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斛金》 第1页 [穿越重生] 《十斛金》作者:瓜子与茶【完结】 本文文案: 为了说门体面的亲事,姜蝉跟着母亲改嫁到赵家, 从商户女到官家小姐,又有探花郎上门提亲,所有人都说她好福气。 她满心期盼风风光光出嫁,等来的却是母亲惨死,家财被夺,未婚夫另娶他人, 而她顶着忤逆的恶名流落街头,死时只有曾经的小马奴陪在身边。 再睁眼,姜蝉看着家里庞大的产业,决定换个活法, 她把继父送来的《赵氏家训》扔火盆烧了,提脚去了马厩。 落雪沙沙,少年慵懒地靠在墙上,吊儿郎当带着几分匪气,“去京城啊……东家,我要的可不止一间铺子。 *** 卫尧臣做了个梦,他心心念念许久的人,浑身是伤死在他怀里, 此后很长时间,哪怕听到个“蝉”字,他都是钻心的疼, 于是他想,认皇帝爹的事先放一放, 与其对月相思,不如揽月在怀,管她心里是谁,抢了再说! PS:【架空,1V1,甜爽】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重生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蝉,卫尧臣┃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一不小心成了首富 立意:不要让别人给自己下定义 第1章 一切得以重新来过 厚重的牢门缓慢打开,姜蝉踉踉跄跄被狱卒推搡出来,一不当心摔进雪窝子里。 后背一条条鞭痕立刻渗出血来,姜蝉倒吸口气,疼得几欲昏过去。 狱卒啐她一口,“没良心的白眼狼,赵家心善,撤诉了,算你捡了条命。” 我没放火,是赵家诬陷我! 赵家害死我娘,他们不是好人! 这话在大堂上说了无数遍,可赵家有人证、物证,再加上继父赵华的“慈父”形象深入人心,根本没人相信她。 即便有人信,有谁肯为一个孤女得罪刚升了尚书的赵华? 姜蝉闭了闭眼睛,挣扎着想站起来。 一双镶着珍珠的麂皮小靴停在她面前,接着,一块碎银子砸在她身上。 姜蝉遍布血痕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到张明艳照眼的脸。 “真是可怜。喏,给你二两银子,买件厚衣穿吧。”赵霜霜发出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狱卒谄媚道:“赵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她放火想烧死赵大人,你们不但不追究,还以德报怨接济她,好人啊!” “怎么说她母亲也曾是我父亲的继室,看在她叫过我几声姐姐的份上,兴她不仁,我不能不义。” 自然又赢得一片赞许声。 霸占她家万贯家财,临了给二两银子,这就是赵家的“善”? 姜蝉扬起手,然而还没碰到赵霜霜的脸,就被人死死摁在地上。 “妹妹还是没学会,官家小姐怎能动手打人?”赵霜霜温和地笑着,一如从前,不厌其烦指点她。 不知谁在背后踹了一脚,力道很大,姜蝉一口血尽数喷在雪地上,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要打,也是借旁人的手。”赵霜霜俯在她耳边说,声音极轻,只有她二人听得到。 “我们买了五进的大宅子,用你家的钱。” “你娘最爱的那套嵌宝金头面,我爹赏了石姨娘。” “你娘给你攒的嫁妆,如今在我名下。我和苏公子定亲了,妹妹,你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是我的了。” “恨吗?” 怎能不恨?姜蝉死死盯着她,愤恨中夹杂着不甘,不甘却又无助,声音都在渗着血:“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是你呀。”赵霜霜无辜一笑,“路都是你们自己选的,不过低贱的商户,也想做官太太官小姐,照照镜子,配吗?” “哦,忘了告诉你,赵氏族谱把你们除名了,你娘被移出赵氏祖坟,棺材扔在了乱坟岗。” 姜蝉瞳孔猛地一缩,疯了似地挣扎起来。 “放开她。”赵霜霜眼中是无限悲怜,“妹妹快去,今冬闹饥荒,城外聚集了好多流民,去晚了,或许他们会把棺材劈了当柴烧。” 姜蝉什么也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往城外跑,细碎的浮雪被风卷着,尘土似地在脚下飘荡。 跌倒了,再爬起来,说不清摔了多少跟头后,她没力气了,只能手扣着雪地慢慢挪动。 有人从旁经过,不说怜悯,反而狠狠吐了口唾沫,“不孝顺的畜生,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 “养只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她连狗都不如。” “赵家养她一场,她还想抢人家的财产,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还有脸活着?” 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事情真相,只用谩骂肆意发泄他们的情绪。 泪水混着血水流下,不为自己,为了母亲。 母亲身上有好闻的百合香,眉尾画得细细的,温柔地垂下,眼中永远是平和的笑意。 她优雅了一辈子的母亲,不能受到那样的屈辱。 可她爬不动了,只觉得冷,寒彻骨髓的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悸和口渴弥漫上来,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有风拂过她的脸颊,很暖,很轻。 “怎么会这样……”男子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 -- 第2页 姜蝉艰难地睁开眼睛,暮色中他的面孔模糊不辨,唯有头上的明黄额带分外清晰。 “谁?” “是我,卫尧臣。”似是怕她不记得,他紧接着说,“你亲手买下的小马奴,专门喂你的小马青龙。” 姜蝉果然记不得了,但还有人在意她,这点暖意让姜蝉积聚起最后的气力,向他伸出手。 “求,求你……把我和我娘,葬在一起。” 手被他握住,他说了声好,后面再说了些什么,姜蝉已经听不到了。 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天好黑,恍惚中,她看见母亲一身大红嫁衣,欢欢喜喜奔向赵家的花轿。 “娘,娘,不要去!” 手抓了个空,母亲越走越快,眼看就要消失在漫天飘舞的红绸红布中。 姜蝉心急如焚,“赵华不爱您,他图的是钱,我们都被他骗了!他用姜家的钱添补亏空,他拿您的银子在外头养女人,他会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赵华在笑,赵霜霜在笑,老夫人也在笑,脸上的笑容把五官都挤歪了。 他们摁住母亲的手脚,用枕头压住母亲的头。 娘! 像有谁推了她一把似的,姜蝉猛然从高空坠落,大汗淋漓惊醒。 眼睛被一片白亮的光刺得眯起来,片刻的适应之后,她方看清那片光来自窗外的积雪。 难不成她被救活了? 姜蝉一怔,想起身,却发现一双手白白嫩嫩的,没有冻疮,更没有伤痕。 窗前摆着一面水晶玻璃小镜,记得到赵家没多久,这面镜子就被赵霜霜要了去,怎么又回来了? 对面的黑漆嵌螺钿牡丹纹立柜,案上的铜鎏金莲华烛台,还有飘飘袅袅的百合香,一切那么的熟悉,这不是她在真定的老宅吗? 她记得老宅在母亲改嫁的第二年春天,就被流民洗劫一空,毁于大火。 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天可怜见,一切得以重新来过,她还没去赵家! 母亲说不定也没再嫁! 她跳下地就往外跑。 书案上《赵氏家训》蓦地落入眼帘,姜蝉怔了半晌,难过地向下抿了抿嘴角,颓然落座。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赵华迎娶母亲时,亲自拿给她的。 到底晚了一步! 窗外飘来几声人语,听声音像是两个仆妇。 “看这架势,小姐应该是不回来了。” “可不是!箱子柜子足足装了十六辆马车,人家是去京城当官小姐享福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说起来,太太带着小姐这一改嫁,姜家算是彻底成了绝户,老爷子地下有知,还不得气得拍棺材板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说话的人咯咯一笑,“太太年轻时根本不愿意招赘,是老爷子摁头逼着成亲的。结果没两年姑爷死了,别看太太嘴里不说,心里还不定怎么埋怨老爷子!偏偏又只得了小姐这一个闺女……唉,老爷子都没了,谁还能管得住太太?” 姜家几代经商,积累了一笔可观的家业,子嗣上头却颇为单薄,到姜老爷子这里只得一女,就是姜蝉的母亲姜如玉。 老爷子不愿家财旁落,不由分说招了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做赘婿。 可想而知姜如玉对这桩婚姻的失望。 老爷子临终前留下话,让姜蝉在家招婿,依旧找庄子上知根知底的农户,务必要给姜家留后。 姜如玉怎肯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她向赵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带女儿改嫁,给孩子一个正经的官家小姐身份。 姜蝉叹口气,赵家是诗书传家的大户,母亲以为有了好身份,就定能在京城给自己说门好亲事,可惜她们把赵家想得太好了! 又觉得怪异,这些仆妇竟敢公然议论主家的事,姜家虽是商户,家里的规矩也不至于松散到这个地步! 不等她出声,便听窗外有人喝道:“下人敢嚼主子的舌根,我看你们是欠收拾。把她二人关柴房去,回秦嬷嬷,请她老人家示下。” “秦嬷嬷”三字入耳,姜蝉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秦嬷嬷是赵家特地给她指派的教养嬷嬷,开口闭口赵家规矩世家风范,你这个不对,那个不行。 听得她心惊胆战,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是错,每次出门做客都诚惶诚恐,生恐被人耻笑了去。 殊不知越是这样,越叫人笑话,渐渐的,她从一个带着几分任性的傲气小姑娘,慢慢变得孤僻自卑,窝在赵家后宅越发不愿出去。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上辈子她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此人功不可没。 门帘掀起,大丫鬟金绣脚步生风进来,看见散着头发的姜蝉,忙上前伺候梳洗,“小姐,秦嬷嬷说了好几次,赵家没有歇午觉的习惯,让小姐改改这个毛病。” 再见故人,姜蝉鼻子一酸,几欲落泪。 上辈子秦嬷嬷的外甥相中了金绣,出于对秦嬷嬷的信任,金绣应了,结果嫁过去不到半年人就没了。 秦嬷嬷说是病死的,她却听说是被那畜生活活打死的! 暗叹一声,姜蝉没接金绣手里的巾子,“你很听秦嬷嬷的话?” 金绣没听出她言外之意,不无佩服道:“秦嬷嬷见多识广,办事老道,看她管教下人的样子,好威风,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要学的还多着呢!” -- 第3页 “你也知道她是赵家的人,不是我姜家的,你是该好好学学规矩了。” 金绣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她和小姐一起长大,姑母又是夫人的心腹嬷嬷,一向得脸,小姐这般敲打她还是第一次! 她声音不由发虚,又有点委屈:“我是想着,早晚都要到赵家过日子,提前结交秦嬷嬷也有好处……” 姜蝉摇摇头,“我是姜家的孩子,不做赵家的女儿。” 金绣大惊失色:“这怎么说的?夫人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您尽快上京,赶在年前入赵家族谱,正月里您就可以在京城贵女圈子里走动了。我办事不妥帖,您罚我就好,千万别和自己前程过不去!” 姜蝉终是放缓了语气,“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告诉你此事,是叫你心里提前有个谱。你我打小的情谊,说是主仆,可我从没把你当奴婢看,不想因为不相干的人坏了咱们的情分。” 这话说得金绣心头一阵酸热,“我记下了,小姐放心,金绣不是攀高枝儿的人。” “我自是信你的。”姜蝉接过她手里的巾子,一边由她伺候着梳洗,一边慢慢道,“马房是不是有个叫卫尧臣的?” 金绣细细想了想,“您说的是卫小九吧,就是个子高高的,笑起来有点坏坏的,眉目间又十分英气的那人对不对?” 他长得如何,姜蝉是一点都没看清,因笑道:“你倒印象深刻。” 金绣脸悄悄一红,小声嘟囔:“现下谁不知道他?敢把李头儿打得满脸花的,他可是独一份。” 李头儿是护送她上京的赵家外管事,姜蝉记得那人是练家子出身,竟不是卫尧臣的对手? “他怎么来的咱家?” “您叫他来的!”金绣笑道,“前年秋收他家交不起税粮,您恰巧路过,随口一句‘他是我家的下人’免了他牢狱之灾,谁知道他家倒会来事,借您的话转天就把他卖进府了。” 姜蝉也是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不记得他。 说话间小丫鬟银绣来了,“秦嬷嬷让我给小姐回一声,那两个仆妇掌嘴二十,撵出府去了。秦嬷嬷还说,府里人多口杂,规矩松散,须得好好整治一番,以免有人生事作耗。现下取了花名册准备点验,若哪个刺头儿不服管教闹到小姐这里来,请小姐不必理会。” 第2章 听罢这话,姜蝉心里…… 听罢这话,姜蝉心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强烈,她记起来了,上辈子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当时她听了仆妇的闲话气得直哭,本就打算好好惩治一番刁奴,而且上京在即,她无暇顾及老宅,便留下秦嬷嬷让她放手处置。 结果遣散的遣散,发卖的发卖,短短几日,府里的人就去了七七八八。等到了赵家,老夫人便以伺候的人太少为由,塞了不少人到她院子。 当时还觉得老夫人关怀备至,现在想来真是蠢透了,怪不得自己一举一动人家了如指掌,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 而卫尧臣,九成九也是这次被打发走的。 第3章 我要的可不止一间铺子 那两个仆妇有胆子在她窗户根儿下嚼舌头,时机又选得刚刚好,保不齐就是秦嬷嬷的手笔。 这回,她决不再让赵家如愿! 姜蝉静静思量片刻,吩咐道:“告诉秦嬷嬷,姜家没有年前抄捡的先例,是好是孬,都要让大家过了年再说。” 这就是否了秦嬷嬷的意思,银绣微微一愣,嘴唇动了动,想说秦嬷嬷是老夫人派来的,这样不给面子硬邦邦地驳回,会得罪人家。 若是秦嬷嬷在赵老夫人面前给小姐上眼药,受罪的还不是小姐?反正上京后也不用着那么多的人,还不如应下来,打发几个不省事的敷衍过去。 话到嘴边银绣又犹豫了,她是外头买来的,不比金绣和小姐的情意深厚,这些话说了恐怕会惹小姐不快,还不如不说。 她到底什么也没说。 待银绣一走,姜蝉立时低声吩咐金绣:“你去找那两个婆子,现在就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先把她们稳住。别让秦嬷嬷知道。” 见小姐此番作为不同往日,金绣心中是惊疑不定,耐不住提醒道:“秦嬷嬷毕竟是赵老夫人派来的,小姐总要给她几分面子——省得夫人夹在中间为难。” 姜蝉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快去吧,省得人跑了!” 屋子里又剩了她一人,她觉得有些气闷,推开窗子,风卷着雪粒子袭面而来,满屋子的炭火气顷刻散了个干干净净。 书案上头的《赵氏家训》不停翻动,哗啦啦地响。 火盆中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 姜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那本书一下,再推一下,猛一挥手,那本《赵氏家训》落入火盆,彻底烧成了一堆纸灰。 有秦嬷嬷这一出,姜蝉生恐夜长梦多,等不及再派人找卫尧臣,披上斗篷提脚就往马房走。 清新沁凉的雪花落到她的脸上,憋在胸口的浊气一扫而空,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 “小姐去哪里?”女人的嗓音就像缺油的门轴,吱呀呀直响,又涩又尖,刺得姜蝉心头突地一跳。 秦嬷嬷一张长方脸,细眉小眼,高颧骨,薄嘴唇,虽年过五十,可脸上不见一道皱纹,只鼻翼旁有两条深深的八字纹。 应是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她有些气喘,老脸泛红,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 第4页 秦嬷嬷屈膝草草一蹲,板着面孔道:“小姐出来怎么不带个丫鬟跟着?知道的说小姐心肠好体恤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姜家一点规矩都没有!等到了京城可得改改,别让人笑话小姐是个乡下人。” 又是这套! 姜蝉气得手微微颤抖,勉强保持声调平静,“真是好笑,我清清静静在家里散散步,怎么就成了没规矩?” 秦嬷嬷被噎得一愣,不免奇怪,往日里姜蝉见了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柔柔叫一声“嬷嬷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儿个怎么转了性儿? 她不愿在姜蝉面前落了下乘,马上拿出教养嬷嬷的架势。 “您哪里知道官宦人家的道理?像我们这种世宦书香人家的小姐,身边的奶妈丫鬟自然也不会少,进出皆是前呼后拥,断没有主子独来独往的。” 见姜蝉仍有不服,秦嬷嬷长叹一声:“您不小了,好歹为夫人着想一二,人家不说你,只会说夫人没有管教好女儿,你忍心让夫人丢脸?” 想起母亲,姜蝉胸口一阵闷痛。 秦嬷嬷微微抬起下巴,“小姐不同意我整顿下人,殊不知日防夜防,家贼……” “嬷嬷多虑了!”姜蝉打断她,“不是不整顿,你是赵家的管事嬷嬷,插手姜家的事不合规、矩。” 话音甫落,秦嬷嬷的脸已是涨得通红。 “二来么,我没记错的话,嬷嬷是半个月前到的姜家。”姜蝉心情渐次平缓,思路也清醒不少,“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我这里摸透了,知道谁得用,谁不得用?” 秦嬷嬷惊讶错愕地打量着姜蝉。 小姑娘刚刚及笄,脸庞略显稚嫩,大大的杏眼含着几分怒气几分警告,模样还是往常的模样,气势却不一样了。 秦嬷嬷无端一阵心头急跳,暗暗捏了捏袖子里的信,方觉得好些。 “此事不用再提,我自有安排。”姜蝉急着去见卫尧臣,示意秦嬷嬷退下。 秦嬷嬷却好像看不懂她脸色一样,挡在前面没动,“京城那边传话,要在年前卖掉姜家在真定所有的产业,我听说小姐手里也有铺子,还请小姐把账本交给我。” 姜蝉一惊,前世她的确交出了账本,那是到了赵家,老夫人以家规禁止赵氏女经商为由,变相收走了铺子。 这辈子怎么提前了,还要卖掉? “谁的口信?谁要变卖姜家的产业?” “小姐莫急,自然是夫人的意思。”秦嬷嬷掏出一封信,“这是夫人写给我的亲笔信,责令郑管家、钱掌柜协同我办理此事。” 姜蝉急急接过信,草草扫了一遍,怔楞片刻,不相信似地又看一遍,脸色苍白得和积雪也差不多了。 秦嬷嬷翘起嘴角得意一笑,随即隐去,仍是撇着嘴角道:“夫人的笔迹做不了假。明日小姐就要启程上京,天已经擦黑了,小姐指个人与我交接,您也好早些歇息。” 姜蝉把信收好,“姜家几十家铺子,染坊、油坊、醋坊十几座作坊,少说也有百十号伙计,都卖了,这些人怎么办?这事太大,等我见过母亲再说。” 秦嬷嬷本想扳回一城,不想现下连信也拿不回来,顿时着恼了,“长辈们决定的事情,小姐只需照做即可,不遵母命,你这是忤逆!” “忤逆”二字狠狠戳中了姜蝉的心窝子,浑身的血立时倒涌上来,一时间手脚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怎的,你要替我母亲告我?”她的语气同样不好听,带着浓重的鼻音。 秦嬷嬷自觉失言,话音一转,带着几分痛心感慨道:“你这是生生把夫人的脸面丢在地上踩,夫人疼你不会追究,可你让别人怎么看?” “小姐大概不知道,赵家从没有娶商户的先例,老爷顶着全族的压力娶了夫人,夫人性子好,容貌好,才学好,这才一点点转变族人对她的看法,你不能让夫人的努力功亏一篑啊!” 越提及母亲,姜蝉心口越是疼得厉害,接连深吸几口气方压下那股郁气。 “卖也不急在一时,上赶着不是买卖,离过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档口卖不出好价钱。”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我姜家几代人积累的产业,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姜蝉软硬不吃,秦嬷嬷顿时没了主意——她总不能上手硬抢。 没有夫人那封信,她根本指画不动姜家的大管家和大掌柜,账本拿不到,铺子卖不掉,回去可怎么跟老夫人交代! 顾不得姜蝉的反常,秦嬷嬷急急忙忙找人往京城递消息去了。 姜蝉松了口气,挺得笔直的腰杆松懈不少,一阵风吹过,背上又湿又凉,隆冬腊月,她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 姜蝉自失一笑,看来上辈子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消散,不过,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这次她就没让秦嬷嬷讨到便宜。 搭眼一瞧,远远站着银绣,表情呆呆的,俨然是惊住的样子。 姜蝉招手叫她过来,“可巧你在,让郑管家和钱掌柜吃了饭到小花厅等我。” 说罢拿过南园子的钥匙,仍不让人跟着。 已是掌灯时分,深蓝的夜空下,白皑皑的雪蒙上一层梦幻般的蓝光,周围很静,只能听到沙沙的落雪声。 白茫茫的天地中,只她一人,恍若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路的尽头是一道矮墙,绕过矮墙,便是马厩。 -- 第5页 马厩的屋檐上悬着灯笼,昏黄温暖的灯光落在她脚下,隐约能听到马厩里的说笑声。 姜蝉反而站住了脚。 待会儿见了他要怎么说? 她想带他去京城谋个前程,可人家肯不肯和她上京?赵家势大,如果他以后知道自己与赵家为敌,会不会退缩?会不会怨她? 上辈子他送自己最后一程,是巧合,还是特地来的?因着什么? 卫尧臣多大,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亲人,脾性如何…… 她对他一无所知! 甚至连他的模样都不知道。 姜蝉不知道自己在害怕着什么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一阵爆豆般的欢笑在墙那边响起,有人大喊:“就这么定了,小九,哥儿几个跟你走,这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要走?姜蝉一惊,忙从墙后探出了头。 七八个人笑笑闹闹地往外走,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直接落在最前头的少年郎身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那人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蓝布棉袄,高高的个子,宽肩膀,和旁边的人比起来稍嫌瘦削了些,走起路来散散懒懒的。 姜蝉笃定那就是卫尧臣。 他突然脚步一顿,回头望过来,恰巧碰上姜蝉的目光。 姜蝉晃了下神。 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白白净净的不像个干粗活的马夫,嘴角微微向上翘,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嘲讽着什么。 乍一看,这人懒洋洋的,似乎很靠不住的样子,但长眉斜飞,天然带有一股英气在,尤其那双眼睛,异常黑亮,在暗夜中就像闪闪发亮的星星。 这一点便消去他几分痞气,多了几分不羁,使他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还在怔楞间,那人冲她笑了笑。 姜蝉猛地缩回脑袋,又不禁懊恼,躲什么躲?她又没做坏事,大大方方上前唤住他就好了。 深吸口气,她跨前一步绕过矮墙,发现那几个奴仆已经走了,原地只站着他一人。 姜蝉回过神,确认道:“卫尧臣?” 许是很少有人称呼他的大名,他停顿了下才应道:“小姐找我?” “你要走?” 卫尧臣挠挠头,自嘲笑道:“没办法,我打了赵家的人,管事的说什么也不敢留我——也挺好,赎身银子都不要。” “你若不想走,也就是我和郑管家说一声的事。” 卫尧臣有点意外地打量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小姐为什么突然关心他这个喂马的,“不麻烦了,我和几个朋友说好合伙儿做点小买卖。” 姜蝉心头暗暗一沉,忙提议道:“即是做生意,不如和我去京城吧。我要在京城开铺子,打算请几个信得过的伙计,你放心,我断不会亏待你,日后你一个大掌柜是跑不了的。” 小姑娘嗓音很好听,细声细气的,就像清泉潺潺流淌,眼神真挚又充满期盼。 卫尧臣悄悄挪开视线。 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他却没一口答应:“您怎么想起请我来了?” “自然是有人推荐,说你很能干的一个人,在马厩干活委实屈才。”姜蝉不惯扯谎,脸皮微微发烫,好在夜色渐深,正好替她掩饰过去。 卫尧臣并不信她的说辞,他一直在马厩当差,整天是喂马刷马赶马车,和外头那些掌柜的话都说不了两句,人家知道他能干不能干? 他沉默片刻,拒绝了,“多谢您的美意,我家里走不开,不能离开真定。” 一句话就把姜蝉堵了回来,但她不想放弃,“你家里还有谁在,一起上京去。” 这次卫尧臣沉默的时间更久,最终仍是摇头。 失望和沮丧袭上来,姜蝉掩饰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她也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想了想,把手上的绞丝金镯子褪下来,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墩子上。 “值不得几个钱,谢谢你替我出气。” 心里想,须得另外找个由头给他贴补些银子,再让钱掌柜给他介绍生意和门路什么的。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卫尧臣道:“出气?有人欺负你?秦嬷嬷明里暗里挤兑出去好几个管事,现在连郑管家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这事不简单,你要当心……赵家。” 这话于他的身份,可谓十分大胆,甚至僭越了。 姜蝉心里泛上一股酸热,身边没人提醒过她,眼拙的看不出来,眼明的看出来也不敢说。 眼眶发烫,她轻轻吐出口气,笑着摇摇头,“没有,没人欺负我,我挺好的……保重。” 雪色弥漫了整个视野,她小小的身影愈去愈远,飘摇不定,仿若要消失在漫天的雪尘之中。 卫尧臣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分明在撒谎! 她定然是遇到极难极难的问题,身边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找他这个敢揍赵家人的“恶奴”。 要不是她,自己早家破人亡了,现在她有了难处,自己却要坐视不理? 如果真发生变故,他会后悔一辈子。 卫尧臣重重透了口气,突然扬声道:“等下!” 姜蝉站定,回身望来。 夜色浓郁,灯影微黄,晶莹的雪花映着光,如无数细碎的水晶从他身旁飘落。 她怔了怔,快步折回来,惊喜道:“你同意了?” -- 第6页 卫尧臣不答反问:“您是不是要用我对付赵家?” 惊喜差点变成惊吓,姜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我只是……” 我只是想报答你上辈子的恩情! 可这话说出来谁信? 卫尧臣眼中闪着顽皮的光芒,“只是什么?” 姜蝉突然泄了气,误会便误会吧,只要能报答他,也算偿了自己的心愿。 这幅模样在卫尧臣看来便是默认了,他斜斜靠在墙上,又变成那副不着调的样子,“东家,我要的很多,一间铺子可不够。” 姜蝉温声道:“好,一间铺子的确太少,等你做熟了,十间八间都不在话下。” 卫尧臣笑声朗朗,“承蒙东家瞧得起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也不是白拿钱不干事的混子,我会把姜家铺子开遍大江南北,东家就瞧好吧!” 姜蝉笑着点点头,并没当回事。 “你练过功夫?”她好奇另一件事,“居然能打败李管事,他可是赵家从镖局专门请的拳师。” 提及此事,卫尧臣低声笑起来,“他练是正儿八经的套路,按招数出拳。我的都是大街上学的野路子,他没见过,一交手他就懵了。这就叫傻子克高手,乱拳打死老师傅!” 姜蝉擎不住,声音软软地笑起来,眼睛笑成了月牙。 卫尧臣也看着她笑,“我要安顿好家里才能上京。” “这是自然,你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这是我单独给你的,不必报账。你过了年再去京城也行,不要到赵家找我,去真定会馆,我派人提前等着你。你家里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找我,不说别的,姜家在真定也是数得着的大户……” 她絮絮叨叨说着,他静静听着,手里的金镯子却没还回去。 一快一慢的梆子声隔空传来,姜蝉惊觉已经一更了,自己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对面的卫尧臣都冻得嘴唇发白。 自己裹着羽纱斗篷都嫌冷,更何况粗布破袄的他! 姜蝉轻声道:“我走了,和你说说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的,我许久没这样开心了。” “稍等。”卫尧臣转身进屋,再出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灯笼,“我送你。” 雪停了,风还刮着,他在前面稳稳走着,四周同她来时一样的静,积雪在夜色下闪着清冷的微芒。 他手中的灯,映亮了她脚下的路。 渐渐能看到垂花门前的灯影了,卫尧臣把灯笼递给她,“雪地湿滑,东家小心。” “小姐!”还没进门,银绣便从内迎出来,“郑管家和钱掌柜到了,我叫小丫鬟过去奉茶,您先吃饭罢。” 姜蝉拾阶而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已然看不到了。 “去小花厅。”她心里装着事,吃也吃不下,当然是先去见这两个人。 她对钱掌柜印象很深,这人非常反对变卖姜家产业,为此几次三番和继父起冲突,眼看闹得不可收拾,母亲没办法,只能辞退他。 他临走前给母亲留了封信,不知写了些什么,母亲那惆怅的表情她永远也忘不了。 郑管家则留在真定看管老宅,那场流民乱子过后,母亲前后派了几波人去找,有说被火烧死了,有说被流民打死了,始终没有他们一家确切的消息。 重来一世,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 姜蝉命银绣去外间候着,独自站在暖阁外,将事先想好的话来回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方挑帘入内。 暖阁镶着琉璃窗,密不透风,两个火盆熊熊燃烧,进门便是融融如春的热气扑面而来。 两个中年男子忙放下茶盏,站起来躬身问好。 四方脸上嵌着一双小豆眼的是郑管家,腰间别着一杆短粗烟枪的黑圆脸是钱掌柜。 姜蝉还了半礼,没坐上首,捡靠窗的椅子坐了,开门见山道:“这么晚请二位来,乃是有事相求。” 钱掌柜立时说不敢,“小东家有事吩咐,我可当不起您的‘求’字。” 姜蝉温声道:“当得起,祖父去的早,我母亲又不擅经济,要不是您在外辛苦操持,姜家产业如何能有今日的场面?” “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小东家过誉了。” “分内之事能做好的又有几人?”姜蝉话中似有无限感慨,“换个人,做份假账,串通上下,盈利说成亏损,亏一分说成亏五分,四五年下来,恐怕我和母亲就要靠变卖祖产为生了。说句实在话,钱掌柜,您于我和母亲有恩。” 这话是钱掌柜绝没有想到的,原来自己的万般辛苦小东家都装在心里了! 一时他是五内沸腾,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良久才拱手笑道:“我身无寸功,只是维持生意而已,小东家这样抬举,委实愧不敢当。” 郑管家呵呵直笑,“老钱劳苦功高,姜家上上下下的人又不是瞎子,莫要谦虚啦。” 姜蝉接过他的话道:“郑管家也不是外人,你是我母亲的奶兄,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一声舅舅。” “哎呦,折煞老奴了。”郑管家擦擦眼角,适时问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姜蝉略停顿一会儿,边说边观察他二人的神色,“姜家的产业,没有我的话,不准变卖!” 郑管家笑容一下子凝固,为难道:“秦嬷嬷后晌拿着夫人的信找我,夫人要卖,这……” -- 第7页 钱掌柜直接发问:“小东家,您和东家意思截然相反,叫咱们听谁的呢?” 姜蝉稍微提高声音道:“听我的,我才是东家!” 那二人不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钱掌柜皱着眉头道:“小东家,您是不是和东家闹别扭了?东家她一个女人支撑到现在不容易,好歹体谅她些吧。” 姜蝉有些哭笑不得,“你误会了。我祖父留下的话,你们难道忘了吗?” 郑管家一愣,小豆眼中立时精光闪烁,却是转瞬即逝,只拿眼睛偷偷瞅着钱掌柜。 “老东家是有话,外嫁女不得掌管姜家产业,夫人离家改嫁,的确算不得东家了。可是,”钱掌柜揉揉眉心,“您让夫人如何在赵家立足?” 姜蝉愣住了,她本以为一定会得到钱掌柜的支持,不想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他! 为什么?他明明是不同意卖产业的,上辈子的记忆出了偏差么? 第4章 招摇过市 姜蝉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探问道:“钱掌柜也觉得卖了铺子好?” 钱掌柜摇头道:“那倒不是,让钱转起来,钱生钱才叫赚钱。银子拿在手里就是死的,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姜蝉轻轻一击掌,“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一层,姜家几代人的努力,燕子啄泥般攒下的家业,卖了……愧对祖宗,我不能让母亲担这个骂名。” “至于赵家……”她的语气发冷,“他们自诩清高的书香门第,怎会看得上这些黄白之物?若因为这点事就给母亲难堪,那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在座的二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点别的意思,只不过一个假装没听懂,一个听懂了却不大赞成。 钱掌柜劝她:“话不能这样说,东家刚到赵家,正是掌家立威的时候,您这时候和她对着干,多少让东家下不来台,日后怎么管束下人?小东家还是先和东家商议商议,别因此坏了母女情分。” 姜蝉明白他的用意了,因叹道:“这不是还没来及见母亲吗?瞧秦嬷嬷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卖了姜家产业换银子,我这心里……实在是着慌。” 钱掌柜当即做下保证,“请小东家宽宽心,没得到您和东家商议结果之前,我不会交出账本。” 姜蝉看向郑管家。 “管他谁来了,老宅的账本我也不给,就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把家给小姐看好!”郑管家胸脯拍得啪啪响。 初步目的已达到,再谈下去也不会有进展。 姜蝉端了茶。 待用过饭,金绣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看那愧疚的神色就知道没找到人。 “跑了倒印证了我的猜测,算了,赶走秦嬷嬷,还会有李嬷嬷王嬷嬷。”姜蝉无奈地摇摇头,提笔写了封信,命金绣给钱掌柜送去。 她在信里说了开铺子的打算,让钱掌柜留心找几个能干的伙计,并特地提到卫尧臣,请费心栽培云云。 其实这些话她在小花厅里就想说,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郑管家的反应有点不对,前面稍嫌冷,后面稍嫌热,像是在作壁上观。 重来一回,还是谨慎为上。 夜深了,很困,却睡不着。 母亲才嫁过去多久就要卖铺子,看来母亲对赵华的感情比自己想得要深,若是直接抖落出来赵华的真面目,母亲极有可能不会相信,或许还会说自己耍小孩子脾气。 姜蝉是真想快刀斩乱麻,带母亲尽快离开赵家那个狼窝子,奈何手里连把刀都没有。 赵家在官场经营多年,故旧众多,她要如何做才能撼动这个大树? 姜蝉深深叹口气,长夜难捱。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卫尧臣一家。 白花花的银元宝摆了一桌子,孙德旺拿起这个颠颠,捧起那个蹭蹭,笑得嘴角咧到了耳后根。 “哎呀,二百两银子……我说大外甥啊,你可得谢谢我!”他满脸得色,“要不是当初我硬把你塞进姜家,这好事能落你头上?” 卫尧臣笑笑:“谢谢姨夫。” 孙德胜凑过来,两眼放光,“等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了姨夫。” 姨母林氏拎着热水进来,插嘴道:“小九什么时候忘过你?月钱全给你吃吃喝喝,你眼里就只有钱,也不想想,姜家为什么突然给他一大笔银子,我看这事不简单。小九,听姨的,咱不去。” “你懂个屁!”孙德胜急眼了,“有钱不赚是傻蛋,去去去,爷们儿的事,娘们儿少掺和。” 林氏觑着丈夫的脸,嘴里嘀嘟嘟囔囔。 卫尧臣接过林氏手里的铜壶,拽着她躲进西厢,“大姨,这是一百五十两银票,你收好,别让我姨夫知道。” 林氏往外推,“二百两少说也够花好几年了,姨不能再要。穷家富路,京城那地儿开销又大,你自己拿着花。” 卫尧臣听听外头的动静,示意她小点声,“我还有呢!就凭您收留了我和我娘,这恩情就大过天,收着。我跟那几个兄弟都打了招呼,平时家里有个抬抬扛扛的活儿,你尽管叫他们。” 林氏撩起衣襟擦擦眼泪,“小九,京城南来北往的人多,你得空打听打听你兄弟的下落。” 她的独子,三年前打伤人跑了,自此没了消息。 卫尧臣应下,此时里屋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他来不及多说,转身进了屋。 -- 第8页 炕上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皮肤细白,生得很是秀气,身上穿着簇新的袄裙,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 眼神痴痴呆呆的,嘴巴半张,嘴角还挂着一道口涎。 这便是卫尧臣痴傻的疯娘。 盆中水气弥散,卫尧臣将棉巾子拧得半干,先贴在脸上试试温度,再温柔地一点点擦拭着母亲的脸。 “娘,你还记得那个救我的小姑娘吗?……儿子不孝,本不该撇下您,可她现在遇到很大的难题,我想帮帮她。” 小林氏仍呆呆的,手漫无目的在空中一扬一落。 “等我在京城立住脚就把您接过去,到时候雇几个人,专门伺候您。”卫尧臣拉过母亲的手,把脸贴在母亲的掌心,“娘,儿子不是无能之辈,您看着,儿子定会出人头地,让您过上好日子,让谁都不敢再欺负咱们!” 丝丝寒风透过窗缝袭来,炕桌上的烛火摇曳一下,爆出个烛花。 翌日巳时,日光柔和,姜家大门四敞,奴仆们肩提手扛忙进忙出,一辆辆暖轿、马车、驮轿鱼贯而行。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姜家祖坟好啊,一个寡妇硬是攀上了侍郎大人,真是好福气!”一个中年男子目露妒色。 “寡妇怎么了?人家要钱有钱,要长相要长相,哪点差了?就算不嫁赵大人,也轮不到你。”说话的是个小媳妇,嘴皮子也利索。 人们的取笑声中,那男子向后退了一点。 “要我说,姜夫人嫁就嫁了,姜小娘子合该在家招婿。”另一位老者插嘴说,“怎么着也得给姜家留个后啊!” 时下子嗣观念深重,不少人纷纷点头应和。 “这话在理,二老爷,您和姜老爷子有旧,等年下她们回来祭祖的时候,您和她们好好说道说道。” “就是,就是,这不是让姜老爷子死不瞑目吗!” …… 远离热闹的角落里,卫尧臣静静地站着,遥遥冲中间那辆蓝毡马车挥挥手——尽管他知道里面的人看不到。 一位黑胖脸男子慢悠悠走过来,拱拱手笑道:“鄙人姓钱,小友可是卫小郎君?” 卫尧臣心思转得快,立刻猜到这位是姜家的大掌柜,急忙走上前,“钱叔,您叫我小九就成,本该我去拜访府上,还劳您过来找我。” 钱掌柜顺着他的话道:“谁找谁不一样?走走,找个地方喝两杯,小东家想开铺子,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干。” 真是瞌睡给个枕头,卫尧臣笑道:“我养马拿手,买卖上头是两眼一抹黑,待会儿可要好好请教请教钱叔,您别嫌我烦。” 钱掌柜一摆手,边走边道:“小九,叔要留在真定替东家守着这条退路,京城那边你多费心。唉,也不知这一去,她们母女在赵家是什么光景……” 寒风吹过树梢,散雪落了他一肩膀,他盯着街巷的尽头,神色中透着寂寥。 卫尧臣眼神闪闪,替他拂去肩头的雪,没说话。 真定距京城不算远,也有三四天的路程,赵家接应的管事原本计划姜蝉和伺候的人先走,行李车在后慢慢走,可姜蝉不同意,说自己身娇体弱,经不起颠簸赶路,要缓缓地走。 不说别人,连金绣也有点不理解,“之前天天喊着想夫人,恨不能立刻飞过去的劲头,现在您倒不着急了?” 姜蝉苦笑一声,她日里夜里想的都是母亲,怎会不着急? 但是再着急,也得摁着! “去了赵家,少说多看,不要别人和你推心置腹几句,你就引为知己,什么话都和人家说。” “看小姐说的,我是话多,可也不是没心眼的人。” 姜蝉笑笑:“不光是提醒你,也是告诫我自己。” 金绣见她情绪不高,从食盒里捡了几样蜜饯点心递过来,“出门时我瞅见秦嬷嬷,脸拉得那个老长,都快和驴脸差不多了。” 说完使劲往下撇嘴,眼睛直瞪瞪的学秦嬷嬷生气的模样。 姜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秦嬷嬷根本不愿意走,是自己说“你是我的教养嬷嬷,理应一起上京”,一句话堵住所有的借口,秦嬷嬷脸色能好才怪。 笑归笑,她心里清楚,今后她半分马虎不得。 秦嬷嬷回去肯定会告阴状,母亲也肯定会受牵连,但总比留这个祸害在老宅兴风作浪的好。 马车摇摇晃晃,令人昏昏欲睡,姜蝉靠在大迎枕上,双目微阖,脑子却一刻不停谋划着。 如此六日过去,一行人终是到了京城。 刚进城门,姜蝉就命人将两个写着“姜”字的灯笼挂在车前,而且专捡着热闹的大街走。 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引得行人纷纷驻足,猜测这是哪个姜家。 车轮过处,是两道深深的车辙,不免让人好奇车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似是承受不住人们打量的目光,一辆马车拐弯时车身一歪,哗啦一声,车翻了! 麻绳断裂,苫布翻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一阵倒吸气,人人皆是目瞪口呆,镶金的雕花箱,锃亮的照身镜,水晶帘子八宝屏风亮闪闪,黑漆嵌螺钿大立柜门直颤,各色绸缎晃人眼。 这还只是一辆! 人群哗然,更好奇这是谁家,忒有钱了。 于是姜蝉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赵家的大门口。 -- 第9页 第5章 给你吃个哑巴亏 金绣跳下马车,大力拍门板:“开门开门,姜家小姐到啦!” 赵家门房从门缝里探头看了一眼,眼神呆滞了下,随即“啪”地关上大门。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嘈嘈杂杂,指指点点。 “赵大人续娶的夫人就姓姜!”一个带着四方平定巾的书生恍然大悟道,“我还以为是小门小户,原来这么有钱!” 另一人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要不是有钱,赵大人能娶一个带拖油瓶的寡妇?。” 有个抱孩子的妇人问:“这大冷天的,怎么不让进门?” “嗐,下马威懂不懂?叫人知道厉害,以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说话声随风飘入马车,姜蝉一直紧绷的面孔微微松懈下来。 上辈子她听从秦嬷嬷安排,先行来京,一顶小轿从角门入府,人们只当赵家来了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马车到了直接卸入赵家库房,等她知道的时候,东西早入了赵家的账。 赵母打了一顿管库房的,说把东西还她,过后却忘得一干二净。 她面子薄,问了几次没下文就不敢问了。 那时候母亲在和几个妾室斗法,急需赵母的支持,干脆补她一笔银子了事。 姜蝉并不在乎从哪个门进府,今天她故意引起这么大动静,要的是让所有人知道,她和母亲并不是依附赵家而活的破落户。 姜家,有钱! 他们再想悄悄吞了姜家的产业,也得掂量掂量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小姐,这门要是一直不开,咱们就一直这么耗下去?”金绣搓搓手,“我再叫门试试看?” 姜蝉道:“不用,赵家不是不知礼数的人家。” 他们惯会做戏,自诩温厚纯良的典范,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张嘴说着,他们不会砸自己的名声。 果然,不多时,随着嘎吱吱的响声,黑漆大门从内缓缓打开了。 金绣佩服地看着自家小姐,悄悄竖起大拇指。 赵家不大,三进的宅子,东西带两个跨院,进门不远就是二门。 “蝉儿。”一个稍显柔弱的窈窕女子立在垂花门后,目光慈爱,笑意中带着泪意。 姜蝉呆呆地望着母亲,心里涌上千言万语,却连“娘”也喊不出。 她腿脚发软,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到母亲身上。 好闻的百合香,温暖的怀抱,柔柔的语音,无一不告诉她,这是母亲,是母亲,母亲还活着! “娘——!”所有的情绪瞬间爆发,无数梦回的泪水,无尽的委屈辛酸,皆在这一声悲怆凄切的呼唤里面了。 姜如玉紧紧搂着女儿,摩挲着女儿的头,也是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金绣的姑母,袁嬷嬷边拭泪边劝:“风大,夫人和小姐回屋说话吧。”说着,用手指了指了上院的方向。 姜如玉猛地醒悟过来,老夫人年纪大了,凡事喜欢讨个好彩头,知道她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保不齐心里不痛快。 忙替女儿擦干脸颊,“莫哭了啊,风大,当心吹皴脸。待会儿见了老夫人,要大大方方的,脸上带笑,嘴甜一点。” 姜蝉吸吸鼻子,重重点了点头,声音发颤:“我知道规矩,秦嬷嬷在家反反复复教过我。” 姜如玉以为女儿紧张,安抚道:“老夫人很和蔼的一个人,最疼爱小辈,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上院静悄悄的,门前两棵光秃秃的树,地方小,屋子多,丫鬟婆子们个个屏声静气,令人踏进来就感觉到一股逼仄沉闷之气。 早有丫鬟在门口等着她们了,“总算是来了,老夫人都念叨好几回了。” 却没有打帘子。 袁嬷嬷上前一步,飞快塞给她一个荷包,那人便低声道:“秦嬷嬷在里面,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姜如玉好看的柳叶眉微微皱起,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姜蝉也听到了,低头掩去嘴角的笑意,再抬头,满脸的忐忑。 屋里铺着绛红色团花地衣,左右摆着两排官帽椅,一位面目和蔼,非常富态的老妇人坐在正中的软塌上,笑呵呵地望着她们母女。 秦嬷嬷在旁边立着,笑容有几分勉强。 姜如玉提醒女儿:“蝉儿,快来拜见祖母。” 小丫鬟拿过蒲团放在姜蝉脚下,姜蝉愣愣看着,她知道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应该行礼,可膝盖怎么也弯不下去。 姜如玉暗自发急,偷偷用胳膊肘碰了女儿一下。 姜蝉咬牙跪下去,俯首道:“拜见老夫人。”声音像蚊子哼哼。 她突然看见地衣有一处颜色比周边要深一些,似乎还有两根茶叶梗,恰恰就在赵母脚踏旁边。 摔茶杯了?原来老人家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快过来坐。”赵母乐呵呵地说。 姜蝉没有依言坐软榻上,反而觑着秦嬷嬷的脸。 秦嬷嬷莫名其妙地回看她一眼。 似是得了允许,姜蝉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坐在软塌边儿上。 赵母拉着姜蝉的手,不过说了些多大了,平时做些什么,要与家里姐妹好好相处之类的话。 姜蝉小声答着话,每说两句就看看秦嬷嬷,若她脸色略有不对,马上就慌张地闭上嘴。 -- 第10页 这边的姜如玉已经笑不出来了,这个秦嬷嬷,在真定还不知如何“教导”女儿! 赵母好像没察觉到不对,呵呵地笑着,“看来我这老婆子不讨小姑娘喜欢哪,瞧这拘谨样儿,快回你母亲身边坐着去吧。” 姜蝉如蒙大赦一般立起身,然下一刻脚步一滞,又是回头去看秦嬷嬷。 秦嬷嬷垂着眼皮,辩无可辩,几乎咬碎一口黄牙。 等到了母亲身旁,姜蝉还是小心翼翼坐了半个屁股。 桌上的攒盒装着好些茶点果脯,姜如玉见女儿悄悄瞅了好几次,许是饿了,便把攒盒往女儿面前推推,示意她尽管吃。 姜蝉高高兴兴拿起一块桂花糕,刚递到嘴边,好巧不巧,秦嬷嬷咳嗽了一声。 于是,姜如玉看见女儿委屈巴巴地放下桂花糕,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坐姿叫那个标准! 她再也无法掩饰目中的怒气了。 便是赵母也暗含警告地盯了一眼秦嬷嬷。 秦嬷嬷老脸紫涨,内心大呼:我没有,我冤枉,我就是嗓子突然干痒,真没别的意思啊! “车马劳顿,老大媳妇安排孩子早些歇息。”赵母面带疲惫地挥挥手,温言道,“有位世交的姑娘出嫁,家里几位小姐跟着你二叔母过去添妆了,明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待姜氏母女告退后,赵母的脸立时变得冰冷,“你办的好事!” 秦嬷嬷扑通一声跪倒,“老夫人,那小丫头狡猾得很,您千万别上当!她故意装的怕我,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真定她横着呢!” 赵母将手中的佛珠重重拍在小几上,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她不简单,敢截姜氏的信,她就不是个胆子小的,你以为她做给我看?她是给姜氏看。” 秦嬷嬷愣住,脸一点点变得苍白。 赵母说得不错,姜蝉的确在挑拨母亲和赵家的关系,而且效果还不错。 一回院子,姜如玉立即命人打热水伺候女儿梳洗,摆上女儿爱吃的零嘴,铺了满床的衣服首饰叫女儿挑选,忙得不亦乐乎。 “娘,你以后是不是不疼我了?”姜蝉紧紧黏在母亲身旁,泪汪汪说。 姜如玉抱着女儿道:“净瞎想,娘就你一个孩子,不疼你疼谁?” “可秦嬷嬷说,说你以后还会有其他的孩子,要是我不乖乖听话,你就只疼弟弟妹妹,不要我了。” “少听她胡说!”想起刚才的情形,姜如玉气得手直抖,“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没想到这样轻狂,我统共就你一个骨肉,还能让一个下人骑你头上去?” 母亲到底更顾念自己! 姜蝉心中大定,话题一转告起状来,“秦嬷嬷要卖咱家的铺子,不就是给小弟弟攒钱吗?” 姜如玉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解释道:“这便是你误会了。朝廷有规定,官宦家眷不得经商,马上就要京察,总不能因我坏了你继父的评定。” 顿了顿,她继续说:“老夫人前天还问了一句,蝉儿,你是不是把娘给秦嬷嬷的信拿走了?” “是,她要我手里的铺子,不给就说我忤逆,我一害怕,就把信藏起来了。” 姜如玉面色更加难看,忤逆是大罪,这话一旦传出去,女儿的名声就全毁了! 前头铺垫了这么多,姜蝉以为到了时候,“你看这样行不行,把咱家铺子放在我名下,我不改姓,不当赵氏女,就不会影响……” “不行,老夫人好容易才同意你上族谱。”姜如玉连连摇头,“你都及笄了,亲事还没个着落,那些世家大族的眼光高得很,没有好身份,怎能有好亲事?” 还是不同意! 姜蝉心下一灰,许久才说:“如果我改姓赵,年下谁回乡祭祖?谁给祖父祖母送席,难道要让他们在地下挨饿受冻?” 姜如玉脸色微变,显然这话刺痛了她,说话也有点底气不足:“有郑管家在真定操持,祭奠定然办得妥妥当当的。” “不用理会一两个刁奴的恶言,娘不会亏了你,卖完铺子给你留一半银子当嫁妆。”她明显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说,“你继父有一嫡一庶两个女儿,没有儿子,院子里除了我,还有两个姨娘……” 姜蝉突然插嘴:“娘,赵老爷根本不喜欢你。” 第6章 他来了 姜如玉先是一怔,继而觉得好笑:“又说胡话,你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姜蝉不服气,“如果赵老爷喜欢你,他就不会纳妾。” 姜如玉不以为然,“都是以前的事了,纳妾也是为要个儿子,唉,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 往常她这样说,女儿定然会换个话题,今天女儿却不依不饶的,“如果娘也生不出儿子呢?他都四十了,如果用子嗣当借口,再收几个小妾通房,你又有什么办法?” 姜如玉面色渐凝,不自然地笑笑,“几个妾而已,就是个玩意儿。” “如果只有娘这样想,那赵老爷不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如果他也这样想,”姜蝉目露不屑,“把枕边人看成玩意儿,他又算什么好人?” 