自小家中娇惯着,只读了《千字文》这些,不曾学了诗文,甫一听便道:“也算不错。”灵雨跟杜杙便敛了神色:“沈姑娘诗也听了,藏书阁你又不稀罕看,不如我们就出去吧!” 沈瑶自觉没趣,就应了她要出去,只是出去的时候连若仪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便问道:“连姑娘笑什么呢?” 连若仪用帕子掩住嘴,“无事,只是想到了一件趣事罢了。” 连筠仪忙过来挽住连若仪的手,跟众人道:“我家五妹是见到了蝴蝶相戏都觉得有趣的。” 沈瑶才歇了要问的心思,灵雨看杜杙将人都送了出去,跟阿鱼道:“好在她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不然我看你怎么收场。” 阿鱼道:“姐姐莫急,我看沈太太几次三番地去松鹤堂给祖母请安,都是待上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怕是有为难的事要求祖母帮忙呢!我又听熏月姐姐跟我说这沈太太往太太那里送了好些礼去,只说给二姐姐添妆,太太都没收。这个沈瑶偏偏无礼得很,动不动就要那郡王府说事,我是看不惯的。” 阿鱼扭了身子继续去找画,灵雨又要说她,便听她道:“姐姐莫急,我惯是个会欺软怕硬的,等找了画我立马去祖母那里请罪。” 灵雨拧她一下,声音带笑催道:“还找什么画,还不赶紧恶人先告状去,我跟四妹妹先带她出去四处逛逛,免得她察觉了找沈太太诉苦去。” 阿鱼躲了一下,抱了两个画轴便道:“这便去了。”便在灵雨视线下从先前连怀衍出去那道门走了出去,又见杜丘跟杜徽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是我瞎编的,图个爽。 第30章 听见声音的二人都转过头来,杜丘道:“怎么五妹妹也从这里出来了?” 阿鱼故作惊讶,“二哥哥还见到了谁?”“怀衍表哥方才也是从这里出来的。”杜丘站起来活动了手脚,又问:“他是躲出来的,怎么你也要躲谁?” 阿鱼便将藏书阁中发生的事讲给他们听,面露惭愧,“我这是要去祖母那里请罪的,她毕竟是客人,我还是鲁莽了。” 杜徽跟杜丘听了诗都忍俊不禁,杜徽冲她摆摆手,“快去快去,真像三姐姐说的那样,叫她察觉过来就不好了。”阿鱼便抱了画急忙要走,又道:“二位哥哥叫人去探雅堂里说一声,雁影还在那里等我,叫她去松鹤堂接我去。” 杜丘便道:“你快去吧,我叫胡锐过去就是。”她这才离开了。 等到了松鹤堂,见里面似是有客人的样子,在院中捉了一个小丫头问道:“是谁来了?”“回姑娘,是沈太太跟沈小郎君。” 她又问来了多久,那丫头便答:“来了有近一刻钟了。” 阿鱼便放下心来,又见浓墨出来喊道:“五姑娘怎么过来了。” 阿鱼笑道:“祖母这里有客,我便先去祖父那边见过罢。”说着就要丫头领了她去老太爷的书房,浓墨见她匆忙离开便进堂去回话,老夫人问道:“听你说五丫头来了,怎么不见人。” 浓墨笑答:“五姑娘说老夫人这里有客,先去给老太爷请安了,五姑娘抱了几卷画来,应是要请教书画。” 一边沈太太听了便赞叹起来,“五姑娘真是好学的,不像我们家瑶儿,说到读书就头痛。” 老夫人也露出满意的笑来,“这孩子作画是不成的,只她祖父说她作画质朴天真,别有意趣。”又将之前阿鱼一幅《秋螃蟹图》讲来,叫沈太太跟沈小郎君都开怀不已。 阿鱼自进了老太爷书房后,见了人就跪下,道:“孙女做错了事,请祖父责罚。” 老太爷正在临王羲之的《黄庭经》,闻言道:“你做错了什么?”本还悠然的姿态,在余光扫到她手上抱的画轴时,便蹙眉道:“你莫不是烧了藏书阁,只抢了这几卷画出来?” 阿鱼摇头,道:“是孙女冒犯了沈家姑娘。”老太爷这才恢复了悠然姿态,“我当是什么事,你向来是不爱惹事的,怎么冒犯了她?” 阿鱼便将藏书阁钟遇见沈瑶的事讲来,老太爷听了抚着胡须大笑,“这诗作得不好,粗陋浅白得很,胜在个有趣。” “总是孙女不对,沈姑娘是客人,我该处处隐忍才是。”阿鱼说着又有几分激动,“只是我实在见不得她进了鹿鸣院就吵嚷,还处处贬低,又对两个姐姐如此无礼。” -- 第51页 老太爷将笔放下,从书桌后走出来,面色微沉,“你是恪守了礼节的,论起来也是她的不是。” 阿鱼却担心道:“可是祖母那里,沈太太总是祖母的娘家人,我这样却是叫祖母为难了。” 老太爷叫她起来,“你不须担心,你且将这诗写来,我叫人送去你祖母那里。” 阿鱼便起身放下画轴,另外抽出纸来将诗写了下来,待墨干后递给老太爷,老太爷便唤了一个丫头来,交代了几句叫她去堂上找老夫人,又对阿鱼道:“这‘雨载蛙声处处鸣’一句,将‘鸣’改成‘闻’,这诗就上了一层。你这句是笑话她鸣别人的风光,改了便成了爱张扬别人风光的人,叫人听了呱噪厌烦。” 阿鱼恍然,“我还想我念出之后总觉不够,原是这里。” 老太爷大笑,“这就是觉得自己挖苦得不够狠,心中懊恼。” 再说老夫人这里,一个小丫头上来在她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便见她拧起了眉,待那丫头走后她便沉了脸色,“我看你们家是不需要帮忙的,有郡王府做靠山,怎么还特特跑到吴县这小地方来走亲戚?” 沈太太不知道她怎么提到了郡王府,有些茫然,讷讷笑道:“姑母这话是何意?”坐在她一旁的沈忱却是微变了脸色,垂了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太太冷声道:“你在我这里说得委屈,我只当我侄儿一个小小太常寺博士,你们定是再本分不过的,竟是跟安平郡王做起了亲戚,你公爹缘何遭贬你们可还记得?”沈太太的公爹,也就是老夫人的长兄,昔年安平郡王外出围猎伤了百姓,他在官家面前为其求情,被贬宜州,竟是伤寒交迫就死在了路上。 沈太太便有些局促,手上帕子搅了几转,才道:“姑母,我们是万万不敢跟皇亲攀扯的,只是东京官宦云集,又来往做亲家,虹桥上撞了马车十辆有八辆都能说是亲戚的,我娘家侄女儿不过是嫁给了郡王府的一个庶子,哪里称得上亲戚。” 老夫人却道:“若不是亲戚,你家姑娘怎么口口声声郡王府?”说着叫人将那张纸递给她,“你家既然看不上鹿鸣院,何苦委屈了郎君来我家读书?既然有安平郡王做靠山,侄儿的事便不需要杜家帮衬了,免得我落你姑父埋怨。” 沈太太这里接了纸过来看了几眼却不明白,还是沈忱接过,看字迹娟秀,又读了内容,便明白怕是妹妹在杜家姑娘们面前拿郡王府说事,叫她们不喜,写了诗讽刺她,就起身向老夫人行礼,“求祖姑母原谅,瑶儿年少无知,只是因同表姐亲密时常会提起她,并非是看轻了鹿鸣院。” 老夫人却是阖眼摆摆手,语气无奈道:“我是做不得主的,如今这诗是老太爷叫人来送给我的,他定然是生了怒,且不说他,只我听了你妹妹的话都是要生气的,何况老太爷。鹿鸣院是我杜家教导儿孙们的地方,就是连学林位同副相,他孙儿去鹿鸣院看书都要经过老太爷的允许。” 沈太太正待要开口,就被沈忱拉住,他年纪不过十七,心思却重,拉了母亲叫她不要再多言,“忱儿跟母亲回去会对妹妹多加教导的,今日打搅祖姑母休息了。” 沈太太虽有不甘心,还是跟着儿子一起告辞离开了。两人出了松鹤堂,离杜家分给他们的丫鬟远了几步,沈太太道:“你妹妹怎么就挑衅起了杜家姑娘来?我在她面前夸杜家姑娘们好,是想叫她跟人家说话时好好奉承的,怎么倒惹了人不快?” 沈忱虽埋怨沈瑶坏事,但是也是他疼爱着长大的,便安慰母亲道:“瑶儿生性骄傲,恐怕是见到杜家姑娘生了攀比心,拿郡王府来说事。” 沈太太急得步子都迈大了,“这可如何是好?你爹那里七八年了也没升上去,先前还以为安平郡王会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帮帮忙,谁知道他自己先受了官家厌弃,将来这爵位传不传得下还要看官家的意思。本来见杜家你大表叔如今受官家看重,又有连家这么好的亲家,他们肯提携一二也是好的,谁知你妹妹竟是个……”说着就要掉下泪了,沈忱忙扶着她,杜家那个丫鬟看了就要上前,被他挥手叫退。 沈忱扶着母亲向前走,眼眸深沉不知思量了些什么,沈太太又低声啼哭道:“可怜我儿,应天书院又没考进,想叫你来了杜家这里读书竟是也不成了。”沈忱拍拍她的背,“娘不要心急,总有机会的,杜家不肯帮忙就罢了,实在不行我往后不考进士科,考了明经也是有出路的。” 沈太太忙伸手打他,“你这个不成器的,你爹就是考了明经这十七八年了才得了个七品官,你这是要气死我。” 沈忱见杜家那个丫鬟又看了过来,便道:“娘不要激动了,等回去再说。”却事看了看袖中的纸,眉头凝了起来。 老夫人待人走后就叫人去将阿鱼叫来,谁料老太爷跟着一起来了,阿鱼进来又是乖觉跪下,“求祖母责罚。” 老太爷手中一柄折扇晃悠着,悠哉道:“你有什么错,写诗做学问难道错了?” 老夫人见他阴阳怪气,攒眉剜了他一眼,“你又是什么圣人?在这说些风凉话。” 老太爷斜眼瞟她,跟丫鬟们调笑:“你家老夫人急了哈哈哈。” 老夫人便要用扇子扔他,浓墨忙跑了进来,“两位老神仙怎么又吵了起来?”眼疾手快接住了扇子,又见阿鱼低头跪在一旁,“五姑娘还跪在这里呢!” -- 第52页 老夫人又剜了老太爷一眼,收敛了对他的怒气,语气温和了几分对阿鱼道:“五丫头你起来吧!说来都是这沈瑶无知,只是往后切不可意气用事,幸好她是个没读过什么书的,若换别人多上了几天学的,听了当场便要跟你厮打起来,到时候你要如何?” 阿鱼乖乖点头,“孙女知错了,往后再不敢如此行事,今日只是见到三姐姐对她伏低做小,又处处要讨好她,她竟也不领情,对三姐姐四姐姐呼来喝去的,又拿县主娘娘来压人,我才忍不了。” 老夫人听灵雨跟杜杙被这般无礼对待便又沉了脸色,“这个沈瑶是个不知好歹的,这事你没错,起来吧!” 老太爷在一旁又道:“先前你竟还想答应了叫沈家两个孩子去鹿鸣院读书,这下晓得了厉害了?” 阿鱼听着脸上便露出十分恐惧的表情,老太太忙道:“你别怕,他二人是万万不能进去的。”说完又去拧老太爷,浓墨忙叫人请阿鱼出去,自己又去拉开老夫人,“老太爷是嘴硬心软的,您别跟他计较。”“我可不是嘴硬心软,你太爷我最是表里如一……” 阿鱼走远了还听见二老斗嘴的声音,走出松鹤堂又见雁影等着自己,方携了她回归云轩去。 第31章 到了八月初五这天,文姨娘跟着杜贺生回了府,灵雨便从松鹤堂将李霄接了回来,好母子几人团聚,因她这三年不过年节时会回来,李霄对她多了几分陌生,叫阿鱼哄了好久才肯跟她亲近。 文姨娘便搂着李霄摇头叹息,“人家都当做小的跟去外任了,便同个当家太太没区别,我却是半点不敢逾矩,巴望太太能叫成姨娘周姨娘去换了我来,不然也不会叫你弟弟认不出我来。” 阿鱼跟灵雨正在装裱一幅画,是杜杙所作《杜府家宴图》,将先前的家宴人物及游戏场景一一描来,还十分有心地将杜贺生跟三位姨娘都画了上去。 她二人手上动作不停,阿鱼道:“我们也盼望姨娘留在身边,若是开口向太太求了去,不知道她肯不肯叫成姨娘去。” 文姨娘却笑道:“你当我没跟太太说过,只是不晓得她是什么衡量,一直没应了我。” 灵雨便道:“府里几位姨娘只您最合适的,周姨娘张扬,没了太太压着怕是会连累了爹,成姨娘又太过于老实,去了也是万事听爹的安排,帮不上什么忙。” 文姨娘叹了口气,眼中又添了几分神采,“也只是今年了,你爹说明年春天都要入京去的。” 阿鱼跟灵雨对东京的记忆已经渐渐淡了,说到要回去阿鱼又觉伤心,“不知道爹的坟茔杂草有多高了,到时候还是要求老夫人跟太太允许我们带了阿霄去祭拜他。” 这话叫屋中人都沉默下来,只有李霄还靠在文姨娘怀里玩一只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的磨喝乐,听姐姐姨娘都不再说话,便从文姨娘怀中出来,学了磨喝乐的动作给几人看,叫她几人啼笑出声,文姨娘便笑道:“你动作学像了,样子是不像的,叫我给你扮作这磨喝乐的样子,你再学给我们看。” 李霄就笑着忸怩开,跑到灵雨腿边,“我不要这红背心,怪丑的。”这童言童语极为可爱,叫文姨娘笑得直不起腰。 再说杜沅这里,不知为何沈太太老是带了女儿来探她,先前杜杙已经跟她讲过藏书阁的事,她心中也是不喜欢沈瑶的,只是架不住她天天来自己这里,沈瑶又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嘴甜,讲些杭州风物哄得她开心,便渐渐对她生了好感。 这日沈瑶一人又来了昉砚斋,拿了一副金头面来给杜沅,说道:“这是我先前买的一副头面,是极为珍视喜爱的,一直不舍得带,今日听几个杭州来的说杭州如今正时兴这样的,就想拿来给沅姐姐添妆,等姐姐去了杭州戴着玩。” 今日杜杙也在杜沅房中,此时她斜靠在榻上,手上拿着个九连环在漫不经心地解着,听了这话便冷冷道:“既是珍爱得很,沈姑娘自己留着便是,我二姐姐嫁妆里什么没有,还不缺你这一副头面。” 杜沅听了便拧起眉头,呵斥道:“怎么说话的,沈姑娘是一番好意,你还不快同她致歉。”又安慰沈瑶:“她正舍不得我呢,见到别人说杭州就要生气。” 沈瑶便作畏惧般看了杜杙一眼,小心翼翼道:“是我先前不对叫四姑娘生了气,不怪四姑娘。” 杜杙把九连环放在桌上,站起来拍拍手,边走边说道:“你既然知道不对便该向我三姐姐五妹妹都致歉去,还因你要去鹿鸣院里看看,耽搁了我几个弟弟读书,往日科考出了差错我便永远记得你。” 杜沅见她咄咄逼人就想拉她坐下,劝道:“沈姑娘那日是心情有些烦闷了才言语不当,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杜杙却不依,别过脸去,沈瑶看了就抽泣起来,用帕子遮住脸,口中道:“若真如四姑娘所说这般,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不如现在就去给几位郎君磕头谢罪去。” 杜杙却道:“我二姐姐的大喜日子,你在这里哭哭啼啼的,真是……”“好了。”杜沅沉了脸色,杜杙便不再说话,沈瑶却娇娇柔柔止不住啼哭,跑出屋去,“我明日再来看沅姐姐” 杜沅又用力拉了杜杙一把,让她坐下,“既然知道是我的大喜日子,你又和苦叫我为难。” 杜杙却是皱了鼻子,翻看了沈瑶那副头面,“我要是知道二姐姐这么好哄,就随便拿幅画应对你算了,免得我翻箱倒柜想找了好东西给你。” -- 第53页 杜沅道:“无论轻重总是她的好意。”“算了,过几天她就走了,我懒得理她。”杜杙将那副头面合上,又满不在乎地将它推到一边。 杜沅就想转移她视线,问她灵雨跟阿鱼怎么不过来,“陆先生那里不是准了她这几日休息吗?” “我画了一幅画叫她们帮着装裱呢,再说了,过来了又怎么样,叫沈瑶再欺辱五妹妹吗?”杜杙冷声道。 杜沅见她竟是不肯放过沈瑶,苦笑道:“你就知道叫我为难,她是祖母娘家人,我如何推拒得了。” 杜杙这才作罢,看她整理起妆奁来,又听杜沅道:“我听嬷嬷说大婚繁琐得很,从这里去杭州坐船又要花上大半日,要是不想误了吉时寅时就得起了。” 杜杙调戏她,“那二姐夫且不是起得更早?”杜沅急得脸红,嗔骂她几句,两人又玩闹起来。 等到了八月初九这一日,还是半夜时分杜府里就忙活了起来,阿鱼跟灵雨也梳洗了去昉砚斋力,正遇上杜杙也过去,三人就执手同行,杜杙一张艳丽面容结了愁绪,“祖母说回门也不叫二姐姐来吴县了,等爹回了杭州,叫她跟姐夫去爹那里就是。” 阿鱼跟灵雨也十分不舍,“昨日陪着二姐姐在府里四处闲逛,每到一处便有不同心绪,记得诗里说‘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真是恨不得流光凿空,不叫它走去。” 说话间便进了昉砚斋,到了杜沅的屋子里,进去就见到屋中空荡,只剩了几个箱笼,连氏正看着杜沅泪流不止,见到她三个进来才道:“你们姐妹几个好好说说话,我出去看看去。” 杜沅流着泪不肯放她走,叫喜婆掰开了,“姑娘可不许再哭了,这妆都补过一遍了的。”熏月便急忙搀扶了连氏出去,杜沅看到她们三个进来又是哭,喜婆拉不开只能作罢,叫她几个抱在一处诉了离情。 等到外院传来锣鼓声,喜婆才将她几个分开来,给杜沅重新上了妆,灵雨三人也叫丫鬟拿出小镜子来整理了仪容,又见杜显李霄两个跑进来,口中嚷嚷着外面要二姐夫做了诗赋来听,阿鱼将他两个拘住,“四弟,姐姐问你,看清了二姐夫长什么样子没有?” 杜沅又酡红了花容,却忍不住侧耳去听,就听杜显答道:“长得高大。”却不见了下文,杜沅再听不到,就叫茗玉从妆奁里拿了一张小像出来,递给他,“跟这上面一样吗?” 杜显看了一眼,摇摇头,“不一样的。”几个姑娘听了都将心提到了嗓子,杜沅就要哭出来,又听杜显道:“二姐夫更高大。” 屋中的几个姑娘兼婆子丫鬟们才笑出来,阿鱼轻轻拍了拍杜显的背,“你这坏小子。” 两个孩子就又要跑出去玩,杜杙便道,“四弟,你去叫你三哥抄了诗送来。”杜沅又羞着脸用帕子摔她,“哪里就急着听了。” 灵雨便道:“那便我们几个听,不给二姐姐……”“你这坏丫头,也打趣我。”杜沅又要起来,被喜婆摁下,这喜婆是个殷勤大方的,道:“姑娘且安心等着,几位姑娘不肯念给您听,到了婆家叫新郎官念给您听就是。”一时间屋中更是热闹起来,冲淡了先前的愁闷。 过了一刻钟,就有个丫鬟拿了一篇赋进来,灵雨接过念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①” 杜沅含笑抿了唇,向镜中看去,正是粉了芙蓉面、羞了新嫁娘,喜婆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更叫她羞怯。 又有人疾步进来说新姑爷进了门,叫姑娘去拜别高堂去,喜婆便叫杜沅拿上却扇遮了面,搀了她出去到了外院,灵雨几个也跟着。 到了外院几个姑娘便不好出现在正堂,只留在了帘子里面,老太爷老夫人坐在正上首,杜贺生跟连氏又在两边,老夫人跟连氏眼角都闪了泪花,杜贺生也面露不舍,一旁马氏催促了才开口道:“尔今离家做他妇,便要恪守妇德,孝敬公婆,恭谨良人,以此白头约、红叶盟,写就陈杜两家鸳鸯谱。”这便是交代完了,连氏待要开口又听杜贺生对一旁候着的陈允之道:“我这长女去了你家,还望你好好看顾她,莫叫她有了委屈。” 连氏听了又是伤心,哽咽了声音,“尔为他妇,教以恭谨孝顺、绵诞子嗣为大,操持家事、洒扫做羹为要。” 杜沅便跟陈允之一同磕了头,叫喜婆搀着跟在陈允之身后出了门去,又忍不住回头看,见高堂俱泣,又见几个姐妹都在帘后垂泪,一时间伤心不能已,只忍了泪由喜婆搀扶者走出去。 连氏这里更是要追出去看了,叫沈太太给搀扶住劝诫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友人婚杨氏催妆》唐,贾岛 看到有小伙伴评论了超开心的,不是我不回复哦,是我还没搞懂作者怎么回复…… 第32章 杜家几个姑娘在帘后也伤心不已,叫来做客的女眷们看了都赞叹姐妹情深,乍然又听到一个妇人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也哭得如此伤心?” 正是沈瑶,在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丫鬟硬是换了两条帕子,只听她哽咽道:“我同沅姐姐相处的时日虽不多,却是相见恨晚,如今又是为她喜又是舍不得。” 杜家姐妹听了都回头向她看去,杜杙泪痕未干,就要开口驳斥她,叫灵雨拉了才不提。 不多时杜徽身边的寇然过来小声道:“二爷叫姑娘们去一边阁楼上看,说能看见二姑娘的轿子跟嫁妆。”三人便随他而去。 -- 第54页 到了阁楼上果然得见,一路又有许多路人观看,便看见陈允之骑着马在前头,后有一乘八抬的喜轿,后面又跟了长长的嫁妆队伍,一路撒着糖果花生红枣这些,她几人便一直看着,直到轿子过了阊门嫁妆队伍还在从杜家走出去。 夜里宴了宾客后,杜贺生醉眼惺忪,叫连氏灌了几壶醒酒汤才清醒了几分,便道:“我今夜醉得很,良人有事明天说罢。” “老爷怎么就不担心沅儿,也不知她一路行船稳不稳当?这时候歇下了没有?”连氏面色担忧,“从杭州那边来人回话今夜又到不了,她要是晕船怎么办?” 杜贺生搂过她安慰,“她又不是没坐过船的,从这里去杭州水路最是稳当,半日功夫就到了,定是稳稳当当的,良人不要忧心了,我这脑子还昏沉不能思想,先歇息了吧。”连氏这才作罢,叫熏月进来伺候了梳洗睡下。 过了一两日便有客人要辞行了,杜家的热闹才渐渐消了几分,连氏这里也忙着收理各种杂事,又见连大太太跟连二太太联袂而来。 连氏放下手中的活,起身相迎,笑道:“这几日忙的很,少有招待二位嫂子,是我的不是。” 连大太太接过她的手,“哪里就要你请罪了,我们是来跟你辞行的,打算明日便启程回京。” 连氏又招呼她们坐下,“怎么不多待几日?” 连二太太便道:“家中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大家子要打理,我们倒是想多留几天,只是再待下去,回家候着我们的就是一堆乱七八糟数不清了的。” 连氏又要劝说几句,又听连二太太道:“我也是预备把怀衍怀炘两个带回去的,我去拜访了张先生,他是如何也不肯进京去的,你二哥那里也是想叫我带了回去,叫他们去应天书院考一考,考进去了便好,考不进去就在东京另外请了先生来教。他两个在这里叨扰了你这么几年,倒叫我们享了清闲,真是惭愧得很。” 连氏忙道:“哪里是叨扰,怀衍学问好,家中几个郎君也常向他请教的。” “我看还是你们家几个孩子听话。”连二太太想了想杜家这些孩子的举止作态,赞道:“先前我跟你二哥说干脆叫他两个在你家鹿鸣院读书,父亲却说杜家的教法跟连家的教法不一样,叫他两个来鹿鸣院读书反而损了心志。” 连大太太也点头,“只是父亲这话我是实在不懂的。” 连氏也笑:“他老人家说的话总是不会错的。”突然又道:“嫂嫂且等我片刻,我这里有一封给爹的信,劳烦你们替我转交给他老人家。” 说着就去内室取了封信出来,连大太太笑着接了,也不曾多问,连氏却解释道:“是老夫人娘家侄儿沈博士的事,沈太太几回求到这里叫我帮忙我都不敢应,谁知道她家姑娘跟沅儿相投,哄了沅儿收了她一副金头面。” 说着连氏不由苦笑,“她昨日来我这里说话,言语间才透露出来那金头面是安平郡王府出来的,我是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竟然叫她钻了这个空子。” 连二太太惊讶道:“他家怎么跟安平郡王府搭上了关系?如今皇室宗亲里,唯独安平郡王最受官家厌弃,要是叫官家晓得……” 连氏又道:“所以我才写了信叫爹允了这沈博士的升任,万不敢叫杜家这里知道沅儿嫁妆里有个这样的东西,我看那沈太太是颇有几分疯魔阴毒的,我昨日叫她立了字据凭证,让她收了我五百两银子,说是那副头面的价钱,往后叫她再不提这事。” 连大太太连二太太都愿意卖她这个好,只因连学林实在疼爱这个独女,这信写了去连学林万万没有不应的,倒不如叫她欠自己一个人情。 连二太太将信收入怀中,口中奇道:“难怪我见今早她母子三人匆忙离开,你只遣了几个婆子去送,原是他们做了亏心事。” 连大太太也道:“好在先前不曾跟她结交,这般阴毒险恶的法子都敢用。”连氏也叹怎么不是,三人又各自说了些话才散了。 阿鱼今日用过午饭送走了文姨娘才去鹿鸣院中,手上牵了李霄,一路考校他学问,“‘剑号巨阙,珠称夜光’下一句是什么?” 李霄便仰头脆生生地答:“果珍李柰,菜重芥姜。”两人便这么问答着走到了鹿鸣院,到了鹿鸣院叫丫鬟送他去临怀堂,自己先去藏书阁找灵雨叫她带回归云轩的书,到了门口见了连怀衍的书童垂文,雁影问道:“垂文小哥,阁中可是连四郎君?” 垂文恭敬道:“正是,五姑娘稍等,容垂文去叫了郎君出来。” 阿鱼阻止他,“不必,我之后再来也是一样的。”说完带了雁影去探雅堂。 过了半个时辰连怀衍才从藏书阁出来,问道:“方才可是有人来过了?” 垂文接过他手上的书,“五姑娘来过了,奴婢本要进去叫郎君出来的,五姑娘又说不必了,说她之后再来。” 连怀衍便只点点头,往松鹤堂去了。 老太爷得知他要回东京了还特意去藏书阁找了存留有多册的书,想借了带去东京看,心中大慰,自然应允,待送走他后跟老夫人说:“我看他全然不似连家人,你看连学林跟他父亲,皆油滑世道,为官倒是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就是品行上总叫我不喜,年轻时惯爱狎妓,如今这连学林年老了还要买几房小妾效了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孩子却是个品行清正的,又肯苦读。” -- 第55页 老夫人也赞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我看这孩子同灵雨倒是般配,他上次从你这儿赢来的那一对镇纸便是给了灵雨做生辰贺礼的,这不正是他们的缘分?” 老太爷大笑,“沅儿出嫁你才伤心了几日,这是快活日子过久了又要贪几分罪给自己受。”他心中实则是不喜的,倒不是对连怀衍有所不满,而是对连家家风有所鄙夷,原先连氏来他家做新妇他欢喜迎接了是因为连氏的母亲好礼仪会管教,如今连家却是几房人共同管家,有太太也有姨娘,弄得一团乌烟瘴气。 老夫人听了他的话才歇了心思,想着底下几个姑娘再留一两年好了。 次日连家众人辞行离去,杜徽跟杜丘请了假去送连怀衍,一直送到了码头两人才肯作罢,连怀衍拍拍他二人的肩膀,“来人京中相见,我在东华门外听二位表弟的大名。”这便是祝福他二人来日蟾宫折桂了,杜徽也道:“如此就谢过表哥吉言了,愿来日翰林相见。” 杜丘也应道:“我也祝愿表哥早登金榜。” 一边连怀炘却是十分酸溜溜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我修行功夫好得很,今日竟学会了隐形大法。” 杜丘还因为周姨娘的事怨恨他,此刻便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也愿怀炘表哥得偿所愿。”杜徽也顺着他的话接道:“祝表哥一路顺风。” 连怀炘还要说话,他兄长就叫杜家兄弟二人先回去了,自己则是拎了连怀炘的衣领子逮他上船去,连怀炘挣脱不得,也笑嘻嘻地向杜家兄弟挥手告别,叫杜丘惊讶他脸皮之厚。 再说杜府之中,自从杜沅出门之后几个姑娘就少有相聚,怕勾起惆怅心事。阿鱼这日上午还在院中荡秋千,就有一个小丫鬟来请了灵雨去,说是太太那里查账查出了不对,那账本原来是杜沅灵雨跟杜杙三人一起对的,阿鱼听了便也要同去。 等到了昉砚斋里,连氏见了阿鱼也来了便问她来做什么,她答道:“先前姐姐们常叫我来帮忙的,人多也好回忆一二。” 连氏便想起她记性好算术也出众,便叫熏月拿出账本来叫她三人核对。 阿鱼一看是今年春天的厨房账本,便道:“今年春天的账是五月上旬我跟三位姐姐一起对的,只记得厨房的账不曾有任何差池的。” 杜杙也上前来看,“当时太太还说叫我们一二两银子的误差便不要管了,我们几个对完了厨房的帐,还笑这账本叫我们几个没有发挥长处。” 连氏也没有反驳她们,便道:“你们先坐下,再仔细瞧瞧,可有哪里是你们几个不小心漏了的?” 灵雨看她面容严肃,便知这帐错了不过一星半点,三人坐在一处仔细翻看起来,才翻了几页,阿鱼便皱眉思索起来,又将账本翻回到第二页,道:“不对。” 连氏喝了口茶,手指在案上点了几下,道:“这账本自然是不对的,不过不对的不在这一页。”她今日跟熏月两个正说话,聊到杜沅,熏月夸她理帐的本领越来越好,想来在夫家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她便起了心思想瞧瞧她之前对过的账本,这才有了今日一事。 阿鱼道:“回太太,不是的,不对说的是这账本跟我们之前对的那本不是同一本,这一页,我记得这里有个墨点,是我跟四姐姐对的时候不慎撞了二姐姐,叫她在这一页留了个墨点,就在这个人名上,二姐姐当时还笑人家好好的马虎子叫我们弄成了马虎。” 灵雨跟杜杙也过来看,灵雨道:“是了,我虽不记得是哪一页有个墨点,但是确实是有此一事。”说着将这账本翻到了底,却并未见到。 连氏顿时又严肃了几分,捏茶盏盖子的两只手指指节是透了青筋,又听阿鱼道:“先前二姐姐叫我来帮她看账本的时候我怕自己出差错,就去找了好些杂书来看,就有书提到有些官员为了贪墨会做两本帐,一本是府衙实际的收支情况,叫阴本,一本是照着阴本做的叫阳本,阳本用来应付检查,阴本则是要毁掉的。”说着她指向桌上的账本,“怎么这一本,倒像还来不及毁掉的阴本。” 杜杙也道:“府里的帐本,向来对好了都是要送回各处保留的,太太今日重新去取了这些账本来,莫不是厨房那里……”“不会的。”不待她说完,连氏的丫头捡香就先叫出了口,熏月忙拉了她到一边去,自己又跪下来跟连氏道:“奴婢也相信芸姐姐不会这么做的,太太还是叫了芸姐姐过来叫她核对,恐怕是她手底下的人欺瞒而为。” 连氏也不愿相信她会做这样的事,就唤人去叫她过来,看到还在一边的杜杙三人,便道:“这里没你们几个的事了,先回去吧,五丫头下午还要上学呢!” 三人便告退离去,到了傍晚,府中便通传了消息,文耀媳妇贪墨了府中用度,做了真假两套账本,今日真的账本叫太太发现了,才知她贪墨不少,太太念在她往年服侍的份上,加上文耀又在杭州跟着二老爷奔劳,只将她逐出府去,不曾报官。 又过了几日,雁影去厨房取饭,看到了熏月在里头指挥着,口中还说着些话,“我知道诸位都辛苦了,太太叫我来厨房我也是千百个不乐意,别人道这里好油水我却不这样想,往后厨房里所有用度一分一毫都要写明了,我也不一人自专,以后我跟刘二家的一同管厨房,只等太太哪日肯叫我回去。”雁影仔细看去,那刘二家的正是原先常跟在文耀媳妇后面的,算是她的副手。她便笑了笑,提了饭菜回去了。 -- 第56页 第33章 又一年春,春风剪了柳丝长,正是好时节。 阿鱼站在船头回望,吴县已是半壕春水一城花,密云携雨来暗了千家,芳草缀饰下又叫红栏三百九十桥皆迷蒙在烟雨中,她又看见船跟前有蓑衣在江上往行,竟觉江南数年只如纸上片梦。 “怎么在外头待着,也不见你披件外衣,这细雨霏霏的,湿了内衫你都察觉不出来。”灵雨从船舱走出来,见她一人撑伞站在船头,过来问道。 阿鱼回头看她,“我只是觉得这几年在吴县的日子如梦幻飘渺,还记得我们刚来吴县时看到人家在船上洗衣还觉得新奇得很。” 灵雨也笑道:“我们从东京来时,你就窝在船舱里,整日恹恹,吃不下喝不下的,如今还能到这船头来看风景,是长进了不少。” “好歹在湖中泛了几年舟,没白费了玩乐功夫。”阿鱼见她一人出来,问道:“怎么姐姐一人出来了,轻尘跟朝雨呢?” 灵雨微不可察地往回撇了下嘴,“周姨娘那里又有了新花样,叫她两个去给她伴舞呢。” 阿鱼瞬间乐不可支,这周姨娘实在好玩得很,上了船不知怎么地回忆起了当年在画舫上做歌伎日子,叫了几个相貌好的丫头去排演曲子,本是排给杜贺生看的,谁知老太爷那里责令他静心半月,写一篇《升任论》给他看。 周姨娘当时还说呢,半月就该到东京了,歌舞排了给谁看。先是消停了一会儿,后头又不甘心,说是排了来叫老夫人跟太太欣赏,太太不爱理她,偏她痴缠功夫了得,太太才道排好了她去赏看便是。 船行又了六七日,家中女眷都十分倦怠了,行走的时候也只觉腿脚轻浮在甲板上,无甚力气。这一天杜杙搬了琴出来在甲板上弹奏,听见琴声灵雨跟阿鱼都走了出来,俱倚栏听琴。一曲终了,便听杜杙长舒了一口气,对她二人道:“真是憋闷得慌,要不是祖母不许,我都想去姨娘那里跟她排歌舞去了。” 阿鱼笑道:“我听四姐姐的琴声欢畅,还当你是来了兴致要弹奏一曲,这才跟三姐姐出来听。” “哪有什么兴致。”她将琴推到一边,站起来胡乱跳了几下,“原先泛舟湖上只觉得有趣,现下尽是憋闷。” 灵雨在一旁栏杆上靠着,指着不远处的一艘船道:“你们瞧瞧那船上,我们的船上路第二天便见到了,人家怎么就这么有兴致呢?还在船上歌舞。” 杜杙也跟过来看,只见到那艘船的甲板上布置得鲜艳,又有人影交错往来,看来甚为热闹,阿鱼跟着看过去,“远远看着倒觉得奢靡得很。” 杜杙也笑,“真是好情致,不过未免张扬了些。” 到了傍晚杜家的船竟然与那艘船并行了,阿鱼在船舱中就听到外面呼喊之声,竟然是她们上午见到的那艘大船在跟他们打招呼。阿鱼跟灵雨微微掀开帘子向外望了望,便见连氏戴了帷帽出去应酬,那船上只一个穿戴富贵的婆子在招呼,连氏便让搭了板子叫那婆子过来。 连氏问道:“不知君家是?” 那婆子答:“回这位夫人,我们家是许贵妃娘家,船上是我们家两位郎君和几位朋友,得了官家圣旨进京去的。不是夫人是?” 连氏听了便不欲深交,又看他们的船布置得张扬,竟是彩绸铺地,觥筹恍惚,此刻竟只遣了一个婆子过来,并非问候之礼,便道:“原是许贵妃娘家,不知有何事叫我家?”却不回答自己的来历。 那婆子也看出来了,便讪讪笑道:“打搅夫人了,我家郎君叫我来问问,您这儿可有多的绸缎能分予一二。”说着就要人抬了箱子过来,“这是五百贯,夫人拿去……” 连氏急忙推拒,“这位嬷嬷不必叫人抬了,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绸缎。”说完就要转身,叫捡香送她回去,那婆子便喊道:“这位夫人,我们可是许贵妃娘家的,两位郎君是要进京听封的。” 杜贺生此时也从船舱中出来,牵了连氏的手,向那婆子道:“这位嬷嬷请回吧,我们家向来不舍得糟蹋东西。” 那婆子听了脸色一变,还待要说几句,捡香就推着她回去,“嬷嬷你再不走我们就要取板子了。”她这才转身回去。 她家船上五六个郎君正各自搂了女子在怀,分不清主客,又有三四个女子在撕着锦缎,这些郎君听了便大笑,将杯中的酒泼向丫鬟们。 此时见那婆子回来,又看到杜贺生夫妇二人在这边遥遥地看着他们,颇为居高临下的模样,有一个郎君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那箱铜钱旁,喝道:“给爷倒了!” 抬着箱子的两个下人还有些犹疑,这郎君又喝道:“再不动手爷将你两个一同扔了下去。”那两个下人才开箱倾倒了,杜贺生突然就露出笑来,那郎君似乎受到挑衅,又叫下人抬了一箱铜钱出来要倒,叫那婆子拉了才作罢。 连氏看杜贺生见到这般奢靡场景竟然笑出声来,警醒道:“我们家的郎君们是断不可有此作为的。” 杜贺生拍拍她的手,眼中竟是喜意,“良人不知,我这是高兴,正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来,先前爹叫我做一篇《升任论》给他,我是冥思苦想。今上登基不过十载,我又是先帝点的进士,除了考绩上表,官家对我印象颇浅。朝中诸人甚至官家恐怕都只以为我是靠了岳父大人跟大哥才步步高升,今日叫我遇着了这伙纨绔,叫我如何不欢喜?” -- 第57页 连氏一听便知他所想,杜贺生又道:“良人且在此观赏这伙纨绔的作为,我去将那论写完。”他离开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笑了,向杜家姑娘们住的船舱喊道:“我的好女儿们,灵雨、杙儿还有陶儿,快快戴了帷帽出来,这里有好景致,你三个快出来看了合作一幅《纨绔斗富图》。” 那边船上的几个郎君见他在船上奔行,口中又呼喊什么,只觉他模样好笑,又见三个妙龄女子戴了帷帽出来依偎在连氏身边,个个皆是秀美体格神仙姿态,不觉恍然,心中一时激荡,先前被那婆子阻挡没倒下河的一箱铜钱,又叫他令下人倒了下去。 杜杙见了此景向连氏问道:“太太,这人怎有几分癫狂姿态,叫他入我画中,岂不是糟蹋了笔墨?” 杜贺生正要走,此时又回头笑道:“他就是个傻子,乃脏污之人,不需要你们用心描摹他情态,只需将情景画来。” 连氏便道:“你父亲是要参这些纨绔一本的。” 她们三人便明白了这画的用途,遂津津有味地观赏起来,那边郎君见她们还在看这方,又要倒一箱子绸缎下去,好在叫那个婆子拦住了。 连氏问她们看够了没有,阿鱼道:“诸多细节我倒是都记了下来,只是我的画不好,到时候说来给两个姐姐听。” 杜杙跟灵雨也记了大致,便点点头,连氏就叫人下去吩咐将船行快些,好远离了这些纨绔,三个姑娘便叫人拿来笔墨画纸,在甲板上描绘起来。 先是杜杙将场景描摹了大概,灵雨待要补笔便见天已暗下来,三人便各自回了房,叫人将笔墨画纸都收了,明日再作。 杜贺生这里却是一夜未歇,连夜写完升任论,又写了奏表拿给老太爷看。 “这一番行事是极为凶险了些,这许贵妃颇得圣宠,如此行事怕是招了她的嫉恨。不过官家是不喜奢靡的,加上你大哥先前说的,如今朝堂上诸多官员巴结许贵妃,风气缭乱,你这一本参上去在朝堂中就能砸出个好名声来。”老太爷未置可否,只是阐明利害。 杜贺生熬了一夜,此时神色疲倦,不过精神尚可,说道:“这许贵妃获宠也才三五年,她娘家原先不过九品上儒林郎,张贵妃承宠第二年就连升五品,只是这人实在没什么才能,待在那个位置上也空享俸禄,朝堂之中应当早有不满才是,只是这几年少有听闻,倒不如我先来惊起这一潭死水,官家不喜又或是从此叫我入他眼,最差的后果不过是将我贬了,这后果我们杜家还担得起。” 老太爷听完果然大悦,“少时你娘跟你兄长疼爱你,你岳父又肯提携,我便一直担心你不敢有大举。如此甚好,往后我也不用费心了。” 杜贺生知道自己一路来官途顺利少不了父亲的指点,惭愧道:“是儿子不对,叫爹操心了。” 老太爷冲他摆摆手,“快回去休息了,你这眼下一团乌青,你娘看见又该埋怨我了。”他这才离开回去休息。 再说作画的三人,画着画着还来了兴致,画了两天方完成了,又在那伙纨绔的大船旁加了几艘小船,船上是蓑衣破旧的渔人,兼有妇孺在船上,妇人皆用布条捆了孩子在背上,自己在甲板上浣衣,又有几个稍大的孩子已经能够下地,趴在一堆渔网上帮着大人理网,见到有铜钱倾倒下来,又有孩子仰头去观。 第34章 待画完成,阿鱼又题诗一首:“隔水一望飞白鹭,风雨蓑笠打鱼船。自怜不作王君夫,石崇不见金谷园。①” 诗一写完灵雨便赞道:“全诗不提这伙纨绔,只写渔人自怜,妙极。”说完就叫雁影去请了杜贺生来看,不料一会儿杜家几个主子都过来了,连三位姨娘也没落下。 轻尘朝雨等墨干后将画展开来,便有一幅一丈长的画映入众人眼帘,众人一一看过,正中是一艘大船,处处以锦缎铺地,栏杆上皆缠着丝绸,船上往来人皆看不清脸色,一看便知是刻意模糊了相貌,却见个个穿戴非凡。 甲板上有不少榻几,几个穿戴不凡的男子一看便知是主子,怀中脚下都卧有不少女子,又见离他们不远处有几名女子在撕扯绸缎,还有两名女子在以金钗珠宝扔来扔去作耍,再过去便见一个男子在命下人往河中倾倒铜钱,一边有些侍女在为他叫好。 这船下方不远又有诸多小渔船…… 看完这画,杜贺生跟老太爷对视一眼,朗声大笑起来,杜杙又问是否要落款,老太爷便道:“落也落得,不落也可,看你爹怎么打算。” 杜贺生想了想,道:“还是落下,好叫人知道,只我杜家几个姑娘,都比这伙膏粱纨绔出息。只是不好落你几人全名,你们各自取了号落下就是。” 几人便应下,又叫阿鱼跟灵雨裱好画了送去杜贺生处。 又过几日,等船到了东京码头,便见到杜大太太马氏跟杜家六姑娘杜昔昭领了诸多下人在码头上候着,见到打了杜家旗子的船过来杜昔昭便兴奋地挥着帕子喊道:“三姐姐四姐姐五姐姐!”叫马氏摁住警告了几声才作罢。 船一靠案她又上前去,先迎了老太爷老夫人下来,后头才是杜贺生跟连氏还有杜家女眷们。女眷们都戴了帷帽,杜昔昭掀开自己帷帽的一角看着三个姐姐,只认出稍矮的那个是阿鱼,走过去搂住她,“这是五姐姐。” 杜杙在一边笑道:“你就没认出我跟三姐姐来?” -- 第58页 “两位姐姐身量相仿,只有五姐姐稍矮一些,最好认的。”杜昔昭脸上还一派天真,阿鱼听了便羞恼道:“我还小呢,再长几年就跟两个姐姐一样高了。” 倒令众人都笑了起来,马氏上来跟连氏左右扶着老夫人,说道:“先前信里虽然说过了,还是要当面讲上几句的,二叔之前派来东京的人买的那个宅子就在我们家宅子旁边,我便做主在两家院墙上凿了几道门,我们居东你们在西,虽是两府但是实为一家。” 她又跟连氏道:“你们刚来太过仓促了,父亲母亲便去东府住着。” 连氏不依,道:“嫂子当我孩子不成,二老过去你就不肯还回来了。” 老夫人笑起来,各自看她二人一眼,“当我们是物件不成,还来还去的,往后还是跟云丰住着,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 马氏听了便十分惶恐,惭愧道:“都是媳妇的不是,这些年不能侍奉高堂。”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哪里是怪你,老大身边只有你一个,你二叔离得近,照顾我们才是应当的。”说着就到了马车旁,众人才纷纷上车去。 路人见到他家声势,光奴仆便有近百人,都抬着箱笼,又见后面赶了数架驴板车,拉着的全是木藤箱子,透过缝隙还能扫见里面的书本,便好奇驻足观看,还有好事者想要拉住杜家下人探问,只是队伍匆忙未来得及。 过了约两三刻钟,马车便停了下来,阿鱼掀帘望去,便见一座宅子立于街市繁华之中,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一旁又有一道角门。正门上方挂了牌匾,只书“杜府”二字。 灵雨见了便笑问:“方才大伯母说有东西二府,这里也写作杜府,大伯那里也写作杜府,往后若有人说要去杜府,走错了可怎么半?” 这车上只有她姐妹四人,便听杜昔昭道:“往后制了帖子仔细讲明白了才好,说明哪边是东杜府哪边是西杜府。” 才说完话就有丫鬟来请她们下去,等进了府女眷们才将帷帽都取了,处处察观起来。 老太爷走在最前方,进了正门,看了外院便道:“这外院甚为狭小,若是宴客真是不够看的。” 马氏便道:“这里自然比不得吴县那处宅子,不过这外院同东京其他官宦人家比起来已然不小了。” 老太爷便点点头,又有一个丽装女子走出,正是杜昌生的长子杜焱之妻云氏,便见她利落爽快地向众人行了礼,笑道:“本也是要去迎接的,只是母亲叫我在家中等候着,好让祖父祖母跟叔父叔母们来了好休整。” 先前大家也都是见过的,便不再多说,众人便随着她进了内院去,果然跟吴县那里大有不同。 进得门不似吴县杜府有一道回廊引路,而是一道假山立于正中,有一池围绕,边缘随势砌去,再往四周看,有一处园子,设了凉亭几处,皆有栏杆,上雕的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兼有山石花木点缀各处,再行几步便见一湖泊,有两座院子隐在花木之后,望去皆雪白粉墙,外堆虎皮石。 老太爷看了便极为失望,叹道:“这园子这般布置真是浪费了。” 马氏便道:“父亲不喜往后重新修了就是,过了这园子才是内院,适时这里施工也不会惊扰多少。” 老太爷便点头,众人便进入一小径,过了石洞来,便见佳木茏葱,有奇花闪灼映带清流左右,水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走几步,便见几处院落,见一处粉垣被翠竹遮映着,马氏说道:“这便是翠竹院了。” 杜杙这才道:“竟是将吴县那里几处院子的名字都拿了过来?” 马氏笑道:“正是,还有鹿鸣院呢!” 老太爷这才微笑了几分,叫各人去各自住处先休息了,自己则是先去了鹿鸣院看里头的摆设,马氏急忙遣了几个护卫跟随。 连氏看众人都由西府的下人引了去各处,对马氏道:“嫂子安排得真是再妥当不过了,还要烦请嫂子派几个下人带着西府的管事们熟悉熟悉。”马氏自然要应她,又道今夜阖家去东府吃了团圆饭才好。 又过几日,杜贺生穿上朱红官服,戴了乌纱,手中提了画轴去上朝。 到了待漏院③时天还黑着,杜贺生跟兄长正要进去,杜昌生见不远处有卖粉粥的,便道:“你还不曾吃过早食,又是头天上朝,不免难忍饥饿,我叫人去买碗粥来。” 杜贺生便道:“大哥当我是孩童不曾,在家中已是吃了汤饼的。” 杜昌生才笑道:“是我紧张了。”两人这才进了待漏院,进去便见里头已经坐了许多官员,见到杜昌生进来便有几个穿了朱红朝服的站起来行礼,口中喊道:“计相。” 杜贺生连忙避到一边,又跟着杜昌生一起向里面几个喝着粥的紫袍大员行礼,杜昌生倒是没有说话,只听杜贺生道:“下官新任给事中④见过王大相公、连参政,还有这位上官。” 其中一人正是杜贺生的老泰山连学林,进了人来问道:“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比你两个来得早。”又指着自己一旁他没叫出来的官员,“这是严参政,你先前没见过。” 杜贺生又向他行礼,连学林便介绍道:“杜从文的次子。”这一说严涞就明白了,原先他跟杜从文是同科的进士,颇有些渊源,便在灯下眯缝了眼看他,笑道:“从文兄好福气,两个儿子都升任了京官,你这次来东京,你父亲来了没有?” -- 第59页 他便答道:“家父是来了的。” 王宰相见院中除他三人外的人都还站着,便道:“都坐下罢,站着干什么。” 一群人又纷纷拱手,杜贺生见了舅兄连景明在一边冲他招手,便要过去,那边王相又说道:“云丰,你怎么还抱了个画轴来?” 杜贺生拱手回道:“回相公,这是下官今日要奏的。” 王相点点头才不说话,严涞却是跟连学林道:“我看你这女婿是个敢为的,头回上朝就敢上奏疏。”连学林只听了笑笑。 杜昌生去寻了下属说话,杜贺生便在连景明一旁坐下,就听连景明小声笑道:“方才我们这里还讨论你这个姻亲了不起,还不敢调笑你,好在计相走了。” 如今他任大理寺左少卿,先前也是被人议论他的裙带关系,办了几桩案子叫人信服了,他这才能从容地笑话妹婿。 杜贺生看了看他旁边几人,那些人不防他看过来便同他问好,他在连景明的介绍下一一认了人。 等到上朝时,杜贺生才第一次见到了圣颜,见他年约而立,面色深沉,听着二府三司的长官汇报,待汇报毕了,便有一内侍看向官家,只见他嘴唇翕动几下,那内侍便传道:“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杜贺生看了周围,竟无人有动作,遂执了芴板出来道:“臣有疏。” 作者有话要说: ①我瞎写的,还是图个爽。王君夫就是王恺,跟石崇斗富那个,他姐姐是司马昭的皇后。石、王斗富的故事反正就挺荒唐的,什么锦缎铺地都是小意思。石崇的金谷园也是为了斗富修的,也奢侈得很。 ②一丈=3.3333……米 ③官员上朝起得很早,所以在宫门外盖有“待漏院”,供臣子等候上朝时歇息,这周围跟个早市差不多。 ④正四品,北宋时期给事中主要是负责审查常调文官的人事档案、书读或封驳诏令,其中封驳权是给事中最主要的职权,就是对皇帝的圣旨进行审查,如发现有不符合规定之处,就提出修改意见甚至可以驳回去要求重拟的制度。 既然进入东京了就大概交代一下:相公(宰相正一品)、参知政事(位同副相正二品)、计相(三司使,管全国财政,地位比参知政事略低一点点)、大理寺左右少卿(管司法的,正四品) 第35章 官家看他,却分不清人,便道:“何人奏来?” 杜贺生却是躬身从先前站立之处拿出一卷画轴来,照规矩这是不合礼制的,朝堂上诸官员见了便有笑出声的,却听他道:“臣新任给事中杜贺生,请驳回陛下敕谕许邵明、许成圣旨。” 他是昨日去的府衙,正见了这旨意,已经被另一同僚通过了,本是想韬光养晦几日,却是时不我待,故而今日上朝就上了奏疏。 官家听了便有些不悦,道:“此奏上书即可,不必朝上商议。”便见杜贺生双手将画轴举上,口道:“臣从平江来京,于河道中遇许氏兄弟之船,见其锦缎铺地、丝绸为绳,兼有妓子裂绸为乐、泼酒相戏,更有郎君将数箱铜钱倾倒河中,只为斗富。家中女眷见此船旁有渔船,渔人衣着破旧,船上妇孺衣不蔽体,一时心痛作下此画,请陛下一观。” 此言一出,朝堂上果然有声如蚊,王相公不待那内侍下来拿画自己便过来取了,跟连学林两人将画展开在官家面前,官家面色更为阴沉,叫严涞将题诗念来,严涞便朗声道:“隔水一望飞白鹭,风雨蓑笠打鱼船。自怜不作王君夫,石崇不见金谷园。” 官家果然震怒,道:“卿之所奏,当允。” 一行人便跪拜道:“陛下圣明。” 又听堂上问:“还有何人相奏?” 沉默了片刻才有人出来道:“臣,御史台谏薛芝参吏部尚书许季舒两月前纵家仆伤人、当街殴打百姓。” 官家此时已经是怒火中烧,手撑在椅上,“两月前的事怎么今日才上奏?” 那薛芝便跪下,说道:“贵妃圣宠,不敢得罪。” 众人听了这话都心道这薛芝大胆,如今贵妃育宫中唯一皇子,竟敢如此讽谏。 官家也喝道:“怎么今日就敢了?” 薛芝又叩头:“赴死有知己,不孤。” 杜贺生也还面朝地跪着,听了这话心中又是大为感慨。 官家竟是气急而笑,却不问薛芝了,而是对满朝文武道:“诸卿亦做此想?” 连学林便道:“薛芝参奏一事,臣等尚不知,臣却记得中门门下驳回过敕谕许季舒的圣旨,是陛下坚持才得以成行。” 其余满朝臣子又是惶恐,却都低头不言,官家便叫内侍拿了那幅画,自行出殿去了,文武百官都还跪着,正不知所措,又见先前那内侍匆忙跑出来叫散朝,这才散了去。 出了殿门杜贺生便往后头看了一眼,看到薛芝一人从殿中出来,身边并无交谈之人,便穿过人群找到他,问候道:“薛台谏。” 薛芝乍然见他过来心中还有几分感动,想是朝堂之中不乏刚正之人,也同他招呼,杜贺生道:“薛台谏好胆气,不似我是枉做君子,图个名声。” 薛芝忙道:“怎会如此说?” 杜贺生跟他推心置腹道:“不瞒薛兄,计相乃我长兄,连参政乃我岳丈,我这才敢放手一搏,即便惹了官家不喜也有人转圜一二,不叫我贬去荒寒之地。” -- 第60页 薛芝听了却是不露丝毫鄙夷,反而敬佩道:“杜兄愿意同我说这番话,便足以见得你不是个贪图名声的,我往昔之痛心,见了杜兄才算缓和了几分。况且计相也是极为清正的,早先就曾批驳过官家不该任由许贵妃结交朝臣,连参政也曾驳回过官家封赏许贵妃娘家伯父之事,如今见了杜兄,才知家风使然。” 两人便在交谈之下走出了宫门。 杜府之中,阿鱼几个也是帮着连氏布置家中,到了下午便听见连家来人了,丫鬟们迎了人进来才知道是连家的一众太太们,连氏便一一介绍给她们,除了大太太二太太之外,其余从三太太到八太太,都是三四十的年纪,叫她们废了一番功夫才认清人。 连大太太便道:“早几日就要来了的,怕你忙碌,便今日才来,未曾想你还未布置整齐。” 连氏扶额苦笑,“哪有这么快就收拢好的,府里的管事们都才熟悉了东京,这些箱笼又要一一拿出来,还要想原先怎么摆的,如今摆在哪里好,就是我们老太爷跟老夫人那里,也是昨日才收拾齐整了。” 连二太太任他们说话,自己则是拢了三个姑娘过来,又问阿鱼,“到了东京还上学吗?” 阿鱼乖乖道:“上的,只是这几日过来太太这里帮忙,等家中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再去。” 一边连大太太听了就笑道:“你倒是有三个好帮手在。” 连氏道:“那是什么好帮手,不给我添乱罢了。” 连家的其他太太听了也说起来,一时间屋中竟然十分噪杂,连氏见三个姑娘待着也是无事便道:“三丫头你去库房看看还有什么疏漏的,四丫头去鹿鸣院里看着人将书都按原来的位置摆了,五丫头你去厨房那里看看,叫他们尽快将菜单子拟了来,今天留你舅母们吃饭。”三人这才应下。 阿鱼便来到厨房,熏月看了出来道:“五姑娘怎么过来了?” “今日连家八个舅母来了,太太叫我过来让厨房拟了菜单子给她,今日要留舅母们吃饭。” 熏月便道:“奴婢这就把单子拟给姑娘,姑娘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阿鱼同她说着话到了一边的茶房,熏月便看着一边的牌子在纸上写下今日的菜单子来,阿鱼又示意雁影去门外看着,熏月便知这是真有话要交代的。 便听她道:“熏月姐姐,昨日五弟跟六弟进了假山玩耍,四弟不慎手臂上擦破了皮,我看太太有些心疼。想到我们刚来东京,太太又忙,要是心中郁结就不好了,熏月姐姐是太太最贴心的人,还望你得了空去开解开解呢。” 如今她已是摸透了连氏的性子,仁慈宽厚是真,就是对府中几个非亲生的姑娘郎君,都是视若己出的,只是一条,杜显不能受了丝毫委屈,也不怪她偏执,这个孩子三岁叫抱去了松鹤堂,虽在一府,却毕竟分隔,爱子之心积厚,好在熏月常去开解她,叫她渐渐消了对李霄的意见。 熏月一边写单子一边回道:“这是自然,还是五姑娘孝顺,忧心着太太的身子。”等写完了单子便笑道:“单子拟好了,请五姑娘拿去回太太吧。” 阿鱼才接过单子,带上雁影出了厨房,熏月在后面目送她们。 等回到连氏这里,阿鱼又被连二太太拘住,“你这孩子怎么比去年看着瘦了?”只因她不爱跟其中几个妯娌交谈,便自己在一边喝茶吃点心打发时间,见到阿鱼就想跟她说说话解闷。 阿鱼顺着她的手坐在她跟前的墩子上,与她言笑,“不曾瘦,是这几日减了衣衫。” 连二太太便要她站起来走动几步给自己看看,阿鱼依言,又叫连二太太拉了手,关切道:“我看你就是坐船这些日子瘦了的。” 说完就见灵雨也进来,连二太太又道:“我看灵雨也瘦了许多。” 灵雨向她一笑道:“二舅母关爱,才说我瘦了,这几日穿先前的衣衫都是合身的,可见未有变化呢!”说完就向连氏回禀道:“回太太,库房那里都已经收拾齐整了。” 连氏听了笑道:“如此你就带了妹妹去玩吧!”说完就对几房嫂子笑笑,“我正有东西想给嫂嫂们送去,且等我片刻。”便进了内屋, 灵雨跟阿鱼笑盈盈应下,就要牵手离开,一边连四太太却道:“这两个孩子我看着喜欢得紧,不如留在这里陪我们说说话。”连二太太呛她:“她们青春年少,跟我们几个有什么好说的。” 连四太太又道:“怎么就说不得了,衣裳首饰花样子,就是浆饮茶水也是值当说的。” “你穿的什么衣裳,小姑娘穿的什么衣裳,也不嫌羞臊。”“我有什么可羞臊的,女人家说话不就说这些……” 她二人竟争闹起来,叫灵雨跟阿鱼十分无措,可惜此时连氏竟未出来,又听连四太太道:“方才见二嫂同她们说得好好的,怎么倒不叫我们说话了,莫非你是看中了哪个丫头要给……”“好了。”连大太太喝止她,“在家也吵,在外也争,这做着客呢,像什么样子。” 她温和地对着灵雨两个说道:“好孩子,出去玩吧。”二人这才出门去。 连四太太看着两个姑娘出门的背影道:“我看两个孩子都是好的,配怀衍怀炘都使得。” 连二太太便不喜了,“若是我跟人说了几句话就要人做媳妇,那满东京都是我们家的亲戚了。” -- 第61页 连氏此时已经从内室出来,听着心中起了不悦,脸上只浮了一个淡淡的笑,道:“嫂子们想要我都是不想给的,上次沅儿出嫁我就悔恨将婚期定得早了,不说两个亲的,就是五丫头只是老爷的义女,也是府里疼爱着长大的,我也是想要多留一两年。” 连二太太跟连四太太便知她什么意思了,皆不再说话,连大太太又出来缓和,才叫屋中气氛回暖。 第36章 次日,京中便有消息说许贵妃族中子弟皆被责令回乡反省,过了些日子,京中百姓口中渐渐多了杜贺生跟薛芝二人之名。 又至季春,三月一日这天杜家包了两个彩棚,杜贺生兄弟去了官家亲至的临水殿中,只余诸女眷在彩棚之中。 金明池正是春意盎然之际,有桃红锦霞,柳绿次于花间,池畔人流如堵,池中龙船上正做各色竞技表演。 杜家四个女孩坐在一处,阿鱼见船上百戏,忆起童年趣事,跟杜杙、杜昔昭二人说起来,“到了金明池开放那几日,我日日都想来此玩耍,三姐姐便哄我说百戏一年只能看一回。” 她们听了也笑出声,灵雨便解释道:“那时养父跟姨娘日日都要操持生计,不好时时带我们来玩耍,也是对我说了这番说辞的。”她又歪头看向阿鱼,“我那时也是这般想的,不算哄你。” 杜杙跟杜昔昭又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内侍向杜家的彩棚走了过来,叫马氏跟连氏吓了一跳,那两个内侍行礼道:“见过两位夫人,官家那里唤小杜老爷家三位姑娘过去。” 马氏跟连氏对视一眼,连氏便道:“敢问内官,不知官家叫家中三个女孩儿是有何事?” 一个面容白皙的内侍便温和道:“官家问到小杜老爷呈上的画,叫作画的三位姑娘前去问话。” 连氏心中惊疑不定,面上震惊,叫她三个戴上了帷帽才跟着内侍离去,见人走远了连氏便焦急拉住马氏的手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家这三个可从来没有学过面圣礼仪,要是官家怪罪她们……” 马氏安慰她,“你不要心急,临水殿中云丰跟你大伯都在,还有你娘家两位老爷,官家是个仁厚的,她三人定不会有事。” 连氏却是不放心,“官家是仁厚不错,可是今日贵妃也来了,她若是为难起来怎么办?” 马氏便也有了几分担心,却是要将连氏先稳下来,又安慰了几句。 阿鱼等人跟着几个内侍前往临水殿的一路上便被人注视着,兼有交谈声入耳。 “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叫内侍来接了?” “这三个看着身姿倒是不凡的……”“我瞧着是从计相家的彩棚出来的。” 到了临水殿,内侍将三人引了上去,阿鱼透过帷帽便看到殿中熙攘,有一人着玄色长袍被众人簇拥着,身边还有一个貌美娇艳的女子,便猜想这是官家跟贵妃了。又见那女子听见声音之后看了过来,用一腔柔媚的声音说道:“这就是杜贺生的三个女儿,真是好姿态。” 阿鱼便看到杜贺生走了出来,站在她三人面前道:“回贵妃,这正是臣那三个女儿。”说着就要三个姑娘行礼,她们便用了家中给长辈请安的礼仪行礼,口道:“民女见过官家、见过贵妃。” 还不待她们起身,就听许贵妃嗤笑道:“杜家就是这么教导礼仪的?也不知是何等仙子容颜,面见官家帷帽也不摘。” 杜昌生在一边便道:“回贵妃,杜家未想过叫家中姑娘们见到圣颜,从不曾教导过她们面圣礼仪。” 这话叫知道内情的人听了都是默笑不语,谁不知这许贵妃是家中教导了用来媚上讨好的,原是送到了亲王府,被官家见到了才带进宫中,如今杜昌生这般无异于暗讽她。 果见许贵妃发怒,正要开口斥骂,便听官家开口:“叫三位姑娘起来吧。” 便有内侍上前来扶了她们三个起来,贵妃那里又道:“将帷帽都摘了。”官家也点头,面上沉静,不知心中作何所想。 三个姑娘才将帷帽摘去,杜贺生在一边看得焦急,只见三个姑娘摘了帷帽后容色出众,许贵妃便在一边端详官家的神情,见他眉梢微动就知道了有人入了他的眼,心中懊恼,本以为是几个书呆子,谁知…… 杜贺生见三个姑娘都已经除了帷帽,官家也得见了,遂禀道:“回官家,臣家中这三个孩子体弱无匹,见不得风,还请官家准许她们戴上帷帽。” 偏许贵妃恨他之前参奏,不想叫他如愿,又道:“我看你家三个姑娘面色红润,哪里有体弱之态,你竟敢诳骗官家?” 杜贺生忙道:“臣不敢,只是……” “罢了。”官家才终于开口,“我只是想到那画,想问些话罢了。” 他便向三个姑娘问道:“作画之溪山是何人?” 灵雨便道:“回官家,正是民女。” 又听他问:“听涛是谁。”又见杜杙出来。他又问:“余下这个便是瀛洲客?”阿鱼也应下。 官家便道:“从画中便可见你三人悲悯之心,又兼有才气,不愧出自杜家。” 杜昌生上来道:“家中几个孩子只是跟着随意学了些诗画,不敢当陛下赞誉。” 官家走近他几步,“计相莫要谦虚了,你家一门三进士,当得美谈。”说着又携了贵妃临近栏杆,去看河中龙舟相竞。 -- 第62页 杜贺生见官家不再关注三个姑娘,便对她三人指了帷帽,两只手又微微向上扇,做了口型:“快戴上快戴上。” 她三人便眼疾手快将帷帽戴上,这一幕叫许多大臣见了失笑,杜贺生便四处拱手求饶,叫他们缄口莫要再笑。 片刻又听官家道:“你三人且过来,看看这龙舟相竞①,告诉朕你等要是作画会如何画。” 三人便走向栏杆,只是不近官家,在杜昌生身边停下,向外面看去,只见殿前书面上有一艘大船,周围分列了数艘彩船、画舱、小龙船,虎头船等,均围着大龙舟做各式表演。 忽见水棚上一军校以红旗招之,小龙船皆鸣鼓而行,直至成了旋罗状。军旗再招,又见小龙船各自出动……一军校将有挂有彩锦的标杆插在水中,军旗刚挥下,龙舟便竞相夺标,池畔游人喝彩声震天响②。 三人正看得过瘾,忽听官家问道:“看得如何?” 她们便纷纷低头,官家又道:“不必惧怕,只管说来你三人会如何作画?” 三人隔着帷帽互相看,灵雨便道:“民女作画喜留白,若要作画便只画水面龙舟相竟,其余处只做简略描画。” 杜杙又道:“民女作画喜人物场景融合之氛围。” 阿鱼便道:“民女善画细节,俱是在姐姐们的画上补笔。” 官家听了便笑起来,“你们三个倒是十分相和的。”也不转头过来,道:“瀛洲客,你且作一首龙舟相竞诗来听?” 杜贺生便上前拱手道:“回官家,小女才情浅陋,不敢污了官家圣耳。” 官家闻言转头过来,见到三人又带上了帷帽还惊诧了片刻,才道:“无妨,作来听听就是。” 许贵妃也道:“莫不是才情是假,才不敢作来?” 杜昌生便看了杜贺生一眼,向着官家拱手道:“官家、贵妃想听自然要做。” 阿鱼观了他颜色,便道:“民女并非才思敏捷之人,只能将从前所作之诗修改了。念给官家、贵妃听。” 官家颔首,“无妨。” 便听阿鱼念道:“溶溶春水戏群龙,画鼓兰桡竞奏功。得失等闲成愠喜,人生万事弈棋中。③” 官家听了却是先看向了贵妃,“贵妃觉得此诗如何?” 许贵妃自然听出了其中得失看淡之意,心中虽恼怒是杜贺生的女儿说出了这劝慰之语,但是面上总要迎合官家,“此中深意,妾已明了。”只是又不甘心放过她,“未料你小小年纪,竟是个善逢迎的。” 杜昌生跟杜贺生瞬间就沉了脸色,杜贺生道:“不知贵妃看来逢迎与劝勉有何区别?” 官家这才道:“贵妃一时口误罢了。”又看向阿鱼,“不如你再作一首金明池盛会来。” 杜昌生闻言便道:“回官家,杜家女儿读书一为明理,二为冶情,先前侄女所作已是阐明二种,如今再作,只不过再惹贵妃不喜罢了。” 许贵妃便有几分委屈地看向官家,官家便道:“罢了罢了,叫你家三个姑娘回去吧。” 内侍遂来引她们出去,她三人行了礼才跟着内侍走。等她们出了殿,官家余光扫去,便见那“溪山”牵起了“瀛洲客”的手,又不时侧头关照。 等内侍送了她三人回来,连氏待内侍离开便搂了她三人入怀,“可是吓坏我了。”三个女孩从未与她有如此亲密,皆是僵直了身子,连氏却以为她三人遭遇了什么,一个个拉着转身观看,“怎么了?是不是吓坏了,还是说贵妃为难了你们?” 灵雨才笑道,“我们没事,叫太太担心了。” 连氏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官家叫她们去都问了些什么,三人皆一一答来。 等夜间杜贺生回来,连氏又问他殿中情形,便听他懊恼道:“早知官家会叫去问话,我还不如不要叫她们落款了,官家问了只说我自己画来便是。当初是想两相对比,让我家女眷们的明理慈悲去衬了那伙纨绔的骄奢淫逸,未曾想今日官家竟是问我杜家女眷来了金明池否?要叫她三个去问话,这三个孩子个个都是容貌出众的,若是叫官家入了眼,真是我贻误了她们。” 连氏也道:“天家荣光,哪有简单好享的,况且我们耕读之家,若入宫闱一来贻误终生,二来有损士大夫清气,这三个孩子虽非我亲生,若是真有一个入了宫,怎么忍心叫她忍受宫闱之深?” 杜贺生似是安慰自己,道:“官家登基以来只向外聘选了皇后及陈淑妃二人,看来他并非重色之人,今日应当也是临时起意才叫了三个孩子去的。” 连氏听了便安心不少,才放心歇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北宋赛龙舟不一定只有端午才有,清明前后也会举办。 ②参考《东京梦华录》,③邓文原《题王朋梅金明池图》 第37章 (捉虫) 回京已过数日,阿鱼跟灵雨便去向老夫人请求去城外祭拜先父,老夫人自然无有不应,叫他们带上了诸多护卫。 二人又预备带上了李霄,他这些年养在松鹤堂,老夫人也是十分喜爱,加派了几个人手。 灵雨伏在她膝头,盈盈笑道:“我们只三个人去,哪里就要这十几个护卫了,如今城外正是明媚光景,有许多踏青的人,算不上偏僻。” 老夫人不赞同道:“哪里不需要,东京城中不少登徒浪子,专爱在踏青时做些浪荡行为,多带些人才好,免得叫那等子脏污入了你们的眼睛。” -- 第63页 灵雨这才点头,又陪她讲了几句话才道:“五妹妹还在太太那里,看看时辰应当是备好马车了的,孙女便先带五弟过去了,等回来了再来陪祖母说话。” 老夫人便叫浓墨送她,等灵雨牵着李霄出外院时果然见阿鱼已备好车马,正在跟杜丘说话,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二弟也在这里?” 杜丘看到她过来就笑道:“先前先生们说过读书还需先健体,我便去买了些趁手的刀枪来,好闲时练练。”说着就要书童向她们展示自己买的刀枪,灵雨忙遮住李霄的眼,“快合上,让五弟见了起了心思就不好了。”书童便赶紧合上。 杜丘看她紧张,指着阿鱼道:“五妹妹胆子比三姐姐大多了,才从我这里拿了一柄匕首呢。” 灵雨便看向她,阿鱼笑道:“只不过是看着精巧,想着今日去城外,算是拿着防身。” 杜丘也道:“若非祖母不允我同去护卫你们,这柄匕首我就不给五妹妹了。”灵雨手指点点他的头,“你能护卫什么,还是赶紧进去了,免得祖父说你。” 杜丘这才告别,灵雨要叫阿鱼将匕首还给杜丘时,她就已经牵了李霄进马车,便只能作罢,也叫朝雨轻尘扶了进去。 “要是伤到了自己怎么办?”灵雨要逼她拿出匕首来,阿鱼便道:“阿霄这儿呢,可别吓着他。” 阿鱼又搂着她一只胳膊,“只是一把小匕首,刀鞘上缀着珠宝,二哥哥给四姐姐买的,说是过路客商从辽国进来的,那客商急着赶路才卖给了他,说可以压邪气,我看到实在喜欢才叫他给我把玩这一时,回去就给四姐姐送去。” 灵雨听了便放心下来不提,怎料李霄却轻轻扯着阿鱼的袖子道:“五姐姐,我要看匕首。” 阿鱼便嗔笑看向灵雨,自己也不语言,只用眼神叫她明白都是她的错,灵雨也没好气看她一眼,自己去哄李霄。 等马车进入汴河一带时,阿鱼轻轻掀了帘子去看,指着外面一处道:“姐姐你看,平安巷就在眼前了。” 灵雨跟着她指的看去,李霄也来凑热闹,看了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里。” 阿鱼搂住他:“你那时候都还要我跟姐姐抱呢,自然不记得。” 灵雨心中也颇为感概,“那时候你总爱去巷子里玩耍,我天天都要去找你回来读书认字。” 阿鱼一时也思绪良多,“不知道小牡丹她们怎么样了,还有秉舟哥哥跟明先哥哥,原先就我们四个爱一处蹴鞠。” 灵雨摇摇头,“只怕往后也是难以再相见的。” 李霄见姐姐们又渐渐低了声音,似是不高兴,问道:“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 灵雨闻言失笑,刮刮他的鼻子道:“事事要是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阿鱼也笑起来,跟李霄闹做一处,随着马车摇晃到了千峰山下,说是千峰实则不高,只因有几处耸立的怪石远远看着似群峰,才得名千峰山。 护卫便在外询问李书匠的坟茔在何处,才好继续赶车行路,灵雨跟阿鱼戴着帷帽出来,灵雨看了看道:“我记得从西南方这条道上去的,养父坟茔不远处就有一寺庙,那时养父下葬之后姨娘还去庙中求了几柱香。” 阿鱼也点头,就有一个自小在东京长大的护卫出来道:“姑娘说的是慈济寺,确实是从西南这条路上去的。” 灵雨便叫他带头领路,又跟阿鱼进了马车。 这条山路因走的人多,修得也早,竟十分平坦,一路上还能见到许多踏春野游之人,等到了慈济寺,便要灵雨跟阿鱼下来领路去找李书匠的坟茔所在了。 四五个护卫在前面开路,慈济寺周围有许多人,寺门口停的马车也不乏富贵大气的,故而她们这诸多护卫也不算惹人眼。 先还走在砌了石板的路上,没过多久便进了山野中,前头开路的护卫顺着灵雨的话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便道:“姑娘,这里似乎是常有人走的。”说着让开一点,叫她们看清了这小径。 阿鱼跟灵雨都颇为惊讶,便叫护卫快行,一行人疾步走到了李书匠的坟前,护卫散到四周护着,灵雨看着碑前的祭拜之物,虽遭了风雨但是能看出是不久前新摆上的,阿鱼看着眼中便渐渐生了感激,“姐姐,这里应当是平安巷中的邻居来过了。” 灵雨也十分感动,“应是不久前清明来过的,那时我们还在船上呢。”说着便蹲下,细细整理起这些祭拜物来。 几个丫鬟急忙拿了三个蒲团过来,不叫她们脏了衫裙,又将纸钱拿出来递给她们,阿鱼叫李霄烧了纸钱,“先前还当这里定是荒草丛生,不料还有人惦记着。” 几人祭拜完毕,又一起磕了头才离开,便想在慈济寺稍作休息。 有一小沙弥见她们富贵,上来说慈济寺后山风景好,阿鱼便跟雁影四处逛了逛,也见到了不少游人。又看到一伙人声势颇大,簇拥着一个绯衣男子,正在恭维,阿鱼便不欲久待,回去找了姐姐,一行人在寺中捐了香油钱吃了斋饭才离开。 怎料竟然在慈济寺门口遇上了麻烦,先前留在门口看守车马的一个护卫此刻正被几人围着挑衅,他一再忍让后退,还叫人扇了脸,旁边站着一个穿戴不凡的郎君,一看便知是那几人的主子,正是阿鱼先前见到的绯衣男子。 一个护卫便道:“姑娘在远处候着,我等前去看看。”说着带上几个护卫前去解围。 -- 第64页 见那护卫过去便拱手向一旁站着的人道:“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我家护卫怎么惹到了郎君?” 那着绯色袍子的面上长了一只鹰钩鼻,偏偏是个苍白脸,看来十分可怖,听到问话他嘴角扯出个不阴不阳的笑,“你家的马踢了爷的马,不算得罪么?” 那护卫便赶紧陪笑道:“惹到郎君的马,是我们不对。”说着递上一张名帖,“这是我们家老爷的名帖,郎君的马若是伤了,我们自然当赔偿郎君的。不若您叫下人看看马伤到了何处,我们赔付您银子。” 那郎君打开名帖看了一眼就要扔,在他身边的一个青衣男子便提醒道:“世子,这是计相家的,也是连参政的亲家。” 这被叫做世子的才冷静下来,估摸这二人他尚且惹不起,便将名帖扔回给护卫,“算了,爷宽宏大量,饶了你这一回。” 灵雨跟阿鱼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却认出了那青衣男子,正是之前去过杜家的沈忱。 阿鱼念道,“这沈家母子之前灰溜溜地离开,我就猜想太太或是祖母总有一人厌弃了他们,先前我跟雁影去闲逛,就见诸多人围着那绯衣男子,不料竟有他。这沈忱那时侯看着是个正经的,如今怎么跟这种纨绔子弟混作一处了?” 灵雨摇头,“应当是同窗吧。” 却在她们说话之际,沈忱也看了过来,随他视线一道过来的还有那为首之人,正是安平郡王的世子,名唤赵越,看着不过二十五六。 阿鱼见他看了过来便拉着姐姐跟李霄往一旁丛木后躲去,赵越只见了帷帽的薄纱飘过,沈忱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便见他脸上冒出了玩味的笑容。 一旁赵越的下人已经散开,杜家两个护卫便牵了车马走向阿鱼这边过来,众护卫便簇拥着她们上了马车。 谁知马车刚行了不到一里路,便有几人打马过来,撞倒了杜家几个护卫,却不见停下,只激起一路飞尘。 不待阿鱼掀帘看就听外边护卫回禀道:“回姑娘,是先前那些人。” 灵雨回道:“知道了,可是有人被撞到了?”“是有几个。” 她想想就道:“便在此处稍作休整,你看看他们伤在何处,可要送去医馆?” 就有几个护卫去检查摔倒之人的伤口,车中又递出两包碎银子,叫朝雨跟雁影分给护卫们。 好在只是轻微磕碰,灵雨又叫几个护卫背上摔倒的几人,“这一路回去甚远,辛苦诸位了,等到了城中你们几个便跟朝雨去医馆,现在看着是无碍,但是若是真伤了筋骨往后便麻烦了,一应药材不必俭省,朝雨会带了银子去的。” 这些护卫都是卖力气的,听了这番话更是感激,就连赶车的马夫,因为方才也分了银子赶车十分卖力,不过几盏茶就进了城。 等路上遇到医馆,朝雨领了银子带那几个护卫进去,阿鱼又交代道:“若是大夫说需要静养不能搬动,便留在医馆之中,若是医馆中无人照顾,朝雨便不用回去,等你们伤好了再一起回去,府里面月例也会照发的,你们不必担心。” 被背着的几个护卫便露出笑来,路旁有百姓见此一幕问道:“这是哪家?怎么这样仁厚。” 朝雨对她笑笑,“这几个护卫是因为护主被伤了,值得家中主子看重的。”却不答家主何人。 问话的是个老者,听了便觉这家人更是仁厚,又看朝雨穿戴得似个富贵人家的姑娘,笑道:“真是仁厚的好人家。” 这医馆外面还有不少路人,竟叫好事者进去医馆跟护卫套了话,晓得了是先前参了许贵妃的杜老爷家,又称赞起他家风清正,家中女眷皆有赤子之心。 第38章 (捉虫) 东京之繁盛果非吴县能比,不过是做客,竟是要专门请人来做了衣裳。 阿鱼姐妹三个在昉砚斋中挑选衣料,杜杙左右翻看,跟连氏道:“太太,我真是不爱这些样式的,您瞧这料子把灯球、竞渡、艾虎、云月这些都放了上去,还有这个,一丈来长就织了桃、杏、荷花、菊花、梅花,像是要凑个一年景,真是没个意境,做了衣裳实在花哨得很。” 连氏也不喜欢,摸着几款布料道:“咱们家今年的夏季衣裳还没做,本想从库房拿了原先屯的,杜家布庄上的布料来做,又怕东京时兴的样式不一样。且是去人家做客的,我一把年纪了倒是无所谓,就是你们花一样的年纪,姑娘家见了难免攀比衣裳首饰,那日金明池大会头一次带你们出去,跟其他人家的姑娘一比才知让你们打扮得太素净了,今日才叫库房去找了东京几家布庄送些布料来,都说是京中时兴的,我这见了也觉得不好。” 阿鱼想起之前金明池大会,笑道:“太太,这衣裳首饰时兴不如新鲜,之前金明池大会,我见到诸多女子穿着的衣裳花样都相似,头上首饰也是,多是冠子,还有将插梳缀了满头的,反而不如其中几个荆钗布衣的女孩儿好看。” 连氏便点点头,又听灵雨道:“不如还是用我们从吴县带来的布料做衣裳,首饰也不用新打那些钗环珠宝,原先我们几个做了许多绢花,都是小朵的,我看东京人戴花爱戴那些富贵大枝的,我们拿了绢花点缀发间,才显得新鲜。” “不止新鲜。”阿鱼走到灵雨身边,对连氏道:“太太,如今义父在东京官声正好,家中女眷若是穿戴得富贵了,岂不是叫别人说闲话。” -- 第65页 连氏也考虑到了这一点,道:“家中用度已是不凡,不过皆是族中做生意挣来的,你父亲的俸禄说来也不算少,断没有叫你们节衣缩食的道理。但五丫头说得对,你义父先前既然已经参了许贵妃娘家奢靡,我们便不可做出豪奢之态。” 连氏便唤来捡香,叫她喊来库房的将布料都送回去,再去库房那边拿了以前的布料来,等候之际连氏便笑道:“叫你们几个说起打扮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杜杙坐到她跟前,“太太这话想差了,我想到的还不止打扮呢,您瞧三姐姐和五妹妹,她两个就是披块麻布我也觉得好看,更别说咱们家布庄上那些纹样了,我看到时争相模仿的定是有不少人,太太便可将布庄开到东京来了。” 连氏噗哧笑了出来,“你这鬼机灵。” 阿鱼跟灵雨也跟着笑出来,阿鱼道:“我看四姐姐才是最动人的那一个,往后太太开了布庄要卖什么新样子,就叫四姐姐先做了衣裳组个诗会,保准一扫而空。” 一时间堂中俱是欢笑之声,等到库房送了布料过来,几人各自挑了花样,叫裁缝记了衣裳款式,连氏又让库房的跟裁缝去了家中其他几个院子。 过了几日就是参知政事严涞家中长孙娶亲的喜宴,杜家东西二府一同出发,杜家四个姑娘自然坐了同一乘马车。 车上杜昔昭看着三人的妆扮笑道:“叔母那日遣人来东府送了布料,我娘便说三个姐姐只怕都要用了这素净雅致的料子,也给我做了两件褙子,只是我找不到裙子来配,又觉得先做的衣裳好看才不肯穿,今天看了姐姐们的衣裳发式,才知道还是叔母的眼光好。” 她此时穿了件茜色小衫,外罩月白褙子,褙子又用锦缎做了眉子,衣摆做了绯色掐牙,也是十分精巧可爱的,阿鱼便道:“你这一身才打眼,人群中一眼望去便最先看见你。” 杜昔昭听了便十分欢喜,高兴地跟他们说起东京最时兴的布料纹样。“马家布庄还新送了一批布料来,纹样精巧得很,送了个衣裳样式来,竟将珍珠一颗一颗都缝在了裙摆了,我本也想做一条,娘说穿上未免厚重,才没有做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严涞宅外,见了车马来便有人上来牵马请安,下了马车就有人迎上来,应是严家子弟,拱手请了杜昌生跟杜贺生进门,又有一妇人上前来将杜家女眷们带进门去,这妇人还是头次见到连氏,便道:“这位夫人便是杜夫人吧!” 马氏先笑出声,连带众人都笑起来,这妇人,正是严涞长子之妻严大太太,连忙告罪,“头次见得,原是小杜夫人。” 连氏见她是个和善样貌,笑着应道:“不打紧的。” 严大太太才笑着将她们迎到宴客之所,一路笑道:“咱们两家才是有缘分的,我家公爹同你们家老太爷曾是同科进士,如今连参政又与我公爹共同辅助相公,我看咱们两家还是要多往来才是。” 连氏也道:“早先便该来拜访的,只是怕冒昧了,如今得了您这句话,往后您就是不请我我也是要来的。” 这话叫严大太太笑得更开怀,又看到杜家几个孩子,道:“计相家这一个我是认识的,最是机灵可爱,这三个仙子一般的,就是小杜大人家三位姑娘吧!” 三个姑娘便各自向她行了一礼,叫她更为满意,竟想就此结了亲家,心中又想到先前金明池大会公爹回家说的话,便知这三个此前还不好挑选,待事毕,总有两个剩下的。 想着她便向马氏道:“真不知道你们家怎么这般叫人羡慕,一门三进士便罢了,还听说姑娘们个个都是能写诗作画的,颇有林下之风,真不知如何养的。” 马氏便将鹿鸣院说来,叫严大太太听了讶然,“难怪如此。” 说话间就到了宴客厅中,已有许多女眷,阿鱼便听身边杜昔昭嘟囔了一声,只是未听清,便附耳问道:“六妹妹说什么?” 杜昔昭小声道:“早知道就不穿这身衣裳了,这里竟有三四个同我穿了一样布料颜色的。” 阿鱼闻言向厅中扫了几眼,果真见着几人,虽衣衫样式不同,但是料子颜色确实打眼,正要安慰几句便见严大太太要介绍连氏给众人,便急忙跟上。 厅中人见到杜家几个姑娘进来都眼前一亮,都是好相貌,一个清冷出尘,一个明媚艳丽,一个月容可亲,还有一个是常见过的,也是玲珑可爱。 连氏同厅上之人问过好后,果有人问道:“除了计相家的姑娘,这三个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呢。” 连氏便将三人介绍来,方介绍完,严大太太便要离开,叫一个严家的女眷在此看顾着,厅上便有贵妇同连氏攀谈,杜家几个姑娘都只拘谨站在长辈身后,严家那女眷便道:“家中园子里尚有几处可耍的,许多姑娘都去了,姑娘们若是闷得慌,我叫人带你们过去。” 几人就看向连氏跟马氏,见她们点头便跟人一同去了严家的园子里,从此厅出去,绕过一道雕花长廊,便见满园春色,入眼皆是碧柳横波,有小桥跨于清溪之上,旁有临水之轩,一旁花木疏林,又有各色佳人,罗绮穿林,真叫风景如画。 暖风乍紧,收了莺啼,园中人见有人进来纷纷送了眼神过来,阿鱼也见到了连家的姑娘,正向她们挥着帕子,灵雨便带着走过去。 连家三姑娘连筠仪看她们过来笑道:“见到你们,才知道什么是飘逸风流,竟将我们这些人都衬托得俗了。” -- 第66页 阿鱼笑着端详她,见她着一件合欢红衫子,配了樱紫裙,裙底缀了珍珠,笑道:“方才我们一进来,见到满园子的神妃仙子,还当是误闯了瑶台仙境,等走近些,又恐是顾恺之画中的洛神下凡,筠仪姐姐开了口,我才知道不过是姐姐们淡施薄妆,叫人恍然。” 这话叫园中人听了自然无有不喜,连筠仪旁边一个瘦削清丽的女子笑道:“这几个姑娘还是头一次见,筠仪也不肯介绍来。” 连筠仪才介绍道:“昔昭妹妹大家都是见过的,这三个是我姑父杜二老爷家的三个表姐妹,这是杙姐姐,这是灵雨姐姐,这一个是陶妹妹,小名叫阿鱼的。”又向杜家几个姑娘介绍道:“这是王相公家的芠姐姐,比灵雨姐姐还大一岁的。” 众人便互相见了礼,王芠上来执了灵雨的手道:“几个妹妹我看着就极为喜欢的,不知道妹妹们平常都爱做些什么?” 灵雨不防她如此亲热,乍然叫她近身有些猝不及防,冲她微笑,“平常在家都是做些针线,家中姐妹多,也总是一处玩耍荡秋千,夏日里也爱去湖里泛舟的。” 一边连筠仪听了心中虽有疑问,却也按下不提,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们家还在长洲县的时候,也时常去姑父家玩耍,她们几个才是真会玩的,什么埋盆造池、郊游蹴鞠,人家登高作诗,她们登高只爱赏花,冬日赏雪还要带了锅碗食材去,在亭子里吃拨霞供。” 她跟王芠向来交情不深,不料今日她竟是主动来找自己说话,现下才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芠听了果然十分开怀,抚掌笑道:“真是好有情致,几位妹妹又是才情出众的,真是妙人。” 第39章 一边阿鱼跟昔昭两人挽着手,昔昭小声道:“这个王芠,从前都少有出来玩的,今日怎么这般热情?” 阿鱼闻言便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就见王芠拉了灵雨跟杜杙去看一边开得浓烈的海棠,倒将连筠仪给落下了,阿鱼将她拉过来,小声问道:“筠仪姐姐,这位姐姐是怎么个意思?” 连筠仪笑着摇头,“我也不知,向来各家宴会还有雅集诗会她都少有去的,不过在东京她倒是素有名声,乐善好施,从前还去慈幼局探望过孤儿。” 阿鱼看了一眼王芠那方,灵雨跟杜杙两个显然还对她有所戒备,只是顺着她的话跟着笑,便道:“这样贤德的姐姐,怎么不将我们三个一道拉去看花?我却是吃味了的。” 说完就走上去挽住王芠一边胳膊,笑吟吟道:“我先前就听说芠姐姐在京中素有贤名,对您仰慕已久了,怎么姐姐只叫我两个姐姐来看花,我也想同芠姐姐说几句话呢!” 灵雨跟杜杙听了自然知道不对,王芠便惭愧道:“怪我考虑得不周全,只看到这两个妹妹跟我年纪相仿,心中就先亲近了十分,忘了这个妹妹了。” 昔昭跟连筠仪也走了过来,“姐姐莫要忘了我们。” 王芠又笑道:“是我错了,不如我哪日给几个妹妹都下了帖子,叫妹妹们来我家中玩耍。” 她们一行人此刻站在一株垂丝海棠下,她说话间阿鱼放开她的手,绕过海棠树去将杜杙挽住,手中还接了几朵花,惊奇道:“四姐姐你看,这花正好落在我手上了。”却是将王芠的话打断了。 她这时情态天真,叫王芠也不好怪罪,又见众人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过去了,也不生恼,只是微微一笑,便道:“我母亲今日来严家没带几个下人来,我怕她那里少了人侍奉,就不跟妹妹们说话了,今日得以结识诸位已是十分高兴的事,这满园春色都压不住这欣喜。” 灵雨笑道:“认识姐姐才是我们该高兴的事呢!”杜杙也道:“芠姐姐这般和善可亲,又如此孝顺,叫我们几个惭愧得很。” 王芠听完又谦虚了几句,余光扫向阿鱼,见她还一派天真地去地上拾捡落花,便又说了几句话才离开了。 见她离开阿鱼便毫不掩饰地抬起头看向她的背影,灵雨拉她起来,道:“快别捡了,地上脏。” 阿鱼拿着丝帕包住的几朵落花起来,便听连筠仪道:“像芠姐姐这样的,明知道你防备着她,还一副清风磊落之姿,也是世间少有的。” 灵雨跟杜杙不知道这王芠是个怎样的人,昔昭便同她们讲来,听完杜杙拍拍胸口:“方才我就觉得她乍然亲近叫我心中疑惑,只是不知她究竟作何想?论家世,在东京我们都是排不上号的。” 一边昔昭笑吟吟道:“我觉得她是头一次看到三姐姐跟四姐姐这般好样貌的,想要跟你们讨美容圣方。” 杜杙嗔她,“你这坏丫头,偏偏嘴甜得很。”几人又说笑开来,连筠仪又引荐了其他几位姑娘给她们认识,一行人便找了个水榭坐了下来,前头又有屏风挡着,叫严家的下人们送来了瓜果茶点,边吃边说话。 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丫鬟说新娘子已经进门了,想观礼的姑娘可随她们去前厅看,连筠仪便有几分心动,昔昭也想同去,看向阿鱼,“五姐姐我们一同去看吧!” 阿鱼摇头,“前头必定吵得很,我也不爱看热闹,你跟筠仪姐姐去吧。” 灵雨看她神情失望,便起身道:“我陪你去。”昔昭便欢欢喜喜挽了她的手,几人走出去,就听筠仪道:“原来昔昭妹妹是不愿跟我去的,真叫我伤心。”便见昔昭对她讨好求饶,惹得众人开怀。 -- 第67页 一时间这里只剩下阿鱼跟杜杙,还有另外两个姑娘,却见她们笑笑,起身道:“我们去外边逛逛,两位姑娘可要同去?” 阿鱼跟杜杙对视一眼,杜杙便笑着回道:“我们就在此歇歇便好。” 那两个姑娘走出这水榭后,杜杙跟阿鱼就说起话来,过了许久,阿鱼听外面安静了许多,从水榭一侧看了看,见园中人已经离开得所剩无几,笑道:“四姐姐,早知我们也去了,看热闹比看这满园空荡有趣多了,若是这会儿去,只怕早已结束了。” “五姑娘这话可就不动听了,这满园春色,自然比前头人声熙攘要有趣得多。”乍然一道男声过来,阿鱼跟杜杙都顺着看过去,便见沈忱从屏风外走了过来,身边还有安平郡王府赵越。 杜杙只认识沈忱,跟阿鱼两人忙背过身去,雁影跟绣云两个急忙长臂挡住她二人,便听阿鱼道:“还请速去,此处女眷尚多,二位在此不免不合时宜。” 却听那赵越道:“哪有什么合不合时宜,这亭子里就只有我们几人,阿忱跟两位姑娘都是亲近的,叫我也亲近亲近怎么了?” 杜杙不妨沈忱说话竟然如此下流,喝道:“沈忱,你敢胡言,我祖母饶不了你。” 便听沈忱笑道:“四姑娘这话真是有趣,我们两家是亲戚,我说亲近也不为过吧。” 两人不料他竟然如此无耻,杜杙便低声商量道:“若是跟他们同处一处,恐怕让人说了闲话。” 阿鱼思忖了片刻便道:“二哥哥先前给姐姐买了一柄小匕首,叫我玩了一天才给了姐姐,姐姐可有带着?”因她记得那日杜丘说这刀小巧,还可放进荷包中,将把上的珍珠链子放出来,也是装饰。 杜杙向外看去,这水榭虽是有屏风遮挡,可是有人知道她们在这里,又见两个男子进来,定是少不了流言的,心中一时慌乱至极,将荷包拿出来,“二弟说这刀可压邪气,叫我时常带着的,难道要用这匕首自卫么?他们两个男子,我们……” 阿鱼伸手打断她,她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定有不少人已经注意到园中来了男子,正在这水榭中,再怎么都是少不了流言,恐怕这沈忱打的主意还是想毁了她二人清誉。 眼看赵越跟沈忱就要凑了过来,两个丫鬟张着手臂也十分害怕,阿鱼拧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好冷静几分。 她先前仔细看过这匕首,把上的珍珠链子只消解下来,将缀了珍珠的刀鞘去掉,这就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匕首,只是略小了些。 她又想到那日从慈济寺回来后让人出去打探的消息,知道了纵马伤人的是安平郡王世子,是个荤素不忌的,名声奇差,且安平郡王府早受了厌弃,她便有了一个阴毒的法子,对杜杙道:“四姐姐,稍后你一切听我的。” 杜杙点点头,阿鱼便转过身去,拨开雁影跟绣云,将去了刀鞘、解了珍珠链子的匕首藏在袖中,叫杜杙将刀鞘跟珍珠链子放进荷包,系好挂在腰间,对赵越笑道:“还不曾知晓这一位郎君是?” 赵越是个混不吝的,沈忱自从吴县回来后,看到安平郡王府有几分起色,便凑到了赵越面前,他心思狠毒,教了赵越许多法子躲过了责罚,自从上次在慈济寺认出杜家的马车后心中就生了念,对赵越说了许多杜家姑娘的风姿如何如何的话,又说杜家如今受重用,娶了他家的姑娘定然是个助力。 赵越是个色中饿鬼,听说风姿卓越便上了心,更何况还能得个备受重用的老丈人,自然激动,本是打算上门提亲的,只是沈忱却道:“如今京中人愚昧,都在说郡王府的不是,只怕杜贺生不会答应。”便出了些毁人清誉的法子,他自己好跟着捡便宜。 本是打算等各种盛会杜家姑娘出行,叫赵越去劫了人,未想今日见到了。 先前沈忱看到一行女眷出去,其中有昔昭跟灵雨,便猜还有杜家姑娘在园中,进来一看四处不见,便猜测她们在这水榭中,进来果然得见。 赵越见美人对自己笑了便要开口,沈忱拉住他,想到了先前沈瑶吃的亏,道:“五姑娘怎么不躲了?” 阿鱼站起来,“我躲的是你这种小人,这位郎君英姿不凡,我为什么要躲?” 赵越果然开怀,道:“姑娘好眼光,我正是安平郡王世子。” 阿鱼故作惊讶,“您就是安平郡王的世子?难怪如此气势。” 杜杙在一边叫绣云护着,不知阿鱼要干什么,心中十分担忧,雁影也护在阿鱼身边,又听她说道:“我看世子的袖口这方布料好新鲜,世子可以抬手让我看看吗?” 赵越自然肯应,便要抬手,阿鱼听见外头匆忙的脚步已近,便知严家的下人这是见了男子进来要来驱赶的,便迅速将藏在右手的小匕首塞到赵越手中,借着衣裳遮掩在自己左手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大声呼喊道:“世子不要杀我,我不会把您跟沈郎君的事说出去的。” 不待沈忱赵越反应过来,她又拉着赵越的手划了自己大臂一刀,“快来人,救命呀!”说着就要跑出去,沈忱急忙伸手扯住她,却见她顺势倒在了地上,衣衫被血染了大片,杜杙吓得花容失色,急忙跑过去扶她,“五妹妹,五妹妹……” 严家的下人们此时也走了进来,看着眼前场景还有方才听到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道:“世子竟在严家闹事,还请随我们去见老爷。” -- 第68页 第40章 又有下人上来扶了杜杙跟阿鱼,阿鱼附在杜杙耳边道:“四姐姐,告诉绣云,一切都说不知道,你们只看见他二人进来就要打杀我,见你在一旁还想灭口。” 说完就做慌乱状,“太太,我要找太太,雁影你在哪儿?带我去找太太。” 雁影忙挤进来,阿鱼又伏在她前头抽泣,低身飞快说道:“安平郡王跟沈忱有龙阳之好,被我们二人在慈济寺撞见了,他们便要杀我们灭口,见到人多你就说出来。”说完就作势晕了过去。 雁影心中慌乱不已,神色却不变,拍着她安慰,“姑娘别怕,奴婢这就带您去太太那儿。”心中却回忆那日慈济寺的见闻,想到确见过赵越,便在心中编着说辞。 严家一个高大的丫鬟见了立马将阿鱼打横抱起来,其他人在一边护着,疾步走出园子。 赵越跟沈忱被严家的下人制住,赵越心中明白了过来,破口骂道:“你这小娼妇,爷何时要杀你了。” 沈忱也道:“诸位,是杜家姑娘陷害于我们,那伤是她自己划的。” 严家几个下人只鄙夷地看他们一眼,赵越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匕首,急忙松手,又骂起来,“是这贱人将匕首送到我手中来的。” 却无人理会他了,一边沈忱还在苦想阿鱼刚刚口中呼喊的他跟安平郡王的事是什么事,好及时出了应对的法子,另一边阿鱼跟杜杙已经叫护着出了园子。 连氏这里先收到了消息,说阿鱼被安平郡王世子用匕首伤了,着急去寻,便见雁影跟严家几个丫鬟护着她走了进来,血染透了大半边的衣衫。 一边杜杙虽无事却也是精神恍惚,衣衫上也有少许血迹,是先前扶阿鱼时沾上的,此刻她见了连氏便哭着扑过来,“太太,安平郡王世子跟沈忱要打杀五妹妹,见我在一边还要杀我灭口。” 这话一出,厅中诸多人都是震惊不已,连氏看着阿鱼浑身血迹心疼得不行,又不敢贸然去碰她,口中着急喊道:“大夫呢?大夫来了没有?” 严大太太指挥人将阿鱼抬到厅中碧纱橱后的一张榻几上,此时灵雨跟昔昭也得了消息赶过来,看到此景灵雨就要晕厥过去,扑倒在榻前,“阿鱼……阿鱼这是怎么了?” 一同来的还有杜贺生杜昌生以及严涞,连学林跟连景明也紧随其后,此时情况也不容厅中女眷回避,杜贺生走进碧纱橱中,见到如此情景也是心疼不已,这孩子虽非他亲生,但是向来听话乖巧,在他看来同亲生的也无异,愤怒走出去,口中喝道:“那畜生何在?” 雁影此时也扑倒在他身前,涕泪交加,“大老爷二老爷为姑娘做主啊!” 杜昌生还冷静,便叫她将因由说来。 “那日三姑娘跟五姑娘还有五爷去千峰山祭拜李老爷,在慈济寺歇脚,奴婢跟五姑娘见后山游人多,便从寺中的栏杆上向后山看去,便见到……见到……”马氏见她吞吐,急道:“见到什么你快说呀!” “见到安平郡王世子压着沈郎君在一棵树上,两人衣衫不整,姿态亲昵……” “你这贱人,你胡说什么?”此时赵越跟沈忱也被押了进来,闻言赵越就要厮打雁影,雁影吓得缩到马氏脚边,杜贺生便上前去踢了赵越一脚,叫人拉住了才再无动作。 沈忱也开口想要辩解,“表叔请听我解释,我……”“你这畜生,亏你还是我杜家亲戚,被人撞破丑事竟敢下此毒手。”杜贺生骂着打断了他,马氏便叫雁影接着讲,赵越沈忱又要呼喊辩解,严涞立刻叫人给他们塞了帕子。 就听雁影道:“那时我同姑娘便立刻转身离开,不料叫他们发现了,等我们出去的时候就见到他们带了人在盘问我们家的护卫,好在拿出了大老爷的名帖叫他们离开了,然而在我们回城的时候,他们便纵马伤了我们家的护卫,此刻他们几人还躺在医馆之中,想来是那时见人多不好对我们下手,今日叫他们看见我们落单在水榭中,竟是要不管不顾将四姑娘跟绣云也打杀了。” 此时杜杙精神也好些了,接道:“难怪如此,他们二人进来便说什么‘你果然在此,阿忱果真没说错,还真是杜家五姑娘。’看到我在一边便要顺手将我也杀了,我骂他光天化日竟敢杀人,他说用屏风挡了将我们杀掉,扔进湖去,谁也猜不到是他,五妹妹看他癫狂,便起身护住我,谁料他们竟推开雁影和绣云,拉了五妹妹去跟前要用刀刺她,好在严家的下人们来得快,不然,不然……”说着就哭起来,马氏急忙搂过她安慰。 杜贺生听得心头火旺,只恨手中没有兵刃,唾骂道:“你这两个畜生。” 厅中还有诸多其他家的女眷,皆听得害怕,赵越跟沈忱额上冒了青筋,正在挣扎,眼睛看着雁影跟杜杙恨不得要吃人。 碧纱橱中大夫已经将阿鱼的伤口包扎好,又嘱托用些什么药,阿鱼先前本是装晕,在被人送来的路上却是真晕了,此刻人事不知,灵雨跟连氏在一边垂泪,好在大夫交代没有大碍。 大夫交代完便出来向严涞回禀,“回禀老爷,两道伤口划得深,已经上了药,现在是没有大碍了,只怕姑娘稍晚些还是要发热的。” 杜贺生便急忙走进去,看到阿鱼沉沉躺着,出来问道:“小女何时才能苏醒过来?” 那大夫道:“若是疼痛耐不住,时时都会醒来,时时也会晕去。”他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惊喜的声音,“五丫头醒了?你怎么样了,还……怎么,大夫,怎么又晕过去了,大夫!”他便急忙走进去。 -- 第69页 厅中其余外人听了都不免心疼,何况杜家的人,昔昭跟杜杙都赶紧跑进去看,雁影也跟着进去,严涞脸色十分阴沉,道:“是在我严家出的事,五姑娘就先养在严家便是,至于这二人,家中并未送喜帖去,如今闹事伤人,送去大理寺便是。” 连学林虽不认识沈忱,但是联想到杜贺生口中的亲戚,便知这是杜老夫人娘家的,先前连氏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提携沈老夫人娘家侄儿做了太常寺宗正,想到信中女儿提到沈家使的腌臜手段便极为不喜,且这沈忱竟自甘堕落至此,好在当时是看他父资历到了便允了升迁,不曾留下丝毫痕迹,便说道:“老夫看人证物证俱在,直接拿去大理寺,依法处置便是。” 严涞就叫压着他们的下人直接将人送去大理寺,又叫人去这两家传了话。 一边杜贺生就要指挥了人将阿鱼带回家去,严大太太忙道:“怎么就要动了,听公爹的,留在严家好好养着。” 杜贺生推辞道:“多谢严参政,只是今日您家中喜事,我这女儿在此实在煞了喜气,还是带回家休养去,免得她醒来害怕。” 严涞还要再说,连学林便道:“云丰说得在理,就让他将我这可怜的外孙女儿带回去吧。” 严涞便叫家中护卫将矮榻一同抬起,连家的女眷们急忙护着一边,小心走了出去。 杜贺生向严涞拱手道:“今日给严参政惹麻烦了,改日再上门致歉,今日就让大哥在此赔罪。” 厅中其他人看了杜家的行事做派,心中又敬佩了几分,对赵越跟沈忱二人更为唾弃了。 杜昌生便道:“还是严家喜事为要,诸位赴宴吧!” 严涞这才露了笑意,请了众人去前院赴宴。 回家的马车上,阿鱼被疼醒几次,才说了几句话就又昏沉过去,到了半夜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身边除了归云轩中的人,还有杜杙也在,文姨娘跟杜杙都困得趴在桌上,只有灵雨跟雁影还坐在床边看着她,见她醒来,灵雨急忙擦了泪,“是不是又疼了?” 阿鱼摇摇头,透过灯火微光看到灵雨红肿的眼睛,微弱道:“姐姐,对不起。” 只是她声音太小,灵雨没听见,凑过去问:“你说什么?是不是饿了?还是渴了?” 文姨娘跟杜杙也醒了过来,都紧张地走了过来,阿鱼便对着凑过来的灵雨道:“渴了。” “渴了,雁影,端水过来。”灵雨又问:“饿不饿?雁影煮了粥,我去端来。” 阿鱼摇头,对着杜杙跟文姨娘扯了个笑,微弱喊道:“姨娘,四姐姐。” 杜杙急忙坐在床沿上,红着眼睛道:“快不要说话了。”阿鱼便想伸手去拉她,刚一动作就疼得抽气,杜杙想按住她却又不敢,只是流泪不住地流,“你怎么就,怎么就敢。” 阿鱼又对她笑笑,一边文姨娘从雁影手中接了水来,用调羹舀了一点点喂她,只当杜杙说的是阿鱼护她的事,道:“阿鱼肯挺身护住姐姐,正是她懂事呢。” 只是她自己还十分心疼着,想到她被抬进来的时候,自己就吓得浑身瘫软了,思及此口中又骂道:“沈忱这个没人性的,家里亲戚他都敢下手,若非我不得出去,定要去剜了他的皮。” 阿鱼喝了水嗓子舒服了许多,安慰道:“好了姨娘,我没事了。” 杜杙便在一边说道:“沈忱跟安平郡王世子已经被押送去大理寺了,沈大太太跟安平郡王府的今夜还来了我们家求情,祖母门都没让他们进。” 阿鱼便笑了起来,看向杜杙,“四姐姐,你凑过来些,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杜杙便凑过去,听得她微弱的声音道:“今日事,只我们四人知道,绣云那里,四姐姐务必交代好,卖刀之人已离开东京,大理寺查不到的,刀鞘要毁掉。” 第41章 就在阿鱼在家养伤的第三日,大理寺就赵越、沈忱伤人一案进行了审理,连景明作为大理寺左少卿,因为跟伤者有亲,所以回避了。 此案轰动不小,故有诸多百姓在外观看,大理寺寺丞将叫人将二人提了上来,这两人在牢中蹲了几日,此刻看来十分潦草,赵越被提上来口中还愤愤喊道:“我是安平郡王世子,你们胆敢对皇亲无礼。” 寺丞便大喝一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肃静!” 赵越被吓了一跳,不甘心还要喊,便听一声:“再扰乱公堂,按罪论处。”他这才安静下来。一边的沈忱看着眼神却十分阴鸷,不知心中是何想法。 寺丞问道:“你二人是否蓄意谋害杜家姑娘?” 赵越辩解:“这是诬陷,她亲自将刀递到我的手中,自己划了自己一刀。” 这话叫外面的百姓哄笑起来,寺丞又喝“肃静”,叫了小吏去维护秩序。 沈忱这时也道:“确如世子所言。”又惹堂外百姓们臭骂,“这安平郡王府坏事做绝了的!”这是之前被赵越欺压过的百姓,在借机泄愤,小吏们又叫他们安静。 寺丞便叫传人证物证,杜杙戴着帷帽跟绣云、雁影走了上来,便听赵越唾骂起来,什么小娼妇,贱人,越骂越难听,叫堂外百姓更是偏向了伤者。 寺丞便问三人当日情形,三人都一一说来,虽言辞有所不同,但是大体都是一致,寺丞又拿了物证,叫他们指认,三人又点头,沈忱却道:“这刀不是我们的,是他们带进严府的。” -- 第70页 寺丞又问杜杙,杜杙便道:“那日我们姐妹都是去严家做客的,带着这一柄匕首做什么?我家女眷从不舞弄刀剑的,这柄匕首,大理寺尽管去城中武器铺子查证,看是不是我杜家人买的。” 大理寺早已查证过,寺丞道:“并未查到。”又看向赵越跟沈忱,“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两人不肯认罪,沈忱喊道:“这是他们在吴县买了带来东京的。”杜杙便冷笑道:“那就请大理寺派人去吴县查,看看我杜家有没有叫人去买过这样的匕首。” 寺丞喝了一声,一般伤人武器的来源查起来都是十分繁复的,且大多没有结果,大理寺并不死究于此,更看重证词。 寺丞又叫那日被他们伤了的杜家护卫上来,“按律法,走车马伤杀人,按斗杀伤论处①,这几人,你们可认得?” 赵越斜着眼睛看了几人一眼,“小爷一天看……”“认不认得?是否你等所伤?”寺丞大喝一声,赵越便道:“是又怎么了,大不了赔他们些银钱。” 一边沈忱心中怨恨他蠢,但那几人确实被他们一行人所伤,不得不认下,堂外百姓又是愤喊,纷纷叫道“定罪,定罪。” 寺丞便道:“走马伤人,此罪一桩。”又问:“那日你二人因何前往严家?严家并未给你二人喜帖。” 赵越便道:“去凑热闹的。”沈忱也跟着回答,寺丞又问:“明知严家园中只招待女眷,为何私闯严家园子?” 沈忱却是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突然道:“杜家五姑娘跟我早有私情,她约我同去!” 一边杜杙却是愤然跪下,“寺丞明鉴,我五妹妹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看上这等脏污,他不过是因为跟我祖母有亲,去年秋天我家姐姐出嫁,他去过我家做客,我五妹妹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我手中有她写给我的诗!”沈忱喊道。 一时间堂外百姓哗然,沈忱便跟寺丞说那诗放在何处,寺丞让人去他家拿来。 杜杙忙道:“断无可能,请寺丞去我家中将我五妹妹请来,她断不会做出此种事情。”寺丞也应允。 堂上一时间便不再审理,一边赵越笑道:“行啊阿忱!”寺丞令喝他才安静,只是脸上露了喜意,似乎能脱罪了。 阿鱼不止是一人来的,同来的还有杜家老太爷老夫人,沈家这边沈瑶跟沈大太太也出现了,沈忱看到二人便知不妙。 原来是去杜家叫人的那个小吏因同情阿鱼,兼之从前族中有人被安平郡王府欺压过,忍不住说了堂上之事,老夫人听了懊悔不已,直说自己害了阿鱼,叫阿鱼安慰了才冷静下来,叫人去沈家叫沈大太太跟沈瑶同去公堂。 从沈家回来的小吏把那张纸递给寺丞,寺丞看了就要递给阿鱼,问道:“杜五姑娘,这是否是你所写?” 阿鱼半靠在贵妃椅上,还十分虚弱,堂外百姓看了不由生了怜惜,便听她透过帷帽说道:“寺丞不用递来,这诗确实是我所写。”堂外百姓又是惊呼,却听那道柔悦的声音说道:“不过是我写给沈瑶的。” 沈忱便使眼神给沈瑶,叫她否认,被寺丞看见,令小吏押住他,这边沈瑶确实反应过来了,道:“五姑娘最看不上我的,怎么会写诗给我?” 阿鱼便道:“那我自然是看不上你的。”姿态就十分高了,声音也淡淡的,百姓听了都不觉想到这样的人儿怎么会看上那个跪在地上的人。 阿鱼便向寺丞问道:“寺丞可否允许民女自辩?”她虽是坐在椅子上,对寺丞却十分有礼,令他先就生了三分好感,让她自辩。 阿鱼便指着沈瑶道:“我不止看不上你,还看不上你们这一家,鸡鸣狗盗、狗仗人势之辈,去年秋天我二姐姐出嫁,你们一家来吴县我家中做客,你沈瑶,处处看不上我杜家,拿了安平郡王府来说事,有还是没有?” 沈瑶摇头,“我怎么敢,我去了杜家处处畏缩不敢言,就怕五姑娘不喜我。”她做了一副害怕的姿态, 阿鱼笑笑,杜老太爷便从寺丞那里拿了诗过来,对堂外百姓道:“何人读过书?来解解这诗。” 寺丞正要阻止,便见人群中一个儒生走了出来,拿过诗,向寺丞请道:“见过寺丞,我乃应天书院的先生,此来京师探视学生,见此间喧哗才来一观,不识得堂上任何人,不知我可解否?” 寺丞应允,老太爷便说道:“我杜家有一鹿鸣院,中有两处学堂,一处给家中郎君读书,一处专门教导家中姑娘,又有藏书阁一间,这位沈姑娘去了我家,先是胡闹非要去鹿鸣院中闲逛,打断先生授课,后是进了藏书阁,欺辱我杜家姑娘,叫她们作诗来听,家中女孩不肯,她便说安平郡王府如何如何,县主如何如何,我孙女听着讽刺,故作此诗来讽她,这位先生,请解。” 那儒生已经看完了诗,听了老太爷说的背景,于他而言这诗已是极为简单,但是顾及到堂外百姓,便朗声念道:“诗为‘皇都轩冕生春草,清池碧影涨秋声。秋风横波仙家寿,雨载蛙声处处鸣’,这诗说的是东京城中有诸多官位爵禄显贵之人,有依附他们的人靠着他们渐渐出了头。有一户人家显贵非凡,便有那些依附他们的人如同青蛙一般到处鸣叫,把别人家的风光当作自己家的。” 堂外百姓听了哄堂而笑,沈瑶便做了一副柔弱之态要倒下,杜老夫人此时便道:“先前我当他们家是真心祝贺,不料只是去求我家长子提携,我家自然不应,未料人家早已经攀附了安平郡王府,去我们家不过求个稳妥。” -- 第71页 沈太太又是满脸惊恐地摇头,她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向来对丈夫和儿子唯命是从,沈忱此时被寺丞叫人押住,使不得眼色,老太爷又道:“此诗我孙女作完就来我书房请罪,说不该得罪客人,我叫她在我书房写来,当时沈太太跟沈郎君就在我处做客,我家夫人看了此诗就扔向他们,好叫他们反省,不料竟被这小人拿来攀扯。” 沈忱阴笑道:“老太爷,你们一家人,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跟我娘那日根本没有去你那处,如何从老夫人那里拿到诗?” 阿鱼便笑道:“如此确实不能叫人十分信服,当时藏书阁中还有其他家的女眷也在,只不过算来都是我们家的亲戚,恐怕你也有得说,我便问问沈瑶好了。” 沈忱打断她,“她身子……” “我管她身子如何,她欺辱我在先,做假证在后,我问她怎么了?你怕她说真话?”阿鱼忍痛斥骂一声,又问寺丞:“请问寺丞,民女可否询问?” 寺丞沉默片刻,才道:“原先并无此规矩,但此事关乎名节,允你询问。”堂外百姓便喝彩起来,他们正看得过瘾呢。 阿鱼便问向沈瑶:“沈瑶,你在我家园中说要去鹿鸣院,可有此事。”“没有。” “你在鹿鸣院说不过如此,有没有?”“没有。” 阿鱼越问越急,“你可有说过杜家不如安平郡王府?”“没有。”“你可有说杜家姑娘不过如此?”“未曾。”…… 沈瑶被问着问着就要装晕,一边沈太太额上冒了汗珠,跟沈瑶挨在一起十分紧张,阿鱼便道:“哎呀沈太太,沈瑶要晕倒了。” 沈太太急忙伸手去扶她,听到耳边一声“沈太太在松鹤堂里接到这诗的时候看懂了吗?”“我哪看得懂,交给忱儿看的,他……” 这下堂外百姓就哗然起来,沈太太才明白自己被套话了,脸色苍白,无措地看着沈忱,他听到连氏的话便露了颓势,寺丞不料这杜家姑娘竟然也会些审讯手段,此时喝道:“沈忱,你还不如实招来!” 沈忱却是瘫坐在地,口中挣扎道:“这不算,分明就是他杜家欺人。” 老太爷便骂道:“你这卑劣小人,若非我家证据确凿,就要叫你得逞。” 寺丞又问沈太太,诗究竟是从何而来,她嗫嚅不能语,叫寺丞一方惊堂木拍了才吓得跪下,道:“是老夫人给我的。” 他又问堂下二人可有辩驳,二人无言。 堂外百姓看得也兴起,纷纷骂起沈忱跟赵越来,寺丞叫了此时拍了惊堂木,便给二人定罪,赵越尚有不服,寺丞却不理会他,说道:“今赵越、沈忱二人犯斗杀伤二桩,按律仗八十、流三千里。” 沈太太急忙跪下扑到老夫人脚下,“姑母,姑母,你放过忱儿吧。”此时沈瑶也慌乱起来,也要跟着请求,叫杜家下人拉开,老夫人全然不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刑统》,宋朝除了紧急事务,骑马要是伤了人,不是简单赔钱就好的,有个著名案件就是朱熹处置“飙马”伤人的官二代。 第42章 从大理寺回家的路上老夫人还十分自责,就想跟阿鱼一辆马车照看她,阿鱼勉强从椅子上站起来,拉了老夫人的手笑道:“祖母何须如此,他们一家人贪心又心思险恶,经此一事叫您认清了他们,才是这桩官司最大的幸事。” 老太爷在一边也道:“五丫头说得对,千日防贼总有疏忽的,灭了他贼心才是正理。” 杜杙也劝道:“祖母您今日奔波来此已是疲倦了,我看顾五妹妹就是。”她这几天都没找到机会跟阿鱼独处,心中不安甚多,今日正好把话都说明白,只因她心中,对阿鱼的做法太过惊讶,这几日都没能想到她怎么会想出这个法子。 等上了马车,杜杙就叫雁影跟绣云坐在马车外面,阿鱼便明白了杜杙是要做什么,笑道:“我跟四姐姐已经有两个秘密要守了。” 杜杙知道她说的另一事是她们撞破银珠跟杜贺生自荐枕席的事,向她靠近几分,小心看了她伤口处才怨道:“那是什么事?如今又是什么事?你还有心思笑。” “四姐姐莫不是觉得我恶毒了吧。”阿鱼浅笑看她。 谁料杜杙却是气得转身,“你这不知好歹的,你那日行事如此凶险,我怎么不知你是为了挽救我们的清誉,你竟如此猜测我。” 阿鱼用没伤的那只手拉拉她衣摆,讨好笑道:“四姐姐莫气了,是我说错话了。”杜杙便转过身来,只是眼里还是埋怨,阿鱼又道:“四姐姐,那日园中女眷虽不算多,但是总有那等好事之人爱嚼口舌,一传十十传百,这赵越是个男女不忌的腌臜人,跟他扯上半点关系,我们杜家女眷的声誉就毁了,倒不如借他那些破烂事,一了百了下了狠手,外人说起来只会可怜我。” 杜杙这才将埋怨化作担忧,盯着她伤口道:“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是安平郡王世子毕竟是宗亲,万一审理之时遇到昏庸的,判他无罪可怎么办?” 阿鱼拍拍她的手臂,“四姐姐,虽说人人都恨狗仗人势,但大多恨的,不过是这势他们仗不了,可是我能仗的,除了杜家,还有连家,甚至是严家,这样的机会,我们为什么不抓住?就算那日我们侥幸躲过了,往后他们还会继续行事,不如斩草除根。” 杜杙不可避免也点了头,阿鱼又道:“那日他纵马伤了杜家护卫,我就叫雁影出去打听了,这安平郡王府横行东京,仗着宗亲身份欺压百姓,早叫官家厌弃了,今年年初京中又传官家重新宠信起了安平郡王,那又怎么样呢?官家厌弃过一次就会厌弃第二次,我不过是让这厌弃来得早些。至于沈忱,他先引了赵越进来,便知其心可诛。” -- 第72页 杜杙叹了口气,眼神往窗外看去,“你向来就是个乖巧的,这次这么大胆,叫我如何不心慌。” 阿鱼搂住她,撒起娇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杜杙这才开颜,逗她道:“你这兔子平日就是个小鹌鹑。” “四姐姐怎么跟周姨娘骂人一样?”阿鱼瞪圆了眼睛,气鼓鼓地看向她,杜杙这才惊讶道:“我竟然同姨娘说话一般?”自己也不敢置信,又重复道:“我竟然同姨娘说话一般!” 阿鱼开怀大笑起来,“四姐姐这是吓到了么?”“我怎么不被吓到!”杜杙惊呼,阿鱼又大笑起来,不慎扯到了伤口,又呼痛,叫杜杙气不得骂不得,还要仔细查看她的伤口,叫阿鱼一路憋笑回去。 养伤的日子清闲,阿鱼有时想舒展舒展身子,被归云轩里的人瞧见了,就要上来说她,“人人尽说清闲好,我道清闲困我身呐!”阿鱼坐在院中秋千上,将没伤的那只手绕到秋千绳上,头往后仰去。等灵雨一进来,瞧见的又是她百无聊赖绕着秋千转圈的场景,不由失笑,“你这又是发什么牢骚呢?” 阿鱼抬眼看她,“真是闷得慌!”说完走过来靠着灵雨身上,浑身似没长骨头般,“姐姐,好无趣呀,太太什么都不让我做,陆先生也让我少看书伤神,你跟姨娘又不许我活动,连周姨娘见到我都好言好语的,愁得很!” 灵雨也不推开她,将手中的药膏一一放进盒子里,“等你伤口愈合了,想怎么动就怎么动,大夫交代了,切忌乱动撕裂伤口,到时候留了疤有你哭的。” 阿鱼在她对面坐下,右手撑住下巴,“唉,这伤三两月才能好全乎,我还想端午出去看竞龙舟呢!” 雁影此时捧了药过来,安慰道:“姑娘放心,大夫说伤口月余就能恢复好,定能赶上端午出行。” 阿鱼见她捧药过来,端起来眼都不眨就一口喝下,灵雨看了就欣慰道:“你就这点好,再苦的药都能一口闷了。”说完就要阿鱼进房去,好给她伤口换药。 再说连氏这里,自从严府回来之后,她就有些自责,叫库房送了最好的补品药材去归云轩,自己也常去探望,见到阿鱼精神渐渐好起来才放了心,只是心中还有些思虑,这日等杜贺生回来,用过了饭后连氏便问了安平郡王府如今的情形。 杜贺生喝过一盏茶,“安平郡王府年初因为向许贵妃进献了一批辽国珠宝,得了贵妃的青眼,只是官家那里却是不同的,如今杨皇后沉疴难起,官家虽不喜皇后,也未必就喜贵妃压过皇后一头,且官家皇后少年夫妻,总有许多情分在的,安平郡王这一行为非但没有叫官家入眼反而厌弃了几分,只是许贵妃娘家人糊涂,跟安平郡王府走得近了些,叫京中一些不明事理的人见了还当安平郡王府又要起来了。” 连氏坐在一边,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安平郡王,似是放弃了世子,沈家听说还在上下打点,他家只是那一夜来杜家门口求了情,之后再无动作。” 便见杜贺生沉吟一声,皱眉道:“此事本是不欲同良人说的,免得徒惹你烦恼,只是如今看来,我们家要做好准备,等候官家聘选宫妃了。” 连氏闻言吓得站起来身来,急道:“怎就如此了?” “昨日下朝后官家留了我,说安平郡王奏请废世子,重立家中次子,问我的看法,我只答不敢妄言宗亲,官家自己做裁断就是。等出来我问大哥官家是何意,大哥说宗亲爵位之事,官家向来不听朝臣看法的,如今问我,若非真要重用于我,就是因为赵越一事事关家中姑娘,官家有所挂念,想为杜家出口气。” 杜贺生听完便否决了前一个猜测,如今朝中人才济济,还有翰林院那一批等着出头的,官家断不可能因为自己之前参许贵妃娘家一事就对自己另眼相看,只能是后一个了。 连氏听得心惊,手心攥满了汗,“向来武将之家爱往宫中送人,我朝断没有士大夫之族如此行事的,一来毁了清气,二来害了女儿,况且如今朝廷重文治,这要是后妃得宠了勾结娘家,那不就放任了外戚?真是荒唐!只要疼孩子的,就没有往宫中送人的道理,况且宫中还有许贵妃,家中几个孩子都是纯良性子,哪一个都要受她欺负的。” 杜贺生却思量得更多,将连氏拉近前来,安慰道:“若后宫之中只有一位后妃出自士大夫之家,那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怕若开了此先河,官家能坚持得住还好,要是不能,恐生他患。况且大哥同我说,皇后之位,有不少人盯着,只等……就要联合上奏了。” 连氏叹气,“许贵妃定然是恨上了我们家的,只要入宫,就免不了卷进宫闱斗争,我们家的姑娘是做不来的,若是早知,不如叫她们都不读书。” 见她忧虑至此,杜贺生也苦笑,“我昨日跟大哥说完,就想回来赶紧给几个孩子找了人家,大哥却道如今官家已经向我表了意思,我再有此举动就是故意触怒官家。”他将连氏的手拢进自己手里,“往后我在仕途上更加进取一些,真要有孩子进宫了,只要娘家强大,许贵妃也不敢做得过分。” 连氏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觉落下泪来,“自从进京之后,处处叫我担惊受怕,先是五丫头受伤,如今又恐官家要聘选,我们杜家已经是少有的书香门庭了,堂堂士大夫之家,竟也免不了要受此忧扰。” -- 第73页 杜贺生站起来搂她入怀安慰,屋中几个丫鬟听了都不免面露伤心,皆噤若寒蝉。 而此时皇宫之中,官家正对着面前的札子出神,内侍在一边奉茶,见他许久不曾有动作,小心询问:“王相公拟的这札子可是有不妥?” 官家闻言将札子合上,闭眼向后靠去,“这王庥啊,揣摩了我的心思,言语间竟如此温和,他扶持我登基之时处处言辞激烈,如今只一句‘安平郡王世子失德,请以废’,真是年纪大了。” 一旁内侍陪笑,不敢出声,官家便将札子扔给他,“拿去中书省,叫他们拟草诏吧。” 这内侍便应下,将札子收进怀中,便见官家又睁眼,看向了前方的一幅画。 内侍不禁低眉作想,这画还真是起了几分作用的,许贵妃近来已经被官家冷落了许多,若是再进新人,恐怕宠爱又要被分去了。 第43章 杜家几个姑娘全然不知外界风波,等阿鱼手臂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了,家中几个大小孩子担心她愁闷中养出心病来,便常聚在园子中玩耍,或是杜徽读到有趣的书便讲来听,或是弹琴写字、斗草簪花,也有去外面听了词来,在园中唱来听的。 这一日,杜丘跟杜徽两个跟先生们在鹿鸣院中做了四五只风筝,四月底的天气温柔明媚,姑娘们就拿了风筝来园子里放。 连氏见她们兴起,叫人布了各色瓜果点心来园中,李霄跟杜显也来凑热闹,此刻两个小孩正蹲在亭子里,看雁影跟朝雨、轻尘等四五个丫鬟斗百草,皆用手帕包了些花草,一个个拿出来,比谁的花草种类多。 杜显跟李霄看得高兴,扭着身子也去摘来,跟几个丫鬟一处玩,李霄先道:“我有一根草。”杜显也跟着说:“我有一朵花。” 轻尘却不应,笑道:“四爷、五爷这不作数,要说出这是什么草、什么花才算。”另几个丫鬟也说不算,几个姑娘放风筝回来正见到,杜杙便道:“我看这输了的两个就要扮作磨喝乐,供我作画。” 杜显不应,李霄也作势要跑,叫杜丘拦住,他笑道:“快将这两小子的磨喝乐拿来,哥哥给他们扮上。” 阿鱼便将地上两个孩子扔的磨喝乐捡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这个黄衫子、绿裙子的就给四弟扮,红衫翠裙的就给五弟。” 两个孩子哇哇大叫,杜显嚷道:“我不要绿裙子。” 灵雨便过去搂住他,用手刮他脸蛋,“那你要什么颜色的裙子。” 他竟是想了起来,一会儿道:“我要五弟的翠裙子。”惹得众人大笑起来,李霄也喊道:“我也不要绿裙子,那红衫子也怪丑的。” 众人又是开怀,杜杙笑得捂住肚子道:“那给五弟也拿个黄衫子来,还是翠裙子。” 两个小孩想了想便应下,杜杙就叫绣云跟素衣去她房中取了衫裙来,又叫拿胭脂红绳过来,李霄听了又抗议:“不曾说要穿女孩的衣裳,我不乐意的。”他扭了脸做生气模样。 杜显也学他生气,跺脚道:“还要擦胭脂,我是不爱的。” 阿鱼此时已经扶着栏杆笑到不能自已,灵雨将她按在椅子上,笑着跟两个小孩商量道:“你四姐姐那儿的衫裙都是去年七夕买了扮磨喝乐的,胭脂红绳都是她自己要用的呢!” 两个孩子便看向杜杙,她也点头,这才应下。 等绣云、素衣拿了物件回来,杜杙跟灵雨就在两人薄衫外面套上,杜显看了不对,“四姐姐骗人,这分明就是绿裙子。” 杜徽在一边摇扇大笑,“翠色便是绿色你不知道么?” 两个小孩直呼上当,阿鱼却不管,叫杜丘过来拿住他们,在他们发髻上绑起了红绳子,李霄又要跑,“五姐姐怎么绑红绳了?” 阿鱼往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哄道:“方才你们输了没有?” 李霄点头,杜显却摇头,“先前没有讲好呢,要是知道输了叫我们做这个我们就不玩了。”李霄又跟着点头。 杜丘此时也蹲下来,恫吓道:“认赌不认输,晚上变小猪。” 杜显惊疑看着他,又看向阿鱼,阿鱼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李霄便瞪大眼睛呼道:“那我们往后再不玩了。” 杜徽在一边忍笑,训诫道:“这就是祖父要你二人多读书的原因,可有明白?” 李霄显然不懂他的意思,杜显似懂非懂,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我就说哪里不对呢!” 说着阿鱼就要给他们抹胭脂,他躲避不及,眉中就画了个红点,便要伸手去擦,一边雁影哄道:“四爷这般真是好看呢!” 杜显终归是个小孩,闻言扭了身子去问阿鱼,“五姐姐,真的么?”阿鱼自然点头,一边李霄却笑道:“四哥哥像个磨喝乐。” 阿鱼便道:“如今正是这个样子好看呢,你们这般扮相,叫人家小孩看了都是要羡慕的。”说着拿起磨喝乐问他们,“这磨喝乐好不好看?” 两个小孩点头,杜丘道:“这就对了,来,站远了我们看看。” 这两个小孩正被忽悠呢,此刻一站出去,听哥哥姐姐们都夸赞好看,一边几个丫鬟也都赞扬,不免飘飘然,李霄原来是爱学磨喝乐动作的,现在便照着阿鱼手中的磨喝乐,歪头学了起来,园中众人纷纷叫好,朝雨又采了莲叶来叫他们拿着,这下便更像了。 杜杙忙叫绣云去取笔墨来,她要作画,其余人又哄着两个小孩做了些其他动作。 -- 第74页 等连氏入园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派欢乐的场景,杜杙跟灵雨在一边作画,杜丘不知何时也扮了磨喝乐,正抱着两个孩子坐在亭中,一边阿鱼跟杜徽两人执了诸多荷叶簇拥着三人,李霄跟杜显不时还摆出各种情态来,叫她一进来就开怀不已。 “你们这些古灵精,偏偏想得出来。”连氏走到一边坐下,众人还要行礼叫她挥手免了,便坐在一边吃着瓜果看了起来,阿鱼跟杜徽不免有些羞赧,杜徽跟阿鱼说道:“不然我们二人还是离开,叫雁影跟朝雨过来执了荷叶。” 连氏在一边看到他跟阿鱼说话,心知他怕是害羞想走,笑道:“少有见到三郎这般活泼,我看这就很好。” 杜显见她来喊了一声娘,就更想卖弄,一会儿歪头,一会儿下地站着扭腰,李霄也跟着学,叫连氏笑得直捂肚子。 杜丘是个脸皮厚的,看连氏开心就道:“不知太太可有赏钱?” 连氏脸上笑意不休,将眼前一盘果子递给捡香,“你这个俗人,张口就要赏钱,我这里赏钱没有,只有一盘果子。”说完就叫捡香将果子端过去,杜丘笑着接了,“谢太太赏。”只是没手搂两个孩子了,便叫他们坐他腿上搂住他的脖子,一时又慌乱起来。 前方作画的杜杙便不喜了,指挥道:“雁影过去执了莲叶,五妹妹端着果子,二弟依旧抱着四弟五弟。”场面这才控制住, 连氏看着实在有趣,便叫捡香去喊了老夫人过来看,亭中众人还不知情,等浓墨搀扶着老夫人过来了,才知道竟是又有人来观了。 老夫人挨着连氏坐下,一进此园便眉开眼笑,见到几个大孩子也执了荷叶,更是笑得眉眼皆拢一处,手在桌上拍了起来,“平时看着都沉稳了,不妨还是个小孩子呢。” 连氏也应和,看着看着又来了想法,道:“我看五丫头跟三郎都该披了绢纱,学了佛前童子的模样。” 阿鱼惊恐道:“不可不可,我跟三哥哥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能做此妆扮?” 杜徽也摇头,“太太便绕过我们罢。” 连氏却不依,叫捡香去拿了绢纱来,“老莱子行年七十了,还着彩衣学婴儿之状,以娱双亲,叫你们披个绢纱便不肯了?” 两人这才应下,杜丘觉得不公平,喊道:“我是没叫太太吩咐就扮了磨喝乐的,太太当赏我才是。” 老夫人却是道:“你这泼猴子,你是贪玩才先行扮了的。”又惹众人发笑。 等到画作好了,众人纷纷前去观看,阿鱼将绢纱抱着胸前,先走了过去,赞道:“这画才好呢!” 她眼前正是一副众相图,将园中诸人皆画了进去,丹青之下叫众人情态皆富生机,笔墨似行云流水,浓淡挥洒间取了园中景物之丰茂,园中山石层层皴染,花草茂盛,有亭中妆扮各色的几个大小孩子,还有一边兴致勃勃观看的二位长辈,骨力充足,看来只觉满幅生气。 连氏扶着老夫人也走了过来,一看自己跟老夫人竟然都入了画中,笑道:“你两个要画我们就该先说一声,叫我跟你祖母只知道笑他们几个,全然不知自己也是画中人。” 阿鱼便道:“如此自然情态才动人呢!” 杜显跟李霄两个嚷嚷着也要看,杜徽跟杜丘便各抱一个叫他们观看,杜显指着画中的自己,“我在这里。”又指一边,“这个是五弟。” 连氏看了只觉无尽满意,对这画喜爱得很,“你两个画工更精进了。”说完把捡香招过来,“你拿去叫人裱了,往后就挂在昉砚斋中。” 她动作无比自然,几个孩子都要让开叫捡香过来了,老夫人才轻咳了一声,连氏忙道:“不是媳妇跟母亲抢,父亲好老庄,这磨喝乐终究与佛家有渊源,您拿回去也不好挂呢!” 老夫人这才道:“说来也是,还是你想得周到。” 捡香便要过来拿画,杜杙忙笑道,“这墨还没干透了,等干透了再拿走。” 等到了傍晚各院用饭时,连氏迫不及待叫捡香几个把画拿出来,同杜贺生讲起来,“我是越看越喜爱,你瞧瞧五丫头跟三郎也在里面,还有二郎,你看这妆扮……” 杜贺生也看得欢喜,两人对着画中各人情态品评起来。 一边松鹤堂里,老太爷看着卓上菜色不满道:“怎么全是素菜?”又夹了一筷子菜入口,才嚼了几下就觉不对,“浓墨,怎么是大厨房送来的?” 老夫人在一边咳嗽一声,道:“我近日总觉食欲不振,大夫便叫我少吃荤腥,今日浓墨又陪我去见了大夫,哪有心思做饭菜。” 老太爷狐疑,“你今日不是在园子里同孩子们玩耍?” 老夫人斜斜看他一眼,“看了几个孩子就叫了大夫来。” 老太爷还有几分不信,老夫人却郁郁的,他便不再怀疑,没注意到一便浓墨嘴角的笑意。 第44章 五月已至,榴花又复繁盛,从初一开始东京城中就热闹起来了,家家都买了桃、柳、蒲叶等物,到了端午节当天好铺在家门口,还买了茭、粽、时果等作为供品,到了端午这一日,满城皆是葵榴斗艳,栀艾争香,家家门上皆钉了艾草做的草人以驱邪①。 时人做粽子的花样百出,除了角粽、锥粽,还有茭粽、筒粽①,归云轩中此刻便有这四种粽子,文姨娘给灵雨、阿鱼和李霄三人的腕上系上五色丝线编成的长命缕,口中念道:“长命百岁,健康安乐。” -- 第75页 李霄听了就跟着学“长命百岁,健康安乐!”文姨娘搂过他,笑道:“对,阿霄要长命百岁。” 朝雨又端了一方匣子过来,这是库房送过来的艾花,用艾草跟薄绸剪成的,时人常在端午时节簪于发上以驱邪,文姨娘又取了两朵,叫灵雨跟阿鱼歪头她好给佩戴上。 二人戴好之后李霄便抚掌笑道:“三姐姐五姐姐真好看。” 灵雨摸摸他头发,“阿霄也好看。” 说话间就有人来请灵雨跟阿鱼出门,说门口已经备好马车,要出发了,文姨娘送别两人,李霄也想跟去,阿鱼转身安慰他,“今日人多,四弟都没去,你要是去了谁在家中陪四弟玩?” 李霄便作罢,叫文姨娘哄了回屋去。 两人执手出门时,在园子里头还见到下人们捧着用粽子搭成的楼台、车、船等物,阿鱼笑道:“还是东京这里过节讲究。” 又见杜杙跟杜丘二人走来,杜丘头上也簪了艾花,还大上许多,灵雨笑道:“二弟竟也学了人家簪花。” 杜丘摸摸头,憨笑一声,“姨娘说人家郎君们都这么戴。” 他们这里说着话,门口杜徽走了过来,喊道:“快点,就等你们几个了。”四人这才小跑过去,连氏见道人来便道:“快快上车,你大伯母已经等了许久。”众人又匆忙上车。 等马车动了之后阿鱼便拉开帘子,见到街市上热闹非凡,各色铺子门口皆铺了桃、柳等物,旁有种了花木的,便见绿艾红榴相映,清风一来又送了荷香清韵,再一眼望去风帘翠幕,人家参差。 马车又行了一里,便见一楼名樊楼,高三层共五楼,楼间以飞桥相通,此刻正是食客如云,正是喧闹,叫杜家的马车在此也拥堵了片刻,灵雨笑道:“每每经过樊楼都要堵上片刻,我看早该绕路了。”阿鱼跟杜杙也附和。 等到了汴河边上,便见到河边各色彩棚,人流如织,旁边各种杂铺,卖有酒食香饮,繁花处处,正若花阵酒池。 杜家下人护着杜家人到了彩棚中,旁边就是连家的,见到他们来连家几个姑娘也十分欣喜,连怀炘跟连怀衍兄弟二人也在,连怀炘立马就过来接了连氏的手,搀扶她走进彩棚,连氏笑道:“数日不见,怀炘如此稳重了。” 连怀炘受了这夸奖,嬉笑道:“此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完他就转头对杜家几个姑娘说起话来,“早先听得赵越那大傻子竟然敢伤了表妹们,听得我是怒火攻心,若非家中不许出门,我定要揣上他几脚以解我心头之恨。” 阿鱼侧过脸去,答道:“多谢怀炘表哥关心。” 他就要松了连氏的手过来跟杜家几个姑娘说话,却叫连氏一把拉住,此时连怀衍也走了过来请安,连氏问道:“在应天书院可一切都好?” 连怀衍拱手道:“谢姑母关心,一切都好。”连氏便点点头,又见连怀衍对着杜家几个姐妹也行了一礼,互相见过后便听他道:“听闻五表妹之前受了伤,还不曾上门探望过,是我失礼了。” 阿鱼微笑道:“如今已经无碍了,表哥自然当以读书为要。” 连怀衍便不再与她交谈,杜丘跟杜徽见了他十分开心,拉着他坐下问起他在应天书院的情况来。 杜连两家的姑娘们便坐在一处说话,灵雨认出这一带就是平安巷附近,跟阿鱼小声交谈起来,“不知哪日能去看看方大叔他们,好谢过他们去祭拜一场。” 阿鱼看了看附近人山人海,摇头道:“今日是如何也去不成的,这么多人,还没走几步就被挤得找不见路了,哪日向太太请求了出来,她定能允的。” 一边连筠仪看她二人说悄悄话,用手肘碰碰灵雨,调侃道:“河上龙舟已经出发了,你们还在说,错过了龙舟夺标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二人才笑着告罪,专心看起龙舟来。 先听鼓击春雷,片刻便见数艘龙舟直破烟波而来,两岸欢声震地,彩棚礼里的姑娘们也透过帷帽看去,便见河中波涛四溅,不过几瞬,就有一艘龙船夺标,船头击鼓之人便连击数下,两岸纷纷叫好。 一局终了,岸上之人却不尽兴,便有几艘画舫缓缓驶来,船上歌舞袅娜,清音曼曼,连杜两家之人皆没什么兴致观看,连家姑娘们便要杜家几个姑娘郎君做了竞渡诗听,他们皆不是爱出风头之人,便纷纷推拒,还是连氏道:“都是自家人,你们随便作一首就是。” 杜丘便道:“那要连家二位表哥先作一首来。” 棚中诸人便起哄起来,连怀衍才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做那引玉之砖。”说完就吟咏了一首,叫众人纷纷叫好,他面上却露了赧颜,只拱手道:“叫诸位弟妹见笑了。” 连怀炘也出来作了一首,虽不算好,众人也没落他面子,也纷纷抚掌。这里动静叫临近几个彩棚的看见了,不免侧目过来,马氏便叫下人端着各色果子过去致歉,只说家中郎君姑娘们玩闹作竞渡诗,不慎吵到了诸位。 杜家三个姑娘见此不免讶然,杜杙趴在阿鱼耳边道:“大伯母这样,是故意招人嫉妒么?” 阿鱼看了马氏一眼,她正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画舫上的歌舞,便将目光收回来,对杜杙摇摇头,“应当不是。” 等杜家郎君们作完轮到姑娘们之时,杜杙、灵雨还有昔昭皆道还在想,叫阿鱼先来,阿鱼只好先作,吟道:“风旆悠悠水薄船,浪花翻覆自摇天。汨罗谁复追忠义,争快儿郎一棹先。②” -- 第76页 同先前一般,除了棚中众人,还有临近两个彩棚的人也叫起好来,阿鱼只道了声献丑就往后退去,后退时便看到马氏嘴角微微扬起,顿觉好玩。 等杜家另外三个姑娘作完,便听连怀衍道:“同窗今日邀了我去游玩,不好叫他久等,我便先告辞了。” 杜丘好奇道:“表哥的同窗也是东京的么?”一边杜徽先拍了拍他,笑道:“二哥此话问得幼稚了。” 杜丘才反应过来,笑道:“我听闻应天书院学子来自五湖四海,一时想差了。” 连怀衍站起来,安慰道:“也不算你想差,一室之中要论同乡也不过三五人,我这同窗更是有缘,少时便住在汴河一带的。”说完就要告辞离开,连氏跟连二太太又各自交代了几句才让他走。 河上画舫歌舞方休,便又有鼓声传来,两岸观者随之精神一振,复又兴奋起来,此时杜家一个丫鬟跑了过来,向连氏跟马氏禀报道:“府中来人,说是文姨娘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腿。” 阿鱼跟灵雨闻言立刻站了起来,连氏也着急得很,便要同行,连二太太却拉住她道:“让两个孩子回去便是,我们许久未曾相聚了。” 连氏却不愿,连二太太便道:“此刻人多,马车挤不出去,还不如叫护卫护送两个孩子出去,再寻马车送他们回家。” 其余人也觉得此策可行,连氏便将一半的护卫都拨给她二人,叫护送着出去了。 未料一声擂鼓,叫岸上观者激动起来,阿鱼跟灵雨虽被护卫护着却被冲散,突然又有人走动,将两人分得更远,阿鱼那边竟只有三个护卫,叫灵雨焦急万分,丫鬟们也被冲散,不妨有人拉了灵雨的胳膊,好在她身边一个护卫眼疾手快,挥开了那只手,其余护卫便匆匆护着她走出人群。 几个护卫护着灵雨到了一间脚店门口,此时人群稍撒,竟不见阿鱼踪影,只有雁影等贴身丫鬟跑了过来。 “五姑娘呢?”灵雨急道。 雁影红了眼眶,“奴婢没见着姑娘,本来还抓着姑娘的手,就叫人强给挤开了。”说着她摊开手,里面还有一块撕碎的布料,正是阿鱼的袖摆。 灵雨忍住泪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护卫道:“还有三个护卫护着五姑娘,应当是无碍的,我先去通禀太太。” 灵雨在他去前又交代:“只许叫太太一人得知。”那护卫便点头离开。 未料才刚走,方才说的在阿鱼身边的三个护卫正从不同方向出来,灵雨顿时就软瘫了身子,靠在脚店的墙板上,三个丫鬟也是吓得不知所措,灵雨强令自己打起精神,“阿鱼如此聪明,定有自救之法,我不能慌。” 此时旁边传来一声,“三表妹这是怎么了?” 灵雨望去,正是连怀衍跟几个同窗,犹豫片刻道:“五妹妹不见了,我们被人群冲散,她身边没有一个丫鬟护卫,人群来得十分异常,我担心她出事了。”她看到他身边几个同窗皆是正派之人,又信得过他人品,便言简意赅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①陈元靓《岁时广记》;《东京梦华录》;②《竞渡》,宋,毛滂; 第45章 连怀衍瞬间明白过来,问道:“三表妹可想到五表妹会如何自救?” 灵雨点头,“若无意外,她定会往巷子里跑,若是意外,有人想掳她,就是汴河一带的店铺及宅院,汴河四处出口及城门。请表哥带各位同窗还有我家护卫前去此处各巷子寻找,朝雨、轻尘、雁影,你三人分头去找街道司的过来,说贼人偷了我一颗夜明珠,还掳走了我身边一名貌美的丫鬟,叫他们速去搜寻、堵住城门,晚了便等连参政和计相去他们衙门问话。” 三个丫鬟飞快领命前去,连怀衍不问她为何有此推断,紧急带了同窗跟杜家护卫前去各处巷子寻找,只留了一个护卫在此看着灵雨。 幸好连氏也带着杜连两家其余的护卫赶了过来,灵雨又将自己的推断说给她听,连氏便派人去衙门,说了灵雨的那番说辞,自己跟灵雨也带着其余护卫在邻近店铺和宅院中搜寻起来。 灵雨猜测不错,昔年她二人住在平安巷中,这一带常有盛会,李书匠跟文姨娘担心两个孩子被人贩子掳去,便叫她们看到人多就往巷子中跑去,去最近的邻居家避着。 阿鱼此刻正在一家院子中躲着,方才似有人追她,她便跑进巷子拐角,找了离她最近的一户人家破门而入,这家却无人在,各种门窗皆推不动,她只好躲在了柴堆后面,心中想着应对之策。 人群来得太蹊跷,还有人刻意用力分开了自己跟雁影,并且不断将三个护卫从她身边挤开,等护卫不见了就来拉扯她,好在她娇小,见到缝隙便赶紧矮身钻过,又对这里的巷子留有记忆,才暂时得以脱身,此时便盼姐姐无事,护卫们发现不对去找太太来救人。 至于文姨娘摔伤一事,怕是来的那个杜府下人不是假的,就是叫人收买了,能知晓自己跟姐姐的生母是文姨娘的,只有官宦之家才好打听到,不然就是亲戚。 是了,亲戚,沈忱跟赵越还不曾流放,仍在大理寺牢中等待六月跟另一批犯人同去,或者就是两家干的,想挟持自己以换杜家松口和解。 若是这种可能,倒是不需如此心慌,真被掳了杜家还能恫吓得住,无需忧心生命。 可是也有另一种可能,二人死了也要拉自己作陪,一封信或是几句话,加上几包银子,就可叫人卖命,这种人也好说,给他更多的银子,也可留住性命,就怕遇上真有义气的,非要替那二人杀了自己……不,断无可能,二人人品低劣,相交之人也多是如此,各种好处利诱,不怕他不心动。 -- 第77页 此刻外面又传来诸多脚步声,兼有交谈之声,阿鱼在里面只能隐约听到瞧见背影之类的话,想清楚之后也不再惊慌,只思忖若被抓住该如何说话利诱。 此时连怀衍跟两个同窗也在搜寻,他一名同窗幼时也在此地长大,十分熟悉巷子,连怀衍便喊了起来,“五表妹,若是听见应我一声。” 两名同窗也随他喊起了五表妹,连怀衍还想叫李陶,又恐她闺名叫外人听去,又喊起她小名来,“五表妹,阿鱼,我是连怀衍。” 他身边一名同窗听了却是一愣,另一人见他不动,唤道:“秉舟,你怎么了?” 安秉舟摇摇头,道:“无事。”又跟着喊起来,心道应当不会这么巧才是。 阿鱼此刻又听外面人声嘈杂,也隐约听到了叫自己的声音,却未曾欣喜,这伙贼人若是见到了自己,又因为呼救的声音将近,不听自己说话,用了迷药之物的话自己才是求救无门。 好在连怀衍这边见到巷子拐角有诸多人影晃动,便知怕是贼人,叫二位同窗噤声,高声道:“看来这里是找不到了,真是晦气,玩得好好的,被叫来找人。”说完带着二人后退一步,边走边低声问道:“秉舟,此处可有其他通道可至拐角那处?” 安秉舟点头,拉着两人的手后退数步,轻轻进了一处院子,院中正有人在浣衣,连怀衍解下腰间玉佩扔给这妇人,叫她噤声。 这妇人还惊慌着,不料安秉舟小声唤道:“苗婶子,我是秉舟。” 苗大娘闻言惊喜上前来,安秉舟便做了噤声的动作,“我同窗的妹妹叫贼人追赶到了前面拐角,我们从你家院子过去救人,不要出声惊了贼人。” 苗大娘自然点头,又捡起玉佩还给连怀衍,连怀衍拱手小声道:“多谢婶子。” 安秉舟便领着二人去了院中一处角落,一道门连接着两个院子,到了那边院子恰好无人,安秉舟带着他们进了另一道巷子,又进一处院子便到了那伙贼人所在的地方,三人从门缝看去,就见这伙人正在一家院子一家院子的找,院中若是有人,他们便陪笑退出,若是无人便进去搜寻。 连怀衍看他们也不知阿鱼在何处,只是在赌罢了,这伙人又众多,不如把他们引去闹市,自己在此搜寻,遂道:“延思,你沿路回去问婶子借一身……我表妹今日穿的是一件艾绿外衣,你去找婶子借一身绿色衣裳,披上引他们去闹市。” 那叫延思的便应下,迅速离开,留下二人继续透过门缝观察。 不多时就听这伙贼人中有人喊道:“我看到她跑出去了。”说完这伙人果真迅速去追,只留了一个在此徘徊,喊道:“我方才见了人跑进这拐角的,她怎么可能跑出去?” 却无人理他,他想了想骂道:“这伙王八蛋,果真是图第一个逮到的赏钱多,老子去了也赶不上你们,还不如就赌这一把。” 他说着就要踹门进去,正进了连、安二人所在院子的对面,等他进去之后二人也开了院门,冲进去按住了他,立刻捂住他口鼻,好在二人皆是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拳法,片刻便制住这贼人,连怀衍急忙扯了衣摆堵住他的嘴,见到一边有几根草绳就拿来绑住他。 他眼神在院中搜寻起来,结合这贼人方才的话,定是在这几处院落之中了,于是叫安秉舟看住人,自己去外面的巷子看了看,确认那伙贼人皆已经离开,此间院子搜寻了无人,又押着人去下一间,“五表妹,贼人已经离开了,你可在此处?” 阿鱼正在此间,闻言松懈下来,扶着柴薪慢慢走了出来,“表哥,我在这里。” 连怀衍总算找到了人,将贼人扔给安秉舟,上前关切道:“方才人群熙攘可有伤到?” 阿鱼在人群中就被挤掉了帷帽,此刻虽见到还有外人却也不避讳了,总归是她的恩人,向连怀衍笑道:“无事,多谢表哥来救我。” 一边安秉舟看着她却是好奇端详起来,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李陶?” 阿鱼点点头,当是连怀衍呼喊之际叫出了她的名字,正要道谢,又听他道:“阿鱼,我是安秉舟,你还记得我吗?” 阿鱼闻言却是十分防备,拉过连怀衍的手臂,躲在他身后想到这赵越跟沈忱门道还不少,竟查到了自己幼时的事,还找了人来冒充安秉舟,竟还跟连怀衍一同进来了。 连怀衍却十分错愕,看着自己的手臂怔愣了片刻,阿鱼的手还扯着他的衣袖,小声道:“表哥,这人从何而来?他竟冒充我幼时玩伴,他们两个男子,我们应当敌不过。” 连怀衍闻言又是一怔,忙解释道:“这确实是安秉舟,我在应天书院的同窗。” 安秉舟先前看她动作还奇怪,听了连怀衍的话才道:“阿鱼,确实是我,你在汴河边钓鱼,我过去玩掉进汴河,你用鱼钩钩住了我衣裳,才让方大叔救了我,你记不记得?” 阿鱼闻言看向他,确有几分熟悉的痕迹,这才从连怀衍身后出来,松开他衣袖,放松笑道:“你真是秉舟哥哥。” 安秉舟也十分欣喜,连怀衍见此诧异道:“原来你二人还是故人。” 阿鱼冲他笑笑,“表哥不知,我去吴县之前,跟三姐姐就住在汴河一带,那时候我家住在巷尾,秉舟哥哥家住在巷口。” 连怀衍不料二人有如此渊源,颇有感叹,“如此可真是缘分。” -- 第78页 阿鱼点点头,却不再多叙旧了,只问:“不知这伙人离开了这巷子没有,若是我们出去撞见便不好了。” 连怀衍便道:“你在此待着,我去外面看看,三表妹跟街道司的人就在附近,我去叫来。”实则也是想留二人叙叙旧。 见连怀衍出去后安秉舟就问道:“当时你们是去了吴县吗?我也曾回来过几次,方大娘说你们寻亲去了。” 阿鱼点点头,眼睛虽看着那被绑住的贼人,口中却道:“我们是今年春才回来的,对了,小牡丹呢?她在你们家吗?” 安秉舟点头,笑道:“如今她改名了,叫扬波。” 阿鱼颇觉惊讶,“原先她最喜欢小牡丹这名字了,如今竟然改名了。” 安秉舟也应道如何不是,阿鱼还想问几句小牡丹的近况,就听安秉舟问:“这伙贼人为何要掳你?” 阿鱼摇摇头,“与我家中恩怨罢了。”安秉舟见她不欲多说便不再过问,一会儿就听巷子中传来脚步声,灵雨跟连氏就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诸多护卫,灵雨一见到阿鱼就跑上来搂住她,“真是吓死我了。” 连氏也放心下来,将她两个皆搂进怀中,阿鱼此时才有了畏惧担忧,若是自己真出事了,姐姐可怎么办,姨娘会难过,太太也会自责……这才扑在二人怀中哭了起来。 第46章 还是捡香上来安慰几人,“太太姑娘莫要伤心了,五姑娘经此一事,往后定能万事顺遂的,院中还有几位恩人,咱们赶紧谢过人家才好。” 三人这才分开来,灵雨却是先看见了那贼人,问:“这就是掳了五妹妹那贼人?” 连怀衍在一边便将经过讲来,连氏思忖了几瞬,叫护卫将这贼人送到大理寺去,“交代大理寺的人,这次要左少卿亲自审理。” 连氏又看这里院门被毁,想到方才连怀衍说的从人家院子里穿过来,便叫捡香拿了两包银子去被牵连到的人家致歉,安秉舟见了还要说什么,叫连怀衍阻止了,只能作罢。 灵雨还在端详阿鱼周身可有哪处伤到,阿鱼也任由她看,余光扫到安秉舟才对灵雨道:“三姐姐,这是秉舟哥哥,他同怀衍表哥还是同窗。” 灵雨便顺着她所指看去,见到安秉舟,还有几分少时的影子,也喜道:“真是秉舟!” 安秉舟看了灵雨,见果然轮廓仿佛,拱手道:“见过灵雨姐姐。” 灵雨忆起旧事,笑着看他,“如今竟然长得这般高大了,不过小我一个月,竟比我高出这么多。” 安秉舟急忙解释道:“诸多女子身量是要较男子矮些的。” 灵雨闻言失笑,“少时就书生气得很,如今性子还是这般。” 连氏听了一场,原是幼时玩伴,也不用追究什么男女大防,感叹道:“原来这位郎君跟你两个还曾做过邻居,如今又是怀衍的同窗,还真是有趣。” 说完她就要一并邀请连怀衍另外几个同窗去杜家,要设宴答谢,安秉舟还想推辞,只是院中只他一人,连怀衍又一口答应了下来,只好同去。连怀衍便叫护卫去找了那叫延思的和另外两个同窗,一行人往杜家去。 连氏也将其他几个孩子都从彩棚中带回家,又叫雁影朝雨几个拿了银子去犒劳街道司的,那些被他们搜寻的店铺损失了的便加倍赔偿,没有损失的也赔礼致歉,这一番事做得叫人无可指摘。 回到杜家之后杜贺生还未回来,今日官家在金明池设御宴、赏龙舟,邀请了诸多大臣前去同乐,连氏就叫家中两个郎君作陪,在外院设了宴席,答谢他们,自己则带着三个姑娘去了松鹤堂。 文姨娘也得知了消息,便前往松鹤堂求见,阿鱼跟灵雨见到她便知自己心中猜测不假。 老夫人听完讲诉心中惊骇,“在天子脚下都敢如此行事,这伙贼人只怕皆是亡命之徒,好在怀衍及时找到了五丫头,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文姨娘在一边搂着阿鱼,脸上布满了泪痕,向老夫人求道:“听灵雨的话,那伙人似乎还是想一并掳了她去的,还能打听到奴家是她两个的生母、买通家中下人,老夫人定要明察,追究个清楚。” 老夫人心中实则已是有了猜测,只怕跟沈家和安平郡王府脱不了干系,对连氏道:“既已经抓住一个贼人又送了大理寺,你同他二舅说一声,审讯结果公布时切不可提到杜家姑娘。” 连氏明白,将先前灵雨说的话讲来,“好在三丫头机灵,跟街道司的人说丢了一颗夜明珠,那伙人还掳了她身边丫鬟,此事内情除了我们一家就只有怀衍跟他几个同窗知道,他向来是个稳重懂事的,那几个郎君看着都是端方之人,稍后宴罢我亲去答谢一番,定不会有所差池的。” 老夫人点点头,文姨娘也面露感激,“有劳太太了。” 连氏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拉她起来,“今日是我没有看顾周全,哪里值得你感谢。” 阿鱼见此,也上前去将文姨娘扶起来,对连氏道:“今日贼人大胆,太太已经是做得极为周全的了,我心中还感激您没有跟我们一同出去,不然叫那伙贼人伤着了,我才是焚香告罪也换不回的,回来又见姨娘安好,就已然是大幸了。” 连氏听得心暖,老夫人看他们一团和睦也露出笑意来,吩咐道:“往后家中几个姑娘若无大事便不要再出门了,各种盛会什么观灯赏花的,家中也不是做不来。” -- 第79页 三个姑娘自然应下,此时外院刘大郎来回话,说是去传递假消息的婢女已经不见了,去她住处搜寻已经没了细软,怕是早有预谋,连氏问道:“是哪院的丫鬟?” “回太太,是在外院伺候的,进京之后才买的,是东京人士,已无亲眷。” 连氏骇怒,将帕子狠狠扔在一边桌上,“你去把当初卖人的牙婆找来,再叫人去衙门报案,说她窃了家中财物,谋害主子事败而逃。”说完吩咐捡香去她房中找出卖身契来交给刘大郎,刘大郎遂领命离开。 灵雨见连氏震怒,绕到她背后给她顺气,劝慰道:“太太莫气,这等大胆婢子,怕是去传递完消息就直接跑了的,如今只好等官府缉拿。” 连氏稍稍平静,道:“我是害怕家中还有这种人,这牙婆还是你连家舅母引荐的,说是东京城里名声顶好的,怎么卖来的人竟是这般,我看她卖来的人都有问题,等她来了我就将人都退给她。” 闻言杜杙跟阿鱼却是对视一眼,想到今日看龙舟连家带去的下人,光看着规矩就不好,还有依偎着连怀炘喂他吃瓜果的。 再说外院这里,因杜徽杜丘都只有十六岁,跟连怀衍等人比起来颇显稚嫩,虽杜徽看着稳重,但说话做事总是不自觉就看向连怀衍,倒显得他是这方的话事人。 此间并无侍女招待,只有家中几个书童在一边添酒,周围布置不显奢华,却看着十分雅致,叫连怀衍几个同窗皆觉杜家底蕴非凡。 杜家兄弟二人先是举杯致谢,“感谢诸位今日出手相助,叫我家不胜感激,我父亲还未曾归来,便由我兄弟二人代为招待。” 诸郎君便纷纷摆手,言举手之劳云云,杜丘此时也做了稳重样子,“招待不周,诸位多担待。” “已是极好的了。”连怀衍按他肩膀坐下,笑道:“我几个同窗都是潇洒之人,不用诸多礼节。” 杜丘便看向几人,见他们纷纷点头致笑,便觉放松,他本就是健谈之人,遂问起几人名姓,连怀衍便一一介绍来,“这是安秉舟,旁边这位是简夷,字延思,他二人皆是东京人士。” 他又看向一侧喜笑颜开的两人,“你看他两个这般肖似的相貌,正是一对兄弟,大的叫顾隽,小的叫顾安,是蜀地人士。” 杜徽杜丘便一一见过,杜丘对顾氏兄弟二人好奇问道:“竟有如此相像,二位兄长莫不是一对双生子?” 二人一同点头,杜丘见了却揉揉眼睛,笑道:“二位一般动作,若非提前知晓,普通人只怕都会当自己看重影了。” 简夷在一边笑道:“他二人在书院也时常叫先生分不清的。” 杜丘又要让他二人一同开口讲话,杜徽在桌下拍了拍他的腿,眼神示意他不妥,才叫他明白过来,举起酒致歉,“是我失言了,二位兄长勿怪。” 顾隽、顾安又一同举杯,口中皆道:“哪里哪里。”一瞬间便叫场面欢畅起来,连怀衍笑道:“他二人最爱这般捉弄人的。” 杜徽才举杯笑道:“我观二位兄长都是端正之人,不料也如此活泼。” 安秉舟在一边答道:“先生常说做学问要严肃,做事尚可活泼些。” 杜氏兄弟皆深以为然,杜丘道:“我家中先生便常说适以娱乐,更益学思,想来这就是读书的道理之一。” 杜徽也道:“听说应天书院极难考进,想来几位兄长皆是才思斐然之人。”他这话虽有应酬之意,却也是自己心中所想,如今登科之人便有数十出自四大书院①,其中尤以白鹿洞书院和应天书院最为突出,其中应天书院入学条件更是极为严苛,不看家世只看才学。 简夷此时正夹了一条黄鱼吃着,闻言指向安秉舟,吞咽几下才放下筷子道:“这一个才是厉害,十岁就进了书院。” 杜丘杜徽看了更是惊讶,对他十分好奇,叫安秉舟羞赧不已,“当时只是投了个巧罢了,如今读了七年书先生都还不让下场的。” 连怀衍知他谦虚,跟杜徽说道:“常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我们几个都是要考进士科的,先生压一压才正常,今年秋也都是要下场的。” 杜徽闻言却是惊讶,“怎么我们家先生不曾压压我们,也叫我们今年秋就下场去试试,我祖父还说若是州试都不中的话回来就等他板子,可是我时务策都才写了十几篇,先生见了我写的就骂,说我还不如家里几个姐妹用心。” 杜徽也道:“几位兄长在应天书院尚且还需要等待时机,何况我们两个。” 连怀衍听了却十分不赞同,“既是姑祖父点头了的,自然有他的用意,我进书院虽晚,也听先生说过早进科场确有其好处,只是书院中学子众多,讲学且需要兼顾到位,学子涉猎虽广泛,但是读深便要多费心力,你家四位先生皆是老太爷重金聘请,礼贤下士请来的,你们不该妄自菲薄。” 杜丘跟杜徽对视一眼,杜徽道:“表哥说的不错,试一场便晓得科场艰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北宋四大书院为衡阳石鼓书院、江西庐山白鹿洞书院、湖南长沙岳麓书院、河南商丘应天书院。 第47章 外院之中宴席还在继续,等到夜间起了灯火,连氏携了杜贺生过来,众人见了纷纷起身行礼,杜贺生看着眼前几位英才,笑着让他们坐下,“今日有事晚归,叫诸位久等了。” -- 第80页 连怀衍仔细将他落座的桌前食物残骸用碗筷挡到一边,“姑父事忙,如今还要来招待我们,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杜贺生拍拍他肩头,感慨道:“你五表妹性子最是怯弱的,若非你带了同窗及时赶到,她恐怕会前伤未愈又叫贼人吓得添了新愁,当得我亲自来谢。”说着就叫下人端上酒来,“我敬诸位一杯。” 几人遂纷纷饮下,杜丘杜徽也要跟着喝下叫连氏眼神阻止了,便只做了个样子。杜贺生看其余人豪爽,喜道:“我再敬诸位一杯,听闻几位皆求学于应天书院,来日蟾宫折桂自当不再话下。” 几人却是不能再喝了,简夷出来行礼道:“得了您这番话便是极好的了,只是我等已有了醉意,再饮下去回去不免遭家中长辈责骂。” 连氏看桌上几人脸已酡红了,先前叫杜徽杜丘停下也是见他二人醉意朦胧,便笑道:“如此这酒便不喝了,我叫人送几盏茶来,你们喝了解解酒,也好说说话。”她身后两个丫鬟就领命走了出去。 杜贺生也放下酒杯,“今日我也是饮了不少酒,正好正好,免得喝多了张狂。”便问起几人名姓来,听到顾氏兄弟二人并非东京人士,就要喊连氏去安排客房,“若是住在客店之中难免有不便之处,不如在我家住下,哪日你们同回书院再跟怀衍同去。” 顾隽推拒,“多谢您美意,只是先前已经住在延思兄家中了,不好再换。”简夷也道:“正是如此,我们再过一日便该回书院去了,今日回去歇了明日便该收拾行李出发了。” 杜贺生这才作罢,又问起几人学问来,得知安秉舟小小年纪就入了应天书院也惊奇得很,又听连氏说道他同灵雨二人曾是邻居,顿觉亲切,“竟有这般缘分。” 安秉舟看他笑容和煦,又见阿鱼跟灵雨在这府中颇受长辈疼爱,虽不知是何门庭却也为她二人高兴,笑道:“昔日同住一条巷子,我八岁的时候阿鱼妹妹还救过我一命。” “她那时也才三四岁,如何救得你?”这是连氏问的,杜贺生也看来。 安秉舟便羞赧道:“幼时贪玩,一次见阿鱼妹妹在汴河边钓鱼就去观看,不慎落水了,还是她甩了鱼钩钩住我衣裳,她彼时力气尚小,便将鱼竿支在了河畔树后,跑去叫邻居来救了我起来。”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连氏看他年纪轻轻说话颇有章法,笑道:“合该是你们兄妹间的缘分,我看灵雨今日见到你也颇为高兴,往后从书院回东京来了,便同怀衍一起来家中玩耍。” 