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谎言拥抱你》 第1页 《越过谎言拥抱你》作者:梨斯坦【完结+番外】 又名《最佳搭档》 文字记者 x 摄影师 清冷聪明神秘受 x 嘴贱爱撩富二代攻 岭南名记盛时初来到京城,已经做好当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的打算了。把他坑得身败名裂、被迫隐姓埋名的,则是他爱了七年的前男友 在京城,他遇到了一个同样有钱有颜,视他如珍宝,但背景同样复杂的男人 换一个身份,就能重新爱上一个人吗? 一次卧底,让他抽丝剥茧地找到了还原真相、证明清白的线索。 是披着马甲继续过小日子,还是主动掉马干大boss,这是一个问题。 庄晏:“你有没有骗过我?” 盛时:“我没有。” 我抹去了很多过往,隐瞒了很多事实,但是我爱你。 希望再次站在你身边的时候,以清白之名,以荣誉之身,许你一生的誓言。 【庄晏的好基友、PTSD患者、暴躁小爷谢赋的单篇《不齿》 在隔壁】 第1章 恒悦广场,灯火通明。 站在最高一层往下看,路上的车与行人小如蝼蚁,在瓢泼的大雨里慌张逃窜。大雨浇冷了夜的温度,让暖黄的灯光失了平时的温馨柔和。 不过这都跟恒悦广场最高层的办公室没什么关系,这里恒温,恒湿,人在这间屋子办公,绝对不会有任何不适,但就连舒适,都透着一种冷漠的精准。 电脑上大盘走势起起落落,此时A股已歇,美股正是活跃,但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显然没心思盯盘,那张英俊成熟的脸上,此刻浮起欣慰而欣喜的微笑。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他把桌上文件掉了个个儿,推到年轻人面前。“小山,你明白的,只有我能帮你实现理想。” 冷光从头顶洒下,让那个叫小山的年轻人脸色分外苍白。他穿着裁剪得体的衬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来见投资人的创业者,他眉目疏朗,琉璃似的眼睛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悲哀情绪。 “对于我的理想到底是什么这件事,我们一直有分歧。” “不,我非常了解你的理想是什么,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人比你更像我。”男人站起来,微微往前俯身,“你想要什么?理性?中立?客观?公平?正义?这些东西都是好的,靠什么实现?像你像堂吉诃德一样拿长矛挑风车吗?” “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默多克?赫斯特?你也做了这么多年了,应当明白,支撑他们成为传媒巨亨的,绝不是什么可笑的新闻理想。小山,什么第四权力,什么无冕之王,话语权、舆论,这些东西依附的不是权力就是资本,但你还手握着一张王牌,就是我的爱情。” 男人压低声音,“别再折磨我了,你知道这是你的杀手锏。” “回到我身边来,好吗?跟我走。”男人伸出手。发号施令这么久,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用这样带着恳求的态度说过话了,嗓音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和不确定,“我不想——” “我不是来接受你的条件的。”年轻人手中捧着盒子,往他伸出的手中一塞,“我来还东西。” 男人没接住。盒子噼啪反倒在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名牌西装、领带、手表……散落了一桌子。贵的东西就是好,即使沾上岁月的痕迹,也不显旧,只是沉淀出细碎的沧桑。 “——不想看你为了别人而失控。”男人还是坚持说完了话。他笑了笑,“我真得很嫉妒他,我们认识这么久,你都没因为我失控过吧?” “有的。”年轻人抬眼,淡淡道,“在你背叛我,落井下石的时候。” 他转身离开办公室,身后的声音诅咒一样在耳边回荡: “我们打个赌吧,小山。赌你的理想只是虚妄,赌它只是空中楼阁,赌你最后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哪怕我是恶人,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你的命运也会跟我绑在一起。直到我们俩都被毁灭的那一天。” 第2章 闹钟一响,将盛时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18:00 昼夜颠倒让他脑子有一瞬间的错乱。盛时光着脚推开卫生间的门,酒店的热水龙头不太好,总要等上很久才能出热水。但他急着出门,匆匆就着凉水擦了两下脸。 初春的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抬眼看镜中,微微愣怔,刘海已不知不觉盖过眉毛,遮住半只眼,脑后勺的头发乱糟糟地撅着,盛时伸手捋了一把,都能扎个小揪揪了。 不过眼下头发肯定不是最要紧的事。他从水池里捞起护目镜,挤了一点酒精免洗洗手液在镜面上,细细地抹了几下,对着浴室的灯光照了照。 不照不知道,塑料制的护目镜镜片上划痕还挺深。盛时叹了口气,甩去护目镜上的水珠,开始收拾东西。 口罩还剩一盒,不过估计得省着点用,新拆开的那只戴了四天,凑近了嗅有股异味,他昨晚洗了一趟,过了水,口罩变得软塌塌,捞出来拿吹风机吹干,口罩边儿上就挂了毛边儿,夹鼻处也不那么贴实了,倒没了怪味,有股洗衣液的清香。 又是一个阴天,出门盛时打了个哆嗦。医院不远,他走到门口给林嘉良发信息:“我到了。去哪里找你?” 林嘉良回复:“住院楼A楼,到楼下给我发信息。” -- 第2页 盛时从包里拽出一件雨衣罩在身上,那情形颇为怪异——是日本有段时间很流行的风衣型雨衣,有版有型,就是小。天蓝色的底子配白色圆点,一看就是姑娘穿的。罩在将近一米八的盛时身上,有点委委屈屈,露着半截牛仔裤和三寸手腕。 不过这时节穿成什么样也没人侧目。马路上冷冷清清,能在这马路上自由行动的人,打扮皆很怪异。 片刻之后,林医生带着呲啦呲啦的响声来到他身边,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皱眉道:“你这样不行。” 盛时有点烦躁地呼了口气,抬了抬脚,透明塑料袋从脚上一直套到了小腿肚,“跟你们也差不多,好歹脸是都挡着的,别穷讲究了。” 他的护目镜紧紧压在眼周,跟口罩边缘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出来这么久,呼出的热气把护目镜呵得模糊一片,有点痒。 挠是没法挠,盛时在一瞬间稍微有点走神,他想,今天要是戴隐形眼镜就好了。但昨夜熬了整整一宿,眼睛干涩得实在戴不上,仗着度数不高,干脆没戴。此时被薄薄的水雾阻隔,竟连林嘉良的脸也看不太清。 林嘉良不耐烦道:“我说不行就不行,万一给你领进去感染了,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盛时:“我又不进手术室,又不进重症,就在观察室里看看,完跟你单独做个采访。你放心,消毒液我也随身带着,保证比你们那地板消毒都干净。” 林嘉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你没做好防护,有危险的不止你自己,我也得为我们病人、医护人员考虑。别说进手术室,你在楼道里走一遭,我都怕交叉感染。小山,非常时期,你也上心点吧。” 知道说不通,盛时无奈地答应:“好吧。”踌躇了一下,从包里翻出两个口罩一小瓶免洗酒精洗手液递过去,“听说你们挺缺的,我也剩不多了,这点你拿着吧。” 林嘉良眉眼一弯,推了回去。“口罩还是有的,除非你能给我们找来防护服。”他脚踩着两个黑色的垃圾袋,白大褂外套着一个黄色透明的大塑料袋,手一抬就呲啦呲啦作响。“——行了,赶紧回去吧,多在外面呆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盛时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林嘉良在他背后又喊了一句:“小山。” 他慢吞吞地转过头,“唔?” “你还能吃上饭吗?不行拿份饭回去。不过回去得先拿酒精喷喷盖子再吃。” 盛时笑了,“不用了,谢谢师兄。” 走出医院他干脆在路边的长凳上坐下。天气虽冷,但罩在雨衣、口罩和护目镜中,憋出一头一身的汗。盛时忍不住扒拉开口罩,悄悄呼吸了一口潮湿而冰冷的空气,那是摒弃了城市浓重的汽车尾气之后格外清新的空气。 大概是在室内呆久了的缘故,他竟觉得室外空气中有丝丝的甜味,于是贪婪地猛吸了几口,实在不愿相信这种清新清甜的空气中含有病毒。 紧接着摸出手机,点开群发言:“江湖救急,哪位老师手里还有多余的防护服,求匀一件。饭酬。” 群里马上排着队刷起了屏: “兄弟你这要求有点高啊,这时候我都恨不得一件防护服穿十次。” “+1,别说防护服了,一个口罩我都恨不得戴十次。” “防护服没有,口罩还剩点,兄弟你还要吗?” 盛时:…… 他默默退出群聊,戳了两下点开私聊:“帆姐,你有多余防护服吗?” 界面马上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三秒钟后,对方回复:“没有。雨衣什么时候还我?” 盛时:“你要有防护服,拿防护服来换。” 楚云帆:“……你怎么不去抢呢?” 楚云帆:“你是不是啥都没了?” 盛时握着手机微微苦笑,“洗手液还剩挺多的,要不我拿洗手液跟你换?三瓶洗手液换一件防护服。” 楚云帆:…… 知是没戏了,盛时起身,慢吞吞地向酒店走去。路灯成排亮起,夜色温柔,更显得街道寂寥。 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内心烦躁愈盛,路上不知谁扔了个易拉罐,他烦躁地一脚踢向垃圾桶。下一秒索性拉下口罩,从口袋里摸出烟,就着垃圾桶狠狠地吸了几口。 他甚至不知道烦躁来源于何,或许是因为没有防护服,或许是因为困在城里多日,出去遥遥无期,也或者是因为,除了今天见林嘉良,他已经很多天没跟真人面对面说过话了。 这城市空空荡荡,像是有无数个透明的罩子,将人单个单个地罩起来,彼此能听得到对方说话,却无法触碰。 这种感觉令他发疯。 晚上十点,电话突然震动。屏幕上“楚云帆”三个字一闪一闪,盛时顿时愣怔。急忙捞过手机接起,他有点不敢置信,“喂?帆姐?” 楚云帆声音里带着笑,干脆利落就俩字:“下楼。” 盛时口罩都没顾上戴,穿着酒店的拖鞋就冲向电梯。酒店早就停止营业了,除了医疗队,这酒店里就住了他一个记者,大门钥匙就搁在柜台上,谁用谁直接去柜台取。 摸到钥匙开锁时,手有点抖,隔着玻璃门,楚云帆开心地向他挥手,脚边还放着一个大纸箱。路灯将她周身打上一层暖黄,整个脸蒙得只剩一双眼睛,一眼望过来,狡黠而温柔。 -- 第3页 下一秒温柔外壳破碎。楚云帆一巴掌盖在盛时背上。“就你事儿多。屁都没有就往医院跑,害得姐大晚上还得给你操心。” “……帆姐?”盛时不解。 楚云帆伸脚踢了踢地上的纸箱。“防护物资,只能给你匀出这么多了,你省着点用。防护服就一件,能进手术室那种级别的,你搞不到大新闻别浪费啊!还有俩泡面,几个苹果,这两天吃的喝的都不好买,你自己想办法吧。” 盛时倏地抬头。“你……你真的搞到防护服了?”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谢谢,真的。你该跟我说一下,我找你去取,还劳烦你大老远的给我送来,你要不等下,我给你拿两个八宝粥吧。” 他知道楚云帆不是坐车来的。 这是新型传染病R-677在平宁市爆发的第三十一天。 一开始,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今年冬天流感病人格外多,等到传染病开始亮出獠牙、上百患者先后病情加重、出现呼吸困难、出血热的症状,最后不治而亡时,人们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并不是流感,而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 但这时已经有些迟了,患者成倍增长,很快医院爆满、医疗物资短缺。为了遏制传染病扩散,R-677爆发十五天后,平宁市果断封了城。 盛时就这样滞留在了平宁市里。不过从某个角度来讲,他还算幸运的,至少在封城前,他租到一辆车。楚云帆就比较惨了,封城五天后,才临危受命来平宁市出差,人一下火车就傻了眼。 车是肯定没有的,即便有,她这个二把刀马路杀手也不敢开。 好在满大街都是共享电瓶车,这下绝对没人跟她抢,京城知名、业内头号的风一样的女纸楚云帆小姐,就真的风风火火地靠共享电瓶车在平宁市大街小巷横行直窜。 没嘚瑟两天就歇菜了,交通阻断,城市停摆,大部分人躲在家里隔离,谁还顾得上给电瓶车充电。一周不到,楚云帆就发现,哪怕走上二里地,都难见一辆电量充足的共享电瓶车。 盛时有些内疚:“我送你回去吧。” “得啦,谁叫姐偏就喜欢你这张脸呢。”楚云帆夸张地叹了口气,伸出戴着胶皮手套的手刮了一下盛时的脸,“记账上,回去请我吃饭。今儿运气好,找到个满电的小蓝。不跟你说了,趁着有电我走了。” 风衣一摆,车把一拧,电动车蹭地窜了出去。这城市空空荡荡,恰是满足了她个不会开车的少女狂野飙车的梦想。 盛时抱着箱子回到房间,箱里东西虽然不多,但种类齐全。两盒口罩,两瓶酒精,一盒一次性手套,两包泡面、四个苹果,还有一小管护手霜。最底下压着一件防护服。 盛时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能进手术室级别的,他还没见过呢,平宁市物资缺成这样,连林嘉良现在都未必有这种级别的防护服。 看了一眼标签,盛时的目光不由地紧了紧。 ——XL,180—185 楚云帆从哪找到这么大号的防护服? 第3章 盛时给部门领导梁今拨了个电话。 晚上十点半,梁今还没下班,自从传染病R-677爆发之后,不少公司都要求员工居家办公,极个别反而忙到飞起的行业,除了医院、物流和医疗物资生产,大概就是媒体行业了。就连梁今这种不用天天值班的主任,也连轴转了一个月。 电话刚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喂,小盛。” “梁老师,咱报社这次还派了谁来平宁市?” “医疗口的小张,视频的老付,还有摄影的小庄。不过他们的报道跟你不冲突,你就按咱们部门的报道计划来。你在那边没问题吧?物资短缺或者采访需要协助,你就跟他们联系。我已经跟社长主编说了,入职手续就等你回来办就行……” 梁今后面说的什么,盛时一句也没听进去。 室内空调的嗡嗡声骤然放大成轰鸣,盖过世间一切声响。室内的灯光将屋里乱糟糟的杂物都投射在玻璃上,和窗外平宁市璀璨而宁静的夜景重叠在一起。而他就夹在室内景物和室外景物之间,一个浩大而虚无的空间中。 盛时失神地盯着窗户上自己的身影,从梁今说出“摄影的小庄”五个字开始,他握着手机的手就开始颤抖。 “喂……喂?” “哦好的,我听到了。谢谢梁老师。”盛时猛然从走神中惊醒,应了一声。 挂掉电话,他扑倒在床上。 是庄晏……他就知道,一定是庄晏。除了庄晏,没人舍得在这时候匀出千金难求的防护服给他。 选择回到老梁麾下,迟早是会与庄晏相见的……自己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这不就是想要的结果吗? 以为做好了准备,连再次见面要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表情打招呼,都练习妥当,却没想竟然在平宁市提前重逢。 怎么会这样呢……他无力地想。按照计划,他本该在重新入职的那一天,去庄晏办公室里找他。跟他说我回来了,跟他说对不起,跟他说我还爱你。 其实在哪里重逢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骤然得知同处在一个城市里,让他顿生出近乡情怯的慌张来。 五年前那一次“预料之外”,几乎将他整个人生击垮。从此任何一点脱离预料的意外,都会让他产生深深的慌张和恐惧。 -- 第4页 如今好不容易挣扎着从过往爬出来,再次鼓起勇气想要与命运搏一搏,可命运又一次在他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就把庄晏推到他的面前。 第二天一早,盛时就给林嘉良打电话:“师兄,我搞到防护服了,能再约一次吗?” 电话另一端,林嘉良温和又无奈地笑道,“行吧,明天有个双肺移植手术,病患有基础病,并感染传染病R-677。算个大手术,你来吧——只能在观摩室里看啊,弄好装备。” “行。”盛时忍不住嘴角上翘,“谢谢师兄。手术后再给我半小时时间的专访啊!” 采访约定了,心也就落肚里了。盛时一天没出门,关在房间里研究资料,一边研究一边纠结。他有心叫上楚云帆一道去采访,但楚云帆跟庄晏秤不离砣的,叫上楚云帆,庄晏一定会跟来。他还没想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庄晏要说什么。 本想给楚云帆发个微信打听一下庄晏的情况,几次写了又删,还是放下了手机。 “算了……楚云帆跟庄晏关系那么好,他肯定早就知道自己在平宁市了。”盛时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有点郁闷地想。 谁知一进医院就丢了魂。 “李主任,给您介绍下,这是我师弟,《今日时报》的记者,这是李主任,本次手术的主刀医生。” 李主任全副武装,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等下外面还要再罩一层手术服,此时能不握手还是尽量不握手比较好。盛时微微躬身,鞠了个躬。 “李主任好,谢谢您能让我观摩手术。您辛苦了。”盛时说,“我带了些口罩、洗手液,等会儿给您跟师兄留下。” 李主任点点头。“你也辛苦。《今日时报》我常看,你们做得很好——这次派了不少人吧?” “对,我们不同条线分派了不同的记者。” 李主任才搞不明白报社这些乱七八糟的分工呢,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哦,等下还有一个你们报社的……” 话音未落,门便被推开,门内外的人俱愣在了当地。 面罩被呼出的热气弄模糊,但眼神能穿透一切阻挡。即便隔着防护服和口罩,盛时也清楚地认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追逐着他,注视着他,不管他在哪里、干什么,庄晏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将他找出来,让他遁形不得,无处可逃。 盛时顿时四肢僵硬,想说话,嘴角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菜鸟变前辈,新人变旧人,但就是抚不平当年勉强粘合又撕裂的伤口,放不过故人决裂又惦念的意难平。 冷场只一瞬,一个女声插话进来:“李主任您好,我是《新闻周刊》的楚云帆,今天来观摩手术。” 李主任哦了两声,搓着手:“那,你们两位记者就在观摩室看吧,摄影师——” 本来说好,摄影师跟医生进手术室拍照,但李主任一打量庄晏,脸色沉了下来。 医院物资紧缺,最高级别的防护服只有手术时才能穿,庄晏只穿了一件隔离衣,薄得塑料布似的,还能看见里面夹克衫的颜色。隔离衣防护级别不够,他又戴了胶皮手套、鞋套、N95口罩和护目镜,相机上保鲜膜缠了一圈又一圈,就剩一个镜头露在外面。 “你穿这个不能进。”李主任毫不客气地说。他真是后悔死答应这次手术放开观摩了。这帮记者,申请采访时满嘴鬼话,说自己装备充足,不占用医院物资,结果就这装备? “我进去吧。”盛时走过去,从庄晏手上夺下相机。“我俩一起的,谁进去都一样,我防护级别够了。” “你……”庄晏喉咙发干,从开门到现在这么久了,他就生硬地挤出这么一个字。 “看你拍了那么久,学都学会了。”走过他身边时,盛时轻轻说。 手术室里灯光白得刺目,隔着观摩室的玻璃,庄晏都能感觉到一股冷气嗖嗖地往外冒。李主任和林嘉良在防护服外又加了一层手术服,站到手术台前。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感染风险和节省防护服,连跟台护士都少了一半。 盛时跟在后面,对着做准备工作的李主任和林嘉良拍了几张。 李主任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观摩室里。R-677传染病具有强传染性和攻击性,病人的呼吸系统会先受到攻击,之后其他系统陆续损伤,以致死亡。 而今日要进行的双肺移植手术的这名患者,双肺功能虽严重受损,但综合手术指征仍属良好,因此,李主任决定冒险一试。 自从传染病R-677爆发之后,全球相关的临床诊疗和药物研发一直在紧张地推进,但这种情况下的双肺移植手术还尚未有人做过。倘若此例手术成功,无疑是临床方面的一大突破。 录音笔红点一闪一闪,楚云帆低头记录,间或抬头从玻璃窗上向手术室看上一眼,而庄晏自从进了观摩室,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术室内的盛时。 ——防护服那么严实,两年过去了,他……变化大吗? 护士将手术刀递给李主任,李主任在患者胸口划下第一刀。 ——为什么默不作声地回来?是不想见我吗? 胸腔打开,李主任和林嘉良同时摇头,叫一旁拍照的盛时走近些,将功能受损的双肺指给他看。观摩室里,楚云帆只能借助显示屏观察,只见两片肺全白,了无生气地躺在病人的胸腔里一张一阖。 -- 第5页 “是不是特别庆幸带姐来观摩手术?不然就你这样儿,今天就糗大了。”楚云帆居然还能空出嘴来说风凉话。进手术观摩室的机会,是之前庄晏求她帮忙给盛时送防护服,被她趁机“要挟”换来的。 “你说你图啥?”庄晏把最后一件防护服给了盛时,还不让楚云帆告诉盛时是他给的。 “我欠他的。”庄晏垂眼。眉眼敛去锋芒,带着些许惘然的温柔。 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患者的血氧饱和度突然急剧下降,李主任果断下令:“快,插管!”手术巾一撩,露出病人苍白的脖颈,林嘉良飞快地消毒,手术刀银光一闪,切开了病人的气管。 林嘉良和李主任分站在手术台两侧,盛时站在林嘉良同侧靠近病患头部的位置,本意是为了避开手术操作区,岂料情况骤变,林嘉良紧急切开气管时,病患喉咙中的黏液“噗”地喷了出来。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近到林嘉良和盛时只来得及偏了一下头,带着血的黏液就这样迎面喷到了防护服的面罩上。 盛时抓着相机的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研究表明,病毒是可以通过气溶胶传播的。 庄晏血压猛地蹿到180,一口气没倒腾过来。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失声喊了声“盛时——”,人便要往观摩室门外冲。 楚云帆眼疾手快地拽住他胳膊,硬给拉了回来。 “坐下!你他妈给我坐下!庄晏你冷静点!你现在出去能进手术室吗?” 手术室内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病患气管已经切开,李主任顾不上别的,命令护士抽吸,同时自己手上不停,两下给病患插了管。林嘉良先是愣了一秒,随即从护士手中接过消毒巾,擦净自己面罩上的血和黏液,又递了一块给盛时。 “继续手术。”李主任吩咐。 “盛时……!”庄晏十指紧紧地按在玻璃窗上,将玻璃窗按出一道道白印。 但无论他多撕心裂肺地叫,盛时在手术室里都听不到——他甚至看不到自己闷在口罩之下,一遍遍喊他名字的口型。 黏液和血喷溅到面罩上的那一瞬,盛时下意识地将头扭向了观摩室的方向,隔着玻璃和防护面罩,目光沉沉地向庄晏望过去。 第4章 时光倒流,中间两年时光被瞬间抽空,手术室里盛时那惊鸿一瞥,依稀还是当年初见模样。 四月春来好时节,但搁在京城,恐怕让人记忆最深刻的不是满城春色,而是漫天飞舞的柳树毛子。 往常这个时节,庄晏会非常积极地报选题去外地出差,连续大半个月在外面躲着,但那个四月不知怎么着,连续两个选题都被毙,搞得他心浮气躁,看什么都不顺眼。 上午十点,办公室里拉拉杂杂地开始出现人声。开选题会的,电话采访的,握着手机跟不知道什么人掰扯的,庄晏晃着他一米五长的腿,刚踏进报社大楼,就被热线部的曹主任薅到了热线办公室。 “庄儿,来过来帮忙搭个活儿。” “得嘞!” “盛时过来。”曹主任个儿矮,得伸长手臂才能拍得着庄晏肩膀——“这是摄影部的庄晏”。 一个年轻人从办公室角落走出来,站在庄晏面前,飞快地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矜持地略一点头。 “哦。听说过。久仰。” 庄晏也矜持地一点头,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久仰你妹哦。 入职三年,成为报社最年轻的资深摄影记者,手握一项荷赛、两项华赛奖,庄晏有理由比别人狂傲那么一点点。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虽然他并不那么在意走哪儿别人都点头哈腰地叫“庄大师”,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连敷衍都敷衍得那么心不在焉。 更何况自己是临时被拉来热线口,从业务角度来讲,纯属扶贫好吗? 曹主任小眼睛一眯,“行,小盛刚来没几天,情况还不熟悉,庄儿你今天就跟小盛搭吧,多给他讲讲。” 嚯,还是个新人。 庄晏扬了扬下巴,“摄影部在五楼,你今天有活儿就打内线,0531找我。要电话没人接你直接上楼找。” 内线电话是一定没人接的,报社的固定电话坏了一多半。庄晏优哉游哉地混到傍晚,正打算在食堂混个晚饭就回家,突然手机进来一个陌生来电:“喂?庄晏老师吗?南环桥的批发市场起火了,曹主任让过去看看。” 庄晏:…… 十分钟后,庄晏按了按喇叭,摇下车窗,不耐烦地对站在楼前打算继续给他夺命连环call的盛时说:“上车。” 南环桥离报社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此时正值晚高峰,导航路线上紫红一片,车流一眼看不到头尾,庄晏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夹在车流中往前蹭。 他偏头看了一眼盛时,副驾上的年轻人正襟危坐,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时按亮手机看一眼时间,眉宇间有一丝轻微的烦躁。 刚入职就赶上突发,出现场还赶上堵车,这年轻人也够倒霉的。 庄晏有点内疚,其实坐地铁没准能更快些,但晚高峰地铁挤到能把人榨出汁儿来,他宁愿在路上堵着也不愿挤地铁。 他已经有两年没跑热线了——火灾跳楼凶杀案,这是报社的新人大礼包,谁一入行都得被磋磨掉两层皮,但他只被磋磨了半年多,就因为拍得好而被各个条线抢,从而早早脱离苦海。 -- 第6页 有点忘了热线的民间疾苦了。 庄晏心虚地咳了一声,干巴巴地安慰道:“那个啥,有点堵。别着急,应该去了好几家,我看什么晨报晚报电视台还有几家网站都派人了。随便找个人就能拿到素材。” 盛时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靠。 这小年轻比他刚进报社时还拽,冷着一张脸,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他眉眼是真标致,眼睛不大,睫毛浓密,窄窄的双眼皮将眼尾拉得极长,一眼瞟过来,有种不太像男人似的风流,偏偏眉骨清秀,鼻梁挺直,让那张脸不至于太娘气,反而有种文雅孤傲的气质。 “就这性格当什么记者啊……”庄晏心里暗暗嘀咕。 虽说当记者不见得都是嘚啵嘚自来熟的性格,好歹社交能力是基本功。毕竟,不是谁都长着一张站在那儿就有人自动送料的脸。 庄晏生得眉目锋利,看上去颇有几分桀骜。当年一进《今日时报》就被评为报草,大姐姐待见小妹妹暗恋,摄影部的主任都上赶着给他牵过好几次线。 但报社的大姐姐小妹妹们行动几次就发现,这货是嘴上花,真撩起来谁也撩不动,渐渐也就放弃了。 盛时虽然也帅,但跟他不是一个帅法,他帅到站在那儿就自动有人送料,但盛时站在那儿,只会让人产生“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距离感。 等到达批发市场,火已经扑灭了,商户也已全部转移完毕,正门外面拉起了警戒线,保安尽忠职守地守在市场入口处,警惕地打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起火处在东北角,庄晏开着车绕市场外围转了两圈,从围墙外头往里看,还能看见小楼熏黑的一角。 停了车,盛时朝庄晏使了个眼色,便丢下他自己走到保安面前,点了根烟,跟保安攀谈起来。 庄晏揣着相机太招眼,就先在东北角墙外,踩着靠墙一摞砖头爬上墙头,对准烧黑的楼咔嚓了几张,然后晃荡着慢慢地向市场正门靠近。 保安这边跟盛时说着话,眼睛还警惕地四处张望。那边庄晏一靠近,马上扭头厉喝:“哎!干嘛呢?谁允许你拍照了,出去出去。” 但庄晏人已经迈过警戒线,冲进市场里。 靠近门的摊位一片狼藉,蔬菜水果都散落在地上,看上去像是摊主匆匆撤离时,没来得及收拾。庄晏对准铺面咔咔一顿拍,就这十几秒,保安已经甩开盛时,一边走一边拿对讲机说着什么。 庄晏从来不吃眼前亏,立马就往外撤。“走走走,现在就走。”——咔,满地碎玻璃来一张。 “不拍了不拍了。”——咔,批发市场门脸拍一张。 “哎呀我真不拍了!”——咔,入口处的消防设施再来一张。 这下保安大叔真怒了,咋的,挑衅啊?嘴上说着不拍了,咔嚓咔嚓没完没了!他提着棍子就向庄晏走来。盛时见势不妙,急忙上前拉住保安,一边往回扯,一边示意庄晏离远点。“不至于不至于,干什么呀这是?” “你也给我滚出去!”保安大叔火眼金睛,一挥手恼怒道,“你也是个记者,真当我瞎?!” 五分钟后,《今日时报》两枚记者坐在车里,相顾无言。 照片其实是够用的,庄晏翻了翻相机,一张起火楼的图,两张摊位现场图,应付个热线报道问题不大。但保安提供的信息极为有限,盛时想要依靠这点信息凑个千八百字,有点悬。 庄晏叹口气,“走,先吃口饭再回去写。”一边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小帆帆,哪儿呢?嘿巧了,我也在附近,出来吃饭呗。” 又过了十五分钟,庄晏和盛时守着一堆烤串,一箱啤酒,眼看着一个大波浪长发的高个儿女生,昂首挺胸地穿过一排烧烤摊和食客们打量的目光,来到他们面前。 “楚云帆老师,《新闻周刊》的。”庄晏开了一罐啤酒推到楚云帆面前,“盛时盛老师。” “盛老师好。”楚云帆礼貌而敷衍地扫了盛时一眼,又转向庄晏:“怎么今天想起请我吃饭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着火这事儿,我看你六点那会儿就在群里说了,这活儿你跑的啊?”庄晏问。 “当然不是了,我这不是住这边么,看见起火顺手拍了个图,给各位老师凑个工作量。”楚云帆咬着肉串,含混不清地说,“你猜怎么着,这不飘柳絮毛毛么,有个铁憨憨把柳絮扫成一堆儿拿打火机烧,完把旁边棚子给燎着了。擦那,这才四月,就开始预订本年度沙雕新闻了。” 一直没吭声的盛时抬头,“烧柳絮引起的火灾?” 楚云帆被他打断得一愣,“是呀。盛老师是外地人?本市柳树多,春天到处都是柳絮飞扬的。以前吧我们关注的多是春季柳絮过敏,这可好,以后还得捎带上预防火灾。” 正说着,盛时手机响了。曹主任问他采访进度、问给他留多少字的版面。盛时想了想,“留一千二或一千三吧。” 曹主任:“啊?这么多?采够料了吗?给你留一千吧。” 盛时:“行。一千。” 庄晏在一旁暗叫不妙,他们来得太迟,采访对象一个都没扑到,偏这傻帽开口就要一千字的版面,那得水多少字啊? 想来还是他执意要开车,不肯搭地铁,路上耽误了时间,于是有点心虚地转向楚云帆。“小帆帆,帮帮忙呗,江湖救急,不能让我们没法交差啊。” -- 第7页 楚云帆爽快地说:“行!素材直接发你,还是发盛老师?” 这其实是同城热线突发的常规操作了。现场就那么多素材,千把字的消息稿,谁写出来都长得差不多。而同城跑现场的,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人,都互相认识。一来二去的,谁没赶上趟或没找到人,跟同行拆兑些素材,也能拼出个报道来。 楚云帆帮得更彻底,她让同事直接把采访资料发了一份过来。 俩人谁也没注意,盛时在一旁变了脸色。他搁下啤酒,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不快。“谢谢楚老师,不用了。我先回去写稿,你们慢慢吃。”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不是等会儿。”庄晏顾不上擦手上的油,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盛时,“怎么了这是?就非得赶这一会儿?人楚云帆好心帮你找材料,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几个意思?” 盛时垂下眼睛,凉凉地看了一眼庄晏。“放开。” 第5章 庄晏没松手,盛时使劲一挣,挣脱了他,径直穿过烧烤摊走向马路边,打车去了。庄晏和楚云帆面面相觑,庄晏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讪讪骂了句,“哎我操。” 楚云帆心下了然,“得,伤自尊了。年轻孩子理想上头,咱都没问人家需不需要,就上赶着给人直接拿素材。行了别吃了,赶紧追去吧。” “那你自己吃,别浪费啊,账我结过了。”不用楚云帆提醒,庄晏已经起身往外走了,一边还回过身跟楚云帆道歉,“对不住啊,回头哥请你吃大餐。” 楚云帆一口咬掉一个鱼丸,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九点半。城市夜生活开始苏醒。漫天飞舞的柳絮也被霓虹灯染上了绚烂的颜色,酒精、音乐、烟熏火燎味、欢声笑语,这是严肃疲惫了一整天后,独属于大都市生活中温柔而慵懒的一面。 但盛时没心思欣赏这份闲适与慵懒,滴滴打车排队排到86,招手拦车,来一辆满客,再来一辆还是满客。 庄晏把车开到盛时面前,摇下车窗。“上车。” 他脸色很不好看。其实楚云帆一说,他就反应过来了。没问人家盛时意思就直接给素材,听上去显得人家能力似的,可这不是好心么?这人也忒不上道了,当着楚云帆的面给他个没脸。 盛时看都没看他,掉头就往地铁站方向走。 庄晏一脚油门跟上去,堪堪在他身边停住,砰地甩门下车,一把将盛时推靠在车上。“你丫有病吧?分不清好赖吗?” 盛时被抵在车门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倒映出霓虹流光溢彩,看得庄晏愣了一下,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其实庄晏不是个能拿住架子的人,《今日时报》是老牌大报社,能耐前辈多去了,他自己还是个半拉新人呢,谈不上教别人做人。 停了两秒,庄晏换了语调,“你这现在坐地铁回去得十点半了,十二点截稿上版,别怪哥没提醒你啊,你交了稿,人编辑还得给你编,你不怕熬夜,人编辑还想早下班呢。上车,这会儿不堵了,我们快点回去。” 盛时犹豫了一下,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车落了锁人就跑不了了,庄晏终于可以放心逼逼赖赖。 “人楚云帆就是好心帮个忙,你看你至于吗?这是看咱来迟了,实在采访不到,这才找别人要的素材,人家不搭人情啊?你还拉个脸。再说了,跑热点不都这样吗?” 盛时一上车就开始捣鼓手机,直到听到这句才冷淡地别了一句:“哦,跑热点都这样啊?” 庄晏:…… “行吧。年轻人有热情有理想。”庄晏翻了个白眼,“加油,千万保持这种敬业态度,大把的火灾凶杀案在前面等着你。” 盛时懒得搭理他,拨通电话,将手机摊在膝盖上,开着公放,掏出笔记本:“喂,徐教授您好,我是《今日时报》的记者盛时,想向您请教几个关于城市园林景观树种的选择问题……对……这个柳树……” 庄晏一边开车,一边竖着耳朵听,渐渐就笑不出来了。他虽然采访写稿不多,但搭档过那么多文字记者,好赖话还是能听出来的。盛时采访,一句是一句,没废话,电话另一端的“徐教授”稍一停顿,他立马就能接得住,进退有度,比起之前的冷淡寡言,像是换了一个人。 专家之后,是消防部门、以及批发市场的老板。半小时三个电话,这找人能力,这采访技巧,绝非一个新人的水平。 采访结束后,盛时轻轻吁了一口气,掏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来。 庄晏忍不住打破沉默:“盛老师,你不是新记者吧?” “不是。” “你以前哪家的呀?跑哪个条线?我都没见过你呢。” “外地的。” “哪儿呀?”庄晏追问。 打字声噼里啪啦,盛时没吱声。 “盛老师你多大呀?干了几年了?”庄晏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28 。”盛时干脆利落地敲下一个回车键,“庄老师,楚老师刚给你摊位老板的电话号码了吗?能给我一个吗?” “啥……?” “直接拿素材不行,跟同行要个采访对象联系方式还是可以的。发给我一下,行吗?”盛时以为他还在纠结方才自己直接拒绝的态度,认真地解释道。 -- 第8页 庄晏解锁手机扔过去,“自己弄。” 盛时利索地加上他微信好友,将楚云帆发给庄晏的信息转发给自己。 其实庄晏只是惊讶于盛时的年龄,居然比自己还大两岁,在那张脸上可真看不出来。 电脑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那侧脸格外立体而俊朗。他穿了一件素色休闲棉布衬衫,洗得没了型,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半低着眉,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像个正在做作业的大学生。嘴唇因认真思索而抿紧,绷紧的下颌骨弧线优美利落。 庄晏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暗自伤感自己时报报草的名头很快就要被抢走了。 等车停在报社楼下时,盛时稿子已经写了六百多字。曹主任打来电话催稿,盛时应着“来了来了”,夹起电脑上了楼。庄晏上五楼传照片,传完下到三楼热线部,想看一眼图片有没有需要调换的,一下楼就看见盛时正倚在走廊窗边吹风抽烟。 走廊昏暗,窗外月光将他影子拉得极长,淡淡的烟雾喷在空中,衬得他修长身形有些单薄。 庄晏定住脚步,做摄影的,对光影、构图都极为敏感,杵在窗边的盛时此刻构成一幅曼妙的画面,无端让他想起在夜里开放的昙花,美得寂寥而惊心动魄。 盛时听到了脚步声,回头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庄晏索性走过去跟他一起站着。“盛老师稿子交了?” 盛时浅浅嗯了一声。“等等编辑定稿。” 不多时,只听办公室里曹主任一嗓子:“盛儿,稿子定了送审了啊,真利索,一稿过。” 所谓一稿过,也就是编辑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删删减减几个字,直接走下一个流程。庄晏啧了一声,“你写了多少字?” 盛时说:“1082 。” 庄晏整个人都震惊了,“领导让你写一千,你就控制在正负一百以内?还一稿过?盛老师你牛逼啊!” 他表情太过惊诧,盛时展眉微微一笑,“不,我一般控制在正百字以内,留100字余地给编辑删改。” 他笑起来比不笑更好看。不笑的时候太淡漠,甚至有点拘谨,笑起来时修长的眼梢微微弯起,显得整个人挺拔而自信。 庄晏更好奇了。这种找人能力、写稿速度和质量,一看就是老手,怎么会甘心呆在热线口混日子呢? 别的不说,这人在圈子里不可能不声不响。放眼全国跑新闻现场的记者,别管是新人还是名记,是小白还是老手,两个微信群就装完了,大家兜兜转转总能在新闻现场遇见,最次也混个名字熟,但他对盛时这个名字是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支烟抽完,盛时朝庄晏略一点头:“走了,庄老师。今天辛苦你。” “地铁没了。”庄晏跟在盛时后面下了楼,“你住哪边?我捎你一程。” 盛时犹豫了一下,“不用了,我坐公交。” “走吧!”庄晏自来熟地给了盛时一胳膊肘,“咱们楼底下这公交,叫午夜新闻专列,知道为啥叫这名不?传闻最后一个下班的编辑或者记者,会在这趟公交车上看到那些伸冤投诉无门的苦主的鬼魂。那些人生前找不到门路,死后才想起找媒体报道,你这大晚上赶上他们,不瘆得慌?” 盛时的嘴角飞快地提了一下,好像想笑,但最终没笑出来,跟着庄晏下了停车场。 半小时之后,庄晏停在城东一座城中村的路边,跟盛时大眼瞪小眼。 “你说你住哪?”庄晏不敢置信。 一只老鼠在路灯下横穿巷口而过。 这一片城中村快拆了,小路蛛网一样在黑暗中延伸开去。临街的铺面卷闸门被人砸坏,歪歪斜斜地挂着,红圈里写着“拆”。建筑大部分是小三层,有的没玻璃,大晚上的,张着一张张黑漆漆的口。 “就这儿。”盛时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谢谢庄老师,麻烦你了。” “不是你等会儿。”庄晏摇下车窗。 “嗯?” “你……”庄晏万分震惊,不知该如何发问,“本行虽然挣不了大钱,好歹同仁收入也在平均线之上,您怎么就住这么个地方?” 盛时无所谓道:“临时落脚而已,等找到好地方就搬了。再见庄老师。” “再见。” 盛时瘦削的身影没入黑暗巷道,庄晏的车却没有立即开走。他点了支烟,默默地打开手机,搜索“盛时”。 这并不是一个多稀罕的名字,但除去不靠谱的重名者,的确没有哪个叫“盛时”的记者,能跟眼前这人对得上号。 第6章 住在这种地方,的确住一天煎熬一天。 走到楼门口,盛时用脚把汁/水横流的垃圾袋踢远一点。尿骚气混合着饭菜汤汁馊掉的气味,呛得他皱眉头。 他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说是一楼,但因了街道外高内低,其实也就比半地下室多冒半头。 要是住在二楼或者三楼,或许情况能好一点,但每高一层,房租就要多四百块。 他试图跟房东商量,一个月一交钱,房东不同意,“你又不肯长租,我三个月一收已经是给你方便了。” 盛时心想我信你的邪,这种房子怎么可能有人愿意长租。但现实骨感,一次交三个月房租的话,二楼房间要比一楼多交一千二,破产小记者是没资格不向房租低头的。 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先是黄色的,他就站在水池前等着,直到水变得清澈,才鞠起来洗了把脸。四月的京城温差大,白天穿一件衬衫就能出门,入了夜还是挺凉的,冰冷的水激得他一哆嗦,在庄晏车上培养起来的睡意瞬间被驱赶。 -- 第9页 他决定今天不洗衣服了。这是个开间,地方小,水池设在洗手间外,地板还不是很平,一洗衣服会弄半地的水。 盛时趿拉着拖鞋走回床边,拧开台灯,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这夏凉被是刚来那天,办完入职手续后在市场里仓皇买的,买的时候觉得便宜,摸着也软和,盖上才觉得有点不舒服,忍不住大半夜爬起来拆了一道口子查看,被芯里有棉絮,有垫快递盒的塑料膜,甚至还有细细的铁丝。 偏那夜突然降温,盛时越睡越冷,把厚衣服都加盖在被子上,仍然睡不着,只能哆哆嗦嗦爬起来看书。 床头摆了瓶不到二十块的红星二锅头,也是这个城市的显著名片之一,他之前喝不惯,那夜为了取暖,连喝两盅,微醺,晕晕乎乎间,突然想起“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两句来。 他毫无怨言地忍受着这一切,把这当做修行,抑或是赎罪亦可。 他拿起倒扣在桌上的书,但读不进去。做热线的确是最消耗人的条线,他鲜少有这种体验。跑一遭回来,写上千儿八百字不用过脑子的文字,唯一调动的就是体力。等写完了,脑子都不想转。 今夜思绪一直往庄晏那儿飘。他没骗人,他的确早就知道庄晏这个人,只不过见了真人,发现跟对着摄影作品想象出来的那个摄影师不太一样。 那本摄影图集被他留在了花城。一想到花城,盛时忍不住发了会儿呆,他很喜欢那个温暖的南国城市,满街的榕树遮天蔽日,新城区躁动的张扬的耀眼的写字楼,旧城区安静的沉淀的温暖的骑楼,一脚欲望蓬勃,一脚烟火人生,在那座城市里完美融合。 如今决计是回不去了。 一想到盛时他有点头痛,初来乍到,他还没搞清《今日时报》的工作搭档机制,这一看就是个二世祖,如果是固定搭配的话,他可不想跟庄晏搭档。 不过没等他刻意疏远庄晏,第二天庄晏就出差了,天南地北地飞了俩礼拜,这两个礼拜中,盛时顺利成为热线中心的吉祥物——除了批发市场那次失火外,一个多礼拜都没有重大天灾人祸恶性事件发生,一整组的人坐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打了十来天电话。 热线的小姑娘们开玩笑,“盛老师你就留在我们组吧,你一来我们连锦鲤都不用转了,全是简单配合易操作的选题。” 曹主任过来轰大家去干活儿,“去去去,都找题去,一天天的,就想着找轻松的活儿干,打电话能打出来大新闻吗?啊?” 姑娘们“噫”了一声,各自散开。 这天庄晏出差回来,破天荒地去了报社。 本来,记者从外地出差回来,是可以在家休息一两天的。庄晏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冲了个澡,瘫在沙发上打了两把游戏,空虚又无聊,干脆换了衣服直奔报社。 不知不觉来到三楼,朝办公室里探头看了一眼。 “哟,庄儿来啦?找活儿吗?”正巧曹主任从办公室里踱出来。 “刚出差回来。”庄晏给曹主任递了根烟,两人接了火,站在走廊窗口吹风。“盛老师呢?” “跑现场去了。今天有个讨薪的,好几十个人呢,还有人在公司门口服毒自杀。” 庄晏缓缓吐出口烟,“盛老师以前哪家的啊?没见过。他不是跑热线突发的吧?” “他外地的吧,老梁招进来的。”曹主任脸上带着深深的惆怅,“那一看就不是跑热线的,不知老梁从哪挖来这么个宝贝。啧,本来要轮岗三个月,老梁硬是给压缩成一个月,他一走,我们这儿就又成女儿国喽。” 庄晏笑道:“别说您了,扛机器的现在姑娘都比汉子多了,我们摄影部姑娘也猛,都能当男人使。” 他碾灭烟头,“哪儿讨薪呢?我去看看。” “方圆能源”门口围了一圈人,僵持了大概有三四个小时了。十来个健硕的保安排成一排,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服毒的几名讨薪者已经被120拉走,余下一拨家属扯着保安的袖子厮打哭闹。 再往外是一圈记者,有的将讨薪者家属拉到一边单独询问,剩下的扛相机的扛相机,扛摄像机的扛摄像机,镜头一致对准方圆能源的大门口。 此时正是下午两三点最热的时候,大家午饭都没吃,有记者等不下去了,放声道:“让康总出来给个说法吧!” 他这一吆喝,应和声此起彼伏——“是啊,让康总出来说一说,到底什么情况?” “是啊是啊,人都逼到喝药的份上了,还没个说法,那我们就只能报方圆能源拒绝就此事接受采访了。” 盛时混在人群中一言不发。他的注意力既不在讨薪者家属身上,也不在公司身上,只是一脸淡漠地低头刷着手机。 不一会儿,一个自称经理的圆脸西装男出现在门口,经理一出现,本来在外围的记者们“唰”地围了上去,话筒、录音笔、摄像机和相机堆叠在一起,越过保安们的肩头,挤在经理面前。 经理冠冕堂皇地说了几句,类似“我们一向保护员工的合法权益”、“公司正在协商解决问题”和“涉及到法律问题要依法处理”的场面话。 这当然不能让在场记者们满意,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去。 圆脸经理显然也没见过这阵仗,一会儿看看这个提问者,一会儿看看那个提问者,张口结舌,最后决定哪个问题都不回答。正待离开,只听见一个冷冷清清的男声拨开众人,问道: -- 第10页 “这次被欠薪的都是贵公司在滨海度假村项目的员工吧?滨海度假村的项目停工已经两个月了,方圆能源打算如何处理这个项目?” 此言一出,人群先是安静了两秒,之后更多的问题便砸了过去。站得靠前的记者们伸长手臂,尽力把话筒和录音笔往经理面前凑,几乎压在保安身上。 圆脸经理后退了两步,扫视着眼前无数张吧嗒吧嗒开合的嘴,终于怒了,手一指,指向最后那个刁钻问题的始作俑者——《今日时报》盛时——怒道,“干什么?你们这是扰乱我们正常的工作秩序,让他们走开,都走!不然我们报警了。” 保安早就等着这一声,立马动手推搡起来,盛时穷追不舍,绕开推搡成一团的保安和同行,往前跨了两步,“方圆能源是否考虑退出滨海度假村项目?” 他话没说完,一个高壮的保安便冲了过来,一巴掌拍掉了盛时手里的笔记本和录音笔,狠狠一推。盛时被推得一个趔趄,紧着倒退了两三步。 一只手从背后撑住了他,接着,盛时猛地被人往后一拽—— “干什么?啊?你再推一下试试!” 其实在各家记者们往前挤的时候,庄晏就下车了。刚走近人群,就看见盛时差点被推个跟头。 靠,同事被打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盛时不算矮,看上去有几分精瘦精瘦的利落,但任凭别人把他推了个趔趄,他连抬胳膊挡都懒得挡一下。 也太怂了吧?庄晏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他一手向前,一手微微张开,母鸡护着小鸡崽似的将盛时护在身后,腕上还缠着相机。“不接受采访就不接受采访,推什么推——你别动啊!” 保安愣了一下,准备偃旗息鼓。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他们打记者!” 本来稍稍松弛的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人多杂乱,这一嗓子一喊,保安们头一反应就是先抢下手机、相机和摄像机。 庄晏手上的相机太扎眼,尽管他连机都还没来得及开。本来退回去的保安再度扑上,目标明确,就是庄晏手中的相机。 相机很重,因此庄晏手抓着相机,将带子缠在手腕上,保安猛地一拉,相机没抢下来,但庄晏手腕被狠狠地别了一下。 “……操!”庄晏生气,猛地反推保安。他人高马大,保安也不是吃素的,两人中间隔着一个相机推搡起来,争执间,咔哒一声,镜头掉了下来,在地上连蹦了两蹦。 这下可触了庄晏的霉头,他伸手攥住保安的衣领,挥拳就要打。 “庄老师!”盛时喊了一声。他飞快地捡起镜头,抱住庄晏的腰往后拉,“庄晏!别动。” 他手劲格外大,死死拖住庄晏往回拽,乱中不知道被谁一胳膊肘打在脸上。庄晏微微一愣,他没想到盛时居然这么大力气,不由自主地被带着退了几步。 警笛声渐渐靠近,不到一刻,两拨人就被警察分开。由于没人在拉扯中受伤,警察也只是教训了几句就完事。 各家媒体观望了一会儿,眼见不可能有更多的消息,便各自散了。庄晏冷着脸,骂骂咧咧地甩上车门,坐在驾驶座上拧开镜头盖,仔细检查起宝贝镜头。 “你就站那儿等着挨打吗?不会躲?不知道推回去?”庄晏开机,对焦,对准副驾的盛时咔嚓来了一张,又转过身对准车窗,远景咔嚓了一张,还行,幸好镜头没什么问题。 盛时靠在副驾的靠背上,有点狼狈地握着一瓶冰水按在脸上滚,方才混乱中被打了一肘子,挨打的地方有些红。他皮肤白皙,因此红的地方格外明显。 “他动手那叫打记者,你动手那叫互殴。”盛时语调微凉,“性质不一样。” “互殴就互殴,有什么大不了。”庄晏非常不满他的态度,“人民喉舌就不配有人身安全?”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有些特定行业就是不允许动手互殴。医闹打医生常有,你听说过医生打医闹的吗?” “你说啥?”庄晏被他这轻描淡写的姿态激怒了,“因为有职务在身,别人找茬就只能站着挨打?盛老师你还天天替别人维护权益呢,你能拎得清吗你?” “大惊小怪。”盛时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什么大惊小怪!”庄晏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干好工作,但不想挨打,也不想让同事挨打,有错吗?” 盛时微微一愣,随即有些讥诮地呵了一声:“以后同行的权益保护就靠庄老师了。”他往副驾靠背上一仰,“回报社?” 庄晏看了一眼手机,“甭回了,找个地方你写写稿,我晚上约了楚云帆吃饭,一起吧。” 他径直把车开到一家商场附近。俩人找了家咖啡馆,盛时打开笔记本电脑写稿,庄晏坐在对面翻相机。 抓拍盛时那张照片刚刚好,光准确地描摹着他的轮廓,影加深他那漫不经心的神情。放大局部,有颗小小的痣缀在眼皮上,让那双秀气而淡漠的眼睛生出些许魅惑的生动来。 庄晏忍不住抬眼看眼前工作的同事。盛时写稿极其专注,坐姿端正,身体绷直。咖啡馆的音乐声和人群嘈杂声全退了去,只有敲击键盘的噼里啪啦声近在咫尺。 “看什么呢?”盛时以为他有话说,抬头抛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庄晏生硬地咳了两声,端起咖啡杯绕到他背后看他稿子。“哎,你不是很快就去老梁那儿了吗?深度部出差多,咱俩呗?” -- 第11页 盛时专注地修改着最后几行的标点符号。 “问你话呢,咱俩搭档呗?”庄晏在盛时肩上轻轻一擂。 “哦。”隔了老半天,盛时慢悠悠地答了一句。 第7章 蹬蹬蹬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楚云帆把包往座位上一扔,“哟,盛老师这是咋了?挨打了?” “让人怼了一肘子。”没等盛时说话,庄晏抢先替他回答:“我们盛老师,别人拳头快杵脸上了,他站那儿等着挨揍。” 楚云帆仔细看了两眼,“还行,就有点红。” “哦,被打红不算受伤是吧?”庄晏道,“我就是看不上你们这种苦大仇深的样。平时别人欺负过来,软得跟孙子似的,到118记者节那天可劲叫苦,就你苦,就你不被理解,自己都不维护自己权益,还无冕之王,还指望别人尊重你,放什么狗屁。” “哎,我不是我没有,我可不苦大仇深,别捎带我。”楚云帆立马划清界限,“那你说咋办?打回去?行行好吧庄少爷,你能一扔记者证说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对于别人而言,那是养家糊口的饭碗,不是所有人都能开奔驰上班的。” “……你看不起我。我开奔驰,是因为我爸不让我开保时捷。” “你还能炫得再高调点,没关系,你看我以后帮不帮你写一个字。” 楚云帆抿了一口咖啡,“早就不是记者被捧上神坛那个时代了,大家只是打份工混个生计,有点理想的就多下点辛苦,没理想的就跟你看到的收银的、洗盘子的性质一模一样。干得好的早跑了,做新媒体收割情绪能量去了。跑娱乐的南林北陆、做调查的东鲁西吴、时政的二张、写人物的刘小颜,写财经的卫南山,你瞧瞧还剩几个?” 不知不觉,盛时抬眼,认真听着她侃侃而谈。要说做媒体,还是得上京城,机构多,牌面大,见的人也多,连八卦内容都跟偏居一隅八卦的不一样。 “你看刘小颜,国内人物报道写得比她好的没几个了吧?多少明星指名道姓,专访只让刘小颜做,不照样被宣发怼得跟个三孙子似的;还有卫南山,当年《东南新周报》财经报道又不行,他一人之力硬把整个《东南新周报》财经报道提升到国内一线水准,那又怎样,还不是……” 楚云帆叹了口气:“钱难挣屎难吃,算了,不说了。” “嗨,你这又装穷了啊,别人挣钱是钱难挣屎难吃,你那是别人上赶着送钱。谁敢让你挣吃屎钱,哥给你揍他。” 楚云帆不买账,警惕地打量着他,“你干啥?又想让姐给你干活儿?” “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狭隘,真心实意夸你,你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庄晏抬起脸,下巴往盛时那边一点,“哥有新搭档了,手快活儿好吃得少。小帆帆,你从此失宠了。” 楚云帆呵呵冷笑,“盛老师,告诉你一条真理,千万不要给资本家省钱。” 庄晏:…… 三人一直吃到晚上十点才散,楚云帆要转场,庄晏便送盛时回家。车停在那个破烂的城中村路口,庄晏看着那黑漆漆的巷子入口,满脸的一言难尽。 “你怎么还没搬?”他忍不住问。 盛时无所谓道:“攒钱一次性换个好住处。” 庄晏:…… 盛时前脚刚走,庄晏后脚就收到了楚云帆的微信。“盛时有没有女朋友?” 庄晏:“你想干啥?” 楚云帆:“都问到这份上了,你说我想干啥?” 庄晏:“你爱的不是我吗?” 楚云帆:“对不起,看见盛老师,就不爱你了。” 庄晏:“……” 楚云帆:“给句痛快话,有还是没有?” 庄晏:“应该没有吧,你啥时候改喜欢这口了?” 楚云帆:“姐一直喜欢的就是清冷俊美小弟弟这口。” 庄晏:“那你可就要失望了,他比我还大两岁。”楚云帆:“比你大两岁?那更好了,哥哥好,哥哥会疼人。” 庄晏:“……你个禽兽。” 楚云帆:“禽兽就禽兽,反正他每一点都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又帅又禁欲,披个麻袋都无法磨灭的那种高岭之花的气质。” 最后一句让庄晏微微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盛时的样子,他总是穿那种淘宝买的一百块两件的棉布衬衫,素色的,淡蓝或淡灰,洗得起了毛,往那儿一杵,冷淡又遗世独立。 是有那么点违和,这样出色而从容的人,本该出生在那种富贵之家或者书香门第,不该如此落魄和捉襟见肘。但说他从容吧,好像又有点莫名拘谨,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讳莫如深。 庄晏将盛时微信名片推给楚云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倒好,窝边草啃得溜光。你自己算算哥给你当了几次僚机了?” 楚云帆:“嘻嘻,谢谢晏哥。” 盛时回到住的地方,拧开台灯,把脸蒙在手里,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自己真是不年轻了。几年前,喝酒喝到凌晨三点,早上七点还能爬起来赶飞机,现在吃饭吃到晚上十点,竟觉得有些累。 白天的事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盘旋,搅得脑仁儿疼。 片刻之后,他拿起笔记本,在上面写下“方圆能源”、“康俊辉”、“滨海度假村”几个字。康俊辉三个字下面重重划了两道。 -- 第12页 康俊辉名下的公司关系很简单,开庭记录中除了劳资纠纷、商标侵权等不痛不痒的小官司外,也没什么要紧内容。 他掏出另一个旧手机。那手机好久都没用了,耗尽了电,他先充了会儿电,开机,登上微信,扒拉了几下,然后对照着微信号,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到新手机的微信“查找好友”里。 置顶的那个名字,头像右上角有999+条未读,盛时没看,找完自己要找的人,迅速把旧手机关机,好像晚一秒,那旧手机就会爆炸似的。 半分钟之后,微信愉快地一条一条往外蹦。 楚云帆:“盛老师好。” 盛时:“楚老师好。” 楚云帆:“小case,盛老师接受约稿吗?” 盛时:“楚老师是编辑? 楚云帆:“我是记者,不过也负责一部分对外约稿的工作。我司稿费很高的,盛老师考虑一下?” 盛时:“好。谢谢楚老师。” 睡前最后一条消息是庄晏发来的:“周六上午有空吗?有个新闻发布会。” 盛时犹豫了一下,下周是他在热线轮岗的最后一周了,完全可以守在办公室里做一周电话采访。 但他还是回复:“什么内容?我给曹主任报个题。” 庄晏很快回复:“高新产业园区的。周六早上我去接你。 周六早上,盛时一出门,就看见了靠着车窗打瞌睡的庄晏。 他敲了敲驾驶座的玻璃:“你去副驾睡,我来开。” 庄晏摇下车窗揉揉眼睛。“没事,我开吧,你也不认路。” 盛时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等下。”他向街拐角走去,片刻折返,手里拎着两杯豆浆几根油条,“先吃早饭吧,吃完就精神了。” 庄晏迷迷糊糊地说:“我想吃包子。” “就油条吧。”盛时没迁就他,“小摊肉馅不卫生。” 庄晏啧了一声,“穷讲究。” 高新产业区离盛时住的地方很远,等两人到地方,已经快九点了。锁了车急急忙忙往会场赶,刚进会场,盛时就停住脚步,眼睛顺着签到桌看去,脸色一变。 庄晏一边走一边发消息,没注意盛时停了脚步,差点一头撞他背上。 “这就是你所说的新闻发布会?”盛时脸色铁青。 发布会规格很高,门口挂着横幅,是一个科技公司的产品发布会,门口还设置了一个电子屏,来宾可以在电子屏上查看产品的详细介绍。 签到桌边有五六个工作人员,每个媒体记者签到时,都会发一个纸袋,里面有矿泉水、产品介绍、笔记本和笔,同时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 盛时一言不发,扭头就往外走。 庄晏:…… “放开!”盛时走得很快,直到快到产业园门口,庄晏才追上他,刚一拽住他衣袖,盛时便触了电似的要甩开他。 “c……”庄晏粗话说了一半,硬生生压回喉咙,“你他妈什么毛病?” 他竟然在盛时眼里看到一丝恼怒,这家伙,说甩脸就甩脸,他还没怒呢,盛时有什么好怒的? “我不跑会。”盛时冷冷道,“你想跑会自己来就行了,拉我干什么,我又不缺钱。” “我缺钱?”庄晏暴走。 大部分时候,《今日时报》前报草庄晏老师还是很好说话的,你骂他嘴贱骂他拽,骂他稿子写得差都没问题,就有两点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提,第一是质疑他是不是有钱,第二是质疑他照片拍的不好。 “老子亲爹是上福布斯排行榜的,我缺钱?我需要跑会挣这仨瓜俩枣的?” 盛时的眼睛里写满了“你是智障”,“你不缺钱跑什么会?” “还不是因为——”庄晏气急败坏,但话说到一半,硬生生收住后半句。 “因为我?你觉得我穷困潦倒,急需车马费救急?”盛时眼皮一撩,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你觉得我初来乍到没人脉,所以替我揽了个外快?” 十分钟后,庄晏把他那奔驰开得像近地火箭,嗖嗖地开到城里最贵的商场。 “你请客。”两人在一楼寻了家咖啡馆。庄晏面无表情地控诉,“本来人家之前请我去,我给拒了,为了你,周五又腆着脸跟人家说,我要带一文字记者过去。脸都丢尽了。” 盛时忍不住抿嘴一笑。“点。” “你是不是有道德洁癖?你以前跑哪个口啊?那跑口记者拿车马费的多了,又不是收红包——这二年不收钱写有偿新闻的就叫好记者了。” 盛时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行业沉沦,你就要跟着一起沉沦么?” ……这理由,这境界。 庄晏叹服:“你这么怼天怼地,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怎么在圈儿里混啊?” “我没有看不起同行的意思。相反,我很理解他们。”盛时轻轻摇头,“行业不景气,挣的又不是定薪,好多同行人到中年,稿写不动了,还得养家,只能跑会补贴家用。但……我用不着。” 毕业那年初入职场,报社领导戏称,本报稿费绩效记录是税后两万六,已经很多年没被打破了,看你们后来者谁有这个本事打破记录。 盛时在入职第六个月打破了这个记录,当月稿费绩效税后三万,一跃成为新一代稿王。令集团上下叹为观止。 那时他年轻气盛,破集团的稿费记录,好像只是为了皮一下,之后就又回到平均状态。 -- 第13页 一个好看的才子,既不装逼,也不出风头,的确没有人会不喜欢。除了本职工作的稿费,大把找他约稿的,他写都写不过来,只挑自己感兴趣的写。 他活得比那些同龄人自在得多——比他有钱的没他自在,比他自在的没他有钱。比他稳定的没他恣意,比他恣意的……基本可以划入傻缺行列。 同辈好友觉得他才华横溢,导师前辈看他年少有为,他闲云野鹤,他游刃有余,他有钱有闲有爱有前途。 庄晏不知道,他曾是命运的宠儿。 租一室一厅的江景房,楼下咖啡馆手冲咖啡60块一杯,天天去,漂亮老板娘给他留了专座;淘几百上千块一套的书,挨挨挤挤地堆满整个书架;喝一百块一杯的酒,常和三五聊得来的同事醉至深夜,再踉踉跄跄地扶醉而归。 一路唱、笑,大声背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鲜衣怒马是他,少年意气也是他。 到如今别人都渐渐成家立业,开始进入人生下一阶段,他千金散尽了,来到另一座城市,和刚毕业的小年轻一样,从头开始。 “所以,你赚钱就是挣稿费?”庄晏不放心地追问。“赶紧搬家,就老梁手下那出差频率,等你出完差回来,你住那地方能让贼连床板给你撬走了。” 盛时认真地点点头。“嗯。楚老师给介绍的。” 三分钟后,楚云帆接到一条微信。 “妹儿啊,你追男人的手段,就是约他写稿吗?” 隔着屏幕,楚云帆都能感受到庄晏浓浓的怨念: “作为校草报草一路走来的男人,哥必须很认真地告诉你,虽然这招非常反套路,但反套路不代表是好套路。春游站在花丛里拍照虽然很俗,但为啥没人站在狗屎堆上拍照呢?是因为大家都舍不得吗?” 第8章 新一周伊始,盛时从三楼搬到了十二楼,正式开始了在深度报道部的工作。 上午十点,“砰”的一声书本拍桌,紧接着梁今那中气十足的吼声就传遍了办公室每个角落: ——“开会了!人呢?都特么哪儿去了?” 几台电脑后面迅速伸出一颗颗脑袋,朝着吼声发出的方向瞄一眼,然后见怪不怪地缩回去。十秒后,一个女声响起:“周思达宋溪出差了,张普阳孩子生病,早上请假带孩子上医院。” 梁今叹气,“行吧,开会吧。” 加上领导,到会的一共五个人。编辑何灿、刘骥,记者盛时,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叫赵蕾蕾。 梁今扫了一眼懒懒散散的手下,“今天咱部门多了一个人,资深记者盛时老师。盛时,你介绍一下自己吧。” 四双眼睛唰地盯了过来,盛时微微有些不自在。 “各位老师好,我叫盛时。”他有些尴尬,“请各位老师多指教。” 没了。言简意赅。 主力都不在,周会就变成了梁今一个人叨叨的主场。其余人忙着刷手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都在搜“盛时”是何许人物吧。竟然一来就能拿下资深的级别。 《今日时报》是国内一线媒体,人才济济,想在这里混个出人头地并不容易。盛时低下头,心里短促地冷笑一下。在搜索框里输入“盛时”两个字,同事们大概要失望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投入梁今麾下前,梁今跟他说,“本报没有空降首席记者编辑的先例,你来只能先定为资深档。不过你放心,我会向上申请给你定为资深最高一级,干满一年就升为首席。” 好不容易听梁今念叨完,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赵蕾蕾是个自来熟,主动打招呼说:“盛哥,吃饭去?” 盛时犹豫了一下,跟她一道去了食堂。他在热线轮岗时就听说了,这个赵蕾蕾是今年校招第一名,人还没毕业就获得过什么奖项,也难怪一进报社就能分配在老梁手下。 这顿饭吃得极为别扭,盛时话少,赵蕾蕾呢,刚毕业,正是跃跃欲试卯足了劲打开社交的年纪,面对一言不发埋头吃饭的盛时,简直像坐在了钉板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一通电话救了她。赵蕾蕾接起电话,嗯嗯了几声,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她缓声对着电话安慰道:“你先别着急,让你爸爸给我来个电话好吗?对对对,你放心,我这边能帮上忙的一定帮忙。” 挂了电话,赵蕾蕾有些心神不宁,盛时扒拉完最后一口饭,问道:“怎么了?” 赵蕾蕾叹了口气,“我的采访对象,没钱治病,快要被医院给轰出来了,求我借给她一万块。” 盛时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赵蕾蕾把这一声“嗯”当做了盛时认真倾听的回应,立马竹筒倒豆子,哗啦哗啦全倒了出来。 前段时间她采访了一个网瘾少女,女孩被家长粗暴简单地送到了戒网瘾学校,在经历了殴打、被罚不许吃饭、出逃等一系列事件之后,女孩在戒网瘾学校里晕倒了,被家长接回家后,发现身患绝症。 而在戒网瘾学校时,少女曾数次表达过自己身体不舒服,被老师以“装病”为由,进行过多次体罚。 “我就特不理解这种家长,你说电竞都纳入体育赛事项目多少年了,怎么还有人觉得打个游戏就是网瘾啊?至于吗,还送到那种地方去。”赵蕾蕾忿忿不平地说道。 盛时抬头盯了她一眼,那眼神太锐利,盯得赵蕾蕾一愣,顿时被震住了,讷讷地吞下后面的话。 -- 第14页 “这个女孩,你采访时跟她沟通,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盛时问道。 “嗯……” “就根据你的观察和直觉判断。” “我觉得,她的确遭受了虐待,但说话也有不实在的成分。”赵蕾蕾说。“这女孩说,她能感觉到自己小腹处按上去有个硬硬的东西,甚至她的朋友也告诉我,光用手按就能感觉到肿瘤很大,但我问过医生,医生说她的肿瘤生长位置非常不好,靠触诊根本无法判断,甚至拍了片子都不是很清晰。” 盛时扎开餐后酸奶,“这不是心里挺明白的。” “可是……采访时夸大其词,和在自己这种生命攸关的事上撒谎,这是两个概念啊。”赵蕾蕾弱弱地说。 盛时冷声道:“暴力戒网瘾学校应该受到谴责,这是全社会的共识。但在你的采访对象看来,既然这东西不该存在,那么在描述事实的时候,多夸大几分,多泼些脏水,多添油加醋几分都无所谓。反正只要能让这个学校关停,中间有几句假话,其实并不重要。但作为记者,你也觉得这些不重要吗?” 赵蕾蕾:…… “不要对人性抱有那么大的期待。你给她主治医生打个电话,问问她到底欠了多少钱,至于被赶出去。”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我就说发信息怎么不回,原来已经吃上了。”庄晏拉开盛时身边的椅子坐下,“上午开会感觉很爽吧?” 盛时嗯了一声。 “感觉爽就对了!通往地狱之路必然铺满鲜花,哈哈哈哈哈哈。”庄晏兴奋地把脸凑近,开始八卦。 “老梁看着挺和蔼吧?都假象,他老人家外号笑面虎,开大会敢跟总编拍桌子对喷,来来蕾蕾给他讲讲,老梁骂人啥光景?之前有个晨报的跳槽过来,一副很叼的样子,刚来让老梁给骂哭了,试用期都没过就走了。” 盛时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叨逼叨,听到一半就收拾餐盘起身离开,庄晏立马起身,跟在他后面清理餐盘、丢垃圾、洗手,一边继续眉飞色舞地叨叨: “但你知道老梁怕谁不?老梁怕何姐。老梁跟何姐当年是搭档,本来何姐也是要竞争你们部门主任的,但这不孩子要中考么,何姐就退了一步让老梁当了。你们部门那绝对是个虎狼之窝哈哈哈哈。”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二楼食堂层,庄晏和赵蕾蕾先后上了电梯,盛时一手按在电梯按键上阻止电梯关门,人却没跟着进来。 “庄老师你是不是该跟何老师学习一下,怎样做个能让人心生敬畏的搭档。” “那得看跟谁搭,跟你搭——” 叮,电梯门关上了。 “晏哥,盛哥他……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类似社恐之类的?”赵蕾蕾轻轻地发出质疑。 庄晏严肃地看着她,半晌叹气,“你盛哥,那是贫民窟里生长出来的一朵奇葩白莲花。” 赵蕾蕾一回办公室就抱着手机躲进角落,给网瘾少女的主治医生打电话去了,片刻之后,盛时回到办公室,一看见庄晏就皱眉,“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下周有什么出差计划?没计划跟我去做个感动社区人物图片专题呗。”庄晏拿起桌上不知谁的一个网球,一抛一接。 盛时拂开一片办公桌,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去。” “文字部分不长,一千来字就行。” “没兴趣。” 对面一排座位突然伸出个脑袋:“盛时,来看个题。” 刘骥一手掐着烟,把电脑显示器往盛时的方向一扭。“今天有人给我发来这个,有地址,但工厂大门锁着,他进不去,你试试看能不能打进去做个暗访。” 盛时浏览了一下材料内容:“有线人的联系方式吗?” “没电话,有个邮箱。你可以联系他一下,看看他手里还有什么证据。”刘骥一键将邮件发给盛时,“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去卧个底,把这工厂里里外外都打探一下,包括有多少人,怎么把那些劳工都骗进去的,里面怎么管理之类的。” 庄晏探了探脑袋:“什么题啊?” “有人爆料一村里有个黑砖窑,就在咱们这儿跟并州市中间那小县城附近。”刘骥说。 庄晏看看刘骥又看看盛时,“你让他去?卧底黑砖窑?你觉他长得像个智障,还是长得像个苦力?——他去卧底黑砖窑?应聘会计吗?” 刘骥脸色一凛,摁灭了烟,“他怎么就不能去卧底黑砖窑?”他手一指这偌大而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这办公室里谁没卧底过?张普阳去过地沟油工厂,周思达给地下赌场当过一个月保安,就连蕾蕾都去卧底过女大学生卖卵,怎么?他不能去?” 深度报道部是整个报社的精锐部门,一整个部门的人都跟着老梁横着走,鲜少有人质疑深度报道部编辑的决定。 对于一个搜不到任何代表作却直接获得“资深”头衔的记者,派个难题试试深浅,要个投名状,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庄晏一个摄影部的跑来叫板,多少让刘骥心里有些不爽。 “不是,你派人卧底也得讲究点吧?你怎么不派张普阳卧底当牛郎去呢?就他那黑脸装得了么?你不能为了派卧底就随便抓壮丁吧?” “卧底卖淫窝点还得长得像嫖客?”刘骥冷笑,“这都不会,做什么新闻?” “不是你这不抬杠么你——”庄晏有点恼,还想反驳,盛时一口截住了他。“庄老师。” -- 第15页 他伸手做了个停的动作。“行,我去。” “你需要多久?”刘骥问。盛时的眸子颜色微浅,和他那略显苍白的皮肤极为相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还有点瘦弱,的确不像是个干苦工的料。 “暂定两周。不过你得等我消息。我说报警就立刻报警,我不联系你,你也不要联系我。” 第9章 五月中旬,已初现夏日炎热的端倪,上午十点以后,日头逐渐足了,晒得人淌汗,挨挨挤挤的劳务市场上,劣质的烟味、汗味以及各种地沟油炮制的饭菜味混合在一起,被太阳一晒,蒸发出一层让人退避三舍的结界。 “你这样真不行。”庄晏咬着后槽牙低声说,“你要这样都能混进黑砖窑,我直播吃翔。” “那你没准真得做好准备。”盛时扫视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嘴角微动。 恰好有几个找活儿的男人从他俩面前走过,庄晏赶紧一低头道:“你这收费有点高啊!” 旁边人立马围上来,“老板你要干啥?水电木工都能做,整包有工程队。” 庄晏浮皮潦草地摆摆手手,装作来找工人的老板,又往别处走了走,走出老远,还不住地往盛时这里看。 盛时今天不知从哪搞了件T恤,洗得发黄,松松垮垮的;脚下蹬了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沉默寡言地往市场里一站,有点呆头呆脑的,跟他平时那学生气大相径庭,十足像个学习不成器被轰出来打工混生计的生瓜蛋子。 脚底下放一张纸板,别人都写着水电、木工、贴墙、刷房,等等等等,他的纸板上写的是搬家、搅水泥、砌墙。 雇主们从他身边走过,狐疑地打量着他有些单薄的小身板,便走开去找别人,盛时一直站到下午四点,除了庄晏装模作样地问了两句,摊位前一直无人问津。 劳务市场下午五点收摊,盛时活动了一下站得酸麻的脚,准备过会儿就收纸板走人,一辆骚气的沃尔沃嗖地停在路边。车门一开,市场里找活儿的工人哗啦一下就围了过去。 一双长腿迈下来,车主头发一甩,霸气地拨开众人,左右环顾了一阵,径直走到盛时面前,“你,搬家多少钱?” 盛时有些意外,抬头发现站在眼前的是楚云帆,知是庄晏搬来的救兵,当即心里暗骂他多管闲事。面上却木讷着道:“看楼层……” “电梯房,就是书多,还有个冰箱,一百块,干不干?”大波浪美女道。 “干、干……”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小声道:“老板,这冰箱就他一个人搬不了,再说那书可沉了,一百可搬不下来。” 大波浪美女冷笑,“这会儿电梯房搬个家都涨价?”转身不耐烦道,“干就走啊?” 盛时收了纸板,乖乖跟着楚云帆走了,听见有人在身后骂:“个憨批。” 车内空调吹干了黏在背上的汗。盛时沉默,楚云帆也不理他,油门一踩便往城里去,走了二十多分钟,盛时忍不住发问:“去哪里?” “吃饭啊。不然呢?真给我搬家啊?” 盛时垂着眼,“庄晏让你来的?这档事不用你们管。除非楚老师你在砖窑里有线人。” “嘶我说盛老师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楚云帆板起脸训他,“哦,庄晏为你考虑,你觉得他多管闲事,刘骥整你,给你这么坑一题,你还觉得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是吧?你到底是好赖不分呢,还是急着做猛料出风头呢?” “初来乍到,谁不得先交个像样的东西出来。” “你光站那儿能交出个啥?”楚云帆把车停在一家看上去就非常贵的泰餐餐厅门前,“下车吃饭。” 她身高腿长,怎么看怎么条靓盘顺,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虎虎生风,而跟在她后面这个男生这么帅,穿得又这么寒碜,连服务员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暗自脑补贫穷大学生误入富婆魔爪的悲惨故事。 盛时站了一天,饿了,饭菜一上来顾不上说话,先扒拉了几口米饭,每样菜都扫了一筷子。 长得帅就是一种令人嫉妒的优点,连狼吞虎咽的姿态也比一般人优雅些,吃了几口,盛时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有点尴尬地低声道:“不好意思,有点饿了。” 楚云帆噗嗤笑出声来:“没事没事,赶紧吃。合口味不?” 盛时点头,“楚老师很会点菜。” 楚云帆骄傲道:“那必须,姐是谁,京城探店小雷达。凡是点评软件里5分满分的餐厅,就没有我没吃过的。庄晏要来今天就让他请客了。” “嗯?他为什么不来?”盛时不解,楚云帆是庄晏搬来的救兵,这时候没理由金主不在。 “拍感动社区去了。正好,我也得跟盛老师聊聊约稿的事,上礼拜我跟你说那选题,你能写吗?” 盛时微微思索了一会儿,“为什么选我?” 楚云帆不解。 “《新闻周刊》一向选稿极严,圈里多少知名作者排着队给贵刊供稿,我又不是什么知名作者,楚老师为什么会找我约稿?” 楚云帆细眉一挑,“你不是什么知名作者?”她下巴微抬,这更让她显得有种女王般的睥睨神气,“就当碰运气吧,我看了你几个稿,觉得不错。我可不是刘骥那种傻缺,非得把人扔出去卧底才能考察到底是骡子是马。都是混写作圈儿的,看文字感觉就知道几斤几两。” -- 第16页 盛时失笑,脑海里头一个反应,是这楚云帆一张嘴又快又利,倒真的跟庄晏很配。想到昨日庄晏说,老梁敢跟总编拍桌子,却单单怕自己的老搭档和如今的属下何灿。无端觉得,这俩人还挺有意思。 嘴角不禁微微挑起,“楚老师对我这么有信心?” “嗯。”楚云帆似不经意地抬眼,“盛老师,非常像我的一个……怎么说呢,故人。” 盛时配合地给了个好奇的表情,“哦?前男友?” “不是。”楚云帆摇头,“是一个……朋友。网友,或者至少我以为曾是朋友。” 她脸上情绪一闪而过,好像混合着似有若无的伤感和怀念,只一瞬便恢复平静。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楚云帆笑了笑,“盛老师一定很喜欢这首诗吧?” 盛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能有楚老师这样的朋友,你的朋友真走运。” 第二天盛时依旧去劳务市场等活儿。后脖颈和手臂上都贴了膏药。中午,没活儿的人凑一堆儿抽烟吃饭,有几个人不怀好意地哄笑着,拍着他贴膏药地地方,问他一百块给人搬家爽不爽。 盛时脖子一缩,讷讷地开口:“总比没有强。” 一阵哄笑,“憨批,都像你这样干,我们早都饿死了。这种就不能跟他走,下次再这样你也别在这儿干了。” 一个中年人伸手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你个球愣也不想想,为啥就你接,别人都不接?别坏了行价。” 盛时呆呆愣愣地反问:“应该要多少?” 周围嘘声又起。“你他妈该不会连算数都不会吧?中学毕业证拿上没有?挣钱都不会跟人要价。” 中年男人也被他气笑了。“去,给老子把那几袋水泥搬了,老子教你怎么跟人扒活儿。” 到第三天,盛时已经是个合格的劳务市场小工了。他松松地叼着半根烟,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搬水泥沙子,让干啥就干啥。 搬一场,工钱现结,数一数就顺手插进牛仔裤屁兜里。热了随时实地撩起T恤下摆抹一把汗,露出并不精壮的腹肌。 傍晚庄晏又开着车,偷偷到附近遛弯,大老远瞅着盛时,不禁愣了一下。 一群汉子在那儿扛沙子,盛时也在其中。他半裸着上身,T恤潦草地挂在脖子上,戴着手套弯腰揪住装沙子的麻袋,用力往上一提,扛在肩头,一使力,肌肉线条绷紧,蝴蝶骨突兀地翘起,背脊中间一道笔直地陷下去,沟是沟坎是坎。 和庄晏这种靠健身教练和蛋白粉调理出来的身材不同,盛时的肌肉并不发达,但胜在线条流畅,他宽肩窄腰,腰线堪堪收进有点松的牛仔裤中,看上去格外精悍。几天扛包在他背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红印,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还……挺经造。”庄晏收回目光。他原以为盛时是绝对扛不住在劳务市场蹲点的。 盛时显然也发现了他,扛完沙子,他随意拿T恤抹了抹汗,掏出个不知从哪找来的带盖子的罐头瓶,绕到庄晏车后面的店铺里,跟老板接了一瓶水,庄晏也跟进来买了包烟。 “你能别过来了吗?”他咬着牙跟庄晏说,“好不容易确定目标,你再瞎掺和非被你给搅黄了。” “你找到人了?能混进去吗?”庄晏低声问。 “不好说,你再多转悠两天,全市场的人都知道我是来卧底的。” “一个礼拜。”庄晏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嫌弃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好像生怕眼前这个刚扛完包的年轻人身上的污泥汗水蹭在自己身上。“进不去就撤,能进去最多一个礼拜,我就报警。” 盛时给了他一个含义模糊的眼神便往回走。庄晏回到车上,目送他走向那似乎永远都扛不完的沙包。 目光落在盛时背上,他突然发现盛时左腰部分竟然还有个刺青,是个花体的字母S,不知是姓名缩写,还是有什么其他含义。 庄晏目光紧了紧。 下午四点半,找工人的人已寥寥无几,工人们扎堆坐一起聊了会儿天,便各自收摊离开。但盛时没有走,他慢吞吞地把T恤套回身上,坐在地上发呆。 有目光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上。他知道。 这三天来,他一直扮演着沉默寡言、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干活的愣头青,懦弱、木讷,还有点脑筋不好使,别人让他扛重包就扛重包,算钱的时候,别人给他多少钱就收多少钱。 是时候推一把了。 他盯着不远处一个行人,那人手中夹着根烟,抽了几口便扔在了地上匆匆离开。盛时起身,走过去捡起那半截烟屁股,叼进嘴里。 拖着脚步来到垃圾桶旁,垃圾桶满着,中午工人们吃剩的饭和饭盒扔不下了,就胡乱堆在垃圾桶旁,晒了一下午,发出腐败的酸臭味。他用脚扒拉了扒拉,抬头,适时地摆出一副失望的神色来。 片刻之后,一双皮鞋出现在他眼前。 盛时坐在台阶上,顺着皮鞋往上看。一个头发半白的小老头,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砖厂招人,一个月一千八。” 盛时迷惑地瞪着眼睛,好像这句简单的话需要消化很久。等了十几秒,他慢吞吞地问,“包吃住吗?” 第10章 盛时进入黑砖窑,四天,就发了一条信息。 信息发到刘骥的手机上,还是刚进去那一天。就俩字儿,“进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刘骥试着拨过去电话,不出所料,盛时关了机。 -- 第17页 梁今知道这件事后,也觉得这么做有点冒进。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已经混进去了,只能按照盛时的要求来,他不主动联系编辑部,编辑部绝对不主动联系他。 庄晏评价,“骥哥你可真不是个人。” 刘骥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谴责,他坦然接受。“嗯。” 盛时发完了那条消息就关了机。他不知从哪儿淘来个按键手机,电池还能抠下来充电那种。关了机,他就抠下了有电的那块电池,换了块没电的电池。 “老板。”他小声说,“……我手机没电了,我妈说找见工作要给她打个电话。” 来接他去砖厂的是个面包车,除了开车的司机和头发半花白的小老头,还有两三个打手模样的人,以及另外一个看上去就智力有缺陷的年轻人。小老头回过头看他一眼:“你哪来的?” “山……山西。” “山西哪?” 盛时不说话。 “你妈是干啥的?” 盛时嗫嚅道:“裁、裁缝……” 打手嘁了一声,掰开他的手,抢过那个只能按键的手机,折腾了半天毫无反应,便又扔还给他。“现在还有这种手机呢?” 另一个打手嗤笑:“诺基亚?” “你看他那球愣样还能用得起诺基亚?诺基亚还能防防身,水货手机连个砖头都不顶。” 盛时紧绷着的心稍稍松了点。 进这种地方,横竖是要被搜身的,不过不是要搜查窃听设备通讯设备啥的,而是值钱的东西都会被搜刮走。当然,开不了机的水货手机不在此列。 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面包车才七拐八拐地停在一个紧闭的大门前。 人还没下车,门里低沉的狗吠声便传了出来,盛时害怕地缩了缩。 “快下!”打手不耐烦地在他背后搡了一把,把他轰下车。 开门的人牵了条狗,上上下下地将盛时和另一个小年轻打量了几遍,就让他们进了院。正赶上工人们吃晚饭,两人什么都还没弄明白,就被驱赶着去了“食堂”。 所谓食堂,就是个低矮的小破砖房,二十多个人或坐在地上或靠在墙上,每人手里一碗水一个馒头,谁也不说话,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拼命地往自己嘴里塞馒头。 盛时抿了一口水,生的,好在还是自来水,有股浓重的氯味,不是那种直接从河里打上来的水。 他一边咬着馒头,一边打量着这座小院,院不大,也只有一口窑,黑暗中看不清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盛时没跟编辑部联系,还有一重原因就是实在累到不行。饭吃了没十分钟,就有监工吆喝着让工人上工,一直干到了深夜。 那一夜他负责用小推车推砖块,刚出窑的砖头还是热的,蒸得小推车的把手都烫。人推着堆满砖头的小推车在院里走个来回,被烤得全身发虚。 这已经是监工的打手看在他瘦弱的面子上,给他安排了个比较轻松的活儿了,每一窑砖烧出来后,还没等砖窑完全降下温来,监工们就会强迫工人们进去拉砖。 当天的活儿干完后,工人们就被赶到一间大房子里去睡觉。“宿舍”没有床,地上铺着一层砖,砖上铺着一层草席。 二十多个人就在这里打地铺。这其中,有好几个应该已经来了很久,衣服大概自从来了就没换洗过,也没洗澡理发洗脸刷牙,骤然集中在这么一个封闭的“宿舍”里,那味道呕得盛时差点吐出来。 没人说话,人们麻木地躺下睡觉,好像机器进入了充电待机环节。盛时晚上没吃饱,又干了半晚上活儿,刚躺下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没睡多久,又被驱赶着爬起来,重复前一晚的工作。 四天,足够盛时摸清楚这黑砖窑的基本情况。21个工人,都是从不同地方的火车站、劳务市场上骗来的,其中10个是智力有缺陷的人。 这里一共六个看守,六条狗,倒着班监工。白天四人带着狗监督工人干活,晚上两人带狗巡夜,还有一个老头看大门。 之前在劳务市场跟他说话的那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姓吴,是这家砖窑名义上的经理,但他不负责生产,只负责销售,至于他那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盛时呆的劳务市场,大概只有老天知道了。 和他同天来的那个年轻人叫小松,智力也有点问题,但比起那些只知道自己叫什么、不知爹妈名字家住在哪的人来讲,情况稍好一些,至少能表达清楚饿、累、害怕。 兴许是因为跟盛时同天来,小松对他很是信任,吃饭总跟在他身后。 小松就没盛时那么幸运了,前两天是下窑捡砖,窑还没有降温就进去了,烫得凉鞋带都烤化,粘在脚板上起了泡。于是又被分配去拉砖坯,一车砖坯死沉死沉的,显然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负荷,皮带深深勒进肩上肉里,不管他怎么使劲,脚步乱扑腾,就是一步都前进不了。 监工骂了几句,吓得小松脸都白了,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拉,可那车实在太沉,他拉不动,还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车身一歪,砖坯掉出来一些。打手怒了,顺手抄起半块砖就往他头上砸去。 咚的一声闷响,小松被砖头迎面拍上,他吓傻了。但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哭,瑟瑟发抖地蹲下去,一头一身的灰遮盖不住身上的血道子。 -- 第18页 盛时看不下去了,他弯腰扶起小松,低声道:“你在前头拉,我给你后面推。”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就挨了一鞋底,“哟呵,你还替他干?” 盛时被打得脸向一边偏去,嘴里顿时就有血腥味弥散开来。紧接着又是一鞋底抽过来,“谁让你停的?你自己的干完了?要不你跟他换换?” 盛时抹了抹嘴角,懦弱地拖着步子回到垒砖的队伍里去。 第六天夜里,小松开始发起烧来。 他嘴里呜呜叫着什么,声音奇小。这天夜里下起了雨,因此不到十点就收了工,“宿舍”里,工人们或坐或卧,间或向小松投来一眼,但那眼神是麻木的,没人问一句他到底哪里难受。 盛时给他略微检查了一下,觉得应该是烫伤的伤口发了炎。迟疑了一会儿,一头钻进雨里,跑到看大门的老头那里敲门,跟他讨消炎药。 雨大,值夜班的看守也没费心巡逻,喝酒去了。盛时观察了好几天,看门这老头还算脾气好,至少不打人。 “有没有消炎药?”他砰砰砰地敲着门,大声吼道,“要死人了!” 老头举着手电在玻璃上照了一下,犹豫片刻,打开门放盛时进来。他真得很老很老了,脸皱得像一团核桃,人一老就没有精气神,兼着常年在这种地方守门,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快要烂在泥里的腐朽和衰败。 他话很少,慢吞吞地拖着脚步,翻出两片阿莫西林,还有半管红霉素药膏给了盛时。 盛时抿了抿嘴唇,“有胃药吗?” 他胃不太好,这几日天天凉水加馒头让他吃尽了苦头,吃吧,他吃不惯,硬邦邦的馒头进了胃,时时刻刻摩擦着胃壁;不吃吧,就每天这个工作量,不用监工殴打,再过几天就直接饿死了。 老头又给了他半板止疼片。 盛时道了谢,正待转身离开,突然听老头在背后含糊地开了口: “要退烧……不能死。” 他声音嘶哑,像指甲在铁板上划,听得盛时一个激灵。“什么?” “死了……尸体……就卖了。”老头吃力地说。那双浑浊的眼珠转到盛时手中的药上,“要退烧。” 半夜雨渐渐小了,盛时悄悄爬起来,去上“厕所”。所谓厕所,就是小砖房里挖一个大坑,上头搭两块板子,他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迅速给手机换上电池,开机,发了条信息给刘骥。 “情况基本明了。先别报警,再给我两天。” 第七天,庄晏一上班就炸了。 “不是刘骥你啥意思?你们记者卧底,进黑窝点一个礼拜了,现在素材也够了,你还不报警?你还是人吗?”庄晏一指刘骥,“你这么欺负新记者梁老师知道吗?你不报警我报。” “这是盛时自己发的信息。让我们不要动。”刘骥也有点怒了,砰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现在那边是什么情况,只有他自己清楚,你他妈干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要相信前方记者的判断呀?他要更多时间,那就听他的,你现在报警,万一打乱他安排算谁的?” “算我的!”庄晏铁青着脸摸出手机。“他进去之前我们俩就说好了,一个礼拜,然后我就报警。” “放屁。你是编辑我是编辑?滚回你五楼去。按盛时的要求等着,那么大一人了,连脱身都不会怎么当的记者。” “要点儿脸。你在办公室里坐着,让别人在外面受苦。”庄晏冷笑,“少特么说什么机智脱身,你啥时候机智脱身过?暗访卖淫窝点假装嫖客机智脱身的吧!” “小庄。”梁今打断两人的针锋相对,“盛时不是新手,他自己有判断,他说等我们就等。我已经让张普阳去那边等着接应了,只要他一发信号,我们立刻报警。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过去等着。” 梁今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他,“再让我听见你在我部门嚣张,信不信我……” 庄晏也不敢当面顶梁今,对峙地看了刘骥几秒,转身蹬蹬蹬冲出了办公室。 第11章 第七天,小松的烧还没退。 盛时喂他吃了一片阿莫西林,给他烧伤的地方都抹上了红霉素药膏,做这件事的时候,周围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看着。 该上工时,小松不起来,监工的打手不信,硬要进“宿舍”强拉他。这时,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拉住了监工,“你看看这脚底板,真不行了,再干今天就得死在这儿。” “就是就是。”其他人人唯唯诺诺地帮腔,看监工的眼神扫过来,狼狗汪汪狂吠,立马又住口低下头。 监工也怕真闹出人命来,骂了几句,拽着狗走了。 小松可怜巴巴地拽着盛时的衣角,盛时只得柔声安慰他,“你好好休息,中午我给你带馒头回来。” 然而这个难度有点大,工人们只有二十分钟吃饭时间,超了时,监工能一脚把饭盆踢翻。回来照顾小松,意味着他中午来不及吃饭;来不及吃饭就意味着,下午就饿得头晕眼花没力气;而没力气干活,则意味着要挨打。 盛时撩起衣服下摆擦了擦汗。他八天没洗澡没刷牙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馊味。 在进黑砖窑的第二天,盛时一大早起来,习惯性地想去水龙头边洗脸,打手拽着狼狗从他身边经过,怪笑一声:“哟,挺讲究。”于是他伸出去的手拐了个弯,鞠了一把清晨冰冷的自来水,送到嘴边喝了下去。 -- 第19页 要想不被怀疑,就得跟这里的人一模一样。 这还不是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是他发觉自己渐渐熟悉了这种恶臭的馊味;这种沉默地看着旁人施暴并三缄其口;以及逆来顺受。 干活儿中间,工人们随时就会被踢一脚或者打一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午他没给小松去送馒头。早上那发话说“干一天今天就得死在这儿”的大哥,名叫胡二,终于被他撬开了金口: “——那娃子咋样?你还有药没了?” 盛时说,“还有一颗。” 胡二短暂地流露出一丝恐惧。陈年污泥在那张肮脏、黝黑的脸上挂成一张壳,锁住了所有的表情,只有眼睛偶尔会起一点波澜,那是在看守牵着狗走近时,不由自主的紧张。 “他们说,工人要是死了,尸体会卖掉?”盛时抬眼观察了下四周,低声问道。干活的时候根本没有讲话的机会,也就吃饭那二十分钟能说几句。 胡二小声道:“是的呀,之前有个人,就让一铁锹打蒙了,挺了两天死了。我们给抬出去的,裹了塑料布给抬上车的。” “为什么卖了?” 胡二犹豫:“不晓得,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是谁?他们怎么知道尸体是拉去卖了而不是埋掉?” 胡二警惕地看着这个问题格外多的年轻人,不说话了。 吃馒头依旧噎得慌,盛时吃了半个就放下了,匆匆接了半碗水,回“宿舍”扶小松喝下第二粒药。再跑出来上工迟了两分钟,让监工狠狠踹了两脚。 还是有收获的,现在黑砖厂的运行情况、上游黑中介都已经摸查清楚,就剩一个“死掉的人尸体去了哪儿”的疑问。 盛时默默纠结,第八天,小松的情况依旧没好转,脚上的水泡都破了,两只脚又红又肿,有溃烂的趋势,盛时都没法给他抹红霉素。再这样下去,轻则腿保不住,重则真的会危及生命。 第八天夜里,他换上电池,给刘骥发信息: “明晚这时候报警。” 刘骥一键将这条短信转给老大梁今,以及在并州市区里等着接应的张普阳和庄晏。 第九天。中午吃饭,盛时揣了两个馒头,又敲开了看门老头的门。“还得要两片阿莫西林。”他说。 老头浑浊的眼睛一瞬间亮得可怕。“还没退烧?”他低声问道。盛时摇了摇头。 老头转身去给他拿药,盛时站在窗台边,飞快地抄起窗台下一个纸盒,塞在了裤腰后面。 当晚,小松情况急转直下,从低烧变成了高烧。 一开始人们依旧只是默默看着,后来小松烧到开始抽搐,大家都慌了,七手八脚给他脱了衣服,没有酒精,就拿衣服浸了自来水擦身降温。可自来水冰冷,他体温又高,这么一折腾,被冷水激得浑身打颤,很快就连哭喊都哭喊不出声来。 盛时决定去找监工要退烧药。监工把两条大狼狗往院里一拴,不耐烦地进去探查小松的情况。 盛时没跟进宿舍,等监工进去后,他从后腰掏出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拿出中午藏起来的馒头,在上面满满地滚了两滚。 早在第一次去看门老头那里,他就注意到了窗边地上的蟑螂药。今天再去要药时,顺手塞了两包在裤腰里,为了让馒头更均匀地沾上药,盛时把馒头掰成几瓣,甚至直接上手撮起蟑螂药往馒头块上抹。 “喏,吃吧。”隔了两步远,盛时把馒头块抛给狼狗。狼狗紧紧盯着他,直到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天天被自己吠声吓破胆的怂包之一,才低头嗅了嗅馒头块。 盛时放轻脚步,慢慢地退到厕所那边躲着去了。 但他错误估计了蟑螂药发作的时间,不到二十分钟,只听几声哀哀的狗叫划破寂静夜空,紧接着便传来看守的叫骂声。 院子顿时热闹起来,监工把工人们都叫了出来,一数发现少了一个人,立马让大家满院子地搜寻溜走的那个人。 说来奇怪,狼狗刚开始哀叫时,盛时的心脏剧烈收缩着,等监工真的闹起来,满世界找人时,他反倒镇定了。 他顺手摸到一根腕粗的棍子,大约是用来支撑拉砖车还是什么的。刺拉拉的,有些扎手。他在阴影里,默默数着自己呼吸,纷乱的脚步逐渐近了,影子比人更先出现在墙角。 大院之外,张普阳和庄晏开着车,就在距离大门不到五十米远的斜坡草丛里,听着院子里乱了起来。 “警察怎么还不来。”庄晏有点沉不住气。这砖窑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通向县城,进来容易出去难。 梁今有经验,接到盛时通知报警的信息,按住了刘骥拨打110的手,“现在报警,让民警走程序核实太慢了。直接找并州市刑侦大队的领导,快,就说我们记者有危险。” 最后通过并州市一个跑政法条线的媒体同行,向并州警方报告了具体位置和事件经过,警方立即组织队伍,向盛时所在的小山村进行搜救。 脚步越来越近,盛时的呼吸几乎不可闻,来人脚尖刚从墙角探出半个,还没来得及喊,甚至都不一定看清盛时,他便猛地冲了出去,一棍子抽过去,直接将人打翻在地。 是两名巡夜的监工之一。 声响一起,人们纷纷往这边跑来,另一个监工一边跑一边掏出电话搬救兵。他提着一根长铁锹,一锹向着盛时脑袋砸过去,盛时侧头让开,手中棍子顿都不顿,对准第二个监工的小腿挥了过去。 -- 第20页 他身手敏捷,一扫平日的懒散淡漠,白皙秀气的脸脏得不行,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专注而凶狠,甚至有些扭曲。两棍子扫趴下两个人,盛时怒吼,“还等着干啥?愣求了?开门去呀!” 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被拐劳工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拎着木棍、铁锹向大门跑去。院门平时从外面反锁,里面加一条横杠,倘若不是来拉砖或者送新工人进来,是不会开的。此时在里面众人的捶打之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车灯一闪,有人来了,不是警察。是接到求助信息赶来支援的打手。面包车一停下,十来个人手持棍棒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地直奔大铁门,打开锁就冲了进去,不由分说在人群中抽打起来。 “……操了。”庄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整蒙了,猛地推门下车,向着砖厂大院冲了过去。 混乱中,有工人逃出门去,一头扎进黑暗中,但更多人陷在院子里混战。盛时提着棍子,凶猛地跟对方打斗,他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空荡荡的胃不禁有些痉挛,而狂飙的肾上腺激素又让他止不住地陷入到亢奋中。 有打手高喊,“先关门!别让他们跑出去!”话音没落,就被庄晏一手刀砍翻在地,还不解气地踹了两脚。 大部分人一边打一边向门外挤,盛时本来也混在其中,却突然顿了一下,转身向“宿舍”跑去,高烧的小松还躺在草垫子上苦苦挣扎。 “小松。”他微微喘气,把小松扶坐起来,“还能走吗?” 小松已经烧得没了知觉。 跟在他身后的打手一棍子照他后背抽来,盛时躲闪不及,后腰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那一棍子抽得他眼前发黑,当即疼得差点就给跪了。 盛时反应迅速,一个肘击撞过,趁对方躲避没站稳,飞起一棍照着对方脊背抽上去,打得那人惨叫一声,紧接着一手卡住他脖子,狠狠地把他脑袋朝墙撞了上去。 这一系列动作干脆狠辣,一看就是街头斗勇逞能、打野架的套路。解决了打手,他又去扶小松。小松那么高那么壮一人,他背是背不动了,只得勉强将他胳膊绕过自己肩上,一手撑着棍子,一手扶着他,半拖半抱地向外走。 “盛时!”庄晏在院里狂奔怒吼,一脚一个踹翻打到自己眼前的人。跟盛时打野架的路子不同,庄晏可是正经请过格斗教练教过的,真一拳打出去,寻常人被打个骨裂都有可能。 “盛时你在哪里?”他狂喊。张普阳紧随其后,一脚油门,车直接冲进了院中。 呜哩呜哩呜哩,警车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更多的脚步声纷杳而来。“别动,警察!都别动。” “盛时!”庄晏焦急地向院子深处搜寻过去,“盛——” 两个歪歪斜斜的身影慢慢向他挪过来,其中一个少年已不省人事,另一个满脸血污,拄着根木棍、胳膊上还挂着血道子的,可不就是时报新晋报草盛时老师。 “是你啊,……庄晏。”盛时只来得及含糊地说这么几个字,紧接着,两个人的重量便向庄晏压了过去。 第12章 “这事儿怪我。”庄晏坐在病床前,诚恳地自我检讨。“当然,主要怪刘骥,他作为编辑在后方判断失误,不过我在门外听见你们里面动静挺大的,但没第一时间进去接应你。这个怪我。” 盛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看在庄晏昨天冲进去救他,以及后续又为他跟梁今吵了一架的份上,硬生生地压下了那句“关你什么事?” 据后来赶来的楚云帆描述,当晚情况是这样的: 庄晏进去找人,看见盛时扛着小松一步三晃地出来,一头栽倒在地,胆都吓破了,抱着盛时跟小松,撕心裂肺喊张普阳快来张普阳救命。 等盛时和小松被七手八脚地抬上车,敬业模范庄晏老师居然又揣着相机回了院子,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十张图。 当晚,盛时跟小松,还有其他几个救出来的被拐劳工被送进医院,庄晏擎着电话跟刘骥对喷了半个小时,又跟梁今掰扯了半个小时,让医院把能做的检查都给盛时做了一遍,还放话说“自己人受伤成这样还心疼那几个检查费?把记者当工具人使唤吗?查!报社不报销老子报销,出院就他妈辞职,这破工作不干了有啥可惜。” 当然事实证明,报社报销了一堆无用检查。包括但不限于,脑CT、胸片、血检、尿检。最后发现盛时只是胳膊和后腰让抽肿了,都是软组织挫伤,并没有太严重。 至于之前胳膊腿上干活弄出来的伤口啊,脸让打青了啊,那更是既够不上工伤,又没地方说理的小case了。 最严重的反而是他的胃,盛时胃不好,这十来天就吃馒头就凉水,最后一天还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等送到医院之后,发作了一波强烈的胃痉挛,整个人在半昏迷状态缩成一团虾子,庄晏以为他要死了,吓得到处叫医生说出人命了,医生来了,一针阿托品下去才了事。 楚云帆讲得绘声绘色,庄晏脸上挂不住:“你放屁。你啥时候来的,前一天那兵荒马乱成啥样了你知道?说得跟你看见似的。” “张普阳说的呀,你们时报还有啥事是我不知道的。”楚云帆掏出保温饭盒,献宝似地端给盛时。 她是盛时进医院第二天上午来的。盛时昏过去,是因为体力不支加低血糖,吊了几瓶水就没事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洗澡。” -- 第21页 庄晏一愣:“洗什么澡?昨儿护工给你擦了擦,你别折腾了,乖啊。一会儿做检查了,检查完爱干啥干啥。” 盛时坐起来,一撑病床就要下地。庄晏赶紧过来扶他,被一把推开。 “我说你这——”盛时推一下劲儿还挺大,庄晏刚想发火,目光落在他裹着纱布的胳膊上,不由自主又软和下来。 “行行行,你说洗就洗,咱洗啊。” 二十分钟后,盛时坐在轮椅上,用一件帽衫反盖着脸遮着身假装熟睡,庄晏推着轮椅,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医院。 庄晏本意是去洗浴中心,但盛时坚决不同意,非要开个钟点房。并州市不比京城,就是个三线城市,庄晏翻了半天,找到附近一家开业开了很久的维也纳,要了一间行政房。 房门一开,盛时就像尿急一样,嗖地冲进厕所,把自己关在里面四十多分钟。 庄晏忍不住拍门:“哎,你行不行啊?站得住站不住?需不需要哥帮忙?” 小城市就这点麻烦,这还是高档酒店呢,连个带浴缸的房间都没有。水声停了一下,盛时闷闷地答了一句,“不用。” 庄晏倒在床上,给楚云帆发消息:“你要不顺便再去趟我家,拿条T恤,一条牛仔裤过来吧。” 楚云帆:“直接买新的不好吗?” 庄晏:“这一大早的上哪买新的,超市都没开门。” 庄晏:“让你打算追的男人穿超市买的衣服,你觉合适吗?” 楚云帆:“让我打算追的男人穿别的男人的衣服,更不合适。” 楚云帆:“你家门密码发给我。服了你了。” 浴室里响起吹风机的声音。 盛时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头发半干不干,终于洗干净了,脸、脖子、身体,没有异味,也没有污渍。好像在那黑砖窑里恶臭、饥饿、扭曲的十天,根本就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样。 但身上的伤痕又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是的,这十天是真实存在的。 他顿时一阵恶心,拆开洗漱台上的一次性用品,疯狂地刷第三遍牙。之前被监工用鞋底抽脸,咬破了嘴内壁,此时他几乎带着嫌恶的态度用力刷牙,丝毫不怜惜自己一戳就痛的嘴,噗地吐出一口带血的牙膏泡沫,愣了几秒,然后漱口。 洁癖又犯了。 他的洁癖很奇怪,他不挑吃不挑穿,给什么用什么,一天到晚出差跑现场,泥一脚水一脚上山下乡,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但就是对“干净”这件事有种变态的执念。 他不在乎周遭的环境有多恶劣,但绝对不能容忍自己黏糊糊臭烘烘。 这种洁癖投射在道德要求上,有种不讨喜的清高执拗,理论上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是个好习惯,但事实上,被宽待的人并不会觉得严以律己的人有多好,世界这么乱,你凭什么不跟我们一同泥沙俱下呢? 黑砖窑对于他而言,就是这样一个双重的泥潭。脏、恶心、臭;屈辱、疼痛、麻木。它拽着他往那个苟延残喘、纯粹的罪恶的泥潭中拉,逼迫他成为那个只敢低头干活保命的动物。 尽管只呆了几天,但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引发了他生理上的极端厌恶,以至于方才洗澡时,他差点搓秃噜皮。 “你洗完没啊?”庄晏又扯着嗓子喊,“十点还有个片子要拍呢。” 嘎哒一声,盛时拧开浴室门走出来。脖子上搭着毛巾,腰间系着浴巾。从砖窑穿出来的衣服早扔了,他今天是穿着病号服从医院里跑出来的,此时此刻,那病号服正毫无尊严地被庄晏坐在屁股底下。 庄晏扫了他一眼,折腾了十来天,盛时更瘦了,几处挨打的青紫和细微的伤口让这具躯体显得羸弱而惹人怜惜,但谁知道这躯体的主人竟然格外能忍,也格外能打。 庄晏移开目光,“回医院,等会儿楚云帆过来,我让她给你带了身衣服。检查完没事就能回去了。” 盛时嗯了一声,一指床,“衣服。”庄晏赶紧挪开屁股,把皱巴巴的病号服递给他。 他背对着庄晏,解下腰上浴巾,弯腰穿上病号服。一弯腰蹬腿,腿上肌肉绷紧,线条格外流畅。尽管庄晏自诩为肌肉型男,也不得不承认,盛时的这双腿修长有力,着实好看。 病号服都是背后系带,盛时肿着一条胳膊,费力地举到颈后,庄晏看不下去了,起身粗暴地拨开他的手,替他系上带子。 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腰,竟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缩了回来。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你这纹身,还挺好看的。对象首字母?”他没话找话。 ——俩大男人,想啥呢,不至于啊不至于。庄晏此时此刻心里翻江倒海,为自己刹那间的悸动而心惊胆战,连忙把从初中喜欢的女生一直到最后一任前女友全想了一遍: 小清胸大小羽腰细芊芊腿长,明明萝莉娇娇女王阿水皮肤好,还有谁来着?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们柔体轻音可爱体贴像花儿一样她不香吗! 操。太久没谈恋爱了。庄晏心浮气躁地想。 下一秒思绪又飘远。盛时皮肤也很好的。他想,那帮王八孙子,居然下手这么狠。 “嗯?走不走?”盛时问。身后庄晏半天没动静了。 “走走走。”庄晏猛地回过神来,“回去拍片子去。” “所以,你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折腾了三个小时,就买了这?”庄晏看着楚云帆打开保温饭盒,不满道。 -- 第22页 一个硕大的清炖狮子头,一份虾仁炒四季豆,一份排骨,还有一份酸汤鲈鱼。 理论上京城探店达人楚云帆老师点菜绝不出错,但盛时太久没沾荤腥,保温盒一打开,他的脸色就在油腥味中迅速变绿。庄晏砰地盖上了饭盒盖子,皱眉,“人家探望病人都做点粥啊什么好消化的,你带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做?做什么?”楚云帆翻了个白眼,“除了泡面我不会做别的东西,你会做吗?” 庄晏:…… “两位……”盛时有气无力地打断了两人斗嘴,“消停些行吗?谢谢楚老师,真的很香,只是我现在实在吃不下。” 楚云帆眉开眼笑。“不用客气,要我说啊,你就该申请个工伤,好好在家休息几天。刘骥太不是玩意儿了,哪有这么让人干活的。” “编辑嘛,后方没前方掌握的情况多。”盛时说。 “呵呵。可拉倒吧。”楚云帆翻了个白眼,“就你们部门,梁老师这年纪这资历,还得往上升一升吧?下一个培养对象是谁?选记者,就是张普阳,选编辑就是刘骥。他急着出业绩呢,张普阳出业绩,那是自己跑现场跑出来的,丫刘骥出业绩是特么逼着记者跳火坑。什么东西。” 门咔嚓一响,病房中三人齐齐扭头,只见梁今和刘骥提着水果站在门口,进退不得,下一秒,走廊里传来张普阳的声音,“怎么不进去呀?就这间。蕾蕾,阿达,车上东西都拿了吗?” 此刻比刘骥更尴尬的,大概就是盛时了。他略一点头,“梁老师。刘老师。” 楚云帆那张嘴一点都不消停,冷笑道,“哟,刘老师,来催稿来啦?” “你可闭嘴吧你。”三十秒后,庄晏扯着楚云帆离开病房。“赶紧走,少在这儿拱火。” “有啥了不起的,大不了来我们这儿。老谢水平不比刘骥高啊。”楚云帆一拉安全带,嘟嘟囔囔地掏出手机开始回消息。 庄晏绕到驾驶座上开车,一边在车流中穿梭,一边听楚云帆用甜得发腻的声音推掉饭局。 “怎么,今天有约会呀?”庄晏打趣,“来给哥讲讲,又看上哪个有为青年了?” 车里的气氛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很认真地想追盛时。所以就推掉别人的约会了。” 旁边一辆车忽然变道加塞,庄晏猛踩刹车,两人齐齐往前一栽。“操!不看路啊!”庄晏愤怒地按着喇叭骂出声来。 沉默片刻,庄晏生硬地开了口:“我说,你就不能换个人追吗?非得追我搭档。” “又不是追你你紧张啥?” “谈恋爱很影响工作的。”庄晏有点不爽,“之前跟我搭档那周宁,自从谈了恋爱后,连人都找不见。哥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搭档老是谈恋爱。” “谁跟你搭档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吧?”楚云帆被这番不要脸言辞惊得目瞪口呆,“哦,当你搭档,连恋爱都不许谈吗?” 第13章 敬业的盛时老师才不会因为谈恋爱耽误工作呢,事实上,连受伤住院都没能阻挡他工作的热情,刚拍完片子,他就提出要搭张普阳或者刘骥的车回去。 这下,从梁今到被吐槽的刘骥都不敢让他这么快出院,一致要求他住院住到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为止。 庄晏第二天就又屁颠屁颠开车来并州了,美其名曰来帮搭档查漏补缺协助写报道。 其实庄晏一来,盛时就出院了。还住维也纳,财大气粗的庄公子一摆手,“哥请你住,开发票算你的,回去找梁今报销差旅费。” 金主爸爸掏钱自然要听金主爸爸安排,庄晏果断拒绝盛时开两间房的要求,开了最好的双床房,声称方便监督盛时。“你现在不能吃辣不能吃重口味不能抽烟喝酒。我得24小时看着你。” 盛时有点无奈,“那好吧,不过我大概会写到很晚,要是影响你睡觉了,少爷您多担待。” 一篇六千字上下的深度报道,他一般要连续写八、九个小时。往常,这八、九个小时他不吃饭、不挪窝,如非必要不上厕所,半包烟两杯咖啡,足够熬到交稿。 但庄晏在旁边是另一种光景,不仅没收了他的烟,上午十一点半就出门打包了午饭回来,三菜一汤,按着他的头吃饭,下午两点半又点了下午茶,这孙子给自己点的是珍珠奶茶,给盛时点的是橙汁,常温的;下午六点,又叫了晚餐外卖,强硬地往下按盛时的笔记本电脑显示屏。 “你先吃,我写完就吃,行吗?”盛时无语,“庄老师,你知道写稿中间被别的事打断,半小时之后再想接上思绪和状态有多难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您那破胃金贵得很,不能饿。”庄晏把一次性筷子一掰,“赶紧吃。” 其实这稿他算写得挺快了,毕竟亲自被关进去体验过一把,写起来格外顺畅且有画面感。盛时工作时极其专注,他坐在酒店的办公桌前,身板挺直微微前倾,一条腿盘起来压在椅子上,另一条腿放松伸展,踩在地毯上的脚白皙光洁,脚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饭后庄晏有些食困,懒懒地歪在床上刷手机。