姜如玉心头大震,不认识似地看着女儿,“这些话……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别人跟你说的?” “我自己想的。”姜蝉脱口而出,稍停片刻,补充道,“这一路上我也看了不少,听了不少。娘,赵老爷官居三品,这么大的官,京城里想和他做姻亲的肯定不少,他为什么独独看中了真定的姜家?” -- 第11页 “咱们有钱,没势,有句话叫三岁小儿持金过市,说的不就是咱们?但凡赵老爷有点别的盘算,娘又如此信任他,到头来让他吃得骨头都不剩,……连给咱们击鼓鸣冤的人都没有!” 话音渐歇,屋里一片沉寂。 “几日不见,你怎么变得疑神疑鬼的。”姜如玉忽然笑了笑,“你就笃定娘生不了儿子?” 生不了,因为三年后我们都死了! 姜蝉眼圈微红,低着头不说话。 见她二人情绪低落,袁嬷嬷赶紧打岔笑道:“其实赵家也蛮重视夫人的,这不,寻常赵家不开正门的,都走角门出入,今儿个咱家小姐可得了好彩头。” “就是,娘一进门,你继父就把他的私房、俸禄全给了娘,老夫人也从不让我到上院立规矩。”姜如玉摩挲着女儿的手,“可别这样说了啊,让你继父听见怎么想!” 姜蝉重重透出口气,起身道:“日久见人心,娘,缓着些,没坏处。” 斜阳从天边斜射过来,积雪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姜蝉站在雪地里,仰头看着头上那片四四方方的天。 姜如玉倚着窗子,怔怔望着女儿的背影,眼角淌下泪,“我是不是委屈了孩子?” 袁嬷嬷也有点唏嘘,“小姐打小没爹,心思又细腻,这乍然到了赵家,难免患得患失的,那个秦嬷嬷也着实吓到小姐了。往后夫人还是多陪陪她,别让她觉得自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一番话说得姜如玉更加心酸,暗暗想着铺子的事往后放放,反正来年二月才开始京察,先安抚了女儿再说。 掌灯时分,赵华回来了。 他生得很是儒雅,冠玉一样白皙的面孔,配着颌下三绺美髯,满满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只一双三角眼有点煞风景。 姜蝉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赵华的确有吸引女人喜欢的本钱。 见过礼,赵华指着她对姜如玉笑道:“我说今天怎么总有人叫我请客吃饭,普通馆子还不行,非要去京城第一馆,就是一顿没二三百两下不来的聚贤楼,甚至还有伸手借钱的——原来根儿在这丫头身上!” 姜如玉不解:“这和蝉儿有什么关系?” “有辆装行李的马车翻了,露了富。”姜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夫人是个大商贾喽,偏在这个时候……”赵华苦笑着摇摇头。 姜蝉一听,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却压抑着不肯放声哭,那模样看得姜如玉心碎,看得赵华愕然。 众人好一阵劝,姜蝉才期期艾艾哭道:“赵老爷是不是看不起我娘?是不是觉得姜家商户的身份给您丢人了?” 女儿前面的话到底给姜如玉心里种下一根刺,不由狐疑地看了一眼丈夫。 赵华眼皮跳跳,顿觉不妙。 夜深了,正房的灯还亮着,隐隐传来争执声,间或女人的哭声。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前,姜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突然很想卫尧臣,很想和他说说话。 月光照在墙外,照在一个高瘦的身影上,他绕着赵家宅子走了一圈,停在大门口,看着雪地上残余的车辙,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翌日,姜蝉一起床就去了正房,母亲眼睛有点红,精神倒还好。 “你继父给我赔了一晚的不是,还托我转告你,他是无心之言,你别往心里去。不说了,这事就算翻篇儿。” 姜蝉知道转变母亲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得说好。 “十六是昌平县主生辰,咱家也收到请帖了,你继父说去的都是京城数得着的人家。蝉儿,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要用心准备。” 看得出母亲对这次宴会很期待。 上辈子并无此事,昌平县主是赵华原配的远亲,因着此层,老夫人就没让自己和母亲在人家面前露过脸。 其实都出五服了,原配在的时候也不怎么走动,况且京城圈子里个个都是人精,谁会故意让三品大员的夫人下不来台? 不过是打压她们的借口罢了。 这回赵家主动示好…… 姜蝉抿嘴一笑,昨天给母亲下的猛药,也不是毫无作用嘛! 她接过话说:“娘,那我出去逛逛,买点京城时兴的衣服首饰。” 姜如玉一口应允下来,“去,吃了饭就去,袁嬷嬷,取二百两银子来,再把霜霜两个叫上。” “母亲叫我?”门帘一晃,赵霜霜脚步轻快走来,亲亲热热挨着姜如玉坐下,歪着头,俏皮笑道,“这位便是姜家妹妹吧,生得真好看,晓雪,这回你可被比下去了。” 再见仇人,姜蝉强忍着满腔恨意,只是暗笑,不愧是赵霜霜,一句话就挑拨了自己和庶妹的关系。 跟在后面的赵晓雪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赵晓雪长得柔嫩娇媚,身形玲珑,模样的确是一等一的标致,仪态却不好,塌肩含胸的,十分美貌也成了八分。 “都好看。”姜如玉温和地看着她们,一一做了介绍。 听说要去县主家赴宴,赵霜霜很是欢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里话外无非是她和县主多么亲密,她一定会照顾好姜蝉云云。 一番话算是说到姜如玉心坎里了,笑吟吟地又掏出二百两银子。 姜蝉抢在前头接过银票,“还不摆饭?我都等不及要出门了。” -- 第12页 赵霜霜缩回手,面上没有一丝的尴尬,却道:“祖母说妹妹胆小慎微,叮嘱我说话柔和些,不要吓到妹妹。如今一见,方知是祖母多虑了。” 姜蝉依偎在母亲身旁,脆生生答道:“没有秦嬷嬷整日不错眼盯着教导,我觉得喘气都顺畅许多。” 秦嬷嬷诶,您老就接着背锅吧! 用过饭,三位女孩子同乘一辆马车,出门直奔京城最大的银楼。 所谓店大欺客,赵家不是这里的主顾,小伙计一见是几个生面孔,衣着也普通,不免有所慢待。 姜蝉随意看了看,状若无意道:“也不过如此,我姜家的首饰铺子都比这强些。” 姜?姜……姜! 小伙计霍地来了精神,“几位楼上请,小心脚下,掌柜的,有贵客!” “把你们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姜蝉温温柔柔笑着,“二位姐姐随便挑,妹妹初来赵家,往后还请姐姐照顾一二。” 赵霜霜心觉不妥,然而看到一件件金累丝步摇、白玉手镯、南珠串子……,登时挪不开眼,也无心计较她的话了。 赵晓雪一向看嫡姐脸色行事,自然紧随其后,她难得有添置首饰的机会,巴不得多挑两样。 姜蝉独自坐在窗前,冷冷看着兴高采烈的赵家姐妹,又觉无趣,目光漫无目的扫过街面,忽然一顿,凝在一个高瘦的人影上头。 只见那人溜溜达达走到街对面,懒洋洋地将毡帽向上推了一下,抬头冲她笑了笑。 卫尧臣! 姜蝉噌地站起,几乎叫出声。 卫尧臣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指指前面的街角。 姜蝉搭眼打量一圈,趁着赵家姐妹忙于挑选首饰,悄悄下了楼。 原地没有卫尧臣的身影,她怔了怔,发现他在前面。她走,他也走,她停下脚,他便也停住,始终在她前面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此彻底离开银楼的视野,卫尧臣才站定等她。 姜蝉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到的?不是说过完年才来?家里怎么样?现在住哪里?” “比你早到两天,我家人都安顿好了,放心吧。”卫尧臣的声音极其干涩,不时掩口咳嗽几声,“不能浪费年前这个旺市,我和钱掌柜商量了下,先运些蓝印花布卖,赚一快钱再说。” “我到处看了看,现下没找到地段合适的铺子,有也太贵!还要装饰铺面,请伙计,白白耗功夫,我想着……” 卫尧臣突然止住话头,带着几分小心问:“你怎么了?” 比自己晚出发,却比自己早到,路上还不知如何的辛苦。来了就马不停蹄找铺面,听他嘶哑的嗓音就知道,定然是累极了。 到底有人在全力支持自己。 连日来压在心头,那股无人可诉的沉郁似乎消散许多。 姜蝉掩去泪意,含笑道:“有你在,真好。” 第7章 打响第一炮 卫尧臣怎么也想不到姜蝉蹦出这一句,讶然之余,心里热乎乎甜滋滋的,又泛着点淡淡的酸涩,却很快掩饰过去。 “那是,我早就说过,雇我,东家绝对只赚不赔!”他郎朗笑着,一绺碎发从帽子下头掉出来,显出一股调皮劲。 姜蝉捡起刚才的话头道:“蓝印花布从南边兴起的,真定铺子进过一批货,但是卖得不太好,现在还压在库里呢。” 卫尧臣摇头道:“那是卖得不对路,和绫罗绸缎摆在一起,谁买?” 姜蝉琢磨了会儿,也不禁摇头失笑。 蓝印花布多流行于平民之间,摆在绸缎庄,有钱的看不上,普通百姓不知道,可不是卖不动? 又听卫尧臣道:“我拿着布样子找人看了,都说好,还问我哪里有卖的,可见老百姓认这种布。” 京城不比真定那小地方,蓝印花布在真定是好东西,这里的人就不见得能瞧上眼了。 但看着那张写着十足信心的脸,她觉得还是不要打击他的好,反正这批布放着也是放着,卖出去最好,大不了……她偷偷买下来。 万事开头难,总要叫他顺顺利利地开张。如是想着,姜蝉欢快地说:“我看可以,正值年节,定能卖个好价钱。” 卫尧臣引着她登上一辆骡车,他坐在车辕上,轻轻甩了个鞭花。 骡子嗒嗒小跑起来,姜蝉挑起车帘,透过缝隙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铺子,你打算在哪里卖?” “带你去个好地方,”卫尧臣没回头,“坐稳喽!” 姜蝉放下车帘,短暂的寂静后,但听外面逐渐喧嚣起来,大概两刻钟后,骡车停住了。 车帘一掀,露出卫尧臣的笑脸,他伸出手,“到了。” 姜蝉犹豫了下,骡车没有脚凳,她看着半人高的车辕,还是隔着袖子把手搭了上去。 卫尧臣手心一阵发痒,再看人家面色如常,举止自然的,他不由在心里笑话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大方。 脚刚沾地,姜蝉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讪讪道,“坐车太久,腿麻了。” 眼前这条街道十分热闹,沿街左右两行,全是摆地摊的。 古玩字画、烟料香料、估衣旧货、西洋的精巧器物倭国的画儿……但凡大商铺有的这里全有,满街的嘈杂乱叫,挤挤挨挨人来人往。 “城隍庙大街!”卫尧臣露出一丝得色,“这里人多,没有门摊费,给巡街差役几个茶水钱就行。而且没固定摊位,谁来得早,谁就要好位置,东家,这可是摆摊的好地方!” -- 第13页 姜蝉却不赞同,“寒冬腊月,露天摆摊太冷了。” “赚钱还怕冷?”卫尧臣哈哈大笑,“天越冷,出货越快,东家,您就在家请好儿吧!” 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莫名就想让人跟着他一起笑,姜蝉望着他,笑意随着嘴角的弧度荡漾开去,宛若春风流水。 卫尧臣微微错开目光,“快晌午了,我送你回银楼。” “直接回赵家。”姜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她没让卫尧臣送到门口,离赵家还有两条街就下了车,专捡雪厚的地方走,等出现在姜如玉面前时,已是鬓发蓬乱,脸颊累得通红,裙子、鞋子都叫雪水泥水打湿了。 姜如玉大吃一惊,细问后方知女儿和赵霜霜走散了,过后也没人找她,只能一路打听着回家。 把姜如玉心疼得直掉眼泪,头一次,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怯懦了。她想等赵霜霜回来训斥几句,结果等来等去,反而等到了老夫人的训斥! 上院,赵晓雪泪水涟涟:“店家把首饰装好了,结果姜妹妹一走了之,把我和姐姐晾在那里。当时店家的脸色……好像我们买不起故意捣乱,真是丢死人了。” “别说了,姜妹妹许是有急事。”赵霜霜苦笑着说,“母亲待我们不薄,看在母亲的面儿上,晓雪,算了。” 赵晓雪呜咽道:“那是京城最大的银楼,主顾都是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若生出一两句闲话,我们还要不要做人了?” “姜氏,赵家并不缺那几个钱,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赵母怒道,“我看她就没把自己当成赵家人,上族谱,哼,等等再说吧。” 姜如玉脸气得发白,强忍着泪水道:“老夫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蝉儿走丢了您知道吗?她苦苦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人去找她,您知道她怎么回来的吗?一路走一路打听,人冻得浑身筛糠,到家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让拐子拐走了……我可活不成了!” 屋里静了一瞬,就连赵晓雪也忘了哭,呆呆看着嫡姐。 赵霜霜没给她任何提示,和祖母对了个眼神,立时也落下泪来。 “母亲,是女儿不好,一门心思想着给您挑件礼物,连妹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后来我想派人寻妹妹,偏偏店家拦着我们不让走,当时场面那个乱……唉,不说了。” 赵霜霜缓步走到姜如玉面前,将一个小小的银盒放在姜如玉手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母亲原谅女儿这一回吧。” 说罢,她屈膝深深一蹲。 姜如玉只觉心头又酸又热,忙一把抱住赵霜霜,“好孩子,这事怎能怨你?快起来!” 赵母长长叹口气,又笑,“老大媳妇,你闺女到底有点小家子气,出去走走也不打招呼,平白搞出这场乱子。” 姜如玉拭泪道:“蝉儿也没想到会迷路。” 赵母笑道:“一场误会,说开了就好,从我库里挑两匹好料子做新衣裳,给孩子们压压惊。” 便有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子等物进来伺候梳洗,又有几个得脸的嬷嬷在旁凑趣说笑话,少倾,气氛缓和下来,也能听到笑声了。 唯有赵晓雪,笑容僵硬,在满屋的融洽中格格不入。 消息传到姜蝉这里,不由得也为赵霜霜的反应叫声好,这个人,三言两语,外加一个不值钱的耳坠,就轻而易举地消去母亲的怒意,甚至产生愧疚之心。 虽有点不甘心,却也不是全无收获,她一直想撇清和赵家的关系,今天赵家这场“问罪”倒给她提供了好理由。 姜蝉低头寻思半晌,找母亲说,往后她的吃穿用度,一应花销,全部自己承担,不用赵家的一文钱。 姜如玉无奈道:“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我难道不是赵家人?花你的,花我的,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花自己的钱,硬气!不然就像今天一样,跟车的丫鬟婆子都不把我当主子看。” 姜蝉委屈巴巴地说,“秦嬷嬷还说大户人家的小姐走哪儿都前呼后拥,快拉倒吧,我进门出门那几个连动都不动一下!” “以后我使唤的人,我自己给月银,省得说我吃赵家穿赵家的,还变着法儿地坑她们。我又不是没钱,受这鸟气!” 姜如玉本是个不爱管事的闲散性子,这两日一事接着一事,难免有些心力交瘁,挥挥手道:“随你随你,小祖宗,且让我耳根子清静清静。” 亲娘都默许了,赵母也没法说什么,亦或不能说什么——人家毕竟是亲娘俩,姜如玉的心,偏的!说多了,就会适得其反。 她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看赵晓雪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冷意。 赵晓雪:…… 而姜蝉顺理成章地撤了伺候的下人,换了屋子里的摆设,把自己带来的东西登记造册,再不怕赵家偷摸贪了去。 乃至盖了间小厨房,连寻常米面蔬果都不从赵家的采买走,姜如玉觉得有些过,但看孩子开心,比刚来那几天舒朗不少,也就忍下不提。 转眼到了卫尧臣摊位开张那天,姜蝉早早指了个借口出门,到城隍庙时,日头已经升到树梢,各个摊位挤挤挨挨,街面黑压压的全是人,一眼望不到头。 吵吵闹闹,说个话都要使劲喊,卫尧臣要如何招揽生意? 姜蝉没有打扰他,带着金绣悄悄坐在街对面的茶馆。 -- 第14页 只见那摊位占地约有一丈见方,前面支起一排木板,这没什么稀奇的,让她疑惑的是,摊子后的空地上竖着两根两丈来高的木架子,中间横梁用红布盖着,鼓鼓囊囊的,不知放着什么东西。 卫尧臣一身黑色短打,双目灼然,往常那种懒散、随随便便的样子一扫而空,腰间束着红带,更显肩宽腰细,身姿挺拔。 任凭谁见了,都要忍不住赞一声“好个俊俏的少年”! 他身后立着四个伙计,穿着一样的衣服,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模样相似,连胖瘦高矮都差不离。 这几人往那里一站,都不用吆喝,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就飞了过去。 金绣红着脸,站在矮脚凳上光明正大欣赏了半晌,“小姐,卫小九够能耐的,打哪儿找来这四个一模一样的人,够乍眼的!” 姜蝉笑道:“其实是不一样的,穿着打扮、身量步态极其相似,让人们产生的错觉而已。” 当当当,但闻一阵锣响,卫尧臣清清嗓子,跨前一步,大喝一声:“看一看,瞧一瞧,卖啦——!” 姜蝉差点被水呛到。 哪有这样吆喝的,连卖什么东西都不说? 围观的人已是哄然大笑:“小伙子,你卖啥?” 尖利的口哨声接二连三的响,更有好事者取笑道:“你来错地方啦,大栅栏在那头!” 看有人捣乱,姜蝉不由替他紧张起来,指尖都捏白了。 卫尧臣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带着几分憨气道:“我头一回干买卖,大栅栏也是集市?看来这位兄弟经常去卖,敢问你怎么卖呀?”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那人满脸通红,跳脚要骂,一位衣着考究的老者训道:“这小兄弟一看就是老实人,你少挑事。” 姜蝉给金绣递了个眼色。 金绣会意,扬声叫道:“掌柜的卖什么稀罕物件?” 前头的人同样奇怪:“就是,板子上什么都没有,你到底卖的啥?” 动静越大,驻足的人越多。 又是一阵锣响,待人声稍静,卫尧臣大声笑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娘大婶,大嫂子小姐姐,看看咱的蓝花布!” 话音甫落,他伸手拉住高木架旁的麻绳,用力一拽。 呼啦一声,红布收起,旋即蓝印花布从高高的横梁直落下来,一面巨大的蓝底白花凤穿牡丹图霍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吵闹的人安静下来,目瞪口呆盯着眼前的巨幅布料。安静是可以传染的,很快从街这头传到街那头,刚才还嘈杂不堪的街道神奇地安静下来。 只有那副蓝印花布在风中烈烈地响,日光透过花布,那只凤凰闪着银光,振翅欲飞。 第8章 造势 姜蝉仰头望着那旌旗似的蓝印花布,轻轻吁了口气。 布铺受场地所限,大多是把布匹排列摆放,纯色布自然没问题,花布的展示效果就差一些,顶多展开几尺看看样子。 尤其这种大尺寸图案的布,寻常人家别说用,见都很少见,蓦地出现在眼前,绝对会带来视觉上的震撼。 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了。 待人群惊叹声渐歇,卫尧臣抓住机会喊道:“随便挑随便选,做衣裳做帐子,被面压箱布,四十文一尺,足尺足量,买一丈送一尺,童叟无欺!” 姜蝉觉得定价高了,时下棉布每尺只卖十五文,普通花布也不过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蓝印花布的确是好东西,但四十文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还是多多少少有点舍不得。 而且摆地摊,不应是薄利多销吗? 果然,围在摊前的人们纷纷摇头。 卫尧臣把手往下一压:“别嫌贵,明儿个您想买或许还没有。大家伙儿听好了啊,五种花色,一天十匹,卖完为止!” 众人讶然,有人问:“为什么只卖十匹?” 卫尧臣笑嘻嘻说:“实不相瞒,统共就一百匹存货,正好卖到年根儿。” 一听就这么点布,立刻就有人掏钱:“我要我要,来一匹!” 卫尧臣补充道:“每人每天一丈,不准买多,想再买,您明儿再来。大冷天的,咱不能让后面的人白白受冻不是?” 说话间,伙计们已经把今日份的布料摆上来了。 还限量买?这可是绝无仅有之事,手头宽裕想买个新鲜的自不必说,便是先前有所犹豫的人也按捺不住了。 人们生怕自己买不着,那是拼命往前挤,登时一片混乱。 “排队排队!”两个伙计伸出手拦在前面,好歹没让人群挤翻摊子! 一个中年妇人不放心,“这布掉不掉色?一下水,染得白花成了蓝花,布就废了。你只卖十天,过后都找不着你。” 卫尧臣站在方凳上,高声道:“真定会馆卫小九,有问题尽管来找我,包退包换。” “这小兄弟老实,不会骗人,瞧这布多厚实!”一个小媳妇捻着刚买到的布,喜滋滋道,“这也叫浇花布,南边可时兴了,我托人买过两次,花色不如这个好。” 排队的人更多了。 姜蝉隐约猜到他的盘算,这个卫尧臣,她竟小看他了! 金绣一边高兴,又疑惑不解:“照这热闹的光景,顶多两三天就能卖完,早点卖完早点歇着不好吗?他为什么要卡着卖?” 姜蝉笑了,示意她仔细观察人群。 -- 第15页 买到的人兴高采烈,不住显摆,一脸得意,好像捡了多大便宜一样。 排在后面的人抻着脖子,不住催促前面的快点,还有来晚的人,数了数前面的人头,估计排不上了,那是又跺脚又叹气,满脸遗憾。 金绣还是不明白。 姜蝉轻声笑道:“你且看着,明儿个定然早早就排起长队,用不了三天,半个北京城都会知道城隍庙的蓝印花布。” 不到两个时辰,十匹布已经卖完,伴着失望的叹息,人群开始慢慢散了。 姜蝉也准备走了。 “连句开业大吉也不说?”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卫尧臣大踏步走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蝉竟觉得此刻他像个急切等待表扬的孩子。 “好个开门红!”姜蝉是由衷的佩服,“排队买的不一定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人们一定会排着队买,如果大家都争着抢着去买,路过的人看到,势必也会跟过去排队买。” “不花一文钱就打响了名头,你这招,够劲儿。” 听得卫尧臣那个心花怒放! 姜蝉沿着街边慢慢走着,忽而一笑:“我也得夸我自己一句,果真看对了人!” 卫尧臣眼中闪着光,“你真这么想?” “那当然!”姜蝉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欢快,“赶紧给钱掌柜去信,让他也高兴高兴,再把剩下的货都发过来,嗯……开春要不要趸点布?” 卫尧臣眯起眼睛,目光闪过另几家卖布的摊子,压低声音道:“我好不容易掀起的声势,不能让二道贩子占便宜。东家,还不如咱们自己染。” 姜家的确有染坊,但面对的是乡下的市场,染的大都是褐、黑、兰、绿等几种纯色布,从没染过花布,更没有懂行的师傅。 自己染的话,要上新染缸,去南边请师傅,伙计们也得从头教,费力不说,万一染不成呢? 姜蝉目前的打算是求稳,尽量保住姜家产业,等彻底去掉赵家这个祸害,再做进一步发展——省得辛苦半天,却为他人作嫁衣。 卫尧臣看出她的迟疑,因劝道:“人们知道南边有蓝印花布,其实魏县也有,就是不出名罢了。” “魏县?”姜蝉满脸迷茫,“那是哪里?” 卫尧臣声音又低了几分:“邯郸魏县,方才挂出来的布就出自那里。东家,魏县大大小小共有十家染坊,我要让他们全成姜家的作坊!” 姜蝉瞠目,好半天才喃喃道:“人家肯卖吗?就算肯卖,我一下子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卫尧臣噗嗤一声笑了,“咱不买,不过用他们的家伙什和人干活,这是我刚想出来的主意,等琢磨好了再和你说。” 前面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老者,卫尧臣立刻止住话头,抱拳笑道:“刘掌柜的,发财,发财!” 刘掌柜同样抱拳还礼:“生意不错啊,我这一路上光听人们议论你的蓝印花布了,我说小老弟,给老哥哥留几丈?我不白要,该多少钱我给你。” 卫尧臣摆摆手笑道:“这话见外,一会儿就让伙计给您送一匹过去。我说这不下雪不下雨的,您老提着蓑衣干什么?” “给张翰林送货去。这些文人也挺有意思,放着狐裘锦衣不穿,偏喜欢戴斗笠披蓑衣,还说什么……要学着画上的人,雪中钓鱼?搞不懂,搞不懂啊。” “呦,这是大买卖,您忙着。”卫尧臣和他道别,往前走了两步,却看姜蝉立在树下没动,若有所思盯着上头的积雪发呆。 卫尧臣悄悄站过去,不妨姜蝉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 呼啦啦,惊起树上一群家雀儿,散雪沫子兜头盖脸落了二人一身。 “你知道什么了?”卫尧臣拍着身上的雪问。 姜蝉看着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这是我刚想出来的主意,等琢磨好了再和你说。” 卫尧臣一怔,旋即大笑:“好好,这么快就还回来了,不愧是我东家!” 后晌回到赵家,姜蝉马上找来银绣,“从真定带来的东西清点好了没有?” 银绣把账本和一串钥匙捧给她,“已经全部入账,但是赵家只有一个大库房,我怕弄混了,就在每个箱子上头贴了字条。” 她到赵家就被打发整理库房去了,这还是第一回 和小姐见面,也不知道哪里犯了小姐的忌讳,是因神色间很有些惴惴不安。 姜蝉翻了翻账本,点头道:“清晰明了,账目做的很好,其他人有没有看过账本?” 银绣低下头:“袁嬷嬷奉夫人之名,抄了一份去,今日秦嬷嬷来寻我,也想抄一份给上院,我不敢擅专,因小姐不在,就去问了夫人……” 姜蝉叹气道:“夫人是不是让你给她?” 银绣默默地点了下头。 “你也真是的,既是小姐的东西,就等小姐回来再问。”金绣不满道,“就那么着急给秦嬷嬷卖好?” 银绣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嘴唇嚅动了下,却是无言以对。 “你啊,不愿得罪人,想人人都说你的好。”姜蝉摇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怅惘,看着她,似乎看到那个遥远的自己。 “要办事怎能不得罪人?银绣,你这性子不适合在我身边伺候,你回家吧。” 银绣大惊失色,急忙跪倒:“小姐,奴婢知错了,别赶奴婢走,我家里头……他们会把我再卖了的!” -- 第16页 姜蝉一直静静看着她,等她哭够了,方缓声道:“容我想想再定,你先下去。” 银绣无法,只得抹着眼泪走了。 金绣扒在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没好气道:“秦嬷嬷又去找她了,这个银绣,干脆把她打发走得了!” 姜蝉沉吟着说:“她老子娘的确靠不住,硬撵她走我怕她想不开……不着急,且看看她怎么应对。我记得咱们也带了块蓝印花布,你找出来,给我做件半臂,快着点,急用。” 于是,待昌平县主寿辰那日,姜蝉便穿上了蓝印花布的半臂,里面衬着白绫袄儿,月白百褶裙,清清爽爽的十分俏丽。 姜如玉却觉得太素净,“换件洒金长褙子,或者穿月华裙,那么多绫罗绸缎不穿,怎么套了件棉布半臂?” “我看挺好。”赵霜霜挽着姜蝉的胳膊笑吟吟道,“昌平姨母不喜欢小姑娘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母亲看我,不也是天青色的袄裙?” 姜如玉非常相信她,闻言笑道:“那就听霜霜的!” 旁边的赵晓雪面皮一僵,看看自己身上的大红团花绣金线比甲,暗道要不要回去换一身? 此时二房夫人宁氏来了,招呼她们一同上车,自然也没有换衣服的功夫。 赵晓雪忐忑了一路,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因为她们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姜蝉身上。 只不过,那目光却饱含着毫不加掩饰的嘲讽。 第9章 贵人 一道道目光箭似地飞过来,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姜蝉心里都直打鼓,更不要说跟在旁边的金绣。 她虚气下声说:“小姐,我多备了一套袄裙,要不您换换?” “不用,让她们笑去,反正又不会掉块肉。”姜蝉努力挺直脊梁,让自己表情看起来更自然,“赌一把!” 赌?赌啥呀?金绣眨眨眼,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小姐了。 但作为称职的第一丫鬟,她不能给小姐丢份儿,更不能让人欺负了小姐去!遂昂头挺胸,傲然环视四周,遇到不友善的目光,当即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她是谁啊,怎么穿这个,像个乡下人。” “赵家继夫人的孩子,听说是个商户,商人不许穿丝绸,她当然不敢穿和我们一样的衣服。” “哎呀,我竟然和商户女同桌共席……” 几位姑娘偷偷瞥着姜蝉,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一开始还是窃窃私语,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竟有点肆无忌惮的意思。 姜如玉察觉到气氛不对,可女儿一脸淡然,赵霜霜也点头示意无碍,想着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女儿头回出现在京城的圈子里,别人多说两句也是在所难免。 帘栊微晃,便听细细的笑声中,七八个丫鬟媳妇子簇拥着一位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衫,腰系碧玉带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这人脸庞生得端端正正的,气质雍容华贵,年纪约有四十上下,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些许这个年纪罕见的天真纯然。 看那众星捧月的架势,不消说,就是今日寿星昌平县主。 姜蝉随众人见过礼,心脏跳得更快了。 昌平县主的丈夫是当世大儒孔文州,这人学识渊博,年轻时也是清俊非凡,昌平县主一见倾心,硬是求来一道赐婚圣旨嫁给了他。 但孔文州脾气孤僻,不愿做官,只在翰林院挂了个编撰的职位,他和谁说话都是说不了两句就谈崩,包括和他的妻子昌平县主。 县主为此很是苦恼,一直想改善夫妻关系,这些在京城中并不是秘密,上辈子连关在赵家后宅的姜蝉都知道。 怪先生只有一位好友,姓张。 那天买斗笠蓑衣的张翰林是不是那位朋友,姜蝉不知道。如果是,说明孔大儒也很喜欢农夫渔夫的打扮,而自己穿着的蓝印花布,恰巧有平民之风,说不定县主会感兴趣。 如果不是,姜蝉暗暗叹口气,反正上辈子听的嘲笑挖苦多了去,这些眼神简直是毛毛雨。 众人各自落座,昌平县主和相熟的几位夫人说着话,目光却不时落在姜蝉身上。 无他,这身打扮在满座的姹紫嫣红中过于特别,想不注意都难。 然而姜蝉感觉不到任何恶意,有的只是新奇和诧异。 机会来了!姜蝉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拽了下母亲的袖子。 姜如玉身子前倾,准备起身过去说说话,不妨赵霜霜抢先一步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昌平县主跟前,颤着声,似哭非笑:“姨母。” 昌平县主愣了一瞬,“你是……” “姨母,我是霜霜啊,那年府上茶花盛开,您还赏了我一支杨妃茶。” 昌平县主还在发愣,身旁的大丫鬟见状耳语几句,她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赵霜霜道:“赵侍郎的长女!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你祖母身子还好吗?” “好,今天祖母原想来的,奈何她年岁大了,又染了风寒。她总念叨,两家原本时常走动,别因为……”赵霜霜侧过脸,纤细白皙的手指拂过眼角,含笑道,“就生分了。” 昌平县主想起过世的赵夫人,不由唏嘘不已,拉着她的手道:“你也够不容易的,往后想来就来,有什么难处尽管和姨母说,怎么说我也算你外家的人。” 后面跟过来的姜如玉一时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得脸皮泛红。 -- 第17页 姜蝉脸色微沉,按理,赵霜霜应该随母亲过来问安,她越过母亲自己跑来算怎么回事?这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怎么回事? 她轻轻推了下母亲。 姜如玉硬着头皮上前,强笑着和县主打了声招呼。 昌平县主之前没见过她,没想到这位后娘也在场,当下有点抹不开面子,只敷衍着点头笑了笑。 落在外人眼里,就是县主对后娘不满意的表现,可想而知,接下来母亲会被整个圈子排斥! 姜蝉冷冷斜了赵霜霜一眼,收拾好情绪,浅笑道:“民女姜蝉,给县主请安。” 昌平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忽笑道:“真有意思,你不是跟着你母亲改嫁了吗?怎么没改姓?” “回县主的话,民女只是暂居赵家陪伴母亲,一应开销都是花民女自己的钱,和赵家并无干系。” 姜如玉一听暗自叫苦,这下女儿上赵家族谱更遥遥无期了,那这趟不是白来了么! 昌平怔楞了下,又问:“姜家还有其他人吗?” 姜蝉笑着摇摇头。 在座的都不傻,立时从姜蝉的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孤女,暂居,自己养活自己,赵家也非他自己说的那般仁义啊…… 昌平还想再问,她的大丫鬟及时插话:“姜小姐这蓝布衣服好有意思,民间都是这样打扮吗?” 姜蝉微微颔首:“衣服样式是早就有的,料子是刚时兴的。” 大丫鬟成地转移了昌平的注意力,她招手道:“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姜蝉心中一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大大方方走上前,微微张开手臂,“民间女子用蓝花布做袄、围腰,干活时怕弄脏头发,就拿块蓝布一包,又好看,又实用。” “是挺好看的。”赵霜霜接过话茬说,“小姑娘穿着不错,有点年纪的就不一定了,我见家里的仆妇穿过,衬得人又黑又老,那样子……实在不敢恭维。” 昌平县主眼中的热情一下子消失殆尽。 姜蝉咬牙,却无法发作,因笑道:“没有衣裳好不好看,只有穿的人好不好看,气度好,穿什么都好。就像孔大儒,哪怕蓑衣斗笠从田埂走过,也是谪仙一样的人物。” 昌平县主眼中的小火苗又燃起来了。 姜蝉低头掩去嘴角的笑意,轻声道:“赵姐姐讲的也有道理,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自己穿穿看。” “小丫头说话真真儿有趣,今儿头一回见面,这个镯子拿去玩吧。”昌平从手上褪下一只绿汪汪的翡翠镯子,“得空就来,给我讲讲外头的新鲜事。” 今日来的姑娘那么多,得县主彩头的只有女儿一个! 姜如玉长舒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轻轻点点女儿的额头,悄声道:“鬼丫头,吓死为娘了。” 姜蝉摩挲着那只手镯,但笑不语。 丝竹声声,一道道珍馐摆上来,宴席正式开始了。 看县主的意思,分明是对蓝印花布产生不小的兴趣,只消派人一打听,立刻就知道城隍庙卫小九的布。 再进一步想,若是县主穿上蓝印花布,那不止是市井小民,官宦勋贵们的销路也打开啦! 一时心情大好,不由胃口大开,姜蝉无意识多夹了几筷子菜。 “没吃过饭?饿死鬼投胎。”说话的是个十七八的小姐,虽是服饰精美,但眉眼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她的刻薄。 姜蝉认识她,赵霜霜最好的手帕交刘兰,说话总爱阴阳怪气,自诩打抱不平的女中豪杰,其实就是赵霜霜的马前卒。 来别人家做客,总不能在人家饭桌上吵起来,姜蝉只当没听见,不搭理她的挑衅。 啪,一个红衣少女把筷子一拍,怒喝道:“你嘀嘀咕咕说谁呢?” 刘兰傻了,居然有人替姜蝉出头? 紧挨着红衣少女的绿衣少女冷笑道:“瞧她胖得一脸肥肉,我看她是想一个人吃独食。” 刘兰的脸肉嘟嘟的,看起来胖,其实身上没几两肉,因此她最恨别人说她胖,“你才胖,你才吃独食,你俩谁啊?听不听得懂人话?” “谁叫你不会说人话!”红衣少女刷地站起,指着刘兰鼻子就骂。 刘兰当即反击,奈何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很快落了下风,气得呜呜咽咽直哭。 姜蝉默默将椅子拉远了些。 “都住嘴!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要撒泼回家撒去!”一道威严的声音止住三人的争吵。 “娘……”姐妹花喊了声,“那人不准我们吃饭。” 刘兰快气死了,谁不让你们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啊,就上赶着认! 辛夫人斜着眼看刘兰:“没家教,怪不得你爹卡在五品官死活升不了。”说完施施然走了。 “别说了,她是你爹顶头上司刘知府的夫人。”赵霜霜一扯刘兰,“也是后娘,那姐妹花和姜蝉一样,都是后娘带来的孩子。” 刘兰憋得脸紫涨,低声说:“怪不得帮姜蝉说话,全是恶毒的人!” 却是不敢再找姜蝉的麻烦。 一时饭罢,昌平县主传了自家的戏班子,夫人们看戏聊天,姑娘小姐们就去花园赏雪景去了。 姐妹花自认为和姜蝉同命相怜,自然而然走到了一处。 红衣服是姐姐,叫刘安娘,绿衣服的是妹妹,叫刘芸娘。 -- 第18页 刘安娘道:“你也太软弱了,仗着亲娘在都压不过一个继女,那赵霜霜,一看就不是好人。” 另一个接着说:“也不能全怪她,赵霜霜太能装了,看着聪明懂事,忍让顾全大局似的,其实她在骗人!” 姜蝉听得目瞪口呆,简直要怀疑她俩也是重生的了,“你们怎么知道的?” “废话,继女都这样,我家的那个也这样!”刘安娘得意洋洋说,“不过我母亲有手段,辖制得那人过得还不如丫鬟,要不要我们教你几招?” 姜蝉还没答话,刘芸娘已迫不及待道:“第一条,告诉她,她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否认她的一切优点,当然,婉娘也的确没有优点。” “第二条,断了她的月银,让她伸手要钱。”刘安娘说,“给不给看心情,表现得好就给点,表现得不好,就不给,总之要让她绝对听话。” 姜蝉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我想起来忘了件事,我先回去……” “懦弱!” “无能!” 姐妹花双双翻了个白眼,款款而去。 姜蝉摇摇头,转身却见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孩子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十分古怪,是那种想笑又无奈的感觉。 “你是……刘婉娘?”姜蝉试探问道。 刘婉娘点点头,“别听她们的,她们的脑子……不太好。” 姜蝉笑了笑,“挺直爽的。” “我想问问你蓝印花布的事,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到这边坐坐。”刘婉娘笑容里不见任何的阴霾,“其实我过得没那么惨,手里也有点银子。” 第10章 越描越黑 不知何时天阴了上来,北风推着一团团灰白的云从天边铺过来,空中零星飘着雪花,眼见一场大雪要来了。 寒风裹着散雪吹进八角亭,姜蝉裹紧身上的斗篷,等刘婉娘开口。 刘婉娘搓了搓冻僵的脸,“冒昧问一下,蓝印花布是姜小姐的生意吧?” 姜蝉的心猛地一缩,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暗中跟踪自己,不由提高警惕,眉头微挑,含笑道:“身上穿着什么,就一定做什么生意?” “那倒不是。”刘婉娘思索片刻,干脆挑明了说,“短短几日,城隍庙的蓝印花布就在市井之中名声大噪,巧得很,卫掌柜的也是真定人,我着人打听了下,他原本是你家的马奴。” 姜蝉也晓得,他们做生意的事瞒不了多久,只是没想到这样快就有人注意到了。 “看姜夫人,还有赵霜霜的反应,她们应该还不知道。”刘婉娘把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打了个冷噤,“你为什么瞒着你母亲,这批货有问题?” 姜蝉语气淡淡的:“家事不足为外人道。” “你别误会,我是想……”刘婉娘苦笑,脸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想跟你合伙做买卖。” 姜蝉非常意外,“可是朝廷有条例规定,官宦家眷不准经商,你不怕影响你父亲的考核?” “那条文早就名存实亡了!光靠朝廷的俸禄根本不够用,我父亲四品官,月俸二十一石,听上去很多,但一经折色,米、银、钞三样混着发,宝钞如同废纸,禄米以市面一半的价格折现,真正到手的根本没几两银子!” 刘婉娘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朝廷这个样子,又有谁肯遵守条令?用亲戚的名头也好,仆人的名义也好,现在经商的官员多得数也数不清。” 好个赵家!姜蝉紧抿嘴角,藏在斗篷下的手死死攥着,浑身烫得像在火上烤。 良久,她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一想,不管此举是不是出自刘知府的授意,和刘婉娘这个四品官之女搭上关系,于她来讲,绝对没有坏处! “刘小姐如此坦诚,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蓝印花布是我的生意,想合伙,我欢迎!但不知你打算投多少银子?” 刘婉娘犹犹豫豫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两?” “……二百两。” 姜蝉被噎了一下,言辞诚恳:“姜家的盘子比较大,你这点钱扔进来,没什么意思。” 刘婉娘咬咬牙,又伸出一根手指。 姜蝉看着她不说话。 刘婉娘一闭眼,张开手掌往前一伸,“五百,不能再多了!” “话说在前头,我不保证你只赚不赔,你回去再想想。”姜蝉将手炉递给她,“想好了,打发人找真定会馆卫尧臣即可。” 刘婉娘接过来,道了声谢。 此时天色愈发晦暗,雪粒子撒盐似的一阵阵落下,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离开了八角亭。 雪越下越大,等宴席散了的时候,已是成团成块地乱飞飘落。 姜如玉把伺候的人都轰到别的马车上去,车厢里只留姜蝉一人,脸色严肃,眼中隐隐含着怒气。 姜蝉知道自己那句“与赵家没有干系”惹恼母亲了,干脆不给母亲质问的机会,抢先开口道:“娘,好多官员家眷都做生意,也不见他们卖铺子,为什么赵家偏要你卖?” 姜如玉呆了呆,替赵华分辩,“不单是朝廷条令,赵家家规也不许经商,我既为赵家妇,理应遵守赵家家规。” “不见得吧,二房宁夫人手里就有铺子!”姜蝉冷笑道,“赵家为什么不逼她卖?” 姜如玉脸色变得苍白,“你怎么知道的?” 上辈子知道的。 -- 第19页 姜蝉低声道:“这种事一打听就知道,母亲不要满眼全是赵大人,稍微看一看周围的光景吧。” 车厢内一片死寂,姜蝉因母亲难看的脸色不忍看她,撩起车帘装作看雪景,冷不丁看到街边有个身影十分眼熟。 步子很大,走起路来看着散漫,却很稳,不是卫尧臣又是谁! 姜蝉正想看仔细些,不妨母亲伸手拉下车帘,“哪个大家闺秀伸个脑袋东张西望?让别人笑话。” 姜蝉一阵气闷,忍不住反驳道:“他们笑,不是因为我言行大胆,是因为我无权无势,可以随意欺辱!” “这孩子,那你为何说和赵家毫无干系?”姜如玉猛地想起要说的话,“如果你是官家小姐,她们敢笑你吗?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你倒好,一个劲往外推。” 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母亲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反倒说自己的不是,姜蝉又是委屈,又是着急。 “娘,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看看赵霜霜今天的架势,看看赵华母子的嘴脸,他们把咱们当成赵家人了吗?从头到尾只有你一厢情愿,对着赵家百般讨好,他们都笑话死你啦!” “闭嘴!”姜如玉举起手。 姜蝉愣住了。 姜如玉也怔住了。 母女十几年来第一次发生争执,这巴掌虽没落下,也和打脸上差不多了。 “我出去透透气。”姜蝉重重敲了两下车壁,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姜如玉盯着晃荡不已的车帘,忽然失声哭道:“我到底是为了谁啊……” 地上的积雪已没过脚面,姜蝉走得艰难,风卷着雪打在脸上,疼得她想哭。 一把伞遮在她头顶。 姜蝉抬头望去,眼睛亮了起来,“真是你?” 卫尧臣微微偏着头,“哭了?” “没有,雪化的水。”姜蝉擦擦脸颊,“你怎么在这里?” 卫尧臣笑道:“头一批货基本卖差不多了,我不能总窝在一个地方不动弹,就四处走走看看,咱干买卖的,街上有什么动向都得知道。” 要走要看也是去热闹的街巷,这里都是高官显贵居住的地方,僻静深幽,有什么可看的? 莫非…… “你特地等我的?” 卫尧臣愕然。 话刚出口,姜蝉就觉得自己人没了——这话太自大,太容易让人误会! 天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奇怪他为何出现在这里,顺口一嘴而已。 “不是,我是说,你是不是有事,所以特地来找我?” 越描越黑,越解释越像那么回事,姜蝉窘得一张俏脸通红,真想找个地缝儿钻下去。 她真是被气糊涂了,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人家或许就是好奇过来看看,毕竟这里的宅院之美整个京城都有名,他又不知道自己来县主家赴宴。 她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啊,被你看穿了!”停了半晌,头顶传来卫尧臣略带尴尬的笑声,“我的确在等你,我想不能总摆地摊,年后肯定有一波行情,东家要预备银子租铺面了。” 不打紧的口信,指派个小伙计传话就行,纯粹是他临时找的借口。 姜蝉头低得更深,分明是自己失言,还枉他替自己遮掩…… 她急于摆脱窘境,“那个,刘知府的女儿想入股花布生意,我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没经你同意就答应了。股金五百两,我估摸着这两天她就该找你去了。” 卫尧臣失笑:“你是东家,当然你说了算,但她只拿五百两,分红不会太多,我们要另外给她一份吗?” 姜蝉摇摇头,“若她也想从姜家身上捞油水,就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两人又没了话说,寂静中,只听得见大雪飘落的声音。 还有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卫尧臣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没话找话说:“我要回真定一趟,过完年回来,老宅那边有事可以吩咐我办。” “啊……对,快过年了,是该回家看看,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走,正月初六回,” 又是令人浑身不自在的安静。 许是卫尧臣也忍不住了,搭眼四处一瞧,因笑道:“找你的人来了。” 姜蝉顺着他的视线回身望去,金绣远远缀在他们后面,抱着胳膊缩着脖子,冻得跟鹌鹑差不多了。 似乎看到了救星一般,姜蝉长长吁口气,挥手示意金绣过来。 卫尧臣把伞塞在她手里,轻声道:“回去吧,你母亲肯定也在担心你。” 姜蝉头也没回,逃也似地上了马车。 卫尧臣望着远去的马车,脸上闪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转瞬间又消失了,来到一户人家的后门,轻轻拍了拍门板。 门开了,露出一张苦大仇深的男人的脸。 卫尧臣亮了下手中的信笺,闪身进门。 马车走出去老远,姜蝉的脸还是烧得发烫。 金绣不明所以,邀功似地说:“我就知道你们在谈事情,特地让马车离得远远的,小姐,我很聪明吧!” 姜蝉捂着脸,好半晌才说:“我谢谢你,还有,往后不准再说‘特地’。” 虽是闹了场尴尬的误会,但压在心头的、那股排挤不出的郁闷已然散了。 回到赵家,姜蝉看到母亲红红的眼睛,心里也不是滋味,马上跟母亲认错。 -- 第20页 姜如玉疲惫地挥挥手,“先不说这个,上院传话,有位故交之子要来家里暂住,人已经到了,你快换身衣裳拾掇拾掇。” 姜蝉问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姓苏,来京准备明年的春闱,一开始是借住在哪个庙里,你继父听说了,执意请人来家,那位苏公子却不过,硬被拉来了。” 乍听“苏”字,姜蝉脑子已经木了半边,恍惚中,赵霜霜那张讥讽炫耀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我和苏公子定亲了,妹妹,你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是我的了。 第11章 赵家说好的,定然不好…… 闭上眼,那个身着襕衫的男子恍惚站在面前,修长秀丽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的看过来,冷峻漠然,又飘然若仙。 初见他的那日,迎春花开满院子,姜蝉躲在树后看他,只一眼,就被他吸引住了。 赵霜霜说,这人叫苏俊清,刚刚点了探花,专门来让老夫人相看的——苏家和赵家是世交,长辈们均有联姻之意。 赵家好几位年岁相当的小姐,姜蝉以为这种好事轮不到自己头上,结果赵家选来选去,选中了她! 私底下赵霜霜让她放心:知道妹妹喜欢他,再如何我也不能和你抢,而且苏家在吴中,我不想远嫁,说起来妹妹帮了我的大忙。 姜蝉感激涕零,更是对赵家事事顺从,待老夫人拿走她的庚帖,她以为亲事板上钉钉了,便整天窝在后宅绣嫁妆。 后来,母亲突然病重,没几日便去了,再后来,她也死了…… 双层窗户纸不时一起一伏,丝丝寒风顺着窗户缝钻进来,吹得姜蝉发烫的头脑一点点冷静。 前世苏俊清是放榜之后出现的,这辈子却提前了,再细想母亲的话,姜蝉嘴角浮现一丝了然的讥笑。 苏俊清就是赵家抛给她们母女的诱饵! 有她从中阻扰,母亲卖铺子的事一直没有进展,他们终于着急了。 她不清楚苏俊清和她前世的死有没有关系,但赵家说好的,必定不好,赵家说不好的,未必不好。 只要认准这一点,绝对不会吃亏! 如是想着,她打扮得很低调,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小袄,天青色马面裙,头上一根碧玉簪,尽是家常装束。 姜如玉看了直摇头,但天色不早,上院三请四催,不好再耽搁下去。 母女二人来到上院暖阁,只见一屋子珠环翠绕,香风习习,姜蝉反倒成了最特别的那个。 赵华坐在赵母下首,正和赵母低声说着什么,见她母女进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人也在,循声望来,清冷的眸子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可她已不是那个躲在树后偷看他的傻丫头了…… 姜蝉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眼睛疼得厉害,低头呆呆立着,也忘了行礼。 “妹妹快过来,”赵霜霜笑吟吟起身,十分熟稔地做起了介绍,“苏哥哥,这是我新来的妹妹,姓姜。” 她在“姜”字上重重咬了下。 不就是想暗示她不是赵家小姐么?无聊的小心机。 姜蝉暗笑,往母亲身侧靠了靠:“我是姜夫人带来的女儿。” 只见她是黛眉微蹙,目中含忧,看姜如玉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他们的确没把咱们当赵家人,时时刻刻都在暗示我们的身份。” 姜如玉知道自己是继室,但非常不喜欢别人提她继室的身份,偏巧这人还是原配的孩子,当即心下一沉,脸上的笑也有点勉强。 赵霜霜深悔只图嘴上痛快说错了话,反应也快,上前晃悠着姜如玉的胳膊,娇笑道:“我嘴笨不会说话,母亲不许怪我。” 赵华亲自过来扶姜如玉坐下,瞪着赵霜霜道:“回去把《孝经》抄一遍。” 赵霜霜吐吐舌头,把头轻轻靠在姜如玉身上,很亲昵的样子。 姜蝉就看到母亲的神色缓和许多,不由发愁,这一家子实在太会做戏,到底怎样做才能让母亲对他们死心? 这一场小波折落在苏俊清眼里,他微微皱了皱眉,神情愈加疏离。 二房宁氏人比较活络,忙打圆场:“苏公子出身吴中苏家,一门三进士,父子两状元,当真是诗书大家!等我那小儿回来,还请苏公子指点指点他的功课。” 苏俊清道:“赵大人两榜进士出身,华章藻蔚,文章之精妙连圣人都拍案叫好,晚辈才疏学浅,怎敢班门弄斧?” 拒绝得那个叫干脆! 姜蝉诧异地看了看他,宁氏说的不过是客套话,他即便不愿意,打个哈哈就过去了,这样冷漠,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他们两家不是关系很好么?方才还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 另一旁的赵霜霜微垂着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宁氏讪讪笑着,略坐了会儿,指了个借口去厨房了。 因瞧着气氛有些不尴不尬,赵华便邀请苏俊清去书房赏玩他收藏的字画。 看着始终沉默的姜蝉,赵霜霜眼睛转转,莞尔笑道:“父亲,苏公子一人来京赶考,你派个小书童跟着伺候如何?” 赵华捋着胡子笑道:“甚好,姜氏,这事你来办。” 姜如玉眼睛一亮,忙不迭应下了。 赵母补充道:“再派一个年长些的更稳妥,秦嬷嬷,我记得你外甥读过几天书,里外他都熟,给苏家孩子当个跑腿儿的去吧。” -- 第21页 多么眼熟的场面,姜蝉不禁暗生感慨,那时她思慕苏俊清,又不敢说,赵霜霜就给她出主意,学着话本子上写的,让金绣借送东西探苏俊清的口风。 如此一来免不了接触秦嬷嬷的外甥,上辈子金绣死得冤,如今,不能够了! 天空阴沉沉的,到了晚间又是一场大雪,直到第二日晌午时分才停。 真定会馆那边传来消息,刘婉娘的股金已到,卫尧臣签完契书,明日就启程回去了。 姜蝉细细吩咐道:“买六斤京八件,大八件、小八件、细八件各两斤,路上饿了也好垫垫,其余土仪你按我写的单子预备。你避着人去办,年下正忙着,我就不去送他了。” 