连氏又问他跟简夷家住东京何处,皆言在太平坊一带,便道:“听徽儿说你们几个今秋皆是要下场的,我家园子正要重修,到了秋天便该竣工了,适时你们几个正好来家中做客。” 连怀衍替他们应下,杜贺生又说了些勉励之语,他们见夜已深沉便要辞别,连氏忙叫人将五套文房四宝递给几人,他们还欲推辞,连怀衍便劝他们都收下,“总是姑父姑母一番好意,你们收下便是。”几人才接过,杜贺生又携了连氏将他们送到门口才回来。 时近漏夜,灯火已繁,端午节是东京的盛事,此刻万家灯火照夜明,又兼夜空繁星,恰是一副太平清明图。杜家又处繁华街市之中,连怀衍几人出了门,便见街市灯火正若光灿星华,杜家派了三辆马车送他们,几人在门口便各自分别。 安秉舟还有简夷跟顾家兄弟四人同路,两辆马车便一并同行,简夷颇有风流名士的姿态,叫敞开车帘吹起风来,又叫安秉舟也照做,顾隽看了外面繁华感慨道:“难怪人人皆道汴京繁华,此时禁漏仍见花深,有银蟾光满,交光星汉,又闻丝竹弦管向晓声,都人竟未散。①” 安秉舟隔着马车听见笑道:“顾大兄见物吟咏,真要将天下都写进诗词了。” 简夷也笑,跟着顾隽吟道:“愿岁岁,见此丹霞。” 再说安家这里,自从安迁中进士之后便授了官职,先任正九品大理评事,如今外任做了襄阳府知府,亲眷皆留在东京,只带了一名妾室随行。 付氏先前已收到消息说安秉舟会晚些回来,却是漏夜仍未归,便有些心急,带了人在门口等着,见到安秉舟终于回来便指摘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安秉舟笑着上前扶她进门,任由她说了自己几句,如今家中也有了不少奴仆,只是付氏仍是操心甚多,他父亲又添了几房妾室,叫她心事越来越多。 等耳边声音渐渐小了,他才道:“今日帮了一个同窗的忙,他家宴请答谢,我们早走了未免失礼,这才回来晚了。” 付氏这才冷静了些,又听儿子道:“说来奇妙得很,今日叫我们无意间得知我这同窗的表妹,一个竟然叫灵雨,另一个叫阿鱼,如今在一户姓杜的人家。” “当真?”付氏闻言欣喜,“那户人家怎么样?他家还有个小的,他如何了?还有你文婶子……” “娘莫急。”安秉舟打断她,将她所问慢慢道来,“尚不知这户人家是做什么的,但是看着门庭清贵,家中两个郎君还专门请了先生去教导,今日见到灵雨姐姐跟阿鱼妹妹的时候,便见家中长辈都是爱重的,阿鱼说她们当年去了吴县,今年才回的东京,只是未见到文婶子跟李家小弟,不过想来应当是在家中。” 付氏听了更是为她们欣喜,“如此便再好不过了,我跟你爹当年听闻阿鱼他爹意外去了,急忙赶回去看,她们竟已经离开了,叫我懊恼不能。”说着又道:“如今知道她们过得好就足够了,只是她们这些年不在东京,那你李大叔的坟茔可有人祭奠?” -- 第81页 安秉舟倒是没想到,摇摇头,付氏便道:“真是怪我思虑得不周全,那时该问问你方大叔阿鱼她爹葬在何处,去祭奠一番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内院,安秉舟送母亲到住处才回来,见屋中点着灯,听到他脚步就有人推门出来,是个相貌清秀的侍女,“郎君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今日也不带了人出去。” 安秉舟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她,听她口气责备,笑道:“你猜我今日见到了谁?” 侍女却懒得理他,拿了匣子进屋去,“我怎么知道你见到了谁?你一天天交游广阔,太太都……”“我今日见到了阿鱼。” 她头也不回,顺着接道:“你见到阿……”她回过头来,“阿鱼,你见到了阿鱼!” 她将匣子放下,兴奋地拉着他袖子,“你在何处见到了她?她过得好吗?” 安秉舟却卖起关子,暗笑不语,她便端了茶来求他,这才慢慢说来。 此时杜府之中未眠之人亦有不少,连氏跟杜贺生讲起今天连怀衍的几个同窗,“我瞧着都是不错的,那个叫延思,还是名门子弟,可惜已有妻室了。” 杜贺生叫她莫急,忧道:“咱们这个官家呀,今日又将我推到众人面前,正赏着龙舟,翰林院那批学士正作诗呢,他突然问我东京风物可还习惯,我回来的时候叫那批学士死死盯了许久,怪我抢了风头。” 连氏撑手坐起来,漏着月光看向他,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给个准话,这是要你自己参会领悟,还是怨你坏了许贵妃的事要故意为难你?” 杜贺生将她拉下来,训诫道:“不可非议官家。” 连氏只觉好笑,冷冷说道:“若非他身份,我真想去问问他了,莫不是还想等我们家自己把女儿献上?也不想如今自开朝以来,后妃多出自武将世家,要么就是低微小官跟庶人之女,从未听闻士大夫媚上、献女求荣的,若是惹得我急了,管他礼聘选妃,直接拒了,顶多贬你到岭南,我们娘几个在家中等你回来。②” 杜贺生被她的话逗笑,踢了被子坐起来,“良人莫恼了,岭南甚苦如何去得,官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再说了,他若想聘选,圣旨总要到中书门下来,为夫这官职不就正管此事?若是不合祖制,自然可驳回去,若是礼重非凡,也知晓了他算爱重,进宫也是有了倚仗。” 连氏此时也冷静下来,坐起来看着杜贺生,跟着他一并笑了,“当初煞费心机,只盼能入官家的眼,如今入了他眼反而犯愁,若是狠心肠的父母,早就将几个女儿一并献上了。” 杜贺生坐在床沿上,手撑着膝盖,望向窗外繁星,“怨我当时心急,急于要官声,不然怎会叫官家看见三个女儿。也是那许贵妃多事,那日金明池大会便是她非要官家召见几个孩子,种种巧合之下,竟到了这样的境地。” 连氏也看向窗外,想了想道:“只盼我们想错了官家的意思,万一他是真看重你,也未可知。” 杜贺生闻言大笑,转身去执了她手,“若是到了六月杨皇后还康健的,官家就要下旨了。” 连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叫他歇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改自《倾杯乐》柳永; ②黄錦君.北宋后妃系年[J].宋代文化研究,1996(00):228-265.(北宋朝后妃基本都是来自武将之家);北宋推行文人治国,所以士大夫地位空前之高,皇帝的的圣旨不经过中书门下官员层层审核就是无效圣旨,连氏的话也是有根据的,宋朝不杀士大夫(造反之类大罪的除外哈),所以咱们耳熟能详的一些文人总是触犯上意却多是被贬。 第48章 “三哥哥,把梅子汤送到我这边来。”阿鱼向坐在前方的杜徽喊道,原是杜家大小主人们绕溪而坐,此地有茂林修竹,掘了几道清流,映带林木之左右,又值休沐,便以水流觞,一家人在此宴乐。 早先试图掳人的那伙贼人果真是受了赵越跟沈忱二人指示,赵越混迹市井多年,交了些无赖朋友,便趁探视之际提出掳人要求,若成功掳了人就送往他流放之地去,叫他们虐待,还提了赏钱五百贯。 事败之后二人又各自被杖打五十大板,流放三千五百里。 官家又罚了安平郡王府,仍让赵越当世子,眼见就是不想叫安平郡王府爵位往下承的,杜家闻讯欣喜,又遇此处修葺完工,遂作此宴。 正值梅雨霁后,暖风轻和,溪水中养了几尾小鱼,正戏动新荷。 家中三个姨娘也执了薄纱轻羽扇,坐在连氏身后,连几位先生也受邀前来,正与杜贺生交谈,陆先生正坐于灵雨身边,跟三个姑娘谈笑,只是杜昌生一家出门做客去了,否则真是人若荷叶之圆。 杜丘仰躺在竹椅之上,看天空明澈,听风过竹林,吟道:“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若是平时他这作态,老太爷早就说教了,今日宴乐,便任由他去。 一边杜贺生将灵雨叫来跟前,慈声问道:“今日可要作画?” 灵雨诧异得很,怎么突然问了这个,她跟阿鱼进杜府的时候虽已经大了,但是杜贺生实在是个慈父,除了家中郎君们的功课会关心,也时常关心几个姑娘。散衙之后回家路上,若见了珠宝首饰也常买了回来分给她们,故而便连阿鱼这个义女,对他也是亲近的。 只是她画技不如杜杙,便将她也叫了过来,“爹问问四妹妹要不要作,我向来爱与她同画的,四妹妹若是不画,我也就不想画了。” -- 第82页 杜贺生怔愣,跟连氏对视一眼,杜杙却道:“爹若是想看我们作画,我们就画一幅来。” 杜贺生摇头,笑道:“罢了,你们去玩。”杜杙才牵着灵雨的手离开。 周姨娘在后面见了,摇着扇子探头出来问道:“老爷要看奴家作画吗?” 文姨娘将她拉回来,“老爷同孩子们说话,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就是问问怎么了。”周姨娘嘟囔,“我当老爷想看人作画呢。” 杜贺生也听到了她的话,他虽向来是个多情人,但是少有薄情事,此时还分出心安慰她道:“今日便罢了,你好好玩玩。” 周姨娘“欸”了一声,送了文姨娘跟成姨娘一个得意的眼神,又娇声道:“那改日奴家再画。” 前方连氏听了失笑,跟杜贺生说道:“这周氏,真是打了板子,送颗糖就得意。” 杜贺生也笑,又看向灵雨那边,跟连氏小声说道:“这孩子连作画都要顾及到姐妹,进宫怕是易受欺侮的。” 连氏也摇摇头,低声道:“若是四丫头,倒是可与许贵妃之美艳匹敌,可是三丫头,实在太过清冷,美则美矣,出尘之姿太幽远,刚开始或许还新鲜,久了怕受厌弃。” 杜贺生叹了口气,“这旨意事关我家,他们竟是绕过我跟岳父大人,统统都盖了印,呈到官家面前了我才知晓此事,这些家伙,如此曲意逢迎,真是有辱士人清誉。” 他想来先前参许贵妃娘家一事,真叫同僚误以为他是个清正非凡的,生怕自己驳了圣旨回去,岂知官家之前多次试探,自己也没匆忙给家中女儿定亲事,就已经是妥协了。 连氏却是庆幸,“好在老爷提前知晓了,到时黄门一来,我阖家一跪,女儿一送,只不过是叫她去做了个高门妾。如今尚有几日,还来得及为她备些嫁妆,如今士大夫女儿若是高嫁,倾家荡产备嫁妆也有的。” 杜贺生明白她意思,看向老夫人那边,道:“我们叫她抬了丰厚嫁妆去虽不合礼制,但是毕竟爱女之心,谁敢指摘,她在宫闱少不了打点别人,我看嫁妆越厚越好,就是娘那里,还不知如何同她说。” 连氏也看过,老夫人正被杜显跟李霄两个围住,拿了果子喂他们吃,于是长叹一声,“还有文氏那里,也要交代一声,毕竟生母。” 这下杜贺生更是为难起来,看向后方与成姨娘说话的文姨娘,也长叹一口气,叫周姨娘见了。摇扇袅娜道:“老爷怎么了?可是要奴家上前来?” 连氏又是失笑,杜贺生正发愁呢,摆手叫她坐好,思考该如何同老夫人还有文姨娘说,还有灵雨那里。 除他夫妻二人之外,其余人皆在乐中,风过之时激起凉意,叫杜丘直呼欢畅,叫书童取了木剑来,在空地上舞起剑来,叫几个先生看得欢畅,纷纷作诗,老太爷也兴起,叫人拿笔墨来写了赋。 是夜,连氏叫人去请了杜昌生跟马氏来松鹤堂,又叫了文氏跟灵雨同去,便要和盘托出官家旨意,老夫人听了果真最为惊诧,追问何以至此,杜贺生便将因由都讲来,文姨娘虽不知天家之事,但是也知晓宫闱争斗,此刻也是又惊又怕。 灵雨在老夫人跟前墩子上坐着,手拽紧了帕子,心跳如麻,不知是忧是惧。 等杜贺生讲完了,文姨娘问道:“往后灵雨可能回家来?”“是能回的,只是三两年才一回罢了。”连氏看她惊恐,复又安慰道:“后妃若是出身好,在宫中也是能过好的,如当今皇后,祖父开国大将,如今就是沉疴难起了,也是受爱重的。” 文姨娘紧紧随着她的话去思考,想要再问些什么,却仿佛什么也想不到,只茫然地看着灵雨。 老太爷看众人皆是沉默,沉吟道:“开国以来,为皇后、贵妃者莫不皆是庶人或武将后裔,如今最重文治,中书门下那些人竟也敢放心在那圣旨上盖印,就不怕后妃前朝勾结以养出窦邓武杨之流。” 他说的这些皆是历史上著名的四姓外戚,东汉窦太后、邓太后,以及武后杨妃四人的娘家,当时朝政之祸,皆是外戚干政的结果。 杜昌生此时才开口,“有父亲这句话,怎么会有此结果,他们恐早已料到。况且,王相公那里,亦有他想。” 众人才纷纷看来,便听他道:“他之嫡长孙女,去慈幼局探视孤弱之时,常诵长孙皇后《女则》,他此举,是为试探,若是朝野皆认可灵雨,皇后之位,他便敢争。” “他竟敢有此野心!”老太爷震怒,“士大夫治国,此乃立朝根本,虽如今有二府三司,若是后妃多出自此门庭,当朝还好,长此以往,必将生变,王庥他竟妄图违逆祖制!” “他家后辈无甚出息,虽下了科场却颗粒不收,以他的功绩封爵也断无可能,若要保他家族荣光,只能作此打算。”杜昌生先前便觉不对,是今日得知圣旨成行,便知是他在极力促成此事,一道圣旨从草诏到完成竟只花了半天时间不到,王相又掌管中书门下,若非他的打算,还能有谁。 杜贺生闻言懊悔不已,“我就在中书门下,竟从未察觉他野心,真是愚钝,愚钝!” 杜昌生看他痛苦之态,安慰道:“这不怪你,连你岳丈跟严涞都没察觉到,他家后辈平庸,朝中少有人想同他家结亲,便无人去打探他家女眷之事,还是昔昭之前在我面前说起他家孙女,我才联想起来。” -- 第83页 灵雨在一边听得心惊,只茫然四顾,老夫人看她身子颤抖将她搂入怀,杜昌生此时也看向她,“若要绝他想法,就要委屈了灵雨,断不能有皇子由她所出。” 连氏跟文姨娘都惊骇不已,连氏忙道:“叫她入了宫闱已是极苦,如何能叫她不生养,深宫一人,叫她如何度日?” 灵雨无措地看着杜昌生,见他也面露不忍,仍是道:“若是皇女只是无妨,若是皇子……” “生儿生女如何能定?”老夫人怒喝一声,将灵雨搂得更紧,见她表情惶恐更是心疼,“好孩子,为何就要叫你受苦。” 一时间堂上又是沉默,少顷,有了几个女眷的抽泣之声,老太爷阖眼向后躺去,长叹一声,“若不然,便服了绝子汤药吧!” 却没有谁再说话,堂中只有哭泣声,灵雨在老夫人怀中怔愣许久,终于哑涩开口,“若此为大义,为之亦不悔。” 杜贺生脸上却是涕泗纵横,“如今抗旨不遵却是晚了,我们敢抗,别人未必敢,王相的打算若要成行,便会不止谋划我一家,或许二府之下,他已有了不少人选,如今竟只能牺牲我这可怜的孩子吗?” 若是灵雨不进宫,不过就是杜家兄弟二人皆被贬,顶多罢了官,可也只有她此时入宫,敢为表率,才能叫王相的打算落空。 杜昌生也感伤下泪,文姨娘扑过去抱住她,老太爷这才睁开眼来,又是一声长叹,“真是不该叫你们读书!”话中之意,便是读书叫他们养了正气,读书让灵雨敢行大义,又听他微弱叹道:“只是不读书,何以济世。” 堂中又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连氏看向堂中众人,“竟是没有两全之策吗?” 杜昌生闻言看向灵雨,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或许,也有可行之策,只是要赌上一把,权看官家的意思。” 老太爷叫他说来,便听他道:“若来宣旨,吾等不遵,叫云丰写一封陈情表上去,直言恐成外戚伤士大夫气节,若要灵雨入宫,便要并行二策,一绝她子嗣,二我兄弟辞官,端看官家意思。若为我等气节所动,自然放下此念,皆大欢喜,若是……官家应了,我们大不了辞官回吴县去,至于灵雨,也带回去,辞官之前来一回抗旨不遵,他是皇帝也不能抢人家女儿,任他罢免或是贬谪,断没有叫侄女留在此地的道理。此表一上,不论结果如何,王庥断然不敢冒着天下骂名行事,朝堂之中,也可警惕此事。” 第49章 “士大夫者,文以载道,以修为德,以齐为炼,以国为志,以济为任。臣身出士家,累世书香,自开朝来,族中子弟皆以士为志。 承帝之明,行者士大夫治,今海晏河清,政治清明,然于微处尚见百姓苦。臣初任宝应县之丞于,核粮见非也,而书难解稼穑,臣即亲往田中行,民见悦,臣与之同刈麦,去履赤足,蒸暑灼炎,遂感民之艰。又邀余返家,设酒杀鸡作食,命垂髫奉酒,臣四顾皆土垣草棚,晓其度日尚苦,而以父母之小动而出家者酒食以待,此我感,官之责。 又蒙陛下之恩,我之迁京,于河见纨绔斗富,大恸,而陛下今欲聘吾女为妃,令臣恐朝中效之。然此君之恩,臣不敢拒,开朝来后妃之家乃少有重于政者,陛下此处,则开其先,今臣于二府,吾兄掌三司,此重在身,更宜清身。 然人之欲不可绝,吾与吾兄尚可秉正身,然百年之下世何以,臣不知之,若为之戚族,浊乱朝纲,百死难赎。故请陛下赐绝子汤与吾女,其自幼读书,闻之欣然,言为义死亦无悔,女尚如此,吾与兄必仪形,遂请骸骨,教训子孙,等我女终于闱,他等复出科,是乃士大夫之节。 但有私欲告陛下,吾去后吾女遂无倚,宫闱寂寞莫有子,但以陛下之念生,请陛下善之。若恩宠笃,陛下勿以其封族人,臣唯愿其余生能安济瘳矣。愿陛下矜悯愚诚,厌吾之心,使我等士清得全,今生不能报效,处江湖之远亦以朝政忧。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念完了?”官家问内侍。 内侍听不出他话中情绪,将札子合上,心中惶恐不能,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答道:“回官家,念完了。”心中却道那杜贺生真是大胆。 官家拿起内侍带回来的圣旨,皱眉问道:“杜家竟无一人有所异议?”他观杜贺生爱女之态,未料他会有此决定,竟不惜如此自毁。 内侍观他情态,便知其怒火已歇,想起方才回禀杜家抗旨的时候,官家勃然大怒之态,此刻已经是温和许多了,便道:“未有异议,奴婢宣旨之时杜家老少俱在。” 官家闻言却是笑了起来,叫内侍把札子递给他,只简单扫了几眼,站起来走到那幅画前,感慨道:“这群文人,这群文人!”说完就转身,对内侍吩咐道:“叫人备车马,朕要亲去杜家。” 内侍闻言震撼,这封奏表竟有如此威力?却不敢拖延,忙叫人去备了仪驾。 杜家这里也实在不轻松,阿鱼也是圣旨来宣之时才得知此事,此刻在房中正拉着灵雨说话,只是灵雨得了交代,不能告诉任何人,面对阿鱼的问话也只是摇头,道:“大伯跟爹既然敢抗旨,说明他们早就有了对策,我们不用操心。” 阿鱼却不信她提前不知,这几日便见她心事重重,那夜跟文姨娘又是深夜才归,观她不欲多言也不追问,靠在她肩上道:“义父究竟写了些什么在札子上?我看他跟大伯的表情,皆大义凛然,莫不是等着官家罢免吧!”猜想至此,心中也生出感动,他们竟能为了灵雨做到如此地步,一时间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喜悦。 -- 第84页 灵雨听她猜测,笑道:“我们猜得再多也没用,还是要看官家得意思。”阿鱼也笑起来,她只当杜家抗旨了,全不知结果竟有两种可能。 她二人这里说着话,过了许久,府中突然喧哗起来,阿鱼正要出去看就见雁影气喘吁吁跑进来,扶着门框,极力通报:“官……官家来了,现在召三姑娘去外院。” 屋中两人俱是一惊,阿鱼走过去为她顺气,“你说谁?官家?皇上来了?”雁影只看着她点头,阿鱼顿觉不妙,看向灵雨,见她也是愁眉不展,此时又来了一个丫鬟,在门外通传道:“官家召三姑娘去外院说话。” 灵雨心中思绪良多,看向还在大喘气的雁影,问道:“外院还有谁?” 雁影此时已经顺过气来,“只有大老爷跟二老爷在。” 阿鱼松开雁影,过来拉住灵雨的手臂,忧心道:“姐姐,这是……”“别怕,大伯跟爹会有办法的。”她打断阿鱼,安抚道:“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阿鱼点头,她便带上朝雨轻尘两个去了外院。 此时外院中杜贺生兄弟二人也颇为诧异,不知官家意欲何为。 官家此刻心情颇好地坐在上首品茶,杜昌生跟弟弟对视一眼便道:“先前非为抗旨,只为大局考虑,还请官家知晓臣等决心。” “杜卿严重了。”官家看他一眼,“那封奏表朕看了之后感慨颇多,既感于卿等气节,亦有自责,此来一为致歉,二为表诚心。” 二人闻言皆为震动,皆纷纷下跪,口称不敢,官家见此又是发笑,叫内侍将他们都扶起来,“朕登基以来,便深感责任重大,于朝政上一日不敢有所懈怠,可如今的太平盛世却非朕之功,皆因□□圣明、百官尽心,朕也应当恪守本分,如今贸然下旨,叫卿等生了辞官之心,这是朕最大的罪过,二位是朕之股肱,故此朕恳请二位莫再提辞官一事。” 杜贺生闻言心喜,心道官家怕是断了念头,面上却冷静道:“不敢当官家如此赞誉,为国为民士之职责,匡正朝纲士之信义。” 官家微笑听他说完,赞道:“你等奏表上所担忧的,朕亦有思索,然,当日金明池一见,朕实难忘怀,也欲借此试探王庥一番。” 杜昌生和杜贺生此时才想明白了,原来如此,王庥,杜家,皆是官家手中一局棋罢了,又听他道:“那日见到溪山,朕恍有隔世相见之感,朕爱重之心是真,绝不能允你之所请,往后若有子嗣,以溪山之人品心性和杜家家风,断不能生出祸端。” 杜贺生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不知以何奏答,就听杜昌生说道:“若叫杜家女儿进宫,往后后宫中便不能再有第二人有此出身,官家若是再遇隔世之人,又当如何?” 他的话虽说有些不敬,但以当今朝中风气,若论起错来还算不上,官家也不生气,指着他笑了起来,“计相的话颇有道理,往后朕便定下规矩,后妃若此出身的,朕后宫中只此一人。” 杜昌生便不再说话,杜贺生心里头却不好受,官家这规矩既得了灵雨,又绝了王相的念头,好处全叫他一人占了,便心情郁郁不能言,官家见了心情更好,见到一边帘后有人影晃动,知是灵雨已听了许久,便要唤她出来,“溪山已是听了许久罢!” 灵雨这才出来,官家见到她便眼前一亮。 金明池一见只惊鸿一瞥,而今见她款款走来才知何谓天人,就要上前去跟她说话,叫杜贺生拦住了,“咳,时间不早了,官家该回宫了。” 灵雨也抬头看他一眼,叫他更为心悦,果真有如此气质脱俗之人,清冷之中竟还透出一叶温柔,“杜卿,我同溪山说几句话。” 杜昌生也上前来,“时日已晚,臣等门庭简陋,便不留官家了。” 见他二人如此不识趣,一个内侍便欲上前说话,官家却伸手拦了他,心知这二人还是恼了,便叫内侍当着三人宣了圣旨,等杜贺生接了,才有了离去之意。 等官家走了,杜贺生便长叹一口气,“未料官家才是下棋之人,我等皆是棋子罢了。” 杜昌生也十分感慨,今上登基不过十载,然心术之深,便是王相,也要掂量着了。 灵雨方才也听了许久,知道个大概,便听父亲道:“我儿还是没躲过这宫闱。” 灵雨迎向他慈爱的眼神,心中也有了自己的打算,“爹,女儿不怕的。” 杜昌生只当她孩子说笑,他虽跟几个侄女相处不多,但是知道她们几个皆是心性善良的孩子,叹道:“宫闱之中少有易事,我看还是去多寻几个宫里面放出来的嬷嬷跟你说说宫闱秘事,叫你警醒几分。” 杜贺生也赞同,又道:“你虽初入宫就位列四妃,却还是矮了许贵妃一头,且如今宫中还有一位陈淑妃,我看嫁妆还得比你姐姐再丰厚些,进宫后若有不顺心的就拿银钱打发了去。” 灵雨失笑,她方才听了官家的话,竟莫名对他生了亲切,心中惶恐倒是少了许多。 夜间阿鱼跑来灵雨的房中,非要跟她一起睡,轻尘便多拿来一床被子,给她铺了床。 等丫鬟们出去灵雨便吹了灯,伴着几辉月色坐在床沿上,阿鱼躺在床上看着她,“姐姐在想什么?” “我觉得,官家……”她顿了顿,手指绕了纱帐,不由露出笑来,“跟我想象中的官家不一样。” -- 第85页 阿鱼脚正蹬着被子,闻言一惊,噌地一下子坐起来,扳过灵雨的肩膀,“姐姐你不是今天见了官家一面,就倾心了吧!” 她说完又仔细看姐姐的神情,见她笑容顿觉不好,劝诫道:“姐姐,‘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可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你不能爱他。” 灵雨将她的手轻轻推开,嗔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今日看他礼重大伯跟爹,虽如今前朝后妃不可牵连过甚,但是我的身份跟宫中的几位后妃皆不同,皇后跟陈淑妃都是开朝大将后裔,许贵妃又出身低微,往后我若是进宫,最要紧的就是靠此身份图谋个倚仗,官家爱不爱重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不能自己过好。” 阿鱼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仔细观察她神色,“那姐姐因何发笑?我知道你要入宫难过得不行,你却发笑!” “圣旨既下,除了图谋还能做什么?”灵雨用手指点她眉心一下,叫她往后一倒,复笑道:“我笑是因为他不似我们在金明池看到的那般威严,大伯说许贵妃骄纵,皇后跟陈淑妃温婉小意,她二人相貌皆不差,却少有受宠,今日官家又说跟我有隔世之缘,我看他并非好色,就是贪个求不得。” 阿鱼点点头,顺着被子躺下,“男子皆爱新鲜,官家的身份注定他身边全是小意逢迎之人,求不得的自然更爱。” 灵雨也躺下,侧头看她,笑道:“你小小年纪说这番话,也不知羞。”阿鱼伸手搂住她,“羞也没用,我倒是想不嫁人,天天在府里玩耍。” “那可不成……” 夜深复又蝉鸣,柳下庭院积露,帛枕上是满腹的心事,可是谁也没有说,只道花间姊妹秋千。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突然改变更新时间,所以今天再来一更,以后每天晚上6点准时更哈 我也舍不得让姐姐受苦呀宝贝们,但是杜家的几个女孩子,不管在什么境遇都会勇敢坚强的。 季羡林在《八十抒怀》里说:“我知道,未来的路也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惧。我眼前还闪动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影子。”我以拙笔赋以她们这样的勇气,因为文笔简陋不能表尽意,敬请见谅。 第50章 纳妃礼仪简单,本只要太常礼仪院那里卜了吉日,请了八字生辰就可,只是杜家爱女,要打破规制陪赠嫁妆,将嫁妆单子递到了太常礼仪院去,惹得那批翰林院的纷纷论奏,言语间多是批斥中书门下不守规矩、妄图染指皇嗣好外戚干政云云。 官家等他们骂够了才将杜贺生所上的陈情奏表扔给他们,又定下规矩往后后妃不可再出自中书门下官员之家,翰林院的这才歇了嘴,倒让东京百姓们对杜家的好感又上去了不少。 太常礼仪院的拿着杜家送来的单子啧啧称奇,“杜家真是富贵,你瞧瞧单子,说成册子还差不多。” “不是说计相和杜给事中都极为清廉,我看莫不是巨贪……” “此言差矣,计相这一支啊出自平江杜家,□□时期便是江南望族了,我家是长洲县的,少时常在码头上乘船,运河上往来运粮船只十之八九都是他家族中的,更不要提其他生意了。” “难怪三司的人常说计相看了账本就知内有银钱几何……” 他们口中的杜家此刻却是没有多少喜气,府中红绸遍挂,家中下人腰间也都系了红绸,本该热闹非凡的场面,却显得寂静万分。 六月二十八,宜嫁娶,一抬龙凤花轿停在了杜家门口,没有锣鼓声也没有新郎官作催妆诗,只有礼仪院的礼仪官员,迎了灵雨进轿,口称“德妃”,杜家主子们皆站在门口,见此景如何不伤心,一个内侍上来宣了赏赐,等杜家人接了,轿子也就出发了。 因嫁妆要抬进皇宫,便由内侍们抬进去,门口围观的百姓不少,因杜家这些时日声誉鹊起,百姓们见此情景也不免觉得感伤,有儒生叹道:“红妆攒了这许多,如今叫女儿寂寂一抬轿子离家了,如何不心伤。” 等轿子出了街,杜家门口这里就再看不见了,老太爷让大家都回去,众人这才纷纷转身,“为她好,也为杜家好,就当她远嫁了。” 文姨娘被阿鱼跟鹤音搀扶着默默垂泪,走到园子中悲戚更甚,念到哪处是她玩过的,哪处她又赏过花,叫众人看了不忍。 “问君此去几时还,留此园,悲高堂。无酒无烛送娇儿,明宫无锦帐。”杜贺生看着园中花繁树茂,也不由悲从中来,扶着泣不成声的老夫人在园中亭子里坐下。 老太爷看众人都失神悲戚,自己心中也不好受,径直背手回了松鹤堂,脚步显得沉重,身后两个丫鬟担忧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身边正锦树轻蔓,倒显得他背影苍凉。 阿鱼不知道深宫如何,看不看得见春山夏水,秋来若要登高有没有人同去,冬日赏雪、围炉醅酒之时,身边作乐之人心意是真是假,这些都是她探知不到的。 她轻轻拍着文姨娘的背,却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心中只道命运可叹。 是夜,阿鱼坐在窗前,怔怔看着窗外,雁影推门进来见她还未睡下,走过来关了窗,“姑娘,外头起风了,怕是要下雨,在这儿坐着容易着凉。” 阿鱼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顺着她的手起来,雁影扶她到了床上,“姑娘是想三姑娘了吧!” -- 第86页 “我从来没有跟姐姐分开过,所以从来都不曾思念过她,可是一想到往后有那么长的日子,她一人住了一个宫殿,身边就只有朝雨跟轻尘,别人嫁人是跟丈夫生儿育女,她却不是,她进宫是为了尽大义……” 雁影听着她声音越来越哽咽,不忍心放她睡下,靠在床沿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三姑娘那么聪慧,在宫中也一定会过得好的。” 阿鱼蜷着身子,泪浸湿了枕头,却不再言语。 此时窗外起风了,顷刻间又听到了潇潇打叶声,雁影听着雨声,数着阿鱼渐渐平息的呼吸声,轻声说起话来,“姑娘,睡吧,明天还要去鹿鸣院呢,陆先生说您近来课业完成得好,写的诗赋比二爷还用心,说您若是郎君也能去科考的……”流光韶时探雨,风乍起,吹淡远山旖旎,堂前何人轻语,正是良辰美景佳期。 距离灵雨进宫不过半月,竟是渐渐来了秋意,又因本次科举的州试将于七月底进行,杜家几个先生便带了杜家两个郎君回乡科考,陆先生也同去了,平白给阿鱼放了假。 连氏看阿鱼整日忧思,心知她还是思念灵雨,便叫她跟杜杙一同管理家事,此时杜家的园子也正在修葺,就叫阿鱼负责园子修葺的一应支出。 这日阿鱼正在屋中看书,就传刘大郎来求见,要支一百两银子去买了花木石料,阿鱼便去院子里见他,刘大郎看到她就讨好笑道:“小的见过五姑娘。”他本是掌管外院的,太太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叫他先行监工。 阿鱼因着熏月的缘故,对刘大郎也十分和气,“刘管事来支银子可从太太那里拿了牌子过来?要买些什么,可有写了册子?” 刘大郎早有预料一般从怀里掏出个册子来,又把一方牌子递上,“五姑娘请过目。” 归云轩里另两个丫鬟敛秋、雪柳就一人接了一样拿给阿鱼看,阿鱼先翻看了牌子没错,又去看册子,见果真是列了诸多花木石料,对应的银两也都没什么错漏,却是道:“园中也就这般大,原也是种了花木的,这些又怎么种得下?” “回姑娘,园中原有那些花木是要拔了,拔了之后能活的都送去卖了,不能活的也都丢掉。” 阿鱼点点头,又问:“我看原先园中也是有玉兰、石榴这些的,若是布置的地方不对,何不移栽了就是,怎么就需要另购置了,莫不是……”她合上册子笑着看向刘大郎,“莫不是那伙匠人骗了你,要卖了这些花木他们好捞些油水?” 刘大郎又拱手笑道:“小的也不懂这些花木移栽,原先花房里的人都没带了来东京,眼下就小的一人监工,实在是忙不过来,亏得姑娘提醒,等原有的花木拔了,小的亲自去卖掉。” “既然你这么忙,我便给你支个人,库房的沈管事向来做惯了采买上的事,原来那些花木能卖的,叫他卖了就是。”阿鱼说完也不等他反应,拿了牌子给敛秋,叫她领刘大郎去帐房领银子。 刘大郎忙道:“沈管事人忙事多……” “我看你才是忙人。”阿鱼笑着打断他,又叫雪柳把册子也递给他,柔声道:“你又要监工又要管外院的事情,正好叫沈管事给你分担一二,太太那里我这就去说,你且放心去吧!” 刘大郎细察她神色,见她神情和煦,便跟着敛秋退下了,阿鱼便带着雁影去昉砚斋里。 如今园子维修,杜家诸人通行大多走几条僻静的小道,雁影在前方拂开垂下的柳丝,跟阿鱼小声交谈起来,“姑娘,刘管事这招实在不高明,太太肯定是有察觉了的。” 阿鱼如何不知,熏月管厨房这大半年来不曾出过一点纰漏,回回账本上清清白白,比文耀媳妇在时一月多俭省了十几两,太太对她满意得不行,这样才是阿鱼想要的,可是这个刘大郎,这次做得实在不高明,恐怕都没跟熏月商量就如此行事了。 “太太也是看在熏月姐姐的面子上放了他这一回,但是修葺园子是大事,刘大郎这次发现太太允了他,下回就能在木材的买办上动手脚,往后胃口越来越大,贪污得越来越多,太太跟熏月就是再深的情分都能被消磨没了。” 雁影点点头,又叫她注意脚下,“这回姑娘可又帮了熏月姐姐一个大忙。” “就盼熏月姐姐能一直聪明下去,如今四弟五弟感情越发的好,可是四弟总是调皮太甚,虽说太太宽厚善良,但是四弟出了什么事太太都会想到他出事的时候是跟五弟一起的,熏月姐姐能一直劝着她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昉砚斋,连氏看她进来问道:“方才刘大郎才从我这里去你那儿,你怎么来了?” “正是因着这事。”阿鱼一边说一边在她身前墩子上坐下,笑道:“我看刘管事又要管外院又要监工,忙得不可开交,就说往后采买上的事都交给沈管事来办,他是做惯了采买的,又是跟着祖父读过书的,做事定不会有所错漏,所以来您这儿看看我这安排是否可行?” 连氏不妨她如此说来,刘大郎说要卖了原有的花木,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有问题,可是想到熏月曾说过她家里那个小子旧疾未愈,这才打算放他一马,便对阿鱼笑道:“你这安排本是再好不过的,可是沈管事本就年纪大了,若是叫他奔波多有不妥。” 阿鱼边听边轻轻为她捶腿,“还是太太思虑周全。” -- 第87页 她说着又仰头露出个羞赧的笑,“太太不知,是我小人之心了,刘管事给我看那册子,我便见许多花木都是园中本就有的,还当他妄图贪墨,心中怜惜起熏月姐姐来,心想熏月姐姐就是有了难事也从不会贪墨一钱,就怕给太太招了麻烦。这刘管事竟敢这般胃口,一次两次还好,要是多了咱们府里不得叫他搬空了去。我也不懂花木移栽的事,如今太太既然许可了刘管事,那定是没有问题的。” 连氏闻言也笑了起来,略作思忖便道:“还是你心思细腻,刘大郎自然是没错的,却也如你所说,熏月跟我这么多年,若是叫人误会了刘大郎,他们夫妻一体,熏月也少不了被非议。往后园中修葺采买的事便叫沈管事来管,他虽年纪大了,但是好在也就个把月的事,到时候都给他打几壶好酒犒劳他就是。” 阿鱼也笑吟吟应下,便见连氏叫捡香去请沈管事来,便告辞离去。 第51章 傍晚敛秋要去厨房取饭菜,阿鱼叫住她,换了雁影去,吩咐道:“你跟熏月姐姐说说此事,叫她警告刘大郎安分一些。” 雁影点头,等到了厨房,便叫小丫鬟喊了熏月出来,将她拉到一边轻声道:“姐姐事忙,我就直接跟姐姐说了,今日刘管事去五姑娘那里支银子,姑娘觉得不对,恐他是要贪墨了一笔去,他做得明显,太太那里也是知晓的,姑娘说太太是因着跟姐姐的情分才放他这一马,叫我来跟姐姐说一声,回去之后还要姐姐跟刘管事好生说说。” 熏月心中震撼,感激道:“好妹妹,回去替我多谢五姑娘。”雁影点头,见篁琴阁里来取饭菜的津宝看了过来便笑道:“明日那条鲈鱼就麻烦姐姐了,我明日中午来取,五姑娘近来胃口总是不好,就念我做的鱼羹。” 熏月便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妹妹快回去吧,当心饭菜凉了。”转头又看到津宝,笑着走过去,“今日怎么是津宝妹妹过来?” 津宝不疑有他,笑着跟她应和几句,雁影这才离开。 等到晚上府里不当值的下人们各自回了住处,熏月洗了脸就坐在一边冷冷看着刘大郎,刘大郎叫她看得心里发毛,“你这好生生的,盯着我做什么?” 熏月哼了一声,“我等着你什么时候说今日的事,我倒是要看看你是做了什么,让五姑娘特意叫了雁影来交代我,说今日太太也是一清二楚的。” 刘大郎这才反应过来,向她凑过来,道:“就是园子里一批要拔了的花木,我想着拿出去卖了,太太看了也是没多说的,偏偏五姑娘多事,一个义女……” “你管她什么身份!”熏月踢他一脚,“那也算你主子,五姑娘一眼就知你有问题,太太能不知?今日没叫破你是惦记跟我的情分,你这一笔贪了,叫我如何在太太面前做人?我说了万事听我的,如今咱们也不需要做那些大胆的事,你在外院,多少迎来送往的客人随手打发的就已经足够了。” 刘大郎呐呐应下,熏月又道:“你莫不要看我在厨房每月还能给公中俭省下十几两银子,那些都是原来芸姐姐做得大胆贪了的,往后最重要的就是细水长流。”说完看刘大郎表情顺服了,心情才算好起来,翻身上床不再理会他。 次日,雁影果真去厨房取了一条鲈鱼回来,在小厨房里清洗,文姨娘倚在门框上笑她,“怎么还真就取了条鱼回来?” 阿鱼在院中荡秋千,闻言道:“姨娘不知,她这是技痒了。” 鹤音在里面给雁影帮忙,眼也不眨地盯着雁影的动作,听到外面的话懊恼道:“都是一道跟浓墨姐姐学的,偏偏就雁影姐姐学得最好,奴婢怎么也学不来这手艺。” 阿鱼在外面安慰她,“你跟雁影各有各的长处,雁影的针线活就不如你。” 鹤音听了果然欢喜,笑道:“还是五姑娘会安慰人,我跟敛秋、雪柳两个说她们就只会夸雁影姐姐。” 被她点名的两个丫鬟正在陪阿鱼玩,看着还一团孩子气,闻言敛秋便道:“那鹤音姐姐要听夸奖就明说嘛,我又不晓得你想听哪些话。” 逗得大家都开心起来,文姨娘此时走到院中来,同阿鱼说道:“周姨娘邀我下午去篁琴阁里玩,说是做了些衣裳叫我去挑一两件,你许久没跟你四姐姐一处玩了,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 阿鱼摇头,“姨娘去吧,沈管事下午要来我这儿对帐。” 文姨娘应道:“那你下午对了帐好好歇歇,我去看看周姨娘那里的衣裳样式,刚好还有些太太先前赏的料子,回来叫鹤音给你做几件。” “哪里就缺衣裳了。”阿鱼站起来将她按在秋千上,自己绕去后面推,“姨娘自己做几件就是,您总是给我做,太太也常送来料子,现在我好几箱子新衣裳没动过呢!” 文姨娘听了笑道:“女儿家就是要衣裳多些才好,等你出嫁了,做姑娘的时候没穿过的衣裳还能给女儿穿。” 阿鱼听了也不羞臊,“才不要,新衣裳我件件都要自己穿个遍。”文姨娘又笑起来,任阿鱼将秋千推高。 下午文姨娘到了篁琴阁里,果真见周姨娘正对着一堆衣裳挑来挑去,见她来了喊道:“你过来看看,这件春水绿的是不是衬得我面黄?”说着就拿起衣裳往自己脸上一比。 文姨娘摇头,“我瞧不出来,我看是你肤色白皙,衬得这颜色暗了。” -- 第88页 周姨娘就喜她嘴甜,拉她坐下,叫她自己挑几件,文姨娘便随意看起来,翻了翻才知道竟有十几件,惊道:“你一下子做了这么多?” 周姨娘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张扬了,讪讪笑道:“我收拾箱笼就看见这许多料子放着,本想随意做几件就是了,只是每块料子都不同,哪一块我都舍不下,便全都做了。” 文姨娘讶然,“我看这料子也新,你怎么就舍得,太太赏了我好料子我都想给阿鱼留着呢,好往后给她添嫁妆,你这也不为四姑娘做打算,虽说公中也会出一份,但是咱们毕竟是生母,给孩子的东西总要独特些。” 周姨娘嗔她一眼,将手里的衣裳扔在桌上,“我打算着呢!”说着挨文姨娘坐下,“我早就打算好了,老爷肯定是打算明年去东华门外榜下捉婿,进士做女婿,就算五丫头只是老爷的义女,嫁妆肯定是少不了的,我就打算把我这些首饰全给了杙儿。”她这些年好打扮,首饰收拾起来也有几箱子,确实是不少了。 文姨娘想想叹道:“早知道我也攒首饰了,衣料子到时候若不时兴就不值钱了,还是首饰值当。” 周姨娘又是得意,眼神有几分期待,笑道:“我就盼杙儿嫁个家世简单清白的。” 一边文姨娘听了却不好受,周姨娘没听到她说话侧头看来,见她神伤便知她是想到灵雨了,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难得安慰起人来。“三姑娘怎么说也是做了皇妃,算是享福了。” 文姨娘拉过她的手叙说起来,“官家前几日欲赏赐杜家,叫灵雨拒了,说杜家从不靠女儿得 封荫,叫官家往后莫要再进行任何封赏。这话都传到我们耳中来了,外人如何不称赞她,我怕的就是她往后要是出了一点点差错,就叫人失望指摘,我如何能不心疼。” 周姨娘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坐在一旁耐心倾听,好在文姨娘是个心思细腻的,知道不能扫了她的兴,复又笑道:“好了不提了,继续看衣裳。”周姨娘看她破涕为笑,当她看开了,又展示起衣裳来。 再说阿鱼这里,沈管事甫一进院阿鱼便叫人给他抬了椅子来,沈管事又要行礼致谢叫阿鱼拦了,“沈管事莫要客气,本该我去您那儿的,竟还劳烦您过来。” 沈管事如今也有六十多岁了,曾是老太爷的书童,在府中颇有些地位,闻言在椅子上对阿鱼拱拱手,“五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老朽如今还能为府里做点事,是再开心不过的。” 阿鱼叫敛秋给他端茶去,应和道:“就指着您帮忙呢!刘管事人忙事多,又少有办采买上的活,如今您来帮忙了真是再好不过了。” 沈管事听她语气尊重,心情也十分好,今早他就把匠人给他报的用具材料都登记在册子上了,现下就把册子递给阿鱼,“五姑娘,这是老朽根据匠人报的所登记好的,又叫手底下的人去核了每一样所需耗费的银钱,五姑娘请过目。” 阿鱼翻开册子细细看起来,见果真细致,连石灰要了几斤、每斤是几钱,外头卖得最低的价是多少、最高的价是多少都一一写来了,看完之后阿鱼赞叹:“沈管事做事果真细致,这个看了就是不经过太太,我这里直接放银子都是没问题的。昨日才请您协管此事,今日您就拟好了,定是花费了不少心力的。” 沈管事谦虚地摆摆手,“手底下几个孩子常年买办,他们对这些清楚得很,没花老朽多少功夫。” 阿鱼让雁影把册子递给沈管事,道:“我这就拿牌子给您,您直接去账房支钱,太太那里您也不必去了,我去说一声就是,只是这册子,您采买好了之后还请叫人抄一份送来我这里。” 沈管事应下,就要起身,雁影眼疾手快去搀住了他,又扶着他出门去,沈管事常年在库房待着,各院去库房领东西都是拿了牌子去,在他面前登记了就走,少有受这般礼遇,故心情也颇好,跟阿鱼拱拱手就离开了。 敛秋便上前收拾沈管事用过的茶具,见到雁影许久才回来问道:“雁影姐姐怎么这般久才归?” “奴婢把沈管事送到了园子那边才回来的。”这话是回答阿鱼的。 敛秋便道:“送去那么远做什么,四姑娘来都只送到院门口的。” 雁影觑她一眼,手点了点她的脑袋,“你这个榆木脑壳。” 敛秋被骂得委屈,抬头看向阿鱼,“姑娘,没雁影姐姐这么欺负人的。” 阿鱼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沈管事原来是祖父身边的人,祖父拿他也是当兄弟一般看待的,我们对他尊敬些总是没错的。”敛秋这才明白了些,点点头继续收拾起来。 第52章 等到了八月中旬,杜家园子总算是竣工了,这园子是照着原来吴县那处的布置来的,又在园子中加了几处水榭,还在东北角建了个院墙半掩的院子,也起名叫听涛小筑,往后招待些亲近的亲朋、家中姑娘郎君们闲时玩耍,皆在此处了。 此时杜徽跟杜丘也从平江赶了回来,连氏又听说连怀衍跟连怀炘两个皆去了平江考试,也刚回来不久,便想邀二人跟连怀炘的几个同窗来杜家园子里玩耍,只是未曾找到好时机,便作罢。 又因中秋将至,杜家老夫人先前因为姑娘们在外头受了冲撞,便不许姑娘郎君们盛会时出去,只叫他们在家中玩耍,杜贺生可怜孩子们冷落,便同老夫人商量,叫女眷们带上诸多侍卫,只在樊楼上包几个阁子观灯赏月,老夫人这才答应下来。 -- 第89页 待到中秋这日,因皇宫中设宴,杜昌生跟杜贺生需得去,杜家便只设了小宴,就在听涛小筑之中,几张圆桌分开排列,家中长辈们一桌,杜昌生的长子杜焱及其妻子跟姑娘郎君们一桌,先生们一桌,杜贺生三个姨娘也靠坐在屏风一侧。 丫鬟们依次捧了酒菜上桌,几杯酒下肚,气氛便渐渐热络起来,杜家宴饮从不设丝竹管弦为伴,常是宴至兴起时,叫小辈们出来诵诗读赋的。 等到宴罢天还不曾黑,杜丘兴致甚好地去招呼下人们把灯点起来,杜杙跟阿鱼也扶着老夫人在园中各处走走看看,待到天边显了月影,马氏跟连氏就带着家中几个女孩上了阁楼,摆上瓜果祭了月。 时人祭月多是家中主妇主持的,望月遥拜,愿家中郎君早步蟾宫,高攀仙桂;愿女儿们有嫦娥惊世容,觅得如意郎。 拜完月杜家诸人又在园中四处赏玩,因处处点了灯,园中景致相较白日别有一番意趣。 不多时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熙攘,阿鱼跟杜杙对视一眼,便知是连家那些个表姐妹们来邀她们出去玩了,老夫人便叫她们带了丫鬟护卫出去便是,“去吧,我这里四五个小丫鬟看着,你们许久不曾见到筠仪、若仪两个,正好一道儿说说话。” 杜杙跟阿鱼便离开,方才走了几步,果见一群穿戴鲜艳的女孩子走了过来,杜杙上去挽住连筠仪的手,笑道:“我们姐妹数月不曾出门去玩,尚不知东京如今时兴这般鲜艳的衣裳。” 连筠仪也笑道:“哪里有你们两个这般穿得新鲜,出去做一回客就要别人处处去问你们穿的什么料子、做的什么发髻,今日又是这般,如今这段时间人人皆爱珍珠饰物,你们偏要戴了时花,又将我们比下去了。”后面便传来声声娇媚附和。 阿鱼一一唤过这些表姐妹们,连氏此时也过来了,见到连家这些女孩子也欢喜,问道:“你们在家可拜过月了?”连家姑娘们纷纷回“已拜过了。” 连氏听她们七嘴八舌,嗔道:“只一个说便好了。”又见她们身后并无长辈,便知嫂子们皆在外等着,跟老夫人告别后就跟马氏一起带了几个姑娘出了门。 路上杜家三个姑娘一辆马车,昔昭上了车就抚抚胸口道:“连家的姐姐们也太多了,原先每次见面见到的都是不同的,这次一并出现了才觉得多。” 杜杙闻言失笑,掀开马车帘子指向前头的马车,“这里来的只是几个大了的表姐妹,还有些嫁了人的,家中还有七个小的不曾带出来呢。” 昔昭瞪大眼,一时失语,只跟着她指去,好一会才道:“这里七个,家中还有七个,这……这连家舅母也太能生了。” 阿鱼也来吓她,“连家光舅母就八个呢,除了表姐妹们,表兄弟也有八九个。” 昔昭一时间竟不知从何答起,看向杜杙,见她也点点头,登时便觉得荒谬得很,“这般多,便是起名也不好起吧。” 阿鱼笑道:“所以回回我们只见了筠仪、若仪、令仪几个姐姐叫名字,后头的大多是按了排行叫的,最小的那个是十七娘,上次太太带我们去做客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呢。” 昔昭听得眼睛发直,双手拿出来比划道:“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说话间樊楼便到了,阿鱼向外看去,樊楼前的彩楼上挂满了灯,又装饰有各色画有醉仙的旗帜,五栋楼皆是张灯结彩、丝篁鼎沸。 因食客颇多,马车进不得内,只叫姑娘们戴了帷帽由护卫们护着上了楼,到了杜家定的两个小阁子,里头早已经有几个女侍候着,见了两家女眷纷纷上前迎接,几个姑娘又在家里头丫鬟的伺候下取下帷帽,走到窗前观赏起来。 因在三楼,骤然向下望去难免有所恐慌,阿鱼甫一挨了栏杆就吓得后退,逗得杜杙跟连家几个姑娘发笑,阿鱼转头各自嗔了几眼,“甫一过来吓着了而已,现下你看我怕不怕。”说完就靠近栏杆,悠然向下望去,连家的姑娘们也纷纷走了过来,一时间娇声莺语,好不热闹。 旁近阁子也有探头出来看的,皆是年轻的姑娘郎君们,两边也不知相不相识,各自微笑点头,两家的女眷长辈们皆在阁子里坐着,看了也不喝斥,全凭她们玩闹。 阿鱼见楼下街市人群熙攘,许多顽童叫父母抱着手里捧了各色花灯在把玩,又兼有铺子在猜灯谜、卖时花的,觉得有趣,小跑进内向连氏请求道:“太太,我看到外头有花灯,还有猜灯谜的,我叫雁影跟绣云去抄了灯谜来我们猜着玩可好?” 连氏自然答应,又叫女侍去问另一间阁子里几位连家的舅母跟姑娘,要不要买了花灯上来赏玩,那女侍便领命离去,雁影跟绣云也拿了笔墨纸张奔行下楼去抄灯谜来。 阿鱼又去栏杆上看,见绣云跟雁影动作也快,几下就到了灯谜铺子前,跟那摊主说了几句话就开始抄灯谜,连筠仪见了笑道:“好你个阿鱼,人家摆个摊子是要挣钱的,你叫丫头去抄了灯谜来,等拿上了楼你猜不猜得中人家都不知道,若是你在上头翻了书找到了,再拿下去人家岂不吃亏?” 阿鱼微笑对她摇摇头,“这摊主可不是傻的,他这摊子特特摆在了樊楼面前,就是等人家去抄了灯谜呢,等抄完了雁影自然要给他补偿,哎,姐姐看。”说着就指向楼下,“瞧,他拿了一本书给雁影抄呢。” -- 第90页 众人又看下去,果见雁影递了东西给摊主,连若依这才笑道:“这些摊贩,还真是有几分心思。” 不一会儿就见雁影跟绣云跑了上来,进内便回禀道:“姑娘,那老伯说了,等姑娘们猜完了灯谜,叫奴婢拿下去跟他对,猜对了三个就能取一盏花灯来。” 阁中的姑娘们闻言又是欣喜,此间除了杜家三个姑娘,就是连家的筠仪、若依跟令仪三个,六人便纷纷围了桌子坐下,长辈们坐在窗前品酒赏月,不时看上她们几眼。 雁影便独自拿了抄了谜语的纸张站在一边,绣云在另一边的小案前坐下,执了笔墨写姑娘们念出的答案。 便先听雁影念道:“这第一道‘小小身儿不大,千两黄金无价,爱搽满面胭脂,常在花前月下。’,谜底打一文房器物。” 诸人还在思考便听杜杙答道:“此谜底为印章。”听她说了其他姑娘纷纷应道,“对呀,这千两黄金无价不就应了……”“四姑娘好敏捷的才思……” 又听雁影念:“这第二道‘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此谜底打一玩物。” 这次阿鱼倒是先想了出来,“这谜底当是纸鸢。”此时筠仪也想出来了,咬了帕子道:“我就该先喊出来的。” 阿鱼搂了她的肩道:“姐姐争这先后做什么,这纸上灯谜都是我们一道猜来,等下去取了灯也是我们共同分的。” 连筠仪闻言也觉失礼,语气略带了些歉意,笑道:“是我想得窄了,本就是一家人,分什么先后的。”这番话也叫一边的长辈们开颜,马氏笑道:“还是你们都在京中好。” 她娘家在太原府,少有团聚,见到连氏常能同连家往来,心中不免艳羡,连氏便安慰道:“就像筠仪说的,咱们都是一家的,这热闹也是咱们共同的。”一旁的连大太太跟连二太太也笑着附和,叫马氏心中宽慰许多。 再说猜灯谜这里,也碰到几个难解的,诸人一同商量着答了,绣云数了下来,共答了二十道,阿鱼等人便去栏杆那里看要哪几盏灯,便听娇俏声一一数来,什么荷花灯、鲤鱼灯、圆月灯等,说着说着就听连令仪喊道:“哎呀我的鲤鱼灯,要叫那娘子拿走了!” 众人看去,果见那摊子上挂的灯里面只有一盏鲤鱼灯,眼下正有一个娘子在拿着探看,她身边一个男子在跟摊主对答灯谜,连令仪急得跺脚,眼见此时雁影绣云下去也是来不及的,令仪就要张口喊去,好在叫筠仪拉住了,否则就要闹了笑话。 一边连若依眼明,及时见到了楼下连怀衍等人,似是要进樊楼的样子,让丫鬟向楼下喊去:“四郎君,连四郎君,四姑娘要鲤鱼灯,您帮着看好了,我们这就来取。”就在她呼喊之前阿鱼正要跟令仪说话,这下只好拉住了雁影交代几句,才叫她跟绣云立刻跑下去。 这呼声果叫楼下诸人看来,连怀衍听着是叫自己便循着声音看去,果见自家丫鬟站在樊楼上对自己挥着帕子,视线再往里看就只有几翩衣袂,心知是家里几个妹妹在,便顺着丫鬟手指的方向向四周扫视,果见一个铺子,上头的鲤鱼灯正叫一个娘子拿着手上。 第53章 连怀衍见了便疾步过去,他身边两个同窗正是安秉舟跟简夷,简夷手上还抱了个小儿,身边跟着妻子。他们也都听到了连家丫鬟的声音,简夷跟着过去之后问道:“这位老伯,这鲤鱼灯可还有多的?” 摊主摇摇头,他自然也听到了樊楼上的呼声,便笑道:“眼下这位郎君还有一道谜底不曾猜对,这灯也还在老朽铺子上的。” 一边那娘子便觉得不甚痛快了,她方才听到呼声就叫丈夫快些猜,此刻这些人又围了过来,她便对摊主道:“老伯,可是我们先来的。” 连怀衍听了急忙拱手道:“自然是娘子请先。” 此时雁影跟绣云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绣云将写了灯谜和谜底的纸一同递给摊主,“老伯,我家姑娘们解的,你快对了,这共有二十道,你看看对了几道。” 连怀衍见此便道:“老伯还请尽快对了谜语,看情形,我们家的丫头是早就抄了灯谜上去的。” 那一对夫妻又不乐意了,欲同摊主争执,简夷笑着提醒道:“郎君尽快将谜底答上吧,老伯对完了他家姑娘们的,就要给她们取灯了。” 这一对夫妻又才着急起来,摊主此刻也将绣云递给他的两张纸核对了起来,片刻便笑道:“都是对了的,二十道,可取六盏灯了。” 雁影闻言欣喜,却也不急,款款向那娘子行礼道:“不知这位娘子手中的鲤鱼灯可否给了我?” 这位娘子的丈夫此刻还没答对那道灯谜,她便不好再占了,不乐意地将鲤鱼灯递给了雁影,顾自对丈夫生起气来,就要撇了袖子离开。 雁影又拉住她道:“娘子莫怪,这鲤鱼灯是我们家表小姐要的,毕竟客人为大,我们姑娘方才同我说看着娘子与这鲤鱼灯虽是有缘,却是不如那一盏石榴宫灯好,娘子同郎君看着便是情意深厚的,何苦叫一盏灯坏如此大好良辰。” 说着拿了一把铜钱给摊主,叫他取了石榴宫灯下来,递到那娘子手上道:“我们姑娘在楼上远远看着就觉得娘子十分面善,说是仿若见过一般,叫我送娘子一盏灯,这石榴多籽,娘子拿着耍。” 这娘子听了脸上便羞了起来,看这丫鬟行事有礼,先前那些不悦倒是都甩了去,便笑道:“哪里就能白白要你家一盏灯,多谢你家姑娘好意了,我却是不能要的,这鲤鱼灯本就是我们没答上来的。”说完也不接灯,拉上丈夫就要离开。 -- 第91页 雁影又拉住她,笑吟吟道:“我家姑娘真是觉得娘子面善,特意交代了一定要把这石榴灯送到姑娘手上,娘子便当是帮我一个忙,拿了这灯吧。”一边简夷的妻子也过来说了两句,才叫这娘子接了,跟丈夫一起欢喜离开了。 摊主见此心道果真是大户人家的,这事做得叫人无可指摘,一边手上动作飞快将几盏灯拿给了绣云跟雁影。二人取了灯对连怀衍几人行了礼,绣云道:“好在遇见了连四郎。” 连怀衍却是不敢居功,自觉家里妹妹做事有些鲁莽,回道:“还是五表妹行事妥当。” 雁影也不谦虚,问道:“方才见郎君也是要前往樊楼的,杜家包的阁子就在三楼,舅太太跟表姑娘们都在,郎君若要找舅太太们说话到了三楼只管叫女侍带路便是。”说完才跟绣云带了数盏花灯离开。 连怀衍身后,安秉舟身边的侍女听了便扯扯安秉舟的衣袖,小声问道:“是不是阿鱼?” 安秉舟便点点头,他一直不曾问过连怀衍的家世,故而也不知道阿鱼所处的究竟是哪个杜家。还是听到了天子封诏,提到了灵雨的名字,才知道竟是这个杜家。 侍女便期盼连怀衍能带了人去拜见,安秉舟小声安慰道:“一会儿定会见到的。” 等几人进了樊楼,简夷先前包下的阁子也在三楼,连氏在雁影禀报后便叫捡香去楼下叫人,捡香刚要下楼便见几人上来,便后退上去,等几人也上来后笑道:“见过诸位郎君,还有这位娘子,我们太太请诸位去说话呢,说是早想邀了郎君们去家中玩耍,一时没有找到时机,如今正好说说话。” 简夷连忙推辞,因他带了妻女,进去怕妻子尴尬,捡香便道:“郎君几位一处不免寂寥,我家阁子里面正热闹,娘子进去刚好跟我家姑娘们说说话。” 简夷便看向妻子王初和,见她点点头便应下,一行人进了连氏所在的阁子。 扬波跟在安秉舟身后,甫一近门便听到里头娇语曼曼,想着即将见到阿鱼,心中不禁期待,等门开了之后便低头走了进去。 见到有人进来阁子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扬波走了几步便见一片月色上投了诸多翩迁倩影,抬眉望去果见六位少女正抚扇微笑着看过来,中有一面貌熟悉之人,身上洒了月辉玲琅,似雪里温柔、水边明秀,又踏碎琼瑶风月下月而来,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阿鱼在安秉舟一进来就注意到了他身后之人,心中欣喜自不必言说,只是此刻人多,不好说话,只笑着看向她。 连氏见到他们进来十分欣喜,马氏等人介绍了安秉舟跟简夷,又见简夷的妻女,欢喜招上前来说来几句话。 简夷的女儿不过一岁多,话还说不利索,却是可爱得很,叫马氏看了叹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儿,他们夫妻两个向来感情都是好的,成婚这几年了我也不曾催过,如今见了别人家的才羡慕起来。” 连氏听了更是心痛,也叹道:“允娇起码是给你生了个外孙,我家这些才是,显儿跟霄儿便不说了,就是徽儿跟丘儿我也还要等个五六年,沅儿远在杭州,灵雨远在皇城,底下这两个整日就知道招猫逗狗的,我才要羡慕呢。” 马氏听了果然宽慰了许多,反过来安慰连氏,好在连氏是个想得开的,逗了会儿简夷的女儿才叫阁中几位姑娘过来,向王初和一一介绍。 王初和看了她们也是欢喜,对简夷道:“良人不若就同二位同窗去阁子里吧,我难得见到这般多的妹妹,跟她们说说话。” 简夷跟安秉舟、连怀衍便退了出去,马氏将简家小女儿抱在膝上,拿了时令鲜果逗她玩,叫王初和自去跟姑娘们玩。 阿鱼跟杜杙在府中便是惯会玩的,方才就叫阁中的女侍把榻几挪到了栏杆不远处,既能坐下赏月饮酒,又不至于叫楼下看见她们,阿鱼又叫搬来几方几子摆了各色瓜果点心在中间,众人这才簇拥着王初和坐下了。 阿鱼心里想着小牡丹,跟着几个姐妹说了些话便去连氏那里小声请求道:“太太,先前三姐姐进宫之前,交代了我一些话,叫我去跟幼时的邻居们交代一番,他们既然听了封诏,应能猜到是三姐姐的,若是他们中有人放浪,恐怕叫姐姐落人指摘,只是祖母一直不叫我们出门,我也寻不到机会。我方才见了秉舟哥哥,看他身边小丫鬟正是当年的邻居,便想去交代几句。” 连氏听了点点头,“灵雨如今圣眷正浓,确是要忌讳一些的,你自去交代便是。不过你跟安郎君虽是幼时玩伴,如今身份不同,贸然去找少不了叫人说闲话,你叫雁影端上一盆瓜果过去给你表哥,交代你三姐姐的话也要隐蔽一些,虽说安郎君、简郎君看着都是端正的,但你三姐姐如今身份不同,我们家又在风口浪尖上,若是寻不到好时机,就叫你表哥帮忙。” 阿鱼应下,叫雁影端上了瓜果出门去,连二太太见了问道:“这孩子去哪儿呢?” “我叫她去送些瓜果给怀衍他们……” “怎么不叫筠仪她们去?毕竟男女有别,怀衍明年及冠就该说亲事了,要是有什么闲话出来那可怎么是好?”连二太太着急打断她的话,虽说平日她看着阿鱼也喜欢,但是若娶来做儿媳她是不喜的,这样的容色做儿媳她嫌太招摇了。 连氏听着便不悦,淡淡道:“这里也只有她合适些,简郎君已经娶亲不必避讳什么,但是还有个安郎君,这里只有阿鱼跟他是亲兄妹一般的,哪个去了都不好,至于怀衍,家里几个孩子也是拿他当自家哥哥看待,哪里就有闲话了。” -- 第92页 连二太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话着急,叫连氏不痛快了,才讪讪道:“我也是担心这几个孩子。”连氏脸色这才好了起来。 阿鱼到门口寻了个女侍带路。到了简夷包下的阁子前,雁影在门口报道:“几位郎君,我家太太命我家姑娘过来送些瓜果。” 不过顷刻门便打开,正是扬波,见到阿鱼眼中惊喜不言而喻,忙叫二人进去,雁影看着心中却道这丫鬟好没规矩,进去果真见她几下坐在安秉舟身边,也不曾来接自己手中的瓜果,便自己将瓜果放在了一边的桌上,阿鱼附耳跟她说了几句话她便走到门口去守着。 连怀衍看她动作正不解,就听阿鱼笑道:“见过表哥、秉舟哥哥还有简郎君。” 第54章 阁中三个郎君皆起身致谢,阿鱼又微微点头,想到连氏的话,她虽是借了托词来,但是跟小牡丹说话,还是不宜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此时安秉舟似乎在栏杆外看到了什么,唤了简夷出去,内间里只剩小牡丹跟连怀衍,便走向连怀衍小声道:“表哥,我跟安郎君身边的小丫鬟是幼时玩伴,我想跟她说几句话,你能帮我把简郎君支开吗?” 看连怀衍面色沉静不发一言,阿鱼以为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又轻声解释起来,“表哥别误会我的意思,这里我最信得过的就是表哥了,只是我跟安郎君还有小牡丹皆是一同长大的,小牡丹这么多年没见我,她定然是想知道我这些年的情形的。我并非是要表哥也出去,只是希望你能把简郎君支走。” 此时连怀衍表情才有些松动,他本就是个清贵端正的长相,只一笑就叫人生了些春风拂面之感,便听他问道:“小牡丹?便是扬波么?” 阿鱼连连点头,连怀衍便应下,就见他走向栏杆处,跟简夷说了几句话两人便笑着要出去。 阿鱼也跟着说道:“表哥跟简郎君要出去么?正好,我也要回太太那边去。”说完就跟在他们身后,雁影却发现她袖口圈的缎子脱了线,急忙拉住她,阿鱼才看向自己手腕,用帕子遮了道:“真是不巧,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针线?” 扬波立刻上来道:“姑娘跟我来,我这里有。”雁影见她鲁莽冲上来还想去拦,叫阿鱼挡了,没注意到出门的连怀衍跟简夷嘴角的笑。 门口女侍见二人出来忙上来询问,简夷笑道:“我们去楼下看看,方才听见丝竹悦耳,好似就是楼下传来的。” 那女侍答道:“正是,楼下被楚老爷包了大半,叫了许多艺人杂耍,不拘谁都能去看的。” 连怀衍向她点点头,“多谢,我们就在这上边看看,你且去忙。” 那女侍这才离开,简夷望着楼下灯火辉煌,笑道:“你这个表妹,心眼还不少,秉舟叫我去便是说留她跟扬波说说话,她又叫你支我出来,还自己扯了袖子。” 连怀衍想到此也愉悦道:“大家女子常年困于宅中,总是想得多些,她又是个事事谨慎、不肯得罪一人的,支了你出来心里头还愧疚呢!” 二人在此说着话,阁子里雁影看着扬波捧了阿鱼的袖子在缝,二人坐在一张榻几上还亲密说话的样子,颇有些不是滋味,见安秉舟也要站到阿鱼另一边去,便自己先走了上去,阿鱼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抬头笑道:“雁影,这是我幼年最好的朋友,叫扬波,跟我一般大的。”又用眼神示意她去门口守着,雁影这才离开。 安秉舟看着雁影走开笑道:“你这丫头护你护得紧呢!”“我身边亲近的也只有她一个。”阿鱼道。 扬波颇有些不解道:“杜家不是大户人家吗?我还听说灵雨姐姐现在成了皇妃了,你身边怎么只有一个丫鬟,郎君身边都有四五个服侍的呢。” 阿鱼知道她口中郎君是安秉舟,笑答道:“我在杜府不是杜二老爷亲生的,虽府里看重,院里也有几个丫鬟,但我信得过的实则只有雁影一个。再有就是我姐姐进宫的事,杜家是靠科举跻身朝堂的,可不是靠我姐姐在官家面前几句话,我姐姐越受宠,杜家就要离她越远,她如今才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们只求她自己在宫中一切平安,不要她带来任何东西。” 安秉舟也赞同地点点头,“先前我们在书院里,先生就给我们念了杜给事中上的那封陈情奏表,真是大义凛然,如今德妃的贤名在东京百姓中也是人人称赞的。” 扬波缝好了阿鱼的袖子,听他二人说话,自己却不甚明白,脸上便有些失落,阿鱼见了忙拉起她的手道:“我就记得你爱带个针线包在身上,亏得你这些年还有这习惯,不然就要破着这袖子回去了。” 扬波这才笑道:“还不是郎君,三不五时就要划破了衣裳,都赖我给他补,我这针线就时常带着了。” 阿鱼听了便觉好笑,忆起旧事道:“幼时我们在外头蹴鞠,衣裳破了都赖你补的,不然回去少不了责罚。”说着又问道:“明先哥哥如今也在应天书院吗?” 安秉舟摇摇头,“他只在家请了个先生教。” 阿鱼点点头,就听扬波问道:“阿鱼,我们后日要去看榜,我听郎君说你家也有人参加了秋闱的,你也会去看吗?那日我们还能一同说说话。” 阿鱼摇摇头,“我家两个哥哥跟怀衍表哥皆是回平江府考的,只等那里送来消息就是了,往后我也不得常出来,之前出了事,家里长辈看得严,今日出来还是义父可怜我们在府中冷落,特地跟祖母求了的。” -- 第93页 扬波闻言也失落得很,“看了榜我就要跟郎君去应天书院了,那何时才得见面?” 阿鱼安慰道:“之前秉舟哥哥帮过我家的忙,我家太太叫他回了东京就跟表哥去家中玩的,到时我们再好好说话。”说着又诧异地看向安秉舟,“人家去书院都是带了书童去的,怎么你要带了扬波去?” 安秉舟忙解释道:“并非我骄奢,是我娘非要叫扬波跟着去的,我也带了书童,扬波书院都不能进,只在书院外面租了个屋子照顾我起居。” 说话间外面便传来了连怀衍的敲门声,雁影开门让他进来,便听他道:“五表妹,我看楼下姑父跟我父亲,还有计相都上来了,许是皇宫宴会结束了。” 阿鱼便跟安秉舟和扬波告别,带上雁影跟连怀衍一同走了回去。 樊楼几栋楼之间用了飞桥相连,实则就是几道廊子,要回到杜家包的那两间阁子需得穿过两道廊,扬波跟安秉舟站在外面看着阿鱼回去,见有三个儒雅的中年人接了他们,其中一个提了食盒,竟在廊上就打开了给阿鱼看,便见她欢喜地说了些什么,几人才走进了阁子去。 “我真羡慕阿鱼。”安秉舟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便看向扬波,又听她道:“她跟灵雨姐姐小时候从不用帮家里干活,李大叔还教她们读书写字,李大叔没了之后她又有了一个当官的义父,成了大户人家的姑娘。” 安秉舟皱眉,他不知道扬波究竟想说什么,疑惑道:“难道阿鱼这样不好吗?” 扬波看向他,思考了许久才道:“当然好了,这些都是她值得的,她小时候看到我被我娘打了骂了,就要把李大叔给她买的点心给我吃,后来我总骗她我被我娘打,她分明知道我是骗她还给我果子点心。郎君你不懂,我羡慕她,可是我希望她一直这样,我每年去庙里都要求菩萨让阿鱼有好日子过。” 这番话她说得逻辑不顺,但是安秉舟明白她意思,“我懂的。”扬波却没再理会他,自己进了阁子去。 再说阿鱼这边,杜贺生提回来的食盒里盛了些小饼、糕点,还有几道御宴上的菜,等进了阁子连氏等人见了他们都颇为欢喜,几个姑娘都上来扶了长辈们坐下。 王初和见此便抱了孩子要离开,连氏跟她说了几句话才放她走,她走后马氏问道:“怎么宴散得这般早?往年不都是玩乐到大半夜的,通常回家都是第二日清晨了。” 杜贺生将食盒放在桌上回道:“回嫂子的话,今年本也是半夜才散的,是灵雨这孩子,今日宴会便坐在官家身边,见到我们就叫上前去说话,说起来这还是她进宫后我们第一次相见,我未免就有些失态,见她瘦了便问怎么消减了,叫旁边一干宗室对我大呼小叫,说我不敬皇妃,不尊官家。” 连氏听得心惊,急忙去扶住他肩膀,追问道:“后面怎么样了?” 杜贺生对她笑笑,一边连景明也坐在了窗边,开怀道:“还是计相有胆识,对一干宗室道:‘德妃的父亲同她说几句话便说不得了,这世上向来没有父母恩情要向身份地位让道的。’反让官家先和煦跟云丰说起话来,说是宫中照顾灵雨不周,叫他担心了。” 朝堂官员皆知杜贺生那封陈情奏表后面写的内容,便是要官家善待德妃,且德妃贤名远播,其余官员皆不能指摘什么。 杜贺生又道:“灵雨先是问了家中近况,又问今日姐妹们在何处赏月,她又记挂着家中长辈,事无巨细一一问来,先是问她祖父近日胃口如何、二老有没有斗气争吵,又问太太身体是否康健,问几个姨娘康乐否……我听了也心疼得很,她又叫朝雨递了这食盒给我,说是她自己做了些小饼糕点,又端了两碟她席上的御膳,叫我带回来给家里人吃。” 杜昌生在一边喝了几杯酒,接道:“官家看她神情失落,就叫我们几个提前离席,回来跟家人团聚,殿中还有其他人,也有想早走的,又听官家吩咐说让一人作一首赏月的诗词来,那些人又舍不得这出头机会,只便宜了我们几个。” 阿鱼听了这许多,却只记着杜贺生说的灵雨瘦了,在他身边问道:“义父,三姐姐消瘦得厉害吗?” 连氏也附和问道:“她精神可还好?” 第55章 二人的话叫一边的连景明看了感慨道:“难怪人人都夸杜家好呢,听了这许多,旁人早就因官家允了提前离席这份恩宠欢呼雀跃了,你家只知道关心她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这话就是杜昌生在殿上问灵雨的了,旁人家的恐怕就要做长辈样子说几句温良恭俭的的话,或是干脆只奉承几句,偏杜昌生却问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杜贺生又接着问今日消减可是因为食欲不振了?又说有想吃的只管叫人去买了来,问得官家神色都冷了下来。 杜贺生不理会舅兄的话,顾自答了她们,“精神还好着,消减得也不是很厉害,说是近日胃口不好,吃得少了些。”这才叫人稍稍放下心来,阿鱼又追问:“怎么会胃口不好呢?是不是饮食不习惯?” 连氏跟马氏闻言却是对视了一眼,连氏惊道:“莫非……”“并非。”杜贺生打断她,“先前我也猜是,灵雨直说是进了宫饮食不习惯,如今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厨娘了。” 阿鱼这才放心下来,连家几个长辈见这里拥挤了,便带了三个姑娘跟连怀衍去另一个阁子,留杜家人在此叙话。 -- 第94页 一家人便坐到窗前赏起月来,杜贺生叫下人打开食盒取了一屉小饼来,笑道:“灵雨说她祖父好美食,就把那两道御膳拿回去给她祖父祖母吃,这些小饼她皆用了油纸包了起来,每个饼上都写了字,按各人的口味喜好做的。” 众人便分了饼,屉中还剩七八个,那是给三个姨娘和杜家几个郎君的,阿鱼拿着饼坐到栏杆边去,又叫雁影也跟着坐下。 她便将饼分了两半,递了一半给雁影,对着饼端详了一会儿,看那边坐着的众人,未见他们有何反应,跟雁影笑道:“我就知道姐姐给我的饼定有不同。”说着乘着月光把饼的断面竖起来给雁影看,“你瞧,里头有个‘悦’字。” 雁影也将自己手里那半竖起来看,果真有,便跟阿鱼一起乐了起来。 连氏在一边看了对杜贺生笑道:“你瞧瞧这孩子,吃个饼就这么开心,你还说明年就去东华门外给她捉婿,我看是不成的,还是小了些。” 杜贺生抚了抚下巴,思忖道:“还是去看了好,先预备上,等她大几岁再成亲就是。”一边杜杙跟绣云听了对视一眼,皆不做声,逼自己去看窗外的月亮。 连家这里连怀衍跟父母走了之后,便被连二太太拉到了一边说教了起来,连景明向来对他母子俩不算关心,见此也没说什么,任由庶女挽了自己的手进阁子。 连二太太看了一眼杜家的阁子道:“方才你五表妹怎么去你们那儿去了这么久?” 连怀衍打小便知道他母亲所思所想都是自己,图自己长大了科举得中好给她争光,近来又不知为何对他的交友也过问诸多,如今这问题更是问得荒谬,“娘,五表妹去我们阁子里是奉了姑母的命去的,待那儿是因袖子破了,叫秉舟的丫头给她补好了,我们几个都在外头看楼下的歌舞,不曾进去。” 连二太太却不甚放心,唯恐连怀衍跟杜家两个女儿有纠葛,那两个孩子自然是不错的,就是容色太甚了,唯独这点她不满意,便说道:“你们是表兄妹,说起来也多是兄妹之情,往后若是……岂不是荒唐得很,白白叫人家看了笑话。” 连怀衍被她说得一怔,“娘,我跟杜家几个表妹自然是兄妹之情。” “是就好,我看回回你从你姑母家回来就高兴了几分,还当你被谁迷了眼睛。” 连怀衍听得十分无奈,推着她肩膀送她进阁子去,“娘,您真是想多了,您就进去跟爹说说话吧,秉舟跟延思还等着我,我就不陪您了。” 连二太太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走进去跟连景明说话又不受他待见,一时间又气得很,拿了帕子在一边坐着吃石榴,看着石榴心里面又不由想到往后儿子成了亲、生了孩子,自己就能享天伦之乐了,免不了得意地看向连景明,心中暗想以后有了孙子也不给他抱,等他老了叫儿子撵他出门,叫他去跟那狐媚子一家过去。 一边连景明莫名感受到一阵恶意,便看到她得意非凡的样子,疑惑地问道:“良人在想些什么?” 连二太太此时却不想理他了,扭了身子不看他,叫连景明诧异得很,还非就要问个清楚了,连二太太却甩了脸子,“你自去赏你的月去,招我做什么?”说完就去另一边找了几个相好的妯娌说话,连景明不好过去,偏偏心中纳闷得很,不痛快了一整夜。 樊楼上的灯火亮了整夜,歌舞也彻夜未歇,两家的人皆是深夜才归,归时街市上还热闹得很。 华灯叫此市如星河,桂子清香在这深夜里也显得寂冷了几分,又有凉风,阿鱼刚出了楼便觉得寒意逼来,看到前方不远简夷怀里抱着沉睡的女儿,旁边王初和正在解丈夫的披风,似要解了盖在女儿的身上,身边却不见安秉舟跟连怀衍,应是先走了。 阿鱼便跟连氏说了几句话,带上雁影走了过去,“初和姐姐,简郎君。” 王初和见她过来也笑着跟她见礼,“陶妹妹也要回去了?” 阿鱼点点头,问道:“不知道姐姐跟郎君可有带了车马来?此时虽还热闹,但是毕竟深夜,若是未早备了车马,便叫我家的马车送二位回去。”阿鱼观他二人气度,不似普通人家,这才有此一问。 王初和笑着谢过她好意,“备了的,应是片刻就来了,陶妹妹有心了。” 阿鱼这才放下心来,又将雁影手里的灯递给她,“这圆月灯拿给钥儿玩,回去挂在她床头,明早起来保管她惊喜得很。”方才小女孩在杜家阁子里玩耍时就格外喜爱这盏灯,王初和抱她走时阿鱼本想将灯给她,只是当时杜贺生等人回来了,她又想知道姐姐的近况,这才没给了她,如今下来看见了正好。 王初和有些感动,还是推拒道:“这灯是你们猜了谜赢来的,怎么就给了她,不妥。” “家中扎了不少花灯的,姐姐收下吧,我家还等我回去呢,不好在这里耽搁了。”说着将灯递到她手上就带着雁影小跑回去。 “唉,陶妹妹……”王初和没拉住她,看着她背影感叹道:“这杜家五姑娘真是玲珑心肠一个,钥儿在他们阁子里玩耍的时候就爱这灯得很,我抱她走的时候她还舍不得。” 简夷将怀中女儿搂得紧了些,也笑道:“难怪怀衍跟我说他这表妹事事谨慎,从不肯得罪一人,你看她岂止是不得罪,简直就是处处皆叫人满意得很,难怪她一个义女,杜府却能如此看重。” -- 第95页 王初和嗔他一眼,颇为不赞同,觉得他这话是在说阿鱼处处讨好,看着远去的杜家马车道:“我看杜家几个长辈都是再仁善不过的,五姑娘也是遇着了这一家,要是其他家,恐怕也是难说得很。”她这话是因为想到了阁子中连家两位长辈和连家几个姑娘,虽说话也是和善的,却总是不如杜家诸人氛围和睦。 此时简家的马车正好过来了,夫妻二人便护着女儿上了马车,简夷怀中的简钥被这些动静闹醒,才在马车上坐稳就迷糊着睁开了眼,朦胧间看到了一盏圆月灯,稍稍清醒过来,伸了只小短手越过父亲的肩膀去捞灯,“娘,灯。” 王初和便将灯举高一些叫她看,又听女儿奶声奶气问道:“娘,哪里来的灯?”“嫦娥见我们钥儿乖,特意送给钥儿的。” 简钥就“咯咯”笑了起来,要从父亲怀中下来,“娘,是哪个嫦娥?那个柑子衣服的还是葡萄衣服的?” 这叫她父母俱笑出声来,王初和知道她问的是穿缃色褙子的还是穿绛紫衫子的,跟丈夫道:“这孩子竟还知道看那阁子里最好看的两个。” 她又捏捏女儿的鼻子,“是那个穿柑子衣服的,钥儿怎么知道的?” 简钥从简夷怀中出来,又滑进母亲怀里依偎着,细声道:“我只知道这两个嫦娥。” 简夷大笑,猜想她是看了些嫦娥飞天画,只当好看的就是嫦娥了,“我钥儿这鉴美眼光还是好的。” “这哪里还用什么鉴美眼光,她二人站在人群中一眼就出彩得很,我甫一进去,看五六个姑娘笑盈盈地看着我们,眼里也只有她两个。”王初和回忆了一下,又道:“她家四姑娘着实美艳非凡,竟是个谢道韫一般的人物,我跟她们坐在一处,就听她接连咏了几首词来。五姑娘才情如何倒是不知,只是为人真真讨喜得很,连四郎可有跟你提起过她才情如何?” 简夷摇摇头,“怀衍少有提及家中女眷,何况只是表亲,不过他倒是说起过杜家学风好,男女皆要读书,这次他从平江府回来,邀我们跟杜家两个郎君出去,论起试题时,杜二郎还说他的文论做得还不如他五妹妹,想来五姑娘才情也是不错的。” 王初和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又觉得自己跟丈夫讨论别人不好,便不再问,一边简钥却是玩着灯口里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便又逗起女儿来,说在樊楼里看见的不是真正的嫦娥,简钥又不懂了,问起来什么才是嫦娥,童言童语十分天真可爱,叫这辆马车一路载了欢声笑语回去。 今夜本该一切和乐,连家却并非如此,等连景明等人回家时,迎接他们的正是府中的一片混乱。 第56章 连家并不处于闹市中,反而近郊野,因连学林儿子生得多,光嫡妻就给他生了前头两个嫡子和最小的女儿,后面又纳了多房姨娘,又生了六个儿子。 这八个儿子也并非个个都有出息,只有长子连景尧跟二子连景明二人考中了进士,其余儿子或为家族经商,或考了明经谋了低微官职,如今长子外任,其余皆在京中。 连学林便拒了官家赏住的一套小宅子,在近郊处建了个大宅,从外看去只觉辉煌气派得很,中秋夜连景明等人回来之时见到的便是一派混乱景象,下人们要不倚着墙说话,要不就是在庭中奔忙,又听到内院阵阵喧哗之声,见到家中主子回来也不曾有人上前迎接,连大太太拉住一个下人问她府中发生了何事,才知道竟是连学林的一房姨娘离世了。 “大太太,楼姨奶奶不知何故,在荷塘里……等捞出来人已经没气了。”这小丫鬟战战兢兢回道。 连家众太太闻言无不惊讶,连大太太又问何时发生的,“二更左右。” 连大太太闻言震怒,“如此大事,怎没人去樊楼通知一声?”这小丫鬟却答不出,她不过是外院一个粗使丫头,哪里知道这些,连大太太看她样子也知道自己的话是为难了她,便摆手放她离开。 连景明听到父亲这房姨娘离世之时心头也是惊讶震撼,因楼氏在连学林的妾室中是最受宠爱的,虽不曾诞下子嗣,但是也跟了连学林三十余年,他母亲当年去世之后就是楼氏管着家,家里面还一派和谐,后来才分了几房人一同管理,想到楼氏在府中的地位,连景明便对连大太太道:“父亲如今还在宫中,此事大嫂还得仔细着处办。”在他看来,这些人中也只有连大太太堪能管事了。 连大太太对他点点头,便带着妯娌们进了内院,连景明则漏夜前去宫门等着父亲出来,好及时告知他噩耗。 进了内院连大太太顿觉头疼,楼氏的尸体竟还在荷塘边摆放着,身上只覆了一张草席,府里几个管事皆不见人影,旁边只有一群杂役打着火把,楼氏身边一个小丫鬟在跪哭。 “府里面的管事去了哪里?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人前去通知一声?” 园子里面众人听得连大太太的一声吼皆吓得不敢言,只有那跪在楼氏身边的小丫鬟上前来哭道:“大太太,您要给我们姨奶奶做主啊!姨奶奶是被人害了的,我回去拿盏灯笼的功夫,姨奶奶怎么会落水……” 连大太太叫人扶起她,她知道这丫头跟楼氏感情深,楼氏无儿无女,拿这孩子是当半个女儿看待的,“巧夏,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先把楼姨奶奶的……先把她安置好,叫她在此处冷落才是大罪过。” -- 第96页 巧夏这才冷静了些,连大太太便叫杂役将楼氏的遗体搬到楼氏的院子里去,叫巧夏跟楼氏院里的丫鬟们守看着,又命人去大相国寺请师父来,嘱咐连二太太跟连三太太带下人去布置灵堂,叫其余妯娌跟家里的姑娘该回院的回院,不要在此多晃悠。 交代好一切她又问了园中杂役:“怎么府中一个管事也不在此处?夏姨奶奶呢?怎么不见她人在此?” 有个杂役上前回答道:“回大太太,管事们都被夏姨奶奶叫去了,当时楼姨奶奶出事夏姨奶奶也过来了的,后面她便将管事们叫去了她院中,说要亲自查办此事。” 连大太太一听便皱起了眉,如今府中夏氏跟她,还有二太太一起管事,四太太从旁协助,但实则大权都在夏氏那里,自己是看不惯府中各般做派敷衍管着,只等连大老爷调任就带了家小同去,二太太心思又不着重在管家上,四老爷又是夏氏所出,这么一看,可不就是夏氏一人掌权。 只是此事事关楼氏,楼氏虽是做小的,可是家里面两个嫡出的老爷跟嫁到杜家的连氏都是尊敬她的,连学林也十分宠爱她。 尽管不断有新人,但是楼氏终究不一样,连学林当年连着被贬谪了庆州和荆门,身边就只有楼氏一人,楼氏怀着的几个孩子都是外任时因颠沛流离才流了的,数年来在府中名声又好,故此事绝不能荒唐草率地结了。 她遂带了人到夏氏院中去,刚到院外就见里头灯影憧憧,还有几声欢笑,心里边一时间又气又恨。 夏氏见连大太太进来笑道:“大太太怎么来了?”府中管事却不似她这般轻松,看到连大太太忙站了起来,连大太太冷冷道:“我不来怎么知道姨娘跟几个管事有这么好的雅兴在此谈天说笑,出了这么大的事,竟也没个人去樊楼通知我们一声。” 一个管事正要回答就叫夏氏拦了,便听她道:“大太太别这么大的火气,姨娘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跟姑奶奶出去赏月玩耍,自然当玩个尽兴才是,府里有我看着能出什么事?” 连大太太又是一声冷笑,“楼姨娘的尸身就横在荷塘边上,这就是姨娘的说的能出什么事?”说完就扫视几个管事一眼,复又径直走了出去,“还能走动的,跟着我去办理楼姨奶奶的丧事,那等子谄谀取容的尽管留下。” 夏氏看着屋里几个管事皆走了出去,心中火烧得紧,斥道:“大太太,我总归是长辈,你直接带走了人可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连大太太闻言脚步一顿,回头道:“正是因为姨娘您是长辈,若叫您来处理这等事情岂不是误了您休息?您且歇下吧,但愿姨娘梦中见了楼姨娘的身影不要害怕才是。” 夏氏叫她的话吓得身子一抖,等反应过来了人都已经出去了,便对身边婆子抱怨道:“又不是我害的楼姨娘,她自己失足落水死了,来我梦里做什么,我好心想叫她们玩个畅快,反而怨起我来了。” 她身边的婆子附和着她说话,不过也还是劝了几句,“只是姨奶奶让楼姨奶奶尸身停置在荷塘边这事,确实容易落人指摘。” 夏氏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楼氏落水蹊跷得很,她无事从不踏出院门半步,今日我好心叫府里几个姨奶奶来园子里赏月,只她未到,等我们皆回去了又闻她落水了,不管她是真失足还是遭人害了,老太爷无论如何都是会怨到我头上来的,甚至还会怀疑是我害了她,我叫人不安置她,就是要做得明显些,叫人以为我因嫉妒她在出恶气,虽是名声不好了些,但是嫌疑总算小了,只要不叫老太爷厌弃,管家权力只要还在我手中,我就能多为四老爷打算一些。” 连大太太这边叫了管事们出来之后就到了外院厅堂中去,问道:“今日事,为何没有人去通知一声?楼姨奶奶因何掉进荷塘里可有查出?” 一个妇人管事急忙回道:“回大太太,今日夏姨奶奶请了府里诸位姨奶奶去园子里赏月,但是楼姨奶奶并未出现,等到园子里人散了,杂役们才看见荷塘里漂着个人,捞起来后才知是楼姨奶奶。我等本欲去通知太太们的,但是夏姨奶奶说不要打搅了太太们跟姑奶奶的雅兴,叫我们去她院中商量如何给楼姨奶奶办理后事。” 另一个管事又接着道:“夏姨奶奶不让移动楼姨奶奶的尸身,是想等仵作来查看,恰逢五老爷回来,他便去大理寺请仵作去了,如今尚未回来,我们问了楼姨奶奶身边的巧夏,她说姨奶奶叫她回去拿灯笼,她走的时候姨奶奶还在假山旁边的石凳上坐着,等她回来就不见了人,正要喊人去找,就听杂役喊有人落水了。” 这么说来夏氏的安排倒是合理了,连大太太本也不曾怀疑是夏氏杀害了她,看来不过是楼氏自己失足落水,现下只等仵作来查看了,连大太太只盼连学林回来之后不要迁怒了府中诸人。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连五老爷带着仵作回来了,身边还有连景明跟面色悲戚的连学林,连大太太也不问如何就碰上了,将楼氏落水之事一一将给连学林听。 连学林听完只沉沉靠在椅子上,手摩挲着椅背,面上有几分悲痛,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带仵作去看看你姨娘,她一向胆小谨慎得很,好好的坐在假山边,断不会跑到荷塘边去。” 他这话就是怀疑楼氏是叫人害了,连五老爷领命,带了仵作进内院去,他自己也沉重走在后面,跟着进去。 -- 第97页 仵作到了楼氏院子里便要去查看她尸身,叫巧夏拦住,“你干什么?” 连学林这时也走了进来,见楼氏躺在一张板子上心中又是悲痛,唤住巧夏,“巧夏,你让开,这是仵作,来查探你姨奶奶的尸身的。” 巧夏见了他顿时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太爷,我们姨奶奶定是叫人害了,夏姨奶奶平时不理会我们,怎么今夜偏偏喊了姨奶奶去赏月,也怪我,姨奶奶说只带我一个人去,我就高高兴兴跟她去了,她叫我取灯笼我就真去取灯笼了,我都不知道守着姨奶奶……” 连学林看她哭得凄惨,叫人将她安抚住,自己看着仵作查探,心中刚开始也并非不怀疑夏氏,但是夏氏定做不出这般恶事来,只怕是府中进了强盗或是哪个小人狗胆包天谋害了主子。 便见那仵作对着楼氏各般查检,好一会儿才向连学林禀报道:“回连参政,贵府姨奶奶确实是亡于溺水,口鼻中有水草、泥渣等,胸腹积水,喉中积有泥草,应是落水后呼救所吸入,正是溺水之状。小的也查探了其四肢、肩颈、躯干等各处,并无任何伤痕。” 连学林虽不愿接受此事,但还是点了点头,叫连五老爷送仵作出去,又下令园中杂役各罚三十大板,楼氏院中诸人各罚三月月银。 第57章 因楼氏只是妾室,丧事不宜大办,只通知了在东京的几家亲朋,连氏在家中骤闻楼氏离世之讯时,险些就泼了茶水,她母亲丧时她不过十二岁,家中多赖楼氏打理,只是后来几位兄长陆续娶妻之后才分了管家权出去,便急忙带上几个家里大的四个孩子去连家吊唁。 一行人到了连家之后,门口只有几个丫鬟婆子在,竟没个主人迎接。 一个婆子见了连氏等人来便将他们接到灵堂去,连府此时正是缟素漫天,阿鱼虽不曾见过这位楼氏,看连府的这番阵仗也能看得出来楼氏应是备受连学林看重的。 等到了灵堂前,除了连家几个太太在一边,就只有几个小丫鬟在跪着烧纸钱,因楼氏无儿女,也只有巧夏在为她捧灵摔盆,连氏向领自己过来的婆子问道:“这个孩子是谁?我都不曾见过。” 那婆子答道:“这是楼姨奶奶跟前的巧夏,姑奶奶您没见过的,这孩子说姨奶奶身后没个儿女,要给姨奶奶做个义女,为她捧灵摔盆。等姨奶奶下葬了,她就要去大相国寺做了居士,给姨奶奶守灵位。” 连氏听得感动,带了四个孩子走进灵堂去给楼氏上一炷香,巧夏看见她进来小声问道:“可是姑奶奶?” 连氏看她眼睛红肿,身子轻飘飘地似要随时晕倒过去,问自己这句话嗓子也是沙哑得不行,知道她是哭得狠了,便微微躬了身跟她说话:“是我,你这孩子对姨娘如此真挚,她泉下有知定会欣慰,你也保重好身体,你还这般小,哪里就做得居士了,等姨娘下葬了你好生歇上几日,我跟爹说一声,给你找个好人家,等服丧期过了就放你出去成亲。” 巧夏闻言却是泪眼婆娑地摇摇头,向连氏磕了个头道:“多谢故奶奶您好意,我们姨奶奶生前也常念叨姑奶奶,说您是个仁善的菩萨心肠,只是我是决心要给姨奶奶守灵的。” 连氏还欲劝说几句,连二太太就过来拉住了她,“算了,这孩子犟得很,父亲也说不听的。” 连氏这才作罢,叫杜杙、阿鱼还有杜丘、杜徽分别给楼氏上了香,才带着他们出了灵堂,连氏便要去看望父亲,叫来一个丫鬟问道:“如今老太爷在何处?”那丫鬟便要带了她们前去,连氏忙道:“只有我去,你告诉我老太爷在何处我自己去就是,你带他们四个去找你家姑娘郎君们。” 连二太太在灵堂中听了这话便走出来,跟连氏说了连学林在何处,叫她自去,等连氏走了则是对杜徽杜丘道:“你怀衍表哥跟怀炘表哥少时也受过他们姨奶奶的疼爱,现下还有些伤心,在书房写祭帖呢,你们两个去劝慰几句。”便叫丫鬟领了二人前去。 她又对杜杙跟阿鱼道:“你表姐妹们这些时日都无心玩乐,皆在各自房中待着,你们想找哪个,我叫丫鬟带你们去?” 阿鱼看向杜杙,便听她说找连筠仪,自己便也点点头,连氏便叫来一个丫鬟领她们去。连府二人也来过一两回,加上今日府中气氛庄肃,二人也不去留心周围景致,只跟着那丫鬟走动。 谁料那丫鬟竟主动说起话来,“奴婢听闻表少爷们也是去平江府参加的秋闱,我们家四爷跟八爷也是呢!” 二人只当她是想热络气氛,阿鱼便道:“正是,想来二位表哥应是考得好的。” 这丫鬟却看她一眼,问道:“表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阿鱼跟杜杙听了这话对视一眼,皆看到了二人眼中的疑惑,阿鱼心中觉得好笑,这丫鬟怎么不懂应酬话,便答道:“我看两位表哥平日读书都是上进的,此次秋闱定能榜上有名。”这话说完阿鱼也不期待能听到几句她夸杜家郎君的话,只盼她别再开口。 “我们郎君定能考得上的。” 阿鱼看未遂己愿,却也不想多话,杜杙本就对连府诸多下人没什么好印象,也未开口,那丫鬟见无人应和自己,也不再开口,只是脸色讥诮。 阿鱼看这丫鬟的样子,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本想问问连筠仪这两日精神可还好,却被杜杙拽了拽袖子,侧目看去便见几个穿红带绿的女子在水榭中玩耍,看穿戴也看不出是主子还是下人,杜杙对阿鱼撇撇嘴。 -- 第98页 阿鱼懂她意思,就听她附在自己耳边小声道:“连府真是没规矩,府里布置得这样肃穆,有些地方瞧着还庄重得很,进了这内院才看到,我先前在外头还当连府下人都让收拾乖了呢!” 阿鱼按下她的手,示意她罢了,也明白她为何对连府的下人意见这般大,皆因上月连学林生辰,他们过来祝寿之时,杜杙的钗子不慎被树枝挂掉,连家几个丫鬟竟笑出声来,叫她落了面子。阿鱼也觉连家对下人宽松得很,连家几个姑娘身边的丫鬟时常就找不见人。 等到了连筠仪的住处,里头也有些说话声,几人进去就见院子里花丛下几个丫鬟在斗草玩,见到人来了只有连筠仪身边的丫鬟站了起来将她们引进去,进屋便见连家三四个姑娘都在,还有个话都说不清的,正在榻上爬来爬去。 几人见她们来也欢喜了几分,连筠仪跟连若仪过来拉住她们,又把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阿鱼眼疾手快看到那榻上爬的小女孩要撞到了,连忙走过去用手挡住,又捞了她入怀,问道:“十七表妹怎么没个人看着?” 连令仪急忙羞愧地走了过来,十七娘跟她是一个姨娘生的,她本该多留心的,“她奶娘早几日就告了假,也未曾料到府中有事,今日太太又将姨娘喊去帮忙了,叫我看着她,本也有丫鬟看着的,是我想着叫她这榻上玩也不会出事,才叫丫鬟们都出去了。” 阿鱼抱着十七娘颠了几下,逗得她直笑,令仪本想接了去,未料十七娘却搂住了阿鱼的脖子,杜杙便笑道:“你们是说些什么悄悄话,非要把丫鬟都喊出去。” 连筠仪顿时便红了脸,阿鱼明白过来,却不想多问,抱了十七娘在一边的榻上去玩,杜杙看连筠仪脸红哪里能想不到,却想连府如今正有丧事,她们三个若非情急也不会就此时机谈论了,果听连筠仪道:“并非我等不遵礼节,在姨奶奶见背之时密语,只是今日情急之下,慌乱着急了。” 阿鱼跟杜杙都点点头表示理解,阿鱼不欲打搅她们姐妹谈话,就抱着十七娘支开了窗,笑道:“十七表妹要看花么?还是看鸟?五表姐带你去外面玩好不好?” 十七娘只吐得出几个单字,阿鱼看她手向外舞便抱了她出去,叫雁影摘来几支花。杜杙也想出去,却被连筠仪拉住道:“杙姐姐,便是阿鱼妹妹在此也是无妨的。” 杜杙看她又是羞涩又是苦恼,怕她有什么难事,就在屋中听她诉说。 而外院里,先前在花丛下斗草的几个丫鬟见了阿鱼抱着人出来就要起身,阿鱼忙叫她们继续,“你们只管玩就是,我跟十七表妹在这儿看你们玩。”雁影便拿了摘来的几朵花叫十七娘握着,三人在一边看几个丫鬟斗草。 连筠仪确有难事,拉住杜杙说道:“杙姐姐,我们真是没办法了,今日早些时候王相公携了家眷来吊唁姨奶奶,往常他家跟我家少有交集的,原来我上头两个姐姐出嫁他家都不曾来做客,如今竟然……我娘就怀疑他目的不纯,等向祖父打听才知他是想同我家交好,我娘看他带了两个郎君来便怕是要跟我们家结亲,如今府里适婚的就是我们三个,我们心里头这才慌得很。” 杜杙不知如何开解她,便问道:“王相公是不好么?”“这……我也说不上好不好,只知道他家芠姐姐,是个清高不理人,其他的我们实在不知道,这才慌了。”连令仪道。 杜杙还记得王芠,当初在严家的园子里还亲切拉了自己跟灵雨说话,想到严家她便想到了阿鱼,心中掂量了一下,这三个表妹都是不错的,应当帮上一把,便道:“我虽不知道王家怎么样,但是五妹妹一贯聪明得很,可以叫她出个法子去打探一番。” 连若依便去叫了阿鱼进屋,雁影本也要跟进去叫她拦了,阿鱼便抱着十七娘进去,看几人皆看向自己,笑道:“怎么急着把我叫进来?” 令仪把十七娘从她怀里接过来,跟她说了事情原委,听到是杜杙说她会有办法便微笑着看向杜杙,杜杙忙附耳轻声道:“我没说,你帮帮她们三个吧!” 连筠仪还当阿鱼是清楚王家如何,叫她快快说来。 阿鱼想起先前灵雨告诉她的话,在松鹤堂中杜家长辈们对她入宫一事的裁决,心想王家竟想用那般手段来延续家族荣光,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却不能直接告诉她们。 她便摇头道:“我也不清楚王家如何,但是若要查探他家情况的话去找他家下人问问便清楚了,但是这般容易叫人发现抓了把柄,我看三位姐姐在此着急还不如去问问外祖父,既你们说王家原来从来不曾跟连家交好,如今我看外祖父也未必就能同意。” 第58章 连筠仪却羞恼道:“这种事怎么能直接去问?” “姐姐别急,听我说完。”阿鱼走向她,“你们也说王家的芠姐姐向来是个清高不理人的,你就拿此事去撒娇问问,说往日见芠姐姐的模样还当王家真是孤高的,今日怎么来了,这些话便不用我教了吧!” 若依这才笑道:“是我们先前着急了,本该想到的。” 连筠仪却道:“若是祖父真有意结亲,我们想打探王家如何,该怎么办呢?” 令仪却道:“三姐姐,打探了又能如何呢?这些可不由我们决定。”这话叫连筠仪十分茫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凄婉起来。 -- 第99页 阿鱼本不欲多说,可是看连筠仪神情惆怅,暗叹一声,挽住她的手,道:“令仪姐姐的话不无道理,这本不该是我们操心的,千百年来婚嫁之事大多不由女子自己决定,家中疼爱的会过问几句女儿满不满意,更多的,不过是未曾谋面一纸婚书就定了姻缘。可是如此情形之下,丈夫若是不爱妻子,大可以纳几房自己喜爱的妾,那个不被爱的妻子呢?她若是抱着期待以为得嫁良人,看到丈夫如此难道不会心碎么?筠仪姐姐想要打探王家如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先看清是个什么人家,往后让自己过得好才是最要紧的。” 连筠仪似遇到了知音一般,急着问阿鱼该如何打探。 阿鱼却对她摇摇头,“这事还是要筠仪姐姐自己做主,我跟四姐姐不能插手此事,这是连家的家事,我们就是有查探的法子也不能说。若是查探成功没被王家人察觉自然是好,但是万一被王家的人察觉,最后两家结亲了,王家人心中难道不会有嫌隙?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王家是千好万好还是厉狱牢笼,连家诸位长辈心中自有决断,三位姐姐要做的是去向长辈们说出你们的想法,真要结亲的话,王家是什么光景你们是有权知晓的,为父母者,劬劳终生不过为儿女,我不信真有父母舍得将孩子推进火坑中。” 连家三个姑娘闻言却是思考了许久,直到连令仪抱着的十七娘开口“呀呀”叫了起来,三人才回过神来,连若仪道:“五表妹的话在理,我们就算要去探听王家是个什么光景,终究手段有限,不如大大方方去问祖父。” 阿鱼这才笑道:“三位表姐莫要怪我说话冷硬,此时若是王家郎君站在门外,你要探看他人品我义不容辞就去扮了丫鬟试探他,但是此事毕竟事关连王两家,我们真要耍了什么手段,在王相公跟外祖父看来不过是卖弄小心思,反而惹了厌烦。” 连筠仪也反应过来,对着阿鱼歉意一笑,“先前是我们着急了,还要盼五表妹不生气才好。” 阿鱼哪里会生气,拍拍她的手,“筠仪姐姐不要多想,姐姐肯将这样私密的事告知我们,便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断不能凭着一时义气就胡乱行事。”说完又去抱了十七娘到榻上玩,连家三个姑娘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也放下心来。 一边杜杙却是拍拍胸口道:“好在叫了五妹妹来,她是喝口水下肚都要绕上十八弯的,瞧瞧三位姐姐叫她几句话就开解了。” 阿鱼斜靠在榻上扔了朵十七娘手里握着的花给她,嗔道:“我是那花花肠子,四姐姐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四姐姐这话尽显得你自己憨傻了去。” 杜杙伸手接住了花,笑着凑了过去,“我这是夸你呢!你个小气鬼。” 阿鱼便将十七娘抱起来,叫她用脚往杜杙那边蹬去,“十七表妹,你四表姐取笑我,快帮帮姐姐。” 十七娘不懂她话,张手对着杜杙划了几下,屋中登时又热闹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有丫鬟来请杜杙跟阿鱼,说连氏那里唤她们过去,几人这才分别了。丫鬟领着二人一路从内院走到外院,竟是到了外院书房,阿鱼听到里面好几人的交谈声,等丫鬟通报之后就见连怀衍的书童走了出来,迎道:“二位姑娘来了,姑奶奶请你们进去呢!” 阿鱼从半开的门看进去果见连氏在对她们招手,便跟杜杙携手进去,见里面还有连景明跟连怀衍、连怀炘,杜丘杜徽也在,便一一行礼见过。 连氏拉了她们的手道:“我见你两个表哥在写祭贴,也想为你们姨奶奶尽一份孝心,连着写了两张祭贴,本要叫丘儿、徽儿抄的,但是却不似我这姑奶奶为庶母尽的心了,还是叫女儿抄了合适些,你两个写得一手好字,快来将我写这两贴抄了。” 二人应下,就有丫鬟来布置笔墨。 阿鱼站在靠窗的一张案前,看了一眼这书房的布置,应是连怀衍兄弟二人的书房,外间布置了多张书案,内间存放了许多书,还叫一张竹帘分成了两边,一边布置得简单一边却又格外花哨,挺像他二人的为人。 又看到连怀炘垂首写得认真,心中诧异他这般正经模样,想到连二太太先前说他兄弟二人因楼姨奶奶的离世而伤心,顿时就明白了。她思想间眼前笔墨就已经摆好了,遂提笔将连氏写的祭贴抄来。 连景明此时也写完了祭贴,杜徽跟杜丘却有些畏惧他一般,只在连怀衍两侧看他书写。 他只好叫连氏过来看,连氏赞叹了几句,二人便说起话来,却听连怀炘突然停笔道:“爹跟姑母何苦非要在此间说话,我之思绪已然被打断了。” 阿鱼吓了一跳,只暗暗听着,并未听连景明生气,甚至还笑着跟连怀炘说道:“好了,我们出去说话便是。” 阿鱼心惊,难怪之前连怀炘在杜家之时,连氏对他如此宠爱,家中竟是如此宠溺的,乍然又听连怀衍斥道:“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阿鱼直在心中大呼“怪哉”,又听连景明道:“你姨奶奶过世他心情不好罢了,你又何苦训斥他?” 连怀衍闻言放下笔,直直看向连景明道:“爱子责之,害子溺之,父亲不该不懂这道理。” 他又拱手对连氏道:“怀炘无状,我替他向姑母道歉,请姑母勿怪。” 连氏自然不说什么,只笑笑道:“你父亲说得对,怀炘今日也是伤心了,平常从不曾这般的。” -- 第100页 此时连怀炘才停笔对连氏跟连景明各自鞠了一躬,“方才是我无状了,请爹跟姑母切莫怪罪。” 连景明哪里舍得怪他,反而安抚了几句,杜家四个孩子包括连氏都恨不得自己不在此间才好,好在连家三父子终于不再说话了,连景明又叫连氏出去说话,此间又才安静下来,阿鱼便专心抄了起来。 等抄到一半阿鱼便见连怀炘朝自己跟杜杙走了过来,心道他莫不是又要调戏,便抬起头来向杜徽喊道:“三哥哥,你过来帮我看看。” 杜徽闻言看过去,便见连怀炘正朝她们过去,便疾步走了过来,赶在连怀炘之前站在了阿鱼身边,连怀炘此时却不复正经,笑道:“表弟差点撞到了我。” 杜徽对他拱手致歉,就见他嬉笑着探身看向阿鱼,“许久不见五表妹了,还是头次见到五表妹的字,真是字如其人,惊鸿游龙……” “怀炘,你过来。”连怀衍打断他的话,他便收了笑容,却不甘心过去,装作回去实则去杜杙那边。 杜徽却是先他一步到了杜杙身边挡了他视线,连怀衍又催促道:“你过来看看我这祭贴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更改?” 他这才踱步走了过去,拿起兄长的祭贴看了几眼,直说无错,连怀衍便要他拿上二人的祭贴去灵堂,连怀炘又不肯,“怎四哥自己不去?非要使唤我,我还想跟表弟表妹们说说话呢。” 连怀衍却只是拧眉看向他,“难道说今日你之痛状皆是作假不成?” 连怀炘自然是诚心祭奠,听不得他这教训,拿了写好的祭贴去了灵堂,出门前冲杜杙跟阿鱼道:“改日再跟二位表妹说话。” 阿鱼跟杜杙皆只是侧身点点头,等他出去,杜丘便长舒了一口气,“怀炘表哥真是不得不防。” 杜徽也赞同地点点头,连怀衍便道:“吓到二位表妹了,是怀炘的不是,我替他向二位表妹道歉。” 杜杙停笔摇头,“表哥不必如此。” 阿鱼却手上不停,只淡淡道:“断没有代人道歉的道理,表哥确实不必如此。” 连怀衍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印象中总是“你弟弟怎么又打架了,你去代他道个歉。”“怀衍,你弟弟说话不周到,你是哥哥,代他给人家送份礼去。”……他想着便轻笑了一声,却也不多说什么,思忖了片刻便站在自己案前收拾起笔墨来。 又过了约一刻钟,连氏跟连景明走了进来,此时阿鱼跟杜杙都即将写完,连景明便先站在杜杙案前看了一会儿,赞道:“四丫头用笔老练,结字雄浑,运笔间这来如雷霆收震怒,倒让我想起了杜子美所记公孙大娘舞剑。” 杜杙听了赞美,停笔笑道:“二舅舅谬赞,都是家中先生逼得严,将将练得好了些。” 连景明点点头,又夸了几句,来到阿鱼案前,见她已经停笔,便俯身细看起来,“未料你小小年纪一手柳体写得如此好,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想来下了不少功夫吧!” 阿鱼曲身道:“二舅舅慧眼,我天赋不如,只靠苦练罢了,这字看来不过是空显匠气而少灵骨,还需得我下苦功的。” 连景明听了却赞赏道:“直言自己不足,又肯下苦功,倒是诸多男儿不如也。” 连氏听得开怀,也赞了连家两个郎君几句,方才叫人拿了祭贴去灵堂焚了。 第59章 从连家回来之后就是秋闱放榜之日,在东京考的早得了消息,平江府的却还要晚一些,杜丘跟杜徽这几日上课也心绪不稳,老太爷干脆叫他们停课几日,等得了消息再上课。 这日杜徽二人跟杜杙、阿鱼在听涛小筑中玩耍,置了一只竹篾编就的球门置在庭中,四人分了两个小队,阿鱼跟杜丘一队,杜杙跟杜徽一队,用脚踢鞠球,一炷香时间算一局,三柱香终了哪队进的球多便获胜。 旁边围观的丫鬟婆子不少,阿鱼今日特意梳了个双蟠髻,又换上短衫,好轻巧踢球,便听绣云在一边点上香喊道开局,雁影立马将鞠球扔到场中,四人就开始争抢起来。 “二哥哥,左边左边!”阿鱼站在球门一侧对抢到球的杜丘喊道,杜丘闻声就将球踢了过去。 阿鱼却未接住,叫杜徽给拦了,二人又去围杜徽,好不容易叫阿鱼抢到了球,她便急忙踢给杜丘,只见杜丘脚下灵活几转,一个旋儿就球就进了球门,阿鱼立刻就欢呼起来,跟杜丘二人绕场跑了一圈才停。 杜杙急道:“进了便进了,耽搁时间做什么?你两个最会耍赖的,不许跑了,快快踢球。” 雁影便将球拨到场中,喝令开始,四人又抢了起来,这场又是杜丘踢进,两人又跑一圈,阿鱼呼道:“二哥哥,你比齐云社①的还要厉害。”说的是东京一支有名的蹴鞠球队。 杜徽杜杙皆不肯了,直言二人耍赖耽搁时间,定了规矩进球后不许庆贺。 这里踢球踢得酣畅,杜家门口那里也来了人,正是连怀衍,外院的人接了他到昉砚斋去,连氏见到他欣喜问道:“怀衍怎么过来了。” 连怀衍将一封信件拿出来递给她,“姑母,是平江来了消息,我家的信使手脚快,今日就将秋闱结果送来了。” 连氏有些忐忑地接过信,看他神色镇定,不知考得如何,又关切问道:“你跟怀炘考得如何?” 他点点头,笑道:“都中了。” 连氏便欣喜起来,“这可太好了,往后就是举人了,家中可庆祝了?” -- 第101页 连怀衍却道:“只是举人,还要看明年春闱如何,此时不当张扬。” 连氏连连点头,余光又看到手中的信,忐忑起来,“这信,我却不敢拆来,还是去给他祖父看。”正要出门却回过神来,拿信拍了拍连怀衍,“你这孩子,哪里还用我拆信,结果你定是都知晓了的,竟还捉弄起你姑母来了。” 连怀衍讨饶道:“姑母勿怪,是我说得晚了。”连氏看他神情轻松,应是结果还好,就是不曾上榜名次应当也不是太低,急忙催他说来,就听他道:“三表弟是中了的,九十三名,此次共取一百三十名,二表弟在一百四十二名。” 连氏闻言喜不自胜,就要带上他前去松鹤堂,连怀衍便推拒道:“姑母,我就不去了,明日就要回书院了,我去寻二位表弟说几句话就回去,家中行李还未收拾。” 连氏应了,跟他一起走出昉砚斋去,“他两个这些时日等消息等得心神不宁,老太爷索性停了课,让他们畅玩几日,正好最近跟你四表妹、五表妹几个迷上了蹴鞠,整日在听涛小筑里玩。”等出了院门连氏就叫人带他去听涛小筑。 再说听涛小筑这边,蹴鞠正进行到三局,此时双方相差不大,杜徽跟杜杙略胜一筹,等连怀衍过来时看见的就是四人围成一团,脚下匆忙得只见脚不见球,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只球从几人脚下出来,杜丘退出几步,一脚踢进了球门,欢呼着跳了起来,阿鱼也要跟他击掌相庆,余光就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连怀衍。 “怀衍表哥来了。”阿鱼急忙放下裙摆,拉了拉一边的杜杙,雁影跟绣云忙上来给她们整理仪容,杜丘跟杜徽此时也都见到了他,跑过去问道:“表哥怎么来了。” 连怀衍便将二人秋闱的结果说来,此时阿鱼跟杜杙也走了过来,就听杜丘喜道:“未曾想名次竟还不错,三弟往后就是举人了。” 杜杙闻言忙问:“二弟呢?没有考中么?” “四姐姐,哪有这般轻松就能考中的,不过我名次也还不错,这次祖父应当不会罚的才是。”杜丘落榜也不失落,他在读书上本就不如杜徽勤勉,这个结果对他来说也算是不错的了。 杜徽拍拍他的肩,又问连家二位表兄如何,知道结果杜家几人又是纷纷祝福,阿鱼等三人说完话了才问道:“不知表哥几位同窗考得如何?”先前毕竟帮过家里的忙,无论结果怎样都是要关心一番的。 连怀衍知道她跟安秉舟的幼时情谊,也是想特意来告知她的,便道:“秉舟跟延思都考中了,顾家两位兄长还未从蜀地回来,暂不知晓。” “应当也是中了的,表兄跟几位同窗皆是好学问,秋闱当是不在话下。”阿鱼笑道。 连怀衍只是谦虚地笑笑,“对他二人是如此的,不过二表弟跟三表弟也是不错,十六七岁便有了这样的好成绩。” 杜徽却十分羞赧,“这不算什么的,明年春闱更重,我定是考不上的,三年后还要从州试考起,这个举人名号拿着也无用。” 连怀衍闻言也不盲目鼓励他,跟他说了他这名次之前的人水平如何,之后又是如何,阿鱼跟杜杙看他们聊得正欢便告退离去。 杜徽请连怀衍到亭中坐下,“我家先生也一直说我文辞僻涩诡诞,不够清新,原先我却有些不信,如今去试了一场,跟表哥作的时务策比起来才知道先生所言不假。” 连怀衍笑道:“这就是老太爷非要你们下场的原因了,你们在家中只有兄弟二人可做比较,下场上千人一比,问题出在哪儿不用先生讨问,你们自己就清楚了。” 杜丘坐在一边也在反思自己的问题,他跟杜徽的毛病恰恰相反,“我从来就不愿背书,还当自己文章平易自然,视用典如剽剥故事,如今方知若想文从字顺,还需苦读经典以汲精华。” 三人又就文风问题探讨起来,过了许久连怀衍见天色不早了,便要告辞,“我明日就该去书院了,不好再久留。”二人送他出去,杜徽问道:“书院何时才会放假?不知年前还能不能再聚。” 连怀衍自从五年前搬去杜家住,跟他二人关系便十分不错,此刻看杜丘也巴望地看着自己,笑道:“年前是不能了,我们这批秋闱得中的,便是元日也要在书院中度过,等明年春闱时跟先生一并来东京,到时由先生带着去礼部登记后才可归家。” 杜丘闻言叹气,“年前还有诸多假日,应天书院竟这般严格。” “二哥,正因严格才能叫天下学子趋之若鹜。”杜徽打断他,又向连怀衍道:“我在府中也当效仿表哥,来日春闱无论如何都会全力以赴。” 连怀衍闻言也劝勉了二人几句才离开杜府。 松鹤堂中老太爷也看了家中两个孩子的成绩,显然在他意料之中,只不悲不喜道:“还算不错,没有太丢我的脸。” 老夫人白他一眼,将信又展开看了一遍,“十七岁的举人可不常见,还有丘儿这名次也不错的,就是徽儿明年春礼部试不得中,他们年纪也还小呢,三年后再来,到时我们杜家一门……”说着又想到杜焱,“还有焱儿,今年都二十一了,老大还压着不让今年考,他做事是有打算的,三年之后保不齐家里又要出一两个进士。” 老太爷瞧她满眼放光,少不得打击道:“常言盛极必衰,你当进士如此好考?我当年也是二十七了才考上的,当时东京城里怎么夸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话你不明白?多少人秋闱去春闱,再从秋闱起,耗了大半辈子都没考上,真叫他们几个二十出头就都考中了那我杜家真是文曲星设了庙。” -- 第102页 老夫人听他明面泼冷水实则又提当年勇,不欲理会他,跟连氏又说起话来,连氏在一边忍了笑道:“先前沅儿也送信来说陈允之这次秋闱也是中了的,明年春天沅儿也要跟他一道进京来,等过完了春才回去。” 老夫人闻言又是高兴至极,还有些不满道:“怎么今年不干脆来了,冬至一过就是五丫头的及笄礼,她们姐妹感情如此深她不到场如何好,明天春来奔波,又有春寒,不如叫她跟陈允知冬日里来,在家里面休整些时日养好身子去科场。” 连氏听了也心动,“那我回去就写信去催她来,上次见面还是今年她送我们来东京时。” 老太爷也赞同,“这陈允之当初来时我考校他学问,不比你侄儿怀衍差,若说这一科谁必能中,我看就他二人了,还有怀衍那几个同窗,听说里头有个十岁就进了应天书院的,他也有几分胜算。” 连氏知道老太爷识人之准,闻言如何不欣喜,一个是女婿是娘家侄儿,笑道:“有父亲这句话,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是欢喜的,我看徽儿和丘儿两个,还是要奖赏他们的,不如儿媳给他二人各置一套文房四宝,再给成氏、周氏二人加上三两月银,她二人教导也是有功的,最重要的先生那里……” 老太爷听她说得兴起,便应允她去,连氏这才应下离开了。 老夫人看她背影风风火火笑道:“云丰这媳妇,瞧她这高兴得,到时候徽儿春闱真要中了,岂不是要办了流水席庆贺。” “徽儿这次真要中了进士,别说她,我睡梦中都要笑醒了。”老太爷也感慨道:“怀衍那个同窗,我叫人打听过,是有神童之名的,徽儿却未有如此天赋,全凭苦读罢了。家中其余几个孩子,焱儿既有天资又肯苦读,老大却压着不许下场,丘儿天资好却不肯用心,下头两个小的还看不出来,我看近几年家中科举艰难了。” 老夫人却笑道:“哪有你这般的,陈允之不也是杜家女婿,到时候榜下捉婿,叫云丰多带些护卫去,家里不是又有了?” 老太爷果然大笑,抚着胡须道:“是极是极。” 作者有话要说:  ①齐云社是南宋著名民间蹴鞠社团,就是足球俱乐部。 第60章 秋闱在京中也并非没有泛起水花来,有许多名次靠前又尚未婚配的,家中门槛都被踏破了。 杜家竟也有媒人上门来问,连氏急忙打发了走,那媒婆出去之时还想争取,“杜二太太,他家真是诚心的,如今郎君年纪小不打紧,他家姑娘也才十二岁,咱们先定下,等郎君及冠了,到时候金榜题名、新婚花烛正好双喜临门。” 连氏哭笑不得,叫紫烟打发了银子,委婉道:“多谢娘子美意,只是我家三郎如今不过是秋闱上榜,正要忌浮夸之气,此时为他定亲实在不妥,再者家中长辈也是有其他考虑的,今日辛苦娘子跑一趟了。” 媒人还要劝上几句,连氏又好言好语地拒绝,心中叫苦这些媒婆最是得罪不得,凭一张嘴走遍东京,若是得罪了她们,家中儿女亲事有得坎坷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人,连氏已是满头的汗珠,紫烟忙用帕子为她拭汗,同紫茵一起扶她回去,“太太回去换身衣裳罢,这几日起了寒风,您又冒了汗,当心着凉了。” 连氏点点头,“这天冷得如此快,难道是东京比江南要早入冬?才刚过重阳没几日,这镇日早晚冷飕飕的,我看今年的冬衣都要做得更厚些。” 三人回了昉砚斋中,连氏换了身衣裳又叫来捡香,“你去驿站问问,沅儿的信怎么还不到,这些时日也该到了。”捡香便领命出去,过了几个时辰才回来说是未曾有信,叫连氏又焦急了几天。 又过几日才有人送了信来,连氏打开才看了几行就喜笑颜开,等到两张信纸都读完,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捡香在一边做香囊,见了就问道:“姑娘写了些什么?太太竟如此开怀,莫不是姑娘已经动身来东京了?”说着她也喜悦起来。 连氏却摇摇头,“非也,正好相反,她此时最动不得身子。”捡香是生过孩子的,听了这话手上动作一停,惊喜道:“姑娘莫不是有了身孕?” 连氏连连点头,捡香也喜不自胜,“姑娘如今有几个月?” 连氏小心将信纸叠起来,“才两个多月,说之前收到我的信时身子就不舒服,她从来不知道妇人妊子之事,连着几日寝食不得好,还当自己生了病,不敢写信怕我担心,大夫去了才知道是怀有身孕了,这信才来晚了。”说着就站起身来,“这好消息我得告知老夫人去。”捡香忙跟在她身后。 阿鱼此时尚在鹿鸣院听陆先生讲《左传》,雁影坐在廊上,听到陆先生琅琅之声,“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执虞公。①”这是说的春秋虞国君主借道的故事,陆先生在诵读之前阿鱼已为文章做好了句读,陆先生诵读时她便跟着诵读声检查。 “可有错误?”陆先生读完问,阿鱼便上书给她看,陆先生点头,又说起注解来,“……虢虞两国,便若表里唇齿,辅车相依……一国若亡,则一国难存,故曰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阿鱼边听边做注解,等陆先生讲完就听她问道:“五姑娘若以此作策论,如何破题?”陆先生为杜家姑娘们讲课时,也常问以科举之事。 -- 第103页 此时阿鱼也不奇怪,想了想便道:“若为科场,保守之计当以晋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破题,但是如此便是为了做官而读书了。若为百姓读书,当写我朝与辽、西夏三国,澶渊之盟已签订了多年,年年三十万银绢去往辽国,看似风平浪静,如此倒像是怕事之人花钱消灾。可如今与西夏又起战事,辽国受我朝如此善待竟然联合西夏,我朝重文轻武自然难敌,又送钱银绢无数。” 她顿了顿,看陆先生坐在上方只微笑看着她,并未开口阻拦。 她便又大胆道:“君不见,北地荒境尽饿殍,东京歌舞尽雕梁。国富,民却不富,不当如此,钱绢何来?纳税而来,夏、秋两税,田亩收一石,年年无余钱,若能不赐西夏、辽诸多钱粮,适以宽徭薄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是为人和。故西夏与辽,当视为晋国,他之不攻便似晋献公送给虞公的骏马和美玉,我朝送去的钱绢便是晋献公欲借之道,二国以我朝钱绢养了兵马,待时机又至,他焉能不攻?何不先富我朝兵马、宽徭薄赋,待民富兵强,何须年年赏赐。” “赏赐”二字阿鱼读得有些讽刺,陆先生见她说完,抿了一口茶,笑道:“如今科考,你这么写来就是第一等被黜落的文章,好在你是个女儿家,若是男子,真叫你进了朝堂,你就是个被贬谪的命。” 阿鱼对陆先生极为敬爱,此时也笑道:“我却不恨此身为女子,若为花木兰,谁甘做庆父②。” 陆先生懂她意思,她之意为男女并非一定要分出强弱来,女子也可报国,男子若是庆父一般专横阴毒,专造国难,此等男子也不如巾帼。 陆先生看向下方这个浅笑盈盈的女孩,想起第一次讲课她就是好为大义,敢为反声,偏偏在长辈面前又乖巧得很,倒跟自己性情相投,想着又道:“若不为科举,只看宅门之中,五姑娘又有何心得?” 阿鱼想了想便答道:“若看宅门之中,我等女眷自然是为了家族,杜家跟我,便如唇齿,没了杜家的庇佑,我自然受冷,我若是言行不检,杜家声誉也会受损,此为我与家族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再看宅门之中,女子居多,只是不知规则何来,我等女子地位天生就比男子低了不少,如此看来,女子便是弱者,我们之间便似虞与虢,自然应当联合一心,何必彼此争斗。 如杜家之中,从无嫡庶之争,我义母从未苛责过家中妾室,反而善待,一是因她仁善,家中孩子无论嫡庶皆一并看待,如此便歇了下面妾室的不安之心;二是因她知晓女子尚弱,若为争宠让家中不宁,她跟妾室皆不得好。我也曾观其他家族之中嫡庶之争,甚至兄弟阋墙,此等家族何谈声名,更不要说使家族繁盛了。” 陆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当年她丈夫之所以拒了白鹿洞书院之邀来到杜家,虽有束脩丰厚之因,更因杜家家风纯良,眼前这个孩子是她看着一点点被杜家接纳的,也看着她慢慢接纳杜家,甚至亲姐入宫之后也未见她有何怨怼。 “你能如此说来,可见你已通透明达此文了。” 阿鱼闻言即刻站起来向陆先生致谢,“全赖先生教诲。” 陆先生只“嗯”了一声,便继续讲另一篇文章,等阿鱼从鹿鸣院出去之时,就见外面喜气洋洋一片,来往下人皆带着笑,笑道:“今日是发生了何事,怎么如此开心……”说着她便想到了之前连氏同她们一起写的信,“莫不是二姐姐回来了?” 雁影便拉住一个小丫鬟问了几声,才知竟是杜沅有了身孕,阿鱼抱着书惊喜道:“是今日刚得的消息?如今有几个月了?” 这小丫鬟却不清楚,只笑道:“老夫人只叫人告知全府这一喜讯,未曾多说,如今太太也在松鹤堂呢,方才几个郎君出了鹿鸣院都往松鹤堂去了,五姑娘若要知晓详情应到松鹤堂去。” 阿鱼因去藏书阁找书才晚出来了,闻言便谢过这小丫鬟,带上雁影去了松鹤堂。甫一进去就间院中也是一片喜气,未等人迎她就走进去,便见家中老小皆在此,匆忙行了礼笑道:“我却是来晚了,为了找这几本书反而错过了喜讯。” 连氏招她上前去,“本是叫人去外面接你们过来的,久等不见你人,你二哥哥说你出来看见丫鬟婆子们高兴的样子定会被引着往松鹤堂来,果真就来了。” 阿鱼将抱着的几本书放在一边案上,挨着杜杙在连氏左侧坐了下来,“二姐姐如今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老夫人便叫人把信递给她,她展开来看,一边连氏又想跟着看一遍,阿鱼遂向她凑近,将信展开放在二人之间,看完后阿鱼感慨道:“我还记得初见二姐姐时她不过玲珑姑娘,如今都要做母亲了。” 老夫人闻言笑道:“如何不是,你们几个俱都大了,也都是要成亲的了,好在还有四郎五郎两个,能长绕膝下。” 阿鱼跟杜杙闻言羞臊不已,杜杙嗔了阿鱼一眼,怪她引起话题,便想将话题引开,接道:“不知下次再见二姐姐是什么时候,女子怀胎十月,又要育儿,莫不要三五年都见不到罢!” 连氏跟老夫人闻言也惆怅起来,连氏叹道:“这就是生了女儿的不好,一朝离家多年不回,我恨不得你们都是男儿,光娶别人家的女儿。” 老夫人失笑,对几个孩子调侃道:“你母亲这是己所不欲,便施于人,自己家的舍不得,叫别人家去伤心。” -- 第104页 连氏看诸人都笑,便对杜杙跟阿鱼道:“你们两个,我便只在东京城中找,还是离得近好,原先咱们家住吴县,你外祖家在长洲县,个把时辰就能到,如今又都在东京,来往才是方便,我再不欲你们远嫁了去,已有两个女儿皆难见到一面,养女何苦?” 这话叫阿鱼不免伤感,那另一个难见到的,不正是说的灵雨?她却不叫自己伤心多久,摇摇连氏的肩道:“二姐姐来不了,我们便去看她,东京多少人南下去玩呢,咱们得空了也去。” 连氏跟老夫人又才高兴几分,又谈起杜沅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春秋时期,晋国的近邻有虢、虞两个小国,晋国想都吞并掉,计划先打虢国,但是要经过虞国,晋国就向虞国借道,虞国不仅借道,还出兵相助晋国,没想到晋国灭虢国之后又灭了虞国,大概就这么个故事。 ②庆父:春秋时期鲁国贵族,鲁庄公的弟弟,先后杀了两个国君,让鲁国内乱不休,成语“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就是从此而来。 第61章 岁岁落大雪,片片皆不同,不过白覆万户,处处添了霜霁色。 应天书院正处繁华闹市,一场雪来为城中增了暮寒,又是冬至,时人尤爱此节,以至于有肥冬瘦年的说法. 连怀衍等人正聚在安秉舟租赁的屋中,绿蚁新醅,红泥小炉,自在观雪好不畅快。 此时五鼓已填于九街,城中车马熙攘,诸多妇人小儿皆穿戴华丽,挎了蓝子前往岳祠、城隍诸庙烧香。 安秉舟租这小屋不过就在书院不远处,不过两间屋子一间正堂,正堂简陋不堪,只有两边板子挡着,中空如廊,平日也冷,若是烧了炉子围坐赏雪倒是好所在。 简夷披了斗篷从霏霏落雪中走进堂中来,几步挤到火炉边,口中念道:“先生不过歇半日,你们也要出来躲闲。” 顾隽被他挤到一边,身上又沾了几朵雪花,笑道:“我倒是想在书院中赏雪,那群小孩却是处处拢了雪堆要打架,还是秉舟这里舒适。” 简夷身上暖和了些,便要取下斗篷来,今日几人皆未带书童过来,他便喊道:“扬波,烦请来将我这斗篷烤干。” 连怀衍闻言笑道:“有伞偏不打来,扬波可不是你的丫鬟,你指使她可付了工钱?” 此时扬波闻声也从屋中走了出来,“还是连郎君说话在理,简郎君往后指使我,可得付我工钱。”口上虽如此,手上动作却快,接了斗篷放到一边的火堆旁,支了两个架子将斗篷搭了上去。 “这有何难,这月叫秉舟多发你一份月例便是。”简夷拖了一张蒲团来火炉边坐下,坐定后看向安秉舟,“你家郎君回回都用我的墨,早欠我无数银子了,叫他替我多出一份工钱就是。” 安秉舟闻言停下手中的笔,笑着拿橘子扔向他,“你又用了我多少纸,我还未曾向你讨要呢。” 简夷反接住橘子剥开来,一分为二,放了一半进眼前的酒碗中,一半塞入口中,对扬波道:“扬波,你主子不认账,我看还是把你抵给我算了,去我夫人跟前为她伺候针线,将来我给你寻门好亲事,免得你受没良心的主人欺压,日日为他洗衣做饭。” 扬波闻言也不羞臊,边烤斗篷边玩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家郎君脑子里竟是圣贤书,我伺候他早就厌烦了。” 一边一直吃着枣子的顾安顿时就笑了出来,看向安秉舟调侃道:“秉舟啊秉舟,你家的丫头都懒得伺候你了,你还写得下去呢!” 安秉舟笔却未停,还跪坐在案前,“我这信可是替她写的,等写好了她多的是求我之处。” 扬波这时才讨好道:“郎君莫怪,先前是我失言了。” 连怀衍也来得晚,并不知安秉舟在写什么,他向来不爱打听别家之事,听二人说话也只是微笑,不曾多言,只当那是扬波写回家的家书。 简夷却道:“扬波,一封书信罢了,又不是非要托他,我也能写,不要怕,你只管大胆指摘你这主子的不是。” “这你可做不到。”安秉舟写完将纸晾在桌上,转身去外面的清池中洗笔和砚台,却天寒冰冻,池面已经凝上冰,扬波便几步走出去,拿了一旁石锄敲碎冰块,接过安秉舟手中的东西蹲下清洗,叫安秉舟回去烤火。 简夷见此又是愤愤,“怎么我家的书童就不曾这般懂事。” 安秉舟也坐到火炉边来,边饮酒便道:“往常也没有这般懂事,今日有事求我才这么殷勤呢!” 扬波几下洗好了笔和砚台,放下东西擦干手就拿起书信来看,她自从到安家之后也学了认字,只是字写不好,才求了安秉舟写。 只见她仔细看完了信,喜道:“郎君记性真好,我说一遍你就全记住了。” 安秉舟笑而不语,简夷便取笑扬波,“你家郎君神童之名你也不是头一次听说,奉承了他也不给你涨月钱。” 连怀衍听得有趣,“延思怎么老惦记扬波的工钱,莫不是嫂夫人克扣了你这月的花用心中不平?”未料真被他言中,简夷脸上不由讪讪,其余人见他这样纷纷取笑。 一边扬波看完信便将它折好放进信封中,转身进屋去披了件斗篷,拿上伞出来道:“郎君们自便,我出去一趟。” 顾隽看外面大雪飞扬,问道:“外头车马嬉喧,又下了这么大的雪,你若是真要出去,不如买上几斤金橘、再打一斤黄柑酒回来。”听他前一句众人还以为他关心扬波,未料后一句就她买了酒果回来,皆失笑不能语。 -- 第105页 扬波也扭头看他,娇笑道:“我还当顾郎君是担忧我呢,回来路上我若见着了便买回来,若是没有郎君们就指着堂内现有的吃罢!”说完就撑伞走了出去。 简夷慢慢止住笑问道:“这丫头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非要这大雪天的出去。” 安秉舟笑着将案上的信收好才道:“杜家五姑娘后日的及笄礼,我们幼时一同长大,她早几日就绣了些荷包手帕要包了送去,你们来之前她又央我替她写一封信,此时出去是要买个好看的匣子来装这些东西。” 简夷闻言点点头,连怀衍在一边听着却是眉梢微动,问道:“五表妹是后日的生辰么?” 不待安秉舟回答顾家兄弟就笑道:“你自家表妹的生日倒不如外人记得清楚。” 连怀衍忙答是他的疏忽,实则是他在杜家住那几年确实未曾受邀参加过阿鱼的生辰宴,想到她的性格也释然起来,她向来不爱张扬,只怕通常都是跟姐妹们吃几口酒罢了。 安秉舟也诧异道:“怀衍兄也在杜家住了几年,便是男女之间需要避嫌,想来也不至于不知道她生辰,确实疏忽了。我跟扬波隔了这么几年都记得她的生辰,扬波更是一到冬至前后就会念叨,你身为她表兄,确实该罚。”说着就转身将信拿来眼前,“就罚你为我们送礼回去,我终究是外男,多有不妥,我还记得杜二夫人的说法,你跟杜家姑娘之间便如同亲兄妹,由你送去比我送去更为妥当。” 连怀衍自然应下,本要将信接来,安秉舟又收回去,“等扬波回来,用匣子装了你再叫人去送。” 过了近一个时辰扬波才披着风雪回来,手上抱了只匣子,冬至日短,此时天将黑去堂中几人竟然还未散,扬波惊奇道:“郎君们怎么还不回书院中去,天都要黑了。” 再一看,几人皆带了醉意,顾氏兄弟二人最稀奇,坐在一边捧着枣子啃,脚下是一堆的枣核,也不跟另外几人说话。 连怀衍心中挂着事不曾喝多,看见扬波回来笑道:“正是在此等你,快将你的贺礼信件放进匣子里装好,我明早便叫人送去杜府,快马不过半日功夫就到,刚好来得及。” 扬波一想他送回去确实合适许多,便解了斗篷进屋去,用一条丝帕将两个荷包、三条手帕包起来放进匣子中,又出去拿了信来放进去,看到安秉舟微醺靠在案上,俯身推他几下,“郎君,你的贺礼放在了何处?” 安秉舟闻言晃了晃头,怔愣着想了片刻才道:“哦,贺礼,在我屋中,我去取来。”说着就要晃晃悠悠站起来,扬波急忙扶他,搀着他进了屋,便见他在窗前翻找起来。 连怀衍在外照看着三个醉了的同窗,又听到屋中传来对话,“郎君这是什么?早知道你要送这个我就替你多绣个荷包了,即便不是及笄礼,寻常生辰也不该送这个,这还不如送套笔墨呢!” “这不同,当年我家搬走之前,阿鱼就常玩我那个九连环,从平安巷搬走之时我在书院,等回去已经找不到那个九连环了,后来我偶尔看到这个,就买下来想送给她,等我回去之时她家却也搬走了。” 连怀衍在外听得怔愣,就听扬波道:“那也该买个好一些的,这个汉白玉的,粗陋又笨重,哪里堪玩。”“我就只想送她这个,那日我们重逢她都只问你,不问我。”话里竟夹杂了些委屈,再听就只有细微的声音了,似是扬波在安慰安秉舟。 连怀衍未料三人儿时情谊能记如此之久,心中难免感慨,他的幼年,亲近的玩伴说起来也只有连怀炘。 顷刻间便见扬波走了出来,走至他身前将匣子递给了他,“多谢连郎君了。” 连怀衍站起来接过匣子,又看向几个酡红了脸的同窗,吩咐了扬波几句,“都喝得不多,你煮几壶浓茶灌给他们喝,叫他们清醒了自己回书院去,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扬波赶紧撑开伞递给他,连怀衍接过之后对她点点头便离去。 天已全黑,连怀衍向空中望去,如此雪夜竟能有月色下映,应是云太轻淡了。 雪已积厚,他身后只有一排脚印,又走了几步便到了闹市之中、人声鼎沸之所,街上串了灯笼,积雪早就被踩化掉了,连怀衍走入人群之中,在两边摊铺上看寻,摊主皆是热情的,纷纷招揽他上前去看,他却没什么看中的,摇摇头走开。行至一家书铺,猛然想起了去年杜家家宴上的事,豁然走了进去。 第62章 次日,东京雪也还曾歇,阿鱼跟杜杙坐在窗前煮茶,透过一片窗向外看去,处处素白一片,院子里种下的花木此刻皆如银花冰叶,阿鱼望着天感慨道:“天生李太白,叫吾辈庸才妒杀。” 杜杙倒了热茶泼在炉边,激起一阵茶香,听她感慨笑问:“何苦有此一说?” “陆先生之前叫我作咏雪诗,我怎么写都觉不好。”阿鱼也泼了一盏茶到炉边,又看向窗外落雪. “天才最是招人,我读刘长卿‘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便当此诗如画了,偏偏李太白又说‘朔雪落吴天,从风渡溟渤。’再读杨炯‘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只觉雄壮激烈,偏偏他又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杜杙听了连连点头,“之前陆先生就叫我先读白乐天跟陶元亮,读透了再看太白诗,若是调换了顺序,只怕我作诗就要先学了李太白,没他那份天赋反而雕琢得全是匠气。” -- 第106页 阿鱼走到书架上,将李白诗集取下,随手一翻又合上,气道:“我虽喜他的诗,但是此时不能也不想看,我虽知道我写的诗定比不上他,但是放在一起就残忍得很,恍如嫦娥身边蹲了□□。”说着将书又塞进去,“不看了不看了,反正往后我都不去鹿鸣院了,也不作诗了。” 杜杙看得好笑,“你的诗情较我而言已是佳品,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 雁影却知道她并非因诗而躁,怕是思念三姑娘,往年生辰都是三姑娘早起为她做寿面,亲自为她梳头,今早起来她就有些郁郁,想着便上去将被她翻乱的书架整理好,“四姑娘,我们姑娘这是因不去上学一时大喜过望了,觉得解脱了呢。” 杜杙闻言看向阿鱼,观她神色,疑惑道:“读书便如此痛苦?” 阿鱼嗔了雁影一眼,还是顺她话道:“是也,有时先生起了兴致非要早上讲课,清早便要起床去鹿鸣院,晚上回来还要赶功课,真是痛煞我了。” 杜杙惊讶得连连摇头,不可置信道:“好你个五妹妹,竟是如此不爱上学。” 阿鱼被她表情逗笑,雁影看她开怀才放心了几分,又给二人端来一盘金橘,让她们安心赏雪。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通传德妃派人来杜家送礼了,阿鱼急忙带上雁影出去,到了外院便见到朝雨跟一个内侍,庭中还有些宫人,她去时连氏正坐在堂上跟朝雨说话,见她来朝雨便笑道:“五姑娘来了。” “朝雨。”阿鱼向连氏行了一礼就上前去拉住朝雨的手,“没想到竟是你来了。” 朝雨也十分欢喜地看向她,端详了片刻才道:“没瘦,倒是长高了,回去跟娘子一说她准高兴。”说完又从身边宫人手中拿了一方礼盒过来,交到雁影手上打开,“这套头面是娘子特意命人打的,如今戴着是贵重了些,等五姑娘出嫁之日再戴上就再好不过了。” 又叫来一个宫人上前,打开她手里的盒子道:“这套钗环,明年春日五姑娘出去踏青佩戴着玩。” “这身衣裳,是上月扬州进贡的缎子,分到了各宫,娘子记得五姑娘最爱绀青色,特意叫人做了这身。” “这是一套泾县宣笔,大小十二只……” 七八个宫人手中的盒子叫朝雨一一打开,连氏便叫杜家下人一一去接过来,等朝雨说完阿鱼眼中含的泪已经是忍不住下落了,朝雨忙为她拭去,安慰道:“如今娘子在宫中一切都好,五姑娘切莫伤心了。” 阿鱼点点头,站在朝雨身边的内侍此时也笑道:“五姑娘及笄礼,官家本欲重赏,但是德妃拒了,官家便叫奴婢来送上祝贺,还有官家手书一联。” 阿鱼便上前接过,正是一张卷轴,那内侍跟着顺手打开,便见卷上“寒梅恃傲开,海棠东风才”十个大字,阿鱼急忙行礼谢恩。 那内侍笑道:“五姑娘不必多礼,官家说他做姐夫的本该亲来才是,却只能送上手书一联,还倍觉无奈。” 阿鱼闻言心头一跳,后面坐着的连氏也是一惊,看向朝雨,见她笑容依旧,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等送他们出去的时候阿鱼便不舍般留了朝雨几趟,才将她拖在了后面,“这位内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朝雨面上微笑不变,轻声道:“官家实在爱重娘子,皇后的病一时好一时坏的,官家就有了心思等皇后崩逝,就要立娘子为后,娘子却不愿,吩咐我告知,若是官家同朝臣议到此事,连杜二家臣子定要万般阻拦。” “那许贵妃……”“正是因许贵妃之故,娘子说她也不是担不起皇后之位,但是许贵妃如今育有宫中唯一的皇子,若立娘子,就是授人以柄。阻拦之时也可建议官家立许贵妃或是陈淑妃,如今光景,娘子在宫中已经是专宠了,好在娘子跟杜家的的声名在先,朝臣才未有想法,若是此时为后,大为不妥。” 阿鱼点头,“我会跟义父说的。”朝雨便欣慰一笑。 两人到了门口,分别之时朝雨看着阿鱼道:“五姑娘真是长大了,娘子还跟奴婢说才几个月不至于变化太大,奴婢瞧着,怎么就瞬间像个大人了,回去跟娘子说她肯定不信。” 阿鱼也不舍,还想多说些话,那内侍便喊道:“朝雨姐姐,该回宫了。”朝雨这才离开。 回了外院阿鱼便将朝雨所说告知连氏,连氏听了也诧异,却还是安慰阿鱼道:“此事我跟你义父自会打算,你不要担心,明日就是及笄礼,你回去跟你四姐姐玩去,不要操心这些。”阿鱼便应下,连氏又叫人将诸多贺礼送到归云轩去。 到了傍晚时分,连氏又接到外院来报说是连四郎君命人送来了贺礼,她便叫人到昉砚斋来,一见果真是连怀衍的书童,稀奇问道:“垂文,你家郎君倒是有心,他是如何知晓五姑娘明日生辰的?” 在她印象中,阿鱼的生辰年年都过得平淡,又常是在冬至前后,府中忙碌都忘记了几次,就算要过都只是跟兄姐们在院中吃一顿,从不曾请了他。 垂文赶紧回道:“回姑奶奶,郎君本也不知的,是安郎君,记得五姑娘的生辰是冬至前后,偶提起郎君才知,郎君说既已知晓,便该按礼节送上贺礼才对。” 连氏想到了他口中的安郎君是谁,她先前就听说有神童之名,这次秋闱名次也是靠前的,如今不过才十八岁,正是大有可为,顿时就笑开来,“是那个孩子啊,我记得。” -- 第107页 她又打量了一下垂文周身,叫来紫烟道:“你带垂文去客房歇下,他冒着风雪赶来,衣摆都湿透了,快下去洗个热水澡,用些饭菜好好歇上一夜,你家郎君如今读书正是要紧,我也不多留你了,明早用过饭再回去。” 垂文自然应下,跟着紫烟离去,连氏看着桌上的匣子便笑了起来,捡香见了问道:“太太笑什么?” 连氏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小儿女好玩呢,你把这匣子送到归云轩去吧!”捡香便领命抱上匣子出门去。 阿鱼这里才刚用过饭,正在跟看文姨娘做针线,就见雪柳抱了个匣子进来,“姑娘,捡香姐姐拿过来的,说是连四郎君叫人送来的。” 文姨娘先诧异起来,“连四郎怎么会送贺礼来?”说着便看向阿鱼,阿鱼自己都好奇,“我也不知晓。”便问雪柳:“捡香姐姐走了?”雪柳点头。 阿鱼将匣子拿过来打开,便见里头有一个布包,一封信,一个汉白玉的九连环,竟还有一个小匣子,她又将里面的小匣子打开,是两方羊脂玉的镇纸狮子,“怀衍表哥怎么会送这些东西来?” 她又将信拆开,刚读几行就欣喜道:“姨娘,这是小牡丹给我写的。”这下看去匣子中的东西便好解释了,文姨娘听了也是欣喜,跟阿鱼一块儿看起信来,读完后颇为感慨道:“未料秉舟也还记得你生辰,这九连环倒是有心了。” 安秉舟在信中也写了自己为何送她九连环,阿鱼便接着文姨娘的话道:“当年爱玩九连环是我不会解,如今已经会了倒是不爱玩了。”说着又去翻布包,拿出两个荷包跟三条帕子来,“姨娘您看,小牡丹的针线活做得真好。” 文姨娘也拿起一个荷包细看,“真是细致的,我听你说如今她在应天书院外面租赁了个屋子看顾秉舟,她一个人定是忙得很,抽出时间来做针线也难为她了。” 阿鱼也点头,又拿起几方帕子欣赏起来,等到了夜静下来,才抱了匣子回去休息。 翌日,阿鱼晨起便穿上采衣,由文姨娘跟雁影梳了发髻,妆扮整齐就去了外院中,用过早食后便在一边的屋子中等候,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才有宾客前来,除了连家的,其余皆是杜贺生的同僚家中女眷,诸人落座后就听杜贺生说了几句欢庆之词,又听乐起,阿鱼便知仪式开始了。 不知外面做了些什么,便有丫鬟来扶阿鱼出去,等她到了厅中便见诸多女眷皆朝她看来,按照先前所排演,阿鱼向观礼宾客行了揖礼后就跪坐于席上,杜杙做她的赞者为她梳了头,又见马氏去东阶下洁手,雁影又奉上罗帕和发笄,随马氏走到阿鱼身前。 便听马氏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诵后便为阿鱼梳头加笄,阿鱼起身,回到屋中,换上了素衣襦裙出来,向杜贺生跟连氏一拜,此为一加。 三加过后,阿鱼已着上了华服,跪坐在马氏跟前,听马氏为她取了小字“问水”,这字自然是根据她小名定的,取完字阿鱼又向马氏行礼,又跪坐听父母聆训,此时仪式便至尾声了,阿鱼又起身向宾客们一一行礼致谢,如此才是完成了礼仪。 连氏跟马氏便请了众宾客前去宴上,阿鱼满头的饰物十分不适,身上的衣服也是华丽非常,正欲跟杜杙同去换来,杜贺生就走了过来,感慨道:“如今家中几个女儿竟是没一个能在膝下撒娇了。” 阿鱼跟杜杙忙拉住他两边衣袖,杜杙笑道:“爹才是怪人,人家都盼女儿长大,您却愁女儿长大。” 阿鱼也笑道:“义父何必忧愁,再过几月二姐姐生产,您便有外孙了,到时怕是您还愁我们在您跟前碍眼。” 杜贺生被她两个说得开怀,看向阿鱼感慨道:“长大也好,孩子总是要长大的。”阿鱼只盈盈笑着不语,此时庭中起了北风,卷起了地上席子的一角,雁影忙请几人进屋去,不要站在外面吹风。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我的废话: 评论区的留言我都有看,大家的意见也表明了我确实表达不行,让大家对人物出现了一些误解甚至谩骂,但是这本文是全文存稿,只有最后几章还在修改中,我目前生活很忙碌,身体状态跟心理状态也不允许我对全文进行修改,并且我目前也在进行新文的准备工作,并不是我不尊重大家的意见,修改起来工程量太大了,并且这个故事是我第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改了只会让它面目全非。 当初取名《闲情赋》,一是我太喜欢陶渊明了,所以拿了他这篇赋名当做文名;二是这篇赋既是在写美人的容貌和品行,也是在写他对生活的热爱和他的一片纯心……扯远了,是因为有朋友在评论区质疑我的文名跟阿鱼未来的生活对不上,所以想解释一下,我的文案可能会让友友们觉得阿鱼这辈子没有一点挫折永远快快乐乐(我真的是文案废啊啊啊啊啊啊啊o>_ 第63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作话有字数限制,于是加个更,把之前的废话叨叨完: 我的文案可能会让友友们觉得阿鱼这辈子没有一点挫折永远快快乐乐,但是我们大多数人,是会遇到挫折的呀,可是坚强的人总会化解这些挫折让自己过得好。 这本书尽管到了v线短期内也不会入V的,我觉得写文跟看文都是图个开心,大家如果不满意现在的发展可以等养肥了再看看是否让你满意,或者弃了这本书去看看其他的文,晋江优秀的太太那么多,我肯定达不到好的标准,让大家追更了这么久然后看到了不喜欢的情节,时间浪费掉了确实会不愉快,谢谢大家这么久的追更哈。 -- 第108页 真的很感谢大家的评论,文海浩瀚,很幸运被友友们看见,谢谢大家。 “三爷,前方人太多了,我们等一会儿再过去。”新绿东风中传来一声呼唤,正是杜徽的书童寇然发出。 正月刚过,又是春寒料峭时节,此时东京各处都可见进京举子的身影,寇然跟着杜徽去礼部报道回来之后就被堵在了街口。 杜徽看着前方熙攘,好奇向路边摆摊的百姓问道:“请问这位老伯,此处为何如此拥挤?” “这是应天书院的举子跟白鹿洞书院的举子碰上了。”那摊主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兴奋道:“前头几个骑驴的先生撞上了,后头那群举子又谁都不肯让路,在这堵了好一会儿了。” 杜徽闻言想到连怀衍,向摊主致谢后就撑着寇然的肩往上跳了几下,却看不清,又站到一边堆着的石头上去,一望果见诸多举子,多戴幞头帽,老少皆有,虽说是两个书院,也未见明显服饰区分,只有几个年轻人彼此不服地看向对方。 他又在人群中找了一遍才看见了连怀衍,正同几个年轻举子在一个中年文士身边商量着什么,一会儿便见那中年文士叫身边几个学生去人群中传话,这下便能看出哪些是应天书院的了。 只见在几人传完话后,便有数十举子向后退了一步,作揖请对方先过,白鹿洞书院几个带头的先生虽面露异色,还是命学生也给对方行了一揖才走出街口,围观百姓见此不由觉得败兴,纷纷道无趣,街道司的也赶了过来,将百姓们驱散,应天书院的举子们又向街道司的道谢后才离开。 杜徽站在路边,等到连怀衍等人走过来之后便喊了他们,连怀衍几人走向他,“竟如此碰巧。” “我刚从礼部回来,正要归家,几个兄长也是要去礼部?”杜徽问道。 连怀衍看同窗们皆要走远,便匆匆道:“正是,待在礼部登名之后我等才可各自归家,此时不好多说,我们先过去了,之后再叙。” 杜徽自然点头应下,看他们走远后才带了寇然回去,甫一进府就见内院中人群来往众多,刘大郎又在指挥人搬箱子,遂问何事如此热闹,“是二姑爷来了,四爷刚出门不久二姑爷就到了,现下正在松鹤堂说话呢!” 杜徽对陈允之印象不深,说起来也只见过两面,但礼节为重还是匆匆去了松鹤堂见过,进院便见阿鱼跟杜杙坐在廊上煮茶,“四姐姐跟五妹妹怎么在外面?” 阿鱼坐在一方小几上,手撑着下巴,听到问话抬头笑道:“三哥哥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在这儿煮茶呢。”她面前一方红炉,上头正有一只壶在沸腾。 杜徽恍然点点头,正要进去又听杜杙语气里带了几分嫌弃道:“里头除了二表哥,还有沈家的。” 他这才明白过来,调整了心绪走进去,便见老夫人跟老太爷坐在上方,连氏身边正是陈允之,沈太太跟沈瑶也在一边坐着,只是神情拘谨,似害怕一般。 杜徽因沈忱之故对沈家也没什么好感,向长辈们行礼之后又看向陈允之,“见过二姐夫。”问候完才淡淡对沈家母女问了好。 陈允之看他对沈家母女的态度微微皱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同他交谈,“方才听闻三弟是去了礼部,可是已经登了名姓籍贯?” “正是,今日人多,二姐夫今日刚到,明日再去也可。”“多谢三弟提醒。” 杜徽在连氏另一边坐下,见陈允之不再说话就跟几个长辈说起来路上遇见连怀衍之事,“今日方知何为书院气派,两家书院就是起了冲突也不曾有何过分之举。” 老太爷笑道:“这是自然,文人怎可动武,我还记得我刚进翰林院之时,跟严涞因为抢待漏院外面的炊饼,彼此记恨,互相写诗文骂了十几年,还是我被贬之后,山高水远,我写了送回东京来颇要废一番功夫,这才作罢。” 堂中诸人闻言莫不失笑,老夫人揩掉眼角笑出的泪珠,看向陈允之道:“他们那辈人就是爱记仇得很,你们现在可不一样,他表兄还没有见过,等哪日他登门了你们二人见上一面,定是投契的。” 陈允之忙站起来道:“有祖母此话,定要跟表兄见上一面。” 他们说着话,沈瑶跟沈太太却心里不是滋味,不知道老太爷说的写诗骂人是否是讽刺自己,坐立难安又舍不得离开,好不容易才跟着陈允之进了杜府,哪里肯轻易就走。 如今沈家众人心中皆惴惴不安,沈父还好好在太常寺宗正的位置上待着,但是不知道杜家跟连家什么时候会突然发难,且被沈忱伤了的阿鱼亲姐已成了皇妃,他们一家如今过得也是战战兢兢。 一会儿阿鱼跟杜杙端了茶进来,杜杙在给杜家母女上茶的时候只冷冷一句:“沈太太沈姑娘喝茶。” 这又叫陈允之眼中划过异色,他是在码头上碰见的沈家母女,因不曾让人提前通知杜府,他便想问路过来,未料沈家母女听见之后主动上来说她们是杜老夫人的娘家人,可为他带路,又叫他莫租马车了,直接坐她们的车就是。 在他眼中,这沈家母女倒是可怜得很,因兄长之失就被杜家迁怒,又听沈瑶哭诉杜家几个姑娘皆娇纵,仗着家中地位常瞧不起她,一时间联想到妻子,他父母话语间便常流露出陈家需靠杜家提携之意,加上杜沅脾气也娇,受不得委屈,心中更信了几分。 -- 第109页 到了杜家之后果见如此,便是杜家下人对沈家母女都没有几分好脸色,到现在体会得又更深了,他本是个骄傲之人,与杜沅刚新婚时也是夫妻感情甚好,只是父母对妻子的态度总让他不适,话语之间句句皆是往后有亲家在,保他仕途坦荡,叫他如何不生埋怨。 就在此时又闻沈瑶一身惊叫,陈允之忙看过去,就见她身上被茶水泼湿,阿鱼跟杜杙二人皆在她身边,杜杙的手还保持着前伸的姿态,旁人看来此景便像杜杙故意将茶水泼到沈瑶身上,老夫人在上方见了也斥道:“四丫头,这是怎么了?” 语意不免有责怪她无理之意,杜杙错愕看了沈瑶一眼,还不曾回话就见ta垂泪道:“无碍的姑祖母,四姑娘只是手滑了。” 杜杙一时间气上心头,这茶分明已经到了沈瑶手中,正欲辩解就见阿鱼对她摇摇头,杜杙顿时反应过来,扑到连氏膝上哭了起来,“太太,我不是故意的,是沈姑娘突然问我二姐姐怎么没来,我手上才没端稳,我只是想我太久没有见到二姐姐了,我这就向沈姑娘道歉……”“太太,我在后面看得清楚,四姐姐是在沈姑娘问话之后手上才不稳的。”阿鱼并未过去,却蹲在沈瑶身边拿着丝帕为她擦起裙子上的水渍来,心疼道:“幸好我跟四姐姐是等茶稍凉了些才端进来的,不然烫伤了沈姑娘可怎么办。” 眼见水渍范围颇大,阿鱼又站起来向老夫人道:“祖母,沈姑娘这裙子湿了,我带她去我院里换一条来。” 几位长辈见她姐妹二人这番行事也不算错,陈允之此时也疑惑起来,看阿鱼行事又不像沈瑶口中的样子,又见阿鱼去牵起了沈瑶的手,沈太太一时神情紧张起来,沈瑶也连忙推拒,“不用了五姑娘。”“怎么就不用了,如今春风寒凉,得了风寒就不好了。”阿鱼坚持要她去。 老夫人虽对娘家人没什么好感了,还是说道:“莫要推辞了,快去吧。” 沈太太还想讨好老夫人,便叫女儿跟着阿鱼离开,阿鱼便亲切地牵了她的手走出去,沈瑶心中却有些畏惧,她想起之前探视兄长之时兄长说的话,杜家五姑娘就是个面甜心恶的,连自伤都敢,一时间只敢任由阿鱼牵住自己。 阿鱼感受到手上传来的颤抖,看身边只有雁影跟沈瑶的两个丫鬟,便疾步拉着沈瑶走得远了些,雁影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将沈家两个丫鬟挡在后面。 沈瑶骤然被拉远还不知所措,就听耳边传来淡淡一句“沈姑娘,你要做什么我尚且还不清楚,等我弄清楚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沈瑶瞪大眼睛挣开她的手,吼道:“我才没有。” 阿鱼也收了笑,看了看四周,关切地问道:“沈姑娘这是怎么了?我知道四姐姐不慎湿了你的裙子你心头有火,可是四姐姐已经道歉了呀!” 沈瑶被她表情变换弄得迷糊不清,阿鱼又牵上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了归云轩中,文姨娘见有人来还欲相迎,人影都未见到,只看到阿鱼匆匆推了一个人进屋,外头是雁影跟两个没见过的丫鬟。 雁影见她看来笑道:“姨娘进屋去忙吧!姑娘回来拿件衣裳,一会儿就回松鹤堂了。” 文姨娘心头虽有疑惑但是也不曾多问,朝那两个不认识的丫鬟笑笑就回屋了。 沈家两个丫鬟还想进去叫雁影拦在了外面,“我家姑娘还会吃人不成?两位妹妹就在外等候,我家姑娘屋子里贵重物件多,丢了碰了谁都担待不起,我都不常进去的。” 她二人对视一眼,心中虽不放心,但是也不敢贸闯,只好在外等候。 第64章 “沈姑娘就换这条吧,我刚做的还不曾穿过。”阿鱼从箱子里翻了条素青百迭裙出来,递给了屏风后的沈瑶,看她接过去之后便在桌子前坐下,缓缓道:“沈姑娘,你好生奇怪啊,那茶我四姐姐分明已经递到了你的手上,你自己端不稳,还要说我四姐姐不是故意的,你这举动不会就是为了讹我一条裙子吧!” 沈瑶在屏风后解着衣裳,听了她的话心中慌乱,讪讪回道:“五姑娘说笑了,一条裙子而已,我当时或许是看错了,才口误说了四姑娘。” 阿鱼在外“嗯”了一声,又道:“也是,一条裙子而已,那我猜猜你是为了什么。” 她声音里含着笑,“你们早就叫杜家拒之门外了,今天跟着我二姐夫才得以进来,松鹤堂里杜家的人都清楚你沈家是个什么样的,你就是给自己泼了一瓢热油,我们家的人也不会因为怜悯重新跟你家交好,奇怪,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瑶在屏风后面听得害怕,这个五姑娘怎么是个如此恶人,也不敢跟她说话,想赶紧换了裙子出去。 又听得一声讽刺轻笑:“沈姑娘,我在吴县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是聪明人,没你兄长半分心计,未曾想现在倒是聪明了几分,知道另辟蹊跷装可怜了,我猜你现在的打算是不是要借我二姐夫来败坏杜家名声?能怎么败坏呢?我看你镇日装可怜博他同情莫不是要给我二姐夫做小吧!这可不好,你这样人家只会说男子风流,你却没个好名声,于杜家也是无碍的,你看,没你哥哥在你都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沈瑶终究是被宠惯了的,本就撑得难受,又见她竟完全不想遮掩,如此直白,低声回道:“五姑娘不要得意得太早,我哥哥说,是你诬陷他的,终有一日真相大白,你杜家经营的声名都将沦为骂名。” -- 第110页 阿鱼这才开怀笑了出来,看着屏风后面的人影道:“诬陷?诬陷是他没做过的事我说他做了,你敢肯定他跟赵越之间真就清清白白?他在严家对我跟我四姐姐没有起歹心?” 沈瑶却不敢肯定,沈忱向来主意大,遇到事情从不跟家中商量,而赵越,确有那般癖好,可是…… “沈姑娘,你哥哥流放之前莫非是要你为他报仇?” 她的思绪被打乱,又听阿鱼道:“唉,你哥哥可真是自私之人,证据确凿的罪名还想如何?要连累你全家么?你父亲官职低微,杜家可从不曾因你哥哥的事就欺压于他,你哥哥若要你报仇,能怎么报呢?