突然来了句,“电视台龙哥想跟你约个采访。我把你微信名片推给他?” “采访我?” “对呀,黑砖窑这事这么大,各家媒体都在跟进呢。不过现在那些工人们要么找不见了,要么不愿意再说了,龙哥觉得你做为卧底记者,对里面情况熟悉,想让你讲几句。” -- 第23页 “算了吧。” “算了?”庄晏有些意外,“你今天交了稿,咱们肯定是独家,这就是个举手之劳,为啥算了?你以后出现场难免跟同行合作,不打打关系啊?龙哥可是电视台摄像一哥呢。” “我晕镜头。对着镜头说不出话。”盛时犹豫了一下,解释道。 “晕镜头?”庄晏更莫名其妙了,“那……不出镜行不?就收个声就行。” 盛时想了想,转过半个椅子,“不出镜,变声。我就聊聊,行吗?” 庄晏愣了愣,赶紧道:“行,行。”他低头给龙哥发消息,“你怎么这么孤僻啊?你以前从不出现场吗?你这样去现场怎么跟别人合作啊?” 盛时转过身去,继续噼里啪啦敲字。 “对了,你觉得楚云帆这人怎么样?”庄晏无聊,又开始找话。 “挺好的。” “是吧,人小帆帆对你有点意思。” 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停了一下,“我不和圈内人谈恋爱。” 庄晏把目光从手机上挪到盛时背上,“你是不想跟圈内人谈恋爱呢,还是不想跟楚云帆谈恋爱?” 盛时的声音不咸不淡,“她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找同行。隔三差五出差,也挣不了大钱。上下班讨论的是相同的话题,无聊得很。” “无聊你为什么还来当记者?” “你一富二代为什么来当记者?”盛时反将一军,稿子点保存,发送。 “我只是喜欢摄影,本来想当自由摄影师的,我想去非洲,但爸妈不同意。我妈以死相逼,我爸呢,底线要求是可以不回家接班家族企业,但一定要有份正式工作。所以阴差阳错就当了摄影记者。你呢?” “我什么?” 庄晏不悦,“盛老师你这样没意思了啊,聊天把别人的信息套得一干二净,自己什么都不说。你不觉得做搭档要对对方有基本的信任吗?” 盛时干脆整个转过来,“我以为同事之间的信任不是查户口。” 没等庄晏说话,盛时又接道:“不过庄老师你大可放心,既然做搭档,我就是那个值得你信任的人——就像我很信任你一样。” 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庄晏,他满意地一提嘴角,又朝枕头倒下去。啧啧两声满是惋惜,“唉,楚云帆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 庄晏垂下眼帘,低低说了一声,“不可惜。” 他早已是烂泥里滚过一圈的人了,错过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可惜。 “其实小帆帆人挺好的,你别看她一天到晚嘴叭叭的,人特别傲。整个圈儿里也没几个能让她看得上的人。唯一缺点就是太能花钱。不过吧,人姑娘能挣会花,可会享受了,不像你——哎你很缺钱吗?这总不是查户口吧?哥没别的意思,你要是缺钱,帮我爸写写演讲稿,这外快跟您老人家职业道德不冲突吧?” 盛时不禁莞尔。忽然,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坐直了身子。“庄晏!” “嗯?” “你说你父亲是上福布斯排行榜的,你们家是做旅游房地产开发的庄氏正韬集团,对吧?” 庄晏迷惑,“是啊。” “你对滨海度假村这个项目有没有了解?”盛时有点激动,“就前几天我们去的那个方圆能源,经理叫康俊辉。方圆能源是参与滨海度假村项目开发的企业之一,那天去讨薪的都是滨海度假村项目的员工。” 庄晏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没印象了,我回去问问我哥。这种这么大的项目一般一家吃不下,都是几家联合开发的。不过据我所知,滨海度假村对外说是暂时停止施工,实际上就是停了。” “他们为什么停工呢?不是审批问题,也不是资金问题——方圆能源本身财务问题并不大,他们主要赚钱业务是能源产业,什么旅游地产、设备生产所占比例并不高,就算依靠能源的业务,为这个度假村的项目进行资金输血,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项目停掉呢?” 这次庄晏很快回答。“这个我知道。楚云帆之前跟我提过一次,貌似是滨海度假村施工中出了事故,所以整个项目就停摆了。这种事不好说,如果开发商有门道,把事故摆平了就能继续开工,要是摆不平那就只能拖着了,拖着拖着,最后烂尾也说不定。” 盛时的心猛地沉了沉。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楚云帆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这个消息让他有些意外。 “她呀?有啥她不知道的。她交友可广泛了,约会对象遍布各行各业,这消息估计也是哪个约会对象告诉她的吧。”庄晏起身关了大灯,打开两张床之间的小壁灯。 “约会对象?” “嗯。有次我俩打赌,说起前任数量,丫足足比我多出一倍,我以为是这货瞎编的,没想到真不是,她还打开微信列表给我看,专门有个前男友分组,数量比列出来的只多不少。” 盛时难得有兴趣听庄晏吐槽工作以外的事,忍不住插嘴:“你这么黑楚老师啊?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的。” “好是好,黑是黑。而且咱们那是现场无父子,抢料无夫妻啊……你是没跟她一起跑过现场,你都不知道那货为了拿料,无所不用其极。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的,估计好多同行都想打她。当然,他们《新闻周刊》人不多,她是主力,什么条线都得跑,什么内容都得写,什么人都得认识一些,就比较凶残。” -- 第24页 庄晏停了一会儿,又接起之前的话题:“滨海度假村那事儿,回头我给你问问我哥。” “啊?不用,暂时不用。我先再查查相关资料再说。”盛时一个激灵,赶紧打断了庄晏的热情。 另一重忧思不知不觉爬上脊背。庄晏为什么要问他哥?他们家的企业也参与到这个项目了吗? 人越老,越瞻前顾后,那些曾以为会一辈子坚定不移的信念,经不起片刻的软弱磋磨。 “怎么?这事儿你还跟着后续呢?喝农药那几个抢救回来了吗?” “嗯。”盛时淡淡道,“有备而来的,喝的有机磷,也不多,洗了洗胃当天就没事了。人就没打算真寻死,做出来给媒体看的。” 庄晏沉默了一会儿,“有机磷农药也伤身,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写了一天稿子,此刻盛时躺在床上,只觉疲倦山一样压下来,脑袋昏昏沉沉的,说话也就没那么字斟句酌。“不是愤世嫉俗……算了,真心以死相逼和做样子,这点差别还是能看出来的。” “哎,聊会儿天呗。”庄晏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侧过脸看着盛时。他是个夜猫子,平时没工作时打游戏也得打到12点以后,此时正是清醒的时候。“你平时都喜欢干点啥?这总不算查户口吧?” 盛时好像特别不擅长跟人讨论这种事,隔了半天才说,“看书。写稿。” 庄晏:…… “睡吧。” 昏黄的壁灯在墙上投下一片轻柔的光,盛时翻了个身,把后脑勺留给庄晏。 黑砖窑走一遭,的确给他造成很大的消耗。他觉得很累,酝酿着睡意,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好像还是读书时听谁说过一句,千万不要在晚上跟人敞开心扉跟人聊天,深夜寂寂,人会忍不住软弱,然后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庄晏没说话,直到旁边的床上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才伸手咔哒按灭了壁灯。“晚安。”他小声说。 第14章 第二天一早,盛时拿到最后一项检查结果,确定没什么大问题才打道回府。 来深度报道部第一个月的KPI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梁今御下实行放养政策,只要完成报道任务,记者爱干嘛干嘛,没人管。于是庄晏软硬兼施,逼着盛时陪他在市内跑了一个礼拜。 摄影部绩效按刊发照片张数算。摄影记者要么跟着文字记者出差,要么就去热线帮忙,要么就得自己报图片专题。庄晏真是怕死跑热线了,于是胡乱凑了一个垃圾分类的选题凑数,没想到好死不死的,这个选题居然通过了。 每天上午十点,庄晏就去城中村接盛时,载着盛时蹲垃圾堆、追垃圾车、跑垃圾处理站。中午请吃饭,下午请喝咖啡,按头让他写图片专题的文字介绍。 “你这还不如跑热线呢。”车开到垃圾处理厂门外,资深洁癖患者盛时紧紧扣住安全带,拒绝下车,满脸生无可恋又宁死不屈,“我是不会进去的,你想都别想。” 破天荒地,庄晏没喷他“你咋不矫情死呢”,无奈地看了盛时一眼就妥协了,“行吧,那你在车上等我。” “等会儿。”盛时看了看穿着一次性雨衣、脚上带着鞋套的庄晏,咬牙把自己的录音笔别在庄晏衣领上,万分嫌弃地挥了挥手,让庄晏赶紧滚下去拍照,早死早超生。 车上空调开得十足,盛时瘫在副驾上心不在焉地按手机。庄晏话多且密,太聒噪,他在身侧的时候,盛时很难专心想其他事情。 正韬集团并没有参与滨海度假村的项目,这让他稍稍放下心来,继续心无旁骛继续查方圆能源。 一种说不通但又强烈直觉占据了他的头脑——这边黑砖窑劳工被殴打致死,那边滨海度假村施工现场就挖出了死尸,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吗? 可这想法太过匪夷所思,盛时不敢妄下结论。“还是要问问楚云帆到底掌握了什么信息。”他想。 庄晏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站在车外脱一次性雨衣和鞋套,刚一打开车门,盛时立马缩到副驾角落里,抄起车载香水挡在自己跟庄晏之间,试图创造出一片屏蔽结界。 “干啥啊?”庄晏非常不满,“至于吗你?” 他把录音笔从领子上摘下来扔给盛时,看盛时翻出张酒精棉,嫌弃地擦了又擦,一时有点难以接受自己的搭档是个矫情的龟毛男。“一大男人洁癖比姑娘还严重,你是不是有毛病?” 盛时不理他,两根手指捏着录音笔丢进副驾旁边的置物盒中,静候其自然风干。 有那么一瞬间,庄晏心里涌起难以名状的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盛时。一个这么好看,这么爱干净的人,在黑砖窑里关了十来天,这十来天是怎么忍过来的呢? 按理说,写得跟盛时差不多水平的记者,比如楚云帆,早就开始权利挑三拣四了,编辑也不会硬按头让记者做不想做的选题。但盛时不是,他好像有一种隐忍的畏惧,畏惧别人看出他的锋芒和才气,于是别扭地唯唯诺诺着,给什么题就做什么题,来者不拒。 两人往城里方向走,庄晏随意问道:“盛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盛时抱着手机刷新闻,头也不抬,“你又没话找话。” “什么叫没话找话?” “前几天在并州,你说楚老师对我有点意思。按照一般人正常的谈话顺序,你该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然后再说别人对我有意思,而我回答你说我不和圈内人谈恋爱,也就是说,咱俩当时就确定的信息是,我没有女朋友,并且不跟圈内人谈恋爱。” -- 第25页 盛时退出新闻界面,“所以,你就是在没话找话。” 庄晏讪讪的。“我就是觉得,赵蕾蕾那丫头好像也对你有点意思。 “赵蕾蕾也是圈内人。而且,不要编排小姑娘。” 自从网瘾少女借钱事件之后,赵蕾蕾对盛时的崇拜达到了新的高度——她辗转联系上网瘾少女的主治医生核实情况,医生一听就急了,一定要加赵蕾蕾微信,把医院给少女减免费用的清单一张一张拍照发给了赵蕾蕾。 减免之后,网瘾少女需要自付医药费的部分,大概不到四千块。 赵蕾蕾脾气顿时就上来了,一个电话给网瘾少女敲过去,逼问她“住院费到底欠多少”,两分钟后,对面果断挂掉电话,拉黑了赵蕾蕾的号码和微信。 赵蕾蕾一肚子怒气没撒完,半路哑了火,扁着嘴走到盛时背后撒委屈。“盛哥……” 盛时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丢个后脑勺听她絮叨。之后浮皮潦草地安慰道:“或许这四千块对她来讲真得很多,的确负担不起,所以才想跟你要钱,这种事你想开点。” “可她明明就是在骗人啊,明明只欠四千块,但开口就跟我借一万。”赵蕾蕾忿忿不平,“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盛时没接话,默默刷着微博评论。 黑砖窑拐卖、虐待劳工的报道发出来之后,立刻引爆了舆论,各家媒体纷纷跟进报道,喧闹了三天,舆论逐渐变了味: 【口播】:“——记者在黑砖窑卧底的十天里,亲眼见证了劳工是怎样被虐待的。” 【同期声】:“……小松由于烫伤感染而引发高烧,但黑砖窑的管理人员不给他提供必要的治疗,只有简单的消炎药和红霉素药膏,以至于他三天都没退烧。直到警察来之前,我们所能给他降温的手段只有凉水擦身,连酒精都没有。” 评论区翻了天。 “这卧底的记者说的跟我理解的是一个意思吗?被虐待的劳工高烧了三天,他才报警?” “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报警,提前结束卧底呢?高烧是会死人的,人命都比不上一条新闻吗?” “这人有没有一点常识啊?没酒精也不能拿凉水擦身啊,哪怕用被子捂着发发汗都比用凉水擦身强,傻逼。” “呵呵,妓者,总想搞个大新闻,急功近利,连人命都不顾了。” 盛时一条条翻着看,脸色平静。 “盛哥……”赵蕾蕾站在他身后,自然看到了他的电脑屏幕,“这些人都是键盘侠杠精,故意使坏,唯恐天下不乱,你不用在意的。” 她就不明白了,连她都知道没事不要上网看评论给自己添堵,这盛时怎么就这么爱自虐呢? “不,他们不是故意使坏。”盛时平静地说,“这世上大部分人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大家只是只是趋利避害,隔岸观火而已。” 往前倒推两三年,自己跟赵蕾蕾也差不多,不,比赵蕾蕾还要更轴一点,更书呆子一点,还会动真格地去讨论信息传播的意义。 “——民意不可欺。如果不去呈现真相,什么大众传播、信息把关的作用和意义就会被消解。” “——民意是什么?一边是恐惧,一边是贪婪。他们只愿意接受自己相信的东西,只愿意接受看上去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哪怕是虚假的、荒谬的、底下藏着毒。为什么非要去做信息把关者、引导者,而不能去做那个顺应’民意’的人呢?” ——“只有当真相被掩盖时,民意才会被/操控。这就是为什么说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不,真相只有服务于更重要的东西时,才是重要的。不如我们打个赌吧,你看看民众是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利益,还是更需要真相。” …… …… 手机铃声将盛时从沉思中拉回来,一接起来,一个大嗓门便从听筒里传出来:“喂喂,是盛记者吗?” 盛时把耳朵离听筒远了些,一旁开车的庄晏也皱了皱眉头。谁呀这是,这么大嗓门。 “我是,您哪位?” “我是谁不重要,就是爆料人。我手里有个猛料,你敢不敢报——” “不敢。”盛时冰冷地打断了对方,挂掉电话。 庄晏:…… 这种线索人是很烦,一副挑衅的架势,试图用激将法激起记者接下爆料,然而所谓“爆料”十有八/九都是一些在记者看来根本算不上“新闻”的鸡毛蒜皮。 但盛时的态度过于强硬了。一般碰上这种线索人,庄晏会客气地让对方把材料发到邮箱。像盛时好像对这种线索人格外没耐性,直接怼。可平时在采访现场看他跟采访对象说话,挺和蔼的呀。 “中午吃什么?”庄晏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态度,“川湘菜你就别想了,吃点儿别的,吃完找个地方给哥写文字稿去。” “我其实没那么爱吃辣。”盛时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出差那是没办法,只有川菜馆子走哪儿口味都在平均线以上。别的辣菜嘛,我比较喜欢辣椒凉拌鱼腥草,你能接受吗?” 庄晏:……惹不起惹不起。 “那你爱吃什么口味的?” “我都行,听你的。” 盛时眼神突然一亮,“我挑地方吗?甜口的行吗?我请你吃饭吧。” 二十分钟后,庄晏生无可恋地看盛时端着一个满满当当的托盘向自己走来——两个汉堡,两杯最大杯可乐,一堆乱七八糟的鸡块鸡翅,以及摞起来比可乐杯都高的半打蛋挞。 -- 第26页 “你可以不请客,但不能敷衍我,请我吃这种垃圾食品。”庄晏嘴角抽搐,在看着盛时连续吃完两盒四个蛋挞之后,眼疾手快地没收了最后两个蛋挞。“而且医生说了,你不能吃太刺激性的食物。” “蛋挞不是刺激性食物。” “一个蛋挞不是刺激性食物,六个就是了。”庄晏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喜欢吃这种东西?” 盛时咬着吸管,恋恋不舍地看着最后两个蛋挞,“蛋挞很好吃啊,只有你们这种从小吃到大的大城市孩子才会觉得是垃圾食品。我们那儿第一家肯德基开业时,排队排出三里地,小时候肯德基在我们那儿很金贵的,只有考第一名才能吃一次。” 庄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盛时唇边。他的唇很薄,懒散地叼着吸管,嘴唇微微翕动吸着饮料,那唇形太好看,只一眼,就让庄晏耳朵忍不住烧起来。 “啧……你一大男人喝饮料能不能有点正形?” “……??”盛时一愣,“你有毛病?喝饮料还有规定动作?” 庄晏板着脸一把夺过他的可乐,抽出吸管扔到一边,掀开盖子推回到盛时手里。 他试图扳回到刚才的话题,以掩饰自己的失态:“那什么……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起你自己的事。” 然而个人隐私也没能换来口福,在盛时眼巴巴的注视下,最后两只蛋挞还是被庄晏毫不客气地独吞掉了。 第15章 天气一天天闷热起来。夏季突发多,不是暴雨就是洪涝,要么就是滑坡泥石流。 盛时跟庄晏出了两次差,两次都是特大泥石流造成人员伤亡的报道,车也开不进的山沟沟里,全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去再爬出来,滚一身泥水,回到镇上县里的小旅馆,累到不想洗澡,只想瘫死在床上。 “我已经死了。你呢?”庄晏摊开手脚铺在盛时床上,有气无力地说。 一开始他还有点担心,照盛时从黑砖窑出来后差点把自己淹死在浴室的架势,他深切怀疑盛时能不能受得了跑这种现场。后来他发现这想法纯属多余,盛时行动敏捷,也不喊苦喊累,他发现盛时不是忍受不了脏乱差,他只是很难忍受……污浊。 跑现场,他好像还挺乐在其中的。 “还行。”盛时把自己丢在旋转椅里,“不过这都两个泥石流了,再多也吃不消了。暴雨洪涝都行,别再来泥石流了。” “你可闭嘴吧。根据圈内人品守恒定律,怕啥来啥。这话可千万别让楚云帆听见,她能直接把你骂回山沟子里去。” 楚云帆外号“楚霸王”,一开始盛时并不理解这个外号的由来——他没跟楚云帆一起跑过现场,这次机场碰上龙哥,他过来跟庄晏打招呼,一听说庄晏身边这个男生就是卧底的盛时,赶紧握手打招呼。转头面对庄晏一脸苦相,“我他妈真服了,楚云帆昨天就过去了。” 庄晏一听这消息,立马扶额。 “楚老师怎么了?”盛时不解,悄悄问庄晏。 “楚老师……”龙哥满脸一言难尽,“光辉事迹,有目共睹。” “之前我们去做电信诈骗案,也是在山沟沟里,很多同行一起去的。楚老师不知道从哪弄的消息,居然找到个深山老林里的还在逃的诈骗团伙,完谁也没跟说,自己跟着线人就去了,结果被对方发现了。卧了个槽,那一帮人开车追她跟线人,实地上演速度与激情,逼得当地公安大晚上出动救她,外加缴贼。” “缴了就缴了吧,就因为她私下里搞了个大的,第二天开新闻发布会和专访就给取消了,安排了几个蹲完监狱的诈骗犯来痛陈改过史——那玩意儿能讲出啥啊?结果那次除了楚老师拿到了独家猛料之外,其他同行全被坑了。” “还有一次采访一老太太,也是几家媒体约着一起采,老太太本来就体力不支说不了多少话,楚老师多厉害啊,一个半小时,就她抢着自己提问了,其他同行干等着,等她问完,老太太说累了,不再接受采访了——我们派去的记者当时就疯了。” “总之,现场碰见楚老师绝不是什么好事。”龙哥总结。 当天下午,他们在现场碰见了楚云帆,盛时顿时就明白了,庄晏为什么说有同行想打楚云帆。 抢料又凶又猛,群访要么别人只能听着她发问,要么只能另找采访对象。 在采访一个民间搜救组织的人员时,有另一家没来现场的媒体记者给搜救人员打电话,想约电话采访,搜救人员只有二十分钟时间,楚云帆示意采访对象把手机给她,接过电话:“喂?陈老师,不好意思啊,我现在正在当面采,很快就完了,你等会儿再打吧。” 然后摁断通话,还给采访对象。 专注,强势,眼里只有目标。 盛时低头一笑,“你别告诉她不完了。”他起身向卫生间走去,“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庄晏追问。 “除了沙县、麻辣烫和黄焖鸡,都行。” “……”一下排除了小镇三分之二的馆子。 这是大部分媒体采访的最后一天,大家都累得不想说话。等饭上来那十几分钟,楚云帆居然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直到菜上来才被庄晏一筷子敲醒。 她一边划手机一边吃菜,突然抬头,“你们订明天回去的机票了吗?” -- 第27页 龙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没呢,明天起来再订吧,几点起来就几点订。” “明天有大暴雨,我一早就回去。”楚云帆二话不说开始捣鼓机票,“你们也早点订吧,小心滞留在这儿回不去。” “滞留就滞留,大不了迟一天回。”庄晏懒懒地喝着可乐,“要回你自己回。” 盛时欲言又止。他住的那个地方实在不牢靠,窗户不严实,偏偏出差时走得急,窗边桌上的东西都没收拾,要是明天下大雨,绝对损失惨重。 庄晏瞥了一眼盛时,认命地打开手机。“回回回,订几点的票?” “最早一班吧。” “……楚云帆你有毛病,9点的航班7点半就得到机场,6点半就得起床。” “天气预报说十点的雨,你自己看着办吧。” 事实证明,听楚老师的准没错。第二天,等他们降落时,豆大的雨拍在飞机舷窗上,地上已经有了积水。 飞机滑翔刚一停止,三人打开手机,就被瞬间蹦出来的信息淹没。不管是行业群还是单位工作群,一条一条的信息,文字、图片、视频,全是暴雨相关,上午11点,已有部分地区积水没过膝盖。 三人面面相觑,家也不回了,下飞机各自打车直奔单位。 深度报道部的人全在办公室,下午两点,网页弹出消息,暴雨升级为橙色预警,并伴有雷电和大风天气。梁今眉头紧锁,气象台和热线组不停传来消息,这会儿,积水超过40厘米的地区已经有六个了。 能早下班的公司,此时都已经让员工下班回家,从报社十二楼窗口向下望去,马路上的情形与晚高峰并无二致,天是黑的,交通是堵塞的,一排排汽车打着灯,蜿蜒成一条亮色的光带,在马路上缓慢行驶。 而真正的暴风雨还在路上。 “都盯着肯定盯不过来,我们最多只能盯四个点。”梁今神情严峻。“虞河桥、天阁路、西花桥和百安门。这四个地方地势低,接下来一段时间积水会更多——普阳、盛时、宋溪……” 亮白的闪电鞭子般抽在天幕上,压城的黑云被闪电撕开,大雨倾泻而下,隆隆雷声盖过办公室电视机滚动播报新闻的声音。 微博上,人们从欢呼“今天可以早下班”,变成了焦急“下班回不了家怎么办”,梁今的眼神依次掠过办公室里每一个人,他犹豫了。 周思达坐在角落里不说话,赵蕾蕾战战兢兢举手:“梁老师……还、还有我。” “我去吧。”刘骥按灭烟,“蕾蕾对这几个地方都不熟,连个车也没有,就呆办公室里,监测这四个点附近两三条街的积水变化、以及搜集求助信息,随时把消息发给我们。今天的稿子就交给灿姐善后吧。” 梁今点头:“也好。何灿在后方协调,蕾蕾盯着消息。你们四个,去摄影部要至少两个摄影——庄晏一个,再叫一个。” “没了,都派出去了。”庄晏叼着烟,拎双高筒雨靴走进办公室。“虞河桥跟天阁路不太远,我和盛时跑这两个吧,让阳哥溪姐搭档盯一个点,骥哥盯一个点。图么,我俩这边多拍几张,不行再跟我们部其他人要几张。” 下午四点半,暴雨升级为红色预警。离虞河桥还有两公里多,车就没法继续开了,两人套上雨衣雨鞋,庄晏把相机塞进防水套里,挂在脖子上,向虞河桥方向趟过去。 什么根据后方传递的即时消息,随时改变路线,都是瞎扯淡。大雨兜头倒下来,压得人根本拿不出手机来看,盛时把手机装进塑料袋里挂在脖子上,不过他觉得应该没什么用,因为即便穿着雨衣,他也浑身湿透了。 越靠近桥边,积水越深,已经到了腰。临近的下凹式立交桥区积水严重,交通中断,暴雨让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路面上隐约出现了漩涡。 “小心!”庄晏用力扯了他一把,没让他一头摔进水里。河水倒灌将路面淹没,马路成了新的河床,水流速度越来越快,冲刷着马路牙子,冲起白浪。有漩涡的地方,很有可能是井盖被冲走了,这时候要是一脚踩空,后果不堪设想。 立交桥下,水位逼近汽车发动机盖的高度,一辆辆车挨个在水中熄火,车主刚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地逃出来,车就被水流冲了出去,打着旋儿撞到了路边的树上。 雨声轰鸣,掩盖了天地间所有声响。两人拉扯着对方的胳膊艰难跋涉,即便挨得这么近,说话依然靠吼。盛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伸手试图拉起一个摔倒在水里的路人。水流湍急,那些从车里冲出来的车主,好几个刚一下车,就被湍急的水流带倒。 距离盛时他们不过十来米,但此刻他们想趟过去,却比翻山越岭还难。 呼救声湮没在雨声里,渺小几乎不可闻。下一秒,漂流起来的车被水冲着撞过来。跌倒在水里的人踉踉跄跄地躲开,但躲得开水里的车,躲不开被水裹挟着冲走。 “走走走,赶紧找你的采访。”眼见着前头有冲锋舟过来,半路上捞起了冲走的路人,庄晏一把拉起盛时,将他带到立交桥外的小饭馆门口。 饭店门前,“河流”湍急。店铺门脸很小,只老板和老板娘带着两个孩子,水太多了,有大人的大腿那么深,两个孩子被父母放在桌上,老板娘用塑料绳,把自己和孩子的手腕紧紧地捆在一起。 -- 第28页 菜、案板都漂流了起来,一家人的生计泡在水里,老板娘红着眼圈,还得不住安慰吓得大哭的孩子。 老板徒然地用桶往外舀着水,可舀出去的水还没有漫进来的多。盛时抓起桌上的桶,跟老板一道舀水,一边舀一边扯着嗓子喊:“报警了吗?求援了吗?” “报了!说会派人来!”老板也扯着嗓子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救援人员驾着冲锋舟来到门前。直到上了冲锋舟,盛时手里还攥着桶,庄晏累得只喘粗气:“哎,我说,你今儿住哪?” 盛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得回家。” 第16章 虽说城东地势稍高,等快到盛时住的城中村的十字路口,水也深到没法开车过去了。 庄晏和盛时坐在车里,面面相觑。泡在雨里采访了大半天,俩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搞得车里湿哒哒脏兮兮,也就庄晏这种富二代不心疼,把自家越野车当皮卡开。 庄晏看看车窗外,忍不住皱眉,“今天别取了,除了你这个人,能有啥要紧东西非得今天取?” 但盛时已经打开车门蹚了出去。 ……操。犹豫三十秒,庄晏咬咬牙,打开车门跟了下去。 巷口的水已经没到大腿。盛时埋头往里冲,几次被水下碎砖石绊个趔趄,庄晏更惨,他对这边地形不熟,亦步亦趋地跟在盛时后面,一边探着下脚,一边注意观察着水流的方向——流得快的,说明前头有暗井,这么大的雨,谁知道井盖有没有被冲走。 “盛时!你慢一点,我特么……要掉沟里去了。”庄晏狂喊,“操,什么地方!” 一个崴脚,差点栽倒喝一嘴脏水。 他竭力不去想象这一带肮脏油腻的苍蝇馆子厨余垃圾,上次送盛时回来,那种重油重糖重盐的菜味沾附在墙壁上,蔓延在空气里,差点熏倒他;还有下水道里老鼠和各种虫类的尸体、人们随意丢弃的不知装过什么的塑料袋、外卖盒、甚至……道路上没人收拾的狗屎、醉汉找个墙角撒的尿,此时被大雨一冲,全都泡在这同一汪水里。 洁癖狂是怎么忍受这种居住环境的? 同一个城市,甚至同一个办公室里的人,有人住高楼,有人住深沟。如果不是和盛时是搭档,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注意到城市的这个角落——尽管他去过无数趟贫困村、探访过无数家困难户、拍过无数个这样或那样身处困境的人。 但工作,和亲眼看到自己身边的人陷入困境,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庄晏不用进到盛时家,就知道他们这儿淹得有多严重。长长的巷道里,每一栋楼都有住户端着盆出来倒水。这情景也顾不上顾及别人,哗地一盆水照着巷道一泼,又赶紧折返回房去舀水、抢救东西。 庄晏几次差点被兜头泼到。尽管此时,多一盆水少一盆水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他早被大雨浇得没了脾气,深一脚浅一脚追着盛时,只想赶紧进屋。 盛时一拧开房门就倒抽了一口气。 窗户不严,雨滴顺着窗缝打进来,临窗的床湿了大半张,地上的积水到了小腿肚,盛时有一只超大行李箱没地方搁,就那么竖着立在床脚,这会儿半个泡在水里。 屋里就一个简易衣柜,一个床头架,盛时愣了一下,猛地把箱子拎起来摔在床上,打开,回头抱起床头架上堆着的书,开始往箱子里装。 庄晏:…… “这东西搁在高处,湿不了。”庄晏一个箭步冲上去,从这书呆子手里抢下了书。 碰上天灾人祸先抢救书,这他妈不是电视剧里的桥段吗?今天让他见到活的了。“你相信我,这东西放高点没问题的。你这箱子都湿了,把书搁进去才是真糟蹋。” 盛时顺手扯过桌上一卷黑色垃圾袋,把书一本本塞进垃圾袋防水。 “我来我来。”庄晏抢过垃圾袋,“我给你装书,你赶紧收拾今天要带的东西,快点。” 他麻利地把书两三本一摞,塞进袋中。盛时转身拉开衣柜拉链,扯了几身衣裳和一些紧要物品,丢进湿哒哒的箱子里。 庄晏把书装好,一部分放在简易衣柜上头的隔层,一部分摞在床头架最高两层,拽了拽架子,架子很稳,不会散架,只要水不淹到胸口高度,书是绝对不会受损的。 当然,如果水淹到胸口以上的高度……那就自求多福吧。 十分钟以后,俩人抬着一个箱子,踉踉跄跄地从巷中蹚出来。 “我他妈……”庄晏抬着箱子两角,跟在盛时身后,直喘粗气,“回家我要开箱检查,你到底带了什么要紧玩意儿。要是没有值钱东西……盛时我就弄死你。” 等车终于停在庄晏家小区的停车场里,庄晏已经累得不想动了。 两人浑身往下滴水,被空调冷风一薅,冻得只打哆嗦。庄晏看看湿漉漉的盛时,想骂又骂不出来,认命地叹口气,“到了,下车。” 这是城里最高档的小区之一,一层一户,都是两三百平米的大平层。庄晏开门开灯,房间亮起,整个房子都展现出跟其主人气质非常不吻合的整洁——窗明几净,瓷砖光可鉴人。只有客厅沙发大概是主人的主要活动区域,旅行包甩在沙发上,大概从上次出差回来后没收拾过,旁边还随手扔了三四件衣服。 “进来啊。”庄晏招呼他,“你那箱子,要不先扔客厅阳台上摊开晾晾?” -- 第29页 盛时犹豫了一下,站在玄关脱了鞋袜,袜子卷成一团塞在鞋里,光脚踩在地板上。他的脚白,几乎跟瓷砖一个颜色,青色血管在脚背上格外突兀,不知是凉还是局促,脚趾还缩了缩。 庄晏看在眼里,扔了双拖鞋给他,然后推他进客卧。客卧有独立卫生间,关门之前,庄晏还贴心地翻出一套自己的睡衣,叮嘱他洗完换上。 “那个……”盛时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从头湿到脚,从里湿到外,仓皇带了几件衣服,卷在湿哒哒的箱子里,估计也没法换。“你有多余内裤吗?” 庄晏一愣,大笑着进主卧拆封了一包新内裤丢给他。 热水一寸一寸地唤回了肌肤的温度。盛时洗完澡走出卫生间,发现床上还扔了几个衣架。他愣了一下——他本打算把衣服卷一卷,先扔在箱子里,等雨停了带回家再慢慢收拾的,但他现在决定客随主便,不要辜负主人的好意。 庄晏洗完澡出来,只见盛时正蹲在门厅处,用卫生纸擦着地上的泥水渍。 盛时把东西从行李箱里取了出来,空箱子被移到客厅阳台旁边摊开晾着。他蹲在地上认真擦着地板,刚被热水蒸腾过的脸颊微微泛着红,后脑勺头发发梢还没擦干,水把后脖领口打湿一块,露出一截优美的脖颈。 庄晏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弄脏地板了。”盛时站起来,拿了满手用过的纸团,有些抱歉地说。 “别管这些了,有阿姨定期来收拾。”庄晏道,“你衣服都藏哪儿了?拿出来扔洗衣机里洗了——袜子直接扔了吧,我有好多,一想到今天蹚的那水,我就觉得洗那袜子污染我洗衣机。” 盛时应了一声,准备回房间取衣服,只听身后庄晏心怀不轨地问:“哥的衣服是不是有点大?” 盛时唔了一声。“还行,稍微有点。” “内裤是不是也有点大?” 盛时回头。 庄晏披着一条浴袍站在客厅,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带子,一脸坏笑。盛时将他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犹豫再三,慢吞吞地开了口。 “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他说,“我是gay。” “……我靠???”庄晏被镇在当地,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我靠!!!” “所以,你穿成这个样子,跟我说这种话,按照规矩,唔……我有可能会理解成,你在向我暗示什么。”盛时眼皮一掀,修长而好看的眼梢带了一丝戏谑。 说完之后,他有点担心地看着庄晏,“你不恐同吧?” 这种鬼天气,他可不想被赶回到雨里去。 庄晏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好恐的?”紧接着他来了一句,“只要你对我没企图,我就不恐。” 盛时一边往客卧里走一边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也不是随便看到个男的就有企图。你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我靠!”一句话又触到庄晏的逆鳞,他跟在盛时后面,一手撑着客卧门框,满脸愤怒,“你什么意思?再说一遍?什么叫不是随便看到个男的就有企图?哥是随便看到的男的吗?哥不配被你有企图吗?” 盛时:…… 庄晏:“我不是……我不是希望你对我有企图啊,但你直接说对我没企图,这样很伤人自尊的。哥有钱有颜从小被人追到大,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 盛时忍无可忍,一抬手臂:“你出去。” 庄晏一边往外走,一边给楚云帆发了个信息:“我觉得你没戏,盛时喜欢男人。” 楚云帆很快回复:“没关系我可以努力争取一下,万一盛老师是个双呢?” 庄晏:“……你赢了。” 雨还在持续下着,可坐在豪宅里和在小巷破屋里舀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洗衣机和空调工作起来悄无声息,让豪宅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诡异的气氛在刚刚出柜的盛时,和刚刚得知自己搭档是gay的庄晏之间蔓延,片刻之后,庄晏首先忍不住了,歪倒在沙发上摸出手机。“晚上吃什么?我叫外卖。” “九点多了。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吧,这么大雨干嘛让人送外卖,做个人好吗?” “问题是家里什么都没有。”庄晏钻进厨房打开冰箱。 其实还是有些存货的。庄晏出差时,喜欢在当地买土特产带回来送人,尤其是孝敬对他不着家颇有怨言的爹妈。虽然现在网购连南太平洋的海鲜都能直送上门,但庄晏坚持认为,自己亲自背回来的东西就是比网购的好吃。 不知什么时候买的袋装腊肉、盒装豆腐干、密封的香肠、看上去像是从农家直接顺回来的干辣椒干木耳干粉条……最下面还有一包四川火锅底料。 两人挤在冰箱前,开始研究食品的保质期,没过期的放一堆,过期的直接丢垃圾桶。 “看一眼冰箱,就能知道你最近去哪里出差了。”盛时叹为观止。 “也可能并不是最近的。”庄晏说。他摇摇火锅底料,“晚上吃这个?” “好。” 两人一锅,吃得满头大汗——盛时面前还放了一碗水,在庄晏谴责的目光里,盛时不得不从红锅里捞出菜后,在清水里涮一涮再吃。 室外暴雨终于有变小的趋势,许久,庄晏瘫在椅子上按摩着胃,“我觉得贵圈猝死率高不是没有科学依据的,这种不规律生活暴饮暴食不太健康了。” -- 第30页 他用手捂住一个哈欠,盛时扒拉过他面前碗筷。“困了你先去睡吧,我来洗碗。” “别了,吃完就睡,明天起来至少胖三斤。”庄晏摇摇晃晃地端着火锅汤去清理,“等会儿还得传图。你今晚也得写稿吧?” 收拾完碗筷,两人忍着倦意,准备各自回屋加班。关门前,庄晏突然叫住了他, “盛时。” “雨停了咱买些菜吧,你在这儿住两天。你那房子现在没法住。” 盛时垂下眼,半晌喉咙里轻轻挤出一句,“嗯。” 第17章 庄晏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还是被电话敲醒的。雨停了,天还阴着,醒来的一瞬间他差点没搞明白是白天还是黑夜。 是深度部的编辑何灿来电,要跟盛时核实一个时间,打盛时手机没人接,这才打到庄晏手机上。 庄晏打开主卧门探头看了一下,偌大房子悄无声息。“我给您看下吧,他估计还睡着呢,昨儿写稿写挺晚的……啊对,他在我家。我看看啊……老马家常菜,我这儿拍的图,显示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左右。” 搁下电话,庄晏悄悄推开了客卧的门。 盛时果然还在睡着。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伏在桌上——一条腿盘在椅子中,另一条腿踩在地上,他偏头枕着一条胳膊趴在办公桌上,兴许因为不太舒服,眉头微微蹙着,衣领中漏出一截锁骨,突兀地横在庄晏眼前。 庄晏站在他身侧,目光久久没移开。好半天才小声嘟囔了一句,“去床上睡啊。” 他声音太小,睡着那人自然听不见,停了一秒,庄晏好像受到什么默许,把转椅轻轻转了半圈,从椅子中捞起盛时,抱到床上。 盛时睡得轻,一碰就挣扎着要醒,庄晏赶紧把他放床上,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轻轻按住他,“没事没事,睡吧啊,睡吧。” 盛时大概是累极了,庄晏的话有催眠作用,他陷在被子里,动了两下又睡了过去。仍然淡淡地皱着眉,绷着嘴角,像是在做一个不那么愉快的梦。 睡着了为什么还这幅表情呢?庄晏不由地蹲下来凑近了观察。盛时的睡颜实在好看,黑发有些凌乱地散在白枕巾上,呼吸清浅又绵长,就像亟待王子吻醒的睡美人。 电光火石间,庄晏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劝阻自己,就突然探身,在他眉间轻轻浅浅落下一个吻。 仿佛只是单纯地想抹平他眉间淡淡的皱纹,却不知该怎么做,就那么循着本能俯身印了上去。 开了一宿的空调,盛时的脸凉凉的,庄晏的嘴唇颤抖而火热,甫一接触,被灼伤的反而是庄晏,他猛地弹起来,好像害怕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会吵醒那人一般,赶紧退了出去。 落、荒、而、逃。 “怎么回事?”他倒了杯冰水,咕噜咕噜地压下心头一丝邪火,有些失神地想,“他妈的……老子不是个直男吗?” 楚云帆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脑子里回荡起来: “没关系我可以努力争取一下,万一盛老师是个双呢?” “万一是个双呢“” “是个双呢?” “双呢……” “操了……”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兴奋,一股热流突然顺着大脑涌入胸腔,又流经四肢百骸,让他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盛时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半才起来,推开客卧的门,庄晏瘫在客厅沙发上戴着耳机打游戏,见他出来了,脸色唰地一变。 “……唔?”盛时疑惑。 庄晏向餐桌方向抬了抬下巴,外卖摆在桌上,盛时也懒得再拿进厨房热一热了,就那么吃起来。 他吃得还没楚云帆多,庄晏从电脑上方露出半只眼睛。“你天天熬夜,吃得又这么少,很容易脱发的。” 盛时:…… “早上灿姐给我打电话,核实了个时间。”庄晏不敢抬头看他,但自从盛时从房间里出来,他就一直在game over,“我说你还没醒,就直接告诉她了——昨儿写到几点了?” “三点半。我手机静音了。”盛时打着呵欠把外卖盒子丢进垃圾桶,拿抹布擦桌子。“稿子一点多就写完了,这不楚老师介绍个活儿,给那个小宋总写自传嘛,前段时间忙,昨天交稿睡不着,干脆写了一会儿。” 他们文字记者,多多少少都在外面接活儿,不是约稿就是给大佬当枪手写自传,但楚云帆写东西很挑,不仅挑题,还挑采访对象。没眼缘的不接,三观差距太大的不接,企业文化理解不了的也不接。 这个小宋总,用楚云帆的话形容,叫“浑身上下写满了暴发户的傲慢”,但人傻钱多,十万字自传八万块稿费,不挣白不挣,于是顺手推给了盛时。 “回头你给我爸写一个吧,稿费绝对比这个高。”庄晏丢下电脑,盛时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你说你住也不住个好点的,吃穿也不挑,又不用攒彩礼,要那么多钱干啥?” “万一哪天不想工作了,总得有点积蓄。”盛时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好笑,“毕竟不像庄老师,是那种传说中手握全球限量黑卡随便刷,工资用来当零花的富二代。” “那倒不至于,我工资要用来还房贷,我妈说要做人要有一点压力,才能更加脚踏实地。”庄晏诚恳地说,“我也没有黑卡,只有信托基金。” -- 第31页 ……行吧。 两人同时沉默,盛时翻着手机,片刻后,俩人又同时说话。 “我买点菜,晚上叫楚老师来吃饭吧?” “要不你就住我这儿吧,反正我也没室友。” 俩人一愣,盛时先反应过来,笑道:“我住你这儿?你打算收我多少房租?” “你预算多少?” 盛时想了想:“两千。” “行,就两千。”庄晏一口应承下来,好像生怕条件不够优厚似的,“水电网全包,每周还有一个帅而体贴的搭档开车送你上下班。” 盛时哑然失笑,“两千块住这儿?你是想潜规则我吧?” 庄晏不说话,垂眼看他。盛时被看得不自在,微微偏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看我干什么?” “看看你这个人,每天都在想什么。”庄晏开口,声音无端沙哑。 盛时嗤笑,“你没事猜我心思干什么?你又不是——” 他猛地住了口。这下轮到庄晏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我又不是什么?我又不是想泡你?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呢?嗯?” 两人靠得那么近,庄晏似乎是有意地将他逼在餐桌前,令他无法后退无法闪躲。 蓦地盛时抬眼,“你想泡我?怎么泡?”他抛来一个挑衅的眼神,刹那间,那对细长的眼闪现出勾人心魄的光芒,连眼皮上那颗小小的痣都盛满了魅惑。 庄晏只恨自己没学会那么多词,什么风华绝代什么风姿俊秀的都不够形容眼前这张脸,只知道那一眼勾得人心驰荡漾心火燎原,让人恨不得将他就地法办。 庄晏:…… 下一秒,盛时抬起一根手指,调情似地竖在庄晏的嘴唇上。“跟男人谈过恋爱么你?知道什么叫同性恋么?不知道就别瞎搀和。别、玩、火。” 一句话反守为攻,一句话击破庄晏的包围圈,挣回餐桌前失守的阵地。盛时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傻掉的庄晏,推开他离开餐桌,“买什么菜?跟楚老师说一声晚上来吃饭。” 所以当楚云帆敲开庄晏家的门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天天靠外卖和食堂过日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庄晏在厨房哼哧哼哧地洗菜,秀色可餐的盛时穿着庄晏略微大一号的家居服,戴着眼镜,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 “所以今天是庄晏做饭?”楚云帆的脸绝望到扭曲,“咱点外卖行吗?” “不不不,我来做,庄老师只是洗个菜。”盛时把楚云帆让进客厅,起身给她倒了杯果汁。浓郁的煲汤香味从厨房丝丝缕缕传出来,同时飘出来的还有庄晏咬牙切齿的怨念: “什么只是洗菜,切菜也是我切,你明明只负责把菜下到锅里翻一下。” 等庄晏第三次举着平底锅和漏勺从厨房里出来,发现盛时正跟跟楚云帆凑在餐桌前,嘀嘀咕咕热烈地讨论着选题。 “滨海度假村那个项目之所以停工,是因为施工现场挖掘出一具尸体。警方立案侦查,就一直没动了。”楚云帆略微皱眉,“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但我觉得跟方圆能源关系不是很大。” 盛时问:“为什么?” “因为发现尸体时,方圆能源负责的部分还并没开始动工。”楚云帆说。 “方圆能源并不是上市公司,不存在先吹出项目推高股价,再闹个负面割一波韭菜。项目不动工,他们就是纯往进砸钱,我想此时应该没有比他们更想赶紧动工的了。另外,这件事并不存在哪家单位施工有问题导致工人事故死亡,经警方查验,尸体是从别的地方搬过去的。” 盛时心里一动,“从别的地方搬过去?警方怎么说?” “不知道,这具尸体发现的时候已经已经白骨化了。”楚云帆耸耸肩,“后续我也没太留意,没等到下一步进展,约会就黄了,就算约会不黄,这种办案细节警方也不会随便说的吧。” 盛时失笑,“楚老师你的约会对象和话题真是博大精深……跟警察小哥哥约会,讨论话题这么重口味吗?” “法医。”楚云帆纠正他,“挺有意思的,我学会了至少四种不太容易被察觉出来的下毒方法。” 盛时:…… “如果不是在工地发生的凶杀案、不是工人意外死亡、不是施工事故导致死亡,你觉得,这些尸体可能是从哪来的?” 盛时突然抛出问题。 而楚云帆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张口就来。“盗墓。或者买尸体。” “盗墓偷尸多为偷女尸配冥婚,男尸根本没人要。”盛时说,“要么就是野坟顺带挖出来的男尸,要么就是意外死亡的流浪汉,没家没业没根没底的,这些人的尸体即便被盗,也没有人会当真去查。” 可这是为什么呢?在这里放具尸体,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我倒是听说过一种说法,就跟那种矿难骗赔偿金意思差不多。开发商拿下这个项目,然后找包工队来施工,有没有可能,是包工头找来尸体埋在这里,然后谎报施工时自己队里死了人,跟开发商要一笔赔偿金?”楚云帆说。 “不可能,如果是勒索,必然是要用新鲜尸体。”盛时否定了她的想法,“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想让这个度假村项目黄了。” 楚云帆霍地抬头。“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去年的东湾、前年的海上花,都是因为施工过程中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被迫停工最后烂尾。这么大的项目,说停就停,你不觉得奇怪吗?” -- 第32页 盛时颇有深意地看了楚云帆一眼:“你在怀疑华恒集团?” 楚云帆一愣:“为什么要怀疑华恒?滨海度假村这个项目华恒并没有参与。” 她有点狐疑地打量盛时,“你为什么怀疑华恒?海上花和东湾两个项目,华恒都是受害的一方。” “你俩到底吃不吃饭!”庄晏忍无可忍,“盛时,你炒不炒菜?!” “吃吃吃,现在就做。”盛时一边向厨房而去,一边诚恳地说,“楚老师,我觉得你可以再去找个刑警小哥哥约会几次。你可以的。” 第18章 送走了楚云帆,盛时去收拾厨房,庄晏就倚在厨房门口啃苹果,视线堪堪落在盛时背影上。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此刻盛时的后背应该已经烧起来了。 “哎,你觉楚云帆这人怎么样?”庄晏问。 盛时低头擦着台面,“挺好的。很聪明。” “只可惜你不喜欢,对吧?”不知怎的,庄晏心里莫名有点开心,“那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盛时不想理会他声音里那点似有若无的小雀跃,“也挺好的。不过我也不喜欢——你不会因为我跟你出了个柜,就起了别的心思了吧?” 庄晏“嘁”了一声,“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有那么一瞬间,盛时手上动作停了一下,他背对着庄晏,“没有喜欢的。” 庄晏心想这不扯淡么,你腰上纹的难道是你自己的姓氏首字母?这世上还有这么自恋的人,往身上纹自己首字母? 但两人关系好像还没熟到可以聊这种话题。于是庄晏无聊地回到客厅,继续到沙发上瘫着去了。 收拾停当,盛时准备回客卧去休息,又被庄晏叫住。“你今天跟楚云帆聊什么选题呢?” 盛时想了想,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庄晏,听得庄晏直皱眉头。 “你觉得滨海度假村的尸体是开发商弄来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你在黑砖窑时听说劳工被打死后,尸体被卖掉了——你觉得买主恰好就是滨海度假村开发商?这太匪夷所思了。” 盛时也有点没底气,“只是一个设想。” “这设想基本可以进入玄幻范畴了吧?”庄晏掰着指头数,“滨海度假开发区那片地规划开发已经有两三年了,尸体白骨化——怎么都得死了几个月吧?如果是开发商故意所为,那得恰好当时就有这么个死者,还得是个没人查没人管的人,完还得让卖家知道有这么个买主。另外,度假村是三家企业联合开发的项目,各有各的施工进度,还得背着另外两家把尸体埋进去。最后,还恰好就是你卧底的那家黑砖窑死的人——你觉得同时满足这些恰好,需要多少巧合?” “如果有一个隐秘而庞大的尸体贩卖网络,这并非不可能。”盛时说,“楚云帆不也提到,有专门盗挖、贩卖女尸去配冥婚的团伙么?” “那是因为贩卖女尸是一门长期的、有稳定供求关系的生意。”庄晏提醒他,“但项目上挖出来的是男尸。如果没有冥婚那么明确、稳定的需求,盗尸的人疯了才会卖男尸。更何况你连前提问题都回答不了:企业开发度假村项目是为了挣钱,他们为什么要在自己辛辛苦苦拿下的地下面埋尸体?” 答案就在盛时嘴边,但他说不出口。庄晏和楚云帆第一反应均是质疑,搞得他自己也有点怀疑自己——难道真的是我想错了? “我们被救出来那天,被送进医院的还有一个叫胡二的男人,我让你跟他要下联系方式,你要到吗?” “他当时也昏迷了,而且没手机。不过第二天警察找到了他弟弟,我要了他弟弟的手机号。” 盛时打了个呵欠,站起来向客卧走去,“睡吧。明天我要再去一趟并州,你跟我一起去吗?” “去。”庄晏眼睛一弯,盛时主动邀请自己,傻子才不去。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开车去了并州。天已经不再像前一天那么阴沉了,但暴雨造成部分公共设施损坏,市里交通比平时还要再堵上几分。平时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走了将近四个小时——光在市里就堵了将近两小时。 “如果我是个天生晕车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死了。”盛时被庄晏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晃得恶心不堪,全程开着车窗,无力地靠在车门上,生怕一个忍不住吐在庄晏车上。 之前他看庄晏车内改造装修不错,随口问了一句多少钱,庄晏也随口答了句“也就三四十万吧”。 这一“也就”,把盛时给“也就”清醒了,他是真的相信,庄晏之所以开奔驰上班,真的是他觉得不好意思开保时捷。 “你没事吧?”庄晏担忧地斜瞄了他一眼,“中午了,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吃完再找。” 盛时胃不好,他可不敢让盛时饿着。 “行,不要——” “不要带馅儿的、不要麻辣烫、沙县、不要黄焖鸡米饭。”庄晏不耐烦,“行了知道了,还有啥要求?娘娘您说。” “……我也不想吃粉……”盛时弱弱地说。 “……我真的很好奇,四大小吃三家你都不吃,你是怎么在频繁的出差中活下来的。”庄晏“吱”的一声把车停在了兰州拉面馆外,“下车。” 牛肉面其实也没吃几口,庄晏不让他放辣椒,盛时嫌吃起来没味,磨磨蹭蹭在那儿拿筷子挑着面条玩儿,看得庄晏直皱眉头。“面你也不好好吃,早知道就吃黄焖鸡了,你怎么这么挑?黄焖鸡有什么不好的?” -- 第33页 “你一个富二代为什么喜欢吃黄焖鸡?” “你为什么喜欢吃蛋挞?” “小时候吃得少,童年缺憾。” “我也是。黄焖鸡米饭就是我的童年缺憾。” 盛时:…… 下午,两人按照胡二弟弟之前留下来的地址,开车寻了过去。这是并州市另一个县的村子,跟之前黑砖窑所在的村有段距离。 村子凋敝,这年头大部分青壮年都上城里打工去了,家里就剩老人孩子留守,但胡家是个例外,他俩没费多大劲就打听到了胡家的位置——村里人都知道,“胡家那个有点问题的老二,前些日子找着了。” 胡二被安顿在弟弟家外头一间偏房里,与黑砖窑比起来,倒是有床有被,遮风挡雨,整个人看着也干净了许多。 胡家老三的媳妇一看来了两个城里干部模样的人,大倒苦水。家里一个老公公,现在又回来一个有轻微精神分裂的二哥,搅得胡家老三也没法出去打工,守着不足二亩地,连孩子学费都交不起。 胡家老父亲年岁已高,自己本来也干不了重活,要靠三儿子养。听儿媳妇大倒苦水说二儿子拖累了一家人,也只敢吧嗒吧嗒抽着烟,一言不发。 盛时客客气气地应付了两句,撇开胡家老三媳妇,一掀帘子,低头钻进偏房。 “胡哥,是我。你还认识我吗?”他蹲在胡二面前,轻声问道。 胡二整个人呆呆木木的,唯有唤到他的名字时,那双眼睛略微有点反应。他垂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么干净整洁,他认不出,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怎么会跟这样的人产生交集。 “小松你还记得吗?”盛时看他没反应,换了个提示,“发烧那个小松,你还给他擦身来着。” “小……松?”胡二疑惑,沙哑地开了口。 “对,小松。我是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小松现在也出院了。” 胡二慢慢放松了下来,半晌吐出一个字:“哦……” “你之前说,有人被铁锹打死了,你们把他抬出黑砖窑,但没埋掉,记得吗?你们把他送到了哪里?”盛时按着他的膝头,提醒他。 “死……死了?”胡二疑惑,那双木讷的眼睛一下子呈现出害怕的神色,“谁死了?不……不是我……” “对,我知道不是你。你说有个人被打了一铁锹,挺了两天死了。”盛时攥着他的手,“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说你们把人给抬出去了,裹着塑料布抬上了车,还记得吗?车去了哪里?谁让你们处理的?” 胡二表情越来越扭曲,他盯着盛时那双雪亮的眸子,突然放声哀嚎起来。 庄晏在门口抽烟,被这突然嚎起来的一嗓子吓得烟都掉了。急忙掀开门帘进去。只见胡二坐着,盛时站着,居高临下地按着他的肩头,将他死死压在凳子上,不让他挣扎。 “别怕!你想一想,到底谁让你们处理的?” “盛时!”庄晏赶紧去拉他,没想到盛时力气那么大,一把甩开他,双手铁钳一样禁锢着胡二,“你好好想一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据警方通报,那群被拐劳工,最长的已经被关了三年多了,在那个封闭、恶劣的环境下,又有那么多智力残缺人士,人极易失去对时间、方位的感知。这时候让胡二自己回忆,恐怕的确难度很大。 “是什么季节?你别害怕,你看着我,慢慢想,天气冷还是热?”盛时坚持着,一遍遍重复。大约过了一刻,胡二冷静下来,抬眼看着盛时,眼神慢慢聚集起来。 “……不冷。”他嗫嚅道,“月亮很大。” “是冷完的不冷,还是热完的不冷?”盛时循循善诱,“大约什么季节?” “热……热完了。”胡二在启发之下,努力地回想着,“晚上,月亮,圆的。” “谁让你抬的尸体?抬去了哪里?还有谁跟你一起抬?” “二毛……脸上有疤。” 盛时记得他,就是用鞋底抽自己脸的那个人。 “一开始是要……拉到后山埋掉……后、后来接了个电话,说不埋了,就、就抬上车拉走了。” “只有你一个人去埋的吗?还有谁一起帮你?” “东宝。” “东宝是谁?” “老头……看门老头,叫东宝。” “你怎么知道尸体被拉走是被卖了呢?” “东宝说的……” “东宝怎么说的?” “他说,死了死了,还得再卖上三千块。”胡二直勾勾地盯着盛时,那目光那嗓音,把一旁的庄晏吓得心脏狂跳好几下。 “拉走尸体的是什么车?”盛时追问。 “面、面的。” “嗯面的,还有什么?再想想?”盛时鼓励。 “4……很多4……” 再问,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盛时好言好语安抚了一会儿,直到胡二完全镇定下来,才从小屋里钻出来。一抬头,只见庄晏叼着烟,擎着钱包往外掏钱,胡家老三媳妇站在一旁,拘谨地搓着手。 “庄晏!”盛时厉声喝止,几步跨过去,劈手夺过钱包,“你干什么?” 第19章 在胡家老三媳妇失望怨念的表情中,盛时揪着庄晏上了车,咣地甩上门,一骑绝尘向京城方向开去。 “庄晏我告诉你,你要还想继续跟我搭这个题,就得规规矩矩的。”盛时冷着脸,语气严厉,“一字一句都要有录音,像这种给采访对象钱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知道吗?” -- 第34页 庄少爷这辈子,除了爹妈就没人跟他这么说过话,但……这不是碰上盛时了嘛。 就,忍着不回嘴呗。 “同情心泛滥就给失学儿童捐款去,别在这儿爆发圣母心。”盛时还不饶人。 吱的一声,庄晏猛地把车停在路边,两人随惯性同时往前一冲。 “你是没请采访对象吃过饭,还是没给采访对象捐过钱?”庄晏也恼了,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门,“上门带没带过东西?送没送过礼物?盛时,胡二你再也不用见了是吗?你觉得照他这情形,他那弟媳妇还能容忍他在家待着吗?你下次再找他时还能找到吗?” “那也不能给钱!这是一个性质吗?”盛时声音也提高一度,“你就这么给他们钱,这叫有偿获取信息,回头有人找你麻烦,说采访对象收了你的钱,按你的要求说话,你说得清么你?” 两人无声地瞪着彼此,须臾,庄晏又发动了车子。 路灯亮起,光与影交替在盛时脸上流过,洗去了他的表情。那张好看的脸平静淡漠,如果不是嘴唇抿得紧紧的,谁都看不出来他是在生气。 “你这不单单是为了做个稿子吧?”许久,庄晏开口问道,“你在查谁?方圆能源?你跟他们有什么过节?” 盛时靠在副驾靠背上,“你知道杨修怎么死的吗?” “谁?”庄晏莫名其妙,“哪个杨修?三国那个吗?不是曹操给杀了吗?” “死于话多。”盛时冷冷说,“好好开你的车,没人当你是傻子。” 当天晚上,两人都失眠了。盛时是翻来覆去地想胡二的话,而庄晏则是在想……隔壁那位。 聪敏、禁欲、神秘,最重要的是,好看。 连一言不发生闷气的样子都好看。 “这!太、不、科、学、了!”庄晏气恼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头一次发现,自家的床大得没了边。 他一边窝火地熬着某种不适,一边陷入了深刻的自我反省中: 那我以前对那些前女友们,难道都不是真爱吗?难道我是一个人渣吗?不不不,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男的啊! 楚云帆怎么说来着?双!对,我一定是个双,盛时就是来唤醒我另一个自我的。 在各自的辗转反侧中,两人都华丽丽的地起迟了。还是庄晏先睁眼,一看手机,一脚蹬开被子下床刷牙洗脸,踹开客卧的门把毛巾扔到盛时脸上。 “我靠!起起起,快起,迟到了。今天周一开会。” 盛时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先是被咣当一声重响吓得直接从床上弹起来,然后又被糊了一脸毛巾,直到整个人完全清醒过来,心脏还在砰砰地剧烈跳动。 “你真是……”想到自己还住在人家家里,盛时忍了很久,默默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等庄晏一路漂移加见缝插针地把车停到报社楼下,已经十点十分了。老梁倒没什么,开会一向迟几分钟,但摄影部从来掐着点儿开会,迟到就扣钱。庄晏急得车都顾不上停,车钥匙扔给盛时,人蹿下车就往楼上跑。 “哎……”盛时无奈地摇摇头,从副驾转到驾驶座上,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去。 懒懒散散的例会开完,梁今突然脸色一沉道:“正事说完了,说两句题外话。” 他捣鼓了几下手机,把一张微博截图发到部门群里。 是张企业新闻发布会的现场的照片,某个前媒体人转行当了公关,拿手机拍了一摞信封,发朋友圈调侃:“各位媒体老师,排好队发饭了啊~” 于是评论成了大型翻车现场。有好事者将这人的朋友圈截图发到了微博上,于是掀起骂战,一方觉得世风日下记者吃相难看排队领嗟来之食,一方觉得这公关真他妈业余以一人之力得罪媒体半壁江山。 “知道大家不容易,我之前一直没专门强调过纪律。”梁今的眼神锐利地在会议室扫了一圈,“报社经营合作自有广告部接洽,有偿新闻,在记者这个层面,至少在咱们部门绝对不允许。咱部门的稿费在全报社是最高的,像这种场合,能少去就少去。” 气氛有些尴尬,没人说话。梁今很满意这种效果,“行了,散会。盛时过来拿表,今年市里新闻奖上报你那篇黑砖窑的,你填完交办公室去。” 迎着刘骥的目光,盛时拎着表格回自己座位上去填写,送去办公室后,在走廊窗边抽烟躲清静。 哒哒哒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宋溪来到他身后,“还有吗?给我一根。” 盛时向窗外吐了个烟圈,缓缓道:“我以为宋老师不抽烟。” 宋溪目光锐利,“我也以为你不会离开花城。” “所以说世事难料。”盛时微微一笑,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宋溪。宋溪没接,目光从烟一路向上移到他的脸,表情严肃。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盛时微微烦躁。 部门里三个女的,编辑何灿是老前辈,赵蕾蕾还是个小年轻,莽莽撞撞,一脑门的新闻理想,盛时怀疑,如果老梁说火坑里有新闻,赵蕾蕾也会毫不犹豫地往进跳。 只有宋溪正是当打之年,年富力强有经验,是部门里唯一的人物报道记者。 如果说部门里的男同志们都把何灿当老佛爷供着,那么对宋溪,那真是当娘娘地捧着。有传闻说宋溪社恐严重,当时差点没留下来,是老梁力排众议,留下宋溪慢慢培养,硬是培养成了时报人物报道一姐。 -- 第35页 不过盛时知道,宋溪外表瘦瘦小小,看着是个温柔恬静的南方姑娘,实际上精明强势,不好糊弄着呢。 宋溪冷笑一声,“你搞到今天这地步,一点都不难料。老梁的话你听见了,别人可能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盛老师,我可盯着你呢。” “他说的又不是我。”盛时脸上好像糊了一层精美的壳子,宋溪语气不好,他却依旧顶着彬彬有礼的微笑,“我从来不跑会。” 整个部门就周思达最爱跑会。不仅爱跑会,还爱合影,整天跟这个CEO、COO、CFO合影加谈笑风生的,朋友圈集齐半壁商业名流。 宋溪冷笑,“跑会,那最多算是个小节有亏,跟你相比小巫见大巫了。” 她转身要走,只听盛时吧嗒一声划了下打火机。“宋老师跳槽的时候,我应该才刚刚结束实习,正式入职吧。”他说,“跟宋老师也不是一个部门的,我何德何能,能入宋老师法眼呢?” “你谦虚了,毕竟实习时就名扬报社,好几个部门争着要你,不是吗?”宋溪递来个眼神,蘸满了惋惜、不屑,甚至还有一点……伤感。 “那年转正名额只一个,其实我们部门有个女孩子也很优秀——有些特质我觉得她甚至要比你还要强一些。但没办法,谁叫领导从上到下都青睐你呢?我就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实习之星,到底能走多远。” 宋溪略微遗憾道:“可惜了,大家都觉得应该选才子,成长空间大,可塑性强。却忘了选记者最不能忽视的两点,一是耐磋磨,二是有底线。” 有那么一瞬间,盛时的脸动了动,似有蓬勃的倾诉欲想要从那张精美又冷淡,如同冰封的壳子下挣出来,但转瞬便被压了下去。 他低头看宋溪,额前发丝软软地垂着。“那个女生,她去哪里了?” “回老家小学教书去了。现在连二胎都生了。”宋溪说,“她家境一般,当时为了留在花城费了老劲。我常常想,如果当时留下来的是她,或许她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你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好。” 宋溪说完转身离开,丝毫不在意盛时盯着她的背影,自然也就看不见那张俊秀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的隐忍的痛苦。 叮的一声电梯响。 “你怎么在这儿?”庄晏探着脑袋,疑惑地问。走近了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抽烟了?交出来吧,搭档。” 盛时抬眼,“你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天天查老公抽没抽烟。” “呵呵。”庄晏冷笑,凑近盛时耳边低声道,“家有娇妻,抽烟喝酒纹身,可不得管着点儿,万一一个不留神,再跑出去烫个头勾引别的男人怎么办?” 盛时跟他拉开一点距离,“你上来干什么?” 庄晏“嘶”了一声,“你还是个现代人吗?手机都不带在身上,刚找你半天了。花城开发区有一片化学品仓储区发生爆炸,赶紧问问老梁,这事儿做不做?” “什么?”盛时眉头一皱,赶紧回办公室去看新闻。 大家纷纷刷起了微博。第一条消息大约四十分钟前发布的,仓储区起火,消防员已赶到现场;第二条消息则是5分钟前发布,称仓储区发生了爆炸,现场情况未知。 “怎么会这么严重?”刘骥飞快地打开网页,输入这个化学品公司的名称,“蕾蕾盯着这条线,看看这区域存放的是什么化学物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又爆了一次!”赵蕾蕾指着电脑屏幕叫道,“弹窗了,接近震级快三级了,附近几个地方都有震感。” 何灿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谁去?现在就订票,等下我跟老梁说一声就行。” 庄晏拿胳膊肘碰碰盛时:“哎,咱俩去呗?” 盛时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滑动鼠标键,脸色凝重。出乎意料的是,半分钟后他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什么?”庄晏一呆。 “我不想做这个题。没兴趣。”盛时面无表情地关了页面。 “为什么?” “这只是个偶发事故,不管是大事故还是小事故,采写都是一个套路。”盛时又垂下了他那优美的眼睑,“我不喜欢做没有挑战性的稿子。” “……不喜欢没挑战的稿子?你皮痒不?怕不怕老梁揍你?”庄晏简直惊呆,他没想到盛时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会计还每个月就算那几个数呢,老师还每天就讲那几节课呢,人怎么不挑呢?” 盛时的手交叉在桌下,微微颤抖。 “我不去。你找别人搭吧。” “我去吧。我以前在花城工作过,那边还有点人脉。”宋溪突然开了口,“庄老师,搭一个呗。” 第20章 庄晏:…… 宋溪挑眉:“嗯?庄老师不想跟我搭?” “没没。溪姐出马,一个顶俩,小的现在就去订票。”庄晏赶紧讨饶。 避开人悄悄拽过盛时:“你丫是想故意甩开我去找东宝吧?你跟方圆能源到底多大仇,工作都顾不上做了?” 盛时盯着电脑,“在你心目中我就这么公私不分?犯得上因为私人过节查方圆能源?” “反正我提醒你盛时,你是记者,不是警察,有些事你管不了,而且有些手段你也不能用,明白吗?千万别为搞料把自己给栽进去。有事找楚云帆帮忙。” -- 第36页 盛时有些好笑,“你在教我行业行为规范?” 庄晏摆摆手,下楼整理装备去了,不一会儿又跑上来,车钥匙往桌上一扔,“这几天你出门自己开车吧。” 盛时有些尴尬:“我……回自己家住,水也退了,我得回去看看我住那地方什么情况。” “你那儿水退了一时半会儿也住不了,等我回来再说。”庄晏甩包就走,“照顾好我绿植,别干死了。” “你穿好长袖长裤,戴口罩。”盛时提醒他。 然而照顾绿植完全就是扯淡好吗?阳台上明明只有两盆仙人球。 盛时认命地叹气,丢下喷壶,去洗手间翻出消毒水,倒在拖把桶里,把庄晏家仔仔细细拖了一遍。 新风系统一会儿就把消毒水味道散干净了,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他箱子早已晾干,东西都收进箱子里,随时可以拎着走人。 但他犹豫了一下,推开了书房门,好奇地打量着快要顶到天花板的书柜。 书柜里只有几本专业书和摄影集,墙上挂着几张庄晏拍的照片,中间有一张全家福,庄晏还有个哥哥,比他矮一点,看上去比他沉稳。 书房最里头还有个小隔间,庄晏把它做成暗房,偶尔在里面洗照片。 盛时走到书柜前,手指抚过一排排精装摄影集的书脊,不由出神。庄晏的态度让他有点不适,他猜得没错,自己是不想让他掺和到查方圆能源这档事中,但更深一层的是,他其实……也不想让庄晏过多介入自己的生活。 庄晏进一步自己就退一步,但完全退出,似乎又舍不得。 许久,他轻轻带上书房门,摸出手机打电话:“喂,楚老师。” 第二天一早,等盛时下楼时,楚云帆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人换坐到副驾上去了。 “楚老师这是……换车了?现在的媒体老师都这么有钱吗?”盛时坐到驾驶座中,拉上安全带,开玩笑道。 “借的。”楚云帆摇下车窗,兜风似的戴上墨镜。“下乡我可不舍得糟蹋自己的车。” “你可以开庄晏的车啊,我一直觉得女生开大奔蛮酷的。” 楚云帆:…… “怎么?” “嗯……我那个,开车不太行,只能在市里开开,高速得卡着最低限速,山路么……我还真没试过。” 盛时:…… “庄晏知道你要去找东宝么?”楚云帆问。 盛时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我用不着什么事都跟他说吧。” 警察去营救他们的那天晚上,东宝跟那几个监工就一起被警察带走了,他只是个看大门的,被拘了十五天就放了出来,监工和黑砖窑的老板都进去了,但想要等到侦查完到开庭阶段再获取更多信息,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胡二不知道东宝是哪里人,但据盛时分析,像这种黑砖窑的监工和看门人,一般都得从本村找,同姓沾亲带故的就更好了,于是两人开车回到黑砖窑所在的村子里。 砖窑在山上,下山通往县里就一条道,山脚下马路两边是两个行政村。砖窑老板姓陈,是其中一个行政村的村干部。 盛时正打算开车进村,被楚云帆紧急叫停。“黑砖窑被查,连老板带监工进去二十多个,都是沾亲带故的,你就这么开车进去,不怕人砸车啊?” 方向盘一打,两人来到路边另一个行政村口的杂货店,盛时买了包烟,抽了两口,热情地邀请杂货店老板也抽一支,随即熟稔地攀谈起来。 这两人一看就是城里来的,男的帅女的靓,普通话说得极为标准,女的戴着墨镜,高冷地往旁边一杵,男的派头十足,问的又是前些日子黑砖窑的事,杂货店老板是个聪明人,陪着笑接过烟,脸上一副“我懂得”的表情:“两位领导是来了解情况的吧?关了,早关了。谁现在还敢搞这个。” 盛时也不纠正他,端着架子顺着话头往下问:“后续还有警察来问过没有?” “都问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这本来也跟我们村没关系,东宝也是他那个女子嫁到陈家坳,被他女婿的表舅招去看了几天大门,他啥也不知道,这不是回来可让村长给骂了好几天。” 楚云帆拉下墨镜,“东宝家在哪里?” 两人走时还顺带拷走了杂货店门口的监控录像。盛时原意是从去年8月开始拷,但杂货店并没有保存那么久的录像,只有从去年11月到现在的。盛时一点头,楚云帆就像个训练有素的秘书,从包里掏出一个硕大的硬盘,开始拷视频。 杂货店老板把视频调出来,让他们自己拷。然后就去教训儿子写作业去了。好好学习才能上好大学,上好大学才能当领导,才能有这么精明能干胸大腿长的秘书。 东宝比盛时在黑砖窑时见到时更老、更死气。那时候他就皱巴巴的像个核桃,被拘留十五天出来,又被村干部狠狠教训了好几天,整个人都畏畏缩缩的,好像个推一指头就能碎成灰渣子的腐朽木雕。 “你还认得我吗?”盛时站到他面前,东宝顺着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往上看,眼前这年轻人洗干净了脸,好像连带着身高都比在砖窑时高了半头。也是,在那个地方,谁还不是低着头缩着脖子熬命呢? 东宝点了点头,嘴和双手一起颤抖起来。 “别怕,我不是来抓你的。”盛时给了他一根烟。“多亏了你的药,小松才捡回一条命。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说死在砖窑里的人会被卖掉尸体,你知道卖到哪儿了吗?买家是谁?” -- 第37页 东宝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黑砖窑一共死过几个人?” …… “你跟胡二埋尸体那次,尸体又被二毛弄走了,车是二毛的吗?你还记得车牌号是多少吗?” …… “你知道二毛开车去了哪里吗?” …… “你记得什么?你还记得抬尸体出去是什么时候吗?”盛时有点失去耐心。 “冬天……”东宝突然说。 “冬天?”盛时微微皱眉。 “冬天。抬出去的时候……人还有一口气……血都冻住了。头塌了一块……” “村干部来了。”在院门口眺望的楚云帆突然说。 远远地,三个人朝着东宝家的方向走来,两人簇拥着其中一人,一边走一边在跟他说什么,看样子是有人告诉村干部,有陌生人来找东宝。 “走。”盛时拔腿就往外走,他还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在查这件事。 SUV小钢炮一样窜了出去,几个拐弯就上了村外公路。 盛时开车上了山,想再进砖窑那个院子里看看,上山才发现,砖窑大铁门已被贴上了封条。 “别去。”楚云帆说。盛时脸上写着“跳墙”两个字,“你不是警察,如果这件事另有隐情,你更得一举一动都在规矩之内。” 盛时哦了一声,掉转车头下山,他有点怀疑,“楚老师这么守规矩吗?庄晏让你盯着我?” 楚云帆默认了。“下一步干什么?回去扒监控视频吗?” “嗯。还得去趟滨海度假村,最好能找滨海警方问一下那具尸体的特征。如果恰好这具尸体也有头骨塌陷,那么尸体来源于黑砖窑的可能性就又大了一分。” “你这个逻辑不对呀。如果是黑砖窑的尸体被卖到滨海度假村,那么尸体一定头骨塌陷;反之,滨海度假村发现的尸体头骨塌陷,并不能证明它是来源于黑砖窑。”楚云帆说。 “我很同意庄晏的一句话,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如果滨海度假村挖出来的尸体头骨塌陷,你觉得有多大可能是相近的死亡时间内、另一具成年男尸?” “但你这个并不构成证据。” “你说的那是刑事办案的证据,我需要的是这种联系。”盛时说,“具体取证当然要靠警方,我们要做的是证明这两件事的确有联系,然后捅到警方眼里。” 楚云帆突然坐直了身子,皱着眉指了指后视镜,“……是我错觉吗?这车在我们后面挺久了。这是在跟着我们?” 一辆黑色别克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司机和副驾的人都戴着帽子,副驾上的人还揣了个长焦,对着他们一顿狂拍。 盛时瞟了一眼后视镜,“相信你的直觉。坐好。” 楚云帆那声尖叫还没叫出来,愣是被盛时猛然加速给噎在了喉咙里。 盛时一脚油门踩到底。他们一加速,后面别克也跟着加速,盛时眉头微蹙,不顾前面弯度大,一个急转漂移过去,甩得楚云帆一头撞在副驾玻璃上。 “我靠……”楚云帆紧紧攥住安全带,惊恐地盯着后视镜。 这一带山多,从村里到县里大概二十多公里,路况不算太好,盛时脸紧绷,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遇坑遇路障都不带躲;上坡下坡一个速度,楚云帆甚至觉得他转急弯时都没减速。 直到进了县城,也是在车流里横冲直闯的,多次擦着限速的边儿,各种加塞变道,一路绝尘地上了回京高速。 “好……好像甩掉了……”楚云帆仔细地盯着后视镜,观察了十几分钟才稍稍放下心来。这一路又颠又冲又甩的,吓得她心脏几乎蹦出胸腔,这可比当年诈骗团伙追她刺激多了。直到进了京,她脸色都没恢复。 “别慌,应该只是盯梢的,不会开车撞人。”话虽这么说,但盛时脸色很不好看,“行车记录仪内容等下我要带走。你家在哪?我直接送你回家。” 有不好的预感藤蔓似地缠上心脏——这还没开始查呢,就把楚云帆裹进这滩浑水里来了。 “这车你跟谁借的?我觉得你有必要跟你朋友解释一下,让他最近注意着点。楚老师,你——” “这是套牌车。”楚云帆抹着一头冷汗,解开安全带的手都在哆嗦。“我特么,就知道你肯定要搞事情,所以弄了个套牌车。” 第21章 盛时本打算直接送她回家,但这一天又下乡又公路漂移的,晚饭时候把人赶走太说不过去,为表歉意,专门挑了家评分极高的餐厅请她吃饭。 破天荒地,探店达人楚云帆老师也不挑三拣四了。她被折腾得面如金纸,下车时腿还有点抖。 她是真被颠恶心了,自从进了餐厅就猛灌柠檬水,喝了三大杯才把那股恶心劲儿给压下去。 “对不起……你没事吧?”盛时有点内疚,挥手叫服务员又给她端来一杯。 “我——”楚云帆惊魂未定,刚说一个字又开始反胃,赶紧又灌了一口。“盛老师你是参加过F1的吧?” 参加过F1吧…… F1吧…… “你感受下它的抓地那种抓力,别怕,对,开这种车就是需要一点车感,尤其是转弯的时候。” 他的手握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覆在他手上。 超跑俱乐部的经理在一旁端着笑脸,“小卫先生车感不错的。好多人第一次开都觉得马力太大,不抓地。” -- 第38页 “怎么样?喜欢吗?”副驾的男人靠近驾驶座的年轻人,低声问道:“或者你觉得太招眼,买个普通点的,以后省内出差直接开车去,不用坐火车了。” 年轻人摇摇头,懒散地偏头在爱人脸边啄一下。“别,我可不爱开车,坐车就行。” “你大爷!”副驾上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背,笑骂道,“懒死你算了。我难道载你到80岁?” “盛老师?喂!盛老师!” 盛时手指无意识地抚着硬盘,走了一会儿神。楚云帆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拿到视频,下一步就是筛选目标车辆了——这是个大工程,县里有个有名的家具市场,是以附近的村也多为木材、三合板加工,来来往往的面包车每天不知有多少辆。 “其实也还行,天气不冷不热、月亮是圆的、车牌号里有4,只要从秋季起,每月十五前后的挑出来就可以,但后续还要去车管所查什么的。” 盛时有些沮丧,“只可惜没有9、10两个月的。” 楚云帆支棱着下巴,沉思良久,突然道:“我觉得你从11月以后开始查没问题的。” “嗯?” “胡二和东宝对于时间的说法稍微有点错位,我比较倾向于东宝的说法,’额头上磕出来的血一流出来就被冻住’,这种描述太细微了,不像是作假。9月10月不会冷到这个地步,10月在京城还能穿裙子呢。胡二精神有点问题,又是个基本被剥夺时间感的劳工,他对于时间把握没那么准确。” 盛时轻轻摇头,“不,他对时间把握或许不强,但他提了好几次, ‘热的时候刚过去’。你没在里面呆过,人在里面基本上被剥夺了时间感和空间感,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唯一能跟外界产生互动的,就是自身感受了,这种情况下他会对自身感受格外敏感,更何况劳工们长期就那一身衣服,如果是很冷的季节,胡二应该很敏感地提到冷之类的说法——” 他突然停住了,而且发现对面的楚云帆露出一模一样的表情。 “砖窑!”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砖窑昼夜不熄,那个小小的院落,温度比别的地方要高许多。即便是严冬,工人们也没有被褥,依旧躺在砖地草席上睡觉。 但东宝是有一定的自由的,这就是为什么胡二觉得“刚刚过完很热的日子”,而东宝却一口咬定是冬天。 “那就从11月开始查起。锁定车牌号,就能通过车管所找到人。”盛时有点兴奋。 “车管所这边我可以找人打听。不过先说好,定位到车辆之后,就把这些都交待给警察。杀人卖尸这事你真管不了。”楚云帆说。 “这个自然。” “你猜今天跟踪我们的是谁?”提起这茬,楚云帆还心有余悸,“是黑砖窑的人?还是卖尸团伙?还是买尸体的人?” “肯定不是黑砖窑的人。”盛时说,“主犯都进去了,就算是陈家坳的人,也犯不上跟踪我们——这事儿这么大,他们不会冒险跟两个记者过不去。卖尸团伙现在并不知道我们盯上了这件事,最有可能的,就是买尸方——方圆能源。” 楚云帆十分头疼,“你怎么就跟方圆能源杠上了呢?我们今儿是找东宝,问的是黑砖窑劳工的事,如果方圆能源跟买尸有关,他们现在盯梢我们就相当于自曝目标。你是方圆能源你会这么干吗?” 盛时说:“我在去做方圆能源员工讨薪的报道时,就问到了关于滨海度假村停工的事。他们应该知道了我在查这件事,如果我是方圆能源,与其假装置身事外,不如掀到明面上,给查这件事的人一个警告。” 两人正说着,庄晏的电话打了进来。“喂,搭档,今儿去找那谁去了?” 盛时:“嗯。” 庄晏:“有什么收获?” 盛时:“一时说不清,等你回来再说。” 庄晏啧了一声,“有事儿跟楚云帆商量哈,你把电话给她。” 楚云帆吃得两手都是油,直接小指戳开免提,“咋啦?有话就说。” “照顾好我搭档啊,你看着他点儿,该找警方就找警方。” 楚云帆:“嗯嗯,你那边咋样?” 庄晏:“甭提了,特严重,一开始不知哪个孙子在现场给消防员提供信息,没说明白起火的是化学制品,消防员直接上水枪,导致了二次爆炸,折进去好几个人。真他妈造孽。今天还好点,昨天他们当地的媒体赶过来,现场进都进不去。” 楚云帆懒得听他叨叨,“行了,你注意安全吧。有啥事儿招呼着。” 庄晏:“——哎别挂呀,你都不知道,好几个同行都在打听你来没来,得知你没来,大家那叫一个喜大普奔。” 楚云帆:…… 庄晏:“不过你也别郁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正好创造条件让你跟盛时单独相处,哥想要还要不来呢,啧啧,说好的公平竞争,白让你占了好几天便宜。” 盛时:…… 楚云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开的免提。” 庄晏:…… 手机那端“嘟”地摁断了,三秒钟后,盛时和楚云帆一齐大笑起来。 盛时还从没在人前这样笑过,眼睛一弯,眼皮上那颗痣就随着表情流动起来,熠熠生辉。琥珀色的眼瞳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生动而温柔,与平时严肃冷淡的样子判若两人。 -- 第39页 “为什么让我帮你?”笑过之后,楚云帆突然问道,“为什么避开庄晏?” 盛时一耸肩,“赶巧而已,他对爆炸案感兴趣,我不感兴趣。” 楚云帆猫一样的媚眼写满了“你丫胡说八道”:“宋溪是做人物报道的,她会对爆炸案感兴趣?” 盛时往椅背上一靠,“楚老师为什么愿意帮我?从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这档事很复杂。”他眼神微闪,“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只是想从我这儿撬个选题吧?” 楚云帆斟酌了几秒,从表情上看来,似乎很享受这种一来一回的试探。如果没有庄晏那个傻逼电话来打扰,还大嘴巴地把话挑明了,俊男靓女,星级餐厅,话说一半留一半,这就是高段位的暧昧,四舍五入约等于约会了啊。 “盛老师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 盛时戏谑地一抬眼,“记得。我还记得你说过,不是你前男友。” “对,不是前男友,”楚云帆说。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卫南山,你认识吗?” 盛时的表情有种意料之中的惊讶,他轻笑一声,“哦,是他呀?——听说过。” 他这一瞬间的表情被楚云帆捕捉,停了一会儿,楚云帆才略带失望地开了口: “我呢,不是个多有天赋的人,当然也可能是开窍晚。刚进周刊时混得挺不如意的,半年都没转正,差点就过不了试用期。” “后来有次分到一个商业报道,既没有门路采访,也不太明白到底该怎么写。就找卫南山求助——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但他很热心地帮我介绍采访对象,那稿子写的稀烂,他还帮我改了稿。” “就是靠着那篇稿子,我才在周刊留下来,后面才慢慢上道,懂得怎么写报道。他人蛮好的,陆陆续续帮我改了一年稿,几乎算是手把手教我写稿了。他真得是个才华横溢的人,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商业报道了。” “那会儿我们说好,等他来京出差时,我请他吃饭;或者我去他所在城市出差时去见他。但人跟人的缘分就是很微妙,自从认识他之后,就偏偏他也没机会来京出差,我也没机会去他所在的城市。最后……” 楚云帆脸上有着深深的惘然,半晌都没再说一个字。 “最后?”盛时礼貌地摆出一个感兴趣的表情。 “最后他把我给拉黑了。”楚云帆盯着盛时,似乎要竭力从他平静的眼眸中探寻出什么端倪,“他遇上了一些事,就此消失不见。应该是把所有圈里好友都拉黑了,同一领域嘛,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谁也找不着他。” 空气中流动着尴尬的沉默,片刻后,楚云帆自嘲道,“不是吧,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居然都不好奇他的八卦。” 盛时笑了笑:“他的什么八卦?” “他被人泼脏水,说他被包养,收受贿赂,炮制假新闻。”楚云帆一字一句地说。 “泼脏水?”盛时垂眼,“楚老师对这位朋友评价很高啊。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被包养,没有收受贿赂,没有炮制假新闻?” 楚云帆审视着他。她发现,当盛时想表示不赞同或者抗拒时,就会无意识地低垂眼眸。 “我没有证据。”她说,“但我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也不愿看到他被流言中伤。” 盛时表现得像个油盐不进的混蛋。“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啊。楚老师还是……太年轻,太轻信别人。”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报道一样,有种刺破假面的冷酷,“更何况,卫南山未必需要你的帮忙,他可能已经退了圈,换了工作,或者出了国,甚至无声无息死了也说不准。这个圈子最不缺的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信你再等半年,看还有没有人记得卫南山这个人?” “他自己放弃了,你何必试图去拯救他,这样他或许还会少一些痛苦。” “他不会。”楚云帆脸上有被冒犯到的不爽。 盛时是个会看人眼色、拿捏分寸的人,见话说冲了,立马抱歉一笑。“或许吧,毕竟我不了解。不过错过楚老师这样的朋友,是他的损失。” 第22章 滨海度假村一共有三期,前两期工程已经结束了,其中一期已对外开放,时逢暑假,海滩被孩子们占据,挨挨挤挤全是人,下饺子似的在水里浮沉。 “当记者就这点好,出门休假从来不用挑人多的时候。”楚云帆优哉游哉地摇下车窗,“自打工作起,我五一、十一就没出过门,在家看别的朋友出门看人头,等大家上班了,我再踅摸个出差,忙完正事儿,再好山好水地玩几天。” 她一点都不像是来探查埋尸案的,戴着拉风的大草帽和墨镜,倒像是来度假。 盛时开车沿着海滩观景大道前行,楚云帆则把手伸出窗外,闲适地捕捉着夏日微热的风,全额安不记得前天坐盛时的车是如何哭爹喊娘。 盛时莞尔,“十一假期那么长,待家里不闷吗?” “那必然不能一直在家里,跟着庄少爷玩儿啊。”楚云帆说,“你别看他平时出现场,跟咱们差不多,玩起来才知道,我们跟人有钱人隔着一个马里亚纳海沟。” 盛时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你别乱想啊,没有海天盛筵。他们家不是做旅游地产嘛,他爸每年都会找时间,在哪个山庄弄个聚会,请好多商业大佬。大老板楼上攀交情,富二代楼下认人情。我跟着凑过两回热闹,往那儿一站,跟个傻缺似的。好在也没多少人搭理庄晏,都忙着巴结他哥呢。不过场面倒是很像电影那种,晚上还有party啊泳池酒会什么的,挺好打发时间的。” -- 第40页 盛时还是头一次听庄晏的事,有点好奇。“楚老师跟庄晏认识很多年吗?” “嗯,大学一个学校的。我一直怀疑他是花钱买进去的,但我没证据。”楚云帆跟庄晏,说起对方只有互怼,“更没想到居然跟他成了同行,也是见了鬼了。” “他不是很想当摄影师吗?”盛时问。 “那就去搞摄影啊,去非洲大草原拍动物繁衍迁徙去啊。”楚云帆撇撇嘴,“前几年有个说法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说是干媒体的,最好不要家里太穷,否则干不久。但富成庄晏他们家那样的,最好也别来,他也不是空中楼阁,就是对底层生活有种天然的隔膜,刚入行时跟他沟通简直费劲死了。” 盛时听着她半真半假的抱怨,无意中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自己嘴角竟微微上扬。 “到了。” 度假村三期是离岸人工岛,用一座堤坝与二期工程的海岸相连,根据规划,人工岛将开发成为一个以购物、娱乐为主的酒店住宿区域,配套开发一些近海的水上项目。 尸体就是在修建堤坝时发现的。 尸体被挖出来之后,三期工程便停止了,连带着本来打算这个暑假正式营业的二期项目也无限期后延。 盛时和楚云帆下了车。工程停得仓促,各种建筑材料还散落在地上没收拾,但工人们住的临时宿舍已经拆掉了,只留下一间办公室,两个老头轮流看守。 “干什么的,出去出去。这边不开放的。”见盛时和楚云帆走近,老头毫不客气地挥手轰道,“走!出去!” “大叔!”楚云帆摘掉墨镜,甜甜地迎了上去,“我们是滨海大学艺术学院的学生,假期来这里采风的。一期那边人太多了,您就让我们拍几张行吗?我们保证不下海。求求您了。” 楚云帆非常能屈能伸,盛时见过她对待庄晏时的御姐十足,见过她对待刘骥的夹枪带棒,见过她跟同行抢料时的凶猛强势,就是没见过她秒变萝莉音,跟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叔撒娇。 像放凉的咖啡上浮着的奶油沫,甜得发腻。 没等大叔同意,楚云帆就招呼盛时:“快来快来,赶紧拍几张走人啦,不要给大叔惹麻烦。” 可拍完了大海还要拍沙滩,拍完了沙滩又想拍远处的帆船,帆船拍完了,漂亮的“女大学生”想拍几张美美的照片,还能不让拍吗? 大叔蹲在地上抽烟,满眼羡慕地看着两个“大学生”咔嚓咔嚓,那姑娘一会儿撩水一会儿扔帽子的。 ——年轻真好哇。 十五分钟后,俩“大学生”就移驾到了办公室旁边的沙滩太阳伞下长凳上,“男学生”胳膊下还夹了个西瓜,自来熟地招呼他一起来吃瓜歇息。 “大叔,我们同学说这一带前段时间施工死了人,晚上闹鬼,所以工程才停下来的。这边晚上是不是都没人敢来呀?你在这儿值班不害怕吗?”楚云帆眨巴着眼睛,天真地问。 瓜也吃了,大山也侃上了,大叔缓缓吐出个烟圈,逗这姑娘:“怕,怎么不怕。我们这儿晚上值班都两个人一起上厕所呢。落单就容易撞见鬼!” 楚云帆配合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真的假的?我听说是施工事故,工人中电死了?” 盛时算服了楚云帆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套话本事了。 大叔咧开嘴笑了,“个女娃娃书都白念了。哪来的鬼。这儿没工人中电。应该是个凶杀案,警察早结案了。” “凶杀案?!天啊,这么劲爆!”楚云帆睁大眼睛,“那现场一定很可怕。” “嗬,那可不。头都凹进去半个。”大叔见楚云帆这模样,也来劲了,“听人家说,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是在别的地方杀完拉到这里埋的。挖出来的时候就剩一把骨头了。” 大叔对楚云帆又嫌弃、又害怕,还忍不住想听的表情非常满意。 “在哪儿挖出来的呀?”盛时插了一嘴,“施工这么长时间,都没人注意过有人来埋过尸体吗?” “那能啥时候埋进去的!”大叔显然比较喜欢跟楚云帆聊天,不爱搭理盛时。手指胡乱地向着人工岛方向一指,“就那边,抽沙填海的时候挖出来的。” 盛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动声色道:“填海时发现的呀?我们听说的是方圆能源铺设管道时有个工人中电死了,调查安全事故才停工的。” “哎,不是。”大叔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德阳地产挖沙时发现的。那会儿管道还没开始铺设呢。不知道啥时候能开喽。” 不是方圆能源?盛时和楚云帆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滨海度假村的开发商一共有三家:德阳地产负责大部分基础建设,永乐集团负责一小部分基础建设和全套的消防工程,而方圆能源只占个小头,主要负责管道铺设和能源设备。 论理,德阳地产也算是国内知名开发商,如果是在他们施工的阶段挖出尸体,且及时交由警方处理,完全没必要停工这么久。 “难道是我想错了?想停工的不是方圆能源?”盛时想。 离开工程地,俩人坐在车里,盛时掏出手机,默默地查了一会儿德阳地产的来龙去脉,一眼看上去,似乎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先去警局吧。”楚云帆说。来之前,她好不容易才搭上滨海当地公安的线,滨海警方很谨慎,说案件还在侦查过程中,不能对外透露太多信息。 -- 第41页 “您看我们又没录像又没录音的,肯定不是来违反保密规定的对吧?我也肯定不能给您跟钱法医添麻烦对吧?”楚云帆甜甜地讨好道,“不用透露太多,我们就想知道下那具骸骨有啥特征。” 钱法医,就是介绍楚云帆来滨海公安局了解情况的人,也是教给她“四种不易察觉的下毒方式”的约会对象。楚云帆居然能跟每一任约会对象都保持友好关系,这点也令盛时非常佩服。 接待他们的法医的是个中年大叔,姓赵,据钱法医说,赵法医是他师兄,但看这个发际线的架势,说他是钱法医的老师、爸爸都有人信。 “论理,这事儿我不好讲太多。不过小钱昨天给我打过电话了,就给你们讲讲基本的东西吧。根据白骨化的程度来看,死者被挖出来时应该已经死了四五个月了,死因是击打伤,腿骨还有骨折。”赵法医眯着眼,吧嗒吧嗒抽着烟说。 他说话相当谨慎,“案件还在调查中,还没到向社会公开征集线索的阶段,别的我就不方便透露了……现在全国DNA联网,如果有能配上的,只要一比对就能比对出来。” 盛时突然插嘴:“那天挖尸体现场,您去了吗?” 赵法医摇头:“我没去,当晚是值夜班的同事去的。” “有个事我有点好奇。”盛时诚恳问道,“照您的说法,这具骸骨致命伤非常明显,而且您这边非常迅速就确定尸体是从别的地方移过来的,那其实跟滨海度假村关系并不大,对吗?尸体被挖出来的现场还有什么值得勘察的点吗?为什么现在还没恢复施工呢?” 赵法医锐利地看了盛时一眼,“法医管的是解剖室以内的事,你问的这个问题,恐怕得找别人去问。” “那人说的有问题。”开车回京城时,一路上盛时都不说话,直到下了高速才开口。“施工现场那个大叔。” 楚云帆本来昏昏欲睡,一下被这句话给炸醒了:“什么?” “我以前做过一个采访。现在填海造陆早就不允许近岸取沙了,都是从海底采砂进行吹填造陆。更何况,这一带是泥质海岸,一期的沙滩是后期人工铺建的,德阳地产从哪取的沙?赵法医说骸骨只有击打伤和骨折伤,采砂船动力那么大,如果尸体是在抽沙时被发现,不可能没有损伤——碎成骨头渣渣还差不多吧。” 楚云帆脸色越来越凝重,“你觉得,这老头故意跟咱们混淆视听?” “也不一定。”盛时说,“要么是有人派他来给咱们指了一个错误方向,引导我们去查德阳地产,要么,是方圆能源把尸体安排在了德阳地产施工现场,这老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就揪住方圆能源没完没了了呢?”楚云帆皱眉,“为什么是方圆能源?为什么不可能是永乐集团?” “直觉。”盛时说,“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知道滨海度假村挖出来的尸体,的确是因头部击打造成死亡。” “……咱俩前几天讨论过这个问题,不能这么推断。” “所以一定要找到那辆车。找到那辆车,根据法医说的DNA全国数据系统,就能证实白骨是不是黑砖窑的死者。” 进城已是晚上八点。盛时的手机又准时响起来。自从庄晏出差,只要盛时跟楚云帆相约行动,他晚上必然阴魂不散地打电话过来,闲话一扯就是一个小时。 有一次气得楚云帆捧着盛时手机狂骂:“你丫有病吗?几个意思?捉奸吗?” 盛时点了免提。“喂?” “盛时吗?”电话里传来宋溪的声音,“明天中午你能去机场接我们一下吗?庄晏受伤了。” 第23章 又是一个能让楚云帆笑半年的故事……不,事故。 “呐,就这样。”宋溪点开手机相册,递给楚云帆。 楚云帆跟《今日时报》的人比较熟,刚来京城工作那会儿,她朋友少,没人脉,见天去时报找庄晏玩。跑到大家都默认她是庄晏女朋友——至少是准女友顺位第一名,结果楚老师名气也有了,圈子也混开了,大家发现,楚老师身边走马灯一样地换约会对象了。 楚云帆虽然现场作风是有点令人难以忍受,好在早年混脸熟的滤镜还在,总得来说,时报,尤其是梁今部门,对她好感度还是挺高的。 花城港口仓储区发生爆炸第三天,大火才被扑灭。此次火灾引起的爆炸导致了一百多人死亡,其中包括76名公安和消防人员,三百多幢建筑物受损。爆炸中心附近拉起警戒线,附近居民也被紧急疏散。 但警戒线能拦得住普通人,拦不住狗一样追着线索跑的媒体记者,有先见之明的带着防毒面具潜入现场;没条件的现扒拉俩口罩,顶着呛人的化学制品气味一头扎进去;还有经验不足穿着短袖短裤就来的,泥鳅似地在医院病房、太平间、新闻发布会现场和涉事企业办公地之间来回钻。 钻了几天,好不容易腾出手来的港口区管理处终于怒了,现场设立了三道防线,将爆炸中心方圆一公里以内全部圈起来,非相关工作人员一个都不许进。还架设了信号屏蔽器,有飞进来航拍的无人机,来一个打一个。 于是最靠近警戒线的一棵百年老歪脖子树,成了各家媒体摄影记者的兵家必争之地。 “其实你说爆炸中心距离一公里,你就算站树顶上,能拍着个啥?更何况我们在前两天,该拍的图就都拍到了。”宋溪说。 -- 第42页 “溪姐你不懂,这是机位之争的问题吗?”庄晏歪在后排座位上哼哼唧唧,“这是摄影师的尊严之争。” 楚云帆捧着宋溪的手机乐不可支。 在她的手机相册里,那棵老歪脖子树上站了三个手持炮筒一样的相机的摄影记者——树下还有三个揣着镜头排队的,颇有种排队“自挂东南枝”之感。 其中就属庄晏爬得最高,他好像“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老将军,踏在树杈上一脚向前,微微屈膝,占据有利地位,左一张右一张拍个没完。底下同行等烦了,不住地催他,“好了没有好了没有,该我们上了。” 庄晏得意忘形,“好机位来之不易啊,对不住啊各位老师,劳烦您再等等。” 贫起来忘乎所以,对自己的体重没有正确估量,庄晏嘚瑟地又往前迈了一小步,树杈不堪重负地一抖,他一个没站稳,左摇右晃划拉两圈,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 栽下来时还拉了个垫背的。比他稍微矮一个树杈的,是一个当地媒体的摄影前辈,庄晏掉下来时手脚瞎划拉,逮着什么拽什么,生生把前辈也给从树上掀了下来。 结果他年富力强只是撕裂了韧带,前辈却生生跌得左臂骨裂。 于是出差的最后一天,别家同行都忙着写稿的写稿,传图的传图,《今日时报》知名摄影记者庄晏老师拖着半瘸的腿,提着两手保健品、水果去病房探望被自己殃及的前辈,并被当地友媒同仁追打出八条街。 盛时先把宋溪和专程起大早来看热闹的楚云帆依次送回去,然后载着庄晏回家。从地下车库到十七层,一共走了不到五百步,庄晏哎唷哎唷惨叫一路。 “你可以叫得再浮夸一点,没关系。”盛时冷冷说。“是韧带撕裂,不是骨裂,更不是骨折,至于吗?” “……我好歹也是为了新闻事业而受伤的,你作为搭档竟然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庄晏歪在沙发上控诉。 盛时不理他,拖过他行李箱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 “哎,我要洗澡。”庄晏晃荡着没受伤那条腿,虚虚地踢了盛时一下。 “洗去呀。” “您倒是扶我过去一下啊!” 进了卫生间,庄晏背靠着洗漱台,完全没有自力更生的意思。盛时只好把毛巾、沐浴露都放在他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正想转身出去,庄晏手一抬撑住了墙,将盛时拦在一个狭小的夹角里。 “干什么?等我帮你脱?”盛时撩了他一眼。 “求之不得。”庄晏痞痞地吹了声口哨,“盛老师,你撩了我又不管我,管杀不管埋啊。”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撩你了?” “昨天晚上。溪姐一说我受伤,你就急了——别想抵赖,我开着免提呢。还有今天,我说膝盖肿了,你立马就撩我裤腿看,还拿手指碰了我膝盖。” 庄晏压低声音,似笑非笑,“盛老师,你看我一眼,我都觉得你在撩我。” 盛时被气笑了,他倏地迎了上去,微微仰起了头,细长的眼梢带上些许挑衅的神色,在灯光的映射下,琥珀色的眼仁折射出魅惑的光芒,瞳孔周围有一圈光点,恰好把庄晏圈了进去。 两人距离一下子被拉近,近到庄晏能从盛时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能闻到盛时凑上前来的面颊上,有淡淡的须后水的香味。 太近了。他想,盛时也一定能听到他骤然紊乱的心跳声。 下一秒,就在他以为盛时会吻上来的时候,对方猛地当胸一推胳膊一抬,从他身边跨了出去。 ……靠…… 等他对付着洗完澡吹完头发,拖着半瘸不瘸的腿走出洗手间后,盛时叫的外卖已经摆上桌了,人还在厨房忙着,在案板上噔噔噔地切着葱花。 米粥热腾腾的清香从电饭锅的散气孔里逸出来,皮蛋块瘦肉条分门别类地盛在碗中,还没来得及加进去。 庄晏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情绪难辨。酸软的感觉松松地填满了整个心房,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盛时,你搬过来住一段时间吧,好不好?”隔了很久,他沉沉地开了口。“你那房子不三个月一交钱吗?现在也快到期了吧。我这样至少一个多月不好动弹,我们这儿管得严,快递不让送上楼,我连下楼取个快递都费劲,上班也不好去,就算帮我个忙,行吗?” 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顿了一下,盛时没说话。 “你就当大发慈悲照顾一下你可怜的搭档。反正你换房子,租哪儿不是租啊,我这样一两个月之内估计也没法出差了,没绩效,富二代也没钱还房贷啊,让我妈知道我拿信托的钱还房贷,又要骂我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了。唉……” 盛时把葱花、皮蛋和瘦肉往锅里一倒,加了点香油,回手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甩了几下,从家居服口袋中掏出手机一顿戳。 庄晏手机叮咚一震,屏幕亮起,显示支付宝转账——一万元整。 “两个月房租。”盛时说,“明天我去搬家。以后两个月两个月给你交房租。先说好,我们是室友和同事关系,字面意思。” 由俭入奢易,在庄晏这儿住了两个礼拜,他的确有点不想回那个地方。 一边是城中村破烂半地下,一边是高档小区大平层;一边是早高峰挤地铁,一边是有人开车送上班;一边是回家面对四堵墙,一边是不惹人讨厌长得还帅气的同事。傻子才会选城中村小破房。 -- 第43页 “我保证不乱撩骚。”庄晏笑得花枝乱颤。 “——我好好地、全身心投入地追你。”他在心里暗暗想。 第二天一早,庄晏就爬起来砸门,催促盛时起床去搬家。酷爱熬夜写稿的盛老师感觉自己刚睡着没一会儿就被薅起来了。 “晚两个小时会死人吗?”盛时困到没脾气,闭着眼睛洗漱换衣服,痛苦地思索着要不要反悔搬过来的决定。 “死人倒不会,万一两个小时后你嫌贵后悔了,我找谁说理去?下个月房贷找谁还去?难道去出卖美色吗?”庄晏催着出门。 盛时原想着自己回去,叫个货拉拉一趟搬完就算了,反正也没多少东西,但庄晏不干,非得跟着去,于是只好盛时开着那辆大奔,庄晏拖着一条瘸腿坐在副驾上当支嘴儿大爷。 东西少到的确用不着货拉拉。二十来本书,加上衣柜里上次没带走的一些衣服杂物,拉拉杂杂凑了一行李箱——来京城时就这么一个行李箱,装下所有财产与过往,来了三个月,的确还没来得及攒下更多的东西。 房间被那次大雨泡得不成样子,至于床单枕头,还有那条假冒伪劣的夏凉被,就统统留给房东处理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开驾驶座门时,盛时怀疑自己有点错觉——副驾上的庄晏,有种暗搓搓的欣然,好像在期待着开启什么新生活似的。 发动车子,开出二里地,盛时突然开口:“那个……既然我租住在你家,能稍微添置点东西吗?” 庄晏愣了一下,“可以啊,你想添置什么?” 庄公子家起居用品一应俱全,哪怕之前客卧长期没人住,保洁阿姨也保持着每月一换洗床单被罩。他实在想不出,盛时还需要添置什么。 半小时之后,车子停在花鸟市场门口。 庄晏摇下车窗,支棱着脑袋,看盛时蹲下去仔细挑选盆栽,像模像样地跟老板讨价还价。蹲下去的时候,裤脚微微提上去,露出一截清秀而有力的脚踝。 最后盛时挑了两盆蝴蝶兰,三盆庄晏也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兴冲冲地指挥老板搬到后备箱去。 到家之后,盛时箱子都顾不上打开,先忙着把花盆都搬到阳台,小心地把刚买回来的花,和保洁阿姨自作主张买来的仙人球和多肉植物摆在一起,高矮胖瘦热热闹闹地组了个阳台合唱团。 庄晏歪在沙发上捣鼓相机,阳光正好,将盛时瘦高的身形包裹在一层淡淡的金光里,他忍不住对焦咔嚓来了一张。 片刻之后,庄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盛时你来一下。”他说,“我想我找到那辆车了。” 第24章 盛时也没想到,这面包车的线索踏破铁鞋熬瞎眼,得来全不费工夫。 从东宝他们村口小店拷回来的视频,他看了整整三天,盯得眼睛都快瞎了。摄像头角度不太好,大路上的车稍微位置偏一点,车牌号就拍不全。饶是如此,他把11月到2月,每月十五前后三四天的视频,凡是车牌号中超过1个4的,全部记下来,一共记了三十多组。 正愁这三十多车牌号要怎么一个个查,庄晏这儿就来了一个最有可能的。 警察闯进黑砖窑解救被困劳工那一晚,盛时拖着小松踉踉跄跄跑出来,一见到庄晏,整个人就松弛了下去,卸了力,一头栽倒在地。被庄晏和张普阳七手八脚地抬起来送上救护车。 趁着人多混乱,庄晏返回黑砖窑,咔咔一顿拍。实际上这种突发新闻现场照片,对于构图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要素齐全即可。 浑浑噩噩地拍了五六十张,最后选了五张最好的交差。那几天兵荒马乱的,他一颗心全挂在盛时身上,也没怎么好好看照片,今天想起把相机里的片子倒腾一下,该导出来的导一导,没用的删一删,往前一翻,就翻到了那天的照片。 有张从黑砖窑小院门外往里拍的照片,正好将打手们乘坐那辆面包车框进图中,放大看,车牌号:并C46447 当地人忌讳多,“4”和死同音,但凡有点钱的人都会尽量弄个6啊8啊的好兆头号码,就算难免有4,也会尽量少出现,难怪胡二对这个车牌号这么敏感。 “但你怎么确定,这辆车就是胡二所说的那辆车呢?”庄晏皱眉,“如果运尸体的车是砖厂老板或者手下人的车,经常出入砖窑,那么胡二更应该说,这是谁谁谁的车。所以当时拉尸体的车,未必是在门口这一辆。” “我们只要把这个线索反映给警方就行,取证确定这是警方的事。”盛时说。“胡二天天关在砖窑里,未必会对这些细节了解得很清楚。你有一句话我觉说得特别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我什么时候说过——”庄晏哭笑不得,他发现盛时很会对他的话进行曲解,在盛时强行要将“砖窑死了个人”和“滨海度假村挖出个死人”挂钩时,那么多条件需要一一配得上,他就不管巧合概率了,满世界都是巧合;现在只有胡二语焉不详的一句话,和一辆不知所踪的面包车,他又觉得世上没那么多巧合。 反正横竖就是要证明他的猜测正确呗。 就直觉而言,盛时的确敏锐得近乎妖孽。在这行里干,对一件事的判断虽然也讲究证据,但很多时候,一点点微弱的联系,加上强烈的直觉,告诉你两件事之间有关系,它大概率就一定有关系。剩下的工作,不过是怎么找出这份关系。 -- 第44页 经验、观察、对人心的揣测和抓重点的敏感度,反复锤炼着他,练就了他敏锐的直觉和蓬勃的胜负欲。在很多事上,盛时怀着一种强硬的执拗,认准了一条道就一定要蹚出个所以然来,哪怕头破血流。 这让他有种孤注一掷的性感。 盛时没注意到搭档这会儿正看着自己默默瞎琢磨,不知从哪儿翻出个本子,写写画画起来。 “警方不傻,为什么没问出来砖窑曾经打死过人这件事呢?”庄晏不解。 “因为劳工们说不清楚,打手们也不会主动跳出来说自己打死过人。”盛时说,他在笔记本上划出两个箭头,一个指向方圆能源,一个指向问号。 “当时情况混乱,我们掌握的情况也不是那么多,报给警方也只说那是个非法拘役的黑窝点,没提过死人事件,警方不会特意去查这辆车,自然也没提取什么DNA,两地警方没法并案。” 他在问号下面重重划了两道,“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能从这辆车上提取出死者DNA,跟滨海度假村死者的DNA吻合,就能说明的确是存在买卖尸体的链条……只要能找到买卖尸体的中间方,就能知道到底是谁买了尸体……这链条并不难查。可如果是方圆能源买的话,为什么又要把尸体放在德阳地产的施工现场呢?这不科学。” “拉个垫背的?他想搅黄项目,但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项目是谁搅黄的。”庄晏顺着他的思路说。他凑过来,这家伙不知是用了须后水还是香水,凑近了一股淡淡的雪松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说不通。德阳地产势力很大,只要他们想开工,就这么一个外来抛尸分分钟就能摆平。这三家不管哪一家想拖延施工进度,只有一个途径,就是在自己的项目里做手脚,让自己这一块的进度停下来。” 盛时啪地合上了笔记本,不动声色地拉开跟他的距离。“只有等人捉拿归案后自己交待了。” 说罢他起身拎着箱子返回客卧,开始收拾东西。 庄晏不请自来,一步一瘸地跟着他进了房间,如同一个热情过头的好房东,殷勤地从箱子里拣出一袋袋用垃圾袋装封的书,扒下垃圾袋,把书递给盛时。 书放得高,的确没在水灾中遭殃。盛时在路边花了八十块买了一个三层的塑料小书架,此时此刻寒碜地靠在角落里,与典雅华贵的客卧风格非常格格不入。 “其实你可以把书摆在书房的。”庄晏说,“正好能让我家书房不那么空,显得那么没文化。” 盛时没吭声,妥帖地保持沉默。 拿完了书,箱子里还有衣服和各种零碎杂物,庄晏直接提起行李箱两角,往地上一倒,杂物哗啦啦滚了一地毯,他嫌弃地把衣服从中间拣出来,扒拉了扒拉杂物,“这都什么东西?没用的能不能扔掉?哥这儿啥东西都齐全,还能差你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眼镜盒、胃药、交通卡什么的掉了一地。盛时急忙去捡,庄晏则打开衣柜,粗暴地翻出几个衣架,打算帮他挂衣服。衣柜里挂着下雨那天,盛时来借宿时的匆匆带的几件衣服,他这么一扯,没留意衣架相互勾连,把一个黑色塑料大盒子带了出来,咣叽倒扣在地上。 “这是什——”就是普通的黑色塑料盒,有盖没锁,庄晏忙中抓住两角这么一捞,里面东西就掉出来。一眼扫过去,他就愣住了。 抖散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西装,还有零零碎碎好些小玩意儿,庄晏随意一瞥,积家的手表,万宝龙的钢笔,甚至还有一款他不认识的香水。 买东西的人一定非常有品味,挑选的均是经典而内敛的款式。从小在奢侈品里泡大的富二代庄少爷对这些东西的熟悉程度,好比盛时看到新闻线索,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价值几何。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盛时该不会也是个富二代吧,因为兄弟争家产,或者因为出柜而失去父亲宠爱之类的狗血原因,而流落城中村。 还有什么东西,不知道。没看清。盛时站起身,大踏步地走过来,粗暴地将所有东西往盒子里一塞,盖上盖子,推到了衣柜深处。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中有微微的寒意。刹那好像又回到两人初次搭档那一夜,庄晏自作聪明地帮他要素材,结果冒犯了他。就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不,比那个还严重一些。 “他生气了。”一阵尴尬的沉默,电光火石间,庄晏脑子里只能聚拢起这四个字来。 “对……对不起……”一时间,他竟有点心虚有点结巴,好像无意中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 盛时表情僵硬,一指门口,“你先出去行吗?” 庄晏尴尬地向门外退去,大约是错觉,他眼角瞟到盛时,生气的表情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狼狈。 客卧的门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砰地关上,差点撞到庄晏的鼻子。他不出声地暗骂了几句,仔细地琢磨,觉得这事透露着几分诡异。 盛时收入不算低,又常有人找他约稿,一个月收入两三万还是有的,他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爱买奢侈品,大可像那些爱买包包的女孩一样,攒上几个月的钱就买一件。 只是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消费习惯。搭档几个月,他从未见过盛时用那些东西。 男性奢侈品,要么少买几件小的做配饰,要么从上到下换行头——那应该就不是盛时薪水负担得起的了。 -- 第45页 除非是有人送。 万宝龙钢笔也就算了,那手表可是积家的。不是特别贵那款,也就十多万吧。 谁送的?前男友吗?也很有钱吗?比我还有钱吗? 