金绣听得目瞪口呆:“六斤?吃得了吗?” 姜蝉放下笔,“快去。” 整日在宅子里闷着,金绣也乐得上街松快松快,这一去就是暮色时分才回来。 刚进院门,只见袁嬷嬷小心翼翼从台阶上下来,手里捧着个青布包袱,那包袱很大,她走起来十分吃力。 金绣忙走上前接过包袱,“地上的雪还没清,嬷嬷着急去哪儿?” 袁嬷嬷揉着手腕子说:“夫人吩咐给前院的苏公子送东西,你替我跑了这趟活计,里面有两套棉衣,一方端砚,还有一匣子湖笔,都是现下用得着的。” 说完扭身回了屋子。 金绣抱着包袱傻了眼,她在外吹了一天冷风,也想回屋歇着。 冷不丁瞅见银绣经过,马上有了主意,将包袱往银绣手里一塞,“给苏公子送去。” 有道是大懒使小懒,小懒干瞪眼,银绣不是小懒,可也只能干瞪眼,没奈何,她抱着包袱,雪地中踽踽去了。 却是等到月上树梢的时候才回来。 金绣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动静道:“又去哪儿偷懒了,半天不见你人影儿。小灶上给你留了饭,今晚辛苦你值夜,吃过饭快去吧。” 久久没听见回应,金绣睁开眼,见她一动不动坐在窗前,眼神呆呆地盯着房梁。 金绣提高声音:“你怎么了?” 银绣一惊,“没、没事,梁上有只壁虎我一时看住了,你刚才说什么?” 金绣重复一遍,翻了个身又睡了,这事她没放在心上,接下来两天却见银绣时而恍惚时而惊惕,不免诧异,寻了个机会偷偷与小姐说了。 姜蝉眉头拧得紧紧的,“后来她有没有再去过前院?” “好像秦嬷嬷指派过她几回,去没去我不知道。” 姜蝉脸色微沉,“又是她,沾上她就没好事,你去把银绣叫来,我问问怎么回事。” 结果银绣又去前院给苏公子送东西了。 姜蝉沉吟片刻,回身从多宝阁上取下一盏玻璃小提灯,直接寻到袁嬷嬷,故作扭捏道:“我想着灯笼不如这个亮堂,苏公子晚上走路提着也方便些,嬷嬷陪我去一趟可好?别和我娘说,就咱俩悄悄去好不好?” 袁嬷嬷低声叮嘱:“去了放下东西就回,别多说话,也别太殷勤。” 姜蝉一本正经,“我就送个灯,没别的意思。” 袁嬷嬷自以为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暗笑道:“老夫人说了,两家要联姻,夫人也正盘算着这事。二小姐是庶女,支棱不起个儿来,做不了嫡长媳,二房的两个丫头才七岁,就剩你了。” “嬷嬷别拿我取笑,人家还有嫡小姐呢。” “老夫人明白和夫人说过,舍不霜霜小姐远嫁。” 姜蝉嘟起嘴:“我娘就舍得我远嫁。” 袁嬷嬷忍俊不禁,指着她手里的提灯道:“那你巴巴地送什么灯?要是看不上苏公子,咱们掉头就走,要我说,小姐也是嫁在京城的好。真去了吴中,恐怕一辈子也见不了几回,别说夫人,我想想心口都发酸。” 姜蝉沉默着,挽住袁嬷嬷的手。 “老爷看过苏公子的文章,他绝对能高中。”袁嬷嬷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夫人指了小果儿做苏公子的书童,那孩子略识几个字,人也机灵……” 郑管家的孙子?姜蝉心里咯噔一声,因问道:“小果儿才十岁,要是苏公子觉得他太小不要,他过年还回真定吗?” 袁嬷嬷道:“不回,来京前就和郑家的说好了,小果儿留在赵家当差,不回老宅。” 可他们一家五口分明葬身老宅大火了!小果儿既然没回去,为什么后来说找不到人了?难道又有她不知道的事? 姜蝉望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将手中的小提灯举高了些。 她要回去,搞清楚那场火到底怎么回事! 前面就是倒座房,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周遭不见一个人影儿,夜风中,是女子压抑的啜泣声。 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袁嬷嬷脸色大变,推着姜蝉就往回走,却没推动。 姜蝉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这次,她要叫那个畜生死! 第12章 这亏我不吃 这是后罩房东头单独隔出来的一处小院,划给苏俊清和伺候他的两个下人居住,能干出这事的,只会是一个人。 秦嬷嬷的外甥李二! 女子的哭声听起来那么熟悉,和银绣朝夕相处四年,姜蝉不可能认不出她的声音。 她以为秦嬷嬷逼迫银绣背主,她以为银绣对苏俊清心生爱慕,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李二色胆包天居然敢染指她的丫鬟。 -- 第22页 袁嬷嬷顾不得细听细想,拼命拉着姜蝉往回走——这等腌臜事怎可脏了小姐的眼睛? 姜蝉却是猛地将她推开,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就扔了过去。 扑,雪团打在漆黑的窗棂上,里面的声响戛然而止。 袁嬷嬷惊得三魂飞去七魄,“我的小祖宗,这等丑事咱们躲还躲不及,你还上赶着往前凑。” 姜茶不答,只死死盯着紧闭的门窗。 灯亮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挲声过后,门“砰”地从内打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出来,衣冠不整,粗声粗气喝道:“哪个不长眼的坏了老子的好事!” 袁嬷嬷挡在姜蝉身前,重重地咳了一声。 李二见是她们,有些意外,却不慌张,“原来是您二位,正想托我姨母和夫人说项说项,我和银绣情投意合,就把银绣给了我吧。” 门板大敞着,一个女子哆哆嗦嗦窝在炕角,虽看不清面庞,可身影分明就是银绣! “我非揭了这小蹄子的皮!”待看清屋里的人,袁嬷嬷气得脸色铁青,小姐屋里的丫鬟和小厮鬼混,她自甘下贱不要紧,传出去让小姐的脸面往哪里搁? 李二不理她,眼睛直勾勾盯着姜蝉,“我姨母是小姐的教养嬷嬷,那咱们也不是外人,我厚颜称你一声妹妹,还请妹妹赏脸,来哥哥家喝一杯喜酒。” 袁嬷嬷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指着他想骂,又怕事情闹大了更丢人,暗恨道:“闭嘴,你算什么东西敢攀扯我家小姐,喝猫尿昏头了你,还不快滚!” 李二斜着一对斗鸡眼,冷冷哼了声,扭头就走。 “慢着!”姜蝉喝道,“嬷嬷,着人把他绑了!” 袁嬷嬷刚想说“不可”,姜蝉淬着火的目光利剑般射了过来,硬生生把她想说的话逼了回去。 李二双手叉腰,敞开衣衫露出胸前的一丛黑毛,一副混子样:“叫你声小姐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这是赵家,我爹是跟了老爷多少年的大管事,我姨母是老夫人的心腹嬷嬷,我倒要看看谁敢绑我?” 袁嬷嬷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说:“先回去禀报夫人,从长计议。” “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就算我是身份低微的商户女,也容不得他这般羞辱!人呢,从真定带来的人都是死人吗?嬷嬷,我话撂这儿,要么绑了他,要么我连夜回真定去!” 袁嬷嬷无法,只得叫来三五个粗壮仆役,那李二见状也不反抗,冷笑道:“今儿个您怎么把我抓起来的,明儿个就得怎么把我请出去!” “都愣着干什么?堵上他的嘴!”姜蝉喝道,径直走到门前,语气微缓,“别哭了,跟我回去。” 银绣眼神呆滞地站起身来,跟在姜蝉身后慢慢走着,就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饶是对她一肚子火的袁嬷嬷看了,也不住摇头叹息。 这边姜如玉早得了消息,气得面白如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待看见银绣,差点把茶盏砸过去。 “带她过来做什么?小姐不晓得,你办事办老的管事嬷嬷还不晓得?赶紧打发出府,现在就走!” 袁嬷嬷道:“事情已然这样,不如一床锦被遮盖了,把她指给李二,再把他们远远打发到庄子上去,时间一长,谁还记得这事。” 姜如玉搂着女儿,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好好的孩子都被他们连累惨啦!” 姜蝉看着母亲哭成这样,心里着实难受,本想让母亲听听李二的混账话,现在也不忍心说了。 “何不问问本主,到底是她愿意的,还是被迫的。银绣,照实说,别怕,我替你做主。” 银绣捂着脸,一个字不说,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姜蝉吐出口郁气,轻声道:“好歹主仆一场,要是你们两情相悦,我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要是他强了你……你难道下半辈子都伺候一个畜生?” 银绣肩膀剧烈一颤,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我不嫁给他,夫人,小姐,求求你们,让我死,让我死了吧!” 这反应用不着再问了。 屋里一片默然,姜如玉捂着心口,嘴唇不停地抖,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姜蝉对银绣道:“你用不着死,该死的也不是你,你且安心养身子,我必定会给你讨个公道!” 银绣小声啜泣着,重重磕了三个头。 姜蝉唤过金绣扶她出去,悄声叮嘱:“好好陪着她,千万莫叫她寻死。” 略停片刻,姜蝉缓缓道:“先是老夫人让李二做苏俊清的长随,接着秦嬷嬷三番五次让银绣送东西,娘,您还当他们是好人?这次敢朝我的丫鬟伸手,下次呢?” 姜如玉怔楞了会儿,不相信似地说:“不能吧,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肖想……” 心里的火气一下子烧到脸上,姜蝉满脸通红,“他有什么不敢?上行下效,赵家的主子不把我们当人看,赵家的奴仆自然觉得比我们高贵些,您是没瞧见李二张狂的样子。规矩,这就是他们赵家引以为傲的规矩?” 袁嬷嬷附耳低语几句,姜如玉的脸像被一下子抽干了血,捂着嘴一阵咳嗽,竟然咳出口血来! 姜蝉一下慌了神,看着地上点点血迹,失去母亲的恐惧感倏地攫住她的心,冷汗涔涔,什么都顾不得的了,嘴里直喊着娘。 “没事,”姜如玉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我是一时气狠了,吐出来就好。蝉儿,你说得对,这事不能敷衍了事,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 第23页 袁嬷嬷扶着她慢慢躺下,后悔不迭,“都怪我,就不该把那混账话告诉您!没管教好丫鬟,没照顾好小姐,我太没用了!” 姜蝉抽泣着说:“有心算无心,咱们才几个人,几双眼睛?娘,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赵家一窝子狼,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别说傻话,谁家没一两个刁奴?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姜如玉挣扎着坐起,“日子总要过下去,袁嬷嬷,就按你说的办,你现在就去上院回过老夫人,一定要把事情捂死了。” “李二有胆子干这事,我不信他背后没人撑腰,肯定过不了几天就弄回来了。”姜蝉抹掉眼泪,“倒霉的只有银绣,倒霉的只有咱们姜家的人,凭什么?娘,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把李二送官!” 姜如玉连连摇头,“绝对不行,银绣是你的贴身丫鬟,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银绣大概也不愿意闹大……以后可叫她怎么做人,人们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袁嬷嬷叹道,“没办法,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 姜蝉沉默了,如此说来,这个亏她们就吃定了,赵家一点损伤都没有。 窝囊,太窝囊了,告官憋屈,不告官更憋屈! 姜如玉安抚似地拍拍女儿的手,柔声道:“若明天有人问,就说是我让你给苏公子送玻璃灯的。幸好今晚苏公子出门会友,要不然……老爷可要颜面扫地了。” 一道光亮从姜蝉脑中闪过,是啊,她们觉得没脸,赵家就不爱惜羽毛?就不怕影响赵华的官声? 无非是欺软怕硬,笃定她们不敢声张罢了。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袁嬷嬷从上院回来了,声音很疲惫:“老夫人说知道了。” 姜如玉一怔,“没别的话?” 袁嬷嬷摇摇头。 姜如玉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良久才道:“明天一早就把人打发走,用姜家带过来的人手,一定要悄悄的。” 已是三更天,姜蝉仍没有睡,她不放心,把剪子、汗巾子之类的东西全都藏起来,连金银锞子也不放过,又把金绣叫到屋里来睡,方觉得心里踏实些。 刚朦胧睡去,远远就听见一声鸡叫,因见窗户纸蒙蒙发亮,心知时辰还早,翻个身待要再睡,却听院子里一阵呜呜的哭声,伴着“开恩”“冤枉”的字眼。 她猛然惊醒,一掀被子下了地,“谁在外头?” “秦嬷嬷和李家的跪在正房门口喊冤,”金绣掀帘子进来,脸色煞白,“还有几个不着四六的碎嘴婆子混进来,指指点点的,说的都是……” 她突然咬住话头,偷偷看了兀自呆坐的银绣一眼,满眼的同情与不忍。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姜蝉冷着脸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我和那几个婆子对嘴不成?” 金绣早憋了一肚子火,碍着没主子吩咐不敢动嘴而已,当即一撸袖子,昂首挺胸出门应战去了。 她走到堂前站定,双手叉腰,尖利的嗓音随之响起:“哪儿来的疯狗一大早汪汪乱叫,还不堵了嘴轰出去,留着过年呐!” 那几个婆子是得了上头的差遣来的,根本不把金绣放在眼里,捂着嘴取笑道:“一个不要脸勾引男人,一个掐尖要强泼妇骂街,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相互间挤挤眼,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 金绣抄起一盆水泼了过去,叫起三四个小丫头,抓头揪脸,连啐带踹,生生把那几个婆子挠了个满脸花。 “住手!”袁嬷嬷急匆匆出来,大吼一声,“反了你们了,哪个院子当差的?等我回过老夫人,统统撵出去。” 那几个婆子不敢和她硬碰硬,悻悻然地边走边道:“要是我早一根绳吊死了,她还有脸活着,只怕舍不得李家的家当。” “就是,擎等着做管事娘子,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秦嬷嬷却挺直脊梁骨,冲着正房高声道:“夫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李二多老实的人,平时和小丫头说句话都脸红,怎么可能强了银绣?准是那小蹄子勾引的他,您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啊!” 袁嬷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一甩帘子,“进来!” 姜蝉隔窗望着院子里的一幕,低声道:“你甘心死吗?甘心背一身骂名窝窝囊囊地去死?你死了,才是仇者快,亲者痛。” 她转过身,紧紧握住银绣的手,“错的是他不是你,挨罚的也该是他不是你,报官吧,非叫李二坐牢不可!” 银绣只是摇头。 姜蝉不强求,抚着她的肩膀道:“我不会送你到庄子上去,更不会把你指给李二,过会儿金绣帮你收拾东西,姜家在河间府有铺子,你先去那里避避风头,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千万不要想不开。” 门开了,又关上,日影落在银绣呆滞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院子里空落落的,台阶下不见秦嬷嬷二人的身影,正房门紧闭,两个姨娘住的西跨院,赵家姐妹住的厢房同样静悄悄的阖无人声。 姜蝉默然立了半晌,招手唤过一个面熟的小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丫鬟眼睛一亮,点点头,撒腿就跑,不多时喘吁吁跑回来,“小姐,他们来了!” 只见三个壮汉押着李二过来,那李二双手反剪背后,嘴里塞了团破抹布,呜呜地恨恨盯着姜蝉。 -- 第24页 话不多说,姜蝉直接道:“打!” 这三个壮汉都是姜蝉从真定带来的护院,从她手里拿月钱,自然听她使唤,那是没有丝毫的迟疑,拿板子的拿板子,绑人的绑人,手起棍落,打得呼呼风起。 李二吃痛,却是挣不脱,喊不出,一双斗鸡眼差点瞪出眼眶子。 小丫鬟见机倒快,马上搬来把椅子请姜蝉坐下,还贴心的拿了个手炉。 姜蝉捧着手炉,慢悠悠道:“别堵着嘴了,也得让救兵们听见是不是。” 抹布一扯掉,杀猪似的惨叫声顿时响彻云霄,各种日爹草娘的污言秽语一股脑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正房的门打开,秦嬷嬷和李二的娘冲了出来,跳着脚地叫住手。 姜蝉坐着没动,“可巧你们也在,听听,你们听听,他嘴里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别家下人被打只有告饶的份儿,怎么赵家的下人,反倒辱骂起主子来了?秦嬷嬷,你给我解释解释?” 秦嬷嬷见到外甥惨状,早搅心似的疼,一时头脑发昏,“他是赵家的下人,要打要罚也要赵家的主子来,你凭什么打他?” 姜蝉眼角余光瞥见立在门口的母亲,挑挑眉,暗中给自己护院使了个眼色,“哦,原是我不配。” 那护院会意,使足全力一板子下去,咔嚓,板子断了,李二的头也耷拉了。 第13章 反击 “我的儿——!”李二的娘当场昏死过去。 秦嬷嬷瘫在地上,也哭天抢地的大闹起来,不住声地喊冤,定要姜家杀人偿命。 那几个好事婆子没走远,一直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见状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喊:“杀人啦,杀人啦,姜家小姐杀人啦!” “别,别喊……”姜如玉胆子小,因见出了人命,一惊一下的,就有些站不住了。 袁嬷嬷也没料到小姐如此大胆,一时也没了主意,本能地疾呼道:“关上院门,都回自己屋子呆着去!” 传话的小丫鬟颇有胆量,三步两步跑过去探探李二的鼻息,“还有气儿呢!秦嬷嬷别哭了,快去找郎中,还哭呢,能救回来也让你给耽搁了。” 说着拔下头上的木簪,使足了力气戳向李二娘的人中,这一下非同小可,李二娘“嗷”一嗓子疼醒了。 好家伙,鼻头以下嘴唇以上青红紫涨,上嘴唇肿得老高,虽没流血,那样子也着实吓人。 偏偏小丫鬟还擦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长舒一口气道:“好歹醒了,可别小的没死,老的反倒吓死了。” 秦嬷嬷暗恨不已,却知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赶紧搀起李二娘,命四五个婆子小心翼翼抬着李二去了。 姜蝉怕赵家报复不了她,拿别人开刀,给了那三个护院每人二百两银子,让他们马上离京回乡。真定府西面就是太行山,寻个山坳避两天,等风头一过她自有其他的安排。 “你怎么敢!”姜如玉白着嘴唇低低啜泣一声,满眼泪光望向女儿,虽是责备惊惧的语气,目光却不乏担忧。 袁嬷嬷忙扶住她,低语几句,示意姜蝉进屋说话。 姜蝉比自己想的更为平静,内心隐隐还有一种畅快,她回头看了一眼,半开的窗子在凛风中轻摇,窗子后面,银绣靠在金绣的肩上,泣不成声。 她静静看着她们,压在心头的那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似乎散了点。 以后,谁想再打她身边人的主意,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金绣轻轻关上窗,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道:“这回那个混账王八蛋不死也活不了多久,这口恶气总算是出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银绣摇摇头,“我是没脸见人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如今事情闹得这样大,我是没脸见人的,也不能寻死,死了倒叫小姐难做。不过寻个庵堂容身,只怕佛祖嫌我脏,不肯收留我。” 说完,又呜呜哭了起来。 金绣眉毛竖起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话不能这样说,小姐宁肯吃官司也要罚李二,她为了谁啊?换个人早把你赶出府去了,是死是活才不管你。难不成你真的和那些婆子说的一样,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嫁到李家去?” “不不,我不嫁。”银绣拼命摇头,“你误会我了,我如何敢埋怨小姐?你不知道她打李二的时候,我心里……” 多痛快! 她不是没想过和他同归于尽,可她不敢,她怕杀不了他引来他更残忍的报复。她想死,可没有自尽的勇气。 躲不开,逃不掉,她一次次屈从于李二的威逼,她以为自己会被搓揉至死,但是小姐把她拉了上来。 银绣哭着说:“我说事情闹得大,是说如果李二真的死了,他们家能罢休吗?小姐会吃人命官司。” 金绣闻言也不说话了,揽着银绣的肩膀,愣愣看着正房的方向。 “赶紧把老爷叫回来商量商量,好歹把这事摁下去。”姜如玉躺在炕上喘吁吁道,“袁嬷嬷,打发人探探上院的口风,从我库房里拿上好的药材给李家送去……” “娘,你糊涂了不成?”姜蝉听不下去,“给李家送东西?这是变相地给他们认错,我要逼着赵家向咱们低头的,您怎么给反过来了!” 袁嬷嬷也觉得不妥,“夫人,反正事已至此,不如以不变应万变,说到底也是李二有错在先,咱们先看看老爷老夫人的意思。” -- 第25页 姜蝉道:“就是这个理儿,她们敢堵着门闹,身后必定有赵老夫人的支持,那几个婆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分明是逼着银绣去死。如果银绣扛不住真寻了死,接下来会如何?” 屋里默了片刻,袁嬷嬷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苦主没了,一来是死无对证,是黑是白就是她们说了算。再把银绣的死推到您身上,逼死丫鬟的恶名您就甩不掉了!” 姜如玉听得心惊肉跳,捂着胸口喃喃道:“不会吧,老夫人整日吃斋念佛,说她指使害人,我是万万不信的。” 母亲想的还是过于简单了,姜蝉暗叹一声,“佛口蛇心,世上这种人少吗?这件事您别管,干脆装病卧床不起,我既然敢打李二,就有应对的法子。” 然而李二抬回去不到两个时辰,就咽了气。 消息传到姜如玉耳朵里,装病差点变成真病,当朝律法,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 这顿板子下去,女儿还有命在? 她心慌慌的没个主意,好容易等到赵华回来,却听他说,李家现在是炸了锅,哭着闹着要告官,看那架势是不肯善了。 姜如玉一听眼泪流得更凶,“他们是赵家的世仆,你和老夫人劝劝吧,要钱要物,总归我不会亏了他们,好歹不能让蝉儿吃官司!” 赵华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小声劝着,“别急,蝉儿是你的孩子,我看她比看霜霜两个还亲,就是拉下我这张脸不要,也要保下蝉儿。” 姜如玉心中大安,连带着对赵家的那点疑虑也没了。 听说李二死了,姜蝉只说了句“恶有恶报”,至于其它,只字未提。 “小姐,我打听到了!”小秀兴冲冲跑进来,“老爷亲自说项,李家那边同意和解。” 小秀是那日跑腿传话的小丫头,姜蝉见她人机灵,更要紧的是不惧怕赵家的管事嬷嬷,就把她从母亲那里要了过来。 李家的反应姜蝉早就预计到了,他们不过是赵家手下的一条狗,只要赵家还没和自己彻底撕破脸,他们就不敢和自己硬碰硬。 “条件呢?” “听说要三千两银子,一百亩地,外加两间铺子。有人嫌太少,想多要个庄子,还有的要让银绣给李二披麻戴孝,但是也有人说差不多就算,别逼得太紧鸡飞蛋打——现在他们一大家子还吵吵着呢。” 这些就是给三等伯爵家的小姐当嫁妆,也足够体面,但对姜家来说根本不叫事。姜蝉想都不用想,母亲肯定会一口答应。 她放下手里绣了一半的帕子,不疾不徐吩咐道:“散出风声,就说我要告李家和秦家恶奴欺主。” 小秀不解,“如果李家恼羞成怒,真要告官怎么办?” 姜蝉抿嘴一笑,“那着急的就不是我了。” “夫人那边呢?要不要事先通个气儿?” 提起母亲,姜蝉不免头疼,思忖一阵,找来袁嬷嬷问:“现在赵家谁掌家?” 袁嬷嬷有些讶然:“是老夫人,我以为小姐知道。” “为什么不是母亲?老夫人是孀居,不应该是长媳管家吗?”姜蝉道,“母亲嫁过来也有些日子了吧,赵家的账本可看过?就算没看过,赵家名下有多少资产,一年有多少出息,各房的开销是多少,这些都清楚吗?” 一连串的发问,彻底把袁嬷嬷给问住了。 她突然想到,年根儿底下了,老夫人一句未提准备年礼的事。给谁家多,给谁家少,谁家喜欢哪些东西,谁家忌讳哪些东西,这里面全是学问。 也就是说,赵家与各家的亲近远梳,她们是一点也不知道。 想着想着,袁嬷嬷的汗顺着脸颊滴下来了,她这才惊觉,夫人嫁过来两个多月,一直被排斥在赵家的交际圈外! 姜蝉看她脸色变化,便知这番话起了作用,不由松了口气,还好,袁嬷嬷不是个糊涂的。 “我看,和李家的和解还是缓缓,赵家若真看重母亲,就不会让我们给一个家生子赔礼认错。母亲胆小怕事,还请嬷嬷多费心开导着。” 袁嬷嬷想点头,顿了顿又摇头,“真要闹上公堂,吃亏的还是小姐。” 姜蝉很笃定地说:“放心,赵家绝对不会允许李家告官。” 也不知袁嬷嬷回去如何劝的姜如玉,等赵华说只需五千两银子,两个庄子两间铺子就能安抚李家,姜如玉竟然拒绝了。 “她什么意思?”赵母十分不理解,“宁肯吃官司,也不赔钱?完全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姜如玉一向喜欢息事宁人,能用钱解决的事,她从不含糊。 赵华背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慢慢道:“是不是觉得条件太苛刻了?” “不能让步。”赵母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必须把那丫头的气焰打压下去,自她来了生出多少事?原来姜氏对咱们是言听计从,现在是事事不听,姜家铺子一间都没有卖,我看你的亏空怎么补!” 赵华也显得焦躁不安,半晌才说:“想个法子,赶紧把姜蝉嫁出去。” 赵母琢磨了会儿,“这个不难,姜氏一心想让她女儿高嫁,开了春各家都会举办春宴,到时我安排一下。可现下怎么弄?干脆让李家的告她去,我不信她小孩子家家的不害怕!” “不可!”赵华立刻否了,压低声音道,“家丑不可外扬,您让秦嬷嬷她们去闹……这一步开始就走错了。” -- 第26页 赵母瞬间明白过来,那丫头恐怕巴不得上公堂,继父家的小厮强了继女的贴身丫鬟,继父脸上好看?这家怎么管的?赵家还不成了满城的笑柄! 若有言官揪住这一点,攻讦赵华治下不严,纵奴行凶,严重点安上个“品行不端”的罪名,那赵华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原想借机拿住姜蝉,不料反被她将了一军,赵母心里这个悔,恨恨道:“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的小事,她非抓李二,摆明了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口气,我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 赵母从自己的体己拿出二百两银子,命人给李家带话,让他们算了。 “他们算了,我们不能算了。”姜蝉对母亲说,“秦嬷嬷和李家两房人不能留,要么打发到庄子上去,要么发卖,三天之内处理好,否则别怪咱们翻脸不认人。” “我看,算了吧。”姜如玉安抚女儿,“已经比我想的要好很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往后还在一个屋檐下头住着,总得给老夫人几分面子。” “正因为以后还住在一起,所以不能就这么算了,娘,你想想,他们两家能不恨咱们?这时候不铲除祸根,留着以后给咱们使绊子?” 袁嬷嬷也附和道:“小姐说得对,这后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夫人,您才是当家主母,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啊!” 姜如玉一番思量,犹犹豫豫点点头,“那我和老爷说说……” 结果还没等她开口,赵母就送了两个通房丫头来。 姜蝉得知,捂着被子乐了半天,太好了,她正愁没办法让母亲对赵华死心! 第14章 离心 姜蝉早早给母亲请安去了。 虽说她盼着母亲和赵家翻脸,但母亲素来羸弱,对赵母又敬又怕,她担心母亲承受不住上院的压力,病了就不值当的了。 果不其然,天光已是大亮,母亲还未半躺在床上没有梳洗,面带愁容,神情凄然。 “……轻了不成,重了不成,简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姜如玉正和袁嬷嬷说话,因见她来,忙止住话头,笑着道,“蝉儿来得好早,叫上霜霜和晓雪,去云想容做两身新衣服穿。” 声音嘶哑,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大哭了一场。 “我没心情做衣裳。”姜蝉叹道,“您别把我当小孩子哄了,那两个通房丫头,您打算怎么处置?” 姜如玉忙道:“哪有当闺女的插手父母房里的事?娘心里有成算,你只管高高兴兴做衣裳打首饰,就不要操心两个丫头的事了。” “什么成算?您是打算退让对不对?云想容的东西是好,宫里的贵人都从那里订衣服,可价钱贵得要死,纯粹是撑场面用的。您让我带她们去,是想拉拢她们吧?没用的,人家是一家人,她不可能为了你这个继母和亲祖母顶撞。” 心思被戳破,姜如玉笑不出来了,“我知道老夫人恼了我,故意给我难堪看,可我又能如何?就算我硬扛着不要,一个‘善妒’就能让我名声扫地。” 袁嬷嬷忿忿道:“像老夫人这样,媳妇过门没俩月就往屋子里塞人的,我看满京城也没几个!” 很明显,间隙已生。 姜蝉心下有了计较,“您安排她们住哪里?” “和两个姨娘一起住西跨院,希望这俩是老实的,让大家安安生生过个年罢。”姜如玉疲惫地叹了一声。 姜蝉问:“西跨院就三间正房,两个姨娘一东一西住着,丫鬟婆子全在东厢房,已经很挤了,再过去两个,住哪里?” 通房地位不如姨娘,不可能住正房,但又和一般的下人不同,也不能挤着住厢房。 姜如玉心里乱着,这点压根就没想到,闻言眉头又拧了起来,“那怎么好,便是现下盖房子也来不及啊,还是地方太小。” 姜蝉趁机提议,“不如我搬出去住,把东厢房腾出来,让赵霜霜姐妹俩去西跨院,东西两厢房怎么着也够小妾通房住了。” 姜如玉不放心女儿自己住,一听就连连摇头。 姜蝉劝道:“不管您同意不同意,我都要离开赵家——您想,出了李二那事,我还能安稳住下去吗?” 姜如玉还在犹豫,袁嬷嬷却觉很有道理,“小姐既然无意上赵家族谱,与其在这里受气,真不如自己住省心。也正好解了眼下的难题,顺便给赵家施压,让他们尽快把李家秦家赶出去,我看这主意挺好的。” “大年下的,不好找房子……” “有钱还怕买不到?”姜蝉轻飘飘说,“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让她们自己折腾,您做壁上观不好么?”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儿,想想赵家近日来的动作,姜如玉掂量许久,终是艰难地点了头。 她拿出一个黑漆匣子塞到女儿手里,不忘叮嘱道:“出去住两天散散心,做做样子就算了,别因此真和赵家生分了。” 姜蝉敷衍几句,回去打开一看,霍,满满一匣子银票,数了数,足有五千两! 愣了片刻她才明白,这是母亲原打算给李家的赔偿。 差点便宜了那起子小人! 姜蝉让金绣悄悄与隔壁家联系,想要把他们家的宅子买下来。 隔壁家的花园子正好挨着赵家的院墙,把院墙打通,修一个直通母亲院子的夹道,简直不要太便利。 -- 第27页 金绣却觉得不好办,“隔壁住得好好的,又是大年下,他们卖了住哪儿?” “自然是等他们找到新房子再搬走。”姜蝉好笑道,“你先去问问,打听打听他们卖多少钱。” 隔壁住的是王御史,若她没有记错,腊月二十四这位就会启程去南直隶征运漕粮,都没来得及在家过年。 漕粮秋天的时候已经运抵京城,现在又征哪门子粮? 赵华请他来家小酌,旁敲侧击问了半天,王御史也没透露出半点有用的信息。 可把赵华愁坏了,后来就有了母亲卖铺子的事情,姜蝉不知道漕粮和赵华有什么关系,反正这辈子他别想再从母亲手里拿银子。 那王夫人早逝,王家只有老婆婆和小孙子在,没多久就回乡下了。 姜蝉笃定他们会卖。 隔壁很快有了回信,三千两银子,但过完年才腾房。 姜蝉带着银票去了隔壁。 同样三进的院子,一路走来只看到三两个做粗活的帮佣,因好几个院门都锁着,显得十分寂寥。 王老夫人约莫六十上下,眯着眼睛瞧了姜蝉半天,“你是不是隔壁家的姜小姐?我在昌平县主生辰宴上见过你,你在赵家住着的吧,好好的为什么要买宅子?” 姜蝉来之前特意揉红了眼睛,半低着头说:“实在没有办法了,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太太就别问了。母亲同意我搬出来住,这点请您放心。” 王老夫人眼珠转转,顿时脑中冒出无数个猜想,不由叹气,“有几个能把继子女当成亲骨肉疼的?继父继母都是偏心的。” 姜蝉忙把匣子往前一推,“这里面是三千五百两银票,多出来的是我孝敬老太太的,我想……能不能先让我住进来,赵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可以!”王老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儿子突然被打发到南直隶当差,人生地不熟的,正是用钱之际,她可不会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 姜蝉急着搬,当天后晌就着人将王家花园旁的一处小院整理出来,转天就准备离开赵家。 她进京时带的箱子都没有打开,如今省事了,直接搬,都不用收拾的。 姜如玉没想到这样快,拿着地契愣了半晌,喃喃道:“这就走了?前后不过三天,我还没跟老夫人老爷说呢。” “抬腿就到的功夫,说不说也那么回事。”姜然不以为意道,“先凑合住着,等开春再好好拾掇拾掇,正院给您留着,想怎么修就怎么修。对了,那两个通房伺候赵老爷了吗?” 一句话成功转移了姜如玉的注意力,脸也冷了,“老夫人赏的人,当然不能轻慢,不过老爷说了,应应景儿而已,当不得真。” “娘,你还记得我进赵家第一天和你说的话吗?”姜蝉轻声说,“把枕边人当成玩意儿的男人,能是好人吗?” 姜如玉浑身一僵,脸更白了。 “母亲,听说姜妹妹要走?”赵霜霜急匆匆闯进来,满脸急色,“一家人非要闹这样难看?若是我哪里不如妹妹的意,妹妹只管骂我几句,我不恼……但是不能叫外人看笑话啊!” 姜蝉反问她:“赵大小姐这话可错了,我不搬,那两个通房住哪里?” 赵霜霜眼神闪闪:“妹妹可是对老夫人不满?” 姜蝉一点面子也不给她,指着外头道,“赵家自诩诗书传家,老夫人一个不高兴就赏俩丫头恶心儿媳妇,这就是你们家文人风骨的做派?一股酸了吧唧的小家子气,别人要笑,笑的也不是我们娘俩!” 赵霜霜捂着脸哭道:“长辈们的事,岂有你我置喙的余地?好没意思。我只问妹妹,你这一走不要紧,考虑过母亲的感受吗?女儿和继父闹得不可开交,母亲会沦为别人口中的谈资!” “那我也问你一句,嫡长媳不掌家,你们可把我母亲当做自家人了?” 赵霜霜不接话,哭着跑了出去,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这一下打了赵家一个措手不及,赵母也好,赵华也好,都没料到这小姑娘敢豁出去和他们硬碰硬,不免有些慌了。 赵母后悔极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罚了李二干净。 她问儿子:“不然,先打发秦家李家到庄子上去,等等再回来。她这样一闹腾,对你的官声不太好,隔壁王家也是,瞎捣乱!” 赵华刚被人从衙门里叫回来,看见门口堆的行礼脸都绿了,“姜氏太软弱了,连十几岁的孩子都管不住。” “她这是硬逼着咱家低头,赶走那两房人,以后谁还肯替我们卖命?”赵霜霜此时倒是很冷静,“让她搬,只要姜氏还在赵家,她们就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赵华捋着胡子沉吟片刻,却笑:“飞贼也要过年,姜蝉有钱,住的地方也僻静……” 赵霜霜轻轻道:“母亲胆子小,受了惊吓,说不定就会病一场。” 三人相视一笑。 大门口,苏俊清冷眼看着忙进忙出搬运行礼的仆役,旁边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 “儒文,到我家住去吧。”那人啧啧叹道,“赵大人看着端方俊伟的,家里也是乱七八糟,你趁早别趟这潭浑水。” 苏俊清道:“李世伯主持春闱,我原本想避嫌的,如今看来,赵家才是我最应该避嫌的地方。” 李迪挤挤眼,“可我怎么听说你家想和赵家联姻?” -- 第28页 苏俊清嗤笑一声:“没有的事,谁知道这流言怎么传出来的。”他突然停顿了下。 李迪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四五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十四五的小姑娘走出来,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瞧着就让人心里高兴。 “这人是……”他刚想问问是谁,却见苏俊清大踏步迎了上去。 第15章 搬起石头 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下,苏俊清径自走到姜蝉面前,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蝉有些怔楞,她一出大门就看见苏俊清了,没办法,这人生得太好,想让人注意不到都不行。 只是没想到他主动找她说话。 苏俊清为人清冷孤傲,话极少,每次他来赵家书房借书,她就跑过来看他,一边做着扇套,一边絮絮叨叨说着日常琐事。 他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书,眼睛也盯着书,往往是她说十句,他能回应一句都算好的。 当时两家正准备议亲,她以为他对这桩亲事不满意,终日惶惶不安。还是赵霜霜告诉她,苏俊清喜欢安静娴雅的女孩子,不喜欢话多的。 她听了很委屈,自己并不是个呱噪的性子,只是见了喜欢的人,想让他多注意几眼罢了。 再见到他,她便很少说话了,一次两次之后,苏俊清来赵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不知为什么,姜蝉突然想起卫尧臣,那天在马厩前,她也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卫尧臣就那么静静地凝立在雪中,同样话很少,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见她呆在原地只是出神,苏俊清皱了皱眉,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姜蝉回过神,“……啊,好。” 两人往街巷深处走了走,这个距离旁人看得见他们,却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 姜蝉侧身而立,看着墙根下的一株枯草,沉默着等他开口。 苏俊清道:“听说那晚你原本是要找我?” “听说?”姜蝉失笑,“听赵家人说的罢,我不是找你,是找我的丫鬟,碰巧袁嬷嬷也去外院有事,顺道而已,你千万不要误会。” 苏俊清的眉头微微一松,心里思量一阵,捡着能说的说:“家严和赵大人是同年,曾在户部共事过,后来我父亲调到南直隶任职,两家就渐渐没了来往。” 姜蝉一阵诧异,他的意思是苏家和赵家并不熟络,怪不得那天见面他对赵家的态度怪怪的,那联姻又是真是假?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苏俊清马上道:“我从未听家严提过想和赵家结亲,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请姜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停顿了会儿,他补充说:“我们苏家从老太爷那辈起,一直在吴中当地相看亲事,从无例外。” 不对,上辈子苏家明明上门提亲了! 姜蝉内心已是掀起惊天骇浪,这么说亲事也是假的,也是赵家设下的陷阱?其中苏家掺和了多少,莫非两家联手算计她们母女? 越琢磨越像那么回事,姜蝉满口苦涩,胸口被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堵得生疼,良久才道:“苏公子多虑了,你家如何相看,和谁联姻,你对谁有意对谁无意,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虽见识浅薄,也不是见到个人五人六的男人就往前凑,犯不着特地提醒我!” 苏俊清从没受过人这般抢白,登时红了脸,下意识想反驳,又觉无话可说。 姜蝉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一直偷偷摸摸关注他俩的李迪瞧见,忍笑忍得肚子疼,扶着苏俊清的肩膀道:“儒文,这姑娘谁啊,敢给我们苏大才子白眼看!” 苏俊清嫌弃地把他的手拿开,掸掸肩膀,“赵大人的继女。” 李迪夸张地“哦”了一声,“就是那个在昌平县主生辰宴上穿蓝印花布的姑娘?啧啧,不愧是商户出身,嗅觉就是灵敏。” 苏俊清手一顿,“此话怎讲?” 李迪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娘前天进宫,章贵妃竟然也有两匹蓝印花布,说是昌平县主送的。宫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偏要蓝花布,你说稀不稀奇?” 当今还未立储,章贵妃想扶持亲儿子四皇子上位,早就不是秘密了,这一出保不齐又是后宫争斗的把戏。 苏俊清想提醒李迪两句,却听他说:“诶,我就告诉你一人,你可别告诉别人,宫里的事,咱们少议论为妙。” 苏俊清无语。 王家正院堂屋里,王老夫人守着十几匹料子,高兴得不得了,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不时往身上比划。 “这是杭绸吧,又薄又软,真好。蜀锦?看看这花色,就是不一样!这是松江布?正打算给我小孙孙做里衣,可巧姜小姐就送来了。” “还有蓝印花布?”王老夫人轻呼一声,放下手里的绸缎,拿过布细细看着,“早听说城隍庙有卖布的,可惜我去晚了,没买到,其他铺子也有卖的,却要一百文一尺,太贵了。” 姜蝉笑道:“您满意就好,我还担心王大人顾及同僚之情,再反悔……” “哪里话!”王老夫人大手一挥,粗声粗气道,“我儿乃是御史,御史你懂不懂?左右言路,风闻奏事,弹劾百官,位卑权重,赵侍郎品阶是比我儿高,可论圣眷,他就不够看的了。” 完全是不把赵华放在眼里的态度。 得了这话,姜蝉是完全放下心来了,王家好歹也是官身,只要她在这里住着,无形中就多了一层保护。 -- 第29页 “怎么没看见你母亲?”王老夫人关切地问,“还是赵家不让她过来?” 姜蝉解释道:“是我不叫她来的,她身子骨不好,昨晚上已是大哭一场,今天就有点起不来身了。” 连亲闺女都护不住,是该哭。王老夫人打心眼里瞧不上姜氏的懦弱,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倒不好过多评论,略说几句闲话,就端了茶。 舒舒服服泡过热水澡,姜茶趴在蓬松柔软的厚褥子上,嗅着淡淡的百合香,嘴里吃着杏仁豆腐,浑身都陶醉般的酥软了。 “明天是二十一了吧?” “可不是。”金绣拿着火钳子拨拉着炭盆里的灰,“大后天就是小年了,今天走的时候,夫人让我提醒您回赵家过小年。” “要回去,也得赵家派人来请。明天你去赵家看看,若母亲得空,就请她过来坐坐。”姜蝉让她们几个回房睡去,“今晚不用守夜,累了一天,都给我好好睡觉去。” 深夜静悄悄的,偶有几声鸦啼,姜蝉一肚子心思,在炕上来回的翻烧饼,根本睡不着。 很想找人说说话,又不知道找谁,母亲懦弱,遇事只会哭。袁嬷嬷有见解,但一心求稳,从没想过和赵家翻脸。 至于金绣小秀,听吩咐干活跑腿没问题,其他的就指望不上了。 她想起了卫尧臣,那人脸上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急不慌的,似乎世上没什么事能难倒他。 姜蝉披衣坐在书案前,提笔开始写信。先是问他家人好,然后说了王老夫人想买蓝印花布买不到的事,“过完年定然有一波行情”。 “我把赵家隔壁的宅子买下来了,往后你找我,直接来便是。省得托人捎口信,我还得找借口出门,来来回回,太耽误功夫。” “后园子地方很大,足有十来亩,可一棵花树都没有,满院子荒草残雪。等开春了要好好修葺一番,种上梨树、桃树、梅树,再挖个荷塘,这样从春到冬,都有花可以赏了。” “京城的芝麻烧饼不如老家的缸炉烧饼好吃,尤其刚出炉的,别提多香了。我的青龙还好吗?没把他带京城来他准生气了,等开春我修个马厩……” 啰啰嗦嗦写了满满两页纸,后来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 等信寄出了她才意识到——卫尧臣识不识字? 一个穷得交不起税粮的人家,应该没有余钱供孩子读书,如果他请人帮忙读信,虽说没有见不得人的话,但总觉得不好意思。 可信已然追不回来了。 转天姜如玉过来,她气色很好,眉宇间的愁绪也没了,见了姜蝉便笑:“老夫人把家里的帐给我了,说是让我掌家,蝉儿,人家既然给了台阶,听娘的话,回家吧。” 姜蝉问:“您看过账本了吗?管事们是给您回话,还是接着去上院找老夫人?” 姜如玉一怔,“你知道我最不耐烦这等琐碎事,全交给袁嬷嬷了。一大箱子帐本,没个七八天功夫根本理不出头绪来,哪还有精力管那些杂务。” “哎呦,娘啊,”姜蝉真是要笑了,“他们纯粹是到年底没银子了,找您添补!要是我,就装病撒手不管,要钱就说账目没算清,不、给!赵家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不可能让别人看笑话,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姜如玉细细想了一阵,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自从接了账本,短短两日,她都支出去五百两银子了。 “娘,您记着,只要赵家不赶秦家李家走,您这病就没那么容易好。”姜蝉眼睛弯弯,露出一丝狡黠的笑,“郎中我都给您找好了,每天给您请平安脉。” 也是防着赵家对母亲暗下毒手。 姜如玉缓缓点了点头。 姜蝉轻轻松了口气,这次没有多费口舌就说动母亲了,看来母亲也对赵家起了疑心,多日来的苦心总算没白费! 小年那天,她果然没回赵家。 王老夫人怜惜她一人孤苦,特地叫她一起用饭,姜蝉却不过,只得去了,又因多吃了几杯酒,夜间便歇在了正院厢房。 子夜一过,爆竹声也渐渐歇了,月光静静地照着,京城笼罩在一片安宁祥和的夜色中。 巷子里,数条黑色身影飞快地跑到王家外墙下,警惕地左右瞧瞧,确定无人,从腰间解下铁锚向上一扔,铿铿几声响,铁爪紧紧地钩住了墙头。 他们攀着绳索翻过墙。 “一会儿动作都快点,做了就跑,毕竟是天子脚下。”土匪头子道,“干完这票,足够咱们在春香楼住几个月。” 周围静悄悄的,一个护院都瞧不见,土匪不由放松了警惕,嘿嘿笑道:“老大,能不能劫个色?” 土匪头子一瞪眼,刚要发火,却见身后多了两条人影,吓得他头皮一炸,差点喊出声来。 其余土匪也看到了,因对方只有两人,根本不放心上,手中大刀片子一晃,就要砍人。 “住手!”土匪头子声调都变了。 大冷的天,那二人只穿着薄薄的夹袄,肩特别宽,腰间扎着带子,显得特别窄,浑身肌肉高高隆起,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下面蕴含的强大力量。 他们手中的绣春刀,在月光下散着幽幽的光。 锦衣卫?! 土匪头子差点晕过去,这里为什么会有锦衣卫?他们踩过点,这里只有一个女娃子而已,从哪儿冒出来的锦衣卫? -- 第30页 一个监察御史,七品小官的宅子,竟有锦衣卫? 谁能告诉他到底怎么回事?? 第16章 砸啊 这帮土匪对付平头百姓,那是气焰嚣张、残民以乐,遇上锦衣卫,他们就连刀也拿不稳了,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后园子的动静传到前院,王御史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他还没开始查漕运呢,这就有人想灭口了! 漕粮一年比一年少,前后去了几任督办官,都没有任何改善,皇上着急了,这才有了他暗中查案的差事。 他仕途不顺,在都察院做了十年的监察御史,一直在七品上没挪窝,他想抓住机会搏一把,但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哪!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派锦衣卫监视他。 遇事不决,赶紧找娘,他慌里慌张敲开了正院的门。 王老夫人睡得正香,乍然被儿子叫起,起床气就摁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臭骂一顿。 老人家中气十足,嚷得鸡窝里的鸡都跟着叫了三声。 “您小点声!”王御史擦着满脑门子汗,捡着母亲说话的间隙,断断续续将来龙去脉讲明白,末了吁口气,“我原以为简在帝心,结果皇上居然疑心我,这差事简直成了烫手山芋,您说我要不要装病不去?” 王老夫人这才知道家里遭贼了,略停片刻,忽然啐儿子一口,“喝几杯猫尿就糊涂了你!瞅瞅你那怂样,差事都接了,明天就要启程,你不去?你让皇上的脸面往哪里搁?以后还想在官场上混吗?听着,你小子就是死,也得给老娘死任上!” 王御史早被老母亲骂皮了,唾沫星子喷了一脸,也不敢擦,只腆着脸微笑。 “娘,那我该怎么办?锦衣卫肯定是皇上暗地里派的,一下子给摆到明面上,我装不知道也不行。” “我看你读书读傻了,怪不得一直在七品官上不去。”王老夫人没好气道,“自然是上折子叩谢皇恩,皇上有先见之明,知道这趟南行凶险,所以暗中派人保护你。懂了吗?” 王御史呆了会儿,猛地一击掌,“母亲大人说得对!再把今晚之事闹大,威慑南直隶那帮人,看他们谁还敢动我!” “终于长进了。”王老夫人打个哈欠,挥挥手道,“贼人不会承认杀你来的,猜都不用猜,肯定是自称偷点小钱的毛贼。”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必急着赴任,明天请见皇上,把事情咬死喽!” “去和镇抚司的人套套近乎,最好能探出点案情进展。少端着个读书人的臭架子,人情世故都是学问,别惹上事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 王御史连连应是,伺候老母亲歇下后,连夜写了谢恩折子递上去,马不停蹄跑到顺天府报案,又接连跑了三个故交好友的家,神情悲切地演了一出“托孤”。 等舆论开始发酵,王御史就跑到宫门口候着,他品阶不够,当然没见到皇上,不过见到了秉笔太监司友亮。 司友亮闻之,大怒,脑子里全是各种朝堂争斗阴谋阳谋,一面命镇抚司严加审理此案,一面安抚王御史,让他尽管放手查案云云。 作为最有权势的太监,司友亮的态度就代表着皇上的态度,王御史从宫门出来时,满面红光,步步生风,那是一个斗志昂扬。 迎面碰到镇抚司指挥佥事陆铎,此人是前锦衣卫指挥使陆风的儿子,永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陆风是当今的乳兄,自潜邸时就备受器重,但十八年前皇上陷入夺嫡风波,被先帝关入禁垣高墙,陆风见势头不对就投靠了别的皇子。 可能是心中有愧,亦或许没人待见背主的人,他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陆家因此没落了很久,直到前年皇上想起带大他的乳母,才令人找回陆家后人,子承父业,放到锦衣卫当差。 陆铎年岁不大,三十刚出头,脸上已有了风霜之色。 “陆大人,”王御史拱手道,“令堂的病晕之症可好些了?我那里有几斤上好的天麻,不是值钱的东西,好在对症,明儿个给您送府上去。” 陆铎还了一礼,道:“眼下正用得着,我就不客气了。我赶着当差,你请便。” 王御史呵呵干笑着,却不动地方。 陆铎挠挠耳根,“你是不是想问案子的事?那几个匪人听说姜小姐很有钱,就准备捞一票,其它的一问三不知,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改口。” “死士,他们定然是死士!”王御史圆瞪双目,“为何早不抢,晚不抢,偏偏等我上任前抢?一定要深挖,挖出他们背后的人来,也不枉皇上专门派人保护我的苦心。” 陆铎心里颇为无语。 是老子派的人!不是保护你的! 要不是卫尧臣拿着我爹的手书来求我,请我对那个小丫头多加关照,你以为你多大的脸面能用得起锦衣卫? 还到处瞎嚷嚷,害得老子绞尽脑汁编借口,挨了一顿板子不说,此后也不能再联络我爹的旧部了! 陆铎一肚子火发不出来,闷声闷气道:“即是刺杀你的,你想想看,最近有谁向你打听过南行的事?你家附近有没有奇怪的人出现过?” 妈的,都当老子是纸糊的是吧,老子不好过,你们一个个都别想好过,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关几个官进诏狱去。 王御史攒眉拧目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前几天赵侍郎请我喝酒,拐弯抹角问我的差事,还说要给我介绍几个同年认识!” -- 第31页 “户部侍郎赵华?” “对对,就是他。” “哦……”陆铎咬咬牙,两只眼睛幽幽冒着绿光,“户部管全国的田税钱粮,正好和漕粮对上了,呵,呵呵。” 冷笑声入耳,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王御史不由自主倒退两步,暗道一声赵华你自求多福吧,非是我要害你,实在是你所作所为实在可疑。 当天下午赵华就被请到镇抚司喝茶了。 赵家几乎炸了锅,镇抚司什么地方,还没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赵老夫人当场就昏死过去,一阵鸡飞狗跳,又是乱上加乱。 姜如玉一听说王家遭了贼,就赶过来陪女儿了,姜蝉又将院子把持得紧,她没听到任何消息,只是奇怪隔壁为何乱糟糟的。 “……老夫人忙着找人给大老爷说项,一时顾不得夫人。”