你外祖家都无人为官了,安平郡王府如今也自顾不暇,你父亲又只有你哥哥跟你这一双儿女,我若是你,不如找个上门女婿,往后自己继承了家业,丈夫儿女都得听你使唤,这样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找上我家来?还缠上了我二姐夫。” 沈瑶此时已经换好了衣裳,却不敢走出来,听到最后一句时吓了一跳,她此时才惊觉杜家五姑娘竟如此骇人,踌躇之间就见人走了过来,阿鱼笑着拉过她的手,“沈姑娘换好了就走吧,换下那条裙子我叫雁影给你包上。” 沈瑶此时却心乱如麻,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如此想着便问了出来。 阿鱼闻声侧头疑惑道:“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呀,只要你不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说完阿鱼就叫了雁影进来,让她包了裙子递给沈家的丫鬟。 她又轻声在沈瑶耳边道:“你换下这条裙子,我若是不让雁影拿回去,你是不是就忘记了?”说着她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就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你哥哥还盼望你对杜家下手,我说他自私果然没错。” 沈瑶不明白她意思,但是心中已经生了恐惧,阿鱼见她看向自己便轻声道:“女儿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扔呢?我写来讽刺你的诗,你家都可以说成是我送给你哥哥的定情信物,何况是女儿家的衣物,我若是像你哥哥那样恶毒,就把这裙子扔到你家外院杂役的屋中,再拿钱收买他,说他跟你有情,此举他既得了钱财也得了娇妻,甚至还能得到你沈家的家产,这样的买卖我不信没人肯做。” 沈瑶已经听得不寒而栗,惶恐看向阿鱼,看到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又见她薄唇轻启,“但是我没有这样做,这就是我跟你哥哥不一样的地方了,我不会去害无辜之人,所以你要是做了什么,你就不无辜了,你猜到时候我会做什么。” 沈瑶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沈家两个丫鬟急忙上前来护着她,雁影此时已经包好了裙子,也走过来,将裙子递到一个丫鬟手上,笑道:“两位妹妹这是做什么,我家姑娘跟沈姑娘说几句话罢了。” 阿鱼也跟着雁影笑起来,又看向沈瑶道:“沈姑娘懂我意思了吗?” 她怔愣着点点头,阿鱼才满意道:“这就对了,所以你在我二姐夫那里说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让他看见我四姐姐跟你说话就皱眉。” 沈瑶却不敢说话,她便叹道:“算了,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姐姐如今正受圣宠,让她去问问太常宗正能不能卜出来,到……” “我什么都没说,是他,他说沅姐姐在他家蛮横霸道,让公婆都要看她脸色。”沈瑶听她提到父亲就怕了,又不敢说自己添油加醋讲了许多杜家的坏话,便将在马车上陈允之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说来。 阿鱼恍然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带上她回了松鹤堂。 杜丘此时也来了堂中,见到沈瑶时也没什么好脸色,还是站起来向她行了礼,沈太太看女儿回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担心问道:“怎么这副神情?” 阿鱼坐在连氏膝前的墩子上,不动声色向陈允之看去,见他竟也关切看向沈瑶,便笑道:“方才跟沈姑娘走到荷塘边,我说起在吴县泛舟时我不慎落水过,沈姑娘心疼我,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沈瑶听到她的话才反应过来,笑道:“是,想到便心惊呢,好在五姑娘如今无事了。” 沈太太这才放心下来,又忍不住去看老夫人的脸色,见她未曾多看自己一眼不由失落至极。 杜丘看到阿鱼进来就十分兴奋,等无人说话了就凑到她身边来,“五妹妹,我得了一套印章,各色花鸟虫鱼都有,只要搭着印在纸上就能成一幅画了,本想带四姐姐跟三弟去玩的,他两个都嫌我这个登不得大雅之堂,你肯定不会嫌我,明日我带你跟四弟五弟去听涛小筑玩。” “好呀!”阿鱼笑盈盈地应下,又问他都有什么鸟兽,两人便在连氏跟前说了起来,连氏此时也笑着对陈允之道:“不知道沅儿有没有同你提起他二人,是家中最顽皮的,什么好玩的他二人都试过。” 陈允之也礼貌笑道:“说过的,还给我看过几幅画,都是几个弟妹们玩耍时的样子。”他话虽如此,心中却对杜家几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一是因杜沅在家时的做派,二则是沈瑶在马车上的哭诉,此时见阿鱼跟杜丘活泼说笑也只当他们是娇纵罢了。 此时不知沈瑶跟沈太太说了什么,二人就要告辞,老夫人也不欲挽留,叫了丫鬟送她们出去,阿鱼见了便起身跟了出去,“怎么不留下来用饭。” 沈瑶看她出来便有几分畏惧,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装作亲密地拒绝她。 -- 第111页 老夫人在里面看了不由感慨道:“五丫头就是太良善了,当初在大理寺差点就叫这二人毁了名声,如今竟还好好地去送她们。” 陈允之闻言更是不解,连氏对这女婿十分喜爱,就将大理寺公堂上发生的事一一说来,阿鱼回来时正听她说,便坐在杜杙身边附耳跟她说了沈瑶讲的那番话,杜杙此时才知为何陈允之自从进了家门就总是那番严肃模样,看到杜家诸多情形有时还会皱眉。 等连氏说完后阿鱼便看向陈允之道:“二姐夫切莫因沈郎君之事就对沈姑娘有看法,于杜家而言,她们本是姻亲却行恶毒之事,做伪证害人,我们家人排斥她们,虽不是大家风度却也是情有可原,便是我,虽对沈姑娘和煦,但是心中也不是不怨的,只是看她如今可怜罢了。还记得在吴县初见,她虽跋扈,又要闹我家鹿鸣院,但是心也不坏,如今镇日神情哀戚,我跟四姐姐看了都不忍心。” 陈允之乍然闻此话,看到阿鱼跟杜杙二人都神情惋惜,老夫人也似被说动了些表情凄切,一时间难以转换,又听阿鱼道:“当日大理寺断案之时,百姓们都曾围观过,如今沈家在东京的声誉已是……唉,我倒是希望沈姑娘那日不在,否则何至于如此。” 听了这话,陈允之才有几分动摇,他之前也并非坚信沈瑶,只是在家中所经历的事情让他先入为主对杜家有些排斥,后又听了沈瑶的话更加深了他的排斥之情,如今却是叫他有了不同的观感,一时间心绪翻涌。 阿鱼看他神情复杂,便不再多话,连氏跟老夫人倒是感慨颇多。 是夜,阿鱼邀上杜杙去了昉砚斋,若正如沈瑶所说,陈允之对杜沅有所不满,此事就有的让杜家操心了。 连氏跟杜贺生才刚用过饭,正在院中消食,看她二人进来笑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阿鱼看到杜贺也在,心说正好,便跟杜杙二人各自搀了一个在院中石凳坐下,再将今日沈瑶所说皆讲来,只隐去了自己跟沈瑶说的诸多话。 “我看她们跟二姐夫一同进来便觉不对,后来沈瑶又自己往身上泼了茶水,堂中除了二姐夫还有谁会因此对杜家有所意见?我就想带她去我屋里,只是拿三姐姐吓吓她,她就都说了,未曾想二姐夫竟对二姐姐有这般意见。” 第65章 连氏听得眉头紧锁,等阿鱼说完后才看向杜贺生道:“他说沅儿蛮横我是不信的,沅儿什么性情,就算跟家中庶母争吵都不会冒犯她身份的,叫人哄几句就跟人亲近了,怎么会对公婆无理?” 阿鱼怕她气急,站起来为她顺气,“太太莫急,二姐姐如何我们最是清楚的,我们奇怪的是姐夫又不曾去外求学,都是在家中读书,跟二姐姐是朝夕相对的,他怎么有如此误会?” 杜贺生也难以接受陈允之的说法,还不肯相信,又问阿鱼是否是沈瑶撒谎,阿鱼还不曾回答就见杜杙摇头道:“爹,即便是沈瑶未说实话,但是二姐夫今日自从进了杜家便总是皱眉,又不时冷脸,光是五妹妹跟沈瑶离开之后,我就见了几次了,实在奇怪得很。” 一时间院中又沉默下来,许久才听连氏出声道:“我们猜是难以猜透的,他今日在松鹤堂跟我们说话也是夸沅儿处处都好,从他口中是难得到实话了。既然春闱之前他都在家中,我时常跟他带来那几个书童说说话,打探打探,实在打探不得,等沅儿孩子满月,我们亲自过去杭州,看个究竟。” 杜贺生听了未有反应,还在沉思,似在反思自己这门亲事究竟是对是错。 阿鱼跟杜杙便顺着连氏的话点点头,又听连氏嘱托道:“你们两个便不要管此事了,闺中女儿若是跟姐夫走得近了惹人闲话,春闱之前也不要惊动你姐夫,等他考完出了榜再说。” 两人便要应下告退,连氏此时也没有心情留人,等她们走了猜摇摇杜贺生的肩道:“老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杜贺生叫她这一摇,身子晃了几下,才叹气道:“我能怎么想,今日我回来只匆匆见了他一面,也不如两个丫头观察得仔细,就听良人的了,只是万一沅儿真如允之所说在婆家蛮横霸道,我们也不能纵容。” 连氏听了便有些生气,怨道:“那是老爷的亲女儿,她什么脾性你不清楚?若不是沅儿此时怀着身孕,我真要一封信过去问问她。” 她越说越气,最后干脆不理杜贺生,自己回了屋去,留杜贺生在院子里思考究竟何处出了问题。 再说京中举子们来了之后东京又热闹了几分,今年的礼部试定在了二月十五、十六、十七三日,由数名官员及翰林学士充任考官,已于数日前便进入贡院以拟定考题及其他考试事宜。 临考前几天还有举子在打探考官的文风及喜好,这自然是算不上作弊,如今充任考官需遵亲属回避原则,考官们也怕受此牵连,进入贡院之前便嘱咐亲友不可透露任何学问相关的事情,不过若早就得知了的,那倒是幸事一桩,便如此刻的杜家。 鹿鸣院中,老太爷拿出了一叠纸来,得意道:“严孟卿这老家伙,昔年骂我,如今我还要感谢他。” 他口中的严孟卿就是严涞,是此次礼部试的主考官,已多年未有诗文流出,当年二人有不少诗文往来,如今虽少有来往,这些诗文却能派上用场,故而老太爷才如此得意,说着就叫杜杙跟阿鱼把书信都分发下去。 -- 第112页 临怀堂中坐着的,除了杜丘跟杜徽,还有陈允之及连怀衍兄弟二人,阿鱼跟杜杙也被老太爷拉来,还有鹿鸣院几位先生也坐在一边,按老太爷的说法,这是集思广益。 等文章发完了竟还剩一些,杜丘看了便笑道:“祖父,严参政可真能骂,这么多呢!” 老太爷睨他一眼,又嫌不够,拿着折扇敲他脑袋,“他骂了十余年能不多?再说你,你有什么资格坐在此处,州试都过不了,肯叫你来凑数就不错了。”杜丘被骂得委屈,偏老太爷说的又是事实,不敢反驳他,乖乖拿着文章看了起来。 阿鱼跟杜杙坐在后方,今日连怀炘倒是未曾出言调戏,也是知晓科考为大的,她二人才得以安静在此看文章。阿鱼手上的是一篇名为《待漏院记》的文章,在她印象中这是前朝王禹偁所写,往下看去便见严涞正是改自那一篇,开头一句引用的就是原篇“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后面却是“是以人人皆守,不取其浆饮……” 通篇看来,竟是严涞痛斥在待漏院外,杜老太爷跟他抢炊饼、浆饮之事会为家国带来多大的损失,她虽看得好笑,却也发现了严涞此篇文章虽有诡辩,但是跟王禹偁的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与其说是骂人,不如说是在其中参杂了他对朝政的忧虑与批判,若从文风来看,清新平易,句式也有特点,整齐匀称,兼有纡徐之致。 老太爷看众人都已看完文章,就要诸人起来陈述所感。 杜徽拿到的是两首诗,便率先道:“祖父,孙儿手上这一篇是严参政写的咏雪与咏竹诗,崇杜子美、白乐天之清新平易,又蕴含世道人心。若是他文风如此,这一科孙儿怕是不得过,我如今文辞僻涩诡诞,书读百遍却不能喻理现实,只依托典故。” 老太爷闻言却欣喜道:“不错,本也不指望你这科就能中,你能如此反思,登榜不是在三年后就是在六年后。”杜徽受此勉励也十分愉悦,痛快坐下。 连怀衍也拿到了一篇文章,名为《饮马赋》,谈论了当朝军事,连怀衍便道:“我手上这篇文章颇有韩、柳‘文以明道’之风,简明纯实,全文无有雕章琢句,如此看来严参政的文风应是崇韩昌黎与柳河东二人的。” 一边连怀炘却有不同意见,向老太爷问道:“姑祖父,我手里这篇文章也是如此文风,但是我记得前年严参政曾为金明池大会作赋,他那篇辞藻华丽,又多浮靡,而如今王相公做宰,实为无毁无誉,只合一个庸字,严参政也常对他有所逢迎,与其说文以明道,不如说严参政如今是更趋中庸,您给我们看的这些文章,都是几十年之前的了,我们焉能知他如今文风还如从前一般?” 鹿鸣院几位先生也不由点点头,如今严涞的锋芒确实收束了许多,当年蕲州一贬损了他不少锐气,但是几个先生却都不认为严涞如今喜文风矫饰,仍建议三个举子写文以明道。 老太爷听完先生们的话笑道:“这就是我要你们都集在临怀堂的原因,是为集思广益。”又叫杜杙跟阿鱼也说说看法,“你们两个虽为女孩儿,但是读书不比世上诸多男儿少,尽管说。” 杜杙便道:“怀炘表哥所担心的并非没有道理,严参政这些年既然少有诗文流出,仅见的那几篇便该拿来细细研究才是,并非要学了文辞矫饰,但也未必要文赋试论全篇无雕琢。” 阿鱼确有不同意见,认真看着杜杙说完后温声道:“祖父,我跟几位先生的看法是一样的,这些诗文算来,应是他年轻时所写,应当不超过三十五六。” 老太爷点点头,“最迟的,是我贬滁州他贬蓟州那年,他才三十五岁。” 阿鱼便道:“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我手中这篇不过是严参政嬉笑怒骂,但是也蕴含了许多他对朝政的忧虑批判,按文后落款年月来看,那时严参政不过二十六七,我一个闺阁女子都读出了他的济世之愤,可见于他而言,入官场便是为了济世,如此看来文以明道,才是文章所为。” 老太爷闻言不置可否,倒是陈允之又有了不同看法,堂中一时熙攘,老太爷任由他们争执,阿鱼跟杜杙又不好参与了,来到老太爷身边为他奉茶。 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太爷看他们争执之声渐渐低下来,才出言道:“也差不多了,你们都是一个路子写了十余年的,文风易改内涵难变,今日叫你们四个来就是想让你们明白文章内涵、切记科考本心,只要文尽意,不会有多差的结果。不过徽儿不同,既知此科艰难,倒不如极尽僻涩诡诞、全篇用典,叫考官一看就知你家中藏书众多。” 杜徽失笑,“祖父这是叫我另辟蹊径。” 老太爷却摇头回道:“非要非也,是叫考官怜惜你文采,索性黜落了你的文章,以免落个同进士出身。 杜徽这才恍然大悟,老太爷便叫众人皆去松鹤堂中用午膳,用过午膳又嘱托道:“科考事宜已经都跟你们说过了,后日进了贡院,切记平心静气,将砚台放远,不要近了试题,以免脏污。锁院之后三日食宿皆在其中,贡院寒凉,若是运气不好还能碰到虫蚁……” 众人都耐心听着,连氏兄弟二人这几日也都住在杜家,杜家考生多,规矩也严,连进入贡院之后的一切饮食用具也皆由杜家拿去。 阿鱼跟连氏一起检查四人的考篮,进贡院前一日连氏又叫来四人告知考篮中诸物是什么用处,“笔墨就不用我说了,烛台跟蚊烟放在最下面一层,再往上一层这是几个油纸袋子,写好了文章就放进去,这上面是饮食……①”连氏又一一打开跟几人说来。 -- 第113页 说完了考篮又拿出四件氅衣来,嘱咐道:“春寒料峭,多少人就是在科场上落了病来,这氅衣套在外面,里面也穿戴整齐,热了就脱下来,稍有寒意就要穿上,可明白了。” 四人纷纷点头,连氏便叫他们人先回去,明日再来拿了考篮由家中护卫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王炎平.科举与士林风气.东方出版社.2011 第66章 翌日,连氏亲自送了几人去贡院,回来后便有些惴惴不安,找了本经书来抄。 而成姨娘此时也不好受,虽说不指望他小小年纪就能考上,可心中又抱有希冀,本想找文姨娘说说话,但是到了归云轩又发现周姨娘也在此,一时间便讪讪不语,转身欲走。 周姨娘虽因她之前为连怀炘说话之事生气,此时看她焦虑的样子也知道她是为何,便叫住她:“苦着脸干什么?三郎好歹也考中了举人,丘儿还举人名头都没有一个,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成姨娘这才面色缓了些,转过来坐到文姨娘身边,忧虑道:“如何不急,最好是要么他索性什么都不会,要么他是天纵奇才,不上不下的,给了我希望叫我摇摆不定。” 文姨娘劝慰道:“你这是什么话,老太爷都肯定三郎是定能考得上的,不过早晚罢了,你在此担心也是无用,不如为他制上几套衣衫,这些时日家中沉寂了许久,等他们放榜了就要出去玩的。” 文姨娘点点头,看她手上针线不停,院中又安静,问道:“怎么不见四姑娘和五姑娘?” 周姨娘放下手中的茶水,指了指松鹤堂的方向,“老夫人心慌,老太爷叫几个孩子去松鹤堂陪老夫人说话去了。” 成姨娘闻言一怔,道:“我听他们说十年磨一剑,这科举果真是如此,那日还听太太说有个应天书院的举子都五十几了,家中上至八十老母,下至三岁孙儿,阖家都去了庙里烧香拜佛。” 周姨娘也笑得花枝乱颤,“这么说我们家这几个才真是年轻人,到时候去东华门看榜时可得带上护卫去,免得被人抢了去。”这话叫文姨娘跟成姨娘也失笑不已。 松鹤堂中杜杙跟阿鱼也在陪着老夫人抄经书,杜丘在一边带着杜显和李霄拿印章作画,阿鱼不时看他们几眼,笑道:“二哥哥,我那日只觉得好玩,如今看了四弟五弟拿这个作画我才知何为奇技淫巧,有了这个,还怎么叫他们好好学作画?” 杜丘看两个小孩玩得兴起,显然也赞同阿鱼的话,“还真是如此,明日我就将这印章扔了,往后……” “为什么要扔掉,这么好玩。”杜显抬起头来抱住他的手臂,撒娇道:“二哥哥不扔嘛。” 李霄也舍不得,跑到他另一边去抱住他,“二哥哥,扔了多可惜啊,你放在松鹤堂中,我跟四哥哥帮你看着。” 李霄小小一个,但是心眼不少,又拿起印章到老夫人身边歪头道:“祖母,这个印章您帮我们看管好不好?我跟四哥哥最信任祖母了。” 杜显也跑过来,扯扯老夫人的袖摆,“祖母,您就答应吧!” 杜丘身边一下子空荡下来,看着跑掉的小孩吼道:“还真是狡诈,我今日就要收起来,不许你们玩了。” 老夫人被他们一闹心情好了不少,便要允了两个小孩的请求,杜丘却不肯应,追着他们在堂中跑了起来,杜杙此时也写累了,坐到椅子上喝起木犀汤来,看他们三人追逐,不时煽风点火说上几句,阿鱼跟老夫人皆看得开怀不已。 人说贡院三日,人间一月,果真不假,连怀衍自进了贡院后就到了号舍中,白日还未觉寒意,到了夜里果真冷了下来,他临近号舍的是个中年人,十分瘦弱,进号舍时就见他裹了一身冬衣,此刻又响起了咳嗽声,惹得临近几个号舍之人皆不满。 他倒不在意外间如何,在号舍中走了几步默背了几篇文章,也不点蜡烛,裹上氅衣就睡了过去。 一连三日考下来,贡院中有五六名举子竟直接晕了过去,待开院门之时,才刚一走出去,就有一人往连怀衍身上倒了过来,正是连怀衍临近号舍的那个中年人,遂赶紧接住他,虽自己也有些无力,还是将他扶至人群外。 此时便有一个妇人小跑过来,向他致谢道:“多谢郎君施手。”又接了人自己扶着,问了几句话还不清醒,竟直接将人背了起来就走。 连怀衍看得诧异,自己靠在墙边等家里人发现他过来接,不过片刻就看到有几人呼喊着过来,正是连家的几个护卫,垂文也在其中,他们便要扶着他离开,连怀衍精神还好,叫他们别急,“等怀炘出来再说。” 便有两个护卫去贡院出口守着,看到连怀炘就扶着他过来,兄弟二人这才回府去了。 杜家也接了杜徽跟陈允之回去,陈允之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上了马车就晕倒了过去,杜徽却是精神振奋,如老太爷所说,他这次的诗赋与时务策,真是写得极为畅快,极尽用典,极尽僻涩诡诞,仿佛这十多年来读的书全都用上了。 他看着倒在脚边的陈允之叹了口气,怎么如此不经事,不过考试而已。随即又兴奋地拉开车帘,他此时心情无比轻松,看到并排的马车也拉开了车帘,正是简夷,两人不由相视一笑,杜徽道:“看来此出科场,只有我跟延思兄是兴奋的。” 不料简夷的马车上又有一人出现,透过窗看来,正是安秉舟,他此时精神萎靡了几分,轻笑道:“你们这种人,就是先生说的越到紧要关头越兴奋。” -- 第114页 马车轱辘与路面的碰击之声交织着外面的人声,让杜徽听不清他什么,遂问简夷道:“秉舟兄说什么?” “他说我们两人是一到科场就兴奋。”声音之大,让街上的人都看了过来,三人不由大笑起来。 杜徽跟陈允之的马车甫一到杜家门口就有人跑出来接,看着陈允之被人抬进府去杜徽潇洒地摆摆手,挥开前来搀扶自己地下人,“我无碍,不用扶。” 站在门口等候的连氏跟阿鱼等人看了都不由惊讶,连氏上前隐隐担忧道:“你姐夫这样子怕是竭尽全力了,你莫不是没有好好考,怎么如此精神?” 杜徽急忙安抚她,笑道:“太太莫急,我这次答得十分顺心,加上我分到的号舍好,寂静又宽敞,我在其中待得越久就越兴奋,加上抱着此科定然考不上的心去……” “呸呸呸,不许说这话。”连氏打断他,“快进去梳洗了,再让大夫看看。” 阿鱼也上来道:“三个哥哥快进屋去,你看着虽精神,但是头发衣裳都乱糟糟的,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了。”说完就跟杜杙一起推着他进内院去梳洗,连氏也在后面跟进去,口中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礼部试放榜要在三月初,在这余下半月时间里,东京城中的热闹也不曾歇,又正是仲春,薄雨浅寒,园林春媚,文人自来喜山水好吟咏,一时间汴河两岸、城内园林、城外郊野处处人声鼎沸,便是夜来樊楼灯火时,丝竹歌舞也未歇过。 杜贺生也邀请了诸多友人前来杜家园子里赏春,叫上了陈允之跟杜丘、杜徽作陪,阿鱼带上李霄去了城外为先父祭扫。 前几日清明节,官家下旨追封了李书匠为五品中侍大夫,这是连杜两家跟官家博弈后的结果。 官家一跟连学林透露出有封灵雨为后的迹象,杜昌生跟杜贺生就上表辞官,灵雨在宫中又有谦逊贤德的名声,见她从不邀宠求赏,官家更想补偿她,还欲封阿鱼跟杜杙二人为县主,灵雨急得下跪请求,又上书一封,只表深情不说荣宠。 官家无奈,竟只好追封她的养父,又派了三司修造案跟太常寺的吏员去把李书匠的坟茔重新修缮一番,阿鱼此去一是为祭奠,二便是为查看修缮进度。 方出城就见春光朦胧,虽有薄雨,路上行人亦是不少,杜家的马车一路来到慈济寺,雁影跟雪柳就撑伞接了阿鱼跟李霄下来。 走到李书匠坟茔处就见有一中年妇人在跟太常寺的一个吏员说话,阿鱼走近向几位吏员行了礼,那妇人也见了她,神色间颇有些激动,上前一步问道:“可是阿鱼?” 阿鱼认出着这正是昔日平安巷中的邻居方大娘,也颇为欢喜,“您是方大娘!”看到她挎着篮子,坟前又有些祭拜之物,不由感激道:“我们之前来祭扫就见我爹的坟茔叫人打扫得整齐,当时便猜是您跟我大叔,后来也想跟姐姐去看望您,但是家中看得严,除了走亲戚,一年也只能出去三五趟,一直没有找到时机去探望你们。” 方大娘仔细端详着她,虽隔着帷帽看不清,但是看她气派就知道她过得好,闻言摇头道:“哪里就需要你去看望,知道你们现在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原来听到官家封妃的诏令我还当是听见同名之人,今日来看到几位老爷在这里测风水,才知道灵雨真是做了皇妃,你爹要是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说着又看到了李霄,惊喜道:“这是阿霄?” 阿鱼便让李霄叫人,“这是方大娘,从前帮了爹跟姨娘不少的忙,我们在吴县回不来都是她跟方大叔来祭扫的。” 李霄闻言向方大娘拱手谢道:“见过方大娘,多谢您跟大叔。” 方大娘欣慰地看着二人,又跟阿鱼说了几句话就要离开,“家中忙得很,不好在此耽搁了。” 第67章 如此阿鱼也不好留她,叫雁影拿出一封银子来,递到她手上,“大娘,多亏您跟大叔常来看望我爹,这些银钱您拿去给我大叔买些酒喝。” 方大娘却不肯要,微沉了脸色道:“你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若是求财,早就跟小牡丹她爹娘一样……” “大娘,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鱼打断她的话,“我是真心感激您跟我大叔这些年为我爹祭扫,这是我对我爹的孝心,您拿着我心里面才好受一些。” 两人又推拉了一会儿,还是雁影看雨势渐大了,上前道:“大娘,这是我们姑娘一片心意,从前就常听姑娘说起您,说您是个菩萨心肠,如今这银子您要是不接,我们姑娘回去便要伤心许久,若是心头生了愁闷就不好了。” 阿鱼也劝了几句,方大娘才收下,惭愧道:“你这孩子真是倔,那我就收下了,往后你不方便出门来,我跟你大叔有空就多来看看你爹。” 阿鱼点点头,看着雨势渐大,便道:“大娘若是急着回去,我叫家里的马车先送你,下雨路滑,您……” “不碍事,我是搭纸马店驴车来的,他们往慈济寺送香烛顺带了我,现下估计等我等急了,我就先去了。”阿鱼忙让雪柳送她几步,等看不见她人影才往坟前去。 等二人祭扫完,阿鱼看雨势渐大,便叫官家派来的吏员们都歇一日,等天晴了再来。“春寒袭人最易受凉,晴时再修也可。”又叫护卫送上酒水给他们,“还当今日雨势不会过大,本是拿了些酒菜来慰谢诸位的,如今看来是不成了,诸位便将这酒水分了吧。” -- 第115页 来的不过都是些低微吏员,哪有受过如此礼遇,纷纷致谢,阿鱼又让李霄亲自给他们斟酒以作为答谢,在坟茔一旁建有几个草棚,这些吏员就在草棚中打住。 回程之时不料雨势竟是越来越大,护卫担心大雨路滑,就请求先行在慈济寺避雨,等雨歇了再动身。 此时慈济寺中亦有不少香客,时值清明,又有许多出城踏青的,此刻也都在慈济寺中避雨,一时间庙内熙攘,亦有不少闺秀在檐下避着,有几个男子竟上下打量着她们。 等阿鱼等人进来之时,虽有诸多护卫在外护着,仍避免不了这些轻薄眼神。 雁影便去问寺中的师父可有厢房供香客休憩的,竟是都被人要了,阿鱼看着那些眼神虽无奈却也不能叫护卫喝令他们,便叫几个护卫撑开伞将她跟李霄还有几个丫鬟遮起来,其余闺秀见了也效仿。 说来好笑,这几个男子竟不满了起来。 “当谁想看呢,周身裹得像个老尼,还不如人家荆钗布衣。”一个穿着锦袍的男子跟身边几人调笑起来,又将眼光投到一边几个着麻衣的女孩身上,几个女子被看得害怕。 阿鱼虽不知外面情形如何,但是想到方才见到这几个男子时他们那副轻薄样子,跟赵越别无二致,听着心头便起了火,轻声对护卫道:“我们这里还有多的伞,你叫人拿给外面几位姑娘,叫她们适作遮挡。” 那护卫离开后雁影嘟囔道:“姑娘,这慈济寺怎么竟是这种纨绔,令人作呕。” 阿鱼也无奈一笑,“此等小寺庙不似大相国寺戒律森严,只是后山风景好吸引人罢了,我看许多姑娘来此都是为了踏青或是有亲人灵位在此,未料遇到了这般脏污。” 几个着麻衣的女孩拿到伞十分感激,她们皆是附近农家的,约着来此上香,看只有薄雨皆只戴了斗笠,此刻雨大也不敢冒雨回去,未料竟遇到几个纨绔对他们评头论足。便纷纷向那护卫致谢,还要过去感谢阿鱼。 那护卫忙道:“我家姑娘说了不打紧,这几把伞姑娘们拿着回家就是,此刻雨大不好走,待会儿雨小了几位姑娘跟我们家的车队一起回去,以免路上碰见恶人。” 那几个男子闻言竟狂笑起来,为首那个看阿鱼带了诸多护卫,行事却谨慎得跟,当是商户人家的,放声道:“真是好笑,当自己是什么天姿国色不成,爷我什么绝色没见过,犯得着为几个农女自损身份。” 这话一出,不仅是此间诸多女子,便是躲雨的其余男子都不由侧目鄙夷。 只有此人身边几个簇拥他的纷纷附和,阿鱼跟雁影听着几人说话越来越下流,就有几道男声出言阻止,反被他们嘲讽。 “姑娘,上次遇到这样下作不讲理的还是那个赵越,我还当世上多是像二爷跟三爷那样的,虽好不过连四郎君,最差也不过赵越了,我看这几个人比赵越还嚣张几分。”雁影气道。 阿鱼心中却不曾想得如此好,“我们遇得少是因为我们不常出门,即使出门身边也有护卫看着,除了赵越那般蠢材,一般人哪敢出言轻薄。但是那几位姑娘,少不了要帮家中做活计,只怕平时没少遇到如此纨绔,虽……” “你干什么!”几个农女站立之处传来一声惊叫,竟是那伙纨绔中为首之人去掀了她们的伞,还出言调戏道:“拿伞遮着干什么,此间烟雨朦胧,如此美景不赏岂不可惜。” 阿鱼便赶紧叫几个护卫去护着她们,不料那伙纨绔竟是非要闹事一般,一拥而上冲散了杜家的护卫,方才檐下几个出言阻止的男子也上前去帮杜家的护卫,倒让那为首的纨绔生了怒火,“敢管爷的事,你活腻了是吧!”说着就要挥手让自家的下人上来,此时寺里的主持也赶了过来,叫人分开了他们。 那纨绔见到住持便猖狂道:“方丈,这些人在寺中如此放诞,简直就是不敬。”众人见他竟恶人先告状,纷纷不忿,就连几个闺秀都出言喝斥。 住持又叫众人冷静,只无奈请这伙纨绔到厢房中去,未料那纨绔却不肯,“我娘每年三千两银子捐给贵寺可不是让我来住厢房的,方丈最好将这些人赶走,不要扫了我的兴。” 李霄看得讶然,抬头道:“五姐姐,这就是纨绔子弟么?果真招人厌恶。”阿鱼点头笑笑,透过伞缝看住持跟那人斡旋,先还当笑话看,未料竟是被点到了,“我也不为难方丈了,你把那个小娘子赶出去就是。” 杜家护卫被那人手一指就气不过,正要出声阿鱼忙制止了,她拨开伞对住持道:“方丈要如他所说赶我走吗?” 住持十分歉然地看向她,“这位女施主,实在……” “他家捐了三千两,我捐六千两,方丈能否不赶我等?”阿鱼笑道。 住持闻言一喜,还不曾说话那纨绔就道:“六千两算什么,方丈,只管赶人,我回去就叫我娘捐一万年两。” 如此横财,他当即欣喜地对这纨绔合十一拜,“阿弥陀佛,施主如此尚德,定能违缘消灭,顺缘增长。”这作态叫檐下众人皆鄙夷不已,阿鱼却笑了起来,“方丈还是让这位郎君立个条子吧,万一他到时候又不肯了,方丈不久白做恶人了?” 那纨绔不服地看过来,撤下腰间一块玉佩递给方丈身边的小沙弥,“以此玉为证。” 就在这里熙攘之际,也有诸多人从后院厢房出来观看了,连怀衍跟同窗几人出来时正听见阿鱼说的“六千两”,扬波听出了她的声音,又看到她身边雁影更确认是她,惊讶道:“好个阿鱼,六千两说拿就拿,还是给这老秃驴。” -- 第116页 连怀衍担心她有事,急忙撑伞走到他们身边,阿鱼看到他还颇为惊讶,“表哥也在此?”连怀衍只点点头,就挡在她身前,此时安秉舟等人也走了过来,那纨绔笑道:“怎么帮手也来了?” “究竟是何事让这位郎君非要赶人?”连怀衍看向他,又问住持:“方丈竟为了俗世金银就赶走香客,如此作为,有违佛门规矩吧!” 谁知这住持竟是个善诡辩的,“□□人,这位女施主与我佛无缘。” 一边几个受了阿鱼帮助的女孩子就不忿了,纷纷出言唾骂他跟那纨绔。 连怀衍也从她们的责骂中听明白了不少,正欲说话阿鱼就拉住了他,便听她道:“方丈既已经得了这位郎君许下的一万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拿人钱财□□的道理我也懂,实则我是一百两都拿不出来,那六千两也不过是诳你罢了,既然没诳住你,我们走了便走了。”说完又懊恼道:“早知道我就说一万两了,让这位郎君说个二万两,贵寺又能塑几尊金佛了。” 住持叫她这话说得一怔,他敢如此作态就是因为此庙香火向来不旺,香客还没游客多,只要捐的香火钱够多,什么事都能做。听到阿鱼的话他竟然有些后悔,竟犹豫了起来,若是此时不赶走面前这位姑娘,阮郎君会不会再…… “方丈不会被我说动心了吧!这样可就不好了,这位郎君可是拿了一万两银子给你,这点小事你都不肯做,往后这位郎君如何还能信任你?” “方丈!”那纨绔果真发怒,就要上前拽了住持询问,住持急忙双手合十向他道:“阮施主莫急,我这就请这位女施主离开。” 此时连怀衍耳边又传来轻声,“表哥,二万两。”他顿时明白过来,学了纨绔做派,上前一步对住持道:“我家妹妹没钱,我倒是有,不过区区二万两,就当给我家妹子出气了。方丈,我出二万两,你赶这位郎君走。” “我出三万两。”那纨绔果真被激怒,猖狂笑道:“不过三万两,还不够爷游一趟淮扬的。” 第68章 简夷此时也走出来,站在连怀衍身边取笑道,“三万两算什么,爷在南柯郡游玩时怕脏了脚,出门都随身带个四万两铺地。方丈,我出四万两,你不仅要赶他出去,往后都不能再让他进来。” 阿鱼在他说出南柯郡时差点笑出来,檐下也有不少人失笑,就连那纨绔身边的人,也有听出不对想要拉住他的,可这纨绔只当失笑之人是在笑话他,放声道:“五万两,我出五万两,即刻赶他们出去,往后不许这些人再进来。” 简夷才这遗憾地叹了口气,“还是这位郎君财大气粗,我等实在比不过,算了,出去便出去。” 住持此时已是心花怒放,还不等他赶人,阿鱼等人就走了出去,那几个农女也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等出了寺门,那几个农女就向阿鱼致谢,“多谢姑娘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你们快回家去吧!” 有个农女看他们一行人皆有下人护着,又带了车马,想他们应是住在山下或城中,便邀请道:“我家就在不远处,姑娘跟几位郎君若不嫌弃,可先去我家避雨,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如此雨势下山定是危险。” 阿鱼想想便应下来,又对连怀衍等人道:“是我连累诸位了,若无要紧事,不如同去避雨。” 连怀衍便看向同窗,见他们点头,一行人便跟着这位农女离去。阿鱼让一个护卫抱住李霄,自己则跟那农女交谈起来,“姑娘家住得离慈济寺不远,我看此寺颇无规矩,可有僧人欺压你等?” “原是有的,有一伙武僧占了村中用地,后来去衙门报过官后,府衙派人前来查探,将那伙武僧都下了狱。” 阿鱼点点头,又嘱咐道:“我看这伙纨绔整日招猫逗狗的,恐怕会摸索到姑娘家所在村落附近,往后出门还是跟家长父兄同行。” 那农女听她声音清甜,行事又招人喜欢,笑道:“多谢姑娘今日相助,往后我们出门定会注意的。倒是姑娘,今日带了这许多护卫出门,怎么不索性叫他们驱赶开那几人?” “这世上小人最难缠,观他行事做派就知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今日赶他一回,往后叫他缠上了才是可怕,倒不如让他去跟那主持纠缠,五万两银子白白送给慈济寺,便是他家中再富贵也是不舍的,不管到时候这银子他家出不出,他跟那主持总有一个不得好。” 阿鱼并非无故要加钱,实则是想出一口气罢了,今日几人皆未透露身份,他们就是记恨也找不到人。若主持真敢要这五万两,恐怕那纨绔家人都要来把他这庙拆了,那纨绔自然也少不了被家中责罚。 安秉舟看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避让水坑,笑道:“阿鱼什么时候这么谨慎了?”还不待阿鱼回答连怀衍便道:“五表妹向来是聪慧的。” 雨幕之下阿鱼不好回头,只轻轻一句“表哥谬赞了。”扬波也钻到她伞下来,挽住她的手道:“我就知道你最聪明了,刚听到还以为你真要送那秃驴六千两呢!” “诳他罢了。”说着就见不远处有人家,那农女欣喜指着道:“这就是我家了。” 一行人便匆忙过去,这处院落也砌了土墙,不过只有半人高,几人的车马便系在院外,连同护卫一起进了院子,只有几间低矮的木屋,还有一个草棚,农女的父母俱在家中,看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等女儿说了原委之后立刻感激地邀请他们进屋去。 -- 第117页 阿鱼看自己一行近二十余人,他家中哪里容得下,便作主在草棚中坐着就是,农女便去搬来凳子,却不够他们几人坐下,更不要说阿鱼那么多护卫了,她又想跑去邻居家借凳子,却是湿了大半的衣衫,阿鱼急忙叫她不要再忙碌了,先去将湿掉的衣衫换下。 简夷跟顾氏兄弟坐在草棚边缘,感慨道:“连日春阴不断,今日更是一场大雨,难见霁色。”顾氏兄弟也应和起来。 阿鱼坐在桌前查看李霄的衣裳有没有打湿,又怕他着凉就叫雁影去这家问问有没有生姜,煮上一锅给几人各自端上一碗来,那农女此时换好了衣衫出来,闻言就要去厨房里忙碌,雁影忙跟上去。 这些人中李霄只对连怀衍熟些,从阿鱼身边离开活动手脚时只敢朝他靠近,安秉舟看了就问道:“你认不认得我?” 李霄看他一眼,靠在阿鱼身上摇摇头,“不认得。” 扬波便轻轻推了安秉舟一把,“我们搬走之时他还不能下地呢,怎么会认得。” 阿鱼便跟李霄介绍二人,“这位是秉舟哥哥,这个是扬波姐姐。”李霄便乖乖问好,此时连怀衍又叫他去认简夷跟顾氏兄弟,“那一个是你简大叔,这两个长得相像的是顾家哥哥。” 简夷一听便不大乐意,急道:“怎么到我辈分就不一样了?” “你家钥儿都三岁了,还想让人叫你哥哥不成?”安秉舟调侃道。 李霄又抬头看向阿鱼,阿鱼此时还戴着帷帽,透过帷帽看见他疑惑的神情,便解释道:“钥儿是这位简大叔的女儿,你没有见过。” 简夷闻言哭笑不得,“五姑娘怎么也这么说,你叫我家夫人姐姐,又让你弟弟叫我叔叔,岂不是乱套了?” “我看就这样挺好的,各叫各的,也不用区分了。”扬波坐在一边手上掏出个绦子来打,她虽是丫鬟,但是常年都跟着安秉舟在应天书院,他几个要好的同窗跟她说话时都没什么尊卑之分,即使是刚结识才一年多的连怀衍,也不曾将她看作下人,故而她也少有将自己看低。 简夷却不肯,哄了李霄过去让他叫哥哥。 这边扬波看阿鱼还待着帷帽,便要伸手帮她取下来,阿鱼急忙挡了,又恐她多想,解释道:“前些日子受了风寒,今日还见不得风。” “既还未养好,今日便该在家中修养,怎么来了慈济寺?”安秉舟好奇问道,扬波也关心坐到她身边来。 连怀衍却是猜到她这话不过是托词,她向来谨慎,不肯叫人抓住一点错处,今日此处外男不少,于她而言帷帽是摘不得的。又听她解释道:“这几天清明祭扫,我爹的的坟茔就在慈济寺不远处,所以我才带了阿霄过来。” 扬波这才点点头,安秉舟却面有愧色道:“我竟是不知,这些年都未曾给李大叔上一柱香。” 阿鱼便劝慰道:“秉舟哥哥不必介怀,所谓香火,地下之人若有知,定也只是盼望儿女去供奉的。况且你又常在书院,如此稚龄在外求学,你跟扬波二人定也艰难,你若这么说,我就要愧疚在你二人艰难之时不曾予以帮扶了。” 这话叫安秉舟跟扬波都听得感动,扬波手上的绦子打了几个结都不知,还是安秉舟提醒她她才手忙脚乱地去解开,口头嗔道:“郎君怎么不早说,这绦子我打了好久了。”等解开了绦子又往安秉舟身上轻轻推了一下,安秉舟笑着将她手上绦子握住,“你自己不仔细着,反而要我帮忙。” “这绦子是给谁打的,是我自己么?” “我又不曾叫你打……” 阿鱼看着他二人打闹,心中明白了些什么,只默默含笑看着他们,雁影刚好端了几碗姜汤过来,阿鱼就收回视线,招呼李霄过来喝姜汤,农女也端了几碗汤过来,阿鱼便问她自己可有喝过,那农女局促地摆摆手,“我不要紧的,姑娘郎君们喝了便是。”雁影看阿鱼眼神就明白过来,拉着她到厨房去喝姜汤。 李霄嫌姜汤味道刺鼻,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只可怜兮兮地看着阿鱼,“五姐姐,我喝不下了。” “只喝了一口怎么就喝不下了?”阿鱼皱眉,虽隔着帷帽李霄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听出她不悦了,便每抿一口就抬头看她一下,阿鱼被他这动作逗得失笑,哄道:“你喝完了我回去把二哥哥那套印章给你,好不好。” 李霄闻言便兴奋地点点头,几口将姜汤喝下,又把碗端起来给她看,见她点头就笑了起来,“那我要分一半给四哥哥。” 阿鱼欣慰地摸摸他的头,“好呀!但是玩的时候要注意什么?” “等做完功课再玩、不许带去鹿鸣院。”这是阿鱼每每给他买什么玩具都会强调的两点,他早就记得了。 扬波在一边看了笑道:“你这个哄法,我倒记得是灵雨姐姐就是这么带你的。”安秉舟也赞同,阿鱼听了一怔,随即笑道:“还果真是这样。” 简夷又把李霄喊过去逗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向阿鱼问道:“五姑娘,怎么从未见杜三郎出来游玩?我上次见到他还是出贡院之时,他比我精神还好。” 听他此问阿鱼也笑着答道:“三哥哥也外出游玩过几次,不过他跟我二哥哥都是在家中读书,他又不喜打搅到别人,因此少有主动邀请别人,都是跟我二哥哥还有家中几位先生一起出来的。祖父管得严,不许上人潮拥挤之地去,皆是去的幽静之所。” -- 第118页 简夷想起那日杜徽的精神头,又好奇道:“我看他那日的情形,应是对自己所写极为满意的。” 阿鱼与简夷并不熟识,也不敢随意替杜徽回话,只道:“三哥哥做任何事精神都是好的。” 简夷还欲说话,就被连怀衍打断,“我看雨势也小了,便回城吧!”众人看去,果然只剩了细雨,阿鱼便让他们先行,跟雁影留在后面对农女说了几句话才走。 那农女等他们走了之后才去草棚中收拾碗筷,在桌上竟扣着五两银子,一时间心中又喜又愧,等追出去却见已无车马身影,只有泥泞中几道车辙和几行脚印。 第69章 三月初五,还是凌晨时分,礼部南院外的高墙外已人流如堵,在曙色朦胧中还不断有人跑过来,外面站着的人以为里面已经放榜了,喊道:“让一让,让我进去看看。” “看什么,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你挤在里面干嘛?”“我爱在哪儿……” “让开让开,张榜了。”礼部几个官员带了人过来,将人群挤在外面,等天色稍明就张贴了榜单上去,甫一贴上人潮就上前近了一步,叫几个官员吓了一跳,赶紧往榜单看了一眼还有没有没贴好的地方,确认无误就叫禁军来榜单边上看着。 几个文官疾步走了出来,口中还有念叨之声,“快走快走,上科张榜之时刘侍郎就被没上榜的举子给打了,这科怕也有疯癫的。” 有眼明的还不待上前去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兴奋高呼“我中了我中了”。 这人刚一出人群就被两个老伯逮住问了名字,“这位郎君,可有妻室?”这是等不及殿试就来捉婿的,多是城中富户跟武官。 这人看着都已三十几岁了,竟羞赧一笑,“读书多年,未顾得上娶妻。”他这话说完这两个老伯就抢了起来,一时间引人侧目。 杜家外院管事刘大郎手中拿着册子,是要过来抄录名字的,见此跟身边同来的管事笑道:“好在我们家姑爷跟三爷不曾亲自来,若以他二人的才貌,这半条街的人还不曾问是否婚配就要打起来了。” 等二人挤进人群,便在榜上搜寻起连氏交代的那几个名字,刚看到第一排,“有了有了,第十三名平江府连怀衍,连四郎……”“中了,姑爷也中了,二十九名。” “三十六名,安郎君中了!”“简郎君也中了……”他二人见到一个名字就兴奋呼喊一声,周围的人听得嫉妒,问道:“二位,你们念这些都是你家的?” 刘大郎正看得红光满面,虽不是杜家的,他也与有荣焉,骄傲道:“我家姑爷还有我家夫人的侄儿,另几个都是我们家认得的。” 旁人听了这才平息了些嫉妒之心,刘大郎二人又搜寻了一遍,没看到杜徽的名字,这回没大声说了,窃窃道:“唉,连小郎也没中……四爷竟然也没上。” “无妨,四爷今年才十七岁。”可是总有耳尖的人,凑到他们身边幽幽道:“你们家郎君才十七岁就是举子了?你们是哪一家?我家女儿今年十三岁,貌美……” 刘大郎二人急忙后退几步,在人群中躲避开那个老伯,终于见不到那人了,二人皆是庆幸地拍拍胸口,刘大郎又叫那名管事回去报喜,自己拿着册子跟笔墨到一边抄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第九名,裴颢,开封府的,名次又靠前。” “这个黄州的,太远了……连四郎,如今都在东京了,也抄上,表兄妹也是佳话……安郎君,年纪不大,但是跟五姑娘是旧识,青梅竹马更和乐……唉,简郎君娶妻了……这个福建的,太远不行……” 他抄得入神,周围也有人围观他,听他口中念念有词,走近一听颇觉好笑,有一人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他念了出来,又被排除,遂问道:“这位郎君,方才听你念了某的名字又没写上册子去,不知你这册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刘大郎恍然回头,见一相貌端正的郎君正看着他,年纪也不大,遂问道:“郎君是何地人士?”“某是广南人士。” “这就对了,太远了,我家老爷太太交代了,最远不能超过应天府去。”其余人这就明白了,这是择婿呢,有好事的笑道:“到时候能抢到一个便不错了,你家还挑呢。” 刘大郎颇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理会,继续抄了起来,到了一百名开外就不再抄了,仔细数来,册子上也才二十余人,除去那些娶了妻的,恐怕剩下的也不多了,他抄完连笔墨都不曾拿,揣上册子就跑回家去。杜家此时也在欢庆,却不好张扬,不久后就是殿试,陈允之还需养精蓄锐,他如今对杜家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情感。 一方面他心中总觉得父母对杜家及杜沅的仰赖让他十分痛恶,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在杜家住的这段日子里,他感受到的跟他原先心中所想的全然不同,长辈和善,两个姨妹也乖巧柔顺,两个小舅子又端方有礼,皇城之中的德妃贤名远播,一时间回忆起妻子来竟觉她身上全是优点。好在他心胸还算开阔,未被这份忧虑占据全部,又腾出时间来看书。 老太爷只是给家中下人各自加了一份赏钱,也不办宴会庆贺,命家中这段时日务必森肃,一切等殿试放榜之后再谈。 刘大郎拿了册子回来之后连氏就打开翻看起来,看到还有连怀衍,不由笑了出来,“叫你择了近的抄,怎么还抄了这么近的?” -- 第119页 刘大郎是个灵光的,立刻笑道:“我看那些人未必就有连四郎君人才好,小的看到一个矮小身材、三十多的竟然叫人围住要做亲,看到连四郎君这样的怎么肯放过。” 连氏听得开心,打发了他二两银子叫他下去了,自己则是合上册子叫人去找了媒婆来,要说东京城中哪些人最善打听,莫过于这群靠嘴巴吃饭的了。 等媒人到了连氏先是请吃了一顿好酒菜,然后将册子拿给她,请她去打听上面的人家世背景、婚配与否、人品如何等等,这媒婆哪有不应,想到这家两个女儿,如今既然找了自己来,等这事办好了,以后两桩婚事不都是自己经手?回去就雷厉风行地打听去了。 如今像杜家这样的人家不在少数,如今东京城中风头最劲的当属这科贡士中年轻的那一批了,就连简夷,要不是他妻子也出身名门,媒婆都敢踏进他家去。 安秉舟也不轻松,他是此科贡士中最年轻的,今年才十八岁,排名也靠前,上门之人络绎不绝,为得清净只好躲到简夷家中去,看到早在他家的连怀衍跟顾氏兄弟,众人面面相觑,又笑出来。 此科顾安未中,却不气馁,还有心思调笑其他几人,“你们就这么出门了,若是媒人到了家中去,令尊令堂答应了下来可如何是好?” 连怀衍无奈笑道:“我母亲多半是看不上,她见谁都挑剔得很,就连我五……屋中几幅画,她都嫌画上美人太娇媚。我的婚事她也不能一人决定,还要看我祖父跟父亲的意思。” 安秉舟的情形却不同,他颇为艳羡地看向连怀衍,“我母亲正相反,她看哪一个都好,不过也要同我父亲商量,我父亲又远在襄阳,我出门之时已经交代了她切莫应了任何人,她也是有分寸的。” 顾隽此时就得意了,“好在我早已订亲,尚无此忧扰。”简夷却比他更得意,叫了女儿过来抱着,“还是我好,钥儿,对不对?” 简钥手里抱着只磨喝乐玩,闻言“嗯啊”敷衍一声,全然不理会他,简夷又摇摇她,“钥儿,你说爹好不好?” “嗯。”又是一声敷衍。 “哈哈哈哈哈,延思啊,钥儿分明就不愿理会你了,非要自讨没趣。”顾隽笑得倒在地上,手还指着他父女二人,简夷听了也不生气,忧愁地叹了口气,“唉,这才长大了一岁就不爱理人了,往后可怎么办?” 简钥这时才将视线移向他,听他叹气就伸手捂住他的嘴,“爹不要叹气,老得快。”这话让屋里其他人也大笑起来,此间氛围又复欢畅。 从礼部试放榜之日直到殿试前,这些日子是东京世家择婿的一大好时机,连氏从媒婆手中拿回来那册子之后就十分惋惜,“怎么只剩了这几个?” 杜贺生不似她那般着急,劝慰了几句,“人才贵精不贵多。” “也就只有这五个了,五个里面还加上了安郎君跟怀衍,剩下三个里还有一个鳏夫。”连氏把册子拿给他看。 她并非没有考虑安秉舟跟连怀衍,只是一想到她二嫂那眼高于顶的样子,就说不上的为难,还有安秉舟,算是这科里最出众的了,可听说王相公都派人上门去了,哪里又争得过。 杜贺生看了也是先想到这二人,“怀衍在我们家也住了几年,说起来这些人里我对他是最满意的,我们两家本是亲戚,若是成了亲上加亲更好,但是我观舅兄跟二嫂,似乎从未有此意,杙儿跟陶儿他们都是见过的,就算看不上陶儿是我义女,杙儿总能入他们的眼。” 他也颇为懊恼,想起日前跟连景明的玩笑之语,跟妻子商量道:“我放榜那日跟舅兄玩笑,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何不两家继续做亲家,舅兄却只是笑笑不语,我就知晓他没那个心思了,既如此我们何苦自讨没趣。” 他又扫到安秉舟的名字,“我看这个安秉舟倒是值得一想,他跟陶儿有幼年情谊在,年纪又小,等个两三年再成亲最合适不过。” 闻此连氏就先苦了脸,幽幽道:“媒人说他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王相公也派人去过,还有些勋爵之家,我听媒人说他那母亲是个泥和的,谁都看得满意。” 杜贺生未料王相公也会参与,思及他那长孙女也想明白了,有些气恼道:“王相送女入宫的打算成不了,倒是知道趁自己还没致仕赶紧为后人做好打算。” 第70章 连氏想到了阿鱼及笄礼连怀衍送来的礼物,叹道:“只怕这个安秉舟就要叫王相家抢先了,虽说有幼年情谊,可是五丫头及笄之时,怀衍是从安秉舟那里听到的,风雪极寒中叫垂文送了贺礼来,府里可不曾收到安秉舟送来的贺礼,可知他对五丫头并无男女之情。” “若是他托怀衍一起送来的呢?” “那就更不妥了。”连氏斩钉截铁道:“他们这般年纪,已是知晓避嫌了,若是托怀衍送来的,不就证明了他怕咱们多想有所误会?” 杜贺生却嫌她太过绝对了,“如此也太过武断了些,有几人在婚前就两心相悦的?再说了,他家也未必就能看上王相家,等殿试之后,他若真能中,我在琼林宴上亲自问他。” 连氏想了想,这样也不算错,又说起杜杙来:“四丫头这里,我看这几个都是不错的,尤其这个谭仲白,家世清白,也是东京人,我跟周氏提了她也满意得不行。” 杜贺生也凑过来看,“这谭仲白确实不错,祖上也是做过官的。” -- 第120页 连氏说起他就掩不住笑意,“他只一个寡母,是十分明事理的人,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丈夫逝后娘家要她改嫁,却要她将儿子扔给公婆,她遂与家中决裂。谭仲白启蒙都是她教的,家中资产大多用来买了书,谭仲白为人也端正,老爷若是觉得不错,我就叫媒人上门去听个意思。” “这个妥当。”杜贺生点点头,“不过也是要让杙儿看看才好,周氏是个惯爱看外貌的,杙儿虽不说,但要是叫她配了相貌寻常的我也舍不得。” 连氏怎会不知,那日周姨娘虽说满意,还是旁敲侧击问他相貌如何,“我清楚的,等放榜那日,我便带四丫头跟五丫头去,叫他们看个清楚。只是五丫头却难办了些,合适的只有安秉舟跟这个裴颢。我问过文氏,她对裴颢更为满意,也说安秉舟实在齐大非偶,她甚至还想叫我们挑个普通人家,莫看新科进士了。” 杜贺生闻言也并不惊讶,文姨娘的想法他也能理解,劝慰连氏道:“她这话也是真心的,不过以陶儿的才貌,一甲的进士也不是配不得,如今灵雨又在宫中,真找了寻常人家她恐怕也不会答应。” 连氏叹了口气,“怀衍我是不想了,这裴颢却是个鳏夫,真是为难。” “良人也不用心急,陶儿如今才刚及笄,若不是你跟母亲还是文氏皆不想她远嫁,这一百来个进士总有合意的。”他想想又道:“若是远处的,也并非不可,除了一甲,其余新进士都要外任的,向来妻室都是在家照顾公婆,将公婆接来东京就是。” 连氏嗔他一眼,“你这话说的,这样杜家成什么了?为了迁就女儿让女婿搬家,你要不要名声了?” 他抚须一笑,“也是如此。” 思及阿鱼平日的乖巧,连氏也感慨,想着便下定了主意,“她虽是义女,也是懂事可人的,等放榜之日我带她去看看,那裴颢她若能看上眼最好,看不上你就在琼林宴亲自问问安秉舟,这裴颢名次也是靠前的,我也叫人先去通个气。” 等到殿试之期,所有贡士都聚在集英殿中,写好考卷之后还会同前两次考试一样先誊抄糊名了再呈给考官。 严涞等人连夜批阅,第三日就要放榜,批阅之后还要尽快拟出名次来呈给官家看。放榜当日东华门外早已人山人海,道路两边的酒楼上坐满了人,争着等看新科进士戴花游街。 阿鱼跟杜杙也被连氏叫来了,三人坐在酒楼上,连氏手上还握着本册子,只等一唱榜她就要拿起册子对姓名。 艳艳千树花,斜斜数行柳,新科进士要从这条路直去金明池的琼林宴,不少世家闺秀都来了此地,连氏往对面酒楼一看,有不少熟识之人,她只微微一笑,等转过头来就对阿鱼跟杜杙嘱咐道:“马上就要唱榜了,定要看仔细了。”阁中还有一个媒婆,进士游街不免人多杂乱,有时候出来的人跟名次不一定对得上,这就要先前看过人的媒婆来指认了。 阿鱼跟杜杙面面相觑,面上难免带了些赧颜,又对连氏点点头,她虽没有明说是哪几个,但是文、周两位姨娘已经都跟她们分析过了,今日来不过就是看看人对不对眼。 阿鱼看到窗外喧嚣,心里也跟着波澜起伏,虽早就知道了杜家会在这科进士中为她择婿,可是这消息却来得仓促,文姨娘只告诉她有两个人选,一个安秉舟一个裴颢,安秉舟,他怎么行呢? 他跟扬波之间一看就是有男女之情的,自己跟他更若兄妹,她想要的婚后日子,就是跟连氏如今的一般,无烦心事一切皆好说,只要妾室安分、子女乖巧,若是真跟安秉舟成婚了,她如何都不会好过的。扬波的眼里只有安秉舟,安秉舟也舍不下她,自己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故而他是万万不行的。 至于裴颢,看起来比安秉舟更适合自己,虽说是做续弦,但他也无儿无女,家中二老皆在他兄嫂处,家世也不如杜家,这样往后他若纳妾室,总要看自己几分脸色,纵不能心意相通也能相敬如宾。想到文姨娘说的,往后他若外任去了,自己还能不时回家小住,等姐姐在宫中站稳了脚跟,还能回杜家探亲,一家团圆,当今世道所谓良配,不就是这般…… “进士一甲第一人,泉州楚松林!”一声高唱打断了阿鱼的思绪,向外看去,便见唱名已经开始了,围观在东华门外的百姓们开始沸腾了起来,又听唱榜之人连唱了两遍,过了一会儿又唱出了一甲第二名。 而宫城之内,正念到了一甲第三名,一甲皆是连唱三遍,“一甲第三名,开封府裴颢!”便见有一身着襴袍的男子应答,立马有禁军上前来核对他的籍贯和父祖名姓,核对毕就将其引至殿下,与前两名并列一班次,同去领取了敕书,进殿谢恩后才退出。 殿外站立的贡士中有不少人向他们投去了羡慕的眼光,又见有禁军卫士开口念了二甲之人,便又纷纷整理好神情,便听禁军念道:“二甲第一人,平江府连怀衍!” 连怀衍闻声出列应答,表情倒没有什么大的波澜,这个名次于他而言虽有些惊喜却也并非不合理,场上与他同书院的贡士都十分欣然,方才的一甲第三名可是白鹿洞书院的,唱榜之前呼声颇高,如今二甲第一名应天书院拿了才算争回一口气。 二甲只唱一遍名,禁军才刚核对好他的籍贯名姓,又开始了下一个唱名。 -- 第121页 连怀衍由禁军领着到了殿下,站在一甲三人身侧另一列,他还不能进殿,要等二甲其余人都唱完名在他身后排成一个班次才可进殿谢恩。一甲三人见到他都投来友好的眼神,他也对三人笑笑,此为殿前,不好说话失仪,都安静等着二甲唱名结束。 东华门外酒楼上,连氏听到裴颢第三名时就已是止不住笑了,先前遣媒人去通气时,裴家诸人包括裴颢都十分乐意,虽不曾明说,但是这事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刚欣喜完就听连怀衍二甲第一人,阿鱼跟杜杙也高兴起来,等到皆唱了名,又过半个时辰,就见有禁军出来开道,她们便知道这是新科进士要游街了。 捡香此时递了一个花篮过来,连氏放在桌上,对她二人道:“新科进士过来了,你们便扔着玩,扔到谁都不要紧的,最重要的是看清楚,可明白了?” 阿鱼跟杜杙垂着眉点头,杜杙听到谭仲白二甲三十四名时心头也涌上一股欢喜,她想要的夫婿,只要好才情好品性,能与她诗文书画共情就是良配了。 一声锣响,就见东华门新科进士鱼贯而出,连氏等人所在的酒楼离东华门还尚远,此时只远远看得见绿袍中几点红衣。 一甲三人着红袍,其余进士着绿袍,皆帽插金花,状元在最前方,由金吾卫开道引路,实为荣耀之至。连怀衍前方就是裴颢,这探花郎似乎是个话多活泼的,刚出东华门就转过头来跟他说话,“连兄,你是平江府人士?” “正是。”连怀衍闻言看向他,知道他是白鹿洞书院的,放榜前就从书院同窗口中听过此人名字,便笑着跟他应酬,此时路边竞相观瞻的百姓们已经开始兴奋起来,纷纷向他们扔去鲜花,他才刚说完话就被一枝海棠砸中,裴颢也接住了几支花,又笑着问道:“那你可知道平江杜家?就是德妃的娘家。” 连怀衍闻言眉头一挑,诧异地看向他:“裴兄问他家做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他家遣了媒人上我家来。”杜家的名声裴颢早就有所耳闻,清贵之家,来说的又是五姑娘,德妃的胞妹,德妃能一眼被官家看中便可知其美貌超凡,想必她的胞妹相貌也是绝佳的,说话时不免带了得意。 连怀衍不料竟是如此,观他语气,怕是两家已经定好了,心中没由来的一堵,随意打量了裴颢几眼,却觉他并不相配,脱口问道:“是计相家?还是杜给事中?不知是他家哪一位姑娘?” 裴颢看他问得竟有些急,诧异盯着他看,正要说话时百姓们欢呼声又大了起来,他便驱马到一边停了片刻,跟连怀衍并行,“连兄怎么这么紧张他家?” 连怀衍也察觉自己失态,顺着百姓们的呼声道:“平江府杜二老爷是我姑父。” 裴颢闻言笑容一顿,手上缰绳勒得更紧,侧头看他,颇有些不敢相信,“你是他家……连兄与杜家是竟是……”说着他不免笑起来,俯叹几句,“连兄便是连参政之孙、大理寺左少卿之子,真是久仰久仰!” 第71章 连怀衍并非目无下尘之人,在外行走谈及祖父跟父亲之时也从不曾借他们的权势,也不若一些士子一般非要抛却父辈光环,他行事素来坦荡,如今看裴颢听说他身份就完全换了副表情,面上竟有些谄容,更生了不喜之心。 又听他道:“来说的是杜二老爷家的五姑娘,德妃的胞妹,与连兄……” 他配不上。连怀衍心底冒出这念头来,若是阿鱼,眼前即便是探花郎也只若蟾蜍攀皓月。 “事未定,裴兄不该如此在外说来。”他遂淡淡打断他。 裴颢看他眉头微皱,当他是不喜自己谈论表姐妹,便笑道:“连兄勿怪,某一时失态了,此间正是风光时,连兄当好生享受才是。” 连怀衍收回思绪,微笑对他点点头,心头却有些异样想法。 游街队伍已经进入闹市中,路渐渐窄了下来,两边护卫的禁军便请裴颢上前一步去,谁知他勒马之时马却不受使唤,一时间后面的队伍也停滞下来,一名禁军迅速去为他驱马,裴颢却看后面队伍停滞,怕到时遭人嫉恨了,就请连怀衍先走。 他自然推拒,还是禁军看此间混乱起来上前请他先行,“年年都有此等情形出现,只是游街顺序而已,并不会有所妨碍,请亚元郎先行吧!”他这才策马前行。 “来了来了!”连氏身边的媒婆比连氏还要兴奋几分,阿鱼跟杜杙随着她声音看去,就见有红袍策马过来,两边禁军开道,最前方是皇家御用金吾卫,等队伍近来就见一中年男子头戴金花,正向两侧招手,怀中搂了诸多鲜花瓜果,看着十分可亲,杜杙看着就有些忍不住笑意,“原来状元游街是这般。” 连氏也是头次见到,带上姐妹二人站到栏杆边上来,倍觉新鲜,从花篮里拿了几朵花扔下去,扔完就对阿鱼问道:“马上就来了,你看我们家春宴邀请哪一个?” 她身边的媒婆听了忙用帕子掩住嘴,心想不愧是书香世家,择婿也问得拐弯抹角。 阿鱼向下望去,此时状元后面的人也策马过来,媒婆又来她身边指人,看到红袍之后绿衣郎,她怔了一瞬,耳边媒婆声音传来:“五姑娘且看那红袍郎,头戴芍药的,便是裴郎。” 阿鱼顺着她手指看去,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垂眉点了点头,又走进阁子里去在桌前坐下。 -- 第122页 连氏跟杜杙二人也没顾得上她,二人正在往连怀衍身上扔花,等连怀衍策马到了她们酒楼正下方更是夸张,因他相貌好又年轻,一时间两边呼声都更高了些,纷纷用鲜花扔去,连氏感慨道:“我一眼看过去,就是这第三个看着最叫我喜欢。”等她将注意力从连怀衍身上收回来,再去看裴颢之时也只能见到他的一方背影。 “五丫头,你可看清了。”她只得走进阁子来问阿鱼,便见她点点头,立马笑道:“那我们家春宴该邀请哪一个?” 阿鱼想着裴颢的名次,便蚊声道:“第三个。”她虽说不上多欢喜,但是裴颢确实是最适合她的人选了。 连氏却是愕然看向她,似有些不信:“真是第三个?”她心中顿生疑惑,莫不是文姨娘未曾跟她说过,她只当自己过来是新相看的,可若是看上连怀衍,为何不早提?这两个孩子难道早有情?先前的礼物…… 媒婆看她眉头紧皱,心中担心她是没瞧上裴颢,先前她去裴家可是说得板上钉钉的事,如今变卦那可怎么好,便想用裴颢的身份提醒她:“太太,五姑娘看的正是探花郎。” 连氏却还是将信将疑地看了阿鱼一眼,偏偏她又低着头,遂问道:“真是看的探花郎?不是你表哥?” 阿鱼这才错愕地抬起头,不知连氏为何会有此问,自己跟连怀衍可从未有越矩之举,为何……她这才想到连怀衍游街是在第三个,生怕连氏误会,急忙解释起来,“太太,是第三名,并非第三个,我看的就是探花郎。” 连氏却是仔细看了她神情好一会儿,阁子中光线不明朗,她只看得清阿鱼脸上一开始的错愕表情,还有话语中的急切,又确认了一遍,“真是探花郎?” 她被问得有些苦笑不得,连连点头,“正是探花郎,红袍,头戴芍药。” 连氏这才放心下来,又听杜杙在栏杆处喊,“太太,五妹妹,我看到简郎君跟安郎君了。” 两人便又走过去看,简夷跟安秉舟一个二十八名,一个三十一名,都意气风发地坐在马背上,连氏看了二人一眼,还来不及说什么,媒婆就在一边道:“谭郎来了,戴一簇红白杏花的,马额上有两点白。” 下方却有两个戴杏花的,媒婆这才介绍得详细了些,杜杙颇为疏朗大方,照着媒婆说的看去,看到那人容貌清秀端正,心中便生了喜爱,问道:“可是那眉尾有一颗痣的?” “正是,四姑娘眼神可真好。” 连氏看杜杙粉面含春,又看着自己点点头,便知她是极为满意的,此时文耀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太太,老爷说该看的都看了,叫你下去跟他说话。” 杜贺生正是匆匆从皇宫中出来,要去往金明池琼林宴,早已到了楼下,等三十四名一过,急忙叫文耀上来问话,他到了琼林宴好抢得先机。 “怎么样?”杜贺生一见连氏下来就问,连氏对他点点头,“都说满意的。” 杜贺生一听就即刻要出门,连氏又叫住他,“老爷且慢,五丫头那里,怕是有些蹊跷。”等杜贺生驻足转身回来她便将心中猜测说来。 “今日游街,怀衍跟裴颢两人换了顺序,怀衍到了第三个,我问五丫头看中哪一个时她就说的第三个,我后头再问她,‘是看的探花郎还是你表哥’,就看她神情委屈错愕,那媒婆又提醒是探花郎,她才说是看的第三名,不是第三个。我疑心是文氏忘了跟她说裴颢,这孩子只当是新来相看。” “会不会良人想多了,第三个不就是第三名?再说了,她要真看中怀衍为何不曾早说,今日新秀云集,未必怀衍就有那般出众……” “哪里一样了?今日第三个我看着就是怀衍,人群里就是他最惹眼,怎么就不出众了?说起来女儿家看中他才是常事,五丫头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她因为跟几个姐姐身份不同,就处处小心翼翼,往日哪里敢说!她恐怕今日看中的就是怀衍,听我语气不好怕我生气,就顺着媒人的话说是探花郎。”连氏听到他说连怀衍未必出众便不大乐意了,本还没有那么笃定,说着说着竟将自己给说服了。 杜贺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虽不赞同妻子的说法还是道:“就是她看中又能如何?你哥哥嫂嫂可看不中我们,陶儿后头既然改口说看中的是探花郎,心头就是认了的。” 连氏这才妥协下来,杜贺生看她不再坚持就要离开,匆匆道:“虽裴颢那里,媒人是说定了的,可是谭仲白可还犹豫着呢,我得速去逮住他说说话,免得叫别人抢先了。” 连氏这才急了,催促他赶紧离开,等他走了才转身上楼去。 阿鱼姐妹二人之前听说杜贺生来了就想下楼拜见,刚下来就听了二人对话是谈及她们婚事,就娇羞欲走,却听到了连氏的一番猜测,两人皆是目瞪口呆,杜杙樱唇微张看向阿鱼,阿鱼急忙摇头,微声辩白:“怎么可能?我没有。” “那太太……”阿鱼忙将她拉上楼,一边走一边解释:“我也不知道太太为何有此猜测,我今日连表哥的脸都不曾看清,我姨娘先前就跟我说了裴颢,我对他极为满意。” 杜杙听了刚开始辩白就相信了他,后头又听她说出这诸多话来,“扑哧”一声笑出来,“方才看你一副羞涩的模样,如今怎么这么大胆说了出来,对裴颢极为……” “我说怎么了,我可不像四姐姐,看人家眉尾有没有痣。”两人说笑着上楼进了阁子,看到媒婆跟几个丫鬟就停了下来,只彼此用眼神揶揄对方。 -- 第123页 再说杜贺生到了琼林宴上,此时人未曾到齐,官家也还未来,先到的进士们大多被人拉住说话了,杜贺生到了就先找谭仲白,因先前裴颢那里已是大抵定下了的,见他被人围着也不操心,便径直走到谭仲白身边,“这就是谭郎吧!” 说来不巧,在跟谭仲白说话的一个官员正是许贵妃之父许季舒,另一个官员是中书门下的,看到杜贺生过来便笑道:“云丰兄。”许季舒也跟他拱了拱手,二人如今可以说是势同水火,女儿皆在宫中,都是四妃之一,杜贺生又参过他儿子,此间有不少好事者已经看了过来。 杜贺生却是对许季舒友好一笑,看向谭仲白道:“我是中书门下给事中杜贺生,早就知道谭郎英姿了,今日见了更是欢喜得很。” 谭仲白立刻向他行礼,杜贺生赶紧扶了他,就要执了他的手向一边去,许季舒跟那名官员便笑着过来拦住,许季舒道:“谭郎就在此地与我等说说话,今日已经骑了这许久的马,定是累了的。” 杜贺生诧异他对新科进士都能如此谄容,啧啧道:“果真果真。”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那名官员本就是凑个热闹,怕两人争吵起来就站远了些,留谭仲白在二人当中。 第72章 “云丰兄这是何意?”许季舒听着他的话便不大乐意了,也阴恻恻地看着杜贺生。 此时谭仲白也察觉到了不对,怕是二人有恩怨,让自己在此受了气,刚要说告退就听杜贺生一笑:“我说谭郎君果真一品人才,我家后日春宴,想邀他去玩耍,怎么,季舒兄也要同去么?” 许季舒本就不是靠读书做的官,怕自己嘴拙又叫他拿了把柄,这杜贺生跟御史台薛芝交往甚密,若是他再让薛芝参自己一本,那可划不来。况且方才这谭仲白对自己也冷淡得很,这女婿怕是抢不到了,便拱拱手离开。 杜贺生看他走了才跟谭仲白说话,“我家春宴确是后日所办,明日我就叫人将帖子送到你家中去,后日派人去接你来。” “不必劳烦……” “不劳烦。”杜贺生打断他,看他一表人才也十分满意,问道:“那日遣了媒人去你家,令堂说要再斟酌斟酌,我却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谭仲白不料他竟如此直接,毕竟是个年轻人,带了些羞赧道:“我一切都听家母的。” “你先听我说来。”杜贺生将他拉到一处亭子中,“我家有个鹿鸣院你可曾听说过?” 他犹疑地点点头。 “你既知道,我家一门三进士,都是在鹿鸣院中读书的,我几个女儿,自四五岁就跟着兄弟们一起上学,家中专门请了先生教导,皆是作得诗赋的。我这四女儿于诗词书画上更是精通,琴棋这些更莫要提了,你看,这些都是她闲时写的诗文。”说着他就从怀中掏出一册书来,递给谭仲白。 谭仲白听着如此女子哪能不心动,又怕遭诓骗,打开诗集看了起来,又听耳边絮絮不停,“她的画更是一绝,当年官家金明池召见我家三个女儿,就是因她三人合作之画,此事你可知晓?” 谭仲白翻着诗集点点头,“有所耳闻。” “等你春宴来了我家,我带你看看她的画,我几个女儿之中……唉!允之你过来!”他本还跟谭仲白讲着杜杙,就看见有几人围了陈允之说话,立马高声喊了他来,谭仲白目光从诗集移开看向他,他才指着远远走过来的陈允之笑道:“这是我家长女的夫婿,二甲第四十七名,那几个看他年轻以为他未有家室呢!” 谭仲白这才知道了厉害,算上女婿,这杜家进士不少啊! “岳父!”陈允之听到招呼就赶了过来,杜贺生忙介绍二人认识,“这是谭仲白,二甲三十四名,我邀了他后日春宴去家中园子游玩。” 陈允之立马明白了过来,亲切地同他招呼起来,杜贺生看谭仲白这样子就明白事情成了七分,作势要离开,“仲白呀!我在那边看到几位同僚,过去跟他们说说话。” 谭仲白立马起身送他,杜贺生却看向他手上的诗集,谭仲白才看了几篇,正为才情所动,还有些不舍,不过到底还是懂礼节的,将诗集合上双手奉还了。 杜贺生心中得意,面上却严肃起来,将诗集揣进怀中,对陈允之使了个眼色就离开。 陈允之心中明白他的意思,虽心中情感仍然矛盾但是在此等大事面前还是分得清的,一有人过来说话他就表明身份是杜家的女婿,还主动介绍谭仲白给诸人,外人看来只觉得谭仲白已跟杜家约定了,谭仲白哪里会看不出来,不过也乐在其中,光是那本诗集就已经让他心驰神往了。 杜贺生又去找了裴颢,他也是大红人,身边不仅有严涞此等大员,还有些勋爵之家,杜贺生先前还觉得他板上钉钉,看到严涞却不敢肯定了,还是走过去说了话,“见过严参政、见过国公爷。” “云丰啊!”严涞看到他喜道,“你家女婿这回考得不错!还是你眼光好,不似我等,只能等结了果子才来摘。”他话中意思昭然若揭,一边几个国公、爵爷也纷纷说起来。 杜贺生拱拱手,“不过是他读书勤奋罢了。”他看着面前这诸人,又看裴颢在其中颇为享受的样子,一时间心中摇摆,见严涞同他介绍了自己后他也不曾上前来说话,心中便知媒人那约定恐是做不得数了,便淡淡道:“我家后日春宴,想邀好友同僚前去,探花郎若是有空,我明日叫人送帖子去!” -- 第124页 裴颢笑着应承道:“有空的,早闻杜府的园林景色明媚,有此机会定当赴宴。”杜贺生挑眉看他,猜测他或许是想多斟酌几家。 就听严涞道:“真是巧了,杜府后日办春宴,我家明日办,探花郎可有兴趣去我家园子中逛逛?”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如此甚好……” 杜贺生看他们又言笑起来,也无心多跟裴颢交谈了,先前还当这裴颢是个鳏夫没那么抢手,谁知人家竟得了个探花郎,一时间只觉失策,郁郁地离几人远了些。 琼林宴在金明池对面的琼林苑中,此间春明景媚,红娇翠软,更有古松怪柏无数,未开宴之前诸多官员及新科进士就在苑中观景。 等到仪鸾司的人进场才请了新科进士上座,座位也是有讲究的,状元可得单独一席,榜眼、探花共一席,其余皆四人一席,又将诸多官员引入他们后方落座,席上已布有奇珍仙饮,待人皆落座了苑中便奏起雅乐,在东风中若飘渺仙音。 此时官家也从苑外走来,诸人皆叩拜,等官家到正前方坐下,内侍唤起此宴便是正式开始了。 新科进士中若说最风光的,自然是状元郎,官家亲自端酒,又为他簪了花,诸人莫不艳羡,榜眼、探花也被召上前问了几句话。其余进士也得了御酒、宫花,宴上又新上了歌舞,一时间觥筹恍惚,衣香鬓影缭乱,正如太白歌之“鹢首弄倒景,蛾眉缀明珠。” 琼林宴上神仙郎,闺阁灯下女青娥,东风杂糅花香,从金明池吹散,遍入东京城。琼林宴后新进士们各自归家,杜贺生本欲送谭仲白跟裴颢归家,却见裴颢已经被严涞叫上了马车,转身看谭仲白还跟陈允之走在一处,看着他更为满意,便叫陈允之先送谭仲白回去,自己再进去看看。 “唉,远些就远些吧!”他叹了口气,站在琼林苑门外向里张望,此时连怀衍跟简夷还有顾隽三人共同走了出来,看着都没有什么醉意。“姑父!” “你竟没叫人捉去,那些家伙可真是没眼光!”杜贺生看他还好好的,不由得出言调侃,简夷笑道:“人家来找他,他只说自己婚事由不得自己,跟他说没用,得去找连参政,这么一说谁肯捉他。” 杜贺生看着三人言笑,心中记起连氏的话,此时看着连怀衍也实在是出色,心中惋惜,微微笑了几下就叫他们离开,“你们归家吧!” “姑父不回吗?”连怀衍猜到他是要做什么,琼林苑里面还有许多新进士呢,此刻出来的大多是已经商量好了的,方才宴上裴颢的举动他也见了,心想杜贺生此时怕是要另外看人选的,想到里面留下的那些,在他看来也没有谁能配得上阿鱼的,便道:“姑父还有何事未办?我等姑父办好了再送姑父回去吧!”遂叫简、顾二人先行离开。 他的举动越是有礼杜贺生就越惋惜,“你回吧!” 连怀衍却坚持要陪同,他想了想也同意下来,又走进琼林苑去,边走边问道:“你那个同窗,叫安秉舟的,我只见过一两回,不知品性如何?”他是看到了王相正在同安秉舟说话,想探问一二。 连怀衍闻言步子一顿,安秉舟?是想将五表妹许给他?可是二人除了幼时情谊,并未看出哪有……也不能这么说,安秉舟是此科进士中最年轻的,有女儿的人很难不将之视为佳婿,可…… “怀衍?”杜贺生未听他回话唤了一声。 连怀衍立马回过神来,斟酌道:“姑父,秉舟的品性自是绝佳的,我与他相识虽只一年余,从未见其有何不善之举。”又试探道:“姑父问他,可是有意择婿?”杜贺生听了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怕是抢不到了,只是问问罢了。你姑母所说,他跟你五表妹二人是幼时玩伴,我也不想放过这机会。” 连怀衍看了眼不远处,安秉舟正被王相等人热情拉着,显得十分局促,有意替他解围,便对杜贺生道:“姑父,此事未必就不可行,不若我前去邀他过来,您再送他归家?” “可行可行,我去了难免叫王相不喜,你们同窗好友之间,比我合适。”杜贺生大悦,又想道:“你父亲跟你祖父早已经离开了,你家又在郊野多有不便,不如便去杜家住上一夜,之前你跟怀炘住的客房还留着的,差人去你家送个信就是。我在外等你,你速去速来。” 连怀衍想想也点头应下,转身就去替安秉舟解围,做了几分醉态过去向王相等人行了礼,看向安秉舟道:“秉舟,我祖父他们先行离去了,要借你马车送我一趟了。” 王相哪里肯放安秉舟走,就要拿自己家的马车送他,安秉舟如何看不出他是在替自解围,匆忙道:“怀衍兄住得远,就不劳烦您了。” 王相还欲说话,安秉舟就已经扶了人走,心中随恼却也无可奈何,想到媒人说的他母亲在好几家里面犹豫不决,心想还是要哪日请他上门去才好商量。 第73章 安秉舟扶着连怀衍走远之后笑道:“多谢怀衍兄解围了。” 连怀衍站直起来,戏谑道:“毕竟我们几人中独你最受人青睐。” “都是我母亲,谁上门去都说斟酌斟酌,我巴不得她能硬气一些,即使不像连参政那样直言拒绝,起码也别处处都满意。” 这就是出身高的好处了,本就不需要攀借任何人的势,连学林直接一句“老夫若想结亲自会请媒人上门”就叫人退避三舍了,哪里还会有人如此不识趣来打搅。 -- 第125页 连怀衍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待会儿我姑父会上来问你话,他也有意择你为婿,不过杜家并非那等缠打之辈,他问你你只答无心便是,往后也绝不会再……” “杜给事中?是阿鱼?” “正是,我姑母看你二人有些幼时情谊,便想叫我姑父问问。你放心,你拒绝了他家也不会为难你的。”连怀衍还顾自向前走着,就听安秉舟轻笑一声,“若是阿鱼,也并非不好。” 灯火溶了月色,将两人身影照得摇曳,连怀衍侧头看他,见他还微笑着看向自己,惊诧道:“你怎么可能……她自是好,你二人如何能成鸳盟?” 安秉舟看他反应颇大,也跟着停了下来,想了想道:“虽未生男女之意,却也竹马青梅,两小无嫌猜,况且若是她,扬波往后也不会受委屈。”他看着连怀衍眉头皱起,也诧异道:“怀衍兄为何如此反应?” “我……”连怀衍不知此时心绪为何名,看着一旁摇曳的灯火冷静了片刻,想了想安秉舟跟阿鱼二人的相处,就觉得十分不妥,“你又何苦应下?我看五表妹对你,便如同妹妹对待兄长一般,再说扬波,五表妹拿她做知心好友,往后却论妻妾,竟不知你是要折辱谁,岂不荒唐?” 安秉舟更不解,“媒妁礼定,相敬如宾,我往后外任,家中一切都得妻子操持,阿鱼的品行才貌都是绝佳的,如此妻室我为何不满意?” 他看着连怀衍的神色,见他低眉作想,心中亦猜到些许,便道:“妻妾和睦才是正理,怀衍兄不沾女色,不明风月事,不知道也是常理。” 看他还不言语,安秉舟又道:“我知道你视阿鱼为亲妹妹一般,可是婚姻之事多为父母之命,阿鱼幼时我娘就喜爱她至极,往后……” “不可!”连怀衍突然抬起头来看向他,眼中怔色分明。 安秉舟心中暗笑,又刺激道:“婚姻乃父母之命,你虽是阿鱼的表兄,却也没有血缘,恐怕左右不得。” 他却眉头锁得更紧,“只是……你与五表妹并不般配。” “佳人才子,竹马青梅,话本都能写上几百年的。”他说着揶揄了一声,“那怀衍兄认为何人堪配得上?” 连怀衍就着他的话锁眉作想,余光见他眼神促狭,终于笑叹一声,“原是我入了魔。”若是她嫁了别人,自己却要担心那人往后如何对她,何不自己做那梧桐留住仙凰。 才一想通他就霁颜而悦,这是风与月,却胜金榜提名时。 安秉舟看他这模样还惋惜,“可惜了,我看阿鱼跟我才是良配,你就在你姑父姑母眼前,他们却也不曾想到,便是你有心,却无父母之命,这是无济于事的。” 他却无半点急色,敛了眼中流光笑道:“不是什么难事。”他先前总是受母亲那句兄妹之情桎梏,如今超脱,便明了何为人间盛景。 他遂拉着人出了琼林苑,对着杜贺生道:“姑父,人我带来了,只是可惜,秉舟并无意。” 他说完了话杜贺生才看清了人影,见连怀衍眼中光彩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又听他说安秉舟无意心中也可惜,还想开口说几句,就被扶上了杜家的马车,“姑父,我想起有要紧事要回家,秉舟也不劳您送了,我顺路送他回去,您便先回家吧!” 杜贺生在此门外等了许久,此时走却不太甘心,想拉上安秉舟在车上详谈,连怀衍却十分殷勤,“姑父,如此漏夜,再不归去恐姑母担心了。”他这才作罢,心道就多发几道帖子罢了,到时候看了家中两个孩子的品貌才学,不愁他们不动心。 送走杜贺生之后连怀衍长舒了一口气,叫侯在苑外的垂文去叫马车来,安秉舟此时已经被他一整套动作弄得瘆了,不愿再同他同乘,也叫自己的书童去叫马车来。 “秉舟你叫马车做什么?我送你回去便是,你不会是想去……” “打住!”安秉舟离他远了几步,上下打量着他,半响才道:“我跟阿鱼毕竟兄妹一场,看怀衍兄也尚算满意,如今就不多奉陪了。” 连怀衍失笑,眉间荡开一片疏朗之气,“也罢,我也要快些回去同家中商量。” 安秉舟看书童已经牵了马车过来,不待近前就走了过去,几步登上马车,“怀衍兄,我先行回去了。”说完就叫书童坐上来,叫车夫驱车离开。 连怀衍还想叫他,却只见一阵扬尘,此时垂文也牵了马车过来,看他笑得开怀问道:“郎君何事如此畅意?” “尚且不可说!”说完他也快步登上马车,叫车夫快行,车夫领命扬鞭,策马飞舆,只余一阵辘辘的马车声回响在琼林苑外。 “原来如此。”连怀衍坐在马车中,不由得笑出声来,难怪自己总觉得谁都配不上她,若是自己,倒是堪堪匹配的。 她聪慧又机警,处处为人考虑,去年杜家家宴廊上对诗之时,并非他才思敏捷,只是一到她念诗,就忍不住关注过去,所以连氏问何人能对上之时他才脱口而出,后来将麒麟镇纸送给灵雨也是不想她失望,藏书阁中她替自己解围……回忆起来,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倾怀过,先前他姑母跟他母亲总是说兄妹之情,他又从不解小儿女心事,今日接连受了几次刺激才明白过来,哪有什么兄妹之情,不过风月事耳…… “回来了,亚元郎回来了!”连家门口早已有许多下人等着,看到马车近来就放起了鞭炮,府中人听到动静都走了出来,就见连怀衍踏着鞭炮声走了进来,“怀衍,娘这辈子值了!”连二太太几步扑到了他的跟前,情绪激昂道。 -- 第126页 连府其他人皆上前来道贺,连怀衍一一行礼道谢,却不见连学林跟连景明,连二太太又紧紧拉住他的手,他只好问道:“父亲跟祖父早已归来,是在何处?” “你父亲醉了,已经歇下了。你祖父应是还在他书房,他回来……” “娘!您去将父亲叫醒来,我有话要说。”连怀衍此时心中急切过甚,轻轻将连二太太推开来,走出人群,“娘,我在祖父书房中等您跟父亲,定要速来。”说完就匆匆离去。 连二太太还沉浸在妯娌们艳羡的眼神中,儿子的话叫她十分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忙问道:“啊?怀衍?有什么事非要今日才说?” 连怀衍却已经走远,她这才过头来对诸人笑道:“这孩子,才刚中进士,恐怕是要跟他祖父讨论政事。” 众人纷纷附和,就连一向跟她不对付的连四太太也逢迎讨好了几句,她听得飘然,也不忘儿子的话,带上丫鬟去把连景明叫醒。 连学林今日出尽了风头,加上连怀衍,他家可就一门四进士了,连怀衍名次还如此高,叫他如何不欣喜,此刻正在书房中写祭帖,打算明日敬告先祖。 就在他斟酌笔墨之时,书房外响起了数道人声,“四爷来了。”“恭喜四……” “祖父!”这是连怀衍推门进来了。 连学林看他一副焦急情态,笑道:“何事如此着急,我还当你会跟同窗们出去饮酒听曲……” “祖父!我有话想说。”连怀衍眼灿寒星,疾步走到案前拱手道。 连学林少见他如此之态,放下笔欣然道:“何事要提?” 连怀衍之前就被长辈叮嘱过,婚事不可自专,他的婚事需要仔细考虑,故而榜下捉婿一事与他就无缘了。他将连学林从书案后请出来坐下,自己也坐在一边,沉吟道:“祖父,我的婚事,不知你跟父亲可有了主意?” 连学林立时就明白了,抚须大笑,“可是见到同窗皆被人选中了有所意动?” 连怀衍面带赧颜,却不言语,又看向连学林,听得他道:“也要你自己合心,祖父并非专断之人,也要看你父亲母亲的意思。” 连怀衍点点头,仔细看着连学林的神色,开口问道:“祖父记不记得姑母家,我五表妹?” “嗯?”连学林未料他竟看中了杜家的,皱眉审视着他,“那个孩子,我也见过几面的,你是在杜家借住那几年,跟她生了情意?” 连怀衍急忙否定,试探道:“我在杜家那几年并未与她见过几面。” “那你为何提起她来?” 连怀衍在马车上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开口,诚恳地看向连学林,“杜家的姑娘,皆是要读书的,祖父可还记得?” “嗯。” “礼部试前日,姑祖父请我们前去杜家鹿鸣院中,拿了严参政的诗文同我们分析,正是五表妹的一席话叫我思路开阔。”连怀衍此话并不算假,不过他自己看法跟阿鱼也是一样的。 “我先也以为严参政喜文风矫饰,即使杜家几位先生试图说服我,我也不愿改变看法,还是五表妹的一番话才叫我醒悟。”便将阿鱼当日所说言来,边说边看向连学林,见他不时点头心中便生了喜意。 “五表妹的那番话跟先生们所说的,内涵上并无二致,偏偏只有她的话最令叫我信服。我同她会面次数并不多,都是在杜家几位长辈眼下,从无越矩之举。但是通过杜家两位表弟,也读了不少杜家几个表妹的诗文,只有她的最叫我诚心欢喜,孙儿不知此为何般心意,只是今日在琼林宴上听到姑父跟探花郎说话,说想要将五表妹许配给他时,才觉得心中一痛,便想回来同祖父商量。”他说这话这时神情恳切,又有几分欢喜,正合一副少年郎动心的模样。 连学林听到这里哪里不明白,他对阿鱼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在严家,她被赵越所伤,苍白躺在榻上人事不省的样子,平日里见也是灵秀的,他看婚事,并非要多高的门第,全看亲家一家如何,若是杜家,倒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听孙儿的话,若是成了那孩子也定是贤妇,便道:“这孩子我看着是不错的,不过还是要看你父亲母亲的意思。” 连怀衍按捺下心中喜意,沉稳地点点头。 第74章 (捉虫) 连景明跟连氏却是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过来,连景明叫灌了几壶醒酒汤,又吐了几回才清醒了几分,进到书房见到儿子就喜道:“我连家的麒麟,今日可算是叫为父风光了。” 连学林看他如此失态,酒意都还未消,严肃道:“今日虽有喜事,何至于如此失态?” “父亲说得是。”连景明立马肃容,连怀衍就将他扶到椅子上坐着,连二太太立马问道:“你如此紧急地叫我们来,究竟是何要事?” 连景明也点点头,“对,何等要事?” 连怀衍看着二人,想到母亲之前排斥自己同阿鱼往来,便知她这里是棘手的,父亲倒是未可知,说起来还是这二人难以摆平,便后退几步跪在了地上,“儿子有一桩心事难解,还望爹娘成全!” 连学林看他这架势就笑了起来,心道莫非是自己太好说话了? 连二太太却吓了一跳,想上前扶他起来,“什么心事呀?这大喜的日子要你如此郑重其事。”手却被轻轻推开,便听眼前人道:“我之心事,便犹东汉焦仲卿之痛。” -- 第127页 连景明酒意瞬间被惊去:“何至于此!”焦仲卿可是以死殉情之人,“你何曾有过此种心事?” 连二太太虽读书不多也是知道《孔雀东南飞》的,闻言也紧张道:“你从来都只知道读书,连勾栏也从未去过的,哪里会同女子有情?你这……”说着她便想到了杜家,惊诧万分,“难道是你杜家表妹?” 连景明闻言看向她,“杜家?小妹的哪个女儿?”连二太太也说不上来,也跪倒去摇着儿子,追问他怎会如此。 连学林在一边已经不知何所言了,看着孙儿的做派,心道不愧是考了亚元的人,这心思,进了官场也不用自己多操心了,不过这样看来,他跟那孩子,也并不像没有情意的样子。他还想着就听到孙儿又将同样的话跟儿子儿媳也说了一遍,只是后头又加了些内容。 “回来之时,我心中便犹有刀枪搅鸣一般,分明只是数面之缘,却似命中注定,往日未觉,今日听到姑父要将她许给旁人才有如此悲痛。” 连景明是个多情的,他自己也常感怀美人不在身侧,也因之有所惆怅,可从未有过如此情绪,听到他的话还怀疑道:“为父看你并非是相思入骨,当是今日饮酒伤了身。” “当真?”连怀衍欣喜若狂地看向他,好似解脱了一般,“难道如此并非相思?我只要想到她嫁给旁人就……”才说到此就见他立刻皱眉捂住了胸口,似十分痛苦。 连二太太本还疑心他是作伪,看到这里就先心疼了,急忙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五表妹又不曾许了人。” 连怀衍听了母亲的话眉头才舒展开来,喜道:“是了。” 连二太太看他竟貌若癫狂,从前哪有见过他这般,若是连怀炘,此时就是拿刀比了脖子他们都不会相信,可连怀衍从小就端方有礼,行事又规矩,从未有过半分失礼的,今日竟然成了这般模样,怎能不急。 连景明显然也是慌了,好好一个亚元郎,若是就此疯癫了那可不得了,就想门外喊了几声,叫他们请大夫过来。 连学林在一边看得啧啧称奇,果真是青出于蓝,比他老子心机还深几分,看到孙儿投来眼神,便帮腔道:“既如此,就去杜家为他求了那孩子就是,我们两家本就是姻亲,怀衍又如此出色,景毓跟云丰断没有不应之理。” 连二太太却不敢答应,她心中的人选可不是杜家的女儿,并非杜家不好,只是那两个孩子都容色过甚了,她因手底下几位姨娘的缘故,只想给儿子娶个相貌一般又贤惠的。 连景明心中也有旁的考虑,早前枢密使兼大理寺卿就请他喝过几回酒,透露了结亲的意思,这是他的直属上官,自己的升迁同他可是脱不了关系。 连怀衍不知父母心中所想,但观二人神色便知他们并不认可祖父的意见,也不心急,撑手站了起来,脸上神情也恢复了平常之态,只眉宇间尚有苦意,“我看父亲说得对,这并非相思之症,再说了,有探花郎,人家哪里看得上我?”话语不乏自嘲,说完就整理了衣衫,向长辈们辞去。 可是连二太太看他眉头紧皱,手上也起了青筋,怕他心中还是痛苦着,走动的几步也是脚步踉跄,恐他如此说话不过是不想叫父母为难罢了,心疼道:“我们哪日上门去问问你姑父姑母的意思。” 她说着看向连景明,连景明却不肯表态,她急得想上前厮打他,却碍于场合,只好看向连学林。 连学林看着孙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管是装的还是真如此痛苦,都决定成全了他,这孩子向来光风霁月,今日,实在叫他有了新的观感,便做主道:“以我们家的门第,哪里还用去攀附别人,在我看来,杜家已是极好的了,一家出了两名朝中要员,德妃的荣宠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什么,跟这样的人家结亲,才是好婚事。” 连景明被父亲点破心事,便不敢再说些什么,也劝慰道:“你今夜回去好生歇着,我跟你母亲得空便去找你姑父姑母。” 连怀衍却摇摇头,叹道:“还是算了,今日听姑父的意思,五表妹游街的时候就看中了探花郎的,他已经邀了探花郎去他家春宴了。”说完就向长辈们拱拱手,径直离了书房。 连二太太看他背影寂寥,又听他如此自伤的一番话,急道:“哪里就要得空才去,他家春宴何时办?” 连景明想了想便道:“应是后日,今日听云丰说过几句。” “那我们明日便上门去。”连二太太说完又有些担心,对连学林道:“父亲,此事我怕小妹不同意,之前去杜家做客四弟妹也玩笑说过此事,叫我给拒绝了,当时小妹就不太高兴。” 连景明也道:“之前云丰同我玩笑说,干脆两家继续做亲家我却没理会,他跟小妹都是骄傲的性子,如今又看中了探花郎,我怕他们未必肯应。” 连学林这才知道他两口子还出过这样的事,凝眉思忖片刻才道:“听怀衍所说那孩子是个才学品性都好的,你们要是没有这些事,这桩婚事自然欢喜。可是景毓的性子你们也清楚,她从小就护短,这孩子她又视为己出,这事如何好办?要是那孩子也对怀衍有心还好说,可你们也听见了,她亲口说了游街时看中的是探花郎。” 连二太太悔不当初,急道:“陶丫头是个极好的,相貌就不说了,帮着小妹管家理事时也是一把好手,往日我怎么就没瞧上呢?” -- 第128页 连景明也叹了口气,就算儿子如此了,他对与杜家结亲之事也不如妻子一般着急,心中甚至隐隐盼望杜家不要答应,好绝了连怀衍的心思,便道:“姻缘七分天定,探花郎虽好,可毕竟是个鳏夫,今日严参政对他可是十分亲热,难保他就不会看上严家。” 连学林对他的话也赞同,连二太太却急道:“杜家比严家也不差什么,何况陶丫头还有个姐姐在宫里面,如今圣眷正浓,探花郎若是贪权势的,就该选择杜家才是。父亲,小妹一向听您的话,不如您去跟她说说。” “不妥。”连学林最疼爱的就是小女儿,哪里肯做让她为难的事,“此事能成就成,不能成也不要跟景毓生了嫌隙,她若是不愿,也万万不能拿亲戚情分去左右她。” 连景明连连应下,连二太太却心中煎熬,看公爹不愿再多说的样子,也只好退下,心中却打定主意明日便要打早就去杜家。 因琼林宴后会连休三日,这也是皇家恩典,给诸多朝臣机会去办宴择婿,翌日清晨,连景明便带了妻儿去杜家,杜家门房还当是什么急事,急忙请他们进去。 连氏还在用早食,就看到丫鬟引了人进昉砚斋来,急忙上去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大清早的就来了?” 连景明摆摆手,“也并非是什么急事,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你先用完早食再说。”连二太太却有些抑制不住,想开口直言,叫连怀衍拉住了,“娘,一切等姑母用完早食再说。”她这才冷静了些。 连氏急忙吩咐人去篁琴阁将杜贺生叫来,又问他三人可有用过早食,“姑母不必担心我们,都是在家中用过了的。”可是连氏却不太安心,心里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只草草喝了几口粥就叫人将他们请进来。 下人端来了茶果点心,请连家三口各自坐下,连氏等不及杜贺生来便急切问道:“究竟是何事?可是云丰他出了什么岔子?” 连二太太便坐近拉住她的手,也不避讳什么,开门见山道:“小妹,嫂子今日来,实则是想问问你家五丫头,可有许了人?” “五丫头她……”连氏开了口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看向连怀衍,见他跟从前比起来也没有什么两样,连景明也严肃着一张脸,只有连二太太看着十分热忱,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向连二太太道:“嫂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二太太观她神情,还当她不高兴,又不好将儿子昨日情态说出来,只好笑道:“我跟你二哥看五丫头是个好的,想讨了她做儿媳。” 连氏这时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可又困惑不已,先前看不上的也是他们,如今着急忙慌大清早上门来的也是他们,难道……她想到了昨日的琼林宴,莫非是官家在宴上透露了什么?事关杜家? 连二太太却急着向她要个答案,连氏看了她一眼,安抚道:“嫂子你容我想一想。”又看到一边端坐的连怀衍,想了想若是真有什么,也就只有他能坦白告诉自己了,遂道:“怀衍,你随我过来,姑母有话想问问你。”又对兄嫂歉意一笑,“哥哥嫂嫂稍候我片刻。”说完带着连怀衍进了一旁的阁子。 第75章 “怀衍,你老实同姑母说,昨日琼林宴上可是发生了什么?官家是不是透露了什么?”连氏跟连怀衍坐在窗前,温和问道。 连怀衍怔愣片刻,不知她怎会问琼林宴上之事,只能如实道:“并未,官家赐宴之后便回宫了,宴上也一切正常。” 连氏却不信,拍着他的手臂道:“若非发生了什么,你父亲他们怎么会来为你求你五表妹?”说着她向外看了一眼,才对侄儿推心置腹道:“怀衍,我跟你姑父先前也生过这样的心思,只是你爹娘都拒了,如今若无变故,他们怎会如此殷勤前来?” 连怀衍这才知道为何她神情如此怪异,原是有过前事,他心中又实在牵挂,怕她不肯应下,起身拱手道:“姑母,昨日并未发生什么,是侄儿向父亲母亲请求,望姑母成全。” “啊?”连氏扶住了一边的椅子,又觉自己是幻听,问道:“你说什么?” “是我请求父亲母亲前来,为我求五表妹。”他又重复了一遍,说完似乎怕她不同意,还想补充几句,却听连氏质疑道:“你二人何曾生了情意?”他愕然抬头,看连氏眉头微攒,忙用昨日请求他祖父的话说来,“虽不知五表妹心意如何,可是我心中却是认了她是知己。” 连氏本也乐见其成,看他神情不似作伪,便温和几分,叫他坐下,心中犹豫是否要将昨日自己猜测之事说来。 昨夜杜贺生回来之后也说了裴颢,她就知道怕是不成了,又听说安秉舟也无意,也是十分惋惜,如今竟来了连怀衍,若是最佳人选也非他莫属,何况她也隐隐猜测五丫头对怀衍有意。看着一边侄儿忐忑的神情,才决心道:“你这样,也算是叫我了确了一桩心事。” 连怀衍不解地看向她,便听她道:“实则五丫头心里,也未尝没有你。”说完这句话连氏便等着他的反应,就见他当场愣住。 “怀衍,怀衍你听见姑母说什么了吗?”连氏轻轻推他。 连怀衍心跳如雷,听到连氏的声音冁然一笑,试探问道:“姑母是说,五表妹心中有我?” 连氏瞧他这喜不自胜的模样,也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你这孩子莫不是高兴傻了?” -- 第129页 连怀衍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一想到阿鱼有意于他,就止不住笑意,向连氏确认道:“姑母是如何得知?”想到连氏说她也曾有意两家结亲,抑制住心跳问道:“难道五表妹也曾求过姑母?”她那么谨慎的一个人,竟肯为了自己去求长辈么? 连氏看他期待的眼神,心中也确定了二人并未私相授受,失笑道:“她最是乖巧懂事,怎么会来求我,昨日我们去看你们游街,你正好在第三个,等我事后问她看中的是哪一个,她说的便是第三个。” 连怀衍想到昨日杜贺生跟裴颢的话,结合连氏所说,脸上的笑意就不那么确定了,犹疑问道:“第三个,也或许是探花郎?” “不会。”连氏肯定地打断他,“她从来就因着身份跟几个姐姐不同而处处敏感,先是说的第三个,是那媒婆怕拿不到媒人钱,跟她强调是探花郎,那时候我当你爹娘看不上我们家,哪里肯让她长了心思,神情便不大好,她看我神情不对才顺着媒人的话说是第三名,不是第三个。” 连怀衍并非自大之人,听着连氏的话又觉得牵强,笑意渐渐淡了下来,确认道:“姑母,五表妹那时真是说的我?” 连氏看他患得患失的模样觉得好笑,斩钉截铁道:“你当时从酒楼下方路过,我跟你五表妹就站在栏杆边上,我当时还说就是这第三个最好,她若是要说探花郎,何苦不说探花郎、不说第三名,非说第三个?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当时马上的儿郎,当你一人风采最好,看中你才是常事。” 连怀衍也被她说服了几分,心头又生喜意,忙掩住喜悦道:“姑母这便是允了?” 连氏站起身来,“我说可不作数,还得问问你姑父,不过你既有心,姑母自当为你想着,那裴颢虽是探花郎,可我听你姑父昨日回来所说,我便生了几分不喜。”又嘱咐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出去切莫跟你爹娘说,也莫要跟旁人透露,不然五丫头遭人议论……” “姑母放心,侄儿明白。”二人这才出去。 连二太太正等得心急,见二人出来时脸上皆带着笑意,便当此事能成,连氏出来之后却不提此事,她又看向儿子,想问都说了些什么,又见他摇头,心中急躁起来,“小妹,你给我一句准话,这事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连氏却不敢直说,斟酌道:“二嫂别急,此事还要看云丰的意思,还有五丫头她姨娘那里,我们也是要问上一句的。” “一个姨娘……” “别说府中之人,以德妃疼爱妹妹之心,她少不得也要问上一句。”连氏补充几句话打断了她,连二太太这才作罢。 过了一会儿杜贺生终于来了,他也诧异舅兄怎么大清早就携了人来此,方见过礼连景明就表明来意,杜贺生果然也诧异起来,跟连氏对视一眼,看她微微点头,想了想便道:“此事我如今还不好应答舅兄跟嫂子。” 连氏也道:“毕竟儿女婚事,我们也不是那等昏庸的人家,还是要商量过后才好决定。” 连二太太还欲多说几句,就叫连景明打断,“小妹说得对,毕竟婚姻大事,若是商量好了,还是派个人来府中送信的好。”说完就作势要离开,连氏忙挽留道:“留下来用过中饭再回吧!” “不了,今日虽是休沐,大理寺还有卷宗要我去整理的。”连二太太却想拉着连怀衍留下,叫连景明加上一并走了,“昨日刚唱完榜,怀衍今日应当与同科们出去畅玩才是,再说了,事未定,留在此处,招了闲话不好。” 连二太太本想反驳他能招什么闲话,本就是亲戚,可见他神情肯定,看妹妹妹夫也没有多少留人的意思,才跟着出了门去。 连氏将他们送到外院,请他们明日来赴春宴,连怀衍走之前又向她投来恳求目光,她连连点了头,带着笑意回去了。 此桩婚姻的另一位主角阿鱼毫不知情,还在苦恼杜贺生昨日传来的归云轩的话,叫她明日梳妆打扮好了跟杜杙一起到鹿鸣院中去看书,这就十分刻意了。 她想到昨夜义父话中的意思,严家也有意于裴颢,她思前想后,严家跟杜家相比,自然是严家更好,听闻王相公不过三五年就要致仕,到时候执掌中书门下的不是严涞就是连学林,连学林没有血缘的外孙女跟严涞的嫡亲孙女,只要不是个傻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她翻开一本《春秋》想让自己静下来,可是脑中思路却蔓延得宽,杜家如今虽有好声誉,她姐姐在宫中也受宠,可官家断不可能放任外戚做大,虽明面善待,往后义父跟大伯也难以走上执宰之位,这样看来,裴颢怎么会放弃严家而选杜家。 阿鱼也不急切,她对婚姻之事并不期盼,或许这科进士中没有她的缘分,寻个更普通的人家对她而言或许更好,只是义父、义母定是不许,如今除了士大夫和勋爵之家,其余的皆不能保得圆满,这些年的相处,她也十分感激杜家,义父、义母都是仁善之辈,又怎么能违背二人意愿呢? 雁影走进来就见她愁眉紧锁,手里拿着的书也不见翻动,过去问道:“姑娘这是忧愁什么呢?” 阿鱼回过神来,对着雁影叹了口气,“烦心事甚多。”又见她手上捧着衣衫,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这是津宝姐姐送来的,说周姨娘为四姑娘做了许多新衣裳,姑娘跟四姑娘身量差不多,就给您也送了一身来。”雁影说着将衣裳放在桌子上,拿起几件朝阿鱼身上比了几下,满意地赞叹几声,“这颜色果真衬得姑娘容色明丽,津宝姐姐说四姑娘一看到这衣裳颜色就想到了姑娘,叫她给送了来,姑娘要不要试试看?” -- 第130页 阿鱼摇头,“叠上吧,先前姐姐送来的首饰里面,有一对刻了杏花的白玉插梳,你去找出来叫敛秋送给四姐姐。” 雁影应下,将衣裳叠了放进箱笼中,又去妆奁里翻找,阿鱼也走过来帮她捡装,“姑娘,奴婢记得原先咱们还愁屋里边没钱,如今找对梳子都要咱们一起来翻了。” 阿鱼也笑了气起来,理着手中的钗环,“是呀,不曾想及笄之后府里边首饰都打得勤快了,姐姐又送了那许多。” 两人还在理着首饰,紫烟就来请阿鱼跟文姨娘去昉砚斋了,阿鱼当是裴颢之事有了论断,心中也有些忐忑,文姨娘也是紧张局促的,“你说太太叫咱们去能是什么事?莫不是那探花郎真的反悔了?” 阿鱼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安慰道:“姨娘莫急,等到了太太自会同我们说的。” 文姨娘怎么能不急,她本就想着普通人家就好,做不做官不要紧,人是实诚的就行,可是以如今杜家的门庭,看连氏跟杜贺生的态度,怕是非要找个新进士了。她也不是说进士不好,若能有个进士女婿她如何不高兴,就怕裴颢不肯连氏跟杜贺生还要强求,到时候误了年纪就不好了。 第76章 文姨娘进去之后见不仅杜贺生在,就连周姨娘也在,虽不知周姨娘在此做什么,不过见杜贺生跟连氏脸上都有喜意,猜测莫非是裴颢许了,心中的忐忑倒是下去了去,顺着连氏的吩咐跟女儿在一边坐了下来。 阿鱼小心观察着连氏跟杜贺生的表情,见他们笑容和煦也稍放了心,又见连氏戏谑看了自己一眼,“叫你们呀,正是为了五丫头的姻缘。” 听到这话阿鱼便垂了眼眉,做出一副害羞情态来,只小心听着长辈们说话。 杜贺生跟连氏方才也商量了,二人对连怀衍满意得不行,这才急忙叫了文姨娘跟阿鱼来,不料周姨娘倒是先过来了,她却不是听了风声来的,而是来打听谭仲白的,昨日杜杙回来之后就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她自然急切得很。 连氏见她来也不欲避讳她,清了清嗓子跟文姨娘说道:“裴颢是不成了,不过……”文姨娘还来不及听“不过”后面是什么,就忧心不已,眉眼皆是愁意,又觉得此事也在意料之中,“唉,本也不想这般好的。” 阿鱼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却不知连氏脸上的喜意何来。又听她对文姨娘道:“你别急,这没了裴颢,还有更好的。” 阿鱼微微抬了眉,想听她的后文,文姨娘也抬头看向她,连氏看文姨娘如此紧张也不卖什么关子了,径直道:“今早她二舅舅跟二舅母来过,说想为怀衍求了五丫头,我跟老爷都觉得再好不过的,怀衍这孩子你也见过,满东京再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 文姨娘乍然得闻此讯,怎不欢欣,连怀衍的人品她自然欢喜,原来也常听阿鱼跟灵雨夸他的,这样好的婚事她哪里不应,喜道:“太太说的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我还能拿这个诳你不成。” “这可是……这样的好婚事……” 阿鱼坐在一边听得心头一紧,连家?八个舅母无数姨娘的连家?还有十七个小姑子,家里姨奶奶的丧事还有人穿红带绿地在院子里玩耍……这可不妥,她顾不得屋里几人的欢娱,抬头抗议道:“太太,这不……”又想到连氏对连家的欢喜,斟酌道:“太太,我……我如何配得上怀衍表哥,这婚事……” “哎呦,咱们五姑娘这是高兴坏了。”周姨娘摇曳着腰肢走到文姨娘身边来,拿着团扇轻轻扑了阿鱼几下,戏谑道:“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你二舅母看中了你,你就值得。” 杜贺生也笑道:“陶儿莫要妄自菲薄,你的才学人品,在闺秀之中也是佼佼,如何配不上?” 阿鱼看除了自己诸人都欢欣得很,又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来,生怕得罪了义母,便思忖着请求道:“我们两家本是姻亲,连家乃簪缨门第,表哥虽非家中长孙,可却是连家族中这一辈出的第一个进士,他的妻室定要四德兼备,女儿厨艺女红皆不善,也不通治家之道,唯恐担不起这样的担子,往后坏了两家的情分。” 连氏听着却是心中起了怜惜之情,她先前既认定了阿鱼对连怀衍有情,此刻阿鱼的举动在她看来就全是惶恐和不自信,又想到侄儿的请求,便道:“你义父说得对,切不可妄自菲薄,我们家从不让女儿学《女诫》《女则》这些,就不指着往后你们去了夫家能操持针线、洗手为羹汤,再说管家理事,我看你是最好不过的。” 连氏边说边看阿鱼的神色,见她十分为难,又问道:“莫非你是对你表哥不满意?”她这话本是关切,阿鱼听着却认为她是要责怪自己,忙道:“并非,表哥如此人才,是女儿配不上她。” 文姨娘看着她神色怕她还有别的想法,就请求道:“老爷、太太,奴看阿鱼并非是有什么不满,这门婚事这样好,哪里还有什么不妥的,奴看她是想问问灵雨的意见,又担心如今见不到,才想叫太太莫要先定下,等有时机能见到灵雨了,与她商量商量此事。” 连氏本也想问灵雨的意见的,听文姨娘一说也觉得合理,杜贺生在一边想想便道:“是该问问灵雨的,我叫人递给札子进去,若是得进宫觐见固然好,若是不能也叫她传个话来。” 阿鱼这才遇到了救星一般道:“既如此我给三姐姐写封信,义父一并呈进去可好?”杜贺生自然应下。 -- 第131页 回归云轩之后,文姨娘就急着问道:“可是这婚事有什么不好?” 阿鱼拉着她进屋,叫雁影看着门,便将连家宅中之事说了出来,“姨娘,光是想到着诸多叔伯还有十几个小姑子我就害怕了,去年端午试图掳我的那伙人,买通的府里一个丫鬟,这事姨娘可还记得?太太说卖了这丫鬟进府那个牙婆,就是连家二舅母引荐来的,可想连家府中下人都是何种情形了。” “这说的也是,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往后合府过日子的,这些下人若是不服管教,就是当家主母也要头疼。”文姨娘却还有别的思量,又道:“不过你怀衍表哥的为人,真是像太太说的那样,满东京也找不到第二个,也不对,秉舟也是不错的,他你又不肯。” 阿鱼听她提到连怀衍,心中考量确实是好夫婿人选,可是嫁人并非只是同他一人过日子,连家那一大家子才是叫她头疼的,可文姨娘又实在惋惜连怀衍这么个人,便催促女儿快去写信,“你今日的做法是对的,快去写信,叫你姐姐出个主意。”阿鱼急忙应声去忙碌了。 杜贺生的札子送得顺利,不过午后就到了灵雨手中,官家正在她宫中小憩,见她拆信之后不过看了几行就笑了出来,好奇问道:“杜卿写了什么叫你如此心悦?” 灵雨拿着信走在官家所躺的榻上,坐在他身边邀他同看,“是我五妹妹写的,我父亲母亲想在今科进士中为她择婿,挑了我母亲娘家侄儿。” 官家顺着一想就知是连怀衍,笑道:“琼林宴上我看得分明,这连怀衍着实是俊才,确实为好夫婿人选。” “我五妹妹可不这样看。”灵雨继续往下读去,“她说人人都道这婚事好,如今官家也这么说,可见这婚事是真好,可是她却嫌连家叔伯婶娘多,光小姑子就有十七个,提及这个她就怕了。” 官家是真爱重灵雨的,此刻见她同自己分享家信心中也是高兴,同她一起读下去,“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连卿家这内宅也不甚清净啊!” 灵雨嗔他一眼,“又不是叫您看这个,外祖跟舅舅整日都扑在政务上,内宅自有舅母们打理,只是舅母诸多,难免意见不同,府中一时慌乱也是有的。如今五妹妹就要我给个看法呢!” “怎么看她信中的意思,是叫你拒了这门婚事?” 灵雨将信合起来,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官家见此急忙怜惜地揽了她入怀,“何苦如此忧愁?” 灵雨也实在是为难,她对连怀衍的印象,自然是好的,若说君子端方也不过如此了,便有几分信赖地看向官家:“连怀衍的人品性情是难得的,五妹妹要是嫁了这样的,妾身再高兴不过了,可是妾身只盼她往后康乐,她若不愿嫁入连家妾身自当如她所愿才是。只是这世上哪里有一桩叫她婚后不操心的婚事呢?” 官家想了想便出主意道:“往后嫁过去叫他们分家,让他夫妻二人过日子就是。” “官家可想差了,高堂俱在如何分家?”灵雨嗔了一句,又道:“我五妹妹是个心中点山月,侧耳听圣贤的,原来先生见了她写的诗文就说她‘胸中元自有丘壑,盏里何妨对圣贤。①’若叫她嫁个庸人,我如何也不舍得。” 官家看她提到妹妹时的温柔情态,眼睛就是一亮,遂耐心倾听着,又见她侧身看过来,饶有兴致道:“她之夫婿,定不能流俗于世。可是连怀衍这人,官家您不清楚他,妾身瞧着实在是跟我五妹妹般配的。” 官家闻言沉吟道:“她若真是个胸有丘壑的,就是再多杂事也不该退却,我看你也不用直接拒了,你若认为她往后能料理好连家,这桩婚事就能圆满了。不妨在信中为她分析利害,若是她还不愿也就罢了,往后慢慢为她挑个夫婿就是。” 灵雨也觉得此法可行,便要推开官家去写书信,却被他搂住腰给拦了。“官家快松开,明日杜家就办春宴了,若是这信去得晚了,我五妹妹真看中那些庸才,往后可别怪妾身不理您。”官家看她嗔怒,眉眼间清冷气息此时都化作了人家烟火,越发喜爱,才堪堪松了手让她离开。 是夜,东风潇潇时,阿鱼坐在窗前看灵雨送来的信,心中却不知何等滋味,也确如她姐姐信中所言,何家无事? 她又低眉去看信尾,墨迹铺成一番劝告,“怀衍表兄若无家事所累,便是神仙郎了,如此轻易就下凡,纵不得与君共风月,亦有人听你谈兴亡旧事,你之归往,只看他,就是温柔佳处。” 雁影为她拿来明日春宴的衣裳,“姑娘,您要不要先试试?” “不用了。”阿鱼缓缓将信合上,看向桌上的衣裳,“明日穿姐姐送来那套绀青色的,这套太浓艳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①唐·厉霆《大有诗堂》 第77章 鸢时景明风轻,纸鸢东风趁佳,李霄跟杜显二人正在园中玩耍,今日虽是杜家春宴,也不拘束他二人,任一群小丫鬟守着他们。 杜徽才刚路过就被杜显叫住,“三哥哥,你帮我拿着纸鸢,我去帮五弟。”杜徽却着急,他手中抱着几支画轴,匆匆道:“我还有事,前头父亲等着呢,你们自己玩吧!” 杜显有些失望,“唉,好吧!也不知你们这些大人在忙些什么。”杜徽已经走远,没听见这话,李霄却听得清楚,他的纸鸢又落了地,小跑着去将纸鸢捡了回来,“四哥,祖母说了今日不要打扰哥哥姐姐们。” -- 第132页 杜显帮着他把纸鸢放起来,“前头那么热闹,我也想去看,可惜祖母不让。” “祖母说前头都是大人的事,我们不要去捣乱。” “我知道,爹挑姐夫呢!”“我们不是有姐夫了吗?” “只有一个才不够,有……” 杜杙跟阿鱼来到园子中时,看到的就是两个小孩凑着说话的场面,手上的纸鸢早就落地了也不去捡,杜杙捡起二人的纸鸢问道:“你们两个谈什么这么入神?” 二人被吓了一跳,转过头一看是两个姐姐,皆拍拍胸口作受惊状,杜显接过她手中的纸鸢,“多谢四姐姐,我跟五弟没留神。” “没留神还是根本就不想放纸鸢呀?”阿鱼附身笑问。 李霄凑到她身边来,偷偷笑道:“我们刚才在说,前面在选姐夫。” 杜杙跟阿鱼皆是一怔,随即就红了脸,杜显急忙拉了一把李霄,“五弟真笨,怎么可以说出来。”说完就想跑开,杜杙虽羞红了脸也不往教训他两个,拦住杜显道:“你这小顽皮,是不是你教的五弟?” “才没有!”杜显仰头犟了起来,又想戏弄几句,“我也想去看姐夫!” 杜杙跟阿鱼又羞又恼,捡香忙道:“太太还等着呢!” 二人这才随着她到了曲水流觞处,此间有不少妇人,连氏看到二人过来便将他们介绍给众人,“这是我那两个女儿,这个是四丫头,这个是五丫头。”又一一给她们引荐诸位夫人,先是拉了一个穿着素净的妇人,看着杜杙道:“这是谭夫人。” 杜杙便红着脸向她问好,“见过谭夫人。”阿鱼也跟着问好。 谭夫人笑着打量了杜杙上下,眼中尽是满意之色,拉着杜杙的手笑道:“真是个好孩子,我看着就喜欢。”说完就要拉着她到一边说话。 连氏又将阿鱼带到一边,着重介绍了两个妇人,“这是裴夫人,这一位是安夫人,你应当是认得的。”阿鱼一看,正是安秉舟的母亲付氏,眼下就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也笑着向二人行了礼,“见过裴夫人,见过安夫人。” 连氏不待二人有所反应就叫她同在座其余人也问好,阿鱼看去,大多是连家的舅母们,还有严家的几位太太。 等一一问候了就听付氏叫她:“阿鱼,你来伯母这儿!” “陶丫头,来二舅母……”连二太太也同时喊出来,阿鱼在中间站着不知所措,连氏就笑道:“先去跟你安伯母说话吧!” 阿鱼就向连二太太一拜,“稍后就来跟二舅母说话。”连二太太看着付氏的的欢喜模样,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阿鱼,先前不是说只有一个裴颢?怎么安秉舟也有意?她方才看着裴母淡淡的样子还当此事稳了,不料竟出来一个安秉舟,想对连氏使眼色却见她不看自己,心中更急。 连氏昨夜得了灵雨的话,让他们全看阿鱼自己的意思,不要左右她,她才会在看到连二太太的眼色急忙转头。 付氏看着阿鱼的模样十分欣慰,“都长这么大了,瞧着真是叫人爱,之前跟你哥哥也是见过面的,怎么不去家中玩?” 阿鱼坐在她跟前墩子上,笑道:“家中管得严,也只有盛会之时才让我们出去,还没恭喜伯母呢,秉舟哥哥可是此科最年轻的进士。” 付氏也先是一喜,随即又想到家中来提亲的人,愁道:“这也有让我忧的,你哥哥这婚事还没个着落,我看着倒是个个都好,问他他只叫我做主。” 连二太太在一边看着二人言笑,叫来身边丫鬟,“你去问问四爷,说他同窗那个叫安秉舟的是怎么回事?他母亲正拉着陶丫头不放手呢!”那丫鬟便匆匆离去。 阿鱼不妨付氏会跟自己说这种话,想想便道:“那伯母便自己做主便是,实在选不出来,问问我安大叔的意思,您二位慧眼识人,总能选个合适的。” 付氏却是一笑,仔细看了阿鱼一眼,心动道:“要是全凭我选,还是你最好,我哪有见过……” “安夫人,咱们还是头一次见呢!”这却是裴母出声了,阿鱼也庆幸她打断,暗暗舒了一口气。 裴母本是看中了严家的,此刻见了杜家的姑娘又有些摇摆,她跟付氏坐得近,看她极为喜爱杜家五姑娘的样子,她自己虽不是喜爱这孩子,但是也有心要插一脚,起码等了她儿子见过之后再让别人家的相看。 阿鱼松了一口气,连二太太可又急了,起身跟连氏说要去走动走动,实则自己去了外院,边走边跟身边丫鬟道:“原先怀衍说陶丫头时我还不乐意,如今看来我才是眼睛蒙了纱的。”她身边的丫鬟只连连点头,刚走出园子就见先前派去的丫鬟走了回来,“四爷怎么说?” “四爷说叫太太莫急,安郎君家跟杜五姑娘家原先是邻居,不过是……” “这傻孩子,定是叫安秉舟给诓了,他母亲都亲口说了陶丫头最好。”连氏疾步走向杜家外院,心中焦急,要是陶丫头跟别人定了亲,儿子又疯癫起来怎么办? 到了外院她就叫丫鬟去将连怀衍叫出来,连怀衍还殷勤站在杜贺生身边说话,见到母亲身边的人来叫自己也怕是出了疏漏,急忙告退出去,“娘您怎么过来了?” “我再不过来陶丫头就要被旁人抢先了,你姑母说,德妃跟他们通了气,陶丫头的婚事任何人不得逼她,要看她自己的意思。我来的时候安秉舟他母亲就拉着陶丫头不肯放手,二人说笑也亲密得很,裴夫人也是,我还当她没这个意思了,谁知看到陶丫头她就动了心思,你在此处讨好你姑父也没用,还得看陶丫头的意思。” -- 第133页 连怀衍想到连氏昨日所说,若是阿鱼真有意于自己何苦叫德妃说这么一句。 难道她心中属意的竟是安秉舟?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叫母亲先回内院去,自己则在廊上想对策,还是要跟五表妹见上一面,叫她明白心意才好。不多时就见杜徽走了出来,他忙叫住:“三表弟这是去何处?” 杜徽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些犹豫该不该答,只他自己,是觉得连怀衍更好的,又听他善解人意道:“三表弟若是为难,我就不问了。” 他才下定决心一般,小声道:“表哥,我是去叫四姐姐跟五妹妹的,父亲让她们去藏书阁中,他一会儿就要引了你们去鹿鸣院中观览。” 连怀衍点点头,便叫他速去,自己则走进去叫了连怀炘出来。连怀炘本就是来作陪的,他还因未曾考上心中苦恼,看得这诸多新进士也不太高兴,兄长一叫他他便欢欣走了出去,“四哥叫我做什么?” 连怀衍将他拉到一边嘱咐道:“待会儿姑父会带你们去鹿鸣院中,你想个法子拦上一刻钟。”“为什么?” 连怀衍却不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道:“你觉得里头有谁配得上杜家两个表妹?” 连怀炘往屋中看了一眼,摇摇头,“我看是没有的。”他是个好颜色的,想到杜家两位表妹的容色,这话是他的真实看法,也知道兄长想求娶五表妹,便瘪嘴道:“算了,四哥你去吧!你总比那些庸人好,我拦住他们就是。”连怀衍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莫要做得太显眼了。” 连怀炘颇有些不耐烦,“四哥自去就是,我自有分寸。”连怀衍这才带着垂文离开,连怀炘看着兄长的背影,口中揶揄道:“我进内院就叫人拦住我,怎么你想进就进,我看你是预谋已久了。” 而连怀衍进杜家内院也确实顺利,一路到了鹿鸣院中,此时只有院中的女侍在,见到他来还有些诧异,“连四郎君来此可是有事?” 连怀衍掸掸衣袍,“我来藏书阁中借几本书。” 那侍女点点头,将藏书阁的门打开请他进去,他便叫垂文留在了外面。 不多时杜徽也带着姐妹二人进到鹿鸣院来,“父亲说去四姐姐去探雅堂,五妹妹到临怀堂去,等他……”垂文的身影叫他思路中断,莫非是表哥已经来了? “见过郎君、姑娘,我家郎君来借几本书。”垂文上前道。 杜徽扯出一个笑来,阿鱼跟杜杙不清楚,他是明白得很,“原来如此。”说着就叫两个姐妹各自去堂中,“四姐姐、五妹妹快去吧,我还要去外院回禀呢。”他今日实在是忙碌,真是有些累了 垂文看几人在藏书阁前各自分开了,待不见人影后,转身进到阁中去回报:“郎君,五姑娘去临怀堂了。” “我知道了,你随我过来,”垂文跟着过去,就见自家郎君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书阁深处,走着走着他又停了下来,他在后面只听得一声轻笑,“这里又不是吴县,哪里会有暗门。” “郎君?郎君?” 连怀衍回过头来,吩咐道:“你去临怀堂请五姑娘过来,就说我找一本孔颖达正义的《周易注疏》,书阁中四处不见,叫她帮我找找。”他此举,也是想验证她姑母那番话的真实性,她一个如此守礼谨慎之人,若是肯来…… 第78章 阿鱼正在看临怀堂中的一幅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是杜子美在听闻安史之乱结束之后喜极而作,这手草书之狂乱恣意,似龙蛇竞走,倒像是酒醉所作。 “这是林先生写的。” 阿鱼回头一看,正是陆先生,她口中林先生正是她丈夫,见阿鱼回头,她笑道:“我看他回去才知道今日临怀堂里不讲课,原是杜二老爷要择佳婿,怕旁人见到他写这幅字,才准备来收回去,未曾想到是你在此。” “林先生的字如此好,为何收回去?”阿鱼不解,不过还是帮着陆先生将字取下来。 陆先生微笑看她,“这是他醉酒而作,哭燕云十六州呢!留在此,叫那些新进士看了,怕给杜家招来祸事。” 阿鱼明白过来,朝廷如今最是厌战事,这诗确实不妥,陆先生将字取下卷好,笑道:“转眼五姑娘已经这么大了,先前你及笄我并未有多少感触,你几个姐姐皆是到了十七八岁才择婿的,未料你竟是如此快。” 阿鱼羞赧一笑,又听陆先生道:“若非我身份不对,也想看看你跟四姑娘会挑个怎样的夫婿,你四姐姐最是寄情诗书的,于她而言若是心意相通,便如‘泌之洋洋,可以乐饥。①’你却不一样,你心中明月朗照,每每与你谈及《春秋》《孟子》,我总会从你的话中,得到跟你几个姐姐们不同的感受,五姑娘的明月,想要照何人?” 阿鱼被她问得怔愣,摇摇头。 “那你想要的婚事是怎样的?”陆先生又问。 “这世间最好的,便是我义母这样的了。” “只是如此吗?” 阿鱼看她嘴角的温和笑意,突然问道:“先生,你如今的日子,是您曾经想要的吗?” 陆先生笑着点点头,“我未出嫁之前,我父亲叫我读书,也不过是想在择婿之时多一份筹码,我也以为我往后便是相夫教子、囿于内宅了,不曾想能任意交游、遍访山河壮丽,这正是我年少读书时所畅想的,能做先生教导杜家的姑娘,更是超出了我之遐想,这些,就已经足够了。林先生后来不再科考,要跟我去看山明水秀,将你几个师兄送到我公婆那儿,不曾想先是白鹿洞书院之邀,游至江南你祖父又曾来请,他听到杜家也有女学生时就带我来了杜家,直到如今。” -- 第134页 一边的雁影听着都露出了艳羡的神情,阿鱼闻言也笑道:“这样的人,本该只有诗文中才有的,先生竟是遇着了。” 一边的垂文已在堂外侯了片刻,见到有先生在此便缩在了墙角怕被发现,心急先生怎还不走,又听堂中传来那先生的声音:“五姑娘,你的明月所照,当是懂你心中丘壑之人。” 阿鱼点头,“多谢先生,我明白的。”陆先生看她如此,便不再多言,拿上那幅字离开了。 垂文看着她背影消失不见暗自舒了一口气,好在未被察觉,在廊上清咳了一声,阿鱼跟雁影俱是一惊就见垂文出现,“五姑娘,我家郎君正在书阁中找一本孔颖达正义的《周易注疏》,只是遍寻不见,想请姑娘帮忙去找找。” 阿鱼心中惊讶,还不及作想就听雁影低声斥骂了垂文,“你如此大胆,书阁之中,岂能叫……” “雁影。”阿鱼叫停她,示意她向外走去,“无妨,我去找找就是。” 垂文闻言面露喜色,殷勤在前头带路,雁影看了阿鱼一眼,“姑娘,这是……” “没事。”阿鱼笑着看了她一眼,若没有陆先生的一席话,她或许不会来,她的明月,曾经是要藏起来的,不要去照繁花锦树,也不要去照碧水清渠,如今,若是能放它出来,那便去吧! 连怀衍靠在书架上,心中煎熬,好似过了许久,又不过只有片刻,竟也够他相思莽苍葳蕤,“表哥,你在吗?” 她来了! 他抬起头来,透过书架看去,就见她站在不远处,似一汪碧水掠来,“我……”他声音因激动而添了几分嘶哑,“我在这里。” 阿鱼循着声音看去,就见一道石青色的身影出现在书架后,似乎要走出来,她忙道:“表哥不用出来,我在这边找找。”“并非是……” “我知道!”阿鱼打断他,向他所在书架走近了几步,“我知道不是为了找书。” 连怀衍看她走近,心中越来越紧张,听得她柔亮的声音,心中喜悦与焦愁糅杂在了一起,看到她身影越来越近,同他只隔了两书架,便沉声道:“是我叫父亲母亲来杜家求娶的。” “嗯。” 得到回应他心中的紧张舒解了几分,“我……” 他顿了顿,暗自清了清嗓音,“我早先见同窗们纷纷议论了婚事,心中全无此念,唱榜那日却想到姑父为你择挑那几个,皆配不上你玲珑,我思来想去,这遍东京里,也就我堪堪配你。” 才说完书架后便传来她一声轻笑,他更放松了几分,灼灼看着那身影,“我从前难解风月,总以为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倾心断肠,那夜在琼林苑中,叫秉舟一点,方知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我之情,往昔幽晦不明,又受礼法所缚,盼你永似明月皎皎不堕凡尘,便一字不敢提,今朝你若堕红尘,谈风月,可能允了我?” 阿鱼乍然听得这一番话,惊诧之中又有一丝欣喜,却也难怪,当日御街之上,苑晴昼暄之时,娇浓燕语之下,红绿纷纷过眼去,只有繁花争相拱于他身,这样的少年郎,如何不勾起小儿女心事,她便含羞应了声好,又将手轻轻托在书架上,“我也有话想跟表哥说。” 连怀衍又惊又喜,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书架上,怕自己听到她表白心意会失了态,“表哥,我昨日听到二舅母来意之时,对这桩……婚事是抗拒的。” “嗯?”连怀衍立刻挑起了眉,又听她话中带了几分安慰之意道:“表哥听我说完,第一次去连家之时,光是认八个舅母就已是头疼了,后来又来了十多个表姐妹,还有六七个表兄,我回来之后跟姐姐们玩笑说这样的大家族也不知何人能管掌下,这个自然不算我的忧虑,家族昌盛才是好事。” “只是后来,楼姨奶奶丧仪,我跟四姐姐在连家竟见到还有穿红带绿玩耍的,下人们本该各司其职,我却见到诸多混乱。表哥,我幼时在市井长大,后来又到了杜家,少有去到别的富贵之家做客,我以为书香门第都是杜家这样的,规矩森严却有人情,所以想到往后嫁入连家,我心里就生了畏惧。” “我常在外求学,并不知道家中会是这样,往后……”连怀衍不知家中还有这般难堪,又不可辩白。 阿鱼透过书架看他身形摇晃,忙道:“我知道的。昨夜三姐姐给我写了信,她说我之归往,只看你,就是温柔佳处,叫我掂量,一个连怀衍值不值得我去卷进一摊混乱,我本想说不值的,可是今日又碰到了陆先生。她问我心中明月朗照,是要照向何人,我才想到,我心之昭昭,所图的唯一个清净罢了,可即便是广寒凌霄也是不得清净的,若是表哥,那混乱麻烦也并非不可忍受。” 连怀衍怎会不明白她的话,眉梢眼角皆染上喜色,想走出去又怕吓到她,却忍不住许诺,“五表妹,我不会叫你去面对那些麻烦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愿意受制于内宅的人,往后我外任了,便带你同去,我们登山临水,去看看瀛洲烟波浩渺,去庐山看白练腾空……” “姑娘,老爷带人进园子了。”雁影轻轻推门走了进来,阿鱼看了那石青色身影一眼,正好碰到他灼热的眼神,面上一热,只匆匆说了句“我先走了”便离开了。 连怀衍看着她身影远去却十分不舍,等她出了书阁才脱力靠在书架上,又不由笑出声来。 -- 第135页 垂文进来见他还大笑不止,啧啧道:“郎君快收收吧,姑爷来了。” “行了,我知道了。”连怀衍站直了身子,潇洒走出书阁去。 杜贺生带人来时就见他拿着本书站在藏书阁外的廊上看,见到来人拱手道:“见过姑父,还有诸位同年。” 杜贺生方才不见他就好奇,问道:“你怎会先来了此处?” “哦。”他将书递上,“在宴上想到了我先前不解的一篇文章,想到昔年在鹿鸣院藏书阁有见过,今日才想来找,不料姑父竟是带了诸位同年过来了。” 安秉舟观他神色自得,恐是来此见了人才是,今日本不该来,是他母亲想看看阿鱼如何他才来了。宴上就见他对杜贺生十分殷勤,方才连怀炘又假借有几幅画没看明白拖延着时间,恐怕他如今已是同阿鱼见过了面的。 杜贺生不疑有他,因连怀衍平日品行好,这番行事也是妥当,便带着诸人也进了藏书阁中去,杜徽跟杜丘心领神会,杜徽拉住了裴颢,说要带他去临怀堂看看,杜丘拉上谭仲白,说带他去探雅堂看看,两人也心中明白,顺着他们的意跟了过去。 只是杜徽看着身后跟着的另三人十分为难,“安兄,两位表哥,这是……”他们三人,可不该一道过去。 连怀衍对他笑笑,“我许久不曾去临怀堂了,正好同行。” 安秉舟是想看看阿鱼跟连怀衍究竟怎么回事,也笑道:“我先前就听过杜家鹿鸣院,听闻杜家三个进士都是在临怀堂读的书,心中景仰。” 连怀炘纯粹就是想看表妹了,不过是这里人多他跟着来了,见杜徽一脸为难,便道:“算了,我找二表弟去。”说完就追着杜丘而去。 裴颢还搞不懂状况,他同严家实则已经是约定好了的,今日来也是想看看德妃的胞妹美貌几何罢了,见到二人跟来也就笑笑不语,杜徽想想也作罢,任由二人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诗经—衡门》,我的理解是有情饮水饱 第79章 (捉虫) 阿鱼正坐在临怀堂中执了一卷书看,就见雁影轻笑道:“姑娘,三爷领着人来了。” “哎,五妹妹怎么在此?”杜徽近了临怀堂开口就是这一句,几人也不戳穿他,就听他介绍道:“裴兄、安兄,这是我家五妹妹。” “哦,久仰久仰。”安秉舟先上前一步对阿鱼拱拱手,连怀衍却掰着他的肩将他拉到后面来,“原是五表妹在此,我等唐突了。” 裴颢乍然得见如此佳人,一时喜不自胜,正要打招呼就被连怀衍挡住了视线,“哎,连兄,我还不曾见过……” “五表妹在此,我们也不好多留,便告退了。” 杜徽倒是紧张了起来,先前交代可并非如此,起码让几人说上几句话才是,便上前去介绍道:“五妹妹,这是安郎君,那位叫表哥挡了身影的是裴郎君。” 阿鱼自然看到了连怀衍的动作,掩了嘴角笑意,轻声道:“见过裴郎君、安郎君,还有表哥。” “今日犹有春寒,此间穿堂风紧,五表妹早些回去才好。”连怀衍仍清俊着一张脸,却又不停去遮挡裴颢的目光,裴颢也有些恼怒,不知他为何意,“连兄这是何意?” 杜徽也看得为难,上前劝道:“表哥,你挡着裴兄了。” 连怀衍见阿鱼已经戴上了帷帽,才侧身道:“是我眼拙,未注意到裴兄在我身后。”裴颢从他身后出来,却见佳人已经戴上了帷帽,心中遗憾,也不失风度地对连怀衍拱手,“无碍,连兄不必挂怀。” 帷帽之下的阿鱼却是微红了脸,站起身来对杜徽道:“三哥哥,我在此多有不便,就先回去了。” 杜徽一怔,这么快就相看好了,还是说……他将目光移向了连怀衍,见他面容平静,一时难猜,只好让开路来送她出去。 裴颢见她路过之时裙裾翻飞,心中又生遐想,眼神紧紧追着她的背影而去,“裴兄请看。”有人揽着他的肩转了身,正是连怀衍,“此间便是临怀堂了。” 裴颢也没什么心思去看,倒是安秉舟十分感兴趣,杜徽心中虽有疑惑,但在提到临怀堂时也兴致勃勃,带着三人进去四处观览起来。 阿鱼带着帷帽路过藏书阁时还听见里面有欢笑声,便匆匆提了步子离开,免得生了是非,方出了鹿鸣院又见紫烟在外候着,“五姑娘,太太请您到宴上去。”阿鱼应声,走到园子里就摘了帷帽,刚至曲水流觞处就被连二太太拉住了手说话,她看向连氏,见她微微点头便顺着去了,“有些时日未见到二舅母了,表哥高中,还未曾向您道喜呢!” 连二太太看她笑得乖巧,也满意道:“哪里用得着你来道喜,见到你舅母就高兴了。” 阿鱼便乖乖坐在她身侧,听她絮叨道:“好孩子,舅母回回见着你都喜爱得很,合该是咱们有一场缘分。” “自然是有缘分的,这孩子毕竟是二嫂的外甥。”这是连氏说话了,阿鱼朝她看去,就见她对自己招了招手,便跟连二太太告罪,“二舅母,太太叫我呢,我先去了。” “哎,去吧!”连二太太看着连氏的态度也犯愁,这陶丫头若是看不上可怎么好? 连氏见阿鱼过来,牵着她走到了一边,轻声问道:“方才鹿鸣院见到了?”“嗯。” 连氏看她羞怯,便知她有看中的,笑问:“你看着,是哪个好?”片刻便听耳边蚊声道:“是怀衍表哥。” -- 第136页 “好,好。”连氏闻声连说了两声好,心中也高兴,叫她跟雁影先回去归云轩中,自己转身回去坐下,宴上之人便懂这是何意了,就听她对连二太太笑道:“二嫂,我敬你一杯。” 连二太太喜不自胜,喜悦模样让宴上其余人见了还当是她抢了个聚宝盆,众人皆想那孩子不过容貌好、看着乖巧些,竟叫她如此欢喜,哪里知道她心中只想到儿子再不复那癫狂状了,见她举起杯来,跟连氏互敬,“是该喝一杯。” 付氏在一边看着却有些遗憾,虽阿鱼不是顶好的,可是竟叫别人抢先了,也郁郁喝了杯酒,裴母倒是看不出什么悲喜之态,平和地坐在一边,倒是严家几位太太互相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她们今日来可不是为了凑热闹。 这日傍晚阿鱼在归云轩中走动消食时,就见杜杙带着绣云走了进来,阿鱼戏谑看了她一眼,“四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不该忙着写几阙词吗?” 杜杙红着脸推搡她,“你净会生些坏心思,我怎么就要写词了?” “二哥哥告诉的,谭郎君说:‘四姑娘的字,仿若砚池新浴灿灿而光,词中隽永,或婀娜窈窕,或春风拂面……’” “不许说,不许说。”杜杙面色赤红将她推进屋中去,只留院中几个丫鬟们偷笑。 阿鱼被她按着坐在榻上,还忍不住要调戏她,“四姐姐怎么如此羞涩,二哥哥说……” “我总要收拾他一顿的,叫他胡呲。”杜杙挨着她坐下,看起来又羞又恼。 阿鱼倚在榻上不住大笑,叫杜杙扑着用帕子来堵她嘴,“你光会笑我,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我可知道的,太太说了,三姐姐要你自己定,你怎么就看中了怀衍表哥?” 阿鱼却不似她羞恼,肃容道:“子曰:‘发乎情,止乎礼。’此为思无邪。” 杜杙见她此状啧啧称奇,坐起身来道:“怪哉,原是我脸皮不够厚,叫你一说就羞了。” 阿鱼掩了眉眼间春情,正色看她:“四姐姐此言差矣,今日二哥哥说怀炘表哥也跟着去了,叫你一声给喝退了,这可不是脸皮薄。” 杜杙想到这里也失笑道:“我不过是跟他说了句在园子中走路要当心,他就吓得走掉了,应是怕我姨娘去寻他的仇。”阿鱼听了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又在屋中说笑了一会儿才见杜杙担心道:“我今日来可不是跟你说笑的,连家内宅什么情形你不知道?若是我,怀衍表哥是状元郎我也不肯去,上次我们去,楼姨奶奶的……” “四姐姐,我知道。”阿鱼打断她,看她忧心的样子,便安抚道:“三姐姐说往后表哥外任,我跟着去就是,不要管连家那些糟心事。”她这话半真半假,也是因为不好说出跟连怀衍见面一事。 “当真?若是这样也好,那我往后也跟着去。”杜杙畅想起来, “四姐姐可是想到了婚后诸事?”“你又来笑我,还不是你先说的。” “我说了可没让四姐姐跟着想……” 春尽时,东京城中总算是渐渐歇了热闹,新科进士皆要等授官,约定了媒妁的也不急于一时,大多是要等初授官之后再过定,如今进士初授官皆无需参加吏部的铨试,按惯例,新及第进士状元以下第一等为授从八品监丞,第二等授官为正九品大理评事,并通判诸州①。 以连家的运作,若要连怀衍留在京畿周近也未必不可,不过连学林却并无此意,严涞跟王相本想卖个好给他,叫他给拒了,此事却是进了官家的耳,本就因灵雨对连家颇有好感,经过此事倒是更高看了他家一眼。 时年四月中,朝廷对新进士初授官,连怀衍授官正九品大理评事,通判成都府,他的同窗安秉舟、简夷、顾隽三人分别通判宣州、鄂州、饶州,而连家另外两个女婿,陈允之则通判湖州,谭仲白通判钦州。 谭仲白与杜杙的婚期定在了五月中,到了六月初新科进士皆要前往赴任,谭母是仁厚之人,不忍他夫妻二人新婚皆别,叫杜杙也一并同去,杜家却不同意,若是女儿一去千里,当初又何必非要在东京城中择婿? 到了五月初,连家竟没有多少喜气,连氏因几次探问陈允之对杜沅的态度而不得,又不可直言,竟郁结于心,病倒在床。 这日杜杙在为连氏奉药之时见她精神已大好了,便将她扶至窗前来吹吹风,“五丫头去哪里了?”连氏问。 杜杙伺候她喝了药才道:“跟二弟三弟他们去二姐夫那里了,祖父命五妹妹去唤姐夫到松鹤堂去。” 连氏听着就是一声长叹,“你这个二姐夫,竟是个锯嘴葫芦,问他什么都说好,你二姐姐八月就要生产了,他六月就要赴湖州上任,竟也不急着回去陪陪你二姐姐,还在东京徘徊,先前我还不肯信他对你二姐姐有意见,如今才知道他心中意见怕是大着呢!” 杜杙不知如何安慰她,连氏的病,一部分也是因为她跟谭仲白的婚事而起,只能耐心听她诉说。 连氏看她神情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也知道她委屈,既想跟着夫婿去任上,又舍不得娘家人,便拍拍她手道:“今日若是能问出个名堂来,我心事也就了了。” 杜杙一怔,听太太这话,怎么是要松口了?再去看她神色却瞧不出什么来了。 再说阿鱼跟两个哥哥来到陈允之处,见到桌上书册凌乱,陈允之看到他们来了也不避讳,笑问:“怎么有空来了我这里?” -- 第137页 阿鱼笑道:“本不该我来的,是祖父想请姐夫去松鹤堂,我路上遇到两个哥哥就叫着一并来了。”这自然是为了避嫌,陈允之也点点头,跟着他们去到松鹤堂。 作者有话要说:  ①钱慧祥.宋朝进士初授官制度研究[D].北京师范大学,2012. 第80章 老太爷跟老夫人也因连氏的病对陈允之生了不满,又听阿鱼说了那番话,老太爷不似连氏跟杜贺生优柔寡断,今日叫他来就是想问个明白。 等到阿鱼等人带了陈允之进来,老太爷将手上的一册《易传》放下,平和道:“允之来了,快坐下。” 陈允之虽不知叫自己来究竟有何事,行了礼笑道:“不知祖父唤我来何事?” 老太爷挥手叫杜徽杜丘退下,阿鱼本也要离去,却被他叫住了,“五丫头,你留下,给你姐夫说说你当初听到的话。” 阿鱼怔愣,陈允之也惊讶,“五妹妹是听到了什么?”自春宴后杜家的几位长辈对他的态度就令他费解,杜贺生忙还少有找他,连氏却是常来,总是问他杜沅在家中如何,他猜不透,如今若是能叫老太爷点破也好。 阿鱼便坐在他对面,看了老太爷一眼见他点了头,便斟酌道:“二姐夫初来东京时,碰见的沈姑娘您可还记得?” 陈允之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几分,莫非是当初自己话语中的不满,叫沈瑶告诉了她?难道这些时日里杜家诸人便是因此才对自己有了不满,便微微点头道:“还有印象。” “沈姑娘曾同我说,姐夫似是对二姐姐有所不满,说二姐姐在婆家,公婆都要看她眼色,这话我听了是不信的,我二姐姐最是温和仁善,杜府中几位姨娘她都是尊敬的,何况是公婆,我当时便说其中定有误会,许是沈姑娘听错了,她却斩钉截铁地说姐夫就是这么说的。太太近日里来也是因此忧心,当时不说是担心误了姐夫科考,可太太最是心肠软的,即使是姐夫高中之后,她也不肯像我今日这般直接问,担心姐夫的面子过不去。今日祖父既让我说,我也就大胆问了,沈姑娘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陈允之听得脸上青白交替,不想那日因可怜沈家母女,自己也想一吐愁闷,竟叫沈瑶告诉了姨妹,想到这些时日在杜家所受待遇,一时惭愧不能已,当即跪在老太爷跟前道:“确如她所言,这些话正是出自我口,只是……”他之后的话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老太爷又示意阿鱼继续问,阿鱼想想便道:“我相信姐夫只是气话,不过我们也实在担心二姐姐,夫妻之间最忌猜疑互恨,二姐姐时常写信回来,都是说陈家的好处,也对姐夫极为信赖,可是姐夫若是对二姐姐有了猜疑,叫我们如何能不忧心。说起来,我二姐姐的出身就不该叫她此生有恨,在娘家之时,连打骂下人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出来,为何到了陈家就成了姐夫口中的娇纵之人?” 陈允之听着她声音柔和,话语却犀利,也是懊悔不已,这些时日他也在自省,不想急着回杭州就是想在东京想清楚,如今却被叫破,只讷讷道:“此事是我对沅儿生了误解,如今,已是快想通了。” 阿鱼这才舒了口气,老太爷便叫他从地上起来,“跪着像什么话,坐下吧,既是误解,是何事叫你生了这样的不满?” 陈允之羞愧地低下头,半晌才道:“在家中之时,我父亲母亲常对我说,往后我的官途有杜家护着,定当坦荡,我却不愿如此想,我读书多年是为报国而非为了升官,他们言语间对沅儿又多有讨好,才叫我心中渐渐生了怨。”说完他便十分忐忑地看向老太爷,见他竟是抚须而笑。 “你这样才是好志气。”老太爷打量他周身,笑道:“你跟沅儿本是佳偶,此事在我看来,沅儿可是没有半分错,你的怨生得糊涂。” “如今我已知晓自己做错了,此事还连累了岳母卧床,实在是我的罪过。” “如今既已经想通了,我也该点你几句,你只看你岳父仕途坦荡,以为全是他老丈人跟他兄长的提拔,却也不看看他多年的官声,是挑不出半点错来的,他若不升迁,才是怪哉。你是个有志气的,往后杜家也不会在你的仕途上多来指点,一切全凭你自己,只是你那对父母,如此心思也要不得,回去之后你跟他们长谈几回,叫他们将沅儿看作你的妻子,而不是你升官路上的登天梯。不过若是因此叫他们对沅儿生了埋怨,这事你便得担责任了。” “我明白的,多谢祖父教诲。”陈允之说完又向阿鱼行了一礼,“多谢五妹妹告知,岳母之病症竟是因我而起,我真是百死难赎。” 阿鱼侧身避开,“姐夫言重了。” 老太爷便让陈允之去昉砚斋中向连氏告罪,阿鱼待陈允之走后,去跟杜显还有李霄二人玩了一会儿才离开。 第二日连氏的病症就有了好转,陈允之心事解了也急着回杭州,连氏想到他六月便要赴任,也不留他,倒是叫他带了几大箱的吃穿用具回去。 她身子一好起来就心思来办杜杙的婚事了,虽还跟谭母有所争执,最后也敲定全凭杜杙自己的意思,杜杙虽进退两难,最后也决定跟着谭仲白去钦州。 早前四月中连二太太见东京城中婚事频繁,也十分眼热,虽已经过了定,但是约定是三年后连怀衍回京再办婚事,她却有些别的思量,这日又上门来,跟连氏商量道:“小妹,怀衍如今也二十了,他那个同窗叫安秉舟的,今年才十八就成婚了,这一比,怎么不叫我着急。” -- 第138页 连氏哭笑不得,“二嫂,如今也只剩不到一个月了,操办两桩婚事何其困难,当初咱们都说好了,三年之后怀衍回京来再成婚,如今怎么反悔呢?” 连二太太虽恨自己当时应得积极,今日来却不是为了叫二人成婚,笑道:“我来倒不是反悔,别的都还好,可是怀衍一个人在外,身边没个人照顾着,我也放心不下,少不了我要在他身边放个人的。” 连氏却不同意,“婚前便纳了妾室,二嫂这是打杜家的脸还是打德妃的脸?” 连二太太听她搬出德妃也不惶恐,就算是官家,也没有管人家娶妻生子的道理,好在她也不是非要给连怀衍纳妾,好生商量道:“就是放个人贴身照顾着,也不算妾室,往后陶丫头过了门,那人该是如何全凭她处置。” 连氏想到连怀衍的年纪,这也算是常事,只是嘱咐道:“二嫂可要交代好了,五丫头过门之前,可不要叫怀衍先有了庶子。”连二太太自然应下,连氏又叫阿鱼过来招待她,自己另去忙碌了。 阿鱼领着连二太太在园子里赏花,五月榴花明,阿鱼摘了一枝给连二太太簪上,笑道:“舅母就该常戴这样鲜亮的,衬得整个人都更明艳了。” “你就会嘴甜哄我。”连二太太听了她夸赞也有些愉悦,又见雁影掏出一柄小铜镜来给她照,更是不好意思。 阿鱼接过镜子放在她面前,又叫雁影去另一边摘了一朵粉白芍药过来,比在连二太太发间,“舅母您看,这芍药看着虽繁复,但是容易叫人一眼只见花不见人,这朵石榴花虽非富贵,叫人瞧着只觉得是戴花的人好看,所以这花才出彩。” 连二太太随她的话看去,果觉如此,又觉自己一把年纪了惹人笑,十分不好意思地将镜子推开,“我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舅母可不能这么说。”阿鱼将镜子递给雁影,挽着她的手颇有些不赞同,“云鬓花颜,这些可不是男子才爱看的,外出做客或游玩之时,往往是女子最爱看别人的衣裳首饰,舅母肤白鬓黑,容色又大气,就该戴上明艳的首饰方显您容姿仪态之美。” 连二太太少有听到这样的话,从做姑娘的时候起,穿戴就是随着身边时兴的来,明艳的也不是没穿过,总是过几个月就跟着换了,听她分析着忍不住问道:“可是东京如今时兴,不是淡妆素容?” 这还是从宫中传出来的,说德妃不施粉黛,素容纱衣,赏月之时被官家见了,差点当作是月宫嫦娥。 阿鱼摇摇头,“这时兴的未必就是最适合自己的,东京如今皆素容纱衣,焉知这衣裳只合我三姐姐的气质,她生就一身清冷气,偏偏性情又温柔,就是一身红她穿着也是出尘之态。舅母本就是大气的长相,您这一头乌发如云,肤色白皙匀净,就该穿戴明艳来衬您的气势,这向来只有衣裳首饰就人的道理,断不能由人去就了衣裳首饰。” 连氏听得连连点头,“难怪怀衍说先生们的话他听着难以信服,倒是你一番话才叫他醍醐灌顶。” 阿鱼却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从连二太太口中听到也难免羞怯,蚊声道:“我且不知这事呢!” “方才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这下子怎么就不肯抬头了?”连二太太揶揄她,边走边将连怀衍那日所说讲来,阿鱼听着便知这话里三分真七分假,未料他竟能对父母撒谎,心中又生出一丝甜蜜来。 又听连氏惋惜道:“可惜你们要三年后才能办婚事,我真是巴不得现在你就在连家了,日日我们婆媳两个就添置些衣裳首饰玩。” 阿鱼自然羞怯低头,连二太太看得好玩,又想起今日跟连氏商量的事来,拍拍她的手道:“怀衍一去就是三年,他身边却没个人照顾着,所以也打算在府中挑一个去照料他,你也别担心,那等子妖娆狐媚的我最是厌烦,往后等你进了门,你要如何处置都由你来。这事说来也该让怀衍亲口告诉你,只是他几次来杜家,都是在外院就叫人拦了。” 她说着侧头去看,见她仍低着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当她还在羞怯,又在园子里散了几步,“明日就是端午,你家因你四姐姐的婚事这节也过得简单,明日我叫你表哥来接你出去踏青,这次我同你义母说了的,明日许你们出去。” 阿鱼点点头,“好。” 第81章 端午日,栀艾争香间,外院来通传说是连四郎君到门口了,来请四姑娘出去,雁影看着面色沉寂的阿鱼,小心问道:“姑娘,今日去吗?” 阿鱼点点头,只手中一根长命缕攥得紧,这是宫中送来的,杜家也给连家送去了一把,阿鱼恐那些不够分的,便给连怀衍留了一条。 “等会儿我不想说话,你就说我嗓子疼。” 雁影应下,带上随身的东西就走了出去,来到门口见到连怀衍正在马车前,看到她们过来上前来接,“五表妹来了。” 阿鱼微笑着对他点点头,雁影忙道:“姑娘嗓子疼,今日不能说话。” “怎么就伤了嗓子?是伤了风寒?还是这几日吃坏了嗓子?”他一听就紧张了起来,跟在阿鱼身边亦步亦趋地问,却见她只是摇摇头,作势就要登上马车,还想扶她,就见她衬着雁影的手上去了,心中还想她是矜持。 上次二人见面还是杜家春宴,之后连怀衍几次想去见她都被人拦在了外院,只能不时送些东西去,今日总算得见,见她进了马车便也跟着进去,“五表妹,你嗓子是怎么伤的?可用了些什么药?大夫是怎么说的?” -- 第139页 阿鱼进了马车就没了笑意,只淡淡看着他,听他说话也只是点点头,全凭雁影回答:“昨夜吃了些冰饮,今早请了大夫说吃了药就能好,只是不能说话。” “天气虽炎热,五表妹饮食上还当多注意一些。” 雁影道:“多谢郎君关心,往后奴婢会多看着姑娘的。” 阿鱼等他说完才递了长命缕给他,雁影在旁解释道:“这是宫中送来的,本也送去了连家,姑娘担心郎君没分到,特意留了一条。” 连怀衍的手腕上果然空荡,看到她手如柔荑,掌心摊了一条五彩丝线,便觉此景也鲜活,虽不知她为何冷脸,便看向她道:“五表妹帮我系上吧!” 阿鱼将手伸过去,他立刻掀了衣袖,还来不及期待就见她手指翻飞开始打结,“嘶!” 阿鱼侧头看他,以眼神询问他怎么了,他看着手腕上被系得死紧的长命缕,五色绳牵扯了皮肉,勒得生疼,又见阿鱼纯净的眼神,忙摇头笑道:“没什么,五表妹的手真巧,这长命缕我看着也没什么奇特的,表妹系上之后我便看出它之韵致不同了。” 阿鱼露出个不咸不淡的笑来,又看了一眼雁影,雁影心领神会:“姑娘问郎君这韵致在何处?” 连怀衍疑惑地看了阿鱼一眼,竟见她点头,想都不想就道:“五色即五行,原本五行各散,五表妹给我系上之后却不一般了,这结看着就不寻常,似伏羲画卦台,系上不过转瞬,就有诛邪之感。” 阿鱼看着他眼神灼灼,口中又一顿胡话,绯红爬上了面靥,又想起自己还气着,扭了脸不去看他,连怀衍这下便察觉到不对了,原本跟她各自坐在马车一侧,如今却向她坐近了些,也还隔着一人宽的距离,俯身问道:“五表妹是心情不好?为何今日看着不似往日般开心?” 阿鱼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又恼怒起来,转头就向雁影身边靠去。 连怀衍此时更确定了,莫非是在生自己的气?也不好再凑过去做那孟浪样子,只小心问道:“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是不是我给你送去的那些糕点不合你心意?还是说那几支绢花你不喜欢?” 阿鱼听着他的语气也有些动摇,只是昨日连二太太说的话实在叫她心中苦闷,又听得他在耳边哀求,忍不住转身看了他一眼,就见他目灿寒星,正灼灼逼人地盯着自己,哪有语气里那么卑微,又不想理他,就听他笑道:“我就知道五表妹是生我的气了,嗓子伤了应也是哄我,不过是不想跟我说话罢了。” 阿鱼被他说中也不另生恼意,叫雁影坐到车外去,淡淡道:“《诗》云:‘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果真不假,不过婚事刚定,表哥就想另抱佳人,这事如今也不该我管,只是你却是怕我不应般,要叫二舅母来通知我,我竟不知你的话有几分可信了?” 连怀衍听得茫然,虽是头次见她这般情态,也顾不上新鲜,忙解释道:“我并未想要其他人,我娘昨日可是同你说了什么?” 阿鱼细看他神色不似作伪,便道:“二舅母说你此去成都府赴任,想从连家挑个人跟去,此事若是你来跟我说,我自然没什么二话,你却要二舅母来告诉我。