一种近乎荒谬的猜测慢慢爬上庄晏心头——盛时这么一大盒子奢侈品,大概来路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吗? 黑稿?撤稿?有偿新闻? 他摇摇头,把这不靠谱的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盛时那种道德洁癖癌,怎么能允许自己干这种事呢?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里反复回荡:这人能力这么强,却好像凭空钻出来似的,连个共同的同行群都没有。查他以前写的稿子,连个毛线都查不出来,这放在圈里,真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除非“盛时”是个假名。 但在圈里更难做到的,就是掩藏身份。常年写深度报道的就那么些个。大家都是挖料的狗鼻子,真有人能在同行的放大镜之下披着马甲生活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客卧的门开了。 盛时恢复了平静,攥着手机走出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问:“中午吃什么?我点外卖。” 饭送来,两人面对面埋头吃饭。理论上庄晏明白,有些不该问的话应该憋在心里,但他憋不住,几次欲言又止后,故作轻松道:“哎,你吃饭不说话啊?聊天呗。” “……太僵硬了。”话一出口,他就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了59分。 盛时喝了几勺汤,凉凉道:“你再多管闲事,我们可能就需要签署个室友协议了。” 第25章 第二天一早,楚云帆就托人从车管所查那辆“并C46447”登记在谁名下,果然不出所料,车主就是黑砖窑的那个姓吴的经理。 于是盛时叫上庄晏和楚云帆,又跑了一趟并州去报案。 “要是最后车上检出来的DNA和滨海度假村尸体的DNA吻合,找到倒卖尸体的团伙,这料我就当仁不让了,盛老师。”楚云帆窝在后座上,脸上是一副捡到宝的表情。 盛时开车没回头,“楚老师你可真是一点便宜不少占,抢料抢到我头上了。” 楚云帆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哪能呢,这是盛老师您自己不要这个题呀,我只能算捡漏。” “啥玩意儿?”副驾上的庄晏听了一耳朵,没理解这俩人打什么机锋。 “当时盛老师人在黑砖窑,报警是老梁找关系,直接找并州市局刑警大队的领导报的案。按理说,现在最直接最方便、能引起大领导重视的,就是把我们的发现告诉老梁,让老梁再找一次并州刑警大队的领导。” 楚云帆戳着手机解释道,“但是盛老师你没有,你宁愿跑上俩小时来报警,因为你知道,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老梁,老梁一定会让你跟进,再出一个关于倒卖尸体的报道。但你不想跟进,因为你的目标不是倒卖尸体团伙,而是买尸体的下家。” “所以,你宁愿放过这么大个选题,也要避免打草惊蛇。”楚云帆总结陈词,“你在躲谁?” “楚老师这么聪明,怎么没把庄老师骗到市场上卖了去。”盛时声音里含着笑,“为什么就不能是我胆小呢?找个看门老头问几句话就被人盯梢,这还怎么往下查啊?我就想好好打份工挣点稿费,不想因为做个报道把命都搭进去。楚老师你艺高人胆大,继续追踪倒卖尸体案,当仁不让舍你其谁。” 庄晏和楚云帆同时拉长声调:“切~” 接待他们的还是之前给盛时做笔录的小郑警官,听完盛时他们的叙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谨慎起见,小郑警官又把支队长请了过来,盛时又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并将胡二和东宝的录音放了一遍。 “你们提供的这个线索很有用。”支队长神情严肃,“盛记者,麻烦你把录音资料跟录像资料给我们拷一下,我们会尽快展开调查。” 支队长一起身,楚云帆马上起身跟了出去,隔了二十来分钟,走廊上响起低沉又悦耳的笑声,伴随着高跟鞋嗒嗒嗒,另一个戴眼镜、被称作“马科长”的宣传科负责人又陪着楚云帆回到办公室。 庄晏悄悄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最后采访还是得通过宣传科呗。”回程路上庄晏问,“我以为你今天笑脸陪了那么多,能让你跟着去抓捕下倒卖团伙呢。” “能搞定宣传科就不错了,这还是看在盛老师是黑砖窑事件的卧底记者的份上。当然要是通过关系直接找市局领导,没准真能去抓捕现场,可这不是没法走这条捷径嘛。”楚云帆倒在后座上,揉着笑僵的脸。 一周后,并州警方传来消息,他们找到了那辆面包车,在车上干涸的血迹中提取到了DNA,和滨海度假村挖出来的白骨DNA做了对比,证实为同一人,于是两地警方进行了并案调查。 据楚云帆打探出来的消息,在刑事案件并案调查的同时,滨海经侦貌似也有了一些东西,但警方口风很紧,具体查到了什么,不肯对媒体透露一丝半点。 又过了一周,倒卖尸体犯罪团伙被警方一网打尽,就在警方发出通报的第二天,楚云帆洋洋洒洒的六千字大稿——《女尸配阴婚、男尸埋工地,横跨多省的尸体倒卖“生意经”》就引发了全网弹窗,赚足了关注度,蹦蹦蹦的弹窗弹得梁今血压蹭蹭蹭地升。 于是在周会上,梁今的脸色很不好看。 -- 第46页 “一个在黑砖窑里混了十天的当事人!居然被外人给抢了这么大一个后续!”梁今砰砰地拍着桌子,“这说明什么?啊?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编辑、记者新闻敏感度不够!一个新闻事件,做完就完了,没有追踪,没有复盘,没有持续的关注!强调了多少遍,一定要绷紧新闻敏感性这根弦儿。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记者吃了那么多苦,都白吃了!” 老梁一拍桌,吓得赵蕾蕾呛了一口奶茶从鼻子里喷出来,宋溪又是给她递纸巾又是顺气的,盛时敛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参起了禅。 庄晏好死不死地这时来了条微信:老梁发飙了吧?爽不? 盛时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其实他们部门平时开会挺和谐的,人手一杯饮料各刷各的手机,大部分时候是老梁唱独角戏。盛时也没想到,漏报一个重大新闻,居然会导致这么低气压的局面。 “我的问题。”刘骥主动背锅,“我没盯住后续。” 梁今这才打住了碎碎念,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在刘骥和盛时身上转了好几个来回。 刘骥主动背锅,这让盛时很意外。之前听庄晏八卦,说老梁挖过楚云帆好几次,都被楚云帆给婉拒了,理由是自己挑编辑,没感觉的编辑搭配不来,强搭容易闹矛盾。综合上次在病房里她那几句话,盛时觉得,让楚云帆不爽的人应该就是刘骥。 这么看来这人倒也没那么差劲。最多有点贪功冒进罢了。 “她就是作呢。她跟你不一样,不到死线不交稿。老谢比较宽容,你换成老梁试试,远香近臭,楚云帆多精啊。”庄晏八卦完盛时他们的开会状况,不以为然地说。 开完了会,这每周一次的“报社半日游”就算结束了。下午,庄晏和盛时约了楚云帆在一家商场的咖啡馆见面。“不过你要再来一次漏报这么大的选题,你看老梁会不会扒了你的皮。” “能引蛇出洞,扒皮我都认了。”盛时说。 “来再说一遍,我录下来。”庄晏作势掏手机,“经侦出动肯定要查这几家公司吧?你还不跟进?你猜老梁会不会骂哭你?” 楚云帆哈哈大笑,指着盛时说,“你要是好好贿赂我,没准我也就不跟进了,老梁就能放你一马。” 不是所有采访到的材料都写进了稿子里——楚云帆告诉盛时,倒卖尸体的团伙指认的买主,并不是方圆能源的人,而是德阳地产滨海度假村项目的一个副总。 这名副总叫高天,警方传唤了高天,按照他的说法,私下购买尸体埋在项目亟待施工的工地里,是因为他在跟项目组的负责人李泰然争夺升职机会,他只是想制造一点混乱,稍微拖一下工程进度,没想到竟让工程整个停滞下来。 楚云帆稍稍调查了一下,发现德阳地产前段时间的确正在搞内部竞聘,候选人就是高天和李泰然,这俩人面和心不和,这在他们公司内部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这个理由,实在有点牵强。”盛时问楚云帆。 “是有点匪夷所思,但这是高天自己承认的,也不太像是替谁背锅。目前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他个人行为上,跟方圆能源没有关系。”楚云帆说,“我觉得你在这点上偏执了。” 因为盛时还想往下查,楚云帆的稿子就点到为止,只把尸体倒卖团伙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写了一遍,没提几家公司的纠结关系。好在这个团伙作案多次,素材丰富。到了买方高天这儿,报道只是轻飘飘带了两段,写了一个为升职而使歪招的公司内斗故事,加了几句德阳地产的官方回应,并没有继续往下深挖。 给盛时继续追查留了条后路。 临走时楚云帆把一个U盘拍在了盛时面前。“听说老梁今天发飙了,就当线索费加精神补偿了,谢啦,盛老师。” 第26章 送走了楚云帆,庄晏和盛时去商场的超市买东西。盛时推着购物车,庄晏一瘸一拐地拖着脚跟在盛时后面,看他七零八碎地买了一堆。 其实两人平常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都在外面出差,冰箱常年是空的。庄晏几乎不下厨,盛时做饭水平比他好些,但不爱做,两人吃饭主要靠外卖。 或许是因了庄晏行动不便出差少,近来盛时常买些好打理的蔬菜水果填充冰箱。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东买一点西买一点,渐渐攒了不少生活用品,零零碎碎的,越来越有过日子的架势。 落在庄晏眼里,有种落袋为安的踏实。 他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分析着。有时盛时不经意抬眸,会撞上庄晏的目光,可先狼狈移开视线的是庄晏,盛时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一副任君观赏我就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窃喜,他惴惴不安,他忿忿不平。 盛时是知道的吧?他知道自己喜欢他不只是嘴上撩闲的吧?庄晏翻来覆去地想。 有次盛时躲在阳台抽烟,被他逮了个正着,但或许是那天夜色太好,他不想唠叨,也不想夺下盛时指尖的烟,于是干脆推门进去,跟他一起抽了一支。两人就着夏夜聊胜于无的微风,静静地看着万家灯火。 胳膊肘轻轻碰在一起,盛时不扭头看了一眼吗?不是看到他蠢蠢欲动,想试探着触碰他的手了吗?不是看到他混乱慌张,一脸想霸王硬上弓吻他的表情了吗? 既然知道,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他的眼睛是塑料的吗?心是石头的吗?脑子是木头的吗?都不导电? -- 第47页 盛时这个人很奇怪,明明家里地方那么大,他却固执地把自己的东西圈定在客卧范围之内。如果不是进门有鞋柜,庄晏简直要怀疑,他能把鞋也拎回自己房间挂起来。说起来,即便是普通室友,也犯不上这么小心翼翼,但这似乎已经是他对“合住”这件事的极限理解了,再大的空间,也盛不下他那无处安放的戒备和不安。 他就像株含羞草,禁不住一丝半点的刺激与改变。 走到酒类专柜时,盛时就走不动了,仔细地从架子上挑了两瓶红酒,丢进购物车里。 “你不能喝酒。”庄晏的眼睛顺着盛时的手转,出声提醒。 “红酒,活血化瘀,保健的。”盛时随口应付,转到日用品区,又往购物车里加了两瓶84消毒液。 自从盛时住进来,庄晏隐隐觉得可以辞退保洁阿姨了。他在家写稿有一套固定程序,写稿前一定要先拖地,用高浓度的84消毒水将房子搞出一种医院走廊的既视感,然后开窗通风,闭门搬砖。 据他自己说,完全的体力劳动有助于放空头脑进入状态,而84消毒水的味道则能给人带来“干净安全”的暗示,其重要作用相当于古人干大事前的焚香沐浴。 因此家里的84消毒水用得格外快。 “扔出去能挣钱,摆在家里还爱干净爱干活,长得还好看。这要是个女的,不知多少男人排着队想娶。”庄晏不合时宜地想。 这半个多月来,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像植物一样安静的室友。盛时没说谎,他的确只爱干两件事:读书,写稿。 不上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静悄悄地呆在自己的房间,偶尔阳光好时,他喜欢在阳台的摇椅上读书,手边放一杯咖啡,读到开心时会自己津津有味地咂摸微笑,然后呷一口咖啡,像只心满意足的波斯猫。 若是庄晏找他聊天,他就会放下书陪他聊上一会儿。盛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有时庄晏甚至觉得,做盛时的采访对象应该是件幸福的事情,别人说话时,他那双琥珀似的眼睛总是专注而温柔的,间或插上一两句话,他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引导者,总能恰当地引起别人的倾诉欲。 庄晏还发现,盛时并非是个抠抠搜搜舍不得花钱的人,前几俩人去商场买东西,自己腿还瘸着因此只能让盛时搀着走,盛时说好久没逛街了,顺带买几件衣服。他是看见什么顺眼拿什么,八十块一件的促销白T恤,直接扫了三件,抬头看见橱窗里的衬衫好看,两千八,试了试合身,也没多问就让店员包了起来。 他就像活在红尘之外的一个大仙,反正只要在消费能力之内,他既不关心牌子,也不在乎价格,庄晏观察了许久,觉得他实在不像是放不下那些虚浮的身外之物的人。 越是这样,那个翻扣在地上的塑料盒子,越是像刺一样扎在他胸口,勾得他忍不住暗自掂量,给盛时送东西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前男友吗? 他也像圈子里那些浪荡浮夸的富二代追对象一样,热烈地追过盛时吗? 盛时很爱他吗?不然,都分手了,为什么还保留着这些东西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两人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来到收银处,庄晏一下子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掏钱包:“我来我来。” “我来吧。”盛时掏出手机扫码,“你不是这个月都要靠出卖色相还房贷了。” ……居然还贴心地抢着付账单?庄晏觉得自己这波装穷装得很有价值。 买完东西,两人顺道在商场吃晚饭。自然,还是盛时付钱。 “别心疼,等哥腿好了,再养你一个月啊。”庄晏心满意足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这几天净让你买东西了,你钱还够用吧?” 盛时优雅地用纸巾一抹嘴。“够。” “也是。你稿费那么多。”庄晏嘀咕,“哎,你是打算买房还是置地啊,这么拼命挣钱。人家挣钱是为了娶媳妇,你是为啥?” “因为无聊。除了工作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盛时说。 庄晏:…… 盛时想了想,又补充了两句,“也有可能工作一段时间,去读个书什么的,或者换个地方生活,总要有些积蓄吧。” 庄晏的表情沉了沉。“哦,你还没打算安顿下来啊?”他慢吞吞地问,“你想去哪里?” “无所谓吧。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都一样。”盛时说,“国内我比较喜欢成都,那地方很适合生活。” 成都好,庄晏暗暗想,成都我有房。 “你跟你家人出柜了吗?”庄晏问。 盛时抬头撩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摆弄碗里米饭,没说话。 “不想说就算了。”庄晏显然已经习惯他这副讳莫如深的架势,也就那么随口一问,压根没指望他给什么答案。 “没什么不想说的,我父母都去世了。”盛时回答,“我就是想出柜,也没谁可说的。” 庄晏抬头,震惊的目光撞上了盛时毫无波澜的表情。“对不起。”他有点讪讪的。 “没关系,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提起来也不会很难过。”盛时很善解人意地说道。这话大概不是为了安慰庄晏,至少他脸上的确看不出有难过或者哀伤的神色,只是平静地讲述着一件往事而已。 就这一瞬间,他又成了临水自照的水仙花。爱慕和同情同属于多余的情感,他不在乎,兀自疏离地美丽着,无意流连那些因他而停驻的目光与慨叹。 -- 第48页 庄晏才不是爱花就搁盆里远观那种君子呢,爱他千般好,恨不得时时多采撷。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腆着脸问道:“哎对了,你生日是啥时候来着?” “……已经过去了。” “几号啊?” “6月28,”盛时说,“……暴雨我来你家那天。” “那你怎么不说呢?” “……那天很忙好不好?” “得,回头给你补一份礼物,从明年起,哥给你过生日,行不?” 盛时抬头,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他,“哪有补送生日礼物的?你想干什么?” “什么叫我想干什么!关心一下自己的搭档有错吗?”庄晏不满,“还有,我下个月过生日,你打算送我什么礼物?”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你想要什么?”盛时问。 “我想要什么……我还真没个想要的。”庄晏皱眉嘀咕,“你怎么比个直男还不讲究?哥想要什么不能自己买?我都开口了,你好歹有点诚意好不好,送个买不着的。毕竟哥作为你的搭档,为新闻事业都断了一条腿……” “行行行别说您那条腿了。”这半个月来,庄晏不论干什么,都得搬出这条断腿来当理由说道说道,搞得盛时一听见庄晏说到“腿”这个字就头疼。 他有点犯难,买不着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不会做手工,而且这也太可笑了。”他诚恳地说,“要不我送你篇稿子吧,作者署你名,期刊论文或者新闻报道都行,怎么样?” 庄晏:……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眼光和审美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货除了脸好看,还有哪儿是正常的吗? 第27章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两人才拎着大包小包从餐馆走出来。 出了商场,还得走上一段路,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去取车——为了照顾病号,盛时拎了两大袋,庄晏已经比两周前好多了,就是走得慢,盛时拎着重物,不停地左右倒换着手。 “你先过去开车吧,我慢慢走过去……”庄晏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影迅速从身侧擦过,带得他一个趔趄,下一秒,盛时手中袋子一撒,人已经追了出去。 今天开会,庄晏没带相机,就挎了一小包,里头装着钱包、钥匙和楚云帆给的那个U盘。被人一把夺了去。 这时候绿灯闪烁了两下,变成了黄灯,盛时犹如一只矫健的豹,飞快地从马路这端蹿了到了那端。 过了马路是一道小巷子,穿出巷子才是停车场。盛时跑得快,一进巷子就追上了抢包贼。他伸手拽住挎包带子,抢包贼显然也没想到盛时居然跑这么快,转身就是一拳,直向盛时门面打来。 盛时头猛地偏开,让过这一拳,手上使劲一拽,同时另一只手也攥拳打了过去。对方被拽得吃不住力,向他的方向一倒,下巴便挨了一记老拳,疼得发出一声闷哼。 这二年偷抢者比被偷抢的人气壮多了,新闻屡见扒手被人发现后,还挥刀威胁不许报警的。这抢包贼显然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挨了一拳,踉跄两步,抬腿便踹。 盛时来不及闪躲,硬生生挨了一脚,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来不及多想,猛地出脚横扫,踢得那人一个趔趄,扯着带子的手顺势一拧,将对方胳膊拧到身后,用力往地上压去。 那人空着的右手突然亮光一闪,弹簧刀弹了出来,饶是盛时反应快,但他一手被挎包带子缠着,躲闪不及,左掌心被深深地划了一刀。 这一刀下去,疼得盛时“嘶”了一声,他瞬间被激起血勇,对准那人脊背,狠狠地连续肘击了好几下。骨肉相触,发出沉闷的咣咣声,在夜里骇人地回荡,盛时好像疯了一样,他是在下死手。 “盛时!盛时!”背后焦急的声音由远而近。 毕竟一只手被划伤,使不上多大力,抢包贼拼命挣扎,手脚并用从他的压制下爬出来,听见有人来了,也顾不上包了,踉踉跄跄便向巷外逃去。 盛时单膝跪地,喘了几口粗气,把受伤的手在裤子上抹了两把。 “卧槽你受伤了?”庄晏拎着三大包东西终于蹭了过来。刚才眼瞅着盛时单枪匹马追过去,苦于自己是个半瘸,光是急得团团转,追不过去。 盛时虽然瘦,实际上精悍有力耐摔打,这点庄晏是知道的。但鉴于盛时长得太好看,斯斯文文往那儿一站,就忍不住让他保护欲爆棚。 而让一个男人最伤自尊的,莫过于在想保护心上人时有心无力。前方战况不知是何情形,他居然在……等绿灯。 “别追了!”盛时看庄晏大有扔下东西身残志坚地去追贼的架势,赶紧出言阻拦。小巷不过百米,只一盏灯在头顶昏暗地闪烁着,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盛时苦笑一声,狼狈地用没受伤的手抹了一把脸,庄晏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你是不是打架上瘾?不知道这些人手里都有刀呀?一个人就追。”庄晏埋怨他,“看着细皮嫩肉的,打野架跟个混混似的。” 盛时手受伤,提不了东西;庄晏腿不行,提着东西走路却不敢使劲。他主要着力点放在盛时臂弯,两人就这么歪歪斜斜地慢吞吞走着,从背影看去,倒很有些相濡以沫的意味。 “我本来就是打野架的小混混,哪像你小少爷,打个架都得专门学习。”盛时笑了。 -- 第49页 其实他要是跟庄晏打起来,真不一定能打得过庄晏,毕竟人家庄晏是请了专门的格斗老师教格斗。 听到这话庄晏反而沉默了。“为什么打架?”他问。 盛时侧过头看他,眼睛在路灯的映照下温柔如海。“我跟你说我父母早就去世了,对吧?” “有人欺负你是孤儿?”庄晏皱眉。 “那倒也没有。那会儿我都十四五了。我呢,是厂矿子弟,那时候矿上已经衰落了,破破烂烂的,家家户户都发不出工资那种。学校好老师也走得差不多了,大家每天没事干就在街上晃,为了什么仨瓜俩枣的事都能打起来,打架就是家常便饭。” 矿区红火的时候,城里的姑娘都想嫁到矿上,因为能给分套房子。然而随着开采枯竭,地下空心化,当年让矿上职工自豪的“单位房”也渐渐布满裂缝,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 有钱的渐渐搬到市里,穷人就困死在矿区,房子实在没法住了,还有卷着铺盖,蜗居在工棚里的,工棚年久失修,哪天外头下大雨,棚里就得下小雨。 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破破烂烂。昔日拉矿石的大车将路面压得坑坑洼洼,顾不上修,光景好时,那是矿区产能的勋章,光景不好时,一个个坑就成了残破绝望的疮口。 那种破败窒息,那种逐渐腐烂、死去的感觉,贯穿了少年整个青春期。 “国有矿不行,很多人就去了私矿,工资给的高,就是安全没保障。你都不知道那会儿私矿跟大矿工资差别有多大——私矿每天下了工,能去公共浴室洗个澡,大矿上来就只能拿毛巾擦一擦。我父亲就在私矿,当安全员的。后来私矿发生事故,他就没了。”盛时简短地说。“老板为了少赔偿,不承认是安全设施有问题,坚持说是安全员操作失当,把责任都推到了他身上。” 八天八夜在坍塌的矿井周围等待、呼救、大哭、无措,拉上来砸得变了形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办丧事、谈赔偿,汹汹而来要追究安全员责任的老板和打手…… “当时那事搞得挺大的,就把记者给招来了。调查了快一个月,才证实了的确是私矿安全设施有问题,不是我父亲的错。” “所以这就是你后来选择干新闻的理由吗?”庄晏问。 “不。”盛时顿了顿,表情有些复杂。“当时我母亲有尘肺病——她之前在石棉厂轧棉,石棉肺,你知道吧?得这个病,既痛苦又没得治,我爸刚没了,她不忍心抛下我一个人,就接受了私矿老板的条件——30万,她带我出去躲了几天,我爸手里的关键性的材料,没给那个记者,最后这个报道没发。” 庄晏沉默不语。 “不过这也没给她续命多久,一年以后,她还是死了。”盛时微微垂眼,“治病的钱都没来得及花完,还有十多万。死之前她跟我说,她对不起我爸,也对不起那个记者。” “那年我才15,半大小子手里有十多万……你想吧。那会儿我成绩很好的,但在那种情况下,我在矿区一天都待不下去,我都打算好了,中考完就报个外地职高,上几年就出去打工。” “后来是我班主任说动了我。老头特别凶,整个学校的人都怕他。考前天天把我关在办公室复习,堵着门,硬是逼我填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才放我出去吃饭。” 说到这儿盛时忍不住笑了一下,“后来我去市里念书,每周末回矿上,就去老师家住两天——他是当年支援老三线去我们那儿的,我觉得他应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没老婆,就有一墙的书。高中时我比较孤僻,周末回矿上我就躲在他家里看书。老头爱喝酒,我那会儿才读高中,每次回去他就招呼我整两盅了。”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那儿肯德基开得很晚吧?高一期中考试时我考了年级第一,不知道谁跟他说了,那都不是周末,工作日他跑到我们学校,让人把我叫出来,塞给我一盒蛋挞。” 严厉而温情的老师,优异的成绩,满室的书香,筑成了少年最后的精神堡垒。 盛时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的,总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伤感,字字句句灌在庄晏耳朵里,疼得他一颗心被搓揉出血来。他谨慎地不敢多说话,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不知今晚究竟是怎样的机缘巧合,竟然能让盛时说出这么多话来。 “老师现在退休了么?”庄晏问。 “他去世了。我大学毕业那年。”盛时回答道,“不知是环境污染还是什么问题,我们那儿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做一些翻译、写稿挣钱了,之前跟他开玩笑,说等我有钱天天给他买茅台五粮液,接到医院的电话,我赶紧托人买了一瓶茅台坐飞机赶回去看他,老头很高兴,说他没有遗憾了。” “那个记者,你还记得他是谁吗?”庄晏不死心,又问。 盛时摇摇头,“早不记得了。那会儿我还小,人家采访也不采访我,一直是跟我妈联系。工作后我查了很久,可那不是他报道没出来么,自然也就查不到是谁。” 地转偏向力推动河流走向,导致河岸南岸冲刷,北岸堆积,古人谓之沧海桑田,今人称其运动轨迹。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人的人生走向,往往由无数个微小的瞬间合力组成,以至于很多年后回望,发现其实并没有哪个点,是非常明确改变你人生轨迹的点。 -- 第50页 那个老师,那个记者,那句临终前的忏悔,一步步推着少年成长,成为了如今这个封闭又热忱,高冷又诚挚,几乎有些偏执的盛时。 “其实,就算能找到他,我也不知该跟他说什么……”盛时也觉得自己今天话太多了,微微有些尴尬地仓皇结束,“大概道个歉吧。” 庄晏突然停下脚步。搀着他的盛时没反应过来,还在继续往前走,突然被轻轻一扯。 “……嗯?” 下一秒,庄晏挣开他的搀扶,张开双臂,轻柔地,郑重其事地,给了他一个介于兄弟与情人之间的拥抱。 第28章 一回家,盛时匆匆冲了个澡,打开电脑插上U盘。 庄晏从浴室里出来后,忍不住皱眉。盛时方才左手上被狠狠纵切了一道,庄晏本要拉他去医院好好处理一下,但他心急火燎地想回家听录音,最终只是找了个小诊所包扎。好在没伤到神经,缝了几针就完事。 他洗澡洗得浮皮潦草,沾湿了手上绷带,头发也没顾上吹干,还往下滴着水。 “……我真是服了你了。”庄晏拖过来一个吹风机,对准盛时的头一顿狂吹——他自己是圆寸,吹个头三十秒,也无所谓手法,但盛时头发比他略长些,被他拿热风一薅,活像一株被狂风蹂躏的蒲公英。 吹完了头发,庄公子又体贴地翻出一卷绷带,帮他重新包扎伤口,一边跟着看U盘里什么内容。 盛时:…… 他还是不太习惯庄晏跟他这么接近、亲密。庄晏的掌心温暖干燥,解开他手上的绷带时,盛时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地动了动,似乎想从他手中抽出来。庄晏稍稍用力,一把攥住。 “干嘛,别动!” 他故作不耐烦,耳朵尖上泛起了红。 盛时顺从地停止了挣动,将目光转回到电脑屏幕上。但倘若仔细看的话,那只手掌还在微微颤抖。也是奇了怪了,疼劲儿还没过去,又多了一道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间一直顺着胳膊回溯,直抵心脏。 楚云帆给他的U盘里有三段录音,总时长约有四五个小时。第一段是并州市公安宣传科的采访,第二段极短,只有十来分钟,是高天本人的采访,第三段则是高天的另一个同事,滨海度假村项目组的经理李泰然的采访录音。 “……我们经过缜密的排查,最终锁定了这个十一人的特大盗尸团伙,并和当地警方联合实施了抓捕。经审问,他们一共参与、制造了60多起盗取和倒卖尸体的案件,其中大多数是女尸……” 宣传科的回复当然很官方,但楚云帆该问的信息都问出来了。盗尸团伙的头目向警方交待,二毛和盗尸团伙中一人是表兄弟,尸体的确是从黑砖窑买的,去年11月13日,二毛的表哥接到二毛电话,说有一具新鲜的尸体。 本来他们是不收男尸的,但前几天恰好有个下家问有没有无名男尸,于是他们就将黑砖窑的尸体买了下来,转卖给了高天。 据盗尸团伙头目交待,交接的地点是在二期工程那一块,高天一个人出来交接的,还让他们将尸体抬到堤坝和沙滩相连的地方,就地掩埋。 警方一般不会交待太多细节,能把犯罪团伙的犯罪事实、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就已经算是很给媒体面子了。但楚云帆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争取到了十分钟对高天的采访。 楚云帆:高经理,我有…… 高天:别叫我经理。我现在已经不是经理了。 楚云帆:我有几个问题想跟你确认一下,你是哪天跟二毛他们交接了尸体?又把尸体埋在什么地方? 高天:11月14号晚上。埋在靠近堤坝那一块。 楚云帆:是人工岛上靠近堤坝那一块,还是海滩靠近堤坝那一块? 高天:海滩。那时候人工岛还没建起来呢,还在抽沙吹填阶段。 盛时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11月14日。人工岛。后面画了一个叉。 楚云帆:除了你自己,你们公司、或者其他两家公司、或者是施工方有没有谁参与或知晓你这档事? 高天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应该没有。 楚云帆:那你是通过什么渠道联系上二毛的? 高天:我是听老家亲戚说,他的一个老表的姐夫是干这个营生的。 楚云帆: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没有公司的人或者现场施工的人知晓这件事?那时候应该正是你们德阳地产施工的阶段。 高天:因为11月14号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工地上工人们都在宿舍里没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尸体在面包车里,我还过去看了一下。尸体头塌了一块,脸上有血,我还问,血为什么不抹掉,要是被雨冲下来落在地上,明天被人看见怎么办。二毛说不碍事,他们拿塑料布裹着,等下直接往坑里一扔,不会在其他地方留下痕迹。 楚云帆:你为什么要买尸体呢? 高天:因为我和李泰然在竞争总经理的位置,度假村这个项目,谁拿下来谁就是总经理。可实际上这个项目原本是分配给我的。当时我手下的人跟我说,李泰然去找我们的上司小方总活动,我还不信,因为当时挖我跳槽的就是小方总,他当时就跟我说,挖我是为了拿下度假村这个项目的。 高天:我没想让整个项目停下来,我只是想让工期延长一点,拖上一两个月,我是滨海当地人,在当地有点关系,想着工期拖一拖,我再出面想办法摆平这件事,这样或许不至于出局……还能再争取一下……楚记者,我听说公司可能会追究我民事赔偿责任,是不是啊楚记者? -- 第51页 一阵挣扎扯动手铐的声音,混杂着高天的呜咽,在录音里格外刺耳。没等楚云帆说话,便有警察同志提醒时间到了,让楚云帆离开。 第三段录音是跟李泰然的谈话。 李泰然:……楚记者,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这件事公司有规定,你如果有采访需求,可以去找公司的对外宣传部门。 楚云帆:那是自然,实际上,我已经去找过公司,也拿到了公司回复。我今天来找李经理,是因为我听到另一种说法……说买尸体这件事,其实是你一步步故意引着高天去做的。 李泰然:……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谁说的? 楚云帆:我自然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而且这种说法并非没有道理,毕竟你们两个是竞争关系。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有人在造谣,所以,我是想在将这条线索汇报给有关部门之前,先来听听您的说法。 庄晏蹙眉:“楚云帆这是套话呢对吧?是在诈这采访对象呢对吧?” 盛时嗯了一声。楚云帆这九真一假的套话技术,连同为记者的庄晏都分不太清楚,更罔论采访对象了。 李泰然:……我们其实并不存在竞争关系,只是他自己这么以为而已。 楚云帆:嗯? 李泰然:高天来我们集团的时候,其实我们连标书都已经做好了,其他竞标的同行并没有与我们竞争的实力,可以说,我们拿下这个项目势在必得。而且,标书就是我带人做的。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这个项目就是指定由我来负责的。 楚云帆显然也没料到回答竟然是这样,一时间竟有些磕巴。 楚云帆:嗯?……呃……那……高天是什么时候到你们公司的? 李泰然:高天告诉你,他被挖过来就是为了负责这个项目的,对吧?他之前在公司里也到处跟别人这么说。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们公司的内部总经理竞聘,在高天来之前就启动了,申请早就提交过了。你想,这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在启动内部竞聘之后,再多加塞一个人进来?底下人会怎么想? 盛时和庄晏面面相觑。 录音里的楚云帆显然也有点懵,她被李泰然的回答砸得有点接不住,接下来四十多分钟的采访中,始终在“李泰然和高天的关系”上兜圈子,没问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直到李泰然聊不下去了,客客气气下了逐客令。 “这两人肯定有一个在说谎。”盛时判断道。 庄晏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未必。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两人都被人摆了一道,最后高天气不过,干出买尸嫁祸这种糟心事儿。至于后面是不是又被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那就是另一说了。” “怎么说?”盛时问。 “我觉得你可以查一查当时跟德阳地产一起竞标的,还有哪些企业。”庄晏说,“我虽然不是很懂,但也知道,虽然德阳地产名气大牌子硬,但很多地方上比较重视的项目,会优先考虑本地企业。刚刚高天也说了,他是滨海本地人,听上去也像是个人物,有不少门道,有没有可能,是他的领导在挖他跳槽时,是看中他的背景和关系,想给竞标上个双保险,然后给他开了一个空头支票,其实压根没想过让他当总经理。” 毕竟是著名的旅游地产商大亨家二公子,嘴上说不懂,其实头头是道。 第二天一早,盛时就抱着电脑开始查跟德阳地产同时竞标的企业。 他本想睡个懒觉,起来后在家里慢慢查,但庄晏要去报社,报修上次出差时,惨遭和他一起从树上摔下来的相机,于是他也只好跟着八点起床,开车把庄少爷送到报社。 “你就不能打车去吗?”直到走到地下车库,盛时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不能。”庄晏理所当然地坐进副驾,“潜规则和当司机,你选一个吧。” “……我特么一个月付五千块租一个卧室,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 听盛时爆粗口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庄晏饶有兴趣地听他气急败坏。 盛时认命地叹口气。是……错觉吗?似乎从花城回来之后,庄晏对他的态度又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一点点黏人,有一点点审视。 他不知道宋溪是不是跟庄晏说过什么,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令他觉得不安。以往,他总是冷静的、成竹在胸的,生活中大部分的事尽在掌握之中,可遇上了庄晏,盛时发现,自己才是被他调动、掌握的那一个。 “哟,盛老师做新题呐?”周思达从他身后走过,去接了一杯水。回来时瞥了一眼他电脑,“滨海度假村?还因为老梁的话郁闷呢?” 在组里所有同事中,盛时最无感的不是把自己扔进黑砖窑的刘骥。而是周思达。或许是因为周思达热衷于跑会,或许是因为他热衷于跟大佬合影攀关系,盛时本能地想要跟这种与资本走得太近的人拉开些距离。 周思达自来熟地凑近电脑看了看:“其实我也有点疑惑,德阳地产为啥要跟永乐集团以及方圆能源合作。” “嗯?”盛时不解。 “方圆能源和永乐集团秤不离砣——如果你仔细研究他们的股权结构图,其实这两家小股东是一致行动人。”周思达说,“就是一家拆分出来的。这两家加起来,在这个项目的股份占比超过了50%,德阳地产面儿上作为大股东,实际上说了不算数的。” -- 第52页 周思达耸耸肩,“按理说,德阳地产盘子足够大,能力足够强,完全没必要受这种委屈。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这两家搅合在一起。” 盛时的头脑像猛然启动的机器,是了,在这件事上,他一直盯着的是德阳地产和方圆能源,从来没注意过全程默不作声的永乐集团! 他抓起手机给楚云帆发了条信息:“我得再去找一次李泰然,还有康俊辉。” 第29章 周思达这人,虽然是个会虫,但在公司这块的关系很到位。得知盛时想要找康俊辉,周思达主动给方圆能源的财务总监打了个电话,绕开了一层一层的采访申请,直达天听。 盛时内心挣扎了几下,本想谢绝好意,但到底屈服于采访需求。 周思达和商业大佬走得太近了,立场一向暧昧。盛时从进入老梁部门起,最关注的就是周思达的选题和稿件。这个人实在奸猾,他很少做纯监督类稿件,但也克制地保持着平衡,没写过那种很软文很狗腿的稿子,总得来说,是企业很喜欢的那种“看似公平公正实则不痛不痒”的清客型记者。 似是看出了盛时的纠结,周思达理解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帮同事争取了一个采访而已,至于我同事想要做什么选题,从哪个角度做,我既不知道,也无权干涉。” 有点意思。盛时暗忖,“谢谢周老师。” 康俊辉要比媒体公开报道的照片中显得瘦削。他戴着副黑框眼镜,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落座后,楚云帆刚问了几个四平八稳的问题,就被盛时一口截断。 “康总,滨海度假村项目为什么还不重新开工?”盛时单刀直入地问。 之前面对楚云帆时,康俊辉一直保持着两个胳膊肘分别抵在膝盖上,时而双手交叉认真思考的温和管理者形象。听闻盛时的问题,他的眼瞳紧了紧,身子往后一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们方圆能源,停工我们压力也很大。” “停工是因为德阳地产的施工现场挖出了一具尸体,现在警方已经证实,尸体是从别的地方挪过去的,犯罪嫌疑人也已抓捕归案,为什么开发商这边还不重新开工?” 康俊辉道:“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德阳地产。” “德阳地产非常想推进尽快开工。但他们说了不算。”盛时咄咄逼人地追问道,“德阳地产看上去是大股东,但并没有绝对控股,永乐集团加上方圆能源,在整个项目中的股份占比在一半以上,所以,其实这个问题应该这么问,康总,或者说永乐的黄总,为什么不想让这个项目继续开工?” 康俊辉轻蔑地笑了笑:“盛记者,你凭什么这样断定?难道现在的记者采访不做案头准备,报道全凭瞎猜吗?” “瞎猜?是瞎猜了永乐集团和方圆能源是一致行动人,还是瞎猜了康总找人跟踪我?”盛时微微抬起下颚,半眯着眼睛,“康总,你找的人不牢靠啊。” 康俊辉的脸色轻微地变了。 但毕竟是商场中游走二十多年的老手,尽管脸色难看,但还是保持着起码的体面,生硬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看样子二位也不是来采访,而是来找茬的,请回吧。我拒绝接受采访。以及,如果让我看到在你们有不实报道,我们保留走法律途径解决的权利。” 盛时显然也并不想再跟康俊辉废话,起身道:“恕我直言……在整个事件中,康总你也不过是个小喽啰,办好了升一级,办砸了当炮灰——你自己心里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所以,别再使用盯梢这种不上档次的招了。” 走到门口时,又云淡风轻地加了一句:“哦对,上次盯梢没我跑得快,你猜这次,咱俩谁更快?” 从方圆能源出来,一直走到停车场,楚云帆仍不住地回头看。 “你到底掌握什么实锤了?”楚云帆问。 “就是搞清了方圆能源和永乐集团的关系。”盛时回答。 “……就这?”楚云帆不可置信,“这能说明啥?盛老师,我头一次见到啥底牌都没有,就敢跳警的。” “我就是诈他一把。”盛时无所谓地说,“说起来,这招还是跟楚老师学的。” 他的确不确定跟踪他的人到底是谁,今天那句话,也是见到了康俊辉之后,脑子不知怎么突然“叮”地一亮,于是把这句话掺了进去。 楚云帆叹了口气。“行吧,接下来去哪儿?找李泰然吗?” 盛时摇摇头,“今天先不找了,要给庄晏准备生日礼物。” 楚云帆钻进副驾,一脸八卦地问,“哎,盛老师,你跟庄晏现在到底啥情况?” 盛时面不改色:“什么什么情况?” “你说你俩现在住一个屋檐下,同出同进的,庄晏吧虽然人欠点儿,但不得不承认的确长得人模狗样的,盛老师你又对他那么上心,你俩没……发展发展?” 盛时轻笑:“你又不追我了?” 楚云帆大喜:“什么?我居然还有机会?那追啊,必须追。” 盛时:…… 庄少爷被人念叨得狠狠打了俩喷嚏。 他今天心情非常不好,午饭之后,盛时就给他发信息留了五个字:有事先走了。就把他一个人撇在了报社。撇在报社也就算了,还开走了他的车!一下午也没个音信,看这情况,是打算让他自己打车回家吗? -- 第53页 于是庄晏决定今天自己在报社食堂吃晚饭,如果回家盛时问他晚上吃什么,就高贵冷艳地告诉他:哟?你还惦记着我没吃饭呐? 但他这一肚子的怨念算计捱到下午六点就撑不住了。盛时胃不好,自己也不太上心,要不是他天天逼着他按时吃饭,那大仙儿就饥一顿饱一顿胡乱应付。 他认了。富二代又怎样,碰上喜欢的,还不是得放下身段亲自去食堂打包两份饭,打车回家陪人家吃。 庄晏一进门就愣住了,盛时蹲在阳台上,阳台地上乱七八糟堆满了东西。 “你在干嘛啊?”庄晏推开阳台门问。他惊呆了。 盛时抬头,抹了一把汗,兴奋地招呼庄晏:你过来。 地上有铲子、喷壶、两个长条花盆,还有两大塑料包土。庄晏小心翼翼地从中间迈过去,只见盛时像是解决了什么世纪难题一样,开心地把两袋种子举到他眼前:“你不是说想要一个稍微不一样点的,不是用钱买的礼物吗?我想到了……” “难道是一阳台的玫瑰?”庄晏惊喜期待又感动地想。 “今天刚买的种子。一盆种西红柿,一盆种小白菜。虽然有点晚了,你生日时应该长不出来,但总归肯定能让你吃到自家种出来的菜的。怎么样?这个够诚心了吧?” “哦。”庄晏绝望而麻木地应了一声。他怎么能寄希望于这个书呆子能搞出浪漫玫瑰园呢?“你开心就好。” 匆匆扒过饭后,盛时就回了自己房间。庄晏就去丢了个垃圾,返回客厅发现人影都没了,顿时来了脾气。 嘿,开着爷的车,吃着爷亲自从食堂带回来的饭,连句好听话都没有,放碗就跑,这还了得。他随意敲了两下门,没等盛时吱声就推门进去。“你干啥呢你——” 盛时被他惊了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摁灭了手机屏幕。 “你在听什么?”庄晏警觉起来,一把扯下了他的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 先是一阵嘈杂,然后是一个男人清晰的声音:“喂,是我。你他妈到底找的什么人?被人认出来了?什么?不可能?人都打上我门了,有什么不可能!” “盛时你特么疯求了?你搞监听!”庄晏一把扯下耳机,咚地把手机扔在桌上,“这是谁?你他妈以为搞水门事件呢?这东西写稿子不能引用,报警说不清来源,万一被人知道了两百条命都不够你死的!你就等着滚出新闻圈吧你!” 盛时脸色有点苍白,干脆拔了耳机公放给他听。 “喂,黄总。你那边流程能不能走快点?我被一记者给盯上了。现在就是比谁的速度快,你快一点搞,我们赶紧把流程走完,只要手续是合法的,这事儿就算过了。” “不是,本来德阳地产那边就一直催着开工,我也快顶不住了,说好三四个月就能脱手的,这都快半年了,以后我们跟德阳地产还怎么合作,大家在圈子里还怎么混。” “我不管,你赶紧想办法。德阳那边小方总都快跟我翻脸了,之前说好的,人就给我们三个月时间。我跟你说,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记者盯上我,迟早就能找到你。什么?做掉?大哥,法治社会你能不能想点靠谱的。” “是方圆能源?”庄晏大为震惊,“你在康俊辉手机里装了窃听器?” “办公桌底下。”盛时说,“我没打算拿这个当证据报案或者写报道。我就是……证实一下。” “证实个屁!被人家发现了搞你没商量。赶紧卸载了。”庄晏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括了一掌,“我给采访对象三百块都不行,你这会儿自己玩这么大,你丫双标啊。” 靠着康俊辉零零星星的几句话,大概的脉络终于被拼凑了起来:德阳地产看上去占股最多,实际上是永乐集团和方圆能源背后的金主说了算。 而两个小股东背后的金主,出于某种原因想让度假村的项目停几个月,因此,德阳地产在推,方圆能源和永乐集团在拖。而那具尸体,只是恰好撞进来,被他们利用了一道而已。 “你能长这么大全凭运气吧?”庄晏说,“得亏康俊辉在办公室里打了这个电话,人要是回家或者在别的地方打,你能听到个屁。” “不,我推了他一把。”盛时冷静地说,“我跟他说这次看咱俩谁快。所以他一定会尽快跟永乐那边联系。康俊辉这个人很谨慎,我猜想他可能会防着我窃听,只是现在人们一提到窃听,首先会想到手机软件,我就赌了一把,赌他会用办公室电话打。” “你特么真是……”庄晏叹道。“就不能省心一点吗?” 方才两人顾着听录音争执,没留意盛时坐在桌前,而庄晏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撑着桌面,倾下身去,恰恰把盛时锁在了桌前那方小小的空间里。 隔着夏季睡衣薄薄的布料,两人之间的空气莫名热了起来。 “赶紧拷下来删了软件,老子真是……整天为你担惊受怕的。” 庄晏一定很适合唱男中音。盛时想。他的音色是性感的微哑,低声在人耳边说话时,好听得仿佛在唱叹咏调。 “我昨天梦到你了。”庄晏突然说,盛时被卡在桌前,没法像以前一样推开他逃掉。这给了他穷追猛打臭不要脸的空间,但搭在椅背上的手出卖了他,两根手指紧张地交叠在一起,用力摁着椅背,摁到关节发白。 -- 第54页 “醒来之后我就想告诉你来着。你想知道我梦到你什么了吗?” 重锤砸在心上,砸得盛时酸痛四溢。他努力维持着镇定,伸手去理整理耳机线,指尖微微颤抖。 “不想。” 庄晏好像专门挖好了坑等着他这一句,轻笑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梦到……梦到你走了,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于是我找了很久很久,找得很累很累,但每次想放弃就万分难过,就想,万一再坚持一下就找见了呢?” 庄晏平时吊儿郎当的,嘴花惯了,甚少这种郑重其事地说话,一瞬间,好像有种被欺负了的小孩的感觉,尾音里无端多了几分委屈和伤感。 “你有梦到过我吗?” 盛时不说话。 “你能喜欢我吗?” 呼吸在胸腔里翻转好几个来回,撑得胸口酸痛。盛时勉强压抑着嗓音中的颤抖,“不能。” 庄晏苦笑,“那完了。我要自讨苦吃了。”他说,“我喜欢你。” 第30章 第二天庄晏起床,发现起床困难户盛时居然已经出门了,脑袋瞬间“嗡”地一声。 “完特娘的了。没掌握好表白节奏。”恋爱专家庄晏绝望地想。 “我记得之前跟楚记者说过,我个人不再接受采访了。”李泰然一看见楚云帆就脑壳痛,这一大早的,居然还又带了个男的过来。 “不,我们是想给李总一个东西。”盛时声音几乎不可闻,“我能……?”他眼皮一掀,试探问道。 李泰然犹豫了一下,后退两步,将二人让进办公室。 盛时将康俊辉与永乐集团黄总打电话的录音放给李泰然听,果然不出他所料,李泰然听完沉默了。 “我能理解李总不愿发言的苦衷——是公司要求的吧?但是从康俊辉所说来看,恐怕小方总——也就是李总你的上司,恐怕也是多多少少知情的。”盛时说。 “小方总能为了拿下项目而把高天忽悠进来,李总,你觉得如果这件事后续不能按照小方总所期待的走向发展,背锅的会是谁?” “你想干什么?”李泰然是聪明人,这会儿也不兜圈子了。 “德阳地产一向强势、专业,这次怎么没看出来永乐和方圆其实是一家呢?”盛时问,“小方总所谓的等三个月,是在等什么?” “当时拿这个项目的时候,公司资金有点周转问题。如果不是资金有问题,根本轮不着另外两家——其实我们当时连占45%都很勉强。”李泰然说,“另外两家入股的条件是,会在施工中间某个时间段内,以合适的理由,合理的价格退出项目,然后我们整体接盘。但他们所说的三个月到底是做什么,我不知道。” 盛时眼中闪现满意的光芒。“你知道高天对你有意见,一直想挤掉你,对吧?”他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这一次,李泰然思考了格外长时间。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他打开一段视频。 视频有些黯,但仍能看出,一个干瘦、精悍的老头,手持铁锹在地上刨坑,刨了好半天,老头从土坑上面跳下去,片刻双手兜搂着一坨包在塑料布里的东西,一摇一摆地向着抽沙工地走去。 是他们曾在二期工程遇到的那个看守办公室老头。 时间显示是今年2月底,恰好是尸体挖出来的前一天。 “当时我在施工现场有个简易办公室。”李泰然说,“我知道高天对我有意见,怕他找我麻烦,偷资料什么的,就买了一个隐蔽的摄像头,对着窗户,拍下来的。” 毫无疑问,这段视频德阳地产的领导一定看过,说不定那个小方总也看过,并堵上了李泰然的嘴。 “这个看守办公室的老头,是哪家的工作人员?” “方圆能源的。”李泰然回答。 “我可以把这段录音给你,作为交换,这段视频我们要拷走。”盛时说,“有了这段录音,至少你不用担心小方总找你麻烦。如果李总是个很有进取心的人,这段录音没准能让你再上一层楼。” 出了李泰然办公室,盛时心情格外好。 “你去找警方还是我去找警方?”盛时问。 “我去吧,反正都跑熟了。”楚云帆一把接住盛时抛过来的装有视频的U盘,“你好好在家写致谢发言吧,下周一不是颁奖吗?” 这个难得不用去开会的周一,盛时和庄晏起得比平时还早。 “你就穿这个?”出门前,庄晏狐疑地打量盛时。 盛时还穿着那件一百块的棉衬衫,挎着个电脑包,然而庄晏今天一副孔雀开屏的打扮,浅灰色的衬衫挺括,下摆塞进西装裤腰里,显得身高腿长,腕上还像模像样戴了块表。乍一眼看上去,英俊又锐利。 “你怎么穿成这样?”对于庄晏这身打扮,盛时也很意外。 庄晏很满意他这个反应,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俯身去凑近他,“哦,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接下来没等盛时嫌弃地推远他,他就一把拽起盛时,将他拎回客卧:“去换一件。你上次买那个衬衫呢?花那么多钱买回来就挂着看吗?今天好歹领奖,你能稍微正式点吗?报草宝座哥都让给你了,别给报社丢脸!” 盛时无奈地看他轻车熟路地打开自己的衣柜,拽出那件两千八的衬衫。“——换换换,你先出去行吗?”他笑骂了一句,一巴掌把庄晏推出了门。 -- 第55页 “你一得过荷赛奖的人,干嘛在乎个市级奖项啊?”隔着门板,盛时一边窸窸窣窣换着衣服,一边问道。 “那不一样,这次颁奖是在大会堂里办,规格挺高。我爸比较在乎这个。” 门里盛时一顿,“你爸?” “对啊,他老人家听说颁奖在大会堂,很想来的。我就找关系让他进来观礼。”门打开,盛时不自在地拽了拽领子。雾霾蓝的衬衫让他显得沉稳而文静,挺拔如白杨。 和精英范儿的庄晏站在一起,“简直一对璧人。完美。”庄晏暗搓搓地自我陶醉。 “我爸,村企做上来的嘛,你懂得,对这种在大会堂见见领导啊,领个奖啊,有种谜之狂热。”庄晏的目光满意地在盛时身上逡巡,“我又不像我哥那么出息,有这么个机会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就利用一下吧。” 按照庄晏对他爹、万人敬仰的商业奇才庄修旺先生的描述,那是土得掉渣,但就是每一步都莫名其妙踏对了时代的节奏的神人。 70年代末背着大队干部偷偷上街卖豆腐,80年代初养殖业兴起,老庄总趁秋收后挨家挨户收购玉米棒子倒卖给饲料厂;90年代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代理进口电子产品;两千年前后,客户拿不出钱来付货款,抵给他一块地,于是庄修旺先生“迫不得已”走上了盖房卖房的道路。从此一发不可收,勉为其难地成为了国内第一的旅游地产开发商。 庄老先生生平最重视的头衔,就是房地产商会会长;生平最大梦想,就是亲自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生平对儿子最大的要求,就是好好学习,争取家里出个博士。 多么朴素的愿望。 被庄晏摔得稀碎。 据楚云帆称,庄晏他哥太优秀了,可能是抢走了所有的优质基因,导致了庄晏全面走向了他哥的反面。大学毕业前,庄二公子发了狂地想去非洲当自由摄影师,跟爹妈闹别扭,还以不答辩不拿毕业证为要挟,气得他老子在金盆洗手二十年后再次举起了鸡毛掸子,狠狠揍了他一顿,派保镖押着他去答辩,这才避免了庄少爷肄业的惨剧。 没想到工作几年,也有懂得心疼老子的一天。 “中午一起跟我爸吃个饭?这次拿奖还是沾了你的光,老头子念叨好几天了,说想见见你。”庄晏一边换鞋一边说,“然后晚上跟龙哥他们聚餐?” “我?跟你爸一起吃饭?”盛时大感意外。 “嗯?”庄晏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盛时换完鞋,揣着车钥匙站在一边等庄晏,“你怎么跟你爸说我的?” “……说你是我同事和室友啊。”庄晏直起身,戏谑一笑,“怎么,你还想跟我发展发展别的关系?” 盛时掉头就走。 “我爸挺好说话的,你不会以为我们家就跟豪门恩怨狗血剧似的吧?公司都我哥在管,我可不爱掺和那些事。”去颁奖现场的路有点堵,庄晏又在车里开启叨逼叨模式,“我爸没读过多少书,对你们这种文化人特别有好感。” “难道不是‘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不是给我打工’吗?”盛时随口开了句玩笑。 “哪能呢,老头子好歹是明星企业家,这点胸襟还是有的。像你这种,去他手下分分钟弄个公关总监当,你要是个博士,他能把你供起来。” 庄晏舒舒服服地在副驾啃面包,“像你们这种书呆子吧,其实就得找我们这样的男朋友,想读书,读!不想工作,辞!知冷知热懂情趣,时时刻刻准备着为爱人的理想买单。是不是?” 盛时假装没听见。 来参加颁奖的人不少,这种奖项,反正各家媒体都雨露均沾,唯一的悬念就看一等奖花落谁家。一进会场,盛时就低调地选了个后排座位,庄晏则跟只花蝴蝶似的,到处飞,感觉来的人谁他都认识。 不一会儿他领着个中年男人向盛时走来。庄晏他爸穿得太过郑重,还打了领带,在一群吊儿郎当偏休闲款的媒体年轻人当中格外格格不入。盛时急忙站起来,庄晏介绍:“这是我爸,爸,这是盛时。” 盛时有些拘谨地伸手道:“庄总,您好。” 庄晏他爸倒是不见外,抓起盛时的手重重摇晃了两下:“小盛是吧?好!很好!比庄晏稳重,我早就跟他说过,要多跟有本事的人来往,你们好好搭档,争取拿下更多奖项……” 庄总跟他儿子一样话多,没等他絮叨完,庄晏就连推带拉把他送到前排座位。又过了一会儿,刘骥也来了,一眼扫到盛时,就坐到他身边。 “他怎么也来了?”庄晏皱眉,悄悄道,“你也报他名字了?缺心眼儿么你。” 奖项采取自主上报、单位推送的形式,其实就是领导指定本单位选送的报道篇目,由主创人员自行填表上报。庄晏就不满意了,盛时拿奖实至名归,他好歹当晚冲进去拍了几张照片,刘骥干了什么?就安安稳稳地呆在后方,置记者于险境,屁都不放一个。 他今日穿成这样,又强逼着盛时穿成这样,不是没有私心的。 《今日时报》前后两任报草,还是好搭档,这是他们一起拿的第一个奖,往那儿一戳,那叫双剑合璧,玉树临风啊。 他就是想让人知道,他俩是天作之合,最佳拍档。在万千种可言或不可言的关系中,他是最无法取代的那一个。 -- 第56页 为什么要填上刘骥的名字?难道要让这个挫男跟两个帅哥站并排吗? 盛时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闭嘴。 “下面我们颁发的是一等奖:《今日时报》深度报道,《并州黑砖窑事件调查》,获奖人,庄晏。有请庄晏——” 音乐在响,掌声在响,主持人的话突兀得不像话,是拿错了手卡吗?是念错了名字吗? 不应该是记者、摄影记者和编辑三个人的名字吗?至少,不应该是记者和摄影记者的名字吗? 十来秒的沉默被拉长成百年,主持人在催促,万千只眼睛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投过来,祝贺的,羡慕的,嫉妒的。 庄晏起身,一步一步向领奖台走去,万千疑惑在脑中乱哄哄地打转。 “刘老师很失望吧。”盛时眼睛追随着庄晏的背影,声音平静。 刘骥短促地笑了一下,“盛老师解气了?” “不,我没生气。”盛时淡淡道,“身为记者,为了得到一手信息,别说卧底,法律允许范围内,做什么都行。我只是,不喜欢被别人当枪使的感觉。” 从座位到领奖台,几十米。庄晏脚步格外沉重,路程格外漫长。 他羞愧难当,感觉自己窃取了那个人的荣誉,那个人豁出命去换来的报道、真相和荣耀,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一人的肩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盛时曾半开玩笑地说,要送他一篇署名报道做生日礼物,这傻子不会就把这个奖当生日礼物吧? ……若不是为与你同登台,要这奖有何用?老子缺这么个市级小破奖吗? 灯光刺目,主持人将话筒递给庄晏,台下众人的面庞幻化成风中招摇的烛,明明灭灭,不甚清晰。庄晏头脑一片空白,眼神下意识扫向自己的座位。 盛时的座位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椅子。 第31章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 “游泳健身了解一下——先生要不要看看我们的课程?” 盛时下意识地接过传单。“泰拳、游泳、自由搏击,可以九块九试一节课呢,先生要试一节课吧?” 细密而沉闷的击打一下一下地撞在沙袋上,穿着那件极贵的衬衫走进健身房可笑极了,盛时神情专注,发狠地一记拳,又一记拳,重重地将面前沙袋打得左摇右晃。 ——“待我做完这篇大稿,便是跻身名记行列之时。” ——“写字儿的嘛,谁还没个文章天下识的虚荣心。” ——“总有一天,五十年一百年,说起当代中国新闻史重要事件和人物,一定会有我的名字。” 他沉默地发泄着,仿佛不是面对一个沙袋,而是一个无形的敌人,亦或是自己不堪重负的灵魂。 许久颓然仰面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滴下,衬衫前胸后背洇湿成片,喉咙里含混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电话扔在储物柜里,十几个未接来电,有庄晏的,梁今的,还有楚云帆的。最后楚云帆发了条信息:李泰然向警方提交了一些证据,康俊辉被带走调查了。出来聊聊? 下面是一家咖啡馆的链接。 盛时爬起来洗了把脸,叫车直奔咖啡馆。 但凡写文章的总得有些怪癖,盛时写稿前必须打扫卫生,楚云帆必须泡咖啡馆。推门进去,盛时一眼便看见楚老师乌云罩顶,满脸低气压,正皱着眉头狂敲键盘,笔记本的键盘,硬是敲出了机械键盘的架势。 “盛老师今天壮举啊。”见到盛时,楚云帆脸上一副看戏的表情。 盛时没说话。获奖稿件只填了庄晏一个人的名字,这件事应该京城媒体圈都知道了。来的路上他翻微信,还看到几个行业群里有人@他,询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你这事儿做得不地道。这稿子大家都知道是你写的,现在都以为是庄晏抢了你的功。他就是被架在火上烤。” 盛时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故作淡定道:“他荷赛都拿过奖,多无聊的人才会觉得他会在乎一个市级小奖。” 他更关心李泰然的动态,“李泰然给警方提交了什么证据?” “你放心,不是你给他的录音,这人谨慎得很,不会提交这种非法所得的证据的,他应该是去找过他们公司的大领导,或者手上还有什么其他的证据。”楚云帆说,“今天上午滨海经侦带走了康俊辉。这个结果盛老师可还满意?” 盛时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有什么好满意或不满意的。楚老师还会跟进报道吗?” 楚云帆狡黠道:“你还跟进吗?” 盛时犹豫了一下,“不了吧。” 楚云帆像是没注意到他刹那的犹豫,伸了个懒腰,“哎,好烦,等下还要给庄晏去买生日礼物,我实在看不下去稿子了,写什么破玩意儿,你帮我看看?” 盛时微微一笑:“好啊,什么稿?” “一个——新记者的稿子——看得我头大。”楚云帆一键将稿子转发给盛时。 盛时端着手机看了大概五分钟,微微蹙起了眉。 “这个稿子结构有问题。而且报道最重要的是要体现其采访主体的商业逻辑而不是展现记者文字功力;另外,这数据引用也不规范,数据来源都没标明——这不应该呀,楚老师对数据和结构这么严谨的人……” -- 第57页 气氛有些微妙地凝滞,盛时倏地抬头,只见楚云帆上半身微微前倾,胸口抵在桌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最羡慕程序员哪一点吗?”楚云帆说,“万物皆可数据化,万物皆可分析。不过好在,虽然我不能把盛老师每个词都分析一遍,但有些东西印在你写作习惯里,很难改掉。” 盛时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像觉得极为有趣似的轻笑一声:“哦?好荣幸,分析出什么来了?” “你是谁?”楚云帆攥着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数据控、商业逻辑控,爱甜食、不去花城出差……你究竟是谁?” 盛时也定定地看着楚云帆,琥珀似的眼睛里情绪翻滚如海。他平时太淡定了,此时那双眸子好像被敲裂出丝丝裂缝,大股大股压抑太久的情感如终于撑破地壳的岩浆,挣扎着要喷涌出来。 半晌,他轻轻地开口。“我没骗你,我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的确是盛时。” 楚云帆发出一声像哭一样的笑:“小山……你特么的,真的是小山!” 盛时从没想过楚云帆竟然会找他,也没想过她竟会是这种反应,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有点伤感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拉黑你,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把我当成这么重要的朋友。”他有点抱歉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很早了。”楚云帆擦了擦眼角,“那时候我想加你微信,搜了下发现没有共同群,就让庄晏把你微信推给了我。但还没等我加你,你就加我了,搜微信号查找加的。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 她狠狠瞪了盛时一眼,“正常人不该是让庄晏把我微信号推给你吗?” 盛时哑然失笑,没想到破绽居然在这里。“就凭这个?” “不止。你的稿子我拆解分析过无数遍,那种文感和结构太熟悉了,你要后悔,就后悔当年帮我改了太多次稿吧。还有你杠上方圆能源……方圆能源和永乐集团是一致行动人,而黄总是华恒中国分公司的董事。”楚云帆说,“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巧合多了,一定有原因。” “所以,你消失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华恒吗?” 盛时垂下了眼。“我现在还没法确定地告诉你,但我没有收受贿赂,被人包养,写假新闻。” “是清远,对吗?”楚云帆说,“你那个男朋友。” 盛时沉默良久,“你还关注了我微博小号?” “没关注,就偶尔……视奸一下。”楚云帆心虚地咳了一声,“那个,职业属性。” 彼时他初入职场,清远又身份特殊,虽然两人没藏着掖着,但到底也没高调示爱过。 可年轻人又怎么忍得住炫耀爱人,尤其另一半还那么耀眼、完美。彼时他依恋他,崇拜他,忍不住开微博小号,虽然没发过照片,但字字句句都是清远。 清远跨了半座城接我下班;清远讲了个好笑的笑话;出差三天没有见到清远;半夜清远给我买了一打蛋挞。 不是没有好过的,不是没有真心而热烈地爱过的。 清傲矜持如卫南山,年轻时也干过这般愚蠢而纯情的傻事。 “你会告诉庄晏吗?”楚云帆问。 盛时苦笑:“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是个背负道德污点和重大报道事故,本该滚出媒体圈,现在忍辱负重改名换姓的人?” “庄晏喜欢你你知道吧?”楚云帆说,“而且,你也是喜欢他的吧,小山。你觉得你还能伪装多久?” “这不是伪装。从一开始他认识的就是盛时。” “你这是自欺欺人。这对庄晏来说不公平。” 楚云帆的话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雨下一阵停一阵,盛时推开阳台门坐在躺椅上,就着湿漉漉的夜色吸了一支烟。 庄晏管着他抽烟,这还是很多天以来的第一支。 尼古丁燃烧的清苦香味混合着雨水的味道,在夜色中绽放出一股伤感而缱绻的温柔。他没开阳台的灯,客厅的灯光从玻璃门中照过来,因此阳台也并不暗。 他突然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细节,庄晏是个走到哪随手开灯开到哪的主,每次回家后,他都得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关掉多余的灯。 庄晏还没回来。 本来说好中午和庄晏父亲一起吃饭,但他没接庄晏的电话。 身世,履历,如果说面对庄晏,他还能装聋作哑或胡乱应付,但面对长辈,他实在没法胡编乱造。 可以有不说的真话,但不能说假话。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傍晚庄晏的电话又追来,说晚上龙哥约了几个同行一起吃饭,让盛时也过来。 盛时犹豫了一下,“我晚上有事。” “你有什么事?”庄晏咄咄逼人,“为什么不来?” 盛时噎了一下,半晌才回答:“我要写稿。” “你写什么稿,啊?昨天不还说稿子下周交吗?你写那么多稿,获了奖也不领,搞什么呢?你丫能有句实话吗?” 盛时的手微微攥拳。还是坚持,“我就不去了——” “嘟——嘟——”庄晏挂了电话。 直到十点多也没个音信。 中间盛时忍不住刷了下龙哥的朋友圈,龙哥发了张聚餐照片,十来个人,桌上摆满酒瓶,庄晏坐在靠边的位置,看上去也还算正常,不像是喝多了的样子。 -- 第58页 十一点还没回来,就在盛时打算打电话问一声时,龙哥先一步敲来了电话:“喂?盛时,我大龙。庄晏喝多了,说让你来接他。对,他车也在这边,今天我开他车把他载过来的,你直接打车过来,完把车开回去吧。” 盛时抓起手机就冲了出去。 四十分钟后,歪歪斜斜的庄晏被同样歪歪斜斜的龙哥架着走出了餐馆。 一出门被晃了个愣登,盛时打着伞在餐厅门口等着,夜灯和雨雾钝化了他的轮廓,看上去格外温柔迷离,他好像在无声地责备,为什么喝成这样子。 庄晏有点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想把自己晃清醒一点。一下午加一晚上,他酝酿了十箩筐的话,打算一见盛时就狠狠喷他一顿。但真当人站在他面前时,他已经喝高了,思维混乱口齿不清,唯剩一腔心灰意冷的沉默,好似烟花炸过的余烬。 龙哥也喝了不少,好歹维持着半清醒状态,“哟,盛时来了,庄晏……就交给你了啊,不不不用管我,我自己打个车……就行。” 盛时跟龙哥合力把庄晏弄进副驾,又给龙哥叫了车,才坐回到驾驶座上。庄晏一路上没吭声,头偏向车窗一侧,全程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盛时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伸手摇庄晏,“喂,到家了,醒一醒。回去睡。” 但副驾那人毫无反应,盛时只好替他解开安全带。 怕安全带弹回去时绷到他,盛时探身,拽着安全带,绕过庄晏的腰轻轻归位。 手突然被用力攥住。 盛时下意识抬头,庄晏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带着茫然的醉意,沉沉地看着他。 下一秒没等他反应过来,庄晏猛地一拉,将他箍在自己臂弯之间。盛时侧腰硌得生疼,比不上此时血压上升带来的眩晕感,他默不作声地反抗着庄晏的钳制,可庄晏火气也上来了,更加用力地将他按在怀中。 “今天为什么逃跑?为什么没报自己的名字?”两人距离如此之近,酒精和烟草的味道笼罩了他。 “起开!” 亲吻像梦一样迎面覆上来,先是轻柔的,试探的,但很快就承载了庄晏忍了一下午的怒气,恶狠狠地撬开他的嘴巴攻城掠地,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庄晏……庄晏!”盛时发狠地推他,“起开。” “你以为老子真在乎这么个破奖吗?老子只想和你一起领这个奖!”庄晏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恶狠狠的。“你他妈到底什么毛病?老子从小被追到大,别人喜不喜欢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不喜欢我吗?你说,有本事你说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折磨我?我特么真想……” 盛时发着抖,短促地冷笑一声:“你真想什么?想睡我?” 庄晏的手一僵。 “对不起,我只写了你一个人的名字;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期待;对不起,你他妈一个只谈过女朋友的人,我怕你玩火后悔,居然成了折磨你了?”盛时发起狠来,说话格外刻薄,“伤害你了是吗?我道歉,我赔偿你行吗?不就是想睡我吗?嗯?怎么睡,来,我无条件配合。” 庄晏攥着他的手慢慢松开。 “老子不缺人睡。你摆出这副自轻自贱的样子给谁看。”庄晏咣地甩上车门,也不顾自己那条腿没好利索,歪歪斜斜地朝着电梯方向走去。 第32章 这件事导致的后果就是两个人冷战了整整一周。庄晏报了一个图片专题,也不缠着盛时陪他跑现场了,转而去压榨赵蕾蕾。 接下来那个周一,盛时习惯性地在客厅等着庄晏一起去报社开会,庄晏依旧冷着脸,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砰地甩上了门,自己打车去了报社。 盛时愣了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开人家车了,于是也打车去了报社。 周末便是庄晏生日,他心里有些发憷,礼物都买好了,俩人就这么僵下去,他都不知该怎么送。 直到周四,盛时去了趟超市买东西,回来发现庄晏正在侍弄那盆刚长出来没两寸的西红柿苗。 “周末我生日时连个西红柿花都开不出来吧?这礼物送的,不赶趟。”尴尬了三秒,庄晏主动打破沉默。 盛时给台阶就下。手里东西一扔,人都有点结巴了,“我知道,我还准备别、别的礼物了。”他赶紧回屋,忙不迭地捧了一个精心包装的盒子出来。 是专门又去买了个香水。店员把试香纸递给他的时候,他几乎一瞬间就选定了。那个味道和庄晏平时用的须后水有几分相似,就这么在鼻尖前晃一下,庄晏素日那包裹着荷尔蒙的淡香味便不由自主地缠上心头。 庄晏挑了挑眉,勉强给了个满意的表情,当场就拆了包装盒。口嫌体直地啧了一声,“这个礼物也很常规嘛。” “不要还给我。”盛时伸手。 “要要要,谁说不要。”庄晏赶紧护在手里,转头藏进自己卧室,背过身去,嘴角忍不住提了提。 之前在地下车库那一幕,被两人心照不宣地揭了过去。所以当庄晏告诉盛时,周六要打扮得帅一点,跟自己去过生日、并指挥盛时驱车往郊外开时,盛时非常识相地闭嘴不问他要去哪。 他本是个温和的人,不擅长冷战,跟庄晏不说话那一周简直快难受死了。在再次惹怒庄少爷和不知要去哪儿过生日之间,还是后一项比较好应付。 -- 第59页 但到了目的地,盛时还是被惊到了。他原以为庄晏过生日也就叫上楚云帆,最多再叫上几个其他圈里的朋友,找个什么度假村、高级餐厅吃顿饭,没想到来到一座庄园门口,刚下车,一排豪车就闪瞎了他的眼。 庄园里欢声笑语飘出来,门口侍应生礼貌恭顺地打开门,盛时简直要怀疑,下一秒庄晏就要整整西装袖口,像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一样昂首挺胸地踩着地毯走进去,接受夹道鼓掌欢迎和赞叹。 而自己……要不要扮演下秘书?要不要替他拿拿包? 像是看出了盛时又有临阵脱逃之意,庄晏一手就把他提溜到身前,让他走在自己身边。 “——爸!妈!我来了。” 盛时之前听庄晏讲过,他妈妈以前是县里的中学老师,还是县中一枝花,硬是被小镇企业家庄修旺给追到了手。这些年苦也苦过,风光也风光过,现在俩儿子也培养出来了,舒舒服服做个贤内助阔太太,虽说珠宝名牌加身,到底还有些从“那个年代”苦过来的低调风范。 倒是跟庄修旺很配。 “妈,大哥呢?”庄晏大大咧咧地往母亲身边一蹭,“给你介绍下,这是我搭档盛时。盛时,这是我妈。” 盛时有些局促:“您好——” “小盛是吧?你好你好。”庄晏他妈倒是不见外,招呼盛时时,倒像是在招待自己儿子的同学。“来来,让小晏带你到处转转。这孩子一点儿也不会照顾客人——小楚也到了,你倒是去跟人家打个招呼呀!” 绕了一圈,盛时终于知道楚云帆所说的“往那儿一站跟个傻缺似的”是种什么样的体验。楚云帆之前说,庄晏他爸每年都会找机会举办个聚会,请些商业名流。看样子今年这聚会就放在了二儿子生日宴上。 他被庄晏拽着,先后跟他爸、他哥他嫂子打了个招呼。但很显然想跟他爸他哥打招呼的人太多,庄二少也只能浮皮潦草随便说两句,然后他爸他哥就又跟排队等着握手的人寒暄起来。 老一辈的大佬们围着庄修旺,青年一辈围着他大哥庄昊,剩下跟庄晏玩的好的,大约都算是……二世祖?纨绔子弟? 赛车改装、极限运动、投资信息、小圈子八卦,没一个是盛时了解的。他隐隐有些难以适应。 “傻了吧?”楚云帆端着一杯香槟,施施然靠了过来。“我第一次来也傻了,一看人家一人带个女伴,心想特么的这可完了,不是外围也成了外围了。” 盛时无声地笑起来。 “可能有钱人都这样,生孩子一个继承家业,一个就当好富二代逗长辈开心。有能耐的都围着他哥转呢。”楚云帆抬抬下巴示意,“不过庄晏不是个纸迷金醉的人,他心里门儿清,那些二世祖看不起他,觉得他脑子有病,跑到报社当个小摄影记者,他也看不上他们。” “吃点东西吧,晚上还会放烟花,有泳池party,还挺好玩的。”楚云帆拍拍他的肩就走了,庄晏的母亲在叫她。比起盛时,楚云帆跟庄晏的家人熟多了,她管庄晏的父母叫叔叔阿姨,管庄晏的大哥叫庄昊哥哥。 庄晏的母亲对她很亲切,把她介绍给那些大佬的太太。“小楚的母亲是艺术家,现在澳洲,我们家客厅那副画就是她母亲的作品。回头啊,您想买艺术品,让小楚给您推荐。”庄晏妈妈拉着楚云帆的手,笑吟吟地说。 盛时心里涌起一阵奇怪的酸意。无论从哪个维度看,庄晏和楚云帆其实是很登对的一双璧人。庄晏的父母看上去也蛮喜欢楚云帆。 “小楚啊……是我们家小晏的同学,现在也是同行。唉哟,不是,要是就好了,我们家小晏就有福的来。” “看什么呢?”庄晏从一干狐朋狗友的包围中溜出来,轻轻拍了一下盛时的肩。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他视线落在楚云帆身上,不由得啧了一声,“丫就知道在长辈面前装淑女,之前我去澳洲玩,去他们家,当她妈跟她继父的面乖的哟,我当时就想说,阿姨您知道楚云帆拿我撒气揍我时下手有多狠吗?” 盛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他知道庄晏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不远处,庄晏的母亲还言笑晏晏地跟其他太太们说话:“唉哟,小晏我也不求他找个什么样子的对象,他喜欢就好,最重要的是人正气,肯上进,家风正派。就像小楚这样就蛮好的来。我都怕小晏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找不到好姑娘。” 一旁的楚云帆站得累得左脚倒右脚,右脚倒左脚,一脸尴尬。 盛时突然觉得兴味索然,有点后悔来这个莫名其妙的聚会了。 有侍应生过来,让庄晏去看一下蛋糕,庄晏便跟着侍应生一起走了。楚云帆好不容易脱了身,从餐台那边端了一大盘子吃的,溜回到盛时身边,累垮了似的瘫在椅子上,一叉一叉地戳着食物送进嘴里。 “我有时候真挺同情他们有钱人,一个人说一句话,这一晚上得说多少话。”楚云帆嘴里塞满食物,心累地说。一边还要应付一拨一拨过来搭讪和要联系方式的人。 她大方漂亮又遭庄晏母亲青睐,在这种场合,的确是难得忽视的存在。 “不了不了亲。我就是个……唔……工作人员。给庄二少过生日写新闻通稿的,通稿,就很多家网站都会发的标题都不带改的那种娱乐八卦头条,对对对。” -- 第60页 远远看着庄昊带着另一个中年人向他们走来,盛时和楚云帆便都站了起来。只见庄昊笑着朝盛时点点头,转向楚云帆问道:“小楚,你见小晏了吗?” 楚云帆先前一直陪着庄晏的母亲。盛时便接道:“刚有人叫他去看蛋糕了。” “哦……”庄昊微微一笑,转向身侧中年人,“这是小晏的同事,盛……” 庄昊顿了一下,他并没有记住盛时的名字。“小盛——这是《新闻周刊》的小楚。” 毕竟是生意场上混熟的人,因为没记住盛时的名字,相熟的楚云帆也用“小楚”代替,妥帖得让人挑不出一丝半点毛病。 “——这是华恒集团的小施总,施清沛。” 周遭喧嚣潮退而去,庄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像开山的重炮一样炸过来,炸得盛时心头砰砰直跳。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平常一般,矜持疏远地略一颔首打个招呼,叫声“施总好”。楚云帆给他解围,主动热情地伸手跟施清沛握手:“施总好,我可是跟您手下品牌与公关部门约过您好几次采访呢,次次碰壁,今天可算见到本人了呢,能允许我抓紧机会跟本人约个采访吗……” 华恒集团……施清沛…… 清远的哥哥…… 尽管知道施家兄弟不亲近,施清沛大概率也不知道施清远那些破事,盛时还是心突突跳了好几下。夏夜空气炎热,他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靠咬紧牙关,才能制止住自己战栗失态。 砰的一声,今夜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炸得人们纷纷仰头看。 盛时茫然地环顾四周,夜色深沉,度假村灯光璀璨,食物精美,人人衣香鬓影,音乐声,欢笑声,一切一切就像是电影里那种上流社会的派对,精致而奢华。 而落在盛时眼里,惊得他冷汗直流,连带着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在欢呼和鼓掌声中,人群分开一条道,工作人员推着一个五层高的蛋糕从人群中走过来,庄晏西装革履地跟在后面,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有爱闹的朋友怪叫着摇晃起泡酒,砰地开瓶,酒花雨似地喷出来,人们善意地笑着起哄,空气中酒香四溢。 盛时躲在人群深处默默地看着。片刻之后,他实在忍受不住那种奢华而压迫的窒息感,再多呆一秒,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举动来——可能会毁了庄晏的生日。 他匆匆忙忙给庄晏发了条信息:“太吵了,我先回去了。” 然后逃也似地离开。 第33章 回家之后,盛时开了一瓶红酒。 客厅的空调开到24℃,有些低,不过温度低一点有利于头脑冷静,刚从生日宴会现场回到家里,盛时直接冲进房间,抽出行李箱,匆匆往进扔了两件衣服,才反应过来,施清沛应该不认识自己。 全身的力气霎时被抽空。东西扔在地上,他懒得收拾,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去饭厅开酒。 其实在生日宴上他就喝了好几杯了,庄晏过生日,开了不少好酒,他一时贪馋,每种都尝了尝,此时有些上头。 盛时微微闭眼。庄家和施家有些生意往来、人情应酬不稀奇,施清远与施清沛也没什么感情,但他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理论上,他应该尽量避免一切跟华恒打交道的可能,但……难道要再一次这么狼狈地逃走吗?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在这座房子里住了没多久,他发觉自己在逐渐习惯这个地方,熟悉同一屋檐下有另一个会呼吸、有温度的生物,而这个生物还觊觎着他的美色,笨拙地弄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撩人桥段来。 ……太不应该了。他默默想。 庄晏在众人的欢呼中吹灭了蜡烛。头顶烟花在燃放,他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索盛时的身影,却找不到。好不容易摆脱一轮又一轮的寒暄,掏出手机,微微愣怔。 然后马上叫司机开车送他回家。 一路上庄晏都在气势汹汹地准备说辞,准备把最近一段时间盛时阴晴躲闪的状态算个总账。 开门却愣住了,客厅暗着,饭厅亮着,盛时还穿着去参加宴会的那身衣服,独自在餐桌旁坐着,还开了瓶酒。 他大概心情不是很好,也喝了不少,抬眼时,那双平日里平静无澜的眼格外亮,深处氤氲着微醉的水汽,白瓷一样的脸有些泛红,薄唇微张,就这样撑着头看过来。 有熊熊烈火从庄晏胸膛烧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他抬手扯掉领带,刚走到主编,目光一转,落在饭桌上的药盒上——布洛芬缓释胶囊? 盛时胃不好,但似乎也没法正儿八经治,上次在并州时医生就说了,没法治,只能靠养。为了伺候盛时这胃,庄晏变着方地控制他抽烟、喝酒和吃刺激性食物。 但他自己不怎么上心,只要没疼到满地打滚,一般就靠布洛芬解决,手边抓起什么就拿什么服药,庄晏就抓到过他就着咖啡、橙汁和苏打水喝药。 ……这货不会是拿红酒服的药吧?庄晏狐疑地打量他。 憋了一路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胃疼了?”他问。轻车熟路地推开盛时房间的门去找药,他的胃药就摆在床头柜上。 五秒钟后,庄晏“砰”地推开门,房门被摔在墙上又大力弹回去,他大步地走到盛时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收拾箱子干什么?” -- 第61页 盛时放下酒杯,避开庄晏眼神。“我想……我还是搬出去比较好。” “你说什么?”庄晏眯眼,怒气值逐步积累。 盛时沉默了几秒,站起来,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我说,这几天我找好房子就搬出去。” “为什么?两个月还没到期,你以为住酒店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庄晏手撑在桌上,极具压迫性地把他逼在角落。 “你已经别扭一下午加一晚上了,谁惹你了?你能不能有话直接说,别老藏着掖着让人猜还动不动搞离家出走这一套?” “不是离家出走。”盛时抓住字眼。“我在你这儿住,你也不方便,我也不方便。” “我不方便什么?”庄晏抬手,用力拧过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你又不方便什么?嗯?” 那种压迫感太强了,就像一头亟待进攻的雄兽审视着自己的猎物。盛时皱眉,抬手想推开他掐着自己手,竟然推不动。“不方便咱俩各自工作社交谈恋爱,行了吧?你腿也好了,不用人再照顾了……” “你在吃楚云帆的醋?”庄晏眯起了眼,“我妈随口一说,你上心了?” 盛时紧闭着牙关,脸上肌肉微微颤抖。 虽然跑题跑得有点远,但庄晏这么一说,倒也惹出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来。 他怎么能不上心呢,楚云帆,有个当教授的生父和当画家的生母,还有个开画廊的继父。家庭背景在那儿摆着,人美能干,跟庄晏相识多年,庄晏的父母也很喜欢…… “你是不是有毛病?吃她的醋?” 就算不是楚云帆,也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更适合庄晏、更符合庄晏父母期待的女孩出现…… “到底为什么?你就不能说句实话?还影响你社交,你有社交么?” 人正气、家风好。他一点都不觉得庄晏父母条件苛刻,相反,这大概可以算得上豪门父母最底限的要求了。可是偏偏就这点,他没法坦然。 那些他无法抹去的过往,如脏水浸了一身,他洗不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剥去画皮,露出那些他不想面对、又无可逃避的污浊痕迹来。 被包养、收受贿赂、炮制假新闻……庄晏虽然对圈里同行那些不太规矩的行为比较宽容,但他看得出来,庄晏其实是很不屑的。 宋溪说得没错,这些行为,跟跑个发布会收个几百块车马费,不是一个性质。 一旦这些过往被翻出来,庄晏会怎么看他呢? “你是喜欢我的吧,盛时。”庄晏轻声说,“为什么就不敢承认呢?你但凡坦诚点,咱俩都能省很多麻烦。” 温度在两人的鼻息中急剧升高,盛时垂着眼,抵在庄晏腕上的手微微颤抖,他紧紧地咬着牙关,阻挡着那个“是”从自己的胸腔深处挣出来。 “问你话呢?”庄晏强硬地抬着他的下颌,下一秒,他干脆不等盛时的回答,嘴唇轻轻覆上了他的唇角。 盛时撑在桌上的手猛地一抖,大脑一片空白,胸腔里万朵烟花砰砰炸裂,炸得他浑浑噩噩,不辨南北。人在虚空中浮沉、旋转,他猝然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手刚一抬起,就被庄晏握在掌心里。灼热与灼热相撞,猛烈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盛时……”庄晏中了咒一样叫着他的名字,鼻尖在他脸上摩挲;“盛时,”嘴唇寻觅着他的嘴唇;“盛时。”灼热回应着他的灼热。 庄晏热烈而虔诚地亲吻着他的唇,与他额头相抵。“为什么不承认喜欢我?嗯?说你喜欢我。” “我……” “说!”庄晏猛地将他拉向自己。指尖探入衣下,触到盛时精瘦的腰身。他的腰很细,好像用力一勒就能折断,两人皮肤方一接触,盛时猛地颤栗起来。 “你就是喜欢我的对吧,你想跟人好,你想去跟人交朋友,想去爱的,对吗?”庄晏急促地喘息,“爱我吧,好吗?爱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虔诚的祈求。真的很奇怪,无论在外形、体力还是性格上,盛时并不是一个很具有压迫性或攻击性的人,但他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他就那么冷淡地、遥远地站在那儿,就像个谁也无法攻克的堡垒,谁也无法摘下的神像,想拿下他的人,最终只能跪倒在他脚下,乞求他施与一点爱。 盛时用了极大的忍耐力将头偏开,上半身微微后仰,将两人紧贴着的身躯拉开些距离,抬起另一只手,软绵绵地给了庄晏一耳光。 愣了一秒后,他突然扣住庄晏的后脑,用力地回吻了回去。 “……算了吧……算了吧。为什么要抗拒呢……”他混乱地想,身体止不住地发着抖。“就再放任一次,就再疯狂一次,就,再软弱一次。” 庄晏用仅剩的理智将盛时带离桌边,一把将他甩在宽大的沙发里。哆哆嗦嗦地将他的衣衫推上去,用力地把他的手按陷在沙发垫子上,膝盖强硬地挤进他的膝间。 “去他妈的吧。”庄晏破罐子破摔地想。他的鼻息在盛时颈间逡巡,那优美的脖颈因难耐而抻直,露出脆弱的喉结。 他不是盛时,擅长抽丝剥茧,他也不是楚云帆,擅长步步为营。他已经忍耐太久了,在盛时这个小心翼翼的壳子外面观察太久了,久到没有耐心再去等,久到他恨不得立马扒下他那层冷淡疏远的面具。 那些讳莫如深,那些欲言又止,那个寓意不明的纹身,那盒根本不符合盛时消费习惯的奢侈品,那些奇奇怪怪的忌讳:不合影,不参与同行聚餐,甚至不去领奖;对采访对象莫名其妙的敌意,不能问,不能提。 -- 第62页 他恨不得能杀了他、拆掉他、刺穿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那副美丽而疏远的皮囊下面,挖出无数隐秘的真相,一点似有若无的真心。 “你跟楚云帆挺心照不宣是吧?你俩密谋啥呢?我不问你就当我不知道?” “你很早就开始喜欢我了对吧?你躲什么?嗯?不敢跟我一起出差,还把宋溪推出来当挡箭牌?” “你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 盛时此时就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声音到嘴边全部破碎掉。包裹在掺杂着红酒、烟草,还有一点点男士香水的尾调的气息中,混乱着,爆炸着,这是庄晏的气息,庄晏的味道,庄晏的结界。他逃不掉,每一次挣扎,都会让庄晏掐着腰按回来,确切地说,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蛊惑着他,停下吧,沉沦吧,不要躲,不要跑,不要逃。 庄晏的确没什么经验,不得章法,费了半天劲,只是哆哆嗦嗦地解开了盛时西裤的扣子。 (╮(╯▽╰)╭) 人真的是一步都不能退,一点都不能软弱的。稍一犹豫,心里那座反复锤炼加固的堤坝就在洪流的冲撞中,大段大段地垮塌,山崩地裂一样无可躲避,在庄晏燎原之火的攻势之下,纷纷扬扬地烧成了粉灰。 “你真好。”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剧烈的喘息和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庄晏迷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颈侧,“又好看,人又好。你不知道我……” 他说不下去了,又去寻盛时的唇,盛时闭着眼,默默地把头往他怀里埋了埋,让那个吻轻轻错落在额头上。 第34章 本想装体力不支避免跟庄晏交流,没想到一不留神就真睡了过去。等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盛时恍惚了一下,认出这是庄晏家主卧,他身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穿了件庄晏的短袖睡衣,腰间还搭着一只手。背后有一大只可能还没醒,贴着他,在他背上喷着温热的气息。 贴墙的柜子上摆着一柜的相机、镜头,静默地耀武扬威着,好像在询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盛时无声地叹口气,轻轻挪开腰间庄晏的手,想要下床去。人刚一坐起来,那只手又不知死活地缠上来,一把将他拉回到怀里,还翻了个个儿,两人面对面。 “醒了?”庄晏眼睛都没睁开,带着睡意懒洋洋地问。 盛时不说话,咬牙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被牢牢地压在怀里。 “别动。”庄晏轻轻在他额头上啄了一下,“爽吗?” 这家伙居然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他讨论体验问题,熟稔得好像自己天生是个弯的,全然忘了前一天完事儿之后把头埋在盛时肩窝里,无声地淌了一二三四滴泪水。 他就是个要啥有啥的少爷,从来都只是别人追他的份儿,除了毕业没能如愿去非洲,盛时大概是他第二个久攻不克的堡垒。 迷恋,徘徊,求而不得,可望不可即。这些都时时挑拨着他的征服欲,他急躁地试图推进两人的关系,渴望得到盛时的首肯和认同,期待着解开盛时这道难题。 眼泪一触到盛时的肩,盛时的心就软得提不起来。明明自己才是被动和一直拒绝的那个人,但庄晏委屈的抽噎,让他莫名地觉得……是他引诱了这个纯情而真挚的青年。 一觉醒来,盛时发现,这完全是错觉。 庄晏突然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盛时,窗帘缝里透入一丝光打在他侧脸上,给那张英气的脸笼上了一层深邃的温柔。 “看什么……”盛时微微偏开脸。 “咱俩现在算啥关系?” 盛时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你想咱俩什么关系,咱俩就是什么关系。” “哦——这事决定权跟解释权在我呀?”庄晏拖长语调,目光不愿移开分毫,“那我说咱俩是情侣关系,行吗?” “随便你。”盛时不想跟他纠缠,一大早的,某人刚刚醒过来的某处又在蠢蠢欲动,他想挣脱庄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庄晏不让。 “昨天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太激动就忘了。主要是最近你老惹我生气。”庄晏伸出一只手指,仔细地描摹着盛时的轮廓,“我现在说行吗?” “我可能从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就咱俩去做火灾那天,你交完稿在楼道里抽烟,我当时看见心里就想,卧槽,这个构图真好,光也好,影也好,窗口那个人最好。换了谁站在那儿,都会破坏那个构图,偏偏是你往那儿一杵,就完美得不行。”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以前都是别人追的我,我就是觉得,她们都挺好的,我也没有不喜欢她们。但你不一样,我认识你第一天就特喜欢你,主动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想跟你说话,想跟你搭档,想让你看我,想要你。” “我原想着干几年记者,应付应付我爸妈,然后找个机会去非洲当我的野生摄影师去。可是看见你,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有你在我哪都不想去。” 他把盛时往怀里拉了拉,“听见我心跳了吗?我……真挺紧张的。我特怕你不喜欢我。” 盛时长长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用自己都不太信得过的语气虚弱抵抗:“你都不怎么了解我……” “我了解你比你想象得要多的多。”听出他语句中丢盔卸甲举白旗,庄晏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你看上去挺能打,其实也就那样;你喜欢吃甜食,但不喜欢奶油,每次去买咖啡都要去奶油;你喜欢在阳台看书,以后那椅子就是你专座,谁也不给坐;你不喜欢薄荷味的东西,但喜欢莫吉托。你还很喜欢边牧吧?上次我看你盯着人家家的狗看了好久——什么时候你当编辑不用出差了,咱也养一只。” -- 第63页 “至于那些我没了解的过往,来日方长,慢慢总会了解的。这样不也挺好的吗?至少我也不用一任一任地交待前女友,咱俩扯平了。” “你们富二代,居然也会在睡过一次之后就跟人讲来日方长。” “那不然咋的,你还想睡过就跑吗?你别忘了咱俩是工作搭档,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么不负责任可是很尴尬的。搁以前你敢这么始乱终弃,我是可以向你领导告状的。” 庄晏聊起天来东拉西扯,你不喊停,他能一直聊下去。盛时实在怕了他了,硬是手脚并用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别磨叽了,赶紧起。” 庄晏支起胳膊,眼睛一路跟着盛时两条修长有力的腿走出卧室。手上不闲着,摸出手机给楚云帆发了条消息。 庄晏:告诉你件事。我把你男神给拿下了。从此以后他就是哥对象,你另觅其他有为青年去吧。 庄晏:别哭鼻子啊。 破天荒地,楚云帆没有立即追个电话过来大骂他禽兽,然后八卦他到底是怎么把男神搞到手的。 这女人果然心不诚,对盛时的态度肯定是有枣没枣打两竿,幸亏没把他推到这种女流氓手里。 楚云帆当然没有追电话来跟庄晏八卦,她直接跟盛时聊了起来。 楚云帆:庄晏说你和他在一起了。 盛时:……他还真是一点藏不住事。 楚云帆:他就是个禽兽。 楚云帆:他现在巴不得满世界去昭告天下。 盛时: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这么做。 楚云帆:你最不应该做的就是瞒着他。 盛时:等真相大白后我会告诉他的,但现在不行。时机不对,我心里没底。 楚云帆:是因为昨天见到施清沛吗?他不认识你吗? 盛时:不认识。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更复杂。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楚云帆:所以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查海上花那个项目吗? 没等盛时回答,庄晏又在咣咣咣敲门:“哎你不是吧,这还害羞了?睡都睡了别不好意思,赶紧出来吃饭。” 整整一天,庄晏就像求偶成功的雄性动物一样,围绕着自己的配偶不停地献殷勤,又是夹菜又是冲咖啡,盛时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盛时说想收拾收拾屋子,他就欢脱地去倒84消毒液;盛时要看书,他就抱着电脑,非得跟他挤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个没完,从自己穿开裆裤时一直讲到中学阶段,美其名曰“先让你了解了解我”,把盛时烦了个够呛。 到了晚上,盛时回客卧上网查资料,庄晏就搬个电脑赖在客卧床上,说什么也不挪窝。盛时拿他没办法,刚说了句“你好歹拿条夏——”话没说完,庄晏一蹬腿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跑到主卧,身披夏凉被嗖地又窜了回来,欢快地在盛时的床上打了个滚。 全程不过十秒,完全不给盛时反悔的时间。 临睡觉时又开始挑三拣四,一会儿嫌客卧床不够舒服,一会儿嫌空调声音有点大,十分钟后,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夏凉被将盛时一裹,直接扛回主卧。 “你脸皮怎么这么薄?睡都睡过了,还要搞分居吗?”他呼噜呼噜地揉了两把盛时的头发。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赶紧关灯。”盛时睡眼朦胧地说。他嗜咖啡又酷爱熬夜,其实是有点神经衰弱的,稍微有点困意就得赶紧睡,否则就只能睁眼到天亮。 也不知是换了床不习惯,还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活物,今夜睡得格外不踏实。 “……是卫记者让我这么说的,他说只有把这件事捅出来、闹大,我们才能拿到赔偿金。” 一张张材料漫天飞舞,几乎把他淹没,每一张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一张张看过去,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每句话都看不懂。 “小山。”一个熟悉的、充满魅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除了1+1=2以外,没有绝对的真相。你以为他们告诉你的就是真相吗?那只是他们想呈现给你的那一部分故事。” 材料上的字渐渐消失,他慌张地到处找手机,想要在字迹消失前将材料拍下来拍下来,但材料太多了,字迹在消失,连纸张都在渐渐变得斑驳、发脆,手一捻就化成碎末。虚空中好像还回响着绝望的声音: ——“卫记者,你为什么不救我?” 睡梦中盛时突然弹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感觉背上“哗”地落了汗。 空调吹得胃有些不舒服,睁开眼睛,有丝丝缕缕的光线从卧室门缝漏进来,不知庄晏又忘了关哪盏灯。盛时静静地听了会儿耳边沉稳的呼吸声,确定庄晏没被自己惊醒,悄悄移开他的手,开门出去。 是书房的灯没关。盛时轻手轻脚地关了灯,到厨房找了个杯子接水,准备喝一颗布洛芬。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早上和楚云帆没说完的那句话——下一个目标,是挑海上花,还是东湾? 方圆能源和永乐集团都被立案调查了。据楚云帆打探回来的消息,主要问题是违规投标和做假账。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联合起来逼停工程,那就是接下来警方的工作了,不是他们几个小记者能打听出来的。 高天买尸,本来只是想给李泰然使个绊子,误打误撞被方圆能源守工地的老头看到,于是康俊辉便指使老头把尸体挖出来,改埋在了德阳地产即将要开工的地界儿上。这件事竟无意中成了他们炸开滨海度假村停工的线索。 -- 第64页 但这纯属于瞎猫碰上死耗子,往下查,不会回回都有这个运气。 选择海上花项目入手,意味着找线索是大海捞针;选择东湾项目,他倒是有充足的线索,但一旦开始着手调查,就意味着施清远很快就能找到他。 盛时神游着,接了一杯纯净水打算喝药,刚举起杯,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夺走了杯子。 “喝热水。”庄晏梦游似地走进厨房,眼睛都没完全睁开,按了下烧水壶的按钮,电热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烧水声。 “好了,回去睡。”盛时没想到庄晏还是醒来了,没等水完全烧沸,就接了半杯温水一口吞了药,急匆匆推庄晏回卧室。 “从今天起你不是房客,你能不能别这么……这么小心翼翼的,明白吗?” 在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之前,庄晏嘟嘟囔囔地说。 第35章 周一,正当庄晏精神抖擞地准备以“新身份”跟盛时一道去报社,并暗搓搓地想怎么在同事面前显摆一下“特殊关系”时,盛时来了一记当头棒喝。 “我今天不去开会。” 庄晏:…… “一个移民投资公司爆雷,三百多个移民客户资产受损,客户今天上午要去公司讨债。我去看看。” 等他到了地点,愤怒的客户们已经砸碎了公司的会议室。 创世移民是国内最大的投资移民公司,业务一向不错,几乎垄断了国内在A国的投资移民市场。发生爆雷之后,总经理雷明倒未像客户们猜测那般,携款逃跑或申请破产,相反,他就坐在会议室里,衬衫领带都被揪得皱巴巴,客户代表谁上前来声讨,就是鞠躬再鞠躬。 盛时冷眼看了一会儿,雷明态度很好,一再重复抱歉,但当客户问到大家的钱去了哪里,他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雷总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就问你,你有没有拿我们的钱去投资P2P?” 雷明摇头:“我没有。” “你有没有把我们的钱转移到自己的海外账户上?” “我没有。” “那钱都哪去了?我们用作投资移民的钱难道不该打到你公司的对公账户吗?为什么最后都到了你姐姐的私人账户上?” “是啊你说清楚,你不交代清楚哪里都别想去!” 雷明烦躁地把手指往头发里一插,一言不发,没多久被几个大区经理请进了办公室。 爆雷之后,创世移民员工也发不出工资来,高管们也紧盯着他,生怕自己工资打水漂。 客户代表们意见不统一,有人要起诉,有人要报警,还有人冲着办公室喊:雷总,你只要给我们签了欠条,我们就再信你一次,不管你打算怎么做,我们给你时间,让你运作,跟你同进退!等你把钱还给我们! 盛时站在人群之外听了一会儿,径直推开雷明办公室的门,啪地拉下了百叶窗。 高管们以为他也是客户,怕他打雷明,连忙护住雷明请他离开,但盛时架势十足地摆了摆头,“你们先出去,我跟雷总聊聊。” 雷明抬眼看他,点点头让高管们先出去。 盛时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支,又递给雷明一支。恰到好处地沉默了一分钟,缓缓开了口。 “这次爆雷,是因为A国移民政策突然缩紧,对于非本国移民公司限制变多。而雷总你,应该是用了某一批客户的钱去投资了别的项目,再用下一批客户的钱去覆盖上一批客户的移民费用,对吧?”盛时优雅地吐了口烟,说道。 雷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猛地抽了几口烟。 “理论上,只要A国的移民政策没有太大改变,你们公司这块移民业务持续增长,有后续资金源源不断注入,就不会发生爆雷,而等你新投资这一块回本之后,没人知道你曾拿客户的钱去投资了别的项目。我说得对吗?”盛时说。 投资移民,需要客户付出高昂的费用,由移民公司在移民国去做相应的买房置地或实业投资,理论上,客户的钱只能对应他自己的投资项目,若是移民公司挪作他用,的确不合规矩。无非是之前资金流动好,勉强挪腾得开,现在A国政策一收紧,挪腾不开了,亏空就露出来了。 “我还查了一下雷总名下的投资项目,都是偏稳妥型,且与你的主要业务移民相关,直觉告诉我,你不是那种拿着客户的钱去投P2P的人。所以,你是投资了一个跟移民相关的项目,对吗?” 雷明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你是谁?” 盛时抿嘴一笑,好看的眼睛清明而洞察,“我是《今日时报》的记者。” 盛时一进办公室,办公室外客户们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年轻人是谁。有个年长的说,“这人该不会是个记者吧?我之前看群里有人嚷嚷着要找媒体。” 话说着,俩客户就拉开了办公室门:“小伙子,你出来一下。” 盛时起身,用身子挡住客户的视线,推了一张名片在办公桌上。“雷总,如果仅仅是投资失败,或许还没到最坏的时候——至少你可能不会因为集资诈骗而进监狱。如果你觉得还有话想说,我等你电话。” 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小伙子,你是记者吗?”刚一出办公室门,几个客户哗啦围了上来。 盛时不动声色道:“有什么事吗?” -- 第65页 “你能不能先别报道这件事?再给雷总几天,让他去筹钱,让他去见投资人拉投资。创世移民这么大的公司,不能说倒就倒。你这一报道,不所有人都知道创世出了事儿吗?我们的钱就拿不回来了,那可是我们一辈子的积蓄啊!”那年长客户拉着他衣袖说道。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应和:“是啊是啊,你先别报道了。” 盛时轻轻把他手从自己臂上摘下去,“那他要是筹不到钱呢?” “那我们支持你报!对,不仅支持你报,我们还能提供很多材料,还要报警把这个骗子抓起来!” 盛时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没有半点波动。 再年轻些时,他可能会礼貌而刻薄地反问一句,“让他去见投资人?只要你们的钱能要回来,让他再去骗别人也无所谓吗?” 但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再费这种口舌。大家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有没有得到保护,只要自己的利益争取回来了,别人的利益nobody cares 无数个采访对象都这么想,他的心早就在无数次这样的扯皮中变硬了。 就在这时,庄晏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你结束没啊——在哪儿呢?乱糟糟的。”庄晏说,“我开完会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哪?” “回报社啊,你今天什么计划?” “没计划。” “那——”庄晏拖长了语调,“我们去约会吧。” “约会?大工作日的去哪约会?” “就是工作日才去约会,周末人那么多。反正没选题,你想去哪消磨时间,我陪你去。” 盛时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我这边还没结束,你中午自己在食堂吃饭吧,我下午回报社找你,带你去约会。” 他没再理会唧唧喳喳的客户,出门打车,直奔《新闻周刊》楼下的咖啡馆。 “哟,你居然没带庄晏一起过来?”楚云帆看见只有盛时一个人,颇为吃惊,“刚确定关系那烦人精没黏着你?这不科学。” 盛时无奈扶额。“你俩真的是朋友吗?” “说吧,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我就想问,楚老师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海上花这个项目?你所了解到的海上花项目,有哪里不对吗?”盛时问。 楚云帆聪明地打量着他,“不如你先说说,你所了解的东湾的项目有什么问题?” 盛时早就猜到了她会是这种态度,抱起双臂一言不发。 “怎么?想把我一脚踢开?”楚云帆冷笑,“你打算单枪匹马跟华恒干?我不是威胁你啊,你猜如果庄晏知道你隐姓埋名单挑华恒,会是什么反应?” 盛时失笑:“这还不叫威胁……” “你也在乎庄晏,我也在乎庄晏。你希望他离这些事儿远远的,我希望他不要在感情中受伤害。”楚云帆说。 盛时有点无奈:“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俩是情敌似的。” 楚云帆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你怎么想,我怎么对待你卫南山,就怎么对待庄晏——话说你真人往这儿一杵,快搞得我精神分裂了。一方面我真得很想为小山出头,另一方面,我的好兄弟被一男人吊得魂不守舍,却连句实话都听不到,你说这人该不该打?” “我没有吊着庄晏。”盛时认真地说,“我只是……” “东湾的项目,到底跟谁有关?”楚云帆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盛时思索良久,好像在考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半晌才慢悠悠道: “华恒集团的老总施树强,以前是从深圳偷渡去香港的,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逃/港过去的嘛,在那边发的家。”楚云帆说。 “施树强在去香港前,在老家刚成家。去了香港拿到永居身份后,又在那边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儿,赶上香港大发展,做起了生意。后来又跟第一个香港妻子离婚再娶,施清沛就是第二个妻子生的孩子。” “……豪门恩怨啊……”楚云帆惊呆。 “不知他是良心发现还是怎样,又想起他老家的发妻,那边宗族观念深重,老家的妻子是进过宗祠的,于是他后来以香港同胞的身份回了一趟老家,跟老家妻子也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清远。但他没把清远和他的母亲带去香港,所以,清远小时候其实是顶着私生子的名头,苦了很多年的。” “施清远。”楚云帆纠正,“还清远,庄晏知道能气死。” 盛时淡淡一笑,“总之,施清沛的外祖家颇有些财力,因此他接班的可能性很大,但华恒越做越大,势必几个儿女都会分管些产业。施树强大概是想给发妻和小儿子留些产业,所以把华恒中国分公司设在花城,而施清远专业是管理和传播双学位,于是华恒又投资了一家公关公司,嘉明公关。” 直到他和施清远分手前,他都以为施清远只是个普通富二代,在家里的公关公司挂职的副总而已。 “之前内地市场不受重视,施清远没什么可施展的空间,但随着内地发展越来越好,华恒中国分公司在内地项目也就越来越多。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依靠做公关跟内地很多企业家拉上关系,于是自己又搞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欢达建设。华恒中国分公司很多项目,其实都是通过欢达建设拿下的。现在国内市场这么好,前些年国内拿的项目,都快赶上施清沛在整个亚洲其他国家拿下的项目总和了。” -- 第66页 “他……大概是觉得,有望与施清沛争一争接班权,那几年势头很猛,有些冒进,打了不少擦边球,我无意中得知一些关于欢达建设的内幕,那时我也并不知道他就是施树强的儿子……就在报道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结果你也看见了。” “所以,他为了阻止你揭露欢达建设,就污蔑你收受贿赂,炮制假新闻?”楚云帆有点不敢相信。 “不止。他投诉到了记协,还买通了我的采访对象。” 再说起这些事,盛时已经很平静了。“他有些偏执,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事后想这件事,觉得他大概只想给我一个教训,如果他当时没手下留情,我大概要比现在还要再惨一百倍。” 