金绣嘴说手比,不停嘴讲着那边的情况,“大小姐哭着找夫人拿主意,刚到门口就让袁嬷嬷挡了回去。” 姜蝉听完笑了一声,“我看不是拿主意,是拿银子。” “真叫小姐说对了,前晌我偷偷扒门口瞧,好家伙,抬了两大口箱子上马车,准是当东西去了!” “肯定要上下打点,镇抚司那个地方是个吞金窟,扔多少银子进去都听不到响儿。” 金绣担忧道:“那他们再来怎么办?袁嬷嬷身份不够,只能挡一时,等老夫人反应过来,袁嬷嬷就拦不住了。” “不会!”姜蝉很是自信,“这里是王家,想想赵老爷为什么关进镇抚司?她有脸登门,王老夫人就能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我们只要把母亲留在这里就好。” 金绣拍着巴掌大笑,“解气!急死他们才好,看不出大老爷竟□□,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姜蝉没有说话,王御史住前院,和后花园隔着两进院子,这伙人的目标若是王御史,直接翻前院的一道墙更快,何必大费周章从后园子进来? 离后园子最近的是西花厅,他们大概率是冲着自己来的,结果阴差阳错,自己歇在正院,让他们扑了个空。 谁和自己有仇?当然是赵家! 不管他们是赵华指使的,还是纯为打劫的毛贼,自有镇抚司的人去审问,她只管坐着看戏就好。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姜蝉估计王御史不会再拖了,准备好厚厚的程仪送到王老夫人那里。 “这怎么好?”王老夫人连连摇头,得知皇上派锦衣卫盯着自家,她就不敢再收礼了。 姜蝉道:“都是些土特产,还有些人参、燕窝之类的补药,不值什么钱。托王大人的福,没让宵小作恶,我才保全名声,这是谢礼,请老夫人赏脸收下。” 王老夫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一看是二十年以上的人参,品相都很好,心里就开始痒痒,道:“难得你一片心,我收下了,照价付钱。” 不过是场面话罢了,姜蝉心知肚明,顺着她的话狠狠夸了一通王家的清廉,把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越看姜蝉越顺眼。 “娘,审出来啦!”伴着纷乱的脚步声,王御史一脚迈进来,连呼哧带喘,“就是赵华那龟孙儿指使的,他娘的……” 王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 王御史的声音戛然而止,尴尬地看着姜茶,“那个……姜小姐也在啊。”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赵老爷看起来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姜蝉长眉微蹙,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不可置信。 王御史道:“本来我也不信,提起赵华,满朝上下谁不说声好?可人家陆铎顺腾摸瓜,查出来是赵华的大管家买凶,你说这事能和他脱得了干系?” 赵家大管家正是李二亲爹。 还真是赵华搞的鬼! “我可怜的母亲!”姜蝉哀叹一声,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她是真难过,若是母亲知道她一心爱慕的男人竟对女儿下毒手,只怕会当场晕死过去。 王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哭不是办法,孩子,别怪婆婆说得难听,这个坎儿赵大人不那么容易过去,赶紧回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反正在赵家你们无牵无挂的,早点脱身也未尝不可。” 交浅言深,母亲怎么还劝人家和离?王御史诧异地看了一眼老夫人,忍了忍没开口。 姜蝉真心实意地道过谢,一路慢慢走着,琢磨怎么说母亲才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镇抚司的人就先到了。 别人来,姜蝉还能想法子挡一挡,官差……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来人三言两语说了案情,请她们母女去衙门录口供,“赵大人说全是下人干的,他半点不知情,请两位和我走一趟吧。” 出乎姜蝉预料,母亲没有昏过去,反而直瞪瞪地追问:“您是说那些匪人是冲着我女儿?” “从供词来看是这样的,具体如何,有待详查。” 姜如玉脸色苍白得像屋顶上的积雪,好半天才咽了口气,颤抖着嘴唇说:“我跟你走,走,我要问问,我姜如玉哪点对不起他们了,为什么要对我的孩子下此毒手!”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陡地拔高,凄厉苦楚,惊得来人浑身一颤。 “娘,您别急,我这不是好好的?”姜蝉连连抚着母亲胸口顺气,不知不觉中又是满面泪水,“我就娘一个亲人,您要是有个不好,可叫我靠哪个去?我不想当没娘的孩子!” -- 第32页 “我不急……不急,撑得住。”姜如玉艰难地挪着步伐,一步一滑跟在官差后面。 姜蝉小声道:“这事一过,咱们回真定去好不好?我不想高嫁,我就想守着娘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姜如玉疲惫地闭上眼,良久才道:“好……” 外界多有传言镇抚司如何阴森可怕,有如阿鼻地狱,不是下油锅就过刀山,待姜蝉来到镇抚司衙门,除了院墙高些,倒也没觉得多恐怖。 台阶上,陆铎直直站着,拿眼扫了扫姜蝉,恹恹道:“进来,有什么答什么,不必害怕,只是例行问话。” 一间不大的屋子,没有窗子,光线有些暗,靠北墙是书案,左下首是笔录官的座位,堂下无座,只摆着两个绣墩。 “坐吧。”陆铎指了指绣墩,然后坐到书案前,“你们和赵家管事李士群有没有积怨?” 姜蝉一五一十讲了李二□□之事,“赵家一力护着李二,我当时气坏了,按家规打李二的板子,不妨下头人手有点重,谁知道回去他就死了呢?赵家想强摁着我给李家赔罪,我没答应,后来我就搬出去住了。” 陆铎又问了姜如玉一遍,见问不出什么来,就让她们在供词上画押,叫人把赵华带上来。 因是问审阶段没有定罪,赵华仍穿着官服,但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大片的污渍,走路一瘸一拐的,应是受了刑。 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全然没了往日的儒雅神采。 “夫人!”他眼中含着热泪,用极为热烈的、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姜如玉,“让你们受委屈了,你放心,往后我会加倍对你好,对蝉儿好的。” 姜如玉定定望着他:“你为何要害我女儿?” 赵华微微一怔,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抖动一下,旋即急急分辩道:“哪里的话,完全是那两个恶奴生事,我压根不知道。好歹我也是朝廷命官,勾结宵小谋财害命,这不是断了自己的仕途吗?” 那是你不知道有锦衣卫在!姜蝉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赵华懊恼不已:“家门不幸,竟出此败类,当真是有辱家风啊!都怪我心肠太软,狠不下心惩治恶奴,方酿此大祸。回去,我定要整肃门风,好好管教下人!” 姜如玉问:“你真不知情?” “我对天发誓,若有一句不实,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赵华竖起三根手指,一脸的肃穆,“夫人,还不相信我吗?” 陆铎插进来说:“别着急赌咒发誓,李家秦家两房人马上押到,听听他们怎么说。” 赵华不自然地笑了笑,低下头,目中划过一丝凶光。 谁都不说话了,屋里很静,只听得见壶漏滴滴答答的声响,一声声,就像敲在心上。 饶是面上一直镇定自若的赵华,袖口也开始微微颤抖。 一个锦衣卫轻手蹑脚进来,和陆铎耳语几句,放下一封信,又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陆铎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赵大人自谦啊,谁说你治下不严?嫌疑人吃砒/霜死了,李家秦家一共四口,喏,连认罪书都写好了,上面还有手印!” 赵华明显松懈下来,嘴角翘起,有点得意地说:“那本官可以走了?” “想得美,结案了再说!”陆铎一拍书案,“押回大牢!” 哼,石头进来也得榨出二两油来,更何况你一个大活人。 两个精壮大汉架起赵华就往外走,赵华边挣扎边疾呼:“你这是违法□□,我要上书皇上,我要……” 终究是没扳倒他,姜蝉微微叹口气。 陆铎犹豫了下,挥退旁人,指了指上面,“姜小姐,内阁有人打过招呼,赵华正三品侍郎,身居户部要职,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没那么容易倒台的。但我不会让他称心的,平白给我惹麻烦,这个年他就在大牢里过吧!” 姜蝉奇怪极了,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有交情,这位大人对她似乎过于友好。 她忍不住问:“恕我直言,大人,您和我家……以前打过交道?” 第17章 赵霜霜一辈子没这么丢人…… 一句话把陆铎问愣了,卫尧臣找他时特意提醒,要悄悄的,不要让姜家小姐知道。 锦衣卫监察百官,赵家和姜蝉不合,他也有所听闻,他以为是后宅之争,不想管这闲事。 鬼知道卫尧臣怎么会有老爹的亲笔信,令他务必听从来人吩咐,想拒绝都不行! 现在,他无比后悔自己话太多! “那个,我和赵华不对付,嗯,我就是看他不顺眼。”陆铎扯了个理由,就是语气有点虚。 姜蝉不大懂官场上的弯弯绕,但能听出来陆铎在搪塞她,想了想,决定乍他一乍:“光一个看不顺眼,就给我们透露这么大的内幕消息,小女子真是受宠若惊……是不是有人也给陆大人打过招呼?” 陆铎暗暗吃惊,看不出这小丫头脑筋还挺清楚的,挠挠头,道:“的确有个故人之子找我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姜小姐,人家不叫我说,你就别难为我了。” 他既然这样说,姜蝉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再三道谢后,扶着母亲慢慢离开镇抚司。 错午时分,灰暗的云层沉沉压在屋檐上,风不大,却很细,卷着几片散雪,吹在人脸上刀割似的。 姜如玉阖目靠在车壁上,眼角还挂着泪珠。 -- 第33页 姜蝉小心给她盖上薄被,轻声道:“李秦四人明显是被赵家杀人灭口,他们今天能对我下毒手,明天就是您,娘,和离吧。” 姜如玉睁开眼睛,却道:“那位锦衣卫大人说的故人之子,蝉儿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我还想问您知不知道呢!”姜蝉把话题扯回来,“咱先说赵家,娘,都到了这一步,您不会还相信赵老爷是清白的吧?” 姜如玉的眼神一点点变得迷茫,“我不知道,若说那几个恶奴想报复你,我是相信的,可你继父,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害你。”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咱家的银子,如果咱们没钱了,你看他会不会理咱们。” “袁嬷嬷粗略看了看账本,赵家名下有不少田产,老爷俸禄也不少,不像缺钱的样子。” 要么帐是假的,要么赵家另有难处!为何母亲总是不信? 姜蝉嘴唇抿得紧紧的,倔强地避开母亲伸过来的手。 “你这孩子……”姜如玉叹了一声,缓缓道,“和离其实说离就能离的?回姜家你就得留家招赘,赘婿,哼,没几个好的。就算不能把你风光大嫁,我也不能让你嫁给窝窝囊囊的男人!” 姜蝉心头一阵酸热,又莫名觉得委屈,“我爹,就那样不堪么?” 姜如玉怔楞许久,扭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别跟我提他。” 父亲在姜蝉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姜蝉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看母亲这副模样,她不敢再问了。 稍停少许,她试探道:“我做了个梦,梦见赵家……” 她把上辈子母女俩的遭遇慢慢说了出来,姜如玉惊怔片刻,一把把她揽在怀中,“别怕,噩梦说出来就破了,初一咱们去大觉寺上头炷香,保佑我儿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母亲的关注点和自己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姜蝉眼中却已有了水光,想哭,又想笑。 隐约听见前头有人在哭,随即马车停了下来。 姜蝉蓦地升起不好的预感,掀开车帘,“金绣呢,去看看。” 很快金绣打探回来,“赵家两姐妹跪在前头,说要给夫人小姐赔罪,袁嬷嬷在旁边死活拽不起来,好多人围着看热闹,怎么办啊,小姐?” 跪?他们也真能拉得下面子! 姜蝉愕然,不禁对赵家刮目相看,能屈能伸,见风使舵,怪不得上辈子人家活得是风生水起,将她们母女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怎么行?”却听姜如玉惊呼一声,急急忙忙要下车,姜蝉忙拦住她,“娘,您先别露面,等我过去探探她们什么意思。” 被女儿一拦,姜如玉稍稍平静了些,便又坐回去,“估摸着她们是来请咱们回赵家的,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偏要当街闹这么一出。你去看看也好,你们年纪相当,有什么话也方便说。” 姜蝉应声下了马车,姜如玉不放心,掀开车帘叮嘱道:“差不多就算了,别让人看咱们的笑话。” 姜蝉知道母亲已经动了回赵家的心思,不过肚子里的火没消,不想让赵家轻易如愿罢了。 还未走近,赵霜霜的哭声已然入耳。 “那几人平时装得老老实实的,谁想得到他们包藏祸心,居然要害人?若早知如此,我祖母早将他们发卖了,哪至于造成今天这等局面?母亲不肯回家,我又要,没有母亲了……” “祖母病重,父亲蒙冤入狱,家里的下人逃得逃,走的走,才几天的功夫,赵家都要散了。母亲,母亲,我一心把您当做亲娘看,这个当口上,您不能抛下我们几个孩子不管啊!” 柔肠百转,凄凉哀怨,哭两声,说一句,充满无助的悲哀,配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听得围观的人眼圈都红了。 听得姜蝉涨红了脸,除了愤怒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站在人群外围,仰望着天,冰凉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逐渐让她发烫的头脑冷静下来。 “赵家纵奴行凶,图财害命,害人的反倒唱起窦娥冤,可惜老天爷眼睛亮得很,没有六月雪应应景!” 人群慢慢向两旁分开,赵霜霜便看见姜蝉微笑着立于雪中,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霜霜不由长大了嘴,怎么是姜蝉,姜氏呢?应该是姜氏慌里慌张跑来扶她,她再哭两声,说一说思母之痛,准保哄得姜氏涕泪俱下,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怎么是姜蝉? 一阵冷风迎面飒然而来,赵霜霜呛得猛咳,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我见犹怜顿时变成狼狈不堪。 旁边已有人忍不住偷笑。 赵霜霜憋得脸通红,偏生两人一站一跪,看起来就像她给姜蝉下跪认错! 刚想起,又看到后面还跟着辆马车,不消说,姜氏肯定在车里。 做戏做全套,她只能继续跪。 镇抚司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一万两银子才肯放人,他们心里明白,这笔银子不止是锦衣卫要,拿大头的是宫里的太监,他们不敢不应。 况且替赵家压下此案的高阁老也说了,破财免灾,尽快结案,若一两句风语传到御前,圣心难测,真把火引到南直隶官场,就不是区区一万两银子能解决的事了。 赵家先前四处打点,公中账面上已不剩几两银子,二房只知道沾光不愿意吃亏,祖母的私房只有五千两,难不成卖房子卖地? -- 第34页 那让姜氏进门有什么用? 赵霜霜张开嘴,待要说话,一股气流冲上胸腔……嗝儿! 然后,一个接一个,根本停不下来,莫说旁人,连旁边的赵晓雪都忘了哭,傻愣愣地盯着她。 赵霜霜只觉一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姜蝉忍笑忍得好辛苦,轻咳一声,道:“但凡你用点心,就知道我母亲羸弱受不得刺激。赵、家奴仆□□,母亲惊吓过度,几乎去了半条命,镇抚司问话,我们不敢违抗,才抬着母亲出门。” 赵霜霜用帕子掩住脸,呜呜哭着试图掩饰打嗝声,同时狠狠瞪了赵晓雪一眼。 赵晓雪一激灵,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道:“家里已经驱逐恶仆,样样都按母亲的心意办妥了。母亲是赵家妇,素来待我们极好极好,母亲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那等自私自利之人,女儿求母亲回家。” 说罢,以头叩地,砰砰砰,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敢在众人感慨之前,姜蝉上前一步扶起她,“二姐姐不必如此,我那里清净,本来想让母亲养好病再回赵家,既如此,母亲免不了拖着病体,操持赵家的烂摊子。” 赵晓雪大喜,“那咱们回家吧。” “别急,母亲日常用的都在我那里,等我收拾好了,一并送回赵家。”姜蝉伸出手,想看她的伤口又不忍心看的模样,用极低的声音说,“其实我是不想二姐姐为难。” 赵晓雪一怔,旋即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多说话,只重重握了一下姜蝉的手。 “还是姜家仁义,换个人摊上这事,不把婆家闹个天翻地覆。” “就是,有人敢算计我闺女,看我不把他撕喽!” “就母女俩,无依无靠的,肯定不敢和赵家硬碰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 马车渐渐远去,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没人注意仍跪在地上的赵霜霜。 “姐姐,人都走了,起来吧。”赵晓雪怯怯地扯了下赵霜霜的衣角。 赵霜霜面无表情从地上爬起来,啪!扬手给了庶妹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敢拉扯我?” 赵晓雪眼泪流的更凶,咬着帕子跟在她身后,不敢放声哭。 此时风已经小了,那雪兀自乱羽纷飞地漫天飞舞,很快掩盖住地上杂乱的脚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回到院子,姜蝉安抚了母亲一阵,让袁嬷嬷不忙收拾东西,她想先找王老夫人打听打听朝堂上的风声。 赵霜霜是个好面子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当街拦马车,这事一出,固然对她们母女不利,可赵霜霜文雅温和的形象也没了。 肯定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情。 可王老夫人没见她,帮佣的仆妇说老人家染了风寒,闭门谢客,无论是谁,一概不见。 昨天还笑盈盈地拉着她的手拉家常,今天就不见她,姜蝉无奈一笑,看来也有人给王御史打招呼了。 掌灯时分,金绣收拾好东西,不解道:“小姐,真要送夫人回去?那不是又掉进狼窝子?” 姜蝉叹道:“我看明白了,有钱干不过有权,你瞧瞧刚才那一出,要是硬拗着不回去,人们还不知道怎样编排母亲!倒不用太担心,眼下赵家正在风口浪尖上,他们只有供着母亲的份儿,不敢如何。” 但也不能便宜了赵家。 姜蝉起身去了母亲屋子,开门见山,“娘,您这一回去,赵家肯定问您要银子,我们不能总吃亏,您把姜家印鉴给我吧。” 姜家印鉴,是大东家的信物。 第18章 果然你一来就有好事…… 有了那枚印鉴,姜蝉就有权管理姜家名下所有的产业,相当于姜家的掌舵人,即便姜如玉想要从铺子里支钱,也要经过女儿的同意。 姜如玉没想太多,往日里她也不管生意上的事,全权交给了钱掌柜,她只管年底拿钱,听听报账。 于她而言,这枚印鉴在她手里也就是个象征,既然女儿想要,万没有不给的道理。 “你这孩子,是不是怕我变卖姜家铺子?给你个定心丸,我不卖!眼下麻烦事一桩桩一件件,搅得我心里头乱糟糟的,便是他们再催,也等等再说吧。” 姜蝉把手往前伸了神,“您还是给我的好,没我时时刻刻提醒着,保不齐您又被赵家人哄了去。” “反正这些东西早晚都是你的,拿去。”姜如玉取了印鉴往女儿掌心一放,“有钱也别乱花,动用大宗银子你还是要和我、和钱掌柜说一声。” 母亲到底听进去了几分劝!姜蝉心中大定,笑容中不由带了几分顽皮,“多少才算大宗?” 姜如玉认真想了想,答道:“十万两银子以上。” “十万两?”姜蝉惊呼一声,她知道自家有钱,却不知道如此有钱。 姜如玉脸上也露出几分罕见的骄傲,“每月光账面上的流水就有三十万两,各商铺的库存还没算进去,还有存在钱庄里的银子,铺面的地契,田庄等,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值百十来万两。” 听母亲一讲,姜蝉忽然觉得她和卫尧臣弄的蓝印花布生意,和姜家生意比起来就是毛毛雨! “娘,赵老爷知道咱家的底子吗?” “差不多吧,那年他来真定,看见街上都是咱家的铺子,就好奇问了一句,我大概齐和他说了说。”姜如玉双眸光彩淡了,苦笑道,“我当时……唉,就是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乘。” -- 第35页 母亲肯定是一眼相中了赵华,生怕人家嫌弃商户的身份,才用嫁妆抬高自己的身价。 殊不知,赵华就是奔着她的银子来的! 姜蝉心下一动,脑子冒出个猜想:“当初是谁给你们说和的?” 姜如玉答道:“刘县丞的夫人,她和赵老夫人是远亲,两家时常走动。若不是她保媒,我也许还不会和你继父见面。” 太奇怪,赵华原配十年前就死了,母亲也守了十三年的寡,而刘县丞一家是真定本地人,若有心做媒,前几年干什么去了,为何偏偏是今年? 之前母亲也说过,赵家不像缺钱的样子,如果是真的,那赵家拿她家银子干什么去了? 一百多万两呢! 上辈子赵华得了这笔银子没多久,就升了户部尚书,难不成这事和朝堂有关? 姜蝉缓缓吁出口气,用力攥紧印鉴,她不能再做瞎子聋子了,须得想办法和官场上的人搭上线。 她便命金绣悄悄打听陆铎的住处,还有家里的情况。 这不是什么难打听的秘密,转天就有了信儿,“郑大人住猫耳胡同,家里就他一个人。” “猫耳胡同?”姜蝉一惊,又问,“跟四平胡同隔条街的那个猫耳胡同?” 金绣点点头,纳闷道:“有什么不对吗?” 昌平县主就住四平胡同! 姜蝉脑中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上次赴宴,她偶遇卫尧臣的地方就在猫耳胡同附近,这么一想,难道卫尧臣就是那个“故人之子”? 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卫尧臣真与陆铎有交情,有陆铎作保,在京城随便哪个衙门找个差事不行,何必在她家做个小马奴? 姜蝉思忖道:“准备一份厚礼,捡着值钱又不显眼的东西送,比如古董字画、南珠玉器什么的,悄悄给他送去,问他方不方便,我想登门道谢。” 结果东西陆铎倒是收下了,却说年节这几天要在宫里当差,不得空。 金绣不免有些忿忿,姜蝉笑道:“收东西就相当于安咱们的心,行了,咱们也该收拾收拾过个好年喽。” 二十九那天,赵家来人请了她回去,她连门都没让进。 晚间袁嬷嬷也来了,下厨做了她最爱吃的菊花茄子和芙蓉鸡片,笑眯眯坐在旁边看着她吃,一句也没提让她回赵家。 姜蝉大为惊奇:“我娘终于清醒了?” 袁嬷嬷不由失笑:“别提了,前天刚回去,屋里还没收拾利索呢,霜霜小姐就扶着老夫人颤巍巍过来,俩人坐下就哭,一个哭儿子,一个哭爹,呜呜咽咽小半个时辰才消停。大过年的,也不嫌晦气。” 姜蝉急忙道:“她们是不是让母亲掏银子捞人?” 袁嬷嬷撇撇嘴,“开口就要两万两银子,真当姜家是冤大头了!” “母亲给了没有?” “谁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现银?如今夫人动不了铺子里的银子,私库钥匙偏偏又在小姐这里,她不好意思问您要,只能先搪塞着。” 袁嬷嬷忽而笑了声,“夫人手里就五百两银子,本想先拿给她们应急,让我给劝住了。几个孩子的压岁钱要不要给?下人的赏钱要不要发?还有迎来送往的人情,银子送出去容易,这年也甭过了。” 姜蝉轻轻吁口气,翘起嘴角讥讽一笑:“发生这么大的事,赵家还以为说两句巧话就能让咱们乖乖掏银子,明儿个就是三十,我就不信他们能让赵老爷在大牢里过年。这回,非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疼!” 姜蝉猜对了,赵老夫人一琢磨不行啊,姜如玉拖得起,她儿子拖不起啊! 一咬牙一跺脚,老夫人做主,用三百亩良田作保,从当铺借了五千两银子,再加上老夫人的私房钱,好歹凑够一万两。终于把赵大老爷接回来。 或许王御史之前到处宣讲的“有人阻碍查案”余波未消,或许陆铎不满被人强摁头,亦或许钱送得晚了些,这事不知怎的传到御前,当然是当笑话讲的。 皇帝呵呵笑了几声,道:“想来是赵卿家忙于公事,无暇顾家,所以后宅不宁。给他放个大假,好好歇段时日。” 明白人都知道,这是让赵华闭门思过的意思。 于是赵家这个年过得那个惨淡,一墙之隔的姜蝉愣是没听见隔壁一声炮响! 初二扯天扯地刮了一夜大风,未等天明下起雪,这一下,就接连两日,直到初四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片才转成了细细的雪粒子。 姜蝉披上大红羽纱斗篷,捧着小手炉去园子里看雪,兴致勃勃地说买些太湖石来堆个假山,那边建个八角亭,旁边挖个池塘,岸边种一片桃林,水映花,花照水。 正在兴头上,小秀过来找她:“小姐,钱掌柜来了,人在小花厅候着。” 姜蝉暗自吃了一惊,这个时间到,估计初一初二就往京城赶,如此着急,难道真定发生急事了? 顿时没了赏雪的心情,她扶着金绣的胳膊就急匆匆地往回走,刚出月洞门,便见远远有个男子走来。 雪已住,阳光从云层后面照下来,带着冰挂的柳树好似万千梨花绽放,在风中轻轻摇曳。 卫尧臣立在树下,笑容带着孩子般的顽皮,眼睛比闪着银光的冰花还要亮。 “你……”姜蝉鼻子酸酸的,突然很想哭。 “有没有吓一跳?”卫尧臣笑声郎朗的,“魏县的事总算敢在年前办妥啦,我兴奋得根本坐不住,也想早点让你高兴高兴,干脆骑上马就来了!” -- 第36页 姜蝉也笑:“果然你一来就有好事……外面冷,咱们进屋说!” 小花厅燃了四个炭盆,进去便是一股热浪,融融如春,和外面冰天雪地端得是两个世界。 钱掌柜也在,穿着一身玄色皮袄,满面红光,见了姜蝉便起身笑道:“小东家,魏县大小十八家染坊,都和姜家签了书契,蓝印花布只供姜家,不许卖别家。” 姜蝉讶然道:“给咱们开的条件肯定很苛刻吧?” “还好。”卫尧臣端起桌上的热茶一饮而尽,擦擦嘴角说,“我给他们去年市面价格的保底价,无论今年价钱涨了还是跌了,都按保底价收购。而且他们染多少我要多少,你想想他们能不动心?” 钱掌柜怕小东家不明白生意场上的事,温声解释说:“染坊怕染多了卖不出去,都是布铺订多少,他们染多少。现在不愁卖了,染得越多,他们挣得越多。” 姜蝉还是担心:“如果咱们也卖不出去怎么办?我虽不太懂做生意,可也知道咱们这行讲究快进快出,缩短存货周期,一旦卖不动,咱们的银子就压进去了。” 卫尧臣接过来说:“不会的,东家相信我。咱们今天就去找铺子,明天开张!” “会不会太急了,咱们又没有现货。” “小东家放心,来之前我们让两个外庄掌柜去魏县盯着收货。”钱掌柜笑眯眯地说,“一听有钱赚,那些染坊初一就开工了,我估摸着初八肯定能到一批。” 姜蝉有点哭笑不得:“没货怎么开张?” 卫尧臣眼中晶光一闪,“就是没货才开张,东家您就瞧好吧!” “正好咱们一个同乡不打算在京城干了,他铺子在西市大街……”钱掌柜看看他俩,本来都站起来了,想了想又坐下,“连着赶路,我这老胳膊老腿受不了了。” 卫尧臣忙道:“钱叔先前已经谈得差不多,我和东家去就行,就是没有姜家印鉴,只能先口头约定。” 姜蝉不禁一乐,“不用,我娘把印鉴给我了,钱掌柜,您得把‘小’字去掉喽。” 钱掌柜明显吃惊不小,沉吟道:“这一路上我们听到许多传言,小东家,我想见见东家,就现在,您能给安排下吗?” 第19章 给你赶一辈子马车如何…… 钱掌柜还在笑,脸上的皱纹却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 前世在赵家很长一段时间里,姜蝉都是看人眼色过日子,对别人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钱掌柜眼中的担忧虽一闪而过,还是给她捕捉到了。 姜蝉并不以为钱掌柜在担忧她! 他方才一直笑眯眯的,得知印鉴在自己手里,脸色才有了变化。上京之前的那次谈话,他的态度也很有意思,不赞成母亲变卖产业,更不赞成自己取代母亲当大东家。 自家生意都是钱掌柜一手打理,莫非他另有打算? 还是…… 印象中钱掌柜一直是单着的,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这么多年愣是没听说他和谁相好过! 她突然想起,母亲捧着他离去时留下的信,眼中含泪又怅然若失的模样。 姜蝉觉得自己发现了个不得了的秘密! “小东家?”钱掌柜见她只是盯着自己笑,笑得他头皮发麻,心里发慌,暗道是不是自己太莽撞了。东家已为赵家妇,上有婆母,下有子女,里里外外层层规矩,到底比不得在真定自由。 钱掌柜咳了声,道:“若是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你且坐这里等一会儿。”姜蝉立时让小秀去请母亲,“就说我有急事找她商量,别提钱掌柜。” 她自己没有留下听听的打算,转身就和卫尧臣出去了。 如今她单独住着,凡事自己说了算,出门十分便利,刚到门口,马车就已经候着了。 姜蝉踩着马凳上了车,却见卫尧臣拿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兴致勃勃地坐在前头的车辕上。 金绣一边把茶水温在红泥小火炉上,一边说:“你好歹也算个外庄掌柜,让人看见你赶马车,岂不是很没面子?” 卫尧臣回头一笑,眼睛落在姜蝉身上,“我原本就是东家的马奴,别说赶一次,只要东家不嫌弃,给东家赶一辈子车也没二话。” 他的语气半是顽笑,半是认真,姜蝉不知怎的手一颤,几滴茶水洒在手指上,烫得心尖发热,稀里糊涂回望他一眼,搞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 金绣还在大大咧咧地笑:“我才不信,放着大掌柜不当,当小马奴?我看你就是瞎奉承。” 卫尧臣哈哈大笑,“有纸笔没有?我写下来,某年某月某日,卫小九有言,愿为东家赶一辈子马车。” 金绣起哄,也不听姜蝉劝阻,翻出纸笔递给卫尧臣。 卫尧臣也真不含糊,刷刷几笔写好,姜蝉接过来一看,忍不住先笑了,“你这字……得空练练。” 金绣凑过来看,噗嗤笑出了声,“歪歪扭扭,哆哆嗦嗦,简直像虫子爬!往后卫掌柜的签契书、写账本,这字可见不了人。” “我听东家的。”卫尧臣轻轻甩了下鞭子,“好好念书,好好练字,东家随时抽查我!” 车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丁当声,很快就到了西市大街。 这个地段店铺林立,虽不如估衣街那种专门卖布、卖衣裳的地方有名,但在京城来讲,也是很不错的繁华地段。 -- 第37页 铺面很新,上下两层,一楼是宽敞明亮的店面,二楼设有隔间,专为接待贵客、商谈生意所用。 姜蝉四处看了看,很满意,又好奇,同等铺子至少也要两千两,这间只要一千五百两,就算是看在同乡的情谊上便宜些,也断没有让出五百两的道理。 卫尧臣轻声解释说:“他们东家在山东历城任职,听说牵扯进亏空案了,他们急着变卖家产填库银窟窿。我都觉得买贵了,这时候应该狠杀他一笔,但是钱掌柜不同意——万一他们家又起来了呢?” 姜蝉忙道:“钱掌柜说的是老成之言,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还是谨慎些为妙。” 卫尧臣耸耸肩,未置可否。 很快签好了转让契书,姜蝉有意给母亲和钱掌柜留更多的时间,也不着急回去,独自坐在二楼喝茶看街景。 不多时卫尧臣上来,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刚才人多,没好意思拿给你,放炉子上烤烤,虽不如刚出炉的香,也能将就吃吃。” 是缸炉烧饼! 姜蝉讶然看着,悄悄红了脸,“那封信,你看了啊……” 随即更觉脸上发烫,自然是看了,否则哪儿来的烧饼? 卫尧臣没有笑,他认真地说:“你不会无缘无故给我写那些话,肯定是遇上不开心的事了,才想开心的事安慰自己,对不对?” 姜蝉知道瞒不过他,慢慢把这些天赵家的所有所为说了一遍,末了故作轻松,“我毫发无损,赵家却伤筋动骨,听说把地都当了,我正想着要不要收了赵家的地,气死他们!” 卫尧臣轻轻咬着牙,低着头,没有做声。 姜蝉本想问问那个“故人之子”是不是他,看他这样子,以为他不愿掺和自己和赵家的破事,忙转了话题,谈论起不痛不痒的花花草草之事。 她温声细语说着,卫尧臣静静听着,偶尔附和说一句,不知不觉已是过午时分。 外面又飘起雪来,一阵寒风穿窗而过,袭得姜蝉打了个冷噤。 卫尧臣忙起身关窗,忽胳膊一顿,匆忙就往楼下跑,“有人晕倒了,我去看看。” 姜蝉隔窗望去,昏倒的是个老妇人,好巧不巧,正好倒在她家铺子门口。这大冷的天,千万别闹出人命!她紧跟着也跑下楼。 “过来搭把手,还愣着干什么?”卫尧臣大声喝令几个伙计,“抬啊!” 姜蝉叫了声金绣,“别抻着脖子看热闹,去车里拿厚褥子过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老人抬进屋,姜蝉小心给她喂了水,拢上火盆,拧了热毛巾给她擦脸擦手,折腾了好一阵,老人家才悠悠醒转。 那老妇一身靛青袄裙,裙角一圈深蓝绲边,脚上的棉鞋已经湿透,应是在雪地里走了好久。 衣着简朴,但很干净,也没有补丁,应是一般的市井人家。 她怀里抱着匹织布,晕过去的时候也没撒手。 姜蝉端来一碗姜汤,温声道:“过会儿郎中就到,老人家先喝完姜汤暖暖身子。” 那老妇挣扎起身,“不用了,我就是走累了一时气力不支,多谢几位,我没什么好报答的,这布值个十来吊钱,算作谢礼吧。” 卫尧臣笑道:“老人家也忒小看人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老妇却固执得很,把布往旁边一放,下地就想走,不料脚一沾地,人就摇摇晃晃地差点跌倒。 姜蝉赶紧扶住她,“您家在哪儿,我们送您回去。” 老妇本想说:不必送了,我自己能回去。 但是一起身就感到腿脚发软,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她也怕路上有个好歹,那句硬撑面子的话就没说出来,道:“一条胡同最尽头的那家,有劳姑娘。” 姜蝉让金绣扶老妇人上马车,吩咐她不必陪着了,先回家报信,让母亲多等等。 卫尧臣抱起那匹布准备一并送回去,然手指摸到布,又改变主意了,悄悄与姜蝉说:“你瞧瞧这布,我摸着不像普通的细棉布。” 姜蝉虽不懂织染,但见过的好东西多,就着卫尧臣的手细细看了一阵,又把布拖出来一块,顺着纹路一路摸上去,讶然道:“松江三梭布?” 三梭布用上好的棉花制成,光洁细密,又软又轻,在月下瞧时,水银泻地,流光似瀑,是上用的贡品,市面上不多见。 卫尧臣眼神一亮,低声和姜蝉耳语几句。 问清楚一条胡同在哪里,依旧是卫尧臣赶车,车厢里,姜蝉把布放到老妇旁边,问道:“老人家,外面冰天雪地的,一般没人出来,您是去走亲戚吗?” “我姓黎,姑娘叫我黎婆婆就好。”老妇答道,“我不走亲戚,出来卖布。” 姜蝉吓了一跳,“卖布?没几家布铺开门,就是有,这日子也不对,早十来天就好了,大年下的,谁会买白布?” 黎婆婆不满意了:“我这布不染也穿得,又软和又光亮,做中衣,做小衣,做孩童的衣服都使得!我敢说,除了我们,别人织不出这布来!” “您自己织的?”姜蝉真是惊讶了,不自觉转头看了一眼卫尧臣的方向,然而车帘阻挡了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黎婆婆道:“是啊,我和儿媳足足织了半个多月,唉,本想补贴家用,谁知道走了这半日,也没寻到一家开门的店铺。” 姜蝉一拍手笑道:“这可巧了,我家就是开布铺的,婆婆以后织布,只管把布卖给我,十几吊少了,我绝对给您个好价钱。” -- 第38页 黎婆婆却没一口答应,沉吟问道:“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这人还挺有意思,卖布还要先打听买家是谁。姜蝉有点好笑,大大方方道:“我姓姜。” “姜?商户……”黎婆婆上下打量她一眼,“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盗贼案,是不是你家?” 姜蝉怔楞了下,“是我,怎么了?” 黎婆婆立刻摇头:“那我不能把布卖给你。” “为什么?”姜蝉脸涨得通红。 马车猛然一停,帘外响起卫尧臣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黎婆子,你家到了。” 黎婆婆扶着车壁,颤巍巍往外挪。姜蝉心肠一软,还是帮扶着她慢慢下了车。 “母亲?”一位穿着七品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立在一扇黑漆木门前,满脸惊愕,一手拎着篮子,一手向前伸着,正要推门的样子。 薛峰?! 姜蝉脑子轰地一响,一股酸热冲上鼻腔,几乎坠下泪来。 那个严峻刚直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姜氏死因存疑,姜家巨额财产下落不明,赵家起火原因尚未查出,此女突经丧母之痛,一时言语过激情有可原,算不得忤逆大罪,着发回重审!” 上辈子,唯一对赵家提出质疑的人。 说来也怪,案子打回去不久,赵家就主动撤诉,她被释放出狱,随即被赵家暗下黑手,死在了街头。 第20章 你又搞什么套路? 在赵家那段时间,是姜蝉生命中最黑暗、最不愿回忆的过往,但有时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想,去琢磨,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中寻找赵家的破绽。 为什么赵家要撤诉,赵华势大,在牢里弄死个人不是难事,为何冒着风险在街头下手? 如今薛峰是七品小官,上辈子复审她的案子时,薛峰已是都察院右都御使,位高权重,铁面无私,乃是真正的肱股之臣。 难道赵华在害怕薛峰? 刚重生时她只想带母亲脱离赵家,可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即便母亲认清赵家真面目,与赵华和离,只怕赵家也不肯轻易将姜家这块肥肉吐出来。 只有扳倒赵家,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她们母女才能过安稳日子! 老天把机会都送到眼前了,若不抓住,那她真是白活了两辈子。 姜蝉深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波折激荡的心情,刚要开口,不妨迎面碰上卫尧臣关切的眼神。 姜蝉浅浅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门口的薛峰大踏步迎上来,伸手去扶黎婆婆的胳膊,话音里全是自责,“母亲,天寒地冻,有事吩咐儿子,您老病还没好,不能受累受冻。” 黎婆婆挥开他的手,转身道:“峰儿,过来谢过两位的相救之恩。” 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薛峰极为孝顺的一人,闻言长长一揖,郑重道了谢。 姜蝉侧身躲开没受他的礼,卫尧臣却大喇喇地站在他面前,半点也没有躲让的意思,还挑眉笑道:“大老远把人送来了,连口热茶也没有?” 薛峰忙伸开胳膊向院里让,扬声道:“谢氏,家里来客人了,快去烧水。” 厢房里嘎吱嘎吱的织布声戛然而止,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慌忙从屋里出来,抱起墙角的柴火,低头往厨下去了。 黎婆婆和薛峰都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夫人不必麻烦,我们坐坐就走。”姜蝉忙道。 “我们薛家只有母亲、儿子、儿媳,没有老爷夫人一说。”黎婆婆仍旧低声而威严地说,不过较之刚才对儿子,语气缓和了点,“峰儿,你去烧水。” 卫尧臣挠挠头,故作不耐烦道:“算了算了,谁想到七品官家里连个帮佣都没有,老人家,我看你家挺缺钱的,为何不肯把布卖给我们东家?” 黎婆婆道:“不单是你家,凡家里有做官的,我都不会卖。这么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避嫌?这也过于爱惜羽毛了,京城叫得出名号的商铺,谁不跟官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是小商铺,也保不齐是哪个官员的七大姑八大姨开的。 姜蝉和卫尧臣换了个眼神,都觉得这老太太不可理解。 不过,她不是针对姜家就好。 姜蝉眼角余光瞥见忙连忙外的谢氏,有了主意,因笑道:“老人家所虑极是,是我想的不周全,我原是救人的,这倒成了给您添麻烦了。” 大概是姜蝉的话十分真诚,又赔着小心,黎婆婆紧绷的脸微微松了松,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你再把那匹布收下,老婆子能睡个安心觉了。” 略坐了片刻,闲聊几句家常,二人便告辞了。 姜蝉感慨道:“怪不得她们布织得那样好,黎婆婆是松江人,用她的话说,会走路就会上织机,谢夫人是琼州黎族人,也有一手织布的绝活!” 卫尧臣一下一下敲着马鞭,“可惜黎婆婆太顽固,不肯卖布,更不肯教织补技法。市面上松江布能卖到七八十两银子一匹,上用的一百两不止,唉,多好的发财机会。” “那要用最好的棉花才能卖上价。”姜蝉笑道,“广东、江浙一带棉花种的多,咱们这里也有,可少,品质也不如那边的好。不过……” 她挑起车帘,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你注意到谢夫人没有,我觉得可以结交她试试看。” 淡淡的馨香从身后飘来,卫尧臣眼神一滞,随之啪一声,手中的马鞭落在膝头。 -- 第39页 他若无其事捡起马鞭,道:“放下车帘,小心冷风吹得你头疼。” 姜蝉笑道:“燃着小炉呢,一点也不了呢个。”话虽如此,还是放下车帘。 卫尧臣吁口气,道:“你不能出面,金绣总跟着你出入,认识她的人也不少。我看就让小秀去,那丫头机灵,嘴巧手也巧,准讨谢夫人喜欢。” 两人商量了一路,先回铺子看着伙计们拉条幅,沿街贴上开业告示,回到家时,已是暮色时分。 姜如玉正和袁嬷嬷说话,见她进门就指着她笑:“你这孩子,直接说老钱找我就好呀,说什么你有急事,害得我好一阵担心。” 姜蝉顺势倚在母亲肩上,笑嘻嘻说:“这不是怕赵家拦着不让见么!” 袁嬷嬷道:“老夫人老爷正忙着四处走动拉关系,可没空管夫人的事。” “有没有朝母亲要银子?”姜蝉霍地支棱起来了。 姜如玉明显不想提这个话题,含糊几句过去,说起女儿开铺子的事,她只当女儿闷得慌,开个铺子随便玩玩。 因笑道:“几千两银子而已,干得好,赚个脂粉钱高兴,做不好,咱家也赔得起。” 姜蝉哭笑不得,“如果我干好了,以后姜家生意我来管如何?” “那可不行。”姜如玉连连摇头,“就算钱掌柜答应,我也不能答应。蝉儿,今年必须定下你的亲事,你好好在家给我绣嫁妆。” 姜蝉自动忽略“亲事”二字,一下子抓住母亲话里的关键字眼,“答应?钱掌柜要把姜家生意给我打理?” 姜如玉那双眼透出愤然,“这个老钱,劝我给你招赘,我当即就否了。他又让我给姜家选个嗣子,说什么咱娘俩就有娘家撑腰,我更不能答应。结果他说这样下去,姜家的财产迟早被人骗光了,气得我和他大吵一架。” 姜蝉呆了一瞬,竟不知说什么好。 “老钱也是担心夫人,他当学徒那会儿就跟着老太爷,转眼都快三十年了,老太爷走之前也叮嘱您多听他的意见。”袁嬷嬷安慰道,“赵家总想从您手里拿钱,不能怪老钱多想。” 姜如玉瞅瞅女儿,无奈道:“我也要有银子给他们啊!现在可好,老钱说了,以后账本直接送到蝉儿这里来。” 姜蝉忍不住笑道:“缺谁的也缺不了您的,您只管打发袁嬷嬷过来。” 当然,如果是给赵家用的,自当另说。 母女二人用过饭,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姜蝉本想留母亲过夜。可姜如玉说,若她不回,老夫人肯定不停派人来请,还是算了,免得麻烦。 姜蝉无法,只得随她去了。 翌日,西市大街的姜家铺子已经焕然一新,新招牌上“昌盛布铺”四个金字熠熠生辉,门市旁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城隍庙蓝印花布,不涨价”。 昨日小伙计和雇工们早满城贴好了开业告示,一听说来了蓝印花布,还不涨价,人们憋得半个多月的劲头瞬间爆发,太阳刚升上树梢,门板还没拆呢,门口已挤满了买布的人。 卫尧臣立在店前台阶上应酬生意,高声喊道:“别挤别挤,我卫小九保证大伙都能买上,大家排好队,我这第一天开张,刚盘的铺子,别把门给我挤坏喽。” 人群一阵笑声,有人问:“卫掌柜,今天还一人一匹吗?” “不限量,您要多少我有多少,四十文一尺,买一丈送一尺。伙计们,发号!” 卫尧臣一挥手,两个小伙计拿着厚厚一叠纸,统一印着“买家、花色、数量、住处”等字样,逐个发给排队的人。 人们呆呆看着手里的字条,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咣当几声,门板卸下,店内景象一览无余。 除了柜台上摆的八种布样,里面空空如也! 人群一片哗然,货都没有,你卖啥?耍人玩呢? 卫尧臣双手往下一压,示意人们安静,“各位,这回不限量,但是要预订,看见您手里的单子没有?店里备有笔墨,识字的,您自己写,不识字的,记号花色标号,我家伙计给您写。您交一成的定金,三天之内,必定给您送家去!” “送家去?真的假的啊,还有这么好的事,加钱不?” “不加,一匹布就管送!但咱提前说好,只限京城,您要让我送一百匹去辽东,咱可不干。” “那一张单子两个住址管送吗?” “管!”卫尧臣朗声笑道,“别说两个,十个也给送。大婶子,排半天队不容易,干脆多买几匹,娘家婆家咱们都给您送到。” 人群已经按捺不住了,举着手里的单子要进店。 卫尧臣闪身让开,“开张大吉!” 里面的伙计们也高声唱道:“开张大吉!” 二楼的窗子悄然关上。 生意这样好,金绣乐得眉飞色舞的,又不明白:“小姐,这个卫小九鬼主意真多,还预订?要是客人们等不及不买了怎么办?” 姜蝉也是头一回见,想了想说:“能等到现在买布的,大概都是等得及的,不在乎晚三两天。” “不止如此。”卫尧臣一挑门帘进来,先四处找水喝。 姜蝉手边的茶没动,摸摸温度正好,往他那边一推,“还有什么好处?” 卫尧臣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习惯性用手背去抹嘴,然到了嘴边又停住了,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 第40页 姜蝉扔给他一方帕子,“快说,别吊胃口。” 卫尧臣将帕子叠成整齐的四方块,拿在手里没舍得用,“预订要付定金。” 姜蝉纳闷道:“我知道啊,咱们要货也是要先付定金,这有什么特别?” “不用咱们掏银子付定金了。”卫尧臣轻飘飘说。 姜蝉还是不明白。 门“砰”一声开了,钱掌柜满头大汗跑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同样满头大汗的男人。 “小九,魏县前天就停工了,说是奉你的指令,到底怎么回事?”钱掌柜语气十分严厉,“时间一到,我们拿什么交货?” 第21章 有钱一起赚 卫尧臣慢悠悠立起身,不慌不忙道:“钱叔,坐下说,先喝点水。” 钱掌柜没好气瞪他一眼,“都火烧眉毛了,快说,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很简单,我给魏县染坊的货款压了三个月,这样一来,他们就没钱买染料和坯布,所以我们额外签了附加契书,所有原料我提供,他们只负责出工。” “魏县所有染坊的原料需求都握在我手里,您想想,那得是多大的量?那些染料铺、织布坊敢不给我降价?”卫尧臣笑笑,“他们都求着我买,足足给我降了两成!” “钱叔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那些商家肯定有不少和您有交情的,我怕您抹不开面子,这事就没走姜家的帐,所以,手里没钱付定金……” 话说到这里,姜蝉恍然大悟,“所以你拿今天买布的定金,去买原料?” 卫尧臣点点头,“染坊之前有些存货,明日就到,起码应付今天的量差不多。稍后我们算算,哪种花色订的多,往后就多染哪种花色。染坊日夜开工,放心,误不了事。” 钱掌柜仿佛不认识似地看着他,“卫小九,原料扒一层,染坊扒一层,两方都攥在你手心里了,可以啊你!” 这话听得姜蝉直皱眉头。 卫尧臣自然也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知道他是恼怒自己不提前和他商量,并不计较,“大宗进货本来就比零散的价格低,走的量大,原料商挣的也比以前多,他们可是打破头也要和我签约。” “染坊从我手里买的原料,比他们自己买便宜一成,我也没有借机压低蓝印花布的钱。染坊平白多赚一成钱,你是没瞧见他们的欢喜劲!” “还有一条,各家染坊染料参差不齐,染出来的布也有差异,我们不能卖给顾客有差异的布,我把控进料,也是为了咱们的布染出来一模一样。” “三方都得利,有钱大家一起赚,难道不是好事么?”卫尧臣盯着钱掌柜微微一笑。 钱掌柜沉默半晌,长叹道:“雏凤清于老凤声,唉,我终究是老了。忙着吧,我走了。” 他摆摆手,不让人送。 三天过去,诚如卫尧臣所言,所有预订的布全部送到。 开业十天过去了,买布的人仍源源不断,不单是京城的人,沧州、河间、保定也听到风声,陆续有人过来趸布。 有人打听到是魏县染的布,便想从产地直接进货,奈何有卫尧臣的契书在,魏县没人敢卖给别家。 月底盘账,姜蝉目瞪口呆盯着账本,使劲揉揉眼睛,“三千两?纯盈利……还不到一个月,两个铺子挣回来了!” 卫尧臣半靠在她右首安乐椅上,神色依旧吊儿郎当的,“小意思,这才只是开始。下一步,不只是京城,我乃至整个直隶,人们一提到蓝印花布就想到昌盛布铺。” 聚贤楼二楼,一间镶金嵌玉的雅间中,十来个商人围坐一桌,端坐上首的老者约有六十,精神矍铄,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身板很直。 在一众绸缎棉袍中,他身上的青布道袍尤为特别,不像商人,倒像致仕的读书人。 “孙会长,您得替我们想想办法,我们这些布铺都快被那个喂马的挤垮啦!”一个愁眉苦脸的胖掌柜牢骚道,“年后开张,我是一匹布都没卖出去。” 孙贤道:“你卖纯色布,他卖蓝花布,不冲突。” “京城统共就那么些需用,大家都去买他的布,买我们布的人就少了!”另一人道,“听说还要降价,这下不只是棉布,连绸缎庄都受影响。” “就是,我们也想弄蓝印花布和他对冲一下,但是魏县那头不卖,附近能染的质量又不如他家,从南边趸布吧,价格没优势,搞不好就全砸手里了。” “孙会长,您是京城染织行的头儿,咱们大伙支持您这么多年,想想办法吧,这么下去我们都没饭吃了。” 孙贤捻着花白的胡须,问道:“你们想怎么办?” 胖掌柜道:“咱不和他抢魏县的地盘,只让他把价钱抬起来,和南边运过来的货一样价格就行。” 孙贤沉吟许久,问道:“知道他背后是哪家吗?” “不知道,他们东家一直没露面,不过倒是有人看见真定姜家的钱掌柜和他在一起吃过饭,卫小九以前是姜家的马奴,说不准就是姜家的铺子。” “姜家……”孙贤面色一松,“如果真是他家就好办了,我先会会那个卫小马奴。来呀,拿我的帖子,我请他吃饭。” 翌日晌午,卫尧臣穿着褐色短褐来到聚贤楼,他是从铺子直接赶过来的,因和伙计们搬了一上午货,衣服上还粘着不少线头细尘。 -- 第41页 他拦下一个跑堂的:“伙计,‘花’字房雅间怎么走?” 那伙计鄙夷地打量他一眼,撇撇嘴,“知道这是哪儿吗?京城最好最贵的酒楼,去去去,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儿!” 卫尧臣不怒反笑,将手里的拜帖在他眼前一晃,“我是昌盛布铺的掌柜,应孙老先生之邀来这里。” 那伙计马上变了脸色,躬身哈腰请他楼上走。 “小子,知道为什么我能当掌柜的,你只能做个小伙计?”卫尧臣冷笑一声,“第一条,先把你狗眼看人低的毛病改了!” 啪啪啪三声,孙贤立在雅间门口,鼓掌笑道:“不愧是京城商界的后起之秀,不以貌取人,有见识。” 卫尧臣一抱拳,打着哈哈道:“过奖过奖,我也是赶巧了,全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哪。”孙贤请他坐下,仍是安然慈和的笑,“实不相瞒,我也是受行业同仁相托,请卫掌柜高抬贵手,给其余几家布铺一条生路。” 卫尧臣不以为然笑笑:“我才开张一个月的新铺子,哪有那么大能力,孙会长太抬举我了。” 孙贤道:“老朽十四岁随父兄走南闯北干买卖,三十岁就被推举为京城织染行的会长,这双眼睛从没看走眼过。卫掌柜,任你这般发展,不出两年,别说京城的蓝印花布,就是棉布,花布,你都有可能包圆。” 卫尧臣呵呵笑着:“哪个生意人不想买卖越干越大?孙会长,京城所有的坯布不也是你家把持着?” 孙贤脸色微沉,随即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说:“同行要互相帮衬,拧成一股绳,听老朽一句,要么把价钱抬上去,要么让出一部分魏县染坊,如何?” 卫尧臣不接,道:“话不能这样说,你们的布卖不动,咱就好好找原因,凭什么你们挣不到钱,就要我赔本?” 孙贤收回手,慢慢饮了那杯酒,“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你难道要和我们织染行作对?干买卖的第一条,就是‘守规矩’!年轻人,不要把路走窄了。” 第22章 相看?! “规矩?”卫尧臣冷笑道,“谁的规矩?什么规矩?孙会长,干买卖最大的规矩是‘信誉’!我答应老百姓不涨价,就绝对不会涨价!窄路,哼,我这人还偏偏喜欢走窄路!” 说罢起身就走。 “慢着。”孙贤喝道,“这里是京城,不是真定,不要指望姜家给你撑腰。” 卫尧臣头也没回,大踏步离去。 昨晚那个胖掌柜从屏风后走出来,恨恨道:“这个喂马的,嘴还挺硬。孙会长,要不您和周太监通通气?” 孙贤阴沉着脸,“不要紧要关头,不要惊动周太监。通知行会,降价!降到昌盛价格的六成!” 胖掌柜愕然:“那岂不是赔大发了?恐怕大家不肯。” “不会,你们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孙坚与他轻声耳语几句。 胖掌柜眼睛一亮,嘴巴笑得老大:“得嘞,这回够那小子喝一壶的。” 