要么你带了人去别让我知道,要么你好好来跟我商量,只通知我一声,这叫什么事?” 连怀衍却是冤枉得很,着急辩解道:“此事我毫不知情,我也从未想过要挑个人带去成都府,我这二十年来,挂怀的就一个你,旁人哪里入得眼,此去蜀地,我只想济世为民,心中绝无秽念。” 阿鱼的神色不悲不喜,连怀衍不知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便诚恳道:“五表妹,我幼时读书,仰望我祖父,再至少时,读书便只为济世,如今得以入世,便只做此念,断不能将为官与酒色相混为一谈。虽不该妄议家中长辈,可他们行事我确有不喜,这也叫我厌恶声色,遇你之前,尚恨风月事污秽,若不是你,我挑个人去又拿来做什么?” 阿鱼观他诚恳,信了几分,只是又道:“可是昨日二舅母同我所说,言之凿凿,我怎知你今日不是哄我开心,我并非要你一心一意只我一人,只是你若真看重我,便该与我做个商量,你若要纳妾,我也不会不许。二舅母昨日还说你带去成都府那人,三年之后回来便由我处置,这我是做不来的,那人若是无错,我便不该去伤她。” “这应当是我娘自己的想法,回去我便拒绝她。” 阿鱼不置可否:“杜家是不让学《女诫》《女则》这些的,你要叫我一味盲从你我做不来,三年之后你回来,身边多个什么人我也不怪你,但是多的这些人里,你若是不同我商量过,我就是违背义父义母,也要将这门婚事退掉,若退不成,我就是进家庙去守一辈子,我也不受这委屈。” “我不会的,不会的。”连怀衍看她眼底沁了水珠,痛惜得不行,又恨未成亲不能揽她入怀安慰,便半跪在她身前,将手置于她膝上,抬头看着她许诺,“我绝不会叫你委屈的,家中能做我主的只有我自己,我只想你念你一个,我不要的谁都不能强求我。” “五表妹,不要气了好不好?”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膝。 阿鱼低头看他,看他如此可怜,便轻轻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湿气,对他点点头,又看到他手腕上被长命缕勒出的痕迹,指着问他:“疼不疼?” -- 第140页 “不疼。” “骗人。”她嗔了一眼,伸手去给他解开,却是打了死结,再解不下来,带了些愧意问:“解不开了怎么办?” “解不开就解不开,等到了汴河边上,割断扔河里去。”这是端午的习俗,将五彩长命缕扔到河里,让河水冲走疫疾。 阿鱼点点头,又叫他起来,“这样叫别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连怀衍却是有了新的体会,不肯起来,只紧紧盯着她看,阿鱼脾气都发过了,也不再羞怯,大大方方叫他看,“表哥趁今日好好看吧,下回再看就是三年后了。” 连怀衍见她发了回脾气便不再同他生疏了,惊喜道:“我不信姑母这般狠心,往后我日日往杜家去,要是不让我去内院我就在外院长跪不起。” “还要日日去吏部点卯呢,若是官家上朝起意叫新科进士列班,你五更就得去了,哪能天天来。” “等吏部散衙了再来也行,在路上就叫垂文去樊楼叫上一桌好菜送到杜家来,姑母不让我进去我就在外院吃,晚上也不回去,住在外院客房,反正有我的屋子。” “我回去就叫太太把那屋子收拾了,不许再……” 雁影在外面坐着听到里面二人孩童如一般地斗嘴,不由掩嘴偷笑,坐在另一边的垂文也跟着笑起来,“雁影姐姐,五姑娘往日可从不曾这样呢?” 雁影拍他一掌,“从前也只知道连四郎君端方,不曾晓得也有这许多花言巧语,你且好好看路,瞎听什么。” 连家的马车一路来到城外汴河边上,阿鱼从车里往外看去就见有许多人在此游玩,不远处还围了蹴鞠场跟跑马场,外面垂文说了一声“到了”,她便要起身出去,连怀衍忙上前一步下去扶她,等下车后就见河畔空绿,河中水色若铅华,草木葳蕤,绛英纷然,还有几许纸鸢从两岸罗衣间引出。 “娘,嫦娥来了。”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阿鱼循声看去,是简夷的女儿简钥喊出的,她正抱着几支荷花依偎在王初和身边。 阿鱼朝她们母女走过去,“初和姐姐,钥儿也来啦。”说着就蹲下身子碰碰简钥的脸蛋,“钥儿从哪里见到了嫦娥?” 简钥见她好看,被她碰脸也不排斥,只是有些羞怯,将脸埋进母亲裙子,又捏起一角来偷看她。 王初和笑着解释道:“去年中秋你送她那盏灯,她醒来后问是谁送的,我玩笑说是嫦娥,她就记上了。” 阿鱼看着简钥乖巧也十分喜欢,夸赞起来,“钥儿记性可真好。” 王初和便叫简钥叫人,“这是你陶姨,钥儿快叫人。” 简钥从母亲裙子里露出脸来,甜甜喊道:“见过陶姨,见过连四叔。”阿鱼这才回头去看,原来连怀衍也跟了过来,笑道:“我看这里都是女眷,表哥你过来做什么?” 第82章 连怀衍也蹲下身来逗简钥,一边回道:“五表妹方才过来也不说是做什么,我担心就跟过来了。”阿鱼想嗔他一眼,却见王初和戏谑地看着自己,便正色道:“表哥快去找简郎君他们吧。” 连怀衍却不急着走,拱手向王初和道:“有劳嫂子了。” 王初和轻轻拉着阿鱼,“不劳烦,你去吧!”他这才走开,王初和正要带着阿鱼去棚子里坐下,就听一声招呼:“不曾想在此见着了陶妹妹,上次见还是在严家呢!” 阿鱼回头看去,却是王芠,不曾想她竟是嫁给了安秉舟,阿鱼看她身边,并无扬波身影,不知她如今是何等情形,看到她走近便行礼道:“见过芠姐姐。” 王芠笑盈盈地牵住她,“不料我们竟有这般缘分,我听夫君说你们幼时还是邻居呢。” 阿鱼对她并无多少好感,也是因王相那番计谋迫使她姐姐不得不入宫的缘故,或许也是忌惮她的野心,一个被家族培养来做皇后的,虽最年轻的新科进士也是风光无两,但是她心中总会有落差吧,思及此,也只浅淡一笑,“是有缘。” 王初和虽也姓王,却跟王相家搭不上关系,她出自琅琊王氏嫡支,虽琅琊王氏如今已是没落,但族中自五代以来也是出了四个宰相的,加之她娘家也是书香门第,父亲官至工部侍郎,说起来也能唬人。她同王芠今日也是初见,看阿鱼的态度便知她谈性不佳,遂请她二人都去棚子中坐下。 这棚子是汴河边上本就有的,是周遭酒家搭的,给游人行个方便,也顺势揽客,今日王初和到了之后就命人铺了几张草席,好供女儿在上面玩耍。 阿鱼到了棚子中就去拉简钥来说话,简钥也喜欢她,没说几句话就靠在她身上了,“陶姨,今年中秋你还去樊楼赏月吗?” “去啊,钥儿去不去?”阿鱼搂着她问道。 “要问娘。”说着她就转向王初和,“娘,今年中秋我们去樊楼赏月吗?” 王初和摇摇头,笑着对阿鱼解释道:“我们要跟她父亲去鄂州,今年不能去樊楼赏月了。” 简钥大失所望,靠在阿鱼身上叹了口气,“好可惜。” 阿鱼看她这样子颇觉好笑,低头哄道:“钥儿看不到樊楼的月亮,但是可以看到鄂州的月亮。” 简钥却不高兴,“鄂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祖母说东京才最好看。” “你祖母的话自然没错,不过钥儿你想一下,你最喜欢吃的是哪道菜?”“嗯……蟹黄兜子,还有煎小鸡。” -- 第141页 “你看,你喜欢的菜就有两道,为什么不能东京是最好,鄂州也是最好呢?” 简钥被问住了,回头看母亲,见她只微笑着,不肯给自己解答,便回头问:“可是东京有樊楼、有汴河,还有金明池、大相国寺,鄂州有什么呢?” 阿鱼也不敷衍她,认真答道:“我也没有去过鄂州,但是有一个人去过,你知道陶姨名字中的陶是怎么来的吗?” 简钥摇头。 “在东晋时有一个诗人,叫陶潜,我名字中这个‘陶’就是他的姓,他曾经从武昌回去就写了千古流传的名篇《归去来兮辞》,他还有个号叫五柳先生,巧的是他的曾祖父也独爱柳,那个时候鄂州还叫武昌,他就带着百姓们在武昌城广植柳树,现在鄂州都有一句佳话叫‘武昌官柳’,我觉得我跟五柳先生缘分不浅,钥儿去了鄂州之后帮我看看那里的柳树好不好?每年我都给你留一盏灯,不止中秋的,还有元宵的,等你回来了我一并送去。” 简钥听她一说对鄂州也产生了一丝兴趣,便点点头,阿鱼见了又跟她说起鄂州的名胜来,“鄂州也有许多地方跟东京是完全不一样的,鄂州有一个南楼,建在山顶之上,我从诗里读到的,说南楼‘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在那里赏月,比樊楼看得要清楚多了,若是无月,在那儿也手可摘星辰。” 简钥听完就抚掌笑起来,“那我要去摘星辰,收好了回来送给陶姨。” “好呀,可是星辰也不好摘,你看着它在眼前,伸手去抓又跑远了,很多人摘了一辈子都没摘到,陶姨不要你摘的星辰,等你回来就给陶姨说说你在鄂州看到的月亮怎么样,好不好?” 简钥用力点头,搂住她胳膊道:“要是摘到了星辰,我就送给陶姨。” 阿鱼惊喜地抱住她,又在她脸上蹭蹭,“钥儿真好!” 王初和见了都无比惊奇,“钥儿少有跟人刚认识就这么亲的,陶妹妹哄起小孩儿来还真有一套。” “我家四弟、五弟最是顽皮,总要想些法子来哄他们,我看钥儿那么乖,根本就不用哄。”阿鱼将简钥搂到胸前来,叫她自己说话,“钥儿自己说,你乖不乖?” 简钥猛地点头,看向她母亲,“乖呀!” 一边坐着的王芠却只是微笑着看他们,并不参与进来,阿鱼想到她毕竟是安秉舟的妻子,虽不至于热情对待,但是也不能冷落了她,便招呼道:“芠姐姐身边这丫头手中的几支荷叶,可是拿来给钥儿的?” 王芠点点头,从丫头手中将荷叶拿来,“方才看到钥儿手中只有几支荷花,就去掐了几朵荷叶来。” 王初和忙叫简钥向她道谢,“快谢谢婶婶。”简钥乖乖对她一笑,接过几朵荷叶,“谢谢婶婶,婶婶费心了。”王芠便摸摸她的头,却不再多说什么。 阿鱼看她拿了荷叶就要蹲在地上布置,好奇地跟着看过去,就见她将荷叶放下,又去搬着一只藤草筐子过来放在她母亲面前,“娘,插花。” 王初和却不帮她,叫她自己来,她便坐在一边席子上拿着荷花荷叶对着那藤草篮子布置起来,也没有什么章法,全凭她自己的想法来,布置好后又提起篮子给几人看,三人都纷纷夸赞,她又得意地想去找她父亲,王初和便哄道:“你爹爹在跟叔叔们说话呢,等他们说完话了再过来看钥儿做的花篮。” 阿鱼也朝不远处看去,就见他们三人围坐着一方书案在探讨些什么,却不见扬波,顾氏兄弟也不在,想到王芠在此,便只问了顾氏兄弟二人何在。 “顾大郎要回家成婚,得了恩典不用去吏部点卯,回巴蜀去了,顾二郎今科未中,早回书院去了。” 阿鱼点点头,又问起他们去鄂州何时出行,“若是家小皆去,可是要早些出发的。” “也是想到了的,五月下便走,也只带了钥儿过去,公婆都在东京,不过钥儿还小,就打算早些过去,总不能匆忙赶路。” 王芠也在一边接道:“正是这个理,难怪今日我说去河上赏龙舟夫君不肯去,原是想几个同窗聚上一场,往后再相聚不是三年后就是六年后了,若是得好,保不齐晚年还能同在东京养老。” 王初和失笑,“还是弟妹想得远些,我光想着去鄂州之后若是水土不服了怎么办。” 王芠也用帕子掩住嘴角笑意,对着阿鱼道:“还是陶妹妹好,也不用担心这些。”阿鱼当她是玩笑调侃,便作了羞赧情态低头不语。 王芠却打量着她不知想了些什么,半响才道:“当年严府一见,就觉杜家几个妹妹都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如今一看,倒是个个都配了神仙郎的。”她这话自然不算错,杜家女婿,也当得她的形容。 阿鱼抬眉见她浅笑盈盈,话语中也涉及了自己,便只羞怯一笑,反过去夸她,“安郎君才是人间神仙郎,幼时便有神童之名,又是今科最年轻的进士,若说鲜花团团处,姐姐不在其中我们谁敢进去?” 王芠也是羞赧一笑,又跟王初和谈起赴任之后该备些什么东西,阿鱼听她话中意思应是要跟安秉舟一同赴任的,便不由想到了扬波,依她跟安秉舟平日的相处来看,跟他总是要有一个结果的,不知她会被如何安排。 又过了半个时辰连怀衍三人才走了过来,阿鱼看了一眼安秉舟,见他意气风发,又兼有少年风流,更是担心起了扬波来,她若一心扑在了安秉舟身上,如今不知是何等煎熬着,又见一边王芠早早就迎了上去,为他理了衣襟拢了发髻,两人看着也是恩意如岳,却见眼前来人挡住了自己,“五表妹看什么?” -- 第142页 阿鱼抬头见是连怀衍,露出笑来。 连怀衍见她不说也不再问,在她身边坐下,“要近午时了,这里日头甚毒,要不要进酒楼去?” 阿鱼摇头,“不必,今日郊野风光才好,我日日都在家里,再进酒楼去拘着做什么。” “坐着也是无趣,你不如去那边垂钓。”安秉舟也走了过来,看着阿鱼调侃道:“你小时候就是爱垂钓才得了这么个小名,这里酒家都备了杆子的,去那边树荫之下也是凉爽。” 还不等阿鱼回答王芠就打量了二人一眼,“还不知夫君跟陶妹妹感情这般好,先前我还当只是幼时邻居呢!” 阿鱼先前就觉她的话里听着不舒服,又恐是自己对她本有偏见产生了错觉,这下见她眼神打量得露骨,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有偏见,淡淡回道:“我市井之中长大,邻里之间都当亲戚来的,原先也是把安郎君当作亲哥哥般看待。” 安秉舟也笑道:“正是,阿鱼小时候还曾救过我。”王芠闻言就摇摇他的衣袖叫他详说,安秉舟再顾不得跟阿鱼说话,叫她拉到了一边坐下。 阿鱼也毫不掩饰看了他二人一眼,又做了个不起眼的动作拉拉雁影的衣袖,“雁影,我们去垂钓。” 第83章 (捉虫) 雁影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是不高兴了,正要扶着她去垂钓台,连怀衍却伸了只手到阿鱼面前,轻声道:“我带五表妹过去就是。” 阿鱼点点头,起身要走,却不见他起来,回头问道:“表哥不是要过去?” 就见他将袖子放她身前晃晃,只清咳一声又不再说话。 她明白过来,趁着旁人不注意轻轻拉了他衣袖又放开,连怀衍才满意地站起来,又从雁影手中接过伞为她遮阳。 简夷手中还拿着简钥做的花篮,指着他二人身影对王初和道:“原先书院里,我等偶有出去喝酒听曲,只他连四郎最正经,先生都说他是个清心寡欲的,如今你瞧瞧,竟是这般殷勤。” “要是叫我得了杜家五姑娘这样的,我比他还殷勤些,在我看来,相貌倒是她身上最不起眼的了,知书达理又善解人意,还温柔体贴,你女儿今日才是第 二回见她,就搂着她不肯放手了。” 简夷倒是颇为惊奇,看了眼在一边玩闹的简钥,“莫不是还记着那盏灯?” “记着呢,人家一下马车她就喊嫦娥来了。”简夷大笑,又听着妻子说了些夸赞阿鱼的话。 连怀衍护着阿鱼来到垂钓台后见上面只有一张圈椅,就叫垂文再去酒楼要一张来,阿鱼笑道:“一方钓台只容得下一支杆子,表哥也想垂钓去另一方钓台就是。” “我不钓鱼,就在这儿跟你说说话。”连怀衍叫她坐下,自己还拿着伞举在她头顶,阿鱼抬头看了一眼,伸手将伞轻轻推下,“已在树荫下了,便不用再打伞了。” 雁影见此也识趣退下,等垂文搬了凳子来就跟他一起坐在钓台一边的条凳上等着,听到上方说话声,垂文小声笑道:“姐姐,五姑娘一看就不会钓鱼的,说话把鱼都吓走了。” “我家荷塘里年年都要送新鱼苗进去,都是叫我家姑娘给钓的。”雁影回头看了一眼,转身笑道:“你个小孩懂些什么。” 垂文听她说着果然觉得自己不懂了,换了个方向坐着,去看游人放纸鸢。 钓台上阿鱼刚将鱼竿放下去,连怀衍就问道:“你同安家弟妹可是有过嫌隙?” 阿鱼不妨他竟能察觉到,诧异地侧头看他,连怀衍见她看过来,解释道:“你同她说话时,看着不太高兴。” 阿鱼一笑,不知他是如何察觉出来的,也轻声道:“我同芠姐姐并无嫌隙,不过也有些因果未了。”说着她就想到了扬波,问道:“秉舟哥哥若是赴任,可是会带了扬波同去?” “这我倒是不知,不过安家弟妹是会同去的,方才我见他身边没有扬波在,就知道你会问到她,我便先问了扬波今日怎未来,秉舟说扬波去他母亲身边伺候去了。” 阿鱼听着却有些担心她,犹豫道:“表哥,我看扬波跟秉舟哥哥之间,不似主仆这般简单。” “扬波跟秉舟相处,确实不像主仆。”连怀衍看到她表情为难,忙道:“我不会往外说的,五表妹若有心事尽管跟我说来就是。” 阿鱼点点头,“若是他二人有情,此事就为难了,一边是有情的丫鬟,一边是新婚的妻室,我本想将扬波要了过来,可是她全家都在安家,她一双爹娘,若还是我幼时了解的那般,定是要扬波给秉舟哥哥做妾的,且看扬波,恐怕也舍不下秉舟哥哥跟她家人。” 连怀衍看她眉头皱起,劝慰道:“此事还是要秉舟自己来处理,我们插手总是不好,或许只是我们猜测错了,扬波或是去安伯母身边待几年就要放出去的。” “我只是担心扬波难过,却也不能因为她就去伤害别人,我轻易不能出门,所以在秉舟哥哥离京之前,表哥若是有机会见到扬波,帮我问上一句,她若舍得下安家的一切,我就找个由头向伯母求了她来,安家定会卖我这个面子的,等她来我身边,要走要留都随她。” 连怀衍记下,又问:“安家的一切?包括她家人吗?” 阿鱼点头,边说边看他神色,“非我心狠,只是她的一双父母,我若招惹了就是给杜家招了祸事,我能为她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 第143页 连怀衍却并没有如她所想露出或诧异或赞同的神情,只觉她说的都理所当然,只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的嘱咐。阿鱼看着就笑出声来,“表哥似乎从不问我为什么?” 他却是见到她笑容之后眼睛一亮,“你做的,总有你的道理。”说完就看向她握着鱼竿的手,手往前凑了一些拿住鱼竿,“五表妹拿着这么久也累了,给我吧!”阿鱼应声松手,指挥他将椅子往前挪一些,“表哥太靠后了,这样鱼上钩了提不上来的。” “方才听秉舟说,你这小名是因为幼时爱钓鱼才得的。” “嗯,那时候我爹在汴河边摆摊子,我就在一边钓鱼,我爹哄我,只给我一根杆子,鱼钩都没有,我还好奇我怎么一直钓不上鱼来。后来总算是给我装了鱼钩,第一次钓到鱼秉舟哥哥他们全凑过来看,他就掉进了河里面,周围都是一般大的稚儿,谁也不能救人,我就甩了杆子钩住了他衣裳,才拖延了时间等邻居过来救他。” “原来五表妹幼时便已经如此聪慧了。” 阿鱼失笑,又好奇看向他,“我从不知表哥幼时是怎么样的,我们玩笑时总会说到二姐姐从前怎么样、三哥哥从前有些什么趣事……就连怀炘表哥,我也知道他十岁养了一只小狗,跟它同吃同住的,却从不知道表哥有些什么趣事。” 他看着水面想了想,“我从前,过得乏味得很,就是读书,偶尔教训一下怀炘,有些诗社雅集也去凑个热闹,后来到了书院,遇到了延思、秉舟他们几个,才算有了志趣相投的人,也只是登高赏月之类的,若说最有趣的,应当是遇见五表妹了。” 阿鱼先还听得认真,不妨后面听了这么一句,又见他目光炽热地看了过来,便觉面上一热,扭头不看他,“表哥好好钓鱼,莫要说话惊吓到鱼了。” 他抿唇埋了笑意,“叫五表妹害羞,是我的不是。” 阿鱼余光见他还盯着自己,还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来,不免恼道:“我竟不知你连道樾也是这般的人物,我看你比怀炘表哥还油嘴滑舌。” 连怀衍才及冠不久,诸人还不习惯叫他的字,这下叫阿鱼连姓一块儿叫出来,竟有些新鲜感,又看她恼了,不再多说话逗她了,赶紧告罪,“是我错了,五表妹莫气。” 阿鱼看他还算诚恳,点点头原谅他,“表哥好好钓鱼,莫要再说话了。” “好,依……”“你还说。” 连怀衍看她蹙眉,又更为鲜活,急忙点几下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阿鱼才愉悦起来,坐在一边指导他钓鱼。 简夷等人看他们钓鱼钓了一个多时辰了,就叫人请将他们请来,二人过来后简夷往垂文提着的木桶中看去,只有一尾一掌长的小鱼,笑话道:“我看方才人家提过去的,都是几条肥美的,怎么你们两个这一个多时辰了就只得了这一尾?” 连怀衍摇头笑笑,“此处垂纶不过图个意境罢了。” 简夷却不肯作罢,还要调笑几句就被王初和剜了一眼,“酒楼里边饭菜都是备好了的,你要几条大鱼做什么。”说完她拉上阿鱼的手,“妹妹勿怪,他就是这样没个正经的。” “我知道简郎君是在说笑。”她自然不会介意,叫垂文拿着那尾小鱼给简钥看了一眼,简钥一看就想伸手去抓,叫王初和拉住了,“你看看就好了,抓来做什么?”她是看着这桶中都是河水,总不是干净的。 简钥还不依,阿鱼就牵住了她另一只手,俯身哄道:“鱼是离不得水的,钥儿要是抓了它起来它就活不了了。” 简钥闻言也想了一下,看向母亲,见她也点头便不再去抓,只是站在一边的王芠却道:“这鱼陶妹妹钓来不是为了吃的么?想来本也是活不了的。”听到这话简钥立马瞪大眼睛向阿鱼看去,颇有些难以置信,“陶姨是要吃它吗?” 王芠这时才似知道自己说错话一般用帕子遮了嘴,面怀歉意地看向阿鱼:“都怪我说错了话。” 棚中众人的神情也有些怪异,不知该怎么跟简钥解释,阿鱼看着在依偎在安秉舟身边的王芠,自然不信她那句说错话了,又见身边连怀衍上前了一步,便拉住他道:“没想到被钥儿发现了,这小鱼确实是要吃的,不过它现在还小,陶姨要把它养大了再吃,所以方才才不让你抓它。” 这话听着就有些残忍了,简钥不敢相信,她又道:“这鱼的吃法也多,樊楼有道名菜叫松鼠鱼钥儿吃过没有?”简钥点点头。 “松鼠鱼还不是最好吃的,要说好吃还得是葱烤鱼,酱红白丝衬着鱼段,一口下去皮脆肉嫩,还有清蒸鱼,鱼肉细嫩爽滑,汤汁甜香;钥儿要去的鄂州,还有一种武昌鱼,这种鱼可以清蒸,也可油焖,若是水煮,把鱼刺置入沸汤中便能冒出三个油花来,孙仲谋还把武昌鱼的鱼刺冲泡的汤称作神仙汤呢!” 简钥听得吞口水,指着垂文提着的小鱼道:“这条鱼我们现在吃掉可以吗?就做葱烤鱼。” “这鱼也是我钓了好久的,今日见钥儿这么乖,就给钥儿吃好了。”这小孩立刻便欢呼起来。 第84章 简夷听她说完也赞叹起来,“怎么五姑娘不仅会吃,跟吃相关的典故也去学来了。” 连怀衍颇与有荣焉地笑道:“杜家有个藏书阁,藏书浩如烟海,杜家老太爷又是个老饕,他身边的丫头个个精通厨艺,说起来比樊楼的大厨也不差什么。五表妹在杜府中耳濡目染,少不了皆有所长。” -- 第144页 阿鱼被他说得面上一热,谦虚道:“只是恰好知道了些,算不得长处。”连怀衍看她如此也不再多说,安秉舟还想说些什么他就道:“酒楼中既已经备好酒菜,就快过去吧。”一行人便动身前去酒楼。 出了棚子简钥就伸出手牵着阿鱼,阿鱼低头看她,就见她甜甜地笑,“陶姨,我从鄂州回来给你带武昌鱼。”阿鱼也点头,“好呀!” 等进了酒楼便在一间阁子里分了两桌,又用屏风隔断了,简钥还不肯放开阿鱼,紧紧挨着她坐下,阿鱼担心她摔着,将她坐着的墩子换成了圈椅。 王初和又感慨她细心,“这些酒楼向来给女眷们设的就是墩子,还是陶妹妹细心。”王芠自从方才出言了就不曾再说话,似乎是怕自己再说错话一般,现在也是小心地附和道:“我见到的诸多闺秀,就是陶妹妹做事最细心了,处处周到,叫人说不出半分不是来。” 阿鱼看她这模样,实在觉得好笑,以她的身份,何必小心翼翼地对自己,看她对王初和就不曾做出这番作态来,也对她笑笑,学了她的语气,“哪有芠姐姐周到,早有耳闻芠姐姐的贤名,说是最仁善的,我自是比不过。” 王芠不妨她如此,还想再说话阿鱼就跟简钥说起话来,简钥说话也没个定数的,一时讲讲这个,一时说说那个,王初和见她闹得阿鱼都不能好好用饭,叫丫鬟抱着她到一边去玩。 连怀衍三人用饭倒是快,也不曾饮几杯酒,就又论起事来,王初和在这边听着无奈笑起来,“还没上任呢,这就操心起来了。” “这样才好。”王芠却是十分欣慰,看着屏风上透过来的人影道:“虽说中了进士,于读书人而言已是鲤跃龙门了,但是若要锦绣前程,还当勉力尽心。以陶妹妹看来呢?” 阿鱼只默默听着几人说话,并未发言,乍然听到她点到自己,羞赧道:“我一闺阁女子,却是不懂的。”这是不想跟王芠多说了,王芠也不强求,继续跟王初和说起话来。 阿鱼本也只侧耳听着,却听屏风后三人谈到了灵州,想到灵州是当朝仅有的优良养马场,早前却失给了党项人,恐他们要谈及兵事,看到王芠也在认真侧耳听,便叫了连怀衍一声,“表哥,我想去河边走走。” 连怀衍听到声音一怔,对简、安二人拱拱手,来接了她出去,简夷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十分好笑,对安秉舟道:“你看看他,不过是定婚就如此模样了,往后不知如何呢?” 安秉舟却觉得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指着屏风道:“嫂夫人就在一边,延思兄可敢叫了女娘来唱曲?”简夷果被制住,忙用酒堵住了他将出口的调侃。 连怀衍跟阿鱼出了酒楼之后就在河边散起步来,河道两边筑了河堤,河面波光粼粼,阿鱼看着身侧打伞之人轻声问道:“方才,我若不喊表哥,表哥是否就要谈到灵州之失了?” 连怀衍立刻明白过来,那奉旨填词的,就是写了诗词叫官家知道了才被堵死了仕途,当今官家又恶战事,若是他们谈论的叫官家知道了,恐也不得好。他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也解释道:“延思跟秉舟都是都是信得过的。” 阿鱼却摇摇头,“秉舟哥哥跟简郎君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还有旁人在。”说着便抬头看了他一眼,“表哥不是问我跟芠姐姐是否有嫌隙吗?并非是我跟她有嫌隙,而是杜家跟王家有因果未了。” 她便将灵雨入宫的原委说了出来,“此事在连家,应是只有外祖父一人知道的,按我大伯的话来说,此事在二府三司的紧要人看来,就是王相的图谋,那事未成,如今难保不会叫他捉住了旁人的把柄去向官家卖乖。今日之事,若是你在朝上参奏的,你就是被贬到了岭南,我跟人提起来也是骄傲的,若是被人拿了话柄去告状,你落下的不过一个逆上名声,这才委屈。芠姐姐是否会去王相那里提到你们的对话,这我并不知,但是我信不过她。” 连怀衍听完她的话才知王家还做过这样的话,想到她跟灵雨的感情,顿时便觉她就是不理王芠也是情有可原的,听了她后面的话也是心有余悸,“往后我会注意的,今日多亏五表妹提醒了。”又感慨她细心,他们才谈到灵州她就知道或会涉及兵事。 二人慢慢走在河堤上,天已渐热起来,阿鱼拿着团扇也往连怀衍身上扇了几下,连怀衍心中欢愉,默默算着六月之前还有些什么节日,又想到此去成都府少水路,还得比旁人提前五六日出发,又闻入蜀之后皆山路,为着谨慎,还得再早些时日,恐是五月下便该走了。 阿鱼余光见他眉头紧皱,问道:“表哥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此去成都府,三年之后再回来,不知又是何等光景了。”他看着河面长叹一声,“今日回去还要求求姑母,能允我进内院去跟几个表弟们多谈谈学问。” 阿鱼听他换了说辞,用话堵他,“我叫哥哥们去连府找表哥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表哥亲自来。” 他听她话中戏谑,又忍不住说话逗她笑,等到简夷等人从酒楼中出来,二人才慢慢踱步回去了。 用过饭后简钥想去放纸鸢,王初和叫丫鬟们去护着她,王芠却因着外面的日头大,就在酒楼中不再出来了,阿鱼想到先前看到的蹴鞠场,十分向往,雁影立刻去将帷帽拿来给她戴上,王初和也想去,就等简钥拿着纸鸢跑了一圈抱了她一行人同去。 -- 第145页 安秉舟又叫人去问王芠可有意向同去,她却没什么兴趣,遂也不多问,跟着阿鱼他们一并去了蹴鞠场。 “是齐云社。”阿鱼看到场上七个头戴卷脚幞头的,皆着青色衣衫,袖上绑了一条白巾子,她虽不曾亲自看过齐云社的比赛,但是杜丘曾经拿过画像给他们看,她一眼便看出这身衣着是齐云社的。 简夷闻声奇道:“五姑娘竟是看过齐云社蹴鞠么?” “未曾,在家中与兄姐也常踢着玩,兄长曾给我们看过齐云社的画像。”她看到齐云社有些兴奋,坐在蹴鞠场外的彩棚中也不停站起来看。 连怀衍想起之前去杜府时他们兄妹几个蹴鞠的场景,又看她如今这般兴奋模样,却想场上只是练习,并未对阵,不想她失望,就走到了场中去跟齐云社的商量了起来。 阿鱼还诧异他怎么走了进场去,就见他跟球头说起话来,不知商量了些什么,半响才回来,对着坐下的几人道:“球头说想踢上一场,不过今日他们社中只来了七人,又想踢个十个人的全场,问我们三人可能下场去?” 简夷跟安秉舟欢欣应允,齐云社是当今东京风头最盛的球队,他们几人在书院中都是常踢的,闻此自然欣然,立马跟着连怀衍上场去。 阿鱼看他们三人走进场中,跟齐云社的一起分成了左右两军,又见那球头取出一捆布巾来,各自拿了青、红二色给两军穿上,连怀衍三人皆佩青,还有两个齐云社的跟他们一队,作为左军,另外一队佩红的皆为齐云社社员,作为右军。 齐云社本也带了社司过来,对阵的裁决计分都由他来,两军刚各自找了位置,就听一声击鼓,简夷作为左军球头在球门周遭来回跑动,一听鼓声就大喊起来,“秉舟快传!就在此处!” 阿鱼头次见得简夷如此,颇觉好笑,掀开了帷帽一角对王初和道:“初和姐姐,简郎君蹴鞠之时倒完全不似个书生了,看他步步凌波,身似飞燕,倒是有些好身手的。” 王初和看着丈夫在场中呼喊奔忙,看得想掩面而逃,羞道:“场中只他一人最喧哗,真是有辱斯文了,看连四郎跟安郎君便不似他这样吵闹,人家踢得还比他好呢!” 阿鱼看她羞容也开怀,又被简钥拉到彩棚边上去看,齐云社诸人不愧是个中好手,新去三人也不差,她看去之时,就见连怀衍一记飞旋,将球传给了简夷,左军其余人皆挡着右军来抢球之人,护着人将球踢进了风流眼,社司一声锣响,给左军算了一筹。 阿鱼看得激动,跟简钥一起抚掌。连怀衍在场中听到简钥的呼声看过来,见阿鱼掀起了帷帽一角观看,便向她扬起一个笑,阿鱼拿起团扇对他挥挥,简钥也在一边为她父亲欢呼。 社司又击鼓,叫右军开球,场上又开始激烈对阵起来,来围观之人也多了起来,处处喧呼,场中青茵丛丛、风光流转,那檀郎一身霜色过碧空,身姿似鹘,惹得红袖垂。 临近彩棚有几位女娘抱着琵琶在唱新谱,又见她们唱毕之后纷纷指着场中议论。 “我看来,还是那着霜色最惹我的眼,还是头回得见呢!”“姐姐可不许同我抢,从前齐云社都只请姐姐几个来来,今日头回叫我就遇着他了,合该是我的缘分。” “踢完了,你去找那霜色衣裳的,其余人,说也不肯跟我抢张球头。” “我才不要,我看还是苏大郎最英姿卓然。” 阿鱼听着她们娇声燕语,你一句我一句地就将球员们分了,也觉十分坦率可爱,不过……她看了那霜色身影一眼,放下帷帽挥了挥团扇,“表哥。” 连怀衍听到她呼声笑着跑过来,“看得可还过瘾?” 她点点头,“从未见过这样激烈的。” 简夷跟安秉舟也跟那球头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过来,旁边的女娘们见此就知道他们并非齐云社中人,又看又两个女子并小孩子在,还有诸多下人,知道并非她们能招惹的,便不再关注。 阿鱼递了帕子给连怀衍,叫垂文帮着他擦拭干净,一行人才各自归家了。 第85章 《诗》云“五月鸣蜩”,阿鱼在蝉声中遥遥看着杜杙执扇出了门,南风尚缓,送着锣鼓声到了城北的谭家。 她回到内院才觉得冷寂下来,芳草还故,当时移花种柳、秋千架下,也只有她一个了。 “外面见不到你人,怎么躲这儿来了?”阿鱼回头看,正是连家几个姐妹,她从秋千上起来,“哪里就是躲着了,我家太太也是给我派了一堆事的,我歇上一会儿又得出去了。” 连筠仪上前来挽住她的手,她不久前才跟王芠的兄长订了亲,现在也是更为沉稳了,知道阿鱼恐是因着姐妹们都出门了心中难受,才叫上几个妹妹来安慰她。“六月六崔府君生日,到时候我们要去城北玩,我本想到了再给你下帖子的,不如今日就先跟你说了,免得到时候你跟旁人去了。” “筠仪姐姐却是说晚了的,六月我跟我六妹妹要去庄子里避暑,六月六恐怕我是已经在庄子里了。” 连筠仪大为遗憾,阿鱼忙道:“姐姐婚期尚在九月,乞巧中秋都是能出去玩的。” 连筠仪被说得脸红,便不再执着,几人挽着一起走到外院去,连筠仪因之前阿鱼的劝导对她十分感激,那日王相到连家来正是想商量儿女亲事的,好在那日她亲自去问了连学林,王相那日带来的两个孙儿一个三郎一个六郎,他家子弟科考皆不出色,最好的都只止步于州试一百多名。 -- 第146页 王三郎虽靠着王相封荫得了个九品官,虽非白身但是私德不检,王六郎虽无封荫但是也进了禁军,听说德行是出色的,先前连学林担心她闺阁气重管不住身为禁军的王六郎,本想将她许给王三郎,后来看她来问时倒像是有些胸襟的,才换了王六郎。 阿鱼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到了外院说了会儿话就见雪柳过来,说席上就要传菜了要她去盯着,她便跟连家几个姐妹们告别,带上雁影走到厨房去。 熏月看到她过来笑道:“五姑娘来了,菜都是好了的,您且拿着单子对一对,对好了就可传菜了。” 阿鱼接过她递上来的单子看了起来,跟着放在一边供她检查的菜色对照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叫她们开始上菜,诸多着绿衫的丫鬟们才纷纷从一旁小巷中走出来,到了厨房门口的水池中来净了手,用一方白巾子擦干水后才两人一抬菜案,熏月一一检视过菜色无误后,再用纱笼罩在菜案上才让她们走出去。 每两抬菜案后就有两个丫鬟抱着两坛子酒跟着,一路绿衣窈窈过去,前院还隐隐传来笙歌,这条传菜的小道也热闹非凡,妒杀了墙角榴花,雁影在出口不停交代着,“莫要心急,慢慢走,洒了碰了也不要慌,往旁边退一步,再转回来换一抬就是。” 阿鱼等着菜色俱出了,就对熏月笑道:“熏月姐姐今日辛苦了,我们就先去前院了。” “哎,五姑娘慢走。”熏月将她们送出去,看着她们走远了才回来。 杜家宴席上,连氏所在这一桌见到丫鬟们窈窈过来,衣着妆容都齐整,抬了菜案到桌上,打开纱笼时菜还冒着热气,一位夫人看了奇道:“这般上菜可真是巧思,往昔宴饮也是热闹的,但是上菜的时候总是有些混乱,今日杜家这个,又叫纱笼罩着,看着干净雅致,这些丫头们一个个瞧着也规矩,这并排进来不说一句废话,上了菜又排着出去,倒像是禁军一般,杜二夫人这心思真是玲珑的。” 其余的夫人也赞叹起来,连氏谦虚道:“并非我想出来的,是我家五丫头,她上头几个姐姐皆出阁了,我怕她心中难受,叫她今日管菜色,丫头们的衣裳、这纱笼,都是她叫人新做的,上菜这规矩她昨日还特地叫她们去排演了的。” 连二太太听着就是一喜,最先开口那夫人正是枢密使常琉安家的夫人,在这桌夫人中身份也是最高的了,她自是知道的她家孙女那婚事未成就是因连杜两家再次联姻了,倒也没生怨,看着连二太太的笑意她就想看看那孩子,“这么个好孩子,我倒是真想看看的。” 连氏看菜都传完了,就知道阿鱼该来了,“快来了的,她那几个表姐妹还等着她过去呢。” 话音刚落,阿鱼就走了进来,看到连氏朝她招手便疾步走了过来,到了连氏身边对着桌上诸位夫人行了一礼,又回禀道:“太太,菜都传好了的。” “我知道,叫你过来是常老夫人想瞧瞧你。”连氏将常老夫人指给她看,阿鱼对她甜甜一笑,“见过常老夫人。” “哎,快过来我看看。”常老夫人对她招招手,等人近前就拉着她的手看了起来,赞叹道:“我之前就远远见到过德妃一面,只惊鸿一瞥,那时我还当自己是误闯了瑶池,方才又见着你家四丫头,瑰姿艳逸叫人心惊,如今眼前这一个,更加我欢喜,瞧这柔情绰态,目似清泓,心思又灵巧,真不知你们家是如何养的孩子,莫不是偷了仙露来喂的?” 桌上众人皆开怀,连二太太在一边道:“陶丫头往后可就便宜了我家。”说着也想拉着她说话,还是连大太太看连家姐妹那桌紧紧看了过来,解围道:“陶丫头今日也忙了这半日,光陪着我们说话做什么。”连氏这才叫阿鱼自去跟表姐妹们说话。 等她走了常老夫人问:“这孩子闺名一个陶字?” 连氏笑着回道:“是,取的靖节先生之姓,还有个小名叫阿鱼,去年及笄也取了小字叫问水。” “这倒是同水有缘得很。”常老夫人慨叹道。 连二太太听她慨叹就知她恐是说连怀衍同阿鱼的缘分,想到之前订亲之时连景明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恨他不顾儿子的身子,只看自己的前程,思及此也笑道:“这缘分也是天定,我家怀衍从水,鱼可不就离不得水?后来陶丫头及笄取了个小字叫问水,我家怀衍及冠时取字道樾,这一问一答,也似天定一般。” 众人也觉惊讶,纷纷感慨起来缘分奇妙。 傍晚送完客人后阿鱼才进了内院,才走几步就见连怀衍站在廊上看着她,“表哥今日怎么进来了?” 他看着她曼步过来,笑道:“姑父醉了,我扶他进来。” “我还当太太许表哥进来了。”阿鱼在他身边停下,抬头看着他。 “今日来,也是有两桩事要说。”连怀衍微微侧身跟着她一并前行,“上次你叫我问问扬波,我昨日去了秉舟家,见到了她,她说多谢你一番心意,但是她要跟秉舟去宣州,叫我跟你说有你问那一句,她便足够了,往后如何,都是她的造化。” 阿鱼也料到了,微微点头,“另一桩事呢?” “另一桩,是我明日跟延思、秉舟要一同去应天书院一趟,等回来之后我就要出发去成都府了,这几日家中已经开始备车马,行李都收拾好了的。” 阿鱼愕然,停下脚步来,又温声道:“此去蜀地,少水路,又多山路崎岖,是要行得慢些。” -- 第147页 连怀衍也跟着她停下来,“说是两桩事,实则也是三桩了,我娘近日一直在张罗我带去的下人,也说给我身边挑个人,都叫我拒绝了,我就带着垂文跟他兄嫂去便是,她也不敢逼我,就允了我了。” “嗯。”阿鱼又抬起步子,有几个丫鬟抱着灯过来,“见过五姑娘、见过连四郎君。”阿鱼看她们形色匆忙,问道:“这灯是要拿去做什么?” “回五姑娘,是二爷要的,说是前院灯不够明,还有许多郎君在前院玩耍,叫奴婢们多拿些灯去。” “去吧!”阿鱼又叫雪柳去前院嘱咐几句,“你叫刘大郎多叫些护卫去外院看着,若是有要归家的又没带车马,定要叫护卫将人送到家了才回来,还有那些酒饮,都换成浆饮甜水,那些真要喝酒的,就换成黄柑酒,别叫他们大醉了。看看大哥哥跟三哥哥在不在那处,不在的话你叫人请他们过去。也叫人去查检一下客房有没有都收拾出来,免得真有大醉了的要歇在客房。” 说完她又问了雪柳一句:“可是都记下了?” 雪柳也才十二岁,叫雁影带着也学得机灵了许多,“记下了的。”阿鱼便叫她快去。 连怀衍看她短短一瞬就想到了这么多,由衷感慨起来,“若是能带着五表妹去成都府,我恐是全副身家都不需操心的,恐怕公文你都能替我看了。” 阿鱼睨他,又走了几步,“表哥这话谬矣,我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说带就带,表哥不如回去抓紧查检一番行李。” 他却长叹一声,“若是去看行李,还不如在此陪你吹吹风。” 阿鱼也想到自己不能去送他,今日一别就要三年后才能见了,便带着他进了园子散起步来,“表哥,蜀地多温柔,你去之后莫要忘了济世为民。” 天已经暗下来了,月照清荷,前方凤箫声动,连怀衍听着她声音温柔,轻笑道:“我入蜀之后便只做三件事,一为济世,二远念父母,三,就只记挂五表妹了。” 阿鱼透着灯火色,听他情话跟着南风就起,嗔笑一声,不再跟他说话。二人就在园中散步,连怀衍看她不时借着灯笼看一眼园中花木,便恨东君不在此间,往后叫他念起无凭。 第86章 到了六月初,新进士们皆离京赴任了,家中无事,马氏便欲携了昔昭跟阿鱼去庄子上避暑,还未成行,宫中就传讯来请连氏带了阿鱼进宫去小住几日,说是德妃记挂得紧。 杜家猜测恐灵雨有要事相商,得到诏谕那天就随意教导了阿鱼一些宫中规矩,于第二日进了宫去。 阿鱼跟连氏皆是头次进宫,在宫门口一迎接她们的正是朝雨,用一抬软轿直接送至了内宫之中,却不先去灵雨宫中,而是去了皇后处请安,甫一下轿就见墙楼处处镌刻龙凤祥纹,阿鱼抬头看,正中三个大字“坤宁殿”,即是杨皇后居所了,往宫中看去入眼皆雕甍画栋,十分繁华富丽。 朝雨领着她们进殿,里间布置也奢华,阿鱼低眉看着地上的圈金锦罗毯子,连氏领着她行礼,“拜见圣人、德妃。” 就听到一声软语叫她们起身,正是杨皇后,她又叫阿鱼到灵雨身边坐下,“杜夫人跟杜姑娘许久不见杜娘子了,今日竟还废了时间来我处。” 阿鱼看她,并不似传言中那般病重,倒是精神还好,模样也十分出众。 灵雨跟她关系似乎不错,拉着阿鱼的手,对着皇后道:“自然该来见圣人的,若非您准许,我哪能见到她们。” 杨皇后对她也温和,看了阿鱼一眼笑道:“你家妹妹跟你倒是不像。” 灵雨失笑,“她谁都不像,光自己胡乱长,如今也还看得。”这话叫杨皇后开怀,她似乎是个心思细腻的,也不多留她们,叫灵雨带着连氏跟阿鱼回她处去,灵雨这才带着二人告退了。 回去之时便是从坤宁殿一路走回的庆宁宫,一路见到许多花木亭台,阿鱼不曾四顾,只看路过的,皆是兰馨蕙馥、叠琼芬芳,还有大片林子,周遭圆池石亭、湖堤阑珊俱是精妙,灵雨挽着连氏的手,一路上给她们介绍些景致,走了半刻钟,就到了灵雨所居庆宁宫中。 进殿之后阿鱼跟连氏才放松了些,看到殿中宫人颇多,也不曾言语,等灵雨带了二人进入内殿阿鱼才长吁了一口气,对着连氏笑道:“太太,这光景倒是像我头回进杜府之时。” 连氏也笑了出来,灵雨叫她们在都坐下,阿鱼便打量起殿中来,跟杨皇后处比起来俱是普通,却更为雅致,轻尘此时端了茶水进来,灵雨便奉了一盏给连氏,“太太,今日叫你们进宫,也是有紧要事要您跟父亲还有大伯商量。” 连氏先还不敢接茶,却看她如此焦急,拿过茶喝了一口便问:“是有何事?” 灵雨便看了看自己的腹部,连氏立马明白过来,喜道:“可是有了?” 她点点头,却没有多少喜色,眉山紧簇,“这孩子,我不知要不要得?” “这为何不要!”连氏气急,“你是为大义入宫,官家也是清楚的,当日官家既然执意,这孩子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若是公主,叫她千宠万爱长大,若是皇子,我们自不去争那大统,往后做个闲散亲王,你也能出宫去当个太妃娘娘。” 阿鱼也在一边点头,她却犹豫道:“太太不要看今日皇后精神还好,是他娘家请了游医进来吊着的,精神一时好一时坏,官家之前去看皇后,还跟我说皇后如今食的尽是丹药。如今宫中荒秽,皇后娘家将其嫡妹送了进来,就在她宫中养着,如今不过才十三岁,就等官家诏幸,还有陈淑妃、许贵妃,都养了几个族中的小女孩儿在身边,才八九岁,就是为了邀宠。” -- 第148页 说着她厌恶地皱眉,“我最是恶心这般行为,自我进宫之后,官家便少有再去她们宫中,她们想的那些邀宠法子我说出来都嫌恶心。” 阿鱼怕她忧思伤了腹中孩子,忙过去挨着她为她顺气,灵雨这才好受了些,连氏听着也是皱眉,“依你爹跟你大伯所说,官家并非是好色之人,她们使那些法子应也是无用的。” 灵雨却摇头,“太太可知今日皇后为何如此好精神?就是因为许贵妃被官家罚了,前不久我看了翰林院新修的《唐书》,其中说武后杀女以邀宠,还跟官家说修书那帮子人为了抹黑,竟敢写如此荒唐之语,却不料这荒唐事竟是在宫中也演了一遍。官家子嗣艰难,去年才没了两个公主,如今大皇子为唯一皇嗣,许贵妃竟是将其放在阁中吹了半夜的风,就为了让官家盼顾垂怜,官家乍闻之时自然惊恐,叫了十几个太医在她宫中守着,不料她却贪心不足,竟要构陷我跟陈淑妃给大皇子下药,官家不信,再问她之时她自己话语就先错漏百出,官家又责问她宫中诸人,才知皆是她自己所为。” 连氏跟阿鱼都听得害怕,未料竟是这般,又听灵雨道:“官家本欲将其降为昭仪,又念其育有皇嗣,才只罚了她宫中女官,又把大皇子送到了陈淑妃处由她养育,本是要送来我这儿的,我哪敢碰这烫手山芋,陈淑妃倒是欢喜得很。” 连氏这便明白她为何犹豫腹中这孩子留不留了,“如今几个月了?” “已有三个月了,先前察觉不对,好在我宫中一位嬷嬷懂些岐黄之术,并不曾找太医,只叫她把了脉,我妊事反应也不大,故也只有我宫中几个信得过的知道。”灵雨摸摸小腹,“若是叫这孩子生下来,我恐引起了朝堂争议。” 连氏也犹豫,阿鱼想想便道:“这孩子总是天家血脉,如太太先前所言,姐姐还是要听官家的,朝堂是官家的朝堂,这孩子也是官家的孩子,争议与喜悦都该他承受。” 她这话灵雨也不是没有想过,她却总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连氏在一边思忖了许久才道:“这孩子若是生下来,杨皇后身体康健还好说,最怕就是她……先前你说官家有意立你为后,跟你大伯确是提到了的,当时就依你所说推举了陈淑妃,官家就未再提及,如今这心思可是歇了?” 灵雨抿唇摇头,“未曾,我也一直不肯松口,怕是阻了父亲跟大伯的仕途,还有二姐夫跟下头两个妹夫,往后大哥哥还有弟弟们都要科考,外人都说我们家是文曲星设了庙,已是鲜花着锦,我此时若出风头,就是叫杜家受烈火油烹。” 连氏叹气,“真是难全,只是这孩子务必要留着,你大伯跟你父亲要是知晓你为了家中男儿的前程毁了自己的身子,他们定也恨不能辞官归去,好叫你有个康健身子。” 阿鱼抚平了灵雨眉间褶皱,劝道:“姐姐,此事不该你来操心,也不该我们杜家操心,该叫官家操心才是,当初他既拿你跟杜家做棋子,棋局如何当由弈者来定,弈者收官子时当明输赢,他若想得胜,就该发挥好每一颗棋子的作用,如今就是他收官之时,我们再多忧虑操心,都敌不过官家一句话。” 连氏听了深以为然,当初忧心灵雨入不入宫,简直是她跟杜贺生那几个月最大的心事,筹谋计划再多,还是抵不过官家的一念,也就赞同起阿鱼的意见,“五丫头这话不错,我看官家既想执棋,我们也不可越俎代庖,如今我们只管阻了他立你为后的念头就是,你弟弟们的科考,你姐夫、妹夫们的仕途,若为明珠必生晕,男子立世先当立志,不应由你来牺牲。” 灵雨听得感动,又是怀了身子,心思郁结了许久了,闻言才痛快地哭了出来,连氏跟阿鱼也跟着垂泪,朝雨轻尘见了忙过来劝慰,哄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灵雨还红着眼睛,便跟连氏商量起来如何叫官家知道此事,“若是太医来诊,看我月份大了,官家难免起疑我何故不说,方才听了阿鱼的话我才是想通了,我平白愁闷了这许久,见到他还要强颜欢笑,干脆就实话同他说了,好叫他也为难。” 连氏也赞同,“瞧你宫中这些,也不是什么气派华丽的,跟你原来的屋子都差不多,你是向来不爱奢华的,这也是平常。我只担心一点,你如今贤名太盛,要是处处都大方贤德,往后若是出了一丝一毫的错漏,恐叫官家对你失望,反而不好。” “我明白的。”灵雨拭去眼角的水汽,破涕笑道:“我也是常对官家使小性子的,平常若有牢骚也敢对他发,其中的度我都是掌着的。” 阿鱼看她提及官家时的神情,知道他二人感情许是不错的,又说了会儿话就听外头通传官家来了,灵雨便带来她们去外殿迎接。 “怎么还红了眼睛?”官家不等她们行礼就先注意到了灵雨的神情,灵雨摇头笑笑,“许久未见母亲跟妹妹,今日得见怎不伤感。” 阿鱼跟连氏这才对官家行了礼,官家和煦叫她们起身,赐座左右,灵雨坐在他身边问道:“怎么此时就来了?” “知道你请了娘家人来,我也来见见。”官家环视她一圈,看她精神确实还好才询问了连氏跟阿鱼几句,“朕看着德妃近来精神不大好,今日请了杜夫人跟五姑娘进来,怎么像是抒发了愁闷一般又容光焕发了?” 连氏跟阿鱼还未答话,就见朝雨接了灵雨眼神上前恭贺道:“禀官家,娘子这些时日的苦闷是有因由的。” -- 第149页 “哦?什么因由?”他看向灵雨。灵雨含羞一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就见他欣喜若狂,站起来将灵雨周身又看了一遍,“是谁所诊?朕要重赏。” 灵雨将他拉着坐下来,叫轻尘带阿鱼跟连氏去歇息,跟他慢慢说了起来,就见他面色时缓时急,终究还是高兴的,灵雨想想又道:“我这般愁闷纠结,就怕官家后宫欢喜前朝为难,又不想因我阻了娘家的繁荣,我方才见了妹妹才想到,往后这孩子出生了,官家有任何封赏只管赏了我地底下的养父去,往后我的荣宠,跟杜家再无干系,官家若是应了,我怀这孩子才算是值得。” 官家自然应她,又唤来了太医为她重新诊脉安胎,“我瞧着你娘家人来了你心思都打开了,往后也可常叫进宫来陪伴你。” 灵雨却身子一扭,嗔道:“我才不肯,我家五妹妹是同亚元郎订了亲的,进宫来徒惹人闲话。” 官家知道她是在说其他几宫娘子养的那些养女,他也几次想打发了出去,各宫却说官家不来宫中,叫她们有个养女陪着玩都不肯,如今也只能无奈跟着笑笑,又哄了灵雨几句。 第87章 连氏在宫中待了三日就回了杜家,灵雨实在舍不得阿鱼,就又留她住了几日,这日灵雨怕她拘着,便带她到御花园中来泛舟。 此间林木莽苍、清流淙淙,正中还由汴河引水进来修了一湖,水面一一清荷举,湖中还有许多亭台水榭,灵雨便在亭中坐在,看阿鱼在湖中泛舟,荷叶如伞,青蒿一撑,若是人再躺下,连舟带人都会被遮个齐全。 阿鱼趴在舟上淌水,小舟行至亭子中她便汲水扔向灵雨,惹得她失笑,“你几岁了?” “姐姐又不能下来同玩,我怕你在亭子中待着热,才汲水给你的。”阿鱼缓缓半跪在舟上,又伸手去摘莲蓬,采了两个就往亭子里递去,朝雨便伸手接来,她才刚接了阿鱼就嚷着要给赏钱,“我平白劳动,没有这样的道理,非得给我赏钱不可。” 灵雨便缓缓近了栏杆,递了一串荔枝给她,阿鱼欣然接过,坐在舟中吃了起来,往她脚边一看,尽是一堆瓜果皮子,雁影也坐在她对面,二人一同吃起来,灵雨在上面靠着栏杆投喂得也开心,身边宫人也跟着玩,官家过来了都未曾发觉。 还是阿鱼先发现,准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行礼,官家阻了,“行了,你就好好坐在,免得待会儿摔了。” 灵雨这才转过身来,“我还当官家要晚些才来。” 官家抬手叫宫人们都起身,揽着灵雨站到栏杆边去,看阿鱼舟上那许多瓜果皮,开怀大笑,“方才就见你们围着这栏杆玩得酣畅,朕还好奇,这才知道原是在喂小兽,倒是比玉津园中看异兽有趣。” 阿鱼听他调侃却不敢说话,还是灵雨听了嗔怨道:“阿鱼好好一个女孩子,叫官家这么调侃可不像话。”官家这才作罢,摆手叫阿鱼自去玩,她便赶紧叫宫人将舟撑远了,跟雁影趴在舟上汲水,看那宫人站在烈日下也晒得慌,就叫她也坐在船头。 灵雨跟官家在亭中说着话,余光不见小舟,惊叫:“朝雨,你瞧瞧五姑娘去哪儿了,怎么湖中不见?” 朝雨忙指给她看,“娘子,就在那处,只是叫荷叶遮住了。”灵雨这才放下心来,朝雨便想叫撑船那宫人站起来,灵雨忙阻了,“应是阿鱼叫她坐下的,任她玩去,你再叫几个人盯着些。” 朝雨领命,官家见她如此笑道:“你倒像是养个女儿一般。” “怎么不是。”她目光看向阿鱼所在,“她也乖,从不让我操心的,你看她今天在我面前做些活泼情态,实则她是个沉稳细腻的,就是为了哄我开心。” 官家看她说起阿鱼时,有些平常难见的温柔,知晓这个妹妹应是她极为珍视爱重的,又期待起她腹中孩子生下之后,她若为人母,应也是如此。扫到桌上两支莲蓬,笑道:“朝雨,叫五姑娘多摘些莲蓬来,拿去熬一锅莲子汤。” 朝雨应下,遥遥对着阿鱼喊道:“五姑娘,官家让多摘些莲蓬来。” 阿鱼坐直身子起来,对这方点了点头,就见船上三道身影忙碌起来,不到一刻钟就采了半船的莲蓬,那宫人才撑船过来,雁影跟阿鱼将莲蓬一一送到亭子中来,灵雨看她二人衣衫都湿了,就叫她们上来。 阿鱼在一边上了岸,整了整衣衫才过来,灵雨看她裙摆都湿了就要叫轻尘带她们去换衣裳,“回去再过来也太远了些,你们回去换了衣裳就午睡片刻,我跟官家再在此处看看景。” 阿鱼应下,跟着轻尘还有几个宫女离开了,没多久就遇上一行人,“见过许贵妃。” 许贵妃也是听说官家来了御花园才赶来的,这下看到轻尘就知灵雨也在了,她自从灵雨进宫之后就失宠了,如今又听说她有孕,故见到阿鱼也没有好脸色,她身边还有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子,跟她相貌颇为相似。 阿鱼等人行完礼后却不见许贵妃叫起身,轻尘在宫中待了这一年多也不是吃素的,见许贵妃许久不叫起身便牵起阿鱼直起身来,“多谢许贵妃。” “我有叫你们起身?”许贵妃虽失宠近一年了,那份跋扈却还不曾改,轻尘见自己料对了,便道:“难不成是奴婢等人听错了?可是我等已经曲身那许久了,照常理给圣人行礼也没有这般久的。” 许贵妃身后一个嬷嬷拉了拉她,她才明白自己是讨不了好的,却是跋扈惯了的,在阿鱼等人经过的时候用力将身边的小女孩朝阿鱼推去,阿鱼不妨她乍然动作,跟那小女孩一起摔倒在地上,许贵妃却计上心头,蹲着将那小女孩搂住,“青芷,你怎么样了?你这小蹄子,怎么还伤人?” -- 第150页 阿鱼小臂上擦破了皮,轻尘扶她起来时看见她手臂情形就是一惊,方才这里的人都看得分明,就是许贵妃推的人,那小女孩摔倒时也是倒在阿鱼身上的,轻尘控诉道:“方才这里的人都看得分明,贵妃何至于此?” 许贵妃也扶着她妹妹许青芷站了起来,“什么何至于此?分明是她来推了青芷,她自己伤了那是咎由自取,就是闹到官家面前,我也不怕你们胡呲。” 阿鱼看她有恃无恐的样子就猜测她是要耍无赖了,或许闹到官家眼前还真是她们吃亏,看轻尘也为难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拍拍轻尘的手示意她自己无事,绕着许贵妃离开了。 许贵妃看着她们的背影颇为得意,便继续牵着妹妹的手前行,却未见妹妹眼中的委屈。 阿鱼跟轻尘回到庆宁宫中便急忙唤了太医前来,好在只是擦破皮,上好药阿鱼自嘲道:“我这只手真是命途多舛,刀伤有它,摔伤也有它。” 轻尘却十分自责,在一边心疼地看着她的手,“都怪奴婢没护好姑娘。” “律法可不怪罪护卫,只会追责凶手。”阿鱼叫她坐在一边,温声道:“这许贵妃既已失宠了,怎还如此跋扈?” “这就是她那个妹子,青芷姑娘的功劳了,昔年许贵妃也是生育了一个公主的,去年薨了,没多久许贵妃就接了青芷姑娘进来,青芷姑娘跟那位公主实在肖似,官家感怀,曾说那位公主长大应同青芷姑娘一般模样,即使官家不再宠爱许贵妃,也还常去她宫中小坐,看青芷姑娘玩耍的。” 阿鱼恍然,“难怪如此。”她站起来喝了几盏冷茶水,想了许久才道:“依你所见,姐姐如今怀有身孕,许贵妃是否会对她下手?” 这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先前灵雨怀孕后也同她们说过此事,叫宫中人万事提防,如今这般拙劣的出气法子许贵妃都敢使出来,又想到她先前亲生孩儿都能利用,心中都是后怕的。 她便实话道:“自是会的,许贵妃一家都是仰赖她的荣宠过活,她娘家今年已经几次入宫了,每回都要拿许多东西出去,她自进宫便从未失宠过,是咱们娘子来了她才失宠,她又不是个聪慧的,身边就几个嬷嬷有些脑筋,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在她们眼中,只要除掉了娘子就能复宠。手段不是没使过,先前嫁祸朝雨跟侍卫有私情,官家反查出来是皇后宫中人有不检点,叫皇后更是恨她,还有往自己碗里下毒,说是娘子干的,只是她手底下的人实在不经事,一打就招了,也没说是许贵妃干的,说是她宫中一个嬷嬷……” 阿鱼听着都觉得好笑,顿觉这许贵妃光长了脸蛋没长脑子,想到今天那个小女孩,倒下时自己还伸手护了她一把,倒不是心善,就是想着未必不能利用她一把,便问道:“青芷姑娘那儿,像今日这样的事可有发生过?” 轻尘点头,“上个月,陈淑妃身边一个养女就是因为跟青芷姑娘起了冲突,让青芷姑娘不慎落水,才被送出去了。陈淑妃跟娘子一并去向皇后请安时,陈淑妃就诉苦说是许贵妃自己推了青芷姑娘下去,赖在了她那养女身上。” 阿鱼听完之后看了雁影一眼,对轻尘道:“那位公主终究是已去了的,许贵妃这般利用自己的孩子实在不该,这青芷姑娘也是无辜,在家好好的,被她拉进宫来四处陷害别人。我看官家未必就不知道许贵妃是陷害别人,只是子嗣艰难,先前那位公主又得他宠爱,这才移情到了青芷姑娘身上。不过人终究要往前看的,与其叫青芷姑娘在宫中受磋磨,不如咱们做个好事,送她回家。” “五姑娘是说?” “姐姐腹中的也是官家骨血,青芷姑娘再像终究也是外人,许贵妃如此愚蠢,官家想必早已对她失望。”说着就叫她跟雁影俯身过来,交代了几句。 轻尘眼睛一亮,笑道:“若是此法得行,娘子往后也能放心下来,少了她,这宫里也该清净许多了。” “这事万不能叫姐姐知道,只你、我、雁影三人就好。” “奴婢明白的。” 阿鱼便对雁影一笑,等到了屋子里她便想歇上一会儿,雁影却不肯睡,“姑娘回回行事都大胆,奴婢脑子没那么聪明,还得多想想。” 阿鱼倚在床上拍拍她的肩,“放心,论讹人,你家姑娘还是在行的,她要是不对姐姐动坏心,我也不敢管这么宽,可是她是个真恶毒的,我怎么放心姐姐怀着身孕,身边还有这么个又蠢又毒的。” 雁影也想到灵雨的处境,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88章 灵雨回到庆宁宫时阿鱼仍还睡着,许贵妃自然是去亭中找了官家的,也说阿鱼推了许青芷,官家信没信她不知道,但是他还是仔细问了许青芷可有摔伤。如今未跟她一起回来就是在看许青芷泛舟,她不耐跟许贵妃待在一处,便先回宫了。 她叫来轻尘问今日真相如何,轻尘便一一答了,只是隐去了阿鱼受伤这一段,听到妹妹没受伤便放下心来,又去她屋中看了看,见到她跟雁影主仆二人都睡得熟便离开了。 等到用晚膳时官家又来了,灵雨便叫朝雨去唤阿鱼来,朝雨去了片刻又回来,说阿鱼此时吃不下,轻尘便道她去哄哄,过了许久才回来,“还请官家跟娘子先用,五姑娘说晚些时候再吃。” 灵雨却急了,“她午间便没吃些什么,一整日都光吃果子糖水了,这会子又不吃,从前不见她这般任性,是我进宫后她在家中养坏了脾气?” -- 第151页 轻尘怕她生气,忙安抚道:“娘子莫气,奴婢瞧着五姑娘今日吃着那些瓜果已是尽够了的。” 官家在一边坐着也听到了动静,“不想吃便罢了,许是在使小孩性子,晚些时候给她另做就是了,你别气坏了身子。” 灵雨听他这话就知他是明白今日许青芷摔倒跟阿鱼无关,却不肯说许青芷什么,白叫阿鱼受了委屈,坐下之后也还是气结于心,官家看她还这模样怕她动了胎气,便对轻尘道:“你去将五姑娘叫来,就说是朕命她来用膳。” 轻尘遂领命去叫人,过了一会儿阿鱼便过来了,向座上二人行了礼,灵雨一看到她气就消了,叫她来身边坐下,朝雨轻尘在三人身后布菜,灵雨不时朝阿鱼看几眼,刚开始还好,没多久就见她端碗的手在颤抖,忙将碗筷放下,去捉她的手来看,阿鱼一看到她动作便放下碗将手往后藏,灵雨却急了,也顾不得官家在此,“手怎么抖了?” 阿鱼对她笑笑,“就是今日采莲蓬时太用力了,手有些酸罢了,无碍的,姐姐快些吃饭。” 她如何肯信,猜到是在园中摔倒之时伤到了,叫朝雨将她制住,去掀了她左手衣袖来看,便见她手臂上缠满了白布,急得沁了泪珠,“这是怎么伤的?” 官家也起身走过来看了一眼,见着白布上隐隐渗出些血迹来,实在可怜,问道:“可有叫了太医来看过的?” 轻尘忙答道:“太医已经上了药的。” “受伤这事怎么没跟我说?”灵雨显然气急,官家安抚着她坐下,威严看向轻尘跟阿鱼,“究竟怎么回事?” 殿中宫人都急忙跪下,轻尘似乎犹豫了半晌,才向官家磕了个头,将御花园遇见许贵妃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五姑娘听说官家将青芷姑娘视若儿女,便不敢叫娘子知道此事,怕娘子跟官家起了嫌隙,才不许奴婢说出来。方才不肯来用膳,也是这般原因。” 阿鱼垂着脑袋站在灵雨身边,微微拉了一下她的衣衫,小声道:“姐姐,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灵雨却觉得委屈,看着她的手臂流泪,“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官家在一边自然听得出来她话里埋怨,就要叫人去将许贵妃跟许青芷喊过来责问,叫灵雨阻止了,“算了,是阿鱼今日不该走那条道,青芷也是无辜,叫了她来又怎么样?还能再推她一把不成,官家还是先用膳吧!” 官家看她也不想追究的样子,遂更爱她的明事理,对许贵妃本已经十分厌恶了,想到如今大皇子也在陈淑妃处,她这生母位分低不低的也无谓。 灵雨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摸透了官家的性子,他若爱,许贵妃当年在宫中跋扈甚至结交朝臣之时,也不见他厌弃,他若不爱,在他眼中也只是个恶毒无脑之人,自己往后又何尝不会成为下一个许贵妃,自当博得贤名为自己谋后路,往后他若厌弃,就算不看在连杜两家,自己在为人上就该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许贵妃,她想着眼底便是一恨,既敢对阿鱼动手,总要能接得住报复才是。 用过饭后,阿鱼便嗫嚅道:“姐姐,我想回去了。” 灵雨虽不舍,但想到她在宫中受这无妄之灾也是可怜,就应了她,倒是官家不同意了,“就在宫中养好了伤再回去,免得你姐姐挂怀。” 阿鱼听着便看向灵雨,才点点头应下,官家看她脸上还有些又惊又怕的余韵,安慰道:“你放心,往后不会叫你再受了委屈。” 灵雨这才心情缓和了些,叫轻尘她们带着阿鱼去外面玩,看着她们走出去之后才对官家道:“官家,许贵妃我是不敢惹的,我对她向来是退避三舍,只是今日涉及到了阿鱼,我心头这口气却是下不去的,我看青芷在她身边也可怜,不如送出宫去,免得白受她磋磨。” 官家却有些犹豫,灵雨看着便在心底冷笑一声,只是面上不显,也向外走去,“官家去看看圣人吧,今日妾去之时她精神又不好了。” 官家就明白她是有些恼了,只是想到许青芷跟已逝爱女的相像,实在不舍得将她送出去,看着灵雨暗叹了一口气,嘱咐宫人照看好她后才离去了。 翌日,阿鱼在御花园中散步,果然见到了许贵妃等人远远过来,轻尘跟阿鱼对视一眼,跟雁影三人走到一边草丛中坐下斗草,将身边跟着的宫人赶得远了一些。 “我看昨日那个坏人,总有一天是要被收拾了的。”阿鱼裙摆中摆了一堆花草,只随意拿了几支朝雁影跟轻尘摆摆,话语里透出一丝娇纵来。 轻尘从花丛缝隙中看着有身影过来了,便哄道:“五姑娘说的自然是对的,咱们家什么门户,她家什么门户,杜家手指缝里透出去够他们进几十趟宫了,就是咱们娘子嫁妆里随便拿个瓶子出来都够她家过几年的。” “哼,摇尾乞怜的小玩意罢了,当自己是什么贵人了。”阿鱼说着就将裙摆一抖,将花草全部抖落,鄙夷道:“我回家就跟大伯还有义父说,叫他们参他家一本,竟敢在宫中伤了大臣家眷,官家早就不耐她了,我看往后能赏她做个郡君就不错了。” 轻尘见那些身影已经驻足许久了,笑着奉承起来,“如今杜家算上女婿也是一门六进士了,加上连家,更不要提了,这样的清贵,可不是那些阿谀奉承之流能攀上的,五姑娘……” “你这贱婢,不过一条狗罢了,还当自己也清贵了不成!” -- 第152页 草丛中三人闻此怒喝似吓了一跳,阿鱼站起来看到是许贵妃等人,许青芷也被她牵着,便后退一步,庆宁宫的宫人们也过来围住她们三人,许贵妃浓颜生怒,纤指点着她们,“竟敢议论当朝贵妃,好大的胆子。” 阿鱼却惊恐不能,“贵妃娘娘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敢议论您,我怕您还来不及。” 许贵妃身边两个嬷嬷确实没听到她们提及许贵妃之名,便小声劝诫了几句,许贵妃才作罢,恨恨看了阿鱼跟轻尘一眼才离开,阿鱼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果然,因官家常来御花园消暑,许贵妃每日也带着许青芷过来,这条道算是她的必经之道,今日她也算是给她提个醒。 再说许贵妃,听到阿鱼说回去叫杜家参她,着实是吓到了她的,若是从前,就是两个杜家她也未必怕,如今她身边既没有公主也没有皇子,只是一个许青芷还算得上是一丝底气,若是真像那丫头说的,自己被降了位分,又本就失宠了,那许家自然也是要被毁了。 她越想越怕,也不去找官家了,带上人回宫商量了起来。 阿鱼在她走后也就离开了,又问轻尘找的人可不可靠,“五姑娘放心,许贵妃对底下宫人从没几句好话,就是身边的嬷嬷也对她多有怨言,那丫头不过在殿外扫洒的,先前因为被官家夸了几句,就叫许贵妃罚着跪了一夜,又是冬日里,年纪轻轻腿就落了毛病,心里头恨得不行,只想这遭能离了许贵妃,就是被打罚了几板子能留下条命都是好的。那药也是她备的,此事便攀扯不到我们。” 这日傍晚,用了晚膳之后阿鱼又去花园中走了几步,等回来时整个人就恹恹起来,叫来太医说是中了暑,服了药就歇了。第二日她却不起来床了,又听太医说手臂上的伤也恶化了,本来只是擦破了皮,如今竟是起了口子,灵雨整个人急得不行,若非怀了身子,整个人就要守在她床边待上一天,宫人们怕她过了病气,才劝着她离开了。 官家在殿中听太医回话,太医却诊断不出,灵雨远远看着阿鱼泪如雨下,听到太医的回答不禁发火,“怎会诊断不出,昨日说是中了暑气,今日就这般了,你们一帮子人是吃干饭的不成。” 官家看她哭得梨花带雨,恐伤及腹中孩儿,便命太医们再用心诊治,自己则去搂着她安慰起来。 阿鱼到了傍晚才是有了些精神,勉强用了饭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夜里竟发起梦魇来,口中直嚷嚷“不要打我的手”,朝雨跟雁影守在床边看得心疼,雁影轻声哄得她平静了些,不过一会儿又说起梦话来,也还是同样的话,说了几句之后似是疼得耐不住了,猛然间醒了过来,看到身边有人才舒了一口气道:“方才有人在打我受伤了的手臂,好在你们过来把人赶走了。” 朝雨听着却不对,看她恍惚的模样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深宫之中,龌龊手段她也见识了不少的,便叫雁影好好看着,自己则小步跑去灵雨的寝殿叫人。 第89章 今夜官家也在,灵雨起身时并不曾惊动他,他却没有沉睡,听到身边动静跟着一起来了阿鱼的屋子里。 一路上朝雨便说了阿鱼不对劲的地方,“五姑娘瞧着恍惚,梦里也说有人在抽打她的手臂,方才惊醒看到奴婢跟雁影还说是我们把抽打她手臂的人赶走了。” 殿外有许多太医在候着,官家闻言又叫他们进来,这次着重检查的就是阿鱼手臂上的伤了,一名长须老者看着伤口的恶化程度也心惊起来,唤了两名年轻太医上前来仔细验伤,阿鱼却昏昏沉沉,没一会儿又昏死过去。 “怎么又昏过去了?”灵雨看得着急,那老者此时也肯定原因,禀道:“回禀官家、德妃,依姑娘这伤势来看,应是用了相克的药物所致。” 灵雨看向轻尘,“太医可是交代过忌口的?” 轻尘赶紧回道:“回娘子,自是交代了,奴婢也一直记着的,并无任何违背,太医那日只说是轻伤,日常饮食上少油荤就是,若说药物,就只有藜芦、芫花、半夏这三味不可碰。” 灵雨又看向太医,那老者闻言又附过去查探得仔细些,仍是道:“回娘娘,臣等所查,仍是药物相反,只是这恶化并不迅猛,不知是否是姑娘身边宫人无意间用到了这些药,叫姑娘误食了微末?” 轻尘立马道:“奴婢这就下去询问。”说完就去将庆宁宫的宫人们召至殿外,一一询问,这几日并无人有疾,未曾用过任何药。 太医们却不明白了,官家见此情景便道:“去太医院查医案,这几日有何人去太医院取过那三味药。” 他身边一个内侍立马领命前去,在庆宁宫外殿等候的几个太医见他出来纷纷询问,内侍便将官家的吩咐说了出来,就见一个年轻太医脸色出现了慌张,他思及取药之人,正要开口,那内侍就已经出门了。 阿鱼屋中,灵雨又仔细询问了这几日跟着她的宫人,“她是昨日傍晚回来后就不适的,可是碰到了什么人?” 轻尘回想了片刻才答:“昨日傍晚出去在园中碰到了青芷姑娘,她那日摔倒之时五姑娘护了她一把,见到五姑娘二人便玩了一会儿,分别之时青芷姑娘还送了一个荷包给五姑娘,说是之前连累五姑娘摔倒了,送给她表达歉意的。” 灵雨忙问:“那荷包呢?叫太医看看那荷包是不是有问题?” -- 第153页 轻尘忙到窗边的匣子中取了荷包出来,“那日五姑娘接了之后把玩了一会儿,她本是想佩戴上的,奴婢觉得不妥就把这荷包收了起来。” 太医接过荷包就闻到了一股藜芦的味道,忙拿着荷包离阿鱼远了些,走到窗边将荷包撕扯开,就见里面的碾得极细的粉末,急忙禀道:“回官家,这正是藜芦。” 灵雨走过去查看起那荷包来,皆是用轻纱缝就,外面看不出来,撕开便见每层纱中间都夹了些粉末,若是佩上不到半天这些粉末都将掉光了,再叫风一吹,这荷包也不会留有味道,“竟这般狠毒!” 朝雨看她身形摇摇欲坠急忙扶她坐下,官家也赶紧过来搂住她,蹙眉对太医道:“便是这物害人?” “正是,姑娘的药中有一味苦参跟藜芦相反①,两者同食少量则药效无用,重则大毒,恐危及性命,若是将藜芦粉末尽吸入,与食之差异无大,这些量,已能致人于死地了②。好在姑娘如今只是伤势恶化,臣开几副药喝了也就无碍了。”说完就伏在一边案上写起了方子,交给身边两个年轻太医去熬药。 灵雨听着前面的便要晕过去,官家急忙将她扶到榻上,“没事了,这荷包轻尘收得早。” 轻尘跟雁影却是在一边泣不成声,轻尘跪在地上哭诉道:“当日奴婢们跟五姑娘在御花园里玩,五姑娘手疼就抱怨了几句,说许贵妃竟敢在宫中故意伤害大臣家眷,回家之后要叫大老爷跟二老爷参她一本,那时就被许贵妃听见了,本以为她只是骂我们几句,未曾想竟是要害了五姑娘,叫她不能回家去。” 灵雨听着便恨不得要去取了许贵妃的性命,冷冷看了官家一眼,“管她是贵妃还是公主,他若是真犯了法,官家不管,大理寺自当来审。” 官家听她这话怎不知她是埋怨他先前包庇许贵妃跟许青芷,眼下被她冷冷看着,心中哪里好受,“你别动了气,此事我自会严查。” 此时又还不曾见去太医院取医案的内侍回来,官家怕在此审问叫灵雨动了胎气,就要提人到福宁殿去审,灵雨却不肯,官家便叫内侍取将许贵妃及宫中宫人皆叫来,许青芷也不曾落下。 未等许贵妃等人到,皇后跟陈淑妃皆过来了,官家也无心思看她们,灵雨见到皇后忙道:“圣人怎么过来了?这漏夜露重,您当仔细些才是。” 皇后见她眼角泪痕未干就先关心起了自己,心中感动,上前执了她的手,由她扶到官家身边坐着,说道:“方才见宫中大动,才知道是五姑娘出事了,过来时便遇上了陈娘子。” “妾也是闻说庆宁宫里头忙乱,想到杜娘子如今身怀六甲,才赶过来瞧瞧,看看是否帮得上忙。” 官家便叫她们都落座,皇后又询问发生了何事,灵雨却是难受得不能提及,皇后又问了朝雨,朝雨才一一说了,皇后跟陈淑妃听了俱是惊恐,此时内侍又拿了医案进来,近几日取了藜芦的便只有许贵妃宫中,且时间凑巧,正是昨日午时。 许贵妃跟宫人们过来之时便心中忐忑,莫非是事情败露,那丫头并未中毒,她身边一个宫人道:“娘子不要急,咱们这计划是万无一失的,实在不行,叫青芷姑娘担了罚,官家喜爱她,定不会有事。” 许贵妃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瑟瑟发抖的许青芷,狠下心点了点头。 她们甫一进庆宁宫大殿,见到如此阵仗,自然惊吓,许贵妃一看怎么还不明白,就想如身边宫女所说,叫许青芷担责,“官家唤妾来可是有事?” “你做的什么事,还要朕提起不成?”官家说着将荷包跟医案扔到她面前,许贵妃却还想狡辩,“这是什么?” 皇后却容不得她装傻充愣,喝道:“还想装傻,这荷包可是你宫中出去的?”灵雨看她动怒,怕她伤了精气神,急忙为她顺气,“圣人不要动气,免得伤了身子。”皇后闻言才朝她温和地点点头,示意她无事。 许贵妃将荷包拎起来,“倒是有些印象,不过上个月就给青芷拿着玩了,妾身已经许久未见了。” 众人不妨她竟如此恶毒,竟妄图将罪责推到一个十岁孩子身上,官家本还对她存着一丝旧情,此刻也荡然无存了,看着她那张美艳的面庞只觉蛇蝎可怖,“青芷一个孩子,懂些什么?她能指使你身边的人去太医院取药?” “什么药?昨日是让伏岫去太医院取了些药,不过是近日风痰。”她说着便惊恐地看向了身后的妹妹,“莫不是青芷将妾没吃完的药,胡乱拿来玩了?” 许青芷在她身后抖得更厉害了,官家看她这无赖样子,便叫轻尘来跟她对峙,轻尘跪在地上诉说道:“昨日贵妃经过御花园时,听到了五姑娘说回家之后要叫计相跟杜给中参贵妃一本,此事贵妃可还记得?” “这些许小事,我自是不会挂怀的。” 皇后却不顾及她无赖与否,不等轻尘对峙,直接问道:“五姑娘如今卧床,正是因这荷包中药粉所致,你若说与你无关,便是青芷要故意害五姑娘?” 许青芷自然不会应下,眼泪汪汪地扑在地上连连磕头,“官家,圣人,不是我,我不知道。” 灵雨忙叫朝雨将她拉起来,谁知许贵妃竟是扑向了许青芷,哭诉道:“妹妹,你竟是为了姐姐肯做到这般,你是不是也觉得五姑娘太跋扈了?想为姐姐出气?” -- 第154页 不等许青芷反应过来,她就对着官家哭起来,“说是不挂怀,妾也不是不伤心的,五姑娘昨日说什么杜家清贵,手指缝里透出去的都够许家人进几十趟宫了,这样的侮辱,青芷听了难受也是常事,她不过是心疼妾罢了,官家千万莫要责怪她。” “什么侮辱?我妹妹说的难道不是实话?”灵雨撑着宫人的手站起来看向她,眸中尽是冷光,“杜家清贵难道不真?你许家进宫讨要难道不真?杜家江南望族,累世书香,祖上出了四任宰相,我大伯掌管三司、我外祖父同宰相共掌执宰,这难道不清?运河上的粮船杜家占了大半,平江十条街杜家就有三条,怎么,手指缝里透出去的不够你许家用?” 她从未如此盛气凌人,又惯来是个温柔人,倒教许贵妃一怔,又听她冷笑一声,“可笑的是,杜家年年救济灾民,我大伯、父亲上任都是自己掏钱为百姓立命,竟叫这等阿谀之辈拿来并提。你不肯认罪也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妹妹今日为你所伤,宫里治不了你的罪,大理寺能治。” 官家看她气成这样,忙叫人将她拉来坐下,温声安抚着,“没人不治她的罪,你先别动怒了。” 一边陈淑妃却是心底诧异,虽早就知道杜家富贵,未料今日听闻竟还超出了自己所想,再看皇后跟官家的神情态度,显然是十分清楚的,且看官家那模样,或许还因着德妃这高贵更爱她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金代张子和《儒门事亲》;②这里不是药方记的,我瞎说的,别当真。 第90章 许贵妃也为她气势所震慑,口中嗫嚅几下,才讷讷道:“官家,妾是冤枉的,杜家这样清贵,妾怎敢……” “朕无心听你扯谎。”官家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看向她身边宫人,“此事实情,尔等若不言来,统统送去大理寺问审。” 听了这话,许贵妃身后宫人果有动摇的,就有一个嬷嬷跪上前来,“禀官家、圣人,此事确是贵妃所谋,但是奴婢等毫不知情,这两日都是伏岫同贵妃同进同出的。” 皇后便看向伏岫,正是先前在许贵妃身边说将罪责推给许青芷的宫女,她看到皇后目光却不敢言,只跪在地上不停颤抖,不时看向许贵妃,许贵妃看了官家态度怎会不知事情已是败露,却还想将许青芷拿来担责,“官家,都是青芷跟伏岫商量的,定是伏岫撺掇的青芷,妾毫不知情啊。” 这下便是宫人们都对她鄙夷了起来,内间的几位太医也啧啧称奇,一个年轻太医在里面听得惶恐,听到许贵妃说到了伏岫的名字,便捏拳作想了片刻,推门走了出去跪下,“官家,圣人,昨日伏岫说是来太医院时,特意叫臣将粉末撵得细些,好和了郁金粉治风痰。臣与伏岫是同乡,知道伏岫的性情,若无人指使,她定不敢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伏岫却是没料到他会在此,听他为自己说话不由怔愣起来。 官家自是不信许贵妃的说辞,看向伏岫,要她说实话。 伏岫便畏惧地看了许贵妃一眼,皇后看到她神情,许诺道:“你只管说来,她不敢拿你如何。” 她这才向前跪了几步,正欲开口许贵妃就要扑过来厮打她,皇后便叫内侍制住许贵妃,将她的嘴堵上。 伏岫见此仿佛才安心了一些,老实交待道:“昨日奴婢等人跟贵妃确是在御花园中遇见了杜家五姑娘,轻尘姐姐那番话也是真的,贵妃本是要带了青芷姑娘去找官家,听到杜家五姑娘的话似是心慌了一般,带着奴婢们回去了。平日奴婢并不受贵妃重用,只是奴婢刚好昨日早上也摔了,右手胳膊上有了擦伤,去太医院求了些药回来之后,奴婢还跟殿里的妹妹玩笑,说奴婢同杜家姑娘用的是一样的药,说太医叫奴婢忌讳那些药物根本就拿不到,想要毒自己都没法子,这话竟叫贵妃听了去。” “遇见杜家五姑娘回去之后贵妃就将奴婢叫到一边,问奴婢什么药跟正在用的药相反,奴婢便如实交代了,她便要奴婢想个法子要上些藜芦来。那时不知贵妃的意图为何,还当是奴婢做错了事,贵妃要罚奴婢。贵妃又问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叫人服用了藜芦,奴婢不敢言,说叫贵妃请嬷嬷们来商量,贵妃却说此事不可叫旁人知晓,警告奴婢若是不肯说就立马将奴婢扔下井去,奴婢害怕,想到少时在家中是种过药材的,那时会用纱袋装了驱虫粉,不到半日就能漏光,药粉皆能为蛇虫所吸入,贵妃一听就叫奴婢去太医院取药。” “奴婢取药回来之后,贵妃就叫奴婢找了许多荷包来,皆不如意,又叫奴婢新用轻纱做一个,将药粉填进去。那荷包就叫贵妃拿走了,奴婢这两日因害怕贵妇会用那荷包惩罚奴婢,一直都不曾服药,如今伤口已是……”她说着就将夏衫袖子撸起,离得近的一看,果真是溃烂了,如她所言,便是对贵妃行事目的不知情的。 官家又叫许青芷说话,便听她抽抽噎噎地道:“姐姐将荷包给我,叫我去找五姑娘玩,拿荷包给她赔礼道歉,我后来看到五姑娘就同她说了会儿话,走的时候就把荷包给她了。” 这话一说,众人就都明白了,皇后冷笑一声,“平日看她是个跋扈莽撞的,今日这事看她细心还高看了她一眼,原来是逼着下头人出的法子。”说完叫内侍拔掉堵她嘴的手帕,“你还有何话……” “是这贱婢害我,是她拉着我说她有法子毒了杜家五姑娘。”许贵妃目眦尽裂,一边想挣脱又一边对着伏岫怒吼,“主意全都是她出的。” -- 第155页 “官家、圣人明鉴,奴婢与五姑娘素来无怨,昨日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怎么会去害她。”伏岫也不住磕头,抬头之时还隐隐见到额头血迹,显是磕得狠了。 众人想到先前许贵妃还试图叫许青芷担罪,自然不信她,皇后叫人将伏岫拉住,许贵妃还在一边狂怒,皇后便看了官家一眼,官家对许贵妃已是厌恶至极,沉声道:“拟草诏,许氏无德,心思恶毒,先害皇子、诬陷嫔妃,后毒害大臣家眷,夺封号,贬为庶人,即夜将草诏送去中书门下。” 当即有两个内侍领命离开,许贵妃听到对自己的处置还不敢相信,还要争辩几句,官家就挥手叫人将她拖下去了,看到一边的许青芷及伏岫,又叫人连夜将许青芷送回家去,许青芷抬起头请求道:“官家,我想看看五姑娘,都是我害了她,我想跟她道歉。” 官家允她去,灵雨看着她背影踉跄,便觉她也十分可怜,“青芷,你不要自责,这事你也是无辜的。” 许青芷回头对她一拜,脸上泪痕都还未干,瞬间又号啕起来,“谢谢杜娘子,那日是我害得五姑娘受伤的,五姑娘还怕我受伤伸手护着我,是我对不起五姑娘。” 灵雨叫轻尘安慰好她再带进去看阿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了哭声出殿去,殿上还跪着伏岫跟那太医,还有许贵妃身边亲近的许多宫人,官家看了皇后一眼让她处置,皇后看着伏岫的伤口也是不忍,“伏岫虽是不知情,不过仍有错,便罚二十大板,往后去御花园中扫洒,其余宫人,照样回许氏身边,她虽为庶人,往日你等不知劝诫她,如今她如何你们自也该如何。” 就有两个嬷嬷跪上前来要揭发许贵妃,灵雨却不想再听,“官家、圣人审问就是,妾去看看阿鱼。” 官家也不愿听,皇后见此便道:“她之罪孽,一一答来。” 有个嬷嬷立马就喊道:“圣人的病症,跟贵妃相关。” 这犹如一声惊雷,叫殿中人皆结舌无言,皇后却一时惊疑过甚隐隐要背过气去了,灵雨忙叫太医过来,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下来,官家虽对皇后无情,却难以忍受有人谋害中宫,额上暴了青筋,“如实说来!” 灵雨在一边为皇后顺气,她心中是期盼杨皇后能够长久活下去的,她实在太苦,刚出生就有弱症,因为身份贵重被选为皇后,官家却不喜她,在这寂寞宫闱还能如何,如今沉疴,族中却送了女孩子进来,大有她一去便请官家立杨氏女为后之意。便期待那嬷嬷能说出所以然来,若是下毒总该有解药。 “两年前贵妃滑胎,便疑心是圣人所为,恰值圣人调养之际,贵妃便称自己也要调养,向太医院要了同一副方子,知道了圣人是要调养虚热之症,便每日用桃仁、红花、大黄等燥热之物熬了汤饮奉给圣人,每次量都细微,圣人身边医女察觉不到,但是日久,故而导致了圣人病症更甚,甚至沉疴难起。” 杨皇后素来是个温和柔善的,那年看她滑胎之后人乖觉了些,还日日奉来汤饮,谁知她如此大胆,“她滑胎分明是她自己不慎,非要穿了外头进献的玉石屐。难怪难怪,太医都惊奇我身上虚热更甚,我还当自己就是早亡之命,原是她所为。” 灵雨看她气急,甚至咳了几声,掩嘴的帕子上隐隐有血迹,心急起来,欲叫太医送了她回宫,皇后抬手阻了,又问那几个嬷嬷,“她还曾做了什么孽?” 那几个嬷嬷互相看了一眼,还犹犹豫豫,官家此时便猛地一拍桌子,怒喝一声,“你等莫不是还当她有起复可能?” 几个嬷嬷急忙磕头,“不敢,不敢。”便将许贵妃所做之恶事尽数说来,小的如打骂宫人、偷送宫中之物到许家、将许青芷推下水诬陷他人等,大的诸如喂已逝那位公主吃大补之药致其虚火过旺生了大病、陈淑妃产后给她下红花、给官家下迷情之药等。 灵雨听得后怕,一阵恶心涌上来,朝雨忙拿了盂盆过来,官家此时却顾不上她,想到许氏之恶,因由就是自己太过纵容她了,对着皇后歉疚地看了一眼,皇后却不看他,听完就带了宫人离开,陈淑妃也告退而去,只是背影瞧着实在落寞,当年太医说她终生未能再有身孕,当时以为是天不顾她,原是人力所为…… 灵雨却一直干呕不止,朝雨急着问她情形如何,却只听到她哭腔,“太恶心了,朝雨,这里太恶心了。” 官家听着耳侧之语,冷冷看着殿中跪着的人许久,“许氏赐死,尔等纵其犯下大错,近身者各杖五十,发配西京冷宫,终生为杂役,非近身者仗三十,罚去御花园中扫洒,终生不得近各宫伺候。” 便有内侍来拉着许贵妃身边的宫人跟伏岫下去,伏岫退去之前看了那年轻太医一眼,她湿痕藏了笑,额上血迹微干,那年轻太医也跟她对视,见她笑意也面上一红。犹记那年故里谩摘青梅时,晒了草药却分不清玉竹与白芨,也曾煎了白雪煮茶、窗下倚望残轮,后又千里万里,却在此寂寂宫花万簇中,脏与污和着白骨堆砌之所,见了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经验方》,我为剧情服务写得不严谨,不要瞎学哦,藜芦有毒的。 第91章 阿鱼在宫中养伤期间就听闻了许贵妃的死讯和许家的败落,许父被人弹劾,直接被罢了官,带着家眷妻小回了乡,或许,更多是杨家跟陈家的报复,靠着卖女得来的恩荣,想要延续,就只能祭出下一个女儿,可是许青芷不愿意被他们献出。 -- 第156页 她想起那天自己清醒后看到那孩子,虽还是小小一个,但是也是知道委屈的,被推下湖,被摔在地上,被亲姐姐拿来顶罪,怎么能不委屈。 阿鱼不知道自己这一计竟是直接将许贵妃击败,依她宫中人的脾性,随便什么计策都能斗倒她,倒是在自己来之前竟无一人动作,这也让她放心下来,灵雨往后在宫中,应当不会也遭人算计。 养好伤后她便回杜家了,杜家诸人也知晓她在宫中受了伤,又加上了她受了宫中那一场风波,连氏也叫她在家静养了许多日才让她开始忙碌起来。 等她在再次开始帮着连氏管家时已是七月了,杜家叫连氏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上手时也轻松,因家中只剩她跟昔昭两个女孩,昔昭上午又要上学,两人也没什么机会凑在一处玩,大多是她理完事后跟杜显、李霄两个玩玩,去鹿鸣院跟陆先生一起看看诗书文章,或也偶尔跟着文姨娘学学针线。 这日她才对好了六月的账本,雪柳就抱着个匣子走了进来,“姑娘,这是连家送来的。” 阿鱼叫她放在桌子上,自己则是起身活动了片刻才去看那匣子,“前几日二舅母不是才送了一盒珠花来,怎么今日又有。”她看向那匣子,纹样极为精美,上面还有个小旋锁,轻轻一拧就听得一声脆响,雪柳也好奇地看过来,便见匣子一打开就有一面铜镜升起来,左边也有一张小台子升起来,上面摆了一把梳子。 匣子里面的摆置也精巧,像是怕碰撞一般塞满了棉絮,有几方小盒子,阿鱼小心捡了出来,便闻见一阵香气,正是三盒不同的香料,又将棉絮捡出来,又见到了一只折扇,打开来看,题的是“似向东君、喜见故人来①”,阿鱼看这字迹便知是连怀衍从成都府送来的,掩下眼底欢喜继续捡了棉絮出来,又见一只纯金雕刻了五毒之物的小盒子,打开里面却没什么东西。再捡翻到一只绢花小钗,正是仿的桂花,还有一封书信。 雪柳一见就识趣出了门,阿鱼拿着信到窗边案上看了起来,信封上只有五个大字“吾念陶亲启”,阿鱼倒了一盏茶打开看了起来。 “五表妹芳鉴:别后月余,情犹耿耿。我已于六月十四抵成都府,一路泥泞山险,似见太白当年《蜀道难》。此间风情不同,锦绣虽不胜东京却也繁盛。我考民情时闻知此地有十二月市,正月灯二月花,三蚕四锦五月扇,六月卖香,七月七宝琳琅,八月桂花九月药,十月卖酒,十一月探梅,十二月换桃符②。 听来新鲜,我来时恰遇香市之盛时,慌忙挑选也只见了这三方香料,五表妹若是还欢喜,来信时务必告知。我思及五表妹接到信时当是七夕时节,又提前询了一方小盒,愿五表妹乞巧之夜得巧。这只折扇是五月扇市所留,唯空白一片,衙中小吏随意买来,是日东君高悬,蜀地炎热,我执扇看公文,却忆当日一别,只残灯孤月,当时恨东君不在,叫我往后念起无凭,而今见东君,正记你颦笑…… ……自亲理稼穑,别有意趣,若得了瓜果,当想法子寄回与你。落墨仓卒,书不尽意,念念。” 阿鱼看他这一封书信净是些杂事,似是安慰自己第一遍没记住,又看了第二遍,过了许久雁影推门进来之时便见她斜倚在桌案上,案上摆了些蜜饯点心,她正一边饮茶吃点心一边看信。“姑娘,这是何人的书信?” 阿鱼对她一笑,将书信折了放在一边,“怀衍表哥写的。” “可要回信?”雁影看她笑得开怀,不去戳穿她心事,将桌上收拾好了就预备来为她研磨。 阿鱼摇摇头,“此时不急,先将那些账册送回各处去。” 雁影便应下,叫了雪柳、敛秋来将账册抱上,带着她们往各处送去,出门之前又想到了连氏的吩咐,“姑娘,太太说叫了牙婆明日送一批人进来,叫您也去挑挑,跟大太太还有太太学着怎么挑人。” “我知道了,你去吧!”阿鱼送她们三个出了门,又回屋去翻找了起来。 是夜,孤轮幽光伴着几颗寒星,微风清和,纳来新凉,小轩窗下,阿鱼披了件衫子在给连怀衍回信。 “表哥台鉴:得书欣然,旷若复面。今日七月初五,方理了几本帐,欲去同先生把盏,却得了鸿雁一书。欣闻成都府十二月市,心向往之,香料、小盒皆合宜,东京新凉,折扇失了良辰,明年暑时再用…… 东京风物于表哥并不新鲜,遂叫雁影拟了几张菜谱,又念表哥翻看公文当要批复,再寄宣笔与你……后日乞巧,我欲戴了桂花载酒,再看明月攀檐牙,两地亦是一时。山水千里,不胜依依,珍重。” 雁影看她写好了信,便去一边帮她晾墨,待墨干后才将信纸封好,将阿鱼找出来的那些物什同书信一起装在了一方匣子里,“明日便送去连家吗?” “送去吧,不知二舅母何时寄去成都府,免得误了时辰。” 雁影便将匣子放到一边,过来伺候着阿鱼歇下。 屋中灯暗,阿鱼看着她剪了烛花,笑道:“那日祖母跟我说起你的婚配,跟你提了两次你总是不愿谈,今日太太也明里暗里地劝我,说你到了年纪,该要婚配的,免得惹人闲话,你便同我说说吧,总不能要你在我身边做个姑子。” “姑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雁影靠着床沿坐下,小心理着阿鱼的头发,“姑娘看浓墨姐姐在府里面体面至极了,沈二郎还在外头做着生意,这样的人家也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浓墨姐姐跟沈二郎若是有什么争执的,老夫人跟老太爷不也还是叫她忍了。还有熏月姐姐,也是时常为了刘大郎容忍,她们二人这样的体面,受了委屈也要咽下,奴婢能跟在姑娘身边,就已经足够了,平日里喝喝茶看看花,普通人家的姑娘也是没有这样顺遂的。” -- 第157页 阿鱼看她笑容明亮,也跟着笑起来,“我进府以来若非有你,不知道会坏了多少事,我拿你是当姐妹看的,你要是真无心,我便跟太太还有祖母说想留你两年,好叫你跟我到连家去,等我能做主了,就任你逍遥。” 雁影便感激地对她笑道:“奴婢小时候就被父母卖了,现在连他们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只记得家在一条河边,连什么地名也说不出来。有幸跟了姑娘,才叫奴婢也有了几分好样子,若是往后能在姑娘身边做个气派的嬷嬷,倒也不枉了。” 她说得诚挚,阿鱼便也顺着她说下来,等一封月牙上了中天,屋里才是静了下来。 翌日午后,连氏叫了阿鱼去昉砚斋中,阿鱼方一进去就见院中熙攘,站了许多年龄各异的女孩子,随意打量了一眼便走进屋中去,“太太,五姑娘来了?” 连氏还在净手,阿鱼看到一边残羹,就知她才刚用了午膳,果然连氏见她进来就问道:“可是用过午膳了?” “吃过了的。”阿鱼从紫烟手里拿过帕子,为连氏擦手,“太太今日午膳怎么用得这么晚?” “你族叔从平江遣了人过来,我同他说话说得晚了些。” 阿鱼为她擦好手又扶着她出去,“平江可是有事?” “不算什么大事,说是遇了水匪,族里粮船折了几只,在平江府找不到那伙水匪踪迹,恐那伙水匪顺着汴河流进了东京,他们也去衙门说了,但是衙门里头并不当回事,想叫咱们去衙门里说说。” “此事族叔担心得有道理,如今水匪猖狂,先前就听说在汴河入口有商船被劫,必要衙门重视。” 连氏由她扶着在院中坐下,拍拍她的手道:“我已经叫人去衙门里说过了,此事我等女眷担心也是无用,你且忙好眼前的事。” 阿鱼乖乖应下,在她身边坐下来,就听连氏叫牙婆将带来的女孩子一一介绍来,等她说完连氏就一一问了话,似是看中了几个,又叫阿鱼挑。 阿鱼一直留意着连氏的神色,便猜测着挑了几个女孩子,连氏见了果然点头,“我也觉着这几个不错的,叫你来是想着你身边只有雁影一个贴身的,雪柳、敛秋你也用了几年,往后都是要带出门的,只是还不够,除了你三姐姐进宫只带了朝雨、轻尘两个,你二姐姐、四姐姐都是带了七八个丫鬟去的,还不算陪房这些,今日你就只管挑你中意的。” 阿鱼有些娇羞地低了眉,“等太太先挑好了。” 连氏闻言揶揄道:“莫不是怕抢了我喜欢的不成?你只管挑就是,我院里是不需要换人手的,就是篁琴阁里你四姐姐带走了人,松鹤堂里你祖父仁慈又放了一批人,眼下就这两个院里需要添置人,又都不是近身的,就是你的最紧要。” 阿鱼这才放心下来,便就着先前挑中那几个问了几句,再选了五个出来,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相貌也都是清秀的,阿鱼又问可识得字,五个里面有四个说认不得,只有一个说能认得名字,这也正常,能狠心卖了女儿的,哪有功夫教她们认字。 阿鱼又问那牙婆:“这几个来历可都清白?”如今也有不少拐子干拐卖人的行当,若是扯上了官司可就不好了。 那牙婆看她年纪不大,倒是事事都要问个清楚,也不敢敷衍,“回姑娘,都是清白的,家里面娘老子都在,契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阿鱼看向连氏,见她也点点头便问那几个女孩子是要新取了名字还是要原来的名字,倒是都要新取的,阿鱼便一一取名为南星、碧砚、骊月、锦茵、素荣。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赵长卿《虞美人》;②北宋-赵抃《成都古今记》 第92章 七夕乞巧,雾络角宿,又是菡萏天,人间正欢笑设筵。 昔昭跟阿鱼让杜丘捉了两只小蜘蛛来,各自放进小盒子里,等第二日再打开,若是结网了,便是得巧。 杜家乞巧楼上,排列了磨喝乐、各色果子,还有笔砚及针线,昔昭跟阿鱼在做针线,几个郎君则在写诗,正如唐朝罗隐诗云:“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 杜家两个小孩子方安静了一会儿,又玩闹起来,七夕时节外面街市之上有摘了真荷花做成的并蒂莲出售,杜家也买了许多,他们便抱着几支并蒂莲在阁中跑闹,不过一会儿杜丘也跟着他们一并玩耍,连氏在下面看着觉得好笑,叫他们拜了织女、牛郎就下来,莫要在阁上摔着了。 东京城中也热闹无匹,虽月月都有盛会,但是七夕又格外不同,街市之上花灯如昼,银汉星霄之下,尽是俗世烟花。 等到杜家热闹歇下,已是三更天,连氏才叫家里姑娘郎君们都回去歇下,就有几个下人跑进来匆忙回报,“太太,连家出事了。” 连氏一惊,“怎么回事?” “说是有一伙盗匪作乱,往连家园子里放了一把火,来报信的也没说清,奴婢问他可有人伤着了他也答不出来。” 连氏怎不惊慌,立即就要套车前去,走了几步又想到阿鱼,“五丫头,你与我同去。”阿鱼点点头,紧随在其后。 杜家住在城内繁华地带,连家却在郊外,阿鱼看连氏慌乱急忙劝慰了几句,走到门口看到那报信的便迅速问道:“火势多大?潜火铺可曾派了人去?你来时连家情形如何?” “烧了大半个园子了,潜火铺的已经去了,家中乱作一团,去了衙门说有盗匪闯入,衙门已经派了人去,禁军也去了。” -- 第158页 连氏闻知盗匪闯入,一时惊惧不能,阿鱼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太太莫急,若只是园子烧了应是无碍的,连家护卫众多,不远又有禁军驻扎,定是无碍的。” 连氏虽听了安慰,还是担忧得不行,吩咐车夫快行,也还是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连家,到门口之时就见外面围了许多禁军,还不停有人在门口进出,阿鱼忙叫刘大郎上前去询问,自己跟连氏在马车中等候着。 不一会儿刘大郎回来说连府火势已消,家中主子并无人伤亡,只是不清楚有多少盗匪,现下禁军还在府中搜寻。 连氏便想进府去,阿鱼劝阻不住,只好跟她同去,到了连府门口就有一年轻将官,应是这些禁军的统领。 连氏上前道:“这位将官,我是连家的姑奶奶,实在担心娘家人安危,不知可否进去?” 那将官头也不回,只盯着府中看,“夫人还请暂在外等候,此时查不清有盗匪几何,恐有藏匿在府中的,夫人进去并不妥当。” 连氏还想争取,阿鱼忙劝慰道:“太太,这位将官所言正是合理的,外祖他们身边定有人护着,咱们进去一来并不安全,叫外祖知道您进去了他心中恐怕更为担忧,二来也为禁军跟府衙的人搜寻添了麻烦,不如就在外面候着,一有结果咱们就进去。” 连氏听了她的话才好了些,向那将官谢道:“多谢这位将官了。”此事说来也并非是禁军所管,只是他们驻地近,被府衙叫来帮忙的。 将官点点头,这才看了她二人一眼,看到阿鱼时眼睛一亮,却也是个守礼的,拱手道:“在下神卫军指挥使常恒,驻地就在二里外,方才受了开封府衙之请前来的,夫人客气了。” 连氏跟阿鱼皆点点头,到了府门另一边等着。 阿鱼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府衙几个吏员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连家诸人,连氏跟阿鱼忙上去看着连学林,“爹,您怎么样了?” 连学林看到爱女紧张的模样,勉强牵了一个笑,“没事,你别担心。” 阿鱼又去看后面连家诸人,见他们只是团在一起,并不能看清,连家人又多,阿鱼听一边禁军的说法,应是要将连家人全带出来再在府中搜寻,此时连家主子下人却站成了一堆,便向连大太太建议道:“大舅母,按旁边几位禁军的说法,是要府中诸人皆出来了才好搜寻的,连府馆阁房屋又多,若有贼人藏在什么角落也难发现,不如您让各房先清点一下人都出来了没有,再叫各处管事清点府中下人。” 连大太太这才恍然,叫各房人分开清点,好在主子们皆出来了,管事们又匆匆去点下人,阿鱼看着却实在不像话,连家主子下人加起来几百人,皆在外面团团站着,下人们又吵嚷起来。 他又欲向连大太太提建议,连学林跟常恒才说完了话,见此便道:“陶丫头你也别跟你舅母说了,家里面能管事的今夜都受了惊吓,你就暂代你舅母管上今夜。”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阿鱼哪里敢应下,又要推辞,说让连氏来管,可是连氏也心中慌乱,阿鱼再拒不得,便点点头应下,看着这里一堆那里一团的下人,又看到禁军在外边谨慎地看,似是并不敢进人群去找的样子,便走到常恒身边道:“敢问常指挥使,可是疑心有盗匪会混在下人之中?” 常恒听得她问,还有些惊讶,当今朝廷重文轻武,禁军在这些文官看来不过是些莽汉罢了,他出身尚可倒无需担心,但是底下人若是冲撞了连家女眷,万一是个跋扈的,他们可讨不了好,所以只敢让他们在外面查探。 他看阿鱼行事有度,想是个明理的,便道:“正是,这伙盗匪来路蹊跷,东京太平多年了,更不要说这等敢对朝廷大员的府邸下手的。先前有人去开封衙门报过案,说是有水匪流入,我疑心正是他们。我们赶来之时已经有十余人逃了,我们也只抓住了四个,虽还来不及审问,但是定还有盗匪藏匿在人群中或是府中。” 阿鱼想想就道:“常指挥使尽管叫底下弟兄们进人群中搜寻就是,府中也照常搜寻,若遇女眷闺阁及书房重地之类的,我叫几个婆子、管事跟着一起去,定要搜个彻底。” 常恒见她如此配合,便要叫手底下的人放开手脚去找,阿鱼却叫他稍等,便见她走到连大太太跟连二太太身边,商量了几句才站到了高处对着人群道:“所有丫鬟婆子还有杂役护卫,都跟自己上头的人站在一处……就像那边的禁军一样列好队,若是主子们院里的,列在各院的大丫鬟或管事嬷嬷身后,我只给半刻钟,若是没列队还游离在外的都一律视为盗匪送去开封府衙门,向你主子求情也没用。” 她一说完雁影跟雪柳就大声重复了一遍,下人们却没有几个动弹的,阿鱼还没说话,连学林就道:“我看也不用给他们多久功夫,不听话的你做主发卖了便是。” 底下人群才渐渐动了起来,速度也快,没多久就都列好了队,阿鱼又道:“恐有盗匪藏匿于你们之中,禁军会来查验,每列的管事或是大丫鬟都站出来,跟禁军一起下去查验每队的人是否都对得上。”这下不用连学林发话,就有些丫鬟、婆子都站了出来,常恒便叫底下人立刻去查验。 阿鱼又向连学林道:“外祖父,常指挥使还要派人进府去搜查,若遇书房、库房等重地,还有各女眷们的住处,他们搜查也不敢放开手脚,所以还请外祖父派一些信得过的人跟着他们一同去。” -- 第159页 连学林便从人群中点了些人出来,看着都是府里的老人,阿鱼就让他们跟着禁军进府去。而禁军从一堆下人里面,果然搜出来几个盗匪,开封府衙的人已经将先前抓住那几个盗匪初审了一遍,向连学林还有连景明回禀了起来,果是流窜入东京的水匪,一行有三十二人,虽逃了十余个,加上刚从人群中搜出来的五个,定还有几人藏匿于府中。 阿鱼观从人群中搜出那四个,皆是形迹畏缩,不似有多大胆气的,手上都没有武器,再看先被抓住审问的那几个,虽被制住仍目露凶光,就知被搜出来那几个身份可疑,定不是水匪。她看向连学林:“外祖父,刚从人群中搜出来那几个,看着并非匪盗。” 连学林自然发现了,今日匪盗来得蹊跷,家中护卫颇多,怎会叫他们闯进了园子中放火,甚至放火后并不胡闯,径直去了库房,一见便是有人通风报信的,遂叫人将那四个拎到一边去审。 这四人果是东京居民,平日并无正经活计,东一日西一日地去码头上干活,其中一人跟那伙水匪识得,又跟连家一个下人也有些渊源,想到连家近郊,筹谋了几日就想给连家放火制造混乱好劫了财去。 只是不知他们是愚笨还是自信,二里外就有禁军驻扎,他们来这一回可并不划算。 那个下人也被指认出来,连家几个主子一看,正是在外院管洒扫的,竟还一个劲儿求饶,连学林直接让府衙的人给拎走,那人又攀咬出两个人来,一个看守角门的,一个扫园子的。 阿鱼看了并不诧异,连家下人规矩之松散是她少有见到的,据她所知,连府诸位管事的都只想着为自己谋了利益,都想笼络了下人给他们办事,竟是少有管束。连大太太跟连二太太还有连学林的妾室夏氏此时都是面色一白,府中是她们三个共同管家,这几个下人串通水匪,她们也少不了一顿责问。 第93章 阿鱼看到底下人群又开始松散,便吩咐了雁影几声,雁影点点头便对人群喊道:“皆列队站好,莫要吵闹,再有想脱了队伍的,就送去府衙。” 她声音虽不大,但是前头几个听了又往后传,连家下人们不敢再乱动。 阿鱼又问常恒府中搜查还需要多久,常恒想想便道:“今日禁军来得多,再有至多半个时辰就能搜完。” “多谢常指挥使。”阿鱼向他曲身一礼,转身到连学林身边来,“外祖父,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进府安置了,不过禁军漏夜奔袭来此已是劳碌,还帮着搜寻了府中,不如叫人去樊楼叫了酒菜直接送到他们驻地去,也算犒劳他们。” 连学林却还在作想,其妾室夏氏便忍不住道:“五姑娘,上官有难,奔袭来救自是应当的,我们送些瓜果犒劳就是,何必要去樊楼。”她心中却是嫌樊楼酒菜太贵,今日禁军又来了几百人,可是划不来。 连景明却无比赞同阿鱼的话,常恒可是枢密使兼大理寺卿常琉安的嫡孙,不等父亲表态他就对阿鱼点头,“你考虑得妥当,我叫几个人去办就是。” 连学林听了他的话才点头,阿鱼便见他叫了几个人,嘱咐了几句那几人就奔马而去。夏氏却是撇了撇嘴,对着连景明的背影翻了翻白眼。 过了约半个时辰,禁军就绑了五个盗匪出来,常恒叫他们将人都交给了府衙的,便要带了人离开,离去前去阿鱼道:“姑娘,府中已是搜寻便了的,并无遗漏,可放心进去了。” 阿鱼看他要走急忙道:“今夜有劳常指挥使跟您底下弟兄们了,我外祖父叫人去樊楼叫了酒菜,不久就会送到神卫军大营了,今夜诸位奔袭而来,此时定当疲劳,回营之后用过酒菜再歇吧!” 连学林跟连景明也向常恒致谢,禁军可少有受到文官如此看待,还是两位朝中大员,便见他们俱有些面红耳涨,常恒也客气了两句才带了人离开。 府衙的人也要带着盗匪离去,连学林对他们脸色就不如对常恒了,一来这是他们分内之事,二来算是直属关系,也还是叫人打发了些酒钱的。 待人走后连府诸人便要进府安置,阿鱼便叫各院伺候地都跟着各自主子进去,余下的护卫杂役还是其余各处的,等里面人都走完了才叫他们进去,又嘱咐护卫今夜务必死守。等交代好才进去,连二太太还在里面等着她,阿鱼见到她便执手问道:“二舅母今夜可有受惊?” “并无,你别担心。”连二太太携着她走进去,“今夜你做得很好,我看你外祖父是再满意不过的。” “二舅母过奖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连二太太便叹了口气,“竟不知府里下人如此大胆,往日的宽和倒是养出了白眼狼,少不得以后要严苛一些,免得叫他们欺到了主子头上来。” 阿鱼只耐心听她抱怨,并不开口,在她眼中,连家几个当家的手段都称不上宽和,宽和是连氏那样的,她们只能称得上放纵,甚至有些下人都被宠坏了。若是连二太太等人立时就紧了他们的手脚,保不齐又叫他们生了违逆之心,不过她想到了自己往后也要嫁进连家,若趁这个机会将下人们收束管教了,往后自己进府了看得也顺眼些。 她听完连二太太的话便劝道:“二舅母管紧一些是应当的,只是此事还当循序渐进才好,您跟大舅母还有夏姨奶奶一惯是宽和的,骤然对他们严苛了,恐是叫他们反生了违逆,虽他们卖身契皆在你们手中,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但像今日那三个,恐是就图当个逃奴拿了金银逍遥的。要是府里下人生了不满,去市井里传播几句,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多了势必三人成虎,就能毁了连家的声誉。” -- 第160页 “难道就要继续放任了?” “自然不该。”阿鱼看她有些急了,便建议道:“这管事可分几人,管人便不能一堆拢了,否则您这里今日管严了,她那里又管松了,下人们自然爱那个管得松的,几个回合下来舒服的反而是被管着的。连家人口多事情也杂,主子们院里的该怎么管都行,但是其余的,都该□□一遍规矩才好,这规矩也不用严苛,叫他们各司其职、老实本分就足够了,每月花个一两日去各处巡视几遍,这事便该叫一人来专门管着,巡视时遇见规矩不好的直接就罚,只是此事又有些吃力不讨好,除了能在外祖父面前博个好,倒是容易落下人们的埋怨。” 连二太太听着却是眼睛一亮,连家几个庶出的老爷,可不正是要在老太爷面前博个好,怕是自己的建议一出,几个妯娌是争着抢着也要来的,她掩住欢喜拍拍阿鱼的手,“好孩子,你真是个聪慧的。” 阿鱼低头不言,陪着她回了院里。 连家的事在东京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在逃窜的那伙水匪也被捉拿了几个,剩下还有些皆画了画像通缉,官家闻知此事也下了赏赐安抚连学林,以示重视。 到了八月底,杨皇后竟是崩逝了,阿鱼听闻这消息时还无比惊愕,记忆中那位女子也是温柔细腻的,自己在宫中之时跟她虽只寥寥数面,却能察觉到她的善意。 官家或是愧对其良多,下令举国服丧七日,却将其嫡妹及宫中养女皆送出宫了。 一月之后有表请立中宫,竟是波及到了灵雨,言其德行出众、出身清贵,今有怀有皇嗣,可堪为后。 这日杜贺生面色铁青地回来,连氏见了焦急,忙问发生了何事。 杜贺生灌了几盏茶水,怒道:“王相堪为奸!” 连氏见他如此便十分着急,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次中宫之争不过是杨家跟陈家在争执,中书也在杨皇后的嫡妹跟陈淑妃之间摇摆不定,要由官家自己决定,王相竟是向官家提议请立灵雨,又将我家拉进其中,好在灵雨早传了话来,我跟大哥自当推拒。王相其人善诡辩,早就上了札子将杨皇后嫡妹与灵雨做了一番比较,叫官家舍了杨家女,中书门下就只有请立陈淑妃的草诏,如今灵雨又不肯,陈淑妃自然居上。原本也当陈家老实,未料竟是勾结了王相,非将杜家拉进这漩涡,如今御史台的正愁灵雨专宠他们无法下手弹劾,今日王相可给他们送上了把柄,一个个说灵雨不安分,觊觎中宫之位,说杜家其心可诛。” 连氏也听得生气,“王相公自掌了执宰,行事便庸碌,只行无为,生怕出错被官家贬了,相公庸即奸,如今他这般,便是大奸之为。” “还有御史台的,结党营私他们不参,昔年许贵妃跋扈弄权他们没几个敢说,灵雨嫁妆超了礼制就记了几大本,若非薛兄告知我,我还不知他们连人家打死老鼠也要拿出来论一轮。” 连氏也坐下,想想便道:“他们参便参去,咱们行事无错,百姓知道也只当他们是长舌妇人罢了。” 杜贺生诉说了一番才消了气,跟连氏又说了几句话才是冷静了下来,连氏又说起了连家跟王家的婚事,“也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竟跟王家结亲。” “只是王六郎也无妨,王相素来不喜这个孙儿,嫌他进了军中堕了他家门第,不过在岳父眼中,王六郎算是他家子弟中最为出色的,若是做个女婿,也是无妨,索性如今王相把希望都托给了安秉舟,连家只是他顺带找了的。” “老爷说的这些我也明白,就是想到往后有这么一门亲戚要走,总是觉得膈应。” 杜贺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良人勿忧,不愿走便不走就是,东京论亲戚,说上三天也说不完的。” 连氏嗔笑:“哪有这么轻松的事,我倒是不想走,可是筠仪那孩子该怎么看咱们家?内宅里打交道的事,老爷是半点心不用操的。” 杜贺生心情也好了起来,笑道:“王六郎如今也有些自立门户的意思,往后便好了。” 连氏这才有了好脸色,叫人摆上饭菜,用罢饭后才去了松鹤堂中看望杜显,等她到松鹤堂时便见阿鱼也在,正在考问两个孩子今日在松鹤堂学了什么,见到她来杜显就高兴喊道:“娘,五姐姐要给我们做花灯。” 阿鱼也起来迎她,欢喜道:“太太来了,方才考他们两个今日先生教了些什么,都答得十分齐整,今日功课也都写完了,我想给他们做个花灯,晚上挂在院里也是极为有趣的。” 老夫人在上面笑道:“我看是五丫头自己想玩,竹条草纸都是拿着来的。” 连氏也失笑,摸摸杜显的头,“先前说你几个姐姐都出门了,你一个人恐是寂寞的,忘了你是鬼主意最多的一个,若说会玩,谁也敌不过你。” “这竹条草纸不过是拿来激励他们罢了。”说完阿鱼又叫雁影把做花灯的物什都拿进来,带着两个孩子在堂中忙碌起来,没几下就做好一只简陋的方形灯笼,杜显拿着在堂中四处炫耀,连氏便叫他们去院子里面玩,阿鱼又绑了剩下几只灯,都是简单的样式,胜在自己动手新鲜,院里几个小丫鬟也玩得开心。 秋风荡起了廊上竹帘,日落暝色兴,院里起了灯火,阿鱼跟雁影各自拿了一盏灯追逐两个小孩,院里欢声一片,老太爷从园子里消食回来,见到他们手上灯笼简陋,亲去做了几盏,精致是精致了,只是支不起来,叫两个小孩乐得抚掌大笑,连氏跟老夫人在堂中看着也忍俊不禁,等到灯火又繁,此间无愁。 -- 第161页 第94章 三年后 “姑娘,连四郎君来了。”雪柳走进屋来,欣喜地对阿鱼道。 阿鱼愕然,“不是要过几日才回东京?怎么还上门来了?” 敛秋也跟着后面进来:“连四郎君来接您出去的,眼下正在太太那里说话,好在今日本就是要出去的,倒是不用重新装扮了。” 她一时惊喜难言,忍不住对着铜镜看了几眼,一面道:“本是说好了同二姐姐、四姐姐一并去玩,少不得要叫她们埋怨我了。”杜杙早已于半月前就跟着丈夫回了东京,杜沅也因陈允之要回京述职,早早就带着女儿来了,今日中秋,正是约了要去赏月的。 “姑娘就放宽心吧,二姑娘、四姑娘都有姑爷们陪着的。” 雁影上前来仔细查看了她的衣裳首饰均无差错,便要扶她出门去,“连四郎君今日中午才下的船,在家中陪着二舅太太吃了晚膳就着急赶过来了,人家都有姑爷,咱们院里的丫头也瞧着眼热呢!” 阿鱼嗔她几眼,“叫你清净几日,还敢编排起我了。”院里其他丫鬟也要上来起哄,叫雪柳一一打发了,雁影又叫敛秋、雪柳也跟上,让其余人在院子里待着。 进了昉砚斋,就见里面一片热闹,才进了屋,就听琅琅清音喊道:“五表妹。” 阿鱼抬眉看去,便见一道落拓身形,清瘦了,她想。 几轮阴阳岁暮,霜雪宵霁,这年月夕,十八岁的阿鱼看到连怀衍归来,瞧见他一身月白,正含了浅笑灼灼看着自己。 她也笑着唤了声“表哥”,随即才向连氏行礼。 连氏立马就笑了起来,拉着她走到连怀衍身边,“好了,五丫头也到了,你们去玩罢。” 阿鱼粉面含春,羞道:“若是二姐姐跟四姐姐来了,太太还得为我说上一声才好。” “你且放心去。”连氏笑着撵了他们出屋,看他们二人踉跄撞到一处忍不住笑出了声,阿鱼忙整整衣衫,回头跟她告别了才跟连怀衍出了昉砚斋。 “三年不见,五表妹总该跟我多说几句话。”阿鱼不妨他突然出声,便侧头看向他去,就见他目光深沉,正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脸上又是一片霞飞,“表哥不好好走路就罢了,规矩也不好好守。” 连怀衍跟着她牵动脚步,“五表妹也是狠心,只守礼制规矩,却不看我。” 她失笑出声,轻声道:“表哥才是狠心,往后要是活得长,七八十年都得看你,如今少看一眼,往后就多一眼新鲜。” “你这话才是缪论。”连怀衍一时又想到大婚将近,心情愉悦起来,忍不住反驳她,“五表妹不知岁月可穷,相思无尽之理?往后若能时时见到你,一瞬一霎皆是名花过眼。” 阿鱼收了他那么多信,对他嘴甜早就生了防御,径直向外走去,“表哥看着怎么清瘦了这许多?垂文都比你要胖些。” “他心眼七窍都只通了半窍,万事不操心,自然胖了。” 垂文听着倒是不乐意了,又不好插嘴反驳,跟雁影揶揄起了连怀衍:“雁影姐姐,你是不知道,郎君出门之前还沐浴焚香,就怕五姑娘看了嫌弃呢!” 他的声音不小,阿鱼听见后也忍不住笑,“表哥何至于此?” 连怀衍回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复对阿鱼笑道:“来见五表妹,自当郑重一些。” 阿鱼不欲理他油嘴滑舌,岔开话题道:“不是说要晚几日才回来?” “自上了路,我就叫他们快行,总算是赶上了中秋,想来婚前除了今日,其他时日姑母怕是都不让我进府的。” “想来就是赶路这些日子瘦了的。”阿鱼停下来看他,微微沉了脸色,“又不是军中急报,值得你这样着急,表哥一路过来山险水急,本就该慢慢赶路,若是有什么好歹,你叫二舅母怎么办?” 连怀衍看她生了怒,急忙讨饶,“往后再不敢如此了,五表妹莫气。”“我气有什么用,表哥也是不爱听的。”她甩了帕子向前疾步走去,连怀衍急忙追上,“五表妹的话,我自是要听的,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当真?” “自是真的。” 阿鱼这才笑起来,跟他一起出了府,却不见马车,“可是还未套车?” 连怀衍从雪柳手中拿过帷帽给她带上,“街口堵了,马车过不去,今日不上樊楼,街上布了灯市,我们去灯市上。” 阿鱼一听也是意动,看到他的手到了自己面前忙后退一步,“我自己来。” 连怀衍轻笑不语,等她戴好了帷帽才护在她身边往前走去,“今夜灯市上许会碰见延思跟秉舟,我也叫秉舟带了扬波来,你们还能见上面的。” 她闻言果然欣喜,“表哥有心了。”她跟扬波,也是三年多不曾见过面了的。 一行人绕过街口时人群拥挤,连怀衍赶紧伸手护住阿鱼,此时又有车马驶来,他们竟被挤到了墙边,连怀衍眼见一边的人就要凑到阿鱼身上,急忙用身子挡了,将她围在了墙角。 “五表妹没事吧!” 阿鱼透过帷帽看他双手都撑在了墙上,将自己围到他怀中,却又没碰到自己分毫,眼底闪过笑意,故意将帷帽掀起一角,眼里盛了盈盈春水一泓,“表哥,我没事。” 连怀衍哪里离她这般近过,又见她在眼前顾盼生辉,顿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睛又舍不得挪开,可是她瞬间又放下了帷帽,叫他遗憾不能,透过纱帘影绰,只见她精致轮廓……人群已经渐渐散开,他却毫无差察觉,还在回味方才那一幕。 -- 第162页 “郎君,散了。”“连四郎君,人已经散开了。” “哦,知道了。”他颇为不舍地将人放出来,继续护在她身后,“五表妹别走得太急了,当心人群。” 阿鱼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的。”说话间向身边看去,就见他亦步亦趋跟着,一只手还微微伸出护在自己身边,眼底笑意未消又氤氲起情意来,便轻轻拉住了他一边衣袖的袖摆。 连怀衍看到她的动作眼中笑意也放大,低头看她还无比自然地向前走着,便又将手放矮一些,免得她拉着吃力。 余下一路二人又说了些琐碎的话,谈到杜丘杜徽今科虽也未中,但是州试排名都是靠前的,省试也只差十几名,杜老太爷也无比满意。又说连怀炘婚后性子沉稳了许多…… “前方就是灯市了。”连怀衍指着给阿鱼看。 “见到了。”正是灯明花艳,翠鳌紫云堆积时,光焰各不同,“从前中秋从未有灯市,不知今年怎就有了。” “是荣王府扎的灯,太妃娘娘大寿,便将花灯都搬来了大街上与民同乐,这灯绵延了数里,今夜小贩们都来此处了。” “原是这般,我瞧着倒是比元夜观灯还要壮丽些的。”说着她走到一个小摊子上,看到上面摆的灯有趣,便道:“我将先前说好要送给钥儿的灯都送到她家去了,今夜若是见到,也还要送她一盏的,我看这鱼龙扎得好,不如就买了这一盏好了。” 连怀衍自然应允,又拿起另一盏荷花灯道:“五表妹光想着钥儿,你送她鱼龙,我便送你荷花好了。” “我不要。”阿鱼摇摇头,“拿在手上怪累人的。” 连怀衍轻笑一声,叫垂文给两盏灯掏了钱,“我给你拿着便是,这灯做得有趣,待我们回去之时在河边听了笙歌,再放了河灯,才叫有趣。” 阿鱼便透着帷帽看他,只是灯下恍惚,她便将帷帽掀起挂在两边,虽是露了脸出来,却不算失礼的,“我今夜都不欲提这灯,表哥既是应了我,就该都自己拿着才是,不许给了丫头们。” 他看她这情态,就知她想捉弄自己,无奈笑了起来,“好,我拿着就是。” “前方那几个磨喝乐,我瞧着倒是做得精巧,我去买了给二姐姐家的姌姌。” 连怀衍便跟着走过去,谁知阿鱼买完后又放在了他手上,这磨喝乐可没个匣子装着,就是一对娃娃放在端盘上。他瞧着她一脸意犹未尽,自是好好接了,谁知她又瞧中了其他的。 “表哥,你看这桂花金钗……” “表哥,这扇子……” “表哥……” 连怀衍明白过来她是玩性起了,也任由她去,手上抱了许多姑娘、小孩的用具玩意儿,叫过往行人皆侧目,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有些得意地跟在阿鱼身后。 一边彩楼之上有女娘放歌,唱的是一阙新词,阿鱼听到声音往彩楼上看去,对连怀衍道:“表哥,这词,怎像是你信中同我写来的顾郎君那阙?莫不是顾郎君在这楼上?” 她话音刚落,就见简夷从彩楼上探了身子出来,大声戏谑道:“道樾,你紧赶慢赶回来就是为了给五姑娘搬东西的?” 她脸一红,“表哥快把东西给垂文他们拿着?” 连怀衍却不肯了,“五表妹这才知道心疼我?罢了,我自己拿着,叫他们笑话就笑话。” “表哥不怕笑话,那我也不管了。”阿鱼看他这样,就要命令跟来的下人不许帮他,又听到彩楼上传来笑声,“看来道樾倒是甘之如饴的。” 二人抬头,便见简夷等人皆在一处看着他们,安秉舟手上抱着个孩子,笑道:“我原先就跟道樾兄说过,五姑娘若是发了性子,少不了叫他去了一层皮,如今可不是没了面子?”这话叫身边几人皆笑了出来,楼下也有许多路人投来善意的笑,听了调侃便猜到二人当是约定了婚姻的小儿女。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大法开启 第95章 在简夷等人身边栏杆处也有几位郎君,其中一个见了调侃道:“若是我家内人有那位姑娘的一半模样,叫我面子里子都没了我也乐意。”他声音并不大,只是跟身边人说笑罢了,却叫简夷等人听见了。 简夷朝他拱拱手,“郎君慎言!” 这人不料竟被听了去,羞愧道:“是某无礼,郎君勿怪。” 他身边也有一人面露不悦,代他像简夷等人告罪,“下属无礼,望郎君勿怪。”这人正是神卫军指挥使常恒,方才看到楼下人还有些惊喜,本以为再难遇见,等听见身边有人出言调侃才知她未婚夫婿就在身边。 简夷只是点点头,看到下面阿鱼跟连怀衍准备上楼来,便向内喊道:“钥儿,嫦娥来了。” “陶姨在哪里?在哪里?”简钥兴奋地跑出来,抱住了父亲的腿。 “别急,一会儿就上来了。”简夷叫她躲在楼梯口处,等着阿鱼他们上来。 不过片刻,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简钥却是按捺不住,跑了下去,“陶姨,是我呀!” “我当然认出了钥儿,钥儿长高了这么多呀!” 就听见简钥清脆的笑声从楼道上传来,“娘也说我长得快。”话音刚落,便见她牵着阿鱼的手走上来,连怀衍手中物什倒是都没有了,仍旧护在阿鱼身后。 简夷看着女儿对阿鱼如此亲热,眼红道:“不见她对我亲热几分,真是白疼了。” -- 第163页 安秉舟将怀中孩子举到他跟前来,得意地炫耀:“还是我家孩儿乖巧,只要他爹抱着,旁人都近不得。” “话都不会说的,你也莫要得意。”顾隽显然也是有些眼红,说完想从他手中将孩子接过来,却不料那孩子一个转身,将脸埋进了安秉舟怀中。 阿鱼被简钥牵着近前,跟几人一一问好行礼,就见安秉舟怀中孩子,笑道:“这就是栎郎?”连怀衍信中提过,王芠去年七月产下一子,想必就是眼前这个了。 “正是。”安秉舟微微俯身,让她看得清些,又把孩子的手微微抬起向阿鱼招招,“栎郎,这是你陶姑姑,快叫姑姑。” 阿鱼上前逗他,“会说话了?” “能吐出几个字来,还说不清的。” 一边简钥抬头不解地问:“为什么栎郎叫姑姑?我要叫陶姨?”说着摇摇阿鱼的手撒娇,“我也想叫姑姑。” “这可由不得你。”简夷将她搂到身边,解释道:“你叫陶姨是跟着你娘来的,栎郎叫姑姑是因为你安叔是她的哥哥,明白了?” “真麻烦。”简钥也不知听没听懂,挣开父亲的手去牵着阿鱼,又见栎郎不理会阿鱼心里有些高兴,怂恿起来:“陶姨,栎郎都不会跟你说话,好没意思的,等哪天我把我弟弟带去给你玩。” 众人听得开怀起来,简夷也哭笑不得,“童言无忌,五姑娘切莫当真。” 一片欢声中连怀衍却并未开颜,他自上来就察觉到旁近一人一瞬不差地盯着阿鱼,便趁几人欢笑之时将阿鱼轻轻推进阁子中,“外面风大,进去再叙话不迟。” 安秉舟也点头道:“对,进去再说,扬波今日也来了的。” 就在几人要进去之际,一边常恒才终于出了声,朝着阿鱼拱手道:“杜姑娘安好!” 阿鱼被连怀衍挡着,听到这称呼还一愣,却也并不觉得是自己,相识的都知她身份,要么叫五姑娘要么叫杜家五姑娘,不作反应便要进去,还是简夷奇道:“莫非是在叫五姑娘?” 连怀衍推了他一把,正色道:“当是不会的,延思你想多了。” 简夷却是个好事的,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常恒是对着这边,“我看就是在叫五姑娘的。” 阿鱼这才走出连怀衍的遮挡,果真看见一人,却认不出是谁,只好回礼道:“见过这位郎君。” 连怀衍忙将她帷帽拉下,常恒抬头时就只见一片纱帘,却也笑道:“不知姑娘可还记得某?在下神卫军指挥使常恒。” 阿鱼这便想起来了,三年前连家遇遇匪贼时见过,忙道:“是我失礼,方才不曾认出。”说完仰头对连怀衍道:“表哥,三年前连家遇匪,这就是我信中提到的禁军,这是常指挥使。” 连怀衍似是十分感激一般,对常恒拱手致谢,“多谢常指挥使,某成都府通判连怀衍,三年前多谢指挥使襄助了。” “当年已是收了谢礼,连通判客气了。”常恒却看出了他神情防备,也只淡淡回了一句。 连怀衍又将简夷等人一一介绍来,两方算是相互认识了,才拱手告别道:“就不打搅常指挥使雅兴了。” 常恒也看出他不欲多谈,又看阿鱼又被他遮了个严严实实,并不说话,顿觉无趣,也告别进了一边的阁子。 顾隽走进阁子才笑道:“这伙武夫,怕是又要骂上我们几句了。”如今武官地位早不同前朝,当年相公一句:“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①”,叫文人们心胸激荡之时,也叫武官们痛心。 简夷也叹道:“如此泾渭分明,倒似党争。” 他们几个皆不认可当今重文抑武的风气,却也无计可施,而另一边果如他们所料,常恒几个部下一进了阁子就啐了一口,骂了句粗话,“老子方才看着还当这伙人个个气宇轩昂,皆是好男儿,说不定此下正如何看不起我等。” 也有人附和道:“正是如此,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文人迂腐。”旁边又有人哄笑起来,“人家都说了东华门外唱名的,才是好男儿,他们不是咱们是不成?”说完将几个唱曲的女娘搂在了怀里,调戏了起来。 常恒见他们放浪形骸,斥道:“你们这般妄自菲薄,叫人瞧不起也是常事,若是有本事的,早该自己登了三榜,何苦入我军中?” 手下人见他动怒,才端正了几分神色,不再说起文武如何,只哄了女娘说笑。 再说阿鱼这边,坐下后就见一女娘在屏风后唱着曲,便对顾隽笑道:“顾郎君的词中才气云天,是我平生仅见,如今看来东京又该流传这一阙了。” 顾隽也不谦虚,大笑起来,“五姑娘好眼光。” 阁中众人看不得他这张狂,纷纷出言调侃,扬波还在一边烹茶,见到阿鱼也端着茶来她身边,将她帷帽解下放在一边,“顾大郎向来最为张扬的,阿鱼你少夸他。” “扬波此言差矣,天生我风流一场,才气不散当何为?” 安秉舟看他说扬波,帮腔道:“我看扬波的话并不出错,顾兄岂不知蕴玉藏之润泽?” 顾隽说不过他,坐着一边拿了酒饮下,“你们一家人,当然是要说我一个外人。” 简夷闻言大笑,思忖片刻道:“此间阁子,论起来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外人?”说着将钥儿抱到身前,“钥儿叫五姑娘做姨母,便是五姑娘跟我家夫人算了姐妹,秉舟跟五姑娘又是异性之兄妹,更不要说道樾了,这样我们都是一家的,可不只留了你一个外人?” -- 第164页 这话叫众人皆大笑起来,顾隽也哭笑不得,看到屏风后的女娘,就要起身前去那处,“若是吾弟在此,怎么也不至于叫我孤单,偏偏我才回了京,他又赴了任,看来只有仙娘是我的知心人……” “钥儿跟栎郎都在,还有五姑娘跟扬波,你言语可当心些。”简夷打断他。 顾隽立时明白过来,向阿鱼跟扬波讨饶道:“是我失言,五姑娘勿怪,扬波勿怪。” 扬波却是嗔了一句,“我是晓得顾大郎是个什么狂浪样子,只是你莫吓着了五姑娘。” “无妨的。”阿鱼按下她的手,笑道:“顾郎君快人快语,侠气豪情,只是玩笑之语罢了。且听那位娘子歌声曼妙,向往也是常理。” 顾隽闻言大笑,感慨道:“五姑娘当真是须眉性情。” 连怀衍此前一直少言,此时才出声,“她看待人事自有一番自己的想法,圣贤书都禁锢不得的。”倒是与有荣焉的样子。 不妨此时一直玩着鱼龙灯的简钥出了声,“我要告诉顾婶婶。” 众人皆愕然,还是简夷先反应了过来,倒地大笑,“顾兄啊,如何能料到竟是钥儿将你的真面目揭露了出来。” 简钥看他笑得无状嫌弃起来,举着鱼龙灯离他远了些,反惹旁人笑话了他,一时间阁子里欢愉不休,简钥却顾自玩耍,举着灯在阁子里跑了几圈,又走到阿鱼身边,挤到她怀里坐着,“陶姨,这个鱼龙比你送我的其他灯都好看,其他灯我也喜欢,但是这个灯我最喜欢。” 阿鱼听了这话感动不能言,搂住她碰了好几下脸颊,“钥儿真是乖。”跟她说了几句话才问道:“你娘今日怎么没有来?” 简钥将头放在她肩窝中,乖乖道:“娘在家里看弟弟。”又看到一边的栎郎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鱼龙,嘻嘻笑道:“我弟弟比栎郎乖,这个灯我回去送给弟弟。”说完将灯往后面一藏,栎郎却是哭了起来,扬波忙从安秉舟怀中接过来,抱到一边去哄着。 阿鱼看她动作娴熟,心想莫非是王芠对她十分信任?竟将孩子给她带了,便对安秉舟道:“怎么不见芠姐姐?” 安秉舟笑道:“她这胎不稳,在家中养着。” 倒是惹得顾隽又艳羡起来,“还是秉舟福气最好。” 简夷却是听着起了调侃的心思,看向连怀衍道:“道樾兄才该艳羡。” 连怀衍本在喝茶,闻言被呛得咳了几声,他方才见到阿鱼跟简钥亲近,心中倒也是有些构想,乍然叫简夷这一问,不免心虚地看了眼阿鱼。 阿鱼却并不如简夷所想那般羞怯,伴着连怀衍的清咳声大方笑道:“简郎君真是洞察人心,谙知物外喜悲。” 连怀衍此时也顺过气来,坐在阿鱼身后,跟她一起含笑看着简夷,简夷自是败下阵来,拿起酒杯来自罚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北宋著名事件,韩琦要斩焦用,狄青求情:“焦用有军功,好儿。”韩琦答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然后当着狄青的面把焦用斩了,由此可见武官权力式微。 第96章 阿鱼看着几人说话,便叫简钥去一边玩耍,自己走到扬波身边,看她情态温柔地哄着栎郎,“如今你跟秉舟哥哥又是怎么回事?” 扬波将栎郎哄好了,叫身后下人将他抱到一边去玩,挽上阿鱼的手走到窗边,轻声笑道:“也就那么回事了。” 阿鱼看她如今梳了妇人头,神情也较当年平和不少,关切问道:“宣州三年,也不知你经历了些什么,我又不能常与你们通信,皆是从表哥来信探知你之近况。” “你别担心我。”扬波跟她一起坐在窗前,柔声道:“郎君待我是再好不过的。” “我看栎郎对你十分亲近,想必你同安家嫂子间,相处也是和谐的。” 不料扬波却讥笑了一声,“算是吧!”“可是出了什么事?” 扬波蹙眉犹豫地看了她几眼,半晌才道:“她放心将栎郎给我带,只是为了叫郎君消气罢了,当年我二人同时有孕,她屋里丫鬟冬日里叫我去她屋里,回去路上天寒路滑,就……”说着眼底就蕴了泪,紧紧攥了帕子偎在阿鱼身上。 “她说不是故意的,还要给我磕头道歉,她一个宰相的孙女这样卑微,郎君还能说什么,她却说将她腹中孩儿给我抚养,可是如今栎郎,会说话了第一句叫的是她,我跟她若是碰上了,栎郎扑向的还是她,府里其他人哄栎郎时,从不将我提在嘴上,这样的抚养,我同个奶娘又有些什么区别?” 阿鱼不知还有这样的事情,扶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又听她道:“我从未想过同她争执些什么,我当初既是给郎君做了妾,就想着安守本分,只要能跟在郎君身边就够了。” 阿鱼看着一边谈笑风生的安秉舟,问道:“当初,她嫁过来之时,应是知晓你的存在,平日对你可还好?” “她自是明白的,当初王相到府里来,她也是去了的,还同我欢笑说往后都是姐妹。”连波用帕子揩了泪,将脸上收拾得清爽了才道:“她平日里是个贤惠大方的,就是我滑胎那时,实在觉得委屈,我得了个栎郎带着,心里却痛快不得。” 阿鱼道:“她是妻你是妾,都是秉舟哥哥的身边人,他既然要了妻妾双全,就要自己协调好才是,这回说是你不当心,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怎么办?我去帮你说……” -- 第165页 “你别管。”扬波拦住她,“这事我就是跟你发个牢骚,我在府里实在是无人倾诉,我爹娘生怕我惹了她不高兴,叫我一味忍让,除了这委屈,我也没什么不好的,人还活着,又有锦衣玉食享用,能跟在郎君身边,这些就够了。你掺进来了我才惭愧,她是相公的嫡孙女,就是太太也是不敢得罪她的,此事叫郎君知道了,他也会为难,如今郎君在京中侯职,老爷又留在了襄阳未曾升任,京中就只有相公能为他说上话。” 阿鱼看她神色焦急,便点点头应下,“我曾经叫表哥跟你说的那句话,只要你舍得,我就能带你离开,一直都作数的。” 扬波也笑着点头,“好。”又叫阿鱼看她妆容可还有不妥,等收拾齐整了才牵着阿鱼走到桌边去,此事又换了一首曲子,唱的是谢脁的诗,“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阿鱼看扬波又笑颜如花地坐在安秉舟身边,心中却是生了忧思,重情恨薄情,薄情恨多情,看她委屈愁怨,怎么就能为了一人便全都咽下…… “五表妹怎么了?” 阿鱼抬头,见是连怀衍过来,他看她愁眉紧锁,不知在是想些什么,便凑近了几步问她。阿鱼对他展颜一笑,“我无事的,方才听到唱词在想这是谁的诗词,这下已是想起来了。” 连怀衍也不知信没信,却是不再多问,拖来圈椅叫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她身边,继续听简夷说话,“这交子一物,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们方才便是谈到了朝廷刚下的设立交子务的命令。 连怀衍点头,“我这番回来晚了一月,就是在办此事,蜀地富庶,商人云集,常有携了巨款的,让交子代替了铜钱金银,不知方便了多少。只是交子务如今只在巴蜀设立,宇内若要遍及,一时难以实现。” “听道樾兄所言,此物也是容易仿制的。”安秉舟思索了片刻说道:“若是普及,只恐引起混乱。金银铜钱流传了千年,这物难免会让百姓们抵触。” 连怀衍却不赞同:“如今置了抄纸院,以革伪造之弊,交子本是为了商人交易而生,普通百姓购买,也还是拿铜钱。如今商税乃国库收入一大源头,商人往来越频繁,则市活弊消,朝廷若有决心,规范了制度,交子普及并非不能。” 简夷也道:“听你先前所说,二府三司皆有不同意见,普及是难办的。” 连怀衍却不似他神情遗憾,反而笑道:“此事也不能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新旧之替是必然,若是交子有其好处,遍及宇内也并非不能,焉不知千百年之后,百姓们也要赖着这物?” 这话叫众人都欢笑起来,阿鱼看着连怀衍洒脱之姿,也不由生了笑意。 “爹,外头放烟火了!”简钥不知道大人们在笑什么,看到外面天空星落如雨,就要跑出去,简夷忙拦住他,将她抱了起来,“莫急莫急,爹带你去看。” 连怀衍也扶着阿鱼的手臂护她出去,阁中众人便皆出动了,顾隽落在最后笑道:“不过几支架子烟火,元宵更残漏尽之时,从未见你们如此激动。” 屏风外弹琵琶唱曲的仙娘也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笑道:“这般温柔顾郎怎不解?儿女想看的、心上人想看的,不比元宵那灯树千光好看?” 顾隽恍然大悟,大笑道:“还是仙娘懂得。”便也疾步出去。 空中似繁花千树,灯星银河,栏杆边挚友二三,行乐花月前,此时才是好人间。 楼下有人卖桂花,阿鱼叫雁影去捧上一束来,顾隽一见笑道:“当年书院里,戴了桂花,中秋一夜皆消磨酒里,如今花酒皆还在,挚友又添新怀,人间乐事。” 阿鱼看着天幕烟星,在连怀衍身边笑道:“如此顾郎君该作词来听。” “对,作一首词来。”几人皆起哄,简钥也在简夷怀中将鱼龙舞了起来,嚷道:“顾叔作词,我就不告诉婶婶。” 顾隽便也大笑,在众人哄笑声中脱口诵了一阙,连旁近几个阁子的也都拍手叫好起来,顾隽十分得意,向诸人拱拱手,“玩笑之作,徒污了众人清听。” 人们却是争相赞颂,顾隽脸皮子再厚也受不住了,说了几声就进了阁子,又惹身边伙伴们大笑,还是简钥先打破笑声,说楼下灯市更热闹了,要下楼去玩,众人便纷纷到了楼下,顾隽看到伙伴们身影皆离了栏杆,忙用折扇掩了面追下去,“你几人真是将斯文尽数丢了,往后品级够了官家中秋赐宴,我若贫瘠无车马,尔等也要弃我乎?” “此事等碰上再提。”“哎呀哎呀,道樾这话就是要弃了,五姑娘,你得劝劝他……” 还在栏杆边的人,本还有想去再求一阙词的,听到几人这话就明白他们乃是朝廷官员,不敢再纠缠,哄笑了几句也就散了。 常恒身边一个下属还有些意犹未尽,琢磨起那阙词来,“大哥,你还真别说,那小子看着油头粉面,这词写得还真好。” 常恒敲了他一记,“人家集英殿传胪唱名的,官家金口亲封,能差到那儿去。”说完也打算下楼去,他祖母同太妃娘娘是好友旧识,去祝寿回来时要路过灯市,他此来便是为了护卫其归家。 再说阿鱼等人,下楼进了灯市又是一番新鲜,连怀衍亦步亦趋跟着阿鱼,简夷等人也跟着他走,倒是像阿鱼领着他们一般,行至一灯谜架子,架子铺一层楼高,每盏灯后皆有一谜语,阿鱼随意看了几个就要离开,摊主却看他们人多,不想失了生意,逢迎道:“这位姑娘且慢,您若是猜不出来,叫几位郎君来亦可。” -- 第166页 阿鱼本是见他谜语简单,不想叫他亏了本,他挂了旗子说三文钱猜一谜语,猜中即可拿走灯,灯又做得精巧,可不止三文钱一个。她闻言失笑道:“我来猜的话,老伯或能挣到,若是这四位郎君来猜,可就不尽然了。” 摊主不信,当她年纪小大放厥词,“不若就猜猜试试?” 扬波也笑了起来,“老伯三年前不曾去御街看新进士戴花游街?这几个可是集英殿里,官家亲封的进士郎。” “啊?”摊主却是大惊,还有些不信,想叫他们试试,连怀衍便随手摘下一灯,那灯谜也只看了一眼就念了谜底,他这才信了。 连怀衍将灯递给阿鱼,又叫垂文给摊主递上了五个铜板,“是我们占了老伯的便宜,多两文钱好补足了。” 摊主没有不要的道理,接了铜钱。此时又见阿鱼向前微微招手,“我姐姐、姐夫们来了。”摊主便探身一看,见来了两位娘子两位郎君,又拉客道:“不如叫那两位郎君来猜?” 众人一时皆笑起来,阿鱼对着摊主惭愧道:“那两位,也是三年前御街打马的绿衣郎。” 杜沅等人走近看他们面上笑颜,好奇道:“遇上了什么新鲜事?” 连怀衍上前解释了一遍,新来四人也是欢笑不能言,谭仲白脸皮薄,对着摊主拱拱手就要离开,众人便也离去,留了摊主在后边愕然,“六个进士?皆是亲戚不成?” 第97章 一行人离开那灯谜铺子后,阿鱼想着杜沅、杜杙此时应是在樊楼,便问道:“二姐姐、四姐姐不是说去樊楼?” 杜沅点点头,“是要去樊楼,只是经过此处时觉得有趣,下车来看看,不曾想遇见了你们。” 杜杙也道:“车马都去了前面,我们正是要赶过去的。” “不如就在此观灯玩月。”阿鱼挽着杜杙的手摇摇,“年年都去樊楼,也没个新鲜,这中秋灯市咱们还是头一回逛。” 杜杙却伸出手指微微点了点她的额头,“姌姌叫奶娘抱着,正在樊楼等我们,不去你侄女儿不要了?” 阿鱼连忙讨饶,“是我之前不知,二姐姐勿怪。”便目送她们离去,谭仲白、陈允之也同连怀衍等人一一告别了才走。 顾隽瞧着他们的背影,摇摇脑袋戏谑道:“所谓佳人才子,可是哪家也没有杜家的风光,女儿皆配了人中龙凤,这样的,满东京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阿鱼知他无恶意,便只是笑笑,却听连怀衍道:“我杜家四个表妹的才情,满东京也是找不出第二家的。” 其余人闻言大笑,看他眉宇之间颇有些骄傲,明白他是想要炫耀,阿鱼也是脸一红,叫简夷看了个正着,心中揶揄道:我等便是将调侃之语说到唇焦舌敝,五姑娘也还是大大方方,如今道樾一句话,就叫五姑娘羞颜了。不过他这话却是只在心里说说,阿鱼终究是闺阁女子,不好胡闹玩笑。 连怀衍说完话也看向阿鱼,却被她酡颜含笑望着,心底慌张结了网,不知是什么虫兽在爬,瘙痒中生出难以克制的喜悦来。等余光瞥见了简夷调笑的目光,才正了面容,护着阿鱼到了灯市中逛了起来。 等皓魄高悬之时,栎郎在安秉舟怀中困顿得不行,父子俩跟扬波便要先行归家了,此时简钥也是有了困模样,抱着阿鱼说了几句话才肯离去,顾隽如今在京中还没有宅子,好在只是一人前来,仍是借住在简夷家中,便要同他一同离去,霎时间就只剩了阿鱼跟连怀衍。 她慨叹道:“难怪曲终人散四字听来凄凉,如今人流如织,不过是友人离去,便似热闹散尽了。” 连怀衍怕她坏了玩乐的兴致,忙应声道:“五表妹怎么忘了我?” 阿鱼本也不是悲伤,只是随口一叹罢了,听了耳边声音便笑了起来,“可不敢忘了表哥。” 连怀衍看她又开怀起来,便将剩下还有些什么有趣的都一一说来,“前方还有杂耍的,河灯也还不曾放,等看完杂耍、放了河灯我们便回去。” 阿鱼也向往起来,“我方才听路人说那杂耍艺人是口中能喷火的,这个我却是从未见过的。” 连怀衍便护着她走到了人群密集处,游人围了圈子看那正中艺人表演,连怀衍找到个位置就护着阿鱼在那处看,此时正中那壮汉却并非在表演喷火,而是手中各拿了一团焰火在耍着,不多时又扔在地上,成了地上星落,一片燎灿绚丽,观客莫不称奇,纷纷拿了铜钱打赏。 一会儿又出来一妇人,双手各一柄剑舞得曼妙,就在她舞剑之时先前那会玩火的壮汉端了不知何物出来,就在妇人静立的片刻将两只碗置于剑尖,便见那妇人双手一舞碗中就起了火,那碗也立于剑上不动弹,看客又是连连惊呼,自也少不了打赏…… 等从人群出来,阿鱼还意犹未尽,抑制不住激动揪了连怀衍一片袖子叙说起来,“此等奇观,竟是凡间能睹,不枉此行了。” 连怀衍看她凑得近,不动声色将她拢在怀中,“往后山水奇丽、人间繁华,我都带五表妹去看。” 阿鱼察觉到自己失态,低眉“嗯”了一声,却让连怀衍开怀起来,她一听笑声便轻轻推了他一把,走到了雁影跟雪柳身边,连怀衍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不敢再笑,哄了她去河边放河灯。 汴河上正红莲绵延,河灯一放三千里,从岸上看去正如水上起了灯山,阿鱼叫丫鬟们下去放了灯,自己则跟连怀衍站在岸边看,底下有诸多女子在合十许愿,连怀衍却见阿鱼只是当河灯好看,笑问:“五表妹无所许?” -- 第167页 阿鱼摇头,“河神今日承愿太多,我要是许了什么他们一时也应不了,再者,实在论起来,我更信人力,不畏鬼神。”河风似婵娟婉转,拂过她头上一只丹桂绢花,清冷得分明,叫连怀衍也跟着她唇边浅笑愉悦起来,“人力之极,可抵天命,此为正理。不过我看姑祖父爱老庄,好无为,五表妹这样可不能叫他知道了。” “我这正是祖父教的。”阿鱼仰头看他,笑道:“祖父的无为,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连怀衍也失笑,看河风飒飒,怕她受了凉,叫雁影给她披上了斗篷,二人便不再多言,只静立着看河灯。等丫鬟们放好灯许了愿上来,正要离开之时却听旁边一声慈祥的笑,“可是杜家五姑娘?” 阿鱼回头看去,倒是认出人来,虽只有一面之缘,还是行礼道:“见过常老夫人。”连怀衍也跟着行了礼,又见常老夫人身边还站在常恒,便听阿鱼向他介绍:“表哥,这是常枢密使兼大理寺卿的夫人,我二姐姐婚宴之上曾见过的。” 连怀衍便点点头,拱手笑道:“先前不识,见过老夫人。” 常老夫人身边还有些其他女眷男丁围着,先前也是在放河灯,上来便见阿鱼,便试探叫了一声,未料真是她,此时看见连怀衍同自己行礼,笑道:“你就是连家的亚元郎?” 连怀衍惭愧一笑,“三榜又唱过一轮了,回回亚元不新鲜,老夫人说笑了。” 常老夫人笑着摆摆手,看到他谦虚又是喜爱,慨叹道:“三年前见着五姑娘老身就喜爱得很,只是常年诗社雅集都没见到你,还是去年莒国公主满月,才又遥遥见了你一面。” 阿鱼忙笑道:“家中事忙,德妃又常叫我去宫中陪伴,外头宴饮便去得少了。” 常老夫人点点头,看他们似是要离开了,便笑道:“你们可是要回家了?便速去吧!” 阿鱼跟连怀衍便向她行礼告退,常家女眷男丁们也都回了礼,常老夫人待他们走后也带着儿孙们离开,对着孙儿道:“三年前我见着那孩子就喜爱,行事有度,又闻诗书皆是出色的,还想替恒儿求来,遗憾叫人先订下了。” 常恒记起祖母当年回家时同自己所言,不由怔愣片刻,随即又是洒脱一笑,“祖母何急?大丈夫何患无妻。” 常老夫人却瞥他一眼,斥道:“你这二十五六一个人了,院里只有几房妾室,说要为你择一门妻室,这个你不满意,那个又看不上眼,我怎么不急!”说着就长叹一声,“当年你祖父也看上了连家那小子,未料我们两人看上的,倒是成了一对。方才我观着,他两个颇有些天定缘分,站在一处便如金童玉女,是再般配不过的,方才河风一吹,倒让我庆幸未拆了这一对佳偶。” 她身边一妙龄女子笑着安慰她,“如此正是说明了祖父跟祖母您才是天配之选,各自看中了一个,竟是一对儿。”这正是当初常琉安想许配给连怀衍的孙女,名叫常妤的。 闻言常老夫人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好在如今你也是配了好亲事的,我这心里才好了些。”说着不争气地看了常恒一眼,“像你哥哥,我是不爱管了的。”常恒听了立马讨饶,围着常老夫人说了许多好听话才叫她消了气。 再说阿鱼跟连怀衍这边,走得也不顺利,此时灯市上人群又堵塞起来,连怀衍便寻了个酒楼跟阿鱼吃起了宵夜,阿鱼站在窗前看楼下人流,笑道:“要是等人群散去,咱们再吃上一轮也是走不了的。” 连怀衍坐着给她切了几条旋炙猪皮肉,皆片成了薄薄一片才叫她来吃,“散不了就罢了,饶河街跟东华门夜市你不曾见过,诗词里都唱遍了的,今夜市井繁华也不亚,权当瞧个新鲜。” 阿鱼在桌前坐下,闻言赞同点头,“表哥说得也对,反正太太也允了我晚归。”说完便吃了起来,却不见连怀衍动筷,抬头看他神□□言又止,问道:“表哥可是有话要说?” 他犹豫了片刻:“今日那常指挥使,他看你的眼神,我颇为不喜。” 阿鱼瞬间明白他面色青红为何,虽不知常恒的眼神是怎么样的,还是说道:“若是不喜,往后不看就是,他是神卫军的,常年驻守京畿,跟咱们半点干系也谈不上,又非亲故,下次再见,都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表哥切莫因此不悦,好不好?” 这是阿鱼第一次温声哄他,叫他有些措手不及,看着她眼底温柔便跟着点点头,阿鱼便瞬间笑起来,夹了菜到他碗中,“表哥快吃。” “好。”他掩住笑意,顺和吃了起来。 阁子里几个丫鬟看着二人和睦都掩嘴偷笑,看外面秋风摇了桂花点点,缀着玉树千灯,皓魄之下繁华明灯错落,人声鼎沸,已是花浓酒瘦。 第98章 中秋刚过,杜府便开始披红点绿,要为阿鱼即将到来的婚事而忙碌起来了,三秋桂子香未减,酒清仍旧映红烛,虽是一片喜庆,却也少不了烦心事扰人,阿鱼此时便在焦头烂额地挑选陪房。 陪房丫头们倒是都定了,就是院里伺候的几个,就是叫人家一家子都去的,府里实在不好找,雁影坐在阿鱼下首,手上册子都翻了第二遍了也不曾有合适人选。 雪柳奉茶进来时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有些疑惑道:“反正都在内宅,多带些丫头还不够用么?” 雁影白了她一眼,“光几个丫头,外边没几个能管事的男子帮着行走,那咱们才是要吃了大亏。姑娘可不是嫁去什么普通人家,要是有些欺上瞒下的,咱们受了委屈还不知道呢。” -- 第168页 阿鱼也忧心地点点头,叫雪柳去文姨娘那里看看她可有挑好了人,又叹道:“偏偏太太叫我自己来选,我是看谁都有毛病的,真不知二姐姐跟四姐姐当初怎么选的人。”雁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没多久文姨娘也拿着个册子进来,看见她们俩都恹恹的,失笑道:“怎么就愁成了这个样子?” “姨娘可是看到合意的了?”阿鱼起身扶她坐下,在她身后看她翻开册子。 “你主意大,咱们都是拿的一本册子,我看中了你也未必满意。”文姨娘拉着她的手近前来,“这上面的人,我瞧着也都不满意的,不过我倒是有个好人选。” 阿鱼立即眼睛一亮,轻轻推着她,“姨娘快说。”雁影也过来看着她。 文姨娘抿唇一笑,“你瞧着鹤音如何?” “鹤音?她一直都在您身边伺候着,您就她这一个贴心的丫鬟,我怎么能带了去?” “你别急,慢慢听我说。”文姨娘拉着她坐下,安抚道:“都说陪房是活嫁妆,可得要挑仔细了。如今府里给你的嫁妆也丰厚,你姐姐又有许多赏赐,我却没什么好的给你。” “姨娘生我育我,就胜过这些了。”阿鱼伏在她怀里,情绪有些伤感。 文姨娘摸着她的头,眼角生了细细笑纹:“生你育你,是我为人母应该做的,盼你往后过得顺遂,才是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因为鹤音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才放心叫她跟你去,她跟吴岳都是老实人,嘴上不勤快,但是手脚都是伶俐的,还有她公公婆婆,都是在府里面多年的人了。他公公吴奎虽不是什么管事一把手的,但是我瞧着是个细心的,我托他去买些什么料子,向来都是只有剩的银子,不肯瞒了一分一毫,他又在沈管事手底下干了许多年,做事从来没有差错的。她婆婆也实在,给你院里做个嬷嬷也是合适的。” 雁影听着鹤音婆家一家子,确实是不错的,又看阿鱼脸上犹豫,便不敢说话,只等她母女二人自己商量。 “嫁到别人家,说是成了他家的人,但是这样的大家族,免不了有些跟红顶白的,你带着这些人,都要整齐忠心地拢在你身边,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才好,院里几个丫鬟都听雁影的,雁影同鹤音感情又好,往后鹤音跟雁影在你屋里共同管事,才最是和谐的。” 阿鱼这才心动了几分,却又觉得自己不孝,“那姨娘身边怎么办?” “院里几个丫头谁跟着不是一样,当年鹤音我也嫌她笨拙,如今不也叫我□□好了?” “这不一样。”阿鱼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姐姐进宫您就难受了一回,我出门您身边就没人陪着了,我将鹤音带走您不是更加寂寞?算了算了,我不要。” 文姨娘笑着斜看她一眼,“你这就倔了,南星、碧砚她们几个,都在院里伺候了这么久,你挑个留给我不就行了?我看她们又年轻又机灵,哪个我都喜欢的。” 阿鱼这才点点头,商量道:“那我留两个。” 文姨娘大笑:“也好,两个便两个。鹤音那里我也是问过了的,她一家子都同意了,太太虽叫你挑两房陪房去,但是你二姐姐、四姐姐当年都只带了两房,你身份毕竟不同,不仅嫁妆不能越过她们,带的下人也不能,陪房只一房我看就够了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连家宅院虽比杜家要大,但是下人也多,我带着这些人已是足够了。” 雁影也跟着高兴起来,“那姨娘想要哪两个丫头?” 文姨娘也没个主意,阿鱼便叫敛秋将丫头们都叫进来,等五个丫头都进了屋,阿鱼便直接问道:“叫你们来是要问一桩事的,你们几个来归云轩已经三年有余,虽是太太说过你们都是跟着我陪嫁的,但是我却要不了这许多,要留两个在院里伺候姨娘,你们谁想留下?” 五个丫头都不曾开口说话,雁影便道:“先前看你们年纪小,都不曾叫你们做什么重活,只叫你们在院里洒扫,但是也是近身伺候过的,今日要是想留的,尽管说就是,姑娘跟姨娘什么性情你们还不清楚?定不会为难了你们。” 五个丫头又是犹豫了许久,心中都有些计较,她们心中打算阿鱼也明白,许是想着能跟在正头妻室身边,怎么也比跟着姨娘前程好,便又清咳一声,“若是不愿也就罢了,只是你们五个皆跟着我去了连家,我贴身的还是雁影跟雪柳、敛秋,你们几个少不得要做些粗使活计,可要想明白了。” 她这话说完,碧砚就出声道:“姑娘,奴婢想留在姨娘身边。” 阿鱼微笑看她,“你想好了?” “是。” 余下四个丫头却没人再出声,阿鱼想想也不强求,便说改日再去太太那里求一个来就是,敛秋犹豫了一会儿便道她也想留下来,“姑娘,鹤音姐姐若是走了,姨娘难免孤单,奴婢想留下来陪姨娘。” 阿鱼看她神情真挚,看了文姨娘一眼,“姨娘,若是敛秋在您身边,我倒是能放心的。” 文姨娘想想也就应下,屋里余下几个丫头才是松快了些,雁影拧眉看了几人一眼,等跟阿鱼单独相处时才忧虑道:“姑娘,奴婢瞧着南星几个,心思似是活泛得很,叫她们跟着去了连家,奴婢担心她们会惹了事。” “你别担心。”阿鱼摇摇头,“她们几个进府以来,少有贴身服侍,心里边的想法我也明白,不过是想着跟着我去了连家前程更好。心思活泛也好,她们有所求,才能更忠心,这样的,我也不放心留在姨娘身边。”雁影这才安心下来。 -- 第169页 次日到了松鹤堂里请安,连氏跟杜沅也在,连氏便问起她带去的陪嫁丫头都定好了没有。 阿鱼抱着杜沅的女儿陈姌在一边玩耍,“定好了的,回去就让雁影拟了单子送昉砚斋去。” 连氏点头,脸上一团喜气,“你这两日多陪陪你姨娘才是正经,你三姐姐在宫里不得见,你出门后她就更孤单了。” 阿鱼明白她的意思,感激道:“女儿明白的。” 连氏便将陈姌从她手中接过来,“请过安了就回去吧!先前你姨娘跟我告状说荷包、汗巾都是鹤音帮着绣的,要不是看你乖巧,我真要像当初拘你二姐姐一样锁你在归云轩里。” 杜沅也戏谑起来,“当初五妹妹笑话我,如今却轮到了自己。” 阿鱼嗔了她一眼,“也有我自己做的,做不完了才叫鹤音帮忙。” “要不是你躲懒,怎么会做不完?”连氏抱了外孙女儿到膝上,笑骂了阿鱼一声,“快回去了,你姨娘现下还忙着给您点妆奁,可不能再许你躲懒了。” 阿鱼便告退离去,回到院子就见文姨娘还忙得脚不着地,上前挽了她的手,“还有两日才出门的,姨娘怎么今日就要将我衣裳都给装了箱。” “你就是不知道急,嫁妆都放在外院,就等你这些箱笼。”文姨娘轻轻推开她,“也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多杂碎物什,我看着就心焦。” 