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与少将军》 第1页 [穿越重生] 《小公主与少将军》作者:音书杳杳【完结】 简介: 林悠等了燕远六年,没能等到他班师回朝,却等来了那位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将军的棺椁。 城破国灭那日,曾经帝王的掌上明珠乐阳公主林悠穿着一身嫁衣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到十五岁这一年。 那年山河尚在,燕远还未随军离京。 这一次,林悠一点都没犹豫,笄礼一过,便自己去求父皇,一定要嫁给燕远。 燕远从没想过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公主竟然想嫁给他。 燕家满门忠烈,他日后自也要如父兄一般上阵杀敌,又岂能只做个游手好闲的驸马,一辈子困在京城? 燕远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小公主的“表白”。 ——然后他就后悔了。 “我自有家国要守,可没有你,如何为家?” - 从前: 林悠:父皇,我要嫁给燕远! 燕远:我把你当兄弟你却要嫁我? 后来: 林悠:父皇,我不嫁燕远了,让他做大将军吧。 燕远:做驸马也挺好的……公主你不然再考虑一下…… 食用说明: 1v1,HE 架空,青梅竹马小甜文,婉拒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悠;燕远 ┃ 配角:商沐风;司空珩;淳于婉 ┃ 其它:预收《美人公主与反派王爷》戳专栏可见! 一句话简介:【重生】青梅竹马,双向奔赴 立意:人生在世当勇敢追梦 第1章 重逢 他的身影,恍惚就与前世重合了一…… 暮色将至,宫城风住。 林悠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因光线晦暗而辨不甚清的自己的样貌,恍觉隔世。 她本是死了的,在胡狄大军攻破望月关,一路长驱直入直抵京城时,她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可她又奇迹般活了过来,回到了乾嘉十八年,胡狄尚在关外,大乾一片祥和。 已经是她回来的第二日了,可瞧着自己不过十六的样貌,林悠还是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泛着一种不真实,好像是一场梦,她真怕醒过来了,就瞧见胡狄的铁蹄踏在大乾土地上。 “公主,小山回来说,鸣扬宫那边已开始了,不多时少将军就要上场,咱们再不走,可赶不上了。”侍女青溪捧着一件薄斗篷走了进来,柔声道。 林悠从那不辨真假的“梦”里头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她:“你瞧瞧我这发髻可乱了没有?” 青溪笑道:“公主今日漂亮得很,保管谁瞧了都挪不开眼去。” 青溪是自幼就跟在公主身边的,哪里不知公主的心思?回回去见那位燕少将军,必是要精心准备一番的,想是年岁大了,倒不如小时候那般放得开了。 林悠看见她脸上的笑,知这丫头又是胡思乱想,只是她也懒怠解释,便由着青溪为她披了斗篷,起身往外走去。 定宁宫离鸣扬宫算不得远,可也着实不近,外头太监小山已领人备下了步辇,林悠扶着青溪的手坐了上去,一行人便倚着暮色往鸣扬宫那边行去。 林悠坐在步辇上,抬头瞧见宫墙外正是一片蓝灰与橘红晕染交织,不免又想起前世不知凡几的等待的日子,终究轻轻叹了口气。 她重活了一回,回到了及笄这一年,昨日才行了笄礼,离燕远奉旨离京御敌,尚有半年多的时间。 倘若他这回不必出京,不必往望月关去,会否就能平平安安,好好在她身边呢? 林悠不觉已是鼻子一酸,视线当即模糊了。 她趁青溪不注意,偷偷将眼泪抹了,坚定地看着前方空旷的宫道。 昨日笄礼行过,父皇问她可有什么愿望,她两世里第一次鼓起勇气说了她最想说的话。 只是父皇说,燕家是功勋世家,又是满门英烈,断不能妄下旨意,这才有了今日鸣扬宫小聚,为的是帮她试探一二。 乾嘉帝谨慎,能为女儿有这么一试,林悠已觉万分幸运。她不敢奢望更多,只答应,倘若燕家有意,待那少将军冠礼一过,她就出嫁。 若他做了驸马,想来便不会离京到那么远的地方,更不会意气风发地去,回来,却只是冰冷的棺椁。 至于那燕少将军同意不同意…… 林悠搓了搓手中的帕子,她与燕远自幼一同长大,自问还是对他有几分了解的,他若当真无意,前世又怎会在大军开拨前,特意同她告别,还恳求她等他回来呢? 只是此生回来不过两日,还未来得及见他一面,也不知多了这鸣扬宫小聚,又会不会影响了他以后的安排…… 林悠胡思乱想之际,已能听见渐渐近了的鸣扬宫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宫禁之中本是不许带兵刃的,但这鸣扬宫小聚却是除外。 鸣扬宫说是个宫殿,主体却是个临湖的水榭,与之相连的一处露台正建在湖中,两边与鸣扬宫的两道宫门相通,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倒是个适合宴饮的所在。 此刻正殿之中坐了乾嘉帝林慎并一干肱骨大臣,侧边殿中是罗贵妃并着一干命妇小姐,都齐齐地向湖中那露台看着。 那露台上,是两道正打在一起的身影,一老一少,一个手里执着大刀,一个手里却是一杆银枪。 -- 第2页 他二人步法多变,攻守莫测,只听见刀枪碰撞发出的冰冷声响,却是根本看不清都使了哪些招式。 来往之间瞧不出胜负,反让人更加挪不开视线,偏要看出个谁强谁弱来。 绛红衣裳的老将一柄大刀耍得威风,那白衣小将却也不甘示弱,一杆银枪在他手中像是有了灵魂似的,让那老将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侧殿中不少姑娘看着看着脸颊便有些烧了,整个京中谁不知燕家少将军的名号?可百闻总不如一见,眼瞧那天纵英才少年郎一柄银枪潇洒利落,如鹰似虎,哪个姑娘又能不艳羡三分? 林悠扶着青溪的手从那步辇上下来时,抬头便瞧见的是这么一幅场景。 宫灯初上,带着几分苍茫的天宇间,手执银枪的少年带着杀伐果决之气与老辣的大刀斗得有来有回。 他的身影,恍惚就与前世重合了一般。 林悠好像又看见了那年他领兵出京的模样。长枪在手,银甲寒光,他纵马出城,带着那个未曾完成的,等他回来的誓言。 “公主小心!”青溪受了惊吓的声音响在耳边。 林悠却眼眶温热,尚未从那两世交织的恍然之中回过神来。 当! 铁器碰撞的声音就响在脸前,林悠看着好像一瞬间就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愣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可吓着你了?”少年额前还有薄汗,却连擦都顾不得擦一下,忙着就是问她。 林悠茫然地摇摇头,这才垂眸,瞧见了两个跪在旁边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还有他们身边被方才一枪挑开的两柄剑。 原是那两个小太监奉旨给两位武将拿剑来比武,谁知天色渐晚瞧不清楚路,走到这边被两阶台阶绊了一下,方巧林悠站在此处,若不是有人拦着,只怕那两柄剑,便要打在她身上了。 虽说那剑装在剑鞘之中,倒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军中将领使的剑都重,林悠一个小姑娘,被打上这么一下,便是不摔倒,身上也少不得要多几个黑青印子。 “公主殿下饶命!公主殿下饶命!” 那可是帝王的掌上明珠,先皇后的嫡女乐阳公主啊,两个小太监身子抖得筛糠一般,吓得只会一边说一边砰砰磕头。 变故陡生,殿中人的目光也都朝这边落了过来。 唯有还留在那边露台上的那位实诚的老将还没太回过味来,竟是朝着这头招手:“燕小将军,你下了这擂台,可就要算你输了啊!” 林悠听见这一声,才像忽然回过神来似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你输了?” 燕远愣了一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自己差点被打着了,还管我输不输呢?” 林悠抿抿唇,极小声地道:“这不是没被打着吗?” 燕远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笑。”这才看向两个小太监,“也太不小心了些,今日是我在这,倘若不是我赶过来,你们难不成真要让剑打在公主殿下身上?” 两个小太监磕头不敢停:“都是小的们不是,求殿下饶命,小的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燕远动了动手里的银枪。 两个小太监头磕得更勤快了:“不敢了不敢了!” 这会,被派过来查看情况的大皇子林谚带着几个人急急地走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可是悠儿伤到了?” 见是他来了,燕远便行了礼,这才将那两个小太监毛手毛脚的事说了一遍。 林谚最是心疼这个小妹,哪里容得了这个?当下便命人将两个小太监拉出去各打十个板子长长记性。 那两个小太监也就是个十几岁年纪,捧着两柄剑都费劲,十个大板打完了,命都能去了半条,林悠到底于心不忍,央求着给他们减了一半。 那两个小太监眼泪直流,这才被人带了下去。 都处理妥当了,林悠自然也不能在这停留,虽是这一世头一回与燕远相见,可兄长在此,她也不能留恋,只得又悄悄地看了燕远一眼,垂首跟着大皇子林谚往殿中去了。 燕远目送那兄妹二人沿着石桥往殿中走了,这才转身返回露台之上。 只是被这么一打断,也没法再比下去了,按照圣上定的规矩,谁先下了擂台谁输,燕远确实是输了。 与他比试的老将姓张名季,生了满脸胡子,瞧见这小少年打见了公主一面回来就少了方才的锐气,多了些柔和,不免了然地笑了。 两人自然回到殿中就坐,乾嘉帝依照先前所言赏了不少好东西给张季,又听林谚汇报,着燕远护驾有功,也给他赏了一些。 殿中一时间其乐融融,君臣举杯,倒让这一个平常的小宴会有了种过节的感觉。 唯有林悠坐在那里,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紧张得怦怦跳似的。 正殿侧殿之间,不过就是隔了一架屏风,她影影绰绰能瞧见那边燕远的身影。料想着饮过这几杯酒,怕是父皇就要试探那件事了,林悠不知不觉的便又更紧张了些。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呢? “乐阳妹妹时不时地朝那边瞧,是想瞧什么呢?”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来,是林悠的姐姐,立阳公主林思。 她是罗贵妃所生,平素就有些恃宠而骄,说话几乎从不遮拦。 林悠心思放在大事上,今日不愿与她拌嘴,便敷衍地道:“许久不见热闹,随便瞧瞧罢了。”说完便安心去吃面前的美食了。 -- 第3页 林思讨了个没趣,轻哼了一声。她直觉林悠那样子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于是更严密地注意着屏风另一头的动静。 这时候,众人都听见了乾嘉帝的声音。 “燕小将军这回虽是输了,但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梁爱卿,朕听闻你正为觅得佳婿发愁,朕倒看着,这满朝文武,青年才俊该是挑花了眼才对啊!” 林悠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微微直了直身子。 该来的总算来了。 第2章 弦外之音 等悠儿妹妹呢吧? 吏部的梁大人是跟在乾嘉帝身边的老臣了,君主体恤臣下有此一问,他自然连忙起身行礼:“承蒙圣上垂爱,只是微臣小女愚钝,似燕少将军这般大才,微臣实不敢多有一分心思。” 乾嘉帝林慎闻言哈哈大笑:“你们瞧瞧,梁歧还有这等退缩时候呢,朕以为你诸事该都如朝堂上那般能言善辩呢。” “圣上过奖,微臣受之有愧。” 虽是些谦让之语,但众人都能听出来,倘若圣上今日给梁家小姐与燕少将军指婚,怕是这梁大人能高兴得跳起来。 燕家满门忠烈,当年驻守北疆未让胡狄人踏入中原一步的镇北将军燕朔便是燕远的祖父,后来他父兄皆战死沙场,燕远可是这会燕家唯一的后人。他又从小同皇子一道读书,可说是圣上看着长大。 如此蒙受盛宠的小将军,未来建树不可估量。能和这样的簪缨世家做亲家,莫说梁大人,就是公侯人家也要笑醒了。 林慎笑了笑,不再同梁歧说话,反而看向燕远。 “燕远啊,是不是还未及弱冠?” 燕远本在发呆,根本没认真听方才都说了什么,这会听见自己名字了,才忙不迭起身:“谢圣上挂念,末将还差些日子。” 林慎若有所悟:“怪不得呢,朕今日还同王德兴说,燕少将军这般出众,那说媒的还不得踏破他燕府的大门?原是还未及弱冠,那些人只怕还收敛着呢。” 此话一出,陪侍的群臣自然跟着笑起来,不少附和夸赞,燕远最不会应付这等场景,又摸不清圣上突然提及自己是做什么,只能跟着笑了笑。 林慎却好像是心情很不错,又饮了些酒,今日竟是连着开起这小将军的玩笑来。 “朕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了,你父兄皆为大乾鞠躬尽瘁,朕心感念,日后你若有中意之人,只管来告诉朕,朕为你作主。” 此话一出,那一众围坐的臣子面色皆是变了变,就连屏风另一边,不少夫人小姐的面色也微微动容。 这看似不过一句玩笑话,可帝王金口玉言,这就是在向这里所有的人说,燕家长辈虽战死沙场,唯有老夫人尚在京城,可燕远背后有圣上给他撑腰,任何人都别想欺负了这少年将军。 大乾的武将,怕是还没哪个能有这种待遇,燕远如今不过在京城的天风营领了副将一职便有如斯盛宠,日后倘若再建功立业,爵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位已经成了众人眼中香饽饽的少将军,竟是行过礼后,开口说了句足让人喷饭的话。 “末将谢圣上恩宠。只是末将父兄战死沙场,乃是为守护大乾边疆,末将身为燕家后人,未敢有一日忘记父兄嘱托。末将一心只为沙场御敌,不敢思量儿女私情,圣上隆恩,末将受之有愧。末将惟愿领兵疆场,为大乾而战!” 这一番话,俱是少年赤诚之语,便连几个年轻的文官听了,都恨不得投笔从戎,就此战场厮杀。 只是林慎却目光变了变,原本举着的酒杯,未及喝上一口,就放了下去。 到底是老臣们有眼色,很快便觉出些不对来。 几个老臣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赞圣上又是赞燕远,将这个话题默默错了过去。 推杯换盏之间,燕远莫名地就像那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是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提前离席了。 “你呀你,一天就知道练兵,可长点心吧。”坐在他身边的商沐风终于看不下去了,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 燕远在朝中与商沐风关系最好,便也不与他见外,低声问:“是不是我刚说错了什么?” 商沐风扯着嘴角笑了笑:“你回去好生问问老夫人,我可教不了你这个。” 燕远攥着手里的筷子,很不是滋味地搓了搓,他所说都是肺腑之言,绝没有一丝一毫欺瞒圣上,哪不对了呢? * “公主,夜已深了,早些睡吧。”青溪已将床铺都铺好了,可是公主却是呆呆地坐在桌前,动也不动一下。 青溪担忧,走过去瞧了瞧,见公主手里拿着昨日燕少将军送来的贺礼,随即明白了些什么,默然叹了口气。 林悠轻抚手中的珠钗,心里头一团的乱麻。 那珠钗是昨日及笄之礼燕远送她的礼物,与普通的珠钗不同,上头除了缀珍珠,还装饰着以北疆猛兽花纹最漂亮的一小块毛皮制成的小绒球,那是燕远当年去代州见他家人时亲手所猎,是以这珠钗,分明也是动了心思的。 他备礼物备得那样认真,前世又特意留下等他回来的诺言,因何今日却在席间说出那样的话呢? 他的话一出口,不用问也知道,父皇定是再不会提及此事。 可若燕远不是驸马,她又该如何才能阻止燕远离开京城,更要如何才能让他别去那刀剑无眼的战场呢? -- 第4页 “公主,若有什么事情,明日起来再思量吧。”青溪不忍,又轻声催了一遍。 林悠瞧见外面夜色已是一片浓黑,终于自桌前站了起来,往床上去睡了。 * 翌日一早,燕远便往宫里去了。 按例每月初五都是天风营将官向圣上呈报近日训练状况的日子,燕远领了副将之职后,此事也就落在了他身上。 他按照以往的顺序,先到兵部送了名册资料,又往御书房呈上天风营各队的汇报,这才满心欢喜地往崇元门去。 往常林悠都会在那等着他,也唯这一日,他们能明目张胆地见一面,走过崇元门外的那一截路,说上几句话。 可是今天,他到了崇元门前时,却没见着那个熟悉身影。 燕远站在门口向内张望,整个宫道上一个人也无,只有树影摇晃,像是在笑话他欢欢喜喜扑了个空。 “怎么会呢?”燕远看着崇元门的另一边,微微皱眉,以前若是悠儿有事,总会同他说的,今日什么都没说,怎么会不来呢?他还从外头画香斋带了她最爱吃的点心,唯恐冷了,一直揣在怀里都不敢拿出来。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无妨,等等就是。”燕远自言自语,走到宫墙边上,靠着墙等了起来。 崇元门的另一边就算是后宫的地界了,虽然还隔了他从前与两位皇子一道听学的奉贤殿,但外臣无诏,到底是不得入内的。 燕远只能在门外眼巴巴看着另一边等着。 可是等来了一队又一队的太监宫女,却全然不见林悠的身影,连定宁宫的宫女都没见一个。 日头已然爬了上来,天也越来越热,他站在树荫底下都觉出那夏日之初的热度来。 可他又生怕自己走了,林悠过来瞧不见他,便也并不敢离开一会。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燕远,你怎么在这呢?” 燕远正往崇元门里面张望呢,冷不丁让人背后喊了这么一句,忙转过身来,险些一掌打出去。 “二殿下。” 来人正是二皇子林谦,带了几个小太监,手里拿着食盒,也不知是要往哪去。 “你这是站在这做什么呢?今日天风营无事?” “我……我送点东西。”燕远有些尴尬地笑笑,他总不能说他在这等二皇子的妹妹吧。 林谦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往后头崇元门瞧了瞧,福至心灵:“等悠儿妹妹呢吧?” “送点东西罢了。”燕远眼观鼻鼻观心。 林谦嘿嘿一笑:“咱们什么交情?没必要瞒着我吧?昨日你在父皇面前一番慷慨陈词,我还当你没那心思呢,却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心思,什么心思?”燕远不解。 林谦却也不解释,只挥手带着他身后一队小太监要走:“你放心吧,悠儿许是又被什么事绊住了,我正好要去母妃那里,路过定宁宫,我帮你叫她出来。” 还不待燕远说什么呢,林谦笑着就走了。 燕远捂着自己怀里的点心,觉得那点心好像不太热了,不免抱得更紧了些。 他也不知道二殿下何事那么高兴,只是既然林谦说了要替他叫悠儿出来,想必再等会就能见到她了。 燕远这么想着,便仍旧耐心等下去了。 定宁宫里,林谦走进来时,林悠正同青溪几个描花样呢。 皇家的公主不必精研刺绣,她早先也不多做这个,还是近来才起了兴趣,让青溪几个陪着她一道挑花样。 林谦大剌剌地走过去,探头去看桌上摆着的各色花样子,啧啧叹道:“我还当皇妹你有什么要紧事呢,原来就为着几个花样子,把燕小将军一个人晾在崇元门外头,口干舌燥地等着。” 林悠原本与青溪几个说说笑笑,听见这话,手里的动作一下停了下来。 “他还在崇元门吗?”林悠抬头问向林谦。 林谦一愣,他虽然心大,可不是傻子,皇妹这表情,明显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在,在啊,你还没去呢,他怎么可能走啊?”林谦木木地应道。 第3章 变化 也不知那小将军是多呵护着在这等…… 从定宁宫出来时,林谦觉得奇怪极了。 若是往常听见燕远来了,皇妹少不得放下那些琐事就跑去了,今日却屡屡推拒,直到他留了几样糕点离开,皇妹还是连派个人去瞧瞧的意思也无,这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林谦琢磨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怎么想都只能是和昨日那个小小宫宴有关。 按理说,皇妹刚过了及笄礼,宫里不该这么快又摆宴会,但父皇偏就下令,说请几位得力臣子小聚,昨日才一聚完,今日皇妹就连燕远的面都不见,这里头一定有鬼。 他自己想不明白问题在哪,便揣着这件事往自己母妃宫里去了。 若是那燕远惹了自己皇妹不舒服,他必要好好教训教训那小子才行。 * 定宁宫里,青溪将几种花样摆开,抬眼却是瞧见公主心不在焉的。 她想起方才二皇子来说的那事,又瞧了瞧天色,便试探着道:“殿下,瞧着近午了,是不是传膳呀?” “都到午膳的时辰了吗?”林悠一下回了神,抬头看了看天光。 -- 第5页 果见树荫外头,日头正盛,晒得院里的几株花都好像蔫了下去。 “传膳吧。”林悠扔下那些花样子,起身往宫内走去。 她自然记得今日是天风营将官入宫呈报的日子,也自然记得到崇元门外等着就能见到燕远,她是故意不提这事,也是故意不去的。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燕远,更没想好,昨日他说了那番话之后,倘若父皇作主为她择婿,她又该怎么拒绝。 重生回来的时候,她没想到自己要面临这样前后为难的局面。她还当他们两心相通,她走出了那一步,就能一切顺利,没想到,才走了半步,就是当头一盆冷水。 果然重来就是重来,往事早不作数了,可她既看清了自己的心思,又哪还能像从前一般与燕远毫无芥蒂地相处呢? 午膳已摆上来了,样式丰富,都是林悠爱吃的。 可她手里拿着筷子,却是迟迟没能吃上一口。 外面炎炎的烈日隔着窗子也能感受到,若出去站着,还不知要多热呢。 “青溪。”林悠搁下筷子,“你悄悄去崇元门瞧瞧,莫要让人发现了。” 青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公主要做什么:“殿下当真不去见少将军了吗?” “我让你去瞧你就去,瞧见了就回来。”林悠目光有些错乱,难得说话这么急。 青溪不敢问了,应了声便往外头走去。 林悠也并没有吃那些变着花样的饭菜,她不过随意尝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干坐在那里等着青溪回来。 定宁宫到崇元门倒是算不得太远,不到两盏茶的功夫,青溪便急急地回来了。 日头底下走了一圈,她出了满头的汗,进了屋中却也不敢歇着,连忙回禀:“奴婢瞧见少将军了,就在崇元门外头。” 林悠本是张望着窗外瞧着她回来,见她真回来了,反又端坐起来:“他还在吗?” 青溪点头:“日头正在头顶,崇元门外面的阴凉唯剩墙根底下一缕,少将军就在大太阳下面站着,却是没走呢。” 林悠闻言,险些起身就要出去,可她到底将自己按住了,又重坐回了椅子上,只是手却攥着,显然心里也是急的。 “也没有个人让他走吗?” “都到了各宫里午膳的时辰,午膳过了,少不得有娘娘小憩,崇元门那边哪有人啊?莫说无人,便是有人,谁又敢去问少将军话呢?” 林悠瞧着窗外烈日炎炎,只觉得晃得眼睛疼。 “都快一个时辰了,只管等在那做什么?”她兀自小声嘟囔了一句,心里甜也不是,苦也不是,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青溪见自家公主满脸愁容,便试探着问道:“要么奴婢着人打了伞,往崇元门瞧瞧?” “去不得!”林悠当即拒绝了,话出口了,她自己心里却又莫名一阵怅然,“事还没说清楚,何必这样牵绊着,总要想清了再去开口,好过最后两个人伤心。只管让他回去就是了,我既及笄了,也该注意着些。” 青溪听着那些话,只觉不是滋味,可又不敢反驳,遂道:“那奴婢这就去回了少将军?” 林悠点点头,可在青溪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人叫住了。 “你不能去,眠柳,你去。” 名唤眠柳的丫头正在旁边站着,闻言微微一怔:“奴婢,奴婢去?” 她知道自己一向心直口快,是以需要朝外头传什么话的活计,一向是青溪去做,这回公主竟让她去,她自己都有些反应不及。 林悠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拘什么话,莫让他再在太阳底下站着就行了。” 眠柳领了命,急急往崇元门走去。 她一路上都在想,怎么才能像公主说的,让那位少将军赶紧离开,可真到了崇元门跟前,瞧见那站在太阳底下的人影,她竟也于心不忍了。 她们这几个丫头都是从小跟着公主殿下的,自然也是亲眼看着燕少将军与皇子公主们一道长大。 小时候没少一起玩闹,一下子好像长大了,哪能那么简单就撇开呢? 眠柳叹了口气,整了整心情,走上前去。 “见过燕少将军。” 燕远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心里火燎了似的,眼见着要正午了,他午后还得回天风营一趟,倘若林悠午后才来,岂不让她扑了空? 猛地听见有人喊他,他还当是林悠来了,一下抬起头来。 眠柳就见那位少将军眼里的光芒,在看见她一个人的时候,一瞬熄灭了下去。 “悠儿是不得空吗?”他语气有些犹疑,一点都看不出是天风营里的副将。 眠柳硬着头皮道:“公主让少将军先行回去吧,今儿就不见了。” “为什么?”燕远心里咯噔一下,抱着怀里糕点的手紧了紧。 “公主说,说既已及笄了,总不好像过去一般,是以,还请少将军回吧,日后,日后也不必来了。”眠柳到这时候才明白公主为什么让自己来,她自认铁石心肠,瞧见少将军忽然暗淡的目光,也有些开不了口,若青溪来了,一准说不出。 燕远捧着糕点的手僵了僵:“她,她真是这么说的?” 眠柳点了点头,就当是应了。 “我们从小一处长大,也要避讳这些?” 他几乎是没过脑子就将这一句问了出来,问出来了,自己才觉出不对来,他这问题问的,不就是一句废话吗? -- 第6页 眠柳不敢再看那位少将军的样子,垂眸道:“少将军在天风营,想必不常见到姑娘,这天底下的女孩,总要守着礼节的,公主身份又不同,我们这些宫婢尚且不得自由,更何况公主殿下呢?” 那一番话,倒像是一下把燕远点醒了似的,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些什么,又好像是怅然若失,半晌,才终于从怀里拿出一份纸包着的糕点来。 “这是外头画香斋买的,悠……公主从前喜欢,烦请眠柳姑娘带回去。” 眠柳知道若公主在这,定然不会让她接的,可她到底心软了。 那少将军一向是飞扬洒脱,何曾如现在这般,满头大汗瞧着还有点狼狈? 她将糕点接过来,手指触碰的一瞬,惊讶地瞪了一下眼睛。 那糕点竟真的还是温热的,也不知那小将军是多呵护着在这等呢。 燕远目送眠柳过了崇元门,沿着那长长的宫道往宫内走去,第一次觉得那两边宫墙竟是那么高,像是要将这一条小路挤压得更窄了似的。 他心里闷得厉害,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 沐芳宫,二皇子林谦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崇元门和定宁宫两处的奇怪见闻朝自己的母妃讲了一遍。 贤妃司空瑛正亲自给自己儿子打着扇子,耐心地将这好长一个故事听完,轻轻笑了出来。 “母妃笑什么?可是这里头真有什么门道?若是燕远欺负了悠儿妹妹,便是他与我算得上好兄弟,我也决不饶他!” “你急什么?依母妃看,只怕不是谁欺负了谁,倒是他们自己还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林谦从自己母妃手中接过扇子,一边摇一边问道。 司空瑛笑道:“昨日你父皇设宴,难得与众臣子开玩笑,更是多次说起了那位燕小将军,圣心难测,可谦儿觉得,这玩笑,会平白开出来吗?” 林谦又一次思量昨日的事情,尤其认真回想了与燕远相关的,而后忽然瞪大了眼睛。 “父皇说若燕远要成亲,父皇为他作主!” 司空瑛点点头:“谦儿还记得,燕远是怎么答的吗?” 说起这个,林谦那可太熟了。 “他那个家伙,从小就一心在军营里,什么事都能拐到沙场练兵,根本没什么好意外……”说到这,林谦自己忽然停住了。 他看着自己母妃似笑非笑的目光,又想起今日见到林悠时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窍,忽然想通了。 “莫不是,莫不是……” “嘘。”司空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咱们莫要随意揣度圣意,你明白了就好。” “可他们,他们这是误会呀。悠儿妹妹单纯,定以为燕远说的是实话,可燕远那小子,他就是个呆子,他说那么多,到头来,还不是巴巴地去崇元门等着了?” 司空瑛听儿子这么说,一时笑了出来:“燕远呆不呆,母妃倒不知,不过这件事,可不光是他们两个这么简单。” 林谦还想着怎么撮合一下妹妹和她的心上人呢,闻言一下收了笑容:“不简单?” 司空瑛抬头看向窗外,外面绿树成荫,又是一年的夏日了。 “燕家忠烈满门,燕远又深得圣上称赞,所谓‘木秀于林’,他也到了马上及冠的年岁,总不能永远像从前在奉贤殿时那样,当个孩子吧。” * 燕远跪在祠堂之中,朝那一应的排位拜了三拜,盯着正前方那块印看了良久,这才站了起来。 那块印,是他祖父的私印。 四年前,望月关一役,他的祖父、父亲、兄长皆埋骨北方边境,母亲也在当年冬天就重病而亡。他的至亲永远留在了大乾边关,唯有这方私印,随着捷报被带回京城。 他每每心思烦乱的时候,便会来祠堂里跪着,看见这方私印,就好像回到了那年冬天。 他不断提醒自己,望月关当时究竟如何,为何镇北军大胜,主将却身亡,他要查清的事情还有很多,绝不能被眼前琐事所误,更不能在太平盛世里,耽于享乐。 “远儿。”一个有些苍老但却精神十足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燕远回头,见果然是祖母走了进来,连忙起身去扶。 燕老夫人姜氏已是满头华发,可却是目光清明,拄着一柄足可作棍棒用的拐杖,步履坚定地走了进来。 “没去天风营,反而到这来跪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姜氏看着燕远,缓缓问道。 第4章 艰难 他若不做驸马,能以什么身份护着…… 燕远不知该怎么回答祖母的问题,他垂眸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想好如何开口。 姜氏奉了三支香,而后领着燕远从祠堂中走了出来。 “昨日入宫,回来就听展墨那小子说你独自到屋里歇着了,可是宫宴上发生了什么事?” 燕远自己也知道这事只怕瞒不过祖母。 昨日宫宴上,商沐风提醒他那几句话犹在耳畔,他本是有心向祖母请教,又怕真有什么问题,反而惹祖母担心,辗转纠结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定论。 只是还是逃不过今日,祖母都提及了,他自然也只好开口了。 扶着祖母回卧房的一路,燕远便将昨日席间圣上所说,他自己的回答,并商沐风的几句提醒,一道详细说了明白。 等都说完了,忽又想起今日崇元门前的事情,顿了一下,到底是心里的疑惑更甚,也一并都朝祖母交代了。 -- 第7页 姜氏诰命在身,与燕远的祖父历经边疆战乱,京城沉浮,那些事情燕远想不明白,她却听过了,便已知其中症结。 祖孙两个在软榻边坐下,姜氏方拉着孙儿的手道:“远儿呀,你还只当这是两件事呢,这前后,不过都是同一件事罢了。” “同一件事?”燕远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氏便笑笑道:“你与乐阳公主一道长大,公主殿下又才行了及笄礼,圣上看重你,席间便试探了你几句,谁知你这小子是一根筋,却是到今日还没听出来呢。” “试探?孙儿对大乾忠心耿耿,圣上难道不放心吗?” “傻孩子,哪里是不放心这个?” “那,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祖母说这是一件事,难道与悠……与乐阳公主有关?” 姜氏听他平素里叫着“悠儿”,今日却改口称“乐阳公主”,便知定是崇元门前的事让他自己也觉出什么了,于是便道:“你自己也知那是乐阳公主,岂不知圣上还有个身份,乃是公主的父亲。大凡天下的父母,哪个不希望儿女享福?” 燕远微微愣住了,祖母虽说得隐晦,可他再傻,终究也到了懂事的年纪。 姜氏见他的表情,便知这个小孙儿想到了,方接着道:“圣上有心为了乐阳公主试探你的态度,谁想你倒是说了那许多话,实则却都是将人推开的。乐阳公主坐在席间听到你那么说,怎会不以为你这是在拒绝呢?” “可孙儿没有那个意思!”燕远慌忙摆手。 “祖母自然知道你心里想着你祖父、父亲,想着你兄长留下的那些话,可圣上、公主殿下,他们自有他们的考量,你不能总让人家去猜你的心思。” “所以今日乐阳才不见我?” 姜氏轻叹了一口气:“乐阳那孩子啊……只怕不光是因你那几句话呢。” 燕远一下急了:“那孙儿还有别处做得不对,惹了她生气吗?” “倒说不上什么对不对,只是远儿,你是男子,又自幼随了你祖父,多在军营里长大,便是入宫中读书,也是与皇子们在一起,自然也不知晓乐阳一个人在宫中,是怎样处境,又要思量多少事情。” “一个人?可孙儿瞧着,宫里的人都甚喜欢乐阳呢。” “圣上宠爱乐阳公主,宫里的人惯会看人眼色,自然不敢怠慢,可远儿你想过没有,先皇后娘娘去得早,乐阳一人在宫里,瞧着是金玉光鲜,可内里,却是要独自应付六宫嫔妃,独自打理与其他皇子公主的关系。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从小就学着处理这些事情,唯恐哪里做得不周到,惹了圣上生气,你想想,她听了你那些话,又哪敢再如从前一般见你呢?” “她……”燕远知晓林悠同他一样,都是早早就没有了母亲的关爱,可他却第一次知道,尊贵如公主,也要面对宫里那些不堪。 他一直以为,有圣上疼爱,有林谚林谦两个哥哥看顾,又有他时常保护,林悠该开心才对,却不想,他到底是男子,又哪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护着她呢? 姜氏见燕远的表情,便知这小子听进去了,于是便又接着道:“如今她不理你,正是刚过了笄礼,唯恐被人挑出错来,又听了你那一番话,摸不准你的心思,你若因此恹恹,日后可就真没处后悔了。” 燕远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好一会才道:“从小乐阳就是跟着我们一道的,我既与大皇子二皇子领着她玩,护着她安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既她误会了,孙儿自要向她解释清楚。” “解释,你怎么解释?”姜氏笑问。 这一下,把燕远问得愣住了。 他那句“日后我也护着她”才到了嘴边,还没说出来,就被一个激灵打了回去。 大乾旧例,驸马只贯虚衔,不领实权。 林谚林谦是林悠的兄长,他若不做驸马,能以什么身份护着她呢? 可他尚有望月关一案要查,他是燕家后人,自也要随父兄那般上阵杀敌,又怎能在京城做个游手好闲的驸马呢? “我……” 姜氏看着燕远脸上表情变化,拍了拍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祖母知道你与乐阳公主一道长大,情谊自然比旁人深厚,但年岁渐长,有些事该是考虑清楚的时候。祖母无心逼迫你,如何选择,都在你自己。” 燕远怅然地从祖母的卧房走出来,突然想不通为什么不过一日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那及笄礼真就成了一个鸿沟,能把好好的两个人,就此分开吗? 他离开燕府,翻身上马,扬鞭往天风营而去。想不通的事情便先不要想,当下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等天风营操练完,他再好好向悠儿解释清楚。 * 定宁宫中,林悠自午膳过了便盯着眠柳带回来的糕点发呆。 已过了快半个时辰了,青溪瞧着总这么下去不是个事,这才大着胆子上前道:“公主的笄礼过后,内务府差人送来了几套新的宫装,昨日忙公主也未曾试,要不这会试试?” 林悠闻言回了神,只是仍看着面前那糕点:“拿来吧,我瞧瞧。” 青溪瞧见公主终于理人了,心里一喜,忙去将昨日送来的那些宫装都拿了进来。只不想,回来却瞧见自家公主正拿着纸包里的点心小口小口吃呢。 青溪默然叹了口气,这公主殿下和小将军也不知是怎么了,两个人都有些怪怪的。 -- 第8页 林悠只觉得那几块画香斋的糕点吃进嘴里分明是甜的,却又少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瞧见青溪回来了,便顺从地起身去试衣裳。 只是她也没想到,那一叠衣裳第一件,竟就是她前世送燕远离京时候穿的那一件。 素色衣裙上以金银双线绣了缠枝纹样,春秋两时的薄厚,前世正赶上仲秋,她就是穿着这一件,外罩了斗篷,往城门前送燕远率军前往代州。 那时候,燕远还特意将一个兔毛的围领给她围上,说嫌这衣裳薄,恐她受了寒。 后来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她等了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代州的战报传回来一封又一封,却始终没能等到她的少将军带队凯旋。 林悠未曾想过,她再次见到她的少将军时,那恣意的少年,竟是躺在棺木之中,再也不能看她一眼,再也不能同她说一句话了。 “公主,可是这些衣裳不好?奴婢去寻内务府,瞧瞧能不能再新做几件。”青溪瞧见公主眼中竟泛了泪,一时吓到了。 林悠听见她的声音,才从前世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她抬手将眼泪抹了,说道:“不必,这些衣裳都好得很,不用试了,好生收起来,瞧着天气拿出来穿就是了。” 青溪瞧见公主的样子,也不敢再问了,只得道:“公主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想是那胡狄人快来了,内务府也急,给各宫里都备了各色衣裳。公主平日喜欢素淡的,那席间少不得得隆重些,奴婢就将这几件颜色鲜艳的单独放着,到时也好找。” 青溪本是随口说了几句,想让公主莫再想什么伤心事,没想到这无心的一句,反让林悠心里警铃大作,忽地想起了什么。 “胡狄人要来了?” 公主忽然这么问,青溪也愣了一下:“是,是奴婢听说的。” “你是听谁说的,胡狄人什么时候来?” “小山和几个小太监闲聊时听到的,说是胡狄要派使臣往咱们大乾来交流,就说等几日,北边更暖和了些就上路,说是快来了,可奴婢想着,怎么也得有个几月的光景吧。” 林悠点点头,让青溪下去了。 她自己坐回桌前,将一张简陋的地图翻了出来。 胡狄在北,大乾在南,中间就是代州一代的山脉,还有天险望月关。 前世胡狄也派了使臣前来,两方议和,确实让边疆过了段太平日子。可如今的胡狄王子,未来的胡狄王,并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若按前世来看,他养精蓄锐,日后必会率军攻打大乾边关。 她这几日满脑子都是燕远的事,竟将这件大事给忘了。 前世燕远灵柩回京没有多久,望月关就彻底失守,胡狄人骑兵勇猛,几乎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京城脚下。 战火硝烟,百姓流离失所。 她既知晓那般结局,又怎能无动于衷呢? 只是如今的胡狄伪装得极好,她一个公主,说出什么来父皇也未必会信,该怎么提醒父皇提防着胡狄人呢?难道还是请燕远帮忙吗? 第5章 战与和 他这一天满脑子都是林悠到底怎…… 日影西斜,领着天风营精兵训练完,燕远自校场回来,走进中军营帐。 天风营虽在京城之中,但却是独独辟出的一块地,其上并不建造房屋,不过有个校场,营中无论将领还是士兵都住在营帐内,如同野外行军一般待遇。 同庶卫京城的其他队伍比,天风营要求更严格,因而兵士无论体力还是武力,都要更胜一筹。 营中大小将官,也都是朝中武将里的佼佼者。 不过今日,他们倒是一个个都愁眉苦脸。 “这是出什么事了?”燕远走入营帐内,觉出气氛有些沉闷,便问了一句。 他在这些人里年纪最小,无论哪个都是他的前辈大哥,又他祖父是燕朔,当年许多将领可是在燕朔手下打过仗的,因此营中这些将领都格外照顾他,燕远有什么问题,大家是一定会积极回答。 是以他这么问了,立时便有另一个副将道:“少将军还不知道吗?今日朝上为了胡狄人的事,那几个酸儒文官又吵起来了。” “吵起来了?”燕远将银枪交到展墨手中,自己坐下来,有些惊讶地问道。 那大胡子的张季将军狠狠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少将军今日入宫呈报,不曾听闻吗?” 燕远闻言一僵,他在崇元门前等了半晌,哪知道什么文官吵架的事? 他未免有些心虚,含糊地道:“我将奏报送到就走了,也未曾听说。” 索性这帐内都是些大老粗的武将,且一心都在胡狄人的事上,也没人注意他一瞬闪过的不自然。 其中脾气最火爆的要数宋时运宋都尉,他一听燕远还不知道此事,忙激动得起身朝燕远前前后后说了一通。连说带骂,燕远认真地听了半天,才终于把事听明白了。 原是今日白天,因为胡狄要派使臣来大乾的信送到了京城,是以那早先就矛盾重重的主战派和主和派,又打起来了。 其中吵得最凶的要数定国公罗向全和忠勇侯顾摧。 定国公力主议和,说胡狄诚心来朝,唯有和谈方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忠勇侯却力挺征战,他也很有理由,胡狄本是外族,又是蛮人,若是不打服了,谁知道他们是真议和还是假议和? -- 第9页 两边各有不少大臣支持,因为这个事,吵得圣上都不得不出面叫停。 若是他们自己吵就算了,天风营这些武将也懒得与那些文官打口水仗,可他们吵到兴起,偏把天风营给点出来了。 京中驻守的士兵,有禁军,有巡城司,可唯有天风营是可以出城抵御外敌的。 那几个文官吵不出结果,便要请天风营出来说,这胡狄到底能不能打,该不该打。 天风营一伙武将,哪里说得过那些文人?不过就是说了个天风营誓死守卫京师,便好像给了两边理由似的,两边都拿着他们开涮。 定国公那边的人让天风营写个折子,说战争劳民伤财;忠勇侯那边的人让天风营写个折子,说抗击胡狄不在话下。 两边推来扯去,天风营的主将池印愁得头大,这才把一众人都喊来出主意。 “圣上限我三日写个奏报出来,燕小将军,咱们这些人里,唯有你是在奉贤殿里读过书的,你瞧瞧,这两边的人都来找我,我可怎么写才好呢?” 池印愁眉苦脸地看着燕远,他们都商量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这折子怎么写,才能把圣上那一关过了。 和谈吧,营中都是铁血的汉子,哪能同胡狄人低头?打仗吧,平白无故发起战争,那可真应了那句“劳民伤财”。 作为天风营唯一入宫跟着皇子一道读过书的“文化人”,燕远赫然发现,池印这话落了,众人的目光都到了自己身上。 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他这一天满脑子都是林悠到底怎么了,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何谈能想出主意来? “不是给了三日的时间吗?我们还能再商量商量。”燕远不忍看池大人殷切的目光,撇开了视线。 张季直摇头:“说是三日,可那罗向全和顾摧铁了心要拉拢老池。咱们天风营只听圣上号令,哪能与他们走得近,还需得把那两个推开才行。” 乾嘉帝林慎,人如其名,做事谨慎多疑,天风营的武将手里握着兵的,不管是站到定国公和忠勇侯的哪一方,终归都是平白惹圣上忌惮。可圣上要看奏报,总得写出点什么来,这才是让池印发愁的根源。 他可最不会应付那些文官了。 燕远抹了一把脑门上薄薄的一层汗,沉了口气道:“既是要按着圣上的意思来,总不能我们在这里妄自揣度,与其关起门来瞎商量,不如先好好打听打听消息。” 燕远自己当然是不愿朝胡狄低头的,可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这些都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东西。 天风营要上奏报,关键不是天风营想不想打,而是要弄明白,圣上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 营帐内安静了片刻,突然宋时运那大嗓门道:“原来圣上这是要借咱们的口,提点罗向全和顾摧呢!” 他这话一喊出来,吓得旁边张季连忙捂他的嘴:“什么话都敢说,要不要脑袋了?” 宋时运被拽着坐了回去,颇有些不平地撇了撇嘴,他们天风营可真惨,两边的文官吵架,圣上却拿他们当刀。最后要是得罪人,还不都是他们天风营得罪? 池印到底是主将,沉稳多了,他听燕远如此说,便问道:“燕小将军这般说,可是想到了什么门路?” 让池印来想,池印最先想到的便是总管太监王德兴。可内务府的太监没有好打交道的,尤其看不起他们武将,池印是一点不想从那些人口中打探的。 可若是找别人,首先需得保证,不能露信给那些文官,这就难了。 定国公府和忠勇侯府势力盘根错节,满朝堂要找出个不会被他们拉拢的文人,那比营里找出个不会使枪的士兵都难。 燕远瞧见池印那殷切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还是不太想说出来他想到的人是乐阳公主。 一则,他想着她这事,不好让那几个将领知道;二则,燕远私心不愿让任何人知道林悠牵扯进来。 揣测圣心是帝王的大忌,但没人会想到提防一个十几岁年纪的公主。 找两位皇子,难免被人误会成储君之争的风向,可找乐阳公主,就全没了这些烦恼。 况且,燕远还是有他自己的盘算的。他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去同林悠解释道歉呢,这现成的由头不用,还上哪找这么好的机会? “池大人放心,此事我来办妥,几位大人等我消息便好了。” * 次日一清早,林悠就收到了燕府老夫人的帖子,说是老夫人又亲自蒸了米糕,因知道公主喜欢,故而斗胆请公主过府品尝。 按理说公主是不能那么自由地出宫的,但这些年,也不知道是因为燕远几乎从小就在奉贤殿读书,还是因为燕家为大乾在代州牺牲了太多,总之对于乐阳公主出宫去燕府的事,圣上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据说早年间曾有内务府的太监报到圣上跟前,可圣上非但没有责怪,反而还从乐阳公主口中了解燕家过得好不好,从那之后,惯会见风使舵的宫里人,就再没管过乐阳公主了。 许多人都揣度圣上这是借着乐阳公主在对燕家使怀柔之策,可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就只有那位帝王知道了。 林悠不管那些,只要她能出宫去,那便是父皇背地也支持她常去探望燕老夫人。 燕老夫人待她极好,无论她今生日后与燕远会走到哪一步,她都会好好在燕老夫人跟前尽自己的一份心意。 -- 第10页 林悠永远忘不了,在前世燕远灵柩回京,胡狄攻入大乾之际,燕老夫人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安慰她,护着她。 前世她是个逃兵,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未能报答燕老夫人多年的关心,既又重新有了机会,她没道理放弃。 是以收到帖子,林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着青溪眠柳准备,拿了腰牌出宫往燕府去。 燕家是武将世家,府邸也修得简单。不像那些文官家中常有花木造景,燕府里最多的就是平整的空地。 早几年燕朔将军和燕远的父亲还在京城时,这些空地上常能见到他们练武的身影,如今英雄埋骨边关,那些被打扫干净的空地,便只有燕远在府中时,才能热闹一些。 这座府邸林悠来了许多次,早已是轻车熟路。 燕府的下人也都认识这位公主,见是她来了,连忙毕恭毕敬地迎到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林悠进了屋子,瞧见那熟悉的身影,险些湿了眼眶。 这还是今生第一回 见老夫人,思及前世最后兵荒马乱,如今瞧见一切都好好的,林悠也未免心中五味杂陈。 燕老夫人姜氏起身行礼:“老身见过公主殿下。” 林悠慌忙侧身避过:“老夫人是长辈,乐阳如何能受此礼?老夫人快请坐。” 姜氏不无感慨地看着面前这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的小姑娘,她恍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那小公主眼眶红红的。 “知道公主喜欢这米糕,今日蒸了,便特地给公主备下,公主快尝尝。” 林悠顺从地坐下,拿起米糕来吃了一口,还同前世的味道一样。 “真好吃,老夫人做的米糕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 姜氏见她吃得高兴,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公主喜欢便好。远儿那臭小子不知轻重,老身今日,也借着这米糕,拉下脸面来,替他朝公主赔个不是。” 林悠怎么都没想到燕老夫人忽然拐到这事上,她惊得忙将米糕放下:“老夫人万万不可。一则,乐阳心中敬重老夫人,一直奉为长辈;二则燕远并不曾做什么事需要朝我赔不是,老夫人这么说,乐阳日后可再不敢来了。” 姜氏闻言轻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年岁分明不大,却总这般思虑,老身瞧着心疼。” 这样的话,林悠前世也曾听过。她生母早逝,在宫中虽不愁吃穿,但真正关心她的又能有几个?从前每回来燕府见燕老夫人,都觉得舒服,她不明白是为什么,如今重活了一世,倒是突然悟了。 她在旁人面前,是大乾的乐阳公主,可在老夫人这,她能当个不知事的小姑娘。 林悠忽觉鼻子一酸。 正在两人叙话的时候,燕老夫人身边的齐嬷嬷走了进来。 “老夫人,公子回来了,说要过来瞧您呢。” 第6章 别扭的心意 我还不知怎么哄她,哪敢胡…… 齐嬷嬷的话音还没落,林悠便忽觉一阵风迎面吹进来,箭袖劲装的少年也不知是怎么,好像一眨眼就要到了跟前。 “祖母我回来……”燕远话说至一半,登时愣在了原地。 那坐在祖母身边,微微惊讶地看着他的,不是林悠又是谁? 他昨日应了池将军的差事,晚间回来便硬着头皮同祖母说了,可他却也没想到祖母这么快,他早晨到天风营操练完,还想着回来与祖母一道想主意的,林悠竟然都坐到祖母身边了。 那少年人一下显得局促起来,反应了片刻,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见过公主殿下。” 林悠坐在那,瞧着他端正地行了一礼,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有些闷闷的。 “燕少将军不必多礼。” 八个字可谓说得是陌生极了。 自燕远去奉贤殿起,他们几乎一道长大,何曾有过这样说话的时候?连一旁的眠柳都听出些不对来,默默朝青溪那看了一眼,看见青溪微微摇头,这才收回目光,不敢再揣度。 燕老夫人一生经历那么多事,何尝看不出这两人之间那点小心思?她笑了笑,拿起一块米糕来:“你这臭小子回来得可真及时,米糕才刚好,你是沾了公主的光。” 燕远笑笑:“不知公主殿下今日前来,是我唐突了。” 林悠听他那“唐突”二字,只觉刺耳,是以也不说话,也不应他,兀自吃起米糕来。 燕远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攥住,偷偷抬眼去瞧她的表情,他回来路上还想着该找个什么理由去见她,而今见到她了,竟然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燕老夫人看着好笑,给齐嬷嬷使了个眼色,齐嬷嬷会意,便开口道:“老夫人,老奴突然想起,那锅上蒸着的下一锅怕是要好了,老夫人可要再过去看看?” 燕老夫人便像恍然才想起似的,忙道:“哎呦,这米糕最看火候时辰,我得去瞧瞧。臭小子,公主殿下片刻就回宫去,这些时间你可不许胡闹。” “孙儿知道。”燕远垂首应了一声,心想我还不知怎么哄她,哪敢胡闹啊? 见燕老夫人起身了,林悠便也站了起来:“老夫人既要去,莫若我也去瞧瞧吧?” 燕远一听急了,他的事还没说呢,难不成要去厨房里说? 他心里急,一下自己也没掌控住,脱口而出:“别去瞧了吧。” -- 第11页 话出口了,他才惊觉失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林悠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分明是极想笑的,却硬是要板着脸,做出一副惊讶样子:“燕少将军怎么这么说?” “我……”燕远一时语塞。 后面展墨瞧着着急,干脆道:“少将军新练了一套枪法,路上还说想让公主殿下瞧瞧,是吧少将军?” 燕远回头看向展墨,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但见展墨朝他挤眉弄眼,也只好扭回头来道:“是,是……” 燕老夫人瞧着这孙儿的样子,开怀大笑:“公主殿下便赏脸去瞧瞧吧,况那厨房里杂乱,恐一时看顾不周,便遂远儿的愿一次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林悠再拒绝便显得她存心了,况且这几番来回,她也听出来了,怕是今天是燕远找她有事,这才托了老夫人的名字。 她方巧也有事想对他说,由是便点头道:“老夫人既这么说,那乐阳听老夫人的。” 燕府里最不缺的便是演武的空地了,林悠带着青溪眠柳,跟着燕远到了离这边近的西苑的一块空地上。 此处不算很大,但胜在周边植了树木,刚好有大片的阴凉,树下是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方巧让人坐在这边休息。 燕远跑过去,抬袖将那石凳上的浮土擦了,又瞧瞧觉得不妥,忙跑进旁边厢房里,也不知从哪拿出个垫子来放上,这才请林悠坐下。 他近来哪练什么新枪法?不过是将从前的又精研一番罢了,要不是展墨,他也根本没想到今日还要在林悠面前演武。 他从展墨手中接过银枪,原本想着随便舞两下意思意思就好,可转眼瞧见林悠就坐在那看着他,忽又不知哪里来的干劲,竟真的虎虎生风,当真演示起招式了。 燕远的枪法是跟着祖父、父亲,还有他兄长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不像寻常贵族子弟舞刀弄枪那般花样频出,可那些杀招,偏偏又带着他的凌厉之气,因而成了另外一种,属于北疆边关的大开大合之度。 林悠分明不会武,可坐在那里,瞧着瞧着,竟是看进去了。 她不是第一次看燕远练枪。小时候,从她有记忆的时候,她就时常看了,有时是燕远自己,有时是同她皇兄一起,她回回都私心觉得燕远是最好的那个,从小到大都未曾变过。 可这一次,连她自己都觉出不一样来。也许是因为这是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又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前世六年的离别与等待,她瞧着燕远的身影,总好像下一刻这梦就醒了。 她这般意气风发,一杆银枪纵横捭阖的少将军,究竟为何英姿飒飒离京,回来的却是他的灵柩呢? 唰! 燕远收枪站定,怀着几分隐隐的炫耀心思看向坐在那边的小公主,原以为能瞧见她惊讶或欣喜,却不想,竟见那小公主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了一般。 “悠儿你怎么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他一把将银枪扔进展墨怀里,连忙跑了过去。 下意识的话出了口,他方惊觉,自己竟又把“悠儿”那两个字挂在嘴边了。 林悠惊觉有些失态,忙拿出帕子来将眼眶里的泪拭了。 “风大,沙子进了眼睛,不妨事了。” 燕远顿在原地,听着这话反应了好半晌,今日风大吗?他不曾觉得呀。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既林悠没事了,那自然就好了。 “怪道人家都说女孩子金贵,果然不适宜在这外头吹风,该好好保护起来才是。”燕远笑笑,在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 林悠看向他,只见他经了方才那么一回,额头上已有了汗,便一边开口说话,一边连自己也没怎么意识到般,自然而然地捏着那帕子顺手为他擦了汗。 “我听人说这几日天风营加紧训练,想必你也很累,方才瞧你枪法似又有进益,倒是不曾惫懒,果然你于这件事上向来认真,同别的不一样。” 燕远先头几个字还在听着,可后面,偶过的清风将她帕子上的香气送进他鼻子里,一下便吸取了他全部的注意,让他的大脑,根本没来得及处理耳朵听到的信息。 林悠话说完了,拿着帕子的手还停在他额前,这一下,方才觉出自己一时未能收住心里的情绪,她一急,反将那帕子扔进了燕远怀里,慌忙转过身子侧对着他。 “我,我瞧见你出汗了……” “哦……”燕远的神思回来了,他将那块落在他腿上的帕子小心捡起来,自己拿着擦了擦,“多谢公主殿下。” 林悠轻咳了一声,道:“枪法也看完了,该回去同老夫人道别了,我须得回宫去了。” 她说着就要走,燕远一急,连名字也喊出来了:“林悠!” 林悠一惊,小心看了他一眼:“怎,怎么?” “我,我有话要跟你说。”燕远将那块帕子收起来,坐正了,面上表情也比方才更严肃了。 林悠一下就紧张起来了,大乾公主的仪态是自幼就练的,她原就坐得直,这会脊背更是挺直了许多。她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着,感觉手心里都要攥出汗来了。 “你,你要说什么?” 他是要解释那日宴会上的事了吗?还是终于要说他心里的想法? 林悠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倒要想着,他若解释了那日席间所语,她倒该怎么回答才是,既不能凉了他的心,也不能太过殷切了,怎么才是个和中的度呢? -- 第12页 她这么纷乱想着,却压根没想到,那边燕远开口,竟是越说越“离题万里”。 “不知,不知公主可听闻胡狄要派使臣前来的消息?”燕远紧张地搓着手指,又怕她答应帮忙,将她牵扯进去;又怕她不答应帮忙,他再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大乾与胡狄接壤,从前连年战事,这些年虽好了些,可到底也不过是表面和平。此番他们派使臣前来,朝中各种声音层出不穷。” 因一心想着天风营的事,说至一半,燕远反觉得越来越放松了:“昨日几位大人因为如何处理胡狄人的事吵起来了,圣上命天风营的池将军写奏报,公主也知道,武将最怕这个,关键是这其中又有朝堂上的牵扯……” “你们不想卷进去?”林悠转过头看向他。 起先她听到燕远说起胡狄,心里头还突然憋着一股气,可听着听着,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宫中的决定,她来燕府,原本不就是也为了这件事吗? 她与燕远的事,说到底也不过他二人那些纠葛,可胡狄与大乾,这可是万千百姓都身处其中的,她前世亲眼见了战火流离,若再分不清孰轻孰重,可真罔为公主了。 罢了,便应他一回,日后再从别的事上讨回来就是了。 林悠这么想着,看向燕远的表情愈发认真:“想必定国公府和忠勇侯府没少找过池将军的麻烦吧?” 燕远没想到他才说了个开头,林悠便能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他的目光一下亮了起来:“原来你也知道!那就太好了!池将军为这件事都要愁白了头发,我左思右想,唯你最是信得过,悠儿,你愿帮帮我们吗?” 林悠瞧见他那雀跃的样子,又听他连说话的语速都快了,不免暗笑这人有时候真是傻里傻气的。 “帮倒是可以,但我也有一件事,须得说与你。” “说,都说,有几件事都行,画香斋的糕点,或者奇物阁的小玩意,你想要哪个我去给你买!” 林悠掩唇而笑:“我在你眼中便是这样吗?” 燕远怔了一下:“不,不是……” “我说的,也是关于胡狄的事。”林悠正色,平视着他。 第7章 不谋而合 她怎么会那么好呀! 燕远未曾想过,他眼中那位小公主,竟有一日会这样平静而认真地同他说起关于胡狄的事情。 他更不曾想过,在这清平盛世良久之后,那久居深宫的小公主,居然同他,同与他相熟的天风营的将领一样,是不愿朝外族低头求和的。 “胡狄人而今还在关外,一是曾经的战争损耗太多,他们还需休整;二是有望月关天险在,他们想打进来殊为不易,可是倘若这样的日子久了呢?他们有厉害的战马,有英勇的武士,而大乾一味和谈,到那时还有一战之力吗?” 林悠想起了前世,燕远守在望月关六年,将胡狄人拦在关外六年,可结果呢?连年战争终于耗空了大乾的家底,当大雪消融,关外的铁蹄哪会怜惜曾经与他们和睦相处的大乾人? “所以燕远,我不在军中,不领官职,人微言轻,没法说这些话,可你不一样,你和天风营的其他将领,你们是领兵的人,倘若你们不低头,那不管是父皇,还是大乾其他百姓,一定会重新思量关外的那些人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燕远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像是要沸腾了一样,他出身武将世家,早年也曾上过战场,可自打四年前望月关一役让胡狄元气大伤之后,边疆已和平日久。 平静的日子最能让人有盛世迷梦,他太害怕当年祖父他们的努力,在不过区区数年后化为泡影,于是这些年一刻都不敢有所懈怠。 可朝中是文官占有绝大风向,如他一样的武将,都被认为是一心好战、有勇无谋,他从未想过,这些年第一个同他想法几乎一样的,竟是林悠。 是从什么时候呢?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不点公主,竟然就一下长大了。她从容、端庄,又带着一颗清澈明朗的心,她,她怎么会那么好呀! “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林悠说完了,方觉出了燕远那不同以往的灼灼目光。 “没,没。”燕远心里被欢喜填满了,倘若天风营的士兵们在这,一定要惊得目瞪口呆,这傻笑的人真是他们燕少将军? “你倒是听懂我说的没?”林悠垂下目光,不敢去看他。 燕远忙道:“我自然懂了!悠儿能有此番见地,我心里,高兴。莫说那胡狄的使臣要来和谈,就是胡狄王来了,我们天风营也绝不会后退一步的!” 林悠点了点头:“你说的,我也记得了,你只管等我的消息吧。” “你答应了!”燕远几乎要激动得站起来。 林悠捏着自己的袖子,缓缓起身:“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朝中战和之争我也早有耳闻,我虽为女子,可也是大乾的子民,自然责无旁贷。” “好,那我就等着你的消息,你放心,我也不会让别人知道,是你帮了我们这个忙的。”燕远跟着她站起身,活像个楞头小子似的,哪有在天风营训人时的半点严厉样子呢? 展墨抱着银枪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眼角抽了抽,他们少将军,这也太明显了…… * 林悠回了宫,便沏了茶亲自端着去养心殿了。 乾嘉帝林慎同朝臣们议完事,不是去御书房,就是来养心殿。林悠是公主,无诏不得入御书房,只得到养心殿等着,一面等一面想着等会见了父皇,要怎么不着痕迹地问胡狄的事。 -- 第13页 她却没想到,只这一会功夫,她到了养心殿的事,就已传到了景俪宫罗贵妃那里。 先皇后,也就是林悠的生母闻月去世后,后位一直悬空,众人试探了几次,再不敢问乾嘉帝的意思,是以从那之后便一直是罗贵妃掌管六宫上下事宜。 也许正因为此,她的女儿,立阳公主林思才养成了骄纵性子。 “这几日乐阳连着往父皇身边凑,定是又有了什么坏主意,母妃,咱们可得当心一点,必要时候,得拦着她才行。”林思一听闻这个消息,便到她母妃面前抱怨。 从小到大她都觉得父皇偏爱林悠多些,分明她的母妃才是协理六宫的贵妃,凭什么总是林悠更受重视呢? 罗贵妃罗秋荷正坐在妆镜前试几支今日新送来的簪子,闻言停下手道:“你整日只顾盯着她去,你自己不会去吗?” 林思一噎,可又不愿低头,遂道:“我不会使那等巴结人的功夫,那日宫宴上我瞧她就怪怪的,母妃,那林悠瞒着人,不知道打什么主意,要不请舅舅参谋参谋吧。” 罗秋荷瞪了这不争气的女儿一眼:“你舅舅忙着与人周旋呢。胡狄的使臣要来了,和谈之事可是重中之重,朝堂上又有那些拎不清的一心想着打仗,你舅舅哪有空管乐阳的事?不过圣上近来,倒确实有些奇怪……” “当然奇怪,那日宴会上平白提及那个燕远,就够奇怪了,他不过一个天风营的副将,倒好似成了主角似的。” 林思这几句抱怨的话,反而让罗秋荷一下想通了。 “原是这样!”她起身来,兴奋招过跟在身边的郭嬷嬷,“嬷嬷那日说公主们如今都大了,想来择婿的日子也要不了多久,这不就来了吗?” 郭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娘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这圣上八成是相中了燕家那个少将军了,燕家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定是金贵的不得了,把他绑住了,既全了功勋人家的脸面,又不必让军权旁落。想着倒确实不错呢。” “这么说父皇要将乐阳嫁给燕远?”林思惊呼。 罗秋荷瞪了她一眼,嫌弃这个女儿大惊小怪:“你低些声音,这不过是猜测,且那燕远那日一番话,只怕驳了圣上的面子,这事且有得折腾呢。” “那娘娘的意思……”还是郭嬷嬷老成一些。 罗秋荷笑道:“咱们大乾自来驸马不担要职,那燕远是镇北将军之后,倘若他日后去了北疆,对父亲的大计可是多有阻碍,只是他要当了驸马,那就由不得他了。” “那林悠从小与燕远混在一处,让燕远当驸马岂不是顺了她的意?”林思才不管什么驸马能不能去边关,她就想着不能让林悠如意。 罗秋荷懒得解释,只同郭嬷嬷道:“嬷嬷想法把这消息送出去,燕家人定是巴不得打起来,父亲若能利用好这件事,那就是兵不血刃干掉了燕家唯一的希望,这可比和忠勇侯府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人争论有用多了。没有领兵的将士,想打也打不起来。” * 大乾京城分外繁华,但好茶好酒却未必在最大最好的酒楼里。 寻常巷道里一间普通店面,不过二层的小楼,此刻却是几乎客满,酒香味好像要顺着风飘进每个人的鼻子里似的。 已是午后,燕远支着下巴,看着窗外慵懒的行人,左手里一只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转着。 对面的商沐风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叹了口气:“都快一个时辰了,你们天风营何时这么闲了?” 燕远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我答应了等她消息的,且这是帮池将军的忙,没人会来怪我。” 商沐风无语地摇摇头,举杯将清酒一饮而尽。 他身上宽袍广袖好像与一向精干的燕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他的动作,袍袖吹落下来,越发显得散漫。 “那可是公主,若要出宫一趟何其不容易?又不能像从前有你们几个领着,你确定能等得到?” “她不来,也会让她身边的人来的。” “这么笃定?”商沐风笑看着对面的人,见他此刻的样子,又想起那日在圣上面前他义正言辞的模样,不免觉得有趣极了。 燕远却压根没发现好友精彩的表情,他信心满满:“自然。” 商沐风轻挑了一下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次开口,倒是少了几分说笑的语气。 “她可是及笄了,你想过总这么与她见面,有什么后果吗?” 燕远那转着的酒杯一下停了下来,他脸上原本的笑意僵了一下,视线从窗外收回到商沐风身上,自己也坐正了。 “你好像有话想说?” “我以为那日宫宴回去,你若问过老夫人,该是清楚明了的。” 他们是挚友,正因是挚友,所以有些话说得比旁人要更直白。 燕远不耐烦应付朝堂上的事,但商沐风不一样,他是文臣,既是文臣,自然更清楚“礼法”二字的重量。 他作为好友,虽不在乎这些,但燕远是燕家后人,是始终被人盯着的带着燕家光环的人,旁人只看结果,可不会管什么难言之隐。 燕远垂下眼帘,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商沐风的话。 他心里朦胧地明白祖母和商沐风的意思,可他实在想不出这事还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 第14页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你知道。”半晌,他憋出了这么一句来。 商沐风无言看着他,他当然知道,四年前望月关一役,燕远一夕之间失去了祖父、父亲和兄长,就算从那之后燕家成了整个京城无出其右的功勋世家,可丧失亲人的痛,哪里能那么轻易放下。 驸马不涉朝堂,横亘在他与那个小公主之间的,又何止是君臣身份?只怕,还有一个迟来多年的真相。 “我只是不想看你,逃避你的内心。”商沐风抬手,拍了拍燕远的肩。 燕远忽然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我与乐阳情同手足,不会变的。” 商沐风拍在燕远肩上的手突然顿住了,他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颇有些报复之意地说道:“真的吗?我赌你迟早后悔今日所言。” 燕远撇嘴:“赌就赌,赌什么?” 还不待商沐风回答,他们所在的这个小隔间外,响起了敲门声:“客官,春秋酒到了。” 燕远闻言一下站了起来,也不赌了,颠着步子朝那边走了过去:“她来了!” 第8章 小书童 他看到燕远身侧的手,已经攥成…… 门开了,一阵酒香顺着风吹了进来,燕远却一点没被吸引,他兴奋地看着那端着酒的“小侍从”,低声道:“你来了!” 那“小侍从”并未答话,点了下头,这才含笑钻了进来。 燕远将门掩上,跟着她走进来:“这春秋酒味道更甚以往!” 商沐风瞧着他的样子,无奈笑了一下。 “公主殿下。”他还是极重礼的,便是林悠一副小二打扮,可该称的“公主”,商沐风一句不会落下。 林悠将酒搁在桌上,笑了一下:“商大人不必多礼。不是在宫中,我也不是以那等身份出来,那些繁琐的虚礼,都省了才好。” 商沐风虽这般与这位小公主相见的次数不多,但托了燕远的福,倒也算不上很少。 甚至他都已习惯了这种不太合规矩的见面,并对此没有了心理障碍。 林悠这么说完,三人便在桌边围坐下来。 燕远也不知怎么了,这回见她,就觉得心里跃跃欲试,只想跟她说话。 他思量着有商沐风在,总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便开口道:“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可商沐风又是何等敏锐的人?燕远那人一向最不喜欢朝中论辩,便是为了池将军来问,又哪里会如此殷切主动?不过是因为带消息的人罢了。 商沐风也不揭穿,含笑看着那二人。 林悠倒淡定些,缓缓开口道:“父皇一向慎重,胡狄人还未曾前来,不知他们的详细,自也不好做出决定。不过我与父皇聊及几句,父皇言语之间倒是并不想低头。” “那就是要打呗?”燕远问。 林悠却摇摇头:“也不尽然,倘若胡狄有心和谈,愿意朝我们大乾俯首,依我之见,父皇并不想陷百姓于战火。” “胡狄若是真有心俯首,四年前就该低头了,这些年不过左右逢迎,哪有诚心?”燕远轻哼了一声。 他当年是亲眼见过胡狄人的,就算兄长不让他出关,可那年战争打得激烈,便是代州城内也有波及,他看到过胡狄人有多猖狂野蛮,自然不会相信那样的人会甘心臣服。 “对付这种人,除非把他们打服了,让他们不敢进犯一步,不然,就照如今代州时常被骚扰的境况,过不了多久,那群蛮人就会得寸进尺了。” 说到这,燕远又皱眉:“只是圣上无心应战,我们天风营哪里好出头?” 商沐风端着酒盏,一边轻晃里头的酒,一边问林悠:“依公主殿下之见,天风营这奏报,当怎么写?”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林悠眼睛亮亮的,看向燕远。 燕远微微怔了一下,一瞬间脑海里关于天风营的事都被扔在一边了,满眼里全成了那小公主的灵动模样。 商沐风瞧见他的表情,掩唇轻咳了一声。 燕远一下回了神:“暗度陈仓?” 林悠不知怎么,忽觉耳朵烧烧的,她便将视线垂了下去,思及前世胡狄使臣来到京城时的模样,接着说道:“父皇是想借天风营的口,牵扯定国公府与忠勇侯府,却并不希望天风营在两者之中选择其一,那天风营既要写奏报,自然要极力陈明战争之弊,同时又要大肆说明营中战力。” 商沐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着天风营并不支持战事,但实则,无一字不是在陈述天风营当战敢战,倘若再以重笔写出众将士愿与一战的决心,那其中之意,不言自明。” “正是这个意思。”林悠向商沐风点头,“我还不知要怎么说得清楚,如商大人所言便是了。如此这般,那定国公府和忠勇侯府都是吃了哑巴亏,让他们争辩去好了,天风营自可按父皇的意思行事。” 燕远不喜这些弯弯绕绕,可却不表示他不懂这些,商沐风与林悠所言,他虽未评价一句,但已是清楚明了。 他身为武将之后,最怕朝中一心求稳,反而给异族崛起的机会,如今从林悠口中得知圣上也是在谨慎思量,他心中也觉放心许多。 当年望月关一役诸多疑点,他还等着去代州一探究竟。驻守北疆的有一大部分都是他祖父旧部,若圣上有意守住望月关,那他领兵前往北疆,或许是迟早的事。 -- 第15页 到那时,该就能揭开当年祖父和父亲、兄长埋骨边关的真相了吧。 “燕远,燕远?”林悠伸出手来在燕远面前晃了晃。 燕远从飘远的思绪里回来:“辛苦悠儿了。” 林悠笑笑:“我们从小一道长大,怎么这会反而跟我客气了?” 铺开纸墨,在燕远和林悠的补充下,商沐风替池大人写好了要呈给圣上的奏报。 商沐风出身扬州商氏,是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之后,虽说如今不过在户部任了一个主事,但他可是大乾目今最年轻的进士,前途不可限量,他写这么一份奏报,自然滴水不漏。 燕远心满意足地将那份奏报收好,这才与商沐风林悠一道,心情甚好地出了这个隔间。 春秋酒馆就得名被林悠和燕远他们用作暗号的春秋酒,别看这里铺面不大,但酒香菜佳,顾客却是络绎不绝。 燕远三人从楼上下来时,正赶上厅中不少士子打扮的年轻人聚在一道说话。 春闱刚过不久,再过不多时日就要放榜,这些进京赶考的书生焦急等着成绩,时不时就会到京中各处茶楼酒馆小聚。 这会好一些人围着中间的一个,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竟是意外地热闹。 林悠难得偷溜出宫一趟,有热闹便耐不住性子去瞧。她不记得前世有什么关于书生的事,是以越发好奇。 燕远和商沐风见她好奇,自然也跟上去,两人一左一右,正将她护在了当中。 但见那些人围着的,赫然也是个士子打扮的年轻公子,只不过他身上穿着布料显然比周围一众人好了不少,一看就是有些家底的。 此刻他正与另几个士子论辩,说的好巧不巧,就是有关胡狄的事。 “战争一向是最劳民伤财的,人人都想以武力解决问题,可武力真的就都能解决吗?那接连的战事,受苦的还不是边关的老百姓?” 他声音干脆利落,倒不像他清瘦的身影给人的文弱感。 “诸位倒是群情激愤,想要打得那胡狄人跪地求饶,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要打出关外,得有多少将士青山埋骨?那些将士也是旁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倒下了,又有多少个家庭劳累?” 已经有人被他说动了,应和着点头,但也有人不同意:“你说不打就不打?那胡狄人要是偏要夺我们的疆土呢?” 燕远默默点点头,这中间的文人看着眼熟,不过说的话倒是太怀柔了些,他并不认同。 那年轻文人被人这么问,不免也有些急了:“自然是教化!圣人以礼治天下,便是胡狄人,倘若知礼守行,自然也能同我大乾和平相处。学子开蒙时所读三字经,第一句便是‘人之初性本善’,诸位难道都忘了不成?” “此言差矣。”林悠突然出声,那些士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那年轻文士显然愣了一下,没想到有人这么直白驳斥他的话,他寻了寻才找到声音的来处,见到竟是个身量不高的侍从打扮的人,不免更加惊讶。 只是再一细看,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呢,他怎么看这小侍从都是个姑娘假扮的。今日是什么日子?他不过出来喝盏茶,先是遇到有人一力主战,后竟连女扮男装的姑娘家都遇见了,当真奇了。 林悠没有理会各色的目光,她只是听着那文士的话,忽想起前世燕远战死沙场之后,胡狄人打进京城时的样子。 她前世也不明白,边疆的百姓和平相处难道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流血牺牲,非要有战争呢?可当她穿着嫁衣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些胡狄人肆意践踏大乾的旗帜时,她忽然明白了。 “人的欲望并不魇足,拥有了一,就会想要二,就会想要更多。这位公子倒是想以礼治天下,可大乾物产丰饶,外族人觊觎良久,倘若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又怎会安于在关外仅是和平相处呢?” 这一袭话出,围观的学子们,又有不少墙头草似地纷纷点头。 这位“小书童”说得也有礼,他们之中许多是寒门出身,进京赶考这一路,可谓历经磨难,人的欲望到底有多深,他们之中许多人甚至亲眼见过。 年轻文士明显地愣了一下,他未曾想过,这女扮男装的姑娘,出口竟然会是这样的话。 “想不到罗大人也喜欢在酒楼里与人论道啊。” 这年轻文士燕远不熟悉,林悠不认识,但商沐风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人不是定国公的嫡长孙罗清泊又能是谁? 这罗清泊同他是一年考学,如今在礼部任了个职位,平日里与人打交道倒是不多,不过今日听其语,果然也和他父亲定国公一样,是个主张议和的。 商沐风猜测罗清泊不认识乐阳公主,所以才一副还欲争辩的模样。但定国公罗向全可是罗贵妃的父亲,商沐风多少知道那小公主在宫里不受罗贵妃的重视,是以不愿让林悠陷入麻烦里。 再就是,他看到燕远身侧的手,已经攥成拳头了。 罗清泊可没练过武,商沐风丝毫不怀疑,燕远一拳,可以打两个罗清泊。他还是不希望发生什么人命官司的…… 商沐风想着自己可真是个好人,便默默走上前,挡住了林悠,也挡住了燕远。 “怎么,罗大人不认识在下了?” 那愣怔的罗清泊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也行了一礼:“原来是商大人,方才不曾注意,见笑了。” -- 第16页 那围着一圈的士子听见这两位互称“大人”,脸色都变了变。 罗清泊见状,也知商沐风给了他台阶,差不多该下了,便道:“多日不曾见商兄,莫若到寒舍小聚?” 商沐风笑道:“天色不早,在下还有些事务不曾处理,改日再与罗大人一会。” 体面地道个别,商沐风三人与罗清泊前后从那春秋酒馆走了出来。 夏风还带着些许午间的燥热,罗清泊站在酒馆门前的阴凉里,目送商沐风三人走远,瞧着那有几分熟悉的背影,忽然间想了起来。 那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不正是前几日父亲还提起过的燕少将军燕远吗? 只是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又是谁呢?是商家又或燕家的丫鬟吗?若以那般身份,有那样见识,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第9章 别猜 你以前可没为了小公主不见你,就…… “这池印可真是打的好算盘!”定国公罗向全大步走进书房里,砰一下把一叠邸报扔在桌子上。 跟在他身边的世子罗历连忙道:“父亲当心,莫要气坏了身体。” 罗向全冷笑了一声:“这天风营摆明了谁都不想站,在这打太极呢。那胡狄的使臣还没来,众人的心思倒是都让这一回试探清楚了。如今顾摧借着淑妃和大皇子的势头蒸蒸日上,我们若再没有进展,只怕那北边,真要彻底成顾家的场子了!” 罗历一边为自己父亲拍背顺气,一边道:“那顾家有淑妃,咱们在宫里也有妹妹呀,妹妹还是贵妃,要说在圣上面前,当是妹妹更说得上话。” 罗向全却不以为然:“圣心难测,你以为你妹妹是个贵妃就比旁人厉害了吗?她若真在圣上心里有分量,又怎么会这么些年都让后位空置?淑妃乃是大皇子的生母,只这一点就高出旁人不少。原以为能在天风营上动动文章,可这天风营看来是摆明了要拒人千里之外。” “既然天风营不行,那我们不妨另辟蹊径?” “你说得倒是容易。” 罗历不好意思地笑笑,却忽然想起昨日接到的一封密信来。 他连忙从怀里将信摸出来:“瞧瞧儿子这记性,差点忘了,这是妹妹从宫中送出来的,父亲瞧瞧,可有什么别的办法?” 罗向全听说是女儿从宫里送出来的,也不敢怠慢,连忙将信接过来,展开去瞧。 这一瞧,倒不想,真瞧出另一个门路来。 “天风营走不通,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罗向全兀自低语。 罗历还不曾看过信,便问道:“可是妹妹说了什么?” 罗向全抚掌笑道:“就算要打,也得要精兵良将。那代州一地,多是当年镇北军的遗部,倘若燕朔的后人燕远去不成,那人心自然也不齐,人心不齐还打什么打?” 罗历听得一知半解:“父亲的意思是,除掉……” 罗向全瞪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眼:“现成的办法你不用,偏去做那要掉脑袋的事。” 罗历惊讶:“这……” 罗向全耐着性子道:“你妹妹信中说,圣上看重燕家遗孤,这乐阳公主也已及笄了,过不了多久也该定下婚事,那燕少将军年少英才,岂不正好相配?” 罗历瞪大了眼睛,反应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了:“父亲的意思是……驸马不得入朝堂?” 罗向全满意地将女儿送来的信叠起来烧了,欣慰地点了点头:“马上就是小皇子的周岁,正好也借此机会,促成一桩美谈。” 大乾皇室共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其中小皇子林诺生母欣嫔,去岁才刚诞辰。 欣嫔本名纪欣,出身县官人家,当年是随林悠的生母闻月一道上京的,不知怎么入了后宫,默默无闻了许多年,也不知是不是气运到了,竟怀上了龙嗣。 这小皇子算得上是乾嘉帝“老来得子”了,很是受到宠爱,欣嫔也因诞下皇子得了这个嫔位,在后宫之中地位陡升。 她又本身就与罗贵妃交好,后宫里那些人最会看风向,这般情状,欣嫔的镶钰宫自然是越来越热闹。 “这些东西,定要你亲自装好,着专人看管。”林悠将桌上搁着的那木盒盖上,朝身旁的青溪说道。 这里面都是她为三皇子弟弟准备的周岁礼物,除了一个名贵如意,剩下的大多是市井孩童喜欢的新鲜玩意。倒不是东西有多值钱,关键是不能让人把什么不合规矩的给混进去。 青溪与眠柳亲自带人将东西带下去,放进小库房里锁好。这几日小山带着几个合用的太监看守,万勿出一点差错。 林悠站在门前,看着外面宫女太监们忙碌,心下微微感慨。 离那小皇子的周岁礼也没有几天了,前世的那一日,可当真是精彩万分。 群臣借着圣上宴请的机会,见缝插针地暗示关于胡狄人的事;各宫嫔妃争奇斗艳似的,隔着屏风也要朝父皇那边努力。 罗贵妃分明与欣嫔交好,却从头至尾脸上都是尴尬的假笑,最好笑的倒要数欣嫔自己,她亲生的儿子过周岁的礼,却在当日染风寒起了疹子,周岁礼一过就病歪歪地让太医忙了好一段日子。 小孩子身体原本就弱,那一月里也不知受了多少罪。林悠前世去探望过一次,发生了什么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奶娃娃哭得惨兮兮,一点不像个备受宠爱的小皇子。 -- 第17页 也不知今生她若小心提示几句,会否欣嫔能留心一些,莫让那小孩子再受那般痛苦。 林悠想着今生天风营呈过了奏报,那周岁宴上大抵会少些暗流涌动,也便没再注意这事,只又去想她和燕远之间该怎么办了。 却不想,世事因果相关,这一处变了,往后的每一处,便都要因此或多或少出现变化。 * 燕远坐在天风营主帐外的一处平台上,与身边的商沐风撞了下酒壶,仰头大大喝了一口。 夜空窎远,晚风习习,分明该是舒服的,可他心里却像郁结了一股气,舒展不开。 “这几日定国公和忠勇侯没再找你们麻烦了吧?”商沐风随口问。 燕远摇头:“他们也不是傻子,你那封奏报写得够清楚了。胡狄人到底还没来呢,哪能那么明显?” 商沐风笑了:“那怎么觉得你愁眉苦脸,难不成营中兵士不听话?” “他们敢。”燕远仰头,又是饮下一口。 燕少将军十几岁就在军中赢过几位老将,后来去过代州,几经历练,莫说天风营,便是禁军、巡城司,都鲜少有不知他名号的。 有勇有谋的将领,便是年轻些,兵士们也没有不服的。毕竟那一杆银枪出神莫测,说个无人能敌也不为过了。 但再厉害的人,到底也有想不通的事。 “悠儿还是不理我。” 他这突兀的一句,让正抬头欣赏夜空的商沐风险些呛住。 “之前不是都到春秋酒馆见你了吗?” “我也当她不恼了。可我今天帮她送那些小玩意进宫,她让小山来拿,却没来见我。” 商沐风转头,认真打量燕远如今的模样。 他怎么就觉得这少将军的话里夹杂了几分委屈,听起来这么违和呢? “宫禁里头,公主殿下也不好回回都偷着见你。” “可她以前不会这样。”燕远兀自低语。 林悠请他帮忙买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的时候他还是很开心的,因知道要送给那位才周岁的小皇子,都是自己亲去挑的,挑得格外认真。 他还想着又多了个机会见她一面,少不得也要好好谢谢她上次帮了大忙,却不想,最后只见到了小山。 商沐风哭笑不得:“你就是因此心内郁结,这才半夜找我陪你喝酒?” 燕远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有股促狭,他撇撇嘴:“随你怎么说。” 商沐风摇头,也喝了口酒:“你不觉得你现在有点不太一样了吗?” 燕远怔了一下,看向他:“什么不一样?” “你以前可没为了小公主不见你,就拉着我陪你喝酒。” 燕远看着商沐风,搜肠刮肚想要找件事来反驳他,可想了半天,想起来的却恰恰佐证了商沐风的说法。 是啊,他以前也有见不到林悠的时候,那时他是什么感觉呢? “燕远,我还是上次那句话,你可得想清楚。” “我没什么好想的。”燕远这话像是赌气一般,“望月关一役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一日不搞清楚,就一日不会停下,除非他们有本事,让我也不声不响死在代州。” “查案固然重要,但心里的感觉也一样重要,人活在世上,怎么能只有仇恨呢?” “你呢?你没有仇恨,倒是没见你多什么感觉啊。”燕远辩不过他,又有些莫名心虚,便悄悄转移开话题。 商沐风也不揭穿他,顺着他的话道:“大乾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我之所愿。” “谁不想四海清平呢?”燕远抬头仰望着夜空,想起四年前在代州所见的景象,若非胡狄人一再侵扰,他又哪里想要一战再战呢?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燕远才又听见商沐风的声音。 “姑娘家的心思,你还是别乱猜了。不如趁小皇子周岁礼,找机会问问她才是正经。” 燕远没答话,但商沐风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一定是听进去了。 * 小皇子的周岁宴安排在奉贤殿旁边的镌文阁,这周围尽是皇子们读书学习的地方,由此可见圣上对这还不会说话的幺子的期望。 朝中大臣都将这看作是胡狄使臣来之前最后一次试探圣心的机会,表面上恭贺小皇子周岁,实际上各怀心思,三句话里有两句都在试探。 说是给小皇子过生辰,但小皇子也不过就是送礼物时出来了一会,其他时候大多在偏殿之中休息,更像是大人们给自己的聚会找了个由头罢了。 林悠坐在自己位置上,看着罗贵妃那与前世如出一辙的尴尬假笑,不免觉得哭笑不得。 “日子可过得真快,转眼之间皇弟都一岁了,乐阳妹妹也及笄了。”林思坐在她旁边,见旁人都在聊天,便也阴阳怪气地搭话。 林悠本是不愿意理林思的,按照她前世的经验,大凡是与林思说上几句话,总归是没有好事发生。 可奈何林思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好像心情不错,被人冷落了,也不见着急,反而是接着道:“方才见乐阳妹妹送的礼物颇有心思,还想着请教一二呢,怎么瞧着乐阳妹妹心情不好,要我说,这及笄了免不得要招驸马,还是要趁未成亲时多多快乐才是。妹妹觉得呢?” 林悠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前世林思可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她平白提及招驸马,难道这一世,因为她帮了天风营,这么快就惹了罗贵妃忌惮吗? -- 第18页 林思不知道林悠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她还以为是自己聪明了一回,戳中了林悠心事,越发大着胆子要说下去。 林悠微微皱眉,不想花心思应付林思这个烦人精,便干脆起身道歉,往外面去了。 殿外也奏乐舞,侍奉的宫人来来回回,端上美味佳肴。林悠是为躲林思出来的,也不知道能去哪,便在镌文阁里随便转悠。 不防竟是走到了镌文阁与奉贤殿相接的地方,远远瞧见奉贤殿的房檐在夜幕里留下一个影子,林悠心里莫名许多感慨。 正这时,两人交谈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么多真的行吗?那娃娃就那么大点。” “这是娘娘交代的,娘娘可是向那神仙老道问过的,你若不按娘娘说的做,到时候出了事,你来担吗?” 林悠一个激灵,头一回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闪身躲进了阴影的树丛后面。 这一片本就昏暗,那两个提着灯的侍女好像没有瞧见她,从那边的回廊下走了过去,去的,正是小皇子休息的偏殿。 第10章 贼喊捉贼 也不知道是月色更美,还是她…… 这会众人都在前头宴饮,这两个丫鬟鬼鬼祟祟到三皇子所在的地方做什么? 林悠微微皱眉,见那二人进了小皇子所在的偏殿之中,她才踮着脚从树荫里走了出来。 偏殿旁边自不如主殿亮堂,她没有带丫鬟也未提灯,走在一片阴影里,倒是真的不怎么引人注意。 想着前世小皇子周岁宴上出了那些事,林悠稍一犹豫,便提着裙子改道往偏殿后面去了。 镌文阁这个偏殿有朝北开的窗子,后面就是宫墙,夹道上不过两盏房檐的宫灯些微照些亮,平素就少有人来。 林悠见此处无人注意,便大着胆子沿着偏殿的墙一路往西走,在那亮着灯的里厢的窗外停了下来。 她猫在窗边,听见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对方似乎并不知道窗外已有人了,言语之间毫不设防。 林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缓缓地将那原本就并没有合上的北窗户展开一条缝来,眯眼朝里看去。 好似还是刚才那两个丫鬟,并看不清样貌,约略有个身影大概站在小皇子的床边。 能听见她二人的对话,比之方才,多少有点不耐烦。 “你好了没有?好了就要赶紧走,若是被发现了,可了不得。” “急什么?这么大点的孩子,哪那么容易喂进去?” “娘娘真是狠心啊……” 许是听见那奶娃娃哭了,其中一个侍女颇有些不忍地感慨了一句。 林悠趴得更近了些,想看看她们到底给小皇子喂了什么,可缝隙太窄,那两人又将小皇子挡住了,她只知道确实喂了东西,却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让前世的小皇子生了那一场大病。 林悠心里着急,一面想找个办法阻止那两个宫女,一面又怕自己贸然暴露了,反而帮了倒忙。 正在她纠结之际,忽听其中一个宫女说道:“成大事者不都要这样?我们娘娘连自己的孩子都敢下手,这才是日后能成就大事业的人该有的样子。” 自己的孩子? 林悠浑身一震,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接下来另一个宫婢的答话却是鲜明告诉她,正是她所想的那样。 “怪不得我就只能当个宫女,娘娘都升了嫔位。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子,可得当宝贝供起来,哪舍得喂这个?” “你懂什么?娘娘可就这么一个凭借,若是不靠这个好好让圣上心疼,娘娘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 林悠捂紧了自己的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偏殿当中的场景。 她只以为前世小皇子生病,至多是周岁宴上有人看不惯这个才出生不久的皇嗣,所以胆大包天下手,却没想过,那个胆大包天的,竟是欣嫔自己! 那小皇子可是欣嫔的亲生骨肉啊! 林悠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泛了上来,她还记得,前世小皇子生病之后,几次鬼门关上打转,父皇担心,有段日子连着好几天像是住在镶钰宫了似的,难不成那就是欣嫔真正的目的吗? 为了留住父皇,不惜让自己的亲儿子冒险? 那小皇子可才一岁啊,就算是小心将养,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病一场,更何况是这样人为灌汤药呢? 她还以为欣嫔不言不语的,是个老实的人,还曾心疼她不争不抢,冬天将自己的银丝炭分了些给她,原来她前世竟然是个傻子,根本就没看透这宫里的一个人。 “唔……” 忽然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林悠还未来得及挣扎,下一瞬,她便双脚离地,也不知是怎么,人就一阵天旋地转般,坐在了旁边奉贤殿侧殿的屋顶上。 “嘘……” 被捂着嘴的林悠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挟持”了她的人。 那表情凝重朝着他们方才所在位置看的,不是燕远又能是谁? “你……” 林悠从指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燕远松开覆着她的手,却是再一次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正坐在奉贤殿侧殿的屋檐上,一墙之隔便是方才镌文阁偏殿北边的那条夹道,林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见几个小太监从她方才躲藏的地方经过,前后四下看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般。 -- 第19页 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了,不自觉地攥紧了旁边燕远的衣裳,目不转睛盯着那从夹道上走过去的几个小太监,等人都走远了,连影都看不见了,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人不大,胆子不小。”燕远确定周围没人了,这才低声开口。 林悠看向他,撅撅嘴道:“你不也一样?怎么不在前面喝酒?” “我若不来,你今日就叫人抓住了。” “那也与你无干。”林悠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燕远微微顿了一下,想起和商沐风聊过的话,到底没有顺着她的话再与她拌嘴。 “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了?还躲在窗户外面偷听?这可不像乐阳公主的磊落作风。” 从前他还在奉贤殿读书时,常与林谦领着林悠一起逃学,大皇子林谚稳重,没少因为这事替他们挨夫子的骂。 林悠从小就听话,每次被他和林谦骗出来,总要委屈巴巴将他们数落一顿,可惜他和林谦以逗这小公主为乐,反而“得寸进尺”。 没他们领着,她自己却去听墙角,燕远这还是第一次见。想想若不是他赶来,小公主怕是要被发现了,他这会心里竟有点后怕了。 嘴上说着打趣的话,可他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轻捻着,也不知道紧张个什么劲。 林悠息了打趣的心思,垂下视线看着宫墙另一边的镌文阁偏殿:“你有办法查宫里的宫人吗?” 燕远听她语气一下认真了,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方才我瞧见两个宫女鬼鬼祟祟,只怕就是镶钰宫的人,我想查这两个人,你有办法吗?” 她抬起头望过来,燕远便瞧见了她月光下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也不知道是月色更美,还是她的眼睛更美,燕远恍了一下神,方道:“我查不到,但禁军可以。殿前司之下有专司此类事务的金鳞卫,他们的人最了解这些。” “那能帮我查查今日出入偏殿的那两个宫女吗?” “你怎么忽然要查这个?” 林悠垂眸,微微皱眉道:“我怀疑我从前被人骗了,更怀疑连父皇都被设计进了一个骗局里。” “你说……”燕远抬手指了指那边的镌文阁偏殿,里头是那位今日周岁的小皇子,他也清楚。 林悠点了点头,若要找一个人能帮她调查这件事的,她唯信得过燕远。 欣嫔自己给自己的亲儿子下药,前世却把这件事干干净净推到别的嫔妃身上,引得整个后宫人人自危,她有这本事,就绝不像前世所表现的那般沉默淡远。 林悠莫名地觉得,重来的这一世,好像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等着她发现。 “我们回去吧。”房顶上到底不宜久留,话说清了,林悠便央燕远带她离开。 燕远自然听她的话,只是他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许是小姑娘怕高,竟是生生扯着他的衣服,险些让他没能站起来。 “害怕了?” 林悠被他扶着胳膊站起来,哪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 她不敢去看燕远的表情,固执地扶着他手臂却又不去看他:“我才没有。” 燕远默默笑了一下,佯装无事地将她安稳地从房顶上带着落了地。 第11章 借力打力 咱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对吧?…… 他们两人到底不宜一起回去,是以将她安稳放在地上,燕远便要从另一边走了。 偏殿后边的这条夹道上静悄悄的,林悠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得以极小的声音道了一声“谢谢”。 燕远不知该怎么回她,朝她笑了一下,便看着她,等她先离开了。 只是他瞧着那小公主迈出了步子,却又不知道是哪里涌起了一股冲动,忽然喊了她名字。 “林悠。” 声音不大,可在殿后这安静的一小片空间里,分外清晰。 林悠回过身看他,裙角因她的动作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你不埋怨我吧?” “什么?”林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我是说,咱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对吧?” 同以前一样…… 林悠微微仰头,看着燕远:“以前是什么样呢?” 她的声音像是从某个看不到的虚空里传来一样,像是梦境里的回音,像是某种抓不住的东西,在随着一句话的结束,一点点流失。 燕远怔在了原地。 他突然发现,他竟找不出一个词、一句话,来回答林悠的问题。 那小公主离开了,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起的一朵蒲公英,似乎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 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在镌文阁侧殿北边的这一条小小的夹道上见过一面,而那记忆,在他们的心里却是如烙印上的一般,分外清晰。 在重新进入镌文阁主殿的灯火辉煌里前,林悠拍了拍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呦,乐阳妹妹终于回来了。” 她一进去,林思便瞧见了。林思今日没能逞几句口舌之快,心里正郁闷呢,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林悠看了她一眼,忽然间有了个主意。 那两个胆大的丫鬟刚给小皇子喂了东西,怕是那药效发作还要一些时间,她既撞见了,断没有再看着一个孩子受苦的道理。 -- 第20页 她重生了一回,当然知晓宫里的闲事不能乱管,但她不管,自可以让别人去管。 于是她便自重生以来,破天荒头一次理了林思。 “承蒙立阳姐姐惦记,想是闷久了,出去转了转,好了不少。” 林思很是敷衍地笑了一下:“是吗?本宫还当是妹妹及笄了长大了,唯恐谈及自己的事情尴尬,这才出去了呢。” 林悠听着这话,面上不露,心里却有几分奇怪。 林思爱逞口舌之快,但她说什么话总是有迹可循的,现今她平白多次提及及笄的事,这可是前世没有过的。难道因她重生改变了事情,所以林思和罗贵妃也有其他动作吗? 只是当下显然不是能一下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林悠惦记着小皇子林诺,于是便略过了林思说起的这个话题,开口道:“上头有立阳姐姐,乐阳的事算不得打紧,倒是方才出去,碰巧遇见一桩奇闻,想着诸位娘娘夫人见多识广,兴许能为乐阳一解。” 众人一听这话都来了兴趣,纷纷看向林悠。 林思不知这妹妹打的什么算盘,可她一惯是个直来直去的,便道:“妹妹看见什么了?” “说起来也不是个稀罕事。不过是天上落了流火,不过怪也怪在这,那流火偏偏是从北方文曲星宫上过的,我正朝侧殿那边瞧,它好巧不巧就像落在侧殿的房顶上。” 众人一听这话,互相看了看,有从前与先皇后交好的,便配合着啧啧称奇。 林悠瞧众人的样子,知道这样的话最是唬人,于是便接着道:“我见识少,不知这是个什么征兆,只是想着,三皇弟正在侧殿睡觉呢,这么个奇景,岂不在说三皇弟是文曲下凡,日后必定能有所成呢。” 她有说有笑,满脸欣羡,好像那才不过一岁的小家伙已经是未来的大文豪了。 可其他娘娘夫人的脸色可就“精彩纷呈”了。 这欣嫔出身低微,凭着一个儿子到了如今地位,早有人看不惯她,如今圣上又特意为了小儿子办这周岁的宴礼,那嫉妒的更是越发不知凡几。 虽说太子是立嫡立长,可如今后位悬空,先皇后又只留下乐阳公主一个女儿,圣上没有嫡子,太子之位尚不知落在谁头上,但凡是个皇子那就有可能来分一杯羹。 倘若让乐阳公主说出来的这件事被坐实了,那更让这个年仅一岁的三皇子落个“文曲星下凡”的名声,这对另两位皇子,更准确来说,是对另两位皇子背后的势力,可是极其不利的。 林悠小心打量着几位娘娘的表情,果不其然,她话音才落不久,众人刚感慨了两句,淑妃顾毓秀就开口了。 “公主殿下可看清楚了?”顾毓秀面露焦急,好像这事很重要似的。 林悠自然点头:“这么奇的景,我自然看清楚了才敢与诸位娘娘说。” “倘若真是这样……”淑妃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悠瞧见,便知自己的主意成功了一半。 她故意编了这么一出,便是要引人忌惮,淑妃顾毓秀是大皇子的生母,她自然会尽量让可能威胁自己儿子地位的传言早早消失。 而淑妃和罗贵妃原本就不对付,她开口了,罗秋荷肯定也不会落下,只要罗秋荷一开口,按着林思的性子,定能引着人都去偏殿看那位小皇子。 果不其然,淑妃说了这么一句之后,罗贵妃就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道:“怎么,淑妃妹妹可是知道什么说法?” 淑妃顾毓秀看了坐在一边一直没说几句话的欣嫔一眼,满脸担忧地说道:“臣妾未出阁时,曾到观中祈福,与一位道长学过些方术皮毛。这文曲星自是好寓意,可公主殿下看见的是流火,流火落在侧殿上,小皇子又在殿中,这恐怕……” 林悠忙作出惊讶表情:“淑妃娘娘,此等异象莫不是有什么说法?” 淑妃一边作纠结之貌,一边道:“这异象同人关系很大,说是文曲下凡,可一不小心,反可能成了病邪侵扰,危害性命啊。” 林悠这回真的有点惊讶了,她丝毫不怀疑淑妃和自己一样都是胡扯出来的说法,可那“病邪侵扰,危害性命”竟真能和真相对上,看来这淑妃在宫中几年,确是有两把刷子的。 罗贵妃一听这话,瞧了一眼欣嫔,便道:“淑妃妹妹莫不是吓人的吧?那三皇子好好睡着,哪里就过了病气?” 而林思也果然不负林悠的期望,接着她生母的话便道:“过没过了病气,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正好今日是三皇弟的周岁宴,还没好好瞧瞧小寿星呢。” 而这时候,欣嫔终于说了第一句话:“诺儿年纪小,恐已经睡了,平白累各位娘娘夫人跑一趟……” 林思高高在上惯了,哪把一个嫔放在眼里?当即就道:“小孩子自然睡得多,又没有人怪他,不过是淑妃娘娘说了这话,大家总要亲眼见见才知道是不是骗人吧?” 第12章 东窗事发 他本以为自己与小公主,当是…… 正殿里乾嘉帝正与几个大臣开怀畅聊。 因是小皇子的周岁宴,请的多是朝中的肱骨老臣、功勋世家,故而席间不像朝堂上那般严肃,倒是其乐融融,比之那回鸣扬宫的晚宴还要自在。 众人聊的事情,也终于不再集中于胡狄人要来的那件事上,馆阁趣闻,市井故事,有些平日里不怎么提及的话,今日倒是饮了些酒,说的人多起来。 -- 第21页 燕远自不和那些老臣混在一处,他们这些小辈的年轻人,大都坐在远离上首的地方,要好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倒也不必被拘束着。 瞧见人回来了,商沐风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 他祖家在扬州,京中的根基并不深,但颇受圣上重用,因而也能来这样的宴会,只是地位就低了些,是排在最末一等的里头,安排的也是最不起眼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不起眼,他与燕远说什么倒也方便。 他是知道方才燕远出去做什么的,因而瞧见燕远回来面上表情怪异,便颇有些促狭地低声道:“怎么了?没解释通?” 燕远在他身边寻了个位置坐下,听见他这么问,方才后知后觉般想起来,自己追出去,原是要找机会同她解释的…… “出了点意外。” 这含糊不清的说法自然不能让商沐风满足,他靠得更近些,声音也更低问道:“公主殿下当真不理你了?” “不是那种意外。”燕远抬头看了一眼殿中群臣,附在商沐风耳边,“侧殿那边鬼鬼祟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想出手,悠儿方巧撞见。” 商沐风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燕远知道他想问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商沐风这才舒了口气,没被人看见就好,不管是乐阳公主撞见侧殿的事被瞧见,还是他们两个见面被瞧见,总归在这宫里都是麻烦事。 两人正自说着方才的事,却忽听得上首那边传来定国公罗向全的声音。 “臣举荐一人,天风营的燕少将军,当是不二人选。” 燕远听见自己名字,抬头朝那边看了过去。 但见乾嘉帝身边围着几位老臣,正有说有笑,定国公此一语后,附和者甚多,夸赞之语五花八门,根本听不出这定国公立主议和,曾经还与燕远的祖父朝堂争吵过。 商沐风亦是神色一凛,方才他们并没有注意那边在谈什么,忽听罗向全要举荐人,怎么都不觉得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下一瞬就听得乾嘉帝道:“燕远倒是不错,可朕倒想着,乐阳也不急,需得她自己选择了才好。况且,这年轻人的意思也得问一问才是。” 商沐风一眼看向燕远,这话一听就听出前因后果了,还是为了乐阳公主的婚事。 这一次,连并不爱关心那些文官勾心斗角的燕远也觉出不对了。 林悠不是第一个及笄的公主,怎么那些一心钻营的文臣近来那般关注这小公主的婚事?上次鸣扬宫时圣上就有试探之意,此次罗向全又将他与林悠“绑”在一起,虽说这小皇子的周岁宴没有朝堂上那般严肃,但正是这样的宴会,才能试探出圣上的意思。 他燕家与定国公府关系也没多好,燕远更是几乎不与罗家人来往,这定国公此刻如此殷勤,只怕,也是因为那个驸马身份吧。 “哎呦,这燕少将军正在此处。今日小皇子周岁宴礼,是难得的好日子,圣上方才要问,这不正是机会嘛。”总管太监王德兴一脸和煦的微笑,走到了燕远身边。 原本站在这附近的几位大臣公子纷纷极有眼色地让开一片地方,燕远便清晰地看见那位大乾帝王此刻的神情。 乾嘉帝林慎,登基后几年便打退了胡狄,又减轻赋税,发展农业,也算得上百姓称颂的明君,而于朝堂上的臣子来说,这位帝王却最是捉摸不透。 他的目光一向平静温和,但偏偏行的是雷霆手段。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是以满朝文武,没有哪个面对他时不紧张焦虑。 燕远行礼:“末将惶恐。” 那王德兴跟在林慎身边多年,虽是个太监,但对于帝王心意却比旁人更了解许多。定国公打的什么主意他多少知道,可他这话却不是为定国公问的。 王德兴知道乐阳公主自己同乾嘉帝表明过心意,也知道圣上心里只怕也是极满意燕远,他不爱分析什么战和啊地位啊的事,他只知道,这话说出来,是替圣上开口,已足够了。 于是在燕远行礼之后,王德兴更殷切地道:“燕少将军,还不说说你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燕远身上,王德兴也是一脸喜色,他离得近,甚至偷偷戳了戳燕远的胳膊。 年轻人就要学会看眼色,如今显然是圣上有意如此,只要燕少将军说几句谦辞,最后“谨遵圣命”,只怕明日赐婚的圣旨就能送到燕府,这可是机会啊。 可燕远站在那里,垂眸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却是根本答不出一个字来。 他想起了望月关的大雪,想起了代州险些被攻破的城池,可他又想起了林悠,想起他们一道在奉贤殿偷懒被先生教训的日子。 他本以为自己与小公主,当是情同手足…… 定国公罗向全见燕远久未答话,心里不免有些着急,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也学着王德兴那喜悦样子道:“燕少将军到底年轻,这瞧着,怕不是害羞了。” “末将……”燕远赫然抬起头来,下意识就要反驳罗向全的话。 只是他后面的话还来不及出口,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个小太监,咚地跪在了乾嘉帝面前。 “圣上不好了,小皇子生病了!” 乾嘉帝林慎目光陡然一变。 王德兴见状,一脚踢在那小太监身上,将那小太监踢得摔在了地上:“不长眼的,没瞧见圣上正同几位大人说话?你是哪个宫的,没人教规矩吗?” -- 第22页 那小太监爬起来跪着砰砰磕头:“贵妃娘娘说务必要禀报圣上,小人不敢怠慢,圣上饶命,圣上饶命!” “拎不清的东西,再急的事便要惊了圣驾?” 乾嘉帝抬手拦下王德兴,向那小太监问道:“你刚说谁生病了?” 那小太监从前连圣上什么样都没见过,今日是被临时抓来传话,听见圣上一问,身子抖得筛糠一般:“是,是小皇子病了……” 乾嘉帝闻言,看了王德兴一眼。 王德兴会意,忙道:“摆驾镌文阁侧殿。” 诸位臣子一听这话,也不敢多言了,忙俯身行礼,恭送圣驾。 燕远亦在其中垂首行礼,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圣上离开前,好像深深看了他一眼。 只是他根本来不及揣度圣上的意思,方才林悠说的话他还记得,如今果然听到小皇子出了事,他只觉得风雨欲来,一刻也耽搁不得,待圣上离开,他便也趁众人不注意,很快消失在镌文阁这个主殿之中。 殿前司许之诲是他早年就在军中认识的好友,如今正在金鳞卫中。侧殿的事东窗事发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关系,但要查那两个宫女,只怕时间所剩不多了。 燕远这般想着,身影更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3章 清查 她前世只怕连这后宫的冰山一角都…… 镌文阁侧殿。 如今除了罗贵妃、淑妃等几位地位高些的妃子并两位公主还在这里,其余命妇夫人,都已被暂时安排在了另一边的厢房里。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时不时传出的欣嫔垂泪抽泣的声音。 床上躺着的三皇子,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接受了皇室和臣子们的祝福,这会便脸色紫黑,双目紧闭,瞧着就像昏过去了一般。 那可是个才不过一岁的小孩子,一般人哪里敢处理这样的情况,罗贵妃当下就派人去请专司小皇子身体康健的郑太医来,只是到这里却还得些功夫。 郑太医还没到,正殿的乾嘉帝先来了。 直到外面响起王德兴“圣上驾到”的声音,这一屋子的人才有了动作,哗啦啦跪了一地。 林慎脚底生风走了进来,甚至都没让那些跪着的人起来,先到了床边。 待他一眼看见小儿子面色紫黑,竟好像性命堪忧,大惊过后,便全剩下心疼和愤怒。 这可是周岁礼,外头臣子们还没走呢,他这个大乾的帝王就在镌文阁,是谁胆大包天,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谋害皇子? “太医呢?”他声音极低。 可越是这样的低沉,听在人耳朵里,便越是让人心惊。 宫里谁不知道?圣上心思深,越是恼怒的时候,反而表现得越是冷漠无情。 如今这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是要被咬碎了似的,这显然是圣上动了杀心啊。 罗贵妃心突地一跳,稳了稳心神道:“臣妾已派人加急去寻郑太医了,应该马上……” 话音还没落,便见得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头,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微臣参见圣上。”那郑太医唬得头发都要跑乱了,扑通一声给乾嘉帝行礼。 乾嘉帝一把将他拽起来:“去看看三皇子怎么了。” 郑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哪能不知道圣上的脾气?一听圣上这阴恻恻的语气,吓得差点没站稳摔地上。 他连滚带爬扑到床边,饶是为孩童诊病多年,瞧见小皇子如今的模样,吓得也是一个哆嗦。 郑太医搭了脉,屋子里便像是停滞了似的,静得让人心慌。 林悠尚同其他人一样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她想起前世是过了一日才听欣嫔说小皇子染病了,不免有些犹疑地偷偷看了郑太医一眼。 前世也是郑太医诊治,诊的结果是风邪入体,寒热不调,而那时小皇子也不似这般面色黑紫,不过是起了些红疹。 现在因她的缘故,这病被提前发现了,却连病症也有所不同,这郑太医,还会诊出同样的结果吗? 须臾,那诊脉的老太医面色复杂地站了起来。 “什么病症?”乾嘉帝冷声问道。 郑太医跪在帝王面前,早已是满头大汗:“圣上,微臣,微臣以为小皇子是中了毒。” 中毒! 满屋子里无论嫔妃公主还是宫女太监,无不心里像是被猛捶了一下一般。 连林悠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抬头朝郑太医看了一眼。 她知道前世郑太医的诊断,在看见那两个宫人的时候,还想着郑太医是与欣嫔同流合污,如今郑太医就这么将中毒的事说出来,难不成欣嫔手段太高,前世连太医都骗过了? 那郑太医不敢怠慢,一刻不停地接着道:“圣上,微臣这就拟方子,先保小殿下性命无虞,但于解毒一道,微臣并不精擅,恳请圣上召吴院正入宫,与微臣同诊。” “准。”乾嘉帝林慎应声。 王德兴连忙着人去带吴院正来,郑太医也不敢耽搁,忙跟着宫人开方子煎药。 这时候,林慎才转过身来,看着一屋子动都不敢动的妃嫔公主:“说说吧。” 这些人以罗贵妃身份最高,她心慌的厉害,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站出来。 “臣妾等人来此时,小皇子已经是这般模样了。” 她强忍着畏惧,磕磕绊绊地将林悠回去后说起流火,淑妃的解释,以及众人因何来了侧殿都说了一遍,唯独将自己女儿提出来看看这件事隐去了。 -- 第23页 末了,她抽噎了两声:“臣妾也是担心小皇子安危,却不想一来就见到如此场景,虽臣妾也不知原因,但臣妾协理后宫,终归有过,请圣上责罚。” 罗贵妃心里也清楚,虽说今日这件事事发突然,她也完全没想到,但她代掌凤印,逃不了干系,所以自己请罪,期望能得圣上几分怜爱,不要被牵连。 而林慎听完了,却好像故意没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似的,反而先问:“镌文阁侧殿没有人看顾小皇子吗?” 侧殿值守的宫人早跪了一地,闻言动都不敢动一下。 王德兴走到一个宫人面前,看着她道:“是不是你?” 那宫女也算宫里的老人了,可这会颤颤巍巍,话都说得不太利索:“奴婢,奴婢一直奉命守在门外,并无,并无什么异样。” “放肆!没有异样小皇子怎会中毒?”王德兴一脚踹在那宫女身上。 那宫女,便也像方才的小太监一样不住磕头:“奴婢冤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林慎看着那跪了一地个个因为王德兴这一脚吓得直哆嗦的宫人,冷声道:“谋害皇嗣是重罪,王德兴,不必吓唬他们了,送去金鳞卫,让他们务必严查。” 金鳞卫,那三个字,让王德兴心头都是一跳。 金鳞卫平时只管护卫皇宫,尤其是护卫圣上,但甚少有人知道金鳞卫也有牢狱,且也能查案审人。 一般的案子,自然交给刑部、大理寺这些地方去审,往常唯有牵涉甚广,或者不宜张扬的重案,才会被圣上亲自定到金鳞卫去查。 人人都知道小皇子受喜欢,却不想已被圣上重视到如此地步。 那些宫人一听到金鳞卫,许多吓得面色发白,更多也顾不得疼了,把头磕得砰砰响。 但禁军是最没感情的,随着乾嘉帝下令,很快那些镌文阁侧殿的宫人,就都被押了下去。 圣上明明什么都没做,没有打人板子,没有发怒,甚至都没有斥责一句。 可这满屋子的人,却像被套上了枷锁一般,人人自危,唯恐被圣上注意到,下一个就问到自己头上。 林悠本是想早点让小皇子的病被发现,也免得一个小孩子受那么大的苦,却不想事情全然不与前世一样。 前世是小皇子感了风热之症,父皇每日到镶钰宫关心爱护这个小儿子,今生却变成了一场谋害皇嗣的大案,而这一日,皇宫之中有些地位的都在镌文阁,每个人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林悠只觉得自己后背尽是冷汗。 还好,还好燕远带着她躲到了旁边奉贤殿的房顶上,还好那时候找到她的是燕远。 她虽不知那时候燕远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却忽然无比认真地想,他到底还是这京城之中最能让她相信的人。 那一刻,林悠忽然觉得,她前世只怕连这后宫的冰山一角都未曾窥见。这般纷繁杂乱之中,燕远的拒绝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她忽然只想护好他,只要不必重蹈前世覆辙,有没有那一纸婚书,又如何呢? 她一开始,也不过就是想让她的少将军,永远是那个恣意少年,不是吗? 第14章 演技 担心公主殿下? 夜幕中的宫城,因从镌文阁传出的消息,多少弥漫开压抑的气氛。 许之诲站在墙角,听完了燕远所说,目光瞧着那边金鳞卫的人带着一队宫人往宫外去,默了半晌才道:“查倒是能查,只是查出来呢?要如何?” 燕远皱着眉,顺着他的视线也去看那边一行人:“这般动静,只怕镌文阁里出的事比你我所估计更为严重,若是不查出幕后到底是谁,我终究担心。” “担心公主殿下?”许之诲问。 “到底是她将此事托付于我,我就算不知其中详细,可想必她也是知道了什么。” 燕远自然没有将自己与林悠见过面的事告诉许之诲,他只说是林悠传信于他,而这般说法,在此时圣上命金鳞卫审问那些宫人之后,确也显得合乎情理。 许之诲虽与那位小公主不过见了寥寥数面,但常年负责宫禁安危,他也多少听说那位乐阳公主并不是爱管闲事的嚣张性子。 此番她转托燕远求到金鳞卫,只怕当真是有了什么难处。 先皇后虽已仙逝,但后位空置多年,显然圣上还有某些旧事未曾放下。乐阳公主既是先皇后所出,自然身份特殊。 许之诲想了想道:“总归要审那些人,顺便查了便是,但燕远,我可不敢同你保证真能查出什么,金鳞卫,你也应该了解。” 金鳞卫听命圣上,虽属禁军,但地位特殊,燕远自然再清楚不过。 他拍了拍许之诲的肩:“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你也当心。” 许之诲看着那一队宫人走远了,方道:“同后宫牵扯上的事,公主殿下才更危险。” 燕远心里亦清楚,他没有再说什么,朝许之诲点了下头,便很快离开了。 小皇子怕是出的事不小,不然也不会他才从镌文阁出来,没过多久金鳞卫就去押了人走。留在镌文阁那些老臣怕是也不敢怠慢,他还需尽快回去,免得商沐风应付不过来。 * 镌文阁侧殿里,吴院正施过针之后,小皇子林诺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难看了。 乾嘉帝此时已坐在了一张红木大椅上,下面一众妃子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好些人跪得腿麻了,瞧着摇摇欲坠。 -- 第24页 那边救人,这边却在审案。 乾嘉帝听着一个一个妃子说着自己方才在哪,方才在干什么,神情淡漠,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 直到轮到欣嫔,身为小皇子的生母,她从发现小皇子的异样开始就一直垂泪,这会眼睛红红的,瞧着委屈极了。 “圣上容禀,臣妾一直在殿中与诸位娘娘、夫人一道,从未曾离开。诺儿也是由宫人们看顾。臣妾实没想到会有人如此大胆。臣妾自问在宫中谨小慎微,也不知是做错什么惹人忌惮,竟将毒手伸到诺儿身上。圣上,臣妾如何不重要,诺儿可是才一岁啊,请圣上为诺儿作主!” 她哭得声泪俱下,听着好不委屈,正像是一个没有地位的宫妃,在冒着巨大的危险,想要舍命保护自己的孩子。 若是前世的现在,林悠听了这话少不得会同情,可今生,她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虚伪恶心。 她亲耳在窗外听见那两个宫婢的对话,又思及前世欣嫔种种所为。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想着欣嫔一向低调,可如今得知了真相,再回头去看,只觉得这欣嫔心机深沉,竟是比罗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悠身上泛起一阵阵寒意,忽然想起,听宫人说,当年母后就是与欣嫔一起上京,还关系甚为不错。也不知母后做了皇后之后,这欣嫔是什么时候入宫,又是什么时候,竟和罗贵妃相处融洽。 林悠越想越觉得心寒,她悄悄抬眼,朝跪伏在前的欣嫔看了一眼,而后,便听见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句话。 那是乾嘉帝问欣嫔,可看见什么人擅自离席。 这问题前面也问了,没有一个妃子回答,众人唯恐惹了麻烦,大都含糊其辞。 而此时,林悠却听见欣嫔带着委屈的声音: “臣妾心下始终隐隐不安,未曾过多注意,唯见,”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乾嘉帝一眼,方接着道,“唯见乐阳公主离席片刻,回来便讲了那个流火的异象。”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可谓精彩纷呈。 站在乾嘉帝身边的王德兴在这宫里大半辈子了,也是第一次见这般处事的宫妃,他只以为是近来小皇子受圣上宠爱,那欣嫔也恃宠而骄,不免有些同情地看了林悠一眼。 乐阳公主一向乖巧,怎会做出这般狠毒的事?怕是欣嫔见自己的孩子受了欺负,心内不平,这才随意攀咬。 到底是先皇后走的早,不然乐阳公主哪至于如此啊? 王德兴心下感慨,可却不敢说什么。 林悠听见欣嫔提起自己的名字便已经知道不对,可她一不能说自己去侧殿听见了宫女的谈话,二又没有铁证证明这一切是欣嫔自导自演,即便明知欣嫔这是要找替罪羊,却也只能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乾嘉帝林慎有些意外,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的小女儿身上。 小姑娘就垂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看起来乖巧极了,听闻欣嫔提到自己,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可见她终究还是那个有些胆小又有些单纯的小姑娘罢了。 “你果真出去了吗?”林慎问道。 林悠这才开口:“回父皇的话,儿臣因觉得憋闷,确实出去过一次。” “看到了天降流火?” “是。如几位娘娘所言。” “进过侧殿吗?” “儿臣不敢打扰皇弟休息,不曾进过。” 她每一句话都没有一丝犹豫,可袖中的手却早紧紧攥着,几乎能攥出水来。 林慎微眯了一下眼睛:“可有人为你证明?” 那一瞬间,林悠脑海中闪过房顶上近在咫尺的燕远的身影,而她开口便是:“儿臣独自走了一段,无人证明。” 立阳公主林思偷偷抬头看了自己父皇一眼,虽然她并不相信自己那个懦弱妹妹能谋害三皇子,但父皇这么问,显然是怀疑了,这林悠故作聪明说什么流火想同欣嫔搞好关系,却被欣嫔反将了一军,精彩,真是精彩。 她有心再添油加醋一番,错眼看见自己母妃凌厉的目光,慌忙抿紧了嘴。 罗贵妃知道自己女儿一向自作聪明,只怕她引火上身,却不想,这一次,偏被她那个自作聪明的女儿给猜中了。 沉默了好一会,众人才听见上面乾嘉帝的声音。 “乐阳,虽没有证据,但只有你出入殿中,且无人证明,朕着人将你送到奉贤殿待审,你可有话要说?” 第15章 救人要紧 可这宫里,却有不知道多少黑…… 奉贤殿待审…… 林悠想起了方才那些被金鳞卫带下去的宫人,她应该开心吗?父皇好歹没把她关进金鳞卫的大牢里。 “儿臣虽问心无愧,但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欣嫔娘娘爱子心切有所怀疑,儿臣也理解。父皇将儿臣关入奉贤殿待审,儿臣并无异议。” 似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能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乾嘉帝林慎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 他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抬手道:“王德兴,着人送公主去奉贤殿,另外命人看守严实了,若非审案,不得入内。” 王德兴恭敬地领了命,便去着宫人送林悠往旁边的奉贤殿。 只是还不待他走出两步,林慎便又开了口。 “让秦卫带人去把各宫都看守起来,皇子能在宫中中毒,朕倒要好好查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 第25页 此言既出,跪着的宫妃们面色都是一变。 只怕是欣嫔方才的话提醒了圣上,这谋害皇子,谁知道是外面的人还是宫里的人呢?如今六宫上下通通被禁军看管起来,看起来倒是圣上铁了心要查了。 王德兴神色一凛,自打先皇后去后,圣上其实甚少亲自管后宫的事,这次显然是真的恼了。小皇子虽小,但果然是最受圣上喜欢的。 林悠跟着王德兴手底下的小太监出来,终于见到了陪着她过来的青溪和眠柳。 她跪得久了,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禁不住踉跄,青溪和眠柳唬得连忙上前扶住她,林悠瞧过去,但见两个丫头眼睛都红红的。 宫妃、公主们都在殿内,陪侍的宫人却都是在外头被禁军看着,也是林悠要往奉贤殿去,青溪眠柳两个才能跟着一起走。 她二人同那些宫人站在一起,亲耳听说今日之事,又想得公主原本就谨小慎微过得艰难,此番还不知会不会真被人泼了脏水,心里一急,眼泪倒盈在眼眶里了。 “怎么都是这样表情?不过是去奉贤殿待审,也不用去那大牢里受苦,待查案的大人审问清楚,自然就回去了,不必担心。” 林悠一边走一边安慰两个丫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生了一回,她发觉自己好像心态平和不少,前世连胡狄人的铁蹄都见过了,后宫这些小打小闹的,只要谨慎处理,着实算不了什么。 在前面领路的小太监是王德兴的徒弟,名唤景福,听见那位小公主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便能这般想事情,暗暗在心里佩服了一番。 林悠对奉贤殿再熟悉不过,毕竟早年间她可是得父皇特批,跟着在这里学习过好一段时间。 跟着宫人走进奉贤殿东边的书室,林悠轻车熟路,找了个软榻便坐了下去。 欣嫔显然是有意推她出来顶罪,她如今人被看管起来,也不知燕远那边有没有进展,得想想假若查不到那两个宫女,她能有什么办法不动声色将这事推回欣嫔身上去。 这会她瞧着奉贤殿这里桌椅书架,忽觉得父皇还是待她很好的,说是把她送到这里待审,可在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保护…… 林悠原本漾起的笑容一下停滞在脸上。 父皇想要保护她,难道父皇早猜到她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挡箭牌? * 一直到后半夜,前来赴宴的大臣们被一个一个的问过了话,这才能从宫里出来各自回家去。 大乾原本是有宵禁的,可也许是今日情况特殊,圣上也没把他们锁在宫里,还是开了一道宫门,放这些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臣子和家眷回去歇几个时辰。 燕远与商沐风一道,跟在一众臣子队伍的最后面。 这会事情已经明了了,三皇子在镌文阁中了毒,如今吴院正已将小皇子的命救回来了,但给皇子下毒,这可是重罪,是以圣上严查,只怕要波及甚广。 燕远想着林悠与他说的话,越想越是觉得心内不安。 正在这个时候,旁边宫墙的角门上忽然蹿出个人影,一下将他二人拦住了。 “嘘。”那人扭回头看看,一众心事重重的大臣早走远了,根本没几个人注意后面,这才拉着燕远二人往边靠。 宫道上有些昏暗,燕远反应了一下才看清冒出来的这个人是二皇子林谦。 “二殿下,这……”商沐风有心想说这都快出宫了,今日宫里山雨欲来,不安分躲着跑这来做什么,可转念一想,这人是二皇子,二皇子干出什么事都不离奇,于是又生生把话咽回去了。 二皇子林谦以不着调闻名京城,但这次,他罕见地没有开玩笑。 “我问你们,三弟中毒的事,你们可知道详细?” 商沐风诚实地摇摇头,圣上让金鳞卫查,最多也是刑部的人知道点,他可实在插不了手。 燕远没回答,他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知道还是不知道。 林谦重重叹了口气:“父皇把乐阳妹妹关到奉贤殿去了,我母妃现在还在镌文阁没回来,这到底几个意思?我去奉贤殿偷偷看过了,金鳞卫围了里三圈外三圈,这是要软禁乐阳妹妹啊!” “你说什么?”燕远突地拽起林谦的袖子。 他力道原本就大,把林谦吓了一跳:“我说乐阳妹妹被关进奉贤殿了,三弟中毒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独独把乐阳妹妹关起来了?” “是陷害,有人想陷害公主!定是因为她中途出过那个屋子,所以才要推到她身上!”燕远攥紧了拳头,越发觉得当初祖母同他说的那些话对极了。 悠儿是公主没错,可这宫里,却有不知道多少黑心肠的人,想要害她。 林谦闻言一怔:“她出过屋子?你怎么知道?” 商沐风没忍住,轻咳了一声,轻轻撞了下燕远。 燕远一心担忧林悠,不防备多说了点出来,商沐风提醒了,他方反应过来,二皇子到底是林悠的哥哥,他那般说法,多少有些失言。 “那不重要。”燕远转身,竟是朝宫里走去,“救人才最重要,她一个人被关在奉贤殿里,还不知多害怕,得先救她出来才是!” “你就这么去救人啊!”林谦吓了一大跳,蹦上去拉住燕远,“你脑子冷静一点,那守着的可是金鳞卫的人!” 第16章 奇毒 有趣,当真有趣。 -- 第26页 林谦一向知道燕远天赋卓绝功夫高强,却不想他胆子竟也那么大。 这人一力往奉贤殿去闯,他和商沐风两个人都拉不住。 直到走到奉贤殿前面,远远瞧见金鳞卫把守,他们才得已停下脚步,躲到奉贤殿外栽种的几棵大树后头偷偷查看。 林谦觉得自己这皇子当的,跟个小贼也没两样了。 “看见没?进不去的,我刚试了,我说我是二皇子,他们理都不理我。”林谦低声,没好气地同燕远说道。 燕远倒是自信自己能闯进去,问题是他闯进去了,若不能把林悠救出来,反而是连累她。宫道上听见林谦说林悠被软禁起来,他一时热血上涌,这会倒是冷静下来,能好好分析了。 “你一直在宫里,就没听见什么消息?” 着急起来,燕远连那些什么敬语也扔在了脑后。 林谦却早习惯了,小时候奉贤殿读书,他们一向兄弟相称,还是长大了,才装模做样的行个礼。 他也跟燕远一样,看着奉贤殿的方向:“除了知道三弟中毒了,旁的什么消息都没有,我还是在禁军到沐芳宫之前跑出来的呢,要不是我跑得快,如今六宫都被看守起来,连给你们报信的人都没有。” “六宫都被看守……”商沐风敏锐地觉察出什么来,“公主殿下的定宁宫也被看守起来了吗?” 林谦点头:“是啊,但凡住人的,全都由禁军把守,好像要让金鳞卫带人一间一间查。” “查查谁那里藏着毒吗?”燕远冷笑了一声,除非下毒的人是傻子,否则怎么会把证据留在自己的宫中。 “怪不得……”商沐风一下拉住燕远,“不要冲动,公主在奉贤殿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燕远转头看向商沐风,在将要问出来的时候,自己忽然又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他惊讶地看向那边的奉贤殿,没错了,其他宫中都是禁军,这里却是金鳞卫,“圣上是在防栽赃嫁祸。” 商沐风点点头:“定宁宫再严密,总不比将人单拎出来,看守在奉贤殿。圣上若真怀疑公主,公主这时候该在金鳞卫大牢里才是,怎么会在奉贤殿呢?” 只有林谦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他看看商沐风,又看看燕远:“你们说乐阳妹妹没事?” “暂时没事罢了。”燕远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如此看来,只要林悠在奉贤殿,他们就还有时间将此事查清楚。许之诲那里的消息或许得再等等,但既然是毒,总有痕迹,若能从太医院知道是什么毒,顺着追查下去,兴许能更快找出真凶。 “暂时没事,是暂多少时?”林谦担忧地看着奉贤殿,不明白怎么片刻之间那俩人好像又不着急了。 商沐风看着这位忧心忡忡的二皇子,终归还是解释道:“小皇子毒发一事,未必在下毒之人的计划之中,圣上现在命六宫封禁,是不给下毒之人往其他宫中藏匿证据栽赃嫁祸的机会。而公主殿下因曾离席,无疑是此中最受怀疑的,如今她人在奉贤殿,若有人想要假造证据,便难之又难。” 林谦愣愣地反应了一会,终于明白过来:“既如此,只要乐阳妹妹还在奉贤殿,便真的暂时安全。那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沐芳宫,等母妃回来,我请母妃出面,救乐阳妹妹出来。” 商沐风点头:“虽说找出真凶才是关键,但若有贤妃娘娘周旋,想来能拖延更长时间。” 林谦拍拍燕远的肩:“你们放心吧,我母妃最喜欢乐阳妹妹了,定会帮她说话的。” * 镌文阁正殿,席面已撤了下去,宫殿之中多少有些空荡荡的。 吴院正站在当中行了一礼,缓缓起身,声音虽苍老,但却颇有力量。 “回禀圣上,老臣经过诸番对比,并观察小皇子病症,已能确认,小皇子所中之毒,名为慢香萝,此毒少见,若非老臣早年游历在外行医十数年,想必也会教这毒的表象蒙骗过去。” “哦?表象?”乾嘉帝微眯了一下眼睛。 吴院正将手中拿着的一卷书展开,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左右各画着一种草药。 “圣上请看,这慢香萝以多种毒物制成,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这两种。这两种异花出自北地极寒的山脉之中,因鲜少采得,所以常人并不认识。” 他将那本书呈给王德兴,又接着道:“此种奇毒,初服时面色紫黑,浑身发热,几乎濒死之兆,然而只销几个时辰,紫黑褪去,中毒之人便会呈风热之症。寻常郎中不识此毒,若有误诊,必按风邪入体开方抓药,只是此毒甚奇,如那般用药,非但不会令疾病消除,反而会拖慢疗程,及至旬日一月也不足为奇。” 乾嘉帝听着微微皱眉:“你是说,中了这毒,若不管它,后面就会呈风热之症?” “正是。”吴院正点头,“这本是毒物散去的一种方式,然而就像障眼法,极易蒙骗不擅解读的郎中。” “也就是说,此毒即使不被发现,诺儿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确实如此。” 乾嘉帝看着王德兴呈上来的那本画着两味草药的书,手指一下一下轻点在那“喜寒,多生山脉”几个字上,目光中闪过一丝兴味。 谋害皇嗣,目的却不是让皇子夭折,有趣,当真有趣。 * -- 第27页 林悠一直等到后半夜,都没有等来金鳞卫或者刑部的官员前来审问。 她原本是坐在软榻上等着的,后面等着等着,自己倒是没知觉就睡着了。 等她一下从睡梦中惊醒,外面天色大亮,整个屋子都被映得明晃晃的。 林悠拍拍脸,活动着因歪在榻上而酸疼的胳膊肩膀,走到奉贤殿的门前,一开门,外面两个守卫的金鳞卫,当的一声,交叉剑柄,拦在她面前。 “我,我没想出去……”林悠尴尬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了。 看来不等官员来审讯,她是出不了这个屋子了。 也不知道这重重金鳞卫,燕远查到了消息,还能不能给她送来。 林悠正想着,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青溪!你怎么进来的?” 青溪端着水盆,搭了巾帕,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奴婢来侍奉殿下洗漱更衣,稍后就走。” 林悠看着她将水盆放下,目不斜视地将门关了,又看见她转过身来偷偷朝她眨了下眼,遂意识到了什么,两步走到青溪身边。 “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林悠一边将盆里的水扬得哗啦啦响,一边低声问身边的青溪。 第17章 含沙射影 不过你好像真的对她分外关心…… 青溪伏在林悠耳边,低声道:“殿下,燕小将军让奴婢带消息,说是公主让查的人查到了。” 林悠的动作猛地一停,抬起头来看着青溪,一瞬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些,连忙又扭回头,扬着盆子里的水洗脸。 “是谁?” 哗啦啦的水声里,青溪的声音响在耳畔:“小将军说只是人抓到了,具体是谁要等金鳞卫消息。不过有另一件事,兴许能帮到公主。三皇子殿下中的毒,太医院说叫慢香萝。” 其实青溪根本不知道这些话说的是什么,她全凭记性好,几乎是将燕远的话一字不落重复了一遍。 她不知道怎么公主会让燕小将军抓人,可她也不会多问。青溪总觉得,自打及笄里过了,公主就有些同原来不一样了,她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但她莫名觉得,如今的公主很是果断,也很是让人信任。 林悠心思都在这消息上,也没有注意到身边丫鬟的小心思。 她从青溪手中接过巾帕来,将脸擦干净:“若有那边人来,就朝他们回,我很好,事情都知道了。若他没来问你,只当没有这件事,记得了吗?” 青溪点头:“殿下放心,奴婢都记得。” 林悠点头坐下,由青溪为她梳妆。 奉贤殿这里并没有妆镜,索性她今日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她瞧着外面天色,脑海里想的便是方才青溪传来的话。 那两个宫人当是被金鳞卫带走了,接下来就要看审问的时候她们会怎么说。至于慢香萝…… 林悠总觉得这个名字异常熟悉,却想不起前世究竟是在哪里看到过。 她只记得前世三皇弟中了这个毒,最后是以风邪入体诊治的,前后有近一月才好利索,既然如此,那想必昨日他脸色青紫,便是这毒看着凶险,实际并不会取人性命。 欣嫔倒是好算计,使了一招障眼法,差点把整个京城的人都骗过去,如今出了意外闹成这样,林悠倒想看看她要怎么收场。 才刚更衣梳妆闭,便听得外面金鳞卫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启禀公主殿下,殿前司许大人奉命审案,已至殿前了。” 终于来了。 林悠深吸了一口气,朝青溪眨眨眼:“你去吧,我无妨。” 殿门打开,青溪恭敬退了下去。外面许之诲领着两个金鳞卫的侍卫,款步走上前来。 林悠坐在殿中正位上,前面是一道影影绰绰的轻纱,许之诲便在这层轻纱的另一头站定,行礼道:“微臣殿前司都指挥使许之诲,奉圣上之命,代刑部主事严苛严大人询问公主殿下镌文阁一案事宜。大乾律在上,若有冒犯,烦请殿下通融。” 武将说话多是声音洪亮,林悠从小与燕远一道长大,自然再熟悉不过。这许之诲一开口,便能听出是个武艺不错的。 林悠有点意外,尤其听见他是“代刑部主事严苛”前来,更是微微惊讶。 金鳞卫虽也审案,但殿前司却是主司护卫,父皇不让刑部的人来,却让一个殿前司的指挥使来,林悠微微蹙了下眉,随即便想到,怕是这位许之诲大人,身份也不简单。 只是她左思右想,前世对这个许大人实在没什么印象,连最后胡狄人打进来了,他在哪里都想不起来。 前世的后来,父皇身体每况愈下,金鳞卫几乎全部守在养心殿,难道这个许之诲大人,当时也是在养心殿,所以才未曾在抗击胡狄时露过几面吗? “公主殿下,微臣可以开始了吗?” 许之诲审过不少犯人,但问公主话还是第一次,他想过一个小姑娘面对金鳞卫,可能会害怕,可能会什么都忘记了,说的话逻辑不通,却万万没有想到,那小公主好像在走神? 听见这一声,林悠才连忙停下思考,看着纱帐另一侧的人影道:“许大人请便。” 许之诲既是奉圣命前来,自然也做了许多准备,虽是个武将,但问起话来,倒也不比刑部那些官员差。 他将昨日晚间林悠从到了镌文阁起到被送来奉贤殿止这一段时间里的事事无巨细全都梳理了一遍,命带来的一位刑部的文书记下,这才告辞离开。 -- 第28页 前后近一个时辰,饶是林悠昨夜早已想好了说辞,应付起来也是凶险万分,唯恐说错了一个字,让人找出漏洞来。 直到许之诲带人离开了,林悠才后知后觉地擦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 她那流火的一套说法当是没什么问题了,那时候唯一见过她的人就是燕远,燕远自然不会把两人躲上奉贤殿房顶这种事说出来,只要燕远不说,她就暂时没有危险。 目今就要看那两个宫女怎么说了,只要她们不攀咬到她身上,那她应该很快就能离开奉贤殿了。 * 崇元门外,燕远皱着眉头等在同之前相同的位置上,只不过这次却不是等林悠。 一直到巳正过了,太阳高挂,周围都热起来了,燕远才瞧见许之诲一个人从崇元门里头走了出来。 他二人既是好友,又都着了便装,一道往宫外走去,瞧着就与普通朋友之间趁得空的时候一道去玩乐并无二致。 只有两人知道,障眼法不过都是为了藏那些需要密谋的事罢了。 “她如何了?”燕远懒得与许之诲客气,开门见山。 许之诲看了他一眼:“一切安好。不过你好像真的对她分外关心。” “别打岔。”燕远拍了他一下,“那边呢?审出什么没有?” 许之诲见他耳朵泛红,心下了然了几分,不过他也懒得戳穿这些,只道:“还要多谢殿下给的消息,那两个宫人用了两道刑就招了,不过招出来的人有意思。” 燕远朝四周扫了一眼,已经出了宫城,因为昨日的事几道宫门附近戒备森严,路边上一个人都没有。 “谁?”他声音压得更低。 许之诲没有答话,抬手指指自己肚子,比了四根手指。 燕远怔了一瞬,而后一下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第18章 替罪羊 大不了我劫狱 宫城里一共三位皇子两位公主,但不少人都知道,其实原本,是该有个四皇子,又或是三公主的。 欣嫔有孕后不久,宫城里便有另外一个嫔妃也诊出了喜脉。 媛嫔赵媛,一个比欣嫔还要不起眼的宫妃,住在东北角的宫殿里,若不是那一次怀孕,几乎都要被人遗忘在这深深的宫禁之中。 那时候王德兴王公公曾说过一句话。说是这人的运气来了便是怎么都挡不住的,媛嫔不过是圣上有回随意翻牌子翻到了,便一举留下了血脉,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嫔妃,变成了后宫里的红人。 只是这媛嫔的运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欣嫔纪欣顺利产下三皇子林诺,而媛嫔却未足五月就生病小产,太医诊脉说日后再难有子嗣,几个月间就从云间跌进了泥土里。 宫人们惯是喜欢看热闹的,便有人私底下说,媛嫔这是命里没有四皇子,到底还是欣嫔更胜一筹。 如今三皇子林诺都满周岁了,那事过去了一年有余,媛嫔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却不想,这回金鳞卫审案,那两个疑似犯案的宫女竟是把她给供出来了。 沐芳宫里,景福恭敬地行了一礼:“贤妃娘娘万福,小的奉圣上命请娘娘往镌文阁去听审。圣上有谕,此案牵涉后宫,诸位娘娘理应知晓,还请娘娘速速动身,莫要耽搁。” 贤妃司空瑛自然认得这是王德兴那个徒弟。 她是今晨临近天亮才回宫的,回来又听自己儿子林谦说了一番奉贤殿外的事情,才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就又被叫起来。 她自然不怀疑金鳞卫的能力,也不怀疑圣上的手段,只是景福来得这样着急,又说是此案牵涉后宫,再联想到昨日乐阳公主就被关进了奉贤殿,贤妃心里不免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先皇后在世时,她与先皇后交好,自先皇后去世,她也自认,作为好友,自己理应照顾姐妹留下的孩子。 乐阳乖巧懂事,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眼瞧着要牵扯进谋害皇嗣的大案里,贤妃怎能不急? 她朝身边的宫婢使了个眼色,那宫女是贤妃身边的老人了,立时走上前,借着身子遮掩,往景福怀中塞了一锭银子。 “不知圣上命景公公前来,可是昨日的案子审出了什么?” 景福跟在王德兴身边的,年纪虽然还没有多大,但这种事见多了,比许多老宫人还熟练。 那银子也没瞧见是怎么回事就被他收了起来,而后贤妃便听他压低了声音道:“金鳞卫抓住两个可疑的宫女,已经招了,是……” 景福比了一个四,而后便垂首后退了两步,像是方才什么都没说一般,恭敬等着贤妃启程离开了。 贤妃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下一瞬她又掩饰起自己的情绪,一边命人去请二皇子,一边往殿外走去。 林谦正焦急地等消息呢,听见母妃叫他,一溜烟就来了,可他没想到,听过了母妃的交代,他竟比之前还要更一头雾水。 他是个不着调的富贵闲人,阖宫里嫔妃那么多,他对这个什么媛嫔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镌文阁侧殿睡的是三皇子,身边都是欣嫔的人,林谦乱猜的时候还想,那宫女怎么也得是欣嫔的人才对,没想到竟然冒出个不知道哪来的媛嫔。 可他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母妃被召见去镌文阁,定是父皇今日就要审这案子了。 不过一个晚上,金鳞卫就能问出东西来,显然犯案的人是初犯,没有什么胆量,他若不快点,只怕他把消息送出去,父皇那边罪都定下了。 -- 第29页 谁也不知道这媛嫔会说出什么来,当务之急,要赶紧把这事告诉目今被怀疑的乐阳妹妹,让她早做准备才是。 * 奉贤殿里,林悠已用过了午膳。 正要到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虽然盛夏还未来临,但暑热的气息已有了先兆。 她打着一柄从书架上寻到的折扇,一边摇一边想,怎么那位许大人走了之后就再没有音信了,不管她到底还有没有嫌疑,总得有点处置的办法才是。 正这么想着呢,北窗户“扣扣”轻响了两声。 林悠一个激灵,打扇子的手停了,直起身子往声音的来处看去。 奉贤殿里她再熟悉不过,这间屋子北窗户是后窗,外头连着回廊,是往读书的学堂去的,这会金鳞卫守着,谁又会从那边过来呢? 却没想到,她正这么猜着呢,窗户突然开了,一个人影还没看清呢就跳了进来。 “嘘……”燕远比着噤声的手势,将那窗户一瞬又严丝合缝地关上,这才两三步走到她面前。 “你如何了?那些人可曾欺负你?” 他眼里满是殷切,好像下一瞬就要拉着她瞧她身上有没有伤了。 林悠瞧见他抬起到一半,又别扭地放下的手,心里莫名好像被什么填满了。 “你怎么来这了?这里都是金鳞卫,你若被发现……” “放心,他们发现不了我的,我潜入不了养心殿,但这个奉贤殿,还是不在话下的。” “太危险了。”他一冒险,林悠就想起前世京城失守的时候,一想起来这个,她不免又是鼻子一酸。 燕远看她好像眼睛红了,被唬了一跳:“我,我是有要紧事才来的,你若不喜欢,我以后不来,我听你的!” 林悠“毫无力道”地打了他一下:“你说听我的,何曾听过一次?” 燕远更慌了:“我,我当然是都听你的,你让我查那两个宫女,我拜托给金鳞卫的好友,这不就查出来了吗?” “那你还来做什么?我如今是被看管起来了,旁人躲我还来不及,你偏要凑上来做什么?” “怎么能躲你呢?悠儿,你放心,不管这案子最后怎么审,我定不会让你有事的。对,我来就是带二皇子的消息给你。” 燕远凑近了,将声音压得更低些道:“那两个宫女招认了,说是受媛嫔的指使。你既被看管起来,到时候少不得要你也去指认,你提前准备好,莫要紧张。” 林悠本还怪他不顾自己安危贸然前来,可在听到“媛嫔”两个字后,什么嗔怪都忘了。 她以为那两个宫女要么打死不说,要么就是供出欣嫔来,却万万没想到,竟把一个两辈子都仿佛没这么个人的媛嫔给供出来了。 可她在窗外,分明听见那两个宫女所说的“娘娘”,就该是三弟的母妃啊。 这她自己造成的,却是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走向,彻底砸懵了林悠。 她原本不过想让三皇弟少受些罪罢了,也当是积些善缘,若将来真有上战场的那天,便让老天护佑这一世不要重蹈覆辙,怎么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燕远看见林悠有些出神,还当她是害怕了。 他从小时候认识那小公主起,就觉得她是个金贵得需得时刻保护起来的姑娘。回回见面,他都是想尽办法逗她开心,何曾见她是这样表情。 燕远急了,他一下拉起林悠的胳膊:“悠儿,你不必害怕,他们问什么,你只管按你的说,大不了,大不了……” 他皱着眉,一脸焦急,像是终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道:“大不了我劫狱,带你逃出京城去,定不让那些人害你性命!” 第19章 震惊 殿下好算计,拿我当枪。 林悠怎么都想不到,燕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人,见他分明是剑眉朗目,是沙场上历练出的硬朗,这会却又满脸的焦急担忧,倒像是把锋刃敛去,化作一片柔情。 林悠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地越来越快,她不自觉地攥紧了就在手边的燕远的袖子,那本不该出口的话,却是脱口而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燕远自己也愣了一下,他方才全然是情之所至,只想着倘若欣嫔媛嫔什么的有意害林悠,他便是劫狱也断不能让她受苦,这会被她这么一问,那出走的理智才回来了一些。 林悠可是公主,莫说她如今还好好的,便是真有什么歹人害她,他要救她,也总不能是私自带着她走吧…… 姑娘家最重清明,悠儿她会不会恼了…… “我……我,我就是担心……”他一下子话都不会说了,眼神也慌忙地错开,却是故作镇定地摆着副严肃脸色。 “那个媛嫔我也没见过,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来,不过你只管放心,昨夜的事只咱们两个知道,我谁都没有说。” 林悠也垂下眼帘,后知后觉地松开捏着他袖口的手。 “我晓得了,你也不必着急,父皇明察秋毫,一定不会只听一面之词的,你可,你可千万不要冲动。” 他是沙场上拼杀养出来的性子,前世便也是自请前去边关御敌。林悠知他不畏难,更不惧死,但好不容易重生一世,她又怎能容忍他有意外呢? 燕远点了点头,应下她的话:“你也处处小心,我和商沐风,还有二皇子殿下,都会尽快找到证据的。” -- 第30页 情况特殊,他也无法久留,消息带到了,林悠自然也催着他赶紧离开,免得被金鳞卫的人发现。 她也不知燕远是怎么躲过那些人的,总之他仍从来时的那个窗子走了,外头也没听见金鳞卫有什么异样。 燕远离开没过多久,王德兴就领着几个宫人到了。 林悠知道那两个宫女咬出了媛嫔,自然也猜得到这案子很快就要审,有人来带她走当然也是预料之中了。 情况也确实与林悠估计得不错,因为事涉嫔妃,这个案子虽是刑部和金鳞卫在查,却是在镌文阁由圣上亲审。 殿外守着金鳞卫的人,殿中则是依位份站好的各宫妃嫔。 林悠跟着王公公走进去,瞧见地上已跪了一个身材瘦弱的妃子,凭着两世对这人不多的记忆,林悠想起她便是那个不引人注意的媛嫔。 同父皇请了安,林悠便在王公公的安排下站在了那个媛嫔的身边。 她能感觉到两边许多宫妃的视线偷偷落在她这里,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她微微低垂着头,不理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看起来倒是有底气极了。 这时候,一向不争不抢的贤妃司空瑛却是出人意料地开口了。 “圣上,方才媛嫔虽信誓旦旦,可到底只是一面之词,如今乐阳公主已经到了,依臣妾愚见,也当令乐阳公主陈明情况才是。” 她的这话虽是同乾嘉帝说的,但也不无提醒林悠之意。 林悠心里明白,后宫这些妃子之中,怕只有贤妃娘娘是真心待她,沐芳宫虽冷落,可这些年贤妃明里暗里却也尽力关照了她不少事情。 林悠自然是信贤妃娘娘的,由是一听这话,她不免微微蹙了下眉。 贤妃话里的意思,莫不是这媛嫔方才招认的东西,还与她有关? 乾嘉帝打从这个女儿一进来就在观察她的样子。皇后闻月走得早,这小姑娘没有亲生母亲的关爱,这些年越发谨小慎微。乾嘉帝心里也曾担心过,这小女儿越来越不爱说话,最后落个孤僻性子,可几次偶然遇见,又瞧她笑得开心,倒不像在他面前时心事重重的样子。 乾嘉帝很好奇这个小女儿到底藏了怎样的心思,他自认是个还算勤勉的君王,但于做父亲这件事上,却不得要领。 听到贤妃这么说,他便省了自己开口的功夫,顺着问道:“便依贤妃所言,乐阳,你且说说,昨日晚上你都做了些什么,可曾到过侧殿,又可曾见过什么人?” 这些话许之诲审问的时候都问过,林悠答过一遍,这次答自然更为顺畅。 她的话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按理说,几次三番地询问,又没有物证,怎么也够判她清白了,却不想,待她说完了,便有人坐不住了。 “父皇,人人说话都是偏向自己,乐阳妹妹自己陈述,当然是陈述她觉得无罪的地方,既然媛嫔也在此,那不如让她们当庭对峙,这么多的人,谅她们也不敢说谎。” 林思仗着自己受宠公主的身份,话说得直接,待罗贵妃想去拦时,她劈里啪啦倒是干脆利索地都说了。 罗贵妃脸上闪过讪讪的笑意:“圣上,立阳心直口快,不过是些孩童顽劣之语,做不得数的。” 罗贵妃虽然不知道方才媛嫔哭喊着招出来那些东西到底是为什么,但直觉让她决定,要避开这个疑似谋害皇嗣的大案。偏偏这个女儿不长脑子,也不看看这是在圣上面前表现的时候吗? 乾嘉帝倒是没生气,只不过也没看林思一眼,他仿佛是觉得林思咋咋呼呼的一番话有些道理,竟然真的道:“你二人各执一词,现下对峙一番,倒也是个办法。” 林悠尚在猜想,这媛嫔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她的处境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抬眼便已看见旁边的媛嫔恶狠狠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殿下好算计,拿我当枪。撺掇着我遣人给三皇子下了毒,殿下这会倒是撇得一干二净!” 林悠大惊。 她活了两辈子都想不到,有一天竟然会听见媛嫔说出这种话来。 媛嫔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她林悠指使后宫嫔妃做出这般给皇子下毒的烂事吗? “媛嫔娘娘慎言!”林悠攥紧的手,强自稳住心神,“乐阳自问与媛嫔娘娘无冤无仇,娘娘为何要栽赃陷害?难道就因为听说了乐阳曾离席片刻吗?” “栽赃?”媛嫔疯了似地,死死盯着林悠,“公主殿下真会说笑。若非公主殿下指使,我一个早没了希望的活死人,又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谋害皇子?” “媛嫔娘娘,乐阳谨守宫规,三弟周岁宴前,甚至许久不曾出入定宁宫,又怎会指使娘娘犯下这般弥天大错?” “那不过都是理由罢了!圣上,圣上!”媛嫔又转到乾嘉帝的方向,她膝行两步,砰地磕头,“圣上,臣妾早已没了希望,不过就是在空寂的宫殿里消磨生命罢了,若非公主殿下许诺,事成之后,能让臣妾拥有孩子,臣妾怎会铤而走险?” 乾嘉帝容色冷肃,宫妃与公主如此争执,互相陷害攀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德兴最会看圣上眼色,一见圣上表情变了一点点,连忙厉声问道:“大胆!媛嫔娘娘不能生育,这可是太医院早已诊过多次的,公主殿下难不成是傻了,做出这等允诺来?” “臣妾,臣妾怎么知道公主有什么大本事?公主便是这么与臣妾允诺的!臣妾失了一个孩子,若能有机会再得一个,臣妾如何不心动!” -- 第31页 “再得一个……”林思暗自沉吟,忽然想起闲时听见丫鬟们聊天时谈及的宫中琐事,一下福至心灵。 她只以为机会终于来了,可将林悠按进泥里再出不来,压根连自己母妃眼神的阻拦都不顾了,当即道。 “启禀父皇,儿臣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20章 连环戏 她不想退了,更不想忍了。…… 乾嘉帝看向林思,他莫名觉得,今天立阳这丫头活跃得有些异常。 只是他面上根本不曾表现出什么来,只淡淡道:“说。” 林思几乎要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了,她自认她这一番推理完全没有漏洞,说话的时候甚至不自觉挺直了腰杆:“父皇容禀,媛嫔娘娘不能生育乃是太医院的定论,当做不得假,故而乐阳妹妹答应她的,也不是让她能再怀上龙嗣。” 她看着殿中那些嫔妃投过来的目光,觉得自己从未像这一刻一般耀眼:“三皇弟所中之毒为慢香萝,太医院中的太医说,这毒并不致命,所以乐阳妹妹原本就没打算害死三皇弟,她不过是想让三皇弟表现出中毒的症状,而后凭借一手嫁祸,给欣嫔娘娘安上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 “她利用媛嫔娘娘,买通欣嫔娘娘宫中的宫女,正是此意。可没想到,父皇派了金鳞卫,还不等她下手灭口,金鳞卫就已经把那两个宫女带走了,所以这才彻底没能按她的计划进行,自然也就没能嫁祸给欣嫔娘娘!”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众人听了林思这一番分析,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么一番折腾,若真的成功了,乐阳公主便可置身事外,不参与一丝一毫就将三皇子从欣嫔名下转移到媛嫔名下。 欣嫔受宠,不会被一个小公主拿捏,可媛嫔被冷落多年,又无母家根基,这么大一个把柄握在乐阳公主手中,怎会不乖乖当个抚养皇子的“提线木偶”? 而乐阳公主小小年纪,便打起自己才一周岁的皇弟的主意…… 敏感的宫妃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公主把持年幼的皇子,这是想干什么还用说吗? 林思说完了这一通分析,顿觉神清气爽,她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了,都是后宫里的人,说到这个份上,谁还能猜不出来? 而林悠,此时却根本顾不得林思那带着胜利的炫耀的目光。 她缓缓看向欣嫔,纪欣立在几位位份更高的妃子之后,微微低垂着眉眼,似乎还挂着眼泪,看上去再柔弱不过了。 而她经这两世,才终于明白,为何欣嫔敢兵行险招,甚至给自己的孩子用毒。 她早就做好了两手的准备,不被发现,便是如前世一样,凭借着生病的孩子,将圣上“绑在”镶钰宫有近一月的光景。 若是被发现了,那就如现今这般,将自己所作所为,全部说成是别人处心积虑的嫁祸。 假话若都是假的,就没人相信了,唯有真假掺杂,方能让人分辨不清。 听了林思那一番分析,若不是林悠身在其中,恐怕她都要信了三分,不过是因为林思所说,其中有大半就是而今没有证据的真相罢了! 林悠感觉一阵森然的凉意从她的脚底升起,直冲顶心,她浑身都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欣嫔,你到底藏了多深? 林思这长篇大论的分析,连久在深宫的王德兴都有些愣住了。这是公主指使媛嫔买通欣嫔宫里的宫人,给三皇子下药之后,再以欣嫔宫人犯案为由,诬陷成欣嫔自己谋害自己的孩子? 可欣嫔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孩子呢? 显然,乾嘉帝也发现了林思话里的漏洞,他已经皱了眉,目光锐利:“你说乐阳要将此事嫁祸给欣嫔?那欣嫔是疯了吗?她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孩子?若乐阳果真如此嫁祸,欣嫔难道不会辩解吗?” 林思愣了一下,这问题她没想过,她只想着,既然是买通了欣嫔宫里的宫人,那不是嫁祸给欣嫔又是嫁祸给谁呢? “她,她……”林思支支吾吾,突有些慌乱。 这时候,垂泪的欣嫔咚地跪了下去,竟是自己开口了。 “臣妾有罪!”她这话音里带了哽咽,听着更有为自己孩子劳心劳力造成的憔悴,任谁见了都要怜惜三分。 乾嘉帝也没想到欣嫔这时候出来,他心里对这个三皇子的生母还是有些关心的,便放缓了声音道:“你有何罪?起来回话。” 欣嫔摇头,并不站起来,跪在那里道:“臣妾抚养皇子,却贪心不足,曾与乐阳公主提及,圣上忙于政务,许久都不曾来看看三皇子。想是乐阳公主心疼臣妾,这才用此一计。诺儿生病了,圣上关心诺儿,自然就来了。只是公主殿下……” 她说着转过身来看向林悠:“诺儿尚不过一岁小儿,你便是心疼臣妾处境,也万不该打他的主意啊!” 此话一出,犹如惊雷乍响,连一边站着的王德兴都觉得头皮一麻。 这欣嫔看似是在为乐阳公主求情,可此语既出,那不是正将方才立阳公主解释不清的动机解释清了吗? 乐阳公主这场局,正是利用欣嫔想得圣眷的心理,欣嫔为见圣上,不惜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这不就全都连起来了吗? 