二月二龙抬头节气一过,天气一日暖似一日,人们纷纷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轻薄的春装夹袄,不消说,又是一个花布生意的旺季。 刚出正月,王老夫人便带着小孙子回了老家,姜蝉立刻着手修葺花园子。 她给工匠的工钱是别人的两倍,工匠们拿得多,干活猛,等到三月初,花园子已经修好了。 一池春水如镜面一样铺开,岸边杏白似雪,柳丝如云,蜿蜒曲折的游廊穿行其中,花照水,水映花,当真是满园的景致醉人心扉。 凉亭中,姜蝉倚栏而坐,卫尧臣站在她旁边,手里拿着块蓝印花布翻来覆去地看,眉头轻皱。 “这谁家的布,太坑人了!”他用手搓了搓,“你瞧,这花色倒印得不错,但是布太枵,洗不了几次就破,也就穿一季的事。” 姜蝉道:“张家铺子的布,前天小秀从薛家回来,看见买的人特别多,就捎了五尺回来。倒是真便宜,一尺才二十五文。” 足足比他们的布便宜十五文。 卫尧臣把布往石桌上一扔,“准是织染行商会搞得鬼!他们用的坯布是特别织出来的,又硬又薄,用的棉纱支数少,市面上根本没的卖,看来是想用廉价布打垮我们。” 姜蝉并不很担心,“质地不好的话,老百姓买回家,穿不了几次就烂了,那他们的买卖长不了。” “暂时还没对咱们造成影响,等我看看情况再说。”卫尧臣四处看了看,突然说,“你不是打算修条夹道通到夫人院子,在哪儿呢?” 一提这事姜蝉就直叹气,“赵家几次撺掇母亲朝我要钱,我愣是没给,他们恼了,当然不肯松口修路。我想着干脆把母亲强行接过来得了。” 卫尧臣觉得不妥:“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不能干,一旦你和夫人有了间隙,钱掌柜肯定会站在夫人那边,赵家也会趁机挑拨离间,你会更被动。” 姜蝉忍不住和他发牢骚:“不知道赵家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连亲闺女的话都不信。” 卫尧臣不好评议夫人的事,只替她想办法,“何不挖一挖赵老爷的风流韵事?院子里有两个姨娘两个通房,他绝对不是洁身自好的男人。” 待要细问,却见金绣远远走来,气喘吁吁道:“小姐,夫人和赵大小姐来了,让您赶紧去秀云阁,说是有要事商量。” -- 第42页 什么要事,还不是要钱? 姜蝉心底暗叹一声,起身道:“这俩月咱们赚了不少钱,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你把魏县的货款提前结了,不要让工匠家里头饿肚子。” 卫尧臣笑了,“这事我想你前头了,十天前就把银子送过去啦,外庄掌柜亲自盯着染坊发工钱,他们都夸咱东家仁义!” 姜蝉抿嘴一笑,自去不提。 这秀云阁坐落在花厅之东,乃是一座矗立水边的三楹小楼,推开窗子,凉风带着花香穿楼而过,是个赏景歇息的好地方。 赵霜霜不动声色四处打量一番,眼中的艳羡渐渐掩饰不住了。 她也随祖母来王家做过客,到处都光秃秃的,除了石头缝里的杂草,连点绿意都看不到,别提多寒碜了。 可现在…… 赵霜霜暗自咬了咬牙,自己月银减半,俩月没做过新衣服,脂粉都不得不用劣等货,这个姜蝉倒好,大笔大笔银子胡乱挥霍,凭什么?都怪姜氏太软弱了,这些家业本该年前就姓了赵! 姜如玉面色焦急,眼睛一直盯着门口,时不时又看赵霜霜几眼,生怕她等不及走了似的。 赵霜霜将手里那封请帖捏得更紧,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但马上露出几分恰好好处的担忧,“母亲还是别为难妹妹了,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非单另住着,想来是不愿跟赵家搭上关系。” “怎么会?”姜如玉忙道,“蝉儿是被那几个恶奴吓到了,这才不敢回去。我的女儿我知道,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真心待她,她也必定会真心待你。” 赵霜霜脸皮一僵,若不是知道姜如玉没什么心眼,说话实诚,她几乎以为这人在反讽她! 帘栊微晃,姜蝉笑吟吟进来,“母亲,看见我新修的花园子了吗?等再暖和些,就可泛舟水上了!” “挺好挺好。”姜如玉敷衍地点点头,急急忙忙拉女儿坐下。 “昌平县主家三月初九的春宴,听说苏家大夫人也去,就是苏俊清的母亲,他点探花了你知不知道?一直没收到请帖,我都快不抱希望了,结果今天竟送过来了!” 大概是太激动,姜如玉显得语无伦次的。 赵霜霜从旁插话:“请帖是送给赵家的,只怕妹妹不愿和我们一道去。” 姜如玉抢在女儿前头开口:“去去,都去,二房的孩子们也回来了,我出银子,明天你们就打首饰,做衣裳,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姜蝉颇为无语地看了看天,“苏俊清点探花郎和我有什么关系?县主请的是赵家小姐又不是我,娘,你用不着花那份冤枉钱。” “傻孩子,苏家大夫人托人打听过你,你知道这表示什么?” “不可能,人家知道我是谁?就算打听,也准是因为李二做的恶事。娘,你又叫人给误导了吧。”姜蝉意有所指看了赵霜霜一眼。 赵霜霜淡然道:“姜妹妹大约不知道,二月二十六吉亥日,皇上亲耕,我父亲参加了庆典,回来时被请到李首辅家品鉴新买的古画,李首辅的夫人亲自和我父亲说的。苏家夫人的确有意相看你,若不信,你去首辅家一问便知。” 姜蝉一怔,这番话想传递的信息太多了。 参加春耕节,说明赵华已恢复圣眷。去李首辅家赏画,说明二人关系密切。至于问首辅夫人,呵,只怕自己根本进不去人家的门! 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她:想和赵家做对,那是死路一条。 但那又如何? 姜蝉不在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无意让苏家夫人相看。赵家的光,我不沾,姜家的钱,你别想。” 赵霜霜再也装不下去了,霍地起身,举着请帖轻轻晃了两下,轻蔑地说:“真当别人和你一样眼里只有钱吗?好没良心,要不是赵家给你撑面子,你现在还是一个低下的商户女,别说县主家,谁家都不会让你进门!” 气氛骤然一冷。 “别、别吵……”姜如玉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正发急间,袁嬷嬷急匆匆进来,竟是连通禀都忘了。 “夫人,昌平县主身边的林嬷嬷,给小姐送春宴的请帖来啦!” 第23章 三合一 林嬷嬷是昌平县主的心腹陪房,内宅的大管事,连赵老夫人见了都要给三分面子的人。 她竟然亲自给姜蝉送请帖! 赵霜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否认道:“不可能,给赵家送帖子的不过二等管事嬷嬷,给她……何须大管事出面?” 袁嬷嬷不满道:“这话说的,我又不瞎,还能认错人?夫人,人还在外面等着呢,请还是不请?” “快请,快请!”姜如玉已是喜不自禁,忙不迭吩咐请进来。 须臾,金绣引着一位嬷嬷挑帘而入,那人四十上下,穿着秋香色杭绸长褙子,行礼时露出手腕上的一对金灿灿的绞丝金镯子。 姜蝉眼尖,一下看出那是今春最流行的样式。 林嬷嬷笑眯眯地说:“上次一见,我家夫人对姜小姐印象很深,时常念叨怎么也不见过来玩了,她还想听姜小姐说说外头的新鲜事。” 姜蝉露出个苦笑,“劳烦县主记挂着我,我也有心给县主请安,可一件件一桩桩的事闹得京城纷纷扬扬的,我……想去也不方便去了。” “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正好花园子的樱花开了,我们家的樱花可是京城一绝,姜小姐,请务必赏光。”说着,林嬷嬷递过来一张帖子。 -- 第43页 乍一看,那帖子和赵霜霜手中的帖子一样,可仔细一瞧,给姜蝉的帖子上多一朵小小的樱花。 贵客! 赵霜霜都快把手帕子拧烂了。 姜如玉可高兴坏了,觉得区区五十两的上等红封太小气,干脆褪下手上翡翠镯子,硬塞到林嬷嬷手里,“辛苦您跑一趟,拿去喝茶。” 一入手,林嬷嬷便知这镯子。冰种飘花的翡翠,水头十足,通透如净水的底色中,片片飘花如飞絮入水,唯美灵动,虽称不上极品,也是绝对价值不菲。 别说喝茶,买地都够了! 林嬷嬷笑意更浓,临走时悄声与袁嬷嬷道:“有好事。” 却是不肯再多说一句。 姜如玉得知,拍着姜蝉的手欣慰道,“苏家夫人和县主是手帕交,准是因为她要相看你,县主才特意给你下的帖子。” 姜蝉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脸,而且和苏俊清那次谈话,人家摆明了对自己无意,两家根本不可能联姻。 她才不做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傻事! 昌平县主特地请她必定有别的原因,她们只见过一次,县主就问了问蓝印花布。 莫非是县主穿蓝印花布扮农妇,入了她爱扮渔翁的夫君的法眼,两人感情因此突飞猛进,所以借春宴给自己做脸面? 姜蝉想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这个理由。 母亲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设想中,姜蝉知道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索性不说了,拿着请帖在赵霜霜面前轻飘飘一晃。 赵霜霜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起身就走。 姜如玉还纳闷:“怎么就走了?她来时还说要请几个手帕交,在你的花园子里搞个游园会。” 姜蝉用力揉了揉眼睛,红着眼圈道:“娘,她刚才的话你又不是没听到,她把自己当成我的大恩人呢,没有赵家,我连蚂蚁都不如。” 姜如玉心情骤然低落,“我说话她根本不当回事,等我回去和老夫人说说,让老夫人好好管教她。” 姜蝉长长叹了一声,母亲还是拿不出该有的气势,如果能有一两分刘婉娘继母的雷霆手段就好了! 忽而心下微动,“娘,刘知府夫人去不去春宴?” “去的吧。”姜如玉无精打采地说。 很好,猛药来了。晚上,姜蝉给刘婉娘写了封信,请她帮一个“小忙”。 等到了三月初九那日,姜蝉本想自己走,临出门前袁嬷嬷找她商量,“这次长房二房都去,赵家马车不够,夫人想让二房的三小姐搭您的马车走。” 二房在赵家的存在感一向很低,二老爷读书不成,专门打理赵家庶务,经常在外奔波,上辈子姜蝉统共见过他不到三次,唯一记忆深刻的是他满脸的皱纹,看起来比赵华老上十岁! 他只一子一女,全是二夫人宁氏所出,和外家关系甚好,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祖家住着。 至于三小姐赵霏霏,似乎一直不大待见赵霜霜。 姜蝉想了想,笑吟吟说:“嬷嬷请她去二门。” 赵霏霏已在垂花门等着了,她比姜蝉小一岁,梳着双丫髻,穿了件粉绿绣竹叶的长裙,小圆脸上满是笑容。 赵霏霏撅着嘴,忿忿不平的,“本来我和母亲一辆,结果我的马车偏偏坏了,母亲叫我和大姐姐挤一挤,结果大姐姐说,她车里放着送县主的山茶,没地方坐人。” “还好姜姐姐帮忙,不然我可要走着去县主家了。” 走是不可能走的,也就是说些同仇敌忾的话,寻求她的认同罢了。 “举手之劳而已。”姜蝉挽着她的手上了马车,“三妹妹的裙子真漂亮,这竹叶绣得跟长上去的一样,是湘绣吧?” 赵霏霏带着点骄傲说:“没错,是我舅母特地从潭州带给我的,京城根本没的卖。哼,祖母不给我做新衣裳,我舅母给我做。” “不会吧,我看赵大小姐穿的水红色织金短袄,应是最新做的,怎的,老夫人没给你做一套?” “老夫人什么时候想得到我们二房?她心疼大姐姐早早没娘,什么好的都先紧着她,还说我爹打理赵家庶务,不缺钱,可我爹哪一次不是把出息全交到公中?倒是大伯父,所有俸禄都给了……” 赵霏霏猛地咬住话头,心虚地看姜蝉一眼。 “都给了我娘。”姜蝉笑了笑,“但全花在赵霜霜几个身上,嗯,我娘还搭出去不少。” 赵霏霏附和着笑了几声,又说:“不怕你笑话,我十岁之前一直都用大姐姐不要的东西,那年舅舅来家看我,见我像个小丫鬟似地跟在大姐姐后面,当时就心疼得直掉眼泪,后来我就和弟弟去舅舅家住着了。” 姜蝉低头喝茶,并不接话,这辈子二人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她不会无缘无故和自己说这些话。 果然,见她一直沉默着,赵霏霏憋不住了,试探道:“长房真是太可恨了,还把你逼得搬出来住,生生叫你们母女分离,要是我啊,绝对忍不下这口气。” 姜蝉叹道:“忍不下也得忍,我不能叫我娘难做。不过你们也是好性儿,二夫人就不知道给你们争一争?公中的银子都是你爹挣来的啊。” 赵霏霏讪讪笑着,不说话了。 待到了四平胡同,才过辰时三刻,远远见轩敞的广亮大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轿子、马车几乎占了整条胡同。 -- 第44页 姜蝉的马车跟在赵家之后,竟是连胡同口都没排进去。 赵霏霏不禁发愁:“这要等到什么时辰才能进府?” 姜蝉道:“要不你去前头车里挤一挤,赵大老爷好歹也是三品官,赵霜霜不是还跟县主连着亲么?说不定能优先安排。” 赵霏霏明显心动了,但犹豫了下,还是摇头:“算了,我一动,跟车的丫鬟婆子也得动,折腾来折腾去太麻烦。” 正说话间,有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婆子过来,“是姜家的马车?县主请姜小姐先进去。” 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姜蝉的马车摇摇晃晃越过赵家,越过众人,直接驶入县主家的大门。 这也是姜蝉第一次从大门进来,她掀开车帘,悄然打量一圈四周。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京城里,却有个至少能容纳二十多辆马车的前庭,没有种树,只在影壁前放了四盆万年青,更显得空阔。 赵霏霏已是咋舌:“这都快比我们二房的院子大了!” 马车行至垂花门前,早有林嬷嬷并内院的管事娘子在这里候着,林嬷嬷招手唤过一个年轻些的人吩咐道:“你送赵小姐过去,姜小姐,请随我过来。” 大管事嬷嬷亲自领路!赵霏霏看向姜蝉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暗想过会儿一定要学给大姐姐听。 姜蝉拐上一条小路,看方向,是往东边走。 花园明明在西边,为什么要去东边? 姜蝉心下起疑,但见旁边树木郁郁葱葱,回廊绿瓦红栏在林间曲曲折折,只闻鸟语,不闻花香。 竟是连株花都没有? 一直注意她的林嬷嬷脚步走慢了些,温声道:“姜小姐在看什么?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姜蝉忙收回目光,怕人误会她缺少教养,轻声解释道:“我看着这里人挺少的,大家是不是都去花园子赏花了?” 林嬷嬷说:“各家先去厢房稍作歇息,赵家应该是在二进东厢房,稍后有人领姜小姐过去。” 姜蝉客气一番,跟着那婆子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更奇怪了,不但院子里看不见一丝绿意,连屋子里都没有摆花。 姜蝉在堂屋里坐了片刻,便听一阵环佩叮当,两个美妇人被七八个丫鬟簇拥而来。 笑声朗朗的是昌平县主,另一个微微含笑,鹅蛋脸高鼻梁,虽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一望便知当年定然也是美人。 姜蝉倒吸口气,苏俊清的母亲谢夫人! 上辈子苏俊清高中之后,谢夫人来过赵家一次,说是感谢赵家对孩子的照顾,可神情间淡淡的,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她有心给谢夫人留个好印象,打听到谢夫人喜欢牡丹,就在发髻上簪了一朵碗口大小的红牡丹,结果上前行礼时,谢夫人却用手帕扇了扇,虚掩下口鼻,好像多嫌弃她似的。 她窘得了不得,后来不知怎么传出去了,弄得她成了后宅的笑柄,走哪儿都有人拿这事取笑她,此后她更不愿出门了。 这次姜蝉万没想到谢夫人竟会和昌平县主一起出现,不会真是如母亲所说,来相看她的吧…… 正愣着,金绣在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姜蝉忙醒过神,起身问好。 “坐、坐。”昌平县主手往下一压,“这事你的确有点算计,总归也是因你才得的巧,看你挺难的,这些宫花你拿着玩吧。” 便有丫鬟将一个雕花红漆匣子放在茶几上。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姜蝉哪里敢收? 谢夫人笑道:“虽说你是为了你家的生意,但你让昌平知道了蓝印花布的名头,她又推荐给宫里的贵人,那位很是出了一把风头,这花是宫里赏的,拿着吧,戴出去也能撑撑面子。” 还跟宫里有关?姜蝉心中疑虑越来越大,可一个两个都要她收下,再拒绝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她欢欢喜喜道了谢。 “你跟赵家怎么回事?”昌平县主一脸的好奇,“怎么还闹到镇抚司去了?赵老爷这回算是丢大人了,三品大员,要不是李阁老帮忙,他都差点没进去先农坛的宫门!” 谢夫人微微摇头,给她一个不赞成的眼神,温声对姜蝉说:“听说你现在自己住着,唉,小姑娘怪不容易的,遇事往宽处想,做事要柔和。” 姜蝉简直愕然了,这位怎么突然对她这样好? 惊讶归惊讶,她还是真诚地道了谢,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县主方叫人领她去寻赵家人。 领路的管事娘子进来时,姜蝉注意到谢夫人用手帕虚虚掩着鼻子,向后躲了一下。 县主立刻喝道:“谁叫你簪花的,还不快出去!” 那娘子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姜蝉脚步一顿,她曾听几个仆妇说过,有人天生不能闻花香,不能碰柳絮,只要接触到,就会鼻塞喉痛,流眼泪打喷嚏,严重的还会起满脸的疹子。 难不成谢夫人也有这病症? 迈过门槛时,她悄悄回头望了一眼,谢夫人眼角微红,眼睛微眯,捂着口鼻——阿嚏! 霎时姜蝉什么都明白了:谢夫人根本不是嫌弃她,而是不喜花香。真是,上辈子到底踩了多少的坑哪。 她赶到二进东厢房的时候,赵家人早已到齐了,见她进来,本来就不算热闹的气氛更冷清了。 “蝉儿,县主和你说了什么?”姜如玉招手让孩子坐在身边,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 第45页 姜蝉示意金绣打开匣子,“没什么,县主说得了几支宫花,让我戴着玩。” 黄绸缎布,放着八支姹紫嫣红的绢纱宫花,是市面上少有的样式,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托着宫花的黄绸布上。 这是宫里的东西,还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了的! 连姜如玉都嗅到一丝不寻常,结结巴巴道:“县主这是什么意思啊?” “能有什么意思?”赵霜霜佯装清高地瞥一眼宫花。 “逢年过节的,宫里总会给臣子赏东西,年前宫里赏的腊八粥母亲不也喝了么?咱们赵家,别说祖母那里,就是我也有太后、皇后赏的东西。县主时常进宫,得几支宫花不稀奇,她膝下没有女儿,可不是见个人就随手赏了?” 虽极力压着,但话语里那酸溜溜的味儿还是飘了满屋子。 赵晓雪不敢拆嫡姐的台,只低头装听不懂,赵霏霏可不客气了,冷笑道:“我竟不知原来咱们赵家有这么大脸面,宫里赏的,我怎么一次也没瞧见过?大姐姐,莫不是都叫你给昧下了?” 赵霜霜恼恨她不分场合瞎抬杠,拿住长姐的架势教训道:“三妹妹慎言,这是县主家,不要大呼小喝丢赵家的脸。你想要什么,回家里跟我要去。” 赵霏霏委屈得想哭,“要教训我自有我娘在,用不着你说。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舅舅会给我买的!” 姜如玉和宁氏一看势头不对,赶忙一人一个拉开,各自轻声哄着。 姜蝉左右瞧瞧,决定再加一把柴,“这就是霏霏妹妹的错了,大老爷是朝廷命官,赏赐东西自然也是因为大老爷的功绩,二老爷……到底是白身。” 这一下连宁氏的脸也不好看了。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闭嘴!”赵霜霜城府再深,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连番打击下根本沉不住气,“别的不会,挑拨离间你倒有一手。母亲,您也不管管她,就由着她胡闹?赵家丢脸,您不也跟着丢脸?” 姜蝉一把把她从姜如玉身边扯开,“少跟我娘大呼小叫,你头上戴着的是我娘的金凤钗,拿来!” 刷,姜蝉伸手就从她头上拔下来,顺带揪下一缕头发。 赵霜霜疼得想尖叫,下一刻就紧紧捂住了嘴巴——她心里清楚得很,今天这个场合绝对不能闹起来! 从来没这样憋屈过。 赵霜霜想哭,又怕出去让人看出来,强忍着眼泪,低声恨恨道:“你给我等着!” 姜蝉呵呵一乐,“快去梳妆,听见外头的人声没有,准是来人请我们去花厅。” 赵霜霜气得要死,然而只能咽下这口气,捂着歪歪斜斜的发髻赶紧躲到里屋,急匆匆一顿收拾,好歹是赶在管事娘子来之前收拾好了。 这次春宴摆在临水的小花厅,共有两层,一楼是五间的敞厅,门扇全部拆去,用蝉翼纱屏风隔成三进。屋子正对着那一大片樱花树林,风动树摇,碎花如雨,映着荡漾的碧波,好似地上燃烧着的粉云。 姜蝉仍安排跟赵家坐在二进的席面,位置不算特别靠前。 经过刚才的口角,赵霏霏越发待姜蝉亲热,示意她看前面几桌:“最前面的是襄阳侯章家,最得宠的章贵妃就是襄阳侯的姐姐,她生了十三皇子,据说连皇后也要避其三分——皇后只有一女。” “紧挨着襄阳侯的是首辅李家,他家你应该知道,大伯父是李首辅的门生,他们关系很好的。” “诶,刘家怎么也坐在前面?”赵霏霏瞪大眼,“刘知府四品官,怎么比咱们还靠前?” 姜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恰好刘婉娘也朝她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都露出几分笑意。 刘婉娘几不可察一点头,旋即端正坐好,微微低头,一副听话的乖乖女样子。 不只是赵霏霏,其他的人也发现刘家坐的位置不寻常。 一般来讲,这种顶层圈子的宴会坐席排次不可乱坐,亲疏贵低,都是有讲究的,越显贵的,越和主家亲密的,安排的位置越靠前。 众人一阵目光交错,均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刘知府要被皇上重用了! 便听有人小声议论:“别看那位继夫人不咋样,还挺有旺夫运,自从她改嫁到刘家,刘知府先是连跳三级,从五品飞到正四品,这还没三年呢,又要升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俩是青梅竹马,当年刘知府家穷,上京赶考的盘缠还是辛夫人当了首饰凑的,可惜活活让家里拆散了。” “我也知道这事。”另一人插嘴道,“刘知府原配早早没了,十来年那么多人给他说亲续弦,他都没点头。后来他回乡祭祖,辛夫人正和原来的夫家闹和离,他愣是在老家等了三个月,那边一离,他立刻就娶进门,花轿还特地从原来夫家门前经过,你说多损!” “怪不得把刘知府辖制得死死的……” 有人低声笑,也有人目露艳羡。 辛夫人当然也听到了只言片语,却是泰然端坐,满脸的高傲不屑,她的两个活宝女儿想说什么,被她一眼给瞪了回去。 姜蝉正听得津津有味,忽而人声稍停,原是昌平县主和谢夫人携手而至。 一番见礼后,众人重新落座,大约是因着谢夫人病症之故,她二人坐得很靠里,也只和几个关系亲近的说话,并没有叫其他人上前的意思。 -- 第46页 姜如玉很是失望,担心女儿心里难受,又不敢流露出来,只不停地给女儿挟菜转移她的注意。 姜蝉知道她心里所想,想笑,眼睛却热热的,“娘,我没事,本来就是没影儿的事,我一开始就没抱希望。” 她越这样说,姜如玉越难过,姜蝉拿着宫花哄了她半天,情绪才渐渐好转。 这边的赵霜霜也有点坐立不安,不时往县主的方向瞧两眼,眼见最里面的几人起身准备离开,她再也忍不住了,命小丫鬟端起一盆嫣红的茶花,径直走上前去。 赵家夫人辈的都在这里坐着,又没有府上的人引见,她这样直愣愣冲上去,委实不妥。 姜如玉没反应过来,宁夫人压根不想管,另两位赵小姐,一个不敢言,一个想看戏,姜蝉更是惊愕地看着那盆茶花,于是这一桌诡异地安静下来了。 邻桌也随之安静了,慢慢的,整个敞厅的人都闭上了嘴,竖起了耳朵。 在道道目光注视之下,赵霜霜反而显得有些激动,但很快,激动变成了兴奋。 她早打听清楚了,县主丈夫最喜茶花,她让人跑遍京城各个花市,花了所有私房银子才购得一盆照殿红,这一次,必定能讨县主欢心! 姜蝉能用蓝印花布出风头,她为何不能? 而且还比姜蝉那庸俗之物高雅得多! 赵霜霜信心满满,盈盈一蹲,满眼孺慕地望着昌平县主:“姨母,我……” 嚏! 谢夫人掩着鼻子,竭尽全力把声音压到最低。 县主皱皱眉,然而赵霜霜到底是赵侍郎的女儿,不是家里的使唤丫头,不便呵斥,因笑道:“你的孝心我知道,好孩子,快去和姐妹们玩吧。” 赵霜霜一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一阵风适时穿堂而过,朵朵茶花妖娆地在风中起舞,映着天光,煞是好看。 赵霜霜忙令小丫鬟捧花上前,“我寻遍了京城,好容易得来……” 谢夫人重重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是一个,眼泪登时刷刷地往下流,鼻子也红了,冲着赵霜霜直摆手,“拿开,拿开!” 赵霜霜懵了。 伺候的人又是递水,又是拧帕子,还有扇扇子的,好一通折腾,可谢夫人的喷嚏还是一个接着一个,连带着说话都是重重的鼻音,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昌平县主看赵霜霜还是站着不走,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一个个耳朵都聋了?还不快请赵小姐出去!” 赵霜霜哭着跑出了敞厅。 姜如玉想追,姜蝉一拉她,低声道:“派丫鬟婆子护着赵霜霜回家就行,宴席还没散,咱们这时候走就是故意和县主打擂台,你看二房都没动。” 姜如玉看看,果然这一桌没人动弹,便也讪讪地坐下。 可是席面的气氛到底破坏了,好在菜也上得差不多了,县主便请大家去园子里赏花。 刘婉娘冲姜蝉指指西边树林,出了敞厅。姜蝉会意,和母亲打声招呼跑了过去,“我去找相熟的姐姐玩。” 赵霏霏想跟着她,却不如她跑得快,只好不情不愿地作罢,随宁氏自去找相熟的人家说话去了。 姜如玉无心赏花,远远缀在人群最后,望着前面县主几人的身影,犹豫要不要替赵霜霜赔个不是。 却听身后有人道:“你也忒没用。” 辛夫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没见做母亲做你这么失败的,亲生女儿差点被人害死,你居然还能笑嘻嘻的跟他们坐一桌!” 姜如玉不会与人拌嘴,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我、我没有……” “没有?”辛夫人鼻子哼了声,“看看赵大小姐刚才那样,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人,竟然连个十来岁的孩子都管不了,还让她骑在你头上,真是丢脸。” “想想就知道你在赵家什么样子,唯唯诺诺,惧怕婆婆,奉迎丈夫,讨好继女,越这样,人家越瞧不起你。” 她两个女儿一左一右站在旁边,一人一句冷嘲热讽。 “让赵家占尽便宜,还说你的坏话,不是蠢就是傻。” “就是,宠着继女,让亲女儿受苦,简直笑死人了,姜蝉是你捡来的吧?” “要是我们摊上你这样的娘,还不如一头碰死得了!” 姜如玉听得目瞪口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才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辛夫人白她一眼,继续道:“你真是半点手段都没有,看看我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刘婉娘见了我就像见了避猫鼠!” “要是她敢不听话,禁足、扣月银、让她成天成日的做针线,看她还有没有精力耍心眼。” 姜如玉忙摇头:“不行,莫说我下不去手,就是下得去,老爷老夫人也不会允许的。” 辛夫人不屑道:“婆婆又怎样?一个老婆子还能活几年?丈夫……不是吧,那你还跟他过什么过!” “可、可我想一家人,”姜如玉艰难说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应该彼此包容才对。” 辛夫人笑了声:“你真是天真得可以,谁和你一家人?一家人能派下人对女儿下黑手?” 姜如玉还在分辩:“镇抚司审理清楚了都,是下人作恶。” 辛夫人讶然地看着她,猛地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吧?” -- 第47页 姜如玉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你的事我或多或少听了几句,知道我为什么要提点你吗?”辛夫人道,“我和你一样,第一次婚姻也是父母安排的,极不如意,前夫有钱好色,嫌我生不出儿子,小妾一个接一个往家抬,我受他那气?带着我女儿就和离!” “所以我多少能明白你的心思。”辛夫人轻轻叹息一声,罕见地露出几分同情,“你再嫁也顶着极大的压力对不对?身边所有人都在反对,都在指责你给姜家断了后,对不对?” 姜如玉软软地靠在树上,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无声地流下来。 “这女人哪,不管多大年纪,都想有一段真真正正的爱情。那赵大人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出身又高,正满足你所有的想象。” “可是啊,男人,不能只看一张皮。”辛夫人又恢复成那副刻薄冷漠的模样,“更不能比自己亲骨肉还重要,否则就像我女儿说的,又蠢又傻,死了都不值得同情!” 她们走了,姜如玉呆呆立着,直到袁嬷嬷着急忙慌地找来,才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去了。 金绣从树后探出脑袋,瞅瞅四下无人,提起裙角一溜烟跑进西边的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道土墙,上头爬满了牵牛花,绕过土墙是一个阔大的院落,两畦菜地,三间茅草屋,木窗竹篱,颇有农家气息。 屋里只有姜蝉和刘婉娘二人。 金绣略去关于刘婉娘的话,捡着要紧的说了一遍。 姜蝉盘腿坐在炕上,心里也不甚好受,低着头久久不语。 刘婉娘安慰道:“我继母话不好听,可也在理,如果能让姜夫人振作起来,你这剂药就没下错。好了,别愁眉苦脸的,我那天故意和爹爹哭了一场,说姜夫人这位继母多好多好,可把我继母给气坏了,足足关了三天才让我出门。” 姜蝉满是歉意,“对不住,把你给拖进来了。” “看在钱的份上,你不拖我,我也会自己跳进来!”刘婉娘挥挥手里的银票,“不到三个月,三百两!我后悔投少了,再追加五百两如何?” 姜蝉噗嗤一笑,“我还以为你要加多少,行,还和上回一样,你派人找卫掌柜。” “嫌少啦?这就有大买卖介绍给你。”刘婉娘神秘一笑,“等着,她们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院子里有人笑道:“婉娘在吗?” 刘婉娘眼神一亮,隔窗回应:“你们两个终于来了,快进来!” 两个身形差不多的女孩手挽着手来了,一个长相艳丽,穿着大红洒金遍地锦的褙子,眉眼间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另一个穿着天青色素面杭绸长袄,五官温婉,但是脸上的脂粉很重,白得有点不自然。 刘婉娘蹦到地上,叽叽喳喳道:“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姜蝉,你们应该都知道她。姜妹妹,这位是襄阳侯府七小姐章丽沅,这位是李首辅的嫡长孙女李静怡。” 长相艳丽的是章丽沅,另一个是李静怡。 都是京城顶层的权贵人家,她们找自己干什么? 再说李首辅和赵华关系好,这李静怡不应该去找赵霜霜吗? 姜蝉吃惊不小,却也不掩饰,“没想到能和二位姐姐认识,真是托刘姐姐的福了。” 章丽沅不惯坐炕,捡了张椅子坐下,“她有福气,你的运道也不错。皇帝亲耕,后妃亲蚕,那天我姑母穿着蓝印花布小袄,月白长裙,头上还用了块包布,在一众穿红戴绿的嫔妃中十分抢眼,你就想想当时的景象吧!” 李静怡笑道:“皇上亲耕,也是穿的家常便服,贵妃娘娘这身打扮太应景了。” 章丽沅不无骄傲地说:“可不是,往年都是撒两片桑叶做做样子的仪式,今年皇上来了兴致,真和我姑母扮成一对老农民,采桑养蚕,忙得不亦乐乎。” 姜蝉这才明白那八支宫花的来历! 如果事情流传开来,蓝印花布穿在贵妃身上,龙心大悦……一时间姜蝉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贵重的招牌! “看来你也知道了,蓝印花布必会大卖。”章丽沅身子微微后仰,“这可是我姑母的功劳。” 姜蝉发烫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听她口气,肯定是要从姜家得一笔好处了,是拿干股,还是想要抢下蓝印花布的生意?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襄阳侯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这人也是她得罪不起的,“章姐姐说得一点没错,贵妃提携之恩,姜蝉万万不敢忘。” 刘婉娘巧笑道:“姜妹妹胆子小,章姐姐你快说吧。” 章丽沅斜睨她一眼,稍停片刻才说:“我家做边贸生意,十万匹蓝印花布,十月初十前交货,价钱比市价低三成,做得到吗?” 竟是给送了个大订单! 姜蝉极力摁着欢呼雀跃的冲动,没有一口答应,“这事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要和大掌柜合计合计,容我两天再回话成吗?” 她不敢提价格,即便亏本,也不能从价格上回绝人家。 “成!”章丽沅痛快答道,“你们商量好了去羊角胡同找我三哥。” 心里装着事,几人也没有闲聊的心思,很快散了。 不过刘婉娘悄悄与她说:“章姐姐说话挺冲,但是人不错,襄阳侯因贵妃荣宠太盛,也有意低调行事,所以这笔买卖你要是亏本,就婉拒了吧。” -- 第48页 这是真心实意的话,姜蝉大为感动,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 刘婉娘调皮地挤挤眼,等见到辛夫人,马上低头装鹌鹑,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走了。 回去的路上,姜蝉和母亲同乘一辆马车,姜如玉明显梳洗过,眼睛微肿,一路上沉默,只把女儿抱得紧紧的,直到临下车时才说:“母亲对不住你,让我儿受委屈了。” 声音嘶哑,听得姜蝉的心狠狠一缩,“母亲,赵霜霜必定回去告状,您去我那里吧?” 姜如玉摇头笑了笑。 “那我跟您一起回赵家?”姜蝉急急跳下马车。 “看你,好像他们还能吃了我似的。”姜如玉拍拍女儿的手,“娘能应付得了,回吧。” “那……把宫花带上!”姜蝉灵机一动,把那个红漆匣子递到母亲手里,“这是章贵妃指名赏给我的,娘,他们如果为难你,看见这花也得先掂量掂量。” 姜如玉只拿了一朵簪在头上,苦笑道:“本应是母亲保护女儿的,我却……”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姜蝉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掉,吩咐金绣:“去把咱院子的人都叫起来,你挑几个壮实婆子跟着母亲,剩下的人留神听隔壁的动静,一有不对,马上带母亲离开!” 金绣又开始撸袖子,“放心吧小姐,他们敢动手,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然而一直等到掌灯时分,隔壁也没发生任何事情,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金绣从隔壁回来了。 金绣乐得合不拢嘴,“夫人刚进门,上院就叫夫人过去,老夫人口口声声责怪母亲没有尽到责任,夫人只回了一句,就成功让老夫人闭嘴了。” “快说,不然我也罚你!” 金绣吐吐舌头,一五一十道:“夫人说,既然不堪为赵家妇,我自请下堂。” 姜蝉倒吸口气,“天啊,这真是母亲说的话?” 金绣拼命点头,“老夫人当即口气就软了,等知道那花是章贵妃赏的,您是没看见老夫人那个脸色,别提多精彩了!现在夫人已经歇下了,那几个婆子都在院里守着,您就放心吧。” 姜蝉这下算彻底放下心来,安安稳稳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晌午了! 还有大订单要和卫尧臣商议,然而她刚收拾利索,卫尧臣和钱掌柜就一起登门,不够一个眉头紧锁,一个黑脸更黑。 姜蝉愣了下,“你们吵架了?” 第24章 忍笑忍得肚子疼 两人的确有了分歧。 上个月开始,京城陆陆续续出现低价的蓝印花布,卖得不错,但因为量小,并不影响昌盛布铺的生意。 然而前几天市面上涌进大量的低价布,几乎是一夜之间,京城各家布铺都在卖低价的蓝印花布。 对昌盛布铺的冲击可想而知! “才短短五天啊,我们的销量下降了三成,再过几天还会更低。”钱掌柜黑着脸,“这是整个京城的同行一起挤兑咱们。” 姜蝉很惊讶,“那布质地很差很差,和咱家的布根本没法比,老百姓不会认的吧?” 钱掌柜叹了口气,“小东家,大部分老百姓还是很穷的,可也想穿得好看,这种低价布卖得正对路,与质地相比,他们更在乎价格。” “而且那布除了太薄,染得也不差,颜色鲜亮,花样也新颖,穿个新鲜是绝对没问题的。” 钱掌柜的神色似乎有点疲惫,“我的意思是,咱们也用低价坯布,把价格拉下来,先顶过这阵风。然后和孙会长坐下来好好谈谈,咱们在京城没势力,不能和他们硬碰硬。” 一直沉默的卫尧臣终于开了口:“不行,好不容易打出昌盛布铺的名头,大家都知道咱家的布好,咱不能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那你说怎么办?”钱掌柜不满地瞥他一眼,“魏县那边你是有多少要多少,那么多布全压在铺子里,用不了几个月,昌盛布铺就要关门了!” “不和他们争底层的生意,咱们做的是殷实人家的买卖,那些人不会贪便宜买不好的东西。”卫尧臣沉声道,“绝对不能给人留下昌盛布铺卖低廉品的印象!” 见钱掌柜眉头越拧越紧,姜蝉忙道:“我这里有个大订单,正好解眼下的困局,襄阳侯章家想要十万匹蓝印花布,价格比市价低三成,十月前交货。” “襄、襄阳侯?”钱掌柜大吃一惊,“您走了谁的路子?可别让人给骗了!” 连卫尧臣也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看你们紧张的。”姜蝉失笑,将来龙去脉备细说明,末了道,“我想接下这笔单子,咱们能如期交货吗?” 卫尧臣凝神默算半晌,点头道:“可以交货,就是价钱低了点,咱们挣不到多少。” “不为挣钱,只为搭上襄阳侯这条线。”姜蝉兴奋得满脸通红,“商会敢明目张胆欺负咱们,就是因为咱们背后没人撑腰。” 钱掌柜却不赞成,“宫里的事太复杂,咱们尽量不要掺和进去,这笔订单还是推了的好。小东家不方便,我去说。” 当今还未立储,后宫水有多深谁也不知道,这档口上,当然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姜蝉却坚持自己的想法,“和襄阳侯有来往的商铺又不止一家,咱们只谈生意,不会有事的。” 卫尧臣看着手里的甜白瓷茶盏,若有所思:“边贸中绸缎、茶叶、瓷器最挣钱,这三样章家一直在做,按道理瞧不上蓝印花布这点利润……” -- 第49页 姜蝉猜测道:“向来是我朝时兴什么,番邦就跟着时兴什么,他们大概是想赚一笔快钱吧。” “他们很缺钱么?”这句话在卫尧臣嘴边转了转,又吞了回去,随即满不在乎一笑,朗声道:“对,没什么怕的,东家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钱掌柜见他二人主意已定,也不再说反对的话了,思忖着好歹把真定的产业守住,只要姜家老铺在,他们就有退路可走。 季春时节,正是多雨的时候,随风飞入京城的大街小巷的不只是沁凉的雨丝,还有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消息:章贵妃晋升皇贵妃,享金册金宝! 官场上如何议论,老百姓不得而知,他们更为津津乐道的,是章贵妃穿蓝印花布衣裳出了大风头! 一时间,有女儿的人家都想弄件穿穿,如今满大街都是卖蓝印花布的,可敢喊出“上用”的只有昌盛布铺一家。 日头升上树梢,昌盛布铺门口排着好些人,既有小门小户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有衣着体面的仆妇,一个个看起来排了很久的样子。 街对面,另一家布铺的掌柜瞅见这阵势,赶紧吩咐小伙计:“快,快,下门板,到街上吆喝去。” 小伙计们手忙脚乱打开门,大声喊道:“今日大减价,二十文一尺!” 但他们嗓子都喊哑了,那边大多数站着没动,只有几个人过来瞧了瞧,也没买。 掌柜觉得奇怪,拦住一人道:“大婶,您看我这布比他便宜一半,颜色也不差……” 中年妇人一撇嘴,“再便宜也不买,我又不是花不起这几个钱,你这布看着还成,一上手就不一样。” 掌柜一怔:“有什么不一样?” “太薄太透了,又硬,穿也好,盖也好,都不太舒服,关键是咱要图个好兆头,买娘娘穿过的花布,沾沾贵气。” 掌柜呆住,这又是什么讲究? 昌盛布铺的门开了,排队的人们一阵混乱,那妇人顾不上说话,扔下布头就跑。 布开始卖了,门口一片喧闹,那掌柜自觉没趣,站得离热闹更远了些,回头看看自家无人问津的柜台,愁眉苦脸地叹出口气,“孙会长啊,你可把我给坑惨喽……” 昌盛布铺二楼,姜蝉将卫尧臣拟定的契书仔细誊写一遍,小心盖上了印鉴,“咱的买卖也好了,等不忙的时候,你把字好好练练。” 金绣撅着小嘴说:“就是,我说卫大掌柜的,你不会写字,再不济还有郝账房呢,你非巴巴地请小姐写。” 卫尧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铺子里忙得很,老郝实在抽不出空。东家,反正出都出来了,要不后晌咱一起去见见章三少爷?您是大东家,如今这笔生意谈成了,我觉得应该认识一下。” 姜蝉想了想,说:“我不去了,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前头支应,还是让他们只认你这个大掌柜比较好。而且后晌我要去赵家一趟,谢夫人要来,母亲让我过去陪着坐坐。” 卫尧臣眉棱骨跳跳,“她来干什么?” “她儿子毕竟在赵家住过几天,怎么也要过来道声谢。”姜蝉忍不住发笑,“上次春宴过后,赵霜霜觉得丢脸,一直憋在屋里没出过房门,老夫人急了,也没准是老夫人托人中间说和,好歹给赵霜霜个台阶下。” 卫尧臣面孔松懈了些,笑道:“反正别因为她儿子的事找你麻烦就行。东家,苏家那种世家的规矩可繁重了,什么晨昏定省,婆婆站着媳妇不能坐着,婆婆打个喷嚏,媳妇都战战兢兢请罪没服侍好。啧,我看,嫁到那种人家纯属自己找罪受。” 时至今日,上辈子的阴影一直未消,姜蝉一听“世家”二字就浑身不舒服,闻言连连称是。 卫尧臣笑得开心极了。 此时赵家上空阴云密布,赵母阴沉着脸,满脸的“气死我了”。 “你确实看清楚了,姜蝉去了昌盛布铺,掌柜的还管她叫东家?”赵霜霜死死盯着地上的外管事。 那管事被她盯得头皮发麻,赔着小心回道:“确实看清楚了,我还去商会问了问,是姜家的铺子。” 赵母挥退那人,只觉胸口憋闷得难受,一面顺气,一面恨道:“好个姜氏,一口一个没银子,原来把钱全给她闺女了!” “凭什么我们穷得当东西,她反倒赚得盆满钵满?”赵霜霜气得脸发白,“爹爹,你就不能给她们点颜色瞧瞧?天天要我去奉承姜氏,我都快怄死了。” 赵华脸色也不好看,但比她二人平静许多,“不要逼得太紧,那次春宴回来后,她莫名其妙地和我疏远了不少。霜霜还要忍一忍,谋划了这么久,不能鸡飞蛋打。” “爹爹,有句话叫夜长梦多,”赵霜霜眸色骤然一冷,“杀鸡取卵也未尝不可。” 赵母道:“我看行,姜氏好对付,她女儿忒难缠,只要去掉姜蝉……” “不行!”赵华冷声打断,“她一出事,咱家再得了她的产业,那不是坐实了咱家指使盗贼杀她?我可不想再进一次镇抚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办?”赵母没好气道,“再这样下去,别说霜丫头的嫁妆,我的棺材本儿也保不住了!” 赵华沉吟道:“我看二房和她们走得近,不如让二弟妹以个人名义入股姜家铺子,公中出钱,既能添补家里,也能探探那边的消息。” -- 第50页 赵母思索半晌,缓缓叹出口气:“也只能先这样了。” “后晌谢夫人来了,咱们务必招待好,苏俊清没去翰林院,反而去了都察院当御史,真不知道他怎样想的。”赵华长叹道,“只盼不是皇上的旨意啊。” 晌午一过,姜蝉就去了赵家。 袁嬷嬷见着姜蝉,她眼前一亮,笑意顿时爬上眼角,“这身好看,又把那几位比下去了。” 姜蝉穿了套大红兰花纹杭绸对襟齐衫褙子,玉色百褶裙,俏生生的宛如枝头绽放的桃花。 实话实话,赵家人个个相貌不俗,她并不觉得自己比赵霜霜姐妹长得好看,只当袁嬷嬷偏心自家孩子罢了。 “小姐先去正厅坐坐,谢夫人快到了,我得去垂花门等着。”袁嬷嬷叮嘱道,“今天有外人在,若是她们找茬,您暂且忍耐下。” 姜蝉抿嘴一笑,“不会,她们正忙着找台阶下呢,哪有空理会我?” 一迈进正厅,她忽然明白袁嬷嬷所言何意了。 大厅敞亮,平日摆着的盆花盆景统统换成了一碟碟时令瓜果,香炉也熄了,无一人簪花,连丫鬟婆子身上都不见一个香囊荷包之类的东西。 赵霜霜穿得极其素淡,月白交领刺绣长袄,水绿襦裙,通体没有一处带花纹的装饰。可能这阵子心情实在糟糕,她脸上写满了憔悴,原本清雅娇弱的气质,现在只剩下“弱”了。 她这幅打扮,应是想引起谢夫人怜惜的。 姜蝉心底暗暗笑了一声,这位的算盘怕是要落空:虽然你无端受了委屈,可谢夫人是实打实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她是何等身份,难道还要她安慰你不成? 今天的主角不是她,姜蝉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旁边,搭眼悄悄打量了一圈。 赵晓雪不敢抢嫡姐的风头,穿得更素。有赵母在,二房更不会压长房一头,赵霏霏干脆穿了件白绫袄,外面套件蟹壳青束腰比甲。 屋子里愣是没一个人穿鲜亮点的颜色,可不是姜蝉一来就把她们比下去了。 须臾片刻,帘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管事嬷嬷急匆匆禀报:“谢家马车到门口了,门房正在拆门槛。” 赵母刚起身,又缓缓坐了回去,徐徐说道:“老二媳妇去垂花门等着,老大媳妇和霜霜在门外候着。” 几人应声而去,又过了两刻钟,伴着轻声笑语,姜如玉和宁氏一左一右簇着谢夫人款步而来,赵霜霜跟在后面,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谢夫人脸上微微带着笑,目光平淡,看不出什么来。 众人见过礼,各自分主宾坐好,谢夫人首先开口:“犬子在府上叨扰多日,我从吴中过来时就想登门拜谢,可这段时日太忙一直不得空闲,直拖到了现在,还望老夫人别见怪。” 赵母忙客气两句,说两家是通家之好,本应如此云云,接着指着赵霜霜笑道: “我这孙女胆子小,上次冒犯了夫人,吓得跟什么似的,连哭了三日才慢慢止住,想给您赔罪,结果听说您病着,就没敢上门。” 谢夫人淡淡笑笑:“不知者不怪,谈不上冒犯,更不用特地赔罪。小姑娘挺好的,就是心急了点,反应慢了些。” 赵霜霜本来已经起身,准备顺着祖母的话就坡下驴,然而谢夫人最后这一句,硬是把她满腹的话全噎了回去。 霎时一张脸憋得通红,还好她脸皮够厚,装着听不懂说了几句赔不是的话,好歹应付过去。 谢夫人这次来全因着李首辅夫人的面子,她对赵家全无好感,强拉硬拽把儿子弄来住着,打扰孩子温书不说,你好好待孩子也就算了,瞅瞅你们安排的都什么人! 伺候的小厮强了内院小姐的丫鬟,你们这是打算毁了我儿的名声啊!还好我儿心态稳,没因此事影响春闱。 想起李二之事,谢夫人恨得是牙痒痒,看这一屋子姓赵的更不顺眼,耐着性子听赵霜霜唧唧歪歪说完,推说有事,抬腿走人了。 竟是茶都没喝一口! 所有人目瞪口呆,赵霜霜身子晃晃,脸色煞白,这回她真要憔悴了。 姜蝉忍笑忍得肚子疼,等进了母亲的屋子,倒在炕上就是一阵爆笑。 “不许笑,叫人家听见多不好。”姜如玉掩上窗子,“谢夫人好像不待见霜丫头,气性还挺大的。” “谁叫赵家总想利用别人?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啊!”姜蝉揉着肚子,看谢夫人的脾性,上辈子赵家拿苏俊清的亲事做饵,苏家应是没掺和进来。 那他家为什么会向自己提亲呢? 姜蝉盯着承尘上的百合花纹,手慢慢停了。 忽听金绣在门外道:“宁夫人好。” 姜蝉忙起身坐好,东厢房帘栊一晃,宁氏笑吟吟进来,“大侄女,还好你没走,婶娘遇到难事了,想请你帮个忙。” 姜如玉忙请她坐下,因笑道:“太抬举她了,一个小孩子,能帮上大人什么忙?” “大嫂,咱们就别说客气话了。”宁氏叹道,“二房的难处你也清楚,这几年两个孩子一直在舅舅家养着,可霏霏都十四了,总不能还让舅舅出嫁妆吧!” 姜蝉眼神闪闪,有点明白她的来意了。 “霏霏那孩子我瞧着也欢喜,等出门子的时候,我这大伯母不会亏了她的。”姜如玉安慰道。 宁氏苦笑了下,“我干脆直接说了,大侄女,昌盛布铺是你的铺子对吧,二叔母想趸五百匹蓝印花布,你看可以不?” -- 第51页 第25章 嘿呦嘿呦挖个坑 是趸布,还是白拿? 姜蝉没出声,那天赵霏霏不停和她套近乎,她就觉得二房定有所求,就是不知道这是二房自己的意思,还是出自老夫人的授意。 宁氏见她不说话,就看着姜如玉苦笑,“大嫂,帮帮我吧,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姜如玉从惊怔中回过神来,“蝉儿,那铺子真是你的?” “对,皇贵妃穿的蓝印花布就出自我们铺子,所以才有那八支宫花。”姜蝉落落大方道,“买布没问题,我们铺子概不赊账,就算我给您算便宜些,五百匹布不是小数目,您有那么多银子吗?” 宁氏脸颊一红,讪讪道:“晚几个月给钱而已,一家人呐。” “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我姓姜,不姓赵。”姜蝉端起茶盏。 宁氏仍坐着不动,求助似地把目光投向姜如玉,但出乎她的意料,姜如玉微微侧过头,没给她任何回应。 姜蝉语气淡淡的:“您应该知道,是我掌管姜家的产业,生意上的事,我说了算。” 宁氏的心一沉。 前晌老夫人把她叫过去,先是说了一通家中生计如何艰难,本以为又要裁减用度,没想到老夫人话锋一转,让她以二房的名义入股姜家铺子。 老夫人给了五百两银票,剩下的一千五百两从今年田庄出息里扣,让她自己先垫上。 宁氏差点没吐血。 她是个圆滑的,当然不会和老夫人硬碰硬,只说试一试,没敢下任何保证:姜蝉和长房斗得乌眼鸡似的,怎会让赵家占便宜? 她来,不过是走一趟堵住老夫人的嘴罢了。 不过她有自己的小算盘,一匹布四十尺计一两六钱,五百匹布要八百两,但姜氏母女和她关系不错,她豁出脸皮磨一磨,用公中的银子低价买进五百匹。 转手一卖,她就净赚三百两! 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山响,耐不住人家两字——不卖! 宁氏闷坐半晌,“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大侄女对我们赵家积怨已深,哪是几句话就能释怀的呢?” 姜蝉心中微动,忽而冒出个主意,“我反感赵霜霜,不喜欢老夫人拉偏架,对您二房倒没别的,三妹妹活泼可爱,我和她很说得来。” 宁氏一听,喜得两眼发光,有戏! “但铺子的规矩不能改,这个口子一开,今儿个张家赊五百匹,明儿个王家赊五百匹,我买卖还怎么干?” 宁氏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了。 姜蝉慢慢喝了口茶,直到宁氏额头泌出细细的汗,方缓声道:“不过你们可以入股。” “入股?真、真的吗?”宁氏呆呆坐着,呼吸有些急促,老夫人交代的事,这么轻易就成了? 姜蝉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我盘子比较大,一两千两您就不要开口了,一万两入股,每月结息,年底分红,可以随时撤股。” 浑身沸腾的血液顿时一冷,宁氏喃喃道:“一万两……我去那里弄那么多银子啊。” “那就没有办法了。”姜蝉轻飘飘瞥她一眼,“姜家生意严禁旁人入股,但我们接了襄阳侯府一个大订单,十万匹蓝印花布。” 宁氏又开始坐不住了。 姜蝉徐徐道:“夏天快到了,马上就是花布的旺季,我们还想多开几家铺子,已经有人联系我们入股,甚至抵押房产也要投一笔——毕竟这买卖,来钱太快了!” 宁氏霍地从椅子上蹦起来,边往外走边道:“我这就和老……老爷商量去,大侄女,你等我消息啊,千万别走。” “二房拿不出钱。”姜如玉劝女儿不要等了,“不是朝娘家要,就是朝老夫人借,搞不好还托你继父说和,我看你还是赶紧躲了。” “不急,反正对我们也没损失,看他们什么意思。” 小半个时辰过后,宁氏风风火火来了,“大侄女,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入五百两试试,如果真挣到钱了,再追加一股。” 姜蝉故作为难,好半天才道:“算啦,就当我给霏霏的添妆,您准备好银子,明天直接去布铺找卫掌柜。” 宁氏高兴坏了,不住口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乐滋滋走了。 姜蝉思量了会儿,对母亲道:“这肯定是老夫人的意思,您看着吧,下个月他们肯定追加入股,要是朝您借银子,您借!但一定要让他们打欠条。” 姜如玉呆滞片刻,狐疑地打量女儿两眼:“你不是一文钱都不给他们的吗?怎么转性儿了?” 姜蝉叹了声,“您在赵家啊!总不能让你跟着他们受委屈,要不然谁管他们的烂事!您歇着吧,我还要去铺子里看看。” 姜如玉隔窗出神地望着女儿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凉风袭来,淅淅沥沥的雨从雾也似的空中飘落,沉重的雨滴顺着芭蕉叶泪一样滚落。 啪嚓,她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粉碎。 赵家二房很快签好契书,姜蝉也不含糊,当月入股当月结息,四月底就把钱送过来了。 五百两! 宁氏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嘴巴差点咧到后耳根,“这、这就回本了?才一个月啊。” “这有什么,我们布铺开张一个月就赚了俩铺子回来。”金绣趾高气扬地说,“没问题你就签字摁手印,我还赶着去下一家。” 金绣一走,宁氏捧着银子就跑到上院,不消说,赵母看见这么多钱也吓了一跳。 -- 第52页 “投少了,早知道扔进两千两去,一个月的红利顶庄子一年的出息!”宁氏后悔不迭,“老夫人,咱们干脆投一万两银子!” 赵母横她一眼,“你以为我不想?你满院子扒拉扒拉,多找出一两银子算你的。” “要不咱们把房子地先抵押出去?”宁氏看着桌子上的银子,越看心越痒痒,“一个月回本,剩下的都是净赚的,一年就是十来万哪!” 赵母舔舔发干的嘴角,冷笑道:“别人家还行,姜蝉一肚子坏水,我可不放心把银子全压在她手里。” “这样,让老大和她借钱,反正夫妻之间的帐是算不清的。”