阿鱼朝她撒娇,“姨娘您别急,慢慢来就是。” 文姨娘笑着嗔怨了几句,“行了行了,你好好坐着,再慢慢来就收拾不齐整了。你姐姐也是,赏个东西不一并送来,今日几个箱子,明日几个箱子,又得将它们翻开造册。” “如今毕竟是多事之秋,陈皇后老是想着拿姐姐的把柄,她赏些东西还得从自己嫁妆里挑。”阿鱼明白灵雨的苦楚,叹了口气,“姐姐估计是今日看着这个好想给我送来,明日见着那个好也给我送来,这才一趟趟的。” 文姨娘何尝又不心疼女儿,咽了苦楚继续展颜叫丫头们收拾箱笼,又对阿鱼道:“明日就要叫丫头们先去连家铺房,我也叫她们把你惯用的先带过去,等你们喝了合卺酒,姑爷出去应酬时,你就要换了常服,也不知道你那夜想穿什么,就装了各色衫子、褙子各一件,还有各色的长裙、罗裙、旋裙、百迭裙,加上里衣、鞋袜这些,这些就收拾了三大箱,你常用的胭脂水粉,我也取了新的放在妆奁里,等第二日换床帐时,我把刚做的那床丹霞红的给装进去了,又应景又好看……” 阿鱼跟在她身后看她喋喋不休,一边顺着她的手去看各个箱笼装了些什么,心中颇为眷念不舍。 第99章 秋高景凋,喜气却好聚,今日杜家嫁女,闹市繁华之中,锣鼓喧哗,行人夹道驻足,又看马上新郎官意气风发、颜如舜华,纷纷笑看。 连家迎亲的人手也不少,沿道洒着喜果,路人得了喜气也出言恭贺,有人看此气派不知是哪家,好奇问了几句,“这是哪家娶妻?” “是连参政家的嫡孙,三年前中了亚元郎的。” “娶的哪家妇?” “说是计相家的侄女,也是东京少有的清贵人家了。” 阿鱼端坐闺阁不知外界何事,方才跟文姨娘哭了一场,才补好了妆容家中几个兄弟又进来了,杜显跟李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家中就只阿鱼最会同他们玩耍的,倒惹了杜沅红眼,“原先我出门不见你们伤心,叫我白疼你们了。” 杜丘跟杜徽在一边为他们叫屈,杜徽道:“几个姐姐出门我们都是舍不得的,只是想到五妹妹,往后家中竟是只有我们兄弟几个,怎不生了悲情?” 那喜婆先前是送了杜杙出嫁的,自是记得三年前的事,上来笑道:“老婆子我办了这么多年的婚事,就是杜家最叫我诧异的,人家都是姐妹们舍不得,杜家却是兄弟们也落泪红眼,这样的姐弟、兄妹情谊也是少见的。” 杜显跟李霄却是不想听她说什么,杜显虽也十二岁了,但是总归是个小孩子,拉着李霄就要往阿鱼身上扑,叫喜婆给拦住了,“郎君诶,妆花了可以重上,吉服可就这一身。” 他二人又扑到杜杙跟杜沅身边去哭,阿鱼小心擦了泪,“二姐姐出门的时候他们还以为就是出去几天就回来,后来不见二姐姐也是哭得肝肠寸断的,四姐姐当时更不必说了,我给他两个擦眼泪都换了几条帕子的。” 杜沅这才将杜显拉开了些,低声安慰起两个孩子来,“你五姐姐是嫁给了怀衍表哥,隔几日就回来住几天,可别伤心了。” “我不信。”杜显吸吸鼻子,“二姐姐出嫁的时候娘就是这么哄我的,你好几个月了才回家的。” 李霄不似杜显这般情绪外放,杜杙给他擦了泪他就走到了阿鱼身边依偎着,看到阿鱼一身喜服又是止不住泪,默默垂了几滴,阿鱼看到他这样心里也是难受,搂着他在怀里轻轻拍着,“阿霄要好好读书,要听祖父祖母的话,知道吗?” “我知道。”他嗓音里夹了哭声,听得屋里人都红了眼,杜丘寻了个椅子坐下,闷闷道:“悲欢离合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就是过不去罢了。” 杜杙拭了泪,对着杜丘道:“你们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了,这样子叫外人看了岂不是笑话?” 阿鱼将怀中李霄哄好,也说道:“如今两个哥哥能在自家姐妹出嫁时心生悲情,等以后娶了妻,更该体谅妻子才是,别人的父母兄弟,也是娇爱她的。” -- 第170页 杜丘跟杜徽都点点头,“这是自然的。” 那喜婆听了心中感慨,这样一家明事理的兄弟姐妹,难怪杜老夫人跟老太爷两个人瞧着精神矍铄,如此儿孙,何愁家族不兴,便想热闹几下气氛,调笑道:“不知两位郎君可有了意中人,老婆子办的婚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若是有了,郎君尽管说来,老婆一定说合好。” 果见几个姑娘们都笑出声来,杜徽跟杜丘俊脸一红,杜徽忙拱拱手,“婆婆莫要说笑了,儿女亲事向来是父母所定的。” “郎君同我说个想法,东京城中的姑娘,就没有老婆子不知道的。” 杜徽跟杜丘更是手足无措,此时屋外丫鬟又笑着进来说新姑爷上门了,二人忙走了出去,杜显借着杜沅的帕子抹了把脸,就要拉上李霄出去拦住新姑爷,杜沅怕他们闹事,忙跟着出去,只拉住了李霄,便哄道:“你跟你四哥哥可不要惹事,怀衍表哥跟你五姐姐最是性情相投的,今日你为难了表哥,你五姐姐往后要生气的。” 李霄也懂事了,虽有不乐意,也还是点了点头,杜沅这才放他离开。 连怀衍下马进门之时就被拦住了,门口是杜家长孙杜焱,还有陈允之、谭仲白几个,连怀衍跟好友连连递了金银礼品,又按照要求作了几首催妆诗,还是不得入,此时又见杜徽跟杜丘匆匆跑来加入,连怀衍喜道:“二位表弟来得好,大表哥还有二位表姐夫不叫我进去,你们可得帮帮忙。” “这忙我们是帮不了表哥的。”杜丘挤到前方来,“不知道表哥带来的都是进士郎,先前那些写诗做文章的法子就不顶用了。”说完退回去推出杜显跟李霄来,二人还红着眼睛,就听杜丘道:“方才我祖父说了,你等才气斐然,寻常法子不好拦的,该叫两个小友来,叫他们两个满意了才许你接了我五妹妹走。” 简夷在一边本还是看热闹,一见两个孩子出来就忍不住了,“这就不妥了,我看他二人这眼红的样子,正是因为舍不得姐姐,我们如何能叫他们满意。” 杜家拦门的却不依,也纷纷说起来,连怀衍忙应下来,俯身看着杜显跟李霄,“五表弟、六表弟要说什么?” 杜显吸吸鼻子,“我问表哥,往后我五姐姐能不能回来住?” “自是可以的。” 杜显一听就点点头,“五姐姐回来了我就不许她走了,表哥同意吗?” 连怀衍一愣,这是什么问题,余光就见杜徽对他使劲点头,忙答同意,杜丘便满意了,他两个姐夫却还有不满,“五弟这是什么问题?”“不妥不妥!” “杜五郎是满意了的,不可抵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可食言!” 两方争了片刻,杜徽急忙出来道:“祖父说什么便是什么,姐夫们该守诺。”这才停了下来,连怀衍又看李霄,便听他道:“我是不想叫五姐姐嫁人的,但是没办法得很,表哥就说说五姐姐最爱什么颜色好了。” “绀青色。” 李霄就满意地点点头,“好了,我也满意了。” 简夷等人大笑,看他还童言童语的,竟是轻易就叫他们进去了,杜焱等人自也不会再为难,本就是图个开心的,跟简夷、安秉舟等人各自搭肩说着话就进门了。 阿鱼举着扇子由喜婆领着走了出来,到了正堂拜别了父母,连氏叫文姨娘也坐在了一边,她跟杜贺生看到连怀衍时都是喜不自胜,脸上全是笑意,笑着嘱咐了几句。 阿鱼看到侧边坐着的文姨娘也是笑中带泪,拜完了杜老太爷夫妇跟杜贺生夫妇,也对她曲身一躬,连怀衍也随她而动,此举叫几个观礼的夫人看了有些诧异,又见杜家众人面色无异,才明白是自己小人之心,未料杜家竟是这般仁善。 杜老太爷看礼已毕,连氏跟文姨娘却还有些不舍,便挥手道:“去吧!”喜婆这才领着新人出门了。 一路上新人本是不该说话的,不过跨门槛时连怀衍却顿了脚步,“五表妹当心。” 这话惹得宾客莫不大笑,纷纷出言揶揄,“新郎官可真是会疼人的。”“新娘真是好福气。” 阿鱼玉颜轻酡,眼中还有些泪光没下去,这下倒是梨花含春秋水碧,在扇子后面轻轻点了点头,又叫宾客们调侃起来。 等到出门上轿子时,连怀衍又欲来掀轿帘,叫喜婆帕子一挥,才迅速去前方上了马开路,阿鱼坐进轿中,就听喜婆一声“新娘出门”,轿子便在爆竹声中行进起来,后边跟着嫁妆队伍。 阿鱼在轿中将扇子放下,听着外头的喧哗,心中悲喜惶恐交织,时有微风拂了帘子,叫她看见了外头的熙攘。 百姓们倒是爱瞧热闹的,杜家的送嫁队伍一路撒的糖糕也是大气,遇上主动道喜的还送上一大把,叫她心中惶恐少了些许。 外面雁影在跟喜婆说话,多是雁影在问,都是些琐碎的,却都跟阿鱼息息相关,皆是新嫁娘饮食起居要注意些什么,阿鱼先前已经被文姨娘嘱咐了一遍,此时又是听了起来。 风打起帘子,阿鱼便眼见着花轿出了街市,在心里计算着时辰,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花轿就停了,又听外头喧哗着要吉利钱,雁影便眼疾手快递上了许多包好的铜钱,拦门之人才欢喜散去了,她便在吹打声中下轿,有人在她身前撒着谷豆,等她踏了青绸走进门,外头就有些小孩去争着捡豆子,她心中就明白这是喜婆说的撒谷豆。 -- 第171页 等进了门,她跟连怀衍前方便有一人捧着铜镜倒行,在他牵引下阿鱼跨了马鞍、蓦草等物,才算是入了门。连家几个女眷引着她进了新房,坐在床上,余下便是叫她候着。 喧闹中连怀衍同送嫁之人饮了三杯酒,打发了吉利钱请他们离了新房去前头喝酒,又经历了高坐一仪才进了新房,房门顶上挂了彩布,他一进门,来客们就纷纷去扯了彩布碎片,以讨个喜气。 阿鱼看着他进门来,又将扇子举得近些,喜娘便拿了红绸叫二人各执一端,连怀衍将红绸搭在芴板上,她则是搭在腕上,由连怀衍引着到祖宗牌位面前拜了先祖,又才进了新房,在宾客围观之下互拜之后才放下了扇子,跟新郎官相对坐着。 此时女客又在撒彩纸跟果子,二人皆被砸了几下,连怀衍立马伸手替阿鱼挡,这回就是来客们笑话也没撒手,还是喜婆看不下去了,笑道:“这是撒的多子多福,新郎官挡着可不行。” 几个女客也开口揶揄,连家几位太太便来将他的手拉开,阿鱼在一边看得垂眉浅笑起来。又经了合髻、合卺二仪,二人又一起把杯子跟花冠投到床下,正得了一仰一扣,宾客们纷纷上前道喜,如此才是合了婚礼,此时新郎须去外答谢宾客,就留了阿鱼跟女客们在此。 作者有话要说:  婚礼参考自《东京梦华录》,简略了一些地方 第100章 连家的女眷亲客皆在此处,看着阿鱼都笑着揶揄,“这回倒是用不着我们介绍的,几个舅母你都认得,表姐妹们就更不用多说了。” 阿鱼也大大方方同他们说笑,又见有几个她不认得的,连三太太才笑着介绍了,都是连家的亲戚,阿鱼又看到人群中几个相熟的表姐,都梳了妇人头的,正是筠仪、若仪、令仪三个,身边又有几个小女孩儿,手上捧了点心在吃着,见她看来都笑嘻嘻地回望,不知是谁教的,倒是嘴甜得很,纷纷喊了四嫂,又说些四嫂好看之类的话,叫阿鱼顿时羞怯起来。 筠仪看她这般,笑道:“往日你是个胆子大的,叫几个小孩给弄得这样羞怯。” 连家其余女眷也出声戏谑,还是连三太太算着时辰将她们都喊了出去,好叫她梳洗一番,雁影送了她们出门,鹤音便走了进来,慨叹道:“若非姑娘先前常来,认人都要废几日功夫。” “这还是好的了。”阿鱼起身卸了冠子,一面道:“大舅舅一家都去了任上,还有几个表姐妹嫁到外地没有回来,这才人少了些。” 雪柳进来给她更衣:“姑娘今日吃得少,奴婢看外头天还没黑,想必姑爷也要许久才能回来,不如先吃些东西垫个肚子。” 鹤音也道:“前日奴婢来的时候二舅太太特意嘱咐了,虽是叫客人知道了瞧着笑话,但是总不能叫姑娘饿了肚子,早在小厨房里备了吃食,都是姑娘爱吃的,这就叫骊月端来。” 阿鱼脱了外面罩着的吉服浑身都舒展了,随便套了条罗裙,罩了件褙子就坐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听喜婆说着,倒是没什么累人的,不过是从杜家上了轿子,再到了连家,现在浑身酸痛才知道这还是个细密活。” 雁影此时也送客归来,听得她抱怨,便笑着上前为她揉背,“不然就先梳洗了再用些饭菜,奴婢出去的时候,垂文那小子就在院外蹲着呢,看到奴婢就说叫姑娘先小憩片刻,姑爷怕是要被他们拖到深夜才许回来的。” 阿鱼想想就顺了她的话,鹤音便赶紧去叫骊月将饭菜温着待会儿再用,除了雁影跟雪柳,她们几个都是先就来了连家,对这个院子已熟悉了。说完鹤音又叫锦茵、素荣去打水来,叫阿鱼痛快梳洗干净了才上了饭菜来。 看着桌上几道精巧的菜,阿鱼不免有些感动,“知道二舅母对我好,不曾想竟还如此细心。” 雁影在她身后给她绞着头发,一边说道:“二舅太太最是喜欢姑娘的。” 阿鱼也含笑点头,连二太太对她是真亲和的,常说身下没个亲生的女儿,有了她才是成了一个好字,先前只当是客套话,如今才知她是真心,又生了忏愧之心。 雁影看她不动筷,便当她是看着菜色没有胃口,“姑娘可是没胃口?” 她摇摇头,看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叫雁影跟雪柳一起坐下,“我今日没吃什么,你两个也是没吃的,等夜深了你们也没个时机去吃,便一同吃几口罢了。” 归云轩里几个丫头虽不曾跟主子同桌,但是都是同食过的,也听话拿了碗筷坐在一边,只是身子侧着。 阿鱼又问鹤音跟四个丫头可有用了饭菜,鹤音手上还端着她的吉服,笑道:“都是用过了饭菜的,姑娘进门前我们就在小厨房里吃过了。”说着又想到了什么,将吉服递给南星,叫她去收拾了,自己几步走到阿鱼身旁墩子坐下,“姑娘,姑爷院里这小厨房原先也是没有的,奴婢进去瞧时看着新,就问了那婆子一句,才知道是姑爷写信叫二舅太太新盖的。” 这话叫雁影跟雪柳都掩嘴偷笑,阿鱼放下筷子挠了二人几把,“这有什么好笑的,吃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雁影却端着碗笑个不停,主仆几人又闹了几回才作罢,鹤音一边给阿鱼布菜一边道:“姑爷这院里也是清净,就两个粗使婆子,加上垂文跟他兄嫂,我问那两个婆子这院里先前有没有丫头,都说没有。” -- 第172页 阿鱼也不奇怪,这几年连家她是常来的,虽不曾进过连怀衍的院子,但也知晓几分情况,“表哥常年在外,院里人手多了才是奇怪。” 说完话几人也吃得差不多了,鹤音便递了茶来让阿鱼净口,她净了口在屋里走了几步,见窗子都是闭着的,便叫丫头们把窗户支了。 她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又在窗前坐了许久,雁影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叫了鹤音过来,“姑娘那些常看的书,我记得姨娘都是装了箱笼的,你去拿几本来。” 鹤音想了想便动身前去,不一会儿就抱了许多过来,放在了案桌上,“姑娘,这才戌时,姑爷应是还有个把时辰才回来,您先看看书解闷。” 阿鱼便从她抱来的书里随便抽了一本出来,却见封皮上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本书,疑惑地翻开一页,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将书合上扔在了地上,吓得跳脚,“这是个什么东西?” 几个丫头也皆是疑惑,雁影以为是画了什么鬼神之物吓着了她,正要去捡起来,阿鱼就急忙拉住了她,“别捡了,直接用扫帚扫去小厨房烧了。” 鹤音是嫁了人的,看阿鱼的样子顿时就猜到了是什么,用帕子盖着扔到一边,“姑娘,这东西不是姨娘放的,奴婢来前她还特意说了并未放压箱底。” 阿鱼羞得耳垂似要滴血,昨夜文姨娘是拿了一本小册子同她翻了几下的,那时便说不放压箱底了,怎么自己常看的书里倒是出现了这些? 鹤音将那书拿得远了些,想想说道:“姑娘的书,昨日奴婢都是理了放在架子上的,莫不是……莫不是姑爷放的?” 雁影跟雪柳听到压箱底也知道是什么东西,此时都是不可置信的样子,又想不出其他结果来,再看阿鱼,坐在床上又羞又恼,就差没扯了帐子,二人都是黄花闺女,遇到这事也不知所措,雁影便叫鹤音去说话。 鹤音虽已经成亲几年了,此时也是不知道怎么说,又把那书拿过来,再加了一张帕子包着递给阿鱼,嘴里也说得含糊,“姑娘,此事,总是要知道的。” 阿鱼羞得扑在被子上,“不看不看,快拿走。” 鹤音跟雁影对视一眼,雁影也是无法,她便将那书放在了床脚几子上,安慰起阿鱼来,“好了,姑娘不愿看就算了,别闷着了。” 雁影此时也上来扶住她的肩,“鹤音说得对,姑娘别闷着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拿了本诗集看了好一会儿脸上酡红才下去了,又过了许久,才听院外传来了熙攘人声,雪柳出去看,就见连怀衍叫几个好友簇拥着进了院来,又在院门口闹了许久才散去。 她转身匆匆走到阿鱼身边来,“姑娘,姑爷看着还清醒呢!” 话音刚落就见连怀衍疾步走了进来,看到阿鱼露出笑来,“五表妹还没睡?” 闻言屋里几个丫鬟都扑哧一声笑出来,垂文她嫂子跟在身后也是一笑,“四爷这是什么话?新娘子哪有独自歇下的。” 阿鱼看出他有些局促紧张,只低眉“嗯”了一声。 鹤音跟垂文嫂子对视一眼,鹤音笑道:“娴嫂子快请叫垂文进来伺候四爷梳洗了。” 连怀衍挥挥手,看着阿鱼定了定,空咽了一口,“不必,我自己来就是,你们都出去。” 屋里丫鬟听到他的话纷纷都出了屋,娴嫂子出去时还细心合上了门,阿鱼看着屋中就只有二人,一时呼吸都紧促起来,好在连怀衍几步就到了屏风后,不一会儿又响起了水声,阿鱼忍不住余光看去,就见人影伴了水声晃动,立时羞得不知所以,拿起书看了几眼又心慌不已,手足无措地抓着帐子不知怎么办,想了好久便散了被子钻进去,却被几个果子咯着了背,惊叫了一声。 “五表妹怎么了?” 阿鱼看他身影欲动,急忙道:“没事。” “当真无事?”连怀衍又有些不信。 “当真无事。”说完她半趴在床上将丫头们没理干净的果子给扫到一边,却见角落里也有不少,便耐心清起果子来,听到屏风后又有动静传来,急忙卧进了被子里。 连怀衍却没有立刻过来,而是叫人进来收拾了才走近床边,便见阿鱼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也犹豫着坐在床尾,跟阿鱼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神,随即起身去倒了茶过来,“五表妹要不要喝茶?” 阿鱼摇头,他便又坐在床尾,茶水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却因慌乱将水泼在了几子上,看到泼湿了一本书,急忙将书拿起来,想翻看几页瞧瞧有没有打湿,一翻开也是红了眼,立时就合上,“五表妹,这是……” “我也不知道。”阿鱼立马将头埋进被子,瓮声瓮气道:“这东西平白出现在我的书里,鹤音她们还猜是你放的。” 连怀衍自是冤枉,拿着那书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自然不是我的,我……”说着他就想到了什么,顿时无奈起来,看阿鱼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怕她闷着了自己,便将书扔在床尾,自己挪到了床头,清咳了一声就要掀开被子跟着躺下。 第101章 阿鱼听着动静,整个人又往里面卷了几下。 连怀衍看着手中被子溜走,只好空躺下去,又清咳一声,“那书,应是娘放的。” 阿鱼惊奇,连二太太怎会插手儿子房中事,又听头顶传来轻声,“三年前,我去成都府时,跟娘说……”他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拒了她给我安排的人,未料一天夜里回屋就见屋中多了两个丫鬟,将我吓了一跳,我将人赶出去后她就要问个究竟,拿我跟怀炘比,逼问我是不是有些……隐疾。” -- 第173页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轻,阿鱼还是听得分明,暗暗笑了起来,他看着身边被子抖了几下,就猜她在偷笑,便向里挪了些,又道:“我当时无奈,她又逼得紧,我只好应下,她便急了,年年往成都府寄些偏方药材,如今她怕是恐我‘隐疾’未愈,才放了这书。” 阿鱼听得他声音近了,又往里面靠,挪得急了一下子撞在里边床栏上,才刚低呼一声就叫连怀衍揽进了怀里,“撞到了什么地方?” 阿鱼跟他呼吸相触,眼底一春欲放,云鬓倾斜,连怀衍顿时就呼吸急促起来,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最后吐出一句“我没有隐疾。” 闻言阿鱼笑得花枝乱颤,一时彤霞晓露,艳色明亮,还欲说些什么就见面前一暗,顾不得再笑,低眉歪了发髻。 正值良宵,窗外花香月阴,纱帐叠绾睡了鸳鸯,红烛金盏,照影双燕轻。 …… 翌日,还不到五更,鹤音就来唤阿鱼起床,阿鱼沉沉张开眼,“这才什么时辰?天亮了?” “还没呢!”鹤音将她扶起来,“今日拜舅姑,五更就要起了,去晚了可就误了时辰。” 阿鱼这才清醒了些,身子却是乏得不行,“我鸡鸣才歇下,如今又要起了。” 鹤音会意一笑,扶着她到了一边梳洗,雁影上来为她更衣时见她身上有些红痕惊道:“姑娘,这是撞着了?” 鹤音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上前扑她一把,“雁影姐姐,这可不是撞着的。” 阿鱼嗔了鹤音一眼,叫她速速更衣,莫再多说,雁影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也是羞得不行,迅速给阿鱼换上衣裳,又为她上妆盘发。 铜镜参差漏了韶光艳,红烛摇曳,她看着镜中倩影,脸上未免带了怯雨羞云,拿了钗环在发上比对着,“你家姑爷去哪儿了?” 雁影掩嘴笑道:“姑娘还没醒的时候姑爷就起了,已去家庙祭拜了,现在应当是要回来了。” “我巴不得他不回来。”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却是对着镜子莞尔一笑,雁影也凑到镜前来,见镜中人似全然换了个妆容一般,笑道:“难怪都说新妇起新妆,姑娘看着就跟从前全不相同了。” “可不能叫姑娘了。”鹤音拿了一件绛色褙子过来,边在阿鱼身上比着,边道:“往后咱们姑娘就是四奶奶了。” 阿鱼一羞,拿了帕子扔她,连怀衍进来时就见屋里一团欢声笑语,还含了佩环之响动。 丫鬟们见他进来都纷纷肃了容颜,阿鱼手中还执了螺黛,看他过来就蹙眉不语,对着铜镜拟起新妆,连怀衍经了帐里炉香,便全不似从前的正经模样,凑到阿鱼身边来看她画眉,阿鱼却扭了身子扔下螺黛不理他。 “人家都是妆罢问夫婿,试画眉深浅,良人怎么不问问我?” 阿鱼听他声音带笑,呼吸若触在耳底,拧眉嗔道:“我有屋里六七个丫鬟看着,哪个手艺不比你好,问你才是无用。” 连怀衍开怀大笑,知道是自己没个轻重叫她伤着了,忙低声下气哄了几句,阿鱼听他良人、陶儿各般称呼都胡叫一通,记起昨夜,羞得伸手打他。半晌娴嫂子进来催人,二人这才携手走了出去。 到了外院厅堂,远远瞧着就热闹非凡,此时天才刚亮,夫妇二人执手进去之时堂中便已经满座,进去便见一张长案,上摆着镜台、镜子等物,阿鱼便先展拜,再才一一拜见家中长辈。 从前还不觉,今日连家人齐聚了一堂才觉压迫,连二太太看着他们就是喜不自胜,先前又听了身边丫头的回禀,说是昨夜闹了一宿,笑得合不拢嘴,将阿鱼的手拉过,“人你都是认得的,也不须娘为你介绍了,你一一拜见就是。” 阿鱼低眉点点头,先从丫鬟手里拿了一双布靴递给连学林,“孙媳见过祖父。” 连学林对她也是极为满意,伸手接了靴子,又从身后丫鬟手里拿了一方匣子给她,“你是个乖巧的,往后为连家绵延子嗣、教导儿孙皆赖你身了。” 阿鱼乖巧接过,“孙媳明白。”又拿了一只褐色锦靴给连景明,“儿媳见过父亲。” 连学林叫身边下人接过,也拿了一只锦盒递给她,微笑着说了句:“好,佳儿配佳媳。” 阿鱼照样谢过,又走向连二太太,递上一只玉枕头,“儿媳见过母亲。” 连二太太笑着接了,同身边妯娌道:“陶丫头知道我睡不好,时时都记着呢,先前去宫里一趟还特意叫太医给我调了方子,如今这枕头更是合我心意。” 妯娌们也纷纷说些阿鱼孝顺的话,连二太太这才敛了几分笑,也拿了锦盒递给她,“如今道樾身边有你,娘才是安心了。” 阿鱼羞涩一笑,“是,儿媳会照顾好四爷的。” 余下又来拜见了其他人,皆送了些针线女红,再就是跟同辈们见礼,只连大老爷一家不在,其余从连家三郎到连家九郎,除了九郎才五岁,其余皆是娶了妻的,就连八郎连怀炘都已成婚一年余,其妻葛氏接了阿鱼一双锦袜,回赠了一只荷包,她是个容色鲜丽的,也是这般才叫连怀炘收了心,此时也笑着对阿鱼道:“从前都是叫表妹,今日总算是叫了声嫂子。” 堂中诸人也都笑起来,此时连学林看了看堂中只有几个小辈不曾见礼了,便道:“只剩几个小辈没见礼,就留他们在这里说话,你们该去衙门的都去衙门,该去铺子的去铺子,今日道樾有假你们可没假,别被记了。” -- 第174页 连家几位老爷便纷纷离去,阿鱼曲身送着,再回头时就见堂中只有五老爷跟连怀衍,五老爷脸上常年挂着笑,是个清俊文士模样,如今还在苦读,看到有几个女眷看向自己便拱手告辞道:“我在此也是不合宜,也先去了。” 连二太太又叫连怀衍也离去,“你还得去岳父家拜门,在这里待着做什么。” 连怀衍犹豫看了阿鱼一眼,阿鱼便微笑道:“四爷放心去,娘这儿有我顾着呢!” 连二太太闻言又是一笑,推搡了连怀衍出去,屋里几个郎君也要请辞离去,堂中便只有女眷跟几个小孩,阿鱼便按着次序给连九郎送了一身衫子,连九郎先还迷糊着,此时便欢喜地接了,“多谢四嫂。” 阿鱼摸摸他的头,去看剩下的姑娘们,余下最大的才十四岁,是十娘,最小的便是十七娘,今年也才四岁,阿鱼同她们相处不多,只有十七娘,因着是连若仪的胞妹,倒是常逗着玩的。故而其余几个送礼之时都客气接了,只有十七娘,拿着荷包就高兴地系在了腰上,又伸手抱了阿鱼一下。 余下还有几个侄儿侄女,三个跟十七娘年纪也差不多的,还有几个在襁褓中,也都一一送了礼。 等拜见完已经是午时了,连二太太便叫她们皆散去,携了阿鱼回自己院子去用午膳,“你早上定是滴水未沾的,我来前就叫小厨房中午做几道你爱吃的菜,此时回去正好。” 阿鱼挽着她的手笑着谢了她,连二太太颇为关心地拍拍她的手,“昨夜你累坏了,待会儿用了午膳便回屋去睡下,我叫斐嬷嬷去澹怀阁外面守着,谁也不许去打搅你。” 阿鱼脸一红,推拒道:“哪里用得着这般,娘您别操心,我还想在您身边多待会儿呢。” 连二太太知道她孝心,欣慰道:“我这里用不着你陪,女人家月事、新婚、怀子、月子皆是要仔细的,咱们又不是小门小户还要你洗手做羹汤,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阿鱼婆媳俩说着话,其余人自也有得说,连四太太跟儿媳纪氏也正携手走回去,连四太太讥笑道:“你那个四嫂,最是狡猾的,你公爹是庶子,我也总受你大伯母、二伯母瞧不起,好在你姨奶奶在老太爷跟前有几分面子,还管着家,咱们四房日子才好过些。如今再来了你四嫂,方才你瞧见没有,四郎分明是舍不得她才不肯走,她一句话就叫旁人以为四郎是舍不得你大伯母才犹豫,这样的好心计,谁能讨得了好。” 纪氏却不赞同,她夫君是连家五郎,也是要科举的,如今还在府里读书,想着她便道:“方才儿媳自是看见了,不过四嫂应是个和善的,咱们跟她也对不上,不如好好处着。” “怎么对不上?”连四太太不争气地看了她一眼,“你二伯母最是瞧不惯我,三年前你还没入门,家里遭了贼,都是因为下人没规矩,你二伯母就跟老太爷说叫个人出来专门管人,我比她们哪一个管不得?偏偏她提议你三伯母来管,分明就是针对我。往后你二伯母少不得指使她做些什么,你是不知道她的厉害,老太爷看她是诗书精通,又是你姑母爱重的,这些孙媳里面,他最为看重她,四郎又出息,往后这府里哪还有五郎的容身之地?” 纪氏却觉得她是多心,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耐心听着,心中却想往后婆母若是想办糊涂事,那自己定是要及时阻拦的。 第102章 是日傍晚,阿鱼用过饭后就理起自己嫁妆单子来,娴嫂子在一边为她答疑。她想着院里的小库,问道:“各房都是在院里设了自己的小库房吗?” 娴嫂子摇头,“不是的,府里也有大库房,各院要支些什么都是去大库里支,太太、奶奶们的嫁妆都是自己管着,都放在自己手里,咱们院里这小库房是修小厨房时扩了块地出来,就修了个阁子,奶奶的嫁妆多,送进来之时几间耳房都放不下,正好这阁子有两层,又宽敞,就拿来做小库房了。” “我记得府里也是有大厨房的,不过府里这许多人,吃喝如何一时间供得上?且各院又都有了小厨房,岂不是人浮于事?” 娴嫂子也是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因着府中主子多,各院小厨房也是单独拨了用度的,原先四爷院里并没有小厨房,都是去二太太那里用膳,大厨房除了家中有大的宴席,平日里都是闲着的,用度也还是照拨。” 阿鱼想着管大厨房的是夏氏,心中有了些猜测,府里人事连二太太都跟她说了许多,如今连府已不似三年前那般人员冗杂,下人们也都沉稳规矩了许多,不过少不了还是有争权夺利的事发生,既然各府小厨房也拨了用度,大厨房又照常拨,自是有人从中获益的,不过此事既然无人戳破,自己也不必多事。 一边娴嫂子却惊讶她的嫁妆丰厚,先前只当是个那一百二十三抬多是些褥子大件给撑着的,未曾料皆是些贵重的,大件都只有明面抬着那些,箱子里都是贵重小物,似是生怕占地方似的。未料她只是一个义女,虽是有个宠妃姐姐,官家也赏赐了四十八抬,杜家竟是这般舍得。 阿鱼嫁妆里还有一间布庄,一座京郊的庄子,她从来不知道生意事怎么打理,看着这铺子的盈利尚可,便想等哪日空了去铺子里看看。 才理好了嫁妆没多久,天便黑了下来,连怀衍也踏着月色进了屋,看到阿鱼散了头发坐在窗边,凑近来问道:“陶儿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 第175页 阿鱼闻到他身上有些酒气,手里那卷书举起来挡住他,“陪娘吃了饭,又理了嫁妆单子天便黑了。” 连怀衍被她书一挡,闻了闻身上的酒气,离她远了几步,“我没喝几杯,倒是二位姐夫,醉得不省人事,我陪着身上才沾了酒气。” 阿鱼隔着距离闻了闻,“我才不信,你快去梳洗了,我叫雁影给你煮一壶醒酒汤,叫你醒醒神。” 连怀衍看她眉山迤逦,凑上去亲了她额头一下才起身去梳洗,便边走边道:“不过半日分离,我就总想着回来见你。” 阿鱼浅笑着下了榻,看他去柜子里翻衣裳,失笑道:“莫不是表哥身边一直没个丫头打理着,怎么找个衣裳都要胡乱翻,你瞧瞧你翻的是谁的衣裳。” 连怀衍这才反应过来,拍了一下手,“我就说柜子里怎么颜色这般鲜艳。”说着转身来搂了她,“我原先衣裳都是娴嫂子理好了放进箱子的,要用了我随手一拿就是,还一时反应不过来。” 阿鱼轻笑着推开他,走到一边打开了一个柜子,“你的衣帽我都叫鹤音理了放在这柜子里,不过我看着原来的都有些旧了,新衣都叫你压在了底下,就照着我的想法重新理了,往后你要用的招呼雁影跟鹤音就是。” 连怀衍跟在她身后看她抽了一身单衣出来,便伸手接着,犹豫道:“我并非什么骄奢的,平日洗漱更衣从不用人伺候,再说,我也并无纳妾之想,雁影跟鹤音两个如何能……” 阿鱼扑哧一声笑,打断了他:“你想我还不让,你怎不多看看,鹤音是同她丈夫来做陪房的,雁影跟我情谊深厚,我定是要给她找个好人家的。” 连怀衍才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急忙向她讨饶,阿鱼推着他去了屏风后,叫他赶紧洗去身上酒气,鹤音跟雪柳皆在屋中,听着连怀衍的意思就知道他洗澡用不着伺候,便乖顺地退了出去。 在外面见着骊月跟素荣在小厨房里帮着雁影打下手,而南星跟锦茵只在廊上坐着,鹤音便不悦地看着二人,“在这里坐着做什么,今夜你两个又不用值夜,还不早些回去歇了,明早四爷上朝你两个还得掌灯。若说借着灯笼做些针线、看看书也可,空手在这儿招虫子呢?” 南星跟锦茵听得训斥都是脸一白,不知心中什么想法,还是低着头回房了。雪柳看着二人的背影有些讥讽,低声嘟囔道:“当谁不知道她们想什么呢,今日下午叫她们去园子里摘几捧花回来插瓶,去了一个时辰才回来,磨磨蹭蹭的,谁知道是不是听了什么人撺掇起了龌龊心思。” 鹤音也白她一眼,“这话你别去别处说,叫人听了当咱们姑娘小心眼。”她当年也是口舌不忌的,在文姨娘身边多年了才学得谨慎。 雪柳点点头,“我知道的。” 鹤音叫她也去歇了,雪柳便也朝后罩房走去。 阿鱼在屋中也听到了鹤音的低斥,对于南星几个,倒不是不让她们近身,只是她习惯了雁影跟雪柳,那四个丫头,也是她带着教了两本书的,心思活泛倒不怕,就怕心术不正。想着她视线转到屏风上,听着水声哗啦,盯着想了许久,直道连怀衍裹了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 “在想什么?” 阿鱼笑着摇摇头,站起来走向门外,“没什么,我叫人进来收拾。”说着就开了门叫鹤音进来,雁影也煮好了醒酒汤端进来,又帮着鹤音收拾了才出去关上了门。 连怀衍坐到桌前,看着阿鱼翻的那卷书笑道:“我原来还不知道你也会看这些杂书。”他拿起封皮一瞧,正是《太平广记》,这是编汇了诸多传奇、小说的合集,阿鱼正看到四百八十四卷,说的唐传奇《李娃传》,说了娼妓跟世家公子的爱恋故事。 阿鱼上前将书拿过,大方笑道:“什么叫杂书?这可是太宗皇帝叫人编的,修者都是进士,我看再没有这样的好书了,我又不是要去考科举,难道要我日日啃《春秋》《周易》?” 连怀衍朗声大笑起来,将醒酒汤皆灌了下去,也凑到阿鱼身边来看,“只是知道你是个正经的,乍见你看这书,一时讶然罢了。” 阿鱼被他拢在怀里,将书翻过一页:“难道表哥还见过什么不正经的不成?” 未料连怀衍就附在她耳上小声说了几句,羞得她一时失语,只转身用书砸了他,“我问天你答地,往日要知道你是这样的,我……抵死也不肯嫁你的。” “现在反悔也是没用了的。”连怀衍打横抱起她,向床榻走去,她手上还拿着书,就用书扑他,“你快放我下来,娘今日说了的,我得好好养着。” “我知道,你今日也累了,我抱你去睡。” “我才不信你……” 雁影跟鹤音听着屋里传来的说笑,皆是掩口默笑。 次日天还没亮,阿鱼察觉到身边有什么动静,就迷糊着醒了过来,连怀衍忙俯身哄她继续睡,“我去上朝,才三更,你继续睡。” 阿鱼睡意淡了些,撑起半边身子看他,就见床头蜡烛也未点,“怎么不点灯?” “让南星在外面点了,你睡着就是。”说着就要将她按在枕头上。 阿鱼没什么力气,顺势就躺下了,嘴上还是问道:“不知道父亲去上朝时,娘可有起身送他?” 连怀衍就明白她在想什么,安慰道:“娘向来懒得理父亲,你放心睡下就是。” -- 第176页 阿鱼这才放心了些,却是没了睡意,看他起身了便从帐子里探了头出去,见外面只有微光几点,就叫南星将灯都点上,趴在床头看他更衣梳洗,看着看着却是生了困意,趴在床头又睡着了。 连怀衍才束了发就见她在床头睡着了,上前来将她轻轻抱到床帐中去,又换了衣裳才出门。 南星跟锦茵一路在前面掌灯送他出了门,到了府门口就见连学林跟连景明也刚到,他便对南星挥挥手,“行了,回去叫你们奶奶再睡会儿,别在院门等了,此时还更深露重,免得着凉了。” 两个丫头领命回去,连学林侧目看了他一眼,等爷孙三人走出去时,他清咳了一声:“你也不必对你媳妇这般苛刻,大半夜叫人起来送你,叫你姑母知道了不得生气?” 连怀衍立即朝他笑道:“祖父教训得是,只是她非要送我,我也拗不过。” 连景明在一边看着他这样子却是啧啧一声,连怀衍立马笑了一声,“是,也不该越过父亲,娘是从来不肯送您的,往后我叫她也不用再送。” 连景明蹙眉一怒,“你敢开你老子的玩笑!” 连怀衍紧急避开了,几步跑到庭下去骑上马,叫后面赶紧抬了轿子,“祖父、父亲,我在前边开路。” 连景明也被父亲看了一眼,不好再教训他,一行人才上路往皇城去了。 待漏院灯火璀璨,连怀衍到了之后就下马去扶了他祖父出来,进去之后见到杜昌生跟杜贺生皆在,忙行礼问好,又问可是用了早膳,杜贺生跟杜昌生都是用过了的,他便叫垂文去外面买了早食来,杜贺生跟连学林请了安后又叫他去身边坐着。 第103章 连怀衍也在院中见到了几个好友,吏部的考核结果已经出来了,今日上朝明日去吏部拿了任命状,此次回京述职便是完成了。 杜贺生看他近前,与他言笑,“你这新郎官,倒是没赶上好时候,若不是官家令尔等上科进士今日皆须上朝,你还酣睡床帐,明日又要去吏部,回门就要陶儿一人去了?” 连怀衍拱手笑道:“明日我去吏部拿了任命状就过去,定不叫陶儿一人回去。” 谭仲白跟陈允之也在一边附和,“明日我们也同道樾一道回去,好好陪岳父喝几杯。” 杜贺生顿时喜笑颜开,身边叫几个女婿簇拥着,看得人眼热。 垂文拿了餐食进来,先给连学林跟连景明奉了,才送到连怀衍处来,连怀衍吃着炊饼甚觉美味,心念一动就叫垂文再去买几个,“你叫他包好了,若有食盒就买下来。”垂文便立刻领命去了。 谭仲白好奇:“买这许多做什么?” 连怀衍一笑:“炊饼味美,思及家母与内人未得食,故想买些回去。” 他声音并不大,只有周遭几个官员听到,杜贺生闻言十分惭愧,“你祖父最喜美食,我竟从不曾如此想过,真是惭愧。”说完就叫文耀也去买,竟是牵动了身边不少人也去买来,又有几个官员对着连学林、连景明称赞起来,连学林却瞟了连景明一眼,连景明顿时明白,老爷子是嫌他不够孝顺,心头对儿子又是一顿骂,这小子爱做孝顺样子,平白叫自己受嫌弃。 严涞此时也跟连学林笑道:“这炊饼确是美味,说是家中做了百来年的,当年我跟杜从文就是抢这炊饼结了怨,互写诗文骂了十余年,今日你看外头这喧闹,少不得又要有人结仇了。” 连学林也大笑起来,待漏院中又有几个官员随口诵了几句诗,什么“陈遗至孝贮焦饭,待漏院外炊饼忙。”叫连怀衍十分惭愧,心道就想给母亲、妻子买个炊饼,倒叫人戴了高帽,垂文此时抱了食盒进来,气喘吁吁道:“郎君,好在奴婢去得早,后头莫名其妙来了许多人都要买。” 谭仲白当即大笑着拍拍连怀衍的肩,“道樾分我几个,寡母清心多年,这炊饼如此美味,也叫我拿回去给她尝尝。” 此话一出,又有人上来问他,连怀衍无法,只好分予他们,最后食盒里竟只留下了两个。 午间阿鱼陪连二太太用膳之时,就见连怀衍提了个食盒进来,连二太太问是什么,垂文才一脸喜气将待漏院之事说了出来,连二太太听得满心欢喜,打开食盒一看只有两只炊饼,又是乐不可支,叫身边丫鬟将食盒提下去热了。 等端上来之时阿鱼便推拒道:“四爷特地从皇城外拿回来的,娘都享用了才是成全了他的一片孝心。” 连二太太却不依,虽也听得高兴,还是道:“两个炊饼哪里就值得他这么费心,他既是孝顺我的,我就做主分你一个。” 阿鱼这才夹了炊饼进碗中,连二太太也吃了起来,才咬了一口就赞道:“果真是好味道。” 连怀衍却遗憾:“怕是往后难买到了,今日人人都争相去买,我们家离皇城远,抢不过他们。” 阿鱼便笑道:“往后买不到也是无妨的,经过今日一事,怕是待漏院外面的灯火又要多许多,四爷吃到了什么美味的再买来孝敬娘便好,娘什么奇珍异味都尝过,如今最珍贵的,不过是四爷的一片孝心。” 连二太太立时就笑道:“还是陶丫头懂我。” 三人用过饭后连二太太欲出去走走,好消消食,三人走出房门时连二太太又才道:“我想起来我叫锦棠给陶丫头取了几匹布来,陶丫头你跟斐嬷嬷去取来。” -- 第177页 阿鱼顿时明了,乖顺跟着斐嬷嬷离去,连二太太看她走远就蹙眉对连怀衍道:“你怎是个不知道节制的,昨夜怎么又闹了那许久,陶丫头身子娇贵,我是想要孙子,却也不是图你这般。” 连怀衍脸一红,一时不知怎么回,叫连二太太盯着,半晌才支支吾吾道:“隐……隐疾才好了没多久,一时忘形,往后再不敢了。” 连二太太这才面容缓和了几分,想想又道:“你若是真……娘就给你挑几个人,你且……” “娘,不必。”连怀衍立马打断她,“我这……时好时坏,就是对着陶儿才……您就别给我添乱了。”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神情也是十分难堪,让连二太太看着又是心惊。 她平静了许久,又想起今早锦棠禀报的事,“你也做得太过了些,陶丫头叫你折腾了大半宿,还要大半夜为你更衣送你出院门,你这事做得体面?” “这有什么不体面的。”他面色一硬,看着远方阿鱼走过来,便高声道:“这不都是做妻子的本分?” 连二太太叫他这话气得不行,立刻就抓着他胳膊打了几下,“你当陶丫头是什么人?我看你是叫你父亲给教坏了,学了这些骄奢样子,往后你再敢这么折腾她,我就拿了家庙的芴板打得你下不了地。” 此时阿鱼也走了过来,急忙上来拉开连二太太,“娘是怎么了?可是四爷惹你不高兴了?” 连二太太气不打一处来,看着阿鱼训诫道:“往后他要是敢对你颐指气使的,你就来告诉娘,你嫁到连家来不是叫你做那些奴仆活计的。” 阿鱼还十分茫然,看向连怀衍,见他对自己眨眨眼,就连连点头应下,连二太太又怒目看向连怀衍,他立刻保证:“娘,这两日是儿子得意忘形了,往后定会好好待陶儿的。” 连二太太却不放心,她也听过不少野史轶闻,有些人因着隐疾会喜虐杀或是性情大变,她先前就疑心连怀衍是心中发了症,立时觉得是坑害了阿鱼,原本好好的儿子,竟是成了个阴恻恶人,想想她就威胁道:“你要是敢对陶丫头不好,别说我,你姑父姑母还有德妃第一个饶不了你。” 阿鱼不明所以,看着连怀衍又是立誓又是要冲进屋立字据,连二太太才平和下来,只是生了这一通气也累了,就要回屋歇着,阿鱼跟连怀衍便要跟着去服侍,叫她挥手拒了,“算了,道樾也累了一早上,回去歇着,陶丫头也回去吧!” 二人这才出了秫香馆,阿鱼疑惑不已,“方才这是怎么了?” 连怀衍牵着她向前,低声笑道:“昨日娴嫂子跟我说,娘屋里的锦棠向她打听咱们房里事,问得巨细,后头我才知道娘竟是担心我那隐疾还未好,我又想到原先有个江湖游医同她说这类人易性情大变,或变得阴恻,或是虐杀成性,她也叫人来试探过我,我今日干脆叫娘以为我因那症出了心病,好叫她往后对你宽容许多。” 阿鱼听得失笑,“娘对我已是够好了的,你再来这遭做什么?” 连怀衍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我既是说了不叫你受委屈,就要说到做到,自古以来总是婆媳不和的家宅不宁,娘的性子我清楚,定不会为难你。只是你在杜家时,上有姑父姑母疼你,又有文姨娘爱你若命,兄姐也都是爱护你的,来了连家只我爱你疼你,总是叫你难平衡,我想叫娘也拿你当个女儿看,往后我二人疼你,也抵消一些。” 阿鱼听得心中绵暖,便垂眉“嗯”了一声。 连怀衍察觉她情绪波动,又道:“三年前我在诗社上碰到过陆先生,她听说我们订亲同我推心置腹说了一番话,告诉我你也是心怀日月、气感山川的浩气人,叫我不要拿你当个普通女子看待,我本也不曾这般看待过你,你聪慧又善良,待人如沐春风,这些就已经弥足珍贵了。” 阿鱼不作声,叫他一路牵着,等走到一处水榭,连怀衍就牵着她进去坐着,捧了她的手道:“陆先生当时说,你若为男子,未尝不能也捧个进士回家,那时我便感慨我何其有幸得你为妻,往后你要操持家事、为我生儿育女,若是没有机会,你终身都要囿于内宅,本是雄鹰却折羽于我,是我愧对了你。” 阿鱼眼中清泓破睫,“如今女子皆是如此的。” “可是你不是如此。”连怀衍将她揽进怀中,“若读了圣贤,心中自有一方乾坤,说句不孝的话,娘并不是多么聪慧的人,所以她过得安乐顺遂,就算是怀炘他姨娘因为父亲宠爱,时时叫她不悦,她也不曾为此气恼多久,她自有法子叫自己开心。可是你不一样的,你也能叫自己过得好,过得好跟过得开心是不一样的,我不想你整日里为了叫别人开心就处处留心思索,生怕自己漏了一分一毫,叫别人生了不悦。” 阿鱼思绪如麻,又听他继续道:“原来姑父姑母说你,都是你乖巧懂事,就是钥儿跟十七妹这样的小孩子你都能叫她们喜欢,你既嫁我为妻,往后也可以不用如此懂事,不用每日来陪着娘,不用让自己事事都做得圆满,你自己舒怀最紧要,若是别人不满,那就由他不满,我们过日子,哪里用得着管别人的心情好不好。” 她听得破涕而笑,连怀衍低头抚摸着她的脸,“杜子美说‘卧龙跃马终黄土’,我也不用声名,只要此生无悔无愧,这悔与愧,一恨未报家国,二恨忠孝未全,三恨未遂本心,如今我本心里就只要你颦笑皆有来去。” -- 第178页 阿鱼点点头,对他展颜。 第104章 秋云漠漠,转眼就到了九月,连怀衍考绩得忧,升任凤翔府知府,只待重阳一过就要赴任,阿鱼也要同去,近日一直在收拾行李,今日稍腾了空出来,便去了她那陪嫁铺子里看看经营的情况。 等到了闹市之中,阿鱼一下马车就见一布庄,店中有几个客人,她一走进去就有一个伙计勤快地走上来招呼,“娘子看些什么?” 阿鱼之前并未来过这铺子,此时看着也是不错,铺子里面排列得整齐干净,三个伙计也都勤快伶俐,她笑着对上来招呼的伙计道:“我是杜家的五姑奶奶,来铺子里看看。” 雁影也拿出对牌来,那伙计便利索应了一声,“娘子稍等,小的这就去找掌柜的来。”不到一会儿他就领着个中年人来,阿鱼一瞧正是那柜台上的账房,心中也满意了一些,这铺子人手精简、各司其职,想必原来连氏也是打理得极好的,跟掌柜的问了问经营情况,又道:“重阳过后我要同夫君去任上,在府里留了鹤音一家子,你先认认人,往后就去府里跟她报账,每季去一次就是。” 说着将鹤音叫上来,让她跟掌柜的互相认了,掌柜的恭敬应下,阿鱼便再无什么好交代的,由掌柜的送出门,正要上马时雁影瞧见一人,稀奇道:“姑娘,那人不是沈姑娘?” 阿鱼顺着她所指的看过去,果见沈瑶,已经做了妇人妆扮,她想到先前杜老夫人所说,沈瑶是招了女婿入赘的,看她如今的模样,早已没了当年所见怯懦之姿,正要上马时却见沈瑶也看了过来,阿鱼微笑对她点了点头,不料她竟走了过来。 “早闻五姑娘喜讯,还未向五姑娘道喜,今日见到了总要道声贺的。”她大方地朝阿鱼笑道。 阿鱼顿下脚步,看到她如今温柔亲和,也愿同她好好说话,“多谢沈姑娘,竟在此处遇到了。” “我家有几个铺子在此处,便也常来。”如今她丈夫也在经商,家中本也有积蓄,除了她娘仍还记挂着沈忱,家中也渐渐淡忘了他。 阿鱼记得原来赵越跟沈忱只是被判了徒十年,刑期结束便能回乡,若遇上大赦,少不得随时都能回京。她看着沈瑶如今的状态,想想就笑道:“沈姑娘如今看着福态顺遂,我听祖母说过,沈家如今除了沈老爷,就是你做主,女子顶了男儿志向,倒是我辈楷模。” “五姑娘说笑了,不过是做些生意,如今成婚了倒是比做姑娘的时候自由的。”说着她似想挽上阿鱼的手,阿鱼却挪了一步,她也不觉尴尬,垂眉笑了几下,“还要多谢五姑娘当初劝告,不然我还深陷执念中难以自拔。” 阿鱼这才拉起她的手拍拍,“当初的话也是我的肺腑之言,你若为兄长所累,终身皆苦,如今自己得了安乐才是最重要的。” 沈瑶也有些感激她,还想多说几句阿鱼却要离开了,“家中还有事,就不多说了,沈姑娘也且去忙。” 沈瑶自己手上也忙碌,便送她上了马车才离开,雁影拉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慨叹道:“沈姑娘这般才是活出来了。” 阿鱼戏谑看她一眼:“你莫不是也要找个上门女婿?” 雁影转过身来,嘟嚷道:“姑娘这是什么话?奴婢担心沈姑娘他兄长回……”说着她又顿住,想到车中还有鹤音在,便道:“那沈郎君是个恶毒的,要是他回京报复,这等小人阴恻,不知道他会怎么害人呢!” 阿鱼轻拍她几下示意她放松,“别担心,沈姑娘也未必会叫他好过。” 一边鹤音听得不解,“奴婢听杜府下人们说过,沈郎君跟沈姑娘兄妹情深,等他回京沈姑娘怎么会为难他?” 阿鱼却是一笑,“往后沈忱再无科考做官的可能,回来也只有拖累沈家,她既然招赘了,就是立了主意要继承沈家的。你看这才几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听祖母说她丈夫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等到沈忱回来,沈家焉能有他容身之地?” 雁影鹤音听完深以为然,雁影又道:“只是沈郎君到时候若是想鱼死网破,姑娘你是金玉,他是瓦砾,他没了不要紧,要是伤着姑娘怎么办?” “不会的。”阿鱼笃定,“他若报复,伤了我一分一毫,我是杜家的姑奶奶,连家的媳妇,两家定会追究到沈家,沈家一家老小也会担心这个问题,说不定他们就会先将沈忱给解决了,用不着我们操心。” 雁影这才放心下来,鹤音听着也感慨阿鱼深谋远虑。 阿鱼回到府中时先去了连二太太那里,秫香馆里也热闹,她才到了门口就听见里面热闹非凡,甫一进去就见连怀炘的妻子葛氏也在其中,应是端了珠花之类的来供连二太太挑选,见到阿鱼便热情道:“四嫂回来了,我娘家嫂子给我送了几盒珠花来,我想着明日要去荣王府做客,便想送一盒来孝敬母亲,也给四嫂送一盒,如今四嫂来了正好,倒不用丫头再跑去澹怀阁了。” 阿鱼也笑着走到连二太太身边坐下,“八弟妹有心了,我看这珠花精巧非凡,不似东京城时兴的。”她说着也拉了葛氏坐在身边。 葛氏将一支珠花挑出来比在阿鱼头发上:“是我嫂子娘家从福建送来的,那边靠海,海水珍珠价格比不上东京,他家就做了百来盒珠花,到我嫂子那铺子里来卖。” 阿鱼这么一听就明白过来,这是要叫她们戴出去做活招牌,一看连二太太,果然眼睛里挂上了讥诮,阿鱼知道她并不待见,只是葛氏今日姿态也不低,横竖给你送来了,戴不戴就是她们的意思,想着她就说道:“确是新鲜,我看这只蝴蝶的跟我那支金步摇倒是十分相配。” -- 第179页 葛氏脸上笑容也不减,她父亲是大理寺右少卿,她嫁给连怀炘也不算高嫁,虽说连二太太是嫡母,她也用不着看她脸色,只好好孝敬了就是,看连二太太不表态,随即便道:“想必四嫂跟母亲还有话要说,我院里也还有事,就先回了。” 连二太太这才出了声,“若是有事,回去便是。” “是,儿媳告退。” 阿鱼看着葛氏走远,轻轻挽上连二太太的手,明白她心中不待见康姨娘跟连怀炘夫妇,自己也不好劝说什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去。 是日晚霞隐入夜空时连怀衍才回来,阿鱼叫雁影摆上饭,“今日吏部有事?怎么回得这么晚?” 连怀衍净了手才坐下,看到摆了两副碗筷,“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你饿着了怎么办?” “我中午吃得多,现下也还不饿的。” 连怀衍却皱起了眉,看着雁影道:“往后我回来晚了务必要劝你们奶奶先用了,不然我回来先罚的就是你们。” “我的丫头,你罚什么?”阿鱼给他碗里夹了几筷子菜,又道:“往后我不等就是。” 连怀衍便看着她吃了几口菜才回答起她方才的问题,“今日也不忙什么,还是同往常一样,点卯之后就闲坐谈论,如今官员数目冗繁,朝廷巴不得我们在吏部多待几日,好少给我们发几个月俸禄。今日吏部说公文多,叫我们帮着批,我跟延思还有顾大不过两个时辰就处理完了,处理好了就说起冗员之事,叫侍郎听见了,将我们拉到一边说了许久才肯放人。” “秉舟哥哥没跟你们一处?” “王相早就将他拎进太常院,再也不用去吏部点卯了。” 阿鱼闻言点头,“王相向来将他当作自家子孙,我祖父说他也不过这几年就要致仕,定是要尽力提携的。”她对王相实在是没什么好印象,就是他种种作为,将灵雨推入了深宫,又数次陷杜家于不忠之地。 连怀衍也清楚杜家跟王家的一些恩怨,“也是如此,只是秉舟也不该如此依赖王相,安伯父在襄阳一待就是六年,如今都是三年一任地,就是为了防止官员专任,这说不得也是王相授意。官家是王相扶上帝位的,能忍他,却未必能忍受他扶上去的其他人。” “为官最重考民情,走捷径终究不是正路。”她话语里不免有些惋惜。 连怀衍也摇头,“我们跟秉舟提过,他也认为王相的安排不妥,不过,安伯母跟安家弟妹皆不许他违抗,应是用了些什么手段叫他就范。” 这涉及到安家家事,二人皆不好多说什么,慢慢用了饭后在院子里走动着,想到明日荣王府小郎君满月,连怀衍道:“明日要不要我护送你跟娘过去?” “这也用不着,你既跟简郎君他们约了登高,若是去迟了少不得叫他们笑话你,想来你们几人志趣相投,三年也就回京时得见几次,自当玩个畅快。” “也好。”他牵着妻子的手坐在石凳上,“明日我还是要同秉舟说上几句,一来他是我挚友,二来你与他有兄妹之谊,这便值得我们为他考虑一番,太常院清闲无事,他久在里面免不得失了志气。” 阿鱼也赞同他的说法,想了想又道:“只是人各有志,咱们觉得好的,安伯母跟安家弟妹未必觉得好,他先前既然拗不过,如今你去说了他也未必能起了决心。” “我也只是再劝说几句罢了,延思跟顾大也是这么想的。” 阿鱼透着灯火朦胧看他,见他眉峰合聚,便伸手摸摸他的眉眼,“各人活法不同,我们操心也无用。” 连怀衍也侧头看她,将她拉进怀中,在茱萸香气中看着弦月上了檐。 第105章 翌日,阿鱼梳了头就叫雁影给她戴上昨日葛氏送的珠花,连怀衍在一边听着就坐到她对面去,看着一只珍珠穿的蝴蝶缀在了她发间,赞道:“桃花面、柳叶眉,凤蝶戏乌云。” 阿鱼含羞一笑,伸手拿起桌上一支茱萸穿过他发冠:“芝兰貌、朗月颜,茱萸停玉山。”说完两人相视而笑,阿鱼微微起身将夫君头上的茱萸插正些,“今日莫要戴花,顾大爱花哨,今日定是真花假花红红绿绿一大堆,你只告诉他这茱萸是我亲自给你戴的。” 连怀衍自然要应下,只是调侃道:“想我新婚不到一月,竟要被同年们笑话是个惧内的。” 阿鱼戴好钗环站起来,环顾着他,“这可不是惧内,既已经簪了茱萸,再戴其他花多难看。” 连怀衍也随之出门去,雁影跟雪柳急忙跟上。 连二太太在门口看到儿子儿媳联袂而来,又穿了一色的衣裳,笑得只见眉不见眼,“我远远看着还当是宋玉瑶姬,近了一看是谁?原是我儿。” 连景明听到这话嘴就是一撇,不过看着二人着实是一对璧人,只是不像连二太太那样夸奖罢了,“嗯”了一声便当打了招呼。 连怀衍跟父母、妻子告别后就骑马离开,连景明上了马车还欲拉妻子一把就见连二太太已经拉着阿鱼上了另一辆马车,便也一撩衣袍上了马车。 荣王是官家的亲弟,颇得圣宠,今日自是宾客如云,荣王亲在门口迎客,见到连景明时二人也是好一番亲切交谈,又叫丫鬟引了阿鱼婆媳去内院中。 等阿鱼进入内院时各处可见宾客交谈,那丫鬟将她跟连二太太引到一处厅堂,里面正是荣王妃在待客,见到人来她就上来搀了连二太太,“连二夫人可算是到了,我们方才还在说您得了个好媳妇,不知道今天肯不肯带来呢?” -- 第180页 厅中其余人也是笑着附和,连二太太便将阿鱼牵到面前来,“这就是我那儿媳,今日带她来认认各位夫人。” 阿鱼跟荣王妃是认得的,在宫中也一处玩过,她便请连二太太坐下,正好连氏跟马氏都在,连二太太便挨着她们坐了。 她接了阿鱼的手道:“我们也是许久没见了,听说你是要跟去任上的?” 阿鱼含笑点头:“劳王妃记挂了,是要去任上,过几天就走。” 荣王妃便一脸不舍,“好在你今日来了,不然下次再见就是三年后了。”厅中人见到荣王妃跟阿鱼如此亲近,面色各不相同,如今德妃进宫多年了,还是圣宠不减,偏又德行无亏,如今后宫也只有陈皇后、德妃还有两个低位份的娘子,德妃上月又诊出有孕,如此看荣王妃的态度也不足为奇。 阿鱼跟荣王妃说了几句话也坐到了连二太太身边去,连氏看她气色好笑道:“看你这好气色,我就知道你婆婆没亏了你。” 连二太太手上抓了几颗花生,闻言戏谑起来,“我正是担心苛待了她,小妹要跑到父亲面前来告状。” 连氏一羞,“二嫂当我是孩子不成。” 阿鱼微笑着看她们说笑,半晌马氏道:“昔昭在外面玩,我叫丫头带你去找她?” “大伯母,不用劳烦了,我就在这里陪您几位说说话就是。” 连氏却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你跟我们有什么好说的,方才王妃说园子里搭了戏台,也请了人唱曲,我是不爱那热闹,你去瞧瞧去。” 阿鱼便问连二太太要不要去,连二太太也没什么心思,叫她自去,她便叫一个丫鬟领着进了园子。 阿鱼才进去就心中感慨不愧是王府,堪称一步一景,远处瞧着确实有个戏台,有许多人在台下坐着,前边又有个石舫,有几个女娘在唱曲,园里有个湖泊,似是活水,领着她们那丫鬟看她目光投向湖中便道:“娘子看的这湖是穿府而过,引的汴河水。” 阿鱼笑道:“难怪我说这一湖之水生机盎然。”说着便见到王初和带着简钥在亭子里喂鱼,便叫那丫鬟先回去了,才想走近王初和就被简钥看见,“娘,陶姨来了。” 王初和惊喜地看过来,见到她颇为欣喜,“我就猜你今日也会来。” 阿鱼却是没猜到她也在,上前拉着她的手,“我却不如姐姐妙想,说起来我们还是隔了三年多才见面的。” 王初和拉着她坐在亭子里,“你猜不到也是正常,我公爹前年被贬黄州,诏他回京的圣旨昨日才出的京,我们也是昨日才得的消息,未想荣王府就先得了消息,早早送了帖子去我家。”简夷的父亲原是鸿胪寺卿,前年因上书革冗员之弊被贬。 阿鱼恍然,同她坐在一处看湖中的鱼,“这次简郎君升了河间府通判,何间府跟凤翔府离得太远,下次见面又是三年后了。” 王初和也惋惜,“若是不去,我也不放心。”说着看了简钥一眼,看她一双大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自己跟阿鱼,便叫丫鬟将她哄道一边去玩,等她离开了才道:“我公爹这次回京,实是计相跟官家提议的,这也是昨日来家中的内侍给我们透露的。我婆婆想叫我跟你打探打探计相一家都爱些什么,过几日好登门道声谢。” 阿鱼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想想便道:“我大伯一家都是淡泊的,说起来什么也不缺,我大伯母今日也来了,你同她也是见过的,稍后我带你过去跟她说说话。改日登门时,也不必送什么厚礼,叫御史台的知道了又要参一本结党营私了,我大伯孝顺,而我祖父最喜美食,不如送本珍惜的菜谱去,再送些登门拜访常见的礼,也不必忌讳,直接就说从我这儿知道的。” 王初和却担心礼太薄了,阿鱼安慰道:“我大伯是最刚正之人,他向官家提起必定是朝堂上需要简大卿回来,你们多想反而不好,就当是登门拜访,往后两家结个通家之好。我大伯母更是和善,跟我义母做了几十年的妯娌从未有过一句争执,她从前还在我面前称赞过你跟简郎君。” 王初和顺着她的话思索了一会儿,也觉得有道理,才是应下了。简钥在一边喂了好一会儿鱼觉得无聊了,才过来扯着王初和的裙子要去听曲子,王初和无奈看向阿鱼,“都是顾大给带的,整日抱着钥儿跟我家那小子出去玩,有次回来钥儿嘴里哼了什么调子,我问了才知道他带着两个孩子上樊楼吃酒,常要叫人唱曲。” 阿鱼也失笑,跟着一起走到唱曲的水榭去,“今日道樾出门时我还说,就是登高顾大也要弄个花样,原先我在娘家,我兄姐们都说我会玩,我看顾大才是个中好手。” 王初和深以为然,跟阿鱼说了许多顾大住在简家时闹的笑话,二人说着话走到石舫中,里面坐着不少人,看到二人进来皆是投来目光,阿鱼看大多是不相识的,笑笑便坐下,王初和也是一样。 不料有人先叫了她们,正是王芠,“简嫂子跟陶妹妹来了。” 阿鱼跟王初和皆是回以一笑,石舫中交谈的人不少,唱曲的女娘声音亮,如今听曲都是交谈时的佐兴,王芠便走到她们身边来坐下,说话时声量不小:“方才见着妹妹跟嫂子在那边亭子里说话,可是久未见在叙别情?” 王初和同她也只有寥寥数面,不解她为何如此亲热,这亲热又同阿鱼的亲和不同,她跟阿鱼见面次数也少,但是相处时总是不自觉就想亲近,王芠却总是叫人想疏离,许是她面上笑着,声音也温柔,眼神却有些高昂的原因,想想便只吐了“正是”两个字处出来。 -- 第181页 阿鱼立马也跟着点点头,王芠却是不依不饶:“说起来我也是三年才跟你们见了一两面,今日他们几个郎君去登高,我们几个也该痛快喝上几杯才是。” “稍后席上再敬芠姐姐。”阿鱼笑道。 一边有几个娘子就好奇地打量过来,其中一个笑问:“还不曾识得两位娘子是?”王芠立时就道:“这一位是河间府简通判家的娘子,工部侍郎的嫡女。”又指向阿鱼:“这是连参政家的嫡孙媳妇,大理寺少卿的儿媳,杜给事中的义女,计相的侄女,德妃的胞妹。说起来福气,谁也比不了她的,诗书皆通,夫婿还是上科的亚元郎,如今的凤翔府知府。” 阿鱼微笑听着她念完,心道她也是个能人,几句话就引着这些头衔来,看着有几位娘子脸上已经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或许就是在等她推诿自谦,跟王芠来上几个回合,可她想也不想就道:“芠姐姐说得对。” 石舫中就有几人“扑哧”笑了出来,王芠不料她会如此回,怔了片刻,立即又道:“可不是么,论起来,这石舫里就是陶妹妹最有福了。” 阿鱼冷眉看她一眼,看她是非要给自己招上些厌烦,便笑道:“芠姐姐这话可就差了,若说有福气,我看这石舫里谁都不差,我远远看着好多位娘子、姑娘都是尊贵相貌,难道姐姐就眼拙至此?要照姐姐这么说,我随便拉个孩子都能给她加上。” 说着她看向简钥,“看我们钥儿,祖父是鸿胪寺卿,祖母是开国钱大将的后人,□□父位列三公,外祖家是琅玡王氏嫡支,从前的辉煌不提,自五代以来也是出了四位宰相的,祖父、外祖跟父亲都是集英殿里官家金口所唱的进士。” 她又看向王芠,“这样的,在这舫中,可并不少。” 第106章 王芠随即就笑起来,“陶妹妹说得在理,是我这人嘴笨,只见着妹妹欢喜,才想哄了妹妹开心,妹妹不要怪姐姐才好。” 阿鱼也微笑起来,柔柔道:“芠姐姐不该跟我说怪罪不怪罪的,该跟石舫里诸位娘子、姑娘们说一声才是,姐姐这话说出来,知道的是姐姐你见着我欢喜,不知道的还当我是多跋扈专横的人,让姐姐竟不惜贬了别人,也要夸我几句。” 她说着情态都有了几分委屈,王芠不是第一次对自己这样了,阿鱼也明白她为何如此,先是因为杜家皇后梦碎,如今王家、杜家暗地里已是政敌,她装可怜想让自己惹了女眷们厌烦好坏了杜家清名,自己也不能叫她轻松了去。 王芠一时间神情有些难言,便朝众人歉意一笑,“我是个嘴笨之人,光想着叫陶妹妹欢喜了,不曾想到还有诸位姑娘、娘子在此,还望诸位莫怪,这杯酒我就当是谢罪了。” 说着她就要举杯,阿鱼却伸手拦了,对阁中人大方笑道:“我还是得解释上几句,免得生了误会,我同芠姐姐说起来不过三面之缘,一回是四年前在严参政家做客,一回是三年前端午在城外碰上,一回就是今日,虽交集不多,但是知道芠姐姐出身宰相门第,我做姑娘时就知道她是个菩萨性子,常去慈幼局里探望孤儿,今日她也是一时嘴快了。我一眼就知几位娘子、姑娘都是有福之人,方才进来唯恐打搅了都不曾出声,如今却惊扰了诸位听曲的雅兴,真是我的罪过。芠姐姐这杯酒,我便替她喝下,当是赔罪。” 说完她也不待王芠反应就将酒杯拿来一饮而尽,石舫中有个娘子立马笑道:“我跟连四娘子三年前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远远看着娘子就是个温柔和气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这正是常琉安的嫡孙女常妤,嫁去了御史中丞家。 阿鱼却认不出她来,见她此时处在几个盛装妇人之中,猜是个极会应酬受欢迎的,不知她为何会为自己说话,便惭颜一笑,“娘子看着眼熟,我却认不出来。” 常妤站起来走向她,“我娘家祖父是枢密使兼大理寺卿,三年前娘子看河灯,你跟我祖母说话之时我就侍奉在祖母身边,不过当时天黑,娘子看不见我才是常理。”说着她又看向王初和,“这位娘子也未曾见过,可是少有出门做客?” 王芠看着常妤对阿鱼的热情,心道此遭又是徒劳了,她祖父先前交代过,叫她在外遇上杜家女眷,想些手段叫杜家女眷出丑,也好让陈皇后在宫中算计德妃,让其失了圣心。 她刚开始心中也有其他计较,从王相口中便可知杜家几位当家的定是知晓王家曾经的打算,她自从知道阿鱼跟安秉舟是旧识就心中惴惴不安,恐她也知晓,会跟安秉舟说到此事让他心生芥蒂,三年前也是故意激怒她,看她是否知晓此事,看她并未提到什么才放下心来,如今便是一心按照王相的话来筹谋。 她因少时就知道祖父想送她进宫,故而从不曾结交什么闺中密友,做姑娘时有过结交的也不多,如今再想结交却晚了,这些娘子要不就是沾亲带故、要不就是利益牵扯,最好的就是做姑娘时的手帕交如今又玩作一处,于她而言前两种在这石舫中她也有些,却因她少时目无下尘有些孤高,导致双方并不亲厚,她也有些瞧不起,便只是面上欢喜。 此时看到常妤拉着阿鱼跟王初和去人群中,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看到石舫中有几位眼神中稍带了讥诮,正作不经意地看着自己,心中也不恼,还是一副磊落姿态,去寻了几个认识的人说话。 -- 第182页 再说阿鱼跟王初和被常妤拉到了人群之中,其相交的几位娘子都是勋爵之家的,看几人亲热之态便猜是闺中就交好的,听常妤介绍之后果然如此。 其中一个娘子看着阿鱼笑道:“连四娘子方才说话真叫我痛快,那王芠做姑娘时最是个孤傲的,今日对你笑绵绵,还不知心头什么打算呢!”她声音不高,也只有身边几人听到。 阿鱼又看身边人除了王初和皆是点头,心中诧异王芠竟是还曾招过这几位。 常妤看见她神色,低声笑道:“连四娘子莫要觉得惊奇,你是后面搬来东京的,来了东京之后也少有出来,自是不知。原先她也出来得少,但是回回碰到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谁家世也不比她差,偏偏只有她爱作个天仙下凡姿态,好意同她应酬招呼她也爱答不理,我们几个都受不了,不过我们厌她她也是知道的。” 阿鱼微张了嘴跟王初和对视一眼,又听一位娘子道:“我也就是不爱跟她玩,看着她今日吃瘪我也畅快。” 阿鱼收回视线,思忖着道:“我们不知道几位娘子对她有这样的看法,我确也与她不熟识,方才一时情急说话冲了些,让几位娘子看得畅快却并非我本意,我也全然只是为了自己辩解罢了。” 几位娘子一听她话,就清楚她话里清风明月,常妤也失笑道:“连四娘子的话我们明白,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今日结伙明日拉伴,叫你不许跟这个玩不许跟那个玩,只是看你方才说话投我们性情,想叫你跟简娘子来交个朋友。” 其余几位娘子也笑起来,阿鱼跟王初和这才放心下来,不过却瞧着除了常妤之外另几位娘子笑得也不真挚,她便知道只有常妤是那么想的,几位娘子恐怕只想跟她说说王芠的不是,却也都是机灵人,还热情应酬着。 说话间一位娘子见着阿鱼头上的珠花问道:“我做姑娘时也曾偶尔见过你家中姐妹,都是极会打扮的,只是当时不认得,就不曾问过,今日看连四娘子头上这珠花新鲜,不知是哪家铺子买的?” 阿鱼凝指扶着头发笑道:“这是我家中弟妹送的,是从她娘家嫂嫂的铺子里买来。”便将那铺子名字是什么说来。几位娘子纷纷记下,又谈起衣裳花样来。 一曲听罢几位娘子便要去看戏,阿鱼跟王初和皆无意,常妤道自己不爱动弹也没去,三人又在石舫里坐着,过了半晌常妤突然笑道:“今日遇见连四娘子,一下子就让我记起三年前你在河边说你信人力,不畏鬼神的样子。 阿鱼愕然,不懂她何意,便又听她道:“我记得那时我们也不过相隔一丈多,河风长鸣送了你这句话到我耳中,我就在想如今的闺秀真是大胆,鬼神都不畏惧,后来见你跟祖母说话又觉你是个疏朗之人,一直就想结交,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阿鱼侧头看她,见她笑意温柔,眼神真挚,便也跟着一笑:“阮娘子也是个和善温柔的,往后若有机会,也该常来往。” “这是自然,简娘子也是,过几日家里要办个赏菊宴,我给二位下帖子去?” 阿鱼跟王初和皆是摇头,王初和道:“恐怕这宴会得要三年后再赴了,我们皆要随着夫君去任上,也是过几日就走,这几天都忙得不行。” 常妤闻言极为失望,却不好说什么,只道可惜。 等到午后,来丫鬟说荣王府家小郎君要试晬①了,三人便携手同去观看,到了厅中便见一张桌子上放了纸笔、算盘、印章、吃食等物,厅中人声鼎沸,不停有人将自己随身之物放上桌子。 不一会儿一个白胖小孩儿被抱了出来放在桌上,周围人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盯着他,这孩子是个胆大的,见到这么多人也不怯场,上来就抓了印章,就有宾客恭贺荣王,口称“小郎君天恩祖德,长大后必定官运亨通”。 不多时这孩子又抓了一把糖糕,抓了之后便不动了,坐在桌子上吃了起来,情态可爱叫宾客们莫不欢喜,又有人恭贺“小郎君福口金儿,往后山珍海味不愁”。等他吃完又抓了一个九连环,哐哐在桌上砸了几下,又扔开拿起一把算盘,自也少不了恭贺,“不耽于玩乐,抓起算盘,则谓陶朱事业……” 阿鱼看着实在有趣,跟常妤笑着退出人群,王初和也牵着女儿跟她们一同出去,三人走到一方小亭中坐下,看四野空旷,王初和开怀道:“这样的客人才最讨人欢喜,我家小儿周岁之时也抓了一只饼子啃,我就听着宾客只大笑,还要他爹自己来圆。” 她说着又不免有些黯淡,“他当时竟是只抓了玩具吃食,吃完就要趴在桌上睡了,哄了好久都不肯再抓,最后还是他爹塞了支笔在他手中,才好抱了他回去。” 阿鱼拍拍王初和的手,安慰道:“小孩子能懂些什么?我家二哥哥当年也是抓着玩具不放手,如今礼部取士,他也只差了十几名就上榜,有些人试图用试晬来定孩子的终生,这本就荒谬。《左传》记昭公十三年,楚共王用将玉璧埋于祖庙,令儿子们进庙祭祖,谁跪拜于玉璧之上,便择谁为王嗣,此为试儿滥觞,后人谈及无不言其为巫术。而今不过是叫小儿随便抓取,竟以此为论断,实在不妥,这习俗本就是图个大家欢喜,姐姐千万别把这个放在心上。” 王初和听了她的话心中也好受许多,“我也不是时常记着,就是看见别人家试晬,总不免想起来。” -- 第183页 “可千万不要这么想。”常妤笑道:“往后咱们引来送往地做客,少不了会时时见到,你要这么想不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王初和也是一悟,跟着笑起来,“正是如此。”三人便又说起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即抓周,清代才有“抓周”之称,唐宋称之为“试晬”。 第107章 傍晚阿鱼回到家中,连怀衍也已归来,阿鱼看他头上茱萸未动过,便满意一笑,坐在镜子前拆起头发来。 连怀衍跟着坐在她身后取下她头上发饰,“今日宴会如何?” 他一说阿鱼就起了兴致,梳着头转过来,“我今日遇见了御史中丞的儿媳,跟娘说的时候你猜娘告诉了我什么?” “什么?” 阿鱼神秘一笑,“那位娘子是枢密使兼大理寺卿常琉安的孙女,娘跟我说,早先父亲就是想要为你求得她做儿媳。” 连怀衍看她神情戏谑,心中忐忑,试探道:“我不曾知晓此事,同她也并未见过面。” “我又不是怀疑你。”阿鱼嗔他一眼,“当你是个香饽饽谁都爱啃不成,人家神仙温柔,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顺遂。我是感慨缘分奇妙,她是少有的与我投缘之人,今日说话时竟觉跟我想法处处相通。” 连怀衍惭愧起来,“是我张狂了,若是投缘,往后常邀了来家中做客便是。” “眼下却是不能了,马上就要离京,只等三年后再聚就是。”阿鱼有些惋惜,又叹道:“如今若想要事事得个周全也不易,我想念三姐姐,可又碍于身份不能时时见到,一时担心扬波,也是不得见。” 连怀衍站起来帮她梳头,“事事难全才是人间正理,我总想叫你舒心,你却事事忧心,这便是一桩。” “我知道了。”阿鱼握住他的手,透过镜子看他神色,“往后我定不再考虑这许多。”连怀衍这才开怀。 一会儿南星进来说小库房里并没有行灯,需去府里大库房拿,连怀衍问道:“马车里是有一盏的,再拿做什么?” “那盏我叫吴岳检查过,已经坏了。”说着她站起来,“我正好去一趟库房,我们离京前还得去杜家一趟,今日在荣王府见到义母,她说祖母这几日气短乏力,娘跟我说库房中有支百年老参,叫我取了给祖母送去,我亲自去看看。” 连怀衍便要陪她同去,她笑着推开他,“还是小孩子不成?我带上雁影去就是了,你去瞧瞧那些文房用具都备齐整了没有,到时候去外面买废银子不说,你我还未必用得趁手。” 连怀衍只好应下,她便带着雁影去了库房,到了库房一问倒是轻巧就取了人参,两人便又原路回来。 秋日黄昏天虚气清,二人路过园子时还见到池中残红数点,岸边千树空枝,枯叶旋逐入水,本是一副残荷秋声景,却因枯叶遮覆了大片水面而变得缭乱。 阿鱼看到就轻笑:“若说府里人懈怠也还是有的,败叶也不知道捞出来。” 雁影却是低声道:“姑娘,这处却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阿鱼疑惑。 雁影犹豫了片刻,又想到阿鱼的性情,说道:“我也是前几天听说的,前方就是楼姨奶奶当年落水的地方,自从当年出事之后,府里主子们几乎不再来此,所以杂役们也少有过来打扫,只是我们从澹怀阁到大库房须经此过罢了。” “怪谈误人啊!”阿鱼叹了一声,也不再多说,继续走回去,才走了没多远,就听到有男女低声嬉笑,二人顿住脚步。 阿鱼听得那声音就在假山中,先听到那男声说:“如此胆小做什么,都说了此地无人会来。” 又有女声轻声相和:“我知道,你急什么,还要多亏了那老女人,她死了竟给咱们留了地来。” 阿鱼跟雁影惊骇对视一眼,虽听不出这二人是谁,却也能猜出二人定是不合规矩来此相会,不管假山中二人是主子还是下人,阿鱼都不欲也不敢管此事。 就在她跟雁影停顿之际假山中又传来不少轻浮之语,二人实在心情复杂,便轻轻走了过去,并未惊动。 等出了园子雁影眼神里尽是鄙夷,“姑娘,这也太大胆了,真是辱了你耳朵。”阿鱼也是意想不到,哪里能想到连府里还有这般腌臜事,便甩甩头不再记此事,“算了,这事你也别记着了,免得给咱们招了麻烦。” 雁影点头:“奴婢明白。” 阿鱼想要揭过此事,却是未能如愿,却说那假山中二人,等到月上中天之时才从假山中出来,那女子理理头发,“今夜老太爷不在府中,便多待一会儿不行么?” 那男子往她头上亲了一口,又轻佻揉了她一把,“你个水性人儿,你屋里没人等着我屋里还有呢!那婆娘要是去书房见不到我,又要跟我闹起来,上次你被她无故撕了帕子不就是因为我回去晚了?” 女子啐了一口,“那个废物,半点本事没有。” “你也算是她长辈,就让让小辈,莫叫她一连数月都寂寞。” 二人又轻浮笑起来,那男子搂着她走出了花木掩映,突然脚步却是一顿,“这里有人来过了。” 他带着女子上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来,指着一片枯叶碎渣道:“我们来时并不是这个方向,怎么会有一片被人踩碎的枯叶在此?” 那女子却觉得他多疑,“怕是早就留下的。” -- 第184页 “怎么可能?”那男子情绪激动起来,“我来时仔细看过周围,并没有一片这样的枯叶渣,我的记性你还信不过?” 那女子这才相信,也慌起来,“是何人?为何我们不曾察觉?” 男子眼中寒光一显,“不管是谁,他听见也好,没听见也罢,明日若是我们无事便是他没听见或是不想泄露,只是以防万一,总要他不能再开口。” 那女子也点头,一张妖冶面容上挂了狠毒,“算他命不好,那老女人在下面正好缺个人陪着。” 月色森森,刮来西风卷走了枯叶,那残渣却因在花盆边上,被花盆挡了风半点未动,男子阴狠一笑,搂着女子站起来,“你看,这老天都要助我们。”女子也依偎在他怀中娇笑起来。 阿鱼强逼自己忘记了黄昏时所遇,夜里却喝了几盏安神汤药才歇下,却总觉得在哪里听过那男声。 连怀衍看她喝了几碗安神汤,有些担忧:“可是没有睡意?” 阿鱼想想就点头,连怀衍便想同她打发时间,“那是看看书还是下棋?或是我念书给你听。”他先前听杜丘说阿鱼在午后上课时,听先生念书曾经睡着过,叫先生罚抄了十遍那文章,故才有此一提。 “念书吧!” “听什么?” “《太平广记》,卷五十九。” 连怀衍便拿了书过来,将阿鱼也抱上床榻盖上被子,半坐着搂她入怀,借着床头灯光念书。 “董永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主知其贤,与钱千万遣之。……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 他读完一篇低头看阿鱼,就见她阖了眼,知道是安神汤起了效用,就轻轻将她放在枕上,自己也放下书吹了灯睡下。 只有不到几日夫妻二人就要离京,一应用具都已收拾完毕,只待启程,临行前一日二人又去了杜家辞行,谁料回府时却闻连二太太骤然上吐下泻,惊得二人急忙去看。 秫香馆中也来了许多人,葛氏看到阿鱼进来忙拉住她道:“四嫂,母亲今早还好好的,斐嬷嬷说是用了午食之后没多久就这样了,大夫说母亲本就脾胃弱,今日又食了极寒之物才导致如此。” 连怀衍跟阿鱼都感激地对她点点头,葛氏交代完便也退下,二人走到床前看连二太太唇白气虚,额上虚汗不止,阿鱼忙替了斐嬷嬷给她擦汗。 连二太太看得儿子儿媳过来露了个虚浮地笑,“怎么……”说着却是又要呕吐,连怀衍忙将痰盂举起,阿鱼又在一边端水给她净口,又取了干净帕子来服侍,“娘快别说话了,大夫该如何嘱咐的您就照做。”连怀衍也如是说,又看到一边大夫还在,问道:“请问大夫,家母此疾可严重?” “并不严重,现下药还没煎好,老夫只施针调了气,等到喝了药,一两日便不会再呕泻了,不过需得仔细养上月余的。” 连怀衍跟阿鱼这才放下心来,此时锦棠端了温水进来,“四奶奶,大夫交代的,水里加了少许盐和糖。” 阿鱼便接过来,却又看了大夫一眼,大夫才点点头,心想她竟是如此谨慎。 阿鱼用枕头将连二太太的上半身垫高,才用勺子一点点地喂了她喝下。 房中还有连家其余女眷,连怀衍问过大夫无事之后就向她们拱手道:“多谢诸位婶婶、嫂嫂还有弟妹们前来,不好再劳累你们了,此处有我家良人跟八弟妹看顾便已经足够了,我知道府中事忙,诸位自去忙碌才好。” 连家诸女眷便纷纷向连二太太说了几句话便离去,就在她们告别之际,葛氏低声吩咐身边丫鬟:“你去看看八爷怎么还不来?嫡母有疾,就是再大的事也该放下赶来。”那丫鬟便赶紧离开。 第108章 等阿鱼服侍连二太太喝下一碗水,大夫又过来诊脉施针,“现下已经好了许多了,不过还是时要呕泻,这三日要每隔两刻钟喂一盏水。” 阿鱼点头记下,大夫又坐到一边去等着,等到丫鬟端了药进来,递给阿鱼后她却先是拿给大夫看了,“大夫,您瞧瞧这药可有问题?” 屋中人皆是一怔,唯有连怀衍懂她,看大夫还无动作便道:“大夫,并非我夫妇二人多疑,只是我母亲脾胃弱她院里人都知道,平日吃食都有忌讳的,今日乍食极寒之物确叫我们心中有怀疑。” 大夫这才端起药,用随身小勺舀了一勺入口,品了片刻才道:“这药是我开的那副,没有问题,可叫夫人服下。”阿鱼便接过药来喂连二太太,连二太太看着她眼神也是欣慰。 一边斐嬷嬷闻言小声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竟是没有细心查验食物。” 连怀衍对她摆摆手,“嬷嬷不要自责,此时也不是问责之机,等娘好了再说。”说着看向外室的桌子,“想必大夫已经查验过那些吃食了,这几日嬷嬷你将院里的人都盯紧些,没有我跟四奶奶的命令,院里伺候的人皆不得出秫香馆。” 斐嬷嬷应下,葛氏在阿鱼一旁也耐心辅着她伺候连二太太。 过了半晌,连怀炘才进了秫香馆,连怀衍在床头椅子上坐着听到外面通传,抬眉看去就见他走进来,“四哥四嫂,见过母亲,孩儿才从先生处回来,未来得及侍奉母亲左右,是孩儿的过错。” 连二太太阖眼对他摆摆手,虚弱道:“无碍,你读书要紧。” 连怀炘这才看向兄长,却被他拧眉冷视着,“你看看你衣裳后面是些什么?” -- 第185页 葛氏忙起身走到丈夫身后,却见几支花别在了他腰后,便明白过来他怕是又玩闹去了,伸手将花抽出重重摔在他手里,也冷眉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又回去伺候连二太太。 连怀炘看着兄长心中惴惴,手里那几支花也不知如何是好,连怀衍却不急着在此教训他,看着一边坐着的大夫对弟弟说了句:“随我出来。” 连怀炘只好跟在他身后,等到了院中连怀衍站定:“这就是你今日读书得的?” “不是,就是读书累了歇了片刻。” 连怀衍却不信,低声斥道:“我先本以为你此科必定得中,贺礼我都买好了,未料你名次还不如杜家二表弟,我先还当你如今已经娶妻当是沉稳了,今日却让我大开眼界,你就是这般读书的?” 连怀炘狡辩道:“我如何不用心,只许我长进便不许二表弟长进么?” “你二人天资相差无几,三年前你是上了礼部试的,你比他大几岁你算算?这几年就痴长了岁数不成?祖父、父亲跟你姨娘都溺爱你,娶了房明理的妻室你还四处拈花惹草,我看你该跟我去凤翔待着,免得在府里人人都怕惹你不高兴。” 他这话一出连怀炘就有些急了,他打小就只服兄长管教,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急忙道:“四哥,我知道错了,往后定会勤勉读书。” 连怀衍却不信他,“你下的保证还少么?三年前码头上是谁说的会接替我知成都府?等父亲散衙了我就去说此事,也让你吃吃苦。” 连怀炘却是慌了,又好声求了几句,葛氏此时才出来道:“四伯,我看八爷是知错了的,往后我定会严加督促他读书。” 连怀炘便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对着兄长连着下了几道保证。 连怀衍看到葛氏这么说,自己便也不好再插手,“嗯”了一声走进屋去。 连二太太喝了药之后不久就已经睡下,阿鱼在外室跟大夫讨教如何看顾病人,见到他进来小声道:“娘睡下了,我叫锦棠跟雁影在里面守着。” 连怀衍点点头,这才看向桌上的饭菜,“大夫,您可有查验出来饭菜里用了什么寒物?” “这道鲈鱼羹中加了蟹心,如今吃蟹,蟹心都是弃之不食的,就是因其性寒。还有这道鸡汤,竟是用了栀子调色,栀子也是寒物。” 连怀衍将斐嬷嬷叫过来,“嬷嬷,今日吃食是何人做的,你叫来院中。”说着就要走出去,阿鱼便请大夫在此安坐,自己也跟着去了院里。 连怀炘夫妇本在说话,看着他们出来也是一愣,阿鱼解释道:“我跟四爷出来查问今日做吃食的下人。” 葛氏便要携丈夫进屋去,“那我们进去侍奉母亲。”这是有避嫌之意。 连怀衍在石凳上坐下,闻言道:“母亲睡下了,都是一家人,不必避讳。” 阿鱼也点头道:“八弟跟弟妹在此,我们人多也好多几分注意。”说着叫下人布了两张椅子进庭中,执了葛氏的手过去坐着, 不过片刻就有一个婆子跟一个年轻的妇人走进院中来,“见过四爷、八爷,四奶奶、八奶奶。” 连怀衍认得二人,都是跟在连二太太身边十几年了的,“符嬷嬷、莫嫂子,你们是知晓母亲饮食忌讳的,今日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错漏?” 苻嬷嬷道:“四爷,奴婢等人是最清楚不过的,太太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们都记得明明白白。” “那蟹心跟栀子是从何而来?”阿鱼问道。 二人俱是摇头,“四奶奶,院里从不用栀子调色,便是现下去厨房里看,我们也从没有取过这东西。如今虽是吃蟹的好季节,但是院里也并未采买过,今日鱼羹跟鸡汤是奴婢亲手做的,绝对没有加这两样。” 阿鱼也觉得二人没有嫌疑,“鱼羹里加蟹心,这做法闻所未闻,恐是菜做好之后才加进去的。”说着她叫雪柳去将雁影叫出来,向连怀衍道:“雁影于吃食上精通,她一尝就知道是怎么加的了。” 雁影出来后阿鱼便叫她去将那两道菜拿来院中,放在石桌上叫她品尝查验,雁影便先是舀了鱼羹品尝,半晌才道:“四爷、奶奶,这鱼羹里的蟹味极淡,鱼肉碾得碎,应还是生肉时就加了调料腌着,这几粒蟹肉却只有是外面有鱼羹汤汁的味道,应是鱼羹出锅后,等汤汁收冷了才放进去的。” 说完她又去看那盅鸡汤,只用筷子翻检几下就道:“这里面的栀子也是后面才加的,这翅膀的尖稍出锅不久就会冷下来,再加任何香料都会浮在上面,这里便有少许的栀子粉。且这汤的颜色也不对,厨里用栀子调味都是用一整个果子,这样调的汤颜色金黄,这汤却清亮有余而少鲜艳,定是后面才加的粉末。” 两位厨娘也跟着点头,“鱼羹确是同雁影所说一般做的,鸡汤里我们也从不放什么调色。” 如此一来嫌疑就锁定在了传菜的丫头身上,葛氏这时道:“四嫂,我看除了传菜的几个丫头,院里所有人都不得少了警惕。” 阿鱼也赞同,看到除了锦棠所有丫鬟都已经站到庭中来,便叫雪柳去替了锦棠,叫她也出来,斐嬷嬷便先震慑了一番,叫下手之人自己站出来,或许还能留她好过,丫鬟们却是皆摇头不认。 阿鱼便走到连怀衍身边道:“四爷,若是后面才添的,少不了身边会有痕迹,去她们屋里抄检一番也就明白了。” -- 第186页 连怀衍却疑惑看她,这人敢如此下手,定是料到后果了的,怎么会轻易就让人抄捡到证据,阿鱼看到他眼神便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自有用意,表哥信我就是。” 他这才点头,阿鱼扫视了诸人一眼:“雁影,你回澹怀阁里去,将娴嫂子跟鹤音还有吴奎家的叫来。” 雁影领命,阿鱼又带着她走出院子几步,离了人群才小声嘱咐道:“待会儿她们查检之时,你就说往食物里加东西的人手上还有证据,或会染色云云……跟娴嫂子说无论查没查到,都要说查到了,叫她看你我颜色行事。” 雁影点头,阿鱼便不再压低声音,“小库房里放了几盒荔枝干、桂圆干,这都是热性的,你叫素荣去翻找了取来,那药甚苦,拿果脯衬着也好受些。” “是,奴婢明白。” 院中连怀炘离开石凳,坐到葛氏身边来,口中有些惋惜,小声跟葛氏道:“原先四嫂在杜府里也是个聪明的,怎么如今竟是不知变通,抄捡能抄捡出什么?” 葛氏瞪他一眼,低声道:“四嫂自有她的用意,你我不该插嘴。”只是她也疑惑,不明白阿鱼这番折腾究竟是是为了什么。 阿鱼回来看到自己椅子叫连怀炘坐了,便走到连怀衍身边坐下,见他看向自己便给了个镇定的眼神,连怀衍知她素有妙计,执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如今天色尚早,不过申时,院里丫鬟们都拘谨站着,阿鱼看不出谁神色有不对,却也不急,进去看了连二太太几趟,又跟大夫说了几句话,才等到了雁影带着娴嫂子等人来。 阿鱼看到她们便吩咐道:“斐嬷嬷,你带她们去后罩房里搜检,搜到了什么速来回报。”四人便急忙离去,她又坐下悠然看着庭中的九个丫鬟,看她们一字排开,都低着头,便抬头看了雁影一眼。 雁影也明白过来,估摸着后面搜检得差不多了才道:“奶奶,奴婢才想到,也未必就要搜检这么麻烦,栀子粉用手碰过之后,再沾水手上也会染了黄色,若是用干帕子仔细擦了,那擦拭的手帕碰水之后也会染上黄色,并且未必就能擦干净,再沾水手指也还是黄色。” 第109章 阿鱼却是摇摇头,“照你这么说,那往汤里下栀子粉的人定也是想到了,说不定早就处理好了,未必就是用的手抓的栀子粉,或是用了什么器具也说不定。” “奶奶,也还有个法子。”雁影蹲在她膝边,“这栀子粉最易飘散,先前您带奴婢进宫,德妃身边的医女跟奴婢说过,这栀子粉便是无风也动,最易沾在衣裙之上,您还记不记得您那条月白绫裙?就是因为庆宁宫里没有栀子果,医女便给了奴婢要用的栀子粉,在用栀子粉调面汤时您不过在一边站了片刻,晚上洗那条裙子时颜色就完全变了,就是这样奴婢才去问的医女。” 阿鱼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来也是,我当时离你还有些远,你那身衣裳也是被染了色的,这么说来叫这些丫头都湿了衣衫不就能看出是谁了?”她说完便要斐嬷嬷去檐下水缸里打水来,给院里丫头们一一泼了。 雁影察觉到娴嫂子等人已经搜检得差不多了,正在走来,阿鱼朝她点点头,她便立刻站起来,迅速抢了斐嬷嬷手里的半只葫芦,端着水迅速泼向一排站着的丫鬟们,“奶奶,奴婢来就是,别叫嬷嬷累着了。” 阿鱼看着雁影泼的距离还远着,定是泼不到那排丫头们身上,她们神情也都还好,就是诧异雁影如此粗鲁,都紧闭了眼睛等着,只一个丫鬟攥拳向后退了好几步,脸上神情惊惧。 此时娴嫂子等人也过来了,阿鱼便用手微微指着,娴嫂子点头,她是府中老人,秫香馆里的下人她都是认得的,便回禀道:“四爷、八爷,四奶奶、八奶奶,奴婢在搜检之时确实发现了异样,我们在画珠枕头底下见着了一包栀子粉。”说着递了个纸包给阿鱼。 一排丫鬟都惊诧不已,阿鱼拿着那纸包也不打开,看到画珠,便是先前泼水时躲避动作大的丫头,一张黄脸上既有不敢置信又十分害怕,阿鱼立即便命斐嬷嬷跟娴嫂子将她押住跪下,她立即求饶道:“四奶奶,冤枉啊,奴婢……奴婢并没有做过此等背主之事,这东西定是她们胡乱塞下冤枉我的。” 雁影瞪她一眼,“去抄捡的人是我们奶奶叫去的,你莫不是说是我们奶奶冤枉了你?” 连怀衍此时也看懂了,站起来俯视着她,“审什么审,直接投入大牢便是,谋害主家按律当斩。” 画珠却还欲辩解,雁影却早已经不动声色往手上抹了一把细黄土,背身走向水缸时细细在葫芦里搓了,再转身往回来时便往画珠衣襟上掸了些水,画珠却又是一躲,雁影忙揪住她耳下一块衣料,搓了黄泥上去,“你不曾害主,我掸水你躲什么?” 她刚说完鹤音就道:“雁影姐姐,她衣裳上,怎么黄了一块儿?” 此时画珠也慌忙,就要低头去看,却只见到莹白衣襟上有一抹残黄之影,再想看却看不清了,手也被缚住不能扯了衣襟来看,心中慌乱不已,想辩解却看到连怀衍跟阿鱼冰冷的目光时张口无言。 庭中还有其他丫鬟的低声议论,雁影拎起她衣襟远远展示给她们看,她们也低呼出声,“真黄了。”“原是她干得……” 阿鱼冷声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说?” -- 第187页 画珠脑中不禁混沌起来,却还抱有一丝妄想,呢喃道:“那包栀子粉,不是我的,四奶奶,冤枉啊。”却不辩解自己的衣领为何黄了,阿鱼便知她是想拖一口气的。 此时在屋中的大夫叹了口气走出来,“四奶奶,老夫看这丫头精神已是恍惚了,先前老夫也看过一场背主之事,那是个马夫,给主人下了过量巴豆害得主人一命呜呼。后来审他原由,便道是想到给主子下药之事令他惊惧,心中惶恐不已,本是想下少量巴豆叫主子吃吃苦头的,未曾想第一次下了之后因为惊惧太过,竟是忘了前一次下过,又下了一次,如此循环了数次,主人自是没了命,老夫看这丫头,便是太过惊惧忘了自己枕下放着这物。” 画珠闻言惊恐地看向大夫,此时院中议论又大声起来,什么斩首游街、五马分尸的话语萦绕在她耳边,她眼中大夫的面容竟是渐渐模糊,阿鱼见她身形不稳忙蹲在她面前,温柔道:“画珠,你好好回忆一下,你拿了栀子粉放在了什么地方?是不是像大夫说的那样你忘记了?” 画珠乍然听得着温柔之语,便顺着她道:“我拿了粉包,放在了荷包里,荷包我都随身带着的,我没有放在枕头下,四奶奶,真的,我没有放在枕头下。” “好,好,我相信你。”阿鱼抚抚她的肩膀,又问道:“谁指使你用的这粉末?” 画珠却突然反应了过来,瞪大了双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马就要咬舌,阿鱼却早有准备,立马揉了帕子塞进她口中,还嫌不够,又扯了雁影腰间的帕子团了塞进去。 此时葛氏跟连怀炘才是看明白了,连怀炘乍舌看向妻子,“真是好手段也。” 葛氏也庆幸,阿鱼刚嫁进来之时便是康姨娘便在她耳边说,自己定要跟她联手对付连二太太婆媳二人,往后才好有多的家产,好在她当时鄙夷不已,不曾应下,如今来看,连二太太或许是个泥糊的,但是她儿媳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连怀衍将阿鱼搀起来,“她既敢求死,怕是不肯吐出幕后之人的。” 阿鱼也点头,看向斐嬷嬷道:“去查她亲故之人。” 斐嬷嬷却为难道:“四奶奶,画珠已无亲眷,她是四年前入府的,因她貌寝口讷,入府后也没有亲近之人,在院里也没有几个愿意跟她多说话的。是太太当初可怜她身世,才挑了她留下,不想是养了个中山狼。” 连怀衍拉着阿鱼坐下,“她什么身世?” “她是丰州人,当年西夏人攻下丰州城后,丰州城军民被尽数屠杀,她家里亲人一个不剩,她也是躲在井里才侥幸留下一命,一路流浪到东京叫牙婆给收下了。”斐嬷嬷说着又恨得不行,“这贼心肠,太太好心,她却不记恩情。” 此时画珠却对着连二太太所在的屋子猛磕了几下头,阿鱼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是记着连二太太的恩情的,猜测她是被人胁逼,便道:“画珠,是不是有人逼迫你如此?” 画珠身子一顿,却是抬头含泪向她摇头,阿鱼忙道:“你不要怕,府里自有祖父跟父亲做主,那人总大不过他们,你将实情说来,将功赎罪。” 她还是摇头,阿鱼跟连怀衍对视一眼,连怀衍便道:“我是朝廷命官,说话算话,你只要将幕后指使之人说来,我便饶你一命。” 画珠却是落下几行热泪,对着他跟阿鱼也磕了头,阿鱼便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她点点头,阿鱼便扯了她口中帕子,便听她道:“是奴婢一人所为,先前因为太太打骂过奴婢,奴婢心中记恨,才……” 斐嬷嬷怒斥道:“你这贱婢,太太什么时候骂过你一句!” 画珠却只肯如此说,看着又要咬舌,阿鱼忙用帕子继续堵住她的嘴。 这下却是无法,阿鱼只好叫人将她带到内室搜检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物件,却只有随身一只荷包,里面有十几个铜板。连怀衍便让人将她送至大理寺,吩咐垂文道:“路上仔细押着,到了大理寺嘱咐他们日夜都要紧紧看护,没问出结果之前别让她自尽了。” 阿鱼看着画珠被押出去,回过来看满院的狼藉,向娴嫂子问道:“她住处可有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有没有莫名的金银首饰、衣衫之类的?” 娴嫂子摇头,“并没有,她一人住了一间小阁子,方圆不过半丈,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异常的。” 阿鱼却是疑惑,画珠此举一看就是被人指使,如今事败又要赴死,若无亲眷朋友,自不会被人要挟,人都死了,金银也是无用,她又不肯说出幕后之人。思忖着她便要娴嫂子带她去画珠屋子里看着,连怀衍也心中疑窦未解,便与她同去。 连怀炘夫妇却不好跟上,去了屋里照看连二太太。 阿鱼走进之后看那小阁子狭窄又密闭,只有一张床、两只矮箱子和一张书桌,门口是一些日常用的木盆餐具等,还有一只炭盆,里面全是灰烬。屋中也被翻检过了,那矮箱里的衣物、床褥皆被翻了底朝天,就连木盆里的灰也被翻过了。 阿鱼看着灰烬许久,“这才九月,她便要点炭了?”说着便叫娴嫂子去将秫香馆里的丫鬟们都叫来门外,问道:“画珠可是有体寒之症?往年九月也要烧火取暖?” 一个跟画珠住处挨着的丫头道:“回奶奶,从未听画珠说过她体寒,往年九月也不曾听她说过要烧炭。这灰看着匀净细腻,定是上好的银丝炭,咱们丫头哪里用得起这样的好炭,定是她用那脏钱买的。”最后一句她说着还有些激昂,炯炯看着阿鱼似是想要立功。 -- 第188页 阿鱼对她笑了一下,却也被她提醒了,这里,或许烧的不是炭,或是烧的她跟幕后之人的书信往来?她或许也怕今日事败,提前毁了所有证据? 连怀衍也有想同猜测,问道:“画珠可识字?” “并不识字。” 闻言夫妇二人的视线都移到了那书桌上,阿鱼奇道:“既是不识字,摆个书桌做什么?这书桌这么大,她这阁子却十分狭窄,怎么会摆个这么大的桌子占地方?”说着她走向书桌,用白色里衣的袖子擦了一周桌子边缘,举起来看确实一片白净,半点灰尘也无。 第110章 阿鱼将袖口展示给连怀衍看,“这书桌定是时常擦拭,可却不见她用来做什么,若说平日用来摆些物件、放两方矮箱也算合理,可却干干静静一尘不染,秫香馆里下人们可有谁也摆了书桌在屋里?” 一个丫鬟道:“并无,这桌子是前年太太不要了的,说拿去小厨房劈了当柴烧,画珠说自己屋里少个摆东西的桌子,求太太赏了她。” 此时前方传来声音,便有丫鬟回禀是连景明回来了,阿鱼跟连怀衍只好出去,出去前又吩咐了将画珠的住处锁起来,不许有任何人进内。 等二人进到屋中,便见连景明坐在床前听大夫回禀,两人默默行了礼,连景明听到大夫说无大碍也放心下来,又问连怀衍可有查出是谁所为。 “回父亲,是娘房里的画珠,方才审问之时她抵死说是何人指使,还妄图自尽,我们也去她屋里搜检了,不见任何证据。” 连景明却蹙眉看了沉睡的连二太太一眼,“莫非是你母亲苛责过她,叫她心生恨意,才想捉弄一番?” “老爷这是什么话!”斐嬷嬷在连怀衍动怒之前先吼了一声,“太太是个何等善良的人,从不打骂下人,对画珠也只有恩情,方才画珠离去之前还狠狠对着太太这屋磕头……” “我知道了。”连景明被她一吼有些尴尬,“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太太。” 阿鱼本以为连怀衍会生气,却见他情绪平和,又对他跟连景明的父子关系有了新的理解。 连景明听到画珠已经被押去大理寺了便叫斐嬷嬷带他去画珠屋里看看,斐嬷嬷却是先看了连怀衍一眼,见他点头才带了人去。 连怀炘等人出去了好奇道:“四哥,可有发现什么证据?” 连怀衍摇头,他便失望下来,见屋里谁也不说话,待着又无聊,便在屋里走动了几步,阿鱼见了便道:“八叔跟弟妹先回去吧!这也不早了,娘这里有我们,你们也回去歇了。” 连怀炘一听就要拱手应下,葛氏却还推辞,叫阿鱼又劝了几句才离开。 阿鱼又对着一边端坐的大夫敬了盏茶,“方才多谢您了。” 大夫摆摆手笑道:“不说是诓上几句,若如此能找到凶手便也不枉了。” 阿鱼也笑起来,连怀衍这才知道她几趟进屋是为了跟大夫对上话,想到她方才的计谋,嘴角凝了笑将她手牵住轻轻拍了几下。 不多时连景明回来,不愧是多年掌刑狱的,一眼就察觉出问题,等屋里只有他跟连怀衍夫妇三人时,道:“那书桌跟炭盆蹊跷,方才斐嬷嬷同我说画珠不识字,可是那炭盆里的灰烬却似乎是烧的纸张书本,以她的月钱要买上纸页有些困难,且斐嬷嬷说她平日月钱都用来买了针线小料,书本又贵,她烧掉的定不是她自己买的,恐那些都跟幕后之人有牵扯。” 连怀衍也点头,“她若抵死不肯开口,我们也难以找出幕后凶手。” 阿鱼看这父子二人皆拧眉沉思,便起身各自给他们倒了杯茶,连怀衍看她端茶过来便道:“陶儿可有什么看法?” 连景明听得这话却是蹙眉看了他一眼,阿鱼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又看向连怀衍,见他眼神里尽是鼓励信任,便将茶放下道:“也应当从这事的结果倒推,娘病倒了,对画珠并无好处,从她的今日的表现来看她已经想好事败之后自尽,宁肯不要性命,也要保全幕后凶手,且无关利益,便只有情感牵扯可以解释。” 连景明听着眉头也微微松开来,他对阿鱼并不是不喜,只是觉得她并非儿媳的最佳人选,知道她是个聪慧的,如今这推断也合理,便放下心中成见,喝了口茶道:“你继续说。” 阿鱼微笑着坐下,“娘对她恩深似海,她也舍得下手,可见品德并没有多高尚,定也不会为了普通的情感托付了性命,她又无亲眷,也无友人,无人能拿这两样来胁迫她,恩情她也不顾,那人或许就是情郎,还是个读书人。只有对一个物件极为喜爱,才会日日擦拭、舍不得拿来用,那书桌便是如此,她因为情郎的身份,所以才珍惜那书桌。 她貌寝口讷,在府里不讨人喜欢,乍然碰到人对她示好,定会心怀激荡,古往今来不少女子便为情所害,那人或许有些身份,对画珠而言便如神仙人物,如此人物肯垂青于她,便是叫她抛了性命也不可惜。” 连景明也觉得在理,不过办案可不能全凭推断,便道:“按这思路推断是最正常不过的,不过大理寺办案,最看重证据,她若将罪扛下,凶手再难找出,只会无端猜忌了府中诸人。” 连怀衍也赞同,不过却也有别的想法,“父亲,我们还应想想真凶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若是跟娘有嫌隙,只想让娘吃吃苦头,没必要折损了这么一枚忠心的棋子,按陶儿所说,这人跟画珠最迟于前年便有往来,如此费尽心思,所图不应当只是如此。如今娘病了,造成的后果就是处置了画珠,我们推迟几日去凤翔,除此之外,孩儿再想不出来了。” -- 第189页 连景明听着却是眉头一紧,“要你推迟去凤翔?如今任命状已下达,若是晚一日到都会被弹劾,莫非是要阻你官途?难道是政敌?” 阿鱼乍然却想到了其他的,心中犹豫了片刻才道:“父亲,儿媳认为,正是因为那人不想阻了四爷的官途才如此,如今多少官员都是因为父母去而丁忧了三年,就再难起复,四爷只是晚到任,被人弹劾就罢了,有连杜两家为他求情,宫里还有我三姐姐说和,此事都算不得风波,他若想阻了四爷官途,给娘……”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是连景明跟连怀衍已经想到了。 连景明脸色阴沉看了眼窗外,“如此说来,真是你哪位叔叔、兄弟所为。”一个家族在朝堂上的人越多,家族才越有保障,那人若要仕途或是做官,定要保证家里几人官途无阻。 连怀衍也不愿相信,“父亲,此事切莫声张,他的目的,如今推断下来只是想留下我们几天,不如今日就在府里传下消息,我们照常明早出发,看看他是否有新的动作。” 连景明也点头赞同,阿鱼又想到画珠的月钱去处,说道:“斐嬷嬷既说画珠的月钱都用来买了针线小料子,这两样都只能做些荷包帕子,这些去处也该查查,她屋里没几样针线小物,儿媳房里有擅长针线的,我叫她拿着画珠的荷包跟帕子对对,若是那人目的只是留下我们,今明两日定会到我们面前来,到时候我叫丫头看看,有没有谁身上佩的荷包帕子针线活相似。” “如此也好。” 阿鱼又看此时天色也晚了,道:“已是过了用晚膳的时辰了,娘这里儿媳看着就是,父亲您散衙了就来此,定也疲累了,不知父亲是在此用膳还是?” 连景明又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连二太太,叹了口气,“这院里也慌乱,我去丹水楼里。” 阿鱼跟连怀衍便都起身送他,又叫雁影带人回澹怀阁去,做了饭菜送来。 暮色沉秋,天幕晚霞映了余晖,红云锦带霏霏,连怀衍抬头望了一眼,叹道:“这府里也不止有一个画珠。” 虽不知布局之人意欲何为,看画珠那样子,就知道她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罢了,阿鱼看到他眉心忧意,安慰道:“他既然担心你仕途受损,定不会再对娘动手,表哥不要忧虑,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连怀衍低头看她,眸中深意难言,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同她商量起对策来。 是夜,连二太太精神大好了起来,听到阿鱼说明早二人还要照常出发不由失落,阿鱼看着她神情也不忍,只是连景明交代切不可告知她计划,便安慰道:“娘,我们也想留下来伺候您,只是朝廷不许延误了,我们出发日子也定得晚,若是迟去了,怕四爷遭人弹劾。” 连怀衍也道:“娘,大夫交代了您身子无碍,明早伺候您吃了药我们再走。” 连二太太也不好说什么,拉住阿鱼的手道:“你偏偏也要跟去,往后留我一人再府里也寂寞。” “我若不去凤翔,四爷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您不放心,我也不放心。” 连二太太此时却欲言又止,才道:“这么说也是。”说着又恨起了画珠来,“我可怜她,反而被她反咬了一口,害得我不能去送码头送你们。”斐嬷嬷在一边也道如何不是。 今夜也有不少人来探望过连二太太,才送走了三太太,五太太又来了,她是个拘谨怯弱的,站在床前担忧道:“四郎怎么明日就要走了,想是推迟几日也不打紧的,等你母亲病好全乎了再走,孝道在前,谁也不能说什么闲话。” 阿鱼诧异她今日说了这许多话,往常都只有应答几句,难得听她劝说别人,刚要开口就听连二太太道:“他去晚了是要遭弹劾的,我身子没什么大碍,他们早去了我也放心。” “那四郎媳妇也该侍奉在婆婆身边,这样传出去叫人家怎么说?婆母有疾,儿媳却不在身边伺候,岂不是遭人非议。” 阿鱼心中疑窦更甚,这个五太太,从来都是不问外事的,今日这般劝诫是为何? 第111章 轻烟绕入纱帐,红烛残泪,连五太太被阿鱼眼也不眨地看着,视线顺着那轻烟飘忽起来,“四郎媳妇怎么这么看着我?” 阿鱼视线仍不移开,仔细看着她的神色笑道:“无事,就是想着五婶说得在理,我是该留下来照顾婆母。” 五太太听到此神色果然松动,却听阿鱼道:“不过,我也担心四爷没人照顾。”她眼里又生了淡淡焦急,“随便找个人照顾不就成了,你身边那许多丫鬟,哪一个都是好相貌的,做个姨娘……” 连二太太立时就打断她:“五弟妹,这就不劳你操心了,陶丫头不跟着去凤翔我才担心,什么姨娘小妾的,他们夫妻感情好,轮不上这些。” 连五太太忙解释道:“二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着四郎媳妇在你身边,我们也好放心。” 阿鱼看她凑到连二太太床边来,便后退一步,“娘,我去外面给五婶端杯茶来。”她起身时便示意连怀衍也跟着出去,等到了外间阿鱼一边倒茶一边问:“五婶对咱们明早走不走这事也太操心了,方才三婶她们虽也不认可,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连怀衍将茶接过来,“我也看出来了,若是五叔跟六弟……我虽不愿怀疑他二人,此时却不由我了。”说着就将茶端进去,“五婶,您用茶。” -- 第190页 连五太太忙接过,“欸,四郎有心了。”说完就紧紧端着茶盏一饮而下,又还想劝诫,连二太太却是不耐了,微微阖了眼装作来了睡意,阿鱼看得有趣,走近道:“大夫说药里放了些安神的,娘可是来了困意?” 连二太太迷糊“嗯”了一声,此情此景连五太太自不好再留,只好轻声说了告辞,连怀衍便送她出去,一边问道:“今日并未见到五叔跟六弟,五婶还当说一声,明日码头送行叫他们务必要来。” “这是应当的。”连五太太点头,说着又道:“不如你去你五叔书房见见他,你叔侄二人也许久不曾叙话了。” “还是罢了,不去打扰五叔读书了,明早就要走,今夜还要侍奉在我娘身边。” “他读……他也没怎么花心思读书,今日黄昏还在院里唱曲呢,你去找他说话不碍事的。” 连怀衍将她一路送到院门口,“还是罢了,如今事忙,往后再叙就是,五婶回去路上当心些。” 连五太太见说不动他,便也失望离去。等他回去之时就见母亲跟妻子正要言笑,“说什么这么开心?” “我跟娘说叫她往后去杜家小住,义母正烦几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娘又愁没人陪着说话,等去了杜府,她二人便可一块儿说我的不是了。” 连怀衍也陪着说笑,连二太太却是渐渐困倦了,挥手要叫二人回去歇了,二人不肯,就在外间加了两张矮塌歇下。 外间窗轩月明,二人皆无睡意,坐到窗前探月,阿鱼看里面灯火停了,小声道:“到现在,我们都还是全凭猜测,并没有丝毫确凿证据,这让我有些心慌。” “五婶今夜虽可疑,我也实在不愿相信五叔跟六弟会做出此事。”说着他将手伸到阿鱼面前,“我跟怀炘都是五叔带着启蒙的,你看我这里的茧子,就是我从他那儿学来的握笔习惯,久了就有了这道茧子,他是我叔伯中最有天资的,可谓过目不忘,只是科考一直未有寸进。” 他看着手上的茧子叹了口气,“六弟虽也调皮,但是心性十分善良,论起来他在我心里的嫌疑还更小些。” 阿鱼偎在他怀中将他的手摊开对着月亮,“前事难追,此事难定,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们一切凭证据,也莫胡乱猜忌叫家人离心了,就算今明两日抓不住凶手,只要他想要达成目的,就总有他露出马脚之时。” 翌日晨光熹微时,二人就已经醒来,看到连二太太还睡着,便简单梳洗了才回澹怀阁去,方走出秫香馆没多远就见前方亭子里坐了几个人,连怀衍走近一一行礼道:“道樾见过几位叔叔。”阿鱼也远远曲身行礼。 连三老爷看了远处的阿鱼一眼,站起来道:“道樾,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昨日你在你母亲房里我们不好进去跟你说,今日我们几个叔叔总该说上几句。” 连四老爷也道:“你母亲如今有疾,你离家便罢了,总该将侄媳妇留下,要是被外人知道了,岂不成了别人攻讦你的把柄?” 连怀衍神色不变:“三叔、四叔,也是我母亲亲自交代让我带了媳妇去,四奶奶她本也想留下,母亲一直极力反对,我们再多说几句她便起了心火,我们哪敢再提此事。” 阿鱼此时也走了过来,闻言也笑道:“劳累叔叔们清早便来此,确如四爷所说,母亲那里我们是怎么也不能违逆的,我说挑个人去四爷身边伺候母亲也不让,说这样离间了我们夫妻情分,如今碰见叔叔们也好,不知可否想个法子叫母亲同意我留下来?” 三老爷、四老爷皆是无言,阿鱼又将视线投向五老爷,“五叔呢?” 四老爷这才道:“你五叔前几日伤风,这几日嗓子哑了都说不得话。” 阿鱼立马道:“那五叔还要多保重身体。”连怀衍也附和。 五老爷对他们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 连怀衍眼神却是一暗,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即又笑道:“也不碍事,母亲如今已经大好了,待会儿伺候她用了药我们再走。” 连家三位老爷又不能给出什么法子来,连四老爷见话已说尽,便道:“是,治国乃大要,既是二嫂已经无碍,你们离家也是无妨。” 连怀衍便带着妻子告退离开,一路上步子紧快,阿鱼猜测他是察觉了身边,低声问道:“表哥发现了什么?” 连怀衍脚步不停,“回去再说。”阿鱼便也加快脚步,才进门阿鱼就高声道:“快将行囊都拿去门外,我们巳时便出发了。” 院里的下人们立马就活动起来,阿鱼又叫雁影跟鹤音在院里守着,不许人靠近正屋,“表哥,究竟是怎的了?” 连怀衍坐在桌前,低沉道:“昨夜五婶还说五叔在她院里唱了曲,如今却说嗓子不能说话,况且我昨日问五婶五叔的近况,她也未提到此事,五叔身上必有蹊跷。” 阿鱼也坐了下来,“三叔四叔清晨在那里等着劝告我们也在理,五叔来了却只是看着?他装作伤了嗓子,是不想跟我们说话?” 连怀衍脸色阴沉下来,“听五婶跟三叔四叔的意思,都是希望你能留下来,三叔四叔都不是坚定的人,叫人劝几句就说通了,今早行事极有可能就是五叔的意思,五叔为什么执意留你在府中?” “我在府中能有什么作用?我不会插手去管府中事务,最多就是陪娘说说话,跟五叔没有半分交集,若是他指使画珠谋害娘,又还损了画珠一条命,万不可能只是要我留在府里尽孝。”阿鱼说着也激动起来,脑中思绪无比混乱。 -- 第191页 “如此费尽心思,少说也是结了什么愁怨要……” 连怀衍搂住她,“陶儿,别激动。” 阿鱼伸手抓住他一只胳膊,在他手上拧了一下,连怀衍疼得皱眉,阿鱼却慢慢冷静了下来,“我跟五叔的交集,只有从前拜年的时候,义母带着我们给外祖父磕头,远远看着,后来常来连家玩,也只远远见到,然后就是认亲之时,五叔接了我的靴子说佳妇如此……”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前几日她跟雁影在园子里听到的,那假山中男子的声音,跟认亲时五老爷说话的声音,不正是一样的么? 阿鱼看向连怀衍,问道:“表哥还记不得我那日黄昏从库房回来就有些不安宁?”连怀衍点头。 她便说出她在园子里听到了什么,连怀衍听完心头大撼,“那男子就是五叔?” “我那日也没听出,因觉得那声音仿佛听过,却说不出来,如今一联想,两道声音正好能对上,表哥,我虽非过目不忘,但是记性不差,当日我不欲多管闲事,急于抛去那记忆才没想起来。” 连怀衍看她情绪还激动便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如此便说得通了,你们以为没有惊动他们,但是却被发觉了,他怕丑事败露,即使不知你是否听出他们是谁、是不是要管这事,以防万一,便要拿捏住你。” 说到此他脸上阴沉更甚,“这样就对了,他今日不说话,也是怕你听到他声音想到什么,我们若是去了凤翔,一去就是三年,他也容不下这般情形。娘卧床了,我跟你要么都会留下,要么你一人在府中,他能叫画珠心甘情愿为他赴死,手段定也不差,总有法子叫你跟雁影再也无法开口。” 阿鱼转身凄惶道:“他要杀我,只有死人才会彻底闭口。” “别怕别怕。”连怀衍紧紧抱着她安慰,眼底一片肃沉,“万事有我在,这事你无论如何再不能管了,等我来处理。” “不。”她在他怀里摇头,“我不在局中,他就不会实施计划,我们怎么也找不到证据。即使是从他那里找到了画珠的荷包甚至二人的定情信物,哪怕是写了画珠名字的书信,他肯定也会想办法开脱,三年后、五年十年后,我并未听出假山中女子是谁,即便我揭发此事,也是毫无依据,即便祖父信我,只要他没被切实证据问责,他就能安然无恙。” 第112章 连怀衍却不同意,“万不能叫你涉险,我……” “表哥。”阿鱼按住他的手,此时她也冷静了下来,镇定道:“从五婶的态度来看,或许她也是知道此事的,却肯帮着五叔欺瞒,若不是她畏惧五叔,便是五叔之事败露之后会连累五房所有人。” “后一种解释更能说得通,若那假山中的女子只是府里普通下人,于五叔而言不过风流韵事一桩,何至于如此大费周折,那女子身份或许更不堪。”说着他眼底划过一丝厌恶:“或许便是府中哪位女眷,” 他自少时起便少有在家中,是三年前阿鱼说了府中下人无规矩礼仪之后他才将心思转到家中来,想着总要给她个安适之所,未料却是让她卷进了如此不堪之事,想着又用力收紧了双臂,将阿鱼圈得更紧,喑哑道:“陶儿,怪我惹你入此间。” 阿鱼抬头看他神色愧歉,温声道:“这也不算什么。” 她又小声笑起来,“是我贪图一卷温柔,要表哥你这个人,是我心甘情愿。” 连怀衍听得心动,俯首轻啄她眉心,轻声叹道:“你还是怪我好些。”心中却打定主意不能让他涉险,他是清楚五老爷的性子的,昔年平江人曾夸其江南荀令君,又是过目不忘的聪慧人,青史野碑都能讲来,这样的人,与之相搏才是凶险,别说画珠的针线活了,便是两人是否相识这府里恐也无一人知晓。 阿鱼看他神色忧思,又道:“表哥,我若不做诱饵,如何抓住他证据?” 她说着便从连怀衍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坐在他对面捧上他的手,“若是拿不住他害人的确凿证据,祖父便是命他日日反省,拿了先贤之明时时教诲,他也不会泮林阁音。你当初说不会叫我仅受制内宅家事,如今阴谋阳计之下,你叫我置身事外我心中也不得安宁。” “此事危机重重,我知晓你明心慧眼,你若有丝毫伤损,我的心又怎么安宁?”连怀衍反手将她的手包住,眉山微蹙着看向她:“若五叔果真犯了不伦不堪,你是揭发之人,往后你该如何自处?如今世道陋习,为人媳者尚有被说成外人的,你又是刚进连府,往后祖父见到你便会想到是你揭发了五叔,他就是圣人也难免心生嫌隙,更兼有家中叔伯婶娘们,亲亲相隐尚为人伦所容,你为晚辈,揭发长辈不堪于公理无碍,于私却难免受到他们议论。” “你我良人,亦为眷属,我可爱你容你之万物,却不能让你受旁人议论。此事你当信我一回,我是男子,又在朝为官,我心痛五叔所为,正好及时唤他回头。我当着众人面点破他虽是叫他失了颜面,好歹让他有所忌讳,往后若你有丝毫损伤,我跟杜家,还有德妃都敢第一个怀疑到他身上,五叔多年科举未中,又渴望进入朝堂,往后他断不敢再荒唐行事,如此也不损你在祖父叔伯们眼中的声名。” 阿鱼却还犹疑,“可是我乍然离府,五叔怎不疑惑?” 连怀衍看她有些动摇了才放心下来,搂着笑道:“拿你家良人当什么庸才了?也是琼林宴上客,断过青史三千事,如今到了这一步,再拿不住证据,往后几十年也不用做官了,赶紧回平江养老去。” -- 第192页 阿鱼被他哄笑,粉拳轻点他几下,“这是要紧事,说笑什么?” 连怀衍便小声讨饶,阿鱼却有别的计量,两人商讨几句就说起对策来。 日头东升起,鸿雁乘风去时,秫香馆中,三太太拉着阿鱼道:“昨日也没去杜家说一声,你们如今推迟了去任上正好,不过派个人去杜家报信便是了,你怎还亲自去?” 阿鱼笑道:“本是想着叫垂文去说一声,不过昨日回来之时想到义母说今日我四姐姐会回去,想着回去同她碰上一面也好。” “是该这般。”五太太说道:“你们姐妹下次再见就是三年后了,往后仕途奔离,也是见一面少一面。” 阿鱼也微笑点头,再应酬几句便回院里换了衣裳帷帽去了杜家。 连家至杜府要路过一片少人烟的郊野,娴嫂子跟在马车后面,想到主子交代的事,步入此间时神色不免有些紧张。等一行人进入郊野正中,果真遇上麻烦,一堆山石断木阻了去路,娴嫂子便立即叫护卫们簇拥到马车四周来。 为首的护卫是军伍出身,正是垂文的兄长,娴嫂子的丈夫,名叫封珧的。 只见他走到娴嫂子身边道:“断木新痕带湿,山石带新泥,是刚拦上不久的,郎君猜得不错。” 娴嫂子便向马车中喊道:“奶奶,这里路被堵上了,是要改道还是叫他们搬了拦路山石?” 帘中传来雁影的声音,“奶奶说改道路远,还是搬了罢了。” 娴嫂子便叫护卫们上前去搬开山石,护卫们这才离了马车,却从荒芜丛木中窜出一伙苍衣蒙面汉子来,口中喊着劫财,马车旁只有两个护卫守着,搬山石断木的护卫们又来不及,眼见就要近了马车,却又从后方来了数十禁军。 蒙面之人乍然见到禁军慌乱不已,立刻便要四处逃窜,却是前方被山石断木所拦,后见禁军奔行而来,再入荒芜中也找不见路,竟是通通被禁军围住了。 这行禁军正是常恒所领神卫军,接到了连怀衍的帖子前来襄助,他看到蒙面之人立马就叫手下人前去擒拿,这伙贼人此时怎么不明白,这是上当了,便有几人咬牙之后倒了地,不过片刻竟是二十余人皆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常恒立马上前查看,便知是他们口中早已藏了毒,如此亡命之徒,一时心中也慨叹连怀衍无情冷血,不知是要做什么局竟舍得让妻子涉险,一时又为那女子不值。 他叫手底下人一一检查,见贼人无一活口,便转向马车拱手道:“连夫人,贼人皆已自尽。” 马车中雪柳提着的心又紧了起来:“雁影姐姐,咱们怎么回他?”车中戴着帷帽的正是雪柳,她身量与阿鱼相仿,便扮了她上了马车。 雁影想想便掀开帘子走下马车,看到地上横尸心中也是一惊,旋即就恢复了冷静道:“多谢常指挥使,恕我家奶奶受了惊吓不得亲来感谢,劳您奔波一场了。” 常恒闻言有些失望,却还是道:“不碍事的,夫人可还能赶路?若是不能,某留了兄弟在此照看着,等夫人安稳了再赶路。” 雁影微笑道:“您不提奴婢也正要说的,我家奶奶神色惊惶,恐是不得再回娘家了,劳烦常指挥使叫兄弟们在此稍歇一歇,等奶奶神色好些了,奴婢同诸位一同去衙门报案,我家四爷事后必有重谢。” 常恒自然应下,他方才收到连怀衍的帖子时还疑惑,虽说神卫军的驻地离此地不远,但是来护送连府女眷也未免贬低了他们,是连怀衍帖子中言说会有重谢,想到手下兄弟们的前程,他才肯来。 禁军行至半路却遇到连家一个护卫,叫他们须得远远跟着,以免惊扰了他家夫人,他们难免有怨言,是常恒想到连怀衍信中承诺,才立刻喝止了他们,等见到了贼人才知竟也是局中人。 更兼他亦有私心,当年倩影惊鸿,总想再见一回。 再说连府之中,秫香馆内也热闹,连二太太还稍有虚弱,由连怀衍搀扶着在院里小走了几步,院中还有连三太太、连五太太等几位妯娌也在。 不多时封珧神色凄惶地跑进府来,一路奔到了秫香馆外,一个守门的丫鬟见了立马进院回禀道:“太太,四爷身边的封珧来了。” 连怀衍立马看出去,便见封珧神色慌乱,连二太太此时道:“叫他进来。”等人进来又问:“不是护着你四奶奶回娘家了?怎么这时间回来了?” 封珧正要开口却被连怀衍打断,“恐是忘了什么东西罢。” 一边连五太太却是心生猜测,想到是阿鱼出了事,担心连二太太听了急火攻心,便也笑道:“我看也是,是忘了什么东西?你同四郎去取来就是。” 连二太太看着连怀衍的神色不变,也放心下来,“是,快取了送去,免得陶丫头等得着急。” 连怀衍便叫上封珧走到院外,听他小声说了几句就打发了他,连五太太此时却也跟了出来,低声试探道:“四郎,可是出了什么事?” 连怀衍笑道:“无事,就是忘了一块料子,已是叫封珧去取了。” 连五太太看着他眼底忧虑,自是不相信他的话,走进劝慰道:“有什么事同五婶商量一声也好,你母亲有疾在身受不得什么坏消息,跟我说了我也能给你出个主意。” 连怀衍这才露了颓唐,“五婶,封珧说……”说着却又是一叹,“我该如何向德妃交代啊?” -- 第193页 他的话语焉不详,若是其他人听了定是会再问个清楚,可连五太太却不同,她毕竟明了前因后果,一时脸上忧喜参半,拧了帕子在手心绕着。 连怀衍却不管她了,叹道:“我娘这里,还是要五婶照看一二,我先回去写方札子进宫。”说完就离去。 连五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生起悲意,妻子遇害,竟还能如此冷静,只想到了未来前程,这些时日二人之深情厚意她也是看在眼里的,难道说连家的男子都是如此薄情?到手新鲜几日,往后便能抛弃? 想到此她又打了个冷颤,也快步离了秫香馆回了自己院中。 五老爷正在院里踱步,手了提了只鸟笼,看到连五太太走进来,将笼子放在桌上,张了折扇在她面前挥了几下,闭口“呜”了几声。 五太太本就恼火,将他扇子打掉,气道:“在院里老爷还装什么?” 五老爷看她神色恼了,才开口道:“你这又是气什么?”说完就要拉着五太太坐下,她却不依,“老爷同妾身进屋来。” 五老爷难得见她如此硬气,一时也心头起了火,想到如今筹谋才落了好神色,跟院里一个丫鬟调笑了几句才进屋去。 五太太看得更是心焦,等他一进屋就好声道:“如今什么时候了,正是火烧眉毛要人洒水,这些丫鬟哪个没被老爷近身过?您急这一时做什么?” 五老爷却极为自信,走近她道:“还有什么好忧心的,那帮人都是绿林出身,做过水寇山贼,烧杀自是不在话下。”说着问道:“你如今回来,可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五太太心中激愤悲凉,想到他行事不堪,自己却要为了儿子的未来跟他筹谋,一时难言,又为害了阿鱼一命而愧疚,语音带了悲意道:“方才四郎身边的封珧赶回来,慌慌张张跟四郎说了些什么,我不好上前去听,再看四郎,他也是一脸的惊恐,还说不知如何向德妃交代,我看四郎媳妇是凶多吉少的。” 五老爷随即就放心下来,“他既如此说便是事成了,这些匪贼都是亡命之徒,我叫人言明了见人便砍杀,在他们手底下只有凶,谈不上吉,况且就他们出门带的那些护卫,哪里抵得过。” 五太太却忧心道:“会不会有匪贼被抓住供出人来?虽说老爷并未出面,若被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老爷身上,这可怎么办?” “这个不必忧心,这伙贼匪贪财至极,我是找了许久寻着这般合适的,各条道上都着人打听了的。我寻的那中间人也是头回办此事,还有些天真,去时穿戴得好,他临行前我又送了他几十两黄金,这伙贼人行事大胆谨慎,被劫掳者不说衣衫,尸首都不会留下,就是怕被找到证据,眼下那人还有没有个全尸都得另说。” 他说着就站起来,袒怀笑道:“先前也早就送了二千两定钱给他们,本是想叫他们跟随了四郎夫妻一路去任上,寻个时机就将四郎媳妇给劫杀了,当时我还忧心他们会误伤了四郎,或是一时贪心掳杀了他,如今正好,他们身上背的官司、犯下的罪行,当场诛杀都不为过,这伙人都是亡命之辈,身份也不详,拿钱办事是为了安置远方妻儿,未免事败妻儿受牵连齿中都藏了毒,一旦事败就会自尽,就是被当场抓住了,审问都来不及。” 连五太太却是听得心惊,只觉这枕边人越发可怖,看着他春风得意,不知何言以对,若非她娘家败落,她怎会忍受他至此。心中又痛恨自己为虎作伥,思绪杂乱之下也只得一句“老爷莫要与旁人言及此事,四郎方才嘱咐我不要多说的。” 五老爷回道:“我自是明白,你也且去二嫂房中照顾着。” 连怀衍进屋之时正见阿鱼在看书,看到他来便站起来,“表哥,怎么样了?雁影她们没出事吧,封珧怎么没有来回话?” 连怀衍拉住她的手,“都无事,禁军到得及时,我又打发封珧出府去了,祖父跟父亲也应是快回来了,父亲办案最看重证据,祖父对五叔还抱有期望,只是种种猜测妄断,不能叫他们相信,父亲掌刑狱多年,善五听①,适时定也会猜测到五叔身上去。” 阿鱼点点头,“那我便叫鹤音跟你同去。” “不用。”连怀衍牵着她坐下,“我知道你信不过南星几个,如今院里你得力的只有鹤音,若没有她盯着院里的人,我也不放心。亦如你先前所说,鹤音的话只是佐证,况且五叔是个谨慎之人,说不定那些绣品早已经被他毁了,如今只得用画珠来诈一诈他。” “画珠关押在大理寺中,你与父亲可通了气?” “并不曾,不过父亲不会多言,我行事他皆会许,便是事后会说几句,也不会当场拆穿我,或许还会附和我。”他对连景明的性子也摸得透,故而敢如此断言,阿鱼这才放心下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连怀衍便离开,又叫人去请了五老爷到连学林书房中去,只说有要事相求。 连学林跟连景明正等在书房中,看到连怀衍进来问道:“何事急着将我们从衙门里叫回来?” 连怀衍先是看向连景明,又才跪下向连学林磕头道:“祖父,此事关乎家族清誉、门第清声。” 连景明这便猜测到了,或是他找出了给连二太太下药之人,“你可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儿子是有些猜测,只是此时不能明说,还请父亲稍后配合儿子几句。” -- 第194页 “配合什么?办案若有人作伪,拿了证词也是伪证,况且事关你叔叔兄弟们,如此岂不荒谬?” “正是因为此事关乎亲族,儿子才要拿住这丝毫线索,若是放任,今日他敢指使下人对我娘下药,明日未必就不会因一己之私出卖家族。” 连学林先前知道二儿媳为下人欺害生了病,眼下听他父子二人对答也猜了个大概,心中惊诧不能,皱纹皆堆在了眉心:“你是说,是你哪位叔叔或兄弟害了你母亲?” “孙儿不敢胡言,眼下只是怀疑,故才请了祖父回来。” 连学林却不肯信,“若是他们,害你母亲作甚?未免就不是你母亲苛待了下人,让她们记恨上了。” 连怀衍也不争辩,又向他磕了个头,“今日四奶奶本是要回娘家去请了姑母来的,只是昨夜守着母亲今早便没什么精神,临出门前又头痛,我便留她在府中,让她的丫头去请人,路上竟遇到劫杀,好在禁军在不远处操练,及时赶到相救了,只是贼人皆自尽了,如此种种,如何不叫我心惊。” 室中皆是聪明人,不用再多说什么,先是害了家中太太,后又雇人拦路劫杀新妇,此事若是家中人所为,怎么不是阖族之伤? 连景明惊道:“若是陶丫头真遇害了,且不说往后连杜两家如何,第一伤的便是德妃,若她迁怒,在官家面前多说了几句,往后道樾再想晋升便难了。” “德妃不会如此。”连学林笃定道:“照道樾所言,为祸恶贼皆是亡命之辈,真要害了陶丫头一命,衙门公断也只是她命运不济,两家悲戚也只会怨自己没护好,德妃是个良善慈悲的,即便心中悲痛,也不会因此就迁怒于连家,如此说来,倒真是我们家的人嫌疑最大。” 他想着也怀疑到了家中儿孙身上,几个儿子里,除了老三、老四愚笨些,其余几个皆是睿智的,孙辈中也不乏心思活泛的,只是害人目的为何…… 连怀衍看他神情疑惑,又道:“路遇匪贼一事,我只同祖父父亲说过,再有就是同五婶只说了一句不知如何向德妃交代,祖父只待坐在里间看戏就是,父亲您掌刑狱多年,还要借您慧眼仙耳。” 连学林一听就知道他是怀疑谁,看他神色笃定,便想看他做完这场戏,“这回尚算我信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吧!”说完就要走到里间去。 连怀衍忙起身相扶,连景明却皱眉道:“你五叔不至于如此行事,他向来敬重你母亲,跟你媳妇素无瓜葛,你莫要胡乱猜忌伤了一家和气。” 连怀衍将祖父送到里间走出来,“儿子也不愿怀疑五叔,也不知道五叔目的为何,若是我猜错,自当上门负荆请罪,父亲何不同祖父一般信我一回。” 连景明便不好再说什么,坐在一边一言不发,连怀衍也不再多言。 不多时门外远远通传了一声:“五老爷来了。” 连怀衍遂站起身来迎接,急道:“五叔,您总算来了。” 五老爷却指指自己的嗓子,连怀衍便道:“五叔伤风了几日,如今应是要好了的,此间事急,您且放过片刻大夫嘱咐,事后我亲自去太医院为您求灵药。” 五老爷这才清清嗓子,沙哑道:“咳,是什么急事,要将你父亲也从衙门叫回来,外面丫鬟还说你祖父也回来了,在何处?” 连怀衍将他按在连景明对面椅子上坐下,“祖父得知消息神伤,在内间歇着了。”五老爷听了就要进去请安,被他拉住,“五叔,虚礼不急,这事紧迫,事关家族声誉。” 五老爷心中明白是什么事,他同侄儿们关系素来都好,此时被叫过来也不诧异,却听耳边道:“五叔,并非是我请父亲回来,而是父亲带回了证词一张,又顺带请了祖父回来,那画珠竟说是府中一位叔叔指使她所为,却不肯明说是谁,怕是存了一丝妄念,想叫人救她出去。” 五老爷没听到自己预想中的话眉心一跳,听到后面的又忍不住心一紧,神色自然跟着连怀衍的话波动,叫连景明看了个正着,连景明便道:“那证词我已然毁了,画珠这丫头有几分痴心妄想,事关你二嫂,我跟道樾只信得过你,才叫你来商量,这证词若叫同僚们见了,连家声誉便毁了,才想叫你来商量如何处置此事。” “正是,先侄儿也是不信有哪位叔叔会害母亲,只是画珠言之凿凿,我们又在她屋里找到些证据,确有人同她往来甚密,方才祖父便是闻之此讯才神伤,直说找出人来就要发配回平江乡下庄子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五听即观察嫌疑人在接受审判时的言辞、神色、气息等,古代听讼的基本方式,有一定科学性,不过容易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窠臼。 第113章 五老爷却骤然疑心这父子二人是怀疑到他身上在此诓骗,便收敛了神色,朝着里间拱拱手道:“父亲说的是。”旋即又看向连景明:“二哥贵为少卿,便说此事涉及家事,要一间暗室亲自审问,严刑拷打之下不怕她不说实话。” 连景明摇头道:“如今私刑暗狱正受忌讳,此事关乎我家事,衙门中人更不肯让我单独审问,直说若我同家中何人有嫌隙,恐会拿了判词去污蔑人。当日疑心是外人要害你二嫂,如今又不可妄动私刑,才紧急送她入大牢,如今看来还不如冒了风险在府里审问了她。” 五老爷便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口中直言“原来如此。” -- 第195页 连景明又道:“唯恐她再胡言攀扯,我便说她神色狂乱,一剂汤药让她沉睡了几日,等府里查出人来再处决她。” 连怀衍却是又叹了口气,“五叔,侄儿实在不愿猜忌亲人,如今线索,便只有画珠的绣活,母亲房里的斐嬷嬷说她是绣了不少相似的,侄儿猜测是她一份,那人也拿了一份,如今只好在府里各处搜罗,叫善针线的下人们看看有没有相似的针线,便是我们该疑心的人了,只是不知该寻些什么由头好叫叔叔们都拿了荷包出来,五叔素来足智多谋,侄儿便想求您出个主意。” 五老爷听到此处便又放心下来,什么荷包帕子,他在指使画珠行事之后便全都烧毁了,又观连怀衍声色,看他未有怀疑自己的样子,便道:“这倒是难办的,平白翻了你叔叔们屋里的东西,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惹你叔叔们心头不快不说,便是翻找起来也是麻烦。” “那该如何是好?” 五老爷半晌才沉吟道:“便说二嫂有疾,仙人托梦说有灵丹藏于府中,便在针线锦绣堆里,叫各处皆送了荷包帕子到你母亲那里去。” 连怀衍闻言眼睛一亮,“五叔好计策。” 五老爷这时才笃定他们没有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心中却疑惑他怎未提阿鱼遇害一事,难道是那妇人欺哄自己不成?想着却又不对,她从不敢对自己有什么脸色,何况是此等要事,方才进门说连学林闻讯神伤,他便以为是他听了阿鱼遇害之训,如今却不然。 他一时间心头猜测甚多,先猜是连怀衍在给自己设圈套,后又觉他或是冷血,抑或是阿鱼根本没事?中间人恐早已殒命,该如何跟那些贼人再说上话…… “五叔?” 眼前突然出现人影,将他从种种猜测思绪中唤回,遂温和笑道:“怎么了?” 连怀衍站立他身前道:“五叔想到了什么如此入神?我同父亲说话却不见五叔应答?” 他干笑一声,“说什么了?” 连怀衍便顿时萎靡了气息,道:“如今真是多是之秋,我还有一桩事不知如何向德妃交代。” 五老爷看他终于说到了这事,不觉眼中带了喜,假装关切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连景明在一边看得心沉,看他神情,若说他没有嫌疑,那他这些年的案子都白办了,便清咳一声,“最要紧的都不是德妃那里,还是要跟你姑母请罪,免得我们两家生了嫌隙。” “父亲这话便不该了,德妃若是怪罪,少不得让官家贬我几年。” “不过贬几年,有什么要紧?最重要是你姑母不怪罪。” 连怀衍便似生了怒,“父亲便是全然不顾我的仕途了,只想着姑母。” 连景明也猛地一拍桌子,“你跟你老子就是这么说话的?” 五老爷听他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跟着算计,按他的计划,德妃心中便是又芥蒂也怪不到连怀衍身上来,他仕途自是无碍的,又突然被连怀衍拉住,“五叔,您且说说。” 他便顺口接道:“侄媳遇害并非你之过错,德妃并不会怪罪的,你莫要多心于此,便同你父亲说的一般,还是跟你姑母好好说说的,毕竟是她养在膝下多年的,如何不心痛?” 连怀衍皱眉道:“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四奶奶好好在府里待着,怎么就遇害了?” 五老爷一怔,心头也跟着漏了一跳,抬眉正好见到对面连景明审视的眼神,便急忙道:“方才听你说不知如何向德妃交代,我想到德妃最爱重的就是你媳妇,故才有此猜测,无事最好,那你方才同你父亲争执何事?” 连怀衍也顺着他转移话题,“今日四奶奶临出门前头疼,我便叫她身边丫头去了,封珧回来我才知道路上竟是遇到了盗匪,四奶奶先前叫人给德妃还有姑母各做了一套头面,都是写信说了的,今日那伙匪贼竟是将他们所携财物皆抢走了去,这要是德妃怪罪了不就是我们没护好的过错?好在今日禁军操练时恰好路过,擒住了几个盗贼,其余的却是皆四散逃了。” 五老爷也理好了思绪,心中怪自己自大,看此时连景明不再看自己才道:“只是两副头面罢了,这不值得争吵。” 他却想到五太太说的阿鱼确是上了马车,还戴了帷帽,又恐是自己被绕进圈套,遂云淡风轻般笑道:“你五婶早上回来时还说她路过外院,见到侄媳妇上了马车,看来是她年纪大了眼拙。” 连怀衍也笑道:“并非五婶眼拙,那丫头跟四奶奶身量相仿,脸上起了疹子,本不是命这丫头回去,是她说想念杜府里几位交好的姐妹,四奶奶又心疼她,将平日自己常戴的帷帽给了她,又许她坐马车回去。” 五老爷这才懊恼万分,又听说有匪贼被擒,且只抢了财物走,痛恨那中间人找的人不靠谱,事败自尽、见人则杀,两桩竟是没一桩做到,脸上却要做出一副庆幸之态来,“真是万幸。”又问道:“那抓住的几个,如今可是押去了开封府?” 连怀衍摆摆手,“并未,此事也算涉及到了朝廷官员家中女眷,开封府审讯太过温和,如今人还在禁军手里押着,等他们先拷问一遍再送去大理寺严刑伺候一遭。” 五老爷只点点头不再多言,端着茶盏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连怀衍看时机也差不多了,便向外道:“再送一壶茶来。” -- 第196页 外面有个丫鬟便应了声,不多时便送了茶进来,连怀衍挽起袖子为二位长辈添茶,才将茶壶放下便听外面封珧的声音传来,“四爷,那伙盗贼的身份查到了。” 连怀衍让他进来说,他进门便低头向几人行了礼,才垂首回道:“是神卫军常指挥使刚好领了兄弟经过,那伙小贼逃得快,只抓住了三个,都不是什么凶悍的大盗,都是些混混,平日就爱在街头巷尾散播骗些钱财,偶也装作凶恶大盗散播凶名,好哄得买凶人上当,实则少有行事,是近日流窜到东京的。常指挥使说这些人都不曾犯过命案,又招供说是收了钱财物劫杀四奶奶的,他不欲再插手此事,将那三个盗贼捆了送到了府上来,不知现下该如何处置?” 连怀衍却是先看向连景明,连景明见他眼神递来便道:“事关陶丫头,你决定就是。” 他遂低头作想了片刻,才沉吟道:“虽是小贼,行事也猖狂大胆,竟还受了指使,好在今日四奶奶不曾去,若是四奶奶去了,又不曾有幸遇上禁军,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着眉目冷冽下来,向来温润的眼神也放寒,“说不上什么私刑暗狱,这事全当家事理了,瑶光台如今无人居住,便送去那里,叫护卫们严加看守,先断水断粮关上三五日,之后我亲自去审,便是抽筋刮骨,也得让他们说出幕后主使来。” 说完他向五老爷拱手道:“五叔,我看这人就是那指使画珠害我母亲的,找针线活一事便先不提了,今日劳烦您来一场了。” 五老爷面色如常对他微笑点头,心中却如鼓擂,那伙人若真是混混之流,那中间人怕也还活着,说不得就要找到自己身上来,只是万一……他又不动声色看了连怀衍一眼,说不得此事又是个局? 只是此间个个都是人精,谁也不曾落下《孙子兵法》不读,无中生有一计,便是要以虚探实,五老爷撑着椅背站起来,他如今也不明白连怀衍所言是真是假,就是不知真假,才越是慌乱,便要离开,“我院里还有事,二哥跟道樾有事去叫我就是。”又向内室拱手道:“父亲,儿子告退了。” 里面传来含糊一声,连怀衍便上前来扶了他一把,边道:“五叔,此事还少不了您帮忙,除了父亲,叔伯里我最信得过的便是您,如今贼人已经押进府中,幕后真凶恐怕会设计去灭口,抑或是出门去找这些贼人的亲属相要挟,我稍后便要请了祖父,除了他跟父亲上衙门,府中任何人皆不得擅自出门,若要吃用,只等我叫手底下的人去买来,只是六叔、八叔也要上衙门去,此事还要五叔相协去奉劝一声。” 五老爷心中更是滋味难言,便如有巨斧高悬床头,只一细线相系,这细线偏又压在自己枕下,若是动了,惊了细绳,斧子要掉,若是不动,那斧子也有可能会砸到头上来。他清俊面庞上勉强挂了几丝笑推辞道:“这事我却不能应你,你六叔、八叔都是犟的,我去说了白白惹了不快。” 连景明便道:“不用劳动你五叔,家中出了这等大事,我跟你祖父请求,让他们通通告假就是。” 五老爷便也笑着说这般思虑更为周全,连怀衍也不多说什么送了他出门去。 等他将人送出院门再进屋之时连学林也从内室出来了,正坐在案前听连景明说话,连景明说了自己方才所察,“父亲,儿子察五弟神色、音语皆有诡异之处,不似他平常。” 连学林也听到了些不对,遂点点头,心中自也起了疑心,却是找不到五老爷此为目的,看见连怀衍进来便问道:“你这下这些弯弯绕绕的,圈套一个接着一个,看着是高明,只是你五叔可不是个蠢人,他未必猜不出来你目的。” 他话语虽是有些戏谑之意,却是神色微凝,连怀衍知道他必定神伤了,也道:“这次让您跟父亲信了五叔有嫌疑,就是孙儿最大的目的了。至于五叔,《孙子兵法》云‘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就是叫我以虚生实,五叔如今要猜测的可不少,我或是怀疑他,或是真信任他,画珠证词或真或假,贼匪是亡命徒还是假江湖,瑶光台关押的人是真是假……” 他边说边给连学林倒茶,“如今他要猜测的还不止这些,我所说的几桩假象,他定能桩桩识破,然而我也能化假为真,将他所做为我所乘。” 连学林听得他话一言不发,倒是连景明道:“若真是你五叔买凶,我却是不明白他的目的了。” 连学林眼中却越发黯然,眼皮无力地搭着,一双干瘦若枯枝的手也曲在椅把上难以伸直,风霜仕宦数十载,他少有如今这般心绪,家宅不治,这词他也曾用来批判过失节大员,如今他自己家中竟是出了这样的事。 连怀衍看他神伤,便劝慰道:“祖父,孙儿正是不知他的目的才要诱他入局,如今尚幸未酿成大祸,还能留一叶反省之地给五叔。” 连学林也反应过来,声音浑浊应了声:“你说得也对,我这就下令掩闭府门,买办吃用皆由你跟你媳妇安排。” “陶儿身子亦有不适,还要照顾母亲,我一人安排就是。” 连学林摆摆手随他去,如今却是真神伤了,径直到了一边榻上倚着,连景明便识趣带了儿子走出去,叫外面候着的丫鬟进去伺候,等走到了空旷之所才低声问道:“若是他实在不入你圈套,你又要如何?” -- 第197页 连怀衍虚扶着他向前走,缓缓道:“父亲,于五叔真假都是一体的,我还记得他与我谈及庄周梦蝶时说梦与醒,若要堪破梦境,就要清楚醒时,如今亦然,真与假,先知道假是什么,才能明白真是什么。他如果知道我怀疑他,就会怀疑我手上有证据,继而想要消灭我手上的证据,只有他踏进了这圈套里来,才能知道真假,他才有可能达到目的。” 连景明嗤笑一声,“这些几百年前就用在刑狱上的,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松懈瑶光台的看守,让你五叔的人混进去杀了那几个假贼?如你祖父所言,你五叔可不蠢,稍动脑子就能想明白的事,他可不会轻易入局。” 连怀衍知道他并非嘲笑自己,或也是跟祖父一样,心之失望,越要迫切求解,便顺着他话道:“父亲,五叔是不蠢,正因为他不蠢此事才可为。我松懈了守卫可不是为了让他知道那是个局,而是让他心急,他必会猜测我手上有证据,只是我手中证据不足以揭发他,才要诱他入局。他若是三叔、四叔那般性子,肯定会苟且几日,看我是不是真能从关押的人嘴中挖出他来。” 他说着也惋叹一声,“但是五叔不是,他性子谨慎又自负,容不得半点瑕疵在他人手中,最早今日傍晚,最迟今夜,瑶光台里就会有他的人去打探,画珠这样的并不多见,总有人会露出马脚,况且如今府门紧掩,五叔出也出不得,只凭他心中猜测,越聪明的人想得越多,不怕他不慌。” 连景明也不再说话,父子二人踏了秋风离开。 澹怀阁中,阿鱼正在安慰雪柳,这孩子显是被吓着了,现下还半坐着倚在雁影腿上,阿鱼拍着她的肩膀道:“是我不对,不该让你们涉险。” 雪柳转头拉住她的手,“姑娘别这么说,这事总是要人做的,我们去比您去更为妥当的,奴婢就是见到那么多死人害怕。”说着身子又有些抖了。 雁影也道:“四爷是安排得极为周全的,就是雪柳胆子小,往后多见几回就好了。” “我才不要!”雪柳一下将头埋她腿上,阿鱼忙安慰地拍了拍,“没事了,雁影胡说的,往后再没有这样的事了。” 鹤音也过来安慰了几句,才叫雪柳好了些。 过了一会儿垂文在门外道:“四奶奶,奴婢垂文。” 鹤音前去打开门,顺口问道:“怎不见四爷?是差你来说话的?” 垂文答道:“回姐姐,四爷说这时辰本该回来了的,只是他不放心瑶光台,又担心奶奶一人在院里,叫奴婢来护送奶奶到秫香馆去,跟太太好作伴。” 阿鱼便放下雪柳的手站起身来,“我知道了,你等我收拾收拾。”又交代雁影跟雪柳好生歇着,“雁影,南星跟锦茵你仔细着些,今夜就叫她二人来守你跟雪柳,骊月、素荣倒不必防着了,放心叫她们歇着就是,我就带鹤音去秫香馆,院里你们务必死守着,没有我跟四爷的命令,不要许任何人进出。” 雁影知道她是担心南星、锦茵被人利用走漏了风声,今日计策她虽不明朗,却也晓得凶险,便点头应下,阿鱼这才放心离开。 等到了秫香馆中,便见数位婶婶、妯娌们都在,四太太见她来了就收了脸上几分笑意,刻薄道:“四郎今日锁了府门,说是要审人办案,我这胭脂正用光了想要去买他都不肯放人,四郎媳妇来得正好,你且说说,四郎难不成是怀疑我们也是凶手?” 阿鱼知道她素来是个尖酸性子,跟二太太也偶有争吵的,正要回答就听二太太道:“害我那人还没查出来,今日又说有匪贼拦路抢了陶丫头回娘家的队伍,好在她今日没去,如今审的就是这案子了。四弟妹急什么,道樾处事向来周全,这也是父亲许可的,家中几个老爷都从衙门告了假,就怕有小人混着出去,怎么还是你的胭脂最重要?你且说说是哪家的胭脂,我这里从城西阮娘子家到城东如意铺子,样样都齐全,皆是陶丫头前些日子买来孝敬的,都不曾拆了盒子,你尽管挑选去。” 二太太本就心中有火,此时听她语气里夹枪带棒,又隐隐有些炫耀之语,斜眼气道:“比不得二嫂好福气,只用得起玉门关外红蓝花碾的胭脂。”因着四老爷的生母夏姨娘管家,故她素日吃用皆为上等,听到二太太这话就有些不痛快了。 红蓝花也不稀奇,做胭脂常用之物,她却要点一句玉门关外的,如今玉门关已叫西夏人占了,那里的红蓝花怎么寻得到,她摆明了是要寻人撒气。 阿鱼看二太太又要动怒,忙坐到她身前墩子上拉上她的手,“娘,想来四婶素日用的都是好胭脂,媳妇那里有一匣德妃赏赐的海棠珍珠粉和胭脂,正有八套,本想临别再送给几位婶婶当个怀念,今夜正好,皓月凉风下,我们赏赏胭脂也是好光景。” 其余几位太太听了都心动,四太太见此也知道分寸,总不能惹了其余妯娌们埋怨,便跟着推拒道:“这样的好东西,你们年轻娘子用才好。” 阿鱼看她神色平和了,二太太也缄口,便朝她笑道:“娘跟几位婶婶也当得好年纪的,正是风韵好姿态,常说桃李花信俏若三春,徐娘风姿韵比三秋,这各般年纪皆是花、桃菱菊梅俱有期。” 这不像话的打油诗叫在场诸人皆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平静下来,连三太太用帕子轻轻拭了眼角湿润道:“你这孩子,晓得你饱读诗书,竟是拿来取笑我们的。” -- 第198页 阿鱼也促狭笑道:“肺腑之言耳,三婶却不信,那胭脂就少分您一盒罢了。” 连二太太也笑着接道:“就该如此,你三婶好颜色,用不上胭脂的。” 三太太便向离得最近的五太太叫屈起来,“你瞧瞧她婆媳两个,这是要合起伙来欺负我的,怨我没带了三郎媳妇来,否则也要顶嘴回去。” 五太太却十分心不在焉的样子,只跟着干笑几声,阿鱼看得分明,却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对鹤音道:“你去将那匣子脂粉取来,再将德妃送的那几盒靥钿拿来。”鹤音遂领命离去。 五太太是听了丈夫的话来的,就是想看看阿鱼是否有异样姿态,却见她依旧谈笑风生,心头发紧,只知道随口跟着妯娌们应答几句。 葛氏也坐在二太太另一边,此时正笑问:“不知这月下赏胭脂怎么个赏法?” 连二太太因她侍疾时恭谨孝顺,对她也生了些好感,便道:“你姑母做姑娘时就爱买胭脂,胭脂薄厚她一瞧就知道,你四嫂应是从你姑母那里学来的。” “正是。”阿鱼巧笑道:“不过此时还要卖个关子,等鹤音拿来了来再说。” 众人便免不了有所期待,此时夜幕刚临,皓魄刚走上檐牙,此间娇语乘风而起。 等鹤音拿了脂粉过来,阿鱼便给几位婶婶一一分发了,又将几盒靥钿分给了几位妯娌,又惹娇声一片,阿鱼便叫斐嬷嬷拿了一白瓷瓶出来,将瓶置于膝上道:“这法子还是我四姐姐教的,将两盒颜色不同的胭脂相混,便得新色,婶婶们请看。” 她说着就将两盒颜色不同的胭脂各自擦了一抹在白瓷瓶上,纤指轻点和几下后果得新色,几位太太便纷纷来看,几位奶奶也拿了瓷瓶在一边试着。 “有时嫌那胭脂颜色浓了,又舍不得那香味,就可用这法子。” 连三太太也道:“这是个好法子,往昔总有些胭脂买了又不觉新鲜了,扔了也奢靡,这样赏玩着来正好。” 其余人也各有观点,在院里讨说起来,阿鱼看她们兴起了便在一边坐着,不动声色地看着五太太的举止,偶尔又答复几句。 第114章 再说瑶光台中,一间屋子里正有三个着麻衣短褐的倒在地上,皆被缚了手脚,口中也被一团帕子堵住,身上已是血肉模糊。 连怀衍在一边阁子中置了床铺,此刻月明,便步入庭中来,围着瑶光台的护卫们见到他纷纷行礼,连怀衍摆手叫他们各自回去守好,又叫来垂文问道:“秫香馆里人可散了?” 垂文道:“散了的。” 连怀衍道:“我正好去看看,你在这里守着。”说完便离了此间。 阿鱼才刚伺候连二太太睡下,就见连怀衍步入外间来,怕惊扰了二太太,便拉他进院中,“我还当表哥真要在瑶光台打住一夜了。” “自是要来秫香馆看看的。”他牵着她坐在院中石凳上,“我不来,他也不会去。” 阿鱼顿时明白过来,又想到今夜五太太的情形,轻声道:“常说人心诡谲,五婶未必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今夜她神情太引人猜测,在场几个婶婶都说她魂不守舍的,以我的猜测,她是故意在我们面前露出破绽来的,之前她看着有些异样我还觉的正常,今夜她却做得太明显,或是因你抓了盗贼,加之她也忍耐不了五叔的那桩韵事,想要借我们的手点破?” 连怀衍失笑道:“我们试五叔,五婶又试我们,不论如何,我们的目的都是一致的,如今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五叔却等不得了。” 阿鱼也赞同,不过一会儿垂文就赶了来,低声回道:“四爷,奶奶,趁守卫们换值的时候,有人往屋里放了迷香,盛大夫说可香中□□,因有他在,人并未出事。” 连怀衍便站起身来,“总算是来了。”又将阿鱼牵进了屋中,“你今夜好好歇着,明早起来便清净了。” 阿鱼轻笑道:“表哥就这般自信?” “不过是人心相赌,不是我们点破他的丑事,就是五婶借刀杀人,总归结果都是一样的。” 漏夜灯深,连府中或是因着闭门几日的消息人心有所动荡,竟是没几处熄了灯的,葛氏正坐在镜前梳头,好奇问道:“今日四伯这般阵仗,莫不是真怀疑了是府中哪位主子行事?” 连怀炘在一边洗脚,闻言笑道:“四哥行事自是有道理的,他这辈子唯一一桩错事就是管我管得严了,你且等着,他怕是能挖出什么阴谋来。” 葛氏看他兴致高涨的样子,反驳道:“我看四伯最大一桩好事就是管了八爷,怎么提到阴谋还如此有兴致?家里有阴谋难道是什么好事?” 他虽重色,却不是薄情之人,对这门妻室也是爱的,看她愠恼便将脚擦干了走过来,“自然不是好事,为夫是期待四哥将府邸里那些不清净给清理了,如今比不得从前,当时年少,春衫飘举,可留恋翠屏花枝间数日不归,如今却恨不得日日都在家中,只肯良人多顾几面,自然就晓得了家里清净的好处。”他说着就埋进了葛氏发中,闭眼轻嗅了一口。 葛氏嗔笑着推开他,却被他抓住双手调笑起来。 五老爷院中也不安宁,五太太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毒是下了,谁知道四郎想得这样周全,竟还配了个大夫在瑶光台。” 五老爷也锁着眉,看着五太太的眼神十分深沉,“以四郎的性子这样才合理,我叫易苻下毒也并不是就要毒死他们,正是要看看那三个盗贼的情形,四郎温仁,若是他手底下的人他绝不会如此对待,既是都被打得遍体鳞伤,看来那匪贼便是真的了,再叫他审问,极有可能牵扯出我来,这便不妙了。” -- 第199页 “那该怎么办?”五太太惊呼道。 五老爷冷眼横视道:“慌什么慌?” 五太太却是真心急了的,嚷骂道:“是我为你纳的姨娘不够多,还是院里的丫鬟你沾染后就瞧不上了,非要跟那狐媚子攀扯,也不管人家听没听见你丑事你都要杀了她灭口,正是我没用,还要为你的丑事遮掩,哪家正妻做成我这样的?” 