楚云帆无语,“都身败名裂成这样了,你还顾念他对你手下留情。你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 “施清沛与施清远虽然不和,但事涉华恒中国分公司,他俩利益一致。庄晏顶着正韬集团二公子的名头,身份敏感,太容易首当其冲被人当靶子。所以,要不要告诉庄晏,把他牵扯进这摊浑水中,楚老师你自己决定。” 第36章 楚云帆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儿吧,你想绕开庄晏,还真有点难度。” “嗯?” “虞北市白云湾开发,正韬集团曾经也想参与,但最后没搞成。我听庄晏的大哥提过,貌似是审批不下来。但在正韬集团放弃的半年之后,海上花项目突然启动了。” “……所以?” “海上花项目其实跟滨海度假区有点像,但规模比滨海度假区要大得多。它是要在白云湾里修一座跨海大桥,然后建造一个人工岛,规模奔着迪拜棕榈岛去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之前因为填海造陆、修建人工岛,破坏了太多的沿海岸线环境,现在填海造陆和修建人工岛的审批权都已经收回到省级以上,这么大的面积的建岛工程,正韬集团都审批不下来,却被几家……不能说小吧,但肯定不算大开发商,给拿下了。” “这个项目有华恒的份儿吗?” 楚云帆摇头:“华恒没直接参与这个项目,但开发商里有一家叫百奥地产的,跟华恒有点关系。华恒中国分公司除了直接拿项目外,还设了一家名叫欢达资本的投资公司,欢达资本就是百奥的投资方之一,我猜想,华恒不方便出面拿的项目,可能是通过投资的其他公司拿;而百奥能拿下海上花的项目,也是因为有这个实力雄厚的后台。” 盛时捏着咖啡杯问道:“你有突破哪家拿到实际证据吗?” 楚云帆摇头道:“没证据。在滨海度假村的事之前,我所注意到的,就是海上花项目开展和叫停得莫名其妙。但不管怎么说,最后你避免不了要跟庄昊打交道,你觉得这事儿能避开庄晏吗?” 庄晏非常后悔将约会的选择权交给盛时。 庄少爷觉得,毕竟自己把人家给睡了,理论上第二天应该安抚安抚,出来吃吃喝喝玩乐一下,再买点东西送点礼物——至少要表明“我不是睡完就跑的渣男”吧——至少,以前跟姑娘约会都是这套流程。 盛时带他去书店约会。 软沙发,古典乐,酸酸甜甜的香氛,周围人说话都跟气血两虚似的低而缥缈。盛时买了两杯饮料,还贴心地给庄晏指“摄影类书籍在那边”,然后就抱着书窝进沙发里一动不动了。 庄晏:…… 不是,这男朋友再好看,也不能一动不动看两三个小时吧?更何况俩沙发中间还隔着一个小桌子,想上下其手摸两把都够不着。 这叫约会?高中写作业还能吵吵闹闹对对答案呢。 为了维持自己“不是草包”的形象,庄晏勉强去抽了本摄影集来翻,看了不到一刻钟,头就越来越低,最后怡然自得地打起了小呼噜。 盛时哭笑不得,轻轻踢了他两脚:“哎,起来,你是不是不喜欢这儿?我们换个地方。” 庄晏耷拉着眼皮跟盛时上了车。 “我原想着这儿有空调,有咖啡,正好消磨时间。没考虑到你的爱好。”盛时诚恳地说,“说吧,你想去哪?” “我不是……我不是不爱读书……”庄晏虚弱地解释,“但随手拿本书,还是我老师的书,实在是……” 盛时按照他的指挥,把车开到了公园旁边。 八月已过,前几日刚刚下过雨,此时阳光明媚,微风白云,一点都不热。湖面上波光粼粼,还有几只鸭子船漂来漂去,闲适得很。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湖边树下的长凳上,一人叼根雪糕,在温暖而不炎热的下午,懒懒散散地发呆。 “我跟我老师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庄晏晃着腿,歪头惬意地靠在盛时身上,“三十年前,皮埃罗来中国拍过一组摄影作品,三十年后他又来中国,想再拍一组。那会儿我正因为我爸妈不让我去非洲而生气,在时报实习,也没好好干,天天开车在街上晃。” 盛时没想到他的老师居然是国际知名摄影师、报道过多次局部战争的战地摄影记者皮埃罗,不禁有些好奇,“后来呢?” “我看老头挺辛苦的,一个人摆弄一堆东西,忍不住去问需不需要帮忙。一扭头发现是个蓝眼睛的外国人。他问我能不能当他几天助手,我一想,反正老子也不想拍火灾现场,干脆跟着他到处跑了三四个月。其实那会儿我英语还稀烂,他离开中国时,问我要不要跟他几年,去伊拉克什么地方搞摄影,我爸妈又拼死拦着我,最后没走成。” -- 第67页 “很遗憾吧?” “有点。不过老头子走前跟我说,拍好照片不是非要去别人没去过的地方,而是要拍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报社干着干着,慢慢也就理解这话了。” 他偏过头去,吧唧亲了一下盛时的额角,“如果走了,上哪认识你去。” “……神经病。”盛时推他。 “来了快半年,还是第一次逛过公园。”他低头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向着湖面抛过去,石子连打两个水漂,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太弱了吧,才能打两个。” “你厉害你打一个我看。” 扑通!扑通! “……你这不也只打了两个?” “手抖了,发挥失误。” 两人玩心大起,叼着雪糕棍蹲在地上捡石子,庄晏胜负欲极强,眼瞅着长凳周边合适的石子都被他俩丢完了,站起身来一指盛时,“你别动啊,就在这儿等着,我等下就回来。”然后匆匆忙忙跑开,过了一会儿,手捧一大把从别的地方捡的石子,兴冲冲地跑回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盛时愣了一下,忍不住大笑起来。 庄晏看得有点呆。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盛时开怀大笑,之前,他好像从来没完全放松过,就算展颜,也是克制而矜持的。 这样的盛时灼得他失神。庄晏不顾刚拾完石子手上有土,抬手攫住盛时的肩,在他白衬衫上留下两个掌印,俯身下去,重重吻上了他的唇。 “……滚。”盛时伸手推他,“起开,大庭广众的。” “哥亲自己对象,又不犯法,谁看不惯谁滚远点就行了。”庄晏啃着他的唇角,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镇定点行吗……怎么跟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似的。” “哥就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庄晏故意把“血气方刚”四个字咬得格外重,“盛老师不知道吗?” “滚一边儿去。”盛时笑骂着揪平衬衫。 “哎,咱俩拍张照吧。”盛时摆弄着相机。美人在侧,光线正好,不拍张好看的图片留存,有点辜负好不容易偷出来的半天约会。 定好机位和自动设置,“三、二、一——” 伴随着相机咔嚓声,盛时偏过头去,嘴唇轻轻拂过庄晏侧脸。 一吻炸得庄晏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从脸颊噼里啪啦一路烧到了脚底板。 约什么会,吃什么饭,回家!必须马上回家! 盛时被他连拖带拽地拎到车上,有点哭笑不得,试探着问了句:“晚上真不找个餐厅约会吗?” 虽然是庄晏热情主动追他,但在盛时看来,庄晏毕竟是被自己掰弯的,而且自己在年纪和智识上,要比庄二公子这个傻大个更胜一筹,因此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充当主导和保护、迁就的角色。 庄晏邪邪一笑,“不去了,我怕等不及去餐厅,在车上就把你就地法办。” 盛时非常识相地闭嘴,窝在副驾上翻外卖,并暗自祈祷今天晚上还能吃得上饭。 也不知道是庄晏格外运气不好,还是盛时的祈祷感动了上帝,俩人推门进去的时候,厨房里传来了叮里咣啷的声音。 盛时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挂在自己身上嗅来啃去的庄晏。 厨房里探出个脑袋,是庄晏他们家的管家大婶,叫刘姐。 “小晏,小盛,你们回来啦!”刘姐嗓门大,人也热情,每隔两周,就给他来打扫一次卫生、送点吃的。只要盛时在家,就总要跟他东拉西扯聊上一会儿。 “刘、刘姐……您怎么来了?”庄晏有点结巴。今天明明是周一呀。 “哎唷。昨天忙得来。正好你过生日那天有客人给你爸妈送了些东西,你妈妈让给你带点,我就给你做好了带来。” “您下次别费事了,我们平时在食堂吃饭,一出差十天半个月不在家,东西都浪费了。” “不浪费不浪费,我做的都是能存很久的。”刘姐摆摆手,拉开冰箱骄傲地展示着一冰箱食物。“这瓶是松茸肉酱,随便拌点什么都好吃;这是卤的牛肉,什么时候想吃一解冻就行……” 庄晏最怕听唠叨,啃着哈密瓜飘出了厨房。 盛时留在厨房里帮忙,他很乐意在此时扮演一个好房客的角色,而刘姐就像一个慈祥又有点爱唠叨的长辈,抓住一个爱听她说话的就絮叨个没完,这种体验对父母逝去多年的盛时来说难能可贵,于是他便耐心地陪着刘姐收拾厨房。 刘姐在庄家干了二十年,看着庄晏长大,对庄晏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知道盛时跟庄晏关系好,盛时只要稍微起个头,她就能把庄晏从小到大的事都抖搂一遍。 “刘姐,你上次来收拾家,有没有看见我一个黑色的盒子,放无人机的,挺大个。”屋里屋外晃了一圈,庄晏又探脑袋进来。 “哎唷这孩子,东西又乱扔。你看看是不是又堆到小屋去了。”刘姐抽了张纸擦手,嗔怪了一句,带头向小屋走去。 庄晏自己收拾东西主要就靠一个字:藏。凡是眼下没用的东西,全都堆到不住人的最小隔间里,一来二去,小屋就成了杂物间。 刘姐在小屋里叮叮咣咣找了一会儿,翻到了庄晏所说的大盒子。她跟在庄晏屁股后面给他收拾东西二十年,两人早达成了非凡的默契,庄晏一说要找啥,刘姐就知道在那儿。 -- 第68页 “早跟你说,找个时间拣一拣你这东西,什么东西要,什么东西不要,分开放,我下次来给你收拾好。你看看这,乱的来。” “收收收。”庄晏应付,“明儿就收拾。” “我帮你吧。”盛时主动挽起袖子。这是个有点强迫症的主,之前没意识到这房间乱,是因为这屋门一直关着,他就没进去过。此时门一开,他看见满屋子堆着的东西,头“嗡”地一声就大了。 “是来。早该收拾了。”刘姐拽出灰不溜秋的一长条,“这是不是你之前找的那个围巾,小清还是谁给的,这不是在这儿吗?非说在家里让人给扔了。怪的来,谁敢扔你东西——” “刘姐!”庄晏嗷地扑过去,一把夺下围巾,三塞两塞团在一堆盒子底下。 可是已经晚了,迟了,追悔莫及了。 “小清?”盛时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毛。 第37章 “小清……啧,这名字不错……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放开我。” 好不容易把刘姐送出门,盛时刚不知死活地嘲笑了一声,就被庄晏一个饿虎扑食,拎起来直接丢床上,一顿挠痒痒,挠得盛时不住求饶。 求饶也没用,不爆炒两顿,庄少爷丢了的面子从哪儿捡。 嬉戏和缠绵声起起落落,在晦暗的卧室里流淌,等盛时从床上坐起来,撩开窗帘一角看了一眼,外面已是繁灯如海了。 庄晏满足了,懒洋洋地拧开床头灯,一拉那人手臂重新按回怀里。“着急什么,休息会儿。” 盛时脊背僵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靠回庄晏肩膀上。 庄晏环着他的腰呢,这点变化岂能不知,盛时身子一绷,他立马就感觉到了。这人好生奇怪,欢爱之后,变脸比穿衣服都快,立马就不是亮出小肚皮任人摸的小猫了,立马就又成了缩进铁壁铜墙的壳子里的小乌龟了。 他心里叹口气,暗暗告诉自己要耐心些。打开床头柜拿出本册子,“今年的生日礼物,先补上,明年陪你一起过生日。” “这是什——”盛时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盛时在采访,盛时在写稿;盛时在笑,盛时坐在副驾上打盹;盛时在大雨里回头,盛时在泥石流现场奔走。 每一张都是他。 他体面的,狼狈的,沉思的,疲倦的。所有的表情都在定格庄晏的相机中,定格在他眼里。 “还有大半本是空着的,估计能贴到今年年底。”庄晏往起坐了坐,搂着盛时的腰的手挪到了肩头,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翻了两页。“我最喜欢这张,是不是特有艺术感特适合当头像?” 是盛时在写稿时,突然被庄晏叫了一声,抬眼时被抓拍了一张。 神情还没从全神贯注中回过来,这让他那双眼睛显得格外专注而温柔。 盛时笑了笑没搭腔。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道:“今天,我去完那个移民公司之后,去找楚云帆去了。” “嗯?” “上次在查滨海度假村埋尸案时,楚老师曾提过虞北市白云湾的一个项目,叫海上花。”一边说一边考虑措辞,盛时说得格外慢,“我们觉得这个项目有问题,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查这个项目。” 庄晏抬了抬眉,“你查什么项目做什么选题这我都能理解,我就不理解,你啥时候跟楚云帆这么熟了?有事宁愿找她商量都不找我。她是能拍?还是能打?你俩都写字儿的,不嫌功能重复吗?” 最后一句话才暴露真心:“还有你给句实话,你到底是gay,还是双?我真的不需要提防楚云帆吗?操了,从没想过有天要跟一个女人争男人。” “……你差不多行了啊……”盛时无奈。“海上花这个项目有问题,是她先发现的,自然得跟她商量。至于你,正韬集团之前也有意参与白云湾开发,我之前,的确不太想让你掺和进来。” “为什么?怕我违规操作?”庄晏抚着他的背,“我们家挺守规矩的,不怕采访不怕查,这点我还是很有自信的。” “怕你夹在中间为难。” 说完,盛时挣开他的怀抱,起身随便披件衣服去厨房找吃的,庄晏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每次刘姐来过三天之内,是他俩最有口福的时光,盛时虽然是个酷爱打扫卫生的强迫症,但在吃饭方面一向随意,也不爱做饭刷碗,大部分情况下,他们的厨房只用来洗水果。 正吃着饭,张普阳的电话突然打进来:“盛时,你明天有空吗?” “有,怎么了?” “能跟我去做个暗访吗?” 庄晏微微皱起了眉,又是暗访,他们深度报道组怎么这么多暗访。 “行。在哪?”盛时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一个盗挖河沙的,已经踩好了点,明天我们跟着车过去就行。”张普阳说。 “你怎么回事?谁拉你干活你都去。”挂了电话,庄晏有点不满,“张普阳也是经验丰富的老记者了,干嘛还要拉你去?” “张普阳是老记者了,如果不是非常需要帮忙的话,他不会开这个口的。”盛时把今天买的书放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客卧,然后又返回主卧,把庄晏送他的相册拿到客卧,细心地摆在那个八十块钱的小破书架上。 小书架已经快塞满了,但他就是固执地不肯把书摆到书房去。 -- 第69页 庄晏默默看着他整理,亲吻,拥抱,约会,上床,所有情侣能做的,他们都做了,甜言蜜语,理解支持,所有情侣该做的,他们也都做了。可盛时有他的固执,坚持把自己的东西都放在客卧就是固执之一。 他好像只是单方面地敞开怀抱,允许庄晏走进他的世界,自己却固步自封,不肯向外拓展一步。 是不是逼得太紧了,应该给他一点空间习惯一下?庄晏无奈地想。不是,这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扭扭捏捏呢? 想是这么想,但几个小时不见盛时,庄晏就忍不住要给他打电话。第二天,盛时跟着张普阳去暗访,没多大会儿功夫庄晏就追来三个电话。 “……你有完没完?你困了先睡,不用给我留门。”到第三个电话时,盛时终于不耐烦了。 庄晏在电话里“嘶”了一声,“什么态度?这不是担心你暗访有危险嘛!” “我跟着俩人能有什么危险……” 挂了电话,张普阳斜瞄了盛时一眼,“小庄的?” 盛时嗯了一声。 张普阳不爱八卦,但这情形不用八卦也看得分明,庄晏见天儿往深度部办公室跑,恨不得把自己挂在盛时裤腰带上,今天盛时开车,他坐副驾上,清清楚楚看到那人脖颈上有一片可疑的红痕。 有传时报前后两任报草在一起了,绝不是空穴来风。 “来了。”坐在后排的线人突然说了一句。这条路时常有拉各种货物的大车,每到晚上格外热闹。他们从天没黑就在这儿蹲点,总算等到要等的那辆车。 盛时一踩油门,无声无息地缀在了后面。 他们开了一辆普通的SUV,盛时车技好,游刃有余地与目标车辆拉开一段距离,如一尾小鱼在海中轻松穿梭。 “张老师怎么想到做这个选题?”盛时盯着前面的车,随口问道。 张普阳脸黑,又是法律专业出身,平时老板着一张苦大仇深脸,做法制类报道比较多,因此被称为“冤案专业户”。 张普阳瞥一眼线人:“替蕾蕾来的。” “蕾蕾的选题?”盛时不解,“她自己怎么不来?” 半道接别人的选题纯属吃力不讨好,采访对象未见得会相信新接手的记者,从头捋资料也是个浪费时间的活儿。 “你昨天没来开会,蕾蕾暂时停职了。”张普阳轻声说。 “停职?” 上周赵蕾蕾带着一个叫麦晓庚的摄影记者,去采访一档偷排工业废料的事儿,本来该采的都采到了,该拍的证据也拍到了,但老梁要求赵蕾蕾再去跟涉事企业要个说法,尽量做到平衡报道。 问题就出现在了企业采访上。采访完涉事企业后,赵蕾蕾去洗手间,麦晓庚在公司大厅等着,俩工作人员硬给他塞了两份纪念品。麦晓庚双拳难敌四手,推不过,看了下“礼物”也就是个小纸盒,里面是一支印有该企业标志的圆珠笔、一个笔记本,就收下了。 谁知等俩人在出租车上打开盒子,掀开垫在本子下面的纸板一看,纸板下各有一个装着现金的红包。 赵蕾蕾哪见过这操作,赶紧给梁今打电话说明情况,说回报社就把钱上交。梁今不许,让他们马上把钱还回去,这钱绝对不能在他们手里过夜——回来上交,钱数到底多少,根本说不清楚。于是两人赶紧掉头,赶在下班之前把礼品盒还了回去。 但没等赵蕾蕾开始写稿,涉事企业就找了过来,拿着大厅监控录像直接去社长办公室,声称《今日时报》记者敲诈企业。 深度部主任老梁、摄影部主任老汤,外加上赵蕾蕾和麦晓庚,全被叫到总编处配合调查。好在麦晓庚这孩子机灵,在赵蕾蕾归还礼盒时,偷偷用手机录下了归还场景。 虽然洗脱了嫌疑,但赵蕾蕾回办公室哭了个水漫金山。为了保护她,也为了让涉事企业打消给她下套的念头,老梁让赵蕾蕾“保护性停职”俩礼拜。 “小姑娘缺历练,再来几次就习惯了——” 盛时话没说完,猛地踩了刹车。 跟了三十多公里,从公路转向小路,车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一辆大卡车,后面跟着一辆小车进了村子。傻子才看不出来这是在跟踪。 窄窄的土路上,大车将路堵得严严实实,大喇喇地开着远光灯,严阵以待等着这三个闯入者。 “我们好像被发现了。”盛时说。 影影绰绰好些人向他们走过来。张普阳叹气,“不用好像,真被发现了。” 他解开安全带,问线人,“是这儿吗?” 线人忙不迭地点头:“哎,对对,从这儿下去,底下还有挖沙的机器,全是坑。” 张普阳扔了件外套给线人,“搭手上,把手盖起来,下车。” 他“砰”地关上了车门,一手揪着线人的胳膊,把他带到树林旁,指着一个树桩,粗声粗气地问:“是这儿不?” 线人懵了,没理解张普阳的意思,顺着话头慌乱答道:“啊……是……” 手电筒朝两人脸上晃过来,张普阳不耐烦地一摆头,“干什么?” 对方带头的是个金链大哥,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闯入者,一时也有点愣住了:“你是干什么的?” 张普阳看看金链大哥又看看线人,一指金链大哥,问线人,“你认识他?” -- 第70页 “不不不不不……”线人赶紧摇头。 “警察过来指认现场,你们是干什么的?身份证呢?”张普阳眯起了眼。 盛时有些紧张又有些好笑。他原以为演戏是楚云帆的专长,没想到跑暗访的这些人个个张口就来。 他刚从驾驶座里钻出来,就听张普阳架子十足地吩咐道:“小盛,去叫人过来,把这几个人身份证收了,查查都是什么人。” 盛时哎了一声,真从后排座位上拎出个对讲机,装模作样地调频说了句:“副队副队,张队让你带几个人过来。” 对讲机对到哪里不知道,反正吱哩哇啦地响了几声噪音。金链大哥看看线人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双手上还搭着一件衣裳,越看越像是戴了手铐藏起来的样子,再看眼前这黑脸大高个儿,自己先下心虚了。 “不、不是,领导……误会误会,我们以为碰上贼了。”金链大哥一边笑,一边把手电筒放低,“您是……哪个所的?” 张普阳严厉地剜他一眼,“刑警办事,你废什么话?”转身向线人,“认清了吗?就是这儿吗?” 线人赶紧点头。 “小盛去拍几张现场照片。” 盛时便拎着相机绕到树桩前,装模作样上上下下拍了个遍,然后三人大马金刀地上了车,趁着金链大哥还没反应过来,一踩油门,嗖地溜之大吉。 奔出三公里才松了一口气。 张普阳倒在副驾座上,颇为无奈,“盛时我对不起你,车停这儿,咱还得步行回现场一趟。” 第38章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后半夜,等盛时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天色都蒙蒙亮了。 一开门吓一跳。客厅暗着,但洗手间的光透出来,照得沙发上有个人睡得正香,就那么半靠半坐着睡着的,头软绵绵地耷拉在一边,连毯子都没盖,手里还握着手机,。 “……庄晏?”盛时脱了鞋,光脚走到沙发边,蹲下来看他。 庄晏线条硬朗,只要不说话,那张脸看上去严肃而锐利。盛时魔怔似的伸手想去摸他的眉骨,手伸到一半顿住。他舍不得碰醒他,又舍不得他在沙发上委屈。 ……我不回来,你就坐在这里傻等吗? 庄晏大约睡得不是很舒服,皱着眉头换了个姿势,盛时摇他,“起来了,回卧室去睡。” 也不知道庄晏是被他摇得清醒了些,还是压根就是在梦游,反正闭着眼睛,顺从地任他牵着,回到卧室,一头栽在床上,继续不省人事。 把庄晏哄回卧室,盛时却睡不着,索性洗了把脸打开电脑开始查资料。他把所有参与海上花项目的开发商全捋了一遍,果然就像楚云帆所说,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不算大公司。 其中有两家背后是有大地产商注入资金,但这种操作,该规避的地方一定都规避了,明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来。 天空一点一点被朝阳染得粉金,城市在晨光中苏醒,盛时摸出手机,看差不多该是上班时间了,推开阳台门去打电话。 庄晏一直睡到九点多才醒,前一天晚上坐着睡了半宿,睁眼脖子疼得好像被人砍了一手刀。迷迷糊糊地伸手在旁边摸了一把,床铺冰凉,蓦然想起昨天盛时跟张普阳去暗访。 “——卧槽该不会一晚上都没回来吧!”庄晏一下清醒了,拖鞋都没穿就往外跑,刚跑出卧室,就看见盛时坐在阳台躺椅上,膝上放着电脑,指间无意识地转着笔。 不知道为什么吊起来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里。其实庄晏自己也有过一宿一宿做暗访的经历,但换成了盛时,他就是放心不下。 他推开阳台门,揽过盛时的脑袋贴在自己怀里,俯身在他发顶上吻了一下。 盛时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清香,贴在他怀里温温热热的,令他心猿意马。不过没等他有进一步动作,盛时就推开了他。 “怎么不穿鞋?”盛时拍了他一下,“这么大人了,慌里慌张。” “你亲我一下我就不慌了。” “滚。” 庄晏大笑着回去穿鞋洗漱,路过饭厅,发现早点已经摆上了桌。 “你怎么这么贤惠?”庄晏不吃饭,托腮朝盛时放电,“居然还买了早餐,这要是给我养出习惯来,以后天天想让你准备早餐。” “那你可千万别养成习惯。” “……”也是,起床困难户不需要早饭的慰藉。 “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你想吃哪个吃哪个,剩下的我解决。” “想吃你行吗?”庄晏贱笑着凑过脸去,盛时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张普阳说,你们部门麦晓庚跟我们部门赵蕾蕾被坑了,什么情况?” “嗨,别提了,你没来开会,撕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庄晏嘴里塞着豆包,嘟嘟囔囔地说,“赵蕾蕾被停职了,你知道吧?小麦前天找老梁,给蕾蕾出头,你猜怎么着,周思达跟他们要曝光的那企业老板认识,他俩被拎去社长办公室挨训之后,周思达在茶水间跟人老板打电话,被小麦给听见了,不光听见还录了音。” “……不是吧……”盛时有点无语。 “但我觉得吧,小麦这事儿做得也有点没意思。听说貌似是对方让周思达删稿或者压稿,周思达没同意,说删不了或者压不了。最多想办法把这个选题接过来自己写。你也知道,他写反正就那么不痛不痒的。这录音往老梁那儿一摆,老梁也没辙,人周思达的确也没做错啥,最后这题转交给宋溪了。” -- 第71页 “周思达什么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老梁够护着他了,他一天到晚跑会拿车马费,老梁也没处理他吧。” 盛时不吭声了。他对周思达的确没什么好感,但上次周思达主动提出帮他联系康俊辉,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以周思达的聪明,他不会看不出来自己是要做负面报道,但还是暗暗地递了个方便。 这人有点难懂。 ——周思达这人,看得出自己想要查方圆能源,看得出方圆能源跟永乐集团的关系,那他知道方圆能源跟华恒的关系吗?盛时暗自心惊。 “今天什么安排?”庄晏见盛时又开始发呆,关心地拍了拍他的头,“没事去补一觉吧,你几点回来的?都没睡觉吗?” 盛时摇头,“今天我约了楚老师。”说完之后想了想,又问,“你去吗?” 庄晏能不去吗? 掉链子的是楚云帆。本来约好了一起吃晚饭,下午四点来消息,改约到八点半找个咖啡馆,六点又发来信息,改约到晚上九点以后,地点改约在一家清吧。 庄晏直接一个电话拨过去:“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有约会?” 楚云帆难得底气不足一次:“有是有,但不影响咱办正事……” “你就说你晚上在哪儿约吧,差不多时我俩去接你不完了。” “……我这约会呢大哥,刚跟约会对象吃完饭,扭头跟另外俩男的走了,你有脑子吗?少在这儿挡我桃花。” “一个男的去接你,那叫动机不纯,俩男的去接你这说明啥啊,说明妹妹你娘家有人!懂不懂!” 搁下电话,楚云帆甩来一家日料店的地址。 盛时怀疑庄晏又恶趣味上身,成心给楚云帆添堵。他根本就没想着晚饭后去接楚云帆,而是卡着饭点,带着盛时大摇大摆进了日料店,还专挑楚云帆背后那一桌坐。 楚云帆一抬眼发现这俩闲人,连带着盛时也受了狠狠一记眼刀。 “你说你是不是闲的?自己跑来找骂。”盛时无奈。 “反正在家没事可做,过来给她把把关。”庄晏掏出手机,鬼鬼祟祟地对着楚云帆开始拍。 楚云帆大约是比较中意这个约会对象,或者是一向约会比较正式,今天穿得格外好看。红唇红裙,蹬一双细跟高跟鞋,热烈又端庄。 前半程两人矜持又随和地聊了些闲话,后半截慢慢画风就变了。 男生大约是受到了鼓舞,越来越兴奋,话越来越多,从AI技术讲到世界格局,从金融市场讲到投资回报率,而楚云帆的话越来越少,间或只是嗯一声或者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 但男生显然没get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 “互联网时代,我们这行不能说特有钱吧,大小也算个中产了,就是互联网加班多,忙起来没日没夜的,以后结婚后家事肯定帮不上什么忙,就希望女方有个稳定清闲的工作就行了,还是要以家庭为主。” “就我始终觉得我们没有所谓的新闻监督啊第四权力这种,不过干媒体的年轻女孩还是挺有优势的,见得多,我就不喜欢那种整天叽叽喳喳拜金又肤浅的女孩,现在像你这种什么都能聊的女孩子不多的。” “我觉得女孩子还是早一点结婚比较好,真的,早生孩子恢复快。你都不知道我们领导他老婆,本来保养特好,三十岁看上去还跟二十多似的,可惜生孩子晚,一生完孩子那简直没法看。” “要炸了。”庄晏幸灾乐祸地朝楚云帆抬抬下巴。 当然,庄晏是不会看着楚云帆炸的,他收了手机,整整衣领起身向楚云帆走去。一改往日贱嗖嗖的浮夸,驻足,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讶语气打招呼:“这不是楚老师吗?” 他身高腿长,一身名牌打扮,长相又是偏桀骜的帅,往那儿一杵,颇有种优雅而凌厉的气势。 “楚老师是在……采访吗?您可太忙了,怪不得约了好几次都约不到。什么时候赏光吃个饭?” 看在庄晏殷勤解围的份上,楚云帆决定饶恕他八卦围观和拍视频之罪,满意微笑道:“可以啊,现在就可以,我这边结束了。” 非常地,公事公办。回头看了一眼约会对象,“对不住啊,业务太繁忙。” 语气里一丝“对不住”的意味都没有。 “该,叫你重色轻友,为了约会就放我俩鸽子。放着这么大俩帅哥你不看,跑去跟那种奇葩约会。” 庄晏给点阳光就灿烂,又蹬鼻子上脸地嘲笑。 “闭嘴,注意措辞,我气还没消呢。”楚云帆警告。 盛时大概说了说海上花项目的事。今天早上,他找了一个国土资源方面的专家了解了情况,专家告诉他,填海造陆项目审批也是分级别的,像海上花那么大面积的项目,现在想要审批下来几乎不可能,但有一种方法,就是化整为零,把这一个项目拆分为几个项目,这样每个项目的面积都不太大,可以不用上报到省级以上去审批。 当然,这么做是有风险的,万一国家或者省级督导组突然来检查,这种项目一定会被叫停,搞不好还要被罚上一笔。 现在环保抓得这么严,傻子才会干这种赔本生意。 问题就是,不仅有人干了,还是好几家一起干,他们为什么要做赔本买卖? 一直埋头吃饭的庄晏突然插话,“谁说这是赔本买卖?” -- 第72页 “开发商之所以热心开发填海或人工岛项目,主要是为了囤地。你别看填海工程量大,造价高,实际上性价比比在城市内部搞拆迁成本低多了,还不会触碰耕地红线。现在我不知道啊,前几年规划围填海项目,成本一亩也就二三十万吧,大概也就是城里拆迁盖房的五分之一。” 庄晏看见盛时和楚云帆面面相觑的表情,很是得意。“而这些地呢,拿到之后开发不开发是另一说——很多所谓旅游城市房子空置率可高了。但地皮再转手可是能卖钱的呀。” “……你还懂这个……”楚云帆难以置信,“你不是个烧摄影器材的纨绔子弟吗?” “您瞧瞧您说的这是人话吗?”庄晏不满,“好歹我们家是做这个的,这我能不懂吗!” 第39章 “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不是就是一个只会拍照,其他一无是处的傻子?”回家路上,庄晏有点不开心。 盛时从昨天下午到今晚几乎没合眼,一上车就犯困,此时听见庄晏若有所失的问话,强打着精神回答:“不会啊,你不仅拍照拍得特别好,还是我们的饭票,金主爸爸。” “……你晚上不想睡了?”庄晏威胁。 盛时乖乖闭嘴,缩在座位里。等车开到地下车库,人已经睡熟了。 庄晏熄了火,没关灯,静静看着副驾上的人。 有心不把睡美人叫醒,想着或背或抱或扛回家算了,但盛时睡得轻,动作一大人就清醒。 庄晏爱怜地给他解开安全带,绕到副驾门边,像扶怀孕的皇后娘娘一样把盛时扶出来,让他半挂在自己身上回家,给人家挤好牙膏、塞进嘴里,热毛巾呼噜呼噜脸,然后弄上床,宽衣解带,尽心尽力地伺候。 盛时大约累惨了,洗漱时还勉强半睁着眼,一挨床立马就像贪睡的猫,蜷成一团滚到床角去了。 庄晏暗叹了一声,看这情形,他就是想干点什么,此时也舍不得了。 他拍灭床头灯,把盛时从床角骨碌进自己怀里,裹上被子。盛时毫无知觉地往他怀里拱了拱,还迷迷糊糊在他臂弯内侧亲了一下。 庄晏被亲得有些发愣,往常吧,盛时清醒时太从容,睡着时太紧绷,这两种状态吧……都不好。 就算在两人最亲密的时候,盛时会配合会享受,游刃有余的。虽然伴侣放得开两人体验都好,但这让庄晏心里总感觉没底,盛时就是太淡定太游刃有余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予什么,才能让对方有那么一点真实的情绪流动。 现在老天给出了答案,就是……在他犯困的时候当个人形枕头? 盛时很少睡得这样好,这样沉。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没有平那种眼皮沉重感,精精神神地睁开眼。 庄晏不知醒了多久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醒这么早。”盛时动了动,手脚并用地想从庄晏怀里挣出去。 “睡好了么?” “嗯。” “知道昨天怎么回来的吗?” 盛时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脸,“不是走回来的吗?” “放屁,哥抱回来的。又被你枕了一晚上,这条端相机吃饭的胳膊算是废了。” “……你碰瓷还可以更不讲理一点。”盛时已经习惯了庄晏动不动碰瓷,“我是犯困,不是断片了,这点记忆还是有的。” 庄晏才不管这人的申辩,反正自己不讲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个翻身压坐在盛时身上,鼻尖在他颈侧摩挲,“你睡好了,我可没睡好,哥哥,你怎么补偿我?” 这货不知什么情趣,动情时,喜欢哑声唤他叫哥哥。偏偏盛时有点吃这一套,庄晏的声线好听得紧,藏在颈边耳后呢喃,羽毛似地挠着心尖儿,让他忍不住丢盔卸甲。 盛时抬手,抓了一把庄晏清早乱糟糟的头发,身体拱了拱,诚意十足地在他脸上印下一连串的吻,身体力行地提出了补偿方案。 亲吻迅速地升级升温,让两人都有些呼吸困难。忽然,两人同时停止了进一步动作,盛时抬头看顶灯,庄晏扭头看床头柜。 盛时以为自己清晨起来低血糖,而庄晏还以为……自己是被撩拨出了高血压。 三秒钟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反应过来:地震了? 楼层高震感强烈,庄晏翻身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扛起人,连滚带爬地往洗手间跑。房子太大就这点不好,刚跑进去气儿还没喘匀,庄晏脑子还在随着眼珠子乱转,琢磨等下万一房塌了把盛时往哪个角落塞,摇晃就停止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确定真得不是低血糖或高血压或幻觉,确定短时间之内真的不会来第二波地震,才小心翼翼地拉开洗手间的门。 前后不过三分钟。 床头柜上两人的手机响成一片。 盛时捞起来一看,震级7.1,在西南地区。 庄晏安慰他,现在的建筑抗震能力比以前强多了,没准破坏不是很大。 他话音刚落,手机又噔噔噔开始弹窗,最新情况:震源深度10千米。 两人默契地换衣服,准备去报社。下楼时,庄晏习惯性地往电梯间迈,被盛时一把拽回来。两人走楼梯下楼,他也不让庄晏去地下车库开车,最后打车去了报社。 报社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来上班,几乎每个部门都有人进进出出。热点和新媒体部门已经排了24小时值班,电梯在十二楼一开,深度部已全员到位。 -- 第73页 “最新消息。震中在宁江县。”老梁拿着材料大踏步走进办公室,带起一阵风,“周边的郁江县、清江县两地受损严重,清江伴有山体滑坡。” 听上去就很严重。 倘若震中是在山区,破坏力还稍小一点,但宁江一带是著名的能源重镇,郁江和清江又都是依靠重工业发展起来的地方,人口众多,虽然现在伤亡报告还没出来,但用大脚趾想想也知道,此次地震造成的损失一定巨大。 老梁扫视一眼众人,沉声道:“我们这次要全员出动了。好在这三地离省会城市都不远,省会城市机场尚未关闭,可以坐飞机先过去,然后想办法抵达三个灾区——普阳、盛时,你们收拾一下,赶最近的航班出发,蕾蕾和宋溪在后方找专家,周思达盯着各部门的发布会。” 老梁心里纠结,人就这么多,能派到前方的就俩,“等下我去热线让老曹调两个人,普阳你们自己分配一下谁去哪儿。” “我去前方吧。”刘骥突然开了口,“热线出稿的侧重点跟咱们也不一样。咱们还是得按咱们的节奏来。” “我也可以去前方的!”赵蕾蕾着急地开口。 “我也可以,我一同学还在他们省人民医院当外科医生,应该会抽调去支援。”宋溪说。 “我……也可以。”周思达犹豫了一下,也表了态。 老梁环视着一办公室的属下,骄傲与忧虑大片大片地从心头横扫过去,一时百感交集。 他干新闻二十多年了,从毕业起就进入《今日时报》,见证过新闻的黄金时代,也经历过报社揭不开锅的窘境。裁员、重组、经营任务都没让他产生过的压力,在互联网社交媒体时代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那是一波一波来自各方的“新闻已死”的声音。 可是新闻真的会死掉吗?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拿着并不算太高的薪水,顶着危险、压力和骂声,去记录、还原真实的现场. 他们也在一次次地逆行。 老梁略一思忖,“普阳、刘骥和盛时,你们分头行动去现场,宋溪你也过去,但你就在省人民医院盯着吧,医疗救援这条线你全权负责;周思达盯着发布会,蕾蕾联系专家。” 盛时挑挑眉,他对老梁这番安排有些不理解。 因为赵蕾蕾和麦晓庚这件事,周思达现在是猫嫌狗不待见,虽然大家面上都不说什么,但对他总有一种微妙的疏远。按理说,这时候正是让他好好表现,去一线挣个敬业分、改改印象的好时机,但老梁好像对他格外宽容,也……格外奇怪,竟然把他和赵蕾蕾留在后方。 “为什么我不能去前方?”赵蕾蕾突然站起来。眼圈倏地变红。 众人没想到她会提出异议,皆是一愣。 她在部门里最小,在大家眼里,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妹妹。有热情有冲劲,业务也不错,平时热热闹闹叽叽喳喳的,对梁今和何灿有点畏惧,今天突然开口,带上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委屈。 “上次内涝就没让我去,这次地震还是不让我去,梁老师,难道我采访做得不好吗?” 梁今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前方多危险?连宋溪都只去省医院,你去干什么?后方就不能做报道吗?不能出稿子吗?” “那溪姐也算是去了一线,如果现场需要支援,她可以直接从省医院去震中接应,为什么我不行?我就一定要留在后方?”赵蕾蕾不服气,“就因为我年纪小?” 梁今:…… “蕾蕾,别闹。现场什么情况难以预料,很多地方开不了车,得徒步走过去,你一小姑娘能徒步几十公里吗?”张普阳说,“别的不说,就说上厕所,男的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就解决了,你一姑娘怎么办?让那边再给你另行方便吗?不要一有什么事,就敏感地觉得对你们女性不友好,这是生理差别,体力差别,不是歧视。” “《新闻周刊》的帆姐就去了。我看她在朋友圈借装备。还有电视台的金姐也去了。”赵蕾蕾快哭了,“那些去现场抢救的医护人员中就没女的吗?她们行,我为什么不行?她们走得动路,我就能走动,她们能背得动设备,我就背得动。” “楚云帆?楚云帆有那个人脉门路,红会、救援队、医疗队,哪条线搭上都能把她捎进震区去,蕾蕾,没谁看不起你,但做这行真不是靠热血往上冲,你得先有积累。” “蕾蕾去吧。”一直冷眼旁观的何灿突然开了口,“你要是有门路去震中,那你就去,没门路的话就去省医院跟宋溪作伴,在那边给他们提供支援。” 赵蕾蕾求助似地在张普阳和盛时脸上扫来扫去。说门路,她是真没有,只能依靠其他人带,看刘骥这态度是肯定不会带她的,只能寄希望于张普阳和盛时。 “我去郁江。”张普阳说,“我认识他们那儿救援队的人,到时候跟救援队进。” “我跟红会直接进宁江。”刘骥说。 盛时没得挑了。“那我去清江吧。”他犹豫了一下,“让蕾蕾跟我好了。” “……赵蕾蕾你就给你盛哥找麻烦吧你!”庄晏听说赵蕾蕾要跟着盛时,狠狠地戳了赵蕾蕾一脑门。“机灵着点,懂吗?别拖后腿。” 别人进震区靠抱大腿,庄少爷靠砸钱。地震发生两小时之后,庄氏正韬集团宣布,为抗震救灾的先遣部队提供第一批价值200万元的救灾物资。 -- 第74页 当然,背后有个小小小小的请求,前去救灾的部队直升机上,要给敬业的庄家二少爷留个位置。 第一家宣布捐助的大企业,老板二公子又是国内大媒体的摄影记者,这方便能不给吗? 庄修旺是不想让儿子去涉险,但庄晏理由充分:当时把我硬推到报社工作的是你们,在其位谋其政,别人都去我不去像话吗? 庄修旺能不让去吗? “飞机只有一个位置,直接去宁江,我就先去宁江了。”庄晏说,“你去清江之后,应该也会往宁江走吧?” 盛时嗯了一声。 “那我们就在宁江见了。你到省城要是租车过去的话,一定租个好点的,租大奔,明白吗?报社不报销哥给你报销,安全第一。” 在赵蕾蕾眼睛和嘴巴变成三个O型的震惊中,庄晏拉过盛时,紧紧给了他一个拥抱。 第40章 中午一点,《今日时报》的报道团队在机场集合。除了深度报道部的五名记者,还有四个摄影记者和两个新媒体部记者。 “蕾蕾,到了那边,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让你跑你就跑,让你撤你就撤,明白吗?”出发前,盛时跟赵蕾蕾强调。 “明……明白了。”在部门里,除了梁今和何灿,赵蕾蕾最怵的就是盛时了。 “现在回去准备,厚底运动鞋,除了穿身上这套衣服,至少再两套长裤长袖,一件厚外套,袜子内衣若干,大容量充电宝,各种跌打损伤和腹泻中暑感冒的药物,纸巾湿巾酒精棉能带多少带多少,最好再弄一个备用手机。另外,给楚云帆打个电话,问一下你们女孩子有没有什么额外需要的东西——别拖箱子,要背包。” 到达机场时,赵蕾蕾背了一个比她人还高一头的大登山包。 就在她准备装备时,庄晏给她发了条信息,列了几种胃药让她买,“你盛哥胃不好,胃病犯了你要提醒他吃药。如果回来你盛哥瘦一斤,你就等着吧。” 赵蕾蕾打了个哆嗦,差点把手机扔出去。传言晏哥跟盛哥锁死了cp,这传闻看样子是真的。 记者们一走,办公室顿时就冷清了下来。梁今和何灿一人端个茶杯,看着门外进进出出的人,颇为感慨。 “人都走了,你这个当主任的都得亲自上马当编辑。”何灿笑道。 梁今缓缓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今天不让赵蕾蕾去,挺过分的?年轻人一腔热血说走就走,但我这一看见赵蕾蕾,就想起我闺女,她比赵蕾蕾小不了几岁,我一想要是我闺女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就下不了这个决心了。” 他微微苦笑,好像在跟何灿解释,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老了,心软了。” “还有宋溪,你也收着她请柬了吧?12月结婚。这时候要是出点意外,怎么跟她家人交待。”梁今叹道,“普阳、刘骥、周思达……个个身后都系着一大堆亲人。” “我想起咱俩年轻那会儿搭档,那也是个地震。你也没把我当个女的,我走不动了你就替我背包,还骂我废物来着。”何灿说。 “老梁啊,军人、医生,每个逆行的人后面都系着一大堆亲人,我们也并没有比人家更伟大。人家那是职责,咱们也是职责。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就瞧着小刘今天那话不对,记者的人脉门道是很重要,可人脉门道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一次次实践中来的。蕾蕾这孩子有冲劲,我觉得很好。” “但那次其实你明明可以留在后方。你要留在后方,也就不会错失见你父亲最后一面。”梁今感慨,“有时候我想,新闻每天都有,但我们为了追新闻,最后留下这么多遗憾,到底值得不值得。” 何灿眉眼温柔:“回头看看来路,就知道还是值得的。” 空乘人员已经在广播请乘客关机了,盛时的手机涌进两条消息来: 庄晏:楚云帆也是先去清江,你俩要在清江碰上,把她也捎到宁江来。 第二条则是他等了好几天、几次按捺不住想要拨回去的一个号码—— ——盛记者,我是雷明,你现在有空吗?能见面吗?我有话跟你说。 空乘走到他身边,低声提醒他打开飞行模式。 盛时迅速回了一条:雷总,我现在要去地震灾区。一回来马上去找你。如果有人找你麻烦或给你施压,千万保护好自己。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 盛时体贴地关照赵蕾蕾,“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去了震区,估计就没什么休息的时间了。”但闭上眼睛,自己却思绪纷扰。 大概是昨天睡得太好,今天脑子转得飞快,雷明想说什么呢?盛时有种预感,他觉得幸运之神似乎再次眷顾了他,雷明的话,说不定又能串起一系列隐藏在海平面之下的秘密来。 赵蕾蕾一直以为,盛时也像张普阳、刘骥似的,也是跟着诸如救援人员之类的队伍进震区,谁知一下飞机,盛时直奔租车店,真提了辆G65,连司机一起租过来,然后打了个电话,不多时,有个人送来一兜充电宝,目测至少有10个。 “盛哥,咱们怎么过去呀?”赵蕾蕾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们自己进。”盛时砰地盖上后备箱盖,坐到副驾上,指挥司机开车。 大部分记者入行是从热线、突发做起,火灾凶杀做个上百篇,事故现场跑上几十个,行业深浅也就探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才选择自己想发展的领域。 -- 第75页 盛时不一样,他入行就是财经领域令人瞩目的新秀,多的是与企业家坐而论道,侃侃而谈的机会,比别人少受很多苦,少走很多弯路,同样的,也少了很多跑现场的经验。 比起张普阳和刘骥,他的确没太多这方面的人脉关系。 从省城到淅川市,有两个半小时车程,从淅川市到清江县,还有将近两小时车程。司机师傅姓韩,三十多岁,也是清江县人,一路把车开得飞快,恨不得能插翅飞回去。 “你们是干啥的?为啥这时候去清江?”前方的情况未知,车内气氛压抑沉重。兴许是受不了反复猜测的折磨,韩师傅开口跟两位乘客聊了起来。 “记者。去采访。”盛时没吭声,司机的话不上不下的飘着,没人回应,赵蕾蕾觉得有些尴尬,就答了一句。 韩师傅哦了一声,半晌才又说:“现在那边肯定正乱,人部队都过不去,灾民们还缺吃少喝等着救援呢,你们记者也是,在后方报道不行吗?现在去不是添乱么,人救援队还得保护你,还得分出来物资给你吃给你用。” “这是什么话!”赵蕾蕾脾气一下上来了,“全国人民都在关注这次地震,记者不到前方,消息从哪来?哦,医疗队救援队来就是逆行救人的,我们就是来添乱的吗?” “蕾蕾。”副驾上盛时出声叫停,赵蕾蕾气鼓鼓地闭了嘴。 盛时摇下车窗,点了根烟,也给韩师傅递了一根。“韩师傅有亲人在清江吗?” 韩师傅接过烟。“还有表姐一家。” “震中肯定特别乱,交通、通讯都中断,现在第一拨救援部队跟医护人员应该已经到现场了,但他们毕竟专注点在救援上,伤亡如何、物资缺什么,外界都还不知道。还有很多像韩师傅一样有亲人在清江的人,他们也在着急,想知道自己亲人现在是什么情况,有很多公益组织、企业想知道灾区还需要哪些方面的支援,对不对?” 韩师傅不说话了。 到了淅川市,地震的痕迹就很明显了。人们在街上游荡,有居民在广场、路边扎起了帐篷。献血车前排起了长队,超市、银行门口有军人把守。间或有几栋老旧的楼从窗外一闪而过,外墙有肉眼可见的裂缝。 赵蕾蕾把脸贴在车窗上,说不出话来,她还是头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灾难砸向人间。 出了淅川市,盛时和韩师傅换了位置。 淅川市外就是连绵的群山,地震一来,山体垮塌严重,但清江县建在山窝窝里,路只有一条国道,再无其他路可走。 盛时本来已经做好了冒险走山路的准备,但没等上国道,就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清江县是距离淅川市最近的县,不少县里人都来市里工作、学习。剧烈的摇晃一结束,刚从恐惧和眩晕中回过神的人们,头一反应就是四五十公里外的家乡。 那里还有他们留守的亲人。 通讯信号完全中断,凡是有车、能自由行动的人,发了疯地向城外涌去。但没等走上十公里,人们就发现,通往清江的公路上,垮塌的山体将第一个涵洞堵得死死的。 汽车挨挨挤挤地沿着公路停下来,灰头土脸的人们背上行囊,擦干眼泪,收起焦急与慌乱,成群结队地翻山越岭,向清江方向步行回去。 盛时停了车。向前向后,车流看不见头尾。他思考了几分钟,转头跟韩师傅说,“你把车开回去吧,租金等我回去结。蕾蕾,我们走。” “……啊……好!”赵蕾蕾一个激灵,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将忐忑硬生生逼回心底,生怕盛时看出她的紧张,现在就让她撤回去。 走出五百米,赵蕾蕾突然觉得背上一轻。回头一看,韩师傅已经把车停到路边,追了上来,一手拎起赵蕾蕾的背包,示意她把包给他。“我跟你们一起。”他说,“那是我老家,我路熟。” 说是四五十公里,但走一段,就能看见垮塌下来的山体将公路掩埋,人想过去,就得爬高上低、手脚并用地翻过去。一开始,出城的人们还背着干粮和水,但越走越背不动,一路走一路扔。渴了饿了就捡前人丢掉的水和干粮,累了就坐在路边石头上打盹。 在巨大的垮塌体面前,人同蝼蚁一般渺小而坚定。他们翻着、爬着。一路上,屡有脱力的和崩溃的人在路边哭泣,又被身边的人拽起来,相互搀扶着向那牵挂的家乡方向再挪近一步,又一步。 赵蕾蕾简直要怀疑盛时是不是人了,一路上,她和韩师傅轮替着背包,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盛时虽然狼狈,但始终保持着匀速状态,甚至连粗气都没喘几口。遇到巨大的土方需要翻越时,总是盛时先爬上去,然后再回手去拉她和韩师傅。 途中唯一比盛时还训练有素、还快的,就是偶遇的一路救援部队了。盛时紧追着人家部队半个小时,一边走还一边跟队长做了个简短采访,一回头,韩师傅跟赵蕾蕾至少落下二里地,只好先跟救援部队道别,约好清江县见。 赵蕾蕾欲哭无泪,沉重的书包压得她肩头失去知觉。他们从下午六点多弃车走路,不知不觉都走到凌晨一点了。她本来怕黑,但此时打着手电筒走在危险重重的山路上,也顾不上怕了,只想一屁股坐地上再不起来。 “盛哥,休息会儿吧。晚上啥也看不清,多危险呐。” 盛时扫了一眼几乎瘫倒在地的韩师傅和赵蕾蕾,略一点头,“休息吧,明天太阳出来再走。” -- 第76页 他手中握着个喝空了的矿泉水瓶捏来捏去,不知在想什么,赵蕾蕾不敢多说话,怯生生地递给他一袋面包。 面包还是路上捡别人的,盛时从下飞机起就一口东西都没吃。赵蕾蕾记得庄晏的叮嘱,生怕饿坏了盛时,回头庄晏把自己从十二楼办公室窗户扔下去。 “盛哥……你吃点东西吧,晏哥走之前专门叮嘱我提醒你按时吃饭。”赵蕾蕾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胃不舒服,我这儿还有药。” “……这年头好男友都是别人的……别的男人的。”她心酸地想,“怎么就没人来关心关心我呢?” 盛时接过面包,机械地咬了几口。他其实也走到腿麻,连身体带脑袋都毫无知觉,唯有听到“庄晏”二字时,脑子稍微活泛了点儿。庄晏直接去宁江,通讯是肯定没指望了,他不愿想庄晏现在究竟在哪,会不会有危险,要遭遇什么困难,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去清江采访,采访结束后去宁江跟他汇合。 第41章 理论上,庄晏跟着救援部队空降进入震中,是最快捷的一种途径,无数同行羡慕嫉妒恨那种。 但他现在紧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生怕一张嘴忍不住怂到哭出来。 他们乘坐直升机直飞宁江。下午三点半,直升机就抵达了宁江上空。但出乎所庄晏意料,直升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降。 “怎么回事?”他强忍着不知是想吐还是想哭的不适感,悄悄问身边的副队长。 “天气状况不行,降不下去。”副队长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庄晏脑袋“嗡”地就大了。“降不下去怎么办?跳跳跳跳伞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 有道是人生没有白学的功夫,每一种都算数。庄晏的富二代朋友圈子里,有的是搞极限运动的。冲浪潜水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事儿,还有好几个满世界滑翔跳伞的。 但庄晏自从蹦极过一次之后,对这种肾上腺激素飙升的活动简直怕死了,别人说起极限运动都血脉贲张,他一概敬而远之,实在理解不了这种作死感受到底爽在哪里。 他现在后悔死了。 人在危急紧张时刻,总是容易想些有的没的。闭上眼睛,他有些追悔莫及地想,为什么临走前,没跟盛时再好好接一次吻呢? 就算有赵蕾蕾那个大灯泡在旁边又有什么关系,老子命都快没了,还怕被人看见接吻吗? 就在起飞前,队长告诉他,每个队员都写好了请战书和遗书,庄晏摸着手机,心里五味陈杂,一字一句地在邮箱里敲下: 盛时,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可能已经死了…… 写的时候是真情不自禁,还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保存,设置96小时后自动发送。也是,要是96小时后还不能解除自动发送,恐怕就真凶多吉少了。 但现在庄晏后悔了,他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强行加戏,跟着掺和写遗书,或许今天根本就不会遇上天气不好;又或许,倘若今天真的交待在这里,会不会找不到遗骸?找不到遗骸会不会算失踪?算失踪的话,会不会让盛时抱着一个虚假的希望,活得更有盼头一点? 一想到盛时形单影只,又有大把其他青年才俊追在他身后,千方百计只为博他一笑,他就忍不住百爪挠心。不知自己到底是怕他孤单,还是怕他不孤单。 直升机又盘旋着爬高了一点,寻找着新的落点。半小时之后,广播里传来机长的声音,要求各队员做好准备,飞机将尝试再迫降一次。 盛时三人在第二天下午五点半进入清江县。 清江坍塌严重,伤员在大坝上排成一排,一眼望不到尽头。很多从淅川市赶回来的人,徒手刨弄着废墟,想把亲人从倒塌的房屋下面挖出来。 先前路上遇到的部队分散在各处组织救援,大型机械还开不进来,救援主要靠人力,韩师傅跟他们在大坝旁分别,盛时跟人打听了一下,带着赵蕾蕾直奔县中心小学。 地震发生时,四百多学生只有一百多个在室外。教学楼几乎全部垮塌,楼梯扭成麻花样,歪歪斜斜地撑着框架,墙体坍缩成一堆扭曲的废墟,底下传来孩子们微弱沉闷的求救。 老校长一头一身的白灰,好像刚从石灰堆里爬出来一样,哭得站都站不住,得两个人搀住才能勉强不瘫倒在地,恳求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帮忙救孩子。 抬眼,前方正是路上相遇的救援部队的刘队长,盛时把相机往赵蕾蕾怀里一丢,让她看着找地方拍图、采访,自己拔腿就向刘队长跑了过去。 县里的包工头指挥工人开了两辆吊车,优先开到学校,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绳索捆在预制板上,用吊车吊起来,一块块挪开,这才刨开个将将能容一人通过的小口子。 刘队长率先跳了下去。过了不一会儿,闷声道:“这儿有七个孩子!” 五六束手电筒光、手机光照着洞口,一阵窸窸窣窣后,刘队长的声音从地底传来:“不行,有点高。举不上去。” 盛时趴在洞口,上半身探进洞里,腰上绑着绳子,后面三个人拖住绳,免得他吃不住劲一头栽下去。刘队长在下面用力托举着孩子,盛时伸长胳膊在洞口接力,每接住一个,就喊“拉!拉!”洞外的人就拖着绳子和他的脚往后拽,把人拽离洞口。 -- 第77页 一个、两个、三个……六个惊魂未定的小孩依次被抱离洞口。 最后一个女孩被压在预制板下面,双手拼命往前爬,身体却不见挪动。刘队长试着拉了下她的手,拉不动,问她疼不疼,小女孩说不疼。 盛时趴在洞口,心里咯噔一声,知是女孩一定是被压得失去知觉。 余震一会儿来一次,每次余震袭来,救援人员就得先撤到安全地方,等震完再回来继续挖。每次余震之后,勉强支撑的墙体就更歪斜一分。 小女孩腰以下被夹在两块石板中间,谁也不知伤势几何,医生不来,没人敢强行把她扒出来。而不远处的废墟中,还有更多人等着援救。 盛时和刘队长对视一眼,开口道:“刘队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刘队长一点头,转身去了另一处搜救点,盛时从洞口跳了下去,给女孩喂了点水。 小女孩喝了水,稍微有些力气,她不能动弹。想看盛时,只能费力地歪着头。她向盛时伸出胳膊:“叔叔,救救我。” 盛时握住她冰凉纤细的手指:“叔叔不走,叔叔在这儿陪你等医生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季月。” 县里的包工头有经验,来洞口边指挥吊车作业,很快,洞口就扩大了一倍多,医生也赶了过来,只要外围的石块清理完毕,露出足够大的视野范围,就能判断小姑娘的伤势,从而正确地挪开她身上的石板。 在外围绕了一圈的赵蕾蕾也来到洞口。一开始只是发现这里人多,救援队拉来一个大瓦数的探照灯,照着洞口,靠近才听见,洞内传来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介绍着里面的垮塌情况。 赵蕾蕾一听这声音立马就慌了,急忙扒开众人,趴在洞口焦急喊道:“盛哥!是你吗盛哥?你怎么下去了?安全吗?” “是我。蕾蕾。”盛时在下面喊,“我没事,你让开洞口,我一会儿就上去了。” 季月的手越来越冰凉。盛时刚下来时,她很高兴,甚至还能勉强跟他聊几句天。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的头越垂越低,已经很难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再偏过头去看一眼盛时了。 “季月。坚持一下,你看,上面的叔叔已经挖开那么多了。”盛时握着她的手,来回搓,想让她的手热起来“来告诉叔叔,你以后想干什么?嗯?” 季月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回了一句:“好。” 过了好一会儿,她低声说:“我想当演员。” 又一波余震袭来,洞口作业的人暂时退开。这波余震比较强烈,持续了有十几秒,人刚一撤开,废墟边上那堵摇摇欲坠的墙体,“哗”地倒塌了下来,将刚刚挖开的洞口再度掩埋。 “盛哥!”赵蕾蕾顾不得脚下未稳,飞扑过去,嘶哑凄厉地不住喊道:“盛哥!盛哥!” 她这辈子从未经历如此恐惧腿软的时刻,探照灯光线强烈,她却一阵一阵地眼前发黑,想哭哭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盛哥在下面”。 “蕾蕾?你说什么?盛时在下面?”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是从大坝伤员安置处赶过来的楚云帆。 小女孩没救上来,还又困住一个记者。余震一停,人们马上又冲过去刨洞。刨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刚才堵上的地方重新挖开。 “盛哥?你受伤了吗盛哥?!”洞口刚挖开,赵蕾蕾就迫不及待地喊道。 许久,洞里传来盛时的声音:“……没有。” 盛时不出声地倒抽着冷气。方才余震来时,洞里一个门板直直地砸下来。季月下半身动弹不得,为了避免门板直接拍在她脑袋上,盛时一把护住她的头,用后背生生扛住了那一砸。 他感觉自己被砸进地里三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门板越来越重,压得背生疼。他已无法分出精力再去与季月说话,当然,季月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洞口一分一分扩大,终于,探照灯如太阳一般,明晃晃地直射下来,哗啦一声,扣在他们头上的最后一大块预制板被挪开,盛时和季月出现在人们正下方。 刘队长匆匆赶来,带着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医生下了洞,七手八脚地挪开盛时背上的门板,把绳子套在压住季月的预制板上,指挥吊车慢慢挪开。 压力一分分减小,季月轻微地呼吸着,刘队长给她眼睛蒙上布条,几个人用手臂搭成传送带,一点一点将她传送出去。 “谢了兄弟。”直到季月送出去,刘队长才松了一口气,俯身把盛时从地上扶起来,“你没受伤吧?” 盛时摇了摇头。 “盛哥!”他刚一爬出洞,赵蕾蕾哇的一声扎进他怀里嚎啕大哭。“你吓死我了。” 连累带怕,赵蕾蕾绷了两天的弦儿,在盛时爬出来的那一刻,啪地断了。 盛时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没事,没事啊。” 抬头对上楚云帆的目光,盛时指了指医护人员,用口型询问:人呢? 他在找季月。 楚云帆的眼泪一下子漫出眼眶,她紧紧抿着嘴,轻轻摇了摇头。 第42章 不论报花还是报草,在这种新闻现场中待上几天,都会变得很难看。 三四天不洗头不洗脸,满头满身都是灰泥,衣服滚得脏兮兮,发出难闻的馊味。 这还不是最难忍的,难忍的是,当最初紧张、亢奋慢慢褪去,无边无际的哀伤与无力开始蔓延。这时放眼望去,街头那些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的人,满脸都是放空的麻木与绝望。 -- 第78页 死者长已矣,生者是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的,而诸如他们这些前来报道的“旁观者”,还得打起精神来,复盘一场又一场的心碎。 季月没救活的那个夜晚,他们仨坐在临时安置点的空地上,相对无言。那晚没有月亮,临时安置点的灯明明灭灭,盛时摸遍全身上下没有烟;赵蕾蕾抽抽搭搭地哭累了,一会儿擤一下鼻涕;楚云帆将脑袋靠在塑料板上,突然来了句,“我想结婚了。” 赵蕾蕾惊讶地看了楚云帆一眼。 她的头发汗湿成一绺一绺,刘海耷拉在额前,长发随意扎着,两个眼窝深陷,几天没好好休息,法令纹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深。 盛时嗯了一声。 “我一直想养只猫,但出差太频繁,没法养。”楚云帆索性闭上眼,“以前总觉得一个人背包就走,多么逍遥自在,但其实家里有个活物盼着你回家,真挺好的,算是个念想。你还有庄晏,我都不知道如果交待在这儿,最后一刻有什么话能对谁说。” “庄晏也在前方。”盛时说。 “救援黄金72小时”之后,呼救越来越微弱,生命探测仪响声越来越少。 三人白天帮忙救援,还要采访,晚上写稿,几天下来,累得只剩一口气强吊着。 随着救援部队、医护人员和社会救助团体的有序进入,物资短缺的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借刘队的对外通讯网络向报社发了稿子,三人一商量,决定从清江县撤出,直奔宁江县。 空军援救部队迫降地,距离宁江县约有二十公里。 这二十公里是庄晏走过最难走的路。 道路被山石掩埋,只能翻山辟路而行。山体土石震落,削得山梁只有尺把宽,从下往上看,山峰好似屋脊耸立,站在上面往下看,身侧壁立千仞深不见底。 他们走着、爬着、系着绳索匍匐前进,最窄的地方,只能骑在山梁上,像过鞍马一样,拿手撑着地,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半夜就地休整的时候,副队长成哥走到庄晏身边,塞给他一包烟。 “庄记者怕不怕?” 他笑,手电筒微弱的灯光下,只能见一对闪亮的眼眸和一口大白牙。 庄晏快怕死了,但最窄的山梁都过来了,这时候能怂吗?于是大义凛然地摇头,“还行,没你们背的东西多。没你们累。” 成哥拍了拍他的背,“你放心,只要还有我们一个兄弟在,肯定不会让你出事。就一件事成哥想拜托你,我那个儿子年纪还小,如果成哥光荣了,还要麻烦你去西南军区家属院,给我儿子带个话,就跟他说爸爸一直想他。” 前半句气氛还轻松着,可成哥越说越快,最后几个字语不成声。 庄晏掏出烟点着了敬给成哥,“成哥你说什么呢,这回进去几个,就一定得出来几个。我还得等你们救援任务完成后,给你们拍张集体照呢。” 但宁江的严峻程度远超庄晏想象。震中损毁严重,余震频繁,每一次余震都会造成新的坍塌,有好几次,庄晏眼睁睁看着救援人员好端端地下去救人,一时三刻躺在担架上被送出来。 他封闭了除了眼睛以外的所有感官,只留双眼躲在取景框后面,机器一样地取景对焦按快门,不敢听,不敢闻,不敢问,不敢想。 时间在混沌中流逝,黄金72小时一过,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和速度。搜救的时候走得格外快,而在其他时候,又漫长得格外难熬。 到最后,庄晏几乎是靠意志撑着,才能督促自己迈开步子,去医院、学校、红十字会临时安置点。 直到沙哑的一声惊呼在背后响起—— “——晏哥!” 他的脑子锈了、傻了、宕机了,僵硬的身体循着本能,猛地转了过去。 吊车挖掘机在身边作业,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入耳净是轰鸣。每一块砖石被吊走,都带起灰白色的尘埃纷纷扬扬,将眼泪湮没在残破的废墟里,将伤痛铭刻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 那个人站在伤痛与废墟的尽头,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牛仔裤扯了两道大口子。大背包高过头顶,头发板结成一绺一绺,脸上灰黑,人瘦得脱了相,唯有一双眼睛透过弥漫的尘埃,像广袤夜幕上的星辰一样温柔。 庄晏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不比盛时好,他就这么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大千世界万般伤痛在此刻分崩离析,几天来现场场景的记忆碎片如潮汐般猛然退去,露出如海底怪石般嶙峋的、坚硬的、硌着心底隐隐作痛的想念。 他嘴唇蠕动了两下,说不出话来,风一吹过,脸莫名地冰凉,下意识地抬手抹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全是泪水。 庄晏脏着一张脸、全身上下破破烂烂、揣着相机傻傻愣愣地哭的形象,在盛时混乱的梦境里出出进进。 也没什么前情后续,反正时间就定格在这么一幅画面中无限拉长。 盛时昏睡了整整两天,神志沉浮,不知自己身在梦里,还是在废墟上。 醒来正是半夜,半个月亮从虚拉着的窗帘缝隙中探进头,在窗边洒下一片清冷的银辉,他花了好几分钟才从混沌中挣扎着清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来震区报道的各家媒体记者几乎都待到搜救工作结束、通往外界的道路打通、堰塞湖排险完成之后,才分批撤离。本来庄晏他们打算回省城,跟其他同事汇合后乘机回京城,谁知道一出震区,盛时就像被按下了开关,胃病激烈发作,上吐下泻,等送到医院时,整个人已经脱水到失去知觉。 -- 第79页 “怎么回事?啊?”庄晏暴跳如雷,一把抓过赵蕾蕾,“不是让你看着他吗?!不是让你提醒他按时吃饭,胃疼要按时服药,怎么会突然犯病这么严重!” “我我我……盛哥他他他……这几天一直好好的,没听他说难受呀!”赵蕾蕾也被吓懵了,刚到省城,大家就近找了家酒店,开了几个钟点房,打算休整几个小时,洗洗澡换换衣服。盛时路上就不太舒服,一到酒店就去休息了,没多大会儿走廊就乱起来,庄晏举着电话吱哇乱叫,上蹿下跳,他房间门虚掩着,盛时侧卧在床上,身子蜷成一只虾米,冷汗浸湿头发,手攥成拳死死抵在胃部,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救护车一来,没等医生上楼,庄晏抱起人,咚的一脚踹开门就往下跑。 赵蕾蕾被吓得直抹眼泪,楚云帆摸着她的头安抚她。忍不住道:“行了,你少说两句,那几天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盛时挺正常的,一次胃疼都没犯。” “肯定是没好好吃饭!肯定是!他就算胃疼也不会跟你们说,就自己拿布洛芬瞎对付!你们也没人提醒他!”庄晏激动地扯过盛时的背包,叮里咣啷地把背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果然,布洛芬药盒就剩一个空盒子。 “我我我……我真不知道呀!”赵蕾蕾带着哭腔,怯怯地躲在楚云帆身后,生怕庄晏兑现之前的威胁,把她从窗口扔出去。 庄晏威胁地嘎巴嘎巴按着手指,被楚云帆一巴掌推出去买东西。“去去去,那兵荒马乱的,谁不是饥一顿饱一顿。他就是压力太大了,现在骤然放松下来,就又犯了病。你不滚去照顾他,看他需要什么东西,杵在这儿瞎嚷嚷什么?” 盛时的确是太累了,抵抗疼痛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借着麻药的劲儿,睡了个天昏地暗。好像隐隐约约梦到季月,她伸着细弱的胳膊喊,叔叔,救救我。 还有无数质问的声音,卫记者,你为什么不救我? 焦灼在梦魇里无可发泄,到最后,他索性不再挣扎,不再辩解,不再努力试图破开迷障,而是心灰意冷地在梦魇中游荡,被拉向灰色漩涡的深处。 “随便吧。”他毫无波澜地对自己、也对梦境中无数质问他的声音说,“真的……随便吧。” 能试的我都试了,我做不到,我管不了。放过我吧。 我真的……做不下去了。 人一旦放弃,哪怕是在梦里,也会生出无穷无尽的空虚与哀戚来。 他只想再看庄晏一眼,哪怕是跌落回残酷的地震现场,只要有庄晏在,他就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回溯到那个场景中。 “……醒了?”盛时这边刚一动弹,隔壁床吱呀一声响,庄晏翻身坐起。 公立医院床位紧张,盛时胃痉挛缓解、昏睡过去之后,庄晏跟楚云帆一商量,让赵蕾蕾跟着楚云帆先回,自己则联系了一家当地私立医院,直接包了一个双床病房,在这儿守着盛时。 他下床一步跨到盛时床边,“往那边挪挪。” 盛时往旁边挪了挪,庄晏搭个边儿躺在盛时的病床上,把人搂进怀里。 温热的怀抱一下驱散心头的不安,盛时闭着眼,叫了一声,“庄晏。” “嗯。” 漫长的沉默,他想说什么呢? 想说,在回省城的路上,刚到有信号的地方,手机就被瞬间涌进来的信息淹没了。 盛时扒拉扒拉,从一堆微信、短信、邮件中,刨出了庄晏那封情真意切、视死如归,在大家都平安后又显得很搞笑的“遗书”来。 以及一封真正的遗书。 “在清江,我本来救了一个孩子。”盛时哑哑地开了口,“她救出去的时候还活着,最多三分钟,等我从洞里爬出来,她已经死了。” “来这边之前,创世移民的老总雷明给我发消息,说有话跟我说,我说我要现在要去震区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前天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他说他撑不下去了,只能以死偿还对家人和客户的亏欠……” 他把脸埋在庄晏的肩窝里,拼命想抑制住呜咽,一耸一耸的肩膀出卖了他。 太迟了。 不是他不想救,太多次只迟一步,最后的结果,就是彻彻底底的失败。 第43章 “盛时,如果你看到这封邮件,说明我可能已经死了,至少是失联了。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比较好,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但大家都写,我不写,显得有点奇怪。我把这封信设置了96小时后自动发送,96小时后如果安全,我就取消自动发送,现代社会,不太可能连续96小时不通网,对吧?” 盛时第一千零一次看这封遗书,每次看都忍不住想打印出来,找根红笔给他批改一番。 “篇幅有限,我就拣重要的写。如果我死了,我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留给你,希望你能接受它。这不是馈赠,我知道你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你接受这么贵的礼物,只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我死了,我的父母会很难过,但他们还有我哥,迟早能挺过去,但你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把房子留给你,不管你是继续住还是卖掉,离开,去追寻你想要的生活,都姑且可以算作我换另一种形式陪着你,如果人死后有灵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没能成为一个自由摄影师,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遗憾,倘若没能追到你,那将会是我人生第二个遗憾,不过既然追到你了,那么其他所有的遗憾也就一笔勾销。以前我总觉得心里空得慌,总想去个什么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做点什么事,但在你身边的时候,安稳不再如同囚牢,我发现跟你一起出差,一起在家里呆着,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 第80页 “还有件事要请你原谅,之前你曾说过,在你十几岁时,你父亲死于矿难事故。后来我还是没忍住,去搜了搜哪里才是你的家乡——” 第一次看到这段时,盛时心脏猛地漏跳了两拍。 “——原谅我耐不住贪心,盛时,人就是会得陇望蜀,一开始只是想跟你搭档,后来就想让你多跟我笑一笑,多跟我说说话;再后来就想和你在一起,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看见你就会忍不住想,是什么样的地方养出这样好的你,忍不住想小时候的你、少年时的你什么样;穿校服的你,第一次走出矿区去读书的你又是什么样。忍不住懊悔,假如我早一点认识你,是不是就能让你少受那么多苦。” “我不希望你为我难过太久,三个月就够了。然后就再去接受别人的追求吧。不过一定是要一份和我一样深重的喜欢。你那么好,从从前到以后,一定会一直有各式各样的人爱上你,而我能独占你人生的一部分,还是挺知足的。别忘了我,但也别一直挂念着,你只要把我们这一段记忆收起来,放在心里就好。倘若死后有灵,我会非常、非常开心地看到,有那么个幸运的人,能成为你新的搭档和伴侣,成为风雪中与你撑伞并肩的人。” 微信视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盛时的独自伤感。 他一觉睡到下午六点,窗帘还没拉开天就又黑了。屋里暗暗的,他打开床头灯,“喂?” “你是不是刚醒啊?”庄晏那边灯火通明,表情微微不满,“中午吃饭了吗?” “……吃了。”盛时随口敷衍。 他的确刚醒不久,俩人比赵蕾蕾她们晚回了三天。一组大报道结束,整个深度部的人累得人仰马翻,兼着在地震灾区心理受到冲击,个个都不想干活,推脱说没选题。老梁也就假装看不见大家懒懒散散消极怠工,干脆取消了本周的周一例会。 其实庄晏在灾区是受了伤的,在搜救现场被柱子砸到腿,一条腿肿得粗了一圈。这边才下飞机,马上被心疼坏了的爹妈给接回家去。 他本不想回家,俩人十几天忙得头脚不分,好久没腻歪了。从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时报现任报草、高岭之花盛时老师,在庄晏脑子里,就已经不是那个穿戴整齐、斯斯文文的样子了。 拆分成优美凸出的喉结,水波荡漾的眼尾,清张有力的手指,修长笔直的双腿。 是浴巾缠腰还是衬衫半开?不好不好,家里还有条新领带吧,这有型有版的身材,光系一条领带,垂落胸口到腹肌,岂不妙哉? 谁能想到一下飞机就看见庄修旺老先生亲自到机场接人! “——盛时也受伤了,而且犯胃病需要照顾。而且我这不还得回报社报到一声嘛!” 庄晏哀求,被庄修旺老先生一眼瞪回去——“小盛也受伤了?那快快,一块儿接回家补一补。” 盛时一听,赶紧把庄少爷塞进他们家车里。“你好好回家陪两天父母啊乖,走这么一遭父母都吓坏了。我替你回报社报到行吗?报到完我就在家歇着,我保证哪儿也不去。” 然后昏天黑地昼夜颠倒地睡了两天。 “吃了什么?”庄晏不依不饶地追问。 盛时:…… “你特么现在糊弄人张口就来是吧?等我回家……” “别别我错了,你好容易回趟家,多陪陪父母。”盛时赶紧讨饶,“这几天腿好点了吗?” “本来也没多大事儿。我爸就嘴头硬,一回家就叨叨,什么让你显让你跳啊,去危险的地方没有安全意识啊之类之类的,但私下让刘姐给我熬了十全大补汤,说孩子这次可不容易了,这以前是形容我哥的专用词汇——哎我让刘姐多炖点,给你带点吧。” 这种跟父母相处的细节,离盛时已经很远很远了,他有点贪恋地听着庄晏描述在家里的点点滴滴,没留意话题突然又拐到自己身上。 “……盛时?我跟你说话呢!走什么神?” “……没走神。听着呢。”盛时从床上爬起来,举着手机踢踢踏踏地去厨房洗了一盒葡萄。 “庄晏。” “嗯。” “以后别给我写这种东西了。” “什么东西?”庄晏一愣怔,随即反应过来,“嗨,不跟你说了么,设置了定时发送之后忘了取消了。怎么了?感动成这样?” “我不是说你这次忘了取消发送。我是说以后都别写。” “盛时。”庄晏终于意识到不对,“看着我。怎么了?” 盛时不说话。 “我不是想让你担心。我就是觉得,这一天到晚跑现场,万一出个什么事,好歹咱俩好过一回,最后连句交待话都没有,就成了遗憾了。” “能出什么事?我不可能让你出事。”盛时嘴唇一抿,看起来又要生气,“你以后别写这种东西,写了我也不看。” “行,行,我错了还不行吗?”看这祖宗有暴走的架势,庄晏非常识眼色。突然笑容一敛,声音压低八度,“你是不是想我了?”他问,“我明天就回去好不好?” 盛时一顿,没说话。 “问你话呢!” 盛时浅浅地嗯了一声,关了厨房灯,端着葡萄回了卧室。台灯昏黄,照不出他耳朵尖儿发红,但颜色无端暧昧,扩大了绮思的空间。 “什么时候想的?”手机镜头另一端,庄晏在床上打了个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趴着,一手撑着头,一根手指划着屏幕上盛时的脸,“怎么想的?” -- 第81页 声波隔着屏幕传过来,通过盛时的鼓膜,直达大脑,电流刺激得他神经中枢短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早上想还是晚上想?睡前想还是醒后想?”庄晏坏笑,“是光想一想,还是想做点什么?” 盛时闷哼了一声,反问道,“你呢?” “我早上晚上都想,睡前醒后也想。”庄少爷大概是个狐妖,明明满口荤话先撩者贱,偏偏眼神无辜得好像只是在谈论月朗风清。“不打电话时想,听见声音打开视频更想。” 想描摹你的眉眼,品尝你的唇舌;想让你欢愉,让你舒展;想让你在接纳中蹙眉,在沉沦中快乐;想弱水三千全部引到太平洋,堪堪守着那一瓢舍不得饮,想拨停全城时钟在十二点前,让灰姑娘和王子永无止境地舞下去,不必慌张丢了水晶鞋。 想把世间所有美好凑一整盘什锦八宝,齐齐整整地端到那人面前。 情愫在暧昧的沉默中生长,撑得胸口和某处都酸胀。许久,盛时丢盔卸甲,叹息道:“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好不容易从某人嘴里撬出一句好听话,庄少爷乐得像拔了敌军的旗,忍不住耀武扬威。“你在家里干什么?就睡觉吗?那你今天好好睡,明天等着接驾。” “……我在看雷明的遗书。”盛时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 就在他们从宁江县撤出来的前一天,愤怒的客户们冲到了雷明的姐姐家,不让雷明的父母和姐姐出门,并在门口泼了红油漆。当天晚上,雷明从20层高楼上一跃而下,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欠债风波。 人死债消,一条命,和三百多个家庭数十年的积蓄身家,就这么没了。 “盛记者,我是真心想过,慢慢地、一笔一笔地把钱还给大家的。但我实在撑不下去了。”遗书的最后,雷明写道。 “盛时,你看着我。”庄晏声音温柔又不容置疑,“雷明跳楼不是你的错。你就算把这篇报道做出来,他也还不上那些客户的钱,客户不会因为你一篇报道就改变对他的态度,照样该泼油漆泼油漆,该堵门堵门。你只是个记者,报道之外,都是你无法掌握的。” 大道理都懂,但面对采访对象把遗书发到自己邮箱,尔后选择了一条不归路时,又有几个人能做到置身事外呢?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个行当真的很没用,很无力。”盛时有点消沉,“什么舆论监督,不过是空中楼阁。” “我很少想专业以外的事情。”庄晏说,“我只想照片怎么才拍得更好,楚云帆只想文章怎么才能写得更好,话说回来,把报道写好、照片拍好,自然会有其他力量来推动事情的解决——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你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赶明天物种灭绝世界爆炸,都能让你一篇报道给救回来吗?” 盛时苦笑,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庄晏教育。 兴许是气氛太沉重,庄晏迅速转换了话题,“哎,过几天我在澳洲读书的同学回国,我们要聚一聚,说有家属的让带家属,你……去吗?” 盛时不爱参加聚会,最后一句庄晏问得底气不足。 “澳洲?”盛时有些意外,“你不是跟楚云帆是大学同学吗?” “对呀,我俩在澳洲读大学啊。”一说学习,庄晏底气就更不足了,“当然那啥,我这个语言有点不好,学术能力堪忧,职业技能绝大部分,都来自于社会这所大学……” 盛时忍不住嘴角上翘,“去。我开车。你可以跟朋友好好喝上几杯。” 第44章 “他跟你说他语言有点不好?有点儿?”楚云帆没形象地拍着大腿狂笑,忍不住又开始拆庄晏的台,“来来你讲讲你当时怎么写论文的——别人写论文最多查单词费劲点,庄少爷写论文,先写中文,然后整个复制粘贴到谷歌翻译里机翻。” 盛时忍不住噗嗤一笑。 “人学渣渣到底的吧,花钱请人写论文,庄少爷还看不上,非得自己写,有本事你写完自己改,写完扔给我这种不挣工钱的小工,一句一句地改语法错误,时态错误。”一提起往事,楚云帆就痛心疾首。 “你差不多行了啊。”庄晏面子挂不住,怼了一句,“不挣工钱?找个论文代写才多少钱?姑奶奶您改几篇论文,澳洲最好最贵的餐厅,从上往下顺着数,哪家没带您吃过?” 吃人嘴短,楚云帆立马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闭了嘴。 从地震灾区回来之后,楚云帆身体力行地践行了跟盛时发表的感慨——开启了新的寻爱之旅,很快就又投入到新一轮轰轰烈烈的约会之中。 在震区的两周多,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日子照常过着,一个选题接一个选题,那段日子也就仿佛往常那些选题一样,过去就过去了。 庄晏他们聚会定在晚上,楚云帆那天下午有约会,吩咐庄司机到点开车去接她。结果推门进去时,人约会对象还没走呢,是个斯斯文文的戴眼镜小帅哥。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眼镜帅哥忙不迭地站起来跟庄晏盛时轮番握手、自我介绍。 ——“这楚云帆可真是个颜狗啊!”庄晏想。 ——“这当记者的就是交游甚广。”闻钟想。眼前这俩男人,一个衬衫西裤笔挺,一看就是个装逼男;另一个呢,就松松垮垮套了件格子衬衫,看着像个数码城给手机贴膜的。 -- 第82页 女神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眼镜帅哥叫闻钟,是个律师。不出意外,又是楚云帆的采访对象之一。 一上车庄晏就八卦,“哎,这闻钟长得还不错,咋不带来撑场子?” “说好的家属!家属!这才哪到哪呀。”楚云帆朝他翻了个白眼,若有所指地说,“闻钟刚做律师也没多久,他以前在华恒中国分公司做法务。” 庄晏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避开前面加塞的车,副驾上盛时正在喝水,听闻此言,一口水噎得咳了半天。 他转过头去,表情一言难尽。不是,他们是想调查华恒没错,但楚云帆也没必要为了打探消息,专门跟他们的钱员工约会吧。这么大牺牲?至于吗? 当着庄晏的面,盛时没说什么,敛容道:“有件事我要跟你说,雷明给我留的遗书邮件里,有个压缩文件包,里面全是微信对话截图。你猜他投资失败的项目是什么?” “你都这么问了,猜都不用猜,肯定是海上花。” “海上花?”庄晏不明白,“他不是一移民公司的老板吗?为什么要投资房地产项目。” “准确地说,他并不是投资房地产项目,他还没那么雄厚的资本。”盛时说,“海上花人工岛在筹建初期,就开始招商了,他们采用预售的方式来集资。雷明有意涉足英语培训,于是就挪用了一部分客户的钱,想在这个人工岛上弄一个类似高端夏令营的基地。” “海上花的项目拖了两年半,黄了,雷明的投资打了水漂,他之前挪用客户资金的事也就盖不住了。”楚云帆聪明,一点就透,“——这些企业怎么来来回回就这么一招,就会拖。” “不一样。滨海度假村是开工之后想办法停工拖延,而海上花项目,应该是在开工之前就知道,这项目一定会在中途被叫停。”盛时提醒,“关于填海造陆的审批要求又不是今年提出来的,他们不会心存侥幸,觉得能躲过督导组检查,这是故意等着督导组来查呢。” “……有病吗?”庄晏插了一句。 盛时和楚云帆心照不宣地闭了嘴。在海上花项目中,华恒暂时还没浮出水面,出于盛时和施清远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些暂时还不能跟庄晏说。 联想到庄晏委委屈屈地跟他说,他好像更信任楚云帆,天天跟楚云帆“密谋”什么什么的,盛时就有点内疚。 不过今天不用他绞尽脑汁想怎么接庄晏这句话,一个潇洒的倒车入库,庄晏解开安全带,“到了。” 地点是楚云帆挑的,自然好吃又适合聊天,庄晏的朋友早到了,不过盛时没想到,居然来了三个人。 “OMG Linda!”他们仨一进门,一个绿眼睛的瘦高个儿便以热情过头的姿态迎上来,张开双臂拥抱楚云帆,然后抓起庄晏的双手狠狠摇了几下,“Charles!” 庄晏一点没迁就国际友人的语言理解问题,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突突突就蹦出来了,“啥情况?见了她给个拥抱,见我就握个手?到底谁是你室友?” 绿眼睛微微一笑:“怕泥,不喜惯。” 然后转向盛时,友好地伸出手,“泥好,泥一定是Linda的男朋友。” “不。”庄晏一把搂过盛时的肩膀,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这是我男朋友。” “噗——”座位中一个眼镜男一口水喷湿半张桌布,他急忙找纸巾去擦,一不留神把另外半杯水也泼翻在桌上。 楚云帆嫌弃地啧了一声。 盛时怀疑,庄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果然,接下来二十分钟内,庄公子戏精上身,添油加醋地把他怎么认识盛时、怎么于千钧一发之际,冲入黑砖窑,于千军万马之中把盛时救出来,惹得盛时立马芳心暗许的故事给讲了一遍。 盛时听得发愣,他从不知道庄晏讲故事讲得这般好,他竟没听出这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 在座的人,除了绿眼睛,都把庄晏的话当屁。只有绿眼睛睁大单纯的双眼,一脸感动地听着庄晏讲故事,还不时地配合,“really?serious!OMG so terrible!” 其他人满脸黑线,简直没眼看。 绿眼睛名叫Andrew,中文名叫安念彬,据听说这酸溜溜的名字是他的未婚夫——也就是眼镜男起的,眼镜男叫兰与彬。 盛时注意到还有一个人没怎么说话,他面色苍白冷峻,周身散发着一股厌世的气息。长得倒是很帅气,只是那双眼睛未免太不友好,几次看向盛时,审视和探究的意味,多过了见朋友对象时应有的客套和礼貌。但盛时看回去,他就又噙上了那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 据说是庄晏大学最好的朋友,名叫谢赋。 庄晏讲得兴起,楚云帆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你有完没完,秀恩爱能不能分分场合?” 庄晏一愣,飞快地瞟了一眼谢赋,讪讪地住了嘴。 “……什么情况……”盛时有点摸不着头脑,莫非这个谢赋曾经追求庄晏未遂,现在跑来吃一坛陈年老飞醋? 冷场一秒,兰与彬笑着对盛时说:“总算有人能镇一镇庄晏。以前我们四个住一起,就他一个直男,我们晚上一跟对象腻歪或者打电话什么的,他就受不了,不在宿舍呆。现在好了,一门四gay,好基友一辈子。” 旁边楚云帆和Andrew捧着手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搞什么,爆发出一阵大笑。庄晏好奇,“你俩干啥呢?” -- 第83页 “交流购物心得。” “油优惠,薅、养猫。”Andrew一本正经地解释。 他的中文,说不准还真比庄晏的英文水平高些。 谢赋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低头刷了刷页面,难得开金口道:“你们团吗?要团算我一个。” “等下等下,”庄晏好像捕获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哦,你们仨,背着我俩偷偷建小群。” “准确地说,是我们四个拉了一个群。”楚云帆毫不留情地打击他,“我、Andrew、小赋是网购大户,时常交流购物心得。但避开小彬又不合适,于是就把小彬也拉进来了。” 她转向盛时,“盛老师你爱网购吗?要不要我拉你进群?大家一起拼单。” “楚!云!帆!”庄晏咬牙切齿怒吼,“你特么的挖墙脚,挖我室友就算了,连我对象也一起挖,你还是人吗?” 兰与彬马上举手表态:“我没被挖,小晏晏我永远是你的同盟。那群里我一句话都没说过,都他们仨天天分享购物链接。” 楚云帆莫名其妙:“你一富二代,买吃的喝的不是去进口超市吗?买穿的用的不是去大商场吗?不,难道不是一个电话刘姐给你送上门吗?你跟我们薅羊毛党凑什么热闹?” 这就真是冤枉庄晏了,家里的网购重度用户是庄晏而不是盛时,每周都有新包裹。 “谁说富二代不网购!”庄晏委屈死了,“淘宝亚马逊拼多多1688我哪个不用!快快快拉我,真是的,就不兴有个勤俭持家的富二代吗?” “是是是,勤俭持家富二代,名下六套房,为了培养您独立自主自强不息的精神,您亲爱的妈妈特意留了一套没全款,让您自己打月供体验生活不易,每月还款两千八——” 庄晏跳起来去堵楚云帆的嘴,但已经迟了。 “两千八?”盛时挑眉,看向庄晏,“有人说工资全用来还贷,生活得靠信托基金,……两千八?” 庄晏:…… 兰与彬看向庄晏:“你不是吧,你装穷光蛋考验男朋友?” 然后一脸“小可怜你被骗了”的表情看向盛时,“他说这种话你也信?” 盛时满眼无辜:“不仅信,还一个月付给他五千块房租。” 这般人神共愤的骚操作,庄晏无可辩解。是啊,这事儿是他做出来的,可这不是为了装穷把报草骗到手吗? “禽兽!”楚云帆义愤填膺地鄙视。 “禽兽不如!”兰与彬加码。 嘻嘻哈哈到晚上十点,餐馆要打烊,庄晏起身去结账开发票,一直安安静静坐着摆弄手机的谢赋突然抬头问盛时:“盛老师喜欢庄晏什么?” 依旧是有点咄咄逼人的态度,盛时略微不爽,冷淡答道:“什么都喜欢。” 谢赋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喜欢他人傻钱多好糊弄?” “谢赋。”楚云帆简短地警告。 兰与彬敏锐地嗅到了硝烟的味道,抬头正欲劝阻,看眼前三人表情,分明是揣着明白打哑谜,非常识眼色地拉Andrew到一边去说悄悄话了。谢赋对上楚云帆,态度稍稍和缓,却依旧寸步不让,“庄晏不经事,看谁都是好人,你不看着点儿他吗?” “庄晏是不经事,但不是傻逼。我跟盛老师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你想说什么?” 谢赋不吭声了。 “还没请教谢先生哪里高就。”盛时打破尴尬,“也是媒体同行吗?” 他反复地做着心理建设,不管谢赋给出什么样的回答,一定要稳住,但骤然加速的心跳提示着他的不安,他突然意识到,六度法则真的是普遍存在的,除非真得游离于世事之外,否则,又有谁是能一直隐藏的呢? 谢赋看出了他的犹疑,但他似乎很享受盛时的忐忑,他故意停顿了很久,才低声薄笑道:“我啊,我在花城。说起来,盛老师一度曾是我的偶像,我可是很喜欢你的采访风格呢。尤其,是在跟知名企业家谈笑风生的时候。” 第45章 “我错了。”庄晏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善如流,认错态度非常好,说认错就认错,绝不用催。 盛时抬眼看他,戏谑问道:“错哪儿了?” 回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庄晏洗完澡,顶着一脑袋半干不干的头发拱上盛时的肩,盛时正就着床头灯看书,顺手一扒拉,把庄晏脑袋推到一边,庄晏立马规规矩矩在床上跪好,诚恳地正色认错。 庄晏回手抽出钱包,把工资卡捧到盛时面前。 盛时:…… “拿着吧,我这个人很传统的。我爸的钱也是我妈管。他说男人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跟家人出门吃完饭,看老婆掏钱结账。”一张脸凑近盛时蹭了蹭他脖子,“不过信用卡你得给我按时还啊。” 盛时噗嗤一笑,“我又不是你老婆。” “可我是你老公啊。”庄晏理直气壮地说,“我那……我那不也是没办法嘛,盛老师您软硬不吃,就不愿意过来住,除了装可怜,我还能怎么办?” “你还能碰瓷。给谁当老公呢。” “给你啊。咋的又想不认账?”庄晏一用力,翻坐在盛时身上,一张脸撞入盛时眼帘。头微微侧开,避开两人同样挺拔的鼻尖撞在一起,“迟早找个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把手续给办了,省得你朝三暮四。” 他晚上喝了不少酒,说话的时候,柠檬牙膏的清新味道里还有一点淡淡的酒气,每说一个字,就轻轻地戳一下盛时的神经,戳得他心猿意马,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忍不住笑,“你——” -- 第84页 话没说完,庄晏的手机响了。他悻悻地伸长手臂去捞手机,心想哪个孙子这时候打扰老子,老子一定废了他。 “喂,小赋?” 三个字,盛时心脏猛地一晃,又酸又空。 那种感觉就像下楼梯时踩空一级,一瞬间,万千念头山呼海啸地在心头和舌尖打转,他甚至有夺下庄晏的手机的冲动,想求他原谅自己的隐瞒,想不顾一切地和盘托出,想说,你别相信别人说的话,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这个谢赋阴晴不定,就像个炸弹一样,他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如果注定要在事情还未解决的情况下向庄晏坦白,盛时宁愿自己说,也不愿那些往事借由别人之口向庄晏提起。 庄晏的表情有些凝重,他从盛时身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抱臂站在窗边听电话。 庄晏沉默的时间越长,盛时呼吸越困难,好在庄晏还没出卧室,他提心吊胆地等着,不知自己是在捕捉电话另一端的只言片语,还是在等待庄晏的回答。 许久,庄晏发话道:“这个想法挺好的,但跟我们摄影关系不大,你可以问问小帆。什么?跟我们家盛老师?也行,回头我再组局。但我觉得你这个设想跟他们的业务还是有点差距的……你丫就是来跟我要投资的吧你?” 直到庄晏挂了电话,盛时的呼吸才恢复平稳。 方才那暧昧热烈的小火苗早被紧张给吹熄了。盛时关了灯,沉默了一会儿,问:“你那个朋友,谢赋,他追过你吗?” 庄晏愣了一下,说,“没有呀。” 隔了一会儿又道:“你是觉得他这人怪怪的,说话也不太好听,以为他吃你醋了?” 盛时没说话,算是默认。 “其实他以前不这样。”庄晏说,“你还记得,前年网上有个流传很广的恐怖分子斩首行动的视频,各国都在谴责,记得吧?” “嗯。” “那个被斩首的人,是小赋的未婚夫。那会儿他们都已经订过婚了。” 庄晏的声音里带着不可名状的沉痛。“他未婚夫是澳洲挺有名一新闻制片人,去我们学校开讲座时跟小赋认识的,然后俩人就在一起了。刚毕业不久,他就以助手身份跟着他未婚夫去了战场,那会儿我们都还很羡慕他,觉得他一毕业就有机会去做战地记者。谁想去了就发生了这种事。” 那时他们还年轻,提起战场,想得是得胜凯旋,一夜成名,没想过会面对机枪、绑架、爱人的死亡。 “小赋目睹了他未婚夫被枪杀。本来恐怖分子宣称,如果三天后没有赎金,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小赋。但第二天夜里有突击队把他给救出来了。他PTSD很严重,大概一年都没法出门,也就到今年才刚刚好一点……他是有点刺人,你别跟他计较。” 盛时没想到谢赋身后居然连着这样的故事,隔了好半天,轻轻地嗯了一声。 警报解除,刚刚冒头想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告诉庄晏的话,又被憋回了心里。 周一照例去开会。雷明一死,愤怒的创世移民客户们几乎把盛时的手机打爆,个个手握一大把票据,要求爆料。 “盛记者我跟你说,我比他们金额数量都大,你一定要听我说!”电话另一端声嘶力竭,嚷嚷得盛时头痛。 先前采访时,多数人顾虑重重,巴望着雷明能悄么声地筹到钱补上亏空,因而不愿接受采访。后来雷明跳楼、地震系列报道结束,盛时缓过劲儿把创世移民公司爆雷的报道写完,那些没接受采访的客户又不干了。 “我的情况最严重。”客户强调,仿佛这时候接受采访,自己的损失就能先于别人得到赔偿。 盛时耐着性子解释:“报道已经完成了,今天就会刊发,您留意下今天的报道。” “可我才是最早受骗、最有代表性的呀。”客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不做更详尽的调查呢?你们后续还跟进吗?” “后续跟进要看警方处理结果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这个记者同志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搞舆论监督吗?之前看你采访不是挺积极吗?这会儿怎么说撤就撤了?你眼中是不是只有热点?还有没有老百姓的利益?” 盛时冷笑:“每一个来找我的当事人,都觉得他是损失最严重、最有代表性的个例。您与其跟我浪费时间,不如直接跟警察沟通。” “你怎么说话呢!这是人民记者该有的态度吗?我要——” “投诉?随便。”盛时扔出四个字,直接挂了电话。 “你对采访对象怎么这么大脾气?”庄晏赖在深度部办公室,全程听完了盛时跟采访对象沟通。“给他个爆料邮箱,后续跟不跟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跟他置什么气呀,多个朋友多条路,万一以后还能搞出别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在我这儿只有一种价值,就是新闻价值。”盛时冷淡道。 也不是没有把采访对象发展成线人、跟采访对象交朋友的先例,但这种关系毕竟脆弱,比起工作中实实在在的利益捆绑,和从校园时代一起长大的扎实情分,记者和采访对象之间的羁绊,浅得更像是一味调剂。 快递小哥大步走进办公室,扯着嗓子喊:“盛时的快递——” “这儿!”盛时举了下手。他有点意外,他买东西从来不写报社地址,若是有什么爆料材料,也多是写“深度报道部”,极少有直接送到具体记者手里的。 -- 第85页 “还有一封,好些天了,你们这儿也没个人代收。”小哥一边念叨的,一边又从包里翻出来另一封快递件。“包里放了好多天了,外头有点破损,别介意哈。” 庄晏好奇地凑过来看他收到什么快递,时间较久的那一封,是在他们到达震区一周左右发的,里面是雷明的一封信和一叠厚厚的打印材料。 第二封快递没写寄件人姓名,里面只有一个U盘。 两人没吭声,迅速收拾东西,下班走人。 一个小时之后,楚云帆按响了门铃。 雷明在信里,详细写了他在海上花项目预售阶段买下商业用地的前因后果。他写到,当时海上花人工岛的商业用地预售可打七五折,他想在这里开一个集度假和夏令营于一身的培训学校,和培训机构合作,为高端投资移民客户提供外语培训、移民国法律法规学习等服务。 听上去的确是个很有发展前景的投资,但海上花项目没启动多久陷入停顿状态,之后巡查组到来,大力批判这个项目破坏环境,项目干脆就完全停工了。 至于那些在预售阶段就提前付款的客户,自然就成了冤大头。 雷明将项目介绍、购买凭证等一系列材料打包寄了过来,里面还有他和其他参与预售的客户们的聊天记录打印,还有一部手机。手机里只有一段视频,是参与预售的客户们去海上花项目处讨要说法。 盛时看着视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地震报道几乎全员出差,雷明加价,叫了个必须本人签收的同城速递服务,他一走就是十几天,这么多天来,他大概就是看着快递一天天显示未签收,最后,打上门泼红油漆的客户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封快递是一个U盘,里面也是一段视频,听不太清楚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四人从一个隔间里走出来,领头的俨然是施清远和他一个心腹,之后是一个年轻男人,以及一个看上去略微年长的女人。 盛时抬头看了一眼,庄晏在厨房洗水果,没留意他和楚云帆在做什么,看完U盘里的内容,楚云帆小心地说:“我也接到一份快递,是东湾项目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封快递,交到盛时手上,盛时拆开翻了两眼,手微微颤抖。 “楚老师。这份材料,跟当年寄给我的那份一模一样。”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 楚云帆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大概一年多以前,卫南山开始调查东湾项目,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而她直到今年年初才注意到海上花项目。是谁,不仅清楚地知晓她在跟进卫南山曾经追踪无果的线索,还向她提供了材料? 她掏出手机搜索快递信息,盛时收到的两封快递和自己收到的快递,发件地点并不一样。 “咦?这不那谁么,施——施清远。”不知何时,庄晏端着一盘苹果站在两人身后,把盛时和楚云帆吓了个趔趄。 “你有毛病?走路不带声儿的!”楚云帆恼怒道。 “……你才有病吧,吓成这样。至于吗?”庄晏很无辜,他咬着苹果嘎吱嘎吱,的确不是无声无息。 “你认识施清远?” 严丝合缝的堡垒被炸出缝隙,露出虚张声势,摇摇欲坠的筋梁。盛时紧盯着庄晏的嘴,好像一个不留意,那张嘴里就会说出让他难以承受的话来。 “也不算认识吧,他其实是那谁,施树强的儿子。圈里朋友都知道,华恒中国分公司是他在管。” 他后知后觉地瞅了瞅两人,“咋的?他跟你们要查的事有关系?” 第46章 庄晏这厮,对八卦的了解远胜正经事。楚云帆和盛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等着庄晏爆出更多关于施清远的细节,但庄晏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啊,我们家跟他哥来往比较多,他跟他哥较劲,这种吧就只能选一边儿合作,所以我真不了解。” 楚云帆非常恨铁不成钢,“要你有何用?” 盛时反而松了一口气。在“庄晏对施清远了如指掌”,和“庄晏一无所知所以得自己找线索”之间,他宁愿选择后者。 自己的身份浮出水面只是迟早问题,他只希望能在此之前,让所有事情都有个了解,这样不管是庄晏察觉,还是他主动坦白,至少他可以坦然地直视着庄晏的眼睛。 转眼又到月底,盛时翻钱包,发现还有一叠出差报销发票没提交。于是给去健身房健身的庄晏发了条微信,就揣着钱包去了报社。 填报销单时还在想着,是回家叫外卖还是从食堂打包,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 “小卫先生。”电话另一端声音彬彬有礼,“我是唐鹏。” 盛时用力攥着手机,舌头僵硬地顶着上颚,好几分钟,他都不知该如何回复这句话,是该说“打错了”,还是该说“神经病”? 许久,他问:“你找我干什么?” 该来的总会来,躲能躲得过吗? “施总想见见你。” 盛时握着电话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冷冷道:“施总?我一直以为唐总是小施总的人。” 唐鹏是个等级观念分明的人,他管施树强叫“老施总”,管施清沛叫“施总”,而管施清远叫“小施总”。 直到跟施清远分开很久,他才厘清这一团乱麻似的关系。唐鹏算是“老施总”派到“小施总”身边的辅佐之臣,早些年,华恒中国分公司面儿上的负责人一直都是他,就连在嘉明公关,施清远名义上也仅仅是个副总。 -- 第86页 或许因为唐鹏在施清远身边太久,或许是他在施清远面前一直扮演着亦父亦兄,亦师傅亦辅臣的角色,弥补了施清远从小没有父亲陪伴的缺憾,施清远对他十分信赖。 如今他居然帮着施清沛约自己。 “我们在您报社楼下等您。”唐鹏坚持,“黑色林肯车,车牌尾号三个8。” 唐鹏也是很懂,这么扎眼的车扎在楼下等,盛时不得不来。 二十分钟后,盛时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黑色林肯平稳地从报社门前开了出去。 他一上车,前排的司机和副驾上的唐鹏便隐没在黑色挡板之后。施清沛优雅地伸着两条长腿,微笑道:“盛记者,我们又见面了。” 盛时脸色显然不会好看,他单刀直入地问:“施总找我什么事?” “不用紧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施清沛笑起来跟施清远有几分相像,他看上去很诚恳,但眼里的笑意却淡薄得近乎于无,“毕竟我以前很喜欢你的报道的——不用假装这么惊讶,以我跟清远的关系,你应当猜得到我知道你的存在才对。” 盛时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他跟施清远在一起时,虽然没正式以“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对方的社交圈中,但也没刻意低调。施清远时常去报社接他下班,他也隔三差五往施清远办公室跑,两人身边比较近的同事,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人有个同志爱人”。 也是,唐鹏的立场成谜,以前又在施清远身边,自己跟施清远那点恩怨情仇,估计他早就跟施清沛说了。 施清沛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大笑着说:“别琢磨唐总了,有次清远去香港,父亲叫他去家里吃饭,上了桌还在按手机,吃完饭就打电话——他别的不说,对待你那真是掏心掏肺地好。我这个一直关注他的哥哥可都看在眼里。” 盛时冷漠道:“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听到施清远的消息,更何况施清沛这话听着也不像是在安慰他。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记耳光。” 旧爱如斯,那背叛过自己的旧爱呢?伤害过自己的旧爱呢? “清远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比我体会要深多了。我想说的是,清远很多所作所为,我并不赞同,包括东湾和对你个人影响那件事。所以希望你把华恒和华恒中国分公司分开讨论。”施清沛说,“当然,我必须承认,在对国内市场判断上,我不如清远,乃至集团现在在制约他这方面,力不从心。” “你想让我帮你扳倒他?”盛时冷冷道,“我不想掺和到你们兄弟俩的破事中。” “不不,你把我想狭隘了。用扳倒这个词不准确,确切地说,是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施清沛慢悠悠地开了口,“嘉明公关,我小看了这个公司的价值。” “你想开公关公司,找我来入伙?施总不会觉得,只要干过新闻,就能开公关公司吧?” 施清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解释什么地说道:“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一句话,说21世纪是信息的时代。大部分人觉得这个所谓信息的时代,是指信息技术,直到这几年,我才渐渐悟出一些东西,信息时代,不仅仅是指信息技术,还有信息渠道。” “大数据,算法,这些东西越来越精准地定制着人们的接收的信息。而掌握这个技术的门户网站、APP,都在加剧着这种割裂。从某种角度来看,它们限制了人们的视野,但同样的,有弄潮儿在这其中发现商机,发现改变命运的机会,顺应潮流,留下他们独特的印记。” “盛记者,你觉得你的才华,配不上当这样一个弄潮儿吗?” 但凡商业精英,总会在说服人方面格外有一套。盛时犹豫了一下,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创办个新媒体公司,头一个就想到了你。”施清沛说。“我相信技术的力量,更相信内容的价值。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去创办一个商业媒体?小到新媒体公司,大到一个APP,一家网站。用你的才华去创造更大的价值。” “更大的价值是什么?商业价值吗?利用内容去背书、引导舆论、或者攻击对手?”盛时抬眸,“我做媒体这么多年,也渐渐悟到一些东西,这个世界上不止商业价值一种价值。” 施清沛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庄晏跟你是同一路人吗?” 该来的总会来,盛时冷笑:“这就不劳施总操心了。” 施清沛看向他,有些遗憾地说,“我大概知道清远为什么会对你念念不忘了。盛记者大概想不到,中年人——偶尔也是会想起自己抛却的初心的。尤其是对于清远那样的人。你对于他而言,大概就是……没死透的良知和初心吧。” 盛时不为所动,“过奖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施总想要看到的么?” “东湾那场事故,40死13伤。两年前的海上花项目,上百个付了预售款的客户受损,最后导致了好几家公司破产——其中有一家老总前不久刚刚跳楼,施总,你该不会说,这些人就是成就更大价值的代价吧?你该不会说,华恒对中国分公司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吧?” 施清沛无言。 手机叮咚一响,庄晏给他发信息:“你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回家?” -- 第87页 盛时看了眼手机,淡淡道:“施总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在前面路口让我下车。” 下车前施清沛问:“恕我忍不住好奇,庄家也是做生意的,你是因为太相信庄晏,所以才从未质疑过,或许小庄总跟我,跟清远是同一类人,还是,你从来就没想过,要跟庄晏走到面对他的父兄的那一步?” 盛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砰地大力甩上车门,算是表明态度。 “去机场。”施清沛吩咐道。宾利平稳掉头,向着机场疾驰而去。 唐鹏始终没说话,他太清楚该什么时候保持沉默,将判断和决定的权力交给合适的人。 施清沛思索了一会儿,问:“唐总也很久没见他了吧?感觉如何?” “和以前一样。”唐鹏一板一眼地回答。 “是么?”施清沛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下这句话,“虽然我没成功,但看到我那个好弟弟也折戟在这个人身上,还是很有意思的——找机会把这事儿处理了吧。这人就像炸弹,扔出去能炸别人,留着容易炸着自己。” “您的意思是……”唐鹏似乎吃了一惊,有些犹豫,“如果让小施总知道……” “他如果知道,那正好看看,这个人在他心目中分量到底有多重,至不至于拿整个华恒中国分公司都为他曾经的蠢事陪葬。”施清沛冷冷地说。 破天荒地,庄晏居然在厨房里忙活。客厅乱七八糟地堆着几个快递盒子,有浓郁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 “回来了?报个销怎么去那么久?”庄晏探了下头,很快又缩回了厨房。 “去了趟超市。”盛时拎着购物袋挤进厨房,把东西一样样塞进冰箱,“你做了什么?挺香的。” “……刘姐送来的。”庄晏有点底气不足,“反正咱俩这周都没出差任务,我让她给送了点养胃的汤。” 接下来他兴奋地邀起功来,“今天我们拿这个肉汤下面条吧,人家说养胃就得吃那种热乎乎,软烂软烂的面条。哥对你好不好?为了你,提前五十年过上老爷爷生活。” 在氤氲萦绕的香味和雾气里,理智和坚强被蒸得发软。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盛时,他放完东西,绕到庄晏背后,静静地贴在他的背上。 “庄晏。”他忽而觉得疲惫,很久才攒够了开口的力气。“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那么好,你会觉得……嗯……” 遗憾?后悔?失望?他不敢想,也不知该用哪个词。 “你怎么了?”庄晏手臂向后一捞,抓住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盛时突然表现出来的依赖,让他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我从来都没觉得你是完美的。”享受了一会儿沉默的温馨,庄晏说,“你其实有很多缺点,大概因为你太帅太优秀,都没人舍得跟你说你那些缺点。轴,神经过敏,爱揽责任,还有点自以为是——可能觉得自己能力大到能拯救地球。” “但是呢,就连你的缺点,我也喜欢。” 第47章 “你想见我哥?” 盛时有点抱歉,如果他还有更好的办法,一定不会把庄晏拉进来。 海上花烂尾已是定局,生意人最是忌讳的就是跟这种糟心事儿有牵连,更何况正韬集团也曾试图拿下白云湾的开发项目。 但庄晏想的,显然跟盛时不是一回事儿。 “你知道问我哥,肯定不能以采访的名义问,他不会讲的。”庄晏心跳得很快,他有点恨自己,盛时一心盯着海上花项目,想要把这个项目背后蝇营狗苟给掀开。他却想拿这个做筹码。 用来……逼盛时公开吗? 盛时沉默不语。 话既然起了个头,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往下推,庄晏反倒不慌了,“你想好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跟我哥聊这件事吗?” 盛时垂眸,“……如果你觉得为难,没关系的。我再找找别的途径。” 庄晏提着的心重重落回胸膛,是失望吗?好像也不是。毕竟回避才是盛时一贯的做法,他早就被磋磨得没了脾气。 “不是,等会儿。”后知后觉地愣了十多秒,庄晏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主谓宾,“什么叫我觉得为难?我有什么好为难的?” “你这么确定你的家人能接受你出柜吗?”盛时冷静问道,“我见过好多因为出柜而决裂的家庭——你自己也做过LGBT相关报道,这种事不少见吧?有父子反目成仇的,有十多年进不了门的,还有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的。” ——抛开私人感情,我当然希望所有的同性恋都能光明正大地出柜,勇敢地对抗歧视,可具体到你身上,我舍不得。 