赵母长舒口气,“只要她还在赵家一天,这钱就用不着还。” 如果她不在了呢?宁氏向下撇撇嘴,没敢说话,反正二房也跟着得利,她才不去碰老夫人的霉头。 夜色笼罩着大地,因要节俭度日,赵家廊下一律不燃灯笼,主子的屋子也只点着细细的蜡烛,整个院子里看上去影影绰绰,树木的枝桠在空中轻摇,就像一只只扭曲的怪手。 赵华正温声哄着姜如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等年底庄子有了出息,马上还你。” 姜如玉低着头,将女儿的话翻来覆去脑子里过了许多遍,细声细气地说:“也不是不可以借,可我手头没那么多银子,要从柜上支。你知道的,柜上只听蝉儿的话。” 赵华脸颊的肌肉难看地抽了一下,又笑:“那我打张欠条?这总可以了吧。” 姜如玉道:“有欠条的话蝉儿也不好说什么,你直接找卫掌柜,他原是我家的奴仆,想来会给我几分面子。” 这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赵华深知姜如玉耳朵软,生怕被姜蝉一说她又改变主意,翌日清晨,连衙门也没去,直奔昌盛布铺。 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也没有带随从。 哪知卫尧臣没在,铺子的账房拿着姜如玉的手书左看右看,摇摇头道:“我只认东家的印鉴,掌柜的签字,这钱我不能给你。” 赵华又问卫尧臣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后晌应该在。”账房说了完句,低头噼啪噼啪拨开了算盘,也不搭理他。 赵华何曾被人这样怠慢过,奈何又不能发火,憋了一肚子气,好容易等到隔日错午,总算是见到了卫尧臣。 “只有手书不行,欠条我也的誊抄一份。”卫尧臣敷衍地一拱手,“按旧例,只有见到印鉴才能给钱,我也是受雇于人,已经给您特办,赵老爷就不要再难为我了。” 赵华无法,只得回去拿了欠条。 “三顾茅庐,大掌柜总该满意了?”赵华冷着脸道。 卫尧臣拿着欠条看了半晌,噗嗤一笑,“我说赵老爷,您是欺负姜家没人还是怎么着?一无偿还日期,二无抵押财产,最离谱的是连个手印都没摁,您这是借钱?是抢钱吧!” 赵华眼中划过一丝阴冷的光,“我们夫妻之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该拿的我都拿来了,请卫掌柜支银子,做契书。” “那不成!”卫尧臣冷哼道,“没这么写欠条的,回头你赖账不还怎么办?” 他的态度激怒了赵华,“我赵某人乃两榜进士,饱读圣贤之道,怎会做那等小人之举?卫尧臣,别人称你一声大掌柜,可你终归是姜家马奴出身,主人家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卫尧臣翘起嘴角鄙夷一笑:“主人?你姓赵又不姓姜,难不成你把姜家产业当成赵家的东西,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赵华气得脸色发紫,“你到底给不给?” “不给你还能辞退我?”卫尧臣道,“要不这样,你把偿还日期和抵押物写上,我给你写入股契书,如何?” 赵华才不愿意写。 卫尧臣也来了脾气,“我这里没干股一说,都说读书才能明事理,我看你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强占别人财产,和那些横行乡里的恶霸有什么两样?哦,他们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 “放肆!”赵华怒喝道,“胆敢辱骂朝廷命官,我叫……” “别叫啦,都把我的好觉扰了。”伴着一声长长的哈欠,格栅门打开,从隔壁屋子走出来两个年轻男子。 前头的伸着懒腰,眼睛眯缝着好像没睡醒,正是襄阳侯的幼子章明衡。 而跟在他身后,身姿挺秀,气度神色安详深沉的那位,竟然是十三皇子! 赵华脑子嗡地一炸,只觉手脚冰冷,浑身打颤,一下子碰到桌子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但听哗啦一声,桌上的茶壶茶碗蹦起来老高,滚烫的水全泼了下来! 他好像,掉坑里了。 第26章 坑够深 章明衡小孩心性,见此窘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赵华一张老脸烧得通红,挣扎几下都没从地上爬起来,幸好十三皇子扶了他一把,才算站稳了。 赵华满面惭色道:“不曾想殿下也在这里,一时失态,让您见笑了。” 十三皇子温和笑道:“出来散散心,走累了,被子翼拉到这里暂时歇歇脚。”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已在赵华心中掀起惊天大浪。 他知道姜家和襄阳侯府有生意往来,但一个毫无背景的商户,哪怕再有钱,最多攀上侯府管事打打交道罢了。 万万想不到卫尧臣竟搭上了章明衡,还把十三皇子也拉来了。 -- 第53页 他们关系那么好?一个商户马奴,一个勋贵子弟,到底怎么走到一起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赵华又惊又疑,又担心十三皇子偏听偏信疏远自己,忙伸手去拿卫尧臣手中的欠条。 卫尧臣一扬手,就没让他够到,“别急啊,赵老爷,这事不能稀里糊涂过去,您回去和夫人吹耳旁风,回头再把我的饭碗给砸了,那我冤不冤?” “让我瞧瞧。”章明衡拿过欠条一看,不禁笑出了声,又递给十三皇子,“怪不得户部总嚷国库空虚,要是这般借法,有银子才怪!” 听他话里有话,赵华忙正色道:“此乃我的家事,借银子也是受弟媳之托,章副提举莫要说笑。” 章明衡在市舶提举司担了从六品的副提举一职,此时赵华用官职称呼他,颇有点警告的意思。 只是怎么看,怎么都有点色厉内荏的样子。 章明衡努力将眯眯眼睁大,“赵侍郎这话我听不懂了,前天说国库没银子,驳回兵部饷银的不是你吗?扣一半工部修河银子的不是你吗?还有还有,织造局新购三千台织机,答应借钱的不也是你吗?” 这一下子扯到朝堂,赵华脑中顿时警钟大作,脸色更素,“这里不是议论朝政的地方,章副提举若对我户部有非议,尽可上书弹劾。”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十三皇子微微一笑,将袍角一摆坐在正中椅子上,“一个欠条而已,至于你们如此大动肝火?子翼,不要说不相干的。” 章明衡哼哼几声,不言语了。 赵华提着的那口气还没吐出来,又听卫尧臣道:“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赵大人规规矩矩写清楚,我马上给银子写契书。” 赵华沉声道:“我想来想去,赵家二房还是不掺和姜家生意,回去我自会与二弟妹说明,不劳卫掌柜费心了。” “不借?”卫尧臣甩甩手坐下,“一说按规矩写欠条,你就不借……不得不叫人多想啊,怪不得我东家死活要从赵家搬出来住,啧,稍微反应慢点,怕是连骨头都吃得不剩。” 不等赵华说话,章明衡抢先开口:“虽说我对户部不满,但我相信,赵大人绝对不是那等卑鄙小人,是吧,赵大人?” 赵华一怔,他们一唱一和搞什么鬼? “小九也别耽误人家发财,赵大人用田产宅院做担保,我来做中人,好歹沾点亲,利息之类的就免了,年底偿还,怎么样?”章明衡兴致勃勃道,“反正这买卖是日进斗金,到年底别说一万,五六万也赚回来了。” 听上去很好,可赵华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这人刚才还针锋相对,这会儿就帮自己说话,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答应! “我看行。”十三皇子慢悠悠吐出三个字,愣是把赵华拒绝的话憋了回去。 忍下这一肚子无名火,赵华在欠条上写下几个田庄,可卫尧臣说不够,章明衡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瞎叫唤,他无法,只得将一处别院也写了进去。 反正也是欠姜如玉的,就凭她那怯懦性子,想来也不敢朝自己要钱。 然而卫尧臣又发话了,“按规矩,防止一地多卖,田地宅院的地契应该在官府备案。” “你哪儿那么多规矩!”赵华再也维持不住装出来的平静,气急败坏道,“民见官不跪,我先治你个不敬之罪!” 卫尧臣翻翻眼皮,“随便。” 章明衡又开始了:“抵押之物是要在官府备案,律法是这样说的没错,赵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理应以身作则。” 赵华当着十三皇子的面,否也不是,认也不是,又想绝不能留把柄给章明衡这个大嘴巴,忍辱负重应下了。 暮色时分,一切手续才算办好,他终于拿到了入股契书。 回到家,宁氏看着契书上夫君的名字,想笑又不敢笑,因见老夫人大老爷情绪都不高,宽慰说:“不放心的话,赚一笔咱就撤股。” 赵母训斥道:“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别以为上头写着老二的名字就是二房的东西,下去。” 宁氏暗暗翻了个白眼。 待她一走,赵华道:“家里您看牢姜氏,最好拘着她少和姜蝉见面。” 赵母疲惫地叹口气,“知道了,明天我就‘病倒’。唉,我现在倒庆幸姜蝉早早搬出去了,要不家里还不定让她祸害成什么样!” 赵华叹道:“这些都不是大事,十三皇子不会无缘无故在一个商铺出现,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去问问李首辅?”赵母提议说。 赵华点点头,“是该和老师通通气,一个薛御史,一个刘知府,皇上突然派他们到山东清查库银,还有年前南下的王御史,听说漕运也查出点东西来了。唉,皇上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这边愁云惨淡,姜蝉这边却是喜气洋洋的。 “得亏你请动了章少爷。”姜蝉笑吟吟道,“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我真是捡到宝了!” 卫尧臣哈哈一乐,“章老三早看户部那帮人不顺眼了,逮着机会肯定猛踩一脚,我没费多少功夫就说动他了,倒是十三皇子能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姜蝉也疑惑不解:“皇上还未立储,按说他不笼络人心,也不应该为难臣子才对。赵华与李首辅交好,他就不怕得罪内阁吗?” -- 第54页 卫尧臣默默思量许久,方说道:“赵华几乎把家底都写上了,没有章老三那几嗓子,这事办不成。襄阳侯势大,赵华却也是有实权的三品大员,等闲不会硬刚,我猜这定出自十三皇子授意。” 他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十三皇子有点意思,借着写欠条,不动声色就探出了赵华的产业。又听他们说什么借钱,国库空虚,或许十三皇子在查什么案子。” 姜蝉吓了一跳,忙道:“咱们是买卖人,做生意图个安生,别掺和朝廷的事。” “我知道。”卫尧臣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这次赵华颜面尽失,往后可得意不起来喽!东家,你想没想过,扳倒赵家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我很认真的想过,带母亲游山玩水,吃遍所有好吃的,在各处风光秀丽的地方都买宅子,想去哪里住,就去哪里住。” 姜蝉托腮望着天上的云,满怀憧憬。 卫尧臣轻声道:“我这次来京之前,老宅那边有不少声音让你招赘……” 一阵风拂过窗棂,桌上的烛台忽悠一闪,熄了。 夜空中一团团莲花似的云后,一轮明月略显迟疑地闪出来,清幽的银辉从南面的窗子中洒落,朦朦胧胧的,好似给屋里两人罩上一层纱幔。 久久听不到回音,卫尧臣逐渐有些后悔。 他们现在是东家和掌柜的关系,一切来往谈的都是买卖上的事,猛地说人家的私事,忒唐突! 他这是怎么了,一秃噜嘴说这个干嘛?招赘也好,出嫁也好,人家听他的还是怎么着。 正后悔着,却听姜蝉道:“我不想成亲,就这样单着过,也挺好。” 卫尧臣愣了,直愣愣问:“为什么?”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我自己有钱,用不着指着男人过活。看看我母亲的经历,真觉得成亲没什么用。” “再说了,我是经过……经过好多事,才知道赵家不是好人,如果往后碰见一个手段更高明的男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清。” 风动树摇,树叶沙沙地响,幽暗的月光中,卫尧臣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尧臣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歇着吧。” 姜蝉喊住他,“街上宵禁,你在外院客房住一晚。” 卫尧臣转过身,“你不怕我图谋不轨?” “不会!”姜蝉语气温良,但口气斩钉截铁,一副就是如此的样子,“你不会。” 卫尧臣听了一愣。 姜蝉见他愣住,反倒奇怪了,继而恍然大悟道:“我刚才说的男人不包括你,你是绝对不会害我的,我真没有成亲的打算,你不用担心你大掌柜的位置……哎呀,也不能这么说……反正我知道你的。” “我也知道你的。”卫尧臣笑了,“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问我疼不疼的人。” 有问过吗?什么时候?姜蝉怔怔地望着他。 卫尧臣不由暗自苦笑,是了,于她或许就是随口一问,他们之间的事,也只有他自己记得而已。 “别担心,我还给赵华备了份大礼。”卫尧臣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这回非把他正人君子的脸撕烂了不可。” 姜蝉“哦”了一声,若是往常她肯定要追问什么大礼,可现在,她满脑子想的只有卫尧臣那句话。 她是怎么遇见他的? 第27章 厚礼 夜深了,万里晴空,一轮冰盘似的圆月悬在深蓝的碧空,满屋都像被水银淡淡抹了一层,莹莹闪着微光。 卫尧臣枕着手躺在床上,朦胧的月色中,他似乎又看到姜蝉立在面前微微地笑。 两年过去,她长开了不少,可笑起来一点没变,抿着嘴悄悄的笑,眼中带着羞涩,笑容舒缓,笑意是那般的单纯。 就像迎着朝阳缓缓绽放的凌霄花。 那年大表哥打伤人跑了,家里所有值钱的都赔给了人家,交不上税粮,姨丈不愿劳役代税,干脆躲了起来。 里正收不上粮,找不到人,气得要死,带十几个长随把家砸了个稀烂不算,看母亲长得好,竟要把母亲卖了抵税。 姨母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没用。 他护着母亲,一拳揍得里正满脸花,随之而来的是无穷尽的辱骂和殴打。 耳边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许多人在看,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一口口血吐出来,地上的黄土都红了。 眼睁睁看着儿子要被打死,母亲受不了,当场疯了。 当时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这次他死不了,非杀了里正不可。 不知什么时候棍棒停了,姨母呜呜咽咽地哭,有人细声细气说着什么,后来里正走了,看热闹的也散了。 “疼不疼?”她小心绕开地上的血迹,蹲下身,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很疼的吧,不过十几两银子,就下这样的毒手,太不讲道理了。” 有丫鬟催她上车,她叹了声,放下一个荷包走了。 荷包里面全是银裸子,不多时郎中来了,也是她吩咐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真定数得着的富商姜家的大小姐。 姨丈回来了,偷偷问他要不要去姜家当差,母亲曾说过,再苦再穷都不许求人,不许下跪,更不能卖身为奴。 -- 第55页 说来也有意思,长这么大,他连母亲都没有跪过。 但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姜家不买签活契的下人,姨丈却有几分磨人的功夫,三五天过去,硬是把他塞进了姜家的马房。 她有时会到马房来看她的小马,偶尔笑出声,就像是欢快的小溪叮叮咚咚从山间流过。 既清脆,又娇媚,他从来没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 连带着他也变得快乐起来。 有次他回家探望母亲,路上碰见了醉酒的里正,里正一个人摇摇晃晃在河边走着,周边没有人,只要他伸手推一把…… 但他没有动手,想起那个羞涩笑着的女孩子,他觉得不值得。 他故意从她旁边经过,不经意似的咳几声,亦或重重踏地。 有时她会看他一眼,目光却很快掠过,面上也很平静。他便知道,她肯定不记得他了。 却突然跑过来,亲自请他来京城! 而且从一开始就十分器重他,哪怕他和钱掌柜发生分歧,她也坚定地站在他这边,简直是无条件的信任。 真的很奇怪。 卫尧臣翻了个身,一枚系着红绳的玉佩从领口滑落出来,上面雕着祥云飞龙,那龙纹在清幽的月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跃动。 这枚玉佩打小不离身,从未示人。 普通人谁敢用龙纹玉佩? 他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小时候试探着问过母亲,母亲吓坏了,命他发誓不准再提,又哭,说自己对不起他。 卫尧臣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玉佩,本来母亲说,等他再大些,就带他上京找他亲爹。结果母亲一疯,他算是彻底不知道爹是谁了。 轻轻叹息一声,他合上眼睛,走一步算一步,还是想办法在京城站稳脚跟再说。 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有些冷,伸手去扯被子,可什么也没摸到,睁开眼,落雪无边,天地间白茫茫的,景物都不甚清晰。 唯有姜蝉! 她静静躺在怀中,脸上带着鞭痕,以往白玉一般的手指紫涨溃烂,浑身血污,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卫尧臣脑子木木的,机械地擦干净她的脸,轻声唤她:“东家,东家……”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冷冰冰的,不说话,也不会冲着他笑了。 “东家!” 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卫尧臣猝然惊醒,黑暗像洪水一样淹没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这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惊惧失神的双眼渐渐明亮,窗外细雨沙沙,原来是一场梦。 一想到那梦,心里深处就像有把刀子一道道割着,连皮带肉撕裂了去,疼得他不得不蜷缩起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脸上一片湿凉,用手一抹,竟是满脸的眼泪。 卫尧臣重重落回床上,盯着晃动不已的纱幔,眼睛慢慢浮现出戾气。 转天过后,姜蝉很是忙了一阵,和卫尧臣单独出去过好几次,也不叫人跟着,有时回来身上还带着陌生的熏香味。 金绣不放心,问她去哪儿了,姜蝉只笑:“给赵家准备大礼去了。” 几场雨过去,夏日骄阳渐炽,端午也近了。 这天,姜蝉和小秀几个一起,包了甜粽、咸粽、白粽十来种馅儿的粽子,慢慢装了一篮子交与小秀。 “这几天你勤往薛家跑着点儿,薛大人外出不在,他夫人又快到日子了,那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也挺让人揪心的。” 小秀皱着鼻子道:“黎婆婆脾气古怪得很,上次我送鸡蛋过去,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要!才二十个鸡蛋,算不上受贿吧?我看这回啊,她也不会收粽子的。” 姜蝉教她:“就说给谢夫人补身体,让金绣开库房,找两支人参,要五十年以上的,你一并送过去。” “粽子能收就不错了,她肯要人参?” “谢夫人生产时或许用得上,管她要不要,你放下篮子就走,她还能把东西扔了不成?” 小秀脆生生应了声。 后晌回来,黎婆婆果然收下了人参。 “她要按市价给钱,可翻遍了屋子也只有五百钱,我随口说先欠着,她竟然给我写了张欠条!”小秀捏着一张纸,满脸的愕然,“小姐,我是不是不该说这话?” 姜蝉忍不住发笑:“没事,她是图个心安,既然写了你就拿着。” 小秀凑过来嘻嘻笑着:“谢夫人倒和我关系不错,还教我织布,赶明儿咱们也弄台织机,我给小姐织松江布!” “那敢情好!”姜蝉一拍手道,“你要是学会那手织布的绝活,我放你出去当女掌柜!” 小秀兴奋得连连点头。 姜蝉想了想又道:“若是黎婆婆不愿意教你,就不要勉强,别为几匹布坏了好不容易处下来的情谊。” 小秀忙道:“黎婆婆看见了没说话,反正她不赶我,我就学!” 不一会儿金绣拿着账本进来,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隔壁刚打发人过来,问上个月的股利怎么还不给,我说银子全买坯布染料了,下个月才能给,那管事脸都气白了。” 姜蝉冷冷道:“赵家想从我手里拿钱,这辈子都别想,你告诉账房,若赵家想要撤股,无论谁来,一律不理会!” 金绣问:“如果赵老爷来呢?他是官身,真要以势压人,就算卫小九也顶不住。” -- 第56页 姜蝉哼了声,“放心,他很快就自身难保了。给郑管家去信,命他尽快打扫老宅,过几天我和母亲回真定。” 金绣讶然:“夫人肯跟您回去吗?前几天我给姑母送东西,她说这阵子赵老爷待夫人特别好,两人有点刚成亲时的样子了。” 姜蝉无奈吁出口气,“叫你去你就去,我自有打算。这事不要告诉袁嬷嬷,她知道了,母亲肯定也知道了,万一让赵家套出话就麻烦了。” 端午这日,袁嬷嬷过来传话:“赵老夫人想请你一起吃个团圆饭,夫人的意思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不妨事,她晚上过这边陪你过节。” “去!”姜蝉轻轻巧巧道,“我一个人好无聊,正好过去热闹热闹,看看戏。” 袁嬷嬷纳闷:赵家根本没钱请戏班子,看哪门子戏? 端午是入夏大节,但赵家手头拮据,没大办,买点甜瓜李子,几只粽子,几碟冷拼热炒,打打牙祭而已。 老实说,还不如姜蝉平时吃的好。 和几乎撕破脸的人围坐一桌,虽有宁氏凑趣说笑话,席间的气氛也是不尴不尬的。 宁氏略嫌突兀的笑声刚落,赵母发话了:“姜丫头,你铺子欠我们的钱该还了……” 却见袁嬷嬷神色古怪地走进来,贴在姜如玉耳边说了几句话。 姜如玉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接着一点点涨红,含恨瞪了赵华一眼,起身就走。 赵华讶然,“夫人?” 姜蝉霍地站起来,斜眼看着赵华:“好个正人君子,怪不得急着要钱,原来养外室私生子去了!” “放肆!”赵华一拍桌子怒道,“目无尊长,血口喷人,我治你个忤逆之罪!” 姜蝉连连冷笑:“我刚才都听见了,人都找上门来了,既然你说没有,何不去门口亲自分辩?” 赵华正惊怔着,又一个管事嬷嬷进来,气喘吁吁道:“老夫人,大老爷,不好啦,外头来了个妇人,带着孩子跪在大门口,说是您在外头……唉,已经聚起好多人了。” 赵华又急又气,“还用得着我吩咐?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赶紧把人轰走,告诉他们,不走就等着蹲大狱吃官司。” “恐怕不行,”那嬷嬷为难道,“管家说王御史也在,还说要弹劾您……” 赵华倒吸口气,知道当下不能来硬的,恨恨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倒要看看谁敢诬陷我!” 赵母不放心,也要跟着出去看看,宁氏最爱看长房笑话,扶着婆母就往外走。 一群人呼啦啦往外走,赵霜霜坐着没动,一张俏脸铁青。 “平白多个小弟弟,高不高兴?”姜蝉轻轻笑了声。 “我爹不是那样的人,必定有人害他。是不是你搞的鬼?”赵霜霜急急道,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姜蝉轻快的背影。 门口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嗡嗡的议论声中,只听一个悠远婉转的女声哭道:“郎君呀——” 清音袅袅,似哭似叹,回旋飘渺,直令人心神一荡。 “玉春楼相逢雨中,与郎君一念终生,奴家喜啊,此生欢愉,全系君身。” 众人一听,哦,原来花楼认识的! “郎君呀——,为何一去不归?徒留奴家夜夜泪沾襟,眼见肚子难掩,可叫奴家怎的是好?” 众人再听,这事赵大人就不对了,搞大人家肚子就跑,忒没担当! 赵华在门洞里听得面红耳赤,一脚跨出来,怒道:“兀那刁妇,红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就不怕吃官司吗?” 那妇人扯着他的袖子,口口声声喊着郎君,她旁边的小男孩上来就抱着赵华的腿喊爹,赵家下人撕掳着那母子俩,还有路人上前帮忙拉架的,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混乱中,不知谁给赵华一脚,咔嚓,正中要害! 赵华惨叫一声,捂着那啥,双膝一软向前拜倒,就那么巧,咣地跪在那妇人面前,那妇人见机倒快,立即掩面哭道:“郎君啊——你终是认下我啦!” 认个屁!影壁后的赵母差点骂出来,喝令道:“报官,拿大老爷的名帖去顺天府,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你好狠的心呐,说要给我赎身,诳走我二百两银子,还要抓我坐牢……我不活了!”说罢,那妇人低头撞向门口的大石狮子。 赵华大惊,心知这人决不能死,死了他跳黄河也说不清了! 说时迟,那时快,赵华正好在她前面,当即一伸胳膊,死死将那妇人抱在怀里。 第28章 万事难不倒 那妇人冲力极大,只听一声巨响,赵华脑壳重重砸在地上,差点没给他摔死。 下人们七手八脚去扶,奈何那妇人八爪鱼一样死死缠在赵华身上不撒手,扶也扶不起,扯也扯不开。旁边还有个哭声震天响的男娃娃,这一通闹,赵家的门口比菜市场还乱! 看热闹的起哄道:“别看嘴上说不认,看看身手这个利索,心里准是认啦!” “听听那声,咣!”有个汉子夸张地比划了下,“简直是拿命拦啊,我看出来了,赵老爷绝对和她有一腿!” 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的老者道:“据我所知,朝廷严禁官员狎妓宿娼,赵老爷是犯法了吧?”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人群外围的王御史。 王御史冷冷瞥了赵家大门一眼,甩着袖子摇摇晃晃走了。 -- 第57页 躲在影壁后的赵母一看情况不对,心想再这般闹下去,明天赵家就成全京城的笑柄了。忙命仆役把赵老爷连同那对母子带进来,不管如何,先把事态平息了再说! 角落里,目睹这一幕的金绣不禁咋舌:“这人一接进来,想再送走就没那么容易了,老夫人是打算认了大孙子?” “不可能。”姜蝉轻声道,“即便真是赵老爷的骨血,赵家也不会认——狎妓的罪名一旦坐实,赵老爷的仕途就完了。” 赵母掌管赵家多年,再惊慌失措也不会忘了这个道理,如此轻易让人进门,说白了还是太自信,没把那俩人当回事。 更何况是假的! 初夏的知了幽幽长鸣,窗外树影婆娑,衬得屋里光线一明一暗。 姜如玉如今连泪也没有了,只睁着一双明洁的眼睛盯着承尘出神。 姜蝉给母亲打着扇,极力语气平缓地将大门口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他们真把人接进来了?”袁嬷嬷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们想干什么?问也不问一声,眼里还有没有夫人?” 袁嬷嬷越说越气,“这半天过去,老爷不见人影,上院也没人过来,把夫人晾这里不管了?就是欺负咱姜家没人!” 姜蝉道:“不管是真是假,赵家肯定会想办法让那母子俩闭嘴,我估计会给一大笔银子封口,少不了又朝母亲要钱,想想就恶心。收拾东西,咱们马上回真定。” 袁嬷嬷偷偷觑着姜如玉的脸色,见她恹恹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迟疑道:“要是都走,赵家有什么动静,咱们也不知道了……要不先去小姐那里住几天?” 姜蝉待要说话,却听院子里有人说话,隔窗搭眼一瞧,原是宁氏带着两个婆子来了。 “大嫂,老夫人怕你多想,让我赶紧过来说一声。”还没进门,她就在廊下大声喊上了,“大老爷根本就不认识那女的,至于孩子更是无稽之谈。” 姜如玉扶着袁嬷嬷的手慢慢坐了起来。 宁氏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她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发髻也有些散乱,“那女的找错人了,误会,全是误会!不过看她带个孩子也挺难的,咱们赵家一向仁善……大嫂,你手头有银子没有?” 姜如玉眼中刚刚燃起的光彩一点点消失,又躺了回去,“既然是那女人的错,应该是她向赵家赔罪,为何反倒我们出钱?” 姜蝉诧异地望着母亲,暗暗叫了一声好。 宁氏脸皮一僵,讪讪笑道:“那不是看他们怪可怜的。” “可怜?少唬我了,他们闹得赵家名声扫地,凭老夫人不依不饶的脾气,定会把他们送到顺天府,怎么那般好心,还给他们银子?” 姜如玉侧过身,脸朝里躺着,“那女子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宁氏眼珠子乱转:“这种事谁说的清楚?不过老夫人大老爷都说是误会,那就是误会,大嫂,这过日子得睁一支眼闭一眼的,夫妻之间,还是不要太明白好。” “你走吧,我没银子给他。” 姜如玉的声音罕见的冷,听得宁氏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好半天才道:“大老爷根本就不认他们,你这又是何苦?” “虎毒不食子,连自己孩子都不要,还能指望他对别人好?”姜如玉疲惫地挥了下手,“我累了。” 母亲终于厌了赵华! 这等好机会姜蝉当然要抓住,连推带拽把宁氏“请”到堂屋,“瞅光景家里还得乱一阵,我先带母亲去我那里清净几天,若老夫人不同意,还请二婶娘帮忙……” 说着,偷偷将一个荷包塞进宁氏手里。 荷包很轻,宁氏拿手捏了捏,知道定然是银票之类的东西,等出了院子偷偷一看,竟是张两千两的银票! 喜得她走路都轻飘飘的快飞了,这一刻,宁氏已然决定,跟着长房他们也沾不上光,还不如抱定姜蝉这棵摇钱树。 也不知她如何与赵母回话的,姜蝉带母亲离开赵家时,无一人上前阻拦。 袁嬷嬷见状更生气了,一路与姜如玉碎碎念,说没见过这样的人家,也不知道拦一拦,竟像盼着她们走似的。 姜蝉在旁不停添油加醋,长房无子,赵老爷都四十多了,就算他不要孩子,老夫人定然舍不得大孙子,说不准来个“去母留子”,再把孙子记在母亲名下云云。 反正怎么邪乎怎么说,直把姜如玉唬得心如死灰。 于是天刚刚擦黑,她们就乘着马车离开了京城,等赵家反应过来的时候,隔壁早人去楼空了! 赵母气不过,把宁氏叫过去大骂一顿。 许是手里有钱,人就有底气,宁氏破天荒顶了赵母一句:“用儿媳妇的银子添补儿子的外室私生子,搁谁谁能忍得了?大嫂不闹腾就够有气度的了,还不许人家回娘家散散心?” 赵母气了个倒仰,罚她院子里跪着去,赵霏霏姐弟俩闻讯赶来,一个抱着宁氏哇哇哭,一个说赵家容不下他们二房,闹着要回舅舅家,生生把上院搅得鸡飞狗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御史上书弹劾赵华狎妓宿娼,知法犯法,私德败坏,有损朝廷颜面,按律杖六十,革职永不叙用。 年前王家遭贼,他一直认为赵华搞鬼,什么奴仆和继女的私怨,当他傻? 真正目的必是干扰他查案,南直隶官商勾结,黑白两道鼠猫同眠由来已久,而赵华祖上是金陵人士,爷爷那辈才迁居京城,其中勾藤扯蔓的,还不定多少龌龊脏事。 -- 第58页 他本想用此事作为南直隶查案的开端,可硬生生被上头摁下去了,王御史这个憋屈! 一口气憋了小半年,好不容易捉到赵华的把柄,要是不大加利用他就是傻子。 御史可风闻奏事,即便最后弹劾错了,皇上也不会怪罪,王御史是铆足了劲儿要咬下赵华一块肉。 他不顾一切连上三封弹劾,内阁压都压不住,逼得李首辅不得不把赵华叫过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赵华神色异常憔悴,唉声叹气道:“那女子是金陵人,我仔细想了想,六年前回金陵修缮祖坟,和几个朋友去秦淮河花船吃酒,期间叫了几个歌伎作陪,但仅此而已,绝无狎妓之事。” “糊涂!”李首辅摇摇头,“单你去花船这一条就说不清了,王御史还拼命把这事往漕运案子上引。那母子俩你打算如何处置?” “学生本想送官审问,又怕事情越闹越大,牵扯进人越来越多,就把她们送到庄子里,让人仔细看管着。我让那妓子出了份口供,言明全是误会,上面有她的手印。” 李首辅看了一遍,道:“我先替你压一压,只要不传到皇上耳朵里,一切好说。还有一事……” 赵华忙低头:“请老师吩咐。” 李首辅手指轻轻点着书案,慢慢道:“一百万两银子,你说有法子弄来,还说年前就能拿到,如今都快六月了。国库的窟窿再填不上,别说你,我也得跪午门请罪去。” 赵华心头猛地一缩,他明白这是老师在警告他,若是办不好,只怕老师第一个就把他推出去顶罪。 “请老师放心,不出一个月,这笔银子必会到账。” 李首辅温和一笑,“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好好干,入阁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番话让赵华喜忧参半,惊惧交加,失魂落魄从首辅家出来,不知怎的就来到昌盛布铺门前,看着肩摩踵接的人群,听着伙计们干劲满满的吆喝,他心里更不是个滋味,阴毒地盯视一眼牌匾上的“姜氏”二字,恶狠狠笑了笑。 回去他写了封密信,命心腹连夜送往真定郑管家处。 另一个地方,聚贤楼二楼雅间,京城织染行数得着的人都来了,十七八个人围坐着相互叹气。 “孙会长,不能再进低价布了,您有织坊撑着不怕,我们不行啊,赔得底裤都不剩,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 “一千匹布在铺子里压着,我上个月就关门了,孙会长,您看能不能退一部分?”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干脆把蓝印花布这部分买卖让出去,人们新鲜一阵也就过去了,咱们卖别的布一样挣钱,没必要和卫小九挣个你死我活。” 孙贤面色泰然自若,待人们的怨声一歇,方徐徐说道:“不蒸馒头争口气,此时退缩,往后卫小九还不得拿鼻孔看咱们?” “这么说您有法子治他?” “做生意,没有人脉不行,卫小九是有点小聪明,可惜他朝中无人。”孙贤整整袖口,“我和周爷爷通了消息,魏县那边自有人打招呼。哼,抢咱们的生意,就是阻碍宫里发财,他落不着好。” 在座的或多或少知道,孙家靠织造局的单子发家,那个周爷爷是宫里的主事太监,在皇上面前都说得上话,是孙家最大的仰仗。 有了这句话,众人算是松了口气。 此时一只小飞虫扑进孙贤的茶杯,他伸出一根手指挑出来,摁在桌子上一拧,讥笑道:“他怎么来的京城,就怎么让他滚回去,拿着笤帚打扫马棚去吧!”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起来。 因早早得了姜蝉吩咐,郑管家着人早早地拾掇好老宅,起居用品一应俱全,树木花草也修建得整整齐齐的,浓绿丛中月季花猩红黛白,开得煞是好看。 姜蝉很满意,先是夸了他一番,接着例行惯例:查看老宅账本。 郑管家指着一处道:“前几日县衙来人,说是山东春夏大旱,让咱们出粮出钱赈济灾民,因催缴得急,我做主捐了一千两银子,这是县衙给的收据。” 姜蝉猛地想起上辈子流民烧了老宅的事情,眉头不易觉察地轻挑一下,因道:“你办得不错,真定是姜家的根本,这些老关系一定要维持住。” 说罢,提笔在账面上打了个对勾。 郑管家接过账本,问道:“夫人小姐打算住多久?原来以为今夏不回来,去年我就没有订冰,要是长住,我得赶紧搜罗买冰去。” “还没定,看看赵家如何动作再说。”姜蝉轻飘飘答道,“你去买冰吧,多备点也没关系,咱家用不了可以送人。” 郑管家应了声,转身欲走,却被姜蝉叫住,“本来想把你小孙子也带回来,让你们一家团聚,可袁嬷嬷说,你小孙子去赵家族学了,你想让他走科考的路?” 郑管家惊得心头扑通一跳,忙解释说:“他哪是读书的料?不过是替赵家少爷们磨墨铺纸,顺便学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姜蝉微微一笑,“我不过随口一问,看把你吓得。” “小姐,钱掌柜求见!”金绣话音未落,钱掌柜已满头大汗跑进来,脸色蜡黄,一张嘴唇全然没有血色。 “不好了,魏县的外庄掌柜来信,染料铺子不肯卖咱们染料,他们宁肯赔钱也不卖!” 姜蝉大惊,“为什么?那、那去别的地方问过吗?不拘邯郸,直隶、山西、山东,那么多染料铺子,哪怕高价买也可以!” -- 第59页 钱掌柜疲惫地摇摇头,“账上没现银,襄阳侯府的十万匹布,还有京城订出去的两万匹,十二万匹坯布,一股脑到了,咱们银子全压在里面啦!” 好似晴天炸响一道惊雷,震得姜蝉耳边嗡嗡作响。 亏钱是一方面,如果襄阳侯府的十万匹布不能如期交货,就会彻底得罪了人家,莫说姜家买卖,就是她自己,也无法在京城立足。 她告诉自己不要慌,还没到最后一步,“押几个铺子出去,派人去别处买染料,别管多少钱都买!我现在就去魏县,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卖!” “没用的,小东家,您还看不出来吗?”钱掌柜用疲倦得发酸的眼睛斜睨她一眼,“你想到的,我和外庄掌柜都想到了,十七家染料铺子一起罢卖,摆明了是有人做局害我们。” “魏县县衙也去好几趟,平时笑脸相迎的县太爷避而不见,我甚至去求真定府的大老爷,也是不见……小东家,定然是上面有人发话,他们都不敢管。就算我们从别处买到染料,只怕也送不到染坊。” 上面,难道是赵华?他的手竟然伸到真定官场来了? 姜蝉呆呆坐着,一时没了主意。 郑管家犹豫了下,提议道:“要不给赵老爷说说,让他出面解决?” “不行。”姜蝉想也没想就否决了,请赵华出面?无异于与虎谋皮,姜家只会死得更惨。 钱掌柜不住叹气:“我就说不能锋芒太露,这下把京城同行得罪光了,想找个中人说和都找不到。” “备车,回京。”姜蝉深吸口气,去找刘婉娘,看能不能请动刘知府出面。 金绣又跟头咕噜跑来,“小姐,卫小九来啦,人已经到了二门。” “快请!”姜蝉手按着椅子扶手几乎要站起来,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绷得紧紧的声音已然松弛下来。 一阵踢嗒踢嗒的脚步声,卫尧臣甩着手晃晃荡荡走近,脸上依然是那副万事不放心上的表情,嘻嘻笑着说:“发财的机会来了。” 第29章 放量,冲垮他 钱掌柜一听这话,若有所思看着卫尧臣,“小九,你有什么高招?” 卫尧臣往姜蝉旁边一坐:“我赶了一路,又热又渴又累,东家,给口水喝行不?” 姜蝉忙吩咐金绣端绿豆汤,“要井水湃过的,再拿几样绵软的点心来。”说着还要给他打扇。 “我自己来,摇得你胳膊酸。”卫尧臣从她手里接过扇子,哗啦哗啦摇得山响,又一气儿喝了两大碗冰糖绿豆汤,一碟子点心,满意地摸了摸肚皮,问姜蝉:“还有没有?” “行了你。”钱掌柜好笑又好气,“都急得火上房了,你别嬉皮笑脸的,给我正经点儿!” 卫尧臣浑不在意地笑笑:“钱叔,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他一来,姜蝉便心安许多,瞥见郑管家的眼神总往卫尧臣身上飘,因笑道:“那就麻烦大管家亲自去德盛楼,他们家的烧狍肉和鹿筋锅烧鸭子非常地道,你去后厨盯着他们做,一定要用最新鲜的食材。” 郑管家怔了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卫尧臣如今风光无限,人们见了谁不喊声大掌柜,但总归是姜家马奴出身,以前在他面前都排不上号。 让他这个大管家顶着明晃晃的大太阳,给一个小马奴跑腿买菜,他真有些拉不下脸面来。 但主人家吩咐了,他也不能不听,意味深长瞅了卫尧臣一眼,徉徉去了。 “钱掌柜说的不错,的确是京城染织行商会搞的鬼,他们卡住上游原料,摆明了想把咱一下子挤死。” 卫尧臣不紧不慢摇着扇子,凉风悠悠,全飘向了姜蝉那边,“孙贤背后是织造局,太监说话可比顶头上司还好使,地方官儿自然不敢插手。” “织造局?”钱掌柜失声叫道,“那咱们根本没胜算!” 姜蝉也是一惊,马上想到侯府:“襄阳侯知不知道这事?孙会长这么干,他们也有损失,总不会坐视不理吧。” “我没找章老三,买卖上的事,还得用买卖人的方法解决。”卫尧臣沉吟片刻,“我想用坯布和他们斗斗,现今只有十二万匹,还不够,我要再买十万匹。” 钱掌柜一听差点跳起来,“还买?你疯了?莫说没钱买,就是有钱,我也不可能批这个帐,这十二万匹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卫尧臣往下压压手,笑道:“别急啊,钱叔,听我的准没错,用量冲量,把坯布价格压下来,孙家也别想活。” 钱掌柜连连摇头,“不妥,不妥!孙家有织坊,咱们是买布,根本没法和人家对冲。你这法子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会把整个姜家产业拖垮!” “咱姜家在真定这块挺好的,京城的买卖丢了就丢了,我豁出这张老脸找孙贤求情,把襄阳侯十万匹花布订单转给他,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就此罢了。” 卫尧臣慢慢敛了笑容,正色道:“商场如战场,不是被别人吞了,就是吞了别人。这个时候退缩,孙贤也不会放过咱们,梁子结下了,咱就跟他们干到底,我非把孙家铺子吃下来不可。” “至于我这法子行不行,嘿嘿。”卫尧臣摸了摸鼻子,调皮地眨眨眼,“他是有织坊,可他库存还不到一万匹,就算织机日夜不停地开,一个月顶天了三千匹,他拿什么和我对冲?” 钱掌柜讶然地打量着卫尧臣,没想到他连对方库存和产能都打听得这么清楚。 -- 第60页 顿了顿,他问:“就算压低坯布价格,孙家赔了,可咱们没染料一样交不了货,如果织造局继续给这边的官府施压,咱们又该怎么办?” 卫尧臣往椅背上一靠,潇洒地摇着扇子打凉,“织造局为什么帮孙家,无非是因为能帮他们赚钱,如果孙家失去作用,他们还会继续帮孙家吗?” 钱掌柜瞪大眼:“你要取而代之,走织造局的路子?” 卫尧臣一挑眉头,轻轻吐出四个字:“他们不配。” “我看可以试一试,”姜蝉凝神想了会儿,“姜家产业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上百万两,把铺子和田庄抵出去,马上筹钱买坯布。卫掌柜,你放开手脚和他们斗!” 钱掌柜主张求稳,然小东家一力支持卫尧臣,他不好和东家对着干,寻思半晌,“我总觉得太冒进,不过小九你素有急智,又是野路子招数,我便信你这回。” 不等卫尧臣说话,他端正脸色道:“但我绝不同意拿所有家底和他们斗,最多五十万两!若这回你赢了,往后姜家大掌柜就是你,若是你输了……” “我不会输,”卫尧臣干净利落答道,“钱叔,东家,你们就瞧好吧!” 姜蝉笑着说:“知道你有本事,让你大热天着急忙慌的赶回来,赶紧回家歇着去吧,我叫郑管家把菜送家去。” 卫尧臣也的确累了,不多做虚礼,另要了一坛子好酒,摇摇晃晃走人了。 姜蝉单独留下钱掌柜,细细吩咐了一番。 钱掌柜脸上现出错愕,错愕过后是愤怒,咬着牙道:“小东家放心,我这就派人盯死了他,若他真有二心,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姜蝉叮嘱道:“抵押铺子的事也不要透露出去,尤其不能让我母亲知道,别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这次钱掌柜犹豫了下才点了头。 夏季是花布市场的旺季,可京城的昌盛布铺撤了蓝印花布,摆上了坯布,不零卖,只做大宗出货。 而且价格异常的低,比孙家坯布低了一成。 铺子的小伙计对外说,是因为今年年景好,棉花定然会大丰收,棉花卖不上价,棉纱、坯布价格定然会下降,所以我们卖得便宜。 孙贤听说后,在聚贤楼大摆宴席,满面红光地拿着酒壶挨桌劝酒,言语间是说不尽的得意。 “什么棉花大丰收,胡扯!”孙贤大笑道,“分明是没有染料染布,他们急着把手头坯布甩出去,好赔钱给襄阳侯。” “诸位放心,我家坯布明日起也降价,他降多少,我跟多少,叫他一匹布也卖不出去,那些布留着他自己打幡儿用!” “还是会长高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他的命。”胖掌柜谄媚笑道,“我看过不了几天,卫小九就哭着喊着求您饶命喽。” 孙贤冷笑一声,“饶他?做梦,别说昌盛布铺得给我关门,就是真定的姜家铺子,我也要收入囊中。” 众人觉得他是放狠话,并没当真。 另有人恭维道:“这叫杀鸡儆猴,给那些外地商人们瞧瞧,京城生意场虽大,想分一杯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席面上又是一阵大笑。 魏县织染行的人也来了,愁眉苦脸的陪坐末席,一直没上前搭话的机会。 酒过三巡,他终于等到一个空档,捧着酒杯过去敬酒,“孙会长,这事什么时候能告一段落?我们十七家染料铺子,染料全堆在库里不说,还得给卫掌柜赔违约金……” 孙贤拍着他的肩膀,“小老弟,再挺挺,昌盛布铺一倒,有能力接下襄阳侯府十万匹订单的只有咱们,我只怕你们到时候撑着喽!” 那人赔着笑了两声,又问:“姜夫人是赵侍郎的继夫人,赵家会不会出手帮他们?” 孙贤大笑:“赵大人比我还恨不得卫尧臣死呢!” 见过周太监之后,他就悄悄找了赵华,奉上一千两银子,说自己无意冒犯赵大人,只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击云云。 因有周太监的面子在,赵华收了银子,告诫他不要动姜家真定的产业,其它的,随便! 孙贤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周太监已然对姜家产业有了兴趣,他自然要听周太监的! 而且朝中弹劾赵华狎妓的奏本一个接一个,别看内阁压风声压得紧,只要他把赵华想独吞姜家的打算往周太监耳边一送,谁知道赵华侍郎之位还能坐多久? 孙贤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然而到了六月中旬,昌盛布铺又降价了,这次更狠,降到他家坯布的七成价格。 “降到六成半!”孙贤的心在抽抽,“我就不信他还敢跟。” 结果孙记刚降,昌盛布铺马上跟进,还比他家低半成,而且一下子放出十万匹布,差不多是孙记半年的订单量。 孙记收到的退单退货激增! 与此同时,棉花大丰收的消息已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孙贤急了,拍着桌子叫道:“他疯了不成?简直是把布往大街上白扔,姜家那对母女也够蠢的,就生生看着他祸祸!” 账房唉声叹气道:“东家快想想办法吧,退货的都排出去二里地了,铺子前面吵吵闹闹的,老百姓还以为孙记倒闭了。” “不退,降价,降到一半的价格!”孙贤的眼睛通红,“他就十万匹布,顶过这一阵咱们就赢了,找人往襄阳侯府散消息……就说卫尧臣想跑路。你再去买棉纱,通知织坊,日夜不歇,给我织布!” -- 第61页 账房嘴唇嚅动一下,终于什么也没说,深深叹息一声,走了。 三日后的傍晚,账房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进来,“东家,不好啦,不好……买不到,到处买不到棉纱,库存棉纱只能支撑到后天,后天……咱们就要停工了!” “怎么可能?!”孙贤霍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又重重跌坐回去,“棉纱呢,纱都去哪里了?” 账房咽一口唾沫,“都叫卫尧臣买去了,京城、直隶的铺子都没货,要买只能去南边,两广、福建那边,可太远了,一来一去至少几个月,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货。” 孙贤愣愣问:“他们哪儿来那么多钱?” “染料铺的赔款,听说还抵押了一部分铺子和田庄。” “那也不够啊。” “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到处都说棉花大丰收,您知道,什么东西量越大,越卖不上价,这棉纱价格是一路走低。” 账房一摊手,“倒让他捡了个便宜。” “定是那个臭喂马的搞的鬼!”孙贤咬牙切齿道,“人们也够傻的,他说丰收就丰收?就不知道求证求证?” 账房苦笑:“北边种棉花的少,看不出啥来。南边太远,等消息传过去,确认了再传回来,流言早传得沸沸扬扬了。老百姓不懂里头的弯弯绕,就盼着东西降价,说了他们也不会信,反倒说咱赚钱没够。” 孙贤瘫在椅子上,卫尧臣似乎站在眼前,笑嘻嘻看着他:“孙会长,被人掐住喉咙的滋味好不好受?” “卫小九!”孙贤恨得目眦尽裂,“还没到最后,我还没输!” 账房又是一声叹息:“东家,现在怎么办?退货的一直堵在门口不走,咱们铺子也没法开门啊。” “退、退货。”孙贤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气,扶着椅子扶手颤巍巍站起来,“我去求见周太监,请他老人家给我做主!” 转天拜帖递上去,还没等收到周太监回信呢,卫尧臣又放了五万匹布出来。 京城坯布市场一直是孙家把控着,这一下,几乎整个被冲垮了。 第30章 比的就是谁先撑不住 “他到底还有多少匹布!”孙贤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没个着落,“这样下去不行,他现在一匹布卖多少钱?” 账房答道:“二百四十文。” 孙贤眼前一黑,继而虚弱地挥挥手,“卖,赶紧卖,二百三十文,把库存赶紧清掉。” 账房愕然:“这价钱都不够当初买棉纱的钱,咱们可赔大发了!” “卖!”孙贤嘴边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两下,要哭不哭的样子,“再不卖,赔得更多。” “那……他如果再降价,咱们也跟着降?” “不降又能怎么办?坯布卖不出去,放在库里就是破烂,银子收不回来,工坊没有活钱转就是个死字!” 账房还想挣扎一下:“先缓缓,等您见过周太监再决定。没卫尧臣这么干买卖的,他就是想拖着咱们一起死,咱不能上他的当。” 孙贤捻着灰白的胡须,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发烫的脑袋才渐渐冷静下来,“也对,我让那小子搅得心神不宁的,周太监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账房道:“还没,不过他私宅的管家说口信已经送进宫去了,让咱安心等着。” 孙贤怎么可能安心,恍恍惚惚度过了一天一夜,转天终于盼到了周太监的回信:明日周太监出宫办事经过四条胡同,让他在胡同口候着。 因没有说具体时辰,孙贤生怕错过,天不亮就守在胡同口,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见周太监的轿子经过。 孙贤忙抢上一步,在轿前行礼,“爷爷,可算盼到您了。” 轿子停住,轿帘一掀,露出周太监那张瘦削的脸,四十来岁的样子,阴沉似水,“有事快说,咱家还要回宫复命。” 孙贤赶紧挑着紧要的说了,大意就是卫尧臣欺行霸市,扰乱了京城市面,京中同行苦不堪言,求他老人家出手惩戒云云。 周太监不为所动,“你反过来挤兑他不就行了?他低,你更低,他拼家底儿,你也拼。孙家名下不只有织坊,我记得你家还有茶山和田庄,抵出去和他拼啊。” 这话音不对!孙贤眉棱骨跳跳,赔笑说:“孙家好几房人,我虽然是族长,可那些……不在我手上。我想着快刀斩乱麻,直接从根儿上解决这事。” “哦,怎么说?” “您能不能和京城直隶等地的衙门打声招呼,禁止卖棉纱、坯布给姜家,也不准从姜家买坯布,咱们一头一尾掐死他。” 周太监静静听着,面无表情,“还有吗?” 孙贤说:“他的布价太低,就算加上运费也合适,量又大,周边几省也有商家跑到昌盛布铺趸布,您看,能不能把这部分人也给禁了?” “卫尧臣肯定把全副身家都压在这一仗上了,只要他一垮,姜家产业必定成为您囊中之物,真定府整个市场也是咱们的了!” 孙贤不断往外抛着诱惑,“不说别的,只要把侯府那十万匹蓝印花布的订单抢过来,就能狠狠赚一笔。” 周太监扯扯嘴角,“想的挺好,可咱家有几斤几两重咱家心里清楚,这忙我帮不上。” 孙贤愣了,脱口而出:“魏县那头也您一句话的事。” “魏县才多大?涉及到的商家有几家?”周太监冷哼道,“你这一杆子把京城和北直隶九府两州都扫进去了,甚至还有周边行省,咱家又不是老祖宗,没那么大的能耐。” -- 第62页 他口中的“老祖宗”是掌印大太监,也是他的干爹。 孙贤灵机一动,“能不能请老祖宗……” “放屁!”周太监喝道,“你有什么脸面请老祖宗出马?你当你是谁?自己不肯出血,动动嘴皮我们就得替你到处活动?给制造局干活的商家多了,要是个个都你这样,我们干脆管你们叫主子得了!上次帮你已是破例,自己不中用,别总指望别人替你擦屁股!” 耳朵轰的一声,孙贤软塌塌地瘫了下去,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东家,快起来吧,轿子都没影儿了。”账房过来扶他。 挂在西边的太阳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照得大地一片蜡白,孙贤却出了一声冷汗,傻呆呆盯着轿子远去的方向,忽道:“那小子要让土匪劫了就好了!” 这话当然是指卫尧臣,账房一惊,忙道:“咱们是正经的买卖人,不能沾惹□□!东家,不行与卫掌柜和解吧,咱不争蓝印花布的市场,他也别抢咱们坯布的生意。” 孙贤含恨忍辱爬起来,长叹一声,“晚啦,他就是个不吃亏的主儿,现在退让,以后我只能从他手里买棉纱了。通知下去,京城和外埠的铺子暂且关门,织坊停工整修织机……让我先静静,想想到底怎么做。” 清风徐来,明月皎皎,已是亥正时分,真定德盛楼被卫尧臣包了场子,本地的伙计们,管事的掌柜的,还有魏县十八家染坊主事的人都在。 席面热闹非常,尤其是魏县染坊的人,一个个争相给卫尧臣敬酒。 “我们都知道这俩月您实在艰难,可您非但把之前的货款给我们结了,还每月照付工钱,魏县提起您谁不翘大拇指,谁不夸一声仁义?” “就是,好歹有您给撑着,我们这些染坊才没关门,卫掌柜,我敬您一杯!” 卫尧臣笑着饮了酒,“咱们本来就是供销一体,你们不好,我也不好,再说我还有十万匹订单指着各位哪!” “本来干得好好的,大家都有钱赚,结果让那姓孙的斜插一杠子,搞得魏县织染行乌烟瘴气,我们染坊差点和染料铺子打起来。” “卫掌柜,咱们还染布吗?这俩月染料铺子没生意做也是着急,孙家被您整得够呛顾不上他们,有两家托我探探您口风,想重新供货,可听说您把坯布都放出去了,没坯布,染不成啊。” “让他们过来找我商议。”卫尧臣晃晃手里的酒杯,“诸位放心,我手里有棉纱,找织坊直接代工就成,再去南边收点布上来,嘿嘿,不出三日,老几位就得铆足劲开工!” 隔天就有染料铺子的人求见,卫尧臣不跟他们客气,把价钱在原有基础上又压了一成,货款押后四个月,条件不可谓不苛刻。 