五老爷也暴怒低吼:“你便大胆去揭发,说画珠是我指使的,说是我□□,你尽管去抖搂,最好把四年前楼姨娘的事也说出来,你看看六郎往后还有没前程可言!” 五太太却无言以对,是,六郎的前程重要,她踉跄着走到床边坐下,还是止不住颤抖,双眼无神地盯着五老爷,“那该怎么办?此下怎么还能将那三人灭了口?还有你寻那中间人,定也还活得好好的,他也是祸患,还有四郎媳妇……” “四郎媳妇便罢了。”五老爷站起来打断她的话,看向窗外明月道:“四郎媳妇聪慧,到了如今她跟道樾还没怀疑到我身上,她便是不曾听见的,只是光叫那几人送命还不够,道樾何等机敏,不拿个替罪羊出去这事便歇不下来。” 五太太乍然想到:“叫那管敏娇顶罪……” “这才糊涂。你当我是真舍不得她,是楼姨娘那把柄叫她握着,我不得已才时时同她私会,她才是个狠毒人,叫她顶罪她能将我们全抖搂出来。” 五太太却是突然就开窍了,“她又不止勾搭你一人,还有易苻不也是,如今正好他被叫去看守瑶光台,又恰好下了毒,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二人却也是那牵绳的,你叫易苻再次行事,等他被抓再说你乍然想到曾在园子里撞见有人私会,今日听了易苻声音才想起来是他,却被他们误以为是四郎媳妇,如此不就说得通了?” 五老爷不料她能说得周全,心中一喜,“可为。”便在心底勾勒起故事来。 梆子敲过三更时,五老爷摸黑来到了连学林的小妾管敏娇住处,因她也记挂着此事,不曾熟睡,听到窗口有动静便急忙披了外衣过来,打开窗赫然是五老爷的面庞,婉声道:“景方,情形如何了?” 五老爷却在窗棂下叹了口气,还有些气急,低声道:“不妥,你快快收拾了行囊,四郎竟是全然不顾叔侄情分,已离了瑶光台,正要带人过来。” 管敏娇大惊,“怎会如此?易苻呢?他被抓住了拷问了?” 月色下美人容颜妍丽,便是蹙眉也有风情,五老爷却无心看了,急道:“怪我处事不谨慎,那三个贼人供出了我的名字来,易苻也被抓住了,他心志不坚,竟将你也供出来了,还说了楼姨娘溺亡旧事妄图求得宽恕。那蠢妇还有几分情义,不想我下刑狱,还在为我们拖延,你快随便拿些贵重饰物,我们赶紧逃命去。” 管敏娇立即便披上外衣,趿上绣鞋,胡乱将首饰金银裹了打包成一只包袱,端了墩子跨步就要翻窗出去,却闹了动静出来,外边传来一个小女孩迷糊的声音,“姨奶奶,怎么了?” “无事,我起来喝了口水。” “哦。” 她又才小心跨出窗去,由五老爷扶着走出窗边芭蕉丛,慢慢到了空旷处,却小声问道:“五太太往后怎么办?” 五老爷不妨她还是有丝情义的,却也顾不上感慨,哄道:“她武官之家出身,粗野日子过惯了的,六郎毕竟是老爷子血脉,总有他娘俩一口饭吃。” 管敏娇这才安心下来,两人绕着墙根走了几步,却听五老爷道:“你能想到五太太,我也不是个狠心的,我知道你对易苻也有情,他这回虽不仁,余生叫他赎罪罢了,方才我已跟五太太救了他,他现下就在西角门等我们,往后有我的学识,他的一身功夫,你不必忧心日子难过。” 管敏娇自然感动,匆匆拢了衣裳跟着他的脚步走,突然却见了又火光过来,慌乱抓住他衣裳:“景方,是不是有人追赶过来了?” 五老爷回头看去,便急忙将她推上前,“快行快行。”二人便叫火光追赶着到了西角门处,果见一孔武汉子在那儿等着,正要说话却被连景方喝道:“快将门打开,来不及说废话了。” 易苻急忙去开门,却是如何也打不开,此事那火光已近,管敏娇吓得花容失色,“这可怎么办?” 五老爷立马就道:“这门怕是也锁严了,罢了,我总算是连家的老爷,他们总不能让我丧命,易苻,你作势要挟我,让他们放你们离开。” 管敏娇却慌乱摇头,五老爷用力拉了易苻一把,“易苻,往后你照看好了姨奶奶。” 易苻早先被他叫出,说是事情已经败露,让他逃命,如今难免有些感动,却也依言做了,手中一柄大刀立起来横在他脖子上,管敏娇还欲多说,五老爷却道:“留得命在,往后我来找你。”她这才作罢了。 不过片刻灯火便已近前,却是五太太跟连景明、三老爷还有七老爷共同领了人过来,易苻还未看清人便喊道:“还想要五老爷活命就让我们离开。” 管敏娇却在见到五太太时有些心惊,不是说她在帮着阻拦吗?怎么还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赶来,便惊慌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五老爷忙小声道:“你们照计划走就是,五太太恐是没拦住。” 不料他话才说完,五太太却是突然搭弓而向,“易苻,当年你跟管姨奶奶的奸情被楼姨奶奶撞破,竟敢将她灭口推进塘中,为了求得保障,你二人竟是合计将五老爷也拉下了水,好在如今未酿成大错,五老爷虽是乱了伦常,好歹还留有一丝善念,将你们的丑事一一抖搂了,你还不束手就擒?” -- 第200页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夏姨奶奶啦,前面32章杜老太爷吐槽连学林年老了还要买几房小妾效了一树梨花压海棠,就是说连学林的小妾里还有不少年轻貌美的,所以写了管这个人物,夏姨奶奶的重头戏在后面呢 第115章 站在角门处的三人俱是震惊,管敏娇跟易苻却是怒目向五老爷,他竟是将自己从楼姨奶奶的事中剥得干净,二人皆生了恨意,易苻更是知道自己恐怕活不了命,手上一紧刀就陷入了五老爷颈上皮肉中。 五老爷却好似没有知觉般,瞳孔中满是怀疑,她不该这么说的,原本说好的是,他清白一片,她为救自己拉弓射杀那二人。 他臂上却是管敏娇的十指在紧扣,凤仙花染好的指甲跟月白绫罗映衬着,月色下无限妖娆,“景方,为什么?” 五老爷置若罔闻,为什么?他还想问呢! 他苦笑一声,看着远处搭弓的妇人,看她目光死寂,只无声说了句:“六郎,为了六郎。” 连景明看到管敏娇在厮打五老爷,他脖颈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当即喝道:“快将五老爷放下。” 易苻却是怒上心头,看着身边管敏娇有了癫狂之态,将刀扣得更紧,“我自会放了他,不过五老爷可不是什么清白人,楼……” “景方!” “五哥!” 几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他再低头时,便是见身前一片鲜红。 是五老爷自己撞上了刀口。 五太太手中的弓弦骤然松了,尘埃落定,尘埃落定了。五老爷目光却还朝向她。 易苻吓得后退一步,将五老爷推了出去,看着前方涌来的人群不知所措,管敏娇也吓得无言,只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尚有气息的五老爷,又看向了易苻,怔愣片刻后将目光移到了他手中紧握的刀上,在人群近前来时飞身扑向刀口,此间又添了新红。 易苻看着她从颈上到胸前的一道长裂,正在向外喷血,三魂俱无,怔怔举起刀看了看,“敏娇,敏娇。”才木木唤了两声,见五太太的箭已离弦,也毅然引刀自刎,让那箭死死钉在了门板上。 连景明跟七老爷快步到了五老爷身边,却不敢碰他,三老爷在胡乱奔走,“景方,景方你别怕,三哥这就去请太医。”说完就跑了出去,也无人拦他。 五老爷吐了几大口血,想伸手却无法,移了眼神向连景明,“二……哥,我羞……愧。” 连景明脱了衣袍堵住他颈上刀口,红眼道:“别再说话了,治得回来,你信二哥,三弟去请太医了,你别说话了。”说到后面,嗓音里已是带了哭意。 五老爷却是将目光移向人群中站着的五太太,极力伸手探向她,或是人之将死,眼前人更易忆起。 他是怎么娶的她?那时御街听榜,他落榜寂然,正见她骏马骄行,踏了一地落花。“你这郎君,大道宽敞你不走,偏偏要撞我马前来,你是哪家的?我这小马头回出门就叫你吓着了,我要上你家门去找你赔。” 再见又是她白马红衣,飒沓如流星。金明池畔跑马场中她控弦穿了柳叶,“那是谁家姑娘?”他似乎这样问过。 于是月老递了红线,又有了六郎,“承影。” 他终于吐出了完整的两个字,承影,《列子》记名剑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触物也,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 五太太跪坐到他身侧来,“我在,老爷要说什么。” 他却无力了,看她这恭谨模样想要摇头,承影不是这样的,眼里还有欢喜,年少也痴缠,会卖娇吃醋,后来渐渐的,就成了这个样子,是她娘家败落之后?还是自己对她再无情意之后?他记不清了。不过他记得,他爱的是金明池畔的红衣少女,不是连家的五太太,恍惚忆她引弓之态,似又回到了当年。 连景明看他气息渐渐弱了下去,急声吼道:“景方,你别动,也别说话。” 五太太却是面无表情,怔怔看着他,此时有个丫鬟匆匆抱了一盒参片来,连景明急忙扒开他嘴唇让他含了,他似乎又吊了一口气上来,眼睛里添几分亮,想要伸手去拉五太太,五太太便也伸手过去。连景明泪涌,“别动了,你别动……” “二哥!”七老爷朝连景明悲戚吼了一声,“没用的。” 五老爷却是勉强扯了一个笑,“是我……对不……起六郎。” 五太太终于落了泪,泪珠砸在了五老爷手上,他想伸手去拂她眼睫,却再也抬不起来,半晌和血吞吐出一句:“我是……平江府,长……洲县,连……家的……五郎。” 五太太怔愣,终于肯伸手摸摸他脸庞,却是染了鲜红在袖口。 她记得,她父亲榜下捉婿时说:“那个落魄的郎君,就是连学林家的五小子,可怜,说是才华斐然自幼便过目不忘,还人称江南荀令君,如今看来不过如此,算了,再看他人。” “父亲,就他吧!”她便下了楼,骑着自己的小马向他去,看他春衫落寞,却也灼灼有辉光。她于是想起堂嫂念的诗,“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 明明他不在船上,却平白惹了一汪荡漾。 明明是她的小马先撞了人,她却先问难。 可是后来却不是这样的,如意郎也会变心,他将科考不得志皆化作了风流,桩桩荒唐事都要她去平,不该如此。 -- 第201页 纵是年少惊鸿,片片情意数来只似飞鸿踏雪泥。往后种种想来,她心中再无温情,毕竟少年郎非眼前人。 她只嗓音涩哑道:“老爷放心,我会督促六郎读书,早日科举得名。”今夜行事,是她在知晓连怀衍抓了匪贼之后便在心中排算了好的,她不是多聪明的人,却也再忍不下这般糊涂委屈的日子,为了六郎,他没了便没了,只要无罪就好。 他口中又被塞了几片参,转头去看连景明,开口却咳了起来,将参吐到了鲜血上,“于……父亲……我……不孝,于兄弟,我。” 他再也说不出来了,狂乱咳呕了几下就张目没了气息。 “景方!景方!”“五哥!” …… 各般叫声荒杂交织,连学林披发赶到时便只见一团悲戚,他身若老树佝偻,一步一顿想走近,却又无法,站在人群外摇摇欲坠,只沉沉唤了句:“五郎,我儿。” 是这可怜的老人,在这夜,火光憧憧下,看着他当年最骄傲的儿子闭上了双眼。 连家出了事,东京城传遍了。有人勾结了府中护卫,挟持了连家五老爷,求财不得,当场杀了连家五老爷,慌乱中还砍杀了一个年轻的姨奶奶。 连怀衍披着麻衣跪在灵前,他身边是连六郎,周身气息荒凉,连怀衍烧了捧纸钱,看到火光被风扇起,便转头看向连六郎,“六弟,是我的错,我若不是执意要追查,五叔也不会陷入那般境地。” 连六郎摇摇头,沙哑道:“四哥,是非对错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一日不追查,我爹便陷得越深,如今他也算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四哥千万不要自认有错,这事拿给天下人说,也无人能指摘你。” 连怀衍却过不了心里那关,心中又有其他怀疑,即便家中长辈兄弟们皆说他无错,他却无法平静下来。 连六郎看他还忧思,又道:“四哥,一时心中有结不打紧,往后千万不要再想了。” 连怀衍只勉强点点头,等到回了澹怀阁休息时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的最差的结果就是五叔在祖父面前没了颜面,不曾想五婶竟也是个狠心人,如今看见六弟那样子,我心中难免愧疚,却还要怀疑五叔跟楼姨奶奶的死亦有牵扯,说起来我比五婶更狠。” 阿鱼也有些憔悴,闻言走到他身边来轻轻理着他身上麻衣,“五叔少年也惊才绝艳,祖父祭贴中所写他是正是叔伯辈中最出众的一个,表哥你又是他带着启蒙的,若不愧疚才不正常。原先也只想拆穿他,让他不敢再害人,这是我们的本意,但是不料还有楼姨奶奶一桩人命在,如今我们也不能再追究了。” 连怀衍阖眼吐出一口气来,“五婶所言,是我那夜在瑶光阁审问之时,五叔终于有所悔改,向她吐露了真相,她才有机会去找父亲跟三叔、七叔去拿人,如今除了我二人,无人知晓她曾在我们面前露出马脚来,我更愿意相信是她为了六弟,如今事败,宁肯让五叔蒙羞而亡也不让他牵扯进楼姨奶奶的死因中。” 阿鱼也跟着他舒了一口气,“五婶如何我们往后再不能管了,她也是笃定我们不会拆穿她,这事只能到此为止,六叔往后要科举,双亲须得清白无罪,她往后就是尊活菩萨了,我们该糊涂的也要糊涂下去。” “是呀,为了家宅安宁,该糊涂的。”他说完就要往后仰去,阿鱼伸手让他头落在臂弯上,看他眉目间没了疏朗之气,心疼道:“表哥,你快些想开,我们捉凶,他们落网,都是因果,一时难过一日难过一月难过都不要紧,只是我们日子总要往前过的。” 他便松了眉头,“我知道的。” 阿鱼却知道他心中还有别样情绪,抚着他眉心道:“光知道也不作数,你难受我也跟着难受,你有心事我也落不得清净,为了我好,伤心这一月便足够了。” “嗯,我知道。” 她又道:“祖父苍老了许多,家里叔伯们也伤心,我义母闻讯便晕了一日,你看这么多人都是将五叔放在了心上的,他却想不通做了错事,这世上之人,说来总有命数相牵,从来没有一人做了事能不留下因果的。五叔之殇,是连家合府的悲痛,但是沉溺悲痛却不是智者所为,我敬佩我姨娘,当年我爹去世,她几下收拾就到了吴县,说她薄情最是不能,正是深情才要过好日子,不叫泉下人牵心。” “只伤心半月算了,等我们启程去了凤翔,便不再想了。” “表哥可要说话算话。” “朝廷命官,言如金玉。” 第116章 流光易踏,转眼已是小阳春,刚入冬还不算太冷,阿鱼裹着轻裘看着黄河水滚,悠悠道:“原来这就是‘黄河万里触山动’,不踏此间不能明也。” 雁影过来为她拢了拢轻裘,“姑娘,这里风大,别久留了。” 阿鱼点点头,转身出了亭子,远处连怀衍正在跟一老农说话,阿鱼便在马车边静静看着,半晌笑道:“你们瞧,他又要亲自锄地了。” 身边几个丫鬟都笑着看过去,就见连怀衍几下挽了衣袖拿起锄头翻地,动作倒是娴熟,几个丫鬟却是都笑了起来。 半响他才过来,叹道:“关中八百里沃土,本该有好收成的,只是今岁凤翔府大旱,百姓们收成可怜,麦种早已播下,那老伯如今却还想种些豆子,方才我看了看,那地虽近黄河但却板结得紧,难以锄动。” -- 第202页 阿鱼闻言便收了笑意,思索片刻道:“在东京并未听闻此地旱情,照表哥所言,该有赈灾才是。” 连怀衍牵着她走了几步,边道:“照理说应当有札子送去的,却朝野无闻,我来前阅遍凤翔邸报,也无此消息,上任知府蒙玉江考绩是优,如今已入中书门下,他瞒报旱情之事一戳就破,这升任总是有污点,少不得要被御史们骂一声佞臣。” 阿鱼道:“他若报上去,也影响不到他考绩,官家仁慈,天灾不罚官员,他隐瞒又有何用意?凤翔余下官员,竟也不管?” “上有命下便敢瞒,贾川息是四月来上任的,他这通判不比知府小,又有监察之职责,若他也隐瞒,便是有阴谋在其中了。”他说完又担忧看了远处农人一眼,“百姓也苦,两税便罢了,还有前朝十国之苛捐杂税,凤翔百姓遇上丰年还能过得好,其余的便不一定了,百姓们日子不该是这么个过法。方才那老伯还说等天再冷些须得进山去烧炭,等寒冬进城卖了才能换得钱粮过冬。” 阿鱼听他话音猜他是想上书减税,记起自己读书时在鹿鸣院中跟陆先生的对答,便揶揄道:“如今朝堂三忌,一曰用兵,二曰减税,三曰革冗员之弊,我怎么看表哥想将这三桩都给沾了的样子?” “用兵却未必是忌讳了,王相虽阻挠兵事,但是祖父跟严参政还有计相皆在推行,官家似也隐隐心动,鸿胪寺简大卿被调回京,就是要他去辽国商谈给赐,前些日子我写了举荐信给简大卿,让常恒所辖神卫军护送简大卿去辽国,等他们先探过辽国,往后若是用兵,他们便是先锋。” 阿鱼想到先前他说的给帮忙的禁军一个前程,原来就是这里了,笑道:“武官巴不得打仗,表哥这举荐倒是比送金银都要实在的。” 连怀衍也笑道:“这几桩忌讳,都是当朝祸患,朝中大员们无有不知,但是少有人敢进言,官家前些年子嗣不丰,我听祖父所说其似有罪己之心,如今宫中有大皇子,还有莒国、兖国二位公主,陈皇后的养女也有了身孕,官家便又有了些雄心,如今锐意进言,他或能采纳一二的。” 他话中两位公主皆是灵雨所出,阿鱼听他谈到也露出温柔笑意来,“用兵还好说,减税革员动的便是当今士族根基,我们从中来,却要与之背离,为国士却做家贼。” 连怀衍听她话音轻快,便知道她明了自己心中乾坤,不由笑道:“如今不会,等为夫说话大有可观之时再说,不知那时官家还会不会忌讳,不过好在我夫妻二人出身尚好,往后被贬,还有亲族庇佑可为我转圜,不会让陶儿跟我去苦寒之地受苦的。” 远方是黄河水鸣,波涛声吼,阿鱼看他神情,也跟着笑起来,此等轩昂丈夫,还值得她四方相随。 垂文此时也将马车套好了,上前来道:“四爷,奶奶,车已套好了。” 二人便相携上了马车,激了一路扬尘,挥鞭直向凤翔府去。 诗言凤翔“城池当陇右,山水是关中”,昔年四处是边笳劳歌,如今倒是民生尚可,阿鱼挑开帘子望去,寒山遥遥,西风激起了几只孤雁来,并不是个富庶所在。 连怀衍看她向外望去便道:“这里比不上平江,更比不上东京,往后吃用怕是皆不如从前的。” 阿鱼嗔他一眼,“东京也不是人人都能过好日子的,我幼时于市井中长大,看多了富贵马下卧乞丐,要是这任上三年能使得凤翔百姓们安居乐业,短些吃用又算得上什么。” 连怀衍开怀,“好在俸禄丰厚,此离长安不远,往后你待得愁闷了便去长安游上几月。” 外面垂文通传已到了府衙,连怀衍牵着阿鱼下车,便见府衙门口一位中年文士领头,看见他们便笑着迎了上来,“下官贾川息,知府跟夫人总算来了,我等已恭候多时了。” 通判官阶虽比知府小,二者地位却相当,连怀衍看他这般客气殷勤,知晓他是因自己跟阿鱼家族势力如此,便也向他拱手道:“劳贾通判及诸位同僚久等了。”阿鱼也微笑着同他们点头问好。 贾川息引着他们进府衙去,“知府跟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近日来不及买宅子,便先去下官家打住着。” 连怀衍跟阿鱼对视一眼,随后道:“赁个宅子便足够了,近日就在府衙住着,多谢通判好意。” 贾川息笑容一滞,立刻又恢复神色,“知府考虑得是,今日已在城中酒楼设好了宴,等知府跟夫人歇息后便可赴宴。” 阿鱼微微仰头看了眼天色,日头尚于正中,这般早就设了宴,她便知道这贾川息是个什么人物了,又听连怀衍道:“此时尚早,容某与夫人安置好了再赴宴,诸位也请前去处理公文,着个小吏为我们带路便是。” 余下官员中就有几人露出了好神色,阿鱼看得分明,知道这几个应是不欲阿谀逢迎之人,仔细记了他们相貌。 等寻到了几间宽敞的屋子,跟随来的下人们便纷纷开始忙活起来,连怀衍将阿鱼揽到一边,笑问道:“方才看你似有思索,是想了些什么?” 阿鱼笑道:“我是想这贾川息看着便不似个勤政爱民的,若说他被蒙玉江收买瞒了旱情也是有可能,余下官员离也是庸碌居多,我却见着有几个是不服那贾川息的,往后或可为你所用。” 他心中宽慰,道:“本不该让你担心这些的,你说那几个我也瞧出神色不对了,这旱情缓不得,关中沃土,百姓们或是还有余粮才不曾闹了饥荒,他们也因此才敢瞒下,不过并非家家都能度日,尤其入冬之后,势必有民怨,必要早些开仓赈灾。” -- 第203页 等到黄云卷了残日去,贾川息又派了人来请,连怀衍夫妇二人便随之去了一座酒楼,亦有女眷在,看到阿鱼殷勤将她迎到一边坐下,她也笑着应酬逢迎,听到屏风另一边开始喧闹起来,就猜测是酒酣了。 座上女眷对她颇有善意,一个笑道:“早闻德妃仙姿,早先我家老爷说今日要为知府跟夫人接风洗尘我便心中先向往了十分,见到夫人才明白了那几日的向往不曾白费。” 阿鱼头一次被中年妇人这般恭维,一时心头好笑,也回道:“夫人您是见我初来,怕我水土难服,才要哄我开心罢了。” 一旁一个身姿丰腴的妇人便接道:“连夫人这话不对,我也是东京人士,杜家的女儿仁心才情是满东京的宦仕人家都知道的,原先没有机会相见,在此地却结上了牵连,想来也是缘分。” 阿鱼看她脸生得讨喜,面貌又和善,一时难以对上这便是贾川息的夫人,旋即谦虚道:“是交好的人家虚抬个名声罢了,不算什么才情,贾夫人千万莫提了,再说我便要羞愧了。” 贾夫人看她年轻轻轻,应对却是八面玲珑,在心底暗暗赞了一句,便也不提,为她讲起几道当地的美食来。 等酒过三巡,阿鱼看在座女客面上皆有些酡色,便作不经意问道:“我们今日进城前在城外见到农人耕种,我虽不曾下过地,但是春种秋收还是知道的,如今都已入冬了,难道说关中粮草多,就是因为这里与别处耕种不同?” 她说时双眼明亮,还有些好奇,座上有几位妇人便嗤笑了一声,贾夫人看着心里也想终究是富贵小姐,应酬功夫学得来,农时之事却不明,便掩口笑道:“并非,冬时也可播麦种,闻说夫人是江南人,后又迁居东京,这两处的人嫌麦饭粗砺,是不种麦的,只有麦面运去买,夫人自然也不知。” 阿鱼虽也知道,却还是作恍然大悟之状,“原来如此,只不知这麦子如何种?诗里说春夏有雨水,稻子便能长好,麦子冬日去中,便是不用雨水?这样说来遇到旱灾岂不是不怕了?” 旁边一位妇人“扑哧”笑了出声,“夫人哟,这可不是,大旱麦子也长不好的,今年凤翔就减产得严重,收粮的商人来了一批又丧着脸离开一批的。” 阿鱼便惊讶地用帕子掩住口,“这般严重!” 贾夫人也笑道:“正是,不过尚好,关中百姓们家中都是有余粮的,今年尚还过得。” 阿鱼看着宴上酒肉跟几位夫人的神情却是心中燥闷,官员们以为百姓家中有余粮,便敢瞒报,新知府来了也不避讳谈此,莫非是要也拉下水不成? 第117章 夜里二人裹了一身酒气回屋,一进屋便在窗边坐下,连怀衍搂着阿鱼不肯松手,眼神还十分清明,手指绕了她一缕发,“贾川息未免将我看低了,想要几千两银子买我个隐瞒。” 阿鱼被他紧紧圈着,也带了三分醉意,侧身看到他眼中熠熠,便也笑道:“贾夫人也想送我几支镯子,也是将我看低了。” 二人相视,便是会心一笑。 雁影端了醒酒汤进来,见了便笑道:“四爷、奶奶先喝了汤再说话,这浑身酒气,奶奶也不嫌弃。” 阿鱼正要挣脱出他怀抱,“我怎么不嫌,是四爷痴缠功夫了得,还像个孩子要我陪着说话。” 雁影看二人温情,掩笑走了出去,还顺手将门合上。 连怀衍被她戏谑也不羞恼,却不松开,依旧将她圈在怀中,长臂一伸拿了汤过来就一口灌下,淌了些到脖颈上。 阿鱼看他眉染墨色,目似寒星望向自己,目光不由跟着他唇边痕迹看去,又见他喉结起伏几下,顿觉酒意上了头,羞愧捂了脸,“快放我下去。” 他却不放手,拿了汤要喂她,气息灼热扑在她耳尖,“久别亦有一月多了,陶儿也该心疼我的。” 窗外明月摇晃,阁中鬓乱钗横,正是雪腻酥香,便有笑语:今夜纱厨枕簟凉。 翌日,阿鱼带上雁影跟骊月便出了门,她来凤翔丫头便只带了雁影、雪柳、骊月、素荣四个,加上了垂文跟他兄嫂一家,再有就是七八个护卫,如今正是要出门去看宅子。 马车上,雁影翻着几张单子说道:“姑娘,那皂吏也用心,奴婢看着这几处都是不错的。”她手上的单子是出门时皂吏刚递给她的,故而此刻才翻了翻。 她说完就递了几张给阿鱼看,阿鱼拿着看了看,“就照你说的线路去看。” 阿鱼已成婚,便不似做姑娘时那般忌讳得紧,大大方方掀了帘向外望去,骊月在一边道:“奶奶,凤翔看着跟东京全不相似,这城里怎有黄土屋子?” 阿鱼一笑,“莫看西府不如东京的名头大,当年凤鸣岐山,饮水于雍,这雍城便是当今的凤翔,即便是那黄土,也是千年沧桑所写就,如今凤翔正有个饮凤池,等我们空了也去游览。” 马车里说着话,渐渐就步入了热闹街市中,马车中几人纷纷向外看去,有挑担赶路的撞了一间摊子,两方竟也不吵闹,和和气气道了别,雁影便叹民风淳朴。 再看周遭,屋宇也鳞次栉比,茶坊、酒肆齐全,有些妇人三五成群提着蓝子,里面是香烛纸钱,这周遭或是有庙宇在。 不多时马车外封珧说了声到了,雁影便扶着阿鱼下了马车,一个着绫罗的中年掮客笑着走上前来,“见过夫人,某是城里专司房屋买卖租赁的,夫人手上要看那几处都是我经手的,这里不周全咱们稍歇便去下处,还不满意满城的能租的屋子我都能给您挑上,保叫您满意。” -- 第204页 这虽是个伶俐商人却不曾带几分市侩气,阿鱼便也笑了起来,“有劳了。” 众人便走进了一处宅子,布置得大气,那掮客便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这里是城北林娘子的宅子,皆是用的好木材,还有间小园子,仿着江南调子修的。”说着便指了那园子给她堪看,又道:“这宅子共一处主院,一间偏院,共十五间屋子。” 他又领着阿鱼去何处看了看,阿鱼看得满意,又问他其余的宅子何等情形,他便笑道:“另三间宅子也都是林娘子的,格局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地段上的有差异,有两间挨在一块儿,处闹市中,一间近郊野,夫人您想看我们便再去。” 阿鱼不欲要郊野那间,便又去看了那两间处闹市的,最后还是要了最先的看的这处。 掮客看她不是个缺钱的主,又周身富贵气派,转了心眼,“林娘子定的价,一年铜钱七十贯,夫人满意的话便趁着天色去衙门里写契书。” 阿鱼一听就知他虚报,使了眼神给雁影,雁影心领神会,笑答:“牙郎莫要欺我们外路客,我家夫人看着和善,也不是好上当的,东京这般的宅子一年也才六七十贯,没道理此地近了边陲,还要这许多。” 那掮客继续笑道:“夫人不知,关中粮草丰,年年商客往来不知反几,都是这样的价钱。” 阿鱼才作声道:“今岁凤翔大旱,收了税还有没有得吃都另说,哪里有余粮能卖,客商自也不足。这宅子我不急着要,你们却未必不急着用钱,原是定的多少,你且说个明白。不然按你说的五十贯,咱们去了衙门,吃亏的反而是你。” 这掮客却不当真,看她年纪轻说话和软,还想忽悠,“夫人莫要说笑了,您若真心想要,我这里便为您少三贯。” 阿鱼跟雁影立时就笑了起来,雁影道:“你这牙郎,生意没有这样做的,你既不肯便罢了,我们再寻其他的便是。”说着便搀了阿鱼出门去,掮客追这出去,“夫人您且说个价,我去跟林娘子说和。” 阿鱼摇头道:“你今已蒙骗了我一回,这便罢了。” 掮客忙焦急道:“是我猪油蒙了心,家里老母病重,药材钱苦人,这才多说了二十贯。” 阿鱼却不理他,上了马车,临走前掀帘道:“看你遍身好绫罗,又腰缠金玉,没有拿不出药材钱来的道理,今日你说话还算讨喜,我便放你一马。” 掮客顿时就讪笑起来,听她口气知道自己是惹上贵主了,便恨自己贪心,只好讪讪送了她马车远去。 骊月看着那人还在远处勾着腰,讽道:“这样的小人,少不得欺了不少外地客。” 雁影也叹道:“方才在那街市上奴婢还说民风淳朴,如今瞧来哪里都不曾少了恶人在。” 阿鱼看她气恼,安慰道:“商人重利,做生意的巴不得钱财越多越好,衙门里对此等敲诈行为自有法度来惩治,只是可惜那林娘子,是个会做生意的,几处宅子都修的一样,竟叫个这样的掮客给坏了。” 今日随之出行的还有衙门里的马夫,雁影便隔着帘子问他林娘子的情形,马夫一边挥鞭子一边道:“林娘子在关中都是有名的,她先夫是关中巨贾,后来为渡黄河去寻高人丧了命,不知林娘子使了何等手段,竟是成了林家的掌事人,曾有客商来凤翔收粮时欺哄了百姓,让她带着人给轰走了。” 阿鱼乍听便生了敬意,“此等女子,却也值得写进府志了。” 马夫却惋惜道:“夫人与林娘子共为女子,还能惺惺相惜,前头蒙知府却不是,去年饮凤池大涨水,林娘子出资修葺了四边楼亭,供百姓们自由玩乐,便有人提议写进府志中,蒙知府却不同意,口中高说‘牝鸡司晨,颠倒乾坤’,下边人皆不敢再提此事。” 阿鱼隔着帘子听他对蒙玉江似有不满,想他只是府衙中外用马夫,尚且有怒意,可见蒙玉江为官或有瑕疵,又想那林娘子有些大义在,对她生了些好奇。 连怀衍散衙回去之时正见阿鱼亲自在庭中熬汤,立时生了心疼,踏了青石阶下去,“怎么还亲自动手了?” 阿鱼闻声回头,粲然笑道:“表哥回来了,雁影进屋拿碗去了,叫我顾上片刻。” 连怀衍看她身遭只有垂文在一边劈柴,问道:“骊月、素荣呢?怎么娴嫂子跟封珧也不在,要你亲自动手。” 垂文闻声识意,斧子都没放下就跑过来,“奴婢的错,不该让奶奶上手。” 连怀衍立马挡了他,生怕阿鱼被吓到,嫌弃道:“手里斧子放下。” 垂文这才反应过来,悻悻摸了摸头,憨笑了一声。 阿鱼遂道:“昨日那皂吏寻的宅子是不错,那掮客却不好,我就叫封珧跟娴嫂子去看看有没有合心的,现下还没回来,骊月、素荣在后边刷洗,此间只得我跟雁影来了。” 连怀衍在她说话间便将她带到堂上坐下,“叫垂文来便是,你看他整日里吃吃喝喝的,倒让你跟雁影四处忙活。” 雁影正好端了碗出来,顺着笑道:“垂文前头要顾四爷笔墨,后边都要顾伙食,也不曾躲懒。” 垂文便十分欢悦,“正是姐姐说的这样,四爷心疼奶奶便罢,非要磋磨我。” 阿鱼叫他们促狭笑话,也苦笑不得,连怀衍笑看她面飞红霞,便欣然道:“你看这小子也二十了,说了几桩婚事他还看不上,从前非要娘身边的锦棠,后来锦棠嫁人了还在屋里哭了几日,如今倒又成了个憨的。” -- 第205页 垂文顿时就面红耳赤,雁影抱着碗笑得欢,“瞧不出垂文也还是个多情郎。” 阿鱼也跟着笑起来,又听垂文为自己胡乱争辩,却是又惹的新调侃。 府衙后边皆是数间小屋,只这一处因四间屋子围了中庭,算得上是个院子,此时北风漠漠穿堂,恰吹去了几分暮寒,庭中烟火气蒸腾,绕着欢声打了几个转。 第118章 饭后,怀怀衍牵着妻子在庭中漫走消食,说起了今日府衙议事,“今日我问既有旱情为何不曾上报,贾川息说旱情并不重,不碍民生,不需上报,我问蒙玉江原来留下的卷宗,说是月前大火毁了大半,只留有原来他处理过的公文。散衙时几个小吏才来跟我说旱情甚重,是蒙玉江压着不肯上报,八月农人便闹过一遭,叫他们压制了。” 阿鱼道:“这蒙玉江是何等人物?从边陲知府事一跃就到了中枢。” 连怀衍道:“政绩并不算多出色,原先在我看来无功无过罢了,今日看来却过大于功,他能进中书门下,说不得是有人运作,我得写信回京问问祖父,明后日要去城外农家考民情,以便早日送了札子进京,将旱情报了,好叫朝廷及时运粮来。” “我问了皂吏,再有半月此地便入寒冬,若真有民怨,府仓存粮恐不够等到朝廷运粮来。” 连怀衍亦有此忧,想想道:“关中其余地方虽不如凤翔旱情严重,但是粮食也无富余,借调不得。凤翔富户尚多,先叫他们捐些钱粮,稍后我写信去连家族里,让他们先给我送大半存粮来,应能撑到朝廷过来赈灾。” 除了旱情,阿鱼还须操心租哪处宅子,看了四五日才找到合意的,才刚搬进去就有邻居在外探视,一听说是知府家迅速便关了门,阿鱼正欲招呼,看到三四家房门合上就凝了笑,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皆不知,素荣回道:“方才那娘子问我们是哪家的,奴婢答说知府家,难不成有错?” 阿鱼立时就知道又是蒙玉江留下的陈恨,想来他考绩作假也多,遂对他们笑道:“他们怕的是前头那知府,不是我们家,快搬了进去,稍后你等还要去衙门接四爷回来。” 等到皆收拾好了,她又叫雁影去送几盒糕点给那几家。 雁影上门时便先带了三分笑,“见过娘子,我家老爷是新上任的,初来乍到还人生地不熟,方才搬倒物件扰了您休息,我家夫人特命我送些糕点给您压压惊。” 那娘子也是富贵人家的,闻言还有些犹疑,见着雁影亲和,才推拒道:“多谢你家夫人,方才我家亦有失礼,不敢要这糕点。” “娘子且收下,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往后咱们少不了多往来。” 那娘子这才收下,又同雁影好生交谈了几句才放她走了。 阿鱼看雁影回来问道:“如何了?” 她一笑,“正如姑娘猜的,前头知府行事专横,方才奴婢去问了才知他还瞧不起商户人家,周遭这几家都是商贾,被他盘剥过几回。” 阿鱼失笑,“当真糊涂,如今官员俸禄也不少了,还做此索贿之事。” 等到连怀衍从城外回家时,她便说了此事,连怀衍也不意外,将今日在城外农家所见说来,“农家存粮不多,大多今岁无收,因无余粮可卖商人们也不来了,就是城中商户今年也没多少增收。” 他衣袍上布了尘灰,鞋底也满是黄泥,阿鱼一边为他褪了外袍一边道:“这不是小事,明日表哥还出城吗?” “去的。”他坐下脱了靴子,手指屈动几下,笑道:“贾川息今日陪我走了半日就不行了,骑着毛驴都颠倒晕了,我也不想刚上任就熬走同僚,看他瘦病之态,紧急叫他回了。” 阿鱼发笑,“他肯出城半日也算得好了,我倒是好奇,这旱情捅破了,他也当受罚,怎也不急?” 他将靴子送到门外,叫垂文打了水来梳洗,净了手才拉着她坐下,“他以为我是世家子弟,故□□民之态,他这态度亦让我疑心他上头示意的人或也权势滔天。” 阿鱼给他脚下添了热水,想想便道:“等祖父来信我们便知晓了,你今日奔走了一天,便先放下片刻。” 连怀衍见她面容便平和了几分,轻轻抚着她的手背,“这就是跟在成都府时不一样的地方,那时我遇到什么疑难常要想到深夜,也在心里排演你要是在会怎么说,如今你终于在了。” 阿鱼同他十指相扣着,眼里添了几分促狭,“当时想了这个,能抵上什么用处?” 他却垂首暗笑,笑声清朗,“用处也大,二十来年终于开了窍。” 阿鱼面上一热,嗔怒着推开他的手,缓步羞怯离了屋去叫丫头们摆饭,只余他笑声在后。 又过了几日,连怀衍散衙之时拿了一匣子信回来,阿鱼奇道:“怎么这许多?” “皂吏说驿站躲懒,十日才送一回信。” 阿鱼让他去梳洗,自己则是拿起信看来,“娘跟义母都写了来,还有我三姐姐也写了,是宫里的信样,顾大跟简郎君的也有。”她翻着又笑起来,“顾大怎么一连写了四封书信?” 连怀衍拿着一方润湿的锦帕走来,边擦手边笑道:“他是个情思浪漫的,万物皆能诗词,又颇爱自怜,知道我才情不如他,有了好词就要炫耀。” 阿鱼失笑,将顾隽的信一一拆开来,见果是几阙词,跟着读了几句,赞道:“不怪他,他笔下风雨能载情,实在是好,表哥又要如何回他?” -- 第206页 “赠他几坛子西凤酒罢了。”他松了衣襟坐在阿鱼身边,握着她手看了一回信,“是好词。” 阿鱼拿起一阙再读了一遍,感慨道:“顾大词里是天上,心却挂人间,我看他这阙词却是有些偏执了,这句‘血染气丹霞,王师北归,复盛世,再鞭挞。’显见是对出兵之事抱了极大希望的。” 连怀衍也跟着叹了口气,“出兵之事,我亦期盼,虽不如辽国兵马强健,但是唯有一战才能惊醒东京仕宦们,今朝歌酒,明日黄土,不重兵事,只能任由辽国宰割,西夏亦是虎视眈眈。” 他说着又轻笑一声,看到阿鱼眼中也有忧思,抚着她肩背道:“陶儿不当忧此事,看看娘跟姑母信里都写了什么。” 她才拿起信来,两人共读了,又将灵雨的信拆开,读完一页皆簇起眉来,阿鱼道:“陈皇后自入了中宫便处处针对我姐姐,如今她身边养女有孕,竟敢诬言庆宁宫与坤宁殿方位相冲,叫她养女养不好胎,好在官家明辨,将她养女从坤宁殿移出了。” 连怀衍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陈娘子月份都已近临盆,官家却不曾给她位分,可见并非多重视她,朝野皆知德妃品行高贵,又曾出过许贵妃之事,官家如今最忌讳宫闱相争,德妃自是无忧的。” 阿鱼却有别的担忧,将信合上,“陈娘子这胎若是皇子,大皇子便没什么地位可言了,方诊出她有孕之时西边便祥云堆笼,她孕中又接连遇着祥兆,什么西山惊雷刻了龙蛇在巨石上、东海捞起一只玉龙、陈家去大相国寺点的香燃了一月不熄,你瞧瞧这不就是摆明了昭告天下她怀的是太子嘛。” 连怀衍也失笑,“官家明知吉兆人为,但也颇有期待,大皇子生母毕竟是被处死的,若立为太子未免惹朝臣抗议。”才说完他却凝了笑。 阿鱼也想到了,“吉兆人为,凶兆,也能人为压制。” 他也恍然道:“难怪贾川息一副任我作为的样子,原是陈皇后包庇,蒙玉江得入中书门下,自也是王相运作,如今谁人不知王相与陈家勾结往来,王家族中子弟,没少受陈皇后所请封荫,官家犹记他当年扶持之恩,便也默许。” 阿鱼想到在家之时杜贺生兄弟二人对王相的批判,庆幸道:“原先因着筠仪,我们两家还是亲戚,如今好在王六郎算是自立了门户,否则这样的人家我们要是做亲戚往来,真是如鲠在喉。” “祖父虽疼爱姑母,但是对孙女们却不如了,当年他跟王相政见不和,严参政又做一派中庸姿态谁也不帮,为了得王相妥协才应了婚事,好在他王六郎算有志气的。” 他将灵雨的信展开又看了一遍,“王相敢示意蒙玉江跟贾川息这般做,恐也想好了对策,又是由我上报的,王相惯会玩弄权术,说不得会将此事说成是德妃为了争宠授意妹夫胡言,等他拖延到陈娘子诞下皇嗣,官家定会心喜,陈娘子此胎官家寄予厚望,王相是笃定我上报旱情反而会惹官家不喜,继而或也会迁怒了德妃。” 阿鱼闻言回想了官家的性情,又结合灵雨曾对她所说的,便道:“官家虽是仁善,但是涉及子嗣总会多想,如今这些吉兆,他或许也是乐见的,宫中或也正缺这样一位皇子。只是他们上面玩弄心术,却让百姓受苦,实在不该,就是让官家忌讳也要直接上表请朝廷派了钦差来。” 连怀衍点头,“他们贪图的就是今岁吉兆四起,风调雨顺。”说着又促狭道:“就算是不为民生,为了德妃出口气,王相能让中书门下将凤翔的公文拦着不理,枢密院跟三司他可管不了,我再急报给祖父,势必要将他的吉兆捅破个天。” 阿鱼也狡黠一笑,“王相出身寒门,却忘了来处,以为你不敢为,或是自家调粮自损了,若不是他的算计,这粮食我也肯自己出了,既是明白了是他的算计,少不得要让他罚俸三年来补灾粮,三年,刚好到他致仕。” 第119章 北地冷得早,十月下旬便飘了雪花,这日连怀衍匆忙走进府来,阿鱼看他肩上落雪,靴子跟衣袍都湿了大半,忙问道:“不是叫垂文拿了伞去?怎么还湿了。” 连怀衍接过热茶,笑道:“去山地里淌着,农人们皆单衣布鞋,我哪能再打伞,刚好回城路过家门口,来换身干爽衣袍再去衙门。” 阿鱼看他精神还振奋,猜他是遇着了新鲜事,果听他话里带笑,“贾川息这家伙有点意思,跟我说愿意将他家存粮捐出,只余一家几口吃的,还说早就将旱情公文写了上去,许是被中书门下押着没处理,我就知道这家伙也是个墙头草,这是提醒我此旱情即使披露,上边的总有借口推说是公文相积,误有遗漏。” 她也跟着笑起来,“也好,如今府粮正不够,通判做了表率,城中富户总该出手。” 连怀衍也笑,由她照料着换了身干爽的衣袍,看她也穿戴得齐整,问道:“今日也要出去?” 她点点头,“我听邻居娘子说城里慈幼局入了冬过得艰难,便想去看看,刚好那里离府衙也近,正好跟表哥一道去。” 两人遂携手出了门去,因阿鱼要坐马车,连怀衍便也弃马上车,拢了只小炉,将自己的手捂暖和了才将小炉放下,将阿鱼的手捧了捂着。 阿鱼任由他捂着,问道:“今日府衙可有什么要紧事?” 连怀衍笑道:“朝廷没下公文来之前再无要紧事了,如今城外粥棚都已经搭好,看情形,后日便该施粥了,我惩治了几个妄图污了官粮的,叫他们各自领了皂吏去偏远之所施粥,却是人手还不够,今日去府衙就是要跟城中富户商讨,叫他们各家派些人手去帮着施粥,再有就是叫他们学学贾通判,该捐钱的捐钱,该捐粮的捐粮。” -- 第207页 等车到了府衙,阿鱼目送连怀衍进府衙时便见门外许多华贵的马车,心说凤翔富户也不少,才思索间就见一年轻女子奔马而来,还没看清相貌就见她飞身下马进了府衙,骊月惊道:“这姑娘真是风火。” 阿鱼也好奇,放下车帘道:“看她进府衙这般顺利,或是哪方的话事人也说不定,待会儿回来咱们也进去看看。” 慈幼局离府衙不远,不过半刻钟就到了,进去就见中庭只一片泥地,因雪尚薄皆化了水,在地上留了些小坑洼,过了中庭就是一间正堂,里边有些孩子在奔跑玩耍,有个小女孩看见阿鱼等人进来向内喊道:“嬷嬷,有人来了。” 就有两个围着麻布的妇人走了出来,看到阿鱼等人其中一个笑着走来,“可是连夫人?” 阿鱼点头,踩着干泥地走进去,“正是。” 那妇人笑道:“庄娘子说知府夫人要来我们还不肯信,今日看到您这样的气派才知道我们是小人之心了。” 阿鱼由她领着进了中堂到了火炉边坐下,堂里数十个孩子皆好奇围了来,最大的也只十岁上下,小的还被大孩子抱着,都穿了棉袄,虽补丁相攒,但也完整。 阿鱼遂问局里余粮,妇人答道:“粮食是还够,有府衙里送来的,城中好人心也常送来粮食,只是孩子们身上冬衣太薄。” 阿鱼便牵过最近的一个小女孩,看她身上棉袄果然单薄,便道:“确是单薄了些,往年冬日如何过的?” 妇人道:“到了隆冬就叫他们五六个在床上圈着几床被子不要动了,只用饭时下地。” “这样也是个办法,不过冬日里也得梳洗干净,小孩子是最易生病的,若是积了污垢就容易藏疫病,你们担心他们受冷是正常,冬日里也得三五日就烧上热水叫他们洗个澡,这里木屋缝隙尚大,衙门里或是一时没顾得上未来修缮,回头我遣了匠人来,趁着还未严寒将屋子修了。” 说着她又看向两位照料的妇人,“你们缺些什么跟我这丫头说,我回头叫人送来。” 两位妇人遂喜笑颜开,她们虽是府衙雇来照顾这些孤儿的,但也都心底良善,都去跟骊月说话,骊月便拿了纸笔记着。 阿鱼又去看小孩们玩耍,他们因是孤儿都有些心思敏感,虽对阿鱼好奇也不敢靠近,远远三两个坐着,阿鱼便牵着身边最近的小女孩说话,周遭几个看她温和才慢慢凑了过来。 雁影倒是跟一个小女孩投缘,坐在一处说了许久的话,等到要离开的时候雁影便犹豫着看了阿鱼一眼,半晌才微微拉了阿鱼到一边道:“姑娘,奴婢想收养那孩子。” 阿鱼一怔,看向那孩子,才四五岁的样子。 雁影怕她不应,又恳求道:“姑娘,头先您是允了奴婢逍遥的,今次这个孩子我实在欢喜,叫奴婢嫁人实在不能,情爱之事奴婢看得分明,婚姻也好,孤身也罢,都是各人缘法,说也不能说好或不好,奴婢养这孩子,往后也是依托,姑娘您何不就允了?” 阿鱼看她神情真挚,张口欲说什么,却又无言,便点头应了下来。 雁影欢喜去跟那妇人说话,“娘子,莺儿这孩子我看得欢喜,想要认她做个养女。” 妇人面上一喜,“哎呦,这是当真?”她看雁影虽是奴仆,但是周身气派也不输富商家的娘子,要是莺儿得她收养,那便不用吃苦了。 “自是真的。” 妇人连忙牵了莺儿近前,“慈幼局里的孩子们想要个好前程也难,府衙里只肯养到十二岁就叫他们出去讨生活,他们又不识字,也没学什么手艺,哪里讨得到吃的,都是去做些打杂的苦活,莺儿能叫娘子收养自是再好不过了。” 堂里其余孩子皆羡慕地看了过来,阿鱼瞧着他们眼神心里并不好受,带上骊月出了门去。半晌才见雁影牵了孩子出来,“姑娘,现下带去衙门里登了名就可以了。” 阿鱼看着莺儿抬头对自己一笑,笑道:“这孩子瞧着讨喜,几岁了?” 莺儿细声答道:“五岁。” 阿鱼不知雁影怎就执念上来非要收个养女,也不再多说,摸摸莺儿的头带着上了马车,看雁影实在欢喜的样子又不禁道:“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青天上路捡了银子。” 雁影笑道:“妇人产子九死一生,奴婢这是不经那苦痛就得了孩儿,自然欢喜得很。”说完又低头哄莺儿,“乖孩子,你且叫声娘我听听。” 马车里扑哧两声笑,骊月伏在阿鱼膝头笑得前仰后合,“雁影姐姐这般,真是大姑娘一个,平白得了女儿。” 莺儿看她们笑也跟着笑起来,牵着雁影的手喊了几声娘,雁影欢欢喜喜地应了,阿鱼也忍不住笑意,对她道:“往后我瞧你怎么带了她。” 雁影也不甘受她们揶揄,回道:“奴婢先带了莺儿,往后姑娘生了小郎君,奴婢才算有了经验。” 阿鱼脸上一红,嗔了她几眼。 等马车到了府衙,几人下马进门就有皂吏上前迎了,阿鱼遂问府衙里事情都办结了没有,皂吏道:“回夫人,事都结了的,现下知府跟通判正叫了酒菜在堂下宴请城中商户,知府嘱咐了小的,若是夫人来了便领您到后院歇着,他那里歇了便来接您。” 阿鱼笑着点点头,“有劳你了,这冰天雪地里还要在外等候我等。” 因他们先前住在府衙,跟这皂吏算是做过邻居,他看到雁影牵着个小孩就奇道:“怎么雁影姑娘还领了个孩子来?” -- 第208页 雁影笑道:“正是方才在慈幼局里看到,实在跟我投缘,便要收她做个养女,此下还要来衙门里登记造册。” 他呵呵笑着点头,夸了雁影几句。一行人穿过府衙中堂时听里面有乐音喧杂,他解释道:“这是通判请了女娘来唱曲。” 却再行几步,就见廊上有二人在说话,骊月瞧着就是一惊,侧头去看阿鱼。连怀衍是听得垂文说阿鱼来了,便要出来等她好说几句话,却被人追了出来拦在此间。 这娘子行事虽潇洒,说话却含羞:“早闻知府爱民如子,今日才是见到了,果不出我之料想。” 连怀衍不明她欲作何,拱手后退几步,笑道:“林娘子谬赞,今日林娘子慷慨解囊,本官先替凤翔百姓道谢了。” 林娘子生得娇美,闻言就笑道:“却也不只是为了百姓,前日我在城东,见到知府轻裘青骢……” “四爷,夫人来了。” 一声轻呼打断了她的话,便向前看去,是一个小女孩欢快跑来,近前就站着看向了连怀衍,他转身向后看去,就见阿鱼面带微笑看着他。 林娘子都没来得及想眼前这孩子怎么穿得破旧,就先生了羞意,先前是知道知府已是有了家室的,只是从前她受蒙玉江跟贾川息贬低过数次,又恨蒙玉江为官不仁,如今连怀衍一来,闻是日日去民间考问民情,先就敬佩了几分,又向来未见这般好男儿,今日宴上听他夸巾帼不让须眉,一时酒意上了头,才想追出来说几句话。 兼之她虽在关中有名声,但是关外却不如,打听到连怀衍出身世家,想着若是能与他有些牵连,往后她生意也好做,若说迤逦心思,也只有一分,余下九分皆是为利。 此时也明了那应是他夫人,看她容色气质脱俗,正叫冷风一吹就醒了酒意,惭愧地对着阿鱼行礼道:“想是知府夫人,失礼了。” 阿鱼也回礼笑道:“您客气了。” 连怀衍还愕然这小孩何来,林娘子就道:“不打搅知府跟夫人叙话了。”说话便转身回了宴席。 第120章 阿鱼见她走了才招手叫莺儿回来,连怀衍便也几步过去,“这孩子是?” 此时莺儿才扑到雁影身上去,雁影解释道:“四爷,这是奴婢的养女。” “这一遭,怎多出了养女来?”他笑着看向阿鱼,却未受理会,雁影跟骊月便也不说话,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可是生了我的气?” 他是知道阿鱼脾气的,轻易不耍小性子,却是动气了便不肯理人,便好声哄道:“陶儿,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阿鱼微笑看他一眼,却又摇头。 他想着方才情形,也顿时明白过来林娘子所言,恐她是拈酸了,心头一时有些畅意,低声哄道:“本是听垂文说你来了我出来接你,哪里知道她会出来,她又捐了钱粮,我总得好生应酬几句。” 阿鱼这才有了暖意,等人到了后院,两人单独进了屋子她才幽幽道:“人家歌女卖色得财,你为了几方钱粮也要出卖色相,我看你也是个不修夫德的。” 连怀衍顿觉委屈,“陶儿要这般说就委屈了我,我严肃公正说了几句话,万万谈不上这个。” 她却是眼底生了促狭,“他怎不去找贾通判?我看话本里总怪女子生得美会勾引人,你也不差。” 她话才说话就被连怀衍凑近亲了一口,立时脸上飞红,“你这……你。”她看着眼前人目光灼灼,便也说不出话来,才拿了帕子轻轻掩住眼睛,推攘道:“方说了你不守夫德,你却青天白日这样轻薄,好个荒唐男儿。” 连怀衍大笑起来,轻轻将她揽着,“是为夫有错,看夫人嗔怒时活色生香,回去任由你打骂,你在此等我,我去席上应酬几句咱们便回家。” 雁影等他走后才进屋,奇道:“方才拦住四爷的女子便是我们先前所见的,原是林娘子,怎对四爷动了念?” 阿鱼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看林娘子也不输男子轩昂,大抵是见着他好姿容想说上几句罢了。” 骊月却不解道:“那奶奶方才还与四爷生气,这又是作何?” “我懂道理是一桩,却也不是圣人。”她低喃了一声,瞧着窗外漠漠黄云轻轻笑了,论谁看着娇美娘子拦了自家夫君说话,也不能全然心无波澜的。 夜里阿鱼与连怀衍说起慈幼局来,“那些孩子都不曾识字,便是大了也找不到好活计,一直只依赖衙门跟几个好心人的资助也不行,便是我们在,也只管得了一时。”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今日听府衙小吏跟我说此番富户们捐了钱粮都要宣扬几番,既是这么爱名,不如将此事抛给他们,那些修桥的都爱在桥头立碑,往后给慈幼局门口也立上功德碑,请了先生去教孩子们认字的便是一等功德,孩子们出了慈幼局能收了他们去做工的二等功德,捐了钱粮的三等功德。” 连怀衍点头赞同,“此事你若不好管,我便让府衙吏员去办。” 阿鱼偎在他怀里笑道:“我正愁麻烦,你叫人管就是。” 灯火渐昏,两人才说了几句话阿鱼便涌上睡意,在他怀中睡去了。 连怀衍就着灯火轻轻描摹她眉眼,许久才吹了灯。 冬来云轻,天也青苍,因着凤翔赈灾及时,不曾有百姓罹难,冬月也过得和乐。 府衙的街口处一直热闹得紧,诸多商人都在那里瞧功德碑,慈幼局里也有许多富家娘子常去送钱米,府衙为表彰这些善心的商人,将其写进了府志中。 -- 第209页 这日东京来了钦差,顺道送了消息来说陈娘子诞下皇子,已被官家封了昭仪,连怀衍因要领着钦差四处探访民情,阿鱼在家中亦觉无趣,便带了人去城中挑些礼品好送回东京。 若说凤翔好风光,第一便是西凤酒,再有就是饮凤池,三便是俗称的“姑娘手”,此为凤翔三绝。所谓姑娘手,即是说凤翔姑娘们手巧,无论是剪纸、草编、刺绣这些妇人生计,还是木版年画、泥塑这些的手艺活,皆能做得全满,件件精美绝伦①。 阿鱼饶有兴致地进了闹市中去,却只见些小摊贩各自摆了摊子,东西也不全满,想买了这一样又要去另一处摊子买那一样。 骊月牵着莺儿的手,拿了只泥塑娃娃给她玩,笑道:“奶奶,奴婢瞧这泥塑娃娃做得比东京铺子里的还精巧,那些磨喝乐一套三五个下来就得百来文,这里一只也才十文钱。” 阿鱼瞧着也点头,等东西买齐全了上了一间茶楼坐着,看着下方热闹感慨道:“我若是做生意,就先将这些剪纸、草编什么的都通通收拢在一家来卖,凤翔这里是觉得这些司空见惯没什么意趣,我在平江、东京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好手艺,真是可惜了。” 骊月笑道:“姑娘若是有这想法,不如正好做了,正好您跟四爷在东京跟平江都有铺子。” 阿鱼却不这般以为,“不是有间铺子就能办到的,若是做小了,光是从这里去平江跟东京一路上要的花费就是不值得,若是做大了,这里个个姑娘都做得这活计,往后我们便是她们的衣食父母,一有折损,恐是叫她们失望。女子本就艰难,我若出来说要收拢她们手上的活计,因着我的身份她们自没有不应的,但是我并无陶朱之能,承不起她们的希望。” 却在此屏风另一侧有道柔和的声音传来,“夫人仁心,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折损,而是姑娘们会否失望。” 阿鱼看去,便见林娘子从屏风后走出来,还是利落打扮,便也笑道:“娘子谬赞,只是我不懂生意上的事,胡言罢了。” 林娘子笑着走近,“夫人方才所说,我亦曾想过,只是我虽在关中好行走,出了关中便不算什么了,曾也惋惜凤翔姑娘们的手艺只能被埋没,若是远处有人能帮衬,这里民生仰赖,除了八百里沃土,便还有这些手艺活。” 她说着又道:“夫人若是愿意同我说几句话,我们便去阁子里坐坐,不在此担了寒风。” 阿鱼看她快人快语,心中也有些意动,便带上人与她进了一间阁子,“先前听过娘子事迹,知道娘子生意做得大,也是个急公好义的。” 林娘子却先惭愧道:“在夫人面前不敢提此事,那日叫您瞧见我拦了知府说话,真是羞煞也。” 阿鱼观她作风爽朗,话里又有几分愧意,也觉有趣,笑道:“若说那日心里没长了结也是哄你,当日便骂了他一通,却看娘子今日行事,倒是我错怪了他。” 都是聪明人,话已至此,该怎么接,便定了往后能否相投了,便听林娘子道:“不瞒夫人,知府人才在那儿,我这寡妇当日心头一动也是常理,不过那日拦他说话,一分为色,九分为利。方才亦说了,我这生意只在关中好做,思及知府出身,便想得他些好处,让我在关中以外也能做了生意,如今遇着夫人了,倒是心中更喜。” 她话语坦然,加上阿鱼又曾知晓她事迹,对她生了七分好感,眉眼间放了欢欣,“娘子快人快语,只是我对夫君也护得紧,娘子若还贪那一分色,咱们再不能多说了。” 林娘子放声笑起来,给她添了茶,“夫人且放心,这色么,我三五日便能爱上新的,知府虽是好人才,却也不能挡我发财。” 她便也跟着笑起来,又听林娘子笑言道:“夫人在东京跟平江这样的富庶地界都有铺子,我放着您不巴着,去瞧那些臭男人才是糊涂。” 这话叫两个丫鬟也笑起来,林娘子又道:“夫人您是个心思疏朗的,若是旁的娘子,自家夫君叫人拦了,岂不打上我门去?便是不与您搭伙做买卖,我也是要同您论个知己的。” “我那日瞧着娘子言行也有礼,不是那等攀附之辈。”阿鱼道:“我也明白不是人人都想吃我碗里那道菜,他于我是美玉,于旁人却不一定。这买卖一事,我还得细细思量,娘子为我留个帖子,改日成与不成我都会叫人给娘子递个消息,便同您所说,买卖不成咱们也能做个朋友。” 林娘子便高兴了几分,余光瞧见莺儿手里的泥娃娃,又道:“夫人莫看这些物件不大,便说这泥娃娃,若是去百姓那里收拢,一只七文上下,手脚快的半天就能做好一只,于他们成本不过两文,一只得赚五文钱,这瞧着便不少了,只是在关中这物卖不上价,这里百姓们只有农闲时会做做,一月也就卖出个一两只。” 阿鱼点头,“在平江、东京是能卖上价的,毕竟富人好新奇,若遇上我娘家二姐姐那般的,碰上精巧的磨喝乐,便是从大到小各色各样俱都要买齐全,她那样在东京不占少数。” “除这泥塑,凤翔的草编也是一绝,夫人您往下看。”她说着指了一张摊子,“您瞧那婆婆坐的墩子、拿来垫东西的席子、她身上披那草衣,皆是她们用了麦杆编的,这里姑娘们手巧,样样都能做来,想来这物在东京普通百姓中亦是好卖。” -- 第210页 阿鱼已然有了心动,却也想要回去再思量,看林娘子并不急切,只是细细同她讲来,便也顺着思索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凤翔在线》网站 第121章 回程路上雁影见阿鱼颇为心动的样子,却有些不放心林娘子为人,“姑娘,奴婢看来,对林娘子还是要多探问个明白,您与她毕竟初识。” 她眼中忧虑担心阿鱼看得明,便拍了拍她的手,“这我是明白的,我从不曾做过生意,还是要写信进京问问太太,她手底下几十间铺子个个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事还要她给我出个主意。” 雁影放心下来,哄着莺儿玩耍,阿鱼看她跟莺儿这般,心中又有了其他想法,却也不提。 是夜,繁星缀了天河时连怀衍才归家,阿鱼将命人送来热水,看他脚下泥泞便叹道:“今日不是去的三河镇里?那里富户云集,路定是修的好好的,怎就沾了这些泥?” 连怀衍边解着衣袍边道:“这钦差不识好歹,百姓送上水来他嫌碗脏,上了山路他嫌陡要坐轿子,贾川息都看不惯了,故意领着他走了一遭黄泥路。” 阿鱼想贾川息素来是个玲珑的,这回这般报复,那钦差定是招恨得很,看连怀衍神情也疲倦,便叫素荣先将饭菜端来,“先吃了再沐浴,免得一会儿没精神用饭。” 他便换了燕居服坐下,温声问阿鱼,“今日都玩了些什么?” 阿鱼嗔他一眼,“我也不是时时都好玩的,今日出去收获且大着呢!” “哦?做了些什么?” 阿鱼乍然被他拉近,又看他神色疲劳,便想让他打起精神先用了饭菜,遂在他怀里促狭笑道:“今日同林娘子喝了茶。” 连怀衍神色微凝,恐她又生气,细细察她眉眼,见还欢欣便放心问道:“可是觉着有趣?” “表哥猜猜我们说了什么。” “这我却猜不到了,看你这样欢喜,想是她说话讨你喜欢。” “唔,也算是。”她转身回去与他四目相对,呼吸触到他鼻尖,手指又若有若无游离在他眉上,“林娘子说,表哥这般容色正是动人。” 连怀衍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她动作撩人,却忧她话语里是陷阱,只好轻啄她手背,“我看是你诓我。” 阿鱼却身子一旋离了他怀抱,不过片刻,素荣跟骊月就抬了酒菜上桌来,“表哥先用饭,我细细说来。”便也坐他身边为他布菜,将林娘子想跟她搭伙做买卖的事说来。 她话说得慢,等连怀衍放下筷子时正好说完,如此他怎不明白她苦心,心头更是熨帖舒服,笑道:“你若不放心林娘子,我叫府衙里的人去看她卷宗生平可有不忠义的,现家中除了俸禄,还有连家族里送来的分红,不必担心银钱不够。” 阿鱼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是我素来不曾沾染过买卖上的事,担心自己做不来。” “陶儿莫要妄自菲薄。”他抚上她肩背,由衷而发,“生意上的事,顶多就是亏损些银两,我听完也觉得甚好,从前女子尚可当家作主,如今却地位低了下来,你跟林娘子这生意若是做得成,往后凤翔的姑娘们有了稳久收入,在娘家、夫家都能说上话来,这样才是人和之本。” 他这话叫阿鱼听得心暖,“表哥素来懂我,近些年南边又传起些裹足的风气,说叫什么“快上马”,我听我二姐姐说杭州那儿有大户人家自女儿三五岁便如此做,言是往后好找夫婿,骨肉母生天长,男子写书尚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到了女子身上就要戕害,我今日心动就是因林娘子说她欲扶上凤翔的姑娘们一把,虽不能改革风气,好歹也让这些女子说话有底气。” 连怀衍自当赞同,“如此也算凤翔新风了。” 阿鱼便推他去沐浴,自己则去桌前提笔起信。 她虽是谨慎性子,但是做事从不畏首畏尾,除了给连氏去信,一连□□日都亲去市集上走访,又多次与林娘子相聚商谈。 连怀衍也因赈灾之事忙得脚不着地,且来凤翔那钦差是王相门生,见着凤翔此地民生还好,便言说凤翔并非大旱,也不说是连怀衍赈灾及时。幸与其同来几位官员是三司的,正是掌了钱粮,一眼知道凤翔的问题,急报回了京,也上报了连怀衍的赈灾功绩。 却因这般忙,往往连怀衍回来之时阿鱼都已歇下,等阿鱼晨起之时他又已离开,夫妻二人竟也只有夜里同床时说得隐约三两句话。 这些时日阿鱼或是因着多日忙碌,回府之后便生乏困,雁影恐她劳累伤了身子,便去请了大夫来,倒是诊出了喜讯,等夜里连怀衍归来瞧见宅子里处处都还点着灯,还颇为诧异。 他进门褪了轻裘就笑道:“这夜深了怎还不睡?” 阿鱼跟雁影正坐在熏炉边上给莺儿烤花生吃,闻声先笑道:“表哥今日再晚回来半刻钟,我便歇下了。” 他在门口先净了手,掸去一声寒意,才披了燕居的袍子走到她身后坐下,“今日怎么舍得等我了?还是莺儿缠着你们玩耍?” 莺儿小小人儿一个,手里几粒花生颠来倒去地玩,这时便撅嘴道:“才不是,是娘说夫人犯困,叫莺儿来陪着玩。” 连怀衍失笑,等手暖和了将阿鱼牵着,“犯困便睡下就是,也就这两日了,三司几位上官都已经叫朝廷运粮来了,钦差或是急着回京过年,也不多拦,等粮运到放了粮,往后便不再忙了,这些日子没陪你,是我不好。” -- 第211页 阿鱼柔柔笑道:“也不是怪表哥,今日是有话要同你说。” 雁影便也跟着笑,“四爷是要饭后听,还是先听了再用饭?灶上都温着的。” 他已在衙门里用过了,自进府就瞧着下人们眉梢眼角俱是喜气,不知是什么喜事,也有几分期待,“已在衙门里用过了,是什么消息?” 阿鱼垂眉一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日请了大夫上门,表哥要做父亲了。” “当真?”他瞬间就眼睛亮了起来,眉眼间淡淡的疲倦也一扫而去,“大夫说的?” 阿鱼嗔笑一声,“不是大夫说的是谁说的。” 雁影此时便也识趣牵了莺儿出去,“四爷这是没反应过来呢,奶奶得好好哄哄。” 阿鱼瞧见她背影出去才轻轻捶了丈夫一下,“说什么傻话,叫雁影笑话。” 连怀衍气畅情兴,将她圈在了怀中,将她从头顶到脖子胡乱亲了一通,“大夫说几个月了?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用些什么补品……” “表哥。”她被这堆问题砸下来一时且不知回答哪一个,将伏在她脖子上的脑袋推开,娇笑一声,“三个多月了,自来了凤翔便一直忙碌,先前都不曾想到,近日总是困倦,叫了大夫才知道。” 连怀衍眼角因激动堆了些红,紧紧抱着她笑了许久,阿鱼隔着锦袍感受到他胸腔震动,半响才听他缓缓停了笑声,“这事得即刻写信去东京,还有延思他们四个,原来仗着有儿女便在我跟前炫耀,顾二跟秉舟也是自从有了孩儿后便一月一信不曾停过。” 话虽这样说,他却不曾动作,又抱着阿鱼发笑。 阿鱼哪里知道他会是这样的作态,脸上染了羞颜道:“快去沐浴了好歇下。” 他却不动,灼灼盯着阿鱼,“陶儿,欢娱不在此,而是想到你我血脉相融有了这孩子,这才是我狂喜之处。只不知这孩子往后是长得像你还是像我,若是儿子,像我好些,若是女儿,就应该像你,儿子应当好养些,送去书院里读几年书叫他科考,女儿就要多想想了,往后嫁人不能远了,夫婿少说的是个亚元,不能输我,只是……” 阿鱼听他絮叨,暗笑了好几声,又催他赶紧去沐浴了。等他沐浴完阿鱼已经困得不行,他又要作诗写信,她便趁他研墨之时迅速上了床。连怀衍写了几首诗要叫她看,她只敷衍“嗯”了几声,半睡半醒间听见几声朗笑,第二日清晨又见他半坐在床头含笑注视着自己。 “表哥!”她低喝了一声,又卷了被子进床帐中去,连怀衍这才笑出声来,凑过来俯嗅她黑发,“好了,我去府衙了,夜里我早些回来,你再多睡会儿。” 阿鱼气得不行,听他下床动静从帐中探出头去,哀怨道:“不过是有了身孕,便值得你这样高兴,夜里也别回来了,闹得我睡不好。” 他正欲更衣,温声又忙过来蹲在床头,轻轻摸着她额发讨饶,“是,我的错,你快进帐子里去,别受了凉。” 阿鱼这才继续睡去,等起身时便见窗边案上纸笔横杂,叫来素荣问道:“这里怎不收拾了?” 素荣也是一脸的喜气,“是四爷不叫动,说回来再写。” 阿鱼便点点头,却在妆台上见着一张凤笺,正被胭脂盒压着,她拿起来看,“山河氤氲小轩窗,再送凤鞭笞凰台。横秋濡露欢喜帐,花月教君恣意怜。①”再看落款“寄问水”三字,脸顿时就红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一些胡乱编的荒唐小诗,依旧没有什么格律可言 第122章 虽是有了身孕,但因着阿鱼素来身子好,也不须得卧床静养,接到了连氏的信,看她也觉得与林娘子做生意的事可为,便下了帖子请林娘子过府来商议。 时已凛冬,林娘子上门之时正飘碎琼,她实在恣意,飞辔踏雪而来,阿鱼在得讯拿了手炉走到廊上时,就见她飞霞披风上堆了三两白雪,正笑着进来:“夫人有身孕,怎么还出来接我了,快快进门去,外面天冷莫要冻着了。” 阿鱼微笑着等她近前来,将手炉递给了她,“娘子怎还雪里骑马来,素荣,快拿两条干净帕子、打盆热水来。” 林娘子跟她走进屋去,“才从城外回来,我去年造了个银炭作坊在山里,马车进不去,只有骑马才好行,刚回家就听说你给我下了帖子,立马就来了。” 阿鱼笑道:“哪里用着着这么着急,改日有空过来就是。” “却不敢怠慢,夫人这样的伙伴难寻,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此时素荣又打了热水来,她便将披风褪下,由骊月拿去烤了,边擦手边道:“夫人可是想好了的?” 阿鱼点头,“我亦跟娘子想的一样,也怕错过这村再没这店了。” 林娘子大喜,“如此甚好,我出钱夫人出地……” “不该。”阿鱼伸手打断她,“我顶多只三年就要离开凤翔,到时候这里还要娘子一人来顾,本金咱们一人一半,至于铺子,原先我家那些铺子生意也做得好好的,没道理将生意撤了来卖凤翔的货,所以铺子咱们也新买就是,我娘家、夫家在平江、东京都是说得上的,只要正常做生意便不会出什么问题。” 林娘子略一思忖便应下来,“这铺子,暂且就凤翔一家,东京、平江各一家,凤翔这里买的人不多,更多的是当个库房使,东京跟平江刚开始或是有几月的消沉生意,往后等那里的人买过一两回了,也不愁销路。” -- 第212页 阿鱼惭愧笑道:“此事怨我不曾跟你讲过,东京妇人们最爱跟着那些官家娘子穿衣打扮,有个什么玩意儿也会跟着买,等铺子开了,我写几封信回去,叫娘家跟婆家的伯娘妯娌们带上交好的去逛上几回,只要东西好,不愁她们不去。” 林娘子一喜,“如此便再好不过的,既是如此我还有个别的想头,早已酝酿了许久,夫人听了觉得可行更好,不行也无碍,权当听个笑话。” “娘子且说说。” 林娘子眼里顿时盛光大起,说道:“我心中早有构想,为何不能将市集拢于一家,幼时游街只觉有趣,却等长大自己当了家,当用些什么都恨不得能在一家买齐,便似货郎的担子一般,吃穿住行的都具备了。” 她说话间就拆下腰间一个荷包,将一卷锦帛取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展开来放在小几上。 阿叫雁影去支起半边窗户,好叫光明亮些,再才坐下看那锦帛,锦帛已泛黄,应是常翻阅查看,墨迹浅淡了许多,锦帛上画了许多框子,每个框子中都有架子陈列货物。 林娘子道:“做这图纸时是我听闻开封有诸多街道,专做一样的买卖,说是潘楼南街专卖飞禽走兽,有个茶汤巷,专做茶饮生意……这些比平常街市更为热闹,我当时便想,云集一样的货物惹人喜爱,为何不能有一家铺子,将各般商品都给囊括了,得空的爱去逛街市,可除了那些富家子,谁能整日有这个闲情,便是富家子,时常也嫌刮风吹乱了头发,下雨怕湿了衣裾的,要是有一家这样的铺子,想是他们也爱得不行。” 阿鱼听着也觉新奇,“看这图纸,是将诸多商铺都囊括在了一家铺子里,吃食铺子、茶饮铺子、药铺、布行、米行、纸马店甚至是卖菜的担子这些都有,如此来看这铺子少说得要占了半条街去,光建铺子都得花了我们全副身家去,如何再有余钱去进来货物?” “倒也未必。”林娘子指着图纸给她看,“我听闻东京樊楼有三楼高,我若要开这铺子也可建一高楼,三楼不敢想,便二层高即可,也不用分设商铺,货物陈列时分开就是,这样就不占什么地方了。” “这样倒十分可行。”阿鱼兴趣大盛,“百般货物杂陈其中,又兼遮风避雨,是有意思。” 林娘子闻言便生欣喜,“如此夫人是有了兴致?我夫家、婆家并无一人为官,哪怕小吏,在商道上行走实在不如那些有靠山的,我也不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与夫人攀扯,这事只谈利,夫人看如何?” 阿鱼最喜她这样的快言快语,她虽未曾沾染过生意上的事,连氏给她来的信里却明说了,这林娘子一看就是个生意上的好手,与之合作自是只有好没有坏,便点头笑道:“只看利,自是可行。” 林娘子顿时大喜,将自己对这铺子的构想皆一一谈来。 等送走林娘子后阿鱼便跟雁影关门说起话来。 “姑娘要说什么?” 阿鱼牵着她坐下,叹道:“你要是不收养莺儿,我只当你不欲婚嫁的话是因着没遇见好的,如今你既然收养了她,我就明白你真要个逍遥了。” 雁影安慰道:“姑娘常说各人缘法不同,奴婢便是一心只想着姑娘好、莺儿好,这就足够了。” “道理是这样,只是怕你往后艰难,我如今正是想着给你留条宽敞的大道。”她转身从身后拿了一方匣子来,从中拿出一张纸,“原是想等你嫁人了,我就将这契书拿去衙门里销了,如今你既是有了莺儿,便也无异。头回跟林娘子谈完话我就有心办此事,给太太的信里写了,她已叫人去开封府给你销了奴籍,你的户籍就落在了我这房,这契书往后就无用了。” 雁影见她挑开熏炉将身契放了进去点了,眼里含了泪,“姑娘这是,莫不是不要奴婢了?” “你这是什么话。”阿鱼用帕子擦掉她眼角的泪,“除了姐姐,你我二人朝夕相处的时间便是最久的,往后也莫要自称奴婢了,我也不舍得不要你,我跟林娘子的买卖,往后你就是我的话事人。” “这奴婢怎么做得?” “你怎么做不得!丫头里面你是我最信任的,刚进府你给我做薄荷膏子、教我躲周姨娘,后来几次遇险你都是极为机灵的,此事我也只交给你做,你便是不行也得去。” 雁影被她这样强硬安排着,也破涕为笑,“姑娘这是赶鸭子上架,您如今正有身孕,身边离了奴婢可不行。” 阿鱼摇头笑道:“骊月跟素荣也机灵懂事,还有娴嫂子呢,也并非是要你永远就在外面了,在外头你办完了事就回来,莺儿你也带不走不是?” 她这才点点头,“那奴婢便先管着,等姑娘找到了得用的管事再来替奴婢。” 这里主仆一派温馨,府衙里却有些麻烦事,原是那钦差白日醉酒游玩饮凤池,不慎落了水,得知消息时连怀衍正在衙门里核对灾粮的发放,头也不抬就对一边典吏道:“今日并非休沐,他却不办公务外出游玩,先记上一本,得空写了折子再参他。” 一边贾川息连忙上来阻了典吏,“不可不可,钦差是御史台的,你参了他,回头来不知如何针对编排你。” 连怀衍这才抬起头来,“御史监察百官,我若有错他自然该参;我是知府,钦差来巡不好好办公务我也该参,两桩并不冲突。” -- 第213页 贾川息走到堂中叹了几声,“跟御史台那帮子人有什么道理好讲,你没错他也先记三本的,钦差只是醉酒,此事便罢了。” 连怀衍颇不认同,笑道:“通判莫忧,他这一笔记不到凤翔府头上,顶多记恨我罢了。” “唉,你这……”他踱步几个来回,又长叹了一口气才不说话,等到散衙时看着连怀衍飞马离去,便与身边长随道:“不知道的当他是因着出身权贵就不怕得罪人,同这人共事久了你才明白这是还有妄想。” 风雪之中,他瞧着远处青骢踏去,只一撇鸠灰洒落,便抚须笑叹了一句:“谁又不曾少年时,共哭幽云玉门关。” 长随不懂他的意思,只跟着笑,贾川息便苦笑一声,“甫入朝堂,这般意气也寻常,谁又不曾梦凌烟,只是不甘落得孤影酣眠呐。” 第123章 再有几日便是冬至,冬至前一天便是阿鱼十九岁的生辰,雁影从林娘子府邸出来,瞧着北地胡天,赶紧撑了伞劈开风雪上马车。 林娘子目送她上车,在檐下伸手抓了一把银砂在手里磋磨着,“明日我去看铺子修缮得如何,你可要同去?” 雁影从马车上掀开帘子辞道:“明日府中有事,娘子去瞧便好,外面这样大的风雪,娘子快进去罢!” 林娘子便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去,雁影这才放下帘子叫马夫快行。 翌日清晨,阿鱼慵懒在床帐中滚了一圈,又才微微掀开床帐一角往外看去,连怀衍还在屋中,“今日不去衙门?” 连怀衍闻声转头来,怕将寒气渡给她,只走近几步便停下,“冬至休五日,今日便算第一日了。” 她才笑起来,伸了只手出去,“表哥给我递只手炉来,有些冷了。” 连怀衍心念一转,去外间取了一只手炉,又脱了外袍,将周身熏得暖融融的才顺着她的手进帐子里半躺着,将她跟手炉一并抱在怀里,“忙碌这一两月,总算得温存几天了。” 阿鱼仰头看他一眼,“那方才起那么早做什么?” “昨日收到秉舟回信,一是道贺,二是劝我莫要跟王相有大太冲突,说如今王相跟陈家势大,我先前呈上去的奏表被朝中人笑话是不识趣,或惹了官家不喜,王相正也推说是公文压积,没能找得出来,官家一怒,一并罚了王相、祖父跟严参政三年俸禄,祖父被罚俸不算什么,但是秉舟认为这是官家对我此举表示不满。今日早起,是兴起写了封信,却又叫我撕了。” “秉舟哥哥怎么会这么说?”阿鱼颇为诧异。 连怀衍也不解,透着床帐看向窗外冰雪,“记得当年也是冬至,书院休沐三日,我们雪夜载酒,曾拿了王禹偁《待漏院记》骂王相‘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恨他庸碌无为偏又专权,如今他却劝我勿为小而舍大,这就叫我难明了。” 他眉间攒了忧思,阿鱼看得分明,安慰道:“或是他在京中不知此地旱情之重,等他外放便好了。” “但愿如此。”他说着又低头看向阿鱼,笑道:“不该拿这些事叫你跟着忧心,他除了送信来,也送了他跟扬波的生辰贺礼来,是要比延思还有顾大、顾二懂事的,那贺礼我叫雁影收着了,稍后你吃了寿面再看。” 阿鱼失笑,“你这样讲简郎君跟顾家兄弟,叫他们知道了少不得写诗骂你,偏偏我二人都不如顾大那般才情,谁也骂不过。初和姐姐那份贺礼已足够了的,还有钥儿亲手做的花灯呢。” 连怀衍笑着将她揽得更紧,又说了些话哄她开心二人才起床了。 算上来阿鱼的月份也才不到四个月,行走也是轻便,手上捧着匣子也不碍事,放在小几上拆开来,“我猜扬波今年也是给我做了针线的。”拆开来见,果是一条花罗裙子,上面深浅绣了不少的纹饰,阿鱼拿起来在身上比着,“明年游春正好穿上。” 连怀衍又将另一方盒子递给她,“这是秉舟的,拿着倒是重,不知是些什么。” 阿鱼拆开来,“是一方大印石。” 连怀衍看她眼里也欢喜,那印石看着却实在平常,便是随处什么小摊都能捡到数块,不动声色将印石挪到后面,再递了一只匣子给她,“这是娘的。”拆完这个又见他递上一只,等到拆完了看屋中堆成了小山般的盒子,阿鱼不由红了脸,“只知道拆盒子时欢喜,竟是失态了。” 屋里几个丫鬟都笑着恭贺,她又才道:“才是个小生辰,你们这样倒像是我八十大寿一般。” 连怀衍斜倚在她身边,将案上的贺礼慢慢替她拢了,边说道:“也不是过不得,只是如今祖父跟故祖父母三人尚没有八十,咱们抢先了不好。” 屋里几声扑哧,偏偏他说得一脸正经,阿鱼只好笑着转身轻拍他一掌,“我可不敢过。” 正好莺儿在外面堆好了雪人,蹬蹬跑进屋来道:“夫人,莺儿给您堆了个雪人,甚美,快来瞧。” 连怀衍遂牵着她走出去,就见银霜一色中琼花飞扬,院中正有一只雪人,眼中两方黑石,头大身子小,也不知如何堆上的,身上镶嵌了些橘皮,插了两只树杈做手,骊月一瞧见就先捂了眼,小声跟素荣道:“这孩子怎分不清美丑?” 阿鱼虽觉得不好,也不忍打击她,摸着她小脸道:“莺儿堆得真好。” 小孩子受了表扬又高兴起来,跑进雪地里撒欢。 -- 第214页 娴嫂子笑道:“莺儿这调皮劲,跟我家那两个小子小时候也差不多。”她跟封珧膝下一对儿子已经十来岁了,现跟在祖父母身边,这才能容她夫妻二人奔波。 连怀衍听着眉头一挑,目光移向阿鱼的腹部,笑了一声,“往后我们的孩儿若是调皮,儿子还好,像怀炘小时候那般我教训上几顿就是了,若是女儿我却没法了。” “若是女儿,叫她去鹿鸣院里读书,让陆先生一管,保准她听话。” “那儿子也送去鹿鸣院罢了,我瞧着几个表弟都是听话乖巧的,往后教出来的也不差。” 娴嫂子看他夫妻二人几句话就将这孩儿的未来定了,眼中挂了笑,小年轻嘴上这样讲,到时候就不舍得了。 夜里府中处处挂了灯,垂文去抖了几株寒梅上的雪,寒枝上就绽出红来,阿鱼站在廊上提着灯赏梅,朔风撩进灯笼中将烛火拨得摇曳,一时灯花相映衬,廊上步步娇,不似凡尘间。 “灯下赏梅,倒也更有意趣。”阿鱼说着又将灯给抬高了些。 骊月在她身边也跟着附和,笑道:“奴婢记得杜府园子里那几株梅花也开的好,却不如这几株热烈。” “梅却不争第一等,开得热烈有人赏,开得冷寂的也有人踏香寻去,这就很好了。”或是有孕,她眉眼里更为温柔了,连怀衍拿着手炉出来时正听到这一句,便笑道:“陶儿这是感于哪一桩?” 她转身,盈盈笑道:“看了这寒梅热烈,也想起孤松悬立来,诗人各有所爱,我们这般庸人也各有所得。” 连怀衍将手炉递给她,明白她这话是在开解他莫因安秉舟劝告一事再郁结了,遂揽她入怀,“我明白,通判来了帖子邀我明日去饮凤池赏雪,我推说家中有事给拒绝了,这几日休假我皆在家中陪你。” “这倒好,这几日正好将欠下那些信都给回了,还有年礼,除了送回东京的,还有二姐姐、四姐姐、简郎君他们,我一人置办正嫌累。” “冰雪时节路不好行,是该现在就置办了送回去。” 庭下积雪仍厚重,垂文抖了梅枝上的雪,在庭中行走时便有几声脆响,原是惊了枯枝。 第二日雁影去瞧了铺子的修缮情形回来,将一册单子递给她道:“林娘子说铺子还有四五日便能修缮好,到时候就先卖了这些货物,叫姑娘先过目,若您也觉得好,等年前大市一来就可开了。” 阿鱼将册子翻开细细看了,“生意上的事,林娘子比我要懂,我看着没什么问题。” 雁影接过册子应下,旋即又笑道:“姑娘,林娘子叫我问一声铺子开张那日您能否过去瞧瞧,她订做那招牌可是光鲜,上边十几盏大红灯笼,不说夜里,就是白日里也招眼。” 阿鱼听着也心动,想想便道:“也去得,听你几回跟我汇报,我也向往得很,这边铺子新开可有什么说法?” “有的,要请人来吹打,林娘子说人已经找好了,铺子里设了几间供客人们歇脚的阁子,到时候要请凤翔风头最盛的女娘去唱曲。” 再说林娘子那边,她正是个风火性子,又生得娇美,出门做生意行走没少被人指点,她却是个性情坚毅的,夫君坠马她也不怨,照料了他一月,他丧命黄河了虽也哭了几场,后来为了撑起家族也一人扛了过来。她公婆皆是厚道的,也曾劝她改嫁,她心里却更记挂生意,偶也悄悄命伎馆里私底下送几个干净小郎来,算是极为肆意潇洒的,如今跟阿鱼合伙这生意她更为重视,虽她自己也不是做不得,但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就是白搭钱她也肯,何况阿鱼还如此明理。 如今她正得意看着新做好的招牌,等伙计们挂了上去她便驻足看了许久,“不枉我为这四个字去求贾通判一场,真是肆意风流,够气派!” 她旁边许多匠人也都赞扬起来,其中一个问道:“娘子,为何要叫小市?如今我们只晓得您这铺子比一般的杂货铺子要大上许多,货物也齐全,怎不叫十全铺子?这还更明了易懂。” 她摆摆手,“这你就不懂了,所谓市,百家铺子云集为市,我这一间铺子里荟萃了百般货物,不就是一间小市?” 抬眼看去,红火灯笼下“林家小市”四字似龙蛇竞走,取这名字也是因阿鱼不欲张扬,商道上的知道这铺子跟她有些渊源便已足够,其余的皆不用多谈。 第124章 铺子开门那日,天公作美,放了晴光出来,阿鱼瞧着一片轻云下朱红牌匾上四个滚金大字,不曾想林娘子竟是做得这样招摇,惊叹道:“这招牌竟这样大!” 林娘子领着她进铺子去,“这牌匾,是我一片雄心寄托,我娘家跟夫家都是做的米粮生意,仰赖关中八百里沃土,走不出去。我既遇到了夫人这棵大树,就不能囿于其中,我自出生这二十五年来,从不曾离了关中,既断定外面广阔,有我三分天地,势必要闯上一回。” 佳人与雄心,这在史书里写得少,即便写了也是春秋笔法斥她不安,昔年鹿鸣院里阿鱼与陆先生论史书,也斥妹喜祸夏、妲己害商之语,如今她听林娘子这番谈笑,便生欣赏,“我等着娘子上青云,适时好讨你分红。” 林娘子见她懂自己,更欲引为知己,不过此时客人陆续进来了,不好再叙,便引她上二楼去观看。 铺子里格局跟图纸上相差无几,却每几间架子就有人守着,客人瞧见了想要的便得向他们询问,伙计也机灵,琳琅满目的物件听他们念得头头是道,不曾遗漏了哪一件。 -- 第215页 林娘子并未透露是跟知府夫人合伙开的这铺子,但是冲她面子来的人亦有不少,客人们甫一进来见这铺子格局开朗,货物品目繁多,就生了几分新鲜,东西虽都是常见的,但是能在一家买齐这样多,还是倍觉欢欣。 不过热闹归热闹,阿鱼跟林娘子看着却都同时蹙了眉。 林娘子叹道:“是我大意,想着也就是铺子里摆着不同的摊子,以为一人就能兼顾得来几个架子,如今看来要是人少倒也罢了,人多却是兼顾不来的。” 阿鱼安慰她,“娘子这些时日不仅要进全货物,还要盯着修缮铺子,已是十分劳碌了,现下看出问题也不晚,本也是五日就要谢一回客的,这五日我们先盯着经营,谢客那日再改。” 林娘子却十分惭愧,“咱们说好了各自负责,雁影招的伙计都这般机灵,也时常来替我盯修缮进度,是我之前想得简单了些,如今下方瞧着甚乱,后几日我瞧着还得从我家那些铺子里调些人手来。” “也未必。”阿鱼指着下方一处架子道:“你瞧那伙计,知道自己记不全这些货物,倒是拟了单子放在案上,我们何不就直接将这样的单子贴在架子上?客人看中意什么,再看这单子一眼就知道价钱了,若有不识字的,再叫伙计讲几句。” 林娘子闻言抚掌,“这样好,如今不识字的论起来虽不知凡几,但是今日以情形来观,舍得来逛这铺子的穿戴可都齐整得很,想是规矩人多,问起伙计来也礼貌妥帖,不会慌乱。若要精细些,直接裁了小条子,就跟药铺里一样,什么名、作价几钱都写在条子上再贴,这样今夜便能做好。” 两人又对着下方的经营看起来,一个上午就发现了不少的问题,好在都是细处的,进了阁子里用纸笔一一记了,等到傍晚铺子关门时便召集来员工,林娘子站在楼上栏杆处道:“各位都辛苦了,今日人多,我看着大家都是尽心了的,但是仍有不全之处,我一一说来,你们可记好了。” 下方纷纷点头附和,林娘子遂朗声道:“这第一桩,有的客人带了奴仆,买的货物多有人帮着提,却也有人独身进来的,我瞧着咱们的伙计都不错,懂得帮客人将货物送到柜台去,但是却忘了自己守的那几方架子了,正好在凤翔草编篓子不好卖,以后有客人进来,就每人递一只草编篓子,等到了柜台算帐,便问他篓子要不要,不要就将货物送到他车马上去,没有车马的就用草纸给他包了,若是要就按着铺子里的卖价结了。” “第二桩,没有客人去你那几方架子,你就在架子边的桌椅前坐定,不要去招揽,没人的时候好好歇歇手脚,有人来了伶俐去招呼……” 她一连念了七八条,最后才道:“今日还需大家留下来将这些条子给贴了,药铺里的架子见过没?铺子里的货物也像那样,是什么名字,价钱几何,都一一贴上。”她手里的条子是几人花了一下午在阁子里写好的,话音刚落,就有管事提了浆糊来,将条子按着不同类型的货物分了,因着分配得当,也只一刻钟就完成了,林娘子又叫他们临出门时从账房里领两文钱。 有两个年轻的伙计并排领了钱,出门时笑道:“知道是林娘子的铺子要人,咱们果真来对了,就留咱们这么一会儿还另给两文钱。” 他身边的也颇为感慨,“还不用咱们去招揽客人,只管殷勤招呼着,这样的轻松,比我走街串巷叫卖还挣得多。” “谁说不是呢,我原先去城外收菜再挑进城来卖,一月下来也就一百文,如今就是做个伙计,一月也是一百文,这活咱们可得好好干,还给管一顿中饭,等干上一年你就能攒上钱跟喜鹊儿成婚了。” “这是自然,鹊儿跟我说林娘子也找了人去她家收她跟她姐姐做的泥塑、草编,今日知府夫人也来了的,我看咱们凤翔的姑娘手往后也能是长久营生了。” “这我也听说了,不知道这些收拢来能做什么,今日我看放了这些的架子都没几个客人过去的。” “这就不知了,说起这个,枣娃才有意思,竟去人家菜品架子那里招揽客人,这孩子当是卖得多工钱多呢!” “哈哈,难怪林娘子要点他……” 阿鱼也在铺子关门后跟林娘子告辞,出门就见了连家马车旁边站在垂文,旁边一匹青骢马,欢喜走了过去,“表哥怎么来了?” 连怀衍走下马车来扶她,“散衙之后路过这里,看见家里马车还在,就想着等你一并回家。” 两人坐进马车,连怀衍看着阿鱼袖口一片墨迹笑道:“第一日营收这般好?竟叫你开始算账了。” “不是。”她提起袖口将今日铺子里的事都说来,连怀衍也认真听着,看她眼里神采,听完便赞扬道:“陶儿做生意也是好手。” “表哥这样吹嘘下去,不出三五年,我不狂妄也要变得自大了。”阿鱼笑道。 连怀衍却眼神诚挚,依旧灼灼看着她,胡言吹捧了许多句,马车外几个丫鬟都听得偷笑。 翌日阿鱼又早早来了铺子,昨日看了一回经营倒是对生意生了些兴趣,来时铺子尚未开张,林娘子正在里面检视铺子情形,看她进来笑道:“果真又了新体会,甫一进来四处瞧瞧逛逛,想要什么就能直接瞧见价钱,也不用等着伙计空了再去问,不过今日客人应是要比昨日少了大半的。” -- 第216页 阿鱼也在里面看了几回,安慰道:“咱们这铺子胜在一个方便,又开在了这热闹地界,货物从三两文到几贯钱,想买的都买得起。等逛多了咱们铺子,那些平常需要多用的胰子、笔墨、纸马之物,想买的直接就能进来,还能顺道瞧瞧其他的,不愁往后没客人。” 阿鱼安慰的话林娘子也明白,从别人口中听到倒是要有说服力些,此时便也放了几分心,便嘱咐伙计们开门迎客。 阿鱼也想将自己当作客人逛一遭,雁影须得去忙,便嘱咐骊月跟素荣紧紧看护着,阿鱼看她紧张神色笑道:“你忙去,如今我身子还轻巧着,哪里就走动不得了。” 说完叫骊月领了个草编篓子,三人便在其中逛了起来,骊月看看什么都新鲜,虽都是外面铺子的常叫之物,但在此间看到诸人都在挑选也心动起来,阿鱼笑着看她,“你跟素荣若是想买就扔进篓子里,觉着府里现下缺什么就买什么。” 两个丫头都听得欢喜,铺子逛了不到一半,那草编篓子便满了,素荣便道:“莫再添了,咱们篓子装不下了。” 骊月也为难,提着篓子犹豫道:“我看这盒子香料府里也不缺,还有这一叠草纸,便先腾出来,以免再看到什么府里缺的。” 阿鱼听着心念一动,看周围客人,带了奴仆的十分大方,进门就提了三五只篓子,更多的只几人结伴或孤身一人来,买什么之前也要先看看篓子再瞧瞧,将这一桩记了下来。 素荣跟骊月还为难着,阿鱼便叫他们去新拿一个篓子来,两个丫头这才又高兴起来。等一层的铺子逛完了她便上楼去,楼上陈列的货物则要贵重些,上来的人也不多,林娘子见她上来便接她到阁子里坐着,“可是瞧出了什么?” 她点点头,“一是咱们这草篓子做得不够大,我看这道理就跟出远门打包行李一般,要是箱子里还空,总要多塞些东西进去,今日这草篓子,我们才逛了一一半就已经满了,骊月跟素荣都想着拣几样出来,其他客人也都是这般。” 林娘子记了下来,“我叫他们收草编的说一声就是,我以为我也算商场沉浮了几年的,没想到这新鲜也不好沾。” “娘子切莫气馁,俗语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发现一个问题,再改正一个问题,一日强过一日,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行商略写 第125章 年关已至,凤翔城中处处皆换了门神、联对,封珧扎了爆竹放到门口,几位邻居也在门口,都喜气洋洋互相道了贺,又都用火烧了竹,令其毕剥发声,一时间这条巷落便沸腾热闹了起来。 阿鱼坐在堂前看丫头们跟莺儿在院里嬉闹,梅花新凋,枝头盛了玲珑冰雪,小孩玩耍碰到了梅枝,就砸下一边晶莹,落在雪里融成一朵冰花。 东风将替朔风冷,连怀衍又写完一幅对联,掸在窗下晾墨,透过窗喊了阿鱼一声,“陶儿,你来看看这一联如何。” 阿鱼遂走到窗前去,侧身看了一遭道:“正是好笔力,这几联当是够了的,也不需再写了。” 他这才起身,拿了笔跟砚台去院中出来清洗,边道:“贾川息的一手字更好,你跟林娘子开那铺子,牌匾上四个大字正是他的手笔。” “先前也晓得几分的。”因着已经显怀,她动作时也颇为小心,撑着椅把坐下道:“好歹也比我们多用了二十来年的笔墨,又有天生灵气,不奇怪。” “在衙门里已是说好了的,初三他上门来拜贺,初四我再去他门上。” “那正好了,林娘子的拜帖说初三她也过来,这也少办一桌宴席了。”她看着连怀衍过来,便侧身先倒了盏茶,等人过来了正好得饮。 连怀衍到她身边坐下看见热茶便是一笑,端着一口饮尽,细品味了才道:“这是正山小种,我记得大夫交代过,你如今不宜饮红茶,怎还泡了这茶汤?” 阿鱼看他作势就要喊下人来,忙伸手道:“我知道的。”说着指向一侧小几上的陶壶,“我不记着几个丫头们也是记得的,这里冲了香饮,是我记得表哥爱喝正山小种,叫他们备上一壶,我也闻闻茶香。” 将做母亲的人笑容愈发恬淡,叫他的心都跟着化了几分,便似熬不住一般笑叹了一口气,“我在衙门里,下头小吏都说我铁面冷心,回头来只有你顾得我温柔。”他被这么称呼也并非没有缘由,赈灾之时两个贻误粮食的皂吏被他直接革职了,也因公事曾罚了不少底下官员,便得了这样的名。 阿鱼却笑着去看他面容,“我瞧着没有半分铁面,是他们胡乱冤枉人。” 垂文正提了浆糊出来,闻声道:“奶奶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四爷在衙门里可不是这样,惊堂木一拍、公文一扔,除了贾通判敢言语几声,其余人大气不敢出一个。” 连怀衍不理他,只对阿鱼道:“他后面的话不对,第一句倒没错的。” 阿鱼失笑,又欲说话却是嗓子一紧,伸手捏了衣襟,连怀衍立时明白,飞快起身拿了痰盂过来,又轻轻拍着她脊背道:“莫不是大夫开的药不管用?” 骊月跟素荣也急忙跑进堂中来,端热水、拿帕子,阿鱼将将吐了一回才漱了口,额上也沁了汗珠,连怀衍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在她身前奔忙,又是倒水又是擦汗,“大夫说你这般不算妊娠反应重的,这样不重什么样重,我先前便说去长安请个荣养的老太医来,你却不要,这样受苦是要来罚我不成?” -- 第217页 阿鱼叫他碎叨一回,抓住他手道:“表哥没见过,我从前也没见过,药吃了后,吐的次数是比往日少了的。” 连怀衍之前也翻看了不少医书,知道妇人怀胎孕吐难免,却实在看得心疼,“我看还是去请个老太医来,花几百两请他在家中住上几月到你生产,好吃好喝招待了比他在长安经营药店要强些。” 阿鱼只好无奈同意,用热水净了手,叹道:“表哥执意要请便请了罢,到时候要是再吐上几回,可别冒着大不韪上京去请了宫里太医来。” 连怀衍遭她数落也不觉惭愧,安抚她坐下,“太医是不敢去请,到时候叫娘在京中多打探些妇科圣手便罢。” 阿鱼不妨他还有此打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罢了,由你去就是,没有你我也不会受这苦。” 一旁几个伺候的都偷笑起来,连怀衍又是好声讨了几句饶,才叫她开怀起来。 晚间用了饭便要守夜,府中主仆不过十余人,除去护卫便只有寥寥几个,加上莺儿也才刚凑了一桌团圆的,刚开始娴嫂子等人不肯上桌,还是阿鱼道:“如今在外不比在东京,京中尚得几个亲人好依托说话,在凤翔我跟四爷身边就只有你们几个,都拿你们当心腹看待,这桌子上只有我跟四爷岂不清冷?” 守岁时也都围着火炉坐在了堂中,外面响声震天,雁影搂着莺儿道:“铺子前日新进的爆竹,说是用纸包了火药,叫鞭炮的,比今日扎的双响的还好,能连响的,可惜那日刚放出消息说铺子里来了这新奇货物,不到半个时辰就叫人抢光了。” 骊月道:“这也不须非要在家里来放,奴婢听着外间响动,应是那鞭炮连响,现下咱们也能听见的。” 娴嫂子大笑起来,“这样叫我们沾了别人家的便宜了。” 阿鱼也忍不住笑,指挥封珧跟垂文道:“我们也不白白听人家的爆竹,将这焰火拿去院里放了,也请他们看看。” 垂文伶俐地搬了几抬焰火出来,跟兄长一起点了,过了几瞬,才慢慢起了火树银花,夜空先还沉默,瞬间金砂傲然绽放,庭下明灯错落,莺儿的口中一只馎饦才咬了一口,看到宝烟飞焰冲天上去,就欣喜地欢呼了一声,瞪大眼睛看向阿鱼道:“夫人,我可以去外面玩吗?” “这要问你娘。” 莺儿便转头看向雁影,就听她叹道:“你去就是,当心别踩了焰火,烧坏了衣裳我再不给你做了。” “我知道了。”她又吃了一口馎饦,欢喜地跑到庭前,不时惊叹几声,垂文跟封珧看她出来,拿了一旁的鱼龙灯给她玩。 烟雾携了火药气息在地面缭绕着,有孩童舞着鱼龙欢呼,堂上欢笑晏晏,空中火龙衔烛、缨凤吐花,只是一尘间院落,也胜仙家了。 三更梆子一敲过,爆竹便响得更多了,瞬间如山呼响,阿鱼本也生了倦意,瞬间就惊醒,连怀衍忙搂着她哄了几声,“三更过了,该拜天地、祭祖了。” 阿鱼恍然点点头,“那快去拿了香烛纸钱来,困倦得很,我怕明早还有人上门来拜年。”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先前贾夫人上门拜会时跟她提过,如今凤翔最大的两位官员就是贾、连二位了,少不得真有人大年初一便要上门来贺新春。 连怀衍遂哄道:“无事,明早我推说你去孕里不适就是,横竖我在这里最大,谁也不敢说你什么。” 阿鱼便笑了起来,道:“这样好,不过也不好冷落人家,等我缓了不适再来招待。” 说着娴嫂子就拿了香烛纸钱来,还有些牲畜祭拜之物,众人祭拜完了才依次睡去了。 翌日,阿鱼巳时才起,梳妆时便听凤翔府衙几个小吏上门来贺了新春,也速速穿戴好了,又吃了两只炊饼、一碗浓汤,便出去招待了。 来的三位小吏都是从前不服蒙玉江的,却对连怀衍十分敬重爱戴,此刻见到知府夫人亲自来了堂中招待还有些受宠若惊,纷纷起身见过,阿鱼却侧身避了,笑道:“几位都是食朝廷俸禄的,我且当不起,之前听老爷提过您几位在此次赈灾中都是尽心尽力,实在叫人敬佩。” 来这三人都是清瘦书生的模样,也皆口称不敢,连怀衍便叫他们坐了,“虚礼莫提,你们清早顶寒而来,这份心便已是足够了。” 阿鱼也在一边坐下,笑道:“家中简陋,要你们奔袭了一场却没什么可招待的,我身边丫头会做些东京的名菜,稍后你们用得可口便抄个方子回去,也叫家中老小尝尝。” 一个小吏便急忙拱手,“夫人有心了,得来与知府谈论学问朝政,于我等便是大幸了。”如今府衙小吏大多是未得功名的读书人,来这三个有两个都已三十上下,正说话这个还年轻,正是渴望功名得进的年纪,三人又还有几分热气在胸中,故对连怀衍十分推崇。 阿鱼遂点头赞了句,“有这样的上进心是好事,我便不扰你们了,吃食上可有什么忌讳的?我叫丫头们记着。” 三个小吏纷纷说没有,又要站起来送她,待她离开后一个小吏便道:“夫人如此明理大气,知府好福气。” 连怀衍低眉一笑,眼里也神采流光,半晌道:“是我的福气。” 还年轻那个便感慨道:“知府跟夫人这样合璧,仿若日月之投,我等羡慕不得。” 便有一年长的笑话他,“莫不是也想着娶妻了?” -- 第218页 “并非并非,功名未竟,不敢多想,还是向知府讨教学问要紧。” 连怀衍便无奈叹了口气,“大好的年节,也当歇上几日,你们又在衙门里做事,不比寻常书生镇日能读书,往常散衙了回去还须得钻研,已是十分辛苦了,今日探讨也只上午,用了午食你们去歇上半日,我也要带夫人去饮凤池游玩。” 小吏笑应:“这是自然,饮凤池边早已堆了雪狮冰龙,关扑、舞场歌馆这些更不用提,知府跟夫人头年来,该去瞧个新鲜。” 第126章 俗话说初一团聚初二拜年,初三这日便没什么多的忌讳了,随意走亲访友、或是出门玩耍都不拘,初三这天因提前接了贾川息跟林娘子的拜帖,一到时辰阿鱼就派了封珧跟娴嫂子出门去迎客。 林娘子先来了,宝马香车,车檐上挂了宫灯铃铛,便见她下车之后还从车中拿了诸多贺礼下来,交由身边下人抱着进来,娴嫂子迎她进门,笑道:“我们奶奶正候着您来。” 林娘子笑问:“你家夫人这些时日可好?” “都好的,因着显怀了四爷便不肯叫她多去外边,出门一步四爷都要跟着的” 林娘子开怀,“看不出知府这样的会疼人,稍后见着夫人少不得笑她几句。” 正说着便到了堂中,阿鱼见她来也高兴,欲起身叫她喊住了,“夫人莫动,这几步路我走得,您可走不得,莫叫知府心疼了。” 阿鱼面上一赧,连怀衍在一边也跟着笑了,拱手道:“林娘子这样,且叫她羞了。” 林娘子便对他行了礼,“民妇见过知府。”他抬手叫她起身,却不好多留在此间,便避让了出去。 雁影遂上前揽住她道:“我家夫人正念娘子怎还不到,您就来了,正是老天爷牵缘。” 阿鱼也道:“你人来便足够了的,这些盒子抱来做什么?” 她叫身边人将盒子放下,道:“不是什么贵重的,倒是新奇,拿来夫人玩个新鲜罢了。”说着跟雁影共同坐在她两侧,又道:“今日除了拜贺你新春,还有一桩事,咱们这铺子显见是桩大生意,我有意开春去一趟东京,将那里的铺子也开下来。” 阿鱼立时笑道:“难怪我听凤翔这里的编排你是一分钱过手、三分钱出来的,这还是年节你便要讲生意。” 林娘子应道:“不早先下手,咱们铺子都要叫人给学了去,我看李家、马家前段时间都来了人去看,说不定就是想效仿的。” 阿鱼这才正色,道:“你若是要去东京,便叫雁影同去,我婆家叔伯多,叫他们帮忙去铺子里走走看看倒可,却不能未开张就寻了他们帮助。我娘家义母知道我要做生意的事,到时候叫雁影上门去请我义父的帖子,去衙门里盖公印时若遇到为难的便拿我义父的帖子给他们看,其余时候遇到麻烦便拿我家四爷的帖子出来,我稍后便给你写封引荐的信。” 雁影听着却要拒绝,“姑娘,叫素容跟骊月去都行,这来回几个月,我不放心您。” 阿鱼拉过她手,好声道:“我是想要你去了东京便不回来了,近些日子我瞧着你的行事,颇有林娘子几分风采,林娘子定也不会驻留东京许久,往后东京的生意你得替我看着。” 她声音还是那般温柔,林娘子却也懂她的意思,往后若是铺子里全是自己手下的人,想必她也放心不下,思及雁影行事做派确实不输自己,便也道:“夫人说的是,往后我天南地北少不了四处奔忙,东京势必要个主事的,你又熟识东京风物,由你去管再合适不过了。” 雁影还要推拒,“姑娘,我若不在您身边,便只有素荣跟骊月能贴身伺候您,她两个还一团子呆气,哪里就伺候得周全。” 骊月跟素荣皆在一边伺候着,听了这话皆露了几分惭愧,雁影的机灵周全她们确实是比不了,阿鱼也瞧见她二人羞窘,笑道:“当初雪柳跟敛秋不也是两只呆头鹅?如今也都能独当一面了,我当时带了她两个来凤翔,就是看着能教出来才带来的,你且放心去就是。” 林娘子也附和道:“夫人若是嫌身边伺候的人不够的,凤翔的人牙子我熟,保证瞧到满意的。” 眼见雁影还有些不愿,二人又劝了几句,才叫她答应下来。阿鱼便又拉了林娘子道:“这正好了,我府里如今正少些粗使的,改日你叫几个人牙子来我府中一趟。”林娘子自然应下,正说着外院又传来些动静,便见娴嫂子迎了贾夫人进来。 “在门口见着香车一乘,猜是哪家娘子也凑巧来了,原是林娘子。”入耳就是她欢声一阵,林娘子见到她也是一笑,跟阿鱼一同站起来迎她,“见着贾夫人我就欢喜,头先年前大市没在集市上见着您我还失落了许久。” 贾夫人被她这话哄得眉眼俱开,手上还牵着个六七岁的小童,上来坐在了阿鱼对面,欢声道:“我先前知道连夫人跟林娘子合开了间铺子,当日便去了,买了几大车的东西,如今见到林娘子我倒是要问上一句,我去年四月里来的,跟你相识时日不比你跟连夫人少,怎么当初不想着同我搭伙,莫不是我生得不如连夫人美貌,叫你这看脸识人的不喜了?” 阿鱼面上笑容一凝,她看着面上一团喜气,声音也欢快,是个憨傻的就真当她是玩笑话了,虽不曾向外透露那铺子她也有份,却也不曾隐瞒,毕竟雁影时时都在那铺子里。只是她话里一来怨了林娘子不同她搭伙做买卖,二来又暗暗说了自己是个绣花枕头,不过转瞬她又笑起来,“贾夫人这话倒是冤枉了林娘子,是我先找上了她,怪只怪您当初没早早下手了。” -- 第219页 林娘子正还愁着不知如何回复,这些官家娘子,向来都是她要讨好的对象,此时阿鱼开口了她便松了口气,也附和笑道:“正是连夫人说的这般。” 贾夫人不知信没信,想着还是不能得罪了阿鱼,便道:“原是这般。”偎在她身边那小童却脸上不耐烦,摇了几下她的手,“娘。” 这小童生得跟贾夫人十分相像,一身白蟒锦袄,正叫贾夫人介绍道:“这是我家幺儿,今日吵着要一道出来玩,我便带了来。”又轻哄他上前几步,“这是你连家婶婶跟林娘子。” 他也乖乖叫了,阿鱼便从叫骊月去屋里拿来一方匣子,笑道:“不知道小郎要来,这套翰林院新修的《蒙学》,是我娘家才送来的,如今东京都还未印发,小郎拿去看个新鲜。” 贾小郎听到是书还不爱,贾夫人却听得是翰林院新修的时便有了欢喜,小孩懂得脸色,便也上前去接了,“多谢连家婶婶。” 林娘子也将腰间一块玉佩扯了下来,“这块玉佩,上头刻了兰君子,小郎春来出去放纸鸢带着也鲜亮。”他也乖乖道谢接了,却在此间待着有些不自在,坐在墩子上扭动了几下。 阿鱼看了便笑道:“小孩在这里听我们说话自是无聊,我家小侄女正在外边放纸鸢,我叫丫头带了小郎前去可好?” 贾夫人也不愿拘了儿子,虽不知她口中的侄女何来的,却也同意了,阿鱼便叫骊月带着贾小郎出去,又嘱咐着她好好照看了。 一边雁影听着心中又是一暖,正感激看向阿鱼就与她眼神撞个正着,二人便默默笑了。贾夫人看着儿子出了门才道:“这孩子,也就出门做客安分几分,在家里浑似个魔星,他爹的公文都敢胡乱扔。” 她说着目光又移到了阿鱼肚子上来,“这是几个月了?” 阿鱼笑道:“五个多月了。” 她就又笑起来,“你是头胎,瞧着却精神十分好,我怀我家大郎时可是受了老大的罪,想来就是当时年级太小了,如今瞧见夫人这精神头,我家两个姑娘少不得都得留到十八岁再叫她们出门。” 阿鱼也感慨道:“我家祖母舍不得我们,家里姐妹都是留到了十□□才出门的,原先不知道,是大夫来诊脉说起,诸多女子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又做了母亲,女子怀胎总是十分艰难,小小年纪身子都尚未长成,哪里担得起养育儿女的责任。” 林娘子虽未生产过却也颇有同感,赞同了几句,说着贾夫人却又想到了杜家老夫人,颇有几分艳羡道:“还是你家老夫人享福,父亲、夫君、两个儿子还有三个孙女婿都是进士,要不是眼见着,在话本里写了我当是胡诌呢!” 阿鱼听她这样说,先是自谦了一番,后又道:“我祖母是个最仁善的,这样的福气该她享的。” 就在她们说话间外边却是吵闹了起来,雁影走出去看,就撞见莺儿抹着眼泪跑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道:“娘,我的纸鸢被人踩坏了。”后边跟着大呼小叫的贾小郎跟追着他的骊月。 雁影怕她惊扰了里面的人,忙搂在她到一边去,“好了不哭了,娘改天再给你买一个,夫人在里面招呼客人呢,你回屋里玩去好不好?” 莺儿眨巴几下眼,委屈收了眼泪点点头,拿着破了的纸鸢回了屋,雁影才又转向贾小郎,看他又追着莺儿喊道:“妹妹莫哭,我赔你个新的。” 她便笑着将贾小郎牵住哄道:“小郎莫要说了,里边夫人们正说话呢,妹妹现下不哭了,方才是沙迷了眼睛。” 贾小郎点头道:“既是沙迷了眼睛,沙子吹掉就没事了,再叫妹妹出来玩。” 第127章 “她玩累了,小郎想必也累了,瞧这额上的汗粒子,咱们快进屋去,免得你母亲惦记了。”她说着就将人牵进屋中,因笑道:“不是别人,正是小郎来了。” 贾夫人瞧他额上都出汗了,忙招手叫他近前拿帕子给他擦汗,又细细问他在外都玩了什么,遂听他道:“跟妹妹一并放了纸鸢,妹妹送我泥塑玩,还有一只草编的蚂蚱。”还摊手给她看,就见一只小小的泥狮子跟一只草编的蚂蚱在他手心里。 贾夫人看他玩得高兴,便问阿鱼怎有个侄女带了来,阿鱼也不忌讳,笑道:“那孩子是我去慈幼局里见到的,实在欢喜便带了回来。” 贾夫人这便不欲多提了,雁影此时借着换香饮的借口叫来骊月去,“是怎么一回事?” 骊月道:“姐姐不知,这贾小郎是个小话痨,莺儿先见得有人同她玩还高兴,这贾小郎却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听得她好不耐烦,便拿了泥狮子跟草编蚂蚱出来哄他闭嘴,哪知他将这两样收进掌心里不玩,又找莺儿讲话,莺儿动一步,他巴巴跟着动一步,后头纸鸢掉了,他又殷勤去捡,却几下踩坏了纸鸢,咱们莺儿向来怜惜玩具,一下子折损了三样怎不难受。” 雁影这才放心,还当是贾小郎蛮横欺负了人,便叫骊月不要再提此事,两人去了厨下换香饮。 等送了客人离开,连怀衍便凑来阿鱼身边说话,阿鱼嫌他身上有酒气,不许他凑近,他忙往自己周身俯嗅了一圈,才道:“今日贾川息硬要劝我几杯,我记得你如今闻不得,都借口推了的,恐是沾染了他身上的酒气,我这就去沐浴。” 阿鱼也知道是自己有身孕嗅觉怪异了,却不委屈自己,看他到了屏风后便坐在窗边道:“今日贾川息跟你说了什么?他离开的时候怎么那么高兴?” -- 第220页 屏风后传来连怀衍的笑声,“我答应他不将去岁旱情赖他身上,我们远在凤翔,不能及时知道朝廷上的动向,官家似是年关点去岁收成,一时间又生怒了,贬了蒙玉江到岷州,贾川息也一时惶惶,得了我的保证自是欢喜。” 阿鱼闻言思忖着道:“他也出身世族,怎么做事这般畏缩?” “我们笑他畏缩,他却笑话我们不知天高地厚,所处境遇不同罢了。” “也是。”阿鱼跟着他笑了一声,此时垂文跟骊月抬了水进来,连怀衍便想到另一桩事,等他们出去了才道:“不见到骊月我都忘了,她今日去我们席上伺候时叫贾川息瞧见了,想向我讨了她去做个如夫人。” “表哥没应下吧?这是我的丫头,你可不能随意打发。” 连怀衍听她问得急,唯恐她生气,忙道:“你别急,我自不会应了他,即便你我能答应,垂文也要跟我生气的。” 阿鱼这才笑起来,“他两人还当谁也瞧不出来呢,今天你给我藏个果子,明天我给你送盒胭脂,要不是骊月还小,我直接就跟娴嫂子说了。” 连怀衍也笑道:“眼下不说破也好,任他们自在几年,今日我便同贾川息说了,我家府里下人们婚配全由夫人做主,他也拉不下脸来找你。” 阿鱼却嫌他话不说透,娇嗔道:“表哥不该这样说,万一他真是个脸皮厚的,哪日我去府衙里被他撞见他来问了怎么办?我素来不说谎,他来问我我就要骂他不知好歹,我家的丫头正是青春光景,他给骊月做老父我尚嫌他年纪大了,他叫我这样一通子说恐是会怪罪到你身上的。” 屏风后正响起水声,连怀衍听她伶牙俐齿一顿说也开怀,“你且怎么痛快怎么讲他,横竖不曾说错。” 屋里夫妻二人正谈笑风声,不妨外面却有人听着上了心,忖想着朝廷官员家的小妾跟平民之妻,傻子才会挑垂文,连家家生的奴仆,哪里有几分前程可言,心中又笑话骊月可怜,这话没叫她听见,连个想头都没有。她才想着就见有人走了来,“素荣姐姐,我正找你呢!” 骊月欢喜走过来,坐在窗棂下做针线的素荣便也站起来,笑问:“什么事?” “稍后四爷、奶奶房里你帮我收拾几下,我去给莺儿做纸鸢。” “你会做什么纸鸢?倒是垂文还算得上有手艺。” “姐姐不许胡笑话我,雁影姐姐也去的。” 阿鱼听到窗外谈笑,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在杜家时撞见的银珠,便走近屏风几步,“表哥,我不愿意叫骊月给人做妾,却是因着我是杜家的姑奶奶、你的正妻,人处在不同境地想法也不同,骊月什么心思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该问问她的意思?” 连怀衍听她声音里犹疑,恐她心思重了,就道:“你这样考虑得正好。” 阿鱼便点点头,转身走出屋去,骊月还在跟素荣说话,见她出来都过来搀扶,她看向骊月道:“你陪我去廊上走走。” 骊月点点头,素荣便道:“正好奴婢留在这儿收拾屋子。” 骊月搀着阿鱼走到廊上,顺口说了些玩笑话逗她开心,阿鱼看她这天真的样子,想了半响才道:“正是有事要跟你说。” “奶奶只管说就是。” “今日贾通判跟四爷说,想讨你做个如夫人,我是想问问你的看法。” 骊月听了却满脸惶恐,阿鱼看她神色就知道自己没猜错她,见她立马就要跪下,忙拉住她,“你怎么想的尽管说来,我跟四爷都不会强迫你。”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奶奶,别将奴婢送给别人做妾,奴婢愿意伺候您一辈子。” 阿鱼这才笑道:“我自是不会妄自替你做主。” 她便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奶奶英明,一些大户人家的妾室论起来也不比奴婢如今好些,对着家里主母还是得自称上一声奴,如今奴婢在您身边,也一月领着二两银子,您跟四爷都是心善的,昔日瞧着雁影姐姐跟雪柳姐姐的体面,奴婢也不是没想过,如今就指望向二位姐姐学着些,往后也能在奶奶房里做个掌事的丫头。” 她的话也有些道理,如今这年岁,大户人家的妾跟尊贵主子身边的贴身丫头,说起来谁又要差上几分呢?妾室虽是半个主子,丫头就未必不体面了,阿鱼听她推心置腹这一番话便也笑道;“你这想法说不上对错,但总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今日我提这事你便不要再想了,往后若是日子稍有不如意的便想起这事,那日子也不要过了。” “奴婢明白。” 在堂上的的素荣眼睛看着她们,耳中却听得屋中传来的阵阵水声,之前南星跟锦茵的下场她看得清楚,因为有些小心思就被鹤音紧紧看着,如今还被留在了东京守院子,不得近主子的身,再多花招都是虚妄。 她便学乖了,虽也半颗芳心落在了连怀衍初,另半颗心却也计较了别的,且不说连怀衍能不能看得上她,阿鱼不发话,她也不敢主动去招惹,这主母的手段她看得分明,你好生待她,她也软和,若是生了异心,且不知她会如何待你。 眼下便是这大好的机会,她也不敢打着收拾的名号进去,更何况是她又还听到了那贾通判看上骊月的这事,连怀衍这里不得,贾通判那里,她也不比骊月颜色差。 她一时想到了杜府中周姨娘,也是杜贺生上官送的,那上官如今都已经致仕,周姨娘在府中还如此体面,她若是得进贾通判后宅,连家如此得势,往后不也是第二个周姨娘? -- 第221页 正在她遐思间,阿鱼已经漫步回来了,里面也正好传来连怀衍的声音,她跟骊月便立刻进去收拾了。 等到夜里歇下,骊月才刚洗漱毕就见素荣坐在镜前揽着镜子照了许久,她便放下帕子揶揄道:“姐姐是在看些什么?脸上生了花不成?” 素荣却将镜子一扑,转身娇嗔道:“傻丫头,我是为你欢喜呢!” “我有什么好欢喜的?”她转身上了床,边踢了被子。 素荣也跟着坐到她床沿边上来,小声笑道:“今日奶奶同你说了什么?” 骊月顿时脸上就不自在了,“没说什么。” 素荣也不恼,“好妹妹,你不说我也晓得,今日奶奶跟四爷说话可没避着,我在窗下听得明,说是贾通判于你有意……” “姐姐别胡说了。”她伸手捂了她的嘴,眼里又羞又恼,“贾通判比我爹岁数都大,我才不愿意,况且今日那贾夫人你又不是没见到,奶奶跟林娘子合伙做生意她都要拈酸的,何况是家中做小的。” 素荣推开她的手,“你这傻妮子,去做姨奶奶不要,反倒愿意伺候人。” 骊月闻言面色一沉,“姐姐这想法我是不认可的,难道雁影姐姐如今不体面?眼见就要进京做了铺子的管事,还有鹤音姐姐跟雪柳姐姐,在东京连家府里,便是几位奶奶也给几分好脸色的。远的也有浓墨姐姐摆在那儿,姑娘们跟她说话都是好声好气的,这样可比做姨娘痛快。” 素荣却在心中讥笑她不知所谓,面上还和软道:“丫头里选丫头,自有那拔尖的,你觉得不好便算了,当我白为你操心。” “姐姐往后别提此事了,免得别人知道了笑话我。” 素荣看她说完就卷了被子转身,也不多言了,吹了灯回床也歇下了,心中却还有不少盘算,忖道:你不肯正好,也不得挡了我的道。 第128章 新春去得快,不久又是元夜,阿鱼本以为能与了连怀衍一同观灯赏景,却不料朝廷下令要关中完善水利,关中因沃土之依,并未有此先例,连怀衍作为一府长官,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元夕这日,因雁影过了节便要同林娘子同去东京,便给阿鱼做了一顿小宴,阿鱼念及连怀衍尚在府衙劳碌,叫骊月盛了几盘送往府衙去。 骊月乖乖应了,拿来一方海棠梨木的食盒便要将饭菜装好了,“奶奶,奴婢速去速来。” 素荣看她提上盒子要走,心念一动,对阿鱼笑道:“奶奶,奴婢正愁好手里绣线没了,正好叫骊月给奴婢捎上几包来。” 骊月听着便步子顿下来,“姐姐且说要什么线,我记着,等回来给姐姐捎。” 她便道:“要一股金银线、一股金葱绣线、三股水绿的、三股鹅黄的、三股绛色的,再带上一套针回来,若是碰上了卖小料子的,也给我择几方,正好给奶奶做条帕子。” 阿鱼看她这一通数,骊月还埋头记着,便笑问:“你可记下了?” 骊月却是摇头,阿鱼看她这苦恼样子,就叫素荣替她去,“谁去都一样,素荣那些针线自己去买正好。” 骊月便高兴起来,先还想到或是会在府衙碰到贾川息,心中还惴惴,立刻便要将食盒递给素荣,“如此便依奶奶。” 素荣却是苦笑,接了食盒朝阿鱼道:“早知道不叫她捎了,奶奶没瞧出来,这妮子正是要躲懒呢!” 骊月便小步推她出去,“姐姐要买绣线便去,再耽搁四爷该饿着了。”她这才提着食盒离开了,骊月又挽着她的手送她出去。 阿鱼看二人动作也失笑,雁影在一边便道:“我看骊月还是不稳重,这次回京,便叫雪柳跟林娘子一道过来,以后屋里丫头有她镇着,院里有娴嫂子管着,这样才好。” 阿鱼点头,“也好,素荣机灵归机灵,心思却重,今日说着买绣线,以为我昨日没看着她绣篮里那几捆呢,且瞧瞧她要做什么。” 雁影便也向外看了一眼,“这丫头才十五六,心眼却不少了,莫不是借着送食盒,想要攀搭到四爷身上去?这路子,不就是当年咱们见着的银珠姐姐所为?” 阿鱼拍拍她的手,“她不敢,多少次四爷一人在屋里,她都没趁着这样的好机会进去,定也害怕我呢!想是府衙里,有旁的人惹了她记挂。” 莺儿坐在一边的小案上用饭,听不懂大人们说什么,却见到母亲神色紧张起来,“那可是府衙,她要是有什么不检点的,咱们府里名声都要被她给败光了。” 阿鱼却不急,目光移到饭桌上,笑道:“你别担心,她也不傻,昔日银珠姐姐那样拙劣的手段她不会用的,想是她心里计较得周全。” 雁影看她这样神色,也放心下来,又伺候着她用饭。 再说素荣这边,进了府衙之后便到了府衙的公堂内间,里面也正用餐食,她便规矩站在门外道:“四爷,奴婢素荣,奶奶令奴婢来给你送些饭菜。” 里间得闻骤然起了一阵哄笑,是诸人在调侃连怀衍,他也毫不羞赧,笑着让她进来,“四奶奶今日怎么想起给我送饭菜来?” 素荣一边在他桌前摆饭菜一边道:“雁影姐姐明日便要回东京了,今日给奶奶做了一桌丰盛的,奶奶想到往后两年四爷也再品尝不到雁影姐姐的手艺,便叫奴婢送了几道菜来。” 屋中其余大小官吏见着这些菜色都向连怀衍讨要起来,“知府可不能吃独食!” -- 第222页 “听夫人的话,想是这味道极美,不知我等有没有这样的口福?” …… 连怀衍听得好笑,留了一碟在桌上,指着其余几道说:“这几道你给其余人端去,我这里不用得这些。” 素荣便点点头,将饭菜一一端了去,等送到贾川息案前,却是盈盈露了个浅笑来,“通判请用。” 贾川息并未抬头,叫她招呼了一声也只随意点点,却见一只纤手轻轻将盛了玉藕的碟子拨到了自己眼下,指节清透,肤色白净,小指上缠了一丝红绳,顺着红绳看去,便见红丝拱玉隐入了手腕,被绣了合欢花的衣袖给遮住了,真是平端生了妩媚,那手指又还轻轻将他案上其余几道菜依次给摆整齐了才离开,他这才抬起头来,就见一清丽佳人对自己含羞一笑,却立即就要离开。 他不自觉眼神跟着她背影去,待她出了门回头关门时又眼神一对,才看她裙袂摆动离开了,便暗笑了一声,连家的丫头,倒是个顶个的好相貌。 他目光移向连怀衍,想到之前向他讨要骊月时他的说辞,这下向他去讨素荣定也是讨个没趣,只是这丫头看着年纪尚小,却又风姿撩人,勾得他心中也痒了起来,若是向连夫人讨要,一个丫头而已也不算什么,不过自己去便不好了。 素荣自出门后便心中暗喜,看那贾通判的眼神,不说被自己扰乱了心绪,也是心境不稳了的,况且此事就算不成于她也无碍,她只是来送了几道菜,贾通判怎么想,与她可没什么干系。 却等到傍晚散衙时,贾川息与同僚们告别后回了家中,先是去了妻子房中用饭,又到了心爱小妾处跟她言笑了几句,心中仍有一道气出不得,复又回到妻子房中,也说了几句话才道:“良人,我这里有桩事,还要你相帮一二。” 贾夫人倍觉惊奇,“妾身居于内宅,有什么事能帮得上老爷的?” 贾川息便叹了口气,“良人可还记得蒙玉江被贬一事?” 贾夫人闻言就害怕起来,“自然记得,知府不是应了不参你了?难道是他又反悔了?” 贾川息捉住她紧张的手,安慰起来,“倒也并非,只是为夫心里尚有不安,你我给他与连夫人送礼二人皆不肯收,想来也是,连杜两家何等的清贵,况且宫中还有个堪称专宠的德妃,我们送这些他们看不上也是常理,如今我正想了个法子,好叫两家能有些牵扯,就要良人出面了。” “老爷且说。” “为夫听闻连夫人身边的丫头都是极得她信赖宠爱的,这才千里迢迢带着来了凤翔,良人或可去向我讨要一个来,放在府里做个小的,这样也算我们之前有所联结了。” 贾夫人却眉头一拧,想他是来故意欺瞒哄骗,“老爷莫不是对谁起了念,故意来诓我?” 贾川息立马就露出一副无奈神情,“良人这是什么话,为夫若想纳妾,凤翔多少良家女子在,何苦要那奴籍出身的。” 贾夫人这才放心下来,想他所言也不假,是要跟连家有些牵扯才好,却又犹疑道:“怎么好贸然去讨来?”贾川息便也做了苦想之态,不妨贾夫人却突然道:“未必就要讨她一个丫鬟来,哪日我们上去拜贺,连夫人正说她有个侄女,不如为小郎与那孩子定个亲?” “万万不可呀!”贾川息忙道:“哪是什么侄女,是连夫人身边丫头的孩子,都在衙门里登了的,你舍得小郎娶个奴仆的女儿?” 贾夫人却是大惊,“竟是这般?” 贾川息才无奈点头,半响才道:“罢了,夫人便说是为夫看上了连夫人身边的丫头,便……”他还略作回想,“今日正好她身边有个丫头去衙门里给知府送饭菜,便说是我见着了想讨要她来,做个红袖添香的。” 贾夫人便点点头,可怜这女子,或是明白丈夫是因色而动,或是不明白,却要亲自去为丈夫讨要一门妾室来,不知心底也是否煎熬。 不日,阿鱼正读完京中来信,便听贾夫人上门造访,便叫收了书信去正堂待客,就听贾夫人一张圆脸上挂满笑容走进来,“我又来打搅夫人了。” 阿鱼迎她坐下,“说什么打扰不打扰,我孕中也苦闷,夫人来得正好,我们说几句话也好解闷,怎么不带了小郎来?” 贾夫人道:“今日要去学堂里,若是夫人想瞧他,等学堂休沐我带他来府里玩耍。” “还是学业要紧,小郎招人喜欢,能来我自是欢喜的。” 此时骊月跟素荣又端了茶点瓜果上来,贾夫人不动声色看着二人,虽不知是哪一个,不过看着都是老实样子,便也放下心来,虚虚拉过阿鱼的手问她近况,“我听我家老爷说知府派人去长安请了个荣养的老太医来,你叫他瞧了可有好些?” 阿鱼点点头,却也有几分无奈,笑叹起来,“原先大夫也说我身子康健,又是生养的好年纪,反应并不算重,我家老爷不懂,见我吐几回就急了,非要请了人来,如今倒是精神更好了些。” “这就足够了,你身子本是瘦弱的,初见时我还怕你还挡不住一阵风,如今月份都快满六月了也不见你胖几分,也还担心呢,既是大夫说你如今好,便是大好的。” 贾夫人又与她交流了些生子育儿的方法,瞧着要到日中了才道:“今日来还有一桩为难的事要跟夫人说,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 第223页 阿鱼看她神色为难,便叫骊月跟素荣都出去,遂问:“夫人若是遇到难事,我便是帮不上,也能开解一二,夫人请说就是。” 第129章 贾夫人听她话不留缝,简直圆滑得叫人挨不着,便也为难道:“是我家老爷,说起来我都羞愧,怎你家丫头去衙门里送了一回饭菜就叫他给看上了,如今是叫我来向你讨了那丫头去。” 阿鱼脸上便生了薄怒,“想是那丫头不老实,叫她送个饭菜都惹出着这事端来,夫人莫气,往后我这丫头再不许她进府衙去,保准不叫贾通判再见着。”她话虽如此,倒是对素荣有几分欣赏的,只送了一回饭菜,就叫人念上了,衙门里也没什么半分风言风语。至于那贾川息,早几日还说要讨骊月,才几天就看上了素荣,自不是什么好的。 贾夫人闻言便急了,“我并非是要来指责那丫头,我也问了老爷身边的长随,那日去送饭的丫头自是规规矩矩的,是我家老爷看着那丫头是个有福的,也想纳了好给我们家添枝加叶。我知道夫人身边这几个都是你心爱的,我家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往后也绝不会叫她受委屈。” 她说着从身后拿了一方匣子出来,“这里头是我的一番心意,知道夫人栽培几个得力的也不容易,还望夫人笑纳了,就当是我们纳那丫头的礼节。” 阿鱼却不接,摇头道:“这事我还不能应了夫人,我的丫头不是随便什么物件,也要问了她的意思,还有我家老爷那里,给下头官员送妾室,这事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少不得被人打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夫人也容我们商量商量。” 贾夫人自然点头,本也不指望她收下这匣子金银,听她这般说便要告退,阿鱼却留她用了饭。 等到连怀衍散衙之后,阿鱼便将此事同他说来,连怀衍却皱眉道:“贾川息这人,公德不检也就罢了,当个庸官也无人多说他,怎么私德亦如此,才说了骊月,转眼就瞧上素荣,这样的人,不说是你的贴身丫鬟,就是院里粗使的,为着她将来想,也不该应了。” 阿鱼拉他坐下,“男子好色是本性,我同你商量并不为此,我心中还有别的打算,只想知道如今给下头官员送妾室,这会否是错事?可会影响了你的官声?” 连怀衍道:“这倒不会,如今有许多官员都是如此做的,一来是笼络,二来也彰显自己爱护下属,若说贾川息要借此跟我们达成什么利益往来,这是万万不能的。” 阿鱼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贾川息也算在官场里淫浸了多年,如今还居于表哥之下,说他无脑也不能,他手里想必有不少秘事,我如今最想探知的就是王相有没有给他们下什么密令,叫他们瞒住去年的旱情。” 她说着走到妆奁匣子里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姐姐的信,陈皇后跟陈昭仪仗着有了二皇子在宫中越发嚣张,姐姐虽还占着官家九分宠爱,却为了名声不得不处处忍让。兖国公主守岁之时被爆竹惊了,卧床了半个月才好,却是人为,姐姐查出来是陈昭仪命人做的,虽官家也罚了陈昭仪,但是二皇子毕竟承着吉兆而生,不在天下人面前捅破这事,我姐姐就一日会因着二皇子而受委屈。” 连怀衍忙揽住她,“既是为了德妃,此事祖父跟计相、姑父都应是知道的,他们或也在找这事的把柄。” 阿鱼点头,由他牵着坐下,“王相还有三年才致仕,那之后登上相位的不是严参政就是祖父,到时还恐官家会听信他的话,如今须得拿住他把柄,好让他在官家面前彻底失去信用,这样祖父掌执宰的可能性才会更大,姐姐在宫里也不会因着二皇子再受委屈。” 连怀衍不知她想得这样多,担忧地看着她,“你如今有孕在身,大夫说了不应忧思,德妃在宫里虽要紧,却也不会希望你为之忧扰,至于贾川息那里,他惯来油滑,一个素荣哪里做得到。” 阿鱼按住他的手,“表哥不知道那日素荣是如何去的府衙,我却是明白的,你端只说她相貌,自是不如骊月,但是勾得了贾川息让贾夫人前来,她的手段可不差。” 连怀衍眉头一挑,看她眉目间笑意,便顺了她意,“既是她自己求得的,便依她就是,至于叫她找出王相命令贾川息隐瞒旱情的证据,也不能强求,以女子为剑柄,不是君子所为。” 阿鱼最喜他一派清正,视他眉目娇笑起来,“我是要同她阐明利害,去与不去都在她手中掌着,不过她若不想去我也不能留她在府中,君子不以女子为剑柄,但是我这小女子却能以利益动她。” 便等夜幕降临,她单独唤了素荣进屋,告知她今日贾夫人来的目的,素容听得心中一喜,面上却还不言语,做了一副惊恐神情看向阿鱼,“奶奶,奴婢并未……” 阿鱼打断她,“今日也还是要问问你的意思,你若不愿,我便拒绝了贾夫人。” 素荣便为难地皱起眉来,犹豫了半响才道:“既是四爷的同僚,若是拒了,少不得伤了四爷跟贾通判的和气。” 阿鱼始终微笑着看她,闻言便道:“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不过你若是去了贾府,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她惊疑地抬起头,小心翼翼问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阿鱼起身走到书桌旁,又招手叫她过来,递了一张纸给她,笑容还恬静着,话里意思却叫素荣吓得身子一抖,“我知道你是个聪慧的,等你去了贾府,要得到贾通判的信任并不难,我栽培你一场,还亲手教你读书写字,也说得上是恩情了,等你得了贾通判的信任,红袖添香时看看书信,找找有没有一个叫王庥的写的,是不是叫他隐瞒旱情,你再送来我看看,这样简单的事,你肯不肯做?” -- 第224页 素荣手一抖,阿鱼也看着那纸抖落在桌上,复笑起来,“你别怕,这事情只是你去贾府附带的,你不愿就算了,只是我也容不得你了,平日看你心思重,又看你手段也不差,我这才信任你去做这事。” “奶奶,怎……怎不叫骊月去?”她总算镇定了几分,手轻轻将那纸按下。 阿鱼闻言就知道她是知道贾川息先前讨要过骊月的,这就不奇怪了,难怪她会挑上他。她遂将纸抽出来吹了吹,“骊月不如你聪明,却从不在我面前耍手段,你却耍了,虽叫我看了出来,但是也算高明,至于我为何不能容你在身边,昔年我同你们讲史,□□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你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素荣十指紧攥着裙子,咬了唇看向她,“奶奶怎么断定贾通判那里会留有书信?” 阿鱼便将纸递给她,“古往今来多少贪吏为何被查?那账本他们怎么不毁掉呢?自是为了往后能牵制,贾通判不是蠢人,怎么会被人白白利用呢?就像这张纸,你签了名姓按了手印,就是我们双方的约束,往后你不办事我就把这契约扔到贾川息那里去,看你宠信在否;你办成了事我若是不兑现承诺,你也能拿了去衙门里告我,世家最重名声,到时候你就算告不成也能让我名声扫地。” 素荣微微后退了一步,“可是,我若找到了证据,到时候贾通判势必会被贬官,甚至直接被罢灭,我如今为何又要去贾家做妾?” 阿鱼示意她将那纸拿起来看,“都在纸上写了,如今也不是要你一去就要找到书信,你先去了,好好享享姨太太的福,一月里三五日去书房里送送汤饮,那时候再看看就是。等贾川息真被罢官了,到时候你也该暴露了,不过你是我身边出去的丫头,他不敢贸然处置,说不得还会因着连家好好待你,你若是不想待了也好办,我去将你接出来,送你百两黄金,是想嫁人还是做买卖都由你。” 素荣听得心动,将纸上文字看完后又问:“若是奴婢找不到怎么办?” “不会的,你是个聪明孩子。”阿鱼转身不再看她,“你能找到的,不要妄自菲薄,头几个月不要急,一年、两年,总能找到,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素荣莫名受她嗓音吸引,似是记起了刚进杜府时她教他们几个认字,她指着一边气度不输富贵人家姑娘的雁影,“雁影刚进府时比你们还狼狈几分,你们好好认字,跟着她多学,以后不比她差。” “奶奶,奴婢能找到。” 阿鱼听见她回话才转过身来,笑颜如花,轻轻将那契书放在桌上,“这便对了,做姨娘有什么前程呢?不如搏上一回,将来如何全由自己主宰了,你若早早找到了,我还能多送你些黄金,你看雁影在那铺子里多自在,一月千两银经她手里出入,不比你做姨娘靠男子垂怜好上许多?” 素荣乖觉走到她身边磨墨,伺候她写了名,按了手印,又毫不犹豫照着做了。 阿鱼看她动作爽利也笑起来,将纸叠了递给她,“收好了,别让任何人知道,事成了拿着来我这儿领黄金。” 素荣将契书收好,定定看着她片刻,继而跪下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奴婢会永远记得奶奶的话。” 阿鱼虽不知她说的是记住那句话,也任由她磕了头,又才将她拉起来,笑着嘱咐道:“莫要贸然了,先去享受了做姨娘的威风再行事,先做个蠢人才好,蠢人是最不受忌惮的。” 第130章 时光倏忽,尤是闲云日悠之岁,纵是星移物换也难得察觉,凤翔转眼已入夏,阿鱼也到了临产之期,这些时日府里诸人皆小心翼翼,时刻都留了三两个人守在她身边。 之前因雁影回京,素荣又去了贾府,她身边便只有骊月跟娴嫂子能贴身伺候,好在又买了些粗使丫头跟婆子来,雪柳也跟着林娘子来了凤翔,她身边人手才充足起来。 这日,天还不算炎热,阿鱼却总觉得燥,才叫老太医把完了脉,喝了几盏清汤还不觉好,“大夫,我心里缘何如此慌张?” 老太医宽慰道:“夫人心中不安是常事,不过不必担心,您怀相好,此胎定能平安顺利。” 阿鱼却收不了那股子焦躁,欲起身走几步却觉得累,靠在雪柳臂弯上,神情有些委屈,“雪柳,四爷怎么还不回来,我都要生了。” 老太医闻言立刻又道:“夫人不一定今日就生。” 阿鱼立马横眉瞪了他一眼,娴嫂子看她如此便安慰道:“四爷已经往回赶了,想必不过一两刻的功夫就回来了。” 老太医却还有些偏执,仍念叨着,“夫人,便是连知府在此也无济于事,妇人生产,男子也不得进去,夫人若是心中仍焦躁,再喝一盏……” “我不喝了。”阿鱼转头跟他对上了眼,“大夫,府里人都知道我是个温和性子,但是您也说了,孕中妇人脾气燥,我若是动怒了,便克扣你银子。” 雪柳跟娴嫂子都笑了起来,连怀衍之所以留老太医在阿鱼身边,就是因着他能激得阿鱼多说几句话,不至于呆在家里烦闷,老太医却不将她威胁当真,“夫人玩笑了,老朽行医六十几年了,从未见过因着有孕就变得吝啬的。” 阿鱼被他说得无法,又喝了几盏清汤,由雪柳搀扶着走了一圈,老太医也跟着她步伐而动,“夫人近几日脾气越发不好了,这样恐积了气,伤了胎儿。” -- 第225页 “大夫您近几日越发啰嗦了,这样我还不曾积气倒是被您给气着了。” 他两人一来一回斗着嘴,阿鱼心中那股焦躁倒是渐渐被压了下去,娴嫂子在廊上做着小儿衣衫,看到阿鱼神情渐渐愉悦起来就放心了,跟骊月说笑道:“奶奶一场孕事,都将咱们四爷给逼成了半个大夫了,奶奶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每日里愁闷如何开解,都叫他猜中了。” “戏文里说什么相公尚有家宅不宁,我看那些人是不想着家事,若是肯,哪怕不及四爷一半,也算是好男儿了。” 正说着就见连怀衍疾步走了进来,袍子上还有灰尘,他也不急着去看阿鱼,跟她隔了一丈远将外袍脱了,又净了手脸,周身嗅了嗅并无什么异味才走过去牵住她,“可是又不好了?” 阿鱼委屈地点了点头,“就是难受。”才向他靠近又皱起眉来,“表哥身上怎么汗味这般重?” 连怀衍跟老太医对视一眼,这是闻不得汗味了,他便立马离她远了几步,“方才只想着身上尘灰重,一路从城外驱马回来自是流了许多汗,我这便去冲洗。” 阿鱼点头看着他走远,又见他乍然回头,“上次我们出去你闻着说颇香的那味道,我今日找到了,是城门口卖的五香兔肉,骊月去卸下来给四奶奶尝尝,看看对不对味。” 他一说完阿鱼似乎便闻到了那味道,立马欢欣起来,“就是这个。” 骊月立即放下手里针线跑出去取了进来,阿鱼几步走到桌前,眼巴巴盼着她打开。 连怀衍驻足看她欢喜,也心里暖成一片,停留了许久才去沐浴。 老太医也跟着坐在桌前,闻到味道先赞了一句,“嗯,这味道正,樊楼里做的比这味道还要绝。” 阿鱼往常并不爱吃兔肉,故不曾知道这还是一道开封名菜,眼见着骊月将食盒打开来,就先看见浅淡的热气,再闻到一阵浓郁鲜香,兔肉色泽红亮,骊月也给老太医递了一双筷子,他尝了一口便道:“虽输樊楼,但是味道也甚美。” 阿鱼便也夹了一筷子吃起来,“我原先不爱吃兔肉就是嫌它草腥味重,这一道却没有,吃起来还鲜香。” 老太医看她吃得如此满足又道:“夫人自东京来,想必也吃过不少美味,我在长安荣养了十几年,如今越发怀念东京风味,最忆宫里的山洞梅花包子,外皮爽滑、内里流油,点上几滴陈醋,更是味道绝佳;我记得汴河边上有一家李家熝鸡店,他家的熝鸡外看色泽油润,食之脆嫩,肥而不腻;我有个老友是陈家开封套四宝的传人,他做菜,要先将鹌鹑肚里塞满海参丁、香菇跟玉兰片,再将这鹌鹑塞进鸽子里……” “大夫,等等,我肚子痛。” 她本还听得津津有味,突然间腹部却一阵剧痛,老太医立马反应过来,“快,是要生了,快将夫人送到屋中去。” 雪柳跟骊月忙扶着她挪进去,阿鱼却动不得,好在连怀衍及时冲了出来,周身还湿漉漉的,额前几丝碎发也还滴着水,迅速将她抱起来,“陶儿,陶儿,你别怕,我来了。” 阿鱼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双筷子,已是疼得睁不开眼睛,听到他的声音便带了哭腔喊道:“表哥,好痛,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老太医跟在他们身后进去,闻言安慰道:“夫人莫慌,您身子康健,一会儿定能顺顺利利的。” 阿鱼被连怀衍放在床上,不过几瞬汗就湿透了她周身,额上也汗涔涔一片,手里那筷子攥着似是能减去几分疼痛般,叫她挣扎间扎进了枕头。 几个稳婆端着工具走了进来,看到此景忙过去掰开她手中的筷子,“夫人别伤着自己,这筷子尖锐,产床上怎拿得。”又顺势将半跪在床边的连怀衍拉开,“知府,产房之内需得人少安静,人多恐惊了产妇,此间只留我等便可。” 连怀衍却看着阿鱼痛苦挣扎的样子心疼不已,“我就留在一边,不打搅你们。” 阿鱼早已痛得不知道外界言语,只觉似有一柄刀剑在她腹中翻搅,终于停歇了一阵,又迎来一阵痛,连怀衍顿时就红了眼,转头看向老太医,“大夫,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减去这痛?” 不待老太医回答阿鱼便是一声痛呼,稳婆又来催他出去,“这疼痛是难解的,我们知晓知府跟夫人情意甚笃,但是您在此并不能叫夫人多安心几分,您在床前我们动作行走皆不便。” 他还犹豫,又看阿鱼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转去握了稳婆的手,稳婆又道:“知府别添乱了,若是顺利不到几刻夫人便能生产,要是不对还有的是时间等,稍后夫人若是要叫您您再进来。” 他看阿鱼自进了产房便不曾看他一眼,知道稳婆说得有理,便也再看了她几眼,跟老太医一道出了门,方出门又听里面一声痛呼,急得他立马就要推门进去,叫老太医给拦住了,“知府莫急,夫人这胎相好,定是顺利的。” 连怀衍叫他按在了椅子上坐着,眼神却一直朝着产房,“若是顺利都这般痛苦,那些不顺利的,不知何等难言。” 产房内湿热交加,阿鱼自进了产房便不曾有半分好过,疼了几刻钟才有些好受,床褥已经被汗湿透了,她终于才缓缓睁眼来,额上青筋刚收,便听稳婆在她耳边安慰道:“夫人,您歇上一会儿,将这参片含了,咱们还得熬上会儿。” -- 第226页 “啊?熬多久?没生完吗?” “夫人不要说笑话了,刚刚这一阵产道都还没开呢!” “啊?”阿鱼这才有些绝望了,渐渐又感到一整疼痛爬上来,从小腹蔓延到了全身,哭喊道:“大夫您进来,稳婆说我还没生,大夫,你进来呀!” 外面连怀衍听她喊叫也跟着紧张,却只听她喊大夫进去,茫然道:“为何不叫我?” 老太医哪里顾得上他,即刻走了进去,垂文跟封珧倒还能安慰他,“四爷,大夫毕竟医术在身,奶奶叫他也是常理。” 产房中阿鱼又痛得没了力气,看见了老太医的身影,只吐了几口气出来,“大夫,我生了吗?” 老太医哭笑不得,为她把脉看脉象还稳健,便道:“忍过这阵痛,您全听稳婆的,就快了。” 说完阿鱼便有了些安慰,老太医出去不久稳婆就指挥起来,“夫人,听我的,用力,呼,吸,呼……”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中才终于响起一阵啼哭,一个稳婆捧了个孩子出来,“恭喜夫人,是个小郎君。” 阿鱼早已脱力,苍白的脸上汗珠滚落下来,恍惚见着稳婆抱了个小孩子过来,身上似有血迹的样子,又哭了起来,“怎么他浑身血乎乎的?” 屋里几个稳婆都笑了起来,娴嫂子过来安慰道:“奶奶别怕,小郎君康健得很,洗洗就好了。” 阿鱼这才止了哭腔,“那就洗了,再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新换了工作,适应期太过忙碌,余文基本都是存稿箱发出啦 第131章 外面听到哭声也是一片喜气,连怀衍推门进去时就听见阿鱼哭着说孩子血乎乎的,又看她脸色苍白陷在濡湿的床帐中,那孩子递到眼前来也没看一眼,径直走到床边半跪下,“陶儿,好了,没事了。” 阿鱼脸上还有泪痕,看他来了不知为何又委屈起来,泪水刷刷地下来,“表哥,我没力气了。” 连怀衍凑在她脸上亲了好几口,紧紧握住她的手,“好,没力气就没力气了,我知道陶儿有多辛苦,往后不生了。” 阿鱼跟着他的话点头,娴嫂子听着小夫妻的话失笑,在一边道:“夫人莫哭了,哭不得的,快看看小郎君。” 阿鱼这才想到孩子,等稳婆抱过来放在她枕边,看着这小小人儿还能挥舞双手,一双眼睛似黑葡萄般晶莹,心中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情绪来,抓住了他小手,腮边泪珠落在他藕节般的小臂上,她也不自觉笑了起来,“表哥,这是我的孩子。” 连怀衍也轻轻揽着孩子,将阿鱼的手包起来,温柔看着母子二人,“这是我们的孩子。” 这孩子怎这般乖巧,自被放在母亲身边便不再哭闹,眼睛跟着母亲的手移动,小嘴微微张着,又看到一张大手过来,又跟着看过去,小腿还要蹬开包着他的小袄。 老太医抚须笑起来,“这孩子这样康健,想必长大后体格也不一般。”屋里其余人脸上也一派喜气,手上虽各自忙碌,却也要不时来瞧瞧孩子。 孩子降生之后便是取名了,前几日一直小郎君小郎君的叫,等到阿鱼坐了五六天的月子想下地行走写几个字时,夫妻二人才意识到孩子还没取名字,连怀衍将早先东京来的书信一一摊开来,拿出几封连学林的信来,“祖父起了好几个,叫我们自己挑一个。” 他说完拿出一张纸将几个名字都写了下来,“这几个女孩儿的名字起得好,可惜了。”叹完又才提笔落墨。 阿鱼跟着他所写念来,“靖西、阅章、云旗、世清、赟、奕。”她读完便笑道:“祖父对我们小郎还寄予了这样的厚望,要他文武兼修安定世道,我儿这样的玲珑,怎么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连怀衍也笑起来,“难怪说慈母多败儿,这才取个名你就怕他压不住,往后等他出门求学,若我那般少年在外,身边只垂文一个傻的堪堪收拾些笔墨,到时你要如何舍得?” 阿鱼嗔他一眼,“世道不同,表哥是因着流离如此,我儿往后便不能这样了,请先生跟着我们上任就是。” “不是说送去鹿鸣院?” “那……”阿鱼一时语塞,余光看到他戏谑笑容才嗔怒起来,“表哥只管做个严父,我儿不要你来疼。”说完便又走到摇篮边上,附身看着儿子睡得香甜,忍不住要香他一口,却不小心弄醒了他。 她顿时就无措起来,几步拉着连怀衍过去,娴嫂子跟奶娘便推门进来了,看到连怀衍站在摇篮旁就怨道:“四爷,小郎不是用来玩乐的,这下逗弄醒了,又要哄上许久,您是不发愁,倒是可怜奶奶月子里还要哄孩子。” 阿鱼也笑道:“就是,我都说了表哥不该这般的。” 连怀衍看她这使坏之后的窃喜模样,只得纵容着,“是,我记下了。” 奶娘将孩子抱住哄了一会儿才听他止了哭声,阿鱼便将孩子接过来,“好了,你们出去吧,我看着四爷。” 等人出了门阿鱼便开怀笑起来,连怀衍无奈轻轻弹了弹她额头,“如今小郎不能说话,等他大了且还记得他母亲是如何逗弄他的。” 阿鱼抱着儿子走动几步,笑道:“大了再说,等大了不如这般好玩了,我便不逗他了。” 连怀衍也过来看着孩子,拿起纸道:“我看这几个名字都不错的,承不承得住都是他的命路。” -- 第227页 他说着眼睛一亮,凑近阿鱼道:“我看让他自己决定,往后他要不听话,就说是他当初自己选的这名,要是文不成武不就,咱们也好嘲笑他。” “这样好。”阿鱼点头赞同,将孩子放进摇篮中,又将那张纸也平摊着放他面前,“小郎自己来选,来,娘说名字你就嗯哼一声。” 孩子却没什么反应,只张大眼睛望她,阿鱼也不管,先就念了名字,念到“世清”二字就听他呜呜叫了一声,夫妻二人就立马笑出声来。 连怀衍碰碰儿子的脸蛋,笑道:“这是你自己选的名字,怨不得爹娘,往后东华门外若是听不到你的名字,就是你不思进取了。” 阿鱼也娇笑起来,“世清,咱们家跟你外祖父一家可全是读书人,你爹还是二十岁的亚元郎,你要是没你父祖这样的本事,就是你不曾好好读书了。” “你娘也是个女诸葛,到时候我二人轮番考校你学问,还有你外祖家那些舅舅们,科举你是逃不过的。” 可怜小小的连世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给自己取了个名,还巴巴望着一双父母,看他们两张嘴张合,还当是有趣呢! 等到世清满月宴这日,阿鱼抱着孩子跟上门做客的妇人们说笑,一个妇人道:“这孩子真是惹人爱,这眼睛跟夫人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阿鱼笑道:“你们都这样说,我却瞧不出来。” “夫人这是当局者迷了。” 等到说笑了许久,等孩子睡着了叫奶娘抱进屋睡了阿鱼才得空,请这些夫人们去小园中听曲看戏,自己则起身去厨房里,正见贾夫人拉住了。 “连夫人稍等,方才不好跟你说,这下才好跟你单独讲几句话。” 阿鱼看她神色欢悦,复又坐下来,也笑问:“夫人什么事?” 她便从身后丫鬟手里拿出一方匣子来,“这是素荣叫我给小郎君送的满月礼。”府里姨娘送的,难怪她方才不好说。 阿鱼叫骊月接了,“难为她想着,她现今在贾府可还听话?没惹了夫人跟通判不高兴吧?” 贾夫人忙摆摆手,“本分着呢。” 她便也似放心了一般,“这样就好,她虽是我身边的丫鬟,夫人也别因着这一层就纵容她。” “她是乖巧听话的,便是不看你的面子,我也不会亏待了她。” 阿鱼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夫人是主母,她听话也是应该的,你还仁厚待她,就已经是她的福分了。” 两人又说了些客套话才分别了,阿鱼此下便不急着去厨房了,拿上匣子回房打开了,屋中也只雪柳在,她见到阿鱼先是拿出几件孩童小衣来,抖了几下没见什么异常,又拿起小衣里外翻看起来。 “姑娘找什么?” “你去找把剪子来。” 雪柳依言,拿了把剪烛花的银剪子过来,阿鱼便将几件小衣都剪开来,“你帮着看看,里头有没有夹了什么纸条或是写了字。” 说起来雪柳去了贾府也有了四个多月了,这还是头回送东西回来,怨不得阿鱼多想。 只见她将一件双层的小衣拆了,在针脚处便见了几个蝇头小字,“五月二十三日,于林家小市会。” 雪柳看到阿鱼见到那几个字就笑出了声,好奇起来,“姑娘,这是?” 阿鱼将小衣照常都收进匣子了,抬眉道:“是我叫素荣去贾府为我找些东西,你莫声张。” 雪柳也机灵,点点头将这些碎布针线收拾干净了。 等到夜里阿鱼便将素荣约见之事说给连怀衍听,“素荣果真没叫我失望,才几个月便找到了。” 连怀衍也没想到那丫头能做到,感慨了一句,又看向阿鱼似是慨叹又似有自豪,“我家这夫人真是了不得,若是给你副男儿躯壳,这朝堂风云都能被你一人搅动了。”“什么臭男人的躯壳,我还不稀得要。”她走了几步到窗前,看着窗外明月团团,转身倩然一笑,“我就靠着表哥,在背后出些坏主意,等表哥去施行就是。” 她身上披了月色,手指还娇娇一点,隔空似是抓了他心魂,便听他一声轻笑,“是你故意来招我。” 待他要走近,阿鱼却几步离了窗边,去抱起了世清,“世清困不困呀?叫爹读书给你听好不好?” 连怀衍看她坏笑,奈何孩子在这里,不能拿她如何,靠在桌上喝了几口凉水,等气息平稳了些走近她将世清接了过来,温声道:“你今日也累了一天,我来抱着。” 却在接过人的瞬间就走出了门,“娴嫂子,今夜小郎君似是睡得不安稳,你叫奶娘好好哄哄。” 阿鱼才欲追出去就被他拉进了门,“表哥这是做什么?我新做的裙子……别……窗没关严实。” 于是又有一双影儿到了窗边去,几下辗转,一双影儿又陷入了床帐。 月色透过涂了水油的桃花纸照了进来,一会儿映在帐子的银钩上,一会儿又隐去了,帐里人影交缠着,紫凤放娇衔了楚佩却不放,帐中有阵阵淋漓,似拨了琵琶弦,玉珠走盘、泉水淅淅,只闻嘈嘈与切切。 花月轻雾懂事,见着床幔被撕扯了一块,便笼着青绡纱帐子,遮了它东摇西晃。 第132章 六月的天已是极为炎热了,阿鱼出门时还得在马车里摆上几盆冰,等到了铺子里,看门的是个中年管事,跟着林娘子多年行走的,看到她进门就迎了过去,“连夫人来了,娘子前几日便出了远门,现下还没归呢!” -- 第228页 阿鱼笑着环顾了铺子一圈,甫一进来就觉一阵凉意,看到铺子里柱子边上都放了冰盆,才知道为何今日铺子里人如此多,跟管事答了一句:“我并非来找林娘子,只是随意逛逛,你自去忙,不用顾我。” 这管事便也放心退下,阿鱼看到冰盆就在心中赞了林娘子这做买卖的头脑,只骊月不解,看着铺子里许多只是闲逛的客人道:“娘子,这诸多人,怕都是想着铺子里凉快才进来的,这样岂不是亏了?” 阿鱼摇头,“这才不亏,你想大相国寺为何名声如此大,就是图个广结善缘,如今这些客人因着铺子里凉快进来,不管他今日买不买,往后他缺个什么用的,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这儿。” 骊月这才懂了几分,还想问就见到了素荣,她正跟在贾夫人身后,穿戴得十分华丽,骊月便小声跟阿鱼道:“奶奶,奴婢见着素荣姐姐了。” 阿鱼顺着她手指看过去,见着贾夫人还一怔,也只一瞬,随后便带了人走过去,“贾夫人,竟如此巧,你今日怎有空来光顾?”这话倒是先将自己放在了主人位置,也更好解释了她今日为何出现在此。 贾夫人也觉惊奇,“真是凑巧,素荣说要出来逛铺子,我在府里正无聊,出去也嫌燥闷,听他们说你这铺子里还放了冰盆,凉爽得很,便一同来了。” 阿鱼便先看了看素荣,笑道:“久不见素荣,看着气色比在我身边时好多了。”说着她侧身将雪柳让出来,“刚好,你雪柳姐姐也从东京来了,你们算起来也近一年没见了,正好我跟贾夫人说说话,留你们姐妹俩亲近亲近。” 素荣便也欣喜起来,“如此谢奶奶跟夫人成全一场,奴久未见雪柳姐姐正是想念。” 雪柳面上也欢喜,对着阿鱼跟贾夫人一礼,便也牵了素荣出去,“妹妹如今瞧着好,我也放心了。” “多赖姐姐当初教我……” 阿鱼看她们走远,才跟贾夫人相携手一同在铺子里逛了起来,贾夫人看她体态轻盈还艳羡道:“你刚出月子那会儿就是看着就清减了,今日又容光焕发了,不知是开了什么药,竟这样的好。” “是迟大夫开的方子,回去我叫丫头给夫人送去,往后说不得也能用上。” “你净打趣我,我都四十多了哪里用得上,倒是我家两个女儿,往后当是用得着。” 等阿鱼看到雪柳跟素荣走了过来,便又陪着贾夫人逛了一圈才说要回府去,车上雪柳将两折纸包递给她,“姑娘,这是素荣塞给奴婢的。” 阿鱼接过来看了看,瞧这纸包卷得紧,也不急着打开,而是问雪柳素荣有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雪柳点头:“她说早些接她出贾府。” 阿鱼点头示意她明白了,一边骊月却道:“奶奶,您让素荣去贾通判那里拿这个,为何又还跟贾夫人这样融洽?咱们在凤翔除了林娘子,也就跟贾夫人来往最密切了,往后若是贾通判被罢官了,她不也会遭受牵连?” 阿鱼将纸包收进荷包里,“面上功夫罢了,她也未必不知道,现今除了家里的姐妹、至交的好友谁能轻易托付真心。” 骊月似懂非懂,看阿鱼笑容淡了下去便也不问了。 回府了阿鱼才将那纸包拆开来,两封都是王相给贾川息写的,她都一一打开看了,第一封是叫贾川息好好协助蒙玉江,将旱情给隐瞒下来,或是这封信不曾说服了贾川息,第二封信里又许诺等他凤翔任满便将他调任到京畿一带。 她将信合上笑了起来,走到书桌旁畅意书了一联字,连怀衍散衙归来之时正见她挥毫,“陶儿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阿鱼放下笔,叫他去桌上看那书信,又有些自豪,“今世不少文人小瞧女子,忘了尚有红拂女、聂隐娘这样的女刺客,翰林院里又新修《唐书》编排武后杀女,摆明要叫女子俯首,如今只素荣一个,就叫他根基尽毁。” 连怀衍此时也看完了信,闻言跟着笑了起来,“也是我夫人摸透了这诡谲风云,大功还是你的。” 阿鱼笑道:“这大功表哥给我记着就是,向上禀报时只讲府里有个丫头被贾川息看上了去他府里做了个妾,这丫头平日在你我身边也是常伺候笔墨的,懂几分大义,后来得了贾川息宠爱,红袖添香时被她发现了这书信,叫她及时给到了你手中。” 连怀衍又接着补充:“王相早就露了颓势,近几年搭了陈家,倒叫他们气焰又长了,这信跟折子都不能通过驿站送去,我叫封珧快马送回京,直接送到祖父手里。” “这折子一上,二皇子那些吉兆不说被毁个彻底,陈皇后是再没底气敢招惹姐姐了,中宫该有的贤德、后妃该得的宠爱她一样没有,官家还容不容得她这个皇后跟陈家都另说。”她娇笑起来,将信上的折痕一一抚平,“这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也该将素荣接回来了,从这信看来,贾川息的罪可大了,为了一己之私跟上官勾结祸害百姓,够他下御史台狱了,他虽名门后裔,往后日子或许还好过,但是也不能容下素荣了。” 连怀衍赞同她的话,“且去想个法子将她接回来,她也算是立了功。” 阿鱼便道:“法子是想好了的,就说我今日见着她,回府就有些想念了,将她接回来住上几天,封珧若是快马回京,五天足矣,不出半月朝廷定有旨意来凤翔,耗过这半月就是,至于素荣的身契,当初给贾夫人那张是假的,想是她一直也没想着给素荣脱了奴籍,从未去衙门里对过,我们也算彼此彼此了。” -- 第229页 当夜封珧便拿了书信跟折子返京,一路骏马驰如流电,风尘仆仆赶到了东京连府,将所携物什交付给了连学林。 连学林才打开折子便备受震撼,将书信翻开来看,先是震惊于内容,又确认是王相笔迹无疑,心中激荡难平,一时喜终于找到了王相隐瞒旱情的证据,一时又愤他为了谋得吉兆不顾百姓生计,若非此时夜深,竟想漏夜进宫面见官家。 翌日虽不需上朝,他却五更便起身了,轿子一路到宫门外时天还不曾亮,等终于开了宫门他便下轿子进去,看门禁军见得人来也是一惊,等看清了人才道:“见过连参政,今日并非……” “老夫要面见官家。”连学林打断他的话。 禁军便上前来搜检了他周身才请他进去,却还忍不住道:“此时官家或也不曾起身。” 连学林闻言便对他点了点头,径直由两位禁军领着到了集英殿,又过了一个时辰才有内侍来请,“官家惊闻连参政来了,即刻便起身梳洗,正在御书房里等您,您请。” 他走出殿去就见一顶软轿停着,内侍遂道:“官家怜惜连参政,特命奴婢等人抬了软轿送您过去。” 他便也上了轿,等到了御书房中脸色却不曾好上几分,铁青着脸向官家行了礼,官家见他神色心中竟也惴惴,上次见他如此还是他当年要封敕许贵妃娘家诸男丁,他当日只差没骂出昏君二字来,如今又见这样的神色,忙赐座于他,“连参政急着见朕是为何事?” 连学林却先不坐下,将折子跟书信送到御案上,“官家因着二皇子出生天降吉兆而欣喜时,凤翔百姓尚处饥难之中。” 官家听他又提此事,心中也有歉疚,当初他明知吉兆人为,却还纵容陈家行事,如今听他冷冷这一句便道:“朕已然明了,三司上报凤翔赈灾做得不错,如今又已经下令凤翔减税三年,朕祭天拜祖已言明罪己矣。” 连学林却道:“官家不妨先看了这折子跟书信,去岁凤翔旱情,若非臣孙儿去了凤翔赴任,恐是还在瞒报之中,民怨他们都敢压下,若不是他连道樾还有几分胆气,几封折子送到了三司跟枢密院,中书门下还推说是公文堆积。” 他看官家看着书信的眉头拧得更紧,又道:“中书门下,如今是谁一手遮天?官家是王相教出来的,他的字迹您不会认不得,他跟陈家当初能攀咬连道樾是为了给德妃出气夸大旱情,这样的话岂不荒唐?德妃什么性子官家会不知?” 他说着愈发惋惜起来,“杜家的大郎,七岁成诗十岁论文,计相压着他是想他一鸣惊人,一甲也不是不能,却因德妃入宫不得不蛰伏,唯恐家中子弟出息过甚招了忌讳,这样的杜家,如此贤良的德妃,会屑于宫闱之争?” 官家看完书信也震怒不能,听了连学林这番话又生出歉疚来,先前只当王相庸碌不敢有什么大举,念着旧情想叫他晚年也有些依靠,却不妨他还这般大胆,又拿着折子看了一遭,半响阖眼叹了一声,“连参政所言朕都明白,是德妃跟杜家因着朕之私欲受了委屈,此是朕之不明,王庥跟陈家妄为,是朕纵容。” 连学林脸上才有了霁色,“今日臣来,亦是想着王相仕宦几十载,官家是要给王相几分体面,叫他主动辞官,还是要他下御史台狱,皆在您一念,臣先行退了。” 官家却叫住他,“依连参政之见,是该如何?” 