乾嘉帝周身的气息仿佛更冷了,帝王的怒意,不知是因为这被连缀起来的栽赃陷害大案,还是因为昔日最为乖巧听话的女儿,背后竟是如此蛇蝎心肠。 -- 第32页 林思偷偷去看自己父皇的表情,心里好像有个小人在雀跃一般。林悠完了,这下林悠真的完了! 林悠双手冰凉,整个后背的小衣都已被冷汗浸湿。 欣嫔说的全是实话,这个案子也都是实情,正因为都是真的,掺进了那一点假之后,才如现在这般几乎无懈可击。 她正正地看着面前不远的欣嫔,缓缓开口:“欣嫔娘娘,乐阳自问不曾得罪于你,为何这般陷害我?” “公主此言差矣,臣妾爱子心切,这才说出实情,公主殿下虽是好意,可诺儿受苦是真,臣妾心里也难受啊。臣妾,臣妾感念公主想着臣妾,怎会陷害呢?” “你怎么不会!”林悠眼眶微红,忽想起前世与欣嫔的寥寥数面,那时她以为欣嫔善良内敛,还曾尽力照拂于她,可没想到,良善的面容背后是这般深沉的心计。 “你口口声声不会陷害,本宫且问你,本宫何曾听你抱怨过父皇忙于政务?本宫又何曾与你聊起过关于三皇弟的事情?宫里谁人不知本宫年幼失去生母,一人居住在定宁宫,欣嫔娘娘说了这么多,难道本宫在定宁宫中,能与镶钰宫的娘娘互道心事吗?” “还有媛嫔娘娘!”林悠转向赵媛,“娘娘信誓旦旦说是本宫指使,可娘娘曾见过本宫吗?是本宫亲自让娘娘去买通镶钰宫的宫女吗?两位娘娘不曾拿出一丝一毫的证据,只凭证词,就想要给本宫定下罪名吗?” 两世为人,她一直谨小慎微,恪守宫规,却不想便是这般忍让,还是会惹人忌惮。欣嫔和媛嫔,甚至立阳公主林思,她们言之凿凿,便要在这几句无端猜测分析之中,就将她打为谋害皇嗣的罪人。 她不想退了,更不想忍了。 她重生一世,不过是想守护她的少将军,为大乾国土安宁尽自己一份力,若今日连这区区后宫妃嫔都不敢反驳,他日她又怎么保护她的少将军呢? 那一向乖巧的小公主,此刻却好像终于有了皇室贵女的几分威严了似的。在众人都怀疑她的当下,她偏是那样清清白白地站着。 连声的质问,便仍是她轻灵的声音,却好像带有了让人不能忽视的分量。 坐在上首的乾嘉帝不知怎么,竟忽觉眼眶温热,感怀万分。 “乐阳,朕明白你的意思。”乾嘉帝开口。 林悠看向自己的父皇,自她懂事起,每每面对父皇,她都多少有些害怕,可这一刻,便不知为什么,不过“明白”二字,已让她心里涌起无数委屈。 她突然像是天底下的每一个普通的女儿,在受到委屈面对自己的父亲时一般,带着几分隐忍的哭腔开了口:“父皇……” 乾嘉帝起身,走过来,头一次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发顶:“此案虽有证词,但缺乏物证,今日且将涉案人等,都送去奉贤殿看管,待金鳞卫承上物证,再行处置。” 王德兴闻言,俯身刚要应“是”,忽然,外面跑过来一个焦急的太监。 “启禀圣上,刑部主事严大人说有重要证人证物,正在养心殿求见!” 第21章 不计后果 你让我怎么忍心等呢? 定国公府,定国公罗向全扔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一直在左右绕圈的世子罗历。 “你别走了,遇事这样急躁,连你儿子都不如!” 罗历停下脚步,讪讪地笑笑:“父亲,这今日下了朝,宫里就一点消息都没了,这三皇子的案子审成什么样了?可不能把妹妹牵扯进去啊。” 罗向全有时候想不通,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是这么个窝囊样,难不成他的本事一点没到儿子身上,都到了孙子身上吗? “你妹妹能在贵妃之位上坐那么多年,还代掌六宫凤印,比你本事要大,你就莫要在此为她担心了。” 罗历被一番贬斥,倒也不恼,只是点头道:“父亲说的是,父亲说的是。可,可儿子听说,这乐阳公主可是被卷进去了,倘若乐阳公主真的出事,那,那燕远可当不成驸马啦。” 说完这话,罗历自己又反应过来了,这乐阳公主出事了,还有个立阳公主呢,他于是又自作聪明道:“也是,若这乐阳公主没了,倒是让燕远尚了立阳公主也是一样。” 罗向全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在自己儿子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儿子都到入朝为官的年纪了,你怎么还这么拎不清?那立阳要嫁的,岂能是个门庭冷落,眼看着就要落魄倒台将军府?” 罗历揉揉脑袋:“父亲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罗向全狠狠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这世子之位要是能越过儿子传给孙子就好了。不过转念头一想,罗历的话倒是也提醒了他。 这宫里没消息,只知道乐阳公主牵扯进了案子里,倘若真是乐阳公主谋害了三皇子,那确实没法用当驸马的法子绊住燕远。 三皇子的周岁宴上,罗向全就曾隐晦地试探过圣上的意思,圣上到底还是顾惜燕家满门忠烈的,想必燕远不愿意,要让圣上赐婚,也是难上加难。 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怕是真要如罗历所说,另想办法了。 罗向全摸着下巴,在脑海里将得用的人都过了一遍,忽然还真想起一个办法来。 “你听着,这燕远就算当不成驸马,也未必就能领兵打仗。” 罗历惊道:“父亲还有别的办法?” -- 第33页 “燕家将领英勇善战,不光大乾百姓知道,外头胡狄人被打了那么多次,自然也清楚。这胡狄派了使臣前来议和,定是要显示诚意,他们有诚意,我们也得有诚意啊。” “父亲的意思是……”罗历虽然不太明白,但隐隐觉得有些门道。 罗向全笑道:“倘若大乾一面议和,一面派精兵良将驻守北疆,那胡狄人怎么会相信啊?我大乾泱泱大国,岂能行这种阳奉阴违之道?若诚心议和,那北疆自然不必派遣如燕少将军这般勇武的将领前去,你说是不是?” 罗历大喜:“父亲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 罗向全点点头,回到书案前:“我这就修书一封,你要着专人沿着宁州、代州一带,送往北边咱们的人手上。虽还不知道此次胡狄前来的使臣是谁,但这样有利两国的事,他一定会明白的。” * 正安门外,燕远朝门内瞭望,看了不多时,便朝身边商沐风问道:“这严大人靠不靠谱啊?时间这么紧,只找到这么点证据,够吗?” 商沐风站在树荫下,闻言默默叹了口气:“我的少将军,你这都问第五遍了。严大人与我同科,任刑部主事之后尽职尽责,你去刑部打听,无人不说他是公义直断,你就放心吧,他一定会将证据呈上,还公主清白的。” 燕远一边点头,一边还是不住往正安门里望:“可都这么久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商沐风抬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燕少将军,这严大人带着证据过了定安门连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呢,这时候能走到养心殿就不错了。莫说圣上在镌文阁审案,待圣上到了养心殿又要功夫,你安心等吧,天黑之前有音信都实属正常。” “天黑之前!”燕远大惊,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还不到申正呢,离天黑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才能审明白? “你们文官做事,都这么拖拖拉拉?有这时间,天风营的士兵都打五场了。” “你以为审案和打架一样啊?”商沐风这就不服了,“案情要讲清,证据要理明白,方能不误会好人,也不错抓坏人。” “悠儿又不是坏人!要这么长时间审问什么?没有人比悠儿更善良了,他们就是欺负她是个小姑娘。”燕远说着攥紧了拳头,若不是两边都是宫墙,商沐风觉得他准要一拳打上去了。 “我们自然知道公主殿下善良,可这断案子,总要让人信服。你信我,严大人绝对一百个可靠。”商沐风与严苛既是同科,又都在六部任职,对其为人还是很了解的。 可燕远越等,越觉得心里急得厉害,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挠似的。林悠一向乖巧,连偷跑出去玩都要他和林谦领着,现在被人栽赃陷害,她定是委屈极了。 祖母说后宫里那些人惯会见风使舵,现在看见她被陷害,还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呢。 燕远觉得这样不行,悠儿单纯懂事,怎么能让那些坏人欺负了呢? “哎,你去哪!”商沐风见那人拔腿就走,连忙拽住他衣服。 “我得去救她!” 商沐风觉得自己头很大:“救她,你去哪救她?养心殿?” “她在哪我就去哪,她心地善良,定宁宫飞进屋子一只野鸟也要让宫人小心放出去,如今被人诬陷了,她哪里能是那些心肠狠毒的人的对手?我虽然不爱你们耍嘴皮子那些事,但我在,好歹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你怎么护她?拿着你的银枪大闹养心殿?” “那又如何?”燕远理直气壮极了,“倘若这案子不能明断,便果真我闹了,又能如何?左右她被栽赃了一个大罪名,不能真相大白也是进宗人府,那我陪着她走黄泉路就是了!” 商沐风惊呆了。 他与燕远相识的日子不短了,虽知他有武将那股子冲动热血,却一直认为,他到底还是承袭了燕家的优良血脉,是个会动脑子,会用智谋的将才。 历来发生的事也确实佐证了他的看法,论及用兵,整个天风营也没有不夸燕远的。 前几年他在京中时,跟着池印将军领兵去剿匪,屡出奇计,回来就被圣上嘉奖。后来提为副将,更是为天风营将士排兵布阵做出过不小的贡献。 可这时候,他看着眼前的燕远,怎么就觉得他脑子出走了呢? “你胡说什么呢?”商沐风简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了,他喘了一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莫说现在案子还没定,公主殿下尚且无事,便真的证据不足,只要一日没判下来,就一日有回转的机会,你我皆知不可能是公主殿下下毒,只要找到证据,一个不够找两个找三个,何愁查不清真相?如何需要冒着杀头的危险闯进宫里呢?” 燕远看着面前的好友,目光突然变得深邃,他的声音缓了下来,带着一种商沐风无法说清的悲慨。 “不是,不是那样的,”他摇摇头,“自然可以接着找证据,自然可以拖延时间以求真相,但商沐风你想过没有,她不过一个姑娘家,平日娇生惯养,一点苦都不曾吃过, “她从小听话,连小时候我们逃出去玩被先生训斥,也是二皇子和我替她担的。如今有人嫁祸给她这么大的罪名,倘若今日的证据不够,或者奉贤殿,或者宗人府,圣上一定会找个地方把涉事的人都关起来。 “我们这样的人,被关多久自然都无妨,哪怕天牢也下得,可她不一样,她若再被关起来,她害怕了怎么办?她觉得委屈怎么办?若那些墙头草的宫人偷偷欺负她又怎么办?我们想着是争取时间查明真相,可我们在争取的时间,苦都是她来受啊,你让我怎么忍心等呢?” -- 第34页 “燕远……”商沐风怔住了,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燕远。他不是那个年少肆意的少将军,他是一个有自己想保护的人,想为她做好一切的男人。 “我没法在这等着,就算圣上怪我,我也认了。” “可你去了也……” “至少我看见她,我能知道她好不好,能护着她。” 商沐风站在正安门外,看着自己好友离去的背影,终是释然般笑了一下。 他未曾有过那样的经历,所以也不知究竟是怎样浓烈的情感能让他的好友做出如今日这般显然有些冒失的决定,但此时此刻,他不愿拦着他的挚友。 没人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当下这一刻,他做出了他所能做的最为正确的决定,那就足够了。 燕远啊燕远,你当真还只把乐阳公主当作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吗? 第22章 铁证 他不是天风营最有谋略的将领吗?…… 养心殿中,除去涉事的媛嫔、欣嫔和乐阳公主在,其他六宫说得上话的妃子都被留在了镌文阁。 乾嘉帝坐于书案后,命人诏刑部主事严苛进来。 严苛严大人可算是整个刑部最年轻的主事了,不过他走进来,倒是全无一点胆怯,即便看见隔着屏风有女眷的身影,也不曾显露半分惊讶。 事涉后宫,若一般的臣子,自然想竭力避免,但严苛不同,他只问真相。 “臣刑部主事严苛见过圣上。”年轻的严大人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乾嘉帝抬手让他起来:“朕听闻你有证据呈上,说吧,查到了什么?” 严苛便道:“微臣奉命追查三皇子殿下中毒一案,由太医院吴院正处得知三皇子殿下所中毒名为慢香萝,又由金鳞卫许指挥使处得知,两名宫女招认乃是受媛嫔娘娘指使,微臣认为,两处线索应当有相联系之处,于是请批文,于昨日夜间至今日午前,提审了关押在金鳞卫的案犯,又命人在京中各大医馆药房调查了慢香萝的来源。” 乾嘉帝点点头:“可查出了什么?你只管说就是。” 屏风的另一侧,林悠悄悄看了一眼那边刑部严大人的身影。当初许之诲就是代这位严大人来问她相关事由,看来那时是严大人忙着在查慢香萝了。 思及此,林悠忽地怔了一下,她与欣嫔媛嫔在镌文阁中争论良久,都是被她们两个带着走了,这慢香萝才是关键啊,她根本没见过什么慢香萝,怎么可能把这个毒给媛嫔呢? 正此时,便听那边的严大人又开了口。 “启禀圣上,微臣查到,此名为慢香萝的毒,在我大乾甚为少见,多见于北疆,乃至胡狄地界。因此毒偶可入药,是以会有胡狄商人在来往商贸时出售,但也多流于北地,京中只有一个地方近来有货。微臣命人将那药铺掌柜带入宫中,圣上可随时提审。” “他可有说了什么吗?”乾嘉帝在听到慢香萝时便已想到了什么,再听严苛已将人带入宫里,便已猜到,只怕那掌柜确实招出了有用的东西。 他若无其事般朝屏风那边看了一眼,宫里可没有慢香萝,不知媛嫔会怎么解释她这毒的来源呢? 严苛便将一份口供拿了出来,呈给王德兴。 “此份口供为微臣审问药店掌柜所得。因慢香萝此毒稀少,知道的人也不多,故而购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从今年年后至今,共有两人购买。其中一人乃是一名商人,已随商队往宁州方向,另一人……” 严苛顿了一下,微微侧目看向那屏风,其后有几个人的影子,他能猜到是谁。 “另一人便是宫中的一个负责随队采买的太监。” 屏风另一侧,媛嫔双手攥在了一起,抬眼看了林悠一眼。 林悠丝毫不理会她的眼神,她在镌文阁时因突然被污蔑,难免错漏了细节,如今到了养心殿冷静下来,方发现媛嫔的话里也处处是漏洞。 她自打年节过后根本就没有见过媛嫔,媛嫔说是受她指使,要么就是和欣嫔沆瀣一气,要么就是被骗了。如今严大人既已查到了慢香萝的来源,只要与媛嫔一核对,自然就能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这栽赃嫁祸到了她头上。 那边王德兴已将药店掌柜的口供呈给了乾嘉帝。 乾嘉帝林慎很快将那口供扫了一遍,脸色已越发冷了下来。 “那负责采买的太监呢?” 严苛忙道:“兹事体大,微臣不敢擅自做主,查到后便已报给金鳞卫许指挥使,想必这时候人应该已经抓住了。” 乾嘉帝便朗声道:“宣许之诲!” 王德兴自然看出此刻形势紧张,一刻也不敢耽搁,朝着外面高唱:“宣金鳞卫许之诲!” 显然严苛在来养心殿之前是与许之诲打过招呼的,许之诲不多时便已到了,一起带来的,还有那个不到一个时辰前刚被抓住的采买太监。 乾嘉帝看着人被压进来,又往另一边的林悠几人那里看了一眼。 欣嫔低眉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媛嫔两只手攥在一起,显然是极紧张的,唯他的女儿,丝毫不曾被这被押进来的太监影响,她目光平和地看着前方,似乎只是在等待着一个真相。 林慎忽然觉得这个一向听话的女儿有点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了。 她站在那,竟隐隐有了她母妃年轻时的几分样子,从容不迫,平和端方。 -- 第35页 “启禀圣上,此人即为严大人所查,从宫外药房处购买慢香萝的郑来。”许之诲将人带上来,指着那人说道。 没有证据的话他不能说,但多年在金鳞卫,许之诲抓到这个郑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人肯定有问题。 金鳞卫是在定宁宫外找到这个人的,一个专司采买的太监,跑到定宁宫去,若非圣上一早下令,整个后宫都有金鳞卫和禁军看管,只怕还真让他溜进去,造出些什么“证据”来。 那郑来跪在地上,身量偏瘦,大概二十五六的年纪,此刻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瞧着根本像个有胆子干坏事的。 乾嘉帝冷声问道:“你既专司宫中采买,为何会到药铺购买慢香萝?朕好像记得,宫里不需要这种东西吧?” 那郑来以前连圣上面都没见过,这会一听帝王开口,登时吓得找不到北了,先砰砰地磕了两个头,然后才哆哆嗦嗦地道:“启禀圣上,小的,小的都是听了公主殿下的话,这才帮着买的。” “胡说!”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竟是从殿外传进来一个气势十足的声音。 众人一惊,俱是往殿外看去,但见养心殿的大门已被人推开了,两个小太监在门口,想拦又不敢拦,急得满头汗。 外面当先是天风营的少将军燕远,已经推开人一只脚迈进来了,旁边是二皇子林谦,一边做出行礼的姿势,一边高声道“父皇我们也有证据”,后面则隐隐能看见大皇子林谚的身影,虽不曾说什么,但眉头紧锁,显然也是焦急万分。 王德兴瞪圆了眼睛赶过去:“几位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养心殿,圣上正审案子呢!” 林谦也不怕他:“我们有证据呈给父皇,那郑来胡说八道,还不许我们来说出真相吗?” 这二皇子林谦从小到大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王德兴看见他就发愁。 正在他思量该怎么劝这几位祖宗的时候,却听里头乾嘉帝说道:“让他们进来。” 王德兴如蒙大赦,赶紧推开两个小太监请这三位爷进来。 三人进来先朝乾嘉帝行了一礼,而后燕远便瞪着郑来开口道:“圣上,这个郑来都是胡说的,他是栽赃陷害!” 那郑来根本没想到会被人当场驳斥,燕远是上过沙场的武将,他一个采买太监,早被这一通呵斥吓傻了,支支吾吾地说着些颠三倒四的话:“我没有污蔑,我没有污蔑……” 王德兴看着那太监的样子,默默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开口道:“郑来,你可听好,这是审案呢,你的话那就是证词,你若有证据趁早呈上来,若没有证据,要想好了再开口啊。” 郑来看着王德兴,越看越觉得跟见了地狱的判官也没了两样了,他咚一声歪坐在地上,又狼狈地爬起来,接着磕了两个头:“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小的只是个买东西的,是有个宫里的丫头,说是公主身边的人,让小的买这样的东西,小的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他一边说一边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就是那个宫女,她叫,她好像叫,她说她叫青溪。” “满口胡言!”燕远打断郑来的话,“公主殿下身边的宫人怎么会跟你一个负责采买的人说上话,你倒好好想清楚,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陷害公主!” 王德兴心有余悸地看了燕远一眼,这少将军今日怎么了?怎么好像不管不顾的?他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圣上,不免又有些奇怪,今日圣上竟也没责备燕少将军殿前失仪,难不成这是圣上默许的,要靠这个诈郑来的实话? 屏风另一边的林悠,自打听见了燕远的声音,便不自觉提起了三分精神。 连她自己面对这案子时,都不曾这样紧张过,如今听着燕远不管不顾出言维护,只恐他一时有失惹恼了父皇。 她偷偷朝屏风的那边看,约略瞧见他的影子,一面心里觉得踏实了,一面却又担忧将他也卷进来。 一时间又欣喜又急切,倒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了。 到底是大皇子林谚稳重些,他连忙拉住燕远,朝自己的父亲道:“父皇,儿臣与二皇弟、燕少将军特去查了近来宫中采买的清单,又询问了与这郑来相熟的几位宫人,清单上并无慢香萝,而此人又一直是在采买司,甚少到宫内,他是否真的见到青溪姑娘尚且存疑。儿臣以为,还是当命人将青溪姑娘带来,一问便知。” 严苛也道:“微臣亦查对近来宫中进出物件清单,与大皇子殿下所得结论相同。” 林慎看向王德兴:“那叫青溪的丫鬟可在?” 王德兴忙道:“定宁宫的宫人都看管起来了,那个叫青溪的丫头本在奉贤殿侧殿呢,老奴想着既在养心殿审问,说不得要涉及,方才已命人将公主身边的宫人都带来偏殿候着了。” 乾嘉帝点头道:“把她带来,让这个郑来好好认一认。” 自打被带来养心殿,青溪就一直在为公主担心,得知要带自己到殿前去审问了,她反而没那么忧心了。 见不到公主,也不知公主怎么样了,如今到殿前审问,只要能保护公主无虞,便是罚她她也认了。 青溪就是抱着这种豁出命去的想法进的养心殿,她一脸视死如归,倒把见多识广的王德兴给吓了一跳。 王德兴轻咳了一声,朝着郑来道:“你瞧瞧,这个可是给你传话的宫女?” -- 第36页 青溪听见话愣了一下,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个太监打扮的人,眼下这情况是她不曾想到的,这太监又是谁?为什么要带她来认? 郑来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宫女生得秀气,可他却没见过。 “启禀圣上,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不住地摇头,“那个青溪脸要圆些,脸颊上还有一颗痣,小的记得清清楚楚!” 乾嘉帝看了王德兴一眼,王德兴会意,一脚踹在那个郑来身上:“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面前这一位才是定宁宫的青溪姑娘,你见的到底是谁,还不从实招来!” 那郑来被这一下踢愣了,爬起来又是磕头:“小的真的见的是青溪,可不是这个啊,不是这个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是那个青溪让小的干的,小的也不知她买这个是要做什么呀。” 便像是给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坚硬石头,郑来这本能般求饶的话一出口,登时,整个养心殿中,可谓千人千面,各有各的表情。 乾嘉帝的目光从欣嫔和媛嫔身上扫过,深了几许。 此时,许之诲仿佛是早准备好了似的,竟从怀里拿出了一幅画像来:“你瞧瞧,你见的那所谓‘青溪姑娘’,可是这个?” 郑来早吓得眼泪鼻涕横流,感觉到有人把他抓起来,抬眼去看那画像,待一看清画像上的人,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不住点头:“是这个,圆脸,脸上有个痣,就是她,就是她!” 许之诲扔下郑来,将画像呈给王德兴,复又朝乾嘉帝道:“圣上,此画像乃是那两名宫女其中一个叫珠翠的,末将审问时发觉她心思甚深,又精于伪装,便命人将她的画像画了下来,如此可见,这个郑来见的应当是珠翠假扮的青溪。” “那那个珠翠呢?”乾嘉帝一边问,一边看向欣嫔几人。 许之诲回道:“微臣这就命人将她带来。” 这珠翠是欣嫔宫里的人,林悠记得,她前世还曾与这个名叫珠翠的丫鬟有过几面之缘,倒不想这欣嫔够狠,连自己的心腹也不放过。 她默默看向欣嫔,纪欣的脸上并没有多的表情,仍旧如刚来时那般站着,看起来无辜极了。 倒是媛嫔,此刻好像心中难安,一双手铰在一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不多时,那名叫珠翠的宫女就被带了上来,她已经受过刑,便是上殿之前多少清理过,可看起来还是有些骇人,她一被带进来,那郑来吓都要吓傻了。 他哆哆嗦嗦指着穿着一身囚服的珠翠道:“是她,就是她,就是她说自己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给了小的一张纸,说只要去药铺中拿着纸问就是了。” 不是她也得是她!郑来急着要把自己撇开,逼迫自己说得信誓旦旦。 珠翠已是气若游丝,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金鳞卫将那名叫珠翠的宫女又押到屏风另一侧,林悠尚且能支撑住,欣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媛嫔,竟一个踉跄,险些撞在屏风上。 乾嘉帝林慎冷眼看着她们的反应,开口问道:“欣嫔,金鳞卫说这珠翠是你镶钰宫的人,你可有异议?” 欣嫔砰地跪在地上:“圣上,臣妾治下不严,未能管教好宫人,使她们受人指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臣妾愿受责罚。” “受人指使?你跟朕说说,你以为她们是受了谁的指使?” 欣嫔顿了一下,方又道:“臣妾一介妇道人家,自然不会断案,不过也是猜测罢了,既许大人说她们供出了媛嫔,那,那……” 媛嫔眼见提到自己,哪里肯忍,当即提高了声音道:“圣上!臣妾冤枉!这个珠翠,这个珠翠就是给臣妾送信,告知臣妾,公主殿下允诺给臣妾再得一个孩子的机会,就是她,就是她,臣妾不会认错的!” 王德兴看呆了,他在宫里几乎一辈子了,还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这个珠翠,同郑来说她是公主的人,同媛嫔说她是公主的人,可招认时又说她是被媛嫔指使,可她自己又是镶钰宫欣嫔的人,她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那边,二皇子林谦冷笑出声:“看来这位珠翠姑娘还挺厉害的。我这脑子愚钝,都看不懂了,她到底是谁的人啊?” 林谦说着,看向自己的兄长林谚,林谚知道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于是他便将最后一个证据拿了出来。 “启禀父皇,此为二皇弟所养的小狗在欣嫔娘娘的宫殿花园里发现的东西,这纸包本是包裹慢香萝和用以掩人耳目的药材的,因慢香萝用过了,里面只剩些许粉末和药材的残渣。” 那残缺的纸包被一张绢帕包着呈给了乾嘉帝,赵媛以为六宫都被封禁,她藏的东西自会烂在泥里也不被发现,却不想,那二皇子养的狗竟然也能派上用场。 东西是在她的花园里发现的,赵媛深知,若她解释不清楚这个来源,就真要让她来背下整个罪名了。 于是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扑向林悠:“乐阳公主!你明明答应我,此时为何又要陷害我!是你令我藏匿那东西,是你允诺只要我将东西藏好,事成之后,我也能有一个孩子,你为什么这时候又要临阵反戈!” 殿中的宫人俱是大惊,而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影,不知怎么便翻过了当中的屏风,从天而降般瞬间拦在林悠前面。 燕远一掌拍在媛嫔的肩上,将媛嫔推出三四步之远,媛嫔一个宫妃哪里经受得住这个,当即便摔倒在地上。 -- 第37页 燕远将林悠完全地护在身后,见着媛嫔一时起不来了,这才转向乾嘉帝,俯身行礼:“末将不忍见公主受伤,一时情急出手,甘愿领罚。” “燕远……”林悠本是不怕的,严大人、许指挥使、大皇兄、二皇兄,他们呈上的证据越来越多,她知晓前世诸事,自己几乎都能将真相推知出来。 可她万没有想到,便是媛嫔虚张声势的这一下,燕远冒着父皇盛怒的危险,也要替她挡过。 他不是天风营最有谋略的将领吗?怎么这时候跟个愣头青似的呢?那媛嫔不过一个妇人,又能怎么伤她呢?何须他在养心殿做到这般…… 乾嘉帝眉头紧紧皱着,好像是刻意忽略了燕远方才一番有些逾矩的举动,偏是看向了媛嫔:“赵媛,铁证如山,你当真没有什么重点要说吗?” 赵媛忍着肩膀的疼痛,骇然抬头看向乾嘉帝,她只觉得那帝王话中有话,却是除了发自内心的森然惧怕,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被燕远的一掌打醒了,已经全完了,显然这里的人都站在乐阳公主那一边,纵她百口也难辩。 她那嚣张气焰忽然就消失殆尽,一双眼睛里尽是弥漫开来的恐惧。 乾嘉帝摇了摇头,看向刑部主事严苛:“证据够多了,严苛,你来说吧,到底是谁买了慢香萝,给三皇子下毒。” 所有的目光在那一时都聚集在了那位年轻的刑部主事身上,林悠却看见欣嫔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嘴角扬起的一抹微笑。 而下一刻,那位刑部主事镇定自若的声音传来:“启禀圣上,微臣以为,以慢香萝为三皇子殿下下毒的人,正是欣嫔娘娘!” 一瞬间,欣嫔猛然抬起头来,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第23章 清白 不若朕给你个尚公主的机会,你看…… 欣嫔? 王德兴还当是那年轻的刑部主事一时情急说错了呢,可他抬眼看过去,那位严大人信誓旦旦,哪有一点说错的意思? 他不由得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处处证据不是都指向媛嫔吗,怎么就成了欣嫔呢? 纪欣跪在地上,脸上还是惊骇的神色,可她不过反应了一下,立时便伏地喊起冤来。 “圣上,臣妾冤枉!臣妾不知严大人如何有此论断,可诺儿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怎么会害自己的孩子呢?” 林悠冷眼看着,只觉说出这话的欣嫔分外可笑。 她谋划了这么大一个局,牵扯进这么多人来,处处利用、嫁祸,不知道想没想过,但凡做过的事情,没有不会留下痕迹的。 乾嘉帝没有理会纪欣的哭诉,他继续看向严苛:“接着说。” 严苛便道:“从微臣查到的证据、证词,及今日大皇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呈上的证据,微臣大抵可以推知欣嫔娘娘是如何筹划了这整件事情。” “欣嫔娘娘命宫女珠翠以乐阳公主殿下的名义联系了负责采买的太监郑来、失去孩子之后寡居深宫的媛嫔娘娘,给二人造成是乐阳公主筹划了整件事的印象。接着,欣嫔娘娘便利用已是‘乐阳公主身边宫女’的珠翠,取得慢香萝,在镌文阁中给三皇子殿下下毒。” “你这是污蔑!”欣嫔直起身,看向屏风的另一边,“圣上,臣妾可是诺儿的母亲,臣妾因何要加害诺儿呢!” “这也正是微臣想要询问欣嫔娘娘的。不论是郑来的证词,还是媛嫔娘娘所说,还是珠翠前后不一的说法,唯有欣嫔娘娘筹划,才能将整件事都解释通,但微臣也不解,欣嫔娘娘何以有此谋划。”严苛不紧不慢,竟是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了。 乾嘉帝看向欣嫔,欣嫔正要解释,却听得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因为还不满足。” 那声音并不大,可在这殿中的每个人却是都听得清清楚楚,是乐阳公主,那个一向乖巧听话的小公主,像是突然就长大了一样,低眉看着欣嫔,淡淡吐出这几个字来。 她没有像众人原本以为的那样,在被污蔑的时候手忙脚乱甚至嚎啕大哭,她几乎是沉默地站着,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仿佛看清了一切真相。 她的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柔和,可那其中,却偏偏又夹杂了不能被忽视的坚定力量,因而给了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她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而是个已经看透世事智者。 “不满足于而今的身份,不满足于得到的关心和宠爱,因为不满足,所以才要铤而走险,哪怕自己的孩子病了,也要以此做契机,多留父皇在镶钰宫片刻。欣嫔娘娘,我说的可对?” 欣嫔转过头去看向林悠,她的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憎恨,虽不过明显了一瞬,可燕远还是注意到了。 他默不作声地拦在了欣嫔和林悠之间,刚好挡住欣嫔某一刻怨毒的目光。 严苛听明白了,欣嫔娘娘的这一出大戏,是为了争宠,怪不得会用慢香萝这样一种奇怪的毒。 他转向乾嘉帝,接着道:“启禀圣上,既是如此,微臣便明白了。欣嫔娘娘以慢香萝为三皇子殿下下毒,本意是为借慢香萝造成的风热假象,引得圣上注意。可此事风险巨大,所以欣嫔娘娘才另设计划,假他人之手营造了下毒一案。” “倘若慢香萝未被发现,那三皇子殿下便是偶感风寒,倘若不巧被发现了,有欣嫔娘娘这一计,只要郑来依照与珠翠的约定,将当初的药方藏入定宁宫,此事便与欣嫔娘娘再无一丝关系。这般一箭双雕,也可称得上周全。” -- 第38页 “欣嫔娘娘借媛嫔娘娘之手处理慢香萝的残渣,又用自己宫中的宫人珠翠营造被买通的假象,如此一来,众人怀疑的只会是媛嫔娘娘和乐阳公主殿下。这也与此前种种一一相合。” 王德兴听得冷汗直冒,严苛说的这些,不就是镌文阁中时,欣嫔引导众人所以为的真相吗? 怪不得那逻辑乍一听完全没问题,原来就是真的,只不过换了个人罢了! 乾嘉帝面容冷肃看着纪欣:“你还有什么可说?” 纪欣跪在地上,身子以微微发抖,唇色也因此前紧紧抿着嘴而多少显得发白。 在看见乾嘉帝看向自己时,她突然发疯了似地,厉声道:“证据!没有证据,严大人就是只凭推断判案的吗?严大人说这一切都是本宫做的,难道就凭一张嘴,就能定罪了吗!” 燕远皱着眉抬手挡了挡,将林悠更周密地护在身后。 另一边的严苛不急不恼,只道:“圣上……” 还不待他把话说出来,乾嘉帝就已抬手打断了他。 原本坐着的帝王此刻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屏风的这一边,正正地对着欣嫔和媛嫔。 赵媛早已目瞪口呆地瘫坐在地上,纪欣却还抱着最后的希望,不屈地看着林慎。 欣嫔娘娘那一双眼睛倒是好看极了,她好像甚会利用自己身上出色的地方,一双眸子含着泪,在乾嘉帝走近时,掩去了全部戾气,唯留下几分倔强和几分委屈。 即便是这个时候,看着那双眸子,乾嘉帝也能想起那个人来。 像,太像了。 他走得更近了些,甚至微微俯身看着欣嫔:“朕再问你一次,究竟是不是如严苛所言?” 纪欣眸中的眼泪盈盈欲出,尽管帝王的威压已令她喘不过气来,可她深谙面前这男人有怎样的弱点。 于是她自以为是地轻轻抽噎了一下,一双深情的眼睛像是要望进他眼底。 “圣上,不是臣妾,不是臣妾……” 啪! 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是一惊。 纪欣的话戛然而止,骇然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她连哭都忘了,方才的几滴眼泪挂在脸颊上,此刻滑稽地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地。 左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正鲜明地告诉她,她失败了,那个男人甚至不惜给了她一巴掌。 他可是乾嘉帝,他敏感多疑又好面子,他怎么会亲自出手打人呢? 纪欣完全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抬手捂着脸,却完全忘记了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王德兴第一个回过神来,他连忙跑过来,焦急地道:“圣上当心龙体!这种事让小的们来就好!” 燕远也在错愕了一瞬之后立马镇定下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半转过身体,看了一眼身后的林悠。 看到她有些惊讶的目光,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紧,竟是下意识般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乾嘉帝林慎甩开王德兴欲要扶他的手,面对着纪欣,却是在对许之诲说话。 “许之诲,你告诉他,今天早晨,她宫里的好宫女,到底招出什么了!” 纪欣这会才如梦方醒,她惊恐地看向屏风另一侧,招,难道除了珠翠,另一个宫女并没有被打死吗? 她塞了不少银两,今日清晨才打听到,因为金鳞卫的刑罚太过残酷,已经有个宫女昏死过去,不能讲话了。 难道,难道…… 许之诲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似的,他的言语里没有任何波动,越是这般,越是像一柄锋利的巨剑,最后给了欣嫔致命一击。 “今日清晨,欣嫔娘娘宫中的另一个宫女,已经招认,是珠翠寻她为欣嫔娘娘办事,目的就是将一包她也不知具体是什么的药喂给三皇子殿下。” 纪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已经招了?怎么,怎么会呢?不是说能让人把她打死吗?怎么会呢? 说完了这句,许之诲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补充道:“金鳞卫效忠圣上,若能被钱色所诱,也不会自成一体了。欣嫔娘娘久居后宫,未打听清楚就行事,未免鲁莽了些。” 那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一柄重锤,将已经失去希望的欣嫔彻底捶进深渊之中。 她此刻望向乾嘉帝林慎的目光再也没有所谓“含情脉脉”了,是茫然,是惊恐,是近乎窒息的畏惧。 她以为她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中,却原来,她早已入局了吗? 她就像一只蚂蚱,在一片草丛里自以为是地蹦着,却不知天罗地网已经设好,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地表演罢了。 林慎冷笑了一声:“朕给过你机会了,而你,却从始至终,不曾有一点悔过!” 纪欣说不出话来,她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只会不停地摇头,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汹涌地挤出来,让她一个音都无法发出来。 她一边干呕,一边浑身发抖地膝行向乾嘉帝,可在她的手刚拽住帝王衣袍一角的时候,就立时被王德兴一脚踹了开来。 乾嘉帝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小意温柔的妃子,带着几分厌恶地冷声道:“朕看你需要好好静静心了,帝陵正缺一个抄经的,你自诩善书能画,不如就你去吧。” “我不,不……”纪欣嘴里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来,她瑟缩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 -- 第39页 帝陵在城外的山里,比冷宫还偏僻,去了那个地方,除了等死,还有什么盼头?她还有儿子,她的儿子是最受宠爱的小皇子,她怎么能去呢? 而乾嘉帝仿佛一刻也不想看见她了:“欣嫔纪欣,心肠歹毒,暗害皇嗣,着削去封号,降为婕妤,即日往帝陵为先祖抄经祈福,永世不得回京!” 那曾经给她恩宠的帝王,在夺去荣宠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将她发配到帝陵那个地方,为什么不干脆要了她的性命呢! 让她一辈子不得回京,一辈子青灯古佛,跟干脆要她下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王德兴走上前来,招手命两个宫人过来,又皮笑肉不笑地道:“纪婕妤,还等什么呢?赶紧领旨谢恩,启程离开,才是正经啊。能为先祖抄经祈福,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纪婕妤。 纪欣愣了一下,忽然直起身子,像是疯了一样哈哈大笑。 这一次,她看向了林悠,只是有燕远挡着,她不仅不能动那乐阳公主分毫,便连眼神都落不到那位公主身上。 林悠感受到了什么,她轻轻拍拍燕远的肩,站到了他身侧斜后方的位置,看向纪欣。 那一刻,她的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没有等纪欣开口,而是自己道:“纪婕妤,善恶有报,好自为之。” “带下去!”王德兴抬手,那几名宫人便上前来,架起纪欣的两只胳膊,像是抬犯人一样,在她说出什么之前,快速地将她拖了出去。 纪欣大喊大叫的声音还能从殿外传进来,然而她到底说了什么,早听不清了。 她是被清理出后宫的人,以后也回不来了,那些宫人哪里会像从前一般尊重她?一出了养心殿,没两步便是破布堵了嘴。 她没死,但在巍峨的宫城里,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该说比死了还受折磨。 人被拉出去了,殿中也一下安静了下来,这时乾嘉帝才看向了媛嫔。 赵媛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她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备受宠爱的纪欣今日就像块破布一样被扔了出去,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连呼吸都变得不怎么顺畅了。 乾嘉帝看向她的一瞬,她便如五雷轰顶,突然爬起来开始磕头。 砰砰砰的声音听着心惊,可赵媛却不敢停下:“圣上,不是臣妾做的,不是臣妾做的,不是啊……” 乾嘉帝摇摇头,开口道:“媛嫔私藏慢香萝,虽是为人利用,可到底心术不正,降为赵婕妤吧,明日搬去冷宫,你也该好好静静心了。” “不要,不要!” “冷宫”那两个字,让赵媛彻底失去了理智,她疯了般摇头,可王德兴根本不给她继续发疯的机会,两个宫人上前来,像是先前带走纪欣似的,很快便将她拖了出去。 事涉后宫,原本也与前朝审案多有不同,到了这一步,也便算是有了结果,许之诲见状,自然命金鳞卫将郑来和珠翠都带回去,严苛也知他此后只要总结案卷即可,便也跟着离开。 养心殿内,这便只剩下乾嘉帝并两位皇子,以及林悠。 还有一个不是林家人的,便是扔护在林悠身前的燕远。 这一场贼喊捉贼的戏码终于结束,乾嘉帝林慎走回桌案前,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向威严,可林悠站在那里看着,却觉得自己父皇在这个时候,显露出一丝并不明显的疲态。 原本最喜欢的小儿子的生母竟是那般伪装起来的蛇蝎心肠,到底还是让父皇心里不好受了。 都说帝王无情,可既是人,又怎能没有七情六欲? 两世为人,林悠并不觉得自己的父皇是个重情的人,可在那一刻,她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她的父皇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父皇……”她轻轻开口,不知是因为这一场“闹剧”,还是因为想起了前世胡狄攻入京城的场景。 乾嘉帝林慎收回飘远的思绪,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孩子。 最后视线停在了燕远身上。 “末将方才一时情急,多有逾矩之处,末将甘愿领罚。”燕远赶忙垂首行礼。 林慎看着他这会才后知后觉慌张了的样子,忽然淡淡笑了一下。 悠儿经了这一场风波,只怕被吓得不轻,不妨送她个“礼物”,让她开心些。 于是那位才刚决定人生死的地方,忽地就像个寻常父亲般,对着燕远问道:“殿中有宫人站着,方才你因何那么着急,偏要到乐阳身边呢?” 大皇子林谚惊讶于父亲突然的和煦,二皇子林谦诧异了一下立马就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林悠只觉得心情大起大落,像是卡在了半空中,她不自觉地看向燕远,也不知道到底在期待他回答什么。 燕远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了,心跳忽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 “末将,末将……” 那帝王瞧见少年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起了兴致,竟是道:“朕看你那般关心乐阳,不若朕给你个尚公主的机会,你看如何?” 第24章 心之所向 不知道燕少将军有什么重要的…… 燕远怎么都想不到,仿佛前一刻还在审案的圣上,此一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尚公主…… 他几乎可算是与林悠一道长大,只是从小到大,他心里想的只是要护好她,不能让她受了欺负,却从未曾认真考虑过成婚这种事情。 -- 第40页 他一向出入军营,后来到了天风营,除却池印将军,其他人大多都是年近而立方成家立业,他便觉得大婚这种事情离他更是遥远。 前几日商沐风向他提及时,他其实也曾想过,但除了跪在祠堂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要到代州查清当年的真相外,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自己对于悠儿,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 那样的情感是喜欢吗?便可算作喜欢了吗? 他想认真待她,不想辜负她,所以慎之又慎地思虑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有点变化的情愫,然而乾嘉帝的这个问题还是太突然了,他根本没想明白。 祖母曾说越是珍视的东西、越是珍视的事情,越是要谨慎地决定、小心地处理,与悠儿有关的事,自然是他生命力极其重要的事,这么重要的事,便可这么轻易地决定吗? 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林悠轻轻上前一步,缓缓道:“父皇,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在此,会否有些不妥……” 她低眉敛目,将小姑娘那几分娇羞展现淋漓尽致,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给燕远寻个台阶罢了。 她如何不知道燕远呢?沙场上他是最厉害的,可到了朝堂上,偏偏又是那个最不会转弯的。 燕远听见了她的声音,突然心里就是一紧,他转过头去,下意识地就想解释,可又想起这还在养心殿里,总不好在她父皇面前为她惹麻烦。 他于是又急又无从开口,垂在身侧的手攥住又松开,竟然难得地显出几分不该属于一个武将的窘迫来。 乾嘉帝身为帝王,又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几个孩子的心思? 他果然没有再追究,只是摆摆手道:“朕也累了,你们早些走吧。” 四个年轻人当然行礼,乖乖地从殿内退了出来。 王德兴看着他们几人退出去了,这才笑着朝乾嘉帝道:“圣上隆恩,三位殿下比之从前越发优秀,连燕少将军,也要英武不少。” 乾嘉帝林慎不理会他这拍马屁的话,靠在椅背上道:“燕家这孩子倒是颇肖起祖父,日后也定是一员猛将,只是偏偏动心在悠儿身上,倒要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王德兴不解:“圣上中意燕少将军,不妨赐婚,乐阳公主殿下聪明懂事,老奴听闻燕老夫人也是极喜欢的,这对燕家也是荣耀之事,想必他们也该满心欢喜。” 林慎摇头:“这可不对,那燕家从燕老将军起就是忠勇世家,这小子心思还在沙场上呢,朕若贸然下旨,才恐是害他们呀。” 王德兴若有所思,不一时,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哎呦,老奴险些忘了,礼部的陈尚书方才来了,说有胡狄人的消息禀报,问圣上意思,因方才还在审案,便令他偏厅候着了。” “让他进来吧。”林慎按了按额头,说道。 * 日头西斜,霞光映在西边的天空之上,甚是好看。 宫城中楼阁广殿的影子都被拉长了,宫墙也被染上一层好看的烟紫,瞧着甚是温和。 林悠一行四人,难得地竟然一路沉默着走到了朝晖门,到这里,林悠便要和他们分开,从另外一条路回定宁宫。 朝晖门前不远转弯的路口,林谦抬手推了一把燕远,将他推到了自己妹妹身边,而后拉着大皇子林谚就走。 “有什么话赶紧说,要不宫门等会可落锁了。”林谦一边拉着林谚走,一边朝燕远眨眼。 可怜林谚最是知礼守规矩,才刚想劝说燕远林悠在此见面多少有些不合适,人都被林谦扯出好几步去了。 林谦的一套歪理最是霸道,林谚的话没出口,他就开始堵了:“地方修好了就是给人站着说话用的,大哥也莫说什么男女这那的,你宫里那些宫女不照样做活?都是男的女的,大哥你要把她们撵走不成?” 林谚就这么被强行拉走了。 于是燕远终于有了片刻的可以与林悠说话的机会。 这两日都想着怎么破了这个案子,攒了好多话,都想一股脑说给她听,可真到了能开口的时候,却又怎么都张不开嘴了。 燕远站在那里,看到暮色里的林悠像是身披云霞的仙子一般静静立着,只觉心跳得越来越快,比在养心殿中时还快,原本就说不出话,这下可好,更说不出了。 林悠也瞧着他,见他傻乎乎的话也不说,不禁浅笑了一下:“怎么不说话呢?” “我……”燕远也跟着笑了一下,“你这两日过得可好?” 他问完了,又觉得问得实在不像回事,赶紧又自己回答:“我真是糊涂了,哪里能好?那奉贤殿想必怎么也不如你的定宁宫舒服。如今没事了,可以好好歇歇。” “我,我是有话要跟你说的。”他眼里带着急切,可偏生说话磕磕绊绊的,那样子倒有几分笨拙,让林悠瞧着,不自觉又笑了出来。 她一笑,燕远就更紧张了:“是很重要的话!” 林悠便很配合地问他:“不知道燕少将军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同我说呢?” “我……我……”他“我”了半天,最后干脆下定决心,从自己衣裳里揪出一个木头小剑来。 那小剑瞧着颜色已经多年了,但却被保护得好好的,以一根绳子挂在燕远脖子上。 林悠知道那个东西,那是小时候燕远的父亲送给他的,是他很珍贵的东西,从没见他取下来过,连前世的最后,他领兵出发去北疆,也是戴在脖子上的。 -- 第41页 她惊讶于燕远将这东西从衣裳里拿出来,却不想,让她更为惊讶的还在后头。 下一瞬,燕远便将那小剑拿了下来,竟是拉过她的手,一刻也没犹豫地放进了她的掌心里。 第25章 胡狄远客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害羞的时…… 天边云霞的光芒洒了一点在那小剑之上,木头的色泽便瞧着添了几分暖意。 林悠望着自己手中的那柄小剑,一时间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我把它交给你了。”燕远略有些着急的声音响在身边,“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这件事,可我是立誓要去北疆的。当年望月关大胜,我祖父我父亲,甚至我兄长,他们却都没有回来,我没法不怀疑,更没法不查。” 林悠抬眼看向他,他的身量已经很高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小练武,站在那里瞧着更为挺拔,霞光辉映在他额头鬓角,将他束起的乌发镀上一层似温柔却又坚硬的颜色。 他的目光在那柄小剑上,似乎也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能将接下来的话说下去。 “我们燕家的男儿,自当沙场御敌,不该有半分退却的道理。为大乾而战,也是我祖父和父亲的教导。我当年曾与兄长约定,要一同将胡狄拒于关外,如今兄长埋骨青山,我便要连他的一起做到。” “悠儿,”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林悠,“我没法离开天风营,更会在将来的某一日需要我的时候,立刻动身前往代州,我没有办法看着北疆形势变化,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四年前望月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段日子,我一直想这件事,一直想一直想,我不想你误会我,可我有时又觉得,这不过都是我的选择,因何要将你牵扯进来?我燕远身上没什么值当的东西,只有这个小剑,是我父亲送我的,小时候你也见过,我今日就将它送到你手上,我若从代州回来,这东西便还能见到,我若是背信弃义,没能护着你,你便随意处置,哪怕一把火烧了也好。” “你胡说什么……”林悠一急,险些抬手去捂他的嘴。 燕远见她目光盈盈,心里猛地一跳,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失言了,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愿把它交给你,你来保管,你若是不开心了,拿它威胁我都行,让我做什么都行。” 林悠看着他那急切地想要解释的模样,突又破涕而笑。 “燕远,你这是在向我解释吗?为什么要向我解释呢?” 她擦了擦方才险些涌出来的泪,眨着眼睛盯着燕远看。 燕远对上她的目光,只觉那一瞬之间,大脑就是一片空白,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我,我……” 林悠轻笑出声,瞧着他耳朵都红了,便也不逗他了,拿着小剑的那只手手指弯曲,便将那柄小剑包在了掌心里。 “这个东西我收下了,你需记得,这是你向大乾的公主立下的誓言,将来无论你去了哪,查什么案子,只要查清了,就必须得回到她身边。” 就是那霞光铺满整个宫城的时候,她想通了。 她重生一世,本就是为了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她要守护她的少将军,可她的少将军也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她护惜他的性命,却不是要将他变成被困在笼中的鹰。 既是鹰,就该到那长空之上,做最勇猛的猎手,不是只有将他绑在身边才能护着他的,便是前世他的棺椁突然回京,不也疑点重重吗? 不过是走一条也许困难些的路罢了,他那么珍贵的小剑都交到了她的手中,她也不该惧怕,更不该退缩。 她的燕远,就该是军阵之前领兵杀敌的将军。 “悠儿……”燕远有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小公主。 她脸上是盈盈的笑意,在西边天空灿烂的云霞映衬下,更加美得如梦似幻。 那一刻,燕远只觉他再也不是艰难地独行于一条荆棘遍布的道路。有人信着他,支持着他,理解他,包容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就好像灵魂找到了可以依偎栖息的故乡,他好像不用说什么,他的小公主就已早早明白了他的心意。 林悠瞧着他痴痴的模样,终是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还看什么呢?再不走,宫门可真落锁了。” 燕远这才回了神,连忙道:“好,好,我听你的,这就走。” 他依依不舍地走出才一步去,又听见林悠的声音传来。 “燕远!” “怎么?”他一瞬转过身去,仿佛是早已准备好了一般。 林悠向他走了两步,倾身一点点,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害羞的时候,耳朵会红红的?” “什……什么?”燕远一个激灵,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小公主早拿着他的小剑,提着裙子沿宫道跑远了。 已经暗下去了一些的霞光洒在她的背影上,恍惚像是让人看见了偷偷下凡的小仙子一般。 燕远兀自笑了一下,抬手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朵,这才赶忙离开了。 * 崇元门外,商沐风抱着胳膊站在宫道上等他。 太阳已经落山了,好看的晚霞也被夜色渐渐覆盖,西方的天空只余下一线橘红的光亮,宫城里眼瞧着也要上灯了。 -- 第42页 “见过公主殿下了?”商沐风是问出来的,但显然,他很肯定答案。 燕远走过来,与他并排向宫外走去。 “纪欣被打发去了帝陵,当没人再敢烦悠儿了。” “你这结论可下得早了些。”商沐风摇头。 “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你不管不顾地就跑去养心殿,满脑子都是乐阳公主,自然也不关心外头出了多大的事。” “出事了?”燕远收敛了心思,看向商沐风。不过在养心殿一个下午而已,圣上也在,外面能出什么事? 商沐风看着远方渐渐晦暗的天空:“你入宫没多久,礼部就传出了消息,胡狄使臣的队伍过不了多久就要到了,领头的,是淳于鹰。” “淳于鹰!”燕远的目光锋利了一瞬,这个名字他可是极熟悉。 淳于鹰是如今胡狄王的小儿子,但能力极为出众,上面几个哥哥不仅不如他,还被他的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胡狄王年纪也大了,这个淳于鹰大抵就是下一任胡狄王的人选。 当年燕远还在代州的时候,与淳于鹰见过一面,不过那时是在战场上,两边打得不可开交,虽见过,但这人长什么样子,燕远还真的不记得。 只记得他的武艺也还不错,在胡狄当也是个勇士。 “他胆子可真大,敢自己跑来京城。” 商沐风轻笑一声:“你还有空考虑他胆子大不大。” 燕远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因而问道:“你好像有什么要说?” 商沐风看向他:“淳于鹰派人送了拜帖,帖子上写,胡狄有意与大乾和谈,他作为胡狄王子,愿娶大乾公主为妻,与大乾永结秦晋之好。” “什么?” * 定宁宫里,林悠险些失手把茶杯砸了。 “你可打听清楚了,真是这么传的?” 眠柳点头:“宫城一解禁,奴婢就去打听了,确实是这么说的,说是胡狄的王子自己提出来。殿下,这不就是和亲吗?” 林悠的心砰砰地跳,前世胡狄使臣前来,那淳于鹰可没来啊,难道自己重生,还能影响到远在北边的胡狄吗? “那有消息说那些胡狄人什么时候来吗?” 眠柳想了想道:“什么时候有好几个说法,但大抵不离端午前后,离现在也没多少日子了。这镌文阁的案子才了了,胡狄人又要来,当真是一个赶着一个,都赶一块去了。” 到底是青溪更冷静些:“只说是淳于鹰来,也不见得就要我们公主和亲,还是先静观其变。奴婢今日晚些才听闻三皇子殿下交给罗贵妃娘娘抚养了,只怕还有的闹呢,咱们定宁宫一向避着她们,奴婢瞧着还是不要贸然出头。” 这个道理林悠自然也明白,胡狄的王子要来可不是小事,只怕过不了几日,后宫就也要有动静了。 * 已经入夜了,天风营里,展墨抱着自己的剑站在校场边打了个哈欠。 少将军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从宫里回来就到校场上疯了一样练武,先是跟人打,后来又自己在那练,这都半夜了,怎么还不停呢? 场上的燕远,一杆银枪好像要刺破苍穹一般。 他满脑子都是日暮时商沐风说的话。 “你怎么就知那什么淳于鹰不会对乐阳公主动心思?那淳于鹰又不是看上谁就娶谁,他为了联姻而来,自当娶对自己最有利的。乐阳公主性格温顺,又是先皇后娘娘所出,你要是淳于鹰你娶哪个?” 第26章 各怀心思 一点都不懂得保护好自己,怎…… 果然不过多久, 胡狄王子淳于鹰要携使臣前来大乾的消息就传了开去。 大乾与胡狄曾经打过多年,后来燕老将军将他们辇出望月关后,这四年两边都是相安无事, 甚至边境还有少许的贸易往来。 百姓们对两国之间关系的那些弯弯绕绕并不明白多少,他们只当个谈资来聊,有人觉得与胡狄议和能通贸易, 能赚银子,有人觉得胡狄都是野蛮人不值得来往, 两边也争得有来有回, 颇为热闹。 朝堂上便激烈多了, 因为天风营池将军的奏报消停了一段时间的文官们“卷土重来”, 为着“战和”二字又是唾沫星子横飞。 吵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便有些人要动心思,出怪招。 定国公府里, 罗历将密信送给自己的父亲罗向全看,一边看一边说:“宁州那边的消息, 胡狄使臣的队伍约莫端阳节前后就到了,父亲看, 咱们接下来……” 罗向全才在朝堂上跟主战的臣子们吵过, 开口没回答先是大骂:“顾摧那家伙自打袭了他父亲的爵位越发猖狂,敢与老夫叫板了, 就知道撺掇圣上打打打,那打起来, 哪里有这般安稳日子?” 他一边说一边拆开密信,很快地看完将信烧了。 罗历在一边应声:“那顾家也就是仗着淑妃膝下有二皇子罢了,如今妹妹在宫中抚养了三皇子殿下,咱们也不怕他们。” 罗向全冷笑了一声:“也就让他们跳这几日了, 胡狄王子有意和亲,这可是大事,倘若真的和亲了,三五年内是决计打不起来的。我看那顾摧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父亲,这消息要不要遣人送入宫中啊?” 罗向全想了想,点了点头:“如今贵妃抚养了三皇子,是该多知道些消息,提前做准备。这胡狄人野心不小,只怕圣上选个宗室女作公主,人家未必肯,还是要实打实的公主才行。宫里一共只有两位公主……” -- 第43页 罗历想想,大概明白了这意思,于是便道:“儿子这就遣人同娘娘说。” * 景俪宫里,罗贵妃正坐在小摇篮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三皇子林诺。 立阳公主林思愤愤不平地搁下笔,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终于抄完了,这纪欣犯的事,父皇因何也把我罚了?” 昨日夜里便是王德兴公公亲自送来了笔墨,说是父皇罚她抄三字经,那三字经都是多少年前开蒙时候学的东西,平白罚她做什么?可林思敢怒不敢言,还是抄了好些天,终于把那十遍抄完了。 罗秋荷冷笑了一声:“圣上这是提点你呢,瞧你整日里瞎出头。那纪欣的事何其危险?你偏要自作聪明,我拦都拦不住。” 林思撅撅嘴:“母妃,这事都过去了,那纪欣没有大用,把自己害到了帝陵,况且我这不是也没有大事嘛。” 罗秋荷瞪了她一眼:“这一次是侥幸逃过了,下次呢?你若还这样不过脑子做事,本宫都救不回来你。” 林思却是不信:“母妃如今身边有了三皇弟,又是贵妃,在这宫中谁能奈何?我有母妃在,自然不怕。” 罗秋荷打断她的话:“你瞧瞧你说的什么?殊不知多少人这会盯着景俪宫呢,你日后也收敛些,平白不要去招惹乐阳。” “她?她一个没人管的孩子,母妃还怕她不成。” 罗秋荷神情严肃了些:“我总觉得这乐阳有些不一样了……” 林思却不以为意,她可听说了,这次胡狄人来的,是胡狄的王子呢,和亲的消息传得满城都是,这显然是那胡狄人在造势,到时林悠嫁去胡狄,才是真真的眼不见心不烦。 “母妃,那胡狄人不是要来了吗?听闻他们想要和亲,女儿瞧着,乐阳妹妹又是公主,又漂亮,又知礼,最是合适不过了,母妃不若在父皇面前提一提……” “林思!”罗秋荷一生气,干脆叫了林思的名字。 林思吓了一跳,后面的话像是噎在了嗓子里:“母妃……” “你怎么就不长长记性!”罗秋荷一根手指戳在林思脑门上,“圣上瞧着不管林悠,可这次呢?圣上可曾冤枉了她?不仅没有冤枉,连关押都是在奉贤殿里,你还看不出来吗?圣上即便没有多宠爱她,可也是拿她当正经女儿的。” “那,那又如何……” “还如何?本宫虽为贵妃,可并非林悠生母,本宫要是说出这话来,圣上那里不仅成不了,还要给自己揽上个善妒的名声。你怎么就那么蠢呢?” 林思委屈地撇撇嘴:“那母妃可有好办法吗?阖宫里就两个公主,母妃总不会是想让儿臣去和亲吧?儿臣才不要去北边蛮夷人的地方呢!” 也不知是不是母女二人争论的声音太大,吵醒了原本睡着的三皇子。 摇篮里的林诺,突然“张牙舞爪”地哭了起来。 罗秋荷正心烦着,极为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哭得不停的孩子,转而朝外面道:“奶娘呢,快瞧瞧小皇子怎么了?” 一直照顾林诺的奶娘战战兢兢地进来,将哭闹的小孩子抱走了,罗秋荷这才觉得耳根子清静了不少,能好好想事情了。 她于是便才接着同林思道:“这历来和亲,大多都是择宗室女,不过胡狄王子亲自前来也是少见,不知若挑选臣子家中的女儿封为公主他会不会同意。瞧你舅舅的意思,那些胡狄人大抵是端阳前后来,若是正与端阳节赶在一处,倒是有了由头,能与圣上提及两句。” “母妃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罗秋荷可不想这么早就与这个咋咋呼呼的女儿说,便道:“你莫管这些,这几日你只管给我安心些,不要去人面前丢人现眼,若真是圣上下旨命你和亲,我也救不了你!” “哦。”林思不情不愿地应了,只是在她心里,不愿坐以待毙的计划也渐渐显露出一个苗头来。 * 没过几天,宫城里便又传出了要在京城举办端阳宴的消息。 端阳节在大乾也是个极重要的节日,往年在京城的镜湖上,都要有赛龙舟的活动,往前几年,甚至有帝王亲临的盛况。 不过今年的端阳节却特殊,胡狄使臣入京的时候差不多定下了,正在端阳节的前一日,五月初四,礼部派人到城门迎接,圣上在宫中设一个小型晚宴接待,五月初五便招待胡狄的使臣一起往镜湖上,一面庆端阳,显示大乾待客之道,一面商谈此次和谈的细节。 林悠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定宁宫的寝宫里绣完小荷包的最后一针。 青溪和眠柳一唱一和地说了这事,像是外头说书先生似的,听得她直笑。 “殿下,这胡狄王子说是要和亲,还不知道到时候怎么选呢,现在派谁去和亲一点消息都没有,咱们可怎么准备呀?”青溪说完了近来的消息,担心地问道。 林悠将线剪了,满意地看着这个绣了柳叶并一双燕子的荷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燕远那柄小剑拿出来,用绸帕子包了,装进了荷包里。 “准备什么?这么大的事自然要父皇来决定,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便好。那胡狄人毕竟是异族,其背后不定有什么狼子野心,上回既已托天风营的池印将军之名说过这事,想必父皇比我们清楚。” 青溪瞧着林悠将荷包放好了,便问:“殿下日后要带着这个吗?” -- 第44页 林悠点点头,起身来走到大镜子面前试了试。 眠柳想着和亲的事,便道:“那端阳宴,奴婢听说选了不少世家女子都去,会不会,就是有意让那个胡狄人选个世家的姑娘啊?” 林悠面色冷了些,一张一向乖顺的小脸上难得却出现了几分隐忧:“无论是皇家的公主还是世家的女孩,谁都不该成为这联姻里的牺牲品。倘若是两情相悦,便是对方是胡狄人自然也无事,可倘若仅仅是为了谋算,那凭什么女孩子便要承受所有苦楚呢?” 眠柳不曾想过这样的问题,她听了公主的话,有些呆呆地站在原地。 林悠将荷包配在腰间戴好,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青溪和眠柳:“你们需记住,我们大乾的女孩,没有谁是为了和亲而生的,那胡狄王子淳于鹰有他的目的,父皇自会去处理,但我们不该预设是谁要嫁去胡狄,更不该有世家女孩替公主出嫁的想法。” 青溪和眠柳垂下眼帘,恭顺地点了点头。 公主真的变了,虽然还是从前的样貌,但说话行止已不同曾经那个乖巧听话的公主一样了。 她们两个丫鬟说不清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是坏,但瞧着公主淡然稳重的目光,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安了下来。 及至五月初四,终于到了胡狄使臣队伍预定要到来的日子。 一早上林悠就听闻礼部的那些官员到城门口去等着迎接,宫里头也是忙忙碌碌,明明预备的是晚宴,也不知为什么从大早就开始忙活了。 林悠遣了小山去打探消息,小山也是尽职尽责,隔一会就回来禀报一次。 一阵说是外头礼部的大人和户部的大人吵起来了,因为户部的大人嫌弃礼部的大人乱花了银子。 一阵说是礼部的大人又和巡城司的将领吵起来了,因为巡城司的将领嫌弃礼部的大人挡了百姓的路。 林悠听得直笑,虽说是风雨欲来,可今生淳于鹰要来,倒是比前世热闹不少。 直到听见了天风营的消息。 小山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说是因为礼部的大人挡了路那事,天风营的燕远少将军,领着一队兵士,二话不说把人都赶走了。 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这胡狄人下午才到呢,礼部上午就把路封了,南城门通着京城的大道,百姓怎么走?还怎么进城? 众人都说巡城司没能赶走人,把自己厉害兄弟喊来了,整个南城门都是看热闹的,众人见着礼部灰溜溜地让道,都夸燕少将军年少英才,是为百姓考虑的好人。 林悠起先听着还觉得有趣,越听却越觉出几分担忧来。 燕家地位特殊,燕老将军又是因为胡狄人战死沙场,如今胡狄的使臣要来,燕远本就是众人盯着。他这会帮着百姓赶走礼部占道的人,原本是没问题的,可正因他是燕远,落在有心人眼中,只怕倒要牵涉到是他的私人恩怨上来。 父皇虽体恤燕家,可到底多疑,得想个办法帮他才行。 林悠于是也不在屋里闷着了,她立时唤来青溪眠柳,换了衣裳便往贤妃的沐芳宫去。 林谦果然正在沐芳宫里练射箭呢。 贤妃娘娘性子豪爽,不同其他姑娘一般多爱刺绣文墨,她最爱射箭,在沐芳宫里修了一个小靶场,因而林谦也耳濡目染,虽然做什么都不太上心,但这位二皇子的箭术却是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一听说是乐阳妹妹来了,林谦擦了把汗便从靶场上跑回来了。 “乐阳妹妹!今日怎么得闲过来了?母妃正前日里还说许久不见了,让我去瞧瞧你呢?有什么事跟二哥说,是不是燕远那小子又欺负你了?” 林谦倒豆子似地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问题太多,林悠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开始回答了。 贤妃娘娘抬手拍在他肩上:“就你会说,快喝些水吧。” 林谦拿起杯子来连下了三杯才解了渴,只是问题不能停下:“这几日歇得好吗?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找事了吧?” 自己这个二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林悠连忙摇摇头:“歇得甚好,劳二皇兄担忧。不过今日贸然来寻娘娘和二皇兄,倒当真有件事。” “什么事?是好玩的事吗?”一说起有事,林谦眼睛都亮了。 自打上回纪欣的事了了,他就被父皇罚跟着大哥听先生讲课,可无聊死了。要不是胡狄人来,只怕还要让他接着听呢,他都闷了许久了,只等事上门了。 林悠便将南城门的事都说与了贤妃与林谦,末了接着道:“乐阳今日来,便是想请二皇兄出面劝劝燕远,此事虽要为百姓考虑,但他若因此受人忌惮,也并非我所愿见。只是不知二皇兄……” 林悠那“愿不愿意”还没问出口呢,便听林谦道:“放心吧乐阳妹妹,此事包在我身上。” 林谦可高兴坏了,这好几天了,燕远把自己憋在天风营里,不知道憋什么呢,他正想不出找什么理由看热闹了,这可好,乐阳妹妹亲自发了话,他岂有不去的道理? 燕远那个臭小子还装呢?连大哥都开始怀疑他对乐阳妹妹有心思,如今胡狄人都来了,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贤妃司空瑛一看林谦那表情就知道自己这儿子干不出啥好事来,只是林悠所说也不无道理。当年她还未进宫时,司空家与燕家的长辈之间也是好友,自然也不愿看着燕远卷入什么风波中,于是便也默认了林谦那点小九九,没有戳穿他。 -- 第45页 林谦也不拖拉,得了这个信,收拾收拾就准备出宫了。 他原是去看热闹的,还准备了些揶揄燕远的话,一路上想着怎么取笑取笑这个好兄弟,却不想,乘着马车还没到南城门呢,就被拥挤的人群给截住了。 林谦瞧着好些人都往那边去,一时间自己心里也没底了,连忙派人去打探。他身边的小太监也没见过这阵仗,跑前面打听了,再回来禀报,险些摔个四脚朝天。 “出什么事了你这么急?”林谦掀着马车帘子问。 那小太监慌得说话都磕巴了:“殿殿下,不好了……燕,燕少将军好像要跟胡狄人打起来了!” “啊?” 南城门前,围聚的百姓越来越多,却都默契地在中间围出一个圈来。 圈里一边站着天风营的士兵,另一边是几个发型与大乾人迥异的壮汉,边上还有一位老人,正坐在地上,有个郎中模样的人,瞧着才赶过来,正给他看腿。 天风营的燕少将军手执银枪,站在朱雀大街的正中央,将胡狄人进城的路挡了十足十,旁边礼部几个文官,上去劝也不是,不上去劝也不是,急得派人回宫里报信,可百姓看热闹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报信的人还不知道挤没挤出去呢。 林谦还在外围,马车走不了,只能自己往里挤,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只能一边往里一边打听来龙去脉。 这事说简单倒也简单。 原是胡狄的使臣走得快,队伍提前到了京城外,正是按约定从南城门入城。 礼部的官员设了阵仗迎接,原是开辟出道路来的,不过是在天风营的要求下缩减了些许,留出了让百姓通行的地方。 结果这胡狄队伍也是奇怪,正正一条大路,也不知是怎么走的,偏偏那马车就撞上了旁边的行人。 被撞倒的是一位老者,马车擦着他的身子过去,不仅让他人摔了,瞧样子大抵是把腿撞断了。 若是以往,胡狄来的使臣,又或者别的什么达官贵族的马车把普通百姓撞了,最多扔点银子便是扬长而去,有那过分的,甚至银子都不扔,马车不停就走了。 百姓也控告无门,只能自认倒霉。 可今日却正好碰见燕远在这。他本就看不惯礼部为了什么胡狄使臣搞这些没用东西,如今胡狄人又撞了大乾的百姓,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燕远当即便拦下了胡狄人的队伍,他的要求也简单,就是要胡狄人给那被撞的老者道歉。 胡狄人自认远道而来是尊贵的客人,领头的又是胡狄王子淳于鹰,哪里肯给一个大乾的平头百姓道歉? 他们不道歉,燕远不让步,于是两边就在朱雀大街上对峙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就也聚过来看。 胡狄人前些年在望月关一带与大乾将士打了那么多仗,怎能没听过镇北军的名号?他们都知道这个燕远就是当年镇北将军的嫡孙,故而见对方一杆银枪拦路,也没人敢贸然出手了。 礼部的官员急得满头大汗,这胡狄人没法劝,总得劝劝燕少将军吧,可几个主事都上去劝了,这燕少将军就是一步也不动。 礼部的陈尚书没办法了,只能自己亲自上阵。 “燕少将军,你看这赔偿的银两也给了,也请了郎中来看诊,要么,先让使臣的队伍过去?”陈尚书一把年纪了,却要向个年轻人低声下气,心里也是难受得紧。可谁让人家一身武艺又是个不管不顾的呢? 燕远看都没看陈尚书一眼,他就盯着前面胡狄人的马车,朗声道:“不管是谁,来了我大乾的京城,就要守我大乾的规矩礼节,撞了人就要道歉,难不成因为是胡狄人就不需要承担责任了吗?况且那银两是他们出的吗?不是你们礼部出的吗?礼部出的银两还不是大乾的银两?”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几句话中气十足掷地有声,周围的百姓们原本就心存不平,听了这话,更是被激起了斗志,纷纷应和。 “燕少将军说得对!咱们大乾是礼仪之邦,外族人来了总也要守礼吧?” “没有撞了人不道歉的道理!” “就是,才刚进城门就如此嚣张,看不出一点友好来!” “就该如燕少将军所说,道歉!” 陈尚书听着周围的话,气得要七窍冒烟,这群愚民,不知大势,简直胡闹。 “燕少将军,老臣身为礼部尚书,乃是奉圣上之命前来迎接友邦的使臣,难不成燕少将军真的要在此将人堵住,直到晚上吗?” 劝说不成,这陈尚书开始抬出资历,抬出圣上。 只是燕远要怕这些,他今日根本就不会在听说了巡城司的事后,向池将军请命带队过来了。 那些文官没上过战场,不知道胡狄人啥样,他不怪他们,可他是断不会让步的。 悠儿早就说过,胡狄人是狼子野心,他们看似和谈,背后还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如今刚到京城就要大乾让步,日后还了得? 燕远就像没听见陈尚书的话似的,动都不动一步,手中的银枪握得更紧,在薄薄的天光下反射着寒冷的光。 另一边的几个礼部的臣子中,有人看不下去了。 “燕少将军口口声声说着‘礼’,殊不知自己才是最没有遵守礼节的。” 一个年轻士子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瞧官服当也是个主事。 -- 第46页 这声音有点熟悉,燕远转过视线看了过去。还真是个熟人,以前不认识,可上次见了,燕远可是把这人记得死死的。 定国公府的罗清泊嘛,上次在酒馆里,不就是这个人一直盯着悠儿看? 罗清泊本就认为大乾胡狄应当议和,日后和平相处有利两国百姓,如今眼见燕远如此行事,焉能不恼? 他语气严肃几分,比上次酒馆中瞧着,倒多了些文人骨气:“燕少将军如今街中拦路,难道就是大乾的待客之道吗?” 陈尚书是个老头子,燕远还存了几分尊敬,可罗清泊是同辈,他自然是一点不想给这人面子。 于是燕远看都没看他,冷笑了一声道:“罗主事,你是大乾人还是胡狄人啊?你怎么向着胡狄人说话呢?” 这话一出,百姓们哄堂大笑,本是一句普通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燕少将军说出来,便阴阳怪气的,听着滑稽极了。 罗清泊是个书生,哪里跟这般说话方式的武将沟通过,一下子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只觉得满脸火烧似的。 他自然是大乾人,他自然一心为了大乾,可燕远这钻漏洞的话他又怎么回复都不对,一时间他人站在那,看着倒是几分窘迫,非但没劝了燕远,还把自己绕进去了。 这一来一回的,看热闹的百姓越发觉得燕少将军有理,就该让那些胡狄人道歉,一时间群情激愤,隐隐的礼部的陈尚书都要控制不住形势了。 终于,那始终关着门的胡狄马车开了门,里面坐着的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多年不见,燕少将军还是好神气。” 他分明应该是胡狄人,可一口大乾的官话却几乎没有任何口音。 燕远的神情顿时冷了下来,看向那马车的目光也全然不似他平时那般单纯热烈,反而像是看不透的幽深寒潭。 说话的是淳于鹰,胡狄的王子,也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胡狄王的人。 “淳于王子终于打算下来道歉了吗?”燕远冷声。 马车里看不甚清样子的胡狄王子淳于鹰哈哈大笑:“燕少将军拦路在先,却要我等道歉,这就是大乾的待客之道吗?” 对方强词夺理,燕远也并不恼,他就提着那一柄银枪,稳稳地站在那里。 “淳于王子贵人多忘事,才撞了这位老者,还没走远呢,就不记得了。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来提醒你。” 那陈尚书看着两个年轻人针锋相对,唬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陪着笑脸,上前去同几个胡狄使臣道:“此事乃是我们招待不周,还请诸位海涵,给老朽些时间,老朽这就处理。” 燕远实在看不下去这位老尚书的做派,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展墨,展墨会意,两步上前一把将陈尚书拽了开来。 陈尚书年纪大了,又是文官,哪里是展墨的对手?没有一点挣扎的就被“扔”到了一边。 马车里的淳于鹰神色冷了冷:“燕少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燕远甩了甩银枪,又往前逼近两步:“为我大乾百姓讨个公道罢了,不过是一句道歉而已,狗还知道摇两下尾巴呢,淳于王子不会吗?” “大乾人,休得无理!”胡狄使臣里,大约是淳于鹰护卫的人一下恼了,指着燕远就冲出来,果真一副要打架的架势。 燕远却不怒反笑:“你着急什么,我说狗呢,你是狗吗?” 那胡狄人虽然大乾官话说得有口音,但听还是能听懂的,一听燕远这么说,哪里还肯让,抡着拳头就冲了上来。 这一下可好了,燕远是有血性的,天风营带出来这些人又几乎都是出自他手底下,个个都以英勇善战为荣,眼看着胡狄人冲上来,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于是燕远提枪迎敌,后面天风营的将士也冲上前去一步不让。 这边都冲上去了,那胡狄人又哪里肯吃亏?虽说出使的队伍人没有多少,但来的许多都是胡狄勇士,这边上了,那边自然也都纷纷抄家伙冲上来。 陈尚书在里面是谁也拦不住,若不是罗清泊眼疾手快将他扶出来,只怕他险些成了刀下亡魂。 这样一打可不得了了,胡狄的使臣和天风营的将士,瞬间就已战成了一团。 两边都不伤人性命,都不给对方留把柄,可却都卡着那条线下最重的手,誓要打得对方下不了床,一群人扭打在一起,又有围观的百姓一浪接着一浪拱火凑热闹,一时间整个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倒要比元宵看花灯还热闹。 可怜林谦好端端一个皇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忽然人潮就推涌着往前挤。他被夹杂在里头,越发后悔为了看热闹,没带一队禁军出来。 早知道就不该偷溜出宫,现在可好,竟然生生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了。 不过林谦也没想到,竟是这样被推着,真让他挤进前面去了。他从人群里朝当中张望,燕远正和一个胡狄武士打得不可开交。 那胡狄武士使了一把大刀,刀上还有几个环,甩起来哗啦啦地响,甚是骇人,可燕远的一柄银枪却一点不让。 以点带面,以柔克刚,那一柄银枪在燕远手中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他今日着了一身白衣银甲,此刻倒像与手中的枪融为一体一般。 胡狄武士挥着大刀看起来威风凛凛,不仅没讨到一点好处,反而被燕远戳中了痛点,渐落下风。 -- 第47页 随着燕少将军愈战愈勇,那些大着胆子围观的百姓也越发亢奋。 不少人趁乱推搡胡狄人,更有许多人大声呐喊助威,场面越发不可控制,连胡狄的马车都被迫往后退了几步。 林谦是来看热闹的,却没想到能看这么大一个热闹! 他彻底惊呆了,眼见着在燕远的进攻下,那个胡狄使臣越来越退,都快退到他家王子的马车里了,他觉得这样不行,也想起了自己妹妹的叮嘱,连忙在人群里大喊。 “停手,都停手!本殿是二皇子!都给本殿停手!” 一开始群情激愤,根本没人理他,还是多亏展墨听见了,连忙朝着燕远喊:“少将军,二皇子来了,二皇子来了!” 这般喊了几声,又兼燕远那里一枪挑飞了那个胡狄武士的刀,以银枪直指他的喉咙,两边这才停了下来。 林谦终于有些狼狈地从人群里挤出来了,他整整自己衣服,摆出一副皇子的样子来。 “打也打了,闹也闹了,差不多了。”他一边说一边朝燕远挤眉弄眼。 可燕远一心维护大乾的百姓,都到这个地步,怎肯再让? “他们撞了人,理应道歉。” 林谦这一路挤进来,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是大乾的皇子,自然也向着大乾的百姓,只是胡狄人这事,正如林悠找他时所说,不一定牵扯着什么,燕远身份特殊,不宜纠缠过深。 于是他便朝着马车道:“淳于王子远道而来,大乾自然欢迎,只是既撞了百姓,道歉也是人之常情,本殿看不妨各让一步,这看病的银两便不用胡狄赔偿了,只需同这位老者道个歉,就算此事过去了。” 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虽说本来安排的是晚宴,如今时辰尚早,可胡狄人一直卡在南城门,也不像回事,林谦虽然不靠谱,但还是晓得轻重的,再任事情发展下去,到了父皇那,就算燕远没错,也逃不过言官之口。 打了这么一回,马车里的淳于鹰显然心情也不是很好。 他好一会没说话,半晌,才从车里扔出一块细长的金条来。 那金条砸在地上,滚了两下,滚到了林谦脚边。 “我胡狄还不至于赔不起这些。”马车里传来淳于鹰的声音。 事已至此,这就已经算是道歉了。 燕远提着银枪就要一枪取了那个胡狄武士的性命,林谦连忙抬手拉住了他。 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有些东西,要缓缓图之,今日打这一场,让那些胡狄来的一进京城就个个挂彩,已经是够出格的事了。 林谦身边的小太监见了林谦的眼色,连忙上前来,将那金块捡了,塞到了那位老者手中。 燕远知道一位受伤的老者带着这东西不安全,于是便招手让两个天风营的士兵护送他去医馆,这才在林谦的招呼下,走到了路边。 路虽然让开了,但那些进城的胡狄人此时看起来却再没有刚到京城时那般神气。 他们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在方才打斗时留下青紫的痕迹,有人衣裳还破了,有人受了伤,还流着血,有人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 瞧着他们的滑稽模样,围观的百姓虽不敢走近,可远远的嘲笑却是一点不加掩饰。 马车里的淳于鹰攥紧了拳头,才一过这片被百姓围着的地方,那一队人马就莫名加速,灰溜溜地走了。 礼部的陈尚书官帽也歪了,身上也不知哪沾的土,慌忙地跟在后头,瞧着就更滑稽了,相较之下,站在那里的燕远明明受了些伤,可却清风朗月一般,不见一点狼狈。 围观的百姓里也有年轻姑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怪道人家都传,‘好女不嫁有情郎,盖许司空与燕商’,这里头说的燕少将军原来是这般模样……” “整个京城又能寻到几个这般勇敢的男子呢?” “寻到了也不是你的,那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呢。”还是有岁数的夫人清醒些,当即就说了大实话。 拉着燕远的林谦这会也顾不得在意那些可供打趣的话了,他早瞧见了顺着燕远手指滴下的血液。 “你的伤怎么样了?” 燕远看胡狄人走了,这才后知后觉,觉出一点痛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是胳膊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挨了一刀,伤口不深,不过见血了。 “一点小伤而已,算不得什么,回去清理清理上点药,明日就好了。” “怪不得乐阳妹妹不放心,还好她找我让我来了,否则你难道真要跟那个淳于鹰打一架啊?”林谦一边嫌弃一边同他往回走。 “打一架又怎么了?那淳于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两字还没出口,燕远反应过来些不对,“你刚刚说,是悠儿让你来的?” 林谦一副终于见到热闹的表情,狠狠地点了点头。 * 定宁宫里,林悠打了个喷嚏,吃了几口的午膳也吃不下去了。 “去瞧瞧小山回来了没?”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催青溪了。 青溪知道公主着急,连忙应下,刚要出门,外面小山着急地跑了进来。 “燕少将军和胡狄人在南城门前打起来了,幸而二皇子殿下去了,这会都散了,只是小的打听到,燕少将军好像受伤了!” “什么?”林悠一下站了起来。 -- 第48页 淳于鹰可不是什么好人,前世就是他带兵攻破京城,他从望月关一路打进来,烧杀抢掠的事可没少干,燕远同他打,若是受了伤…… 青溪也急了,轻轻打了下小山:“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小的没看见,是听人说的,只说两边混战成了一团,那些胡狄人都被咱们天风营的将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打完了,大家才瞧见燕少将军流血了,这才知道他受伤了,说伤得也不重,这会已经回燕府了。” “都流血了怎么能叫伤得不重?他是个不知轻重的,二皇兄也是个没头没尾的,他们两个人,什么重伤也得说成是不重了。” 林悠那午膳彻底不吃了,她忙让青溪更衣拿牌子,一刻也等不得,这就要出宫往燕府去。 胡狄人不是什么正义之辈,说是轻伤,谁知道他们的兵器有没有淬毒,有没有暗器呢?若是不谨慎处理,倘若发现中毒了如何是好? 这燕远,一点都不懂得保护好自己,怎么这么笨呢…… 第27章 我会担心 因为,我也会担心,会害怕。…… 燕老夫人也没想到乐阳公主会这么快来。 即便知道, 放任乐阳公主随意往燕府来,只怕圣上心底也存了几分安抚他们这燕家老少的心思,但终究能这么快来, 是乐阳确实用了心。 燕老夫人见过的人事多了,再瞧见这般纯粹的心思,只为之感动, 一面感怀,一面又想起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孙子, 不免又有点无奈。 将林悠引着到了合适会客的小厅里, 燕老夫人就借口要盯着院子修剪花枝的事离开了。 林悠站在厅里等得着急, 没过一会, 便见外头来了个风风火火的人。 “悠儿你怎么来了?大热的天气, 怎么不好好在定宁宫歇着,受了暑气怎么好?” 自打上次的事结束了, 燕远已经许久没见林悠了,胡狄人要来, 他几乎日日在天风营里练兵,今日回府也是因为受伤了, 府里有效果更好的伤药, 却不想还有意外之喜呢。 林悠一见他胳膊上绑着白色的绷布,瞬间便是鼻子一酸:“怎么就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可还疼吗?” 她忽然委屈巴巴地问出来,燕远一下愣住了, 他心里一紧,又是一急,唬得胳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这就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几天就好了。” “还说是小伤,都流血了,怎么会是小伤呢?” 燕远低头一看,果然那绑带上洇出一点红来,他一面心里埋怨止血的药不管事,一面连忙道:“就这么一点血,一会就没了,真的没事,你看我这胳膊,随便动。”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晃胳膊给林悠看,林悠瞧见他忙着证明的傻样子,又绷不住破涕而笑。 燕远见她笑了,便更起劲:“别说能动,我这左手还能使枪呢!” 他说着就要比划个招式给林悠看,结果这一比划,动作大了,刚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本能地“嘶”了一声。 “是不是动到伤口了?”林悠吓得连忙按住他,“还说不疼不疼,明明就是疼的。” 燕远讪讪地笑笑:“真的没事,悠儿,男子汉大丈夫上战场,这么点小伤,算不得什么的。若不是我溜回来找伤药被祖母瞧见,这什么白布条都不用裹的,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真的没事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燕远笑笑,领着她在桌边坐下,又亲自给她倒了茶。 “我听小山说你在朱雀大街上和胡狄人打起来了,我吓了一跳。那胡狄人不管怎么说,终究是还没动手呢,这般打一架,到时他们到父皇面前胡说八道,万一要罚你可怎么办?” “罚?是那些胡狄人先撞了人,我不过是替那老者讨个公道,百姓们都瞧见了,便是罚,能罚我什么?只可惜,我还没打尽兴呢,二皇子殿下来了。” “你还要打。”林悠抬起一根手指,轻戳了一下他的脑门,“我们都知道胡狄人存了别的心思,可人家明里还是来和谈的,如今才一进城你就同人家打了这么一架,听说还让人家受了伤,到时少不得言官又要参你。” 燕远却根本不在意:“参就让他们参,反正就是听些骂罢了,也不疼。” “哪里有人愿意听别人骂自己的?” “好悠儿,他们打不过我,若不让他们过过嘴瘾,岂不到时都气死了?他们骂的是我,只要不牵连你,随便骂。” 林悠听着他这些话,既好笑又无奈,好在这件事是胡狄人先撞了人,就算有人上本,最多也只是口头警告几句,也还算能接受。 她于是便不再纠结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接着道:“你日后万不要如此冲动,虽说那胡狄人也该打,可也得智取,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了呀。” 燕远脸上的笑意渐渐化为认真,他很深地看了林悠一眼,却在将要开口的时候,又将视线假装自然地撇了开去:“放心吧,我有分寸,我还等着到望月关给他们教训呢,不会在京城就让人给找出错漏来。” 他的话说到这戛然停了下来,后面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哪里能说这段时间里,商沐风上回说的话就像邪门了似的天天在他脑袋里转。他看到那个淳于鹰的马车,都想直接给淳于鹰一枪,又赶上胡狄人自己惹事,哪里就能忍得住呢? 今日林悠来了,他又看悠儿越看越觉得是天底下最好的,他这么好的悠儿,若是真让那个淳于鹰惦记上,他还哪管什么理智不理智呢? -- 第49页 林悠不知他心里已有了那么多弯弯绕绕,只听他说日后要到望月关去,不免又想起前世诸事,她瞧着燕远,到底忍不住,将那句话问了出来:“望月关,便是非去不可吗?” 燕远听她语气不是很对,便抬起头来看着她。 他自然还记得那日在宫中答应她的话,便道:“那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但我从前与你所说,都是真的,也都是算数的,纵我去了,也一定会回来的。” 他说完,又觉得只这样不够,于是便起身,拉住林悠的袖子:“我带你看样东西。” 林悠瞧见他的认真,虽不解,可也跟了上去。她却没想到,燕远竟是领着她去了燕家的祠堂。 祠堂是甚为重要的地方,她站在门前,瞧见里面燕家先祖的牌位,到底不敢进去。 不过这倒也够了,燕远就指着里头显眼位置的那方印道:“那是我祖父的,四年前望月关与胡狄一战,传回京城的消息是镇北军大捷,可我祖父、父亲、兄长却全都没能回来,回来的只有这方印。” “悠儿,大战告捷,主将却全部埋骨青山,你觉得这是应该的吗?” 这还是两世里,林悠第一次远远看见那方印。 她当然知道四年前望月关的那一战,就是那一战打得胡狄元气大伤,才让这四年里北疆安定,百姓得已休养生息。 她也知道燕家为此付出良多,毕竟那一次封赏,让整个燕家都成了朝中地位最特殊的功勋世家。 可她并不知其中详细,更没有想过那么深的原因。 如今燕远直白地将这些话说出来,她方想起前世燕远的棺椁回京。一月前传回来的还是捷报,一月后便是北疆大败,燕少将军身死沙场。 这前后种种相似,让她此刻只觉凉意入体,不受控制地轻轻抖了一下。 “悠儿……”燕远感受到了,紧张地看向她。 林悠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我明白,那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我明白。” 没有很多的解释,也不需更多的承诺,他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好像都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林悠抬起视线来,静静地看着燕远,好像过了有一会才道:“我都明白,可你一定要护好自己,万不能冲动行事,无论是如今在京城,还是日后到了代州,到了望月关。因为,我也会担心,会害怕。” 燕远勇敢地回望着她的目光,很是郑重地,应下她的叮嘱:“我一定会查出真相,也一定会认真记得你的话。” 他说完了,又觉得这一下太过郑重,他又怕将小公主吓倒,于是一下又扬起一个笑脸来。 “不过悠儿你放心,若论打架,我还是没怕过谁的,无论是胡狄那什么王子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一定将他们打得爬不起来!” “你还想打!”林悠让他说得哭笑不得,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 燕远便顺势而为,嗷嗷叫起来:“哎呀碰到伤口了,疼,疼!” 林悠吓了一跳,她方才刻意避开他的胳膊了呀。 “碰到哪了?哪里疼,要么我让他们这就请太医来!” 燕远见她着急了,又嘿嘿一笑:“这点小伤打两下都不会疼的。” 林悠这才知他是骗她玩呢! “燕远!” * 养心殿里,乾嘉帝正在看着手里的折子。 底下站着定国公罗向全和瞧着仍有些狼狈的礼部尚书陈大人,殿中分明焚着安神宁心的香,可谁的心里都不太安宁。 不过多久,乾嘉帝林慎将手中的折子看完了。 “那被撞的老者已经处理了?”他将折子扔到一边,抬头问道。 陈尚书连忙道:“回圣上,已请了郎中看,也赔偿了银子,大约已经送回家中了。” 林慎点点头:“百姓无辜被撞,又是与胡狄有关,谨慎些处置。” 陈尚书躬身答:“微臣谨遵圣命。” 然后养心殿中就安静了下来,林慎又拿起一本折子来看,定国公罗向全和陈尚书两人互相交换个眼神,都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了。 这就完了?燕远和胡狄人打了一架,一句不提? 定国公罗向全听闻消息和陈尚书俩人拟折子来养心殿的时候,可是抱着用这件事让燕远再没可能上战场的想法的。 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这燕远在胡狄使臣的队伍刚来的时候就好勇斗武,把人家使臣队伍个个打得鼻青脸肿,这难道不是丢大乾的脸面吗? 他们大乾可是尊礼的,似这般无礼野蛮的行径,让罗向全看,撤了燕远的天风营副将都不为过。 可这会,他们折子也上了,事情也禀报了,圣上就问了一句受伤的老人,就没话了,而且看起来也不像要再接着说什么的样子,这怎么回事? 罗向全和陈尚书两个人站在那,在这安静里多少显得有点尴尬。 看见陈尚书一直给自己使眼色,罗向全想了想,也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行礼道:“圣上,这天风营的燕少将军出手伤人,是否要……另行处置?” 乾嘉帝是出了名的多疑善谋,定国公罗向全身为老臣再清楚不过。这般性子的帝王,在其身边做事,其实最忌讳随意出手,但罗向全被逼到这一步了,也不想浪费一个大好机会。 他到底还是斟酌了用词,没有说“惩罚”,只道“另行处置”。 -- 第50页 林慎闻言,合上了自己手中的那本折子,重新抬起头看了过来。 “依爱卿所见,当如何处置?” 罗向全一听这话,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圣上发问,他又不能不答,于是只能道:“大乾一向以礼为先,燕少将军虽是打抱不平,可出手伤人,未免有些过分,又是在朱雀大街上,不少百姓都看见了,影响甚广,微臣觉得,总要有些约束,方能彰显我大乾待客之道。” 罗向全已经尽量挑看似中立的话来说了,可说完了还是满头冒汗。 这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燕远光在乐阳公主的事上就屡次三番违逆圣上,难不成圣上还要比从前更优待他? 况且胡狄人都来了,圣上也不曾表现过要给胡狄人下马威的意思,反而还很友好,如今燕远与朝堂的风向对着干,怎么现在圣上这反应,倒让人看不懂了呢? “嗯嗯,”林慎很是随意地应了两声,“爱卿说得也甚有道理。虽说这胡狄人撞断了我大乾百姓的一条腿,可他们毕竟也被打了几下,燕远年轻气盛,是该让他也静静心了。” 罗向全一听这话,又觉得自己的打算有谱了。就以这个原因,夺了燕远在天风营的位置,到时候胡狄那边也提出和谈的要求,这燕远就算不当驸马,也定是再上不了战场。 他正收拾收拾打算说自己的建议呢,却不想这次林慎根本没想问他。 只见那帝王似自言自语一般道:“朕看不若就让他这两日不要去天风营了。朕听说他不是也受伤了吗?让他在家里好好养养,明日端午节宴,让他也来,好好同别人学学礼数。定国公觉得,朕这样决定,如何啊?” 一边的王德兴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掌住笑了出来。 这是罚吗?罚人回家休假两日,还能参加原本没有让武将去的端阳节宴,这是罚? 王德兴看向罗向全和陈尚书,见那两人站在那里,脸上哭笑也看不出来,总之是难看极了,不免觉得更滑稽,因不能笑出来,只好咳了一声,掩饰自己上浮的嘴角。 罗向全和陈尚书都听傻了。 自打胡狄要来的消息到了,圣上说要有晚宴,要安排端阳宴,哪个不是要和谈的意思?如今燕远在城门口把人打了,圣上却“罚”他回家休息两天? 圣上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 林慎看那两位臣子都不答话,只当他们是默认了,于是朝旁边的王德兴道:“你去传朕口谕,就按刚才说的,让燕远好好学学礼仪。” 王德兴笑着应下:“老奴这就去。” 罗向全和陈尚书俩人又灰溜溜地从养心殿出来了。 陈尚书当年受过定国公提携之恩,同定国公关系甚好,走出养心殿一段路,再也忍不住了:“国公爷,这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呀?那胡狄人挨了打,个个激动,要是让他们听说打人的没被罚,这万一接风的晚宴上就闹起来,下官有几个脑袋,也唯恐不够砍啊。” 罗向全要是知道圣上什么意思,他就不用愁了。 “圣心难测,你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今日晚上不过是个接风宴,人也没有多少,暂且不必忧心,明日要到镜湖看龙舟,那才是要担心的呢。” 出来传话的王德兴带着徒弟景福正要往燕家去,抬眼瞧见罗向全和陈尚书俩人的背影,兀自轻笑了一声。 这定国公当了半辈子的官,却连个圣上的意思都看不懂。 连乐阳公主都知道,胡狄人是狼子野心,便是和谈也要防着,圣上怎么可能真如表现出来的那样欢迎那些胡狄人? 胡狄人撞了大乾的百姓,这是撞了个人吗?这是给大乾下马威呢!若是忍气吞声了,之后几日和谈,还不知道他们要提出多过分的要求。 如今刚好燕少将军冲动,借着这个由头把人打了,这大乾的场子不就找回来了?还是一点不用圣上出面的找回来。 圣上自然在后面做那宽仁求和平的君主,可胡狄人也休想讨到一分的便宜。 燕少将军看似有过,实则在这等形势下,却是正帮了圣上的忙。圣上不能明着赏他已是让步了,怎么会罚他呢? 王德兴摇摇头,同自己的徒弟景福说道:“日后多些心思,看事情呢不要只看到一件。在圣上身边做事,给我打起你的十二分精神来,懂了没有?” 景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瞧见方才师父若有所思看着两位大人离开的背影,于是猜测大约与今日胡狄人的事有关。 圣上对胡狄人的态度确实让人捉摸不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可是太对了。 于是景福恭恭敬敬地道:“师父教导,徒弟铭记在心。” * 朱雀大街上发生的那件事,看到的百姓众多,天还没黑呢,天风营燕少将军勇战胡狄使臣的故事就进了茶馆的说书先生口中了。 晚上有迎接胡狄使臣的接风宴,那些要去参加的大臣自然也一早听闻了这件事。 文官们想不到朱雀大街上打架能打成什么样子,等到了设宴的四方宫,看见胡狄人一个个脸上青紫一片,这才深刻地体会到天风营兵士的凶悍。 他们这些文官里有一大部分都是主张议和的,原本该同定国公一样斥责燕远,但这时候瞧见那些胡狄人个个花猫似的,不免又都忍不住笑。 -- 第51页 不管战还是和,总归这事说到底,确实让人痛快了。 只是大乾的人痛快了,胡狄人可不痛快。 那些胡狄的武士一个一个脸上连个笑容都没有,胡狄王子淳于鹰倒是没受伤,可他手底下的人都鼻青脸肿,他的脸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礼部和内务府准备的接风宴还是很丰盛的,可那些胡狄人瞧着就知道,根本没吃得尽兴。 乾嘉帝却是心情不错,他还盛情向胡狄的使臣队伍介绍,说是明日一起去镜湖上观赏龙舟,一同庆祝大乾的端阳节。 商沐风作为户部主事,也在陪坐的群臣之中,那淳于鹰想不想看龙舟不知道,不过他瞧着,这个淳于鹰一刻也不想与圣上虚与委蛇倒是真的。 商沐风兀自笑笑,燕远这看似鲁莽地打了这么一场,倒是歪打正着,算是好事一桩了。 因这次胡狄的使臣队伍里并没有女子前来,故而林思、林悠两位公主也不用去晚宴。 林悠今日才去过燕家,心里还想着燕远的伤,听说父皇特准燕远明日也去端阳宴会,便早早去太医院,又寻了些治外伤的好药,打算明日寻个机会送给他。 虽说不必去晚宴,可这一晚上倒也没有闲着。 等准备好了明日的衣裳,又听青溪将礼部那里定下的流程都说了一遍,夜已经深了。 林悠这才带着几分紧张地睡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端阳宴实与前世差别太大了些,她竟是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第二日天还未亮,她便自己醒了过来。 左右也睡不着了,待得天边有了一丝光亮,林悠便自己起来了。 青溪就在外间睡着,听见声响一下醒了,待侍奉着林悠更衣洗漱闭,竟才刚过卯正。 也不到出宫的时候,林悠坐着无事,便命青溪收拾好今日要拿的东西,自己推门走了出去。 晨间还有些淡淡的雾气,时辰尚早,林悠便出了定宁宫,一直往东边随意走着。 原想着走到御花园瞧瞧花就回来,没想到才走出不多远去,迎面竟是遇见了大皇子林谚。 这倒让林悠没想到了,淑妃娘娘的濯玉宫离这里可不近,大皇兄怎么这么早的就到这里了呢? 她看见林谚的时候,林谚方巧也往这边看过来,瞧见自己的妹妹也是一惊。 “乐阳妹妹这么早就出来?” 林悠走过去福了礼:“皇兄这般早到这边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林谚想了想,还是把这事说与乐阳妹妹合适,便将起先抱在怀中的一个包裹拿了出来。 “我来这原就想着要不要找你,如今可巧遇见了,当是天意如此。” 林悠有些没懂:“大皇兄怎么这么说?” “这里头的东西是要交给燕老夫人的,是当年燕老将军的旧物,我是偶然得到,虽是旧画,可既是燕府的家藏,我也不好拿着。我若是去燕府亲自交还,未免引人注意,若是乐阳妹妹肯施以援手,再好不过。” 第28章 阴差阳错 他的心思人尽皆知,偏他自己…… 前世没有这样一桩事情, 林悠也不曾记得燕家有什么画落在大皇兄手中。 她从林谚手里将那搁着画卷的木盒接了过来,打开看去。 卷轴卷得整齐,正好好搁在盒子里, 隐隐能瞧出确是一幅画,至于画的是什么倒不得而知了。 林谚便看着那幅画道:“这是今岁偶从宁州回来的臣子手中遇到,落款题的是燕老将军, 只是不知为何辗转多手,目今才被我遇见。我想着这既是燕府旧物, 放在我这到底不妥, 便买下来, 准备还给燕老夫人。” 林悠点点头:“既是燕老将军曾经墨宝, 还给老夫人再好不过了。” “所以此事还要麻烦乐阳妹妹, 你也知道,我若要到燕府, 只怕又要平生不少枝节。” 林悠看向这位皇长兄,轻轻叹了口气。 林谚身为大皇子, 是他们这几个人中最为好学勤奋的,除去当初奉贤殿跟着先生学习, 这些年里, 跟在父皇身边最久的也是他。 他生母又是淑妃娘娘,淑妃顾毓秀是如今忠勇侯顾摧的妹妹, 顾家也是家大业大,他虽不是皇后所出, 可占了长子之名,当然也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燕府如今的位置,可算整个京城最为特殊的,林谚作为皇长子, 母妃又出身顾家,若是平白跑到燕府上拜访,确实要引起不小风波,说不定还要将燕府也推到风口浪尖。 人人都有自己无奈的事情,林悠心里明白,便将那画卷接过来抱好。 “皇兄放心,乐阳一定将此物完好交到燕老夫人手上。也不会同人说起是大皇兄委托。” “乐阳妹妹聪慧,我再放心不过。”林谚展颜而笑,“那就要劳烦乐阳妹妹了,过几日闲下来,皇兄寻了好东西,再给你送来。” 林悠笑笑道:“皇兄就不要与我客气了。” 这幅画并不算很大,以一个木盒子装着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林悠想着端阳节宴之后说不定有机会交与燕老夫人,便没将这画放入定宁宫的小仓库,而是直接放进了她马车的小柜子里。 赛龙舟的地方在镜湖,那里有专为达官显贵们观看龙舟比赛而兴建的小楼,从皇宫到那个地方虽然并不算太远,但还是要乘马车的。 青溪和眠柳两个将今日需要的东西都放在了林悠的马车上,除去预备的衣裳首饰,单只赏赐用的碎银两金银叶子并一些五彩宫绦新鲜粽子就已放了大半个柜子。 -- 第52页 龙舟比赛里的龙舟,都是有些家底的臣子、本地的富商所出,人也大多是他们家中得力的仆从,为了讨个好彩头,观赛的贵人们大都要准备赏赐。 青溪和眠柳已经不是第一年准备这些了,一应东西看着繁多,但她们轻车熟路,倒是理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错乱。 林悠只管打扮得体,乘着马车去就是了,倒也乐得清闲。 前世这一年的端阳节,林悠记得并没有胡狄人什么事,时间太久,许多细节她都已经忘记了,只隐约记得,因着端阳节宴上有许多年轻公子和世家小姐,她那位立阳姐姐可是拈酸吃醋说了好些个阴阳怪气的话。 也不知道这一世当着胡狄人的面,林思还会不会那么张扬。 天子出行,阵仗自然隆重,朱雀大街上早已禁军驻守,金鳞卫的人也分布其中,普通百姓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大略瞧一眼天子仪仗的威风模样。 随侍众多,队伍走得也慢,林悠起先还能耐着性子瞧瞧外头风景,可走了不多久,竟是昏昏欲睡了。 好在路没有多远,磨磨蹭蹭的巳时左右也差不多到了镜湖。 今日的镜湖可谓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湖岸两边陈设的大鼓,一见着圣上的仪仗便被“咚咚”地敲响,龙舟赛还没开始呢,那紧张热闹的氛围倒是先到了位。 林悠扶着青溪的手从马车上下来,跟随内官的指引沿着女眷专门的小路通往上船的地方。 这也是历来大乾端阳节特殊的活动,据说是林家先祖的一位皇后所定,在龙舟赛前,京城里有家世身份的公子小姐们,可分别登上几艘画舫,一边游览一边吟诗作对,由圣上选出诗词最佳者获得奖赏。 传说当年那位皇后与皇帝便是在画舫定情,因而在大乾,除却上元节外,端阳节的这个小小的活动便被少年少女们赋予了一丝特殊含义。 林悠不是第一次登上这画舫了,她于吟诗一道上,实属平庸,前世今生也没想过争个什么头名,是以也并不用心在那些事上,倒是看风景看得兴起。 她既是公主,她在的这艘画舫上的姑娘自然也都是出身显赫,除去她的好姐姐立阳公主林思外,还有忠勇侯顾摧的次女顾萱、礼部陈尚书家的千金陈芳玥、兵部许侍郎家的长女许欣儿等等,都是京城有身份地位的大员家的女儿。 林悠平素与这些闺秀的来往并不多,那些女孩子也多与林思交谈,故而没什么人打扰她,她正好一边看着湖上的风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她们说话。 “准备了许久,也不知道这回家里的龙舟能不能赛个好成绩呢?” “顾姐姐家的龙舟往年就厉害得紧,今年也有杀手锏吧?” 顾萱是京城里闻名的才女,从小听惯了夸奖,处理起这些来还是驾轻就熟,只是这回她那害羞谦虚的功夫还没发挥三成了,众人的注意立时就被一个声音吸引了过去。 “对面那画舫上,是大皇子吗?” “是二皇子吧?我怎么瞧着还有燕少将军呢?” “往年都说燕少将军不在,凑不齐人,今年可好,这燕少将军、商大人、司空公子都在一条船上呢。” 镜湖上的几艘画舫离得并不近,但上头站了什么人还是看得清的。 按理说到了这种距离上,姑娘们便该故作羞怯将画舫的帘子掩了,可这燕、商、司空三位都在一块的场面可是少见,那画舫帘子就那么半开半卷着,船上的闺秀们也都当作没看见。 林悠听见了燕远的名字,想着他怕是第一回 来这种场面上,难得地也朝那边看了过去。 对面的画舫上,燕远正同商沐风站在一起,满脸不爽地看着面前的罗清泊。 晦气,早知道跟这种人一条船,他宁可跳湖里游泳。 现在倒是想跳,商沐风死死盯着他,跟看犯人似的,他想躲也躲不了了。 罗清泊倒是本来并不怎么在意,他乃是赞成议和的一派,燕远身为武将,又在昨日朱雀街上才与他起了冲突,不想理他也实属正常,他也没有多想跟一个武将说话。 直到他们这边也看见了对面的画舫。 画舫上不少世家公子,虽说平日里见不到几个姑娘,可大家从小在京城长大,参加的宴会多了,自然也能认出几个来,就有人认出了乐阳公主,还在奇怪乐阳公主平日好似不爱这等活动,今日怎么也坐在窗边了。 罗清泊自然也听见了那些人的议论,他固守文人那些虚礼,本来是不打算往画舫那边看的,可不过是一个错眼,熟悉的身影便是隔了有一段距离,都让他神思一震。 虽然离得不近,可多少还是能辨认些样貌的,那众人口中所说的乐阳公主,不正是他那日遇到的跟着燕远和商沐风的“小书童”吗? 她,她竟是乐阳公主! 罗清泊当时就认出了那人是女扮男装,可一直以为是燕家或商家的得宠丫鬟,却从没想过,公主殿下竟然那样大胆。 他有些惊骇,同时心里又生出一丝喜不自禁来,不免也像旁人一样,往林悠的方向看了两眼。 就这么两眼,也没能逃出燕远的目光。 燕远自打上船就生着气呢,他看这罗清泊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在看到罗清泊还敢往林悠的方向看时,他当即抬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罗清泊面前,正把罗清泊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 第53页 罗清泊虽然不是直白地朝着那边看,可到底也是看了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燕远,让他原本欣喜的内心瞬间就是一堵。 “燕少将军怎么到这来了?” 燕远靠在画舫的栏杆上面对着罗清泊,大言不惭:“这里空气好。” 罗清泊是个正经文人,昨日刚见识了燕远的“不要脸”,今日听他这么说,顿时也没心思与他拌嘴了。他脸上表情并不好看,兀自拿起笔去写那交给圣上的诗了。 倒是坐在罗清泊旁边的人突然轻笑了一声:“燕少将军这理由找的可真是生硬啊。” 燕远看向那个人,司空珩,静宁伯府的小伯爷,也是贤妃娘娘的弟弟,论理他还应该是二皇子林谦的舅舅呢,可司空珩是老伯爷夫妇老来得子,岁数跟他们也差不多,所以从来没见林谦按长辈与他相处。 托林谦的关系,燕远对这个司空珩并不陌生。 只是他们两个之间却算不得友好。 当年望月关一役,从宁州回京的老伯爷司空诚是带回过关于代州的消息的,燕远一直认为司空家一定知道更多关于他祖父和父亲的事情,可惜司空珩是个十足十的吃老本纨绔大少爷,油盐不进,他曾经试探过,并没有什么收获。 当然司空珩也没多看得惯他,否则也不会特地嘲笑这么一句,专门说他“理由找得生硬”。 燕远有时想不通,他跟司空珩这关系肉眼可见的不好,怎么京城那些乱传的闲话,偏要说什么“盖许司空与燕商”,司空珩他配吗? 司空珩自己觉得他很配,他靠坐在画舫的长椅上,手中是一柄附庸风雅的折扇,身上一袭白衣,却与商沐风的简单完全不同,而是配满了荷包玉佩。 他从容地接受着四面八方艳羡的目光,并且毫不避讳地欣赏燕远暗暗吃醋的行径。 “商沐风你真的不打算在御前参他一本吗?”司空珩没事找事地指着燕远同商沐风说话。 商沐风停下笔,看了一眼燕远又看向司空珩:“小伯爷何出此言?” 司空珩笑道:“他的心思人尽皆知,偏他自己就是不承认,身为天风营的副将,怎能如此不诚信?该参。” “司空珩你很闲吗?”燕远也不能忍着让别人骑到自己头上来。 “燕少将军不知道吗?整个京城没有比我更游手好闲的。哎呀,”司空珩忽然惊讶地轻呼一声,“乐阳公主是怎么了?” 燕远本打算反驳他,听见他提起林悠,也顾不得什么口舌之争了,连忙回头往另一边的画舫上看,可是对面的画舫上,林悠正好好坐着呢,哪有什么事啊! 听见身后司空珩哈哈大笑,燕远这才反应过来那人是故意的! 他扭头就要找司空珩算账,还是林谦和林谚两个人拦着,这才嬉闹里糊涂过去了。 只是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司空珩眼睛的余光扫见了他提起乐阳公主时罗清泊笔尖一顿的样子,那悠哉游哉的纨绔静宁伯,目光在片刻间深了深。 林悠自然不知道那边的画舫上已经因为她而展开了一场“明争暗斗”,从她这里,只能瞧见燕远与许多世家子弟在一道,他们说什么却是一句也听不见。 想必与他的好友商沐风一道,燕远虽是第一回 来这画舫上,应当也不会太过无聊。 往年天风营的将士在这时候都是要领兵守卫镜湖周围的,林悠也只能在下船的时候才远远看燕远一眼,今年他得了父皇的特许也上了画舫,倒是让林悠觉得那画舫游湖也不是很无趣了。 原本时间算不上短的画舫之行,这一回好像眨眼间就到了,林悠还觉得自己没看够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远远瞧见了他,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跟着一众贵女从画舫上下来,见到等着她的青溪眠柳,林悠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不过维持了片刻。 青溪扶着她的手同她从码头上往观看龙舟的小楼上走时,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不好了,马车上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咱们准备好的粽子不见了,都成了已经坏了的,宫绦也被剪断了。” 林悠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果真是因为胡狄人来了,一切都与前世不一样了。 前世的端阳宴可不曾出过这样的大事。 不多久龙舟赛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各府的不管老爷公子还是夫人小姐,都会拿出准备好的赏赐助兴,就算她身为公主,那些东西都是内务府划了定例的,可具体还是她自己宫里准备。 现在青溪所言不似作假,若东西在这时候出了问题,到时候她拿出来都是些坏了的粽子,那可是连着皇室都要因她受到牵连。 感觉到公主攥着自己的手紧了些,青溪心里也是难受。 她与眠柳本是欢欢喜喜去马车上拿东西的,小山还一直守在那里,这东西怎么会突然就变了呢?明明她们出来时才刚放好的。 眠柳当时气得差点把那些被毁了的东西都砸了,她思量此事有异,不好声张,这才好说歹说劝住了眠柳,两人把事情瞒下来,生生等到林悠下了画舫。 各府已经把赏赐的东西搬到小楼上了,青溪作主,她们这里暂且只把那些金银叶子放了过去,只是东西藏在马车上,终归不是个办法,如今龙舟赛马上就开始了,可上哪再找那些呢? -- 第54页 “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定宁宫的东西换了,可见对方也绝不是什么小鱼小虾,只怕是早就打了这个主意,要让我在这场面上丢尽了人呢。” 林悠心跳得飞快,可却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前世连胡狄打进大乾都见过了,不过是几个粽子被换了而已,定不会没有出路的。 青溪感觉到公主的手渐渐冰凉,还出了冷汗,不免又急又心疼起来。 她们公主一向与人为善,这也不知怎么了,近来竟是频频有人专门害她们定宁宫。 青溪只恨自己脑子笨,除了把这事压下来,竟是一点主意都想不出来。若她更聪明些,哪里用公主受这样的担心? “你和眠柳千万不能慌,这龙舟也得先划了才能得赏,未必就没有时间。你们是我贴身的丫头,众人盯着,若是你们慌了,才是真叫人抓到把柄了。”林悠一边走一边在青溪耳边交代。 青溪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林悠知道青溪还是信得过的,便在走入观赛的小楼之前接着道:“若果真是有人陷害,对方一定等着需要拿赏的时候逼迫我们露出破绽,因而如今查幕后之人不当紧,当务之急是要另寻了东西,先把眼下的难关过去。” “若回宫里去拿,一来一回时间久,定事赶不上的。”也正是因此,青溪才空着急想不出一点办法。 “回宫去拿自然是赶不上的。”林悠顿了一下,仿佛是豁出去了,附在青溪耳边,低声接着说下去,“你告诉小山,让他找机会溜进去寻燕远,把咱们今日带来的银票都给他,他对京中熟悉,定然知道今日哪里有卖现成宫绦和粽子的。” “可那外面做的,未必比得上宫里……” 林悠摇头:“比不比得上根本不要紧,只要有东西,什么样子还不是几句话的事。” 青溪被这么指点了,方若有所思,连忙点了点头:“奴婢这就找机会去交代小山。” 众人从画舫上下来后,便都一路到了观看龙舟赛的小楼上。 此时先前画舫上各位公子小姐所写的诗词也已被呈到了主楼圣上的面前。 乾嘉帝从其中选出写得最好的三篇,御赐文房四宝,若要得什么才子才女的名声,这个自然是少不了的。 结果也没怎么出乎众人意料,乃是商沐风、罗清泊、顾萱三人,这三人都不是第一次得这个赏赐了,众人只有艳羡的份。 顾萱原本就在京城有才女之名,这次又得到圣上夸奖,在一众姑娘里更是风头无两。 不少女孩围着她说些恭维祝福的话,林悠心里装着方才的事,倒是没再去凑热闹。 不过瞧见顾萱含羞带怯的模样,她倒是猛然想起前世,顾萱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前世的后几年,京城广有传言,说她是大皇子妃的人选。 可林悠知道,林谚与顾萱是表兄妹,大皇兄根本就只拿她当妹妹看待,因为这些原因,大皇兄的婚事屡屡出现问题,今生瞧这样子,只怕顾萱并没有变,还是当自己是未来大皇子妃的候选人。 出了东西被换的事,林悠本是不愿引起人注意的,可偏偏有人故意要提起她。 那边围着顾萱的姑娘们还没散呢,这边就响起立阳公主林思的声音:“乐阳妹妹看什么呢?这龙舟赛好像还没有开始吧?” 顾萱再怎么厉害,那也是公主殿下身份更高,于是随着林思开口,原先落在顾萱身上的视线,都转而到了林悠这里。 顾萱自己也看了过来,她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的笑意并不达眼底。 也不知道是不是见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林思走到那些摆着赏赐的地方,故作惊讶地道:“咦?乐阳妹妹这是你准备的赏赐吗?可是哪个不着调的下人没办好事,怎么只拿了些金银叶子来充数啊?” 林悠转过身来,看着林思惺惺作态的模样,心里轻笑。 可真是让人没想到,被换了的那些粽子还不知道找没找到解决的办法,幕后黑手倒是自己坐不住,先跳了出来。 这可倒好,也不用她费什么心思了。 不过当下的场面总得先应付了,于是林悠也走上前看了看道:“许是底下人搬过来时忘记了吧?多谢立阳姐姐提醒,妹妹这就遣人去拿。” 如果林思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这时候就该如顾萱一般等着看好戏,可惜她不懂。 她心里正乐呢,听见林悠说要派人去拿,当即便道:“妹妹心思善良,底下的人却偷懒,蕊儿,你跟着去瞧瞧,莫让乐阳妹妹那些不着调的下人给耽误了。” 第29章 旧物 那马车上的秘密只怕不能叫人知道…… 那蕊儿是林思身边的丫鬟, 在宫里多年了,林思这么吩咐那丫头跟过去,安的是什么心思林悠再清楚不过。 她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柔声道:“不多时龙舟比赛就要开始,怎好再麻烦立阳姐姐身边的人?让我的人自去拿来就好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林思笑道:“乐阳妹妹跟我客气什么?姐姐照顾妹妹, 这本也是应该的,哪里就麻烦了呢?今日这么多姑娘都在这, 难不成妹妹连这个面子也不肯给我?” 林悠平日里与京中的贵女往来并不算多, 林思比较喜欢与那些女孩交流, 故而这时候, 这楼上的姑娘们几乎都是帮着林思在说话。 她们称赞林思做姐姐的肯用心, 实则却是变相逼迫林悠要承了这份所谓“好意”。 -- 第55页 可马车上的粽子宫绦都已经不能用了,林思如今派自己的人去, 不就是想将此事闹大吗?到时她定宁宫的东西出了问题,倘若罗贵妃再在父皇面前添油加醋一番, 少不得她得受些惩罚。 林悠看得清楚,便觉得这一世的林思实在是毫不遮掩地明着针对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前纪欣的那件事, 但可以肯定的是, 日后她这“好姐姐”一日不出嫁,她就一日得应付这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陷害。 林悠袖中的手攥紧了, 脸上虽仍是得体的微笑,却不再是那般柔弱, 而是添了几分不容侵犯的矜贵。 “端阳宴会本就事务繁多,若令姐姐劳累,便是乐阳的不是了,听着那头鼓声都起了, 想必是比赛要开始,这时候更加不能劳烦立阳姐姐了。” 林思倒是有些惊讶这个一向温顺的妹妹今日屡屡拒绝,不过正因如此,她也几乎能肯定,林悠准备的东西一定是出了很大的问题。 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林思表面笑着,实则则是近乎强制地道:“哪里就麻烦了?不过是蕊儿跑一趟罢了,乐阳妹妹跟我们一起看龙舟等着便可。” 她说完,也不给林悠反驳的机会,连忙道:“蕊儿,快去,让那些宫人赶紧把乐阳妹妹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不许他们偷懒!” 蕊儿得了命令,连忙应声,根本不等人拦着就立时走了出去。 林悠眼见这个状况,哪还不清楚林思的用意?林思今日就是铁了心的要在这事上做文章,强硬拦着是拦不住的,表现太过,反而惹得其他闺秀也怀疑,于是林悠见蕊儿走了,立时便改变了办法。 青溪上这楼之前就去寻小山了,不出意外,小山应该很快就能把消息带给燕远。 她不知道燕远有没有办法解决她眼前的困境,但那是她能想到的最信得过的人。 为今之计,便是要尽量拖延时间,等燕远能买来粽子和宫绦,这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林思亲昵地拉着林悠一同到小楼的大窗边去看外头龙舟齐齐排列准备出发,林悠便也将计就计,面上不表露出一丝着急和惊慌来。 林思原本想着她这么强硬地派蕊儿一去,林悠那娇弱性子定是着急自乱分寸,却不想如今这龙舟赛都要开始了,林悠还是气定神闲,甚至真的和她们一起看起比赛来。 这么一来,林思自己心里反而摸不准了。 可林悠拿来的只有金银叶子,就说明定宁宫的东西肯定是出了问题的,难道这林悠还能提前留什么后手吗? 随着咚咚咚的鼓声,镜湖的湖面上,龙舟赛已经开始了。 各府准备的龙舟一瞬间都划了出去,好似在江面上发出一道道利箭似的,划开水波,留下一道道泛着白的痕迹。 林悠她们所在的小楼上都是女孩子,虽也因比赛而激动,可到底矜持些。 旁边另一座小楼上都是年轻公子,那龙舟没划出多远,就能听得呐喊助威声阵阵响起来。 不少姑娘都被声音吸引了注意,不关注比赛了,反倒偷偷瞧起那些年轻士子来。 正这时候,先前出去的蕊儿回来了。 只是让众人都没想到的是,她竟是哭哭啼啼回来的,刚一到了这小楼上,扑通就跪在了林思面前。 这一跪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闺秀们的注意一下被吸引了回来,连外头震天响的鼓声都没小楼里这出大戏精彩了。 林思自己也有些惊讶,只是她既打定了主意把这事闹大,自然是越惊天动地越好。 于是她故意更为震惊地问道:“蕊儿你这是做什么?乐阳妹妹的东西呢?” 林悠一听林思的话便知道她这位姐姐安的是什么心思,只是这蕊儿哭哭啼啼地回来倒有些奇怪,林悠便没立即说什么,而是想先看看这蕊儿姑娘的表演。 果然这蕊儿姑娘的演出也没让人失望。 只见她捂着自己的脸,哭得身子乱颤:“奴婢奉公主殿下之命去帮乐阳公主殿下拿东西,可乐阳公主殿下身边的宫女竟横加阻拦。奴婢好言相劝,说是立阳公主殿下好心让奴婢前去,可那宫女不只不听,竟还出手打了奴婢。” 她说得委屈,哭得也凄惨,众位贵女的神色都变了变,看向林悠的目光也有些不一样了。 虽说她们与乐阳公主接触不多,可传闻都说乐阳公主是出了名的和善纯真,如今看来,身边的丫鬟平白打人,只怕那传言也有不实之处啊。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林思故作惊吓的声音实在让人听着不太舒服。 林悠微微皱了眉:“你且详细说说,是谁打了你,因什么打了你。” 名叫蕊儿的丫头这会才把捂在脸上的手拿开,只是和众人想的不太一样,她脸上倒尚好,反而是额头上红了一大片。 不像被打的,倒像是撞到什么东西上。 只是蕊儿自己仍旧称是定宁宫的下人打了她:“奴婢过了定宁宫的马车旁,见有宫人在,便说让咱们带去的小太监帮着搬东西,可定宁宫的眠柳姑娘,不仅不让人靠近马车,连我说要看看都不准。奴婢想着既是两位殿下交代,哪里就不能看了?谁知那眠柳竟连殿下的话都不放在心上,偏是打了奴婢。奴婢没办法,这才回来。” 她哭哭啼啼地说了这么一大堆,只将定宁宫强横无理的宫人的形象描绘了个十足十。 -- 第56页 一时间不少闺秀脸上都流露出同情,林思更是心疼地亲自把人扶起来,一副要讨公道的样子。 “哪里的宫人竟这么无理?想是平日就瞧着乐阳妹妹善良好欺负,豪横惯了,想不到宫里也有这样的人,往日里我不知道,放纵了她们,今日我既知道了,自然要替乐阳妹妹讨这个公道!” 林思分明是自己要找事,偏偏说得义愤填膺,好像真是关心自己妹妹一样。 闺秀们平日里便多与立阳公主接触,又知道她母亲是协理后宫的罗贵妃,自然是林思说什么应什么。 一时间林悠倒仿佛成了被宫人欺负的倒霉公主,要靠姐姐给自己出头一般。 林悠知道今日要躲是躲不掉了,必得是正面回击了林思这一次,才能好好让她明白定宁宫不是从前那般任人欺负了。 于是她便道:“眠柳平日在宫中并不曾伤过人,可是你们有什么误会没能澄清?” 林思见她竟似有反驳之意,不免有些急了:“乐阳妹妹,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那些宫人看你脾气好,不一定怎么阳奉阴违呢!今日可巧有机会,姐姐为你作主,好好治治她们!” 林思与蕊儿这一唱一和,便将定宁宫的宫人欺上瞒下渲染了十足十,一时间那些闺秀也纷纷应和,偏她们是同情林悠,倒让林悠根本不能明着反驳。 林思见时机已到,当然不能再给林悠翻盘的机会,便乘胜道:“就这样吧,蕊儿,你带着本宫前去,本宫亲自去瞧瞧,到底是多嚣张的宫人,打人就算了,还敢不听公主的命令!” 林思这是铁了心要把这定宁宫缺了东西的事闹得越大越好了。 林悠瞧着那边鼓声仍旧,第一批龙舟都要到了终点,便最后试了一次:“这龙舟赛正热闹着,不过是宫里的小事,哪能耽误立阳姐姐,莫若就让我自己去处理吧?” 她知道林思的打算,方才电光火石之间,也已有了主意。 可到底是姐妹相称,她想最后给林思一次机会,也不知是不是前世城楼跃下的结局太过凄惨,重生之后,她竟比从前更想要安宁的生活。 可惜林思并不想安宁,她只觉得林悠现在是心虚了,是害怕了,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要将计划进行到底。 于是她也根本不管什么龙舟赛不龙舟赛,拉起林悠就往外走去。 “妹妹心地善良,又是出名的温柔,哪里能镇得住那些坏心眼的下人?乐阳妹妹你放心,今日事情被我这做姐姐的遇见了,就断没有放过的道理,你不必害怕,我替你作主!” 林思说得义正言辞,若是不明就里的闺秀见了,只怕还以为两位公主姐妹情深。 林思领着林悠从小楼上下来,这边不少闺秀便也都跟了过来,一时间楼上只余下不多几个姑娘,动静之大,竟在龙舟赛中,真的引起了圣上那边的注意。 王德兴不动声色地招了景福来,在众人都没关注到的时候,景福已悄然从圣上所在的主楼退了出去。 同坐在主楼宾客席位上的还有淳于鹰,他的人才来大乾就被燕远打了,还在找机会要报复回去呢,如今龙舟赛上没有太大的机会,倒是那边小楼上发生的变化,引起了他的注意。 林思的目的本就是闹出大动静来,自然不避讳着各处的目光。 她领着林悠,后面还跟了几位“关心”此事的闺秀,并着一些宫人丫鬟,一行人也算得上是“浩浩荡荡”就奔着定宁宫的马车去了。 各府里,包括宫里的马车都是统一停放在开阔处,虽然离林悠她们所在的小楼并不远,但距离也是有一段的。 眠柳应付了那立阳公主身边的蕊儿,还在着急小山怎么还不回来,迎面就看见立阳公主本人带着一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马车里那些被人换掉的粽子和被剪断的宫绦虽然都被她藏到了矮柜子后面,可若是立阳公主亲自要翻找,露出破绽只是迟早的事。 眠柳看着人越来越近,实在没了办法,便只能朝定宁宫跟来的那些宫人交代,无论如何,除非是她们公主亲自开口,否则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人检查马车。 于是林思带着人走过来时,瞧见的便是眠柳为首的几个定宁宫的宫人,像是守卫一样站了一排在马车前,把马车挡得严严实实。 “好大胆的宫人啊,连本宫宫里头的人都敢打!你们因何将乐阳妹妹准备的东西私藏起来?还不快快都交出来,本宫免你们皮肉之苦!” 林思带着蕊儿来,就是带了个证据,有蕊儿额头上那一片红,这定宁宫的宫人不仅要给个说法,若是阻拦她们查马车,那就是包藏祸心。 她气势十足,却没想到林悠平日看着娇娇弱弱的,定宁宫的宫人却有骨气得很。 眠柳行了礼,却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公主就让步。马车里的事要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出来,只怕比她今日顶撞了立阳公主更要严重。 眠柳看了自家公主一眼,便豁出去了:“殿下怎能血口喷人?定宁宫的马车是我们殿下出行所用,自然不能随意让人查看,蕊儿姑娘自己失足撞在车壁上,怎么能说是定宁宫的人打人呢?” 林悠瞧着眠柳站在马车前毅然阻拦林思的样子,不免又想起前世眠柳为了她抵挡胡狄人时的孤勇。 她一向觉得这个丫头心思直脾气火爆,殊不知正是因为这丫头尽心维护着她,是以才好像天不怕地不怕。 -- 第57页 眠柳反驳了林思的话,便已是抱着牺牲自己保全定宁宫的想法了,林悠只觉好像心尖微微颤了一下,越发下定了决心要自己立起来,断不能让定宁宫像从前一般艰难。 见着林思抬手就要教训眠柳,林悠看似柔弱,实则是用力按住林思的胳膊。 “立阳姐姐,怕是这里面有误会,先问清楚才好啊。” 林思转而看向林悠,她觉出几分不对来,林悠平日里乖得很,哪里会像现在竟是按着她。 看着好像是林悠委屈阻拦,可林思感觉得清清楚楚,林悠按在她胳膊上的手是用了极大力气的! 好个林悠,果然是急了,那马车上的秘密只怕不能叫人知道一点吧? 林思越发笃定,林悠越拦着,她才越要查! “乐阳妹妹你单纯,不知这些下人有多黑心呢,这马车是你的不错,可瞧瞧这几个下人的样子,只怕不定藏了什么东西,这才拿不出你准备好的赏赐呢!” 林思说着,暗暗使力推开林悠,这就要硬往马车边上闯了。 林悠瞧着仿佛是泫然欲泣:“立阳姐姐,到底是我宫里的宫人没处理好这事,不若我给立阳姐姐赔个不是,这马车终究是定宁宫的马车,如今这么多人在,又是端阳节日,立阳姐姐这般……会否有些不妥?” 林思见林悠面露焦急,又有几分哀求模样,心里几乎已经肯定自己要赢了,这定宁宫的马车要是打开了,肯定是“惊喜”十足。 她怎么可能眼见着胜利就在眼前,而自己又放弃了呢? 眠柳见状,已是打定主意要拼了自己性命阻拦了,可这个时候,身侧忽然有个人拉住了她。 眠柳大惊,转而看向自家公主,却见公主明明眸中含泪,但在不引人注意的时候,竟微微朝她眨了一下眼。 便在眠柳这愣神的片刻,林思已经指划着蕊儿一下打开了定宁宫这架马车的门。 马车的木门并不上锁,门开了,里头的东西,便是站在外面也能看个大概。 只是全然出乎林思的预料,里面既没有宫绦,也没有坏了的粽子,只是在平常搁东西的矮桌上,放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子。 定宁宫的马车并不算小,因为没搁什么东西,这会显得空荡荡的。 完全出乎意料的场面,让林思也一下呆住了。 这时候,林悠带着几分哀戚的声音传了过来:“本是凑巧拿了件旧物,因有故人旧事,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扫兴,这才搁在车上,立阳姐姐何苦偏要揭人伤疤呢?” 第30章 故意的 是燕远呀,是她无所不能的,燕…… 林思怎么也没有想到, 林悠竟然会说出“揭人伤疤”这种话来? 她有什么伤疤?她有什么伤疤能和马车里的东西有关? “你,你这……”林思一下子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趁着她没反应过来,林悠便接着道:“机缘巧合得到了这样东西, 一时就放在了马车里,本是不想拿出来的,却没想过能出这种事情。烦劳立阳姐姐跑了一趟, 实在令乐阳心里难安。” 跟来的闺秀们都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是演的哪一出。 顾萱身份高些, 因而是她小心地开口问道:“不知乐阳公主这是什么东西?可否是我们冒犯?” 林悠登上马车, 将里面搁着的那个木盒子拿了下来。 林思见她的动作, 突然有一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 她倒要好好看看林悠这是找了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充数。 “乐阳妹妹, 你这是何意?” 林悠将那木盒子打开,里头搁着的像是一幅画卷。 “此乃镇北将军燕老将军的旧物, 我也是偶然才得到,想着这样重要的东西, 总该还回燕家,便放在了马车上, 只等找机会送去燕府。当年望月关一役, 大乾击败胡狄,可燕老将军却为国捐躯, 端阳佳节,前辈埋骨青山, 如此重要之物,我怎好拿出来,平白惹人伤心呢?” 一众闺秀虽然不曾上过战场,可四年前望月关乃至代州的战争, 她们却都是有所耳闻的。 目今燕老将军的后人燕远又在天风营,谁还能不知道燕家在京城的特殊地位? 这既是燕府的旧物,又是故人所留,自然多少带着些当年那一役的惨烈悲壮,乐阳公主思及此情,不愿将之公之于众,倒确是情有可原了。 “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林思大惊,她怎么可能想得到林悠能拿出燕家的东西来? 林悠本是急中生智,巧借大皇兄托付她转交的这幅画暂时拖延时间,也没想到真将这幅画拿在手中,倒是打心底生出苍凉之感。 前世燕老将军若泉下有知,看到胡狄打入关内,该有多痛心…… 思绪及此,她倒是真实地悲从中来,望着那幅旧图,仿佛看到战场之上金戈铁马。 “当年骁勇善战的老将,也未曾想过身后之物,竟流落民间,若非偶然被发现,只怕难得再见故都天日。也不知是否是英灵有感,这才让旧图辗转回到熟悉之人的手中。端阳佳节,本该是春光明媚,暑气初盈,可埋骨青山之人,到底是见不到了……” 她真真实实想起了前世见到的种种,在龙舟赛欢庆的鼓声里,脑海中残余的前尘往事便越发清晰而悲壮。 围在此处的姑娘们本就多心思细腻,就算不了解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可多从古诗古词里见过,再听林悠如此说,便大都跟着悲慨起来。 -- 第58页 而林悠手中那幅老将军留下的旧图,便越发显得沉甸甸有了不可言说的重量。 乐阳公主的一番良苦用心,在这一场闹剧之后,也越发显得纯粹动人。 怪不得乐阳公主屡屡劝慰,根本就不是为了隐藏什么坏事,反倒是不想自己对前辈的追思影响到旁人啊。 而此时再回看林思的种种所为,便都成了逼迫,成了别有用心的揭露。 那跟来的姑娘们也不是每个都和立阳公主非常要好,她们虽与公主有着身份的巨大差异,并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表现出什么,可心里自己想想谁都拦不住。 便有人觉得立阳公主同乐阳公主比起来,到底是冲动又没有礼数,若非她执意前来,哪里要逼得乐阳公主拿出前辈老将军的旧物,勾起一段伤心往事呢? 还好燕家的老夫人不在此处,否则更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林思压根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出,她听着林悠那些慨然之词,只觉得事情与自己所想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她想过计划成功,更想过失败了如何应对,可她根本没想过眼下这种,说不清是成功还是失败的情况。 她愣愣地看着林悠手中的画卷,好半晌才道:“好好的端阳节,乐阳妹妹拿这么一个东西来,是故意要引人伤心吗?” 林悠本意便是拖延时间,见林思已转向了这件事上,自然不动声色接着她的话说。 她既不恼,也不急,只是安静地站在那,视线始终落在画卷之上:“并非乐阳想要引人伤心,实是事情到了这一步,马车的门都打开了,若不与众位解释清楚,乐阳唯恐引起更大的误会。” 人群里有几个姑娘动了恻隐之心,听林悠如此说,便附和着小声安慰起来。 林思只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心里积攒了一团郁闷之气,却一点都发泄不出来。 她指着那画卷,因形势急转直下,话都有些磕磕绊绊了:“那,那你既然是因为这种原因,在小楼上为什么又屡屡推拒,也不解释清楚,还让你的丫鬟打人?” 林悠见形势基本稳住了,自然也安心了些许,只是不知道燕远能否买回粽子来,因而只能接着转移林思的注意,拖延下去。 她见林思说起打人的事,于是又立马将眠柳叫了过来。 “立阳姐姐关心我,派了丫鬟帮我的忙,只是回去时却是带着伤,眠柳,你一直在这马车旁,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眠柳虽不如青溪聪明沉稳,但也不是傻子,事已至此,多少也明白了如今的形势,她虽不知道青溪和公主安排小山去办的事稳妥不稳妥,但总归拖住时间是没问题的。 于是她走前两步,扑通跪在林思和林悠面前。 “公主容禀,奴婢守在马车旁,本就是为了保证定宁宫的马车不会被贼人破坏,蕊儿姑娘前来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打开马车,也说不出理由,奴婢作为定宁宫的宫婢,自然不允。可蕊儿姑娘竟是要硬闯,奴婢没法,只能张开手臂拦着,是蕊儿她自己没有站稳磕在了马车上,这才有了伤,并非奴婢出手伤人啊!” 林思本就因林悠一番辩解压着火气,如今眠柳又来一出火上浇油,她的面子挂不住,更加将气全都撒在了蕊儿身上。 “你是不是撒谎了?你倒说清楚,到底是不是眠柳打了你!” 蕊儿见事情发展出乎原本的计划,早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再被林思这么一呵斥,浑身一抖就也跪了下去。 “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她分明是按公主的交代做的,怎么现在好像她成了罪大恶极的那个人了呢? “都怪你满口胡言,这才害本宫跑一趟到这马车这来!”林思急了,就把所有过错都往蕊儿身上推。 跟着过来的各家小姐也不是傻子,一看这样子,哪里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呢? 不少人心里都觉得立阳公主如此行事有些不妥,再想想自己方才也曾怀疑过乐阳公主准备的东西有问题,不免又有些羞愧自己被一叶障目。 林思常年跟那些贵女打交道,一看她们的表情也知她们只怕“临阵倒戈”,她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尤其是在与林悠相关的事上。 原想着把过错推蕊儿身上,先把这事过去了再说,可瞧见别人看她的目光,她自己又过不去那个坎。 她的母妃可是如今代掌凤印的罗贵妃,林悠的生母先皇后早就过世了,凭什么她要被林悠压一头? 她这么想着,好不容易从蕊儿身上找到的发泄口,又不管用了。 见林悠还在跟几个姑娘解释燕老将军的那幅画,林思越发郁气于心。 人在着急的时候,倒确实有可能获得短暂的灵光乍现。林思气得急了,竟然真让她找到个有希望扳回一城的把柄来。 她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林悠同几个姑娘说起燕老将军的话,而后指着可算空空如也的定宁宫的马车道:“乐阳妹妹有此苦衷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可那边龙舟赛过不了多久就要结束了,乐阳妹妹的赏赐呢?总不会还在定宁宫没有拿来吧?” 此言既出,众人被燕府旧物拉走的思绪一下子又飘回来了! 是啊,她们本是来干什么的?不就是来跟着看定宁宫准备的东西的吗?如今乐阳公主的伤心事被揭出来不假,可定宁宫的马车里没有准备好的赏赐也是真的呀。 -- 第59页 林思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她就说觉得哪里不对,那林悠有通天的本事,难道还能凭空变出没有的东西来不成? 燕府的一张旧画,又不能作为赏赐发下去,她怎么就忘了,这有没有赏赐分明才是重点啊! 林思挺直了腰杆,分明是平视着林悠,却硬生生瞧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质来。 好一个林悠,几日不见,都学会转移别人注意了。若非她聪明,差点就被林悠这狡猾的奸计拐跑了! “乐阳妹妹,难道你的赏赐不曾放在马车上吗?”林思如今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故作担心地问着,可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林悠将燕老将军的旧画收了起来,知晓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了。 她这个姐姐,虽说有些冲动,可到底也是在后宫长大的,以这幅旧图拖延了这么一会时间,已经算是不错了。 林悠早做好了走到这一步的准备,倒也不见多少焦急了。 她缓缓探身,将那装画的木盒子放回马车上,这才重新面向着林思站正。 不过就是东西被换了而已,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想来这些铺垫自保还是足够的。 于是林悠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定宁宫的赏赐……” “定宁宫的赏赐不是在这呢吗?” 林悠的话才说了一半,立时有个声音突兀的插进来,直接将她后面的话全都截断了。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分明还没回身看到他的身影,心跳便先是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悠儿你瞧瞧!这些你可都满意?若是不满意,还有别的,慢慢挑!” 有个人快步走了过来,半分没有避讳就走到了定宁宫的马车旁,他身后,跟着好长一个队伍,一伙仆从打扮的人,每两人抬了个大篓子,里头竟然全是粽子! 不只林思惊呆了,连那些一向矜持的贵女们都一个个难以自持地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是,这是定宁宫准备的赏赐? 林悠一下转过身来,瞧见朝她走来的燕远,眼眸微热,竟险些哭出来。 她知道,她就知道,无论是什么事情,他一定是可以信的,他永远能那么及时地回来,他永远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解决她的困难。 小时候是做机关小鸟,是编小草兔子;后来是带她溜出去玩,是给她买画香斋的糕点还能温热着送进宫来;再后来就是现在,在她被陷害的时候,他像变戏法似的便能将那些被换了的东西凑齐。 是燕远呀,是她无所不能的,燕少将军。 “怎么了?不喜欢这些吗?这里头各式各样味道的都有,我还想着,总能有个你看得上的呢。或者,这些你瞧瞧怎么样?我不会挑这东西,我把所有种类都买了!” 燕远压根看都没看别人一眼,献宝似地让那些仆从把抬来了的几大筐粽子摆了满地,又自己从肩上腰上解下一大把各种样式的宫绦,捧到林悠面前。 长长的宫绦下缀着的流苏,有几缕附在了他的衣服上,瞧着有几分滑稽,完全不像个少将军该有的样子,可他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他热情的目光就停留在林悠身上,见她一直不说话,好像被吓到了一般,将那些宫绦分开,兀自挑捡着要送给她。 “好像是差点意思,要不咱们再去别的地挑挑?可惜我和二殿下都不懂这个,你若不喜欢可千万说出来,再去买也是来得及的。” “喜欢,都喜欢……”林悠看着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话来能形容他的好。 锦上添花易而雪中送炭难,可燕远偏是那个愿意且能够雪中送炭的人。 听见她说“喜欢”,燕远一下展了笑脸:“喜欢就好,我想着兴许这些不够,交代他们在那等着了,既然你看准了,那就这些样子,不换了,我这就让他们付了银子,把剩下那些也拿来!” 还有! 林思、顾萱以及其他站在这里的贵女,听见燕远说的话,甚至觉得有些无语了。 他这是给定宁宫送赏赐的东西吗?这么多都能给赛龙舟的那些人一人发两个当午膳了! 第31章 都依她的 她就是她,该自己为自己选择…… 让青溪吩咐小山去寻燕远帮忙的时候, 林悠心里并非完全肯定他能解决这件事情。 她只是想着,能挽回一点是一点,总归能有个理由解释了便好。 她从没有想到过, 燕远不仅找来了东西,还找来了更多。 他带过来的那些,便已比定宁宫原先准备的数量多了, 没过多久,林谦又带着几个人抬了东西来, 是更多各种样式的粽子, 还有燕远所说的那些宫绦。 若说各府准备赏赐是为了有个彩头, 能让节日更加热闹, 那定宁宫这一番折腾, 无疑引足了所有人的目光。 林思眼见着这里的东西放了满地,比她们景俪宫准备的还要多, 心里越发憋闷得厉害。 她实在想不明白,明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为什么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忽然就来了个大大的反转。 燕远和林谦却根本不怎么在意这些姑娘之间的弯弯绕绕, 两个人一样一样给林悠介绍, 介绍完了,还问她想把东西送给那些龙舟队伍里的哪一支。 林悠看着燕远和自己的二皇兄, 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么多的东西,哪里有队伍能吃得完呀。 -- 第60页 “赏赐本是有个彩头, 如今添了这么多,那一个龙舟队伍才几个人,哪里能用得了呀。”林悠看着燕远,又感动于他的付出, 又觉得他此时瞧着到底傻傻的。 燕远却是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多少,他买的时候就是照着越多越好买的,定宁宫的东西出了问题,想也知道不会那么简单,既然买了,自然要多买些,告诉背后的人,定宁宫虽然只有一个乐阳公主,可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不若就都赏了吧,”他说得底气十足,“悠儿善良,瞧见龙舟队伍辛劳,特意犒劳他们的,怎么样?” 林谦听了也道:“说得是,反正咱们的东西多,都赏!过节嘛,大家开心才是真热闹呢!” 林悠知燕远和二皇兄这是看出她受了林思的欺负,故意说这些话替她撑场面,一时间心里又百感交集。 从小到大,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燕远打头阵,二皇兄与他配合,两个人一唱一和,回回都能将她护得好好的。 “二皇兄说得是,既是端阳节,那便都赏赐了,大家一起热闹。”她这话是同林谦说的,可目光却落在燕远身上。 她感激他的付出,而那些暂时无法言之于口的情愫,便都在深深望向他的目光之中。 那三人聊得热闹,说话间便已开始分配什么东西送到哪一边了,唯林思分明也是个公主,站在一边却像个多余的人一般。 林谦也是她的二皇兄,可待她却全然看不出是兄妹来。 林思眼见着那些贵女们似有若无的羡慕眼神,只觉得郁气上涌,直要冲到她脑袋里。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挽回的机会?没有人还会在意原先定宁宫的马车里到底有没有东西,那几大框的粽子,便成了最有力的支撑,让她此前的大动干戈看起来无比可笑。 她没法站在这看着了,冷哼了一声,转头就往回走去。 林谦往林思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带着几分不在意轻挑了一下眉。 罗贵妃啊,可真是把立阳妹妹宠坏了,今年的端阳节胡狄人还在呢,倘若燕远没能及时喊了他,没能及时赶回来,定宁宫出了问题就真是定宁宫自己的问题吗? 乐阳妹妹既是自保,也是在救她啊。可惜立阳妹妹根本不会想到这些,她想的只是要处处占上风,处处打压旁人罢了。 既可笑,却又可悲。 * 主楼之上,无人注意的时候,去而复返景福已经回来了,他附在王德兴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王德兴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乾嘉帝早就瞧见专为女眷准备的小楼那里出了些变故,只是不到时机他身为帝王自然不会开口。 如今见王德兴惊讶过后,脸上便是笑容,乾嘉帝便知晓当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了。 王德兴让景福到一边候着,自己笑盈盈地到了乾嘉帝身边:“圣上,底下是燕府的侍从帮着定宁宫的宫人发粽子呢。” “燕远?” 王德兴点头:“说是定宁宫准备了许多的粽子,不只这赛龙舟的,便是那些轮岗执勤的守卫,也都一人分得一个呢。定宁宫带来的人不够,是二殿下和燕少将军的侍从在帮忙呢。” 乾嘉帝林慎笑道:“他们这几个倒是从小就能折腾。” “虽说不过是个粽子,可到底是二殿下、公主殿下思虑着底下的人,谁拿了粽子会不感激两位殿下呢?”王德兴也是个会讨巧的,他说到感激,偏偏只说了林谦和林悠,跳过了燕远。 在帝王面前,功劳都说给皇室的子女,既是讨得帝王欢心,也是给燕远这个身为臣子的避免麻烦。 林慎从主楼上瞧见底下的热闹,虽看不真切,但也似有所感,仿佛心情也好了些,便朝王德兴说道:“既是如此,那朕也借借这东风,你去告诉他们,等会龙舟赛的头筹,多赏赐一斛南珠!” 王德兴高兴地便应下了,传这命令时,不经意地看了坐在一边的胡狄王子一眼,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 这就是大乾,皇室与百姓同乐,便是普通端阳节的赏赐,也是他们胡狄所不能及的。 胡狄王子淳于鹰虽然年轻,可能在胡狄有如今的地位,他也不是傻子,哪里看不懂这大乾君臣的一场戏? 他也清楚大乾地大物博,在这种事情上自然胜过他们胡狄,是以他也不去做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反而另辟蹊径,看似友好地说道:“大乾的端阳节果真热闹,淳于鹰大开眼界。大乾的公主也并非在下此前所想那般羞怯,倒是端庄大气不输我们胡狄的女孩。” 没有哪个父亲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孩子的,可林慎到底还是个清醒的帝王。 他脸上虽还挂着笑意,可在听见淳于鹰的话时,笑容便已不达眼底。 “想来淳于王子许久不曾离开胡狄,才会有此感慨吧。” 淳于鹰干笑了两声,这大乾皇帝果然如几位老臣所说,是个多疑谨慎的人。 他不过抛出一个苗头试探,对方便已不动声色回驳了他的进一步提议,看来若想达到离开胡狄时计划的效果,恐怕还真得使些手段。 “虽才到了这里一天,不过在下确实是受益匪浅,想来之后几日商谈,必定更能有所进益。在下倒是更加期待了。” 当街打人的镇北军后人,性格迥异的两位公主,行事高调的皇室子弟,淳于鹰那话倒不是浮于表面的客气,倒是真的有些期待了。 -- 第61页 这大乾皇帝的态度确实有趣,是个难缠的对手。 此时定宁宫的粽子已经几乎发完了,最后进入决胜之战的龙舟队伍也已休整妥帖,重新划到了湖面起点处。 随着鼓声再起,象征胜利的新添的一斛南珠也被放在了赏赐台上。 划龙舟的更加卖力,敲鼓的也更加激昂,整个端阳龙舟会似乎都被推上了顶点,欢呼声响在镜湖岸边,可谓此起彼伏。 林悠自然已回到女眷们的小楼之中,燕远和林谦却没有回去,两人站在方才发粽子的镜湖案边,远远看着几艘龙舟争相划来。 “说说吧,这么高调地整了这么一大出,是不是听见淳于鹰说什么了?”林谦抱着胳膊,若不经心般问了一句。 燕远的视线落在湖面上挂着罗府牌子的龙舟之上,说道:“她是公主,不是皇室的附庸,也不是旁人陷害用以给胡狄机会的物件。” 林谦笑了出来:“你这话若不是只我听见了,怕是要被扣个大逆不道的帽子。” “立阳公主一个人做不到这么大的事,她自己觉得是她自己做的,不过也是被人利用罢了,你不也这么想吗?” 燕远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除了在天风营训练人,林谦还甚少见他平日这般说话,可见今日这件事,看似有惊无险地解决了,实则却根本不能小觑。 “那你就打着定宁宫的名义送了那么多的东西?” “至少大家都念着她的好,想在这件事上打她主意的人,就会有所忌惮。” “燕远,你都做到这一步了,还是不承认吗?”林谦突然问道。 燕远看向他:“承认什么?” “你也怕淳于鹰跟父皇说他要娶乐阳妹妹吧?” 燕远微微顿了一下,方移开视线道:“我说了,她是公主,不是让人达成目的的物件。” “可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个圈子呢?” “办法?” “你把乐阳妹妹娶了,那淳于鹰自然不可能再把主意打到乐阳妹妹身上。” 这实在不像是身为兄长的人说出来的话,可林谦原本就是个没谱的人,他怎么想就怎么说,他才懒得在燕远面前想那些隐晦的说辞。 只是林谦没想到,这一次燕远的反应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拒绝,也没有说起燕家的那些往事,他反而是很认真很认真地道:“二殿下,我们从前都错了。” “错了?”林谦错愕。 “是,是错的。不管用什么方式,终归都是我们所认为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可我们难道不应该问问悠儿的意思吗?” 林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好像觉得几日没与燕远见面,这人在天风营憋着,悟出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燕远道:“她不该任胡狄人选择,自然也不该任我们选择,她就是她,该自己为自己选择。” 这话说得有点绕,让燕远认真得都不像是平日那个燕远了。 林谦足反应了有一会才突然明白过来:“所以你今日才把所有事情都安到定宁宫身上!” 在燕远的交代下,所有帮忙分享粽子的仆从,没有一个提到燕府,都说是定宁宫的乐阳公主请大家享用粽子,共庆端阳佳节。 初时林谦还笑过燕远,为了他乐阳妹妹,做到这样也是独一份了。 如今才明白,燕远是关心乐阳妹妹不假,他更深的意思却是在借着这样一件事,帮乐阳妹妹自己站稳脚跟。 声望,是这京城里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在某些事情上,却是最具力量的东西。 “你,你是燕远没错吧?”林谦想通之后,甚至有些被震住了。 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天风营那些人夸燕远骁勇善战还有谋略不是在说假话的感觉。 “二殿下,龙舟赛的头名已经出来了。”燕远不再说了,留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林谦站在原地,挠着脑袋看着好友的背影,想想这几日燕远因为胡狄人要来,关在天风营里训了好多日,不觉打了个寒颤。 他这几日,怕是不光练兵了吧?难道连心事也一起想明白了吗? * 端阳节宴上,乐阳公主置办粽子请众人品尝,不光赏赐参加龙舟赛的人,连值守的禁军、巡城司、天风营的士兵也领到了,甚至有运气好的各府小厮,也从“定宁宫”的宫人手中领到了节日的粽子。 虽然只是个寻常店铺就能买到的粽子,可对于那些在佳节宴会上只能尽忠职守,连热闹都凑不上的侍卫、小厮们来说,这来自宫里公主的赏赐,让他们感受到他们也是人,也是被人注意到了的。 没过两个时辰,乐阳公主善良温柔的名声便已广为传颂,虽不至于比拟历朝历代为百姓所爱戴的大人物,但在同样年龄的贵女里,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林思只要一想到,这一切是因她而起,便觉得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她分明确定了万无一失,怎么就会为人作嫁呢!这乐阳的名声若是越来越好,到时真要让她嫁到胡狄去,来上些百姓阻拦,父皇素有仁德之名,定会顺应民意的。 真到了那种时候,她就算撺掇母妃去劝,只怕也比不过悠悠众口了。 得想个办法,不能让林悠的声望这么越来越高下去。 她满心里思虑这些事,端阳节后面都有什么乐舞表演自然也没放在心上。 -- 第62页 林悠当然也因此得了空闲,终于不必再应付她的“好姐姐”。 她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便是那时候感动于燕远的付出并不曾反应过来,可在青溪说了之后事情的变化,她也慢慢想明白此事的症结。 燕远不曾提过一句,便已默默为她打出了这样的一个名声,她心里自然也念着他,越发坚定要护他去做镇北军的少将军。 这端阳节后,淳于鹰应当就要找时机表露他真正的目的了,胡狄人与镇北军在代州一带打了那么多年,到时他必定会针对燕远,她得从现在就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燕远稳稳地坐到望月关的主帐之内。 端阳节的宴会直到日暮时分方才结束,林悠便这样偷闲想了一个下午。 她大概有了些打算,走下小楼的时候,也一心想着怎么实施才是最为稳妥的,冷不防地,一出这小楼,竟是一眼就看见燕远换了天风营的衣裳,正提枪站在路边上。 毫无防备的对视,让林悠一下想到了她这一下午都在思虑着他的事,脸颊自己就忽然有些发烫了,她赶紧错开视线,第一次觉得登上马车是那样让人安心。 青溪就跟在林悠身边,瞧见公主的样子,偷偷笑了一下,待林悠上了马车,才跟上来小声道:“殿下,燕少将军身边的展墨托小山把这个交给公主呢。” 青溪藏得严实,一张纸条藏进她袖子里,费劲才拿了出来。 林悠心里一紧,接过纸条的动作都有些不自然。 回宫的马车出发了,林悠将纸条打开来,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字“崇元门”。 “咚咚,咚”。 马车壁上突然响了三声。 林悠再熟悉不过,当即便倾身,撩开了窗户的帘子往外看去。 那是小时候在奉贤殿时他们约定过的暗号,除了燕远,又能是谁呢? 林悠探出脑袋,那提着银枪骑着马的少将军已从她的马车边经过了。他是归队天风营护送圣驾回宫的,那时候,夕阳方巧照在他背影上,林悠从马车里瞧见他策马跟在队伍的一侧,银枪被镀上一线金色的光芒。 第32章 改变 就燕远傻憨憨的这个样子,怎么天…… 景俪宫内, 林思从宫外回来时,罗贵妃正在林诺的床边,一下一下摇着小床。 一整日的端阳宴林思都算不得心情多好, 此刻回来自然也是板着脸。 罗贵妃身边自然也有宫人跟着去了龙舟会,定宁宫的那件事当然也一早就有仆从回来禀报过。 