舍不得让你迎战审视的目光,忍受歧视和嘲讽,面对来自亲人的失望与质疑。 被污水泼一身脏,被流言蜚语千刀万剐的滋味不好受。放眼望去,似乎人人都在编排你的隐私,津津有味地咀嚼你的血肉,那些曾经与你并肩、予你亲切笑容的人都化作长着巨口的怪物,用暧昧探究的眼光凌迟着你,用八卦而假惺惺的关照吞噬着你。 那种感觉,盛时尝过一次,至今不寒而栗。 更何况是没受过什么苦的庄晏。他这么好,信任爱,信任朋友,甚至信任陌生人。 如果出柜意味着庄晏要面对这些,他宁愿站在搭档和室友的位置,庄晏要进,他便与他并肩,庄晏要退,他就放他离开。 -- 第88页 兴许是听出他语调里一点淡淡的失落,庄晏扳过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 “如果出柜就十年不进家门,那咱俩就都十年不进家门。我做不到自私地独享家庭爱情双丰收,而让你自己没名没分的。盛时,我有的我统统想给你,你的那些沉重,能分给我一些吗?” 他又靠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就在唇间,又低声问了一句,“可以吗?” 他的目光湿漉漉,像夜雾打湿的窗,里面是朦胧的光彩。只消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想化身飞蛾,不顾一切地向那团光亮飞去。 半晌,盛时才有点虚弱地回应了一声:“好。” 但庄昊实在太忙了,又过了一个礼拜,庄晏才把他哥给请出来。他哥还给他规定了时间:就俩小时。 “卧槽已经堵了十分钟了。”庄晏堵在路上,每隔一分钟就要摁开手机看一眼时间,有点暴躁。 “……这么严格吗?” “主要他等会儿还要出差。再回来不知道啥时候了。” 约了一家私人会馆,进门时盛时又不自在地畏缩了一下,庄晏看在眼里,一把攥住他的手,拖着他向包间走去。 五指一根根地挤进他的指间,强硬而不容置疑。干燥温暖的掌心传来微微灼热的温度,庄晏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别紧张。” 庄昊一边看着iPad上的文件,一边跟人讲电话。直到两人在他对面坐下,才浮皮潦草地点了点头。这通电话打了五分钟,盛时的心就悬了五分钟,他忍不住心存侥幸地想,刚庄晏握着他的手进来时,庄昊没抬头,应该是没看到这一幕的吧? 他依旧还是想逃。 “哥。”庄晏开了口,“就还上次我跟你说那事儿,我俩有点事想问问你。” 庄昊的目光在盛时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他和庄晏真长得极像,只是比他更沉稳,也更有气势。 半晌他才说,“问吧。” 盛时没客套,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图,推到庄昊面前,“我想问一下,您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他和楚云帆按图索骥,通过雷明留下来的聊天记录截图,找到了其他几个付过预售款的商家,一一了解情况。 “当时海上花项目我们都很看好的,但是呢,预售如果交30%订金的,是打八五折,如果全款的话呢,是打七五折,雷总吧,我们当时都劝他,说这个买房买地皮付预售款,也没必要全付的对吧?但他那会儿生意正好,想拿的面积又大,你想一折就好几百万,他好像跟百奥还是欢达的老总认识,挺信任的,就付了个全款。折后都两千多万呢吧。” 琪乐旅游的老总张强打量着盛时和楚云帆,叹气点了根烟。“我还行,就想着包个小码头做近海快艇项目,地方不大,又只交了订金,所以损失不算多。这事儿我都不想追究了,费精神。规划得那么好个项目,说黄就黄。” “其实一开始我们都有点担心,因为海上花在彻底黄了之前,曾经停工一段时间,我们就去问嘛。商户中有家做环境相关的企业,当时就提出质疑,说国家正在大力保护环境,这项目不会是违规建的吧?你猜海上花那边怎么说?他说老哥你放心,这项目有花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的投资,要是项目有问题,人敢参与吗?我们这才商量说再等一等。” 盛时和楚云帆对视一眼,“花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虞北市跟花城隔了那么远,他怎么会投资到这里?公务人员能开公司进行投资吗?” “自然不是本人了,听说是管委会主任家的公子。”张强说,“现在项目也黄了,我们说打官司起诉,把钱要回来,一打听才知道,开发商也让套住了,主任家公子的公司干脆倒闭。这哪还能要回来钱,就当扔了对不对?” 庄昊看了一眼手机,反问道:“你们不是查这件事很久了吗?你说是谁?” “花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林勇的儿子,林凯龙。对吗?”盛时问。 庄昊没说话,算是默认。 盛时又问:“我听说正韬集团当年也有开发白云湾的意愿,但因为审批问题放弃了。可从百奥他们后续启动这个项目来看,其实运作并没有那么难,所以,正韬集团到底为什么放弃?” 庄昊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这事该不该跟盛时说,该说多少。半天才道,“因为当时就算能通过运作,化整为零审批下来,但后续环保验收这块肯定过不了,可以这么说,这项目从立项开始,就是奔着失败去的。” “跟林凯龙有关。” 庄昊还是没吭声,有点欣赏地看了盛时一眼。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正韬集团之所以放弃白云湾项目,是小庄总不想参与,还是没有机会上桌?”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冒犯,庄昊淡淡道:“反正正韬没参与,原因很重要么?” “很重要。”盛时坚持。 他真得很希望庄昊是商界一股清流,是因为不屑于参与内部交易,才放弃了白云湾开发,但理智又告诉他,如果庄昊这么出淤泥而不染,这生意也不用做了,早被拍死在沙滩上八百回。 能做到和光同尘,独善其身,在商场上已是难得。那么,就祈求庄昊至少不愿主动想上桌参与这些事吧。 庄昊笑了笑,“小盛,你是个聪明人,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愿意坐在这儿回答你这些问题呢?” -- 第89页 没等盛时回答,他又说:“一个行业的正常发展,势必会有一定的行业准则、业内共识。假如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打乱了整个行业的节奏和准则,逼得大家不得不上桌去搞内部交易拿项目——就像电影院里第一排那个站起来的讨厌鬼一样,逼得大家都得站起来才能看到银幕,你说,你是也被迫跟着站起来,甚至站到椅子上,还是干脆把那个始作俑者打一顿,赶出影院去?” 盛时的心倏地就松弛了下去,他点点头,“这样,我明白了。” “你的问题问完了,可以让我跟小晏单独谈谈吗?”庄昊话说得客气,但不容置疑地一抬下巴,点了点隔间的门。 盛时欲言又止地看了庄晏一眼,顺从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说吧。什么情况?”盛时一关门,庄昊就端起了架子,连声音都严厉了起来。 “没什么情况……就,你看到这样。”虽然嘴上豪情万丈,但庄晏面对他哥时,条件反射就有点怯。“我俩谈对象了。” 他哥看着他,许久,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庄晏。”庄昊沉沉地说,“不小了。懂点事吧。你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吗?” “……什么话!我怎么就不知道责任了?我怎么不负责任了?”庄晏一听这话就急眼。 “当学生时,责任就是好好念书,你做到了么?”庄昊不疾不徐,一件件地数,“书不好好念,让你回公司学着打理生意,你也不爱干。” “那不是你接了爸的班嘛——”庄晏不服气,还犟嘴。 “——你以为学经济、搞管理就是我的兴趣爱好?”庄昊声音也提高了几度,严厉道,“爸辛苦半辈子,唯一念想就是有人能好好接班,把正韬搞好。你不愿回公司,我不接谁接?庄晏,哥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工作,让爸妈放心,能尽个孝,让二老开心,就行了。你说,你跟小盛这事儿,你打算怎么跟爸妈说?你指望他们有什么反应,啊?” 庄晏哑了火。 内疚一层一层地压上来,哥哥说得没错,他的确没少让父母操心,他不像他哥一样争气而优秀,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让父母失望。 他准备了十万句说服他哥的话,抗争的,赌气的,撒娇的。未及说出口,就被内疚感全堵在了喉咙里。 “我有好好工作。”过了很久,庄晏才低声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摄影不是个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但我真的有努力,而且我是国内目前最好的摄影记者之一。哥,我成绩不好,不想管公司,但我从来没混过日子。” “而且你也读了这么多书,也在国外待过,性向这个东西不是我说了算的。” 庄昊叹气,“那你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都是图新鲜玩玩吗?难道都是笑话吗?” “不是。”这次庄晏很快回答。“这件事我想过很多次了。那时候我喜欢她们,也是真心的。我喜欢和她们玩,每个女孩她们都有自己的优点和魅力。但……我喜欢盛时,也是真喜欢,和之前谈恋爱的感觉都不一样你知道吧?” “那他呢?”庄昊问,“他和你的态度想法都一样吗?” 第48章 庄晏出来时神色平静,只说了一句“走吧回家”。 一路上什么都没说,盛时几次想问,话到嘴边都没问出来。 庄晏并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倘若庄昊心无芥蒂地接受弟弟出柜,那他出来一定会喜上眉梢喋喋不休;倘若庄昊斩钉截铁地拒绝接受,那他出来应该摆着一张怼天怼地的臭脸。 总之绝不该是这样。 “庄晏。”回家之后,庄晏一声不吭地钻进厨房去洗水果,盛时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反复默念十次“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心一横开了口,“你怎么了?是……跟你哥谈得不顺利吗?” 庄晏把葡萄一颗颗摘下来,“没有。” “那是很顺利?” “……也没有。” 盛时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提问者,他看不出被提问者的情绪,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知道下一句该问什么。 有那么一秒,他突然想到,庄晏是不是也曾这样惴惴不安地揣测着他的想法,也如他现在这般提心吊胆,万念俱灰地等待着法官宣判死刑的槌声,又暗自期盼他能网开一面,给予一线生机。 “庄晏,如果你家人很介意,你就不要再提了。”盛时收拾好情绪,破釜沉舟地说,“我真的……不需要你做这么大牺牲。” “然后呢?”庄晏洗完了葡萄开始切芒果,突然啪地把刀拍在案板上,“再过几年我家人开始催婚,你是跟我分手还是当地下情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庄晏问,“咱俩还有其他路能走得通吗?” 盛时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的背上,安静不说话。 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次。如果庄晏真得搞不定家人,如果他不得不走上结婚生子这条路,如果他需要面对那么多如果—— 那么,到时候自己就主动离开吧。 一个什么都有,另一个什么都没有,怎么算,都是什么都没有的那个人放弃,两个人总的损失最小。 这些话,以前是觉得说出来没意思,现在是舍不得说。 -- 第90页 “我哥只跟我说了一句话,说希望我能成熟点,做对自己、对家人、对别人都负责的决定。”庄晏回手给他嘴里塞了一条芒果,“我能想到的最负责的决定,就是找个同性婚姻合法的地方登记结婚——这不仅是对你,也是对我家人有个交代,你呢?你想过对我有个交待吗?” 芒果浓郁的香甜充盈了整个口腔,落日余晖从厨房窗口照进来,洒了庄晏一身。暖融融的金色带着温度,让盛时舍不得从他的脊背上挪开。 “外国登记在国内合法有效吗?”盛时谨慎地斟酌着字句,免得刺激到庄晏的情绪——他不知道庄晏此时到底高不高兴,“我觉得吧,结婚证这个东西,就只是对双方的资产分配有约束力,对感情一点约束力都没有。我们不是非得——” “你以前也这么想吗?”庄晏转了个身,捧起他的脸,“你以前,也这么跟……别人说吗?” 庄晏的眉毛又黑又直,眼瞳有种如黑洞一样的吸引力,吸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沉沦。 每一眼都是射在他心上的箭,每一个字都是熨在他灵魂上的烙铁。盛时忍不住轻微战栗。 ——“为什么要送西装啊?我根本没有穿这种衣服的场合。” ——“提醒你保持身材,以后穿这套去登记结婚,拍照,好不好?” “你喜欢我吗盛时?”庄晏指尖用力,摩挲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地,从眉骨,到眼梢,到颊边,“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混乱的念头和外物都随着庄晏低而轻的声音,从他脑海中被挤了出去。 “ 那你又为什么喜欢我呢?”他说,声音因委屈,因疑惑,因自惭形秽而沙哑,“我什么都没有,没家没业,没名没钱。又很无聊。” 就连恋人之间,本该捧给彼此的一颗炽热的真心,他也没有。他连真心都是千疮百孔的。 翻遍口袋与头脑,没什么能双手奉上给庄晏,去等价交换他的赤诚。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呢?说他空手套白狼,还是笑他被庄二少包养? 庄晏还那么年轻,他想清楚了吗,就头脑发热要走入婚姻围城? “不知道。”庄晏轻轻分开双唇,从他颊边蹭过,寻着他的唇,“看见你就忍不住喜欢。” 微微的温热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种强烈的情感冲动了,那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情绪猛烈地拨动着他的神经,让他喘不过气,让他混乱地希望整个世界爆炸毁灭,定格在这一刻。 “我有家有业,有名有钱,还不无聊。看见你,就忍不住想把这些都给你。” “我……”盛时茫然地张口,拒绝和接受都太沉重了,他说不出口。 唇便被准确噙住。“你值得。”庄晏好像在梦呓,“所有这些换你爱我,我还怕不够。” 他们接吻,燃烧,在深重的呼吸中,感受着彼此共振的心跳。 “……额……”楚云帆一脸吃屎的表情,把咖啡推远了一些,生怕下一秒吐在咖啡杯里,“你真恶心。” 不学无术庄二少,头一次在没有僚机给准备草稿的前提下,表白了这么一大段。忍不住给楚云帆细细地还原了一遍。要不是因为盛时还堵在路上,他恨不得抓过人来现场再激情演绎一下当日盛况。 恶心得楚云帆一直揪头发,差点把大波浪卷儿给捋直了。 庄晏得意洋洋地说,“你别说,这感觉真不一样,以前说情话还得练一练,现在感情到了真特顺就说出来了。” “所以你哥算是默许了呗?” “他有啥不默许的啊,他管得着我吗他!”庄晏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开始装大尾巴狼,“哎,你可以开始攒红包了。” “什么红包?”盛时终于来了,端起庄晏面前早已放凉的咖啡喝了一口。 “结婚红包啊!哥被她敲诈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有回本的一天。”庄晏从他手中抢下咖啡,给他点了壶柚子茶。 盛时没理他,把那天跟庄昊聊的话跟楚云帆复述了一遍。 楚云帆皱眉,“我有点没理解,开发商明知这个项目会被叫停,但还是开发了,就为了靠预售骗一波钱?这不合理啊,预售的钱足够覆盖开发成本吗?开发商把林凯龙拉进来为项目做背书,林凯龙开了个啥公司啊?最后他公司不也倒闭了吗?” “不是,你怎么这么傻啊,连我都听懂了。”庄晏说,“你以为开发商把林凯龙拉进来,就单纯是找个有背景的主儿,有钱大家一起挣啊?这项目就是为了给林凯龙送钱的。” “20世纪初,芝加哥黑手党一个金融专家购买了一台投币洗衣机,开了个洗衣店。每天晚上结算当天洗衣收入时,他将非法所得的赃款加入其中,再向税务局报税,税后赃款就成了合法收入——这就是洗钱。”盛时说,“他们的运作方式,还够经典原始的。” “拉林凯龙入局,就是为了把整个海上花项目拿来给他洗钱?等给他的钱洗干净了,这个项目就可以顺理成章叫停了?”楚云帆还是不敢相信,“海上花这项目得多少钱?上十亿肯定有了吧!你们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性吧?” “百亿也有可能,但你别忘了,海上花刚开工没多久就叫停了,前期投入并没有那么多。更何况,他们在刚立项时就进行了预售,光预售款回拢资金就高达8.6亿。”盛时说。“我相信并非所有入局的开发商都有资格攀上林凯龙,这些开发商不一定像外界说得那样个个赔钱,肯定有赔有赚。” -- 第91页 楚云帆琢磨了一会儿,坚定地说:“这个事太大了,你要想依靠报道把这件事掀到明面上,《今日时报》吃不下这个题。” “如果从预售切入呢?他们在刚立项时就开始搞预售,手续一定有问题。” “你从这个点切入,最多只能说明开发商手续流程有问题,够不着林凯龙。”楚云帆若有所指,“你是想一步到位,还是循序渐进?” “看来楚老师有计划。” “很简单,放弃独家,找同行一起推。”楚云帆说。“我手头上能找的同行朋友,一家央媒,一家财经杂志,还有一家行业报,加上你和我,五家一起报。被坑的商家那么多,到时候只要他们拧成一股绳去追责,等这事发酵起来,就不会止于海上花这个项目本身。” “只不过,让老梁知道你又放弃这么大个独家,把线索无偿分享给同行,你猜他会不会把你从12楼推下去?” “这好办,我们再出一篇不就行了。”庄晏突然插嘴,“海上花项目被勒令进行生态修复,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个动静,估计修复得也不咋地。咱去实地探访一下生态修复进程,这不就又一篇嘛,这肯定是独家。” “啧啧……”楚云帆假模假式地鼓掌,“庄老师长进了,这是我头一次从你嘴里听到的靠谱选题。” “滚。” 趁着庄晏去结账,盛时飞快地对楚云帆表达了忧虑。 “直接通过海上花项目查到林凯龙头上,是不是有点冒进?”他忧心忡忡地说,“毕竟海上花的开发商是百奥,百奥后面是华恒中国分公司,再往后才是林凯龙。” “不管这次能不能查到林凯龙头上,只要这稿子一出,华恒就知道矛头是对准他们的——东湾、滨海度假村,再一再二哪有再三,施清远又不傻。你觉得你还能躲多久?” 楚云帆看着他,“你去找庄晏他哥,不会就为了确认林凯龙吧?你是想确定他们家跟林凯龙之流有没有关系?你怕把庄晏卷进来?” 盛时点了点头。 “那他们家趟进这滩浑水了吗?” “至少海上花这件事上,没有。” “你知道我问的不光是海上花。要真查到林凯龙头上,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 盛时有些犹豫,“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想让你跟进海上花项目的报道。”盛时说,“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退出。我实在没法预料施清远这次会采取什么手段——站在朋友的角度上考虑,我不想让你因为一篇报道而陷入危险境地。不值得。” “这会儿想起我是个朋友了?”楚云帆高傲地扬了扬嘴角,“你忘了我还有个帮手。” “谁?” “闻钟。他以前不止是华恒中国分公司的法务,他是法务总监。” 盛时的血压瞬间飙到一百八。 “楚老师,你就这么信得过这个人吗?” 第49章 庄晏永远抓不住重点,盛时忧心忡忡地跟他说,让他提醒着点楚云帆,不要太相信那个闻钟。他的理解已经飞出去了十万八千里。 “不是等等?哪个闻钟?上次咱俩见过的那眼镜儿?他俩还在一起呢?”庄晏有点惊讶,“哎呦喂真爱啊这是。” “……跟你说正经事呢。”盛时无语。 “你就放心吧。她精着呢。该提高警惕的是那眼镜儿。”庄晏满不在乎地说,“你要不放心,明天晚上约个饭,让她把那闻钟叫出来。” 他拍了拍床头灯,把灯光从白色拍成黯淡的橘色,然后凑过去吻盛时的脸。盛时昏昏欲睡,漫不经心地吻回去,“明天不行,我师兄来出差,我明天跟他约了,改天吧。” “你师兄?” “嗯。” 第二天,庄晏一整天都在欲言又止的边缘徘徊,直到下午五点多,实在憋不住了,干脆挑明了说,“你去见师兄,不用我陪同或者接送吗?” 盛时愣了一下,“不用了吧,我又不喝酒,也不想开车出门了,就打车去打车回。” 庄晏不吭声了,坐在床边看着盛时换衣服。天气渐凉,他在衬衫外加一件风衣,更显得风度翩翩,身高腿长。 盛时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对,一边换一边安抚:“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也不是见到个男的就有想法。他就真的只是我师兄而已。” “不是……”半晌,庄晏低低地说,“我就是想,我们在一起也这么久了,你从没带我见过你的朋友。我得是个多见不得光、拿不出手的对象?” 盛时扣着扣子的手顿住了。 “想什么呢。”他说,“你怎么会是见不得光拿不出手的对象呢。” ——明明是多少人排着队想嫁的对象。是如果你不说喜欢我,我根本就没勇气跟别人去竞争的对象。 “我已经跟我哥表态了,现在是你不愿意公开!你不愿意让我出柜。你以为报社人看不出咱俩啥关系吗?我就想堂堂正正跟别人说,咱俩是情侣,就这么难吗?”庄晏说着说着,脾气就又上来了。 他就没见过盛时主动跟谁约过饭,能让盛时单独约饭的师兄,那能是一般关系吗?他这么积极地把盛时拉进自己的圈子,但这人却吝啬地不肯让他接触任何朋友。 “我不想让你后悔!”盛时咬着牙说。 -- 第92页 “我这么大人了不知道会为什么事后悔?”庄晏声音拔高了几度,“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在生日那天直接告诉我妈你就是我对象!” 盛时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一下脸色,转身抱了抱庄晏,“师兄他是来出差,今天就随便吃个饭。等下次时机合适,我再带你正式见他,嗯?” 晚饭选了家江浙菜,林嘉良爱吃。数年未见,林嘉良胖了些,他谈兴很高,盛时却有些走神,出门时庄晏那张饱蘸委屈的脸,总在他脑海里飘来晃去。 “……小山?”林嘉良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怎么了?你是不是还有事忙?” “没有没有。”盛时喝口水,将自己的失态掩盖过去,“就是听师兄说起以前的事,有些感慨。” “是啊。”林嘉良也有些喟叹,“你现在还打鼓吗?” 盛时苦笑:“早不打了。” 停了一下,林嘉良有些迟疑地问:“你……和他还有联系吗?就,清远。” 盛时摇头,“没有了。过去的圈子,唯一还有联系的就是你。” 林嘉良讷讷道:“他还找我打听过你。那时候你拉黑了我们所有人,我就跟他说,我也跟你失联了。我是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把我再加回来。” 盛时低头笑了笑,眼睛闪闪亮亮,“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没把我的消息告诉他。” 当初心灰意冷地想与人世隔绝是真的,后来又想跟林嘉良重新联系也是真的。他没想到楚云帆会找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同行,竟然会为了他而默默调查事实真相;也没想到林嘉良在他和施清远之间,选择了站在他这边,而不是认识更久、更有地位的施清远。 林嘉良叹道:“清远做事太绝了。可是小山你要知道,世上的灰色地带,永远要比黑白分明要宽广得多。” 他抬手给盛时倒了杯酒,“我不是做你们这行的,不敢妄言你们这行规矩,我们这行吧,有种情况叫做带癌生存。患者的肿瘤病灶不好根除,但控制得很好,既不扩散也不转移,那么我们医生的治疗手段会优先考虑,怎样让病人在减轻痛苦的同时,尽量延长生命。小山,真实的社会其实就是这么回事,顽疾、痼疾难以根除,你想一刀下去永绝后患是不可能的,即便可能,也得伤筋动骨。师兄跟你说这些,不是说让你同流合污,而是让你想开点,不要太执着,不要自苦。” 许久没人跟他这么说话了,盛时一口闷了杯中酒,感激道:“谢谢师兄。” “对了,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忘了。”林嘉良一拍脑门,拉过自己的包翻找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采访过我导师?他对你印象特别深刻。然后哥大有一个访问学者的项目,是关于公共卫生防疫的大众传播,一个交叉学科的项目,我觉得特别适合你,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申请一下,我想我导师应该很愿意给你做推荐。” 林嘉良把一份材料推到他面前。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不建议你跟清远死磕。”他诚恳地说,“我说这话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 “清远偏激,控制欲又强,他绝不会容忍你离开是为了继续跟他作对。你聪明又踏实,明明可以发挥聪明才智有所作为,不值得为了跟他死磕搭上自己的前程,小山,不要辜负你的才华。” 盛时看着林嘉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读书时他就是个性格有点孤僻的人,也就跟林嘉良关系好。那时他刚进大学,偶然路过学校社团招新,被学长打架子鼓的架势给迷住了,于是有模有样地去加入社团、学架子鼓,正好林嘉良想要组乐队,就把他这个菜鸡鼓手忽悠进来。 和林嘉良交朋友,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事。 他真得很想告诉他,师兄,其实我现在过得还不错,还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也交了男朋友。他是我搭档,是个热血沸腾的小青年,就在两个小时前,他还闹着想跟我出来见你,而我此时此刻非常后悔,没带他出来,让你看看他有多好。 但奇怪的感情拉扯着他,他说不出口。 林嘉良是他和旧时光之间唯一的联系。见证了他的情真意切和分崩离析。 说不喝酒,还是喝了一杯。回家一进门先看庄晏脸色,庄晏窝在沙发上打游戏,倒是没再揪着自己不肯带他见师兄的事不放。 盛时松了口气,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我就喝了一小杯。”盛时自觉交待,“我先去洗澡。” 没五分钟庄晏拍洗手间门:“灿姐电话,打了三个了,可能有急事。” 盛时湿淋淋地抹了一把脸。刚想擦手开门接电话,顿了一下,“你接吧,问问什么事。” 庄晏说得没错,报社同事早看出他俩关系了。那张明明失落委屈还强作无所谓的脸无声地折磨着他的良心——如果庄晏那么想公开,那在同事之间公开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何灿就核对了两个信息点,正好是俩人一起跑的新闻,于是庄晏就直接回复了何灿。何灿也没八卦大晚上盛时的手机为什么在庄晏手里,道了声谢就挂了电话。 “……啧,老前辈这么淡定,这是已经知道了呢,还是没反应过来呢?” 秀恩爱没成功,庄晏有点郁闷。盛时手机滴答提示电量不足,庄晏拎着手机去盛时背包里翻找充电线给他充电。 -- 第93页 等盛时吹干头发推开卧室门,发现庄晏没瘫在床上打游戏,他站在桌边,捏着一张纸在看,房间静悄悄的。 盛时沉默了几秒,走过去从他指间抽走了纸。“我师兄也是,想一出是一出,以为公共卫生管理是什么专业的人都能报的呢。” 他去触庄晏的眉,寻庄晏的唇,双手轻轻环在庄晏腰上,却没等到熟悉的拥抱——往常这时候,庄晏早就反抱回来了。盛时有点慌,头搁在庄晏肩上,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手从后腰又滑到前面,依次解开庄晏的睡衣扣子。 “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意让我陪你去见师兄的原因吗?”庄晏没拦他,沉沉地开口。 他越来越不像庄晏。庄晏喜怒哀乐一听就明白,但盛时现在是真听不出来他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 “你要去申请吗?出国?”庄晏又问。 “没有。”盛时斩钉截铁地说,“……他就那么一说。” 他脱掉了庄晏的上衣,庄晏突然一把拧住他手腕,将人翻了个个儿,粗暴地按倒在床,一托他的腰,人就覆了上去。 盛时明显一僵,胳膊都哆嗦了,但什么都没说。 庄晏的火气就更大了。 早在两人刚在一起时,盛时就明确表态不喜欢这个体位。 “我就是单纯……唔……不喜欢跪着。” 他开玩笑,“我不喜欢把后背交给别人。没安全感。” 他喜欢拥抱,喜欢四目相对耳鬓厮磨,喜欢掌控,喜欢捕捉庄晏每一丝表情。 不止盛时觉得自己今天摸不透庄晏的心情,庄晏也好像不认识今天的盛时。他在刻意地取悦自己,哪怕是违心地用自己并不喜欢的方式。 那么骄傲又坚韧的一个人,从不愿做任何妥协,居然会因为几句质问而讨好自己,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这让庄晏怒不可遏。 很久之前,在他还是个荷尔蒙旺盛但青涩自大的年轻人的时候,男同学之间流传着这样的玩笑:“和女朋友吵架哄不好怎么办?来一炮就好了。如果一炮不行,那就两炮。” 成熟后的庄晏对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非常反感,他觉得轻浮又愚蠢,他没想到,盛时居然会用这招来应付自己。 不愿让男朋友见自己好友怎么办?来一炮;不愿对男朋友说真心话怎么办?来一炮;不愿给男朋友一个确定的未来怎么办?来一炮。 妥协、屈服、讨好,然后守着那道该死的防线,抵死不肯退。 而更让庄晏更觉生气的是,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句“这样有什么意思,不如分开”在舌尖打转千百回,就是说不出口。他恼怒,愤懑,他舍不得,只好将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化作力气,野蛮地冲撞着,肆意发泄着不满与怒火。 你不是想讨好吗?想应付吗?想糊弄吗?连平时不能接受的事都能忍受,折辱能让你难受吗?能逼出你一句半句真心话吗?能让你那颗良心疼一疼吗? 盛时一直都没能放松,但他咬紧牙关,一星半点的声音都没发出来。苍白的身躯不住地颤抖,腰被庄晏死死按着,脸埋在被单里,不一会儿就洇出一片深色来。 他在哭。 “盛时……盛时……”庄晏失神地一遍遍低念着他的名字。 你又是为什么哭呢?因为痛?因为屈辱?还是因为那颗永远都不敢向我袒露的真心? 他真是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既无法忍受盛时那小心翼翼迎合自己的样子,更忍受不了如困兽一般,只能粗暴地折磨对方的自己。 他如同愤怒的雄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而悲切的低吼,猛地抽离,一头冲出卧室,嘭地摔上了门。 第50章 盛时在混沌中浮沉,庄晏一晚上没回家。 他在头昏脑涨和隐痛中中沉沉睡去,又在茫然和酸软中吃力地睁开眼睛。窗帘缝里漏进来的光线提示着他天光大亮,房间静得不像话,他独处其间,守着难以启齿的秘密,像被困牢笼的囚徒。 他突然就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感觉了,爬起来胡乱裹了两件衣服,一下子拉开窗帘。秋天明亮的阳光刺痛他的眼,捞起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上午九点半。 庄晏没来电话,没留微信,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敢按下按键打电话,问一句你在哪。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角——行李箱还立在墙角,下一秒他几乎生理性地厌恶自己,又要这样,又要逃避退缩吗?又想要拎起箱子一走了之,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吗? 他还能重新再爱上另一个人吗?能吗? 手指划过通讯录,盛时犹豫了一秒,拨通了电话。 “喂?”楚云帆一听就在咖啡馆,周围人声嘈杂。 “是我。庄晏跟你在一起吗?” “他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 “……他跟你联系了吗?” “……你们吵架了?” “……”盛时有些失望,“算了。我找他吧。” 可是去哪找呢?庄晏的朋友那么多,他只认识楚云帆。盛时一边换衣服一边给庄晏打电话,第一个响了很久没人接,第二个很快被挂掉。庄晏从来不这样,以前就算不方便接电话,也会在挂掉之后迅速来个微信说晚点回话,他一定是真的生气了,生很大很大的气。 -- 第94页 盛时慌了。如果人在眼前,或许一切还不那么糟糕,但庄晏不在,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很无力,甚至恐惧。庄晏可能一夜之间就不想跟他纠缠下去了,或者去找谢赋或什么人,拼凑出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真相”,或者,在街头游荡,被车撞了,被人抢劫了,喝酒撒疯跟人打架,现在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庄晏谁都没找,哪都没去,他在街角的麦当劳里坐了一宿。 从家里出来时已经很晚了,他不知道该去找谁,找谁都得把他跟盛时的故事从头捋一遍,朋友陪你伤心失意孤独寂寞冷,这种情况下从头到尾交待缘由,是主角的一项义务。 可他一点都不想讲,他觉得很累,不想说话。 除非找楚云帆说,但这么晚,找她干什么呢? 他随意点了点吃的喝的,找了个面朝街道的玻璃墙边座位。发呆。 整宿蹲点也蹲过,红眼航班也赶过,夜店蹦迪大醉归来也走过,但他从未好好看过这个时间段冷清明亮的街道,空荡荡的,要很久才会驶过一辆车。 深秋的夜已经冷了,麦当劳里开着空调,但那种温暖是机械的,又干燥又虚浮,不贴骨,驱散不了季节性的强大而无孔不入的凉意。 来麦当劳里过夜的人三三两两,又不是考试季,又不靠近车站,看衣着又不是流浪汉,那都是什么样人,才会和自己一样,满怀心事地在这里发呆呢? 庄晏知道,其实他是该相信盛时说的话的。这个人虽然诸多回避,但从来不撒谎。他说不走,那就一定不会走。但这并不能减轻自己心中的疑虑与沮丧,他敞开怀抱邀请对方进驻,却分不清对方是诚意十足地进驻,还是彬彬有礼地观赏流连。 他们是相爱的,对吧?盛时对谁都淡淡的,但在他面前会哭会笑,会讲很多话,也会在乎他的感受。他们也是快乐的对吧?他们认认真真接吻拥抱,肌肤相亲,彼此的身体感受也默契,至少他是爱得神魂颠倒,快乐得忘乎所以。 可是依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就是不对。盛时身披千层铠甲,他摸不到他的软肋,看不透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抓不住他。 以前用上一切美好词汇,都觉得不足以描述盛时,如今总算找到了:海市蜃楼。 完美,缥缈,可遇不可求的海市蜃楼。 盛时到处找家门钥匙,急出一头汗。他从来不乱放钥匙,一般就放在进门鞋柜上,但今天偏偏鞋柜上空无一物,他不知道是不是庄晏走时顺手带走了。 他满屋子乱窜,路过阳台时怔了一下,说好送庄晏的西红柿和小白菜,刚长出来没三寸高,他们就去了宁江报道地震。等回来后,缺水少肥的,天也冷了,最终也没能结果,就被秋风薅成了一把枯叶子。 就像一个未来得及兑现的誓言,一颗没展露就被憋死的真心。无端让盛时生出几分“不吉利”的迷信来。 最后他决定不带钥匙出门了,庄晏是带了钥匙的吧?他应该带了吧? 如果他也没带,那就没办法,撬锁吧。 正在换鞋时,门锁转动,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庄晏拎着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弯腰穿鞋的盛时。 盛时喉咙一动,“……你回来了。” 庄晏没理他,关了门拎着东西进了厨房。盛时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站在门口,半天不知该作何反应。 庄晏一从厨房里出来,盛时就叫住了他。 “庄晏!”他有点急,心跳的有点快。“聊聊。” 庄晏踱到沙发那边坐下,“聊吧。”他说,一夜没睡,他眼睛通红,胡茬泛青。 盛时仔细斟酌着从何说起。他有一种过堂的感觉,自己是那个战战兢兢犯人,对面那位主审官,他只给自己一次辩解的机会。 “我在来京城之前,是在花城。”他突然脱口而出。 “我和楚云帆其实早就认识,只是没见过面。”第二句。 “我也不是花城人,我老家在六盘水。”第三句。 如果这是一篇报道,此刻已经被编辑毫不留情地打回来重写了。他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一会儿说起老家,那是个矿产丰富的地方;一会儿又说起林嘉良,那是他整个学生生涯中最好的朋友。 至于他和施清远那些恩恩怨怨,掰碎了揉烂了,拉拉杂杂地掺杂在叙述里,好像这样就能让那场感情显得不那么可悲,结束得也不那么……荒谬。 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结识别人,就是施清远。 直到高中毕业,母亲去世前的十多万,还剩六万。卫南山算了算,不多,但大学学费肯定够了。 离开家乡时,别人都是父母送到学校,他是老师送去了火车站。老师说,去吧,出去就别回来了。小山,你是金子,要发光发亮的。 学费有了,生活费还没着落。卫南山把学校论坛里所有兼职都看了一遍,最后选择了去图书馆兼职。无他,就为整理完之后,可以安安静静地窝在图书馆看书。 当然不是单纯只为读书,他从来是有的放矢的人。图书馆工作不太累也不太忙,他在阅览室把能找到的可以投稿的报刊都翻了一遍,然后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文,投稿。 一开始是简短的书评、影评,一篇一两百,慢慢地,约稿越来越多,到大学快毕业时,新媒体异军突起,他一个月的稿费比花城应届毕业生平均收入都高。 -- 第95页 除了读书写稿,他也就打打架子鼓。被林嘉良忽悠进乐队后,两人双双发现自己被骗——卫南山以为林嘉良的乐队真如他吹得那般天花乱坠,林嘉良以为卫南山的鼓打得像他的长相一样又帅又飒。 结果乐队是八流乐队,鼓手是菜鸡鼓手。 林嘉良读的是本硕博八年的医科,这家伙脑子好,别的医学生头发都快薅光了,他还能抽出时间来搞乐队。卫南山大四时保了研,花在练鼓写歌上的时间就多了些,有天他和林嘉良在排练房里等其他人,突然有人探头喊了声“林嘉良”,他抬头瞥了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那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西装加身,挺拔深邃。跟他相比,大四的卫南山青涩得像个中学生,临床实习的林嘉良就像个憨憨的书呆子。 他忍不住问林嘉良,“谁啊?” 是林嘉良的朋友,本科也是他们学校的,在国外读完研回来找他吃饭。 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地跟林嘉良要到电话号码。那个人叫施清远,卫南山给他发了两条信息。第一条是,你好,我是林嘉良的师弟卫南山。 第二条:周末我要去罗浮山,你有兴趣爬山吗? 就这样在一起了。 他一直都知道施清远家好像挺有钱的,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女生,得嫁人生子寻个依靠,施清远有没有钱,他不在乎。 施清远对他是真好,卫南山本科临近毕业时接到医院电话,医生说他的老师癌症晚期,就这几天了。他大半夜地跑出学校去,一家家找烟酒专卖店买茅台。那会儿施清远都开始工作了,听说他大半夜跑出去找酒,开车满大街找他,又托人弄了两瓶茅台,一大早开车把他送到机场。 在老师的病床前,他坦陈了最后一件关于自己的人生大事,说老师,我有了喜欢的人了,他是个男的。 老师叹气说,小山,这条路不好走,以后有委屈,老师照看不了你啦。 施清远说,没事,老师照看不了你,还有我呢。 再后来,施清远咆哮,你这报道捅出去,咱俩就完了!没以后了!明白吗? 然后施清远就出手阴了他。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施清远这么有钱,背景这么深厚。 他断断续续地说,大概有些细节被自己刻意忘掉了,乃至于今天讲起来,自己也有点疑惑。 他真得说过要给自己一个家吗?大概是说过的吧;他真的爱过自己吗?大概,也是爱过的吧。 说一句铠甲就被剥掉一层,剥到最后只剩淋漓血肉。不是说,当一个隐藏太久的人终于抛弃伪装讲出真话后会轻松吗?为什么他能感受到的,还是一句一刀的凌迟。 他什么都没了,秘密没了,铠甲也没了,只能等着庄晏的审判。 庄晏沉默地听着,他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等盛时说完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想问了。过了很久,他终于沙哑着开了口: “为什么不报警?指控记者收黑钱写虚假新闻,是要有证据的。他煽动网暴、造谣你被包养,你为什么不报警?” 盛时苦笑,“报警?那么贵的衣服鞋子手表书包,是穿在我身上吧?车我也开过,豪宅我也住过,我说不清。网民也不在乎。至于收黑钱写假新闻,当时这事捅到了记协和纪委,下来调查时,我的采访对象临阵倒戈,说是收了我的钱,按照我教的话配合采访——这话也一点错没有,我给了他两千块,因为他说他爸受不了刺激住院了,他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我就垫给他了。” “就两千块。”盛时的嘴角噙上讽刺的微笑,“我真的……一点证据都没有。庄晏,我证明不了我是清白的。” 第51章 庄晏就这么直愣愣地坐着,得知真相后他开心吗?似乎并没有。 那吐露隐情的那个人,他轻松了些吗?似乎也没有。 也是,盛时那种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今天也是被自己逼急了,才会把这些往事都抖出来。 他艰难地开口,“所以,你是被处分了吗?” 盛时摇头,“你说什么样的处分?公开处分通报没有,我主动辞职了。听说本来是要公开处分的,为了颜面也就那么算了,就吊销了我的记者证。” 网上爆出来料和照片没有他正脸,文字半遮半掩又很有指向性,大家都知道是岭南才子卫南山,但就是谁也没法证明就是他。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正好卡着他,既让他麻烦缠身,又留有一线生机,不至于把他逼上绝路。 只是逼得他无声无息地被吊销执业资格证,无声无息地离开花城。 卫南山五年内都没法再申领记者证了,盛时呢? 庄晏想安慰他,其实随着新媒体的发展,早就不是有记者证才能采访的时代了。人人都能采访别人,人人也能去找到渠道发声,很多媒体圈大佬早就不屑于那个小本本。 但对盛时来讲,那个证的意义不一样。那是他自入行伊始,对自己的职业暗暗许下的承诺。 理性中立客观,公平公正正义。 是母亲去世之前拉着他的手忏悔,小山,妈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那个记者同志。人啊要说真话,不然一辈子良心不安。 是老师喝醉了酒,摇头晃脑地吟诵,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 就像楚云帆说的,这年头其实已经没什么人把“新闻理想”挂在嘴边了,写完稿多检查两遍,拿不准的地方多打个电话核实几句,就已经算是有理想的表现。 -- 第96页 但任何时代都有例外,这不就有盛时这样的死心眼儿吗? “所以你要接着调查东湾,对吗?你要扳倒华恒。” “对。” “你还……在意他吗?” 听了这么一大串,这大概才是庄晏唯一迫切想问的问题。 都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遗忘。盛时这么强烈的执念,肯定是难以忘怀吧?如果不爱的话,为什么还要留着那盒像耻辱标记一样的礼物,走到哪带到哪,不肯丢掉呢? 还爱吗?盛时自己也说不清。 施清远在他生命中印下的烙印太深重,父母和老师去世之后,三千浮生,他是唯一的羁绊,如果没有他,其实当时的卫南山就是天地一过客,无亲无爱,草籽一样,飘到哪里算哪里。 施清远接住了他,引导了他,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成就了他。 那是爱吗?在离开花城的日日夜夜里,他每次想起都觉得万蚁噬心,是的吧,毕竟施清远对他那么好,他从来没怀疑过施清远的感情。 那么爱分正确和错误吗?爱分善意和恶意吗? 这种纠结已经太远了,自从庄晏出现后,这种纠结就失了颜色,渐渐退到越来越远的角落,他依旧忧心,依旧痛苦,但令他痛苦的已经不是这些是非对错。 如果有可能,他真得愿意彻底尘封那些爱恨纠缠的过往,平平静静地长伴书斋与爱人。 “庄晏。我没有办法放下。”盛时平静地开口,“与在不在意都没关系。加上雷明,四十一条人命,材料递到我手上,我没法假装没看见,这事必须在我手里有个交待。” “明白了。”庄晏拉过他的手,吻他的指尖。 “你为什么就不敢相信,我会相信你呢?” 指尖酥酥麻麻,一路顺着盛时的胳膊蜿蜒向上,麻得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信任这个词对于他来讲,实在太奢侈。不是庄晏不值得信任,是他自己对外界的信任摔得稀碎,拼不起来,是他的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无法把这种信任感给予任何人。 是他对不住庄晏。 “我帮你。我陪你做这个了结,好不好?”庄晏唇瓣一张一合,触着他的指。 “我……” 下一秒他说不下去了,抽出手按住庄晏的后脑勺,用力地吻了下去。 两人鼻息纠缠在一起,氧气越来越稀薄,让他透不过气来。他闭着眼,手指触着庄晏的耳廓,脸颊,不知是不是夜风吹了太久,庄晏的脸颊有些粗糙,盛时指尖稍微用了些力,仿佛是要用触感将这个人的轮廓在心里描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你可以相信我的。”庄晏轻轻地说。“真的。” 楚云帆就像是卡着点儿等他们和好。两人刚分开,楚云帆的电话就敲了过来。 “你们现在在家吗?有个东西必须让你现在看看。” 半小时之后,一段极短的视频,一个戴帽子的年轻人走进快递收发点寄快递。 “这是……” “这是给你寄快递的人。”楚云帆说。 “你怎么搞到的?” “我按照快递单号物流信息,查到了快递的发出点。”楚云帆说,“现在发快递都叫上门服务了,这个人居然自己跑到快递收发点去发。” 盛时想了想,“这个不奇怪,网上下单发快递,都要在线填写发件人信息,但在一些小地方,去收发点寄快递,还是手工录入信息的话,熟人寄件,信息不用填得那么详细。” “对。所以我跑了一趟,跟快递点的人说有人给我寄了恐吓信,要调取监控资料。就是这个人寄的。” “……你问的是我的快递单号,你要查人就给你查?没核验你身份证?” “没。我让闻钟给我开了个律师函,章都没盖,丢出去吓唬了几句。小地方快递点老板怕惹事情,就把监控调给我了——而且他还留了手机号码。” “这人给你发快递,是去快递点发的,但给我发快递应该是在家叫的上门取件。所以我的快递单上有电话号码,也是这个号。”楚云帆双眼闪闪发亮,有种碰上了高难度应用题的兴奋。 她在微信里输入手机号码,蹦出来的微信号头像是个表情包图案。她没加好友,只是把微信号界面给盛时看,盛时看了看,摇头道:“没印象。” “是东湾事故中死者家属吗?” “……这怎么看得出来。东湾工程死了四十个工人,我也就见过其中七八个人的家属。反正对这个号和头像没印象。” “我觉得肯定是东湾死者家属,不然他怎么可能给我寄东湾的材料。” “如果他是东湾死者家属,他怎么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楚云帆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庄晏。 “我已经都跟他说了。”盛时平静地说。 也是奇怪,向庄晏坦白之后,盛时反而平静了下来。身边庄晏一根根掰开他手指,将自己的手伸过去,两人十指交叉,然后炫耀地抬起来,向楚云帆晃了晃。 楚云帆:…… “知道你在查海上花的人都有谁?” “没了,就之前跟你说的那几个媒体的朋友,还有我编辑。” “如果是海上花项目的知情人,他不会给你寄东湾的材料;如果是东湾项目的死者家属,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找到我。”盛时分析道,“我们应该已经被盯上了一段时间了。” -- 第97页 先前他以为是施清沛为了跟施清远争,而故意给他放料。但一番试探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说千道万,华恒中国分公司是华恒集团的产业,施清沛就是再想对施清远下手,也犯不上拿自家产业开玩笑。 一直没吭声的庄晏突然开了口,“你跟那个闻钟,认识多久了?” 楚云帆几乎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闻钟?不可能是他。” 下一秒她就闭了嘴。她虽然没直接跟闻钟说过这几个选题,但海上花项目涉及的一些法律方面的问题,她都咨询过闻钟,而她让闻钟帮她开律师函时,严谨的闻律师详详细细地问了好几个问题,才肯给出这个律师函。 虽然楚云帆跟他说的都是些边缘信息,可是万一呢?万一闻钟就是个联想能力超强的有心人呢? 盛时不好意思对人家现约会对象说三道四,但闻钟华恒中国分公司前法务总监的身份,的确让他感觉不太好。 楚云帆有些不快,但还是解释了一番。“我跟他是年初认识的,那时候他已经从华恒离职了。我俩认识也是因为一个法援案件,他这个人挺关注弱势群体的。” “他关注弱势群体,你是记者,他为什么从来没主动跟你说起过华恒的出事项目?女朋友是做媒体的,透点信息不是非常正常吗?” “庄晏你讲点理,他是一个法务,不是业务部门的,你知道法务是做什么的吗?不知道回家问你们家公司法务去。” “哟!”庄晏一眯眼,“这就维护上了啊,这是碰上真爱了?” 喜欢的人受了大委屈,他一肚子火不知道从哪儿发,就拿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闻钟撒气。 “行,明天我就把他约出来,你们自己问,好吧?”楚云帆狠狠瞪了庄晏一眼。 庄晏没理她,拿起手机,搜了下这个给他们寄材料的人的电话号码,加了微信。“直接问他不就好了嘛!” 对方很快通过了好友申请,没等庄晏说话,信息便一条一条地蹦出来。 “卫记者,你好。” “我是陈潇。我弟弟是陈渝,是东湾项目事故死者之一,你还记得他吗?” 第52章 “陈渝……” 盛时仔细回想,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但也仅仅是有印象而已。 40死13伤,人数太多了,不可能每个家属都采访一遍。更何况欢达建设在出事后第一时间就展开了赔偿谈判,最后愿意接受采访的人并不多。他拿到了伤亡者名单,但陈渝的家属并未接受采访。 而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则是来源于死者名单上,姓名后面的一个简短介绍,别人都写的是什么工种或职务,这个陈渝是个大学生。 一个大学生为什么会混迹在施工队当中呢?既不是施工人员,也不是技术人员。 疑虑只存在了一秒,几个伤者还原了大楼坍塌前后的现场情况,加上手中的材料、死者家属的和救援人员的采访,足够撑起一篇稿件来。 至于陈渝,这个年轻人在40个死者之中,既谈不上重要,也谈不上特别。截稿日期卡在那儿,既然报道素材已经足够了,卫南山就结束了采访。 说到底,人间苦楚千般,最终能进入人们视线当中的,也不过是万分之一。 “跟他说,就说我们想约他面谈。”楚云帆催促庄晏。 庄晏打字道:你在哪里?能见一面吗? 对方很快回复:现在不方便,但如果卫记者你还打算继续跟进这件事的话,我手上还有其他材料,或许对你有用。 庄晏:你为什么联系楚记者? 陈潇:我知道楚记者在跟你调查同一件事情。 “……我靠?”楚云帆双手捂脸,不敢置信。 庄晏:你不愿意面谈,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你手上的材料是什么材料?能发给我看一眼吗? 陈潇:暂时不能,但跟你们要查的项目有关。 庄晏:你既想让媒体曝光,又不给我们材料,又不肯见面。没有基本信任的采访我不做。你有什么证据提交给警察去吧。 隔了好几分钟,陈潇才回了一条信息:等你们查完海上花吧。如果你们真得要追踪下去,那么等海上花项目报道之后,我会把材料给你们。 “靠!”这次开骂的是庄晏。“这孙子连我们查海上花的事都知道。这是真让盯上了。” 盛时全程没吭声,他在努力回想。 虽然他跟楚云帆在一起查跟华恒中国分公司有关联的项目,但合作并不算多,报道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报东湾项目时,楚云帆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而滨海度假村项目,正儿八经出报道的是楚云帆,不是他。 他俩一起出现的场合,想来想去,也只有去找东宝、去滨海度假村、找李泰然三次。 要多细心,才能从这微弱的蛛丝马迹的联系里,发现他们在做同样选题? 还是,这个人就在他们身边? “现在想这些已经晚了,大家该写的稿子也写得差不多了,该拍的视频也拍完了,下周说好的一起推。你们还是赶紧去虞北市采访生态修复吧。” 这一次,一向争强好胜的楚云帆都没抢首发,而是把首发让给了央媒的前辈。 周一,一则“上百商家投资血本无归,谁批下来的无证预售”专题法制报道,拉开了海上花项目报道的序幕。第二天,《今日时报》、《新闻周刊》,还有《中国环境报》、《中国财经》同时跟进,分别从违规审批、旅游地产乱象、环境破坏等不同角度进行报道。 -- 第98页 国内五大媒体同时对准海上花项目,这吸引来更多的媒体关注,一时间,这个本来算不上多热门的话题成为了各大网站的头条,越来越多的媒体将目光投向了虞北市,而这事只要盯着,就势必有更多的破绽露出来,两周之内,虞北市撤掉了两个相关负责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财经那哥们儿扑得太猛了,丫有五分料恨不得写十分,现在就把矛头对准花城开发区管委会了,现有资料根本就不足以直接把林凯龙揪出来,被他一搅和,肯定打草惊蛇了。这个搅屎棍。” 车向白云湾方向疾驰,盛时手机开着公放,两人一边开车,一边跟楚云帆通着话。 “发了就发了吧,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能起到作用就行,我听说这两天巡视组和纪委又到了虞北市。”盛时安慰她。 “行吧,那你们注意点,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行不说了啊,信号不太好,我这儿看着导航呢,等我俩晚上住下再说。”庄晏说完,盛时就摁断了电话。 虞北市近几年旧城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但与此相对的是,沿海一带却没怎么开发。长而曲折的海岸线,本来拥有着建设深水港的天然有利条件,但不知怎么着,除了一个大型港口外,其他地区却颇为荒凉。 越靠近白云湾,人迹越稀少,也不见什么工业区之类的。大片大片低矮的旧厂房、垃圾场,像恶疮一样围着白云湾。 “这几个意思?还得翻座山?”庄晏一头雾水地看着手机导航。这边信号不好,导航已经十多分钟没同步了,最后一次定位显示,三公里以外有一段环山公路,绕过去就是白云湾。 “你就按照这条路走吧,反正也就这一条路,等下碰到其他人问问。” 进入十一月,虞北市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入目是苍茫的大地,这对于长期在南方生活的盛时来说着实新鲜,他摇下车窗,手伸出窗外接着雪花。 他还是头一次在北方过冬天,没什么概念。出发时羊毛衫外头套了件大衣就想走,被庄晏揪进商场买了件羽绒服,过膝长,套在身上暖和是暖和了,就是远远看上去像是个藏蓝色的暖壶。 “喜欢下雪啊?”庄晏开着车,朝副驾瞄了一眼。 “嗯。”盛时兴致勃勃地说,“我以前没在冬天来北方出过差——我就没来北方出差过几次。” “那今年春节去我家过?我跟我爸妈说说,今年找个有雪的地方,带你滑雪去。国内长白山,国外北海道、瑞士都行,怎么样?” “……这不太好吧。虽然你哥已经知道了,但你爸妈肯定还不知道,你这就要公开吗?” “公不公开我过年带个朋友回家玩也没啥吧。小媳妇迟早得见公婆,你别想蒙混过关。” “……到时候再说吧。” 车胎颠簸两下,庄晏熟练地一转弯,白云湾的海岸线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里视野开阔,海浪扑上礁石又退回去,潮起潮落之间,露出灰黑色的泥质海岸,深沉肃穆,与岸边皑皑白雪形成一道不甚分明的分界线。 因为下雪,一大早天就是灰扑扑的颜色,衬得海也不那么蓝,岸边又有些杂乱——海上花项目已经停工两年了,工地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极目望去,除了裸露的钢筋、散乱的建材,广阔的海边就他们两人一车踽踽前行。 “跨海大桥应该就在前面。雷明说当时跨海大桥已经修完了,咱们应该可以沿着跨海大桥上岛去。”导航在这里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盛时拿着一张当时海上花项目的规划图指路。 规划图上详细标出了海上花建成之后的各个功能区,堪称设计完善,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很有前景的开发项目,跟眼前实际场景一对比,着实令人唏嘘。 “到了。”庄晏刹车,解开安全带。这地方居然还规划了停车场。 两人沿着跨海大桥向主岛走去。由于停工之后没有继续维护,大桥一侧已经形成了连岛沙坝,但桥身水泥还没填筑好,东一块西一块地裸露着的钢筋,在海水的侵蚀下锈迹斑斑。 “小心些。”庄晏踩着浮箱先迈过去,回手又拉盛时,“我觉得啊,咱俩来得有点不是时候,人家就算真得开展了生态修复过程,也不会寒冬腊月修复。你现在来实地取证,有点说服力不足。” “你拍你的。现在下不了水,修复好不好咱们说了不算,还是得拍了照找相关部门问。”盛时专心看着主岛地图,“来之前我问过专家,这地方修复也不是修复珊瑚礁,好像是要修复一处鱼类洄游产卵的海域还是什么的。” 主岛面积大,来之前,盛时就通过专家和商户,圈定了几个点。俩人按着地图一路走一路拍,由于是阴天,刚过下午两点,天色就暗沉沉的了。 走到一半发现居然还有栋小二楼,门口挂着“管理处”的牌子。 “还有管理处?” 盛时过去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叼着烟,吃惊地打量着门口两个男人:“谁让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请问这是海上花项目管理处吗?” “你们是干啥的?” “我是《今日时报》的记者,来回访海上花项目的生态修复进程,您是负责人吗?” “不是不是,领导不在这儿,赶紧走。” -- 第99页 “领导在哪儿您知道吗?”盛时紧追不舍。 男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他好几遍,说了句“等着!”,便摔了棉门帘去打电话,片刻之后,把两人带到二楼的一间空会议室里,“领导在过来路上,让你们等等。” “请问您是——” 男人没理他俩,连口水都没给,咣地带上了门。 “……操!”庄晏出声地骂了一句。这会议室一看就很久没人来过了,桌椅都蒙着一层灰,更坑爹的是,居然连暖气都没有,两人在屋里一说话,都能看见白气从嘴里冒出来。 “咱俩让坑了。”三分钟以后,庄晏率先反应过来。他猛地起身去拉门,防盗门纹丝不动,已经被人从外面反锁了。玻璃窗外是防盗网,成年男人手伸出去都很难。哪有什么领导,分明就是把他们骗进会议室扣起来。 “操他妈的!开门!”庄晏怒了,连续两脚踹在防盗门上,连个白印子都没出踹出来。他愤怒地锤墙锤门,“你们这是非法拘禁!开门!” “庄晏!”盛时一把拉住他,“你把鞋踢烂也踢不开门,省点力气吧。” “这他妈是阴沟里翻船,打雁的被雁啄了眼啊!”庄晏懊恼,他怎么都没想到管理处看门这孙子玩这招,这项目都烂到几家开发商互相推诿了,谁都不想收拾烂摊子了,居然还有人有心思扣记者? “现在怎么办?” “等。” “等?” 第53章 冬天天黑得早,两人就坐在椅子上,互相依偎着,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手机一直没信号,中间庄晏忍不住又起身踢了一回门,骂骂咧咧了几句,换来走廊空荡的回声。摁开手机看了一眼,五点半了,他不知道盛时让等,究竟是等什么,等报社的人发现有俩记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吗?可大家出差平均都一个礼拜,等报社人发现情况不对,他俩早变成冻干尸了。 盛时拉他坐下,默不作声地攥住了他的手。尽管穿着羽绒服,但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坐了一下午,他的手有点凉。 被盛时抓着手,庄晏一肚子火气慢慢消了下去,他反手搓了搓盛时的手,“冷不冷?” 盛时摇摇头。不冷是假的,他凑上去轻轻吻庄晏,一整天没喝水了,嘴唇又干又凉。 庄晏暴躁的心静了下去。 “你说等,是等谁?” “等楚老师捞我们。” “……等什么玩意儿?” “学你的,我弄了三个定时发送的邮件。”盛时咧嘴笑了。此时天色已经暗到房间里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看不清五官。“中午12点发一个,告知她咱俩今天的采访内容和路线,晚上6点半发一个。我算了下咱俩今天的采访行程,如果顺利的话,其实最晚下午四五点就能结束。到6点半前怎么都到了有信号的地方了,那我就会取消邮件发送。如果6点半楚老师收到邮件,那就说明咱俩被困住了,她会想办法捞我们。” “……你什么时候弄的?” “昨天晚上。” “……第三封邮件呢?什么时候发?” “明天中午12点。那时候咱俩要还没脱困,那说明楚老师也搞不定,我把所有的材料全打包发给她,让她发给老梁,让老梁出面。虽然材料并不足以扳倒华恒,但我想老梁自然会有途径去解决问题。” “你昨天晚上就料到咱俩今天会被困?” “海上花的稿子一发,施清远就会知道这是我写的。” 盛时说,“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稍微不周全,就可能满盘皆输。” 庄晏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捏了捏他的手。“没事,有我。”他说。“别怕。” 砰的一声,门被大力甩在墙上,施清远脸色铁青,大步地冲进施清沛的办公室。 纷乱的脚步跟在后面,“小施总您不能——”女秘书和保安急匆匆地跟在后面,试图拦住他,但没谁真得能拦得住。老板的家事,是他们这些手下人能管得着的吗? “——施总我们……” “没事,你们出去吧。”施清沛面色如常,和蔼地叫秘书和保安退下,让他们出去时关上门。 施清远硬邦邦地把手机甩到办公桌上,屏幕还亮着。施清沛抄起手机,划拉了几下,抬头玩味地看着眼前近乎失控的弟弟。 施清远是嘉明公关的老总,朋友圈里媒体人众多。从六点四十开始,朋友圈里开始刷屏: ——“《今日时报》记者今日探访虞北市白云湾海上花人工岛,至今失联六小时,疑似遭相关方扣留。媒体采访权、群众知情权不容践踏,盛老师庄老师收到请回话,扣人者请放人!” 更有好事者,还做了海报,把近期海上花项目的报道题目做成了一朵词云。 “你找到他了。”施清远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怒意,“还派人扣了他?” 施清沛往老板椅上一靠,“不不,我可没找他,就只是很偶然的情况下遇到他而已。我更犯不上找他的麻烦,是他在找麻烦,我是在替你平事儿啊,弟弟。” “平事?”施清远冷笑,“你是装糊涂还是没脑子?牵头报道的是央媒,跟进的是国内四大媒体,你以为这是香港,媒体背后没有主管单位撑腰——媒体就是再不求行,打狗也得看主人。随便扣记者,你当主管单位都只会拉屎放屁?” -- 第100页 施清沛一皱眉,“粗俗。” “我的事不用你管。把你的人都撤回去!” “不用我管?”施清沛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管你那堆破事儿?我亲爱的弟弟,要不是你太急着想把我挤下去,贪功近利惹上林凯龙那个无底洞,至于把几个项目都搞成这样?要不是因为你那个老情人卫南山咬死不放,至于把整个华恒拉下水?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擦这个屁股?” “华恒中国分公司现在还是我说了算,谁用你擦屁股。让你的人离他远点。你不是想要兰亭盛景那个项目么?明天叫你秘书去我办公室取文件。” “啧啧,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啊,没想到小施总这么情深义重。只可惜卫南山根本不知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情圣要当在明面儿上,你在这里跟我大吵大闹,卫南山,现在跟新相好就在虞北市呢!正查你老底呢!” 施清沛一扔手机,站起来,身子微微前倾,跟施清远冷冷对视,“兰亭盛景?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项目也跟林凯龙揪扯不清。你知道自从几家媒体把海上花的事给踢爆之后,监管部门找了多少麻烦吗?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林凯龙这种又贪婪又草包的货色勾搭,请神容易送神难,百奥保不住也就算了,这事要是查到底,查到林凯龙、开发区管委会那一系列人头上,这是花点钱就能平事儿的吗?” “你要什么?”施清远不耐烦听他废话,单刀直入地问。 “我要接管华恒中国分公司。”施清沛紧紧盯着他,“至于你,回嘉明公关干好你的本行,手别伸得这么长。” 施清远冷笑,“你拿他威胁我?你不会是觉得,他比整个华恒中国分公司都重要?那你可真是想错了。” 从十八岁到三十一岁,为了一步步走向华恒的权力中心,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和代价,甚至亲自下场,不惜滚得自己一身泥,逼走了对自己不利的爱人。如今离入主华恒董事会就差一步,这时候放弃了,那之前付出的代价又算什么呢? 施清沛打火点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是啊,我以为卫南山有多重要,原来也就值一个兰亭盛景。” 他阴鸷地看着眼前同父异母的弟弟,“人,我会撤走,但华恒和卫南山你不可能都要,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但两者都都鸡飞蛋打,倒是有这个可能。究竟是要卫南山,还是华恒,清远,我拭目以待。” 7点半,走廊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然后有人拉上电闸,钥匙转动,啪地开了会议室的灯,刺得庄晏一眯眼。 来的是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管理处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还有三四个警察。 脚步声传来时,盛时就坐直了起来,等门打开灯亮起的时候,他已经面向门口,好整以暇地坐着,头微微扬起,等着一干人走到他面前来。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警察,“你好,《今日时报》的记者同志是吧?你们有证件吗?” 庄晏和盛时把记者证递了过去,警察一一拍照。“你们两位,来虞北市是来做什么的?” “执行采访任务。” “执行采访任务?采访什么?”另一名警察有些怀疑,“你们知道今天网上发生了什么吗?朋友圈都在转,说我们虞北市白云湾非法扣押了两名记者,还上了热搜了。你们正常执行采访任务,谁非法扣压你们?造谣、煽动转发过五百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那就要问问这位大哥和这位负责人了。”盛时冷静地说,“我一见你就跟你说我是记者了吧?我说想找项目负责人采访吧?你都没看我证件,也没说负责人什么时候来,直接把我们骗到会议室里锁起来,是什么意思?” “我……” 中年男人刚开口欲申辩,盛时一抬手,按下手机录音播放键,录音里传来他清晰的声音:“我是《今日时报》的记者,来回访海上花项目的生态修复进程,您是负责人吗?” “那个,都是误会。”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说,“是我们工作人员没做好工作,以为是骗子假装记者来行骗呢。正好我今天在市里办事,一时过不来,您瞧这不是刚忙完就过来了。” “误会?”盛时微微一笑,“那您是海上花项目的负责人吗?” 男人犹豫一下。“我是。算是吧——这样,两位领导,现在也挺晚了,咱们现在出去找个地方,有什么话边吃边聊,您看怎么样?” 盛时和庄晏坐着没动。 “我们被锁在这里一下午,手机没信号,报社同事领导都找不到我们,怀疑我们被非法拘禁了,到处找人,这算是煽动、造谣吗?”庄晏咄咄逼人地问。 “这……对不起对不起。” “那警察同志,既然负责人说是误会,那就说明我们的确是正常采访任务,只是有点误会,对吧?”盛时说,“现在您好容易忙完了,聊聊?现在生态修复进行到哪一步了?” “这……咱们出去边吃边说嘛。” 庄晏和盛时就像拿502粘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半晌,男人讷讷道:“这个生态修复也是要分季节的,现在的季节肯定不适合下水作业。” “海上花已经停业两年,那么之前,适合下水作业的时候,都做了什么生态修复工程?” 男人沉默。 “巡查组之前有要求,必须在三年之内完成生态修复工程,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能按时完成吗?” -- 第101页 依旧是沉默。 “你就是来找事妨碍我们正常工作的!”管理处那四十多岁的男人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极具压迫性的站在了盛时面前,“谁允许你来采访的?我们接受你采访了吗?” 他一抬手,盛时就夸张地往后仰了仰上半身。“你别碰我。”他冷静地警告道。 “怎么?什么时候媒体进行舆论监督,需要经过允许了?非法锁了我们一下午的事,报社还在等答复呢,记协也在等答复呢,警察同志还在这儿呢,你要当着执法记录仪的面跟我动手?” 警察中一个比较有经验的出来缓和矛盾。“行了,记者同志,您也关了手机录音吧,甭录了,我们肯定会保证您安全。这个,今天全网热搜,搞得我们虞北市影响也很不好,您看要不现在就去给领导打电话报个平安。人在我们这儿肯定不会出事。你要采访海上花相关企业,是开函还是干啥,你们具体再商量,行吗?” 盛时满意地看着海上花项目方的两个人蔫头耷脑,痛快地说,“行。” 第54章 海上花主岛也是很诡异,别处信号都不好,就管理处附近信号有两格。盛时拿管理处座机给老梁打了个电话,又勉强就着两个信号发了条朋友圈报平安。 警察一看没什么事了,交待了两句就让两人赶紧离开。 “等下两位同志。这个,你看你们来采访,也没提前跟我们打招呼,也没个采访函,上头也没准备,按理说你们不能就这么跑来拍照……” “我拍啥啊我拍!刚上来就让你们扣了一下午。”一提庄晏就来气,咔地相机往桌上一丢,“来来来你看,拍啥啊?” “对不住啊对不住,误会误会。” 等两人从管理处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庄晏的肚子咕噜咕噜。 “饿了?” “嗯。” “回市区找个地方吃饭吧,车今天不还了,明天再还。” “咱不是明天下午的飞机吗?” “嗯?” “租车按天收费。明天上午还车算一天,不给报销的吧?” “……”盛时无语,“这像是富二代说的话吗?” 等快走到跨海大桥靠近岸边的那一侧,两人发现有些不对。岸边泊着几艘渔船,明晃晃的探照灯照得岸边如同白昼,十来个渔民打扮的人抽着烟,或站或蹲,脸都朝着他俩的方向,好像在等他俩。 不用好像,就是在等他俩。两人一走近,一个蹲在地上的男人就站了起来,“你俩今天上岛了?” “……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你们看看把我们浮箱踩成了什么样子?鱼苗全让你们给弄坏了!” “……”这明显就是扯淡了,就连庄晏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也知道虞北市这时节,根本没鱼苗。 这明显就是碰瓷来的,他正待张口辩驳,只听盛时说:“啊?那不好意思啊,我们就踩了一个浮箱,垫了一下跳过去了,踩坏了吗?多少钱我们赔给您。”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荒郊野岭的,连个监控也没有,警察也走了,不破点财,那是消不了灾了。 “放屁就踩了一个!你瞧瞧,那一串都踩坏了!这好几家人的生计。” “您说多少钱吧?” 为首男人把烟头扔在地上,“你给八万吧。” “八万?”庄晏还是头一次碰见比自己碰瓷都狠的人,“你怎么不去抢呢?” “你说谁抢呢?”一个男人紧跨两步,当胸就是一推。 这明显不能善了了。那男人一推庄晏,其他人立马围了上来开始动手。盛时忍了两拳,想着冲出去跑了就算了,眼见着其中一人拎着腕粗的棒子,向着庄晏扫了过去。 “去你妈的!”盛时一胳膊肘捣在那人背上,捣得那人一个趔趄,然后抬腿就踹,直接把人踹翻在地。 这一脚踹下去,开打是免不了了。 对方十来个人,好几个手里还拿着棍棒,庄晏没夸张,他的确能打,但再能打也扛不住好几个人围着他揍,他出拳又快又猛,一记左勾拳打得一个男人直接向右边倒去,另一个人试图从他背后锁喉,庄晏头一低腰一弯,一胳膊肘猛地向后一捣,直击对方腹部。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庄晏肩头被抡了一棍,疼得他闷哼一声。 “庄晏!” “快去开车!”庄晏怒吼,上前锁死了踢向盛时的一个男人的喉咙,膝盖猛地顶了两下,男人委顿在地,但庄晏生生用后背扛了好几棍子。 其实车就在两百米外。钥匙在盛时手中。他刚被人踹倒在地。庄晏锁住踢他那人,给了他喘息的机会,盛时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摸了块半头砖,想也不想地就往庄晏背后那人身上抡:“跑!”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蹭地一下就窜了出去,刚坐进驾驶座打着火,庄晏仗着身高腿长,也摆脱纠缠逃进副驾,咔嚓锁死车门。 “快走!” 饶是这样,追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还是一铁棍敲在了副驾那边的玻璃上。租的车不是什么特好的车,玻璃立马绽开蛛网一样的裂纹。 盛时一脚油门,潇洒一个倒车,向着早上来路冲了出去。 “卧槽……”庄晏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拉上安全带。他脸上挂了彩,但此时此刻顾不上自己的伤,心疼地摸了摸玻璃,“这赔人家玻璃能报销不能啊?” -- 第102页 “你那张有图的内存卡,没丢吧?”盛时显然不关心玻璃的问题。 庄晏摸了摸兜,“没丢。”盛时下午刚摸到管理处的门,他就换了相机的内存卡,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车子冲上山路,绕过第一个弯,盛时突然失声喊了句:“庄晏!” 他声音蓦地拔高,甚至有点尖,有点抖:“刹车失灵了!” 山不算太高,弯不算太急,他们来时开了半个多小时就绕过来了,但坏就坏在,这条路上全是雪,而盛时方才为了逃避那些人追打,起步就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就是在第一次试驾跑车时,他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和南方不同,南方冬天极少有在冰原雪地上开车的可能,盛时头一次在这种场合下开车,没有防滑链的车胎不住打滑,根本不抓地,他死死地把着方向盘,每转一个弯,心都跟着晃悠一下,时刻有种要被甩出去或者翻车的感觉。 “别慌。”庄晏一听这话也傻了,心突突直跳。他其实也很紧张,但此时也只能强作镇定安慰盛时。他把车里空调和灯都打开,最大限度地耗油耗电,汗滴刺得他额角受伤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盛时握着方向盘的手臂青筋显露,一次次无望地猛踩刹车,没用,此时已绕过山路最高处,下坡加雪路,失控的车加速向下滑去。 “山脚有个垃圾场,别怕,往垃圾场里开,在里面兜圈子,我们把油耗完。” 连续两个S型的拐弯,每次方向盘猛地一打,盛时都觉得至少有一个轮子离开了地面。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自己绷紧了,车身就不会飘。什么海上花,什么东湾,此时此刻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对不能让庄晏在这里出事。 又一个急弯,车速显示已经到了最高,车身飘得他几乎把控不住,紧握着方向盘的手臂都要抽筋了,天色太暗了,看不清公路外侧到底还有多高,唯一能看清的是,在高速行驶过程中,车连转向都不太灵了,拐弯拐得生硬。盛时绝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怒吼,“庄晏我控制不住了!” 山路左边是石桩,防止车掉到沟里,这条路修得不算好,拐弯处右侧有棵旁逸斜出的大树。 他猛打方向盘,徒劳地将手刹推到底,脚死死地将刹车踩到底,但什么用都没有,车打着旋儿向树上撞了过去。 “别!” 车身咆哮着怼在树上,侧窗玻璃瞬间碎成渣,子弹一样从驾驶座那一侧的窗上射进来。车轮还在疯狂旋转,扬起浮雪在车身后形成一片迷雾。 砰的一声,撞击从耳膜直达大脑,安全气囊弹出,庄晏仿佛置身于拳台之上,被对手狠狠地冲着脑袋掼了两拳,肺里的空气全被挤压了出去,窒息之余,还有辛辣的、腥热的气味一下子冲入脑仁,阻断了呼吸也阻断了大脑的一切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很久很久,庄晏觉得自己像一条上岸的鱼,在缺氧濒死的临界值徘徊了几个来回,又被扔回水里。猛地倒过一口气,喉咙发出恐怖而嘶哑的大口呼吸的声音,旋转的天地慢慢停下来,鼻子酸得厉害,嘴里满是温热腥稠的味道。 他浑身都痛,眼皮也沉重。疲倦感席卷而来,让他忍不住想阖上眼休息一会儿。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的出差,连自己这么强健的人都抵抗不住这种疲惫,那盛时呢? 盛时无声无息。 下一秒,更加强烈的疼痛感和深重的惧意攫住了他,庄晏费力地转过脸去看着驾驶座上的盛时,他被挤在安全气囊和座椅之间,驾驶座一侧的玻璃全碎了,劈头盖脸地泼了盛时半身,他左手还半伸着,好像在最后一刻试图挡住扑向车内的玻璃渣。 最后一刻,盛时打死了方向盘,护住副驾,让驾驶座这边撞上了树桩。 “盛……盛时、盛时!”庄晏慌了,他费力地摸索着安全带的扣,哆哆嗦嗦一手按上去,按了满手玻璃渣,也感觉不到痛了,他拼命挣扎,把副驾的座椅推到最后,腾出一小块空间,侧身趴过去想要把驾驶座的座椅也推后,好让盛时能从挤压变形的驾驶座里出来。 盛时被卡住了。 庄晏粗重地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手在副驾下面摸索,摸出屏幕稀碎的手机,摁亮,驾驶座侧车门卡在了树和护栏中间,他没法绕过去,车头左侧撞得七零八落,盛时头歪向一侧,口鼻淌血,失去了知觉。他伸手绕到盛时靠近窗口那半侧身体,摸了一手血。 借着手机光,大大小小的玻璃扎在他身上,最危险的堪堪就离颈动脉不到一寸。 “盛时!” 庄晏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从头到脚都在哆嗦,哆嗦到手覆在盛时胸口,他都分不清究竟是盛时的心脏在微弱跳动,还是仅仅是自己的手在抖。 庄晏不敢挪动他,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伤了哪,有没有内出血。他只觉得一阵深入骨髓的冷,冷得上下牙齿磕在一起,必须得狠狠咬着舌头,才能在痛楚中维持一点清明。手机还是一点信号都没有,庄晏咬牙,一脚踹开副驾的门,揣着手机,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 虞北真冷啊,庄晏一边拖着脚步走,一边晕晕乎乎地想。明明纬度比京城低,但感觉要比京城气温还低上几度。 羽绒服不知在什么时候撕破了口子,他一边走,衣服一边在漏毛。一开始他还觉得身上又冷又疼,走了不知多远,慢慢就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了。 -- 第103页 手机一直揣在怀里,他怕冻关机了,这时节,手机真冻关机了,恐怕他僵硬的手指都没法弯曲按下开机键。庄晏努力地呼吸,尽量地迈大步走,数着步子,每走一百步,就掏出手机来看一眼有没有信号。 盛时和破碎的车已经隐没在黑夜深处,可是离他越来越远,手机却依旧没有有信号的意思。有那么两次,庄晏忍不住冒险一试飞行模式再取消,看信号格颤巍巍地冒出一格,又风中烛似的,一晃就灭,急得想骂人。他徒劳地轮番拨110120119,到最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错觉中,听到了久违的嘟嘟声。 他只记得一个绝望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是后悔。这时候在这里倒下,太亏了。就算今天他俩今天都死在这儿,他也离盛时太远了。 第55章 楚云帆的声音忽远忽近,盛时花了好大劲儿也没听清她说什么。但好在,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令他心安,那是代表洁净、安全的味道。 “护士护士,你看看他这是不是醒过来了?”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精神聚拢起来,认清自己这是在医院。身上到处都痛,连呼吸都带着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庄晏呢?”他挣扎着想爬起来。 “他没什么事,就右手骨折,几处皮外伤,还有轻微冻伤,医生已经处理好了,估计现在还没醒。”楚云帆声音也哑哑的,瓮声瓮气。“比你轻多了,放心吧。” “噢。”盛时稍稍安心,跌回枕头里。 “你疼得厉害不?”楚云帆把他枕头往上提了提,让他半靠着,“玻璃碴子糊了一身,医生一块块挑出来的。医生说你断了一根肋骨,还有点脑震荡,你觉恶心吗?” “……还行吧。”盛时费力地把头转向楚云帆,“庄晏在哪里?我想看看他。” 没等楚云帆说话,病房门突然被推开,庄昊裹着一身寒意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果篮。 “……庄昊哥哥。” 庄昊略一点头,“小楚,你去看看小晏。” 楚云帆瞟了一眼盛时,她不太敢忤逆庄昊,于是起身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庄昊拖来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盛时沉默良久,“对不起,我不该把庄晏拖进来。” “还有吗?” ……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就直接问了,你跟施清远什么关系?” “……前男友。” “前男友吗?” “前男友。没有交易,也没有什么端不上台面的东西。”盛时抬眼,严肃又无畏地看着庄昊说。 眼前的人有着和庄晏极其类似的眼睛,不太大,瞳仁黑黑的,眼神锐利。 庄昊什么都知道了,庄晏出这么大事,他不可能不去查。“我是改名换姓了,但我没有被施清远包养,也没干过任何违法违纪的事情。” “所以,去年关于卫南山种种事情,是个误会?” “不是误会。”盛时顿了一下,“是陷害。” “庄晏知道吗?” “知道。” “是他自己查出来的,还是你告诉他的?” “我跟他说的。” 庄昊深深地看着他,好几分钟没说话。 “你为什么和庄晏在一起?你喜欢他什么?” “我不知道喜欢他什么,但我和他在一起,不是为了借助他的身份,去筹谋报复施清远——那是我们俩之间的恩怨。”盛时抿了抿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小庄总您有那种无条件在你身后托底的父母、相识多年可以放心托付、亲密合作的伙伴,或者朋友吧?如果非要一个理由,大概是因为,我也真的很希望也有一个可以并肩、可以托付、目光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的人。” 庄昊抱起手臂一言不发。 “我会让庄晏退出这件事,不会再让他掺和了。”盛时说。 盛时在决定一件事时,脸上总会有种与他白净俊秀不太相符的硬净和郑重。庄昊看着他,良久开口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小盛,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我也不太喜欢施清远,但我也并不想跟华恒结下梁子。这并不仅仅是站在公司层面的考虑,施清沛可能不会在乎施清远的死活,但我在乎庄晏,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 庄昊满意地看着他。 “上面正式对海上花项目进行了立案调查,违规审批的事情一旦掀开了,百奥肯定保不住,更何况生态修复最近抓得很紧,他们生态修复造假,后面连带的一系列问责都少不了。” 庄昊在提点他趁热打铁。 尽管是为了弟弟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匆匆赶来医院,但他毕竟是正韬的总经理。华恒中国分公司是正韬集团在国内最大的竞争对手,这时候能借力打击一下华恒,何乐而不为呢? 他关心庄晏是真的,想利用盛时的报道也是真的。盛时恍惚了一下,想起自己在大会堂,冷淡又骄傲地跟刘骥说,“我只是不喜欢被别人当枪使。” 那是没碰上道行高的。 他没有再去看庄昊。说,“行,我知道了。” 之前几家的联合报道,搞出来的动静虽然大,但矛头都是指向了前台的几家涉事企业,并没有涉及到林凯龙等人,涉事企业也不会傻到将”白手套“推出来,给自己落把柄。 -- 第104页 唯一的办法,就是借生态修复这档事,一路追查下去。直到查出究竟是谁,给没有进行生态修复的海上花项目,签字盖章二期修复已完成。 庄昊走了。盛时疲倦地倒在枕头上,一点都不想想这些复杂的问题。 单人病房里静悄悄的,月亮爬上窗台,在墙上打出一个黯淡又模糊的影子。其实时间还早,如果睡不着,单人病房里可以看看电视什么的,但他不想看电视,不想开灯,他想庄晏。 想着就躺不住了,盛时下床,找不见鞋了,无所谓,他光脚踩着瓷砖地向外走去。 瓷砖冰凉如水,听说那天车祸之后,庄晏徒步下山找人去了,那天的夜冷吗?风大吗?雪冰凉吗? 除了肾上腺激素飙升带来的眩晕,和车子撞上树那一瞬间巨大的疼痛,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护士站在走廊的另一边,传来低低的、温暖的说笑声。悄悄跑出病房,应该没人会注意。 庄晏的病房就在他对面。也是单人病房,大,安静。他仰面躺在病床上,胳膊打着石膏。许是麻药还没过去,他一动不动,该还是睡着的。盛时安静地走过去,在床边椅子坐下,小心地把手覆在庄晏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上。 他胡子没刮,睡颜在月光下别样安详。一夜之间,风雪削薄了他的骨,让那张本就桀骜的脸更加锐利而落拓。 盛时突然觉得很心酸,说不上是怜惜还是内疚。身子躬下去,额头抵在两人相交的手上。 “……你怎么跑出来了。”庄晏突然开口,带着刚刚苏醒那一瞬的沙哑,“盛时?你是哭了吗?” “没。”盛时没抬头,闷闷地说。 “躺上来。”庄晏往边上挪了挪。盛时倚着他,小心地避开他打着石膏的手臂——这并不容易,自己断了一根肋骨,半身都是碎玻璃渣扎出来的伤口,深深浅浅的,面积还不小,找不准角度也会碰疼。 两个大男人在窄窄的床上小心翼翼地左扭右扭,想找一个能让俩人都舒服的姿势,折腾半天折腾出一头汗。 盛时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笑什么?”庄晏没受伤那只手拦腰一按,长腿一迈,一个翻身上下交叠,手撑着床,小心避开盛时受伤的地方,“我看你这是好了是吧?” “没没没。没好。小心胳膊。”盛时忍笑。 “哥一条胳膊也能办了你。” 灼热从正上方扑面罩下,无端让他想起秋日午后学校后山坡的草坪。以前上学时他就不太爱扎堆儿,不上课不排练的时候,偶尔会夹着书去后山坡打发时间,秋草坚韧温暖,躺在山坡上,细草挠着他的脸庞,有植物被阳光炙烤过的味道。 就像是此时庄晏的气息。 “别。我疼。”盛时笑着把他从身上推下去。 “咱俩这也算同生共死,过命的交情了吧?”庄晏搂着他,有力的臂膀暖烘烘的,烤得他四肢发软,精神放松。 “嗯。” “现在信了吗?” “信什么?” “信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庄晏。”像是贪恋这一句话所带来的暖意,盛时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站在我这一边,但你能别再管这件事了吗?” “为什么?” “我舍不得。” 庄晏短短的发茬挨着盛时的头发,呼吸就在耳边。他侧过脸去,衔住了盛时的嘴唇。两人安静地接吻,这个吻既不激烈,也不缠绵,没有丝毫情欲的味道,就是唇瓣彼此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盛时这个吻接得昏昏欲睡,每次和庄晏挨在一起都是这种感觉,舒服又柔软,诗人说从此君王不早朝,是有道理的。有这么一种人的存在专门就为了瓦解别人意志力,一靠近,意志力崩散成尘埃,聚都聚不起来。 “不行。”庄晏含混地说,“不准推开我。” “这事终归得我自己来了结。再来一次这样的意外,如果你再受伤,我会良心不安。” “那你给我点其他甜头啊。” “……” “补偿一下我嘛盛老师。你这个人,说自己良心不安,就跟饮料瓶的谢谢惠顾一样,特别没诚意。” 盛时认命地叹口气,撩开庄晏的病号服,指尖轻轻从裤腰探了进去。庄晏的胸腹,腰侧霎时绷紧,像冲锋号角响起之前的严阵以待,指尖的温度比那沟沟壑壑的块垒要低——其实也没有特别冰凉,但拂过的时候,激得庄晏过电似的,微微战栗。 【╮(╯▽╰)╭】 盛时回手,从床头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慢慢地擦干净手,又帮庄晏清理。 “原来伤筋动骨还能有这种好事。”庄晏满足了,低头看着盛时鞍前马后地伺候自己。 “有病。” 庄晏把人扣回怀里,满足之后,睡意转眼袭来,他顺着盛时的额头一路吻下,吻到唇边,轻轻噬咬。“谢谢盛老师。如果是这样的甜头,再断一次胳膊也没问题。” 咚的一个暴栗。 “你再嘴贱一个试试?” “我错了我错了。”庄晏笑,“睡吧。我抱着你睡。” 第56章 等他俩能从病床上起来,歪歪斜斜地去报社开会时,这一年已经走到了尾声。 俩人因伤一个月没干活,月底大眼瞪小眼。 “受这么重的伤,最后还他妈倒贴钱,老子真不想干了。”庄晏抱怨。 -- 第105页 出车祸的那辆车完全报废,赔了人租车行一笔钱。庄晏赖在总编办公室一上午,好说歹说,总编看在两员大将受伤惨重的份上,最后那半天的租金给报销了,报了俩工伤,表扬了一下报道,直接给两人定了年度优秀记者的奖励。 至于车辆损毁赔偿……什么车辆损毁赔偿?报社财务有这样报销规定吗? 盛时不理他,专心致志试衣服。12月虽然节日少,但活动多。而最让深度部期待的就是宋溪的婚礼了。 宋溪的先生是个工程师,人高大斯文,今日迎娶女神,高兴得合不拢嘴。 宋溪身材娇小,穿着婚纱,跟平时干练的形象大相径庭,一副幸福小女人模样。 新娘子一出来,宾客们都开始欢呼、尖叫、吹口哨。 宋溪的朋友中,媒体人占了一多半,整体气氛比工程师亲友团聒噪。等路过《今日时报》的宾客们时,一帮小年轻约好了似的集体喊: “一二三——女神嫁人啦,新郎不是我!” 来宾哄笑。宋溪又像是害羞,又像是没眼看这帮丢人货,拿手捂了一下眼。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宋溪在报社有这么多朋友?”庄晏悄悄附耳道。 其实也就两桌,深度部的同事单开一桌,其他部门的同事一桌。庄晏臭不要脸,非要以“深度部家属”的身份,跟盛时坐一起。 “也还好吧,不到二十个。”盛时瞄了一眼,“谁结婚还叫不来二十个同事。” 深度部这桌上,他俩一个右手打着石膏,一个脖根儿上露出半个绷带的蝴蝶结。宴会开始,宾客们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只有他俩,酒不能喝,牛羊海鲜不敢吃,就一筷子一筷子夹着青菜,眼馋地看着别人大快朵颐。 “哦——”庄晏戳着一根秋葵,“咱俩结婚肯定光报社就肯定不止20个,我跟热线、时政的人都很熟的。” “谁跟你结婚。结不了。就这么凑合过吧。” 盛时假装镇定,但耳朵悄悄红了。 “不是等会儿,你刚说啥?”庄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把攥住盛时的胳膊,“哎哟喂同意啦?能结,只要你同意,哥上天入地都能给你办下来。你喜欢中式还是西式啊?中式的话我们还得去打一对龙凤呈祥,西式就洋气点,咱包个游艇。” 盛时踢了他一脚,叫他闭嘴。 仪式结束后,宋溪跟先生挨桌敬酒,敬到他们这一桌时,大家起哄说我们部门规矩大,新郎不喝满三杯,深度部不认他这个姐夫。 宋溪笑盈盈地挽着先生,伸出手指点他们,“差不多行了啊,等下灌醉了,我让你们背回去。” 庄晏首先架秧子,“溪姐,我们可都是你的娘家人啊!不经过考验怎么就能当姐夫娶女神呢!” “去你的,你这么丢脸的娘家人我不要。” 宋溪先生是个实在人,说让喝,端起杯就哐哐喝,喝得满脸通红,众人都乐了,一边抢杯一边笑,“行了行了,认了认了。”梁今起身盖章定论,“好啦,通过组织考验,我们部门大才女就交给你了。” “就是,好好对溪姐啊,百年好合啊!” …… 盛时笑眯眯地混在人群里看他们打趣,这种感觉有点稀奇——这是他从工作后第一次参加婚礼,上一次参加婚礼,大概还要追溯到父母还活着的时候。 也不知怎么着,大概是年龄有断层,反正当时他在花城工作时,部门里要么是已经结婚生子的,要么就是刚入职,连房租都发愁的年轻人,根本没到考虑结婚的时候。 那场早就内定好他是首席伴郎的,师兄林嘉良的婚礼,他也缺席了。 还记得林嘉良曾跟他提过一句,说你是首席伴郎,是不是清远也能来给我当个伴郎啥的?嘿,你这恋爱谈的,我也跟着沾沾光。 他太年轻了,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嗅到这句话的微妙之处,他还想,不就一个富二代吗,施清远跟林嘉良还认识好多年,给人当当伴郎,什么“沾光”不“沾光”,至于嘛! 此刻他是真心实意地体会到了那种俗世的快乐,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看到一对真心相爱的人此刻的自豪与羞涩,以及周围人真诚的祝福。 虽然事不关己,但就是很高兴,是那种平凡又轻松的快乐。虽然没喝酒,酒香,菜香,花香,吵吵哄哄的声音都让他有点醉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海上花项目生态修复造假的报道发出去之后,引来了巡视组更为深入的调查。据庄昊透露的消息,已经有调查组进驻到花城,调查为什么好几家花城的企业,会大老远跑到虞北市去开发一个早有争议的项目。 得知消息的盛时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在向着水落石出的方向发展,真等到那一天,或许他才能真正地无惧于任何流言与审视,堂堂正正地站在庄晏旁边。 庄昊去查了当天他们租的那辆车为什么会刹车失灵——问都不用问,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弟弟吃了这么大亏,庄昊是一定要讨回来的,具体用了什么手段,盛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听说,华恒之前拍到的一块地,原来打算开发的项目叫兰亭盛景,最后落到了正韬集团手里。 就在人们吵吵闹闹地喝酒、扯淡的时候,宋溪捧着酒杯来到盛时面前,左右看看,小声地叫了一声,“小山。” -- 第106页 盛时微笑,举了举橙汁,“溪姐。百年好合。” 宋溪眼里闪闪亮亮,说,“你跟庄晏也要好好的。” 深度部大概是奔着把宋溪的婚礼当年底聚餐来的,他们这桌是最后散的,到最后大家都醉了,宋溪也醉了,婚纱换了小礼服,瘫在椅子上跟何灿絮絮叨叨。他先生好脾气地给每个人递上热毛巾,送来牛奶。 张普阳垂着脑袋,手搭在盛时肩膀上:“……我手头还有个案子,跟了好些年了,快判了,回头我把相关材料都发给你啊。” “我?”盛时一愣,“怎么转给我?” “我不做了。过完元旦就走啦。” “……” “闺女大啦,过两年要换套学区房。你也知道,咱们这行反正就这样,撑不死也饿不死,干这么多年,也到头了。”张普阳摇摇晃晃地喝完了杯中酒,好像是跟盛时说,但也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过了司考了,接下来打算去律所。写了这么多年法制报道,谈了这么多年权益、法治,我觉得,或许换一条赛道,能更好更直接地实现这个目标,对吧?” 盛时跟他碰了碰杯,说,“对。” “刘骥那个人,有点贪功冒进,老想争首发,争大独家,但人没有坏心眼,而且惜才。你刚来时,我们都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来头,为啥一空降就是资深,他是有意试探你,你呢,也别跟他置气。往后刘骥升上去了,他不但不会为难你,还会对你很好的。” “嗯。” 到最后,除了没喝酒的庄晏盛时,以及醉得比较轻的赵蕾蕾,其他人都不辨东西了。 “溪姐你赶紧跟姐夫回去吧,今儿大喜的日子,哪能劳动你呢。”庄晏半哄半劝地把宋溪跟她先生劝走,回头看了看一桌七倒八歪的人,认命地呼了口气。 “蕾蕾?还清醒着不?看着我,这是几?行,我给你叫了车,你跟灿姐一个方向对吧,你把灿姐送回去,回家给我来个微信知道不?” “喂嫂子,啊,阳哥喝多了,没事没事,我等下把他给送回去,哎唷,我现在没法开车,我叫个代驾把车给你开回去,放心啊。” 他看向盛时,“张普阳开车来的,我叫个代驾送他回家。他、刘骥跟梁老师一个方向,我把他们都捎上。” “行,我送周思达,等会儿直接回家。”盛时说。 “你搞得定吗?那肋骨还没好全。” “……我又不是背他。”盛时蹲下摇了摇周思达,“还行,还能走。” 怕周思达喝多了晕车,盛时车窗稍稍开了个缝。车里空调开得足,冬日凛冽的寒风从缝里透进来,正好中和了车内又暖又重的熏香味。 周思达喝了不少,但神志还算清晰,问司机,“能抽烟吗?” 司机把他那边的车窗降下来多一点。风一下灌进来,盛时裹了裹外套。 周思达点了烟,“盛老师来一根吗?” 盛时摇头,“不用了。” “谢谢盛老师。还麻烦你送我一趟。” “客气了。” 周思达笑了,“盛老师应该挺看不起我这种人吧?” 盛时一愣,“什么?”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我是会虫嘛。”周思达朝窗外喷了一口烟,“又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盛老师是个体面人,还有直接说我就是个唱堂会的。” 盛时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淡淡道:“做经济报道嘛,最好还是跟他们稍微保持一点距离,抽离出来做出来的报道,更客观。” 周思达嗤笑了一声,“听说盛老师以前在《东南新周报》时,是稿王?” 又一个知道的。盛时心里顿时一抽。算了,掉马掉得他都习惯了。周思达太聪明,又是搞经济报道的,他那几个选题都跟华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心人只要想查,其实并不难。 “我也当过《今日时报》的稿王呢。”周思达说,“整整五个月,每个月的出稿量和好稿量都是第一——奖金也是最多的,一个月大概有三万。就凭那几个月,我那年年底评级跳了级,成了资深记者最高一档。” “太累了。到最后一个月我写到心悸,最后写着写着就开始流鼻血,写到昏过去,被送进医院。后来我就不敢那么拼了。” “唱堂会就唱堂会吧。有人请唱堂会,那也是因为我稿子写得好。”周思达自嘲,“知道么,唱堂会,有时候一个月就能拿七八千。不用每天盯着稿子,能喘一口气的感觉真好。” 盛时有点惊讶,他不知道,原来京城请媒体的车马费这么高,周思达名气这么大。 他犹豫了一下,“你很缺钱吗?” “钱?多少是个够。”周思达是真醉了,说话有点不管不顾,“庄晏可能够,钱对于他来说就是个数字吧——也是,你俩在一起,以后钱对于你来说,也就是个数字。” 盛时沉默。 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开不进去,盛时撑着周思达,费力地从他兜里掏出楼道门禁卡,把他送到家门口。 门一开,盛时愣了愣,门里站着的女人大概是周思达的妻子,瘦,颧骨突兀得要戳破皮肤,光头。 只愣了一秒,盛时忙笑道:“嫂子好,不好意思啊,有点堵车,才把周老师送回来。” “快快快关门。媚媚你怎么不戴帽子,不跟你说了开门要戴帽子。”周思达挣扎着从盛时身上起来,把妻子往屋里推,“我同事——盛时盛老师。” -- 第107页 “盛老师快请进,喝杯茶暖暖吧。”周思达他老婆笑眯眯的,转头嗔怪周思达,“跟你说少喝点,真是的。麻烦别人。” “不麻烦,顺路。那什么,我家里还有事,不进去了,以后再来做客啊嫂子。”盛时忙不迭的拒绝,替他们关上了门。 他在周思达家门口站了很久,同层的住户进进出出,都会警惕地看一眼这个奇怪的陌生人。 他站在门外,摸出手机给周思达发了条微信。“好好休息。” 第57章 婚礼之后是圣诞,圣诞之后是新年。 “就很方便啊,又不用咱们做饭,叫外卖就行,他们不挑的,你给他们一碗泡面,他们照样吃得很开心。” 庄晏不知抽了哪根筋,突然想起要在家里搞聚会,把朋友们叫来一起过新年。说好不容易同学都在京城,保不齐年后兰与彬跟Andrew就要回澳洲,再见都不知道啥时候了。 想起谢赋那张臭脸,盛时有点头疼。虽然他已经跟庄晏完全交待了以前的事,不怕谢赋再说什么,但谁看到一张债主脸都不会太开心的不是?更何况,这个债主还有一段任谁都挑不出任何苛责理由的的伤心情史,然后借着伤心,光明正大摆臭脸。 盛时认命地说,“好吧,不过也不能全叫外卖,哪怕调个凉菜呢,不然也太不像话了。” 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跟楚老师说一声,让他把闻钟带上。” “嗯,那肯定的。”庄晏头也没抬,一边发微信一边说,“她跟闻钟这都两个多月了吧?再不分估计就分不了了。” “……楚老师谈恋爱没有超过两个月的?” “那倒也不是。”庄晏认真地想了想,“她这个人很擅长冷暴力逼别人分手。但如果有那种特别死缠烂打的,也能稍微再多将就几天。” “……” “盛时。”庄晏突然举起了手机,“那个陈潇,突然说要见面。就现在。还要楚云帆一起。” …… 这些天来,庄晏一直没放弃跟这个陈潇套话,但对方很谨慎。这一看就是个微信小号,没有朋友圈,没有真实头像,甚至连微信号都是乱码——除了拿手机号搜索以外,庄晏试图把微信名片推给楚云帆或者盛时,发现对方设置了“禁止通过名片分享”。 只有在他俩被扣在海上花岛上、圈里朋友们疯狂转发“寻人启事”那天晚上,这个陈潇罕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庄晏活过来之后,看见这条朋友圈,忍不住回复,“我还没死呢!” 过了一会儿,陈潇删了这条朋友圈。 “见吧。也该见见了,看看这人手上到底有什么材料。” “我陪你去吧。” “别了,他既然指名道姓要见我跟楚老师,说明肯定知道我俩。你去了没准会让他不敢现身。”盛时说,“不过,你就跟我们去吧,坐在后面,当个路人甲。” “我就是不明白,你说这人认识你们吧,他怎么可能轻易通过我的微信号,还把我认成了你。你说这人不认识你吧,他又怎么给你寄快递?他其实是知道你的手机号的,对吧?”在去见面的路上,庄晏还是有点不放心。 “我微信设置了不能通过手机号码搜索。”盛时说。 这自然是为了防止施清远找到他。 想来陈潇既然能给他寄快递填手机号,肯定是搜过微信的,只不过搜不出来而已。 盛时和楚云帆坐在一个沙发卡座里低声说笑,像一对养眼的情侣。庄晏则坐在他们背后,跟他们背对背,用比耳语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说,“喂,你俩,坐开点,楚云帆,你离老子男朋友远一点。” 楚云帆是打定主意要气庄晏,故意挨得盛时更近了些,笑声又娇又媚。 庄晏:…… 半个小时后,咖啡店门口风铃叮铃一响,一个瘦高个儿的女人推门进来,微微扫视了一下咖啡馆,便径直走到盛时和楚云帆面前。 楚云帆坐直了些,“陈潇?” 他俩都没想到陈潇是个女的。 女人下半张脸裹在围巾里,戴着个黑框眼镜,坐在了他俩对面。盛时盯着她,在脑海里回想了很久,没想起来在哪见过这个女人。 不过他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直接问:“之前你说有材料要给我们,是什么材料?” “你们会继续报道东湾那场施工事故吗?” “那要看你给我们什么材料了。” “足以扳倒华恒和花城开发区管委会的材料。”陈潇说,“卫记者,我知道你因为报道东湾而遭人陷害,你不想查清当年的真相,恢复名誉吗?” 盛时微微一笑,“我就是因为报道东湾才遭人陷害,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陈潇失望地看着他,再开口,声音微微颤抖,“我不信。你要只想过安生日子,为什么要去查滨海度假村?为什么要报道海上花?” “就算我报道了海上花,不代表我要重新调查和报道东湾。聪明人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某些人派来,再给我挖坑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陈潇在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摊开手掌,“那这个呢?” 一枚纽扣大小的粘贴式窃听器,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 第108页 窃听器上胶的痕迹还在,是盛时当时反手按在方圆能源老总康俊辉桌沿下的那一枚。 陈潇把窃听器推到盛时面前,“这东西,我可没有交给警方,也没有交给任何跟华恒或者花城开发区管委会有关的人。” 盛时依旧不为所动,“那既然你都这样帮助我们了,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是谁?” 陈潇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下半张脸,摘掉了眼镜。 楚云帆皱眉,不太确定地问:“你是……李泰然的秘书?” “差不多吧。”陈潇薄薄的嘴唇扭出一个嘲讽的微笑,“说秘书也行,说小秘,也没问题。工作生活两助理。” 一切都顺理成章,能说通了。 他和楚云帆一起去找过李泰然,陈潇见过他们。而偷录康俊辉的录音,最后也作为交换给了李泰然,作为“生活助理”,陈潇想要听到这段录音,办法实在太多了。 “李总跟康俊辉有不少业务交集,康俊辉被带走的前一天,他就派我去康俊辉办公室,让他把不该出现在方圆能源办公室的文件都交给我带走。卫记者,你这东西贴的位置不太好啊,但凡有个人在康俊辉桌前蹲下捡个东西什么的,你现在应该就在警局接受问话了。” 盛时把窃听器一收,“谢谢。” “你说你弟弟陈渝当时是在东湾的工程项目里,我们查过,陈渝是在读的大学生,他为什么会在工地上?”楚云帆刚加入东湾这个项目的调查中,还没有什么概念,索性从头问起。 陈潇眼里腾地起了一片水雾。 “我弟弟,是为了我,去挣生活费的。” 即使是再重男轻女的地方,生个龙凤双胞胎,也是个值得庆贺的喜事。 但这种喜事,在格外穷的家庭里持续不了几年,尤其是恰好两个孩子成绩都不错,双双考上名牌大学之后。 学费可以靠助学贷款解决,但两个年轻人的生活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在陈潇觉得,自己肯定没学上了的时候,陈渝发了话,“爸妈,我们自己想办法挣生活费,不用你们管。但我姐必须去上学,我俩要上一起上。” 姐弟俩志愿也报的同一个城市,从此在异乡相依为命。从高中毕业后,他们就什么工都打过,促销也干过,家教也做过,传单也发过,钱,依旧紧巴巴不够用,但日子总归是向着有奔头的方向而去。 “等毕业就好了。”所有人都在忍受着眼前的困顿和贫穷,等着这一天的来临。 大三时陈潇劝陈渝,虽然打工重要,但到了这时候,还是要考虑下今后的发展。陈渝学的就是土木工程,临近暑假时,兴奋地给她打电话,说自己找到实习了,还是带薪的,在一个特别大的项目里,专业特别对口。 就是东湾的工程项目 大四课程不多,很多打算直接毕业工作的学生,都选择了从大三暑假起就做大实习。陈渝假期唯一一次给陈潇打电话,就是告诉她,自己打算工作了,等东湾这个项目跟完,就能留下来入职。他说,“姐,你别急着找工作,想读研就读研吧,没事,我供你。” 两个月之后,陈渝死在了一片碎砖烂瓦的废墟之下。 其实不是没有端倪的,陈渝曾两次半夜两三点给陈潇打电话,陈潇都没接到,第二天拨打回去,陈渝就说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声音很疲惫,陈潇也就没多问,叮嘱他要注意休息。 “当时就没想到这个问题,他大半夜两三点,怎么会无意识碰到手机呢。”陈潇说。 陈渝死了,父母一夜之间急病住院,陈潇分身乏术,只能亲自照顾着父母,连指认弟弟遗体、处理后事,都是叔叔们帮着料理的。 怪不得盛时对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当时主管东湾项目的欢达建设倒是很快来协商赔偿,开发商很诚恳,给的理由也很充足——“设计问题导致的建筑结构性坍塌,我们已经向设计单位提起诉讼了”,赔偿也算到位,人死不能复生,家里人就劝,现在你父母双双卧病在床,算了。 弟弟一条命,陈潇期望继续的学业,父母辛劳多年期盼着的缓缓展开的未来,统统就这么,算了。 但一周以后,陈潇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署名为《东湾事故调查:是意外,还是必然》的报道,她一字一句地把这篇报道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牢牢地记住了两件事:第一件,“根据记者得到的一份材料显示,工程造价与实际有明显不符”,第二件,这个记者叫做卫南山。 等她安顿好父母、请好假,终于有机会南下去花城,去《东南新周报》去找记者卫南山时,报社的人告诉他,卫南山已经离职了。 “给我那份材料的线人并不是陈渝。我跟他见面面谈的。”盛时说,“你的材料是从哪来的?是陈渝生前寄给你的吗?” 陈潇摇头,“不是,是一个叫张明生的人,但他不肯跟我面谈,我俩就通过两次电话。小渝跟我打电话时曾说过带他的师傅叫张老师,我不知道这个张明生,是不是就是那个张老师。” “陈渝学土木工程,具体的专业方向是什么?” “工程造价。” 第58章 盛时不说话。 这巧合巧得他有点不敢置信,这般环环相扣,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今天他们仨都不可能面对面地坐在这里。 -- 第109页 楚云帆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方圆能源?” “滨海度假村第一次停工时,我就注意到了。” “第一次?” “对。2月发现工地有尸体,那是第二次停工,第一次停工是在1月初。”陈潇回忆,“当时,方圆能源的康总,和永乐集团的黄总来了一趟李总的办公室。他们前面说什么我没听见,我去打印文件去了,但我听见两句,一句是李总说,你这事儿搞的,我可给你办不了。一句是康俊辉说,老李你这就没意思了,就这点小事,又没让你吃亏,你这事儿给老弟办成了,以后跟华恒合作的项目多到做不完。” 聪明如陈潇,早在看到卫南山当初那篇报道之后,就开始查探欢达建设和华恒中国分公司的关系。此时从康俊辉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意义不啻于山穷水尽之际忽然有人递了根救命的绳子。 李泰然一直在向她示好,追她。陈潇心知肚明。原本她一直在或明或暗地拒绝着自己的上司,就在推门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和李泰然在一起,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生活助理”,枕边人,生意场上觥筹交错时的女伴。 一点一点地搜集着康俊辉、华恒中国分公司的信息,一边寻找着当时东湾项目伤亡者的其他家属,直到盛时和楚云帆出现在了李泰然眼前。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去花城找卫南山的时候,卫南山的照片还没来得及从墙上“员工之星”的榜上撤下来。 但她不敢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一直等着,观察着。直到盛时和楚云帆真得把海上花项目翻了个底朝天,她才最终下定决心跟他们见面。 盛时和楚云帆久久没说话。 “交个底吧陈潇。东湾施工事故的事,你到底还有什么材料?” 陈潇掏出一个U盘,“这里面,有当时设计方的设计报价,还有施工方真实的建造报价。他们找的一家第三方工程监理公司,是花城当地的公司,老板就是林凯龙。” 盛时和楚云帆互相看了一眼对方,他们没想到陈潇能够打探到这一步。 “这都是张明生给你的?” “嗯。” “我们还需要张明生的联系方式。” 