连学林却道:“臣与德妃有亲,此事涉及皇后与二皇子,臣不该涉及,官家若不能决断,当朝省集议此事。” 第133章 官家便生犹疑,王相确为他昔日恩师,又扶持他登基,自有恩情,如今却为私欲党争犯了大错……半晌他才抬眉,对身边内侍道:“去请二府三司长官前来决议。”又看向连学林道:“连参政亦当留下。” 连学林便也等着,官家便叫他去东厢先小憩片刻,自己则对着那书信跟折子沉思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府三司的长官才来齐,几人皆不明,一进御书房就见官家面色铁青,行礼后却不见赐座,此时东厢房礼连学林也走了出来,看到诸人便拱手问了好,官家一一赐座诸人,又看向最上方的王相问了句:“王相可曾用了早食?” 王相受宠若惊般站起身来,“谢官家关心,臣已用过了。” 官家面容却更沉,叫他上前将折子递给他,“王相用了,凤翔百姓可不曾得用。” 王相闻言心中便觉不对,想到连学林从东厢房出来,想是连怀衍又有了新报呈上,只是贾川息为何不曾有只言片语递来?他思索着将折子翻开起来,一看完立即便跪地,“官家,这折子纯属无稽之谈,老臣并不曾……” “那这两封书信作何解释?”官家将书信扔在地上打断他的话。 王相看到书信又是一惊,却听上首传来声音,“王相曾说世人皆爱王羲之行书,你独爱他一手小楷,说其变钟繇之古朴自然为妩媚遒劲,这字体,王相莫非认不得?” 王相看着那书信心中一悲,犹还辩白,“这字是老臣的笔迹无疑,只是……” 官家却在见到他帽下灰白之时记起旧情,不想看他错漏辩白,冷声道:“若不是,只能将王相送入御史台狱,与蒙玉江、贾川息二人对峙,让御史台的人去核对是否是你的字。”他话未说尽,王相却明白了,后面那句或是想为他留个体面,叫他辞官罢了。 -- 第230页 殿中杜昌生、常琉安及严涞听到这里才是彻底明白,三人目光却是皆投向了连学林,连学林并不看他们,只等官家言语,正听官家道:“瞒报旱情这样的事当为重罪,朕念你多年辅佐,欲送你一场体面。” 王相怔然抬起头看他一眼,似是悲又似喜,倏而泪下,“老臣愧对官家,愧对先帝嘱托。”说完他朝地上猛地磕了个头,官帽滚落在地上。 殿中再无动静,片刻又听王相涕泪交加道:“老臣无德,不敢求官家原谅,官家,老臣、老臣羞愧呀!”他才说完便要朝一边柱子撞去,一边的内侍却眼疾手将柱子挡住了,正抱住了他的腰。 殿中其余人不妨他有此动作,都是一惊,官家却道:“王相此举若只是因着对朕惭愧,亦是无用。” 王相的身子一顿,当即又跪下来,不等他言语官家却又道:“王相,朕只当你是老了,糊涂了,且回乡去吧!” 王相还欲多言,官家便叫内侍送他出殿,“且去。” 殿中其余人也不曾多言,王相颤颤捡起官帽夹在腋下,脸上神情愧疚万分,又向官家磕了个头,“老臣,不敢污了官家圣殿。” 这话不免有他离宫便要自绝之意,只是连学林却将他看透了,他不辩解便是因为官家笃定之事绝无更改可能,他再说下去便只有下御史台狱了,到时王家那几个靠封荫做了小官的子孙也难逃,他恐怕愧疚是少,悔恨更多,四十多年的官场沉浮,般般诡谲算计都谋划过了,竟是被一封信给揭翻了,可笑啊!他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却等王相蹒跚出了殿,常琉安道:“官家仁善,留得王相体面,只是瞒报旱情应当不只王相所为。”他向来不偏不倚,这话便是怀疑去岁那吉兆了。 连学林跟杜昌生对视片刻,便也道:“官家当明察。”严涞虽在政见上是偏向王庥的,此时也恨他所为,附和道:“官家明察。” 官家自是明白,王庥信中虽未写明瞒报旱情是为二皇子出生吉兆造势,却也透出了这意思来,便也惭愧道:“今日叫诸卿来此处,一是王庥毕竟执宰多年,朕念他多年辅佐,便不究他罪责,加之此事事关后宫,不便流入市井,朕欲命他上折子辞官,至于凤翔百姓之祸,朕也当加倍补偿,除了三年内减免所有农税,凤翔学子只要过了州试便可直抵殿试。” 几位大员闻言皆面面相觑,这倒是恩德了,似是单独给凤翔学子开了恩科,连学林思忖着凤翔若是学风大盛,也算是连怀衍的一大政绩,自当赞同,杜昌生自也无话可说,但是严涞犹疑道:“官家,旱情只毁了农情,如此对待恐叫其余地方的学子不满。” 杜昌生道:“严参政此言差矣,多少学子皆是出自贫寒农家,这场恩德他们受得起。” 严涞道:“若为收成,弥补钱粮足矣,此举恐误了天下学子。” “如何就误了?不过是少了礼部试,殿试当黜落的还是要黜落。” …… 等他们争论了几个回合,严涞才终于认同了,官家又道:“还有一事便是涉及中宫,此事算是中宫失德,朕有意废后。” “官家不可!我朝从无废后之事。”杜昌生先出声了,他一看官家神情就明白了他并非临时起意,恐是早生此念,如今不过是让他抓到了把柄,不过若是废后了,那王家不就留存了体面了? 连学林也道:“皇后入中宫不过三载,今朝便是有错,也是陈家与王相为了铺就二皇子的吉兆而为,官家不当因此就废后。” 严涞看得新奇,德妃受到压制,这二人应该支持官家废后才对,怎还阻止,他正想着就见官家面色又沉了下来,杜昌生却还道:“中宫不可无主,废后也将使朝廷动荡,官家三思。” 官家气道:“中宫失德难道不算大错?这样的皇后,如何担得起国母重担?” 常琉安一直冷眼旁观着,看到官家动怒了才道:“官家先说不欲此事流入市井,百姓们却需要废后因由。” 官家将案上折子扫落在地,吼道:“什么百姓,朕看是你们需要罢了。百姓,百姓有功夫管朕的后宫?朕想要废一个失德的皇后你们都要再三阻拦,难不成都跟陈家有了勾结?” 几位大员却无惶恐之姿态,连学林道:“确如常枢密使所言,朝廷需要官家的废后因由。” 严涞此时才明白了,他们这哪里是劝阻,正是因为官家给王庥留了体面而不满,非要官家昭告天下不可。只是杜昌生跟连学林此举还好理解,怎么常琉安也要掺和进来,却在他思想间官家点了他,“严参政之见如何?” 严涞想想便道:“应当由常枢密使所言,官家当让朝野知晓废后因由。” 杜昌生眉一挑,显然未曾料到他会这么说。 官家这才明白他叫王庥辞官这事眼前几位皆不赞同了,沉思了许久才道:“明日早朝再议此事。” 等几人出了殿,常琉安便笑道:“官家仁善,然不该让凤翔百姓们为此事而累。” 连学林也叹道:“正是如此。”说完他就看向了杜昌生,杜昌生也是一笑,“该给他们个交代的。” 远在凤翔的阿鱼不知朝堂上商议了什么,但是从贾府接回素荣不过十几天就听贾川息被召回京,径直就下了御史台狱,妻儿虽未被牵连,却也匆忙回京,阿鱼本还想着去跟贾夫人告别,不过想到他们或也猜到了是素荣所为,便也不去招她了,免得被她痛骂一场。 -- 第231页 又过了半月,便听得邸报消息,王相因专权被罢免,陈家勾结贾川息跟蒙玉江,隐瞒旱情伪造吉兆,陈皇后被废,送西京别居,陈昭仪降为才人,蒙、贾二人皆被罢免,陈家枉为外戚祸乱朝纲,陈家家主被贬毫州。 闻讯时她还有些怔怔,等连怀衍回来之后问道:“这样就结束了?官家这样仁善的人,不是说极为重视王相扶持之恩?专权,可别勾结外戚这下场惨多了。” 她的话也不错,专权,既是说他只手遮天,身为宰相专权,朝野出了什么错事都能赖他身上,族中子弟自不必多说,便是此时不被罢免,在同僚中也是没什么名声了。 连怀衍便笑道:“我给祖父还另外写了信,便是痛诉德妃因王相跟陈家所受的委屈。” “难怪如此,姐姐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她抱着儿子走了几步,又道:“现今陈皇后被废,她又要被顶上风口浪尖了。” 连怀衍安慰她,“如今也不用忌讳了,官家几次追封岳父大人,叫他在地底下享受了无尽尊荣,此时再封德妃为后,得到任何封荫也跟杜家无关,那帮子御史想骂就骂去,他们最会欺的就是真贤德的。” 阿鱼也放心下来,笑道:“我记得姐姐说过,中宫她也不是担不得,只是时机未到,如今看来,正是好时机。” “除了德妃,朝廷也找不出谁了。” 第134章 阿鱼夫妇二人还为灵雨打算着,朝廷却念连怀衍此次赈灾有功,又检举了王相等人的勾当,一纸调令下来将他调回了东京,除开封府少尹,职龙图阁侍制。 阿鱼拿着公文还不敢相信,惊喜道:“表哥,龙图阁侍制!” 不怪她这样,差遣官职由知府调为开封府少尹虽是降了一品,但是龙图阁侍制为从四品,朝廷里论起来,这才是政治地位的象征。① 连怀衍也没料到,却比阿鱼冷静些,“这倒是突然,但是长久留在京中难免消磨志气,过几年还是得求外放。” 阿鱼也点头,“这是自然,进士不在外多看看民情,直入中枢哪里这样简单。”她才说完,就想起了安秉舟来。“王相倒了,还不知秉舟哥哥现下如何,他是王家的女婿,又在太常院里,恐也受了些非议。” 连怀衍也叹了一声,“自去年我上报了旱情他来信劝告,之后来信皆谈得浅淡,从上回去岁你生辰他送来一方印石我便明白他跟我们似是离心了。” 阿鱼先前的喜悦这下都被冲淡了,将公文合了放下,“那方印石我也欢喜的,平素我跟扬波通信也不敢提到秉舟哥哥,她是妾室,是好是坏都由王芠掌着,扬波信里只报喜不报忧,如今也不知他们如何。” 连怀衍也坐着她身边,拉上她手道:“那年我们在应天书院,你及笄之时他说他记得你幼时爱玩他那个九连环,后来他偶尔看到一个九连环,就想着买下来给你,你及笄也是扬波记得日子,他却当即能拿出那九连环来,便也说明他一直记得你们儿时情谊。” 阿鱼也道:“我小时候调皮,姐姐太懂事了从不出门玩,我跟扬波就常去安家找两个哥哥,自我记事起我们便总是混在一处,安家富庶,两个哥哥有什么新鲜的都要带给我们,去外祖家包了荷叶猪蹄回来也要跟我们躲在书塾里一起吃。” 连怀衍也感慨,“我在成都府那三年,秉舟回回信里都不忘调侃你我,你也记着他跟扬波的,忘了给我送礼也不忘他们的,我见着那方印石,比起那九连环来,只觉他轻贱了你们之间的友谊。” 阿鱼却沉默无言,偎在他怀里半响才道:“揭穿王相,扳倒他,在我们这立场上来看怎么也挑不出错来,若要为秉舟哥哥少了个靠山而愧疚我也万万不能,便当是我狠心罢了。” 连怀衍忙将她拉起来,“他是上科最年轻的进士,本该前途无量,却去了太常院里待着,劝他骂他都做了,京中一年便消磨了他的志气,我跟简夷还有顾大、顾二都担忧他前程,他信里谈及的却只是琐碎。” 夫妻二人皆沉默了许久,还是雪柳进来打破了沉默,“四爷、奶奶,素荣求见。” 阿鱼收敛好神色,“叫她进来。” 不多时便见素荣进来,她却比从贾府回来时圆润了些,方行了礼便道:“奶奶,眼下既是事定,奴婢便想来向您求个恩典。” 阿鱼微微一笑:“你且说。” 素荣便又跪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撕毁了,“奶奶,先前你说的黄金百两奴婢不愿要,只求能去雁影姐姐手底下帮衬着她。” 阿鱼有些错额,“雁影如今的月钱也才十两银,黄金百两,她不吃不喝也得挣上几年,虽朝廷也赐了你百两银,但是你若去了铺子里也得早出晚归,何不拿了这些钱自己去经营?” “奴婢想好了的,奶奶曾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奴婢并不会经营,如今残花败柳之身也不愿再嫁人,去了雁影姐姐手底下也能有个长远生计。” 阿鱼听得她说自己残花败柳便动气站了起来,“这样轻贱自己做什么?你是立了功的,朝廷都有嘉奖,往后你嫁人便是给你夫家带去了荣耀,谁敢说你闲话我带人打上门去,寡妇再嫁都比比皆是,何况你如今正是大好年纪。” 素荣感激她这一番话,“蒙奶奶庇佑,只是奴婢此时并无嫁人之念,雁影姐姐的风光奴婢不敢奢求,只盼能跟着她学学,求奶奶允了奴婢。” -- 第232页 阿鱼看她神情不似作伪,便也点头应了下来,却还道:“我答应你的黄金百两也不能不给,如今你奴籍已销,是自由之身,我们不日就要回东京去,这些日子你也想清楚,等到了东京你是要去雁影那里还是离开连家都由你。” 素荣闻言激动地给她磕了个头,“谢奶奶成全。” 雪柳忙上来拉住她,“好了好了,奶奶已经应了,这是做什么,咱们先出去,别扰了奶奶跟四爷说话。” 连怀衍自他们进门便未曾说话,等人都出去了才道:“你看,方才你还说自己狠心,如今对个丫鬟也这么上心,可见你这狠心也没几分。” 阿鱼被他一打趣也笑了起来,嗔道:“算了,安家的事我们也管不着,横竖他家两个进士,总不会过得差,我信秉舟哥哥不是那等没志气的人,没了王相辖制,他或许还能走得更远。” “这样才对,这十年里头出的进士就数他最年少,他不出头老天都看不下去。” 屋里气氛又融洽了起来,阿鱼道:“不知朝廷派来接任的官员何时才道,我们也该准备准备。” 她话音刚落娴嫂子就喜气洋洋地走进来道:“奶奶,小郎君会翻身了。” 阿鱼一喜,急忙跟着出门去,“当真?” “可不?本在帐子里睡得好好的,他或是嫌热了,胳膊有劲的呦,一下子将帐子掀开了,掀开了奴婢跟奶娘就瞧着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我儿真是出息!” 连怀衍看着二人顾自离开有些哭笑不得,也跟了过去,顺着阿鱼的话接道:“会翻身也还谈不上出息,陶儿你有些溺爱之状了啊!” “这怎么叫溺爱!好多人家孩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我儿才两个多月就会翻身了,这难道不出息?” “那还有刚出生就会笑的呢!” 阿鱼顿下步子来,拿帕子扔他身上,“刚出生就会笑?真会编,等我回京我还编世清刚出身就会翻身呢!” 连怀衍眼疾手快接住她帕子,又紧跟着她去,“哪有你这样编的,再这样往后他就得被你宠成个纨绔子弟。” 娴嫂子慢下步子来,等阿鱼进了房才在外跟连怀衍道:“四爷别急,奶奶如今对着小郎君正是新鲜,有句俗语道‘一岁爱两岁烦,三岁四岁狗都嫌’,等小郎君大几岁、奶奶便不会这般了。” 连怀衍闻言也赞同,“不过我看你四奶奶这新鲜劲一时间也下不来,世清大了还真得送去杜家鹿鸣院,免得往后我罚他四奶奶心疼包庇。” 娴嫂子“哎呦”了一声,“这才几个月,四爷就想着罚他了,这话可不能在奶奶面前说。” 连怀衍也走进房去,坐在床前看世清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又看向一边眼冒慈爱的阿鱼,“出息?” 阿鱼却睨他一眼,“刚刚翻身累了,歇着呢!” 世清或是听到了声音,头歪了过来,对着母亲“咯咯”笑,小手小脚扑腾几下又翻了个身,阿鱼立时便欢呼起来,“看,这翻身多利落。” 连怀衍头回看到虽也新奇,却不如阿鱼这样,提着墩子靠近了床,跟阿鱼并排坐着,“是有些好身手。” 阿鱼便自豪起来,伸手摸摸儿子白嫩的脸蛋,“世清,再翻一个给你爹看看,他之前还小看我们。” 世清却似个车轱辘般在床上滚了一圈,阿鱼心里顿时暖成了一团轻云,将他抱起来亲了好几口,“世清真乖,知道娘想看你打滚就打滚给娘看了。” 连怀衍也站起来将母子二人皆搂在怀中,先亲了儿子一口,又亲了妻子一口,“我儿这般出息,才几个月大就会哄娘亲高兴了。” 娴嫂子跟奶娘早就忍着笑的,此时再忍不住,坐在一边笑得直拍大腿,奶娘道:“奶奶,奴家也奶过不少孩子,您跟四爷这样的父母还是头一次见得。” 娴嫂子因是连家出来的,又常同长辈一般与他们言语,便不如奶娘这样客气,也调侃道:“只盼我们小郎君能一直得爹娘这样的新鲜看顾,可别哪日掉了泥坑奶奶就不爱他了。” 阿鱼终于才羞赧起来,将世清放在床上,自己则跟丈夫坐在床边陪他玩耍,一边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我们世清往后才不会调皮。” 连怀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叫他三岁读诗五岁读史,七岁就去写文章,闲暇也练些功夫强身健体。” 阿鱼眼睛一亮,“对,七岁就叫他去考应天书院,看看能不能比他安叔叔强。” 娴嫂子跟奶娘又是一阵笑。 终于等世清睡了阿鱼的爱儿之心才稍稍平静了些,想起来要回东京去还得早做准备,跟连怀衍携手走了几步道:“表哥,我差点忘了,这次回京不能赶路,世清这么小,往日里十天的路咱们得分成二十天来走,还得叫大夫随行,可是人家凤翔的,怎么肯跟我们去东京?” 连怀衍忙安慰道:“这个不急,多些银钱,定有肯去的。” “奶娘也是凤翔人,她家小俱在这里,路上没有她在,我又……这又怎么办?” “照样叫她跟去东京就是,到时候使唤人送她回来,多备些金银。” 阿鱼又还想说什么就见到他戏谑神情,羞恼道:“我担忧世清罢了。” 连怀衍却开怀道:“你从前便从不曾担心这些,在你眼中这都是小问题,有了世清,似是痴了,这样才好,往后我来担心,你跟世清只管躲闲。” -- 第233页 阿鱼这才笑出声来,夫妻二人慢慢叙着话穿过这回廊,院中小池畔种了一株木槿,正等风来,簌簌落了满院的悠情。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北宋官职挺复杂的,尤其还有个元丰改制,前后对照起来更复杂了,本文虽是参考该时期,但是官职上做了比较大的简化,本章提到的差遣官职就是官员实际要承担的事务,就是做什么的;至于职,就是“职名”的简称,比如包拯的龙图阁直学士,就是一个官职。 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某乎“朱武镐”关于北宋官职的回答,不感兴趣的只要知道我们表哥升官了,有了一定政治地位就好啦。 第135章 凤翔到东京不算太远,只是因着要顾孩子,车马便格外慢了,兼之一路上他夫妻二人每到一处便停留游览,赏玩山水仍不够,又要看遍各般民风,朝廷亦未曾催促,车马行了近两月才到了东京。 到了东京亦也未曾着差人报消息,马车一路到了连府门口,门房见了才惊喜向里通传:“四爷跟四奶奶带着小郎君回来了!” 一路上就有许多丫鬟纷纷上来恭迎,“四爷、四奶奶、小郎君回来啦!” 阿鱼看他们这样喜气也欢欣了几分,向着秫香馆走去,才在院外就碰见连二太太带了丫鬟婆子们出来,先是看了一眼阿鱼,立即就疾步走到奶娘身边去看孩子,“我的乖孙,祖母可算见着了!” 连怀衍见母亲连个余光都没给自己,失笑道:“娘,孩儿回来了。” “我有眼睛。”连二太太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又笑着转头向阿鱼道:“陶丫头,一路上可累着了?” 阿鱼笑答:“车马慢,并不劳累,劳娘惦记了。” “我孙儿可认生?” “他皮实着呢,见谁都肯让抱。” 她看着孙儿白嫩的小手在眼前挥着,顿时就满怀的柔软,小心将孙儿抱进怀中,看他不哭不闹便惊喜起来,“瞧瞧,这多乖,哎呦,祖母抱啊!” 斐嬷嬷看着天色道:“太太,外头太阳照着晒,快进去说话。” “对,祖母抱世清进去啊!” 阿鱼也跟在她身边,连二太太就笑道:“要不是道樾非要拉着你去玩,你跟世清早就到东京了,可怜你这么恬淡的性子,叫他祸害,还叫我孙儿在路上颠沛流离了这么久。” 连怀衍跟在身后,闻此辩解起来,“娘说差了,山水之趣才是行路的乐处,您不信问陶儿,看她是否也乐在其中。” 阿鱼自是不等连二太太问就道:“娘,正是四爷所说这般,我也是沉浸其间的。” 连二太太却先入为士,想到之前连怀衍那隐疾,还有他信里说阿鱼整日为他做这做那,更觉阿鱼受他欺负,便叹道:“他什么性子我不知?叫你跟他去任上也是平白磋磨人,好在如今回京了,往后有我在,他定不敢再欺负你。” 连怀衍却叫屈,“您可冤枉了我。” 连二太太才不理他,抱着孙儿进了屋,阿鱼一看她屋中那些摆设,都是给小孩玩耍的,见她才将世清放进摇篮里就又端出一大篮子的小玩意来,嘴中絮叨道:“我自知晓你有孕,回回上街看着这些便走不动道,那时不知晓是男孩女孩,就都买了。” 阿鱼无奈道:“娘买这许多做什么,他就是这几岁还新鲜,长大了不就浪费了?” 连二太太却道:“只要世清喜欢,再多也买得,咱们又不是苦寒人家,没道理苦了孩子。” 阿鱼这下才明白了连怀衍之前为何说自己有败儿之相了,再看连二太太,更似要将世清宠坏成个膏粱纨绔,恰好接了连怀衍戏谑眼神,立时羞赧起来不再言语,坐在一边看连二太太陪孩子玩耍。 斐嬷嬷此时便道:“四爷、四奶奶可要先去梳洗了?可曾饿了?” 阿鱼才笑道:“并不饿,倒是得梳洗一番,有劳斐嬷嬷了。” 连二太太这才转身,脸上有几分歉疚,“怪我,见着孩子欢喜,都忘了。” 她看世清兴致正高,又咯咯笑着,便道:“娘这是什么话,您瞧着世清欢喜才这般,世清也欢喜祖母呢!” 二太太的注意力瞬间又被孩子吸引了去,饶有兴致地围着摇篮逗孩子,大半个时辰了也不曾停。 等到日晚,连二太太才道:“你们回来也不提早送信,我本是打算着等你们到家了咱们全家吃个团圆饭,如今看来却是仓促了,只等你祖父散衙了咱们请他来二房就是。”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下人们通传的声音,正是连景明走了进来,脸上也十分欢喜,阿鱼跟连怀衍对他行礼他也只点点头,径直走向了世清,“这就是我的好孙儿?真是神气!” 阿鱼又无奈了,怎么就看出神气了? 却见他上前跟着连二太太一道坐在墩子上,想伸手去抱孩子,连二太太却拿手帕打了他,“老爷可梳洗了?别将灰尘过给了孩子。” 连景明见她眉宇间的得意,颇觉好笑,“今日翻了一天的案宗,我身上只有书卷笔墨之气,哪来的灰尘。” 连二太太不搭他的话,径直抱了孙儿在屋里走起来,连景明又赶紧驱步跟上去,阿鱼跟连怀衍皆看得好笑,又觉看了长辈笑话不对,忙借口出了屋,屋内只余世清“咯咯”的笑声跟二人争着要抱的声音。 阿鱼坐在廊上拿帕子掩了嘴,“我还不知道父亲也会这样。” -- 第234页 “这也平常,父亲可是有先例的,他当年疼爱怀炘以至于溺爱,要不是我跟娘还时常压着他,今日少不得也是个见天惹祸的。如今八弟妹虽也有喜了,但是世清毕竟是他第一个孙儿,这样也平常,你看他们今日这情形,往后你我二人可得严肃些了。” 她自然应下,“只盼待会儿祖父可别这般了。” “这可说不准。”连怀衍笑道:“祖父对曾孙、孙儿的疼爱都不及他对姑母的,姑母在他面前一句话抵得我们千百句,你是姑母的义女,世清虽是府里第七个曾孙辈的,难保他不会因着这一层就偏爱些。” 阿鱼又是扶额苦笑。 二人说着话,连怀炘跟葛氏便携手来了,“四哥、四嫂。” 阿鱼看到葛氏大着个肚子忙去庭中接她,葛氏牵了她的手,“我身子笨重,这才来晚了。” “什么来晚了,你就不来我也该去你那儿看你。” 妯娌二人顾自说着话,连怀炘在一边却兴奋着,“四哥,世清呢?” 连怀衍道:“在屋里,父亲跟娘正哄着呢。” 他便立时要进去,连怀衍叫住他,“都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行事还不稳重。” 连怀炘受教地拱拱手,嘴上犹还嬉笑道:“是,四哥教训得对。” 葛氏看了便跟阿鱼轻笑道:“夫君先还说呢,等四伯回来他又要被压着读书了,我看这府里也就四伯能压得住他几分。” 阿鱼笑着附和:“四爷督促弟弟向学,正是他一片爱护之心。” 外面还正说着连景明就抱了孩子出来,脸上也有些自得,“我就说这孩子长得像我,你看这眼睛鼻子,跟我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连怀炘跟在他身后,闻言看了侄儿一眼,又看了父亲一眼,“不像呀!” 连景明有了孙儿在手,最疼爱的儿子都舍得训斥了,“你懂什么!” 连二太太没眼看他,吩咐院里下人道:“去看看老太爷回府了没有,请他来用膳。” 下人应声去了,连二太太又叫人去请二房几位庶女来。 连学林来时心情也颇佳,看着世清不可避免也上去哄着玩,却是突然冒出一句:“这孩子我瞧着,像是跟景毓有几分像。” 连二太太闻言更是一喜,她虽没瞧出来世清跟连氏哪里相像,但是老太爷这一说,依着他对连氏的宠爱,那世清不就是曾孙辈里头一个?思及此她便也凑过去看,也道:“父亲这一说,儿媳也觉得有几分像,却说不出来哪里像了,再看道樾,跟他姑母也无肖似,这是什么道理?” 连学林将孩子抱了过来,一直乖巧的世清却突然哭了,谁知他反而笑起来,“就是这般,景毓一岁之前也是我一抱就哭。” 连景明跟连二太太的想法虽不同,却也细细去看,孩子一哭他就接过来,抱着摇晃几下孩子便安静了,泪珠坠在腮边,还带了笑模样,他立刻慈声笑道:“都说外甥肖舅,怎么还能有侄孙肖姑祖母的?我记得小妹当初被父亲闹哭了,我们几个哥哥一哄她就好了。” 他们在廊上说笑,阿鱼却见到葛氏的笑容有些僵硬,目光触及她腹部也明了,想说什么却不好打断几位长辈的兴致。 且说葛氏确也连景明跟连学林的话有所思虑,她虽不想争什么,又莫名为腹中孩儿不值,又看连怀炘还笑嘻嘻地围着侄儿打转,更是想得多了,却突然被拉住了手,正是阿鱼对她小声笑道:“我虽只生了一胎,但是先前大夫曾说我孕中反应轻,后来生产也顺利,你如今反应可重?” 她这才收回了思绪,“是有些重。” 阿鱼便牵着她坐到一边去,“我那儿有副方子,就是用来减轻孕中反应的,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去,你找大夫瞧瞧能不对对上你的症。” 她自没有拒绝的道理,“多谢四嫂。” 阿鱼又道:“世清现在还小,我看着他哪里都觉得新鲜,我听娴嫂子说这小孩都是一岁爱二岁烦,三岁四岁狗都嫌,往后指不定怎么调皮呢,也就趁着他这说不得跑不得爱他几分。” 葛氏听得那俗语也是一笑,又怎么不明白她的安慰,心底那点儿疙瘩倒是淡了些。 饭后她跟连怀炘回去的路上便叹道:“四嫂这样的玲珑人,跟她还真是耍不得心机。” “良人这是何意?” 她也说不出现下是个什么情绪,又听大夫交代不能郁结,便与丈夫诉说,“之前姨娘说二房长孙叫四嫂他们抢先了,咱们就失了先机,当时我还怨姨娘眼皮子浅,这事都要争,只是今天看见父亲跟祖父都如此对世清,心里没由来就是一堵,总想着往后咱们这孩子能不能也得到这样的疼爱。” 第136章 连怀炘这才明白了她为何瞧着有些郁郁,他自妻子有孕后便渐渐改了从前那些轻浮作态,房中虽有几方小妾,跟身边侍女也常有嬉闹,却也比从前有所长进,便安慰妻子道:“咱们总是一家的,我也明白姨娘为何如此,她仗着父亲的宠爱万事都要争先,又碍于身份不敢招惹母亲,在一众姨娘里没少行招摇之事,故而母亲最是厌她,我少时不懂事颇有些混账,曾也对母亲大放厥词,长大了才明白了我们才是一家人,家里那些乱啊,多是因着婶婶们、姨娘们不对付惹出来的,家里兄弟姐妹间却从无什么争执嫌隙,当时五叔离世,叔叔们何等哀戚,大伯千里迢迢回来也只为送他最后一程。” -- 第235页 他说着笑叹了一声,“那时我便想,要是四哥出事了我该怎么办?只一想到这,我便似苦意压身,恐是终身伤痛难言。四哥也只比我大一岁,姨娘怨他处处压我一头,我却庆幸有他在,父亲跟祖父偏疼溺爱我他从来无怨言,母亲有时动怒骂了我他也会回护,若不是他,我如今是个什么混账样子都不知。所以世清跟咱们这孩子也得如此,彼此帮扶,谁受宠谁不受宠,这本就是混账话,他们兄弟和睦就足够了,至于姨娘那儿,咱们好好孝敬她就是,那些胡话便不该入耳了。” 葛氏听了他的话才心底宽解了些,也笑道:“夫君说得在理,是我想差了。” 连怀炘恐她还有想不通的,又劝说道:“是不该想的,四哥当初在成都府任上时信中与我说,四嫂这样的人品才情,嫁来我们家是她受了委屈,我思及与四哥借住杜家时,她的性情最是不争不抢,你也是这样的性情,来我们家,嫁我这混账人也是委屈了,你们该是亲近的。” 葛氏听得这些话心中也舒服了,习习晚风中,侧头看着夫君,正遇上他眸中一担温柔,也弯唇一笑,解了郁郁之思。 翌日阿鱼去往各房送礼拜会时,才走了几房,便在路上遇到了十七娘,这孩子也才五岁不到,眼下正蹲在亭子里玩耍,身边只两个十岁上下的丫头在,她便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十七娘在这里做什么?” 十七娘抬起头来,见到是她便十分欢喜,站起来小跑向她,头上丫髻坠坠,“四嫂,我在看地上的花儿。” 阿鱼便跟着她手指看去,原是铺在地上的青石上刻了几朵花,也笑了起来,“十七娘这样好的兴致,今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姐姐们呢?” 说到这儿她便嘟囔了起来,“姐姐们出门去玩了,母亲说我小不让我去。” 阿鱼正好要去四房,十七娘又是四房的庶女,她便问道:“我正要去你母亲那儿,你要不要跟我同去?” 十七娘想想就摇头,“算了,母亲忙得很,我去夏姨奶奶那儿玩。” 阿鱼便也由她,看她带着两个小丫头走远了才问鹤音道:“不是夏姨奶奶管家?怎么如今四婶忙了,夏姨奶奶还有空陪十七娘玩?” 鹤音道:“也就是两个月前的事,夏姨奶奶说她年纪大了,原先是大太太、二太太跟她一同管家,只是二太太向来不上心,大太太早又跟大老爷去了任上,这一年里也只她一人管家,府里事务繁多,她也累得慌,便说叫四太太接管。” 阿鱼听到两个月前就心头一动,问道:“其余婶婶也肯答应?” “太太们自是有相争的,但是夏姨奶奶说四太太跟在她这些年学得好,多数事情都是她协办的,府里管家的一人也足够了,多了反而混乱,这是点二太太不理事呢!二太太本就不欲被琐事缠着,正好想着您跟四爷要回京,她一心只盼着小郎君,便也认了四太太。” 她遂轻笑一声,“两个月前?夏姨奶奶跟四婶这是防着我不成?” 鹤音也跟着笑了起来,“当时二太太也说呢,说您可看不上这些麻烦事,偏偏他们想得多,一听说您跟四爷要回京久居,一下子就来了病症。”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四太太院里,才进去就见四太太坐在案前,正看着一堆账本,见到她来便笑道:“四郎媳妇来了,快坐,我这里忙得焦头烂额,昨日知道你们回来也没顾上去看看你们。” 阿鱼坐在一方朱红墩子上,看她忙碌也道:“四婶如今事忙,我来拜会您才是正理,凤翔没什么好物,我也只带了些特产来,婶婶不要嫌弃,您有空就张罗着给四房的分了。” 四太太这才从案前走了出来,“人来就是了,这些拿来做什么,再说凤翔特产,你那铺子里也都能买到的,上回我们去了瞧着可真新鲜。” 阿鱼不妨她如何就提到了那铺子,面上笑容不改,“四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先还担心东京里新奇物什多,我那铺子没行情呢!” 四太太挨她坐得近了些,亲切道:“哪有,如今红火呢!”她说着拉了阿鱼一只手拍了拍,“不过我看那铺子是雁影管着,这样倒有些不像话,她一个丫头哪里懂这些经营,你别因着亲近她就授她这样大的权。” 阿鱼看她笑得这样殷勤,恐她下一句就是要推选什么人去管了,忙道:“四婶说得在理,不过您也知道,那铺子是我跟凤翔一位商人林娘子合伙开的,铺子刚开那会儿想必你们也见过,这铺子全是她的主意,我不过是因着是凤翔的知府夫人,她才找上了我,我当初也想多安排些人在铺子里,她却接受不了,好说歹说才容了雁影。” 四太太却脸一肃,“她一介商户,官家娘子跟她合伙,她怎么还敢挑拣?” 阿鱼露出苦笑来,“四婶莫小看了她,她在整个关中都是赫赫有名的,别说我了,再想寻比我出身高的对她来说可轻而易举,当初也是四爷赈灾之举叫她认可了,她才找上我的。我们这样的身份,东京那不是遍地都有?她做生意的手腕,那可不好找。” 她看四太太神色还有不信,又道:“明面上这里的铺子是雁影为大,实则经营都是她在指点,说她是生意场上的枭雄也不为过,我如今还指着她来给我添些零花的。” 四太太被她话一堵,也不好再说什么,讲了几句话又回去看账本了,阿鱼看她热情淡了也推说要走,她也只叫了小丫头送出去。 -- 第236页 等阿鱼出了门,鹤音便道:“四太太这样也太明显了,就是有心插手,也该等您安顿好了再说。” 阿鱼也觉她不如夏姨奶奶圆滑,这么多账本一起堆着看,今日又非月初月末,想她不过是做来给自己看的,便也笑道:“是呀,那铺子我可没拿连家一分钱,全是我自己的嫁妆钱,四爷的俸禄我都没动,这我可不能容他们插手。” 二人才从四太太这里出去,又要去看望五太太,阿鱼对她情感有些复杂,她叫南星跟碧茵回去拿了礼品来,又才进了五太太院里。 五太太自从五老爷离世后便一心向佛,在屋里布了佛龛,阿鱼来时她正抄着经书。 “五婶。”阿鱼看着她在珠帘后的身影唤了声。 五太太似是才回过神来,起身掀了珠帘出来,笑道:“回来了。” “是。”阿鱼搀着她坐下,关切道:“侄媳看您精神不如之前了,可有时常叫大夫来诊脉?” 五太太谢她关慰,又是浅浅淡淡一笑,“也常请大夫来的,是我近来改了吃素,身子还没转换过来。” 阿鱼便放心几分,当初五太太也算是五老爷的帮凶,不过如今看她这样平和,又听说六郎跟六郎媳妇也都是乖顺的,想她自不会来寻他们不自在,便叫丫头将礼品送上来,“五婶,这都是些寻常物件,只盼您莫嫌弃。” 五太太也笑着接了,“难为你千里迢迢的带来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阿鱼才离去,等她拜访完家中婶婶们,已经是傍晚了,连怀衍还未归来,她瘫坐在榻上,怔怔看着窗外,“真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雪柳走了过来,笑道:“姑娘这是感慨什么呢?” 她慢慢坐直身子,叹道:“之前在凤翔,十来天都没一场应酬,这才回了东京,这个说话也要当心,那里又要留意,累人。” 雪柳闻言便坐在墩子上给她按腿,“姑娘往常也不曾说累,可见真是由奢入俭难了。” “唉,等我适应适应,世清呢?还没从他祖母那儿回来?” “二太太在给七郎挑奶娘呢,说等用了饭再送回来。” 阿鱼便又高兴几分,“倒也有好处,孩子倒不用我操心了,他祖母比我可周全多了。” 等连怀衍回来时就见阿鱼在榻上靠着睡着了,想将她抱去床上却惊醒了她,阿鱼睡眼惺忪道:“表哥回来了?” 他见人醒了也不放下,直接抱着她坐下,“今日可是累着了?怎么困得这么早?” 阿鱼在他怀里扭动几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才道:“回来少不得去探望婶婶妯娌们,咱们家人又多,正是有些累了。” 连怀衍便轻轻吻着她头发,“陶儿今日辛苦了。” 阿鱼抬头看他:“今日去吏部怎么说?” “大后天就去开封府衙了,如今府尹正是荣王殿下,他素来是个闲的,一月里去不了府衙几回,往后府衙里有得我忙了。” 阿鱼对荣王一家印象不错,诸多宗室里荣王独得官家青眼,他家在后宫中也颇偏向灵雨,如今立后事宜还在商议,荣王便上了折子提议将灵雨彻底过继给李书匠,往后即便为中宫,礼法宗籍上便与杜家无关了,这举动也叫官家大悦,太常寺如今便在操办此事。 她想着便道:“荣王啊,是个好人,不过我听说开封府衙比其他衙门都要忙碌,大理寺都是有要案才升堂,但是开封府衙里鸡零狗碎的便多了,我记得太宗时百姓们丢了猪都敢敲登闻鼓叫官家帮着找回,东京百姓胆子大着呢!什么小事都能去府衙说,你又是父母官,还得耐心查处。” 连怀衍失笑,“是啊,今日去吏部碰见上官,他便说前不久有百姓家里闹老鼠,聘了只小猫回去,结果小猫不捉老鼠,他便将他聘猫那家给告到了府衙,说他们收了小鱼却送了只没出息的猫来。” 阿鱼听得有趣,又叫他说了几桩这样的小案。 第137章 这日阿鱼才刚带了孩子从杜家回来,鹤音便回禀道:“姑娘,先前四太太来过了,送了这匣子胭脂来,说是公中采办的,各房女眷都有。” 阿鱼好奇,“四婶亲自送来的?” “是。” 她这便猜不到了,拿起胭脂看了看,又打开闻了味道,道:“这胭脂是采香楼的,一盒少不得要几两银子,这一匣子四盒,少说也得十两银,府里这么多女眷,不算十岁往下的小孩,也有几十人,光胭脂便花了几百两,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这样造作的。” 鹤音道:“姑娘跟四爷近一年不在府中,公中除了给我们这些下人吃用跟月银,其余的便没了,也不清楚原来用的胭脂是不是这家的。” 阿鱼点点头,将胭脂放了回去,“若是一年也就这一匣子倒罢了,便是日日点妆,也用不完,若是每季都这一匣子,花用实在奢侈了。难不成独给我的这一盒格外珍贵?不然四婶为何还要亲自来一趟?” “奴婢也问了,四太太说有事情想同姑娘说,见您未归便说明日再来。” “她都这样说了,我现在不主动去找她反而成了我的不是。”阿鱼立即便要起身,鹤音便叫骊月跟南星跟上。 确如阿鱼所料,四太太也正等着她来,见她进门便先笑道:“我还说明日再去澹怀阁里,你却来了?” 阿鱼也笑得欢,“四婶这样忙碌还亲自给我送胭脂去,我若不来跟您道谢,那也太不懂事了些。” -- 第237页 四太太拉她坐下,摆手道:“也只是顺手的事。” 她便道:“鹤音说您找我有事,不知是……”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是我今日出门采买,见你那铺子里物件都齐全,想着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人,也是大生意了,何必去便宜别人,往后便从你那铺子里采买就是。” 阿鱼见她面上笑容,心底觉得讽刺,她对四太太了解不深,但是原先看她跟二太太相处也看得出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如今断没有白送她一桩生意的道理,果听她道:“不过咱们自家人,又是这么多物件,你那铺子也不该杀客,便减些利,你我都便宜。” 阿鱼当即便点头道:“这样再好不过了,不过我得给林娘子写信去问问。”她说完才有了几分苦恼,“这铺子说实在的,我做不得主,雁影你看着她在铺子里来去指挥威风着,也没几分话事权,林娘子先前跟我说话还好听着,实则就是怕我不会经营让铺子里亏钱了。” 四太太闻言一喜,怂恿道:“她一个商女,跟你如何比得,她要还想在东京做生意,你发话了她断没有不应的。” 阿鱼便也道:“婶婶不知,林娘子说话也难听的,先前她还不想来东京开铺子,说我在东京亲戚多,今日这个来我送一点,明日那个来我减几分利,要是碰上个没脸没皮的亲戚,来了大宗的买卖,我们还得亏损,您说这话难不难听?” 四太太脸色顿时有些不好,她如何没听出讽刺意味?只是又舍不下来其中的利益,便也附和道:“她这话当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什么了?你为何还要跟她合伙,自己撤了出来单干才好。” 阿鱼便似被说得心动了一般,“四婶您说得对,不过我跟她当初约定了契书是五年,还去衙门里盖了印的,这可撕毁不得,她既然这样说我了,干脆四婶这采买便不要便宜了我,免得她有口舌来说,咱们都被她拿了把柄,等五年之后我跟她的契约到期了,我自己单开个铺子,到时候府里去采办我一分利不要。” 四太太这才惊觉自己被她绕了进去,还欲说什么便听她道:“咱们府里什么样的用不起,是四婶您心疼我才想将这买卖便宜了我,我记着您的好,等五年之后我单开了铺子,再来报您的恩情。” 她这才是有苦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等她走了才到夏姨奶奶院里去,进去正见十七娘坐在院子里吃甜水,她心情正差,便没好声气道:“见到母亲也不招呼,你这是什么规矩?” 十七娘本是背对着她的,没发现她才是常理,却也乖乖放了勺子,从石凳子上蹬下来给她行礼,细声道:“十七娘见过母亲,请母亲安。” 她便随手一摆了帕子叫人起来,夏氏却正端了碟子干果出来,将她先前训斥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十七娘好好吃她的甜水如何招惹你了?你这是哪里来的不痛快要来我院里撒?” 她一面训着,一面去牵着十七娘坐下,将干果送她面前,她对四老爷所出的几个孩子无论嫡庶都十分疼爱,还因十七娘年纪最小更偏疼她些,又哄她喝着甜水。 四太太自讨没趣,也坐到石凳上来,“姨娘,媳妇正要要紧事跟您说。” 夏氏便扫她一眼,“四郎媳妇不肯应你?” 四太太欲言又止,搀着她进了内屋,“她几句话就叫我钻进了套子里去,摆明不肯答应,又怎么能去逼她?四郎如今的出息您也看见了,还有她那姐姐,中宫之位也差不离了,她别来招惹咱们就是好的了。” 夏氏闻言便蹙了眉,手里一方锦帕攥得紧了些,“这样可难办了,我也年纪大了,身子一时好一时坏,当初就是怕她回来借着我年纪大了来沾染管家的事,我才匆匆叫你接了,可是族里年底便要来人查帐,如今账上亏空算下来也还少了三千四百多两。” 四太太便道:“不若将那宅子卖了,反正咱们一时半会的也用不上,老太爷还这样康健,这些年分家是不用想了,往后慢慢来就是。” 夏氏却瞪了她一眼,“那是好不容易买到的,正好的地段,我也六十几了,还能活几年自己都说不定,不趁我在先给你们买好了,往后你们一家子怎么办?老四又没出息,五郎科考也不得志,要是像四郎那样得了功名,族里一年也是五百两银子的分红,我还用得着担心?” 她慢慢坐了下来,担忧道:“往后我去了,老爷子就算是公允,将他私库里的均分了也不够你们用几年,族里对咱们家这些没功名的老爷跟郎君一年都只五十两银子,要是五郎再不得中,再往下族里该给的都没了。老七、老八还能管家里的生意,老三跟老六也考了明经做了官,只有老四,万事不做,你跟他又惯来手脚宽敞,一年那一百两用得了多久?” 她又指向窗外,“十五娘、十七娘出嫁的嫁妆要备好,五郎往后继续读书,一年五六十两总得要,府里还要下人伺候,你算算,那宅子现在卖了,往后你们怎么办?现在这宅子往后是要留给老大老二的,当年老夫人临去前特意交代了,你们好意思赖着不走?以后不想回平江老家去,那宅子就动不得。” 四太太不如她想得深,听着又忧惧起来,“可是如今,即便是四郎媳妇应了,我把下头几年当用的都买了,那账上也只补得了几百两,且还缺着呢。” 夏氏又嫌她愚笨,“你是个什么脑子,只她这里做得文章?那胭脂,这回不就补了几百两,眼见入秋了,布料新衣裳全府几百口人都得用,你照着胭脂来做,不也是几百两?我手里那一千多两本是想着均分了三份,给十五娘、十二娘做嫁妆,剩下的给五郎,如今也拿出来,你这里有多少,也先补上。” -- 第238页 “媳妇手里也只六百两。” 夏氏便口头算了算,“我的算一千五百两,加上你的算五百两,胭脂、衣裳还有其余的采买一千两,这就三千两了,再有五百两便足够了,改日你便跟老太爷提议办个赏菊宴,多邀些人来,胡乱扔几只不值钱的瓶子碎片,说是不知被谁弄碎了,老太爷还能去追究客人?你再找个旁的人来替你办拿宴会,到时候推说你不知情,那几只好的赶紧拿出去卖了就是。” 四太太听得连连点头,又跟夏氏商议了许久才离开。 阿鱼倒是不知这婆媳二人的打算,回去之后便将跟四太太的对话说给了连怀衍听,“我话里将善君姐姐说成了恶人,还得去信求她谅解我才是。”善君便是林娘子的闺名了。 连怀衍今日在衙门里听了一天百姓们的哭诉,有的说家里的盐因为屋顶漏水化掉了,怪盐监没提醒;有的说自己常卖菜的摊位被占了,朝廷应该施行法条禁止占他人摊位的行为…… 如今回来又听妻子的话,便笑道:“这开封城里百姓的琐事太多了,今日我听了一天,他们还有不满的,打算明日再去府衙蹲我,你说这事还得趁我刚入府衙尚有精力赶紧给解决了。” 阿鱼也笑,“倒不用你来解决,我是觉着四婶说要去我铺子里买办这事怪异,你说她去我铺子里面买办,即便我应了她,她将一年里要用的买下来也不过省了百两银,但是又买了这样好的胭脂,说她为了府里俭省都是荒谬的。” 连怀衍听她似要深究一番,道:“你不是本来就嫌家中事多麻烦,这事你不愿管就罢了。” 她无奈一笑,“我倒是不想管,就怕四婶非要拽我进去,先想想她要做什么,若是碍了我也好及时应对。” 连怀衍正知这是她行事路数,本就爱她这谨慎性子,此时便也叹道:“这样也好,不过若是觉得累了便不要管了,别累着了自己。” “我知道的。” 第138章 不久就是重阳,四太太向连学林提议在家中办个赏菊宴,说法一是府中许久不曾办这样的宴会了,二也因世清不曾在家中办了满月酒,如今正好借这宴会热闹一番,连学林想她说得在理,便也应了下来。 只是她还说要个人手帮衬,点了阿鱼的名,连学林自然应她,阿鱼也是接到了消息才知道自己竟还真被她拉进了局中。 她刚接到消息这日便将先前那胭脂拿了出来,想了许久才唤来雪柳,“你叫上骊月,把这胭脂给十三娘、十四娘送去,每人送两盒,便说我想着她们刚及笄不久,先前从凤翔带回来的礼也不适合她们小姑娘家,这两盒胭脂叫她们拿着玩。” 她口中的两个姑娘是一对双生子,当初姨娘难产,生得两个女儿便离世了,六老爷并不爱重这两个姑娘,好在府里用度都给得齐全,不过比起爹疼娘爱的自是差了些,阿鱼此举一来是怜惜她们,二也是想看看四太太是否一视同仁。 等雪柳拿着胭脂走了,她便往窗外看去,就见南星跟碧茵两个坐在廊上绣花,廊前几株秋海棠开得好,风一来摆落了一地的花瓣,又将地上的几瓣旋起来,两个丫头还顾自说笑着,她看着这岁月恬静的样子也还欢喜,因着世清镇日都在二太太那边,她也清闲,便拿了壶清茶坐在窗边看起景来。 不知过了多久,连怀衍从外走进来,却是先见着了窗边的她,径直过来时两个丫头才似受了惊吓般纷纷行礼,南星针线都掉在了地上,“四爷恕罪。” 阿鱼这才露出个玩味的笑来,还当是自己看风景,原来那风景却意不在她这里,她正要看连怀衍作何反应,就见他在南星去他脚下捡针线时后退了好几步,绕着柱子走了一圈才进屋来,“你这两个丫头,怎么不干活?我回回见着都在玩耍。” 她转身笑道:“她们干活的时候你没见着,今日我这里又无事,她们也是闲着也是闲着,做做针线又不碍着我。” 连怀衍便不再提及,今日值他休沐,方才从连学林处归来,正提到了灵雨封后之事,便道:“祖父说太常寺派去平江的人已经回来了,德妃已从杜家族谱上移去,如今正在修李家族谱。” 闻此阿鱼略为思忖,道:“我也没见过我那亲祖父,我爹说我祖父是独支,他去世之时正值我爹伤病,拿不出什么银钱来安葬,只余一副灵位在大相国寺供我们祭拜香火。” “太常寺的会打主意,说将岳父大人记成陇西李氏一支的,言说□□朝便搬来了东京,李氏虽没落但是祖上也辉煌,官家也同意了,不日修好了族谱,还要将你跟阿霄皆登名上去。” 阿鱼失笑,“陇西李氏的子弟倒是遍布了大江南北,说不定也没错。” 两人正说笑着骊月跟雪柳便回来了,雪柳回道:“姑娘,十三姑娘跟十四姑娘叫奴婢拿了两只荷包回来。” 阿鱼接过荷包看了看,“真是好针线。”又才抬头问雪柳,“可还说了什么别的?” 雪柳摇头,阿鱼便知自己猜对了,“果真如此,我当府里真的这样奢靡呢!” “这是何意?”连怀衍问道。 阿鱼便将荷包拿给雪柳去收着,跟他进了内室,一边说道:“先前我跟表哥说那胭脂,叫鹤音去看了,一匣子也得二十两,府里太太们、奶奶们、加上各房的姨娘、几位姑娘便是近三十人,我知道府里这些从不分得严,女眷们用什么公中出的都是一样的,就是月银多的、自己手头宽敞的再添花用。” -- 第239页 连怀衍便猜到了,“你是说,四婶或是昧了给十三妹、十四妹的胭脂?” 阿鱼点头,“或许也不是完全昧了,拿了差的替上,原先府里给的胭脂一匣子也只二三两,她若是给几位太太的、还有像我这样在府里还说得上话的奶奶送的是上好的,给那些性子老实的姨娘、姑娘们送的都是寻常的,她既敢这样送,便是拿准了拿到寻常胭脂的谈不到这事,等她登了账本都写好胭脂,这中间的可不就是她的回扣?” 连怀衍这才重视起来,又听阿鱼道:“我这胭脂拿去给十三妹、十四妹,就是知道她两个素来乖巧,若是她们也有了定不会收下我送去的,只是她行事这样大胆又是图什么?何苦来场大的惹人猜忌?” 他却是有了思路,“族里每三年会派人来查一次帐,虽族里生意做得大,又只有祖父这一支才出了进士,但是也不会任由我们胡乱花用,东京这里每年除了给连家子嗣的分红,府里的花用也会供给,不过花用都需要查账。” 阿鱼便猜到了,“难道是,夏姨奶奶之前管家亏空得凶了,这才匆匆叫四婶接手,不过她们二人谁管不都一样,为什么非要换人?” 连怀衍却道:“你却不知你如今在府里也不是个寻常小辈了,当初家里边遭了贼,你出来管事那夜祖父就记着你能干了。”说着他又还故作高深地笑了一声,“再有不重要的两点,一是你家夫君还算出息,也得了个龙图阁侍制,二是德妃即将入主中宫,你想想,夏姨奶奶本就年纪大了,她若不能管事了,府里娘又无心,叫她管事她也散漫,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阿鱼嗔笑着拿帕子扑了他,“什么不重要的两点,我这妻凭夫贵、妹凭姊贵罢了。” 连怀衍便将她搂进怀中来,“如今你要是不戳穿她,也就犯不着管这些麻烦事。” 阿鱼却摇头,“我是不想管,可是四婶跟祖父说那赏菊宴得有人协助她,她就点了我,我连推拒的功夫都没有。” 只是她又想到了当初五老爷殒命,看连家几位老爷,兄弟情义是十分深厚的,她要是点破了四房的行径,恐怕再伤了四老爷的颜面,便也道:“干脆我装病好了,这样我就管不着了。” 连怀衍不想她操劳,自然同意下来,于是这日傍晚阿鱼便叫人去跟四太太告罪,说自己身子不适着了凉,不能协助她办赏菊宴了。 四太太便急了几分,去跟夏氏商量道:“本是想着府里这些奶奶就是她身份最高,出个什么错老太爷也舍不得骂她,再来也借这事叫老太爷瞧着她管事无能,往后不来抢这管事权,如今她不肯了,还能有谁?” 夏氏想了想便道:“她既然拒了,其余人定也不会应,唯恐这是向老太爷卖好,抢了她的风头,你去问问你二嫂,她也该理理事了,要是不愿你便激她一场,正好你二人不对付,她又没什么心眼,到时候说不定还真以为是自己的错呢!” 四太太立时便高兴起来,欢喜去了秫香馆里找二太太,也不知如何激的,二太太孙儿都不逗了,一心操办起宴会来。 阿鱼得知这消息也是哭笑不得,她才推了出去二太太又接了,难道四太太真是要二房的来顶锅? 她同便同连怀衍商量道:“娘性情淳朴,难免不会被四婶给利用了,这事该如何是好?” “原本想着不过是些银钱上的亏空,如今四叔务闲,五弟还要读书科考,之前叫你不插手就是怕你受累,大家族中哪里没有些利益相隐,四房些许隐瞒也就罢了,只是娘被他们利用实在不该。”他在屋中缓慢踱着步子,又才叹道:“这事谁插手都会坏了跟四房的情分,不如叫祖父身边的人来协理,到时候孝道压着,四房也说不得什么。” 阿鱼颇为赞同,“那我想个由头跟娘说说,叫她也推了,至于祖父身边,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连怀衍点头,“祖父身边的张管事,虽只管着祖父院里的事,但是在府中也颇有威望,娘那里先叫她别推,等到宴会前日再推说身子不适,说怕四婶再去找人协理麻烦,她已叫张管事接手了。” “这样好。”阿鱼抚掌一笑,“我们人在局中,却又置身事外,旁人眼里,我们照样还是清清白白的样子。” 连怀衍也微动嘴角,清贵中添了些诡谲气质,“本就清白,何来照样。” 前来禀报铺子收益的雁影坐在小几前也是无奈,本以为出府了就能躲过主子们商量计策了,这二人还当她不存在呢,又看阿鱼笑得甜,心底又平复下来,是了,这还是她家姑娘,总是人在局中,却又置身事外。 她看着便暗笑了起来,难怪这夫妻二人契合,原都是面甜心黑的主。 阿鱼跟人商量完便叫奶娘抱上孩子去了秫香馆,二太太见她来笑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我们世清可是用了午膳?” “正是用了才过来的,世清不肯午睡,想是记挂祖母呢!” 二太太听得欢喜,手里的册子也不看了,起身来抱着孙儿。 阿鱼便看着那册子道:“娘这是在忙赏菊宴的事?” 二太太叹了口气,“不是这事还能是什么,我也是一时叫你四婶给蒙了,非应了做什么?” 阿鱼便扶她坐下,一面道:“娘,我觉得这事情蹊跷,四婶向来跟您不对付,莫名叫您协理她办宴会,这宴会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到时候人多,难免会有什么错漏的,依媳妇看,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谁办都得吃些亏。再有啊,这几日世清看祖母不同他玩耍,看着都没什么精神了,不如您推了,找个有威望的来,宴会办得齐整不说,您也少受累。” -- 第240页 二太太自也心动,却想到当初四太太的激将法,又道:“只是我推了,你四婶岂不看轻了我?” “娘这就想得不对了,您的身体康健、世清的好精神,这两样哪个不比四婶几句话重要,四爷也担心呢,如今他就盼您和乐康健,弄孙含饴,旁的杂事叫您烦忧的通通不要管,您要是推了,他便亲自去找祖父身边的张管事替您。” 二太太被她这一番话说得里子面子都有了,自也欢喜应了下来。 第139章 杜家的赏菊宴定在重阳前日,因重阳假两日,这日来的宾客便更多了些,二太太照着阿鱼给她出的主意,于宴会前日才叫斐嬷嬷去跟四太太说此事。 “二嫂这临到关头撂挑子,这是什么意思?”四太太显然是急了。 斐嬷嬷便道:“四太太莫急,先前一应事我们太太都做齐全了的,也担心您一人忙不过来,她特意去请了老太爷身边的张管事,如今真是身子不适,方才不是奴婢揽着,她还要拖着病躯来给您赔罪呢!” 四太太一听明日尚有人协助她才平静了些,只是想到张管事的威望,明日在他眼皮子底下恐怕不好行事,如今却也无法,便对斐嬷嬷道:“行了,也只能这样了,你给二嫂带声好,叫她好好休养着。” 等斐嬷嬷一走她便又去找了夏氏商量,等到夜深才归来。 翌日,才刚过了巳时便有客人陆续登门了,阿鱼因为灵雨即将封后之因,被许多妇人拉着说话,便只好离开几步,交代雪柳若是见着扬波来了寻个由头将她叫走,才刚回来又被喊住。 一位娘子笑道:“怎么不将小郎君带来宴会上?” 阿鱼笑道:“被他祖父抱去了,说是同僚们想见见。” 便有娘子露出艳羡眼神来,看着阿鱼的气度,又觉她好福气,姐姐即将封后,丈夫有出息,婆家又看重她的孩子,娘家也清贵,便有人将心底话说了出来,“四奶奶如今也算咱们年轻娘子里的头一人了。” 阿鱼却不敢接受这恭维,忙道:“什么头一人、次一人,都是旁人的嘴舌,亲族和睦、无病无灾这便是最好的了,娘子可别再说了这话了,外人听了当您笑话我呢!” 那娘子便也掩嘴笑起来,“四奶奶说的也在理,先前是我想差了。” 这里正说着话,阿鱼便见到一志气相投之人,正是当初在荣王府宴会上识得的常妤,正盈盈笑着过来,“原先还当咱们要三年才得见一回,哪想你这么快就回府了。” 阿鱼便也迎她坐下,“正是世事难料,我也不曾想到,凤翔那宅子我还定了三年的租约,最后要回来去跟那掮客说退了租子,还折损了我几十两银子,我这心里可心疼坏了。” 她这话虽是跟常妤说的,但是也叫这石舫里其余娘子觉得亲近了几分,先前还当她如今身份地位不一般了,如今再看犹还因几十两银子心疼,倒是不觉她疏离了。 常妤才落座,便又笑道:“连府这宅子这样大,园子也建得好,我记得小时候倒也来连家做过客,如今看着又觉得新鲜了。” 阿鱼道:“这里又重新修葺过,娘子看着不一样也正常。” 舫中却有那好事者,顺着接道:“说起园子,王相公家那宅子正在出卖,你们可晓得?” 自也有好奇的问道:“王相虽回乡了,族中不是还有子弟在东京为官?” “那些算什么官呀……”先开口那娘子扫到舫中连筠仪的身影便顿了下来,忙又道:“也就王家六郎算得上出息罢了,不过早已离府别居,如今还在宅子里住的那几位,怎么担得起那样大的开销。” 连筠仪正坐在阿鱼身边,听到那娘子的话只露了个不咸不淡的笑,倒是阿鱼,想那娘子引出着话题或是为了引得注意,毕竟王家也显赫一时,如今落魄正是好谈资,又或是想着如今宰相未定,朝廷还在连学林跟严涞间犹豫,她家想要押了连家,才在此提起。 她便轻轻拍了拍筠仪的手,筠仪回给她一个温和的眼神,示意自己没事。 先那娘子又道:“如今也不知道芠姐姐如何了?我还记得去年也是这时节,咱们在荣王府宴会上听曲,四奶奶跟芠姐姐还生了口角呢?如今几个月也未曾见过她了。” 阿鱼这才记起这娘子是谁,去年在荣王府里确也见过,她便道:“并非口角,当时说着玩罢了。” 舫中却七嘴八舌地说起王芠来,无非都是些她从前眼高于顶、如今娘家败落了,不知日子还会不会好过之类的话。 阿鱼不欲参与,只冷眼看着,正听连筠仪在她耳边小声笑道:“四嫂可别信了这些人的,王芠何等手段,我过得差了她都不会过得差。” 阿鱼便也笑起来,“我听他们说还正想呢,况且安郎君跟你四哥是至交好友,我跟他也相识多年,他定不会因着王家就对王芠如何。” 常妤看她二人说话,也坐近了过来,同阿鱼小声笑道:“王芠可不是什么痴的,她是一家正妻,手段也不寻常,哪里会像她们说的那样。” 阿鱼也十分赞同,笑道:“我正等着我那丫头来叫我,再听下去恐她们就要来问我王芠如今这样了我心里痛快不痛快。” 这话叫常妤跟筠仪都笑了起来,好在雪柳来得也快,到了阿鱼跟前便道:“奶奶,鹤音姐姐找您。” 阿鱼便起身道:“诸位娘子且在此尽性,我去去便回。” -- 第241页 众娘子自不会留她,筠仪却站起来道:“正好我去看看姨娘,四嫂等我同行。”二人才出了这石舫不久常妤便也走了出来,疾步跟上她们道:“两位妹妹且给我找个清净地儿,那里头吵得慌。” 阿鱼笑她:“我记得去年你跟里头几个娘子还交好呢,怎么如今不耐了?” 常妤讽刺一笑,“去年年底,我家小叔在慈济寺里打伤了百姓,被人弹劾说我公爹作为御史台长官不教子孙,被贬去了杭州,私底下那几个便笑话我呢,叫我听了个正着。” 阿鱼闻言还想安慰她,就听她道:“说起来我那小叔也是真混账,年年都去慈济寺里撒泼,他跟我夫君虽是一母同胞,人却两个样,我公爹、婆婆都偏爱他,做出这错事,我公爹被贬也是应该。” 阿鱼也想起慈济寺的荒唐来,携着二人一面走,一面叹道:“慈济寺我也去过几回,是见到几回荒唐事。” 常妤又道:“我是嫁去了阮家才知道,我家那个出息是出息,我那小叔子干的荒唐事还不少,院里丫头跟我说五年前他在慈济寺里不知跟何人斗气,要给那破庙捐五万两银子,我婆婆自不肯拿,寺里那住持却上阮家门去说,扬言不给银子就将我小叔那些破事都抖搂出去,后来银子给了多少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小叔被我公爹打了一顿,大半年都不曾下床走动。” 阿鱼听到“慈济寺”“五万两”时眉就是一挑,那傻子是御史中丞家的?怎会这么巧? 一边筠仪无比震惊,“五万两?往后我家小郎要是这么荒唐我都得给他移出族谱去。” 常妤也感慨,“谁说不是呢,偏偏我婆婆还护着他,这事也让我小叔下了大理寺狱,蹲了几个月班房。” 阿鱼却问道:“如今可是出来了?” “我婆婆到处求人,又花钱赎了,可不是给放了出来。” 阿鱼便心下警惕,可不能叫那混子知道自己是谁,不过当时自己虽是戴了帷帽,但是连怀衍等人可不曾,他若是记性不好便罢了,记性要是好,在东京人来人往,被他认出了难免遭赖上。 正想着便到了一处路口,筠仪道:“我便从这里过去罢,阮娘子若是要讨清净,不如跟我同去,我姨娘院子外有一处水榭,赏景观花都合宜。” 常妤便跟阿鱼告别,等她们离开了阿鱼才问雪柳:“是扬波来了?还是安家其余人?” “她跟安夫人一道来的,安夫人去寻人说话了,奴婢便请她去了澹怀阁里。” 便等到了澹怀阁里,正见扬波坐在廊上,阿鱼上前道:“我还担心你今日不得来。” 扬波执住她手笑道:“你叫人去下帖子时都明说了,太太哪里肯不带我来。” 阿鱼见她容光尚好,拉她坐下,关切道:“我看你如今精神还好,想必如今安家也还和乐。” 扬波却摇头,“是我一人日子好过罢了,老爷襄阳府那职位叫御史台监察出来是王相所为,将他贬到了韶关,郎君在太常寺里也不好受,休沐日也不得回家,上官叫他去理陈年卷宗故意为难,之前连四郎君去家中两次他都在太常院里,回来也是晚上了。他跟我商量说要自请出京外任,我又不懂这些,叫他去跟奶奶商量,太太却对奶奶意见颇大,他夹在两人中间正为难着,好在今日也来了连家,正好跟连四郎君商讨一番。” 阿鱼却听到她说付氏对王芠意见颇大时感到惊讶,“安伯母怎么如此?我记得她素来都是和善的。” 扬波叹气道:“你就记得小时候她对你和善,没什么大事,太太自是一尊菩萨,出了事却不然了,李大叔当年去世,我们邻居多年,就是我爹娘这样势利小气的都去问了方大叔那坟茔何在?虽不说时时都去祭奠,但是清明这样的日子也是会去清清坟茔周围的杂草,摆上几柱不像样的香。” “太太可从不曾,我常年跟着郎君在书院不知道,是后来回了东京,我娘听说灵雨姐姐封妃了,才跟我说起太太来,早年间老爷刚中进士也还好,后来家中杂事愈来愈多,她渐渐改了性情,一听说灵雨姐姐封妃了就来问我爹李大叔坟茔何在,说要去祭奠一番。” 她说着便对阿鱼一摊手,“先前奶奶娘家得势,她就千好万好,日日跟我耳提面命叫我不要开罪了奶奶,如今却是日日叫奶奶去她跟前立规矩,对我倒好了,全是想着你还能帮我几分,来之前她还跟我说什么好好讨好你,要是郎君官途畅通了还能将我扶正,我才不信这话,朝廷可不许以妾为妻。” 第140章 阿鱼想起来长大之后跟付氏也只见了一面,竟不知她如今是这般情形,却也对扬波道:“如今我可是帮得上你什么?”虽不能插手别人的家事,但是扬波若是在安家难熬,她也能助她离开。 扬波对她一笑,“我不用什么帮助的,如今你的丈夫是开封府的少尹、龙图阁侍制,亲姐姐就要做皇后了,婆家的尊长也有望成为宰相,你自己还诗书皆通,我呢,我曾经是安家的小丫鬟,现在是太常院一个小小博士的妾室。可你我相交,我从未自卑过,你也不曾有半分骄纵于我,我不想成为太太的棋子盘旋于利益之中,我只认你是阿鱼,有了糕点肯分我一半,时时信里说些新鲜事,这样就足够了。” 阿鱼被她说得眼一红,拿了帕子遮住眼睛,“你说这些做什么,礼法规矩之下,我能帮你的自然要帮你,就是不念你,我也记着秉舟哥哥的好。” -- 第242页 扬波却是恼道:“他也不值得你记着,你去岁生辰,奶奶拿一方外头铺子里十几文钱买来的印石充作贺礼来折辱你,奶奶说是什么上好的玉石他也信了,这样的糊涂你记他做什么,他们男人的事,什么官场、什么应酬我通通不想管,你也别管。” 阿鱼将帕子拿下来,“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信任妻子罢了。” 扬波看她这样也不提此事,“如今奶奶也不好过,倒是没心思磋磨我了,只是她还有些好手段,往后我还得避着她,能避多远就多远。” 阿鱼被她这话逗笑,却还嗔道:“都在一个府里住着,你能避多远?当初我想助你离开安家你又不肯,倒是你舍不下,不然何苦当初受她磋磨一场?”这是还记着王芠害得扬波流产一事。 扬波却还平和,“如今她也不会耍什么手段了,她娘家那些个兄长自顾不暇,太太又压着她。”说着她对阿鱼露出个甜蜜的笑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等我孩儿降生,我也就不想那些多的,郎君跟我说往后外任要么带奶奶去,要么带我去,不叫我二人一处,谁也不为难。” 阿鱼惊喜地看着她的肚子,“这是几个月了?” “四个月。” “我说看你怎么丰腴了些,原是这里。” 二人说话间鹤音便走了来,“奶奶,张管事找您。” 阿鱼便拍拍扬波的手,“你等我一会儿。” 扬波却也起身道:“你总不能整日跟我一处说话,我也要走了,如今我出府宽泛,随时都好相见。” 阿鱼便不再多留她,叫骊月送她到园子里付氏身边去,正好南星也领了张管事进来,他在连学林身边待了几十年,从书童到管事,如今都已年过半百了,身体倒是稳健得很。 他见了阿鱼行了礼便道:“四奶奶,十七姑娘带了几个小孩去了飞鸿小榭,那处有好几尊贵重的瓷瓶,我怕小孩子玩闹摔碎,将里面的瓶子换成了几只平常的瓶子,就是小孩碰碎了也不心疼。” 阿鱼虽不知四太太的意图,但是先前跟张管事说了遇着什么异常可来跟她说一声,如今听他这样安排也觉妥当,赞赏了他几句送他出了院子,又才回到园子里去。 二太太虽推说精神不好不能办宴会,倒是还能出来应酬,四太太在席上见到她就是心一梗,想是她不肯帮忙罢了,非说自己精神不好,不多时就有一个丫鬟跑她身边来附耳说了几句,便见她露了些慌张神色,跟席上人辞别了便匆匆离开,阿鱼来到时正遇着她,笑问:“四婶这是急着去哪儿?” 四太太正愁没人问她呢,便长叹了一声,“都怨我没顾好十七娘,你说这孩子跟一群小郎君、小姑娘一处好好玩着,将飞鸿小榭里的几对瓶子给摔了,那可是你祖父最喜欢的瓷瓶,特特放在那里给贵客观赏的。” 在这席上的听了便惊讶起来,阿鱼挽上四太太的手将她带回席上坐下,笑道:“四婶不用急,方才我正遇见张管事,正问他,他说是去飞鸿小榭里换瓶子了,如今摔碎那几只都是寻常的,没什么新奇,别叫那碎片伤着了孩子们才是正经。” 四太太神色巨变,碍于人多还得笑着应酬,“这样便再好不过了。”说着她将来报消息那丫头叫过来,“那些碎片可曾扫净了?” “回四太太,都扫净了的。” 席上便有夫人赞连府规矩甚好、那管事办事妥帖,甚至还能夸到阿鱼身上来,说她遇事机灵,才没叫她们受惊。 阿鱼心底觉得好笑,又还搀着四太太,看她神色不自然,便细细猜测她的目的,若是张管事不曾换了那些瓶子,摔坏几只贵重的瓶子能有什么用?让老太爷看清二太太管事无能?二太太本就无心跟她争,难不成还能拿碎瓷片去卖钱,这些…… 她骤然想起了当初在杜家,外院的刘大郎偷天换日的事,莫不是四太太也这么想的?摔几只破瓶子,将好瓶子拿出去变卖? 这样就说得通了,她微笑着看向四太太,就见她神色不宁的样子,席上的应酬她也是敷衍着附和几声,便觉自己猜得不错了,胭脂里拿些回扣,这瓶子卖了再得些银钱,可不就能填了亏空,按她叫人协理管事的路径,先是自己,再是二太太,不就是找人背锅? 四太太也不好受,谁知道这张管事是个这样周全的人,那现在运走的那几对瓶子,不就是普通的?这几百两银子说来不算大,眼下她却实在拿不出来,当初夏姨奶奶敢行事就是因族里说今年事忙,明年再来,后来却突然说十一月得空了,她们才这样手脚慌乱,如今哪还有什么采买不曾动过?再做手脚便惹人眼了。 阿鱼不知她心底惴惴,猜透之后心底便宽敞了,转身去了二太太跟连氏身边伺候着,席上其余人自然也夸她孝顺懂事。 再说男客们所在之处,连怀衍看着父亲抱着孩子跟几个同僚说话,还有那说要定了娃娃亲的,好在连景明还不糊涂,夸耀之语听得高兴也不曾应下谁来。 他身边安秉舟笑道:“连少卿对这孙儿可实在是爱得紧了,这半日了还不曾放下孩子来。” 连怀衍也笑起来,转身不看那方,“正是新鲜着,等我八弟孩子降生了,他这热情也该移了。” 这高台上只他两人在,安秉舟也收回视线来,“人家都说抱孙不抱子,孙儿可不是抱着新鲜的,那还有得疼呢。” -- 第243页 连怀衍给他斟酒,“不提这个了,你可是真做好了出京打算?” 他点点头,自嘲一笑:“原先是不想违抗了父母之意,加上我家良人亦哀切恳求,如今也好,太常寺里待这一年多,我时常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如今只望中书门下早定了执宰,来允了我外任之请。” “这却难了。”连怀衍笑道:“我祖父说如今官家正觉两位副相彼此制衡更好,不想早定了宰相,枢密院跟三司的也不催促,光中书门下有些派系相斗,我祖父回来常叹息,他跟严参政没有争斗不和,下边人却玩起了党争。” 太常寺也属中书门下,安秉舟自也有所耳闻,轻叹了一声,“总要有个结果的。” 二人便也不再提此事,连怀衍却明白将来他们或会走向两端,方才谈及鸿胪寺卿出使一事,他觉这几年用兵有望,或能惊醒朝廷重视军事,兵强马壮了才不用再给各国封赏,待改革税务,往后百姓亦不用再受苛税之苦。 安秉舟却说此时用兵有违民生,西夏虎视眈眈,金国也有雄起之势,一旦用兵,两国趁势来伐,百姓更苦,这争论说不出谁对谁错,毕竟万事总难两全。 却在二人思考之际外面有道声音惊奇道:“不知二位是?某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我们可是于何处见过?” 台中两人闻声看去,正见一锦袍男子拿着折扇看过来,头上腰间皆别了花,安秉舟一眼就认了出来,小声道:“道樾兄,五年前,慈济寺。” 连怀衍被这一提醒也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当初在慈济寺为难阿鱼的那纨绔?看他拧眉苦思,连怀衍忙起身拱手,“不知这位仁兄到来,是我等失礼了,在下连怀衍,忝为开封府少尹,这是安秉舟,如今在太常寺任职,仁兄看我等眼熟?我却不识仁兄,想是五年前我们游街之时仁兄曾见到过。” 那人似是被他说通一般,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是如此,小生阮君离,家父御史中丞。” 安秉舟便与连怀衍一起说久仰久仰,却等他走远了才笑道:“怎么在这里碰到了?” “好在只有你我在,要是简夷跟顾大、顾二也在此他不用提醒就能回想起来,我还记得御史中丞被贬就是因家中子弟不教,好在官家还仁厚,仍保留了他官职。” 安秉舟也笑起来,“再看年岁久远些他还记不记得,我五人再齐聚东京之时不知是哪年了。” 第141章 夜里等送了客,各院夜话时,星子尚嫌云重不肯多露几颗,又几阵凉风吹过,澹怀阁里那几株秋海棠便簌簌落了花叶,映在灯火色下添了几许温柔。 廊上阿鱼正跟丈夫说到那阮君离,正是一片欢声,她拢了世清在腿上抱着,“这世上的巧事可真是难说,今日要是他认了出来,当即吼了声:便是你这贼人谋了我五万两去,想想那场面才是新鲜。” “分明陶儿才是那最大的主谋,如今却要赖我身上来。”说着他便蹲在了阿鱼面前,轻轻捏起世清的小手,哄道:“世清,等你长大了可不要成那副样子,你要敢不学好,我跟你娘轮着上阵教训你。” 世清张着小嘴“呀呀”了两声,小脚还蹬个不停,一个不慎就踹到了他父亲头上,又惹得一阵笑,阿鱼轻轻摁住他的脚,话里笑意全止不住,“世清,可不能因为你爹威胁你就踹人,明白吗?” 世清又转头看向她,在她怀里蹭了蹭,顾自“呀呀”叫着。 连怀衍便将他抱过来举高了些,“小儿怎还记仇?爹是跟你商量,明不明白?” 世清被举高便欢笑起来,手脚皆挥舞得厉害,连怀衍便抱着他走了几圈,他更是欢喜,阿鱼跟院里丫头们都笑着看父子二人,一时见世清被举得太高了脚蹬在了父亲头上、一时手又挥舞到父亲脸上…… 四太太处却不这样和谐了,今日事未成,那几只瓶子被她心腹运出去了,只卖得五两银子,如今算来算去,还差五百两,她的嫁妆虽能补上,但是她哪里肯动?她的嫁妆本就不丰,这些年手脚又大也花了不少,也只剩了个六百多两。 她思来想去,将儿媳纪氏给叫了来,两人坐在灯下,四太太跟夏氏并不曾跟她说过账本亏空之事,夜里被叫来也还新奇着,“母亲找儿媳可是有什么要事?” 四太太却是有些难开口,沉默半响才道:“我如今遇上了些难事,手里边正缺五百两银子,你父亲跟你姨奶奶都凑不出来,你跟五郎手里边可能凑些出来?等我手里边宽泛了我第一时间给你。” 纪氏听了神情也不自然,婆婆问儿媳借银子,这在大户人家可不成规矩,况且她手里哪能有这么多,她娘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堪堪称得上书香门第罢了,她手里的银两加上嫁妆也没有这么多。 想着她便摇摇头:“母亲是知道儿媳的,陪嫁那庄子一年也才几十两的收入,有时小郎要吃用些什么我也都花用了,五爷也向来节俭,笔墨都是用的公中出的,一年到头就是族里那点分红跟月钱,我们手中实在凑不出来这么多。” 四太太听她提到了孙儿便也叹气,知道纪氏素来老实,便也不为难她,“是我着急了,这事你也别跟五郎说,外头也别去讲,我改日找你伯母、婶婶们问问。” 纪氏看她神情实在为难,便道:“眼下我手里还有二百两现钱,母亲先拿去救急。” 四太太却推拒了,“算了,我孙儿时时吃用俭省不得,五郎懂事,知道我们四房不如其他几房那样有财源,却也不能委屈了他,公中的东西好是好,该用的也别省着了。” -- 第244页 纪氏点头,“是,儿媳明白。” 四太太便叫她回了,自己却在屋里想着还能怎么找补,胭脂、布料、笔墨这些该采买的都采买了,就是这次宴会她还虚记了五十两,难不成真要拿自己的嫁妆钱来填不成?虽说往后只要管家权还在,也能拿得回来,只是那嫁妆她是动得不甘心的。 一时她又想到夏姨奶奶,却知道她那里也是没余钱了,这些年她跟四老爷银钱用得敞手,一月那几两月钱哪里够用,都是夏氏给的。 她眼睛在屋内巡视一圈,许久才叫身边嬷嬷把妆奁搬来,从里面捡了三套头面跟两只玉镯,用包袱裹了,交代嬷嬷:“明日你拿去解库①当了。” 那嬷嬷心就是一紧,“太太,这都是您心爱之物。” “现下也不分什么心爱不心爱了,不知张管事是不是瞧出了些什么,今日宴散了他跟老太爷提议说族里的人来查帐之前府里还该自查一遍,老太爷今日虽嫌麻烦没应下来,我怕哪日他又有了这意思,如今早早填上才好。” 嬷嬷心疼地将那小包袱拢到一边,“可是解库里折价可厉害着,这些买的时候值个七八百两,现下去当也只得个三四百两了。” “当期短些,五百两总有。” “只是当期短了如何赎得回来?要五百两最多便是一个月,这些东西或不要紧,就怕他们上门来催债,咱们一个月如何拿得出五百两来?” 四太太便狠了狠心道:“到时候找补不回来,就拿我嫁妆钱去赎回来,总归这些东西也算我的私物,往后拿回来总还在我手里。” 嬷嬷却还劝道:“太太可想明白了?府里所有东西,只有嫁妆是您的私产,嫁妆要是没了,您就没了傍身的了。” 四太太无奈看她一眼,将妆奁一推,“这些若是拿去卖了,那些首饰铺子里日日都有官家娘子去,我这里头哪样没往外头戴过,即便不被人认出来,铺子里买卖什么那些掌柜伙计还当谈资说给那些娘子听,往后我要如何做人?只有拿去当了,解库里的人嘴巴紧,不到期不会出事。” 嬷嬷终于猜应下,却还抱怨:“那账上这么多亏空,姨奶奶也真是做得出,如今叫太太来收拾这烂摊子。” “你这是什么话?”四太太瞪她一眼,“姨娘也是为了四房打算,从前哪里有亏空?都是这两年想着给四房置办个宅子才昧得狠了,她这些年得了些什么全给了我跟老爷,旁人说得她,我们说不得,只能怨你老爷没出息,叫他去谋事谋不成,老太爷说给他两个铺子经营他不去,嘴上嚷嚷还要科举,全用来糊弄老太爷跟姨娘,我也没见他好生读几天书。” 嬷嬷便也应下不提了。 等到了九月底,老太爷果真叫张管事来要了账本去看,查完后张管事便带了句话给四太太,“四太太,老太爷叫我给您带句话,说往后府里也不需得用那些奢靡之物,这样族里瞧了恐会寒心。” 四太太忙应道:“是,有劳张管事回禀父亲,入秋了花用大些是因着四郎有喜,先是有了世清,后是升官,我想着给府里添些好的才买了些好胭脂、好料子,往后不会了。” 张管事遂点头道:“那我便告退了,四太太的话我会禀告给老太爷知晓。” 四太太送走了她,转头就去找了夏氏,“姨娘,咱们这关好歹算过了。” 夏氏也心有余悸,“这便好,只是那些赎金你怎么凑得到?到时候解库的人上门来闹可怎么办?” 四太太便觉难言,还是道:“媳妇想着,实在不行我拿我嫁妆抵上算了。” “这怎么行。”夏氏打断她,“你是我这样的年纪倒还好想,只怨我没有嫁妆帮不得,年底要查账也不能从公中动手脚。” 四太太也无奈道:“除了这法子,媳妇再想不到了。” 夏氏心念一转,拉了她到一边轻声道:“不如做了亏空,给别人管去。” 四太太震撼,“这样可怎么好?” “还能有什么法子?我看就叫四郎媳妇来,府里女眷除了你大嫂二嫂,也就是她最富裕了,她那些嫁妆、还有她现今开那铺子,我们做得隐晦些,别叫她查出来。” 四太太却记得阿鱼的聪慧,“姨娘,她可是个不凡的,叫她察觉了,咱们原先做那些少不得都要被她顺藤摸瓜查出来。” “这事还只得她来。”夏姨奶奶道:“我看这府里最会隐忍的就是她了,你说前两次咱们扔她头上去叫她滑溜溜地脱手了,定是她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却不想着揭穿,姑奶奶实在把她教得好,看她这样子,一家和气才最重要。头先老五那事,我看她跟四郎两口子对五房似乎是歉疚得很,这次百两银子的错,她如何也不至于伤了和气。” “你也别管这事,即便到时候事情败露都算我的,便说那些银两叫我拿去赌了,你是不忍心我再错下去才来接手,我这岁数了,在府里也惯来不如原来老夫人跟楼姨奶奶的名声,往后日子如何不也是一样过?老太爷还能打杀我不成?等分家了你们再接我出去便是。” 四太太看她连后路都想好了,忍不住带了哭意,“唉,姨娘,您这是何苦?赌博可是大忌,老太爷知道怎么会原谅?” 夏氏却还清醒,多年富贵没叫她如沧桑老妪,还十分精神矍铄,拉着四太太的手叹道:“正因赌博是大忌,老太爷才不会命人查下去,否则危及官声。老四没出息,是我当年误了他,看他读书怕累、打算盘手疼就今日容他歇歇、明日容他歇歇,好不容易跟着老大去了白鹿洞书院,他嫌远要回来请先生教,我也允他,等他及冠了我再后悔也迟了,好在五郎不像他爹,往后等分家了,咱们买那宅子便谎称是租赁而来,再叫老大老二给老四找个营生,慢慢地那宅子不打眼了,你们日子也好过。” -- 第245页 二人又说了许久的话,不知是商议了些什么,四太太离开时眼圈却有些红。 果真几日后四太太便身体抱恙,大夫说需得静养,她便同老太爷请求这些时日找个人替她管家,却没说是谁,只叫老太爷自己来定。 正如连怀衍所说,如今府中除了阿鱼,连学林一时还真没想到谁,自然点了她,阿鱼收到消息时还无比震惊,连怀衍便叫她推去罢了,“祖父也不能为难人,你不想管就别管了。” 阿鱼却叹气道:“这是什么道理,四婶是非要盯着我不放了?上次办宴我推了,这次代她管家我又推了,祖父该怎么看我?府里人怎么看我?恐是嫌我这人拈轻怕重,心里怪我义母没教好了。” 连怀衍劝她,“祖父怎么会这么想?有我在府里谁敢看轻你?” “我偏不信了。”阿鱼却是生了气,狠狠拍了他伸过来的手,“我要是接手了这管事权,她就别想再要回去。” 连怀衍看她生气忙哄道:“好好,你管就是。” 阿鱼这才嗔他一眼,“我管也得是叫她们自己收拾了烂摊子才管,先是想着一家和气,之前不戳穿她们已是我们忍让了,她们如今这样算计我是什么和气?当我面团捏的不成?” 连怀衍道:“这事四婶做得可谓不体面,你想做什么便做去,可要我相帮?” “揭破她们那烂摊子可没什么难的,表哥别管,我不仅要叫她们后悔不迭,我还得叫府里人瞧见我多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①解库,北宋时期的典当、放贷机构,抵押了东西贷了款,到期不还会上门催债,有可能抵押的东西也不还你,算是今天银行的雏形吧。 本章说到女子的嫁妆,还想叨叨两句,本文参考时期(北宋),时有厚嫁之风,倾家荡产给女儿准备嫁妆的也不是没有,且因当时女子嫁妆受律法保护,夫家就是倾家荡产了都不可妄动女子的嫁妆,女子的嫁妆只能由她自己来支配,也只能由她的子嗣继承,没有子嗣死后嫁妆就要还给娘家。 第142章 阿鱼话虽如此说,却也不急,等拿到账本瞧了,又去了库房跟账房对帐,在账房倒是见了些不对,账上有对瓶子,她接手之前才刚入库,却藏得深,她远远看着就觉不对,外头还有几样珍贵的放着,瞧着便是动了哪一样那瓶子就要碎掉。 因她眼前还有别的事要忙,便想着如今府里各处用度已经发放,只要别在揭穿四太太之前自己有开支就是,至于那瓶子,她也想了法子能叫别人去瞧。 她要忙碌的事便是灵雨封后,李家立祠堂祭奠先祖了,这事忙完灵雨又派人接了她跟李霄进宫去,因文姨娘已经改入杜家,李家族谱上便也无她,官家却还有心,封了她三品淑人,连氏是杜贺生请的诰命,官家又加了品级,封了二品郡夫人,说起来谁也不曾受折辱,尤其文姨娘老实本分,连氏宽和,杜家后宅也照样和乐。 李霄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了,十一岁的小小郎君,一身天青袍子,腰上佩了貔貅式样的羊脂玉,见到姐姐妆扮好出来嘴甜夸奖道:“五姐姐今日好看。” 阿鱼掩嘴一笑,上来牵着他的手,“哪里好看?” “衣裳、发式都好看。” “就没了?” “长得最好看。” 二人说笑着出了门,上了马车,李霄便靠得她近了些,“五姐姐,宫里边什么样?” 阿鱼摸摸他的头发,回忆道:“我记得宫里很大,宫殿也多,那些花木也稀罕,不是我们寻常能见到的……” 她一路跟李霄说着,到了宫门口,迎接的人却隆重了许多,几个内侍到马车边上来接人,口唤“国舅、夫人。” 进了宫门又有软轿接了去庆宁宫,阿鱼才刚下轿子就有一小孩跑出来,“我五姨来了。” 阿鱼将她一把搂住,分明认出了是莒国公主,却装作不知,“这是谁呀?” 莒国抬起头来甜甜笑道:“是我呀五姨。”她肖似灵雨,长得玉雪可爱,叫人一见便欢喜。 此时李霄也下了桥,阿鱼便牵过他的手,跟莒国说道:“原来是莒国公主呀!” 此时朝雨也走了出来,“五姑娘跟五爷来了,娘娘正等着呢!” 阿鱼便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进去,灵雨见她跟李霄进来也是喜不自胜,先看了看阿鱼,又走到李霄面前端详着他,“阿霄都长这么大了。”说起来,自她进宫,便再未见过李霄,连文姨娘都进宫过几回,李霄却从未来过。 他此时还有些拘谨,想要行礼就被灵雨拉着坐下,“让姐姐好好看看,我进宫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李霄看她神情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也放松了些,笑道:“这些年我在府里也惦记三姐姐的。” 灵雨又叫他站起身来转了几圈给她看看,此时便有一个小女孩小跑着从内殿出来,一下子扑到了灵雨怀中,奶声奶气叫了声娘,阿鱼便也惊讶道:“我离京之时兖国还不会走呢,这下都会跑了。” 灵雨便叫李霄坐下,将兖国抱了起来,“你去年还只一人呢,如今不也是两个了。” 阿鱼知道她是说世清,笑道:“姐姐便笑我罢,你这两个我且没说你呢。” 莒国在阿鱼怀里依偎着,闻言瞪大了眼睛问道:“五姨不是一个人了?那一个藏在了哪里?”说着还围着她绕了几圈。 -- 第246页 灵雨叫轻尘将她拉住,“什么那一个,是你表弟。”又叫她跟兖国认人,“这是五舅,快叫人。” 莒国便也乖乖叫了,“五舅。” 兖国还分不得什么,只跟着姐姐叫人,莒国却对李霄十分好奇,仰头问道:“五舅为什么从前不进宫?” “五舅要在家里读书。”灵雨替他答了。 “那五舅今天不读书吗?” 殿中人听这童言童语皆笑出了声,李霄也笑答:“今日休息一日,不读。” 或是他年纪小,莒国便想拉他去玩,“五舅,我们去外殿玩。” 灵雨便叫他同去,不必拘谨,“今日不比往日,以后你想进宫就递个请安折子,咱们便能时时见着了。” 李霄点头,跟着莒国出去了,兖国也小跑着跟出去,“姐姐,舅,我呀。” “怎么话还讲不全?”阿鱼瞧着她短手短脚,四肢各自忙碌的样子十分好笑。 灵雨招手叫她来身边坐下,“她爹惯的,刚学说话那会儿讲了几个字似是累了,官家便哄她不说了,一日里讲几个字够了,我当时还说呢,当是学字不成,一日里学几个。” 阿鱼想着那场景便觉好笑,便听灵雨道:“世清今日怎么没抱来?” 她摇摇头,“等他大了再来,如今杜家是不招眼了,跑我身上来了,日日有人给我下帖子邀我赴会,我跟阿霄进宫还好说,世清便罢了。” 灵雨虽觉可惜,却也道:“我给他备了些小物,稍后你带回去。” “这些都不打紧,如今姐姐在宫里一切可还好?” “一切都好。”她拉着阿鱼的手笑道:“我既入主中宫,往后便不需担忧了,先前官家跟我说,若无大失,御史台不敢弹劾中宫,我往后在宫里便也顺遂了。” 阿鱼这才放心,“我听道樾说朝廷在上表请官家充盈后宫,此事姐姐是怎么看的?” 灵雨笑得却释然,“如今后宫确实空虚,官家若是无意我便使些小性子装模做样拦拦,他若有意我也大大方方地为他挑选。”或是如今有了底气,她眉宇间更填了坚毅之气,“如今宠爱于我都是虚的,叫朝臣、百姓信服我才是最紧要的,往后我有没有皇子都不去争那位子,叫他当个闲散王爷,莒国跟兖国有我……”她笑着压低了声音,“有我这太后罩着,自也不会委屈了。” 阿鱼闻言十分欢欣,“姐姐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 灵雨便嗔道:“光说我,你在连家可有什么不顺心的?” “他们哪敢。”阿鱼搀着她手臂晃了晃,“我姐姐可是皇后,谁敢欺负到我头上来。” “净胡说。”灵雨瞧她这样子便嗔笑起来,“遇事不要撑着,前朝之事我不能涉及,后宅我还能指点,我蛰伏了这些年,不是为了让你忍气吞声的。” 阿鱼对她盈盈笑着,“姐姐,我明白的,内宅些许琐事我还能应付得来。” 姐妹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共同用了午膳才送了二人归家,阿鱼便先将李霄送回了杜府,在杜府用了晚膳才回连家。 澹怀阁里,鹤音见她归来立即迎了上去,“姑娘,今日四房有人出门了,先前得了您的信,找了人跟着,说是去了解库里。” 阿鱼听了略一作想就明白了,“想是先前拿了东西去解库里当,好填得亏空,如今不知从哪里得了银钱,又去赎回了。” 雪柳道:“可是咱们已经查过账房里的银两,都是对得上的。” 阿鱼自然知道不对,叫二人先别声张,慢慢回了房去,又叫了娴嫂子一道进屋。 “你可知道除了咱们太太,府里还有哪位婶婶跟四婶有过节?”她这是想要借着之前那胭脂的事突破了。 娴嫂子道:“太太们说斗气的话是常有的,不过便数三太太跟四太太最不和了,当初连家阖府刚从平江迁来东京,三太太跟四太太就看上了同一处院子,但是因着夏姨奶奶管事,就将那院子拨给了四太太住,三太太便时常对四房有不满。” 鹤音也补充道:“姑娘,当初四太太接手管家时,便是三太太争得最凶,她说只有她管着各处下人们的规矩,往后行事更方便些,后来不成,想是心中还有气的。” 阿鱼嫣然一笑,“原是这般,稍后我写些帖子,你们给各房的太太、奶奶还有姑娘们都送去,便说我今日进宫得了皇后娘娘赏赐的几卷好画,欲在飞鸿小榭办一个雅集,请他们来赏画听曲。” 雪柳跟骊月闻言便去磨墨备纸,阿鱼进院便不见南星、碧茵,遂问起来,“这两个丫头呢?” 鹤音道:“说是去请教针线了。” 阿鱼便道:“虽说我一向不拘着下人,她们又不是贴身伺候的,做完了手里的活计自能去玩耍,这样却也猖狂了些。” 雪柳便愤慨道:“姑娘早该说说她两个了,我回回骂她们,现在府里都说我是个母夜叉,我说了她们又不听,从前在杜家还乖呢,来了连府不仅做事不专心,还躲懒玩耍,说是去请教针线,鹤音姐姐的针线还不够好么?非要去请教外人。” “等我忙完了,再同她两个好好说道。” 雪柳看她这神色便知她是想要收拾这两个的,才欢欣几分,为她晾墨折纸的动作也更利落了。 便于这日傍晚,澹怀阁里几个丫鬟将帖子送到了各院里,众人都还新奇,从前家里女眷们小聚都是招呼一声,倒是没有这样齐整过,更何况是郑重其事地下帖子了,正如三太太,接了帖子还新奇道:“说是四郎媳妇能写能画的,果真是好礼节的,家里人相聚还下了帖子来。” -- 第247页 雪柳笑道:“我们奶奶也是因手里边得了皇后娘娘赏赐的几副好画,加上今日回来路过汴河边上听到新声巧笑,想着家里的太太奶奶们不得去那些瓦舍里听,欲请了女乐来府里,后日雅集上请了各位太太、奶奶们一道赏画听曲,也是雅事。” 三太太笑道:“确是雅事,四郎媳妇有心了。” “我们奶奶交代了,请您务必要去。” 三太太自不会推拒,应了之后还跟身边嬷嬷赏看那帖子,先赞那纸笺做得巧妙,又说字有风骨,说着说着便对那雅集生了些期待。 第143章 “远有云山相堆,近有水竹共娱,只看这文物风流,便叫人身在桃源了,四嫂这雅集办得喜人。”葛氏手里捧着一盏香饮,看着此间炉香缭绕,侍女忙碌,便十分畅意宁静了。 这正是阿鱼所办的雅集,飞鸿小榭庭中有绿蕉翠竹,正中的石舫里正有女眷欢愉作乐,石舫外是流水数支,旁缀奇花仙草、怪石奇山。 正值午后,飞鸿小榭中便是秋日,也胜春朝,太太们聚在画前观赏点评,年轻些的奶奶们则各自作画写词,姑娘们也玩得自在,尚有在石板上题字的,引得这处被人团团围着,娇声莺语里便听几声笑,“姐姐这样,祖父见着了可是要说的。” “无妨无妨,写完了将这石板抬回我院里去……” 再离石板几步,便是几许花丛,几个年龄尚幼的女孩子在此扑蝶摘花,十七娘娇憨地拿着一柄轻丝团扇,上绣一只狸奴,见她几下跳跃,那狸奴便坠入花间,惊醒坐在花丛下斗草的两个小女孩儿,“十七妹,怎这样不当心!都扑我头上了。” 十七娘眼见两个姐姐要起身来追逐自己,提着裙子便跑,绕过正在秋千架下玩耍的姑娘、再穿过回廊,廊上却有连家几位奶奶在作陶渊明《归去来》图,她不曾惊扰了谁,钻过案下、起身又绕过酒桌,对着在绿树掩映下抚琴吟诗的两位嫂嫂露出笑意来,最后跑进了石舫,扑到了嫡母身上,“母亲,十五姐姐跟十六姐姐要闹我玩!” 石舫里清音曼妙,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夹进来也不显突兀,四太太此时心情也尚好,看她一头的汗,拿了帕子给她擦拭,“你两个姐姐这般乖巧,定是你胡闹。” 她便“咯咯”笑起来:“是我扑蝶扑到了姐姐们头上,我拿果子去赔罪。” 转身她便走到几张小几旁,拿帕子包了几颗葡萄,正要转身十五娘、十六娘便追了进来,额上香汗点点,“好个十七妹,跑这里来躲了。”说完又还不忘对舫中长辈们曲身行礼,见有人笑着点头便将几步将十七娘拉住,将她围在了栏杆上挠痒痒。 “哈哈哈,我错了,再不敢了。”十七娘被她们挠得身子扭动,小手小脚向旁边抓。 两个姑娘却不肯放过她,脸上笑意不止,“你说你错哪里了?” 十七娘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该扑到姐姐头上去。” 阿鱼正坐她们身边,跟葛氏一起看着三个姑娘玩闹,见十七娘真是笑到难言了才道:“好了好了,再闹下去,十七妹这小脚该蹬到你们八嫂了。” 两个姑娘便也停下来,似是玩累了将十七娘夹在中间坐下,小手摸摸头上的汗珠,“四嫂,都是十七妹顽皮。” 十五娘、十六娘都只八岁,此时三个小孩皆在阿鱼身边喘着气,阿鱼便拿了手帕将她们额上的汗一一擦去,“好在如今尚未涂了胭脂,不然这许多汗岂不成个大花脸了!” 舫中众人皆笑了起来,阿鱼想想便掩嘴笑道:“我在娘家时常跟哥哥姐姐们打扮两个弟弟玩,给他们抹胭脂、换衫子,叫他们扮作磨喝乐,我看这三个跑进石舫中来坏了婶婶们赏画的兴致,就该扮了磨喝乐逗婶婶们一笑。” 诸人哪有不应,都纷纷讲起来,六太太竟笑道:“这样好,快去我屋里将胭脂取来,我给这三个顽皮扮上。” 十七娘无所谓,还嘻嘻笑,“那我要六婶婶亲自给我妆扮。” 十五娘、十六娘还有些羞赧,二太太便自豪笑道:“莫要害羞,待扮上了叫你四嫂给你们作上一幅画,她的画可是官家都赞誉过的。” 两个姑娘一听便有些欣喜,抬头看向阿鱼,阿鱼便也羞了脸,“皆是早年间的事,不算我的画技好,是我两个姐姐出众,不过娘这一说,不如我们今日在座的都画上几笔,博采众家之长,往后拿出来这画也有几分不同的意义。” 舫中诸人皆响应起来,又有去拿了磨喝乐衫群来的,等胭脂衣衫都到齐了,外头玩耍的也进了石舫来,纷纷围着看几位太太打扮三个姑娘,其他几个姑娘瞧着就是一笑,指着她们笑起来,还纷纷指点,“十七妹脸蛋圆圆,该配那紫色的圆领衫子,显得喜庆。” “我看不对,该是那红衫子更喜庆……” 却不料她们在这说着,太太们又生了心思,府中如今还有十到十七姑娘,除了十姑娘跟十一姑娘十六七岁了不曾被捉,其余几个皆被拿下,六太太道:“我们这么多人作画,画上只你三个妹妹如何好看?你几个皆要来。” 她们立时就叫太太们团团围了,阿鱼看几位姑娘倒也乐在其中,吩咐雪柳快些跑回去拿了几盒胭脂跟几套磨喝乐来,等拿了来她便轻轻拉开几位太太,“婶婶们,除了下头三个妹妹,这几个这样大了,叫她们自己照着磨喝乐妆点,这里让十妹跟十一妹帮着来,咱们去瞧瞧那画纸怎么分布。” -- 第248页 七太太却道:“恐她几个躲懒不肯好好画。” 阿鱼道:“这也不怕,正好我屋里有些好料子,我身边的鹤音针线活也极为出众,装扮最好的那个我便叫鹤音照着东京最时兴的样式给她做一身衣裳。” 姑娘们都爱俏,闻此自是欢喜,阿鱼便叫雪柳留在此看顾着,领着太太、奶奶们去一边看画布。 十娘跟十一娘能妆扮几个妹妹们自是高兴,拿着磨喝乐对坐着的几个比了比,坐着的几个姑娘手上嘴上也都不停,拿了胭脂擦起来,雪柳在一边伺候着,便与她们言笑,“我们奶奶说几位姑娘脸蛋嫩,特意嘱咐了叫奴婢拿好胭脂来,还说姑娘们要是还欢喜,这里几盒正好叫姑娘们分了。” 十二娘看着那胭脂就感慨道:“还是四嫂舍得。” 几位姑娘都凑过去,十七娘也“蹬蹬”过去,看着匣子上的字念道:“唔……采,这个是香。” 十娘便道:“采香楼的,也就我姨娘一年给我买几盒,还是四嫂好,不仅舍得,主意还多,你看我们府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宴会,今日才知道咱们一块儿玩才热闹呢!” 雪柳却惊奇起来,小声问道:“这胭脂公中也发过的,姑娘们不曾有?” 十一姑娘点点头,“自是发了的。” “正是这样,奶奶先前还怕跟公中发的重了,特意去买的采香楼的新胭脂,姑娘们看着可有跟手上重的?”雪柳问着,仔细看着姑娘们的神色。 十三娘跟十四娘倒是对视了一眼,“我跟十四妹妹是有的,不过是之前四嫂送的,公中发的胭脂,我们拿到的王家胭脂铺的。” 其余姑娘便都附和起来,“对,我们的也是王家胭脂铺的。” 十姑娘便有些不高兴了,本来就因跟十一姑娘年纪相仿,两人什么用度从来都是一样的,如今知道公中发给自己的跟她的不一样,便重重将磨喝乐顿在桌上,“难道就是因为十一妹妹是嫡出,我们几个是庶出便区别看待了?” 另几个姑娘脸色便也不好起来,只小的那三个察觉到气氛不对,牵了手在一边小心看着着姐姐们,十二娘也有了些不悦,府里从不拿嫡庶什么的来压人,怎么胭脂还分人发,便嘟囔道:“我还不知道家里竟是要论嫡庶来对待我们了,就是看十一妹妹是嫡出,我们是庶出,便只给十一妹妹采香楼的胭脂么?” 十一娘顿觉委屈,“这是什么话,家里什么时候就这样区分了?”说着还掉了眼泪,委屈擦了泪转身伏在栏杆上,“那胭脂是个什么新鲜物什不成?我回去就扔了。” 都是小姑娘,连府对姑娘们又都是骄纵疼爱的,谁没有几分小性子?十二娘也将胭脂扔在桌上,“我难不成就缺这几盒胭脂了?不知道发胭脂的是要作贱了谁?” 雪柳看着忙去拉了阿鱼过来,一路上讲清了原委,太太、奶奶们察觉了动静也跟了过来。 阿鱼一来便道:“妹妹们这是怎么了?” 几个姑娘不说话,只十六娘道:“姐姐们因着胭脂生气了。” 阿鱼见到十娘跟十一娘都委屈地伏在栏杆上落泪,上前轻轻抚着二人肩膀,“妹妹们素来玩得好,今日因这胭脂生了气,是四嫂不对,这胭脂如何惹了你们不悦了?” 十一娘泪眼婆娑地转头,见到母亲八太太过来了,便一头扎进她怀里,“娘,什么采香楼的胭脂,我不要了,回去咱们便扔了。” 八太太心疼地搂着她,“怎么还动了口角?好好,不要便不要了。” 十二娘却也委屈,人群中找见了嫡母三太太,见她也关切着便向她走过去,“母亲,这是什么道理?公中发个胭脂还分人来,十姐姐就是采香楼的,我们几个就是王家胭脂铺的,若要早早这样区分,何苦叫我姨娘将我生下来?”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三太太揽着她轻拍了几下,虽在三房之中她跟十二娘的姨娘有些争执,但是出了门却也不能让她受委屈了,心中想着自己拿到的胭脂分明就是采香楼的,怎么她拿到的就是王家胭脂铺的? 十娘见到着许多人围过来,才渐渐收了泪,阿鱼看到三太太蹙了眉,一边四太太眼神又慌乱了,就连人群中几位奶奶神色也不好,便满意了,揽了十娘道:“好妹妹,许是公中发胭脂的人不慎出了错,你们几个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何况在府里,嫂嫂也有错,光记着你十三妹妹、十四妹妹给我做了荷包就给她们送了采香楼的,忘了我这几个妹妹了。” 她说着又拉上十三娘跟十四娘,“且听四嫂的话,这事不提了,今日咱们好好玩,明日里我叫雪柳出去采买胭脂,四嫂给你们一人买一匣子好不好?” 十娘这才有些好了,便道:“没理由叫四嫂破财,是我们几个先前不懂事了,在这里争执坏了太太跟嫂嫂们兴致,便再不提了。” 第144章 阿鱼便笑道:“这样才好,你十姐姐也不曾有错,往昔你二人同吃同住的,今日争吵了心里都难受。” 说着她又去将十一娘拉过来,叫她跟十娘牵着手,“这样才好,谁也不许闹性子了,你们先不是问我开那铺子什么个样?改日我请求了你们母亲,请你们出去逛铺子可好?” 三个小的却先笑了,抚掌笑呼道:“我要去,我要去逛铺子。” 叫她们这么一喊,气氛便又好起来,阿鱼便做息事宁人状对太太、奶奶们道:“咱们不笑话她们小姑娘了,姐妹们拌嘴也是常有的事,我跟皇后娘娘少时还抢宣纸闹了一场呢,她们被咱们这么瞧着又该害羞了。” -- 第249页 不知她们各怀了什么心思,也都应着离开了,三个小姑娘还绕着阿鱼,“四嫂,我们也去逛铺子可好?” “这个要看你们待会儿扮得好不好了,第一个扮好的我便先去问。” 三个姑娘便都冲去了姐姐们那里,叫嚷着叫她们给自己扮上。 阿鱼回到太太、奶奶们身边来,见有那心大的如二太太跟六太太还在分画纸,其余的面上都还笑着,却各自拉了妯娌或是儿媳到一边听曲吃果子,不时讲上几句话,四太太却是心神不宁,跟儿媳纪氏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留了纪氏过来道:“四嫂,母亲说身子不适先回去歇着了,叫我给你说上一声。” 阿鱼便担忧道:“可是方才在水边看落花着凉了?这样可得去请了大夫来?” 纪氏微微一笑,“母亲说不是什么要紧的,就是觉得困乏,许是秋困,回去歇上一觉便好了。” 阿鱼这才放心下来,又见到三太太也凝眉思索,便不再管了,不时去看看姑娘们的妆扮,或与葛氏一道赏赏诗词,等姑娘们妆扮好了又教她们学样子,逗得二太太欢笑,“陶丫头倒是学得像。” 阿鱼教她们摆好了动作便回转身来,“娘是说对了,儿媳这是效仿老莱子彩衣娱亲,逗得娘一笑便足够了。” 二太太便跟六太太讲起来,“你瞧瞧我这儿媳,真是个不害羞的。” 惹得其余太太们各自说笑了几声,等画作好了,几个姑娘便上来围着太太们追问谁是扮得最好的那个,太太们七嘴八舌说起来,最后评了十三娘,她便欢欣起来,拉着阿鱼道:“我不要一整套衣裳,四嫂给我做两条裙子就是,我给十四妹妹一条。” 十四娘虽是感动,却也想着姐姐好,“姐姐自己穿了一身才齐整,我那几箱子衣裳,哪里就缺一条裙子了。” 十三娘却笑道:“知道你不缺,我哪里又缺一身衣裳了?那裙子我们一人一条,明天踏春了一道穿出去玩。” 阿鱼看这姐妹二人也心里疼惜,便道:“十三妹妹这样说了,我便叫鹤音做两条一模一样的裙子。” 三个小的又缠上了她,“四嫂,我们三个谁第一个扮好啊?” 阿鱼叫她们围着,装作苦恼的样子,“方才我瞧着是一起扮好的,这样,你们三个再做些动作我看看,谁最像我就带谁?” 十五娘却学精了,“要是三个都像呢?” 这下子舫中人都笑起来,阿鱼道:“三个都像便三个都带去。” 她们便一人举了一个磨喝乐,学着扭腰掐指,惹得大人们都纷纷抚掌…… 待到回去路上,十二娘一路笑着,“母亲,四嫂真是会出主意,我还从不曾知道雅集这样好玩过。” 三太太想着今日之事,心中正是欢悦,“你四嫂自是会玩的,今日你要好好扮了,说不定你四嫂那好料子就是你的了。” “母亲缘何当时不曾评我最佳?” “你十三妹妹扮得更好我自是要投她。” 十二娘也不痴缠,嬉笑上前几步,“母亲,四嫂说带我们出去逛铺子,您可是允了?” 三太太笑道:“你得帮我一个忙我才能允。” “母亲说就是。” “你去看看你姨娘这回领到的胭脂是什么,还有你三嫂的,瞧瞧是不是都是王家胭脂铺的。” 这个简单,十二娘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 再说四太太处,正是焦虑难言,未曾想今日叫几个姑娘们玩耍点破了胭脂不对,她确是分了不同人发,胭脂这东西府里女眷谁也不缺,向来公中发的都当是摆设,都是用的自己买的,谁也不拿这当回事,为何不曾将这用度砍了也是当初夏氏的坚持,说是公中发的缺不得。 她择挑出来那些个得了好胭脂的更是不缺什么,更不会拿胭脂来做谈资,或还嫌颜色不是心爱的弃之不用,她这次也是只给太太们还有几位在府里颇说得上话的奶奶发了采香楼的,至于十一娘,她是八太太生的,她去了八太太屋里见着了或会问上,这才也给她发了。 方才虽是不曾被点破,但是几个姑娘说得这样明显了,那些奶奶们虽不曾说话但是总有察觉到的,她想着吩咐便身边嬷嬷道:“我那嫁妆里,拿出四百两来,去采香楼里买二十盒胭脂回来放进库房,她们查起来便是下人们分发错了。” 嬷嬷此时为难的却不是嫁妆钱了,“太太,库房里四奶奶叫人锁了的,咱们买了也放不进去。” 四太太道:“今日她办那雅集就不曾从库房里拿东西?” “不曾,都是她私库里的,就连账房,自咱们交了账本给她,她也叫人上了锁,说是事忙不能去清点,等忙过之后再去看。” 四太太这才冷冷道:“我说她怎么今日要办个雅集?原是她的计谋,要揭穿我拿了胭脂钱。” 嬷嬷犹疑道:“只是今日为何她还打个圆场,要揭穿直接当场说了您,何苦留咱们回来想法子?” 四太太也倍感疑惑,“她或是留有什么后招。” 嬷嬷道:“不如咱们去问问姨奶奶。” “不可。”四太太摇头,夏氏年纪大了,身子不如往常,自己若是这事还叫她指点,往后她如何放心得下四房,想了许久才道:“你先去将胭脂买了,现在就去,你当那几个没想法呢,四郎媳妇不动手她们都得来将事情揭了,买来不能送去库房也无所谓,先放我这里,之后便说是我这里还先买了王家胭脂铺的,底下丫头们发的时候拿错了。” -- 第250页 嬷嬷便立即应声离去,叫上院里丫头,两人匆匆抬了一只装了银子的匣子出了角门,架上了马车便匆忙赶往采香楼,到了采香楼里留了丫头看马车,匆匆走了进去,便有伙计迎上来,“这位嬷嬷看些什么?” “拿上二十……”她的话立时就顿住了。 雁影坐在一边数胭脂,见到她进来眼睛一亮,“原是孙嬷嬷,竟是这样巧,您可还记得我?我是四奶奶身边的雁影。” 孙嬷嬷自是记得她,心下暗道不好,面上带笑回应道:“哪里能忘了,许久不见你了,如今晓得你在铺子里做掌柜了,真是气派体面。” 雁影便含羞一笑,“都是我们奶奶的抬举,嬷嬷来可是给四太太买胭脂?” “却也不是,我家太太叫我来瞧瞧可有什么新样式的,你也是来买胭脂?” 雁影点头道:“林娘子要来京了,底下人说是记着她的恩情,叫我来挑两盒胭脂给她,眼下却是挑好了的,便不扰嬷嬷了,铺子里也事忙,我先回了。” 孙嬷嬷看她付了银两,包好了胭脂出去才心底一松,匆匆买了胭脂,嘱咐伙计掌柜缄口莫言此事才又匆匆回去。 雁影自也不是巧合等在此处,出了采香楼便叫人快马去给阿鱼送了信,阿鱼接到消息便是一喜。 时已近晚,她叫上骊月去了三太太院里,进去便将一盒香料递给三太太,留骊月在外头跟丫鬟们玩耍,“三婶婶,我先前应了十二妹妹带她出去,想她今日受了委屈,这盒香料便叫她拿着做香囊玩。”三太太却是知道了三房只有自己拿了好胭脂,想到能揭穿了四太太心头正愉悦,哪有不应的道理,痛快跟阿鱼说了几句话便送她出去,阿鱼出门见到骊月还跟小孩似的在院里斗草,离去还依依不舍的,便笑着训道:“多大了还这样贪玩,先前带你出们也是,进了铺子便不舍得走。” 骊月嘟囔道:“人家四太太院里的孙嬷嬷这样大的年纪了,方才奴婢还见她出门逛铺子呢,奶奶您却不许奴婢多玩会儿。” 三太太听到孙嬷嬷出门眉就是一挑,还想问几句阿鱼跟骊月却走远了,心下不知这究竟是阿鱼故意透露的还是骊月无意说的,叫上身边嬷嬷便道:“听那丫头说孙嬷嬷出门有一阵了,今日这时机,能是去做什么?你带上人去几处角门守着,快些,恐是正要回来了,看看她出去买了些什么。” 那嬷嬷便也应声离去,去几个角门问了,知道了孙嬷嬷是从离四太太院子最近的东角门出去的,便自己守在了这里的小径上,其余几个角门也不落人,果见没多久孙嬷嬷跟一个丫头抱了两方匣子进来,见到孙嬷嬷见到她心底更慌乱了,却被她笑着拉住,“孙嬷嬷这是去哪儿了?” 她干笑一声,“出去了一趟。” “呦,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孙嬷嬷自不能让她看见,遮掩着转身,可是那嬷嬷受了三太太的吩咐,哪里肯饶她,绕着去那丫头那儿看。 孙嬷嬷便动怒吼道:“杨嬷嬷这是做什么?我家太太的吩咐,要紧的东西,胡乱叫外人看了,我们受了罚,杨嬷嬷来替不成?” 杨嬷嬷闻声动作一顿,眼里却闪出精光,装作要离开,实则是撞了那丫头,那丫头心里也慌,手上正不稳,匣子一下子落了地,散出了里面的胭脂来。 第145章 杨嬷嬷捂嘴一笑,“四太太买这许多胭脂呢?”说着还帮忙去捡,此处还有不少人经过,她们的争执也引得路旁的下人们观看,便有指着此方窃窃私语的。 孙嬷嬷自知大事不好,恨恨看了杨嬷嬷一眼,叫那丫头快些收拾好了匆匆回了四房去。 杨嬷嬷也功成离开,将其余角门守着的叫回去跟三太太禀报了,三太太听了便抚掌大笑,“今日还不叫她栽我手上,便是我天生的蠢笨了,走,去老太爷那里,没道理我家十二娘跟三郎媳妇白白受了这委屈。” 杨嬷嬷给她梳了发髻,跟着一道出了门,到了老太爷院外三太太便擦去了嘴上的口脂,掐了自己一把吞了些泪,“求父亲做主!” 连学林方才散衙了,还在用饭,见得她凄惨进来奇异道:“是何委屈?” 三太太看了他饭桌上还不曾动过多少的饭菜,怨自己来得急了,不过这下后悔了也没用,便哭诉道:“今日家里边办了个雅集,家里几个姑娘聚在一处玩耍,说起了胭脂,我才知道这回发胭脂,说是家里女眷拿了采香楼里上好的胭脂,我也分了这,当是还奇怪公中怎么买了这么奢靡的物件,今日才知道原是有人发了好的,有人发了差的。” 她揩了泪,顺便抬眼看了一眼连学林的神色,看他凝思又道:“十二娘跟三郎媳妇都是拿的二两银子一匣的胭脂,照理说往日女眷们发的都是这样的,便是姨娘们也不曾落了,如今却分了发,十二娘今日委屈得紧,回去哭了一场,说如今跟她十一姐姐发个胭脂还要论什么嫡庶来,十一娘便是采香楼的,她的便是王家胭脂铺的,早知道不叫她姨娘生了她,这样的话,媳妇听了怎不心疼?父亲您给评评理,咱们府里姑娘间何时就要论这些了?” 连学林眉一皱,对一边的张管事道:“先前我记得说是记了几十套奢靡的胭脂。” 张管事点头,“老太爷没记错,正是记了三十六盒采香楼的胭脂。” 三太太闻此便又哭诉起来,“原是这般,我说今日雅集上几位侄媳妇都说自己拿的是王家胭脂铺的,原是有人瞒了那几十盒。” -- 第251页 杨嬷嬷此时却突然跪了下来,“老太爷,您谅解我们太太不知这些心计,什么瞒了几十盒,分明就是没买那几十盒。” 连学林叫她细细说来,她便磕了个头道:“今日雅集上奴婢去伺候,几位姑娘拌嘴说公中发的胭脂不对,当时四太太便称身子不适离去了,方才奴婢路过角门又恰好见着孙嬷嬷从外边回来,说是买了些东西,奴婢跟她说了几句话,离开时不慎撞了她抱那匣子,正见数盒采香楼的胭脂散落地上,除了奴婢,东角门那里还有不少人都见着了。” 她话说到此便停了下来,连学林自也懂得,眼中神色不明,片刻后便叫人去将四太太叫来,那人刚要出门他又叫住,“罢了,将家中诸人都叫到外院正厅里去,叫四郎媳妇把府里的账本也带上。” 再说四太太自从孙嬷嬷回来说起便知道完了,听她说到雁影便是心下一冷,“难怪四郎媳妇当时不曾拆穿了我,这是要榨干我身上的银两呢!” 孙嬷嬷也是惊慌失措,“当初咱们何苦就要招惹了那冤家,今日若无那雅集,她不提议说叫姑娘们扮磨喝乐,哪里就能提到胭脂,为了胭脂吵起来?” 四太太道:“是我们失算了,如今恐怕三嫂已经去告状了,此事少不得我要被刮一层皮去。” “太太,姨奶奶当时说她来顶事,如今……” 四太太却不肯,打断了她,“没道理叫她这一把年纪了受这样的屈辱,这事算我做的,咱们便担了。” 孙嬷嬷却道:“太太不可,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老爷如今已是定了,五爷却不曾,正是肯要用心读书时,若是您出了事,往后府里怎么看五爷?他如何还能静心去科考?可怜天下父母心,姨太太那些举动全是为了四房,就是知道老爷往后再无上进可能,才要拼着这么大的年纪管家,为四房谋个未来,如今您出了事,未来便没了,五爷孝顺又懂礼,往后跟兄弟们相处都是艰难。” 她话音刚落,外头就传了声音,正是夏氏进了门来,她也听了孙嬷嬷后头几句话,神色还肃静,“孙嬷嬷说得不错,方才三太太已经去了老太爷那里,老太爷如今正叫了人来请家中诸人去外院正厅,老五这性子是定了,他脸皮子厚,有我这样的姨娘不碍事,稍后你们那胭脂便说是为了给我找补才去买的,亲亲相隐,你这算大孝,五郎有你这样的娘在府里才有几分颜面。” “姨娘,这样……” “不必说了,老爷子派来的人该到了,不想叫我这些年的算计成空便听我的。” 四太太隐了泪花,就听院里来了人请,她便也走了出去,回头望了一眼夏氏,羞愧道:“姨娘,我……” 夏氏对她挥挥手,“你且去,我稍后动身,别叫人知道了咱们商量了。” 澹怀阁里自也受到了消息,阿鱼叫骊月跟雪柳将账本抱上,连怀衍拉着她的手前行,“不料三婶动作这样快。” 阿鱼笑了一声,“三婶怕是等不及了的,今日她心情好着呢!” 连怀衍便也笑起来,“真是不该来招惹了你,说来四房若是有什么难事,向祖父明说了,祖父没有不应的道理,公中也从不曾亏了他们的花用,却要在公中的银钱上动手脚。” 阿鱼也叹道:“是呀,只是再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是虚的,皆是贪心不足罢了。” 夫妻二人说着话到了外院厅堂,此处已有不少人在,各自行了礼后阿鱼便将账本跟库房、账房的钥匙以及各处的对牌都呈到了连学林所坐的案前,“祖父,这些时日因为皇后娘娘的事李家要立宗祠祭祖,孙媳只是匆匆对了一遍帐,并未见漏洞,便将账房跟库房都锁上了,这几日皆不曾动过,想等事办完了再来查管。” 连学林道:“今日不是问你管家的事,自是中宫祭祖要紧。” 阿鱼便点点头,却是听了他腹中一阵雷鸣,忙道:“祖父可是用了晚膳?四爷也才从衙门里回来,还未用膳只是吃了些糕点,想是祖父从宫城里回来还要远些。” 连学林不妨她这样问,便道:“稍后再用。” 阿鱼道:“这却不可,四爷在府衙里尚且忙到一日只沾了几口水,祖父要翻看批阅中书门下那么多折子,更是疲累了,人说药补不如食补,便是该吃饭时不能饿着,四爷尚且还知道吃上些点心填填肚子,如今人未到齐,祖父先喝上几口粥将就将就。” 她看连学林还要说什么,遂笑道:“我在杜家多赖我义母的教导才成了几分样子,如今既叫我嫁了四爷便是来替我义母给您尽孝的,况且我义母时常也念着您,您若不肯用,孙媳回头便跟义母告状,您总不该叫她也担心了。” 连学林方才心中郁结这下才打开了,笑道:“你跟你义母不是亲生,倒同她也一般性子,便依你所言。” 阿鱼便叫雪柳赶紧回去端了粥来,堂中其余人也放心了些,真要饿坏了老爷子可不好了,也对阿鱼刮目相看了几分。 四太太来时就见老太爷在喝粥,心下忐忑却不见他说话,只好站去了丈夫身边,连学林喝完了粥见人都齐了,便欲问话,“老四媳妇你且出来。” 四太太走出去,便听他问:“头先女眷们的胭脂用度,说是拿了不一样的,那是你发放的,可是有这回事?” 四太太点头,“回父亲,正是……” -- 第252页 “是妾身来晚了,差点叫老太爷误会了人。”夏氏由人扶着走了进来,不待连学林问话她便道:“胭脂是妾身叫人去采买的,她才接手管家,万事都要依赖我,我说了她便信了,本以为几盒胭脂罢了,却是闹来了这里。” 四老爷见到了便是一惊,“姨娘何苦为此?” 夏氏不曾看他,连学林却十分痛心,怒喝道:“几盒胭脂?几十两便也罢了,那是几百两,抵我几个月俸禄了,你是用来做了什么?府里何曾亏了你花用?我说了数次,吃用之外不要求族里送来的,我的俸禄、家里的生意,供你们的花用还不够?” 四太太还想说什么便被夏氏瞪了一眼,“是妾身一时糊涂,才犯了这弥天大错。” 连学林却还怀疑四太太,“有下人说是撞见你今日派人去买了胭脂,用处为何?” 她还不说话孙嬷嬷便跪着哭诉,“回老太爷,我们太太是今日雅集上听姑娘们拌嘴说胭脂不对,心里想到那胭脂是姨奶奶派人去采买的,想替姨奶奶兜了祸,这才紧急叫奴婢去买了。” 夏氏便冷冷看了四太太一眼,“你这蠢货,画那冤枉钱作甚?不如给我……”说着她才意识到场景不对,便缄了口,连学林追问道:“给你做什么?” 夏氏道:“妾身是想替她拿着,往后再给她。” 连学林哪里信这话,又去将她院里下人带了来,一一问她们夏氏有些什么花销,下人们都不言,连学林又派人去了她院里查检,没见着百两以上的银钱,又叫护卫们拉了夏氏院里的下人,正要动了棍子,一个年老的嬷嬷才道:“姨奶奶,是拿去赌钱了。” 第146章 当今朝廷禁赌博,这话一出堂上诸人都震惊不已,连学林看夏氏脸色煞白的样子训斥道:“你还要不要命了,竟敢赌博①。” 夏氏啼哭出几滴泪来,“老太爷,妾身知错了,往后再不敢如此行事。” 连学林不看她情态,叫张管事将账本打开,“念念用度。” 张管事便朗声道:“八月三十日,记素罗三十八匹、银花新绮一百匹、夏布一百匹、棉一百匹,共七百两。女眷诸太太、奶奶、姨娘、姑娘各素罗一匹,银花绮罗家中男子、女眷、管事各一匹,棉为新衣,管事之下,人皆两套。” 他一念完连学林便看向人群,“各自领到的可有不对?” 还是姑娘们先说了,“祖父,我没有素罗。” “我也没有。”…… 姑娘们说完又有姨娘也道没有,连学林便看向四太太,“这还是你姨娘做的?” 四太太脸也一白,夏氏却又开口了,“本是想着胭脂是我最后一桩错事,后头却还欠了赌债未清,我若不清了债他们便要上门来了。” 老太爷这才震惊,眼下相位未定,要是御史知道了他后宅有人赌博才是祸患,站起身来痛骂道:“无知妇人!哪家赌坊?” 夏氏连忙跪地求饶,“老太爷,我再不敢了,赌债已是清了的,他们不晓得我是哪家的,就在城东王婆子家,她家私设了赌坊,妾身便是当初礼佛无意误入了,也只一两回,老太爷您信我。”她说这话显然是调查过了,城东确有这样一家。 如今情景,堂中人谁还敢多说,便是四老爷,也只呐呐了两声。 连学林将账本扔她面前,“里头还做了什么手脚,一一说来,若只一两回,为何老四媳妇要在二月前匆匆接手管家?如今为何叫四郎媳妇来管?赌徒皆恶鬼,你能在一月之内瞒下千两银,从前瞒下的想必更多。” 夏氏心中惊惧,却听孙嬷嬷道:“老太爷明察,先前我们太太接手便是知道姨奶奶误入了歧途,借着帮姨奶奶看账,发现不曾有隐瞒才想趁着姨奶奶没犯错之前,逼着姨奶奶给卸了管事权,不曾想后头姨奶奶自己身上的银钱花光了,便想借着指点太太管事的因由做了这两桩,叫四奶奶接管也是我们太太发现自己无能,又恐离得近姨奶奶犯错,才借口身子不适不宜管家。” 阿鱼在一边看着心中隐约觉得哪里又不对,赌徒她没见过,但是当初沈忱在大理寺的行为才是赌徒行径,夏氏既然能赌博输了千两银,就说明早已经赌红了眼,但是说话这条理,像是早有了编排,何况孙嬷嬷的话也有不对,四太太能帮着去瞒那些瓶子的钱,哪有几分及时止损的意思? 四太太心乱如麻,看孙嬷嬷这说辞,恐是夏氏早就交代了她的,连学林也不知信没信,看了人群中埋头唯唯诺诺的四老爷,还有眼怀忧虑的五郎,不知怎地想起了去年丧命的五老爷,长叹了一口气,对张管事道:“你拿上账本去库房、账房对对,别怕损伤了物件,四郎媳妇没查出来什么不对或是那些脏的哑的藏在了什么易损坏的地方,便是万两银子的损失,我也要止了这股不正之风。” 夏氏心一抖,又还抱有侥幸,四太太却不知情,不知道当初夏氏说的做了隐蔽的亏空是在何处,想要抬头却也不敢。 过了小半个时辰张管事才回来了,叫人挑了一担碎瓷器回来,“老太爷,这两只瓶子不对,账上记的是一对景德镇青白山水瓷瓶,九月初十登的账,记账六百两,如今这瓶子只是粗陋的白瓷瓶,上面炭笔画了几道山水,上了浆糊粘了色,放在了库房最里边,要去取得需要搬动外边一座翠玉屏风、两方檀木架子、还有一张雕花妆台,这三个动了哪一个,连同这两只瓶子一起都会被摔了。” -- 第253页 他又叫人将那碎瓷片担上来,拿起一片给连学林看,“老太爷且瞧,这是那碎瓷,上面的炭灰跟浆糊用手一拈便能看出,这瓷胎色泛黄,且胎质粗松,不是景德镇里该有的,当是什么野窑烧的次品。” 连学林拿着瓷片看了一眼,知道他说的无错,又听他道:“那屏风、檀木架子跟妆台都已摔了。” 连学林点点头,冷目看向了夏氏跟四太太,纵是怒气填胸,脸上胡须也只颤抖了几下,沉了语气问道:“这就是你们算好的?想要嫁祸他人?” 夏氏此时却一反常态了指着四太太道:“这定是她这蠢货出的主意,妾身不明啊老太爷。” 四太太惊慌抬起头来,转瞬却又明白了夏氏的用意,便哀戚地点了点头,“回父亲,正是媳妇的主意,跟姨娘无关。” 孙嬷嬷却上来扒拉她,“太太这是做什么?这事咱们哪里知道,您不要为了给姨奶奶脱罪就……” “你这老货,什么是给我脱罪,你家太太做的事你自己清楚。” 连学林看这情形便问道:“老四媳妇,你说是你所为,这瓷瓶你是在何处所买?” 四太太却是不知,便胡编了,“是媳妇去外头,见到有游商玩弄,便想买了来。” 他又问:“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摆的那库房中几件物什,怎会如此巧妙,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如何不为难了她,耳边还有他的声音,“那翠玉屏风,上面可有什么纹样?” 四太太哪里知道是哪座翠玉屏风,库房里那几样,也胡乱说了,“是云山绿树的纹样。” 张管事对连学林摇头,此时夏氏才露了几分慌乱,想要上前拉住连学林的腿,“老太爷,妾身知错了,那真是最后一笔了,再没有其余的了。” 他看向张管事,便听他回:“并无其余错漏。” 连学林便往后退了几步,衣袍一角拂过夏氏的脸,“你将那赌坊的位置细细讲来,道樾你去府衙,领了人去查抄了。” 夏氏忙不迭地点头,将那赌坊位置说了,还要上前去拉他,却扑在了地上四太太便跪着上前将她扶住了,却被她挥开骂了声蠢货,这下倒叫四太太被众人怜惜了。 连学林俯视着她,“往后你便禁足院中,半步不得踏出院门,不许任何人探视,待我百年之后随我同去。” 四太太却求道:“父亲,求您恩典,许几个孙儿进去探视姨奶奶,往后她孤苦一人怎受得?” “什么孙儿?那是老夫人的孙儿,不是她夏氏的,院中下人那般多,不算她孤苦了。” 此时十五娘跟十七娘都哭了起来,喊了几声“姨奶奶”,又想扑过来,叫五郎拉住了,只是他也红了眼圈,在他心中,夏氏哪里有这样的嘴脸,一时心中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夏氏也为自己求饶,连学林却不理了,叫了两个婆子将她半扶半拖送了出去。 堂上十五娘跟十七娘还在哭,连学林便看了她们一眼,“这样的人值当你们哭个什么?” 五郎跟纪氏便一人哄着一个,四太太也被叫起来,“你是无能,往后管家一事你便不用再理了。” 四太太点点头,埋下眼中情绪,“多谢父亲。” 连学林在人群里巡视了一圈,看到五老爷眼神躲闪心里不知何等滋味?未必夏氏就真是全拿去赌了,四太太尚且知道为夏氏求情,几个孩子还流了泪,独他一人畏缩在人群中,似是怕被他点了。 他看着便喊了声,“老四你出来。” 四老爷吓得身子一抖,才拖拉着走了出去。 连学林看他不成器的样子便更不喜了,“往后你别在府里待着读书了,这许多年了,大四十了不曾看出你什么动静,你也不是科举的料,明日开始跟你七弟、八弟学着做生意。” “父亲,孩儿……” “再推诿,这科你要是不得中,便回平江族里去种田。” 四老爷这才肯应了,连学林又看向五郎,“五郎你是个乖巧孩子,别学了你爹,好好读书,往后给你娘请了诰命才是你为人子的孝道。” 五郎走出人群几步,眼眶红了一圈,还是恭敬道:“谢祖父训诫,孙儿明白了。” 他这才看向账本,“往后管家之时便交由四郎媳妇来了,你们可有什么异议?” 其余人倒是没有,倒是连怀衍被阿鱼悄悄掐了一把上来道:“祖父,不可。” “哦?你有什么看法?” “祖父,她素来是个痴傻的,这回差点叫人给陷害了,早先孙儿不知管家这里头还有这些龌龊,如今断不能叫她受了委屈。” 阿鱼却道:“祖父,若是……” “若是什么若是?”这是二太太出声了,她听儿子这么一说也觉阿鱼往后要受委屈,便道:“父亲,陶丫头嫁进我们家来,一是小妹她看中了怀衍的人才,二是皇后她当年圣眼看中了我们家干净利落,谁知道陶丫头才刚拿到账本几天就有这样的龌龊事,这事要是叫皇后跟小妹知道了,别说管家了,恐要将她接回杜家去的。” 连景明也一反常态地支持起妻子来,儿媳竟在眼底下受了委屈,往后他孙儿知道了该何等心疼?也出来一步道:“父亲明鉴,四郎媳妇确实年纪小,管家这样大的担子,叫她一人受累不说,难免会有不周正的。” -- 第254页 连学林见他都上来说了,便看向阿鱼,“陶丫头,你来说说。” 阿鱼便道:“正如父亲所言,孙媳年纪尚轻,担不起这样的重担,孙媳倒想推举三婶,她如今管着府里的人手,行事又利落周正,比孙媳更合适管家。” 三太太不妨阿鱼竟能推举她,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学林就已经看了过来,二太太因跟三太太交好,由她管家她也赞成,便说了几句赞赏的话。 连学林便道:“老三媳妇,你且说说意下如何?” “儿媳自是愿意为父亲分忧的,不过却也担心自己有不察之处,父亲若是肯叫张管事相帮协助,这差事儿媳便敢大胆接了。” 连学林听她这样说也满意了几分,“这也好,往后这对牌便是你来发了,老张年纪大了,往后你一月叫他查一回帐就是。” 三太太按捺住心里欢喜,她图的可不是管家的油水,她娘家是江北的富商,银钱她是不稀罕,就是图往后三房在府里的地位,三房不同大房、二房出了进士,等管了家有了话事权,要支个什么用个什么都得问了自己,这样府里的主子下人才能把自己放在眼里。 夜里阿鱼坐在榻上抱着世清学走路,连怀衍在一边泡着脚,看到世清扯了阿鱼的头发,连忙将脚从木盆里拿出来,光脚跑了过去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又将他放在榻上任他躺着,小心往阿鱼额上吹了吹,“可抓疼了?” 阿鱼点点头,“小儿倒有几分蛮力。” 连怀衍便轻轻地给她揉了揉,一边还回头训斥世清,“真是不读书不知礼,你看看你,横竖像个野蛮人,随地皆可吃喝拉撒睡,如今孝道也不知道了?” 阿鱼被他这话逗笑,轻轻拉了他,“算了,怪他做什么,我给他记着,今日抓我头发,明日便叫他背一篇文章。” 世清看父母都瞧着他,嘴里还说着话,睁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嘴里“呀呀”几声就骨碌碌地在榻上滚了几圈,又听到母亲的声音,便滚到了她身边来,却叫连怀衍抱远了,他似是做游戏一般又滚了来,又被父亲抱远,“你这野蛮小儿,没瞧见你娘方才叫你抓疼了?” “又来,今夜都不许近你娘身边来。” 阿鱼看得伏在小几上哈哈大笑,终于看到连怀衍赤脚,才叫了人进来,“快给四爷换盆水去。”又对他道:“表哥别玩了,赤脚也不怕着凉了。” 他却只是笑笑,抱着世清去了另一边坐下,换了盆热水泡脚,转身将儿子放在身后榻上,任他胡乱滚。 阿鱼渐渐收了笑,将几只棉布做的玩具扔给世清玩,外边雪柳通传道:“姑娘,三太太着人送了东西来。” 阿鱼叫她进来,见她手上一盏琉璃灯,奇异道:“这样贵重的东西,三婶怎么就送了我?” 雪柳笑道:“来人说三太太谢您今日出言。” 连怀衍叫她将琉璃灯拿近了些,“是好东西,在府衙判案,这东西得是流放千里,徒十年。” 阿鱼也看了,笑道:“既是这样珍贵的,还回去吧,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样的我不要。” 雪柳点了头,忍不住道:“姑娘,今日您毕竟帮她拿到了管事权,这送回去不会叫三太太以为您嫌这礼太轻了吧!” 阿鱼这才出来,“好在你说了,今日那管事权,彼之蜜糖我之□□,都是各自所求,我不管事也不是贪个什么淡泊名利的声名,谁也不比谁高贵上几分,我图个闲静罢了,至于三婶,是个爱操劳的,她管家府里人都放心,你便这么回她,三婶会明白的。” 雪柳便点点头,却听连怀衍轻笑一声,“我那不高贵的妻,快来将这野蛮小儿从我背上拉开,眼见要拉上他老父的衣襟了。” 阿鱼欢欣起身,还催着雪柳,“我那不高贵的丫头,快快去回三婶了,免得天黑得狠了。” 雪柳笑得花枝乱颤,将琉璃灯小心揽在怀里走了出去。 阿鱼将世清抱了下来,手擒住他两只腿,“世清这样调皮呢,小手小脚这样有力,都会爬了,明天爬给祖父祖母看好不好?” 连怀衍此时已擦了脚,自己将盆端了出去,便听外头丫头们的说话声,片刻便见他回转来,从阿鱼手中接了孩子,“往后府里,定不会有那些糟心事找上你了。” 阿鱼坐下来倒了盏茶水,“但愿如此,不过经此一事我倒是觉得连家好处也是不少。” 连怀衍挑眉,“对你来说还有除了我之外的好处?” 阿鱼嗔道:“怎么没有,表哥莫自大了。” 连怀衍这才抱着儿子拱到她身边来,将世清两只小手挥着,“那是什么好处?我们这野蛮的小儿也要听听,学学文明。” 阿鱼笑道:“我不觉夏姨奶奶真是赌钱了,你看四婶那样,后头夏姨奶奶诬陷她,她还给她求情,便说明了她们之前感情是好的,在连家这许久,也跟我在杜家没什么大的区别,姨娘多了些,弟妹们多了些,原先下人们规矩不好,三婶倒是有手段,如今下人们瞧着都本分,兄友弟恭,姐妹们之前也欢声一片,这些就是一家之本了,你看咱们家,这些都有了。” 连怀衍第一次听她说了“咱们家”,眼中忍不住荡出了亮光,“是,咱们家该有的都有了。” 阿鱼又道:“旁人见了今日这阵仗,或会唾骂夏姨奶奶监守自盗,我瞧见的却不止,十五妹妹、十七妹妹的哭喊,五叔红了的眼圈,四婶拉着夏姨奶奶的手,这些却叫我心生感触,她们陷害我自是她们的错,如今夏姨奶奶已经受罚,你看两个孩子的样子就知道她有多疼爱她们,往后再见不到,那才是可怜,这惩罚我虽是满意,却也为她所动,不知道她瞒了那些钱是拿去做了什么,但是只能是为了四房,或是如今有了世清,我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的含义,不想去追究她贪图那些银钱用去做了什么。” -- 第255页 连怀衍腾出手来揽住她,“是啊,以祖父慧眼何曾不会发觉,若说那些银钱的去处,左不过买了宅子或是给了四房花用,这些算什么呢?夏姨奶奶自以为聪明,殊不知祖父也是一片护子之心,那银子的去处如今就是悬在四房头上的刀,府里谁都能追究到,如今四叔四婶在府里也是难堪了,祖父今日之举,未尝不是为了替他们挡上一挡,叫府里人知道此事他不欲追究了。” “夏姨奶奶为了四房,祖父未尝就没有为他们着想,只要父母在世,苦难便从不会向儿女去。②” 夫妻二人依偎着,看着怀中的儿子皆笑出了声。 三太太自管家之后,说起来便没有哪处不顺利的,府里也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鱼这日才刚带了府里几位姑娘逛铺子归来,便听门房的说杜家两位舅爷来了,阿鱼闻言欢喜回了澹怀阁,就见杜丘跟杜徽二人正在院里跟雪柳鹤音说话。她走过去道:“二哥哥、三哥哥怎么来了?” 二人皆站了起来,阿鱼又拉着他们坐下,杜徽笑道:“今日休沐,本是想来找道樾兄谈谈事,他却不在,便想等你回来打个招呼便走。” “那就不要走了,留下来用了晚膳再回去,府衙事忙,百姓们哪里管你休沐不休沐,昨日有两条村子因为抢水渠闹到了府衙,那时府衙却散衙了,便留了话今日还要去,道樾哪里肯让他们等着,清早便去了,想是要回来了的,二哥哥跟三哥哥便稍留一会儿。” 二人才点了点头,杜丘便问世清,阿鱼道:“去他祖母那儿了,我让人去叫回来叫他跟舅舅们问声好。” 杜徽便道:“罢了,他陪祖母才是正经。” 阿鱼却已经叫南星去叫了,“他日日都在他祖母那儿,也就夜里回来睡个觉,还不知道二位哥哥今日是要来跟道樾谈什么事?” 二人也不避讳,杜徽道:“昨日林先生说朝廷或将要用兵,已经点了神卫军为先锋营了,我们今日便想来找道樾兄一吐胸襟。” 阿鱼便道:“我之前进宫时,三姐姐跟我说官家也还在犹疑,言其志气皆为子嗣多少而增减,大皇子之前被废后冷待,是三姐姐入住中宫之后才知道他还在陈郡君处受苦,将他要了出去,虽未养在她膝下,也叫了宫人仔细养护,陈郡君恐往后三姐姐拿二皇子算帐,整日惶惶,对二皇子也不怎么顾了,二皇子又是为了应吉兆早产了的,身子本就弱,如今半个太医院都在护着,官家伐辽之心便消减了几分,觉是之前战意触怒了上苍。” 杜丘倍觉遗憾,“若是如此,何苦要点了先锋营?” 杜徽也叹道:“官家如今年未及不惑,当是壮年雄心时,岂能因子嗣而畏葸不前。” 阿鱼道:“朝中有大臣在上表请官家充盈后宫,此时或可激起官家几分战意来。” 杜徽却挂心灵雨处境,“此事三姐姐可有意见?” “三姐姐如今已是中宫,她言说官家的宠爱已不是当紧的了,后宫子嗣多了,也显得她贤德。” 兄弟二人便放心下来,杜丘道:“男女情爱虚妄,三姐姐这样想才好,耽之越深便深受其害之。” 阿鱼失笑起来:“二哥哥这话怎么像是看破了红尘一般,我听义母说后年科考一毕,两位兄长都该成亲了。” 这话说得二人面上皆是一赧,三年后科考毕,两人也才二十三四岁,杜徽道:“还是要看结果如何,若是科考无果,岂不是误了人家。” 阿鱼揶揄道:“我看义母跟两位姨娘却不这么想,上次我带了世清回去,她们都抱着不肯放手呢!” 话正说着,奶娘跟娴嫂子抱了世清进来了,杜丘便上前接了来,“这是我们世清?怎么几日不见这么胖了?” 奶娘学着小孩的口气道:“小郎君给二舅舅、三舅舅请安,二舅舅说得是,这几日祖母喂了米糊吃,就胖了些。” 世清却有些困倦的样子,杜徽凑过去看了一眼,“五妹妹,你瞧瞧他是不要要睡了?” 阿鱼看了便笑道:“是困了,这孩子,难怪他爹说是个不文明的,见到舅舅都不想着招呼。” 杜丘便将他递到奶娘怀里,世清却伸了手朝着阿鱼,她只好接了,“哥哥们在此稍坐一会儿,我去将世清哄睡了,道樾想是也该回来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文明----不是近代才有的词汇哦,《易·贲卦·彖传》:“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 ①本文参考时期宋朝,抓赌博最严,最重可处斩,《宋史.太宗纪》载:太宗“淳化二年闰二月己丑,诏京城蒲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不过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当时人是真好赌,骰子、斗鸡鸭鹅、叶子牌、关扑……规定是规定,虽这么说了,宋政府也会在重大节假日会开放赌禁三天,也有顶风作案的,比如李清照女士,可谓是大宋“赌王。这里为了剧情,说得严重了点。②这句话是我有感于第五届中国(海宁)徐志摩微诗大赛二等奖,渔舟唱到树梢的作品《爷爷》,全诗如下:“爷爷还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的风雨都绕过我向他一个人倾斜。” 大家应该也看出了我对一些连家中一些所谓坏人的下场写得并没有那么爽,我也纠结过该不该往爽了写(这样或许会更吸引人),但是我还是更趋向于合理,不管是之前的五太太,还是如今的四太太、夏姨娘,因为阿鱼的牵挂很多,会惦记义母跟连家几位老爷的兄妹情、会惦记表哥跟五郎、六郎的情分,所以她的方式基本都比较温和,不过四太太这次后患还是很多,从表哥的话里也看出来了,谁都能追究到那笔钱,那就是一把悬在四太太头上的刀,太太们有不爽她的,直接揭了…… -- 第256页 第147章 等连怀衍归来,阿鱼便留三人在院中说话,自己去房里哄着世清,约过了一刻钟才叫他睡着了,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尖叫,忙出去瞧了,却是南星跌坐在了连怀衍跟前,遂问:“这是怎么了?” 连怀衍一言不发,正沉着脸,见到她来才面色缓和了几分,杜徽在一边道:“这丫头给我们端茶水,似是崴了脚,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了,好在道樾兄退得快,不然就要被这丫头坐了个满怀了。” 这话一出,便是院里几个粗使婆子都露出了讥笑面容来,南星听了这话立马就掩面逃离,哭着跑出了院子。 杜徽又道:“五妹妹,这丫头泼了茶水也不收拾,没有主子吩咐就私自跑出去,我竟不知你在婆家还受了娘家带来的陪房丫头的气。” 同在院里的碧茵听了这话脸就是一白,方才南星不知如何想的,平日里接触连怀衍时他身边都有阿鱼在,如今却是看着有两位舅爷在,想着男子怜香惜玉饿,便是连怀衍不伸手扶他,另两个也该拉上一把才是,未料竟是…… 杜丘也道:“这样的丫头发卖了便是,你留在院里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得力的。” 阿鱼一看他二人这神色就知道他们是要替自己收拾了不规矩的丫头,心中也感动,却笑着看了雪柳一眼,这丫头方才叽叽咕咕跟他们说了许久的话,莫不是就讲了这些? 雪柳见她看来吐了吐舌头,阿鱼便明白了,也正想寻个日子打发了,便道:“是我素日规矩松了些,今日叫哥哥们看了笑话。” 杜徽道:“什么笑话,你若是狠不下心来,身契给了我,我带回家去,让太太给管教管教发卖出去。” 连怀衍终于才笑出来,对着杜徽拱手,“三表弟的好意,我夫妻二人怎好拒绝,鹤音,快去找了身契出来。” 鹤音立即应了下来,阿鱼忙阻止了,“这事我自己来处理就是了,哪里用得着劳动义母。” 碧茵在一边听得腿都抖了起来,雪柳见了立马喝道:“碧茵,你做什么抖腿?又不是你出了错。” 碧茵强笑一声,“谢姐姐关怀,无事,就是冷了。” 阿鱼没有看她,将连怀衍推向书房,又对两个兄长道:“不是要一吐胸襟?你们快进去说说话,我自有分寸。” 杜家兄妹向来感情就好,杜徽闻此笑道:“你有什么分寸?叫人欺负到了头上都不知道。” “三哥哥且进去,这事我还理得来。” 连怀衍却道:“我瞧着你是理不来,还是让他们带回杜家去。” 眼见丈夫拆台,阿鱼睨他一眼,轻拍了他一把,“我自有分寸,便是让哥哥们带回去,也等你们叙完话再说。” 这下杜丘跟杜徽才笑出声来,同他进了书房去。 阿鱼回到院里来,看了碧茵一眼,“南星这是跑去哪里了?” 碧因道:“奴婢不知?” 她寻了张椅子坐下来,“往常你们不是常跑出去玩?都是去什么地方了?” 碧茵惴惴地抬起头来,“往常,都是去找康姨娘请教针线。” 雪柳便啐了一声,“怎么鹤音姐姐在院里你不请教?跑去丹水楼里,叫二太太知道当心扒了你的皮。” 碧茵立刻就跪下来,阿鱼看她低头不言语,叫了骊月上前,在她耳边嘱咐道:“你去秫香馆中找太太说,我有两个丫头受了康姨娘的唆使行荒唐事,我哥哥们说要带了她们回杜家,叫太太给我拿个主意。”骊月便匆忙去往秫香馆中。 她素来的道理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康姨娘处却不行,看着连二太太对连景明虽是没什么情意,但是自己真将这两个丫头送去康姨娘院里伺候,要是叫连景明给沾了身,二太太若是因此不悦,那就是自己的罪过了,因此这遭要么是南星跟碧茵两个被送回杜家去,要么就是二太太全不介怀,康姨娘自食苦果…… 院里一时间静了下来,约过了一刻钟,骊月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附在阿鱼耳边道:“太太说是您的丫头,随您怎么处置,只是康姨娘这样行事实在错谬,您不如将两个丫头给送到康姨娘那里去,叫她自食恶果,太太还想亲自过来瞧瞧的,奴婢好说歹说给劝阻了。” 阿鱼心道二太太这次倒是跟自己一桩念头想到了一处去,又听骊月道:“太太本也未想到这层,是奴婢去时三太太也在,太太便也跟她提起,三太太便如此提议,太太听得也是欢欣。” 她便明了过来,三太太近日对二房多有亲近,这主意也当得她心计了,忖道二太太既毫不在意,也不必拘束行事,遂对碧茵道:“我从来不拘着你,当初挑了你们几个是看着你们老实,以为我教你们读书写字能叫你们跟雁影、雪柳一样,如今看来只一个骊月学到了几分样子,本不指望你们有什么志气,踏实本分就够了,你要有什么想头,光明正大跟我说了,怎么?如今是觉着康姨娘那里伺候比我这里更好些?” “奴婢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爱去康姨娘那里,我就大方送你们去。”阿鱼起身叫鹤音去拿身契来,“往后你们便是康姨娘的丫头了。” 碧茵忙磕了几个头,“奶奶,奴婢往后不敢去了,奶奶别送了奴婢去。” 雪柳过来搀住阿鱼,顺道骂她:“这却晚了,往昔姑娘不发话,我跟鹤音姐姐说什么你们只当我们放屁,一日里除了做活就是去外头浪,院里椅子倒了都不知道扶。” -- 第257页 阿鱼叫两个婆子押住了她,“你要再抗命我就只有将你发卖出去了,被主人家弃了的,谁还敢买,你又生得好看,想是什么下场你也晓得。等去了康姨娘院子里替我好好伺候着,算是我这个嫂嫂替八叔尽孝,去了那里,康姨娘教了你什么,你便全使她身上去,这样才对得起她的教导。你是我送的,我姐姐是中宫之主,她不敢卖你,你跟南星去了那里才有好日子呢。” 碧茵被她一吓不敢再反抗,雪柳便喝道:“姑娘的话听见了没有!” 她忙不迭地磕头,“听见了,奴婢明白了,谢奶奶不发卖了奴婢。” 阿鱼这才满意,叫婆子们放了她,带上人去了丹水楼,到了那院外见了守门丫头她先问了声:“今日父亲休沐,可在姨娘处?” 丫头道:“在的,四奶奶是找姨娘还是找老爷?” 阿鱼回头将碧茵的头发理了理,又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痕,满意地点了点头,一面道:“都找。” 这丫头便迎着她们进去,一面大声通传着,“老爷,姨娘,四奶奶来了。” 阿鱼走进正屋却未见连景明,只有康姨娘在安慰哭泣的南星,“见过姨娘。” 康姨娘也起身给她回了礼,“四奶奶。”她垂首时便露出了延颈秀项来,肤白胜皓,丹唇皓齿,阿鱼记得初次见她时见着这样瑰丽的容颜,似是记起了当年初见周姨娘,都是柔情媚态般的人物,只她不显半分娇憨,似雾里幽兰。 雪柳再次见到也难免感慨,这样的人,听说还是朵解语花,难怪得宠了这么多年,二房其余姨娘也都受宠,却不及她,幸而二太太是个良善淳朴的,不然光是二房,连家后宅就已经足够热闹了。 “四奶奶这是?”她上前一步来,随即又看了眼南星,“可是来找南星?” 阿鱼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却也不是。” 康姨娘便笑起来,将南星拉起来,“这孩子说是在澹怀阁里受了委屈,方才叫我开解了一番,这才好了,你快带了回去。” 阿鱼却笑道:“今日我来,倒不是来领人,而是给姨娘送人来的。”说着她将碧茵牵出来,“姨娘不是喜欢这两个丫头?正好我想着八叔一直忙着读书科举,往后当官了给母亲请诰命那也是我们太太的,想着这我如何都得将这两个丫头送您这儿来。” 康姨娘听得脸色青白一片,阿鱼还似十分善解人意般拉上她的手拍了拍,小声笑道:“四爷在府上不是长兄,但在二房他是大的,所谓长嫂如母,我也该替八叔尽心,咱们明面上的孝道不能尽,暗地里我替八叔尽尽孝。” 康姨娘被她这话气得脸上肌肉横跳了几下,想抽手出来却被拉得紧,阿鱼看她神色心里的气出了不少,终于放开她的手,从鹤音手上接了身契递给她,“这是这两个丫头的身契,往后她们便是姨娘的人了。” 说完她便转身出去,康姨娘忙追上去,“四奶奶,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能要你的丫头?” 两人刚到了院子里,连景明便拿了支笔出来洗墨,见到阿鱼还笑道:“四郎媳妇怎么来了?如今午后,世清可是睡了?” 阿鱼点点头,“见过父亲,世清已是睡了的。” 康姨娘见到连景明便整了整衣裙,“老爷。” 阿鱼便道:“不曾想撞见了父亲,儿媳身边有两个丫头,跟我说极为喜爱姨娘的为人,我看姨娘对她们颇为喜爱,就将人送来了,姨娘也算我的长辈,我不得常来看望,这两个丫头往后便替我尽尽心。” 连景明闻言笑了起来,将手上的毛笔随意放在石桌上,便擦手便走过去,“你是个懂事的。” 康姨娘连忙道:“老爷,这怎么好,这还是四奶奶的陪嫁丫头,给了妾身,说出去不惹了人笑话么?” 阿鱼却道:“什么笑话不笑话,咱们都是一家人,这值当什么?这两个丫头可是孺慕姨娘许久了,往昔只要手里活干完了就会来姨娘处,碧茵,你说说,姨娘对你跟南星好不好?” 碧茵忙不迭地点头,“自是好的。” 阿鱼道:“我院里人手也够了,姨娘这样喜欢这两个丫头,留在身边说说话打发时间才好。” 碧茵说话时连景明看着便眼睛一亮,康姨娘见此哪还敢要,二房六位姨娘,她能在其中拔得头筹除了相貌,便是温柔识大体之因了,她清楚连景明是个什么性子,宠爱自己也不耽搁他宠爱别人,就连二太太他也是有情意在的。 二房除了二太太,其余姨娘身边的丫头都是粗陋寡淡的相貌,当初也不是没有,韩姨娘身边有个灵秀的,现下成了郑姨娘了,二太太身边的她又护得紧,从不让爷们沾染几分,这下自己院里来这两个,岂不是麻烦?从前连景明休沐之日她从不让这两个丫头来,就怕出了郑姨娘那样的事。 第148章 “我院里这许多丫鬟,哪一个都能陪着说话的。”康姨娘忙道。 阿鱼脸上渐渐挂了委屈,顾自坐在了石桌边上,看了躲在康姨娘后面的南星几眼才叹道:“索性父亲在此,儿媳便明说了,今日我娘家两位哥哥过来,看到这两个丫头散漫,南星她随地摔了茶盏也不收拾,掩了面就跑出来,我两个哥哥素来疼爱我,见了这样的便说我受了委屈,立时就要将南星给发卖了出去,还要回去告诉杜家尊长。” -- 第258页 “我也是不忍心,这从主家发卖出去的能有什么好下场?我二哥哥又说碧茵,当下就要我拿了身契出来,还是我记着这两个丫头时常来姨娘这里玩耍,想必姨娘是肯护着她们的,才说这两个丫头我早已送了姨娘,今日是回澹怀阁里找丫头们说话,顺道送个茶水。” 她说着还拉了碧茵到跟前,看着她的面庞叹道:“我只是想着这两个丫头何至于此?这样的青春光景,坐在秋海棠下绣花说笑,我看着都是欢喜的,怎么忍心叫她们被发卖到外头那些腌臜地界去。” 南星听得害怕,走上前来给阿鱼跪地哭诉,“奶奶,奴婢错了,往后不敢了,您别叫二爷卖了奴婢。” 阿鱼忙将她拉起来,“傻丫头,我怎么舍得,你看你们在我院里玩耍痴闹我说了你几分?如今正是要看你康姨娘肯不肯帮了,我二哥哥先就说是我痴傻要保她两个,如今不肯信我将她们送给了姨娘,正要等我回去就追问呢。” 南星立时便朝康姨娘哭诉去,“姨娘,您救救奴婢。” 碧茵也上去求她,甚至连景明也道:“四郎媳妇仁心,你便收了,我看你也喜欢这两个丫头。” 康姨娘这下还能说什么,还想挣扎几句,“不若就先在我这里住几日,过些时日再回了澹怀阁去?” 阿鱼摇头:“不可,来前我二哥哥就防着这呢,说不定隔几日就来看望我一回,他我是还能推诿几句,就怕回去他跟我义父义母说了,甚至是传到了我姐姐耳中去,这便坏了。” 她还能说什么,只得好好扶了南星跟碧茵起来,心中还想往后寻个由头打发了出去,却听阿鱼道:“姨娘肯收下便好,这两个丫头我也是极为喜爱的,不然哪能容她们散漫这么久,往后在姨娘这里您随意管教,只别叫她们离了您这儿,不然我二哥哥知道了定是当我欺哄,往后知道她二人过得安乐我便满意了。” 南星还听得有几分感动,就要拉着碧茵给她磕头,阿鱼忙阻了,吩咐道:“好好听姨娘的话,可明白了?” 两个丫头点头,阿鱼便向连景明告退,“如此儿媳便告退了。” 连景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道:“四郎媳妇真是个善良懂事的。” 康姨娘看着手里两张身契只觉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打发不得,这两个丫头也不是老实本分的,不然怎么会才进连家没多久,就跟自己交好了? 当初她是想着连怀衍得了一门这样得力的妻室,若是夫妻情意甚笃,往后不全是助力?正好在园中见了这两个丫头,试探怂恿之下,叫她们见着那样出息的少年郎怎会不心动?如今这么久未成功,却是来了自己的院里,连景明跟连怀衍父子相像,又是名士风流,难保不会叫她们也勾搭上了…… 她虽知道连怀衍出息与否跟她干系不大,却是瞧着如今连景明越发偏向了正房,又担心连怀炘还不得中,连怀衍越来越出息,往后两相对比,连怀炘叫连景明失望至极,那样便是分家产也没多少呀!她心里急躁,还要跟连景明说笑,半响看到了南星跟碧茵,心中才落了个主意。 阿鱼离了丹水楼之后便觉神清气爽,雪柳跟鹤音也是欢欣不能,雪柳笑道:“姑娘,奴婢早看她俩不对了,整日里活干不好,就知道那些妖妖调子。” 阿鱼道:“等回去,你跟骊月将她们的行李好好收了送来。” 雪柳高高兴兴应了,挽着她道:“我听二太太身边的锦棠姐姐说,二太太最厌恶的就是康姨娘了,二房六个姨娘里,除了她都还尊敬着呢,唯有她仗着八爷,没少叫太太心里憋屈。” 阿鱼便道:“好在父亲不是糊涂人,一家子和和气气的多好,她非要插手我院里的事,我跟四爷和睦难不成还碍了她的眼?” 鹤音道:“想是个糊涂的,做了妾室还不本分,去年便听城东有个御史家,姨娘都敢越了主母的用度,便叫人给参了,现下贬到儋州了呢。” 阿鱼听得也感叹,“女子在世本已艰难了,有诸多不得已的,但是我看瓦子里的女妓亦有善良坦率的,这样的境地还不艰难吗?她们却能固守本心,纵叫尘埃沾染,也是赤子,却还有诸多人总觉不如意,我并非圣贤,她不知足,怎么扰我清净,我就怎么还了她。” “就该这般。”雪柳也愤慨起来,“那两个傻丫头要是还有几分聪慧,在丹水楼里都能顺遂养老了,要是还想那些蠢事,往后日子可难过了。” 却说此事过了三两天,府里却有了谣言,说是四奶奶孝敬了两个丫头给庶母,这话惹得府中议论纷纷,这样岂不是打了二太太的脸? 二太太自也听到了,她虽是知道事情原委,却非玲珑心肠,心中还有些郁郁,这日阿鱼抱了世清来时,便见她面有苦色,遂笑道:“娘可是因着那些流言而气结?” 二太太将世清接过抱着,叹道:“我当日光想着叫康氏尝尝恶果,也知道你没那心思,如今听着却不好受。” 阿鱼便点点头,“这阖府的人都该想想,我讨好康姨娘做什么?她能有什么?最大的就是父亲宠爱她几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二太太也知道这道理,“她哄了两个丫头学那些妖调,是想叫她们勾引了道樾,给你夫妻二人添堵,如今这谣言,说不得就是她散播的。” 她也委屈起来,“我要是没有子嗣,还全当她好心了,娶个妾不就是为了繁衍子嗣?我如今年纪轻轻的,她这样叫我面子往哪儿放?” -- 第259页 二太太便安慰起她来,“是,好在道樾不是他父亲那样的混账,我们世清这样康健,你们夫妻后头还有的是福气,那些腌臜东西轮不着,至于你父亲,我早厌烦了,叫她也难受才好,早先我还惦记你父亲少年时的俊朗样子,也是我瞎了眼,当时光记着他好皮囊,没成想我进了门早有个了康静雪等着我。” 阿鱼不敢妄听长辈不是,别了眼去,二太太看她这样就笑道:“这有什么听不得的?那康静雪是你父亲少年从的先生之女,只她父亲迂腐不肯好好教她几个字,只说女子安分最要紧,后头我嫁过来还可怜她,做什么都肯带她玩,可怜那时我看不清,以为她真心认我这主母呢,不曾想就是想着趁我新婚,还没跟你父亲结了深情厚意她好插手。” 阿鱼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便听她豁达一笑:“这都不算什么,后头道樾科举得中我就看开了,如今有了世清,我要他那糟老头子做什么,康氏那里,越乱越好,我才好隔岸看戏。” 此时雪柳便上前道:“太太,我们奶奶那日给康姨娘送丫头过去还跟她说:‘八爷一直忙着读书科举,往后请的诰命也是我们太太的,这两个丫头也算弥补一二’,还说长嫂如母,八爷明面上的孝道不能尽,暗地里我们奶奶替他尽几分,当时康姨娘的脸色可不好看,那嘴角都要拉到胸口了,眉毛也突突地挑。” 雪柳一面说还一面学康姨娘的神情,连二太太看得只拍手,“哎呦,你这陶丫头,竟这样促狭。” 阿鱼也笑起来,“她先想害我们夫妻失和,我说她几句罢了。” 二太太道:“她这谣言还想害我们婆媳失和,我看她就是见不得我好过,等葛氏生了,那孩子我就要抱来养着,日夜都留在我处,不许她看一眼。”阿鱼忙道:“前头大半年我跟四爷不在,全是八叔跟八弟妹在您跟前尽孝,您是祖母,爱护孩子是自然,日夜带着该累着了,何况世清也没得您这样尽心的看护,往后大了该吃弟弟的醋了。”她说着便做出一副吃味情态来,心中想着葛氏何辜,平白孩子离了身边那才委屈,况且二太太若是真那么做了,往后连怀衍跟连怀炘的兄弟情分也要坏了几分。 二太太本也是气话,便也不提,又才叫了奶娘将孩子抱过来,边逗孙儿边跟阿鱼说话,阿鱼又劝解了几句,见她神色彻底平和了才放心。 所谓谣言,亦即妄语,无根之语罢了,反噬得自然也快,没几日府里又传了,是康姨娘趁着四奶奶去凤翔这一年里时常找两个丫头去说话,如今四奶奶回来了知道了,看两个丫头整日心不在焉才送人去丹水楼,想着成全她们间的情分。 府里人便都说起四奶奶如何善良大方,连景明也被连学林叫去训斥,叫他莫要宠妾过了头。 康姨娘知道这消息心中又是一阵憋屈,她院里又不清净,南星跟碧茵虽也乖巧,但是连景明跟她们也免不了说笑几句,她心中还记挂着葛氏的肚子,眼看这几日就要生产了,她去了葛氏院里也是小坐片刻,还不能久留了,眼前两个俏丽的丫鬟晃来晃去也叫她心烦,她们不曾做了什么错事还不能随意打发了。 一日晚间,阿鱼还在秫香馆里陪二太太用晚膳,就撞上了葛氏身边的丫头来报,“太太,四奶奶,我们奶奶要生了。” 二太太忙站起来,“大夫、稳婆可都在了?” “在了在了。” 二太太便要去葛氏院里看,阿鱼自也要同去,嘱咐奶娘将孩子送了回去,才搀着二太太过去,“娘您别急。” 二太太心下有些躁,此时听得她声音便也安定几分,“往后那孩子好歹叫我一声祖母,我也是担心,你看你弟妹瘦瘦弱弱的,体态是风流婉约,我就担心呢。” 阿鱼便问那丫头,“大夫可说了如今八奶奶是什么情形?” “说了的,奶奶从中午就隐隐觉得不适,到了下午却是疼痛一下子上了头,如今疼了快一个时辰了,大夫说还没到呢。” 二太太便叹了口气,“哎呦,平时叫她多吃些,也要身子骨强健了才有体力。” 阿鱼安慰道:“定是无碍的,我看八弟妹瘦归瘦,力气还大着,想是筋骨强健的。” 婆媳二人说着话到了葛氏院里,连怀炘正在踱步,看到她们来急忙过来行礼,“母亲,四嫂,这可怎么办?八奶奶一直哭叫不停,可是不好?” 二太太狠拍了他一掌,“胡说什么,妇人产子都是这样的,痛着痛着就生了。”看到他这样失态她倒是冷静了许多。 说话间三太太也赶了来,“说是发动了许久了?怎么这会子才叫我们过来?” 一个丫头便道:“奶奶以为痛那一会儿便能生了,不想惊动了。” 三太太便嗔怨道:“可是稳婆没跟她讲清楚了?生子之痛犹比断骨,此痛还不止一处,周身皆裂,你家奶奶或是刚开始只有隐隐之感,疼痛上来了,我们若是不在该如何是好?有些人得熬了一夜才能生呢!” 