因林思做的这件事并非罗秋荷授意,故而罗贵妃心中原本就憋着几分气, 此时见到林思耷拉着一张脸,三分的火气也变成了五分。 “怎么, 让你出去参加了端阳宴, 还恼上了不成?” “那林悠果真是命里带着煞呢!”林思砰一下拍在桌子上, 手疼了也不觉得, 只是满心都为今日的事生气。 罗贵妃冷笑了一声:“你也说得出这话来, 那端阳宴是个什么场合?你倒是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做了。” 林思没想到自己母亲会说出这种话来, 转过视线看过去,一时愣住了。 罗贵妃却是看都没看女儿一眼, 视线仍在林诺身上,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了?本宫说得不对吗?立阳, 你是公主, 既是公主怎能如此焦躁?” “我焦躁?母妃,明明是林悠处处挡在我前面, 如今好容易有了一次机会,我怎么可能放过!”林思站起身来, 不平地说道。 罗秋荷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小皇子林诺身上移到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的身上:“你还不焦躁吗?你说说,本宫是不是早就与你说过,罗家自然有安排,你是个公主, 静静等着消息便好,你偏不,偏要自己兴这些风,如今可好?那乐阳公主的名头叫得响当当,都是拜你所赐。” 林思原本就在懊恼今日所为,如今听得自己母妃将这件事这么直白,心里便如钝刀子戳过了似的,难受得越发厉害。 她委屈,可又不愿低头,再开口时,声音便有几分倔强的哽咽:“若不是林悠与二皇兄,与燕远他们串通一气,今日她定宁宫的东西拿不出来,少不得会被怪罪,倘若那样,母妃是不是便要夸我当断则断,手段了得?” “倘若倘若,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倘若?”罗秋荷是在宫里过了十好几年的人,见惯了后宫的弯弯绕绕,这会瞧着自己的女儿,只觉得是恨铁不成钢。 “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今日的端阳宴可是有胡狄人在,你倒是好主意想让林悠在众人面前丢脸,可你想过没,既有胡狄人在,大乾的脸面,你父皇的脸面又当如何?” 林思满以为回了景俪宫,不说能得到母妃的赞赏,好歹也能得几句安慰,却不想平素一向宠爱她的母妃,竟是以这样尖锐的语气说出这么重的质问来。 胡狄人在又如何?过错都是林悠的,关她什么事呢? 她无法理解自己的母妃为何好像一点都不听她的想法,而方巧落在小摇篮上的视线,便正在恰如其分的时候给了她提示。 林思抹了一下眼泪,突然道:“母妃今日这般教训于我,就是因为三皇弟吧?” 罗秋荷一愣,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儿竟突地将话题转到了这上头。 “思儿,你,你怎么会这么说?” 林思仿佛是终于想通了一切的症结所在,她笑了一下,指着那小摇篮里正在熟睡的孩子道:“就是因为他,就是他到了这里,我才会被逼到今天这个地步!” -- 第63页 “自从母妃从纪欣手里抢到了林诺,我就再也不是母妃唯一的孩子。林诺是皇子,我不过是个公主,母妃自然倾心在他身上,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他,便是他连话都不会说,他也是整个景俪宫最金贵的!” “我从小就被林悠压一头,可我想着,我有母妃,她什么都没有,我自然过得比她好。可如今,母妃有了林诺,我一个公主,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我冲动,我焦躁,是,可我不这样,我又能靠谁呢?” 这么多年来,这是罗贵妃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思。 她一心精力几乎全部倾注在了这个唯一的女儿身上,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罗秋荷十几年间积压下的郁结之气,便因着这个引线,毫无征兆地全部迸发了出来。 “你就是这么想你的母妃吗?我本来以为你今日是一时冲动,看来是我没把你教育好,是我太骄纵你了!” “骄纵?”林思也好像是处在了爆发的边缘之上。端阳宴受挫和此刻被母妃教训叠加起来,让她仿佛被挤压进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全然喘不过气来。 “母妃骄纵我吗?母妃何曾骄纵我?母妃满心里都是那个皇子,这几日何曾有我这个女儿半分位置?罗家的谋划,不也是因为这个三皇子吗?那些谋划有多少能落在我这个公主头上,母妃难道不清楚吗?” “混账!” 罗秋荷抬手一巴掌直接甩在了林思脸上,让她控告的话戛然而止。 整个景俪宫里,所有下人那一瞬齐齐骇得跪在了地上。许多老宫人自打罗贵妃入宫就跟在她身边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她亲手打立阳公主。 整个景俪宫的宫人谁不知道立阳公主最是受宠爱,莫说动手打人,贵妃娘娘向来是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正因从前没有过,这一巴掌才显得越发突兀,更是越在林思心里添上重重的一击。 罗秋荷自己都愣住了,她完全是因着林思的话被激怒,却在出手的下一瞬就后悔了。 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啊,打在她女儿的脸上,也是疼在她的心里。 林思抬手覆在被打的半张脸上,目光由惊骇渐渐冰凉。 果然,果然变了,都是因为林诺,有了皇子,她一个不能继承皇位的公主还有什么用? 她的母妃再也不是她的母妃了,那是林诺的母妃,不是她林思的母妃! “思儿……”罗秋荷探手,想要摸摸女儿的脸。 可林思猛地后撤了一步,分明是含着泪,却是倔强地一副将她排距千里之外的模样。 “好,女儿明白了,都明白了。日后母妃便一心抚养林诺吧,女儿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思儿!”罗贵妃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跑了出去,却愣在原地,好像有千钧的重量拽着她,让她无法追出去。 林思头也不回地离开景俪宫的主殿,她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了,她要靠她自己,靠她自己扫清那些挡在她面前的障碍,林悠、林诺,甚至她那丝毫不曾关心过她的大皇兄二皇兄,哪个都别想逃出去。 * 暮色已然降临,宫城内已经次第上灯,再过不了多久,宫门便要关门落锁,等在崇元门前的林悠,便是面上并不显露,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急切。 “悠儿!” 远远有个人跑来,一边跑正一边向她招手。 林悠转身看过去,瞧见他暮色下带着几分肆意的身影,扬起的想要打招呼的手,到底是矜持地放了下去。 燕远很快就已到了近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热热的纸包来,塞进林悠手中:“还温着呢,特地给你带的,如何?” 是画香斋的糕点,林悠再熟悉不过。 “方才不还跟着天风营的队伍吗?什么时候竟去买了这个?” “端午节宴结束之前就去买了,我怕凉了不好吃,让他们拿瓷碗装了,搁在热水里温着呢。这回买的不是那酥脆的,隔水温着也不会不好吃,下次等我直接过来时,再给你买那些一口酥。” 林悠捧着那糕点,也不知该说怎样的话才能形容心里此刻的感觉。 燕远见她盯着糕点发呆,不免又有些觉得自己被个糕点抢了风头,于是不再提什么一口酥,也不提什么画香斋,说起正事来。 “我还当你自打上次那事之后,再不见我了呢。” 林悠抬头看向他,见他眼中尚余一丝急切,便忽起了逗他的心思,故作冷淡地道:“原是不打算见了的,总归大家都长大了,便是崇元门没有人,若总见总见,到底不好。” 燕远往常是最不会被她这般戏弄的,可这一回,也不知是才经历了端阳宴的事,还是淳于鹰来了,他听见这分明是玩笑的话,却也一下变了神色。 “你有顾虑也是应当的,只是今日有些话,不敢托旁人转述,这才想见一面……” 他垂下眼帘,思索着接下来的话该怎样开口。 林悠凑近了些,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看。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消息,往后几天都安排咱们大乾的官员和胡狄的官员商谈,再有之前传出的事,恐怕宫里对你试探的并不会少……” 他低着视线,像是在谨慎地措辞,样子少有的带出几分窘迫来。 林悠也没大认真听他说了什么,倒是见他的样子,越瞧越觉得有趣极了。 -- 第64页 她实在不太能想象,就燕远傻憨憨的这个样子,怎么天风营那些将士便那么敬他怕他呢? “我,我只是想说,不论旁人试探你什么,你若不想,那便拒绝。胡狄人也不能逼迫于你,不管怎么说,都还有我在,大不了我……” “噗。”林悠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燕远忽地抬起目光来看向她,见那小姑娘已笑弯了一双眼睛,隐约好像还藏了几分狡黠。 方才脑子里都是该怎么表达清楚他的想法,这会见她笑了,燕远方反应过来,林悠故意说那些话,就是逗着他玩呢! “你……”燕远想说点什么,可见她开心,自己难免又被带着雀跃,别说责怪的话了,便是开个玩笑的话都说不出口。 林悠见他开口却没了音,笑得更开:“你就这般笨嘴拙舌,那些天风营的将士可怎么会服你呀!” 燕远有心要解释他在天风营根本不是这样,可见她开心,又觉得解释不解释倒也不打紧了,于是只好轻叹了一口气。 “我刚说的,你都听了没有?” 林悠故意逗他,便直摇头:“不曾听,你说什么?” 这回燕远可明知她是故意的了,可又能如何?还不是乖乖的又重新解释了一遍。 “你只管记得,只要你不愿,就拒绝便是,千万不要为了周旋就答应了。”他说到最后,终于严肃起来。 林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胡狄欲与大乾和亲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宫里只有两位公主,若不从宗室中选,自然免不了要波及她。 燕远是在与她表明态度,虽然她宫中没有母妃替她谋划,但宫外,只要她不松口,他就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 “明日商谈互市一事,倘若父皇让你去了,千万冷静些。”林悠收了玩闹的心思,认真地同他说道。 燕远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商谈互市本没他这个天风营的副将的事,可今日他与林谦为了林悠演了这么大一出,怎么可能不惊动圣上?只怕那身居高位之人的试探,才刚刚开始。 第33章 贼心不死 少将军,出事了。…… 天色渐晚了, 过不了多久,崇元门便也要到落锁的时候。 燕远的事情说完了,可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拽着, 他偏是并不怎么想离开。 林悠的事情也说完了,她的叮嘱他都明白,再多的赘述反而恐惹他厌烦, 只是她也不甚想挪动脚步。 两人就这么相对却沉默地站着,谁也不开口, 可竟奇怪地并不觉得尴尬。 崇元门之前, 连风都静静的, 也好像是不愿意打扰这甚为般配的两个身影。 好一会, 林悠轻柔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定宁宫外的榴花开了, 老夫人喜欢,我改日找人折了好看的, 送到府上。” 燕远点点头:“我让他们等着。” “嗯。” “嗯。”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只有越来越晚的天色显露着时辰的一点点流逝。 便是不想分开, 也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了,远远的已有一队打着灯的宫人前来, 瞧着也知不能再等下去了。 林悠垂着视线, 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唯恐看见了又不忍开口。 “我, 我要先回去了,明日我会让小山在养心殿到定安门的路上等着, 若有什么事,你告诉他就是。” 燕远却是看着她,仿佛是生怕她逃走了一般,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我记得了。” “千万小心。” “我也记得了。” “那, 那我回去了。” “嗯。” 林悠终于抬起视线来,只是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便好像是害怕被牵绊住一般,连忙转身往回走了。 燕远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走过长长的宫道,拐过了定宁宫的那条路,身影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目光。 林悠拐过了一道小门,突然脚步一顿,似有所感地转回身去,又从那门中探身出来,正见宫人关上崇元门的大门,而那残留一线的宫外风景里,燕远的背影尚且清晰。 “公主既想看,下次等燕少将军先走不就好了?”青溪在一旁低声笑道。 林悠脸颊一热,忙收回了身子,继续往定宁宫的方向走。 “就不让他先走,就要让他看着我先走。” 公主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来,倒是让青溪有点意外了。 她并不知道,林悠那时想起了前世燕远离京的时候,她送他离开,已看够了他策马远去的样子,这一世,她偏要做先转身的那个,这样,只要她想,她就可以一直认为,当她重新转回身去,她的少将军便仍在那里等她。 “哎呀。”思绪被突然插进来的事情打断,林悠一下停了下来。 青溪吓了一跳,忙问:“殿下怎么了?” “我怎么忘了,那画说好了要趁着机会给他呢,可是一点都没想起来。”林悠不免有几分懊恼。 答应了大皇兄将燕老将军的画送还燕府,从端阳宴回来在马车上时还想着要交给燕远,方才见了面,却是也不知道做什么了,一点没有想起来。 青溪掩着嘴偷笑:“公主殿下顾着和少将军说话呢,哪里记得一幅画?下回奴婢提醒殿下就是了。” 林悠知道这丫头又打趣她呢,也不恼,轻叹了一口气道:“再等个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到燕府去拜访燕老夫人,也将画送去吧。” -- 第65页 “胡狄人在这,咱们好出宫去吗?”青溪有点担忧。 林悠想了想:“今日的事被林思闹得这样大,父皇定是会知道的。虽然这不过一幅画,可那是燕老将军留下的,对燕家而言自然非同一般,咱们是送这样一幅画去,不会有事的。” 林悠也清楚,燕家目今在京城的地位不同于任何权贵,父皇对与燕家有关的事也是慎之又慎,是以送这幅画去燕家,她心里还是十拿九稳的。 青溪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便点了点头,自吩咐人安排。 第二日一早林悠起来便安排小山去养心殿到定安门之间的宫道上等着,自己则收拾妥帖,准备拿了腰牌出宫往燕府去。 昨日是晴空万里,想不到过了一夜竟是灰蒙蒙一片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阴沉的天气带来了霉运,林悠的马车竟然坏了。 昨日去端阳宴还是好好的,一早起来车轮便出了问题,宫里的匠人来看了,说是长时间未好好保养,轮子受了潮,需得重新做一个匹配的换上才行。 可林悠这就要到燕府去,哪里能等轮子做出来? 青溪原本想劝殿下改日再去,可林悠想着那画既是燕老将军的旧物,也许对燕老夫人极为重要,便干脆决定临时从内务府再调个马车来。 索性宫里的马车都装饰得极好,便是换了一个,倒也还算舒服。 早朝的官员还没下朝的时候,林悠便出宫乘着马车往燕府去了。 * 与胡狄使臣的和谈定在早朝过后,燕远在天风营领兵进行过晨练,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宫中。 正如林悠所预料,昨日夜里燕远便接到了令他参加和谈的旨意。 一方面是因端阳节宴上的事,那位帝王恐怕存了试探之意,另一方面,正如听闻这事就急急赶来交代他的池印将军所说,圣上这是要让他代表天风营给胡狄人施压。 说是和谈,可两边还不是都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都是文官是谈不出什么东西的,如燕远和其他几个武将,那就是镇场面用的。 和谈的地点安排在了襄和殿,名字倒是很有些好寓意,但两国臣子见面,却未见得能有预想的那样美好。 燕远几分无聊地坐在大殿之中,看着两方文臣唇枪舌剑。 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偏要你拐一个弯我再拐一个弯,实在是无趣极了。 那胡狄的使臣也是可笑,说是要与大乾打开互市之门,令两边百姓可畅通交易,可细则里条条都是让大乾的百姓吃亏,不知道的还以为胡狄打到大乾京城的脚下了呢。 连一力支持和谈的陈尚书都觉得不妥了,开始跟胡狄人争辩起互市的细节来。 这些事与燕远关系并不大,他始终就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听着,也不知道两边唾沫乱飞了多久,好像是谈得差不多了,燕远听见胡狄那边,一个操着不太流利的大乾官话的大胡子使臣起身提到了他的名字。 “这些条件我们都可以同意,但我们既做出了让步,大乾也该有所让步,这样才公平。” 忠勇侯顾摧一向是主战一派,他语气算不上多好:“还要怎么让步,你们倒是说说!已经让步很多了!” 那大胡子胡狄使臣便看向了燕远:“大乾的镇北军驻守在代州,英勇善战之名我们也了解,此番既是要和谈,自然不能埋着这样大的隐患。我们认为,大乾也该表示诚意,将镇北军调离代州。”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林谦性子急,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一旁的大皇子林谚也皱了眉,却更理智些,连忙拉住了林谦。 父皇将此事交予他主理,他自然一早就了解过淳于鹰的行事风格,对方与他同为皇子,但实则手段狠厉得多,果然如他此前所担忧的那样,镇北军是绕不开的话题。 “大乾不会就是这样表达诚意的吧?”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淳于鹰开口。 林谚按下林谦,自己站了起来,仍旧维持着没有一丝差错的礼节:“诚意也该是相互的,镇北军在我大乾亦是有名之师,且一向驻守代州,贵方使臣提出此般无理的要求,才该说是没有诚意。” 燕远攥紧了拳头,淳于鹰野心不小,先是放出要与大乾和亲的消息,此时又把主意打到镇北军身上,果如悠儿所说,胡狄人就是另有图谋。 大胡子使臣直摇头:“我们已经在互市上做出了许多让步,大乾却连这一条都满足不了,这和谈,难不成是欺负我胡狄不成?”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礼部陈尚书见那胡狄人一副剑拔弩张要打架的模样,连忙跑出来摆着手劝慰,“这事情还没谈完呢,没定下的事情不要恼怒才是。” 定国公罗向全也道:“我们要的也不过是诚意,只要诚意到了,自然好谈。这撤出镇北军确实不妥,要再商谈商谈才是。” “有什么可谈的!欺负我们没人?”林谦这爆脾气就来了,他和燕远从小一块长大的,当初燕家出事,他亲眼看到燕远像是丢了魂一样沉寂了近一个月,哪里能容忍胡狄这等无理要求。 林谚连忙又是伸手去拉,刚把林谦按住,想要找个合适的措辞将胡狄人这个无理要求驳回去时,便听得那边的陈尚书又开了口。 “这镇北军驻守在代州,是多少年前就已安排下的事情,况且这是大乾的事,淳于王子虽是代表胡狄前来,可插手大乾的军务,属实有些不妥。依老臣看,这镇北军原是受燕家统领,如今我们大乾的燕少将军就在京城的天风营,他这么久不去代州,便是我大乾有一心向和的态度,都已做到如此了,淳于王子便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 第66页 陈尚书这话说得圆滑,看似是说这几年燕远都在京城,可实际上,那“不去代州”几个字,何尝不是要将燕远的后路堵上? 燕远再不喜欢文官那些弯弯绕绕,可他也不是傻子,陈尚书这么明显的话若都听不出来,他也不必坐在襄和殿里了。 他当即站起身道:“陈尚书好大的面子,可以替燕家许诺了。” 他一直不曾说话,那些争得上头的文臣甚至都一时忘了燕少将军今日也来了。此时这带着不屑的声音响起,只让众人都是一惊,襄和殿竟是在那一瞬安静下来。 陈尚书脸上挂着讪讪的微笑,他平日里圆滑处事惯了,每每碰到燕远这样直白的表达方式,便招架不住,就跟朱雀街南城门那时一样,只得尴尬地站着,连接什么话都想不出来。 淳于鹰这时终于像是来了兴致一般,没人说话,他这个胡狄王子便自己开了口:“听燕少将军的意思,似乎还有意前往代州?” 这话问得顺当,实则却是挖了个陷阱。 也在襄和宫之中的商沐风眉头皱了一下,倘若燕远一时上头,说了什么要去代州的话,传到圣上那里,加上他昨日大张旗鼓一番作为,只怕要引起怀疑。 一个武将,为皇室公主造势,又一心要前往边疆重回祖父旧部,圣上多疑,就算想到燕远有心起兵谋反,那也不让人意外。 淳于鹰看着粗犷,实则倒确实如传言所说,是个有些手段的。 只是自打望月关出事,燕远在关于林悠和燕家的事上,一向会比平日更为谨慎,他看向淳于鹰,直直与他目光相视:“淳于王子问这样的话,是想借和谈之名,试探大乾的布防吗?” 不就是扣帽子吗?他不屑于用言官的手段,但奉贤殿那么多年跟着皇子一道学习,也不是白白浪费时间的。 淳于鹰目光深了深,燕远这些年都在京城,他对这个大乾燕家的后人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此时听他如此反问,方在心里觉得,此行大乾,只怕要比他所想更艰难些。 何况他收到的消息,这个燕远与乐阳公主还有些过往,那之后的和谈,怕是要换换手段了。 两方商谈首日,诚如商沐风所料,没有任何的结果。 只是胡狄人的那些小心思,倒是在燕远和林谦的“横冲直撞”之下,没能被好好隐藏起来。 今日诸事,自会被拟成奏报呈到圣上面前,商沐风倒不担心今日圣上会怪罪到燕远和林谦身上,但明日后日,有了今日这般不欢而散,于他们而言,只怕会更加艰难。 从襄和殿出来,若不是胡狄人直接被礼部带走了,燕远只怕又要找机会教训他们一顿。 他心情没有多好,思量着怎么让淳于鹰闭嘴,面上神色沉得就像今日阴沉的天气一般。 小山等在路边看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愣了一下,才捡了个不怎么被人注意的时候,急急冲了过去。 “少将军。”小山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比平日还低。 这里有方才从襄和殿出来的臣子走过,燕远不好说什么,便随着他旁斜里的路走。 商沐风认得小山是定宁宫的人,便像没看见似的,自己往前走去,到前面等燕远。 燕远知道林悠担忧,待到了树木掩映的小路上,便要开口赶紧交代小山几句。 却不想,这一次小山竟是逾矩先开了口:“少将军,出事了。” 燕远面色陡然一变,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说。” 小山附在燕远耳边,极快地道:“殿下乘马车到燕府去,人和车都不见了。” 第34章 逃跑 铤而走险也好过坐以待毙 林悠恢复知觉时, 眼前一片黑暗,手脚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绑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她恍惚了一下, 听见外面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这才想起自己是乘了马车要到燕府,而后就好像睡着了。 她一个激灵, 大脑瞬间清醒过来,睡着…… 早晨才起来, 她在马车上又甚少睡觉, 怎么会睡着了完全没有知觉, 甚至被人绑了手脚都没有醒来? 再思及今日早晨马车坏了, 又从内务府派了新的马车来, 她又吩咐小山去等着燕远,赶车的也并非她得用之人。林悠心里瞬间便已有了猜测, 只怕她是入局了。 只是不知这是林思出手,还是另外有人因为昨日的事将主意打到了定宁宫身上。 她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 自然也不敢乱动。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车外隐隐的交谈声便显得清晰许多。 是几个人在谈话, 说了什么根本听不懂, 但拜前世所赐,林悠知道那是胡狄话。 劫她马车的是胡狄人吗?可胡狄人的手已经能伸进大乾的后宫了吗? 林悠思前想后, 还是否定了这种猜测,前世燕远到代州六年, 那六年里胡狄都未曾打过望月关,倘若这个时候胡狄人都能在大乾的后宫动手脚,前世又哪里用等那么久? 可外面交谈的人又分明是胡狄人,难不成是有大乾的人和胡狄达成了交易? 这个想法一形成, 林悠便觉一股凉意窜袭全身。 前世胡狄人也曾来和谈,两边明明达成了互市的和议,可没过多久淳于鹰便下令胡狄攻打北边的望月关;前世燕远在代州驻守六年,却偏偏在父皇身体最为虚弱的时候出了意外,由此才使大乾的防线一溃千里。 -- 第67页 她那时不关心朝堂之事,只以为是燕远出事之后,代州布防群龙无首,这才让胡狄有可乘之机,如今看来,假若和谈时就有大乾人私下与胡狄来往,那后来种种,岂非并不是意外? 她怀疑燕远前世出事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却还是第一次想到也许整个大乾朝堂的内部早就出现了问题。 她一个公主,便是母后早亡,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胡狄人掌握行踪,还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就将她绑架了呢? 这时候,外面那些说胡狄话的人停了下来,感受到马车震动了一下,林悠听见有人登了上来。 她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也不知道对方是胡狄的什么人,自然选择按兵不动。 那些人想必知道她的身份,虽然以为她在睡着,但挪动她时还是小心翼翼。 林悠感觉自己被放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上,而后就被抬了起来。 还是那几个胡狄人用胡狄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她便能感觉到自己被抬着走了。 双眼都被蒙着,林悠也不知道自己被抬去了哪,更不知道被抬了多久。 等她感觉自己再一次被放下时,便是听见那几个胡狄人说起蹩脚的大乾官话。 不知道他们在和谁交代,内容大概是让那人看好她们,待晚上有人回来自然会处置。 待听见脚步离开的声音,又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林悠等了好久,再没有别人进来,她才终于暂时放松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她能感觉自己被放到了一张柔软的类似床的东西上,暂时当没有生命危险,但她是女子,又是公主,即便只是失踪了几个时辰,也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她不能坐以待毙,可手脚被绑着,眼睛也被蒙着,她动都不怎么能动得了,又谈何自救? 林悠躺在那里,将醒来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一理了一遍,最后停在方才那蹩脚的大乾官话之中“她们”二字上。 不只她自己被抬到了这个地方。 再一想她出来时,与她同在马车上的还有眠柳,林悠心念微动,轻声道:“眠柳……” 她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唯恐对方在门外留了人,是以只能轻轻唤眠柳的名字,这般喊了三声之后,终于收到了回应。 “公主,是公主吗?” 许是她声音太轻,一向直来直去的眠柳也罕见地聪明了一回,跟着她一般极小声地说话。 林悠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大喜,不是她一个人在这,就有更多机会,她于是连忙轻声道:“你如何了?是不是也被绑着?” 眠柳才醒来,若不是听见林悠的声音,只怕感觉到自己被绑了手脚蒙了眼睛,就要大喊大叫了。 此刻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也不知公主如何,只能顺着公主的话答:“奴婢什么都看不见,手脚也动不了。公主,我们不是在去燕府的路上吗?” 果然,对方把她都绑了,自然也不会留下眠柳这个隐患。 林悠于是道:“我们只怕是着了别人的道,如今只能先自己想想办法。” “是谁用这么狠毒的诡计?公主也被绑了吗?” 林悠仔细辨认着眠柳声音的来处,往她那边一点点蹭过去。 “我也被蒙了眼睛,但他们只绑了我们手脚,并没有固定,所以咱们应当还有法子。” “公主想到办法了吗?” “你能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吗?我这里好像是一张床,我听着你离我不远。记得声音小些,外头兴许有人。” 眠柳虽然不知道公主有什么办法,但她知道公主聪明,得知外面有人之后,也不细问了,公主说什么她就怎么做。 “奴婢听着公主在右边。奴婢这应该是地上,凉凉的。” 林悠的脸已经靠到了床边上,手脚都被绑着,她动起来很不容易,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身体也移到靠近床边的地方。 “眠柳,你现在再听听,我在你的什么位置?” 眠柳正摸索着想从地上坐起来,可被捆绑了手脚才知道连坐起来都不太容易,听见公主问,她便道:“奴婢听着公主离奴婢更近了,好像在奴婢的头顶。” 看来猜对了,林悠更加用力地想从那床上下去。 对方应该是把她放在了床上,把眠柳直接放在了地上,也许是以为她们不会醒来,这才没有与床固定起来,这就是机会了,只要她能在对方来人之前与眠柳会和,就尚有一线回转的机会。 眠柳扭动着身体,用力想要坐起来,正在此时,忽然听见背后“咚”地一声。 眠柳吓了一跳,连忙问:“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林悠也没想到这床好像还并不算矮,饶是她都先伸腿试探了,摔下来的时候还是磕到了肩膀。 “我,我没事。”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实在是太疼了,根本没想到会这么疼。 “公主,你从床上下来了吗?”眠柳听到声音的方向和之前不同了,猜测道。 林悠感受着她声音的位置,也顾不得肩膀的疼,又蹬着腿往眠柳的方向去。 “你感觉一下,你是背对着我的吗?” “是,公主的声音在我背后,公主有什么打算吗?” 林悠用力往那边靠过去,终于碰到了眠柳温热的后背。 “能感觉到我的位置吗?” -- 第68页 “公主!”眠柳大惊,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公主竟然还能找到她。 不知道是不是被蒙上眼睛的原因,林悠感觉自己的听觉好像变得异常敏锐:“我是不是碰到你的后背了?” “是,是的。” “你的手在什么位置?” “公主方才碰到的是奴婢肩膀下面,手,手被他们反绑在腰那里了。” “我知道了。”林悠一边说,一边沿着眠柳身体的方向往她手所在的地方蹭过去。 眠柳的手指碰到公主头发的时候,她忽然就明白公主想要做什么了。 “帮我摘一下蒙着眼睛的绑带。”林悠与眠柳背对背侧躺在地上,刚好将自己蒙眼绑带的位置调整到她的手边。 她的心紧张得砰砰乱跳,生怕此时那些胡狄人回来,可她的大脑却在这一刻异常地清楚明白。 眠柳因为紧张,指尖早已冰凉,她摸到那粗布的绑带,因为解不开结,干脆与林悠配合,将那绑带从头上脱了下来。 林悠的发髻全散了,但眼前却一下明亮了起来。 她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屋里的亮度,这才躺在地上将这屋子打量了一遍。 是大乾招待贵客的驿馆,她本不应该认识这种地方的,但前世京城一片混乱之际,她曾慌不择路在这里躲过几个时辰,倒是意外认出来了。 “胡狄人果然是贼心不死。”林悠一边说,一边也不耽搁,蹭到眠柳头部的位置,将蒙着她眼睛的绑带也扔到一边去。 眠柳睁开眼惊呆了,她根本想不到有人会劫从宫城里出来的马车,还是在他们毫无知觉的时候,就将她们运到了这么个地方。 “手上的绳子也是这样,来,咱们得快点,那些胡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也不知道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那些胡狄人将她们的双手双脚分别绑起来,却没将她们固定在床上或者什么木桩上,林悠和眠柳用同样的办法背靠背互相解开绳索,终于得了自由。 眠柳终于可以站起来了,瞧见公主身上都是灰尘,发髻也散了,长发披散下来,不免心里生气极了:“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奴婢若知道了,非得打死他不可。” 林悠拍拍身上的灰,知道此时不是生气的时候,连忙朝眠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脱了鞋踮着脚往门边靠过去。 门外一点声音都没有,但能看见隐约有个影子,被外头的光投在门上。 想想那胡狄人离开前也曾交代过要看好她们,林悠放弃了直接从门的位置逃跑的想法。 虽说这里是大乾的官驿,但那几个胡狄人有办法把她们运进来,自然也有办法守着这个地方让她们出不去。 至于求救,更是因为这里都是对方的人,可能会适得其反,反而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生路给堵上。 林悠踮着脚在这屋子里看了一圈,最后视线停留在朝外的两扇窗户上。 窗户是关着的,但是如果她没记错,驿馆这些住人的地方,窗外应当是两条没什么人的小路,旁边就是几处百姓房屋。 也不知道她们所在的这间屋子靠不靠着外面的小路。 林悠走过去,轻轻开了窗户的一条缝往外看。 眠柳学着公主的样子,也把鞋脱了,踮着脚走过去。 窗外确实是一条小路,栽种的树木几乎要长到她们所在的这个二层的屋子,但很遗憾,不是驿馆外的小路,是驿馆内的,也就是说,她们即使从这里跳出去,也有很大的概率被胡狄人发现。 “公主,咱们从这里逃吗?”眠柳小声问。 逃跑这种事自然是越快越好,既然对方没有关窗户,那这就是机会啊。 林悠看着这二层小楼的高度,看着外面葱茏的树木,又看回屋子里算得上简单的陈设,凝眉思索了片刻后道:“铤而走险也好过坐以待毙,眠柳,来。” 她话音方落,还未及二人做出什么反应,便听得外面响起杂乱又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显然是,那些该回来的人终于回来了。 第35章 人去楼空 大乾的公主,你真的能逃出去…… “大人尽管放心, 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个人高马大的胡狄人走过来,守在驿馆门前的小厮便露出谄媚的笑容。 “就放在这了?”那胡狄人问道。 另外一个瘦小一些的胡狄人道:“呼烈大人,都在这里头关着。” 名叫呼烈的, 是此行大乾的胡狄使臣队伍的侍卫长,他生得魁梧,胳膊上肌肉虬结, 站在那里就教人害怕三分。 听完下头人回禀,呼烈点了点头, 而后自己走上前, 砰一下推开了这间屋子的大门。 那看守的小厮脸上原本还挂着笑呢, 一开门正要邀功, 一眼却看见地上躺着的人没了, 顿时笑容冰冻在脸上,话也说不出了。 呼烈脚步停下, 冷冷将这屋子扫视了一圈。 “人呢?”他的声音带着危险的气息,仿佛下一瞬就要取人性命了。 那小厮吓得扑通跪下了:“人, 人方才还在呢,根本没人出去过呀!” 呼烈抬起一脚直接踹在那小厮的心窝上, 那小厮本来生得就是精瘦模样, 被这一脚踹得直打了两个滚才停下。 他躺在地上起也起不来了,哎呦了两声便连话都说不出。 瘦小的胡狄人名叫阿顿, 连忙跑进来四下翻找,可除了几只鞋散落在地上, 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 -- 第69页 “不可能啊,属下是将人绑好了送来的。”阿顿急得胡狄话都出了口。 呼烈虽然身材魁梧,但心思实则沉稳,他没像阿顿一样无头苍蝇似地乱找, 而是扫视了一圈,走到了大开着的窗户前。 窗户边上散落着姑娘的绣鞋。 呼烈俯身,将地上的一只鞋捡起来看了看。上好的布面,精致的绣功,在他们胡狄是贵族都不曾见过的,想必这便是那位大乾公主留下的东西了。 他走到窗前,探身往外看去。 二层楼的窗户,自窗棱上绑了绳子垂到一层的位置,楼下的小路上摇落了一地的树叶,同两边对比起来,多少有些突兀。 “难不成那两个女子还能从窗户逃走?”阿顿实在想不通,怎么绑好的人还能凭空消失。 呼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修鞋,交代道:“派我们的人去找,就说是王子喜欢的小雀儿丢了。” 阿顿心神一凛,知道这是侍卫长给自己将功折罪的机会,连忙领命,赶了那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自己则去安排人手了。 但愿在王子回来之前,他可以找到那位大乾公主,否则耽误了王子的大事,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呼烈最后将这间屋子扫视了一遍,拿着那只姑娘的绣鞋走了出去。 大乾的公主,你真的能逃出去吗? “公主……我们现在……” “嘘……” 林悠趴在地上静静地又听了好一会,确定真的没有人在了,这才拉着眠柳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还好这张床够大,她们两个躲在最里面蜷缩着身子,这才没让那个粗心的阿顿看见。 眠柳扯了自己的一根发带,帮林悠简单地将头发束起来,这才看着那扇窗户,心有余悸地问:“公主,她们以为我们逃跑了,会在周围派众多人去找吧?那咱们还能逃出去吗?” 林悠压着窗缝看着外面的情况,驿馆里确实多了许多来回行走的胡狄人,看起来就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还真以为我们要从这楼上跳下去啊?”林悠关了窗,朝着屋子内间摆着的柜子走过去。 眠柳惊讶:“不是吗?公主不还绑了绳索,准备从这滑下去吗?” 林悠笑了一下:“你以为人人都能借着一根绳索下楼呀?一个不好,说不定把脚崴了,把腿摔断了,连路都走不了。” “那我们可怎么出去呀?那胡狄人还把殿下的鞋拿走了,若是他出去胡言乱语,可……” 林悠将那柜子里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可惜除了床铺,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衣裳。 想想也是,这是驿馆,给客人住的,柜子里怎么会放衣裳呢? 林悠盯着地上的被褥薄毯,情知这会已没有时间犹豫了,她那障眼法未必能骗胡狄人太久,这条路是行不通也得行了。 于是她扯起一块被单来,像是穿裙子一样,束在了自己的裙子外面。 “公主,这是……” “咱们这样太容易被人认出来,这些布料都是粗布,且有的年头久了,洗得发旧,赶紧罩在外面,骗不过胡狄人,骗骗这驿馆里的侍从还是有希望的。” 眠柳虽然没怎么听懂公主的打算,但公主怎么说,她照做便是,于是也连忙拿起地上的被单来。她力气大,尽量压着声音扯开了几块容易撕开的,主仆两人将布条包在头上,看着倒果真有几分像普通的村妇了。 “那些胡狄人肯定都在院子里和外头找人,他们不敢声张必定人手并没有多少,等会出去你只管跟着我,咱们得从另一边走。” 眠柳手忙脚乱地系紧罩在自己衣裳外边的破布条,一边点头,一边心下暗自感慨于公主的冷静。 公主明明一直在宫里,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林悠一刻也不敢耽搁,她拉拉头上这块破布,将自己头面都遮挡起来,尽量装作是驿馆里洗衣裳做活的仆妇,这才微微弓着腰,打开了这间屋子的大门。 胡狄人住的是上好的客房,在二楼安静处,外面现在没有人,只能隐隐听见下面一层脚步声杂乱。 林悠与眠柳两个并没有穿鞋,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两人从房间溜出来,沿着二楼的长廊转到离她们更远一侧的楼梯,这才小心地下楼去。 原本按照林悠的估计,胡狄人都会被支出去找人,那这座小楼,又或者这间屋子就会成为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 可她没想到,胡狄人是走了,这小楼里竟然还守着大乾的侍卫。 她们理所当然地就被拦住了。 “什么人?”驻守驿馆的侍卫隶属巡城司,按理说应该是“自己人”,可林悠现在自然是谁都不信,她不敢冒险,只能尽力瞒着。 “东头洗衣裳。”林悠操着不太标准的大乾官话,低头怯懦地应了一声。 守在门口的这个侍卫觉得眼前两人一身破拦看着有些奇怪,可他忽然想到前几日见几个村妇来此寻活计,也是一身破烂,被安排去洗衣服了,于是便以为眼前的人也是那一伙的。 他撇了撇嘴,招手道:“快走快走!这是贵客的地方,不要乱跑!” 林悠慌忙地点着头,脚下不停,飞快地溜了。 眠柳跟在后面,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没有在跳了。 被那侍卫拦住的时候,她还以为她和公主要白折腾这么半天了,可公主,公主竟然会说那样奇奇怪怪的话! -- 第70页 直到从那屋子里出来之后,眠柳才像是大梦中被忽然惊醒一般,感受到自己出了满后背的冷汗。 她见公主在前面快步走了,连忙低着头,紧紧跟了上去。 * 燕府。 青溪脸色苍白,明明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却还尽力维持着冷静。 她本是奉命提前到燕府来给老夫人送拜帖的,公主说礼数总要有,她才先一步到了。 谁知道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人来,她心里不放心,连忙告诉了老夫人,还是老夫人派了燕家的侍从去寻,这才知道根本就没有马车到了燕府门前这条街! 她一刻没敢耽搁,亲自赶回宫里把这消息告诉了小山,让小山去寻燕少将军帮忙。 公主失踪可是大事,尤其在完全没有头绪的时候,根本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青溪深知事情严重,从燕府回来时便拿了些老夫人做的糕点,以送糕点为名又去了一趟沐芳宫。 宫里能说得上话的,她只能想到贤妃娘娘,若请贤妃娘娘从中周旋,兴许能将公主失踪的事情瞒得更久一些。 贤妃也到底在宫里几十年了,她听闻此事,当下便从自己库里点了一支如意,只说是感念老夫人顾及长辈之间的旧时交情,送给燕府。 青溪这才有理由又回到了燕府,只是已经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却还是没有一点公主的消息。 “这件事没办法大张旗鼓地找,我是托了池将军家那小猫的名义派人去寻的,可这样找起来定然很慢,若是不能找到线索,恐怕来不及。”燕远心里着急,恨不得立刻就冲到宫里禀报圣上。 可诚如祖母所说,公主失踪,万不能闹得满城风雨,否则即便好好地被找回来了,也挡不住流言蜚语。 他没法声张,又不得要领,只觉得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青溪不知道什么样的线索才算线索,看到少将军一身杀伐之气,干脆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昨日公主回去就想起忘记将图交给少将军……” 青溪从昨日开始,将公主与少将军分开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倒豆子般往出说。 燕远只觉越听越心急,却不想这流水账里竟真能理出头绪来。 “你说你们今日换了个马车?”燕老夫人忽然开口,打断了青溪的话。 青溪忙点头:“定宁宫的马车不知怎么就坏了,一时半会修不好,今日是从内务府找的马车……” “内务府!”燕远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来,扭头便往外跑去。 第36章 雀与猫 果然这些胡狄人居心不良…… 天气好像越发阴了, 瞧着像是要下雨一般。 内务府的院子里,因为胡狄人来了,堆放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来往的太监脚步匆匆,生怕耽误了贵人的事。 突然一个带着杀意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整个内务府里的太监们都愣了一下, 不少人连手上正在做的事都忘了。 “哎呦,这不是燕少将军吗?怎么到这了?”副总管太监姓王, 堆着笑脸急急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王公公十几年前开始就在内务府里了, 对燕远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早些年燕远还在奉贤殿读书时, 内务府最愁的就是二皇子殿下和燕少将军造访。 大乾的内务府几乎总揽关于皇宫和皇室的所有事情, 这地方的差事自然原本是肥差, 可就因为二皇子和燕少将军,那些年几乎没人想到内务府来做事。 好不容易皇子们长大了, 燕少将军也去了天风营,内务府安稳了这几年, 好日子还没觉得过了多久呢,怎么这尊大佛又回来了? 燕远自然认识王公公, 他冷笑道:“公公不必与我客套, 今日来就是问问乐阳公主殿下的马车的。” 王公公脸色微微一变,早晨他听见有宫人说定宁宫的马车坏了, 从内务府支使了一辆,想着既事情解决了, 他也就没多问,如今看燕少将军的样子,难不成出事了? 宫里的公公都是人精,燕远心里再清楚不过, 正因清楚,他才要越发理直气壮,不能让这王公公看出一点不对来。 “乐阳公主殿下到燕府上与我祖母叙话,坐的是内务府的马车,可这马车真有意思,就这么一段路,竟然就坏了。现在殿下回不了宫,我是来替殿下问问清楚的。” 王公公吸了口冷气:“不知马车是哪里坏了?老奴这就遣人再派一辆马车接公主殿下回宫。” 燕远一把拽过王公公的领子,几乎要把他提起来:“王公公这就想蒙混过关?乐阳公主善良温柔,可也不能什么事都忍着吧?公公今日不把那准备马车的人交出来,我可就不走了,倒要看看此事闹到圣上面前,到底是谁的错!” 王公公讪讪地陪着笑脸。 这燕远是燕家如今唯一的后人,圣上的态度一直看不分明,他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今日不按他说的来,只怕是他能把内务府翻个底朝天。 他们这些宫人哪里是大乾最厉害的少将军的对手? 王公公心知这恐怕是马车上还因另外的事委屈了公主殿下,因此也不敢多问,连忙道:“底下的宫人浑水摸鱼,自然该罚,老奴这就将备车的那个寻来,只是……” “只是什么?” “少将军是天风营的人,如今这个时间不在天风营里,倒在内务府,若传出去,会否有些不好呀?” -- 第71页 这老奸巨猾的王公公自然也不能白吃一个亏,这话给燕远施加了压力,也是告诉他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闹得两边难看。 可燕远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线索? 他表面应了王公公的话,可待找到了那个备车的小太监,当即便命展墨抓了人扬长而去。 王公公是个圆滑的人,鲜少见到这么处事的,直到燕远走了,他仍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大门的方向。 站在原地想了一会,王公公想起了近来在宫里传出的几条流言。 他嘴角抽了抽,自言自语道:“想在公主殿下面前表现,倒拿我们内务府开涮。还未加冠呢,就猖狂成这样?难不成让情情爱爱冲昏头脑了?” 他打了个哈欠,心里已把燕远打成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纯情少年,再没有多想什么,走回去继续睡觉了。 燕远和展墨绑了人,一刻不停地便出宫往燕府赶。 宫里没有审问的地方,他们既借了马车坏了的原因,自然要做戏做全套,营造出林悠在燕府的样子。 只是没想到,回来路上街上竟多了胡狄人的身影。 第一场和谈过后,淳于鹰应该回驿馆了才对,怎么会有这么多胡狄人在街上乱走? 燕远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展墨,展墨勒马,这拉着内务府宫人的小马车便停了下来。 身在天风营,做的便是破敌的事,燕远自然感觉到那些胡狄人的不同寻常,他们看起来是在大乾的街上游玩,可实际上目的明确,应该是在……找人! “公子,有什么不妥吗?”展墨也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燕远看着前方几个胡狄人,思索了一下道:“不要给他们让路,直接过去。” 展墨多少明白了些,驾着马车直冲着那几个胡狄人就去了。 呼烈人高马大,他挡在路上,小小一辆马车自然是过不去的。 其实他方才也瞧见燕远了,只是不知道对方什么来意,出于对入城那日朱雀街之事的隐忧,他未敢擅自行动。 却不想,燕远好像就是冲他们来的,这一下,呼烈自然不肯让。 马车当街停了下来,呼烈站在车下,看着坐在车前的那位大乾的燕少将军。 “燕少将军这是何意?” 随着他的话出口,路过的行人都不自觉停了下来,感受到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默默地往旁边让了让。 燕远带着几分懒散地看向那位胡狄侍卫长:“呼烈侍卫长领着这么多兄弟,不在驿馆好好休息,怎么跑到大乾的街上了?” 起先分开的那些胡狄人此时又围拢回来,戒备地看着燕远的方向。 呼烈皱眉:“这好像与燕少将军没有关系。” 燕远轻笑了一声:“呼烈侍卫长不会不知道我是天风营的副将吧?维护京城安危,乃天风营职责所在,呼烈侍卫长觉得我该不该问这一句呢?” 来大乾之前,呼烈是特意了解过大乾的天风营的,王子有意提拔他为将军,他自打来了大乾也在多方搜集关于燕远的消息,以备日后在战场上相遇时使用。 但这几日过去了,他还是不很能习惯这位年轻气盛的少将军直白浅露却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 找人要紧,他不想这个时候与对方起冲突,于是便道:“燕少将军误会了,是王子心爱的一只小雀丢了,这才派人各处找找。” “小雀?”燕远的目光深了三分,“鸟雀栖于枝杪,呼烈侍卫长不派人去树上找,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真的能找到吗?” 什么鸟雀,燕远心里早已狠狠啐了一口,这个时候,这般在大街上找人,又正好赶在悠儿失踪的档口,不是找悠儿又能找谁? 果然这些胡狄人居心不良,还在大乾的京城呢就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朱雀街上时,呼烈就知道这燕少将军是个难应付的角色,此时听见对方这带着些嘲讽的话,他心里虽有些生气,可到底还记得大局为重。 他正思量着该用个什么理由圆滑地将此事应付了,便听得身后响起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 “燕少将军盘问他人头头是到,只是不知道怎么自己也不在天风营,却跑来大街上驾马车呢?” 淳于鹰,燕远抬起目光,朝远处看去。 呼烈的身后,淳于鹰带着两个胡狄侍卫从马上下来,从容不迫地往前走了两步,正对上燕远。 当日朱雀街上,他在马车上,燕远站在路中央;今日此处,则是燕远在马车上,他拦在路中央。 若说没有借机报复的心思,只怕是淳于鹰自己都不相信。 燕远自然也看透了这人的几分私心,只是理由早已经编好了,他自然不会乱了阵脚。 “我们天风营一位将军的猫丢了,陪伴了多年,众位兄弟都甚是珍爱,自然要好好找一找,淳于王子觉得呢?” 猫?淳于鹰笑了一下。 从他收到的消息来看,那位公主殿下可是一早要去燕府的,如今燕府没接到人,不出来找才是奇怪。只是还假托了“猫”的名义,还真是有点让人没想到。 就和谈时那位少将军的表现,淳于鹰还以为不出一个时辰,乐阳公主失踪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如果那样对他来说再好不过,可惜这位燕少将军好像并非总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冲动。 -- 第72页 “天风营的副将会亲自为了一只猫而奔走,实在出人意料。” 逞口舌之快罢了,燕远毫不在意地反问道:“胡狄的王子不也为一只小雀大动干戈吗?” 淳于鹰咬紧了牙关,保持着脸上的微笑:“那倒要祝燕少将军早日找到丢失的猫了。” 燕远笑了一下:“猫儿好找,只怕淳于王子那只小雀,飞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如今的形势在两人眼中也都不需要更进一步的试探了。 可淳于鹰还是觉得分明是你来我往,他却像被喂了苍蝇一般恶心。 看来燕远也不会将乐阳公主失踪的消息公之于众了,那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是谁的本事更高吧。 燕远看着淳于鹰那势在必得的表情,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他没吩咐展墨,而是自己扬鞭,毫不避讳地从胡狄人的队伍当中驾车走了过去。 淳于鹰不得不让开了两步,在燕远离开之后,暗暗握紧了拳头。 等走远了,快到燕府门前,周围没什么人的时候,展墨才忧心忡忡地问道:“公子,那个胡狄人是什么意思?” 燕远跳下马车,冷声道:“悠儿失踪只怕跟他们不无关系,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把悠儿弄丢了。” 他一拳打在马车的车壁上,震得前面的那匹马焦躁地扬了扬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这还敢打悠儿的主意,只怕是几年的安生,养得他们不知东南西北了!” 展墨听着少将军的话说得咬牙切齿,心里猛然一凛,没敢再问什么,连忙把马车里内务府的那俩宫人拖了出来。 第37章 跑得快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犹豫! 远处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风已经停了,闷闷的天气让人多少感到些焦躁。 立阳公主林思却好像心情不错,她带着一队宫人, 提着两个木盒子,一路走到了定宁宫的门口,含笑着正要进去, 却被两个宫人拦了下来。 “参见立阳公主殿下。”小丫鬟约莫也就十几岁,但行礼的姿势十分标准, 瞧着就知是好生练过的。 林思进门的脚步被打断了, 不太满意地看了那两个丫鬟一眼:“起来吧。” 只是那两个丫鬟却并不让开, 其中一个看着年龄大些的道:“回禀公主殿下, 我们殿下到燕府去了, 还未回来,殿下若要寻我们殿下, 待我们殿下回来了,奴婢自禀报了, 到时到景俪宫去送信。” 林思缓缓转过头,打量着说话的这个姑娘:“去燕府了还没回来?人还在燕府吗?” 那小丫鬟名唤绿绮, 听见林思这么问, 不免多留了个心眼。 她记得青溪姐姐走时说过的话,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青溪姐姐说不管谁问都说公主在燕府,于是她便壮着胆子道:“回公主的话, 我们殿下确在燕府还没回来。” 林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啊,那可真是不巧,还说父皇赏了母妃南边进贡来的稀罕果子,要请乐阳妹妹尝尝呢。” 林思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装着果子的食盒, 颇有几分惋惜地道:“这可怎么办,果子要新鲜才好吃啊。” 绿绮垂着头,不太明白这位公主突然过来又突然说这些话是做什么,但她也不能问,只能拼命回想着青溪姐姐走时交代的每一句话。 这是她第一次被指派守在定宁宫的门前,又是青溪姐姐亲自吩咐,她就算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凭感觉也猜到定是有什么大事。 林思看了那有些紧张的小丫鬟一眼,道:“不如这样好了,总归我也无事,不若我就在定宁宫等等好了。”她说着就要抬脚往内走去。 绿绮一见这般情况便急了,青溪姐姐走时可交代,除了贤妃娘娘,任何人的话都不能信,任何人也不能进定宁宫。 她哪里知道该怎么拦立阳公主这般尊贵的人?那一刻,只能抱着必死的心,硬是挡在那位公主的面前,没有让开分毫。 林思压根没想到一个小丫头会敢拦她,她一皱眉,开口就要罚人。 正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熟悉声音:“可巧了,这不是立阳公主殿下吗?” 林思刚要出口的惩罚不得已中断了,她扭头看过去,便见一个身着月白宫装的妃子正扶着宫婢的手走过来,正是贤妃司空瑛。 绿绮见是贤妃来了,顿时像吃了定心丸似的。 她不知怎么应付立阳公主,但青溪姐姐说过,贤妃娘娘可信,贤妃娘娘定有办法。 “贤妃娘娘怎么得空到定宁宫了?”林思也不行礼,直接问道。 司空瑛已经习惯这立阳公主的处事方式了,也没有任何不适,从容地道:“前几日乐阳在沐芳宫瞧见一本讲代地玉叠山的书,说是想借去瞧瞧,那时本宫未曾看完,今日看完了,特送过来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林思垂眸,果见贤妃另一手中拿了薄薄的一册书。 这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只是林思知道林悠一向与贤妃交好,故而她还是觉得这贤妃突然到来有些不对。 思及自己的大计,林思笑了笑:“那可真是巧了,乐阳妹妹到燕府去了,我还说到定宁宫等着少不得无聊,既然贤妃娘娘来了,大家一道等着,大约有意思多了。” 司空瑛知晓实情,此时再看林思的表现,心下早猜了七七八八。 -- 第73页 林思到底不如她母妃罗贵妃精明,一点算计都要写在脸上。 司空瑛来就是帮定宁宫的,自然摇摇头:“乐阳公主既不在,那我们这做客人的进去也多少不好,若立阳公主不嫌弃,不如一道去沐芳宫小坐片刻?乐阳回来了,这定宁宫的宫人自然也会去禀报,到时再来,也周全礼数。” 果然这贤妃与林悠就是一伙的。 林思心里冷笑,可拒绝的话将要出口,她又忽然想起母妃之前说过的。这贤妃膝下有二皇子林谦,便是这时候瞧着不声不响,日后终究是个隐患。 她对让她那个三皇弟当太子没有兴趣,但她不想让淑妃和贤妃好过倒是真的。 如今贤妃既然犯在她手里,解决了林悠,一道连贤妃解决了倒是也不错。 于是林思改口:“贤妃娘娘既这么说,立阳是晚辈,当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话说得多少有点阴阳怪气,但绿绮却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立阳公主愿意离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偷偷感激地看了贤妃娘娘一眼,见那位娘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气定神闲不见丝毫紧张,心里不由更敬佩了三分。 * 轰隆隆—— 雷声好像更近了,驿馆后门附近,负责浆洗的妇人正将木架上挂着的衣裳布料都拿下来。后厨的小厮急急地搬运着整筐的菜。 来来往往的忙碌身影里,两个身着破烂衣裳的瘦削女子,不太显眼,但又不是完全不显眼。 一路到这驿馆后门,林悠几乎是心提到了嗓子眼。 路上她们遇到了好几个大乾的侍卫,还好林悠平时并不张扬,那些侍卫也根本不认识她,再裹了那些粗布,看起来有模有样,这才蒙混过关,一路到了这个地方。 只是驿馆后门平日都是运送瓜果蔬菜的,轻易也不放人出入,她们若想从这里出去,也并不简单。 眠柳小心谨慎地跟着,生怕自己连累了公主,明明紧张得心通通直跳,可还是在脑子里念叨着要冷静要冷静,眼见着这后门都到了,可门口还是有守卫,眠柳心里一急,差点念叨“要冷静”也没用了。 林悠知道眠柳的性子,赶忙拉着她躲到边上两口盛水的大缸后面。 快下雨了,后院乱糟糟的,管事的催着下人做事的声音不绝于耳,也没人注意到这里何时多出两个人来。 “小姐,这后门是不是出不去啊?”眠柳从两个大缸之间的缝隙往外看,见那小小的后门每个人进出好像都有牌子凭证,不免有些绝望。 林悠却摇摇头:“未见得没有机会,况且我们都到这了,只能出去,不能再后退了。” 隆隆的雷声伴着没有一丝风的闷热天气,让那门口守着的侍卫多少查得不耐烦。 采购货物的小厮战战兢兢地递上牌子,他后面还跟着几个人,都背着筐,是要到郊外的庄子上去背新鲜菜蔬的。 这个驿馆接待的是来到大乾的重要客人,除去常见的食材要到街上卖,有些平常百姓不怎么见到的,都是从皇家在外头的庄园里背来。 林悠还是前世躲在这驿馆里时,听见几个从城外胡狄人手中死里逃生回来的百姓说起才知道的。 当时只是觉得百姓太苦,却没想这会竟然用上了。 那守门的侍卫查得并不认真,又因为要下雨了,脾气大得厉害,领头的小厮唬得满头汗,时不时就往自己领着的这些人看一眼。 人多能让他觉得心安些,可人多也容易出一些“意外”。 在眠柳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公主拉着,趁乱混进了那些背着筐的人的队伍里。 林悠也给自己和眠柳捡了两个筐背上,虽然是破的,但是混一混,兴许就过去了。 前方,那脾气不太好的侍卫查了一打的牌子,随手扔回了领头的小厮怀中。 “快些背来,招待那边二楼的贵客可是等着用呢。” 那小厮见终于查完了,忙不迭地点头,招手就让自己领着的这队人赶紧走。 林悠和眠柳低着头混在其中,一眼看过去,倒是还挺像那么回事。 也正在他们这队人出门的时候,这后院与前头相连的一道门内,三个凶神恶煞的胡狄人无视规矩猛然闯了进来。 “啊,这,这……” “哎呦,这是做什么?” “几位大人这是发生什么了?” 那几个胡狄人见人就抓起来看,把原本就因为收拾东西而一片混乱的后院搅得更是鸡飞狗跳。 查牌子的侍卫一下清醒了,先前的脾气也消失不见,带着个谄媚的笑脸就冲过去:“敢问大人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胡狄人一把抓起他的领子,看了一眼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根本懒怠回答他的问题,抬手就把他“扔”了出去。 这一下,更是把后院里这些不怎么见过世面的百姓吓得不轻。 “王子的小雀丢了,我等特来寻找,还请诸位不要阻拦,免得出什么意外!”那胡狄人说大乾官话并不标准,可身高马大杀气凛然,吓得人连哭都忘了。 “都停下,站好了让我们查完,自然什么事没有!” 三个胡狄人驱赶着后院里的小厮仆妇,欲讲他们都赶到一处去,连先前要出门的几个采买的人也受到了波及。 “都站好了谁也不许乱动!”怒吼声在雷声的映衬下,越发慑人,原本还混乱一团的后院,在几个小厮被打了之后,奇异地果真安静了下来。 -- 第74页 彼时,林悠和眠柳正各迈了一只脚,准备出了这后门。 “那边那两个!回来!”胡狄人看见了两个背着筐的妇人。 林悠的心猛地一跳,感觉自己呼吸都滞住了。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犹豫!这是前世胡狄要打进京城时燕老夫人曾同她说过的。 林悠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如那胡狄人所命令的一般停下,她拉起眠柳的手,拔腿就跑。 第38章 士不可辱 回去转告你们王子,下辈子吧…… 三个胡狄人怎么也没想到有人竟然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往外跑。 “站住!不许跑!” 那胡狄人反应也快, 一见这样便猜其中有鬼,怒吼着就要追上来。 可这后院里乱七八糟,方才又因他们的到来将人都聚集一处, 便是要到后门那里都“阻碍”重重。 林悠虽跑得不如胡狄人快,但她把破筐一扔,借着院里的阻碍, 竟是堪堪跑出去了。 那几个胡狄人好不容易把百姓推开追出来,就见那两个粗布衣裳的“妇人”已经冲进后门对着的这条大街上了。 “追上她们!”领头的胡狄人大喝一声, 把周围的百姓吓得都慌忙躲到一边。 后面跟着的两个胡狄人也是满脸凶相, 三个人杀气腾腾地就追到了驿馆外更繁华的那条大街。 林悠出门常坐马车, 其实根本不认识京城的路, 她为数不多的记忆还大多都是前世胡狄打来的时候留下的。 此时虽然从驿馆里跑出来了, 可是宫城在哪个方向,燕府在哪个方向, 她根本就不知道。 可是后面三个胡狄人来势汹汹,她根本不敢停下。 那淳于鹰胆大包天, 在京城里就敢劫她的马车,倘若她被抓回去了, 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困境。 她只能拉着眠柳的手, 不管不顾地一直往前跑。 轰隆隆—— 又是雷声传来,天气越来越阴, 乌云也越来越低,大雨将近, 街上本是有许多百姓在收东西,见到两个姑娘一路狂奔,后面又有三个凶悍的胡狄人,一时间惊得瞪大眼睛。 京城里有不少百姓都见过那日朱雀街上胡狄人和燕少将军起冲突时的场面, 此时见到胡狄人又是这般凶神恶煞地追人,自然便想起那日了。 不一时便有人猜,是不是这几个胡狄人要欺负她们大乾的女孩,没能得手才满大街追着人跑,就像那日撞了那位老者似的。 这胡狄人不懂礼数,还粗蛮无比,同为大乾人,怎么能忍心冷眼看同胞被欺负。 林悠倒是没想到,她与眠柳的狂奔,这么快就被热心百姓脑补了一出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她更没想到,有更热心的百姓,竟是把这件事禀报给了巡城司巡逻的卫队。 于是没过多久,京城里各处都有了巡城司的人在寻找当街追人的胡狄人。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燕远。 他一听闻消息说巡城司在找胡狄人,当即便扔下审了一半的两个内务府的小太监,骑着马出了门。 淳于鹰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是他的人在追,他倒是罕见地没有着急,而是只交代呼烈去看看,莫要让他们的人与大乾巡城司起冲突。 林悠此时还尚不知道她们这一番逃跑引起了多大的动静。 她只知道她万万不能被认出身份,倘若她被胡狄人掳走的消息传了出来,即便什么都没发生,那她也只有嫁给淳于鹰一条路可走了。 她平生从来没有哪次跑这么久过,就连前世,城破国灭之际,她都没有这样拼了命地奔跑过。 为了摆脱胡狄人,也为了赶紧隐藏起自己,林悠不得不拉着眠柳见小巷就进,见拐弯的地方就拐。 她们在坊市巷道之中跑着,希望以这种七拐八绕的方式先甩掉那几个胡狄人再说。 可林悠早已嗓子冒火一般,根本跑不动了。 她是公主,平日出门都是步辇轿子马车,何曾跑过这么远的路? 起先还是她拉着眠柳在跑,到后来,几乎是眠柳在拖着她跑了。 轰隆隆—— 惊雷乍响,震得人心肝都是一颤。 在前面跑的眠柳脚步一顿,林悠跟在后面,险些扑到她身上。 “你们别过来啊!”眠柳大喝一声,抬手将公主护在身后。 林悠扶着她的胳膊大口地喘着气,此时方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前面竟出现了一个胡狄人。 林悠认识这个人,是胡狄使臣队伍的侍卫长呼烈。 她再回头看她们来时的路,先前追她们的那三个胡狄人被甩开了,可此时却不知从哪又冒出两个胡狄打扮的人来。 “姑娘累了,要休息一下吗?”呼烈开口。 他并不着急,此处是一座不算太宽的石桥,石桥下方就是一条普通河道,他与手下将上桥下桥的位置都堵了,凭借这两个丫头,定是逃不出去的。 对方毕竟是大乾的公主,还是要礼貌些招待才好。 林悠一手扶着眠柳,另一手紧紧地攥了拳。 这很不对,她和眠柳虽然也不认识路,但能将胡狄那三个人甩开,证明在这坊市里周旋还是有用的。 这呼烈先前根本未曾出现,为何这时候会突然像提前准备好了一般正好将她们堵在一座桥上? 大乾的京城偏北,且并不临海,城中的河道都是城外一条主河的支流,其实并没有很多,桥自然就更少了,这呼烈能刚好把她们堵在桥上,真的是巧合吗? -- 第75页 “呼烈侍卫长同我就不必装模做样了吧?”林悠虽然仍有些喘息,且嗓子疼得厉害,但她仍强忍着,扔出掷地有声的话来。 呼烈笑了一下,认定对方一定会很惊讶于自己出现在此处,并且定会被此击溃心理的防线,他看起来轻松极了,就像一头凶猛的豹在戏弄到手的猎物。 “确实不必,殿下冰雪聪明,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才能请来,在下并不想采用什么可能伤到殿下的强硬手段。” 眠柳闻言厉声道:“弄清楚你的身份!你还不配说这样的话!” 呼烈大笑:“小丫头有些烈性子,只是这里,你觉得还能有别人听到吗?” 林悠面色冰冷:“这可是大乾的京城!” “那又如何?”呼烈摊手,“我的人早已将此处的人赶开,就是为了恭候我们的贵客。” 林悠心中原本的疑虑在听到这话之后更深了,呼烈是个胡狄人,可他不仅找到了这座桥,还仿佛是提前来此,仿佛是知道这是她和眠柳的必经之路,他怎么可能对大乾的京城如此熟悉? 只是眼下并不是调查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万不能被呼烈带走,虽然不知道内务府的马车是不是因淳于鹰出现问题,但现在淳于鹰派人抓她是真,她也不难猜出淳于鹰打的是什么算盘。 “呼烈侍卫长这是打算对本宫动粗吗?难道胡狄的和谈不打算再谈下去了吗?”林悠一边问,一边视线从两边的河道扫过。 呼烈迈开步子,缓缓向桥上走来:“殿下若能赏光,必定能为和谈添上更好的一笔。” 林悠捏了捏眠柳的胳膊,将她拦在自己身前的手放了下去,她走上前来,正正面对着呼烈。 “我们大乾有句老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呼烈侍卫长会否太自信了些?本宫虽是个女子,但也知道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 呼烈见她说得坚决,面对自己丝毫没有退却之意,脸上的笑容终于散去了一些:“殿下说话有些意思,只是不知殿下此刻还要有什么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 他与另两个胡狄人已成前后夹击之势,林悠和眠柳不过两个女孩子,且还并不会武功,在这么个不算宽敞的桥上,定然是逃不出去的,呼烈对这一点相当自信,也正因如此,他才越发嚣张。 林悠盯着他上前的脚步,微微扬起唇角:“想以这种卑劣手段达成目的,回去转告你们王子,下辈子吧!” 林悠说完,在呼烈和另外两个胡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了时候,向侧面迈出一步,没有一丝犹豫地纵身直接跳入了河道之中。 “拉住他!”呼烈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 可他们根本没想到林悠会跳河,虽是在靠近,却也并没有太过着急,此刻距离尚还远,哪里能拉住? 只听扑通一声,桥下的河道飞溅水花,而正在此时,惊雷乍响,豆大的雨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连眠柳都吓呆了,她甚至惊得忘记了身边还有胡狄人。 呼烈冲上前来,焦急地看着桥下,可也不知是不是雨来了,那河道里被雨水打得全是波纹,既看不出有人在水下,也不见人浮上来。 “下水去找人!”呼烈朝旁边两个胡狄侍卫大喝一声。 而就在此时,一支羽箭带着裂空声瞬间钉在了三个胡狄人面前的石头缝中,生生将他们要跳下河道的脚步阻断。 呼烈抬头看去,河道岸边不远处,正是那位天风营的燕少将军,将一柄弓扔给自己身边的人,亦是纵身一跃,跳入河道中。 “既是胡狄来的贵客,怎么不好好在驿站歇着呢?”天风营的大胡子将军张季带着一小队人走上前来,也像那胡狄人围住乐阳公主似的,将呼烈几人围在了桥上。 呼烈自然明白还不是与大乾人起冲突的时候,他也当然没法当着张季的面跳下河道抢人。 张季也不傻,尤其是燕远同他说过,他当然也看出了胡狄人的心思,于是便招手让自己几个手下过去:“呼烈侍卫长莫要担心,大乾道路众多,迷路了也是正常,我这就送侍卫长回驿馆去。” 呼烈看了张季一眼,冷哼了一声,可事已至此,他总不能在这与大乾的天风营打上一架,便也只能含恨跟着天风营的人离开。 只是直到他们离开之际,也并不曾看到河道里有人露出头来,难道那一对亡命鸳鸯要淹死在里头不成? 河道之中的水可谓是浑浊不堪,燕远闭着一口气,在其中四处搜寻林悠的身影。 她刚跳下去不久,就算是漂也不可能漂太远,她虽游泳并非多好,可也不是不通水性,怎么可能连人都不见了呢? 他不能让他的悠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在河道里,他答应了要保护她,就算是死在这里,也要把她找出来。 终于到来的一场大雨,将整个河面打得像是碎了满地的瓷片。 林悠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气了。 她原本就跑了许久,又跳进这么冰冷的河道里,她已经尽力想要浮出水面了,可四肢根本没有了力量。 她也许就要死在这了吧。 还记得小时候她最不明白,保下个名声清白却丢掉了性命,能有什么用呢? 却不想前后两世,竟是她自己为这清白所累,可她此时倒是心甘情愿地觉得,就这么死了,也好过远嫁胡狄。 -- 第76页 只可惜重生回来,还没能看见她的少将军意气风发地当号令千军的大将军呢…… 林悠感觉到自己在下坠、下坠,她彻底游不动了,大概要永远沉入黑暗了吧。 而就在那黑暗之中,一只有力的胳膊揽在了她的腰上,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她带出了那仿佛深不见底的泥潭。 第39章 好戏 乐阳妹妹怎么还没回来啊?…… 大雨倾盆, 整个街道上,甚至于河道上都起了一层水雾,街上的行人慌忙奔走寻找避雨之处, 原本就并不热闹的巷道里,更是一个人影也无。 在那近乎翻涌的河道之上,于大雨的蒙蒙雾气之中, 两个人浮出水面,艰难地向岸边游过去。 燕远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若是晴朗天气, 他这般扶着林悠从水里出来, 只怕是十张嘴都解释不清了。 可大雨到底也还是影响了他, 上岸原本就困难, 再被雨淋着,身上好像覆了千钧重量一般。 索性这河道里有百姓修筑的石阶, 才让他能安全将林悠送到岸上。 “悠儿,悠儿?”燕远顾不得哗哗倾泻的大雨。 林悠已经晕了过去, 他须得确认她还活着。 “悠儿,醒醒, 把水吐出来, 吐出来就好了。”燕远搂着她坐在岸边,焦急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从小习武手劲比旁人更大些, 又兼林悠其实并未呛入太多水,大半是体力耗尽才支撑不住, 是以拍过几下,很快便见林悠吐出一口水来。 “吐出来就好了,我带你回家,带你回家!” 燕远见她恢复了呼吸, 一刻也不敢耽搁,抱起她就往另一边的小巷走去。 林悠只是感觉堵在自己胸口的东西终于被拍出去了,就好像是做了个噩梦终于醒过来了一般。 她想睁开眼,可眼皮却沉得仿佛坠了秤砣,她能感受到身边有一个温暖的人,却怎么都看不到他的样子。 她用力地想睁开眼睛,终于在失去意识之前,在那好容易睁开的一线光明里,看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侧脸。 “燕远……”呓语般的声音被淹没在大雨冲刷的流水声中,燕远一心在要赶紧将她送回府中,并没有听见。 不能让人知道悠儿曾离开过燕府,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从水里把悠儿救上来的,他没法堂而皇之地送她回去,所以要快,还要隐秘。 与燕府相反方向的小巷出口,一辆黑漆马车正等在那里,穿着蓑衣的展墨贴了假胡子,靠在马车边上等着。 整条街上都没人了,大雨造成的水雾也越来越大,那小小的一辆马车似乎被水雾吞没了似的,在两个分辨不清的人影登上车后,很快消失在坊市交错的街道之中。 * “雨都下得这么大了,乐阳妹妹怎么还没回来啊?” 沐芳宫内,立阳公主林思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茶都添了三道了,她再傻也知道这是贤妃在拖时间呢。 林思心里冷笑,她这好妹妹倒是本事够大,还能提前安排上贤妃来绊住她。可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无计可施吗? 贤妃算什么?她不过是存了几分看戏的心思才来了沐芳宫,她若是真想走,凭一个贤妃也想拦住她不成? 贤妃司空瑛自然看得出林思所想,她不急不徐地翻着一本书,看了一眼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大雨道:“许是被雨绊住了。这么大的雨,便是坐马车也免不了上下车时淋湿了,倒是等雨过去,再回来也不迟。” “哦?是吗?”林思看了贤妃一眼,“娘娘思虑得也是,这打雷下大雨,也下不了多久,乐阳妹妹再等等,也是可以的。” 贤妃笑了笑,没再答话。 她面上淡然,可心里实则也紧张得厉害。 定宁宫那边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也没回来,这么久还没有找到乐阳公主,若真的传出去了,怕是什么都晚了。 她倒是还能借大雨拖着林思一会,可等雨停了,假若林思偏要走,她未见得真能拦住这任性的立阳公主。 林思一边端起茶盏来,一边打量贤妃的表情。若不是这雨实在太大,她真想这会立时就到燕府去看看,倘若到了那林悠不在,倒要看看这些人要怎么圆这个谎。 她也不是真想害了林悠什么,只是谁让林悠也是公主呢?身为公主,根本不必真的发生什么,只要让人在不该她出现的地方找到她了,那便是有损皇家的颜面。 怪只怪林悠太过碍眼了些,反正大乾和胡狄也要议和,她若嫁到关外,也是为两地和平做了贡献呢。 林思这么想着,越发心安理得,起先吩咐人去办事时的几分紧张,也随着大雨被冲走了一般。 哗啦啦的雨果然下不了多久,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外面白茫茫的雾气便散了,雨虽然还未停,可到底小了些,风也小了,天光也没那么黑漆漆的吓人了。 林思起身来,站在窗前,向着宫殿外的庭院看去,大雨过后,一切都被洗刷一新,虽然天还阴沉着,但她闻见那潮湿气息,竟头一次觉得神清气爽。 “雨小了呢,怎么还不听说定宁宫有消息呀。乐阳妹妹晨起就出宫了,这会还没回来,这可奇怪了。” 林思出来时便已用过午膳了,此刻都到了下午,还不见林悠回来,林思早十拿九稳,她此时倒是要看看贤妃还有什么理由留着她。 -- 第77页 司空瑛将书放下起身,走过来亦向外看去:“雨倒果真是小了,只是外头路面难免湿滑,想来要多耽搁一阵了。” 林思心内冷笑,这贤妃也真是有意思,这时候还在想办法拦她呢。 殊不知她早已改变了主意,定宁宫不让进,难道她就没办法揪出林悠已失踪了这件事吗? 林思故意皱了眉头:“可都这么久了,乐阳妹妹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我既是做姐姐的,心中很是担忧啊。” “燕府满门忠烈,又不是不相熟的地方,乐阳公主平日也常去,想来是老夫人疼爱,多留了一会也未可知。” “那就不对了,”林思摇头,“乐阳妹妹到底是公主,燕老夫人虽是长辈,可也是臣下,没道理将乐阳妹妹留到这会啊。雨都停了也不见个送信的回来,这可是奇了。” 蕊儿听公主这么说,适时地接着话道:“听说乐阳公主殿下去燕府时马车坏了,会不会是还没修好,因此耽搁了?” 林思一听这话,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呦,怎么有这种事你也不早告诉我?这可不是小事,马车坏了,难不成乐阳妹妹一个公主要在他燕家过夜?” “贤妃娘娘,”林思说着,故意转到贤妃这边,“乐阳妹妹可是未嫁的公主,便是燕府上有燕老夫人,可也有燕远那个少将军呀,要真是马车坏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修好?哪里就能一直等着?要不,我这就去把她接回来吧。” 贤妃一听便知林思打的什么主意,她忙道:“公主殿下若不放心,遣人去问问才好,这样贸然出宫,倘若贵妃娘娘知道,免不了也要为殿下担忧。” “我倒不怕什么,遣人同母妃说了就是。乐阳妹妹可是心地善良,人又柔弱,那些下人不知道怎么糊弄她呢。她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好还困在燕府,我身为姐姐,哪里能坐以待毙!” 林思说得着急,作势就要命人备车到燕府去。 司空瑛心知林思这恐怕是要出手了,连忙搬出乾嘉帝来:“殿下贸然出宫也有些危险,倘若圣上知道了,怪罪下来可不好,不若本宫派人先去问问吧。” 林思见贤妃急了,越发认定林悠已经出事了,她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绝佳的机会? 她拨开贤妃拉住她的手,忙道:“怪罪就怪罪了,为了乐阳妹妹,我也不怕这怪罪!” 她说着,带着宫人就往外走去。蕊儿连忙打了伞跟上,若有不知道内情的人看了,只怕真要认为这林思是担心妹妹了。 贤妃是妃子,行事不如公主皇子们自由,没有圣上的命令,她是没办法出宫的,林思走得决然,她根本拦不住,连追出去周旋都不能。 眼见林思要奔着燕府去,她只能赶忙派人去把林谦找回来。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林悠在燕家这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倘若林谦也拦不住,必要时候,把那一心闹事的立阳公主打晕了送回宫里也不是不行。 “竹叶,拿着伞,随我去一趟景俪宫。” 侍女竹叶闻言一惊:“娘娘,贵妃娘娘那只怕不好应付啊。” “不好应付也要应付,乐阳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本宫不能看着她出事。” *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林思心情好极了,连听见外面雨声都觉得异常动听。 这么多年了,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只要林悠没有在燕府,管她在哪,她都是失踪了的公主,是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的公主,任她再能言善辩,也挡不住一向喜欢编故事的市井百姓悠悠众口。 一个没了名声的公主,不嫁去胡狄和亲,还能做什么呢? 到时她帮了罗家的忙,促成了和谈,又解决了林悠这个碍事的,整个宫里,还不是只有她最逍遥自在? 有个先皇后当娘又如何?父皇偏心又如何?还不是要嫁去关外苦寒之地,听闻那胡狄人一身蛮力,也不知她的好妹妹那娇弱身子受不受得了呢。 林思想到这,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兀自摇摇头。 罢了罢了,她那好妹妹虽然碍眼,也到底笨得没做什么太大的坏事,前两日瞧见那胡狄王子淳于鹰倒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应该会好好待林悠吧。 胡狄虽然比不上大乾繁华,但想来能做王后,也不会吃太多的苦。 林思就这么想着,一路冒着雨从宫里来到了燕府。 她怕自己一个人,就算看到了什么,有什么证据父皇也不会信,还特地带上了母妃身边的一位老嬷嬷。 一行人倒也能称上一句浩浩荡荡了。 她下了马车,整理了一下心情,旋即脸上挂上几许焦急。 “快去通禀,本宫来寻乐阳妹妹了?燕府难不成要将公主拘在府中吗?” 燕府门上做事的小厮见是立阳公主来了,一刻不敢停跑进去禀报,而林思根本没等他回来,抬脚便旁若无人闯进了燕府大门。 花厅里,燕老夫人拄着拐杖迎了上来:“老身见过立阳公主。” “哎呀,老夫人快快请起,立阳是晚辈,受不得这礼。立阳今日来,就是听闻乐阳妹妹的马车坏了,特来接乐阳妹妹回宫去的,怎么没看见乐阳妹妹人呀?” “乐阳公主殿下她……” 林思一见老夫人这表情,顿时大喜,看来是成了,谅这燕家也交不出林悠来。 -- 第78页 她于是做出一副更加担忧的表情,朗声问道:“什么?乐阳妹妹出事了?” 第40章 惊喜 林悠怎么可能在燕府? 燕老夫人历经几十年风雨, 独自一人在京城都能将燕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何看不出林思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是何想法? 她看着林悠从小长大,知道林悠对这位姐姐其实并没有那么怨恨, 便还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想替那心地善良的小公主试试眼前这人到底宜不宜来往。 听见林思那故意高了声量的问话,燕老夫人心中已然一凉。只是面前的也不过一个小女孩, 她不忍将其心想得太坏,便仍是最后试探了一回。 “燕府照顾不周, 怠慢了乐阳公主殿下, 老身这便入宫, 亲自向圣上请罪。”燕老夫人躬身更低, 面上也显露担忧。 林思一听这话, 心下更是确信林悠已经出事。这燕府瞒报,怕是还能借着这事一箭双雕呢。 她手上扶着燕老夫人, 脸上满是痛心:“怎么会呢?乐阳妹妹常来燕府,怎么会如此呢?” 她说着, 还假意轻叹了口气:“不知乐阳妹妹现下在哪?定是内务府那些宫人不识好歹,这才把马车弄坏了, 本宫这就接妹妹回宫, 老夫人放心,燕府忠诚, 日月可鉴,圣上一定不会怪罪的。” 燕老夫人面上露出些许为难神色:“殿下她……” 林思一见此, 心内更是大喜,她也不等燕老夫人后面的话说完,连忙接着道:“乐阳妹妹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本宫见她?她出事了吗?” 燕老夫人心内一阵叹息,分明是姐妹, 又何苦到如今的地步?立阳公主心中只怕是早已将乐阳视为假想的敌人,她心里的不踏实,悉数都加在这个妹妹身上,积重难返,恐怕这误会,再难消除了。 “老夫人,到底是什么事?竟让本宫连见乐阳妹妹一面也不能?难不成,乐阳妹妹竟不在燕府吗?”她故作惊讶,将声量又提高不少,旁边的蕊儿也跟着做出惊讶的表情,那罗贵妃身边的老嬷嬷更是蓄势待发,只等燕老夫人一狡辩,立时就强行带人闯进燕府搜人。 林思觉得她马上就要赢了,燕老夫人不说话,这事已是十拿九稳,到时林悠失踪的消息一传开,她再在父皇面前多多进言,林悠怎能不嫁去胡狄? 她满心里以为自己已然胜券在握,下一瞬就要吩咐跟来的下人搜寻燕府,正在此时,花厅外哗啦啦的雨声里,响起一个并不大,但却清晰可辨的声音。 “立阳姐姐是来接我的吗?” 林思是背对着花厅的大门的,她听见那声音的一瞬间,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犹如一道惊雷劈在脑后,直让她大脑都空白了一下。 那是林悠的声音,她不会听错,可林悠怎么可能在燕府?那辆马车根本就没到燕府啊! 她猛地转过身去,赫然看见花厅外,那位燕少将军打着一柄伞,伞下是婢女青溪扶着披了薄斗篷的林悠。 “殿下怎么起来了?该好好休息才是啊。”燕老夫人唬得连忙走过去。 林悠不忍让长辈担忧,忙露出一个笑脸来:“喝过姜汤,已经好多了。让老夫人担忧了,乐阳身为晚辈,实在惭愧。” “殿下如此说,老身不敢。” 林思惊得连话都几乎要说不出了,她看着林悠,像见鬼似地:“你,你,你怎么……” 林悠扶着青溪的手走进来,虽面色苍白如纸,可仍站得直直的看着林思。 “立阳姐姐怎么了?不是来接我的吗?” 林思心内骇然,只觉得嗖嗖的凉意从脚底直冲顶心,她下意识地就问了出来:“乐阳妹妹一直都在燕府吗?” 跟着林悠进来的燕远闻言,眸光深了深。 林悠露出不解的神情:“今日是给燕老夫人送画,那画立阳姐姐也曾见过的,自然一直都在燕府了。只是雨来得急,马车又坏了,不小心淋湿了,这才不得不暂且在燕府休息片刻。” “早知还要劳烦立阳姐姐,倒不如别等马车,且坐燕府的马车早些回去了。” 林悠说话时还有些气力不济,但字字清晰,听在林思耳中,好像是被针刺了手指一般钻心的疼。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林悠怎么可能在燕府?马车根本就到不了燕府,她不是应该在驿馆附近吗? 就算是没到驿馆,可也不可能就还在燕府啊! “立阳姐姐?”林悠见林思一直不说话,轻声问了一句。 林思一下回了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乐阳妹妹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我也只是担心,这才前来,既是淋了雨,那乐阳妹妹也早些回宫吧。” 她一刻都不想站在这个燕府之中了,这燕家只怕与她八字犯冲,早年燕远在奉贤殿就没少惹事,如今来了燕家也尽是些不顺心的。 她早把什么接妹妹回宫的借口抛在了脑后,说完这句话,甚至连林悠管都没管,拔腿就往外走去。 她要回宫,要回宫!这林悠就跟她娘一样,是个阴魂不散的,她要离这样的人远些! 林悠撑到林思忙不迭地走出了花厅,脸上挂着的笑容这才消散下去,她容色寒冷,只觉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刻都用尽了,下一刻,便失去了力气倒了下去。 “悠儿!” * 雨还在下着,但已经小了不少,外面只余淅淅沥沥的声音。 -- 第79页 林悠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了。 原本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了,虽还有阵阵寒冷袭来,但比见林思那个时候已经好多了。 她躺在那里,反应了一会才将今日前后所发生的诸事连缀起来。 “感觉好些了吗?”身边传来一个有些犹豫又有点焦急的声音。 林悠这才扭头看去,是燕远和青溪都守在床边,床上坐着的老夫人正握着她的手,满眼担忧地看着她。 “我……我睡了很久吗?”她声音有些哑,燕远听见,立时转身端了水。 “殿下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天还没黑呢。”青溪答话。 林悠由青溪扶着坐起来,瞧着燕远端过来的一碗水,只觉恍然。 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甚至以为自己要醒不过来了,原来还不到一个时辰吗?怪不得她还在燕府。 “太医说你还发着烧,万不能再着凉了。”燕远说着,为她按了按被角。 林悠喝了几口青溪喂着的水,终于觉得嗓子里舒服了些。 身体的虚弱,让她的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但她知道在巷子里遇到呼烈后是燕远救了她,于是她看向燕远:“你呢?淋了雨怎么不去歇着?” “我没事。我在天风营常在水里训练,早习惯了的。” 他说得满不在乎,可也不知怎么,林悠听着就是觉得鼻子一酸。 分明他脸色也算不得多好的,青溪又在这,哪里就用他和老夫人也守着呢? 燕老夫人知道林悠一向心思更细,见她垂下眼帘,恐她多想,连忙道:“燕远这臭小子,小时候就爱胡闹,什么上天入地的事没有干过?他祖父用笤帚都教训不来,殿下可莫要给他寻偷懒的理由了。” 燕老夫人到底曾在边疆住过一段时日,不像京中其他夫人一样高高在上,林悠听着那般亲切的话,不免也破涕而笑。 燕远见她笑了,终于放心了些许,炫耀似地道:“祖母虽嫌弃我,但说得倒也对,悠儿你瞧,我现在出去,还能把那些胡狄人都打趴在地上呢!” 他说着还抡了抡胳膊,仿佛是银枪在手,威风得紧。 林悠见他这般,终于也能放心了些。只是人没有事,后面因这变故生出的事便不能被忽视了。 “宫里派了马车来吗?我须得尽早回去了,此事瞒不了父皇,我不能连累燕家。” 燕远一听,立时又来了脾气:“怎么能是连累呢?你昏睡着,我怎么放心再把你交给那些不靠谱的内务府宫人?他们惯是些黑心肠,我怎么也得等你醒了亲自送你回去。” “这事怎么说,都是那些胡狄人没理,悠儿你不必担忧,我燕远便是这项上人头不要了,也绝不能让那些胡狄人从你这占便宜!” “那些没良心的小人,一个也别想逃!” 燕老夫人听这孙子又是血气方刚什么话都不遮拦地往外说,唯恐林悠又因此费心,连忙打断他的话:“远儿行事冲动,殿下不要与他一般计较。都是早些年让他跟着他祖父在军营里学了这么个性子,老身这就好好管教他。” 林悠知道燕老夫人是不想她担心,可她心里明白,今日这样的意外,还真就要如燕远所说查个到底才行。 胡狄人还未离京,她既已深知前世结局,在这般对方都欺压到她头上来,行此龌龊手段的时候,若不能彻底拨开真相,日后焉知对方会不会更得寸进尺? 她本不愿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但对方选在她来燕府的路上行事,摆明了是想一箭双雕,不管背后是林思,还是别的什么人,她既重生一回,绝不允许她的少将军再被害了性命。 “乐阳明白老夫人的苦心,乐阳也知道该怎么做。”她握着老夫人的手,轻轻向老夫人点了点头。 燕远终究也没让林悠坐宫里派来的马车回去。他信不过内务府的人,尤其在展墨后来又接着审了他们抓回来的那俩小太监之后,他越发对内务府有了怀疑。 饶是林悠并不想令燕府牵涉其中,可她到底拗不过燕远,那天风营的少将军不仅以自家的马车送她回宫,且还是亲自驾车。 雨虽小了,可到底还没停呢,燕远先是救人下水,后又彻底淋雨,如今却仍像个没事人一样冒雨赶着马车,林悠恐他受了风寒,一再坚持才令他加了件衣裳。 按理说燕远用府里的马车送公主回宫是不太合规矩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圣上的态度在那,整个宫中好像没人觉得这不妥。 把人送到了不让马车进的宫门前,这才有定宁宫的小厮抬了轿子接林悠回去。 燕远却也没急着回天风营,他出门时命展墨将那两个办错事的小太监交给金鳞卫的许之诲,自己则进宫请罪去了。 而此时的许之诲,正在养心殿乾嘉帝面前,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字不落地回禀给林慎。 乾嘉帝林慎坐在长椅上,面色如同外面天光般晦暗。 大乾的京城里,大乾的公主险些失踪,这无异于是在整个皇家的脸面上打了一巴掌! 而这背后妄想操盘之人,竟同样是大乾的公主,实在是殊为可笑。 “末将来时已收到了消息,乐阳公主殿下应已启程回宫了,燕少将军会亲自将人送回来。” 许之诲禀报完了,垂着首默默长出了一口气。 -- 第80页 他身在金鳞卫,常为圣上做事,最是清楚,此番回禀圣上虽一句话都没说,可却比连番询问时更危险出不少。 乐阳公主出事,虽不是金鳞卫的过失,但金鳞卫实也难逃责问,他来时甚至做好了丢命的准备,此刻那位帝王越是不说话,就表明此事越是严重,而牵连之人,只怕不会比上次纪美人的事少。 养心殿里安静了有好一会,许之诲才听见那位帝王压抑的声音。 “让王德兴传召罗贵妃和她的好女儿。” 许之诲心神一凛,忙应道:“是。” 第41章 罪名 一定是林悠告诉了父皇! 许之诲同圣上回禀今日诸事详细时, 王德兴并不在场,是以他并不知道事情具体如何。 但他在宫里这么多年,该有的敏感还是有的。 上午与胡狄的议和并不顺利, 那淳于鹰得寸进尺,圣上就已压着一股火气呢,下午又隐隐是乐阳公主出了什么事情, 此刻圣上召罗贵妃和立阳公主前来,怕是那二人有事犯在了圣上手中。 罗贵妃啊, 就是太不知足, 分明守着三皇子便高枕无忧了, 偏要一再试探圣上的底线。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如先皇后一般啊, 王德兴感慨地想着, 吩咐人去景俪宫宣罗贵妃和立阳公主觐见了。 林思自然已经回了宫,可她没想到这么快父皇就会派人来宣她去养心殿。 她心里装着秘密, 害怕得要死,可偏偏她母后不知详情, 还以为是好事。 雨还在下着,虽然小了不少, 但地上湿漉漉的, 林思出了门,只觉得潮湿寒意沁入骨髓。 一定是林悠, 一定是林悠告诉了父皇! 她这么想着,默默攥紧了拳头, 反正没有证据,她只要咬死不认,倒要看看林悠怎么说。 可她没想到,林悠根本不在养心殿。 偌大一个养心殿, 只有乾嘉帝在等着她们,沉闷与压抑扩散开去,比外面的雨幕还让人喘不过气来。 罗秋荷脸上为难地堆起笑意:“臣妾参见圣上,不知圣上急召臣妾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林慎看着面前这一对打扮尊贵的母女,只觉得讽刺极了。 六宫无后,罗贵妃就是最尊贵的,她到底还能有什么不满足,要纵容女儿做出那等事情? “跪下。”林慎淡淡地开口。 王德兴一个激灵,心下默默猜测,恐怕乐阳公主的事比他起先以为的还要严重些。 罗秋荷愣了一下,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辩解都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只能依言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 林思却是心猛地一跳,她知道父皇生气了,在进养心殿的时候,她还想的是抵死不认,可如今却是突然就被害怕的感觉给包围起来。 她最了解她的父皇,那是个多疑又谨慎的帝王,便是没有的事都能引起他三分猜测,更何况她确实做过呢? 她把身子伏得极低,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 乾嘉帝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走到罗贵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知道你心有不解,不如先好好问问你的女儿,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罗秋荷大骇。 林思自打听说胡狄使臣到了,就一直念叨着林悠,她警告了好几次,难道思儿竟没听吗? 也,也不一定是林悠的事。 罗秋荷也是听说了林悠去燕府的那件事的,来养心殿之前,贤妃还破天荒地来她景俪宫,提起过此事,又婉言说了思儿往燕府去。 只是她那时一心看不惯贤妃,自然不想听贤妃的劝说,所以也当然没有拦着思儿,难不成是思儿贸然出宫,引圣上生气了吗? 她心内百转千回有了诸多猜测,定了定神,方抬起头,以带着几分柔弱哀求的声音道:“思儿到底年轻不懂事,若是哪里做错了,圣上责罚臣妾,臣妾这就管教,圣上万莫气坏了身体。” 林慎盯着罗贵妃看了片刻,看来这罗秋荷,也有管束不到的事。 他笑了一声:“年轻不懂事。” 林思心里猛地一颤,就像是暴风雨之前那片刻的宁静,林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就听乾嘉帝厉声喝道:“通敌叛国也是年轻不懂事吗!” 通敌叛国! 罗秋荷瞬间瞪大了眼睛,她的女儿她再了解不过,虽然有些小聪明,可绝没有胆子做出通敌的事情啊! “圣上,圣上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思儿她,她怎么可能通敌呢?她也不过是在端阳宴上见过那淳于王子一面罢了,她……” 林思也是惊骇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父皇,通敌?这林悠跟父皇说了什么,怎会把这种罪名安到她身上呢? 林慎冷哼了一声,拂袖坐回长椅上:“许之诲,进来!告诉罗贵妃,她的好女儿到底都做了什么!” 许之诲走了进来,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他自然是认得罗贵妃和立阳公主的,罗贵妃也认识这个年轻的侍卫,只是对方是金鳞卫的人,她并不敢了解太多。 此刻她见许之诲面色冷硬,走进来甚至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忽觉事情可能严重了,定是有什么极难挽回的事已经发生。 是以她横下心来,在许之诲还未开口时,便朝着林慎磕头:“圣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没能管教好思儿,还望圣上看在思儿也是圣上的亲生女儿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 第81页 林慎看都不看罗贵妃一眼,厉声朝许之诲道:“告诉她!” 许之诲不添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昨夜有人损坏了定宁宫的马车,借此机会让今晨想要前往燕府的乐阳公主殿下不得不乘内务府准备的另一架马车。而就在马车出宫后不久,马车上的乐阳公主与侍女便因迷香昏睡,被人改道带到了城东的一处偏僻小巷内。” 林思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中,父皇真的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其后,赶车的宫人不见踪影,乐阳公主殿下和侍女亦被人转移。”许之诲顿了一下,将不该说的那些事情隐去,方又接着道,“索性燕少将军搭救及时,乐阳公主殿下并未受伤,胡狄人的阴谋也未能得逞。只是……” 林思伏着身子,几乎要趴在地上,这些事情,若不是林悠说出来,父皇怎么会知道呢? 许之诲想起就在方才,殿前司的侍卫将两个据说被燕府抓到的小太监送到他这里时,一并承上的两份口供。 “此事却并非胡狄人一手谋划,而是立阳公主殿下在宫中与之策应。内务府负责调换马车的太监已供认不讳,就是受了立阳公主的指示,才伙同胡狄人,布下此局。” “立阳公主私自与外邦人沟通,陷害乐阳公主,险些泄露京城布防,已经罪证确凿,请圣上定夺。” 与外邦人沟通?泄露京城布防? 林思脑海空白了一瞬,而后忽然直起身朝许之诲看了过去。 “许指挥使,你怎么能血口喷人!” 说她针对林悠就罢了,什么联系外邦,什么京城布防,那是什么,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林慎视线瞬间扫了过来,罗贵妃看见了,一把按下自己的女儿。 “思儿,思儿怎么会有胆量做出这样的事呢?会不会是,会不会是误会了?” “误会?”林慎冷笑了一声,“你问问她,是不是她做的,她心里清楚!” “父皇!我没有私通胡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我怎么会私通呢?”林思彻底急了,陷害林悠,最多是被父皇罚一顿,可若是私通胡狄,她就是大乾的罪人了。 胡狄和大乾正在议和,她一个公主,她干嘛要去招惹那些胡狄人呢?她也不过是吩咐人把林悠扔到驿馆门口罢了,怎么会跟胡狄人扯上关系? 林慎的目光益发寒冷:“你还是不承认,朕且问问你,吩咐人毁坏定宁宫马车的是不是你?吩咐人在内务府的马车上搁迷药的是不是你?把你妹妹送到胡狄人居住的驿馆里是不是你下的命令?” 林慎起身两步走到林思面前:“林思,朕倒是要好好听听,你还能找出什么理由来!” 林思彻底呆住了,她还从来没见过父皇在自己面前是这个样子,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父皇,儿臣承认是把定宁宫的马车弄坏了,可儿臣真的没有联系过什么胡狄人啊!至于布防图,那更是儿臣见都见不到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儿臣泄露出去呢?” “你还不承认!” 林思不住地摇头:“儿臣没有,儿臣真的没有!” “朕告诉你,胡狄人大肆在京城里找你妹妹,若不是燕家反应够快,朕现在都不知这和谈之时,如此形势该如何是好!你可真是朕的好女儿啊!” 林思今日一心都在林悠的事上,压根没听说胡狄人的事,此时听见乾嘉帝这般说,她只觉得满心里都是疑问。 胡狄人怎么会找林悠,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就命人把林悠扔在驿馆,那胡狄人要找什么呢? “父皇明察秋毫,怎能只听乐阳一家之言,儿臣做了什么儿臣清楚,父皇责罚儿臣也认了,可儿臣没做过的,还请父皇明察啊!” “你还提乐阳,朕告诉你,乐阳因为马车坏了淋了雨,从燕府回来尚且没有退烧,她根本就没跟朕说过一句你的不是!苍天昭昭,你告诉朕,你就是这么当大乾公主的?” “父皇……”林思怔住了,为什么没人听她的解释,没人相信她呢? “儿臣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更没有与胡狄人私自联系过,儿臣……” “你还……” 啪! 在乾嘉帝的话出口之前,罗贵妃扬手一巴掌打断了自己女儿辩解的声音。 连乾嘉帝都顿了一下,王德兴更是有一瞬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惊讶地看着罗贵妃的方向。 “圣上怎么会冤枉你?思儿,母妃是怎么教你的?你身为大乾的公主,要为大乾的百姓着想,怎么能与胡狄人有往来呢?” 林思捂着脸,抬起目光看向自己的母妃。 第二次了,这是母妃第二次打她的脸。 连母妃都不相信她了,果然啊,有了林诺,她一个公主又有什么用呢? 她忽然笑了,笑得越发放肆,像是终于脱去了满身枷锁一般。 “我懂了,我都懂了。父皇,母妃,你们都不信我。我说了我没有联系过胡狄人,我更不知道什么布防图,可你们不信,所以林悠就是清清白白的,我就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污蔑的是吗?” 罗贵妃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儿,哪怕是屡次争吵,她都没见过女儿是现在这个表情。 她不再哭了,脸上尚有泪痕,可目光却锐利得像是匕首。那是恨意,不是委屈,竟然是恨意。 -- 第82页 “好,好!”林思的声音响在养心殿中,伴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竟罕见地令人心惊。 “既然你们都这样言之凿凿地指控我,那我就也来说说,你们到底都做过什么!” 第42章 幸与不幸 是朕宠坏了她 “从我出生开始, 我就是不被祝福的,我是个公主,是个没有什么用处的公主, 母妃随随便便敷衍我,父皇也只是偶尔才看我一眼,林悠出现以后, 一切更是如此。她听话,懂事, 所有人都喜欢她, 我只能在她的阴影之下。” “从我懂事开始, 我就必须费尽心机才能得到林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她可以去奉贤殿读书, 她可以拿着腰牌出宫到燕府玩, 有什么好事,父皇总能想着她, 而我呢?我不过是为了陪乐阳妹妹顺带着罢了。” “就因为我是姐姐,就因为我长她一岁, 在父皇面前,我就一定要谦让她, 待她好。可我那时也是个孩子, 有谁在乎过我的感受!” 林思红着眼睛,仿佛是彻底豁出去了一般厉声指控。 罗秋荷听得愣住了, 缓了一会才能开口说话:“思儿,你, 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是我想出来的吗?这是你们做出来的!所有的好事都能安到她的头上,她就是最纯洁不染的公主,而我则只能当个照顾妹妹的好姐姐。是,先皇后是去世了, 可她没了母后是我的错吗?凭什么让我照顾她的感受!” “林思!”乾嘉帝高声打断林思的话,扬起的手已经到了半空,却顿了一下,终究没有落下去,“朕待你不好吗?” “父皇自然是好的,是儿臣不如乐阳妹妹有福气,儿臣享受不到。满京城传得风风雨雨,那胡狄人要和大乾和亲,儿臣若是不提前准备,难道等着父皇因儿臣是姐姐就把儿臣推到前头给林悠挡灾吗!” “胡闹!”乾嘉帝额上已是青筋凸现,这么多年来,他只以为立阳是骄纵了些,不过小姑娘的心性罢了,却不想,她心中所认为的早已歪曲至此。 林思却仿佛抛却了所有的顾虑,她笑得甚至有些狰狞:“父皇连私通胡狄的罪名都可以安在我身上,不过是和亲而已,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父皇,立阳也是父皇的女儿,难道就因为做了姐姐,就什么都得不到吗?” “朕何曾说过要让你去和亲!” “父皇当然可以否认,事情没有发生,父皇说什么都是金口玉言,可立阳也只能活一回,凭什么要立阳来承担风险呢!” “你疯了,朕看你是彻底疯了!” “父皇,儿臣是疯了,儿臣在这宫里什么都得不到,却要被压抑着,连做些喜欢的事都不能,儿臣不疯,又该如何活着呢!” “思儿……”罗贵妃哭了出来,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疼爱放纵,竟让这个女儿的心思变得如此扭曲。 “是我,是母妃太过骄纵于你,思儿,不和父皇吵好不好,母妃替你担着,母妃替你……” “不用你来这里假惺惺!”林思推开罗贵妃,“你照顾好三皇弟就是了,我一个公主,自生自灭又有什么相干呢!” “王德兴!给朕把她拉出去,让她好好回景俪宫反省反省!不想明白不准她出来!” 乾嘉帝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什么东西搅得稀烂一般,疼得他好像站着就已是满头大汗。 王德兴早被眼前这一幕震得大脑发蒙,听见乾嘉帝的话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一刻不敢耽搁,连忙去外头喊了两个得用的嬷嬷来。 林思跪在那里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泪流满面,在被两个嬷嬷架出去时,仍旧像疯了一样笑个不停。 罗贵妃早已哭得泪人一般,她膝行向林慎:“圣上,思儿纵有千错万错,也是臣妾未能教好她,圣上怎么罚臣妾都行,看在思儿是圣上亲生女儿的份上,可万莫伤她性命啊。” 林慎只觉得耳中嗡鸣震天,他累极了,一刻也不想应付下去。 他抬脚甩开罗贵妃,重新坐回长椅上:“出去。” “圣上……” “朕让你出去!” 罗秋荷的话戛然而止,她也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了,在王德兴的示意下,两个宫人亦将她扶着送了出去。 养心殿中重新安静了下来,把人都送走了的王德兴战战兢兢地走回来,从景福手里接过茶,搁在乾嘉帝面前。 乾嘉帝林慎按着眉心,默了一会才突然问道:“是朕错了吗?” 王德兴神思一凛,这问题他并不敢贸然回答,只得道:“圣上都是为了公主殿下好,殿下会想明白的。” 林慎摇摇头:“是朕宠坏了她,没告诉她这天底下,并非所有事情都可以靠耍小聪明来做成。是朕没能教好她……” “立阳殿下毕竟年轻,慢慢的便会懂事了。” “立阳误入歧途,乐阳又没了母亲,朕好像并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啊。” 王德兴默默垂下头,这话他可不敢接。 还好林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靠在长椅上休息了片刻,便又展开桌上的奏折,刚看了两眼,忽想起许之诲还在这,便招手让他出去。 只是在许之诲将踏出养心殿的大门时,林慎忽又想起了什么似地道:“等等,此时回去再重新查一遍,务必弄清楚布防图的事。什么时候查明白了,什么时候呈给朕。” -- 第83页 许之诲想起了方才立阳公主哭喊过的那几句话,方道:“属下明白。” * 定宁宫,分明天色已经暗了,可却有“客人”登门拜访。 林悠的烧已经退了,精神比之前总算是好了些,她坐在床上,无奈地看着那边椅子上坐着的两个人。 “我就说不用你去吧,你看,父皇肯定知道真相,这才把立阳关到景俪宫反省去了。”林谦老神在在地说道。 林悠回来了就要去找父皇,还是林谦这当兄长的拦住了。 虽说她去养心殿不是为了告状,但林谦总怕这妹妹一时心软,陈明了事情始末还要替林思求情。 林谦可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虽然林思和林悠都是他妹妹,但孰对孰错他还是分得清的,今日的事情他并不了解详细,可只从母妃那里知道的便足让他惊讶了。 还好事情并没有传出去,所有人都以为乐阳公主真的是在去燕府的途中马车坏了淋了雨,否则胡狄的使臣还在京城,还不知道要闹到怎样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林悠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为了立阳姐姐,这京城的事可以瞒过所有人,但瞒不过父皇,我若不同父皇讲明,总归不好。况且,我总觉得这件事有哪里奇怪。” “还有哪奇怪啊,这林思都被关进景俪宫了,那不就真相大白了吗?她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牵扯到胡狄会有多麻烦,该是父皇让她长长记性的时候了。”林谦说道。 林悠摇摇头:“我一时也没有想通,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一些什么。” “没有想通就不想了,你还是病人呢,要好好休息。”燕远笑着说道。 林悠看向他,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这个时辰了,你们两个偏过来做什么呢?外头雨还没停呢。” 林谦看看燕远,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乐阳妹妹,这可是父皇听说你病了,特准我们燕少将军前来探望的。平日他哪能来定宁宫啊,崇元门他都过不去,这我要是不带他来,我怎么忍心啊!” 他说着,一只胳膊搭在燕远的肩上:“是不是啊燕远?” 燕远知道林谦那“阴阳怪气”是意有所指,他也懒得和这不着调的二皇子计较,只是看着林悠道:“我来看看你好些了,回去也好同祖母说。祖母喜欢你,肯定会担心的。” 林谦“啧啧”两声:“‘祖母喜欢’,燕远,你这借口找的未免太生硬了些吧。” “二殿下!”燕远推开林谦的胳膊,轻咳了两声。 林谦看向林悠,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我不在乐阳妹妹面前胡言乱语了,我知道了。” 林悠瞧着他们两个的样子,不自觉就笑了出来。 真好啊,大乾山河犹在,二皇兄和燕远也好好的在她面前。 * 林思被禁足在景俪宫,罗贵妃也受到波及,除却林悠几个知道内中详情的,旁人只以为是立阳公主在圣上面前犯了什么错,才招致这般惩罚。 但这禁足也多少有些不同寻常,到夜幕降临时,景俪宫外已经安排了新的禁军的人。宫里的妃子们都猜测,恐怕立阳公主的错犯得不小,有段时间出不了门了。 只有许之诲清楚,这不过是因胡狄人还在的缓兵之计罢了,立阳公主在养心殿中说出那样的话来,圣上对她的处置,当还远不止于此。 只是他身在金鳞卫,自懂得金鳞卫为圣上效命的道理,这些事情,便连同他的好友燕远都不曾提及。 林悠当然也知道了景俪宫那边发生的变故,林思这次胆子确实太大了些,她还不至于事已至此还要给她的那位姐姐求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冥冥中还有什么细节是她不曾注意到的。 她一直在床上坐着想这些,服过药却倦得厉害,也不知过了多久,就那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只是这一晚,自她重生回来之后,鲜少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周围是一片断壁残垣,她在其中艰难地寻找着出路,却是不管喊燕远还是喊父皇都没有任何回音。 她越走越觉得奇怪,心里也油然升起恐慌,就在这个时候,前面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一个男人,且是她认识的人,只是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世了,这一世她重生回来,很多事情随着改变,她还未曾见到那个人。 “怎么是你?” 那人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来:“好表妹,难道不欢迎表哥吗?” 第43章 不做不休 我便是当挑起战火的罪人,也…… “滚开!” 林悠一下醒了过来, 她出了满后背的冷汗,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大口地喘息着。 外间的青溪听见声响,连忙点了灯跑进来:“公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有了光亮, 林悠才好像终于从那个梦魇里彻底清醒过来,她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连额头上都是汗珠, 青溪借着光亮看清了,吓了一跳。 “公主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是哪里不舒服吗?”青溪连忙拿了帕子来为林悠擦干净。 林悠平复了一下心情, 方觉得终于呼吸不再那么困难。 她摇摇头:“没什么, 做了个噩梦罢了。” “噩梦?”青溪以为是今日的事情将公主吓到了, 连忙轻轻拍了拍公主的背, “公主放心,那内务府的宫人都被惩罚了, 景俪宫都让人看起来了呢,再没有事了。” -- 第84页 青溪而今想起来也觉得后怕, 眠柳也感了风寒,但没有那么严重, 晚上两人在外间还曾聊起今日的事, 青溪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她们当时从驿馆里逃出来有多惊险。 林悠却是摆手道:“不是因为这个。” 她想了想,似乎是想起青溪应该知道这件事, 便问道:“我小时候见过一面的那个闻家的人,你还记得吗?” 青溪愣了一下, 闻家的人,那就是先皇后的母家。她还记得先皇后的母家不在京城,且原就人丁单薄,先皇后走得早, 那时公主还小呢,闻家的人几乎都不曾出现过,能被公主记住的,会是谁呢? 林悠没法说她是因为前世后来发生的事情才对那个人有很深的印象,她只能假装很费力地想起来:“就是那个早就来了京城,还当了个什么官,小时候我见过他一面。” 青溪年纪比林悠大些,之前的事情自然也记得更清楚些,林悠这么一提醒,倒真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公主说的,难不成是闻沛公子?” “就是他!”林悠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方才梦里隐隐约约的场景,“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想起是闻沛了,剩下的事情青溪便很快都记起来了,实在是这个闻沛公子太过奇怪了些,要不是过去的时间太久,她只怕记起来得更多。 “那闻公子早年因为咱们娘娘的关系在户部谋了个名不见经传的职位,后来娘娘故去了,他也不在京城了,不过听说倒也没有走远,大约就在周边的什么县郡里给人做幕僚吧。” 林悠冷笑了一声,就闻沛那东西还能给人做幕僚? 青溪一边回忆一边露出鄙弃的表情:“这人不过就是闻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论辈分算是咱们娘娘的一个搭不上边的侄子罢了,若非娘娘心善,哪里能让他在京城站住脚。” “那他现在回京了吗?”林悠又问道。 青溪摇摇头:“这个奴婢还真没听说,公主若想知道,奴婢差人打听打听。此人行事高调,想来不难打听到。” 是了,这就与前世对上了,这闻沛出京后在外面混了些年,后来又返回了京城。前世林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当这人好歹是个表哥,还多有接济过,可实际上,那闻沛不过是善于伪装油嘴滑舌罢了。 林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梦到这个人,只是既梦到了,早早将他打发了也好,免得等这人回了京,后面又搅出乱子来。 “打听打听他去哪了,既是母妃的侄子,总要知道他还活不活着。” 青溪听公主这话,多少有些与平日不同,便问道:“公主突然提起这人,可是他有什么问题?” “不过是想起来罢了。”林悠答了,忽又觉得让青溪去打听这件事不太安全,“算了,你明日差小山去给燕远送个信,就说明日与胡狄的和谈结束了,我在崇元门等他。” 青溪捂着嘴笑道:“殿下才与少将军分开了几个时辰,便已想念了呀?” 林悠哭笑不得,轻轻打了青溪一下:“你现在胆子越发大了。” 青溪服侍着林悠重新躺下,笑道:“公主莫要怪奴婢了,明日还要见少将军呢,可要好好休息才是。” “青溪!” 林悠嗔了她一句,那丫头却是吹了灯,慌忙地溜出外间去了。 * 早朝过后,襄和殿内,大乾与胡狄两边的人便又聚在一处接着商议北疆互市的事宜。 昨日的不欢而散让今日殿中并没有了那般表面上其乐融融的氛围,两边臣子脸上均不是什么太好的表情。 尤其是呼烈,昨日他是被大乾天风营的人送回驿馆的,好像他们胡狄在大乾的地界犯了什么错似的。 虽说昨天巷子里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传出一点风声,但局中人既清楚明白,呼烈再看到大乾那边有燕远,怎么也摆不出好脸色来。 定国公罗向全看着着急,这两方和议可是大事,他可不管呼烈和燕远之间有什么矛盾。于是他便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客客气气地给两边传话。 大乾的武将看不惯他这做派,一个个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文官里主和一派倒是应承他,可是以忠勇侯为首的主战一派却是颇有微词,明着暗着拆他的台。 定国公苦苦支撑,经过了近两个时辰的唇枪舌剑,快到了午膳的时辰才终于拟定出几条看起来两边都能接受的协定。 燕远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心里还想着去崇元门见悠儿的事呢,听得也并不认真。 反正在他心里,大乾迟早会和胡狄打起来的,所谓和谈,不过是两边争取更多准备的时间罢了。 只是眼瞧着临近结束了,就好像有人偏不让他好过似的。 在定国公与另几位老臣已经要心满意足收起拟定的文字呈给圣上的时候,一直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淳于鹰,突然起了身。 “互市的协定想必诸位方才已都听清了,我胡狄可是做了极大的让步。” 这个开头就不是很妙,商沐风抬头看过去,眉眼间闪过一丝怀疑。 淳于鹰倒是气定神闲,他接着道:“本王是领着人来和谈的,不是来吃亏的,所以本王认为,既然互市事宜上大乾不肯让步,那在其他事情上,未免要给本王一个交代。” 罗向全也没想到淳于鹰会突然说这样的话,他心里莫名沉了一下,只是脸上还是堆起笑容道:“不知淳于王子所说的‘其他事情’指的是什么?” -- 第85页 淳于鹰笑了一下,在这一瞬看向了燕远:“我胡狄人不爱说那些隐晦的话,有什么就要直白提出来。互市一事上可以按诸位所说的来,但本王帐中没有王妃,大乾却有业已及笄的公主,本王欲求娶乐阳公主殿下,还请诸位转告大乾皇帝。” “淳于鹰!”燕远砰地拍了桌子站了起来。 商沐风眼疾手快,连忙起身拉住他。 淳于鹰脸上仍是挂着微笑:“燕少将军看来有话要说。” “你不要得寸进尺!” “哦?本王得寸进尺?两国永结秦晋之好,这是利于百姓安定相处的好事,怎么能说是得寸进尺呢?” “凭你也能配得上我大乾的公主?” “燕少将军这话有趣,本王配不上,难道是燕少将军有意做驸马吗?” 那“驸马”二字让商沐风目光陡然变了一下,他按住身边几乎下一刻就要出手的燕远,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淳于鹰。 “淳于王子有意求娶,只是还要看圣上是否同意。圣上疼爱公主殿下,淳于王子若是不拿出诚意来,只怕要败兴而归了。” 这话是同淳于鹰说,也是在提醒燕远。 和亲一事,他就算同淳于鹰打起来也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燕远明白商沐风的意思,他攥紧了拳,在心里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淳于鹰满意地扫视了一眼在座的神色各异的大乾臣子,而后带着他的使臣队伍扬长而去。 胡狄人一走,整个襄和殿这才像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一下炸开了锅。 “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跟他打已经是让他烧了高香了,还敢和亲?”忠勇侯破口大骂。 礼部的陈尚书直摇头,他昨日同圣上回禀和谈一事,已能明显感觉到,圣上并非定国公所说那般支持和议,如今这淳于鹰又提出此般无理的要求,他可要怎么与圣上汇报啊? 商沐风看了一眼那些炸开锅似的臣子,拉着燕远从襄和殿里走了出来。 “我知道你生气,可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上次你在朱雀街大打出手,那是圣上有意给胡狄下马威,如今和谈已经开始,你如果因为乐阳公主和淳于鹰打起来,你怎么向圣上解释?难道说你要尚公主不成?” 燕远想到淳于鹰方才的样子便觉怒气盈胸:“大不了就做驸马!总之不能让悠儿到胡狄那破地方去!” 商沐风失笑:“不是说好了让乐阳公主自己来选吗?怎么你又替人家做了决定,而且,你真的想好要当驸马吗?” “我……”燕远顿住,闷哼了一声,“就算我不当驸马,也断不能让悠儿去和什么破亲!淳于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不一定存了什么心思呢?” “自古和亲的公主甚少有不苦的,圣上是乐阳公主的父皇,想来也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你先不要冲动,只要圣上没有点头,此事便是胡狄提出来了,也一样有转圜的机会。” 商沐风见他闷头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拍了他肩膀一下:“快走吧,不是说殿下在崇元门等你吗?” 燕远这才像终于活过来了似的:“倘若圣上都拦不住,我便是当挑起战火的罪人,也要让淳于鹰走不出大乾。” 商沐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身背父兄疑案,为了去代州,没法做驸马;可他分明早就对那小公主不一样了,又如何能割舍得下呢? 果然这世上总是好人更发愁些。 第44章 有我在 忽然想起来,还心里不安?…… 崇元门前, 燕远远远就看见林悠等在那里的身影,便连步伐都好像轻快不少。 昨日下过雨,今日天也算不得多晴, 倒是正好不必在烈日底下站着。 只是潮湿闷热的风也并不算多好受,燕远跑过去时,额上已有薄薄的一层汗。 林悠将一块帕子递到他手中:“我就在这等着, 你着急什么?快些将汗擦了,才淋过雨, 也不知是谁不注意。” 燕远随意抹了一下额头, 却是关切问道:“你如何了?怎么不好好在宫里歇着,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又看见林悠披了一件薄斗篷, 遂越发显得着急:“是不是烧还没退干净?这天气倒是不冷, 可长久在外头站着,万一受风可不好。” 林悠见他的样子, 一下笑了出来:“烧早已退了,只是青溪担心, 偏让我披这件斗篷罢了。我是有事才找你的。” “什么事?是不是立阳公主又欺负你了?” “立阳姐姐还在景俪宫里关着呢。是别的事,我左思右想, 唯你最信得过, 所以才想着找你。” 燕远一听唯他信得过,不免好像连脊背都挺直了些, 方才淳于鹰那些狗屁话惹来的怒意都似乎消散些许。 他脸上颇有些自豪:“悠儿只管说,什么事我都去办。” 林悠笑了一下, 故意逗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你也去?” 燕远却一点没犹豫:“战场上刀兵无眼我都见过了,还怕什么刀山火海?” 林悠无奈摇摇头,这傻子, 什么话都当真,还是不要逗他了:“不与你胡说了,我是有正经事。我母后有个远房的侄子,论理是我的表哥,可他既是远房,来往也不多。早年曾在户部谋过职位,后来离京了,近些年都没再联系过。我想请你帮我找找这个人,看看他在做什么。” -- 第86页 燕远微微皱眉,他与悠儿从小可说是一起长大,怎么不知道悠儿竟然还有个表哥? “他也是闻家的人?”燕远问。 林悠点点头:“名叫闻沛,此人行事高调,想必应该不难查。但我想你莫要太张扬这件事,我是想自己查的。” 一个多年前在京城的表哥,几年不联系了忽然要找这个人,还是偷偷查…… 燕远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太对。 难不成悠儿心里念着的,竟是这个闻沛?! “燕远?”林悠发觉燕远的表情有些奇怪。 燕远着实是笑不出来:“殿下,查这个人,是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那一瞬间,燕远脑海里也不知是从哪冒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情节,也许悠儿会和这个表哥相认,也许他们早就心有灵犀,也许……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忽然想起来了,心里不安。” 忽然想起来,还心里不安? 燕远心中警铃大作,悠儿竟然担心那个闻沛! 才刚一个淳于鹰觊觎悠儿,如今又跑出一个闻沛来,难不成悠儿是听说了胡狄人想要和亲,所以找了这么个表哥当挡箭牌吗? 嫁给表哥,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那人怎么配得上悠儿呢? “燕远,你怎么了?”林悠觉得不太对,她虽然并不经常请燕远帮忙,但从前也未曾见过哪次他是这种表情。 燕远心里一片阴郁,只觉得好像全天下的大雨都下在了他头顶的一亩三分地似的,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 过了有一会,他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查清楚,告诉你的。” “你也要多小心,便是查不到,也别累坏了自己。” 林悠这一句本是关心他的话,可燕远一心在两个突然杀出来的“情敌”身上,反而没有太注意到。 林悠的事情说完了,自然不好留在崇元门前太长时间,于是她便同往常一样与燕远告别。 只是今日这“告别”,在燕远眼中却又有了另外一番“意思”。 他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微笑,同林悠说“再见”时,声音也低了不少。 林悠心里觉得奇怪,可又不知该怎么问他。最后回头看了许多次,这才抬脚离开。 燕远心里说不出滋味来,只是看着她走入崇元门内的背影,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乐阳!”他走了两步,赶在她进崇元门之前赶上她。 “怎么了?”林悠回过身来,不知怎么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燕远垂着头,盯着面前的石板路:“今日和谈,淳于鹰提出与大乾和亲。” 这件事林悠并不算太意外,毕竟自打淳于鹰来了,就已有这样的传言。 燕远不敢看她表情,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他,他要求娶你。” 林悠微微怔了一下,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从她的马车出事起,她便知道大乾朝堂出了问题,胡狄人昨日的目标是她,今日的目标自然十之七八也是她。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行事的,你不用担心。” 林悠本意确实是不想让他在和谈的关键时候分心,但听在此时的燕远耳中,便好像是乐阳公主想起了自己的表哥,就不需要他了。 他心里不免觉得更难受了,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一种滋味来。 崇元门前也不宜逗留太久,林悠便又与他告了别,转身向宫内走去。 燕远此时才敢抬起头来看向她的背影,他愣了愣,以几乎没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做和亲的公主的。” * 商沐风觉得燕远很不对。 这人从宫里出来,就回到天风营疯狂练兵,几乎可以说和那些“可怜”的天风营将士打了一下午。 练了这么久,按理说早该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可这人不仅精力充沛,且大晚上的还拉着他喝酒。 天气没晴开,夜空上连颗星星也看不见,若非营地里挂了灯笼,怕就是黑漆漆一片。 商沐风坐在帐前,实在想不通这般风景有什么可看的。 燕远却是咕咚咕咚地灌着酒,停下的时候就抬头看着天。 商沐风思前想后,大凡是燕远反常,十有八九与乐阳公主有关。于是他壮着胆子问道:“你不会又惹乐阳公主生气了吧?” 燕远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我也不当你是哑巴。” 商沐风笑道:“你如果不想听我说话,就根本不会喊我来这了,说吧,出什么事了?除了胡狄人勇猛地想要和亲之外,一定还有别的事才能让你这样。” 燕远实不愿同这些聪明的书生讲话,尤其是商沐风这样的。 但他又实在没处说那些话,他默了一会,终是道:“悠儿心里有别人了。” “噗!”商沐风刚喝了口酒还没咽下去,听见这话一口全吐了出来,还咳嗽了好几声。 “你没开玩笑?乐阳公主难道看得上那个胡狄王子?” “不是淳于鹰那个蠢货,是别人。” “你怎么知道?”商沐风才不信,明眼人谁看不出乐阳公主待燕远更好? 燕远却是垂眸叹息:“总之就是知道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自然不会把林悠托他寻人的事说出来,商沐风也是聪明人,当然不会问下去。 -- 第87页 只是商沐风心里还是不信燕远的这番说辞,但他看燕远愁眉苦脸的样子,忽然起了逗他的心思,便故意道:“乐阳公主已经及笄了,你又不做驸马,姑娘心中装了人也是正常的,你倒是愁什么?” “我……”燕远一时语塞,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什么觉得难受,总之就是不好受得厉害。 他不做驸马,那是因为大乾的驸马只挂虚衔,他还得去代州找到真相,又不是他不喜欢林悠。 喜欢…… 燕远微微怔住了,那种感觉,就算是喜欢吗? “商沐风,”他突然问过去,“你喜欢过人吗?” 商沐风一下噎住了,他愣了足有三个呼吸,才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燕远:“儿女私情尚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既身在户部,自当为大乾鞠躬尽瘁,你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燕远摇摇头:“因为你根本不懂这种感觉。” 他站起身,提着酒壶往营帐内走去了。 商沐风独自坐在原地,皱着眉认真想了想燕远那句话,总觉得这种话不该是燕远那样的人说出来的。 他也摇了摇头,把旁边的酒拿起来,往燕远离开的方向走去,路上还在想,就算是他日后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也断然不会像燕远这样,面对人家姑娘就优柔寡断起来。 燕远虽然是那样对商沐风说的,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实则也是一片浑沌,原本好像清楚了一点的感觉,因为今日听到悠儿那“表哥”之名,又好像变得不够清晰了。 只是他苦苦周旋不得破解之法,如今又前有淳于鹰后有闻沛,怎么想也只得先将那闻沛调查清楚。 倘若那闻沛是个可靠踏实之人…… 算了,还是先查清再说吧。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日的辛酸苦辣尝得太多,就连好酒都没了味道,商沐风跟着他进了营帐时,已见他将那酒壶扔在一边,头枕着胳膊仰躺在长椅上发呆了。 第45章 她不能去 正因喜欢,儿臣才要以自己的…… 定国公府, 罗向全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不只他儿子罗历、长孙罗清泊在,一些与罗家相交好的朝中官员并幕僚也在。 一屋子的人本是讨论今日淳于鹰求娶乐阳公主一事的, 但说着说着就出现了分歧。 说是分歧,实际却是只有罗清泊与众人意见不同。众人都觉得淳于鹰与乐阳公主成亲是有利和谈的大好事,唯有罗清泊力主不该以公主作为筹码讨好胡狄。 因他是定国公最为看重的嫡长孙, 那些大人、幕僚又不好明着驳斥,一时间两边就陷入一种微妙的僵局。 罗历急得说话都快了三分:“清泊你今日怎的如此固执?那淳于鹰求娶公主, 这是给咱们机会啊。那忠勇侯顾家一直虎视眈眈想要破坏和谈, 咱们好不容易才定下了互市的条款, 再有两国结上秦晋之好, 日后这盟友关系自然牢不可破, 边疆也不必再陷战火啊!” 另一位老大人也应承道:“是啊,咱们大乾泱泱大国, 尊的是圣人古礼,如何能与胡狄那般蛮夷之人一样?罗公子不是也很赞同吗?有礼之人, 怎能做那些劳民伤财的征战之事?” 罗清泊自然知道战争劳民伤财,他也希望能与胡狄人和睦相处, 至少北地代州、宁州一代的百姓能多过几年安稳日子。他也一向力主和谈, 且在今岁的新科进士之中也认识了不少同意和谈的同侪,只是今日淳于鹰提出要达成互市, 就要娶乐阳公主,他心里就好像有一道坎怎么都迈不过去。 他仍记得那位公主殿下是不同意一味与胡狄谈和的, 她仿佛是与那位少将军一样,一心要靠武力征服胡狄的铁骑。她那样的人,真的会愿意嫁给胡狄的王子吗? 况且就算她愿意,北地苦寒, 他也是今日争论之际,才陡然发现,他根本无法想象那位娇弱的公主该如何适应那般环境。 和谈也不一定要和亲,为了互市的协定,难道就可以让乐阳公主平白牺牲自己吗? “清泊你好好想想你祖父为了这次的事情劳碌了多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要和罗家作对吗?”罗历见罗清泊不说话,更加恼怒了。 罗清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面是教导自己的祖父,一面又是那灵动娇俏的乐阳公主,他耳中听着自己父亲念经似的数落,终于忍不下去了。 “大乾与胡狄和谈,并非是怕了胡狄,是为了百姓的安稳。胡狄不能吃亏,难道大乾就可以吗?乐阳公主殿下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就要被这般决定自己的一生,难道胡狄人求娶,我们就都要应吗?既如此,那这两日,还有什么好谈!” 他一向温良顺从,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在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面前说话。罗历一下惊住了,猛地竟觉面前的儿子是那样陌生。 其他大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罗公子这话该从何评价。 罗向全本就为了淳于鹰突然提出这要求发愁,再听罗清泊气势汹汹这一番陈词,不免气血上涌,顿时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我看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便忘了你是哪个府上的人!怎么,你现在还没袭爵位呢,便要对着这一屋子的人颐指气使了吗?你倒是同情那乐阳公主,你可想过罗家的处境,可想过你姑姑在宫中的处境?” 其他大人一见罗向全也生气了,纷纷上前劝说,又有几个幕僚平日知道罗清泊的脾气,大着胆子附和。 -- 第88页 “罗小公子莫不是被今日和议冲昏了头脑?这两边议和,可是有利民生恢复的好事啊,那胡狄王子也是诚心求娶,便是公主真去了,也未见过不上好日子。” “是啊,乐阳公主殿下一个人在宫里未见得有去胡狄热闹呢。” “到时百姓都会感恩公主殿下的奉献呢。” 罗清泊听着那些人事不关己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些从前觉得不错的大人竟是那般冷漠。和亲的不是他们的女儿,不是他们的亲人,所以他们就可以义正言辞地说出“就让她去”。 谁说议和就一定要结亲?那要使臣做什么?商谈做什么? 所谓和亲,不过是不想费口舌,不想努力而以牺牲一个姑娘一生的幸福来为自己找偷懒的借口罢了! 罗清泊冷笑了一声。 他攥紧了拳头,出口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清风一般,可口中的话却是锋利非常:“诸位在这里言之凿凿,敢去圣上面前说吗?” 整个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那些老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人出头应下这句话。 倘若他们真敢去圣上面前说,又何须大晚上到这里来商议对策呢? 罗清泊在自己二十余年的生命里,头一次违逆了祖父和父亲的意思,拂袖而去。 * 定宁宫的宫人仿佛都是在林悠的身边久了,也跟她一样渐渐变得平静安宁。 胡狄王子求娶公主的事情传出来后,整个后宫里各种传言四起,但本该反应最大的定宁宫,却仿佛根本没有这事一般。 宫人们像往常一样上灯、洒扫、准备值夜、服侍公主休息,直到意外地听见王公公那“圣上驾到”的声音,才一个个如临大敌,大气不敢喘地接驾。 定宁宫这些宫人都不记得上次接驾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老宫人只记得以前皇后娘娘在世的时候,圣上倒是总来。 后来只有公主住在这,定宁宫便像宫城里偏安一隅的世外桃源一样,圣上不常来,连养心殿和御书房那边的传话宫人也少见了。 这一回圣上夜晚前来,有经验的宫人都猜,许是和那胡狄人有关了。也不知他们公主会不会去和亲,公主那样好那样温柔的人,可万不能落入胡狄人手中啊。 乾嘉帝来得突然,林悠原准备睡了,出来接驾时着急,只得以发带随意绾了一个简单发髻。 林慎久没到这里来,看见这熟悉的场景里站着的女儿几缕乌发披在肩上,忽就想起了许多年前,也是在这里等着他的年轻皇后。 他恍惚了一瞬,才抬手虚扶起行礼的林悠来。 “朕今日便是随意走走,我们父女二人许久没有安安静静说说话了,你不必紧张。” 林悠点头:“父皇能来,乐阳高兴都来不及。” 进至屋内,林慎便见此中一应陈设与闻月在世时所差不多,唯独原先摆着的一张琴收起来了,换做了几本书,整齐地搁在桌案上。 林慎走到软榻上坐下,朝旁边指了指:“坐吧。王德兴领着他们出去,我们父女说话。” 王德兴许久都没见过圣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了,想见不久前在养心殿,圣上才因为胡狄人要和亲的事与礼部的官员大发雷霆,如今又平静地坐在定宁宫中,心下感叹着果然帝王心思难测,连忙领人都出去了。 林悠走过软榻上方几的另一侧,到底是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 她心里猜测父皇是为了淳于鹰要和亲的事来的,可前世并没有这件事,她猜不出父皇到底是怎样的打算。 她重生一世,自然不愿就这么随意地嫁到胡狄,且那淳于鹰分明是要算计她,她不查清楚真相,怎么可能轻易罢休? 只是倘若父皇真的让她为了大乾去和亲,她实想不出拒绝的话。 林慎看着女儿的表情,虽说小姑娘有心隐藏,可到底年轻,尚稚嫩了些,他这做父亲的倒看得明明白白。 “以为朕是为了和亲的事来?” 林悠微微怔了一下,被看透了心思的感觉可并不好受。 “父皇,我……” 林慎一下笑了出来:“是不是以为朕要命你远去胡狄,为了两国百姓安定,做个名垂青史的和亲公主?” 林悠愣住,这话她真不知该怎么接。 林慎看着小女儿那呆呆傻傻的表情,连先时生的气都好像消散不少:“吓着你了吧?” “乐阳惹父皇担心了。” “你小小年纪,总这么老成做什么?瞧瞧你的立阳姐姐,撒娇使性子,倒是更多人疼。” 提起林思,林悠心里难免有些复杂。她忖度这是否是父皇的试探,想了想,还是道:“胡狄王子请求和亲,并非什么永结秦晋,不过是多给自己寻个保护锁,能多准备些时日罢了。不管是儿臣,还是立阳公主,谁去了都不过是淳于鹰计划里的牺牲品。” 她起身来,忽然跪在乾嘉帝面前:“儿臣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但儿臣不忍见大乾任何一个女孩成为这个阴谋的遮羞布,儿臣斗胆,恳请父皇莫要让立阳公主,更莫要让大乾其他姑娘远行胡狄。” 林慎没有想到这小女儿能说出此一番话来。 他微微皱着眉问:“那倘若势必到了需要和亲的时候呢?” 林悠心里猛地一沉,她忽然想起前世的后来,父皇病重,燕远在北疆孤立无援,及至后来整个大乾都乱作一团,连大皇兄都险些遇刺,难道早在这个时候,父皇就已有了预感吗? -- 第89页 更或者,难道大乾朝堂已积重难返到这等地步,以至于父皇明明清楚淳于鹰的野心,却还要考虑和亲一事吗? 林悠沉了沉心,她是重生一世的人,倘若有谁能去和亲,能有希望阻止胡狄凶猛的扩张,只怕非她莫属了。 “若势必要有人做这祭旗之魂,乐阳愿意。” 那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林慎心头像是被猛地击中似的。他一直当作面团子一样的小女儿,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坚韧勇敢。 “那燕家那个小子呢?朕记得你笄礼刚过就专程到养心殿和朕说你喜欢燕远,你若走了,难道不喜欢他了吗?” 林悠想起了前世在京城那高高的城墙上看见的旌旗倒戈、战士浴血,她心念微动,好像有某些情感,在这一刻反而更加坚定。 她没有惧怕那位多疑帝王这直白的提问,反而是罕见地直白地回答了。 “正因喜欢,儿臣才要以自己的方式,尽自己所能,护他安宁。” 那话不可谓不大胆,甚至从一个公主口中说出来,以足令燕远那个当臣子的被帝王厌弃惩罚。 但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它却比任何故作聪明的周旋都要真挚,也更动人。 那是林慎有很多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情感了,不添任何算计,不过出于少女最纯粹的真心。 第46章 真打起来 乐阳公主也是你配评论的吗? 乾嘉帝从定宁宫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连王德兴都惊讶这位帝王竟有闲心哄着自己的女儿睡着了才离开。 林慎好久都不曾感受过亲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今日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感受了,总之他从定宁宫出来时,只觉那原本种种交织的心情, 竟是清朗了不少。 他有段日子没翻宫妃的牌子了,如今深夜,也懒怠摆架, 于是步辇便回了养心殿。 王德兴还是更习惯在养心殿里的乾嘉帝,回去了只觉得像是到了家里, 终于把定宁宫里那紧张的心思放松下一些。 焚了宁神助眠的香, 将一切都收拾妥帖了, 乾嘉帝林慎却是半靠在榻上, 手里拿了本书, 并没有什么睡意。 他其实仍想着方才定宁宫中的事情,瞧见王德兴立在那, 便道:“你说这燕远到底靠不靠得住?” 王德兴人精一样,忖度圣上这问题是为了乐阳公主问的, 哪里还敢答?只道:“老奴愚笨,哪里能看透?圣上莫要拿老奴取笑了。” 林慎笑着摇头, 这王德兴可真是越来越“老奸巨猾”。 “可他到底年纪轻, 又是个武将,性子有股冲劲, 可未免瞧着容易盲目。朕要不要试试他呢?” 王德兴一听这可了不得,外头胡狄人还虎视眈眈地要和亲呢, 圣上却打上了试探燕少将军的主意,难不成圣上还留了后手,所以对这胡狄人几番示威都无动于衷吗? “不知圣上打算怎么试?可需老奴明日请燕少将军到养心殿来?” 林慎摆摆手:“现成的机会都摆在了眼前,哪里需要把人叫来养心殿?这淳于鹰不是打了好算盘吗?朕就让他好好‘开心开心’。” 林慎这话是笑着说的, 可王德兴听了,总觉得心里发毛。 也不知道那日殿前司的许大人到底和圣上说了什么,总之从那之后,圣上好像就开始下一盘大棋了。 王德兴是个想得开的人,他猜不出圣上下的什么棋,所以他干脆不猜。在帝王身边保命,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 不过瞧这样子,定宁宫里那位小公主日后必是更得圣上宠爱,要早早打好了关系才行。 * 又是整整两日,在和亲一事上,大乾与胡狄两方僵持不下,整个和谈也陷入了不知出路在何方的僵局。 淳于鹰原本以为诸事齐备,谁想到大乾有些大臣实在固执得可怕,偏偏他其实也并没有做好太周全的准备应对战争,是以又不能把关系彻底搞僵。 口水仗打了不知道几场,礼部也不知道挨了圣上多少顿骂,总之到了五月中旬,连罗向全都忍不下去了,他答应了淳于鹰的要求,为胡狄使臣争取了一个正式面见乾嘉帝的机会。 原本林慎是要在议和文书签订时才正式在朝堂上见淳于鹰的,但因为和亲的这个事怎么都争不出结果,也只好把之前的计划做了修改。 淳于鹰领着使臣队伍里他的两个心腹至朝堂面见了乾嘉帝。 互市没什么可说的了,那些条款翻来覆去的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嘴皮。重要的还是求娶乐阳公主。 那淳于鹰也是开门见山,行过礼,开头第一句就是:“我等今日前来面见皇帝,便是为了求娶贵国的乐阳公主殿下。我在端阳宴会上对殿下一见钟情,值此两国议和之际,再结秦晋之好便是喜上添喜。若能求得乐阳公主嫁入胡狄,我胡狄可再向大乾赠送良马三百匹。” 此言一出,整个朝堂上那些臣子的脸色可是精彩纷呈。 这良马三百匹之前可没提起过,难不成这就是胡狄人的诚意? 王德兴看着那胡狄的王子,心内不免冷笑,这人也太有意思了些,难道他们大乾的公主就值三百匹良马吗?乐阳公主殿下可是圣上的掌上明珠,连立阳殿下那般受宠,陷害了乐阳公主都要禁足在景俪宫,多加三百匹良马就想令公主下嫁,着实可笑。 不同意和亲的人大多都和王德兴一个想法,他们也并不认为圣上会同意。 -- 第90页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圣上竟好像露出颇感兴趣的表情:“良马三百匹?据朕所知,胡狄的良马从小培养,十匹里也许都搏不出一匹来,淳于王子当真能凑出三百匹吗?” 淳于鹰心内微凛。这大乾皇帝果然是个老狐狸,他只说是良马,可没说是十不出一的宝马,这大乾皇帝两句话便偷换了概念,着实是难以应付。 他面上竭力维持着微笑,说道:“鄙方自然是一片诚心,能不能凑出,到时皇帝看了便知。我胡狄虽不如大乾地大物博,但盛产良马,这几百匹还是拿得出的。为了乐阳公主殿下,我也愿意竭力献上好马。” 胡狄的战马确实出名,这一点燕远身在军营自然更为了解,可淳于鹰打的是林悠的主意,便是一千匹战马,他也断然不会让那胡狄人得逞。 只是他原本以为圣上到底会顾念父女的情分,却没想过圣上竟面带微笑,似乎还颇有兴趣。 圣上不会真的有意让悠儿和亲吧? 燕远攥紧了拳,他平日在天风营,本不必天天都来上朝,今日是因为胡狄人要来,他才跟着池印将军一起到了朝堂上。难得上一回朝,倒是正赶上恶心人的恶心事。 若非在大殿之上,他都想现在就教训淳于鹰一顿让他不要乱打大乾公主的主意。 淳于鹰是极有自信的,他了解过,大乾想要培养良好的战马并不容易,数量自然也不如胡狄多,他不相信会有哪个帝王对这样的条件不动心,况且他也另有准备,三百匹不过一个试探,若对方表露出意思,他还可以再加三百匹。 这六百匹战马,放到草原上都足以保一个小部落的安定了,大乾怎么可能不心动? 乾嘉帝好像也确实有几分接受的心思,他沉思了一会,方说道:“早就听闻胡狄的战马非同凡响,若有机会一观,想来甚为不错。不知淳于王子意下如何?朕看不如挑个明媚天气,就往马场先观览一番不迟。” 这话并没有回答淳于鹰的问题,但其中却透露出很关键的讯息。大殿里站着的都是人精,谁还能听不出来? 圣上这是动了心思,要再试探胡狄呢。只怕那乐阳公主真要远嫁了。 淳于鹰自然没有不同意的。他此次来大乾,虽然没有带几百匹战马,但是两三匹还是有的。大乾皇帝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他今日的觐见颇有成效。 到时娶了大乾公主回去,不仅他在胡狄的地位更加稳固,日后边疆事务也会更加方便。 燕远在下面听着那些对话,只觉得气血上涌。 他这几日忙着帮林悠查那个叫闻沛的“表哥”的事,原本就憋着一股闷气,今日又有淳于鹰“添油加醋”,此刻只觉满腔怒意无处发泄。 一直忍到下朝,他连池印将军都没等,便抬脚气哼哼地往宫外走。 原本是想回天风营操练,好好发泄一番,没想到,恶心什么来什么。 正走到正安门前,后面淳于鹰领着俩胡狄人竟是刻意赶上来了。 下朝的臣子都从这条道上走,淳于鹰却偏偏走到了他的身边,若说不是故意的,燕远才不信。 他不想理这讨人厌的胡狄王子,可淳于鹰却好像偏要来惹他。 “乐阳公主殿下当真是让人见之忘俗,想必燕少将军也是如此认为吧?” 淳于鹰倒不是个喜欢向别人炫耀的人,他是了解了燕远的性格,才特意走了这样一步棋。 如今大乾皇帝刚刚表露一丝想要继续谈下去的态度,他此时以言语激怒燕远,到时不管燕远是像朱雀街那样大打出手,还是像此前横插一脚救走乐阳公主一般与公主有了牵扯,他都能借题发挥。 形势有变,淳于鹰料定这次燕远不会像前两次一样得到庇护,他既本就为了激怒燕远而来,自然怎么令人生厌怎么来。 燕远本来不想理他,可这人偏要提起林悠。 他冷哼了一声:“乐阳公主也是你配评论的吗?” 淳于鹰见燕远果然心情不好,顿时十拿九稳,接着道:“这般仙女样的人,我自然不敢妄议,只是心中始终忘不了,如今想着也许又可以见面,难免高兴罢了。燕少将军好歹算我在大乾的旧识,这些话不足与旁人道,既遇到了燕少将军,不小心就说了出来。” 燕远看向他:“淳于鹰,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这里不敢动手?” 淳于鹰心内暗喜,这次若燕远果真动手了,他没准还真能少许多麻烦呢。正愁找不到理由除去这个最大的隐患。 “燕少将军,太冲动不好吧?” 燕远看着他那故意炫耀的嘴脸,想起那日大雨之中悠儿被迫跳入河道,顿时什么冷静什么谋划都抛在一边了。 既然连圣上都有意看看那什么战马,既然所有人都巴望着牺牲悠儿的幸福成全什么和谈,那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只要把淳于鹰打死了,胡狄剩下一个老不死的胡狄王,还有什么和谈的必要吗?大乾不踏碎他们的营帐已经是开恩了! “冲动又怎么了?打的就是你淳于鹰!”他扔下这掷地有声的一句,抡起一拳直朝淳于鹰而去。 淳于鹰也是习武之人,可他根本没想到在这宫城地界里燕远也会“偷袭”。 他愣了一下才本能地要躲,可燕远的拳头何其快,淳于鹰躲了半张脸却没躲掉另外一半,燕远的拳擦着他的嘴角过去,一拳就将他口中打出血来。 -- 第91页 “啊!”路过的文官吓得大喊了一声,还来不及喊出第二声呢,就见那燕少将军跟着就又是一拳,直接将淳于鹰打得一个趔趄,若非另外两个胡狄人扶着,只怕要摔在地上了。 燕远活动着手腕逼近前来:“我告诉你淳于鹰,我在这皇宫里打架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身边吃糠咽菜呢!” 第47章 合理劝架 因为我后悔了,也忽然想明白…… “不好了!燕少将军和淳于王子打起来了!” “快来人, 快来人啊!” “这,这可如何是好……” 正安门正在下朝路上,燕远和淳于鹰便是在正安门前打起来的。路过这里的朝臣, 无论文官武将,都被骇得站在原地不敢近前,只能急烘烘地来回问谁能上去拦了拦。 可谁敢上去啊? 那两人都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 先头两拳淳于鹰没反应过来,被打出了一口血, 后面反应过来, 反与燕远扭打在一起。 因为进宫, 两人身上都没带兵器, 可就是这赤手空拳, 反而更是拳脚带风,打得更加难舍难分。 淳于鹰原本以为方才大乾皇帝表露了那样的倾向, 一旦打起来,定会有大乾的臣子来拦, 他也就站在舆论的风口,尽可以在大乾皇帝面前控诉燕远破坏和谈。 可他根本没想到燕远在天风营“杀”出的凶悍名头, 正安门前围的人越来越多, 可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拉这场架。 淳于鹰也会武,但他到底不是武将, 跟燕远比又哪能比得过,先前几招还能招架, 四五个回合过后便渐渐不支。 他带来的两个胡狄人也有心帮忙,可燕远也不是靠蛮力打人,他见那两个胡狄人要出手,自然用了心思, 回回都将淳于鹰扭到那胡狄人的拳头底下。 两个胡狄人帮也帮不上忙,拦是拦不住,急得都开始说胡狄话了。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冒出个听起来像要“拯救”胡狄人的声音来。 “哎呦!这怎么打起来了?这宫门口可不能打架啊,你们赶紧冷静冷静啊!” 围观的大小官员可是太熟悉这声音了,尤其是曾在奉贤殿教过皇子课业的那几位老先生,个个都是后背一凉。 这大大咧咧做着夸张表情挤进来的,不是二皇子林谦又能是谁? 淳于鹰自然也听见这声音了,他对那不靠谱的大乾二皇子并不抱什么希望,但他看到了旁边大乾的大皇子,前几日和谈,他对这位大皇子还是有些印象的,此人最是守礼有节,想必不会看着本国臣子如此胡闹。 他只以为终于不必再和燕远打了,在又没能躲过两拳之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大皇子从来了就在那站着,竟连句话都没说过! 倒是林谦,“劝架”劝得卖力极了。 “哎呀燕远,这可是胡狄的王子,怎么能打呢?”林谦说着,趁人不注意藏在大袖子里的手也给了淳于鹰一拳。 “哎呀淳于王子,你小心些,我来帮你拦住燕远!”林谦说着,又趁人不注意借着大袖子的掩护给了淳于鹰一巴掌。 那些围观的大乾臣子既不敢上前,又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只看着二皇子上去卖力地劝架,心内感慨还是二皇子勇敢。 只有身在其中的淳于鹰知道个中详情,看着林谦是有苦说不出。 他就知道,这大乾皇子和燕远都是一伙的! 没有章法的比试有时候却反而能有拳拳到肉的效果,尤其是在林谦加入之后,混乱之中,淳于鹰没少被两个大乾少年占便宜。 三个人纠结在一处,从定安门的一侧打到另一侧,打得那些文官从这边躲到另一边。 眼见着胡狄王子被人按着躺倒在地上起都起不来,有好几个大臣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哪还有礼啊?这连野蛮人都不如。 可武将们却兴奋极了,他们虽然没有跟着燕远一起打人,可看着燕远和二皇子将那胡狄人压倒在地上起不来,便觉得心情舒畅,隐隐还有为燕少将军呐喊助威的趋势。 形势越来越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淳于鹰带着的两个胡狄人见自家王子被按倒在地上,哪里还能忍得下去?也不管什么会不会打到王子了,冲着三人就冲过去。 这下可好了,五个人都打成了一团,一会你上峰一会我上峰,在地上滚了满身的尘土。 王德兴公公带着几个太监赶来时,惊得脸色都白了。 “哎呦呦,这是做什么呢!燕少将军快住手!淳于王子也快住手吧!” 有宫人把这里打起来的事传回了养心殿,王德兴就是奉圣命来处理的,可饶是他在宫里多年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样扭打一团的场面。 燕远和淳于鹰正为了林悠的事较劲呢,哪里听他的?王德兴上去拉架,架没拉开,自己倒是被两拳打“飞”出去。 “哎呦!”王德兴大叫一声,咚一声摔在了一边。几个老大人正好站在那,他这一摔,连拉带扯的,好几个穿着大袖子官服的文官齐齐都跌倒下去。 那边厢倒了一片,这边打在一起的五个人听见动静才终于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王德兴简直要哭出来了:“两位爷可住手吧。” 他坐在地上,还没起来呢,就尽职尽责地接着劝。 这会燕远滚了一身土,淳于鹰脸上红了一片,嘴角还挂着血迹,另两个胡狄人也多少显得狼狈。 -- 第92页 林谦瞧着也差不多了,不能让王德兴没法交代,赶忙抬手,硬将燕远和淳于鹰分开。 王德兴和那群倒霉的老大人终于稀稀拉拉站了起来。 大皇子林谚此时才说道:“今日正安门前起了冲突,实并非我大乾所愿,不知两位有何矛盾,尽可说出来,想办法解决。” 林谦心里暗暗点头,他大哥看着温温柔柔的,其实还挺多弯弯绕绕。他们兄弟二人本来确实是来劝架的,只是林谦怀有私心想趁机教训淳于鹰,他的大哥也看出来了,故此才直到此时开口。 淳于鹰挨了一顿打,早就把这些大乾人划归不可沟通的行列,他并不想解释,也不想消除什么误会。 “燕少将军在议和时行此等无礼行为,到底是何居心?” 这是要扣大帽子了。 燕远心里冷笑,偏也不按常理出牌:“淳于王子真是好笑,自己安的什么心自己不知道吗?来我面前提乐阳公主殿下的名讳,你一个蛮夷之国的王子,你也配?” “你!”淳于鹰一激动,牵扯到了伤口,话也顿了一下。 王德兴终于能捡着空插进一句话来:“今日想必淳于王子也累了,不如先回驿馆休息吧。” 王德兴自然早让宫人准备了轿辇,他本是准备不管这淳于鹰同不同意,都把人强行“送”上轿辇带走的,可没想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的这一架让淳于鹰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他竟然表情一变,反而对着燕远露出一副挑衅的模样。 “燕少将军也不必在这里呈口舌之快了。既然燕少将军这么想为公主殿下出头,那不如按我们胡狄的传统来?”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胡狄传统?什么意思? 只见淳于鹰抬手抹了下嘴角的血迹,说道:“我胡狄若有勇士共同喜欢一个姑娘,那是要在决斗场上一决胜负的。只有胜者才有资格迎娶最美丽的姑娘。燕少将军既然今日不惜大打出手,想来也不会拒绝这样的挑战吧。” 大皇子林谚隐约觉得这话里有陷阱,可是不待他提醒,便听见燕远的声音。 “你不说说你输了怎样,我凭什么接受你的挑战?” 淳于鹰看向王德兴:“今日就请王公公做个见证,也请王公公禀明大乾皇帝,我淳于鹰便在此立下誓言,倘若我在决斗场上输了,那我便不再提及求娶乐阳公主殿下一事。但,” 他故意顿了一下,满意地欣赏林谚和林谦变化了的表情。 “如果是燕少将军输了,那他一辈子不能去代州。” “淳于鹰你不要得寸进尺!”林谦指着淳于鹰就要再给他一拳。 燕远一把拉住他,将他拦在身后,看着淳于鹰,一字一顿道:“我同意。” “燕远你疯了?”林谦目瞪口呆,一辈子不去代州,这种条件怎么能答应? 燕远却像没有看到周围神色各异的大乾官员一般:“我答应你,不是因为你们胡狄那什么胜利者才能迎娶姑娘的破习俗,乐阳公主殿下从来不是谁的从属,我和你打,是因为你不配靠任何方式决定她该如何。” 淳于鹰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燕少将军还真是大爱无疆。” 