即便这样,仍有不少染料铺子偷偷摸摸找他重签契书。 没办法,孙贤摁头不让他们供货,但不接收他们的染料,顶多给点零散的单子,连着这么多天没生意,搁谁谁受得了? “比的就是谁先撑不住,说到底孙贤没胆子打这场烧钱大战。他和钱掌柜一样,习惯守成不变,但凡手段激进一点,就心生怯意。也是这么多年他上头有人罩着,生意做得太平顺了,如果他真狠下心用所有家当和我搏一把,没准我就输了。” 卫尧臣细细看过账本,和姜蝉道,“我想再抵押一部分铺面田庄,趁着棉纱价格低,赶紧购进一批压仓,如果八九月份再买,大家一看根本没大丰收,那时棉纱价格肯定会涨。” 姜蝉把印鉴往桌面上一放,大气道:“拿去!” 如此干脆!卫尧臣握着那枚印鉴,只觉心里一阵酸热,长吁口气笑道:“我还有个打算,姜家虽然也有织坊,但是太小了,只有一百架织机,我想再建二十座织坊,三千架织机。” 姜蝉讶然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黎婆婆织布的手艺?” “她老人家肯赏脸指导最好,若不能也没关系,咱自己能织布,就不怕别人从源头卡咱们,只有咱们卡别人的份儿。这是银子不凑手,不然我还想买棉田,直接来个一条龙,谁也别想从中间做手脚。” 姜蝉听了直笑:“一样样来吧,想把孙家解决了再说。孙家铺子全关门了,咱们要不要把坯布的价格抬上去?” “咱们有低价棉纱,把成本拉低不少,没怎么亏,倒不用急着抬价。” 卫尧臣沉吟半晌,慢慢说:“明天开始卖蓝印花布,回拢银子,让京城伙计盯紧孙家,如果他们开张,立刻放低价布冲他,他若跟着降价,咱就收了他的布,转手染成蓝印花布卖出去!” 姜蝉想说什么,忽见袁嬷嬷在门外露了下头,忙让她进来,“卫掌柜不是外人,你尽管说。” 袁嬷嬷悄悄打量卫尧臣一眼,“赵家来人,要撤一万两银子的股金。” “撤不了。”姜蝉淡淡道,“赵家的房子地我都抵押出去了,他们最好盼着姜家不要倒,否则他们就得住大街上去。还有,告诉来人,姜家不管饭。” 袁嬷嬷想笑,又忍回去了,“他们还给夫人捎来老爷的信,我给拦下了。” 姜蝉连拆都没拆,直接放烛火上烧了,“把赵家要撤股的消息告诉母亲,旁的,一概不提。” 袁嬷嬷回去照着吩咐一说,姜如玉更是难过,抱怨道:“蝉儿被奸商挤兑,老爷不管,还要火上加油!当初说好了定会护我们母女周全……他官居三品,又管着户部,但凡和下头衙门打声招呼,蝉儿也不至于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 -- 第63页 说着说着,又提起来上门认亲的母子俩,听说还在庄子上养着,不免生一顿闷气,对赵家更加不满。 如此僵持了半个多月,七月初,河南、山东陆续进入采棉花时节,老天作美,竟真是丰收之年! 孙贤憋了一口气想打个翻身仗,早早派人去产地收棉花。 但任凭谁也没想到,黄河突然多处决堤,一夜之间连淹十三个县,洪水倒灌,别说普通老百姓,就连在山东公干的刘知府和薛御史都不知所踪。 这两地是北方主要棉花产地,万亩棉田被淹,全无收成,一时间,棉纱价格飞涨,坯布价格也跟着翻了两番。 孙贤几近崩溃,和他同样濒临崩溃的,还有赵华——李首辅已经半个月不见他了,而弹劾他狎妓的奏章也递到了御前。 姜蝉也在忙着,忙着捐钱捐粮。 大量的灾民涌入直隶,七月半刚过,真定府郊外已经聚集了上千名饿得面黄肌瘦的灾民。 第31章 一锅端 每到冬季,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缙绅人家都会捐钱捐粮施粥,到了日子派管事带人去粥场帮忙照应,这些事姜家已是做熟了的。 不过这次有点不同,知府夫人亲自下场施粥,如此一来,下面的官宦夫人们、士绅太太们怎能不照做? 姜如玉也该去的,但她身份有点不尴不尬的,说是侍郎夫人,可赵华一直没给她请诰命,人家可是四品诰命夫人,见了面该怎么论? 姜蝉劝她不要去,自己替她去就成,“省得抢人家的风头,平白生了间隙。” 姜如玉喜欢清静,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自是听了女儿的建议。 因上辈子老宅毁于流民之手,姜蝉对这些灾民很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打算随大流走一趟就回来,兼之这种场合实在不易精致打扮,便只穿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脸上也没擦脂粉。 赈济的粥场建在城门外,四面高墙内乌压压一片棚屋,高墙旁每隔三丈就站着一个手持兵戈的岗哨,空场上是蓬头垢面的人群,不时发出吵闹声,叫骂声,还有孩子们的哭声。 姜蝉看了,不由暗暗佩服官府安排得好。这里地方大,又背靠滹沱河,洗洗涮涮的方便,而且有衙役维持秩序,流民们见到穿官服的免不了生出几分畏惧,不易生事。 她和几户走得近的人家打过招呼,便去了自家粥棚那里。 姜家粥棚早就支起来了,两口大锅咕嘟咕嘟冒着泡儿,隔老远就闻见一股米香味,棚前挤着一堆人,行不成行,列不成列,散乱地站成三四路,一个个不耐烦地敲着手里的碗。 当当当一阵敲钟声,郑管家站在凳子上大喊道:“排好了,排好了,拿好手里的签字。红签两勺,白签一勺,不许挤,不许插队。” 签子是按人头发的,红签表示成年人,白签是小孩。 吵吵叫叫的人群安静了点,人们依次上前,交签,盛粥,有的就地就吃了起来,有的小心翼翼端着碗往草棚那边走。 姜蝉叹息道:“这些粮食只能救得他们一时,粥场也不可能一直摆下去,往后的日子才叫难呢。” 金绣道:“洪水退了他们不回家?朝廷肯定会免了他们的税赋,日子虽苦,熬过去就好了。” “地里的庄稼全被淹了,房子冲垮了,辛辛苦苦一辈子,燕子啄泥般攒下的那点子家当全没了……回去,也是个死字。”一个瘦巴巴的老妇人从旁插话,满眼的绝望。 “我们那里受灾严重,县衙的泥都一尺来厚,更别提我们庄户人家。”有个庄稼汉接话道,“地契都找不着,家里的地还不定被谁占了去!就算重新划拉给我们一块地,没钱买种子也是白搭。” 姜蝉怔楞了下,问:“这么说你们都不打算回家?” 周围几人都是摇头,“能回家谁不想回家?可老家的灾民更多,我们逃荒出来,那一路上都是饿死的人!留在这里还有口饭吃,回去就可能饿死。” 姜蝉长叹一声,不言语了。 排队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但见有个老者哭喊:“做什么抢我的签子?还给我!你还给我!” “去你的!老子从地上捡的,到老子手里就是老子的。”一个身穿黑色短衫过膝裤的壮汉用力一推,那老者“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老者抢地大哭:“那是我掉的啊,我的!你凭什么抢我的?我家小孙女三天没吃了,你不能抢我的啊!” 那汉子又是一脚踢过去,骂骂咧咧:“你孙女没吃关我屁事,老子还没吃饱呢!就你们这种老的小的,什么活计也干不了,吃个屁吃,早死早超生。” 看得姜蝉的怒火蹭蹭往上窜。 旁边的人忙劝:“姑娘别去,这柴元浩是粥场一霸,到处抢人东西,不给就打,偏又会巴结差役,把头的吏目睁一眼闭一眼的纵着他,我们都不敢招惹他。” 姜蝉冷笑道:“我就见不得欺负老人孩子的,什么东西,也敢称一霸?金绣,叫人去!” 说罢,她提脚上前,挡在那老者前面,厉声喝道:“把签子还给人家,往后也不许你再来此处喝粥。” 她的声音非常冷,柴元浩不由倒退一步,上下打量姜蝉半晌,因见她穿得简朴,头上的簪子也是银的,只当是粥场帮佣,并没当回事。 “你算老几,你不让我来我就不来?呸!”柴元浩恶狠狠地挥着拳头,“滚远点,小心爷爷揍扁你的脸。” -- 第64页 姜蝉下意识往后躲,身旁的两个粗使婆子立时护住了她,却见一只大手从旁伸出来,牢牢攥住柴元浩的手腕,接着咔嚓咔嚓两声,他的胳膊就以怪异的姿势反拧在背后。 剧痛之下,柴元浩哎呦哎呦叫着,一点点被迫跪了下去。 “想死?我成全你。”卫尧臣声音很低,却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压得周围人声一静。 “我家的粥棚,我说不许你来,看哪个敢施粥给你。”姜蝉睃了一眼急匆匆赶来的郑管家,“听清楚了?” 郑管家忙不迭道:“回大小姐的话,听清楚了。” “杀人啦,姜家杀人啊!救命,大老爷们救命!姜家仗势欺人,不给灾民吃的,要把咱们灾民都轰走!”柴母冲过来,抱着卫尧臣的胳膊张嘴就咬。 卫尧臣心头火起,一脚踹了过去。 “娘——”柴元浩怒吼,“好你个姓姜的,爷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卫尧臣话不多说,手上用力,柴元浩的胳膊顿时脱了臼,他倒也硬气,疼得嘴唇发白满头大汗,却是硬撑着没昏过去。 吏目带着衙役过来了。 姜蝉道:“他再敢闹事,直接扭送衙门,这点面子,府衙的老爷还是会给姜家的。” 吏目不敢得罪她,赔笑道:“那是自然,姜家粥场绝不会再出岔子。”接着轻轻踢柴元浩一脚,“还不快滚。” 柴元浩单手扶起老娘,恨恨盯视姜蝉一眼,拨开人群走了。 不等人们有所反应,卫尧臣就示意姜蝉和他出去。 他拧着眉头说,“有事别自己出头,前头那么多姜家的人,你吩咐一声就能解决。” 姜蝉赧然:“我最恨恃强凌弱,一下子没压住脾气,下回知道了。” “还下回?”卫尧臣摇摇头,忽然莞尔一笑,“果然还是你,见到不平事就想伸手帮一把,当年也是这样救下我的。” 姜蝉调皮道:“还好我救下了一棵摇钱树。” “多少钱也还不了你的恩情,要不是你,我或许杀人当土匪去了。” 卫尧臣轻声说,话锋一转,望着乌泱泱的人群道,“粥场太乱,我在附近走了一圈,发现这里面混着好些个膀大腰圆的人,根本不像灾民,你以后不要来。” 姜蝉感慨道:“多少人因这场灾祸受难,咱们却因此发了财,这钱赚了也烫手,咱们得想办法帮他们一把。” 卫尧臣明白她指的是库存的棉纱坯布,因笑道:“我已有粗略的计划,容我细细琢磨两天,而且光凭咱们办不成,还得指望官府出面。” 姜蝉深知他的脾气,不考虑周全绝不会说出来,也不追问,只问他什么时候得空,想请他家里人来姜家坐坐。 卫尧臣脸色微变,支支吾吾敷衍过去,到底也没说何时有空。 暮色笼罩大地,各家的粥棚熄了火,刷锅收拾柴火,锁棚子回家了。 柴元浩顺着墙角一路溜过来,边走边四处寻觅,看谁家还有剩的,可找了大半个时辰,别说剩粥,连个剩米粒都没找到。 腹中饿得犹如火烧,他咽不下这口气,来到姜家粥棚,心道你不让我吃,我就把你的锅砸了,谁也吃不成! 哪知刚撬开门,就看见郑管家带着俩人过来,低着头,边走边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急忙躲进柴火堆,但听郑管家的声音难掩焦急,“怎么就丢了,一整串的钥匙,大门二门外院内院的都在上面,这可怎么好!” 旁边有人说:“找了这半日也没找到,许是忘在宅子里,要不咱们回去找找看?” 郑管家唉声叹气的:“急死我了,一夜之间把锁全换了又不可能,我担心出事。” “出不了事,就算有人捡到,上面又没名字,谁知道是姜家宅子的钥匙?您要实在不放心,今晚多派些人守着也就是了。” 门关上了,声音逐渐远去,柴元浩从柴火堆里爬出来,身形一顿,目光落在大锅下头。 莹莹闪着一点两点的黄光,正是一大串铜钥匙! 他两眼放着绿幽幽的光,激动得嘴角一抽一抽的,姜家的人绝对想不到,钥匙竟然被他给捡到了! 柴元浩喜不自胜推门出来,寻到几个和他常厮混的混混儿,打算摸进姜家偷点东西。 那几个混混儿又叫来另几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不知怎的一合计,就成了要干票大的。 趁城门没关,这十来个人装作帮差役搬运东西,混进城中,等到月上中天,他们便悄悄摸到姜家后门,试了试,果然打开了门。 老天爷都在帮忙,门房不在!他们一路摸进后园子,不料墙上忽然翻下数道黑影。 双方均是一怔,柴元浩第一反应就是惊动护院了,抄起棍子就砸。 那方人马不甘示弱,亮起大刀就迎上来。 奇怪的是,这两波人都没有大声叫嚷,无声地在黑暗中厮打,似乎都害怕惊动别人。 黑黢黢的树影里,钱掌柜也看呆了,对旁边的卫尧臣轻声道:“这些人哪来的?” 卫尧臣回头扫了一圈,自己的人都在,冷笑道:“管他哪儿来的,咱们都给他包圆喽!” 第32章 云开见月明 刀片横飞,棍棒满天,那两拨人身上都挂了彩,即便这样,后园子也听不到嚷叫的声音。 打着打着,他们也慢慢觉得不对劲,且不说对方手里没有灯笼火把,遇见盗匪,巡夜的护院们应该敲锣示警大声喊叫着报官。 -- 第65页 为什么一声不吭?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脸,清幽的银辉洒落下来,蔼蔼瑞光中,一群人住了手,目瞪口呆看着对面的人。 粗布麻衣,体格精壮,一个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哪像护院,分明都是一路人! 柴元浩捂着肩膀的伤口问:“里码人,外哈,报个蔓,勾道关子,砸窑拉篇子?” 他说的是道上的黑话,意思是我们都是同行,我们是外地来的,你是哪个山头的,不如合伙烧了这家,咱们分钱了事。 对面的人互相看看,领头的答道:“接财神,摘瓢,单搓。” 我们干的是绑票杀人的买卖,不对路,各走各道。 柴元浩听懂了,一拱手,刚说个“请”字,却听一阵震天锣响,暗影中忽地亮起无数火把,四面八方捉贼声不绝于耳,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 还没等他们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接到报案的官兵们也赶到了,和姜家的人手里应外合,不消半个时辰就把这群人包了饺子。 因涉及流民作乱,真定知府很重视此案,不出三日就审出了结果。 这两拨各自有幕后主使之人,其中一个就是郑管家。据他交代,姜蝉一味重视卫尧臣,处处打压他这个大管家,因此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主家。 恰好柴元浩和姜蝉起了冲突,他就想借此人之手除去姜蝉,钥匙是他故意掉在那里的,和柴元浩同来的几个贼人也是他安排的。 杀了姜蝉,放火一烧,什么痕迹也没有,事后再推到流民头上,他不受一点牵连! 可万万没想到,姜家早暗中监视上他了,更没想到,柴元浩他们竟碰上另一伙盗匪,拼了个两败俱伤,倒让姜家捡了个便宜。 但任凭推官怎么审问,郑管家一口咬定与他人无关,尽是自己一人所为,过完堂画了押,当天晚上就用裤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这话姜蝉根本不信,想上辈子老宅被流民烧毁,郑家下落不明一事,加上郑管家的孙子又在赵家族学进学,她很难不把这场乱子和赵华联系起来。 姜蝉好奇赵华到底许给郑管家什么好处,让他死心塌地为赵家去死。 卫尧臣道:“我倒能猜到他几分心思,奴杀主,凌迟处死,罪无可赦。反正也是个死字,与其供出赵华让自家人失去庇护,还不如让赵华承情,护住他的儿子孙子。” 姜蝉不住摇头:“那他可打错算盘了,赵华恨不得斩草除根,杀人灭口,怎么会留个把柄给我们?” “涉及到三品大员,又是李首辅的学生,知府估计也不愿牵扯太深,不然郑管家能在监狱吊死自己?可也不能叫赵家好受,柴元浩要用起来,这人罪不至死,我想个法儿把他弄出来。他冲动易怒,好记仇,知道被赵家利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卫尧臣眼中闪现出杀意,却是转瞬即逝,继而摸摸脖子,笑道:“我的人头才值五百两?”语气饱含不甘,很有点意难平的意思。 拿大刀的是孙贤雇的土匪,出价五百两要卫尧臣的脑袋! 提起这事姜蝉更是生气,“姓孙的真真儿的阴损,这回决不能放过他,定要让官府拿了这个老混蛋!” 卫尧臣淡淡一笑:“棉纱涨价只是一时的,等官府腾出手来,肯定会平抑市价,他乱了阵脚自己作死。孙家最大的靠山是织造局,这案子一出,织造局为了名声也不会和孙家继续往来,不止孙家织坊,他们的茶叶丝绸生意也完了。” 姜蝉眼睛一亮,“且不说蓝印花布,没了孙家,京城的坯布市场……” “也是咱们的了。”卫尧臣背着手在屋里转悠来转悠去,“要抓住这个时机,彻底掌握北直隶的坯布市场,光有织坊不够,如果也有棉田……” 姜蝉忽道:“直隶种棉花的不如山东河南那边多,可惜他们遭了灾,你看能不能参照你和染坊的合作方式,咱们也和那些棉农签契书,咱们提供低价的种子肥料,他们可以赊账,等有了收成再还,也算把棉纱飞涨的红利还给灾民。” 卫尧臣其实已经想到了,但还是一脸惊喜地拍手叫好:“还是东家想得周全,明天我去府衙探探口风,这事若是办成,姜家的声望会更上一层楼。” 的确,高知府听了也连声叫好,城外的灾民越聚越多,赈济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少,他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爆发民乱。 都说故土难离,有姜家这条建议,无形中给灾民提供了灾后耕种的保障,他们肯定愿意回家。 高知府抚着灰白的胡子笑道:“受灾县有本官联系,定无任何不可,卫掌柜,此事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若能办好,本官为你奏请旌表。” 卫尧臣忙道:“全赖大人提携,不过这主意是我东家想出来的,我就是照吩咐做事。” 高知府不禁感慨一声,“刁奴弱母,姜家小姐也是艰难,也幸亏她是个有主意的,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好日子就要来了。” 知了幽幽长鸣,窗外树荫浓翠欲滴,熏风掠过,树叶沙沙的响,庭院内一片静谧。 姜家母女都怕热,墙角摆着两盆冰,屋里没有旁人在,很静,只听见姜蝉和缓的声音慢慢流淌着。 “……事情就是这样,好在两个大掌柜警醒,没叫歹人算计了咱们去。” 她说得波澜不惊,姜如玉听得心惊肉跳,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脸像窗户纸一样白。 -- 第66页 “他受了我姜家三代的恩,背主忘恩,狼心狗肺的东西,吊死真是便宜他了!”姜如玉骂道,“气死我了,把郑家的、他儿子媳妇一家子全发卖出府,卖得远远的!” 姜蝉忙安抚几句,待她怒气稍平,又道:“郑家的也跳井死了,他儿子媳妇留在赵家没跟咱们回来,估计早就想好了脱身之计。娘,您还没觉出什么来?” 姜如玉一怔,紧接着脸由白转青,许久才道:“若赵家来人,叫门上挡回去。” 姜蝉长长吁出口气,提议道:“现今城外都是灾民,城里讨饭的也多了起来,乱糟糟的,您不如去西山别苑避暑,那里有山有水的,又清净又凉快。” 姜如玉想了想,同意了。 接连几场雨过后,溽热难耐的盛夏逐渐转凉,听说洪水已然退去,聚集在真定城外的灾民也有了返乡的意愿。 家里种田的还好点,回去可以补种些玉米花生救急,棉农却犯了难,虽然官府承诺,姜家来年开春会发放棉种,帮助大家重新把棉花种起来,但是距开春还好几个月,这段时日他们没有生计。 所以仍有一部分人不愿意走。 很快姜家又放出消息,他们通州的织坊很快就能开起来,现在正缺人手,预备收一批灾民,挑着心灵手巧的学织布,有把子力气的男人干粗活。 如此又解了高知府的燃眉之急,纵观周边几个州府,唯有真定这场流民潮中应对得当,流民顺利返乡,无有乱民生事,无有本地商家大户受损,甚至还帮助灾地解决赈济问题。 当然,若没有盗匪之事就更完美了! 高知府对姜家大为改观,不知不觉中也对赵华生出怨怼,老于世故不提而已,不过他也有他的方法,上了封奏折,大书特书姜家在此次赈灾中的仁义之举,硬是给姜蝉请下了“义商”的旌表。 姜蝉和赵家不合在京城早已众人皆知,这个旌表一下来,好像一巴掌扇在赵华脸上,啪,又脆又响。 弹劾他狎妓的奏章也递到御前,加之户部一直解释不清国库亏空的原因,龙颜大怒,赵华罚俸三年,调任鸿胪寺少卿。 从有实权的肥差到闲职,从正三品到从四品,连降三级,满朝上下瞧明白了,这位赵大人不仅失去首辅的庇护,更没了圣眷。 于是姜蝉再回到京城时,隔壁赵家大门紧闭,无一人来找她催要股利。 刘婉娘仍是第一个上门造访的,顽笑道:“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怪不得叫‘蝉’。” 姜蝉笑道:“快别说了,我名字是祖父给取的,他满心盼着是个孙子,结果是我投生到姜家了。你说他能不心烦?恰好是夏天,知了叫得呱噪,他就给我写了个‘蝉’字。为这个,我娘没少和他生气。” 刘婉娘讶然道:“你生辰是几月的?我可是错过了?” 姜蝉挥挥手:“这些日子又是流民又是盗匪的,哪有心思办生辰,吃了碗凉面就算过了。话说你父亲如何了?” 刘婉娘直叹气:“我爹遭了大罪,谁也没料到突然决堤,那水铺天盖地就扑过来,我父亲不会水,幸好薛御史在旁边拉了他一把,两人扒着门板漂了一天一夜,才算叫人给救上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姜蝉双手合十向空中拜了拜,“两位大人都是好人,菩萨必会保佑。” 刘婉娘脸上也露出庆幸的表情,“那几天我家天都要塌了,连我继母都没了气势。我父亲也受惊不小,自从回来,整日睡不安稳,长吁短叹的,总说那里的老百姓太惨了。” 姜蝉没见过洪水过后的惨状,但看过逃荒过来灾民们的样子,也是一阵唏嘘。 停了片刻又想到一事,刘知府尚且如此,那爱民如子的薛御史岂不更甚? 她琢磨了一晚上,翌日前晌,就带着小秀去了薛家。因薛家人少,小秀又时常去的,姜蝉没有提前下拜帖。 大门虚掩,小秀拍了两下门,高声笑道:“婆婆,我来看你啦!” 姜蝉提起裙角迈过门槛,不料院中立着两个男子,听见动静,转身望了过来。 一个是薛御史,另一个神色清冷,见是她,微微挑了下眉。 却是刻意被她遗忘的苏俊清。 第33章 酸了吧唧的 白云的阴影慢悠悠从他身上飘过,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天地间显得很静。 苏俊清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淡淡的,笑也不笑,就像是澄澈的湖水中倒映的远山,很美,很远。 长风绕过,袍角在空中飞起一个美妙的弧线。 他的声音泛起波澜:“啊,是你啊……” 仿若上辈子,他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意外发现身旁素腕秉烛的人是她一样。 姜蝉挪开视线,心中那丝酸涩还没冒头,就被她强摁了回去。低头与他二人见过礼,只说看望谢夫人和小小姐。 薛峰刚得一女,这段时日陆续有人过来拜贺,先是道了声费心,又说:“你应知道我家的规矩,这些东西你拿回去。” 姜蝉指着小秀手上的篮子解释说:“不过是两斤红糖,二十只鸡蛋,另有一包松糕,是自家厨房做的,统共没俩钱,亲戚间走动也不止这点东西呢。大人,不至于让我拿回去吧?” 薛峰闻言一顿,还未答话,黎婆婆的声音隔窗传来,“收下吧,算作小秀学织布的束脩。” -- 第67页 姜蝉忙提脚进屋,却听身后苏俊清道:“再考虑一下,家母一直盼着你们过去。” 他们竟有私交?姜蝉一怔,他母亲姓谢,薛大人的妻子也姓谢,莫非是同族? “婆婆,你们要走吗?”小秀轻呼一声。 屋里干干净净的,除了两只待客的茶杯,不见一点摆设,帷幔床褥什么的也都收拾起来了,当中地上摆着两个箱笼,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四个包袱。 黎婆婆示意她们坐下,“京城事务繁杂,开销又大,我老婆子住不惯,打算带儿媳孙女回松江老家去。若你们晚来半日,许是碰不着面了。” 千里之遥,路上起码要走一个月! 刚出月子,大人孩子都需要精心照护着,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姜蝉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庭院中,薛峰的目光落在里屋的窗扇上,满是不舍,神情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黎婆婆为人固执刻板,却不是搓揉儿媳的人,况且这个孩子是薛家盼了很久才来的,更不会随随便便不当回事。 定有不得已的理由,让薛家母子做出这个决定。 一阵婴儿啼哭,接着是谢氏温柔的哼咛声,慢慢的,里屋安静下来,但谢氏始终没有出来。 姜蝉定定神,温声道:“有一事求婆婆帮忙,我家在通州开了织坊,招的都是这次水患的棉农,他们也会织布,但到底不精,可否请婆婆把织布的一些窍门指点指点他们?” 黎婆婆笑了笑:“小秀早把织布手艺学了个八、九成,多练几日,指点织工不成问题——你是不是想请我们去通州长住?” 姜蝉赧然道:“也有这层意思,此去松江路途遥远,你们老的老,弱的弱,再加上刚满月的孩子,若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也耽误成大病,那可就不美了。” “更要紧的是那些灾民有了生路,布织得越好,他们挣得越多,这一秋一冬都能挨过去!一就三便,婆婆就应了我吧。” 黎婆婆犹豫了会儿,仍是摇头:“你和赵家积怨太深,恨得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吃了对方,我不想让人说闲话,影响我儿的声誉。” 姜蝉愕然,怎么又和薛御史的声誉扯上关系了? 门外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苏俊清立在廊下,清朗的嗓音清晰地传入堂屋。 “老安人有所顾虑是对的,可姜家不一样,她有朝廷颁赐的‘义商’旌表。况且清名何人不知,皇上都夸他严峻奉公、刚劲忠介,岂是奸诈小人几句谣言就能污蔑的?” 他的视线在姜蝉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薛峰:“你从灾地回来的,那里的惨状你比谁都清楚,有能力帮助那些灾民,却顾忌仕途官声选择漠然视之,这可不是薛青天的作风。”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薛峰一时语顿,堂上坐着的黎婆婆脸上也快挂不住了。 姜蝉惊讶得不得了,一向鄙夷商户满身铜臭气的苏俊清竟然替自己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忍不住拿眼去瞧他,但那人立刻扭过脸去,有意无意地错开了她的目光。 恰在此时孩子又哭了起来,黎婆婆忙起身去了里屋。 姜蝉心里掂掇一阵,起身与薛峰道:“耳闻不如亲见,大人若不放心,不若去织坊瞧瞧,觉得不好,婆婆她们只管从通州坐船南下,不耽误事的。” 薛峰明显松动了,但眼睛还是盯着里屋的门帘,想是要听母亲的意思。 差不多一盏茶功夫过后,黎婆婆挑帘出来,“我和你媳妇商量了商量,京城是决计不能呆的,但囡囡太小,姜小娘子说得也有道理,就去通州看看。” 姜蝉闻言大喜,立时吩咐下人去安排车马事宜,因薛家行礼都收拾好了,刚过晌午,一行人就出了城门。 薛峰护送老母妻女倒也罢了,苏俊清竟然也跟着! 越来越看不懂他,索性不去想。姜蝉放下车帘,沏了碗红糖姜茶递给谢夫人,试探问道:“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上马车的时候,姜蝉刻意让小秀陪黎婆婆坐头一辆,她和谢夫人坐第二辆,谢夫人爱女心切,或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果然,谢夫人连连叹气,“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囡囡父亲什么话也不和我说。婆母只说他在办一件大案,好像和决堤有关,又说和库银有关。因涉及的人太多,我们在京城,他多有顾虑,免不了束手束脚的,婆母就打算离开这里。” 姜蝉脑中光亮一闪,赵华肯定牵扯进去了,不然黎婆婆不会说影响薛大人官声的话——若判定赵华有罪,她们又在姜家织坊借住,说不准就有人造谣薛大人审案不公。 想那苏俊清也清楚此中缘由,所以才说出那番话。 思及至此,姜蝉的心情又复杂几分。 谢夫人轻轻拍着女儿哄睡,“孩子太小,我不愿意却也无法,我和苏家夫人沾点亲,人家特意给我们安排了住处,婆母和囡囡父亲都不答应。还好你来了,只盼着他们能改变主意……” “会的。”姜蝉的语气坚定,像是下了某种保证,“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天已黄昏了,迎着缤纷的晚霞,一行人来到一处高轩的黑漆大门前。 好大的前院! 东西两边都是高大的织坊,轰鸣的织机声不绝于耳,当中的空场堆满了织好的坯布。 -- 第68页 两个账房提笔勾勾画画,不时在本子上记一笔,伙计们或扛布装车,或搬运入库,忙得不可开交。 人们忙着,笑着,处处充满生气。 看到这幅景象,薛峰冷霜似的脸泛上温和的暖意。 姜蝉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卫尧臣,他和伙计们穿着一样的褐色短衣,边干边大声指挥着,满头大汗。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弯腰扛起布,看着他叉腰和伙计们大声说笑,看着金灿灿的余晖辉煌地洒落在他的身上。 “东家!”他扭头望来,眼中迸发出惊喜,三步并两步跑来,“怎的也不说一声,我好提前接你。哎呀,黎婆婆你们也来了,这可真是稀客!” 薛峰与他介绍:“这位是苏御史,听说姜家收了灾民开织坊,也要来瞧瞧。” 卫尧臣颇为意外,打量苏俊清几眼,拱拱手算是见了礼。 姜蝉冲他使了个眼色,笑道:“叫几个人,把马车上的行礼搬到后院。” 二人极其默契,姜蝉一个眼神过去,卫尧臣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他大声冲院内嚷道:“先都停了,让贵客过去。张三张四,你们两个搬行李,老吴,叫伙房炖肉炖鱼蒸白面馒头,大伙儿辛苦,今晚上放开了吃!” 伙计们齐齐叫了声好,很高兴。 织坊里也听到动静,有个管事模样的女工探出头,笑问道:“掌柜的,有没有我们的份儿?” 卫尧臣回道:“你们是头一份,吃剩了再给汉子们吃。对了,老吴,咱织工家里有孩子的也叫过来吃,咱们不缺那几口。” “小秀,搀着婆婆往里走。”姜蝉吩咐道,小心虚扶着谢氏的胳膊,“我们这工坊是前场后院,后院单独隔了几个院子,大管事账房合家住着。” “后院外面是织工伙计们住的地方,大多是水患的灾民,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卫尧臣补充道,言下之意,这座织坊里里外外安全得很。 说话间已经穿过前院,过了一道穿堂,转过游廊,绕过一面影壁,便觉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带亭台水榭的庭院,曲曲折折的回廊架在池塘上,岸边绿柳成荫,各色鲜花密密编起花墙,浓绿中灿花纷呈,说不出的清丽轩朗。 黎婆婆脸色变了变,看了一眼儿子,“太贵气,不是我们能住的地方。” 薛峰也停下脚步,“这样的房子,一个月需要多少租金?” 姜蝉微微叹口气,又开始解释了:“其他管事住的也是这样的院子,不同的是这处更幽静,至于租金,薛大人快别寒碜我了。婆婆那手织布的功夫,多少钱也买不来,说起来还是我占的大便宜。” 黎婆婆和薛峰对望一眼,还未说话,苏俊清接言了:“姜小姐这话实在,老安人安心住着,我母亲知道你们住在姜家也放心——也是帮了我的忙。” 黎婆婆看看谢氏怀里的孩子,终是点了头。 姜蝉大喜,看向苏俊清的眼神也带了几分笑意。 卫尧臣的目光在他二人中间转了一圈,有点酸溜溜的,听苏俊清的意思,苏母应该很了解姜蝉,也很相信姜蝉的为人,难道她们交情很深? 可姜蝉从没和他提起过苏家! 第34章 一切为了她着想 因摸不清对方的路数,卫尧臣脸上一直笑嘻嘻的,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来。 他手脚麻利地帮着黎婆婆把行礼归置好,不忘吩咐小秀:“告诉伙房把我和东家的饭也摆在这里。” 黎婆婆却道:“不急吃饭,先去织坊看一看。” 卫尧臣知道她脾气古怪,也不生劝,留下小秀照顾谢氏母女,一行人呼啦啦去了织坊。 此时天色将暗未暗,织坊也快到散工的时辰,大部分都从织机上下来了,收拾棉纱,整理织好的布,也有几个织工还在苦干。 黎婆婆立在织机旁边看了会儿,摇摇头,摸了摸织好的坯布,又摇了摇头。 那布比不上松江布,可织法细密,摸上去很厚实,也算得上不错了。 那织工人很机灵,“我们在家也织布,织得也不差,但和别家好布一比还是差点,听账房说卖不过人家,急得我们觉都睡不好。看得出您是行家,能说说我们的织法哪里欠缺吗?” 黎婆婆不答反问:“卖好卖不好,是掌柜的该操心的事,怎么你们还担心得睡不着?” 另一个抱着棉纱的织工从旁插嘴:“老人家有所不知,我们在染坊入了股的,不光拿织布的工钱,年底还能拿织坊的分红,自然是卖得越多越好了!” 黎婆婆和儿子互相对视一眼,这次薛峰先开口问了:“卫掌柜,你说他们都是灾民,灾民何来的银子入股?” 先前的织工抢先答道:“东家送给我们的股金,每人十两银子呢!” 这事姜蝉并不知情,探究似地望向卫尧臣,卫尧臣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苏俊清注意到他二人间的小动作,眉头微皱,看卫尧臣的眼神多了几分质疑。 听了织工的话,薛峰更奇怪了,“光织工瞧着就近两百人,还不算外头干粗活的伙计和账房,每人十两,至少白搭进去两千两的股金,姜小姐出手好大方!” 一直沉默的苏俊清忽道:“你们识字吗?” 在场的织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摇头。 苏俊清脸色稍冷,对卫尧臣说:“把他们签的契书拿来我看看。” -- 第69页 姜蝉早听出他们对自家的不信任,却不好说什么,苏俊清偏又往枪口上撞,登时忍不住斜睨他一眼。 要不是看在他刚才帮自己说话,她都要忍不住反唇相讥了! 苏俊清怔楞了下,嘴唇嚅动两下似是想解释一二,但瞥见旁边的卫尧臣,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卫尧臣哈哈一乐,命人去取契书,“不怪苏大人多想,有那么一种人,专挑不识字的灾民下手,许以高利哄他们签下卖身契,卖到矿场、纱坊等地,关起来做工做到死。” 姜蝉一听,心里那股烦躁更甚,说的话也愈发犀利:“苏大人什么意思?是说姜家是坑蒙拐骗的奸商吗?都说君子坦荡荡,苏大人有话直说便是,何必暗搓搓地瞎怀疑人。” 苏俊清从没受过别人这等奚落,脸腾地红到耳朵根,深深吸了口气,须臾又恢复成那副淡漠的样子,不疾不徐吐出一句话:“职责所在,见谅。” 薛峰忙道:“返乡的灾民不足三成,大片大片的田地荒着没人打理,当地的衙门头疼。大量灾民成了流民,附近几个州府的衙门也头疼。上谕明令详查,苏大人是主办的官员之一,见到了不免多问几句。” 姜蝉不说话了,只是脸色仍不大好看。 账房很快拿过来契书,薛峰从中抽了十来张看过,点点头,递给苏俊清。 苏俊清看得很仔细,大约两刻钟后才把契书放下,“没有问题。” “这下婆婆放心了没?”卫尧臣不看他,只向着黎婆婆笑道,“无利不起早,我们是想多赚钱没错,但不会拿老百姓的命不当命。不瞒您说,我也是苦出身,当年差点被十二两田赋逼死,要不是东家救我……” 他偏头冲姜蝉一笑,声音柔和了许多,“何来我今日的风光?” 姜蝉看着他也是一笑。 卫尧臣继续说:“我们不搞监工那套活计,两千两的确不是小数,但相当于给织坊的人一份保证。我们的织工干活猛,出的次品少,处处为织坊着想,光这一条,多少钱也值了。” 黎婆婆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比刚才缓和很多,浅浅笑道:“你们脑子倒是活泛,老婆子算是开眼了。” 卫尧臣看看天色,冲人群叫道:“收工收工!这几天大伙累得不轻,伙房有鱼有肉,大伙放开了吃。等年下咱挣了钱,先盖个学堂,娃娃们统统给我念书去!他娘的,我不信咱们几百号人,还供不出个进士老爷来!” 时下人们对读书人有种自然而然的敬仰,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谁不想自己孩子金榜题名,出人头地呢?不过是没钱上不起学罢了。 所以一听织坊还管孩子读书的事,人们顿时沸腾了,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更是连连拍着手欢呼。 薛峰见此景象,不由压低嗓子与黎婆婆道:“都说无奸不商,姜家的做派倒不大一样,受过苦的人方知老百姓的不易,我看卫尧臣这人不错,发达了也不忘本,母亲不妨指点他们织工一二。” 黎婆婆笑了笑,“也好,明早我就和他们一起上工。” 天色完全黑了,几人用过饭,卫尧臣留薛峰住一晚,“此时回去城门也早关了,不如凌晨再走,路上快点,到京城正好是上衙的时辰。” 薛峰也着实想和老母多待一会儿,便应下了。 苏俊清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卫尧臣对他没多少好感,可绝不会在吃住这等问题上给他难堪,一应用品都是最好的。 待收拾停当,月亮已升上树梢,卫尧臣简单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的长袍,循着回小路来到姜蝉院门前,准备和她商量下接下来的布置。 却远远看见大柳树下头立着一男一女,正是苏俊清和姜蝉! 明知此时应该回避,他的脚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前挪,悄悄躲进墙角的暗影中。 “找你出来,是想澄清一下,我查看契书并非是针对姜家,更不是含沙射影指你是奸商。” 苏俊清平静地说道:“卫掌柜赠与织工股金,你事前并不知情,对不对?” 片刻的沉寂过后,姜蝉反问:“是又如何?” 苏俊清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掌柜的能耐大,是东家的运道,可掌柜只是掌柜,不该擅自动用东家的银子,哪怕事后禀报,也终归落了下成。” “两千两银子或许不算个事,重要的是契书不能让人做手脚。一次姑息,两次漠视,若他日酿下大祸,后悔也来不及!” 一旁的卫尧臣已是大怒,心道这小子看着人模狗样的,为人却如此龌龊,居然暗地里挑拨东家和我的关系! 这边姜蝉更听不得他说卫尧臣不好,不由声音也冷了几分,“卫掌柜如何,我心里明镜似的,用不着外人多嘴。” 卫尧臣火气顿时消去一半。 苏俊清的声音终于有了丝起伏:“身处困境中有人伸手帮忙,就好似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你那么聪明,应该懂得其中道理。你面对赵家如此被动,何尝不是受令堂盲目信任之累!” 卫尧臣的火气又上来了,把我和赵老狗相提并论,呀呸! 姜蝉也气得不轻,竟把母亲都搅进来了,当真无礼! 她连连冷笑道:“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苏大人满腹经纶,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 第70页 苏俊清被噎得一愣,半晌才重重透出口气,道:“交浅言深,是我犯蠢了,告辞。” 姜蝉冲他的背影皱皱鼻子,“莫名其妙。”扭头进了院门。 卫尧臣慢慢从墙角暗影中走出来,立在大柳树下笑了一会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好半天才晃悠着走了,竟是把来意忘了个一干二净! 夜色浓郁,起了凉风,从窗子吹进来,轻薄的床幔吹得凌乱地飘动着。 苏俊清从来都是沾枕头就着,今夜却不知怎么了,直到三更天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那张面带薄愠的俏脸总在眼前晃。 赵家初见时,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认识他很久了,看过来时眼中含着一抹破碎的苦楚。 很快,几乎是转瞬即逝,还是被他给捕捉到了,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就像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百思不得其解,半是好奇半是审视,此后便默默地关注着她,看着她整治赵家恶奴,看着她让赵华吃闷亏,看着她摆脱危机,生意越做越大。 果然如母亲说的那般是个聪慧坚韧的女孩子,可惜……嘴巴太厉害了点。 不过若能提醒她多加防范,也算没白挨这顿骂!苏俊清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他一夜未睡,另两人却是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卫尧臣想起昨日未尽之事,早早过来与姜蝉道:“真定那边消息,柴元浩已经出狱,那边有人盯着他,看方向估计他会过来寻仇。你把张三张四带上,他俩身上有功夫,过两天我安顿好织坊就去找你。” 姜蝉叮嘱道:“我那里好说,母亲还在真定别院住着,你给钱掌柜去个信。” “放心,早安排好了。”卫尧臣笑道,“我费那么大劲把柴元浩从大牢里弄出来,为的可不是给咱自己添麻烦。还有……” 他挠挠头,“昨天你突然来,我没来及和你说……给织工的股金,没动账上的银子,我叫老郝从我前半年的分红里扣的,但是以你的名义给的。” 姜蝉吃了一惊,“那怎么行?把老郝叫来,这钱不能让你自己掏。” “我总在工坊铺子里来回跑,伙计管事们大多只认得我。”卫尧臣坦言,“必须要树立东家的威信,不能叫他们只知有掌柜不知有东家,那样下头会乱套,所以这事您得听我的。” 第35章 揍他一脸花 他说得有理,可姜蝉仍是不同意——不能让他掏钱给自己立威信,人家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到头来还白着人家,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卫尧臣手往下一压,慢慢地说:“你知道我是如何的人,感激的话我不多说,你也别说见外的话。咱们处了这么长时间,推来推去,倒显得生分了。” “我听你的。”姜蝉轻轻吁出口气,抬眼看着他,眼中是揉碎的光和影,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那目光看得卫尧臣心头大震,一时间竟怔住了。 一阵微风吹来,树叶在哗啦啦欢笑,初秋的阳光金灿灿的,透过枝叶的间隙照进窗子,无数碎金便在二人之间轻轻荡漾着。 “小姐,黎婆婆去织坊了,您也去……”小秀在门外刚露个头,乍见此番景象,吐吐舌头,一缩脖子退回去了。 卫尧臣偷瞥一眼姜蝉,因见她脸颊微红,便对门外笑骂道:“躲什么躲?没见过东家和掌柜商量事?什么时候学的这样小家子气!” “我去织坊看看。”姜蝉抚了下脸,旋即挑帘出去了。 织机有节奏的嚓嚓声中,一群人围着织机上的黎婆婆,不时发出一阵阵的惊叹声,几个织工拿着自己织的布,比照着黎婆婆的布,满眼的赞叹。 姜蝉没有上前打扰,问小秀:“我把你留在织坊给黎婆婆帮忙,你可愿意?” 小秀脆生生答道:“小姐叫我干什么,我当然干什么!可黎婆婆不会永远住在织坊,等她走了,我还能回小姐身边伺候吗?” 姜蝉笑道:“你忘记当初我和说过的话了?学会黎婆婆那手织布手艺,我放你出去做个女掌柜!” 小秀张大嘴,不可思议地看着姜蝉,随即嘴角越咧越大,重重一点头,道:“小姐瞧得起我,我必不会叫小姐失望!” “黎婆婆是要强不求人的脾气,你凡事多注意着点,缺什么少什么想在人家前头……”姜蝉细细叮嘱一番,就打发她去黎婆婆身边侍奉。 日头已过辰时,因今日约好与刘婉娘盘账,姜蝉并未多留,卫尧臣执意要送,姜蝉直接拒绝了:“不在乎这点子虚礼,有张三张四跟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尽快把织坊理顺了,早日进京才是正经。” 卫尧臣只得作罢,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再也瞧不见了,才慢慢折身回返。 姜蝉根本不敢让他送! 卫尧臣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她,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她,看得她一阵心慌。 自己说了令人误解的话?姜蝉细细回想一番,应是没有。就是自己想岔了,他肯定在琢磨生意上的事情,一时走了神而已。 如是想着,姜蝉心里方逐渐平静下来。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后晌天空渐渐变得晦暗,等和刘婉娘见过面,已飘飘摇摇下起濛濛细雨来。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青石板路上,姜蝉的视线漫无目的扫过街道,忽然“咦”了声。 -- 第71页 雾蒙蒙的秋雨中,一个年轻的管事指挥着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将一座屏风抬进街角的店铺。 铺子上头写着一个大大的“当”字。 进门的时候,前头的小厮被门槛绊了一下,连屏风带盖布忽悠悠往旁边一倒,那管事吓得立刻用手扶住,黑着脸连声训斥。 屏风没磕到,盖布掉在了地上。 姜蝉眼尖,一眼瞧出来那是赵母的玉石山水人物纹屏风,那是赵母的陪嫁,平时极其宝贝的,只有逢年过节才摆出来撑面子。 赵家竟沦落到典当老夫人陪嫁的地步了?只怕赵家马上就会找上门来讨要股金股利,这回可不那么容易打发了。 姜蝉放下车帘,阖目靠在车壁上,细细琢磨着如何“赖账”,不妨马车猛地顿了一下,小几上的茶盏都蹦起来了。 只听张三隔着帘子低声道:“东家,我瞅着那人好像柴元浩。” 姜蝉暗自吃惊,偷偷从缝隙中望去,徘徊在自家胡同口的那个破衣烂衫乞丐般的人,可不就是柴元浩! 再看,他身后不远处,有个摇着拨浪鼓的卖货郎,一边吆喝着,一边时不时看他两眼。 柴元浩往胡同里走,卖货郎也跟着走,他停,他也停,当柴元浩靠近自家大门时,那个卖货郎肉眼可见地紧张了。 准是卫尧臣派来盯梢的! 姜蝉心中大定,低声吩咐张三几句,接着马车调了个头,从后门进家去了。 此时天低云暗,惊风密雨一阵紧似一阵,柴元浩浑身湿透,又累又饿又冷,抱着胳膊蜷缩在墙角,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姜家大门。 他命大,挨了四十大板愣是没死,大概是从他身上榨不出油水,狱卒也不大管他,竟让他逮了个空档跑出来了。 这段时日没他做依靠,母亲连吓带饿,得了重病,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都是姜家害的,更可恨的是暗地里使坏的赵家,要不是姓郑的故意丢钥匙,他顶多就烧了姜家的粥棚出气,怎会惹上盗匪之祸? 柴元浩牙齿咬得格格响。 怕官兵缉拿,柴元浩不敢在真定多待,又不甘心就此逃走,索性来到京城找机会寻仇。 好容易寻到姜家,但大门紧闭,根本见不到姜蝉的人,高墙全是倒插的碎瓷片,几个护院时不时出来转悠一圈,生得一身彪悍气,眼睛鹰似的锐利。 想放把火都不能! 隔壁就是赵家,他想报仇,可他连赵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哎呦!”街面上两个人迎面撞上,一人摔得四仰八叉,指着另一人骂道,“你姥姥的,眼瞎啊你!” 对面的壮汉看起来也是个刺儿头,上去就是一拳,“挑粪摔粪坑里了吧你,老子是顺天府的差役,再吵吵把你抓进大牢去。” “你算个屁!爷爷是赵家的大总管,赵家你知道吗?我家大人是鸿胪寺少卿,伸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哦?是赵华赵大人的家奴啊,失敬失敬。”壮汉忙堆起一脸笑,扶起管家,又帮忙整理衣服,不小心露出他怀中的银票。 “起开!”管家掴他一下,骂骂咧咧走了。 墙角的柴元浩见到这一幕,眼神发直,一个家奴就这样有钱,那主子还了得? 却见壮汉一跺脚,懊恼道:“不能让他告黑状,我得找赵大人配个不是。” 鬼使神差的,柴元浩跟在他后面,一路来到东交巷子口。 正是下衙时分,一顶顶官轿在衙门口候着,各家轿夫、家奴在棚下吃茶吃点心,说闲话收拾东西,很是热闹。 不多时,穿着官服的大人们三三两两从内出来,壮汉看见了赵华的身影,不动声色回头望了一眼,便疾步上前,对赵华连连作揖。 他说话声音很大,柴元浩隔着人群都能听见赵大人长赵大人短的。 他顺着墙根偷偷摸上前,瞅准机会一拳挥向赵华,破口大骂:“你个龟孙儿,土匪杀人还得给酬金,你他娘的算计我顶罪,爷爷可不是好欺负的!” 赵华死也没想到有人胆敢在衙门口生事,怔楞中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眼冒金星差点疼晕过去。 那壮汉大惊:“你认错人了吧?这位可是赵华赵大人,算计你啥了?顶啥罪了?” 柴元浩憋了一肚子的火全在此刻爆发出来,不管不顾拎着赵华的领子,揍一拳,骂一句。 “串通姓郑的想杀了姜家娘俩是吧?想把罪名推在爷爷头上,让爷爷做替死鬼?爷爷活不了,你也甭想活!” 剧痛之下,赵华终于找回自己的神志,拼命叫道:“荒谬,你受何人指使诬陷本官?殴打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柴元浩双目充血,狂叫道:“你许给郑家一个举人,还保证能做官,狱卒亲口说的,我在大牢里听得一清二楚!老子的娘死了,全是你害的,凭什么你吃喝玩乐大把银子花着,老子却要替你死?”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尤其是穿着官服的几人,更是面色肃然,看着眼前一幕默然不语。 “不是,没有……”赵华使劲挣扎着,不停喊救命。 赵家家奴掰胳膊的掰胳膊,勒脖子的勒脖子,奈何柴元浩疯了一般,竟没人能拦住他。 那壮汉早躲进人群看热闹了,但听有人惊呼:“赵大人雇凶杀人,不付酬金反被凶手反杀啦!” 正是先前胡同口的卖货郎。 -- 第72页 壮汉和他的视线在空中一碰,确认了,是自己人,于是两人一起大呼,人群也愈加躁乱。 这下不止鸿胪寺衙署,连西边的户部、北边的工部都惊动了,衙门口不断有官员驻足观望。 赵华已经被揍得直翻白眼了。 家奴暗道不好,左右扫扫,抄起不知谁家的轿凳“砰”的砸到柴元浩后脑勺,这一下他使足了力气,柴元浩大叫一声,脑后鲜血横流,圆睁着双目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打死人了!杀人灭口啊这是!”先是几人低声议论着,随后声音越来越大。 赵华一颗心往下沉,整个人都沉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乱认亲的母子俩从庄子上跑了,王御史一口咬定他杀人灭口,发狠要参死他。 他正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呢,又来了这一桩! 难道老天爷真要亡他? 眼前一黑,赵华喘吁吁吩咐一声:“快,回家。”便昏死过去。 夜雨打在枝叶上,沙沙的响,姜蝉开着窗子,任凭沁凉的雨丝轻轻落在脸颊,舒坦而轻松。 金绣乐得合不拢嘴:“隔壁都炸锅了,隔着两道院墙都听见那边鬼哭狼嚎的,张四说,他回来的时候特地转悠了一圈,满大街都在议论赵老爷雇凶杀人的事。” 张四正是故意撞赵家管家的壮汉。 姜蝉道:“这事他干得漂亮,我要重重赏他!” 金绣应声说:“这次能扳倒赵家吗?” “不知道。”姜蝉叹了口气,却又笑,“不过不死也能让他脱层皮,等找到小郑一家的下落,‘雇凶杀人’这个罪名才能坐实。” 金绣幸灾乐祸道:“满城风言风语,我就不信赵家还敢出门,羞也羞死他们!” 姜蝉也想着,赵家肯定不敢再来纠缠讨要股金股利,眼见秋后要交田租,如今赵家庄子在自己手里押着,租子也要交到自己手里来。 这个哑巴亏他们是吃定了。 可她们到底低估了赵家人的脸皮,隔日,昌盛布铺那边来了消息:赵霜霜赵晓雪堵在铺子门口闹事,非说姜家霸占了赵家的财产,逼得她们一家老小要自尽! 姜蝉嗤笑道:“赵家人要舍得自尽,那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了。得了,这俩货你们几个应付不来,备车,我去会会她们。” 一场秋雨过后,秋风已有了萧瑟之意,路旁树上的叶子还没有黄了叶就飘落下来。 落叶簌簌,哭声阵阵,铺子门口那两道瘦弱的身影更显得楚楚可怜了。 买布的人聚集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个二十岁出头,身高马大的男子大踏步过来,看了看布铺的招牌,挠挠头,问旁边的闲汉:“老乡,这是昌盛布铺吗?” 那人眼睛只顾盯着前头两位小姐,不耐烦地一摆手,“是。” “掌柜的是不是姓卫?叫卫小九?” “只知道姓卫,叫什么不知道。” 那男子还待再问,却听前头一声恸哭:“姜蝉,卫尧臣,你们狼狈为奸,做局骗财,害赵家家破人亡,拿着染血的银子你不亏心吗?你们不得好死!” 那男子已是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兄弟是好人,才不会干害人的勾当!” 准备下马车的姜蝉呆了呆:这人是卫尧臣的兄弟? 赵霜霜听见动静回身望来,她本就生得好,此刻柳眉微蹙,眼角微红,两滴泪珠儿将落未落,怯生生,无助又无辜。 看得那男子一呆。 第36章 如此表哥 赵霜霜眼神闪了闪,扯扯赵晓雪,暗示她不要扯着嗓子嚎了,接着柳腰款摆,走到那男子面前抚膝道声万福。 “我妹妹一时情急,说的话难听了些,请壮士莫怪。想我们深闺女子,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怎会抛头露面堵门口要账,让人看笑话?” 说话间,一滴泪从眼眶中低落下来。 那男人奇道:“卫小九赖你帐了?我叫他还你钱,我是他哥,他不敢不听我的话。” 坑踩多了,赵霜霜不敢随便相信人,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又带着些许难色,“我家在昌盛铺子投了一万两银子的股金,当时说好月月有股利,想撤股随时可以撤,但是……” 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半遮着脸,剐了赵晓雪一眼。 怔楞着的赵晓雪一激灵,忙按事先编好的词儿道:“但是既不给我们股利,又不让我们撤股,卫尧臣和她们娘俩躲帐甚至躲到真定!姜蝉亲娘还是赵家大夫人,有这样坑骗夫家的吗?” 赵霜霜呜呜咽咽哭起来:“如今我祖母病重,父亲重伤,可家里连抓药请郎中的银子都没有!卫掌柜只是个掌柜,要听东家的,我们不怪他,只想请他帮忙找找我继母继妹,好歹给我们几两救命的银子吧。” 人群嗡嗡地低声议论着,说什么的都有,但已不是一面倒的偏向姜家了。 赵霜霜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父亲被人当街打伤,非但没人同情父亲,那些御史反倒处处指责父亲的不是,连个说情的都难指望。 她和祖母商量,必须改变自家处于舆论下风的现状,人们总是同情弱者,只要把戏做足了,总会博得一二同情,扭转风向。 赵家的确没银子使了,昌盛布铺却日进斗金,姜蝉还在通州建了个织坊!恨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那些明明早该是赵家的东西! -- 第73页 想到这,赵霜霜忍不住又埋怨起郑管家来:忒没用,吃食里掺毒药,马车上做手脚,夜里放把火……哪个不能要了那娘俩的命?非得弄个流民作乱的幌子,弄巧成拙。 姜蝉不是“义商”吗?这么多人看着,只要把入股契书亮出来,为了名声她也得出出血! 可巧又碰见了卫尧臣的哥哥,赵霜霜透过指缝偷偷观察那人的反应。 那男人直皱眉头,不住摇头叹气:“不像话,小九怎么跟了这样一个东家,我和他说过多少遍,做人第一条就是讲义气。他原来在家挺好的,现在怎么干起背信弃义的勾当来了?” 后面的姜蝉眉棱骨狠狠跳了两下,低声问金绣:“卫掌柜有哥哥吗?” 