连怀炘吓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反应过来扑到了门上哭了起来,“傲真,你受苦了,往后我再不做混账事了,只一心一意守着你们娘俩,傲真,你别怕,我在外头守着呢,傲真……” 二太太忙叫人将他拉开,看他哭得鼻涕眼泪搅在一起,赶紧示意丫鬟擦了,“你在外头吵闹像个什么样子?惊了产妇可不好,还是读书人呢!看你这样哪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 第260页 他却还忍不住哭意,“傲真在里面这样疼,我都不能替她几分。” 二太太便训诫道:“往后你好好读书,好好科举,以后给她请个诰命,房里那些狐媚子该打发的打发了,别惹你媳妇生气,你记着她今日之痛,都是为了你受的,往后惹她生气了,你就不算个好丈夫、好父亲。” “孩儿记着了。”只是他听着又实在心疼,抹了把泪在袖子上,“这生子,竟这般痛?” 二太太却见着了在院外探头的人,正是康姨娘的丫头,这场合她是不该来的,只是她又叹了口气,“生孩子的苦也及不上养孩子苦,不管什么身份、地位,那句话都应得着,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①,往后可有得愁了。” 她俯到阿鱼耳边说了几句,阿鱼便看了院门一眼,走出去正见着了神色尴尬的康姨娘,“姨娘来了,太太请您进去呢!” 康姨娘心中忐忑,二太太素来厌她,怎么肯让自己进去,却见阿鱼笑容真挚,她心中也实在担心,便进了院去。 连怀炘看到她来便上前道:“姨娘,傲真她现下还这般疼痛,这可如何是好?” 康姨娘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就给二太太、三太太请安,又向二太太曲身道:“多谢太太肯容奴进来。” 二太太对她随意点了点头,“坐下吧,站着做什么?” 她“欸”了身便坐在了二太太下首的墩子上,对连怀炘道:“八爷莫急,哪个女子不是这样过来的。” 二太太便讥笑了一声,“原是里头哭喊的不是你的闺女,葛少卿夫妇晓得女儿这样疼,心头定是刀剐般难言,人家的女儿嫁来咱们家,就得当了半个闺女疼,你这样的话显混账了。” 连怀炘也是发觉二太太讲话有理些,便听康姨娘连连告罪:“是奴失言,太太说的是。” 阿鱼看着康姨娘脸上忐忑的表情心底也觉好笑,说是二太太最厌她,可她在大礼大节上从不曾亏了他们,倒是康姨娘,听下人们的口舌是个恃宠而骄的,从南星两个丫头来看她也不是个安分的,怎么在二太太跟前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她正想着,便听二太太不阴不阳地道:“我叫你进来是念着你是怀炘的生母,你别多想了,哪日我对你能好言好语,定是我下了阴曹……” “娘慎言。”阿鱼打断了她的话,叫雪柳搬了个墩子坐到了她跟前去,“娘正是壮年,往后还要给世清带孩子呢!” 二太太这才不讥讽康姨娘了,阿鱼却看了连怀炘脸上表情无任何变化,只紧张盯着产房看,难道是常听二太太这样说? 却听康姨娘小声道:“奴明白的,谢太□□赐。” 二太太斜睨了她一眼,看到阿鱼在她眼前便心中得意,婆媳二人贴心说着话,康姨娘见了心中果真酸涩,葛氏虽也敬她,但是从不跟她亲热几分,自己说的话也当是耳边风听了便忘,说多了还会露出几丝不耐神情来。 眼下听着产房内的哭喊声她也不是不焦急,却有什么法子呢?又听了二太太冷言冷语,心中也不好受,当年她做妾虽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见了名门出身的二太太心中难免不安,又看连景明对妻子也是情意深厚,便做讨好之态接近了她,坏了二人情分,如今被她这样讥讽也不悔,总归连怀炘有她一半血脉,往后那孩子就是她血缘上的孙儿。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才终于传出了一阵啼哭,一个稳婆欢喜推门出来,“恭喜八爷、恭喜太太,是个小郎君。” 康姨娘当即便笑道:“快去禀报老爷,快去。” 二太太喜悦之下听到她的声音便皱了眉,随即又笑起来,“快给我看看我的好孙儿,” 康姨娘的心又是一堵,哀哀怨怨地看着二太太去抱孩子。 连怀炘没管得上外面的事,稳婆才一说话便冲进产房,旋即又被稳婆推了出来,“八爷,里头血腥气重着呢!” 他笑咧了嘴,“姨娘,母亲,我当爹了!” 说完他又激动得不知何所言,趴着门想要进去看,等稳婆抱了孩子出来他差点撞上,“这就是小郎君。” 连怀炘小心翼翼地接过,众人也都去凑了去看。 三太太道:“这孩子,方才听那哭声,便知是个嗓门大的。” 康姨娘看得也是欢喜,又不敢上手,“瞧着像八爷呢!” 连怀炘闻言又是一喜,对着众人问道:“真是像?” 二太太此时也不计较康姨娘了,“像着呢。” 阿鱼看了孩子便进产房去看望葛氏,“八弟妹,可还好?” 葛氏点点头,“这生孩子,可是个累人的活。” 她便笑起来,“索性你熬过了,孩子讨喜着呢,方才丫头跑去给父亲、祖父报喜去了,你是没见着八叔那样子,抱着孩子嘴都咧上天了。” 葛氏听着似有了力气,“方才我在里头叫,就听见他在外头哭,真是丢人。” “这是八叔心疼你,方才在外头喊叫,说是往后一心一意只顾着你们娘俩,还要好好科举给你请个诰命。” 葛氏听得高兴了几分,阿鱼又陪着她说了许久的话,等到深夜了才回去。 澹怀阁里连怀衍也不曾睡下,一直在等她,“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方才他在院里都听见了外面说八奶奶生了。 阿鱼笑道:“陪着八弟妹说了会儿话,也是得了巧,这小郎也排第八,方才祖父给赐了名霁原。” -- 第261页 连怀衍却只勉强笑了笑,搂着阿鱼道:“咱们家这样欢喜,明日祖父便会不许欢庆了,今日荣王来了衙门,跟我说二皇子薨了。” “怎会如此?”她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 连怀衍道:“说是早产带来的弱症,太医们也不过是一直吊着,就今日午间之事,荣王进宫陪官家下棋,官家得了这消息还不信,守着二皇子不让内侍们去传消息,任何人都不得近身,荣王出宫之时也只有皇后进去陪着官家。” 阿鱼叹了口气,“如此突然,想是官家心里也正悲痛。” 连怀衍便道:“荣王亦说陈郡君被官家罚去了西京,此次也有她精神恍惚未看顾得当的原因。” 这正是有人灯火阑珊,有人守了残烛冷台,只是那高处极寒,容不得太多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出自tvb《公主嫁到》。 第149章 十月的东京城,并未因二皇子的离去多添了些哀愁,卖炭的照样进山伐薪、卖米的也日日开仓放秤,虹桥上人流如织,下了桥铺市中珠玑不减,有鲜衣靓妆的贩妇挎了只篮子,里头放了芙蓉、新梅,正盈盈踏着步子沿街叫卖。 “敢问这位娘子,你这梅花何来?” “这位郎君,这是极北送来的,叫了冰花裹着运来,这才看着鲜活,如今满东京里只我一家有,郎君可要来上一支?” 常恒便要上了一支,对面坐着的连怀衍等那贩妇离开了才道:“眼见是假的,不过手艺巧些,何苦要买?” 常恒笑道:“看个新鲜罢了。” 连怀衍便远远看着那贩妇的背影,叹了口气,“这里烟火人家,宫宅之内暮霭万千,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常恒将手里的新梅放下,“官家如何,不是我们能定的,我先前所言,还望道樾兄能仔细斟酌了,我去辽国时所见,他们的兵马远胜我们数倍,不过定是要挥师来伐的,此时出兵痛千人,那时痛万人,安知他日国土能存否?” 连怀衍却摇头,“此事我不能应,你要我家夫人劝皇后上书官家兵事之重,官家本就因二皇子而悲痛,你的先锋营都被撤了,无论这事成与不成,皇后都会被官家嫌厌、被朝中主和大臣弹劾,我等心愿是成全了,但是皇后何辜?我夫人看着亲姐煎熬何辜?” “官家如今只听皇后一人之劝,这是为家国大义,皇后自是我等心中圣母。” 连怀衍也丝毫不让,目光之犀利叫端茶水上来的伙计都身子一颤:“此事是皇后自己想到但无妨,全不能我等进言于她,正如我夫人所言,多数史书所载,成是男人功德,败是女人为祸,往后难免不会有人记皇后一笔,胜了说她牝鸡司晨,输了言她智短无德,若我夫人去劝了她,这置我夫人于何等境地?不在前朝递折子,反去逼迫后宫,不算丈夫所为。” 常恒皱眉看向他,突然问难,“若是道樾兄如此疼爱夫人,当初何必让尊夫人涉险?如此也不会欠了我人情了。” 他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家事,不劳常指挥使关心了,那人情我也还了个齐全,今日来是想着我等道不合也志同,如今看来志亦有偏。”说着他掀袍站了起来,对着常恒挥挥手,“告辞了。” 常恒眼中光亮稍淡,举起桌上的花,“便赠与尊夫人。” “我夫人不爱梅,即使她爱,自有我为她栽红梅千树,不劳常指挥使。” 常恒看着他踏马去了,转身拿着梅枝看向汴河,今日晴好,河面水波粼粼,印着河边老树枯枝,原是时日已晚,便也自嘲一笑,川流光河里,妻儿俱有了,惦记旁人做什么。 阿鱼在家中还正哄着孩子玩,就见连怀衍披了寒意进屋,“不是有要事相谈?这还不到一个时辰表哥便回来了。” “糊涂人罢了。”他脱了外袍走到阿鱼身边来,也伸了手叫儿子握着,被阿鱼轻轻拍开脸,“手冷着呢,过了凉气怎么办?” 他便笑了起来,高高提了手指叫世清抓握,“如今朝廷里分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官家谁的话都不听,二皇子之殇实在伤了他,之前说罢朝十日,这都第八日了,除了皇后还是谁也不见。” 阿鱼道:“就在方才,姐姐才叫人送了消息来叫我们莫急,官家这些时日心中已是有了决策的。” “可是用兵……” “嘘!”阿鱼笑着叫他噤声,“大皇子身体十分康健,只是官家恨许氏行事对他未有期待,姐姐常叫兖国带了大皇子一处玩,官家远远见了也欢喜,渐渐少了些悲伤。前日姐姐特意叫大皇子在御花园里骑马射箭,官家见了还想起了自己少年时。” 连怀衍眼底欣喜便上来了,“圣人实在灵慧,什么都做了,又似什么也没做。” 阿鱼拉着他到了一边坐下,叙说道:“鹿鸣院中几位先生并非无才之人,只是当初心生冷淡,犹恨我朝兵事之弱,授课时我们几个都少不了被此感染,姐姐这举动也是常理,近些时日你跟祖父还有大伯只要一切照常做,该上折子继续上,至于父亲跟我义父,他二人主和也是无妨,这样咱们家在官家眼里才是士之清族。” 连怀衍自是明白,“如此也好,前日父亲跟祖父一道去宫城,祖父就叫轿夫把父亲的轿子给拆了,父亲一起轿便摔了下来,惹得百姓们说笑,这样看来,这才是祖父厉害的地方。” -- 第262页 阿鱼也笑起来,招来鹤音,“你去将四爷的朝服给熨了,想是过几日要上朝了的。” 连怀衍也站起来,“我也去写写折子,这出风头啊,也要趁早。” 阿鱼便送了他去书房,又叫奶娘将世清送到秫香馆去,“说是三四岁才嫌,我现在看得都累了,正好他祖母方才来催了,快快抱去。” 世清被奶娘才抱出门,就“哇哇”叫了两声,阿鱼便小跑出去在他脸上亲了几口,“好了,娘在,你先去好不好,娘等会儿就来。” 世清自是听不懂,却是笑了起来,被奶娘抱了出去还遥遥对着母亲笑。 阿鱼回屋来,雪柳便拿了几张单子进来,“姑娘,雁影姐姐着人送来的,说是腊月里要卖的货物,叫您看看可还妥帖。” 阿鱼接了单子,一面看一面跟雪柳说话,“雁影怎么没来?” “雁影姐姐说最近事忙,等闲了来看姑娘。” “她这大忙人。”阿鱼说着将单子翻了个面,细细看了起来,看完见并无什么不妥的,便也满意了几分,“这是雁影自己一个人做的单子,你看这也才一年不到,她也不输那些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了。” 雪柳接了单子也笑起来,“要不说雁影姐姐聪慧呢。” 阿鱼想想又道:“你也不差她几分,等你想好了,我也给你安排个好前程。” 雪柳扭头笑道:“奴婢还年轻着呢,用不着想这个。” 骊月正好端了布样子进来,听了就笑道:“好呀雪柳姐姐,你这是说雁影姐姐年纪大了,我改日可要去告状。” 雪柳便跟她笑闹了起来,阿鱼也不阻,翻看着布样子,“这块水色的做一条绫裙,剩下的做个衫子,这条墨色的给四爷做一身燕居服……” 骊月嘴上一边跟雪柳来回,手上动作也快,阿鱼说了什么她便记了下来,都记好了才道:“三太太知道了奶奶要买人,说是信您的眼光,她也正想给府里添一批人,说您要是愿意叫那牙婆多带些人来,后日一道去外院厅里挑。” 阿鱼知道这是三太太给她抬轿呢,自是要应下来。 雪柳听着却是想起了南星跟碧茵,拿了墩子坐在阿鱼跟前,“姑娘,丹水楼里这些日子闹了好大的动静。” 阿鱼却是不知,府里先是葛氏生子,后是二皇子离世连学林下令全府哀默五日,不得欢娱作乐,哪里能谈听得康姨娘处的消息。 雪柳便凑她跟前来:“奴婢也是早上去给二太太送膏子,回来路上听说的,南星昨日无意摔了康姨娘的钗子,康姨娘便罚她扫一个月的院子,结果姑娘猜怎么着?” 阿鱼自是猜不出来,骊月却道:“难道是二老爷心疼了?” “才不是!”雪柳道:“是八爷去找康姨娘,南星扫院子时身体虚得很,差点倒在了八爷身上,被八爷一把推开撞在了石凳上,胳膊都折了。” 阿鱼惊得用帕子掩了嘴,“那傻丫头,八爷往昔是荒唐,婚后已是改了几分的,何况如今八弟妹刚生产,不说往后,如今他院里那几个妖娆妩媚都通通打发出去了,她胡来什么?” 雪柳道:“奴婢还有个猜测,当时说话那几个,有个就是康姨娘身边的,莫不是她们故意讲给奴婢听的?不然不会那么巧,就在咱们院外没多远的沉香亭里,那嗓音大得,生怕谁听不见似的,奴婢向来爱听热闹,听了指定跟您说,她们要是故意的,就是想让咱们知道之后同情南星?” 阿鱼想想就摇了头,“我们同情她们有什么用?不过你想的应是对的,康姨娘也算好手段,没道理约束不住下人叫她们出去胡言,且想想咱们听到这话有什么反应。” 雪柳道:“若是咱们当真了,当初送南星跟碧茵去可是为了叫她们给康姨娘添堵,如今她们却不听话想去勾搭八爷,为了您跟八奶奶的和气,您定是要去敲打敲打她们两个,说不定还得想法子叫康姨娘送人回来,以免再生什么后患。” 她满意地点点头,笑道:“你看,我就说你不输雁影几分,这不就想到了。” 雪柳闻言有些羞赧,一边骊月更是羞愧到脸都红了,声音里都夹了哭腔,“奶奶,奴婢什么都没想到,光想着听热闹了。” 阿鱼忙拢了她安慰几声,“雪柳跟我身边也是近十年了,你才几年,往后慢慢学。” 雪柳也道:“都是姑娘跟雁影姐姐教得好,不过姑娘现在打算怎么做?” 阿鱼笑道:“南星跟碧茵早不是咱们院里的人了,用不着咱们管教,晚些时候我们去瞧瞧八弟妹,叫她月子坐得宽心才是如今最紧要的,至于康姨娘,南星如此行事少不得是她说了八叔什么,可见她真是急了的。” 晚间来了场烈风,吹断了澹怀阁外面的一棵老树,阿鱼路过时杂役们正在清理,雪柳过去看了几眼,“姑娘,先前来那阵风可是烈的很,这树都被拦腰吹断了。” 她也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这是树冠太大了,冬天了还不落叶,枝干又瘦弱,撑不起来的。” 雪柳听她话中有话的样子,小声道:“姑娘是说康姨娘么?” 阿鱼轻笑起来,点了她额头几下,“我哪个字提了她?胡说,咱们走快些,免得回来遇上北风。” 葛氏见得她来也是欣喜,却有些羞赧,指着自己的头发道:“谁知道坐着不动也是个难事,我这浑身的污脏,想碰水都叫她们看得死死的,四嫂当初是怎么熬了过来的?” -- 第263页 阿鱼对她神秘一笑,“我在凤翔,规矩没那么严,当时我身边有个荣养的老太医教了我法子,只要别受了凉就好,过了七天便能沐浴了,我坐月子是夏日里,本就热得慌,就叫丫头们给屋里放了几十盆热水,到处都冒着热气,再用热水淋着洗,当时老太医交代了万不能用浴桶,洗完立马又上了床关了帐子。” 葛氏亦觉可行,“我倒也想这么做,就是嬷嬷们不让。” “你叫个大夫问问,大夫的话她们总信的。” 她便欢欣起来,“多谢四嫂了,我这些时日蓬头垢面的,就是我娘来看我我都觉得害羞,再不梳洗,我怕是连你都不愿见了。” 阿鱼拉着她的手,“今日我来,还是有个笑话要跟你说。” “什么笑话,四嫂快说,我正待得烦闷呢!” 阿鱼笑道:“先前我给康姨娘院里送了两个丫头,想必你也知道。” 葛氏点点头,便听她继续道:“我真是瞧着康姨娘喜爱她们,我院里留她们也无用,便想给了她算了,今日我院里的雪柳在澹怀阁外面就听了一声,说是南星在丹水楼里扫院子,正撞上了八叔,八叔唯恐被她挨上边将她一把就推开了。” 她此时便露了个揶揄的笑,“我记得八叔那日在产房外‘傲真、傲真’地哭喊发誓,如今瞧着,没有半分虚假呢!” 葛氏先听到雪柳在澹怀阁外听了热闹就想是有人故意去传的,她不是蠢人,听完了阿鱼的话哪里还想不到,却也有几分羞涩,“四嫂的话我明白的,那两个丫头既是不忠诚的,不要了便不要了。” 她对康姨娘的态度,便是当个普通长辈看待,拿她做婆婆,那是万万不能,何况有二太太在,虽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但是从没什么坏心眼,顶多是不常叫她去秫香馆里玩耍说话,正好她落得清净。 至于康姨娘就有些拎不清了,这几日来看孩子还时常说些糊涂话,两个孩子争什么宠爱? 阿鱼也心下感慨还是聪明人好说话,笑道:“这样才好,家族和睦才是最重要的,大家都得安宁,我知道你如今什么都不缺,叫鹤音新做了几件孩子的小衣,你稍后叫大夫瞧瞧那布料孩子用了会不会有瘙痒之感,早前世清三个月大的时候,我给他新做了一身衣裳,他穿上周身都红了,后头我们才知道是那染料里有东西他碰不得。” 葛氏点点头,“多谢四嫂。”心中又感慨她玲珑心肠,之前送的方子、教她沐浴的法子、给的小衣,实在万事谨慎,皆还主动让她找个大夫来瞧,跟这样的人往来才是轻快。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送走阿鱼后葛氏身边一个嬷嬷道:“太太真是没说错,四奶奶已是极大的福气了,人还周全,可不能招惹。”这是她娘家来的陪房,话中的太太自是葛氏的母亲。 葛氏却叹了口气,“我是不去惹,就怕康姨娘糊涂,我看四嫂这人啊,你对她好对她真挚她也照样回报,你要是找了她的麻烦,她法子想必也多着。” 嬷嬷道:“索性今日四奶奶愿意买您这个好,老奴先前打听过了,就是当初招惹了四奶奶的沈家,他家姑娘如今还威风着呢,入赘的夫君行事都听她的,便是兄长从流放之地逃了回来,她也大义灭亲报到了衙门,如今那沈忱已是半死之人了,沈家还安好,四奶奶若是那等牵连家人的,沈家如今能有几分好?” 葛氏点点头,“四嫂今日未必没有几分告知之意,那两个丫头一看就不是安分的,她送去丹水楼是想让她们给姨娘添堵,姨娘却为了对付四嫂唆使她们给我添堵,这样的亲缘,我是不想要的,往后她来看孩子,你只说孩子睡了。” 这嬷嬷是从小看着葛氏长大的,看她这样想也高兴,“当初老爷太太肯应了这桩婚事已是看中了连家跟杜家的官声,太太当时便说了,什么嫡庶之分?只要肯读书,照样可以出头,如今八爷有您的督促,他又害怕四爷,只要四爷在京一天他便一天不敢松懈,本就是天资好的,等八爷中了科举才是您的福气,即便往后四奶奶跟康姨娘斗了起来,咱们也只能帮四奶奶。” 阿鱼不知道葛氏心中还想了这许多,回去时见到连怀衍正抱着世清再看那棵断树的剩下的桩子,见得她来世清便对她张了张手,还拍了两下,阿鱼忙抱着他,“这有什么好看的?” 连怀衍笑道:“我想世清或是正新鲜的,《礼记》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你看我们这野蛮小儿,见了这断木是否能知道几分万物之理?” 阿鱼笑着斜睨他一眼,“他连万物都分不清,哪里懂什么道理?”此时正有风来,激起寒意,她便从丈夫手中抱了孩子过来欲进院中去。 连怀衍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是想等他大了给我写文章,我先将这断树桩子留着。” 她翘了嘴角,故意与他玩笑,“你要留,我偏要挖了它,改日就种了海棠。” “海棠好,郑谷所写‘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等世清大了叫他学丹青,画好了孝敬给他母亲看。” 她这才笑了起来,“如此尚可。” 雪柳便在一边哄着世清,“我们七郎长大后可真是肩负重任,遇上这么狠心的爹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要你学,人家八郎还被父亲唱了曲子哄睡觉,咱们七郎就要写文章了。” -- 第264页 院里众多人都笑了起来,阿鱼也嗔了她一眼,“嘴上说说罢了,且看他祖父、祖母,往后恐是叫他写个字都怕他手疼的,我们为爹娘的总要严一些。” 雪柳从她手上抱了世清下来,嘴上还戏谑道:“是,院里就是咱们奶奶说话最管用,我们七郎得趁着不会说话多玩玩,往后就没机会了。” “你这坏丫头,还调戏我。”阿鱼叫奶娘将世清抱走,跟雪柳在院里追逐笑闹了起来,连怀衍含笑看着,见阿鱼追不上人了还叫骊月帮忙堵着,一时间澹怀阁里只有欢笑声,时不时夹杂世清几句含糊不清的叫声。 且说之前三太太欲叫阿鱼请的那牙婆多带些人来,这日牙婆便上了门,阿鱼到了外院厅堂中还见了十娘跟十一娘,看到她这两个姑娘都欣喜地招呼,“四嫂来了。” 阿鱼笑道:“两个妹妹也来了,瞧着今日的胭脂擦得好,更明丽大方了。” 十娘挽了她的手,“是用的四嫂送我们那几盒。” 三太太抿了茶朝着阿鱼笑道:“十娘、十一娘都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也叫她们来挑几个丫头教几年规矩。” 两个姑娘立刻就红了脸,阿鱼坐下后也笑看了她们几眼,自都是好相貌的,十娘今日穿了青色绫袄、霜月绫裙,有几分出尘之态,十一娘又打扮得活泼些,跟十娘是一样的袄子,外头却罩了水红褙子,裙子也别出心裁挂了对绛色绦子。 她笑道:“正好三婶在此,也给两个妹妹掌掌眼。” 三太太笑得眼角皱纹都紧密了些,“你又掌不得眼了?” 阿鱼便也朗声笑起来,先叫二位姑娘去挑人,“这牙婆是我义母给我引荐的,手底下都是老实清白的,两位妹妹先看去。” 十娘道:“还是三婶跟四嫂先看。” 三太太便撇嘴道:“我跟你四嫂都不急,你们的最紧要。” 十娘跟十一娘这才下去挑了,三太太便叫阿鱼坐近几分,小声问道:“我看康氏怎么最近老是闹幺蛾子。” 阿鱼还不知,遂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三太太见她不知还惊奇,低声道:“前几日来跟我说府里食材有问题,小八整日里都昏睡不醒,恐是吃了不好的,要我去请太医来瞧瞧,我当时还担心呢,问了八郎媳妇她又说无事。昨日里说是八郎书房外的树被风吹得动静太大了,碍了八郎读书,叫我喊了人去将树给伐了,我问了八郎,他又说不曾有碍,那几株梅到了腊月才是好光景,他要赏看的。” 阿鱼摇摇头,“我却不知,此事叫三婶为难了,回去我跟八叔还有八弟妹说说,让他们劝劝康姨娘。” 三太太便也叹了口气,“真是不像话了。” 阿鱼不再多言此事,看起十娘跟十一娘挑人,十娘问的几个都是相貌寻常的,十一娘却喜欢好看的,“七婶、八婶怎么不来?” “你七婶回娘家了,叫我给十娘掌眼就是,你八婶今日去外头收租子了,叫十一娘自己挑就是了,总归挑了回去也要过她的眼。” 阿鱼这才放心下来,十娘看着有些主意,十一娘却还天真,要是八太太之后不掌眼,自己此下就得插手了,免得后来遭了嘴舌。 等两个姑娘挑好了人,阿鱼也要了几个老实的,总归澹怀阁里不缺贴身的,几个粗使的就好。 第150章 这一年的腊月里,寒气正当紧,阿鱼携了骊月跟雪柳来外面铺子上,见着了意想不到的人。 “贾夫人。” “不敢当夫人问礼。”贾夫人侧身,温声笑道:“今日也是凑巧,在此见了夫人。”贾川息如今赋闲在家,他是世家出身,日子还十分好过,贾夫人见了阿鱼也不敢露出什么怨来,甚至是在铺子里见到素荣都不敢去责骂,贾川息犯的事不小,还能好吃好喝,这已经是朝廷对文人极大的优待。 阿鱼对她点点头,“闲来无事,出来看看。” 贾夫人便寒暄几句后带着贾小郎离去,那孩子还对阿鱼作了个揖。等她们出去了阿鱼才问雁影,“贾夫人常来?” “只先前来过一回。”雁影请她进了阁子坐下,“上次逛了进来,贾小郎还记着莺儿,两人玩了会儿,今日也是贾小郎求了她来的,给莺儿送了只纸鸢,约了明年春去金明池放风筝呢!” 她说完又道:“姑娘若是不喜,往后不叫他们来往了。” 阿鱼:“大人的事跟小孩子有什么关系,贾小郎还记得踩坏了莺儿的纸鸢,便也是个善良孩子,幼年情谊才最珍贵,我们不要去干涉。”说完她将莺儿叫到身边来,“莺儿今年要不要跟我回连府过年呀?” 莺儿手里拿着个泥人,闻言笑道:“听娘的。” “你娘可是定要跟我回去的,你去不去?” “去呀!” 阿鱼一面逗着莺儿,一面问起林娘子来,“不是信里说腊月会来一趟东京?说了等她来同去大相国寺赏梅,这都中旬了,再不来该失了花期了。” 雁影心中也还琢磨,道:“应是要晚些来,给我的信里也没说太清,正好姑娘不喜梅,来晚了正好,咱们留她到明年春看海棠。” 她们话里的人此刻却也驱马来了东京,正到了城门,面上蒙了厚厚的面巾,在城门口才终于下马,扯了面巾,口中呼出一阵白气来,跟卫兵搭着话,“呦,东京这就热闹了。” -- 第265页 看得一娇俏美人说话卫兵也好声应了,“听这话,娘子不是东京人,寒冬骑马伤身啊!” 林娘子对了路引就上马去,朝着卫兵扔了袋酒,“驱了马车来,家中仆役伤病叫我留在了应天府,我骑马来也没多久,眼见就到了,这酒给兵爷暖暖身子。”她今年各地奔走,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既是生意人,处处都是机会,朋友多了才好相处。 卫兵接了酒高兴起来,豪气道:“谢娘子,娘子是哪家铺子的?”这样利落敢只身骑马上路的女子,大多都是贩妇了。 林娘子提了缰绳,爽朗一笑,“南城东街林家小市,正是我家的铺子,兵爷有空来光顾。” 下方几个卫兵都笑着应了几声,一个笑道:“娘子是要赶什么紧要事?这样奔袭。” 她踏马离开,只留余声,“友人相约,正是怕误了花期,兵爷们喝着,我先走了。” 阿鱼正出门时便见得有人在铺子前头下了马,她认得那马,立时就欢喜上前接了人,“善君姐姐可算是来了。” 林娘子扯下面巾,笑道:“我这马比我的人好认。” 阿鱼拉着她进了铺子,雁影看了也十分欢喜,“娘子来了,姑娘念了许久呢!” 林娘子在阁子里净了手,阿鱼看了她周身尘埃叫丫头们给她拍打拍打,雁影也去拿了她留在东京的衣裳来,让她换了外袍。 阿鱼道:“怎么只有你一人?身边也没人跟着,还是骑马来的。” 林娘子道:“带了家仆护卫,先是去了平江一趟,查看了那里铺子的经营才过来,到了应天府跟着我的老管事伤病犯了,就耽搁了几日,不曾想大夫说得好好养着,我便叫两个丫头留在了那儿照看,生怕误了花期,也想策马看看,便护卫也没带,独身来了。” 阿鱼听了便嗔她一眼,“千里走单骑,你莫不是学了关云长?花期误了便误了,雁影方才还说你来晚了,便留你在东京看海棠。” 林娘子失笑,小声同阿鱼道:“留不得,早先接了密令,关中粮草由我筹措,这回来也是应朝廷召见。” 阿鱼知道此事,官家虽偏向主战一派,但是此时伐辽损失是必定了,最后商定了先收河、陇二州,此地被吐蕃占领,如今西夏亦想侵吞,若是能收复回来,定是能军心大振,往后朝廷对兵事也不会避之不及。 好在先前简大卿出使辽国时言语委婉,辽国还不知晓朝廷的计划,两国还是和平稳定的友好邻邦,而如今朝廷已是命了大军潜行往河西,也叫了河东、关中等地的义商筹措粮草,明年春便会进攻。 阿鱼便也对着林娘子笑了笑,“那不耽搁时日,明日我们便去大相国寺。” 林娘子点点头,看着外边渐渐来了细雪,“好在我赶巧了,不然就被雪追上了。” 阿鱼向外看去,忙道:“我却不巧了,说是下午我两个哥哥去家中找我,这都什么时辰了,我却要先走了,明日我来接你。” 林娘子转身看她时,她已经匆匆下了楼,她遂来了窗前,见两个丫头扶她上了车,车夫好快的动作,几下披了蓑衣、戴了斗笠,不过片刻便车轮滚动的声音盖住了下方的叫卖。 阿鱼下了马车回了连府,不待问起门房就道:“四奶奶,杜家两位舅爷来了。” 她点点头走了进去,却在澹怀阁外面的沉香亭见到了碧茵,她刚走近就被叫住,“奶奶,奴婢这些时日都安分老实着,二爷、三爷这是来?” 阿鱼看她吓成这样,想是当时吓唬狠了,心中好笑,“跟你无关,你回去好好做事、伺候姨娘,他们今日是给我送东西来的,回去吧!” 碧茵立马如蒙大赦,对着阿鱼一礼便离开了,雪柳看她仓惶的背影笑道:“姑娘,碧茵胆子小,心可不小,听说二老爷昨日带她去了园子里赏梅呢!” 阿鱼顿时笑起来,“我说怎么昨日在八弟妹那里见着康姨娘她神色不好,原是这般。” 她走进屋去,就见杜丘跟杜徽正围着火炉商谈着什么,见得她来也只嘴上应了一声,阿鱼便在一边等他们说完了才问道:“二哥哥、三哥哥说什么呢?” 杜丘将手里的书给她,“我们来的时候在书摊上见着的,不知是谁所写,倒是很有意思,想是你爱看的就买了。” 阿鱼看了一眼封皮,《七国春秋平话》,又往里面打开看了看,“外头瓦子里讲史的?将史书编成话本子,是有意思,方才便是说这个?” 杜徽失笑:“自然不是,我们在书摊上见了有糅杂科举中第文章的集子,方才论说这东西做得巧妙呢。” 阿鱼点点头,杜丘才道:“你叫我们找的那些诗画,祖父知道要从鹿鸣院里带走,跟我们急了起来,好说歹说才叫我们拿了这些来。” 阿鱼看向他指的那箱子,叫雪柳打开了,“怎么只有三卷画?我从前画了不少的。” “你得自己去找祖父要。”杜徽喝了口热茶,想到了什么又开怀起来,“祖父说你们这几个,个个都从鹿鸣院里拿东西走,不想着给鹿鸣院添些藏书,二姐姐来一趟搬走了我们从前画的那些宴饮、玩乐所作,三姐姐直接派人来把她着了墨的全带进了宫,四姐姐倒是不要画,那些诗词一篇不留,如今你也要这样行事,祖父哪里还肯?” 阿鱼不理他,拿了一卷画打开,立时就合上了,红着脸将画一丢,支吾痛诉,“这画……这画丢人呢,不要了不要了。” -- 第266页 杜丘抢过来一看,正是她初学画那年作的秋螃蟹图,哈哈大笑起来,“我说祖父怎么第一时间就抛了这画给我,原是外头卷轴上记着:陶作怪陋秋螃蟹。” 阿鱼要去抢了来,他却拿着画跑了出去,外头正传来通报,“奶奶,十姑娘来……哎呦,十姑娘没事吧!二舅爷,您没事吧!” 阿鱼忙走出去,原是杜丘跟十娘撞了个正着,杜丘正将画夹在腋下朝十娘拱手致歉,“某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勿怪。” 十娘叫一个婆子拉着,头都低到了胸口去,闻言只小声道:“无碍。” 阿鱼忙过去将十娘拉到她房里,回头示意杜丘进堂中去,“十妹妹可有伤着了什么地方?我二哥哥方才同我玩闹,手脚粗笨了些。” 十娘耳垂红得滴血,“四嫂,我没事。” 阿鱼叫她坐下,仔细看了她周身确认无事才道:“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十娘终于好了些,只是脸还十分红,蚊声道:“我来向鹤音请教针线。” 阿鱼便道:“今日我两个哥哥在,我不得陪你,你就在我屋里玩,我叫鹤音过来。” 十娘点头,阿鱼才放心出去了,回了正堂就怨道:“二哥哥也是不仔细看着,人家小姑娘家家的,被你撞了个好歹可怎么办?” 杜丘讪笑着摸了摸头,“往后不会如此了,你可代我致歉了?” “说了,她是个乖巧的,好在无事。”她顺手将画给夺了回来,剩下两卷也不打算看了,想想也知道是她初学画时作的,等关箱子时果然见了画轴上所写“陶作歪脖子大马”“陶作稀毛水鸭”,一见就是杜老太爷的笔法,阿鱼苦笑,这老爷子还这般好兴致整理他们的画。 等到傍晚连怀衍归来,阿鱼便叫摆饭,见自己房中还点了灯,便进去道:“十妹妹,来净了手,咱们用膳了。” 十娘这才惊觉自己留了这许久,方才点了蜡烛是有个小花看不清,闻言立刻羞赧起来,收了针线叫丫头拿着,“四嫂,我回去用便是。” 阿鱼却道:“往昔又不是没在我这里吃过,叫你四哥他们在外头,咱们在屋里用。” 十娘却不肯应,体贴道:“四嫂久未见兄长了,正该多说说,怎能因我耽搁了,我先去了,改日再来。”说着便拉上丫头出了屋,到了院子里见杜丘正攀着海棠树的枯枝跟连怀衍说话,脸就是一红,匆匆小跑出了院子。 第151章 年关总是热闹,元日一去了就是元夕,上元节衙门里、学堂里皆放假五日,又因时人重此节更胜过除夕,还将十四、十五、十六三日定为上元灯节,处处城镇悬灯耀光,人人点赏元宵月、吟诵元宵词,东京尤为热闹,鳌山银树、处处鱼龙花灯,只叫灯市如昼。 历数千年风流过来,只有此时上元灯最明,不仅要赏灯,还有赛灯,各色花灯如灯球、诗牌灯、镜灯、字灯、马骑灯、琉璃灯、影灯……数也数不尽,琳琅罗列在东华门外,直绵延到了闹市,夜里锦绣胜白昼十分,御街两廊下各色奇术异能百般登场,奇巧百般鳞鳞切切,千街万巷皆繁盛浩荡,叫游人耳目一新①。 阿鱼跟连怀衍抱了孩子来到街市赏灯,世清未曾见过如此热闹,在父亲怀里望着天上的烟花“呀呀”地喊,又入鱼龙阵中,烟幕层层钻了鱼龙似是行云布雨,出了鱼龙阵中又见一大鳌山,直冲云霄而立,张挂了数千锦绣花灯在上,侧身又是游走舞灯唱戏的…… 世清一会儿扭了脖子看这里,一会儿要转身看那边,真是忙得不可开交,阿鱼一只手贴着丈夫的臂,扶着儿子的背,温柔与他道:“世清,一个个看,这么喜欢赏灯,以后娘给你在家扎个灯市好不好?” 连怀衍也是开怀不已,将儿子抱得紧了些,“你瞧这小儿,这样没见过世面。” 世清自是听不懂,见到爹娘的脸凑近,也跟着凑上去与他们面颊相贴。 等走出了观灯人潮,连怀衍道:“樊楼里赛灯应是开始了,秉舟或是已经到了,我们也该去了,见了秉舟还得去拜见姑父姑母。” 阿鱼点头,一行人遂才到了樊楼,刚到外面就听见里面欢声震天,进去就看各楼皆上了灯,还有请了在外耍百戏的,安家的侍女在二楼栏杆上见了他们就忙去迎了,“今日方巧,我家夫人还遇着了表姑娘跟表姑爷。” 阿鱼微微点头,凝眉想着王芠的外家不是早就迁出了京?还有哪家表亲?想着她便拽拽丈夫的衣袖,连怀衍侧身看她神情知道她所思何事,却也不明,只微微摇了头。 等进了阁子,正有两个小孩在里面舞着鱼龙跑圈,阿鱼认得其中一个是栎郎,安秉舟带他来过连府几回,扬波几次出门跟阿鱼相聚也都带了他,故而此刻他倒比大人还先反应过来,跑到阿鱼面前喊道:“姑姑来了。” 阿鱼笑着牵了他的手,看向阁子里,除了安秉舟跟王芠,却是常恒跟一个陌生娘子,王芠见得她来上前道:“还是栎郎动作快,许久不见陶妹妹了。” 阿鱼也笑道:“见过嫂子。”这是换了称呼了,她可没心思跟她称姐道妹的。 王芠遂对她夫妻二人介绍起来,“这是我元家表妹,这一位是常指挥使,想必连少尹是认得的。” 几人遂都互相见了礼,阿鱼一想元家,又是常恒的妻子,便是枢密院副使元家了,他家跟王家哪有什么表亲关系?她按下心中疑问,正想将世清从连怀衍手中接过来,就听她道:“你跟弟妹还有常夫人说说话,我带着世清。” -- 第267页 她才点了个头王芠便笑道:“还是连少尹会心疼人,陶妹妹大好的福气。” 阿鱼却只笑笑,“嫂子过奖,这也是他该做的。” 阁中便是一声“扑哧”,正是安秉舟,“道樾兄夫纲不振呀!” 连怀衍笑道:“振不振的,叫她高兴便是了。” 阿鱼便也失笑起来,王芠脸上的笑却微微凝了,拉着她到了屏风一边坐下,元氏看到她过来却是别了脸去,她心头诧异,还是微笑招呼了声:“常夫人,头次得见。” 元氏却冷冷道:“我对夫人,倒是久仰大名了。” 阿鱼却想她是常妤的嫂子,或是从常妤那里听到过自己的名字,便道:“想是妤娘跟夫人提过。” 元氏还未言语就见一小孩跑过来扑到元氏膝下,“娘,灯坏了。” 她便不理此间,却是招呼也不打就带了孩子离开这阁子,阿鱼跟王芠却是没什么好说的,便走到窗前去看灯市,不曾想王芠却跟了来,“今日扬波妹妹在家安胎,不曾出来,陶妹妹失望了吧!” “嫂子说笑了,我跟她是时常得见的,见到嫂子我也欢喜。” 王芠也顺着她视线去看灯市,“说陶妹妹不争,我却觉得你什么都争到了,别人家的后宅都有你几分影子在。” 阿鱼皱眉看向她,“嫂子这话什么意思?” 王芠走近她几步,轻声道:“我说笑呢,如今东京年轻女子都觉得你好福气,多少闺秀都想效仿你往后嫁个如意郎,可不就是后宅有你的影子。” 阿鱼看她这副装神弄鬼的样子,后退几步道:“嫂子说笑了。”说完她便转身回去,吩咐了骊月几句,骊月便到了郎君那一侧,“四爷,奶奶说乏了。” 连怀衍便起身来,对着安秉舟跟常恒道:“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 常恒却看了屏风一眼,“若是夫人乏了,还是早日归去。” 安秉舟也起身来送他,到了门口见到阿鱼她才低声道:“阿鱼,我知道你不爱跟她一处说话,今日你也别怪你嫂子,她在家中实在颇多委屈。” 阿鱼想他如今或也为难,心中情绪难言,只点点头道:“我明白,秉舟哥哥回吧!” 下了楼连怀衍便关切问道:“可是她说话让你不愉快了?” “今日若不是想着秉舟哥哥不久便要赴任了,难得再见,我也不会来,她却说话夹枪带棒,我就是心眼小不爱见她。” “这世上没有比你心眼更大的了。”连怀衍哄着她,“不爱见就不见,咱们去杜家的彩楼去,好不容易姑母起了兴致要赛灯,说是姑祖父姑祖母都来了,娘或许也早到了,我们去见想见的人。” 阿鱼仰头笑看了他一眼,看他俊逸流光,倒是将后方的花灯都衬得黯了颜色。 杜家的大小主子们都在彩楼前的彩棚里,人声正鼎沸,阿鱼一家三口好不容易穿过了人群进到彩棚来,还不待她一一叫人,连氏就将世清抱了过去,跟杜贺生一起哄他玩,“可算来了,眼跟前我就这一个外孙,你们还去别处玩。” 杜老夫人跟杜老太爷也去看孩子,纷纷拿了彩纸逗他,三个姨娘也得了允许跟出门来,都围着世清闹,世清被长辈们围着咯咯地笑,二太太也站在阿鱼身边笑,“看我孙儿多喜人。” “娘不去看看?”连怀衍戏谑她。 她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我随时看得着,今日叫亲家过过瘾。” 阿鱼不见两个兄长跟两个弟弟,问道:“哥哥们可是未来?怎么四弟五弟也不在?” 杜贺生道:“你义母先前见比不过人家的鳌山,叫你兄弟们去外头吟吟诗、写写对子、作作画,你瞧这许多人看我们家的灯,就是他们的功劳了。” 阿鱼向人群看去,似乎是在人群中见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被一群大小郎君、大小娘子给围了,顿时就开怀起来。 过了会儿李霄才跑了出来,慌张地跑进彩棚里,“太太、太太救我,有个夫人要捉我给他家做女婿。” 他跑进棚子见到了阿鱼夫妇立马就躲在了连怀衍身后,“姐夫救我,有个高壮的夫人要捉我。” 正说着就见被丫鬟簇拥着的一位夫人走了过来,“这位小郎君,莫躲,正好见了你家大人,我们商量商量。” 连氏虽也开怀,还是拒绝道:“谢这位夫人垂青小儿,不过他年岁尚小,不急议论婚事。” 那夫人便道:“年纪小,我们先定下。” 阿鱼笑着递了一盏灯给她,“这位夫人,我这弟弟如今正在苦读,家里先生说了,不许沾染杂事,要是心有杂念了先生就不肯教了,这盏灯您收下拿着玩,往后真是咱们的缘分自会再遇。” 她都这么说了,这夫人便也不好再提,见这家人也说话和气,收了灯高兴地走了。 连怀衍这才将李霄从身后拽出来,揶揄他道:“可是你诗画太出色了?才叫这位夫人想捉你?” 李霄已是面红耳赤,讷讷道:“我看她的丫鬟抱了小猫,就给小猫写了首诗。” 彩棚中诸人皆是笑得不行,李霄被笑话也是害羞不已,连氏此时才道:“算了,想是你三个哥哥也都累了,正好你五姐姐跟五姐夫到了,咱们去吃浮圆子。” 他遂欢喜跑去人群里将人叫出来,杜丘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卷画,看到阿鱼笑道:“五妹妹,方才我见了一盏螃蟹灯,你瞧瞧我这画得像不像你作那幅?” -- 第268页 阿鱼过去轻轻拍他几下,“不曾有二哥哥这样的人,整日里记着笑话我。” 老太爷过来拿了画,抚须笑道:“呦,像了像了。” 阿鱼羞得跺脚,“祖父也这样笑话我。” 老太爷却拿了画去给世清看,“世清往后不要像你娘亲这般,咱们作画就要好好学,不要今日画个蟹,明日画个马。” 彩棚里的人也都笑起来,只有连怀衍还为阿鱼辩解,“陶儿初学时所画,也是天真可爱的。” 老夫人笑话他:“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你眼里她什么都好。” 二太太道:“老夫人这话却不对了,在我眼里,陶丫头也是样样都好的。” 连氏便作恍然大悟状,“原是这样想的,专门来说我们这娘家人刁钻,就你们母子两个会疼人。” …… 彩棚外挂了斑竹帘,有人观灯过来时只听得里边欢声一片,隔了竹帘看得人影绰约,里边灯火喧闹,真是热闹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东京梦华录》;欧阳修《醉翁谈录》 第152章 上元节的热闹一过,大军便要开拔,常琉安早于去年年底便亲会了青南羌中最强的蕃部首领,带了亲信至他帐下,不过多久那首领便率领了十余人归附了朝廷①。 如今大军再去,一是护送粮草,二是兵士增援。 常恒为先锋将领,正率了部下策马过御街,御街两廊围看的百姓看到马蹄铮铮、风卷军旗也生了豪气,有一垂垂老者,正在御街一侧的荷池垂钓,见到大军过来,鱼竿落了也未觉,“出征,用兵了!” 他冲着队伍高呼了几声,是当年他意气风发,看那马上儿郎,何不是他少年模样?佝偻了多年的身子,他今日硬要伸直,当年荡平十国他是少年,如今盛世再见兵刀,他亦不老啊。 应是过了许久,只留烟尘扑面,他泗涕横流,高呼了一句,“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②” 只是东京岂能闻边笳,大军离京了不久,这里的雕梁歌舞又成了人们的最爱。 常妤给阿鱼下了帖子,家中春宴请她前去,她正想知道元氏是什么情形,便也盛装上门去。 常妤见到她也、十分欢喜,等应酬完拉了她一处小园,“我婆婆最近在给我家小叔子相看婚事,我信中与你说了的,怎么你家婶婶还是带了姑娘来?” 阿鱼也是无奈,“眼下她到了适婚年纪,我收到信那日便跟我七婶言语了,她却说阮夫人定是看不上我七叔行商,即便看上了她也不能应,今日来也是为了给叫别的夫人相看几眼。” 常妤一想也是,“我婆婆眼光是高,不过那些夫人多少知道些我那小叔的脾性,未必就肯,怕是婚事艰难了。” 阿鱼却想起元氏来,“妤娘,我今日还有一桩事要问问,你可知道王芠跟你嫂子是什么表亲?” 常妤听到“嫂子”二字就有些不自在,听她问的是这个才放心道:“我嫂子的姨母跟王芠的舅母是表姐妹,远着呢,这在东京都论不上亲戚的。” 阿鱼想着上元那夜的情形却不对,两人关系看着倒是亲近的,不过许是志趣相投罢了,她便自嘲笑道:“先前我见过你嫂子,看着是个冷性人,跟王芠倒是相投。” “相投什么?元家可是在王相被官家罢官之后第一个出来揭发的,元家本依附着王相,为了自保便抖搂了许多王相做过的事,官家也是因此才说了王相专权,如今也不知她们怎么凑上的?” 她说着又生了气,“我哥哥一个姨娘有了身孕,活生生叫她立规矩给折腾没了,想来就是王芠支的招,原先她们就说王芠给她下头姨娘折腾没了孩子。” 阿鱼蹙眉,“何至于此?” 常妤便脸色不自然起来,拉了阿鱼的手小心道:“阿鱼,我……我哥哥那个姨娘,是我嫂嫂的陪嫁丫头,后来我哥哥知道她名字叫陶娘,就纳了她。” 阿鱼不解,“难道王芠因为王家倒台恨我,你嫂子心疼她,见不得名字里有陶字的?这天下且多了去了,往后她见了陶碗岂不是要砸?” “不是这个。”常妤道:“她疑心你从前识得我哥哥。” 阿鱼立马扔开她的手,羞愤道:“这是什么荒唐话,我总共也只见过你哥哥两面,说的话十根手指头都数得清,你哥哥长个什么模样我都没看清过。” “你别急。”常妤也很是羞愧,“这事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你回京之后她见我们交好便来质问我,是否我哥哥有那糊涂心思,我当时便带了她去见我哥哥,问了个清清楚楚,我哥哥说绝无此事,我以为那之后她就能安分了,也不想拿这种荒唐事来污你耳朵,如今听你说她冷性,想是她还猜忌着呢。” 阿鱼却觉无比恶心,坐在一边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常妤便道:“阿鱼,这事你便当没发生过,我哥哥上次听她这样荒唐的话早给那姨娘改了名,往后你跟我嫂子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她听了这话才算是好了些,“王芠恨我情有可原,王家毕竟是我娘家、夫家主导揭发,倒是你嫂子实在是拎不清。” “我祖母也说了,她没个大气命,当初婚事先是定的她家四姑娘,不知为何她家又提了她,说四姑娘不愿,我祖母去打探了她是个贤惠才娶进家门来,可王芠如今是墙倒众人推,她非要去学她的手段,有本事就管住我哥哥叫他不要纳姨娘,要么当初就别挑了我哥哥,那三五个通房相看前就说了的。” -- 第269页 阿鱼还记着当初王芠害了扬波流产,不过这几次见扬波也是容光大好,扬波也说王芠在府里过得委屈,想是付氏真不喜她了,安家又是付氏一人为大,她若还想在安家立足,哪里还敢动什么手段? 听了常妤的话,她也没接这话头,毕竟是别人家事,常妤也识趣捡了旁的趣事来讲,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有小丫头来找常妤二人才回了园子里,阿鱼走到十娘身边,“怎么坐在此处不去玩?” 十娘神色郁郁,“母亲带我认了人,我却不想去。” 阿鱼便也坐下来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四嫂。”她颇为信赖地看向她,“我不想嫁人。” 阿鱼笑道:“我从前做姑娘时,也跟姐姐们这么说呢,如今还不是成了你嫂嫂?” 十娘却羞赧起来,低头蚊声道:“我是不想现在嫁人。” 阿鱼便明白了几分,轻声问她:“是想等明年去东华门外看看?”她耳边便是“嗯”的一声,“这是自然,今日七婶只是带你来做客,她跟七叔定也想要个进士女婿的,你不要多想了。” 十娘似是被开解了几分,又看远处有几个识得的姑娘在叫她,便也敞开心怀去玩了。 却说到了晚间,阿鱼正在灯下看书,连怀衍进来道:“先前那本还没看完?” 阿鱼举起书来给他看,“三哥哥新买了一本来,雁影今日进府来说事捎来的,世清睡着了?” “睡着了。”他过来圈住阿鱼,“今日宴会可有趣?” 阿鱼合上书,想了想道:“今日我也见着阮君离了,还是纨绔样,见到姑娘们还凑上去说话,叫他这一来,阮夫人今日这宴会也白办了,今日十妹妹也去了,跟我说此时不想嫁人,想等到明年东华门放榜去榜下捉婿。” 连怀衍也是一笑,“这样也好,落得个安稳了,如今相位久久不定,我瞧着官家真是想叫两位参知政事彼此抗衡了,十妹妹也算副相之孙,品貌才情都好,应是不愁的。” 阿鱼却转身道:“我跟七婶也说了呢,七婶却说咱们二房的六娘跟七娘,父亲官至大理寺少卿也不曾捉到年轻的进士,只得嫁了勋爵家的小辈,她恐到时候十妹妹误了年纪。” 连怀衍看她担忧这么多,笑道:“总是父母之命,到时候咱们也只能帮着挑个才学品性好的,却不能左右。” 阿鱼便也想开了,门外却突然响起了骊月的声音,“四爷,奶奶,可睡下了?” “未曾,有何事?” 她便轻轻推了门进来,“二老爷掉进水渠了。” 夫妻二人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句,眼中俱是惊讶,骊月继续道:“腿上挂了红,正在丹水楼里上药,二太太身边的锦棠过来喊的。” 二人便匆匆穿了外袍过去,阿鱼一路问锦棠:“可是醉酒了?” 锦棠捂着笑摇摇头,“太太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娘可去了?” “还未曾过去,眼下正在前头等四爷跟奶奶。” 阿鱼远远看去,便见远处有几道身影,走近了便听得二太太一阵笑,“今日总算叫我先见了他狼狈,不枉我安插几个杂役在那外头摇晃。” 连怀衍扶着她右手,“娘您安插杂役做什么?” 二太太便睃他一眼,“我做什么?我看热闹,先前知道陶丫头送了南星跟碧茵过去,我就知道他常年打雁终被雁啄,丹水楼外面灯火通明,他能掉下水渠?” 阿鱼在一边扶着她,关切道:“娘,父亲伤得可重?” 眼见到了丹水楼院门,二太太越发开心,话音里的笑意根本掩不住,“重,咱们快些,免得伤口愈合了。” 阿鱼跟连怀衍一顿?这就是未伤着什么了,那这,他们来了岂不是看了连景明的笑话?二太太却兴冲冲地拉着二人进去,阿鱼进了院子才发现葛氏跟连怀炘似也刚到,还不等互相见过,二太太就将他们四个全推了进去,“在外头做什么?你们父亲伤了,正是要好好问候着。” 等进了门却见连景明好好坐在椅子上,脚下确有一块红,袍角也挂花了,那片红却是女子的小衫,正纠缠在袍角,南星正跪着拿剪子剪开,康姨娘在一边煮着茶。 “哎呀,老爷,这是……”二太太进去便高呼了一声,待看清了才惊呼道:“这是个什么?” 阿鱼跟葛氏面面相觑,终是别开了眼。 连怀炘掩住笑意道:“先前母亲说是爹腿上挂了红,孩儿以为是伤着了,原是这样挂了红,孩儿便先告退了。”说完匆匆带了葛氏离去。 连怀衍也带了阿鱼告退,连景明老脸一红,拿了袖子挡脸,简直羞见儿子儿媳。 二太太看着人离开了,便上前怨道:“都怪那小孩,匆忙来报说是老爷腿上挂红了,急得我赶紧去叫了他们兄弟过来,眼下……眼下竟是这样荒唐,老爷是玩个什么把戏?还落了水渠里去。” 屋里的丫头们都听得面红耳赤,康姨娘难得不帮连景明说话,坐在一边给二太太奉茶。 连景明暗叹一声,他带着南星到了一旁的小园去看早桃,想是玩个风雅,暗夜里寻香,系了南星的水红衫子挂在袍角,叫她探花寻来,却是落了水渠,被妻妾看了便是落些面子,哪曾想儿子、儿媳皆来了,真是丢尽了老脸,往后还如何立起父辈威严来? -- 第270页 二太太不见他说话,便劝诫道:“老爷是个读书人,也还知道羞,要是实在喜爱,纳个小就罢了,我做主了,叫南星跟碧茵两个住在丹水楼旁边这兰香寮里,总归康姨娘跟这两个丫头感情好,往后也能常玩耍。” 康姨娘有苦难言,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她真是后悔去招惹了阿鱼,这两个丫头没一个省油的灯,今日在连景明耳边说自己苛责他们,明日那个又说做活太多手都粗大了,要是其余几个姨娘,哪是她的对手?怨就怨在是自己亲自教了她们那些勾引人、求可怜的法子,连景明如今看她也像看个怨妇了。 只得叫南星跟碧茵向二太太磕头,连景明此下也不能说什么,少说有大半年得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了。 二太太心里满意了,面上还要装作忧心,临走前道:“明日将南星跟碧茵的身契给我,还有老爷也是,往后顾及着些,一把年纪了,今日这样你不羞臊我都羞臊。” 连景明被她数落还不能反驳,头都不抬,“欸”了两声。 二太太才出院门,远远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开怀笑了起来,锦棠道:“还是那小孩机灵,来晚了咱们可见不着了。” 二太太笑得走不动道,叫丫头们搀着回去了,路过那小园,她还上去折了几枝,“哎呦,今日瞧见他那吃瘪样,我这大半年里,想是不用愁什么了,每日想起这来我就回欢喜。” 斐嬷嬷上前扶着她,“好了好了,咱们回了。” 二太太还不依,绕着去看那水渠,又跟身边人大笑起来。 次日清晨,连家祖孙三人同去上朝,连景明看到连怀衍过来神色颇为不自然,左看看昏暗一片的天,右看看皱眉凝视自己的…… “父亲这样瞧我做什么?” 连学林讶异道:“你父子争吵了?” 连怀衍道:“未曾。” “那为何离这么远?还没出府呢。” 连怀衍便看了看自己跟父亲的距离,确是远了些,他走近几步,“父亲睡得可好?” “啊,睡得尚好。” 却是不行,他总是止不住记起昨夜来,匆匆带了垂文上前去,“祖父,我先去待漏院外卖给你们买些炊饼,免得晚了。” 连景明忙道:“去,快去。” 连学林却瞪他一眼,“我当年带你上朝,没见你这样殷勤。” 他又是一顿,想着罢了罢了,总是自己落了面子,不好骂他殷勤。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场战役参考的是宋神宗时期的熙河之役,由王韶领导,这一役拓边二千余里,收复熙、河、洮、岷、叠、宕六州,是北宋王朝在结束了十国割据局面之后,八十年来所取得的一次最大的军事胜利。王韶,是文人也是名将,牛!(介绍来自百科,赞扬来自尘仔,战役略写,只是剧情背景,非常略,一笔带过的略) ②《少年行四首(其二)》王维 第153章 正月一过,东京正是明媚春光时节,世清已经能学着大人咿咿呀呀了,二太太看着欢喜得紧,日日抱着他去妯娌们院里串门子。 这日阿鱼刚从秫香馆里接了孩子回来,就有十娘的丫头在门口等着,见她回来上前请求:“四奶奶,您快救救我们姑娘吧!” 阿鱼听得一惊,不是这两日正在议亲?她还叫连怀衍打探了岑御史家的大郎君,端是个好人才,才学也是上好的。她看眼前这丫头焦急的样子,忙叫奶娘抱了孩子进去,自己跟着去了十娘院里,“是出了什么事?” 这丫头便十分为难,“我们姑娘这两日茶饭不思,从前日到今日滴水未沾,太太问她也不说,还是我们姨娘说姑娘最爱听您说话,叫您去问问。” 这便不是小事了,两人匆匆来了院子里,十娘的姨娘看到她来也是焦急道:“四奶奶,您可得劝劝十姑娘,什么事藏在了心头说不得呀!” 阿鱼向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跟着她进了屋,小丫头道:“姑娘,四奶奶来瞧您了。” 十娘卧在床上的身影动了动,回头看到阿鱼眼睛里才有了几分亮,苦涩喊了声:“四嫂。” 她姨娘见此便将丫头们都喊了出去,自己也出去关上了门,阿鱼走到她床边坐下,看着她起裂的嘴唇,摸摸她脸道:“这是怎么了?” “四嫂,我不想嫁。” 阿鱼忙给她擦泪,“这亲事也还未定,你跟七叔、七婶说了,他们也不会定下来。” 十娘摇摇头,“我即便说了,他们不叫我嫁这个,也会叫我嫁那个。” 阿鱼听出了点意思来,“可是不想嫁岑大郎?” 十娘垂泪点头,阿鱼又问:“你见过了他?” 她又摇头,阿鱼实在看得急,“先前不是说想明年在东华门外去看新进士,可见是想嫁个如意郎君的,不过七婶也是考虑着咱们家万一抢不到新进士,才找了个才学不错的岑大郎,你不曾见了岑大郎,可是觉得他才学不够?” “并非,是我……”她说着便羞愧起来,趴在了枕上,阿鱼猜测道:“可是记着别人?” 十娘便从被子里出来默默点了个头,她心中焦急,“是谁?你哪里认得了外男?” 十娘蚊声道:“之前见了杜二郎。” 阿鱼哪里知道还跟自己扯上了关系,杜丘?想来也是,毕竟生母跟姐姐的样貌都是万里挑一,他说是少年人里数一数二的俊逸风流也不为过,只是二人不过见了一面,何至于十娘就动了心?“你们也只见了一面,难道是我二哥哥不规矩,私自来过了府里?” -- 第271页 十娘忙坐起身来摇头,面有赧色,“并未,是我见了那一面,就记了心上。” 阿鱼叹了口气,“就那一面,你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怎么能上了心?”也并非是贬低谁,只是她实在是好奇,便是看脸,也该多看几眼才好。 十娘红着脸,“我听过哥哥们说话,说杜家两位郎君的才学上佳,还说他们此科定是得中的,四嫂这样的好人品,想必他们人品也是绝佳的。” 阿鱼看着她眼中的仰慕,也是头一疼,“为何我人品好他们人品就一定好呢?十妹妹,那日要是我三哥哥撞了你,今日你记着的,或许就是他了。” 她却是猛摇头,“不会不会。” 阿鱼看她这样不知如何说得通,便问:“你且说说他好在了什么地方?” “我知道我配不上他,四嫂,我就是忍不住想。”她却不肯答,只泪涟涟地哭诉。 阿鱼温柔给她擦了泪,“没有什么配不上配得上的,你这样的好姑娘,人家求都求不来,待字闺中时,很多姑娘都会有绮丽之思,可能看了些话本子、听了些人物风流,就自己每日想着,等到有一日远远看了一个相貌尚算俊朗的,话都不曾说几句,她就自己给那郎君身上套了些好听的词,又是诗画双绝、又是清正端方,恨不得一时间将自己听到那些好词全往他身上拢去,实则那郎君是好是坏,她全然不懂,还当这就是少女怀春,你想想,我二哥哥身上你究竟见了些什么好的?不要你听来的,他们男子之前也爱互相吹捧,没几句实话。” 十娘听得这些话眼泪都止住了,吸吸鼻子想道:“相貌俊逸,身量高大,还有……还有……”她实在说不出来,抬眼看向阿鱼,大声哭了出来,“四嫂,没有了。” 阿鱼觉着好笑,拍了拍她的肩背,“好了,没有了就没有了,哭什么?” 十娘慢慢收了泪,抽噎道:“我这几日就是总想着,那岑大郎肯定不如杜二郎好看。” 阿鱼忍住笑,道:“嫁个夫婿,好看的是要赏心悦目些,不过嫁人过日子,只有好看可没用。” 她想想道:“我就是想着往后,能够像四哥跟四嫂这样,神仙眷侣,不纳妾、不争吵,四哥眼里就只有四嫂,四哥还有出息,我不想像往后咱们家的伯母、婶娘们一样,底下还一堆姨娘。” 阿鱼听她这番话,也不足为奇,却道:“要是这样我二哥哥更不好了,他房里如今已有了一个通房,不过我听说岑大郎,倒是身边干干净净的。” 十娘脸上慢慢上了红晕,果真如阿鱼所说,少女怀春,只是未定了人,她细声道:“可是我都还没有见过他。” “想见他不难,两家如今正在相看,你跟七婶说了自然得见,他跟岑夫人是咱们在阮府做客那日见着的你,先看你一人闲坐,又看了你扑蝶,说你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日他们就上门来了。” 十娘羞得不行,哪有几分惦记杜丘的样子,“可是往后他要是考不中进士?还纳妾,那怎么办?” “傻丫头,这世上有几个进士?”阿鱼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你看你筠仪姐姐,王六郎可是进士?也不是,她日子难道不好过,能中进士固然好,中不了日子难道就不过了?还有纳妾这事,我从没跟你四哥说过不能纳妾,只是他心里清楚,他要是纳妾了、有别的心思了,我们之间情分便断了,我的日子是我自己过成这样的,往后你的日子,也要你自己去过。” 十娘听得怔怔,“可是,可是我怎么过?我不会。” 阿鱼拍拍她的手,眼神温柔了许多,起了谈性,“我刚开始也是不会的,但是我跟你四哥认识了好多年了,我十岁那年他就去了杜家,后来我们定了亲,他从成都府给我寄信来,我心里也想,这一纸书,是跨了那天险,在林子里也被风雨打过,它又渡了千里苍茫的河,终于到了我手里。后来他给我寄他自己种下的瓜果,到了我手里都坏了,好在瓜果里有些种子,于是我也把种子种下,移了窗前的芭蕉,亲自去打理着瓜果,后头种好了,我又寄给他,他那里收到也坏了。” 十娘笑出声来,“还有呢?四嫂多说些。” “还有啊,他在蜀地看到一株海棠,说是实在瑰丽明媚,他便刨了人家的根,连同下头的土一起,请了商队送来,也不知花了多少银两,送到的时候我就赶紧命人种下,伺候花木的有一天跟我说那海棠难活了,我伤心得很,吃着饭都掉眼泪,宫里我姐姐知道了,派了御花园几个好手来给种活了,我就高兴得连写了十几首诗,还画了许多那海棠树的画,一并给你四哥寄了去。” “难怪说四嫂如今最爱海棠,原是这般,不过四哥怎地专送活物?” “也不全是活物,成都府有十二月市,每个月他都给我送新鲜的来,他有几个交好的同窗,有对双胞兄弟好词工,我爱听他们的词,他便常去信为我诓来数阙,有一个是我幼年玩伴,我那时候做姑娘,不能随意寄信,都是送去了成都府他再转寄,还有一个其妻跟我相投,他家有个小女儿我欢喜得很,他信里也都要提及他一家近况。” 阿鱼也不曾想提起从前还如此感动,眼里盈起情思,“那年他在御街上,穿了进士袍,桃浪柳风中,红裙争看绿衣郎,我义母跟四姐姐扔花扔得欢快,我却不敢多看他一眼,生怕自己动了妄念,后来他来我家求娶,我也死命压着那些念想,那时我就想呀,连家那么多人,每个舅舅都有一堆姨娘,往后他也会有的,下人们也不守规矩,我会遇到很多麻烦,可是后来你四哥亲自去找我了,跟我说会带我去外任,家里的事我也不用去管,他会带我去看诗里的蜀道黄河、瀛洲庐山,我当时就想,不管在哪儿,只要有他在,就是温柔佳处了。” -- 第272页 十娘听得泪眼婆娑,“四哥太好了,往后我肯定遇不到这样好的。” 阿鱼笑着捏捏她的脸,“我对你四哥也不差呀,我惦记他在成都吃不好给他寄菜谱去,他说整日下地访民情我一次给他做了几十双鞋去,后来我们去凤翔,他要赈灾,每日深夜才回,我怕他累得没兴致吃饭,等他用饭时我便想尽办法给他讲趣事听,慢慢地讲,估摸着他吃得差不多了便要收尾了……夫妻相处,不是哪一方的付出,他全心全意地爱护我,我也要全心全意地爱护他,我遇见你四哥是福气,你四哥遇见了我,也是他的福气。” 十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四嫂,我明白了。” 她便笑了笑,“不管明不明白,都不要紧,很多事情都要慢慢学,现在可以出去用了饭菜了?你瞧你姨娘都急成什么样了。” 十娘这才惭愧起来,扶着床柱站起来,又羞赧道:“今日之事,四嫂别跟外人说了。” “放心,我永远守着。” 第154章 许是被阿鱼开解了一番,或也是那岑大郎着实是个好人才,十娘的婚事便在桃李芳菲中定了下来。 连怀衍这日傍晚回了家来,向阿鱼道:“明日秉舟便要离京了,在樊楼定了席,请我们去叙一叙。” “这么急?扬波下个月便要生产了,不是说等见了孩子再去?” “海州通判原先写过两篇《平戎策》,被紧急调去了河西,秉舟要赶紧去接任。” 阿鱼却犹豫道:“秉舟哥哥如今外出宴饮一定会带了王芠,我几回见着她都不痛快,今日便算了,我去了,他见着友人跟妻子不和也是为难,左右扬波在京中,有她便够了。” 连怀衍过来牵着她哄道:“今日安家弟妹不去,秉舟说是她表妹去了家中,二人也要叙叙别情。” 阿鱼却是一怔,“可是常娘子?” 连怀衍点头,阿鱼便有些想不通了,只要外出宴饮,王芠便没有哪一刻是肯离了安秉舟的,她顿时想起来常妤说的元氏叫底下姨娘滑胎的事,王家从前如此势大她且容不下扬波的孩子,为什么如今就能?这两个手上有过人命的碰在一处,付氏或许会压着王芠,但是元氏,她娘家是开国大将后人,夫君如今在前线,身份自是不一般,若是扬波说的付氏爱捧高踩低,那要是元氏借着想看看表妹下边的姨娘,叫了扬波去端茶倒水,万一…… “表哥,我们去安家。”她立马就披了外袍,“我怕扬波出事。” 连怀衍才刚脱了官服,也只拿了件袍子立刻就跟她走了出去,“你担心安家弟妹对扬波下手?” 阿鱼一边吩咐鹤音,“今晚我们晚些回来,你跟奶娘哄世清睡下,娴嫂子、雪柳你们跟我们出去。”交代完了她才对连怀衍点头,“我心里不安,但愿是我多想了。” 连怀衍立马喊道:“封珧去套车,垂文去我书房里拿帖子。” 等二人走了出去了上了马车,阿鱼便不住叫封珧赶快些,连怀衍搂住她安慰道:“扬波之前这几个月都安安稳稳的,应是无事的,别慌了。” 阿鱼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眼中满是担忧,“我就是担心万一……扬波她,是我最没有牵扯的朋友,她对我一直都是真心实意,我也实在记挂她。” 连怀衍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叫封珧快些赶马,只是连家已远离了繁华之所,等来到安家时天已擦黑,门房上来,见到连怀衍下马笑道:“见过少尹,我家郎君已是去了樊楼的。” 阿鱼道:“我找你家王姨娘有事,快带我过去。” 门房笑道:“夫人,找王姨娘还得跟我们大奶奶通禀一声,您先请进来,奴婢去通传。” 阿鱼却心中焦急,正见了一道人影出来,“明先哥哥,带我去找扬波。” 来人正是安秉舟亲弟安明先,他也是正要去樊楼,怕兄长醉了不能归来去看顾他一二,阿鱼之前来接扬波见到过他几回,故而他也认得出,见了阿鱼还欣喜道:“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还说去了樊楼才能见着呢!”说完见了连怀衍也拱手道:“见过连少尹。” 阿鱼忙道:“明先哥哥,我有万分紧急的事要找扬波,你带我去见见她。” 安明先看了她焦急的样子便也给她带路,“什么要紧的事?这样急。” 阿鱼不好明说了,问他:“嫂子可是在府里?” “在的,今日还请了什么客人来,带了我娘在园子里宴饮呢。” 阿鱼点点头,好在安府并不大,不一会儿便到了扬波的院子来,安明先不好进去,跟连怀衍站在院外说话,阿鱼进去之后却只见一个小丫鬟,“你家姨娘呢?” 小丫鬟本在廊上打盹,闻声吓了一跳,“姨娘去园子里了,太太说来了贵客要她作陪。” 阿鱼忙提了裙摆出去,“明先哥哥,带我去园子里,扬波被伯母叫去待客了。”安明先实在好奇,正欲说话连怀衍就道:“实在是万分紧急的事,请二郎带路。” 他这才歇了问的心思,一路领了人到园子里去。 付氏见了人来十分欢喜,站起来笑道:“阿鱼跟连少尹来了,秉舟方才出去,正好,我看阿鱼便留在此处,连少尹去便好了。” 阿鱼朝她行了礼,巡视一圈不见扬波,勉强堆了个笑:“伯母,我有要紧事找扬波说,方才去她院里,丫头说来了席上,怎还未见?” -- 第273页 付氏笑道:“她也还不曾过来。” 阿鱼便急了,方才来的路上并未见到了人影,“她大着个肚子,这么久不来怎能不叫人去寻?” 王芠却笑道:“陶妹妹急什么,想是走累了在何处歇着。” 阿鱼不理会她,看向付氏道:“伯母,您该派人去寻。” 一边的元氏冷冷开了口,“安夫人,一个妾室罢了,何必兴师动众。” 阿鱼抬眉看去就见了她眼中挑衅,好在安明先记着幼时情谊,不等母亲说什么就命令此处的几个下人:“快去找王姨娘。” 元氏站起身来走近王芠,拉着她的手轻轻笑了起来,“什么低贱的人,也配跟芠表姐一个姓。” 阿鱼了回去,“妾室也不是你一个外人能随便欺辱的,不说人情,她若有事,律法里自有你们的去处。” 元氏还欲说什么却被王芠拦了,阿鱼不再理会她们,跟着安府的下人们一并去寻了起来,付氏这才有了几分慌乱,忙也去寻了。 天已黑了下来,阿鱼提着灯边寻边找,呼喊道:“扬波,我是阿鱼,你可在此处?” 找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回应,阿鱼心底开始慌乱,眼前是雾丛草石,园子里的路也曲折,她绕着找过的地方又看了一圈,“扬波,你是不是被摔着了没力气说话了?你看看身边有没有石头,你敲出点动静来。” 下人们也纷纷学着她喊,终于一个丫头道:“这里,这里有石头落水的声音。” 阿鱼跟连怀衍忙跑了过去,果在荷池边上假山中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扬波。 阿鱼不敢相信眼前的惨状,那摊血迹太过显眼,甚至来到了她脚下,沾湿了她的裙摆,她急出了哭腔,“扬波,你不要动,表哥,快将她抱回她院里去,垂文、封珧,赶紧去请大夫,先找到最近的封珧带回来,垂文再拿了帖子去江太医家请他速来。” 连怀衍将扬波抱了起来,扬波面色苍白一片,哪里还说得了话,只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想伸手来碰碰阿鱼却完全提不起来。 连怀衍一路跑着将扬波送到了她院里,跟阿鱼一起小心将她安置到了床上,喊了她院里的丫头来,“给你们家姨娘备好的稳婆呢,去叫来。” 小丫头忙跑去厢房叫了来,两个稳婆进来看了都是一惊,“怎会如此?” 阿鱼看向二人,“你二人想是懂些医理的,如今该怎么做最好?” 一个稳婆道:“孩子……” “我知道孩子活得成,我姐姐是当朝皇后,只要王姨娘平安,我赏你们黄金百两。”阿鱼打断了她,她知道这个孩子对扬波有多重要,不管此时孩子如何,都得是活着的,不然她怎么撑得下来? 稳婆听了这话自也是明白了,黄金百两!不管到时候有没有那么多,想来眼前这娘子也不会亏待她们,立马顺着她的话说起来,“是,自是活着的,姨娘眼下没什么力气,还出了这么多红,快去舀几碗鸡汤来,厨房里备着的。” 连怀衍让出了位置给稳婆,“陶儿,我在外头去守着,你安心在此。” 阿鱼点点头,扬波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勉强伸手擦了一下,她忙握住了,“扬波,别怕,你先一切听稳婆的。” 扬波只眨了眨眼,阿鱼便是泣不成声,努力吞了泪安慰她,“好了,别怕,我去给你请太医来了,一会儿就到,稳婆说这孩子命大,现在她还听得着你肚子里的动静呢!” 扬波又是眨眼睛,阿鱼忙道:“你疼得听不见了,稳婆方才亲口跟我说的。” 此时丫鬟端了鸡汤进来,阿鱼喂着她喝了一碗,稳婆又塞了片参在她嘴中,“姨娘,打起力气来,咱们先瞧瞧。” 扬波喝了鸡汤,有了些力气,看着阿鱼微弱道:“孩子活着?” 稳婆先替她答了,“活着的活着的。” 阿鱼便将头偏到她肚子上去,“我都听见动静了,活着的,眼下只有你平安孩子才能平安。” 稳婆查看了一番,俯在阿鱼耳边道:“孩子此下生不出来,不然只会伤了姨娘,只得先吊着姨娘的力气,等着大夫过来。” 阿鱼点点头,看向扬波道:“稳婆说还没到时候呢,我生世清那时候,就是从中午生到了晚上,生孩子是个力气活,往后这孩子长大了你再好好教训他,现在叫你受了这么多苦。” 扬波也笑了起来,几道气声出口,“生孩子,这么痛呀!” 阿鱼忍住泪,“是,很痛,当时我也哭着喊着不生了。” 说着小丫头又端了鸡汤来,阿鱼又慢慢喂她喝下,乍听得屋外传来动静,她转身嘱咐了雪柳两句叫她出去交代。 雪柳出了院门来,就见是付氏想要进屋去,安明先跟连怀衍都拦着她,雪柳便道:“安夫人,我们奶奶说,先前王姨娘大着肚子,要出门去身边竟没有个丫头跟着,久不出现也没人去寻,这是你身为一家主母之不察、抑或是与人合谋故意害之,王姨娘若是出事了,刑统里有言,夫之父母殴杀子孙妾者,徒二年;故杀者,徒三年。妻殴杀、故杀分别科刑流二千五百里、流三千里①,更不要说那个元氏了,我家奶奶若是不来这是您的家事,她来了这事就要升公堂,您赶紧回去叫那二位毁灭证据,我家老爷是大理寺少卿、四爷是开封府少尹,哪一个都能治你们的罪,且皇后娘娘宫里也有王姨娘做的针线呢。” -- 第274页 付氏立马就惶惶起来,“我不曾……我怎么会谋害扬波,阿鱼这是什么话?” 雪柳打断她,“我家奶奶说了,王姨娘若是出了事,只有那二位有嫌疑,您也得上公堂去……” “这位姐姐,我娘绝不会如此行事。”安明先上前拉着付氏后退了一步,转身交代她,“娘,您别管了,扬波那样子我看了且悲痛,何况是阿鱼,我叫人去请哥哥回来了,您别在这里添乱了。” 雪柳看他还算明理,又激了付氏一句,“请夫人去告知那二位,叫她们且等着。” 付氏听着她摆了那么多,也真害怕阿鱼将她带上公堂去,转身去找了王芠跟元氏。雪柳看她走远便对连怀衍道:“四爷,奶奶说叫您跟安二郎君去王姨娘摔倒的园子里看看,这里奴婢守着。” 连怀衍点头,看向安明先,“劳烦二郎带路。” 安明先也是担心真是他嫂子谋害的人,妇人月份大了再摔了一跤,方才地上那摊血迹他看着都害怕,扬波此番若是出事,即便不是他庶嫂,自己的几身衣袍且还记着她,遂边走边道:“少尹,我家园子里的路虽曲折,但是条条平坦,从王姨娘院里到宴饮的小榭,也有几条路,但是绝不会路过那假山处,这里便是蹊跷了。” 连怀衍点点头,到了那假山处便蹲下来细细看了起来,“王姨娘时常一人出行么?” “并非。” 他遂不作此想,顺着血迹看了慢慢找过去,慢慢看到了两行脚印,最近的已经染了血迹,他拿着灯笼附身下去,灯笼里的蜡烛歪了一下子掉在脚印上,这脚印竟是燃了起来,“是油。” 他追着脚印过去,便见一条小道上被泼了一摊油,又还有一道脚印十分杂乱,像是奔跑,他顺着脚印追到了荷塘另一侧,到了荷塘边上那脚印便更凌乱了,遂叫杂役们举着灯笼往荷塘里看,果见一个穿了着了丫鬟服饰的横尸其中。 这情形便十分明了了,扬波若是摔在此处,撑着爬了起来,但是实在疼痛,便想寻个地方撑着,叫丫鬟去叫人,丫鬟却被人杀害扔下了荷塘…… 却说那付氏心中实在慌乱,回到小榭没见着人便去了王芠院里,正见着她跟元氏说笑,斥道:“你还有心思说笑,扬波都要被你害死了。” 王芠站起身来,脸上还挂着笑,“母亲这是什么话,我何曾害了她?” 付氏此时也不管什么元氏了,指着她们道:“阿鱼说了,扬波没出事还好,出了事你们且等着。” 元氏不屑一顾,“安夫人此言差矣,等着什么?她自己走路摔跤了,还能怪到我们身上来?” 付氏见说不通,越想越觉得扬波不好,哭喊道:“她那丫头言之凿凿,要告上公堂去,口口声声说刑律,还叫我警告你们赶紧去将害人的证据给消灭了,等她找到了就要找皇后娘娘告状的。” 元氏这才有些慌了,王芠却拉住了她,俯在她耳边道:“厨房里搬东西疏漏了,跟咱们有什么相关?” 付氏见她们这样,也不能笃定是不是她们做的了,心里也懊恼怎么就要她去陪着说话…… 王芠看着婆母的样子,上前搀着她安慰起来,“扬波出了事,我也伤心,不过这是咱们的家事,她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实在不该,我这主母也该去看看……” 付氏却不信她,见着她脸上假模假样的关切什么厌烦,撇了她的手出门,想着去府门口等着儿子归来好言语几句。 元氏便笑起来,“你这婆婆也不是什么聪慧的,你的家事跟她李陶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就是爱沾染人家后宅?” 王芠转身拉她坐下,“我便说她不安于室,你看看今日,我惩治一个妾室跟她什么相干?跟一个妾室交好,她能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颇有些自得地笑了起来,元氏面有庆幸,“好在当初你及时发现了,这样的人往后说不定还得去搅我家宅。” 王芠却抿唇笑笑,知道她说的是当初自己跟她说阿鱼跟常恒不清白的事,这倒是老天都在助她,她记得五年前她去逛铺子,坐在茶楼上看景,正见到常恒盯着杜家马车看,当时她还想杜家莫不是犯了什么事,又看马车里出来的人是阿鱼,她买个什么,走了之后常恒也去照常跟着买,那时她便明了了,叫人去查了查两人交集,不过是当年常恒为连家救了一场火罢了。 她看着元氏时脸上虽带了笑,却也觉她蠢,正好还是元家的,多好利用啊!至于元氏如何相信的,安秉舟那里不少跟她往来的书信,拿上一封找个人仿了笔迹,自己再跟她交好,寻个借口看看她家书房,胡乱塞了去,自己只一句似乎见过这笔迹,元氏这种脑子,自己拿了封李陶给安秉舟写的信给她瞧了一眼,她就信了,笔迹都不会细心对,当初她还想,若是别人,这计谋十有八九不成,但是元氏么,为了个男人划伤了妹妹的脸才得以替了妹妹的婚事,这样的脑子,不是上好的傀儡是什么? 元氏还跟她言笑着,她却想清楚了,即使是扬波母子没了命,公堂,也不用她去上,油是元氏从府外带来的,是她的丫头去园子里泼的,人是她的丫头推下荷塘的,自己不过是领了她进府。 一个偏听偏信的蠢货,因为猜测,故意跟自己交好,然后因为扬波跟她记恨的人交好害了扬波,这话她李陶信不信无所谓,其余任何人信不信都无所谓,但是安秉舟肯定会信,他少年圣贤,正妻素来温柔体贴,娘家还遭逢变故,每日都要被婆婆立规矩,正妻如此可怜,他怎会怀疑正妻呢? -- 第275页 府里还没了扬波,往后安秉舟身边就只有她,即便元家声名扫地来报复了安秉舟,但是他少年进士,相交好的同窗皆是俊才,不愁往后掌不了权柄,到时候他身边只有自己最懂他,那时害了王家的她会一个个地报复回来…… 今日她并未想到阿鱼会来,倒是坏了她先前的谋划,如今那油肯定会被发现,也定会查到她这里来,想必安秉舟也快回来了,自己若是狡辩,想必会添了嫌疑,那主动跟他说呢?主动说自己看到了元氏的贴身丫鬟裙摆上有油迹,然后府衙去查,元氏还在外面铺子买了油,族中子女去别人家搅事谋害,元家的姑娘往后也不好嫁了吧! 扬波身边还带了个贴身丫鬟,要是在荷塘里被发现了尸首,手里还攥着一块碎布,那碎布是谁的…… “要不是这事涉及到我夫君,我真恨不得雇些人娶大街上嚷嚷,说她李陶不安于室。” 王芠微笑着点头,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想着当初元家给官家递的投名状,也是这样的吧!雇了人在大街上说她祖父专权、尸位素餐、祸乱朝纲,说王家子弟皆无才无德,由此她王氏毁于一旦……如今无才无德的,该是元家的姑娘了。 她看向元氏的贴身丫鬟,“撷翠,先前那油桶你可是放在了小厨房里?我叫琳琅带你过去,一起收拾洗刷了,再去换身衣裳,你看看你这裙子,都被撕破了一块。” 她身边一个丫鬟却跟她对了个眼神走了出去,元氏笑道:“还是芠表姐细心。” “得当心些才好。” …… “你们当心些!” 大夫叫稳婆小心将扬波拉着半坐起来,又拿了数床锦被在她背后铺着,她才算身子有了支撑处,瘫在了被子上,疼痛已经狰狞了她的面貌,“大夫,还要多久?” 大夫温和道:“再过不久便能生了,姨娘您先不要说话,也不要胡乱思索,容易耗费精气。” 阿鱼看着大夫神情,想他有话要说,拉着他出了卧房。 大夫道:“出红太重,保全大人老朽亦没有十分的把握。” “您说有几分?” “五分。”大夫摇摇头,“老朽不善妇科,但是可以眼下可以保住姨娘的性命,等到太医前来。” 阿鱼便点点头,“如今也好,江太医家并不远,想是快到了的,您请。” 大夫便进去为扬波施针,终于等到了太医前来,其后还跟着安秉舟。 江太医如今在家荣养,时常被官宦之家叫去问诊看病,雪柳一见他来便欢喜道:“江太医您到了,快请进。” 安秉舟也欲进去,却被正好出来的阿鱼拦住,“秉舟哥哥不宜进去。” 去请他的人并未说清因由,只说扬波摔倒出红,眼下还见到了阿鱼在此,便十分焦急起来:“阿鱼,这是怎么一回事?” “扬波眼下心绪不安稳,我问了她,她不要见任何人,她爹娘跟弟弟都在外等着,你也别进去了。” 此时扬波一对爹娘见了他便哭吼起来,“大郎,扬波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阿鱼低喝一声,“不要在外吵闹。”说她便示意雪柳好好守着,转身进了屋。 安秉舟心急如焚,听她这么说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只好转身去,好声安慰了扬波的家人。 江太医进去之后立即便给扬波诊脉,又从药箱中拿了丸药出来塞在扬波口中,等皆看完了才道:“好在你们应对得及时,如今……” 阿鱼立马拉了他一把,附耳道:“江太医,您务必告知她这个孩子还活着,她记挂了太久,知道孩子没了也会丧了精气。” 江太医自是明白,在床头墩子上坐下,“这位娘子,你是个有福气的,老夫三岁认草药,到今天七十多年了,头回看到出红这般重孩子还能这么精神的,待会儿我给你施针,你听着稳婆的话慢慢用力。” 扬波点头,还牵了一丝笑出来,“我还是头一次见着太医呢!” 江太医也慈祥地跟她说笑,“方才你吃那丸药,从前都只能宫里的娘子们用,见了老朽也不稀奇。” 阿鱼也上来给她擦汗,“江太医唬你呢,他们这些从太医局里出来荣养的,个个都在外头开药铺,你想见太医,往后去汴河边上那家江氏药堂,就是江太医开的。” “哪有……哪有无事去药铺的。”扬波痛得手上青筋不断抽动,江太医看此时间便叫稳婆们催产,阿鱼却骤然别了脸落泪。 安秉舟在外听到里面的叫喊也十分焦急,不多时连怀衍跟安明先进了院子来,见到他二人齐将他叫到了院外。 连怀衍道:“陶儿今日觉得不对,我们便紧急来了你府上,来找扬波不见她,丫头说她被伯母叫去园子里宴客,我们找过去也不见人影,最后在园子里的假山处见着了人,方才寻去,便见了一滩油,她身边带的那丫头死在了荷塘了,手上还攥着一块碎布。”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安秉舟也不会不明白,对着身后随从道:“去请奶奶过来。” 连怀衍伸手拉住他,“不能在这里审,陶儿说扬波心绪不稳。” 才正说着,却见有人奔跑前来,正是王芠,才到了安秉舟面前便跪了下来,神情十分狼狈,哭诉道:“大爷,是妾身的错,妾身引狼入室,不知元表妹这样糊涂,不知从何处听了些荒唐话,就要……” -- 第276页 “此处不该吵闹。”连怀衍打断她的话。 跟着王芠同来的丫鬟却也跟着哭喊起来,“大爷,王姨娘是……唔!” 连怀衍一脚踹倒了她,向内喊了垂文出来,叫他撕了衣袍堵了她的嘴,“既说了此处不该吵闹还欲高呼,弟妹莫不是听说太医来了故意想要惊怒产妇?” 王芠被他凛冽的眼神看着心里一紧,不敢再高呼了,还柔声道:“连少尹这是什么话?你无故踢了我的丫头,便是大老爷也不该如此行事。”她还想去拉那丫鬟,“琳琅,你没事吧!” 连怀衍便看向安秉舟,“要审问,我跟你同去,二郎你也同去。” 安秉舟看着他这情形分明就是怀疑王芠,虽他心中亦有此想,但是却觉此为家事,将王芠拉了起来,“还是不劳烦道樾兄了。” 连怀衍对他顿觉失望,“扬波若是无事,自是家事,若是有事,便该我管,律法里不管主母折辱打骂妾室,却要审主母谋害妾室性命。去请你的人或未言明,扬波如今生死未卜,弟妹在我眼中便是嫌犯。” 安秉舟听得生死未卜就慌了神,“怎么会……怎会,不是说只是出了红?” 安明先忙去搀住他,“不想哥哥在路上慌神,不敢直说,如今太医来了,想是无碍的。” 他怔怔走到院门口,却又抱头转了一圈回来,神情怔怔,“明先,我不能没有扬波,我要去看看她,我去看看她。” 王芠看着他这情形便觉自己此计施得对了,扬波对安秉舟太过重要,青梅竹马,朝夕相伴,有她在一日,她跟李陶只要还有牵扯,他就不会为了自己跟李陶、连怀衍决裂,所以她得死。她突然向院中奔去,“我去给妹妹磕头认罪,是我引狼入室害了她。” 她才跑进了院中就被连怀衍跟安明先拉住,正要高呼又被拉到了院外,“弟妹莫急,等扬波好了你再向她请罪。” 安秉舟还在一边徘徊走动,口中怔怔喊着扬波的姓名,安明先忙拉住他,“哥哥别慌,太医来了的。” 王芠未料到连怀衍会如此缜密,她的计划里,原本最多只出现一个李陶,未料她夫妇二人同来了,也无妨,如今活着便也罢,往后只要她在自己手底下,总有出事的一天,今日叫一个元家声名扫地便也够了。想到此她便轻轻走到安秉舟身边去抱住他安慰,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人终是安静了下来。 此时正有一个稳婆抱了孩子出了院子来,扬波的爹娘忙走上去,却被稳婆赶开,“别惊了,别惊了。” 他们便以为孩子好好的,都高兴了起来,稳婆却抱了出来到院外,众人见了都围过去,稳婆又挥开他们,见到王芠她便笑道:“正好奶奶在这儿,免得婆子我去寻了,里头那位娘子说这孩子托您的福才能降生,叫您第一个抱呢!” 王芠脸上的笑容微微凝住,只得将孩子抱了,却见襁褓包裹得严实,掀开一看却是一个浑身乌青的孩子,全无半点生气,吓得将襁扔在了地上。 安秉舟立时急起来,飞快跪地去抱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不是活的。”王芠终于害怕了几分,指着安秉舟怀中的襁褓后退了几步。 他闻言也立马去看,见了却是瞬间泪涌,抱着孩子哭了起来。 安明先也不知所措,只能拍着兄长的肩背安慰他。 王芠却突然看向连怀衍,“连少尹,尊夫人如此恫吓,究竟是何居心?”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心中无鬼,何惧恫吓。”他亦不觉阿鱼诡魅,稚子何辜?此举并不算过分,便看向稳婆,稳婆也是机灵人,立马道:“王姨娘无事,孩子出来之后太医给王姨娘吃了丸药,如今已是稳健了,孩子她也见了,叫婆子我来处置了。” 这话一出,除了王芠其余人都放了心,稳婆便去接孩子,“大爷,合该没有缘分的,不能强留,将孩子给我吧。” 安秉舟懊恼自责不已,又看了许久才将孩子递给了她,满脸泪水,想要走进屋中去,却在门口被拦住,“安郎君,王姨娘说凶手没找到之前不想见您。” 闻声他立刻便转头看着王芠,王芠也哭起来,“大爷,我带你过去找凶手,我怎么可能害了扬波,你信我,都是元表妹。” “她害扬波做什么?她跟扬波素不相识,便是做了,除了你唆使还有什么因由?” 王芠看他步步逼近,拉上他的手,“大爷你信我,我当初知道自己能嫁给你,我不知何等欢喜,我在家庙中祷告了数日,知道婚书下了我欢喜得快要晕过去,你喜欢扬波,我怎么会害她?况且我如今娘家再无权势,只仰赖你过日子,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承认我妒忌过你跟她亲近,但也只有如此,你们自幼相识,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去了应天书院,这些都不是我拥有的,我想加倍对你好,让你记住我的好,我从前见人从不低头,为了你我去跟那些官家娘子讨好卖笑,我就怕你哪一日厌弃了我,我怎么会冒险做这样的事……” 阿鱼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连怀衍看了她问道:“扬波还好?” “江太医医术高明,无大碍了,见着那孩子时跟我就猜到我是在骗她,却也坚强了,哭了一场,叫我出来看戏。” 他看着她眼睛红肿一片,无比心疼,看到安秉舟开始追问元氏害人的目的便摇头道:“秉舟太相信王芠了。” -- 第277页 她轻轻按住他的手,“扬波说他是被圣贤书误了,书里教他要爱护正妻、尊敬正妻,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书里没有教他妻妾不能两全,如今她要看看秉舟哥哥究竟还值不值得。” 王芠也注意到了阿鱼,却未见她出声,便道:“元表妹糊涂,我也是才知道的,方才听到有下人说扬波妹妹摔倒的地方有油,她身边那撷翠,听到这消息便慌慌张张,借口说衣裳湿了要换一身,我发觉不对,还想今日她提了一桶什么东西进来,便叫琳琅把她换下的衣裳给带了过来。” 琳琅便立马将一个包袱打开,安秉舟拿起来一看确见了大片油渍,裙子也撕破了,正缺了一块,安明先上来一看,“那丫头手里攥着的,似就是这样的布料。” 王芠此时才看了眼阿鱼,哭道:“扬波实在是委屈,元表妹……我当初还想元表妹怎会突然与我交好,原是她有一日去逛铺子,见到常指挥使跟着一位姑娘,买了同他一样的东西,后来她去查发现那姑娘是陶妹妹,常指挥使府中还有一个叫陶娘的姨娘,她便疑心二人有情。不知如何打探得我下头妾室跟陶妹妹交好,便来与我结交,我当时知道便说了她所想的太过荒唐,本以为她放下那念头了,谁知今日……都怪我引狼入室,等扬波好了,我给她端茶磕头,我也没脸再待在家中了,大爷您休了我吧!” 连怀衍在那些荒唐之语时便欲开口斥责,阿鱼拦住了,小声道:“表哥,等她演完了,等扬波看清楚了我们再说话,王芠有把柄在我手中,不要急。” 他神色不明地“嗯”了一声,阿鱼便轻轻拍着他的手,“表哥,不要胡想,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配得上我了。”他这才轻笑了出来,跟妻子对视了一眼。 安秉舟听了她后面的话实则也是信了,王芠立刻又道:“我方才将她诓骗着留在了我院里,现在叫琳琅去叫她们主仆过来,大爷亲自质问他们。” 便在琳琅出去之时阿鱼叫了雪柳跟去,“她们主仆二人,要是琳琅一个制不住的,我叫雪柳去帮忙。” 王芠却有十足的把握,她的丫头可不止琳琅一个,只要远远见了琳琅的踪迹,自会有人去跟元氏提及。 便是她口中的丫头,在扬波院外见了琳琅的出来立马跑了回去,“常娘子,成了,连少尹要休妻呢!” 元氏大喜,“来,明珠,你好好说,别急。” 明珠拍了胸口顺气,急忙道:“眼下就快来找您去对质了,您千万记得,我家奶奶跟那李陶有私仇,这事连少尹是知道的,你要是提到了我们奶奶,连少尹本有的疑虑都要打消了,方才奴婢窥探着,连少尹气得话都说不出了,李陶依偎在他身边讨好呢,去了定是我们大爷询问您。” “眼下王姨娘母子平安,听了方才奶奶的指控她都嫌李陶不堪为妇,眼下李陶已是墙倒众人推了,您说了大爷最多是怪我们奶奶糊涂,不过为了揭穿李陶的真面目,一切都值了。您去了只消说您泼油就是因为恨李陶夺人丈夫,想要她失去挚友尝尝那般滋味,一看您都这般坦诚相告了,只会叫连少尹更加深信。” 她才刚说完,听着院外来了动静,又迅速低声交代:“来了个丫头是李陶身边的,她最擅诡辩诈言,当初在大理寺公堂,那沈家的分明是她情郎却被她诡言狡辩脱了罪,稍后您去了只说方才我交代的话,我家大爷跟她有几分幼时情谊,许是会帮着她诈你也说不定,到时候咱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元氏兴奋地点了点头,便见琳琅跟雪柳走了进来,琳琅还好言请了她过去,雪柳却突然开口,“安大奶奶说了,是常娘子谋害的王姨娘,还诬言我家奶奶,眼下是来请娘子去问罪的。” 明珠此时便似猜中了一般对元氏露了个笑,元氏更放心了几分,倨傲地抬起下巴,“带路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刑统》 明天就大结局啦 第155章 尾声 一行人再回来时雪柳立马去了阿鱼身边禀报,元氏进来便被两个婆子制住,正要问王芠怎么回事就见她对自己眨了下眼,便听安秉舟喝问:“常娘子何故害我庶妻?” 元氏想起交代来,傲然回道:“这便要问你的好妹妹了,她为何勾引我的丈夫?一报还一报罢了,本是想叫她也尝尝失去挚友的滋味,不料未成。” 阿鱼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蠢物,忍不住嗤笑出声,“常娘子,您知道谋害大臣家眷是什么罪名吗?” 元氏抬起下巴看她,“什么罪名?今日揭穿你这贱妇的嘴脸……” “常娘子慎言。”连怀衍走上前去,冷目视她,“你既交代了是你害了扬波母子,本少尹便能亲自拘捕了你,虽不能私设公堂,但此处两位朝廷命官,你的话便是证据,谅你也是大臣家眷,便请你跟我们一同去常府请了尊长,明日开封府升堂问审。” 元氏这才慌了,挣扎道:“连少尹,你的妻子不安于室,你怎么不休了她?我今日不过是揭穿……” “说过了常娘子慎言。”他笑着转身牵上阿鱼,示意给她看,“我夫人总共见过常指挥使两面,一面是我家中失火常指挥使去相助,在我全家几十位长辈眼下,我夫人感谢常指挥使相帮。一次是我带着我夫人中秋出去赏月,身边有我数位同窗,对了,秉舟也在,当时我们互相招呼了一声。我夫人跟常指挥使说过几句话一只手就能数清,你觉得二人如何生了私情?” -- 第278页 元氏却不信,瞪大了眼睛,“我家中还有她写的信……” 阿鱼便道:“我为何给他写信?我都不知道你夫君长个什么样子,我放着我夫君不惦记,我去记挂一个只见了两面,你不提起我都没印象的人?常娘子,你的脑子可真是不好使。” 她立时看向王芠,“芠表姐,你说那书信……” 王芠声泪涕下地打断她的话,“元表姐,我劝过你的,你为何如此偏执,今日你如此行事,是要置我于何地?” 安秉舟也是一脸阴沉地看着她,正欲叫婆子将她缚了,她这才惊觉上了套,“王芠你这贱人,你利用我,都是王芠做的,跟我没有关系。”她说着便要挣脱婆子的钳制,对着王芠踢了几脚。 王芠却立马躲去了安秉舟身后,“大爷,我错了,我不该将这样的恶人引进府来。” 阿鱼远远看着安秉舟的动作,想看他的举动,他却叫自己失望了。 他哪怕过问王芠一句呢? 却没有,他只是牵起了王芠的手,对着元氏喝骂,“元氏恶妇,你为一己错念害我妾室,如今又欲诬陷我妻子,如今证据确凿,明日公堂上自能言说分明。” 他说完便指着地上的衣衫跟一旁的尸首道:“衣裳上的油渍,跟丫鬟手里攥的碎布,你杀的是我家的奴婢,我若告你,你犯的便是故杀罪,按律流放……” “不是我,是王芠叫我这么做的。”她终于慌乱地哭了起来,“李陶跟我夫君的事,让我害了你姨娘叫李陶伤心,都是她的主意。” 王芠也凄苦地哭了起来,“大爷,我不会。” 安秉舟神色复杂地拍拍她肩膀,“我知道,你别怕。” 琳琅此时便推了瑟瑟发抖的撷翠出来,“大爷,就是她去园子里泼的油,也是她把怜月推进了荷塘。” 这丫头显示也是害怕至极,跪下之后只会喃喃自己没有,安秉舟便挑起衣裳逼问她,“这是不是你的衣裳?” “是,郎君饶命,都是我们奶奶指使的,郎君饶命……” 阿鱼这时也高看了王芠一眼,这丫头显见是个蠢的,但凡说一句是王芠指使呢? 她转身进了屋去,便见扬波坐在床上默默流泪,她爹娘跟弟弟都坐在一边伤心地看着她,“看清了?” 扬波擦了眼泪点点头,“看清了。”她娘立马就拉着阿鱼求道:“阿鱼,婶子求你了,你叫他们放扬波走,这里这么折磨人,她再待下去就没命了。”这妇人还有几分阿鱼记忆里的样子,也模糊不清了,当初是拎不清的,如今也还知道心疼女儿。 “我会的。”她将人搀扶着坐下,“婶子,我记得扬波的好,我会带她离开的。” 扬波的爹便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阿鱼面前身形有些畏缩,知道她如今身份不同,即便是如此亲善也不敢亲近几分,只呐呐道:“阿鱼,多谢你,多谢你。” 扬波擦了泪,“往后爹娘也不要留在这里了,当初他纳我为妾便已销了你们的身契,我手上有些银钱,你们去买个小院子,往后我们家跟他家就没有什么瓜葛了。” 阿鱼想着也点头,“你们说着,我出去看看。”只她方一出门,就是王芠控诉元氏多么丧心病狂,她遂拍了拍手,“嫂子好厉害的嘴。” 王芠听到这声音立马回过头,“我是为了陶妹妹你出口气罢了。” 她却不看她,转而去看元氏,看她目眦欲裂,嘴上叫骂不停,听到她说是明珠交代她什么话、王芠如何如何说自己跟常恒的奸情,笑了一声,“常娘子,你别骂了,我要是不知王芠是个什么脾性,绝对会相信是你所为,你的狡辩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也只是推诿罢了。” 元氏便似找着了救星,“连夫人,我错了,我冤枉了你,你快帮我说……” 阿鱼却伸手止住她的话,“我不帮你,你今日确实害了人,不过若是被人唆使所为,也可减轻罪责,到时候叫你家人多拿些银钱赎你,你也不用蹲班房。” “阿鱼,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鱼看向他,又看向她身后委屈的王芠,笑道:“秉舟哥哥,你不知道吧,王芠是王相养来当皇后的,当初……” “李陶,你胡呲什么!” “你急着打断我做什么,我可不曾说错。” 王芠心中慌乱无比,她怎么会知道?却见丈夫看向了自己,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大爷,我没有,她胡说的,再说了,便是又如何,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事,便是祖父有这般念头,但是我能嫁给你,我不知道多欢喜。” 阿鱼也道:“对呀,秉舟哥哥,她就是曾经想想,也没成嘛,现在跟你好好过日子不就好了。” 安秉舟心中思绪难明,他对王芠说情意,那是夫妻情意,她温柔小意,自己如何能推开她,只是皇后?王相后来如此支持废后陈氏,要是他真有这样的打算…… “不过我记得王芠当初最爱读的就是长孙皇后的《女则》,经常去慈幼局里给孩子们诵读呢,打听就知道……” “李陶,我家中女儿习《女则》《女诫》,我去慈幼局看望孤儿是一片怜悯。” “人家瓦子里唱戏讲个团圆,怎么你的怜悯之心不由始及终呢?官家诏令再不得有后妃是中书门下官员之家所出,那之后你怎么就不去了?你别怕,想当皇后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看我姐姐是皇后我也不觉丢人呀!” -- 第279页 元氏倒是先扑哧笑了,或许真是个傻子吧!她对王芠嘲讽道:“对呀,王芠,我从前也有皇后梦呢!” 王芠恨恨看了二人一眼,却也是对自己狠得下心的,哐当跪在了地上,“大爷,我祖父是曾经这样荒唐过,你也知道他何等专权,朝臣尚有受他胁迫的,何况我还有孝道压着,可我从未向往过,那些时日我心里只如一潭死水,你不知道我听到那诏令有多欢喜,后来知道祖父要择你为婿,那潭死水才有了动静,只怕你我生了嫌隙,便从不敢提及,夫妻之间,便是信任最重要,我害怕你猜忌我,才bu\'g大爷,你不要抛弃我,你休了我也好,往后我在你身边给你做个端茶倒水的,不要让我离开你。” 连怀衍几步来到阿鱼身边,“她很会诡辩。”阿鱼却是一笑,“无妨,我进宫时,也听了不少热闹,还有官家亲口跟我说的呢。”如今王芠确也只有安秉舟这一个依靠了,想到今日元氏的下场,她就知道这是她在报复元家,那往后杜家跟连家,未必不会被她反扑。 “秉舟哥哥,她说得对,她从前可清高了,我听宫人说曾经她几次去宫里拜见已故杨皇后,一个未婚女子好几次跟官家碰上了面,都跟官家谈论诗文了也不曾心动过,可见真是一潭死水……” “李陶,扬波并非我所害,你为何要步步诬陷,便因你我两家曾是政敌么?” 阿鱼也毫不退让道:“那你为何要唆使常娘子,后又反口,便是因为曾经元家第一个出来检举王相么?你看看,你如今口口声声你我两家,可见在你心中,王家才是你的家。” 元氏立马反应过来,指着王芠痛骂,“贱人,你故意的,我说你怎么找上了我,原来想一箭双雕,借我的手杀了受宠的姨娘,然后叫元家声名扫地,你这……” “够了。”安秉舟喝了一声,“阿鱼,够了。” “我没够。”阿鱼失望地看着他,“当年在宣州,扬波的孩子没了,她也是这样,还说要给扬波磕头端茶,你听了我的话觉得我在给她找难堪,让你也难堪了,但是你想过扬波没有?王芠在你眼中便这样值得信任?你去查一查,她跟常娘子谁先找上的谁?你将她身边的丫鬟嬷嬷全都抓来审问一遍,看看她都做了什么事?我从来不敢小瞧她,她的手段,能够将你玩弄得团团转,你到头来还得怜惜她,审不审王芠是你的家事,但是扬波说她要离开,不会再见你。” 站在院外许久的付氏终于出来了,神情十分急切,“扬波不能离开,阿鱼,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都是王芠害了扬波,我即刻就叫秉舟写休书。”扬波怎么能走,眼见阿鱼这么护着扬波,她离开了安家往后谁能帮扶安秉舟? 阿鱼闻此便看向王芠,“王芠,这婚事肯定不如做皇后好,你瞧废后如今还能在西京宫里做个富贵闲人呢,你看如今,当初对你恭维的婆婆便要逼着你丈夫写休书了,你果真手段好,你跟常娘子谁先找谁这个查不到根源,常娘子已是一身脏污她的话也不可信,扬波还活着你也不用上公堂,你给自己扯得清白,眼前也就安秉舟肯不肯信你了,你只赖他……” “李陶,你为何要如此害我!”王芠跪坐在安秉舟脚下嘶吼痛哭了起来,“你因私欲便要置我于死地,大爷你写休书好了,休了我!” 付氏便也上来拉着安秉舟,“快应了,秉舟,你快写休书……” “娘,娘。”这是栎郎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在了王芠身前,后面还跟着个抱了孩子的嬷嬷,那孩子还不知事,却也哭得大声,王芠便将两个孩子搂在身前,“大爷,你休了我,只别叫我离开了,让我留在府里照顾两个孩子,你将扬波先送出去,换个名字再把她娶回来做你的正妻,栎郎也离不开她,我害了她不就是害了栎郎?我怎么会,你不信我,我往后给她为奴为婢,给她端茶倒水,我伺候她。” 安秉舟神情凄凄惶惶,眼神苍凉,思绪慌乱不已,耳边全是哭喊咆叫,连怀衍看着并不忍心,却是劝道:“秉舟,士大夫治国齐家,你不该糊涂下去了。” 栎郎突然又冲着屋子哭喊,“姨娘,姨娘不要走,栎郎要姨娘。” 片刻后屋里出来了一个稳婆,站在阿鱼身边道:“姨娘说算了。” 阿鱼看着栎郎便明白了,“你回去跟她说我知道了。” 王芠闻此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跪着上前几步拉住了安秉舟的衣袍,“大爷,你说呀,你去迎娶扬波做正妻,叫她不要离开,栎郎不能离开她。” 阿鱼便叹道:“扬波不欲追究便罢了,她说那个孩子是她欠安家的,如今还清了,我要带他们一家离开,算是报答王大叔跟婶子年年去祭拜我爹的恩情,你不欲追究王芠,那么常娘子你也一并放了。” 元氏立马便欢欣起来,“安郎君,你要是不追究王芠,只追究了我,往后就不要想着你的官途了,我被押上公堂听审我爹娘不会放过你的,我……” 她似是突然机灵了起来,指着王芠大笑了起来,“安郎君,你被骗了,王芠根本就不欢喜你,她只想着复仇,我婆家祖父堂堂枢密院使、大理寺大卿、宝文阁学士,如今正开边熙河,他的孙媳被抓去了公堂听审,他的面子怎么放得下,我爹乃枢密院副使,我娘是开国大将的后人,家族匾上一块丹书铁券,我元家声名没了,你的官职也要没了。” -- 第280页 阿鱼看她总算聪明了一回,便静静等着安秉舟的反应。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王芠,先前并非不怀疑她,只是这是他的正妻,他再王家塌落时发过誓不会抛弃她,她从来都是温柔体贴的,可是为何? “她说的,是真的?”他质问道。 王芠不料李陶会放过元氏,看到元氏癫狂之态也心慌了,怀中两个孩子还在哭喊,“大爷,不会,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今日会害扬波,我怎么可能会不顾及我们这个家?这是我的家呀,大爷,你不要听信她胡言,她是狗急跳墙了。” 元氏却高兴了起来,“王芠,你就是想要报复,你跟我说了那么多,安郎君,她还从你书房里给我拿了书信,说那是李陶给你写的信,叫我对笔迹,我想起来了,那信里李陶说观看了齐云社的蹴鞠,这就是证据,就是她诬陷李陶跟我夫君有情的证据。” 阿鱼暗暗叹了一声,这样的话为何不早说,何苦还要废这么久的口舌。 王芠此时便知不好了,仰头一看,触目便是一双冰冷的眼眸,“大爷,我……” “毒妇!”付氏先扑下身来撕扯了她,“秉舟终于熬到了中进士,结果娶了你这妇人,他的同窗人人高升,他因为你们王家,如今得去外边做县令,他爹也被……” “不是你们自己选的吗?”王芠用力推开了她,“你们自己贪图我祖父的权势,当初我进门时你怎么对我的?你唯恐多说一句惹我生气呢,论起来,你才是最肮脏的,捧高踩低,我在奴婢堆里也没见几个你这样……” “嫂子慎言。”安明先上前将付氏扶了起来,“娘,您别说话了,这是哥哥的事。” 安秉舟听到她的控诉心终于才冷了下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王芠看着他心却有些乱,“我……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阿鱼不欲再听了,淡淡道:“这事与我无关了,我会打点好大夫跟江太医,这事不会外传,我现在要带扬波走,明先哥哥,你帮我带路。” 安秉舟走到她身边来,神色恳求,“阿鱼,扬波不能走。” “她能走。”没有谁离不开谁,也没有谁必须离开谁,阿鱼看着他苍凉的目光,一时觉得他可怜,一时又觉可笑。 “我进去跟她说几句话,她就……” “她见了你会心软,听见栎郎的声音也会心软,你不觉得她可怜么?凭什么自己的孩子被人害掉了,她还要替凶手养孩子,我知道你读的书里叫你敬爱正妻、叫你刚正秉直,你不欠任何人的,你只欠她的,你欠她两个孩子的命,你有什么脸去见她?” 王芠似也穷途末路了,对着屋里喊,“扬波,在宣州,是我故意在你回去的路上放了冰块,今天也是我故意的,但是你看,大爷一点也不怀疑我,你气不气啊,你都出红如此重了怎么还活着呀,就该死去,叫她李陶也尝尝伤心的滋味,你怎么不死……” 她被安秉舟给捂住了嘴,栎郎一直抱着她哭,“娘,娘不要害姨娘。” 她却也神情癫狂了起来,挣开安秉舟的手,“栎郎,你哭什么,你姨娘又没死,等她死了你再哭呀,你给她戴孝捧灵。” 连怀衍轻轻拍着阿鱼的背,“你去看看扬波,这里我看着。” 安明先本也跟在阿鱼身后,听到王芠的话转头看了眼兄长,“哥哥,放扬波走吧!” “不能……” “秉舟。”连怀衍拉住他,“不要勉强。” “没有勉强,我……我只是……”他怔怔看着那扇窗,突然涌了泪出来,“我对不住她,我对不住她。” 付氏见也阻拦不住阿鱼,便泄愤在王芠身上来,“来人,将这毒妇给我绑了,还有她这几个娘家来的陪嫁,都绑了,我亲自审问。” 栎郎上前去求她,“祖母,祖母不要。”…… 阿鱼进去就见扬波在流泪,旁边江太医在劝慰她,“你如今尚且年轻,不愁没有孩子。” 她便知道她或是舍不得栎郎,“可要跟栎郎说话?” 扬波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她便出去叫垂文将马车赶到院里来,回来道:“我先带你回我家中。” “别。”扬波看向爹娘跟弟弟,“我身子不吉利,你送我们到脚店去。” “不要胡说。” 扬波却坚持,“你家里那么些叔叔婶婶,我怕他们找你不痛快,你就送我去脚店。” 阿鱼想想便道:“脚店里也不好,我送你去雁影那儿,她那里给我留了几间屋子,你看看你院里这几个丫头身契在不在你这儿,在就一并带走叫她们伺候,不在我就叫雪柳回去从我院里拨几个人来。” 扬波对她感激一笑,“身契都在,我要问问她们。” 床边贴身伺候的一个便道:“姨娘,奴婢愿意跟您走。”另一个也跟着说愿意,扬波道:“往后我可发不了月银的,你们先想清楚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年纪都还小,却也有几分坚定,“姨娘对我们好,往后我们干活也不要月银。” 阿鱼便叫她们将扬波用被褥给包裹好,由几个婆子抱着她上了马车,安秉舟看她出来本欲上前,却被连怀衍拉住,“不要去徒惹了她伤心。” 安明先看着阿鱼出来,递了一方匣子给她,“阿鱼,这是我刚刚叫人去账房支的,你拿给扬波。” -- 第281页 阿鱼点点头,“我替扬波谢谢你。” “是我们家欠了她的,走吧,我给你们带路。” 阿鱼上马车之前看了眼元氏所在,喊道:“道樾,我带扬波回了。” 连怀衍点点头,“我今夜不归了,你别等我。” 安秉舟看着马车驶出去,终于靠着石柱哭出声来,“扬波,扬波你就走了,你不要我了。” 栎郎也哭喊着追了出去,“姨娘不要走,姨娘……”刚跑出几步却被下人抱住了,只是哭着挣扎。 连怀衍看了一眼得意洋洋、正对王芠唾骂的元氏,方才阿鱼的眼神他看得分明,便是对着她的,遂道:“常娘子,虽说不追究你的过错了,你这丫鬟得留在此处、明早随本官去府衙之中。” 元氏自是应允,“先前是我冤枉了尊夫人,尊夫人害不计前嫌为我开脱,你替我跟她道声谢。” “这是自然。” 撷翠看元氏竟是要将自己抛下,立马哭喊了起来,“奶奶,您别抛下我。” 元氏却不理她,带着另两个丫鬟回府去了。 王芠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讥笑了一声,“元表妹,你慢走。” 元氏头也不回,“我认得路,你回太原老家的路也要记得清。” 王芠此时便看向了连怀衍,“连少尹,你跟李陶够狠。” 连怀衍不理会他,叫安家的下人将撷翠给制住了,自己则去安秉舟身边劝慰了几句。 扬波在车上听着栎郎的哭喊终究是不忍心,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立马又放了帘子,怔怔落了几滴泪。 阿鱼拿了手帕给她擦泪,“不要想了,往后你的日子跟这里无关了。” “我好像在这里丢了一辈子。”她握住阿鱼的手,神情似有追忆,“曾经书院里有个学生笑话我名字不好听,回来我哭了一整日,他就给我取了这名字,说诗人秉舟而行,扬起清波,只要舟行水中,必有清波相随,我还以为我真的可以相随一辈子,但是哪有船一直行在水中呢?芠草能长在岸边,只要舟近岸见了芠草就会弃了清波,我今天才知道这个道理。” 阿鱼暗叹了一声,便听她道:“原本做朵轻俗的牡丹也够好了,她盛开在春夏之交,永远看不到在秋冬里开花的芠草,牡丹老老实实地长在土里,去了水上就活不了。”只是曾也日夜相随,一朝舍下,实在是艰难。 她记起安秉舟入书院时也只八岁,她才六岁大,虽有个婆子看顾着,也有个小书童随身,他刚进书院受的那些委屈却只跟她提过。神童之名压身,他也艰难过,夜里一墙之隔,她听着墙那头传来的啜泣,便推门坐在他床头,跟他说街市热闹、人世熙攘,他便从枕上仰起头来,与她讲明月团团、轻云阵阵。 两个人就这样长大了,是燕台佳句里吟诵过的爱与情,是点点东风中的深怜低语,也是重帘掩映下的红袖书香,于砚池边嬉闹、画舸里听他讲水云词,扬波不知道外人如何看他,只是她看那少年怀书凌清秋,朝夕温柔相对,如何不爱他,又如何舍得了他,幸好…… 她怔然笑出声来,目光移向阿鱼的脸,“阿鱼,是你拉了我一把,他是个痴人,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他从风霜里给我捧了支寒梅来,淡云寒星下他跟我轻轻说凌云志气,这些是我寡味稀松的日子里最鲜亮的东西。” 她还是苍白着脸:“不过我最难忘的还是我们在平安巷里的日子,他跟明先不是主子,我不是下人,你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奶奶,灵雨姐姐也不是皇后,她天天追着你逮你回去认字,看到我们几个顽皮她也要一齐罚我们,一个个拎着衣领子训斥,我还记得你跟明先掉进了水缸里,那时候你才五岁,进去那大缸出不来,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俩在比着谁喝水更多。” 江太医也在马车上,跟着笑了起来,同她慨叹,“那条小巷子是个福地,出了皇后,还出了个进士。” 扬波也笑起来,“是呀,阿鱼,你说我们都是一条巷子长大的,就是出巷子的时候走了不同的路,命运却全然不同了,我想起在书院里听到的一个词,飘茵落溷,我那时候听不懂,还特意把书上那句话给背了,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①’你看我们几个,落在茵席的、粪溷的,可是你说我悲惨,我也有许多那欢乐光景。” “好了,别想了。”阿鱼安慰她,“你看你说这么久脸色更白了,要是累了及歇一会儿。” 扬波握住她的手,“阿鱼,多谢你。” “往后我要你偿还的。”阿鱼笑道:“等你好了你就出去找活干,先赔我许给稳婆那百两黄金。” “四奶奶这就厚此薄彼了,我堂堂太医,都没有百两黄金,那两个婆子怎么还有这样的功劳?” “江太医,您医者仁心!”“那药丸,绝无仅有的一颗……” 翌日凌晨时分,阿鱼听到了些动静,迷迷糊糊睁了眼,“表哥?” 连怀衍借着薄光走来床边,“是我,我回来换身衣裳去府衙。” 阿鱼摸索着坐了起来,点了烛,“怎么样了?” “休妻,秉舟已写信送去太原王家族里了,阐明了因由,如今已软禁了她跟她的陪房,等王家派人来接就是,嫁妆皆由其带回,两个孩子往后与其再无干系。” -- 第282页 “那元氏?”“元氏身边那丫头招供了不少元氏所做的荒唐事,她为了嫁给常恒,划伤了她妹妹的脸,常恒一个姨娘流产也是她所为,这两桩常家或有知情或不知情,我到时候将那丫鬟招供的整理成案卷送去常家,送他们一份确凿的证据,王芠离开安家后定会被元氏赶尽杀绝,二人缠斗,我到时候叫人盯紧,还她们个两败俱伤。” 阿鱼满意地点点头,看着他脸上的疲态有些心疼,“如今什么时辰了?表哥歇歇再去府衙。” 连怀衍扶着她躺下,“不早了,我今天坐轿子过去,在轿上歇歇就是,你昨夜也累了,好好养养精神,我回来给你带樊楼的八宝鸭。” “嗯,我等你走了再睡。”阿鱼掀开帐子看着他,他便也回头笑起来,“好了,你睡下,我去了。” 阿鱼看着他出了门,却渐渐丢了睡意,想着如今连怀衍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常家收到了府衙送去的案卷,应会质问元氏,以元氏的性情不能不迁怒,但是连家她也不敢,安家,昨日情形来看她也只会恨王芠,常家不可能帮着她,若是元家长辈宠溺她那王芠或许只一出京就会没了命,她能做的就是□□,只要府衙派人跟着,那凶手自也能抓住…… 流光好数,等到阿鱼听到元氏的消息时已是第五日后,常说蠢人得势,祸及自身,惠及仇家,元氏便是这般了,她在外闲逛时听见了市井传闻说元家女子皆好恶行,还将她划伤妹妹脸蛋的事编成了轶闻,遂直接带着娘家人打上了安家要他们交出王芠,只王芠恰也被太原王家来的人接走,方出了京城,便叫她拦住,她仗着娘家武将出身,命家仆拦截了王家一行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将王芠打成了重伤。 王家人自也不甘被辱,立马回城去宫门口敲了登闻鼓,状告元家女、常家妇光天化日伤杀百姓,官家还未亲理,常老夫人便亲自来致歉,只元氏嚣张,叫她莫理王、元两家恩怨,此言一出京中百姓莫不震惊,皆谈世家女子如此剽悍,青天白日公然报怨。 这下便是常老夫人也不能挽救了,跪在宫门口一言不发,正有内侍出来将她请起,“官家事多繁忙,要奴婢告知此是百姓纷争,且去开封府,常老夫人您年事已高,皇后言说非您管教不严,女子娘家教养十余年,一遭行事带了娘家仆役,却祸他人家宅,此是元家之错。” 常老夫人一头花白,颤颤巍巍对着内侍道谢,“多谢内官通传,谢圣人教诲。” 元氏听了就慌起来,“祖母,不是的,是王芠先散布谣言,您向圣人求个情……” 常家其余几个长辈将她拉开,正看到远远赶过来的开封府诸人,带头的竟是荣王,纷纷行礼,“殿下!” 荣王叫衙役们将元、王两家的都请去了府衙,常老夫人道:“孙媳不驯,有劳荣王殿下了,只为何连少尹不见?他之前送了案卷去我家中,还未曾与他道谢。” 荣王笑道:“此案本王亲自来审,常老夫人放心,本王定会秉公处理。” 常老夫人便又向他道谢,等他远远离了,才神色放松几分,对着身边晚辈道:“那个搅家精总算要走了,回去给恒儿写信,叫他斥骂元家当初姐妹易嫁,如今元氏惹祸,必要元家给我们一个交代。” 人群中垂文远远看着常家人商量了,等出了人群便骑马回了连府。 “荣王亲自去押的人?”阿鱼问他。 垂文道:“正是,四爷说等审理了元、王二家再回来,本是他来审,但是荣王去了,说此案他来。” 阿鱼明白过来,笑道:“这是荣王在给你家四爷担事,这事是元氏的错,定是要判她的,但是元家护女,保不齐恨到他,荣王天家贵胄,元家不敢惹。不过荣王突然这么好心,定是官家给他透了什么。” 骊月立马笑起来,“难道咱们老太爷,要当宰相了?” 阿鱼轻轻拍着世清的背,“都有可能,不是连家,就是姐姐跟杜家,总之我们世清又可以讨个红封了。” 众丫鬟都围着世清开始欢呼,此时雪柳端了碟果子回来,双眼放光道:“姑娘,您猜怎么着,方才奴婢从太太那里回来,特意绕去丹水楼跟兰香寮里看热闹,就见丹水楼的丫头们都死气沉沉地,捉了看门小丫头一问,说是康姨娘被南星气哭了。” 骊月惊讶地捂了嘴,“哎呦,南星这么厉害了?” “可不。”雪柳聊起这事来便是兴致勃勃,一把坐在墩子上,手里的果子也不曾放下,“她跟碧茵两个才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碧茵柔弱,得了什么好的都要孝敬给康姨娘,南星等康姨娘都收了就去二老爷那里哭诉,说是康姨娘仗着年纪大就欺负她们,这还了得?康姨娘当即就落了泪,结果二老爷还说她们也没说错,这下康姨娘更难过了,哭了一整日了。” “哈哈哈我就知道南星厉害。”骊月笑得合不拢嘴,蹲在雪柳身边人就笑倒了过去,垂文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雪柳的眼神就瞬间揶揄起来,放了果子挠着骊月,“还是垂文厉害,见你倒了就知道扶……” “姐姐胡说什么呢!鹤音姐姐你看她,不好好做事,一天就知道听热闹。” 鹤音放下手里的针线,“我可管不住她,改日请你雁影姐姐回来她才知道害怕。” “那好,我明日去给扬波姑娘送料子的时候就去告状……” -- 第283页 阿鱼抱着世清站在廊上看她们几个打闹说笑,世清也咿咿呀呀地跟着雪柳喊,“世清想说话了呀,往后就叫雪柳教你说话,她的嘴最是利落。” 骊月便笑着跑过来,“奶奶都这么说了。” 雪柳却不依,跟着她狡辩了起来,惹得世清更为欢快,小手小脚扑腾得阿鱼都制不住。 稍晚些连怀衍回来时,阿鱼问他结果如何,他遂道:“元氏下了狠手,王芠双腿直接断了骨头,王家不肯私了,要元氏抵罪,元家也不肯,要荣王先处置了王芠的造言之罪,荣王便要去元家跟常家查那两桩事,结果元家人又支支吾吾说是家事,最后争论下来判处了元氏流放二千里,因其是七品以上亲眷,可用赎刑,元家超规花了三千金赎了刑。” 阿鱼道:“想来往后元氏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以如今世道对女子的苛责,她还连累了元家声誉,往后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连怀衍也感叹了起来,“害人终害己,也是元氏父母宠溺之因。” “比起她来,我还是欣赏王芠一些,真是一心为了王家,连孩子都不顾了,对了,秉舟哥哥可是今日出京?” “是,今早王家接了王芠他便走了,如今扬波不见他,他担心两个孩子在家中受伯母冷落,也一并带去了海州。”连怀衍想起他离去时的嘱托,“他去时留了五百两银于我,叫我以你的名义赠与扬波,也恳求我们照料她,往后他或是会回来找她的。” 阿鱼叹了一声,“过些时日我带给扬波去,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全看扬波自己的意思。”她摇摇头甩开那些思绪,笑道:“各人因缘自去逐,我们能帮则帮,你也去看看世清,今日他说了一个字呢?” 连怀衍欢欣地站起身去看孩子,阿鱼跟着他身后,“今日下午精神好得很?” “说了个什么字?” 阿鱼神秘一笑,“你去瞧了就知道了。” 连怀衍走到世清屋里去,奶娘见得他来便将孩子放在床上,他刚俯身下去,世清就一脚蹬在他脸上,“呱!” 他错愕地转身看着阿鱼,“他怎么学了蛙鸣?” 阿鱼乐不可支,“今日院里小池边蹦出只青蛙来,垂文抱他去看新鲜,青蛙一叫,他就跟着叫了,我抱去给娘听,娘说这是蛙神特意来教的。” 连怀衍失笑不已,“净胡说!”他将孩子抱起来,又是一声“呱”,夫妻二人便在着床边笑得前仰后合,奶娘看不下去了才赶了走,“四爷、奶奶,不要取笑小郎,往后不敢说话了!” “好好好,我们不笑了。”阿鱼揩去眼角的泪,亲了儿子好几口才离开了,回去路上问起来荣王,“可是官家透露了什么给他?今日他有没有跟你提起?” 连怀衍牵着她的手慢慢在廊上走着,“先前我跟你提过变法改革一事,祖父也早有所想,他联合严参政、计相一起给官家上了万言书,上书革冗员、冗兵、冗费之弊端,又谈减税、免役、均输、水利、农田等一应新法,再言军事重战力、裁兵保马,官家如今已经应下,将由祖父推行新法。②” 阿鱼顿住步子,仰头看向丈夫,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表哥,我们竟能亲眼看到!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往后内忧外惧就皆能挡了。” “是啊!”连怀衍执了妻子的手,向她指点明月,“内无以社稷为忧,外无惧于夷狄,海晏河清、时和岁丰,这是吾辈开创之盛世。” 此时疏帘淡风,蕙炉点沉香,光灯照此间佳偶,地上是一双影儿相投。 作者有话要说:  ①《梁书·儒林传·范缜》,飘茵落溷(随风而落,有的飘在茵席上,有的落在粪坑里。比喻由于偶然的机缘而有富贵贫贱的不同命运。也指女子堕落风尘,这里引用的是前一个意思) ②参考王安石变法,括号里是无用的话,不想浪费时间不要看哈(是中国古代史上继商鞅变法之后又一次规模巨大的社会变革运动,列宁评价过王安石是“中国十一世纪最伟大的改革家”,利弊皆有吧,最后失败了,感兴趣的可以去查查看)欸叨叨这个变法,主要是我要把它虚构化让它成功,我想让我的乖乖女儿阿鱼永远生活在富庶安定的朝代,她的子孙后代们也要依旧快乐下去~ 第156章 结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东京城里最相信的就是多情二字,于是樊楼上宴起了宾客,同窗挚友诉起了当年读书下歌楼、泛兰舟;汴河边的熙攘惊了碧圆亭亭下的三两鱼儿,便有少年人莲舟轻荡,转了荷叶当酒盏;长街玩闹的孩童笑着捉了柳花,无意惊了垂钓的老翁,听了几声笑骂,孩童还要跑,见了一群书生。 “哇,是新进士!” 小孩吹了手上柳絮,得意看向同伴,“我知道,他们要去衙门里,等连相公选官。” “贾小郎,你真会吹牛!我哥哥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小郎才没有吹牛,我们先生说了,现在考中进士了也不一定能做大官,要做什么官都还要考呢!” “哦哦哦,我知道了,李莺儿你护你家小丈夫。” “才没有,你们胡说。” 老翁掏了掏耳朵,笑着听这些童言童语,突然街上传来响动,有人快马穿街而过,新进士们认出是军中急报,让出道来,马上的兵士看了立马满脸涨红,一边穿过他们一边大声呼喊,“胜了胜了,常枢密使打下了河西,拓边二千余里。” -- 第284页 “河西打下来了!”新进士们哄闹起来。 老翁丢了鱼竿,怔怔看着远去的尘灰,“小孩,他说什么?” 小孩附在他耳边大声吼,“他说打下了河西!” 他遂扶着柳树站了起来,走进街市中,看到了那群狂呼的进士们,纷纷扔着衣帽,疾走高笑。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呐!” “爷爷,你喊什么呀?”几个小孩朝他围过去。 老翁脸上涕泗纵横,远远指着天边,“驱马射雕酒泉郡,踏居延,行萧关,在那黄沙万里的玉门关,埋了我的先祖啊!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白日放歌须纵酒……” 莺儿看着他哭喊着闯入那群进士中,跟他们一起狂欢了起来,便也提了裙子跑回去,“娘,陶姨,打胜仗了,外头打胜仗了。” 阿鱼放下手里的书,“什么胜仗?” “说打下了河西,有个爷爷疯了呢!” 院里的人便也都欢笑了起来,恰扬波从院子外走进来,手上拎了世清,“这小家伙,说好了等着进士们过来之时咱们喊喊,他见着他三个舅舅跟他八叔就往里冲,他们突然躁闹起来,没我拉着少不得跌个跟头。” 两岁的世清显然知道了害羞,眼下被拎着便捂住了脸,说话比寻常这岁数的孩童要清楚许多,整日嘴里边絮絮叨叨,此时便要撞进阿鱼怀里去,“娘,姨姨打我屁股。” 雪柳将他抱了过来,“哎呦你这满脸的灰,没冤枉了你,待会儿咱们还回你外祖家呢。” 世清便伸手要阿鱼抱,阿鱼拿着书转了脸去,嫌弃道:“我不抱,你太重了。” 雁影拍着他屁股笑话他,“傻小子,你娘肚子里还有个呢,不能抱你。” 世清便从雪柳身上挣脱下来,扑到阿鱼怀里,将灰全蹭在她衣服上,嘴对着她肚子点几下,“娘,亲妹妹。” 阿鱼笑着推开他,“行了,脸上这灰怎么来的?拿脸拱了泥?” 扬波去一边打水净了手,“他去泥里拱了还好呢,先看了进士们要跑过去,见到大马骑过又去撵,接了满头满脸的灰,叫他过来,我让他光屁股在院里给洗干净,往后看他还调不调皮。” 世清闻言就要跑,小腿小脚又跑不过,最后躲在阿鱼怀里嘻嘻笑起来,“不要光屁股,羞人。” 院里的人又是开怀不已,阿鱼将他拎出怀抱,对扬波道:“算了,你绣坊事也忙,我带他回他外祖那儿,见着他那几个表兄弟,又是猴一样地玩,洗了也白搭。” 雁影便来给她收拾物什,“今日娘娘回家,姑娘可要早些回去?” 阿鱼看着天色,便牵着世清站起来,“是该回了,林娘子到了你得留住她,少不得扬波那生意要她指点一番,你们好好说说话。” 雁影一路送她出去,送她上了马车,“如今月份虽不大,姑娘也还是要谨慎些,席上便不要多走动了。” 阿鱼掀开帘子撵她进去,“我知道,你进去吧,雪柳跟骊月看着呢。” 雁影便也笑着回了,辘辘声响起来,马车徐徐驶过长街去,穿过了新进士们,世清掀开帘子,看到了舅舅叔叔,奶声奶气叫马车停下,“停下来,我要讲话。” 阿鱼扑哧一笑,“哟,咱们大老爷摆上了派头。” 世清叉着腰小脸一板,“娘,不要嬉笑,我要跟大舅舅、二舅舅、三……” 阿鱼笑着抱住他的腰,“行了,马车停了,你说。” 世清便大声向外喊,声似夏日柳枝轻折,脆亮而悠绵,“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八……” “探花郎,二爷、三爷,八爷!” 他转头来瞪着雪柳,“我要说。” 阿鱼碰碰他脸蛋,“他们都要过去了,等你喊完人都不见了,瞧,你八叔过来了,你要说什么。” 世清立马兴奋地转过去,看到连怀炘,“八叔,香一个。” “哎呦,世清是个大花脸呀!”他隔着马车被世清亲了下额头,此时杜家三位郎君也过来了,世清又要一一亲他们,阿鱼眼见他都要被抱出去了,忙将人抱了回来,“好了,回去再跟舅舅叔叔们玩,三位哥哥、八叔且行吧,别叫这小子耽搁了,方才我看那急报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了,别去迟了。” 待别了他们世清便得意地搂着胸前一朵大红花,这是杜徽摘下给他的,“娘,三舅舅说我,状元!” “这么得意呢,是要考状元啊,你自己说的哦,娘记下了。”阿鱼将他搂进怀里来,“回去我跟你爹数一下你以后要做什么啊,要考状元、要做大将军、要顶替你大外祖做计相、还要做开封府府尹……” “唔……我……不做……”他抬起头来看着阿鱼,掰了手指,“这是一个,两个,嗯,我做第一个。” “状元啊?你想好了?” 他啄着脑袋,“想好了,给娘,请诰命。” 雪柳跟骊月嘻嘻笑了起来,“你娘已经是三品淑人了,等你做了一品大员,再给你娘请到一品国夫人去?” 雪柳却摇头,“不成,我们小郎是没这个机会了,娘娘哪时心情一好就给奶奶请了,小郎可是没这个机会了。” 世清嘴就是一撇,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突然举起大红花,“我叫三姨不要请。” “那也不成,你父亲眼见就是官员亨通,保不齐年年轻轻还能做一品大员的,小郎还没等考上状元,奶奶就是一品的诰命了。” -- 第285页 “啊?”世清脑子好转不了这么多弯,只以为自己没机会孝敬母亲了,苦着脸道:“娘,我不对。” 阿鱼失笑,嗔了雪柳跟骊月两眼,搂着他道:“行了,娘不望着你给娘请诰命,你要是考中进士了,就是最大的孝敬了。” 听了这话他瞬间就得意起来,“曾祖父进士,祖父是,爹是,八叔也是,我也是!” “你外祖家还六个进士呢!” 一路上他又叽叽咕咕个不停,马车已经到了杜家门口,雪柳抱着他下去,他嘴里还絮叨,“我给大红花姐姐。” “是我给姐姐大红花。”阿鱼纠正他。 “那娘给我生个姐姐。” 阿鱼跟他一路说话嘴都干了,方进了松鹤堂里,笑着回他:“我给你生个妖怪。” “不要妖怪,要姐姐。” 连氏跟文姨娘看到他们进来上前来迎,连氏抱住世清笑问:“世清说什么妖怪?” 世清被她抱住立刻就亲了她一脸的口水,“外祖母香香。我叫娘生个姐姐,娘要生个妖怪。”说完又凑到文姨娘跟前去要亲她。 阿鱼走到前方给杜老太爷跟杜老夫人请了安,又才坐到灵雨身边去,“姐姐来这么早?” 灵雨道:“官家叫内侍备仪驾了,我看动静太大,赶紧先出来了。” 连氏慢慢抱着世清进来,笑问阿鱼:“怎么世清说你不给他生个姐姐,要给他生个妖怪。” 堂里诸人莫不笑言,阿鱼嗔了世清一眼,“谁知道学话这么快,一路上叽叽咕咕的,我听不懂的话也非要我理他,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动不动亲人满脸口水,方才路上见了他舅舅叔叔们从吏部去宫城,硬要跟他们说话。” 文姨娘在后笑道:“难怪我说这怎么有朵大红花。” 世清立马便要从连氏怀里滑下来,举着大红花给莒国、兖国两人看,“姐姐,给大红花。” 老夫人看得好玩,招他上前,“怎么大红花只给姐姐们,曾外祖的呢?” 他遂站在堂中思索了起来,小手敲敲脑袋,“娘说尊老,给曾外祖。”说完啪嗒啪嗒跑到老夫人怀里,给她系大红花 莒国跟兖国也跑过去帮着他弄,一会儿又看老太爷打盹了爬他身上去闹他,阿鱼看杜沅跟杜杙还未曾到,好奇道:“四姐姐住在城北还尚远,但是二姐姐可就在家中,怎人还未到?两个孩子也不在。” “你二姐夫有个同僚搬来了东京,你二姐姐过去看看,孩子们都带去了,想是快来了的。” 灵雨便微笑着看向她肚子,“这个可闹你?” “这才五个月,也闹不出什么。” “还是得注意。”灵雨叫她站起来走动几步,“你看你也不胖几分,可是没什么胃口?” 阿鱼嗔道:“怎么就非要胖了,姐姐怀兖国那会儿不也消瘦。” 连氏也道:“除了你四姐姐孕中胖些,你们几个都不添肉的,她又惯来爱美,那会儿信里哭得才叫可怜。” “我就知道又是拿我讲笑话了。”杜杙牵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那两个孩子一看到世清便跑过去,“呀,弟弟。” “哥哥,哥哥。” 阿鱼掩了面,“这也才认了一个月,就哥哥弟弟这样亲热。” 杜杙见到灵雨还欲行礼,“见过……” “娘娘说了,回来只论姐妹,不要分什么尊卑。”轻尘将她牵着坐到灵雨身边,灵雨便笑道:“我既是回家来,用不着那些虚礼。” 杜杙便也笑笑,端详着她,“算起来,我是五六年不曾见三姐姐了,又不曾满面尘灰,竟生了荒芜之意。” 灵雨拍拍她的手,“我却不曾忘了,你还是这样多愁的性子。” 连氏遂也笑道:“你三姐姐来的时候你二姐姐才出门,哭得那也是一个眼泪汪汪,她比起我们还要久,也有七八年了,想你们几个那时候也才小小人儿,现在孩子都有那般大了。” 杜杙还在默默数泪,世清跑了来就要亲她,“四姨不哭,世清香香。” 阿鱼连忙搂着他,“行了,说,你跟谁学的?动不动就要香香,那些纨绔子弟就是这样的,小时候天天香这个香那个。” 世清一愣,歪着头盯着母亲看了许久,才道:“娘不高兴,爹香香娘高兴了,我……” “好了好了,不说了。”阿鱼打断他。 却是来不及了,堂中人皆已看着她大笑起来,囧得她恨不得钻地而逃,等到连怀衍赶来时也被几位姨姐戏谑说笑了许久,还是连氏为他解围,“世清人小嘴不严,我们不说了,想是都要回来了,咱们先摆了饭。” 阿鱼趁着堂中人多拉住丈夫到廊上去,“往后你注意些,把你儿子都教坏了,现在看到人就……都怪你。” “怪我做什么?”他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角挨了挨,才想说话又被打断,文姨娘走了出来。 “阿鱼,你来给我瞧瞧……哎呦,姑爷在呢,没事,我叫你姐姐看看。”她立马就掩着嘴转了身。 阿鱼急得跺脚,扔了他的手跑进去,“姨娘要我看什么呀?” 进去文姨娘却在跟连氏咬耳朵,她顿时脸就一红,见到丈夫进来瞪了他几眼,又跟姐姐们说话好掩了羞臊。 老夫人笑着喊她们几个,“说什么呢,过来你们评评理,你祖父硬说是我多走了一步,他自己臭棋篓子一个,我都是让着他了的。” -- 第286页 “我还用得着你让?当年我一局撼京师,不是我教你下了这么多年,你能有什么棋艺?” “这就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祖父祖母莫急,以孙儿之见,这局应算和。”杜显走上前去,笑着打断了二老的争执。 老太爷拿棋子扔他,“你算什么和!叫你算了?” 李霄帮着拦,“祖父莫急,我看也是和嘛!” “不算不算。” 老夫人突然就拍掌笑了起来,由几个孙女扶着走出去,“耍赖耍赖!没意思。” 老太爷急着跟出去,围着老夫人要她讲清楚,“谁耍赖了,你才耍赖。” “耍赖不认的人耍赖。” 杜家几个女婿看得好笑,谭仲白问着小舅子:“二老往日也这般?” 杜丘喝着茶笑道:“吵得勤快呢。” 杜贺生一听笑着训他,“什么是吵?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都是做了朝廷命官的人了,说话要斟酌,叫你祖父听了骂你。” “父亲说得是。” 外头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老爷太太,郎君、姑爷,老太爷说今日去听涛小筑里用饭。” 二太太便请他们都移步过去,看着女儿们一个个走在前头孩子都不曾带,笑叹一声,还得跟三位姨娘一起哄着孩子们过去,杜沅的大女儿陈姌如今也有六岁多了,牵着弟弟妹妹们往听涛小筑跑去,“我知道,我知道路,娘带了画回来挂里头。” 她一身新绿衫子,跑动间也给夏日带来清冷,阿鱼笑着看她追进西沉日色里,新绿成绯红,一行人穿枝拂叶,论花点景,跟着孩子们走进了听涛小筑。 “你看,这画是娘带来的。” 老太爷抚须大笑,“姌姌,你说错了,这本就是鹿鸣院里的。” 杜沅红着脸,“四妹妹专门给我画的,怎么不是我的呢?” “这可不是专门给二姐姐画的,应我那序罢了。” 杜沅便拉了丈夫来争辩,指着画上序言给众人看,“这里写了,‘记七月十三日,姊沅婚期既定,大父悦设家宴相庆,宴后女眷和诗相戏,余输五妹陶,罚词一首。与戏者母连氏,姊沅、灵雨,幼妹陶,有大母沈氏击鼓相和。陶既胜,得大父蓝田玉麒麟镇纸一方。’既是为我婚期而作之宴,这画就是我的了。” 阿鱼也不服,招手叫连怀衍上来,口中振振有词,“这画里我夫妻二人皆在,我们人多,这是我的。先前叫二哥哥、三哥哥回来给我找画,姐姐们拿了那许多,只有我得个丑螃蟹、歪脖子大马跟稀毛水鸭,这画不给我,我是不依的。” 杜杙却道:“这样争起来,这画还是我画的。” 灵雨清清嗓子,轻尘上前道:“圣人说,这画她也有份……” “说好了不论什么尊卑,三姐姐骗人,二哥哥三哥哥,你们评评理,这画是谁的?先前我就那三幅画,还被世清看到笑话了,谁最丢脸?” 杜老太爷见几个姑娘都领了夫婿去争辩,还叫了杜家四个郎君参与,笑着将杜家其余人带走,“罢了罢了,一幅画救得我藏书阁中那许多,值当了。” 杜显从姐夫们身边钻进去,“我说句公道话,这画该是我的。” 杜家三个姑爷跟杜徽、杜丘纷纷去围说他,李霄趁机去取画,被姐姐们围着轻轻拍打,只得跟着杜霄逃窜,“你们串通好了不是?” 顿时这石舫里熙熙攘攘,人声欢沸起来,世清抚掌大笑,还拉着哥哥们跑,“打架了,打架了,大人打架了。” 几个小姑娘也欢笑着围着她们,一会儿又跑来画前,一只小手指着上面,“这里,有两个我们。” 大的那个女孩儿纠正他,“这不是两个我们,这是两个小孩,我娘说是四舅舅跟五舅舅,你看,就是这样,画里面他们也是到处跑,这个是曾外祖父,这个敲鼓的是曾外祖母,这两个拿着箭的是五姨父跟二舅舅,这一个是五姨,五姨身边给她倒水的是三姨……” 小姑娘们对着画指点笑语,小郎君们一会儿这里奔闹,一会儿过来跟姐姐妹妹们说话,朱阑小阁,画帘柳院,暮风吹来簌簌松涛,霞色偷了流光,小儿女也似当年。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 番外我还没写,但是会有番外的,不定期掉落。 感谢大家的陪伴,有缘的话我们下一本见哦,祝大家永远开心,永远欢喜玫瑰和月亮。 第157章 番外一 后来 简钥只是东京城里寻常的官眷女子,幼年在父母怀中痴耍,长大学诗书,做个娴静姑娘,及论婚姻事时,也是科举年,虽也约定了婚姻,还是去了东华门外瞧热闹。 东华门外还是一样的熙攘,扔花的娘子们,也曾是当年执扇羞看的少女。她看着母亲等人揉了一掌的红琼,转身与她讲下方何人最是俊朗,本也是寻常,不料游街队伍行进到后面时,她手中花篮不慎掉落,正中下方进士郎。 世事巧妙,她听身边女声笑呼下方青年:“阿霄,钥儿没提稳篮子,你可别怪罪。” 简钥立时就用帕子蒙了脸,好遮住几分羞意。李霄,东京谁不知晓这人呢?是少年小将,十八岁就做了先锋大破辽军,如今也还中了进士,虽是一百多名,比不上兄长们荣耀,却也足够了。 有个亲姐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亲族中出了不少重臣,当今天子还欲赏赐其爵位,这样的年轻人,竟跟她同窗读了几年的书,如今两人还约定了婚姻,所以说巧妙。她听父亲说,当年城外慈济寺偶遇,陶姨叫她母亲做姐姐,却叫李霄唤她父亲一声叔叔,说各自相论…… -- 第287页 她便眼见那少年抬起头来,翠红沾了他满身,额角亦有绯红一点,眸中是一片清朗萧然,玉面绿衣,白马春风,残红相顾。 简钥想起陶姨的话,说她出门那年李霄方十岁,对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竟也敢于万军阵中厮杀,如今数来,离那年也才十三年。 她也远远见过太后娘娘一面,楼下这进士郎,跟太后实在肖似,满身的清冷萧肃,不作声时还骇人,却有不同之处,在她捏着帕子转身下看时,正撞入一双含笑的眼,那郎君手中一支芙蓉遥遥对着她,看她探身,那花便飞来落她怀中。 少女酡颜捧住花,听耳边有人调侃他们青梅竹马,曾经书堂外轻衫倚望,而今红裙绿衣遥相看,脸上飞霞不断,眼中也是情思缱绻,便低着头用帕子将芙蓉包上。只是她父亲似有不满,啧啧道:“实在不该叫那小子去考这一回,考了个末数第十名,实在丢本官的脸,还不如求官家给个封荫,随便做个什么伯爷侯爷的,你看这游街队伍,到了后头还有几人看他?” 阁中也有回护之人,她听那年不及四十便做了二品大员的男子与父亲相争,言说楼下他那小舅子是何等不易,还是文武双全,这东京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年轻人了。 简钥笑看他们争执,她向来喜欢听父亲与其友人论事,听他们讲国事、讲家事,便是听他们醉酒忆起少年看灯上樊楼也是有趣,想着她神情不免生出黯淡,自她及笄之后,就再未见过他们齐聚了,政见不和,这四个字逼得昔日同窗挚友再无温言可叙。 她记得当初送父亲去上朝,在待漏院外见到一家炊饼铺子,那上头写着“神仙郎、尽相争”,她好奇问了才知道这炊饼曾叫数位官员争执过,又听陶姨说杜家的老太爷跟前副相严涞也争过这炊饼,互写诗文对骂了数年,只是后来便没了往来,还是严涞去世时两人再有交集,彼时杜老太爷落寞了几日,终于去了他坟前祭了一壶酒,焚了诗文。 简钥记得她当时便侯在待漏院外等她父亲下朝,看见宫门口朝廷官员们鱼贯而出,有五六个年轻的小官正凑做一处笑言,彼此争闹,她曾经也见过这样的,是她父亲跟几位好友,后来再常见的就只有连四叔跟顾二伯了。 顾大伯与她父亲政见不和,为人实在秉正,朝廷一次战败后上书言常枢密使出兵鲁莽,因此被贬去了崖州,连四叔与他父亲上书求情却被其怒斥,竟也渐行渐远;安大叔休妻再娶,是勋爵之家的嫡女,她见过几次,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家中大小事皆料理得干净,也是政见不和,连四叔主持兵事改革时锐意进取,他思虑更多,听陶姨说,彼时两人每日都有书信往来,都是论及改革之事,却处处冲突,而今书信也寥寥了。 她总是惋惜,少年读奇侠怪谈,喜里面侠士相交、知己半生,便作奇想,想她父亲等人也是如此,诗酒一生,少年结交贯志气,中年循志而行,老年共聚南山下,论及儿孙乐事。却是难行,她的少年欢乐事,多数与这几位叔伯相关,所以惋惜也更多。 等她大婚之时,终于见得他五人齐聚,说来还有一桩趣事,阮家的二爷来她家做客,见到五人时便惊呼什么五万两,那时她斜了扇子去看,终于看到叔伯们似当年亲近,又带了些窘迫,几人在堂上笑闹,她出了门还不住回看。 后来轿子到了李府,这是官家赏给李家的府邸,而李家如今也只有李霄一人支着门庭,她祖母还曾担忧往后她跟上头几个妯娌处不好,哪知杜家长辈皆是明白人,尤其文氏,即便女儿做了太后也毫无骄纵之意,也不来李府这头,说是独自寂寞,跟连氏还有周氏、成氏三位一处玩耍才有乐子。四人也不用管家事,常撇了那杜二老爷各处玩耍,下头小辈们担心她们年纪,将车马舟楫皆造得舒适,便让她们痛快下了江南、游了塞上…… 她进门之后倒是少了紧张羞怯,次日认亲时堂上还是杜家的长辈们,都笑盈盈地望着她,太后身边的一位女官也在,拉着她的手与她笑说太后心中的欢喜,“大娘娘本是要亲来的,只是怕来了反而招眼,改日您跟大爷同去宫中拜见,大娘娘也有许多话要同你们夫妻二人交代。” 她恭敬应了,等回了房与李霄谈及,“我只远远瞧过大娘娘几面,也不通宫中礼仪,若是失礼可如何是好?” “无妨,粗略会些就是,大娘娘只是看着疏离,实则上头四个姐姐她最是温柔的。” 简钥自是信他,想当初两家婚事刚定,满东京的人都说李霄是个佳婿,竟叫简家抢先了,她母亲当初先想的却是杜家,清贵二字里,若说清,遍东京数来这一家的进士是最多的,比读书,谁也比不过他家的,便连女婿也只挑进士;说贵字,连同大房,家中有四位姑奶奶都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有个女婿年纪轻轻便担了副相之责,更不用说那高坐明堂之后的太后娘娘了。 李霄看她仍在思考,笑道:“你是女眷,往后少不了入宫拜见,若是害怕,便叫五姐姐陪你进宫去,大娘娘爱她之深尤甚我,有她在,你只要不烧了皇宫大娘娘都能饶了你。” 简钥失笑,“你这么说陶姨……五姐姐,当心她知道了同你生气。” 李霄听她这样改口也觉有趣,“你这叫法,让义母听见了,又该训五姐姐当初乱认侄女了。” -- 第288页 她有些惭愧,“我爹娘可是找着机会占五姐姐跟五姐夫的便宜了,原先才定亲,连四……五姐夫被我爹可气得不清。” 李霄却安慰道:“你莫急着愧疚,别忘了世清那皮猴子,往后还得我来教习武艺,岳父大人也就是口头上占些便宜,咱们还得给姐姐姐夫带孩子呢。” 简钥一笑,“世清跟虽是调皮,也明理懂事,他还要在鹿鸣院里读书,叨扰不了我们许久。” 李霄便也开怀起来,简钥又问他往后如何给长辈请安。 “我们这宅子跟杜府只一道夹门相接,去杜府也方便,只是祖父年事已高,自祖母故去之后便不爱我们去他跟前凑热闹了,如今只在鹿鸣院里看孩子们读书,我们三五日去请安便是,义父忙朝事,从前也就夜里能得一家团聚吃个饭,我们既然离府别居,往后逢休沐日向他请安即可。至于义母跟姨娘,她们只等我们婚事一过就要去洞庭湖游玩,往后若是在家就去陪她们说说话,她们都是温柔性情,叫她们为难新媳妇才是难为她们,况且你从前在鹿鸣院里读了几年书,也跟家里的人熟悉,在这府里待得憋闷便去杜府里找嫂嫂们说说话,这样便已经是周全了。” “这样便够了?” “够了的,我们家的女眷过得都轻快,没那些规矩束缚着。”只是他才说完就紧了眉头,简钥便明白他是想到了宫里的太后娘娘,顿时也心酸起来,拍拍他的肩,“我想大娘娘也是鲜亮快活的,她是我们天下女子的楷模。” 李霄艰难点头,“三姐姐的鲜亮快活,实在来得艰难。”纵是先皇临终前唯一的牵挂惦念,纵是手掌大权,可也实在艰难。 简钥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后来简钥终于拜见了那天下人人赞颂的太后,贤德圣明,先皇临终前将群臣召至病榻前,一说她可决军国重事,要她辅佐新帝;二赐杜家、李家丹书铁券,保后世子孙不陨,纵使她一推再推,还是架不住朝臣相请。 简钥知道她的事迹,比东京城里许多敬仰她的女子更了解。她了解太后这一生都似白玉无暇,便是先皇专宠她那些年,御史们皆上书弹劾,可是那些奏言里没有一个字能作为攻讦她的武器,她贤德圣明,无一处有失,她从未从皇家祈求丝毫东西于母族,便连先皇赐下的丹书铁券和对杜家几位妇人的封赏她也数回推拒,所以她在前朝后宫都有底气。 “我早些时候就听阿鱼说过你,知道你是个伶俐大方的姑娘,没成想便宜了我们阿霄。” 简钥看着太后这样温和,也放松了几分,“嫁给霄哥哥是我的福气。” 谁料太后听了这话倒不赞同,“该是你们共同的福气。” 这话让她心中对太后更是亲近了,太后又问她所历趣事,她谈起樊楼,竟惹了太后谈性,“我竟未曾踏入那楼半步呢!” 简钥便记起丈夫之前紧皱的眉,脱口便出安慰之语,“大娘娘这些年实在辛苦了。” 太后却是失笑,“你这是在府里听了什么话,我怎么也算不上苦的。”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简钥知道自己如今还没有听她深谈的资格,如今她知道太后喜欢她,这就足够了。 第158章 番外二 灵雨 我看着那孩子走出宫殿,心里也是欢喜,我知道她当得起李家宗妇。 只是她又说起我辛苦了,这话从杜家诸人口中我听到太多次了,他们总是歉疚,但我说的那句话也不算作假,我实在不算苦的,若是在我甫入宫闱之时或许会觉得我这一生将要葬送,如今我却不觉,我这半生,也算是辉煌荣耀至极,官家……先皇在世时总说我无欲无求,却也并非,若是重来,我还是会进宫。 幼时养父爱护,养我一场,我爱他敬他,后来娘带我们姐弟三人回归杜家,在杜家的日子我欢愉又自在,那是我青春岁月里的明光艳景。我并不悔入宫,大伯跟父亲说要带我辞官归乡时我便明白,这个家值得我付出一切去保护,更不要说那些年也读了几卷书,心中倒有些凛然大义。 只是他们始终觉得歉疚,外祖离世之后相位空悬,大伯本是不二人选,却怕我再遭御史攻讦,辞官回了平江老家,父亲这一生为官清正、官声无亏,副相之位数次唾手可得,最终也只肯留在鸿胪寺大卿之位上,所幸家中小辈们实在出息,但也常有自我压制之举,我数次说告皆是无用。 他们始终觉得送我入宫是害了我终生,尤其是祖父、父亲还有大伯。父亲跟大伯自毁前程来弥补与我,祖父老来多健忘,祖母离世之后他也悲痛万千,却记得日日去鹿鸣院里看孩子们读书,他不看郎君们的功课了,却要日日询问家中女孩们,丘弟说他在这些小辈们身上找寻我的身影,他家的四娘跟我生得像,祖父常常怔愣,有时也分不清谁是谁,常常跟她呢喃,言他对不住我。 我听闻时泪如雨下,祖父代表的是杜家的意志,他曾也口出冰冷之言,让我一碗绝子汤药灌下,好全了大义,可是他最终没有,他也愿意让大伯跟父亲抗旨辞官,我明白他的,他这一生只能用清气乾坤来讲,公德无愧,私德无损,可是祖母临终前跟我说他余生皆为当初那句绝子汤药而悔。他们年老了皆睡不安稳,祖父常梦中醒来,看着皇宫的方向,口中喃喃我是否安睡。 我们家将女孩子的归宿看得重要,只是这也叫我心生愧疚,他们总是觉得我家中姐妹四个,唯我一人在吃苦,外人听了怎么不觉好笑,谁敢说一国之母、一朝太后是在吃苦呢?可是他们就敢这般想,他们觉得我被困在了这宫闱,只是历数来,这天下女子有几人能高坐天子之后? -- 第289页 废后陈氏赴西京行宫前与我见过一面,她说最妒忌我有母族相护,明明杜家自诩士大夫清气,却也为了我与王庥为敌,为了我能登上后位费尽心思。她说出了我最卑劣难言之处,我也向往权力,我让阿鱼与父亲说我不是担不起中宫之位,只是未到时机,这句话,让他们为了我的声名去跟御史唇枪舌战,为了给我一个恰当的时机去跟王家斗、陈家斗…… 我向往权力,以我的身份,这句话由我说出应该不算错。我曾离国母之位一步之遥,却不得不将它推远,只为了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终于我等到了,史书里会记载我的名字,如今,我竟也能高坐明堂之后,一帘之隔就是军国天下。 只是我此生仍有一恨,却再也难圆。 先皇常比我作嫦娥,故我恨从不曾跟他提及我也比他作后羿。 他不是我年少春闺遐想的少年书生,我进宫时他也三十多岁了,我还记着阿鱼跟我说的那句话,“他是皇帝,你可不能爱他。”我本亦如此作想,他是天子,不是我的丈夫,我不能爱他。我便清醒着、克制着,装作我爱他,我也以为我不过是第二个许氏,他爱时疼我万千,恨时弃我如敝履,却也不是。 在皇家,期许一生一世一双人实在荒谬,我敬他从未与我讲这样一句。我与他终生也不能是燕台佳句里的眷侣,我为妃时他是天子,我为后时他是天子,我为太后时他长眠地下,我们之间是这样的情感,任何一个进入宫闱的女子都应该谨记。 我想我不承认我爱他,即便他是我唯一所历的男女情爱。我们共谈诗文、共赏红烛,他在月下叹我是月宫嫦娥,为我画眉,为我制华衣,他是天子,在我面前也将自己放低了一步,听我嗔怒笑骂全无不耐,这让我很难不去将他与嫦娥配对。 他驾崩的时候年不及半百,举国皆悲,他是英主明君,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他手下是一国乾坤,翻手便是风云动,这样一个人,也曾在梦中呢喃我的名字。那年阿鱼跟连怀衍进宫来拜见,他看着他们,不知怎地生了感慨,跟我说他若年轻十岁,他与我便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佳偶。 我也怀想,我少女春闺遐想的少年书生,是不是他年少的模样。他驾崩之后我时常想起他,终于有一天去找了从小便伺候他的嬷嬷,嬷嬷牙掉得太多,说话吞吐不清,说起先皇年少时却也忍不住一笑,“少年天子,武能马上骑射,文能笔下生花,大娘娘,先皇也曾是这宫城里勾人心梦荡漾的少年郎,可是很多人都克制着不去遐想,跟您一样。” 我看着嬷嬷一双浑浊眼中闪出的一点精光就是一怔,她若是知道,先皇便也知道了,他知道我不敢爱他。 我入宫之时他年纪也才而立,我能循着他的相貌探见他少年俊朗,可是我谨记我的克制,本差点坠入情爱,许氏之死又唤醒了我的克制,我怕我会沉溺情爱,变得跟许氏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即便后来我入主中宫,我也常提醒自己终有一日我将年华老去,我在月下只是一个普通妇人,再不是他的嫦娥。 可是他先离开了。他临终前叫朝臣进殿,要赐李家跟杜家丹书铁卷,要我辅佐新帝听政。 新帝是刘美人所出,我入住中宫之后为先皇充盈后宫,便有子嗣不断,我也诞下一位皇子,先皇本欲立我的儿子为太子,我却不欲如此,闲散亲王才是宗室子的追求。且我儿亦无此志,他最喜去他外祖家读书玩耍,喜欢跟他舅舅们出去游玩,登山临水看山河秀丽,也学他曾外祖遍访美食,才十一岁的小孩子,已经知道往后要做个没出息的亲王了,先皇听他絮絮叨叨时也是一笑,说他曾也只想做个闲散亲王,我说那便让我儿循了他的志向。 先皇去世后的第一年兖国还是会哭着醒来,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泪涟涟地唤着爹爹,我看她悲泣,也会跟着落泪,想他病榻之上拉着我的手问,他为我亲手栽种的那株李树究竟开花了没有。 他是仲春时节离去的,他去之后那李树才刚落了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就是真的再见了哦 有缘我们下一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