燕远冷笑:“你只管好好记着,倘若你输了,就带着互市的条例滚回你的胡狄,离乐阳远一点!” “我记得了,不过我也要提醒燕少将军。”淳于鹰露出一抹冷笑,“按我们胡狄的传统,这决斗,可是生死有命,若真出了什么意外,燕少将军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淳于鹰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林谦在燕远身后大骂。 王德兴眼见着两边又要打起来了,连忙夹在中间,请淳于鹰回驿馆休息了。 “都散了,都散了!”王德兴吩咐宫人送淳于鹰离开,自己则也将那些围观的臣子遣散。 等正安门前终于不再围着那么多人了,他才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这凡是和燕少将军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容易办的事,可真是比后宫的事还累人。 王德兴这么想着,转眼想再去领着燕远回养心殿复命,可就这转头的功夫,燕远和两位皇子像原地消失似的,早溜了。 * 奉贤殿后园,厢房隔开的一个小型院落里座落着一个同整个皇宫的气派都不是很搭的小型水池,池旁边是凉亭,都是当年林谦初到奉贤殿读书时央求着乾嘉帝修的。 此时亭中除却侍奉的宫人,只有三人的身影。 林谦呲牙咧嘴地看着燕远给自己上药,仿佛疼的是他一样:“你也真是够胆大的,在宫里都敢同淳于鹰打起来?你可想过没,这可是皇宫可不是朱雀大街,倘若被父皇撞见,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燕远说是在上药,实际也没有很认真,要不是大皇子非拿了伤药给他,这点小伤他根本不在意。 “我想好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悠儿和亲,我掉脑袋也不能。” “不能是不能,可你也不能不要命啊!”林谦无奈,有时候怎么就觉得燕远那么一根筋呢? “倘若我的命和她留在大乾只能达成一个,那我不要这条命也没关系了。” “你不查当年的事了?你不管燕家了?”林谦反问。 燕远滞了一下,方道:“事有轻重,我现在觉得,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林谦的表情变了变,目光也认真起来:“燕远,怎么觉得你跟淳于鹰打了一架,变得哪不一样了?” -- 第93页 燕远把伤药收了,看向林谦,又看向大皇子林谚。 面前的人是悠儿的兄长,也是她在皇宫里几乎最为信任的人,燕远不想瞒着他们。 “因为我后悔了,也忽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林谚不解。 “我是燕家后人,自然要查燕家的事,可我也答应悠儿要护着她。我祖父和父亲都教我要信守承诺。找到陈年旧事的真相固然重要,但是活着才有一切,若是悠儿出了意外,我就算是能领兵踏平胡狄又怎样呢?” “旧案可以想办法再查,但悠儿就只有一个,我没办法想象若她有事,我该怎么办。大殿下,二殿下,”燕远站起身,郑重地行礼,“燕远曾与两位殿下在奉贤殿读书,妄自称是两位殿下的朋友,今日在此,燕远愿立下誓言,与淳于鹰一战,若不能得胜归来,便身死……” “不要说了!”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燕远的话,亭中的三人都扭头向外看去。 石子小路上,身着宫装的少女立在那里,正朝这边看着,目露焦急。 “悠,悠儿……”燕远忽然感觉有点慌,他手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怎么放都不是很对的样子。先前许诺时的信誓旦旦,也被这一个身影给彻底驱散。 林悠走进来,看着燕远:“谁许你随意许这样的诺言?我说你不许那么说,听到没有?” “我,好,我不说,不说……”燕远慌得摆手,可又想起手上有伤,摆了一半赶紧停了下来。 只是林悠早看见了,抬手便将他想要藏起的手拽了出来。 “是不是方才伤的?”她凶巴巴地问,可分明目光里全是担忧。 燕远心虚地想把手缩回来:“没什么……” 林谦看乐了,赶紧绕到自己妹妹身边:“乐阳,你可管管燕远吧,你看他现在多嚣张,受伤了大哥拿来伤药他都不好好用,过分啊!” 燕远瞪大眼睛看向林谦,这人还嫌事不够大啊! 林谦却是仗着妹妹在这,逍遥得很,他给燕远“挖了坑”,笑嘻嘻地拉起林谚就往外走去。 可怜林谚又一次没明白状况呢,人就已经被自己的好弟弟推着离开了。 凉亭之中,林悠将方才燕远随意裹的白布都拆开,重新细细地给他上药。 燕远以前也受过伤,只是他不好意思,是以每次林悠说要给他上药他都拒绝,这回本来也是要拒绝的,可林悠今日强势极了,硬拉着他的手放在桌上,打开那装着药的瓶子。 燕远自然力气比她大,可那小公主娇娇弱弱的,他根本动都不敢动一下,唯恐不小心伤到她,由是也只能任命地由着她来了。 林悠气呼呼地将那药粉撒在燕远的伤口上,一点都没心软,可惜燕远早习惯了这样的伤,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林悠见他没反应,也不知怎么,心里更闷了,又气呼呼地问:“怎么,你不疼吗?” “我不……”燕远那“不疼”二字刚要出口,看见林悠的表情,微抿了下唇,把原先的话吞了回去。 “我要不……疼一下?” 他问得诚心诚意,可林悠听了却只觉得他这时候还想着逗她。 “做什么不好偏和那淳于鹰打架,现在好了,受了伤,还不知要多久才好呢。”林悠一边说一边将他胳膊上的伤口包起来。 燕远连忙道:“这是小伤不打紧,过不了几天就好了。” “你还说呢,上次也说是小伤,现在那伤口还没好干净呢就又添了新的。” 燕远看着林悠因着急而气鼓鼓的表情,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林悠心里快急死了,瞧见这人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真想狠狠打他一下。 “悠儿,我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倘若怕受伤,哪里能练出好功夫来?况且那淳于鹰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真的不打紧。” “那你也不该与他就在正安门前打起来。我听小山说你还同他打赌,你赌什么了?是不是也像你方才和大皇兄、二皇兄所说……” “不是的。”燕远连忙摆手,“正安门前……不过就是淳于鹰挑衅,我一时情急出手罢了。至于什么打赌……” 燕远顿了一下,他本意是不想让林悠担心的。 “打什么赌啊?我跟他有什么好赌的?没什么。” 林悠才不信:“可人家都说你要和淳于鹰比武,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 她本想问是不是因为和亲的事,可话要出口,又终究有些姑娘家的心思,没好意思说出来。 燕远问道:“因为什么?比武嘛,看不惯他,又不能打他打得过瘾,比武就是个理由罢了。” “燕远,你以前可不会瞒着我这么多事。” “我,我没有……” 林悠看着他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教训他的那些重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她轻叹了口气:“燕远,我知道你心里装着燕家的往事,我也知道你不想让那些胡狄人好过,可如今不能意气用事,我不想你陷入险境之中。” “不会的悠儿。” “朝堂之上远比你我所想要复杂,先前我的马车出事,甚至牵连了布防图的事,兴许有些我们还不知道的,早已在胡狄人来之前就发生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不能看着你涉险而无动于衷啊。” -- 第94页 她说得真挚,神情也分外认真,燕远看着她的眼睛,一下就有些怔住了。 他有些发懵地,几乎是出自本心地脱口而出:“悠儿,在关心我吗?” “说什么胡话,我若不管你,怎么会来奉贤殿呢?” “那……那闻沛呢?” 林悠愣了一下,她实在没想到燕远会突然提起闻沛来。不是在说淳于鹰的事吗? “闻沛?” 燕远垂下眼帘,前几日调查闻沛时那种复杂的心情就又涌了上来。 “我按你说的,遣人去查过了,这个闻沛前几年确实出京了,不过今年年初就回来了,做幕僚挣了些银子,在城西的一条巷子里置了个不大的院子,而今每日跟些年轻公子宴饮罢了。” 闻沛果然回京了。 林悠想起前世诸事,不免下定心思要多留心这个闻沛一些,找到机会就尽早将他打发出京城。 她本是思量有没有机会赶走那讨人厌的闻沛,却没想,这副思考的样子落在燕远眼中,越发坐实了他此前那“荒唐”的猜测。 有一个淳于鹰要求娶已经够闹心了,悠儿心里还装了别人,燕远只觉得五味杂陈,都不知该是怎样的表情了。 或许他没必要再坐在这里了。 他这么想着,颓然地想要站起身来。 林悠一眼看见了,忙问:“你做什么去?” 燕远转过视线看向她:“我……” 林悠看见他那突然沉闷下去的表情,心里不免一惊,可再一见他欲言又止,也不知是不是到底两世为人给了经验,她竟是福至心灵,忽就猜到了缘由。 这傻子,定是又乱猜一气还不敢问,自己吓自己呢。 林悠强忍住笑意,故意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是关于淳于鹰的?” “就是和他打了一架而已,还犯不着想着他。” “那是关于闻沛表哥的?” 燕远听见那“表哥”两个字,只觉得刺耳极了:“我还会接着查的,殿下等我消息就行了。” 林悠抿了下唇压下笑意,好个燕远,连“殿下”这称呼都出来了。 她又故意逗他:“好久都不曾见过闻沛表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既是买了院子,大概过得挺好吧。” 燕远想到展墨给他看的密信,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闻沛岂止过得好?整日流连花丛,简直活似神仙! “他过得何止挺好啊,怕不是要升天了!” 林悠听见燕远这么说,一时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燕远被这笑给笑懵了,他愣在那反应了一下才有些结巴地开口:“悠儿你,你……” “你说说我让你帮这个忙,你胡想什么呢?” “我,我没胡想……”燕远才不承认。 林悠笑弯了眼睛:“还说没有,你方才分明一副生气模样,怎么,那闻沛惹你啦?” “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被他骗了!”燕远一急,把真正想说的说出来了。 林悠愣了一下,笑得更开怀了:“燕远,我就说你胡想你还不承认,我何时说过那闻沛是个好人?” “啊?”这回燕远彻底愣住了。 林悠方接着道:“他论辈分是我表哥不错,可只是母后一个远房的亲戚罢了,我也只与他见过寥寥几面,我想起这个人是做了个梦。我总觉得这个梦是想告诉我什么。” 发生了重生这种事情,林悠对这种没法解释的玄之又玄的事多了几丝相信。更何况前世她可是见识过闻沛的嘴脸。虽然前世的事暂时没法和燕远说,但梦可以告诉他。 “所以……你让我查他,是怕他……” “我怕他真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如今胡狄人又在京城,和谈之事还没有着落,与其冒险,不如早做准备。” 燕远这会终于明白过来了,竟然真的是他想多了,悠儿根本没有那意思。 “所以你对这个闻沛也……” “我对他能有什么?我巴不得早日找个理由把他打发得越远越好呢!” “悠儿你放心,我一定认真查!”燕远顿时觉得豁然开朗,连方才和淳于鹰打了一架都没那么让人生气了。 好像连天气都跟着变好了,大太阳晒着都分外可亲起来。 林悠瞧着他一下又开心起来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个傻子。” “我不傻,我最多就是没有悠儿聪明罢了。”燕远笑道。 林悠摇头:“你不要同二皇兄学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 养心殿里,王德兴恭恭敬敬地同圣上将方才发生在正安门前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乾嘉帝批阅折子的手一直没停,直到王德兴说完有一会了,他才“嗯”了一声,把最后一本折子合上。 “淳于鹰要比武?” “回圣上,是这么说的。” “那正好,到时去马场,既看了他所说的良马,又有足够宽敞的地方让他们好好打。” 王德兴有点没想到圣上竟会这么说,听圣上这意思,还挺支持有这么一战?可看样子圣上并不想把乐阳公主嫁去胡狄啊? “圣上,那这燕少将军正安门前打斗……”王德兴试探着问。 乾嘉帝抬头来看他:“怎么了?年轻人嘛,脾气大些也能理解,既然都没受什么伤,又都认了,那自然也没什么好翻来覆去讲究的了。” -- 第95页 林慎这话说得平平常常,可听在王德兴那里,可就处处都透着不寻常了。 一个武将在正安门前和外国使臣打了一架,圣上一点反应都不作,一点惩罚都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仅是燕家遗后可绝不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再想想圣上此前对燕远和乐阳公主的态度,王德兴心中暗凛,圣上只怕,当真是看中了燕少将军啊。 “圣上说得是。”王德兴面上自然是笑着应下。 这时,养心殿外传来景福的声音:“殿前司许之诲大人求见!” 王德兴一听是许之诲来了,自然知道是金鳞卫又有了什么消息,于是极有眼色地自己走了出去。 “宣许之诲进殿!” 王公公笑意盈盈地把许大人请进殿中,自己退出去细心地关上了门。 许之诲走入殿中行了礼,将一份金鳞卫整理好的卷宗呈给乾嘉帝。 “果然查到东西了吗?”林慎一边翻开卷宗一边问道。 许之诲应声:“回禀圣上,关于布防图险些丢失一案,经金鳞卫调查,确实与立阳公主并无太大关系,乃是禁军之中有人出了问题,已经将其秘密看押留待圣上处置。” “那乐阳的事情呢?”林慎越看,眉头越是皱在一起。 许之诲道:“乐阳公主殿下的马车确实是由立阳公主殿下命下人毁坏,但马车之所以会半路被劫,并非立阳公主殿下所为。” “有人横插了一脚?” “有人利用了立阳公主殿下,将马车改道入了驿馆后的一条小巷里,再将乐阳公主殿下交到了胡狄人手中。但乐阳殿下聪明冷静,自己跑了出来。是以才有那日胡狄人散播人手寻人。” “查到是什么人做的吗?” “暂时还没有,只从几个巷道里睡觉被吵醒的乞丐那里问到,是几个大乾打扮的黑衣人。” 林慎捏紧了桌案上的卷宗:“看来真的有人和胡狄人私下里互通有无。” 许之诲面色凝重:“对方行事熟稔,恐怕并非第一次与胡狄接触,圣上,需不需要末将派人将朝堂上下官员暗中都调查一遍,胡狄人在此,他们一定不会立马就收手的。” 林慎却是摇了摇头:“乐阳逃脱之后,对方明显将计谋用在明处,想以淳于鹰求娶来达成目的,此时查恐怕查不出结果,还要打草惊蛇,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了。” “那圣上的意思……” “先查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务必将这件事完完整整拼凑起来。” “是。”许之诲自然应下,“那,立阳公主殿下那里……” 林思虽有涉及,但她确实没有同胡狄人来往,更不是主要的凶手,反而更像是被人利用,如今她还在景俪宫禁足,许之诲负责此案,自然要问清圣上的态度。 林慎想了想道:“让她长长记性也好,朕这些年太过骄纵她了,她也得明白,出了宫,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她控制的。” 许之诲明白了,早先圣上就只罚立阳公主,就是假意被真正的幕后之人蒙骗,对方只以为他们并没有查出算计乐阳公主的另有其人,后面才会再接着出手从而露出马脚。 立阳公主殿下虽并非泄露布防图之人,但她到底也给了别人进一步操作的机会,如今被禁足在景俪宫思过,也并不算太过分的惩罚。 这盘棋还没结束,圣上果然仍是那个精于谋算的帝王。 “许之诲,你和燕远是好友吗?” 许之诲的思路被乾嘉帝忽然的声音打断,他愣了一下才道:“末将与燕少将军曾一同训练过。” “燕远要与淳于鹰一战,你觉得如何?” 许之诲没想到圣上会问这个,他心里也摸不清圣上是什么打算,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燕少将军自幼习武,且天赋卓然,整个军中无人能出其右,虽年纪尚轻,但经验却已远超同龄者,末将不曾与淳于王子接触过,但想来,以燕少将军的性格,若非他有自信,也不会应下比武的邀约。” “他的性格?他难道不是最为冲动吗?” 许之诲倒并不怎么认同:“燕少将军虽是寻常武将的脾气,但若说冲动,末将却不这么认为。大凡军中与燕少将军有过比试的,无不认为他是经验成熟,谋略过人。燕少将军性格使然,多有活泼之处,但于武艺上,却谨慎更多。” 林慎若有所思地点头:“难怪他与张季打得有来有回。” 天风营中的武将多是经验丰富且有所特长的,是以一般都要在外面征战数年,待入天风营时,最年轻也要而立之年上下,燕远是个例外。 林慎当初将燕远调拨入天风营为副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是燕家的后人。 望月关一战,燕家祖孙三人战死,独留燕远一个孩子在京城,忠烈遗后当然要好好对待,林慎才会特开先例,令燕远不必考校就加入了天风营。 他那时候不过是给燕远找个安身之所罢了,本也没指望那时候才十四五的燕远能在天风营站稳脚跟,却没想到,四年过去,当初的少年渐渐独当一面,且真的坐稳了最年轻的副将的位置。 能与天风营里的老将打得有来有回,足见许之诲所言不错,燕远确已远超同辈。 “等比武的日子定下,到时你也去吧。”林慎说道。 许之诲一惊,他隶属殿前司,是金鳞卫,按理是不会去那种场合的。 -- 第96页 林慎见他表情,笑道:“不必惊慌,到时带几个金鳞卫的人,朕有预感,那胡狄人想做的事情还没完。” 大乾得燕远这样的少年将军是大乾的幸事,可对胡狄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胡狄人野心勃勃,这番看起来是因为乐阳公主与燕远起了冲突,可实际上,谁知他们是不是借故针对燕远? 林慎目光深了深,他身为帝王,可并不相信那在胡狄斗倒了自己兄长的王子淳于鹰会是个为了儿女私情奋不顾身的人。 * “多备了几件衣裳,拿了可能用的药,公主喜欢吃的点心也准备了。行宫里未必有咱们定宁宫睡着舒服,也给公主备了咱们自己的被褥。”青溪站在屋子里,一样一样清点准备好的东西。 林悠坐在桌边瞧着,一边吃着蜜饯,一边道:“知道的说是去行宫,不知道的,还当是要逃荒去呢。哪里就要准备这么多东西了?” 因淳于鹰要请大乾的皇帝观赏他带来的战马,又因他与燕远约定的一战,礼部最终在圣上的授意下,定下了邀请胡狄使臣前往北山行宫。 北山行宫紧邻北山马场和猎场,本是皇家秋猎的地方,选在这个地方倒是也并不令人意外。 只是林悠没想到,听说要去北山行宫,青溪竟然整整准备了一天,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公主此前不曾去狩猎不知道,奴婢可是向沐芳宫的堇姑姑打听过了,那北山行宫本就是为秋猎准备的,条件跟宫里差得可远了,公主娇贵,倘若睡不舒服,到那可再找不到咱们宫里这么好的被褥了。” “只怕是堇姑姑吓唬你呢。” 眠柳在旁边摇头:“奴婢作证,青溪所言确是真的,奴婢也听别的宫里的宫人聊起过,那北山行宫,确实不如咱们宫里。” 林悠看两个丫头坚持要带这一堆东西,便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由着她们去了。 明日就要前往行宫了,也不知燕远准备得如何了,带着些伤药倒确实是应该的。 两个丫头将东西都包起来搁在一处,准备明日一早就让小山带人搬到马车上。 才收拾停妥,便听得外面进来小丫鬟道:“启禀公主,贤妃娘娘来了。” 听是贤妃来了,林悠连忙放下蜜饯起身走出去迎接。 司空瑛今日倒没带二皇子林谦,她只着了件素色的常服,瞧着不似其他嫔妃那般柔弱,反倒有若隐若现的英气。 后宫之中的宫人们大多清楚,那位贤妃娘娘与旁人不同。别的嫔妃喜欢栽花刺绣,偏她喜欢射箭,更有意思的是圣上还准了,真让她在沐芳宫修了个小靶场。 大约也是因为如此,贤妃才比别的嫔妃瞧着精神头更足。 “娘娘有何事遣人传我去便是,怎么还亲自跑一趟。”林悠将人迎进屋中。 司空瑛见屋子里已摆了收拾好的东西,笑道:“明日你要去北山行宫,我哪里还能今日再劳动你?且这人闷在屋子里时常要走动走动才好,我这是自己抢占了走动的机会呢。” 林悠与司空瑛亲近,说话便也更放松:“原来娘娘是不给我活动的机会,悠儿记得了,下次告诉二皇兄。” 司空瑛大笑:“好你个悠儿,都学会和你二皇兄告状了,赶明我好好收拾你的二皇兄,倒看看他是怕我这个母妃还是怕你这个妹妹。” 两人其乐融融,看得周围的丫鬟也都跟着笑起来。 后宫里人人疏离,鲜少有人有这般亲近的时候,先皇后早逝,林悠幼时多赖贤妃和二皇子照顾,是以定宁宫的人对贤妃母子印象都很好。 玩笑话说过了,贤妃便也进入正题:“我今日来,也确实有件不大不小的事。” “娘娘请说。” 但见贤妃从袖中竟是拿出了一柄只有手掌大小的短刀来。 林悠吓了一跳,面上也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柄短刀是北地所产,专为女子所用,锋利却小巧,我今日赠与你,明日若去北山行宫,带在身上,兴许可有用处。”贤妃将短刀交入林悠手中。 “娘娘,娘娘这是……”林悠握着那柄短刀,心中感慨万千。 贤妃拍拍她的手:“那北山行宫条件远不如宫中,即使圣上要去,布防也是多为保护圣上安危,你身为公主随行,虽有禁军,但此时特殊,未必能尽善尽美。我知你不会武,但这柄短刀轻便,以你的力气要使它也是绰绰有余。” 林悠垂眸看着那柄短刀,果真比平日所见的刀剑都要更小巧,她的手并不大,却也能紧紧握住。 贤妃神色严肃了许多:“悠儿,你且记住,任何时候,保全自己的性命都是最为重要的。那胡狄人来势汹汹,可议和之声却高涨,北山行宫一行,焉知周围是人是鬼?我思前想后,托付给谁都不如教你自己保护好自己。不管发生什么,平安回来,才能有以后。” 林悠随着贤妃的力道攥紧了那柄短刀。 她明白贤妃所说,无论淳于鹰是怎样的打算,只要她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己,那燕远就没有后顾之忧。 第48章 北山行宫 燕远,你要平安。 天气晴朗, 夏日的炎热已在整个京城弥漫开来。 圣上摆架北山行宫,可把整个宫城和北山行宫那边的大小官员忙得焦头烂额。 因事出突然,准备的时间也不过三天, 饶是各部官员忙得觉都没睡几个时辰,出宫的时间还是一再延迟,整整晚了一个时辰。 -- 第97页 等林悠随着宫里的队伍到了北山行宫时, 已是日上中天,都到用膳的时辰了。 此番出宫, 随行者虽也甚众, 但并不像往年秋猎时那样, 有宫中各位嫔妃。因是为招待胡狄使臣, 故而跟随前来的官员更多些。 后宫除却林悠, 也只有林思作为公主亦跟着来了。 林悠多少能猜到父皇的意思。她来这里自然因为淳于鹰和燕远的争执因她而起,而她既来了, 林思身为另一个公主就也不得不来。 只是林思到底还没能让父皇消气,所以她虽来了, 却也是在单独的卧房之中,由内务府派了宫人看守, 除却观看比武, 其他时候不得出门。 林悠并不算太关心这个姐姐,前世林思再过不了多久便要由罗贵妃出面为她议亲了。此次随行来北山行宫, 不过是父皇的权宜之计,林思当初在养心殿闹了那么一回, 再想有机会害到她头上,只怕是难上加难。 是以林悠也没有特意去看望那位尚被看管的姐姐。她用过了行宫的膳房准备的午膳,便已打点妥帖,只为观看比武做准备了。 只是确如青溪所说, 这北山行宫的条件实在算不得好。还好她们自己带了糕点,不然这几日少不得还要饿着肚子了。 暑热难耐,礼部为了圣上舒服,特将比试定在了临近日落,不那么燥热的时候。 还有一段时间才到,林悠小憩了一会,便起身在她所居住的卧房附近闲步。 好在北山行宫依山而建又树木葱茏,走在树荫下倒也不觉得太热。林悠本是想去瞧瞧燕远在做什么,只是又恐自己影响了他,便干脆也没过去,漫无目的地在行宫内闲逛。 这本是为秋猎所建的行宫与前世并没有太大不同,只是实在没有什么太好的景致看,林悠走了一会,不免觉得无聊,正在她想着要不回去等的时候,小路另一头竟是走来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此处是个小园子,并不像卧房那样分隔得清楚,有臣子会过来其实也并不奇怪。 但林悠终究是公主,虽在北山行宫内,也不好与外臣见面太久,于是便转头准备离开。 她自己也没想到,她想走,倒是那来人很是胆大。 “乐阳公主殿下!” 对方既认出了她,却又并不避讳,只怕是有事要说。 林悠停下脚步,就站在原地转回身看着那边。 “罗大人?” 定国公府的罗清泊,想想上次见面他们还并不认识,果然这胡狄来过后,不只她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对方也知晓了她的。 罗清泊没有再往前,就同林悠隔着约莫五步的距离说话。 “殿下,还好吗?” 这问题从罗清泊口中问出来甚是奇怪,林悠不解,反问道:“罗大人想说什么?” 罗清泊似乎有些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是鼓起勇气来才终于得已说出口。 “殿下放心,微臣定在和谈一事上竭尽所能,不会让和亲一事影响到殿下。” 林悠实没有想到她有朝一日能从罗清泊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据她所知,朝中分战和两派,议和一派乃是以定国公为首,这罗清泊身为定国公的孙子,难道不和自己的祖父站在一边吗? 若是议和,那和亲无疑是在众人眼中上了一道保险的锁,没道理这罗清泊一面要议和,一面又说不会让和亲影响到她啊。 林悠问道:“罗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罗清泊微微滞了一下,连忙道:“微臣清楚。但在微臣心中,议和就该是以议而和,若两方意见相左,应当共同讨论以求双赢,此乃两边使臣的博弈,而不该与所谓和亲混为一谈,更不应为了使臣偷懒,就牺牲公主的幸福。” 林悠没想到这罗清泊倒是与他祖父和父亲不同,只是他这一番言论虽然听起来甚有些道理,可实则太过理想化了些。 胡狄人难道不懂和谈和谈就是要谈吗?他们当然清楚,只不过就算清楚,也不影响他们求娶大乾的公主,甚至在使臣队伍到达京城之前就放出消息给大乾施压。 和亲,一面稳定了两方的人心,一面则又为将来埋下伏笔。 倘若相安无事,那有大乾的公主嫁到胡狄,胡狄自然可以用毛皮、战马换到大乾的丝绸、茶、盐;而倘若两方未能践行承诺,一旦开打,阵前献祭一个和亲公主,比任何其他手段都更能鼓舞军心,也更能摧毁对方的士气。 从始至终,不会有人关心和亲的公主是怎样的命运,因为这被利益联系起来的两方,所做出的任何决定,不过是为了谋得更多好处罢了。 “罗大人话说得漂亮,可是否想过,胡狄人会不会让罗大人如愿呢?” “公主不必担忧,此事一日不平,微臣便一日与胡狄使臣沟通……” “罗大人,”林悠是重活一世的人,她实在对生活在理想化世界里的罗清泊没有什么耐心了,“胡狄人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本宫身在后宫都能看出来,罗大人在礼部,想必不应陌生吧,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便不必再与本宫说下去了。” “怎么会是自欺欺人呢……”罗清泊万万没想到竟然得到乐阳公主这样的回复。 林悠不愿与他多谈,说完那一句,便扶着青溪的手转身离开了。 罗清泊还想说下去,可人都走了,他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 第98页 他颓然地垂下头去,想起那日头一次忤逆祖父和父亲的意思。难道是他错了吗?可他怎么都没办法想象乐阳公主嫁到胡狄。 他从小读圣贤书、习圣贤道,难道身为大乾的臣子,最后竟还是要靠女子和亲这样的路数来守护大乾的和平吗? 走回去的路上,青溪还是心有余悸:“这罗大人可真是吓死人,突然跑出来说这么些话,也未免太胆大了些。” 林悠笑着看了她一眼:“无论他说什么,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他要怎么想也不关我的事了。” “公主,这罗大人好生奇怪,他会不会……”青溪本想说,这罗大人会不会也喜欢公主,可终究觉得这话不妥,说了一半,没能继续说下去。 林悠脚步顿了一下,她前世与罗清泊倒是并没有什么交集,只知道此人虽是定国公的嫡长孙,但入朝为官也是有些本事的,他在京城几年后曾有段日子调到了外任上,直到后来代州战事吃紧,才又升迁回京城。 前世此人好像也是主张议和,但后来胡狄起兵,他似乎也为北疆战场做过些贡献。 因为前世实在没什么交集,再详细的林悠也想不起来了,她也是从前世看这个罗清泊不像个坏人,才与他说了今日那些话。 只是现在看罗清泊,显然是太过理想化了些,她说的那些对方也未必会听。 不过那也与她没有太大关系了,她还是更担心燕远,再有不到一个时辰比试就要开始,也不知胡狄人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 北山行宫的校场虽不如天风营的场地大,但在能招待胡狄使臣的行宫院落里,已经算是条件最好的了。 日光已然西斜,过了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再有山风吹过,这校场上也没有那般炎热得厉害了。 校场正北朝南设置了观看的看台,一路向东西两边延展开去,搭了屋棚,垂了帘幔,虽说不如宫里奢华,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打点出来也已算不错了。 浩浩荡荡的一队宫人入场,分列开两边,仪仗之后,才是乾嘉帝坐着华盖轿辇行至看台。 帝王先登上看台,其后胡狄使臣、大乾臣子,又有两位公主分别到既定的位置上。 随着东边锣鼓台上一声惊天锣响,鼓声绵绵密密,仿佛由远及近一般铺展开来。 众人往校场上看去,但见三名胡狄勇士骑着强健的战马绕场跑动起来。 马蹄踏过,烟尘四起,在西斜的日光里,显得越发多了种苍凉。胡狄的战马也不愧是称誉内外的良马,但见这跑动,便已比寻常马匹快出不少。 淳于鹰自豪地同乾嘉帝道:“此战马便是在我们胡狄都是上品,今日为表诚意,特向诸位展示。又因前几日一时兴起与燕少将军定下约定,故而今日假若燕少将军能赢,那这三匹战马便作为礼物,先送给皇帝陛下。” 林慎脸上是看不透的微笑:“淳于王子好大手笔。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淳于鹰暗道这大乾皇帝果然还是老样子难应付,便不再接着这话说,而是道:“不知燕少将军准备好了没有?”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那校场上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 “淳于鹰!还坐在那难不成是想用几匹马蒙混过关吗?” 众人一震,都朝校场上看去,但见那三匹胡狄的战马都退下去了,空旷的校场之上,身披银甲,手执银枪,正策马立在当中,朝看台看过来。 那少将军单只骑在马上停在那,便已好像有了千钧之势,手中一杆银枪,更是在夕阳的辉光里,被镀上骇人的金色。 林悠站起了身,在看台之上,远远地望着她,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站在城楼之上,目送他领兵出征。 燕远,你要平安。 第49章 耍赖 他是为她而战,又不只是为她而战…… 淳于鹰脸上那日正安门前和燕远打起来所留下的伤还没好干净, 饶是他早做好了燕远叫阵的准备,可真看见燕远骑马立在场中,还是未免胸中气血上涌。 他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心内的愤怒,摆出一个笑容来。 “燕少将军不必着急啊,本王既答应了燕少将军, 自然不会毁诺。”淳于鹰朝着下面的燕远高声道。 “那你就下来啊,还坐在那里干什么?”燕远冷笑。 淳于鹰轻挑了一下眉:“都说了燕少将军莫急, 这不是来了吗?” 他的视线看向校场的另一边, 燕远顺着看过去, 竟见是那胡狄侍卫长呼烈骑着马冲了进来。 “淳于鹰你什么意思?”燕远皱眉。 淳于鹰不紧不慢地道:“本王说过了, 我们胡狄的勇士若是喜欢同样的姑娘, 便要在决斗场一决胜负,决斗场可不看身份地位, 本王可也没说我们胡狄只有一位勇士。” “淳于鹰你想干什么?”看台上的林谦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难道意思是这呼烈也要娶我们大乾的公主?” “是燕少将军答应一决胜负的, 本王还没问燕少将军是不是要娶大乾的公主殿下呢。” “你!” 若不是林谚及时起身拉住,林谦都要冲上去再给淳于鹰一拳了。 对方这分明是根本不把大乾放在眼里!他钻了自己话里的空子, 这是摆明了要坑燕远! “淳于王子, 当日燕少将军确实答应一战,可答应的是与淳于王子之战, 那时可未曾说过呼烈侍卫长也会出战,如此安排, 会否不妥?”林谚虽生气,可还是比林谦更为冷静。 -- 第99页 但饶是他这样甚少急言吝色的人,语气都十分强硬了。 淳于鹰看了乾嘉帝一眼,方接着缓缓道:“诸位放心, 本王答应了便不会不迎战,只是呼烈是胡狄此行的侍卫长,倘若燕少将军打过了呼烈,那本王自然迎战。” “你这不公平,凭什么燕远一个人要打两个,你既然这么说,那我来跟什么呼烈先打!”林谦大为不满。这淳于鹰明显就是欺负人。 他虽然相信燕远肯定能打败呼烈,但比试也是要消耗体力的,到时燕远的体力已用了不少,淳于鹰却是一点没用,那怎么可能公平呢? 淳于鹰大笑:“二皇子的话有意思,难不成二皇子要娶自己的妹妹为妻吗?” “你污言秽语!”林谦咬牙切齿,恨不得甩开自己大哥的手冲上去给那淳于鹰好看。 可淳于鹰却一点不急,他注意着乾嘉帝的神情,倒要看看这位帝王敢不敢出手。 这几日在京城,虽说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在驿馆,可他也是了解了不少的,四年前的那一战,胡狄元气大伤,大乾也好不到哪里去,淳于鹰料想那乾嘉帝总要做做表面功夫,就像他同意这场比试一样。 而乾嘉帝却是看着场上的燕远。 这燕家后人,颇有其祖父当年的英勇模样,若非他执意想承其前辈遗志,倒确实是驸马的好人选。 淳于鹰给了他一个试探未来女婿的机会,那他似乎确实可以顺水推舟,借此机会好好看看清楚。 “时辰不早了,那就开始吧。”乾嘉帝朝身旁的王德兴说道。 王德兴愣了一下,这样安排显然对燕少将军不公啊,圣上这是…… 林慎看了一眼王德兴:“怎么了?” 王德兴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高声道:“开始!” “父皇!”林谦惊呆了,这是,这是什么情况? 淳于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这大乾皇帝也不敢明着与他们胡狄对着干。燕远虽然厉害,可呼烈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就算能赢呼烈,可还有第二场,他却未必还能保持最佳状态。 林慎却是看向场中的燕远,胡狄人会打成什么样子他不关心,他现在倒想好好看看这未来的驸马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燕远攥紧了银枪:“淳于鹰!我大乾人可不像你们胡狄一样说话不算话,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到时可千万别被我挑于马下再来求饶!” 淳于鹰冷笑一声,微一抬手,那场中的呼烈便骑着战马挥着大刀冲了上来。 呼烈是典型的胡狄勇士模样,人高马大,胳膊上肌肉虬结。此番他使的是一把大刀,刀上还有两个铁环,耍起来哗啦哗啦作响,威慑力不言而喻。 燕远却是白马银枪,更像是身姿灵巧的游龙,在呼烈那大刀落下的缝隙之中寻找破绽单枪直入。 两人交手,但见呼烈一刀劈砍过来,燕远几乎没让人看清是怎么做的便已躲过刀锋绕到呼烈侧面。 白马似乎与他默契非常,根本不需他鞭策就已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位置。 燕远银枪探海,呼烈俯身去躲,那枪尖擦着呼烈身体过去,没让他受伤,却削下一缕头发来。 燕家的枪法力拔山河却又一点都不笨重,那一杆银枪在燕远手中便像是有了自己的灵魂一般,呼烈的大刀瞧着来势汹汹,却一点好处都占不到。 看台上多是大乾的观众,见燕少将军士气高涨,不免受到了感染,纷纷呐喊助威。 淳于鹰虽也并未指望呼烈能赢燕远,但如今越大大乾的气势越猛烈却也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 胡狄的使臣一共也就那么几个人,饶是想给呼烈助威,声音也都淹没在大乾人的欢呼声里,这两厢一对比,显得胡狄人更落魄了许多。 林谦早站起了身,鼓掌呐喊混没有一点皇子的样子,乾嘉帝却也不管他,看得一旁的王德兴眉心直跳。 圣上这难不成是借着燕少将军削弱胡狄的气焰呢?再借着二皇子这一番高呼打压胡狄的嚣张,虽然都是些表面功夫,但是对这位就喜欢做表面功夫的胡狄王子,好像颇为有用啊。 场上,虽然看起来打得有来有回,但众人已很明显地感觉到,燕远已经渐渐占据了上风。 林悠虽然不大懂武,但因从小常与燕远在一处,倒也能看出些许。 虽说如今燕远已压制住了那呼烈侍卫长,但她还是紧张得不行。他后面可还要和那淳于鹰打呢,此时消耗太多的体力,若是淳于鹰到时与他周旋,岂非要有极大的劣势? “偏要打这一场做什么呢……”林悠一急,低声嗔了这么一句。 她知道燕远是想立威,不只是为了让胡狄人打消和亲的念头,也是为了告诉那些主和一派的人,大乾有精兵良将,更有一战之力。 他是为她而战,又不只是为她而战,那是为了他们共同的目的,是为了能更进一步打退胡狄人的野心,更进一步保护来之不易的安宁。 可林悠却还是心疼他。 她的少将军也不过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本该也如旁人那般鲜衣怒马,如何就要面对这般也许甚至有性命危险的挑战呢? 前世也是一样,他的冠礼刚过不久就要领兵出征,整个北疆的压力全都压在他和池印将军的身上。 他是燕家后人,是镇北军的少将,就是因为这个身份,所有人都不会给他输一场的机会。 -- 第100页 他要延续镇北军的荣光,他要为大乾的百姓而战,可谁又心疼过他远赴边疆,满身是伤呢? “殿下……”青溪默默将一块帕子递到林悠手中。 林悠这才发现,她竟不知何时已然湿了眼眶。 在那一刻,她的心里忽然有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胆想法野蛮地生长起来。 倘若这一世也注定免不了大乾与胡狄的一战,那她要陪着他,她倒要亲自看看,前世究竟是因为什么,竟让她的少将军险些埋骨青山! 当! 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声脆响,呼烈手中的大刀被燕远的银枪直接挑飞出去落在了地上。 银枪的枪尖正正对着他的喉咙,一如那日朱雀大街之上。 “手下败将。”燕远一字一顿看着呼烈的眼睛说出这四个字。 看台上安静了一瞬,而后爆发出剧烈的鼓掌呐喊之声。 林谦直接跳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那宽袍广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那茶盏里的茶水正好泼在从他旁边经过的胡狄侍卫的脚上。 淳于鹰的表情可算不上多好看。 他虽然没指望让呼烈赢,可也没想到打成这个样子。 整个大乾看台上的官员都像被场上英勇的燕远感染了似的,连主和一派都有几个官员没能忍住,跟着大喊了几声。 呼烈下马,捡了自己的大刀灰溜溜地退场,而燕远却仍立在场上,如同方才一样傲然看着淳于鹰。 “十个八个我也一样打!淳于鹰,来啊!” 淳于鹰终于从看台上站了起来,他直接从那高台上跳到场中,吹了一声口哨,便见校场里跑入一匹油亮的黑马。 那战马似乎也颇通人性,跑到淳于鹰身边自己停下,淳于鹰翻身上马,亮出自己的宝剑来,朝着燕远策马而去。 有俗语言“一寸长一寸强”,燕远使银枪,要比淳于鹰的剑长出不少,但就像呼烈的大刀对上银枪显得笨重一般,银枪对上宝剑,自然也看起来没有那么灵活。 尤其是淳于鹰的剑,北地有人称之为“鬼剑”,说的就是他不同于正常武功的用法。 但燕家的枪法却偏偏是所有枪法里最讲究灵活多变的,两人甫一相遇便都是一个错身试探,只这一下,淳于鹰心中便是暗暗感叹。 先前他与燕远不曾正经打过,那种没啥章法的拳脚斗殴,只能说两个人力气都大,到了这样的决斗场上,方能见识对方的战术水平。 燕远已经打过一场了,按理说体力肯定是不如刚开始的,可就是这么一个交手,淳于鹰已能感觉到,他只怕比之前胡狄传言的还要可怕。 倒不是他年纪轻轻的实力有多么遥不可及,而是天赋,是反应力,蛮力谁都有,可随机应变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淳于鹰思及此,剑锋一转,竟不再做单刀直入的进攻,而是游走迂回起来。 第50章 永远别想 有本事你来取了我的命!…… “卑鄙无耻!”看台上的林谦大骂出口。 这淳于鹰战术忽然变了, 不就是想拉长战线拖延时间等燕远体力不支吗?这种不要脸面的什么胡狄王子还好意思带着使团来大乾?真是当初在城门口就该给他撵回去! 大皇子林谚看着也分外揪心,只是他从小在乾嘉帝身边长大,性子更为沉稳, 便是心里觉得不公,也不会像林谦一样骂出来。 他拉拉林谦的袖子示意林谦坐下,心里却已在想, 该想个什么办法打断这胡狄王子的拖延战术。 场下的人都看出来了,场上的燕远自然更清楚不过。 他十几岁就跟着父兄见识过战场的残酷, 虽然当初未能亲自上场搏杀, 但对于战术和形势的判断, 经验比同龄人可丰富不少。 淳于鹰剑锋一变他就知道这是要耗空他的体力了, 倒是和让呼烈先上场一脉相承。 他朝着淳于鹰冷笑了一下, 竟在战斗之中还有空放话:“偷奸耍滑之辈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淳于鹰, 你好歹是胡狄王子,竟然是这般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吗?” 他当然是故意骂得难听, 淳于鹰果然怒气盈胸。 只是能做胡狄如今最为势大的王子,淳于鹰也不是个那么没脑子的, 他刺出一剑便反应过来, 这是燕远故意激他。 他本以为燕远才是那个空有一身武艺没长脑子的,没想到他自己倒差点入了圈套成了那个没脑子的。 果然这少将军不容小觑, 淳于鹰这般想着,压下自己心内的怒意, 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消耗燕远的体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影一点点西斜,连林悠都看出淳于鹰是故意避战了。 她不知道燕远的体力还能撑多久, 只是他到底多打了一个人,拖延的时间越长,注定对他越不利。 看台上,讨论担忧之声四起,大家都不敢大声说,但汇聚起来,那低声的讨论也变得高声了。 乾嘉帝看了王德兴一眼,将一块木牌抬手扔进王德兴的怀里。 王德兴正为燕少将军担心呢,猛地接了个木牌,一脸茫然:“圣上,这……” 乾嘉帝面无表情,仿佛渐渐处于下风的不是大乾的少将军一般:“送去给许之诲。” 王德兴当然知道今日殿前司的许大人来了,他心下一凛,连忙揣好了那块木牌,往外走去。 许之诲今日不用驻守,是坐在东侧的看台上的。 -- 第101页 燕远是他的好友,他当然也为如今的形势捏了一把汗。 没想到正在最焦灼的时候,王公公竟是特意找到他这里来。 王德兴知道圣上扔这牌子给他就意味着此事不宜声张,于是也不待许之诲行什么礼,以宽袍广袖将那木牌掩藏了,交到许之诲手中后,自己则转身就走。 许之诲眼中闪露疑惑,待得低头去看那块木牌时,竟见上头赫然是两个刻好的大字——“备战”。 许之诲只觉得嗡的一下,头皮发麻,心脏猛跳。 “备战”,仅仅两个字,他却一下明白了那日圣上让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圣上虽同意了燕少将军和胡狄人比武,可也防着胡狄人耍手段呢,而他,便是那防备之中的一环。 倘若胡狄人真的使什么阴谋诡计,令燕远无法应战,那他作为金鳞卫之中的一把利剑,便要接替燕远出战。 那胡狄人钻了自己话里的空子,圣上又何尝没利用这个破绽呢? 若燕远赢了,自然皆大欢喜,甚至圣上可能顺水推舟,直接定下驸马人选;可若燕远出了意外,有他在,大乾亦不会输。 那些胡狄人压根没有跟他交手过,对他的战术一概不知,他占据天时地利,焉有再输的道理?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无论燕远还是淳于鹰,都早已在圣上的谋划之中。偏巧这种安排顺势而为润物无声,只怕此刻场上的两人还根本不知道呢! 许之诲不觉间竟已出了满手心的冷汗。 他身为金鳞卫,与圣上接触甚多,可还从没有哪一次觉得这个帝王像如此精明得可怕。 他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哪怕真的出了意外,真的让淳于鹰赢了,那圣上也有另外的计划,能保两位公主不必远嫁胡狄。 许之诲朝那边乾嘉帝所在的看台看了一眼,但见那帝王脸上平静无波,只是默默注视着校场上的二人。 许之诲攥紧了那块木牌,站起身来,带着自己的剑离开了看台。 此刻的场上,体力差距的表现已经越来越明显。 若非燕远思维灵活战术多变,只怕早已僵持不下了。 淳于鹰渐渐转变了打法,从拖延之中蕴出进攻的机会来,燕远且打且退,连他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力气跟不上了。 “燕远……”林悠的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她已经顾不得输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冥冥中觉得,淳于鹰似乎另有图谋,他的剑招里分明好像有杀意。 她突然想,假如淳于鹰不是为了比试,就是为了取燕远的性命呢? “燕少将军不愧为天风营的副将,能撑这么久实属不易了。”淳于鹰冷笑。 燕远挥枪挡下他一剑:“怎么?现在终于有空说几句废话了吗?” “燕少将军不要负隅顽抗了,再打下去,对你没有好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这些话对我没有用,有本事就说点新鲜的!”燕远说着,枪尖朝着淳于鹰便刺了过去。 淳于鹰勒马侧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从燕远的银枪之下溜过,而后宝剑划出满月之姿,竟是从燕远身后而来。 燕远的体力到底已经到了某个几乎极限的地方,他的动作只不过慢了一瞬,那剑锋便擦着他的后肩而过,正正好擦过轻便银甲未能遮罩的胳膊的位置。 看台上的人虽看不清具体是怎样的过程,但燕远被剑所伤他们确实能看到的。 这一下,整个看台上彻底炸开了锅。 林谦当即朝着胡狄使臣质问:“比试就比试,怎还恶意伤人?你们胡狄人安的什么心!” 那胡狄使臣皮笑肉不笑:“二皇子殿下莫要激动,我们王子说过,既是比武,生死有命,这些小伤实属……” 可惜那使臣话还没说完,直接一杯茶水照着他脸就泼了过来。 那使臣惊呆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林谦哼哼一笑:“既是观看比武,难免情绪激动,我不过是随手扔个茶杯而已,不小心泼在了使臣脸上,实属正常,不是吗?” “你,你们!”那使臣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而想向乾嘉帝告状。 可乾嘉帝视线始终在场上,竟是好像完全没看到他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失态一般。 大皇子林谚礼貌笑道:“使臣莫要动怒,不如先去换件干净衣裳吧。”说着还贴心地吩咐了一个小太监陪着去。 那使臣有气没地撒,跺着脚走了。 校场边缘,许之诲已牵着马站在了看台的阴影里。 淳于鹰的招式之中并非完全是在比试,许之诲能看得出来,所以他已准备好了,一旦出现意外,不管什么公正不公正,先保证燕远无恙才是关键。 燕远勒马回身,挥枪挡开淳于鹰另一剑,这才低头很快地看了一眼伤口,流了些血,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恐怕又要惹悠儿担心了。 他攥紧了银枪,咬牙再次突上。 淳于鹰执剑从另一边绕开,两人策马在校场上且行且战。 “燕远,你还要执迷不悟吗?本王可说过,校场之上生死有命,难道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燕远横枪拦向淳于鹰脸前:“有本事你来取了我的命!” 淳于鹰目光微变,这燕远分明体力到了极限,还受了伤,竟仍能挥出这般枪法。 -- 第102页 他不免打起十二分的注意,手中的剑也更快更多变。 林悠已然站起身来,她眼看着燕远受了伤,却因离得远,也不知他伤得重不重,不免倍觉揪心,哪里还坐得住? 她恨不得上场去阻止了这场战斗,可她一想到燕远的承诺便又不忍拦着他。 这傻子还想骗她没和胡狄人打赌,若不是父皇下令比试地点在北山行宫,又特召她与林思随行,只怕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要跟淳于鹰打一架呢。 明明做了那么多,却什么都不肯说,真是傻子,傻子! 燕远真的感觉到很累了,他的胳膊像是灌注了千斤的重量,连抬起来都要用比平时更大的力气。 可他凭着多变的枪法,仍能不断抵抗淳于鹰的攻击。 终于,淳于鹰忍无可忍了,他瞅准时机,探身而出,想要一剑结束了这场比试。 燕远虽已近力竭,可大脑的反应却仍旧很快,他看到那剑锋的一刹便已明白了淳于鹰想要做什么。 若是他尚有余力的时候,淳于鹰这样贸然的一剑,他几乎可以毫发无伤的避过,可此时他的枪法多少有了偏移,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竟是一瞬闪过当日大雨之中他见到悠儿时的场景。 也就是那一瞬,他已变换了银枪的招式,决定以玉石俱焚之法破解淳于鹰的进攻。 看台上的展墨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燕家的枪法,别人兴许不认识,可他一看那出招的方向姿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下一刻,燕远的枪杆直接落在了淳于鹰的腰上,两人同时从马上跌落下去。 淳于鹰压根没想到会这样,是以他摔落下马时也不如燕远准备充分,燕远在地上滚了一圈很快站起来,他却摔到了胳膊,一手的手腕大约有些扭伤。 “淳于鹰!你永远别想打乐阳的主意!”燕远执枪起身,银枪的枪尖在已然要沉没入远山的夕阳余晖里划过半道刺目的弧度。 他好像是下了马又突然恢复了力气似的,那银枪看起来毫无章法,只是不断攻击着淳于鹰。 淳于鹰本来站起来就晚了一步,如今接连应战,根本腾不出手进攻。 他惊呆了,他根本没想到燕远就跟突然发疯了似的,竟然将那银枪越使越快。 众人见到两人摔下马还为燕少将军捏了把汗,却没想到下一瞬,竟然就见原本处于下风的燕少将军换了个人似的,竟把淳于鹰打得连连后退。 当!当!当! 只听清脆的三声几乎要连在一起的脆响,看台上目瞪口呆的众人根本没有看请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那胡狄王子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而燕远的枪尖赫然停在了离他眉心不过两指距离的地方。 第51章 吃糖 他赢得堂堂正正! 校场中一片安静, 唯有暮色里风吹旌旗猎猎作响。 淳于鹰视线聚焦于近在咫尺的银枪之上,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过片刻之间形势就急转直下。 明明他的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明明燕远早就体力不支, 为什么下了马,一切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燕远脸色已有些苍白,可他却仍执枪对着淳于鹰。 “认输吧, 淳于鹰。” 他缓缓吐出六个字来,每一字都坚定得不容置疑。 看台上, 响起“啪啪”几声, 那是乾嘉帝在为大乾的少将军鼓掌。 王德兴一个激灵猛然回了神, 一巴掌拍在旁边小太监的身上, 那小太监赶忙当一声敲响铜锣。 “燕少将军, 胜!” 随着这一声,安静的看台才顿时爆发出热烈的鼓掌欢呼之声。 林谦兴奋地冲到了看台边, 跳起来朝燕远呐喊。许之诲则终于松开了紧攥着剑柄的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林悠几乎要哭出来, 燕远赢了,他赢了两个人, 他赢得堂堂正正! 北山行宫的宫人连忙跑上校场, 分别到淳于鹰和燕远身边,燕远这才收枪, 转身面向乾嘉帝的方向。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只是还不待乾嘉帝说什么, 便已一头栽倒在地上。 “燕远!” * 燕远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被送回了屋子里,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外头日光照进来, 瞧着应当不是很早了。 他习惯性地动了动手脚,都没问题,只是也许昨天伤到的地方还有些疼,不过和之前有回醒来胳膊腿都动不了相比,这伤着实算不得什么。 屋子的门被人推开,继而便听见姑娘说话的声音:“他醒来定是要饿的,你且将粥温上,这药也不能落下,免得一会凉……” 少女的话音戛然而止,顿了一下,方才惊讶地道:“你醒了!” 燕远朝她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这些事展墨做就行,怎么能劳动你?” “他懂什么?况且……”林悠想起昨日夜里发生的事,欲言又止,便干脆拿过食盒来,“既醒了,我给你备了洗漱用的东西,你洗过脸,先吃饭吧。” 燕远见她表情有些奇怪,便问:“况且什么?昨日,我应该赢了吧?” “赢了赢了,你燕少将军出马,哪里有不赢的?”林悠抬手将一块巾帕塞进燕远的怀里。 燕远好容易才撑着坐起来,瞧见她竟好像是生气模样,不免求救地看向青溪。 青溪可什么都不敢说,只当没看见,拿了一应洗漱用的物件麻利地在燕远面前摆开。 -- 第103页 燕远心有余悸地洗了脸漱了口,端端正正地在床上坐好了,这才偷偷去看林悠的表情。 林悠端着粥碗坐到他对面:“先要喝了粥,再喝药。” “我这伤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不用喝药。”燕远讪讪地笑笑。 林悠盛了一勺粥吹了吹,强行喂进他嘴里:“必须要喝,太医说了,刀剑所伤最容易破伤风,需得按时喝药,一点都不能少。” “苦……”燕远脸上五官都要拧成一团。 林悠一勺一勺喂他喝着粥:“苦也得喝,给你备了蜜饯,也备了蜂蜜制成的糖块,若你把药都喝了,就赏你一块吃。” “公主殿下,就赏一块啊……” “怎么?你要教我做事不成?” 燕远立马道:“不敢不敢。只是悠儿,你方才想说的是什么事啊,是不是昨日我赢了淳于鹰后,他又提什么破条件了?” 他想到这一下急了:“他说什么你都别听!我一定会想办法摆平的,你信了他的话就是着了他的道,你……” 林悠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燕远话音一顿,总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傻子。 “悠儿,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把药都喝了!” 那一碗粥喝得差不多了,林悠换了药碗:“这可是你说的,我若告诉你,你把药都喝了。” 燕远自己把药抢过来:“我现在就喝,你说。” 林悠垂下眼帘,想到昨日的事情,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心神才道:“昨日你赢了淳于鹰,父皇自然搬出你二人的赌约来,有赌约在先,那淳于鹰也没有理由再否认,他自然也没法再与大乾和亲,只不过互市的条款又有了两处修改,父皇那里倒也能接受。只是……” 她顿了一下,抬起视线看向燕远,只是燕远那一碗药还没喝完,正在咕咚咕咚地咽。 林悠接着道:“只是也因为那个赌约,胡狄人和定国公为首的几人都认为论理你赢了,你就该是驸马,父皇虽未明说,可那意思,却是默认了……” 林悠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饶是她早已想好了解决的方法,可此时面对燕远,还是止不住地脸颊发烫。 “所以……”林悠悄悄抬眼看向燕远,这一下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却见燕远正喝完了那碗药,鼓着脸颊不敢咽下去,呆愣愣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半晌,才听他“咕”一声,把那一大口的药都吞了下去,苦得直吸气。 “有,有糖……”林悠拿过一块纸包着的糖来,伸手递到他面前。 燕远却是根本来不及吃,他冷静了一下,方连忙问:“你刚,刚刚说什么?圣上……” 林悠一下反应过来,连忙道:“父皇虽没否认,但你放心,我今日就会向父皇禀明,你,你去北疆一事,定然不会被影响到的。” 这回燕远又愣住了,悠儿她…… “你,你去向圣上禀明了,圣上便能收回成命吗?” 林悠也不确定:“我不知道,但总要试试,况且我也是有几分把握,那淳于鹰的野心父皇不会看不出来,到时北疆定然需要你。” “所以,你也不愿我当驸马,对吗?” 林悠拿着糖的手顿了一下,她怎么隐隐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 燕远却是垂着视线,连看她一下都不敢,生怕看到她有表情,又生怕看到她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知道,我这问题许是问得有些突兀了,你,你本不必回答的。”燕远一下从她手里将糖拿过来,拆开塞进了嘴里。 那蜂蜜制成的糖不知是不是宫里头做的,竟比外头卖的都要甜,只是燕远吃在嘴里,却觉得甜得很单调,一点意思都没有。 林悠觉得自己脸颊定是红的要滴血了,她微微侧了侧身,想用垂下的发丝遮挡些许。 “也,也不能那么说。我既知你一心要到北疆的战场上建功立业,又哪里有阻拦的道理?更何况燕老将军也是我年幼时崇拜的肱骨重臣,你既是老将军的嫡孙,前往代州,也是天经地义。我,我本就不该阻拦,更不该以皇家的身份阻拦。” 林悠说着说着,不觉又是眼眶一热。 前世离别时,他们皆是懵懂模样,甚至压根说不清情为何物。 今生她本想着既重生回来,便要让他安稳在京城,再不要涉险,却未曾想过,走到今日这一步,竟是她心甘情愿,愿他往那北地疆场,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 当不当驸马又有何妨呢?总归她永远永远会等着他,哪怕他不是驸马,他也是独一无二的燕远啊。 可她的这些百转千回的思绪,却是并不能在只言片语中透露给燕远知道。 燕远本已在与淳于鹰一战之中下定了决心,要先保护活着的人,哪怕做驸马,去北地一事再想办法就是了。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想通了的时候,却是听见悠儿说出这番“拒绝”的话。 他心里说不上难受,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感觉,只是觉得空落落的,一下子就什么都没了。 她说不该阻拦,会否不过是不愿嫁给他的谦辞呢? “你本就该驰骋疆场,天风营不是终点,于你而言不过是开始罢了。日后代州、望月关,那战场之上,定然有镇北军的旗帜,也定然有你啊燕远。” 爱不是占有,更不是禁锢。 -- 第104页 林悠从自己腰间解下那个绣着燕子的荷包。 “这柄小剑,是你送给我的,燕少将军,你可需记得你的承诺,到时刀兵无眼,可我要你活着回来。” 沸腾的热血与郁结的伤感交替在他身体之中游走,燕远只觉得某种难言的情感几欲控制不住地要迸发出来。 他看着面前的林悠,分明是这些年最为熟悉的模样,可却又有什么地方变了,她温柔却坚韧,乖巧而从容,她好像从那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一下子就变成了真正的大乾的公主。 可他分明不愿她受苦,不愿她委屈,他宁愿她同从前一样霸道地让他留在京城,像商沐风说的那样,让圣上试探他的意思。他突然就想,哪怕悠儿求圣上下旨逼他做驸马呢,她何必要这样懂事呢? “悠儿,我……” 他的脑海中,与淳于鹰的比试一闪而过,银枪的寒芒似乎终于刺痛了某根被压抑太久的神经。 “怎么?” “我,我,我是……” “殿下,不好了!”眠柳突然推门冲了进来。 燕远的话戛然而止,呆愣愣地看了过去。 林悠猛地起身,不知道是要躲避什么。 “怎么了?怎么这样急?” “殿下出事了,立阳公主殿下在行宫那个人工池旁边落水了,是,是胡狄王子把她救上来的。” “什么?” 林悠和燕远同时惊呼出声。 第52章 和亲 算计来算计去,竟是让自己成了被…… 北山行宫, 与校场分隔开来的是专供皇室和随行臣子居住的一座座寝殿。虽修得不如皇宫,但与旁边的校场营帐相比,自然还是好出不少。 这里也设置了中庭的小院, 人工开凿的池水并不大,但夏日会有几朵粉荷,秋日能见旁边栽种的菊花。 只是现在, 在乾嘉帝心中,只恨不得将这一应有水的造景全部拆掉填平。 他因燕远胜了淳于鹰心情大好, 故此才准了林思闲步半个时辰, 没想到就这半个时辰, 她便“不小心”掉入荷花池中, 还被淳于鹰给救上来了。 被救就算了, 偏偏淳于鹰将她从水中抱出来时,不只大乾的人看到了, 胡狄人也看到了。 那么多人亲眼看到,还有胡狄人, 怎么可能瞒天过海? 两人有了肌肤之亲,这淳于鹰正找不到理由和亲, 又怎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林思素来嚣张跋扈, 自打那次在养心殿被罚之后,“疯癫”了好几日, 好不容易才沉下心来,此次来北山行宫, 甚至未曾出言嘲讽过林悠,乾嘉帝还当这个女儿终于想通了,想着回去便命她与悠儿道歉,两人能相安无事最好。 谁知这不过是在北山行宫的最后一日了, 竟然就出了事。 几乎从不以柔弱面目示人的林思,甚至在养心殿敢顶撞自己父皇母妃的林思,自打被从池子里捞上来,已经在乾嘉帝这书房之中哭了又有半个时辰了。 她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浑然看不出一点往日的样子来。她就跪在地上,谁拉都不起来,仿佛誓要求得乾嘉帝不要将她嫁到胡狄一般。 她是被人推下池子的,是有人要陷害她,她甚至不知道是谁! 可乾嘉帝现在却根本不关心林思到底是不是被人陷害,木已成舟,胡狄人顺水推舟,娶不了乐阳,便是娶走了立阳,也一样算和亲。 昨日燕远赢了之后,林慎本已有了决断,互市的条款改了两项也在大乾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可今日,这件事的出现,让一切原本的准备都打了水漂。 王德兴守在书房的门口,远远瞧见林悠来了,只觉得等来了救星。 一个上午了,圣上不知骂走了几个求情的官员,甚至定国公都是灰溜溜地被赶了出来。若非他此前劝着,只怕圣上就要下令打死立阳公主了。 他跟在圣上身边许多年了,哪里不知圣上也是爱立阳公主这个女儿的?此时恨其不争,到时若真的意外打死了,只怕后半辈子都要后悔了。 所以王德兴才遣人把这事传到了眠柳那,他就盼着乐阳公主赶紧来拦着点圣上呢。 林悠来的路上已听眠柳说了些大概的情况,可饶是如此,她走进书房内,看到地上跪着的林思,还是被惊了一下。 前世林思是嫁给南临王之子的,虽也是远嫁,可到底是大乾之内,那南临王在京城西南之地,但据闻南临王之子也是文质彬彬,林思嫁过去平安余生,自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林悠算着时间,本以为今生林思待禁足之后,也会如同前世一般在罗贵妃的安排下嫁去西南,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胡狄人算计她不成,竟然会算计到林思身上。 她是决不相信林思自己会去攀淳于鹰这条路子的,林思一向高傲,哪里会看得上胡狄?况且前世林思的婚事是罗贵妃一手安排,今生都到了端阳节后,罗贵妃怎么也会向自己女儿透露些许。 林思若知道自己能嫁给南临王的儿子,又哪里会再去招惹淳于鹰? 也不知是否是她重生改变了太多,竟连落水被救这样的桥段都出现在了北山行宫里。 “乐阳见过父皇。”林悠心情复杂地向自己父皇行了礼。 林思红着眼睛,好像哭得更厉害了。 “你来做什么?”乾嘉帝正在心烦着,可他也知道王德兴没拦着林悠是什么用意。 -- 第105页 他清楚自己需要冷静,林悠的到来刚好给了他一个缓冲,所以他虽问得严厉,却也没立刻将林悠赶走。 林悠俯身行礼:“儿臣恳请父皇原谅立阳姐姐。落水错不在立阳姐姐,被救也并非立阳姐姐本愿,人不该以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所以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跪在地上的林思抬起头来看向林悠:“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我还不用你替我求情!” 她的话虽在反驳林悠,可话里却是她从前从未有过的委屈。 林悠心念微动,她无法否认她的重生对林思今日所遇到的事情没有任何影响,正因如此,她才无法对这因她而起的被改变的命运无动于衷。 她与林思的姐妹情谊早在林思设计更换了她的马车时便已走到了尽头,可同为林家后人,同为皇室公主,她又没有办法做到全然置之度外。 她没法原谅林思,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又不得不为林思开口。 “立阳姐姐,”林悠看向林思,“人生于世,当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我今日来,不是为立阳姐姐求情,而是为每一个可能被牺牲在阴谋里大乾的女孩求情。倘若今日顺了胡狄人的意,那日后,周围藩国人人都效仿此计,那难道大乾的姑娘便只能做待宰的鱼肉吗?” “父皇,”她转而又看向乾嘉帝,“淳于鹰之心已明明如昭,他与燕远决斗不成,便行此阴暗之计,这分明就是逼大乾就范。今日是立阳姐姐被他算计,焉知日后他又会不会算计到别人身上?是以儿臣再请父皇三思!” 林思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林悠,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一般。她脸上的泪痕犹在,却已忘记了哭泣,她呆呆地跪在地上,脑海中闪过的是十余年宫中的生活。 小时候她以为自己是天之娇女,后来她觉得是林悠抢走了属于她的关注,再后来是她屡屡设计想令林悠出丑却最终被污蔑成通敌的凶手,再再后来,便是现在,她不过是陪同来北山行宫,她甚至都放弃了再与林悠争斗,她甚至都做好了准备,风光地嫁给母妃安排的权贵,从此离开这个根本就没人喜欢她的皇宫,去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逍遥自在。 凭着她立阳公主的身份,嫁到哪个府上不是被众星捧月地侍奉着,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自己被人算计了! 多可笑啊,算计来算计去,竟是让自己成了被算计的那一个,而她甚至都不知道算计了她的究竟是谁! 是林悠吗?又或者是隐藏得更深的人,是栽赃她泄露布防图的人。 她连凶手都不知道,便要这般委屈地嫁给一个胡狄人吗? 林悠说大乾的姑娘不该做待宰的鱼肉,她竟然头一次觉得林悠说的话还挺对,她凭什么要做待宰的鱼肉呢? “乐阳,你可知此事已非能悬崖勒马便能解决。亲眼目睹者甚众,更有胡狄使臣在内,你姐姐她是自己着了人的道,就算朕不同意和亲,那天下悠悠众口呢?你可曾想过,他们会怎么评价你的姐姐?” 乾嘉帝林慎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思,他的话冷硬决然,可却终究在尾音之中暗含了一个父亲的痛心与无奈。 他是帝王,可他到底也是林思的父亲,天底下有哪个父亲愿意看着女儿嫁给一个不知包藏什么祸心的外族人呢?哪怕这个女儿犯了错,可她终究也是林家的血脉。 “父皇不过是怕我影响了皇室的威严罢了,不是吗?” 林思抬手,以袖子随意地擦掉了眼泪,她终于不哭了,像是那日养心殿一般,直直看尽乾嘉帝的眼睛。 林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是他高居帝位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好像那一刻,他的女儿竟是将他看透了,看透了他不只要做一个父亲,更看透了他是个需要掌控一切的帝王。 “我若嫁给淳于鹰,是不是父皇就不会打死我,能留我苟活于世了?” 林悠猛然看向林思,她想过林思会哭会闹,甚至求着罗贵妃宁死不愿出嫁,可她却根本没想到,林思竟然要嫁给淳于鹰。 那可是和亲,是远赴异邦的和亲,是随时可能因为两国交战而丢掉性命的和亲。 “立阳,你冷静些。”林悠惊呼出声。 林思却是以更高的声音朗声打断她的话:“我很冷静!我比从前都冷静。还要感谢乐阳妹妹呢,若非乐阳妹妹那一席话,我还未曾想到,我这被陷害了的人,竟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她忽然像是那天在养心殿中时一般,大笑起来:“儿臣这就从了父皇的愿,不过是当个和亲公主罢了。” 她笑着笑着,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来。 “父皇何必如此忧心,那淳于鹰若知道了能和亲,我大乾岂非又能在互市上多加两条有利的条款。以一个立阳换两个条款,我大乾简直赚翻了。” “林思……”林悠喃喃自语,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林思。 她好像在这盏茶的功夫之中就变了一个人一般,像是原本柔软的人突然竖起了浑身的利刺。 林悠忽然觉得面前的林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就像是贤妃娘娘给她的那一把,小巧精致,却在一刹便可取人性命。 林思俯身行大礼,朝着乾嘉帝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她再起身时,脸上的笑容寒凉坚决。 “请父皇恩准,立阳愿往胡狄和亲!” 第53章 防患未然 我去向圣上请旨,我做驸马。…… -- 第106页 林悠是跟着林思从书房中出来的。 因为乾嘉帝心情非常不好, 整个书房周围除了王德兴和几个小太监,可以说是空无一人。 北山行宫这个书房外是一个多少有些空阔的院落,有一道月门与外面的道路相连。 林悠在林思身后出来, 只见林思单薄的背影融入整个空荡荡的院子,越发显得孤寂悲凉。 “林思。”她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 林思停下脚步, 她没有说话,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是玉石俱焚之法, 你不会不清楚, 就算你我从未有过一天姐妹之谊, 也不必如此意气用事。” 林思转过头来看向她, 也不知是不是恨了这么多年, 终于到了终了的时候,她竟第一次觉得这个妹妹好像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我是被人推下那个池子的。”她平静地说着, 好像不过顷刻之间就已不是曾经那个骄傲放纵的公主了。 林悠看着她:“正因如此,才更不该意气用事啊。” 林思摇头:“我不是你, 没人帮我去查真凶是谁。” 林悠微微怔住,须臾, 她才道:“父皇和罗贵妃都是爱你的。” 林思笑了一下:“也许吧,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承认我没斗过你,我认输了, 所以你日后也不必管我了。” “这不是输赢。” “这就是!”林思厉声,“你赢了, 所以你继续做大乾的公主,我输了,所以我去和亲,很公平不是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说过, 没有人帮我找真凶,我要想活得安稳,只能自己去。” “可那不值。” 林悠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那不值啊林思。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你那日破坏我的马车,但林思,你我终究都姓林,是林家的孩子,我不会原谅你,但也不能看着一个公主自己毁了自己。” 林思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笑了一下:“林悠,山高路远,日后别再相见了。” 林悠默然。 午后的风从空旷的庭院里吹过,从两个人之间静默无声地穿行,院墙外的杨木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知名的虫儿隐藏进了枝叶的间隙之中。 林悠忽然好像回到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几岁已经不记得了,什么时候的记忆也不记得了,只是那一个画面,鲜活得像是被刻在脑子里一样。 那时候她好像才认识林思是她的姐姐吧,那高傲的公主像只花孔雀一般半扬着头,却是教训一个下人,说不许他端发烫的羹汤来给她们两个喝。 “好,那后会无期。” 林悠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揉进夏风,吹入林思的双耳。 她们骨子里都不是肯任人欺负的人,所以谁都没办法全然没有芥蒂,过往的伤害已经造成,过往的算计也无法消除,她们不会原谅对方,可却也无法不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因太过相似的身份而产生共鸣。 所以也许再不相见,倒是最合乎情理的结局。 * 夏日的风分明是闷热的,可林悠走在回去的路上,却只觉心下生寒。 这与前世迥然不同的结局,仿佛是在又一次提醒她,这是新的一世了,不是每一件事都会如她预料,同时也是在提醒她,她仍有许多哪怕经历过前世都未曾发现的秘密。 比如今日,她也是才知道,原来在这大乾的朝堂之中,竟真的有人能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算计到皇室公主的头上。 是谁会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定国公吗?可罗贵妃是林思的生母,应该没有谁会比定国公府更希望林思的驸马出自有权有势的家族。 可如果不是定国公,又会是谁呢? 巨大的阴谋似乎笼罩在整个京城的上空,林悠只觉得那烈日炎炎,却是让人觉不出一点温度来。 她走回到燕远所住的卧房,却不想,一进门竟见燕远换好了衣服,一副正要出门的打扮。 “你的伤还没好呢,怎么就起来了?你要去哪?” 才经历了方才林思的事,林悠倒比平日要敏感多了,她只怕燕远一时冲动又要去找淳于鹰报仇,如今已经够乱了,便是林思要去和亲,也已够乱了。 燕远没想到她还会回来,见她进来,整理衣服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悠儿,你,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若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要偷偷溜了?” “哪里的话?我就在这好好的,哪都不去,怎么会溜了呢?” 林悠正因胡狄人的事忧心忡忡,听了他的话,没忍住便将心内的委屈担忧尽数表现了出来:“还说不溜走,不溜走你怎的不在床上好好歇着,偏就起来,还换了衣裳?” 燕远哪想到林悠一下是这般委屈的表情,他吓得心怦怦乱跳,慌忙想要解释,又不知从哪解释起。 “我,我真的不是要溜走的,你让我在这,我哪里敢走?我就是,就是听说淳于鹰要令立阳公主殿下和亲,我……” “你什么?” “我担心你。”燕远开口,好像是终于将压抑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反倒有了一种长出一口气的感觉。 太过直白的话语一下子闯进了心房,林悠毫无防备,甚至那一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还在委屈,还是早被欣喜充盈。 -- 第107页 她顿了一下,才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什么?” 燕远望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深深看进她的心里:“悠儿,我担心你,虽说我知道你与立阳公主并非多要好,但她终究是你姐姐,她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既亲眼看见,难保不会物伤其类,我怕,我怕你害怕,我也怕你担心。我本来,本来是想去看看的……” “去哪看?” “去书房啊,我想着,我若求见圣上,兴许还能帮帮你说几句话。可我没想到,你竟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悠垂下眼帘去:“林思她同意了。” “她真的要和亲?”燕远惊呆了。 他本来还想着,倘若胡狄人偏要以救了人相要挟,他哪怕再打一场,再打十场也要彻底将那些人打服气了,决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他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立阳公主自己同意了去和亲。 那和亲岂是小事?如何能这样就同意了呢? 林悠却是点了点头:“她说她是被人推进池子里的,可她没有选择。” 燕远微微怔了一下,他是不喜欢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可他不是傻子,若事情果真如林思所说,那不就是在说,京城里已经有人能将手伸到皇宫,算计到公主的身上了吗? 那悠儿…… “悠儿。” 他再开口时,声音忽然沉了几分,没有了方才的焦急,却好像是深埋了更多复杂难辨的情感。 林悠被那样的声音惊了一下,她抬起头来,赫然撞进燕远深邃的目光。 “我去向圣上请旨,我做驸马。” 那一瞬,林悠以为她听错了,又或者她是在梦里根本没有醒来。 燕远说,他要做驸马。 好像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已凝滞,好像时间不再继续流转,林悠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燕远,恍惚间像是被投入一片虚幻之中。 那是两世里她都从未听到过的一句话,在去过燕家的祠堂之后,她更是早将那愿望深埋心底。她明白燕远肩上还有燕家祖辈的期望,她不愿成为他的拖累,便从那之后也绝口不提她的喜欢。 可她怎么都想不到,会有这样一日,燕远自己说他要请旨作驸马。 这话说上一句“胆大包天”也不为过,更何况他尚未行冠礼,倘若此刻有前辈在场,指不定要拉着他一通德行礼仪地教训。 可他说得偏是那样真挚,让林悠只想抛却什么矜持,就这么从心所欲地答应他。 “我说的是认真的。”见她久未回复,燕远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哪怕是此前天风营考校他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双手一片冰凉,脸颊却觉得发烫。 他生怕林悠不信他,甚至想要就在此刻起誓。 林悠忙拉住他将要抬起的胳膊:“你,你说你要作驸马?” 燕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他几乎有些不会说话了。 “我,我不是想逼迫你,我只是觉得,觉得好像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他们今日可以算计立阳公主,倘若来日算计你呢?悠儿,我,我不敢想。我怕我保护不好你,我怕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就伤害你,我怕……” “可大乾的驸马,不能当要职,更不可能上北疆的战场。”林悠打断他的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清醒得可怕。她好像同时看到了前世今生的交织,她不愿燕远有遗憾,更不愿当年望月关的秘密被永远埋藏在北疆的高山。 “不能当要职,不就是不能领兵吗?”燕远笑了一下,“我不领兵,又不是不能离开京城,到时我自然请命,不要任何职位随军前去,对外只说到北疆祭奠祖父父亲和兄长,不也是一样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你本能作少将军,能作镇北军的先锋,为何要屈居幕后,况且手中若无权力,到时真要前往代州,那些人怎可能带你前去呢?” “说不定到那时候就有解决的办法了,总不能遇到一点困难就想着退缩。悠儿,我想好了的,祖父说得对,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须得护好你啊。” “燕远,这件事不是小事,你要冷静下来。” 燕远摇头:“你不懂,有些事是冷静不下来的,更没办法完全理智地分析。悠儿,我可以猜淳于鹰的招式,可以分析胡狄的战术,可我没办法预料女孩子的心思,我担心,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的眉心紧紧皱着,似乎是压抑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或者我去跟圣上说,我不在天风营了,我做殿前司的侍卫,就保护定宁宫,这样也好,有我在,谁都别想伤害你。” 林悠眼里起了蒙蒙的水雾,却是破涕而笑:“说什么胡话?你是燕府的后人,如何能做侍卫?燕远,我没事,我虽然不像你那般武艺高强,但皇宫有禁军,我也不是傻子,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人算计了呢?” “我没办法忽视那个万一……”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林悠抬手点在他唇上,打断了他的话,“我只问你,你这般担心我,到底是因为我是乐阳公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却好像藏了潋滟的波光,让人想要沉溺其中,燕远的目光与她正正相对,像是心跳停止了一般,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滞涩。 是因为什么…… -- 第108页 “我……”他开口,却怎么都没法把话说下去。 又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他从前未曾有过的热烈却又令人不安。 他终于可以确定了,悠儿就是特殊的存在,她不只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好友,不只是奉贤殿里与他一道读书的小公主。 她是特别的,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是他没办法忽视,甚至宁愿以她为先,护好她再去代州。 从前没有哪件事会被他排在查清望月关的真相之前,可现在有了,他有了牵挂的人,他分明地意识到他是没办法放下林悠的。 “我不想你受到伤害,也不想任何人觊觎你。” 那样的话,他前世不曾说过,而今生却终于宣之于口。 林悠深深望着他,终于浅浅地漾起一个笑脸来:“燕远,你担心我,对不对?” “对。” “已经足够了,我会保护好自己,而你,一定要去代州,也一定要带着胜利回来。” “悠儿……” 林悠已转身向外走去,闻言又扭回头来看他:“我会去向父皇禀明,你现在还不是大乾的驸马,但你是天风营的少将军。” 燕远痴痴地看着她推开门出了屋子,瞧见外面日光一片灿烂。 * 圣驾从北山行宫回宫了,林思要作为和亲公主远赴胡狄一事自然也在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外人并不知其中详细,只是奇怪早先传言中的乐阳公主怎么成了立阳公主。而陪同圣驾前往北山行宫的官员大多都多少知道一些,心内只觉得七上八下,不知道这把邪火什么时候烧到自己头上来。 朝堂只怕要有大变动啊,如今朝中三位皇子,人人身后都有着为数不少的支撑,谁能料到今后会成为怎样的格局? 这种时候,于大多数官员而言,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但偏也有没办法“明哲保身”的。 罗贵妃知晓自己女儿去了趟北山行宫就要嫁到胡狄,哭成了一个泪人,忙找人送了信给自己父亲定国公,央求他一定救救林思。 可这事岂是定国公说救就救的?情势急转直下,那边还有个罗清泊与整个家族过不去,定国公罗向全只觉得自己满心里都窝着火气,连个发泄的地方都找不到。 “现在好了,这胡狄人擅自行事,倒把立阳给搭进去了!如今议和是议和了,可你妹妹在宫中,又失了助力。那三皇子还是个襁褓里的孩子,要扶持这样一个人,只靠我们岂够?” 罗向全气得直骂,罗历在旁边应声,大声的话也不敢说一句。 罗向全看见这个唯唯诺诺的儿子只觉得更气了,想到孙子可堪一用,便没好气地问道:“清泊呢?还没回来吗?他难不成不要姓罗了?” 说起自己儿子,罗历也气,可他气也没办法:“清泊去礼部的官署里住着了,说是和亲事要定下,事情多,这几日就不回来了。” 罗向全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罗历脖子一缩。 “还知道躲到礼部去!打量我不知道礼部要做的事是多是少吗?去给我把他叫回来!这胡狄人背着我们行了这么一步棋,就算和议定下来了,日后北疆的互市还是要争取。那顾摧虎视眈眈,就等着我露出破绽呢,清泊终究是罗家人,哪能由着他胡来!” 罗历闻言,忙不迭点头:“父亲说得是,儿子这就将清泊找回来。那立阳公主和贵妃……” “你妹妹人在宫里不知详细,你难道也不知吗?圣上金口玉言,话说出来哪有收回去的道理?”罗向全虽是这么说,可终究是叹了口气,“可惜立阳啊,原本已打算给南临王送信了……” 罗历见自己父亲表情不是多好,也不敢多问,只说自己要抓罗清泊去,就连忙告辞出来了。 罗向全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了一眼窗外日暮的天空。 忠勇侯顾摧一向立主交战,与他针锋相对,如今大乾与胡狄和亲,只怕那顾摧以后少不了找他的麻烦,而本来已经说好了的淳于鹰却突然背着他们行事,算计了立阳,只怕这胡狄人虽然议和了,背后却仍不简单。 到底是什么人在横插一脚?乐阳公主吗?可她母妃早逝,哪里有得用之人? 难不成……是燕远!圣上几次三番试探他,他若真对乐阳公主有心,难保不会为了乐阳公主设计立阳。 想到这,罗向全背后忽然泛起凉意,外面明明是晴天,他却像听见惊天大雷一般顿时站了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他越想越是心惊,原地转了两步,他终于受不了了,冲出了书房。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没事的没事的……”他念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 五月的末尾,钦天监择了日子,大乾与胡狄互市的文书也终于完成了最后的签署,林思出嫁的时间与胡狄人离开大乾的时间都定了下来,六部官员的忙碌分毫未减,又因多了和亲一事,连内宫也忙碌了起来。 罗贵妃在经历了最初的悲痛之后,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又因为林思变得沉默寡言,她现在看到这个女儿便觉得失望,又觉得气愤不已。 她强迫自己在景俪宫里忙碌起来,把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小皇子林诺的身上,如此方才避免了不少母女二人相看两厌的场面。 -- 第109页 整个后宫里最高兴的大概要数淑妃了。淑妃顾毓秀是大皇子的生母,虽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她实际与罗贵妃的关系算不上多好,见到罗贵妃也有像这般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时候,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一个人在宫里无人分享,倒是频频召自己的侄女顾萱入宫来说话,一来二去的,连林悠的定宁宫都知道了消息。 林悠想起前世顾萱与自己大皇兄的结局,不免一阵唏嘘。 可她这时候还顾不得管顾萱与大皇兄的事情。 胡狄使臣出发的前夜,已是月上当空,父皇却将她召去了养心殿。 自打和胡狄人议和的事情定下来,父皇就非常忙碌,林悠也已多日不曾见过自己父亲了,此次再见,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觉得父皇比之前几日都憔悴了不少。 乾嘉帝林慎坐在案前,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像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似的。 林悠不太自然地理了理鬓发:“不知父皇夜里召儿臣前来,是有什么事情?” 乾嘉帝容色严肃,看着她缓缓开口:“朕最后问你一次,当真不嫁给燕远吗?” 林悠自打那日在北山行宫与燕远说了那些话后,便向自己父皇禀明了心中所想,她没有想到都过去了些时日,父皇还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开口。 “儿臣决定了,如今外敌环伺,不该耽于儿女私情,儿臣如此,燕远尤甚。和亲在即,儿臣也不想再为父皇平添烦扰。” 林慎轻叹了一口气:“他在北山行宫的校场,宁愿受伤也不愿输给淳于鹰使你和亲,可见其用心,这样人,只怕再难寻到。” “燕远很好,可正因他很好,儿臣才不能因一己之私夺去他的理想。他心中所想,在战场,在守卫大乾安宁。儿臣既是大乾公主,没有道理因为心里有他,便强令他成为驸马。” “朕挑挑拣拣,本想为你和立阳都寻得佳婿,却不想竟落到今日这般结局。一个宁愿去和亲都不愿留在朕的身边,一个则是甘愿自己受委屈。”林慎苦笑。 他身为帝王,自经历一番曲折登上帝位,几乎可以说算无遗策,可偏偏竟在两个女儿的婚事上都出现意外。 虽然金鳞卫查出陷害林思的人是谁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林悠亦是自己想清楚,暂时不考虑婚事,但林慎还是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可说是非常失败,尤其是在女儿这里。 他分明将长子培养得很是不错,因何两个公主却是大相径庭? “父皇,这一切都是儿臣自己的决定,父皇操劳国事已是心力交瘁,儿臣亦不愿父皇再因儿臣之事烦忧。” 林慎抬起头来,看着小女儿笑了一下:“悠儿,这决定做了,也许一时半会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再行改变了。你当真不会后悔吗?” 林悠许久不曾听父皇叫过自己“悠儿”这名字了,她心念微动,缓缓道:“儿臣今日的决定乃是认真想过的,那日北山行宫之中是此意,今日亦是此意。儿臣谢父皇关心。” 林慎仿佛是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这个小女儿一般,她看起来柔柔弱弱,可这几日里说出的话,无一不是坚定非常。 看来还不是燕远那小子做驸马的时候啊。 林慎心下叹气,他原本想着,几番试探下来,燕远当是能保护悠儿的好人选,却不想最后竟是悠儿自己改变了主意。 也不知道燕远那小子是否还同之前一般,一心想着边疆御敌,若还是那样,倒果真如了他的愿。 而此时,林慎猜测的燕远,正坐在天风营营帐外的空地上,满脸抑郁地擦着他的那杆银枪。 远处展墨正领着商沐风走过来。 “商公子,好几个晚上我们公子都是这样了,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展墨小声同商沐风说着。 自打从北山行宫回来,他就觉得自家公子不是很正常。 按理说这乐阳公主又不用去和亲,公子不该如此啊。即便是出了些意外,未能将淳于鹰的诡计都识破,可公子也是该加紧练兵,怎么就好像是丢了魂一般。 商沐风远远看看燕远的样子,兀自摇摇头:“我去瞧瞧吧。” 他朝展墨点了下头,接着朝燕远走过去。 夏夜的风夹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从这营帐外吹过,隐隐能听见不远处的几株大树发出声响。 商沐风很是不见外地在燕远身边坐下,视线落在他的银枪上。 “怎么不找我说话,改和你的银枪说话了?” 燕远擦着银枪,头也不抬:“说什么?” 商沐风轻笑了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北山行宫回来这么些日子,连立阳公主出嫁的时日都已定了下来,为燕远和乐阳公主赐婚的圣旨却迟迟不来,很显然,是事情并未能如燕远所想的那样进行下去,多半,是宫里的小公主并不同意。 他又看了那银枪一眼道:“你这银枪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孤星?” 燕远手上的动作停了,偏过头看向他:“问这个做什么?” 商沐风掩不住笑意:“你现在就像那天上一颗孤星,巴巴的想要等人家的回应,可人家压根不应你。” 燕远顿了一下,抬手将那擦银枪的布子扔在地上:“商沐风你想打架吗?” 商沐风连忙摆手:“我一介文官如何打得过你燕少将军?若不是展墨说你瞧着丢了魂一样,我可不来。” -- 第110页 “你现在大可以赶紧走。”燕远没好气地说道。 商沐风倒也不生气,缓缓道:“说点认真的,公主殿下是怎么跟你说的?” 燕远的表情落寞下来,他的视线垂落在面前的土地上,在营帐前昏黄的灯下,显出多少有些不符合他平日模样的寂寞。 “她说我该当天风营的少将军。” “殿下说得倒是不错。” “商沐风,你说,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了?” 商沐风有些新奇地看向燕远:“这倒不像你说出来的话。” “她是说得很有道理,可谁知道那是不是怕我伤心的推拒之语呢?” 商沐风总算明白诗里说“只缘身在此山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 大凡了解一点的,谁看不出乐阳公主和燕少将军的心思?偏偏这两人整日患得患失,好像没长眼睛似的。 他支着下巴,歪头看向燕远,问道:“这里就只有你我,我有句正经话问你,你到底心里对乐阳公主殿下是怎样的?” 燕远默了好一会,直到商沐风撑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他才道:“我也说不大清楚,总之我知道她不一样。我以前当她是好兄弟,当我们是因为奉贤殿的交情才那么要好。可我现在觉得,好像不只是那样。” 饶是商沐风心里有些准备,听见那“好兄弟”三个字,还是没能忍住轻咳了一声。 他于男女之事上兴趣缺缺,可也从没想过拿哪个姑娘当“兄弟”的,怪道从前乐阳公主与燕远赌气呢,燕远这脑子可能实在缺了根弦。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就赶紧回去歇着。”燕远嫌弃地看了商沐风一眼。 商沐风轻挑眉梢:“所以你现在不只当乐阳公主是‘好兄弟’,还当她是什么?” 燕远思及那日二人在北山行宫说过的话,不免又觉得那股热血上涌。他不愿在商沐风面前表露出什么,便把头扭向另外一边,假装看天。 “总之是特别的人,我不想让她出任何意外。我也想过了,我做驸马,也一样能去代州,不过就是要以幕后军师的身份去罢了。只不过,悠儿她……” “也许是我多想了吧。”燕远轻叹了一口气,“我确实不该那样同她说。婚姻大事,于女儿家是多么重要,我就这么擅自替她决定,确实不妥。” 商沐风也抬头看向天空:“当初圣上试探,你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如今自己后悔又回头去说,人家哪里能那么容易就答应你?燕远,你这是咎由自取。” “商沐风你到底是来这干什么的?”燕远被他越说越心烦。 商沐风哈哈大笑:“我是说,乐阳公主殿下这样的决定才是对的。” “什么意思?”燕远看向他,大有他不说出个所以然就让他走不出天风营的架势。 商沐风便道:“你可真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若是真当了驸马,领兵自然不行,兵权不在手中,行军的队伍带不带你,让你以什么身份前去,都是别人说了算。你们燕家本来就被众多人盯着,你又是一个没了实权的驸马,你倒是想得美,可以当个军师前去代州,可到了代州呢?” 商沐风的表情严肃起来:“当年望月关,燕老将军手握镇北军大权,仍不明不白埋骨战场,你一个什么兵权都没有驸马,去了那等山高路远之地,还想活着回来?” 燕远凛然:“你的意思是,还有人在盯着燕家?” “镇北军威名谁人不知?放眼整个北方边境,但凡提起镇北军,又有谁能避过燕老将军的大名?你是燕老将军如今活着的唯一孙子,你说有没有人盯着你?” 商沐风冷笑了一下:“如今的代州,虽有大将坐镇,但镇北军的归属却始终看不明朗。你若是不死,那支威名赫赫之师,迟早要尽数收归你的帐下,有这么大一个威胁在,你说那些想在北疆发财的,哪能不盯着你呢?” 燕远想起那日悠儿与他说的话,原来她早就为他想到了,所以宁可自己面对危险,也决不让他因驸马之位错失少将军的身份。 商沐风颇为感慨:“倒是那位乐阳公主殿下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她也不过及笄年岁,又是个久居后宫的姑娘,却能想到这一层,殊为不易了。” 燕远忽然一下又与有荣焉:“悠儿自然是最聪明的,从前奉贤殿的先生还说过呢。” 商沐风真是颇想笑一句这人幼稚,可见到他身边搁着的锋利银枪,到底是忍住了。 “所以我还是没办法保护悠儿。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偏偏就得选一个?” 燕远烦得一拳打在地上。 商沐风撇撇嘴,稳了稳心神才开口:“倒也不是不能两全其美。如今与胡狄和议虽然尘埃落定,但想必你也有所感受,此一番立阳公主出嫁,可谓将朝中各方洗了个牌。若能在你往代州之前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在算计公主,自然能提前为乐阳公主殿下排除危险。” 燕远看向商沐风,他熟悉这人做事的风格,便问道:“你有线索了?” “我哪可能比金鳞卫还快?这件事圣上势必要查到底的,我们只需按兵不动,静静等待便好,倒是另一个线索,这两天被我从卷宗里翻出来了。” “说。”燕远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商沐风将声音压低了些,虽是平静地说了那么一句话,却是像掀起惊涛骇浪一般。 -- 第111页 “当年静宁伯司空诚曾奉命前往宁州巡视,但奇怪的是,他回京时却路经代州,走了一条远路,自他回来之后,镇北军弹尽粮绝,望月关一役损失惨重,你觉得,这些事有没有关系呢?” “静宁伯?司空珩的爹?”燕远紧紧皱了眉。 司空珩是贤妃司空瑛的弟弟,也是老静宁伯老来得子留下的小儿子,这司空珩坐吃山空纨绔做派,偏偏与他不对付,难道是因为当年老静宁伯也曾参与到望月关一案之中吗? “静宁伯会和定国公同流合污?”燕远总觉得他所掌握的线索还有哪里没有连起来。 商沐风凝神道:“这些只是卷宗中所记载的一些七零八落的东西被我拼凑起来得到的,具体的证据却还得再找。不过在能去代州之前,这也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方向。” “你这户部主事还查起案子了。”燕远轻笑。 商沐风拍了他一下:“我身为大乾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堂里有人不想让大乾的百姓过好日子,我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燕远了然。 胡狄使臣来之前,战和两派就已在朝堂之上争了个你死我活,如今胡狄使臣队伍即将离京,既拿到了北地互市的文书,又有了和亲一事,虽说大乾并未吃亏,但却也不能说讨到了好处。 燕远不相信只凭淳于鹰就能达到今日这般结局,在这朝堂之中,诚如商沐风所说,定然还有人不想让大乾百姓过上好日子,四年前他们出手了,四年后他们还是一样。 “明天淳于鹰离京,你去吗?”燕远问。 商沐风看向他:“这话应该我问你吧?燕少将军对阵这胡狄王子可是三战全胜,明日还要去看看手下败将吗?” 燕远冷笑:“自然要去,他可不是个能轻易放过去的对手,就算此行和亲公主变成了立阳公主,但这淳于鹰定然还对悠儿有非分之想。” “你不会还想跟他打一架吧?”商沐风颇觉得无语。 燕远看了他一眼:“只怕下次遇见,就是北疆的战场了。” 商沐风慨然长叹,抬头看向窎远星空,他实际是并不希望有战争的。他出身江南,不曾经历过战乱,是在上京路上,才知大乾竟有许多百姓因为战事流离失所。 战争说到底,苦得都是边陲的普通百姓,若是能真的议和,谁又愿意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去打仗呢? 可惜妄图侵略大乾土地的异族不会那样想,他们觊觎大乾的地大物博,觊觎大乾的灿烂文化,若大乾不战,那便是疆土沦陷,百姓成为侵略之人的刀下亡魂。 与胡狄的议和,不过是缓兵之计,又哪能真的逃过那一场战争呢? 诚如燕远所言,唯将他们永远赶出望月关外,让他们永远畏惧北地守军,才能彻彻底底保住边疆的平安。 “商沐风,你说,我要是待悠儿更好些,她会不会就同意了?” 还在思虑战和一事的商沐风闻言愣了一下,带着几分惊讶地僵硬扭头看向燕远。 “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 燕远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很是嫌弃地提着枪站起来往营帐内走去。 “算了不问你了,你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哪里懂这个。” 商沐风坐在原地扭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怎么觉得好像自己被内涵了? 第54章 旧幕将开 这燕远真是胆子越来越大…… 六月初六, 天空之中是灰白的云层,映得整个京城也处在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之中。 宫城城墙之上旌旗随风猎猎,瞧着算得上“张灯结彩”, 可却没有一个来此的人脸上是真实的笑容。 这是胡狄的使臣队伍回去的日子,也是大乾的立阳公主和亲出发的日子。 或者如今该称安和立阳公主,历来和亲公主都会大受封赏, 连整个景俪宫这几日都是流水一样的赏赐。 这是帝王给和亲公主的荣誉,或者更应该说, 是补偿。 但这补偿实际上对林思并没有什么用, 东西都是要留在景俪宫的, 她所能带走的嫁妆, 只是看起来好看罢了, 实际上寥寥无几。 但她也并不在意。 大红的嫁衣本是内务府在罗贵妃的授意下,为她成亲准备的, 上面金银绣样,珠翠繁复, 但穿来和亲,总觉得像是暴殄天物。 林思以扇遮面, 登上可堪金碧辉煌的华盖马车, 透过随风而舞的轻纱,看见外面熟悉的城池和熟悉的人。 送使臣离京也是有很多仪式和规矩的, 如今整个队伍虽然整装待发,但实际上距离启程至少还要一个时辰。 乾嘉帝林慎坐在金辇上, 看着淳于鹰领着胡狄使臣朝他行了一个胡狄的礼节之后起身来。 “此去路遥,淳于王子还是要多加小心。” “谢大乾皇帝关心。我等此行见识了大乾风貌,心内殊为佩服,此后两国既有和议文书, 边地百姓亦可在互市之中换取所需物品,定会感谢大乾皇帝厚德仁心。” 都是些客套话,谁也不会当真,但面上还是很过得去的。 行过礼之后,淳于鹰便见那些大乾的礼部官员走了一项一项复杂的流程。 他对大乾的繁文缛节并不感兴趣,倒不如那城门前站着的乐阳公主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今日是大场面,前来的一众皇室宗亲及臣子命妇等陪同人员也要穿合品宫装。 -- 第112页 那小公主的衣裳不可谓不繁复,但却越发衬出她端庄优雅,而那完全不同于胡狄女子的精致面容,更是在淳于鹰眼中宛似天女入凡。 虽说他只为和亲,可若能娶得这般女子,谁又会不愿意呢? 那立阳公主自然也好,但太过锋利了些,淳于鹰到底还是觉得,姑娘家柔和些更惹人怜爱。 “淳于王子是不喜欢这些送别祈福的礼节吗?” 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打断了淳于鹰欣赏美丽姑娘的视线。 “燕少将军可真是神出鬼没。”淳于鹰没好气地说道。 他那日校场摔下马受的伤有些动到筋骨,今日还在疼痛,实在是对燕远露不出什么好脸色来。 燕远却笑道:“我一直站在这,不过是淳于王子总爱看些不该看的人,没注意到我罢了。” 淳于鹰冷笑:“燕少将军不也没能抱得美人归吗?哦,我忘了,大乾好似驸马不得领兵,燕少将军只怕舍不得吧。” 燕远冷冷地看着淳于鹰:“淳于王子知道得不少,就是不知道到时北地相遇,还有没有这般博闻多识呢?” “燕少将军,大乾和胡狄可是议和了。” “那又如何?”燕远丝毫不在意,“我说过什么吗?只怕是淳于王子心里有鬼,才会想偏了吧?” 淳于鹰撇开视线不再看他,此行大乾,他越发发现燕远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且不说他武艺如何,单只这几回的接触,未能以驸马身份将他绑在京城,日后必然对他们在两国交界之地的部署有所影响。 看来果真不能等到那时再说了,对付这位燕家的后人,也得先下手为强。 天气阴郁,好像给那些因为和亲而出现的鲜亮颜色都镀了一层阴霾。 林悠站在乾嘉帝身侧不远的地方,刚巧能从被风吹动的纱幔之间看到端坐在华盖马车里的林思。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高傲地俯视众生,不再对着宫人颐指气使,她从来到这里就没说过一句话,像是一个被牵了线的布娃娃,按照既定的规程,一步一步走完她在大乾最后的路。 林悠忽然有些觉得悲哀。 前世林思嫁给了南临王的儿子,也是远嫁,只不过是嫁到南方,出嫁那天,她在罗贵妃的怀里哭着闹着不愿上马车,罗贵妃安慰了许久,才红着眼睛将她送到马车上。 她的嫁妆足可称得上红妆十里,甚至还有来自定国公府的添妆,那时不少京中的女孩都羡慕她,就算是远嫁,那也是带着宫里的给的底气远嫁的,她到了南临王府,又怎可能受气? 可今生,也是远嫁,她却再没有在罗贵妃身边撒娇,而罗贵妃只是淡淡地看着,甚至定国公府也没有为她的嫁妆锦上添花。 世事炎凉不过如此,林悠忽然想加如今日被迫嫁给淳于鹰的是她呢? 大概比林思还不如,林思背后尚且有定国公府,可她却母后早早离世,连闻家也早已没了联系。 她不知重生这一世,究竟算不算是她影响了林思,只是诚如燕远所言,同为公主,她难免“物伤其类”。 “乐阳公主殿下。” 前方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林悠抬头看去,原来是那些繁琐的礼节结束了,那位胡狄王子即将离开,却是好像有什么话想与她说。 前世京城失陷,今生林思被算计,林悠对这个胡狄王子可谓是没有一点好印象。 当着这么多大乾皇室和官员的面,对方就敢来和她说话,可见他心底里那些阴谋还是没有完全消散。 林悠不愿理他,没有回话。 淳于鹰好像也不见尴尬,他脸上是淡淡的笑意,对着林悠行了一个胡狄的礼节。 “公主殿下聪慧,淳于鹰佩服。如今淳于鹰既娶了公主殿下的姐姐,日后兴许还有见面的机会,还望到时公主殿下莫要再如此冥顽不灵。”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林悠的目光陡然变得寒冷,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人。 淳于鹰那话的声音并不大,在礼部欢送胡狄使臣队伍的锣鼓声中,周围的人几乎都听不见。 他们只以为淳于鹰是例行公事一般向大乾皇室的子弟问候,毕竟他方才也同两位皇子打过招呼,却想不到这人胆大包天,在乐阳公主面前竟是直接威胁。 “淳于王子,出城的门在那边。” 燕远手执银枪,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林悠斜前方,刚好拦住淳于鹰。 淳于鹰对对方这如影随形的架势倍感无奈,他原本很享受吓一吓那大乾的小公主的感觉,这回倒好,燕远那银枪好像下一瞬就又要指着他脑袋一般。 “燕少将军,我认识路。”他没好气地扔下这么一句,转头走了。 燕远扭过头看了林悠一眼,朝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周围全都是人,林悠慌忙垂下眼帘去,根本不敢看他,唯恐被那些老大臣看出什么,上奏请父皇下旨赐婚。 先前被淳于鹰威胁的气愤倒是因为燕远的出现没有了,可取而代之的,倒好像是两人在“偷情”一般的羞怯。 林悠莫名地想着这燕远真是胆子越来越大,猛的听见两边惊天的一声爆竹乍响。 只见长长的队伍缓缓开拨,那载着林思的华盖马车也随之往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悠好像看见那马车之中,林思转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 第113页 灰白的天宇之下,胡狄使臣的队伍沿着朱雀街一路出了南城门,林悠随着送行的臣子登上城楼,瞧见那天幕之下,和亲的华盖车舆渐行渐远,就好像成了整个阴郁天空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 雨夜里才来,下得并不大,却刚好趁出人算不得多好的心情。 定国公府中,罗向全的书房里,罗清泊站在屋子当中,对面坐着自己祖父和父亲。 胡狄使臣的队伍走了,他自然也没有理由在留在礼部的官署。 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可却想得并不算特别清楚,但饶是早已做好了会有这样一天的准备,当真面对祖父和父亲时,常年留下的习惯还是让他不自觉地慌了一下。 罗历先开口:“说说吧,这几日可想清楚了?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便连定国公府都不愿意回了,怎么了,是罗家请不起你这尊大佛吗?” 罗清泊回道:“清泊不曾有此想法。” 罗向全便问:“那你怎么想?当初你怎么都不同意乐阳公主和亲,如今是立阳公主去了,你姑姑的亲女儿去了,你满意了?” “清泊并不愿见此结果。立阳公主若非落水,也不会给胡狄人可乘之机,说不定此行也并非她意,而是有人在背后搞鬼。祖父,清泊所愿,乃是两方和谈,而不是偏要牺牲一个大乾的姑娘,来换取边疆平安,这也并非祖父多年教导的道理!” “你还是冥顽不化!”罗向全大骂。 罗清泊愣了一下。 “你说得倒是容易,那议和议和,没有好处谁与你议和?胡狄人这番也要送三百匹战马来,你自己想想,这是你光凭议就能议出来的吗?” 罗向全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这个孙子:“清泊,你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少,这次才会钻进死胡同里,那乐阳公主若能去和亲,对谁都好,就算她不能去,嫁给燕远也是好的。到时燕远为驸马,胡狄也不必过多忧虑,边疆自然能安定下来,现在呢,现在可好,将立阳折进去,圣上又没有下旨赐婚,如今一时平安,往后还不知如何呢?” “祖父怎能这么说?乐阳公主清清白白,因何能随意议论殿下的婚事?” 罗向全一听这话,好容易平静了一点,顿时更恼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事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当务之急是不能让燕远去代州!他作为燕家的后人,又就快要加冠,去代州那是迟早的事情,他若去了,镇北军安能罢休?胡狄怎可能不担心?那北疆不知什么时候便又要陷于战火!” 罗清泊越发不解:“燕远若前往代州,正好驻守国门,胡狄人既签了文书,便要遵守,该是有两重保障才对,祖父所言这是什么道理?” “胡闹!”罗历一拍桌子站起来走到罗清泊身边,“你祖父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你那才是什么歪理!” 罗清泊只觉得心中这几日积压的抑郁之气全都要喷薄欲出了。 “所以祖父召我回来,便是要我去想办法阻拦燕少将军前往代州吗?莫说如今燕远并未表现出这样的意思,便是他真向圣上提出来,清泊不过礼部一个主事,哪里能阻拦?” “至于乐阳公主殿下与燕远会不会有婚事,那清泊身为礼部主事,更加不能决定,祖父同清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罗向全也忍不住了,他也站起身来,厉声教训罗清泊:“你怎么就还不明白?我是让你上奏吗?淳于鹰是怎么娶了立阳?你看不懂吗?” 罗清泊怔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祖父怎么能让清泊同那淳于鹰一样呢?圣人有训,清泊自幼读书,如何能行此不仁不义之事!” “罗清泊!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孝’这个字!”罗历大喝。 “父亲所言的‘孝’难道就是要谋害他人吗?” 罗向全气得浑身发抖:“我看你是说不明白了!来人,把公子关去祠堂,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几个仆从从门外进来,作势就要押罗清泊前去,罗清泊甩开那两人,冷声道:“我自己会走。” 外面雨淅淅沥沥,他却果真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罗向全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跌坐回椅子上,罗历连忙过去扶住自己父亲。 “父亲,是清泊这孩子一时想不通,父亲可切莫气到身子。” 罗向全摆摆手:“靠他是靠不住了,此番议和,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顺利,如今胡狄使臣离开,顾摧那帮人定是要重新劝圣上考虑战事,我们等不得。” “可这圣上不下旨,也没人能非让燕远当驸马。我瞧着,这个燕远还是有心要去代州的,若不当驸马,恐怕拦不住他。” “万不能让燕远去代州。”罗向全说得斩钉截铁,“清泊对乐阳公主的事情的反应那么大,只怕他起了旁的心思,你且派人看住他,这次万不能让他再拖累了计划。” 罗历点头:“父亲放心。” 罗向全这才接着道:“宫里你妹妹还有三皇子可以倚仗,至于宫外,既然燕远当不了驸马,那就只能换一个方式,将他留在京城了。” 罗历一惊:“父亲的意思是……”他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罗向全不置可否:“这次和议一事,圣上只怕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切不能轻举妄动,燕远这件事,要想个办法,让别人替我们办了才行。” -- 第114页 * 诚如定国公所料,胡狄使臣离开京城不久,主战一派便又有抬头的架势。 以忠勇侯为首的主战一派,进言数条训练兵士、研制新武器的建议,虽说天风营的那些武将对文官也没有多看得上眼,但对方能给各营将士谋得一些福利,他们还是很受用的。 定国公为首的一派自然进行了阻拦,但圣上似乎也觉得各营兵士的武器太过陈旧了些,竟也没管那些阻拦的声音,径直拨付了一批新的兵器,还多加了一些手/弩。 天风营的精锐都使用了新的手弩,在燕远的安排下稍微改变了一些战术,新的训练方式很快便推广开来,初步看去效果还不错。 但这负责运送这批军备的人却让燕远不是很喜欢。 静宁伯司空珩,一个满京城皆知的纨绔,平时也没有什么正事做,谁都没想到圣上会把送新武器这事交给他。 新拨付的武器是分批运来的,司空珩运送的是第二批,按说有了前边的经验,他只要照做就是了,可他偏是个特立独行的,在众人都以为他本人留连烟花柳巷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偏偏亲自把东西送到了天风营。 燕远身为天风营的副将,自然负责接收,两人自然打了个照面,不只打了个照面,还要核对名目,签收文书。 众人想着兴许圣上是体谅司空珩是老静宁伯之后,这才多少派他点活做,也就不怎么当回事,可燕远看不惯司空珩。 他原本就不喜欢对方的纨绔做派,再加上商沐风查出来的那个线索,让他对静宁伯府更多了些猜忌。 于是燕远不仅没有好脸色,验收那些东西还格外严格。 “燕少将军这么闲吗?” 今日是个大晴天,司空珩倚着马车,饶是有婢女为他撑伞,可仍是觉得热得不行,偏偏那个少将军没完没了查得比平日细致多了,一看就是在拖延时间。 燕远扔下手里的一把剑,看了司空珩一眼:“不好意思,忘记小伯爷身体娇气了,我这就赶紧查完。” 司空珩微微眯眼,这燕远倒是比之前火药味还重。 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胡狄人来了打了少说三架的武夫,有什么好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的? 司空珩站正了,略将这几日的事情一想,便笑道:“燕少将军心情不好,我也理解,没关系,我这人什么都不多,唯时间和银子最多,耗着便是,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可谓阴阳怪气,且好像还意有所指。 燕远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转过身去:“小伯爷说话真有意思。” 司空珩很随意地摇摇手:“非也非也,不过是想到,近来燕少将军只怕相思成疾,所以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诗云‘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来形容燕少将军再合适不过,是不是?” “司空珩你什么意思?” 司空珩耷拉着眼皮,站在伞底下像一只狡猾却懒洋洋的猫:“就是燕少将军想的那个意思啊。我这几日还想,许久都没有机会见到乐阳公主殿下了,也不知下次是不是要等到中秋佳节呢。” 燕远身侧的手已攥紧了拳头:“原来小伯爷想见乐阳公主。” “你不想见吗?”司空珩抬眼看向燕远,“我还以为燕少将军真的是醉心武学呢。” 司空珩说完,很随意地伸了个懒腰,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燕远压下打他一拳的冲动,冷静了片刻方开口:“小伯爷这东西不管了吗?” 司空珩已要登上马车,头也不回地道:“我当燕少将军是个武夫,原来燕少将军也当自己是个点不清东西的武夫啊。” “司空珩!” “走了,少将军,告辞。”司空珩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来,浑然不管那些押送来的东西,炫耀似地朝燕远笑了一下,便催着马车出发了。 燕远看人走了,转回身低骂了一句。 商沐风说的真没错,是该好好查查这个司空珩了,说不定当年的静宁伯取道代州,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马车上,司空珩脸上懒散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 婢女今儿小心问道:“公子可是要有什么安排。” 司空珩坐得端正,此时又哪有平日人前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今儿道:“燕远果然对乐阳公主不一样,那这就好办了。他武艺高强没有弱点,但乐阳公主可不一样。” “公子意思是,从公主入手?”今儿猜测。 司空珩摇摇头:“公主在宫里,我们能在宫里做什么?况且要知道当年那些事,需得抓个活人才行。我只是在想,兴许可以试试一次钓两条鱼上来。” “两条鱼?”今儿不解。 司空珩笑了笑,靠在马车壁上小憩起来。 虽不知圣上怎么想起来让他运送那些新武器,但这个机会倒是不错,让他得已确定有些传言也并非那么不能相信。 接下来,就要看鱼儿什么时候会上钩了。 至于鱼饵?盯着燕家后人的人可不只他一个,司空珩确信,会有人帮他出饵的。 * 夜已渐深,定宁宫里却仍然亮着灯。 青溪将一个青白瓷瓶搁在桌案上,左看右看,细细调整了角度才满意。 “公主,少将军近来可真是用心,都已送了咱们好些东西了,都是坊间才能买的,虽不如宫里做的名贵,但真是新奇。” -- 第115页 譬如今日这个瓷瓶,瞧着普普通通,可偏不与宫里的相同,瓶身上有双耳,却是两尾弯弯的鱼,定宁宫还没有这种式样呢。 林悠坐在案前写着什么东西,听见她的话,抬头朝那青白的瓷瓶看了一眼,终究还是笑了笑。 青溪说得没错,燕远这几日真的是没少托人,主要是她的二皇兄,往她们定宁宫里送东西。 小玩意、小摆件,都是以前她偷偷溜上街时喜欢的那些。 她哪里能不知道燕远这是什么意思?可她心里更清楚,胡狄人进攻大乾不过是时间问题,她怎能被眼前的平宁迷了视线,耽误了他呢? “明日折两枝花插在里头吧。”林悠说着,便又低头去看她方才写下的东西了。 面前的纸上,写的是两世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与她的母亲相关的她还记得的所有事情。 今生重生之后,接连变故让她越来越觉得当年母亲的病故太过突然。 虽然那时她年纪尚幼,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闻皇后因为温柔端方,很是受宫人喜欢,她这几日从定宁宫的老宫人口中,问到了不少东西。 很多事情单看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将它们都写出来,联缀在一张纸上,便好像有了些不能被忽视的东西。 譬如她的母妃当年进宫时是与纪美人一道上京;譬如后宫里淑妃先怀了大皇子,而她母妃在怀她之前还有过一次小产,就与淑妃怀孕时差不多的时间。 再譬如,她母妃是因病去世,隆冬腊月里染了严重的风寒,太医院用药怎么都不见好,竟是越发加重,最后不治病亡,因此还牵连了当时的不少太医。 这些事情的发生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两世为人,林悠却越看越觉得她忽略了什么很关键的部分。 她揉了揉眉心,抬头见青溪已去铺床,便开口道:“明日让小山寻几个得力的人,将旧库房打开吧。” 青溪转过身来:“公主是要寻什么东西吗?”她问完自己又是一笑,“公主是不是要给少将军回礼了?” 林悠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满脑子都想什么呢?我是想看看旧库房里的东西,有没有母后的旧物。况且那些东西长久堆在那,也该清扫擦洗了。” 提及先皇后,青溪的目光也暗淡了一下,她点了点头:“奴婢明日一早就吩咐小山,让他准备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自己母后的事情,林悠这一晚都睡得并不算多好。 第二日很早她就醒了,洗漱过之后,便穿了身随常方便的衣裳带着青溪和眠柳到了定宁宫的旧库房。 定宁宫的库房都不算大,因而共有好几个,林悠常用的也就两个,剩下的都锁起来,里面有一部分是先皇后的旧物,好好地搁置着也没人去动。 今日开的这个库房是专放先皇后当年得的那些赏赐的,门一打开,里头摆满各式各样的箱子,只是显然久未动过了,都落满了灰。 小山已寻好了几个定宁宫的宫人,众人拿着清扫的物什走进去,才将要打扫,林悠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先别动。” 一众宫人都停下来,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公主。 这库房里这么脏,不打扫干净,公主殿下可怎么落脚? 可林悠却是四下看看,就那么提着裙子走了进去。 “去寻一块帕子来,我戴上便好了,这里的灰先不要扫,兴许能发现些什么。”林悠朝旁边的青溪交代着,自己已经走了进去。 她也是突然想起,这旧库房自打母后去世就再没人动过,里头兴许还能有当年母后留下的痕迹,倘若都打扫干净,只怕那些痕迹也要没有了。 一众宫人又都退了出来,走动间惊起的灰尘,飘到照进屋子的光束里,隐约可见。 青溪寻来了一块干净面纱来,林悠戴上,这才继续往里走去。 地上的大箱子上面都落了厚厚的灰,但打开来,里面的赏赐之物倒是还干干净净。 有漂亮的瓷瓶,有金银制成的摆件,还有些别的地方进贡来的稀奇东西。 林悠趴在箱子边瞧了,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再往里是几排木架,上面搁着的都是些小玩意,大部分也都是赏赐之物,但最后一排却有些是她母后用过的旧物。 盒子里是完整的一套珠钗,旁边还有焚香用的小香炉,青白色的玉碗搁在小匣子里,打开来好像并没有经历过这么多年似的,光洁如新。 “这是我母后当年用过的?”林悠看着那个玉碗问。 跟来的宫人有定宁宫里的老嬷嬷,看着那碗眼眶已湿润了:“先皇后当年不舍得用这些好东西,只在生日的时候拿出来过,可惜才用了两回……” 只用过两回…… 林悠若有所思,踮着脚尖朝那碗中看去。 碗倒是清洗得干净,保存得也不错,原是用了两次所以才瞧着跟新的一样。这些没被作为陪葬的旧物,也不知离了主人,被放在此处是否寂寞…… 她这般想着,便要抬脚去看下一个,可那一瞬,也不知是不是刚巧有那么一线光亮照进来,她竟觉得那搁着碗的盒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般。 林悠的动作一顿,重新向那碗中看过去。 玉碗里干干净净,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她又朝搁着碗的这个匣子里瞧,初看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变换角度,便能瞧见那碗侧边的匣子上,沾着些白色的粉末。 -- 第116页 粉末在有光亮时便偶有些特别的光泽,这才让她一个错眼发现了不对。 林悠微微皱眉。母后当年贵为皇后,她的东西自然也有专门的宫人保管,这个碗清理得这样干净,因何盒子里却会有奇怪的粉末? 这小匣子是常年锁了搁在这的,按理也只有外面会落灰。若不是库房遭贼,那这些粉末,兴许就是那时候把碗搁进去时留下的。 林悠抬手,轻轻将那个小匣子盖上,拿了下来。 “殿下,可是这个碗有什么不对?”那侍奉过先皇后的老嬷嬷忧心忡忡地问道。 林悠没有回答,只道:“我年纪轻,没见过什么世面,因见这个碗稀奇,故此想细细瞧瞧,嬷嬷不必担忧。” 那老嬷嬷眼中流露出悲伤:“皇后娘娘当年也甚喜欢这只碗,还说着等殿下长大些,就把这只碗送与殿下用,可惜……” 林悠对母后的模样已经记忆甚微了,可听了这话,还是心里堵堵的难受。 她将那装着碗的小匣子小心地捧在手中,自库房内走了出来,而后便命人先将这里锁了。 她冥冥中觉得,那小匣子里留下的白色粉末,似乎是能让她解开自己母后当年去世原因的重要线索。 闻皇后的生辰在秋末冬初,她最后一次用这只碗便是那一年的生辰,而当年的冬天,她便因重病不治去世。 林悠回了房,将那小匣子摆在桌上,寻了一副手套,才将玉碗小心从匣子里拿了出来。 那只碗并不大,拿出来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将碗拿出来之后,小匣子里的白色粉末就变得更清楚了。 沿着碗的边缘,有一半的匣子上都撒了这种粉末,不算很多,要细细地看才能看出来。 “青溪,给我拿个小勺子过来,要最小的那个。”林悠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扯出两张纸来。 青溪不多时就拿着一柄小勺走了过来:“殿下是发现什么了吗?” 林悠接过小勺,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匣子拿起,倾斜放在纸上:“你在太医院有认识的信得过的太医吗?或是以前母后身边得用的太医也行。” 青溪看不懂公主这是在做什么,想了想道:“奴婢倒是没有认识的,当年皇后娘娘身边的,据说不少都已因罪处罚了,如今剩下的……怕是只有小山的那个远房的舅舅,说是当年还未曾任上太医,因只是个抓药的,逃过一劫。如今他应当也是接了他师父的班,确实做了太医。” “此人可信得过?”林悠小心用那小勺一点一点将匣子里的白色粉末拨到纸上,说完这句话就屏住了呼吸。 青溪回答:“信得过,当年咱们娘娘救过他的命,小山也是因此才来了定宁宫。这些年定宁宫里的药材不少都是他帮忙的。” “你将这人找来,就说是我身子困乏,想请个平安脉。” 青溪见公主将一些奇怪的粉末从匣子里倒了出来,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便应道:“奴婢这就去。” 匣子里残留的白色粉末并不多,林悠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转移到纸上,还不到半个指甲盖的大小。 那些粉末没有味道,若是与灰尘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林悠也不知道这么一点,交给郎中是否能辨认出是什么。 她盯着那些粉末看了良久,终究小心又将本来就甚少的粉末分成了两个更小的小份,分别以两张纸包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眠柳的声音:“殿下,青溪带着太医来了。” 林悠将其中一个纸包搁在桌案旁的柜子里,这才道:“请太医进来。” 门打开,便见青溪领着一个清瘦男人走了进来。 那人约莫也就而立之年,着了一身太医院的衣裳,背着一个药箱,不像那些老太医一般白头发白胡子,瞧着倒还挺有精神。 他进得屋内,先朝林悠行礼:“微臣王礼见过公主殿下。” “王太医请起,不必多礼。” 王礼起身,接着问道:“不知殿下是哪里不舒服,是否需要微臣这就诊脉?” 林悠看了青溪一眼,青溪会意,和眠柳两人退了出去。 “本宫没有太大的事情,请王太医来,是有些东西不认识,想要请教一二。” 王礼忙道:“不知殿下有何问题,微臣一定知无不言。” “你且过来,看看这个。”林悠说着,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桌案。 王礼将药箱放下,走上前来,朝桌上搁着的东西看了看。 打开的纸包里是一点点白色的粉末,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又向后退了几步,行礼道:“微臣愚钝,不知殿下何意。此白色粉末初看并不能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林悠不急,先将那粉末又包好了,才问道:“若我让你将这东西带回去,你可能查出这具体是什么?” 王礼想了想道:“微臣可以试试,但不知殿下可否有更多这样的粉末,这一包之中太过少了一些,恐不好试验。” “如果没有了,只有这些呢?” 王礼微微皱了下眉,想了一会才道:“微臣可以一试,只是需要些时间。” “你果真有办法知道这是什么?” “太医院中有大江南北各地的药材,其中也不乏一些民间少见的,若能将此粉末带回,微臣可与太医院中各药材、药方、医术进行对比,虽说需要时间,但未必查不出来。” -- 第117页 林悠点点头:“我不着急,尽可以给你时间去查,但有一点,你需得记住。” 王礼凝神:“不知殿下有何要求?” “你今日到定宁宫是为本宫请平安脉,本宫不曾让你查过东西,也不曾给过你什么。若你将来知道了什么,也不必特来定宁宫一趟,只管告诉小山就是。” 王礼眸光微变。他虽尚年轻,但因为十几岁就跟着师父常行走宫闱,也多少见识过这后宫之中的手段。 如今自己也被卷入其中,第一反应便是心里猛地一沉。大凡听到这样的话,大半的可能所要做的事情恐有性命之忧。 王礼轻轻攥了下拳,想起当年性命垂危之际,那位端庄温柔的皇后殿下将他救下,便俯身行了大礼:“请公主殿下放心,微臣定当竭力查清。” 送走了王礼,林悠才将方才放进柜子里的另外半包粉末拿了出来。这个东西日后必定有需要的地方,她想了想,搁进了床上暗格里放重要东西的匣子之中。 王礼一个人,要查清楚这个没有味道的白色粉末是什么东西只怕还要些时间,她不能坐以待毙。 林悠盘算着日子,若还同前世一样,那距离胡狄发起战争,已剩不到半年的时间,到时整个朝堂都风雨飘摇,父皇也定没有时间陪她查母后的陈年旧事。 她得抓紧时日,尽快调查清真相了。 “青溪,准备帖子,明日随我去一趟沐芳宫。” 第55章 礼物 燕少将军可是好说歹说的,一定要…… 入夏, 大乾京城的雨也多了起来,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今日醒了, 便已是黑云压城,瞧着就酝酿了一场雨。 林悠想了想,还是如昨日所计划的那般, 决定先去一趟沐芳宫。 她母后当年与贤妃娘娘交好,这是她问过的每一位老宫人都提起过的, 她既然有所怀疑, 自然要先看看能不能从贤妃娘娘那里问到一些旧事。况且她又想起燕家的事来, 四年前望月关那一仗, 据说老伯爷也曾参与其中, 贤妃娘娘既是老伯爷的女儿,兴许知道些什么。 只是林悠没想到, 她到了沐芳宫的时候,罗贵妃竟然也在。 罗贵妃可一向与贤妃关系算不得多好, 且如今三皇子又在景俪宫,林悠不觉得罗贵妃会有心与贤妃交好。 只是既赶到了一块, 她此时再离开就多少有些刻意了, 林悠没说什么,只是如贤妃娘娘安排, 坐在一边听着两位妃子聊天。 听了一会,她就了然了。 原来这罗贵妃还是在为自己铺路呢。林思远嫁, 她若想靠林思的驸马拉拢朝堂上其他的家族,自然已经不能够了,但后宫之中这些嫔妃背后的关系错综复杂,她却说不定还有机会。 她今日来沐芳宫, 也不是非要与贤妃做什么好姐妹,而是防着大皇子的母妃淑妃和大皇子背后的顾家呢。 贤妃出身静宁伯府,如今的静宁伯府就一个小伯爷司空珩,还是个纨绔,朝堂上自然支持二皇子的人就没那么多。 但不支持是一回事,放任静宁伯府站到别人的阵营里又是另一回事。 这罗贵妃是怕淑妃先行一步,许给贤妃什么好处,到时大皇子和二皇子联合起来,三皇子才是个小孩,光凭一个定国公府,哪里斗得过? 简而言之,贤妃可以谁都不站,但两边都要防着她站到对方的阵营里。 且因为今日林悠正好来了,她在一边听着,那罗贵妃倒是胃口甚大,还想一道劝劝她呢。从前结下的梁子这会倒好像一笔勾销了似的。 林悠觉得好笑。当年罗贵妃代掌凤印,克扣定宁宫的定例炭火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今日呢? 等好容易把罗贵妃送走了,连贤妃司空瑛都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这可是胡狄人回去了,这些人倒又坐不住了,也不怕圣上知道治了她们的罪。”贤妃司空瑛将下人遣出去,将门关上,走回来同林悠一道坐在软榻上。 林悠浅浅笑道:“娘娘这里,只怕近日还要忙呢。” 司空瑛大笑:“可让你说准了,昨日淑妃才来,今日罗贵妃就来了,往后,那些急着站队的嫔妃美人,只怕要踏破我沐芳宫的门槛了。” “也怪我这几日憋在定宁宫里,倒不知外面已经打得这般火热,早知如此,就不给娘娘平添烦恼了。” 贤妃拉起林悠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怎么同我客气了?我这里哪能算得上忙呢?顶多就是多些客人罢了。自打这胡狄人走了,罗贵妃便常带着三皇子到圣上那里,淑妃又常亲自做了羹汤送去,两边像是比赛似的,真说忙,也是那边更忙。” 林悠忙着查定宁宫里的线索,倒真没大注意这个,听贤妃这么说了,才想起前世似乎也是差不多这个夏天,淑妃屡屡撮合自己的侄女和大皇子林谚。看来这一世,淑妃也没有闲着。 不过林悠既是晚辈,这些事同她的关系也算不上太大,至少目前她还不太能想出什么改变前世结局的办法,故而她还是记着自己一开始的目的,问起自己母后当年的事情来。 提及先皇后闻月,贤妃目光中明显多了几分忧伤。 “那年冬天冷,她身体原本就弱,不小心就染了风寒。起先还以为像从前一样服些药就好了,却不想,怎么用药都不见好,后来越来越重,半月也没有一点好转,最后就……” -- 第118页 司空瑛说到这,眉心已然蹙起,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年冬天下大雪时的场景一般。 皇后缠绵病榻良久,太医院换了三拨太医都没诊出所以然来,药方换了几个,可那风寒之症就是不见好,最后油尽灯枯,却连看着自己女儿长大都不能够了。 司空瑛后来常想,为何老天要对良善之人如此不公,闻月为皇后时,整个后宫哪个宫人不称颂贤良?民间许多女子也因她创立的技艺馆学习一门手艺,对那从未谋面的皇后娘娘感恩不已。 后来闻月薨逝,整个京城一片缟素,许多百姓自发着素服、系白巾以为悼念,足见这位皇后娘娘在京城百姓心中的地位。 那时林悠尚是个孩子,对这样的事情几乎没什么印象,但只听贤妃所言,也足以想象。 一个这样受百姓尊敬的皇后,倘若诞下的是个儿子,其他嫔妃只怕是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林悠从前不会想这样的问题,但现在,她却越发觉得,只怕这些加诸身上的光环,正是让她母后早早殒命的原因。 “母后从前过生辰,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 “殿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贤妃听到这个问题倒是有些意外。 林悠没有说那只玉碗的事,便道:“想着许久都不曾去皇陵看看母后了,今年祭拜的时候,乐阳想带些母后喜欢的东西去。” 贤妃感念:“殿下一片孝心,娘娘若泉下有知,该是欣慰了。若说娘娘喜欢吃什么,大约是生辰的时候,爱吃素面吧。” “素面?”林悠有些意外,皇宫里什么好东西都有,因何独独喜欢一碗素面? 京城的那些小摊子小酒馆里卖的素面不过几文钱一碗,身为皇后,却喜欢这个吗? 贤妃浅浅笑了笑:“从前我也问过娘娘这个问题,大约是娘娘小的时候,闻夫人总会在她生辰时做一碗素面。后来闻家没有来京,娘娘大约是思乡吧。” 林悠除了见过闻沛,两世都没有见过闻家的其他人,她不知道那素未谋面的外祖母是个怎样的人,但从这碗素面来瞧,大抵也是一个和母后一样温柔的人吧。 “多谢娘娘告诉了我关于母后的这么多事情。”林悠想知道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便准备告辞离开。 贤妃司空瑛颇为感怀地看着她:“殿下还能想着皇后娘娘,想来娘娘若知道了,心里也是极欢喜的。” 林悠垂下眼帘,不知怎么,听着贤妃的这句话,竟觉得心下一片苦涩。 她的母后离开时,她尚且并不懂事,如今她已及笄,可真相已经被埋藏了那么多年,真的还能查出来吗? 林悠想到那只玉碗,想到那所剩无多的白色的粉末。 只有那吹一口便飘散得再也寻不到的一点点粉末,真的能找到害她母后病重的罪魁祸首吗? 从沐芳宫回来之后,林悠便将从贤妃娘娘那里听来的那些事,也一并写在纸上,与之前写的那些放在一起看。 她用笔圈出“玉碗”、“粉末”、“素面”,可之后却进行不下去了。 为今之计,倒是只有等王礼找到了这粉末到底是什么,才能顺着线索接着查了。 “青溪,明日让小山再带几个人,我们开另几个库房。”林悠将纸收起来,交代了一句,可是却罕见地没有人应。 “青溪?”林悠起身,探着身子往外看去,人影没瞧见,倒是听见外面院子好像隐隐传来青溪和眠柳的声音。 林悠觉得奇怪,这都快到晚膳的时辰了,她不记得曾交代这两个丫头做什么呀? 心里好奇,她便走到窗户边往外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竟是瞧见青溪和眠柳两个,指划着小山并几个小太监,把两个大箱子搬了进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林悠隔着窗子问。 青溪和眠柳猛地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殿下,这是,这是……” 两个人支支吾吾不敢说,林悠更奇怪了。 “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是什么、从哪来的就搬进来吗?这是谁教的规矩?” “哎呀我的好皇妹,你可不要教训这两个丫头了。”外头钻进一个人来,可是林悠再熟悉不过了。 二皇子林谦不知从哪找了把扇子,欻一下打开,一下一下扇着:“这东西是我让她们搬的,不关她们的事。” “二皇兄怎么来了?”林悠更奇怪了,虽然二皇兄也常送她些小玩意,可也没送两个大箱子的。 “好皇妹,我这也是受人所托呀。”林谦嘿嘿一笑,“燕少将军可是好说歹说的,一定要让我亲自给你送来呢,怎么,你不看看?” 林悠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已有好几日不曾见到燕远了,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没见,听见他的名字,就好像那些不受控制的反应更大了一般。 她连忙从屋内跑了出来,跑到两个箱子的旁边。 林谦摇着扇子道:“打开看看?” 林悠看了自己皇兄一眼,想到这些又是燕远送来的,不免脸颊微烫。 林谦努了努下巴:“打开吧,没事,皇兄还在这呢,不算你们私相授受。” “二皇兄你说什么呢……”林悠倍觉无语。 林谦笑道:“好了不闹了,看看吧,燕远可是特别交代我,一定要让你亲自打开呢。” 林悠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她想了想,试探着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才像是横下心一般,一下打开了那个箱子。 -- 第119页 “哇!”青溪和眠柳没忍住,低呼出声。 连送东西来的林谦都瞪大了眼睛愣了一瞬。 林悠更是僵在原地,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木箱子里,竟是满满的花灯! 小兔子的、小蝴蝶的、荷花的、绣球样子的……各式各样,细看虽有些瑕疵,但却一眼就知用足了心思。 “我跟展墨那小子可打听了,这都是你的燕少将军自己做的。”林谦靠近林悠些,忍着笑意低声说道。 第56章 寻情有法 只怕你送个木剑,公主殿下一…… 两个木箱子, 加起来足有十二盏花灯,每一个都不一样,上面都画着精致的图案。 林悠亲自将那些花灯一个一个拿出来, 摆在院子里,只觉得心里被快乐填得满满的,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 他怎么会做花灯啊,这离上元节还有半年呢……” 林谦摇摇头:“不知道啊, 最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不是在营里训兵, 就是窝在帐子里做东西, 我去找了他几次, 都顾不得跟我说句话呢。” “这个傻子又开始犯傻……”林悠嘴里骂着,可手却小心翼翼地摸着那花灯, 看得林谦直想笑。 “皇妹啊,你看这燕远都做到这份上了, 要不就……”他咳了一声,才接着说下去, “要不就见他一面吧?” 林悠的手顿了一下, 她哪里不知道燕远想要见她呢?而她又怎么可能不想见燕远呢? 只是胡狄使臣的队伍离开,朝堂上定国公府和忠勇侯府两边又都虎视眈眈, 她哪里敢与燕远有更多接触呢? 那些老大臣比狐狸还精,她如今不见燕远, 尚且担心被抓住把柄,令燕远不得不做那驸马,又哪里敢冒着风险与他有更多往来呢? “二皇兄,非是我不想见他。”林悠垂下眼帘, 缓缓说道。 林谦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他一听这话便问:“皇妹怎么这么说?不是不想见,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不成?” “二皇兄,你说北边的疆域需不需要精兵良将?” 林谦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问这个,没怎么细想便道:“那是自然,边地重要,怎能没有人镇守?” “那燕远可堪重任?” “整个大乾怕是都找不出一个像他一样年轻却又和他一样厉害的人了。皇妹,别的皇兄不知道,可燕远的功夫皇兄是清楚的,他……” 林谦说到这,自己一下反应过来了,他话音戛然而止,愣了一下,复又道:“皇妹你是怕……” “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确保他万无一失,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简单却最有效的事情了,倘若我连这个都放弃,那还谈什么保护他呢?” “他都是天风营的副将了,哪里需要你一个姑娘保护?”林谦看着自己皇妹,不免有些心疼。 林悠笑笑:“他在战场上勇猛,可朝堂上都是暗箭,他却未必有我这在后宫长大的公主厉害呢。二皇兄难道不相信乐阳吗?” “那自然相信,我怎么可能不信乐阳妹妹呢!”林谦虽说得信誓旦旦,可心里却有些难受,自己的妹妹也不过一个小姑娘,却过早地要考虑这么多的事情。 林悠拿着手里一个八角宫灯,笑弯了眼睛:“不过这些灯还是好看的,小山,把我们的院子布置一下,把这些灯挂上吧,晚上点了,兴许很漂亮呢。” “乐阳妹妹收下这些灯了?”林谦又有些惊讶。 林思道:“不见他是理智,可收他的礼物却是心有所感。况且这些东西不是二皇兄送来的吗?我只说是二皇兄送来让我开心的,旁人还能说什么呢?” 林谦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反正他给乐阳妹妹和燕远“背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多这么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笑道:“好,乐阳妹妹开心就好!” 林悠确实是真心开心的,花灯这样的礼物,连她前世都没收到过呢,今生燕远却亲自做了送给她,看来那个“傻子”还是用了些心思的,也不知是从哪学的。 这会,正在天风营营帐里的燕远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你这法子管用不管用啊,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消息?”燕远一边问,一边以白布缠着手指。 营帐里的地上堆了好些断了的木条,做失败的花灯,还有画歪了图案的纸,乱七八糟,根本不像是个副将的营帐。 商沐风也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坐下,手里拿了本前辈文人写的策论在看。 听见燕远的话,他头都没有抬:“做了这么多灯也没让你涨点耐心吗?” 燕远没好气地道:“是你这个办法不行,跟我有没有耐心有什么关系,我和二殿下说好了,他到时放鸽子出来,比人快的。” 商沐风笑了一下:“你干脆跟着二殿下入宫,那岂不更快?” 燕远缠上手指,没好气地扔下没用完的绷布,拿起放在一堆木条上的一本书,翻着看去。 “也许悠儿不喜欢花灯呢?要不再做个别的什么?”他把那书翻得哗啦啦地响,也不管自己手指上还有伤。 商沐风无奈地叹了口气:“贪多嚼不烂,你倒是先等等结果再说。” 燕远却没耐性等着,他又看那书上写的,自言自语地好像在选什么重要战术一般。 “荷包?这是姑娘家绣的,不行不行;竹编蜻蜓?以前在奉贤殿好像做过好几个,悠儿瞧了都不觉得新鲜,不行;云片糕?吃的东西,祖母做得好吃……” -- 第120页 他在那嘀嘀咕咕,又一页一页不停地翻,商沐风听得生无可恋。 也不知道翻了几页,他突然又听见燕远的声音兴奋起来。 “这个不错!木剑,没什么重量,又没有锋刃,削得细些姑娘家用也好看,而且悠儿肯定没有,要不再做个这个试试!” 商沐风觉得自己迟早心梗,他沉声提醒:“那是给喜好武艺的姑娘准备礼物用的,公主殿下爱练武吗?只怕你送个木剑,公主殿下一剑捅在你身上。” 燕远抬头看了商沐风一眼:“我若是赢不了悠儿,还谈什么保家卫国,你担心的那些情况,不会出现的。” 商沐风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向燕远,他那是在担心这个吗! 燕远却觉得自己的点子很不错:“商沐风,你这书从哪里弄来的,还挺有意思。虽然我不用看这个也能做一把剑出来,但这上面竟然说得挺对,倒不是糊弄人。” 商沐风已经放弃挣扎:“我家门前那个书铺里买的,那店家说了,这本卖得最好,什么世家公子还买去看呢。” 燕远很是同意地点了点头,把那本书小心地合上,准备出去寻块木头做剑,也等着宫里那边的消息过来。 “怪不得卖得好,确实还算有些用处。” 那被翻得有些卷了页的书,封皮上是四个大字——“寻情千法”。 * 六月中,在接连收了好些天燕远托人以各种名目送来的奇奇怪怪的礼物之后,林悠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这个傻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送过一回花灯,便几乎每天都会送点什么来,小挂饰、小摆件已经不算什么了,甚至有天托她的大皇兄给她送来一束早晨才采的鲜花…… 林悠左思右想前世燕远也不曾这样,难道就因为她不见他,那人就受刺激了? 林悠想着,等王礼那有了粉末的消息,便寻个理由出宫去,瞧瞧燕远到底怎么了,还能查一查那粉末的来历。 没想到,还不等王礼比对出那些粉末是什么,淑妃的濯玉宫倒是传出一个消息来。 夏日里天气炎热,淑妃怕热,所以濯玉宫里就建了一个栽植树木、开凿池水的小花园。 花园虽不大,可一则引了活水,二则从郊外移栽了大树,故而确实比普通的宫殿要凉快上一些。 往年淑妃也会借这消夏的所在招待些夫人小姐,今年也不例外,且还增加了些规模。她向圣上请旨,特在濯玉宫办了一个品尝鲜果、比试投壶的小宴,说是夏日气闷,请姑娘们来一道解闷,可林悠听说顾萱要来之后,便能猜到淑妃这是要加紧安排大皇兄的婚事了。 忠勇侯府按理来说不如定国公府地位高,但淑妃顾毓秀的儿子是长子林谚,这却无形之中在没有圣上嫡子的皇宫里占尽了优势。 林悠明白顾毓秀打的算盘,把自己侄女嫁给自己儿子,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日后可是有极大的可能,顾萱能登上皇后之位。 这样的安排,对忠勇侯府来说,无疑是再好不过的。 可她此时知道前世的结局,却免不了为大皇兄伤怀。且不说,百姓们都讲表兄妹成婚之后,若诞下孩子,可能先天痴傻。便只说大皇兄和顾萱二人,前世可谓是互相折磨,直到最后分崩离析。 林悠此生为了护燕远安然去代州,不得不周旋于几方势力之中,也不会拒绝淑妃的邀约,但她到了濯玉宫见到顾萱,还是对淑妃这样的安排无法认同。 这一个消夏的小宴会,请来的都是出身京中各显赫门第的姑娘,林悠原也以为是同之前一样,姑娘们围着顾萱恭维上半日,再听淑妃说些有的没的便能散场。 她却没想到,这淑妃也有一手,为了让自己儿子和顾萱见面,竟然请来了贤妃娘娘和二皇子林谦。 两位皇子自然不好和姑娘们坐同一席,可都在一个小花园里,还因为淑妃的安排,不过一个不足一人高的纱制屏风阻拦,饶是不想看见,也难免被两位皇子吸引了注意。 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林悠两世为人,可是将那些姑娘们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顾萱已经是很矜持的那种了,可面对如今已经加冠成人,立如劲松的大皇子林谚,那脸上的一点红晕,还是从始至终都没消散过。 林悠越想越觉得唏嘘,便趁着没什么人注意她的档口,寻了个更衣的由头,便溜出来缓口气。 没想到,就在濯玉宫里,不过一条没什么人的羊肠小道,她竟然被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一下拦住,拉进旁边栽植着高大树木和翠绿灌木的树丛里。 “燕,燕远!”林悠看着面前这个作侍卫打扮的人,惊讶地捂着嘴低呼出声。 第57章 新线索 他这些日子的努力也不能算一点…… “嘘……”燕远食指比在嘴前示意她不要有太大动静, 自己又伸着脑袋探出去瞧了瞧,见这花园的小路上果然没人,这才放心下来。 “我是跟着二殿下来的, 你放心,没人知道。”燕远小声解释。 林悠可是被他吓坏了,虽然早些年在奉贤殿的时候, 他们常常偷溜到宫里的各种地方,也不乏扮成侍卫宫人的时候, 可自打燕远去了天风营, 就再没有过这种离谱的事了。 “这可是濯玉宫。”林悠不免担忧。 燕远笑笑:“别怕, 濯玉宫既然设宴请了二殿下来, 就不可能把他带着的人都拦在外面, 我是正常来的,到时也正常离开, 不会有事。” -- 第121页 林悠低声道:“你有什么事,哪怕多让人传几次话, 我们到崇元门见呢,总比在这里安全。” 燕远却摇头:“你总是躲着我, 这次我是有必须亲自告诉你的事才想了这个办法的。” 他语气里倒好像是有些委屈了。 林悠瞧着, 不免也有些心软:“我不是躲着,我就是怕……” “好了好了, 总归见到你了。”燕远不愿听她提起关于北疆的事,便打断了她的话, “我也没有太多时间,便长话短说。是你上次托我查的那个闻沛,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 “他在外头给人当了几年幕僚,今年不知搭上了什么人, 已是回京了,除却我上次同你说的,他每日逍遥自在,近来他还不知从哪赚了笔银子,置办了一个新院子住下。” “他赚到了银子?”林悠有点惊讶,能在京城置办一个新院子,这闻沛这一世发财了? 燕远点点头:“可我的人没查到他是什么时候赚的银子,我现在觉得,他可能有些什么特殊的赚银子办法。悠儿,你让我查他,就是因为偶然想起他了吗?” 林悠暂时还没法向燕远解释重生的事,她想了想,只能道:“我母后出身闻家,可闻家早些年就衰落了,如今在京城的也就是这闻沛一人。我从前也就认真见过他一面,并不是多了解,可他既是闻家人,少不得我也得盯着,倘若他真有什么事,谁知道朝堂上那些人会不会牵连到我头上呢?” 燕远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看来确得查查他这些银子是从哪来的了。” 林悠瞧见他认真,又想到闻沛那人前世所作所为,心里不免又有点担心:“虽说是要查清楚,可你自己也要当心,那闻沛我之前见他虽记忆不多,可却也记得他并非是个好相与的,你千万小心些。” 燕远笑笑:“这京城里能害到我头上的人还没出现呢,放心吧悠儿,他们都打不过我的。” 他笑得明朗,正是少年意气、天纵英才,可林悠听着他的那句话,却偏偏想起前世见到他棺椁回京。 “燕远……”她不知不觉间语气便有了几分潜藏的忧伤。 燕远自打胡狄人走后,就对她的变化格外敏感,一下就听出来了。 “悠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他一下也着急了。 他知道悠儿听话懂事,可一则闻沛的事林悠特地说过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二则他确实想见她一面,这才想到来濯玉宫这个法子。 他是和林谦确定了有万全的把握才扮成侍卫前来,若果真这样反而惹得悠儿委屈,那他真是要成了“罪人”了。 林悠连忙摇头:“不是做得不对,只是太好了,好到,我有些舍不得了。” “舍不得……”燕远微微愣住。 林悠一时情动,便将心里头的话一下说了出来,话出了口,她方觉出那几个字实在太大胆了些。 于是脸上一烧,便垂着眼帘,转身就要离开。 燕远还品味着那“舍不得”三个字呢,面前的姑娘竟是就要溜了。 他心里一急,那什么礼节的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抬手就想拉住她。 可也许是好事多磨,老天爷偏偏就是让他晚了一步,刚好没能抓住姑娘溜走的身影。 林悠溜出树丛去,急急地顺着小路回去了,燕远一个人又站在原地愣了一会,才从那“舍不得”三个字里品出些味道来。 他这些日子的努力也不能算一点成果都没有嘛,看来那《寻情千法》里所说还是有些用处的,那等他的木剑做好了送给悠儿,悠儿说不定开心了,便不再躲着他了。 燕远一下子又觉得心情分外明朗起来。 再没有什么比收到了喜欢的姑娘的回应更让人觉得心满意足的了,他一定要找到不做什么先锋将军也能去往代州的办法,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悠儿了。 小路上,那侍卫打扮的燕少将军从容地走过,濯玉宫里,根本不曾有人注意到这小园一隅发生的事情。 林悠回到宴会时,尚觉得脸上的热度还没能完全散去。 索性她从前就不如林思喜欢与那些贵女来往,如今她也不需要多说或多解释什么。 被请来的女孩子们,出了回应淑妃娘娘的问话,便是在顾萱身边,同她打好关系。 顾萱既是忠勇侯顾摧的女儿,又得淑妃娘娘喜欢,日后可是有极大可能嫁给大皇子平步青云,虽然没有人把这些事明说出来,但几番意会,那些贵女或夫人,自然尽早与她结交。 顾萱也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早先她与林思有些来往,可如今林思去和亲了,整个宫里也只剩下林悠一个公主,她往后要做大皇子妃,便免不了与这个公主搞好关系。 是以顾萱虽心里并不多在意这个没了亲娘的小公主,但面上功夫还是有的,见林悠回来,便招呼她坐在旁边,一起享用水果。 “殿下久居深宫,也不常与我们一道,今日总算借着淑妃娘娘赏的机会,能与殿下相谈一二,顾萱不胜荣幸。” 林悠本不愿应承她,可这么多姑娘都在这,她也不好全然不给顾家面子,毕竟如今战和两派争得激烈,但表面上大家还是一样友好。 “顾姑娘早有才名,乐阳也是多有耳闻,今日在淑妃娘娘这里见到,便又觉得传言不虚,顾姑娘果然惠质兰心。” -- 第122页 “殿下过奖了。”顾萱听的夸奖的话多了,可还是要表现出羞怯的模样。 林悠见她如今尚且有小女儿的娇态,又思及前世后来,她作为皇子妃磋磨得几乎不成样子,便觉甚为悲哀。 也不知是不是林思命运的巨大变化让她在这一刻忽然在顾萱身上动了恻隐之心,她竟是连自己也不太想到地开口道:“顾姑娘才名在外,日后定然有佳偶天成。群山风景更好,自然不必孤注一掷,将所有筹码都压到一棵树上。顾姑娘聪慧,想来该比本宫明白其中的道理。” 她这一句话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不少姑娘都没明白意思,但顾萱深知淑妃的打算,却是一下就知道林悠在说什么。 她再看向林悠的目光不免有些变得奇怪。 她知道林悠在劝她,劝她不要只想着一个人,可有姑姑在,她凭什么让步?林谚哥哥又怎么可能辜负她? 顾萱讪讪笑笑:“殿下说得有理,顾萱受教了。” 这回答不可谓不敷衍,林悠默然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顾萱看来是说服不了了,怕是淑妃私底下不只跟她许诺过一次,这才让她飞蛾扑火一般。 可前世大皇兄因为这桩婚事焦头烂额险些连命都丢了,林悠所想,是大皇兄对她多有照拂,她又怎能坐视不管? 她不再与顾萱说什么,只是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向大皇兄说明了情况呢? 从濯玉宫回到定宁宫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后来顾萱虽也有意试探过,可因为大皇子林谚没有任何回应,淑妃的如意算盘倒是不能算太成功。 这事可让林谦辛苦憋了一个下午的笑。 他自然知道皇兄不喜欢顾萱那姑娘,可他皇兄一向孝顺自己的母妃,又不能简单拒绝淑妃的安排,是以那纠结模样落在林谦这个一惯喜欢幸灾乐祸的人眼里就格外好笑。 直到送燕远走出崇元门,他都还为着这事笑个不停。 林谦觉得自己皇兄可真惨,比燕远那个后悔了开始回过头哄乐阳妹妹开心的愣头青还惨。 不过这些林悠都不知道了,她那日是直接回到了定宁宫,回去了还没多久,便听小山来报,说是王礼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距离将那奇怪的白色粉末交给王礼已经过去了有段日子了,这几天里,林悠也曾打开其他库房查看过,都没有再发现白色粉末的痕迹。 她越来越怀疑这些特殊的粉末,也许与母后最后一次用玉碗吃的素面有关。是以在听到是王礼来了之后,真相呼之欲出带来的紧张和期待一下子便充盈进她的心里。 林悠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坐上会客的小厅的主位,朝着侍立在旁的青溪道:“请王太医进来。” 不一时,小山领着王礼走了进来。 王礼还是那身太医院的衣裳,清瘦的身子看起来倒挺有精神。 他朝林悠行了礼,便开口道:“殿下上次所说之物,微臣查找了几日,已有初步的结论,故此冒昧打扰殿下。” 林悠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两世都不曾接触过的真相,让她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青溪看了小山一眼,两人并眠柳便都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林悠开口问道:“可找到了是什么东西?” 王礼便回:“微臣以为,此物当是慢香萝。” 第58章 寻根溯源 若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天色已晚, 养心殿的卧房中,淑妃正极有眼色地为乾嘉帝林慎布菜。 圣上近几日胃口算不得好,晚膳准备得清淡, 本来是没什么滋味的,但淑妃一向会哄人开心,有她在旁说着话, 林慎倒不觉得胃口有那么不好了。 他久未与后宫那些嫔妃温存太多,偶尔有个人陪着, 倒觉出几分新鲜来。 淑妃顾毓秀久在后宫, 也能瞧出圣上今日心情不错, 于是便在晚膳用得差不多的时候, 终于开口说到她今日前来养心殿的主要目的。 “臣妾今日在宫中办了消夏的小宴会, 瞧着各府的姑娘们都来一块说话,便觉得自己也好像年轻了不少似的。日子过得可真快, 转眼谚儿都这么大了,当年还是个小娃娃呢。” 林慎放下筷子, 招手令王德兴将晚膳撤下去,净了手漱过口, 方道:“谚儿确实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顾毓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她没想到圣上会将话说的这么明白,本来是隐晦地试探一番, 如今倒成了摆在明面上了。 她只好讪讪笑笑:“圣上说的是,谚儿也早过了及冠的年纪, 是该成家立业了。” “朕这几日忙,你倒瞧着若有家世清白,人品温良的姑娘,或可提出来。若是谚儿有什么中意之人, 也只管让他来与朕说。” 林慎其实打心里不太喜欢安排孩子们的婚事,他自己当年深受联姻所害,是以便不想令自己的孩子也走上那条旧路。 若非林思自己偏要嫁去胡狄,其实那时他也是做好了与胡狄硬碰硬保住自己女儿的准备的。 可惜已经有了林思这样的前车之鉴,林慎便不愿后头再有哪个孩子迫不得已走上这条老路。 