陈潇想了想,“这个我得问一下他,我不确定他现在愿不愿意跟媒体打交道。” 楚云帆忍不住叫了她一声。“陈潇!” 她又戴上了眼镜,半张脸隐没在围巾里。 “你也……不要怪自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这其实是句虚弱无力的废话,自从陈渝死的那一刻,陈潇这个姐姐,就注定没法再去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 但该说的话还得说,楚云帆到底还年轻,还心软,见不得采访对象的苦。 “……走吧。”全程听完陈潇讲述,庄晏心里也有点堵。之前听东湾项目的事故,是从盛时嘴里说出来的,落在他耳朵里,只有对心上人的心疼,今天换个角度听,又是人间另一重生死别离的滋味。 他突然觉得自己能跟盛时相遇,是一件特别不容易的事。千言万语梗在喉间,这时候好像说什么都有点违和,他仔细地给盛时裹好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眼睛,一揽肩头,“我们回家。” 一回家庄晏就瘫在沙发上不想动了,嚷嚷着干脆吃火锅算了。 “……吃火锅完全可以在外面吃。”盛时瞬间洁癖发作,严正抗议。 “在外面吃没有感觉。今天是跨年,跨年懂吗?迎接新的一年,要有仪式感。以前我们上学时,每个学期最后一顿饭都是在宿舍吃火锅。那是一种记忆。” “那是因为吃完不用你收拾!” “我收拾我收拾,行了吧娘娘?”庄晏点外卖,叫了一堆肉和菜。盛时挽着袖子站在水池边择菜,眼瞅着就要暴走。 “可你收拾得不干净。” “我好好收拾,我拿84消毒水把锅碗瓢盆都泡一遍,拿酒精擦餐桌,擦五遍,行不行。” “……呕,我真受不了你俩了。”楚云帆在旁边打下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门铃叮咚叮咚地响,分别是送快递的、送酒的、送零食的、兰与彬两口子和谢赋,盛时不停地跑进跑出开门,没有他在门口杵着,厨房果然就不那么聒噪了。 “那个张明生,我当时采访过。”盛时貌似随意地跟楚云帆说。 “……什么?” “嗯,他儿子是死者之一。他来办理后事,我采访的他。他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手上有过什么材料。”盛时神色严峻,“而且,当时纪委和记协来调查我的时候,我请他出面协助记协领导问话,证明我清白,他拒绝了。” …… “那你的材料当时是哪个线人给的?”楚云帆问。 “设计公司给的。东湾项目出了问题,欢达建设第一时间想把锅甩在设计方头上,设计方的总监接受了我的采访,给了我那份材料。” “那会不会是张明生跟设计公司有接触,也拿到了材料,然后把材料给了陈潇?”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我不相信他。” 闻钟是最后一个来的,拎了满手的东西。 姜撞奶,蛋挞,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一整个千层蛋糕。 “闻律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庄晏忙不迭地接过去,虚情假意地客套,“干嘛呀?干嘛呀?不是说好吃火锅吗?楚云帆你是想用甜品把大家肚子都占满吗?” -- 第110页 “爱吃不吃,又不是给你买的!”楚云帆在厨房里暴吼。 “人闻律头一次来家玩,这多不好意思!” 精美的包装袋上显示,这三样还来自于三家不同的店,其中有一家是需要排很长队的网红店。庄晏啧啧了两声,这楚云帆谈个恋爱,咋还变成了个作精了呢,这大老远三个地方来回跑,就为买个蛋糕。 闻钟急忙摆手,“应该的应该的,头一次见小帆的朋友,都不知该带些什么。好在小帆说朋友爱吃这个,爱吃就好,爱吃就好。” “小帆?”庄晏笑得一脸暧昧,“小帆?” “爱吃……什么?蛋糕?”兰与彬显然有点懵,“谁爱吃?” 楚云帆端着一盘蘑菇出来,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兰与彬,在这家里谁地位高,你还看不出来吗?” “哦,明白。”兰与彬一点就透,干脆利落地转向盛时,“妈,你想吃啥,我给你买。” 盛时:…… “他是我们所有人的金主爸爸。”楚云帆解释。 “……” 大概是庄晏跟谢赋说过什么,也或者是谢赋就喜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摆臭脸。总之,第二次见盛时的谢赋勉强主动打了个招呼,“盛老师。” 但对闻钟就没那么好脸色了, 依旧是冷冷的审视,语调清冷地上扬,“闻律?你喜欢楚云帆什么?” 闻钟当即就懵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楚云帆,还以为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个谢赋。 楚云帆:“……姐全身上下从皮囊到思想哪里不值得喜欢?” 庄晏拉他入座,“他脸部神经有点问题,不会笑,别跟他计较。水开了,赶紧入座吃饭——对了,前两天不知谁给我妈送了批海带鱼,可好了,我让刘姐给我拿了几箱,等下你们一人拎一箱回去吧,闻律你做饭吗?” “啊?做,我做饭。” “那正好,小帆有口福了。” 谢赋依旧不买账,“我住酒店,做什么带鱼。” 总得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开心的跨年夜,火锅吃着,往事回忆着,主要是庄晏他们宿舍外加一个楚云帆互相吐槽,彼此揭老底,不时爆出一阵大笑。而两个家属——盛时和闻钟,作为后来才闯入他们生活的人,则负责当忠实听众,并适当鼓捣煽动他们爆更多的料。 那些他们曾缺席的爱人的青春岁月,事隔经年,就以故事的形式,一一呈现在眼前。不管当时是失意的,得意的,在时光的摩挲下,包上了一层温润的釉,变得没当时那么刺痛或畅意,只剩美好的余韵。 吃到晚上十点半,除了不喝酒的谢赋,大家都有点醉了。闻钟拿小勺子一口一口喂楚云帆姜撞奶醒酒,兰与彬与Andrew歪在沙发上叫车,谢赋打了个电话,还是用那种微微不耐烦的语气道:“17层,对,不用电梯卡,就一户,你上来。” 片刻之后,门铃响起,盛时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瘦瘦高高,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耳朵脸颊冻得通红。 谢赋起身摘下墙上大衣,把车钥匙扔给年轻人,问庄晏:“带鱼呢?” “你不是没地儿做……” “我不能送人?” “……能能能。”庄晏赶紧把礼盒提出来,塞到这位暴躁小爷手里,忙不迭地把几人都送出去。 等从电梯间回来,盛时已经开始擦第三遍桌子了。 说是抱怨庄晏从来不收拾,其实最后都是盛时动手。新风系统一开,锅碗瓢盆往洗碗机一塞,桌上先喷去污剂,擦完再喷酒精,再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抹,这种细致活儿,庄晏根本干不来。 电梯间站了十来分钟,庄晏手有点凉,他故意使坏,绕到盛时背后,探入他家居服下摆,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嘶——”盛时被激得一个激灵,“去去,不干活儿一边儿呆着去。” “干。” “你干什么了?去拿拖把去。” “干/你。”庄晏故意在他耳边厮磨,轻轻地喷出一口轻浅的热气。 看在今天是年尾最后一天,又是聚会,庄晏破例允许盛时喝点酒——于是他抓紧机会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此时有点上头。耳边被这么撩拨了一句,身体都忍不住发起热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拿肩膀顶了一下庄晏,笑道,“去你的,地还没拖,手还油着呢,等下——” “不等了。”庄晏才没那个耐性,手从他腰间一滑,直接拽掉了盛时的家居服裤子。抱起他一个转身,直接压倒在餐桌上。“反正又不用你动手。” 他捉着盛时清瘦的脚腕,从脚踝一路吻上去,吻得盛时胸口剧烈起伏。温热的嘴唇一路追到大腿内侧,又突然停住。 “我真得觉得特别幸福。”他抬起身来,认真地看着躺在桌上的盛时,那双琥珀似的眼睛此刻幽深而迷离。“我爱你。” 零点未到,有人提前放了烟花。 盛时攥着他的手腕,哑声道:“我也是。” 第59章 新年的第八百缕阳光从窗帘缝照进来时,两人才迷迷糊糊醒来。身体依偎在一起,庄晏搂着盛时的腰,盛时蜷缩着拱在庄晏怀里。 色令智昏,也令智障。两人接了一个长长的早安吻,庄晏突然一拍脑门,叹道:“那个,我忘了跟你说了,我今天下午要出差,两天就回来。” 美人在怀,突然好不想走怎么办? -- 第111页 “大过节出什么差?” “一个朋友约的商业拍摄。” “噢。那你去吧。” “……你都不假装挽留一下吗?” “我挽留你就不去了吗?”盛时坐起来找衣服,昨天两人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坐起来才发现四肢和后面酸痛。“好男人就该挣钱养家,去吧。” “也是。”庄晏支起上半身,意犹未尽地看着盛时那一身线条优美的肌肉隐没在衣服里。“哎,春节后给你换辆车?” “换什么车?”盛时一愣,“现在这辆不好吗?烧的你。” “就想送你个礼物嘛。” “你哪来的钱?” “……我自己赚的呀!”庄晏骄傲地挺了挺胸,“你放心,你老公送你礼物绝对不啃老。” “你工资卡不是归我管了吗?你哪来的钱?” “……” “去吧。正好我替周思达值班,在报社吃饭。” “你啥时候跟周思达关系这么好?还替他值班?哎你别走,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突然对周思达这么好了?” 其实节假日值班,只要没有特大突发事件,基本上就是在办公室里呆着,到点吃饭就行。盛时节前接了一篇约稿,趁着报社安静,正好在办公室写稿。 手机在桌上震动,他眼睛都没离开电脑屏幕,一手夹起手机,“喂?” “……” “喂?” “……是我。小山。” 盛时啪地摁断通话,手机跌落在桌上。 手机再响,他再摁断,然后再响,他再摁断。就这样反复几次,他的手不住颤抖,几次试着长按关机,都没能成功。而另一边也不再试图打电话过来,改发短信。 “小山,你不可能一直这样躲着我。” “我们谈一谈吧,我想见你。” “我就在你报社楼下,等你下班。你要是出差我就一直等到你回来。” 盛时本就白的脸褪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下午四点,他给庄晏发微信:“今晚约了采访对象吃饭。你下飞机自己回家点外卖吧。” 庄晏很快回复:“在哪儿?我陪你去。” 盛时无语。上次见林嘉良没带他,庄晏就狠狠生了一回气,这次再拒绝他,晚上回家肯定又是一顿吵。 十分钟后,庄晏又来一条,“飞机晚点了,来不及陪你一起吃饭了。你给我个定位,我下飞机去接你吧。” 盛时回复:“你直接回家吧,晚饭我给你打包带回去。” 收起手机下班,一下楼就晃了眼。 施清远。 就那么明目张胆地站在报社楼下,靠着车抽烟。他一丝不苟地穿着正装,打着领带,一点不见老,还是如初见那般高大帅气,引得路过的女生纷纷侧目。 也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年多没见而已。 盛时一出来,施清远顿时眼睛一亮,嘴角眼底是压不住也演不出的真情实感的惊喜,急走两步迎上来。 盛时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就像没看见似的从他身边走过。 “小山……”施清远拉他,盛时一把甩开他的胳膊。 他也不恼,转身跟在他身后。过一条马路,就是附近著名的美食街。施清远轻轻说了句,“就近吧。我查了下这条街有家店很有名,已经订好了座。” 那是京城排名第一的日料店,包间预约得提前一周。施清远临时预约,自然是约不到包间的,加了钱,订到一个角落卡座。座位周围有一排竹子,疏落有致、半遮半掩地把座位挡起来,倒也适合谈事情。 盛时一落座就问,“你有什么事?” 施清远叫侍者拿来菜单递给盛时,“先吃饭吧。边吃边聊。” 盛时攥着茶杯一言不发。 “你不点我就替你点了。”施清远熟练地报出一系列菜名,“再来一瓶山崎威士忌。” “这样行吗?都是你以前爱吃的。”施清远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在期待盛时表扬一样地看着他。 “……” “小山,我一直在找你。” “……” 这顿饭吃得尴尬而漫长,盛时就没动筷子,每上一道菜,施清远就殷勤地夹起来,码在盛时面前的盘子里,排成一排,码得整整齐齐。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盛时冷冷道,“我今天见你,不是为了跟你吃饭,没事的话我就走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施清远放下筷子。 “我有天见一个客户,给他提方案,明明是一个很好的方案,但他偏偏就是不听,非得坚持他那一套。”施清远开了口,“你知道我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吗?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以前学的那个认知一致性理论。” 他看着盛时,语气温柔。“受众会倾向于接触与既有态度一致的信息,排斥和回避与既有态度不一致的传播。以前,你每次跟采访对象打交道,受了气,回家就会念叨这句话。” 他的神情里有情真意切的惘然,随即低下头摆弄起自己盘中的食物,“你看,像我这种从来不屑于书本的人,听你念叨多了,也会记得这些零零碎碎的理论……小山,我是真得很想你,很想再听一遍《罗浮》。” “下面这首歌,是我们一位成员专门写给他爱人的。”主唱一扫弦,制止满场喧闹,戏谑地朝身后看了看鼓手,“大家知道是什么吗?” -- 第112页 尖叫声欢呼声迭起,那是独属于青春年代的躁动和热情,紧接着,“罗浮”、“罗浮”、“罗浮”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与此相衬的是一段爆裂的鼓点solo,一声比一声快,最后在掌声和尖叫声中干脆漂亮地落下最后一锤。 全场燃炸。 然后清亮琴声缓缓流淌,飘荡在潮湿闷热的夜中。 花城夏天本就闷热,舞台灯光更是烤得人不住流汗。一下台,卫南山就直奔卫生间洗脸,他一直起腰,身后跟过来的男人立马递上纸巾。 卫南山看着镜中自己身后的男人,今天来看他演出,施清远专门穿了一套正装。但他低估了学校这种晚会的热闹和折腾,此时热得扛不住,西装脱下来挂在臂弯,衬衫解开袖口挽到胳膊肘,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稳踏实感。 卫南山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师兄,你今天真帅。” 洗完脸他俩没再回到观众席去。林嘉良他们晚会结束后要去吃烧烤,卫南山不想去,于是干脆拉着施清远逃到操场旁的小山坡。 “师兄喜欢吗?”卫南山懒散地靠在施清远的怀里,手里无聊地转着一枚纪念徽章。小山坡离露天舞台有段距离,四周静谧,但音乐和人声却能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正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喜欢。”施清远拨开他湿漉漉的刘海,怜惜地亲了一下。 卫南山很满意。“下午你说开会,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我可是专门把林师兄请回来镇场的,林师兄很难调班的。” “当然要来。”侧头又是一吻,下一秒卫南山手腕一凉,“毕业礼物。” 卫南山伸直手臂,就着远处黯淡的灯光,看了看腕上新手表,展眉一笑,“好看。谢谢师兄。”顿了一下又说,“我也送你个礼物吧,今天我翻译的书稿费下来了,有三万多呢。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给你买。” 施清远噗嗤一笑:“你送礼物能不能走心点?” “我不知道你们搞商务的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你要让我选,我只好选个我喜欢的了。” 如果是不熟悉卫南山的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个装逼犯,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卫南山的确不接地气,他活得太仙儿了,大学研究生六年,只与三件事为伴:读书打鼓写文章。 初见卫南山的,很难有人不对他心生好感,但热情的女同学们领略过两三回,自动就回避了。怎么说呢,他跟人相处倒是和和气气的,但总有隔着一层的距离。当个帅哥远观可以,当男朋友就差点意思。 研一时他们班给班上女生过女生节,卫南山抽到了同班女生纸条,“想要一支杨树林的唇膏”,于是卫大仙跑到商场专柜,认认真真跟柜姐抬杠,“真不是圣罗兰,人家说的是杨树林。”一时传为他们院笑谈。 后来同学也渐渐知道,卫南山有个很有钱的对象,但除了乐队的人,别人也没见过。反正,他谈了恋爱好像也没怎么出去约会,还就整天穿件松松垮垮的棉衬衫,在图书馆和排练室之间晃荡。 偏有人就爱极了这种天真的清高。绵密的吻从额头一路向下,到眉梢,到眼角,到鼻梁,到嘴唇,逐渐灼热燃烧。“小山,我不要礼物,有你就够了。” “……师兄。”卫南山回应着他的吻,破碎地从唇齿间低声念出这两个字。 “毕业快乐。” 盛时冷笑,“你是来听我给你唱歌的?” “我是来找你合作的。”施清远说。 “你看你现在每天都在写什么,都在和什么人打交道。你以前写的那些公司报道、商业人物多好?小山,你就该是那种专心致志读书、写文章,进行高端访谈的记者。我想做一家专做商业公司报道的新媒体公司,你来当主编好不好?跟我回花城吧,好吗?” 倒是跟施清沛想到一起去了。 “行啊。”盛时一口回答。 施清远没想到他这么轻而易举就答应,瞬间愣住。 “你出钱,我出力。报道什么,写成什么样你无权过问,可以吗?” 施清远看着他,神情慢慢萎靡。 “我从没想过要把你逼走。我只是……” 施清远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还在努力挽回。他抬手给盛时倒了杯酒,“尝尝这个,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吗?我找了你很久,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你也不回。我当时……我真的不是想逼你。你……你过得好不好。” “你找不到我?”盛时嘴角噙着一点讽笑,“还有小施总找不到的人吗?你是找不到,还是不敢找?” “我过得不好。”盛时注视着施清远倒酒的手,缓缓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施清远似乎从对面那张冷淡的脸上,看出一点哀伤。“我现在也不怎么喝这种酒了。有一次胃出血,医生不让沾烈酒。”他把威士忌向施清远方向推了推,“抱歉。” 施清远倏地抬头,表情震惊。 毕竟是真心实意爱过的。 “你是没想过要把我逼走。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认输收手。收买采访对象、装出差不见我、雇水军造谣。你想等我扛不住了,乖乖放弃调查,给你认错。听你的安排,去采访那些商业大佬,写一篇又一篇的商业软文。” 盛时说话语调都没变,但一个字是一个字,带着冰冷的怒意。“施清远,你训狗呢?” -- 第113页 第60章 无非是两个年轻人相恋,无非是两个才华横溢的灵魂彼此吸引。没有不敢出柜,也没有外力阻挠,甚至连刚迈向社会时,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也没有。 插电的紫砂锅咕噜咕噜地发出轻微声响。日头沉沉地落下去,将西面染得一片金红——二十分钟前刚下过雨,水洗过的天空格外澄澈,挂起一道彩虹,惹得下班的人们在路上欣喜地驻足拍照。 不过这都跟卫南山没关系,他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施清远开门进屋,见到客厅尽头伏桌的身影,不由地放轻了手脚。餐桌上摆着碗筷和打包盒——不用问一定是卫南山带来的,他不爱做饭。桌上还放了一瓶酒,厨房煲的汤香味丝丝缕缕地传出来。 沙发上两个抱枕僵硬地挤在一起,缝隙中露出半个盒子角。 卫南山下午发信息,兴致勃勃地说今天自己要来他家住,让他早点下班,说要给他个惊喜。这家伙瞧着挺聪明的,唯独这些事上笨手笨脚,藏个礼物都能让人一眼发现。 施清远轻轻走到桌前,俯身在他发顶给了他一个吻。 “……师兄你回来了。”卫南山写了一天稿子,头昏脑涨的,本来只想闭眼休息一会儿,没承想就睡着了。施清远一碰他,他就醒过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被捞起来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别闹。”施清远的指端滑进卫南山T恤下摆,被卫南山一把攥住,连带头也偏开,起身拉着施清远来到沙发边。 施清远无端被搅了一个味道很好的吻和一个便宜,假意不满地“啧”了,一声,却任由卫南山牵着,嘴角不由自主提了上去。卫南山搬开抱枕,献宝似的捧出一个袋子,“送你的。” Burberry的经典款围巾。施清远当即拿出来围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其实在花城这种地方,送围巾着实鸡肋,但他心情还是很好,毕竟这可是小山第一次在没有问“你想要什么”的前提下挑的礼物。 “我让同事帮我挑的。”下一瞬卫南山破功,“她说送这个很合适。” 施清远威胁地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像拎一只猫,“嗯?同事挑的?男同事女同事?” “女的女的。”卫南山讨饶,“找女同事帮忙你不开心呀?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了,虽然她们可能一时会伤心,但总好过天天让师兄吃醋,是不是?” 施清远啄了一下他的嘴唇,“为什么送我礼物?” 卫南山等的就是这句话,骄傲地扬起下巴,眸子闪闪发亮,“我打破了我们集团的稿费记录。成为了新一代的稿王。” “真的?我们家小山这么厉害!” “当然是真的。”卫南山的微笑温和清浅,但高兴是掩饰不住的。“当然了,主要是冯总那篇人物报道获了这个季度优秀稿件奖。谢谢师兄帮我牵线介绍——不过他后来没找你麻烦吧?那稿子也不是全说他好话。” 施清远轻笑,“你以为大佬一个个每天这么闲,就盯着你们这些写字儿的说好说歹?只要文章出来不影响人家利益,人家才懒得理你。” 卫南山进厨房去端汤,“师兄真好!有个认识很多商业大佬的男朋友真好!” 施清远回手塞给他一个盒子,“别走,这是给你的礼物。” “礼物?”卫南山疑惑地打开盒子,是一条领带。 “就知道我们小山肯定能打破记录。”施清远揉了揉卫南山头发。“给你的奖励。给你手表你不戴,只好送点别的东西了。” “我天天出差,戴手表容易划花了,不如手机方便。”卫南山认真解释。他怕施清远不高兴,“其实领带我也没什么场合戴,不过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好好放在一起。” 两人一人一盘切着牛排,东拉西扯地聊天。 “最近又在写什么稿子?” “金融公司爆雷。” “顺利么?” 卫南山摇头,“不顺利。” 他很少在施清远面前隐瞒什么,“就你知道吗,有个理论说,人们会倾向于接触跟自己态度一致或相近的信息,排斥回避跟自己态度不一致的信息。每次碰到这种人我就很绝望,沟通起来特别费劲。” 施清远笑,“采访大佬跟采访金融公司爆雷,哪个更爽?” “当然是采访大佬更爽。尤其还有个能帮忙约到大佬的男朋友。” “那你以后多做些大佬的访谈呗,我帮你约。或者你给我们公司写稿,反正我这边也需要很多这种稿件。” “也没有不喜欢做维权报道了。工作就是这样,哪能不喜欢就可以不做。”卫南山叹口气,“再说,你在公关公司,我老给你写稿,传出去不清不楚的,我说我没有偿发稿也没人信。” 两人在这点上素有分歧,施清远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小山,搬来跟我一起住吧。” 卫南山低头戳着牛排,“回头再说吧,我那边房子签了一年,订金都交了。”他伸手勾了一下施清远下巴,“你知道吗?以前欧洲有钱寡妇,特别喜欢包养或资助文学家艺术家。等我再奋斗两年,争取成为新时代的卢梭,让你当一把华伦夫人。” 施清远莞尔:“你想得美。” “我说真的。”卫南山突然认真,“师兄你这么好,我也想做得更好,更配得上你。我一定会成为国内最好的经济领域媒体人。” -- 第114页 施清远抓起他的手在唇边吻了吻。“做你想做的。你想做什么都好。”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很久之后,施清远和卫南山都分别在不同情况下想起过那天,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卫南山没有声名鹊起,施清远也仅仅是个“公关公司副总”,卫南山继续不沾烟火地当他的大仙儿,施清远继续懒懒散散当个甩手掌柜,就好了。 卫南山出名很快。一个年轻人,有才华、有冲劲、还能吃苦,再加上几分运气,连续采访到好几位以难约难搞著称的商界人物,写几篇被业内称赞的爆款,很快就成为了一颗耀眼的媒体新星。 这圈子讲究才气也讲究人抬轿子,卫南山做得好,自然有老前辈提携,一来二去,不到两年,年轻的卫老师就被架到了“岭南才子”的位子上。 雷声挟着暴雨席卷而来,施清远倒在卫南山租的房子的客厅沙发里,疲惫地揉着眉头。他连轴转了小一个月,刚下飞机就直奔卫南山这里。 俗务令他心累,只有来到小山这里,关上门,才得以享受片刻的安憩。 下着雨不好叫外卖,卫南山给他简单弄了碗面。刚放下碗,整个人就被施清远一把拉进怀里。“别动,先让我抱会儿。” 卫南山猫一样蜷缩在施清远怀里,两人安安静静听了会儿雨。过了一会儿,施清远才缓过劲儿来,在卫南山冒着洗发水香味的发顶亲了一下。“想我了吗?最近一段时间我可忙了。” “没空想。我最近也可忙了。”卫南山起身把碗递给他,踢过来一个懒人沙发,瘫在懒人沙发上看着施清远吃面。“在盯一个大新闻。” “什么新闻?” 一提到新闻卫南山就兴奋,“你知道那个东湾开发区吧?前段时间施工出了问题,建筑物垮塌,工人四十死十三伤。” “嗯?” “开发商称是设计问题,但我收到一份线报,跟设计关系不大,也不是什么意外,就是一个豆腐渣工程。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梳理了一下,这个项目的开发商公司欢达建设很有问题,他们家在全国拿了好些项目,但却都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推进下去而烂尾,虽然面上各个项目的开发公司都不一样,但背后指向的却是同一个公司——华恒集团。” “……” “很震惊吧?华恒那么大的集团。我还没想通他们为什么这么做,目前我能想到的就是洗钱——但给谁洗呢?这次玩儿脱了,搭进去四十条人命。” 施清远放下碗。半晌道,“小山,你可不可以别管这件事?” “为什么?”卫南山一愣,“华恒是你们客户?” 施清远没回答,算是默认。 “那可是四十条命。”卫南山盯着他,一字一句地答道。 “开发商会给伤亡者家属足够赔偿的。这事儿跟华恒集团没有关系。” 卫南山坐直了起来,“这话你自己说着信么?——你这次出差,就是去办这件事去了,对吧?” “小山。这件事你不能管。”施清远微微蹙眉,“听话。” “给我一个理由。”卫南山说,“为了一个客户,四十条人命都不顾了?” “我瞧你方才说起这档事,也没有把四十条人命当人命,说得挺带劲的,就是当个大新闻。”施清远忍不住出言讽刺。 施清远一向是温柔体贴的,从来没这样过。卫南山起身冷笑,“晚了,这新闻明天就见报了。华恒那边我也会继续查下去,我不信跟华恒无关。” “我说了,到此为止。”施清远也站起来,“欢达建设那边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你非要继续查,咱俩……很可能就到这儿了。” 卫南山愣住了。“你说什么?” 下一秒,他一把揪过施清远领口,将他抵在墙上,“你给我说清楚,华恒是个什么大不了的破客户,值得你为了它连男朋友都不要了,连底线都能不要了!” “嘉明公关,是华恒投资的公司!”施清远一把将卫南山推了个踉跄,“华恒是嘉明的金主爸爸,明白吗?华恒的董事长,是我爸爸!亲爹!你觉得你查下去,咱俩还有以后吗?” “……你说什么?”卫南山鼓膜隆隆作响,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两个男人像对峙的斗牛,隔着两步距离,彼此红着眼瞪着对方。“你是华恒的少东家?你以前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少东家?哼。”施清远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他俩刚在一起时,林嘉良就暗示过他,施清远家很有钱,但这些事卫南山没往心里去。施清远既不装逼也不炫富,挺低调的,在一起后也没刻意提过自己家境,他一直以为施清远只是个普通富二代,拿着家里的启动资金,跟人联合开了个公关公司而已。 很多事就这样串联了起来,凭什么那些大媒体、名记者都约不到采访的大佬,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就能约到呢?那些传闻很难搞的商界名流,为什么从来都没为难过他?施清远是开公关公司的,就算大佬是通过他的关系介绍的,那些大佬的秘书、公关总监,为什么从来没有要求过看稿呢? “我现在跟你说了,你就能不报么?”施清远疲惫地说。 第61章 雨声一夜未歇,卫南山一夜未睡着。 双人床上,两人中间能再睡两个人。 -- 第115页 毕业时租房,卫南山在报社附近租了间一室一厅。搬家时专门让房东把原来的床扔了,自己另买了一张床,花费两千五大洋,丝毫没有初入社会应有的省吃俭用的自觉性。 施清远要掏钱,被他制止了。他把这租来的房子当家一样布置,哼哧哼哧收拾停当之后,假装不经意地丢给施清远一串钥匙。 如今这样的默契、他那因优秀而存在的优越感,在骤然得知男友的身份之后,被那巨大的鸿沟撕得粉碎。 卫南山闭着眼,感觉自己身处漩涡中。在巨大的利益面前,40条人命显得不值一提,而亘在两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所坚持的那些,一夜之间统统变成了笑话。 半夜施清远从后面环住了卫南山,轻轻在他脑后吻了一下。 他没听见卫南山清浅的呼吸,知他没睡着。卫南山清瘦,蝴蝶骨硌着他的胸。 “小山,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现在华恒中国分公司,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就是个被下放在嘉明公关历练镀金的副总,甚至我父亲,他是华恒集团的董事长,你以为所有的事他就都能自己做主么?”施清远的嘴唇贴着卫南山的头发,轻轻地说。 “小山,人在商界,身不由己。我不让你管这事,并不代表我认同这种做法,我是在保护你,保护我们的感情。伤亡者家属一定会得到应有赔偿,等我能完全掌控华恒中国分公司后,一定让公司逐步剥离这些事,成么?” “就是在洗钱,对吧?还涉及到谁?有大人物?不能说?”卫南山语调冷静,“师兄,你知道行贿受贿,洗钱,这些行为追诉期限有多长吗?你摘得干净吗?” 说什么都迟了。第二日报道面世,欢达建设的项目工程施工时发生垮塌事故,导致四十人死亡。报道最后,记者卫南山留了个后续报道的口子,隐晦地提到,欢达建设或存在严重的账务问题和资质问题。 报道一出,欢达建设股价大跌。 两日后,欢达建设发表公开信,称将会对施工中伤亡工人的家属提供抚恤金,同时贴出律师函,称卫南山报道不实,他们将提起诉讼,并向报社和主管部门对记者卫南山进行投诉。 “投诉呗。”站在社长、总编、书记和部门主任面前,卫南山脸上波澜不惊,“我可以提供采访对象的录音、现场照片和线人的书面材料作为证据。” “投诉报道不实这件事好解决,上面查下来,你有采访材料和采访对象作证就行。”书记严肃地说,“小卫,欢达建设投诉你收受大额财物,以报道负面新闻为要挟,要求欢达建设给你100万。” “……什么乱七八糟。这种太可笑了,有证据吗?” “对方绝对是有备而来的,欢达建设称,他们曾通过嘉明公关给你送过一系列奢侈品,连物品清单都列出来了,你自己看吧。”主任扔过来一摞投诉材料。 卫南山冷笑,拿起投诉材料,一页页翻看,脸色一寸一寸地苍白下去。 “胡说八道,不是这样的。”卫南山急急地说,“这是……” 他说不下去了。“这是”什么呢?装电脑的背包还在身后的椅子上扔着,清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就这么个看上去不难看也不丑的包,两万七。 “你先回家去,等待处理结果。”书记脸色十分难看。 卫南山脚步虚浮地走出报社大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拉开衣柜门,一把拽出那个黑色的盒子——他平时很珍视的,施清远送的东西,虽然都不怎么实用,但他统统都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 哗地倒个底朝天,卫南山坐在地上,一个个地查那些他之前从来没注意过的品牌标签。 手表是积家的,加上毕业那一晚只戴过两天。也就普普通通地好看,十六万。 那个天天被他随意扔来扔去的、装电脑的包,Loewe的,两万七。 Drakes的领带、Henry Poole的西装,他更是穿都没穿过。施清远从国外出差带回来,他就在镜前试穿了一下就挂了起来,施清远跟他开玩笑,让他保持身材不能发胖,这套要以后出国结婚登记时穿的。 贫瘠的少年时代,他没机会接触这些远离生活的东西,等上了大学,别人都渐渐开始接触大牌,他仍沉迷于读书、打鼓、写文章,活得仙气飘飘遗世独立。可能能叫上名的,也就是满大街的LV,以及那个不知道什么鬼的杨树林。 施清远曾开玩笑,说卫南山大概是商品社会最后一个原始人,他以为施清远是在夸他。 施清远有钱,有品位,送礼物也不是送那种让他这种小镇出来的孩子随随便便知道的品牌。他知道施清远送他的都是好东西,但一直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好,普普通通的贵。 他以为是他努努力多写几篇稿子,多翻译一本书,就能买来还赠于施清远的那种礼物。 就这样,一件件都成为了他收受贿赂的罪证。 手机不停响,将卫南山从失魂落魄中震回来,点开微信,一连串的未读信息。他茫然地点开最上面一条:“小山,你是被人搞了吗?” 下面一条链接。 “八卦:xx报业集团名记被人包养,收取巨额财物,分手后炮制假新闻要挟天价分手费”。 帖子发在本地最著名的论坛上,卫南山大概看了看,内容九真一假,偏偏就是那一假,引来无数吃瓜群众围观,很快顶成了最热帖,紧接着,贴吧、微博纷纷转载,卫南山刷了刷微信中各路联系人给他转来的链接,来源都不尽相同。 -- 第116页 “太脏了。呵呵,妓者。” “卖屁股也就算了,卖屁股不成还搞敲诈。” “新闻已死。” “现在哪还有什么真相,人家想给你看什么就给你看什么。” 随便吧。他木然。 那些打着关心的名义、各怀心思的询问,那些不辨黑白、围观八卦的狂欢,他都不想去关心了。记者和公关公司老总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还有一张他的照片——他穿着牛仔裤,赤裸着上身,腰间露出半个字母S的纹身——虽然只是背影,但根据帖子内容,很多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说的就是他。 那不是,他跟施清远去海边玩,T恤打湿了就随意脱掉的吗?怎么就成了“艳照”的证据呢? 为了阻止他查华恒,施清远不惜亲自下场,跟他捆绑在一起往泥里拖,在全国人民面前出一个真假参半的柜,拼个玉石俱焚。 卫南山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挨到了天黑。 财经部秦主任打来电话。“小卫,欢达建设投诉了,明天就有调查组的人来调查。你准备一下吧。把你的采访录音、采访笔记和书面证据材料、照片都整理整理。相关采访对象的联系方式也上交一下。” 秦主任想必也知道了今天网络上的帖子,叹了口气:“这事动静太大了。” 卫南山不知自己是怎么应的。他起身去洗了把脸,给东湾项目报道的采访对象挨个打了个电话。 “喂,张叔,是我,小卫。是这样,明天有人会问您一下我之前跟您采访的过程。啊不方便?为什么?” “喂刘大哥,我小卫,明天有人会问您,我之前怎么跟您采访的,对,您当时怎么跟我说,明天就怎么说就行。我没事……人家就是问一下。” …… 社长砰地推开办公室大门,门甩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后面跟着总编和秦主任,脸色都很难看。 一直在办公室等着的卫南山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一大早就来到了报社,见到调查组的领导。领导客气地问了问当时的采访情况,看了看采访材料。 秦主任见缝插针说了句,“小卫记者很细心的,这稿子做了很长时间,反复核查。” 领导笑眯眯地翻着材料,“好。好。” 然后社长、总编和秦主任就陪着领导去询问采访对象了。 社长把手机往桌上一丢,一阵沙沙声之后,传来调查组领导和采访对象的对话。 “……你当时就是这么跟卫记者这么说的?” “对,差不多吧。俺说不好,卫记者就教俺怎么把这些话说得有条有理。” “卫记者教你这么说的?” “对。卫记者说,这事不闹大,俺们死者家属根本就拿不到赔偿。” “卫记者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了。昨天卫记者给俺打电话,跟俺说当时怎么说的,今天就还怎么说。” 卫南山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我是给他打了电话,我是说,让他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跟调查组说。”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调查组已经走了。”社长铁青着脸,“你能证明自己没教过他怎么说话吗?” “是应该他拿出我教他说话的证据吧!怎么能让我自证清白呢?”卫南山语调尖锐。他掏出手机,按了好几次才给采访对象拨过去,对方直接挂断,再拨再挂,第三次拨,已经打不通了。 “行了,你先暂停手头一切工作。”社长说。“老秦,你去先写个工作流程报告上来。” 卫南山走在街上,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嘉明公关楼下的。 “我找小施总。”他跟前台小姐说。 这个地方他来过无数次,施清远揽着他走过一次,那个识眼色的前台小姑娘一看见他就主动刷门禁,还会甜甜地叫他卫哥。但很奇怪,今天前台偏偏是他不熟悉的面孔。 真的是……非常奇怪。 “先生您有预约吗?” 他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来见男朋友,为什么需要预约? “施总在开会,您如果没有预约,请问您贵姓,我帮您打电话问一下。” 卫南山懵着掏出手机拨电话,刚响一声就被挂断了。 “施清远!”他突然暴怒,一把将手机摔向墙面,咚的一声和他的怒吼引来无数侧目,“让施清远出来,我有话问他!” 钝刀在心上反反复复蹭刮了多天,痛感终于传到了大脑。被背叛和污蔑的愤怒酝酿成海啸,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将他的肉身和灵魂狠狠碾碎。他混沌了那么久,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突然醒悟明白过来,这四天来的天翻地覆,究竟意味着什么—— 身、败、名、裂! 施清远摁掉了卫南山的电话。37个未接来电。 “网上那些帖子控制一下,既不要马上消除影响,也不要继续发酵了。”施清远说,“有姓名和照片的跟帖都删掉。” 身后的唐鹏应了一声,“小卫先生在楼下。” “让保安悠着点,别伤着他。”施清远的声音带着恍惚,“也别让他上来。” 唐鹏劝道,“小卫先生毕竟年轻,受点挫折也是好的。水至清则无鱼,但年轻人眼里只能见到黑白,非得过了这一关,才知道世事讲究一个平衡制约。”他说,“小施总,你不见他是对的。” -- 第117页 施清远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对不对。唐叔叔啊,我是不敢见他。” 第62章 盛时摩挲着茶杯,茶水的温热从手心一路传递上来,提醒着他保持平稳情绪。 “什么时候的事?”施清远震惊,“为什么会胃出血?” 那副表情让盛时觉得有点好笑,明明身败名裂的是自己,但好像让捅了一刀的是施清远一样。 “你还真是……”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算了。” 那一天他在嘉明公关发火、摔手机,保安虽然不敢跟他来硬的,但总归不能由着他闹,最后三四个人扯手扯脚的,半拖半举地把他给架了出去。 连最后一丝体面剥得干干净净,人也就摔醒了。第二天一早,卫南山就提交了辞职报告,拒绝了秦主任的挽留,回家打包行李,退租,干脆利落,两天就收拾完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打包,大部分东西都是跟施清远一起买的,他恨不得能砸个稀巴烂。 施清远曾给过他一张卡,跟他说急用钱时随便刷。额度是多少他不知道,没刷过,不过想来应该不低。他坦坦荡荡接了卡,随手塞在钱包里,还笑称自己从此走上了靠美色过日子的堕落生活。 二十四万,这是他从高中毕业,到工作两年多的全部的积蓄,他全部转到了那张卡上,一封快递寄到施清远公司。 二十四万,这对于很多工作两年的年轻人来讲,是一笔巨款。可施清远那么有钱,大概一张卡上凭空多出二十多万,手机短信都不会给他提示吧? 然后关机。仓皇离开。 回到那个很多年没回去、早已没了亲人的故乡小镇。 至于为什么把全部身家打到卡里,却带走了那一箱“罪证”,恐怕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来。 随着矿产资源枯竭,镇上早没多少人了,他家房子又破又小,卖也卖不出去,就一直空着,留一把钥匙在邻居家。 邻居一大早出门吓了一跳,那个早就考上好学校的才子,早就去大城市拿笔杆子、吃公家饭的卫家小子,突然回来了,在地上傻傻愣愣坐了一宿。 卫南山进了家门就再没出来过。房子多年来没人打扫,他也不收拾;床垫早在他离家上大学那年就扔了,怕家里长期没人生蛀虫,他也不添置。每天就拿书包当枕头,用风衣当被子,饿了推开窗,楼下就是小卖部,吆喝一声,要粉要米饭要酒,就都给送上楼来。 邻居大叔敲过几次门,让他去自己家吃饭,他不想去,也不开门。家里没网,他也不开手机,每天与四面墙沉默相对。 不安静的是他的头脑,不管是醉还是醒,他想施清远,想到五脏六腑发痛,又想报道,想调查组,想谣言,于是又颠三倒四地恨他,恨不得能啖其血肉。 镇子每到夜晚寂静如死。有时从醉中醒来是半夜,他就推开窗,看天。这里的天和花城的天是不一样的,花城霓虹绚烂,夜空时常像是一盘乱七八糟的调色盘,薄雾都带着彩色。小时候家乡的夜空也是灰蒙蒙的,现在产业没了,夜空清朗起来,就是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有。 小镇闭塞萧条,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就是老人和小孩。那个“卫家读书很好的小子”回来,一时成了镇上的大新闻,没过多久就变了味,人们都说,卫家小子在外头受了刺激,精神有些不正常,被人家给赶了回来。 再次在混沌中感受到痛,卫南山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发烧烧醒的,还是胃痛痛醒的。 浑浑噩噩从冬捱到了春,就着两件风衣,好几次半夜冻醒。他从床上抬起半个身子,判断了一下自己到底是哪不舒服,他觉得是发烧。 不过无所谓了,肉体上的难受只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人涣散的精神不得不聚拢起来。他艰难地套上风衣,想下楼买点退烧药,没等挪到楼梯口,便咚的一声栽倒,不省人事。 等醒过来,人已经在医院里挂上了点滴。 邻居大叔啪嗒打了下打火机,点了根烟。“跟叔说说呗,出什么大事了,这么要死要活的?” 小镇卫生所管得松,都是熟人。护士走过来瞪了一眼邻居大叔,不过没把他轰出去。卫南山急性胃出血,好在不严重,输了血洗了胃,很快就控制住了。 他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邻居大叔叹气。“你爸妈没的早,我们呢,原以为你也就念个十六七,出去一打工,也就到头了。谁叫你遇上盛老师,人家就觉得你是个念书的料,最后还真让人家说中了。小山,叔不会讲大道理,叔知道这大城市人多官大心也狠,咱们小地方出去的,难免不称意,受欺负。但不管你是外头让人欺负了,还是犯了什么错误,都不能自己糟践自己。你这么糟蹋自己,头一个对不住的就是人盛老师。人培养你,不是让你做大官挣大钱,你好歹健健康康堂堂正正,别枉费人家一片心。” 大叔手往枕头下一塞。“手机我给你充上电了,我也不知道你这现在还能联系谁,你看该给谁打电话,给谁打个电话吧。” 卫南山打开手机,微信哔哔哔哔弹消息弹了有半个小时。他茫然地往下滑着,谁的留言也不想看。翻到秦主任名字时顿了一下。打开,里面三条消息。 “小卫你给我个地址,还有一些东西,我让人给你收拾了寄过去。”这是两个月前的。 -- 第118页 “下周部门要搬办公室,物业让清理东西,你这儿还有一些信、文件什么的,我也没敢让人扔。”这是两周前的。 “小卫,行路再难,歧路再多,也得往前走啊。”时间是一周前。 卫南山手背遮眼,无声无息地淌下泪来。 住院和这四个多月买吃买喝的钱,是用他离开花城后,打到他卡上的最后一个月工资付的。出院之后,卫南山买了一张车票北上。等买完车票,翻遍全身所有银行卡和每一个兜,可支配现金:1134.52元。 走前去了一趟派出所,从此世间再无卫南山。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那些少年得志的意气和热烈情感,就一并埋葬在花城,埋葬在过往里了。 手机不停地振动,应该是庄晏下飞机了,给他发信息。盛时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抬手喝完了杯中茶水,“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他刚一起身,施清远一把攥住他手腕。 “你总说你绝不收车马费,绝不写有偿新闻,那你替那些CEO、董事长代笔的自传,那些商业公司的约稿又怎么回事?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他们愿意请你写?就凭你写的比别人好?稿费比别人高?小山你扪心自问一下,如果请你写过自传的老总,他们真的出了负面新闻,你还能心无芥蒂坦坦荡荡地写他们的负面新闻么?” 施清远低声,恶狠狠道,“小山,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呢?” 盛时看着他。好像他每说一句,眼前这个人,就跟记忆中那个聪慧、冷静、强大又温柔的施清远离得远一分。 也或许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是自己从未看清过他。 盛时嘴角一勾,“我能。” 他用力想要抽回手腕,“我从来只挣稿费——一个字一个字的钱。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啧,见个采访对象,怎么还拉上手了。”一个不爽的声音在盛时脑后响起,紧接着,施清远拽着他的手被大力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隔在他和施清远之间,“干啥呀?激动人心?热泪盈眶?没送个锦旗啥的?咋不拍个照留念呢?” 施清远:…… 盛时:…… 庄晏头上挂着一层薄汗,一看就是刚下飞机直奔而来。他大衣敞着,露出里面灰色的高领毛衣。虽然脸上刷了一层“捉奸”的荧光绿,但好歹很给盛时面子,没再多说什么。 盛时抿了抿嘴唇:“你怎么来了?” “这不来接你回家呐。”庄晏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同时警告地瞪他一眼,盛时敏锐地读出了“回家再收拾你”六个字。 “嗯。走吧。”盛时垂眼,乖乖地拉了拉庄晏的相机包。 出门时不经意一瞥,靠近门口的座位,熟悉的棕色大波浪往座位里缩了缩。 吃遍全城5分餐馆的富贵闲人楚云帆。 好。很好。 庄晏闷着头开车。他很想飙车,但很显然晚高峰没给他这个机会,眼瞅着不知道要堵车堵到什么时候,盛时有点忍不了车里的低气压,主动打破沉默:“晚上吃什么?” 庄晏语气生硬:“你不是说给我打包晚饭么?等你打包回来,我早饿死了。” “我一口都没吃,等着跟你一起吃呢。你想吃什么,我现在点。”知道庄晏是在拈酸吃醋,盛时好声好气地安抚,掏出手机打开外卖APP。 庄晏没搭腔。两人沉默地回了家,一进门,庄晏便径直进到主卧,狠狠甩上了房门。 盛时在门厅愣了一会儿,直到外卖员按响门铃才回过神来。他蹭到主卧门口,笃笃笃,“庄晏。”他敲几下停一停,听听屋里动静,“出来吃饭,好么?” 屋里没动静。盛时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庄晏越想越生气。他还没让盛时解释为什么骗他,为什么偷偷去见前男友呢。这货就敲了两下门就不敲了,哪怕多敲两下,哪怕做出一点试图解释的意思也行。 但是他没有。 他好像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庄晏你爱进一步就进一步,爱保持距离也无所谓。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盛时有个风吹草动,自己就得上赶着又哄又安抚,自己受这么大委屈,火都快把房顶掀了,对方却吝啬地连门都不肯多敲几下。 他都撒谎去见前男友了,难道都这样了,还得我哄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庄晏怒火中烧,猛地拉开房间门,打算冲出去跟盛时算账。本来觉得他稍微服个软就算了,现在这事儿没法轻易翻篇。 门一开,盛时就那么犹犹豫豫地站在外面,一副想敲门又不敢敲的架势,那张一向镇定的脸上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软弱。 庄晏两步上前,粗暴地按着盛时的后脑勺往自己怀里一扣,寻觅到他的唇齿,用力噬咬着,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吻。 “连哄一哄人都不会。”他含糊地嘟囔,“鞋也不脱,衣服也不换,你这是酝酿着离家出走呢?嗯?你还有理了?” 第63章 盛时哪敢离家出走,哪敢说自己有理。只要庄晏不来兴师问罪,他三跪九叩的心都有了。 “为什么要去见他?” 盛时垂眸,“这是迟早的事,不是吗?只不过他自己找过来了,我就想看看,他到底还有什么底牌。” “那他还有什么底牌?” -- 第119页 “我不知道。” “那咱这边儿证据搜集得怎么样了?” “陈潇问过张明生了,他愿意见我跟楚老师。我们约了后天,你去吗?” 当然得去。自从车祸之后,庄晏后怕起来,恨不得天天把盛时揣在身上,哪敢放他自己去见跟华恒有关的采访对象。 “但他说只见我跟楚老师,所以你还得像上次那样,在附近找个地方呆着。” “行。” 他坐在沙发上,拉过盛时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以后别再去见他了,行么?” 虽然盛时最后瞥向施清远的目光里盛满了恼怒,但看到施清远攥着盛时的手腕,他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嗯。”盛时趴在他肩头,闭着眼。这次会面让他觉得很疲倦,不用庄晏提醒,他也的确不想再见施清远了。 “如果下次要见,不许一个人去,必须带上我。” 盛时笑了。手指玩弄着庄晏的头发,“都说了不见了,哪来的下次。” “那今年春节去我家过。”庄晏趁机提条件。 “……好。” “我要跟我爸妈出柜,你不许跑。” “……” “听见没?” “听见了。”盛时无奈地说。庄晏今天就是提出啥要求,他都不敢不答应,这祖宗吃起醋来特别难哄,又闹脾气又搞冷战,明明唯一一次离家出走的是他,却动不动就把“离家出走”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但到了见张明生这天,庄晏却放了盛时和楚云帆的鸽子。 “真不去?”盛时一边穿鞋一边问。“反正就两个半小时车程,当天去当天回。” “不去了。朋友那个商业拍摄突然提前要片子。”庄晏送他出门,“开车慢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从窗口看着车开了出去,庄晏慢慢松开了握在手里的手机。 一大早就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小庄先生,有时间聊聊吗?” 不用问就知道是谁。 “神经病。”庄晏暗骂,正打算删掉这条信息,手机一震,第二条信息发进来: “今天晚上六点,恒悦大厦顶层。你不想知道小山到底为什么来京城吗?” 大概与潜在对手相较,是每个雄性与生俱来的本性,庄晏突然改变主意,跟盛时说自己今天没法陪他去见采访对象了。 去恒悦大厦的顶层一路上都没什么障碍,想来大概施清远早有吩咐,不许人阻拦他。 顶层就一间办公室,走廊里没什么人,灯光明亮冰冷。电梯门开,庄晏忍不住捏了捏拳,这算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吗?听说施清远是个疯子,等下不会跟他动手吧?不会……拿刀砍他吧? 要真动起手来,那真对不住了,听说施清远跟施清沛关系一般,施清沛应该不会为了他这便宜弟弟向自己哥哥告状吧?亲哥,应该也不会因为打架这种事训他吧…… 走近办公室时庄晏愣了一下。 有音乐隐隐约约传出来。 音质很差,背景音有点沙沙的嘈杂,好像就是KTV里随手录的一段,旋律怀旧悠扬,中间夹杂着一个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漫不经心又慵懒地唱,“平静面孔映着缤纷色彩”——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小山你到底是哪个年代的人,真服了你了”,于是那个“色彩”的“彩”字没绷住,笑出了气声,然后继续唱,“让人好不疼爱。” 隔着一扇门,庄晏感觉好像隔着一座怎么都翻不过去的山。 山的那一边,是年轻的、无忧的、会跟朋友们一起去KTV的盛时。他甚至能想象得出那双闪亮的眼睛,比现在还要年轻一点的脸庞,以及开心时温柔而克制的上翘的嘴角。在昏暗的,有旋转灯的KTV包厢里,毫不吝啬地微笑,唱歌。 是他从来没见过,可能这辈子也无福享受的馈赠和温柔。 稳住。庄晏对自己说,生气你就输了。 深吸一口气,他敲了一下门,没等里面有所回应,就推门进去。 施清远丝毫不在意他的失礼,也没有停下音乐播放的意思——黑胶唱片缓缓地转动着,灌录的却是一段又一段的嘈杂的KTV歌声、凌乱的排练房歌声,中间夹杂着人说话的声音。 “请坐吧。”施清远虚虚抬了下手,“说起来我跟小庄总还认识,不过早就听说庄家二公子是个艺术家,平时不喜欢跟生意人打交道,竟没机会认识一下。” “你找我什么事?”庄晏生硬地开口,“如果你想说盛时的事,就不用费劲了。他不会回花城,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自己”两个字咬得很重。 施清远扬起一个不屑的微笑:“盛时?我说的是卫南山。” “他以前叫卫南山还是卫北山,那是以前的事。”庄晏微微烦躁,“从我认识他那刻起,他身份证上就一个名字,盛时。所以他以前什么样,跟你有什么纠葛,我不关心,跟我也没关系,明白吗?” “那你怎么就确定,你认识的盛时,就是这个人真正的面目呢?” “真正面目?”庄晏冷笑,“我不清楚他真面目?你清楚?——收黑钱、被包养、炮制假新闻?你想说这个?不错,你们那点子破事我都知道,小施总够狠,口口声声说喜欢,能对自己爱人下这种黑手。现在再来搞这种下三滥的挑拨离间,是不是拙劣了点?” -- 第120页 有难言的情绪从施清远脸上流过。 “我有点明白小山为什么会被你这样的人吸引”沉默了一会儿,施清远说,“——他就喜欢这种姿态,天天把事实真相公平正义挂在嘴边,总觉得披露真相的意义大于一切。小山有这种想法不奇怪,他受这种教育影响太深了,庄总和小庄总,也是这么教育你的吗?” 庄晏冷笑,“反正从来没教育过我拿工人的命为代价去洗钱。” 施清远抽出一根烟点燃。 “公信力的价值是什么?真实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些,大概你和小山都没想明白——我比你们虚长几岁,让我来告诉你们吧,是为了服务于更伟大更长久的利益。” “假如一个企业,经营出了问题,可能抗一抗,压一压消息,就能挺过去,成千上万的员工就能继续有工作做,有工资领,有饭吃。媒体总喜欢在这个时候把所谓的’真相’捅出去,造成恐慌,加速破产,造成人们失业,这就是你们所要追求的真实吗?” “——不错,我也是个学新闻出身的,但最后选择了做公关,因为我坚信这是更有价值的事业。这些道理,小山都懂,他只是不愿相信而已。你觉得一个什么都懂的人,他在你面前一点伪装都没有吗?” “让我猜猜,他在你面前什么样?冷淡疏离?高不可攀?清心寡欲?”施清远笑了。 他出了一会儿神,办公室只有音乐流淌,安静得不像话。 施清远突然开口,“知道吗?这首歌的名字叫《罗浮》。” 依旧很吵闹,好像是一个什么演唱会现场,在女孩子们突兀的尖叫声中,庄晏依稀听到什么“罗浮山下四时景”之类之类的。 “小山写的。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就是罗浮山。他主动约的我——小山曾经搞过乐队,他是鼓手,还会写歌,这些他大概都没跟你说过吧?” 庄晏咬紧牙关,手在桌下微微颤抖。 ——“你喜欢干什么?看书,写稿。没什么爱好。” ——“没什么别的能送你,送一盆西红柿吧。” 施清远像个争夺宠爱的幼稚孩童一样,似乎打定主意要计较,在那个人心里,自己和庄晏究竟谁分量重一点,究竟谁得到他更多一点。 太久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如此迫切地想得到什么,证明什么了。他迫切地想要将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人夺回来……他原本只是想冷小山几天,怎么就让他走了呢,怎么能允许别人觊觎他的小山呢? “你知道吗?其实小山开始想当个文化类记者。”施清远抽了一会儿烟,突然开口,“他很爱读书——他有跟你讨论过他喜欢的作家和作品吗?一聊到这些文学啊艺术的时候,他话就特别多,聊嗨了都停不住。” 施清远噙着笑,陷入到回忆里。有时候他们睡不着,也不做爱,就躺在床上拉着手聊天,一聊能聊半宿。 最喜欢的作家?庄晏脑子乱哄哄的,盛时是爱读书他知道,但他们也从不聊这些东西啊。 “他大学还没毕业时我们就在一起了。他其实是个很难取悦的人,跑车,手表,甚至房子,好像都不怎么能打动他。后来有一次我去欧洲出差,偶然间淘到一份加缪的手稿,你都不知道他多高兴,多喜欢。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喜欢一件礼物。” 加缪?庄晏很确定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加缪是谁? “人人都觉得他适合写文化类报道,但没人发现他在商业报道领域的感知力和天赋。只有我。”施清远压低声音,“是我劝他报考报社时不要去文化组,而去财经组,我教他分析商业模式,商业逻辑,给他引荐知名企业家,带他去参加商业论坛——第一次去参加论坛时他连见习期都没过,连穿什么样式的衣服都不知道,即便这样,还是很帅,土帅土帅的。” “就连第一次做也是我教他的。他虽然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但他其实什么都不懂,也不会。”施清远充满怀念而又恶意地笑了一声,“他是璞玉,是我发现了他,雕琢了他。” “你真无耻。”庄晏惊讶于自己竟然平静地听完了施清远近乎癫狂的谵语。他在桌下自虐般拗着自己的手指,几乎要将手指扭断。“你以为你说这些……这些、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要听呢?为什么不立马起身走开呢?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任由施清远的话一刀一刀地将他凌迟。 “不。”施清远眼里是雪亮的疯意,“我只是……很怀念他。我丈量过他每一寸皮肤,熟悉他每一丝味道。知道他的一切喜好、厌恶,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大概会觉得可笑——我和小山,在灵魂深处是同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更爱他。你也办不到的,庄公子。” “是么?可你还不是毁了他。”庄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他喜好什么厌恶什么,还往他最不能忍受的地方捅刀子。” 他一指角落的黑胶唱片,“施清远,盛时再也不可能像那个卫南山那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聊文学艺术,送昂贵礼物是吧?真不好意思,我俩从来不用搞这一套。我俩跑上一次现场,陪他吃上一顿蛋挞,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跟你讨论最喜欢的作家,他给你讲过他的父母和老师吗?” -- 第121页 他是拳台上精湛的拳手,出手就是重拳,知道打哪儿最疼。 ——你可以装点他的皮囊,重塑他的气质,但冲不破那些爱他的人为他种下的骨血,那才是筑成他灵魂的基石,他跟你,不一样。 “你已经没机会了。至于你造的孽,老子统统给他补回来。” 第64章 放狠话虽然很爽,但从施清远办公室出来之后,庄晏还是有点难过,有点迷茫。 四十分钟前,盛时给他发了两条信息。 “你忙完了吗?我们回来了。” “我先送楚老师回家,晚上你想吃什么?” 庄晏回了一条,“我还得等会儿。你回家了吗?” “嗯。” 他不知自己怎么就晃到了楚云帆家小区。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他跟盛时第一次跑现场的南环路批发市场。 他掏出手机,“喂,是我。你能下来一下吗?” 楚云帆下楼,只见小区长凳上,坐着一大只裹着羽绒服、呆呆地望着地面的庄晏,面上是她没见过的心事重重。 “怎么不上家里坐?” “这不是怕闻钟在你家,你俩弄点啥不适合让外人看见的东西,就不好么。” “……我俩能弄啥不适合让外人看见的东西。”楚云帆无语。 “你俩还没同居?” “我俩为啥要同居?” “哦,那是要分手了?” “……也没有……我在你心目中是个啥形象啊?”楚云帆顿了一下,“我去他那边比较多,他养了只猫。” “哦。”庄晏慢慢地说,“盛时喜欢边牧,可是我们老一起出差,我都没法给他养一只。” “你怎么了?”楚云帆察觉出庄晏的沮丧,“找我干啥?” “你知道加缪吗?” “……知道呀……”这家伙今天头发丝儿都透着不正常。 “你知道在哪能找到他的签名本,或者有没有途径弄套全集,请他签名什么的。或者有没有渠道,就比如说找文化部或者什么外文出版社,请他来国内做个活动,专访什么的?” “这个不太现实……”楚云帆一脸想笑又同情的表情,“多读点书吧哥,这位大佬,去世都好几十年了。” “……噢。” “怎么了?想给盛时送礼物啊?”楚云帆问,“也不一定送加缪啊,他之前还说有个新出版的王尔德全集,翻译挺好的,你送那个吧,他不也挺喜欢王尔德吗?” 楚云帆也知道盛时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全世界人都知道,盛时跟全世界的人都聊这些,就是没跟他聊过。庄晏更烦躁了。其实在盛时眼里,自己就是个有钱的草包吧,他甚至都不屑于跟自己提这些。 不过就算他提了,自己也的确接不上。自己最后一次看成本成本的书,应该还是金庸全集。 “你平时跟盛时聊天,都聊什么啊?” “你不会以为我在撬你墙角吧?”楚云帆莫名其妙,“我俩就偶尔聊几句看书,听歌什么的,他喜欢摇滚那类,我也不太懂。完就是聊业务了,稿子啥的。真没聊啥,我给你看。” 楚云帆手忙脚乱翻微信,庄晏闷闷地说,不用了。 起身拍拍衣服,“我回去了。” 施清远虽然是个王八蛋,但他真不是草包,长得帅,比他有钱,比他事业有成,比他有文化。他可以跟盛时聊很久很久,聊盛时喜欢的话题,而盛时跟自己在一起时,永远都听得多说的少。 大概是真觉得跟自己聊不到一起去吧。毕竟他一讲,就是圈子里那些人那些事,要么他自己喜欢的手游,大片什么的。 盛时曾说跟圈内人谈恋爱很无聊,上下班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其实说得就是他这样的吧? “回来了?忙完了吗?” 庄晏刚一进门,盛时就迎了出来。 他甚少有这种开心外露的样子,看来此行收获颇丰。厨房里有温热浓郁的肉味飘出来,盛时不爱炒菜,但喜欢做汤,这是又是做了什么汤。 应该也是在花城养成的习惯吧。 走近了闻到他身上酸甜的香气。“回来顺路去了趟超市,买了几个橙子。原想着这会儿橙子可能还酸,刚尝了一瓣,还挺甜的。” 他跟自己也就说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盛时十指微微张开,是刚切完橙子还没顾上洗手。“我给你端去,我叫了外卖,你收拾一下,吃点水果,等下给外卖开门。” 庄晏迅速调整好情绪,伸开双臂与他拥抱,顺便捉住他的手,嘬了一口指尖。舌头灵活地在指尖滚了一圈儿,“嗯。是甜。” “……滚。” 两人吃着饭,盛时是真高兴,没等庄晏问,自己先一五一十地把见张明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张明生一家都是理工科出身,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名优秀的监理,大儿子张东潮在建筑院做工程验收,二儿子张东岳则是现场工程师,就是在东湾项目中带陈渝的师傅。 最先发现造假问题的的确是陈渝,但陈渝也不是很拿得准,于是就把自己所了解的东西偷偷告诉了师傅张东岳,然而实际上,张东岳作为欢达建设的员工,对工程用料不达标一事,其实是心知肚明的。 但他不敢说,他没法拗着老板的意思来,更不敢睁着眼做豆腐渣工程,万一出了问题,追责肯定少不了他。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斡旋。 -- 第122页 从那时开始,他就开始搜集资料,想着,如果最后质量实在不过关,那就把材料寄给做工程验收的哥哥,等到验收环节,欢达建设找哪家来验收,他就让哥哥把材料给验收方的人,给个验收不合格,至少可以避免建筑投入使用后因质量问题而产生麻烦。 谁知根本就没等到验收那一步,就发生事故,张东岳和陈渝都身陨其中。而张东岳搜集的材料,直到事发一个月以后,赔偿也谈拢了,人也火化了,甚至连卫南山的报道都出来了之后,才在张明生和张东潮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 “……这次我拿到了欢达建设的当时造价表,当时设计方给出的大体造价我还有……” “……张明生他们还真不容易,居然跟陈潇接上了头。楚云帆那次调到的监控其实不是陈潇,是张东潮。我的电话号码也是陈潇给张东潮的……” “……庄晏?你在想什么?” 庄晏反常地话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被盛时一叫,才猛地反应过来:“啊,那终于到快结束了吧?大概还要多久呢?” “材料得重新整理一遍,其实说快也快——毕竟很多东西之前就已经整理过一轮了。一个月之内吧。”盛时开了个玩笑,“还是跟楚老师联合发稿,老梁可能真要杀了我,发完我就给他老人家磕头请罪去。” 再有不到一个月,昔日潦草揭过去的东湾施工事故真相会被揭露出来,背后参与洗钱的各方势力会被连根拔起,而当年被诬清白的卫南山,则可以恢复名誉。 当然,其实站在庄晏旁边的是卫南山,还是盛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自始至终,他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明天我们去约会吧,好不好?我们好久都没约会了。”饭后盛时收拾盘子,庄晏跟在他后面,撑着厨房门问他。 “行啊,你想去干啥?”盛时把餐具都丢进洗碗机,在水龙头下冲着手。北方呆了一段时间,他说话习惯被庄晏和楚云帆带得有点歪,偶尔就蹦出来个“啥”、“咋了”之类的。 “你想去哪儿?找个你喜欢的,你喜欢演唱会吗?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演出。” “我都行,演唱会……好像没特别想听的。” “……那去书店?” “书店?我去看书,你去打瞌睡?” 倘若盛时此时回头,他一定能看出些端倪来——庄晏一脸的欲言又止,以及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盛时。”庄晏在他身后开口,“我们做吧。好吗?我今天想做。” 盛时打开吹风机吹头发时,洗手间的水声也停止了。 今晚的庄晏有点奇怪,以往两人也没少做,一般就是直接开始或者打打闹闹擦枪走火,从来不会这么正式说明。 像是……邀请?恳求?说不清,反正有点怪。 庄晏没吹头发,胡乱擦了一把就来到他身后,从他手里接过吹风机,五指插在他发间,轻轻地给他吹着头发。暖风吹在脸上有点痒,盛时闭了下眼睛,下一秒吹风机声音哑掉,他的身体悬空而起,庄晏抱着他,直接回到卧室。 他们一边接吻一边为对方解衣,先是温柔的浅吻,然后慢慢地激烈起来,唇舌你进我退地纠缠,感受着彼此渐渐升高的体温,隔着最后一层衣料,轻轻撩拨着对方的情/欲。 庄晏的吻一路细细密密地落下,从唇间到喉结,再顺次往下,到肩膀和胸口时微微用了力,啃噬,咬下一个个浅浅的牙印。 手也没闲着,依次经过盛时每一个敏感点——他对这具身体如此熟悉又迷恋,他甚至不用睁眼看着那人,从他呼吸微弱的变化中,就能感知他的每一丝感觉。 ╮(╯▽╰)╭ “庄晏……庄晏!起开,你先起来。” 盛时终于还是察觉到了不对,支起上半身,硬生生地推开了他。闭眼平复了几秒,俯视着有些狼狈的庄晏。一把捞起他,缠着他的腰,两人侧倒在床上。 “你怎么了?”盛时吻着他的额头,轻声问。 “你喜欢吗?”庄晏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闷闷地反问。 “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只要是你我就喜欢,但你不必为了我去做自己不喜欢不习惯的事,明白吗?” “告诉我,怎么了?”盛时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那么好,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可以给你。”庄晏羞赧又失落。 盛时看了他一会儿,“你是不是去找了施清远?” 庄晏惊异地抬眼。 盛时浅浅叹了一声,抱紧了他,“庄晏,知道最好的公关是什么样的吗?” “嗯?” “是洞察并利用人心。”盛时说。“前几天刚要求完我自己就违反约定,嗯?不要去见他。” 第65章 张普阳说走就走,手头跟进的案件报道留给了盛时,离开庭不到一周,盛时什么都顾不上做,连续看了好几天材料也没看完,直接上了旁听席。 进法院不让带手机,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存了包。 这场开庭从上午十点一直开到了下午四点,听得他头昏脑涨。案子没当天宣判,下了庭,他又拦住控方律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才取包准备回家。 庄晏连着打了十一个电话。 盛时有些奇怪,他今天来法院听庭,庄晏是知道的呀。他拨回去,两秒之后,“——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 第123页 “……?”他莫名其妙地点开微信。 “盛时你还在开庭吗?什么时候结束?” “见留言立刻回电。” “盛时,东湾的报道能暂时压一段时间吗?见留言给我打电话,我有事跟你说。” “东湾的报道真得缓一缓。你信我好吗?最后这报道一定会发的,你给我一点时间。” “对不起。” 连续几条微信,铁锤似的重重地砸在他心上,砸得他脚步不稳,跌跌撞撞去开车,一脚油门冲回家。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烈,盛时心里不踏实,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进电梯按下17层,为什么电梯门还不关?他烦躁地按着关门键,要不是因为层数太高,他就直接跑楼梯上去了。 “庄晏?”开门,家里一片死寂,庄晏不在家。冬天太阳落得早,五点不到,客厅里浸染一片昏黄。 开门那一瞬间,他好像一下就明白了那种不安感来源于何,庄晏走得突然,出差常背的包还在沙发上扔着,盛时两步抢至主卧,床上被褥凌乱,桌面却干干净净,他摊在桌上的关于东湾的资料、从陈潇和张明生手里拿到的关于东湾工程造价的原始文件,包括最早他们收到的快递、林凯龙和施清远会面的视频,统统不在了。 楚云帆一个人住,之前盛时和庄晏怕有人找她麻烦,因此关于东湾项目的实物材料都在他俩这边。而陈潇和张明生给的材料,他还没来得及拷给楚云帆。 心跳声放大成巨响,再给庄晏打电话,还是关机。 “……施清远!” 他再度失控,咚地把手机砸到床上,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恒悦大厦,灯火通明。 站在最高一层往下看,路上的车与行人在寒风中快步前进的样子,像极了四处逃窜的蝼蚁。 不过这跟最高层的那间办公室没什么关系,这里恒温,恒湿,人在这间屋子办公,绝对不会有任何不适,然而就连舒适,都透着一种冷漠的精准。 电脑上大盘走势起起落落,此时A股已歇,美股刚开,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显然没心思盯盘,从盛时进来后,那双眼睛就没从他的脸上移开过。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他把桌上文件掉了个个儿,推到盛时面前。“小山,你明白的,只有我能帮你实现理想。” 那是一份商业自媒体矩阵的企划书。这情景格外怪异,盛时挺拔地站在那儿,就像一个来拉投资的创业者,而施清远坐在办公椅上,像个老练精准的投资人。“创业者”满脸愠色,而“投资人”却连企划书都殷勤地准备好了。 冷光从头顶洒下,映照得盛时的脸色格外苍白。“对于我的理想到底是什么这件事,我们一直有分歧。 “不,我非常了解你的理想是什么,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施清远站起来,微微往前探身,“你想要什么?理性?中立?客观?公平?正义?这些东西靠什么实现?靠你像堂吉诃德一样拿长矛挑风车吗?” “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赫斯特?默多克?你都做了这么多年了,应当明白,支撑他们成为传媒巨头的,是资本,而不是什么可笑的新闻理想。小山,什么第四权力,什么无冕之王,话语权、舆论,这些东西依附的不是权力就是资本,而你还手握着一张王牌,就是我的感情。” 施清远压低声音,“别再折磨我了,你知道这是你的杀手锏。跟我回花城。” 习惯了发号施令,他已经太久没用这种恳求的态度说过话了,嗓音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我不想——” “我不是来跟你谈条件的。”盛时将手中盒子往施清远伸出的手中一塞,“我来还东西。” 施清远没接住。盒子噼啪反扣在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名牌西装、领带、钢笔、手表……散落了一桌子。 贵的东西就是好,即使沾上岁月的痕迹,也不显旧,只是沉淀出细碎的沧桑。 “——不想看你为了别人而失控。”施清远脸色铁青,但还是坚持把要说的话说完。他笑了笑,“我还真有点嫉妒庄晏,你看,我们认识这么久,你都没因为我失控过吧?” “有的。”盛时淡淡道,“在你背叛我,落井下石的时候。” “背叛?你管那叫背叛?那对于我而言只是自保!”施清远哼了一声,“如果那叫背叛,你就这么笃定庄晏不会背叛你?” “我不管你想对庄晏做什么,最好都不要做。” “你跟我回花城,我就放过他。”施清远开玩笑似地说,但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跟你回花城,然后呢?你把我囚禁起来?”盛时冷然道,“除非你把我锁起来,不然脚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走随时可以走。” “你非要报东湾?你非要跟我过不去?你非要——” 盛时抬眸,讽道:“跟你过不去?我就做个报道而已,你怕什么?” “我不怕。”施清远一哂,“你把庄家想得太好了——这事儿要是把庄晏拖下水,你怕不怕?” 盛时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在他身上打主意。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他转身要离开,施清远两三步就从办公桌后绕过来,一把揪住盛时前襟,将他抵在墙上。 “就这么喜欢他?就这么喜欢庄晏?”施清远竭力忍着暴怒,粗重的呼吸喷在盛时脸上,是他曾熟悉的那种烟草混合着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那我们那么多年算什么?啊?算什么?” -- 第124页 他对上了那对比一般人浅的、琥珀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曾一直追随着他,对他笑,给他温柔的爱意,给他关怀与慰藉。但现在他看不懂那双眼睛了,明明还是同样的浅淡平静,但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这还是小山吗?施清远慌乱地想,这不是小山。 “算年轻不懂事,爱错了人吧。”盛时平静地说。 “不懂事?爱错了人?”施清远显然被刺痛了。他嗤笑了一声,揪着盛时领口的手使力,压得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唰地拉下他的羽绒服拉链,“爱错了?纹身洗掉了?嗯?抹掉痕迹就能从头再来?” 他粗暴地将盛时翻了个个儿,手腕一拧,将他面向墙壁压在墙上,扒下了他的羽绒服。而擅长打野架的盛时却好像不屑于反抗,亦或是笃定施清远不敢拿他怎样,就任由他掐着自己的手腕,压着他。 开襟毛衣在拉扯中被拽掉一个扣子,里面的衬衫下摆被粗暴地揪出了牛仔裤,露出一角腰,那个深青色的花体S就在腰窝上,一点没褪色。 施清远迷恋又畏惧地轻轻抚摸着那半个S的刺青——下半个收在牛仔裤里。在他身上同样的位置,大写的W,也是这样的颜色,也是这样的字体,这不是还在么? 无数次的欢/爱历历在目。他的腰那么好看,线条流畅优美,那么有力,那个刺青的字母在晃动中变得模糊,他一遍遍地俯下身去,亲吻着那个字母,那是证明他们属于彼此的印记,这不是都还在么?这不就是小山么? 盛时被他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但依旧镇定冷淡。“是啊,还在。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洗掉,它的存在,提醒着我过去的自己有多傻逼。” 施清远被气笑了。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几乎没吵过架,分开后反而剑拔弩张地呛起来。 “你到底有多喜欢庄晏,嗯?”施清远的身体贴在盛时背上,一只手顺着后腰探进去,顺着脊柱一节节向上,“你一个小记者,能为他做什么?要不这么着,你跟我回花城,继续做我的情人,我就不找庄晏麻烦。” 他原本摁着盛时的另一只手强硬地撬开盛时的嘴唇,两根手指探进去,搅动他的唇舌。“行不行?” 盛时用力咬合,疼得施清远“嘶”了一声,抽出手指倒退两步,指上有深深的齿痕,见了血。 “行啊。”盛时说,他甚至开始解毛衣的扣子,“怎么做?我配合。就当是,我嫖了。” 施清远颓然地退到墙边沙发上,抬头死死盯着他,不再说话。 盛时太了解他了,要想情人,男人女人,施清远什么人找不来?他想要的是卫南山,卫南山的心,卫南山的眷恋,卫南山的臣服。 但世上已经没有卫南山这个人了。 施清远突然发现,或许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小山。小山会这么刻薄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学会了羞辱彼此。 沉默了几秒,盛时把毛衣扣子又一枚枚扣了回去,俯身捡起羽绒服,“不要了?我还以为小施总多饥渴呢。别搞庄晏。我提醒过你了。” “你就这么确定,庄晏会比我更爱你吗?”施清远的声音狼狈地追在他背后。“小山!卫南山!” “关你什么事?” “我们来打个赌吧。”他的声音如同诅咒般响起,“如果有朝一日,庄晏面临着和我一样的选择时,你猜,他会选择你吗?” 第66章 庄昊和庄晏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一人先挨了一记耳光。 庄修旺修理儿子的方式依旧简单粗暴。他老了,早就过了跟儿子动手的年纪,兄弟俩站在一起,比父亲高出半头多,但挨了打也只垂脸站着,一句话不敢说。 四个小时前,庄晏还在家瘫着,没承想自己会站在这儿挨揍。 庄昊突然打来电话,一接起来,没等庄晏那个“喂”字尾调吐完,就急冲冲地问:“小盛呢?” “他旁听开庭去了。” “你们是不是还在调查东湾项目?那个事故是不是也跟林凯龙牵扯在一起?” “对啊,上次不是还问你……” “小晏,这件事现在不能报。你必须让小盛先停下来。” 沉默了两秒,庄晏开口,“哥,你不是吧。” “是个屁。我被施清沛给坑了。”庄昊从来镇定沉稳,此时也被逼得骂人,“现在上面已经查到林凯龙身上了,施清沛是打定主意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拉着正韬往浑水里跳。我告诉你,现在绝对不能就把东湾这件事捅出去,狗急跳墙,疯狗逼急了是会咬死人的。” “不是,你别着急,我怎么没听明白呢……” “我现在派人去接你。爸现在要见咱俩。”庄昊说,“带上所有关于东湾项目你们查到的东西,原件。听见没有?一定不能让小盛这时候发稿。” 挂了电话,庄晏心里乱糟糟的。他给盛时打电话,连拨几个都无人接听,这才想起旁听庭审不允许带手机。 司机已经到了楼下,给庄晏打电话。 他头脑混乱地收拾着资料,拿起U盘时犹豫了一下,就这么带着资料走,盛时知道的话…… 庄昊也跟着车一起来了,又打电话催促,“你怎么还不下来,快点!” “来了。”只两秒,庄晏迅速作出决定,打开自己电脑,把U盘里的内容复制到自己的U盘里,一边传一边把纸质资料拍照留存,然后把自己的U盘丢进保险柜,带着原版资料下了楼。 -- 第125页 “爸在哪里等咱们?” “花城。”庄昊简短地回答。 庄晏太阳穴突突直跳,看来施清沛搞了他大哥一个措手不及。 “等会儿再说你跟小盛的事。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庄修旺瞪了庄晏一眼,先审庄昊: “兰亭盛景那块地怎么回事?” 庄昊盯着地板,“施清沛让给我的。” “那块地竞拍价多少?” “2.6亿。” “转让给你花了多少?” “……” “说呀!” “六千万。” “六千万。”庄修旺冷笑一声,“一个零头就把地转给了你,施清沛像是个肯吃亏的?你是猪油蒙了心了,他给你就敢收?” “那是因为他冲小晏和……” “因为他冲小晏和盛时下手,被你抓到把柄,赔罪赔给你的?”庄修旺一指庄晏,“他一条命值两个亿?” 庄晏:…… “你糊涂!”庄修旺痛心疾首,看架势还想抽庄昊。“施清沛再胆大,他敢真动我儿子?他要是真弄死我儿子,敢拿钱摆平?你是越来越钻到钱眼里去了,给你便宜你就占,看不出来他是给你下套?” 他一瞪庄晏,“你们又在搞什么?车祸都没把你撞清醒?查华恒查到林凯龙头上,为什么没跟家里说?” “他们跟我说了。”庄昊替庄晏揽过责任,“小盛和小晏来找我问过林凯龙的事……” “你闭嘴!你知道他们在查华恒,知道华恒跟林凯龙搅和在一起,还跟着蹚浑水?施清沛为什么把这块地让给你?啊?就是因为林凯龙跟这块地不清不楚!他是绑着你往泥坑跳,赌你弟弟敢不敢把他老子、把他哥哥都一锅端了!” 庄晏总算是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寒意顺着大脑一路而下。 施清沛这招虽然不高明,但足够有效——我脏了你也别想干净。这可真是兄弟俩,连手段都这么类似。 庄修旺暴躁地转圈圈。“现在手头能用的流动资金还有多少?” 庄昊为难:“现在能动的流动资金刚刚能覆盖去年两个项目的贷款,我们不是缺钱,两个月就能回笼资金了……连续三年我们项目回报率都挺高的,所以去年就扩大了业务体量。爸……我们再去贷款吧——” “贷款?你以为银行不比你清楚?哪个这时候敢贷给你?哪个能在一个月之内敢给你贷这么多!” “……我手上还有一些投资,拿去抵押、转让,都行。”庄晏恍恍惚惚地开了口,“爸,我还有点,我给你们凑。” “你还投资?” “……不多,也就是朋友创业我凑个份子,平时不管理。两家影楼,还有一家航拍设备和服务的小公司,一个手游工作室,还有一个火锅店。”庄晏绞尽脑汁回忆,找他打秋风创业的朋友不少,他真正感兴趣的却不多,“……股份分红什么的凑一凑,几百万还是有的。” “屁用没有。”庄修旺扼腕。 “小晏提的方法是对的。我现在就去找人筹钱。”庄昊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庄修旺嗯了一声,转向庄晏,“这些事不用你管,你现在就陪你妈妈去澳洲,什么时候我跟你哥把国内事情处理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再回来,不许告诉你妈,知道吗?” “可是爸——” “这件事暂时不许报,资料都给我留下,明天我就让秘书替你跟报社请假,反正过年也没几天了……你们娘俩现在就走,今年过年你们娘俩就在外头过吧。” “爸!” “闭嘴!你以为这关好过?搞不好你老子、你哥都得栽进去!手机给我留下。”庄修旺指挥保镖押庄晏去收拾行李,“现在就去安排太太经香港出国。” 盛时再次从混沌中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 庄晏没回微信,也没回电话。 从恒悦大厦出来,他就开始给庄晏打电话、留言,打到几点他不记得了,反正一直打到手机没电为止。 一回家他就先去物业调监控。好在不是施清远派人找麻烦,中午时分,庄晏上了一辆黑色林肯车,司机他见过,是庄晏家的司机。 ——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庄晏带走了所有的资料,只能说明正韬集团也跟林凯龙脱不开关系。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庄昊只是想用他来扳倒华恒而已,庄昊混迹商场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跟这些旁门左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拳砸在墙上,除了手震得麻痛,什么意义都没有。盛时抵着墙,身体不住地颤抖。 报社同事也不知道庄晏去了哪里,摄影部的人说,正韬集团的董秘专门来给庄晏请假,说庄晏母亲病了,要做手术,庄总和小庄总走不开,只能让庄晏陪着。 自从庄晏入职《今日时报》后,正韬集团雷打不动地投广告。如今纸媒不景气,这种广告大客户的人情能不给吗?反正快过年了,新闻不算多,摄影部主任老汤二话没说,痛快地批了假。 盛时认识的庄晏的朋友,实在太少太少了。 他来来回回翻着通讯录,突然想起什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电话打给楚云帆:“楚老师,你把谢赋的电话告诉我。” 谢赋的大本营在花城,如果这时候还有谁有可能知道庄晏的消息,就非他莫属了。 -- 第126页 谢赋倒没像面对面时那么冷面冷语,听盛时语无伦次地说完之后,安慰了两句,说自己先去打听打听,有了消息第一时间给盛时回复。 三天。这是盛时等待的时间。 他就蜷缩在卧室里,不辨日夜日夜。醒来时,有时是在床上,有时是在地毯上;有时候是天光大亮,有时候是夜色寂寥,还有一次,睁开眼睛,窗外暮霭沉沉,夕阳余晖泛着死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他一阵窒息。 这三天他一直手机不离手,另一端充着电,但就是没有电话打进来。 晚上八点,谢赋的电话终于打来了。盛时保持着一个姿势不知坐了多久,突然被手心中的震动吓了一跳,身子一歪,差点从床上栽下去。 谢赋每说一句话,庄晏就觉得身上冷一分,到最后挂电话时,他甚至有点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得理解了谢赋说得每一句话。 他就在黑暗里坐着。偌大的房子寂静如墓。小区院子都比他家里明亮可爱,只有他的屋子是黑的,是死的。 许久,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发出一条短信:“我是不会回花城的。我怎样做,你才会放过庄晏?”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他甚至有种荒谬的错觉——早知道是这种结局,是不是真得去争取当个主任,或者去个自媒体当个主编比较好?哪怕只有一点点权,或者有钱,都挺好,都比他现在这样强,都比他现在这样能做的多得多。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了答案。没等对方回复,他拨通了林嘉良的电话。 “喂。师兄,是我。那个哥大的访学项目,现在还没有结束报名吧?” 林嘉良顿了一下,“没有。还有三天。” “师兄我想问个问题,这个访学项目,跟华恒——跟施清远有关系吗?” 这次林嘉良沉默了更长时间。 “项目是哥大的,也的确是我求导师争取来的,跟清远没关系。”林嘉良说,“但小山,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向导师争取这个项目吗?这虽然是个交叉学科项目,但毕竟你传播学专业跟公共卫生离得很远。” 盛时不说话。 “那时候清远已经知道你在哪家媒体、换了什么身份了,他还问过我知不知道你改名字的事。所以,我才帮你去争取这个项目。” 停了一下,他又说,“真不是我告诉他的。” “好,我会在截止日期之前提交材料的。谢谢师兄帮我争取到这个名额。” 挂断电话,收件箱显示有新短信。 “离开他。” 第67章 楚云帆接到盛时电话,让她来庄晏家一趟时,是腊月二十七。 庄晏突然消失这件事,她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她比盛时认识庄晏的朋友多一些,这个圈子就这样,大家面上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私下里八卦传得飞快。上头在查花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林勇和他儿子林凯龙,而庄氏正韬集团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庄晏走的时候带走了盛时的全部资料,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不过眼下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谁都找不到庄晏,楚云帆母亲还认识庄晏母亲,楚云帆让她妈试着联系庄晏他妈,也联系不上。 来到十七层时,庄晏家的门开着。 热气从敞开的门中散了出去,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让屋里凭白降了好几度。盛时刚刚拖完地,屋里84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去,此时他正拿着块抹布,在屋里擦擦抹抹。 “楚老师来了?不用换鞋,直接进吧。” 楚云帆小心跨过门口的几袋垃圾,眼尖地看见其中一个袋子里好几个空酒瓶。盛时这几日大概没少借酒消愁。 “抱歉,你随便找地方坐吧,之前一直没空收拾,这快过年了,总该打扫一下。”盛时的语调里真的有抱歉的成色。 楚云帆不知该说什么,胡乱应了一声。 “钥匙在门口鞋柜上,等下你带走吧。等庄晏回来后你抽时间给他。” “你要去哪里?” “我要走了。” “盛时——”楚云帆从沙发上站起来,“庄晏不是那种人,他跟施清远不一样,你要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我知道。”盛时平静地说,“我报了一个项目,要出国读书了。” “去哪里?” “……” “你还回来吗?” “……” “那你希望我怎么跟庄晏说这件事?” “我真挺想去念书的。其实我最初的理想不是做媒体,而是当个老师,学者什么的。”盛时认真地说,“现在有这个机会,挺好的。” 他把阳台上种西红柿和小白菜的长条花盆拿进客厅,把残枝败叶和根挖起来,扔进垃圾袋里。白费了半季的辛苦,什么果都没结出来。 挖的时候带了点泥土在地板上,他又忙去拿抹布擦。 他就在那一个地方反复擦拭,楚云帆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不是在擦泥土。他低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又被他又抹布飞快拭去,可是他一直在掉眼泪,那块地方就怎么都擦不干净。 被楚云帆发现,盛时生硬地咳了一声,丢下抹布起身进了客卧。楚云帆跟在他身后,他的箱子摊在地上,已经装了一半了,他把几件衣服装进压缩袋中,抽气,压缩袋迅速瘪了下去。 -- 第127页 “你知道吗?东湾死40人伤13人,一开始不是死了40人,而是死了36个。还有四个是在送到医院之后没抢救过来,那时候我就在医院采访,跟那些人的家属们在一起,一起听到他们死去的消息。” 他跪在地上收拾着箱子,脊背隐没在宽大的羊毛衫中,显得格外单薄。他说话带着些鼻音,但声线始终是平稳的。 “楚老师,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箱子再大也有装满的一刻。盛时恍惚地想起,庄晏好几次劝他把书都倒腾到书房里去,“那么大个书柜不够你放啊?” 幸亏自己没听他的,买东西一直很克制,大概等的就是这一天吧,既然要走,自然是东西越少越好。 差一点就觉得,东西真得要放到这个家的客厅、主卧、书房去了呢。 只是可惜了那些书,买的时候千挑万选,还是没法全带走了,就像当初在花城一样。 四月相识,六月第一次住在这间卧室里,八月底在一起,到今日,也不过就十个多月,连一年都不到,怎么就好像过了半辈子呢? “你知道吗,在花城时,我买过一本庄晏的摄影集,当时我就想象过,这个摄影师他长什么样子。我没想到会在京城遇到他,我真得很努力、很努力地去试图疏远他,抵抗他了。但是我做不到。” 盛时把出国的材料摊在箱子上,一份份检查,“我跟清远决裂的时候,曾以为自己是因为正义,因为原则底线而决裂。但到了庄晏这儿,我发现我没法跟他决裂,我不恨他。因为爱他,所以没法责备他——所以或许当时我只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爱清远吧。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原则而舍弃了爱情,其实我才是那个既背叛了爱情,又背叛了原则的人。” 他拉上箱子的拉链。 离开花城,来到京城,又离开京城,始终就这么一个箱子,装着他的全部身家。 父母离开了他,老师离开了他,他曾憎恨过命运的不公,也曾两度以为命运对自己还算眷顾,至少在尘世上留有一个角落让他休憩,给他一个人依靠,但最终不过都是妄念。 命运从来没有垂怜他,给了他的再收回,还不如当时就不给。 他站起来,从纸巾盒里抽了纸巾擤了两下,丢在垃圾袋里。最后打开钱夹,抽出庄晏的工资卡,放在桌上。 “庄晏要是一时转不过弯儿来,楚老师你多劝劝他。我跟他好一场,不遗憾,也不怨恨。” “盛时。”楚云帆突然哽咽,她上前一步,从背后轻轻拥抱住了他。 “这次别拉黑我了。等有天你想回来,还想找庄晏,还想找我,至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 “嗯。” 空姐第二次过来提醒他关机,盛时应着,点开飞行模式,迟迟没有划过。 如果庄晏这时候突然打来电话,他会不顾一切地要求下飞机吗?会大闹机舱吗?会强行开救生门吗——好像这样是要被拘留的对吧? 飞机开始滑行,空姐第三次来提醒他。盛时抱歉地笑了笑,划了飞行模式。庄晏怎么会给他打电话呢?庄晏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了。 庄晏选择了保护家人——这无可厚非,庄晏只是,放弃他了。 他茫然地戴上耳机点开歌单。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不好;无聊爆炸的时间,希望你带我去公园——不好;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还是不好。 机身抖动着冲上云霄,耳边有嘈杂的轰鸣,还有耳机里隐约传出来的音乐: “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 2018年3月4号,农历正月十七,首都国际机场。 庄晏一下飞机提着箱子就往外跑。司机早就在停车场等候,副驾坐着他哥的秘书,庄晏一上车就伸手,“我手机呢?” 秘书把装着手机递给他。 手机一直关着机。“你们开过机吗?充电了吗?” “充了电了,没开过机。” 庄晏也不敢开机。 电梯门在17层打开,他在自己家门口踟蹰许久。 仿佛预感到了打开门将会见到什么,因此不敢开门,但他能在门口站一辈子吗? 慢慢转动钥匙打开门,庄晏站在门口,“盛时,我回来了。” 嗓子有些哑,他清了清喉咙,声音大了些,“我回来了。” 房间干净又冷清,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出差回来那样——比以前他出差回来还干净,他以前衣服老是随意扔在沙发上——现在沙发上空空荡荡,就像这座房子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 他慢慢地关门,一步步挪到沙发边坐下,开机。 盛时,未读信息146条。 “刚开庭出来,你怎么关机了?出了什么事?” “庄晏你在哪里?看到信息回复,我去找你。” “庄晏你到底在哪?是施清远又找你了吗?” …… …… “庄晏,我答应你,东湾报道我们暂时不发,你给我回个消息好吗?” “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商量解决?” “庄晏你什么时候回家?” “庄晏,你还带我一起过年吗?” …… …… “再见。” 第68章 手术持续了4小时20分钟,病人挺了过来。 盛时和林嘉良一下手术台就被上上下下消杀了个遍,然后就直接隔离了。 -- 第128页 由于医院进行了院感改造,隔离区跟普通病房完全是两条线路,林嘉良带着盛时在偌大的手术楼中弯弯绕,根本没走回头路,直接来到单独的医护人员隔离病房。 “单人间。别咱俩交叉感染。条件不错的,伙食比值班餐好多了。”林嘉良开玩笑。 庄晏不知道医生们下了手术台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没等缝合结束就往外冲,看架势似乎要勇闯手术室,楚云帆拦不住他,当机立断指着他尖叫:“这人要闯隔离区!” 成功吼住俩路过的医生,俩医生一左一右夹起庄晏,直接拖走。 盛时跟林嘉良随意聊了两句,就进房间关了门。这十四天,他就只能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活动,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过来。 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窗外。隔离病房在一楼,窗下是一片草坪,这时候草才刚刚冒头,还没泛青,再远几步就是通往医院大门的大路。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楚云帆一路扭着不肯就范的庄晏往医院大门那边走去。庄晏不愿走,于是楚云帆还上了脚,似乎是要踢庄晏屁股。 盛时有些想笑,如若不是穿着防护服,估计楚云帆会直接揪着庄晏耳朵,一路拧回去。 在国外的两年,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在街道上游荡,寻找着与庄晏相似的背影。有时遇上有那么几分相像的,会不由自主地跟上几步,多看上几眼。因此还几次被人认作是小偷或流氓。 可真当人家回了眸,盛时才发现,那些依据记忆而在人海里搜索的,每一个像庄晏的背影和回眸,其实都和他半分不像。 庄晏就是庄晏,没有人和他相像。 庄晏拼命挣扎,挣脱了楚云帆的撕扭。一回头看见一楼窗口伫立着的人,愣住了。 然后扭头就往回跑,直接穿过没草的草坪,站在了盛时窗下,微微仰起头,隔着玻璃与他对视。 盛时抬手,犹犹豫豫地在玻璃上敲了几下。 隔着窗户,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一见盛时,庄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防护服和N95口罩里那点氧气就不够用了。 盛时低头,下一秒,庄晏的手机响了起来。 情绪如洪水泄闸一发不可收,盛时一声“喂”,庄晏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漫出来,打湿护目镜,模糊了视线,瞬间鼻塞阻碍了他的呼吸,让他透不过气,他好想一把摘了护目镜和口罩,脱了防护服,痛痛快快地吸几口气,大声说话,冲进隔离室给那人一个拥抱。 “盛时……”庄晏一开口,声音哽咽发涩,他清了清喉咙,生怕自己声音沙哑,让人家听不清,“盛时。你……还好吗?” “还好。没事的。”盛时这才想起自己还戴着护目镜,于是一手擎着电话,另一手解下护目镜和口罩。眼周和脸颊被护目镜和口罩勒出深深的压痕。 他的手按在窗玻璃上,按出五个手指印,好像下一秒就能穿窗而过,触到窗外庄晏的脸。“别担心,防护服很严密,只是喷到了面罩上,已经消杀过了。” “我不是问你刚才。我是问,你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胃病有没有再犯?是不是还时常熬夜写稿?有没有缺钱的时候?有没有新恋人? 有没有想过回来,有没有恨过我,有没有,偶尔,有那么一分半刻地想过我? 庄晏刚回来的时候,也像盛时当时找他一样,疯了似地打电话,发微信。但电话一直没人接,微信也一直没有任何回复。 他怀疑盛时拉黑了他,盛时给他打电话他接不到,是因为他被迫关了机。如果不是拉黑了他,盛时真能狠得下心不接他电话、不回他微信吗? 反正他是肯定狠不下这个心的。 但如果手机号码拉黑的话,不应该是忙音吗?庄晏百思不得其解,拿同事号码试验了好几次。还拿别人的电话拨过几次,也是打通了但没人接。 他还跟楚云帆大吵一架,几乎决裂。他固执地要楚云帆告诉他盛时到底去了哪儿,楚云帆说不知道,他不信,逼着楚云帆给盛时打电话。楚云帆不肯,俩人指着对方鼻子互骂。 楚云帆说,“你他妈的,你要逼他连我也拉黑,然后谁都再也找不到他吗?” 也就闹过这么一次,然后日子就按部就班地往下过了,他回了报社,去老汤那儿销假,老汤甚至没问他到底干嘛请了这么久的假。 都是狗鼻子一样灵敏的媒体人,就圈里这点事情,不说完全了解内情吧,大概情况总是知道的。既然庄晏平平静静地回来上班了,那就是庄家安然无恙地躲过了这个雷。 深度部在两个月内痛失两员大将,老梁连着几个月气不顺,搞得部门的人看见他就躲着走。三月底,深度部又招进来两个年轻人,勉勉强强补了张普阳和盛时的缺。 也是,这个行业虽然人人都在唱衰,但从来不缺新鲜的血液,只要半年不出作品,就会被遗忘。早就没人提卫南山了,一开始还有人打听盛时是不是跳了槽,去了哪里,没过多久,也就没人再提起名噪一时的盛记者了。 后来庄晏跟深度部新招的一个叫宁扬的小伙子搭档过两三次,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见庄晏有点紧张,攥着录音笔,局促地叫庄老师好。 一瞬间让他想起初见盛时时,淡淡撩过来的一眼: “哦,听说过。久仰。” -- 第129页 不一样,真得不一样的。就那么矜持的几个字,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继而勾走了他的魂。 他不再提往事,收拾心思工作,一个专题接着一个专题,一个出差连着一个出差,走过的路住过的店,都跟当初与盛时一同出差时差不多;也搭档过其他的文字记者,工作流程也跟当初与盛时搭档差不多。 路是大同小异的路,人是物是人非的人。 甚至有一段时间,连跟楚云帆的联系都少了很多,还是谢赋看不下去了,组局把两人都薅出来,两个人边喝边互相指责,互相骂,一起回忆,最后喝了个烂醉。 偶尔还会跟楚霸王在新闻现场碰上,但宁扬,或者其他人,没人能抢得过楚云帆。到后来庄晏甚至觉得自己认识了一个假的楚云帆,有次忍不住问:“是真没人抢料抢得过你吗?所以那会儿你跟我,还有盛时一起出现场,你让他来着?” 刚问出口就沉默了。他其实并不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任何能让他想起盛时的事他都不想问。 楚云帆抽出根薯条,“怎么会。他很猛的,是他让我来着。” 他们现场抢完料,下了现场还是会一起吃饭,后来庄晏出差,越来越懒得搜当地美食,常常就近找个肯德基凑合。 肯德基每季的新产品都吃过,每次点餐都要来一盒蛋挞。 每次吃,都像是一场无声的缅怀。 用楚云帆的话说,吃个肯德基跟上坟似的。 “我过得……”盛时慢慢地说,停下来思索了一下,“不算好吧。老是忍不住想起你。就过不好了。” 马路就在一墙之隔,如今洒水车变身消杀车辆,喷的都是消毒水。音乐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强势地挤进庄晏的耳朵里,成一场令人眩晕的轰鸣。 “我也是……我也不太好。”庄晏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也老是想起你。” 他后来养成一个无聊的习惯,就是偶尔会给盛时那个国内的号码打电话。一开始三天两头就得打一个,后来慢慢变成一周多打一个,再后来一个月打上一两次。其实也从来没奢求过有人能接起,就是,想拨过去而已。 中间有一次,电话里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庄晏一下慌了。是那种无能为力的慌张,好像是盛时终于下定决心,无声地斩断了与过往的一切联系,而他只能被动接受。但过了没两天,再拨打过去,电话另一端就又成了接通那缓慢的嘟嘟声。 嘟嘟声也比停机令人心安。 “你都没怎么变。”几秒钟的冷场之后,庄晏说。 就是看上去有点憔悴。想来应该是连续几天连轴赶稿,没好好休息。平宁市封城,理发店不开门,盛时头发太长了,随意地拢在耳后——动作这么熟练,他之前不是还搞过乐队呢?是不是也留过长发?是不是也是这样,举手往耳后一拢,落拓不羁又风情万种。 盛时笑了笑,“怎么没变,庄晏。我都老了。” 老到不想回看漫长来路,不想再在风雪里跋涉;老到举不动长矛与恶龙搏斗,没有心力再去追求往日的恩怨,只想越过千山万水,再回来看你一眼。 庄晏短促地笑了一声,使劲吸了吸鼻子,“没事,你老几岁我就老几岁。我不嫌你老,你老了也是老帅哥。” “庄晏。” “嗯?” “建设大道153号的宾馆,找前台小姐姐给你开501房间,把我电脑送过来。等下我给她发微信,你就说我让你取的。” “要电脑干什么?” “写稿。”盛时说,“刚拍的照片还没导出来,你不要了吗?搭档。” 第69章 “我要不要给你写个《疫区爱情故事》专题报道啊?”第三次催庄晏走人无果,楚云帆终于怒了,暴吼。 怒吼声从电话直接传到盛时的耳朵里,窗外的画面则是楚云帆穿着隔离衣,戴着口罩,一手掐腰一手去拽庄晏的相机包带子,看架势是打算直接把人拖走。庄晏敏捷地跳开,手里还举着电话,问,“那你今天晚上吃的什么呀?” 有点像看电影。盛时忍笑,“还没吃呢。” “哦——” “盛时你再不挂电话,你看今天发布会的录音我给不给你?”楚云帆搞不定庄晏,于是转而来攻克盛时。 “好了好了,你俩赶紧吃饭去吧。有人敲门了,我这边应该也送饭过来了。快走吧。” 庄晏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看盛时离开窗口。盛时隔壁,林嘉良也在隔离,无聊到每天只能围观自己师弟跟对象隔着玻璃卿卿我我。 一开始庄晏还在生林嘉良的气,就是因为林嘉良的主意,盛时才会去访学,才会离开他。但这种敌意不到一周就消散殆尽,挂了电话,庄晏夸张地向林嘉良招了招手:“林师兄好!” 林嘉良也跟他招了招手。 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其实和小山更配。他想。尽管当年施清远和卫南山在一起时,那种从相貌到精神的契合,以及浓烈的爱意,也曾羡煞他们共同的好友。 就是那种,两人并肩谈笑着走在路上,都会让人觉得莫名登对的般配。 如果清远能止步就好了。林嘉良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清远能想开一点,就好了。 施清远的母亲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去世,林嘉良前去吊唁,顺便安慰好友。很晚了,守灵的亲戚都支撑不住休息去了,清远独自跪在灵堂里,说,“阿良,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施树强死在香港。我妈,一辈子就活在这个祠堂里。” -- 第130页 他好像没有太多凄苦伤心的神色,林嘉良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以为,施清远在母亲去世之后,或许会跟他那个没见过几面的父亲断绝来往,但没想到,之后施清远就遵循他父亲的要求,出国读书,再回国就创办了嘉明公关。 林嘉良那时候也太年轻,他还不知道,命运每一个选择的岔口其实都是一条既定的道路。施清远选择了去争华恒,去给他那个一辈子活在祠堂里空有名分的母亲争一口气时,就注定跟卫南山是两条道。 可是当时他们只能看见这两人好般配,施清远给了卫南山很多的爱,卫南山填补了施清远心上的空缺。 卫南山,不,盛时,跟庄晏,他们才是一条道上的。 真的有人敲门,敲了三下。盛时打开门,发现门口的椅子上摆着一份盒饭,他端进来吃掉,连带今天一天的生活垃圾都打包好,再摆在门口。明天一早有人来收。 这是他隔离的第八天,中间做了一次检测,没什么问题,等隔离够十四天就能出去了。 进隔离病房第一天,他就给老梁打电话说明情况,老梁先是吓了一跳,得知他检测没什么事,又郁闷白白折进去14天,只能在屋子里呆着,不能出去采访。 盛时说:“没事,我把录音笔给庄晏了,他每天采访完会把录音传给我,不足的我再电话补充采访吧。只不过这两周应该发不了长专题报道了。” 老梁嗯了一声,“你跟小庄,和好了?” “……我们是搭档嘛。以前一起跑过那么多次,他知道我需要什么素材的。” 老梁默然。 人被隔离得突然,只好让庄晏去他住的地方取东西,一开始只是去拿个电脑、洗漱用品和内裤,后来庄晏又把他外衣送过来两件,再后来,庄晏索性退了那边的房间,把盛时的东西打包运到了自己房间。 盛时:“……你开发票了吗?” “开什么发票啊,疫情期间,全平宁市酒店医疗队和媒体记者免费入住。” “那你退了房我隔离结束去哪儿住啊?” “咱报社都集中住一家酒店,回的时候一起回。” “行吧,那你回去吧。记得把录音跟那个志愿者电话号码给我,我看有需要补充的内容给他打电话。” 路灯已经亮了,平宁城晚上还有点冷,庄晏已经在窗外站了快半个小时了。 自从盛时住进了隔离病房,平宁市中心附属医院多了一道奇异的风景线,每天傍晚,都有一个穿着隔离服的高大男人,站在隔离病房外的草坪地里打电话。看见过往的医生护士,就热情地跟人家打招呼,不出三天,全楼的医护人员都知道一楼隔离病房隔离了一个记者,他的搭档逮着谁就拜托人家多多关照。 “盛时。” “嗯?” “再聊会儿。” “嗯。” “肯德基开门营业了,你知道吗?前天开的。之前只能给医疗队和媒体团队集体订咖啡,现在有鸡翅和蛋挞了,不过还是没有汉堡。你想吃蛋挞吗?明天我给你带过来。” 虽然肯德基开始营业了,但也仅限外卖,今天他忙完采访,打开手机想买一盒蛋挞,连接换了几家附近的肯德基都已经卖完了,于是他莫名就有点委屈和抱歉。 盛时笑,“没关系,还有六天就结束隔离了。到时候再订。” 庄晏一直站到八点半才恋恋不舍地挂电话,夜雾浓重,盛时怕他着凉,催着他赶紧回酒店。庄晏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好像少看一眼,明天盛时就会又消失一样。 挂了电话,盛时发现半小时之前隔壁林嘉良给他发了条微信:俩小时了老弟,虐死你师兄算了。 盛时有点不好意思,回复:“你又不是单身,谁虐你了。” “可你嫂子带孩子回外婆家了啊,又不能像庄记者这样天天来探视。” “那你别趴窗台上看。” “你以为我愿意看吗?无聊到只能看别人谈情说爱了。” 隔离对于连轴工作了两个月的林嘉良来说,是难得的休息,但对于盛时不是。他洗了个澡,点了支烟,打开电脑开始听今天的采访录音。 不知是否是写稿写得太晚,盛时这一觉睡得极沉。梦里有庄晏,还有许多纷乱的碎片化的情节,直到门外咣咣咣砸门,才将他惊醒。 他急忙下床去开门,还不忘捞起口罩扣上。“不好意思啊,睡太死了,没听见门响。” 来查房的是个小护士,姓胡,只露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盛记早,测个体温,早饭已经放很久啦,再不吃都凉了。” “好。”盛时微微低头,撩开睡得乱七八糟的刘海。 额温枪轻轻抵在他额头上。三秒钟后,胡护士说,“等一下,再测一次。” 又过了几秒钟,胡护士退后一步,“盛记,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盛时心里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除了昨天抽完烟睡前没喝水,喉咙稍微有点干以外,没有什么不适。但他也迅速地后退一步,关上了门,隔着门板回答:“没有不舒服啊……” “你先吃早饭。我去叫领导。” “好。” 二十分钟后,胡护士带着李主任和另一个医生,再次敲响了盛时房间门。 “用水银温度计。”李主任吩咐。门外三人全副武装。漫长的五分钟,盛时把温度计递出去之前,自己先看了一眼——38.1℃。 -- 第131页 紧接着就是一轮抽血、检测,以及被拉去拍胸片。