只是可惜顾毓秀显然没能完全明白帝王的深意,她心里还有些雀跃,故意想了想才道:“臣妾今日倒是瞧见各府的姑娘都出落得亭亭玉立,谚儿也大了,臣妾想着莫若也问问他的意思。臣妾母家有个侄女,小时候也与谚儿见过一面,倒是还挺上心……” -- 第123页 林慎看了顾毓秀一眼:“你自去安排吧,到时令人拟个名册来,朕看看便是。” 顾毓秀微垂着头,心下只觉得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便顺从地点了点头:“臣妾先替谚儿多谢圣上关心了。” 待晚膳都收拾闭,淑妃的话也说完了,自然就领着人回了自己的濯玉宫。 乾嘉帝又坐回案前,继续看着白日里没看完的折子,看了两行,便抬头朝王德兴问道:“淑妃说的那个侄女是谁,你可知道?” 王德兴本来有些打瞌睡了,一下醒了,连忙回:“回圣上话,当是忠勇侯府忠勇侯的嫡女,名叫顾萱。” 乾嘉帝想了想,没有太大印象,只是出身忠勇侯府,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你说这淑妃和罗贵妃两个,是唱哪出戏呢?”他又问。 这话王德兴可不敢回。 这几日淑妃和罗贵妃可以说是接替着来圣上面前侍奉,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是两位妃子想给自己宫中的皇子铺路呢。 可这储君之争一贯是帝王心里最为敏感的事情,王德兴有几个脑袋可以掉也不敢评论这事。 他只能憨憨一笑:“圣上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哪里懂这个。” 林慎笑了一下,说不清给人什么感觉,王德兴只觉后背莫名一凉。 接着便听那帝王道:“朝堂上两拨人讨论打不打,后宫里也是两拨人争风吃醋,未免太单调了些。明日翻牌子吧,去沐芳宫。” 王德兴一听这话,猛然打起一百倍的精神,圣上可有好一段日子没去后宫了,明日却要去了,且还不是随意翻牌子,还是指定了的。 沐芳宫,那可是贤妃娘娘所居的宫殿。 那两头争得热火朝天,圣上却偏偏去了个谁都不挨的…… 王德兴不敢深想了,忙道:“是,老奴记得了。” * 夜已深了,林悠却睡不着。 王礼日暮时前来说的那些话,整整一个晚上仍在她脑海之中盘桓不去。 白色的粉末是慢香萝,可慢香萝不是纪美人设计下毒时用的那个北地来的特殊的毒吗?怎么会出现在她母后的旧物之中呢? 难道这慢香萝早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出现在宫中了吗?那又是谁会将这些粉末遗留在母后用过的玉碗上呢? 林悠原本只是怀疑母后当年突然生病有些蹊跷,可如今,却是越发预感当年看似没什么问题的表象之下,实则隐藏了一个足以令人震惊的秘密。 慢香萝此毒,表现而出的就是风寒之症,正与宫人们口中母后离世前的症状差不多,可林悠记得,上次纪美人出事时,太医关于慢香萝的说法时,此种毒若是不用药,便可以自己痊愈。 那是当时母后用的药也有问题吗? 林悠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无声地叹了口气。当年母后离世,据说父皇大怒,那时为母后看诊的太医只怕这会也寻不到了。 能用的线索便只有这所剩无多的慢香萝,若是从这慢香萝上查呢? 林悠还记得纪美人的慢香萝是从宫外买来的,可宫外的慢香萝具体从哪个商队运入京城却也不得而知。 这种东西用的不多,卖的人也不多,若是查下去,会否能查到当年这东西的来历? 林悠越想越觉得,恐怕目今以她的能力,追查慢香萝的来历是唯一还能有些作为的地方。 她迷迷糊糊地在脑海里想着查这慢香萝来历的计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才睡去的,第二日倒罕见地没有早早醒来,等青溪来喊她的时候,外头日头都已升了起来。 林悠思量着能否从整个京城内慢香萝的来历调查,还没想好该怎么查宫城外面的事,便见小山急急地跑了进来。 “殿下,殿下不好了!”小山扑通一声跪在林悠面前,差点一骨碌摔在地上。 青溪刚为林悠梳好发髻,被吓了一跳:“怎么这么惊慌,冲撞了殿下可怎么好?” 林悠知道小山的性子,虽然这小子年纪不大,有时难免情绪起伏大,可平日里一向也是稳重的,今日这般冒失,只怕确实是出了大事。 她微微皱眉,不知道怎么就觉得也许与慢香萝有关,于是便问:“你不要着急,且说是什么事?” 小山声音有点哽咽:“一伙土匪昨日夜里闯进了太医院的王大人家里,王大人被打伤了胳膊和腿,这会躺在床上都起不来了。” “什么?” 林悠拿了腰牌备了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要去燕府为由出了宫。马车出了宫门,没往燕府去,倒是按小山所说,直奔王礼家。 太医院的普通太医,也算不上什么肥差,王礼又年纪尚轻,自然手中也没有那么多银两。 他就住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小院之中,进了院子便是正房一间厢房一间,林悠也顾不得这地方狭窄简陋,推门进去便见王礼胳膊腿都裹了白布,正躺在床上。 “公主殿下!”王礼哪里想到公主会来自己家?一时间惊呆了,作势便要坐起来。 林悠赶忙上前示意他躺下:“你不必起来,我听小山说昨日你家中遭了贼,心里不安,才来看看。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王礼摇头:“就是不小心这腿上的骨头错了位置,不碍事,多休养几日便无事了。院正已准微臣在家养着,殿下不必担忧。只是……” -- 第124页 见王礼面露难色,林悠便知恐怕她的感觉是对的,这事真与慢香萝有关,于是她招手令青溪眠柳小山等人都出去,屋内只余她和王礼二人。 “王大人有话直说便可。” 王礼面上却是愧疚之色:“昨日那些山匪甚为怪异,不抢银子也不抢粮食,偏是翻找微臣家中搁置药材的地方,殿下托微臣查找的慢香萝就与那些药材放在一处,可惜微臣不会武功,抢夺之中,那一点慢香萝,都撒出去了……” 王礼不知公主查这个是有什么用意,但毕竟在太医院做事,他也多少能猜到,只怕这纸包里的一点粉末甚是金贵。 如今那一点粉末全都洒了,早与他晒的那些药材混到了一处,哪里还能分得清? 他不知道这东西丢了会否影响太多,可心里的愧疚却是实打实的。 “王大人说那些匪徒并不是冲着银两来?” 王礼点头:“我的银子都放于卧房,他们并不曾翻找,反倒对药材感兴趣。后来把晒药材的架子打翻了,听见外头巡城司的声音,那些匪徒就一眨眼全都跳墙溜走了。” 王礼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昨日夜里也被吓得不清。当时他与匪徒争抢之时被人打断了腿,又有这么大的惊吓,故此才今晨才与小山联系上,将消息传到定宁宫。 林悠面色一片冰寒。 王礼不知道其中许多信息,自然觉得那些“匪徒”的所作所为甚为奇怪,可她却是清楚的。只怕那所谓“匪徒”根本不是什么匪徒,而是幕后之人派来故意毁坏证据的。 林悠心下冷笑。她原本还只是怀疑慢香萝与母后的当年的重病有关联,如今经了王礼这件事,她倒几乎有九分肯定,那慢香萝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且那幕后之人,恐怕与后宫关系不小,否则哪里能那么快就得到消息,找到王礼这里呢? “是本宫连累了你。王大人,你且安心养伤,后面的事情不必再思虑,若有什么缺的,便都告诉小山,我定宁宫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之地,但一些药材补品还是拿得出的。” “殿下恩赏,微臣受之有愧。”王礼面上也显露出担忧来,“那群匪徒来势汹汹且颇有些奇怪,殿下虽在宫中,可匪徒猖狂,也要多加小心。只是慢香萝……” “你不必担心那个,只记得莫要与人提起便可。” 王礼见那小公主虽年纪不算大,但面上表情沉稳,不知怎么自己心里也放心了许多,他于是便道:“微臣明白。” 从王礼家中出来,林悠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她心里,沉重得不得了。 她开定宁宫库房的事原本也没有瞒着,让王礼来请平安脉更是在太医院记录在案,虽说一开始她就存了几分试探心思,想看看这幕后之人瞧见她有所动作会否心急露出马脚,可真当事情发生的时候,面对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境遇,林悠还是觉得无比紧张。 她可能要与当年害死母妃之人开始较量,且她在明敌在暗。前世她一生安心在宫里做个“透明”公主,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胡狄人打来时从城墙上跳下去保全清白。 今生却屡屡要剑走偏锋,甚至如今竟要靠自己的力量破一个陈年旧案。 若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坐在马车上,林悠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现在就算想退也没有机会了。查出慢香萝的来历刻不容缓,她必须赶在燕远离开之前,就将京城里那些藏在暗处居心叵测的人,全都挖出来。 繁华的街道上,燕远正和张季将军一道领着一队天风营的人运送一批新拨的战甲。 他正同张季说着话呢,打眼就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从前方不远处拐过。 “那不是悠儿的马车吗?”燕远瞬间就把张季将军在说的话抛在了脑后,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抬脚跟了上去。 悠儿自己出宫,怎么没跟他说呢? 张季将军见燕远忽然跑了,人就是一愣:“哎燕少将军,不是说好了陪我走这一趟吗?怎么半截跑了呢?” 第59章 我帮你 她真真实实信任的,是天风营的…… 燕远心情复杂地跟在定宁宫的马车后面不远处, 整个人周身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悠儿从前出宫一定会告诉他的,毕竟她拿着腰牌出宫,说去燕府才是最好使的, 也是圣上最默认的。 可这次,他根本没收到一点悠儿要出宫来的消息。 而且定宁宫的马车不仅没有去燕府,反而是在满京城溜达。 京城的街道繁华, 这会又正是行人多的时候,那马车走得不快, 燕远走路都能跟上, 可越是这样, 燕远越觉得难受。 这等到处逛, 分明是悠儿闷了想出来瞧瞧新鲜玩意, 往常悠儿都是让他陪着的,这次却自己偷偷出来, 难不成他那《寻情千法》白学了吗? 想到这,燕远又想到他做的那柄木剑, 再雕些花纹就做好了,可悠儿这般嫌弃他, 他到底还要不要送呢? 以燕远的功夫, 他若是要跟踪一个人,对方几乎是不可能发现的, 可这一回,他的“跟踪”却是心不在焉漏洞百出, 因而走了几个药铺之后,连林悠这么一个并不会武功的,也注意到不对,并且终于看见了离马车不远的那个熟悉人影。 “你怎么在这?没去天风营吗?” 林悠见自己都走到燕远面前了, 那人都没点反应,不免心里有些小小不满,她出声提醒燕远自己的存在,可那话里也多少带出些嗔怪来。 -- 第125页 只是燕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竟是没有发现。 “悠,悠儿……” “你怎么这个表情?”林悠见他的样子,觉得有些意外。 她是从王礼家出来,临时决定要趁这个机会走走京城的药铺医庄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毕竟慢香萝可不是常见的东西,却没想到在这京城的大街上都能遇到燕远,他不是应该在天风营吗? 燕远根本无心回答林悠的问题,他心里难受。 “悠儿,你,你出宫了怎么也没告诉我?”他斟酌着问,可问是问了,却连抬起头看林悠一眼都不敢,生怕听到他害怕的那个回答来。 林悠愣了一下,终究是两世为人,让她没真像个小姑娘一样听不懂燕远话里的意思。 她心里想笑这个憨憨的“傻子”,面上却忍着,反问:“我出宫干什么要告诉你呀?” 燕远一下急了:“告诉我,我,我需得保护你!” 他生怕说的话过了,又让林悠更躲着他,情急之下,便只能找这么个蹩脚理由。 林悠见他焦急的模样,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傻不傻呀。” “怎么就傻了……” “我出宫来是有事的。”林悠靠近了些,将声音压得更低,“是件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我,我可以帮你的……” “我不想连累你。”林悠垂下眼帘,燕府当年的事情还未查出结果,她确实是真的不想将燕远再牵扯进她母后的这件事来。 可燕远哪怕她连累啊,燕远现在就怕她不连累他呢。 自打林悠说放他去做大将军,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好觉,这会得知林悠有事要办,他怎可能坐以待毙? “怎么会连累呢?我都听你的,安心在天风营练兵,悠儿,你难不成果真一点也不想见我了吗?” 那威名赫赫的燕少将军,这会委屈得跟个小孩一样,倘若被天风营的将士瞧见,只怕要惊掉了大牙。 林悠到底是狠不下心,她极快地趁无人注意时捏了一下燕远的手:“我不是不想见你,只是像你有必须做的事一样,我也有必须做的事。” 燕远愣了一下:“是,皇后娘娘吗?” “你,你怎么知道……” “祖母说你一个人在定宁宫,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想自己的母亲呢?悠儿,若有什么事,千万不要自己扛着,告诉我好吗?” 他竟然猜到了…… 林悠一直以为燕远如其他武将一般,是个心大又直率的人,她怎么都没想到,他竟也有心细如尘的时候。 母后离世的时候她年纪尚小,其实这些年来鲜少表现出什么,可也许是常去燕府,又喜欢吃燕老夫人做的糕点吧,她那些隐藏起来的对母亲的念想,到底没逃过老夫人的眼睛。 而难得的是,老夫人向燕远提及过,他竟然就记住了。 原本被高高筑起的心防一下子就决堤了。她重生之后,头一次有了一种想要任性地依赖一个人的感觉。 林悠沉默了多久,站在她对面的燕远就耐心地等了多久。 终于,林悠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迈出了那一步,她倾身上前,在燕远耳边极小声地将她的秘密尽数告知。 她真真实实信任的,是天风营的燕少将军,也是她喜欢的,燕远。 * “慢香萝……”将林悠送回宫中之后,燕远一边往天风营去,一边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名字。 这毒是当初纪美人设计那个圈套时所用,单独用并不会使人有性命危险,倒是会表现出风寒之症,奇怪的是,这种不该出现在宫里的东西,竟早在先皇后离世时就已经出现过了。 更奇怪的是,悠儿刚把这东西查出来,帮了她的太医就立马遇到了匪徒,还把能作为证据的粉末都撒了,这可不得不令人多想。 看来幕后之人并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当年的慢香萝还能现世,这是要坐不住了。 因为当年望月关一役的诸多疑点,燕远对于林悠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一定要尽快查清,否则如今朝堂原本就一片迷雾,那暗中之人很可能浑水摸鱼,又害到悠儿头上。 查这种东西的来历,他虽有人手,可到底还是需要个有经验的提供方向。 燕远自然想到了商沐风,这人虽是个户部主事,但燕远清楚他的能力远不止于此。 当日夜里,天风营的训练结束,燕远便亲去了商府一趟。 商沐风也果然不负所望,整理了一个多时辰,将从上次纪美人一案中得知的关于慢香萝的消息,以及近来京中可能出现慢香萝的地方都整理了出来,并由此推测了几个当年最有可能买到慢香萝的所在。 大乾的慢香萝都出自北地,京城的则几乎全部由从胡狄来的商队运送,用量并不大,唯一的难处在先皇后过世多年,要从卷宗里找到当年尚在而今不存的药铺或医庄。 这一点倒是幸亏上次商沐风留心,与严大人曾整理过一份,圈圈画画一直忙到半夜,两人才终于定下最有可能的几个地方。 燕远派展墨将调查这几个地方的任务交给他手中的亲卫,瞧着时辰已晚,干脆在商沐风这里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燕远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查出什么,倒是巡城司关于王太医家里遭了匪徒事情的奏报送了过来。 -- 第126页 巡城司本不归天风营管,可谁让天风营的池印将军兼任了巡城司的挂名总督呢,虽然是个没实权的虚衔,但奏报还是要送到的,是以燕远也当然地知道了林悠口中袭击王太医的那群人到底是些什么人。 打扮的模样是一群流寇,实际上也是近来才流窜到京城附近的流寇,只是如今他们都死了。 据巡城司的禀报,那群人误服的有毒的蘑菇,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可有慢香罗一事在前,燕远怎么可能相信那些人是真的自己不小心吃毒蘑菇吃死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更沉了些。 对毁坏慢香萝粉末的匪徒都下死手,悠儿揪出来的,只怕是一个大案。 六月中,已有蝉鸣阵阵,燥热的天气,引得人越发静不下心。 燕远入宫述职出来,本是想去崇元门前等林悠,将昨日他与商沐风商议的结果告诉林悠,没想到还没走到那,倒是先遇到了好几个下了早朝的大人。 那一行人正走在出宫的路上,与他遇个正着,又是同个方向,燕远没有办法,只得与那些人一道往外走。 几位老大人正说着近几日锦州防汛之事。汛期已至,但今岁锦州倒是没像往年一样面临决堤风险,可越是这样,按着往年的经验就越让人担忧。 锦州知州已上了折子说在加固河堤,但大河宽阔,倒是还要再想几种方案才是。 燕远跟着边走边听,已在想要不要寻林谦找个另外理由再入宫,便听得另一边几个兵部和刑部的大人说起另一件事来。 “这回可是顺藤摸瓜,牵出个大案子来。这么多年都没发现这些人,这回少不得要好好查个清楚。”年轻的刑部主事说得义愤填膺,一听就是大案。 “是啊。”另一人应承他,“那些胡狄人真是可恶,竟用假的文牒蒙混过关,查验的人也有趣,这么久都没查出来。” “几位说的可是这两日京畿那个私贩药材皮毛的案子?”又一人问。 刑部那几人都点头。这可是惊动了圣上的大案,是好几队胡狄商人,还有几个大乾的商队,联合起来,不经过朝廷签文批准便私自在胡狄和大乾之间进行药材和皮毛交易。 两国之前停止交战以后,虽不像这次议和有明确的条文,但边疆各地,也是有严格的互市规定的,这些人多年来避过大乾的官府,光是少纳的税务都已是巨大一笔银两,更不要说这会还没完全查清他们是否运送了危险的东西进入大乾。 燕远听见胡狄商队,想到他与商沐风总结的慢香萝的来历,便一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但听其中一人道:“这案子怕是圣上要亲自督办,指不定还要有金鳞卫参与其中呢。说起来也有趣,之前宫里陷害人用的那个慢香萝,不就是这些商队运来的吗?” “何止慢香萝啊。”走在其中的忠勇侯世子顾平荆大手一挥,“这些人胆大得很,东郊发现了两处他们的仓库,里头不只有慢香萝这种毒,还有皮毛玉器,据说还有存放的现银呢,这胡狄人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这几年里不知道偷偷从大乾运走多少好东西。” 忠勇侯府乃是主战一派,忠勇侯世子虽然只领了个不大的官,但说起打胡狄来还是心情激愤。 打开了话匣子,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甚至说着就好像要拿着家伙上战场了。 只是燕远却没怎么听他之后的话了,他的心思停在那东郊的仓库上,冥冥中有个感觉告诉他,这在大乾活动了多年的胡狄商队,只怕真的和当年的慢香萝也不无关系。 悠儿既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那指望着金鳞卫就暂且不行了,还是要他自己去查一遍才放心。 燕远想着,出了宫门便直奔商沐风那里。等商沐风下朝回来,他得加紧找出个前去调查的方法来。那胡狄人的仓库敢修在京郊,就定不是那么好进入的,有商沐风在京中照应,他才能安心去闯闯那“禁地”。 第60章 入局 谁让你占我便宜。 景俪宫中, 罗贵妃看着送来的密信在灯火上燃尽了,攥着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宫里圣上近来屡屡留宿在沐芳宫,还破天荒地给静宁伯府那个纨绔差事做;宫外胡狄人的案子又天天都有变动, 她只觉得自打林思违逆她的意思嫁给淳于鹰,她的整个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看着已在小床里熟睡的三皇子林诺,罗贵妃又想起他亲生母亲纪美人的嘴脸, 一时间心中怒气横生。 她到底是忍不住,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眼不见心不烦。 她就应该让父亲派人下死手才对, 一个太医院的太医而已, 不管他是从哪翻出了慢香萝这种东西, 留着就永远是个风险, 如今胡狄商队的案子被刑部给捅出来,还不知到底要查多深。 终归是难买早知道, 若是早知今日胡狄人的案子就大肆传开,她怎可能让那王太医留着一命还见了林悠一面! 罗秋荷越想心里越是不安。 如今圣上有意宠幸贤妃, 摆明了是看不惯她和淑妃两个分庭抗礼,那贤妃从前就和林悠交好, 这等情况下, 她倒反而不好朝定宁宫那个公主下手。 难道只能期盼父亲那边尽快出手,不要在燕家身上再出什么意外吗? 罗秋荷可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不管外头是怎么个安排,她可不能等着定宁宫那小公主骑到她头上来。 -- 第127页 明日, 还是要再带着林诺去养心殿瞧瞧才行。 * 清晨,京城中好像还漫着蒙蒙的雾气,东方天际刚亮起来,燕远便已收拾妥当, 出了府门。 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许是昨日夜里下过雨,石板路上残留着水迹,映出尚且灰蓝的天空。 展墨牵出马来,可到底有些担心,最后又问了一次:“少将军,真的不让属下一起去吗?” 燕远接过缰绳:“你留在京城,若是悠儿那边出了什么事,也好有照应。” “少将军可千万小心,那地方才刚发现不久,金鳞卫都还没进去过,不知里头会有什么呢。” “放心吧,我是去找证据的,不是去送命的。”燕远笑道,而后翻身上马。 只是还不待他策马离开,身后倒传来一阵马车轱辘滚过的声音。 “等一下!”少女的声音并不大,可在没什么人的燕府门前,却是听得清楚。 燕远动作一滞,惊讶地回过头来。 便见那不起眼的一个小马车里,身着一袭墨色斗篷的少女带着兜帽跳了下来。 “我同你一起去。” “悠儿,你怎么来了!”燕远一惊,连忙又从马上下来。 他昨日晚上是遣人经林谦给林悠送了消息,可他也一并说了,让林悠安心在宫里等着,一定保护好自己。 她这么早就出宫来,难不成…… “这是我母后的事情,我得去,就像你一定要去代州一样。况且,母后的东西只有我见过,慢香萝的粉末我也认得,我该去的。” 林悠的话验证了燕远的猜想。 可诚如展墨所言,那胡狄人的仓库连金鳞卫都还没打开进去过,里头是什么样根本不知,多大的风险也没法预料。他又怎么敢让林悠冒险? “悠儿,胡狄人敢把那个仓库修到京城的东郊,内里就一定不会那么简单,这次是刑部抓到了人才能顺藤摸瓜,里面或许陷阱重重,定是凶险万分啊。” “那我更要去,这件事本与你没有关系,你是为了我而冒险,我怎能坐在定宁宫里安心等着呢?” 林悠没有说,她昨夜想了一晚,实是害怕了。她想起前世燕远棺椁回京时的样子,她太怕今生又是那般结局。 她自然知道那修在东郊的仓库危险,可不愿离开燕远的心思已同查案的心思一样强烈。有前世之鉴,她又怎能在明知他赴险的情况下安然等待呢? “悠儿……” “你若不让我去,我便是跟着你也要跟去。”林悠说着,突然心绪翻涌,踮脚一下抱住了他。 “燕远,我等不得,也看不得你一个人入那般险境,我既出了宫,就没想着无功而返,要么你带着我,要么,我自己去。” 燕远整个人都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都未曾有过。 他说不清心里是怎么一个感觉,只觉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劝她回去的话,全都忘记了。 “所以,你答应了没?”林悠在他耳边问。 她带着兜帽,一张小脸都好像被藏了起来,燕远被这么抱着本看不到她的脸,可他却好像比能看见时还要热血上涌。 他怎么可能不答应,那不答应的话还哪里能说得出口? “悠儿,我……” 便是他犹豫的那一个刹那,林悠已是松开了他:“你答应了,我知道。” “悠儿,我还没说话呢……” “你的小剑告诉我了,它会护着我的。”林悠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终是朝他笑了一下。 那一刻,林悠脑海中闪过一念,这一世,便是死,她也要同燕远死在一起,谁都别想把他们分开。 晨光初盛,终究是两道身影策马出了城门一路往东行去。 燕远迎着朝阳,垂眸看了一眼腰间所配的一柄木剑,锋刃虽钝,但形制却与真剑别无二致,他昨日夜里已经将这柄木剑完全做好了,原本想着带着这柄剑就好像悠儿在他身边,到时若回不来了,展墨将这剑带回去,就当他最后陪着她了。 倒不想,他的小公主已这般勇敢,能与他并辔策马,毫不畏惧。 “悠儿,若咱们平安回来,我送你个礼物。” “什么?”林悠没想到这等情况下他竟会提起礼物来。 燕远却笑了一下,没有再解释了。 * 早朝,商沐风心情复杂地听着满朝堂的大人们为了锦州和胡狄商队这两件事争论不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昨日里燕远与他所分析得出的结论有哪里不太对。 朝堂上越吵,他越是心乱如麻。 锦州、防涝、胡狄商队、东郊仓库、慢香萝…… 这些词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在他脑子里乱飞,再加上那些老大人们唾沫横飞的争吵,实在令商沐风久违地头痛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上次一案后升任刑部侍郎的严苛的声音。 “微臣以为,胡狄商队此案,当务之急是先审问已收押的胡狄人,东郊仓库只是有证据证明其与胡狄人有关联,却并没有直接证明能表明其确是存放不法之物的场所。倘若此地是胡狄人留下的障眼法,贸然派人进入,恐有危险。” 严苛说的这件事其实道理很简单,只是事涉胡狄,又有战和两派暗中较劲,没人愿意在朝堂上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把这话挑明白。 -- 第128页 严苛的话,本是给乾嘉帝一个处理此事的入口,可听在商沐风那里,却让他如梦初醒,一下明白了症结所在。 那东郊仓库里有什么,如今只是些传言,甚至都不是从那几个被抓的胡狄人口中说出来的,但是不知道什么人,却是暗中将它与慢香萝联系了起来,以至燕远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拟定计划前去。 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倘若跳出关于先皇后的疑云,单看这一件事,那这不就是请君入瓮吗? 所谓“三人成虎”,暗中之人利用他们关心则乱,制造出这般急迫的气氛,为的不就是在证人还未审问清楚的时候,就让燕远先行以身犯险吗? 连他们这些局外之人都入了圈套,在严苛说出来之前,几乎全部围绕着东郊仓库派谁去探这问题,更何况燕远一心要帮着公主查出真相来,原本就极有可能少了几分理智呢? 商沐风深感大事不妙。 等待下朝的时间都变得分外难熬起来。 他估计着燕远出城的时辰,想着以那人的骑术,只怕都快要赶到东郊了,好容易挨到下了朝,立马便一刻不停地从官署骑了马往城外赶。 他现在唯独希望燕远路上遇到点什么事迟了,千万不要进了那什么仓库里去,却不想,燕远遇没遇到什么事不知道,他倒与一队山贼打扮的人碰了个正着。 此处已远离京城大门,正是前往东郊密林仓库的小道上,前后都没什么人,唯这一伙山匪,个个蒙着脸拿着刀,却将他的去路来路都堵得死死的。 商沐风不会武,更不知这伙山匪打扮的人意图为何,只能试探着拿出自己的钱袋来。 “在下身上只有这些了,还请各位行个方便,放在下一条生路。” 他当年上京便曾遇到过匪徒,如今下朝出来赶着去追燕远身上还穿着官服,不能硬碰硬,商沐风只能寄希望于这身官服让他花些银子能摆脱拦路匪徒。 只是好像事与愿违,那为首的贼匪把钱袋子捡了,却一点没有令他的手下让开的意思。 “小公子,我们本也与人为善,不想拿了你的银子还要你的命,只是你不幸运,你的命太值钱了,我等没办法放你走。” 商沐风微微皱眉:“敢问阁下可否告知,是何人要取我性命?” 那山匪头子冷笑一声,自然不回答这问题。 “小公子放心吧,我等一定给你个痛快。” 随着这人一声大喝,两个手执大刀的匪徒拎着刀就砍了上来。 商沐风清楚地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别无他法,只能愤然扬鞭,把一切都交给命运决定。 而命运不出所料,没让他的马跑出奇迹。 他一个不通一点武艺的书生,还不等跑出两步,便被人直接从马上打落下来。 挥着大刀的山匪紧跟着就是一个健步,闪着寒光的刀刃直冲摔在地上的商沐风脖颈而去。 商沐风从没有哪一刻这么真实地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想着也不知燕远能不能反应过来东郊就是个引他入局的陷阱,想着院里栽种的粮食还不知能不能增加产量,他脑海里闪过许多杂乱的片段,最终在眨眼之间就归于一片虚无。 原来死之前是这个样子的,那是商沐风最后的想法。 然而下一刻,突然仿佛是惊天动地的一声脆响。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即将贴近他脸面的大刀被一下打落在地上。 “光天化日便敢行凶杀人,京城的匪徒都这么猖狂吗?” 身着藕荷色劲装的少女仿若从天而降,手中的长鞭随着她落地的动作啪地甩在地上震起一片烟尘。 长发尽数束起,以一根绣着独特花纹的发带绑在脑后,她站稳了,抬起头来看向那山匪头子,鬓边几缕碎发,刚巧勾勒了下颌精致的线条。 商沐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只一眼便能看出的热烈赤诚。 几个山匪也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可随即,那山匪头子看到来人是个姑娘,立时又趾高气昂起来。 “小姑娘,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执鞭的女子冷笑了一声:“从没听说过哪家的匪徒还分闲事不闲事的,怎么,难不成你们这些当山贼的还挑人劫不成?” 那山匪头子目光一变:“你这小妮子可不要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的是你们吧!天子脚下,京城之外都敢这样明目张胆行凶。这位公子身上穿的可是大乾的官服,你们不怕官兵上山来剿匪吗?” 那姑娘丝毫不怕,倒是大有要和这些匪徒一决高低的样子。 商沐风此时已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心下暗暗叹气,这些山匪打扮的人分明是受人买通专为他性命而来,这姑娘一片好心,只是当下的情势,他却都没法解释。 那山贼见着突然出现的女子一副管定了闲事的模样,登时目中闪过凶光。 “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兄弟们,上!谁都不留!” 那些拿着大刀的山匪闻令,这次直接全部都冲了上来。 商沐风大惊,一面为自己连累一个陌生姑娘心内愧疚,一面又焦急他此刻竟想不出好办法来令两人脱困。 眼见着那群人冲了上来,商沐风刚要开口,猛然胳膊就被一拽,他整个人几乎向一边“飞”了出去。 啪! -- 第129页 长鞭甩出的裂空声令人心惊胆寒,刀兵光影相接之间,商沐风一个不通武艺之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不同的地方不断被人拉扯着,几乎是稀里糊涂之间,等他反应过来,他们竟然已跑出了那群山匪的包围圈! “愣着干什么!跑啊!”淳于婉一掌推在这傻乎乎的书生模样的人身上,回头一鞭甩出去,又转身,拉着那人就往密林深处跑去。 * 太阳升上半空,林中不再像之前那般泛着潮湿的凉意。 燕远和林悠勒马在一处山间小路停下,按照他们所掌握的地点,那近来甚嚣尘上的东郊仓库就在这条石子铺成的小路的尽头。 依山傍水而建,隐藏在深林之中,是个并不容易被发现的所在。 燕远牵着林悠的袖子,领着她沿那条石子路步入山林。 淙淙的溪流在树荫之中穿行,似乎将这一片天然地围了起来,小溪不宽,但水很清澈,倘若不是知道这里修建了一个胡狄人的仓库,只怕还要以为此处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 沿着小路走了两盏茶的功夫,便瞧见前方葱茏大树掩着一个木制的门扉。 燕远站在门外听了片刻,确定内里无人,这才推开门带着林悠走了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胡狄人被刑部抓了许多,进门的这个院子空无一人,连那显而易见的仓库入口都无人把守没有遮拦。 依山而建的这整个库房,瞧着更像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密室,石门扣合,门前的台阶上,显见是一个圆形的机关。 “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林悠微微皱眉。 她以为就算胡狄人被抓了,这个可能牵涉到慢香萝的仓库也会层层把守,至少对方会和大乾的官员拼个鱼死网破再说,可万没有想到,他们进来得如此容易,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燕远盯着那个圆形的机关看了一会,抬手从腰间将那柄木剑取了下来。 “拿着。” 林悠微怔:“这是……” “这个地方不太对,就像是在等着我们来一样。你拿好这个,虽不如真剑锋利,但比真剑轻很多,倘若有意外,只管随意去刺,对着人的脖子,还是有些威胁的。” 林悠从燕远手中将那木剑接过来:“你是说,有人专门引我们来?” “不是‘我们’,是‘我’。他们未必预料到你会从宫里出来。” “可你是为了帮我才来这里……”林悠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了过来,“是有人故意把慢香萝和这个地方联系起来的!从慢香萝在王太医那的消息被传出去后,他们就在故意布局!” 燕远点头:“是啊,我们一心查线索,反倒忽略了这个刑部的要案才刚被翻出来,还没什么结果呢。” “那我们不进去了,我们现在就走。”林悠急了,伸手拽住他的衣裳,明知是个陷阱,就不该再去冒险,哪怕耽搁几日再查,她也万不想燕远出什么意外。 可燕远却是难得地严肃:“悠儿,也许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什么……” “对方是冲我而来,为的也许不只是宫里发现的慢香萝,还有四年前,望月关那一役。” 林悠只觉森然凉意从皮肤沁入骨髓,望月关燕家险些全部折进去,即便如此,那些人也不放燕远一条生路吗? 所以前世燕远带兵远去代州,当真是因为与胡狄交战,战死沙场的吗? “我既然来了,对方就不会让我这么轻易回去,我们来这里容易,出去却未必。” 燕远抬头,环视这整个院子一圈:“我终究不该心软,带着你来。” 他不怕死,在知道对方冲着他来之后,甚至更加无畏地想要进去看看会否能找到望月关一役的真相。 但他怕悠儿受伤,更怕因为自己连累她。 而这时候,却是有一只温热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 “燕远。”林悠的声音在这静谧的院落之中显得如轻风般温和。 燕远转过视线望向她。 她披着斗篷,清瘦的身子小小的几乎都藏在墨色的斗篷之中,可目光却格外明净。 “我曾经错失过,所以哪怕知道危险,我也来了,无论这操控一切的幕后之人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我们都一起去面对。我陪着你。” 她执着他的手,覆着他的手按在那圆形的机关之上,她分明是娇养宫中的小公主,此时却好像有着格外激荡人心的力量。 燕远只觉掌心发热,随着她的动作,竟转动机关。 面前的石门发出隆隆声响,只是在这山林之中,却是微不足道。 他们并肩而立,看着面前的石门轰然打开,里头灯火光明,竟是一条甚至铺了软毯的密道。 修建之人显然用了十足的心思,在这密道两侧甚至雕刻着奇异的花纹。 燕远在代州时见过,林悠却是前世见过,那是胡狄人惯用的图案,似乎代表着对胜利的期望。 两人相视一眼,这一次,燕远没有犹豫,紧紧拉住她的手,两人一道,走入密道之中。 这条密道算不得多宽,可同一般密道相比,倒也不算窄,刚巧可容纳两人并排前行。 密道两边的石壁上燃着灯火,很显然,不久之前还有人来过。 -- 第130页 地上的绒毯上画着艳丽的胡狄花纹,两边的石壁上是奇怪的壁画,林悠不知道那壁画讲的是怎样的胡狄故事,只是觉得瞧着那画面,一阵发寒。 行过数十步,密道便不再笔直,不仅有了弯曲,且还修建了楼梯,阶梯是盘旋而上的,只是人身在其中,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登上了几层楼的高度。 燕远一直小心谨慎注意着前方的动静,是以两人走得并不算快。 只是这密道里好像并没有设置什么机关,他们一路行来都非常顺利,直到步上最后十阶台阶,在转过遮挡视线的石墙之后,面前的情状豁然开朗。 圆形的石室占地可不算小,一眼望去,两边全是铜制的高脚烛台。环绕着当中的一个方形的石台,整整一圈,间隔均匀,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这里摆下的法阵。 林悠将斗篷的兜帽摘了下来,顺着那烛台仰头朝石室的屋顶看去,半圆的穹顶,不同于大乾建筑的风格,当是胡狄人的手笔。 “这也不像是个仓库……”林悠皱眉。 没有谁家把仓库修成这个奇怪样子的,即便是挖开山洞以做储藏使用,也不可能这么大个地方里什么物品都没有,唯有一圈的烛台,一个个都是奇怪的形状。 “果然是个陷阱。”燕远冷笑了一声。 林悠看向他:“所以那所谓的东郊仓库,原本就是假的?” “这里恐怕修建的时候就不是以仓库的用处来建的,我总觉得这次的线索来得太容易了些,王太医才刚帮你找到慢香萝,立马就有胡狄商队因为私贩药材被抓,这么巧的事情,果然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可这建筑分明是胡狄风格,难不成胡狄人远隔万里还要插手大乾宫里的事情吗?” “谁说胡狄人就偏要亲自来建了?”燕远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块,朝里扔去,“淳于鹰的使臣还没到京城,整个城中就已是流言四起,说大乾无人与胡狄来往,难道悠儿相信吗?” 石子飞进那空阔的石室中,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没什么特别地停了下来。 这是最为简单的确认是否有暗器机关的方法。 林悠想着燕远的话,又想起前世胡狄人摧枯拉朽般从北疆一路打进京城,不免眉心蹙得更深。 “走吧,都走到这一步了,总要瞧瞧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费周章取我们的性命。” 燕远牵着林悠,两人一道走入这个石室之中。 其实这个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却中央一个石台,周围不过是些造型奇怪的烛台燃着烛火罢了。 唯一的石台上倒是出人意料,走近去看,上面摆着的竟是瞧着像是金制的造型奇怪的面具。 “鬼面雕!”燕远眸光微变。 “那是什么?”林悠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瞧着是个面具,但实在是丑极了,而且样子也让人不舒服。 “是胡狄人的一种奇怪图腾,他们在八月的满月之夜,会戴着这种面具进行祈福,祈求冬天可以没有牛羊被冻死在荒原上。” 燕远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来,以刀柄推了推那金色的面具。 面具是被锁在石台上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似乎并不能剥离。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屋子,里面只放一张面具,会不会太奇怪了些?”林悠不解。 既是祈福的面具,又是以金雕刻,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放在这样一个空无一人的石室里? “可惜没带银枪来,不然一枪劈烂这东西,倒要瞧瞧它能有什么反应。”燕远收起匕首,看着那面具说道。 林悠一下笑了出来:“不过是个死物,哪能有什么反应呢?” 燕远摇头:“悠儿你不知,这世界上有一类人无聊得很,他们专爱修建一些奇怪的机关,以把人锁在其中为乐。要出来,把机关毁了是最快的。” “知道你武艺高强,可也不是所有事情都以蛮力就能办到。”林悠一边说,一边用燕远送她那柄木剑戳着烛台旁的岩石墙壁。 燕远走过她那边:“悠儿你嫌弃我空有蛮力。” 林悠闻言看向他,假装正经地道:“人都说智勇双全,可见智谋也绝不可少,可你倒是动不动就要把人打服了,论起智谋来,未必有商大人厉害呢。” 就算知道林悠是故意的,可燕远还是听不得她夸别人,他心里那争强好胜的劲头这会倒是被激发出来了。 “商沐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要是在这,只怕是连个机关都打不开。悠儿,有时候有个我这样力气大的人在身边还是挺好的。” 燕远不平地说着,从林悠手中将木剑拿过来,仿佛是要给林悠演示似的,提剑就向当中的那个金制的面具走了过去。 “起码我能不让这面具好过呢不是?”燕远说着,将手中力道尽数灌注在剑中,一剑便朝那面具上劈了过去。 木剑怎么可能将金面具劈断呢?燕远也根本没想着能把那个面具劈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过想给悠儿演示一下罢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一剑下去,那面具竟是咣啷一声,直接从那石台当中凹了回去! 隆隆的声音霎时间在整个石室之中响了起来,林悠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脚下的地面竟移动起来,而她险些因此摔倒在地上。 “悠儿!”燕远赫然发现,这个圆形的石室被分为外环和内环,此刻竟然在相对转动! -- 第131页 “燕远!这是怎么回事?”林悠勉力维持着平衡,朝燕远的方向看过去。她两世都不曾到过这样奇怪的地方。 “是机关,这个石室恐怕是悬空而建!悠儿快过来,到我这里来!” 燕远站在那石台旁边,只有他这里的一小圈没有在转动,他朝着林悠的方向伸出手去:“快过来!” 林悠所站的位置离烛台不远,因而是最外环,此刻要到燕远那里,便要跳过旋转方向相反的内环。 这圆环旋转的速度其实算不上太快,可也不知是不是那些诡异形状的烛台和奇怪的壁画让她心中升起惊惧,她此刻竟好像被固定在原处似的迈不开步来。 燕远分外焦急,这隆隆的声音分明是机括还在转动,能带动这样大的石室整个转动起来,只怕这边的整座山里都安装了机关。 此刻尚不知后面还会有怎样的变动,他哪里放心悠儿不在身边? “跳过来,我会接着你的,悠儿信我!” 林悠抬起头来看向他,石室里的烛光算不得太亮,他的眉眼却在此刻分外清晰。 林悠好像回到了前世站在城墙上时,她穿着精心准备的嫁衣,在站在那里时,所想的便是,假如燕远在这就好了。 他真的在了。 林悠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全部的勇气,朝着燕远的方向扑了过去。 温热的怀抱结结实实地接住了她,甚至没让她有太多的晃动。 林悠惊魂未定,便听得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没事了没事了,悠儿不怕。” 就像是小时候在奉贤殿,每每二皇兄偷偷吓唬她的时候,也是燕远将她护着,跟她说“悠儿不怕”。 过去很多年了,但这一刻他们好像都没变一样。 林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分明进入这个陌生的东郊仓库之中,连能否活着回去都未可知,可她好像根本不关心似的,竟总是想起与燕远在一块的点点滴滴。 而正在此时,旋转的内环和外环好像终于对正了某一个位置,忽然间,当中的石台迅即地朝下凹陷进去,而随着石台下落,在燕远和林悠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们已是脚下一空,直直跌落下去。 “抓紧我。” 林悠听见了燕远那一瞬的声音,她几乎是未经思考就半是搂着他,半是抓紧他的衣服。而与此同时,她能感觉到,是燕远的手,护在了她的后脑。 砰。 两人同时摔落在地上,但动静很大,却好像并没有受什么伤。 他们摔下来的地方铺了足有一人高的稻草堆,从上面跌落下来,人直接便陷进草堆之中。 “咳……”这里灰尘太大了,林悠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摔到哪里没有?” 头顶传来燕远的声音,她愣了一下,才睁开眼好好看了一眼四周。 这一看,脸颊腾一下就烧了起来。 燕远怕她受伤,摔下来时护着她,结果两人落下来,是燕远给她做了“垫背”,此刻她正趴在燕远身上,低头甚至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我没事……”林悠说着便想起来,可她没经验,那草垛软绵绵,她使不上力,反而干脆又摔了一次。 燕远闷笑了一声,撇开视线,伸开双手:“这草是软的,得朝旁边滚过去,就能离开了。” “滚?”林悠觉得哪里不对。 燕远躺在那一动也不敢动:“我不动,你朝旁边下去就行。转一圈就下去了。” 林悠头一次对这人将信将疑,她方才可是听见这个人笑话她了。 可此刻她没经历过这种事,也只能按燕远的办法来,于是也只好腰腿用力,身子朝旁一侧,便顺着那草垛滚向了一边。 燕远自然有经验多了,待林悠接触到硬硬的土地,站起身整理衣裙的时候,燕远已经翻身站起来看着她了。 “还好我这木剑特意做得短了些,不然这会折了少不得要伤到你。”燕远将那木剑递回给林悠手中,自己则很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土,便向两旁看去。 林悠走到他身边,一边随着他的目光向旁边看,一边拿那柄木剑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悠儿,你怎么打我?”燕远故意夸张地捂着自己胳膊。 林悠却再不被他的把戏骗了,她轻哼了一声:“谁让你占我便宜。” “我,我没有……”燕远一下慌了,占便宜这可是大罪啊,“我是怕你伤着才护着你的,我也不知这地下是稻草,万一下面什么都没有,到时有我垫着,要死也是我死,我……” “什么死不死的?”林悠原还憋着笑,听他这么一说,又严肃起来,“不许你胡说。”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不说,你别生气,你要是觉得我占便宜,那,那给你多戳我几剑好了……” 他说着,竟然真的伸出胳膊来,贴心地摆在她面前,一副任由惩罚的样子。 林悠看了他一眼:“谁要戳你,我还嫌手疼呢。” “那,那我自己来!”燕远拿起那木剑,竟然真的往自己胳膊上敲了两下。 林悠先是一惊,而后看着他的傻样子,到底笑了出来。 “笑啦?不恼了吧?”燕远嘿嘿一笑。 林悠轻哼一声,故意收了笑容,越过他往前走去,待走过去了,才自己偷偷笑了一小下。 燕远看她走了,笑着跟了上去。 -- 第132页 他们掉下来的这个地方,与上面的石室全然不同,这里就像是寻常盖的房子一般,四周是木制的搁架,还挂着浅色纱幔,地上铺着竹木,走上去还咯吱咯吱地轻响。 只是这屋子里摆的东西也有些奇怪,除了四周的搁架上摆着书之外,当中竟然栽种了花木。 这地方没有窗户,全靠烛火照明,怎么会有花木生长呢?还有足有一人多高的树,不见日光哪里能长起来? 燕远仍旧扔了点东西进去试探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才领着林悠走了进去。 “种这些树在这么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是为了什么?”林悠不解。 只是下一瞬,她自己就明白过来了:“这是假的!” 林悠贴近了像那所谓的树和花看过去,赫然看见那全都是纸张绢花木头做出来的假树假花! 只是因为这里光线昏暗,他们方才又离得远,所以一眼看过来,才会与真实无异。 “做些假树摆在这里做什么?”林悠不解极了,再思及方才那些奇怪的烛台和狰狞的面具,总觉得这个地方好像应该有什么寓意才对。 此时燕远已走到那些搁置着书籍的木架边上,抬手那些一本书来看。 表面没有灰尘,可见这个地方应该经常来人,至少不久前来过人,难道也是像他们这样开了机关摔下来吗?燕远不觉得正常人会给自己存放书籍的地方设置这么复杂的密道。 “甘草、柴胡、蒲公英……”燕远朝翻开的书上看去,这哪里是什么书,倒好像是个记载药材的名册。 每一个药材的名字后面,都写了多少重量,多少银两,有几页甚至写了何时入大乾,经由哪个关口过文书。 这都是大乾之内运送药材常用的记录方式,是正常的记录,但越是正常,反而越是让人奇怪,刑部抓了胡狄人,不是说是因为私贩药材和皮草,且不曾通过官府,更没有交过税银吗? “药材的名字?”林悠的心弦猛地绷紧,朝燕远那边走过去,“有没有慢香萝?” 第61章 破壁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走出去。…… “有本事过来呀!” 半山腰上, 手执长鞭的少女朝着对面的一行人耀武扬威。 这里是一处挂壁延伸出的平台,与对面仅以绳索木板铺成的吊桥相连。商沐风都不知道京城郊外居然有这样的地方,也不知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如今他们已从那边的山路穿过吊桥到达了这挂壁的平台上, 但因为那拿着长鞭的姑娘用她的小弯刀把吊桥的绳索砍断了,所以追逐他们的那群山匪现在过不来了。 下面虽不是万仗深渊,但毕竟是山里, 摔死个人的高度还是够的,那群匪徒也不敢冒险, 站在对面看着他们的方向。 那身着藕荷色劲装的姑娘将鞭子挥得啪啪响:“不是很凶吗?来啊!跳过来呗!” 对面的山匪个个凶神恶煞, 可是吊桥断了, 他们都拿着刀, 又没有弓箭, 可真是一点威胁都没有了。 许是被这张狂的小姑娘气得不轻,那群山匪徘徊了一阵, 只见为首的一个一声令下,他们就都撤走了。 商沐风跑了这么长一段路, 靠着石壁休息许久才觉得呼吸顺畅。 只见那姑娘终于转过身来看向了他:“没事了,那些人都走了!” 她兴奋得很, 眼睛亮亮的, 好像是跟商沐风邀功一般。 可商沐风却根本笑不出来,他不明白, 面前的姑娘瞧着灵秀,怎么做的事情倒冒着傻气。 “他们是走了, 可我们能走吗?” 那姑娘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商沐风抬手指了指断掉的吊桥:“你能过去吗?” “呀!”少女惊呼一声,“我们好像被困在这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我还有事要做呢!这回可怎么出去呀!都怪你!” 商沐风傻了:“这怎么就怪我呢?” “要不是为了救你,我现在已经入城了,不怪你怪谁!” 商沐风无语, 但他又不知该怎么反驳,这逻辑明明有问题,但在那少女的想法里却是自洽的,这就很让人无奈了。 “那你怪我,我们也出不去。”商沐风摊手。 那女孩子甩了甩鞭子:“那我不管,我救了你,你得负责把我从这送到京城去才行。” “你要去京城?” “对啊,我要去京城找人。” 商沐风从靠着的石壁上直起身子来,他对打探别人的隐私并不感兴趣,但是总得有个称呼才对。 “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尽量找到回去的路。”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岩壁四处看去。 那藕荷色衣衫的姑娘也爽快,收了鞭子道:“我叫淳于婉,看你这衣服是大乾的官服吧?你是什么官,官大吗?” 商沐风的动作顿了一下,淳于婉,她姓淳于,是胡狄人。 “淳于姑娘是从北边来的吗?” 商沐风自认打不过这姑娘,便并不打草惊蛇,而是一边观察四周,一边若有若无地试探。 索性这位淳于姑娘实在不是个什么有心眼的:“你怎么知道我从北边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什么官啊,官大吗?” “在下商沐风,朝堂做事而已,不值一提,姑娘问这个,可是因为到京城有事要办?” -- 第133页 “商沐风……”淳于婉想了想,“没听说有什么大官叫这个名字的,我的事情你办不了,我不告诉你。” 商沐风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胡狄的女孩子,孤身一人来了大乾,还有事情要找大官才能办,这样的心眼,是怎么被人派出来办事的…… “这里有个山洞。”思索之际,商沐风在那石壁的一侧看到一个被掩在藤蔓之后的山洞。只是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进去瞧瞧。”淳于婉倒是痛快,听说有个山洞,想也不想抬脚就往里走去。 商沐风一把拉住她:“等等!” “怎么了?”淳于婉被吓了一跳,扭过头看着他。 “这么黑的山洞,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贸然进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淳于婉撇撇嘴:“不进去怎么知道有没有危险啊?” 商沐风可看出来了,这位淳于姑娘有自己的逻辑,说是说不通的,他于是也不解释了,把人拦在身后,自己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来。 点上火有了光亮,商沐风才小心翼翼地护着淳于婉走入那山洞之中。 淳于婉跟在他身后,攥着自己的鞭子无奈地挑了下眉:“好像,你不会武吧?” 商沐风注意着前方的动静,倒是没有多想,应道:“在下不曾学武。” 淳于婉拽住他官服的袖子,一把就将他拽到了身后:“不会武你走那么靠前做什么?万一前面钻出个人来,你能保护我不成?” 商沐风一下就反被她护在了身后。 他举着火折子在原地愣了一下,看着淳于婉在前头走了,这才连忙跟上去。 “你毕竟是姑娘,这里黑漆漆的,又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危险……” “姑娘怎么了?”淳于婉打断他的话,“今日还是姑娘救了你的命呢!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的,肯定是阿娘说过的那种文文弱弱的书生,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淳于婉说着,还颇有心得地拍了拍他的肩。 商沐风分外无奈:“淳于姑娘,在下虽可称一句书生,可也是个正常男人,并不文弱。” 淳于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真的吗?可我没看出来啊!” 她说着,在商沐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一把抓住他拿着火折子的那只手的手腕,手中使力,脚步也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刚好卡住商沐风逃开的方向。 商沐风猝不及防被人这般一带,顺着淳于婉力道的方向便被一把按在了墙上。 他背靠着山洞的石壁,凹凸不平的岩石带来清晰的冰凉触感。 “你……”商沐风震惊地看着几乎要与他贴在一起的淳于婉。 火折子带来的昏暗光线里,那不同于大乾人传统打扮的少女目光明亮,她分明要比他低个半头,力气却大得惊人,竟真的让他动弹不得。 淳于婉握着他的手腕按在石墙上,狡黠一笑:“还说不文弱呢,这么轻易就被制服了,你怎么保护自己啊。” “我,我……”商沐风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还从没跟一个姑娘距离这么近过。 君子守礼,与女子之间定是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更不可贸然有肌肤之亲,以免连累姑娘的名声。 可如今,面前这女孩子,却是完全不按常理,她毫无芥蒂地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好像丝毫没有考虑过目下的姿势会否不妥。 “你脸红了,不会要解释是火折子映的吧?”淳于婉大笑,松开他转身又接着朝里走去。 商沐风顿了一下才赶紧离开那石壁,他拍了拍自己的官服,正了发冠,才接着往前走去。 “淳于姑娘还请自重。” “呦,生气啦?”淳于婉闻声,故意等了两步凑过来,“你长得好看,我一不小心就想凑近了看看罢了。商,商大人,不会介意吧?” 商沐风真是倍觉无奈,这丫头倒是没有恶意,可终究是胆子太大了些,倘若今日在这里的不是他,是个居心叵测之人,实不敢想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淳于姑娘,还是不要再开玩笑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回去的路。” 淳于婉吐吐舌头:“好吧好吧,救人救到底,我把你从那些山匪的手里救了,就再护送你安然回京吧。反正正好我也要去京城。” “嗯。”商沐风不再往她的方向看去,举着火折子,貌似认真找起路来。 才刚走出几步,忽然他又被人用力一扯,重新被拽到了那个姑娘的身后。 淳于婉的脸色已然变了,目光也锋利了许多:“有人。” 商沐风微惊,他与燕远是多年好友,自然知晓习武之人听力总比常人更好一些。只是这山洞修在一个悬崖上,里面怎么会有人呢? 此时,淳于婉已是甩开了她的鞭子,朗声道:“什么人躲在那?出来!姑奶奶可不惯着你!” 商沐风无声地叹了口气,这般叫阵,对方既是居于暗处,怎么可能真的出来呢?还平白暴露了自己。 可他没想到,就在淳于婉话音落下的时候,那阴影之中,竟然真的走出一个人来。 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人他还认识,正是静宁伯司空珩。 * 石室之中,原本摆放整齐的书册已经被翻动得显得有些杂乱了。 燕远和林悠两人几乎将这里所有的册子都翻了一遍,确实找到了记着慢香萝的条目,可只有一册记载成药的卷册内有这么一条,其他卷册都是药材名目,根本没有慢香萝的踪迹。 -- 第134页 这一条关于慢香萝的记载也很奇怪,虽然也写明了数量、价目,但在别的条目记载文书关口的地方,慢香萝这里却只写了一个“吕”字。 “难道是一个姓吕的人负责慢香萝吗?”燕远看着那一条,脑海中搜寻着朝堂内姓吕的官员,可满朝文武他认识的,竟根本没一个姓吕的。 “前面的成药,这个位置所写都是通关文书的地点,那这个‘吕’字也应是个地点才对,要不然就是哪个关口负责文书一事的人姓吕。”林悠猜测。 “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人我都想过了,没有一个姓‘吕’的,剩下那些我不认识的,想必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能长期供胡狄的商队逃避朝廷的管辖。” “这个册子一定有问题,而且是什么人把这么多这样的册子放在一个这么奇怪的地方也是一个问题。燕远,我总觉得这里好像不单单是和胡狄人有牵扯那么简单。” 燕远扶着她站起来:“胡狄的商队多年里私自贩运那么多的药材,足可见朝中有人与他们联系甚密,这个地方就修在京郊,这么大的工程,若是没有大乾的人里应外合,哪里能隐藏这么久?悠儿,这肯定不光是和胡狄人有关。” “可我们现在被关在这里,就算知道了这个‘吕’字代表的是谁,恐怕也没法告诉父皇了。” “那可未必。”燕远看着这屋子中间一丛丛的假树假花,“对方本意是把我骗来这里,恐怕也没想让我活着回去,可他有这么大一个机关,却到现在都不敢现身,足说明他还是怕的,也就是这个地方有漏洞,也有出口。” 林悠将那账册卷起来,别在自己腰间:“难道出去的办法在这些书里吗?可是我们把所有册子都翻过了。” 燕远朝这四周扫了一圈:“这些册子肯定是为了记录什么,但却不一定是离开这的办法。上次我们是劈了那个鬼面雕才触动机关掉了下来,这次,兴许也可以找找鬼面雕。” 只是他们两人又将这里细细找了一遍,不管是那些木书架,还是当中的这些假树假花,哪里都没有鬼面雕的痕迹。 燕远挥着木剑,朝着那些假树劈去,绢纱做成的假花倒是被他打落了不少,可是却没能像方才一样,再触发什么奇怪的机关。 “不可能啊,既然是一整个的机关,就不可能只有那个地方才有。”燕远当年学习兵法,也曾一并学过一些粗浅的机关术,像方才那个石室那般巨大的机关,不可能对周围其他的屋室没有影响。 “或许是方法不对呢。”林悠站在他身边,细细地观察那些被制作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花木。 他们层次错落,高低有致,当是被精心“修剪”过,所有被精心安排过的东西,一定包藏着制作这个东西的人所想表达的信息。 林悠的手指从高中低三层错落的花木划过,停在了当中形似三角梅的一丛花树上。 “有叶无花,有叶有花,有花无叶,若是按这个顺序,只有这三角梅,处在中间的位置,却有花无叶,奇怪得很。” 燕远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免觉得儿戏:“这就是瞧着好看弄出来的,哪里会有这么多规矩?只有姑娘家插花才会想这些吧。” 燕远不觉得这么大的一个机关会如此敷衍。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林悠伸手,拽住那三角梅的“花枝”,将其往外牵扯的时候—— “悠儿小心!”燕远抬手将她揽入怀中瞬间蹲了下去,与此同时,从两边木架内,射出的六支短箭,当当当钉在了那些花木之上。 林悠惊魂甫定地随着燕远的动作站起来:“这里的机关要杀人。” 燕远紧紧拉着她的手:“他们骗我来,就是为了杀我,之后恐怕少不了这种东西,你离我近些,一刻都不要离开。 林悠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侧面的木架。 “没想到做这机关的人竟然真的这么无聊。”燕远看向那些花木,林悠虽然拔错了花,但从这动静看,果真是这些假树上隐藏玄机。 他可不是个有耐心找什么花啊叶子规律的人。 “悠儿,把兜帽戴上。” “啊?”林悠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说。 燕远却已从地上拾起方才掉落的一个足有展臂长的“树枝”来。 “不想吓着你。”燕远说着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令她蹲下,自己则挥着那根“树枝”,如同使银枪一般,带着锋刃似的,朝那当中一团花树里扫了过去。 他的力气可要比林悠大得多,那些花树原本就都是假的,哪里经得住这般“摧残”?登时“飞花落叶”无数,而也果然如他所料,因为错误打落花树而被开启的机关里,数不清的短箭嗖嗖嗖地射了出来。 箭矢流影,霎时间这整个屋内便是一片狼藉,倘若一个普通人站在当中,只怕这片刻时间里早已如刺猬一般,哪里还能留下性命? 可燕远却是天风营副将,是如今整个天风营都无出其右的最年轻的先锋。 那一截“树枝”在他手中像是有了灵魂一般,如同□□在手,竟是有四两拨千斤之势,以极快的速度将威胁二人的短箭全部挡开。 他身形迅捷,还不忘牵扯林悠的位置,那整片的花木,在他的“枪法”和短箭的摧残下,不出盏茶功夫就失了形状,整个散落开去。 -- 第135页 而这般不要命地把所有答案都尝试一遍的做法,自然能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试”出正确的答案。 林悠只见那“漫天”箭矢之中,他们来时方向的那一堆稻草旁边,竹木的地面开始塌陷、倾斜,竟生生铺出一条通往下方的新路来! “在那!”林悠蹲着身子,指了一下那地面向下凹陷的方向。 燕远抬手将短箭挡落,揽住她一个翻身便朝那出口跃了过去。 咔哒咔哒,在短箭嗖嗖的声音里,机关转动的响动变得不那么容易被人察觉,直到他们沿着新出现的这条通路到达了更下面一层,方才听见那隐藏背后的机关扣合的声音。 林悠抬头看了一眼他们下来时所走的路,那条狭窄的出口,果然在他们过来之后,已经重新闭合。 “怎么样?伤到了吗?”燕远焦急问道。 林悠将兜帽摘下来,向他挥了挥手中的木剑:“没事,没伤到。” “后面需得更小心一些,把我们骗来这里的人,设置了这么多的机关,显然是怕一次要不了我的命,恐怕还有比这些短箭更凶险的在等着。” “燕远,你害怕吗?”林悠突然问。 燕远拾起地上的石头,向这新的屋子内扔去:“悠儿,我可是要上阵杀敌的,若是连这些死物都怕,该如何去面对活人呢?” 是啊,林悠想起前世他征战边关的六年。 死物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就在身边却看不透的人心。 噗通。 这次的石子没有在滚动弹跳之后停在地上,而是在发出沉闷的声响之后,溅起一片水花。 “这是一条,河吗?”林悠有些惊讶。 这个所谓的东郊仓库,都是以巨石开凿垒就,怎么会在内部还有一条河? 燕远走过去,蹲在那连一步宽都没有的小溪边看着。 水流淙淙,是活水。清可见底,许是从山间引来。 他突然就想起来时路上见到的那条河,所以现在,他们是处在与那条河差不多的高度上吗? “这是,是珍珠!”林悠惊讶地看着河道旁边摆放着的那些箱子,大部分都是关闭的,但是有不多几个已经打开,里面放着的,竟然都是珍珠! “这地方不会是胡狄人的藏宝室吧?”燕远起身,也向那些珍珠走过去。 “为什么这么说?”林悠俯身认真看了看,虽然这里的光线并不算好,可她自幼在宫中,见过不少珠宝,这些珍珠并没有多名贵,在大乾很是常见。 “胡狄人都住在关外的草原、山地,那里没有海,连湖都很少,他们那里,是没什么珍珠的,所以每年,会有胡狄商队专门以胡狄的牛羊或者毛皮,换取大乾的珍珠、玉石,据说在那边可以卖个好价钱。” 燕远将林悠拉得远些,自己护在她身前,这才以方才捡的那根“树枝”伸进存放珍珠的箱子里探了探。 “是普通的箱子,没什么问题。”他重新走过去,抓起一把珍珠来。 “这些珍珠在大乾也许卖不了多少银子,可在胡狄,却能大赚一笔。若是商队把这些运出关外,大概一年都不需要再风餐露宿了。” “那这些东西还留在这,是因为胡狄人被发现了吗?”林悠猜测。 燕远摇摇头:“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些胡狄人被发现的时机很是奇怪。”他把那把珍珠扔回箱子里,忽然脑海中闪过什么。 “他们就像是牺牲品!”燕远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感觉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他们就像是要引我上钩的牺牲品,只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被抛了出来。倘若不是因为他们出现,要查慢香萝的来历,只怕还要从大乾的医馆药铺一点点查起。” “你是说,是有人故意让他们暴露,以此来诱你入局,不暴露自己,却能对你下手?” 燕远点头:“从我们来到这里,这么久一个现身的人都没有,说明对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是慢香萝的发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让他们不得不采取这种冒险的方式。这里机关虽多,可也有一线生机,他们宁肯冒着被我们逃出来的风险都不愿出面,可见他们也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至少,即使让我们活下来,也比暴露他们自己要更划算。” 林悠忽地想起前世胡狄人进攻大乾来,若按前世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年,是因为那半年之期还没到吗? 可目下于他们而言,还是找到出去的办法最为重要。 上一个屋子还找到了与慢香萝有关的东西,这一个屋子却是除了些珍珠,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能同慢香萝相关的。 燕远把那些闭合的箱子也小心地一个个打开,可惜里面都只不过放着珍珠或者珍珠串成的项链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机关。 “在存放珍珠的仓库里引一条活水出来,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怕潮湿吗?”林悠有些累了,在一个箱子上坐下,盯着那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发呆。 燕远探着那根树枝,在那小溪里拨弄出水花来:“这里并不完全是一个仓库,一定还有什么像短箭一样可以害人性命的东西,或许,是只有水才能令它们出现呢?” * 茶盏中的茶汤升腾出氤氲的雾气,只是此刻对坐的两人却谁都无心品茶。 淳于婉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倍觉无聊地一掌拍在石桌上:“你们两个坐在着干什么呢?说句话啊!” -- 第136页 “为什么你在这?” 那相对的两人竟是同时开口,而后愣了一下,又同时沉默了下来。 淳于婉被他们两个的动静吓了一跳,险些本能地要一鞭子抽出来了。她抿了抿唇,平复了心情,然后上下打量那个出现在山洞里的人。 “我来问吧,你也是大乾人吗?” “凭什么告诉你?”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 淳于婉的脾气这就上来了,她好心好意缓和一下关系,这个“山洞人”竟还不领情。 “姑奶奶这就告诉你凭什么!” 她作势就要把鞭子抽出来,商沐风见状连忙一把拉住她:“姑娘先别急,这个人我认识!” 淳于婉看向他:“你认识你怎么不跟他说话,你们两个在这对着杯茶发什么呆?” 见到淳于婉听劝地坐回去了,商沐风才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这时才看向对面的人,语气多少夹杂了些冷硬。 “司空公子,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吧?” 对面坐着的正是静宁伯司空珩,他神情淡漠,倒是与平日所见的纨绔模样相差甚多。 “在下不才,倒想问问,因何出现在这里的会是商大人。” 商沐风眸光微变:“你在等人?” 司空珩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看着他。 商沐风却好像确定了似地,只停顿了一下便道:“你在等燕远。” 淳于婉完全听不懂了,什么等人?燕远又是谁? 听他提到燕远,司空珩终于有了些反应:“你是替他来的?” 商沐风笑了一下:“果然谋划了这一切的是你。静宁伯府与燕家好像没什么深仇大恨吧,你利用胡狄一案,把他引到这里,有什么目的?” “深仇大恨。”司空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那几个字说了出来,“商大人说得好生轻松啊。” 商沐风眉心轻皱了一下,静宁伯府与燕家的牵连,俱在当年望月关一役上,那时老伯爷分明是从宁州回京,却绕了远路,途径代州返回,他和燕远也是由此才怀疑静宁伯府与当年之事有牵扯,看司空珩的样子,难道静宁伯回京不久就病逝,是与燕家有关? 可燕家忠骨几乎尽数折在那一战里,怎么会威胁到回到京城的老伯爷呢? “小伯爷这话好像另有所指。”商沐风试探。 司空珩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真是可惜,这好茶本是备给燕远,想听他好好为他父亲做下的事情解释解释,没想到,来的是你。不过也一样,你来了,燕远迟早会来。” “你知道关于望月关的事情,对不对?”商沐风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寒。 淳于婉的目光瞬间一变,瞪大了眼睛盯着商沐风。 望月关,这两个人说的事情与望月关有关系? 司空珩脸上的笑容则一下便褪了下去,代之以几分不容迫近的危险:“你知道什么?” 商沐风起身,撑着石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最好赶紧解释一下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燕远不会来了,你再等下去,也没有一点用处。” “不会来?商沐风,你就这么笃定你这个好兄弟不会来救你吗?”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先行一步去了东郊仓库,你若是还不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恐怕我们倒是可以一起去给他收尸了。” “东郊?”司空珩陡然站起来,“他进了五行谷?他什么时候去的!”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五行谷?燕远又是谁?你们不从这个山洞出去吗?外面可是悬崖,不应该先找出去的路吗?”淳于婉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两个人给忽略了。 她冥冥中觉得他们所说的事情和她关系,却又怎么想都不知道关联在哪里。她心里焦躁不安,自然也有些等不下去。 “五行谷。”而商沐风却是一字一顿地重复那个名字,“所以你知道这个地方,但却不是你将他引过去的?” * “我知道了!是阴阳五行!”林悠忽然从箱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跑到燕远身边,“燕远,是五行!” “五行?”燕远因她突如起来的举动愣了一下。 “金木水火土。你看我们进了这里以后,是不是经历着这个?”林悠眼睛亮亮的,拽着燕远的袖子同他倒豆子似地讲。 “第一层,只有烛台,还有一个金制的鬼面雕,我们把面具劈开之后,就到了第二层。第二层是做出来的假树,地上铺着竹木,墙边都是木架,我们把那些假树都□□破坏了,就到了第三层。” 她说着,转向那条潺潺的溪流,“所以到了第三层,我们就见到了这条小溪,这是水,金木水火土的水啊!” 怪不得她总觉得这里的每一层好像都有种熟悉的感觉,这就是最简单的五行,许是因为外头的壁画地毯都是胡狄图案,竟让他们连大乾流传的五行之说都忘记了。 燕远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所以按这个来讲,这之后,还有以火和土设计而成的石室,只要我们都通过了,就能安然出去?” “能不能出去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也许真的能找到当初我母后那里会有慢香萝的原因。” 燕远拿着那根长长的树枝走到溪流旁边:“所以按照之前的经验,我们要在这水上做些文章才对。” “可是水流是不能被截断的,不能像面具、花树一样被劈砍,那要怎么办呢?” -- 第137页 虽然猜到这个地方大体扣合了五行之术,但要找到出口却也并非那么容易,况且这条溪流是活水,若要将活水截断,那谈何容易? 燕远沿着那条小溪流,在这整个屋室内行走。 这条溪水,绕着这整个石室转了一圈,从存放着珍珠的一侧流入,到他们下来时的那个入口的方向,流向了石墙的另一边。 就像是一道地下暗河,它自己虽是有来处有去处,可也不过是石墙留下的缝隙能供它通过,人却是没办法沿着水流的去向离开的。 “截断水流……也不一定是截断水流,只要破坏了它原本的构造,这里的机关说不定就会开启。”燕远从溪水的出口边站起身,视线落在那几箱子的珍珠上。 “如果像方才一样,用了错误的方法,就会有暗器射出来,那可怎么好?”林悠不免担心。 前两次一是他们运气好,一是燕远武艺过人,这才安然度过,可这次,难道还要再同那短箭箭阵搏命一回吗? “短箭而已,大不了就再打一次。”燕远一边说一边走向那几大箱的珍珠。 “你,你要做什么?”林悠有些不解。 “悠儿,站在我身后,抓紧我的衣服,我要试试这个地方想怎么杀我。” 他说着,用足了力气,直接将那整箱的珍珠轰然掀翻在地上。 足足几大箱的珍珠,在燕远的一番“破坏”之下,全部七零八落地滚落出来,许多落进溪水里,发出噗噗的轻响。 林悠惊呆了,这么多的珍珠,全都倒出来,这真的可以吗? 燕远一脚踢开那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箱子,站上方才搁置珍珠箱子的台阶上。 “谁要去想怎么解这什么‘五行阵法’,有本事就再用乱箭射死我。” 可这一次,像方才一样的短箭机关并没有如他们担心的那样出现,反倒是随着越来越多的珍珠滚落进河道里,那淙淙的流水越来越慢,已有水波漫上了他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像两边延伸开来。 “那,那是什么!”林悠惊诧地指着离他们不远处的地面。 在溪水漫上的地方,看上去竟然不断升腾起密密麻麻的气泡,就好像是那些溪水凭空沸腾了一般,即便是在这个石室之中光线并不明亮,也能瞧见那些漫上来的水变得奇怪,甚至发出呲呲的声响。 “石灰,是石灰!”燕远抬手将林悠护在身后,朝四周看去,被他掀翻的珍珠滚落进溪水,那河道本就不深,轻而易举便有水流满溢出来,而他们方才走过的那些地方,竟然都有石灰! “有一种石灰,若是遇到水,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燕远低头看了一眼,地面昏暗,若是不仔细看,只当是其上有灰尘罢了。 而随着沸腾的水越来越多,一股像是花香又像是草叶香的味道开始在整个石室内弥漫开来。 “迷心香。”燕远认得这个味道,他第一次去代州时,便是这个味道,让他险些与兄长中了胡狄人的埋伏。 “捂住口鼻!” 林悠紧紧攥着燕远的衣裳,听见他的话,想都没想就抬手捂住了鼻子和嘴巴。 只是人不可能不呼吸,倘若这味道真的是燕远所说的迷心香,那他们恐怕根本坚持不了太久。 “我明白了。”燕远四下看着,“靠这种方法,用这样的热量让隐藏在珍珠里的迷心香散发出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再厉害的人也没有力气走出这里了。” “那我们怎么办?” 燕远冷笑了一声:“既然留了活水,就不可能没有出去的路,机关打不开,炸开总可以了吧。” “炸开?”林悠僵住,“怎,怎么炸?” “悠儿,等会我喊你的时候,你趴到地上,一定要快。”燕远说着,转身为她戴上兜帽,而后两脚将两个空箱子踹到那水流的出口。 十数个原本存放珍珠的箱子,被他以最快的速度堆放到了水流出口的位置,而此时,漫开的溪水,已经长出更大的气泡,刺啦刺啦的声音里,甚至隐隐能看到白色的烟气在弥漫开来。 林悠已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她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掐着自己的胳膊,让疼痛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而这时,她赫然看见燕远竟是点燃了一个火折子,靠近了那堆存放珍珠的木箱。 石室原本就潮湿,那些木头比平常更不易点燃,燕远瞧着那些水越来越漫上来,知道已经等不得了。 他不知道这个办法有多大的可能成功,只是同被迷心香折磨死相比,自己选择起码更痛快一些。 他拿着那火折子,俯身靠近蒸腾着气泡的水与地面的交界,而就在这时,一道火舌瞬间顺着堆放的木箱瞬间窜了上来。 “悠儿!趴下!”他朝她飞奔而去,以整个身子将她护在了怀中。 在他们趴倒的瞬间,那石室的一壁随着巨大的声响轰然炸开,碎石乱飞,水火不分,林悠好像听见他在她耳边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走出去。” 第62章 五行谷 可这会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让人…… “什么声音?”淳于婉扶着石桌才将将站稳。 商沐风和那个“山洞人”针锋相对, 好像是说要到一个什么五行谷去,可他们还没有从这里离开,忽然就传出一个巨大的声响, 而他们所处的地方,也好像要塌了似的,非常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 第138页 “是五行谷的方向!”司空珩的面色陡然一变。 商沐风抓住他的衣领:“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到底在哪,你还要瞒着吗!” “你确定燕远已经进去了吗?”司空珩问他。 “我非常确定。” “五行谷, 以金木水火土布下重重机关, 进去的人, 几乎不可能活着出来。” “你想让他死。” 司空珩笑了一下:“我本来是想让他到这里, 好好同他聊一聊再送他上路的, 没想到他竟然自己找到五行谷去了。也是,胡狄商队的案子不就正指向东郊吗?他误入其中, 倒是可以理解。” “司空珩!这个地方能感知到五行谷的动静,离那里应该不远吧, 你既然在这等他,这里是不是也有路可以去!” “不愧是商大人, 这么快就可以找到关键所在。可是我为什么要领你们去呢?他活着出来的几率十不足一,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商沐风紧攥着司空珩的衣领,甚至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 可他知道目今司空珩才是他的突破口,到底理智更占了上风。 他松开司空珩:“你就不奇怪, 为什么燕远没有如你所料,来这个地方吗?” 司空珩的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商大人这是准备套我的话了吗?” 商沐风掸了掸因方才的动作有些褶皱的衣裳:“我不需要套你的话。你如此想置燕远于死地,只能是因为望月关当年之事,老伯爷走了一条奇怪的路, 被牵涉其中,你不明就里,便认为是燕家害了你父亲,司空珩,你可想过没有,你也许也被人利用了。” “这故事编得倒是不错。” “我所说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我只是要告诉你,如果今日燕远死在那所谓的五行谷中,那你想知道的真相就跟着永远被埋葬。你以为你为你父亲报仇,可你想想今日发生的一切,你难道不是反而成了仇人手中的一柄利刃吗?” 森然凉意,似乎是沿着肌肤流向了四肢末端。 司空珩默然看着眼前的商沐风,他不得不承认,在见到来这里的人不是燕远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奇怪了。 他的安排按理来说当是万无一失,且因为出了胡狄商队的事,他藏在定国公府的背后,甚至不会有人怀疑到他。 可商沐风今日所说,却并不在他所了解的范围之内,而燕远更是没有如他安排的那样,反而从东郊的入口进入了五行谷。 “你觉得,胡狄商队的案子不是那么简单?” 聪明人之间的谈话,往往可以省略许多不必要的中间过程,商沐风听到那句话时,便知司空珩已经倒戈了。 “这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刚好在燕远需要的时候,就有人将他想要的答案送到他的脸上,小伯爷亦是布局之人,不觉得刑部发现的这个大案,出现得太巧了吗? 商沐风冷笑一声:“而我追出来之后,便刚巧遇上了一队想取我性命的劫匪,倘若不是淳于姑娘出现,我便命丧匪手,自然没人知道燕远已身陷险境。而淳于姑娘救了我之后,反被那群劫匪逼到了这里来,小伯爷想想,那真正的幕后之人,能有什么用意。” 司空珩微怔了一下,猛然攥紧了拳头:“我才是挡箭牌。” 他本以为是他利用了定国公府,而商沐风的出现,却实实在在地告诉他,是他被利用了! 五行谷机关复杂,进入之人几乎无法生还,而按他本来的计划,他为确保没有问题,一定会从这个入口也进入其中,这样他就成了整个布局的设计者,而燕远,便是死于他司空珩之手! “小伯爷,现在还要拦着我吗?” 司空珩向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到那控制着机关的石砖上,他背后的墙面轰然打开,内里是黑漆漆的一条通道。 “五行谷号称有去无回,过了这道门,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商沐风走过去,拉起淳于婉的手腕:“是不是真的有去无回,也要看看才知道。” 淳于婉目瞪口呆地被人拽着走进那黑漆漆的密道里,低声嘟囔了一句:“你也没问我同不同意啊……” 可她还是顺从地跟上了,她有预感,阿娘说的那件事,跟着这两个奇怪的人,兴许真的能弄个清楚明白呢。 * 林悠以为她会死在那里。 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她往看不清的方向移动,就算贴着地面,她都无法控制自己,可她能感觉到燕远一直紧紧抱着她。 只是肉体凡胎,哪能与无情水火抗争? 她那时真的以为这一世她要与燕远一道死在这个所谓的东郊仓库之中了。 可后来,周身的热浪却突然消失,冰冷的水流霎时间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她紧紧地抓着燕远的衣服,闭着呼吸不敢多动一下。 也不知道是在往哪个方向被推着走,总之是在水里,而等他们停下的时候,她还活着。 “燕远!”那股无形的推力将他们从水中推到岸上,撞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才停了下来。 林悠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燕远。 他仍旧将她护在怀里,以自己的身体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 “燕远,燕远!”林悠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来,她好像是碰到了什么,一边的胳膊痛得厉害。 燕远咳出一口水来,方才缓缓睁开眼睛:“悠儿。” -- 第139页 “我在这,我在这!”林悠一边握住他的手,另一边为他擦掉脸上的水迹。 “你,你没事吧?”燕远想坐起来,可腰背传来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凉气又躺倒回去。 “我没事,你呢?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燕远摇摇头,躺在地上缓了几个呼吸。 “碰到石头而已,我缓一下就好了。”他看着林悠,竟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扯出了一个笑脸来。 林悠抹了一下眼睛,也不知道是脸上的水迹还是流出来的泪,她跪坐在燕远旁边,抓着他的手有些哽咽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些,若不是我们运气好,这里有个暗湖,只怕不被炸死,也要摔死了。” “那迷心香可不是个好东西,被那玩意熏死,更难受。”燕远竟然还在笑。 “那也不要这么冒险,分明就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悠儿,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从小挨的打多了去了,这些不算什么的。” “还说不算什么……”林悠看着他靠着的那块岩石,“撞在这么大的石头上,哪里就能不算什么?” “好了。”燕远休息了一会,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他靠着岩石往起坐了坐,抬手摸了摸林悠的发顶,“还是先看看这里有什么不对吧,按照五行来说,这个地方该是火了。” “一时半刻只怕要穿着这个湿衣服,若真能有火,烤烤衣裳也是好的。” 林悠不愿离开他,就坐在这里朝四周看去,可这周围黑漆漆的一片,除了他们停留的这个地方有两支幸存的还在燃着的火把外,剩下的地方,因为燕远将那石壁炸开,导致地下的这片水域受到扰动扬起一片浪来,把什么火都浇灭了。 “这个地方恐怕确实本来是有火的,可我们从上面摔下来,大概把火都浇灭了吧。”林悠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若不是把这个地方的河流扰乱,恐怕他们免不了被火伤及,这些好了,燕远的一炸,四处的水流都胡乱涌进来,把火全都浇灭了。 燕远笑了出来:“也挺好的,我们一次处理了两个机关呢,现在想想怎么去那个‘土’的所在就好了。” “你还能笑出来,倘若稍微偏差了那么一点……” “悠儿,”燕远打断她的话,“没有偏差,我们已经活下来了,就没有那些‘倘若’。想杀我们的人还在外面逍遥呢,我们要接着走下去才是。” 林悠看着他,分明从水里出来,两个人都狼狈得不行,可这会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让人沉迷似的。 林悠垂下眼帘,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发髻自然早就散了,还好她出来时便让青溪梳了简单的样式,这会以发带重新绑住,倒勉强还可以应付。 燕远瞧着她垂首拢着头发,不知不觉地,竟觉才从水里浸过的脸颊微微发烫起来,他连忙撇开了视线,咬牙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林悠见他要起身,连忙过去扶住他。 方才抱都抱过了,扶一下胳膊也不值一提了,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瞧她梳头发的样子太过入迷,燕远脑子里竟又闪过那跪坐的身影。 他身体里一下腾起一股热浪来,慌得他连忙松开了林悠的手。 “怎么了?”林悠自然感觉到他的动作。 燕远不敢看她,佯装自己在查探周围的情况:“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出口啊?” 这里早被炸得一片狼藉,水流汇集在旁,跟着他们被推过来的破木板和掉落的珍珠撒得到处都是。 林悠瞪大了眼睛朝着燕远所说的方向看了许久:“好像不是出口吧?” 燕远是随便瞎说了一个方向,怎么可能真有出口,他尽快想掩饰自己的尴尬,眼神飞速地在这里扫了一圈,没想到,还真看到点不同寻常的。 “这地方有光,是这边!” 第63章 旧时书 活着,死不了! 整片的黑暗之中, 一点光都会显得格外明亮。 燕远和林悠相携着,一道朝那亮光的所在走去,两人都受了伤, 走起来并不算快,倒是顺便瞧了瞧这地方到底是怎样构造。 原先是怎么与火有关系的已经看不出了,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甚至岩壁还有水滴答滴答流下来。 他们只能知道目今所处的位置比方才那里地势稍低,因而才有一个地下暗湖一般的存在, 更多的却已无法看清了。 燕远看到的那光亮的来处倒是没有问题, 确实是通向下一个地点的石门, 只是原本的机关是什么样子已经无法得知了。 因为燕远那一炸, 这里整片几乎像是坍塌了一样根本看不出形状。 那石门也不是正常打开的, 像是被炸坏了,所以留出一道窄窄的缝隙来。 索性燕远和林悠都并不算胖, 这才得已穿过这道石门。 面前陡然明亮起来,林悠微眯了一下眼睛。 “果然是‘土’。”燕远朝四周看了看, 从脚下的沙土里捡起一块碎石,像前几次一样朝里面扔进去。 这次很容易就被试探出来了, 石子落地的一瞬, 两边飞出几支羽箭来,因为并没有人在当中, 都插进了地上的沙土里。 “看来好像确实炸到了些什么的。”燕远兀自说了一句,又捡起一块石子扔进去。 这次没有箭了, 发射箭矢的机关只能运行一次。 -- 第140页 “为什么这么说?”林悠看着两侧的岩壁,实想不通什么样的机关能藏在这样坚硬的岩石里。 “你看那几支箭,速度不快,而且还有一半都歪了, 说明方才炸那一下,影响了这个地方内里的机关构造,它现在也不过是在勉强维持罢了。” “所以我们出去会更容易?”林悠扶着燕远走进去,两人往沙土中央的石柱上看去。 “也许更容易,也许会更难。”燕远抬头看向这许是有两人高的石柱。 这个铺满沙土的屋子里,只有这么一根石柱,上面雕了些胡狄人惯用的花纹,但却看不出再多的特殊之处。 “这些土,总是要有些用处的吧,不然修建的人何苦大费周章将其运来。”林悠蹲下身,抓了一把沙土去看。 她的衣服尚且是湿的,滴落的水滴让原本松散的沙子粘在了一起。 燕远抬手拍了拍那石柱,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触发机关的声音。 “总是该有些线索才是,不在这个石柱上,就在旁边这些看起来黑漆漆的墙壁。”林悠一边说一边拖着湿漉漉的衣裳往墙壁边走去。 她手上的木剑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不知道磕在了什么东西上,断了一截,但余下这些却还堪用,正好拿来试探那黑漆漆的石壁。 燕远见她拿着断剑在石壁上敲击,轻叹了一口气:“原是做好了想当作礼物送给你的,没想到才这一会就已经坏了……” 林悠一心在石壁上,倒没听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燕远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说,说你小心些。” 林悠觉得他有些怪怪的,可她太累了,脑子里放下那关于机关的猜想,就放不下别的了。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又去敲击那岩壁。 这一回,在她这边的当当声里,她听到了不属于她敲击节奏的清脆声响。 林悠怔了一下,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这里有声音!” 燕远连忙跑过去,一时紧张甚至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若不是林悠及时扶住了他,险些摔倒在石壁前。 可他仍是急忙将林悠护在身后,自己侧身靠近岩壁,听着对面的动静。 当当。 清脆的声响,当也是用什么东西敲击这里所发出。 燕远想了想,捡起石头来,用力地往那石壁上扔。 对面似乎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随着他扔过几块石头,那敲击的当当声更近了,且节奏更快。 燕远听着那对面传来的当当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到他们旁边了,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岩壁大喊道:“有人吗——” 林悠怎么都没想到,他那样喊过之后,竟然真的能收到回音! “是谁——”声音隔着石壁传过来,算不得多清晰,但尚能听得清楚。 燕远抬手敲了敲,通过声音找到那岩壁可能最薄弱的地方。 “能听到吗——” 他对着可能薄弱的地方朝对面喊话,原本只是想做一番试探,却没想到,下一刻,竟是从那岩壁对面,听到了他的名字! “燕远——” 林悠瞬间攥紧了燕远的袖子:“他们知道我们是谁?” 燕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来到这个地方就知道有人想杀他,难道是现在,幕后之人终于要出现了吗? 他从腰间将匕首拔了出来,倘若这石壁也是个暗门,他虽受伤,也有八成的把握能在对方出现的一瞬取他性命。 “谁在那边!”他大喝一声,手中的匕首已是蓄势待发。 而这时候,他们听见了对面欣喜的声音:“三两酒,莫回首!” 林悠惊诧地看着燕远,那是代州一代的童谣,还是她前世在燕远远赴北疆之后才知道的。 她既知道,燕远又怎能不清楚? 他攥着匕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有些支撑不住地扶住岩壁:“商沐风!” “是商沐风吗?”林悠不知怎么,就觉得鼻子一酸,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燕远终于笑了出来:“是他,这是我在代州听过的,是我说给他听的。” 果然对面又传来商沐风的声音:“燕远!你怎样了?还好吗?” “活着,死不了!” 那短短的五个字,已将这一番生死尽数叙说其中。 石壁的另一侧,商沐风只觉心头萦绕的一团阴云终于散去,哪怕现在他们所处在五行谷中,形势根本算不得明朗,可他就是冥冥中觉得,终将有破局之法。 “这里有字!”淳于婉的声音传来,站在石壁边上的司空珩和商沐风都朝那边看过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淳于婉将那石壁上的字念出来,“这不是《千字文》吗?” “是《千字文》,而且是能打开出口的《千字文》。”司空珩走过去,负手看着石壁上雕刻的大字。 每一个字都用方框圈起来,如果他没有记错,这里就是图纸中所说,可以按动字迹打开通道的地方。 商沐风眸光微深,淳于婉分明是胡狄人,却知晓大乾孩子才要学的《千字文》,难道胡狄的普通人也开始学大乾的字了吗? “这个字能按下去,可总不会随便按按就能有反应吧?”淳于婉按下一个“天”字,果不其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又按一次,那个字便恢复到了本来的位置。 -- 第141页 “你既知道这个地方,难道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商沐风走到司空珩身边问道。 司空珩长叹了一口气:“我拿到的也不过是一张图纸罢了,并没有任何解法,但这既是八个字,自然应当有其他字与其对应。” “其他字?”商沐风看向他。 却见司空珩竟是转过身,朝石壁另一侧大喊:“你们那有什么字吗?” 燕远听到这个声音微顿了一下,虽然隔着石壁,人的音色多少会有些变化,但这个人不是商沐风,他还是听得出的。 只是既然对面的商沐风没有反驳,那便说明此人暂时可信。 他于是没有多问,回答道:“这里只有一根石柱,没有字。” 而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林悠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腰间去摸那本带出来的册子:“有字,有字的!” 燕远微惊:“你说那个册子,可那上面的字……” 林悠将那本册子慌忙翻开,可是他们两个方才从水中出来,那册子早已完全浸湿,里头的墨迹随意地晕染开,只有为数不多几个还能看出个模样来。 “好多字都看不清了……”林悠皱眉,几乎要哭出来。 这册子上记着慢香萝,她本是以为可以借以调查母后当年经历的事情,可如今上面的字迹几乎全部变成一团墨迹,她还怎么把这册子当成证据呢? “等一下!”燕远忽然想到什么,将那湿漉漉的册子拿过来,放到这边的火把近处。 两人借着火把的光亮,竟是赫然看见,在那一团墨迹之外,竟是有暗纹一般的字样被冲刷了出来! “乾嘉五年,十月,天雨雪……封慢香萝,三两二钱,交于随侍,带入定宁宫!”燕远对着火把光线的角度,一字一顿将那暗纹一样的字迹读了出来。 而仅仅这一句,便让林悠面色陡然变化。 乾嘉五年十月,正是她母妃生病病逝那一年的初冬! 燕远扯着自己湿漉漉的袖子,将那纸页上的墨迹缓缓晕开,那暗纹一样的字迹便在火把之下显得更为清晰。 “贵人以家眷相挟,其命莫敢不从,然皇后贤德,罪臣心有不忍,终将所为书闭,藏于此处。罗氏争名逐利,竟令救死扶伤之医者行害人性命之事,某贪恋妻女性命,有违德行,虽死无葬身之处,不愿令真相永绝于世。” “他年若此书现世,当以某之名,再扣罪于皇后娘娘。” “太医院,纪仁,拜书。” 第64章 无情狱 悠儿,我在,我在这呢。…… 林悠其实已经不记得多少关于自己母后的事情了。 乾嘉五年, 她那时也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又隔了两世的光景,为数不多的碎片般的回忆里, 甚至找不到一个母后的清晰身影。 可也许终究是血脉交融的亲情,让她即便在存于世间的大多数时间都不曾有过母后的陪伴,却也还是会在冥冥之中与那位世人口中贤良的皇后产生某些共鸣。 分明连那个人的样子都不知道, 可听着燕远一字一句将书册里暗纹似的那封“信”念出来,她还是觉得心中有如被人握住一般, 压抑着汹涌的疼痛。 她的母后, 她的母后根本就不是因为生病才离开的! “悠儿……”燕远察觉到她的不对, 抬手扶住她的胳膊。 林悠垂着眼帘, 摇了摇头:“罗氏, 是罗贵妃对吗?” “这只是这个太医留下的信息,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尚要再交刑部查清。悠儿,你先别急。若我燕远还有命活着出去, 一定让这件事真相大白。” “真相,真相就是母后当年或许也是中了慢香萝的毒, 在有心之人的安排下, 她便成了因风寒过重,溘然长逝。只要把那时候太医院留下的记录找出来, 我母后是不是被诊成风寒,一看便知。” 她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为那错过了十多年的真相,为她前世甚至都没能意识到当年的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为她愧作一个好女儿。 “悠儿,我, 我在,我在这呢。”燕远看着她哭,便比自己受了伤还要难受,他终于忍不住,抬手将林悠揽进怀里。 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悠儿不哭,等我们出去,就把真正害人性命的人绳之以法。” 林悠伏在他肩上,须臾,才终于重新抬起头来:“我要出去,我一定得出去。” 燕远松开她,抬手为她擦掉眼泪:“好,我一定要带着悠儿平安出去。” 另一边,在搜寻了整圈还是毫无收获之后,商沐风有些焦急地拍了拍石壁。 “燕远?你还好吗?你那边真的一个字都没有吗?说句话!是不是受伤了!” 听见石壁那边又传来声音,林悠这才又擦了擦脸上的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燕远小心剥离开那册子浸湿的纸页,细细地在火把下看着,一边看一边朝那边喊话:“你们那里是什么字?” “《千字文》开头的四句!每个字都是一个独立的机关,如果按对了,应该就有出去的路。” “千字文……”燕远小声嘟囔着,想从那册子上找到与千字文相联系的地方,可是除了那封太医纪仁写下的信之外,册子上再没有类似暗纹的字迹了。 林悠自然也听见了商沐风所说,只是他们一路走来,都不曾见过什么地方出现了《千字文》…… -- 第142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低声背着开头的几句。 这是每个大乾的小孩子启蒙时都要学的一篇文章,为了习字,先生会要求把整篇文字都背下来,这么一篇但凡开蒙的孩子都要学的文章,刻在这里有什么用意呢? “宇宙洪荒……”林悠低声默念,忽然间脑海中闪过方才在“木”字屋子里时的画面。 “清心丸,某两某钱,于西平运入;七星草,某两某钱,由代至宁入京城府库;醉,醉月香,洪驿丞命交由三里郡……” 燕远有些疑惑地看向林悠:“悠儿,你说的是什么?” “那本册子上,我翻了许多次,记住了几个药名,虽然不记得具体有多少,但它们下面所记的那个地址,第一个字连起来刚好是《千字文》!” 燕远是知道林悠记性好的,当年在奉贤殿先生都夸过公主聪慧,可他却一时没明白,那几个字怎么就与《千字文》有了关系。 林悠此刻终于豁然开朗了,她虽未能记住那册子上的所有内容,但前面几页她记得的,确实大部分都符合《千字文》。 “不是第一个字直接连缀起来,而是要把所有有宝盖头的字,都加上这部分才行。‘于’变成‘宇’,‘由’变成‘宙’,这样就连起来了!” 燕远更不解了:“那好好的,为什么不写宝盖头啊?” “或许是因为那个‘吕’字吧。”林悠的目光冷了下来,虽然还无法验证她的推测究竟是否准确,但此刻她已能基本确定,这册子上所记的慢香萝,就是当年偷偷送入宫中,送到她母后口中的慢香萝。 那“吕”字倘若加了宝盖头…… “宫!”燕远惊呼出声,慢香萝的地点是“宫”字,那不就是被送入宫中的意思吗?这等害人性命之事,不好明确记述,所以才用了这样隐晦的方法,即便有人找到了记录的册子,也很难想到竟是代表这样的意思! “所以那八个字的解法也与宝盖头有关?”燕远思及此,连忙敲起石壁。 “商沐风你能听到吗?是有宝盖头的字,是‘宇宙’和‘宿’!” 商沐风三人正在尝试按动那几个字,闻言都停了下来。 司空珩最先反应过来:“确实只有这三字都是宝盖头,可这选择的方式会否有些太儿戏了?” 商沐风微皱了一下眉,虽不知燕远选择这三个字的原因具体是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多问,将几个汉字复位之后,按照顺序便将那三字一一按了下去。 而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宿”字被按下去的瞬间,这整个石室当中,竟是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响。 轰隆隆的机关转动的声音,竟好像还伴随着什么东西落地被砸得粉碎的动静。 燕远和林悠面前的石壁竟开始缓缓下降,而还不等他们高兴可以相见,便转而瞧见原先立在沙土当中的石柱,像是要塌陷下去一般,奇异地开始下沉。 “悠儿抓紧我!”燕远敏锐地发现他们脚下的沙土在飞速地向着石柱的方向滚去。 整个地面开始从中间凹陷,所有沙石都向着中心最低的地方滑落下去。 “燕远!”石壁降下,对面的商沐风已经能看见燕远的身影。 而燕远却根本来不及说什么,他眼看着他与林悠两人站立的地方都要随着滑动,揽住林悠便纵身跃过那已经降下的石壁,朝前扑了过去。 “燕远!公主?”商沐风冲过去扶住他们二人,瞧见林悠竟也在此,眼中闪过惊讶。 可情势却根本来不及让他们交换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随着燕远他们那一边的沙土飞速地下落,这整个石室开始地动山摇般晃动起来,碎石土屑从头顶掉落,原本坚固的空间开始变得仿佛要塌陷一般。 司空珩大喊:“快离开那里!” 燕远一震,转过视线便见他们身后的形似砖石的地面竟然开始开裂! 他来不及细想,护住林悠便朝旁边躲了过去。商沐风亦是大惊,推开他二人,自己也跟着朝另一边倒去。 倒是淳于婉身形敏捷,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回到安全些的地方。 只是他们所以为的安全,也不过只坚持了片刻罢了,那砖石地面开裂的下一瞬,这整个地面便一边塌陷一边倾斜,五人毫无凭借,瞬间便顺着掉落的石壁直接滑了下去。 砰! 巨石落地的声音震得人脑中轰鸣,林悠自燕远怀中抬起头来,便见他们先时站立的地方已彻底塌陷成一个斜面,而他们五个人,自然也全部滑了下来,摔在这一层的地面上。 “燕远,燕远你怎么样了?”林悠又连忙去看燕远。 他方才就受了伤,如今又为了护着她,自己去承受坚硬地面的撞击,他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凡人,哪里能受得住呢? 燕远仰躺在地上,深吸着气:“没事,没事的,悠儿不怕。” 司空珩和淳于婉都略通武艺,两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倒是商沐风的手有些扭伤,靠着那倾斜的岩石,额头都出了冷汗。 好在淳于婉习武时学过些应急伤的处理,这才及时将他的手腕接正,否则待他们有命出去,还不知会不会延误了看诊,影响他日后用手。 商沐风苍白着脸色朝她道了谢,这才与他们一道走到燕远身边。 “没伤到骨头,也恐伤及了内里,你还能撑着吗?”淳于婉看了看燕远的状态说道。 -- 第143页 林悠虽不认识这个姑娘,但看她方才为商沐风接正手腕,便从心底也信任了三分。 “有没有感觉哪里疼?”林悠问他。 燕远摇摇头,他常年在校场上,论及这种伤,要比淳于婉更清楚,他摇摇头:“缓一下就好,至少能活着出去,放心。” 见他还能说出话来,淳于婉这才放下心。虽然她第一次见这个名叫燕远的人,但也许是因为对方是商沐风的好友吧,她竟然就这么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便关心起与商沐风有关的人来。 而这时,在那巨石落地的震天声响之后,被掩盖的,像是铁链晃动一样的咣啷咣啷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了过来。 众人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那里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铁牢笼,而里面,竟锁了一个头发蓬乱正在挣扎的人! 第65章 破晓出 前辈,可是认识镇北军中之人?…… 天色将暮, 养心殿内却站了许多面色各异的大臣。 气氛似乎压抑到了极点,就像是夏日里酝酿了一场暴雨的乌黑云层,让人喘不过气来。 今日下了早朝, 从宫里传出消息来,说是乐阳公主殿下失踪了。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消失了呢?可偏就是这么奇怪, 圣上派出了金鳞卫找,可整个宫中, 哪里都没有小公主的身影。 如今连京城各处都是名为巡逻实为找人的队伍, 可天都快黑了, 却没传回小公主的一点消息来。 更可怕的是, 不只这件事, 也是在今日,正在午后, 从锦州来的奏报终于传回了京城,可那奏报的内容, 却是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才还议论得火热的锦州防汛一事,还没议出个结果来, 锦州知州上奏, 长堤一处因降了两场大雨决口,急需朝廷赈灾支援。 一面是公主失踪, 毫无头绪;一面又是锦州受灾,亟待处理。 可想而知, 目今乾嘉帝的心情自然不会多好,而那些大臣被叫来议事,人人都是小心翼翼顶着脑袋,生怕帝王将这郁气发泄在自己身上。 “诸位爱卿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乾嘉帝啪地将锦州送来的奏报扔在桌子上。 几位大臣吓得一哆嗦。 定国公罗向全心里揣着事不敢贸然开口, 忠勇侯顾摧算半个武将出身,自然也不在这种事上出头,气氛有些尴尬,工部尚书顶着压力,只好自己站了出来。 “启禀圣上,微臣以为赈济灾民、修补堤坝乃是要务。水患无情,锦州百姓正是缺衣少粮之时,当加急筹措用物,尽快运送。” 乾嘉帝冷笑:“朕自然知道赈济灾民最为重要,可谁去呢?你去吗?” 工部尚书吓得脑袋一缩,低着头不敢回话。 这锦州前几日还是在商议防汛一事,说是今岁大雨没有往年多,堤坝当没有问题,可这才过了多久,立时就出现了决口,显然这里头的事并非那么简单,这时候谁去谁就是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百姓自然要救,可若是要冒着搭上自己前程甚至性命的风险,那些老大人,便都犹豫起来。 养心殿内又安静下来,唯有乾嘉帝锐利的目光从那些老臣身上扫过,将他们看得脊背发凉。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王德兴的声音:“启禀圣上,礼部主事罗大人求见。” 罗清泊!定国公罗向全眉心一跳,这时候他一个礼部的主事来养心殿做什么? 罗向全心里着急,生怕此事将自己嫡孙牵扯进去,可他悄悄抬头见到圣上的表情,那阻拦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宣。”乾嘉帝开口。 罗清泊身着官服,却好像几日之内就瘦了一大圈似的。 林慎也不避讳那些老大人,看着这年轻的臣子问道:“罗爱卿前来所为何事?” 罗清泊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乾嘉帝的方向行了大礼。 “臣罗清泊自请筹备粮草,前往锦州赈灾,恳请圣上应允!” 他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却像是阴云里乍响的惊雷,整个殿中所有人都惊讶地看了过去,罗向全更是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 林慎盯着罗清泊看了一会,目光中露出一丝难得的兴味。 “罗爱卿免礼。” 罗清泊起身,可却仍旧拱手:“微臣恳请圣上恩准!” 林慎看了罗向全一眼,又看向罗清泊,瞧见那年轻的罗大人不曾有分毫偏移的动作,心内竟突然被触动了。 “朕准了,着礼部主事罗清泊即刻改任南淮道巡察使,总领锦州赈灾督察诸事。” 此言既出,了解此事前后的哪个不是倒吸一口凉气。 那锦州明摆着有个坑呢,这定国公也舍得让自己的孙子跳吗? 可罗清泊却根本没有看自己祖父一眼,他朝着乾嘉帝又行一礼,朗声道:“微臣叩谢圣恩!” * 石壁上的火光映照着被吊起来的巨大牢笼,牢笼的一侧,沙土从漏斗一样的空隙流泻下来,顺着石柱掉落形成的空洞,流进下方一个巨大的方形凹槽之中。 那个漏斗一样的空隙,便是燕远和林悠方才站立的地方倒塌形成的,那雕着胡狄花纹的石柱仍旧立在当中,在沙土的洗礼之下,显得越发神秘。 司空珩小心翼翼地朝那牢笼走去。 里面关着一个衣裳破烂,蓬头垢面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此刻正狂躁地甩动着绑着他的铁链。 -- 第144页 “我等误入此地,惊扰前辈,不知前辈是被何人关在此处?”司空珩试探着问道。 可那铁笼里的人,不过停了一瞬,便像没有听到似的,继续疯狂地甩动着胳膊上的铁链。 燕远已被商沐风和林悠扶着站起来,几人都走过来,方瞧见那铁笼子里的人双目无神,像是疯了。 “你不是知道这里是五行谷吗?难道不知道这里关了个人?”商沐风问道。 司空珩面色微变:“我也只是知道这里有以五行布置的机关,可从未听说过还有地牢,且还关着活人。” “他是胡狄人吗?”林悠有些疑惑地问道。这里许多陈设都用胡狄的花纹装饰,若是关了一个胡狄人,倒好像也有可能。 可下一瞬燕远便否定了他的猜测:“是大乾人。” “为什么?”商沐风看过去。 燕远捂住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借着林悠和商沐风的力站稳:“他身上的衣服虽已破烂,可那是镇北军特有的软甲,我不会认错的。” 他的面色已变得一片冰寒,不管笼子里关着的那个人是不是镇北军的旧部,他都一定与镇北军中之人有关联,那他祖父和父亲…… “燕远……”林悠担忧地看向他。 燕远摇摇头,借力向前走去:“我挺得住,都到了这里,不至于出现镇北军的旧物就能让我认输。” 谁知道这是不是幕后之人为了杀他用的障眼法呢?他不会让那些人得逞。 林悠、商沐风和司空珩自然都跟着他的脚步一道朝那个笼子走过去。 走出几步,商沐风才看向淳于婉:“跟上来,不要离我太远。” 可他没想到,淳于婉竟好像愣住了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淳于婉?”商沐风喊了一声。 在原地的淳于婉这才如梦方醒一般赶紧跟了上来,可她表情却仍旧不是很对,像是有重重心事。 “胡狄人?”燕远低声问他。 商沐风轻点了一下头:“暂时可信。” 燕远没再问什么,只是看向笼中关着的那个人。 走近了一些,他们才发现,那被铁链锁起来的人,不只是双目无神,而是也许因为在黑暗里太久,大概已经看不见了。 他狂躁地甩动着铁链,发出让人心惊的声响,随着燕远几人靠近,动作越来越大。 司空珩深深皱眉:“被关在这里太久,这个人兴许已经疯了。” 而燕远却并不相信:“前辈,可是认识镇北军中之人?前辈!” 那人在听到镇北军时停了一下,可却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只那一下便又陷入癫狂的状态。 随着他的动作,破烂的软甲无力地摆动着,让人能隐约瞧见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可无论几人怎么问,他就是一点回答都没有,只是拼命地摇晃,似乎想要挣脱牢笼逃出来。 直到燕远忽然站定,含着泪大喊:“镇北军众将听令!” 让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那笼子里的人忽然停住了,他安静下来,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在片刻之后,在林悠几人惊讶的目光里,他忽然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士一样,猛地单膝跪了下来。 只是因为铁链拴着他的四肢,随着他跪下的动作,他的胳膊被一下拽了起来,而那手腕上的血痕,此刻依稀可辨。 “他,他是……”林悠感觉自己说不出话来,这被关起来的人,难道果真是镇北军的将士?可镇北军远在代州,几年里从未回京,他又怎么会被关在京郊呢? 当啷! 随着那人重重蹲下的动作,有什么东西在此刻从他身上掉了出来。 “那好像,是一块石头?”司空珩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石头上沾了血迹,瞧不出本来的模样,但大概的形状却是一弯半月,绑着石头的线绳大约是因为年头长了,不堪重负地断开了。 就在司空珩试图上前,将那石头从牢笼里探出来时,在他们身侧的淳于婉,忽然间失去了凭借一般,咚地跪在了地上。 “淳于姑娘!”林悠吃惊地看向她。 商沐风若非还扶着燕远,甚至险些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扶她。 而淳于婉却已是满面泪痕,她膝行两步,到那铁牢笼之前,哽咽着声音道:“爹,是你吗?是你吗?” 她趴在那铁笼子之上,浑然不管脏污,便想要伸手去抓住里面的人。 可那被铁链锁住的男人,却是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维持着垂首听命的姿势。 “淳于姑娘,你,你爹是……”商沐风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了微毫颤抖。 只见淳于婉将一只手伸进那铁牢笼之中,她张开手掌,手心之中,正是一枚光滑的半月形玉石,与方才掉落在地上的半块,刚好左右相合。 “爹!你不记得我娘了吗?她叫淳于合月,她从没忘了你,她每天都在等着你回去呀。”淳于婉早已泪流满面,她趴在那铁牢笼之上,拼命地想将手中的玉石拿给牢笼里的那个人看。 而那被铁链锁起来的人,在听到“淳于合月”这个名字时,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空洞无光,却是若有所感地朝向淳于婉的方向。 “他记得,他记得!”司空珩朝着淳于婉道,“你告诉他,他记得的!” -- 第145页 淳于婉泣不成声,拼命地将那玉石往里送:“我娘,我娘叫淳于合月呀,她在代州等着你,等了你四年了,你怎么不回去看看她呢?” 被铁链锁起来的人,朝着淳于婉的方向膝行两步,而后忽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只见他忽然间又发疯了似地在笼子里拼命挣扎。 淳于婉因为他的动作,被一下子从铁笼边闪开,可她不认命地重新爬起来过去,这一次,还不等她将自己的玉石递到笼子里,那笼子里的人就突然不要命似地贴了上来。 “他有东西要给你看,在他胸前!”司空珩看着那人的动作,连忙开口。 淳于婉愣了一下:“爹,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是婉儿,是婉儿呀!” “你试试能不能从怀里找到他要给你看的东西!”司空珩赶忙提醒。 淳于婉扭头看了一眼,瞧见商沐风肯定的目光,这才含泪探手过去:“爹,你到底想说什么,告诉婉儿呀……” 可她探手过去,没有从笼子里的人身上拿到东西,却是因为那人的动作,猛力之下,竟将那原本就已陈旧残破的软甲彻底地撕裂开来。 而下一瞬,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笼子里的男人停止了挣扎,仰首跪在了地上,他的胸前,黝黑而伤痕累累的皮肤上,是四个狰狞可怖的大字——代州有冤! 第66章 忠魂在 “报,仇。” 青山依旧, 忠骨犹在。 代州的百姓,无人不知镇北军的威名。 那骁勇善战之师,驻守北地多年, 不曾让胡狄人踏过望月关一步。 燕家将领之名,更是响彻整个北方的广袤土地。 可一切尽数消失于四年前冬日的那场持续数月的战争之中。 大雪、寒冷,没有人知晓望月关前, 镇北军究竟是经历怎样艰难的境地才铸就坚实的长城。 战报传回京城时,结果已是燕家祖孙三代战死沙场, 而镇北军中多位副将不知所终。 燕远从不曾想过, 他竟会在这京郊的地牢之中见到镇北军中旧日的将领, 更不曾想到, 他无法将冤屈昭告于世, 竟是刻印在肌肤血肉之中,时至今日都在做着无声的反抗挣扎。 他太久不见天日, 太久不曾开口,甚至精神都已算不得正常, 可他仍记得镇北军,仍记得家中妻女, 仍记得当年代州冤屈, 那该是多刻骨铭心之恨,才能让一个近乎癫狂之人都永志不忘。 燕远眼眶微红, 翻涌的情绪让他握着林悠的手都微微颤抖。 他几乎是轻颤着声音,说出了那个名字:“余将军, 是余世缨将军,对吗?” “你认识我父亲,你认识他?”淳于婉看了过来,“那你能不能救救他, 求求你了。” 燕远单膝跪下:“前辈忠告,燕远矢志不忘,定将查清当年望月关一役真相,不负前辈所托。” 咣咣! 两块巨石从另一边滚落下来,砸在牢笼后面的地上。 司空珩惊讶地抬头,赫然瞧见那聚集沙土的凹槽竟然在不断下陷,而与之相连的锁链,在他们与余将军对话的这段时间里,已是岌岌可危。 他猛然想起五行谷图纸上他最看不懂的那个部分,忽然间反应了过来。 “不好!那些沙土是用来计时的,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塌下来了! “什么?”商沐风和林悠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果然那方形的凹槽积聚的沙土越来越多,也拽着那锁链越来越沉,而锁链之上,牵引的巨石已有一半悬空,要不了多久,当那些巨石被拽落下来,这牢笼便会连同他们所站的整个地方,都被塌陷的山石彻底埋起来。 “原来是这样……”林悠四下望着牢笼的四周,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支撑这个空间的五根石柱,便出于她和燕远方才所经历的五个石室,随着机关转动,他们每通过一个石室,便会有一根石柱改变位置,而这个空间的支撑也会越来越弱,越来越危险。 而燕远炸开通路的方法,虽然破坏了一部分机关,却也加速了这里的变化,现在这整个空间已处在行将塌陷的档口,他们也许甚至没有逃走的时间。 “那怎么办?我爹怎么办?”淳于婉已哭成了泪人。 余世缨是被铁链锁在牢笼里的,一共八根,锁住他的四肢和腰部,虽然那些锁链很长,让他能有所动作,但那都是铁索,他们没有钥匙,也没有工具,如何能够打开? “来不及了,必须赶紧找到出去的路。”司空珩开始在四周逡巡,他脑海里还有这里的图纸,一定会有出口,他记得是有出口的。 已经被破坏了的机关,随着凹槽内的沙土越来越多,开始渐渐变形,也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虽然布局的改变让司空珩没能找到图纸上的通路,但他竟然在巨石又一次掉落之后,发现了另一个被燕远炸开的出口。 只要能通向五行谷的另一端,那按图纸所说,一定能找到出去的地方。 “把这里挖开,来不及了!”他已伸手去清理那里堆积的碎石。 商沐风和林悠都过来帮忙,燕远的伤最重,亦忍着疼痛搬开那些石头。 只有淳于婉,她拼命地寻找打开锁链的方法,可那铁索根本撼动不了分毫,被锁住的余将军,也好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不再有任何动作,安静地跪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 第146页 淳于婉将牢笼里那余将军的半块玉石捡了出来,将两块拼合在一处,可是余将军却再没了任何反应。 他只是仰首向上,唯有胸前的四个字,在无声却有力地控诉。 轰—— 随着石质凹槽下沉,又有上方的巨石滚落下来,这次,终于这个地方所有的支撑几近崩溃。 “余将军!”燕远回首看去,好像,好像没有时间救人了…… 整个牢室的空间,开始剧烈地晃动崩塌,铁链发出令人心慌的声响,仿佛那些掉落的碎石土块,甚至渗入的地下暗流,要彻底将所有生命掩埋。 余将军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在那摇晃的牢笼里维持着一个镇北军副将最后的威严,他正正地跪着,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发出了低沉、沙哑,甚至根本分辨不清的声音。 那是两个含糊不清的字,但却是他能说出的最清晰的字。 “报,仇。” 在“天崩地裂”之中,燕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好像是听到了,听清楚了一般。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商沐风冲过去拉起淳于婉。 “快走啊!”商沐风甚至没能顾得上男女大防地搂着她的肩要带她走。 淳于婉哭着喊着,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多的掉落的碎石之中。 “爹,娘亲和婉儿,都好想你……” * 天幕漆黑一片,从五行谷中“爬”出来时,五个人都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燕远仰躺在泛着潮湿气息的草地上,眼前正是一片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深空。 林悠坐在他身边,已经几乎没了力气,却仍旧固执地握紧他的手。 “我们活下来了?”她的声音轻颤着,在算不得明朗的月光下,原本就单薄的身影越显瘦削。 燕远抬起手,轻轻覆在她脸上,擦掉她的泪:“活下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要融进夜风之中。 山间草木泥土的气息在几人之间弥漫开,淳于婉轻微的哭泣声在静谧的山野中越发清晰。 商沐风从怀中拿出一块有些皱了的帕子,递到她面前,却没有说一句话。 淳于婉没有接那块帕子,她顿了一下,扯过商沐风的胳膊,干脆趴在他的衣服上放声大哭。 她甚至不曾好好见过她父亲几面,她本是带着母亲的意愿前来京城,却从没想过,竟是落得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好人偏偏要遭受这样的不公?为什么明明是保护边疆安定的人,却要被关在那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她还不曾好好与父亲讲讲母亲这些年的事情,她还不曾好好看一看父亲的样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她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尽快离开这里吧,引你们来五行谷的人尚且不知具体是谁,再留在这,太冒险了。”司空珩坐在草地上,似乎此时此刻,只有他还能保持着理智。 燕远躺着冷笑了一下:“何必急着离开,大鱼还没上钩呢。” “大鱼?”司空珩看向燕远,他发现这个人好像和他从前所以为的并不太一样。 若果真是一个凭着燕家祖辈功劳进入天风营的莽夫,想必他今日在那地牢之前,不会流露出那般神情,更不会有那些话语。 他为什么会觉得燕远是个满腹草莽之人呢? 司空珩的目光陡然变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他曾经最信任的,该帮他办成所有事情的侍女今儿。 “要杀我的人怎么会放心这个没有活物的破机关呢?等着吧,迟早会有人来验收。”燕远分外笃定。 “会有人来?可,可你还有伤呢……”林悠忽地紧张起来。 燕远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没事。”他复又看向商沐风,“我给你的东西还有吗?我从水里走了一回,那玩意估计用不了了。” 商沐风举着一只胳膊给淳于婉哭,另一手从怀里翻出一支短棒来。 “帮个忙。”他看向司空珩。 司空珩看了一眼,到底接了过去,虽然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杀燕远的人变成了帮燕远的人,但他此刻确实更想知道燕远说的那条“大鱼”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钓鱼吗?”司空珩一边找着火一边问。 商沐风扔出一个火折子给他:“这是救兵。” 点了火折子,那明亮的烟火便一瞬间窜了出去,只是不像林悠和司空珩所想惊天动地,它声音非常小,光亮也像流星一般,一闪即逝。 片刻后,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待那人走近,林悠便认了出来,竟是展墨。 “公子,都已准备好了。”展墨过来回禀。 燕远已被扶着靠着一棵树的树干坐了起来,只是显然有伤,展墨原本想问,可想到公子的脾气,终究咽了回去。 燕远轻点了一下头:“盯好了,别漏了任何一个。” “是。”展墨神情肃穆,虽然尚不知公子在那仓库之中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公子的样子,只怕离开前猜测的那些可能,大半都发生了。 夜色渐深,本该到了宵禁休息的时候,可在这京城东郊的山林里,却是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队人马。 他们擎着火把,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只是越来越往所谓的胡狄仓库靠了过去。 直到他们走到原本的仓库大门之前,他们以为的空无一人的山林,却一瞬间亮起一圈明亮的火光来。 -- 第147页 为首的那人带着黑斗篷,瞬间瞪大了眼睛向四周看去。 可在他下令撤退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他们被完全包围了,竟无法从任何一个方向离开。 “罗大人,这么着急,是找什么呢?” 这声音不大,但却冷得让人心惊。 罗历瞬间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在看请那从黑暗之中走出的几人的时候,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燕,燕远……” “怎么,罗大人没想到我还会活着吗?” 第67章 长夜 末将燕远恳请圣上,还北疆百姓公…… 景俪宫。 罗贵妃心神不宁, 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按照父亲所说,那该去的人也已进了五行谷之中,可如今已近夜半, 却仍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难不成是出了意外? “不,不可能。”罗秋荷自己摇头。 那五行谷乃是胡狄匠人与大乾能工一道用了数年才修建好, 里面机关复杂,且布了死局, 燕远就算再厉害, 难不成还能比过无情机括? 他不可能出来的, 不可能的。 可是原本早就该收到父亲的消息了, 却到这个时候都音信全无, 又有今日她那侄子自作主张请旨前往锦州,如今罗秋荷心中可谓一团乱麻。 她虽一直自言自语, 重复着燕远不可能出来,可她心里总不自觉地想, 假如燕远活下来了,假如林悠没死, 那她怎么办?罗家又怎么办? 且近来领着林诺去见圣上好像都没什么用了, 圣上分明对贤妃上了心,再这样下去, 只怕有大皇子和二皇子挡在前面,她真的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做出点什么来,能减轻一分威胁也是好的。 “赵嬷嬷,赵嬷嬷!”罗秋荷唤了两声。 侍奉她的老嬷嬷就守在外面, 闻言立时走了进来:“娘娘,怎么还不睡啊?” 罗秋荷抓住赵嬷嬷的手:“嬷嬷,等不得了,今夜就要动手,让那太医,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赵嬷嬷吓了一跳:“娘娘,急不得呀,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娘娘难道忘了纪美人的下场吗,那可是前车之鉴啊。” 罗秋荷却摇头:“不一样,我和纪欣可不一样,我父亲是定国公,我有底气,那太医留不得,他能查到慢香萝,谁知道还会不会说出别的来!” “娘娘……”赵嬷嬷还想再劝,可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宫婢的声音。 “娘娘,圣上跟前的王公公来了。” “王德兴!他来做什么?”罗秋荷的心弦猛地绷了起来。 这已经是半夜了,便是圣上勤勉,也到了休息的时候,王德兴这时候不在圣上面前侍奉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娘娘,不管王公公是来做什么,那到底是圣上面前的人,可不能晾着。”赵嬷嬷见她表情不对,连忙劝道。 罗秋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在王德兴面前自乱阵脚。 “让他进来吧。”罗秋荷说完,走回去坐到上首的位置上。 不一时,王德兴便带着几分笑意走了进来:“老奴见过贵妃娘娘。” “不知王公公深夜前来,有何贵干?”罗秋荷问道。她袖中的手已紧紧攥住,不知怎么心底也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来。 王德兴皮笑肉不笑:“老奴奉圣上之命请娘娘到养心殿去。” “养心殿?” “正是。” 罗秋荷看了赵嬷嬷一眼,赵嬷嬷会意,上前欲将一块银锭塞入王德兴手中。 “不知圣上深夜召本宫前去,所为何事?还望公公不吝提点一二。”罗秋荷说道。 只是这一回,王德兴却是推拒了她的银子:“圣意不敢妄自揣测,娘娘还是去了便知晓了。” 罗秋荷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可手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中:“有劳公公了。” 王德兴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变化,只躬身道:“娘娘请吧。” * 养心殿中,灯火通明。 林悠和燕远已换下了那湿透的衣裳,只是经历那一番几乎丧命的危险,两人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 尤其是燕远,他大大小小不知受了多少伤,此刻单是站在殿中,便已全凭着自幼习武练就的超乎常人的毅力。 乾嘉帝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东西,一本已经晕开了墨的册子,一册当年关于皇后娘娘病情的记录,还有一份奏报,是商沐风在半个时辰前忍着身上的巨痛写成,里面叙述了他们今日在五行谷中经历诸事的始末,自然也包括,在那所谓的胡狄仓库之中发现了失踪多年的镇北军将领余世缨。 司空珩和淳于婉也在此,他们是此行的关键证人,更是罗历所作所为的证明人。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紧跟着,那被圣上传召入宫的定国公罗向全,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显然是刚从府里赶来,全没有往日那身为国公爷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一眼就瞧见了跪在地上的罗历,脚下一绊,那分明是要行礼,却更像直接摔在地上了似的。 “老臣参见圣上。” “国公爷平身吧。”乾嘉帝淡淡说道。 定国公罗向全起身,抬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不知圣上召老臣前来有何吩咐,老臣惶恐。” 林慎看着面前这确实可称得上“老臣”的臣子。 -- 第148页 “国公爷难道不该先向朕解释解释,世子深夜前往东郊是为了什么吗?” 罗向全唬得连忙又跪了下去:“圣上容禀,犬子深夜前往东郊,实为担忧公主殿下,所以才放心不下,带人前去寻找。老臣未能及时向圣上禀报,请圣上赐罪。” 林悠淡淡地看着罗向全,只觉得分外可笑。 要杀她的人,却辩解是为了救她,何其讽刺。 乾嘉帝林慎笑了起来:“国公爷倒是甚善教养,世子为了帮朕寻找公主,深夜都不休息;女儿为了替朕分忧,竟能想到把慢香萝找来这种‘好办法’,朕实在是惊讶。” 罗向全听到那“慢香萝”三个字,只觉得像是当头劈了一道惊雷一样,劈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慢香萝,是纪欣曾经买来给自己儿子用,想要令圣上回心转意的,可罗向全心里清楚,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知道这种胡狄奇毒。 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变得冰凉,手也有些微微颤抖,他撑着地面,勉强维持着跪下的姿势。 “老臣不敢,老臣惶恐……” “惶恐?”林慎冷哼一声,“朕看你胆大得很!” 他的声音里尽是久居高位者带来的压迫感,罗向全只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头低得更低。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他砰砰磕了两个头,在那些证据还未摆出来的时候,就已做出求饶的动作来。 可那些陈年旧账,倘若一直被埋着,便像是伤口留下一道疤,衣服遮着倒也眼不见心不烦,一旦被翻出来,却像是重新挖开,流血、疼痛,每一样都足以令人百倍于之前来认真对待。 “朕且问问你,慢香萝,你可见过?当年镇北军与胡狄在望月关有过一场苦战,你又可记得?” 罗向全汗如雨下,他不知道圣上知道了多少事,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只是颤颤巍巍伏在地上,进行着无力的辩解。 “老臣一心为了大乾,一心为了大乾啊……” 殿外,王德兴几乎不掺一点情绪的声音传了进来:“启禀圣上,贵妃娘娘来了。” 罗向全不敢抬起头来,只是跪在地上,就已汗如雨下,听见连罗贵妃都来了,更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自看到燕远没死的时候,他就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一般。他一向圆滑,此时却连个推辞解释之语也想不出来了。 罗贵妃此时已走了进来,她着了正品宫装,甚至还补了一个精致的妆容,瞧着该是雍容华贵,可目光中却是根本掩饰不住的几分疲态。 精致的外表之下,是内里已经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她久在深宫,能坐在贵妃之位上,代掌凤印,自然不笨,又如何猜不到此来养心殿的用意呢? 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不愿承认精心的谋划即将面临着崩盘,不愿承认她多年的努力即将付诸东流。 “臣妾见过圣上。”她行了一礼,分明看见了跪在一边的自己父亲与兄长,却硬是掐着掌心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的惊慌与胆怯来。 某种程度来说,乾嘉帝其实甚为欣赏这位贵妃隐忍的能力。只是呼之欲出的真相太过残忍,他甚至没法念在这许多年的情分之上为她开脱。 她们都不是闻月,也许只是短暂地有她的影子,但终究不是她。 “你嫁给朕,有二十多年了吧。”林慎看着罗秋荷,以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平静语气,说着一句很不适合当下这个场面的话。 罗秋荷轻怔了一下:“光阴荏苒,臣妾韶华不再,圣上却还如当年。” 林慎笑了一下:“你分明是极美的,多年似乎都不曾变过一般。” “年华易逝,红颜易老,臣妾只是凡夫俗子,也奈何不得,只盼着能多在圣上身边一日,也尽足够了。” “真的如此吗?” 罗秋荷看着林慎,只觉得面前的帝王开始变得分外陌生,那短短五个字,像是一柄重锤敲在她的心上一般。 她哽咽着,却是倔强地道:“臣妾愚钝,不知圣上何以有此一问……” 林慎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抄起那浸了水的卷册扔到罗秋荷的面前。 “朕在王府时,每一个要嫁入王府的人,朕都说过,王妃谁都不能替代,朕也不会真对你们动什么感情,你们若不想委身为妾,朕自可向先帝请命,不误你们大好华年。朕有没有说过?” 罗秋荷垂下眼帘,一滴泪落了下来,砸在地上铺着的绒毯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圣上说过。” “那你告诉朕,为什么做出了选择却要出尔反尔,还要害她!” 林慎的声音陡然提高,罗秋荷被震得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整个养心殿内一片安静,只有灯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罗秋荷面前便是那被墨浸染了的册子,灯火映在其上,隐隐有暗纹一样的字迹。 她不用看,都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把这册子放进五行谷,可正是她的好主意啊。 她原是要毁掉的,这样的证据留在世上,对她永远都是威胁,可那时正是五行谷大计将要谋划完成之时,她忽然恶毒地想,假若某日真将那个男人骗入这里,让他看到自己钟爱的女人竟是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算,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疯狂? 她原是想攻心为上,让那人死之前也不得安宁,可谁知短短数年间计划就几经变动,这东西竟是被燕远几个小辈找出来。 -- 第149页 “圣上想责罚臣妾吗?” “你以为朕不敢吗?”林慎盯着罗秋荷,却觉得心像是被人攥起来似的疼。 他怀疑过闻月的死有其他原因,可那时即位不多年,又正值与胡狄连年交战,他心力交瘁,几番查探没有结果,便信了真是命运使然。 他却没有想过,竟然真的有人敢在宫里,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给闻月用这样的毒。 慢香萝,虽不致命,却能伪装出风寒之症,隐藏真实的症状,让人变成病重不治而亡。 而这样折磨人的毒,竟是被他亲自封为贵妃的罗秋荷所下! “臣妾自问一心一意辅佐圣上,先皇后在时,也尽心尽责听凭先皇后的吩咐,臣妾做错了什么呢?便是因为臣妾没能诞下亲生的皇子,便要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臣妾身上吗?” “证据就在你脸前,你却还想狡辩!” “证据?若是一纸不知什么人所写的密信就能成为证据,那臣妾想拿出多少来,就能拿出多少来。” 罗秋荷眼中含泪,却是咬牙坚持着,陈年旧案了,即使圣上再偏向闻月又如何?她已经死了,死了就该安葬在皇陵里,而她罗秋荷是贵妃,是写进玉碟的贵妃,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圣上又凭什么置她于死地呢? “罗贵妃指使太医,给我母后的碗中下了慢香萝,这还不算证据吗?罗氏一心灭口,便是查到慢香萝的王太医也不放过,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吗?”林悠终于忍不住了。 便是罗秋荷从她小时候便处处为难她,她也只当是因为罗秋荷是母亲,母亲总要更为自己的女儿考量。 可如今证据就在面前,连整个罗家都岌岌可危,罗秋荷竟还要负隅顽抗,甚至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篡改着关于她母后的真相。 罗秋荷猛然看向林悠,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一次,不再对自己憎恶的目光有丝毫的隐藏。 她就知道,斩草就应该除根,留了这么一个公主,终究成了“祸害”,害了她女儿不够,还要连罗家一起打入不可翻身之地。 “乐阳公主好大的口气,无凭无据便指摘宫妃,什么慢香萝,那是纪欣用过的,本宫哪里知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乐阳公主难道要去皇陵里问问先皇后吗?” “罗秋荷!”林慎大喝一声,他觉得这个女人疯了,彻底疯了。 罗秋荷双目微红,冷艳精致的妆容与她近乎疯狂的状态诡异地割裂开来。 她分明流了泪,可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的:“臣妾难道说得不对吗?难道臣妾身为贵妃,便是光凭一纸来路不明的密信就能定一个滔天大罪吗?” 林悠忽然笑了。 两世了,整整两世,她不愿与罗秋荷有太大的摩擦,一直隐忍谦让,只当是这位贵妃娘娘天性张扬,可如今才看得清楚明白,她不过是因内里的懦弱才要伪装出表面的强势罢了。 前世她不懂,可两世为人,如今她却在听到罗秋荷那些狡辩的话语时突然明白了。 罗贵妃,她从前那可悲的自尊与自负,在遇到母后之后,尽数被消弭殆尽。 定国公嫡女,养尊处优的天之娇女,却在后宫之中败给了一个早已败落的闻家出来的皇后,她怎么可能甘心? 她苦苦的挣扎,不过一个易碎的躯壳罢了,那躯壳内里,是早已崩塌无法重建的自信,光鲜亮丽之下,那贵妃娘娘只怕活得诚惶诚恐,这才在母后故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持了凤印吧。 “臣妾之罪,不是这区区几句一个死了的太医留下的话就能定下的。罗家之罪,也不是这寥寥数言,就能定下的。臣妾侍奉圣上这么多年,便因这一纸所谓密信定罪,臣妾不甘。” 罗秋荷忽视了父亲和兄长投来的阻拦目光,孤注一掷地进行着一场豪赌。 她就要赌那帝王根本不敢面对自己钟爱一生的女人枉死的真相,她偏要赌那帝王根本不曾放下他自以为是的情深,更不敢接受闻月是因为他才死在定宁宫之中。 他若真的深情,又怎会为了夺嫡而有那么多的妾室,最后变成六宫的宫妃呢?他骗了自己这么多年,罗秋荷偏要赌他根本没胆量继续查下去。 可她忘了,这养心殿中,还有林悠。 即便对母后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可那血脉里流淌着的亲情,那两世终于找到的真相,让林悠根本不可能留给罗秋荷任何负隅顽抗的机会。 她开口,分明仍像平日那乖巧的小公主一样的声音,可偏就好像积蓄锋锐的力量。 “如果是慢香萝的粉末呢?如果是我母后使用的玉碗留下的痕迹呢?如果是慢香萝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发生的变化的颜色呢?罗贵妃,不会以为王太医手里的慢香萝,就已是全部了吧?” 罗秋荷猛然扭过视线看向她。 林悠脸色苍白,长发松松挽着一个一点都不精致的发髻,身上也只着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常服,她看着甚至有些憔悴,可目光却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坚定。 罗秋荷有一瞬竟觉得她从那小公主身上看见了闻月的影子。 她仓皇地后退了一步,然后猛地摔倒在了地上。 “父皇,”林悠转向乾嘉帝,“儿臣有从母后当年使用的玉碗处收集的慢香萝,虽然连一两都不到,但那颜色变化足可证明,是当年有人无意留下的。儿臣恳请父皇彻查当年定宁宫中侍奉母后的宫人,想必罗贵妃想要的人证,不日便可以找到。” -- 第150页 “你胡说!什么慢香萝的粉末,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有粉末!”罗秋荷疯了一般大喊。 林悠垂眸看着她,声音掷地有声:“金钱和性命的威胁可以驱使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为己所用,可贵妃娘娘,你拦不住一个有良知的人心底的善意,更拦不住,天道昭彰!” 罗秋荷惶然地坐在地上,她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久远的记忆因为林悠的话潮水般涌了回来,她想起那些跪在她面前求饶挣扎的人,想起被她藏在暗处的所谓“爪牙”,最后则是林悠的话。 “有良知的人心底的善意”?人心分明才是最深不可测的东西,她抓住了那些人的命门,他们怎么可能会背叛? 林慎冷冷地笑了一声:“罗秋荷,朕真是错看了你。王德兴!把人带进来!” 话音落下,王德兴打开养心殿的大门,将外面的青溪和眠柳召了进来。 青溪手中,那一个白色的纸包里,正是被林悠保存起来的慢香萝粉末,而眠柳手中,则是当年闻月在生辰使用过的那只玉碗,在玉碗的边缘,干掉的汤汁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那上面,与慢香萝粉末的颜色别无二致。 皇后用过的碗,却并没有再使用之后另外清洗,而是完全保留下了当年的所有微小痕迹,以至于不见天日多年,仍能成为串联起所有线索的一环。 林悠看着罗秋荷,淡淡开口:“罗贵妃想必比我清楚,若是找到当年侍奉母后的宫人,又或是从那被刑部抓起来的胡狄商队里找到当年和贵妃娘娘做过交易的商人,被连接拼凑起的该是个怎样的真相。” “哦,我忘了,也许根本找不到那样的人,倒是可以找到他们的坟墓,可以找到他们枉死的亲人!” “来人!把罗秋荷带下去,暂押冷宫待审!”林慎厉声大喝。 罗秋荷惊恐地看向她曾经最为熟悉的帝王,她忽然间明白了当初纪欣的感觉。 几十年的情分,在他那里就好比过眼云烟。果然还是因为闻月啊,这宫里所有的人都有闻月的影子,可她们却都比不上一个死人,何其可悲。 “圣上,圣上三思,圣上三思啊!”定国公罗向全涕泗横流,伏在地上不断磕头,可林慎根本不曾理会他的求情。 禁军的人进入殿中,将已经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罗秋荷架了出去。 罗向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万没有想到,竟会将当年闻皇后的事情都牵扯出来。 而此时,林慎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国公爷,这戏也看够了,该说说了吧。” “圣上,老臣冤枉,老臣冤枉啊!” “你是要让朕像对你女儿那样,对待你吗?”林慎问道。 罗向全抖了一下,将头磕得更响:“圣上,犬子今日出门确是为寻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失踪整日,犬子也是寻人心切……” “罗向全,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燕远此刻终于出声,“找乐阳公主?是找她,还是想杀她!” 燕远话音落下,原本被压着的罗历连忙膝行向乾嘉帝:“圣上,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不敢?”林慎觉得他此前实在是活在了一个骗局里,枉他精于谋略,竟只感觉到不对,却至今日还是借几个孩子之手找到证据。 “朕看你大胆得很!那东郊为什么有个五行谷,京城之外为何会有胡狄人修建的地方?当年望月关大乾损失惨重,你定国公府在其中都干过些什么?把余世缨关押进地牢这种事吗?” 罗向全抬起头来面色大变。 余世缨! 这名字有多年不曾听见,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当年镇北军由燕远的祖父燕朔统领,燕远的父亲燕烛和前天风营参将余世缨是其麾下两员最为勇猛的将领。 当年望月关苦战数月,余世缨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被关起来? “微臣不知余将军尚在人世,微臣冤枉啊!”罗向全慌忙求饶。 燕远面色微变,他沉声道:“定国公还不承认吗?那可是余将军随身佩戴的玉石,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当年望月关弹尽粮绝,若非果真到了绝境,谁又会将‘代州有冤’四字刻在胸前!” 罗向全却是仓惶摇头:“不是老臣,老臣没有见过余将军,没有见过!” 林慎目光阴沉,他垂眸看向桌案上摆着的东西,余世缨那半块月牙形的带血的玉石,确实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说的是代州弹尽粮绝,朝中杳无音信。 可如今罗向全的反应却像是完全不知道此事。 那五行谷背后除了罗家,难不成还有别人?可罗家意欲致燕远于死地,几乎可算铁证如山。 “罗向全,”林慎转换了角度,“既你矢口否认,那不如解释解释,为何金鳞卫审问胡狄人,却能审出你罗家数年来与胡狄来往密切,甚至支持了不少胡狄商队呢?那所谓五行谷,真的没有你罗家一两银子在里头吗?” 罗向全抬头看看乾嘉帝又看看燕远,他知道瞒不住了,就算将此事付诸行动时,便已知道是破釜沉舟没有退路,可真从圣上那里听到金鳞卫审问胡狄人的结果,罗向全还是觉得恍然如梦。 多年的谋划,已经凭着这几句话,彻底灰飞烟灭。 就算他后面计划得再好,再让人找不出实际的证据,可圣上已将这样的话说出来,他定国公府又怎么可能还如从前一般在京城立足? -- 第151页 不,他不能就这样认输了,至少,要做点什么,哪怕死了,能让这些人不安宁也是好的。 他忽然大拜一礼,而后起身:“老臣为大乾鞠躬尽瘁,一心维持大乾与胡狄的和平,老臣不愿看战争令百姓流离失所,故此才行此险招,只要代州不打起来,整个北疆必定一片安宁,圣上怪老臣,老臣认了,可老臣未做之事,自不能替他人承担。” “当年静宁伯取道代州,特地绕了远路回到京城,今日若余将军尚在人世,圣上不妨问问小伯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空珩自站在此处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在听到罗向全这样的辩解时,猛然看了过去。 “定国公可不要血口喷人!” 罗向全轻笑一声:“小伯爷当年年纪尚轻,若有不知也是正常。若老臣猜得不错,小伯爷手中是有五行谷的部分图纸的吧?小伯爷难道就没想过,静宁伯府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商沐风眸光微沉,他自然在五行谷时就已知道司空珩手中有图纸,且司空珩一开始只怕确实抱着要杀燕远的心才会出现在那山洞之中。 只是他却也觉得奇怪,倘若司空珩尽知五行谷详细,又怎会险些同他们一样命丧谷中? 而且以他那时的感觉,司空珩明显只知道五行谷里有能致人死地的机关,他是抱着与燕远同归于尽的打算去“报仇”的,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当真会与罗向全同流合污? 司空珩没有辩解,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看着罗向全的目光忽然变化了。 林慎的视线从司空珩和商沐风的方向一扫而过,却是负手站正,突然道:“传许之诲来。” 王德兴连忙应下,将早已候着的许之诲传了进来。 林慎重新走回到案前坐下,他本是不欲打草惊蛇的,但看着罗向全仍旧攀咬,他突然觉得累极了,只想赶紧结束这荒唐的迟到多年的审判。 “告诉他们,你查到了什么。” 许之诲行过礼,面无表情地开口:“乾嘉十四年望月关一役,有刺客埋伏代州、宁州至三叠岭、通衢驿一代,致代州传信数月不达京城。末将奉命遣人在宁州至三叠岭一带查访两年有余,有数位当地百姓证明,四年前几个地点都有身着大乾官兵甲袍的传信兵重伤不治而亡。” “当地百姓不知传信兵从代州而来,在发现过后也仅是掩埋安葬,故而代州一地兵情延误数月才被朝廷知晓。末将循线索查探,可惜年代久远,只找到一处尚能确认的坟茔,经三名仵作勘验,传信兵多处骨折,致命伤口在左胸箭伤,所中之箭虽样貌不存,但箭头当是出自胡狄做工。” 许之诲的字字句句皆平淡冰冷,可此时此刻,却恍然掀起滔天巨浪。 燕远发现了那些证据,也只以为是罗家在背后作祟,阻拦朝廷向代州支援,却根本没想到,当年那延误的军报,竟不是因为大雪封山,而是这定国公府的围追堵截! 林悠周身阵阵寒意翻涌,两世间,她只以为当年望月关一役是大乾和胡狄交战,却不想,前方战士流血牺牲,京城之人竟是要断他们的后路,让他们陷于孤立无援! 罗向全面如土色,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许之诲。 “查访多年”那几个字,像是有了回音一般,一遍遍响在他耳边,难道圣上早就知道了?可怎么会呢,他明明做得足够干净,连那些派去杀人的胡狄人都早就灭了口。 都死了四年的人,挖出来还能看出什么呢? 林慎的目光落到罗向全身上,问道:“定国公,现在还想说什么?说那些人和罗家没关系,逼朕要拿出证据砸在你脸上吗?” 他兀自摇摇头:“朕想着国公爷到底是老臣,一辈子在朝中也算辛苦,到底该留着几分薄面,没想到竟是国公爷自己逼着朕要打破那最后的体面啊!” “圣上……”罗向全嗫嚅着吐出这两个字来。 林慎却已不想听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一心想要议和的定国公联合了胡狄人,从当年的望月关之战开始,便从未停止过想令大乾最厉害的镇北军群龙无首的打算。 当年阻拦代州的奏报,如今以五行谷为陷阱险些让燕远和林悠命丧其中,名为为议和考虑,实则还不是算计着个人的利益? 仅胡狄商队这一项,将有多少白银流入那些贪婪的口袋,乾嘉帝不用细想都能知道个大概。 “圣上……老臣一时误入歧途,老臣绝无犯上之心啊……” 这一刻,罗向全终于像是一个“老臣”了,他早已鬓生白发,此刻躬身跪伏在地上,除去那一身官服,落魄之状几乎与街边乞丐无异。 可燕远只觉得恶心。 “误入歧途?”他笑出了声,“好一个误入歧途啊,定国公这‘歧途’一走,令我祖父、父亲、兄长,尽皆埋骨在望月关的战场上!令万千将士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令代州险些落入胡狄蛮夷之口!罗大人,你口口声声议和是为大乾百姓,可你何曾想过倘若望月关失守,代州百姓将面临怎样的践踏欺辱!” “就算你恨我燕家,恨镇北军在北地连年征战影响你的胡狄商队,可代州的百姓何辜!北疆的百姓何辜!” 他身上尚有五行谷留下的伤,此刻怒气攻心,竟是在厉声质问之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 第152页 林悠慌忙扶住他:“燕远……” 燕远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迹,转头拜向乾嘉帝。 “末将燕远恳请圣上,还北疆百姓公道!” 他单膝跪地,行的是大乾武将的礼,身上的伤口因他的动作重新崩裂开来,林悠站在他身边,瞧见他衣衫上已殷出血迹。 林悠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会甚至燕远还没到奉贤殿同两位皇子一道读书,那时候燕远的兄长燕巡尚在京城,她去找燕远的时候,便见过他同世间每一个淘气的男孩子一样,与他兄长扮鬼脸,拿着个破树枝闹着比剑。 林悠已经记不太清那名叫燕巡的少年具体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他温柔明媚,根本没有一点印象里武将的样子,他给她和燕远偷偷买了糖葫芦,还保护着他们不被燕老将军发现。 那时燕远淘气得活像一个纨绔子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收敛了一身脾气,变成了那人人称颂的少将军呢? 大抵就是四年前吧,那个大雪漫天的冬日,燕家祖孙三代牺牲在疆场之上,燕远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他如今的模样。 可她的燕远,本来该是个快乐又肆意的人啊。 “儿臣恳请父皇,还北疆百姓公道!” 林悠在他身边跪了下去,她几乎要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可还是行了拜礼。 这一次,且让她陪着他,去面对那些被有心人藏起来的真相,更要将那妄图逃脱罪名之人,彻底惩罚。 “罗向全,朕给过你机会了。”林慎坐在长椅之上,目光已平静下来,可细看之下,却比之前更为冰冷。 罗向全伏在地上,只是不断摇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林慎觉得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行了大礼的燕家后人和自己的小女儿,终于道:“定国公罗向全,即刻褫夺爵位,阖府收押,府中财物,皆充国库,待刑部定案发落。” “末将遵命。”许之诲领命,而后有金鳞卫侍卫入内,将罗向全和已经吓破了胆的罗历一起架了出去。 “起来吧。”林慎看着燕远和林悠的方向,王德兴极有眼色地走上前去,欲将他二人扶起来。 然而还不待他碰到林悠,便见那已经近乎脱力的公主,终于支撑不住,在欲将起身的一瞬,彻底歪倒下去。 “悠儿!” * 养心殿偏殿,十几个太医分在两端,一边是已经昏睡过去的乐阳公主林悠,一边则是被圣上下令“按”在床上的少将军燕远。 其实燕远的伤要更重些,否则乾嘉帝也不会亲自下令命他暂且留在宫中由太医诊治,可他到底习武多年,尚且能保持着清醒,林悠却因到了体力的极限,已没法再坚持下去。 他心里担忧林悠,就算是两人在一个偏殿里,可内外间是用屏风隔开的,他却根本不想躺着,只想去里面守着林悠。 终于熬到那太医院的十几位老大人开了方子熬了药看着他们喝了药而后暂时离开,燕远根本不听他们的话安心在床上躺着,人一走,立时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林悠那边去。 在离林悠床边还余三步的时候,他停下来,扯了个椅子在边上,安静地坐了下来。 到底在宫里,他不愿令她惹上麻烦,自然也不离她太近,能瞧见她安心睡着,便已足够了。 “叩叩”的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敲门的人好像并不是很在意里面人的状态,没等燕远起身去开,他自己就推门进来了。 进来了,却又没迈进一步来,是许之诲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道:“圣上问你有事没有,召你去养心殿。” 燕远站起身来,又看了林悠一眼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这么着急?” 许之诲点了下头,却并未多说什么,转身朝外走去。 燕远多少猜到些什么,他从旁边的架子上将外袍扯过来套上,挪着步子走出门外。 天际已然泛白,新一日的晨光正酝酿着驱散挣扎的黑暗。 