走廊里闹哄哄,隔壁的林嘉良也听到了,隔着门板扯着嗓子喊:“小山,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盛时大声回了一句,“没有。” 大概是心理作用,自从量完体温之后,他真得有点觉得喉咙发紧。 随着各省市抽调的医疗队进驻平宁市,以及源源不断的物资运进来,最初的医疗资源紧张已大大缓解,饶是这样,血检报告和胸片也得第二天才能出来。 趁着做检查,护工又将盛时的房间里里外外消杀了一遍,等他回来,房间充盈着消毒水的味道。那曾是令他觉得心安的、代表着洁净的味道,但似乎这次消毒水用得格外多,让整个房间有一种死板的潮气,连床单都濡湿了。 是有点冷。他想。仰面倒在床上摸出手机,找到庄晏的号码,想了想,又退出了通话界面。 倒是老梁先知道了他发烧。应该是医院跟报社通了气,紧张地打来电话询问,然而检查结果没出来,除了发烧,他也的确没什么症状。 护士每隔三个小时就来给他量一次体温,体温从38.1℃一路攀升到了38.9℃,看他没什么精神,于是挂了两瓶葡萄糖,后来,他就睡着了。 庄晏今天收工早,不到6点就结束了采访,抢到两盒蛋挞,美滋滋地提到医院。看见有护士正要进楼里去,嘴甜地叫住人家: “——小姐姐,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送到106呀?就《今日时报》盛时的隔离房间。” 隔着口罩,护士满眼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外卖食物不能进楼吗?我这儿有酒精,喷一下可以吗?” “盛记今天发烧了。” 盛时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七点,手机在床头疯狂振动,他捞起来一看,手机几乎要被庄晏打没电。他急忙起身,庄晏果然就在窗外,手里还拎着个肯德基的袋子。 “……庄晏。” “多少度了?”庄晏开口就是竭力压制的哽咽。 盛时拿起床边的体温记录表看了一眼:“6点的记录,38.6℃” 庄晏不说话。 “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别大惊小怪。我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应该没什么事。”盛时安慰他。发烧使得他皮肤发紧,蹭着贴身的衣服,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微痛感。 这让他怀念地忆起曾经与庄晏的拥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具体的记忆已经消散,但那种模糊的感觉却始终霸道地占据着头脑,他们每次做完之后,总会静静地抱一会儿,庄晏皮肤温热,拥他入怀时有微微的压迫感,指腹在他脊背上摩挲,有时候会稍微用力地顺着脊柱一节一节地按,好像在细数他的骨。 他怀念那种肌肤相亲的触觉,就像渴睡的旅人急迫地需要一个轻软的羽毛枕头,一床温暖的被子。 “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明天——血检结果明天一早就出来了。” “我就在这儿等着。” “不行。”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让我回去干着急吗?” “难道你就在外面站一晚上吗?”盛时有点急了,“快回去。不然我给楚老师打电话,让她来抓你。” 庄晏赌气,就是不走。 两人对峙许久,盛时败下阵来。 “过来。”他说。他张开五指,贴在窗上。玻璃冰凉的触感放大了他皮肤发紧的那种不适的微痛感,让他忍不住想打寒颤。但庄晏在外面看着,他只能忍住这个寒颤。 庄晏抬手,举到和盛时手掌一样的高度,在玻璃的另一边,缓缓地贴上了他的手掌。 “听话。明天化验报告出来我头一个给你打电话,嗯?” 第70章 血检没问题,胸片也没问题,所做的每一项检查都没问题。 除了发烧,盛时滞后地开始囔鼻了。 因此唯一的解释是,或许因为劳累,或许因为着凉,或许仅仅是因为睡前狠狠抽了几支烟,总之,他就是感冒了。 “真的?你没骗我?”庄晏还不敢信,“不是感染,你为了让我安心所以骗我?你把检查报告拍给我看一眼。” “……” “要不再抽几次血,多做几次血检?” “……” “我说真的,报社不报销哥给你报销,咱自费检,一定要确保无感染,感染也没事,早发现早治疗。” “……庄晏你够了。” 当然,这些根本不用庄晏操心。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发现他只是普通感冒,所有的医护人员顿时都对他失去了兴趣。但隔离时间还是从14天延长到21天,中间又多加了一次血检和拍胸片。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林嘉良已经结束隔离,拎着袋子重返工作岗位,盛时还擤着鼻涕,眼馋地冲窗外的师兄挥手。 庄晏还是每天来,持续地喋喋不休。 继KFC之后,麦当劳、星巴克依次开始恢复营业,到三月上旬时,传染病R-677渐渐有了被扼制住的趋势,在疫情一线救治的医生们终于得以喘口气,能轮替着倒班休息了。 时间越过春分日,温度渐高,白昼渐长,早樱和等不及的海棠一树一树地开放。 “楚云帆他们今晚去平宁江边喝啤酒了。”庄晏有点酸,“我都来平宁市多少次了,每次江边都是人挤人,吃啥都得排老长的队。他们可真会享受,又有江风又有江景,还没人,说喝完还要去个大学夜游看花。可滋润了。” -- 第132页 “那你跟他们去呗。” 庄晏敏锐地嗅到了这句话中的意味。“那不能够,酒什么时候都能喝,风什么时候都能吹,但我要是去了就没人陪你了。还是陪你比较重要。” 盛时的表情显示,他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我说完了,该你了。” “该我说什么?” “今天我想听听……Mark的事。” 还是有一丝轻微的酸和苦,悄悄地在齿间蔓延。 两年时间能发生很多事情。中央巡查组对花城开发区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调查,几方势力角力之下,最后调查止于海上花项目。 花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林勇本来还有指望升一升,结果年后就卸任调居二线,第二年就退休了,海上花项目的几家开发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欢达建设的法人代表、华恒中国分公司监事唐鹏因涉嫌洗钱而被拘留,目前开了两次庭,还没宣判。 听说林勇背后还涉及到权力更大、位置更高的人,但最终没揪出来,林凯龙侥幸逃脱追责,华恒中国分公司也只是被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款。 盛时在国外,该是也听说了这个消息,所以才会决定回国吧。 至于庄氏正韬集团,幸好庄修旺发现危机及时,筹钱想办法把兰亭盛景那块地的地价补齐了——至少账面是做平了——这块地来路也不怎么正,当时华恒声称拍地花了2.6亿,谁知道真实地价到底几何,又有多少是进了林凯龙等人的腰包。 但这都不是庄晏想听,想了解的事。他只想听跟盛时有关的事。 盛时每天在隔离病房里禁闭,哪儿也去不了,着实无聊。庄晏来陪他聊天,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两年来各种杂七杂八的事。 “有个事我还没跟你说。就年前,我提了我们部门的副主任。”庄晏说,“这次回去之后应该就会宣布,以后出差会少一些了。” “哦是吗?”盛时笑了,说,“恭喜。” 庄晏本来想说,“我们养条边牧吧”,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你呢?你这两年在干什么?” 他打定主意要从盛时嘴里撬出些东西来,“咱们整点有意思的,你说一件你在国外的事,我就说一件国内的事。” “先是做了一个短期的访学项目,后来又读了一个学位。” “老梁手下来了个新小孩,叫宁扬。我跟他搭档了几次,不巧都跟楚云帆撞题,孩子被楚云帆给整出了心理障碍。” “住的地方靠近a town,那里有很多中国菜的调料,一来二去,也学会做几道菜。” “楚云帆跟闻钟,应该是分不了了。你走以后,我跟她吵过一架。她气急了就推了我,然后我没反应过来,也动了手,闻钟冲上来替她挨了一拳。就因为这一拳,她差点跟我绝交,我求了好几个月才把姑奶奶哄好。闻钟这人,对楚云帆是真没话说。” “我有一个室友Mark,很喜欢吃火锅,他学会的第一句中国话是海底捞。” …… …… 偶尔地,盛时会提到这个叫Mark的室友。 而庄晏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其实要比盛时提起他早很多。 尽管盛时出国后再次断掉了跟国内的联系,但聪明如楚云帆,在盛时出国半年后,就想办法打探到了他的踪迹。 后来她给庄晏转过一条视频,阴天的街头,一个男人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摇摆,他身后是个瘦削的中国男人,和着琴声,一锤一锤地敲着鼓。 弹吉他的男人看上去没什么钱,他一边唱歌,时不时看身后鼓手一眼,眼里含着笑。鼓手也笑,落锤干脆漂亮,那只鼓很旧很旧,一点都配不上鼓手。 一曲完毕,围观的人纷纷鼓掌。是街头表演吗?镜头中,有人在琴盒里放了钱。 庄晏五脏六腑搅着痛,差一点去厕所抱着马桶狂吐。他的盛时一定过得不好,一定是的,他在街头卖艺。 他恨不得马上订机票过去寻他,把他的宝贝找回来,给他买最好的鼓,单独给他弄个鼓房都没问题。 但楚云帆警告他,如果他就这么冒冒失失过去,很有可能会再次把盛时逼走。 他只能在镜头里看着盛时,翻来覆去地看。他知道那个弹吉他的男人叫Mark,偶尔,有那么几次——三四个月一次吧,盛时会出现在这个Mark的镜头里,有时候是照片,有时候是视频。 他心酸又嫉妒。他太了解盛时了,这个Mark,一看就是盛时会喜欢的那种人——高大、深邃,好像也很有文化的样子。他是翻版的、老一点的、穷一点的,大概人品不那么差的施清远,虽然两人长得不像,但就是那种气质,盛时喜欢的气质。 盛时跟他一起玩音乐,盛时也会跟他聊读书,聊加缪吗? 庄晏很矛盾。他既希望在Mark的社交平台上看见盛时,又不想看见。他不知道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盛时在他的镜头里,只是安静打鼓,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唱过歌,他也没见过两个人的合影。 盛时真得唱过歌吗?他常常自我怀疑,在施清远办公室里听到的两句,大概只是一场幻觉。 那首Last dance他听了无数遍,“平静面孔映着缤纷色彩”——“彩”字笑出了气声,“让人好不疼爱。”唱这一句,盛时到底是怎么一下就被人给逗笑了,后来慢慢也模糊了。 -- 第133页 你给的爱,“爱”字拖了好几拍,婉转又暧昧,这一句盛时会怎么唱?像不像他欢/爱时的慵懒和诱惑?像。他总是这样,即便在享受时,多数时候也在隐忍,直到忍不住时,才会发出一连串细弱的婉转的低叹,像在耳边轻轻唱,爱。 甜美的伤害,“伤”也是拖了好几拍,哀伤又缱绻。这句盛时又会怎么唱?他如今还会听这首歌吗?听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伤害过他的庄晏——说要永远站在他那一边的是自己,最后选择父亲和哥哥的也是自己;说永远支持他的是自己,紧要关头背叛他的也是自己。 盛时离开的第一年,这首歌他大概听了几百遍,上千遍。又到过年时,想起自己曾说要跟盛时一起过春节,于是又把自己关在屋里单曲循环,直到庄昊进来,按断了播放,说,“不要再听了。” 他其实跟施清远没什么区别。庄晏在心里唾弃自己,他并不比他更高尚更深情,他们一样自私狠心。 他似乎已经没有资格、没有理由再站在盛时身边了,没有立场问Mark到底是谁,可是,盛时这不是回来了吗?他到底为什么回来呢?是为了…… 庄晏不太敢想盛时是为了自己才回来的。 “Mark吗?他就是我的室友。”盛时声音带笑,“他自己是搞音乐的,不过也就是个三流水平。太太跟我是同学,他来陪读,平时当奶爸,接点零散活儿干。还酷爱写歌,写完就拉我去帮忙伴奏试唱,写了不少,没一首火起来的。” “啥——” “他有老婆有孩子,是个直男。庄晏。” 庄晏有点不好意思:“这跟直不直有什么关系,我以前也是直男,还不是被你掰弯了。” 盛时轻轻地笑,“明天我隔离就结束了。你把咱们报社住的酒店地址发我一下,明天我办完手续就过去。” “你再休息一天,我明天忙完过来接你吧。” “不用。” “哎呀你这跟我客气啥——” “庄晏。不用。”盛时平静地说,“你忙你的,我自己过去。” 第71章 庄晏一开始没理解,为啥盛时这么坚定就不让自己来接他。第二天一忙完就心急火燎地回酒店,气得差点当场打电话给他哥,让他炒了这家酒店的经理。 疫情期间平宁市所有的酒店都腾给了医疗队和媒体记者,正韬集团旗下酒店也不例外。《今日时报》的记者自然就住进了正韬集团旗下的酒店里。 庄晏想当然地认为,盛时搬过来肯定跟自己住一起,没承想盛时办理完隔离结束的手续,去了酒店,单独开了一间房。 不是,全报社上下还有不知道他俩关系的吗?这是几个意思?是装不熟呢,还是划清界限表示两个人分手了呢? 晚上庄晏腆着脸敲开盛时房门。盛时穿戴整齐地在办公桌前写稿子,见是他,客客气气地让进来,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也不知这货怎么想的,全程还开着房门。 是怕关了门自己把他吃了么? 没到10点就开始轰人。“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今晚还得交篇稿。” “哦。”庄晏悻悻地起身,“那你写吧。早写完早睡。” “等等。” 庄晏满怀期待地回头。盛时就是舍不得他,在这儿欲擒故纵呢。真矫情,他要是留自己,自己非得欲拒还迎几次让他感受感受。 “你去给我退房的时候,是不是把我其他行李都直接搬过来了?抽空给我送房间来行吗?” “哦!”庄晏没好气地应道,“干嘛!你是藏什么了怕我看!还是有啥值钱的怕我偷啊!”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庄晏气鼓鼓地跟楚云帆说。 理论上,为了防止聚集性传染,住在同一家酒店里的医护人员和媒体记者们也不该随便串门。但随着疫情得到控制、可点的外卖越来越多,又忙又憋的媒体同仁们早就扛不住了,每天晚上都有夹着烟、夹着酒、夹着披萨的,偷偷摸摸三五成群地敲开某一位同行的门,搞小规模聚餐。 据听说还有胆大妄为去医疗队所住楼层去邀请医生小哥哥参加聚餐的,一顿饭吃完,就光速在一起了。 “不会是你吧?这事像是你能干出来的。”庄晏问楚云帆。 “滚。” “……真收心啦?你这是奔着跟闻钟结婚去的?” “你真是越来越像谢赋了,人越不想聊啥你越聊啥。” “行行行,不说你跟闻钟这档事。盛时这是啥意思?我们报社都知道我俩关系,结果他搬过来自己住一间,让其他同事看见会怎么想?” “怎么想……我给你分析分析正常人看见会怎么想。”楚云帆无语,“深度的盛时,跟摄影的庄晏,俩人好过,完崩了,盛时气得走了,两年后又回到老东家,俩人现在就同事关系,就这么简单。” “……哪有这么简单……” “那你自己说。你跟盛时现在算啥关系?” 庄晏不说话了。 算分手吗?他们连分手两个字都没有说过,就是一个人失踪一个多月,另一个人说了再见就拎着箱子走了。 算还在一起吗?那这两年来,盛时一次电话都没接过,一条微信都没回过,连朋友圈都是一片空白——他曾以为是盛时屏蔽了他,抢来楚云帆的手机看,也是一片空白——这又算什么呢? -- 第134页 “我们是,比搭档更深刻一点的关系。”庄晏底气不足地说。 “哦,您可真深刻。还搞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呢。”楚云帆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句。 盛时回来了,庄晏整个人也活泛多了,有点像经历完寒冬,刚刚苏醒的小蛇,开始扭动着身子,不安分地探头探脑,想瞧瞧外面是不是春回大地。 这样的庄晏,楚云帆就敢放开怼了。“少爷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盛时的心结是啥,你不知道吗?” 庄晏又蔫儿了。 东湾项目的报道,在经历了声势浩大的筹备和细致入微的规划后,悄无声息地放了个哑炮。陈潇见报道迟迟不发,隔三差五地问,那会儿庄晏家正鸡飞狗跳,他自顾不暇,随意应付了几次,陈潇也就不再问了。 又过了不到半年,等他应付完手头的事,想再联系陈潇时,发现陈潇已经拉黑了他。 直到拉黑,陈潇大概也不知道跟她联系的一直是庄晏,而不是盛时吧,她可能以为,那个叫卫南山的记者欺骗了她。 他辜负了盛时,辜负了采访对象,也辜负了自己的承诺——那时他真的太年轻,太顺遂了,天真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许下的承诺桩桩件件都能实现。 他真的不是个好搭档。 “等回去之后,如果继续做东湾的报道,你还会跟盛时一起吗?”他突然认真地问楚云帆。 楚云帆无所谓地耸耸肩,“你明白的,这选题对于我来说,就是个稿子,写或者不写无所谓,但是对于盛时的意义不一样。你要想把他追回来,不妨从这里下手。” 平宁市解除封闭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广。也是,一个城市整个冬天连着春天都在静默中封闭着,再不解除,大家都要憋死了。 市内街道和街道之间的路障逐渐拆除,来支援的医疗队一支接一支地撤走。住在庄晏他们那家酒店的医疗队撤走那天,恰逢周围几个小区解禁,居民们在封闭了70多天,终于走出门来,正好碰上医疗队合影整装待发。 医疗队的成员依次走上合影的架子。密密麻麻的照相机和摄像机的镜头指向他们,站在机器后面的,是不用操心机位的出镜记者和文字记者,还在低声地讨论着选题;隔着一道栅栏,围观的人们戴着口罩,彼此离开半步距离,围成半圆,举着手机,等着见证这一刻。 医疗队商量了一句在合影时喊“平宁加油”之类的口号,盛时在跟楚云帆说话,没听清楚,但在这句话之后,医疗队里有个年轻的声音突然跑了出来“——噢耶!” 本来悲情与依依不舍的情绪一下被冲没了,医疗队在笑,记者们在笑,围观的居民们也在笑。笑着笑着,人们互相拥抱,拍照拍视频,握手,哭泣。 有感性的女记者已经跟着抹起了眼泪,庄晏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索着盛时的身影,盛时混在人堆里,好像依旧完全隔离在人群的情绪之外,表情淡漠,又好像不是的,他的目光流转之处,好像在观察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表情。 庄晏忍不住离开自己的机位,拨开人群向盛时走去。 他想和他拥抱,不管是作为情人,还是作为搭档。这的确是值得分享喜悦的时刻,不是吗?他想把他拉回到真实的人世间,共同触摸喜怒哀乐,盛时他不该每一次都远远观望,不该刻意与世界保持距离。 盛时看到了庄晏走来,他后退了一步。微笑着指了指相机,让他留心,其他记者快把他的三脚架挤倒了。 他的笑容太平和了,和面对别人的笑容一模一样。以前不是这样的,盛时以前对他笑的样子,和对别人笑的时候不一样。 庄晏堪堪停住了脚步。他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那个笑容像一堵非实质的墙,拦住了他走向盛时的脚步。 他会渐渐失去盛时吗?他失落地想。 当天晚上,老梁打电话来,说收到内部消息,本周末平宁市就要解除封闭了。打好最后这仗,他们就能回京了。 解除封闭这个时间节点,肯定是要出报道的。在到底蹲守哪个点这个问题上,《今日时报》四个记者产生了分歧。 “不是,盛哥,我知道车站肯定是那天蹲守的重点,但我是跑医疗口的啊,我去车站,说实话真出不了什么像样报道来。” 盛时知道小张的意思,他还想去医院蹲点。但那天新闻的重头戏肯定都集中在交通枢纽上——高速路口、火车站、机场。报社一共就派了四个人,而摄影和视频的两个记者,显然都想去车站或机场。 视频部的老段是前辈,他就想去高速路口拍高速解封;而庄晏就不用说了,用大脚趾想想都知道,肯定是盛时去哪他去哪,一来二去,就剩小张落了单。 盛时戳了戳庄晏,示意他去帮一下小张。庄晏闹起了脾气,假装没get到盛时的用意。 这人什么意思啊?故意把他支走是不是? “庄晏。”盛时见庄晏假装没反应,只好直接挑明,“你去跟小张跑一趟医院吧,相机我带一个,车站我去拍。” “你拍?”庄晏忍不住开口带了三分讥讽,“盛老师能写会拍,全能型人才,报社派你一个人来就行了,要什么摄影记者。” 老段出来打圆场,“平宁解封是晚上0点,小张跟小庄今天早一点去医院,车站离医院不远,医院采访完,你们来得及去车站帮小盛。” -- 第135页 庄晏不吭声了。满脸不高兴。 晚上十点,等着赶第一班列车离开平宁市的人陆续来到站前广场等候。 春夜的微风很像庄晏湿柔的吻。盛时坐在站前广场的长凳上,出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赶第一班列车离开的平宁的人其实并不多,站前广场上,来捕捉这一“意义”时刻的同行远比乘客多,走几步路就能发现一个相机或摄像机,或者身无行李走路带风,逮着谁录音笔往人鼻子下面一塞的记者。 距离离开平宁市的时间越近,盛时的忐忑就越盛。庄晏带走东湾资料这件事,他没法假装没有发生过,虽然后来他辗转得知,正韬集团从花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洗钱这件事中摘了出去,巡查组查了一个多月,没查出来正韬集团有什么大问题,算是洗脱了嫌疑。 但是下次呢、下下次呢?正韬真得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庄昊拿他当枪使,他认了,但他真得不敢想,如果庄昊和施清远有着类似的问题,他还有没有勇气再去做一次揭露报道,亦或是面对庄晏。 那么庄晏呢,庄晏敢面对他吗? 11点55,盛时打开相机镜头盖,向检票处走去。 风停了,音乐声也停了,乘车的人们在检票处外排队,纷纷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车站的大钟一分一秒地向12点靠拢。那是一座城市按下重启键的开始。 有纷乱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一刻的宁静,背后,一个比春夜温度更高上几分的怀抱撞上来,撞得盛时一个趔趄,身形刚晃了一下,就被稳稳地圈在怀里。 “盛时。我来了。”庄晏跑得一身薄汗,粗重的呼吸扑在他耳边。“我来了。幸好还不晚。” 第72章 那一夜的平宁市火车站,其实离开的人并不多,在这站下车的就更少了。 那天夜里,第一拨恢复营业的出租车早早就等候在火车站,殷切地等着旅客从车站里出来,城市恢复昔日的忙碌与繁荣。但等了半天,排队来打车的都是做完报道、收工回酒店的各路记者。 口罩都还没摘下来,但大家眉眼间俱是莫名的轻松与喜悦。平宁市解封,意味着疫情基本得到了控制。困在这里两三个月的各家记者也终于能各回各家了。 庄晏接了个电话,扭头问盛时:“楚云帆说江边组局了,去不去啊?” 盛时其实有点累,但对上庄晏那双殷殷期待的眼神,就不忍心说想回去睡觉了。 “去。”他说。 庄晏兴奋地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摇下车窗,孩子似的手握成拳高举过头,一不小心戳到车顶上:“师傅!去江边!” 其实大部分市民还是很难走出家门,的这时候能自由行动的,除了媒体记者,主要就是司机、交班的志愿者、医生和社区工作者。 但空荡荡的马路好像一下就有了生气,越接近江边人越多,天上飘起毛毛细雨,有年轻人——大约也是同行,有的对着镜头做直播,还有把微型三脚架支在地上,架着手机,即兴在空旷的街头跳起舞来。 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盛时安静地向窗外看着,“春风沉醉的夜晚”,春风沉醉,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是这个词,不知是“春风”还是“夜晚”打动了他,让他心底升起一种类似微醺的、隐秘的期待。 昔日人挤人喧闹无比的江滩边上,酒吧、餐馆还是漆黑一片,尚未恢复营业,但隔着一江水,沉寂了几个月的平宁城大约把沿江两岸所有能亮起来的光源全部打开,射灯,霓虹灯,路灯,好像比平时亮了好几倍,硬是将两岸包裹在一片安静又盛大的光海里。 光海里还有繁茂的树,盛开的花,高大肃穆的建筑,静静地守护着这一刻的欢腾,壮丽而温柔。 今夜连狂喜都是轻微的、近乎无声的、小心翼翼的。 江滩还是黑魆魆的,人不多——这个“不多”,是比照平时那种盛况的。盛时之前也来过平宁市几次,都没怎么好好逛过江滩。 这会儿来江滩的依旧大多是同行,他们没去找楚云帆,黑不隆咚的,谁也看不清三步以外的人是谁。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有人夹着烟,有人举着啤酒,有人架着手机——朝着同一个方向,江面上,一艘五彩斑斓的游轮缓缓划破镜面一样的江水,拉响悠长的汽笛声,然后逐渐远去。 以往这里总是很多人声,很多音乐声,唯有此刻无人说话,涛声重重叠叠,从未如此清晰。 黑暗中,盛时拉下口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得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畅快地呼吸过了,乃至于都忘记了,曾经这个季节来平宁市时,空气是不是也是如这般带着花香的潮湿和微甜。 “盛时。”庄晏也悄悄拉下了口罩。这么昏暗的场景下,盛时依旧能看清他又黑又亮的眼神,以及脸上渴望的神色。 两人挨得那么近,他甚至听得到庄晏紧张微乱的呼吸,看得到他眼里是干净羞怯的欲望,他想吻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盛时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了庄晏的唇。他向着夜色深处遥遥一指,笑道:“你听!” 有模糊而荒腔走板的歌声远远传来,唱,想起从前呆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许多那里的颜色,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 真奇怪,这首歌他在花城时听,总觉得是在唱花城,如今在平宁听,又觉得是在唱这条江,这座城。 -- 第136页 庄晏眼里欲望的光芒倏地熄灭了。 可报道的新闻越来越少,回家的事提上日程,大家都无心干活,互相打听着从疫区回家的各项要求。 来时都还穿着棉衣毛衣,谁曾料一呆就是小三个月,这几天骤然升温,热得大家恨不得脱光了裸奔去采访。好在商场逐步恢复营业,楚云帆第一个等不及,商场一开门就冲进去买了两件衬衫。 “这时节也没啥新款旧款可言了。”她抻平衬衫前前后后地看,嫌弃地叹口气,“今年全球所有产业都受影响了吧——你们啥时候回?登记了吗?” 刚通知可以撤出平宁市时,报社就要求他们登记了。所有在疫区工作的人员回到京城后还要居家隔离14天,庄晏对这事儿一反常态地积极——以前出差回来,贴票报销的事都是盛时来做——这次庄晏却主动给编务打电话报备。 “部门、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还有啥?社区报备?我已经报过了。不是不是,不是单独隔离,深度部的盛时跟我一起隔离。什么盛时不是本报工作人员?那是他还没办入职手续吧,你们问深度部的梁老师。” 盛时在一旁听着,一声不吭。他有点犹豫再跟庄晏住在一起,但眼下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可选择的余地。 当时他在国外,刚看到几篇国内关于R-677零星的报道,凭着访学的那个“公共卫生防疫的科普与传播”课程,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大概不会轻易结束,于是就给老梁打了个电话。 老梁听完他的叙述,沉默了好一会儿,叹道:“小盛啊,你这个要是判断错了,可是非常严重的舆论问题。” 盛时坚持:“我不会判断错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要不这样,反正我要回国了,就直接去平宁市,看看那边情况,如果只是零星病例,很快得到控制,那自然好,如果出现疫情爆发,那我们就能在第一时间拿到最翔实的一手资料。” 他情不自禁地用上了“我们”,语气中,有着大概他自己都没体察到的激动。 那是猎手看到目标后条件反射的亢奋,是几千天、每天面对几十条新闻线索训练出来的判断力。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自信来源于经年累月的精准狙击。 老梁心里暗叹。这孩子,天生就是做新闻的料。不管中间多少险阻,终究还是会拐到这条路上。 “小盛。”老梁试探道,“回来还做媒体吗?还回咱报社吗?” 半晌,盛时轻轻地回了一句,“嗯。” 然后提着行李,一头扎进了平宁市。连差旅费都是跟老梁预支的。 由于还没办入职手续,他顶着的是“特派记者”的名头,只有稿费,没有工资。平宁市虽然解禁,但疫情形势依旧严峻,他又是从疫区回去,现租房都没人敢租给他;去酒店隔离,稿费大概都不够住14天酒店。 只能住在庄晏家。 他的沉默给了庄晏莫大鼓舞,登记完之后,庄晏就就分别给家人、朋友打电话去了。他还是那样子,出趟长差回京恨不得昭告天下,连开十八天筵席。只不过这次开筵席得忍忍,回去就是俩礼拜禁闭。 盛时有些困倦,如今他是真熬不动了,昨天通宵写稿,今天行李都收拾不动。明天就要回去,行李却只收拾了一半,就摊着箱子扔在房间里。他们报社四个人在庄晏房间商量回京事宜,盛时趴在写字桌上想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最后隐隐约约听到的,是庄晏给刘姐,还有不知道谁打电话,唠唠叨叨地安顿他们买这买那,储备隔离14天的物资。 小张和老段登记之后就离开了,房间陷于安静中。庄晏坐在床尾,呆呆地看了会儿伏桌小憩的盛时,突然想起了盛时第一次在他家借宿时,也是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就在那天上午,他偷偷亲了他,并决定为美人舍身取义改变性向,一定要把人追到手。 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却没以前那么莽撞大胆,也丧失了那股勇气。他不敢再把盛时抱回床上,让他睡得舒服点,也不敢再偷偷亲他。 他站起身来,走到盛时身边,很轻很慢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盛时的头发都快长到肩膀了,要是扎起来会不会很好看?他四六不着地想,家里连个皮筋儿都没有,不知道跟楚云帆是不是同一趟车,不然还能要个扎头发的皮筋。 回到京城刚一下火车,社区就派车把他们接回来,先拉到社区医院一人抽了一管血,然后两个包裹严实的防疫人员亲手把人送进家门,啪地在门上贴了磁条,嘱咐他们好好在家隔离,除了收垃圾敲门外,其他一律不许开门。 庄晏一进门先直奔厨房,拉开冰箱门,刘姐早就把各种吃食准备妥当,有拿出来直接微波炉一转就能吃的;有半成品,下锅翻炒两下就行;新鲜的蔬菜水果塞得满满当当,一个个食盒上还贴着标签,标明食用期限。 这哪是给两个人准备半个月的食物,这是奔着养猪来的。 盛时站在玄关处,打量着这座熟悉的房子。这座房子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变化,仿佛他只是下楼丢了个垃圾一样。 该是庄晏专门叮嘱刘姐,专门用消毒水清理一遍,屋子里的84消毒水味还未散去,地板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让他忽然就觉得很难迈进去那一步,就像当年第一次来一样。 -- 第137页 “站着干什么,回家了喂,不认识了?”庄晏看他在门厅踟蹰不前,走过来一把拎起箱子丢进客厅。“赶紧收拾东西吃饭。” 第73章 隔离第一顿饭是番茄牛腩打卤面。番茄牛腩的卤子是刘姐做好的,下锅里一热,咕嘟咕嘟地卷起一股肉香混合着西红柿酸甜的浓郁香气。庄晏下了两股面条,专门煮得又烂又软,才捞出来,浇上厚厚的汤汁。 把饭端去餐桌时,看见盛时拎着箱子,推开客卧的门进去放东西。 庄晏的表情忍不住就垮了。 他心怀芥蒂。他果然是过不了那道坎,即使乖乖跟自己回家,还是不声不响地划清界限,这样把东西放到客卧是什么意思?难道两人要退回到室友关系吗? 于是这隔离第一顿饭吃得就不怎么顺心。 庄晏心不在焉地挑着面,几次欲言又止,半天憋出一句:“面怎么样?好吃吗?” “嗯。”盛时点头,“看样子这几年没少练,煮得挺好的。” 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庄晏鼓足勇气开口:“盛时,东湾那个项目——” “我不做了。”盛时一口截断。 “啥……” “那个选题,我不做了。”盛时平静地说。 “为什么不做了?”庄晏有点急眼。不是,这人怎么回事,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做了。时间太久了,不想再找采访对象从头核实一遍了,也不想再去梳理核对材料了。而且这么多年,伤亡者家属他们也都继续新生活了,干嘛还要打扰他们呢?” 他语气平静,目光一直没移开桌面。既是解释,也是说服自己。 是的,原始材料被庄昊拿走,他是真没那个心力从头再来一次,再去一个个说服采访对象,再去大海捞针一样地找新材料,那些家属,该获得赔偿的也已经获得赔偿,死者长已矣,干嘛非要给活着的人找不痛快呢? 更何况,只要自己盯着东湾不放,施清远就一定会死咬住庄昊——庄昊真得那么无懈可击吗? 施清远,他就是在一次次地逼他做选择,逼他拷问自己的良心,逼他承认自己的原则并不是那么不可亵渎,逼他承认自己不是问心无愧。 他真的累了。好走的路千万条,干嘛死磕一个过去那么久的事呢?他又没有做什么违反职业道德的事,只是……放弃了一个选题而已。 这么多年了,放弃的选题还少吗? “可……” “庄晏!”盛时烦躁地提高了嗓门,“能不提这档事了吗?我就想好好过日子,行吗?” 庄晏啪地把筷子甩在桌上,这是好好过日子的架势吗?逃避、不谈论、心里堵个大疙瘩,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样日子能过好吗? 一开始盛时跟自己相处时,不就是这副德性吗?什么都闷着不说,得靠猜,靠等,靠旁敲侧击,这么过日子有意思吗? “你是回来过日子,还是回来跟我过日子?”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庄晏生硬地开了口。 盛时不说话,默默地收走了两人面前的空碗,去厨房收拾了。 庄晏的顾虑他何尝不知,但,这件事就是发生过了,这个心结就是摆在这里,他只能努力去忽视,他怎么办……他能怎么办呢? 他在水龙头下冲着手,走神。直到庄晏上前关掉了水龙头,扯过毛巾给他擦手。 庄晏有点生气,因此擦得格外大力——但有什么办法呢,盛时就是个纠结体质,而且的确是自己让人家失望出走的,现在这人既跟他较劲又跟自己较劲,能咋办呢?只能慢慢哄呗。 嫂子说得有理,媳妇这种物种,一旦惹了,跪着也得一次性哄好,千万不能拖,拖着拖着就埋了雷。 “带你看个东西。”庄晏攥住他的手,拖他进主卧。 主卧的陈设一点没变,柜子里摆了三排相机和镜头。庄晏拿下其中一排,柜壁是个推拉格,伸手推开,后面是个保险箱。他打开保险箱,后错一步,示意盛时上前去看。 盛时梦游般地上前一步,保险箱里没什么银行卡、存折、现金什么的,只有一沓资料,两个U盘。 一个是张明生给他的U盘,里面有东湾项目实际造价,后来他把陈潇给他的资料,以及雷明自杀前给他寄来的所有电子资料的备份都存在这个U盘里;另一个是庄晏的U盘,他常常用来备份照片之类的。 盛时紧紧盯着保险柜,千般滋味一起漫上心头,不知不觉,手握拳在侧,微颤。 “现在信了吗?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庄晏从身后扣上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后背上。“对不起,我当时是带着所有的资料给我爸了,但走之前,我就把所有资料都备份了一遍,藏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想过阻止你报道。我只是……我哥被施清沛摆了一道,当时我也是懵的,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他需要更多时间去处理这些事,我没法坐视不管。” “后来我把原始资料和U盘要了回来——我爸和我哥没说什么,直接还给我了。其实就算他们不给,我也给你留了资料备份。” “对不起。”他手臂用力,牢牢把盛时禁锢在怀里,在他耳畔轻诉,“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当你担惊受怕,让你等了那么久。” 就在去盛时之前住的酒店去给他搬行李时,庄晏就又受了回刺激。 -- 第138页 箱子还是盛时来京城时那只又大又旧的箱子,又摔摔磕磕了两年,边角都磨烂了,拉链有些变形,拉不到头。衣服几乎还是当年在京城时那些衣服,没什么添置,笔记本电脑也还是当年那一台,大概是电源不好使了,配了根新电源线。 他收拾着收拾着,忍不住就掉了眼泪。 他发不出声音来。这就是他的爱人的全部家当,明明舍不得让他受一点苦,恨不得捧出一切只为换他展颜,但最后还是让他过成了这样。 这般捉襟见肘,这般落魄不堪。不知这些年,他提着这个破箱子,辗转颠沛了多少个地方。 “对不起。是我不好,又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话里带上了鼻音。鼻尖在盛时颈侧反复摩挲,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稍一抬首,嘴唇卷住了他的耳垂。 “没关系……”盛时恍惚地说。他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保险柜,情绪如突然掀起的滔天巨浪,将心底那点犹豫和芥蒂冲刷得干干净净,“真的,没关系……” 写了这么多年文章,他突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只知道自己很想哭,想放声大哭,用眼泪把多年来一次次被背叛、被放逐的委屈结成的锈迹,全部冲刷掉。 “盛时……”庄晏舔着他的耳垂,“这些年,你想我吗?” 盛时的呼吸乱了。他用力按着庄晏的手,拉到自己小腹上,把着他的手去解自己的牛仔裤的扣子。两个人的手都在颤抖,扭了几次都没解开。 庄晏索性挣开盛时的手,自己摸索着去解。“乖宝,你想我吗?” 他从来没对盛时用过什么昵称,盛时自有一种不容亵玩的凛然之气,他不敢。俩人在床上就差互称庄老师盛老师了。但这一刻,他从内心里生出一种渴望,他想给盛时起个专属称呼,只能他叫,不是叫名字,不是叫老公或者男朋友,也不是叫哥哥,是更私密,更亲昵的叫法,在想念时叫,在情动时叫,在他俩打电话时叫,在每一次表达爱意时叫。乖宝。乖宝。乖宝。 他是他想捧在手心里的宝。 皮带和牛仔裤一起落下,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想我不想?” “……” “嗯?” “……想。” 手臂从盛时小腹移上去,一颗一颗解开了衬衫的纽扣,指尖刮过他的胸口,怀里的人止不住颤栗。 但庄晏不敢继续脱了,就任由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盛时身上。他从背后紧紧地抱着盛时,那感觉已足够心惊——盛时的蝴蝶骨抵在他胸前,硌得他心口疼。手指顺着两肋一下下抚过,肋骨根根分明,胯骨突兀如铁。 他不敢看。盛时太瘦了,以前也瘦,是那种精悍的瘦,肌肉贴着骨骼,利落匀称。如今却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风餐露宿严霜雪,譬如苦行僧,用肉身趟遍世间每一般苦楚。 “每天想吗?”伸手拽下盛时的内裤,热乎乎的呼吸扑在盛时肩上,庄晏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 盛时腿一软,抬手欲挣扎,庄晏一手箍着他的腰,另一手死死地把他抬起来的手按在桌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他们动作太大,桌上杂物被拂了一地,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场仿佛有些苦涩的欢愉。 “我怕你恨我,又怕你忘了我。怕你过得不好,又怕有其他人照顾你照顾得很好,你就真不回来了。”久别重逢硬是做成了诉苦大会,也是很谜。但庄晏忍不住这些话,悲伤只催得二人更加亢奋,他们用力地贴在一起,用力地接吻,用力地掐着对方,然后一起颤抖。仿佛这样就能把虚度的两年时间和缺憾弥补回来。 第74章 那天他们从卧室做到客厅,做到餐厅,庄晏好像就没有离开盛时的身体。最后在盛时严正却无力的抗议中,庄晏把人抱进浴室,按在墙上又来了一次。 磨砂玻璃上映出两双十指交握的手,热水从头顶的花洒倾泻而下,盛时已经不知道,脸上到底是水,还是身体一次次被碾压之后情不自禁流出的泪。做到最后,他几乎无力站立,全靠庄晏撑着。半个身子都麻木的,唯有贴在墙上的前胸一片冰凉,刺着他勉强维持着清明。 水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流经平直的肩,划过嶙峋的骨。穿上衣服他还是那个眉目俊朗的青年,一点不见老,只是瘦了些,脱了衣服才能发现他瘦得脱了形,以前背中央是一道健美的坎,如今是一节一节的脊柱,突兀地戳在皮肤下。 盛时再醒来时,不知是几点。卧室暗着,就开着一盏暖黄的小灯。庄晏居然没睡着,还精力满满地用食指在盛时脸颊来回轻蹭。 折腾一晚上,盛时嗓子都哑了:“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庄晏说。“怕睡醒了,你就又走了。” “不会。”盛时握住了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指尖,“你在这儿,我能去哪?” “怎么瘦这么多?” 盛时闭了闭眼,“庄晏,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个,润滑剂,过期了吗?” 庄晏:“……怎么?你不舒服?” “没有。” “放心吧。没过期。新的。” 盛时不说话了。他都已经走了两年多了,庄晏为什么会有新的润滑剂呢?总不会是刘姐买的吧。 庄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盛时的潜台词,轻笑一声,屈起胳膊支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不老实地在盛时腰身上擦过。 -- 第139页 “咱们还这么着,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没等盛时答应,他手指往下,按在盛时的左侧腹部。“这里,怎么回事?” 当年车祸留下半背的伤疤已经够触目惊心了,在浴室里,庄晏居然一边精/虫上脑,一边还敏锐地发觉了盛时身上其他的疤痕。 盛时沉默了一会儿。“胃穿孔了,做了个小手术。一个……很小的修补手术,微创的。” 庄晏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猛地抓了一把他的皮肤。 “你……嗯,这两年……”盛时问不出来。 庄晏一眼就看出了他想问什么。 “没有别人。”庄晏把人往怀里搂了搂,“有很多人介绍过,但都没成。成不了。你这一走,我好像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了,就不会了。” 手继续往下,按在盛时大腿上,“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跟Mark演出,挣了点钱,回家路上碰见抢钱的了。”盛时言简意赅地说。 他们所在的地方不禁枪,Mark第一时间举手交钱。但不知盛时怎么了,激烈地反抗,拼死跟两个抢钱的混混争夺钱包,抢夺间被一刀划在了腿上。 幸而混混也是俩生瓜蛋子,没枪,见血喷出来也吓懵了,连滚带爬地逃走,Mark按住他喷血的伤口,疯了一样大声呼救,幸好有路人及时报警叫救护车,这才捡回一条命。 庄晏忍不住想敲他脑袋——神经病啊,要钱不要命,抢钱给他就是了,万一人家有枪呢?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盛时孤身在外,到底缺钱缺到了什么地步,才会犯傻跟抢劫犯拼命,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润滑剂,什么时候买的?”虽然这个问题很蠢,但盛时就是忍不住想问。从平宁市回京城,庄晏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他很确定庄晏没空动这脑筋。自己不在这两年,庄晏说没有过别人,那买什么润滑剂呢? 庄晏噗嗤一下笑了。“你呀。” 他掐了下盛时的下巴,“回来之前我让谢赋帮我买的。” 盛时:…… “怎么啦?” “没怎么,就觉你蛮变态的。” “什么变态!男人之间,为了兄弟的幸福跑跑腿出点力,不是很正常吗?” “……” “盛时。”庄晏唤他,“我们把东湾项目的报道做完吧,好吗?这两年多,我好几次想,要不就让小帆把这报道做出来得了,没准你看到这个报道,就回来了。但她不肯,她说这个报道对你的意义不一样,一定得你来做,而且你一定会回来。” “嗯。”盛时往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对了,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 “嗯?” “你们看到的Mark的社交号,其实是我的号。” “——什么?” “我刚去哥大没多久,就发现我有个同学认识Linda Chu,楚老师可是有扒人小号的前科的。”盛时忍不住笑起来,“正好Mark的老婆有两个手机,注册了两个号,我就问她能不能把小号借给我,偶尔发个我的视频或者照片。反正楚老师迟早会扒出来,我想着,如果,万一你还想知道些我的消息,楚老师一定会给你看的。” 庄晏:…… 14天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头几天俩人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腻歪在一起,没到一周盛时就受不了了,既受不了庄晏没完没了的索取,也受不了他黏黏糊糊地巴着他,于是不顾庄晏的反对,卷起铺盖搬到客卧,并坚定地一巴掌把试图尾随进来的庄晏推了出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庄晏气得在客卧门口大叫,“吃饱喝足就翻脸不认人了!” “是你说我们要把东湾报道做下去的。” “没说不让你做呀!”庄晏十分委屈,“你至于做个报道还得分居几天吗?” “至于。” 惨遭嫌弃的庄公子只好滚去打游戏。他在隔离中百无聊赖,别人可是要工作的,找谁谁都不理他,他无聊就又去骚扰谢赋:“连一局呗?” 谢赋一如既往地干脆:“没空。” “人打工的没空,你一老板有啥没空的?” “老板也有老板的事要忙。” “小赋你太不够意思了!”庄晏在客厅,小心地看了一眼客卧的门,“哥让你办点自己人的事儿,你特么怎么给哥办的?” 谢赋沉默了几秒:“怎么?不好用?” “不是,你怎么就买了一瓶……套也就买了一盒。”庄晏委屈控诉,“哥可是要隔离14天呢。” “打住,哥对你的性/生活频率没兴趣。”电话另一端,谢赋好像竭力忍住要骂他的情绪,“你到底有事没事?” “没事,这不这周末我们就结束隔离了嘛,叫上小帆跟闻钟,咱们聚一聚。你把你家小朋友也带上。” “我家什么小朋友?” “……你又惹人家小向了?” “挂了。” 靠……庄晏忍不住又给楚云帆发信息八卦,“小赋又跟他们家小向又咋啦?” 不出意外,楚云帆再次没理他。 她在跟盛时打电话。 “虽然你这次去平宁市顶的是特派记者的名头,还用了笔名,但施清远肯定知道是你。” “嗯。” “咱们这次行动要快。今年R-677搞得所有产业都停滞下来,施清远现在估计也在为华恒中国分公司的正常运行焦头烂额,正好没空抽出精力来对付我们。” -- 第140页 这两年,华恒中国分公司里暗流涌动。海上花的项目,虽然最后以唐鹏背下了洗钱的锅而暂时作罢,但施清远痛失一员大将,再加上报道的事被华恒集团责难,名义上他虽然仍是华恒中国分公司的主事人,但施清沛逐渐架空了他,从华恒集团派来两个副总,美其名曰“协助小施总工作”,实际上就是使绊子。 华恒中国分公司主要的产业就是在内地搞房地产的欢达建设和嘉明公关,其他零星有什么建材、外贸,甚至还有文化产业公司,那都是小打小闹了。 欢达建设因为违规项目,又被罚了一笔钱,很是举步维艰了一段时间,为了迅速扩大规模、加快资金流动,施清远决定先推动嘉明公关上市,为此不惜跟人签了对赌协议。 盛时忍不住问:“这些消息你都是从哪儿打听出来的?” 唐鹏被查、华恒洗牌他知道,但施清远跟人签对赌协议这种事,他怀疑就连深耕财经领域的周思达都不一定知道,楚云帆是怎么知道的呢? 楚云帆顿了一下,“自然是通过闻钟打听出来的。” 盛时不说话了。 楚云帆如今跟闻钟关系亲密,照庄晏的说法,俩人搞不好真就成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去质疑闻钟,但华恒中国分公司一个前法务,离职都三年多了,他得有多大的能耐,多扎实的人际关系,才能扒出来前东家这些消息来。 楚云帆感受到了他的顾虑,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就东湾项目出事之后,华恒和伤亡者家属的赔偿协议什么的,就是闻钟经手的。” “……” “当时施清远知道你盯着东湾那档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抽调了法务部最精锐的人来挨个劝说家属接受赔偿,并拟定了非常周密的赔偿协议。闻钟参与了全过程。这件事之后,他就被提为了法务总监,但第二年就辞职了。”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楚老师,你是在说,闻律对东湾项目事故非常了解吗?他愿意帮我们?” “我这么跟你说吧,闻钟读书的时候,一直拿的是华恒提供的奖学金,他对华恒是有感情的,所以毕业后才会选择去华恒工作。但东湾这件事显然违背了他自己的原则,所以他就辞职了。但你说让他帮助我们扳倒施清远,我觉得也不太现实。能给出这些消息,我觉得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最大帮助了。” 盛时倒没什么太大意外,只说“等隔离结束,约闻律出来吃个饭?” 他夹着电话,习惯性地转头朝床尾看去,那里曾经放了一个他花了80块钱买回来的三层塑料书架,书架还在,书没了。 盛时怔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书大概是被庄晏摆到书房里去了。挂了电话,他推开客卧的门,去书房找书。 庄晏窝在主卧打游戏,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盛时推开书房的门,摸索着按下灯的开关。 亮橙色的灯光洒满书房的同时,盛时也愣住了。 他那些当初没带走的书整整齐齐地排在书架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三面曾经挂着庄晏摄影作品的墙面,全部换成了他的照片。 大的,小的,黑白的,彩色的,笑着的盛时,皱眉的盛时,写稿的盛时,熟睡的盛时,卷起裤腿蹚水的盛时,还有他们第一次搭档那晚,交了稿在走廊里抽烟的盛时——他都不知道,庄晏是什么时候抓拍的,明明,他刚从五楼下到三楼,自己就发现他了呀。 书房里摆了一张沙发床,床上还凌乱地扔着一团被子。 这个房间就像是一条长长的时间隧道,他们相识十个月,那十个月的盛时被刻在墙上,庄晏也被钉在这里,这两年来,大概他就没在卧室睡过,他就在这个房间里住,伴着满墙盛时的照片,日复一日地沉溺在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如果他没有回来呢?盛时突然不敢去想。 墙上的盛时永远不会变老,但庄晏会老,会枯萎,他将困在这个由短短十个月打造的时空囚牢里,直到肉身的陨灭。 第75章 隔离14天,盛时每天按部就班地读书、写稿,过得优哉游哉。以往出差频繁,他甚少有这种连续十多天休息的空闲时间,正好把东湾的材料捋一捋,准备动笔。 但庄晏就不行了,游戏打到第12天,他狂躁地把手机一扔,跑到洗手间接了一桶水,倒上84消毒液,开始打扫卫生。 听到客厅响动的盛时打开客卧门,惊讶地看见庄晏带着胶皮手套,正在哼哧哼哧擦着餐桌腿。“……你在干什么?” “打扫卫生!运动运动!”庄晏发狠地搓着桌腿,如果是一条人腿,估计这时候已经被搓秃噜皮了。“十多天没出门了!十多天!我真的没法想象平宁市在家隔离六七十天的人都怎么活。老子一身的力气和荷尔蒙无处发泄,对象搞分居,每天跟别的女人打电话,比跟自己老公说话都多,我又有什么办法?” 盛时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哦,那你好好打扫,等会儿擦完把地也拖了吧,不要浪费水。” 然后回到客卧,关上了门。 “喂!喂!”庄晏丢下抹布,狂躁锤门,“我不是……我是让你来给我布置清洁任务的吗?” “庄晏又发什么骚?”盛时果然在跟“别的女人”——楚云帆语音。 耳机里顿了一下,“他在打扫卫生。” -- 第141页 “庄晏?打扫卫生?” “嗯。”盛时声音里含着笑,“快憋出病来了——反正我的稿子这周肯定能写完,你看你那边进度,等结束隔离,稿子一发,我就把材料递给纪委和花城的经侦部门。” “陈潇愿意出面了?” “嗯,她和张明生父子,还联系了几个同样在那场事故中死亡者家属,打算联合起诉。” 陈潇拉黑了庄晏的微信,但没拉黑盛时的电话号码。回来隔离的第一天,盛时就给陈潇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 陈潇在电话另一端久久沉默。 “四年多了。卫记者。”就在盛时以为她要挂掉电话的时候,陈潇哽咽着开了口,“我弟弟,不明不白死了四年多,快五年了。你说过你会帮助我们,我那么相信你,把所有材料都给了你,你却杳无音讯。你知道巡查组到花城去调查的时候,我恨不得去拦车,恨不得去磕头,可是有什么用,我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知道。”盛时说,“对不起。” 道歉是无力的,可要向陈潇解释自己为什么当时没发报道、为什么销声匿迹两年吗?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真得……对不起。稿件最近就会发出来,然后我们就把材料交给纪委和公安部门。”盛时努力解释着,“你相信我,这次肯定……” “你们媒体,还有公信力吗?”陈潇冷笑一声,挂断了电话。 但几天后,张明生给他打来电话,他最后还是说服了陈潇跟他们合作,找到其他几家死亡者家属,联合起诉欢达建设,并要求重新调查当年的东湾项目事故。 “这次一定不能放过林凯龙了。”楚云帆说,“丫现在还成了什么花城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上次查得不彻底,没把林勇背后的人揪出来,所以林勇才能退居二线安全着陆,这次一定得把林凯龙彻底掀翻,才能把他背后的人找出来。” “嗯。”盛时应了一声。“不跟你说了,梁老师给我发消息,我给他回个电话。” 再次站在《今日时报》12层的办公室门口,盛时竟一时迈不开脚步。 张普阳走了,当初他轮岗时的热线部主任老曹进了编委会,刘骥换了部门,去热线部当主任——也挺好的,刘骥这人,贪功归贪功,但拼劲儿在整个报社也是有目共睹的,最适合去热线部门督战。 老梁又招了几个人补空,如今,连当年的小丫头赵蕾蕾都成了“蕾蕾姐”,同事们来来去去,自己却好像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一个年轻人从办公室里出来,奇怪地打量着他,“您找谁?” 叮的一声,电梯打开,“盛老师!”周思达热情地在他肩头拍了一掌,“隔离结束啦?老梁已经来了,我看见他车了。” 熟络得仿佛他只是出了个长差而已。 盛时笑了笑,跟着周思达进了办公室去找梁今。 梁今一反常态地严肃,没让盛时去办理重新入职的手续,而是带着他,直接到了报社最高层的社长办公室。 社长、总编,甚至连书记都来了,个个脸色凝重,见梁今和盛时进来,总编道:“老梁你坐,盛时,你也坐。”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社长默默地翻着手里的材料。“盛时,三年前来咱们报社工作,中间辞职,这次又来申请复职,对吧?” 盛时:“对。” “中间为什么辞职?” “出国读书了。” “哦。你在来咱们报社之前,是在哪里工作?” 盛时已经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了。 “《东南新周报》。”他平静地说,“曾用名,卫南山。” 社长将目光从材料移到他脸上,“那么,记者卫南山为什么被吊销了记者证?吊销记者证五年之内不许再考,记者盛时,又是怎么参加的记者证考试?” “当时花城记协去调查了,并没有发现我的报道有任何问题。吊销记者证,是因为我跟华恒中国分公司之间的一些纠纷,被他们指控索贿、行为不端。” 再次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好像内心已经没什么太大的触动了,盛时神色淡淡的,“但这些也只是华恒的一面之词,是为了转移我的报道引起的舆论反响,如果我真的索贿、做假报道,他们早起诉我了,但是他们没有。记协也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我索贿。这些我在入职之前,就都已经跟梁老师说过了。” 至于申领记者证更是无稽之谈,记者证的培训和考试时间,各省不尽相同,盛时来京城工作还不满一年,压根还没到考记者证的时候,只是刚刚领到新闻从业人员资格证。 老梁神色凛然,“这件事他的确跟我说过。他刚工作我就认识他了,他在来咱们报社前,将东湾事件前前后后都告诉了我,我不认为他存在违规行为。另外,盛时在咱们报社工作期间,一直遵守纪律,做了很多优秀报道。在上级单位都没有定性处罚的情况下,我认为没有理由去质疑这样一位优秀的同事。” “哎,没有质疑的意思嘛。小盛在疫情期间做了很大贡献的。”总编开口缓和气氛。“但既然有人给报社寄来投诉材料,流程还是要走一遍。我们肯定相信小盛的职业素养,不过疫情期间,你做过一篇平宁市民营医院去申领医疗物资的报道,涉及到的捐赠方是华恒集团。他们认为报道存在问题。” -- 第142页 “哦?什么问题?”盛时问。 又来了,又是这一套。这次居然还想搞先下手为强。 “华恒称,在这篇报道里提到的捐赠企业有四家,你却单独把他们拎出来,质疑他们向民营医院定向捐献,是利用此举来避税,这是在公报私仇或是他们竞争对手的授意。” “那家民营医院的确有华恒的一部分投资。”盛时说,“我并没有’质疑’,只是写出了这点而已。至于有没有经人授意拿人好处费——” 他突然笑了一下,掏出钱包,把银行卡一张一张抽出来摆在桌上。“我没法自证清白,这是我名下所有账户,您可以让人调查,里面但凡有一分钱不是稿费所得,是我说不清楚的收入,我马上滚出媒体圈。” “盛时!”老梁喝止了他,“有事说事,这是做什么?只是让你解释一下,谁说调查你了?这么大情绪!” 他不是情绪大,只是一瞬间,有说不出的失望和疲倦。 那话怎么说来着,记者笔下有财产万千,记者笔下有毁誉忠奸,记者笔下有是非曲直,记者笔下有人命关天。就是因为揣着这四句话,每一篇稿子,每一个字都写得战战兢兢,再三斟酌,他尽力了,却依旧逃不开被刻意扭曲与诽谤,还能怎么办呢? 总编办秘书笃笃敲了两下门:“社长——” 话没说完,门就被推开了,庄晏沉着脸,几步走过来,站在盛时身边。 “这稿子我跟他一起做的,我给他联系的采访对象。”庄晏道,“因为疫情中,我家企业也捐了医疗物资——但当时企业捐献的医疗物资只能统一分配,凭什么华恒的物资就可以定点捐赠?这就是我们做这个选题的原因。” “我们对华恒的质疑合理不合理,我也可以找税务和法律方面的专业人士来解释。”庄晏又补充。 办公室尴尬得几乎要爆炸,是啊,这是他们的员工,摄影部新定的副主任,还是广告部最大的金主爸爸家的二公子——出了办公室,社长总编哪个没跟庄修旺一起开过会、吃过饭?哪个私下见了庄晏不是笑骂一句“兔崽子,好好干”? “而且,他是我对象,他能缺钱?他需要被谁授意,收谁的钱写黑稿?”庄晏语不惊人死不休,索性全抖落出来。 社长:…… 总编:…… 至今一言未发的书记:…… 梁今:…… “行了,就让小盛解释一下,没别的意思。到人力办入职手续去吧。”片刻之后,社长有点尴尬地打破沉默,“那啥,谈恋爱不要影响工作……” 庄晏收起桌上那三四张卡和钱包,“走吧。” 刚才还一身炸毛的的盛时跟个小媳妇似的,乖乖跟在庄晏身后,离开了社长办公室。 一阵面面相觑,书记干咳一声:“那啥,现在的年轻人哈,比较多元。” 社长也呵呵干笑两声:“老庄,没看出来,还挺开放。” 电梯下行,庄晏还在因为盛时被带去问话而有点生气。他打开钱夹,想把银行卡塞回去。 刚一打开就热了眼。 是那种老式的钱夹,侧面有一层透明塑料膜,可以放名片什么的。里面放着他们的一张合影——也是他们唯一一张合影。就是第一次去公园约会,他们一起拍的那张照片。在快门声响起的前一秒,盛时偏过头,轻轻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就这样定格在镜头中。 所以,就因为这张照片,他才拼死跟人家抢钱包,以至于被人划了一刀吗? 那钱夹边角的一块暗色,是不小心沾染的污渍,还是盛时的血迹? 他竭力忍住突然涌起的强烈情绪,一张一张地把银行卡放好,然后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工资卡,一并塞在了盛时的钱夹里。 “物归原主。”他说。 第76章 “去哪里吃饭?”拉上安全带,发现车没往家的方向开,盛时随口问了一句。 “去我家。”刚在社长总编书记面前出柜的庄晏扬眉吐气,喜不自胜。简短有力的三个字炸出了这个重磅消息。 “去你家……干什么?” “今天我哥回来了,我爸说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饭了,让一块儿吃饭。”庄晏一打方向盘,一脸坏笑,“你到我家,还想干点啥?我房间单独在顶层,你想干啥都行。” “……”这货还有心思开玩笑,盛时瞬间焦虑发作,“先回趟家,我要换身衣服。” “……” “然后我要去趟超市,买点东西。” “……” “还要去剪头发,快点!” “我觉得你放轻松一点,亲爱的小时时。”庄晏今天心情格外好,忍不住就想逗盛时,“新媳妇第一次上门该送什么,你知道吗你?” “……”盛时还真不知道。“烟?酒?保健品?水果?”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到这些。 “这种东西你要多少刘姐就能给你翻出来多少。你就听我的,等下我们家附近有个超市,去买点水果就行了。”庄晏开玩笑,“要么你学我嫂子,他俩订婚时,我嫂子她爸给我们家新投资的度假村送了一座酒店。” 盛时:…… “当然我家不是让我哥卖身求荣抱岳丈大腿啊,人俩是同学,念书那会儿就好上了。” 盛时:…… -- 第143页 终究还是有落差的,怎么可能做到丝毫不在意。富豪之间的联姻,动辄就是上百万上千万的合同、合作,就连楚云帆这种普通好友,送个自己母亲的画作,市价也要近百万。 他竭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幼时的记忆,那会儿家乡正是矿业发展好时候,男方上门提亲,开个桑塔纳就算是阔绰配置,后备箱一开,两条烟一箱酒,再抬上半扇肉,就差不多了。 女婿头一次上门,主要任务就是陪老丈人喝酒,能把老丈人喝个七成醉,女婿还屹立不倒的,这姑爷就算过关,传出去,人家就会称赞这女婿体面又靠谱。 这才是盛时印象中的见家长的流程。 阶级、财富、甚至品味,都与他的生活和过往有着巨大鸿沟,盛时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跟庄晏,好像真得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再一次产生了前28年从未动过的念头——如果自己有个什么头衔,哪怕只是部门副主任,哪怕是去杂志社、自媒体、什么文化公司,当个主编、副主编,或者带“总”的title,都比现在这样一穷二白、无职无衔要好。 但已经来不及了,庄晏把他推进超市,两人挑了几兜水果——要不是庄晏拦着,盛时大概要把超市水果区都买一遍,然后直奔庄晏父母家。 一进门先被酒精迎头消杀。 “这——咳咳咳,呸——干什么啊?” “庄总说啦,今天孩子也在,这疫情还没过去,你们俩又刚从疫区回来,得好好消毒才能进门,别传染了孩子。”刘姐手里拿着酒精喷壶,笑眯眯地说。 “我俩刚隔离完14天好不好!”庄晏无语。 “还有隔离完一个月又复查出感染的呢,让你好好消毒是害你吗?”庄修旺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从客厅另一头传过来。 “是是是,特别该。”庄晏举手投降。 两个小孩在客厅里追来闹去,打闹到盛时身边,齐刷刷抬头看他。 “你是谁?”看了一会儿,小女孩突然发问。 “叫盛叔叔。”庄晏弯腰,抱起了小女孩,“小叔抱抱重了没?” “我知道。是小叔的朋友对不对?”另一个稍大点的男孩说,“盛叔叔好!” “是小叔的男朋友。”庄晏纠正。 盛时:…… 这场家宴阵仗极大,盛时感觉自己从没这么窘迫过。庄晏的父母、哥嫂还有两个孩子都在,饭前,庄修旺和庄昊的秘书分别前来找老板汇报工作,也被特别介绍了盛时认识——“小晏的朋友。” 哪个“朋友”值得庄总和小庄总这么郑重其事地介绍啊?那不就是,传闻中庄二公子的男朋友呗。 商场上人有一个优点,就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一顿饭冷场、任何一个人觉得被冷落。一顿饭下来,在庄修旺和庄昊的主导下,谈话热热闹闹的,大家都默契地没提华恒集团与正韬集团,也没提起两年前差点造成家庭裂痕的东湾项目。 庄晏父母自然并没有那么“开放”,虽然圈子里听闻哪家后辈是同性恋,那是别人家的事,真轮到自己家,一时半会儿并没有那么好接受——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活蹦乱跳的同性恋的儿子,总比起一个失了魂儿,行尸走肉的儿子强吧。 两年多,庄晏只有去年大年三十,在亲爹庄修旺的雷霆震怒之下,勉强回家了一天。 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谁上来敲门也不开,Lance dance一遍遍地放,从上午一直放到黄昏。 庄昊的两个孩子还去问爸爸,为什么每次都陪他们玩、给他们带礼物的小叔,今天既没有给他们带礼物,也不理他们了? 庄昊也敲不开他的门,只能让刘姐找来钥匙开门。庄晏的手机摆在床头,缓慢地单曲循环着,而他就那么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那首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庄昊甚至觉得,那循环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点点地吸走了自己弟弟的生命力。 于是他按下了暂停键。“不要再听了。” 庄晏在怪他们。虽然他在紧要关头选择了先救亲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怪他们。 那是他们家吃得最别扭的一顿年夜饭,吃完庄晏就走了,他妈在身后叫了好几声,他头都没回一下。 两年多,刘姐依旧每两周去给他收拾一次屋子,清理一下冰箱,放些新鲜水果或好收拾的半成品菜。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两周去一次,发现冰箱里东西丝毫没动,发了霉变了质,只好丢掉。 有段时间,庄晏连着出了三个月差,一次家门都没进过,回京城就在报社将就两晚,然后再出差。 每次刘姐回去,面对庄晏母亲殷切地问,她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总是只能照实说,再引来庄晏母亲一顿哭泣。 他在惩罚他们。尽管他选择了保护家人,但这也并不妨碍他用疏远来折磨着他们和自己。 庄晏根本不用出柜,行动就表达了态度。 好在盛时回来了。他一回来,庄晏就又成了那个生龙活虎的庄晏,快从疫区返回时,是这两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给刘姐打电话,让她准备吃的塞满冰箱,因为他要跟盛时一起隔离14天。 所以即便是同性恋,一个活力满满的儿子,总是让父母心里更好受一点,对吧?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庄修旺放下筷子。 -- 第144页 “今年年底,我就卸任正韬集团董事长的位子,小昊,以后你要处理的事情就更多了。两年前那件事就是个教训,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闯劲,做事情喜欢大刀阔斧,但做决定前,还是要多想、谨慎一点。” 这新闻炸得一桌人都惊讶地抬头,看庄昊的表情,亲爹显然也没跟他提前通气。 “老了,不是年轻时赶上改革开放好时候,凭点聪明、胆子大,就能致富的时代了,得你们年轻人——那话怎么说来着?紧跟时代,科学管理,才能运营好公司。” 盛时看着庄修旺,不由得产生了浓浓敬佩之情。是的,时代造就英雄,英雄也顺势开创了新时代,但毕竟从村企一手创立这么大集团,能急流勇退放权,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小晏投资那几家公司,我看了。总体还不错,偏稳妥,你没你哥那脑子,也就别琢磨更高回报率的东西了。” 庄晏:…… “你跟小盛都是国家单位的人,本职工作要继续努力,争取再上一层楼。有些自己的产业,也够你们生活了,不要干违法违纪的事,不要怕惹到人,但也不要主动去惹没必要的麻烦。明白吗?” “尤其是你,以后又多一个需要你负责的人,所以什么去非洲呀,去伊拉克呀这种念头,趁早打消。过几天我会让财务那边清点你名下资产,具体你跟小盛怎么分配,你们自己商量。要是国外能领证,还是去领个证,不然没名没分过日子,像什么话!” 盛时更不安了,为什么要清点庄晏的资产?他又不需要庄晏的资产。 “小盛等下跟我来书房。下个月旅游产业论坛要在绍兴开。我作为房地产商会的会长要发言,你来给我写一篇发言稿,要有高度、有深度,但不能太自夸,要有大局观。还要点出来我们正韬集团会在庄昊的带领下有新规划、新发展。” “……好。”盛时顿时理解了,为什么庄晏说“以后我爸的演讲稿有我搭档写”时,楚云帆向他投来浓浓的同情眼神。 “还有什么疑问吗?” “爸……”庄晏无语,“……能不能不要把吃饭搞得像开会?” 庄晏母亲则离席返回房间,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了两个红包。 “今年过年,小晏跟小盛都在平宁市,也没回来过年,这是补发的红包。今年情况特殊,情有可原,以后我们家的规矩,年夜饭必须一起吃,年三十一家人必须一起过。” 她说话还是有点生硬勉强,但“一家人”三个字一出口,盛时顿觉一股暖流沿着大脑流向四肢百骸。他局促地站起来,不知该怎么办,不是,这“补发红包”的理由也太牵强了,长辈能用这种理由表达对他的接受,他难道还能补一句“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你接呀!”庄晏按着他的手接过了红包,“妈我怎么觉得盛时红包比我厚?” “……谢谢。”盛时嗫嚅着说道。停顿了一下,用更底气不足的声音小声道:“……爸妈。” “真不是我错觉,你红包真比我厚。” 总而言之,这顿大起大落的家宴,是以尴尬的和谐结束的。庄晏喝了酒,于是盛时开车,庄二少瘫在副驾上,急急忙忙拆开红包开始数钱。 “我的八千。”庄晏数完自己的,又拆开了盛时的红包开始数。“嘿居然还有张一块,你的一万零一。真的比我多。” 他抬起头看着盛时,“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盛时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就是想听庄晏说。 “你。盛时,特别好。万里挑一。” 第77章 盛时这辈子就没写过这么难写的稿子——庄修旺的演讲稿。 他先研究了近几年国内外的旅游房地产市场,看了十几篇论文,又把庄修旺之前的演讲稿都搜出来看了一遍,然后开始动笔,前前后后改了有七八版。 每改一版就叫庄晏过来掌眼,有时候还会让他读出来——美其名曰写和念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他要在文本和朗读韵律之间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 其实就是庄晏读稿子的声音太好听了。他平时吊儿郎当说话是一种腔调,床上运动时心驰荡漾又是一种腔调,正儿八经读稿子,则是难得一见的斯文矜持,比平时说话郑重,又比播音腔随意,落在耳朵里,字字句句都是享受。 庄晏可受不了,被抓过来连看带念带提意见三四次以后,怒而暴走。 他一把将盛时拖到电脑桌前,轻点几下鼠标,调出来两张照片,“来你给我说说,这两张照片有啥不一样?来你说!” 两张都是盛时半身照,又是不知他什么时候偷拍的。庄晏后来养成了一个无聊的爱好——拿盛时的照片练手,练修图,练调光线调饱和度什么的。 ……盛时无语,仔细地看了看两张照片,不太确定地回答:“右边这张比左边的多裁了个角?” 庄晏:…… “你知道吗,你强迫我看稿子,就跟我让你找这两张照片的不同感觉一样。”庄晏的手不老实地在盛时身上游走,“专业不同,不要强融嘛,这事你该问小帆。” 盛时的身体一寸寸地绷紧起来,变热。下一秒他突然直起身,推开庄晏。“是哦,我该去问楚老师。” “……喂!”庄晏几乎要砸电脑。 -- 第145页 “好歹是你爸爸卸任前最后一次公开演讲,你表现出一点重视好不好?”盛时丢下他往客卧走。 走到一半突然又回头问,“话讲,这种董事长公开演讲不是应该董秘准备演讲稿吗?为什么之前都是楚老师写?她写得真的那么好吗?” “那必然没你写得好啊。”庄公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醋意,顿时警铃大作,“就一般小会啊什么的肯定都是董秘准备了,但我爸这人比较无脑信服专业人士,他就觉得专业搞写作的,写出来东西高级。以前让小帆写,那是因为不认识你嘛。” 盛时挑了挑眉不说话。庄晏松了口气,这回答算过关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恃宠而骄,说的就是这货吧?别人恃宠而骄是要这要那,作天作地,这家伙恃宠而骄,就是要人没完没了地夸,他好,他最好,他比别人都好。 当然,这也的确没什么错。庄晏横想竖想,想不出盛时不如别人的地方。 结束隔离后第一次上班开会,老梁还是那句话,“这是咱们的首席记者,盛时。盛时,你自己介绍一下吧。” 一半都是老熟人,走了张普阳和刘骥,又补充进来一个宁扬,一个韩悦。盛时挨个扫过每个人的脸,老同事脸上带着笑,新同事一脸的好奇。 盛时依旧还是那一句,“大家好,我是盛时,请多指教。” 宁扬捅了捅赵蕾蕾,“哇蕾蕾姐,盛时老师哎!《并州黑砖窑奴工案》哎!” 声音不大,但盛时听见了。他有点感慨,记者一茬茬老去,唯有有影响力的报道价值永存。 这么一想,其实那些付出和遗憾,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值得。 一年一度的旅游地产行业大会本来是在春节前后开,但今年因为疫情缘故,一直拖到五月。 这个活动有些年头了,最初是国内几个旅游业的大佬联合办的一个论坛,后来在政府的支持下,旅游业、房地产业都加入进来,加之这几年跨境旅游和海外地产投资热,大会如今每年一开,成了行业的风向标,以及业内八卦的聚集地。 各家媒体自然都会派记者来参会——托庄晏的福,《今日时报》总能占到最好的机位,以及约到最难约的采访。 但今年庄晏提前打招呼,“你们派地产和文旅条线的记者去吧,采访谁提前告我一声,我可以帮忙问问。我?今年老爷子要我贴身跟拍,我们正韬集团要的物料也多。盛时?盛时今年也不行啊,老爷子讲稿都得我们家盛老师过目,业务搅和在一起多不好。” 社长办公室出柜还嫌不过瘾,庄晏恨不得到每个部门都敲锣打鼓宣告一番,烦得宋溪跟盛时说,你要不搬个椅子去五楼摄影部办公室吧,别让庄晏天天来12层招人嫌。 于是庄老师回家就被盛老师好好地“管教”了一顿,老实了几天,不敢像只花枝招展的雄孔雀一样到处抖了。 不过,有庄修旺在的场合,庄晏会稍微收敛一点,比如现在。 虽然庄家二公子不管企业的事儿,但每年行业大会都来——作为媒体记者来。各路老总没少见,他爸他哥的合作伙伴都认识。 白天开完大会,晚上大佬们就在绍兴酒楼里,也不拘什么名菜名酒,排序座次,木桌一拼,条凳一摆,开一桌私宴,对窗外明月桥下流水,也颇有几分雅意。 当然,还要合合影啊,拍拍照呀——往年都是老庄总家二公子给拍照,分发给各家公关部门;然后“不小心”传出些什么圈内八卦呀,动态之类的。 今年还不同以往,老庄总身边除了揣着相机的二儿子,还有个斯斯文文的青年——“小晏的同事盛时。”老庄总是这么介绍的。 这世上比新闻传得更快的就是八卦,庄二少那点事,圈里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盛记嘛,庄二少的……这怎么称呼呢,爱人,传说是庄二少撬了华恒施清远的墙角,这盛时也是个猛人,跟了庄二少,死心塌地跟庄家人一条心,单枪匹马一篇报道就干翻了华恒中国分公司。 当然,华恒中国分公司几年来一系列操作没少得罪同行,海上花项目捅出那么大篓子,没人同情施清远。 不过大佬们跟盛时客客气气打招呼是一回事,私宴上谈话就没那么放得开了——任谁谈话,大概都不希望旁边坐个记者,谁知道哪句话就被“借题发挥”了呢? 盛时看出了大家的不自在,他在这场合更不自在。正好借着不能喝酒,告假溜了出来。 月色是好月色,水中也有一个月亮,照得一渠静水清辉透亮。盛时坐在桥边,发呆。有河灯从远方慢悠悠地飘过来——全国古镇也越来越相似,不管什么时节,不管什么场合,反正到处有放河灯的。 俗归俗,在溶溶月色之下,还挺好看。 “你怎么自己在这儿?”有人唤他。 盛时抬头,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是周思达。 “明天地产行业分析报告发布会嘛。我来听听。”周思达陪他坐下。这时候觥筹交错的不仅仅是大佬,还有忙了一天的记者们,要么跟大佬约,要么跟同行约。独他俩坐着,是有点怪。 “我不喝酒,就出来透口气。”盛时说。 “我?我也透口气。”周思达说。他一笑,“你看,这世界不仅仅需要盛老师你这种记者,也需要我们这种装点太平的记者。” -- 第146页 盛时噗嗤一笑:“说笑了。”停了一会儿,“嫂子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化疗不错,后来做手术了,恢复得挺好。”周思达戳了他一下,“哎,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去不去?” 盛时扬眉,好奇心害死的一定不只是猫,还有盛记。“走。” 跟庄修旺那边大佬齐聚、觥筹交错并拍出兄弟情深的照片不同,周思达带盛时来的这家酒馆,地方偏僻,游客也寥落。周思达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当厅就一个人,施清沛,一碟香干一壶酒,颇为落寞地自酌自饮。 说起来国内旅游地产行业,庄家主攻度假村,施家主攻主题乐园酒店。华恒中国分公司一直是正韬集团在国内最大的竞争对手、业内千年老二。华恒集团的施总孤单寂寞冷地在这儿月下独酌,这业内释放的信号已经很明显了。 “来都来了,盛记不喝一杯?”听到脚步声,施清沛回头道。 惨归惨,华恒“太子爷”的派头和气势还在。盛时和周思达对望一眼,周思达做出了“可不是我出卖你”的表情,两人没推辞,前后脚跨进门,坐在施清沛对面。 “盛记玩牌吗?”几分钟的尴尬之后,施清沛开口,“德扑。” 盛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想了一下:“玩得不好,不过可以陪施总玩一把。” 第78章 施清沛抚掌笑道,“几年不见,盛记变了,以前连坐我的车都不痛快,现在倒愿意跟我玩牌。” 盛时转向周思达,“达哥也来一把?” 周思达颔首:“我陪一把。” 施清沛突然朝着柜台喊了一声:“方总,你来不来?” 盛时和周思达同时吃了一惊,齐齐向柜台看去。他们进来时谁都没注意柜台旁边半躺在摇椅上的老板,没想到居然也是个“总”。 盛时心里微觉不妙,总觉得这是个鸿门宴,施清沛设局,那么周思达呢?他真的只是“偶然”发现施清沛在这里独酌,叫自己来瞧八卦,而不是引他入局那个人吗? 来不及多想,摇椅上的人笑道:“哎,我好不容易想装一天大隐隐于市,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呢?” 施清沛也笑:“来吧,人家忙着交际应酬,咱两个无人问津的,正好凑一局。” 摇椅上那人便起身走过来,跟盛时和周思达一一握手:“德阳地产方强。” 德阳地产。盛时握着手,默默咂摸。原来这就是李泰然曾提到的那个“小方总”,原来德阳地产竟跟华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不禁有点头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财经条线,天天跟这帮商业公司打交道。果然是那句话——商场没有永远的敌人,谁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突然背后互捅,什么时候又好得像穿一条裤子。 “没牌,我们手机打吧。”施清沛找了个德扑的游戏小程序,发给了另外三人,“房间号0506.” 四人进了房间,电脑荷官开始发牌,先给每人发了两张底牌。 盛时玩德扑玩得比较少,只是大概知道个规则,就是用自己的2张底牌,以及5张公共牌,7张牌中选5张,凑成最大的成牌,跟其他玩家比大小。 “干玩没意思,要不弄点彩头?”施清沛说。 周思达干笑一声,“施总是在说笑吧,你们两个老总,一个富二代家属,我拿啥跟你们赌?割肾吗?” 方强打了个哈哈,“施总赌性大,我可不跟你赌。喝酒吧,输家喝一杯。” 施清沛笑道:“老方你不敢赌你喝你的。”他紧紧盯着盛时,“盛记的意思呢?” 盛时明白,方强和周思达都是陪客,自己才是主角。于是问道:“施总想赌什么?” “赌……东湾那个项目的报道?” 盛时冷笑一声:“那得看施总拿不拿得出相同分量的筹码了。” 施清沛哈哈大笑:“开玩笑的,盛记之所以还会回来,不就是为了发这篇稿子吗?吊销证件拦不住你,车祸拦不住你,我怎么可能拦得住。” 施清沛先下注,随后是方强,方强选择了跟注,周思达想了想,选择了跟注,“我跟方总一样,输了喝酒啊,不跟你们来真的。” 最后是盛时,盛时选择了加注。 “说起车祸,我都觉得,不向施总讨要点什么,我都算亏了。”盛时慢条斯理地说。 想起庄晏那条骨折的胳膊,以及后来给庄家埋雷的兰亭盛景那块地,他就觉得这口气没出完。 “你以为车祸是我找人搞的?”施清沛撩了盛时一眼,笑道,“不不不,我承认,我让管理处的人扣了你们一下午,但这种不要命的做事不是我的风格——当然,也不是清远,那天他可是跑到我办公室去大闹了一回呢。盛记你可是清远的心肝宝贝,他就是再看庄家老二不顺眼,也不会拿你的安全开玩笑。” “心肝宝贝”四个字说得轻巧又轻佻,盛时微微不悦,沉下了脸。 “——不过盛记要是想跟我要点什么,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好了。不是我,不是清远,你猜是谁?” 荷官开了三张公共牌。 方强选择了加注,周思达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牌,遗憾摇头,直接选择了盖牌放弃,端起碗一口气干了一碗黄酒。 盛时选择了加注。 “林凯龙?”盛时沉声问道。跟他猜的差不多,如果是施家下手,依照庄修旺的脾气,很难善罢甘休,但如果跟施家没关系,施清沛为什么要把兰亭盛景那块地当人情给庄昊呢?只是为了把他绑在一条船上吗? -- 第147页 “林公子还是林主任,其实区别不大,对吧?”施清沛神色轻松,“不过最后扛锅、出钱、擦屁股的都是华恒,这才是让我最头疼的事。” 第四张公共牌也开了,方强哈哈一笑,盖牌认输,喝了一碗酒。 “我倒是没想到,施总居然会给清远平事。”盛时说。现在牌桌上就剩他俩。 施清沛“嘁”了一声,“平事儿?清远最不想的就是我插手中国分公司的事——我们兄弟关系没你想象那么差,也没你想象那么好。” “施家我这一辈四个,争来斗去。施清莉一心想学艺术,又怎样?还不是被丢到新加坡去搞酒店管理。哦还有一个施清瑶,我们要管她叫大姐的,你都没听说过吧?疯啦!一开始东南亚的产业是清瑶在管,跟自己副手搞上了,力排众议听他建议,给他投资,赔得一塌糊涂,被我父亲软禁在家,那男的也让老头给处理了。” “我们的父亲,他老人家,就是个王八蛋。他就是在养蛊,谁最凶,谁最狠,斗出来那个就是华恒的接班人。你以为我跟清莉愿意互相咬?没办法,她躲起来搞艺术,她妈、她那疯了的姐姐怎么办?” “只有清远,他妈的,只有他是真得来跟他的哥哥姐姐斗。他最恨他老子,到最后他跟他老子最像,斗得最狠。” “为了扩张业务,为了用最快速度挤下去我跟清莉,他就攀上了林勇林凯龙,还有他们背后那个大神。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些年华恒中国分公司各种破事,我想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说,就他这一屁股烂账,斗到最后,接班人这个位子,可能轮得着他吗?盛记,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像庄家那样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 最后一张公共牌也开了。 盛时看了看自己的牌,抬眼看着施清沛不由得有些佩服。到底是商场上历练多年的人,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来。 他现在是个“四条”,四张点数一样的——总得来说算个不错的牌面,但施清沛脸上波澜不惊,没人能看出来,他到底是同花大顺,还是全是单牌。 胜不骄,败不馁。施清沛的确是有这个风度和风范的。 他也在看盛时,他在等着盛时先做决定。 盛时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就平宁市封城那段时间,各家企业都在捐款捐物。华恒也捐了。我相信施总一定有留意过我的报道,对吧?那么多企业都只能走统一分发渠道,华恒,怎么就能定向捐赠呢?还恰好就是你们自己参与投资的医院。” 顿了一下,盛时又加了一句:“哦对,这篇报道,居然又捅到了我报社那里——不知是施总还是清远的意思。不过,你看我像是那种会在同一个坑跌倒两次的人么?” 施清沛的脸色松弛下来。盛时在跟他讲条件,在跟他做交易。他把筹码换成了另外一桩事的报道。 原来他也不是个软硬不吃的人。这么些年过来,这个曾经叫卫南山、现在叫盛时的人果然还是有变化的,也是,吃了这么多苦头,要是还是那么棱角分明,宁死不折,怕该不是个人类了。 而他天生就是个生意人,不怕做交易,怕的是对方油盐不进,不做交易,或者直接掀桌子。 他爽朗一笑:“行,我,all in。” 说着,他也不等盛时反应了,自己直接开了牌。盛时也开了牌——盛时是“四条”,施清沛是“同花顺”,恰好比他运气好那么一点点。 盛时搁下手机。颇有兴趣地看着施清沛。 “我真的有点好奇,如果我不提定向捐赠的事,施总想向我要什么?”他问,“压下东湾的报道?” “不。”出乎意料的是,施清沛坚决地给出了否定答案,“我希望你把东湾的报道发出来,但不是现在——而是等东湾项目死伤者家属提起诉讼之后。” 一时间,盛时和周思达都被震住了。 “你希望把东湾的报道发出来?”盛时轻声问,“哪怕引来调查组调查清远?” 施清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们兄弟感情没有那么好。” “没有哪个公司,愿意长期养着这帮吸血鬼,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施清沛说,“光求财要点钱,要个项目一起弄也就算了,最怕的是人蠢还想法多,还贪,胃口越来越大。” “把林凯龙揪出来,你要的真相,那些家属要的真相,就都能得到;把林凯龙和他背后的人揪出来,清远才能避免走到没法挽回那一步;把他俩彻底搞垮,华恒才不会被拖进深渊,行业也能清净点,以后竞争大家都能踏踏实实搞业务,少些这种乌七八糟的事——你这报道一出,华恒难免伤筋动骨,盛记,你以为我愿意?你觉得我拼着华恒伤筋动骨,就是单纯为了把清远搞下去吗?” 他放松地翘起了二郎腿,“这种’更长久的利益’不知盛记能不能接受?” 盛时觉得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最后是唐总背锅?” 施清沛颇为玩味地扫了他一眼:“他又不是我的人,为什么不能让他背锅?” “他……?” “你以为我把唐鹏从清远手下策反了?不不,他就是清远派过来的一条狗。”施清沛笑了。“老爷子派到清远身边辅佐,他倒是死心塌地,不过这老东西真没教过什么好的。让他扛这个雷,一点都不冤。” -- 第148页 第79章 四人一行从酒馆里出来,周思达似有意地落后一步,用不大不小,恰好四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方强:“我有听传闻,小施总为了嘉明公关上市,跟人签了对赌协议——我冒昧猜测一下,是方总吗?” 其他三人脚步顿了一下。盛时暗自吃惊,自己小看周思达了,施清远跟人对赌这事,他原以为只有接近华恒高层的人才能知道,没想到周思达消息这么灵通。 方强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施总,我说什么来着?传统媒体还是有些人才的。看你能不能挖得动了。” 情况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德阳地产一向跟华恒有合作有竞争,之前在滨海度假区的项目中,算是不声不响地替华恒中国分公司遮掩了一下,但现在华恒两兄弟相争,德阳地产显然是选择了站施清沛。 至于什么对赌不对赌的,应该也是施清沛的授意吧。火候到了就收网,施清远输定了,不过是输得难看还是好看的区别。 小城初夏,夜色凉如水,大佬和媒体同仁们不是在酒楼上觥筹交错,就是在酒店作报道,石板路上就他们四个人,盛时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情真意切、深刻的惋惜来。替施清远。 他忽而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施清远谈完了一桩大生意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满脸兴奋与意气风发。 他一进门,伸手拽掉领带,用手机放着歌,音质嘈杂,是《罗浮》,他拉起卫南山来,搂着他的腰,在客厅里轻轻地摇,轻轻地起舞,然后接吻。他说小山你知道吗,我头一次见识到商业的力量、资本的力量——你知道商业的意义是什么?是创造更大的价值!社会依靠此繁荣,科技依靠此进步,你知道吗小山,我一定会做一家伟大的公司,创造更多的价值和资源! 他陶醉地微笑、起舞。那时候的卫南山全心都扑在他身上,虽然对开公司之类的事没什么兴趣,但没关系,他迷恋的是那个雄心壮志的施清远,意气风发的施清远,那样强大而有理想,只要清远高兴,他就高兴。 他不由自主地随着清远起舞,像卫星拱卫着恒星,被他吸引,围着他旋转。 时过境迁,再想起来,唯剩伤感与惋惜。 时至今日,他依旧相信,施清远是个商业奇才,假以时日,比如说给他十年,他一定可以大有作为。但资本市场是残酷的,弯道超车何其难也,更何况,太聪明的人更容易被捷径吸引,施清远才不想用那么久,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上位、攫取“更多的价值”。 野心盖过了底线,最终让他成了输家。 远远地一阵谈笑声向着他们而来,只见几位地产大佬簇拥着庄修旺和庄昊,一边聊天一边往这边走——穿过这条古街,隔一条马路,就是各位老总们住的酒店。 说不上是大佬们,和他们四个,看见彼此,哪方更惊讶尴尬一些。毕竟华恒今天门前冷落鞍马稀,施清沛就是墙上挂着的花儿,根本没人搭理;但是吧,这施清沛旁边的,不是庄总家二公子那个“朋友”吗? 几个意思这是? 庄晏一下就紧张了,他怕施清沛又给盛时下套。 “盛时,过来。”他站在庄昊身边,严肃地说。他有点生气,盛时不能喝酒,说出来透透气,这怎么一透气还“投敌”了呢? 当着众人的面,盛时很给庄晏面子,乖乖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达哥,你走不走?” 庄晏的敌意都快溢出来了,施清沛却丝毫不在意。他走到众人面前,朝庄昊微微颔首,打招呼:“庄叔叔,庄总。” 这下就连庄晏,也忍不住心里暗骂一声,这施清沛太他妈会做人了。老爹的卸任演讲今天刚讲完,他就上赶着给他哥抬轿子。 但毕竟华恒中国分公司,在国内的旅游地产市场上是老二的位置,施清沛又比庄昊年纪大,入行早,这话一出,无疑是众人面前,给庄昊一个大大的面子,这一声“庄总”,意味着认可,也意味着服气;一声“庄叔叔”,意味着服软,意味着拉近关系。 商场果然没有永恒的敌人。只两秒,庄昊爽朗地笑起来,向前迈了一步,跟施清沛握了握手,“施总好兴致,我们在那儿陪长辈喝酒,你自己躲到哪里躲闲去啦?” 盛时:…… 庄晏:…… 亲哥这个变脸的速度,果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叱咤商场的。庄晏崩溃地想。 一场假想中的商场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就这么弥散在两人轻飘飘的几句话中。盛时和庄晏躺在床上,第一时间就把“跟华恒中国分公司对赌的是德阳地产”这件事,告诉了庄晏。 “所以施清沛希望你把这稿子发出来?”庄晏有点不敢置信,“为了搞倒他弟弟,他跟方强联手做局?不惜把华恒旗下产业拿出去对赌?——特么的嘉明公关也是他们华恒自己投资的吧!” “敢壮士断腕,施清沛这个人,还是很有魄力的。”盛时说。 “啧,你老公还在这儿呢,琢磨别的男人,造反吗你?”庄晏呵了呵手,去挠盛时。 盛时被他挠得满床打滚,好不容易才捉住他手。“你哥在隔壁。” “他在隔壁咋了?”庄晏不以为然。 “我们这是在出差。” “出差咋了?” “明天还有地产行业分析报告发布会。” -- 第149页 “那会不是周思达去吗?” “滚。” 盛时一脚把庄晏从床上踹下去,坐起身来,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差不多得了啊,以前出差好歹还开标间,现在直接开大床房,你这到底是出差还是公费度假!” 结果被庄晏一把攥住脚腕。“什么公费度假,我们这次来明明就没走报社的差旅好不好!我直接让我哥订的票。” 盛时:…… 下一秒被掀翻在床上。 “你最近很嚣张啊。”四瓣嘴唇轻轻互相摩擦着,盛时轻声慢语地挤出几个字。 “一直很嚣张。”庄晏说,“有本事你推开我啊。” 盛时哪里推得开他,只要是庄晏提出来的,他连拒绝都很难,哪还做得到主动推开。 不出所料,第二天九点开的发布会,两人都缺席了。 “文字这边有周思达在现场,我不去也就算了,你不去拍行吗?”盛时懒洋洋地靠在庄晏臂弯里,一夜温存,这人好像让抽去了一身的骨头,哪有平时那股硬净的劲头,一眼横过来,连眼皮上那颗小小的痣跟着潋滟起来。 “有麦晓庚在。” “不止报社啊,你们家公司那边不需要图片物料吗?” “让小麦多拍几张,挑几张报社不用的,给我哥交差。” 盛时:…… “哎,等这件事结束,我们休个年假吧?” “哪件事?” “东湾的报道。”庄晏说,“我们租个车,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或者重走一遍咱俩当年一起去过、印象深刻的地方。” “咱俩一起去过的、印象深刻的都没什么好地方吧?” 庄晏:…… “你知道吗,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其实是南环路农贸市场,就咱们去做火灾那次。”盛时翻了个身,面朝庄晏认真地说,脸上满是怀念的神色。 “那是我们初相识和第一次合作的地方。”盛时难得表白一次,庄晏感动得不行,接过话就往下顺,“没想到就此成就一段特别的缘分……” “……说实话挺失望的,我以前买过一本你的摄影集,还想象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感觉这人真不靠谱……” 庄晏:…… “当然,事实证明我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庄少爷特别好,特别靠谱。”看到庄晏表情,盛时忍不住笑起来,“我得回一趟花城。陈潇他们报案和起诉都在花城,不过去看看我不放心。” “你呀,就是操心的命。你报道发了,家属们起诉了,往后事件发展自有其他力量推动。你就算去了又能干啥?”庄晏伸手扒拉衬衫,“想去就去吧,我陪你去。” 他停顿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去花城的话,你能带我去你学校看看吗?” “其实我想跟你回趟六盘水,给你父母,还有老师扫扫墓,顺便告诉一下他们咱俩的事儿的。但既然都说到去花城了,我想看看以前你生活的地方。”庄晏把下巴抵在盛时肩头,他的眼睛里有真诚的羞涩和期待。 盛时莫名心动,忍不住吻了一下庄晏。“起了。”他把热烘烘的一大只从身边推开,“就算不是出差,也不能在床上赖一天。” “那得看床上有谁。”庄晏坐起来,抓过衬衫往身上套。 “对了,给少爷打个报告,我想把客卧稍微改造一下,行吗?”盛时的声音在他身后懒懒响起。 庄晏猛地回头,对上了盛时那双笑意沉沉的双眼。 “咱俩工作就不能在同一个房间,互相影响。我想把客卧改造成一个工作室兼小书房。”盛时说,“就撤掉衣柜。我的衣服不多,能劳烦少爷收拾收拾衣橱,给我腾一小块地儿放衣服,成吗?” 第80章 在《今日时报》和《新闻周刊》报道出来之后,昔日东湾项目死伤者家属们以张明生和陈潇为首,向欢达建设提出集体诉讼。 时值嘉明公关在积极推动上市之际,任何一点小事都会被放大审视。 欢达建设与嘉明公关同属华恒中国分公司,欢达一被告,各家媒体也闻风而动,一时间,欢达建设和嘉明公关的陈年八卦,以及之前若干件官司、做过的项目之类的,全被翻了出来,放在放大镜之下翻来覆去地分析。 报道一发出,盛时手头那些证据和材料,就被庄昊托人送进了省公安厅经侦办公室。 “这事儿在花城市公安局这层解决不了。”庄昊说,“想赢,就要尽量往高递材料,争取一击而中。” “怕吗?”飞机起飞,庄晏替盛时拉下遮光板。 “怕什么?” “以前的事再被翻出来。”庄晏小心翼翼地说,“当然了,机构媒体不会这么无聊,但自媒体一定不会放过这种八卦。” 盛时笑了,塞一只耳机在庄晏耳朵里。“先把手头工作做好了再说。”他说,“再说了,有你在,我怕什么?” 两只手握在一起,耳机里传来反复吟唱,let it be,let it be,there will be an answer,let it be 不用他们专门请年假去花城,天上就掉下来个选题。 花城下属一个县城的小医院,收治了一个脑梗的老太太。由于患者年纪较大且病情严重,无法转院,医生建议,从花城人民医院请一位脑科专家来县城医院为患者做手术——当然了,这部分花费需要患者自己掏钱,不能走医保。 -- 第150页 这在业内俗称“飞刀”,患者的儿子同意了这个方案,但在手术之后,偷偷用手机拍下了交钱的过程,并将视频发到了网上。 一时舆论纷飞。医院迫于压力,退还了病患的手术费用和专家费,并处分了“飞刀”的专家,还按照医患家属的要求,将病患老太太转院至花城人民医院进行术后治疗。 这件事在网上发酵了有小一个礼拜。有人谴责医生违规实行“飞刀”手术,也有人指责患者家属不地道,这么一闹,以后专家都不敢做“飞刀”手术,医疗资源紧缺的地方的患者想要得到专家诊疗就更难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病患老太太在转院之后,病情突然恶化,五天后死在了花城人民医院,其儿子持刀闯入当初做手术的专家诊室,砍伤了专家。 于是舆论再次哗然。 老梁当即拍板,马上派记者去花城。 盛时就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个题。 “今天是先去医院还是先去找陈潇他们?” “先去医院吧,等晚上采访完去找陈潇他们也不迟。”盛时说,“你没专门安排他们住你家酒店吧?小心华恒那边拿这个说事,说你们是不当竞争,收买证人构陷商业竞争对手。” “明白明白!我办事儿娘娘您还不放心吗?”庄晏看盛时又要较真,赶紧顺毛捋,“他们分开两拨,住在两家快捷酒店,我哥安排人天天盯着,保证安全,你就放心吧。” 两人下飞机直奔医院。自从持刀伤医事件之后,医院加强了安保措施,进门诊大厅都要过安检门。但果然不出二人所料,医院宣传科拒绝了采访。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一切以医院官方微博发布消息为准。”宣传科主任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两位请吧。” “我们想见见张院长……” “张院长开会去了,不在。” 两人在医院里兜了好几圈,院长办公室的确没人,他俩又跑到神外科室去找受伤专家的同事,敲门就被轰出来;再随机找其他医院职工,个个都讳莫如深,称“医院有要求,不允许私自接受采访。” 三个小时,一无所获。倒是在医院楼底下收获一票同样突破无果的同行。 “咋办?”庄晏无语,“对付这种宣传科,就得小帆出马,没她真不行。” “说起这事儿,她这次怎么没来?”盛时拉上安全带。庄晏出差不喜欢包车,一般都到当地租车自己开。自从在虞北市出车祸之后,庄晏租车必租奔驰——为此盛时不止一次吐槽他有钱烧得慌,租车钱远超报社规定的出差用车费用上限,庄少爷每次出差都得倒贴钱。 “不知道。可能他们派了别的记者。但陈潇他们开庭时,她肯定会过来。” “直接去顾医生家吧。” “……你从哪弄到他家地址的?” “医生圈子跟媒体圈子差不多,就这么大。”盛时狡黠一笑,“我有内线。” 提着果篮到了顾医生家,门是敲开了,人却进不去。 “我们家老顾现在养伤,心情也不好,不接受采访。两位请走吧。” “我们想来看看看顾医生——” “探望就不必了。”隔着防盗门的小窗,顾医生的妻子态度坚决,“东西也请拿走。现在医生缺的是一篮水果、一次探望吗?为什么医患矛盾如此突出?媒体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可——” 防盗门的小窗关上了。 果篮放在门口,庄晏不甘心地敲门,扯着嗓子喊:“顾医生!顾医生我们带了点水果,给您放在门口了啊!” 俩人躲在电梯间里又等了半个小时,门始终都没开。 “这话说的,合着医患矛盾是我们媒体挑拨的啊?”跑了大半天一无所获,庄晏有点憋屈。 “算了。发牢骚也没用,走吧。”盛时按了电梯。 “就这么走啊?今天什么都没采到呢。” “在这儿等也没用。”盛时挥了挥手机,“我给顾医生发了条信息,有时候需要给采访对象一点考虑时间。” “那现在干嘛去?找陈潇?” 出了小区,盛时抬眼,忽觉恍惚。 五月正是花城好时节,顾医生家在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出了小区,旁边就是菜市场,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烧腊味道。榕树撑开顶冠,顺着街道两边延伸,在街道尽头的天边相接,遮天蔽日地撑起一片浓重的鲜绿。 亚热带湿热的风轻轻吹拂,那些好不容易从茂密枝叶间投过来,照在地上的光斑就随着微风轻轻跳跃——盛时微微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曾是他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 “带你去学校吧,去不去?” “去。” “等一下。”盛时突然发现了什么,几步拐到旁边一个小店铺门口,不多时,端着两个纸杯走回来。“尝尝这个。” “凉茶啊?这什么——噗——”只要是盛时递过来的,庄晏从来不疑有他,接过来就直接灌了一口,然后毫无心理准备地,一股苦味直冲脑门,直接喷出来。 “咳、咳咳……”没等他咳完,嘴里突然又被塞了一块东西,软软的,甘甜。 “什么东西?” “陈皮。”盛时悠然啜了一口凉茶,看庄晏一脸苦到皱眉的吃瘪表情,不禁莞尔。 -- 第151页 ……算了,为博美人一笑,小爷这苦吃得……值。庄晏内心一边苦一边嘴硬,“这是什么凉茶?” 尽管来花城出差过多次,但他从没在茶水摊上买过这种东西。 “二十四味。”盛时一口饮尽自己杯中凉茶,看庄晏一脸喝不下去又不敢扔的苦相,便从他手里接过来,“这么难接受吗?我以前还挺爱喝这个的。” “苦。这玩意儿都不放糖吗?” “……走吧你还是。”盛时后悔给他买了,这个土鳖。 其实学校有什么好看,长得都差不多,无非是一帮年轻的孩子,一些有点年头的教学楼,花花草草,操场、广播、和呼啦啦蹬着单车飞驰而过的少年。 但因了有某个人生活过的痕迹,而变成了一帧一帧有故事的图景。 庄晏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盛时以前最喜欢吃的菜是什么,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里,泡图书馆时最喜欢哪个位置,上课时一般坐前排还是后排。 凡是跟盛时有关的,他都想知道。 不知不觉走到活动中心。这时快到晚饭时分,社团活动和排练都还没开始,走廊里人不多。 盛时上楼,熟门熟路地拐到二楼左手边第二个房间。推开门,排练房还是一如既往地乱,陈年的演出道具灰扑扑地堆在角落里。 房间里有两个学生,一个拨弄着吉他,一个站在键盘边。见有人推门进来,两张年轻的脸庞齐齐回头望过来。 或许是因为夕阳灿烂,或许是太久没回学校,时间和气氛正好,盛时今日兴致很高,他忽地扭脸对庄晏一笑,径直走进去,拿粤语跟两个学生说了几句话。 两个学生同时笑出了声,其中一个飞快说了句什么,弯腰给键盘插上电。 庄晏做梦似的走了进去,看盛时坐在了架子鼓后面,拿起鼓槌。抬眼,微笑,“这首歌,送给一个我很喜欢的摄影师。” 吉他手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然后音乐声响起。清晰干脆的鼓点和着,一下又一下,每一锤都轻轻落在庄晏的心尖儿上。 那是一首烂大街的老歌,节奏不快鼓点也不激烈,鼓槌抓在盛时手里,他动作轻松又随意,身体微微摇晃,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微晃的身体镀上一层金,折出好几道影。 他笑着,眼睛一直没离开庄晏的脸。他在唱歌。 庄晏呆呆地看着,一句话说不出来。盛时在唱歌,唱给他听。 他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场景。在他想象里,盛时唱歌就跟现在眼前看到的一样,从容,潇洒——也不一样,或许,或许得有个更好,更配得上他的舞台才对。 但他私心更愿意盛时只在排练室里唱,只给他一个人唱。 原来他唱歌这么好听。原来他不仅会说粤语,还会唱闽南语歌。 庄晏脑子乱糟糟的,一时半刻无数念头疯狂涌入脑海。 这首歌他听过无数遍,听过不同的版本,他爸唱过,他哥唱过,无数老总荒腔走板地唱过,但好像、好像,只有盛时唱这首歌时,这首歌才有了灵魂。 他唱歌总记不住歌词,更别提闽南语了,但盛时唱的那一句,他却无师自通地听懂了、想起来了—— “千金难买好人生。” 第81章 当天晚上,庄晏和盛时直到9点才来到陈潇所在的酒店。 两人专门把车开到旁边一条街的停车场里。然后步行去酒店。 “真安全吧?”盛时还是不放心。 “真安全。”庄晏捏了捏他的手,安慰他。“看见没有?门口那俩车是我哥安排的,陈潇他们要出去的话,他们会跟着。就连这酒店的前台,都是我哥跟他们老总打好招呼,从我们集团调过来两个门店经理来业务交流。你再看那辆车,估计是警方的车。” 此来花城,陈潇专门开了个套间,里面坐了七八个人,或站或坐,男人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陈潇皱着眉,一根手指横在鼻下,窗户支开一条缝透气。 开门见是他俩,陈潇顿时松了口气,一溜烟儿从窗边跑到门口迎接。“卫记,庄记。”她往他们身后看了看,“楚老师呢?” “楚老师手上有事,等你们开庭时,她会来花城的。”庄晏答道,一步跨进来,关上了门。 开庭就在下周一先是刑事庭,然后是民事庭——省公安厅经侦这次办事极为利索,据庄昊分析,其实警方应该早就盯上了华恒中国分公司,一直在搜集证据。而盛时和楚云帆的报道,以及报道结束后,他们递上去的采访资料和证据,又对案件起到了推动作用。 当然,背后肯定还有其他力量在推动着案件迅速进行,毫无疑问,施清沛肯定是其中之一,至于还有哪些力量,盛时不愿想,也不是他能想得到的了。 因此陈潇和张明生、张东潮就格外重要。一方面,他们是刑诉案件的证人——华恒集团的经济犯罪涉及到多个项目,其中滨海度假村项目和东湾项目,陈潇与张氏父子各掌握了一部分证据,届时将会以检方证人出庭。 另一方面,他们又是民事诉讼的原告,而且还是这次家属集体诉讼的牵头人。据张明生和陈潇说,这次他们牵头,找到了当年伤亡者家属29户,签协议按手印,一纸诉状,将欢达建设与华恒中国分公司告上了法庭。 早在陈潇三人来花城之前,盛时就反复告诫他们,在花城一定要注意安全,不管是饮食还是出行,一定要加倍防范。 -- 第152页 于是陈潇和张氏父子非常听话,连酒店门都没出,外卖都没叫过,自带一箱泡面,天天靠泡面凑合。 盛时指挥庄晏把一箱苹果搬进屋,屋里的人看到两个记者进来,纷纷起身打招呼。 工作这么多年了,庄晏有时还是会英雄主义上头,采访对象一热情,他就忍不住话密,仿佛不加倍热情回去,就对不住他人民喉舌的身份。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应该的,应该谢谢大家接受采访,支持我们工作。”庄晏说,“这不下周一开庭嘛,我们过来就是想提醒——” “就是过来看看大家。”盛时一口截断了他的话。 眼睛挨个在屋里人的面庞上扫过去,这个案子过去太久了,看名字还有几个眼熟的,但看脸几乎都认不出了。 同样都是工作,做别的工作,大多会有相对固定的工作搭档,相对固定的对接客户,唯有但记者和采访对象之间的联系格外微弱,新闻资讯日日更新,采访对象一个接一个,报道面世后,大部分就断了联系。 但有张面孔他怎么都忘不了——盛时一进屋,坐在床上的年轻人——现在也是个中年人了,就局促地站了起来,嗫嚅着打招呼:“卫记……” 盛时冷淡地打量了他几眼,略一颔首,走到窗边,跟陈潇聊了起来。 “他怎么也来了?”盛时问,“刘宝根。他说要跟你们一起维权?” “嗯。他怎么了?”听他这么问,陈潇有点不安。 眼前这张脸与几年前那张崩溃、嚎啕大哭的脸重合。“怎么办啊卫记者?俺怎么办啊?俺妈卧床不起,俺媳妇快生了,结果爸现在又出了这事,俺一家人可怎么活啊卫记者?!” 那时候,卫南山比现在年轻几岁,比现在心软,也比现在热血上头,在医院里,一个接一个地听到四个重伤者宣告抢救无效的消息,他也有点绷不住情绪。 采访对象那么信任他,握住他的双手,当做救命稻草一样哭诉哀求。除了一遍遍地说“别怕,先等抢救消息再说”之外,他也找不到其他词了。 “俺媳妇马上就生了,本来我老爹挣钱还能补贴家用,现在怎么办啊?” “没事,没事啊。”卫南山咬了咬下嘴唇,“这样,今天费用我先帮你垫上——你别有负担,等你以后有钱或者赔偿款下来,你再还我就行。现在最重要的是人救回来。” 再后来,死伤者家属接受了赔偿,跟欢达建设签署了协议。记协下来调查报道失实一事时,大部分采访对象选择了三缄其口。只有三个采访对象愿意配合,接受记协的询问。 其中就有刘宝根。 “对……是来。俺说不好,卫记者教俺怎么把话说得有条有理。” “卫记者说,这事不闹大,俺们死伤者家属根本拿不到赔偿。” “卫记者是好人,他还给了俺两千块钱。” …… …… 隔着大半间屋子,刘宝根在盛时冷淡的注视下,讷讷地退回到阴影当中。 “没事。”盛时跟陈潇说,“不过你们——你,张叔,张大哥是证人,涉及案件的事不要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毕竟这两个案子性质还不一样。” “明白。” 两人没待多久就告辞离开了酒店。出了房间门,刘宝根追了出来。 “卫记者!” 盛时回头,刘宝根嘴唇蠕动着,于是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等着。 无数个日日夜夜,除了翻来覆去地想施清远,恨施清远之外,大概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刘宝根了吧。他就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对调查组那样说话?他明明当时不是这么跟他说的。尽管听上去,好像字字句句都在为“好记者卫南山”辩解,但实际呢? 但刘宝根的电话,他再也没打通过。 幸好另外两个采访对象证实了卫南山采访并没有偏颇之处,才让他避免了更严重的处罚。 大概是盛时那双冷静好看的眼睛太慑人,半晌,刘宝根低头,讷讷地嘟囔了一句:“俺……对不起。” “这人谁啊?”庄晏没搞明白状况。 盛时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走吧。” “你怎么了?”两人开车返回自己住的酒店,庄晏发现,自从从陈潇那里出来,盛时的情绪就恹恹的,“那人是谁?” “庄晏,如果有人曾经坑过你,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吧,事隔经年来道歉,你会选择再给他一次机会,还是提高警惕,谨防他再坑你一次?” “卧槽?刚才那人?”庄晏声音拔高两度。顿了一下,又斟酌着说,“这事儿不好说。我当然是比较倾向于再给他一次机会,但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肯定不会让他知道了——比如这次陈潇和张明生父子,如果是我,我会把他们三个跟这个人隔离开。” “嗯。我跟陈潇说了。”盛时说着话,手上一刻不停地按着手机,“我觉得,我们可以再去试一下采访顾医生。” “嗯?” 盛时扬了扬手机:“我给他发了条短信。” “顾医生您好,我是《今日时报》的记者盛时,也是今天登门拜访的那个。听闻您现在正在卧床养病,也没什么心情接受采访,但我仍然想诚恳地请求,想上门去探望您,不一定非要采访,仅仅因为,我知道在今年平宁市封城期间,您也曾驰援平宁市,就在第二人民医院。我也曾去第二人民医院采访,不知是否在哪个瞬间曾和您擦肩而过。 -- 第153页 我想与您沟通,不仅是为了一篇报道;想与您沟通,不仅是因为或许曾与您萍水相逢;也不仅仅是想听您控诉凶手的暴行,或者解释飞刀手术的无奈。而是我今天,恰好在花城遇到曾经欺骗、辜负过我的人。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很复杂,但同时莫名就想到了您,我想,那一瞬间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我是理解您的心情的。 我们常说,采访就是仰仗陌生人的善意,因此,不管您最终是否接受采访,我都能够理解。如果您想找人聊聊,这周我都在花城。祝您安康。” 当晚12点,盛时终于盼到了回复: 顾医生:好,后天上午你来吧。 第82章 再好的会所也总是很吵闹,哪怕包厢里不开音乐,不唱歌,但也架不住隔壁各种荒腔走板唱腔的渗透。 施清远领带扯松了,醉酒的酡红顺着脸一直蔓延到衣领深处,沙发另一端还躺着个人,一口一口抽着烟,桌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杯子翻倒,威士忌空瓶在耀目的灯光下,折射着水晶一样的光芒。 “怎么办?”躺着那人把烟直接摁灭在桌上。“我可听说从上礼拜起,调查组就没离开花城。” “能怎么办?死扛着呗。”施清远不耐烦,“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凯哥?啊?都是华恒!都是老弟我给你顶着呢,挨板子也轮不着你挨。” “你说这话有劲吗!小施总!”男人一骨碌坐起来,眼里血丝满满,俨然是很多天没好好休息过的林凯龙。“你抱怨谁?抱怨我?当初拿项目的时候怎么说的?嗯?怎么巴着我爸的?你他妈自己活儿干得那么糙,搞出这么大动静,现在反过来怪我?” “说这些有什么用?”施清远一股邪火从心头直窜脑门。“项目问题,有我们欢达建设扛着,你在这儿整天把我薅出来,不怕被人盯上?——你知道嘉明公关现在正在上市的紧要关头,我每天还要应付各种审计、审查,还要应付一轮又一轮的讯问……”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琢磨着上市呢?真把上面那位爷办了,你以为你能躲过?我能躲过?!”林凯龙暴怒,“我告诉你,别说到时候警察找上门,光其他盘根错节的关系就能把你我撕吧了。下周一那场开庭,无论如何那个陈潇、那个张明生跟他儿子,不能让他们出庭。” “现在说这些晚了。”施清远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倒,“就这几个人住的地方,有庄昊的人看着,还有检查组、公安的人盯着,你想怎么办?搞事情吗哥?听老弟一句话,能走尽快走吧。” “我爸妈在这儿,公司在这儿,你说要让嘉明公关上市,他妈的那么一大笔钱投给你,现在让我走?我往哪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凯哥,唐叔叔已经进去了,我们欢达的老总都折进去了,到这步要还完不了,就不是你我能摆平的了。” “你呢?”过了许久,林凯龙问道。 “我?”施清远笑了一下,“怎么,怕我被带走调查,把你咬出来?放心。我走不了啦。拼一把没准还能绝处逢生,走了,就真一切都完了。种因得果,这结果,我早想过的。”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大半瓶威士忌都是他喝掉的,头晕目眩中,他突然想起一个似乎遗忘很久的声音,问他,“师兄,你摘得干净吗?” “说到底,还是那个卫南山!你说说你,连个身边人都管不住。我早跟你说这个人就不能留!”林凯龙气恼地嘟囔着,“我告诉你小施总,咱俩现在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卫南山咬死不放,你下不了手,我可以替你下手。你施清远是个情种,我可不给你垫背。” 想起那场车祸,施清远眼里有戾气一闪而过,嘴上却还是淡淡的,“他不过就是个小记者。你就算搞死他又有什么用?就算没他,施清沛、庄氏,照样有其他搞我们的方法。没有卫南山,也有李南山张南山。” “你好自为之。”林凯龙丢下这句话,摔门就走了。 大概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这会儿实在精神不济,施清远一点也不想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头疼得厉害,晕晕乎乎间,突然想起,以前被工作烦得不行的时候,总喜欢去小山租的那个一室一厅待着。 卫南山有点洁癖,不喜欢做饭,嫌厨房油烟味儿重,又懒得清理。但他喜欢做汤,因为简单,各种食材往锅里一扔就完事儿。两人在一起时总叫外卖,有次他开玩笑说:“哎,以后咱俩过,你就天天给我吃外卖啊?” 卫南山倒很会偷奸取巧:“不啊,你可以做饭啊。” 于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两人自己下厨,还真是他做饭炒菜,卫南山就做个汤,然后就抄着手在旁边看着。 比起阴郁愤懑,整天逼他出人头地的母亲,缺位十几年、专制无情的父亲,光知道嚷嚷族规,并不怎么照拂孤儿寡母的姑叔伯婶们,还真是,那间出租屋更像一个家。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那个人了……大概,有两年了吧?他把他从花城驱逐回小镇,又从京城驱赶到国外,像个暴君,亲手流放了自己的忠臣,直到再也寻不回。 这些年他忙着公司,忙着争夺董事会席位,忙着在花丛中流连,人一忙起来,很多时候就会以为自己真得忘记一些事,但有些东西是长在心上的树,你可以假装无视,但没法连根拔起,一旦拔出,心也就空了。 -- 第154页 施清远摸出手机,眯着眼打了个电话:“喂,小辰,是我。我喝多了,你来接我一下吧。” 不多时,包厢门被推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走进来,也是斯斯文文的,眉眼俊秀的。推了推他,“清远哥。” “嗯。”施清远闭着眼。“小辰,我头疼。” 温热的指尖按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按着。 后来他又交往过一些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很像,不是外表像,而是气质类似。身边也有老总,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什么类型的都有,但他好像独就喜欢一种类型。 庄家老二撬了他墙角的事,圈里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有相熟的揶揄他:“小施总审美很固定呢”,他也懒得反驳。 无所谓吧,的确是挺固定的。 “小辰你知道吗?今天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读书的时候,上危机公关课的第一节 课,我老师说过一句话。他说企业的危机公关,就是要帮助企业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并消除负面影响。” ——只可惜这么多年来,我只记住了最后那半句。 手指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按摩着,叫小辰的年轻人妥帖地保持着沉默。 在众多的交往对象中,这个陈辰最像他。施清远突然想起,就是有次他带小辰去参加一个聚会,恰好遇到个聊得来的朋友,两人一时谈兴大起,随口讨论了几句。 他俩聊起一部叫做《漫长的告别》的,小辰来迟了,温顺地站在一旁陪着,他大概在放空,没留意两人说了什么,只听见两人提到反复“钱德勒”这三个字,当天晚上,施清远刷朋友圈,突然就看到小辰发了一张男人的照片,文字写: ——“Kyle dler,我男神。” 施清远哭笑不得,心道,算了算了。 他想起他跟那个庄晏,赌气似的相互诅咒,他笑话庄晏没文化跟小山不是一路人,庄晏说,你可以装点他的皮囊,重塑他的气质,但这个人的底子、骨血,你改不了。是了,他的确可以,陈辰或是谁,赵钱孙李都可以,他大可以再去按照他喜欢的那个小山的样子去雕琢一番,装点皮囊,重塑气质,让他们越来越像卫南山,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没有谁能成为他,成为那个可以手拉手躺在床上,聊天聊半宿的卫南山。世上就那么一块璞玉,经他雕琢,又被他抛弃。 没意思。 他睁开眼,呆呆地盯着桌上的空酒瓶,是了,就是玻璃和水晶的区别,灯光下都差不多,都耀眼,但其实不一样。 “小辰。”他拂开年轻人的手,坐直了身子,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下个月过生日了吧?” 陈辰不语,低头看了看卡,很久才抬起头来:“清远哥,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施清远笑了,“我能有什么难事?” “你不要骗我了,我有看新闻的。”陈辰的眼睛晶亮,“如果你有——” “你不是想出国留学么?去吧,年纪轻轻的,干点正事挺好的。”施清远轻轻把卡放在陈辰腿上,“密码是你生日。” 陈辰的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施清远的手背:“清远哥,你是要跟我分手吗?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的。” 想办法?施清远苦笑。他自己都没办法了,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能有什么办法。 “你不是想赶我走,不是想跟我分手的对吧?你不是那种……那种连分手时都不给一个理由的人。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你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我一切喜欢的东西,你……”陈辰磕磕巴巴地竭力挽留着。 “我记得我每一任交往对象的生日,和他们喜欢的东西。我对每一任交往对象都很好。”施清远淡淡地说,“这是礼貌。小辰,不是特别。” 年轻人最终还是走了。令他吃惊的是,陈辰没拿那张银行卡,他愤怒地把卡甩在他身上,然后咣当摔门而去。 你看,就连一任一任交往的人的脾气都差不多,平日里淡泊温柔差不多,骨子里敏感又决绝也差不多,搞得他都没有那种当金主爸爸的优越感了。施清远自嘲地想。 他想起小山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确切地说,是最后一条短信:施清远,做个人吧。 他想起自己的亲哥哥那样不屑,又怜悯地看着他说,清远,卫南山,就是你最后的良心吧? 这次他做了一回人,只可惜陈辰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不过好在,他还是走了。施清远倒在沙发上,在一片混沌中沉沉睡去。 第83章 “你怎么说服顾医生的!”第二天早饭时,庄晏听说了顾医生答应见他们,惊得嘴巴一张,粥都漏出来了。 “……”盛时嫌弃地揪了张纸巾递给他。“共情啊少爷!说服个采访对象没那么难吧?基本功好不好!” “啧,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优秀呢,那别人也共情,怎么就没把顾医生给共情下来?”庄晏撑着脑袋,懒懒散散地歪坐着,一脸春意盎然地看着对面剥鸡蛋的盛时。 “……把你口水收一收。”盛时把鸡蛋直接塞对对面嘚啵嘚的某人嘴里,堵上了他的话。 他现在后悔在学校给庄晏唱歌了。自从唱完之后,庄晏又多了一项新作妖项目,他说停车我去买两杯咖啡,庄晏说你给我唱个歌吧;他说快点关灯我要睡觉了,庄晏说那你唱两句哄我睡觉吧;他说今天我不想吃快餐,我带你去个地道的茶餐厅,庄晏说那你给我唱个歌,你唱我就跟你去吃。 -- 第155页 ……反了他个花痴了。 “快点吃,今天我们下县。” “……找谁啊?凶手亲属啊?”庄晏艰难地吞着鸡蛋。他其实不喜欢吃白水煮蛋,但,谁让这是盛时亲手剥的呢。 “嗯。” “我觉得够呛。昨儿听说两个拍视频的哥们儿说,他俩姐姐现在都不愿意接受采访。” 盛时舀粥的手一顿:“为什么?” “老太太跟儿子过啊。俩姐姐说当时分家时,两个姐姐就一人给了三万块嫁妆,其余财产都给了弟弟,说好的弟弟给父母养老,老父亲早没了,两个姐姐过得也不容易,每人一个月给弟弟一千块,算老母亲赡养费。现在弟弟出了这种事,又讹医院又伤人的,谁愿意出来说话啊。” “那是他们方向没找对。”盛时抽纸擦了擦嘴,“去找他姐姐干什么,直接去他家。” “找他老婆啊?更不可能。好几家前几天就过去了。” “总要试试才知道。” 凶手的家在距离花城不远的一个县的镇上,开车过去不到两个小时。家庭住址很好打听,人家一听是问王老太家砍伤医生的儿子,嘴一努,朝着镇东头指指点点。 越往东走,房屋越零落,最东头孤孤单单一座小骑楼,外墙都剥落了一层,露出灰扑扑的墙坯来。门从里面反锁着,他们敲了半天,没听见一点声响。 从窗户往里看,一楼大约是个小卖部,但没人。 “估计他老婆躲起来了。” “等等吧。不像没人。”盛时示意庄晏往骑楼侧面看,角落里用篱笆围起一圈,养了几只鸡,母鸡在上午逐渐炽热的阳光下,发出舒服的咕咕哒的声音。 “就……在这儿等?” “嗯。”盛时说。他直接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来,掏出手机开始看电子书。 “……”庄晏无奈,只好陪着坐下来。 花城五月闷热,空气湿度大,正午时分,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呼吸间,仿佛吸进肺里的都是水蒸气,纵二人都是走南闯北出差趟过来的,也绝少如这般在日头下干等,等得庄晏几乎要两眼一翻厥过去时,忽见盛时站了起来,向马路对面走去。 庄晏一愣,心想这盛时真是绝了——对面骑电动车那女人,一上午来来回回已经在这儿兜了三趟了,他怎么就没注意到这女人呢? 重点是,盛时不是一直在看电子书吗?他是怎么分出一只眼睛盯着周围的? 但他没跟过去,长期跟盛时搭档,两人早已练就默契——隔着马路,仍然能看见那瘦小的女人,面上满是警惕与不安,这时候两个大男人围上去,只会加剧女人的恐惧,尤其是庄晏这种有点锋利、压迫感强的男人。 但盛时不一样,他会说方言,人又长得儒雅,最适合这时候去打开采访对象的倾诉欲。一开始那女人还频频摇头,过了一会儿,庄晏见她一边飞快地动着嘴,一边擦去腮边的眼泪。 他就知道,盛时搞成了。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庄晏回头看,发现身后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偷偷地从门缝里探出半颗脑袋,不安地看着街对面的女人和盛时。 庄晏还坐在台阶上没动,扭着身子,对小男孩弹了个舌:“der~”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看着他。 庄晏摸了摸口袋,掏出块饼干伸手给小男孩。现在盛时身体大不如前,饭量比以前还小,他随身带着各种小零食,生怕饿着那位爷。 小孩家虽然也开小卖部,到底没见过这种包装这么精美,一看就很贵、很好吃的零食。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街对面的女人,然后目光转回到庄晏手上,一刻也挪不开。 庄晏不催他,也不强势地把饼干塞给他,就那么举着手,等他来拿,过了好一会儿,小男孩把门推开更大一点,探出半个身子,犹犹豫豫地从庄晏手里接过了饼干。 街对面女人推着电动车走过来,盛时陪在身边。女人打开门,示意他们进去。 “搞定了?” “有我搞不定的吗?”盛时从他身边飘过,轻松地答道。 由于全程方言交流,庄晏听不懂——他怀疑盛时都不一定完全能听懂,因为他时不时还拿手机打几个字跟女人反复核实——于是只好在一边陪着小男孩玩。 直到下午四点,盛时才关了录音笔。 “完了?” “嗯。”盛时把庄晏拉到一边。“明天上午我先去顾医生那儿采访,你今晚留这边,明天把他们母子二人捎去花城,去顾医生家。” 庄晏:……? “她想替她丈夫向顾医生道歉,但不敢去,怕顾医生让他们赔偿,他们赔不起。”盛时的目光越过庄晏,盯在那对母子身上。“你明天带上他们,免得明天他们又害怕,反悔不去了。” “这是刑事案件哎,刑事责任肯定少不了吧,哪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就不是咱们能管的了。她想道歉,争取个医生的谅解书,这也是人家的诉求和权利嘛。”盛时拍拍他的肩,“少爷您就将就一晚上吧。”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盛时准时来到顾医生家里。 看顾医生的老婆的表情,还是不乐意记者进门,但顾医生将他迎了进去。盛时没开录音笔,就那么端端正正坐着,等着顾医生先说话。 -- 第156页 “你想说什么?”顾医生四十多,面容清癯,话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乏和厌倦,但态度却是温和的。他右臂和右手都打着绷带,脸上淡淡一道划伤从眼角斜劈至脸颊,结了痂,在白净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棕色的痕迹。 盛时的目光扫过顾医生的手臂,垂眼道:“如我所说,您接不接受采访都行,我就是来探望您。对了,平宁市第二人民医院是最后一个关闭的传染病定点医院,最后一个病人苏小嘉也出院了,不知道是不是您接诊的——不过我觉得,既然您之前定点支援的事二院,还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您。” 顾医生听着,淡淡地“哦”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喝着茶。顾医生右手不方便,于是添水、斟茶都是盛时来。他零零散散地说了几句自己曾在花城生活时的琐碎小事,过了一会儿,顾医生突然打断他。 “盛记者。”他说,“你们记者,都是……这样吗?” 盛时微抬眼,“哪样?” “我知道,你们要采访嘛,要跟采访对象建立信任,要共情,才能撬开采访对象的嘴。但……真没必要。”顾医生扬起一丝苦笑,“辜负信任、医患矛盾……我真不想再说了。” “可以啊,不想说就不说。” “知道吗,我在我们科室外号叫顾一刀。”可停了一会儿,顾医生自己又忍不住说起来:“处理伤口的还是我同事,他当时就跟我说,能恢复到什么状态,现在根本说不好,得看好了以后复健情况。” “欺骗?辜负?”顾医生冷笑一声,“我不在乎患者是不是欺骗了我辜负了我,我被砍了的那一下还是懵的,当时诊室里一个病人还帮我拦了一下,但你知道当我听到同事说,不确定手能恢复到什么状态时,那个时候我的心,我的手,有多疼吗?” “你说你理解我,你理解那种,就是你多年的努力,你为之奋斗和骄傲,你视之为安身立命的东西一朝受损的那种心痛吗?你有吗?就是轻飘飘的被欺骗和辜负吗?” 盛时认真地望着他,轻轻说,“有的。” “当然没有您做手术的手那么珍贵,不过做媒体嘛,那时候年轻,觉得清誉胜过一切,总觉得自己一个做舆论监督的,名声遭到污损是件天大的事。当时觉得,好名声就是我的半条命。” 盛时淡淡地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珍视的东西,当然,现在看起来,清名、盛誉不过是浮云,一个媒体人名声好些,写出来的报道可信度就高些,但真相就是真相,就算名声污了,真相也终有大白的一天。” “但几年之后再看到当时诋毁我的人……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是,污名我可能这辈子都摘不清了,世界上多的是并不在乎清白,只是跟风吐口水的看客,而那些人曾经予我的伤害,当时再难熬,还是让我熬了过来。所以再遇到他们,我觉得自己不care了。他们不再是过不去的坎,就是曾经跌过的坑,让我摔得很疼而已。” 顾医生靠在沙发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盛记者,你有什么想采访的,我们开始吧。” 盛时打开了录音笔。 …… …… “最后一个问题,那天听您太太说了一句让我很感慨的话。她说,医生需要的是一次探望,一篮水果吗?作为医生,您觉得您需要的是什么?” 顾医生不说话。 “您想要什么?” 那张严肃、认真,一直克制着,努力保持着平和地回答问题的脸,表情突然剧烈地变幻起来。顾医生的眼像被突然投入石子的平湖,漾起水纹,片刻之后,大滴大滴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不断地擦拭,奈何根本控制不住压抑许久的伤痛和委屈。 “我想,要一句道歉。”他哽咽。 盛时直视着他的眼睛。掏出手机,解除了飞行模式。 “喂,庄晏。你带他们上来吧。” 第84章 盛时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庄晏正在顾医生家楼下跟人干架。 他一早就开车带母子俩来到顾医生家小区,等着盛时召唤。女人一直惴惴不安,小孩则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座位上爬上爬下。 庄晏不会方言,也不知道女人听懂听不懂普通话,只好逗着小男孩玩,一会儿给他一点小零食,教他:“你看妈妈是不是不开心?快安慰安慰妈妈,你说,妈妈不要担心。” 小男孩听话地向女人转述,女人是听得懂普通话的,抬起头来向庄晏感激一笑。 庄晏想抽根烟,怕呛着孩子,于是下车抽。顾医生楼下还有好几个到处转悠的同行,有几个之前在医院门口见过,于是遥遥点头打招呼。 一个背包男走过来攀谈:“庄老师也来蹲点儿呐?没戏,我们来好几天了,上去几次都被人老婆给挡下来了。” 庄晏当然不能说凶手的家属在自己车上,就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但小男孩突然降下一半车窗,双手扒在玻璃上,乌溜溜的眼睛贴着车窗瞧庄晏。 背包男眼尖,一眼看见小男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把嘴上叼着的烟摁灭在旁边垃圾桶上:“庄哥,你这就没意思了。” 庄晏装傻充愣:“啊?” 背包男抬抬下巴:“这是凶手的家属吧?庄哥,他姐姐联系方式是我给你的吧,他家在哪个镇也是我告诉你的吧?资源共享一下,兄弟就问几句,交个差。” -- 第157页 庄晏一个头两个大,“兄弟这个很难办啊,人一开始也不愿意,我们好不容易才攻下来。说实话啊,我们领导这是奔着独家来呢,要不这样,我们先发,回头我问问人采访对象意愿。” “就两句。”背包男很坚持,手放在车门上,大有直接拉门的架势。“庄哥,我们做短视频报道,真不用太长,就几句话,一分钟——30秒都行。” 庄晏打心眼儿里不乐意,但行业就这规矩,尤其异地采访,哪来的采访对象信息?还不是靠同行分享信息,互通有无,你采访要仰仗别人行方便,就得给别人行方便。 犹豫了一下,他松了口,“行吧,我给你问问人家。” 说完钻进车里,一字一句跟女人说:“大姐,就他——”他一指窗外,“另一个记者,想采访你,问你几句话,你愿不愿意?” 女人不懂这些,只晓得昨天这两个记者蛮和气,而且她听人说,只要顾医生愿意出谅解书,那她丈夫是可能被轻判的,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了,以为就是面对媒体对顾医生道歉就行,于是忙不迭地点头。 “采访,他,问你问题。”庄晏强调。他内心抓狂,万分希望女人摇头,但人家自己都点头了,他总不好拦着吧? 车门一打开,背包男便架起了设备,镜头怼着女人的脸来个大特写,“你好,我是热点视频的记者,请问您对于您丈夫砍伤顾医生的行为有什么看法?” 庄晏:…… 车门一开他就后悔了,周围狗鼻子同行一看有人掏出了设备,就晓得有人钓到了大鱼,纷纷往这边走来。 “如果您见到顾医生,您觉得他会原谅您丈夫吗?您会求他原谅吗?” 女人嗫嚅着说了句什么,大约是道歉的话,还对着镜头鞠了一躬,小男孩害怕起来,怯怯地拽着母亲的衣角,回头看庄晏。 “您会要求顾医生出谅解书吗?如果顾医生不肯谅解,您会怎么做?”背包男激动得语速都变快了,循循善诱地问,“比如说跪求他出谅解书?” “……卧槽尼玛!”庄晏实在听不下去了,挥掌拍掉了他的拍摄设备。“你他妈会不会提问,会不会当记者?” “你干什么?!” “你他妈干什么!”眼见着冲在前面的记者已经快跑到车跟前了,庄晏护着母子俩就往顾医生家的单元跑,一边还顺手接了个盛时的电话,“喂?行我上去。”挂了电话,“——装什么逼呢,热点视频社会组的是吧,我倒打电话问问你们主任,你们记者就这么采访?什么东西!有种去他妈老子报社投诉!傻逼!” 背包男顾不上跟他对骂,紧跟着三人到了顾医生家楼下,看架势是打算跟着硬冲。庄晏一把将母子二人推进楼道,然后在楼道门口拦住背包男,两人推搡起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盛时才看见庄晏气喘吁吁地带着母子俩坐电梯上来,手背上还让人划了一道。 面对顾医生,女人紧张又惭愧,磕磕巴巴没说两句就开始抹眼泪,女人一哭,顾医生的太太先跟着抹起眼泪来,顾医生一言不发,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但没过几分钟,又低头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不断地拭去泪水。 女人见顾医生没反应,这会儿无师自通,不用记者教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盛时善意地退了几步,走到玄关处,跟庄晏站着,把这场面的处理交给当事双方。 “让你接个人,怎么还给自己接出道伤来。”他抓起庄晏的手看了看,皱眉叹气,个不争气的家伙。 庄晏不在意,嘿嘿一笑,“刚碰见个傻逼,教育了他一下。” 停了一下又问,“你怎么知道顾医生肯定会见她?” 盛时淡淡答道:“医者父母心。” 两人正说着话,盛时的手机响了,是张明生的电话。他的“喂”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张明生急冲冲地喊了一句:“卫记,小陈失踪了!东潮接到小陈信息,说让他去交个什么材料,然后东潮电话也打不通了!” 盛时的心重重地落了下去。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只要出门必须两人以上同行吗?只有他们两个不见了吗?”盛时着急起来,“报警了吗?” “报了。但失踪4时才可以立案。” “都什么时候了还弄这程序!您赶紧给吕检打电话呀,就这案子的检察官。” “吕检一直跟东潮联系,我没她电话。”张明生已经慌得手足无措了。 “你们现在在哪?” 张明生报了一个他们酒店附近的派出所。 “这样,你跟警察说,陈潇和张大哥是周一开庭的关键证人,现在证人走失,后果非常严重。让警察跟省厅经侦那边核实,他们公检法自成系统,找人肯定比你方便。我这就过去。” “怎么了?”庄晏听盛时这几句不太对劲,连忙追问。 “陈潇跟张东潮丢了。”盛时简短地说,“等下你送他们俩回去,我去派出所看看。” “我跟你一起过去吧。我叫这边分公司再派个车过来送他们俩。”庄晏不放心盛时一个人。 “也好,等下让人直接上来接人,免得他们再被骚扰。” “嗯。”庄晏一边发信息一边问,“这俩人怎么会丢了呢?” “不知道,估计被人劫走了。”盛时的心已经飞到了派出所那边,面上还强作镇定。好不容易才等母子俩跟顾医生道完歉,顾医生虽然没有表态愿意出具谅解书,但夫妻俩态度明显软了不少。 -- 第158页 庄晏特意叫了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来接母子俩,一出楼道门,等在楼门口的记者哗地围上去,纵三个大男人身强力壮,也是左支右绌,好不容易才突围出包围圈,护着母子二人上车离开。 “操!”背包男顾不上斯文了,冲着庄晏狠狠骂了一句。 庄晏一边拉着盛时往车边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冲背包男竖了个中指。 “怎么回事?”盛时在副驾上打开电脑,开始导录音和资料。他心神不宁,问话只为分散注意力。 庄晏自然不敢说是自己跟一个不认识的同行要过联系方式,还人情才让人家采访那对母子,只含糊道:“反正就是个做视频报道的傻逼,采访做成那个吊样子,还有脸骂人。” “喂蕾蕾。”盛时根本就没听他到底说了什么,一个电话拨给赵蕾蕾,“前段时间伤医案你关注了吧?你看咱部门公共网盘,采访录音我都传上去了,你来写吧,等下采访对象联系方式我都给你——方言听不懂问溪姐。” 此次来参加开庭的家属代表一共有八个,除了陈潇和张东潮,现在都在派出所,沿着走廊两排,或站或蹲,见庄晏和盛时来了,唰地围过来。 “现在什么情况?”盛时先问张明生。张明生此刻六神无主,比平时看上去更老——盛时已经不记得当年东湾事故发生时,张明生是什么样了,每个家属悲痛欲绝的表情都差不多,他并不比别人更凄惨。 这几年他为了二儿子的死亡真相四处奔走,精力旺盛又固执,一度让盛时忘记了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此刻大儿子不知踪迹,一下子卸去了他的斗志,盛时跟他说话时,他的嘴唇一直在哆嗦,带动着脸上的皱纹、老年斑也跟着哆嗦,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们刚做完笔录,吕检和经侦的人也来了。”另一个男人代为回答,“陈潇早上出门买东西——就是女人用的那个。我陪她去的,就在个小超市,人家买这个我也不好跟着,就在外头等,半天没见她出来,我就进去找,没找见,给她打电话没人接,我就赶紧找张叔。” 盛时无语,居然疏漏在这儿!居然疏漏在……不好意思陪女性买卫生巾,就这么让一个大活人给丢了! “几点?” “她是九点多进超市的,张叔说,小张9点20多收到陈潇微信,说让他送个什么材料,张叔想着两家酒店离得不远,就让小张自己出来了,然后就联系不上了。” “肯定是欢达建设的人。”有人小声说。 “欢达建设的负责人已经来做过笔录了,还有另一个老板,人家都能证明自己没嫌疑。” “废话,这种事用得着老板亲自动手吗?” 办公室门开了,吕检察官探出半个身子,盛时庄晏是见过吕检的,吕检朝他俩点了点头,示意他俩和张明生进办公室来。 第85章 “相机、录音笔都关了,这案子不能报。”一进门,一位姓夏的警官就提醒他们,“让你们来是协助调查,庄记,盛记,配合一下。” 时间紧迫,涉及的案件又十分重大,省里专门抽调了市局刑侦支队的人员成立了专门的营救小组,这位夏警官就是队长。 盛时配合地掏出录音笔,并举起手机示意,自己没录音。 “监控显示,陈潇9点10分进了超市,9点一刻就被人从消防通道带走了。消防通道有监控,但劫持她的人带着鸭舌帽,看不清脸。”吕检察官简要地介绍情况,“消防通道直达城中村,嫌疑人应该对那片很熟,他把陈潇塞进一辆黑色沃尔沃里,然后往东开,村东已经开始拆迁了,那边没有摄像头,他们在那里弃车,应该是换了别的交通工具离开。” “张东潮是在9点24接到陈潇的信息,9点30离开酒店。他一开始的确是朝着陈潇住的酒店方向走的,最后一个照到他的摄像头是9点42分,但他在去陈潇的酒店途中拐了弯,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哪个摄像头拍到他。” “东潮跟我说得很清楚,他说小陈让他去酒店送个材料。”张明生说。 “我们监测两人的手机,在9点24分之后,张东潮并未收到过信息或电话,说明可能是从其他社交媒体上收到消息改变路线,你们除了微信,还有什么途径跟张东潮联系吗?” 庄晏:“……我俩跟他们肯定就微信联系啊,至于他俩还怎么联系,那就不知道了。” 视频监控的调阅扩大到以张东潮最后一次出现的点为中心10公里之内,整个营救小组的警员都出动来扒监控。 张明生就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变凉的水,庄晏和盛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相对无言地陪着等待。 周三晚上10点,一位女警的声音突然炸响:“这里!是不是这个?” 张明生猛地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盛时赶紧冲上去扶住他。一办公室的警员呼啦啦地围到其中一台电脑旁边,小姑娘截取了图,放大,衣着和包都跟张东潮的一样,被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贴身拽着胳膊。 张东潮出门时没戴帽子,但视频截图里,他头上扣了个鸭舌帽,这使得大家在盯视频的过程中屡屡错过。他应是被人胁迫,走得又急又快,但在一个路口等过马路时,他聪明地抬头向一个摄像头望了几眼,就这一两秒,被这个眼尖的小姑娘给找了出来。 -- 第159页 “顺着这条街继续查!”夏警官吩咐道。人们振奋起来,沿着这一路的监控继续捋下去。 11点,盛时突然对庄晏说:“抽支烟去?” 庄晏挑了下眉,盛时已经不抽烟很久了。两人跟夏警官和吕检打了个招呼,揣着烟和打火机去了走廊。 “我给你看个东西。”盛时说着掏出了手机。四个小时前,他收到一条短信,但是被归到了垃圾短信里,他是刚刚无聊打开收信箱才看到。 短信只有一句话:“想让陈潇和张东潮活着就别报警。你来见我,让所有的事情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吧。” 庄晏猛地抬头:“什么意思?施清远?” “肯定不是他。”盛时说,“我猜是林凯龙。” “为什么?” “施清远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嘉明公关上市。凡是跟嘉明公关有一丝关联的负面信息,他巴不得越小越好,根本不会把这件事闹大。”盛时分析,“而欢达建设,因为之前一系列运作,已经亏损得厉害,我怀疑甚至严重到影响了华恒中国分公司资金周转——华恒中国分公司没那么多钱去扶持嘉明公关,所以他才会跟德阳地产签对赌协议。” “……所以?” “周思达之前分析得很有道理,想给嘉明公关投资的机构多得很,为什么最后他会选择方强?就凭德阳地产在滨海度假村的项目上帮过他一把?那也叫帮忙?——应该是施清沛给各方施压,不让别的机构投资嘉明公关,逼着他不得不选择方强,而方强,早就选择了站队施清沛。” “……??”庄晏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施清远是生意人,他只求公司顺利上市,求靠着嘉明公关绝地反击,来争取华恒集团董事会支持。这时候他宁愿壮士断腕,扔掉欢达建设,也是会求稳的,不会做这种狗急跳墙的事。” “但是林凯龙不是单纯的生意人,他父亲就算退休,查渎职查行贿受贿也逃不掉,而且他们父子才是跟被查那位大老虎直接接触的。”庄晏总算反应过来。“你去交给警察呀!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在哪里?东湾吗?” “应该是。而且我觉得,林凯龙和施清远现在应该分歧很大。”盛时没点火,只把烟夹在指尖贪恋地闻了闻味儿,“庄晏,我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 “你说。” “你去找大哥,今晚务必联系上施清沛,不管是施压还是利诱,尽快让施清沛放出他已经掌握华恒大权的消息,再逼施清远一把,逼他跟林凯龙决裂。” “那你呢?” “我?我自然是跟警察一起去东湾。毕竟证人在他们手上,虽然不知道林凯龙到底什么意思,但他既然给我发信息,肯定是希望我去见他的。” 庄晏定定地看着盛时,不知为何,他从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不安。盛时的眼眸颜色本就浅,此时更是镀上了一层冷然的光芒,派出所走廊的白色冷光灯从头顶上照下来,阴影衬得他的表情凛冽而决绝,可是,有线索不是挺好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呢? 但他知道,盛时嘱托给他的这件事,一定非常、非常重要。他答应过会永远站在盛时身边支持他,就一定不会再让他失望。 “安全吗?你。” “跟警察在一起,能有什么不安全。”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肯定不是施清远呢?”盛时已经拔腿朝办公室走了,庄晏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盛时回头,“因为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 说完又淡淡一笑:“就陈述一个事实,别吃醋。” 回到办公室,他把手机给夏警官看:“抱歉,几小时前收到这条短信,但被归到垃圾短信里了,没看见。” 夏警官马上喊人:“快!定位一下这个号码。” “不行啊老大,这是张太空卡。” “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开始的地方……”夏警官蹙眉。 “东湾。”盛时说,“我跟施清远,就是因为东湾那场事故的报道而决裂的。” 夏警官抬头。 “我是他的前男友。” “老大,张东潮他们走的方向也是东湾。” 夏警官起身招呼人:“叫人集合,我们去东湾——盛记,东湾那么大,你能再缩小范围一点吗?” 盛时苦笑:“不能了。” 他劝几个家属带着张明生先回去休息,自己跟警察一道下楼,但却没有上车的意思。夏警官疑惑地打量他几眼:“他给你发短信,你不跟我们走?” “我不了吧。我跟庄晏去找人——我们想通过正韬集团给华恒施压,看能不能逼迫他放人。” “你别擅自行动,有什么变化第一时间跟我联系。”夏警官也知道庄晏身份特殊,如果是施清远劫了人,能通过华恒内部施压,就能让他放人,也不失为一种低调处理的好方法。毕竟这案子牵涉面广,又有两个记者深度参与,闹大了是个麻烦。 庄晏把车留给了盛时,自己打车走了,盛时坐进车里,划了划手机,从垃圾短信中刨出另外一条短信。 是另一个号码发来的,跟前一条短信隔了两小时。 “小山,来开始的地方找我。如果想让陈潇和张东潮安全,就别惊动警察。” 车平稳地向着H市方向驶去。晚上12点,盛时一边开着车,一边打电话。 -- 第160页 “达哥,我需要你帮我个忙,帮我查出华恒中国分公司,以及林凯龙名下,所有在H市的产业和项目,尤其是罗浮山附近的。” “溪姐,《东南新周报》在H市设了记者站吧?你跟站里的记者熟吗?能帮我找人打听一个情况吗?” 宋溪听他大概讲述了过程,有点担忧:“你这不是遛了花城警方一道吗?” “我并不能确定人到底在林凯龙手里还是施清远手里,他们说的开始的地方到底是东湾还是罗浮山。”盛时说,“就赌一把吧。” “那万一是罗浮山,你自己过去不是很危险?我让H市记者站朋友给你联系当地警方?” “我先过去,如果找到了,第一时间给你报位置。你先帮我找人吧。” 从花城到罗浮山,不过1个多小时车程。下了高速,盛时停在了附近的收费站,放倒座位,静静地躺着,等着周思达和宋溪的消息。 在开始的地方结束……这是一句宿命感多么强的话,恍然间,无数过往从脑海中一一飘过,父母、老师、学长、施清远;小镇、大学、排练室、罗浮山;欢乐的、青涩的、耻辱的、愤怒的;那些曾令他刻骨铭心的爱与恨,就在明天,不,今天,终于要终结了。 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激动,爱的恨的感慨的都没有,唯剩平静。 周四,凌晨2点半,周思达把华恒中国分公司和林凯龙名下所有在H市的产业列了个表发过来,其中特别注明了距离罗浮山比较近的几个。 盛时一键转发给宋溪,然后手机静音,强迫自己闭眼假寐。 不到上午10点,宋溪发来答复。 据H市的记者站的记者反馈,在周思达列出的近三十个项目中,一共有六个烂尾,盛时猜得没错,在罗浮山附近的县城里,就有两个华恒名下的项目,一个楼盘,一个产业园区。 他搜了一下,一脚油门,开向了H市离他最近的商场,下车直奔体育用品商店,买了根棒球棒。然后导航,一骑绝尘向着罗浮山方向奔去。 第86章 10点半,庄晏的电话气急败坏地敲进来。 “……你特么在哪儿呢?” “在夏警官这儿。” “放屁!老子一大早跑到东湾找你,夏警官带人搜了一晚上,整个东湾都快翻一遍了,鬼都没有。” 盛时:…… “你到底在哪儿?要去哪儿?” “……H市。” “开定位。” “庄晏你听我说……” “盛记,开定位。”电话里传来夏警官的声音,“我不管你有什么难言苦衷还是什么,现在重点是解救陈潇和张东潮,你得相信警察,别逞能。你要是不开定位,加上之前故意误导警方,我拘你几天都没问题。” 旁边传来庄晏不满又狗腿的声音:“不是警官,这也没必要吧……毕竟盛时他自己也不确定……” “开定位!”夏警官坚持。 “……行吧。”盛时挂了电话,跟庄晏连了一个实时定位。 其实连上定位之后,他自己也安心许多。东湾那边既然没结果,那人应该就在罗浮山附近。有警察缀着,总比自己单枪匹马闯过去要好些。 虽说自己是最了解施清远的人,但他的确没想明白,施清远为何会扣着陈潇和张东潮,还要跟自己见面。再加上一个不稳定因素林凯龙,绝非他一根棒球棒就能解决的局面。 手机发出一声电量不足的警报,盛时伸手去够副驾上的包,想从里面找充电线,手突然一僵,想起充电宝和线都放在庄晏的包里。 虽然夏警官他们飞驰追来,但从东湾到自己这里,距离少说还有两小时以上的路程。 而他已经下了国道,进了县里。 手机还剩不到10%的电,开实时定位实在太费电了。盛时思忖了一会儿,最后一个电话拨打给了楚云帆。 “楚老师,你现在跟闻律在一起吗?” “……在。” “电话给他。” “喂?” “闻律,我现在没时间给你讲来龙去脉,只能跟你说,东湾项目那个案子,有两个非常重要的证人在施清远手上。我知道华恒对你有助学之恩,你不愿掺和这档事,但你既然因东湾那档事而辞职,足以证明你的态度,对吗?我想请你再帮我一次,不要再让更多无辜的人因为这个项目出事了。” 闻钟沉默。 “他怎么停下了?”庄晏看着定位,有点疑惑,“信号问题吗?” “我现在在罗浮山附近的县里,这里有华恒一个楼盘一个产业园,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哪个项目这两天有调配人员进出吗?” “稍等。”闻钟那边传来噼里啪啦敲电脑的声音。 “我还有6%的电量。” 大约五分钟后,闻钟回复了五个字:“华艺文创园。” 挂了电话,盛时立马给庄晏发消息,字还没打完,手机哀鸣一声,彻底关机。 “卧槽他定位消失了!”庄晏顿时慌了,一把抓起手机给盛时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冷漠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最后一次定位在哪里?”夏警官问道。 “刚从国道下去不久,在B县。”联系不上盛时,庄晏坐卧不宁。 夏警官抄起对讲机:“呼叫,我们的目标人在B县,请联系B县公安支援,查找一辆车牌号为xxxxxx的奔驰车。” -- 第161页 “目标人”三个字深深刺激到了庄晏,他小心翼翼地问:“夏警官,完事儿你不会真拘我们家盛老师吧? 夏警官:…… “他收到短信后跟我聊了一下,他当时真觉得这个开始的地方指的就是东湾。”尽管庄晏现在恨不得把盛时的头拧下来,但该求情还是得求情,谁让这糟心玩意儿是自己惯出来的呢。 夏警官:…… 盛时一脚油门,直接冲进了华艺文创园。 又是一个烂尾项目,园区杂草丛生,寂静如死,一幢幢没有盖完的房子张着黑洞洞的口,好像要将人吞噬了似的。盛时把车停在园区门口,拎着棒球棍下了车。 天色阴沉,似要下雨。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但他走在路上,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这里实在……太安静了。 他从离园区大门最近的一栋楼开始搜索,但很快发现这不是一个好办法。这里的楼大部分已经接近封顶状态,一栋楼十来层,每层20多个办公室,没有电梯,靠他一个一个搜寻显然不现实。 他一边搜寻,一边还要提心吊胆,谨防被什么人发现,跑了两栋就跑不动了。 紧张带来眩晕感一波一波地冲击着神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漫无目的地在园区里乱窜,甚至荒谬地生出一种想法:宁愿有个什么人出现一下,至少好过让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真得要下雨了。盛时恍惚地抬了下头,手机没电,天上没日头,他连大概的时间都不知道。 今天已经是周四了,本来再过四天,他就可以永远放下这桩心事,去过属于他和庄晏的平静生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 这一抬头,他的目光骤然收紧,左侧一栋矮楼的三层窗户上,居然挂着半条衣服袖子。 第一滴雨砸了下来。盛时什么都顾不上想,拔腿便向那栋楼跑去。 这楼大概是要用来做展厅,进门便是一个圆形大厅,围绕着大厅,是一层层环形的走廊和楼梯。这里安静得不像话,盛时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这不科学,如果陈潇和张东潮真得被关在这里,怎么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呢? 但既然进来了,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他径直跑上3楼,来到唯一一个锁起来的房间门口,轻轻敲门:“陈潇?” 屋里的低语停了一下,盛时又敲;“张东潮?” 很快有人趴到门口,“卫记?” “我来想办法带你们出去。” “出不去的,你赶快出去报警,他们这儿有人看守,你怎么进来的?赶紧走。” “警察已经在路上了。别怕,我来想办法。”盛时在门外上上下下地摸索,门是铁门,上了锁,砸是砸不开的,“谁把你们带到这儿来的?” “不知道,我们一开始去了东湾,后来莫名其妙又来了几个人把我俩带上车,送到这里。” 这并不是一个多严密的屋子,靠走廊一端,一人多高处有窄窄的玻璃窗。盛时咬咬嘴唇:“给我描述一下房间里都有什么?” “啥都没有,就俩椅子。”张东潮说,“没用的,我俩尝试用凳子砸窗,砸不烂,另一侧窗户上有铁栅栏,卫记,你赶紧出去,别被他们发现。” “已经来不及了。”盛时冷静道。“走廊这边防爆玻璃是吧?陈潇?” “哎……在呢。”陈潇声音有点颤抖。 “我之前见你手上戴过个戒指,真钻吧?” “应该是的……李泰然送我的。” “拿钻戒玻璃,用力砸。”盛时在门外指挥,“敲走廊这边的。站椅子上敲,你别怕,有人过来我挡着。” “有……有用吗?”陈潇哆哆嗦嗦地站在椅子上,从盛时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戴着钻戒的细弱的女人的手伸上来,拼命敲打着玻璃。 “你这样不行,戒指摘下来,夹在拳头中间,用力砸。” 陈潇还是不得法。 “我来。”张东潮让陈潇下去,自己拿起戒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握拳死命地向玻璃砸去。 一拳,两拳,指关节上很快血痕累累。 “砸不动就划,只要能把玻璃弄出裂纹就行。” 张东潮又划又砸的,使了半天劲,弄出的动静不小,却只在玻璃上弄出几道浅浅的痕迹来。盛时一边看着他砸,一边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周围,这场景着实诡异,这鬼屋一样的建筑物里好像只有他们三个人,张东潮弄出这么大声响,居然没引来他们所说的“看守”。 “够了,我试试,往后站。”阳光照在玻璃上,照出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以及钻石划出来的痕迹。张东潮拉着陈潇退到一边,盛时后退几步助跑,到窗下以灌篮的姿势起跳,挥棍砸在玻璃上。 一次,两次,在不知几次起跳,用棒球棍猛砸玻璃之后,玻璃终于哗啦一声碎裂开去。 “爬出来!” 张东潮把陈潇抱起来,托举到窗口,陈潇瘦,顺利地钻过窄窗,闭着眼往下跳,盛时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然后张东潮自己站在椅子上一撑,翻身上了窗。 他比陈潇身材高大,钻小窗户更不容易,手臂和脸被窗沿的玻璃茬划出深深浅浅的伤口。他比盛时也高大许多,盛时接不住他,只能让他直接往下跳。张东潮咬牙一跳,重重落地,“嘶”地痛呼一声。 -- 第162页 “你怎么样?”盛时冲过去扶他,“还能走吗?” “没事……能。”张东潮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他就是崴了一下。“所以,是欢达建设的人绑架我们对吗?你报警了吗?” 张东潮是地道的北方人,被人挟持后,一上车就让蒙了眼,他又听不懂南方话,只能抓瞎。但他猜了个七七八八——先到东湾,刚见到吓得魂不守舍的陈潇,俩人还没对上信息,突然另一拨人冲进来抢人,又把他俩带上车,一路颠簸送到这里。 “不是。是林凯龙。”盛时简短地回答,“现在说不清楚,先走,我想办法带你们出去。” 他扶着张东潮,甫一转身,只见身边消防通道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走?去哪里?” 第87章 雨声滂沱,盛时浑身都僵硬了,一寸一寸地回头,消防通道里,施清远带着人堵在门口,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另一处楼梯处也上来五六个人。 这场架不用打就输赢分明,一个女人,一个崴脚的张东潮。盛时把两人往身后拢了拢,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棒球棍。 “哦?你这是打算跟我使家伙了。小山,你长脾气了。”施清远看在眼里,居然开了个玩笑。 “去大厅吧,这里怪挤的。”施清远淡淡吩咐道,马上几个人挤过来,押着他们三个来到一楼空旷的大厅。 这情况诡异极了,没人夺他的棒球棍,也没人说话,就这么围着他们三个。施清远突然吩咐把这栋建筑的后门打开,雨水和雨声立刻就冲了进来,带来丝丝的凉意。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施清远背对着他,看着那扇门,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衬衫穿得一丝不苟,肩背挺直,热了就解开袖口,把袖子折到肘间。 盛时不说话。这是在搞什么鬼? 从张东潮的话里分析,应该是林凯龙绑架了他俩,施清远又把两人抢了出来,但施清远为什么要把两人囚禁在这里,他到底想干什么? “从这道门出去,就是园区后门,就能看见罗浮山。”施清远抬手指向那扇开着的门,“我们当年来的时候,这边还是一片小摊,咱俩爬完山下来,还在摊上买过龟苓膏。” 他回过头看盛时,神情伤感。“后来政府在这边搞综合开发,尽管集团内部不认为这里能有多大的回报率,但我还是想办法让这个项目通过了。我想把这个地方弄成一个文化产业园区,有书店,有美术馆那种。但你也见到了,最后这里成了这样。” 盛时冷笑:“你想说明什么?你为了纪念咱俩一起爬过山,所以盲目投资?是我导致你投资失败?” “那倒不至于。我只是……这些年不断回想,咱俩究竟是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施清远轻轻说。 “你不知道咱俩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盛时冷笑。 “陈渝,21岁,实习助理工程师,在读大学生。” “张东岳,29岁,现场工程师,刚刚订婚。” “刘强,59岁,高级焊工。家里老婆瘫痪,儿媳妇马上要生产。” 没人拦他,他说一个名字就往前走一步,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到施清远面前,“——这还只是东湾的死者,还有烂尾的海上花,创世移民的老板雷明跳楼——这些你都不知道吧?嗯?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出了事,谈赔偿,把负面压下来,你知道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条命,背后都有一个家庭吗?施清远!” “你知道这世界上不仅仅只有商业一种价值吗?你知道有父亲、有姐妹,他们想知道自己亲人死去的真实原因,想要一个真相吗?” “施清远,这么多年来,你是不是只看投资分析报告,从不回头看自己这些有问题的项目,也不敢问到底涉及多少破事,牵涉多少人命?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不会梦到他们?想起这些原本可以避免的事故,你就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看着我!” 施清远被他震了一下,一下子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今天我一定要带他俩走。除非你把我留在这儿。”盛时颠了颠棒球棍,“停手吧,绑架证人,你还要走到哪一步?杀人灭口吗?”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已经认定我是坏人了对吧?”施清远苦笑,“但我必须告诉你,他俩不是我绑架的,而是林凯龙找人搞的。如果不是我想办法把他俩弄出来,他俩现在才真的被灭口。” “哦对了,你猜是谁把陈潇出门的信息透露给他?是刘宝根。”施清远嘴角噙着笑,“小山啊小山,我会不会良心受折磨是一回事,午夜梦回,你想到你拼命维护的人中,就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出卖你的,你不会心灰意冷,不会失望吗?” “我已经过了失望那个阶段了。”盛时冷冷地说,“我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施清远反唇相讥,“你无愧于心?你继续查呀!报道呀!是谁造成了行业现状?是谁导致了恶性竞争?是谁在企业拿项目中贪婪地抽成,最后导致企业不得不削减成本?有问题的只有我们一家公司吗?你怎么不查!” 到最后,施清远甚至暴怒地咆哮出来。 “只要有线索,我就会一个一个地跟进下去。”盛时道,“既然人不是你绑架的,我要带他们走。” “你走不了。”施清远冷静而残酷地说,“林凯龙等着你呢,打算把你跟这俩人一起处理了。你那么聪明,就没觉得这一路闯进园区太顺利了吗?人布下口袋,就等你钻呢。” -- 第163页 “行贿受贿,上面打得是大老虎,我一个做生意的,最多就牵涉个商业贿赂,我干嘛要冒这么大风险?真正狗急跳墙的是林凯龙。我刚把他俩带过来,林凯龙就带人把园区围了,你想走?”施清远嗤笑了一声。 “人在我手上,林凯龙不敢来硬的,你们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拖过礼拜一,等到嘉明公关的审计结束后,万事好商量,小山,你现在带他们出去就是送死,你试试看走得出这个园区。” 雨势渐渐小了,夏警官一行进了B县就又失去了线索。县里警力和摄像头没那么多,查了半天,只查到这辆车过了两个收费口,但过了收费口后有三条路,究竟从哪条路走的就不得而知了。 庄晏心急如焚。夏队长擎着对讲机部署,打算兵分三路去找:“……第三小队往东,必要时进罗浮山搜山。” 罗浮山?庄晏眼睛一亮,一把抓住夏警官胳膊,“罗浮山在附近?” “对呀。” “你等等!”他飞快地抄起手机,“喂小帆,叫闻钟接电话。闻钟,华恒在罗浮山附近有没有项目?” 两分钟后,庄晏抬头,满含着祈求和期待的表情看着夏警官。“华艺文创园。那边有个华艺文创园,他们一定在那里。你相信我!” 盛时不说话。他在掂量,施清远说得没错,在他手里总比落在林凯龙手里强。忽然,施清远一个手下举着手机凑到他身边,把手机递给他。施清远看了看手机,又抬头看盛时,笑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来:“今日华恒集团发布本年度第一季度财报,并召开了董事会。会后,东南亚分公司总经理施清莉接受采访,称董事会决定清算集团内部不良资产,对旗下业务进行重组,同时施清莉透露,董事会会在下周一进行新一轮投票,选出新任董事长。谁将成为施树强的接班人,之前坊间众说纷纭。但施清莉表示,她个人非常看好自己的弟弟施清沛。” 施清远抬头,脸上是恶意又怆然的笑容。“好,小山。很好。” 他心里痛极了。他为了卫南山,不惜亲自出面抢人,与林凯龙翻脸;卫南山为了能顺利开庭扳倒他,不惜逼他周一前回香港。 “我早说过,小施总在床边养了头狼,你还不信。”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凝滞的对立,林凯龙带着几个人,从敞开的后门走了进来。“小施总啊,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周幽王,有那个本钱烽火戏诸侯讨美人欢心吧?你愿意当周幽王,我可不陪你玩。” 施清远皱眉:“你干什么?” “我要带这三个人走。” “不可能。”施清远说,“凯哥,我早说了,你这么做才是死路一条。我保证让他们待在这里,一直到周一以后,周一开不了庭,给你争取时间。但人你别想带走。” “你以为周一开不了庭这事儿就完了?”林凯龙咆哮起来,“上边那位被纪委带走那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知道天天有多少人给我,给我爸打电话施压?这是拖几天开庭就能解决的事吗?只要证人在,这案子就结不了!” “就算证人不在,这案子一样能结。”盛时突然出了声,他越过施清远身侧,向着林凯龙跨了一步,“证物已经提交,证据链完整,证人也提前都做过录像供词了,林凯龙,你——” “闭嘴!你闭嘴!”林凯龙突然暴怒起来,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对准盛时脚下砰地一扣,只听一声枪响,子弹在盛时脚边炸开,吓得所有人打了个激灵,陈潇发出一声短而尖利的尖叫,没叫完就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盛时也吓了一跳,血压蹭蹭地升高,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这家伙,居然持枪!在场众人皆悚然,这就不是一场干架就能解决的事情了。盛时定睛看去,那是一把改装的柯尔特手枪,商业靶场中常见。一般这种枪改装后杀伤力没有那么大,但火药却是真火药。林凯龙的确狗急跳墙了,居然带了枪来抢人。 “你想干什么?杀人灭口?”盛时轻微挪动了两步,挡住了陈潇。“你一次性带走三个人,目标不会太大了吗?” “小山!”施清远出言警告。 他走到林凯龙面前,抬手,试图按下枪管,“凯哥,你这就闹大了。” “现在已经闹大了!”林凯龙强硬地举着枪,对准盛时。没人敢动弹,他一摆头,示意自己手下人过去扣住盛时张东潮和陈潇三人,“小施总,我替你处理这三个人,好好回去开你的董事会,别再让我给你擦屁——” 施清远突然动了,没人看清他怎么动的,反正,他就是突然绕到林凯龙身侧,一个肘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下一秒胳膊肘便卡上了林凯龙的脖子。 林凯龙的手下居然还有带枪的,见势不妙,拔枪便对准施清远,但施清远干脆利落地把林凯龙挡在身前,千钧一发之际,林凯龙的手下调转枪口,对准他们斜上方砰地放了一记空枪。 张东潮一把将陈潇按倒在地上。 “别动。”施清远沉声道。他另一只手藏在林凯龙身后,林凯龙只觉有个硬硬的东西抵在腰上。“还准备得挺齐全,这么多枪。” 除了林凯龙,还有四把枪,两把对着施清远,一把对着盛时,另一把对着地上的陈潇和张东潮。 “收钱办事,差不多就行了。”施清远眼中狠厉顿显,“放下枪,我这一刀子下去,你们老板就完了,你们不但一分钱拿不到,还白背个非法持枪的罪名。” -- 第164页 窒息在沉默中蔓延。 “枪放下!”施清远厉声喝道。 几个持枪的人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放下了枪。 “现在,你们退出去。”施清远说,“我保证不动他。” “别动!警察!”就在双方僵持时,夏警官已经带人潜入楼内就位。庄晏一看有枪对着盛时,顿时就急眼了,但没等他有所反应,夏警官眼疾手快,一个膝击将他踢倒在地。 “别动!不然完事儿连你带他一起拘。”夏警官悄悄在他耳边说。 持枪的人刚一放下枪,只见人影幢幢,十数个警察从不同方向扑了出来,不由分说先按倒了持枪几人,接着更多警察围过来,“举起手来!” 施清远颓然松开林凯龙,无奈地笑了笑,举起双手,右手哪有什么刀,不过就是一把钥匙。 警察一一给人上拷,没等一众嫌犯都拷上,庄晏已经冲了过来。 他一把拉起盛时,左看右看,“盛时!你他妈个瘪犊子玩意儿,没事吧?啊?有没有受伤?” 盛时倏忽跌入到熟悉的、温暖的怀抱,一时还没回过神。被铐上双手,被两个警察挟起的施清远刚走出两步,听到庄晏这一声,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猛地转过身,疯狂而不甘地嘶喊起来—— “小山!小山!” 盛时在庄晏怀里,猛地抖了一下,庄晏紧紧地搂着他,不让他回头。 但他还是侧过脸,看到了施清远的侧脸。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磅礴地照亮了整个大厅,施清远背着光,那张他曾深深迷恋过的脸——也老了,岁月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扭曲的,不甘的,愤恨的,到这最后一眼,却只剩后悔的,以及眷恋的。 剩下几个警察扶起了陈潇和张东潮,清理现场。盛时忽地失去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的重量都搭在庄晏的臂弯里,再也支撑不起自己来。 就这么……结束了吗? “结束了。”庄晏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别怕,都结束了。” 庄晏T恤前襟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第88章 “姓名?” “盛时。” “曾用名?” “卫南山。” “你跟两个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我是《今日时报》的记者,前段时间做了一篇《东湾事故再调查:塌方的楼与一再削减的预算》的报道,这两人是我监督报道的报道对象。” …… …… 周四晚上,夏警官带人将施清远、林凯龙及其手下从华艺文创园带回花城公安局,而盛时、陈潇和张东潮则被送进了医院。该处理伤势处理伤势,该检查检查。 本来盛时连个皮外伤都没有,只是林凯龙的子弹蹦在他脚边,在裤脚处燎了一道,被庄晏发现了,按着他做了一遍全套检查。 “……我特么,就算被子弹打个对穿,也不用做肝功肾功胸片和尿检吧?”盛时简直想拿个凿子凿开庄晏的脑袋看看,是不是左脑是水,右脑是面粉,晃荡晃荡,就成了一坨浆糊。 “万一火药对呼吸道有影响呢?万一你一天没吃饭胃病又犯了呢?——哎等等,是不是没安排胃镜?” “……那肾功和尿检是什么鬼?” “人紧张不是会肾上腺激素飙升嘛,那么紧张的场合,万一你肾上腺激素分泌过多,影响肾功能怎么办?” “庄晏!” “乖,就当体检了。”庄晏按住他肩膀,一个转身,推进测心电图的诊室。“检查完奖励你吃蛋挞。” 就这样,本该周四一回花城就去做的笔录,生生拖到了周五。 做完笔录走出办公室,又是花城一天之内最美好的时刻了——夕阳西下时分。 室外不太热,也不太刺眼。人们陆陆续续地下班,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常去的烧腊店门口排队买烧腊。交通拥堵不堪,唯有穿城而过的江水不急不缓地流淌,半江瑟瑟半江红,安静地守望着奔腾了一天的城市逐渐陷落于安适。 走廊尽头有一个高大的人影,盛时停住脚步,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施清沛微笑,“刚做完笔录。” “哦。”盛时不知该说什么,“不管怎么说,恭喜施总。” 停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们会保释他吗?” 施清沛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他:“他托律师带话,说想见你一面。如果你也想的话,我这边可以想想办法。” 盛时想了好一会儿,坚定又有些伤感地说:“不了吧。” 施清沛有点遗憾地啧了一声:“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清远最后的良心。” “你说的是卫南山吧。”盛时笑了笑,“已经没有卫南山这个人了,什么时候他想通了这些,想通自己所求到底是什么,他会放下,然后有一番作为的。至于我,我也有自己所求的东西。” 两人朝走廊窗口望去,窗口正对派出所大门,庄晏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纸杯站在车边,把纸杯凑到鼻子下嗅,下一秒好像闻到什么生化武器一样,嫌弃地把手伸得老长。 “那要恭喜你了。”施清沛是聪明人,当即笑道,“快去吧,庄公子都等急了。” 关上车门,车里空调冷风凉爽,手中二十四味茶不凉不热刚刚好。盛时坐在副驾上,悠闲地一口一口喝着凉茶,丢一只耳朵给庄晏,听他逼逼赖赖。 -- 第165页 “哦对了!还没找你算账!”等红灯间隙,庄晏一巴掌拍在盛时腿上,“东湾?跟警察走?你丫嘴里有句实话没有?到底还隐瞒我多少事,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没了。” “我不信。” “真没了。我这么爱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庄晏有点不知该怎么接,半天弱弱地哼了一声:“别以为说两句好听话就能糊弄过去,招呼都不打就孤身涉险,我看你就是欠教育。” “嗯。”盛时平静地喝完最后一口凉茶,“我错了。少爷您好好教育。想怎么教育怎么教育。” 庄晏噌地一个急刹车,后面的车愤怒地按响喇叭。他惊讶地张大嘴巴,看着副驾上一脸清心寡欲面无波澜的盛时,这货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吗?他知道吗知道吗? 五秒钟后,庄公子噌地踩下了油门,使出生平车技,在车流里见缝插针地钻,心急火燎地往酒店开去。 “明天你想去江边喝咖啡吗?我搜了一下,我以前常去的那家店还开着。楚老师周一还来参加开庭吗?问问她要不要提前两天来,我带你们在花城逛逛。” “……不重要,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吗?回头再说。” 盛时万万没想到,最后一次作为《今日时报》的记者出差,搭档居然是同题竞争的友媒同行,有名的现场鬼见愁,楚霸王楚云帆老师。 从花城回去后,庄晏正式接任了摄影部副主任一职,基本不出差了。 而新一批记者入职分部门时,出乎意料地,老梁让何灿和盛时列席深度报道部的部门面试。 早有传闻说老梁要升编委,何灿儿子今年刚刚高考完,正是能卸下家庭压力、全身心投入工作,力挑一个部门的时候,但为什么让他来参加面试会呢? 一张张年轻的面庞顺次从眼前飘过,盛时有点发愣,他突然想起刚刚毕业的自己,也是带着这种矜持谦逊的微笑,其实揣着一肚子意气风发地站在报社各位领导面前,自我介绍,眼里盛满表达欲和壮志雄心。 “盛老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梁今和何灿提问之后,梁今又转向了盛时。 盛时猛地回过神来,想了想:“你觉得做记者,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年轻人们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其中有个瘦瘦的、皮肤黑黑的女生说:“我觉得是守住底线,有所不为。” 梁今和盛时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希望你转岗做编辑,接任部门副主任,坐镇办公室。”散会后,梁今留盛时单独谈话,“宋溪休产假,蕾蕾也能独当一面了,新鲜的血液一波接一波,我们这个行业,最不缺的就是热血青年,但缺的是能统筹稿件,能给前方冲锋的记者指明方向的优秀编辑。” “何灿跟我是同一拨的,她的资历和见识我放心,但我们毕竟是快知天命的人了,很多新事物、新潮流,该让你们年青一代去把握。我希望你能协助老何,把咱们深度报道部带好。” 盛时听着,一时有些感慨,从24岁踏入行业,从花城来京城,出国再回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他说:“好,能不能让我把最后一个题——张普阳给的一个案子,做完再转岗?” 自从庄晏不出差之后,他老讨厌别人跟盛时搭档出差了。 麦晓庚跟盛时搭档了一次,出行之前,庄晏反复叮嘱,住宿一定要开两间房。“别怕,超不了标,超标哥给你报销。” 结果到了出差地,麦晓庚带着哭腔给庄晏打电话:“哥,晏哥,真不是我故意的,人就剩一间房了怎么办啊?” 庄晏:…… 于是那天夜里,盛时跟麦晓庚一身臭汗地从采访现场回来,打算吃个外卖赶紧洗澡休息,庄晏的视频通话就追了过来,拉着盛时东拉西扯,硬生生聊到12点,把盛时聊到握着手机睡着了为止。 经此一役,时报内部疯传,盛老师家有悍夫,见不得自己对象跟别人搭档。盛时再去摄影部要人出差,点到谁,谁几乎要在庄晏的眼刀中给盛时跪下,说盛哥求求你别搭我了。 憋得盛时回家关上门对着庄晏就是一顿揍。 庄晏抱着相机一边躲一边哀嚎:“别别……别打脸啊……哥教你,哥教你拍照还不行吗?你自己采访自己拍图嘛,图片按张数算钱很划算的,你出一次差可以挣两份钱……啊!!!!” 于是盛时老师最后两次出差,都是在左手相机,右手录音笔的情况下,艰难完成的。 幸好最后这次出差,有楚老师同行——虽然抢料是避免不了的,至少,按快门的时候,有人帮自己揣着录音笔追在采访对象屁股后面,还是省心不少。 但楚云帆一向出完差回京很积极,这次却不知怎么的,非拉着盛时在出差地逛了两天。 “就,盛老师你最后一次出差了嘛,多逛逛纪念一下。” “……又不是什么旅游胜地,有什么好逛的。”盛时看着荒山野岭,有点无语。 飞机在首都机场平稳降落,两人推着行李刚走出去,迎面碰见谢赋的小男友向江予。 “这边!帆姐,盛哥。” “小向?你怎么来了?” “晏哥说今晚聚餐,正好你们俩下午的航班,我就来接你们了。” -- 第166页 “那正好。”楚云帆带着一脸虚假的慈祥笑容,“聚餐好,我们好久没见了,先去趟商场吧,我去买瓶酒。” 盛时挑了挑眉,什么都没说,跟着钻进了车。“那去恒悦广场吧,那边有家红酒店。” 与此同时,庄晏家里人仰马翻。 “快快快你赶紧把那个剪刀递给我。” “哎呀你怎么又把土给弄地上了,我给你说等下盛时洁癖犯了,哥此生幸福就毁了。” “啧你怎么把那个给我剪了呢,挪到那边去,再往左,不对往右,手比脚还笨。” 谢赋怒了,剪刀一扔:“你自己弄!” 等盛时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时,夕阳正好。 推开门,金色的余晖从阳台的玻璃门中透过,给房间打上了一层旧照片一样的滤镜,昏黄的,悠长的,安详的。盛时恍惚了一下,家里好安静,可是,明明有这么多人在,谢赋,兰与彬,闻钟……他们微笑着用眼神示意他,让他推开通向阳台那道门。 盛时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按在门上,停了两三秒,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用力推开了阳台门。 一推开就晃了眼。 那些他曾经用来种黄瓜和小白菜的长条花盆,全被庄晏换成了玫瑰花——他竟然又多买了那么多,一排一排,一层一层的花盆,一簇一簇的,在夏天炎热的傍晚,盛放着热烈的色彩,摇曳着妖娆的身姿,微风一来,清香萦绕。 那话怎么说来着?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而庄晏显然还没完全做好准备,手上还套着粗麻手套,脸上蹭着土,手里拿着剪刀,就那么直愣愣地看过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盛时:……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庄晏有点懵,摘了手套,拿起最后一枝玫瑰花,走到盛时面前:“盛时,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以后每年生日,我都给你过。这一阳台花就是今年的生日礼物。咱俩都经历了这么多了,你……愿意和我以伴侣的身份,在一起吗?以后咱俩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好不好?” 一秒钟,两秒钟,一阵诡异的沉默后,盛时退了一步,“你这样,我很难办的。” 庄晏:……?!什么鬼?这是几个意思?楚云帆你又嚼了什么舌根? 楚云帆满眼冤枉,做出一个切颈的动作,咬牙切齿:……??什么鬼?管我毛事? 闻钟:……?婚姻自由庄晏你不要乱来。 兰与彬:……?啥意思?盛记没做好准备? 向江予:……?额?晏哥不是很有信心说水到渠成吗? 谢赋:哦豁,有好戏看了。 盛时叹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个盒子。“明明我打算表白的,戒指都买好了,结果让你抢了先。怎么办呢?庄老师,你愿意收下我的戒指,以后以伴侣的身份,跟我在一起吗?” “愿……我愿意啊,我当然愿意。”庄晏磕磕巴巴,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然后就是热热闹闹的火锅合家欢。 “盛老师,你是怎么猜出来庄老师今天有行动啊?”闻钟有点好奇。 “第一,楚老师出差从来不爱在外地逗留,这次非拉着我在外面晃了两天,这不科学;第二,小向跟着你办案子,今天怎么有空去接我们?那只能说明闻律你今天没工作,那么问题来了,平时特别忙的闻律为什么突然今天不工作呢?第三,楚老师下飞机非要去买酒,在我们家聚餐,需要另外准备酒吗?” 众人沉默…… “当然,主要是我需要去取戒指,顺水推舟了。” “来来来不重要,喝酒喝酒。” 盛时体贴地给楚云帆倒了一杯。楚云帆贪馋地看着酒杯,叹了口气,把酒杯推远。 盛时:……?? 半个月前,盛时出差,庄晏逮着机会把兰与彬、谢赋、小向和楚云帆抓到家里。 “盛记不在你就嚣张啊。”兰与彬皱着眉头打出一张牌,“二条。” “碰。”谢赋毫不留情。 “哎,我让你们来是来打麻将的吗?是让你们出主意的好不好!到底是在报社弄个盛大的求婚,还是就小范围弄个温馨场景就算了?” “再来再来!你看我给你们秀一把十三幺。” “你今天手气不行,都小屁胡。” 没有人理会庄晏。没有人。 庄晏翻了个白眼,他气死了,这帮不靠谱玩意儿。他点了根烟缓解选择焦虑症。 楚云帆突然皱眉,一根手指堵上鼻子,一指阳台:“去阳台抽。” “啧,矫情,来来给娘娘您也点上。” “滚。”楚云帆骂道。停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怀孕了。我要跟闻钟结婚了。” 兰与彬:! 谢赋:! 小向:! 庄晏:!!! 楚云帆突然一扔麻将牌,双手捂着脸,眼泪大滴大滴地从指缝滑落。 “别……别哭呀,为什么哭呀?你不挺喜欢闻律的吗?怎么了不想结婚?不想要这个孩子?你你你……有什么事好商量。”庄晏整个人都磕巴了,楚云帆哭绝对可以名列“庄晏害怕的事物”前十。 “没、没有不想嫁……没有不喜欢……我就是……荷尔蒙不正常……很纠结……”楚云帆哭得整个人都抽抽了,“小、小向你……不要跟闻钟说……” -- 第167页 哭了半天才停住,抹掉眼泪,“算了,我这婚礼肯定办在你们前头,准备好纳贡吧。” 听庄晏转述完这一段,盛时也惊讶得合不拢嘴。 “就这样?一代霸王楚老师,就这么……嫁了?以后转向幕后?洗手作羹汤?” “她?肯定不会,听她说生完孩子还想再跑两年现场,谁知道呢。” 车平稳地钻进小胡同,盛时疑惑地打量着周围,“这是去哪?” “找个师傅,给戒指上刻个字。” “……刻个字这么费劲吗?” “很有名哎,人是微雕大师,给咱俩刻名字那是大材小用,人能在戒指内侧刻一遍《壳舟记》。” “……《核舟记》!”盛时无语,这个没文化的家伙。 微雕大师很年轻年轻,不到三十岁,面相清秀温柔,唯有一双手上全是老茧。见他俩进来,客气地颔首打招呼。 庄晏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放在桌上,“内侧刻名字。柯师傅,您看怎么好看怎么来。” 叫柯师傅的年轻人微笑着点点头,问盛时:“您怎么称呼?” “盛时。”盛时说,“就盛时不再来的那个盛时。” “什么盛时不再来!”庄晏不满地瞪他,“亏你还是个文化人,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 他一揽盛时的肩,将他拉在自己身侧。又是一个明媚的夏日午后,柯师傅给他们倒了茶,茶香袅袅,蝉鸣透过窗棂响彻小小的工作间,却让这里无端有种禅意的安详。 “鲜花盛开的盛,时光荏苒的时。” (正文完) 第89章 楚云帆高中毕业后回国过暑假,恰逢她爸楚教授要带队下乡考察,直接给她转账让她自己去玩。大好河山不知该如何抉择,少女手指随意一划拉,指哪算哪,于是就把自己划拉到了五台山。 暑假来旅游的人多,大多是跟团游,要么就是合家出游,少女独自背着大大的旅行包,耳朵里塞着耳机,有点羡慕地看着看着人家拖家带口的旅游者。 嘬完最后一口雪糕,她默默地跟在大队伍后面蹭导游讲解。行至翠岩峰时爬累了,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了凉帽扇风。 旁边突然传来两声生硬的咳嗽,像是故意要引起她的注意,楚云帆偏头,只见一个面色黑黄,一身道士打扮的人往她身边凑了凑。 “……”楚云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警惕地往旁边躲。 “小姑娘你根骨不凡呐。”道士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什么玩意儿?” “我看你天庭饱满,两眼含情,一定是个命好而桃花运旺的人。” “……真的假的?”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初恋,楚云帆深表怀疑。 “你伸出手掌来给我看看。” 好奇心害死楚云帆,她一边伸手,一边不忘警告那道士:“你看归看,别碰我啊,你碰我我就喊!” 道士斜着眼觑了几眼,咂咂嘴道:“好命格!这么正的命格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姑娘你以后一定事业亨通,财运也不错。这个父母缘嘛……稍微薄一点,不过父母各有各的好命数,也算是比较圆满的了。” “……嘿神了哈。”楚云帆睁大双眼,“那,桃花运呢?” “桃花运嘛……历经坎坷,但终会得觅良人。” “坎坷?什么坎坷?” “你生命中会出现四个男人。”道士看着她的手纹,煞有介事地说,“至少四个。他们是你的桃花劫。过了这一劫,你的良人自然会出现。” “……几个意思?我得先谈四个男朋友,然后才能找到自己的Mr. Right吗?”楚云帆有点崩溃,“有破解之法吗?” 道士一脸高深莫测:“100块。” 楚云帆:…… 她扭头就走,只听道士在身后叹道:“唉,真正困顿之人遇到的都是天机不可泄,好容易碰上个可轻易破解的,偏偏人家还不要,可惜可惜。” 很多年后,第一百零一次失恋的楚云帆一口气干掉一瓶啤酒之后,一脚踩在沙发边儿上,倒转酒瓶,抓住细细的瓶颈,指着沙发上醉倒歪成一团的四个男生,愤怒地发出灵魂质问: “你们说!算命的说我命中注定四个桃花劫的男人,是不是你们这四个不成器玩意儿?是不是!” 兰与彬挣扎着爬起来想给她一个安慰的抱抱,刚站起身,被茶几绊了一下,咕咚来了个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再无力爬起。 “……算了。”楚云帆看着这几个货,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的桃花劫的确是从遇到庄晏那天开始的——不,确切地说,A栋301男生公寓其他三人,外加一个楚云帆,人生历劫都是从遇到庄晏那天开始的。 关于庄晏为什么能和他们读同一所大学,大概可以列入世界十大未解难题之一。尽管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肯定过了雅思5.5的最低录取线。 楚云帆表示怀疑,“我们学校的雅思分数什么时候要求这么低了?” 但庄公子这个5.5也水得十分可疑,大学开学报名第一天,他揣着一摞表格,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埋怨自己爹和大哥大概都不是亲生的,非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还美其名曰锻炼他独立生存能力。 只要钱足够,谁不会独立生活?笑话! 入耳都是噼里啪啦的外国话,而他憋红了脸,能说出来的就只有一句: -- 第168页 “E……excuse me?are you ese?”对方要是答yes,那么马上切换成中文,问下一步该干啥;答no,哦那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寻找下一个能回答yes的人。 楚云帆就是这时候撞进他的视线里的。一身性感的黑色皮革夹克加短裙,大长腿,配上一双机车风的马丁靴,一边的鬓角剃上去,露出泛青的头皮,另一边短发齐腮,烫了个潇洒的内扣。 啧,辣妹子辣。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辣妹子放慢语速跟人登记:“Linda Chu”——楚?褚?这特么是个中国人吧?! 庄晏大喜过望,热泪盈眶,一个跨步冲过去,说出了自己最顺最溜的一句话:“excuse me?are you ese?” 楚云帆挑眉,吊吊地说:“昂!” 庄晏膝盖一软,当即就想给她跪下。 好在小姐姐态度虽然吊,人还是很好的,耐心地陪他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完,到了申请宿舍那一环节还贴心地给他指:“你看啊,宿舍是可以自己挑的,就比如你想找不同国籍的,相同国籍的,或者无所谓随机的都行……” “选中国人!同国籍!我选同国籍!” 楚云帆一言难尽地扫了他一眼,帮他提交了申请。 秉着人尽其用和讨好美女的目的,庄晏忙不迭地掏出手机:“那个,小姐姐,你看出门都是同胞,我们加个qq吧,对了你电话号码是多少,我存一下你电话。你叫什么名字呀?” “……楚云帆。” “楚云帆?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名字好,一看你家长就特有文化……”庄晏还在逼逼赖赖,楚云帆已经听不下去了,扭头走人。 没想到一小时以后就接到庄晏大惊小怪的电话,另一端嘈杂夹杂着哀嚎:“楚云帆!那个,水龙头阀门怎么说啊?地漏怎么说啊?I……I need 这个 help……” 楚云帆:…… 没等她让庄晏把手机递给前来维修的工人,只听见手机里传来咔哒一声门响,紧接着有人熟练地跟维修工交涉起来,庄晏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没事了啊,不好意思打扰了。”就挂了电话。 说起来学校还是很人道的,给他配了两个中国室友谢赋和兰与彬,还有一个随机分配来的意大利小伙儿Andrew。三人皆是性格好好说话之人,于是在庄晏的威逼利诱之下,A301宿舍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下课回宿舍不许再英文聊天,必须说中文!以示不忘中国文化! 至于Andrew不会说中文怎么办?学呀!再不济还有兰与彬给他做翻译。上课听一天天书不够惨吗?因为太拉胯没人愿意跟他搭小组作业还不够惨吗?写作业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被助教批满页的红色批注还不够惨吗? 都这么惨了,回宿舍还不能说说中国话,放松放松了? 最倒霉的就是楚云帆了,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就成了庄晏的私人助教。每次庄少爷写完作业,战战兢兢不敢交,先得给楚云帆过目一遍,那糟糕混杂的时态,时常想让楚云帆一封举报信举报到学校招生舞弊。 虽然每次庄公子都会以一顿大餐来抚慰她饱受摧残的心灵,但这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吧? 终于,在大一下半学期的某一天,愤怒的楚云帆一脚踹开A栋301男生宿舍的大门,冲着四个男生怒吼:“你们!不要再惯着庄晏了!从今天起下课也说英文!逼着他练!我看谁还敢跟他说中文!” 暴怒像飓风一样席卷了整个宿舍,三秒沉寂后,啪嗒,兰与彬手里的面包掉到了腿上。 令庄晏气愤的是,他的室友们非常听楚云帆的话,整齐一致地站在了楚云帆那边,你庄晏要么就说英文,要么就忍着别说话。偏偏庄晏还是个话多的人,赌气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只好磕磕巴巴地迈出了交流的第一步。 不仅如此,楚云帆还逼着他又报了一个语言提高班,并联合他三个室友,轮番押着他去上课,终于在大一结束时,成功地再次把庄晏送进了雅思考场。 “啪”一张成绩单甩在桌上,庄晏洋洋得意,“两个6两个6.5,怎么样,小爷用功起来提升还是很快的。” 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成绩单很快就被丢到一边,三个室友殷勤地涮着火锅,“来来小帆你尝尝这个”,“丸子熟了小帆你要不要?”,“我这儿还有一包底料小帆你等下要不要拿走?” ……靠!庄晏欲哭无泪,什么情况,啥时候这个楚云帆,居然把自己的室友都给策反了? 第90章 根据人品守恒定律,楚云帆友场得意一次性收割了四个高矮不等的富帅,情场就免不了得失点意。大学毕业之后,她简单地算了一下,发现自己命途多舛的恋爱,80%以上都败在了这四个货身上,其中一半都是庄晏给搅黄的。 第一次是一个计算机系的男生约她去秋游,临出发接到庄晏鬼哭狼嚎的电话:“帆姐,你给我看一下我写的这个东西,下午我上课要讲的啊,帆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帆姐!” 哦对,他们摄影系上课讨论作业,学生要讲拍摄思路,别人是直接讲,庄晏得先写好“演讲稿”,背下来才能哆嗦着上台,楚云帆揉着太阳穴,无奈地推掉了秋游邀约。 第二次是跟男朋友约会,酒也喝了月亮也看了,衣服都脱了一半了,突然接到电话:“帆姐怎么办啊,Andrew过敏了,怎么办怎么办?” -- 第169页 楚云帆懵了,“能特么怎么办啊?!送医院啊!” “可是我们的医疗保险卡还没办下来,该去哪个医院啊?”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楚云帆无语,推开男朋友,穿衣服叫车走人,给他们叫救护车,收拾烂摊子。 原来是三人一合计,决定带没吃过火锅的Andrew吃海底捞。Andrew对豆类过敏,提前跟他们说了,于是几个人遗憾地没点豆腐和豆皮,但不知谁心大勾了一份腐竹,Andrew不疑有他,开心地对火锅食材一一进行探索,一根腐竹下去,整个人就不好了。 “谁点的腐竹?谁?!有没有点常识?”医院里,楚云帆抱臂扫视着面前三个垂着脑袋、畏畏缩缩的男生,恨不得把他们的头都拧下来。 三秒之后,兰与彬哆哆嗦嗦地举起了手。 对于害Andrew过敏这件事,兰与彬非常内疚,Andrew出院之后,小心翼翼鞍前马后地伺候了小半个月,于是小半个月之后,A栋301迎来了第一个爆炸性消息:兰与彬与Andrew,内部解决了! 第不知道多少次被搅和,是谢赋陷入到一桩投诉中。广播电视专业的谢赋大二就去澳洲最好的新闻频道去实习,但这事儿到了大三,突然被人翻出来,称制片人跟谢赋有超越正常上下级的关系,而谢赋能去实习,则是侵占了一个大四学长的实习名额。 这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有好事者在学校论坛里发起一个投票:“你觉得Alex Xie的行为是否属于权色交易?”而这个好事者,就是楚云帆当时男友的铁哥们。 于是非当事双方的两人大吵一架,分手告终。 最后一次是建筑系和摄影系的足球赛,楚云帆的男朋友邀她去观赛。赛中有人不干净,伸手扯庄晏,铲倒了他。他倒在场上龇牙咧嘴,被候在一旁的队医抬了下去,于是楚云帆就抛下男友,跑过去查看庄晏伤情:“怎么样啊?严重不严重啊?会不会骨折啊?” 事后男朋友跟她谈,说,“Linda,你觉不觉得你跟301那几个怪胎的关系有点奇怪?” 楚云帆莫名其妙:“哪里奇怪?他们人都挺好的,还有,他们不是怪胎,如果你试着接触下他们,没准可以跟他们成为朋友,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全校人都觉得他们几个是怪胎。Xie的事到现在都还说不清楚,Zhuang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那个计算机的,他几乎没怎么上过课,也不跟别人交往,还有那个小跟班一样的,每天就跟在他们三个屁股后面。” “你说的那个小跟班,他是精算专业的第一名。”楚云帆冷冷地说,“怎么,我跟他们一起玩,你觉得我也是个怪胎?” “你和他们走得太近了!”男生还在竭力解释,“明白吗?超越了我们正常人对于朋友的界定。” “正常人?”这个词刺痛了楚云帆,她冷笑,“行,我不是正常人,他们也不是正常人行了吧?they are my families!”她一字一句地说。 男友耸耸肩,“恕我的确理解不了。” 他怎么能理解呢?或许的确没人能理解。 有一年假期,几人嚷嚷着说帆姐明明在澳洲有家,回国过假期前要先去帆姐家度个假。楚云帆笑得勉强,但还是同意了。 楚云帆的母亲和继父倒是礼貌地接待了楚云帆的朋友们,还组织了BBQ,她母亲是个有名的画家,继父是艺术经纪人,他们还有个女儿,叫Alice,楚云帆的母亲有点遗憾地说:“Alice倒是有些天赋,以后可能会在艺术上有所发展,但Linda不行呢,这孩子没随了我。” 四个男生默默地吃肉,不说话。 楚云帆脸色微沉:“小帆就小帆,Linda什么Linda,楚云帆这名字不好听吗?” “Linda,注意和你母亲说话的礼貌。”她的继父马上说。 楚云帆也不说话了。 她高中就是在澳洲读的,上的寄宿学校,来澳洲那一年Alice出生,于是母亲的重点就放在了这个刚出生的小妹妹身上。继父对她不能说不好,但总之,就是客客气气的。 吃完饭,楚云帆的母亲善意地问,他们几个今晚住哪儿,如果住在城里的酒店,明天可以让楚云帆开车带他们在附近的景点玩。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多房间,原来并没有哪一间可以让楚云帆留宿客人。 楚云帆是他们几人之中是至高无上的女王,但并不是这个家的公主。 心思细腻的谢赋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说不用了,我们就来玩一天,明天就走了,去庄晏家玩。 其实机票都订得是一周以后的,也幸亏庄晏在澳洲真有房。 事后谢赋偷偷问楚云帆,是不是给她添麻烦了,她是不是跟父亲更亲近点,楚云帆无所谓地耸耸肩:“两边都差不多吧,都挺好,挺客气的。” 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陪她玩闹发愁,失恋时安慰她、支持她,给她介绍各种赚外快的,是这四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生。 她最终死了在大学谈恋爱的心,是去警察局捞那几个废柴。 那么大的雪,谢赋的男朋友Kevin脸色难看,载着她直奔警局。听完打架理由楚云帆真是……又感动又想揍人,关于Linda Chu和301四个男生的故事已然衍生出无数版本,有人在party上嚼舌根,说她跟301的四个怪胎是那种关系,一对多,在宿舍里开淫/乱趴。 -- 第170页 于是四个人就出手跟人干架了,连最温柔的兰与彬都操起了拖把杆。最后两拨人都进了警察局。 楚云帆气笑了,她万念俱灰地想,算了算了,这真爱在大学阶段是找不成了。 然后就是毕业,谢赋去了电视台,她和兰与彬读研,Andrew创业,庄晏回国。等一年后她读完硕士回国之后,五人境遇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景象了。 谢赋痛失所爱,患上了严重的PTSD,在接受隔离治疗;Andrew几个程序开发得不错,兰与彬推掉了好几个offer,专心致志帮他创业,她不想朝九晚五,想继续自由着,于是歪打正着,跟庄晏成了同行。 回国后又谈了一段还不错的恋爱,也是个富二代,在庄晏的生日宴上认识的,也像庄晏一样喜欢摄影。他用手机抓拍了张楚云帆的侧脸,拿给她看,“我一直没觉得这手机拍照效果有多好,直到抓拍到了你。小姐,他们应该请你做品牌代言。” 会说话办事,人知情知趣,那段恋爱楚云帆谈得很是受用,可有什么用呢,最后对方还不是劈腿了。 庄晏把人给揍了一顿,半夜拎着一塑料袋酒去找楚云帆。喝多了之后楚云帆有点伤心,“你们四个有毒吧?自从碰见你们之后,我恋爱就没顺过。” 庄晏安慰她:“宁愿分手,也好过稀里糊涂跟渣男将就啊。” “那我要是一直遇不到真爱怎么办?” “那就一直找下一个,到找到为止。没事,有我呢。” 楚云帆噗嗤一笑,“干嘛,互为备胎啊?” 沉默了一会儿,楚云帆说:“哎,我可听说你们报社传言我是你女朋友,有没有这回事?” “有。” “我要真找不到真爱,要不咱俩试试得了。” 路灯那么亮,他俩头挨着头,楚云帆喝得眼神迷离,她侧过脸,眼里蕴着一汪水,认真地看着身旁这个老是拉胯的基友,犹豫地,慢慢地,吻了过去。 差一分嘴唇相触时,断然破功。她倏地推开庄晏,捂着脑门苦笑:“哎唷不行不行,操了,真亲不下去。” 庄晏温柔地看着她:“小帆,不要怕,你会找到真爱的。” 第91章 闻钟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难搞的女人。 那会儿他刚刚从法务转行成为执业律师,业务还没打开,接的都是小案子,或者是法律援助的案子。 有一天,他接了一个性侵幼女的案子,正在办公室里看材料,听到会议室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就是他们律所的“活招牌”的高谈阔论。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活招牌就是不一样,接受采访比接待当事人都多。 但媒体好像也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因为这种律师会放料,不用记者自己找爆点,自己就带一堆爆点。 十分钟后,办公室门打开,“活招牌”带着助手出来送记者,几人在电梯间寒暄着道别。 他不经意瞟了一眼,大长腿,栗色的大波浪长发,挺好看一姑娘,眼睛像猫一样狡黠又妩媚,脸上挂着得体的营业微笑,话说得漂亮又客套。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打开,“活招牌”跟那记者握手道别,这姑娘有点意思,握手根本不像握手,轻飘飘地在对方掌间划了一下,就过去了。 手指又细又白,像是个拿笔杆子的。 闻钟摇摇头,把这点绮思从脑海里赶出去,看了看表,收拾起材料准备下班。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等他走到办公楼一层,大雨已经倾泻而下。闻钟看了看雨势,估摸着一会儿就能停,于是决定去洗手间放放水,抽支烟,打发一下时间。 男洗手间和女洗手间之间有一个很长的公共洗手台,闻钟放完了水,刚把手放在感应水龙头下,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轻轻笑道:“没,让大雨截住了,今天我车限号,打不到车。等会儿雨停了再走吧。” 是那个栗色大波浪长发的姑娘,背靠在洗手台侧面,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站在排气扇下打电话。 “来来回回不就那一套说辞嘛,背都背会了。我给你讲我特烦这种,蹭热点时恨不得让你把他的观点全盘照搬成演讲稿,回头舆论压力施加够了就翻脸不认人,册那,以为媒体是你家开的,记者是你秘书,真是信了他的邪。” 闻钟有点想笑。这姑娘看上去清清丽丽的,没想到居然是个小辣椒。 “他还阻止我跟被告方接触你知道吧?还说,要是我引用了被告律师的观点,就别用他的观点——谁稀罕似的。这种人你跟他讲新闻报道的平衡要求,比训猴骑自行车都累。我都懒得理他,反正老娘双方都采访了,就这么写,有本事就投诉老娘,个沽名钓誉的玩意儿。” “行了,不说了,过两天出差,等回来再约饭。” 她掐了烟挂了电话,转身在洗手台上洗了洗手,便要离开。 闻钟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叫住了她。“……楚记?” 是姓楚对吧? 大波浪姑娘回了头。 “我这儿有一个案子,我想你可能感兴趣。”闻钟伸手,“我叫闻钟,能耽误您几分钟时间,找个地方聊聊吗?” 餐馆是楚云帆订的,挺有名,但俩人都没怎么吃。 楚云帆眉头微皱,“案件我听得很明白,但你不让我跟当事人接触,我怎么作报道?” -- 第171页 “这个案子涉及幼女性侵,原则上为了保护未成年人……” “保护未成年人的报道我做过没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原则什么样我清楚得很。”楚云帆说,“闻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们律师有时候需要借助舆论——刚我在洗手间吐槽你们邱律你也听见了对吧?但新闻核实该做的我一个都不能少,女孩的母亲,做检查的医生,出警的警察,目击证人,甚至嫌疑犯那边,我都得采一遍。” 闻钟犹豫了,他没想到楚云帆居然这么强势。 “反正,闻律要是坚决不允许我见当事人,我宁愿不做这个选题。”楚云帆往后一靠,把决定权交给他。满脸都是“你们邱律都拿我没办法我看你能奈我何”的笃定。 闻钟噗嗤笑了出来,“行吧,我就看看楚记到底有多坚持原则,我相信这么有原则的记者,肯定也会保护好受害者隐私信息的,对吧?” 楚云帆淡淡道:“那当然。” 后续采访过程中,两人见过几次面,但报道结束后,闻钟就又找不到理由约楚云帆了。这姑娘看上去好说话,实际上软硬不吃,闻钟抓耳挠腮了好久,才在官司打赢之后,借着表达谢意把楚云帆约出来吃饭。 吃饭过程中手机滴答一声,是家里的小猫闹腾,触发了监控摄像头,给他手机上传来一段视频。闻钟打开看了一眼,正打算关闭页面,突然听对面楚云帆说:“你养猫了吗?” “对啊,大橘。”闻钟索性点开相册递给楚云帆,“它叫闻必赢。” 然后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女神,在划照片吸猫的过程中,逐渐带上了一脸痴汉笑。 楚云帆满眼期待地抬头:“下次我请你去一家特别好吃的馆子,你把猫带出来给我看看行不行?” 怎么不行?当然行!特别行!闻钟心里乐疯了,决定今晚回家就给必赢加餐洗澡按摩剪指甲。 但没等约饭到来,楚云帆就进了地震灾区。 灾区没信号,楚云帆失联的两个礼拜,闻钟从来没这么心不在焉过。每天什么事都不想做,就是不停地刷新闻,尤其是《新闻周刊》的官微,期待着看到楚云帆的名字——只要能看到她的名字,就证明她是安全的,对吧? 熬到第二周,他实在忍不住了,拍了一张闻必赢的照片发给她。“必赢问,楚姐姐什么时候回家?” 石沉大海。 他甚至觉得不是楚云帆没信号,而是自己手机坏了。 到地震发生之后第三周的某一天,手机突然滴答一声,屏幕上闪过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今天。” 闻钟二话不说,案卷材料丢一边,拔腿就向机场赶。 楚云帆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背着脏兮兮的包从到达大厅里走出来,人瘦了一大圈。他突然再也控制不住冲动,三几步跑了过去,只犹豫一秒,张开双臂,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楚老师。”他说,“必赢问,你可不可以当闻钟的女朋友?因为他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楚云帆好像很疲倦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轻轻软软的,“告诉必赢,楚姐姐也很喜欢闻律师。” 结婚进行曲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宾客陆陆续续入场。 化妆师突然慌张地跑出来说,新娘子情绪有点失控,哭得止不住,妆都花了。 四个西装革履的帅气伴郎面面相觑,迎宾的盛时和向江予不解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庄晏和谢赋赶紧去化妆间去处理危机。 楚云帆一边哭,一边还试图拼命止住眼泪,手里攥着纸巾不住地在脸上擦拭,结果越擦越花。 “荷……荷尔蒙问题……我控制不住……”楚云帆穿着一件高腰线的缎面婚纱,瘫在化妆椅里一边抽泣一边说。 “小帆。看着我。”庄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别慌,告诉我,怎么了?” 楚云帆抽抽搭搭了许久,抬起湿漉漉的脸:“结婚真得会幸福吗?” “昨天我妈说,新娘都是要由父亲牵着手交给新郎的。你怎么只有四个伴郎,反而让父母在宾客席上坐?你怎么能剥夺你爸爸一辈子最大的期待……可是我真的是他们最大的期待吗?他们真的有那么爱我吗?” “我爸妈当初结婚的时候,也是很相爱很相爱,但最后却发现分开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那我跟闻钟呢?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一个贤妻良母,我就不是那种人,如果有一天我和闻钟发现,我们其实并不适合夫妻关系,那怎么办?” “没关系,今天你是新娘,你最大,你说了算。”庄晏安慰,“就算你想做落跑新娘,我们也无条件支持你,我们四个给你拦着新郎,争取时间。” 楚云帆破涕而笑,擦了擦眼角,“真是太傻了。” “你就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想和闻钟在一起吗?” “想。” 谢赋轻轻带上了门,把化妆间留给庄晏和楚云帆。 闻钟穿戴整齐,在门口有点担心地守着。 “婚前焦虑。”谢赋说,“小帆其实挺敏感的,她父母分开之后各自又组建家庭,有了小孩,她这个女儿就有点尴尬。她就是太在乎你了,所以才这么紧张,生怕你们也走到那一步。” “嗯。理解。”闻钟温和地点头。他早就听楚云帆说过自己有四个特别好的朋友,“好到像家人一样”,一开始他也很难理解这种描述,一步步接触下来,他才慢慢理解了这几个人那种奇异又难以分割的关系。 -- 第172页 “其实我也有点紧张。”闻钟说,“你觉得,作为小帆的丈夫,我应该怎么做呢?” 谢赋将目光投向越来越热闹的大厅,就在化妆师跑出来说新娘哭了的时候,闻钟叫人暂停了循环的婚礼进行曲,换了一首温柔的歌。 温柔的声音在大厅里流淌:“我和你约好,养只黏人的小猫,和一只大大的温柔的狗狗。” “那就别想那么多,生活是一天天过下来的,谁知道以后的事呢?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我们永远站在你这边。”庄晏拍着她的背说。 楚云帆终于止住了眼泪,他赶紧叫化妆师来补妆。打开门,歌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生活,生活,明天我们好好地过。”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谢赋说。回头看去,新娘站了起来,化妆师给她整理着裙子,盛装的楚云帆看上去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四个伴郎骑士一样分两列站在化妆间门口。门外是翘首以盼的王子,在等着他的公主走出来。 谢赋抓紧最后的几秒跟他说: “给她爱,给她自由,让她做自己,她就会像眷恋山林的鸟,义无反顾地投向你的怀抱。” 第92章 “多少份?”盛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1682份。”庄晏看着呆掉了的盛时,默默同情他一秒,“嫁入豪门就是这么大的压力,盛老师你要学会接受。” 盛时想死的心都有,“你微信好友有这么多吗?你是不是每一个微信好友都要寄一份喜糖?” “那不至于。我微信两千多个联系人呢。这不是咱俩这情况也没法大办嘛,我爸的意思是,低调归低调,但该通知的都得通知到。这里面一半都是我们庄氏的合作伙伴啦之类的。”庄晏安慰他,“你就知足吧,这只是送点喜糖伴手礼,我哥我嫂子光婚宴就办了120桌,那可是要一桌一桌应酬的。” “可你说这1600多份,落款都是要亲笔签名的。” “是啊,实话说,哥当年出摄影集,签售会都没签过这么多名。”庄晏喟叹。他决定不告诉盛时,庄氏旗下所有员工都会收到一份喜糖,为了保住他俩的手,这些喜糖的卡片就直接印刷了。 当然,没有告诉盛时的原因是,这一部分的卡片上的字是庄修旺钦定的:“并肩进步,风雨同舟”,他怀疑他们家文艺青年盛老师看到这八个字,能两眼一翻厥过去。 但对于老一辈人来说,没闹个四崩五裂,就还算平静地接受儿子是同性恋,接受不能风风光光地大办婚礼,接受这个儿子以后可能没有后代,已经很难得了。还要怎样? 老一辈人对领证这件事异常执着,盛时思来想去,觉得没必要拗着老人的想法,于是两人趁着年假,飞到英国领了个证。 “原来你出国两年是在英国啊,我一直以为是在美国。”雨后的爱丁堡有点凉,街道两边,哥特式的建筑尖顶高耸,直指蓝天,他们大大方方的十指交扣,走在街道上,迎面而来的人目光落在两只手上,都会露出I know的会心微笑。 “在美国就一个短期访学项目。”盛时说,“后来又申请了一个英国的硕士学位。跟Mark也是在在这儿认识的。” 庄晏突然眼珠一转:“盛时!” “嗯?” “婚礼邀请Mark来吧!” “……太夸张了吧?” “来吧,你现在就只有林嘉良一个伴郎嘛,让Mark也来当伴郎。” 盛时:……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在当傧相这件事上,谢赋和楚云帆的争夺一度陷入白热化状态,两人都想当给庄晏递戒指的那个人。 “你一个孕妇,能站那么久吗?” “孕妇怎么了?孕妇没有人权吗?姐还没显怀呢,再说了,能站几分钟?在场的就我一个结过婚的吧,你还跟我比经验。” “对啊,人伴娘不都没结婚的才当伴娘吗?” “你少来这种中不中西不西的土洋结合。”楚云帆转向庄晏,“庄晏,你是不是答应过我,你结婚时让我来递戒指?” 庄晏:…… 他哪敢说话,这两位他谁都得罪不起,他怕死了。于是转向盛时:“要不,你再多找个伴郎?” 盛时:…… “他们,载,吵,神么?”Andrew有点迷惑地看着这诡异的场景。 兰与彬长长地叹口气,揉了揉自家技术宅的一头卷毛,“虚荣啊,虚荣。咱就不凑这热闹了啊,庄老二婚礼上肯定菜品不错,咱就大吃大喝就行。” 最后,在庄晏的求生欲和坚持之下,盛时联系了Mark,邀请他带着老婆孩子来参加婚礼,庄公子壕气十足,机票酒店全包,必须全包,附赠中国一周游,庄氏旗下酒店度假村随便住。 周一两人去上班,到了停车场,打开后备箱,面面相觑。 “真的,非得这么浮夸吗?”盛时再度发出灵魂之问。 “还好吧,报社就382份,毕竟不能都请来婚礼,喜糖还是要送到的。”庄晏把一箱一箱的喜糖搬下来。每一份喜糖都用了华而不实的精致包装,不能压,382份喜糖,足足装了五个箱子。 “你还就跟本部门来往多,我几乎没有没合作过的部门,热线、时政、新媒体,体育文娱我都合作过,这不都得送到。编务那边管报销的几个姐姐都不能缺吧,那都这样了,人力什么的干脆都送了算了。” -- 第173页 “行行行。听你的。”盛时一听就脑仁儿痛,“领导那边你去送啊,什么社长总编的,你跟他们熟。” “……校对室那边你去送啊!”庄晏说。 “校对室?”盛时疑惑,这是存在感多么低的一个部门,他也是当了编辑之后,才跟校对室打交道多一点。别看校对室没几个人,个个都是咬文嚼字的一把好手,年纪最大的主任还桌上搁一本字典,拿不准的地方哗啦啦地翻字典。 “怎么?校对室有前女友啊?不敢去送。”盛时打趣了一句。 庄晏满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盛老师,你也来我们报社这么久了,报社四大镇社神人的传说你没听说过吗?” “啊?” “余总编,梁深度,刘广告,田校对。” “……” “前三个就不说了,田校对,入社时那是时报一枝花,追她的人从校对室排到对面美食街,知道为啥最后没报社内部解决不?” “……不知道。” “校对一个错别字扣一百块钱,那会儿你还没来,有个哥们儿硬生生被扣到月底倒贴报社两百。笑着进校对室献殷情,哭着爬出来。” “……”盛时有点怀疑地打量着庄晏,“你说的这个哥们儿,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那必然不是我。”停顿了一下,庄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有一次,我跟一时政哥们儿搭,结果列席领导照片跟名字错开一位,我俩谁都没发现,最后让扣的,我那一个月工资就五百块。” “……活该。” 婚礼选定在七月底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地点就在京城附近的一个临海城市,正韬集团自己的度假村。 有海,有风,有鲜花,有乐队。没有那么多来宾和繁琐的程序,就庄晏的家人和两人的朋友,连司仪都是从小给庄晏操办生日宴的那一位。 于是婚礼变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大party,夜风习习,沙滩上灯火明亮,照耀着欢声笑语的人群,林嘉良还把他们乐队的老成员都叫来,搞了个现场演出,一曲完毕,好几个姑娘排着队去要唯一没戴婚戒的贝斯手的微信。 一排排白色的椅子面向大海,近处是墨蓝的海,浪花温柔地扑向海岸,溅起低沉的涛声,轻轻地和着歌唱,远处是夜捕的渔船,星星点点的灯光布在海天之间,与岸上的灯火隔海相望。 突然林嘉良他们的激情摇滚一收,换成了悠扬的小提琴,在宾客的注视下,庄晏首先走过撒满花瓣的地毯,后面跟着黑西装打领结的谢赋,和专门买了一套白西装的楚云帆。 “你说他俩像不像黑白双煞?之前为个伴郎名额差点要打起来,幼稚死了。”闻钟悄悄跟向江予说:“——别跟你帆姐说啊。” 然后是盛时,身后跟着微微发福的林嘉良,和明显比别人高出一头的Mark。 还没等盛时走到庄晏身边,起哄的鼓掌、尖叫和口哨声已经盖过了音乐。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走过,盛时有点不好意思,偷偷低头笑了一下,再抬眼,地毯尽头那个傻大个儿已经笑弯了腰。 ……莫名其妙。 交换戒指、开香槟、举杯共贺……每一个环节都进行得完美有序。盛时一直紧绷着的心慢慢松弛了下来。原来结婚,把自己的下半程人生和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就是这种感觉吗? 有点茫然,有点喜悦,还有一种终于抵达终点的安宁,尤其是当司仪问“盛时先生,你愿意成为庄晏的伴侣,永远爱他,支持他,陪伴他吗?”的时候,自己居然就那么平静、流畅地说出那三个字,“我愿意。” 像是从没有犹豫过软弱过害怕过,像是早已在心中回答过自己千百遍的笃定答案,此时只需要说出来就可以了。 他话音刚落,台下掌声雷动,惊飞了休憩的海鸟。庄晏的母亲低头拭泪,那么多朋友微笑着,鼓着掌,眼睛里贮满盈盈的光芒。 赵蕾蕾突然跳到司仪身边,递给他一摞卡片,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司仪直起身子,面带微笑地回到台上,抄起麦克风说:“各位朋友,刚刚我收到一份《今日时报》同仁要求临时增加的环节,希望两位当事人今夜暂时转变身份,老老实实当一回采访对象。” 众人哄笑,盛时和庄晏被要求背对背站着,每人左右手里各拿一支从花束上拆下来的花。 “听清楚啊,以下问题,答案是庄晏,请举左手的花,答案是盛时,请举右手的花。明白了吗?” “家里谁做家务?” 两人同时举起了右手的花。深度报道部的众人集体发出一声愤怒的叹息。 “……不怪我啊,不是我偷懒不干活啊,是他嫌弃我打扫得不干净啊!”以老梁为首,一众深度报道部现同事和前同事满脸义愤填膺,庄晏努力辩解,他真冤枉死了。 “家里谁管钱?” 两人又同时举起了右手的花,这次换来全场艳羡的叹声。 “小晏藏私房钱。他好几张卡。”兰与彬、Andrew、闻钟和向江予坐同一排,他压低声音偷偷跟那俩人说。 闻钟犹豫一下,也低声问:“你怎么知道?”停顿一下,“虽然按照现行法律他俩财产各自独立,但毕竟国外领过证啊,这是个很好的法律适配性问题。” “……小赋那公司,庄晏投资了。”兰与彬说,“别跟盛时说啊,小晏也挺可怜的,工资卡每一笔支出盛时都能看见,信托基金每一笔大额支出他爸都能看见,孩子攒点私房钱不容易,抠抠搜搜了好久了,早些年我们吃饭,AA制他都抢着付账,然后要求我们给他现金,就为了开小金库。” -- 第174页 “……真的假的?”向江予忍不住参与八卦,“他投资了怎么从来不过问管理的事儿啊,就让谢赋一个人管。”这个晏哥真是的,公司规模从几个人扩大到30多个人,谢赋忙死了,原来还有个甩手掌柜,光拿分红不管事。 “真的啊。不过他哪是搞管理的料,他能把他们部门那几个人排班排好就不错了。” “你俩谁先对对方动心?” 庄晏举起了左手,盛时举起了右手。 “哇偶~~”这口狗粮大概是拿柠檬做的,酸得众人倒牙。 “我觉得应该是盛时先动心。”楚云帆和谢赋站在一边窃窃私语。 “为什么?” “他刚来京城那会儿,我还跟庄晏要过他联系方式,想着这么好看的小哥哥撩一下。”楚云帆有点惋惜,“庄晏二话不说就给了,还帮我试探过他的态度。谁知道他这僚机当的,把自己给掰弯了——别跟闻钟说啊。” 谢赋:…… “你俩谁先对对方表白?” 这次庄晏举起了右手,而盛时举起了左手。 “what the f……”宾客们忍不了了,这什么鬼?如果说上一道题还是主观题,这一题不该是客观题吗?这两人难道连谁先表白都不记得吗? 司仪笑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话筒递给盛时,“来我们比较下时间先后,盛时先说,庄晏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跟你表白的?” 盛时:…… 特么的庄晏是把他给睡了之后表白的,这能说吗?啊? “……我先表白的。”他迅速修改了回答。“我先跟他表白。” “啊,盛时记错了吗?那你是什么时候表白的呢?”司仪还在不依不饶追问。 盛时:…… 对啊,自己有表白过吗?并没有!一直以来骚话连篇的不都是庄晏吗? “好,那我们来问问庄晏,盛时什么时候跟你表白的。” “也不算表白吧,算暗示。”庄晏难得有些羞涩地说。“三年前的6月28号,京城大雨,他在我家借住。然后跟我说,他是个gay,他说我穿浴袍,会让他理解为我是在发出什么信号。他这个人有点害羞,不可能直接表白的——但我一听就懂了,他就是想表达喜欢我。我想着,他害羞那我就主动点。” 盛时:??? 在场的所有人:……???!!! 欢乐的气氛在哄闹中被推向了顶峰。最后,连一向被报社众人惧怕的笑面虎梁老师都被推上台,大家起哄让他讲两句。 梁今扫视着台下一张张欢乐的、诚挚的面孔,沉思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人类在追求真实的道路上,付出了无数代价,很难说,真实的世界是否会比经过美化的世界更令人向往,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真实,它是我们通向进步、美好的指路标。而婚姻的意义也大略如此——当享受过爱情的甜蜜之后,是否能接受生活的真实面目,彼此坦诚地面对过往和未来,才是一段感情是否真挚的终极考量。” “今天我们见证了这一对优秀的青年,是怎样拨开谎言的迷雾,一步步向对方靠近,拥抱最真实的彼此。他们是最亲密的爱人,也是最默契的搭档,作为一个结婚二十多年的老头子,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关于婚姻的经验要告诉他们,因为这世上很难有人比他们更能体会到爱情与真诚的重量。请永远守护对方那颗火热而真挚的心,愿你们的目光永远望向同一个方向,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