他望着东方的一片浅蓝微微笑了一下。 长夜终有尽时,白昼正要到来。 第68章 白昼 悠儿,将士当守家国,可没有你,…… 乾嘉帝几乎一夜没睡, 燕远来时,他正站在养心殿的窗前,看着窗外泛白的天空。 “末将燕远, 参见圣上。”燕远行礼。 林慎望着窗外道:“旁边有椅子,自己坐吧。朕瞧你受了伤,莫要站着了。” 燕远并未走过去坐下:“末将无事, 只是些小伤罢了。” 林慎转过身来看着他,脸色算不得多好, 虽换了干净衣裳, 但隐隐能瞧见胳膊上裹着的绷布。他听太医说了燕远和林悠的伤势, 此时再见燕远偏生要站着, 便觉这少年人着实有些他祖父和父亲的执拗劲。 “知道朕找你来, 是做什么吗?” 燕远垂下眼帘,他猜到了, 但很多话,在要开口的时候, 才会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 “末将有愧于公主。”须臾,他忽然说道。 林慎负手看着他, 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 停了一会,才道:“何出此言?” 这次燕远没有犹豫, 紧接着便回答:“末将不该令公主陷于五行谷险境,更不该与公主过从甚密, 险些连累公主的名声。末将一时心切,却未能掌握好尺度,末将甘愿受罚。” -- 第153页 他与林悠一道长大,几乎再熟悉不过, 可燕远如今身为朝臣,又怎能不清楚他二人之间到底还有君臣之隔。 他平日里与林悠再好,却也不该带累她的名誉,借二殿下之手送些小玩意自然无妨,但如五行谷中这般,倘若传了开去,林悠云英未嫁,悠悠众口他又如何能应付? 圣上是悠儿的父亲,为人父亲者,若在这种事情上怪罪于他,他自然是认的。 林慎听他说着那样的话,又见他果真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顿了片刻,竟是笑了出来。 燕远微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乾嘉帝摇了摇头,却是笑着问他:“燕远,朕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脾性,朕不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只问你一句,乐阳是公主,朕希望你是认真回答的。” “圣上……要,要问什么?” 情况有些不在他的意料之内,燕远心里忽然有点慌了。 天还没亮,圣上这显然是处理了关于罗家后续的事情便又把他叫来了,将他叫来却又不是为了罚他,那会是为了什么? “朕问你,乐阳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你于乐阳又是怎样的感情?” 那话果然直白,一点都不拐弯抹角,甚至一向直来直去如燕远都愣了一下。 他砰一下单膝跪地,因为牵扯了身上的伤口,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可偏又忍着疼痛直立身体行礼。 “圣上容禀,末将对乐阳公主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怕她受到伤害……” “朕不是要听这些话。”林慎打断他的话,走过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燕远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帝王,脑子一阵阵空白。 林慎缓缓道:“朕是想问你,你是否心悦乐阳?” “是……”下意识的话才最能代表一个人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的回答,正是他最心底的感受。 林慎其实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他像是天底下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一般,欣慰地拍了拍燕远的肩。 “护好乐阳,朕不信别人,但信你。” 林慎转过身去,朝长椅走去,快到上朝的时辰了,他需要准备今日早朝。 而燕远正在这时,突然又行了一礼:“圣上。” 林慎转回身看向他:“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或者有什么要求?” “末将燕远,将军府燕氏后人,如今领天风营副将,心悦于乐阳公主殿下,斗胆请旨,但求圣上成全!” 那一时间的热血上涌,那被激起的翻涌在心底的烈火般的情绪,那些压抑了日日夜夜的思念,便因乾嘉帝的一句托付之语,喷薄而出,冲塌了他所有理智的高墙。 这世上想害林悠之人从来不少,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将她置于孤立无援之地。做不成北征大军的先锋又如何? 历来只是不许驸马为官,可没有人说过不许驸马从军! 他便是辞去一身职务,只做戊字营的一个小兵,难道还能去不成代州吗? 不过是更难了些罢了,可五行谷这样的地方他都活了下来,还怕代州吗? 从前他未曾明白那样的感情,可时至今日,在五行谷内面对生死的一刻,他才清楚地感受到,他没有办法接受悠儿出任何意外,他更加不能想象日后悠儿会另嫁他人。 他逃避了太久太久,那是他亏欠她的,也是他该全数补偿于她的。 乾嘉帝林慎眼中闪过惊讶,历来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主皇子的婚事,更是规矩繁杂,哪个不要几番试探? 可面前的少年,却根本不管那些虚礼,他足够胆大,也足够真诚。 “你知道悠儿的身份吗?”林慎问。 “知道,乐阳公主殿下。” “你知道你若娶了悠儿,你是什么身份吗?” “若尚公主,当为驸马。” “那你知道大乾的驸马不入朝为官,不领兵将吗?” “末将知道。” “那你还要坚持吗?” “若公主应允,末将无悔。” 养心殿里安静了许久,直到初上的晨光有一缕沿着窗户的边缘溜进殿中,林慎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你不去代州了吗?” 燕远抬起头来看向乾嘉帝。 林慎似乎知道他在惊讶什么,接着道:“朕知道你接受不了当年望月关那一仗的结果,想亲自去看看,可你若娶了悠儿,也许就去不了了。” 燕远沉默了一瞬,继而答道:“末将只知道,活着的人才是更重要的。末将不敢妄自揣测日后如何,但现在,末将只想护着公主。” 照进屋内的日光沿着既定的轨迹一点点攀爬,林慎在原地站了一会,抬脚往外走去,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停下来,向着屋内的少年道:“倘若悠儿同意,朕便不会阻拦。” * 林悠醒时,天色已然大亮。 “怎么样,好些了吗?” 她看向声音来处,是燕远坐在那里,见她醒了,便起身走过来,站得更近了些。 “你怎么不好好歇着,站在这做什么?” 燕远扶着她坐起来,靠在软枕上,自己则将椅子搬得更近些,坐在她的对面。 “我没什么大碍的,这些伤休息休息自己就好了,都习惯了。” “可你昨日明明都吐血了,哪里还能……” -- 第154页 “傻悠儿,我又不是被刀刺中了也不是被箭射伤了,不过是磕碰了几下,还没有碰断胳膊腿的,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每次都是这样,一点都不爱护自己。” “那我听你的,等你吃了东西喝了药,我便去躺着,行吗?” 林悠轻哼了一声:“你这便是敷衍我罢了,我才不信。” “哪里是敷衍,我是认真的。”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陪着她开玩笑逗她开心,而是真的忽然认真起来。 林悠不免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燕远垂下视线,片刻便又重新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极为小心,却又满藏希冀地问道:“悠儿,你……你可愿我作驸马?” “燕远……”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林悠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呆呆地看着燕远,直到燕远实在忍不住撇开了视线,方惊觉什么似的,也跟着收回目光。 她搓着盖在身上的薄毯,眼帘低垂,低声地问他:“怎么,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 “我,我想护着你,以后也想护着你,悠儿,我……” “可你得去代州,便是罗家如今已被关押起来,可昨日你也瞧见,那罗向全很大可能不知道五行谷中关着余将军,你就不想查查这背后到底是为什么,余将军又为何会在那个地方吗?” “我自然想查明白,我自然也想知道是否有静宁伯府牵扯其中,可悠儿,我更担心你,我,我喜……” “殿下,早膳好了。”眠柳端着早膳进来,一眼瞧见燕少将军坐在公主身旁,两人似乎正说着什么。 “奴婢……奴婢告,告退……”她脸上露出尴尬地笑来,总算明白为什么今日青溪怎么都不愿来。 可林悠哪会放她走?她此刻耳朵烧得厉害,心更是砰砰地跳,有前世之鉴在,她真的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燕远接下来可能的话。 她连忙叫住眠柳:“端过来吧,我这就洗漱了用早膳。” 燕远攥了攥手,终究没将话当着眠柳的面说出来,他头一回觉得定宁宫的宫女没什么眼色,甚至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要不要下次让展墨先去把那两个丫头绊住了。 林悠用膳的时候,燕远就在旁边。 她几次偷偷去瞧他,见他好像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便觉得有趣,心里被满溢的情感占据了,好像都不饿了,连身上的伤都不太疼了。 燕远却有些气闷,明明连圣上都同意了,悠儿却百般地躲着他。 难道以前的好,都不作数了吗? 他心里有点难受,可瞧着林悠的模样,又对着她发不出火连重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瞧着她吃了一会粥,燕远实在受不了了,起身回去,干脆地倒在了床上。 “燕远?你怎么了?”林悠放下粥碗,扶着眠柳的手朝他这里走过来。 燕远忽然有些委屈:“悠儿,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们两个可以一起留在养心殿吗?” 林悠微微怔了一下,确实有些奇怪,就算昨日是权宜之计,但今日醒来燕远还在,是不太像父皇的做法。 “你……”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燕远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道:“我同圣上说,只要你同意了,我便作大乾的驸马。” 那好像是等了两世的一句话,在如今响起的时候,只让林悠觉得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前世送他去代州那天一般。 那时她不知这世上竟还有那般被隐藏起来的肮脏真相,只以为倘若他们够坚定,北疆便能守住,胡狄便会被拒于关外。 后来重生,她一步步只想改变前世的结局,却未敢奢望能将那份隐藏许久的喜欢宣之于口。 她回望着燕远,一闪而逝的前世今生种种场景,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 “燕远,大乾的驸马可不能领兵……” “我知道。”燕远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你若真要娶我,日后免不了数不清的麻烦,兴许还要与朝堂上那些文官周旋……” “我知道。” “你也许去不了代州,就算去了,要知道当年诸事也更困难……” “我知道。” “我都知道悠儿。”他没有再让林悠说下去,“也许现在说这些话没办法让你完全相信,但我想过,想过很久。在五行谷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我那时才后悔,我应该早些告诉你。” “我想永远永远,永远都能保护好你,我祖父说,身为燕家后人,为大乾而战便是一生应当追求的,可我昨天看着你,我忽然就想,倘若你不在了,我便是守住了望月关,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在世上活着罢了。” “悠儿,将士当守家国,可没有你,何以为家?” 他一向都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更多的时候,他开心了就雀跃,生气了就用拳头解决问题,反正没人打得过他,他处理问题的方法再过粗暴简单,旁人也没底气不满。 可在林悠面前,他却是小心细致的,他斟酌过话语,他会用他的方式解释,甚至连目光都是不同以往的温柔。 有些感情,是不能被抑制的,更是无法被永远埋藏的。 林悠自诩重生之后冷静许多,可那是她等了两世的人,她又如何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呢? 就且活在当下吧。 -- 第155页 放下那些被旧事所累的包袱和枷锁,放下那些对前路的执着与担忧,至少这一刻,他们不曾错过,更不曾如前世般直至最后都未能将那些隐秘的情感宣之于口。 已经很好了,以后的事,以后还能再解决呢。 “燕远。”林悠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我在这。”燕远的心突然跳得飞快,好像像是在等待“审判”的结果一般,进天风营的那一日他都不曾这样紧张过。 林悠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像是终于褪去了那一直以为坚硬躯壳,在那一刻,踮着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燕远整个人都停滞了。 林悠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肩上,浅浅地笑着,在他耳边说道:“公主殿下,答应你了。” * 商府。 商沐风今日得了圣上的特准,不必去早朝。 他虽然受伤了,但却并不太习惯安然躺在床上,待天色大亮,还是起身站在檐下感受着新一日的澄净空气。 只是今天那每日看惯了的院子又有些不一样了。 扎着辫子的姑娘,坐在他从前惯常喜欢坐的那个石凳上,对着花圃里栽种的几棵稻子发呆了大概有半个多时辰了。 商沐风听说她没有用早膳,看了一会,终究走了过去。 “节哀。”他在她身边站着,目光落在那片稻田之上,轻声说道。 院子里很是安静,只有清晨的风吹过墙角栽种的树木,发出簌簌的声音。 好一会,淳于婉才抬起头看向他:“我娘不在了,我爹也不在了。” 商沐风垂眸,视线落在她仰起的小脸上,不像是第一面见她时那般张扬凌厉,此刻她果真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眼睛红红的,脸上还好像留有泪痕。 他见过很多女子,从扬州繁华富庶之地到大乾的京城,南方北地的姑娘不乏天姿出众者,更不乏生逢流离,身如飘萍之人。他会同情她们,甚至也曾如同窗一般资助些许银两,可从没有过哪一次,像是现在这样,他在心疼。 昨日决定将淳于婉暂且带回府中安置的时候,他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有哪里不对,可此时,当那心疼的感觉切切实实被感知到时,他终于明白了。 以他的习惯,怎会贸然将一个姑娘留宿府中?倘若真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昨日就该请托燕老夫人,或为她找一处驿馆。 可他都没有,他好像根本不放心把这个身世特别的姑娘交到别人手中。 但这很可怕,他才仅与她认识了一日啊! “商沐风,我没有家人了。”淳于婉一字一句地说着,好容易停下来的眼泪便又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商沐风撇开视线,从袖中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送到她面前。 “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生了很重的病,没能挺过去,上京赶考的前一年,我母亲去探望叔父一家,路上遇到大雨,马车翻进了一处深沟了,人虽然找到了,但重伤不治,没能救回来。” 淳于婉捏着帕子,抬头望着他有些愣住了。 “还好商家在扬州有不少族人,他们知道我家里出了事,便隔一段时间就来看看我,后来还给我银两让我入京赶考。只是也许我命该如此,就在上京赶考的路上,我遇到一伙劫匪,银子都没了,命也差点丢了。” 商沐风深吸了一口气,如今他已能平淡地面对这些过往,可说出来,终归还是要些勇气。 “还好,那时燕远从东郊大营回京,我这才被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你……”淳于婉没有想到,她猜测的那个出身名门的富贵公子,竟原来也早是“孤家寡人”。 商沐风回过头,蹲下身来,让自己能够平视着她:“淳于姑娘,人活着不该活在过去,没能救出你父亲,我很抱歉,但我更不想看到你不顾自己的身体。倘若余将军和夫人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不吃不喝的样子。” 淳于婉微微怔住了。 她从小都跟母亲生活在一起,要躲避追兵,要不停地离开住所,除了母亲,她几乎没接触过什么人,更没有什么朋友。 以前从来没人像这样同她说过话,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是好像看着商沐风的样子,她便平静下来。 “不是你的错。”她低下头,用帕子擦了眼泪,“没救出我爹,不是你的错。是我太笨了,我娘说当年代州就像一座孤城,兵士们不要命地去打,才将望月关的大门堵上,后来天又降大雪,死了的人都被雪埋了,哪里分得清谁是谁,我就以为我爹也在那时候……倘若我能再聪明些,能早早就知道他被关在五行谷,也许就能救出他……” 她哽咽地说着,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一般。 “商沐风……是我对不起我爹……”她好像终于能把所有的情绪都毫不保留地吐露而出。 她倾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伏在商沐风的肩上,将脸埋进他的衣服里放声大哭。 商沐风原本想安慰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定定地半跪着,说不清那一瞬心里是怎样的感觉。 他本来是个克制又守礼的人,便是与京中的女孩有所来往,也绝不越界半步,诚如这般任由别人抱着,更是完全不可能。 可此一时,他却没有一点推开淳于婉的想法。 -- 第156页 他只是觉得心里狠狠地痛着,为他没能提前预知的那些危险,为他这些年来未能同燕远一道尽早查明真相。 “公子……”小厮走进来本是要寻他,瞧见一处的两个人,有些惊讶地停在了远处,张张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 商沐风看见了,抬手在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招招手让他走过来。 那小厮在商府多年,心思活络,想了想便踮着脚走过去,以唇形朝着商沐风道:“少将军的人来了。” 商沐风眸光微变,点了点头。 待那小厮恭顺地退了下去,他才犹豫一下之后,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淳于婉的背。 “我让他们准备些粥,等会用早膳好不好?” 淳于婉好像终于哭累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吸着鼻子应了一声“嗯”。 商沐风无奈地笑了一下,托着她的胳膊扶她站了起来,将她送进屋中安排好了,这才走出来。 展墨已经在偏厅等着了,他到时,瞧见那燕远身边的小侍卫今日倒有种隐隐的雀跃。 “怎么了?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展墨迎上来,目光都明亮起来:“商公子,我们公子答应当驸马了!” “他,他答应了?”商沐风以为自己听错了。 展墨重重地点头:“公子说让属下先来告诉商公子,说是最近多事之秋,恐此事被人知晓后,还将引来更大变故,烦请商公子早做准备。” “我就说他迟早栽进去。”商沐风心里现在可谓五味杂陈。一面为好兄弟终于勇敢面对了自己的内心而欣喜,一面又是为他接下来的路而担忧。 镇北军是燕老将军留下的队伍,燕远定是要去代州的,可如今他要是真做驸马,代州可又怎么去呢? 况且望月关外那些胡狄人,可是还虎视眈眈,两边若是起兵,燕远怎可能不上战场呢? 他攥了攥手,朝着展墨道:“我知道了,我会看着这几日朝上的动静,你也提醒他,让他和公主殿下都小心些。罗家虽被关起来了,但是风口浪尖,难保不会再出亡命之徒。” “属下明白!” * 两日后,宫里传出了圣上的旨意,因天风营副将燕远忠勇有谋、坚定赤诚,故为其与乐阳公主赐婚,待及冠之后,行礼大婚。 赐婚圣旨既出,整个京城可谓精彩万分。 胡狄商队事情出了之后,朝堂之上人人忧心自己被牵连其中,生怕圣上一个恼怒自己就掉了脑袋,乍一听见这赐婚的消息,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况那燕少将军可谓是少年英才,众人有许多都以为他不会甘愿做个闲散驸马,却不知是因为什么,竟是几日之内就改变了想法。 而城中百姓人家可就更热闹了。 茶馆酒肆,说书先生最时兴的段子便是燕少将军的英勇往事,这赐婚的圣旨一下,不知多少姑娘碎了一地芳心。 要说最高兴的,满京城除了燕远和林悠,大概就要数燕老夫人了吧。 姜氏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从四年前的巨大打击之中坚强地撑起燕府门楣,本是心如止水,很少因为什么事情有波澜了。 可小孙儿能与喜欢的姑娘最终在一起,却是着实让她激动地流了些眼泪。 她在祠堂里上了香,同前辈们说了大半日还不够,回了卧房,又将燕老将军的那幅画拿了出来。 “堇芳啊,你说老燕要是知道远儿敢尚公主,会不会拿着扫把还满院子追着打他啊。”姜氏展开那幅画,小心搁在桌上,微笑地看着。 堇芳跟了姜氏几十年,眼见着燕家诸多变故,听见这话,不知怎么鼻子一酸。 可她却是笑着道:“乐阳公主殿下那般乖巧讨人喜欢,将军若是知道,怕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姜氏笑着摇摇头:“你呀还是不够了解他。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他瞧见远儿同乐阳公主一道说什么,他说远儿哪里配得上娇贵的公主,说远儿是个糙小子呢。” 堇芳跟着笑起来:“难为夫人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会记得不清楚呢?”姜氏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她抬手抚在那泛黄的画纸上。 她的丈夫是镇北军赫赫有名的镇北将军,常人只知道他带兵打仗英勇无匹,却不知他年轻时也擅诗词作画,还曾让她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她那时只想这人恐怕是个“儒将”,那翩翩样子哪里像个将军?后来随他征战才知,什么翩翩有礼,什么诗词书画,不过都是他骗她嫁到燕家的把戏罢了。 几十年的光阴,如今想来也不过吉光片羽,连他们的孙儿都要加冠成人,娶妻立业了。 “老燕啊,乐阳那丫头你也见过的,她那时虽小,可多讨人喜欢,如今长大了,不仅漂亮了,还变得更勇敢,都敢着陪着你那孙儿,去虎穴龙潭里闯了。” “我知道你定然不想让远儿做驸马,想让他子承父业,像你和小烛那样,上阵杀敌保卫大乾,可如今咱们跟胡狄议和了,你,小烛,巡儿,你们都留在代州了,就让远儿安心过往后的日子吧。” 姜氏说着说着,便已哭了出来。 她说着丈夫、儿子、孙子是为大乾鞠躬尽瘁,她说着她独守燕家也绝无怨言,可人怎么可能没有私心呢? 倘若他们未曾牺牲在当年的望月关,会否她现在,便也能像旁人那样,享享天伦之乐呢? -- 第157页 “夫人……”堇芳轻轻拍了拍姜氏的背。 姜氏抚摸着那幅画,扬起笑意:“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老燕啊,我这是跟你报喜呢,怎么还哭上了。” 她说着,便抬手要拿帕子来,只是大颗的泪滴不等人擦掉便已掉落下去,有几滴正好落在了画上。 “你若是在呀,肯定又要说我,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孩子掉眼泪,我这就擦了,决不让你瞧见。” 姜氏拿起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可在将要把那帕子放下去的时候,她竟赫然看见,方才那落了泪滴的地方,竟隐隐有字迹显现! 姜氏微微愣了一下,立时意识到什么:“堇芳你瞧瞧,这里是不是有字!” 堇芳一惊,连忙低头看过去,竟真的瞧见那被沾湿了的指甲盖大小的一片地方,殷出些原本不在画上的字迹。 “拿些水来。”姜氏扔下帕子,从旁边的笔架上拿起一支没用过的毛笔。 堇芳连忙用空砚台盛了水端了过来。 “你有什么话,今日便告诉我吧。”姜氏对着那张画说了一句,而后提笔蘸了清水,轻轻地铺了开去。 * 林悠已搬回了定宁宫去,只是那日五行谷中的经历于她而言到底还是太“严酷”了些,虽是休养过两日,可她身上的伤却依旧没有大好。 只是饶是如此,今日的定宁宫中,还是处处都喜气洋洋。 圣上为公主和少将军赐婚了,虽说正式的大礼要等到少将军及冠之后,可少将军及冠也没有几个月了,定宁宫上下,自然人人都分外开心。 这公主成亲可是定宁宫的大事,从前跟着皇后娘娘的老宫人有经验,已经开始提前培训宫里那些小宫女到时该行什么礼节,又有哪些规矩。 林悠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挂着的燕远送她的那些灯,隔一会就傻傻地笑一下。 青溪和眠柳正整理屋子,听见公主那不时传来几声傻乎乎的笑,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捂着嘴偷偷看。 “公主莫不是傻了吧?”眠柳故作担忧,悄悄向青溪说道。 青溪认真看了看,装作忧心忡忡地说道:“瞧着确实是有些傻了,就知道傻笑,唉,这可怎么办呀。” “你们两个偷偷在那说我什么呢?”林悠听见动静,自己起身走了过来。 两个丫头嬉笑着躲向一边。 “公主,咱都在那坐了有半个多时辰了,要不要做点别的什么呀?”眠柳故意问。 林悠听她自己在那坐了半个多时辰,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做,做什么……” “少将军送了那么多礼物来咱们宫里,公主要不要也回件礼物啊?”青溪眨眨眼。 林悠转过身去:“我回什么礼物?又不是我让他送我的。” 眠柳走过来,在林悠耳边道:“公主,奴婢们台阶都找好了,既想做,做就是了。” 青溪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个放着五彩丝线的竹篓:“昨日公主还说要给少将军也绣个荷包呢,公主放心,奴婢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你们两个丫头,竟敢取笑我了!”林悠见她二人把阵仗都摆开了,不免羞得红了脸颊。 她答应燕远的时候是忐忑的,旁人不知日后如何,她却清楚,终有一天胡狄人要向大乾开战,望月关是天险,是北疆最为重要的关隘,到时候势必要派兵去守,燕远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她没能控制自己的感情,答应了他,可实则自打那日之后,便总隐隐不安。 她只能想,虽说赐婚了,可到底还要等燕远及冠,燕远的生辰在冬天,还有这一段日子让她准备,只是她哪里能想到,赐婚的圣旨一下,所有人对待她和燕远便俨然犹如他们已经是夫妻两人了。 林悠无奈地坐在桌案前,看着青溪“贴心”准备好的针线:“你们两个倒是比我还殷勤……” 青溪笑道:“殿下放心,咱们谁都不告诉,旁人也不知殿下急着给燕少将军绣荷包呢。” “好你个青溪!你倒胆子越来越大了。” 几人正说笑之际,小山从外面走了进来:“启禀公主,大皇子来了,说有事想见公主一面。” “大皇兄?”林悠愣了一下。 这几日忙着她与燕远的事,倒是好像未曾听过大皇兄的什么消息,算算前世的日子,怕是顾萱与大皇兄之间的事也并不远了。 “我这就来。”林悠说着,起身往外走去。 大皇子林谚可以算得上是几个同龄人中最为成熟稳重的,也许是从小就跟在乾嘉帝身边学习,在奉贤殿时又最是严于律己,他此时二十余岁的年纪,倒好像已初备了一国之君的模样了一般。 这等大逆不道之话林悠自然不会说出口,但她知晓前世诸事,也记得父皇最终册大皇兄为太子,故而心里总会想想,倒是也不大碍事。 “不知皇兄今日前来,有何要事?”林悠扶着青溪的手走了进来,到底伤还没好,她步子算不得快。 林谚瞧见妹妹还多少显得有点虚弱,不免心疼:“烦扰你来见我,倒让你不能好好休息了,是皇兄没考虑周到。” 林悠摇摇头:“大皇兄也不要总那么为别人考虑,我既能走路,自然是没有大碍,且还有太医院的药给我治伤呢,真的不要紧。” 林谚微怔了一下,那“不要总那么为别人考虑”几个字,像是让他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一瞬的恍然。 -- 第158页 林悠见他表情不是很对,便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两日在定宁宫中,着实有些与人隔绝了。” 林谚扶着妹妹坐下,自己也坐在她对面:“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旁人有求于我,我终归于心不忍,想着不该替你做决定,便来了。” “有求于皇兄?”林悠有些不解。 林谚轻叹了一口气:“南淮道巡查使罗大人今日启程去往锦州,他想托我转告你几句话。” “南淮道巡查使?”林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事定国公的孙子,曾经的礼部主事罗清泊。 “罗家收押下狱待审,他现在算是戴罪之身,但因他此前自请前往锦州,且锦州的灾情也不容再拖延,父皇便没有收回成命,命他先去赈灾,待灾情过后再行处置。” 林谚顿了一下,方道:“罗家的事,他或许真的并不知晓多少。他在礼部时,我也曾与他有过来往,他倒像是被罗向全保护得太好,所以想法有时候反而有些单纯。” “便像他此次自请去锦州吗?”林悠问道。 林谚点点头:“众人都知锦州是个窟窿,跳进去一个不小心便是把命都搭了,他去不光是赈灾,还要把这背后林林总总的事情都查清,说得不好听些,还不知有没有命回来。” “他今日启程吗?” “应该已出城了,怕是要星夜兼程,尽快赶到了。所以我才想,既他走之前,特意暗中请托于我,我便不该替你回绝他。” “他说了什么?” “他说谢谢你,让他知道这世间许多事并非如他所想,需得亲眼见过,亲身体会,方能明白到底怎样的做法才最对。他说虽然那日初见你驳斥了他,但那些话倒是令他一点点找到而今的出路。他已是戴罪之身,往后便会在锦州尽己所能,他祝福你和燕远,能平安。” 林谚淡淡地说着,脑海中是昨日夜里在正安门外见到罗清泊的样子。 几日之内,他便好像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林谚也是因此才动了恻隐之心。 他恨罗家险些害了妹妹的性命,可对罗清泊,却又心怀复杂。朝中共事,他看得出罗清泊本性刚直,他想也许父皇是对的,这样的人,即使是罪臣之后,也该给他一次机会。 “既去了锦州,也算是有个归所,谢谢皇兄,乐阳知晓了。” 林悠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前世与罗清泊来往并不多,甚至都没有见过几次面,今生因她的改变,太多人的命运都受到了牵连,她对罗清泊没有什么感情,终归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公主,王公公来了。”眠柳站在偏厅门前,朝着里面禀报。 林谚听说王德兴来了,便站起身来:“为兄这便先走了,乐阳若有什么事,只管差人告诉我。” 林悠点点头:“皇兄放心。” 第69章 静宁伯 那分明是他祖父的字迹!…… 沐芳宫中, 一向欢笑声不断的正殿今日却异常安静。 贤妃司空瑛坐在主位之上,中间一道珠帘屏风,屏风后跪着的是她的弟弟, 如今的静宁伯司空珩。 林谦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这么僵持着不是个事,便小心翼翼地蹭到自己母妃身边:“母妃, 小伯爷也没犯什么大错,打都打了, 就饶他这一次吧?” 司空珩按理说是林谦的舅舅, 可两人岁数相差不多, 林谦也从没把这人当舅舅过。但不当舅舅, 总归也算得上朋友, 今日母妃把人召来,没说什么就命小太监一顿好打, 难为司空珩这会还能跪在那了。 贤妃难得地没有任何笑容:“没犯什么大错?他险些令人都在那五行谷里回不来,这还不是大错吗?” 贤妃啪地拍在椅子扶手上, 林谦唬得慌忙去劝:“母妃仔细手疼,还好有惊无险, 如今没事了, 就万事大吉,很好了。” “司空珩, 本宫没和你说过吗?当年的事也许并非是你所想那样,倘若有问题, 圣上自然会查,你这般自作主张,险些害了燕远性命不说,连乐阳都差点没能回来, 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呢?” 司空珩不说话,就那么安静跪着,此刻的做派又哪有平日的半分纨绔模样? 他分明什么都明白的,只是这些年装得太好,连司空瑛都以为这个弟弟已从四年前的事情里走了出来。 “司空珩你听到没有?日后万不要再犯这种糊涂!”司空瑛急得连语速都快了不少。 司空珩这会终于慢悠悠地抬起视线来,隔着屏风看向自己这位身为宫妃的姐姐。 “娘娘说的话,娘娘自己相信吗?”他问。 “你在说什么?”司空瑛皱眉。 司空珩终于露出他那漫不经心的笑来:“圣上前几日派了不少事给我做,分明是想让别人觉得圣上看重静宁伯府,可娘娘,顾家和罗家两派斗得厉害,圣上偏偏提点我一个孤寡的静宁伯做什么?” 殿中安静下来,连林谦脸上的表情都渐渐认真。 他虽然不喜欢关心朝堂上那些事,但身在宫中,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多打听就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父皇久不来沐芳宫他是知道的,可他和他母妃一样,都是乐得清闲的人,也并不觉得这算多大的事,只觉得每日自由些倒也不错。 可诚如司空珩所言,前几日圣上突然开始频繁地来沐芳宫,还破天荒地把什么运送兵器的活计都扔给司空家,那些事就算再小,可也总让人忽略不掉。 -- 第159页 “娘娘聪慧,怎会看不出圣上的用意呢?”司空珩接着道。 司空瑛自然是明白的,罗家顾家相争,对圣上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好处,为帝王者需要平衡,而司空家便是圣上用以平衡战和两派的筹码…… “只是现在罗家因为当年截杀北疆军报,已经彻底被清除出这场争夺,静宁伯府没有什么好与顾家相争的,娘娘觉得,圣上还会为了父亲查下去吗?” 司空珩嘲讽地笑了一下。 乾嘉帝是个精于算计的人,他需要静宁伯府的时候,自然处处提携,可他不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像扔一只破鞋一样,将这本来就衰落的所谓伯府扔到一边。 “娘娘觉得,我若不查,这事还有大白天下的可能吗?娘娘难道就不想知道父亲到底因何从宁州回来就一病不起吗?” 司空瑛的手攥了起来,血脉亲情,她怎能不在意? 可她身在宫中,更是清楚明白,倘若圣上不愿让人查下去,只凭五行谷这一回,便足够司空珩去大牢里反省了。 她这个弟弟如今还能跪在沐芳宫里,只怕是大半都因为这几日圣上忙着锦州和乐阳公主的事,待这些事处理清楚,谁知道那些旧账还会不会被翻出来呢? 林谦见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很是心急地搓了搓手,这明显母妃和司空珩就谈不拢。 虽然他也很想知道当年老静宁伯为什么绕道代州而后才回到京城,可事情都过去那么久,查不查的总不能让现在的人闹僵了。 他抓心挠腮地想了几个说辞,打算先把母妃哄好了,把司空珩哄回去再说,还不待出口,便见外头母妃身边的宫女走了进来。 “娘娘,养心殿来了人,说圣上召小伯爷过去,因府中没找到人,这才找到了咱们这。” 司空瑛面色微变:“可说了因为什么事?” “奴婢问了,来人只说什么都不知道,请小伯爷尽快到养心殿去。” 司空珩冷笑一声,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娘娘猜对了,我是逃不过了。” 司空瑛虽才罚了他,可那到底是她亲弟弟,眼见他拖着步子朝外走去,司空瑛心里一急便站了起来。 林谦瞧见,连忙上前道:“母妃不必着急,儿臣这就跟上去瞧瞧,必要时候,儿臣在父皇面前求情。” 林谦说完,一溜烟追了出去。 * 司空珩没想到的是,他到养心殿的时候,不仅乾嘉帝在,燕远、林悠竟然都在。 旁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幅有些发旧的画,画得不错,可也不是那么惊世骇俗。 司空珩行礼,有些不懂这个阵仗是要做什么。他本以为他到了这,就该有禁军或者金鳞卫的人将他押进大牢待审了。 乾嘉帝看着那幅画开口:“燕老夫人将这幅画呈给朕时说,这是燕老将军留给朕的真相,但朕想想,说是留给你们的,似乎更为稳妥。” 他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的三个年轻人:“你们才是大乾的未来,有些误会,在适当的时候,应当替你们解开。” 林悠认得那幅画,那是当初大皇兄托她转交给燕远的,是燕老将军旧日所作,当初这幅画还护佑她避开了林思的刁难,可父皇突然召他们来看这幅画又有什么用意呢? 林慎看出几个孩子眼中的不解,他并没有急着解释什么,而是走到桌案旁,以一支新毛笔蘸了清水,挥笔就涂在了那幅旧画之上。 那幅画尚且潮湿,甫一沾了水,便轻易地显露出字迹来。 燕远的目光陡然变化,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那分明是他祖父的字迹! 林悠惊讶地盯着那幅画看,随着父皇将水以毛笔铺在画上,整幅画的空白之处,便显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字迹。 她前世不曾见过这幅画,更不曾知晓画里还隐藏这样的秘密。 她只以为是今生因为某些改变而让大皇兄转而托她将这幅画送还燕家,却没想过,仅这一幅画中竟还隐藏着秘密。 直到将水刷满整幅画的画面,原本的画奇异地没有因遇到水而殷染开,而沾湿了的画布,又显现出原本被隐藏起的文字。 林慎搁下笔,缓缓道:“这幅画卷并非普通的纸张,恐怕是以北地一代民间的一种秘法制成,是用以传递消息的。而这幅画,是在宁州出现的。” 宁州! 司空珩的目光惊诧地看向乾嘉帝,这就是这位帝王今日召他来此的目的吗? “你们看完,自然就明白了。”林慎并不多做解释。 有些事情,是很难用话语来解释的,他说再多,都不如直接让这几个孩子看到当年的真相更有用。 “静宁伯司空诚亲启:胡狄举兵,望月关军情紧急,然回京军报屡屡被劫,传信兵死于非命,此中有异。定北固守代州,分身乏术,一则难复命于朝廷,二则难查访于刺客。值此代州孤立无援之境,定北穷身乏术,唯恳请伯爷念在旧日故交,不吝出手,襄助一二。 “若代州之围可解,则伯爷乃城中百姓大恩之人,定北无以为报,当叩拜急援之恩。” 那一封隐藏在画中的密信,并没有太多的字,可句句急切,却是寥寥数语,已仿佛能让人看见当年代州面对的绝望境地。 司空珩彻底沉默了,虽然这封信没有前因后果,但知晓罗向全当年曾派人截杀代州回京的传信兵,这封信所言何事怎能不明显? -- 第160页 他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当初父亲回京后一病不起,可却怎么都不肯说出改道的原因。 是不能说啊! 那时望月关前大乾将士正在苦战,可信传不回京城,显然是朝中出了问题。 父亲好不容易帮了燕老将军,又怎可能将事情说出来,令代州重陷危险境地呢? 良久,林慎才带着几分悲戚开口:“当年司空诚回京,秘密将燕老将军所拟的奏报呈给了朕,为了防止泄露消息,他宁愿被人误会,宁愿背上可疑罪名。若非他甘愿绕道代州,只怕朕根本不知北地详细,也根本不会征调粮草,倘若真的那样,恐怕四年前,胡狄人就要打进关内了吧。” “所以老伯爷改道代州,是为了帮燕老将军……”林悠喃喃自语,仿佛能瞧见当年两位老臣为了将军报传回京城而战战兢兢,谨慎小心地躲开所有的刺客眼线。 他们那时根本不知道切断了北疆与京城来往的是罗向全,那该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才甘愿赌上性命,去将这奏报带回京城。 “好孩子。”林慎走到燕远和司空珩面前,抬手拍了拍已经怔住的两个少年的肩,“是朕对不起你们。” 第70章 和解 我不怕死,但谁都不能动悠儿。…… 午后的宫城甬道上, 便是走在树荫里,都能觉出些夏日的闷热来。 因林悠要回定宁宫,是以过了正安门便只剩下燕远和司空珩两人。 两人都沉默地走着, 让这原本就有些尴尬的气氛更是透出一股怪异来。 司空珩不太能忍受了,轻咳了一声:“你的伤怎么样了?” 燕远其实走得不算快,能看出来五行谷中受的伤对他影响不小。他听见司空珩这么问, 愣了一下才道:“还能走路,还好。” 而后又是一段沉默, 走出宫门, 外头是京城繁华的街道, 沿街叫卖的百姓因这炎热的天气多少显得惫懒, 不少人都坐在阴凉里打着扇子。 两人沿着路边的树荫继续往前走, 离得不远,可也不算很近。 “我以前以为你是个空有武艺, 没有脑子的武夫。”又走了一段,司空珩突然说道。 燕远有些意外, 一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便道:“我以前以为你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草包纨绔。” 司空珩一噎, 心道这人还真是武将做派, 也不知乐阳公主怎么受得了他……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我没想到燕老将军会向我父亲求援……” “我也没想到老伯爷还真的从宁州去了代州,把信送回来。” “以前是我误会你了。”司空珩极快地说道, 一边说一边想怎么还不到分叉的路口。 “我也误会你了,算是扯平了吧。”燕远也极快地说道, 心里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人一块走出宫。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前方终于走到了他们两个要分开的路口。 眼见着走到了,司空珩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停下了,燕远也只好跟着他停下来, 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司空珩好像终于鼓足勇气坦诚地面对这个昔日的“仇人”。 “燕远,胡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京城,更不是能容得下你的地方,我说这话虽有点多余,可既然我父亲与燕老将军旧日有来往,我却也耐不住提醒你,总得早做准备。” 他能说出这话来,燕远可真的有些意外了。 他素来不大爱和文官来往,商沐风是个例外;他也不喜欢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如今恐怕司空珩倒要成另一个意外了。 “是不是图纸有问题?”燕远也同他一般,坦诚地将这问题问了出来。 司空珩会提醒他,一定是知道什么或感觉到什么,而从在宫里审问罗向全时,燕远就感觉奇怪,司空珩显然不曾与罗向全合作过,那他手中的五行谷图纸又是从何而来? 司空珩默了一会,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这件事告知燕远。 “我的侍婢今儿本是个暗卫,为我处理这些事情,可惜我被骗了,她倒是暗卫,但不是我的暗卫。” 司空珩眼前好像又浮现出当日夜里审问今儿时的场景。 那陪伴在他身边近十年的侍女在他进入五行谷的那日受了极重的伤,不知是怎么逃了条命等到他回来。 她跪在他面前,哭着将这些年的诸事全部说了出来,图纸是她偷偷混在老伯爷旧物之中的,五行谷也是她有意引导他去的,甚至她也知道她的公子去了五行谷后很可能再不会回来。 她说倘若公子死在五行谷里,她也会陪着公子走那条黄泉路。 可最终,她也没有说出到底是谁将她安插进静宁伯府中。 司空珩在进入五行谷之前从未怀疑过今儿的身份,他甚至在某些黑夜里想过,他既不能给今儿身份,是否该离她远些,免得空惹她黯然神伤。 那天夜里他心中的憋闷更甚身体的伤痛,只是最后,他还是决定给今儿一个痛快。 就当他那侍女今儿,已经死在替他安排五行谷的路上了吧。 燕远察觉到司空珩突然阴沉的心情,见他不再继续说下去,便自己开口道:“好在得到了一部分真相,还有了可以继续查下去的线索。” 司空珩看向他:“你已经有目标了吗?” “没有,但是我既在京城,就不怕他不出现。” “罗向全不可能再起复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想得更深。” -- 第161页 燕远笑了一下:“我身上担着的,可是两个人的命。我不怕死,但谁都不能动悠儿。” 司空珩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没有在向这个满脸炫耀的人说什么,摆了摆手便往静宁伯府的方向走去。 燕远看着他渐渐走远,深吸了一口气,从树荫里走出来,站在了炽烈的阳光之下。 他既领了圣旨,便迟早是驸马,有些事该趁现在就赶紧处理好了。 * 此后几日,在刑部、大理寺和金鳞卫的连番审问和调查之下,当年定国公府伙同胡狄人拦截北地军报,刺杀镇北军传信兵的大案渐趋明朗,而整个朝野上下,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皆是为此震惊。 百姓中甚至不乏偏激者,在大乾与胡狄议和还不到两个月的这个档口,便开始鼓吹起边疆之战。 而随着六月底七月初,锦州水患暂时缓解,随着筑堤赈灾奏报一起传回来的工部某些官员贪污大案的证据,更是让满朝哗然。 那已经下狱的罗向全的嫡孙,无疑是在罗家已经走入绝境的档口,大义灭亲,来了一个火上浇油。 锦州从五年前开始筑造堤坝起,便连年有朝廷拨付的银两不翼而飞,罗清泊顶着巨大的压力,带着从京城派给他的一队不足十人的禁军精锐,竟然生生从锦州当地盘根错节的势力之中以最快的速度撕出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随着一封一封的奏报从锦州发到京城,更随着乾嘉帝大怒,接连派出两位京中大员前往锦州深入调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计划,在此后的十余天内渐渐浮出水面。 联络胡狄人,在过去的五六年之中,通过挪用朝廷派给锦州筑堤的银两,罗向全以及议和派的诸多官员、他们的门生,生生地在京城的东郊修建起一个名为仓库实为陷阱的“五行谷”! 锦州此次灾情,实乃人祸!若非那五行谷耗资巨大,通通来源于锦州,又何至于堤坝断裂,波及整个锦州,甚至部分南淮道的百姓? 乾嘉帝大怒,罗向全罪状罄竹难书,当即便被判了处斩,而他的家人、牵连的大小官员百余人,在几日内根据罪责轻重,大部分都被流放三千里外的蛮荒之地。 昔日风光无两的罗贵妃,终因谋害先皇后被废去贵妃之位,打入了冷宫。 两日后,林悠听到了她在冷宫之中自尽的消息。 “公主今日还去吗?外头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青溪瞧着外面天色,面露担忧。 公主昨日听说罗美人自尽的消息,便一个人在窗前坐了几乎一晚上,临休息时吩咐他们说今日要出宫去皇陵。 公主往常也曾去看过先皇后娘娘,圣上并不拦着,只是皇陵修在山上,如今天色阴郁,想那山路并不好走,青溪倒有些犹豫了。 林悠却是梳妆必便围上了薄斗篷准备出门。 “下不下雨倒没什么要紧,只是那些旧事该了结了,免得母后担忧。” 林悠说着,将一把伞交到青溪手中,自己则走了出去。 去养心殿请旨,再到崇元门外坐马车,林悠天一亮便准备,至临近正午才到了皇陵。 说是皇陵,但因占地巨大,几十年里又在正陵附近修建了宫殿,所以实际上与一个行宫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除去重大的日子帝王会来这里祭拜,大多时候,这里都是冷清安静的。 负责修建的匠人、兵士,被发配来这里的宫人、罪臣家眷,他们按部就班地麻木地活着,只有在例行的休沐那日,才会显出些活泛气息来。 林悠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若非祭拜,像她这样的小辈也不允许前来。而她便是来此,也只能祭拜自己的母后,林家先辈的陵寝,却也是靠近不得。 因为闻皇后实在令太多人惋惜,是以皇陵里的老宫人,几乎都认得乐阳公主。 他们感念这位小公主的心意,却也每每为闻皇后叹息。 自重生以来,林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她跪在母妃的牌位前,低声地说着这一路行来发生的诸多事情,直到天空坠下雨滴,才在青溪的劝说下与母后告别。 夏日的雨来得及,不过片刻便已是倾盆而至,哗啦啦豆大的雨滴将这一带给宫人居住的厢房屋顶打得哗啦啦地响。 林悠打着伞,可裙角还是免不了沾了水。 只是她却像没感觉到一般,步履坚定地跟着皇陵的宫人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前。 “公主殿下,就是这里了。”那宫人推开并未上锁的门,侧身退了下去。 林悠与青溪走进去,隔着雨幕,看见那开着门的屋子前头,一片遮雨的房檐底下,站了一个瘦削的身着素衣的妇人。 大雨淋起了泛白的雾,但林悠却异常清楚对面站着的人是谁。 她上前了两步,在雨声中清晰地开口:“纪美人,别来无恙。” 第71章 骤雨 就算是一桩陈年旧事,我也不会让…… 屋外, 大雨仍旧下着,潮湿的气息从窗户和门的缝隙渗透进来,让这原本就算不得多明亮的一间屋子, 似乎更加阴沉些许。 林悠坐在一条长凳上,对面坐着的,是曾经的欣嫔, 后来的纪美人,纪欣。 她与在宫里时的样子并不大相同, 似乎比那时候更瘦了, 脸色也不好, 一双眼睛没有什么神采, 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衣, 发髻也不过是以一支没什么装饰的木簪松松地挽着。 -- 第162页 能被打发来皇陵的宫妃,十个有十个都是犯了什么事情触怒了圣上的, 她们便是有个美人的身份,可在这里也实则与下人无异。 纪欣垂着视线, 良久,才在窗外的雨声里开口:“公主殿下身份尊贵, 没想到竟也会来这里。” 林悠淡然地看着她:“纪美人明知故问, 还是从前的习惯。” 纪欣赫然抬起头来,她看着林悠的目光有一瞬的震惊, 很快便又掩饰下去,仍旧是方才的麻木和冷漠。 在皇陵里, 她并不太清楚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天大的消息到了这个地方,也不过是引起一阵小小的波动。 她听说定国公府倒台了,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罗秋荷抢走了她的儿子, 定国公府倒了她倒还要庆祝庆祝才对呢。 林悠见她不说话,便兀自接着道:“三皇弟已经送到沐芳宫抚养了,圣上亲自请了从前跟在皇祖母身边的老嬷嬷看顾,待他五岁开蒙,便令他搬回景俪宫,日后也在奉贤殿,跟着先生学习。” 提到林诺,纪欣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彩。 可林悠并不是来安慰她的,她紧接着便道:“我已将三皇弟的消息尽数告知了纪美人,纪美人是否也该拿些诚意出来呢?” 纪欣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化,她戒备地看着林悠:“你想知道什么事?” 林悠对人一向柔和,可在面对纪欣时,她终究亮出了自己最为锋利的一面。 不需要什么铺垫,更不需要什么宛转的措辞,她看着纪欣,以居高位者冰冷的声音道:“纪美人,罗秋荷在冷宫自尽了,你还要瞒着那些慢香萝的来历吗?” 纪欣的手放在腿上,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服。 她突然觉得面前这小公主有些可怕,她分明还是从前的模样,可却像是能够洞察人全部的秘密一般,纪欣感觉自己无所遁形、无处逃避。 她本能地撇开视线:“公主说什么,我不懂。” “纪欣,你偏要逼我亲口说出来了,我若不是有线索,为何会想起你,甚至到这来呢?” 纪欣看着林悠的目光,有些干裂的唇开始微微颤抖。 与慢香萝有关的事,又是从林悠口中问出来,她又特地说罗秋荷已经在冷宫自尽,不是那一件,又能是哪一件呢? “纪欣!”林悠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比之平常更加坚硬且不容置疑:“乾嘉五年被运进宫中的慢香萝,是不是经你的手才被送到定宁宫?” 纪欣浑身一阵,宛若被一道惊雷劈中:“你,你在说什么……” “我母后虽然病重,未能挺过那个冬天,可当年定宁宫的老人可都还在呢!母后与人为善,可和罗贵妃终究不过客气客气罢了,罗秋荷自己找不到机会,就把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你那时与我母后一道上京,境遇却是天差地别,你且自己说说,难道不是你答应了罗秋荷,这才利用我母后的信任偷偷将慢香萝带进定宁宫吗!” 纪欣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她扶着桌子坐好,张了张嘴,却是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林悠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沉静下来:“纪欣,就算是一桩陈年旧事,我也不会让你瞒天过海。慢香萝是谁给你的,你心里清楚。” 纪欣忽然像是她被贬为美人那天一般,开始疯了一样大笑,笑了好几声,她才眼中带着泪停了下来。 “你来不只想问我这个吧?” 林悠看向青溪,朝她点了一下头。 那侍女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个碗了搁在纪欣面前,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白瓷瓶,往那碗中倒了一颗灰黑的药丸。 纪欣的目光落在那药丸上,虽然林悠还没说,但她似乎已经猜到了。 林悠看着她,缓缓道:“这是我特地为你讨来的,宫人们说我母后病重时受了不少苦,可我到底想着不该如你们一般恶心,便找了这种没什么痛苦的、效果最快的药。比宫里的毒酒还快,一定能给你个痛快。” 纪欣盯着那药丸,看着看着就一边流泪一边笑出来。 她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十几岁时同闻皇后一道上京时的场景。 那位皇后娘娘,那时才成婚不久,夫君荣登大宝,她便随着北上的队伍搬到京城,入主定宁宫。 她温柔、知礼,举手投足之间都好像有一股书卷气,任何人瞧见了,怕都要移不开视线去,她和旁人站在一起,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能将所有人都吸引过去。 纪欣已经忘记了那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了,只记得上京的马车里,她们还是无话不谈,可后来,她的记忆里便只剩下无边的嫉妒与猜疑。 她伸出手去,抚在那粗瓷碗的边沿,终于缓缓开口。 “慢香萝要从北边运来,你也知道,必得是胡狄的商队才行。后宫嫔妃无诏不得出宫,我们是买不到那东西的,需得叫人送进来。” 林悠目光冰冷:“是谁?”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叫什么,但他肯定不是罗家的人,他与胡狄人的商队很是熟稔,在宫中也有不少宫人联络,替他办事的人,都叫他一巾公子,有人说,是因为他办事时总要一斤现银。” “一斤?”林悠微微皱眉。 “很奇怪吧。”纪欣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奇怪,整个大乾会用一斤来形容现银的地方统共都没有几个,既是要五百两直说就是了,何必拐个大圈子。” -- 第163页 只是她并不知道,林悠所惊诧的,根本不是那“一斤现银”。 “一巾公子”,她前世听过这个名字。 前世燕远离京六年,与胡狄打了停停了打,北疆战乱不断,整个北方都多了许多流民,路上传信不便,商人走商也麻烦多多,那时京中便有个叫“一巾公子”的人声名鹊起,他也不知哪来的本事,总之旁人运不来的东西,他就有手段运来。 林悠前世除了燕远,并不怎么关心朝堂上的事,她只是对这个茶余饭后甚至被后宫中人聊起的名字有印象,更多的却是并不知晓了。 “也许这一巾公子和胡狄人有联系呢,谁知道,总之他手中有慢香萝,比那内务府的小太监可要靠谱多了。” 纪欣想起自己此前功亏一篑的计划,冷笑了一声。 林悠已经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一巾公子,果然这京城里出去罗府,还有人暗中与胡狄人有所往来。 她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纪欣:“放心,不会痛苦。” 纪欣抬起头,看见那小公主又同来时一般,跟着侍女走出了屋子,回到大雨之中,终于伸手将碗里的那颗灰黑的药碗拿了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那破烂得吱呀乱想的窗子,大雨霎时间带着湿气从外面扑了进来。 雨声接连不断,这破厢房外面原本就不怎样的风景在一片白雾里越发模糊。 纪欣看了一会,将那灰黑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甚至一点都不像预想中的那样苦。 纪欣终于看着那雨幕笑了出来,而后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 雨还在下,肆意地泼洒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林悠回到京城时,已是午后,可雨没停,天也黑沉的像是要到晚上一般。 青溪坐在马车里,瞧着公主一脸疲倦,心里不免有些心疼起来。 她将薄毯拿出来盖在公主的腿上,恐颠簸得厉害扰了公主休息,还特意探出头去小声叮嘱小山将马车赶得慢一点。 林悠其实并没有睡着,但她着实很累了。 并不是因为走了多远的路程,倒更像是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情在一点一点被剖析清楚,而她花费了太多的心力,便不想再去推理猜测,只想哪怕好好休息片刻。 雨滴敲打在马车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毫无章法的声音有什么特殊的功效,她靠在马车壁上,竟真的慢慢放空了自己。 只是才好像获得片刻的喘息,原本缓慢前行的马车忽然就停了下来。 青溪闪了一下,下意识扶住公主,朝着外面问:“小山,怎么了?” 马车外传来小山有些犹疑的声音:“殿下,路上有个人,似乎专门拦着我们。” 青溪不免有些生气:“是什么人?不认得宫里的马车吗?” “那人不走。”小山也有些着急,不管路上的人是大乾的官员还是普通百姓,他们定宁宫的马车都是断不能贸然过去的,公主一直教导不得仗势欺人,可这会还下着大雨,总不能就这么停在街上吧? 林悠整了整衣裳:“我瞧瞧吧。” 她起身,推开马车门往外看去。 外面大雨已连成一道道的线,他们马车的正前方,是一个瘦高男子,打着把伞看着这边。 林悠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揉揉眼睛,定神看过去。 那站在雨里的,竟是她托燕远调查的闻沛! 第72章 姑娘心思 我可劝你一句,姑娘家的心思…… 闻沛。 林悠怔然看着雨中的那个人影, 脑海中仿佛轰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 闻沛,沛,不就是“一巾”二字吗? 那“一巾”公子, 合起来不就是个“沛”字的半边吗! 她有些僵硬地扶着车壁,瞧见对面的闻沛打着伞朝这边走来才猛地回了神。 “公主,怎么了?”青溪察觉到不对, 扶着林悠的手低声问道。 林悠摇摇头,按下心中翻涌而起的诸多情绪, 站在青溪撑起的伞下, 俯视朝这边走来的闻沛。 闻沛站在马车下, 要微微仰头才能瞧见她, 是以他并没有走得很近, 在一个恰当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燕远的消息没错,他确实比前世发达了不少, 一身衣裳单瞧布料就知要花费不少银子,若是依靠闻家, 是定然不可能如此风光的。 在从纪欣那里得知“一巾”公子的存在之后,再见到闻沛此时的模样, 林悠心里便已然生出一个有些令人胆寒, 但却可能性很大的猜测来。 只是她选择按兵不动,静静地看着闻沛, 她想知道闻沛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回宫路上。 “表妹,不认识表哥了吗?”闻沛长得倒一副书生模样, 若单看他说这一句话的样子,只怕还要被他蒙骗了。 青溪眉心微皱:“既见公主殿下,为何不行礼?” 闻沛看了一眼,自然瞧出这是林悠的侍女, 只是他倒并不怎么在意:“表妹,你我兄妹二人何须有这些虚礼,平白生分了。” 林悠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人,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可靠来,可是都没有,她只觉得恨不得离这人远点,一辈子不见着他才好。 原想早点打发他出京,因罗家的事耽搁了,倒让他都敢跳出来亮明身份了。 -- 第164页 “闻公子,我们很熟吗?”林悠反问回去。 闻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只是很快他就调整过来,这些年摸爬滚打,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这表妹一个人在宫里孤立无援,不过是装腔作势的撑个脸面罢了。 姑娘家不过如此,他闻沛见得多了。 “表妹何故如此容易动怒?这可不好。虽说这些年为兄在外闯荡,不曾与表妹有过来往,但如今为兄既回来了,岂有不与表妹互通有无之理?” 林悠冷笑:“本宫的兄长在宫里,是当今大皇子和二皇子,闻公子好胆色,这就要和皇子称兄道弟了吗?” 闻沛抿抿嘴,他倒没想到,几年不见,这小公主口齿倒是伶俐不少。这话他当然不能应,应下了一个不好就是大逆不道了。 闻沛轻啧两声:“表妹,这等玩笑可开不得。为兄等在这里,好容易才见到你的面,是有要事与你商议的,这说笑之语虽无伤大雅,到底不好说得太多。” “不知闻公子有什么事偏要大雨里说呢?” “表妹若是肯赏脸,咱们去那头酒馆之中,好吃好喝再议不迟。”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闻公子,本宫可不是有耐心的人。” 闻沛脸上终于有一瞬闪过不耐烦,只是他这么多年也不是白经营的,很快便调整好状态。 “表妹怎么说,为兄自然怎么做。那就在此处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兄这里有一桩生意,想着表妹若有兴趣挣些银两,不妨一起。” 生意,林悠心里冷笑,怕是要赔进去性命的生意。 只是她面上并不显露,而是接着问道:“闻公子说的是什么生意,又为什么找本宫一起?” 闻沛笑道:“生意嘛自然是正经的生意,不过还有些事要商谈,不好提前说出来,至于找表妹,身为兄长,有好事自然先紧着自家妹妹。表妹,怎么样?只需要五百两银子,倒是翻几倍地赚都不是问题。” 五百两,林悠心里越发确认了那个猜测。 她看着闻沛的样子静默地思考了片刻,而后,在那雨声之中,做出了一个也许冒险,但能事半功倍的决定。 “能赚银子自然好,但闻公子做生意也该讲规矩,无凭无据,本宫为何要拿银子出来?” 闻沛听她如此说,心下已是暗喜。 虽然这丫头装得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便连这话都说得仿佛要不同意,可他在朝堂上下混了这么多年,哪里会不知这里头暗示的意思? 他笑道:“凭据表妹放心,不日就能送到表妹手上。不过,表妹也总得有点让为兄放心的信物不是?” 林悠就知道,要骗这种老油条,光凭几句话是不行的,她极快地思索了一下,转身进马车里,将一个小物件拿了出来。 青溪看过去,心内暗暗惊讶。 林悠拿出来的,是一支样式普通但做工精良的金簪,这金簪一看就是出自宫里,但青溪知道,这是方才在皇陵里时,那下头的仆从为了讨好她们公主特拿出来的。 这是纪欣从前的旧物,因她被发配到了皇陵,辗转落到管事的宫人手中。林悠往常是不接这样的东西的,青溪那时还奇怪公主怎么偏接下了这支簪子。 如今看来,难道公主早料到会遇到闻沛吗? “闻公子想必识货,不用本宫多解释了吧。” 闻沛从小山手中接过林悠拿出来的这支金簪,眯着眼细细看了看。 他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好东西,眼光自然比从前毒了不少,这金簪他看了两眼就知道是宫里头的东西,没想到这没人管的小公主还有些底子,闻沛笑了一下,将金簪收起来。 “表妹的定宁宫里自然是好东西多,外头买不着,虽说并不严谨,可也能勉强做个凭证。既然表妹这么痛快,那为兄也答应表妹,两日后城西九曲坊春山酒馆,自有凭据奉上。” 林悠看着他将金簪收起来,缓缓道:“希望那时候,闻公子能同本宫讲清楚,这生意到底是什么生意,怎么就能有这么大的利润。” 闻沛笑道:“表妹放心,这大生意缺了表妹可做不成,到时为兄一定细细向表妹说清楚。” 重新坐回马车里,因方才站那一会,裙角都沾了水,青溪一边为公主打理着裙衫,一边道:“殿下早就料到会遇见闻公子吗?” 林悠看向她:“怎么这么问?” “殿下平日里不爱要那些势利眼的下认奉上的东西,今日却偏拿了那支金簪,如今就正好给了闻公子,奴婢想,殿下怎么就能料到闻公子会出现呢?” 林悠笑了一下:“哪里能料到他胆子这么大,敢等在我回宫的路上?当时拿那簪子,不过是看着宫里出来的东西,想着也许能查出些纪欣同母后的旧事罢了,这会倒是另有用途了。” “殿下当真要和闻公子做生意吗?” 后宅的夫人小姐做生意,在大乾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但青溪总觉得这闻沛不是很靠谱的样子,公主从前也没同人做过生意,不和大皇子二皇子商量一下,就贸然同意了这个闻沛,青溪心里担心公主会吃亏。 林悠摇头:“我不缺银子,同他做生意做什么?” 青溪更不解了:“那公主还答应……” 林悠眸光深了深:“青溪,你可听过一句话不曾?要使一个人灭亡,需得先让他‘疯狂’才行,捧得越高,摔得才能越惨。” -- 第165页 青溪有些惊讶地看着公主,面前的人分明是熟悉的,可又有那么一点陌生,这种感觉从公主及笄之后就经常出现,如今越发明显了。 青溪轻轻摇摇脑袋,将自己头脑中奇奇怪怪的想法都“甩”出去,而后也不敢问了,安静地为林悠打理着沾了水的裙衫。 * 天风营。 雨下得大,校场上也变得泥泞,原本安排的训练不得不中断,改成了各营在帐中各自做战术推演。 燕远本来也是在对着一个沙盘研究,但他没想到,雨下得这么大,商沐风竟然来了。 “奇了,我记得你下雨时候不爱出门啊?”燕远看着他将伞收了,整理衣裳,从沙盘后头绕过来。 商沐风没理他那揶揄的话,兀自走到一边的矮桌,毫不客气地往那边一坐,给自己倒了盏茶。 燕远奇了,坐过他对面去:“你这是怎么了?又有新线索了?不太好的线索?” 商沐风喝了口茶,已经凉了,味道很差,真不愧是燕远这里的茶。他把茶盏推到一边去:“你这几日不曾进宫见公主吗?” 燕远还以为是林悠出什么事了,脸色一变:“悠儿说我该好好练兵,说她能照顾好自己,不让我看她去,我只能托二殿下带了些好吃的给她。怎么了?宫里出事了?” 商沐风微微皱着眉:“那你……你见不到公主,会不会……时常想起她?” 这弯拐得太大,燕远愣了一下,方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商沐风:“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这什么破问题,我若是不想悠儿,干什么答应她要做驸马?”燕远觉得商沐风今日有古怪,他凑近了些,“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罗家的人都处置了,这都多久了还问这种问题。” 商沐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好像,不太对。” 燕远一惊:“你怎么了?” 商沐风缓缓道:“淳于姑娘前几日还同我说她父亲的事情,还在院子里练鞭,今日却一上午都不曾出来过了。” 燕远看着他的样子,嘴角抽了抽,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竟忽然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他冷哼了一声,拐着声调道:“商沐风,我可劝你一句,姑娘家的心思,你别猜。” 第73章 秘密 公主这怕不是“拈酸吃醋”了…… 商沐风总觉得燕远的话好像在哪听过, 只是他现在不太有心思去想那些。 早晨去上朝时他就觉得不对。上朝的时辰早,天不亮他就会起来,出门时刚好东方泛白, 商府并不大,平日里他出门总能瞧见淳于婉在练鞭,或者是听见她那边的动静。 可今天, 他出去时没瞧见,下朝回来, 也不见淳于婉出门。 她是姑娘家, 虽说住在商府的客房, 可到底那也算闺房了, 商沐风自认自己身为外男, 不该贸然去打扰,可他实在想不明白, 明明前日还好好打招呼,怎么今天就连面都不见他呢? 燕远听他条理清晰思路清楚地将他从早至现在做了什么, 哪里想不通说了一遍,面上倒是还装得冷静, 心里早已笑成一团。 这商沐风往日也称得上一句算无遗策了, 现在这没头苍蝇的样子倒是难得一见。 他自然起了逗逗这好兄弟的心思,便故作严肃问道:“那你没问问淳于姑娘怎么了吗?你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商沐风摇头:“她是暂住商府, 论理我不该过分逾越,倘若我问了她, 她反而以为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岂不是平白添了麻烦?” 燕远没忍住,笑出声来:“商沐风,淳于姑娘可是余将军的女儿, 那一套鞭法,便是放在军营里,也是我要夸赞的那种,你对人家有非分之想?你觉得,你可能吗?” 商沐风被他说得一噎,顿了一下才道:“我不是开玩笑。” 燕远看着他的样子,越发乐了:“商沐风,你实话说吧,从五行谷出来这么久了,你以前可没留哪个姑娘在府上过,你是不是真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燕远!”商沐风打断他的话,“我只是担心,她从那件事后,一直想着要查清楚究竟是谁将余将军关在五行谷中,我怕她一时想不开……” “那你就去她的院子,问一问她啊。” “男女授受不亲,她既已闭门,我怎好……” “哎……”燕远深深叹了口气,“商沐风啊,人啊,贵在认清自己的内心,想明白了,就要坚定走下去,日后方不会后悔。” 燕远一边说一边打量商沐风的神色:“你就想想啊,倘若这淳于姑娘以后回到北边,又或者干脆回胡狄去了,你会不会后悔今日不曾好好问问清楚?如今一切未成定局,淳于姑娘倘若真的要走,你能留下她?” 商沐风越想越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煎熬感觉,他多少觉得燕远这话有些耳熟,可也不知是不是被今日的事情影响了,他一向记忆不差,反应也快,却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那么熟悉。 燕远心内已是狂笑不止了,他以前还以为商沐风这样的,要喜欢一个姑娘,怎么也是喜欢个那种大家闺秀,却不想竟是对个“小侠女”动心了,这人这会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呢。 这人以前还笑话他看不透自己的感情,轮到他商沐风自己身上,他不也一样吗? 燕远很是善心大发地替他想了想,随即说道:“要不然这样吧,你我都是男子,也不方便,不如我请悠儿试试,兴许能帮你问出来呢?” -- 第166页 商沐风一想这个办法当是没什么问题,公主殿下和淳于姑娘都是女子,她们一道说话,自然没什么不方便。 他于是点了点头,可头点过了,瞧见燕远那兴奋劲,他忽然反应过来,燕远这不会是借着他的借口去见乐阳公主吧! * 差不多到了申时,一连下了许久的雨才停下来。 大街小巷都积起了小水坑,宫城里也不例外,房檐上有水滴滴落下来,掉进水坑里,啪嗒一声消失不见。 推开窗子,外头的湿气就走了进来,燥热驱散了一些,可也算不上有多清凉。 林悠坐在卧房里,看着窗外被洗刷一新的树木花草,心里则想着闻沛那件事。 前世她与闻沛的接触寥寥几次,自然没同他做过什么生意,那春山酒馆也不曾听说过,她也没法估计倘若真的为了追查线索去那一趟,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闻沛是个善于伪装的人,若非前世胡狄打进关内时,这闻沛狠狠发了一笔坑害百姓的战争财,林悠只怕今生也看不透他的本质去。 林悠不免又想起她的那个梦来。 那时梦到闻沛,她只是冥冥中觉得留着这个人是个隐患,便想着让燕远早些打发了他,可终究许多事因为她的重生改变,许是闻沛也过得比前世好了很多,倒是撑到了现在。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为她和燕远定下亲事的圣旨,断然不能再出什么意外。还有两日,林悠决定若想到稳妥的办法,才去那春山酒馆赴约。 只是办法倒还没太想好,倒是二皇兄派了身边的人来传话,说是燕远有事想同她说。 林悠其实有段时间没见到燕远了,她清楚胡狄迟早要攻打北疆,便想让燕远做足更充分的准备,她心里总为这件事担忧,倒也真能狠下心不去同他说话。 如今燕远辗转托人传了这话来,林悠估计他确是遇见了什么事,便应了那宫人,换了身随常衣裳,往崇元门去了。 林悠倒是没想到,她去了崇元门时,燕远竟已等在那了。 她出宫一趟并不容易,唯有去燕府可以拿了牌子让宫门前的侍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知道燕远是不是也想到这一点,竟然干脆准备了燕府的马车来接她。 林悠心里更好奇了,什么事这么急又这么重要,竟让他连马车都备好才过来呢? 坐在马车上,她有些按捺不住,撩开车窗上的帘子,趴在窗框上同外面的人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着急,这不是去燕府吗?” 燕远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听见她的声音便慢了些,刚好跟在她身边。 “不去我家,是去商沐风那里。” “去商大人家?”林悠越发奇怪了,好好的去商沐风家做什么?她出宫一趟,难不成就为了去燕远的朋友家瞧瞧? 燕远点点头:“淳于姑娘近来暂住在燕府,她好像因为父亲去世的事,心里不太舒服。” 林悠目光变了变,细细打量燕远的神情:“淳于姑娘不太舒服,你怎么知道?” 坐在马车里的青溪闻言掩着嘴偷偷笑了一下,公主这怕不是“拈酸吃醋”了,倒要看看燕少将军怎么解释呢。 燕远垂眸看向林悠,不知怎么,竟觉得后颈一凉,他连忙解释,语速都加快了些:“是商沐风跟我说的,淳于姑娘这些日子都住在商府,他见淳于姑娘心情似乎不好,又不得法门,这才托我请悠儿出马。” 林悠这才欣然点点头:“商大人这么关心淳于姑娘呀?” 说到商沐风身上,燕远轻松不少,他嘿嘿笑了一下:“悠儿,这商沐风现在可奇怪了,他明明就担心淳于姑娘,自己却又不敢问。也不知是打什么主意呢。” 林悠微微扬着头,看着燕远的样子,表面上是点头应下他的话,可心里却是想,这燕远还笑话商沐风呢,他自己不也是什么都不说嘛。 “悠儿,我虽没见过余将军几面,但也曾听说过他的名声,当年在北疆,他也是镇北军中一员猛将,淳于姑娘既是他的女儿,于情于理,我身为燕家人,也该照拂一二。” 玩笑开过了,燕远便认真起来,“余将军的事我所知不多,只是近来问了问祖母,当年余将军确实曾娶了一位胡狄姑娘,只是消息没到京城。想必这些年,淳于姑娘的母亲也分外辛苦,我们如今又与她是朋友,便多关心她一些吧。” 听着燕远这样说,林悠便也渐渐垂下视线,心里竟有些感同身受了。 她也曾经历过绝望之境,深知在孤立无援之中,若能有人能伸以援手,能带来怎样大的改变。 虽与淳于婉认识不久,来往也不过五行谷中一番历险,但也许是两人年龄差不了太多,林悠对她少了几分忌惮,倒是多了些天然的相信。 “放心吧,我会好好劝劝她的。余将军的事,镇北军的事,倘若在五行谷里所见还不是全部真相,那我愿意陪你们查下去。” 她的目光温和却真诚,燕远瞧着,竟仿佛有些入迷了似的。 还是他骑着的马儿为了躲开前面的障碍稍稍拐了一下,才让他一下回了神。 两人好像才意识到方才在做什么似的,一下子都撇开了视线,林悠捏着自己的手指,抿唇偷偷瞧了他一眼,而后飞速地躲回马车里去了。 燕远看着因她的动作而飘动了两下的车窗的帘子,无声地笑了一下。 -- 第167页 到了商府时,已是一些百姓家里准备晚膳的时候了,远近的房子隐隐有炊烟升起,倒显出几分繁华之中的宁静祥和来。 商沐风不大爱吵闹,商府这地方也便清净,林悠跟着燕远走入院中,但见一应布景陈设皆有南边庭院的风格,这才想起商沐风出身扬州。 “微臣见过公主。”商沐风迎出来,朝林悠行礼。 这位商大人一向如此,便是他们以朋友身份私底下见面,这商沐风也是一板一眼地该有的规矩不落下。 林悠因燕远的关系与他见过几次,也习惯了,并不与他见外地问道:“淳于姑娘在哪?是出了什么事?” 商沐风于是引着二人到淳于婉所住的小院子。 本是客房,但因淳于婉在这里住了有段日子,倒是打点得颇有些温馨气息了。 林悠步入院中,见这庭院内只闻蝉鸣,越显寂静,又思及淳于婉的性子,不免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走到正房门前,转回身朝燕远和商沐风道:“你们去一边等着,我和淳于姑娘说几句话。” “我们,我们一边等着?”燕远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悠。 林悠见他的表情就想笑,可她偏忍住了,故作认真地道:“那是自然,这是我们姑娘家的秘密,你们大男人听什么?” 第74章 大生意 公主殿下,可千万要多赏他们少…… 商府的这间客房虽然并不大, 但打扫得干净,一应陈设虽简单却亦有闲趣,也同外面庭院一般带了些江南一带的风格。 林悠敲门, 听见里面应声,这才走进来,只是进来了却不见淳于婉的身影。 那鞭法凌厉, 平日也甚为跳脱的姑娘,这会竟是躺在床上, 没什么动静。 林悠不免有些被吓到, 连忙走进去, 声音都轻了些, 唯恐惊扰她:“淳于姑娘?” 床上的淳于婉很是不同以往地弱弱应了一声。 林悠一惊, 忙走到床边:“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就让他们请太医来。” “公主殿下……”淳于婉叫住她,“不妨事的……” “你躺在这, 都没了精神,哪里就不妨事?还是令太医瞧瞧, 若是有什么病症也好对症下药。” 淳于婉拉住林悠的手,转过身来, 躺着看向她:“不是的。明日自然就好了。” “明日?”林悠在床上坐下, 愣了一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来, “你,你是……” 淳于婉点点头:“许是那日天气热贪了凉, 后来正赶上下雨,又冷下来,这就……我平日也不这样……” 林悠轻叹了口气:“你该早说的,何苦自己忍着, 青溪,快去灌个汤婆子来。” 青溪听着公主与淳于姑娘说话,猜也猜出来了,连忙应声出去准备。 林悠便拉着淳于婉的手,又将毯子为她盖好了些:“近来京中天气多变,总得算着些日子,一个不小心便要多受苦。” 淳于婉有些委屈:“我平素也不这样,倒是来了京城,日日想着找什么办法再去那五行谷瞧瞧,将这事忘在脑后,这才贪了些寒凉的东西。” 林悠闻言,刚想说她既有此不便,倒要早些请太医调理也好,可转念一想,这商府里就个商沐风,还是个男人,姑娘家月事这种事,哪里好与外男说呢? “该将你接到我那住的,前些日子宫里的事情多,竟是没反应过来。”林悠有些心疼。 淳于婉摇摇头:“这里也挺好的,我也就这一日罢了,明日便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了。其实这会也好些了,倒是午前难受得厉害,但我睡着,倒是管些用呢。” 林悠瞧她疼得小脸泛白还在这开玩笑,不免又好笑又心疼。 “咱们在五行谷也是共患难了,日后便不要这么见外。余将军是镇北军的猛将,燕远的祖父、父亲和他兄长当年又都在镇北军中,咱们合该是一起的。” 淳于婉反握她的手,扬起一个微笑来:“还不曾恭喜公主与燕少将军定下亲事呢。” 林悠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还需等他及冠,还有几个月呢。” 淳于婉笑起来:“很快的,我瞧着燕少将军满心满眼都是公主,你们能在一块,可真好。” 她说完,突然“哎呀”了一声。 林悠忙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 淳于婉不好意思地拉拉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这里没有需用的东西,我自己做了些将就了一下,你那,可有……” 话说到这份上,林悠哪有不明白的? 这商府从前就商沐风一个当家的,家里也没有女性长辈,那些女子用物哪里可能准备?她只顾着同淳于婉说话,倒把这个忘了。 才想喊青溪去准备,话刚要出口,林悠才反应过来,这青溪灌个汤婆子竟是灌了这么久。 “难不成灌个汤婆子还能出什么事?”林悠不解,正要起身去瞧瞧,青溪推门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姑娘且抱着这个暖暖吧,兴许能好些。”青溪将一个灌好了的汤婆子拿来,送到淳于婉盖着的毯子里。 “谢谢你们。”淳于婉躺在床上,只觉得心里暖暖的,鼻子一酸倒想哭出来了。 可她自诩是代州最厉害的女侠,哪能掉眼泪呢,便咬唇把眼泪生生憋回去,倒是拉着林悠的手更紧了些。 林悠一边捏捏她的手,一边问向青溪:“怎么灌个汤婆子也这么久?” -- 第168页 青溪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公主,这商府里连个汤婆子都没有,这是商大人和少将军去外头现买回来的。” 林悠和淳于婉听见她抱怨,愣了一下,方笑了出来。 难为商沐风和燕远了,一个一心在江山社稷,一个一心在军营练兵,还能跑出去买个正经的汤婆子回来,没买错了,很不易了。 “这两个呆子,什么都不懂便罢了,那商沐风还以为你是同他生气了才不理他呢。” “他,他还想得挺多……”淳于婉转开视线,脸像是要藏到那毯子里了似的。 林悠自己经历过那样的情感,打眼一瞧便知淳于婉是害羞了,于是也不逗她了,只将那需要的女子用物交代给青溪,命她自己去买,可别让外头那俩傻子瞎跑腿了。 事情都交代好了,林悠才重新看向淳于婉:“你放心,我这丫头利索得很,定将东西都买好送来,日后你若有什么缺的少的,不好同商沐风说,便写个信托他们给我,我自来找你。” 这话一说,淳于婉登时更加不好意思了:“这次已是麻烦你了,以后哪里敢……” “淳于姑娘,这就是你见外了。我都说了,咱们一道从五行谷出来,也算生死之交了,你一个姑娘家,又从代州那么远的地方来,我既是你的生死之交,哪里能不帮你呢?” “公主殿下,你可真好……” “叫什么‘公主’,我叫林悠,你叫我悠儿吧。” “悠,悠儿……” “哎,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便是要如此互相帮助的,你可万不能同我客气呀。” “朋友……”淳于婉喃喃着,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而林悠听到她的低语,竟也觉得心中盈满了各式各样的情绪,鼻子有些酸酸的。 两世里,真正算得上她朋友的人,少之又少。 她年幼失去生母,在宫中一向过着表面光鲜的生活,若非贤妃娘娘多年的帮助,只怕儿时冬天里就被冻死了。一国公主险些冻死,说出去只怕旁人都不会相信。 她从小就养成了习惯,与人为善,但实则真正相信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严格地说,淳于婉大概是第一个她自己交的好朋友吧。 “悠儿,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还愿意和我这个‘野孩子’做朋友。”淳于婉好像连她的肚子疼都忘记了,只是拉着林悠的手感慨万分,“我没什么本事,唯那鞭子使得还不错,你若有需要的地方,万不要瞒着我,我也得帮你,这才叫朋友呢。” “你只管好好休养就是了……” “那不一样,”淳于婉连忙解释,“我娘说,这感情啊,就是有来有回,你对我好,我也需对你好,你有什么人要教训,又或是想让谁长记性,只管告诉我,我这鞭子也厉害着呢。” 林悠见她娇俏地说着,不免跟着笑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淳于婉的话提醒了她,这一下,她脑海里竟冒出闻沛的身影来。 春山酒馆…… 淳于婉见林悠的面色变了变,于是连忙问:“怎么样,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要教训的人?” 林悠想了想,便捡着能说的朝淳于婉道:“倒不是要教训谁,只是想问问,你那鞭法可有两日能学会的招式?” “两日能学会的招式?”淳于婉有些惊讶,“悠儿问这个是为什么?” 林悠便道:“我因些事情要去见一个人,但我自幼不曾学过那些防身之术,难免疏漏之处,鞭子小巧精致,便于姑娘携带,我倒也不需要那太厉害的,便是简单些,能自保了就行。” 淳于婉想了想,面色有些复杂:“软鞭瞧着容易,可需要的是巧劲,一时半刻很难有得用的招式,便是动作对了,手上缺力道,也是打不过人的。悠儿,你是要去见谁,倘若能带上我,我自然在你身边护着你,总比你现学现卖的几个招式强。” 她见林悠脸上仍有犹豫之色,便干脆拉拉林悠的手:“你放心,我可以扮作你的侍女,只在旁边护着你,也不必说什么话,倘若有危险,我这鞭子出手,定是没人能伤你分毫。” “可是……” “你刚不还说,我们是生死之交吗?既是生死之交,这些也不过小事罢了,哪里就那么纠结呢?”淳于婉朝她眨眨眼睛。 林悠瞧着她的模样,终是叹了口气道:“我本是不想烦劳你……” “你还说这客气话。”淳于婉佯装恼怒,“我可告诉你,我那鞭法复杂得很,你若真想学,一天两天可学不出什么来,到时该教训的人不曾教训,倒是把自己伤了可不好。悠儿,你就放心让我随你一起去吧。” 林悠想了想,关于闻沛之事,她如今不只是想把那人赶出京城去,更因为纪欣的话,想知道他那“一巾”公子的身份到底有什么用处。 燕远自要忙于天风营的事,应对将来胡狄人的进攻,确实能帮她,且悄无声息帮她的只有淳于婉。 “那我便真的要请托你帮忙了。到时,你也需得保证自己的安全。” 淳于婉笑道:“放心吧,我定护好你。你也不必向我客气的。只是不知要见的是什么人,可会什么路数的功夫?” 林悠闻言,这便将闻沛的事情捡着能说的简单向淳于婉说明一二。 暮色四合,眼见着要到上灯的时辰,恐再晚了宫里也回不去,林悠这才从淳于婉这屋子告辞离开。 -- 第169页 她们两个姑娘聊得投机,七七八八说了许多事,倒是把外头等着的商沐风和燕远都抛在脑后了。 林悠出来时,瞧见那两人竟是坐在回廊檐下,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觉得好笑。 燕远瞧见她出来,连忙起身迎过来:“怎么说了那么久?要不是商沐风拦着,我都想瞧瞧是不是那淳于婉欺负你了。” 林悠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什么呢?我是陪着淳于姑娘聊天,她身子不舒服,同她说说话,倒是能好些。” 商沐风一听便有些急了:“她身子不舒服?可是生了什么病?那时我就说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青溪姑娘还说暂且不用,如今……” 林悠见商沐风不知不觉跟变了个人似的,心下多少也明白过来。前世他们不曾去五行谷,自然也没有遇到过淳于婉,今生商沐风同淳于婉相识也不过一月,如今细想来,大抵这就是那话本里说的一见钟情吧。 自她重生之后,许多事都同前世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令人欣慰的是,大多数都变得更好了。 林悠心里为燕远的这位好兄弟和自己的新朋友高兴,瞧见商沐风的样子,便也不逗他了,认真道:“婉儿说不用请郎中了,她已好些了。且让她休息半日,明日应该就无事了。” “到底是什么病症,整日都不见她出来……”商沐风还是有些担忧。 林悠笑笑道:“也算不得病症,倒是贪了凉,日后天气多变,可切莫让她随意吃那些凉东西解暑了。” 商沐风似乎是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有些愣怔地点点头。 林悠瞧着时辰不早了,自然便从商府离开。 仍旧是燕远送她回去。 方才听见她称淳于婉为“婉儿”,燕远就感觉哪里不一样了。他对林悠的事情一向敏感,待得离开商府,才终于找到机会问问她。 只是燕远没想到,林悠竟是趴在马车上,故作玄虚朝他道:“这是我们姑娘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燕远微怔,可他再想问什么,林悠已躲回马车里去了。 那天燕远的心情极为复杂,悠儿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不会这么快就被“抛弃”了吧? 怀着这复杂的心情,他回了天风营都睡意全无,于是天风营甲字营的兵士可是受了苦,大晚上的,一群人奉命到校场上,训练起夜间对敌御敌来。 展墨替正在训练兵士的少将军抱着银枪,站在那校场边上,生无可恋地许愿:“公主殿下,可千万千万别与少将军生一点气啊。这不过是有个秘密就成这样,倘若是哪天不理少将军,岂不是整个营里都要蜕层皮?” 想到这,展墨又是一个激灵:“呸呸呸!公主殿下那样好,怎么可能跟少将军生气呢?公主殿下,可千万要多赏他们少将军几个笑脸呀!” “展墨!” 听见燕远的声音,展墨一下回了神。 “别在那自言自语,过来对练!” 展墨叹了口气,抱着银枪走了过去。 * 养心殿。 乾嘉帝林慎靠在躺椅上,淑妃顾毓秀正倚在旁边为他一下一下按摩着脑袋。 这位久居高位的帝王近来确实累了,罗家牵扯的四年前望月关一事才处理得差不多,锦州送回的奏报又与东郊那个五行谷联系起来。 这背后的利益链条,让原本就借着金鳞卫暗卫之手有所了解的林慎都有些震惊,他一向擅用制衡之术,实难相信仅凭定国公府一家,就能将这庞大的银钱凭空化为己有。 他还在想,究竟是哪一环还有疏漏,才让这可以说横跨四年的惊天大案,始终好像缺了一个关键点。 “圣上好些了吗?近来又要处理朝堂上的事,又要处理宫里的大喜事,圣上可莫要累坏龙体。”淑妃一边按着一边柔声说道。 林慎闭着眼睛,躺靠在躺椅上轻呼出一口气来,方道:“你这按摩的水平越发精进了。” 顾毓秀浅笑:“在圣上面前献丑了,臣妾不敢当。” “近来与贤妃共同打理六宫上下,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 虽说顾毓秀打心里是不想与贤妃平分权力,但她在后宫多年,深谙圣上那多疑的脾性,此刻她只表现得无欲无求:“臣妾只想着能为圣上分担,如今有贤妃妹妹一道,是再好不过的。” “朕乏了,许多事顾不得,你们能共事,也省去朕许多麻烦。” 顾毓秀自然连连称是。 罗秋荷在冷宫自尽之后,她还以为自己封贵妃指日可待,可如今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圣上却没一点这样的意思,顾毓秀实已看透了,只怕是有罗秋荷前车之鉴,圣上再不愿后宫一家独大了。 还好她谋划时也不曾将全部心思放在一个贵妃之位上。 瞧着话说得差不多了,顾毓秀终于切入她今日前来养心殿的正题。 “近来宫里最大的事也不过是为乐阳准备婚事。臣妾与贤妃妹妹都不曾经手过这样大的仪式,难免有些疏漏,好在内务府都有定例,这才能照着做。” 林慎应了一声:“燕远那小子及冠还有些日子,总要冠礼后再成亲的。倒暂且不急。” 淑妃顾毓秀自然应下,她想了想,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道:“如今乐阳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她两个兄长却还都没有定下。谚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臣妾见识少,倒要求圣上为谚儿掌掌眼。” -- 第170页 乾嘉帝林慎睁开眼来,看着屋内明灭的灯火:“你瞧着京中可有合适的姑娘?” 顾毓秀故意想了一会,才开口道:“京中青年才俊众多,一家有女百家求,出众的姑娘早早便定下亲事,臣妾想着圣上仁爱,臣妾自然也不能因为谚儿便行那棒打鸳鸯之事,思来想去,这了解性子、身世的,竟倒只剩一个了。” “说说。” “是臣妾本家的侄女,名唤顾萱,如今也及笄了,正是待字闺中,平日多爱诗词,性情温良,倒是与谚儿还挺合适。” 林慎想了想,方问道:“是年年端午节宴上取得头筹的那个姑娘吧?” 顾毓秀连忙点头:“便正是她,想不到圣上还记得。” “确实作得好诗。只是谚儿到底懂事了,还是要问问他的意思。” 顾毓秀便道:“自古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圣上定下,谚儿自然都是喜欢的。” 林慎坐起身来:“此言差矣,谚儿平日温和,可到底是有些主意的。他并不着急,朕看着,还是问问他的意思,便是慢慢相看也不迟。朕这里没有那些兄长总要赶在妹妹前头成家的规矩。你不必心急。” 顾毓秀听闻乾嘉帝这么说,心里便也清楚,只怕一时半刻,这事想从圣上着手是做不成了,她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便忙笑着道:“到底还是圣上考虑周全,臣妾明白了。” 乾嘉帝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朕累了,你回去吧。” 顾毓秀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可她反应也快,连忙起身行礼告退。 自打罗家出事,罗秋荷被打入冷宫,圣上好像就再没到过后宫了,顾毓秀从养心殿出来,表情甚为难看,只是她明白,有罗秋荷那个前车之鉴,她可万不能再做出太出格的事来。 总归整个后宫谁都得不了宠幸,她凭着谚儿,也能立于众人之上。 况且今日圣上虽未同意,可也说了只要谚儿喜欢,便是有希望的,到时她同谚儿说一说,顾萱到底还有个才女之名,长相又是一等一的,谚儿年轻气盛,只要心动了,后面也自然是水到渠成。 顾毓秀一把算盘打得响亮,却不知此刻的御膳房里,她的好儿子正与自己的兄弟两人躲在厢房里,一边吃东西一边商讨“退婚大计”。 “二皇弟,我都帮着你到这来了,这回总能说了吧?”林谚满脸焦急,手里虽然被林谦塞了一块糕饼,可却根本无心去吃。 他本是找林谦想问问有什么好用法子的,这二皇弟从小就鬼点子最多,却不想自己先被“坑骗”来这御膳房,堂堂大皇子为二皇子打掩护,跑到御膳房找东西吃,若被御史知道了,只怕是要飞来雪片似的弹劾奏章。 林谦吃着一只鸡腿,心满意足地嚼了两大口,才道:“皇兄,做弟弟的先得问清,你是真的真的一点不喜欢那个顾萱?” 林谚郑重地点头:“我与她本就不曾见过几次,也只是兄妹之谊,如何能娶了她,平白耽误她呢?只是母妃有心,我总不能拂了母妃好意,萱表妹也不曾有什么错,我也不好太伤她的心。” 林谚垂下视线,眸光中隐现几分担忧。自打上次听了乐阳妹妹的话,他便前前后后认真想了许久,他本来是打算听凭母妃的安排的,可乐阳表妹说得也对,人总是要有自己的选择,他若果真听母妃的安排,娶了自己并不喜欢的姑娘,这才是平白耽误姑娘的一辈子。 他自幼读史,自然知道皇室之中免不了因为利益的结合,可他自己却想尽力不要那样。他该凭着能力帮助父皇,而不是结党营私,一心为了自己得利。 林谦将嘴里的鸡肉咽了,轻笑了一声:“皇兄,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奉贤殿读书,我是看在这份上才提醒你,你拒绝了人家,不让人家伤心那是不可能的。你总想当个好人,可这世上好人哪里那么好当?你觉得是为人家好,人家可不一定那么认为。” “那我……”林谚听到林谦这么说,不免更为揪心。 林谦将鸡骨头扔了:“你要想好,是要长痛还是短痛。看在皇兄你冒着危险带我来这的份上,我便与皇兄开诚布公。拒绝,便是要斩钉截铁才算是真正的拒绝。你若真不打算娶顾姑娘为皇妃,便要从开头就断了她的念想。” “从开头断了念想?” “对,与她一次说个清楚,日后也便不要有什么来往。姑娘家心思细,大凡你给了希望,总是让她不能放弃得彻底。皇兄你又是一向温和,倘若不一次说清楚,只怕越纠缠,反而越是泥潭深陷。” 林谦这些话,是从前的林谚从来不曾想过的。 他从小学的便是“礼”,待人接物也极力考虑别人的想法,小的时候众人都夸他懂事,但随着年龄增长,父皇却开始说他,太过温和,少了些身为皇子该有的杀伐果断。 他从前苦思冥想不得要领,却不想今日本是寻二皇弟讨个法子,倒意外被他这几句话给点透了。 越纠缠,才越会泥潭深陷,也许有些事,就是需要快刀斩乱麻,犹豫不得,也温和不得。 * 淳于婉果然如她自己所言,第二日便又是活蹦乱跳的。 商沐风总算是放心了些许,但他却没想到,淳于婉才好了,便被林悠邀请进了宫里。 两个姑娘在定宁宫里待了一整日,这可令燕远和商沐风都分外好奇,只是不管他们怎么问,林悠和淳于婉就说是秘密,这可让那二人好是郁闷。 -- 第171页 终于等到了林悠与闻沛约定的日子。 从她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开始,关于闻沛的猜想便总是时不时会从脑海中冒出来。林悠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直觉,总觉得似乎闻沛还和前世的某件事有所关联。 她的脑海中有些零零散散无法连缀的片段,也许是重生回来也过了这么久,拼凑起来相当困难。 出门前,她将贤妃娘娘送的短刀带在了身上,能不能从闻沛身上挖出点什么,就看这一回了。 只不过这次没有了去燕府这光明正大的借口,林悠只能像以前在奉贤殿那会一般,扮了个小公子的模样,从宫城一道角门溜了出来。 按照约定,淳于婉扮作小厮,在去往春山酒馆的必经之路上等她。 两人到了春山酒馆,俨然就是世家小公子领着一个小书童,只是细看还是能发现,这二人到底太白净了些,尤其林悠,抹了些眠柳寻来的那让人变黑一点的粉,可还是比一般的男子秀气得多。 那春山酒馆的小厮似乎认识闻沛,一听林悠提起找“闻公子”谈生意,顿时一声不响轻车熟路地就将她二人引到了二层的一个隔间门前。 那小厮轻叩了三下门扉,却是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正当林悠和淳于婉奇怪时,便见那隔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也是个年纪不大小厮打扮的人,十分有礼地躬身请她们二人进去,待她二人走进去,那小厮自己便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春山酒馆从外头看并不算大,没想到里面竟还有这么大的一个隔间。 林悠和淳于婉进来,当先便是一个屏风,左转入了内间,才瞧见白玉模样方桌的一侧,坐着一位打扮富贵的瘦高公子,正是闻沛。 “我还当表妹今日不会前来了。”闻沛放下面前的酒盏,开口说道。 林悠没有搭理他这话,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闻公子要做什么生意,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闻沛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今日的林悠,视线也偶尔从林悠身边的淳于婉身上扫过,那目光让淳于婉觉得格外不舒服,倘若不是她今日是陪林悠出来,只怕长鞭就要出手了。 闻沛看了一会,才说道:“表妹着急什么?还没问表妹今日怎么扮作男装?姑娘家到底还是穿姑娘家的衣裳要更漂亮些,裙衫微漾,莲步轻移,那才有说不尽的韵味。” 林悠听着闻沛的话,只觉得浑身都不是很舒服,她微微皱眉:“本宫好像是来与闻公子谈生意的,还是闻公子说有大生意要做,如今怎么不详细说来?” 闻沛斟了一盏酒,推到林悠面前:“说是自然要说的,只是表妹都来了,若不尝尝这春山酒馆最有名气的春山酿,岂不是成了为兄待客不周?” 林悠记得淳于婉与她说过的话,这等情况之下,对方给她什么东西都不能吃不能喝。 她看都没看那所谓的春山酿一眼,语气有些冷硬起来:“闻沛,本宫一不是你表妹,二是为与你谈那大生意而来,你如今顾左右而言他,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她态度一变,果然闻沛的表情也跟着变化。 “乐阳公主,何必说得如此见外呢?姑姑走得早,我知道整个宫里都无人照顾你,这些年我在外摸爬滚打,便想着有朝一日取得些成就,也好让人知道闻家还有人,莫让人欺负了你去。如今我终于有了些底气,正是想帮你啊。” 他说得明明还故作真诚,可看在林悠眼中,却只觉矫揉造作、鬼话连篇。 她的耐心有些耗尽了,且原本就是防着闻沛的,如今更是片刻也不想在这诡异的春山酒馆停留。 她冷笑了一声:“本宫本以为闻公子是诚意相邀,故此才前来想瞧瞧是什么样的大生意,没想到不过是消遣人罢了。那闻公子可自己慢慢喝吧,本宫不奉陪了。” 她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去,似是没想到那一向温柔的小公主会有此番举动,闻沛愣了一下才有所动作。 他站起身一把拉住林悠的胳膊,淳于婉登时眉头轻皱,手已经放在了藏在腰间的鞭子上。 只是她清楚记得来时林悠的交代,今日这一行,是为了把隐藏在幕后的黑手给挖出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打草惊蛇。 她只好盯着闻沛的动作,他若想更进一步有什么其他动作,淳于婉保证一鞭子能准准给他的胳膊抽个皮开肉绽。 林悠自然不愿与闻沛有太多接触,她一把甩开闻沛的手,声音越发冰寒:“闻公子,若是不想掉脑袋,便放尊重些。” 见她脚步终归停下来,闻沛这才放开手,重又挂上笑脸:“表妹莫要如此心急,确实是大生意,能赚不少银子。” 也许是看出如今的林悠并不像印象中的那么好惹,闻沛终于急了几分,从怀中将两页纸拿了出来。 林悠见他终于上钩了,这才重新坐下,垂眸去看他递过来的那几页写满了字的纸。 “担保?”林悠不禁有些意外。 她联系着前世闻沛的所作所为,想过几种闻沛找她可能的原因,却万没有想到是为人作保。 闻沛还想着方才抓着那小姑娘纤细手臂时的触感,虽说隔着衣裳,可那公主想必是娇嫩欲滴,若能抓着她那不盈一握的手腕将她按住…… 闻沛摩挲着手指,顿了一下方道:“是担保,但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表妹只要细看便知,五百两银子不过是个押金罢了,到时生意成了,莫说五百两,表妹赚个五千两都是有的。” -- 第172页 什么生意能让赚的银子比本金多十倍? 林悠心里大为震撼,她面上维持着冷静,忽视掉闻沛那令人不舒服的目光,故作不解地问道:“闻公子这莫不是拿本宫消遣?什么生意能有这么大的利益,难道还能轮得着本宫去做?” 闻沛站起身,走到林悠身边:“表妹,我怎么舍得拿你消遣?这些年我若非做成了几桩大生意,又怎么可能在京城里置办房产。闻家那些人靠不住,如今表哥帮衬你。这回的生意若能有表妹作保,莫说十倍,便是二十倍,努努力也不是不能。” 林悠骇然,二十倍,那可是将近一万两的白银,她在宫里长大,见过的好东西再多不过,却也不曾听闻有什么生意,只做个担保就能让人赚一万两的。 她一个担保人尚且能赚这么多,那幕后真正掌握着这桩生意的命脉的人呢?该是怎样多的现银流入他的口袋? “怎么样表妹?将这担保的文书签下,表哥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靠得越来越近。 林悠皱着眉往旁边躲了一点,忍着恶心问道:“闻公子倘若不把这到底是个什么生意说清楚,本宫有哪里敢贸然替他人作保?想来这生意若能做成,也不是靠闻公子自己的吧?” 闻沛的动作顿了一下,片刻之间即已做出了决定。 他已离那小公主很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隐隐的香味,若非要签这担保文书,他只恨不得现在就能将这小公主好好“疼惜”一番。 于是他便有些心急地道:“这么大的生意,自然是同人合伙做的,只是表妹放心,一定不会让表妹吃了亏去。这做得可是粮草皮毛的生意,马上冬天就到了,表妹想想,那可是稳赚不赔。” 林悠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地远离闻沛,口中道:“便是粮草毛皮的生意总能在冬天赚上一笔,也未见能赚万两之多,闻公子是哪来的这样的自信与本宫夸下海口?” 林悠心跳入鼓,粮草,粮草乃是重中之重,民间若有售卖的商人,皆要在朝廷所设的机构管辖之下,闻沛做的什么粮草生意,竟然能翻着倍的赚钱,这里头没有什么猫腻,林悠怎可能信? 眼见美色当前,仿佛扮了男装,更有了别样风味似的,闻沛一时间有些情难自抑制。 “表妹想来知道冬日里天寒地冻,越往北越是寒冷,那里原本就少产粮食,到了冬天自然有缺口,自古商人做买卖便是低买高卖,若有表妹作保,储存粮食、运送粮食,便又能省出不少功夫,到时两边的差价岂不就更多了?” 闻沛说着,便已伸出手来,想要搂上林悠的腰。 林悠听着他的话,只觉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粮食乃是百姓命脉,而听闻沛的意思,他竟是有成熟的法子,或是囤积居奇,或是翻倍售卖,将百姓赖以生存的粮食卖出天价来。 这难道不是在损大乾根基吗! 搜刮民脂民膏,令百姓不得吃饱穿暖,或是流民四起,更甚于直接演变成揭竿起义,这是比前世胡狄打入大乾还阴毒的手段! “闻公子何以这么确认定能卖出个好价钱呢?”林悠强压内心的愤怒,问道。 “就如锦州发了洪水一般,倘使出了些意外,便是想不卖这个价钱,恐怕都不能够……”闻沛一边说,一边已探手欲将人搂入怀中。 而正在此时,“啪”的一声,他的手腕顿时传来仿佛骨头开裂的痛感。 “啊!”闻沛大叫一声,顿时身子弹开,但见那跟随林悠前来的“小厮”不知从哪里竟拿出一条鞭子来,正满含杀意地看着他。 “我一时不察,倒没看出来这也是一位姑娘。表妹,这款待方式未免太过暴躁了些,既是姑娘,便该温柔些才好。”闻沛看了一眼手腕上一道鞭痕,心里便顿时一股火气,将他内里的邪火催发得越发旺盛。 两个小姑娘罢了,他方才是没有防备才中了一手,如今正好让他一起“疼爱疼爱”。 “既然表妹这么不给面子,那就别怪为兄今日使些强硬手段了。”闻沛眼中闪露精光,朝着林悠便扑了过去。 第75章 得战当战 每一样东西他都不愿意舍下,…… 林悠现在越发庆幸因为前世发生的事, 自己对这个闻沛多加了防备。 她来之前,可是特地在定宁宫中向淳于婉请教过。虽然淳于婉说那鞭法她一时半刻学不会用不了,可到底教了她些得用的闪躲技巧。 眼见闻沛朝这边扑过来, 林悠瞬间想到定宁宫中淳于婉向她示范的那般。 她朝旁侧身,几乎是从那椅子上“滚”落下来,但因有淳于婉教她的技巧在, 是以并没有受伤,而是刚好顺当地躲过了闻沛的手。 随着她躲开, 淳于婉的鞭子“啪”地抽了下来, 鞭尾扫在闻沛的手上, 疼得他不得不缩回手去。 闻沛转而看向淳于婉, 这姑娘他不曾见过, 之前也没听说乐阳公主身边有个会使鞭子的宫人,只怕是这乐阳留了心眼, 故意给他挖的陷阱。 想顶着鞭子教训那小公主是不可能的了,闻沛转而朝淳于婉走过去, 先将这使鞭子的小丫头收了,看她们还有什么招数。 淳于婉压根就不怕, 这闻沛一看就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少爷, 有没有商沐风劲大都不一定呢。 她见闻沛朝她走过来,越发来了斗志, 长鞭如要裂空般朝着闻沛抽过去,又扫到桌上的酒壶酒盏, 登时瓷器掉了满地,噼啪碎成了片。 -- 第173页 闻沛哪能从淳于婉手中讨到便宜?不过片刻,他便已挨了好几鞭。淳于婉那鞭子可是能杀人的武器,两鞭下去, 闻沛没有躲过,身上衣服两道口子,里面也流出血来。 屋里的动静太大了,林悠照与淳于婉商量好的躲在一边,却不想这动静竟然惊动了外面的人,淳于婉两鞭子下去,砰一声这隔间的门就被人推开。 冲进来几个黑衣大汉,体格健壮,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们一进来,瞧见淳于婉正挥鞭打人,顿时朝这边冲过来。 淳于婉武艺虽不差,但交手两下她就看出了闻沛的意图。她一个人要应付这几人自然无所谓,可林悠还在这。 方才看那闻沛分明是对林悠有不好的心思,淳于婉既知道了,哪里能放心林悠也留在这? 她一边挥鞭拦下闻沛和那些冲进来的人,一边朝林悠喊道:“跑!” 林悠虽觉得闻沛身上定还有没挖出来的线索,但她也明白,目今安全才最重要,便一刻也没有犹豫,这便要借着淳于婉的掩护往外冲去。 那些人见她要跑,自然又转到这边来堵她,林悠与淳于婉两个到底势单力孤,便是淳于婉的鞭子能将那些人拦住,可他们也被困在了这间屋子里,根本冲不出那些人的包围圈。 闻沛大笑:“别负隅顽抗了,乖乖放下鞭子,这几道伤,我就不介意了。” 淳于婉冷笑:“就凭你也想让姑奶奶认输?” 她一鞭子下去,鞭尾竟是巧妙地越过几个大汉,直接打在闻沛身上。 闻沛身上已受了好几处鞭伤,此刻再受了这么一下,一个没站稳,朝一边踉跄了好几步,还是一个冲进来的黑衣大汉扶着他才没摔倒。 他一下子气急败坏:“给我抓住她们!活捉了重重有赏!” “谁敢上前一步!”林悠忽然大喝一声,闻沛看过去,惊得瞪大了眼睛。 “等等!”闻沛连忙将那几个欲要冲上去的大汉拦住,两边顿时僵持起来。 林悠走上前来,手里是那把匕首,锋利的尖端正对着自己的脖颈;“谁敢上前,谁就是刺杀当今公主的凶手!” 淳于婉紧张地看向林悠,林悠却在背后朝她摆手示意她没事。 闻沛忍着身上的伤,气势一下软了下来。乐阳公主现在可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表妹,啊不,公主,别冲动,千万别冲动,有什么话,我们大可以商量。” 林悠见闻沛的态度缓和下来,便知道自己只怕猜对了,这闻沛背后应当还有人,那人应该跟他说过,她现在还有重要的用处,不能出意外。 既然确定了这个,那想脱困自然就容易得多。 “放我们走,否则别怪我与你同归于尽。”林悠沉声开口。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威胁,但在此时此刻,却是异常管用。 闻沛眼中闪过愤怒,但他显然还是清醒的,若林悠真的死在这,那他自己的性命怕也难保,哪怕知道她就是故意威胁,可他却没办法不放她走。 “公主,当真要如此吗?” “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我本是想和闻公子做生意,没想到闻公子的待客之道竟是这样。今日要么我死,要么我走,闻公子来选吧。” 闻沛看着那就在面前的公主,她与几年前见时似乎已截然不同,分明是个小姑娘,但此刻却让人不得不屈服在她的傲然之下。 他沉默了有一会,才朝那几个大汉道:“让开吧,让她们走。” 前方终于让出一条路来,林悠看了淳于婉一眼,匕首比在脖子上,抬脚朝前走了过去。 淳于婉跟在她身后,紧握长鞭,时刻都做好了防御的姿势。 闻沛眼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溜了,紧咬牙关,他还不想放弃,他还在等着机会。 让开路也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只要对方放松警惕,他们这么多人,又会武功,何愁抓不住两个姑娘? 只是事情与他所想截然不同,且比他所想变化得更快。 就在林悠踏出房门一步的瞬间,一直保持着防御姿态的淳于婉突然长鞭出手。 当时救商沐风,她能从那么多人里带着商沐风逃出来,此时面对不过五个人,还没有上次那些人武艺高,她自然根本不怕。 方才是碍于悠儿在旁边不好发挥,如今悠儿走出屋子,她便尽可以无所顾忌了。 一鞭将屋里的陈设不少都掀翻在地上,顿时便打乱了闻沛几人的阵型。淳于婉突然发起攻击,又抢占了先手,充分利用了这屋子里一切摆件,让那几个大汉都有些没有招架之力。 她身材比那几人自然瘦小,因而也更灵活,几招之内,那些黑衣大汉不是被她打趴下的,倒是自己人把自己人绊得摔倒在地。 闻沛在其中大喊,可哪里有用?这屋子都被淳于婉毁得一片废墟一般,他那几声求救很快救淹没在里头。 淳于婉也一点不含糊,在利用周围陈设让那些人疲于应付之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迷烟散来。 这也是她和林悠在定宁宫里研究了一日研究出的办法,她们到底只有两个人,像迷烟这种东西,是以少胜多的辅助利器。 这迷烟散还是林悠去太医院寻来的,本是为了宫中有人疼痛时给人缓解痛苦所用,但量如果大了,就不是简单的减轻疼痛了。 -- 第174页 随着淳于婉毫不保留地将所有迷烟散撒出去,整个屋子里登时一片白烟,闻沛几人剧烈咳嗽起来,很快他们就会感觉浑身没有力气,直至昏睡过去。 便趁着这样的乱子,淳于婉捂着嘴从屋里跳出来,拉起林悠便逃离了这个地方。 因不知春山酒馆里是否还有别的埋伏,淳于婉拉着林悠一刻也不敢停,两人一路气喘吁吁跑到与小山约定的地点,那里小山扮作家仆,正赶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青顶马车。 直到坐进马车里,林悠才后知后觉,一边大口地喘气,一边后怕地捂着心窝。 淳于婉体力比她好些,喘得没有那么厉害:“我瞧见那人不老实,便没等你的信,贸然出手了,是不是误了你的事呀……我实在是怕他干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淳于婉当时眼见着闻沛的手都要挨着林悠了,哪里能忍,没将他手打折了已经是顾及着林悠的计划了。 林悠摇摇头:“没事的,什么都没误,能知道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闻沛也不是那么傻,我再问,他恐怕也不会多说什么。” 淳于婉想想还是气:“这人可真是坏死了,还好我们有准备,不然今日可不要被他摆一道?悠儿,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凭他今日所作所为,便是将他关进大牢里也不冤。” 林悠想了想,平复了一下呼吸方道:“还不能贸然让他这个线索断了,如今锦州的灾情才刚刚平复,朝中因罗家案被牵连不少,正是大乾恢复元气的时候,父皇劳碌,总要有些时间处理这些事情。闻沛背后所涉及的,若同定国公府那样复杂,接连出事,只怕才会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淳于婉听得半懂半不懂,但悠儿怎么说,她自然就也怎么认为,既悠儿说暂时不能动,那便是真的有原因不能。 只是她还是担忧:“可今日已与那个闻沛翻了脸,倘若他日后有些不轨心思……” 林悠笑笑:“你放心,我不追究他,可不意味着要放过他,粮草皮毛这些东西,一则是极为重要之物,二则皮毛又与此前那东郊仓库一案有所关联,怕是想查他的人,不会少呢。” 那今年才升任刑部侍郎的严苛严大人,只怕正缺个案子证明自己呢。 * 回到宫中时,已过了午膳的时辰,经历了那么一遭,林悠也并没有什么食欲了。 她才准备歇一会,再结合前世的记忆,理一理那闻沛会怎样同粮草扯上关系,便听得青溪禀报,说是养心殿的景福公公来了。 景福是王德兴的徒弟,这林悠是知道的,景福来了,只怕是父皇有什么事找她。 林悠不敢怠慢,连忙更衣梳妆,那景福果是传圣上口谕,命公主到养心殿面圣。 林悠原本是没多想,可那景福想起师父的提点,便在从定宁宫出来时小声在林悠身边提醒道:“圣上心情不好,公主谨慎些。” 林悠眼角跳了一下,忽然有了一个不那么好的预感。 到了养心殿,果然见乾嘉帝眉头紧锁,殿中也是一片压抑,侍奉的王德兴王公公小心谨慎地立着,比平日可拘谨不少。 林悠走入殿中,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乾嘉帝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眉心抬起头来。 “朕问你,你可知错?” 这一问,可将林悠给问得怔住了。她知错?她有什么错?况且她也不曾记得前世还有这样一件事啊……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连忙跪下去:“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你别以为你干了什么朕不知道。”林慎的声音异常严厉,便是从前林悠在定宁宫不受父皇重视喜爱时候,都不曾见过乾嘉帝这个样子。 林悠有些惊慌:“父皇……” 乾嘉帝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朕问你,你是不是打着去燕家的旗号出了宫,却根本没踏进燕府一步?又是不是你换了一身小厮的衣裳就跑到外面去,连个侍卫都不带?” 林悠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父皇,他竟然都知道……难道她回回出宫,自以为隐瞒得很好,其实根本没逃过父皇的眼睛吗? “往日你跟着林谦燕远胡闹也便罢了,那时候年纪小,朕只当你们是贪玩,如今都长大了,竟然半分不思悔改,甚至还变本加厉!” “父皇,儿臣没有要欺瞒父皇的意思,上次五行谷中遇到余将军之女,儿臣与她交好,故此才出宫同她说些闺阁闲谈之语,儿臣绝没有欺骗父皇的意思。” 林慎冷哼了一声:“朕看就是太放纵你了,那宫外多少危险,你上次偷跑出去去那什么五行谷,朕就该罚你了!朕念你查清真相既往不咎,你倒好,越发视规矩同玩物!” “儿臣不敢!”林悠自然不是故意想要藐视宫里的规矩,但她私自出宫又是事实。她因为前世诸事想要查清自己的猜测是否是真相,可这样的理由又该怎么同父皇解释呢? 她总不能说自己从前世回来,甚至还带着前世的记忆吧。 “朕就是太惯着你了,你与燕远见面,去燕府探望老夫人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燕家忠良,总不会让你出什么意外,可你屡屡以身犯险,你难不成想让朕专派一队金鳞卫每天看着你吗?” “儿臣知错了,儿臣以后一定不私自出宫,还请父皇责罚……” 林慎瞧见她跪在那里,小小的身子似乎怕得要缩成一团,原本打算好好骂醒这女儿,如今自己看了又心疼了。 -- 第175页 闻月离世太早,这个小女儿从小便是谨小慎微,能让她脸上笑意多些,林慎便也不大在意什么出不出宫了,可近来满朝风雨,北疆又隐隐不安宁,她一个公主肆意在外头乱跑,倘若出了意外,又当如何? 林慎最不信运气这种东西,五行谷中能侥幸脱险,难道次次就都能那样侥幸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走回桌案后坐下:“你起来吧。” 林悠垂首站了起来,悄悄抬眸瞧见父皇满脸疲态,不免心中的愧疚更深一层。 总归是她思虑不周,才惹得父皇还要因她的事情生气。 “父皇,儿臣知错了……” 林慎长叹一口气:“燕远及冠之后,你们就成婚吧,日后有个人护着你,朕也可以放心些。” “儿臣知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朕不罚你,可你日后也再不能像这样大胆,不顾性命跑出宫去。” “儿臣记得了。是儿臣不孝,惹父皇生气了……” 林慎瞧着小女儿那有些委屈又有些愧疚的模样,不免又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话重了些,他想了想便道:“朕不是要多重地罚你,只是你聪慧,当也清楚,如今事务繁多,朕实在无暇多顾,你是朕的女儿,朕不想你有意外。” 林悠心中感慨万千,前世直到胡狄人打进京城时,她才明白父皇心里还是念着她这个女儿的,平日里虽甚少关注她,可生死关头,却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只关注别的孩子,不理她这个没有娘亲的公主。 今生也许是发生了太多事,那血脉的牵绊竟比前世更为明显更为清晰。 林悠知道生在皇室,人与人之间更多讲的是利益,可那哪怕仅仅一点的亲情,都在一片冰冷的宫禁之中,显得弥足珍贵。 她珍视这样的关心,哪怕她心里清楚,父皇终归是帝王,他所虑甚多的永远只会是权力。 林悠俯身,恭恭敬敬地朝父皇行了一礼,在她起身要退出去时,忽然外面传来景福公公的声音。 “启禀圣上!北疆急报求见!” 北疆急报! 林悠行礼的动作猛地一僵,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之中忽然便出现前世胡狄将进攻大乾时宫中风雨飘摇的场景来。 林慎面色已然变得凝重,根本顾不得林悠还在这里,厉声道:“宣!” 养心殿外,一个身着兵士甲胄的传信兵几乎可算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还没到近前便摔倒在地上。 事情紧急,林悠也顾不得许多,她正在旁边站着,便抬手想将那身上还有血迹的传信兵扶起来。 那传信兵似乎没想到殿中还会有姑娘,愣了一下。只是他心中装着北疆军情,一刻也不敢耽搁,爬起来便行礼,将一份贴着鹊翎的信件举过头顶。 在大乾,贴着鹊翎的奏报便是急报,是十万火急,换马不换人,昼夜不息要传回京城的。 王德兴上前来将奏报接过呈给乾嘉帝。 整个养心殿内分外安静,林悠站在那里,看着那与前世护送燕远棺椁回京的士兵所穿甲胄一模一样的传信兵,只觉浑身泛寒,头脑一片空白。 那是镇北军,是驻守在代州的镇北军,自打燕老将军牺牲之后,镇北军便名为燕家旧部,实已不知道落入谁的手中。 可林悠历经前世,再清楚不过,一支骁勇善战之师,也需一个可堪大任的主将。 前世燕远赴代州六年,固守望月关,不曾令胡狄踏入大乾一步,可在他战死沙场之后,不过多久,胡狄便一路长驱直入,打到了大乾京城。 那掌控着镇北军之人,图谋的只怕是代州那一地的权力罢了,如今北疆再传急报,而燕远还尚在京城,他们真的还有时间夺回镇北军吗? “王德兴,传召,所有驻守京城的部将,即刻到承乾殿商议北疆军情。”林慎啪地将那份急报拍在桌子上,起身便往外走去。 “父皇……”林悠喃喃,难道真的是代州出事了吗? 林慎顿了下脚步,看了她一眼,也许是想起了这个小女儿已同燕远定下了婚事,他终究开口道:“胡狄在望月关外屯兵,已借互市之名,打劫了两个大乾的商队。” 林悠呆立在养心殿中,那一瞬,她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个冬天,京城下了雪,天气冷得人一刻都不想在外面站着,就是那时,她听到了从北地回来的消息。 胡狄人屯兵在望月关外,借互市之名,劫下了两个大乾的商队。后来镇北军自然派了人前去交涉,可几番商谈却不仅没有效果,连派去的使臣都险些重伤不治而亡。 商队的百姓无辜,镇北军不想掀起战争,就只能一遍遍派人去商谈,可谁能想到,那不过胡狄的伎俩,他们凭借着商队的百姓,大肆要挟镇北军的将领,致使代州境内大乾与胡狄的互市彻底被打乱。 边贸的商队爆发了越来越多的矛盾,且又赶上冬日,山中全是积雪,在一队胡狄商人的货物在大乾境内不小心滑落山道掉下山谷之后,矛盾终于彻底爆发。 胡狄人以此为名义,大举出兵,夜袭望月关。 若不是城中守军留了心眼,望月关上十二个时辰巡防不停,只怕根本等不到燕远领兵出征,整个代州就要失陷。 可前世胡狄起兵是在冬天啊,胡狄人善于骑射,多穿毛皮制的衣服,他们怕热不怕冷,所以才选在冬日起兵。 -- 第176页 但今生的现在不过是初秋,怎么会早了这么多个月呢? 林悠清楚地记得前世她是送过燕远及冠的礼物之后,才送他带兵出征,而今生,难道是因为她的重生,连胡狄人与大乾撕破脸的时间都变早了吗? “殿下?” 听见景福的声音,林悠一下回了神。 “殿下,回宫吗?”景福觉得公主的表情和状态都不是很对,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悠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不出一日,京城已是满城风雨。 胡狄人在望月关与大乾起冲突的事情很快便传了出去,前几个月议和之声还算高涨,这一下,主战一派的呼声瞬间就涨了起来。 百姓之中也不乏讨论战和一事的,茶馆酒肆之中,越来越多义愤填膺想要上阵杀敌的年轻人。 大乾的商队被胡狄人扣押,这但凡是个有血性的谁能忍?说好了互市互市,没道理你胡狄人挣我们大乾的银子,反不让我们大乾挣你胡狄的银子啊! 请战的意愿甚嚣尘上,但宫中、朝堂上,却好像被乌云压着头顶一般,谁都不敢多说一字出来。 一是因为不久前定国公府的事,金鳞卫调查五行谷的来路,纠出了好长的一条线,在那一次处置了不少官员后,近来也断断续续有人前一天还风光无两,第二日就沦为阶下囚。 人人自危,自然谁都不愿当那请战的出头鸟。 二便是因为,今年的大乾,着实有些疲于应付战事。 锦州一地的洪水影响了整个南淮道的收成,这会没出现流民,还是多赖前两年攒下的家底。勉强够维持百姓的生计已是不易,若再要打仗,实在是有太大风险。 饶是乾嘉帝一早就明白,胡狄人的议和也不过是个拖延时间的表面功夫,可他也没想到,不过区区几月,和议的文书就成了一张废纸。他虽早已准备北疆战事,但时间太短,终究还不算完备,贸然迎战,结局难以预料。 更为关键的是,他已下旨给燕远和林悠赐婚,虽然尚为成大礼,但燕远已实同驸马,他留在天风营,尚有几个文官颇有微词,倘若此时派他随军出征…… “这胡狄人就是狼子野心,确实该早些准备,他们如今还僵持着,谁知道哪日就会打过来?” “大军早开拨才是好的,行军不要时间?到时赶路都累得要死不活,到了代州也打不好仗!” “末将愿领兵出征,护卫北疆!” “末将举荐燕少将军为先锋。镇北军乃燕老将军旧部,少将军又有燕老将军的遗风,倘若为先锋,定能挑开一道口子,我们直冲那胡狄的老家!” “微臣以为万万不可!” 听着一堆文官武官吵架的乾嘉帝一听见燕远的名字就知道那一套又要来了,果不其然,自打张季将军提起燕远,那些插不上话的文臣就跟突然活过来似的,一个个极力反对。 “少将军已同乐阳公主殿下订婚,实为驸马,我大乾有例,驸马不得领兵,不得有实权,礼法不可废!” “微臣复议!且燕少将军年纪尚轻,为先锋难免意气用事,倘若出什么意外,难道要令北疆将士平白牺牲吗?” “燕少将军武艺高强,兵法熟练,整个天风营都没有不服的,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既为驸马便不能领兵,这是祖宗的规矩!” “够了!”乾嘉帝一拍桌子,打断了那些争吵的文臣武将。 收到急报那日他便召集京城守将商议过了,自然是要战,且只凭代州现在的兵力,只怕不行,需得从北方几处大营调兵。 问题就出在调兵的人选上,整整三日了,这些臣子一见面就为这件事吵,总之就是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慎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连他都不得不承认,他被那淳于鹰打了个措手不及。 下旨赐婚时他便已有打算,燕远是良将,自然不可能因为一个驸马身份就被彻底束缚,至少在与胡狄一役中,不能自己折损自己的有力臂膀。 可林慎原本想着,战争最快也要明年,他是有充足的时间铺路的,却没想到淳于鹰胆大到如此地步,还没入冬,便敢公然不顾几个月前谈好的和议条约,甚至不顾他与大乾已然和亲的事实,直接扣押大乾的商队撕破脸面。 如今代州虽仍有镇北军旧部在,但林慎心里清楚,那里没有得用的领兵之人,倘若真打起来,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住。 当务之急是北方大营派援兵,可领兵出征之人一日定不下来,大军就只能驻扎等候。前方的战事哪里等得了后边这些文官为了个驸马吵架? 满朝堂为了这事吵得不可开交,而事情的中心燕远,却像疯了一样在天风营里没日没夜地练兵。 如今甲字营已经熟练掌握了使用快弩的阵法,其他各营的兵士也比从前骁勇得多,可燕远却像觉得不够一般,他不仅亲自与各营中出类拔萃的兵士比试,教他们沙场迎敌要注意的地方,还几乎每日就睡两个时辰,抓紧时间写下他这些年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学来的用兵经验,还有他自己的心得。 这些经验和心得,被誊抄成一本一本的小册子,在整个天风营的兵士之中传阅。 少将军这些日子太努力了,努力得就像,他在告别。 展墨就是这么觉得的,他觉得公子好像是在处理后事一般,就好像他知道自己马上要离开了,所以要尽己所能把自己会的,都教给兵士们。 -- 第177页 可他们少将军都没及冠呢,还有大把大把的岁月能领兵征战,怎么就要告别了呢? “公子,别写了,别写了!”展墨走上前,夺走燕远手中的笔。 燕远抬起头来看向他:“展墨,把笔给我。” 他没有生气,语气也平淡,可展墨看着公子好像瘦了一大圈的脸,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 “我不给!公子,我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样没日没夜,还不等到了代州,就把自己累坏了。” 燕远确实很累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和流走的时间赛跑一般,可还是太短太短了,这一天来得太快,他明明还根本就没有准备好。 “把笔给我,你听不听我的话?” “公子今天就算打死我,我也要问个明白。不只是我觉得不对劲,兄弟们都觉得不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营中的兄弟,都愿意跟公子一起承担啊!” 燕远摇头:“我答应了悠儿,不能毁诺,驸马不得领兵,我若只是个戊字营的小兵,再想把这些教给你们,那可就太难了。” “什么戊字营的小兵,公子就是少将军,兄弟们也不会同意的!” “展墨,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我那时不曾想过淳于鹰这么不留后手,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些告诉大家,只能尽力而为了。” “可是公子……” “把笔给我吧。”燕远朝展墨笑了一下,他没办法放下悠儿,也不能不去代州,那放下这个少将军的身份,大概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知道朝堂上因为他的事吵得厉害,他想不到更好的堵住那些文官嘴的办法,不能连累天风营的兄弟们,也不能连累他的小公主,那他当个隐没在大军里的不起眼的小兵,大概那些人就没话说了吧。 其实他从答应林悠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要守边疆,不管在什么位置,是不是先锋,都一样能守,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他只恨兵还没能练得更好,当年祖父和父亲教给他的,也没能全都写下来。 “公子……”展墨拿着那支笔,红着眼睛到底还是递回去了。 他从小就跟着公子,已经很多年了,公子是什么样子他再熟悉不过,可这一刻,他却好像突然觉得公子变了。 他好像背负了好多好多的东西,在攀爬一座看不到顶峰的山。每一样东西他都不愿意舍下,所以他舍下了自己。 展墨还记得,小时候公主殿下问公子,以后有没有什么愿望,公子说,想当大将军,像燕老将军一样的大将军,可在这个时候,在公子即将加冠的时候,他亲手把曾经的愿望埋葬了。 * 定宁宫。 夜雨寒凉,好像几日之内,噪人的蝉鸣就消失了,唯余词中那“寒蝉凄切”,还在日渐转凉的天气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林悠坐在窗前,桌案上放着的是一盏蝴蝶灯。 是燕远上次送给她的,就挂在定宁宫的庭院里,每次要下雨了,小山就会带着小太监们收起来,等雨停了再挂上。 因知道是少将军亲手做的,小山待这些宫灯也小心得很,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一点磕碰都没有。 可林悠此时看着那灯,却觉得心像被揪住了似的疼。 她是知道这几日朝堂上的争论的,今日淳于婉受她的邀请进宫,也带来燕远的消息,说他这几日都在天风营,疯了一样练兵。 林悠猜他也许真要如他所说,去做个戊字营没名没姓的小兵了。 可她就是不甘,她的少将军明明是父皇都说过的良将,便只因为喜欢的人是公主,就要放弃自己十几年的努力吗? 她原本想着,前世胡狄人是冬日才起兵,她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图谋,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可现在这般突然,这个问题已然被抬到了明面上,她就算能劝说父皇,难道她还能去劝满朝文武吗? 林悠的视线聚焦在那盏蝴蝶灯上,蝶翅偏偏,上面的花纹还能瞧出稚嫩,但那饱含了少年人心思的灯盏,终归涌动着别样的情愫。 林悠看着看着,忽觉那蝴蝶振翅欲飞,好像是在说两个字——“自由”。 自由。 林悠精神猛地一震,她的少将军原本就该是少将军,凭什么因这些身外之事就要为他套上枷锁? 他就该领兵出征,不是因为他是燕家后人,只是因为他骁勇善战,是整个天风营无不承认的副将! 林悠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把伞便往外走去,青溪原本在外间绣花,瞧见林悠的身影,扔下针线便抱起一把伞跟着冲出去。 “公主,这么大的雨是要去哪啊?有什么事要不奴婢去办?” 外面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林悠打着伞,可才走出几步去,裙子便已溅湿了。 青溪也拿了把伞,打开来替她挡着,可这雨大,再挡也总要淋在身上。 青溪不免更急了:“公主!雨太大了,当心要受了风寒,吩咐给奴婢,奴婢去就好了。” 林悠好像没感觉到那大雨似的,步履坚定地往定宁宫外走去:“这件事你办不了,偏得我去才行。” 青溪微微惊住,她知道这几日因为少将军的事公主每日都心事重重,难道公主是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吗? 秋雨洗刷着宫墙,宫内的灯火在雨里明灭飘摇,路上的宫人有的穿着蓑衣,有的打着伞,都是步履匆匆低着头尽快地走,在路上瞧见乐阳公主的身影,每个人都有些意外。 -- 第178页 这么大的雨,宫里那些娘娘公主哪里会出门?这乐阳公主是怎么了?难不成不怕淋了雨吗? 可林悠根本连喊他们免礼的时间都没有,她只恨不得自己能赶快飞到那高高的城楼之上,赶快敲动那面已经十几年不曾响过的朝夕鼓。 朝夕鼓,先祖皇帝所设,宫城东西两侧各有一个三层楼高的城楼,其上便置这朝夕鼓。鼓声浑厚,但凡击鼓,整个宫城乃至京城内城都可闻,这鼓,便是为以性命上奏而设。 只要击鼓,遑论是什么人,帝王必须亲见,倘若所陈之事属实,便由帝王亲自督办准奏,倘若所陈之事不实,上奏之人便要饮下毒酒自尽谢罪。 这是给走投无路之人所设的最后的武器,击鼓之人,便是要怀着一腔赴死孤勇,才能搏一个也许成功的结局。 可朝夕鼓既设,历经近百年,目今也只有两人登上过城楼。 一位是初设朝夕鼓时一位古稀之年的县令,击鼓鸣冤,告倒了鱼肉县中百姓的知州。 一位是怀庆帝时的金诚公主,自请前往西南平叛,终成大乾第一位女将军。 而今日,登上朝夕楼,敲响那面早已落灰的大鼓的,是那曾经柔柔弱弱,甚至被宫人欺负过的乐阳公主林悠。 在秋雨淅淅沥沥的凄寒声音之中,宫城东面的朝夕楼上,朝夕鼓沉厚的鼓声,穿透静谧的长夜,响在整个京城上空。 第76章 朝夕 儿臣为燕少将军请愿 养心殿, 王德兴惊恐地站在门前朝外看着。 夹杂在雨中的鼓声,一声一声清晰可闻,这声音, 是朝夕鼓! “圣上,有人敲了朝夕鼓。”王德兴诚惶诚恐,话音都有些颤抖。 自打金诚公主之后, 已经十几年,也许二十几年没有人敲过那面鼓了, 是谁会在这样的雨夜击鼓呢? 乾嘉帝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 听着外面一声一声的鼓声, 须臾, 开口道:“摆架承乾殿,宣击鼓之人。” “是。”王德兴重重应下。 承乾殿中灯火通明, 殿门大开,外面的潮湿气息便涌了进来。乾嘉帝端坐在上首, 两边是听闻鼓声赶来的六部重臣。 王德兴站在殿前高唱:“宣击鼓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道声音顺着承乾殿外的广场传了出去, 夜雨之中, 林悠打着伞,坚定地拾阶而上, 走入大殿之中。 所有前来的臣子,都怀着几分疑惑猜测这深夜击鼓的会是谁, 又会是因为什么事。可他们怎么也猜不到,应诏入殿的,竟是那平素温温柔柔的乐阳公主。 不少人脸上闪过惊讶,一位久居深宫的公主, 又能因为什么事要敲朝夕鼓呢,难道她也要学金诚公主请命出征吗? “儿臣乐阳,叩见父皇。”林悠走入殿中,朝端坐主位的乾嘉帝行了大礼。 林慎其实在来承乾殿的路上就已猜到也许是林悠,他近来发现这个小女儿的性子有时和闻月实为相像,可他终究还是存了几分侥幸,想着小姑娘应当不会那么无畏,当年金诚公主敲响朝夕鼓时业已二十有余,林悠才过了十五,论理还是个小女孩。 当真的看到林悠走入殿中行礼时,林慎甚至有一瞬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他微微怔了一会,才艰难地开口:“平身。” “儿臣谢过父皇。”林悠站了起来,不同于她以往给人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衣摆淋湿垂坠,她整个人好像都比平日多了些坚硬。 林慎看着她起身,深吸了一口气,才再次开口:“朝夕鼓非同小可,你且说,因何击鼓?” 林悠福礼道:“儿臣为燕少将军请愿!” 殿中站着的大臣都是六部重臣,一听林悠此话,俱是一惊,且不说后宫不得干政,这公主为将军请愿,这算什么? 林慎微微皱眉:“请什么愿?因何请愿?” 饶是在朝夕楼上便已想好了说辞,可真要面对父皇,面对六部的重臣开口时,林悠还是觉得心跳加快,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双手平举在身浅,以拇指的指甲掐着另一手的手指,这才让自己能保持清醒和镇定。 她缓缓开口,声音虽柔和,可却莫名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儿臣为燕少将军请愿,万望燕少将军能为御敌先锋,前往代州,击退胡狄,守护大乾!” 此言既出,那些重礼的大臣面面相觑。这燕少将军可是要当驸马的人,且尚的还是乐阳公主,乐阳公主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林悠忽视各色目光,接着说下去:“天风营副将燕远,自幼勤勉习武,入天风营后无人不称赞其为良将之才,兵士敬佩,老将赏识,以燕远之才能,恰该为,也应为征北之军的先锋。儿臣不愿见栋梁见藏,良弓无用,愿击朝夕鼓,以性命为燕少将军请愿!” 她话音落下,整个承乾殿一片安静。 击朝夕鼓,为驸马请愿带兵,这每一件事,都实在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尚且要用时间来消化这样的事情,更遑论身为林悠父亲的林慎。 他既是帝王,又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他知道林悠所说都是有道理的,可祖宗规矩在那,想要破除,谈何容易? 且这规矩,原本就是为了防止臣子借驸马的身份专权夺位,他身为帝王,心情又怎能不复杂? 林慎默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 第179页 林悠想都没想便道:“他是天风营副将。” “你可知他要娶的是什么人?” “是儿臣。” “那你可知,他日后会是什么身份?” “是大乾的驸马。” “你既都知晓,仍旧要以性命请愿吗?” “儿臣以为,燕远首先是燕远,而后才是燕家后人,才是儿臣未来的丈夫,才是大乾未来的驸马。强敌当前,他既是少将军,便该出战,该守边疆。” 她字字句句皆是真心,每一个答案都是肺腑之言。 她不畏那朝夕鼓的生死之约,身为公主,一个没有实权、没有背景的公主,性命就是她唯一能动用的筹码。 她敲朝夕鼓,便是决定了,即便舍出这条命去,也要破了什么驸马不领兵的破规矩。 可那百年间的祖训又岂是那么容易破除,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些老大人果然“坐不住”了。 “圣上,微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我大乾历来驸马不得领兵,这是祖训,不能因此废除啊!” “圣上,微臣也以为不可,公主殿下贸然敲响朝夕鼓,可兹事体大,怎能因动用了朝夕鼓,便破了历来规矩?” “圣上,祖宗礼法不可废啊!” 那些老大臣们躬身跪拜,就仿佛林悠敲了朝夕鼓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一样,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为难、担忧、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看得林悠只觉心内一片冰寒。 怪不得前世胡狄打入京城,这满朝文武竟连个临时应对的法子都没有,就这般死守着规矩不知变通,能有法子才怪。 她于是也同那些老大臣一般,咚地跪了下去:“父皇!御敌事大!望月关天险乃是京师最佳的防线,倘若望月关失守,其后万里平原,胡狄铁蹄将再难阻拦!儿臣愿以性命担保,燕远赤胆忠心,便为驸马,也一心只为守护大乾,儿臣恳请父皇三思,令燕远为先锋,领兵北征!” 她重重叩拜下去,便连那些一生浸淫朝堂的老大臣们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那位宫城里最小的公主,仿佛是完全舍弃了所有的顾忌,她不畏生死,不惧流言,只是为给那要做驸马的燕少将军求一个公平。 是啊,谁不知道京城之中燕少将军最为勇武?可他既自己答应做驸马,又怎能再领兵前往北疆呢? “你起来吧。”乾嘉帝终于开口。 礼部的官员急了,忙道:“圣上,三思……” 乾嘉帝抬手打断他的话,看着林悠站起来:“乐阳,容朕想想,给朕些时间。” 林悠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父皇,突觉好似这几日之内父皇就苍老了许多一般,是什么时候呢?父皇的鬓边竟也生了华发。 “容朕好好想想。”林慎的目光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似是在喃喃自语一般。 * 下了一夜的雨,在第二日天亮时停了。 秋日的气息终于渐渐浓了起来,飘着云的天空格外旷远,暑日的燥热也被一驱而散。 朝夕鼓响,京城皆知,昨日夜里有人敲响朝夕鼓的事,自然是不可能瞒住的。 可谁都没有想到,敲鼓的竟然是乐阳公主。 朝中的重臣已在昨日便于承乾殿中经历过此事,可其他朝臣却并未了解详细,宫城的百姓更是只能听说乐阳公主敲了那没人敢敲的鼓,至于是为什么,又是怎么解决的,他们一概不知,而既是一概不知,便给了那编故事的人机会。 一时间各种猜测纷纭而起,便是燕远把自己关在天风营里练兵,都免不了从展墨那里听到消息。 彼时他正在校场上练枪,一杆银枪搅荡尘土飞扬,展墨同他说这事时,他一个失神,银枪竟脱手,掉在了地上。 “公子……”展墨惊骇,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公子将银枪掉在地上的。 燕远攥紧了拳又松开,只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在翻涌,让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林悠面前将她拥入怀中,那可是朝夕鼓,是以性命为赌注的朝夕鼓! 她怎么敢,又怎么能为了他,就去赌上自己的性命呢? “公子,没,没事吧?” “进宫,我要进宫,备马,我要进宫!” “公子,这会公主肯定在定宁宫呢,本来这事就掀起轩然大波,若是此时再让公主出来见面……” 燕远捡起银枪,一边摇头一边往校场外走:“我是要见圣上。” “圣上?”展墨更为惊诧,“公子冷静啊,说不定圣上现在正在气头上,一不小心可是要被砍头的……” “展墨,悠儿尚且能为我舍弃性命,我此刻又怎能退缩?便是圣上生气,也该将火都发在我身上,我若是不入宫,难道让悠儿替我承受那群老家伙的肆意诋毁吗?” “公子……”展墨张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燕远朝他笑了一下:“大不了就是在戊字营里做个先锋兵罢了,只要悠儿无恙,我怕什么?” 自父兄战死沙场,这些年觊觎燕家的人还少吗?只要他还在,就永远有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他去代州,驸马的身份,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借口罢了。 就算悠儿真能让圣上破了这个规矩,那些想要阻拦他的人,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打消他去代州的可能。 可他偏不认输,他要去圣上面前,将所有的矛头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和他们斗到底。 -- 第180页 第77章 是何居心 末将拒胡狄关外,万死不辞!…… 燕远到宫城时, 正赶上下了早朝的时间。 他求见圣上,宫人要将消息一路禀报道养心殿,待圣上准了, 再命他入宫去。 正安门前,他正等着回禀消息的宫人,迎面遇上了下朝出宫的商沐风。 商沐风面色算不得好, 看到他之后,便将他拉到宫门边上宫墙投下的一道阴影之中。 “圣上这几日心情不好, 你这时候来, 命不想要了?” 燕远垂着视线, 他明白商沐风的意思。 北疆报急, 朝中争论却大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是这整个风暴的中心,一个不小心触怒圣颜, 便说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并不夸张。 可他却没办法不来。 “悠儿敲了朝夕鼓。” “我知道,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乐阳公主夜半击鼓,她实在比我们所想都要勇敢。” “所以我必须得去, 她是公主, 本是该被人捧在掌心的,哪里能让她面对这些腥风血雨。圣上有气, 倘若在我身上能出了,她毕竟是圣上的女儿, 自然就无恙了。” “你难道不要自己的命,不去代州了吗?” 燕远抬起头看向商沐风:“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现在我可以问你,倘若今日是淳于姑娘站在而今悠儿的位置上, 你会不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呢?” 商沐风沉默下来。 对一个人动心,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有些感情是不能被控制的,他现在知道了。 他没有再劝说燕远,在养心殿的小太监复命回来之后,他们二人朝对方点了一下头,而后相背而行,谁都没有回头。 * 养心殿中,乾嘉帝像是被一团压抑的气息笼罩了一般,周身都散发着冷漠冰寒。 王德兴提心吊胆地备茶,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脑袋就掉了地。 今日早朝,那些老大人们又是一通吵嚷,连武将也加入进来,若非是在大殿之上,恐怕要大打出手了,只是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 还是因为燕少将军的事,如今已经耽搁两天了,北方军营已经点出兵将,纷纷都往京城方向赶来,天风营更是已出精锐,正在分批开拨,往京郊驻扎,只待一声令下就开拨往更北的代州而去。 可这会,除了池印挂帅,剩下领兵副将、先锋乃至参将,一个都没定下来。 这也是旷古少有的奇事了,群龙无首,这还出什么征打什么仗? 圣上为着这件事连觉都睡不好,可这燕少将军像是浑然未觉似的,还敢自己启奏面圣。王德兴一边倒茶一边心里打鼓,也不知这燕少将军能不能挺过这一回呢?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殿门打开,宫人引着燕远走了进来。 林慎靠坐在椅子上,眼中是难掩的疲惫。 “末将燕远见过圣上。”燕远行礼,可他却迟迟没有听见“免礼”的声音。 他保持着那个行礼的动作动都不敢动一下,心内想到商沐风方才的话。 商沐风这人脑子还是好使的,他说他请求见圣上是不要命,那八成就是会没命,剩下那两成,燕远本不相信运气,可按圣上如今连“平身”都不说,怕也只能靠运气了。 将这少年人晾了有一会,乾嘉帝才终于开口。 “你来做什么?” 燕远不敢怠慢,连忙答:“末将自请辞去天风营副将一职,愿为戊字营士兵,随大军出征代州!” 林慎的目光陡然变化,他看向燕远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末将清楚。” “理由呢?官职任命岂是儿戏?你这般自请卸任,总要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燕远默了一瞬,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末将不愿负乐阳公主殿下,又深知大乾驸马不得为官,更不得领兵,末将不愿令公主为难,亦不忍见胡狄威胁北疆,故此才请见圣上,愿辞去天风营副将一职。” 他行的是军中的大礼,一板一眼,如同他的父亲和兄长当年那般。 燕老夫人将他教得甚好,燕家门楣的气度,便在他斩钉截铁的话语里显露无疑。 可林慎却忽然急火攻心,他抄起手边的奏折,直接对着燕远扔了出去:“混账!” 王德兴吓得一个哆嗦,眼见那奏折正砸在燕少将军的脑袋上,可燕远却动都没动一下,更不曾躲开。 “圣上息怒,当心龙体啊……”王德兴慌慌张张地上前,欲平复乾嘉帝的心情。 林慎却一把推开他,起身走到燕远面前:“乐阳为了你半夜去敲朝夕鼓,那可是朝夕鼓!用不用朕提醒你,倘若她所求不成,她便要被逼着饮下毒酒!你呢?” 林慎似乎真的气急了,他四下扫了一眼,见那木架上搁着一柄金如意,抄起来便打在燕远背上:“你在做什么?她不要自己的命也要让你堂堂正正去代州,你却要辞去副将一职,你想当什么,当个小兵,让朕的公主嫁给一个戊字营没名没姓没有功劳的新兵吗!” 燕远骇然抬起头来“圣上……末将,末将并非此意……” “可你做的便是这样的事!”林慎将那金如意随手扔到一边,“你告诉朕,这就是你说的,要护好朕的悠儿吗?” 燕远垂下头去,激烈的情感撞击在他的体内,似乎想要冲破身体的束缚彻底释放出来。 -- 第181页 “末将……末将只是不想令公主被卷入此事之中……” “够了!”乾嘉帝打断他的话,“朕且问你,代州你去还是不去?” 燕远重新抬起目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随着林慎的话在他心中一层层激荡。 他斩钉截铁地答:“末将愿北征代州!” “好,那朕再问你,若此行凶险,当立生死状,你可敢立不敢?” “末将拒胡狄关外,万死不辞!” “好,好啊!”乾嘉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正捡起地上的奏折和金如意的王德兴惊恐地抬起视线看了一眼,又赶紧躬着身子降低存在感。 林慎却好像忽然驱散了几日的阴霾一般:“栋梁未废,良弓犹在,好,好啊!” 燕远尚没有相通圣上所说究竟是什么,可他胸怀之中那被点燃而起的拒异族于关外的斗志,却已如熊熊烈火,渐成燎原之势。 林慎一把将那少年人拽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以很不像是帝王的语气说道:“别辜负悠儿。” * 一日之内,关于朝夕鼓的事已是传得满城风雨。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流传在市井之中的各种传言中,夹杂进了一些奇怪的,但却不能不引人注意的所谓“真相”。 “什么?”淳于婉惊讶地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些不过是我今日从茶馆中听到的罢了,恐还只是冰山一角。”商沐风眉头紧锁。 今日与燕远分开后,他便觉得心中似有一团阴云郁结,回府的路上路过一间茶馆,便去里头点了一壶茶。 本是想静心,却不想意外听了些市井言语。 林悠夜雨中敲响朝夕鼓的事情,还不到一个昼夜,便已被加诸在商沐风看来甚为“荒唐”的解释。 那些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说乐阳公主是被燕远蛊惑,这才不顾自己的性命跑去敲朝夕鼓,那乐阳公主不过一个十五的姑娘,哪里知道朝夕鼓意味着什么?一切不过是被燕远利用罢了。 说那燕家遗孤野心甚大,明知驸马不可领兵,还要骗公主“冲锋陷阵”,自己则缩在后面想不费吹灰之力“鱼与熊掌得兼”。 还说那燕远既要做驸马,又要领兵,只怕是有不臣之心,一顶大帽子蛮横无理地就扣了下来。 这样的话数不胜数,仅商沐风一路所见,便已令不少百姓产生怀疑,甚至有人开始质疑燕远的目的,一副要讨伐燕远的样子。 仿佛他们从前赞过的少将军,并不是那个叫燕远的少年一般。 “这些人也太坏了!怪不得娘亲说谁都不能信,坏透了!”淳于婉急得大骂。 “这些话如果不能想个办法扭转,只怕迟早要传到圣上那里。虽说圣上自然明察秋毫,可只怕三人成虎,燕远会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商沐风心内已暗暗担忧,如今不过是一日之内,便已闹得这般街头巷尾大肆谈论,再任由这样的情况发展两日,只怕燕远得成了阶下囚。 “悠儿在宫里,是不是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自打上次与林悠一道打了那个闻沛,淳于婉就已将林悠视作最好的朋友。 她知道自己除了鞭法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想尽力做些她能做到的事。 如今悠儿在宫中,只怕尚不知外面已是这般变化,她既从商沐风那里了解了清楚,又怎能不去告诉她呢? “你们大乾的古话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商沐风,我想进宫,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悠儿,让她早做准备。” 也许是没想到淳于婉会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商沐风微微有些愣住:“你……” 淳于婉拿着收起来的长鞭,一下一下轻打着手心:“我的父亲,是镇北军的人,娘亲说,镇北军的老将军,是很好很好的大乾人,我想镇北军的老将军应该只有燕远的祖父了吧?我们的前辈曾在同一片沙场并肩作战,我们这些后来人,又怎能不携手共行呢?” 第78章 请命 他怎么能不心疼不着急呢?…… 京城一处奢华的酒馆之中, 几个世家子弟正坐在一起聊天取乐。 乐师奏乐,又有舞女起舞,甚至还有貌美的侍婢侍奉身侧斟酒谈笑, 实是一副歌舞升平之景,丝毫看不出近几日才有北疆的军报传回来。 身为京城著名的“纨绔子弟”,司空珩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他一向嫌弃这些寻常酒馆中的胭脂俗粉,身旁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莺燕环绕, 倒是正在自己斟酒。 只是他毕竟相貌出众, 又与燕远、商沐风并称, 是以那些侍婢听说过他的名讳, 眼睛时不时向他那里瞟一下。 坐在主位的是忠勇侯世子顾平荆, 他怀中搂了一个清瘦美人,见司空珩也不点个姑娘作陪, 便笑道:“小伯爷今日怎么兴趣缺缺?” 坐中也有自以为与司空珩相熟之人,便答:“小伯爷出了名的偏好风雅, 哪里看得上这些?” 司空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倒是顾平荆大笑:“小伯爷自打上次挨了圣上的提点, 越发的不爱同我们这些庸俗人说话了。” 司空珩笑了一下:“世子哪里的话?世子如今备受重视平步青云, 岂是我等没落氏族能够高攀?” 定国公府倒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以忠勇侯府为首的主战一派已成大势,如今北疆又传来胡狄人陈兵关外的消息, 且因为互市的事还有摩擦,虽说大家心里也不希望战争,但不得不承认,这可是主战一派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 第182页 司空珩这话倒也说的是实情。 顾平荆哈哈大笑:“小伯爷可真是折煞我了, 若论起平步青云,如今这时候,对朝中武将来说才是好机会,我等终究不能上战场,还是差了些许。不过这说起不能上战场,近来穿得风风雨雨的事,那才更是令人无奈呢。” 昨日到今日,最大的事便是乐阳公主敲了朝夕鼓,顾平荆这时候提起来,自然说的是燕远作为驸马不能上战场的事。 其他一起喝酒的世家子弟,登时便都感慨起来,有说可惜的,有说驸马本就不该领兵,大乾自有其他良将。 顾平荆听得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才道:“我听说,这城中百姓都在传呢,说是乐阳公主能有昨日那般大胆行径,也是旁人教的。昨日夜里我父亲进宫时我就觉得不对,乐阳公主那般娇弱的公主殿下,怎么好好的就去敲朝夕鼓呢?” 他这么一说,这里坐着的人便纷纷猜到了什么似的,交流起彼此今日听到的那些传言。 在座的也都是世家子弟,乐阳公主还是曾见过几面的,那般柔弱的一个小公主,确实不像是能干出敲朝夕鼓这种事。 上一个敲响朝夕鼓的可是金诚公主,金城公主的武艺连史书都有记载,乐阳公主可没听说有什么武艺。 司空珩手里握着一只酒盏,垂眸听着那一桌的人谈论被顾平荆引起来的这个话题,目光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深了深。 * 第二日一早,淳于婉便托商沐风呈了帖子,欲求见乐阳公主。 林悠自然不可能不同意,那宫门上的守卫都认识淳于婉了,有了公主口谕,自然立马放行。 淳于婉焦急,见了面一刻也不能忍地便将昨天从商沐风那听来的事都跟林悠说了一遍。 说起那坊间离谱的传言,她越来越气,甚至还激动地把手磕在了桌子上。 事情演变成如今这样,倒是有些出乎林悠的意料。 “那些传言是从哪传出来的,可知道吗?” 淳于婉摇头:“好像昨日下午一下子就变了风向,商沐风听到的时候就已经传成了这个样子,我又让商府的小厮和丫鬟也打听了,各处都在传,根本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传出来的。” 林悠面上隐现担忧。 一个与真相相差千里万里的说法,不是从一个人口中传出来,越传越变样,反而是从各处同时出现,好像一下就彻底调转了风向。 她本能地觉得,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可定国公府都已经倒了,连罗家的人都被流放了,这样针对燕远的流言会是谁散布出来的呢? 难不成是淑妃?太子未立,难道这一世淑妃打算让大皇兄亲自到北边历练,这才阻拦燕远出征? 更或者,是被她打了一顿的闻沛吗?他今生好像搭上了什么了不得的生意,手里头也有些得用的人,兴许正合适在市井之中散播谣言。 “悠儿,你想什么呢?”淳于婉抬手,在林悠面前晃了晃。 林悠回过神来看着她:“婉儿,你是从代州过来的吗?” “是,但也不全是。”淳于婉说道,这还是林悠第一次问起她的过往,她回忆得格外认真,“我本来是和我娘住在代州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有人想杀了我们,我娘于是只好带着我各处躲藏逃命,来京城之前,我已经在宁州住了几个月了。” “有人要杀你们?” “是啊。”淳于婉点点头,“从我记事起,好像就一直有人想杀了我们,后来我学了武艺才知道,早以前想杀了我娘的是胡狄人,后来的嘛,是大乾人,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林悠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五行谷中余世缨将军的模样,他说“代州有冤”,仅仅是被罗家的人阻拦了奏报,这能称为“冤”吗? 而淳于婉说着说着,也一下反应过来:“悠儿,是不是我爹在大乾有仇人啊?” 林悠声音沉静:“只怕不是余将军的仇人,是整个镇北军的仇人。” 淳于婉深吸了一口凉气:“那这个瞎传燕少将军流言的人……” “恐怕有人怕燕远去代州,不只是因为他骁勇善战能御胡狄,怕是那代州地界还藏着什么隐秘的真相,只有燕远才能找到。” 淳于婉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像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那现在可怎么办?这些话已经传开了,百姓们不知道真相,不少人还义愤填膺,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照这样下去,怕是对燕少将军会越来越不利。” 林悠攥紧了手,她现在越发觉得前世的自己真是太过单纯了些。燕远离京六年,整个望月关代州境内打了六年,她竟幽居深宫,完全不曾发现朝堂上已经出了这么大的问题。 只怕那前世的六年,根本不只是因为胡狄人难以解决,如此内忧外患,能速战速决才怪! “不行,不能任由事情这般发展。” “悠儿……”淳于婉见林悠一副坚决模样,有些疑问地看着她。 林悠站起身来:“我们不能陷于背动,如今阻拦燕远的人,怕是看我敲了朝夕鼓,唯恐父皇因为朝夕鼓准了燕远,这才出这么一个烂主意,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虽还不能确定是谁,但也许这个阻拦燕远的人,就是当初将余将军关进五行谷的人,他仇恨镇北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还能将他的真身引出来呢。” -- 第183页 “你已经有主意了吗?” “婉儿,你且回商府,这几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成败在此一举,我一定要让燕远,当真正的将军!” 长空高远,秋蝉凄凄,林悠身着正品宫装,在敲响朝夕鼓的第三日,走到了承乾殿前石砖垒砌的宽阔平台之上。 这里是朝臣上朝的必经之路,论礼她是公主,无诏是不得前来的。 但她是来请命的,只有在这里,才能令父皇知晓,令整个朝堂的朝臣知晓,她所建言,是为大乾的和平安宁。而燕远,才是北征先锋的不二人选。 “圣上,已经两个时辰了。”眼瞧着天色暗了下去,王德兴满脸忧虑地进殿中禀报乾嘉帝。 今日下午圣上在承乾殿中与京中各部武将商议北征一事,乐阳公主便是那时候到承乾殿前来跪着的,一跪就是四个时辰,他传了一次圣上的口谕,可那位公主殿下根本就不起来。 如今议事的武将都离开了,那小公主还在外头跪着,王德兴瞧着都心疼了。 林慎抬头朝殿门外看了一眼,有点暗,也有点远,只能看见一道不太明朗的身影。 他心里有些烦躁,低下头,翻看起手中的奏章。 “圣上,这……” “她想跪,就让她跪着。”林慎似乎也有些恼了。 他当然知道林悠想做什么。京中的流言一日之内便甚嚣尘上,他也因此暂时并未对是否令燕远为先锋有过什么答复。 要破一个规矩谈何容易,他就算再快地着手铺垫,也总要一些时间,可这丫头好像一刻也等不得似的,偏要用这种极端的法子。那燕远再好,终究是臣子,皇室的公主,怎能如此按捺不住呢? 林慎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心疼,干脆让王德兴将殿门关上。 王德兴知道圣上说的是气话,便没去关那门,而是倒了茶,说了几句话将这事岔开了去。 只是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他的心里却更加担忧了。难道这乐阳公主,真的就打算跪到圣上同意了吗? * “什么?” 天风营里,燕远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悠儿在承乾殿前跪着?为什么!” 张季连忙安慰他坐下,只是这年轻人火气也大,他竟按都按不下。 池印连忙道:“恐怕还是为了你的事。圣上今日召我等前去,说的是北征一事,胡狄人陈兵关外,秋天又到了,冬天眼看着要来,大军尽早开拨最好,可今日却绝口不提你的事,现在外面又流言四起,公主,应该是担忧吧。” “那也不能让她外面跪着啊!她一个小姑娘家,跪在那石板上,不吃不喝岂能受得了?”燕远恨不能立马冲进宫里去。他的小公主,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能在宫里跪了两个时辰呢? “劝了,怎么没劝?”张季叹气,“王公公还传了圣上的口谕,可公主殿下谁都不理,铁了心在那跪着,若不是实在劝不动,怎么可能一回来就先跟你说这事呢?” 燕远急地一拳打在自己腿上:“那日见过圣上我就应该跟她说的,这件事是我燕远的事,是好是坏都该我一人去担,她贸然敲了朝夕鼓,已为我做得够多了,如今又……” “燕远,你也先别急,还是先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劝劝公主殿下吧。圣上到现在也没让你离开天风营,恐怕圣上那也还在想呢,公主殿下这么替我们耗着,哪里能行?”池印也重重地叹气。 可燕远哪里能不着急呢? 他从小跟林悠一起长大,心里自然清楚,他的悠儿最是娇弱,小时候还常感风寒,太医院调理了多少年,长大了才好些。 如今跪在那坚硬的地上,他怎么能不心疼不着急呢? “不行,不能让她这样!”燕远说着,甩开张季就欲往外跑去。 池印大惊:“燕远,你去哪?” “我得去看看她,她会出意外的!”燕远头都没回,眨眼间便冲出了大帐。 池印让他这突然的反应惊得愣住了,反应了一下,才连忙看向张季:“快着人去通知燕老夫人,可别让他这时候一个冲动更闯出什么祸来!” 第79章 我陪你 她的少将军呀,原来竟一直在陪…… 天已经尽黑了, 论理这个时候燕远是进不了宫的。 可明知林悠在承乾殿前跪了一个下午,他又哪里能等得了? “我有急事要禀报圣上,耽误了你可负担不起!”燕远恨不能闯进宫去。 宫门前是禁军的守卫, 如今宫城落锁,外臣不得圣命是不得入内的,他们也只能拦着。 “燕少将军, 且回去吧,宫门落锁, 进不去的,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还请少将军海涵。”那禁军侍卫认得燕远, 实在看不下去了, 苦心劝道。 只是燕远现在满心里都是林悠,又哪里听得下去? “乐阳公主在里头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你们让我回去, 那她呢?她怎么办!你只管让我进去,圣上要砍头, 有我的项上人头在这,我替你们担着!” 若不是擅闯宫城视同造反, 燕远只怕能抄着他的银枪硬往里冲了。 那禁军侍卫面露难色:“少将军, 实非我等阻拦,这是宫里的规矩。少将军若不然明日再来……” “我能等到明日, 乐阳能吗?她是公主,平日什么苦都没有受过, 她若果真跪了一夜,出了什么意外,又该怎么办?”燕远眼眶已然微红,他只要想到那深深的宫城之中, 林悠一个人跪在承乾殿前那空旷的广场上,他就心疼得厉害,比被利剑捅了还疼。 -- 第184页 可那两个禁军侍卫也并没有办法,他们也只是奉命办事,且燕远不走,兴许等会巡逻的队伍经过,便越发难以解释清楚了。 “燕少将军要不先请旨……”那侍卫心里是有几分崇拜燕家后人的,是以到底不忍心,为燕远出起主意来。 可燕远能从天风营跑出来便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哪里还再找什么时间去请旨? 那侍卫一个不防备,只听剑器铮鸣,燕远竟是一下将他腰间的佩剑直接抽了出来。 “我不想伤及无辜,让开。” “燕少将军,擅闯宫城可是视同造反!”那侍卫面色大变,若真走到那一步,便是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我说了,让开。你既认得我,该知道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手中执着剑,站在宫门之前,俨然并未曾考虑过生死。 那一瞬,燕远脑海中忽然只剩了一个念头,见到悠儿,抱紧她。 “燕少将军……” “让开!”燕远挥剑,利刃破空的声响让人心头微凛。 而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 “放下你的剑!” 燕远浑身一震,连忙转过身去,在看清来人的一瞬,手中的剑突地掉在了地上,发出“当啷”的声响。 “祖母……” “我看你是糊涂了!”燕老夫人手执木杖,险些一杖打在燕远身上。可面前的到底是她唯一的孙儿了,那拐杖最后只在地上重重地捶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 “祖母,我……” “你什么你!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人还这般冲动!怎么,天风营关不住你,练兵还不够你忙吗?”燕老夫人厉声怒斥。 燕远垂下脑袋:“可悠儿她……” “公主殿下是公主殿下,不是什么人的附庸,更不要什么都听你这个做臣子的,你如今大闹宫门,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想打进去吗?我燕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燕远知错……”面对祖母,燕远总算冷静下来。 可他终归放不下林悠,他知道自己不该与禁军起冲突,更知道什么擅闯宫禁除了添乱什么作用都没有,可他忍不住,他既知林悠因他跪了一个下午,哪里还能控制得了自己? 燕老夫人走过去,抬起手拍了拍燕远的肩:“远儿啊,你身为将领,最是忌讳意气用事,难道你祖父同你说的,你父亲同你说的,你都忘了吗?” “孙儿不敢。” “既没有忘,就跟我回去。” 请燕老夫人来的张季将军也走上前,轻拍了一下燕远的肩:“先回去吧燕远,咱们再想办法。” 燕远任由祖母拉起他的手,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失了魂似的。 悠儿为了他敲了朝夕鼓,如今又为了他在承乾殿前跪着,而他呢?他竟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去看看她都不能。 燕远头一次感觉一身武艺派不上一点用场,他还答应悠儿要保护好她,可现在呢?难道不是悠儿反而在保护他吗? 不行,不能这样! 正往前走的燕远忽然停了下来,燕老夫人感觉到了,回过身望向他:“远儿……” “祖母,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你难道真的要擅闯宫城吗?”燕老夫人满眼都是担忧,闯入宫禁那可是视同谋反的大罪。 燕远摇摇头:“孙儿知晓轻重,不会擅闯宫城的,只是悠儿尚在承乾殿前受苦,孙儿既答应了要护好她,便理应陪着她,又怎么能自己回去呢?” “陪着公主?”张季有些惊讶。 还不待他问得更详细,便见燕远已转身向回跑去。 宫门前的两个禁军守卫见到那位燕少将军又回来了,不禁提起百八十倍的精神。 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次,那位燕少将军并没有再扬言要闯入皇宫。 他在宫门之前停下,抬头看了一眼那高大的城门,而后扑通一声,对着城门正正跪了下去。 “远儿!”燕老夫人大惊。 燕远看着面前紧闭的宫门:“祖母,孙儿要陪着她,她不起来,孙儿便不起来。” * 商沐风实没有想到,都这么晚了,司空珩竟然会来。 那位小伯爷自打罗家的事情有了结局,便和他们来往不多了,仍旧是如个纨绔子弟一般,整日喝酒享乐,清闲自在。 不过今日,他的样子实在少几分懒散,反而多了些五行谷时才见过的认真。 “小伯爷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情?” 两人在书房内坐下,商沐风斟了茶问道。 司空珩还是更爱饮酒一些,面前的那杯茶他并没有动,问道:“燕远去宫门口跪着了,你可知道?” 商沐风目光微变,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也才知道不久。 变故陡生,展墨怎么也劝不回他们公子,连老夫人都劝不回了,便往他这里跑了一趟想问个主意。 可商沐风深知燕远那人的脾气,他身上有股执拗的劲,那股劲上来了,便很难将他扯回来。 但让他意外的是,这件事竟然那么快就传到司空珩那了,看来这家伙瞧着纨绔,实则也并非全然不关心京中形势。 “小伯爷想说什么?” “真相已明,我对燕远并不像之前那么有偏见,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司空珩靠在椅子上,看着商沐风开口。 -- 第185页 商沐风微微笑了一下:“小伯爷说笑了,只是下官以为小伯爷并不关心这样的事情。” 司空珩懒得与他在这种事情上纠结:“我今日出去喝酒,听人说了,京城里到处都是流言,说是燕远逼着乐阳公主去敲那个朝夕鼓。” “是有这样的说法。” “他们两个是因为这个,才长跪不起,用这种方式给圣上,也给朝堂上那些老东西施加压力的吧。” 商沐风虽知道司空珩这人不拘小节,可听他叫那些大臣叫“老东西”,还是没忍住轻咳了一声。 司空珩不以为意:“你觉得就这么跪着有用吗?” 商沐风抬起视线看向他:“公主殿下是圣上的女儿,别人跪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公主殿下,一定是有用的。” 司空珩欣然点点头:“我们这位公主殿下好像很擅长利用自己的身份,是个聪明的公主。” “所以小伯爷特意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给我听吗?” 司空珩抬起一根手指来,左右晃了晃:“那流言一日不除,圣上便是因公主殿下愿意破了规矩,也始终被朝臣逼着处在背动的地位。” 商沐风目光深了深:“你已经想到了办法。”是肯定,并不是询问。 司空珩露出一副“果然被猜到了”的表情:“我倒是真有个办法,就看商大人敢不敢做了。” 商沐风没有急着问他,反而忽然道:“为什么这次要帮燕远?” 司空珩毫不避讳地回视他的目光:“我说了,误会既已澄清,我跟他就不是仇人。” * 承乾殿前,林悠已经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一般。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只是等她的思绪回到现实时,东方的天际已经出现了浅蓝,是新一日了,太阳又将升起,她已熬过了第一个漫漫长夜。 眠柳疾步朝这边走了过来,身为宫人,承乾殿这里平日她们一般都是不敢来的,恐遇上了上朝的官员们,冲撞了哪位大人。 可今日事情太大,眠柳便是心里有点犯怵,也只能硬着头皮往这边走。 林悠就跪在承乾殿前,如今殿中尚且空无一人,昨日乾嘉帝是从后殿离开的,今日要到上朝的时候,这才会出现诸位大臣的身影。 青溪在林悠身后陪着她跪着,两人都不如昨日精神了,可却都坚持着,谁也没倒下。 “公主……”眠柳跑过来,轻声唤了一声。 林悠和青溪打起精神朝她看过去。 “公主,大事不好了……”眠柳跑到林悠身旁,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燕少将军昨日到宫门前跪着,已经跪了一夜了,说要陪着公主,谁劝也不起来。” “什么?”林悠呆滞了一瞬。 一夜没睡,她的反应罕见地慢了片刻光景,而后,好像是所有的倦意一下就被驱散殆尽了。 “你说燕远在宫门外跪了一夜?” 眠柳重重点头:“殿下,这会可怎么办呀?” 那一瞬,林悠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她的少将军呀,原来竟一直在陪着她。 第80章 以彼之道 良将当用,北征大胜!…… 天光乍破, 各部官员已陆续到宫中等着上早朝,经过宫门,便能瞧见一个少年正对着那大门跪得端正。 燕远燕少将军, 京中官员可谓无人不识,他们路过此处,都要小心翼翼地看上一眼,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上前去询问一句。 听说乐阳公主就在承乾殿前跪着呢,也不知这少将军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也在宫门前长跪。 待到日光渐渐明亮, 有早起的百姓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走在朱雀大街上, 远远就能看到那平日威严的宫禁前, 跪着一个人。 起初众人也不敢上前去看, 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传出个说法, 说跪着的那个是燕少将军,大家又瞧那身影越看越像, 一时间种种猜测纷纭变幻。 有人说燕少将军这是被罚的,因为教唆公主挑衅圣威。 有人说燕少将军这是故意的, 毕竟早有消息说燕少将军就是未来的驸马, 这驸马当然要支持公主的决定。 还有人说这是燕少将军要保护公主呢,故此才在宫门前长跪。 种种说法争论不休, 反倒是前一天那燕远教唆公主敲响朝夕鼓的事,渐渐被人抛在了脑后。 上早朝前, 王德兴借着给圣上更衣的机会,将此事说给了林慎。 林慎当即大怒,险些砸了漱口的茶盏。 王德兴惊恐地同侍奉的小太监跪了一个屋子,眼瞧着早朝的时辰要到了, 乾嘉帝方冷静下来。 “他们两个还在外面跪着呢?”林慎问。 王德兴诚惶诚恐:“还跪着,来上朝的几位大人劝了劝公主,只是公主根本没有理。” “朕看他们是要反了天了。倒是也好,既然不用朕替他们筹划,那就自己担着自己做下的事吧。”林慎扔下这么一句王德兴不是很能理解的话,抬脚朝承乾殿走去。 这早朝自然而然上得压抑,殿外头就跪了一个公主,殿中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觉得有些别扭,除去兵部几个老大人焦急地同圣上禀报,说是再不派大军,恐怕代州那些商人就救不回来了之外,其他人有话也不敢太明说,生怕圣上的怒意发到自己身上,害自己掉脑袋。 事说得差不多了,悬而未决的也只有燕远出不出征这一件,林慎看着满朝文武,忽然问道:“诸位爱卿觉得,燕远可为北征大军的先锋吗?” -- 第186页 林慎是突然有了想法,便试探了这么一句,谁想到,就这么一句话,具体怎样还没说呢,底下一众文臣一下像被点着了似的。 “圣上,驸马不可领兵乃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圣上三思,燕远日后为驸马,怎能再去北疆呢?” …… 还是那些说烂了的说辞,听得林慎耳朵要起茧子,他一巴掌拍在桌上:“够了!无事就退朝吧。” “圣上息怒。” 整个殿中一片寂静,忠勇侯这时候倒站了出来。 “燕少将军勇武善战,自然是领兵的不二人选,但上有先祖定下的规矩,下有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便是圣上开恩令燕少将军出征,恐怕天下悠悠众口也是个不小的麻烦。几位大人也是担忧此等两难境地,不过圣上明察秋毫,臣等谨遵圣命。” 林慎看向忠勇侯顾摧,淑妃的这位兄长一向不温不火,今日倒是有些胆色,还肯说几句“公道话”。 他倒是提醒了林慎,近来京中流言四起,似乎确实是个不小的麻烦。 “退朝吧。”林慎没有对顾摧的话作什么评价,起身朝殿后走去。 而让林慎没有想到的是,甚至让整个朝堂的各位大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是几个时辰之后,他们争论的那些理由,便已经荡然无存。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新一天京城百姓之中口口相传的故事便已经来了个大变样。 说的自然是乐阳公主长跪承乾殿,燕少将军请命宫门前。 说这燕少将军和乐阳公主,乃是为了北疆的安定才有了这样一番作为。胡狄铁骑凶悍,大乾是驻守望月关天险才能够将他们拒之门外,而论起望月关的战事,除了燕氏一族,还有谁能更熟悉? 为此乐阳公主甚至不惜敲响朝夕鼓,宁愿不嫁给自己的心爱之人,也要成全北征的大军不失去一个先锋。 这一对有情人,哪里是有不臣之心?分明是以山河社稷为重,便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让大乾能派出最精锐的队伍迎战胡狄。 胡狄人才议和几个月便出尔反尔,扣押了大乾的商队,倘若不以镇北军这柄利刃,好好刺穿他们的“心脏”,又有哪个有血性的大乾人能忍? 这样的故事一经传播开来,立时便形成席卷整个京城的浪潮一般,到了这一日的下午,整个京城几乎都在传颂乐阳公主与燕少将军的传奇故事。 而经过了茶馆说书先生的添油加醋,这一对一心为了大乾的有情人,却备受打击,不得不长跪请旨的故事,不知令多少人一边感慨万千,一边又激愤难忍。 跪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的燕远,整个膝盖都是麻木的,可他却赫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身边竟然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也跟着他向着宫禁的方向长跪。 宫门之前,聚集的百姓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不知是哪个情绪激动的书生,拿着一张大白布,写了几个大字举在百姓队伍之前。 “良将当用,北征大胜!” 八个大字,便是这自发聚集在宫门前陪同燕远请愿的百姓的心声。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的父亲、丈夫就在军中,他们不只是为了燕远和乐阳公主,他们也是为了自己的亲人。 镇北军的威名谁人不知?既燕家有后,又为何不派往代州呢? 说是祖宗规矩,可规矩难道还能比人命更重要吗?倘若代州失守,将多少人流离失所,那些满口规矩的大儒们,怕不是根本不曾想过吧! 朱雀街边一个并不起眼的酒馆里,临窗坐着的两个年轻公子,正看着窗外百姓往宫城方向走去。 商沐风不免对面前这位号称“纨绔子弟”的静宁伯有些侧目:“小伯爷怎么会认识那么多乞丐?” 司空珩喝起酒来顺手多了:“我曾经也是想‘报仇’的人,既是想报仇,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人打听消息呢?” “你养着一群乞丐?” “也不算养,只是多亏我父亲留下的人,把那些人打服了而已。现在想想,我父亲与燕老将军交好,只怕他留下的人,与镇北军也有不浅的渊源。” 商沐风对司空家和燕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兴趣不大,他看着外面道:“这些乞丐倒是动作很快。” 司空珩笑道:“京城的乞丐也是论资排辈的,层层组织,又流窜在大街小巷之中,传消息自然快。” 商沐风点点头:“倒是没想到小伯爷也会使这样的法子。” “这不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吗?商大人不会觉得昨日那些流言是百姓自己想出来的吧?” 商沐风眸光深了深,他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那种找不到源头的大范围的流言是自己冒出来的,就像今日燕远和林悠的故事出自他和司空珩之手一样,昨日那些诋毁燕远的话,一定也是出自某个人的策划。 “大敌当前,朝中却出了‘内鬼’,可真是有趣。” 司空珩听着商沐风这话,悠哉地饮了一口酒:“商大人在户部任职,却总干查案子的事,实在有些屈才了。” 商沐风看了司空珩一眼,好似话里有话般说道:“户部也容不得贪官污吏。” 司空珩笑了一下,品着杯里的酒,过了好久,才忽然又说道:“圣上只怕早有准备,却没想到公主殿下如此勇敢,这回万事齐备,怕是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 第187页 * 养心殿,许之诲匆匆赶来,自打他当上金鳞卫,进了殿前司,还是第一次这样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圣上,宫外聚集了许多百姓,都跪在燕少将军身后,说请燕少将军领兵北征。” 林慎停下批奏折的笔:“百姓?” 王德兴见状,赶紧将半个时辰前从景福那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流言一夕之间又变了方向,王德兴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林慎脸上的表情越发严肃,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了好一会,许之诲才听见圣上有些发沉的声音。 “召燕远入宫,至于聚集的百姓,好生疏散,不得起冲突。” “圣上……”许之诲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末将试过,那些百姓态度强硬,并不离开。” “那就告诉他们,朕说了,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答复。” “圣上……”王德兴面露担忧。 林慎知道王德兴的意思,可他整了整衣裳,站起身道:“‘民贵君轻’,朕有今日之地位,乃是百姓相信朕,这么说并无不妥,去吧。” 盏茶功夫之后,在燕远以为自己要跪死在这宫门之前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好友许之诲的声音。 “宣燕远觐见!不得贻误!” 终于要来了吗?燕远甩开过来想要扶着他的展墨,固执地自己从地上站起来。 跪的时辰太久,便是他身体已超出常人不少,可仍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 对面的许之诲抬手扶住了他,低声道:“圣上愿意见你,就有机会。” 燕远扶着他的胳膊,缓缓站正,朝他点了一下头:“我能走,只是暂时休息一下。” 与此同时,跪在承乾殿前已经几乎一个日夜的乐阳公主,被几个宫人慢慢扶了起来。 她脸色一片苍白,在起身听见圣上召见燕远的时候,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瞬,让她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第81章 生死状 驸马就不能领兵吗? “良将当用!北征大胜!” “良将当用!北征大胜!”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那书生写在白布上的一句话,成了聚集在宫城门前的这些百姓公认的口号。 他们看着面前那巍峨的宫门大开,看着燕少将军在禁军的簇拥下走入宫中, 不知是谁先发起,竟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喊口号的队伍之中。 那饱含期许又令人热血沸腾的八个字,被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口中呼喊出来, 响彻在整个宫禁前,连许之诲这样见惯了各色场面的人都被惊了一下。 正走入宫门的燕远停了下来, 转回身看着那些激动得难以言表的百姓们。 他们原本再普通不过, 可在这紧急的关头, 却愿意为了派出精兵御敌而勇敢地发声。 燕远甚至不知该怎么感谢他们。 他踉跄着走回了两步, 而后朝着那些为他呼喊助威的百姓行了郑重的礼:“燕远承蒙厚爱, 定不负所托。” 在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援之中,他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认真严肃。 从那一刻起, 他跪于宫门之前,是为了林悠, 又不完全是为了林悠。 他忽然与悠儿有了共同的目标,他们是为守护大乾广袤的土地、勤劳的百姓而有今日之做为, 是以他们赌上性命, 依旧无怨无悔。 * 承乾殿,燕远到时, 殿中除了乾嘉帝,还有兵部尚书, 天风营主将池印,甚至还有这次准备赶赴北疆支援,如今正陈兵京城郊外的北方几部的主要将领。 殿中气氛肃杀,众人脸上尽是或担忧或严肃的表情。 燕远随着许之诲走了进去, 朝着乾嘉帝行了礼。 跪了好几个时辰,即便是燕远,也多少有些踉跄,若不是禁军几个士兵帮助,他怕是都走不到承乾殿来。 他忍痛做出行礼的动作,林慎看出来了,眉头轻皱了一下。 “朕听闻你跪在宫门前,怎么,有什么事怕朕不同意吗?”林慎开口问道。 这问题可算不得多友好,怎么回答都有疏漏,可燕远脑海中闪过方才一众百姓为他高呼的场景,却忽然放下了心中所有的包袱。 “末将自请出征。” 乾嘉帝冷笑了一声:“怎么,还是要辞去副将职务?” 燕远咬紧牙关,忍着腿上的不适。 这是一个没法选择的两难境地,正因他太清楚了,所以才在这一次,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兵部尚书见殿中沉默下来,颤颤巍巍地上前道:“圣上,燕少将军将为驸马,恐怕有所不妥。” 又绕回到那个老话题上,池印一听眉头就皱起来,都快打起来了,一个驸马身份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可这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乾嘉帝林慎突然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驸马就不能领兵吗?他尚公主才是驸马,在营中他就是先锋将官,这有何不妥吗?” 燕远猛然抬起头来看向上首的乾嘉帝。 “尚公主才是驸马,营中就是先锋将官”,这话的意思,不就是…… “圣上……”兵部尚书彻底呆住了,能在朝为官自然不是傻子,圣上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既让燕远当驸马,又让燕远领兵吗?可那驸马不得领兵是一早就有的规矩啊…… 仿佛知道这老大人要说什么似的,林慎将桌上摆着的一张状纸扔了下来。 -- 第188页 “别跟朕说什么规矩不规矩,朕只知道,如今到了良将该用的时候,外头满京城的百姓眼睛可都盯着朕呢,朕是天子,可百姓才是载舟之水,江山基业不能毁在朕的手中,莫说一个还没成亲的驸马,就是朕亲儿子,该上战场也一样不能逃!” 被扔出来的状纸颤巍巍地飘落在燕远眼前,上面三个大字虬劲有力——“生死状”。 乾嘉帝冷笑:“朕给了你们多少时间?争来争去却什么结果都没争出来,如今满京城的百姓堆在宫门外面跟朕说‘良将当用’,来,你们来说,朕该怎么‘当用良将’?” 积压了多日的怒气终于在此刻全部被发泄出来,兵部尚书早已唬得跪伏在地。 今日宫门外聚集了大量的百姓,他们心里也清楚,可他们想的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凭着巡城司的士兵就能都镇压了。 久居高位的老大人们,一心在盛世迷梦之中,早就忘了四年前望月关陷入苦战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怕死的究竟是谁。 林慎忽然很后悔今日没把那群文官也叫回来,该让他们好好看看,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局”。 “圣上,末将愿请命,令燕少将军为先锋官,随大军北征!”天风营主将池印见此场景,连忙“乘胜追击”,他早就看那群唧唧歪歪的文官不太顺眼了,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像张季那样明着骂,如今圣上有意,他们自然要拿出态度来。 “圣上,末将也愿请命!” 池印话音方落,其他与燕家有所来往的将领也连忙跟随请命。 那兵部尚书此刻满头冷汗,早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乾嘉帝林慎此时才终于将视线落回燕远身上。 “燕远,朕且问你,此状,你可敢签?” 燕远这时才得已俯身将地上的生死状捡了起来,他垂眸一眼扫过其上寥寥数语,而后行礼,费了番功夫才稳住身形:“末将燕远,愿立生死状,倘若不能退敌于北疆,末将自承军法处置!” 池印赫然扭过头看向燕远,他果真要赌上性命做这件事吗? 可战场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赢呢? 林慎目光深沉,眉头微微蹙着,他看着燕远以血作印,在那生死状上留下自己的指印,不知怎么,竟难得地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百姓请旨,公主长跪,驸马赌上性命签下生死状书,他乃帝王,竟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让本该被自己庇护的孩子去做那承受腥风血雨的伞,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林慎抬起目光,越过燕远的身影,看向承乾殿外被高门框起的半片天空,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传朕旨意,命燕远为北征大军先锋官,明日随各部出征!” * “什么?”濯玉宫中,淑妃顾毓秀听到侍女的回禀,失手将浇花的水壶掉在了地上。 那侍女慌忙地捡起来:“娘娘当心。” 顾毓秀却根本顾不得这些:“你说圣上命燕远做先锋官?可那燕远不是要当驸马吗?怎么可能呢?” “外头的信,说是百姓们都在宫门前请旨,燕少将军又签了生死状,圣上下令,若有不服者,就也签生死状,与北疆战事同生共死。” “那兄长他们也没有阻拦?” “娘娘,那生死状可是要命的,哪里有人敢赌?况且宫外不知怎么,竟将公主和少将军传成了一对一心为了大乾却被人构陷的苦命鸳鸯,现在群情激愤,谁又敢与那么多百姓作对?” “这燕远日后可是要做驸马的,圣上为了他,连先祖留下的规矩都不管不顾,那乐阳公主自幼就与贤妃交好,这可怎么办呢……”顾毓秀搓着手中的帕子,心里七上八下,脑海中零碎地飞出许多事情来。 “娘娘……”那侍女担忧地看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 顾毓秀想了一会,却是忽然道:“不行,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赶紧让谚儿完婚,得让谚儿自己立起来才行!” * 林悠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她一直在奔跑,仿佛停下来,就会被一张血盆大口给拆吞入腹。 她累极了,口干舌燥,身体也早就没有了力气,她好想停下来,可追着她的东西又迫使她不断地向前跑。 她的嗓子像是被划开一般疼痛,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感觉自己像被掐住了喉咙一般,终于再也跑不动朝前摔倒下去。 她看到罗向全、闻沛、纪欣,那些死了的活着的人,他们纷纷围上来,露出狰狞的笑脸,还有看不清脸的人,大笑着,说她妄想蚍蜉撼树,终会自讨苦吃。 “不……” 林悠忽然睁开眼睛,狞笑的人消失了,周围是昏黄柔和的灯光,是熟悉的她定宁宫的闺房。 “悠儿……是不是哪里难受?” 她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是燕远,正坐在床边,紧张又局促地看着她,手抬在半空,却没敢落在她的被子上。 “几时了?”林悠茫然地问。 “过了丑时,后半夜了。”她问,燕远便答。 “我睡了这么久,天都黑了。” “你跪了太久,需要好好休息。” “你呢?”林悠忽然想起来,“眠柳说你跪在宫门外,你如何了?” “我没事,好着呢,你瞧我还能来看你呢。” -- 第189页 林悠坐起身,接过燕远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才觉出些不对来。 燕远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宫里?父皇会同意他这个时候来定宁宫吗? “你不会是……”她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 燕远知她想到了什么,接过她手中的碗轻轻放下:“放心,是圣上准许我来的,不会有事的。”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小心翼翼,分明很害怕了,却仍要压抑着自己,拼命做出平静的样子。 燕远忽然心疼得厉害,她怕他担忧,怕他分心,宁愿自己承担着压力,也不愿多提一个字。 “悠儿,我是燕家的后人,我从小习武,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保护你,你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你看我这么厉害,我身体又结实,你只管自己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样子瞧着甚至有几分呆傻,可声音却难得哽咽了,林悠眼里含着泪,却是一下笑出来:“你说什么傻话呢,你开心我才能开心啊。告诉我,是不是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什么……” 她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准备,不管父皇同不同意,只要燕远愿意去代州,哪怕她终身不嫁,她也认了。 前世是她太傻,甚至没能觉出整个大乾早已风雨飘摇,今生既已挖出那么多的真相,怎么能倒在最后一步上呢? 燕远抬手擦掉她脸颊上落下的一滴泪珠:“我可以去北疆了,是驸马,也是北征的先锋。” 那一瞬,林悠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燕远,好像看见他前世身披银甲、手执银枪在万军阵前的模样。 是驸马,也是北征的先锋。 她的唇瓣轻轻颤抖,嗫嚅了许久才终于能完整发出声音来:“是,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看,是真的。” 他抬起手,张开手掌,掌中,那大乾军营的腰牌锐利又沉厚,上面是两个大字——“先锋”。 第82章 先锋 悠儿,等我回来。 林悠从来没有想过, 原来她能陪着他做这么多的事,原来他们真的能破除一切阻碍,为了那个共同的目的, 走出坚实的一步又一步。 她轻轻抬手,小心地碰了碰那腰牌上的字:“父皇同意了吗?” “当然,圣上若不同意, 我又怎么会有这个?” “朝中的大臣恐怕不会答应吧?” 燕远想到了那张生死状,想到今日午后才掀起就被那一纸生死状彻底压下去的波澜, 也想起他回府时, 祖母说那是圣上为他铺的路, 让他千万珍惜。 可他看着林悠时, 却终归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只道:“由不得他们不答应,他们可打不过我, 悠儿,我可是很厉害的。” “我没跟你说笑。”林悠嗔了他一句, 可自己又破涕而笑。 燕远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你放心,那些路我都会自己铺平, 什么荆棘, 我也会自己铲开,悠儿是公主, 公主可万不能再让自己受苦了。” 林悠没有回答他,反而问:“我记得你以前说, 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威武的大将军,现在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燕远,你得告诉我, 这件事还算不算数。” 燕远抬头看去,竟见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荷包来,荷包打开,里面一柄小木剑,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她细瘦的手中。 他曾答应她,若他能从代州回来,便还能见到这柄剑,若他回不来,那这柄父亲送他的剑便由她处置。 燕远的视线落在那柄小剑上,想起的却是池印将军的话。 “那战场岂是儿戏,你贸然签这么一纸生死状,你就不怕……哎!”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拍着池印将军的肩,跟他说那胡狄不过是惯会耀武扬威罢了,四年前能胜,现在就一样能。 可如今面对林悠,他却一句那样自信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又怎会不怕? 他不怕的是浴血奋战,不怕的是需在望月关誓死抗敌,可他怕他一去便如祖父一般,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林悠。 他有了牵挂,有了心事,他的银枪依旧锋利,可那银枪之外,他却再不能忽视心里被存放的感情。 “算数的。” 好一会,林悠才听见他无比认真的声音。 “我答应过你,就是算数的。” 林悠看着他,分明是笑着的,可眼中却有泪水盈了出来:“好,燕远,我可是信了的,倘若你食言,我便是追到代州去,也要好好打你一顿。” 燕远笑道:“好,好,我都答应你,公主殿下要打要罚,燕远绝不还手。” 是啊,他前世就没有还手,他躺在冰冷的棺椁之中,再不复昔年鲜衣怒马,她怎么骂,怎么打,他都没有了任何反应,那时候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少将军了。 “燕远。” “怎么……” 在燕远的话音还没有落下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忽然被柔软的温热包裹了。 林悠紧紧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肩上。 燕远的手还僵硬在半空中,脑子好像也不是很灵光了:“悠,悠儿……”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她的声音软软的,可又带着些许的倔强。 燕远手足无措地应声:“记得,永远记得。” “我要你回来,活着回来。” -- 第190页 他的手顿了有一会,终于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紧紧回抱住她单薄的身子。 “好,我答应你。” 是承诺,比从前每一次都更认真的承诺。 “少将军,展墨说有事情禀报。”门外传来青溪的声音,音量很轻,显然是还不知林悠醒了,恐吵醒了她。 林悠听见自己侍女的声音,又听见展墨有事要说,忙一把将燕远推开,抹了抹眼泪,离他远远的。 怀里一下空了,燕远又有些愣住了。 “我……” “展墨有事。”林悠这会开始后知后觉有些羞怯了,她转过头去,攥着身上盖着的锦被,不去看他。 燕远心跳得飞快,微抿了一下唇方道:“他有什么事,也不必瞒着你,我的事,都不必瞒着你。” 林悠轻轻咬着唇,不让自己笑出来,故作严肃地催他:“你快点先去说正事吧。” 见她一边说一边还擦着眼泪,燕远从怀里拿出一块素白的帕子来:“我让他在外面说。” 素白的帕子落在了林悠的锦被上,她拿起来,攥在了手心里。 燕远转过身去,面朝外面坐着:“公主醒了,让展墨进来吧。” 厅堂和内间之间架着屏风,影影绰绰只能照出一道身影来,展墨在外头听见“公主醒了”那几个字就觉得自己要糟,进来再看到屏风后两道人影,心里把让他送消息的张季将军偷偷骂了八百回。 张季将军自个不敢来,偏偏派他来,圣上都说了今夜整夜备战,给整个北军都留了门,这会养心殿的灯还亮着呢,这张季将军只怕猜到了公主要醒,这才坑到他身上来。 “属下参见公主,参见少将军。”展墨在人前还是装得有模有样的。 燕远确实把这个来得一点不巧的展墨暗骂了一回,但大事当前,他很快就调整过来。 “什么事?” 展墨也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扔到一边去,回禀道:“张季将军让属下来告诉公子,时辰定下了,卯正就走。” “卯正?”林悠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燕远,“卯正就走,去哪?去代州吗?” 展墨一听暗道坏了,只怕少将军还没来得及和公主说清今日的事情,他这么贸然说了出来,万一惹得公主伤心了,只怕免不了一顿教训了。 燕远连忙转回身去:“好像,是,是有点急了。不过军情,军情一向是紧急的,耽搁不得,这不还有两三个时辰嘛。” “竟这么急吗……”林悠喃喃自语,前世到了冬天燕远冠礼过了,北征的大军才从京城出发的,怎么今生就提前了这么多呢? “悠儿,胡狄人扣押的大乾商人,已经留在那边很多日了,他们的家人想来只会比我们更着急,大军早一日能到,便早一日能有支援,说不定就能早一日把那些商队的人都救出来,我本来刚刚想同你说的……” “你不用向我解释。”林悠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明白的,我从敲朝夕鼓的时候就明白的,早些去,也好。” 她说着“也好”,可那话中的不舍,连身在局外的展墨都听出来了。 他暗暗抬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身影,垂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从屋中退了出来。 卯正,天一亮他们就要走了,这一走,都不知要打多久才能回来。让公子和公主殿下好好说说话吧。 屋内,燕远和林悠却沉默了下来。 他们明明有很多话要说,两个人心里都被填得满满的,可话要开口,却又觉得每一句话都很多余。 他们久久地对望着,似是笑着,却又像隐含深深的眷恋与不舍。 良久,林悠才忽然道:“你说今年冬天,会很冷吗?” “京城的冬天,一向算不得暖和,你那么瘦,可要多穿些。” “我要是想堆雪人了怎么办?” “二皇子的雪人虽然堆得丑,但我不在,他这个第二,也勉强能当个第一。” “那我要是想吃画香斋的糕点怎么办?要热热的那种。” “我让人给那老板多留些银子,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差小山直接去拿。” “那我要是,要是想你了怎么办啊?” 她说着说着,便忽然像小时候被燕远和林谦开了玩笑似的,委屈地哭了起来。 燕远看着她,又哪里还能忍得住,他抬手便将人紧紧地揽进了怀中,一下一下轻抚过她的头发。 “悠儿不哭,我答应你,等把胡狄那些人打跑了,我立马就回来好不好?到时候你要什么糕点,什么雪人,我都给你买给你做,你别哭……” “代州是不是很冷?”她一边哭一边又倔强地问。 “代州靠北,肯定比京城冷,但那里的人穿得也多,以前我们还给代州捐过过冬的棉衣呢,比你这个被子还厚,说不定你都没见过。” “你是不是在取笑我?” “没有,我怎么敢呢?要是以后战事平了,能带你去看看就好了。冬天,那里会下很大很大的雪,山上都是白白的一片,树枝都被压弯了。我们就带着人,在山上走,有时运气好,还能遇到没有睡觉的小动物。 “那里的山,比京城这里的高,连绵起伏,好大一片,望月关就在山上,依着山势,盘踞天险,站在山顶的城墙上,可以远远看见方方正正的代州城。晚上有很大很大的月亮,把白色的积雪照得亮亮的。 -- 第191页 “就是有时候风太大了,呼呼作响,睡在帐子里,听着都害怕,生怕大风把营帐掀了,搭一个大帐可也不容易呢。” 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燕远轻轻松开她,侧过头看了一眼。 也许是哭累了,又也许是他讲的代州故事太无聊了些,他的小公主竟然睡着了。 将人轻轻放在床上,又为她盖好了锦被,燕远站在床边,轻声道:“悠儿,等我回来。” 夜幕沉沉,展墨就等在屋外,燕远从屋子里走出来,脸上已没有了微笑与温柔,他容色清冷,目光沉如幽潭:“走吧,去天风营。” * 林悠没有想到自己会又睡着了,只是也许心里念着卯正的事,她原本睡得香甜,却是在某一刻毫无征兆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外面已透出隐隐光亮来。 屋子里安静得很,远处洒扫的声音传进来,已经算不得太清晰。 “青溪,什么时辰了?”林悠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守在外头的青溪听见声音连忙连忙跑了进来:“殿下,卯初刚过。” “卯初了……”林悠刚醒,还算不得太清明,反应了一下才连忙掀开被子,“还有半个时辰都不到,你怎么不早叫我?” “少将军走的时候说让殿下多睡一会……” “你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林悠佯怒嗔了一句,“快,赶紧洗漱,他倒好,好话说尽就想偷偷溜了,可没有那样的好事,我偏要去送他,瞧他怎么办。” 青溪一面服侍林悠起身,一面偷偷笑了一下,殿下和少将军,可真是谁都离不了谁,偏偏嘴上还不饶人。 洗漱梳妆,青溪做这些一向利索,眠柳又将衣裳都拿了进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已收拾得差不多,只待选一件衣裳了。 眠柳拿来的都是公主平日最喜欢的几件,可这一回林悠一眼扫过去,却是一点没犹豫:“不要这些,给我拿新做的那套红色的来。” “红的?”青溪和眠柳都有些惊讶。 公主平日不爱穿太艳丽的颜色,那些大红大紫的衣裳,都是到了宫宴时候,不得已才拿出来穿,可今日并非要参加宴会…… 林悠却是半分不容置疑:“让你去就快去,就穿红的。” 林悠所说的那一身,乃是今年入秋才新做的,之前还不曾穿过。水红缠枝纹的上衫,并朱红织金的下裙,分明用了大片的红色,可因那织金绣花和布料上头的暗纹,又不见一点浅浮和庸俗,倒是将人衬得明媚又不失含蓄,既惹人注意,却又不会太过突出。 那一身衫裙穿在身上,连青溪和眠柳都有些意外了。 林悠看着镜中的人影,恍然好像看见了前世穿着嫁衣登上城墙的自己。 “走吧。”她轻声说道,而后扶着青溪的手,还有些踉跄地走出了定宁宫。 门外,天色泛白,高远的空中积了水墨样的云层,满目苍茫。 第83章 北征 燕远!我等你回来! 清晨, 坊市之中已升起袅袅炊烟,早起的摊贩支开了摊仗开始新一日的活计,云吞铺子前, 大锅蒸腾起白色的雾气,调料的香味沿着整条巷子飘散开。 然而往日这个时辰已经热闹起来的朱雀大街今日却是安静非常。 整条朱雀大街两边都守了天风营的侍卫,街中空空荡荡。 好奇的百姓站在两边朝里瞧, 有消息灵通的,却是知道出现这种场面, 就是天风营的士兵要出征了。 昨日夜里才商量好的北征事宜自然不会这么快就让京城的百姓都知道, 但近来传得甚嚣尘上的也就只有胡狄那一件事, 怎么猜, 也是大军终于要北上前去御敌了。 京城的百姓大多都对天风营有着特殊的情感, 四年前望月关一役过后,又对燕家有着不小的敬佩之情, 是以燕远作为先锋领着甲字营的士兵甫一出现,路两边立时就聚集起更多张望的百姓。 他们之中有人认识燕远, 远远望见,便扯着嗓子呐喊。 昨日宫门请旨的场景犹在眼前, 如今燕少将军果然能出征了, 参与其中的百姓又哪里能不群情激奋? 随着燕远走过,路两旁有参加了昨日宫门请旨的百姓, 甚至喜极而泣,挥着手想要冲进来了。 “燕少将军打退胡狄!” “给那些胡狄人好看!” …… 百姓们纷纷向天风营的兵士们呐喊, 若非路两旁的守卫拦着,只怕连行军也要受了影响。 直到队伍到了南城门之前。 天风营的队伍要先出城,才能与驻守在京城郊外的北方大军汇合进而前往代州,又因天风营属京城, 是以按照礼部定的仪程,会在南城门前宣读出征圣旨,并授旗。 礼部、兵部的一众官员早已等在此处,城门前西风猎猎,将那士兵手中的旌旗吹得直响。 主将池印、副将张季、先锋燕远,三人下得马来,迎着他们的礼部官员便朝几人行了礼。 周围百姓呼号呐喊的声音太大,燕远朝两边看了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抬手虚空地按了按,而那两边的百姓,竟真的神奇地停下了呼喊。 南城门前一下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将那灰白的天空,衬得更为茫茫。 整个天风营此行精锐三千,从长街一头排到了另一头,站在南城门前,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 -- 第192页 那礼部的官员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宣读仪程的声音都有了些颤抖。 第一项便是请圣旨。 到底还是王德兴老练些,他拿着圣旨走到池印等人之前,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天风营众将接旨!” 这一声落下,自池印始,整个天风营精锐齐齐俯身行礼,甲胄之声响震整条朱雀街。 而那一瞬之后,霎时又归于安静,只有王德兴宣旨的声音,随着西风回荡在南城门前。 天风营三千精锐,并北方各部共有两万余人,几乎是倾整个大乾北方之兵,四年的时间并未能让这个偌大的国度恢复到她鼎盛时的国力,但燕远明白,他们是背水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圣旨宣毕,由如今整个北军统帅池印接旨,之后,便是由大皇子林谚代圣上将“乾”字军旗交付北军手上。 依大乾惯例,先锋领旗,在林谚擎旗走上前来后,燕远行礼,而后抬步走了过去。 六年前,接过这面军旗的,曾是他的兄长燕巡。 那时他年纪尚轻,像是今日的百姓一样,跟着他的祖母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一向对他甚为温柔的兄长,满脸肃穆接过那面旌旗。 那时他尚不能完全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可今日,他知道了。 “真的不等等悠儿吗?”林谚将手中旌旗的旗杆交到燕远手中,却是问了一个半点不沾边的问题。 那旌旗可算不得轻,可燕远仍稳稳地接住,他看着林谚,良久才道:“已经告别过了。” 虽然燕远对淑妃曾经欺负过悠儿的事始终记在心里,但他不得不承认,林谚是个很好的兄长。 也许是他们从小就一起在奉贤殿读书吧,又也许圣上总把这个长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养,林谚身上少了很多顾家人的脾性,多了几分温和和从容。 “照顾好悠儿。”燕远低声道。 林谚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我会照顾乐阳妹妹的。” 接过旌旗,大军便正式成为北征之兵,他们将从京城出发,在一月之内赶赴代州,一路必定是星夜兼程,谁都明白,这场硬仗,从现在就开始了。 燕远擎旗归队,将旌旗交于旗手手中,他从展墨手里接过银枪,而后翻身上马,看着前方。 各部官员让行两侧,大皇子林谚下令开城门,三千精锐整装待发,只等池印下令,而这时,却在一片安静之中,传来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 “燕远!” 燕远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熟悉到他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生怕是自己远行在即出现了幻觉。 南城门前的一众人纷纷转身朝声音来处看去,刚要下令的池印停了下来,却是看向燕远。 东边的巷道里,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在侍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真挚,以至于原本围在路边的百姓,竟也不自觉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通路来。 后面的马车上,商沐风和淳于婉跳了下来,跟到近前,却是远远停下。 最后的那一段路,是林悠自己走的,她走得并不容易,承乾殿前跪了那么多时辰,她的腿现在还没有消肿,两个膝盖都是黑青一片,可那最后的一段路,她却固执地不要青溪扶着。 天风营的侍卫认得公主,原本拦着百姓的两个侍卫,瞧见那少女越走越近,终于心有不忍,将手放了下来。 可林悠却并没有走进队伍之中,她在天风营侍卫拦着的那条边界的地方停了下来。 南城门前,甚至整条朱雀大街都一片安静,西风穿过城楼,发出轻微的呜咽,好像一夜之间,夏季彻底结束,而秋天就这么突兀地来了。 灰白的天空之下,燕远骑在马上,终于转过视线,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林悠微微仰着头,笑着看着他。 他一身银甲,手中银枪闪烁着熠熠光芒,他是北征大军的先锋,是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那一刻,林悠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已有了回报。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胡狄人早了这么久就意图攻打大乾,可那又如何?她不是前世涉世未深的乐阳公主,燕远也不是前世什么都不知就贸然深入代州的少将军,他们都做好了更足的准备,不过是时辰早了点罢了。 两个人就那样沉默地对望着,好像要将此后几十年都看够了似的。 东侧,浑厚的钟声在此时响起,卯正了。 城楼上的号角随之而起,池印高举手中的剑:“众将听令!出发!” 那一声令下,燕远催马前行,可他的视线却仍在林悠身上,他就知道,只要见了面,终是舍不得的。 所以他才躲着,才想趁她睡着了便早早离开,可他哪里能想到,那小公主偏是赶来了呢? 林悠抬脚向前的半步,立时就停了下来,她听见兵士行动时甲胄碰撞的声音,她是大乾的公主,她不能因一己私情便影响出征。 她看着燕远离开的方向,无声地道:“我等你。” “角声满天秋色里”,林悠扶着青溪的手,登上那高高的城楼。 长长的出征队伍,在官道上行进,卷起漫天烟尘,她瞧着燕远那银白的战甲愈行愈远,忽然有种两世的光阴在此刻重合了的感觉。 那一瞬,也不知是不是这两世里积累的勇气终于得已冲破理智的枷锁,她忽然扶着斑驳的城墙高声喊着:“燕远!我等你回来!” -- 第193页 大军行进,他哪里能听到啊? 可他偏偏若有所感地回望了一眼巍峨的京城城门。 燕远永远没法忘记那一瞬所见的场景,水墨晕开的长空之下,灰黑与土色的城墙之上,在那一片阴霾之中,唯她一袭红衣,成为唯一的亮色。 他的小公主,还在等着他,平安回来。 “舍不得吧?”身旁响起池印的声音。 燕远垂眸看着自己战马柔顺的鬃毛,没有回答。 池印望着前方的道路,缓缓道:“舍不得才是正常的,都是过来人,我明白。昨天该嘱咐你,从公主那讨个物件留个念想的。” “她在我心里,就够了。”燕远忽然道。 张季将军的目光从这俩人身上来回扫了两次,最后撇了撇嘴:“差不多得了。” 这一下,池印和燕远都笑了起来。 “没家室的人是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的。”燕远好像突然就畅快了,他策马走得更快了些。 张季脸色一变,骑着马追上去:“臭小子!你可还没成亲呢!” * “公主,人都走了,咱们回去吧,这城墙上,风凉。”青溪瞧着那官道上连队伍末尾都看不见了,有些担忧地提醒道。 林悠怔怔看着远方,这次是真的走了,已经走出了好远,今天就会和驻扎在城外的大军汇合,怕是不到天黑就在去代州的路上了。 “走吧。”林悠垂下视线,转身往城墙下走去。 “小山应该到了,多亏了商公子和淳于姑娘,他们赶马车,可真快呀。”青溪想着说点开心的事,能让公主心情好些。 林悠笑了笑:“婉儿习武,平常的男子都不及她,她瞧着瘦小的一个,实则厉害着呢。” “淳于姑娘那样的人,也真让人羡慕。”青溪扶着林悠走下城墙,“公主,咱们这就回宫吧?” 她本是例行公事般问了这么一句,却不想林悠竟是摇了摇头:“不回宫。” “那去哪?”青溪一下有些急了,他们出宫来,可是拿了腰牌钻的空子,并没有禀报圣上,说是送燕少将军还算个理由,若是别的,只怕又要被怪罪。 林悠却已打定主意:“去商府,我还有事要同婉儿和商大人说。” 第84章 殊途 揪出那只想要搅乱大乾的真正黑手…… 商府。 商沐风的书房一向素雅, 今日多了两个姑娘,却好像平添了许多热闹气息。 自打林悠在承乾殿前长跪的消息传出来,淳于婉就一直很是担心, 可她不好在那种情况下入宫,因而直到这会才得已见面,这一来, 自然便极关心林悠,左问右问好像还觉得不够似的, 又怕林悠的伤不舒服, 还将自己习武时用的秘药拿出来分享。 商沐风为两个姑娘倒了茶, 在他们对面坐下。 “殿下托燕远转告的事, 微臣已了解过了。严大人在办案上一向一丝不苟, 殿下可放心,待有了结果, 微臣定及时传信。” 近来的事情太多,林悠倒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她点点头, 应道:“我自然相信严大人,只是闻沛那人我了解, 并不是个多有能力的人, 他背后一定得了什么人指点,烦请商大人能提醒严大人多加小心。” “公主放心, 此事也许与之前被抓的胡狄商队有所联系,微臣与严大人都会谨慎提防。” 只有淳于婉不太清楚这事, 看着两人,有些不解:“你们在说什么事啊?怎么还与胡狄商队有关?” 说到这个,林悠便顺着话陈明了今日来意。 “我这倒还真有件事与之前的五行谷有关。” “公主殿下请讲。” 林悠便道:“如今燕远虽然出征,但咱们都知道, 是因为皇城前百姓施压,那些老大人再行阻拦,便是要与京城的百姓对着干,悠悠众口他们堵不住,这才不得不顺从了父皇,让燕远破了规矩。” “可不知商大人和婉儿还记不记得,就在前两天,整个坊市之中还是燕远意图谋反这样的说法甚嚣尘上。我相信商大人不会认为这都是意外、都是巧合。” 淳于婉重重点头:“我当时就觉得这流言太过荒谬,这才想着赶紧告诉你,我们一起想办法,如今想想,哪有无端出来这么恶毒的猜测,必是有什么人推波助澜!” 商沐风不免想起此前与司空珩所聊到的那些,倒是与今日林悠所说不谋而合。 “公主觉得,流言与被抓的胡狄商队有关?”商沐风问道。 林悠摇了摇头:“有关,但不是完全有关,罗向全对于五行谷的事并不完全知情,而罗家倒台之后,京城还能传出那般不利于燕远的流言,可见除了曾经的定国公府,还有我们从前不曾注意到的人,在阻拦大乾军士出征。” “所以公主是想……”商沐风若有所感。 林悠点点头:“我不在朝堂,无法将这件事查到底,所以想请托商大人,揪出那只想要搅乱大乾的真正黑手。” 从设计五行谷欲令他们葬身其中,甚至想把事情都甩到司空珩的身上;到利用燕远的驸马身份大做文章,屡屡阻拦北军出征;再到前世,明明六年间胡狄都不曾进入望月关,偏偏燕远棺椁甫一回京,国门便被攻破。 林悠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那隐藏在背后的,她两世都还不曾发现的人,正待浮出水面,甚至也许,能告诉她前世的真相。 -- 第194页 “公主放心,事关代州和整个北疆安宁,微臣义不容辞。”商沐风郑重地说道。 * 出征的大军终于可以北上,整个京中似乎都弥漫开令人激动的气息。 四年前与胡狄一战,大乾虽胜,可燕老将军以身殉国,却也成为许多百姓心中的隐痛。 如今大仇得报的机会就在眼前,关于北地的消息,甚至成了比往常的江湖故事还受人欢迎的存在。 遑论大的小的茶馆酒肆,但凡有说书先生的,哪个不说上几段“代州风云”? 朝野上下备战气息浓烈,好像人人都要上疆场了似的,关于代州和望月关的折子,雪片一样飞到乾嘉帝的面前。 不过就这样,也还是有例外。 众人关心的是代州紧张的局势和近在眼前的战争,而顾毓秀关心的是她的儿子和她的侄女之间悬而未决的婚事。 “母妃我说过了,我是不会娶顾萱表妹的。”连一向温和有礼的林谚这次也真的有些生气了。 为了代州的事,六部官员忙上忙下,两天都没好好睡几个时辰,可偏是这时候,他的母妃竟以身体不适将他叫了回来,实则却是为了见顾萱一面。 林谚觉得荒唐极了。 上次他向林谦问了法子,之后便已同顾萱明明白白地说了一回。 他从小到大只当顾萱是妹妹,待她好也是因将她当作妹妹,才以兄长自处,林谦说他得说清楚,他就清清楚楚说了个明白,甚至顾萱都因此哭了他也狠下心来没有再做任何会让她误会的事。 可就是到了这个地步,他的母妃竟然还想着在宫里找机会让他和顾萱见面。 现在刚把顾萱送走,若非他今日真的发了脾气,只怕这顾萱都送不出濯玉宫。 顾毓秀心里的气也不小:“你怎么就不明白?你都到了成家的年纪,本宫作为你的生母,为你相看难道错了吗?萱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品样貌哪里差了?有了你舅舅的支持,便是你想有一番事业,难道不是该更容易吗?” “母妃!”林谚急得声音都比平日大了不少:“我身为皇子,该自己努力去做事,而不是想着靠谁。顾萱表妹自然好,可正因她好,我才不能耽搁她。” “这哪里是耽搁?她嫁给你,自然就是皇子妃,这是她的荣幸……” “母妃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对顾萱表妹并无男女之情,若是真娶了她,才是让她一辈子都毁在了我手里。” “你是皇子,皇子还要什么男女之情!”顾毓秀厉声打断林谚的话。 林谚愣住了。 他印象中的母妃,一向是温柔的,便是偶尔发脾气,也都有原因,责罚下人虽重了些,可管着濯玉宫上上下下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可正是这样的母妃,竟然说他不配有男女之情。 林谚并非耽于感情之人,他二十年跟在父皇身边,多少沾染了那帝王的脾性,也正因如此,才直到这时候都没有动心的姑娘。 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为父皇分忧,怎么让大乾的百姓过得更好,可这不意味着,他就要连日后的感情也要放弃。 奉贤殿读书时,他跟着弟弟妹妹们,也偷偷看过些人间风月的诗词,他不动心思,可并非他不明白那样的感情。 “母妃,原来竟是这样想的吗?” 顾毓秀此时才突然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她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谚儿,你可不能跟着乐阳,跟着二皇子,学些不入流的东西啊。” 林谚的心中已是一片寒凉,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些事竟然能扯到二皇弟和乐阳妹妹身上。 他颓然地笑了一下,而后不再解释,转身向宫外走去。 顾毓秀急了,连忙伸手想拉住他:“谚儿,你去哪?” 只是她的手却只碰到林谚的衣角,抓了个空。 “母妃,近来北疆事急,要处理的事情也多,儿臣在公署忙几日,就先不回来了。” 他好像很累很累,可走出濯玉宫时,却连头都没有回。 “谚儿……”顾毓秀怅然若失地跌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圣上无意赐婚,谚儿又几番拒绝,顾萱分明一切都是按皇子妃培养,怎会落成今日这般结局?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顾毓秀扶着椅子的扶手喃喃自语,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是林悠!一定是那个丫头,自打纪欣出事,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一定是这丫头不对!” “秋竹!”顾毓秀朗声喊了一句。 名叫秋竹的侍女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跑了进来:“娘娘。” “去把我之前请的那个平安福袋寻出来。”顾毓秀站起身,“得给这宫里驱驱邪了。” * 北征的大军离京一月有余,从代州传回了先锋营抵达代州城的消息。 又旬日,被胡狄扣押了近两月的大乾商队的商人,被燕远和张季带兵奇袭,从望月关外的胡狄一处驻地给救了出来。 只是这趁着夜色的冒险一战,到底还是令几个商队里的人没能逃出胡狄的营帐。 因为这一次奇袭,淳于鹰大怒,在望月关前便领着一队千人的精锐,与燕远和张季带着的不足五百人的小队来了一次交战。 此战不能以完全的胜负来论,淳于鹰没有太大的损失,而燕远也领着这支小队成功突围。 -- 第195页 谁也没有占着便宜,但于沉寂了许久的大乾来说,这无疑像是大战之前上了一道成功的开胃菜。 战报传回京城之后,整个京中仿佛都亢奋起来,连那渐冷的北风都吹不灭茶馆酒肆中人们被激起的一腔热血。 又下了几场雨,天气更冷了,树叶落了满地,金灿灿的黄铺满整个院子,还是小山领着宫人们扫开一条道来,才能让人顺畅行走。 林悠围着斗篷坐在窗前,手中是青溪早几日就寻出来的手炉。 风更冷了,也就是冬天更近了,也不知这会的代州下雪了没,也不知燕远有没有及时添衣。 林悠轻轻叹了口气,翻开了面前摆着的一本小册子。 上面是她这一月来断断续续整理的关于前世今生诸多事情的线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她和淳于婉有些冒进了,这段日子闻沛竟收敛了,严大人暗中查访,也找到了些他经商的线索,可究竟是怎样的生意,却还没有具体的证据。 林悠对着本子沉思,忽听见一边打络子的青溪和眠柳闲聊的声音。 “听说今岁收成不如往年,也不知这天再冷些,那施粥的善人还摆不摆摊子。” “你一个小宫女,关心的倒是挺多。”眠柳打趣。 青溪却是直叹气:“能吃饱饭可不是小事,你就是在宫里太久了,根本不知外头有多难,去岁我跟着燕老夫人施粥时,可瞧见那些百姓瘦骨嶙峋,可怜极了。倘若以后再没人饿死就好了,大家都吃饱穿暖,便也不用年年愁着过冬了。” “粮食……”林悠听着听着,脑海中忽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连忙提笔,在那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粮食”二字。 前世的燕远,是什么时候出事的来着?好像也是一个冬天吧…… 第85章 粮草先行 悠儿,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乾嘉十八年的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 对于整个大乾来说,可并不好过。 在那日想到“粮食”这件事后,林悠在此后一段日子里, 便在各种事情上都留意关于粮草的消息。 大军出征自然是带了粮草的,可这次与胡狄对峙,显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结束, 待再过一段时间,后方运送的补给就会越来越重要。 林悠前世不曾关心过这些, 今生为了燕远, 也为了大乾能得胜, 她在半个月内, 就将整个粮草运送, 乃至大乾境内粮草的调运、买卖,摸了个门清。 她也不曾想到, 原来这能摆在桌上的一餐一饭,都是几经波折, 来得殊为不易。 多亏了林谚和林谦两位兄长,否则这牵涉的律例、规矩太多, 她可根本在这几日之内理不清楚。 而将这些都理清了, 有个问题也便越发引起她的注意。 按照大乾的旧例,似燕远这般出征的, 若是朝中增派了粮草,是由北疆传信、兵部呈文书, 而东西则是要从户部出来,最后交由京中守军派兵护送。 一批粮草前前后后要经过多人之手,看起来谁也别想一手遮天,而反过来, 中间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最后都会影响北疆的战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林悠已然想不起前世燕远在北疆时关于粮草的事情,她只隐约记得六年里大皇兄曾押送过一次补给,在过了三叠山后,遇到了一伙胆大包天的土匪,虽然最后粮草还是送到了,但大皇兄受了很重的伤,险些丧命。 胡狄的商队做的是药材和皮毛的生意,闻沛找到她时说的是粮草和皮毛的生意,药材、皮毛,往来与北地和京城乃至大乾南方的商队,大多都是做这两种生意,原因很简单,因为胡狄的药材和皮毛能在大乾卖出价钱,可粮草为什么能和这两种东西相提并论? 大乾土地广袤远胜胡狄,每年粮食收成自然也会比以游牧为生的胡狄更好,闻沛做皮毛生意,林悠尚能认为他是和胡狄人有来往,可他,或者他身后的人凭什么笃信粮食能在大乾卖出高价? 换言之,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粮食能卖出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价钱呢? “公主,公主?”青溪抬手在林悠面前晃了晃,“午膳好了,先吃点东西吧。” 林悠一下回了神,收回目光看向面前摆着的午膳,得了她的吩咐,近来御膳房准备的午膳都清淡简单,一碗白粥熬得软糯,是她特意着青溪要的,此刻正飘散出最朴素的米香来。 “青溪,你知道一样东西,会在怎样的时候,突然间翻着倍的涨价吗?” 青溪微微愣了一下,想着许是公主不了解百姓里置办物件的那些灵巧心思,于是笑道:“公主不常买东西许是不知道,这东西,也讲究个‘物以稀为贵’,凡是少的,买不着的,那就是贵的,若是公主有什么东西想买,定是要挑这东西大量出现的时候,那会才最便宜。要不怎么百姓们都是夏季里吃瓜,冬季里喝汤呢,不光是冷热,这瓜在夏天熟,东西多了,自然就便宜了。” 林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起勺子盛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白粥里什么调味的都没有,只有纯粹的米香味,浅浅淡淡萦绕唇舌。 “物以稀为贵”,倘若如青溪所言,那这粮食什么时候会贵呢?自然是没有粮食的时候,所以才有没良心的商人囤积居奇,把吃的东西卖出高价钱。 “不对!”林悠忽然扔下勺子站了起来,把青溪吓了一跳。 -- 第196页 “公主怎么了?可是这些东西不合口味?” 林悠摇摇头:“不吃了,我要见严大人,你让小山找人给严大人传信,我在燕府等着他。” * 燕府里,因着老夫人上了年岁,屋里已经架起了炭火。 自打燕远出征,林悠已来了这里许多次,半数是陪着老夫人解闷,半数则是借着燕府的掩护,见商沐风或者淳于婉。 燕老夫人也习惯了,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公主,如今越来越有小大人的模样,燕老夫人姜氏瞧着心内感怀,也不介意她借着燕家打掩护。 不过今日见的人有些奇怪了,竟然是刑部的侍郎严苛严大人。 燕老夫人诰命在身,虽然不在朝堂,可对朝堂中事也算了解,这位严大人可是以断案严明出名,不知那小公主见他又是为了什么。 在燕府的花厅里,林悠见到了严苛。 论理她与这位严大人统共也见了不到五面,可事情紧急,她却也懒得说那些客套之语,待严苛来了,便单刀直入,直说起关于粮草的事来。 她的猜想,便是与闻沛有关的人,想在北地的粮草上动心思。 如今已入了十月,大军出征已有两月,这期间已从三叠山外的郡县调过粮食过去,但从近来北疆的消息看,与胡狄的战事一时半刻结束不了,战事不结束,后头的补给就不能断,迟早得从京城,从周边的州县调粮食过去。 若是真有人把这条路掐断了,到时掌控了粮草这道命脉,想要如闻沛所说,十倍二十倍的提价,根本就不是空想,而是真的能实现的。 严苛听得眉头紧皱,只是他仍旧保持着理智:“公主殿下所说甚多,但这些都只是猜测,倘若没有证据,微臣也不能贸然给人定罪。” “若不是这件事紧急,我也不可能这时候见你,那闻沛,绝不能让他再这么逍遥。” “殿下所说微臣明白,只是那闻沛近来甚为小心,微臣虽已有所布置,但也要等鱼咬了钩才能收网。” 林悠是真的有些急了:“就没有办法再快一些吗?我听二皇兄提起过,北疆有镇北军和出征的两万大军,粮草万不能断,兴许过不了多久,京城就要再调粮去,那闻沛当初敢找我担保,必定是真有什么暗地里的路子,若是不能阻拦他,难道等着他哄抬粮价吗?” 严苛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道:“殿下容禀,据微臣目前所查,闻沛近来与京中多位世家子弟有所往来,北疆战事未停,大乾,不能先从里面乱了啊。” “京中的世家子弟……”林悠面色忽地冷了下来,“是谁?” 严苛面露难色,但他忽然想起当初商沐风找到他时说的那些话。 罗家倒台,牵连甚众,已经很明显地告诉他们,这京城里真正为大乾好,为大乾百姓考虑的,早就剩不了几个了,签了生死状,豁出命都要去代州的燕远算一个,敲了朝夕鼓,留在京城却从未因公主身份偏安一隅的林悠也算一个。 严苛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个习惯,没有证据的事情一向不会多与旁人言说,但今日,似乎要破例了。 他拿起手边的茶盏,倒了些水在桌上,而后蘸水写下了三个字。 林悠垂眸看去,正是——顾平荆。 * “公主今日见了严大人,看来颇有收获。” 送走严苛之后,林悠陪着老夫人在府中散步。 已是深秋,黄叶委地,燕府之中越显空旷,往常燕远练武的空地上,此时只剩下搁置兵器的架子,因有侍从每日擦拭,故而瞧着倒是像仍有人在用一样。 林悠重生之后,自己都觉得比之前世勇敢了不少,但每到了燕老夫人跟前,就还是不自觉地想把自己当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悠儿也不过是想多些努力,倘若能帮到燕远一点呢。代州那么远,他一定忙于战事,连封信都不曾有过。” 燕老夫人看着林悠的样子,一下笑了出来:“小乐阳是委屈了呀,放心,等燕远回来,祖母替你教训他。” 林悠又展颜而笑:“燕远最怕老夫人了,有老夫人给悠儿撑腰,悠儿再没什么可怕的。” “可外头到底是不安全。”姜氏抬起视线,看着庭院里飘落的树叶。 林悠似有所感,愣了一下方道:“悠儿有分寸的,不会做那些冒险的事……” “好孩子,你不必解释,老身也是过来人,明白的。可那朝堂上的事到底错综复杂,远儿在北疆,也定是希望你好好的,平安的就是了。” 林悠扶着老夫人的胳膊,顺着老夫人的视线看向院中的落叶:“应当还有段时间才会运新的粮草去代州,只要在这之前能有所收获,莫让人真打上粮草的主意,那就行了,悠儿会注意安危的。” 只是啊,这世上的事大多并不会按照人们所想的那样去发展。 就在林悠见过严苛后三日,从代州忽然传回了一封急报,具体说了什么,除了乾嘉帝没人知道,但这封急报一回来,六部便在圣上的命令下加急筹措粮草安排运送,却已让人对那急报的内容可窥一斑。 “什么?”淳于婉惊得捂住了嘴,还好是在定宁宫,她这么大的反应才没引来什么麻烦。 实在是方才听到的话太过让人意想不到了些! “你可知道那地方有多远,那可是代州!悠儿,我拿你当亲姐妹,你可实话告诉我,你出过京城没有?” -- 第197页 林悠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淳于婉抓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好像是想晃醒她似的:“你连京城都没出过,你就想跟着运粮草的队伍去代州?悠儿,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第86章 公主“出征” 我没有选择,这事非去不…… “婉儿, 我没有疯,我是仔细想过的。”林悠的声音轻缓温柔,好像在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罢了。 淳于婉目光中尽是焦急:“便不说你的身份, 只说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也断没有武功不会,门都没出过, 就自己要走那么远的路的。” “婉儿,大军作战, 粮草是重中之重, 这次筹措粮草这么急, 显然是代州出了什么事情。我思来想去, 能走这一趟的, 又是我们信得过的人,根本就找不出来。我若不去, 倘若这粮草出了问题,影响了代州, 谁又能帮燕远呢?” “还有我啊,我好歹会鞭子, 我也走过这条路, 我替你去。”淳于婉急了。 林悠摇头:“一则你的身份,本就可能被人盯着, 二则,如今京城是什么样子想来你能感觉到, 你真的放心商沐风留在京中,独自面对吗?” 淳于婉微微怔住,林悠所言并没有错,她留在商府, 确实不只因为商沐风能帮她调查清楚她父亲的事,也是因为她发现,京中有人似乎并不想让这位新晋的户部主事大人好过。 商沐风是个正统的书生,他家人又不在京城,连族人也大都在扬州,商府虽有几个护卫,但在淳于婉看来,同没有也没什么两样,她也是因为这个,才越发打定主意留下,至少要保证在弄明白她父亲的事情之前,商沐风不能出事。 林悠拉着淳于婉的手,缓缓道:“婉儿,你便把那路线还有路上要注意的事都告诉我就是了,剩下的,相信我,我能应付的。” “悠儿,你真的要冒这么大的险吗?外面那可就和走江湖无异,可不像在宫城里,还有道理可以讲。” 林悠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的,是前世京中一片凌乱时的场景。那时候为了活着,她哪还有半分公主的样子?她是重活了一回的人,从那死境之中回来,哪里还能怕路上那些可能的危险呢? “我没有选择,这事非去不可。” 淳于婉看着林悠,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再开口。 良久,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把你那个地图拿来吧,我帮你画路线。这一路上有几个地方有我认识的人,我也告诉你,倘若真到了需要的时候,说不定他们能帮你。” “婉儿,谢谢你。” 淳于婉拿起桌上的笔来:“不必谢我,谁让咱们是朋友呢?不过悠儿,我听说,大乾的姑娘都不常出门,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圣上能同意吗?” 林悠垂下视线,研着手中的墨:“总得试试。” * “朕看你就是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养心殿内,茶盏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让林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而比那碎瓷片满地飞溅更让人害怕的,是盛怒之下的乾嘉帝。 林慎站在桌边,扶着桌沿,胸膛剧烈地起伏:“你自己看不清如今是怎么个形势吗?去代州,亏你能想得出来!” 林悠跪在地上,低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掉了下来。 她来请求父皇同意时便做好了被大骂一顿的准备,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帝王生气的后果。 两世的印象里,林悠记得父皇还是第一次这么生气地教训她。 王德兴更是吓得不敢说话,想去收拾地上的瓷片,可看着圣上的样子,又收了那心思,低眉敛目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边。 林慎是真的生气了,他早就和这小女儿说过,让她安心在宫里等着,可她就是不听,屡次出宫他都让许之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是去代州,这么远的路程岂是一个公主可以忍受的? 林慎看见林悠哭了,他是帝王,却也是父亲,他心疼这个小女儿,可一边心疼又一边越想越气。 终归是没能让她母亲带在身边好好教养,这才养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朕看朕不好好教训你,你是长不了记性了!” 林慎说着,竟然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根不知什么时候搁在这里的戒尺来。 王德兴瞧见了,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圣上息怒,可莫要气坏了龙体。” 他连忙冲上前拦着,圣上对乐阳公主如何,旁人看不明白,可他王德兴是最清楚不过的。 平日圣上不关心乐阳公主,可有什么东西总忘不了这小公主,能让圣上自己想起来的,那才是圣上真正在乎的人。 那戒尺是前几日教训兵部办不好事的官员时寻来的,乐阳公主一个小丫头哪里受得了啊! 王德兴跟在帝王身边几十年了,心里再清楚不过,他要是这会不拦下来,到时乐阳公主受了罚,圣上心疼了,最后这锅总得到他这个没有劝解的总管太监身上。 可林慎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听?越过王德兴,那戒尺就要招呼到林悠身上了。 正这时,殿门砰一下被人撞开,林谦推着林谚从外头闪了进来。 “父皇,使不得!可使不得!”眼见着父皇手里拿着柄戒尺,林谦也顾不得什么行礼不行礼了,冲上来就抱住自己父皇的胳膊。 林慎皱眉:“你们到这来做什么?” -- 第198页 到底是林谚还算冷静,他连忙行了礼道:“儿臣听说乐阳妹妹在此,心里担忧,便贸然前来。父皇,乐阳妹妹年轻,也不知外面危险重重,难免有疏漏之处,还请父皇念在她及笄不久,所知甚少的份上,莫要怪罪于她。” 林慎看着长子次子都跑来阻拦,到底没能狠下心将三个子女都教训一通,他甩开林谚和王德兴,把那戒尺一下扔在了地上。 “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有主意了,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儿臣万万不敢!”林谦见父皇把戒尺扔了,连忙过去跟林悠跪一块,表起忠心。 他听见景福说圣上在养心殿跟乐阳妹妹生气,可吓坏了,都没顾上同母妃说就赶紧拉着大皇兄赶了过来,还好赶上了,也不知乐阳妹妹这是要做什么,竟惹得父皇这么大的气。 林慎看着那三人跪在那,又见林悠仍旧默默掉着眼泪,心内又不免心疼。 他冷着脸,未将感情表露出一丝一毫,又重新坐回椅子上:“都回去吧。” 那年过半百的帝王坐在那里,不经意间有一丝未能被好好隐藏的疲惫流露出来。 他想起了许之诲和金鳞卫暗中传递的消息,此前他一直派人查的慢香萝真正的来源有眉目了,就是那些胡狄商人,而那些胡狄商人,自然不是仅凭自己就能入大乾如入无人之地。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代州战事紧张,京城也根本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安全。 “好好在宫里待着,别想那些铤而走险的事。”林慎看着面前的三个孩子,终究只说出这么一句来。 天气冷了,从养心殿出来,抬眼便是满目萧条。 林谦察觉到了妹妹的心情并不好,跟着走了一截,还是没忍住问道:“乐阳妹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悠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其实想到了父皇会不同意,但她想着,兴许她解释了,便有机会改变呢?可如今这一遭,显然父皇是一定不会让她跟着押运粮草的队伍去代州的。 可是她既然猜到在粮草上会出问题,又如何能放心地不去管这件事呢? 前世燕远在代州六年,焉知最后功败垂成是不是就是因为当年京城一片混乱,运去代州的粮草出了问题? 她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想改变前世的结局吗?倘若她自己不能去,谁又能帮她呢? “乐阳妹妹,你哪里难受,告诉兄长,兴许兄长能帮你呢?”林谚瞧见妹妹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着急。 林悠茫然地走出一段路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向两位兄长。 “大皇兄,二皇兄,有办法可以让我出宫,跟着押送粮草的队伍去代州吗?” “什么?”林谦像是被当头劈了一道惊雷似的,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又连忙捂着自己嘴,压低声音,生怕让人听见,“你要去代州?” 他总算明白父皇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哪有一个公主去押送粮草,还要跑到边关的? “乐阳妹妹,代州战事在即,再危险不过,你怎么会想去那里呢?”林谚也是大惊。 就算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常有些惊世骇俗的主意,但是敢往外头跑这种事,还是有些太出人意料。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从燕远有意出征开始,就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阻拦他,如今大军已到代州两月,可战事吃紧,消息却是断断续续,冬天就快来了,粮食是重中之重,在这般情况下,我怎么可能放心呢?” 实际上,再加上闻沛此前的试探,林悠几乎可以确认利用闻沛的那个人,对粮草动了心思,不是这一批,就是下一批,下下批,若不能彻底把京城到代州的路打通,那按照前世,燕远在代州与胡狄人僵持了六年,迟早那被人盯上的粮食会引发代州的巨大变动。 林谚紧紧皱着眉:“乐阳妹妹,我明白你的担忧,可没有证据,终归我们处于被动。”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走这一遭,去找到证据啊。” “可这事太危险了,去代州,怎么不得走十几天一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哪里能放心的下啊。”林谦急得直叹气。 可林悠已然打定了主意,她原本想着,若能得父皇应允,便名正言顺地跟着队伍去代州,可如今看来,这条路已经堵死了。 她想去代州,只怕终归要违逆父皇的意思,真的做些胆大的事情了。 “算了,大皇兄二皇兄,乐阳不为难你们。只有一件事还想问问清楚。” “乐阳妹妹……”林谚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林悠抹了下眼泪,扬起一个笑脸来:“大皇兄应该知道此番派出的运送粮草的队伍,是由哪位大人统领吧?” 林谚犹豫了一下,瞧着面前那姑娘固执却坚定的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了:“兵部的张忠张侍郎和户部的陈庸陈主事,负责护卫的是宣州大营的王行副将。” “乐阳妹妹,你可不能冲动啊!”林谦听到林悠问这个,已然吓坏了。 林悠朝两位兄长笑了一下:“皇兄放心,乐阳有分寸。” 张忠、陈庸、王行,林悠前世只与宣州大营的王行副将有过交集,还是在京城岌岌可危,宣州大营受命回京救驾的时候见过那位王副将一面。 兵部和户部的人她不知道是好是坏,但王副将是能信的,也许这就是上天为她重生一世留下的幸运吧。 -- 第199页 “乐阳妹妹,你去哪啊?”林谦见林悠说完了自己就先离开了,连忙着急地追上去问。 林悠脚步未停,看着前方苍茫天空下宫城的亭台楼阁道:“北疆的战士在沙场奋力厮杀,不该连吃饱肚子都变成奢望。” 她好不容易才得已重来一世,便是整个京城都阻拦她去代州那又如何?谁说公主就不能出征?她偏要逆流而上,撕碎任何潜藏的阴谋! 第87章 奔赴 那“安稳”两字,重若千钧。…… “公主……真的不再想一想吗?”青溪眼中含着泪, 委屈地看着林悠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包袱。 公主殿下从小就是锦衣玉食,便是定宁宫从前过得再难,到底还是比外头的人穿得好, 住得舒服。如今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却只拿了这么一点东西,这可怎么受得了啊…… 林悠将那包袱绑紧, 背在自己身上:“青溪,记住我与你们说过的话, 我是趁着夜色自己走的, 你们都被我迷昏了, 谁都不知道, 明白了吗?” “公主……” “你放心吧, 眠柳会功夫,有她跟着我, 我没事的,况且也是和运送粮草的大军一起走。他们明日天不亮就会出城门, 到时我混在队伍里,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公主, 便是真有什么问题, 在京城不能解决吗?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可怎么受得住呢?”青溪担忧地看着林悠。 林悠朝她笑笑:“青溪, 如果我说,燕远可能会死在代州, 你信吗?” 两个丫鬟都愣住了,战争无情她们知道,可燕少将军武艺高强,怎么会有事呢……况且, 大家心里肯定想着人都能平安回来…… 林悠是笑着的,可目光之中却满是无助,她这两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粮草的事情查得太多,总能想起许多前世零散的片段。 她心里被浓厚的乌云笼罩起来,那乌云好像在叫嚣着要把燕远从她身边夺走。 她没办法安心,那种如同前世听闻燕远棺椁回京时的绝望情绪时不时就会涌上来,提醒着她,燕远已经去代州了,去了好久,如同前世诸事再一次发生了一般。 不能再等了,林悠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不让眼中的泪水掉下来,她缓了有一会,好像才终于平复了心情。 “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所以我要去,去陪着他。” 她还有半句话,藏在心里:哪怕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打破驸马不能领兵的规矩,以朝夕鼓为誓,愿在沙场之上守护大乾安宁,而时至此刻,两个月过去,在明知粮草可能会出问题的情况之下,林悠只想把所有一切都抛下,他们错过了前世,不能再错过今生。 夜色深重,秋末冬初的夜晚,已经有了沁骨的凉意。 林悠一身小太监的打扮,沿着定宁宫西墙,一路从宫中的羊肠小道,走到通往北宫门的甬道上。 眠柳跟她一样的小太监打扮,手中提了一盏并不太明亮的灯。 夜里宫道上也没有多少人,尤其北宫门这里的甬道,静得不像是在富丽堂皇的宫城。 她们要偷溜出去,自然不能从正宫门走,北宫门这里是小山探到的,这边有一处供侍从运送污秽之物的角门,自打内务府把往来运送的路线都改到西边之后,这里的小门就荒废了。 越往北走,越不像是在宫城里,眠柳心里都有些打鼓,可瞧见公主,还是那般义无反顾,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绕了两转,瞧见前头丛生灌木,有一盏豆大的灯亮在灌木的枝叶里,林悠知道,那便是小山所说的接应她们的地方了。 “这边不走了,往别处去吧。” 待她们走进,便听见灌木丛里传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林悠看了眠柳一眼,眠柳便上前道:“巡夜的,就是过来瞧瞧。” 她这边话音方落,便听里头另一个声音响起:“殿下可算来了。”小山从树丛里钻出来,后头还跟了个瘦弱的小太监。 “辛苦你们了,我离开了,记得按我说的,保护好自己。”林悠看了小山一眼。 小山拨开两边的灌木:“殿下放心。” 那跟着小山的小太监此时便上前去,用一把有些锈了的钥匙,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打开来。 “你是在这当值的吗?”林悠见那小太监冻得双手通红,便轻声问了一句。 那小太监将门打开,好像是鼓起巨大的勇气,扑通一声跪在了林悠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林悠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那小太监叩头,低声道:“鸣扬宫里小人险些摔倒,将一柄剑掉在公主身上,小人有过,幸而公主宽宏大量,这才让小人苟活一条命来。今日能为公主尽力,小人死而无憾!殿下,殿下和燕少将军都是顶顶好人,可一定要平平安安。” 鸣扬宫。 林悠怔然地扶他起来,那还是她刚重生的时候,她同父皇说,要嫁给燕远,父皇就在鸣扬宫设宴,说要替她试一试那位少将军。 那时燕远宁肯输了,也要过来将她身边的剑挡开,那人明明很喜欢赢,跟谁都要争个先后。 一晃,都这么久过去了。 “你起来吧,那本也是件小事,难为你记得。” “殿下是小人的救命恩人,殿下一定要小心。” 那小太监固执地叩首,还是小山和眠柳也上前来,才将他扶了起来。 -- 第200页 林悠抓紧身上的包袱,朝小山他们二人点了点头,而后回望一眼隐没在夜色之中的皇宫,头也不回地从那道小门走了出去。 * 养心殿,乾嘉帝林慎面前是整个北疆海崖山、望月关一带的地图。 他眉心紧皱,拿起手边的茶盏来,饮了一口茶才继续对着奏报标注近来与胡狄交战的几处地方。 殿门开了一瞬又关上,是许之诲带着深秋的寒意从外面走了进来。 “圣上,公主殿下走了。” 林慎的笔顿了一下,一滴墨在纸上晕染开去。 “自己走的?” “带了名叫眠柳的那个侍女,从北宫门的角门出去的,往北走了,应该是要与明日出发的运粮队伍汇合。” “说什么了吗?” “离得远,末将没有完全听到,似乎是那个帮忙的小太监感激公主曾救了他的命。” 向林慎汇报时,许之诲一向是不添加什么感情的,可也不知是否是方才见到的场景,于他而言太过匪夷所思,他在说这句话时,竟觉得心尖抖了一下。 林慎搁下笔,抬起头来看向窗外。 窗户关着,只有树影映在上头,摇摇晃晃,像是隐藏在暗中的狰狞的手。 “圣上,要不要属下这就把公主带回来?”许之诲知道得更多,运粮队伍是要把东西运到代州,可也是圣上在借着这个机会试探。 既是试探,就免不了危险,公主一腔热情,却未必能在这样的复杂之中保护好自己。 林慎没有回答,却是反问:“池印和燕远的信有多久都没回来了?” 许之诲想了想,声音更沉了些:“快一个月了。” “请求调粮草的奏报是从代州传来的,是出自镇北军主簿之手,而身在望月关的众多将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传任何消息回来,许之诲,你觉得这件事,正常吗?” “末将不敢妄自揣测。” “说吧,朕不怪你。” 许之诲看着地上铺着的厚厚绒毯,默了一会方道:“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林慎笑了一下:“四年前,镇北军抵抗胡狄时,也是这样,奏报传不出代州,还要靠静宁伯把消息带回来,可这世上,能有几个静宁伯呢?” “圣上是怀疑……” 林慎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忽然抬手把一块漆黑玄铁牌子扔在了许之诲面前:“朕给你整个北地的金鳞卫,命你一路暗中护送乐阳,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现身,但必要时,先保乐阳安全。” 许之诲大骇,抬起头来眼中甚至闪过慌乱:“圣上这是……” 他认得那玄铁的腰牌,那是金鳞卫调令最高的腰牌,有这块牌子,整个北地所有暗中潜藏的金鳞卫,尽数听他一人差遣。可他在金鳞卫中,也不过是个副将之职,哪里能动用这样的腰牌? 林慎的声音镇定有力:“拿着,你知道朕是个谨慎的人,但这次,朕想赌一回。” 许之诲将那腰牌拿起来,紧紧地攥在手中:“可圣上,京中形势错综复杂,末将若离开……” “你不用管朕,”林慎打断他的话,“你记得,一定要把乐阳平平安安,送到代州。” 许之诲怔然立在原地,在那帝王忽然有些颤抖的最后两个字里,他一下子明白了。 借着定国公府做障眼法,连接五行谷、锦州、代州、四年前望月关一案的那只大手,已经到了要与他们撕破脸面的时候。 代州免不了一场恶战,京城又何尝能免呢? 圣上这是借着机会把乐阳公主送离这个是非之地,有他带着整个北方金鳞卫各部的人保护,便是京城和代州哪个都没保住,他和金鳞卫,也能将公主带到安全的地方。 “圣上……”许之诲忽然觉得,那位一向精于谋算的帝王,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软肋。 “去吧,记住朕的话,把乐阳,安稳送到代州。” 那“安稳”两字,重若千钧。 * 后半夜,一场秋雨倏然冲刷而下,原本就已变得寒冷的天气,似乎一夜之间便着急地要入冬了。 第二日,雨停了,可天却还阴着。 运送到代州的补给已经在这几日内装车,这一日清晨天还不亮就从官署出发,经北城门出城,一路往代州为疆场厮杀的将士们做补给。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宫里传出了乐阳公主病重的消息。 整个定宁宫被禁军的人看管起来,不允许任何宫人出入。 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女儿的病情所影响,乾嘉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各领了五个大板子,打得满朝文武心突突地乱跳。 忠勇侯与另几个主战一派的大臣这时候提议向代州增兵,虽多少缓解了那帝王带来的压抑气氛,但乾嘉帝默了良久,却到底没有同意他们增兵的提议。 这场朝会不欢而散,而下朝后的两个时辰内,乐阳公主偷偷溜出宫失踪的消息暗地里在几位肱骨重臣之中传开。 此时,林悠正与眠柳扮作小厮模样,跟着运送粮草的队伍坐在官道边上啃着一张没什么味道的面饼。 “张大人和陈大人都挺好说话的,也不像别的文人酸溜溜的,希望这一趟顺利些,赶紧让北边的兄弟都能多吃点。”王行副将坐在她们旁边不远处,一边啃着一块饼,一边低声说着。 -- 第201页 是大皇兄帮她联系了王副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混进了运粮的队伍里。 王副将是个十足十的武人,直率得很,一开始也不同意,林悠也不知大皇兄和他说了什么,总之她等了一天,大皇兄就来告诉她,说宣州大营的王行副将同意帮她了。 帮一个公主离开宫城,这可很容易变成掉脑袋的事,林悠心里感激,便将自己带出来的那些稍好一点的吃食,偷偷塞给王副将。 那王行哪里敢收?只会坐得远远的,像这样低声介绍运粮队伍的情况。 “那两位大人,就一点不管队伍里都是什么人吗?”林悠看着不远处坐在马车上有说有笑的两位老大人,轻声问道。 第88章 计划有变 你装得不像,应该已经被人发…… 王行十几岁就从军, 几年里一直在军营之中,见过的姑娘屈指可数,他并不大会与姑娘家打交道, 只能林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那两位大人只管每日都清点一遍运送粮草的数目,咱们这次一共十个大车, 东西多,他们日日都要点, 这才能以防丢失。不过人倒是不怎么管, 这里的人都是我从宣州大营带出来的, 都是厉害的。不过……” 王行犹豫了一下, 还是指了指张忠和陈庸身边几个身着布衣的人。 “那几个小厮是两位大人带来的, 是他们的人,每天也就负责两位大人的衣食诸事, 不怎么与我们来往。” 林悠顺着王行所指看过去,那几个小厮瞧着年纪都算不得多大, 个个低着脑袋,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样子。 她前世人在宫中, 并不知晓这一路往代州运粮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几个小厮, 她总有种见到闻沛时才有的隐隐的不安。 “我们今日要走到哪休息呢?”林悠又问。 王行“咕咚”咽下一口水去:“粮草事大,总要昼夜都不息, 按照从前的惯例,估计今天夜里会在广平郡歇上一个时辰。公……公子还受得了吗?坐不了马车,可那拉粮草的车上也能铺着东西歇会,要不要末将……” 林悠连忙摆摆手:“莫要大动干戈, 我的身份只有你清楚,你放心,我受得了,我既来了就不会有受不了一说。” 王行看了那一身男装打扮的小公主一眼,连忙收回了视线。 他从前以为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世家大族中的女子,都是娇滴滴吃不得苦的,可今日却令他有些意外,从京城出来,走了两个多时辰了,这位小公主倒好像真的没有喊过一声累。 王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便仍去巡视了,队伍在此处休息盏茶的功夫即要再启程,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广平郡境内。 见王行走了,眠柳才终于出声:“姑娘要不要上点药啊……” 公主平日哪里走过这么多的路?别人发现不了,可眠柳早就发现公主的脚似乎受伤了。 林悠低头看了自己的脚踝一眼:“不用的,你放心我没有伤,只是走得久了有些疼罢了。” “姑娘这是何苦呢?”眠柳小声嘟囔着,越发替公主委屈起来。 林悠看着她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呀你呀,将士们在前头奋勇拼杀呢,你说我们这些被保护的人,是不是也得做点能做的事?” “那也不用姑娘亲自出来……” “马上就冬天了,这些粮草不能出问题。”林悠说着,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裳,抬头朝那长长的运粮队伍看去。 雨后的天气还有湿润的气息,人在外头便会感觉更冷了些。若是以前,到了这样的日子,林悠定是早早裹了薄毯窝在定宁宫中,再不出外头去,可如今跟着队伍走在还有些泥泞的官道上,竟奇迹地觉得没那么冷了。 从白日走到夜晚,这支押运粮草的队伍用了一日,便从京城走到了广平郡。 出了广平郡,就过了三叠山,山外往北走过平原,又入山地时,便就到了代州的地界。 说起来并不远,可那山绵延起伏,平原万里无垠,要走到代州,怎么也得一月光景。 广平郡只是第一站,而这第一站便已让林悠深觉行军的艰难。 两世了,她才第一次深深体会到燕远曾经历过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滋味。原来那奔赴战场,并不都是热血沸腾,枯燥乏味却又不得不打起百倍精神的行军之路,才是每一个将士要通过的第一关。 “几位慢用!”广平郡的官驿里,小二端上大盆的菜。 运粮的队伍有朝廷的文书,行至各地,都有官驿接待,虽然他们只会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但驿站还是备好了饭食和休息的地方。 只是这广平郡到底是个小地方,官驿虽是朝廷修建,可也与那些通都大邑的驿署不能比。 林悠走进来时,瞧见他们的人聚集在厅堂的一边用膳,另一边,便坐着几个行路的百姓。地方不大,没办法区分,所有事情也就只能将就。 林悠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她深吸了一口气,想着燕远也是这样过来的,这才与眠柳一起抬脚走了进去。 刚迈出没几步,还不待走到王行副将为她们安排的桌子前,便有一个要出门的年轻男子,疾步从她身边撞了过去。 林悠未及反应人就被撞到了旁边,若不是眠柳扶着,只怕要摔在地上。 她本能地就要教训那不看路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是押运粮草队伍里的一个“新兵”,一时间有些愣住,倒不知开口该说什么好。 -- 第202页 就在这个时候,在王行副将瞧见情况正要过来的时候,忽然一道看都没看清的人影直接从屋里边“飞”了出来。 “啊!”旁边正在吃东西的行路人发出一声惊呼,碗盘摔了一地,本来正在吃饭的运粮队伍的士兵全都停下来朝这边看过来。 只见一个褐布短衫,戴着斗笠的江湖打扮的人,两下将一个年轻男子按在了门口的木桌上。 “胆子挺大,官爷东西都敢偷。” 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被按住的男子自然挣扎不休:“你胡说什么!你才是强盗!小偷!” 林悠此时一下反应过来,她一摸腰间,原本挂着的王行将军给她的宣州营腰牌真的没有了! 那戴着斗笠的姑娘横剑制住小偷,一手从他怀里拽出一块腰牌来,不无轻蔑地道:“你没偷。” 宣州营的腰牌王行再熟悉不过,他当即冲过来:“这是宣州军的腰牌,你说你没偷东西,不会要说你是我宣州大营的士兵吧?” 那小偷只是看着腰牌像是金属做的,哪里认得什么宣州军?一听是军营里的人,登时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大爷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爷饶命!” 王行冷哼了一声:“送去衙门,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两个宣州营的士兵走了上来,从那斗笠姑娘手中把人接过来,押着就带走了。 王行知道林悠的身份不便出面,于是便朝那斗笠姑娘拱手一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奇怪的斗笠姑娘竟是压根不理他,径直走到了林悠面前:“这位‘小兄弟’,是你的东西吧?” 林悠抬眼看了那姑娘一眼,比她高些,也比她瞧着有力,一身粗布衣裳,却打理得干练,斗笠下的面容与京城那些女孩子一点不同,眉锋凌厉,多了些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粗犷气息。 “多谢。”林悠不敢声音太大,恐暴露自己的身份,只低低地以她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斗笠姑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把那块腰牌扔进了她的怀里。 王行多瞧了那姑娘几眼,终究是未加阻拦,在她归还了腰牌之后,便连忙喊着营里的兵士抓紧时间吃饭休息。 这小小一个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可在最里面的一桌上,张忠和陈庸默默互相看了一眼。 林悠到底还是吃不大习惯这驿站里的东西,只用过一点便搁了筷子。 大军只在此处休息一个时辰,如今吃得差不多,那些兵士便三三两两地回屋中休息。 驿站的客房自然只能称是有个能躺下的地方,王行知道林悠不能同那些兵士一道,却也怕太过特殊引人注意,最后在那驿馆后院给林悠找了间小屋子。 瞧着众人都乏得去歇着了,林悠才与眠柳避开人的目光,偷溜去后头的房间休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巧了,先时那戴着斗笠的女子竟然也住在这。 林悠和眠柳刚从前面大堂的小门出来,迎面便与那姑娘撞了个正着。 日头落山了,这小小驿馆里的灯算不得亮,那女子站在暗处,若非竹编的斗笠,林悠怕是都没能注意到她。 “你一个人出来,也太不小心了。”那女子在林悠即将走过时忽然开口说道。 林悠转回身看着她:“多谢。” 她并不欲多与人交谈,说这一句也不过是因为不久前对方才曾帮她追回腰牌,只是那位戴斗笠的姑娘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结束。 “你装得不像,应该已经被人发现了。晚上小心些。” 林悠赫然抬起头看着那姑娘:“你……” 她无比确认,前后两世她都不曾见过这么一个人,这个陌生人,是在提醒她? 可在她还想问什么的时候,那个神秘的斗笠姑娘却已经兀自离开了。 被人发现,被什么人发现?难道是张忠和陈庸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斗笠姑娘的一句提醒,林悠分明身体疲累,但躺在床上,却没有了一丝困意。 他们只会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还不到后半夜便会再次启程,既不是夜深人静,又不是长久驻扎,就算是真有人要动手,难道会选在这个时候吗? 这里离京城才不过一天的路程,若是快马加鞭,一天都用不了,就在距天子这么近的地方,难道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做出什么事情来吗? 天色已暗,这小小的驿馆也安静下来,偶有几声虫鸣,在深秋季节里,显得格外凄凉。 林悠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外面隐隐传来喧闹之声。 “是不是出事了!”林悠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那斗笠姑娘的话犹在耳边。 眠柳原本累得昏昏欲睡,因这动静,也一下醒了,趴在门上朝外面看去。 只见那一片漆黑夜空之下,竟然在西边映出一片红红的光亮来。 “姑娘不好了!好像是走水了!” “什么?”林悠大惊,跳下床便冲到门边。 “西边,那不就是存放马匹和粮草车的地方吗?怎么会走水呢!”林悠推开门冲到院子里。 隔着几间低矮的平房,这驿馆的西边亮起一片红彤彤的火光,地方原本就不大,甚至好像眨眼间就要烧到她们这边来了似的。 那隐隐的喧嚣终于能听清楚了,是人呼号奔走的声音,是有人在呼喊抢救粮草的声音。 -- 第203页 “姑娘,你去哪!”眠柳见林悠要走,连忙拉住她。 “去救粮草啊!” “姑娘那大火指不定是谁放的,太过危险了!” “那可是北军的粮草!他已经去代州两月了,两月里一封信都没送回来过,现在粮草才到广平郡就出了这样的事情,眠柳,你让我怎么能不去追究!” 林悠扔开眠柳的手朝西厢冲了过去。 而等她跨过往西边厢房走的那道小门,她才看见,这何止是火烧粮草。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山匪,竟胆大包天,敢打劫朝廷的军粮! 这整个驿馆的西边,一面是火海,一面,竟是宣州大营的士兵在与山匪厮杀。 哭泣声,呼救声,抢救粮草的焦急呐喊声,被拼了命拉出火场的还未烧着的马车,所有的一切,在同一时间充斥在林悠的周身。 她好像回到了前世胡狄打到京城之下的那日,扑面而来的,是十死无生之境,是那终于浮出水面的阴谋。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在厉声质问,林悠倏忽间回了神:“粮草,粮草……” “你……”那戴着斗笠的姑娘愣了一下,眼睁睁看见她冲向大火之中。 第89章 孤月 为了好人活着。 北疆, 望月关下,镇北军驻地。 夜里飘了一层薄薄的雪,似乎预示了在这片广袤的北方大地上, 冬天已经来临。 营帐中生了火,可实际上并算不得多暖和,夜里就尤其冷了, 偶尔已经能瞧见说话时呼出的白气。 池印坐在主位上,神情凝重, 手上的新伤虽已结痂, 可瞧着却仍让人觉得一阵疼痛。 “两个月了, 自打到了这里, 就没有京城的消息再传过来。” 下方坐着燕远、张季和其他几个此次跟随而来的北军将领, 不过却没有这几年暂领镇北军的周新吴,其实形势已经很明显了。 “故技重施。”燕远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切断京城与代州、与望月关的往来, 这样的手段何其熟悉?这不就是藏在祖父那幅画里的真相吗? 四年前,他们就是这样, 把望月关的镇北军逼上了绝路,四年后, 竟还用同样的手段想要再令北军入绝地,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今岁代州的收成算不得好,虽然如今尚可支撑, 但一直都不能同朝廷联系上,那此后, 恐怕终有一日,弹尽粮绝。” 池印说出这句话时,目光深了几分。 他领兵多年,也曾吃过不少苦头, 可从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一样,感觉有了什么眉目,又好像是两眼抹黑。 这处处受人掣肘的感觉对于一个将领来说可算不得好,尤其在大战将至的时候。 “要是大雪封了山,想必那胡狄人也不敢冒雪来打,当还能缓到明年开春吧?”张季说道。 燕远却是听罢便摇头:“胡狄人可比我们大乾的兵士更适应天寒地冻,倘若真与四年前如出一辙,恐怕下雪的时候,他们反而会来。” “燕远……”张季看向燕远,他知道燕远这几日是去过不少次四年前的那片战场的,他想问是不是燕远发现了什么,可事关燕家,他又问不出口来。 燕远没有回答,他凝眉深思,想起的是在海崖山见到的场景。 四年前,祖父和父亲据守望月关的天险,这里地势高,又有历年加固的城墙,即便是在山谷与胡狄正面对抗,有山上的弓箭作为掩护,也不至于像当年那么惨烈。 那一年正逢连日大雪,祖父用兵一向谨慎,又怎会不做好准备便贸然领兵出征? 而传回京城的消息说,他的祖父、父亲、兄长都与胡狄主将同归于尽,那胡狄主将得是何等英勇,才能在败北之势下连斩大乾三人? 胡狄人是更精于寒冷中作战,可那当年埋骨的忠魂,真的是因为胡狄人而战死吗? 还是在他们奋勇厮杀之时,他们的背后,其实早有阴暗的箭羽,瞄准了他们的心脏呢? “燕远,你想到了什么?”池印看向若有所思的燕远。 燕远抬起头来:“池将军,我们现在的粮草还够多久?” “再精打细算,也撑不过一个月了。虽然代州城的百姓听说是你领兵来了,要送不少东西来,但今年收成本就不好,我们怎么能要他们的粮食呢?” 燕远点点头:“自然不能,所以我们要在一月以内,结束这场争斗。” “一月之内?”池印有些惊讶,那淳于鹰领的可是胡狄精兵,总不能不要命地拿北军的人去硬碰硬吧。 燕远朝池印极快地眨了下眼:“末将请命,领天风营甲字营,突袭胡狄。” * 深夜里,天降了一场雨。 好像今年京城周边的雨格外地多,那冲天的火光,就在大雨里,在驿馆众人的几个时辰的努力之下,渐渐熄灭下去。 而林悠此时,已在距离广平郡驿站二里以外的一处荒废的破屋里。 “王副将,你坚持住,已经让人去请郎中了,你坚持住。” 林悠浑身都湿透了,她面前地上的干草上,躺着的是深受重伤的王行将军。 驿馆遇袭,存放粮草车的西边起了大火,他们一边救火,一边又要与那些凶残的土匪厮杀,若非那位武艺高强的斗笠女子帮了他们,只怕连现在这两车粮草也运不出来。 -- 第204页 他们是逃出来的,还是那位斗笠姑娘知晓此处的道路,才领着他们躲开了厮杀中追着他们跑出来的土匪。 那两位运送粮草的老大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宣州营的士兵,加上去请郎中的那个,也不过只剩下六人,而王行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是命悬一线。 “他伤及心肺,撑不了多久了。”那带着斗笠的姑娘将他们引来这个破烂的房子暂时躲了起来,还拿出了她自己的伤药救治王行。 只是王行前后两道刀伤却已太深,莫说这地方等个郎中来都困难,就算是宫里的太医,只怕也难以回天。 “公,公子,末将恐怕,恐怕难以……” “你别说了,你坚持住,坚持住……”林悠按着王行的伤口,拼命地回想燕远曾与她说起过的那些治伤法子。 可王行是个武将,这样的伤他再明白不过:“有,有内鬼……”他说着,吐出一口血来。 林悠看着他,忽然不受控制地轻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们,他们是内鬼,殿下,一定要把消息,送到……到……代州……” 他的话断断续续,是在弥留之际拼尽最大的力气才终于能说出来,可林悠听得再清楚不过。 张忠和陈庸,那两人自打驿站起火就再没出现过,所以什么大火什么山匪,不过都是所谓“自己人”里出了叛徒罢了。 林悠用力咬着唇,不让眼中的泪水掉下来。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世燕远明明骁勇善战,却在代州据天险与胡狄周旋六年;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世屡屡捷报传来,最后回来的,却是她意气风发少将军的棺椁! 是背后有一张弓,在对着他们射出夺命的箭。 张忠、陈庸,这不都是主战一派的得力臣子吗?定国公府还未倒台的时候,他们与议和一派争得面红耳赤,如今战事又起,他们乘风而上,倒是嚣张到敢在广平郡就对军粮动手了! 怪不得严大人说闻沛与顾平荆来往密切。 那位忠勇侯世子的好爹,不就是主战派之首顾摧吗? “郎中呢?郎中为什么还没有来!”林悠抬起头看向站在这里的人。 为什么王行这样的忠义之士却要死于非命,为什么张忠陈庸那样的叛国之人却能逍遥法外? 上天分明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却为何又要残忍地收走忠良性命呢? 那带着斗笠的姑娘看着面前的场景,忽然想到了什么,纵身冲进雨幕之中。 她很快就回来了,再进来时,正见林悠将一块雪白的帕子盖在王行的脸上。 “去寻郎中那个,被杀了。” 外面是哗啦啦的大雨,这破屋子内,到处都是漏水的声音。 可那位斗笠姑娘所说的一字一句,在林悠耳中都分外清晰。 她跪坐在王行的身体前,呆呆地跪了良久,才终于开口道:“他死了。” 宣州大营唯剩的五个士兵,倏忽间单膝跪下,残破的甲胄发出叮当的声响,在这雨夜之中,令人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 林悠一夜没有阖眼。 雨停了,他们便在那位斗笠姑娘的帮助下,沿着一条小路,天不亮就从西边出了广平郡。 粮草只剩了两车,但索性遮盖完整,没被雨淋得太厉害。没法走官道了,他们便是沿着百姓开辟的小路,从山脚往三叠山另一边绕。 在三叠山的一片树林中,林悠安葬了王行副将。 东方的天际已然发白,天光微亮,那戴着斗笠的姑娘熄灭了手中的火把,走到林悠身边,将一束秋草搁在了这才立起的新坟前。 “他是个好人。”斗笠姑娘看着坟前立着的那块木头上的“王行”二字,低声说道。 林悠静静地看着,过了好久才答:“大乾的将士,便是如此。” 斗笠姑娘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说,你要去代州?” 林悠想了想,没有瞒着这个帮了她两回的江湖女子:“是。” “代州很远,而且你们应该会被人追杀。” “那也要去。” “为什么?” “为了好人活着。” 良久的安静,只有休息的马儿偶尔发出声音。 好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那戴着斗笠的姑娘开口道:“我叫江孤月,‘唯见江心秋月白’的孤月。” 又静了一会,林悠忽然含着泪笑了一下。 “‘唯见江心秋月白’,哪有孤月?” 江孤月看向林悠,第一面她就知道那穿着男装的是个姑娘,可这会,她才忽然觉得那姑娘好看得耀眼。 她分明因为一夜的辗转一身污泥,连头发都有些散乱,可她笑的那一下,就是好像死在秋雨里的枯花又重新开放了一般。 林悠抹了一下眼泪,从泥泞的地上爬了起来,她不能停下,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停下,哪怕只剩两车的粮草,她也要送到代州去。 她前世错过了,错过了每一个救燕远的机会,她重来一回,再也不能错过了。 “姑娘,我能送你去代州。”江孤月起身,在她身后喊道。 林悠转回身来:“你是江湖中人,应该能猜到我与朝廷有着不小的关系,为什么还要牵扯进来?” 江孤月抱着自己的长剑,开口道:“你说的,为了好人活着。” -- 第205页 第90章 意外重逢 等这场仗打完,好好给殿下赔…… 北风呼啸, 旌旗漫卷。 先锋燕远领兵突袭,副将张季在后驰援,大乾的兵士出望月关, 给驻守关口的胡狄人造成了一次不小的震动。 这一次突袭,诚如燕远所预料,根本算不得什么大胜, 但却让胡狄人的营地向后退了几里,而更重要的是, 他终于能完全确定, 镇北军中, 定有叛徒。 “忍着些疼痛。”老军医手法娴熟地割开血肉, 准备将燕远后背的那支断箭拔/出来。 燕远趴在床上, 咬牙应了一声。 拔箭,清创, 上药,随军多年的老郎中一气呵成, 待血止住了,燕远已是满头的冷汗。 “他的伤还好吗?”池印将军心有余悸地问道。 按理说带兵多年, 他对这样的伤再清楚不过, 可他知道燕远是以身作饵,便根本放心不下。 那老郎中缓缓道:“还好箭头没入不深, 未曾太伤及肺腑,只是这伤口还是要好好修养, 我开的方子也要按时服用,以免伤风。” “我多久能上战场?”趴在床上的燕远问。 那老郎中没好气地道:“先歇上一月再说,若是命不想要了,现在大可去打。” 燕远讪讪地笑笑:“孟先生, 别生气啊。” 孟郎中吹胡子瞪眼:“没见过你这样不拿自己命当命的人!” 生气的孟郎中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找药了,趴着的燕远等他走了,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想不到更快的法子了,要在一月之内,在粮草支撑不了之前结束这场战争,就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出那潜藏的暗手。 他不过是带兵奇袭一回,便能将那人乍出来一次,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确认究竟是谁在大乾将士的背后放冷箭。 他中的这支箭,虽是胡狄制式,但燕远已能确定,定然不是出于胡狄人之手。 “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次淳于鹰受挫,想必他们帐中也需调整些日子。”池印走到燕远跟前,朝他说道。 “出其不意的法子只能用一次,下一回,说不定就真要正面交锋了。”燕远沉声。 池印答道:“你也不必总想着速战速决,我知道你来代州还有未尽之事,但要记得,首先得活着。” 燕远抬头看了池印一眼,忽然道:“池将军,你想京城的嫂夫人吗?” 池印愣了一下,忽然忆起燕远正是初知情/事的少年人,便笑道:“怎么?受了伤,想公主殿下了?” “我本来答应她到了这,若有闲暇,会给她写信,可现在,战报都送不出去,更何况一封信。她在宫里,不知道会怎么生我的气呢。” “公主殿下一向善解人意,不会不明白你的苦衷。” “她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却连答应她的事情都办不到……” 池印将军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半边肩膀:“等这场仗打完,好好给殿下赔个不是。” 燕远想到林悠嗔怪他的样子,垂眸笑了一下。 下一次,只要一次,他一定能彻底确认到底是谁隐藏在暗处射出这支想要取他性命的羽箭。 不只这回他要把胡狄人赶回老家,四年前,望月关战场上的那些叛军之贼,一个也别想逃。 “池将军,镇北军中几个将领的名册应该在你那里吧?” 池印没想到他突然又把话跳到了这上,愣了一下方答:“已经都送来了。” “我想看一下,可以吗?” “你怀疑……” 燕远的目光中已褪下方才想起林悠时的几分温热:“这四年,镇北军都掌握在别人手中,我也要看看,祖父留下的精锐之师,可有没有耽搁。” * 从广平郡出发,走山路过三叠山,山外便入平原,一路经过村镇,便到十里亭。 这是一处小小的驿站,整个城中的住户都算不得多,早年间此处在官道上,尚且车马频繁,后来官道改道,这里便荒废了,只有附近的百姓赶集时才会从此处路过。 只不过林悠他们一面要躲追杀,一面要赶路,从此地走反倒安全些。 这也多赖江孤月,若非她熟悉这些小路,只怕林悠出了广平郡便会被那些打粮草主意的内鬼发现。 而这几日的相处,林悠方知原来江孤月就是北边几个郡县口口相传的那位“侠捕”。 她虽为女子,却孤身一人混迹江湖,虽然不常与人说话,但因着一手好剑法却也认识了不少人,而周边郡县之中,她又常常出现,帮助衙门捉拿案犯,因而连公府之中那些县官,也有许多识得她的大名。 只是林悠他们所运的东西特殊,最不能经过的就是衙门,是以一路上江孤月领着他们连客栈都不进,都是借住在她那些江湖朋友的家中。 说是朋友,但以林悠所了解,其实江孤月算是那些人的“救命恩人”。其实也好理解,江孤月这人甚少言语,若非有恩于对方,哪能每到一个地就碰巧有个朋友在呢? “江姑娘,咱们今晚住在哪啊?”眠柳如今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询问江孤月晚上住哪。虽然每个地方他们都只住几个时辰,但跟着江孤月就能去各种不一样的地方瞧,可比住在客栈有意思多了。 江孤月骑着马,并不怎么想理这个聒噪的丫头。 可若是不理,那丫头能一直不停地问,她这七日来可深受其害,于是便面无表情地道:“道观。” -- 第206页 “住道观里!”眠柳惊讶,从广平郡出来七日了,他们还没住过道观呢! 可不管她怎么问,江孤月却终究懒得回答她了。 马车已经没有了,林悠如今是跟着眠柳一道坐在运粮的车上,宣州营剩下的五个士兵倒是忠心耿耿,一路尽职尽责地赶车护送,好歹不用她自己学怎么驾车,大约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运粮的车没有屋顶,林悠抬头就能瞧见前方广袤的天地。 果然像淳于婉所说,出了三叠山,就能瞧见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什么时候走到山又多了,那便是到了北边。 天空上飘着灰白的云,望着,忽然觉得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燕远……”她喃喃出声,不知怎么,竟觉难受极了。 “姑娘怎么了?”眠柳慌忙地问。 林悠缓了一会,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快一点到代州。” “这些粮食是给镇北军的?”骑马走在一旁的江孤月忽然问道。 她这几日都不曾问过这个问题,兴许是离代州越来越近,许多事情也不言自明。 林悠想了想,反问道:“是不是北地的百姓都知道镇北军的名字?” “知道。不过可惜了。” “可惜?” 江孤月不无讽刺地道:“英勇之士不明不白死了,难道不可惜吗?” 林悠只觉一股凉意蔓延遍周身。她想起燕远的猜测,她是重生后才知道,原来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四年里燕远从未有一刻放弃追查当年望月关一役的真相。 当年是定国公府的人切断了代州与京城的消息,可静宁伯回京之后,父皇就派出了兵部官员押送粮草支援。 她不记得后来怎样,只记得过了几个月,就传来燕朔将军阵亡的消息。 会是顾摧吗?会是如今打起了粮草主意的那位忠勇侯吗? 暮色四合的时候,他们一行终于到了十里亭外江孤月所说的那处道观。 与许多道观建在山上不同,这一处就建在平原无人的一片松林里。 除去居住在此处的几位道长,还能瞧见清居在此的修士。而林悠在进入其中才明白江孤月为什么选了这个地方,这里居住的都是坤道,清居之人也是修行的女子。 宣州营的几位士兵如今很听林悠的差遣,他们未曾入内观打搅,就住在了外进院子的厢房里。 而这处道观的观主玉霄道长,很是周到地将林悠三人安排在了内进更清净的屋子里。 天色渐晚,观中已经结束了一日的课业,能瞧见有习武的道长在空地上练习,但四野静下来,这里的一切也都显得寂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有着独特的气质,林悠站在院子里,只觉得仿佛自己的心境也平和下来。 她这七日里,经历了两世都不曾经历过的事情,逃亡、隐藏身份、昼夜兼程、从睡梦中忽然惊醒,她不曾有一日感觉到过安稳。 她怕她到不了代州,又怕到了代州改变不了前世的结局。不敢被人知道行踪,也不敢传信给京城或代州任何一边,她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处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境界之中。 “姑娘,怎么哭了……”眠柳本是新奇地看着四周的模样,转眼瞧见林悠脸上挂着晶莹的泪,一时有些愣住了。 “没什么,想到些过去的事。”林悠惊觉自己一时不慎流露了太多感情,便将眼泪抹了,转身想回房间去。 而正在她准备回去的时候,内院进来一个提着竹筐,一身道服的姑娘。 “你……”有如当头棒喝,把人的大脑一下敲得一片空白。 林悠的动作停住了,而那年轻的道长亦怔在原地,须臾,她手中脱力,竹筐掉在了地上。 “立,立阳?” 那一身素服的道长,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她的视线错开了一瞬,缓缓开口:“贫道静心,多有冒犯。” 第91章 大乾人 我还是不喜欢你,可我也是大乾…… 暮色降临在这座幽静的道观之上, 昏暗的灯给那身着道服的人镀上一层柔和的色彩。 林悠的目光中,那道身影仿佛渐渐与记忆里身着嫁衣的女子重合,可那浓艳与浅白之间有着巨大的缝隙, 在悄然之间,已然无法弥补了。 她的唇瓣动了动,却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面前的人, 是曾经大乾的立阳公主,是那远嫁胡狄, 成为淳于鹰王妃的安和立阳公主, 是林悠以为此生再难相见的皇姐——林思。 可她却说, 她是静心。 “你, 你是林思?” 良久都没有听到过那个名字了, 林思的心尖狠狠颤了一下,她咬住唇, 默了良久,才开口道:“贫道静心。” “你, 你从胡狄逃出来了?” 林思有些意外地重新将目光投在对面那熟悉的人身上,她的话很是不同寻常, 她说“逃”, 且那语气里,似乎竟然隐含着惊喜。 “我现在不过是观中一个普通人罢了。” 前尘往事, 在她成为静心的那一刻,就已该被抛诸脑后。 林思说完, 从地上将那掉落的竹筐收整好,捡了起来。 林悠属于她的过去,是她不愿面对的,充满了争斗与黑暗的过去, 她没想过还能在大乾的这片土地上遇到林悠,不曾想过的事情,她宁愿逃避。 -- 第207页 “林思!”林悠见她要走,开口叫住了她。 有些事情,其实逃避不得。 林思本已转过身去,可她听见那个声音,还是停了下来。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竹筐的提手,好像有许多忽视的情绪,随着被唤醒的记忆海浪般涌来。 “你,还好吗?”林悠不太确定地问道。 林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无法控制的泪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紧咬着唇,睁开眼抬步往外走去。 “林思!”林悠向前迈了两步,再一次喊住了她。 林思踉跄了一下,怔怔地站着。 她的身影有一半走进了阴影之中,像是要没入不见底的深渊。 林悠不知道是不是两世太大的差别让她在面对如今的林思时多了许多无法形容的情绪,她没有想过与林思重修旧好,可她却想知道,林思是不是真的过得还好。 “淳于鹰果然陈兵在关外,你能逃出来,真的很好。” 长久的安静,深秋的风穿过这小小的院落,带来松林有些潮湿的气息。 突然间,林悠面前,背对着她的林思像是崩溃了一般跌落,跪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让我见到你!” 她终于哭了出来,崩溃的声音将整个院子里的寂静彻底打碎。 林思想起了师父的话。 她决心入观中修道时,师父说她的心并没有静,虽能收留她,却无法让她正式进入门中。 她得了静心的道号,可她心里明白,那是师父在训诫她,是师父在等着她彻底将过往放下。 可那从前的事情,因为林悠的出现再一次历历在目,不,哪怕林悠不出现,她又怎么能忘呢? 淳于鹰那个恶魔,不过是在大乾披了张人模狗样的皮囊罢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她身为大乾嫁入胡狄的王妃,竟被自己的丈夫逼着在那些胡狄臣子面前同一群舞娘跳舞;她更无法忘记,淳于鹰野心勃勃,百般折辱她还想从她口中套出大乾的排兵布阵。 她就是一个公主罢了,哪里知道行伍内的事,而淳于鹰竟然恼羞成怒,竟把她这王妃关进了关犯人的笼子里。 所以她才要逃啊,哪怕冒着被抓回去就要死了的危险,她也要逃离那个魔鬼一般的胡狄王室。 大概是上天也看她太可怜吧,竟让她把所有运气都用在了这件事上,真的从胡狄的王室之中逃出来了。 可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大乾女子,想要从胡狄回到大乾,又是何等的困难。 草原的毡营、滩涂上的驿站、边境的酒馆,她扮演着形形色色的身份,利用那些沉湎酒色之人,终于一步一步回到故土。 她忍受那些露骨的言语、肮脏的手掌,她忍受那些粗蛮的异域人、精明的商队头领,上苍垂怜,终于让她倒下的时候,遇到的不是一个花心的酒客,而是她方巧在云游的师父。 像她这样被弃如敝履的人,竟是曾经大乾的公主,可笑,多可笑啊! “林思……”林悠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那曾经刁蛮不可一世的公主,如今早褪去了一身锋芒。 她没有精致的妆容,也不曾佩戴华美的首饰,她哭着,歇斯底里地质问,却比从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鲜明地宣告着她的存在。 林悠有些怔住了,她不曾见过这样的林思,两世都不曾见过。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林思看向她,流过泪,她的眼睛有些泛红,可那一瞬的高傲,却好像让人恍然当年。 林悠说不清她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只是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似乎面对眼前的人,不需要说谎。 “我要把粮草送到代州,给镇北军。” “你是公主,怎么可能让公主运粮?” “父皇派的人里有叛徒,十车粮草烧了八车,若是我不在,只怕连这两车,也要埋葬火海了。” “叛徒?”林思愣了一下。 林悠郑重地点头:“所以我途经此处,并且还会继续向北,走下去。” 夜幕缓缓拉开,深远的天幕之下,她们好像第一次坦然面对着彼此,既陌生,却好像又熟悉。 林思忽然笑了一下,她抬手,从衣领里拽出一个灰黑的坠子来。 那坠子林悠不曾见过,当是胡狄样式,但见林思用牙咬了许久才将那空心的坠子打开,而里头搁着的,是一张叠得指腹大小的纸。 “我以为这东西一辈子要烂在我这里了。”林思将那张纸取了出来。 林悠望着她,觉得好像在那一瞬间,林思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林思拿起她的手,将那张纸塞进了她的手中。 “我还是不喜欢你,可我也是大乾人,淳于鹰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虽怨恨你,但也不希望他赢。” 她擦了眼泪,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林悠垂眸看向掌中的那张叠着还未打开的纸,还不待她有所回答,林思便已捡起竹筐,重新站了起来。 林悠仰头看她,跟着她的动作起身。 “林思。” 林思看向她:“贫道静心,搅扰姑娘了。” 林悠捏着那张纸,微微怔了一下,她看着林思抬脚往外走去,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开口道:“静心道长!” -- 第208页 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停了下来。 “谢谢。”她的声音轻缓柔和,一如她往昔给人的印象那般。 夜色之下,静心看着前方,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不曾回头,也不曾回答,在说完那些话之后,她们就已经深深明白,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她们无法原谅过去的彼此,更早已不能情同手足,以亲姐妹的情谊相待,可此刻,在生命最后的交叉之中,她们有共同的身份——她们是大乾的子民。 静心道长已经走远了,林悠垂下视线,打开了那张被叠得工整的纸,昏暗的灯火下,几个字清晰可辨。 左卫营,兵士五百一十四,战马五十六。 右卫营,兵士六百零七,战马一百。 …… 那是林思离开胡狄时,整个胡狄军中所有营卫的兵士数量和战马数量,甚至其中某些营卫,还标注了头领是谁。 “姑娘……”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太过骇人听闻,眠柳时至此刻还未能完全反应过来。 林悠将那张纸收起,看着静心离开的方向道:“今日诸事,不管谁问起来,都说我只见了观中的道长,多聊了几句。” 眠柳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奴婢记得了。” * 承乾殿中,群臣跪伏一地,个个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成了那“出头鸟”。 乾嘉帝正站在皇位之前,厉声质问。 “整整八日了,朕给你们的时间还不够多吗?拨付北军的粮草莫名其妙被火烧了,八日还不够你们抓出一个凶手吗!” 朝廷收到北边的急报,给代州一地的镇北军和驰援的北方各部大军拨付了粮草,可粮草队伍出发不过一日,就在广平郡遇伏。 运粮的队伍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十大车的粮草一车也没有留下,那可是广平郡,还没出了三叠山呢! 这幕后之人得是何等猖狂,才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行这等不轨之事! “就这么查不出来,你们告诉朕,朕要如何放心再派人支援北军?咳……” 林慎骂着,竟是急怒攻心,猛然咳嗽起来。 王德兴慌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圣上,底下群臣悄悄抬起视线来,去看那位帝王的反应。 林慎咳了许久,方觉缓过来了些,他终于不再站着,坐回了龙椅上。 底下忠勇侯起身,行了个礼道:“圣上保重龙体。” 他此言既出,那些文官老大人们自然连忙跟上,纷纷都是请求:“圣上保重龙体!” 林慎气笑了,他冷哼了一声,问:“诸位爱卿且说说,朕的粮草都被烧没了,朕怎么保重龙体?” 忠勇侯顾摧闻言,又是一礼:“微臣请罪。张忠、陈庸乃微臣举荐,微臣识人不明,如今他二人未能押运粮草,反而至今下落不明,是微臣之过,请圣上责罚。” 林慎缓了缓呼吸,看向那口口声声要请罪的忠勇侯。 看似请旨降罪,实则处处都在提醒他,那两人下落不明,所以查不到凶手也是情有可原。 林慎冷笑,早些年也没发现,这顾摧倒是颇有些他处事的风格。 “忠勇侯与其请罪,不如想想,倒有什么办法支援北军呢?”林慎咳了一声,而后轻飘飘地扔出这么个问题来。 王德兴担忧地看了圣上一眼,许是天冷了,近来圣上总咳嗽,该找太医瞧瞧才是。 而下头的忠勇侯则是眸光微闪,进而俯首道:“微臣恳请戴罪立功,再派运粮队伍,远行代州。” 第92章 绝境 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深夜, 已近冬日,天气寒冷起来,尤其到了夜里, 仿佛在屋子里都抵挡不住那渗入的凉意。 商府角门,身着黑袍的人轻叩了两下门扉,那一扇小门打开, 他闪身走了进去。 商沐风的书房内,淳于婉一见来人进得屋内, 也顾不得那开门带来的寒气, 起身便迎上去。 “怎么样了?可有消息?” 来人摘掉黑袍上的兜帽, 正是近来成日寻欢作乐的司空珩, 他一边给自己倒茶, 一边摇头:“还是没有消息。” “怎么会这样!”淳于婉低骂了一句,“这眼瞧着都要半个月了, 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 商沐风抬手拍拍她的胳膊:“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事。” 司空珩在商沐风对面坐下,深为同意:“敢在广平郡就动手的人, 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殿下是秘密出行, 却在广平郡就暴露了行踪, 可见那运粮队伍里也不全是好人。如今我们虽然找不到殿下,但那些人也找不到, 这对殿下来说,还真的未必是坏事。” 可淳于婉心里着急:“她都不会武功, 一个人在外头,得遇到多少危险?况且代州路远,你让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可怎么过去?” 司空珩摇头:“我们再急也是空着急, 我已经命府中的人去找了,莫说广平郡,整个三叠山周围都没见过公主的身影,兴许我们以为她被困住,实际殿下早已出了三叠山的境内。” 他说着,看向商沐风:“倒是你那里怎么样?我总觉得这京城风雨飘摇,像藏了什么大事,近来吃酒都颇没意思了,五行谷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商沐风面色凝重:“当年是罗向全联系胡狄商队与锦州,这才倒了大量的银子用以五行谷的修建。当初的定国公府也非一般门庭能够渗透,想要在罗向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余将军囚禁在谷中,这背后之人,至少要能和定国公府不相上下。” -- 第209页 “所以你还是怀疑忠勇侯?”司空珩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眉宇间少了几分纨绔气质。 商沐风道:“战和两派之争一向是朝中的焦点,在这种情况之下,能与定国公府相抗衡的,除了忠勇侯府,还有别人吗?” “可他们当初分明支持燕远出征,也支持大乾迎战胡狄,为什么又……” “司空珩,你在京城的时日更久,我且问你,当年燕老将军驻守在代州时,忠勇侯府可支持?” 司空珩闻言便道:“自然支持,忠勇侯府一向是主战一派的先锋,连我父亲当年都望尘莫及。” 商沐风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的笑意:“可后来呢?燕老将军就战死在望月关了。” “战场之上刀兵无眼……”司空珩的话说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 如今的忠勇侯顾摧是袭他父亲的爵位,四年前那一战时,老侯爷虽让出了爵位,但尚且在世,他还记得,那会是老侯爷在御前请旨,恳请圣上一定要支持北疆的战事,令胡狄不得入关。 但除了那些慷慨陈词呢?他如今细细回想,方才发现,除了那些看似激昂的请旨话语,忠勇侯,甚至忠勇侯府,整个主战一派的核心,他们竟不曾为北疆的战事做过一件事! 带回奏报的是当年的静宁伯司空诚,下旨不惜一切支援北疆的是圣上,从后来的奏报中能看出,当时弹尽粮绝,是北地的游商凑集银两,买来棉服、粮草。 那些在朝堂之上呼声甚高的所谓主战一派,他们竟只说过几句空话罢了! “是障眼法。”司空珩的面色已然变化,他突然甚至开始怀疑,会否静宁伯府后来的诸多变故,也不完全是定国公罗向全的“功劳”。 商沐风知道司空珩明白了,他缓缓道:“所以不只要查他,还要拦着他,北疆的事情,绝不能再让他插手。” 淳于婉看着他二人的表情,忽然似下定了决心般站起身道:“我去吧。” “你?”司空珩微惊。 “敲山震虎,打草惊蛇。”淳于婉斩钉截铁将这八个字说了出来。 商沐风猛然起身:“不行!” 司空珩被这两人的反应惊得愣了一下。 只听淳于婉反问:“为什么不行?我的身份,做这件事不是再合适不过吗?余世缨的女儿,要为自己的父亲讨一个公道,那背后的凶手就算再沉得住气,总也怕我把这事搅得满城风雨吧。他们追杀我和我娘那么多年,肯定是因为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秘密,不是正好趁这个机会都挖出来吗?” “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燕远不在京中,我们手中堪用的人原本就少,你让我怎么可能放心拿你做诱饵?” “我用不着谁来护着我,我有鞭子,这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护身符。” “这不是靠蛮打就能解决的!” 司空珩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人“吵架”,越看越是看出一种兴味来,他没忍住,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那吵起来的两个人瞬间看向他:“你笑什么?” 司空珩露出无辜的眼神:“呦,这会异口同声啦?” 那两人一噎,没人回答。 司空珩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要真是忠勇侯,现在殿下失踪他正是着急的时候,如果这会,余将军的女儿又出现了,你猜他会不会自乱阵脚?” 商沐风看向司空珩,司空珩朝他眨了下眼,靠近了些在他耳边道:“这也是你的机会,历来英雄救美可最能俘获姑娘的芳心。” * 从深秋到初冬,又从初冬入冬日,越往北走,入了冬月之后,天便越发冷得厉害。 好像是一夜之间,人便要穿起棉衣来才能抵挡北地的刺骨寒风。 连林悠自己都不曾想过,她竟真的日夜兼程整整赶路了一个月。 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所用也多是粗茶淡饭,又要长时间赶路,便在这短短一月里,她就好像瘦了一圈。 她穿着江孤月买来的素色棉衣,围着一个有些发旧的羊绒领,这般坐在那运送粮草的马车上,才觉呼啸的北风没有那样刺入骨缝。 这一月里,她几乎与世隔绝。 险些与几拨行踪诡异的人遭遇之后,江孤月果断地决定带着他们走一条鲜少有人知道的小路。是以后来的那些日子,她不只未曾与京城和代州联系上,甚至连除了江孤月的朋友以外的人都没见过多少。 她不知道如今燕远如何了,更不知道望月关到底是怎样的战况,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件事,一定要把这所剩不多的粮草安全送到代州,能多撑一会就多撑一会,兴许就能等到父皇惩治了坏人,再派新的粮草来呢。 冬月中旬,他们这支不足十人的队伍终于到达了代州境内。 北地下过了第一场雪,远山已是一片雪白,近处的滩涂上零零散散地铺着未化开的白雪,风好像更大更冷了,像是要从衣裳的缝隙灌进身子里一般。 “到了。”骑在马上的江孤月眺望着远处立在晴空之下、雪山之前的城墙,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林悠和眠柳都抬头看去,在她们所行的这片荒滩的远处,灰黑的城墙高高耸立,那是大乾北疆守着关口的城池——代州。 林悠已经不记得江孤月改换了路线之后,她有多久都没看到这种百姓聚居的场面了。 -- 第210页 她此时瞧着那近在咫尺,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到的城门,只觉得眼眶温热,竟好像那原本的冷风也没那么难熬了。 “做到了,我们做到了……”她喃喃自语。 前世她留在宫中,不曾知晓远在代州的燕远还要面对那样多的困难,可今生她终于能来到他身边了。 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那些拼命流亡的日子,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她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来得及让她改变前世的结局。 “等一下。”前一刻才长舒了一口气的江孤月,忽然抬手喊赶车的宣州营士兵停下。 林悠看向她:“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那城门是不是在查人?”先前离得远,如今走近了些,江孤月方能看清楚。 眠柳朝着那个方向瞧了瞧:“是在查人!有两队士兵站在那!” “是镇北军。”江孤月往来北地一代,曾见过镇北军的衣裳,看清楚那几队守城人所着的盔甲,她放心了些许。 只是林悠却皱起眉来:“把我们的车先赶到边上。” “姑娘,怎么了?”眠柳不解地问道,镇北军那不就是少将军所在的军队吗? 林悠拉下毛绒的围领,呼出一口白气来:“镇北军若完全可信,我们又怎需入了代州境内还要东躲西藏?眠柳,你可还记得前日我们险些迎头撞上一伙刺客?若非孤月以为要下雪,让我们提前动身,我们早在那破庙里就被堵上了。” 江孤月看向林悠:“不进城了吗?” “进不进城也要先打听清楚再做决定,我们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总不能在城门前功亏一篑。” 江孤月又看向远处正在城门前巡逻盘问的镇北军,想了想道:“你们先在路边静候,我去瞧瞧。” 第93章 风雪尽头 燕远忽然扔下银枪,劈开漫天…… 不知是不是因为北疆的战事, 代州城门前的盘查似乎还颇为谨慎,进城的百姓排着队伍,一个一个走到城门口的镇北军面前, 递上通行的文书,陈明自己入城的原因。 江孤月没有骑马,且把自己的剑交给了林悠保管, 她扮作了一个普通的江湖人士,混在入城的队伍里打探了一番。 没过多久, 她便回到了林悠她们停下马车的地方。 “不太对。”江孤月没有太多话, 开口便会直接说明重点。 林悠微微皱眉:“是什么情况?” “查路引, 身份、姓名一样不少, 问得清楚, 还要看脸面辨长相,不像是普通盘查。” “像找人。”林悠接着她的话说道。 江孤月点了点头。 她曾在北方各州帮助州县的衙门捉拿犯人, 对这种关卡盘问之事再熟悉不过。如果不是为了找人,城门守军为了方便百姓进城, 是一定不会花这么多的时间核对得那样详细的。 “姑娘,这代州城门前, 是要找什么人呀?难道是京城出什么事了吗?”眠柳不解。 林悠眸光冷了几分:“这城进不得。” “不进城了?那我们去哪, 不给少将军送东西了吗?”眠柳惊讶,她发觉自己如今越来越看不懂公主了。 如今公主的样子, 和从前那个一向温和柔弱的小公主,实在可以说天差地别。 “东西自然要送, 只是却不能经代州送了。如果我没记错,望月关地处代州,却也不在代州城之内,入城的这条路走不得, 那我们就直接到望月关的战场上。” 江孤月神色凝重:“去那可不容易。” “哪里不易?”林悠问。 江孤月眺望远方的山峦:“望月关在代州城以北,沿山势而建,附近不过些零散村庄,军队驻扎最多与村镇相邻,只怕连得住的房子都没有。” 林悠笑了一下:“我们一路走来,不也什么地方能挡风遮雨就在什么地方将就吗?那望月关再苦,既然将士们都驻守在那里,我又为什么去不得?孤月,你能找到绕过代州去望月关的路吗?” 江孤月看着林悠,良久,才道:“有路,但是是山路,走不了车。” “可咱们得带粮草去,走不了车这可怎么带去啊?”眠柳惊讶。 “你有办法?”林悠看着江孤月,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面前的这个江湖上摸爬滚打的姑娘,一定有法子。 江孤月看着那两车的粮草,犹豫了片刻,却仍是开了口:“商队走山路时多以马队拉货,但运的那些毛皮药草,都不是太大的东西,粮草……” “毛皮能运,粮草就也能运。” “姑娘,这里头的粮食可不轻,恐搁在马身上,马也承受不住。”那拉着马车的宣州营士兵经验多些,听见林悠的话,连忙提醒。 林悠紧紧攥拳,看着那经历了波折好不容易才到了北地的两车粮草:“大车走不了山路,换成小车总能行。” “小车?”江孤月一时没能明白。 林悠从怀中将自己的荷包拿出来,抖出里面仅剩的几块碎银子。 “多买几匹马,再买几辆百姓们运东西的推车,不过是要把这些粮食多分几份罢了,便是海崖山再险,我也要把这些东西都送到。” 按照林悠的计划,江孤月带着他们仅剩的银子,入代州城买了马匹和推车,还好入城的百姓不少,江孤月才得已花铜板雇了几个人伪装成一个商队,安全地将马匹和推车都运出了城。 -- 第211页 林悠几人一直在城外等到日头西斜,才见江孤月牵着马回来。 几人一天只吃了些干面饼,却也不敢耽搁,当即就在城外的灌木林中,将两车的粮草分别堆码在六个小车上。 马匹上驮了些,小车上再放了些,堪堪将那些粮草重新分完。 在江孤月的建议下,他们伪装成了从宣州前来代州做生意的一个小商队,因为买主在望月关下的兴平郡,所以要走山路入关。 林悠起初只以为是江孤月一路谨慎,所以这一回也要变换一个身份,却不想,倒幸好编了这么一个理由。 他们沿山路一直走到入夜,先到达的是建在代州城与兴平郡之间的青林驿。 这里虽只有一处孤零零的房屋院落,却也是大乾的官驿,主要是方便从望月关往代州的商队或是百姓、驿卒休息。 青林驿的驿丞葛成海是个身体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核对了江孤月的路引,他甚为热情地招待了林悠几人。 “如今天冷了,几位做生意这会才上山啊?”驿站里人不多,葛成海便端上热汤时,顺道坐下同林悠几人聊天。 他生得就是北方汉子的粗犷模样,说话也热情,听说林悠几人是买主要求才走山路去兴平郡,一时间颇为同情。 “前几日下了雪,上头的路不好走哩。你们送什么东西这么急,正赶着雪还没化的时候来呀?” 江孤月不是很想理这人,没好气地道:“宣州的杂货罢了。” 那葛成海见这姑娘是个用剑的,微微缩了下脑袋,倒确实不敢再问下去了,他于是又换了别的话题:“今年冬天冷呢,上头兴平郡挨着就是望月关,你们去了兴许能遇见镇北军呢,他们在那守了一个月啦,将士们连代州的家都回不得。你们从宣州来,可听说什么动向没?我可听说上头有位少将军受了伤,很严重哩,朝廷也不派人来支援支援。”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林悠听见葛成海的话,拿着汤匙的手僵了一下。 江孤月虽不知林悠具体的安排,但一月的相处,她多少能猜到,林悠铁了心要到望月关,八成跟望月关的什么人有关系。 她注意到林悠一瞬的僵硬,看向葛成海开口道:“我们就是做生意的,朝廷怎么样,我们管不着。” 这话是对葛成海说,也是对林悠的提醒。他们这一路几乎从追杀中过来的,林悠明白,这路上的任何人,都不是完全可信。 葛成海见他这话说了,那几人该吃吃该喝喝,便有些讪讪地接话道:“倒也是,不影响做生意。” 热汤泡饼算不得什么好饭,但对于吃了几日冷干粮的林悠几人来说,算是难得地改善。北地的冬天天寒地冻,太阳落山后尤其寒冷,林悠本是打算在这个青林驿休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再走的,宣州营的几个士兵也该好好歇歇。 可当日夜里,她却冥冥中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不只是那葛驿丞说镇北军有个少将军受了很重的伤,更是这整个青林驿,总让她有种忽略了什么细节的感觉。 二更天,林悠叫醒了江孤月。 海崖山呼啸的夜风里,一队人马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离开了青林驿,继续往兴平郡而去。 第二日一早,葛成海是被驿馆里的小二叫醒的,那小二急得说话都像要打了结巴。 “驿丞,那,那住在二楼的人,已经不见了,马也不见了!” * 天气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天亮时,已能瞧见满天飘下细细的雪花。 林悠裹紧了衣裳,牵着马跟着江孤月走在前往兴平郡的小路上。 她的手早已冻僵,几乎没有知觉了,头上戴了兜帽,可那寒风还是钻进衣裳的缝隙里,将她的耳朵冻得冰凉。 在寒冷里走了一夜,若非江孤月和宣州营的士兵更有经验,半路上拢了火堆强行让她暖了暖身子,只怕今日天亮,她倒要冻死在这深山老林里了。 林悠从来不知道,原来冬天可以这样冷。 从前在京城,外头下再大的雪,她的定宁宫里拢了炭火都还是暖暖的,这还是宫里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宫人克扣了她的银丝炭呢,倘若如从前的罗贵妃那般,整个屋里说一句温暖如春也不为过了。 如今这样的冷,才是冬日真正的寒冷。 这一夜过去,林悠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了。她很累,很冷,还有些饿,唯有脑海里的一个念头,支持着她一直走下去。 就快到了,兴平郡在海崖山里的高地上,背后就靠着望月关,她已经走了很长的路,绝不能倒在最后一步上。 可是雪却越下越大了,甚至地上已积起了新雪,队伍走过,留下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又很快会被飘落的雪片重新掩盖。 江孤月看着前方的路,目光冷肃:“是场大雪,今天到不了,我们也许会死在路上。” 她说出这话时,听不出一点的感情,仿佛死是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可当她的目光落在林悠身上时,却罕见地多了几分复杂。 林悠瘦瘦小小的身影像是要被鹅毛一样的雪片给包裹住了似的,可她却牵着马一步一步坚实地走着:“死在路上也得去。” 淳于婉曾告诉过她,兴平郡离代州城算不得多远,她都绕过代州城这么久了,那兴平郡,想来应该马上就到了吧? -- 第212页 “等等,有人!”江孤月忽然拔剑而出,挡在林悠身前。 整个马队停了下来,林悠反应了一下,方抬起头来,透过飞雪,看向远处。 山原已被白雪覆盖,而那白雪之中,却是突兀地出现几个披坚执锐的身影。 那几人好像正往他们这边来,也像江孤月一样,拿着武器做出应战的准备。 可就在宣州营士兵也抽出自己的刀剑,准备拼死保护这些粮草之时,他们忽然听见前方那少女满含着不安、欣喜和试探的声音。 “燕远,是燕远吗?” 林悠看到了那杆熟悉的银枪,她记得,那杆银枪有个名字,叫孤星。 “悠儿……”燕远彻底怔住了。 在走到距离那队人马十余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不是饥寒太久,出现了幻觉。 甲字营的几个跟随他的兵士都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他们的少将军,不管对方是胡狄人还是大乾的商人,总要上前问问才是啊? 还是展墨第一个反应过来:“这,这不是……公……”他不敢把“公主”那两个字说出来,只能急得原地跳脚。 公主不是应该在皇宫里吗?怎么会出现在海崖山呢?而且还穿着这样百姓才穿粗布衣裳,难道在他们被困的这段日子,连京城都出事了吗? 林悠喜极而泣,氤氲的泪水因为天气寒冷,凝结在睫毛上,让她的视线一片模糊。 可她却奇异地能辨认出燕远的方向,她将手中的缰绳交到了眠柳手里,在那漫天大雪之中,一步一步地朝着燕远走去,像是履行前世未宣之于口的承诺,又像是实现今生未完成的誓言。 燕远忽然扔下银枪,劈开漫天风雪朝她跑了过去。 寒风如利刃般擦过他的面颊,而他却像恍然未觉,他太怕那不过是长久煎熬带来的幻觉,所以在触碰到她的一瞬,便抛却所有的顾虑和理智,结结实实将那日思夜想的姑娘抱了满怀。 风雪之中,林悠缓缓抬手,仿佛隔了两世光阴,紧紧回抱她的少将军。 他们未曾说一句话,却早在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中,尽诉相思。 第94章 反击 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北军?…… 宫城, 养心殿。 下朝后不久,乾嘉帝林慎才刚回来,正坐在桌案前, 看着展开在面前的北疆地图。 王德兴将炭火拢得更旺了些,加上地龙,殿中温暖得不像是到了冬天。 没有等太久, 门外便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道是刑部侍郎严苛严大人求见。 王德兴知道圣上在等那位严大人, 便走到外间去, 将人迎了进来。严苛还是一身朝服, 先在外头暖了身子, 才走进屏风里来。 林慎见他行了礼, 方将那北疆的地图收起来,开口道:“可以说说你的想法了。” 今日早朝, 忠勇侯恳请戴罪立功,举荐了两位大人向代州押送粮草, 同时也举荐了一个来往北疆和京城多年,甚有经验的商队。 据他所说, 这支商队筹措了不少粮食, 自愿捐给北疆的战士,原本是件好事, 可因为忠勇侯的介入,林慎心里多少觉得有些怪异。 五日之前, 金鳞卫抓到了当初在广平郡逃跑的张忠和陈庸,可人在押送回京的路上离奇地就死了。广平郡纵火一案,最终的凶手只查到了一个潜入大乾的胡狄密探,可那密探倘若没有内部的消息, 怎么可能刚巧就在那日领着那么多“山匪”前去纵火杀人? 林慎心里是有所怀疑的,偏巧这个时候忠勇侯又献上可称作是解燃眉之急的计谋,太巧合了的事情,那可就未必是巧合了。 而正在这种当口上,这位刑部的年轻侍郎求见,林慎自然要好好听听局外之人是怎样的见解。 严苛拱手道:“据微臣所查,忠勇侯举荐之人,当是近来京中颇为得势的一位名叫闻沛的商人。此人的商队虽确实多次往来北地与京城,但事关运粮,微臣还想请圣上三思。” “你特地请旨求见,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个吗?” 严苛沉心静气,须臾,才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般道:“虽尚无确切证据,但据微臣推测,此人极可能与此前频繁出现在宫中的慢香萝有关。且此人名下的商队,早在数月前就开始大肆收购粮食,倘若果真是为了北疆筹措,除非他能未卜先知。” 林慎看着严苛:“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朕驳回忠勇侯的建议吗?” 那位年过半百的帝王轻咳了两声,但目光却仍旧平静,让人瞧不出一丝内里的情绪来。 严苛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公主时,公主托付他的事情。那位闺阁之中的公主殿下,尚且能敲响朝夕鼓,为大军出征赌上性命,他身为大乾的臣子,又如何能在这个关键时候退缩? 他单膝跪下,行礼道:“微臣斗胆恳请圣上暗中派微臣跟随运粮队伍。微臣定当查明真相,将证据呈交圣上。” “真相?你指的是什么真相?” “官商勾结,囤积居奇。” 那八个字,字字说来都并不轻松。身为刑部官员,严苛一向严于律己,查案最重要的便是讲求证据,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是不拿到铁证绝不贸然评判。 “官商勾结囤积居奇”不过是他的猜测,按理说,他不该呈报御前,更不该以这种方式在圣上面前说出来。 -- 第213页 可也许真的是与那位户部的商大人见的一面影响了他。 严苛记得,那位年轻的户部主事,固执地领他去了城西世家施粥的粥棚。衣衫褴褛的百姓,在那里领到一口粥喝,便已是感激涕零。 商沐风告诉他,那是从北方流徙至此的百姓,今岁锦州遇了水灾,北方收成也不好,许多百姓辛苦耕种,却连口粮都攒不下,他们背井离乡,并非心中所愿,实是为了生存的无奈之举。 而多一个借机炒作粮价的商人,就会更多一批这样无家可归的百姓,他们都是大乾的臣子,如何眼见百姓流离而无动于衷呢? 林慎的目光深了些许:“朕希望下次见你,是你带着证据回来。” 严苛微怔了一下,俯首行礼:“微臣谨遵圣命!” 严苛离开后,王德兴沏了热茶端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冷了,他发现圣上最近常常咳嗽,也许该再请太医院的几位大人来瞧瞧了。 “定宁宫如何了?”林慎喝了口茶,却是忽然问起了定宁宫。 王德兴有些意外,却还是立马应声:“仍旧让禁军看着,对外只说是公主殿下病了,仍在修养,除去贤妃娘娘去看了一回,没进里头,旁人没有敢近前的。” “一个多月了,若是顺利,也该到了。”林慎忽然带着几分感慨地自语了几句。 王德兴站在一边瞧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代州北军的消息已经一个多月都没再传回来了,能收到的只有城中的镇北军请求拨付粮草和支援的军报。这个冬天,眼瞧着安宁不得了。 * 林悠两世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在跟着燕远他们这一队甲字营的兵士走到兴平郡时,她整个衣服、帷帽上都被落雪染了一片白。 睫毛上更像是冻了冰一般,令眼前都是雾蒙蒙的一片,若非听见兴平郡那边有人在喊“少将军回来了”,她恐怕根本没看见,在那房屋聚集的村镇前,竟还有人迎接。 “少将军回来了!” 穿着甲胄的士兵和身着棉衣的百姓站在一片高地上,冒着雪朝这边瞭望,在看见渐行渐近的人影后,又兴奋地互相转告。 燕远牵着林悠的手,领她走过厚厚的积雪,眺望那边一片房屋与营帐交织的地方,低声道:“那就是兴平郡,后面就是望月关。” 林悠擦了擦眼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已经很近的屋舍与营帐,忽觉鼻子一酸。 她想过很多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没有一次想过会是当下这个样子。 那曾存在于旁人口中的地方,真真切切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就好像这一路的寒冷和饥饿顿时都消失不见了似的,满心里盈满的都是喜悦。 “燕远!”大胡子的张季将军从那风雪里冲出来,激动地向这边挥手。 燕远领着林悠,沿着小路走上兴平郡所在的高地。 这里整个村镇也没有多少人,大半的人听闻燕远回来了都赶了出来。 “怎么样?”张季将军从人群里冲出来,刚问出三个字,立时就瞧见了队伍里多了许多没见过的人,他目光微变,接着道,“来客人了?” 他这么一说,那些前来相迎的百姓和北军士兵也都向林悠和她身后的马队看去。 雪这么大,怎么还会有商队沿山路来兴平郡呢? “这是……”他忽然想到林悠的身份,话到嘴边改了口,“是京城来的林姑娘,给大家送粮食的。” “粮食?”张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真是粮草?”他跑到林悠身后,打量那马匹和推车上拉着的东西。 围在这里的百姓也面面相觑,好像是不敢相信他们所听到的一切似的。 林悠忽然想起她离京时,听闻代州急需粮草,如今她过了一月才到,又见那些百姓许多都身量瘦小,不免心中微动。 “路远行难,这些粮草是带来给北军和兴平郡的,大家放心,这些只是先送到的,之后朝廷定会再派粮过来!” 她的声音清透却有力,便是如今只一身粗布素裙,却只站在那里,就好像有超脱旁人的气质。 百姓中隐隐有不确定的声音响起:“这是朝廷送来的粮食吗?” “圣上真的能知道咱们的祈求吗?” “朝廷还没忘了咱们兴平郡!” “这下是不是营里的小将士们都能吃饱啦!” …… 那所剩无多的粮草,对于驻守望月关的北军和兴平郡的百姓来说,实在算不得多,甚至说捉襟见肘也不为过,可那一时,林悠却从那些百姓的脸上见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她不敢想象这一月来,这些守在大乾最北端的兵士经历了怎样难耐的境地,只是默默攥紧了燕远的手。 往后再难的路,她都要陪着他走下去,她既是大乾的公主,便要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为北疆的无辜百姓,搏出一条生路! 张季将军领着人收整粮草了,燕远派展墨安排好眠柳和江孤月,自己则领着林悠往他平素住的营帐走去。 在京城时,林悠是不能去天风营的,她也没怎么见过军营中是什么样子,如今在望月关却少了许多讲究,这里原本就地处偏僻,能有住所已是不易,燕远哪里放心将她交给别人?整个兴平郡都找不出比他自己的营帐更安全的地方。 林悠一路跟着他穿过训练的校场,瞧见场中的兵士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竟是罕见地有些害羞了。 -- 第214页 她明明冷得不行,可此刻又觉得脸颊烧烧的,一日之内心情大起大落,让她这会都觉得有些不真实,直到走进燕远起居的营帐,坐在他亲自为她铺好的长椅上,林悠才恍然惊觉,她竟不知不觉实现了一个前世的愿望。 “冷坏了吧?”燕远急忙去拢那盆炭火,又是烧水,又是寻出毛毯厚被来给她围上。 林悠坐在原处,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拨弄炭火的燕远动作一下停住了,转头看向她:“笑什么?” “好久不见你,像是瘦了。” 燕远望着她,头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心疼:“你才是瘦了,原本就小小的一个,如今裹着那么厚的棉衣,也单薄得像要被风吹走似的。” “刚才你领着我来,外头那些人都看见了。” “这里不像京城,没那么多讲究。”燕远不在乎旁人怎么看,都是北军大营里的兄弟,这里也没人在乎那些虚礼。 可他说完了,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连忙又道:“我一时激动,有些唐突了,悠儿,你要是生气了,愿打愿骂我都受着。” 林悠又笑了出来:“胡说八道什么呢……” 连月忙于战事,忽见她笑靥如花,燕远只觉得像是天都亮了,不自觉地竟也跟着她笑了一下。 林悠见他笑了,自己反而又有些害羞了,她连忙看向别处,裹紧了毯子问:“你……还好吗?我,我是问,北军还好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燕远坐在她身侧,拨拢着火盆,在听到她那句话时,鬼使神差地道:“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北军?” 第95章 两副面孔 这个说话这么温柔的人,难不…… 许久不见, 林悠唯恐两人要生疏了,哪里能想到他忽然竟问出这么句话来。 关心他还是关心北军,这说哪个都觉得哪里不太对。 林悠偷偷打量他一眼, 垂着视线道:“就不许我都关心吗?” 燕远问出那句话来后就深觉后悔,他本是想逗逗她,却忘了如今自己早不是从前那平常心, 那一个问题是问向林悠的,却也搅得他自己心绪不宁, 又想听到她的回答, 又怕听到她的回答。 听见林悠又把问题反抛回来, 燕远倒是松了口气。 “怎么敢不许, 悠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两人坐在火盆旁边, 瞧着那炭火里隐隐明灭的光,竟是在说完那句话后, 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 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觉得仅是这般坐着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想问问这一路是否辛苦,可又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宁。 也不知过了多久, 林悠拽了拽燕远的袖子, 小声道:“我是不是耽误你练兵了?” 燕远忙否认:“没有没有,外头雪下得大, 今日只安排人巡逻,为之后的大战做准备罢了。” “哦。”林悠点点头, 两人之间便又安静下来。 也说不清是因为这安静的时间太久,还是因为旁边有道视线总落在他身上,燕远坐在这里,竟是越发紧张, 且心跳越来越快就罢了,还口干舌燥,总有种那炭火盆烧得太热的错觉。 他坐在那,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去,看了林悠一眼,正见她一双清澈的眸子望向他这边,燕远赶忙收回视线,轻咳了一声,随意地拨弄着那盆可怜的炭火。 “悠儿……”他欲言又止。 林悠轻应了一声:“怎么?” “你……你一路过来,累了吧,你先歇着,我出去瞧瞧,一会就回来。”他说完,竟不等林悠有所反应,逃跑似地一下起身,往营帐外走去。 林悠愣了一下,瞧他出去了,眨了眨眼,方后知后觉地笑了出来,想起方才燕远那红透了的耳朵,原来她的少将军这个时候还会害羞呢。 燕远从那营帐里出来,一头扎进飞雪里,这才觉得不那么燥热,也不那么紧张了,他长呼出一口气来,再在那里头坐着,他都怕自己的理智控制不住。 外头张季将军正领人将林悠带来的粮草清点搬运,好分出一些来给兴平郡的百姓。 池印听说公主来了,大惊失色,连忙出来查看,知道燕远将人安排妥当了这才放心了些,如今正站在旁边盯着那堆粮草不知沉思些什么。 这可是真正的雪中送炭了,如今大营之中粮草早见了底,池印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虽不知公主殿下怎么会亲自到望月关来,但有这些粮草,再坚持几天还是有希望的。 燕远朝那边走过去,拍了拍张季将军的肩:“练一把?” 张季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向他:“殿下来了你不去护着,跑这来做什么?” “练不练?”燕远说着看向展墨,展墨搁下手里的一袋粮食,走到那兵器架子边,将燕远的银枪拿了下来。 张季眼中露出几分迷惑:“正分粮草呢,哪里有空?” “有池将军看着呢,来吧来吧。”燕远接过自己的银枪,不由分说就拉着张季去旁边的空地上打。 北军虽是北方各部兵士组合而成,但是燕少将军的枪法却是整个军中都闻名,见这边练起来,不少本来打算去吃东西的兵士都围拢过来看。 空中还飘着雪花,整个天地都是灰白一片,燕远的银枪似要与飞雪融为一体,可那熠熠寒光搅动雪花,却又格外显眼,让人不得忽视。 林悠从营帐中出来,便瞧见不远的地方围了许多人。 -- 第215页 隐隐能听见刀兵相撞,又能瞧见寒光如刃,想着兴许真是燕远在那,林悠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场中,张季将军退下两步,直摆手:“不打了!好好的就不该和你打起来,你这枪法如今可越来越熟练了。” 燕远执枪站定,摇了摇头:“张将军可一点都不认真。” “粮草还没分完呢,哪有空陪着你练?不练了。”张季将军说着,逃一般往正搬运粮草的地方走去。 那聚拢在此处围观的兵士们瞧着,都会心一笑,自打来了这里,他们就从来没见张季将军赢过,亏得张季将军还说以前打败过燕少将军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编出来的。 燕远见此处果真没一会就聚集了不少人,干脆趁这个机会,又将之前讲过的枪法演习了一遍。 燕少将军治军严厉在整个北军都是出了名的,见他在场中演示,那本来还笑张季将军的兵士们,个个突然之间又都屏息凝神。 上次可是有两个新兵因为悄悄说话,就被燕少将军罚着绕整个大营跑了十圈,今日雪这样大,他们可没人想绕着大营跑。 这里驻扎的是整个北军的队伍,前后大营跑一圈都要把人累死了。 林悠没想到这原本喧闹的围观兵士们,瞬息之间就已是一片严肃地听着燕远讲解枪法,如今她一个对于武艺一窍不通的站在那,倒成了最多余的那个。 旁边的人个个认真,林悠不好意思凑热闹了,便抬脚想从那人群里退出来,可旁人都不动,只有她一人动了,在这一圈人里,可谓是再明显不过。 有眼尖的瞧见她退了几步的动作,心道这新来的姑娘太不懂规矩了些,只怕要被罚了,心里还颇有几分惋惜。 队伍里的人都看见了,场中的燕远自然一下就注意到了。 先才他一心都在顺道演示枪法上,压根没瞧见林悠混在了队伍里,如今瞧见了她,哪里还能静下心讲什么枪法? 他连忙停下动作,冲着林悠就跑了过去。 “你怎么到这了?” 原先站在林悠旁边的那些兵士自觉地朝旁边让开,将这一片空地让了出来。 正想偷偷溜走的林悠一下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她紧了紧围领,僵硬地笑了笑:“我,我就出来看看。” “那也该跟我说,万一磕碰了可怎么办?这地方可比不得京城,到处都是兵器,你又不会武,就是不小心伤着,那也要疼呢。” 林悠已经注意到周围的兵士都露出一种奇异的目光。 她越发不好意思了:“我没事,也没有那么脆弱,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不是演示枪法嘛,你,你不用管我的……” “这是什么话?若是有急令要领兵赴战便罢了,如今驻守在关内,我就在营里,怎么可能不管你呢?” 燕远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惯了,深知营里都是些男人,平素不大在意细节,可林悠是个姑娘家,她来此本就是权宜之计。姑娘家哪里能像他们似的在大雪里头站着呢? “我是真的没事……”林悠只觉方才好容易正常些的脸颊这会又烧起来,这一处因为方才的比试聚集了不少兵士,这会都好奇地看着她的方向,燕远又毫不遮拦,她哪里经历过这种情状? 可燕远偏生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他还捧起林悠的手:“好容易暖了些,这会又冻得冰凉,还说没事,便是想出来瞧瞧,也该多穿些,早知方才就该将我那大氅给你。” 他说这些话,一心都在林悠身上,也未曾刻意压低声音,旁边的兵士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不敢说话,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说话这么温柔的人,难不成真是燕少将军? 不知为什么,原本心思还在枪法上的兵士们,这会一个个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来——他们好像有点多余。 池印将军一直站在一边瞧着,终于深深叹了口气,走上前来:“都去吃午膳吧。” 一圈围观的兵士如蒙大赦,立时作鸟兽散。 燕远这才记起旁边还有各营士兵呢,他瞧着人都走了,方也领着林悠同池将军招了招手,往自己所居的营帐走,天还是太冷了些,悠儿双手冰凉,怕是要再拢个火盆才行。 林悠木然地被他牵着走回方才的营帐里,待进得其中,才终于像活过来似的。 “你在外人面前,也不必……不必说那么多……” 燕远翻出毛皮的大氅不由分说裹在她身上,他的衣裳太大了,林悠披上,像是整个人被包在了里面似的。 “那些不是外人,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正让林悠微微怔住。 那一时,林悠才突然发现,她好像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曾见过燕远在军营中的样子。 她只是听说了很多故事,那些听来的话语里,燕远是天资过人的少将军,是未及弱冠便已在军中凭一身武艺令人服气的燕家后人。 他在她面前一向热情又温柔,倒让她竟忘了,他到底是上阵杀敌的,那些同他从绝境里拼出一条命来的兵士,即便他面对他们时再严肃,可心底也是将他们当作兄弟的。 “燕远,有件事我想早点告诉你。” “怎么了?” 林悠转过身,从衣裳的最里层将一个布包拿了出来,整好了衣裳,这才转回身看向他。 -- 第216页 “这是……”燕远垂眸看向林悠手中的布包,一块随处可见的粗布罢了,为何瞧着好像对悠儿分外重要? 林悠将那布包放进他手心里:“我在路上遇见立阳了。” “什么?”燕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惊讶。 “她从胡狄离开,带回来了这个,我想兴许能对你们有用。” “她没有……”燕远却压根不关心那布包里是什么,从前林思就总刁难林悠,他听到林思回来了,第一反应就是唯恐他不在的时候,林悠被人欺负。 林悠摇摇头:“她现在不是公主了,是静心道长。” 燕远眸光深邃,片刻后,才好像终于想通了许多此前以为走进了死胡同的事情。 “怪不得淳于鹰这么快借商队生事,原来是立阳公主离开了。” 和亲公主逃离胡狄,以淳于鹰的脾性,当是恼怒非常,他抓不回林思,怒气便发泄到此前来往胡狄与大乾的大乾商队身上,而一不做二不休,冬日作战对胡狄人来说更加有力,所以他才在短短几个月内毁弃盟约陈兵望月关下。 “燕远,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望月关出什么事了?” 林悠深知前世的结局,在来的路上便一直心存隐忧,可方才瞧见营中兵士有序,她又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毕竟前世燕远可是守在这里六年。 但在她将林思交予的东西拿出来之后,看着燕远的表情,她又觉得似乎事情并非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燕远打开那布包,展开里头一张叠得整齐的纸,一眼扫过,眉心便皱了起来。 “悠儿,你有这个东西的事情,还有别人知道吗?” “只有眠柳知道,怎么了?”林悠见他表情忽然严肃,一时有些竟觉出心慌。 燕远将那张纸收起来:“我本想着这些事不必惹你烦恼,但这张纸里所写能到你手中,想来胡狄少不了人追查。悠儿,我需得将此间诸事悉数告知你,你且记得,就算是在这个大营中,除了我,池印将军、张季将军,谁都不能信。” 第96章 攻守之势 悠儿在等着你,一定要平安回…… 在来到代州之前, 林悠以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代州有今日之围,实是外患未绝。北有胡狄, 京城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想要扼住代地兵士的喉咙,这才让整个北疆陷入如孤岛一般的境地。 而她实没有想到,若如燕远所说, 代州除却外患,实有内忧。 无论是镇北军的旧部, 还是北方各部联合支援北疆的大军, 这本应该是燕远最应信任的, 可他却告诉她, 除了他自己和池印、张季, 谁都不能相信。 一支本应抵御外敌之师,如今却要空空消耗在内部的斗争之中, 这样的境地,也无怪前世燕远被困在代州六年。 “燕远……”林悠想说些什么, 可又觉得什么样的话在此刻都显得没了重量。 燕远沉声:“悠儿,我不知你因何会来到这里, 池将军曾跟我说, 战场最多流离,所以他无论去哪, 也从不带着嫂夫人,我本也是这样认为, 可今日见到你,我忽然就不想让你离开了。我怕你离开我的视线,反而会遇到难以预料的事情。” 他长呼一口气,似乎想令自己更冷静一些:“可代州、兴平郡, 这望月关下,并非就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从到了这里,就好像与京城被隔绝开了一般,以各种方式送多少信出去,最后都是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有一天代州守官说朝廷答应运送粮草过来,可结果如你所见,竟是要靠公主将这东西亲自送来。” 林悠怔然,她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好像是生锈的刀划过皮肤,留下的都是阻滞又沉闷的疼痛。 “你查到什么了吗?” “如果我说,我祖父、父亲,乃至我兄长,当年是死于同侪的箭,你相信吗?” 森然的寒意在林悠周身蔓延开来,让她不自觉地打了寒颤,她惊讶、愤怒,又忽然思及前世的燕远,唯剩无边的后怕。 “燕远。”她倾身上前,抱住了她的少将军。 燕远愣了一下。 “我信,我信的。” 她的声音就响在耳边,轻柔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燕远只觉汹涌澎湃的情感,分不清到底是因何而起,瞬间就席卷了他的整片脑海,他用力地回抱林悠,像是漂浮的一叶扁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 “悠儿,他们没有对不起大乾。” “我知道,百姓们也知道的。” “他们是被人所害,不是什么死在沙场之上。” “我信,真相总有昭雪的一天。” “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林悠轻抚着他的后背,忍着眼眶中盈起的泪水:“不晚,不会晚的。” “悠儿。”燕远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似乎生怕一松手面前的人就也会消失一般,“我会去把那在背后射出冷箭之人抓出来,但你一定,一定要等我成功,我怕……” “傻燕远,我会保护好自己,也要保护好你。” 她不过是个对皇位和权力没有任何威胁的公主,她真正怕的,是如前世那般等了六年等来的冰冷结局。 来代州之前她尚想不通为何有威名远震的镇北军代州还会陷入焦灼之局,如今她既已明白这白雪掩盖之地,内里藏污纳垢,她又怎可能再如前世那般单纯地以为代州要面对的只有胡狄之围? -- 第217页 她不仅要护好她的少将军,更要让这里所有的真相都被剖开在昭昭烈日之下,还故旧今人一片清白。 “少将军,池将军说……”展墨还如从前一般打开营帐的门帘进来,刚走进一步就彻底傻在原地了。 乖乖,他怎么忘了这会公主殿下来了! “属下先出去了……”太过尴尬,他拔腿就想溜。 “池将军说什么了?”林悠已松开了燕远,转过身来,佯装看着别处。 燕远调整了呼吸,方稳住声音:“没听见殿下问你吗?” 展墨一头冷汗,不得不转回身,也不敢抬眼去瞧,恭敬地回禀:“池将军说粮食都分好了,就是代州来的那几个人,要让他们带些回去吗?” 代州来的人? 林悠看向燕远,想起她们路过代州时瞧见的代州城门的样子。 “代州是在找什么人吗?”她忽然问道。 展墨不明白公主怎么说起这个,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没听说找人,那几个代州来的官是常卫营的,来送布防图,说是倘若兴平郡出什么事,都可以撤到代州去。” 燕远看向林悠:“为何会这么问?” “我们来的时候路过代州,江孤月去打听过,代州城门前盘查详细,不只路引,还要核对身份、脸面,我与孤月都觉得不像普通的查问,倒像是在找人。” “找人……”燕远若有所思,“可没听说他们要赶在这时候找什么人。” 林悠神情严肃起来:“孤月曾经帮过许多次北地的州县衙门捉拿犯人,对这些事情比我更熟悉,她也觉得是在找人,可见代州确实在瞒着你们做什么事。” 燕远冷笑了一声:“早知他们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果然,收不到京城的消息只怕真的和这些人脱不了关系。展墨,同池将军说,我建议不要将粮食分给那些人了,代州的百姓就算缺粮,也该让我们的人去送。” 展墨肃然应道:“属下明白。” 展墨退了出去,帐内便又安静下来,外面雪还下着,北风偶尔发出呜呜的声音。 林悠重又看向燕远,经了这么一回,两人的心总算静了那么些许,只是燕远通红的耳垂却多少昭示着他此刻并不像往日练兵时那么平静。 “还有一件事,是京城里的,我想着也告诉你好些。”林悠声音低了些,同他说道。 “京城还好吗?”许久未曾听到京城的消息,燕远一时有些慨然。 林悠点点头:“表面上倒还维持着安宁,只是不知我走后,是否又有了变化。这批粮草本是宣州大营护送的,可才道广平郡就被烧了,这些是王行副将拼命领人抢出来的,所以这一月,我也没敢往宫里传信。” 燕远心内一紧:“那你可受伤了?” “大家都在保护我,哪怕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让我先离开,好在我也幸不辱命,总算到了。” “悠儿,是我不好,没能护好你,反而要你受那些苦,都怪我……” “胡说什么,我既要嫁给你燕少将军,自然得比旁人更厉害些。让你说的,险些忘了正事。”林悠嗔了他一句,而后离他更近了些,将声音也压得更低。 “你还记得闻沛吧?” “那个发了笔横财的闻家远亲?” “嗯,他之所以这么快就有银子在京城买院子,同忠勇侯世子脱不开关系。” 燕远的目光变了一下:“忠勇侯世子?顾平荆?” “我也觉得惊讶,可这就是查出来的事实,燕远,你还记得当时罗向全说他并不知道五行谷里关了余将军吗?” “你是怀疑……” “能与当年的定国公府抗衡,能在罗向全的眼睛底下利用他的人,可并没有几个。” “可顾家一向主战,当年也没少为我祖父之事出力。” “镇北军当年可是燕老将军的亲兵,如今呢?” 那一句话,仿若寒冬腊月里一盆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让燕远瞬间便清醒过来。 人是会变的,更是会伪装的,连当年祖父手底下的镇北军如今都能被他怀疑,更何况是一个仅因为政见曾支持过祖父的忠勇侯呢? “我明白了。”燕远郑重地向林悠点了点头,“悠儿,这场雪停了,兴许淳于鹰会坐不住,若胡狄果真到望月关挑衅,你记得,在这大营里千万护好自己,这一次,我定能把放冷箭的人揪出来。” 林悠知道,她既来了这里,就免不了有送他上战场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让自己鼓起勇气,而后抬手拉住燕远的手。 “那你也要记得,悠儿在等着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 西大营,如今代领镇北军的周新吴正坐在木椅上,表情凝重。 身边的亲卫承上一封密报来,又补充道:“葛成海自请领十大军棍,说是等事成了,再另给将军赔不是。” 周新吴冷笑了一声,将那看完的密报扔进了火盆里。 “他说的话听听就得了,青林驿又没人盯着他。” “等这里的事情了了,将军想怎么罚他还不是看将军的意愿。”那亲卫恭维道。 周新吴摇摇头:“罚不罚他不是什么要紧,倒是这位林姑娘,很有意思。半夜送青林驿离开,她难道真的知道什么?” 那亲卫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咱们可一点把柄没留下,那林姑娘一个从京城来的女子,如何能知道?恐怕是着急见情郎吧?” -- 第218页 “情郎?”周新吴有些意外。 那亲卫忙道:“那位林姑娘可是燕少将军亲自领回来的,住在燕少将军的营帐里,不少人都瞧见两人格外亲昵,不是情郎又是什么?” 周新吴一巴掌拍在那亲卫的脑袋上:“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告诉我!” 那亲卫吓得跪下磕头:“将军饶命,属下也是才听说。” 周新吴摸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京城来的姓林的姑娘,又与燕远亲近,只怕身份不简单……” “将军有什么计划?” “燕远不是没有弱点吗?这次就让我好好看看他到底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你告诉卫俊梓,他立功的机会来了,等雪消了,关外定然不消停,到时燕远只怕也顾不上他那小娘子,就让卫俊梓去试。” 那亲卫嘿嘿一笑:“卫郎中容姿俊秀,在军中可是独一份,想那小娘子也招呼不住。” 周新吴笑了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倒要看看这燕远是要他的小美人的命,还是要望月关这些人的命。” 第97章 想多了 就好比再过多久,燕远站在她面…… 半夜里下了一场细雪, 第二日清晨,京城的道路上便都是潮湿一片,水渍映着天光, 望之便觉一阵凉意。 忠勇侯顾摧怒气冲冲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府邸之中,下人们屏息凝神, 唯恐惹了侯爷不快。 顾平荆身上带着酒气,不过人倒还算清醒, 从里面迎出来:“父亲。” 顾摧闻到酒味, 很是不快地拨开他:“又出去花天酒地!” 顾平荆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撇了撇嘴, 转而挂上一个笑脸:“父亲这可是误会儿子了, 今日吃酒, 儿子是打探消息去的。这次圣上同意让咱们的商队运送粮草,不少人可很是看好, 钱庄里又有一笔进项,等商队出发了, 到时来找咱们运送订货的一定会更多。” 只是顾摧脸上却并没有如他所想一般挂上笑容,这位如今在朝堂上显赫万分的忠勇侯, 一路走到自己书房都沉着脸, 甚至连自己儿子的话都没有应。 顾平荆脸上有点挂不住,一边跟着顾摧往书房去, 一边又道:“可是朝堂上又出了什么事?父亲何故如此恼怒?府中好事将近,父亲便是看在妹妹的份上也该多些笑容。” 进了书房, 顾摧砰地将门关上:“笑容?你可知道今日早朝圣上说什么了?” “说什么?”顾平荆神情微变。 顾摧冷笑一声:“京兆衙门接了一桩案子,一个叫淳于婉的姑娘要给自己的父母申冤,你猜她的父亲是谁?” “淳于婉……”顾平荆听着这个名字觉得熟悉,“不是上次从五行谷里出来那个吗?她不是个胡狄人?” “她自己说她爹是余世缨!” 顾平荆面色大变:“余世缨?他不是早就……” 顾摧眼中闪过寒芒:“圣上果然还是留了一手, 当初审罗家时,半分不曾透露过这个女子的身份,后来她住在商府,我还当是商沐风动了心把人留下了,如今看来,恐怕他们早就有所怀疑了。” 顾平荆想了想,转而又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父亲,这罗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死无对证,他们就算有冤要申,又能得到什么结果?” “你懂什么!”顾摧斥责一句,“如今这位淳于姑娘可是被金鳞卫的人保护着,谁都不许见她,圣上这是有心要查当年的事。” 顾平荆倒是丝毫不怕:“查就查呗,那都是定国公府做的事,和我们又没关系。父亲,当务之急该是妹妹与大皇子殿下的婚事啊,我可听说姑姑在宫里没少为此事筹备。” “你姑姑是妇人之见,你也跟着她净是关心那些旁支末节。如今好不容易才让圣上同意以商队协助粮草押运,最要紧的是北疆的情况。” “北疆是什么样,父亲不比儿子清楚吗?”顾平荆笑道,“这北疆诸事皆在父亲掌握之中,燕少将军又英勇善战,哪里需要担心?倘若父亲实在为那什么淳于婉烦恼,儿子将她处理了就是,何需这般如临大敌一样?” 顾摧狠狠叹了口气:“我就是太纵着你,才让你无法无天,近来你可消停些,也不要总与人吃酒,好好守着些规矩。” 顾平荆应道:“知道了,父亲莫要担忧我了,那群纨绔子弟只知醉倒温柔乡,父亲还是想想妹妹的事吧,儿子可听闻大皇子殿下并不同意成亲呢。” 顾摧目光深了深:“这可由不得殿下,皇子成婚,到头来还是圣上说了算。” * 代州的雪下了两日才停,山间积了厚厚的一层,按理说这个时候是最不易作战的,可却正如燕远所料,雪一停,淳于鹰就坐不住了。 胡狄人耐寒,历来就多有趁雪进攻的先例,虽说雪中作战对两方都属不利,但相较之下,还是大乾的兵士所受的限制更多。多年的征战让胡狄人发现了这一点,是以自打到了代州,燕远就一直跟底下的兵士在说,越是雪停的时候,越是危险。 冬月十八,胡狄的两队精锐,分两个方向进攻望月关的东西两边关口。 这里地势险要,但山间却有高地,两边本就为了争夺高地打得不可开交,如今更是分毫不让。 燕远身为先锋,自然要领兵出关迎战,而也许是此次两边形势严峻,除去池印将军驻守望月关的城垛,其他各营的将军均领兵而战。 -- 第219页 原本热闹的主营,在兵士迎战之后,霎时间空了下来,只有从兴平郡征来做饭的百姓还在东北方向的膳房劳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望月关下,这里的百姓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时不时就战乱的日子。 林悠裹着燕远给她的厚厚斗篷去膳房帮忙时,瞧见那些百姓的面容,不见一丝的紧张慌乱。 她从小在宫中长大,其实并不会做什么吃的东西,学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样,都是些在这里用不上的小糕点。 幸而眠柳一向能干,很快就与那些切菜掌勺的妇人熟络起来,甚至还新学了几样没见过的北地菜式,虽然不好给林悠吃,但回去给宫里的其他宫人解解馋还是可以的。 眠柳跟着那些妇人准备吃食的时候,林悠就在边上坐着瞧,她偶尔也会帮着盯那灶台上大锅的火候,百姓们不知她身份,热情地教她些没听过的知识,倒让林悠先时的紧张消散了不少。 每每这种时候,江孤月总是在外头守着,她好像不怕寒风,靠着膳房的土墙站着,轻松又恣意。 大军出征了三日,三日林悠都是这么度过的,她渐渐地好像没有了焦虑,哪怕直到此时还是没有收到京城的一点回音,但瞧着那些充满希望的百姓,她就总觉得代州会好起来。 只是关外这一仗似乎打得颇为艰难,已是第三日的日暮,还是没有听说兵士们回来的消息。 林悠站在膳房外的一片空地上,远远眺望着北方的群山,隐约可见修建在山上的城墙随着山势蜿蜒起伏,而在那峰峦的另一边,北军的士兵正据险而战。 “是,林姑娘?” 忽然有人叫她,林悠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一身灰白的麻布长衫,外罩毛领大氅,生得白净文雅,若非知道这是北军大营,根本看不出这人出自军中。 林悠问道:“你认识我?” 那人温和笑笑:“前几日姑娘运送粮草前来,在下有幸远远见过。还要多谢姑娘解了北军燃眉之急。” “阁下是……” “一时心急,竟忘了介绍,在下是随军郎中,姓卫,名俊梓,代州人士。” 这位卫郎中林悠倒是有所耳闻。 军中郎中约莫七八个,从京城天风营跟着过来的是孟先生,林悠是见过的,余下的几个郎中也都是各营带过来的,倒是这位卫郎中本就是代州人,是跟随镇北军在此多年的。 “不知卫公子前来,是有什么事情?” 古语有道“君子远庖厨”,且不论这话本来想说什么,总归是让不少读过几本书的男子,都不怎么爱到这膳房附近来,这卫公子过来,林悠倒是有些意外。 卫俊梓总是一副温和模样:“听闻林姑娘与燕少将军交好,如今将士们出关迎敌,若按往常,总得数日才得回来,到时难免有伤员,定又要忙碌,可少将军曾救我于刀下,我想着若有机会还是要报答,便斗胆,想送些温养的东西给姑娘,权作心意。” 林悠这才瞧见他那大氅的广袖之下,果真提着一个纸包,说完这话,卫俊梓将那纸包提起了一些:“还请林姑娘莫要嫌弃。少将军一概不接受我等的谢礼,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他说得万分诚恳,且燕远的性子林悠也知道,确实不会受旁人的这种东西。 她瞧着卫俊梓的模样,想了想,浅浅笑了一下:“卫公子有心了,只是到底不是我曾帮过卫公子,这东西我受之有愧。” 卫俊梓有些急了:“姑娘说的是哪里话?少将军待姑娘不同,我们都看在眼里,在下也是无奈打扰姑娘,倘若姑娘也拒绝,在下受少将军大恩,可真是无处得报了。” 他说得急切诚恳,瞧上去倒是极为真挚,林悠想了想,方道:“那这东西就当是我欠卫公子一个人情了。我可不敢贸然领功,日后若有能帮的上的地方,卫公子只管开口。我虽为女子,可也大言不惭地说一句,往昔也认识了些厉害人物,倘若卫公子有什么事,兴许我能帮得上忙,也算好事一桩了。” 卫俊梓笑了笑:“如此倒也好,有姑娘相助,想来少将军也不至于再拒绝在下的好意。我母亲曾教导我要报恩,若是少将军之恩不报,我终究心里难安。” 林悠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叫了眠柳来,收下了卫俊梓送来的温养补品。 原本这也算为此事作结了,可这时辰赶得巧,正到了晚膳的时候,卫俊梓瞧着天色渐晚,而关外还没传出战事结束的消息,便又开口道:“如今天色晚了,林姑娘还不回帐中休息吗?” “这里人多些热闹,我也不急回去。” “赶早不如赶巧,在下来的时候倒忘了,今日山下送了些卤菜来,算是北地的特色,若林姑娘不嫌弃,不如也来尝尝?” 林悠瞧着暮色下对面人的样子,心内不免感慨。 这卫俊梓放在一众北军粗犷武将之中,当真也算得上鹤立鸡群,若非有燕远那样的人在,只怕他单单站在那,也要将那些一向不注重外表的武将们都比下去。 温和知礼,干净沉稳,又是北军之中的郎中,治病行医,这种种叠加之下,倘若站在这里的真是一个十几岁初入世事的小姑娘,怎能没有一点动心? 就好比再过多久,燕远站在她面前都会让她羞怯紧张一般,如卫俊梓这样的人,对于一些心思单纯的姑娘来说,便是极具迷惑的特殊存在。 -- 第220页 林悠目光深了深:“卫公子热情相邀,本不该拒绝,只是……” “林姑娘不必客气。”仿佛是生怕听见拒绝的话,卫俊梓连忙开口,“在下说过,当初是燕少将军救在下于刀口,如今林姑娘既是燕少将军的好友,那在下也自该一尽地主之谊。大军如今正在关外,林姑娘想来也有所担忧,在下那里离关隘更近,若大军得归,定能先知一步。” 这个由头可比什么卤菜诱人得多。 林悠微微沉思,看向了站在旁边的江孤月。 自打来了这里,江孤月就换了随常衣裳,只在腰间佩了一柄剑,少了许多江湖杀伐之气。 卫俊梓心有余悸地往那剑上瞄了一眼,可又打量对方是女子,并未太放在心上。 见江孤月极小幅度地点了下头,林悠方转回视线来笑着道:“那便要劳烦卫公子上心,尽早将燕远他们的消息告知了。” 那卫俊梓神情激动,忙道:“姑娘这边请,在下这就遣小童去盯着,若大军一回来,立时告知姑娘。” * 原本厚厚的积雪已被踩得不成模样,翻出的岩土混着暗红的血迹,正昭示着此处战场方才的激烈。 三日几乎可说是正面的对抗,让大乾和胡狄的队伍都损失不小,但到底是山势有利,池印将军的计策并上燕远的英勇,到底也没让胡狄占了便宜。 也许是见寒风呼啸,便连胡狄士兵都几乎到了极限,这一日下午,胡狄便已成阵型退兵。 军中有性子急的将领,怒喊着要将胡狄蛮人追杀殆尽,可燕远清楚,他们后备有限,大军三日里损耗也不小,并非一勇到底的好时候。是以打扫过战场,北军兵士便要重新回关中休整。 但这一回,也出现了一些与之前不太一样的地方。 比如镇北军丙字营的左庶卫长,在收兵的当口便被燕少将军亲自绑了起来。 那庶卫长姓丁名陆仁,说起来也算是镇北军旧部,当年就曾跟随老将军上阵杀敌,一手弓箭军中无出其右,立过不少功劳,镇北军的不少人听说他被少将军抓了,不光是觉得疑惑,甚至有人一脸怒意,仗着自己年纪不小,一副要找燕远问个清楚的样子。 只是燕远好像是故意要做给那些人看,回关内的队伍里,丁陆仁被绑着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在连着三日的作战已近乎到达极限的兵士之中,格外显眼。 镇北军对此议论纷纷,但北方各部的将领却都未置一词。 直到大军与池印将军汇合,过了关口,快走到关内驻扎的大营,一个十几岁的新兵小子,从对面直冲着燕远跑了过来。 “什么事连规矩都不记得了?”展墨赶忙将人拦下。 这小子他倒是认识,是他们来望月关的路上捡的,那时候生病快死了,孟先生把人救活后,就让他一直跟着天风营戊字营了。 那小子名叫宝才,扶了一下自己因跑动歪掉的帽子,喘着粗气道:“少将军不好了,林姑娘去了卫郎中的帐子,好一会了都没出来!” “什么?” 燕远抬手将拴着丁陆仁的绳子扔给展墨,一骑绝尘而去。 那丁陆仁抬头看了一眼先他们一步离开的燕远,懒懒地道:“少将军可真是任性,这就扔下人走了。” 展墨扯了一把拉着丁陆仁的绳子,丁陆仁一下没有站稳摔在了地上。 “池将军说了要在天尽黑之前赶回大营,丁卫长,你别赖在地上不起来啊!” “你!”丁陆仁瞪着眼睛费劲巴拉想从地上爬起来。 展墨根本懒得理他,策马就继续往前走去。他现在担心的,是少将军和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按理说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跟着卫俊梓去他的营帐呢? 第98章 谁是内鬼 他敢动你,我打死他也不为过…… “燕少将军!” 远远的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 燕远到了营地门前,下马扭回头看去,竟是镇北军的周新吴并几位北方各营的将领。 “周副将有什么事情吗?”燕远如今心急林悠的状况, 并不想与这些人纠缠。 周新吴走上前来:“方才瞧见燕少将军一人离队,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燕远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道:“几日征战,急着见面罢了, 怎么,周副将也有想见的人吗?” 周新吴一噎, 这燕远行事一向乖张, 如今是把所有一切都摆在面上了, 可他偏偏还没法反驳, 谁不知道燕少将军与刚来不久的林姑娘之间不一般?可这是兴平郡不是京城, 边疆一向事急从权,又是燕远的事, 谁敢说一句不是? 周新吴心里清楚,整个营地里的兵士, 若想找出一个不服燕远的,怕是比找出一个想当逃兵的还难。 敢领几百精锐就单刀直入的人, 谁敢对他的事有意见? 燕远不欲理这人, 说完了话转身就往营内走去。 可周新吴好不容易拉了这么多人追上来看戏,又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他连忙跟上去:“少将军这是要往哪去?郎中那里吗?那边都是伤员, 如今恐怕也正乱着呢。” 那些跟随而来的北军将领,本是听周新吴说营内出了事, 如今看见燕远和周新吴的样子,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不敢多问什么。 燕远懒得搭理周新吴,快步往卫俊梓的营帐走去。 -- 第221页 周新吴自己也有些尴尬, 可一想到如今的形势,瞧着那些北军将领到底还是跟着去看热闹,不免又心安些许,厚着脸皮接着跟上。 卫俊梓的营帐就在入营不远的地方,旁边就是伤兵修养的帐篷,此刻天色已晚,亮着几盏灯笼,在寒风里孤零零地摇曳。 “少将军,那是卫郎中的营帐。”周新吴惊呼出声,“这般贸然,只怕不太妥吧……” 可燕远哪里会听他的?他大步上前,一把掀开那营帐的门帘。 “啊!”周新吴低呼一声,可声音戛然而止,人也愣在了那里。 卫俊梓的营帐之中充盈着淡淡的药味,旁边隔着简易的木架,将他休息的地方与看诊之处分隔开来,可奇怪的是,还不到睡觉的时辰,看诊的这一边却没有人。 “卫俊梓人呢?”燕远厉声问道。 “这,这……兴许是出去了吧?”周新吴不太确定。 燕远冷笑:“周副将,卫俊梓是镇北军的人,你是在问我吗?” 周新吴攥紧了拳头,可面前的人是燕远,他又根本不敢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对方不仅是先锋,可还是燕家后人。 燕远四下看了看,抬脚向那帐中走去。 周新吴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抬脚跟了进去。 营帐之中一片安静,安静得甚至让人觉得诡异,周新吴原本并不紧张,却因这莫名的安静渐渐没底起来。 后面跟进来的北军将领不明就里,这卫郎中他们也见过几次,瞧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燕少将军找这人做什么呢? “卫俊梓?”周新吴越走心里越没底,提高声音喊了一句,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安静。 燕远看了他一眼,往那被木架隔开的里间走过去。 刚一转过去,两人顿时都停在了原地。 “燕远!你回来啦!”那供人休息的里间之中,竟站着林悠!听到他们过来的声音,转过身笑着开了口。 “悠儿……”燕远一瞬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周新吴难以相信地揉揉眼睛,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跟来的北军将领才刚跟着走过来,个个互相看看,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林悠笑靥如花:“卫公子说他这里等人快些,原来真的没有骗我呢。” 燕远快步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上下看着:“你没事吧?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悠轻轻拍了拍他肩上的灰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卫公子,好像是不太好哦。” “他怎么了?” 林悠抬眼,越过燕远朝后面的周新吴和其他北军将领瞧了一眼,而后道:“他在外头呢,你们来这,是来找他吧,跟我来。” 燕远见她狡黠地眨了下眼睛,终于微微放心下来,看来她是真的没事,又或者本来是有事的,却也已经解决了。 林悠带着燕远,后面跟着那些将领又从卫俊梓这营帐之中走出来。 外头天早尽黑了,营间点起了火把,路倒是照得清晰。 因知道今晚大军回营,是以各处的兵士忙忙碌碌,已经有先行运回的伤兵到了,整个营中不似前几日夜里那么孤寂。 林悠脚步轻快,领着这些人绕过卫俊梓的营帐朝后面走去。 众人不明就里,还当是卫俊梓这会已在处理伤员,是以在绕过那营帐,瞧清楚眼前的一幕时,饶是这些将领久经沙场,不免也因毫无准备被吓了一跳。 “呜呜……”那位卫郎中此刻被吊在营里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嘴巴上绑了一圈白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呜呜地挣扎。 而下头,江孤月靠着树干悠然站着,瞧见林悠领着人来了,才直起身重新站好。 “悠儿,这是……”连燕远都惊讶了。 林悠看着那正在挣扎的人,淡淡地道:“孤月到底心狠了些,我只说先把这人打发出去就行了,兴许孤月是怕他跑了吧?” 北军的将领忽然觉得这言笑晏晏的姑娘有些可怕起来,其中一位老将军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能动用私刑呢?” 林悠轻笑了一声:“卫郎中欲行不轨,幸而孤月武艺高强这才没出什么事,我不通军中律法,不知这样的罪,在镇北军该怎么罚呢?” 她说着看向燕远,燕远虽不知她具体打算,却也多少明白她的意思。 他转而看向周新吴:“周副将,这可是镇北军的随军郎中。” 若非天色太暗,众人定能发现周新吴此刻已是面色苍白。他看了一眼卫俊梓,被吊在树上的卫俊梓此时眼睛睁得极大,像是在呼救一般。 可周新吴实没想到这位林姑娘身边的人这么厉害,如今到了这般境地,他也只能弃车保帅了。 “敢在大营里图谋不轨,当打军棍二十,以儆效尤!”周新吴攥着拳大喝出声。 江孤月微眯了一下眼睛,这周新吴倒是个狠人,卫俊梓这样没什么体格的人,打二十军棍,和死了也没两样了。 燕远眸光深了深,看向挣扎得越发厉害的卫俊梓:“那就按周副将所说来吧。” 他说完这话,欲带着林悠离开,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颇为“好心”地补充道:“周副将放心,我那里有上好的伤药,等会就派人送来。” 周新吴很是难看地笑了一下:“多谢少将军。” 等回到自己的营帐,燕远终于可以褪下平静的伪装,才一进屋,他便一下将林悠抱了满怀。 -- 第222页 三日多不见,林悠瞬间鼻子一酸,她回抱住燕远:“我好好的呢。” “哪里好?那卫俊梓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打你的主意?” 林悠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我就说要让孤月先行把他处置了才行,若是等你呀,你少不得又要冲上去打人。” “他敢动你,我打死他也不为过!” 林悠笑了一下:“都是北军的先锋了,怎么还说这种话呢?” “他们想隐瞒当年的事,大可以冲着我来,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就是该死!” 林悠松开他,领他坐到铺好的榻上。 “那卫俊梓倒是想干点什么呢,可他没出手,被孤月一招就制服了。” “我听到宝才说你跟着卫俊梓走了,我……” 林悠拉住他的手:“我记得,你说过的,这个大营里,除了你,除了池印将军和张季将军,谁都不能相信。我怎么可能信镇北军一个从前都没说过话的郎中呢?” “那你还跟着他……”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还想着对自己人下手。” “悠儿……” 她的目光格外坚定,全然不像是那不通世事的小公主。 “燕远,望月关之重要,你比我更为清楚,这关口之后,是大乾广袤的土地,是大乾百姓的安危。望月关不容有失,我既是公主,保住它,就也是我的职责。” “可,可你不用让自己冒险……” “那么多人都为了抵御胡狄拼了性命,难道我就特殊,我就不能有所努力吗?你看我们不过小小地用了个计策,那背后之人,不就露出了一点马脚吗?” “你是说,周新吴?” 林悠轻轻点了一下头:“只是没有证据罢了,但有卫俊梓,就会再有别人,只要他急了,越是想趁早对我下手,我们越能找到真正的证据。” 燕远容色严肃,忽想起那被抓住的丁陆仁,他们都出自镇北军之内,又都是当年的旧部,真相,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再给我几天,我一定能审出来。” 林悠轻轻抱住燕远:“虽然粮草所剩不多,但只要我们把这些障碍都清除,总能往京城传出消息。皇兄一定会努力,让粮草尽快送来。” 此一番大乾和胡狄各有伤亡,若胡狄再想进攻,至少也要等队伍重新收整,这休整的几日,便是他们在如今几乎弹尽粮绝之境里,揭开所有真相的最后机会。 第99章 西北望 倘若他的推测都是真的,那么也…… 宫城, 濯玉宫中,淑妃顾毓秀正同顾萱说着话。 顾萱含羞带怯,听闻淑妃说等会让她与表兄见面, 更是双颊绯红。 她自然是听说了宫里的消息,说表兄并不同意成亲,可顾萱心里却认为那不过是表兄忙于政务的推辞之语罢了, 只要见了面,表兄自然会心软答应下来, 自幼她每每见堂兄, 表兄也都是依着她的, 这次定也是一样。 她自问从小便严格要求自己, 满京城里再没有谁能有她更适合大皇子妃的位置, 自也从没有想过会遭到拒绝。 及至日暮,宫人才来禀报, 说是大皇子回来了。 顾萱立时便起身,难得地显露一丝坐立难安的模样, 淑妃瞧着她笑了笑,着人去将林谚请过来。 整一日, 林谚都在官署处理与北疆有关的事情。前几日父皇同意忠勇侯所荐的商队协助宫里派出的官员再往代州运送粮草, 可队伍出发不过两日,刑部便呈上闻沛搜刮民财囤积居奇的证据。 那小小一个商人, 可谓是猖狂至极,从秋凉开始便大肆囤粮, 又仿佛知道北疆要面临如今的状况一般,专将各处囤积的粮草运送到前往代州毕竟的各州府存放。 而他带着商队出发之后,一方面押送宫中的粮草,另一方面竟然沿途高价向百姓兜售粮食! 一些往来代州与京城的小商队向他询问粮价, 他竟狮子大开口,扬言这粮草到了代州可以翻卖五倍的价格,甚至还想着拉人入伙。 林谚从未想过会有这样无耻的商人。只怕他根本不知道刑部的官员早就扮作百姓一路跟随他们的队伍,更是妆扮成其他商队的商人、镖师调查证据。 原以为至少要到代州才能令这人露出马脚,谁想到不过两日时间,这一桩中饱私囊的案子就浮出水面。 那闻沛还是当年闻皇后的远房侄子,没想到竟是这般不堪之辈! 林谚心情并不好,听闻母妃召见来到正殿时,身上也多少带了些不同以往的低沉气息。 顾毓秀只当他是处理政事累了,笑着迎上去:“谚儿,今日萱儿好不容易来了,母妃想着,你们也久未见了,也该说说话,正好萱儿说她有一篇文章不解,还想请教你呢。” 林谚朝顾毓秀行了礼,目光落在顾萱身上。 顾萱同他记忆里一样,还是温柔地站着,只是林谚这次却有种假惺惺的感觉。 “母妃,代州事急,朝堂上事务也繁多,儿臣理应优先为父皇分忧。表妹既然请了女先生,还是请教先生为好。” 他说完,便不欲在此久留,只是才刚要转身离开,那一向谨守礼度的顾萱,竟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林谚停下脚步,看向顾萱。 “殿下,便连一句话都不想与我说吗?” 少女眸中泪光盈盈,泫然欲泣,正是最惹人怜爱的样子,那般柔弱委屈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疼三分。 -- 第223页 可林谚却忽然觉得累极了。 闻沛被抓,不几日就会被押送回京城,到时推荐此人的侯爷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而这时候,顾萱和母妃竟还想着那些男女之事。 他一下甩开顾萱的手:“表妹,我不想耽误你,我既心里任你这个妹妹,便当你是亲妹妹一样看待,除此之外,就莫要再生枝节。” 顾萱一下愣住了,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可一向温和的表兄怎么会忍心拒绝她这么多次呢? “谚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顾毓秀走上前来,焦急地说道。 林谚终于忍不住了,他转过身面对着顾毓秀,便是心底已是歇斯底里在呐喊,可多年的教养终归让他说出的话放缓了几分。 “母妃!你怎么还不明白?如今再出发去代州运送粮草的队伍又出了事,整个京城都是岌岌可危,外有胡狄,内有叛徒,难道我身为皇子,在这等时候竟还要沉迷小意温柔吗?况且我本无意,又为何要耽误顾萱呢?” “怎么会是耽误呢?”顾萱哭了出来,声音里满是委屈。 顾毓秀彻底震惊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儿子:“谚儿,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与萱儿成亲,这也是在帮你啊,有你舅舅在外帮衬,不是更容易做事吗?” “更容易?”林谚冷笑了一声,“母妃,舅舅只怕都要自身难保了,侯府是母妃的母家,我自然要尽力相助,可我首先是大乾的皇子,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徇私的。” “林谚!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顾毓秀声音甚至都有些颤抖。 “儿臣知道,儿臣再清楚不过。”林谚忽然向自己的母妃行礼,“儿臣是母妃的孩子,可儿臣又是皇室之后,儿臣理应为百姓思量,而非囿于一己私利,反而做出鱼肉百姓的昏聩之事。母妃,儿臣心意已决,还请恕罪。” 他郑重地行过那一礼,而后起身,迈着比从前都更坚定的步子朝大殿外走去。 顾毓秀攥紧了手:“林谚!你给我站住!” 只是那一向最是恭顺的大皇子,却始终向前,不曾回头。 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妥协,林谚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伐。 * 燕远从关押丁陆仁的营帐中出来时,天色已尽黑。 审了三日,到底还是用了些“非常手段”才让他终于找出了那被某些人刻意隐瞒起来的蛛丝马迹。 呼啸的北风穿过大营,只有巡逻的卫队走过,发出兵器碰撞的声音。 冷风让他因审问而气血上涌的大脑变得清明许多,有了眉目,就差从那些故纸堆中翻出证据,把四年前害得他的至亲埋骨海崖山的真凶绳之以法。 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影响望月关的战事,还得想个万全的办法才行。 燕远沿着大营向东,一路走到临近东边的一段城墙。 这里的城墙可以算整个望月关城墙的附属,只有并不太长的一段,主要是为了瞭望关外的情况。 也许是太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燕远沿着石阶登上修建在高地上的城墙,夜晚驻守的士兵主要任务是瞭望敌情,在这段城墙上并没有很多,他沿着城墙向西,入眼是夜里群山起伏的脉络,倒是罕见地有了些属于自己的安静时间。 按丁陆仁所说,他也是奉命干出那些叛主求荣之事,可他只知道京城的一个大人物与周新吴有来往,却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按他的说法,这四年间,周新吴一直都与京城的那个人有信件往来,关键就是这些信是否被销毁,以及若有留存,又都放到了什么地方。 莫名地,燕远想到了五行谷。 修建五行谷的银两出自当初工部给锦州拨的银子,这些是能看见的地方,由罗向全一手操办。可当年本驻守代州的余世缨将军,却是在失踪之后,到了五行谷中,这暗中操办的人,会否就是与周新吴联络的那个人呢? 一个可称得上呼之欲出的答案,让燕远忽觉这冬月里的寒风格外刺骨。 倘若他的推测都是真的,那么也许当年的代州根本不是被一派人掐住了命脉,而是先后有两派人,在不遗余力地将这个地方围成一个孤岛! “少将军。” 燕远猛然回头,一拳已经打出去了,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收力停在那人面前。 “你?你怎么在这!” 一身夜行衣站在阴影里的,赫然是本该在京城的殿前司副指挥使许之诲。 “我奉命隐藏身份保护公主。” 他的话很简短,但是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燕远微微思考便能明白。 “圣上怀疑我?” “不是怀疑你,是怀疑京城。” “你不该现身,但现在却现身了,知道了什么?”燕远问。 他与许之诲私交甚笃,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丁陆仁说的那些旧事,他好像根本没办法全然相信这位曾经的朋友。 许之诲微微皱眉,他感受到了,不过这并不要紧。 “金鳞卫的人可以送消息回京城,我想你很需要。” “既然可以,为什么现在才说?”燕远冷笑。 许之诲平静地道:“因为这条路,连金鳞卫也是刚刚打通。” 燕远的目光陡然变化:“你的意思是整个代州其实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四年,足够一个势力盘根错节,而你现在想要动其根本,若不能跳出这一个势力范围,你觉得,有几成胜算?” -- 第224页 燕远沉默了片刻。 他无比明白许之诲所说,他自从到了代州,在查四年前一事上就是举步维艰,不管是想找到当年的卷宗,还是找到本该被镇北军保管的战报,所有的案卷都以各种各样的原因遍寻不得。 他身处局中,若要破局,跳出其外,自然是最快的办法。 “忠勇侯。”他终于抬起头,向许之诲说了这三个字。 许之诲眸光微深:“他的好儿子手底下的人出了事,恐怕已经自身难保。” “不够。”燕远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来,“他牵扯的地方,也许不只代州。” “我会把消息传回去,尽量坚持到你处理了关外那个。” “好。”燕远郑重地点头。 城墙的西侧,此时在寒风里却传来一个不太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燕远!你在那里吗?” 是林悠的声音,燕远神情蓦然变了一下,甚至来不及与许之诲再说些什么便连忙转身看过去。 原本昏暗漆黑的城墙上,此刻远远出现一盏豆大的灯,她雪白的斗篷,在夜色中明朗温柔。 许之诲瞧见那一盏灯,未再多说什么,几乎是瞬息之间就重新隐没进夜色之中。 燕远急急地迎上去:“你怎么来这里了,山上风大。” “他们说你在这,我就来找你了。”林悠一张小脸都已冻红了,却是扬起头,朝他笑得灿烂,“你看,这个地方能瞧见月亮呢!” 第100章 射天狼 燕远,生辰快乐! 寂静而高远的深空, 像是笼罩在群山之上的巨大棋盘,上面是稀疏星子组成的棋局,还有一轮明亮的弦月, 似娇羞的琵琶女一般,半掩娇颜。 林悠拉着燕远的手,兴奋地眺望着那在高空之中格外明亮的月亮:“宫里没见过这么亮的月呢, 倘若是月圆之夜,那该多亮啊。” 燕远侧脸看着她, 夜里太冷, 她的小脸冻红的, 鼻尖也红红的, 可她笑得却格外灿烂, 好像自从来了代州她都没有这样高兴过。 燕远看着她的样子,好似不自觉地就暂时忘记了那些旧案带来的烦恼, 他笑道:“月圆的时候,能把山脉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 “多希望我也有机会看一看那样的月亮。这里叫望月关, 是不是因为这个呀?” 燕远为她紧了紧斗篷,又将那毛绒的领子立起来, 将她的小脸包裹在里头。 “据说这里自古就是军事重镇, 是要屯兵的重要关口,也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那些出征的将士,长年累月驻守在这里, 见不到家人,兴许收到一封书信都难,每每四年家中亲人,他们便会登上高高的山峰, 仰望当空的明月。” “是因为古人诗中都说明月代表相思吗?”林悠问。 燕远笑了笑:“也许吧。虽然身处两地,但却能和亲人共同仰望同一轮月亮,也算是遥遥寄托了心思吧。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就被称作望月关。” 林悠转过头看向他,不知是不是边关的风也比京城更烈,他的眉眼之中,似乎有更多的刚毅。 她突然心有所感,柔声问道:“那你呢?你也会在思念亲人的时候,来这里看月亮吗?” 燕远微怔了一下,视线从遥远的月亮落回她的身上。 她的眼眸在月光下似乎格外明亮,许多珍贵的,他无比想念的情感,在此刻,从静谧的夜里悄然生长。 还未曾听到他的回答,林悠便忽觉鼻子一酸,视线也有些模糊了。 她看着面前的燕远,忽然就想到了前世,他在望月关的六年,是不是也有无数次,这样站在城墙之上,顶着寒风,遥望一轮满月呢? 他该是在怎样的孤立无援之境里,生生坚持了六年之久呢? “悠儿……”燕远发觉她好像哭了。 林悠忽然踮脚,倾身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会一直陪我看月亮的对吧?” “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问?”燕远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整个人像是僵硬在原地一般,动都不敢动一下。 “雪停了,胡狄人还会再来,燕远,就算是为了我,保护好自己。”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还以为你不怕冷跑到这里是为了看月亮呢,原来月亮也不能帮你停止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林悠不满意地撅撅嘴,而后松开他,“我有正事。” “什么事?”燕远垂眸看她。 但见她竟从那厚厚的斗篷里“变”出一个崭新的荷包来:“燕远,生辰快乐!” 生辰…… 那一瞬,燕远是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回应,他好像被丰盈的情绪包裹着,只剩下扑通扑通越来越快的心跳昭示着他难以自抑的激动心情。 月光下的少女就像是很多年前跟着他偷溜去御膳房吃糕点时一样,明媚,纯净,还有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狡黠。 他怔怔地想要开口,却觉得任何词句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久未听到回复,林悠有些不满:“怎么,燕少将军及冠了,便也要摆起谱来了吗?” 燕远望着他,终究抬手一把将她捞入怀中,他的脸深深埋进她斗篷的绒毛之中,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林悠愣了一下,随即浅笑:“燕少将军若是让人看见这么狼狈,日后还怎么训练兵士呢?” -- 第225页 好一会,燕远才像终于找回了开口说话的能力:“他们只会羡慕我还能收到公主的生辰礼。” 冬月廿四,正是他及冠的日子,可这几日忙于战事、忙于旧案的调查,连他自己都早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可是林悠却记得,不只记得,她还准备了礼物。 “这可是我在京城时绣了好久的,你可要好好收着。”林悠将那荷包放进他手中。 一个小巧的荷包,上头绣着两只燕子,与林悠的那一只荷包,就好像是遥遥呼应了一般。 燕远郑重地将那荷包收进怀中,像是珍藏绝世的宝贝一般。 林悠不禁问他:“荷包就该系在腰上,你怎么藏起来了呢?” 燕远笑道:“这是悠儿给我的,我才不给他们看呢。” 林悠被他逗笑了,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欠你一个冠礼,等回了京城再还你。” “不用还的。”燕远揽着她的肩,与她一道抬头看向那半弯弦月,“这个礼物,比那些虚礼,可珍贵多了。” 那一刻,在这曾寄托了无数人相思心绪的望月关之上,似乎浩瀚时空之中的某个孤独的身影,终于冲破了岁月的枷锁,在漫长的等待里,找到了与他共振的灵魂。 * 长夜未尽,月色的阴影里,指向天狼的利箭已然搭在了弓上。 展墨气喘吁吁地跑上这一道城墙,远远地朝着那边的燕远禀报:“少将军出事了!丁字营走水了!” 燕远和林悠转身看向他,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几乎时同时看向西南方向的丁字营。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那边的天空,即便是在这城墙之上,也仿佛能隔着寒风感受到火焰的热度一般。 “丁字营,那不就是放粮草的地方吗?”林悠骇然。 “展墨!送公主回去!”燕远已然感觉到不对,抬脚便往城墙下跑去。 他才刚从丁陆仁嘴里审出些有用的东西,丁字营就立马起火,许之诲果然所言非虚,对方的势力在四年间已盘踞代州的方方面面,他可能等不到许之诲将消息送回京城,就得先凭着自己跳出局外了。 林悠见他走了,连忙也跟了上去。 “殿下,如今营中也不完全安全,还是先回公子的帐中等候吧。”展墨赶忙上前来。 只是林悠眼见西南方向的大火,又怎能全然置之度外? 她推开展墨:“江孤月在城墙下等着我,有她在我没事的。” “可是殿下……” “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退下!” 展墨微惊,他茫然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公主离开的方向,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不太真实。 林悠并非贸然涉险之人,她不过是深深明白,前世的六年她错过了太多。在这近乎绝境的望月关,她今生不能再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更不能错过改变命运的每一个契机。 他们的队伍刚到兴平郡的时候就曾遇到粮草起火,如今在望月关的大营,又是这样的结局,这如出一辙的手法,让她不得不认为,这两次“意外”背后,也许就有能够解开秘密的联系。 只是丁字营存放的粮草、木柴,都是些易燃之物,那大火燃起来,哪里那么容易熄灭? 整整一个晚上,大营中的兵士不眠不休地灭火、抢救粮食,可收效甚微,待新一日的日光洒落大地时,整个丁字营的仓库,只剩一堆灰烬。 池印将军沉默地站在那废墟之前,值守的士兵罚过了,纵火之人也在调查,可是那些对于他们如今的处境来说,可以说是什么用都没有。 最后的粮草,在一个晚上之内付之一炬,京城的粮草还不知什么时候运来,整个大营里这么多的兵士,难道要饿着肚子上阵迎敌吗? 燕远就站在池印将军身后,他的脸上身上尽是灰尘,衣裳也划破了几处,可是努力了一夜,却什么都没有留下,难道连上天都要断绝北军的生路吗? 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越发鲜明地感觉到那看不见的手要将他、将北军尽数推进深渊。甚至也许他们与胡狄都有联系,这才能里应外合,始终不断地给北军施加压力。 他攥紧拳头,忽然转身向营内走去。 “燕远!你去哪?”林悠一惊,连忙追上去。 一夜的忙碌,她原本的发髻早已散乱,只有眠柳临时找来的发带松松挽着,微微跑动,便有不听话的头发跑出来,垂在肩上。 她原本身为公主,一向要注意仪态,可此时却完全顾不得,燕远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她需得小跑着才能追上。 燕远一路未停,几乎可说是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镇北军主将的营帐。 周新吴正在帐中拿着一个面饼在吃,还没吃两口,就见燕远直接闯了进来。 “燕少将军?” 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一直走到他跟前的燕远抡起胳膊就给了他一拳。 周新吴完全没有准备,瞬间就被打倒在地上,手里的半个饼子也掉在了地上。 “燕远,你疯了!” 周新吴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 燕远冷笑了一声:“我看是你疯了!” 他不由分说,上前又是一拳。 周新吴被彻底打傻了,莫说他本来就不是燕远的对手,便是目前的情况,根本就让他摸不着头脑。 “燕远,你无故打人,就是到池将军面前,也是要罚的!” -- 第226页 “该罚的是你才对!”燕远一拳打下去,几乎是咬牙切齿,“丁字营的火是怎么回事?镇北军连粮草都看守不住吗?周将军昨夜睡得可好啊?外面喧闹一片都不曾吵醒你呢。” “燕远!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想让粮草走水的吗?” “难道不是吗!”燕远大喝一声,让周新吴彻底愣住了。 那位年少时便冠绝三军的少将军,此刻周身俱是凛冽的杀意,他的话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周新吴,对得起镇北军,对得起大乾吗!” 第101章 凛冬 若是有一条险路可行,不知诸位可…… 周新吴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可下一瞬,他又强硬地挺直腰杆:“燕少将军,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燕远冷笑:“周副将说我血口喷人时, 可曾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都干过些什么?” 他逼迫而上,周新吴不得不踉跄着后退。 “燕少将军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我只知道燕少将军闯入我的营帐, 不由分说就要打我,大营中可没有这种道理!” 周新吴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 好像是在靠着这被刻意放大的声音来抵消自己的心虚。 燕远紧紧攥着拳, 似乎下一刻就又要一拳打在他脸上, 这时候, 追过来的林悠掀开营帐的帘子冲进来。 “燕远!” 她跑过去拉住燕远的手:“池将军还等着你呢, 我们先过去好不好?” 周新吴戒备地看着燕远,却又偏要固执地摆出一副自己清清白白的模样。 林悠生怕燕远一气之下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她轻轻捏了捏燕远的手,声音更柔和了些:“很多事情还等着你处理呢, 大家信得过你,才会等你呀。” 燕远看了林悠一眼, 他明白她的意思, 在掌握确切的证据之前,他不能贸然惩治周新吴, 他的警告已经足够了,见好就收才能将之后更大的鱼掉出来。 可他只要一想到最后的粮草很可能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才付之一炬, 他便恨不能一枪给周新吴一个痛快。 “走,我们先过去瞧瞧。”林悠小心地挽住燕远的胳膊,将他拉着往帐外去。 临离开时,燕远回头看了周新吴一眼, 周新吴跌坐在椅子上,脸色一片惨白。 主帐内,池印将军、张季将军和其他北军的将领们都是愁云惨淡。 林悠送来的那些粮草都安置在丁字营,如今一场大火,除却已经送到大厨房的那些,他们这么大一支队伍,竟是连余粮都没有了。 历来大军出征,粮草都是重中之重,任谁都想不到望月关这么重要的地方,竟然能有缺粮少食的一天。 原本代州城是该送粮食过来的,可今岁整个代州收成都不好,他们才来不久,代州知州就已经哭过一次穷。 城中百姓的温饱都是问题,哪来的余粮送到兴平郡的大营? 燕远走入帐中,在池印左侧坐下,刚打过一架,他手指的关节尚且泛着红。池印瞧见了,想到如今的处境,终究也没有多说什么。 外面寒风凛冽,这样冷的天气对大乾的兵士原本就不利,如今他们还缺少粮食,这些问题叠加在一起,池印也没有功夫考虑燕远年轻气盛做出的那些事到底合不合适。 宣州营一位脾气火爆的将军“砰”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奶奶的,过不了一天消停日子,依我看,咱们就趁现在直捣他胡狄的老巢,趁着大伙还有力气,打得胡狄人滚回老家不敢出来!” 张季性子也直,听有人这么说,立马附和:“反正现在拖也拖不得了,我看韩将军说得对,把那胡狄人都赶走,也不怕有没有粮食了!” 池印眉头紧锁:“才刚冒雪与胡狄一战,将士们也要恢复,倘若果真现在出兵,怕是坚持不了太久。且各营中都有伤员,难道要让他们带着伤去拼命吗?” 东山营的一位副将面露焦急神色:“池将军,咱们的战士都是大乾的好儿郎,哪能因为一点皮肉伤就怕了呢?现如今东西也不够吃,再等着,岂不是越等越饿?趁着大家伙都有力气,一鼓作气,说不定还能出其不意呢。” 几位脾气火爆的将军这么一说,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其他各营的将领也都有点动摇了。 如今粮草被烧,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犯案自然重要,可对他们来说,保证望月关的安全才是一等一的首要之事。 趁着大厨房还能做出东西来,赶紧出兵把胡狄打回老家,不失为一个紧急状况下的办法。 然而若成功了固然好,若是失败了呢? “要打,就要有破釜沉舟之心。”燕远终于开口,“凛冬已至,倘若再下一场雪呢?倘若天气更冷些呢?我们的将士需得耐得住这样的环境,才有希望再与胡狄一战。” “燕少将军,你有什么主意吗?” 燕远的能力在此前领兵救人和突围的几次中便已为众人所熟知,虽然他年纪可以说是这里最小的,但是大家却都愿意听听他的意见,尤其他时常讲起当年燕老将军的战术,更是让这些将领短短数月受益匪浅。 燕远看向众人,忽然想起林悠给他的那张关于胡狄各队伍人数马匹记载的纸来。 隔得时间久了,那纸上的数字未必精确,但大军编队大体不会改变,倘若胡狄的人数与那纸上相差不多…… 帐中安静了片刻后,众人忽然听见燕远重新开口。 -- 第227页 “若是有一条险路可行,不知诸位可否愿意听我一言?” * 京城。天色阴沉,从早晨起就飘了些细碎的小雪。 养心殿里站了不少人,好像有一团巨大的阴云笼罩在了这个宫殿上空一般,每个人都是胆战心惊地低着脑袋。 今日早朝,圣上栽倒在了朝堂上。 王德兴立刻就差人去召了太医,宫人也很快便将圣上送到养心殿的床上休息。 可过了这么久,圣上却还是没有醒来。 外殿站着大皇子林谚、二皇子林谦,并一众位高权重的要员,隔着一架屏风的内殿里,太医已经是第三次为圣上诊脉。 开方、抓药,浓郁的药的味道在殿中弥漫开来,却一丝都没让人轻松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各怀心思的大臣们一个个脸上都是捉摸不透的表情。 “父皇到底怎么样了?整个太医院难道都是些酒囊饭袋吗?”林谦等得都要没耐心了。父皇身体一向都好,怎么就上个早朝能晕倒在殿上? 他破口大骂的档口,众人期盼已久的太医终于从内间走了出来,那老太医擦了擦自己满额头的汗,才气喘吁吁地开口:“圣上醒了,只是龙体欠安,还需休息,万不能再过于劳累。” 这会群臣才向惊醒了似的,纷纷围上来想要问个究竟。 还是跟在太医身后的王德兴气势更足,他一把推开围上来的几个大臣,冷着声音道:“圣上召大皇子、二皇子觐见,其他人一律在外等候。” 林谦早急得像是头上要冒火一般,听见这么说,立时便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扒拉开人就往内间走。 林谚则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忠勇侯所在的方向,而后才抬脚跟着走了进去。 内殿显得有些空旷,乾嘉帝正躺在床上,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精明与锐气。他好像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脸色泛着些病态的白。 “父皇!”林谦冲过去,跪在床边,几乎要哭出来。 乾嘉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来,好像没有什么力气回答他,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后面林谚恭敬地行礼:“父皇,还请保重龙体。” 乾嘉帝微微侧头,看见他们都在了,这才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王德兴明白,郑重地走到内间的书架前,从第三层的第三个暗格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来。 木盒上了锁,王德兴把东西小心翼翼呈到乾嘉帝面前。 林慎用尽力气拍了拍林谦的手,给他指了指床铺的位置。林谦愣了一下,小心问道:“父皇是要让儿臣拿什么东西吗?” 看见林慎点头,林谦才敢轻轻掀开那床垫的一角,下头竟也藏着一个暗格,里面正放了一把钥匙。 王德兴捧着木盒道:“请二殿下打开吧。” 林谦看看王德兴,又看向林谚,兄弟二人脸上都满是惊讶。 “王公公,你是不是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林谦声音隐隐颤抖。 王德兴却是面色严肃地重复:“请二殿下打开。” 林谦从来顽劣,对朝堂诸事也没什么兴趣,可他终究是个皇子,是到如今,要是还猜不到这是怎么回事,他便是白活了二十几年。 头一次,他拿着那钥匙的手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过是开个锁罢了,以前在奉贤殿读书,他拿着一根细银棍,开过不少次厢房的锁进去偷偷睡觉,可这一回,他却开得满头大汗,好久才把那锁彻底打开。 王德兴将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明黄的卷轴来。 “大皇子林谚、二皇子林谦接旨!” * 冬月廿六,林悠换了一身粗布冬衣,只围了一个兔毛的围领,便与眠柳、江孤月一道去大厨房帮忙了。 她不知道燕远在主帐中与各位将领都商议了些什么,只知道从昨日夜里开始,整个大营便比之前紧张了数倍。 镇北军各部突然之间与天风营并为一处指挥,周新吴虽还是副将,可实际上却是被削弱了权力,只是让人奇怪的是,那位周副将竟也未置一词。 不知道是不是大军又要出关迎战,大厨房里准备食物似乎也更加着急了。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所剩无多的粮食,便是并着婶子们腌制的菜,也撑不了几日了。 “姑娘,我来吧!”眠柳瞧着公主的手都冻红了,心疼得连忙过来抢过林悠手中的淘米的瓷盆。 林悠拗不过她,只得由着她去。可她瞧着那些米,心里却止不住地担忧。 剩的米怕是连两天都不够了,就算再加上早先的一些粟米,要支撑大军作战,恐怕也是捉襟见肘。 倘若京城的支援还不来,难道望月关最后竟是要因后备不足而失守吗? 正在她出神之际,忽听见另一边响起一个带着些代地方言的声音。 “是北军大营吧?能让我们进去不?咱们带了些粮食,虽然不多,但也好过没有,让咱们运进去吧!” 第102章 决战 悠儿,我守住望月关了。 天气冷得厉害, 远处的侧营门外,好几个身着厚实冬衣的百姓正与驻守营帐大门的兵士解释。 他们推了不少的推车,还有人赶着驴车来, 车上是一袋一袋像粮食一样的东西,因为并不富裕,那袋子上也是缝缝补补, 满是补丁。 林悠连忙跑过去,江孤月瞧见她过去了, 一刻不敢耽搁, 扔下自己手里的东西便也跟了过去。 -- 第228页 营门前的士兵还在劝百姓们回去, 可那些百姓却固执得很。 “我们听说大营里的粮草烧了, 将士们打仗哪能没粮食呢!” “是啊, 我那天都看见火了。” “我们真的就是送这些东西来,这都是郡里商量好的, 军爷行个方便吧。” …… 那些百姓七嘴八舌的,让两个守在门口的小侍卫不知如何是好, 林悠赶过来,他们倒像找到救星了似的, 纷纷向林悠投去求助的目光。 虽不知道这位林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瞧见少将军待她很是不同,大约她是极特殊的。 林悠虽两世为人, 可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宫里,与百姓接触的时间少之又少, 若不是这几日总在大厨房帮忙,她只怕现在还听不懂代地的方言。 面对这些百姓,她多少有些紧张,只能先问:“诸位来这里是做什么?” 听见声音, 那些百姓纷纷看向她,有那日去郡前的路上迎接燕远的人见过她,立时便认了出来。 “这是林姑娘吧!” “林姑娘是谁?”没见过的忙问。 那见过的人激动万分:“是林姑娘给咱们运来的粮食呢!林姑娘,这是郡里大家伙的心意,你同少将军关系好,可千万让他收下呀!” 别的百姓一听见这个,立马也像是找到救兵似的,纷纷要把东西推到林悠面前。 “大家先别急,慢慢说,这些是……”林悠一时也有些慌乱,只得先开口问道。 还是江孤月上前来拦着,那些人瞧着江孤月冷着一张脸,方也不太敢强行往里挤。 一个像是他们之中比较有声望的中年人便解释道:“我们都听说啦,那天营里着了火,把将士们的粮食都给烧了,这么冷的天,不吃东西怎么把那狗东西胡狄人打回老家去?林姑娘,这真的是咱们的一点心意,今年年景不好,也只能凑出这么点,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代地的百姓大多对镇北军、对燕家有着特殊的情感,也因此,对燕远任先锋的整个北军都好感不少。百姓们大多不懂军事,但他们都知道,打仗就得吃饱肚子再打。 整个北边今年的收成都算不上好,但之前因为战事免过代州的赋税,家家户户虽没什么余粮,但紧着些过,总能凑出来一点。 他们吃不饱不要紧,御敌的将士们可不能饿着呀。 林悠看着那些殷切地望着她的百姓,只觉眼眶微热。他们哪里知道那大火背后是来自大乾内的阴谋?他们不过是用着自己的方式,想给这些庶卫边关的将士们帮哪怕一点忙罢了。 可叹啊,粗布淡饭之人满心都是边疆安危,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给北军将士送来粮食;而锦衣玉食之人,却满心都是权术争斗,置大乾安危于不顾,置边关兵士、百姓性命于不顾。 圣人之训、礼仪道德,他们道貌岸然,标榜着挥笔就是锦绣文章,可到头来呢?怕是早忘了当年金殿对答时的雄心壮志了吧?! “我明白大家的好意。”林悠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今冬艰难,大家的心意北军知道,可这些粮食,还请诸位好好带回去,千万不要饿着自己。” “林姑娘,就收下吧!”立时便有百姓道。 “是啊林姑娘,咱们家里都还有的!” “将士们保家卫国也是为了我们,万不能让他们在我们兴平郡受了委屈!” 寒风依旧凛冽,北地的冬日滴水成冰,可那一时,却好像有无数的力量从虚空之中汇集而来,林悠只觉得自己的心情都跟着这些百姓激动起来。 “大家请回吧,请相信我们,临近年关了,这些东西大家存好了,年节也能多吃些好的。” 身后传来燕远的声音,林悠转身看去,原是此前跑去禀报的士兵终于把人给找来了。 可那些百姓见是燕远来了,反而更加兴奋,他们纷纷涌上前来,大有要强行把粮食运进大营里来的架势。 燕远唯恐冲撞了林悠,当先拉过她,将她护在身后,方朗声道:“诸位,北军来此就是为了护着大家能平安地生活,倘若我们反而要让大家来接济,那千里迢迢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营中的事情已经都处理好了,还请大家再给我们些时间,定能让胡狄滚回他老家去!” “少将军,这都是咱们的心意……” “老伯,心意北军的将士都知道了。守卫边关是我们的责任,让大家平安过年节,也是我们的责任,这些粮食,你们还是都拿回去吧,相信我们,北军的事北军能处理好。” 那年轻的将领,似乎一夜之间便褪去了他原本的少年意气,他是坚实而可靠的,是让人不由自主便能相信的。 百姓们担忧地看着他,可到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燕少将军……” 燕远朝着那些兴平郡的百姓笑了笑:“天气这么冷,大家尽快回去吧。放心,请一定放心!” 赶来的这些百姓在燕远的安抚下终于答应回去了,怕他们辛苦,燕远还派了几个人帮着将粮食都送回去。 待人走了,他才终于得已转向林悠:“你怎么过来了?外头这么冷,也不怕冻着。” 明明他也是这几日才忙起来,可林悠就是觉得好像很久都没见他似的:“累不累?我瞧着这几日营里紧张,该是你们又有了计划吧。我总觉得你都瘦了。” -- 第229页 燕远朝她扬起一个笑脸:“我做的都是分内之事,哪有什么瘦不瘦一说。倒是你,我听展墨说你天天都到大厨房来,我才是该要问你累不累呢?” “她们什么都不让我干,我就是过这里看个热闹罢了。” 燕远拉住她的手,同她一道往回走,却是垂眸一瞬瞧见她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不免心里又一紧。 “是我不好,平白让你受这些苦。你本该好好地在定宁宫里,宫中有地龙,哪需经历这些天寒地冻?” 林悠拉住他的手:“燕远,这于我而言,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经历。我若一直在宫中,哪里能知道大乾的百姓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来了这里才知道,百姓家里怎么烧火,怎么做饭,他们每天都吃些什么,做些什么。这是比在宫里精彩千倍万倍的生活。” “可你……” “当年的金诚公主还能领兵出征呢,我不过是来这里做个‘闲人’,又哪里辛苦呢?” 她终于能够陪着燕远走过那条最为艰难的荆棘之路,这期间所历诸多劫难,只要知道他还在,便算不得什么了。 * 冬月廿七,北军收整队伍,再出望月关。 整个代地天寒地冻,前几日的积雪半点未曾消融,远山近土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大乾的旌旗却是在寒风中猎猎高扬。 大厨房用尽了最后一点粮食,让整个北军的士兵起码不需要饿着肚子出关,可之后结果如何,却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内。 林悠站在大营近处的那一截城墙之上,远望北军与镇北军余部在银灰暗淡的天空之下高呼“为大乾战!”,只觉浑身激荡着从未有过的慨然之感。 她的手扶在冰冷的城垛之上,渐渐攥成拳,破釜沉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管是生是死,至少这一世,她能陪在燕远身边。 海崖山,大石原,是四年前镇北军迎战胡狄的战场,也是今日燕远率军奇袭淳于鹰设下埋伏的地方。 两军上次交战元气大伤,还没有几日,燕远的精锐便又突袭胡狄大营。 淳于鹰手下兵将虽不怕极寒天气,但大乾新制的快弩,燕远的三队分列战术,却已屡屡让他们招架不得。 淳于鹰不得不同手下大将率兵迎战,而燕远见好就收,生生将人引到大石原。 淳于鹰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四年前还不是他领兵,但他对当年一战始终记忆犹新。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直到最后也不肯认输,硬是借着这大石原的地势,以三路包夹之势,取了当年胡狄领兵那大将军的性命。 若不是这个地方,胡狄的大军也不会萎靡不振了这么久,直到他成为继位王子,才终于拨银两重新发展起来。 他对大石原很了解,自然也相当谨慎。 那三路包夹之势,总要借助两侧山丘的地势才行,他只在平原上打,难道胡狄的勇士还怕大乾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士兵吗? 两军在大石原相遇时,阴沉的天空下起雪来。 镇北军的老兵忽然想起了四年之前,几乎是在同样的情况之下,他们跟着燕老将军与胡狄人苦战。 淳于鹰挥着大剑领着胡狄骑兵追着燕远那一小队人马便要与大乾北军来个“硬碰硬”。 他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这么痛快,整个大营的士兵都出动了,这一战,便是胡狄叩开望月关大门的最后一战! “燕远!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我们胡狄的好酒好肉,让你的兵士都吃个痛快!” 他粗犷的声音隔着风雪传过来,一如春日京城相见时那般无礼粗蛮。 燕远手执银枪回马迎敌,天风营骑兵精锐,如一支利箭插入胡狄追赶而来的大部队。 “你左右庶卫营损失过半,竟还有勇气说出这种话来,不可笑吗?”交兵的一瞬,燕远脸上闪过嘲讽的笑意。 淳于鹰的目光变了一下,不过转而,他又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看来你还是比燕巡要聪明一些。” “你不配提我兄长!”燕远挥枪冲他门面而去。 淳于鹰抬剑抵挡,冷笑一声:“你的胆子倒是大,营里连粮都没了,还敢出来迎战。不知你若死了,那娇滴滴的小公主,会不会哭得更加惹人怜爱。” 燕远勒马回身,银枪孤星仿佛刺破天光,与淳于鹰大剑的剑身猛烈撞击在一起。 “你别妄想再见她!” 他枪法精绝,又蕴了浓烈的杀意,淳于鹰不得不节节后退。 可那胡狄王子到底也不是酒囊饭袋,只要抓住机会,他便立时反攻,丝毫没有犹豫。 雪越下越大,好像要将这已经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的血腥痕迹都掩盖。两军交战的士兵各有伤亡,胡狄人虽勇武有力,但大乾的将士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前赴后继,竟生生让胡狄人不得在大石原前进半步。 淳于鹰的表情愈发凝重,这与他的估计并不相同。粮草被毁,怎么可能有人还能坚持这么久? 再又一次挡开燕远的□□之后,他甚至听见大乾的阵营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燕远抖落枪杆的雪片,冷声开口:“淳于鹰,怎么了?意外了吗?我告诉你,北军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你,还有那些与你狼狈为奸的小人,别想着靠些歪门邪道就击垮北军!” 他说着,再一次持枪而上。 淳于鹰却是骑在马上,出剑的同时冷笑:“真的吗?燕远,你不是很想知道你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吗?我让你死个明白,到了阴曹地府,也别有遗憾。” -- 第230页 “别想着故技重施!” 燕远提枪抓住破绽打在淳于鹰的马上,马匹受惊发出一声嘶鸣,淳于鹰自然不甘示弱,在被闪下马的瞬间剑身拍在燕远战马的前腿上。 两人同时从马上滚落下来,却谁都没有停歇一刻,起身便又朝对方攻击。 地上的积雪随着他们的动作被扬起白色的雪雾,在大乾阵营沉厚却激昂的号角声中,燕远的银枪如游龙一般压制住淳于鹰的剑。 而就在此时,在已然一片焦灼的战场之中,在燕远的身后,本该对准胡狄人的剑,再次对准了那位寒甲银枪的少将军。 “燕远,你以为我会只安排一个人取你的命吗?” 原本被银枪逼退的淳于鹰突然间冷笑出声,他在地上翻滚半圈重新起身,像是一个胜利者一样提着剑准备打出最后一击。 燕远本要提枪而上,在听到淳于鹰的那句话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向身后看去。 胡狄箭,是与丁陆仁如出一辙的位置,同样身着镇北军衣衫的弓箭手,此时弯弓搭箭,指向的却是他。 “我会给你收尸的!”淳于鹰大喊着冲了上来,而与此同时,利箭离弦,直冲燕远而来。 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洒,银枪孤星在飞雪中划开一道锐利的弧线,经过特别打磨加工的利箭穿透燕远的银甲,正中胸前,而与此同时,锋利的银枪穿透了淳于鹰的咽喉。 枪似回燕,一击毙命。 那是燕家枪法的绝招,燕远练了十六年,他跟着兄长数次改进、演习,而那些燕府里因为一点偏差讨论、争执,兄长又哄着他继续练习的时光,犹似昨日一般。 悠儿,我守住望月关了。 口腔里涌出浓重的血腥味,在确认淳于鹰没有了呼吸之后,燕远终于脱力,倒在了漫天飞雪之中。 第103章 既明 你可千万,千万要挺住啊。…… 乾嘉十八年冬月廿七, 北军大败胡狄于海崖山大石原,敌首淳于鹰毙于先锋燕远枪下,胡狄败北, 退走海崖山外。 北军没有用四年前三路包夹的战术,在燕远的建议下,他们兵行险招, 以三路之势行散聚之功,利用大石原的平坦高原, 在乱战中将胡狄队伍分割包围。 淳于鹰自以为聪明, 避开三路包夹的锋芒, 却不知, 正因他被四年前的那一战所影响, 反而刚好落入了燕远为他准备的“口袋”之中。 只是北军先锋燕远却也身受重伤,昏迷未醒。 当日夜里, 护送燕远回营的张季将军便已率天风营甲字营的小队回到望月关下的大营之中。 只是随军的孟先生在看过燕远的伤势之后,却是满脸凝重。 利箭刺入心肺, 且还涂了毒,若非孟先生刚好有胡狄这种毒药的解药, 恐怕燕远根本撑不到从战场回来。 只是毒解了, 伤却难治。贸然拔箭,恐出血过多, 可若不把箭拔/出来清理伤口,倘若破伤风, 依旧活不了几日。 营帐内,林悠脸色苍白。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自从到了代州,还不曾像这样茫然无助过。 甚至北军大营里现在毫无米粮,她都想着哪怕吃冬果, 进山里打猎,总有活下去的办法,可如今燕远受伤了,她不得不想到前世等了六年等来的结局。 她明明都请托江孤月看好那个周新吴,没有让那人出营帐半步,怎么燕远还是会受伤呢? 孟先生用了些外用的伤药:“他如今尚有呼吸,要尽快想到医治的方法,我去拿麻沸散来,若实在不行,也只能冒险了。” “冒险?”张季急了,“有多大把握?” 孟先生摇摇头:“不过是命缝绝处的一线生机罢了,可惜老夫并非心肺一道的圣手,外伤倒是可保无虞,只怕内里的出血,一时止不住。” “况且……”孟先生顿了一下,“你们都清楚,营里已经没东西吃了,也没什么药了,他是伤员,日后若养不好,也一样会出问题。” “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的。大不了,大不了我亮明身份,让代州送药来!”林悠说着便真的要去。 展墨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人:“公主……”他的胳膊也伤了,抬起来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都抽动了一下,“代州,未必是什么好人,殿下保护好自己,莫让少将军醒了伤心啊。” “可他都这样了……” “姑娘!”眠柳忽从外面冲了进来,“外头来了好多百姓,都提着大桶,装了满满的粥,说想送给营里的兵士,大军还没回来,他们,他们拦不住。” “粥……”林悠有些怔住了。 原是那些兴平郡的百姓,看送粮不成,干脆把那些粗米都熬成了粥,虽然他们的粮食也所剩无多,但米汤总能熬出来些,好几大桶,用车推着便运来了北军的营地。 池印领着的大军尚在路上,大营把守的都是些新兵,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下都有些吓傻了。 张季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燕远,朝林悠道:“殿下,我去看看吧,少将军,应该希望你留在这。” 那一向不拘小节的武将,在从营帐中出来时,迎着夜里尚余的一点细雪,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了。 他明白孟先生的话,伤得太重,能不能撑过去,大半要靠运气,谁知道这又会不会是最后的时间了呢? 张季回头看了一眼透出温和光亮的大帐,一头扎进夜雪之中。 -- 第231页 天幕低沉,夜色浓重,厚厚的积雪里,一队十余人的商队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走了不知道多少时辰,他们终于到了北军大营。 为首的一人一袭月白斗篷,头上戴着斗笠,瞧着有些清瘦,走上前去很是恭敬地问道:“请问是北军大营吗?” 守门的士兵听说了侧门那发生的事,还以为是兴平郡的百姓,忙道:“将军说了,大家的好意心领了,您赶紧回家去吧。” 月白斗篷的人愣了一下,方又道:“在下南淮道巡查使罗清泊,请见池将军,烦请通禀。” 守门的新兵不知道什么朝堂事,可再傻的人也多少晓得巡查使是个官,他脸色一变,连忙冲回营中。 林悠从大帐内赶出来时,便见营门外正站着一个瘦高身影,营内周新吴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正对着外头大骂。 “什么破地方来的?告诉你们,整个北军大营早就没有粮草了,大军没了粮草你知道会怎样吗?等死,等死罢了!还以为杀了淳于鹰就万事大吉,哼,整个代州,早就该变天啦!” 他的酒疯还没耍完,就被赶来的江孤月一记手刀打晕了过去。 “一时有些急事,没想到他喝多了还能溜出来。”江孤月抱歉地看向林悠,发现林悠看着营门外,便也朝那边投过视线。 外头站着的人瞧着甚是清冷,斗笠投下的阴影让他的面容辨不分明。 “罗大人……”林悠不敢相信地开口。 营外的罗清泊抬起头来看过去,而后恭恭敬敬地行礼:“微臣南淮道巡查使罗清泊,筹措粮草来迟。” * 京城。 自圣上朝堂晕倒之后,王德兴宣读圣旨,大皇子林谚便暂领朝堂事务,二皇子林谦则从旁辅佐。 虽未立储君,可这道旨意一下,形势几乎可算明朗。 忠勇侯一党只差摆宴相庆了,众人都以为从此平步青云,待新主即位,自然是从龙之功。 可谁都没想到,林谚代理朝政的第二天,便一道旨意将整个忠勇侯府围了起来。 对外只说是侯府前段日子遭了贼,担心侯府安危,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那一圈禁军围着,与软禁也无异。 侯府中人出入都不受影响,可任谁出门就瞧见带着兵器的禁军心里能好受? 顾平荆对此大为不满:“父亲,这大皇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姑姑不是在宫里吗,难道就没说点什么?” 顾摧坐在桌案前,面色凝重:“这位殿下,恐怕是想给镇北军翻案了。” 顾平荆冷笑:“翻什么案?燕家的人是死在战场上的,战死沙场,这能翻出什么案来?况且如今那燕远又不在京城,燕家人还没说话呢,轮到他一个皇子插什么手?” “恐怕这代州,还要有什么变化。”顾摧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顾平荆想了想:“父亲,这代州都在您的掌控之中,还能变出什么?如今代地恐怕大雪不断,到时就算北军折在里头,那也不足为奇啊。最好再斗个两败俱伤,那咱们在代州的生意就更好做了。” “顾平荆!我说没说过让你别再提生意的事!” 顾摧陡然喝止他的话,让顾平荆面色一变:“要能免去那些税务,代州就是得打才行啊。不打起来,难道父亲有办法绕开朝廷?” “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圣上恐怕还留了什么后手。如今整个代州铁桶一般,连我们的消息都进不去,单凭一个天风营,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圣上留了什么后手才不是眼下应该考虑的问题,父亲,这大皇子明摆着不想配合我们,咱们还得早做打算啊。” 顾摧看看自己的儿子,又想起那因为当不成皇子妃便把自己关起来好几日的女儿,目光深了深:“是啊,确实得早做打算。代州联系不上,你试试直接传信到青林驿呢?算算日子,北军有再多的粮也该吃完了,能动手,就早点动手。” 顾平荆点点头:“父亲放心,一定办妥。” 这个冬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与胡狄有一战,且战况尚不明朗,京城里的百姓竟然又聊起了四年前的燕老将军来。 各处的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又讲起镇北军的传奇。而与此同时,一件近来的事也在市井之中广泛传开。 说的便是镇北军里一个副将名叫余世缨的,有不少人还记得这位将军的名字,说是他女儿从代州远到京城,要给父亲申冤。 也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故事,说这位余将军失踪多年,其实就被关在京郊的大牢里,他的女儿找到他,可惜没能在那大牢坍塌时把人救出来。 只不过,因为这位将军拼了命要将“代州有冤”四个字告诉她,她便决定击鼓鸣冤,请朝廷将当年望月关燕家祖孙三代战死之事查清。 那燕老将军广受爱戴,百姓们听闻这样的事,倒是极为关注,茶余饭后也不免要打听打听那位余将军女儿的消息。近来听人说要开审了,京中的百姓都群情激奋起来。 一家小小的酒肆内,司空珩与商沐风相对而坐。 “同样的方法,你倒是用得不烦。”商沐风浅笑。 司空珩喝了口温酒,看着窗外:“管用就行,自然不烦。” 京城四起的流言自然是他的手笔,那些流窜在街头的乞丐最能把这样的消息散布开去。 -- 第232页 “淳于姑娘那怎么样了?这些流言也不过是逼一逼那背后的人,结果如何,还要看淳于姑娘。”司空珩又问道。 商沐风也看向窗外来往的行人:“她固执起来谁都劝不住,既然铁了心要把父母当年的事情查清楚,她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的。” “你都这么了解她了?”司空珩忽然道。 商沐风顿了一下:“这好像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好吧,不重要。”司空珩很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褪去一身懒散,“也不知道小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她只要能到代州,燕远自然会护好她。” “你就这么笃信她能到?” “公主殿下瞧着温柔,其实心里是个有主意的,广平郡出事时丢了两辆马车,你不觉得很巧吗?” 司空珩轻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哪一次希望冬天赶紧结束。” “会的。”商沐风笑了一下,“年节就快到了。” * 代州的雪下了整整一夜,似乎天地都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也不知算不算运气终于好了一回,跟随罗清泊远道而来的队伍里,竟有南淮道有名的一位老郎中陆神医。 他于五脏六腑的病症上多有精研,与孟先生一道看过燕远的伤势后,当即便决定以破开伤口的方法取箭。 这种法子虽危险,但已是当下最有希望的办法。 两人准备了一应用具,又将各种以防出现感染的药材都备齐,这才在医童的帮助下,花了好几个时辰把箭取出来。 好在那箭虽是穿没半截进入肺中,却是没伤到心脏,否则再偏离些,只怕燕远根本活不到回到大营来。 天方晓时,已是疲惫不堪的两位老郎中才从大帐中走了出来。 林悠也顾不得寒冷,就在外头等着,见人一出来,连忙走上前,只是唇瓣动了动,却未能开口说出话来。 孟先生知晓她与燕远之间非同寻常,朝她颔首道:“林姑娘放心,按时用药,撑过了今天,应该就能保住一条性命。只是他此次伤重,身上又有旧伤,务必要让他好好休息,切莫再上战场了。” 带着大军回营的池印将军才回来不久,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忙道:“淳于鹰死了,胡狄自己的事还要处理一阵呢,少则三月,多则一年,至少,望月关是平安了。” 孟先生点了点头:“多劳池将军费心,管着他些。” 两位老郎中这才离开,林悠一刻也等不得,忙冲进帐子里。 待她进去了,江孤月才走上前,看向陪着林悠等在这的罗清泊。 “昨日你说在青林驿时有人抓了一个叫葛成海的,扔给你们带来这里?” 罗清泊看向这位一身江湖气的姑娘:“不错,如今想来,大约是江姑娘的朋友吧。” 他们的商队行至青林驿时,曾在驿中休整了一个时辰,奇怪的是,不知什么人竟然把那驿丞给绑了,扔在了他们房间门口,还附了一封信,上面写的全是葛成海帮助传递过的消息。 罗清泊虽不了解北地诸事,但到底在朝为官,又经历了锦州大案,但看那纸上所写内容便知此事非同小可,由是便真把葛成海押来了北军大营,而那封信也昨日见面就交到林悠手中。 江孤月对他的说法未置可否,脑海中却是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来。 她在青林驿可没有什么朋友,但昨日夜里出现的那个黑衣人,不仅让她保护好林悠,还让她好好审问葛成海。 那黑衣人武艺甚至在她之上,又能入大营如入无人之地,难道这送上门的葛成海,是那黑衣人的手笔吗? 林悠姑娘,是公主殿下吗…… 帐中,燕远正在床上安静睡着,全然不似他平日精神模样,瞧着唇上没有什么血色,脸色也发白。 “你可千万,千万要挺住啊。”林悠走到床边坐下,抬手抚上他的发鬓。 他还有些微微发烧,陆郎中倒说这是正常的发热,已经服过药,只要明日烧退了自然无事。 所以最为关键的就是今日这一天,他只要撑过去了,往后就算休养再久,只要不到前世那般境地,她便都能陪着他。 一夜没有睡,她终究是太累了,坐在床边不久,她就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眠柳踮着脚进去,瞧见这不太合规矩的场面,心内暗暗叹了口气,只是终究没敢说什么,也没敢打扰公主和少将军,又默默退了出来。 望月关,应该保住了吧? 眠柳从帐中出来,看向还等在外面的江孤月。 “姑娘睡着了,要不然,让她先歇歇吧。” 江孤月朝那帐子看了一眼:“这位燕少将军对林姑娘好像很重要。” “姑娘是和少将军一起长大的,江姑娘,咱们一路来,你应该也看见了,多少的苦我们姑娘都不怕,倘若不是这个人万分重要,她又怎么命都不要地来代州呢?” 江孤月默了一会,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你跟那位罗大人说一声,那叫葛成海的,我带走了。” “啊?”眠柳连忙追过去,“会不会不合规矩?” “那个姓葛的是个油皮子,你们那些将军审不出东西的,对了,那位池将军,就拜托你代我说明了。我审过了,会把事情告诉你们姑娘的。” 第104章 凯旋 燕远,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 第233页 燕远醒时, 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具体梦到了什么,却一下又想不起来。 感觉到手边有些温热, 他缓缓垂眸看去,床边趴着一个姑娘,还安静睡着, 半边的脸都陷进柔软的被子里。 他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静静看着。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有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是灵魂还能瞧见她的样子, 只有感受着她隔着被子传来的温度, 才能清晰地觉出自己还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趴着睡的小姑娘终于动了一下。 她睫毛轻轻颤动,而后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 正与他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林悠一下坐了起来:“你醒了?!” 燕远望着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壶里温着水, 我这就拿给你。”她说着,还不待燕远有什么反应, 便已起身往炭火边跑去。 瓷碗里的水温度刚刚好, 林悠扶着他坐起来,又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喝。 燕远伤重, 背后需得将被子都垫上,才能让他靠坐着。喝过水, 总算觉得嗓子舒服了些,他方才开口:“怎么能让你做这些……” “我怕你醒来见不到我,我就把事情都让他们做,我陪着你。”林悠搁下碗, 看着他认真说道。 燕远偏过头笑了一下,方才重新将视线落回她身上:“我睡了多久,望月关……如今可还好?” “今日是腊月初二了,你睡了有五天吧。池将军说淳于鹰死了,胡狄人恐怕要有一场宫变,前几日就撤兵了。” 燕远闭上眼轻叹了一口气,仿佛那日大雪中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他冷静了一会,方道:“营里……是不是很难?” 林悠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便朝他笑笑:“罗清泊从锦州带着粮草到了,就是你们回营那日到的,他们的粮草有好几车,够好长一段时日了。” “罗清泊?”燕远有些惊讶,又忽然有股没来由的紧张,他动了一下,牵扯到了伤口,又不得不皱着眉躺回去。 林悠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他说,是收到二皇兄给他的信。二皇兄让他筹措粮草,暗中来北军大营,因为信是金鳞卫的人拿来的,有父皇的印鉴,所以他就亲自押着粮草来了。” “二殿下……”燕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林悠摇摇头:“想来是我离开京城后,二皇兄才派人送的信吧。” “不。”燕远摇摇头,“金鳞卫只听圣命,即便是二殿下写的信,能由金鳞卫送出,也一定是圣上授意。锦州离这里可不近,罗清泊现在能到,至少也要一月前收到信出发,也就是你离京后不久。” 这几日忙于燕远的事,林悠几乎无心想这些,如今听燕远说到这里,连她也意识到不对。 “父皇同时派了两批人送粮草到代州?”林悠暗暗心惊,“可大家知道的就只有京城出发的队伍,为什么要同时派两拨人呢……” “所以大家都知道的队伍,遇到了土匪、火灾;而大家都不知道的,却平安送到了。” “父皇是!”林悠突然想到了什么,“难不成父皇早就知道有人盯上了代州,想要对运到代州的粮草图谋不轨?” “圣意不能妄揣,但圣上所做,显然比我们知道的要更多。” “那……”林悠本是想问燕府的旧事,可她又想到燕远才醒来,不免又觉得现在提及这事不太是时候。 只是燕远既想到这里,又哪里会不想到燕家的事呢? “周新吴怎么样了?” 看见林悠担忧的眼神,燕远心里一紧,抬手覆在她手上:“悠儿,战场上受伤再正常不过,我既醒了,说明上天就还不想收了我这条命,你只管告诉我,不用怕。” 林悠垂下眼帘,到底不忍拒绝他的问题:“池将军作主,把他看押起来了。” “有证据了?”燕远此前与淳于鹰交战时,其实已将许多事情都终于理清,但要抓人,关键的是证据,他若非苦于没有证据,也不用连夜去审那丁陆仁。 林悠思及前两日发生的事情,仍觉后怕万分。 “青林驿的驿丞葛成海被人绑了送到罗清泊的队伍里,所以罗清泊就把他带到了北军,孤月对着抓住葛成海的人留下的信息,用了些手段,从葛成海口中审出了他四年间利用驿站为代州和京城传递消息的内容。” “池将军和张季将军,就根据丁陆仁和葛成海说过的话,从海崖山一个叫三里坡的地方,挖出了周新吴藏起来的东西。有腐烂了半边的信件,还有当初他们伪造的镇北军大印。” “他把东西埋起来?”燕远难以相信。 林悠抿了抿唇,让自己冷静下来,方道:“这周新吴还想靠着这些东西要挟他京城里的贵人呢。他原本打算这次事成,就彻底把镇北军要到他的手里。” “是杀我的事吗?” “是。”只是想到会有那种可能,就已让林悠恨不能将那蝇营狗苟之辈都除个干净,“不只是你,他们要杀你,还要让北军彻底葬送在海崖山,就像当年一样。” 燕远眼眶微红,他忽然极为嘲讽地笑了一下。 是了,所有的事情终于都连起来了。 当年祖父带领镇北军在代州抵御胡狄,而以罗向全为首的议和一派,却想方设法切断他们与京城的联系,只怕也像是他刚到代州时一样,派出多少传信兵都是无疾而终。 -- 第234页 祖父不得已,在两月之后,弹尽粮绝之际,不得不以暗藏玄机的画,拜托当时身在宁州巡视的静宁伯司空诚,向京城传递求援的消息。 消息送到了,可藏在罗向全之后,原本打算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人却坐不住了。 从京城派出的粮草,在背后之人的授意下,一路上“损耗”大半,等到了兴平郡,连半月都支撑不了。 祖父与父亲不得已行破釜沉舟之法,在隆冬严寒,弹尽粮绝的境地里,拼了性命用三路包夹之计大败胡狄。 可他们怎么会想到呢?早有冰冷的利箭悬在了他们身后,胡狄败了,可那本该得胜之人,却死在“同袍”箭下,还被当年押送粮草的兵部侍郎回京大肆歌功颂扬! 所有人都知道燕家祖孙三人是英雄,燕家从此门楣显赫,倍受优待,可谁又知道,他们本能活着回来!本该也享合家团聚之乐! “是他吗?”燕远的声音像在冰冷的湖水里沁过一般。 林悠脸上滑落一滴泪:“是忠勇侯,顾摧。” 燕老将军死后,顾摧便利用周新吴瓦解镇北军,从此代州百姓屡屡受到侵扰,但因高位者从中逃避赋税,大敛钱财,他们的流离失所,便被隐而不发,埋没在边关的风雪之中。 顾摧怕自己暴露,把从望月关战场上拼命回来的身受重伤的余世缨将军秘密关押,又借着自己的商队押送回京,关在定国公府与胡狄暗自联络一手操办的五行谷中。 他借着罗向全的掩护,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若非林悠从宫中跑出来,那这一次,他故技重施,只怕整个代州,便再无天明之日! “燕远……”林悠声音哽咽,他们又何曾能想到,大乾的军队,竟是要在三派人的夹击之中保护着边关的百姓。 他们又何曾能想到,同为大乾人,竟能有人为一己私利,冷漠至此,嚣张至此! 燕远强忍下泪水,他缓慢地抬起手,擦掉林悠脸颊上的泪滴:“放心,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 年关至,燕远的伤养了近一月,终于好了些,可以下地走动了。 期间还曾因伤口破裂命垂一线,好在罗清泊带来不少药材,又有孟先生和陆神医努力,这才把他的命又捞了回来。 从那之后,两位先生就说什么都不让他有剧烈的运动,没人管得住燕远,于是在张季将军的建议下,林悠什么事都不做了,每天就看着燕远让他安心养伤。 周新吴、丁陆仁和葛成海都被关进了大营的牢狱中,只等着大军回京时押送他们到京城审问。虽然还是没能与朝廷来往消息,但池印整理了那些证据之后,忽然又觉得这样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京城的消息传不来,同样,望月关的消息就也传不出去,那忠勇侯不知道望月关形势如何,说不定能干扰他的判断,到时来个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腊月廿九,林悠同燕远一道去海崖山上,祭拜了燕朔老将军、燕远的父亲燕烛和兄长燕巡。 腊月三十,兴平郡的百姓载歌载舞,送来了各种“年货”,说是年货,其实这一年又是战乱收成又不好,哪有什么东西?不过是猎户从山里打的兔子、鹿,还有些余下的米粮罢了。 北军自然是不要的,可百姓们比之前还热情,池印将军推迟不过,最后在几位宣州营将领的建议下,决定待到年节晚上,同兴平郡的百姓一道开个宴会。 腊月三十一,旧年的最后一天,在冬季多雪的代州,难得地是个晴天。 夜里,漆黑的夜空上散落着无数星子,没有了娇羞的月亮,好像连那些星子都更亮了似的,甚至隐隐能看见流淌的银河。 郡中的一处平坦高地上,围着足有一人高的篝火,百姓们唱歌跳舞,不少北军的士兵也参与到其中。 旁边又有不少小火堆,烤着猎户们打回来的猎物,香气顺着风飘散开去,让人食指大动。 林悠与燕远一道坐在一棵已经倒下的老树的树干上,远远地望着开心的人们。 “我从没这样过过年节。”林悠眼中倒映着远处篝火,好像有着别样的明媚光芒。 燕远偏过头看着她:“这是代州这一代的风俗,年节这天夜里要守夜,到子时,还会有爆竹。这里的百姓平日劳作,也只有隆冬天气里可以好好休息,他们也没有什么娱乐的方式,唱歌跳舞,就是最开心的。” “你以前也跳过这样的舞吗?” 燕远摇摇头:“我很久之前来代州的那次,没有赶上年节,那时候我只觉得这里太冷,但这是大乾的土地,再冷,都要保护好它。” “我们以后还能来望月关吗?我还想再在这里看一次月亮。” “也许还会有机会呢。” 林悠的表情却忽然暗淡下来:“可我终究还是要回去做乐阳公主。” “谁说公主就不能到望月关看月亮呢?” 林悠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公主有很多事都不能做。” “可你却运送那么多粮草,来救我。”他说得极为认真,目光专心又真挚。 林悠微微怔住了:“燕远,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燕远望着她,忽然觉得心像被揪住似的疼。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在京城等呀等呀,却……”她的眼睛泛着红,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跌落下来,“我却等到的,是燕少将军的棺椁。” -- 第235页 燕远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他的脑海中,醒来那日被忘记了的梦忽然闪现出清晰的画面。 是镇北军的队伍系着白色的头带、腰带,是灰白的天空下冰冷的棺木,是铁骑长驱直入,山河一片破碎,是她一袭红衣,从那高高的城墙之上跌落。 “悠儿。”他望着近在眼前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庆幸。 庆幸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结局,庆幸梦真的是反的,庆幸她来了这里,来到了望月关。 他抬手捧着她的脸,擦掉她的泪水,像是有无数情绪汇集成了无边的海洋,让他一刻都不想松开面前的姑娘。 他离她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 可这样,才真真切切地让他觉得,他们都还好好活着,从那场劫难里,活下来了。 “公子!子时了快来啊,有烟……花。” 展墨兴奋地跑过来,一眼看见自家公子与公主之间几乎可以说没有距离,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只是可惜还是晚了,那两个人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分了开去,看向两个方向。 “公,公子……我,我先走了。”展墨尴尬地笑笑。 燕远轻咳了一声,搁在膝盖上的拳轻攥了一下,又终于像是想开了什么似的,一下拉起林悠的手。 “不是说有烟花吗?” 展墨仿佛是终于捡回一条命来:“池将军准备的,就在那边。” 燕远拉着林悠站起来:“去看吗?” 林悠的手被他包在手中,动都不敢动一下:“你说去,那就去呗。” “跟着我。”燕远说着,拉着她朝前走去。 这时候,忽然响起爆竹辞旧迎新的声音,天空中圆形的烟花绽开如盛放的牡丹。 兴平郡的烟花自然比不得宫里那么好,可林悠看着那简陋的烟花,听见那些隐藏在爆竹声中的欢声笑语,忽然就想起了那座遥远的宫城。 “燕远,我好像,有点想父皇了。”她看着天上的烟花,怔怔地说道。 燕远攥紧了她的手,回答她:“我们很快,就启程回京。” 第105章 宫变 侯爷,别来无恙啊。这个礼物还喜…… 这一年的年节对宫中的人来说, 几乎没有一点轻松。 圣上病重,躺在床上每日能有一个时辰醒着便是不易了,这样的状况下, 宫里也不敢如往年一般大操大办,不过是淑妃和贤妃作主,按例赏赐各宫, 又在年节晚上准备了年夜饭。 因为圣上的病情,朝堂上的大部分官员也是提着脑袋做事。 大皇子代理国事, 虽不像圣上那般总有令人畏惧的威压, 但是这位自幼跟在乾嘉帝身边的皇子, 却是比其父皇还要更细心。 在忠勇侯府被禁军把守之后, 一众官员都比从前更小心谨慎, 是以这年节,京城的百姓倒还热闹, 宫里却冷清清的,瞧不出一点过节的感觉来。 过了正月十五, 圣上的情况似乎更不好了。 趁着清醒的时候下了立太子的诏书,大皇子林谚正式成为大乾太子, 又因龙体欠安, 这刚立的储君不得不就行起监国之责。 只是太子生母淑妃的母家却并未如预料般享受到什么好处,反而在林谚手中掌握更多的权力后, 加紧了对忠勇侯府的把守。 敏感的人已经从这半月来的诸多变故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太子没有娶顾家的女儿为妃,顾家也没跟着太子水涨船高。这位年轻的太子, 似乎竟是与自己的舅舅闹翻了。 忠勇侯顾摧笑面虎一般,仍旧整日在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甚至依旧为北疆诸事建言献策,但不知怎么, 那隐隐的压力却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就蔓延开去。 直到正月末二月初,年节过完了,京城的百姓也渐渐步入正轨开始为生计忙碌,终于从北疆传回了北军大胜的消息。 好像是在这压抑了一整个冬日的一潭死水中,终于扔进了一块足以激起一层浪花的石头,散开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让所有人都不免被各式各样的情绪所感染。 京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又变了风向,池将军领兵,燕少将军先锋突入,胡狄人败北,听这样的故事成了京城百姓最喜欢的茶余饭后的娱乐活动。 而随着北军的声望越来越高,暗中那只早已跃跃欲试的手终于忍不住了。 * 二月初六,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但因为收到了从北边来的信,二皇子林谦显得格外亢奋。 “皇兄,皇兄?”已是夜里了,他跑来承乾殿的偏殿,看见的却是他的太子皇兄还在批折子。 林谚抬起头来,目光多少有些疲惫:“你怎么来了?” “收到了乐阳妹妹的信,她说他们已经过了广平郡,我估摸着,明日就能回来了。”林谦兴奋得很,自打父皇病重后,就没有哪件事情让他觉得是快乐的。 乐阳妹妹离开京城的事只有几个人知道,连定宁宫现在都是被金鳞卫重重看守,若不是大皇兄信任他,怎会让他专门负责与北边消息的来往? 不过这也算打掩护了,明面上谁都收不到代州的消息,他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皇子,也没人会想到,他才是那个处理消息的人。 林谚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来:“四个多月了。” “是啊。”林谦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乐阳妹妹过得好不好。听说那代州苦寒,她这一路恐怕吃了不少苦。” -- 第236页 “父皇如何了?”林谚问道。 说到这个,林谦更是重重地叹气:“还是那个样子,用了那么些药也不见好,太医院里难不成是一群草包吗?父皇每日睡的时辰更长了,皇兄,不会真的……” “别瞎想。”林谚打断他的话,重新拾起笔来,翻着面前一本奏折,“会好起来的。” 林谦也知道许多话说不得,于是便坐在一边唠叨起明日去接乐阳妹妹的事情。 还没说几句,忽然偏殿外有人焦急地敲门:“太子殿下,不好了!外头禁军大乱,要打进宫里来了!” “什么?”林谦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林谚摔笔起身:“进来!” 景福推开门跑进去,砰地跪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崇元门外的禁军忽然反了,起兵往宫里打,现在是荀指挥使领人抵抗,只是外头人太多来得急,似乎要打进宫里了。” “禁军好好的怎么会反了呢?”林谦大怒。 林谚紧紧攥着拳,连日来最不好的预感终于成为了现实,可笑的是,他不觉得愤怒,只觉得心寒。 “去养心殿告诉王公公,保护好父皇,二皇弟,跟我走!” “太子殿下要到哪去?”景福急了,连忙问道。 林谚一向是个温和知礼的人,此时却好像数九寒天里锋利的冰锥。 “去会一会那所谓的反贼。” 景福大惊,生怕两位殿下出什么意外,连忙去拦,可他哪里拦得住? 林谦虽游手好闲,到底也是在他母妃宫里练过箭术的人,打架不如燕远,可对付几个宫人还是绰绰有余,兄弟二人甩开偏殿侍奉的宫人便往承乾殿正殿走去。 景福眼瞧着大事不好,一边交代人去沐芳宫请贤妃娘娘帮忙,一边一跺脚,只得先往养心殿去了。 夜色的掩映下,整个巍峨的宫城渐渐战成一片狼藉。 兵戈碰撞的声音,宫人惊呼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哭喊打杀声,由远及近,不到盏茶的功夫就传到了承乾殿中。 正殿内灯火通明,太子林谚站在大殿当中,身边是二皇子林谦,兄弟二人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却竟比方才平静了。 “皇兄,确定要冒这么大的险吗?”林谦到底还是有些担忧。他一向没心没肺,小时候也曾误会过林谚,但如今他早已将林谚当亲兄弟一般。直面叛军,那可是一不留心就要丢了命的。 他们调动不了只有父皇能调动的金鳞卫,如今承乾殿也不过是些禁军中的精锐,就算要战,恐怕也拦不住叛军那么多的人。林谦本想着他来拖住这里,林谚带着玉玺先走为上。 反正那叛军图的不就是个权,只要父皇和玉玺没事,只要林谚活着,那叛军便是把整个宫城都占了,也不过是被千夫所指。 可林谚却坚定地要留在这里,就仿佛他是故意等在这,故意要见策划了一切的幕后那个人。 默了好一会,林谦才听到林谚的回答。 “皇弟,”他嘲讽般笑了一下,“等会外面进来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我舅舅。” 林谦默然。 其实事到如今,他们都清楚,那最有可能搅动这一场祸事的人,整个京城也只剩下忠勇侯顾摧。 但当所有的猜测变成事实,昔日的亲人反目为仇,总归是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都说身在皇室不论感情,可若能拥有温暖的亲情,谁又愿意做一个冰冷的权力的傀儡呢? 林谦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这位皇兄,其实极重情谊。 殿外,已隐隐能瞧见冲进来的禁军士兵,他们本该守卫宫城的安宁,如今却对自己的同胞刀兵相向。 林谚就站在大殿前,眼眶微红,可他却比从前的每一次都更像是一个帝王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 那大举进攻的叛军在到了承乾殿前时,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奇异地停了下来。 两方身着想同衣裳的禁军对峙,那模样有些说不出的讽刺。 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让开的通路朝着承乾殿走了过来。 站在殿前,火把的光亮将他的样子映得如白昼般清晰。 “大皇子,哦不,应该是太子殿下。”他好像在行礼,却根本没有做出什么行礼的动作来。 林谚笑着,看向他昔日的舅舅——忠勇侯顾摧。 “禁军里果然有你的人。” 顾摧很是客气地道:“若是不尽早安插些人手,岂非要被太子殿下突如其来的软禁打断计划。”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太子殿下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忠勇侯顾摧终于一改往日模样,露出他原本的嚣张面目。 他像是笃定自己会赢一般,一步一步逼近承乾殿。 殿外的禁军已做好了进攻的姿态,却听见那位太子忽然道:“请侯爷进来。” 外头的禁军面面相觑,还是林谦又厉声道:“没听见太子的话吗?请侯爷进来!” 守卫正殿的禁军戒备地让出一条狭窄的路来,而顾摧竟真的一个人就走了进去。 殿中一个宫人都没有,唯有正前方的龙椅高高在上,仿佛显露着权力巅峰才有的光辉。 “你觉得这样就是赢了吗?”林谚问他。 林谦听见这句话便知道,他这位太子皇兄,到底还是善良的,还抱着最后一丝的希望。可他同时也知道,他皇兄的这个希望,定然要破碎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夜晚里。 -- 第237页 顾摧哈哈大笑:“什么是赢?” 林谚的声音掷地有声:“本宫只知道,家破人亡、亲人反目,杀戮、内耗,这些都不是赢,是输得彻彻底底!” 顾摧满不在乎地看着林谚:“所以呢?现在整个宫城马上都在我的手里,太子殿下说这些,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完整地碎掉了。 过往变成了该被封存的迷梦,而所谓亲情,刹那间变成掺杂着欲望的浊流,不值一提。 林谚的声音越发清楚而有力:“四年前,害得燕老将军战死沙场,燕家满门只剩燕远和老夫人的,是不是你?把余世缨将军关进五行谷地牢处以极刑,令他生不如死的,是不是你?派人拦截粮草,截杀宣州营运粮兵士的是不是你?那和胡狄往来密切,甚至不惜叛国求荣的,是不是你?!” 顾摧微笑地看着上首的龙椅,轻飘飘地道:“是,是我,又怎么样呢?” “忠勇侯可真是胆大包天啊!”若非皇兄拦着,林谦只怕要一拳招呼上去。 而顾摧却丝毫没有慌乱的意思,他掸了掸衣上一路行来的灰尘:“现在整个皇宫很快就会在我的掌控之中,太子殿下的这些话,是准备留到地府去说吗?” “顾摧!他的亲生母亲可是你的亲妹妹!”林谦觉得这忠勇侯疯了。 可顾摧却笑得越发猖狂:“妹妹?你们林家何曾好生对待过我的妹妹!” 他步步逼近,站在林谚面前:“过了今夜,这个宫城就再也不必笼罩在一片阴暗里了。不会有人知道太子殿下的那些秘密,我顾摧,是为了保护皇室而战,是赶走胡狄刺客的英雄!” “哦?原来侯爷写的故事是这样的啊?” 一个不太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在殿外响了起来,隔了好一段距离,却也让人听得清晰。 忠勇侯猛地转过身去,就见他带来的队伍分列两边退开,而中间竟是有人将顾平荆一脚踹了过来。 “平荆!” “侯爷,别来无恙啊。这个礼物还喜欢吗?” 燕远从阴影之中大剌剌地走了出来,而他身边站着的,竟是一直称病在定宁宫的林悠! “爹!被骗了,被骗了!”摔倒在地上的顾平荆不顾自己被绑着绳子,朝着忠勇侯大喊。 顾摧面色微变,却到底是浸淫朝堂多年,很快就调整了状态。 殿中,林谦兴奋地朝着外面大喊:“乐阳妹妹!燕远!你们回来了!” 燕远浅浅笑着:“才回来,没想到就赶上了一场好戏。” 顾摧攥紧拳头,忽然大喊:“你们假装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京城有多少兵力吗?” “顾侯爷,”林悠清脆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动听,“本宫得提醒你,燕少将军回来了,北军各营可就跟着回来了,哦,不光如此呢,侯爷是不是忘了金鳞卫啊?” 金鳞卫! 金鳞卫一向只对帝王负责,顾摧便是再手眼通天,在林慎这样一个多疑的人手底下,也休想打探到一点关于金鳞卫的消息。 可谁都知道,金鳞卫明属禁军,都是个中精英,就算他们忠心耿耿,可他们能有多少人?双拳难敌四手,又能左右多少战局?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问,燕远接着林悠的话,缓缓道:“侯爷不会以为保护皇室安危的金鳞卫,就只有殿前司那一点人吧?” 承乾殿外,远处的火把忽然在燕远的话音落下时呼地亮起。 那足足一圈的光带,已将顾摧带来承乾殿的人彻底包围起来。 那可不是殿前司的人数能做到的事情,金鳞卫难道…… “侯爷,现在是时候说说你都干了什么事了吧?”燕远拉着林悠的手走上前来,他的伤才好不久,今日也并未穿银甲,可就是好像根本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一样,就那样看着两人走入承乾殿中。 顾摧紧咬牙关,似乎嘴唇都在轻轻颤抖。 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最后一搏之上,他不能输,不能! 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你们以为这就能让我怕了吗?”他甩开宽大的袖子,忽然上前两步指着那龙椅,“过了今夜,本该坐在这上头的人就再也醒不来了,太子,太子又怎么样?先帝驾崩,你这孤立无援的一个太子,真以为自己能坐上去吗?” 顾摧仿佛是疯了一般:“只要我想,我立马就能改三皇子为太子,到时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还不是要我们这些臣子拿主意?林谚,是你自己要与顾家反目成仇,如今也别怪我无情无义!” “还有你们!”他挥手指向燕远几人,“几个后生晚辈,便以为自己能翻了天吗?告诉你们,待圣上驾崩,你们什么都不是!” 他好像已经坐上那高位一般,整个人都处在了癫狂之中。 而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像是正中心脏的利剑一般,瞬间让他如堕寒窟。 “原来顾爱卿还有预知后事之能,看来是朕低估了你。” 众人赫然抬头看了过去,只见正殿的巨幅隔断之后,身着锦袍的帝王缓缓走了出来。 第106章 昭雪 我有你就够了。 乾嘉帝林慎走上高台, 垂眸看着站在殿中终于没能掩饰住惊讶的顾摧。 他笑着,笑得温和:“顾爱卿怎么了?是没想到给朕下的毒失去了作用吗?” 毒。 -- 第238页 整个殿中一片寂静,林悠抬起头向自己的父皇看去, 四个多月未见,在听到父皇声音的一瞬她便泪水盈眶。 原来前世,父皇卧病, 竟是因为有人下了毒。 可怎么会呢?父皇一向谨慎,宫里一应吃食都是再仔细不过, 怎么可能让一个忠勇侯得手呢? 林慎看了一眼王德兴, 王德兴会意, 朝着隔断之后招了招手。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 很快押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走了出来。 顾摧看向那人, 唇瓣轻颤,却是终究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谚儿……”被押着出来的正是淑妃顾毓秀, 她此刻哭得凄惨,在瞧见林谚的一瞬间, 更是仿佛要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一般。 林谚紧咬牙关,红着眼却没让一滴泪掉下来。 “朕以为淑妃是好意为朕煲汤, 没想到, 是想早些送朕离开。”林慎的语气已然平淡,就好像是说着一件与他并不相关的事情。 淑妃摇头:“圣上, 不是的圣上,臣妾没有, 没有想着害圣上啊。” 林慎冷笑了一声:“汤里是迷迭散,养心殿焚的是静心香,能想出把这两样东西配在一起令朕慢慢中毒,淑妃看来果真称得上一声才女, 见多识广。” 顾毓秀早哭得泪人一般,她不明白明明谚儿才做了太子,为什么事情一下变成这个样子。 她更想不通,太医院才说圣上病重,可如今圣上却说是因为她下了毒,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过。 “够了!”一直沉默的忠勇侯突然大喝一声。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在这无数道视线之下,那人好像终于失控了。 “是我,是我的安排!这一切毓秀都不知道,都是我安排的,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会有装病的时候,圣上果然还是足够谨慎。” “安排?安排了什么?”顾毓秀愣住了。 顾摧恨铁不成钢:“我若不安排人下毒,你以为你的儿子何时才能当上皇帝?难道你还要忍受这个男人几十年吗?” “顾摧!你够了!”林谚厉声打断顾摧的话。 顾摧却哈哈大笑:“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你!”他指着林慎朝顾毓秀大喊,“从你进宫,他就不过是为了利用顾家才给你个妃位,他何曾正眼瞧过你一次?正眼瞧过顾家一次?你一心还爱着他,可他不过是利用你的身份罢了!” “当年父亲为了帮他登上皇位,险些送了命,可他呢!这么多年,连罗向全都成了定国公,我顾家,却连这个爵位都只能世袭到平荆就断了!不让他死,我顾家永无出头之日!” 他直视向乾嘉帝林慎,似乎是在控告积聚多年的不公。 这么多年顾家看似光鲜,可实际上呢?若不是北疆的生意,只怕连这偌大府邸的日常开销都供应不得! 顾毓秀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她从未曾想到,自己的亲哥哥竟然会给圣上下毒,她既是妃子,圣上便是她的夫君,怎么能…… “所以忠勇侯就可以置大乾江山于不顾,置大乾百姓于不顾吗?”林悠的声音忽然响彻寂静的大殿。 顾摧猛然转身看着她:“那又如何?淳于鹰本来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三皇子即位,我自然就是实际的掌权者,到时百姓自然可以过上安定日子……” “异想天开!”林悠厉声打断他的话,她想起前世胡狄人兵临城下的场景,想起整个大乾北部的平原一片狼藉尸横遍野,想起百姓流离失所,连京城都未能幸免。 那淳于鹰怎么可能是个遵守诺言的人呢?他早有野心,若果真如顾摧所说,只怕就是前世的结局再一次重演! “我告诉你,一旦望月关失守,胡狄的骑兵就长驱直入直取京城,到时整个北疆百姓,尽成刀下亡魂,江山易主,生灵涂炭,这难道就是你说的安定日子吗?” 她眸中含泪,但声音却坚定非常。 她分明不过是一个才及笄的公主,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瘦弱娇小,可此刻她好像有无穷的力量,更好像…… 林慎忽然觉得,从这个女儿的眼中,看到了不该属于她的历便世事的沧桑。 顾摧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让他们进来吧,该做个了结了。”林慎开口,朝着王德兴说道。 王德兴于是朗声高唱:“宣前镇北军副将余世缨之女淳于婉进殿!” 殿外围着人,淳于婉是从那隔断之后走出来的,她身后,跟着户部主事商沐风和静宁伯司空珩。 顾摧的目光忽然一变:“镇北军的人吗?” 商沐风走上前,将一封奏报呈上,方看向顾摧:“侯爷想到镇北军,难道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顾摧偏过视线,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反是被帮着的顾平荆,突然之间情绪激动:“镇北军怎么了?难不成还要让死人开口说话吗?” “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我父亲说‘代州有冤’,你们顾家为了横征暴敛,不惜与胡狄人合作,坑害镇北军将士的性命,你们丧心病狂,罪无可恕!”若不是在宫里没有拿鞭子,淳于婉真想给顾平荆一鞭子让他好好清醒。 这位忠勇侯世子表面纨绔做派,暗地里却是心狠手辣,她虽还没来得及见到燕远和林悠从北疆带回来的证据,但只凭商沐风和司空珩查到的一些旧卷宗里的细枝末节,便可知他在四年前的那件事里下了不少狠手。 -- 第239页 包括她的父亲被从代州秘密押送到五行谷,都是这位世子一手操办,她父亲所受的极刑,甚至五行谷中那个悬空的牢狱,都是出自这位人面兽心的忠勇侯世子之手! 她怎么可能不恨呢? 林慎从王德兴手中接过商沐风呈上的奏报,又从早准备好的宫人手中接过一个发旧的木盒。 那是林悠和燕远从代州带回来的周新吴的信件,虽然有许多已腐烂了,但只剩下的那些,也能清清楚楚辨认顾摧的身份。 啪! 一叠的证据被乾嘉帝扔到顾摧和顾平荆的面前,被押着的淑妃顾毓秀在看见那盒中半张信纸的一瞬间,便惶然停止了挣扎。 那信纸她再熟悉不过,正与从前兄长往宫中传递消息所用的纸一模一样。 那时兄长说这种纸特殊,无需另作标记她便能明白,谁又能想到如今竟成了一道催命符? “顾摧!”林慎厉喝,“四年前你伙同胡狄陷害忠良,令燕家祖孙三人埋骨边关,无数将士牺牲在海崖山;暗中参与修建五行谷,囚禁余世缨;四年后你屡次阻碍粮草运送;里通胡狄,欲令北军战败,出卖国土;如今你举兵谋反,犯上作乱。你屡屡罪行罄竹难书,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可还要狡辩!” 顾摧赤红着双目,抬头看向站在高处的林慎,还有他身后明晃晃的龙椅。 只差一步啊,就只差那么一步,站在高位之上就会是他,该胜利的也会是他! “我不会输,我不会输!”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朝着上首的乾嘉帝便冲了过去。 “圣上!” “父皇!” 承乾殿内外忽然大乱,那些跟随顾摧的叛军忽地起兵欲往殿中冲进来,却与包围他们的金鳞卫缠斗一处。 而殿内,在顾摧冲上高台的一瞬,两柄长剑从他背后刺入,贯穿他的身体,让他真的停在了离那皇位一步之遥的地方。 燕远手里是展墨的剑,他有些惊讶地偏过头看向旁边的林谚。林谚比他更近,所以竟能与他同时出手刺中顾摧。 可他其实没想到那位大皇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杀顾摧,是有背负了四年的家仇,可林谚…… “皇兄……”林悠骇然看着面前的场景,在那一片混乱之中,大皇兄的剑显得格外清晰。 她记得,大皇兄是甚少使剑的,他一向是个如春风般温和的人,从前还总说那些利器使不好了容易伤人,所以才佩服燕远的一手好枪法。 可如今,连大皇兄这样的人,也拿起了剑…… “谚儿……”顾毓秀失力跪了下去,她的儿子,亲手杀了她的哥哥。 林谚紧紧攥着从林谦腰间拔/出来的那柄剑,他看着曾经他也信任过的舅舅的背影,一字一顿道:“谋害父皇者,死。” 群龙无首的叛军很快就被金鳞卫全数镇压,承乾殿内外都是一片狼藉,但夜却好像更为宁静了。 顾毓秀被押送出承乾殿时,遇到了从沐芳宫赶来的贤妃司空瑛。 走过司空瑛身边时,顾毓秀停了一下,她此刻早已没有了昔日风华绝代的模样,只是讽刺地笑着。 “司空瑛,你知道吗?这个宫里,最清醒的人,其实是闻月。” 司空瑛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话语在此时都显得多余。 她站在原处,望着宫人将顾毓秀押送离开,忽然凄凉地笑了一下。 最清醒的人是先皇后吗?是啊,其实她早就知道,也早就清楚了。 她还记得那是她刚进宫不久的事情,一个满树金黄的秋日,闻月与她坐在定宁宫的秋千上,温柔地回忆着她们还在闺阁中时候的趣事。 夕阳西落,她的身影格外柔和,像是身处幻梦中一般。 司空瑛记得,末了,她说:“圣上是个好君王,是个勤勉的君王,可他不是好丈夫,更没法做一个臻于完美的父亲。这宫里,期盼任何事情都好,唯独不要期盼的,便是圣上的感情。” 司空瑛很难想象那会是一位备受宠爱的皇后说出来的话。 可此后数十年,她亲眼看着闻月离开,看着罗贵妃身死,看着这后宫之中的宫妃一个个变成她们从前最讨厌的样子,却是越来越明白当时闻月那些话里的意思。 圣上确实是一个好君王,还是个精于谋划运筹帷幄的君王,可他最爱的只有自己,这后宫之中的每个人,遑论受宠还是不受宠,其实都是一样的。 罗秋荷以为圣上心里爱着闻月,所以此后这些年不准任何人模仿闻月的样子,可司空瑛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帝王自诩情深罢了。 她记得闻月离开的那个冬天,在缠绵病榻时,曾微笑着问她:“你说圣上待我不同,可这三宫六院,可曾少过人呢?” * 忠勇侯府被查封了,镇北军的旧案沉冤昭雪。 燕老夫人在祠堂长跪了一个晚上,似乎终于了却了心愿,在第二日自请面圣,呈上圣上赐下的一块“忠魂”牌匾。 林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命人将这块牌匾悬在了天风营主帐之中。 又一年春来的时候,林悠听说顾萱自尽在被发配往南疆的路上。 她忽然想起前世,顾萱与大皇兄成婚后,两人几乎是互相折磨了许多年,她那时甚至觉得顾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连此前京中关于她的才女传闻都一并认为是众人没有辨别的能力。 -- 第240页 可直到胡狄人要打进京城的时候,那会整个宫里,或者说整个城中都乱了,遑论主子仆人,哪个不是卷了钱财就要外逃? 连宫里都跑了不少的宫人,哪个宫中都有丢了东西的,甚至那些不引人注意的宫妃都有趁乱逃离的。 可顾萱却留下了,她守着她与大皇兄成婚的宫殿直到最后一刻,在林悠身着嫁衣决心赴死之前,她从宫人口中听说顾萱自尽在了正殿前。 想来她到底还是存了些傲人的心气,便是死也不愿落入那被人肆意玷污的境地。 这样想来,好像在发配的路上寻死,确是那样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镇北军旧案平反,朝中的势力彻底地大洗了牌,一切好像终于步入了正轨,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寝食难安。 四月,燕远入宫,将天风营副将的令牌呈给了圣上。 他以若北疆有战,立时带兵出征的承诺,换了一个少将军的空头衔,自然,那出征之前的生死状,林悠敲过的朝夕鼓,也因着这一连串的事情一笔勾销。 从承乾殿中出来时,天光明媚,他的小公主正在不远处的宫道上等着他,而他,也终于要成为她的驸马,只有一个身份的驸马。 “父皇同意了吗?”林悠见他走过来,便连忙迎了上去。 燕远朝她笑笑:“自然同意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林悠却觉得心里失落了一下,她垂着眼帘,一边同他往前走,一边问道:“你不后悔吗?” 燕远看向她,没忍住笑了出来:“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原本不用放弃这些的,便是朝堂里那些老大人们都不再提之前那个什么规矩了。” 燕远看着她,缓缓地说道:“不过是没了那个副将的名头罢了,还是要去天风营帮他们练兵的。权力又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有你就够了。” 他说得太过自然,林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就拐到这上了……” “悠儿,我们为查当年之事,在代州经历了太多,倘若继续兵权在握,一时半刻没什么,可日久天长,总难免生出嫌隙。早早放开那些,才得一身轻松,不是吗?” 林悠看向他,她的少将军,还像很多年前一样,目光纯粹又干净,只是耳朵,好像又微微有些红了。 第107章 大婚 【正文完】第一次成亲,不太有经…… 为乐阳公主和少将军燕远赐婚的圣旨是四月中旬下的, 婚期则定在了天气更暖和的五月十二,钦天监看的好日子,不过便是此前已经准备了快有半年, 临到那几日,整个定宁宫还是一片忙乱。 活了两辈子,却还是第一次成婚, 林悠瞧着礼部送来的仪程单子,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寻了个空闲, 便赶忙召了淳于婉入宫来, 两人关在卧房里说话, 终于得了半日闲暇。 “你的这件嫁衣可真漂亮, 小时候我娘说大乾的姑娘都善于刺绣, 我还不信,如今见了你的嫁衣, 方觉的我娘说得真对。”淳于婉看着林悠的嫁衣,赞不绝口。 林悠拉着她的手, 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也不都是我绣的,我只下了两针罢了, 那些好看的花样都是宫里的绣娘绣出来的。” “那也是大乾的姑娘, 总归是心灵手巧,我可比不上。” “可你有你的本事呀。”林悠眼中显露几分欣羡, “我倒觉得你那一手鞭法甚是厉害呢。” 两个人看完嫁衣,一道走到软榻边挨着坐下。 淳于婉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垂下眼帘道:“说你的事呢,怎么说起我来了?再过两日就到你们大婚的日子了,怎么样?什么感觉?” 林悠绞着手指,难得地露出几分害羞模样:“我现在不知怎么了, 想到这件事,就心跳得飞快,婉儿,我好像有点紧张。” 淳于婉一下笑了出来:“出生入死的事都经历过了,这会成个亲怎么还紧张了?” “我怕,万一哪一步走错了,岂不是要落人笑话……” 淳于婉从小在代州偏僻之地长大,并不知公主成亲是什么样子,便有些不解:“成亲不就是拜堂入洞房吗?还能有哪里走错了?” 林悠于是拿来礼部送来的那个单子。 淳于婉怎么都没想到,这公主成个亲,居然要做那么多事情! 从早上天不亮就开始忙碌,要到晚上天黑了才能结束,怎么会有这么多规矩! “悠儿,京城成亲都这么麻烦吗?”淳于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单子,好一会才问出来。 林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这是礼部送来的,宫里的嬷嬷也让我一定要记熟,想来是极重要的吧……” 不知怎么,淳于婉忽然有些莫名担忧起来。 “婉儿,你说,我要是哪一步做错了,燕远会不会笑话我呀?” 淳于婉扔下自己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看向她,想了想道:“燕远应当是不会的,他那么喜欢的,肯定疼你都来不及,哪里会笑话你?其他人嘛,你的燕少将军那么厉害,谁敢多说一个字呀?” “婉儿!”林悠轻轻打了淳于婉一下,“你又开我的玩笑!” “好悠儿,我错了我错了。”淳于婉连忙“求饶”。 两个姑娘在软榻上笑成一团,笑得肚子疼了,淳于婉才忽然道:“怎么样?不太紧张了吧?” -- 第241页 林悠停下动作,看着面前这个虽认识了并不算太久,但却好像多年故交一般的好朋友,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婉儿,你还会离开京城吗?” 淳于婉被她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再说吧,我爹娘都不在了,我在哪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想我们以后也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开心地说话,如果你还要离开京城,一定要隔一段时间,就来看看我。万一燕远惹我生气,你就用你的鞭子帮我教训他。” 淳于婉哈哈大笑:“你那少将军把你宝贝得什么似的,怎么可能欺负你啊。” 笑过了,她又很认真地看向林悠:“悠儿,我答应你,不管我淳于婉以后能不能留在京城,我都会来看你的。” * 大婚的前一夜,贤妃司空瑛来了一趟定宁宫,将一些旁人不便说的事情悉数教给林悠。 先皇后不在,司空瑛便将那些原本由母亲来说的话都代为告诉林悠。 按照林悠的决定,她出嫁后并不另立公主府,而是会与燕远一道同燕老夫人住在燕家的府邸里。 到底是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即便燕府她这些年去的次数只多不少,可究竟身份要变了,她还是莫名在贤妃怀中哭了一场。 司空瑛轻柔地拍着这小公主的后背,将她哄得睡着了,这才安心离开。 从林悠的卧房出来时,已是漫天星光,司空瑛远望着那些璀璨星子,终于释然地笑了一下。 月儿,你最记挂小女儿,已经找到了一心爱重她保护她的那个人,她会一直一直幸福下去,就像你当初许愿的那样。 只是那大婚仪程众多,林悠并没有睡多久,就已被青溪和眠柳叫了起来。 外面天还是一片漆黑,林悠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任由青溪和眠柳两个随意“摆弄”她。 洗漱,穿衣,中衣穿好了,后头的却各有各的讲究,连头发都不能乱梳。 林悠洁了面方觉的清醒了些,这时候,贤妃娘娘领着有品级的几位命妇到了定宁宫。 繁复的嫁衣要一样一样穿在身上,宽大的袖摆将林悠整个人都衬得沉稳不少。珠玉环佩由不同的夫人为她佩戴,每一样都寄托了一种祝愿。 待更衣毕,林悠又重新坐在妆镜前,由功勋世家的一位老夫人开面,又由礼部亲自择选的全福夫人梳头。 柔顺的长发尽数盘成发髻,便表示着此后成为她心仪男子的妻子。 精致却沉重的发冠戴在发髻之上,点缀金簪步摇,雍容华贵竟让林悠对镜中的自己生出几分陌生的感觉来。 又有一位年轻的夫人为林悠上妆,浓淡恰到好处,仿佛一下让林悠褪去少女的稚嫩,多了些皇室公主的高贵骄矜。 前世,林悠是自己穿了嫁衣去城墙上的,那会京城里早已是一片混乱,哪里有这许多的规矩? 如今瞧着镜中一应妆容齐全的自己,林悠恍觉光阴如梦,好像这会,那些混着血泪的岁月才真正开始走远。 贤妃司空瑛满意地看着打扮好了的小公主,将一柄团扇搁进她手中。 林悠知道,这是给她遮面用的,待到了燕府行过却扇礼,才能将扇子拿下来。 做好了一应准备,便由青溪引着几位夫人到偏殿去休息。 司空瑛这会才得空与林悠说上几句话,让她不那么紧张。 “等会内务府的人会来通知咱们往养心殿向圣上行礼,后头一路都有嬷嬷领着,你不必紧张,只管跟着做就行。” 林悠点点头,看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也不知燕远走到哪了。 而此时的正安门前,正是无比热闹。 新驸马燕远天不亮就从燕府出发,待到朝阳初升,正好到了正安门前。 自入第一道宫门便有一堆礼仪等着,待到了正安门,饶是燕远背了好几日,也被那些礼节折腾得有些疲累。 可惜他的考验还没结束呢。 按照大乾民间的习惯,新妇的娘家人是要考验考验新郎,才能允许新郎入门把姑娘娶走的,原本皇室礼仪里没有这个,可也许是乾嘉帝年纪大了喜欢热闹了,硬是特别点出来要加这么一条。 于是正安门前,等着太子林谚、二皇子林谦,还有林悠的好友淳于婉和江孤月。 因燕远家中已没有兄弟姐妹,故而跟着燕远来娶亲的同辈是商沐风和司空珩,这下好了,大家再熟悉不过,刁难起他来,自然也半点不留面子。 文试武功一样一样来,折腾了七八个来回,除去燕远自己成亲当日又要比投壶又要考校兵法,商大才子还写了三首诗,司空珩喝了不知道几盏酒,这才堪堪过了正阳门。 林谦瞧着燕远终于长出一口气的样子,在后头幸灾乐祸:“燕远,这可是告诫你呢,要尚乐阳妹妹可不是件容易事,你得珍惜。” 燕远整了整一身袍服,看着前方的宫道笑了一下,他何德何能娶林悠做妻子,又怎敢不珍惜呢? 这边过了正安门后,那边便有内务府的司礼宫人往定宁宫去,请林悠到养心殿拜别圣上。 林悠此时正品盛装,比之平素越显光彩照人,那些仪程都是定好的,可随着王德兴一声声高唱,林悠还是铭感五内,眼中盈起泪光。 乾嘉帝瞧着小女儿行完礼,眼睛也有些红红的,那位帝王,头一次声音有了些不易被察觉的轻颤。 -- 第242页 加封赏赐,宫人宣读圣旨,林悠接旨起身后,燕远终于从正安门走到了最后一关清德门。 此时宫人宣读仪式,又呈上燕府准备的各项书礼,礼部的官员宣读礼单,送至养心殿。 殿中,乾嘉帝便最后对林悠说些训诫嘱咐之语。这位一向熟悉各种礼节的帝王,难得地没有像礼部平素拟的那些套话似地交代自己的小女儿,反而简简单单说了两句一个再普通的父亲都会说的话。 嘱咐她与燕远好好生活,又告诉她,虽为公主,但定宁宫永远是她的家。 林悠郑重地三叩首,而后在乾嘉帝林慎欣慰又有几分不舍的目光中,步出养心殿。 殿外,早有步辇相候,直到清德门,林悠举着扇子,偷偷从那扇缘看见了等在门外的燕远,不免心内情绪翻涌,险些又哭一回。 至清德门,礼部官员从燕远手中接过双雁,宣读圣上恩旨,燕远叩拜谢恩。而后林悠由步辇换做大轿,这一应长长的队伍才重新出发,由清德门向宫外去。 到正安门外,再由轿子换了马车,林悠方知这回是真的离开了那座留个她各色记忆的皇宫。 此时天已大亮,从皇宫到燕府,红妆十里,引来京城各处百姓围观。 燕远骑马在前,林悠乘马车在后,一路有燕府的随从撒糖祝愿,用了平日要两倍的时间才终于到了燕府门前。 此时燕家在京中有些来往的人家已前来祝贺,爆竹声声之中,林悠由燕远亲自抱下了马车,走在绒线织成的红毯上,入燕府大门。 三拜见礼,赋词却扇,合卺礼成,林悠小心谨慎地在每一样礼节上,生怕出一点的差错,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被送入了燕府的正房。 待那正房的门关上,林悠终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那要在众人面前行的礼终于结束了,往后她只要等到晚上燕远回来便好了。 燕府的席面一直摆到日薄西山,不少武将喝得昏天黑地,不过因着这些武将,气氛倒也是出乎寻常的热烈。 待到把客人都送走,燕远瞧了瞧西边,天都快黑了。 他拜谢祖母,也顾不得商沐风和司空珩那两人喝成什么样了,交代展墨照顾后头的事,自己便往后头正房去了。 府中上了灯,灯影明明灭灭,燕远穿过回廊,不知是夜风习习,还是想到了还在等着他的林悠,总之那喝了点酒的酒气都少了,人都清醒了许多。 到了正屋门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默然站了良久,方鼓起勇气一般,推门走了进去。 也不知道是门槛太高还是袍服太长,更不知道是不是等着他的姑娘美得过分了些。 总之那一向武艺高强的少将军,一进门竟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他稳了稳心神,关门走入内间,绕过屏风,正见林悠含笑看着他。 燕远忽觉热血上涌,整个脸都烧了起来,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开口道:“第一次成亲,不太有经验。” 林悠原本还谨守礼仪,听见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再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随着她的动作,珠翠轻响,燕远不由有些痴住了。 “悠,悠儿……” “你怎么了?” “你今日,真好看。” 林悠忽然起了逗他的心思,便问:“那平素不好看吗?” 燕远一下急了:“不是那个意思,一直都好看,今日是不一样的好看。” 林悠垂眸浅笑:“怎么你今天却傻傻的,难不成酒喝多了?” “怎么会?”燕远颇有些骄傲,“我推给商沐风和司空珩了,只喝了没几口。” 林悠笑弯了眼睛:“你好像还挺骄傲……” “那是自然,我……”他顿了一下,瞧见桌上搁着的各色果子,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连忙问,“你饿不饿?我听祖母说,这日你吃不到什么东西,我让厨房给你备了,我这就拿来。” 林悠摇摇头:“老夫人……” “嗯?” 林悠见他表情,顿了一下,方有些羞怯地道:“祖母已着人给我送过了,我吃了些,不饿了。” “那,那就好。”燕远站在原地笑了笑,像是试探一般,又往床边走了两步。 林悠见他今日反而小心谨慎,便又动了不安分的小心思。 她趁着燕远犹豫的档口,忽然起身,本是想一把拽过他,吓他一跳,谁想到那嫁衣这会反成了累赘,竟让她一下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悠儿!”燕远一惊,本能地便冲了上去,正将她抱了满怀。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僵。 其实按照礼部定了仪程,他们打婚期前三天就没见过了,小别之后意外的拥抱,好像拥有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让人心中骤然升腾起翻滚的热浪。 林悠从燕远怀里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热烈的目光。 “悠儿……”他喃喃她的名字,与她越来越近,终于吻上了她的唇。 从浅尝辄止到攻城略地几乎只在瞬息之间。 林悠只觉自己被人夺去了全部思考的能力,她紧紧攥住燕远的衣裳,无法挣扎地被他抵着向后退去。 终于,两人顺理成章地倒在了床上。 燕远一手撑着床板,一手垫在林悠脑后,在这被迫分开的间隙,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 -- 第243页 “摔到了吗?” 林悠枕在他掌心,乖巧地摇摇头。 “我是不是,有点太急了。”他的呼吸已然热烈,却用着最后的理智,确保他的姑娘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林悠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以一个吻,代替了回答。 无法抑制的强烈感情猛然激荡入四肢百骸,燕远在瞬间的怔然后,便重新占据了主动,在那方寸之间抵死流连。 红烛燃香,罗帐轻翻,年少时暗藏的心事,终于在经年过后收到最完美的回响,仲春夜色里,他们将爱意尽诉缠绵。 * 林悠睁开眼时,柔和的阳光已斜斜爬上床帏。 她原本还在那温暖的怀抱里迷迷糊糊的,却是一下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迟了?” 论理今日该新妇给父母敬茶,可燕远父母已逝,林悠便想着给祖母奉茶,可这会太阳都这么高了,只怕她再赶也来不及了。 燕远搂着她,笑得轻松:“祖母说了,不要打扰她休息,所以今日你不用去。” “祖母什么时候说的?”被他搂着起不来,林悠只能窝在他怀里问。 “昨日特意跟我说的,祖母心疼你,想让你多休息呢。” “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燕远摸摸她的发顶:“胡思乱想,我怎么会骗你?真的是祖母说的,再睡一会吧,午膳时候我们一起去那边吃。” “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你不说我不说,祖母自然也不会说,谁能知道?况且,我的公主可不许他们笑话,要笑也得问问孤星同不同意。” 林悠没撑住笑了出来:“你原来这么凶呀。” “我何曾凶过你?悠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护着还不及呢。” “油嘴滑舌,同你和二皇兄以前骗先生时一样。”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啦,怎么还提呢……” 林悠抱住他,枕在他肩上:“燕远,多久以前的事我都记着。” “记那些干什么呀?都是小时候不懂事。” “可你身上那么多的伤,也都是从那时候就留下的。” 燕远微怔,垂眸看向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就是觉得,你吃了好多苦,可我那时候却没能陪着你。” 燕远觉出她心绪不宁,便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傻悠儿,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不一样……” “一样的。”燕远轻抚她的头发,“因为悠儿一直在,所以我才能一直那么幸运。所以,以后有悠儿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更加更加幸运。” “燕远,你得答应我,你既娶了我,便是把你的前世、今生、来世,都许给我了,不许后悔。” 燕远笑着看着她:“好,以后的每一世都许给悠儿了,悠儿说的,我都答应。” 那些曾错失的、遗憾的,终在轮回的轨迹之中找到了最圆满的终点。 在无尽的时空长流之中,他们终会在每一个开始相遇,又在每一个结局相知。 年少的欣喜,历经磨难后的不渝,那些或苦或甜的过往终究成为生命中无法缺失的璀璨碎片。 浪漫,欢喜,永恒。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