金绣答道:“有个两姨兄弟,听说头几年打伤人跑了,不知道这个是不是。我觉得不像,三言两语就被人带偏了,一点儿也没有卫掌柜的机灵劲儿。” 不管是不是,不能任她们贼喊捉贼,颠倒黑白。 姜蝉慢悠悠穿过人群,不冷不热道:“真是稀客,赵大小姐,你是来告诉我小郑一家下落的?他爹畏罪自尽,这当儿子的不管收尸入殓,居然还合家跑了!也不知道哪家大人敢给逃奴开路引。” 赵霜霜脸色一红,打定主意不接招,只揪着股金一事哭诉。 眼见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姜蝉便让赵家姐妹里面说话。 赵霜霜犹豫了下,刚煽动起人们对她的同情,她们这一进去,人们见没热闹瞧肯定就散了,那刚才做的岂不是白费了! 姜蝉看出她的心思,冷笑道:“谈不谈在你,有本事你就在门口站上三天三夜,如果我给你一个铜板,我姜字倒过来写。” 暴露在人们各色目光下,赵晓雪早就如芒在背,闻言扯扯姐姐的袖子,几乎是以乞求的语气道:“姜蝉做事不计后果,向来说到做到,咱们还是进去说罢?父亲还等着银子拿药呢。” 赵霜霜咬咬嘴唇,请那男人一并进去,“您是卫掌柜的哥哥,说起来不是外人,一会儿还请您帮忙拿个主意。” 那男人拍着胸脯道:“我孙茂最讲道理,也最通人情,有我在,没有办不妥的事!” 姜蝉嘴角抽抽,转身进了铺子。 二楼明厅,几人分主客坐下,孙茂左右瞧瞧,率先开口:“我兄弟呢?” “在通州了。”姜蝉道,“姜家和赵家纠葛颇深,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有些事也不足为外人道。我只问赵大小姐,你们上门是要撤股,还是要股利?” 赵霜霜眼珠转转,“撤股之前,还是先把这两个月的股利算清楚了。” 姜蝉对着账本噼里啪啦拨了半天算盘,道:“和孙家打了一仗,蓝印花布上半年就没什么生意,又赶上洪灾捐了不少银子出去,再加上新建通州织坊……七七八八加起来,上半年是亏损的,所以没有股利。” 赵霜霜不相信,拿过账本翻来覆去的看,但她不懂账,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我们撤股!”她说,“把我家的庄子地契拿来。” 又是一阵算盘响,姜蝉一伸手道:“没问题,不过你先要补我一千两银子。” 赵霜霜大惊,再也维护不住脸上的凄然,厉声道:“想钱想疯了你?凭什么我要补你银子?” 姜蝉莞尔一笑:“刚才说了呀,昌盛布铺上半年亏损,这部分自然要摊在各个股东头上,你总不会以为,股东只分红不管亏损吧?” “你、你是故意赖账!” “随便你怎么说,不服气尽管去官府告状。” 姜蝉口气很硬,赵霜霜不明虚实,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孙茂,“大哥……” 孙茂大声道:“姜家生意有多大我都知道,不至于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赵老爷又是你继父,百善孝为先,这是做人的根本,父亲病重,当子女的哪怕卖了自己也要换银子拿药看病。” 碍于他是卫尧臣表哥不好明着发火,姜蝉只冷笑道:“不错,那就请两位赵小姐卖了自己吧!” 孙茂一怔:“这是什么话?一家子吵吵闹闹稀松平常,我和小九还上手打架呢,可过后仍是亲亲热热的好兄弟,有道是家和万事兴,你继父家不也是你家吗?一家子骨肉,怎么看着跟仇人似的!” 姜蝉简直无语,耐着性子道:“许多事你不明白,等卫掌柜回来,让他和你说去。来人,送两位赵小姐出去。” 金绣早听得牙根痒痒,立马往外轰人。 赵霜霜坐着不动,泪流不止,赵晓雪得了暗示,更是揪着孙茂的袖子求他说句公道话。 孙茂脸上不大好看,“小九来了也得听我的,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打抱不平、济贫扶弱,谁见了不夸我声仁义?姜姑娘,算给我个面子,给她们些银两救急。” 金绣忍不住反唇相讥:“你的面子值几斤几两?你说给我们就得给,你是大东家,还是二掌柜?你那么同情她们,干脆自己给啊!” 孙茂大怒,一掌拍向桌面,咔嚓一声,寸厚的桌角硬生生被他拍掉一块。 “我最恨别人瞧不起我。”他咬着牙,大踏步上前,五官都拧歪了,“姜姑娘,这银子你到底给不给?” 姜蝉万想不到他如此暴戾,惊得离座而起,金绣护着她,高声呼喊铺子里的伙计。 四五个伙计提着棍子涌进来,然而孙茂力气极大,那几人根本不是对手,三拳两脚下去,他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 第74页 但孙茂也重重挨了几下,吃痛之下更是恼恨非常,挥着拳头乱喊乱叫。 金绣怕他伤到小姐,捡起地上的棍子呼呼地抡向孙茂,孙茂抬起胳膊挡了下,只听咣一声,棍子飞了出去,金绣已是两只胳膊都麻了。 “你到底给不给?”孙茂叫着,拳头几乎扫到姜蝉鼻尖。 “表哥!”一只手倏地攥住孙茂的腕子,手背青筋暴起,因竭力而微微颤抖着。 卫尧臣笑着,眼神却凶得很,“表哥,是我。” 他的手往下压,那只拳头随之一点点降下来,孙茂愣愣道:“小九?” “是我。”卫尧臣感到手下肌肉渐渐放松了,可仍不敢松手,“这些年你去哪里了?也不给家里捎信儿,姨母想你想得眼睛都快哭坏了。” 孙茂眼中出现愧色,沉默着一言不发。 卫尧臣上下扫了他两眼,又问:“都穿上绸缎袍子了,想来混得还不错,不像是来投奔我的。” 愧色消失,孙茂大为得意道:“混得不好也不敢露面啊!我找你是给你介绍桩大生意……”他环视一周,欲言又止。 躲在墙角的赵霜霜生怕他撂开手不管,含泪唤他:“大哥,您帮帮我们,您可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卫尧臣冷冷瞥她一眼,不等孙茂开口,吩咐郝掌柜:“从柜上支二百两银子给她。赵小姐,这不是赵家应得的,完全是看在我表哥面子上给的。赵家是在十三皇子和章三少爷见证下入的股,撤股也得在他们见证下撤股,这等大事你做不了主,让你爹过来和我说话!” 赵霜霜暗自咬牙,不甘心,但他抬出十三皇子和章明衡的名头来,她便知不能再纠缠。 走时她冲孙茂盈盈下拜,温声道:“多谢大哥仗义执言,敢问大哥所住何处,妹妹好备礼登门道谢。” “谢倒不用,施恩不图报才是侠义本色。”孙茂豪气冲天,“我暂住悦来客栈,若有人再欺你,尽管找我便是!” 姜蝉望天无语。 卫尧臣司空见惯,表哥脑子一根筋,蛮横之余还满腹怪论,和他讲理只会越讲越乱,偏生极其敏感自负,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对,他都会暴跳如雷。 应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他说话,哄着他慢慢回转。 “快晌午了,咱们哥俩好久没见,今儿我做东,京城最好的馆子聚贤楼。”卫尧臣笑道。 “不急,先说正事再吃饭,姜姑娘别走,这事和你有关。” 因见屋里闲杂人等已退干净,孙茂也不藏着掖着了,大大咧咧往唯一完好的椅子上一坐,道:“我有个朋友想在入股姜家生意,吃过午饭你们跟我走一趟,契书不要你们写,那边会备好的。地方不远,就在通惠河边上的东交胡同。” 这般自说自话,理所当然地指派她,姜蝉脾气再好也经不住,再看满屋狼藉,金绣垂着胳膊抬也抬不起来,心里火气渐盛,嘴上也不大客气。 “你倒安排得挺好,可惜这是姜家的买卖,还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姜家不收新股,这事没的商量,不成!” “诶,你知道那人是谁就一口拒绝?多少人求他入股都求不来,全凭我的面子,他才肯考虑你家。”孙茂气哼哼道,“通惠河码头他说了算,漕帮的人见了他也得喊大哥。” 见姜蝉扭脸不搭理他,孙茂又冲卫尧臣嚷嚷:“你也不去?十八年兄弟你这么对我?不行,说什么你也得跟我走一趟,你不去,我还就不走了!” 卫尧臣没吱声。 南来北往的船只都要经过通惠河码头,贩卒商贾、官府漕帮、黑/道的白道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就算主管衙门都不敢担保说了算。 除非一人…… 他重新审视孙茂几眼,语气带着冷意:“你说的那人是不是姓顾?” 孙茂不耐烦起来,“对,我的面子你可以不给,顾一元的面子你给不给?” 卫尧臣倒吸口冷气,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一字一句顿着说道:“表哥,我们做的是正经买卖,不和黑/道的人打交道。” 第37章 麻烦 “放屁!”孙茂大怒,“你是正经买卖,人家就是歪门邪道?我和顾大哥常来往的,照你说的我也是黑/道上的,你也不和我打交道了?” 卫尧臣头疼,“你以后少和他来往!如今我攒了点银子,你回老家买上几百亩地,娶妻生子,侍奉父母,稳稳当当做个田舍郎。” 孙茂吃惊道:“你在京城这花花世界逍遥快活,为啥我要回去当个泥腿子?说起来我爹娘,还有姨母大人呢?你把他们扔在真定没带到京城?你不顾及我就算了,要是不顾及姨母大人,我可要替她老人家教训教训你!” 越说越远,看他神情激愤,卫尧臣怕他又失控伤到姜蝉,忙给姜蝉使眼色让她赶紧避出去。 姜蝉没注意到,她一动不动站着,手指尖发凉。 顾一元,京城最大的□□头子,靠贩卖私盐起家,其后纠结地痞流氓,利用帮会势力网罗门生,逐渐控制了南下北上的运河要道,势力之大,连主管衙门都拿他没办法。 运送货物的商贾们要交两层税,一层给官府,一层给他。其间有人不服,告到五城兵马司,可第二天全家就横尸街头,人命关天的大案,最后竟不了了之! 后来这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攀上宫里的太监,捐了个九品虚职,摇身一变成了官身。 -- 第75页 谈起他,苏俊清那般清冷的人都忍不住变色,气得将官帽都扔了,直言朝政如此,如何能安心修书撰史?翰林院不待也罢。 姜蝉还记得当时自己从地上捡起官帽递给他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凉得像是浸在冰水中,颤个不停,显见是气狠了。 反倒是赵华感慨说,此人作恶多端,却平安无事地由黑转白,可见心机手段之厉害,最好不要与他起冲突。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顾一元的名字,算算应是开春之后的事情了,彼时苏俊清想要外放做个地方官,赵华却以议亲为由将他劝了下来。 后来,顾一元进了锦衣卫,听说颇为指挥使器重,自此风光更胜。而苏俊清对朝政失望透顶,辞官回乡教书去了,直到她死,二人再没见过面。 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本以为谈论的是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哪知这辈子竟然碰上了! 姜蝉闭了闭眼睛。 她不想姜家和顾一元扯上半点关系,可孙茂这张破嘴,还不定把话传成什么样子!如果顾一元记恨上姜家,她在内宅还好点,恐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到处跑生意的卫尧臣。 不能让卫尧臣受无妄之灾! 再睁眼,姜蝉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别吵了,我跟你走一趟。” 孙茂满脸怒色瞬间变成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才像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交朋友最看重的是讲义气,顾大哥就是最讲义气的……” “不行!”卫尧臣出口打断,神色异常严肃,“顾家是□□,说不定是瞧上了昌盛布铺的买卖!这种人一旦沾惹上想甩都甩不掉,这事东家别管了,我去回了他。” 姜蝉的目光温柔又坚定,“我知道他的厉害,正因为知道,才不能躲起来。说到底我是东家,他不见到我,又怎会死心呢?我是东家,你该听我的。” 孙茂登时大喜,大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小九,你不过是掌柜的,不能做东家的主。”接着大说特说他行走江湖的各种行侠仗义的“壮举”,直到郝掌柜请他去用饭,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半空,看着日色尚暖,穿窗而过的风已有了秋的冷意。 卫尧臣默然立了片刻,“我表哥惹的祸,不能牵连你!你是不是担心顾一元找我麻烦?我请章三少爷帮忙,顾一元能耐再大,襄阳侯府的面子他不能不给。” 姜蝉笑了,“你少搪塞我!当初和孙贤斗那么狠,你抵押铺子庄子,咬着牙烧钱硬拼都没去求章家。我就知道,章家的人情不好还,坑赵家入股,我猜他是另有所图才顺手帮了咱们一个忙。如今你去求他,他应不应还是一回事呢!” 卫尧臣急道:“就算章家不肯帮忙,还有镇抚司,锦衣卫也能镇住他们,犯不着你出面!” 话音甫落,他怔住了。 姜茶看他的眼神很奇怪,震惊、困惑,而后一层水光朦胧了她的眼睛。 她背过身去,轻声道:“你就是陆铎口中的那个‘故人之子’吧。” 年前和赵家那场土匪官司,若不是有锦衣卫在,她即便不死在土匪手里,名声也完了。 她一直以为是皇上派来监察王御史,自己凑巧占了便宜。 审案时,镇抚司陆铎对她们母女多有回护,说是“受人之托”,想来想去,她便想到了卫尧臣身上,后来卫尧臣说不是,她也就罢了。 可他还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哪有那么多的凑巧和幸运,都是他在默默地保护着她!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热热的,泛着丝丝缕缕的痒,从胸口四下漫延开来,一直流淌到嘴里,微微的甜,淡淡的酸。 屋内很静,只有檐铃在秋风中丁当轻响,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了,可有一朵夏花,悄然留在姜蝉的心里。 她背着身子,没看见卫尧臣通红的耳根。 只听他结结巴巴道:“你猜到了啊,其实我和陆铎也不大熟……不,不是,我是说,我娘认识他父亲,还有他父亲的一封手书,上面写着‘务必听从持信人的派遣’。所以我找他帮忙,他肯定不会推辞。” 姜蝉回过身,脸上已平静许多,慢慢思忖着说:“顾一元这人不太一样,他会和宫里头搭上线,以后会进锦衣卫也说不定,还是不要惊动陆铎了——省得他们以后见面尴尬。” 卫尧臣诧异她消息来源,姜蝉不肯多说,反而笑道:“你表哥满口糊涂话,不过有一句说得对,你该把伯母接到京城来。” 卫尧臣一时语顿,半晌讪讪道:“东家说得是,我找好宅子就把母亲接来。” “若不嫌弃就和我一起住吧,我那里地方大,伯母喜欢哪处就住哪处。也是我失礼,在真定那么长时间都没看望过她。” “我娘……喜欢清静,等她来了再说吧。”卫尧臣含含糊糊对付过去,“东家先去歇歇,后晌且有一场硬仗要打。” 落日沉沉,绚烂的晚霞像一朵朵燃烧着的火焰,给通惠河畔染上一层玫瑰般的绯红,脚下的鹅卵石也宛若一颗颗宝石,闪着微红的光晕。 卫尧臣看着这条瑰丽的花路,再看身旁的姜蝉,突然多了点奇妙的感觉。 “就是这里了!”孙茂兴奋地指着前面的宅院,“整条胡同都是顾家的,看见没有,多气派!” 这是一座五进的大宅子,门前有两棵老槐树,遮了亩大片的荫凉,那院墙足有丈许高,墙头倒插着森森利刃,门口若干豪奴挎刀而立,还未走近,便觉一股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 第76页 姜蝉禁不住往卫尧臣身旁靠靠。 卫尧臣放慢脚步,袖子垂下来,有意无意盖住了她的袖子。 紧紧挨着。 隔着不算轻薄的布料,仍能感到他的温度。 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然后心跳骤然加快,姜蝉不由放轻了呼吸,脸也和天边一样变得绯红了。 卫尧臣微微偏头看了看她,刚才还略嫌冷峻的面孔变得异常柔和。 门房应是得了吩咐,见是孙茂,什么也没问就打开了门。在门洞里,两个打手说要搜身,仔仔细细搜了一遍卫尧臣,但没动姜蝉。 孙茂道:“这是顾家的规矩,无论男女,进门都要搜身。姜姑娘,顾大哥可是为你破例了,这个情你不能不领。” 卫尧臣冷哼道:“表哥,最该领情的是你。” 孙茂点点头:“没错,顾大哥肯入股昌盛布铺,做你和姜姑娘的靠山,完全是给我面子,这个人情我定当铭记于心。” 卫尧臣苦笑几声,必须想个办法赶紧将这位爷送回乡下,不然以后还有的乱! 管事领他们七拐八拐,来到一座三楹小厅,庭前一片竹林,昏昏暗暗地在暮色中摇晃着,竹林前负手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抬头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管事蹑手蹑脚上前,低声禀报几句。 一路上咋咋呼呼的孙茂安静了,垂手候着,等那人转过身,忙堆起满脸的笑容说:“顾大哥,人我带来了,您有事尽管吩咐。” 他就是顾一元?姜蝉讶然了,本以为是个彪悍凶恶,黑壮粗实的土匪头子。 然而眼前这人,大约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眉毛粗且长,颇有粗犷气息,可面孔白皙清瘦,衣袂飘飘,在背后竹林的衬托下,倒显得书生气更浓。 顾一元自然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温和一笑:“久闻二位盛名,酒席已备好,咱们边吃边谈。”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搭眼一瞧,厅内只摆了三张椅子,孙茂这时候变机灵了,默不做声退了下去。 卫尧臣几不可察皱了下眉头,如此看来,表哥和顾一元的关系不像他说的那般好,若过会谈崩了,顾一元也不会看在表哥面子上对姜家手下留情。 落座后,顾一元亲自给斟上酒,笑道:“顾某和卫掌柜一样,出身低微,你是当人家马奴,我是当佃户,什么苦日子都过过。所幸时运得济,发了点外财,再加上兄弟们全力相助,才有了今日的风光。” 卫尧臣接过酒杯,却放在桌子上没喝,“不能比,我卫小九走的路可跟顾帮主不一样。” 顾一元道:“以前不一样,往后就一样了。想必二位也知道我请你们来的意思,两百万两银子入股昌盛布铺,如何?” 两百万两?!几乎是姜家产业的两倍! 姜蝉忍不住看向卫尧臣,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愈发锐利。 顾一元挥挥手,下人吭哧吭哧抬过几口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银子,闪得姜蝉眼睛疼。 “全是现银,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只要二位一点头,今晚上就把银子送到姜家银库,绝不会少你一分一厘。” 顾一元停顿了下,仔细看他二人的反应,见他们都是一副被惊到的样子,不由往椅背上一靠,惬意道:“分红好说,不给也可以。我知道你们商人都擅长做账,到今年年底,本金变成分红,全部返还。” 卫尧臣用力地搓搓脸,忽笑了声,“顾帮主,契书是不是也要做两份,一份糊弄官府的,一份是拿在手里真正的契书?” 姜蝉浑身一僵,明白为什么顾一元会找自家入股了。 第38章 忌惮 顾家做的什么生意大家心知肚明,这些白花花的银子自不是正道来的,在昌盛铺子里一进一出,黑的也变成了白的。 京城那么多铺子,他为何偏偏看中了姜家?若说姜家背后没有朝堂上的势力,比较好拿捏,可类似情况的不止他们一家,京城、北直隶,这样的铺子一抓一大把。 即便不入股别家铺子,他用别人名义开铺子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姜家唯一比别家多的是“义商”的旌表,莫非他要用这个名头来粉饰他狼藉的名声? 想来一早就盯上姜家了,孙茂突然出现,肯定也是他的手笔。 对卫尧臣的家事调查得如此清楚,短短一个月,就把孙茂挖了出来。 他的势力远比想象的要大! 一阵凉风飒然而过,姜蝉浑身肌肤都收紧了,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顾一元听出卫尧臣口中的讥讽之意,也不恼,微笑着说:“我信卫掌柜的为人,如何操作,你说了算。” 卫尧臣仍是摇头:“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昌盛布铺一年的流水也不过二三十万银子,到年底要两百万的分红,你叫我如何做账?做出来这也没人信哪。” 气氛为之一冷。 “一间铺子不够,就两间,两间不够,姜家在真定数十家铺子,还平不了帐?” 顾一元笑意不减,那笑容却看得姜蝉有点心惊肉跳。 姜蝉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勉强挤出几分笑,“顾帮主想得简单了,姜家产业不是我们二人说了算,不说掌柜账房那些人肯不肯配合,还有大大小小的股东,他们都是正经的买卖人,恐怕不会答应。” -- 第77页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顾一元有些不耐烦了,敲了两下桌子,“你们不答应?” 门口,管事露了下头。 卫尧臣猛地站起来,拿起酒杯一口灌下,“顾帮主,通惠河我也来过了,你的酒我也喝过了,恕小店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拉起姜蝉就往外走。 “站住!”管事领着一群人团团围住他二人,手中的刀锋在夕照下闪着瘆人的冷光。 卫尧臣立刻把姜蝉护在身后。 顾一元起身慢慢踱到他们面前,“姜姑娘和赵华的恩怨我有所耳闻,这人是不如以前风光了,可他是李首辅的门生,朝中的人脉也在,想让他彻底倒台不大可能。” 姜蝉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赵华干什么。 “为表示我的诚意,我帮你做了赵华。”他笑着说,语气轻松,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样。 姜蝉浑身寒毛陡然一炸,赵华一死,赵家必倒!她恨赵家,恨不得赵华赵霜霜等人全去死! 赵家有多难扳倒,她比谁都清楚,人命案子、雇凶杀人,都把赵华牵扯进去了,也不乏御史弹劾,换个人不说下大狱,也早被黜免了。 可赵华不过是连降三级,名声虽然受到影响,根基还在。 若能快刀斩乱麻,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一想到赵华死后赵家凄楚落败的样子,姜蝉就觉脑子发热,心狂跳不止,那个“好”字几欲脱口而出。 她的视线落在卫尧臣的背影上,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一旦沾上□□,想甩都甩不掉,有这个把柄在顾一元手里,到最后绝不是奉上姜家产业就能解决的事! 她怎么对得住日夜操劳的卫尧臣?怎么对得住他为姜家殚精竭虑的心? “什么做不做的,顾帮主说的话我听不懂。”姜蝉声音微微发抖,不由自主更用力地握住卫尧臣的手。 顾一元终于收敛起笑容,不笑的时候,他的脸马上就冷冰冰的,眼神就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知道你们认识几个人,刘大人的女儿,还有什么探花郎。”顾一元鼻子哼了声,“他们不可能给姜家撑腰,没那个能耐!还有襄阳侯……魏县染坊在就能染蓝印花布,你们死了,他们换一家做,一样可以!” “我从不指望他们。”卫尧臣反而笑了,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喜欢自己动手!” 他倏地伸出右手,直扣顾一元喉咙,顾一元始料不及,竟然没有躲开,但他也是打打杀杀一路拼出来的,反应极快,一手扣在卫尧臣右手腕上,另一只手掌心一翻多出把匕首,霍地挥向卫尧臣的脖子。 卫尧臣左手格住他握刀的胳膊,脚下飞踢,恰巧顾一元也踢了过来,两人的腿骨猝然相撞,登时都木了半边。 二人僵持着,谁也没奈何了谁。 顾一元刚要给管事一个暗示,不妨脖子上传来尖利的刺痛,接着姜蝉的声音在后响起:“松手,叫他们都下去!” 嗓音微颤,却透着十足的决然。 长长的银簪子抵在顾一元的脖子上,簪尾扁平,锋利如刀。 谁也没想到这个温婉的女子藏了能杀人的簪子,更想不到她有勇气动手。 寻常闺秀早吓得惊叫连连了! 顾一元脸色涨得紫茄子似的,五官拧着,极力难看,手慢慢垂下,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退下!” 几乎是同时,卫尧臣脚步微错,用胳膊锁住他的脖子,差点没把顾一元勒断了气。 事情终究是发展到了最糟糕的一步。 打手们慢慢分开两旁让出条道来,退至大门外,卫尧臣手臂微松,顾一元的喉咙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将近溺死的人突然吸入一口空气一样。 卫尧臣仍没撒手,“顾帮主,我们的决心你也看到了,往后不许找姜家麻烦,懂吗?” 顾一元知道,若说个“不”字,只怕这人立刻就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咬着牙说出个“好”。 “都说顾帮主说话算话,可不要忘了刚才所言才是。”卫尧臣慢慢松开手,用力一推顾一元,拉起姜蝉就走。 顾一元捂着喉咙连连咳嗽一阵,指着他们的背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个字也没说。 管事会意,大哥不方便出手,该是小弟们替大哥分忧的时刻了!于是一挥手,几人提刀越到人前。 但下一刻,他们的脚步顿住了,胡同口,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人立在那里。 只见那人冲卫尧臣道:“才出来?哥几个就等你了,今儿这顿得你请。” 卫尧臣嘻嘻哈哈大笑着,全然没了刚才的肃杀之气,“好说,京城的馆子随便挑,最好的玉泉春,咱们不醉不归!” 他们走远了,顾家一群人如木雕泥塑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锦衣卫?卫尧臣居然和锦衣卫的人有交情?! 管事不自觉咽口唾沫,“大哥,怎么办?” 顾一元目露凶光,一巴掌扇了过去:“你怎么查的?这么重要的关系居然漏掉了?” 管事捂着脸不敢答话。 “刚和宫里搭上线,这个时候不能与锦衣卫为敌……暂且不要动姜家。”顾一元瞥他一眼,口气软了些,“去账房领一百两银子,往后做事精细些。” 说话时,孙茂从跨院里出来,见此阵势惊讶非常,“怎么回事?干什么都站着门口?我兄弟呢?” -- 第78页 顾一元憋了一肚子火,冷笑道:“好个大表哥,当初拍着胸脯说定没有问题,哼,耍人耍到我头上来了,给他清醒清醒。” 七八个打手堵上孙茂的嘴,架起他就往后头走。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通惠河码头没了白日里的热闹,水面黑黢黢的,只有哗哗的水声,倒显得几人的脚步声更清晰了。 “这个人你们远着点。”陆铎的声音沉重,“顾一元心狠手辣,善于钻营,我们锦衣卫盯他盯了好久了,本来打算向上呈递卷宗的,不知为什么上头压了下来,不准我们再查。我想带几个兄弟过来的,结果一听是通惠河,都不来!” 卫尧臣听懂他话的另一层意思,仅此一次,往后他也爱莫能助。 “感激的话不多说,陆哥,这份情我记心里了。”卫尧臣想抬手抱拳行礼,可手刚动,就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姜蝉的手。 陆铎用过来人的眼神看看他,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一笑,“不打扰喽!” 夜色浓郁,卫尧臣看不到姜蝉脸上是什么表情,明知自己应该放手,可手好像被浆糊黏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姜蝉轻轻一挣,声音和蚊子哼哼差不多,“别愣着了,还在顾家势力范围内……” 卫尧臣如梦初醒,叫过马车,仔细检查一番没有问题,才让姜蝉登车。 平安无事回到姜家,卫尧臣到底放心不下,索性也住在了姜家。 后半夜下起雨来,伴着沙沙的雨声,竹树的影子在窗子外摇曳着,起伏不定,就像姜蝉此刻颤动不已的心弦。 被他握过的手,麻酥酥的,又痒又热,连心也跟着痒痒的,很奇怪的感觉,不叫她讨厌。 又觉得害臊,卫尧臣为了保护她,情急之下拉起她的手跑也是常理,人家坦荡赤诚,还是不要想有的没的了,省得见面不自在。 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窗纱朦胧发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翌日醒来已是接近晌午了。 金绣捧着巾子,长吁口气道:“您总算睡醒了,这一早晨乱的!孙茂被扔在大门口,血肉模糊,打得跟个血葫芦似的,把门房吓得呦!” 姜蝉倒吸口气,“他死了?” “那倒没有。”金绣道,“看着吓人,其实都是皮肉伤,没伤筋动骨。郎中开了药让精心养着,说左右半个月就能好。” 姜蝉也跟着吁口气,她对孙茂着实没有好感,看得出卫尧臣也不大看得上这位表哥,但好像特别能忍让。 虽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人若是死了,她和卫尧臣也会生嫌隙,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我去瞧瞧。”姜蝉吩咐道,“把午饭送到花厅,我和卫掌柜一起用。” 孙茂被安置在外院客房,刚跨过穿堂的门槛,就听孙茂的声音满院子响: “你有了钱就瞧不起人,十八年的兄弟情,你说不要就不要,看看我被他们打的,全都因为你!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啊!你从顾家走的时候定然没想到我,对不对?现在我被顾一元下了追杀令,你说怎么办!” 第39章 自作孽 追杀令?! 姜蝉先是一惊,随即松了口气——可算有个理由把这位混不吝送走了! 屋里只有孙茂在大喊大叫着,听不见卫尧臣半点声音,一盏茶功夫后,或许是他喊累了,声响渐歇。 这时才听卫尧臣道:“你现在知道顾一元不讲义气了?等伤一好马上离开京城,他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真定,往后你安生度日,别到处惹是生非的!” 听声音孙茂气势低落不少,嘟嘟囔囔的,“要是你们答应顾一元入股,我何至于落得这个田地!” 卫尧臣的声音带着怒气:“这事我反反复复和你解释多少遍了?顾一元就是想通过姜家洗钱,要是答应,姜家早晚被他祸害了!我就是人家雇来干活的活计,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叫人赔上自家产业。你平白给人家招惹祸端,你还有理了?”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咱们才是一家人啊!”只听一阵哗啦啦几翻瓷碎的声音,孙茂或许是扯动到伤口,疼得嘶嘶连连吸气。 “东家于我有恩,没有她我早死了。” “她对你有恩,我家对你就没恩?我爹我娘收留你们,但凡有我们一口,就有你们一口,小时候咱俩打架,每次我娘都护着你揍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也先紧着你,我为什么抛家别业跑了?还不是为给你出气,把骂你野种的小子打残了!如今你倒为了别人说我的不是!” 孙茂的声音委屈极了。 又是一阵沉寂,随之是卫尧臣深深的叹息声,“要不是因为咱们一家子的情分,我根本就不会去通惠河!” 孙茂咬牙切齿:“早晚我要把那杂种宰了!前脚还跟我称兄道弟,后脚就翻脸不认人,当我好欺负啊,咱们走着瞧。” “你拿什么和他拼?回老家别说这话,姨母年纪大了,受不了惊吓。歇着吧,我去铺子里看看。” 门开了,卫尧臣看见院子里的姜蝉,微微一怔,结结巴巴道:“你、你都听见了?他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心上。”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看来疲惫得很。 姜蝉心头一紧,安慰他道:“粗人说急话,我不计较。我看就按你说的办,姜家在真定也有几分脸面,和知府大人也说得上话,保他还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他别惹事。” -- 第79页 卫尧臣慢慢走到廊下,回身望了一眼,“表哥唯一的优点就是孝顺,我前晌给姨母去了信,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拘在老家。再请钱掌柜盯着点,应该问题不大。” 姜蝉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一直没问过你家里的事,你父亲……” “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卫尧臣耸耸肩,“我以为我爹早死了,后来我娘说他还活着,就在京城,可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这有什么难的,问问伯母不就知道了?请刘大人帮忙也好,章三爷帮忙也好,他们人脉广,肯定能找到你父亲。” “再说吧。”卫尧臣笑了下,“没爹我也过得好好的,万一我是个私生子,人家不认,到头来难堪的还是我。” 他满脸的满不在乎,可语气中那丝淡淡的辛酸,姜蝉还是捕捉到了。 姜蝉的心,也跟着添了抹淡淡的忧伤,“你这么好,你父亲定然舍不得你的。” “我哪儿好了?没读过几本书,不识几个字,家无薄产,身无长物……” “你还不好?”姜蝉吃惊地望着他,“有情有义,善良,有同情心,又有本事,昌盛布铺能有今天全凭你!要是你不好,世上也没有好的了。你父亲不认你,是他的损失,且说了,就算他认你,最后也要看你愿不愿意认他。” “我真那么好啊……”卫尧臣笑了起来,日影里,那模样竟带着两分憨气。 许是太阳地里站久了,姜蝉觉得脸上有点发烫,用帕子扇扇风,“我叫金绣备了饭,去花厅吃吧。” 秋风飒然而过,金黄灿红的叶子簌簌飘落,大地好似织锦一般。 半个月后,给襄阳侯府的第一批蓝印花布如期交货,与此同时,通州织坊的坯布也大量上市,接单、发货、对账、催款……卫尧臣和姜蝉二人忙得不可开交。 孙茂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这些天他一直躲在姜家没敢出门,因见顾一元没再找麻烦,警惕性松懈不少,想着回家拜见父母,两手空空可不像话,便打算去集市上买点东西。 经过隔壁大门的时候突然被叫住了。 “大哥。”赵霜霜抱着个蓝布包袱闪身出来,“我天天在门口等你,终于等到你了。” 孙茂瞪大眼睛,“等我?干嘛?” 赵霜霜嗔怪地斜睨他一眼,“先前不是说要备好谢礼去看你么,怎的就忘了?我在悦来客栈扑了个空,好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姜家……喏,这是你的行李,小二扔了,我又捡回来啦。” 孙茂气得接连问候小二的祖宗,这口怒火消了,方接过包袱,对赵霜霜道了声谢。 赵霜霜客气两句,指着他的脸道:“孙大哥,你脸上怎么青了一块,被人打了?” 当时孙茂满身血迹躺在姜家门口,赵家门房也看见了,但事情缘由谁也没打听出来,赵霜霜便留了心,暗中守了这么多天,终于逮到机会问了。 提起这事孙茂更气,不待赵霜霜细问,满腹的牢骚话一句接一句往外冒,神色激昂,言语悲愤,唾沫星子满天喷! 赵霜霜想听,又受不了他这粗鲁劲儿,一面用帕子虚虚遮着脸,一面悄悄往后退。 她退一步,孙茂就跟一步,如影随形,寸步不离,竟有点死缠烂打甩不掉的意思! 赵霜霜不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孙茂带来的消息更劲爆,很快把她那点子不适压了下去。 姜家铺子给□□老大洗钱! 若不是孙茂在跟前,赵霜霜真想放声大笑,这下可好了,终于抓住姜蝉的把柄了。 听孙茂的意思,姜蝉没答应,那也没关系,京城这个功利窝子,不定有多少人眼红姜家的蓝印花布生意!她只要把风散出去,不愁没人推波助澜。 谎话说一千遍,假的也成了真的。 赵霜霜虚情假意安慰孙茂一通,递给他一个素面荷包,“这里面有几个银裸子,知道你不缺钱,好歹是我家一番心意,收下吧。” 孙茂生平第一次收到女子的荷包,当即就开始晕晕乎乎的,舌头也打了结,等回过神来,面前早没赵霜霜的身影,赵家的大门也紧紧闭上了。 他吧唧吧唧嘴,心情忽然开朗许多。 门房透过门缝瞅他,撇撇嘴角:乡巴佬没见识,一个打发下人的荷包都能把你乐疯了…… 赵霜霜一路奔到上院,恰好祖母和父亲都在,忙把听来的消息细细说了。 赵母头发已经全白完了,干瘪的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 “就这么办,寻几个人去茶馆酒肆大肆宣扬,那顾一元早上了官府的缉拿目录,我不信这次姜家还能平安无事!”赵母恨恨道,“非要姜氏跪下来求我们不成。” “且等等,不能听风就是雨,那丫头奸伪狡猾,或许是她设下的陷阱。”赵华也明显瘦削许多,眼睛闪着幽暗的光,全没了昔日的儒雅。 赵霜霜道:“我觉得不像,孙茂一副要把她撕了的模样,他那人又蠢又轴,演不来的。爹爹,你看看咱家入不敷出,庄子被姜家扣着,股利一分拿不到,下人们裁了一半多,我贴身丫鬟就剩一个,一件应季的新衣都没有,我都不敢出门!” 说着,坠下泪来,“哪家小姐过得我这样惨?祖母,爹爹,我已经十八了,难道要留在家里做老姑娘吗?” -- 第80页 赵母搂着孙女,心疼得嘴唇直哆嗦,“别急,马上就中秋了,我连给姜氏发了三封信,她不敢不回来,到时就有新衣穿了。中秋过后就是菊花宴,祖母亲自给你相看!” 赵华听得心烦意乱,起身在屋里转悠了半晌,阴沉着脸道:“又快到冬天了,各处都伸着手要银子,薛峰偏偏又要查国库……不能再拖了,我派人去查查,若那小子所说属实,咱们就狠狠给那丫头来一下。” 翌日,孙茂启程回真定,可临上马车,他却驻足不前,抻着脖子一个劲儿往赵家大门瞅。 卫尧臣快被这个表哥折腾没脾气了,“你又想干什么?” 出乎意料,一向口无忌惮的孙茂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姜蝉女孩子心细,瞥见他腰间悬着一个有点眼熟的荷包,便笑着问他是谁给的。 孙茂仍不肯说,不过提醒姜蝉道:“你母亲毕竟是赵家主母,没有总不归家的道理,赵大小姐也是知书达理的和善人,有什么心结坐下来一块说说也就解开了。你看你和小九不错,小九又是我兄弟,我和赵大小姐……是吧,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什么跟什么啊! 孙茂潇洒地挥挥手,转身上了马车,原地只剩一头雾水的卫尧臣和姜蝉。 一片红彤彤的落叶飘然划过碧空,落在赵家门前的台阶上,姜蝉盯着赵家大门发了会儿呆,惊呼一声:“我知道了!” 怪不得那荷包看着眼熟,就是赵家打赏下人用的,孙茂,怕是误会了什么。 卫尧臣问她知道什么,姜蝉捂着嘴笑,只道:“怕是赵大小姐的亲事不大容易了。” 天气越来越凉了,几场秋雨下去,京城已是满城秋色。 一个令人诧异非常的消息随着秋风在大街小巷传开了:京城最大的□□头子顾一元,和昌盛布铺东家姜蝉交好,而昌盛布铺,就是给顾家洗钱的工具! 时下老百姓都害怕与□□搭上关系,不消说,昌盛布铺的生意受到了影响,接连收到数个退单。 虽然姜家极力澄清,可坊间的流言愈演愈烈,说什么的都有,到后来甚至牵扯到襄阳侯身上,说他招安土匪豢养私兵! 不止刘家,章家也派人过来问怎么回事。 卫尧臣少不得一一解释,刘家没说话,章明衡却道:“别管真的假的,我家是十三皇子的舅家,黑/道上的万万沾不得一星半点,已经有人给皇上吹耳边风了!你赶紧想个招儿压下去。” 卫尧臣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干脆请朝廷查查昌盛布铺的帐,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洗钱。” 章明衡觉得可以,回家和父亲商量了一夜,转天上了折子,当然少不了一番哭诉和自责。因涉及朝中勋贵,皇上没有等闲视之,着薛峰主查,户部协同。 如此一来,昌盛布铺彻底歇业,门口也贴上了封条,只等着查完帐解封。 八月间的天气已经很凉了,西风卷着细细的砂石,打得残叶一阵细碎的声响。 姜蝉亲自下厨炖了雪梨银耳汤,吩咐金绣给外院的卫尧臣送过去——因担心顾一元暗中报复,他一直都在姜家守着。 金绣愤愤道:“卫掌柜人好,他表哥却是个混蛋,没他哪儿这么多麻烦!还有赵家,肯定是他们散布的谣言。” 姜蝉笑道:“一饮一啄,倒也消了。赵家绝对没想到,谣言居然把襄阳侯卷进来了,他们反倒成了宫里争权夺利的工具。你说十三皇子能不膈应赵家?而且朝廷来查也好,无形中就绝了顾一元入股的可能!” 金绣怔楞了会儿,方大笑道:“可不是,反正咱没做,咱不怕人查,到时候薛大人呈报御前,前因后果一说,顾一元胆子再大,也不敢动昌盛布铺。” 两人说说笑笑的,不妨天边腾地燃起一道火光,霎时隔壁陷入一片火海,黑烟和火星冲得老高,哔哔剥剥的声响,人们的喊叫声,鸣锣声,混杂在一起,响彻夜空。 第40章 不可活 乍见火光,众人都以为是家里走了水,看样子是后花园的方向,一群仆役提着桶就往前冲,可走近了才发现,着火的是隔壁赵家! 风很大,火星子漫天,两家离得近,后园子枯草茂密,一点火星落上去都有可能引发大火。 姜蝉不敢大意,命人提水预备着,好在园子里有满满一池的水,取水倒也方便。 此时卫尧臣也过来了,“我让护院们到处巡看巡看,防着有人趁乱子生事。要不要再派几个人去隔壁帮着灭火?” “要的!”姜蝉没有任何犹豫,“火势一旦失控就会殃及左邻右舍,一烧烧一条街的情况不少见,咱家也跟着倒霉。多派几个过去,切记注意安危。” 卫尧臣招手唤过一人,吩咐几句,那人便带着五六个人提着桶去了。 此时尚未到就寝的时刻,其他人家见走了水,也各自派人过来灭火,不多时五城兵马司的救火兵丁也带着机捅水龙赶到。 大伙齐心协力之下,总算把火势控制住了,天色微微发亮时,大火已经完全被扑灭,所幸没有人员伤亡,除了赵家,其他人家的屋舍都没有被波及到。 与赵家一墙之隔的姜家后园子,也只是墙壁被熏黑了些。 “赵家这下可算完了!我偷摸过去瞧了瞧,烧得就剩下几面黑墙,赵大小姐脸上乌漆嘛黑的,瘫在地上哭得那个惨呦。” -- 第81页 金绣眉飞色舞说着,“二房宁夫人带着俩孩子闹着回娘家,赵老夫人差点没背过气去!小姐,这场火烧得真痛快,那一大片黑地,什么都没剩!” 姜蝉沉吟片刻,吩咐道:“去收拾几件旧衣服,不要好的,能穿就行。叫上张三张四,咱们给隔壁送过去。” 金绣奇道:“打发个下人过去也就是了,那一家子正急赤白眼地闹腾呢,何必染那晦气?” 姜蝉轻笑了声,“好容易等到仇人倒霉了,当然是过去瞧瞧热闹,顺便落井下石喽。” 已近辰时,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天低云暗,细细的雨丝飘落下来,浇在几处尚未熄灭的烟火上。 赵家大门只剩了个框架子,满眼的断垣残壁,整个宅院换了样子,越走近,空气中的焦枯味越严重。几个仆役漫无目的在废墟上翻捡着,可除了满手黑灰什么也找不到。 女人们的哭声顺着风飘过来,姜蝉循声望去,只见赵母痴呆呆坐在不知哪处屋子的台阶上,佝偻着腰,眼神浑浊而迟钝,活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泥塑。 赵霜霜伏在她膝盖哭,赵晓雪立在一旁,面无表情。 三人头发凌乱,衣裙十分不合身,且质地样式都嫌粗陋,显见是别人的衣服。 远处,赵华陪着几个官差走来。 “怎么可能是意外?”赵华叫道,声调之高,不悦显露无疑。 为首的官差掏掏耳朵,笑容看似诚恳,语气实则敷衍:“赵大人,卑职三人里里外外看了三圈了,起火点是库房,管事婆子也说了,白日间灯油洒了没收拾干净。遇到点火星不就烧起来了?意外,意外。” 竟如此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一时间赵华又惊又气,目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却知现在不是和这些人翻脸的时候。 他只能忍气道:“这几天天天下雨,地面屋舍都是湿的,不容易起火。再说那火,巡夜的人说忽的一下就连成了片,水泼上去都不减小,还有一股子明油。几位大人,种种迹象表明,定是有人故意纵火!” 为首的四处嗅嗅,使劲吸着鼻子,一脸纳闷,“哪有明油味,我怎么闻不见?你们俩闻到了没?” 那俩纷纷摇头。 “的确是意外,失火案子我们五城兵马司办多了,比你有经验。”为首的打着哈哈,“人没事就好,钱财乃身外之物,赵大人也不必太难过,千金散去还复来嘛!” 把赵华气得直翻白眼。 那几人不与他多说,一拱手,径自佯佯去了。 姜蝉听了个分明,心里也是诧异不已,若赵华所言非虚,那十有八、九是有人纵火,但天子脚下,谁敢放火烧四品官的宅子? 难道是顾一元,他当初说可以做了赵华! “你?!”赵华一眼瞥见她,满肚子的火憋不住了,指着她怒斥道,“是不是你指使人放火的?” 姜蝉冷笑道:“真是狗咬吕洞宾,好歹和你们同住过几天,听说你们连换洗衣服都没有,喏,拿不拿随你们。” 金绣把包袱扔了过去。 “把我家的庄子地契拿来!”赵霜霜爬起来,冲着姜蝉就扑,然而还没近身,就被张三抓住胳膊一把推回来,一屁股跌在地上,疼得她差点人没了。 姜蝉慢悠悠道:“抵押入股的事,卫掌柜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退股不难,只要赵老爷请十三皇子和章三少爷来做见证就可以——赵家出尔反尔太多次,光凭我们一个商户,可不敢相信你们。” 赵华气噎,他哪敢找那两位大神,那两位不找他的麻烦就不错了! 都怪女儿出的馊主意!他狠狠剐了赵霜霜一眼。 姜蝉看在眼里,笑在嘴上,双手一摊,“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赵老爷,昌盛布铺洗黑钱的谣言是你散布的吧?这样一来……” 她指了指通惠河的方向,“替我挡了灾,那人现在只怕更记恨你,多谢了啊。” 赵华不明就里,一开始脸上满是疑惑,后来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眼中也露出了惊骇。 举目四望,满目疮痍,半生积蓄一文不剩,连官服都没抢救出来,他心中忽的就冒出个念头:莫非老天真要亡我? “爹爹,她说的是谁?”赵霜霜颤声问。 “还能是谁?”赵华长叹一声,“顾一元,他定然没对姜家死心,我们这样一闹,反倒让他不好动手了。” “那、这火是不是他放的?爹爹,您快去五城兵马司,让他们把他抓起来!” “你没听那几个人说话?哼,取资于盗,同盗合污,指望他们自己断自己的财路?” 赵华眼中闪着阴冷的目光:“我不会坐以待毙……把家里剩的几个奴役都卖了,这片宅地也卖了,我也有我的门道!” “他家要卖宅地?”姜蝉讶然,“他家自从迁来京城就住这里,好几代了,竟也舍得?看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卫尧臣削了个梨子递给她,“赵老爷不是轻易认输的人,我怀疑他在憋大招,这几日你先别出门,等我查清楚。” 姜蝉接过梨子咬了口,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好甜,还是老家的水梨好吃,明儿个给刘家、章家各送两筐过去,连同地里新下的倭瓜、花生什么的,不是贵重的东西,就请他们尝个鲜儿。” “还是你心细,我都没想起来。”卫尧臣应了声,问她,“他家的地,咱要不要拿过来?” -- 第82页 姜蝉重重点了点头,“要!” 在这块地上,她要把赵家的一切推倒了,抹去了,重新盖一座宅子! 第41章 赵老爷,这只是开始…… 这场祸事过后,赵家人先是借住在庙里,三天后移居到族兄家里,后来又因为祭田的事和族人闹得十分不愉快,迫不得己,又从族兄家里搬回庙里借住。 赵家发卖了十来个仆役,只给赵华留了个长随充门面,于是所有的针线活、浆洗活都是后宅的女眷们动手。 赵霜霜自是不肯伤了自己的纤纤玉指,成日守在赵母身边,粗活全推给庶妹和姨娘通房。赵晓雪闷葫芦似的,其他几人背地里没少咒骂这位大小姐,闹得赵大小姐的懒惰之名连庙里的居士们都知道了。 寺庙不能见荤腥,每日提供的膳食无非是清粥咸菜,有道白菜豆腐都算是改善伙食了。 赵母养尊处优一辈子,从来没吃过这等苦,孙女也时不时问她几日能从庙里搬出去,“哪怕赁个二进的小院都好”。 赵母也盼着赶紧搬,气恼道:“那些族亲是白眼狼,不过卖几亩祭田救急,他们就跳着脚反对,还要开祠堂哭先祖!哼,以前他们从咱们手里拿走多少好处怎么不说?” 说着又开始骂二房不孝顺,骂亲家无情无义袖手旁观。 见孙女泪涟涟的,她忙安慰:“卖了宅地就搬,没几天就是中秋,接到我的信姜氏肯定会回来,到时候就有银子了。” “若是她不肯回来,或者姜蝉硬拦着不让回来呢?”赵霜霜幽幽问道。 “那我就……”赵母嘴唇抖了抖,到底没敢把“休”字说出来。 忍一口气,赵母又道:“朝廷正查昌盛布铺的帐,定会戳破姜蝉亏本的把戏,看她还敢狡辩不给咱们银子!且忍过这几天,日后有她好看的!” 赵华推门进来,眼圈青暗,眼底满是血丝,两腮的肉全凹了下去,一向引以为傲的五绺美髯也乱得跟杂草一般。 到底不甘心平白吃亏,这段时间他跑遍了顺天府、刑部、大理寺,甚至都察院都去了,就想重新查火灾起因,推翻五城兵马司“意外失火”的定案结论。 他好歹也是四品官,朝中也有同年同乡学生,不至于一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那些人不是劝他少生事端,就是打哈哈敷衍他,更有的人干脆推脱不见,此时他才惊讶地发现:他被孤立了! 惊惶的他找老师讨主意,前两次都在门房枯坐,没见到面,第三次总算是等到了人,却是不到一刻钟,李首辅就端了茶。 “别提了,见了面老师就说因为国库亏空,这段时间累得他是心力交瘁,不断自责无法为皇上分忧。我略提一嘴别的,他就装聋作哑。” 赵华愁眉不展,“他不肯帮忙,别说纵火案再查,就是抵押在昌盛布铺的庄子都拿不回来。唉,当初就不该说什么姜家涉黑的流言,平白得罪十三皇子和襄阳侯,搞得人人都避着我!” 还有句话他怕老母亲担心没说出口:如此下去,只怕仕途不保。 眼见怒火要转移到自己身上,赵霜霜忙转了话题:“把牙人叫来问问,这都多少天了,老宅的地怎么还没卖出去?” 说来也怪,赵家待售的那块宅地,价格一降再降,从三千两银子降到两千五,又降到两千,却是连问一问的人都没有! 赵母也奇怪:“房子虽然烧没了,地还在,这个地段在京城来说,算很不错的,两千两买块地相当划算,别是牙人故意捣鬼!” 他们寻来牙人问话,那牙人也是无奈:“大老爷要价的确不贵,可清理火场是一笔费用,重新盖房子又是一大笔,还不如买现成的宅子便宜!您的官身又摆在那里,银子给多了给少了的,都不合适。” 赵华咬牙:“我着急脱手,甭管多少,给钱就卖!” 终于有个晋商看中了这片地,只是出价很低,只有一千两。 赵华去官府过地契的时候,心疼得手直哆嗦,笔好几次掉在地上。 牙人忍不住道:“要是实在舍不得,就别卖了,往后大老爷觉得卖亏了,再怪罪小人……” 赵华横他一眼,执笔签了字。 因赵母不愿在庙里过中秋,拿到银子,赵华当天就赁了一个小院,回庙雇了辆马车,车厢里坐着祖孙三人,车辕是俩姨娘,车尾是俩通房,挤得满满当当的。 遥想昔日风光,再看今日凄凉境地,赵华心里头那个酸楚,简直如滔滔之水,连绵不绝。 赵母又念叨起老宅来,到底是住了几代人的地方,想着自此就是别人家了,一个个都有些伤感。 马车刚动,便听有人喊“赵大人”,那牙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拦着赵华不让走:“老爷,买家丈量宅地,说和地契不一样,少了半亩的地方,请您去现场看看。” 赵华不疑有他,马车便拐了个弯绕到老宅。 买家雇了人清理满地的瓦砾焦木,到处都是忙碌的,干得汗津津的帮工。他们都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褐色短衫,头上裹着蓝布巾子,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仆役。 这边的热闹,衬得那边更凄凉了。 赵母抹着眼泪道:“我的房子呦,我真是没脸见赵家先人了。” 赵霜霜依偎在祖母身旁,也是坠泪:“往后我给祖母盖个更大的宅子。” 赵母勉强挤出来的笑容还未展开,就看到七八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姜蝉从“内院”的方向走来。 -- 第83页 “原来正院的改建成花厅,和隔壁后花园连起来,建座两层小楼,底层不砌墙,用大琉璃屏嵌了。”姜蝉边走边道。 旁边的工头双手擎着图纸,哈腰点头陪着笑脸。 “所有的地基都必须铲平,不留一点痕迹。”姜蝉瞥见不远处呆立着的赵家人,提高声音,“听清楚了没有?” 工头忙道:“听清楚了,您放心,甭管是原来的布局还是地基,哪怕一棵树一根草,保证什么都不会留。” “你怎么在这里?”赵霜霜沉不住气,惊声叫起来。 姜蝉淡淡道:“我家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买宅地的不是……”赵霜霜恍然大悟,“你怕我们不卖给你,找别人代买!” 姜蝉嘴角一翘:“是又如何?” 看她绫罗裹身,彩绣辉煌,满面的春风得意,赵霜霜是又妒又恨,猛地拧了一把赵晓雪的胳膊,示意她与姜蝉对骂。 赵晓雪疼得眼泪快要掉下来,却是深深埋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赵霜霜咬牙,这口气咽不下,她只能自己上:“打着‘义商’的旗号,却行骗买之事,真真儿无耻下流!” 金绣一撸袖子冲上前,迎面啐了一口:“呸!你才无耻,你们全家都无耻!红口白牙乱攀扯人,姜家虽是商户,也不能容你这般泼脏水,走,咱们去顺天府说个清楚!” 说着就扯着赵霜霜要去报官。 “放肆,快放手!”赵华护女心切,抬手就要给金绣来一下。 刚抬手,手腕就被张三攥住,顺势向后一推,赵华重重坐在地上,尾椎骨那骨碎般钻心的疼,赵老爷差点原地去世。 赵华忍痛喝道:“姜蝉,你要弑父不成?忤逆大罪,凌迟处死你都不为过!” 姜蝉冷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算我哪门子的父亲?没见过你这等阴毒之人,口蜜腹剑,栽赃陷害,谋财害命,还自诩耕读世家,礼义廉耻你个个不沾,实乃文人之匪类!” 听得此言,赵母已是怒不可遏,指着姜蝉“小蹄子”骂个不停,那四个姨娘通房也恨姜蝉,满口的“小娼妇”“贱种”“不得好死”骂个不停。 好似河道决堤,赵家憋了许久的怨恨、不甘、嫉妒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疯狂地宣泄而出,各种污言秽语的诅咒顿时淹没了这片空地。 连一众帮工都停住手,瞠目结舌看着这群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人。 赵家人骂得正起劲,不妨一桶污水从天而降,哗啦啦,全泼在她们身上。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袁嬷嬷“咣当”地把空桶往地上一扔,眼睛红红的,满脸怒气,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后面,姜如玉摇摇晃晃,几欲站立不住,赵家人顿时如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诡异地安静下来。 “你、你……”赵华憋得满脸通红,“你”了半天才道,“你误会了。” 姜如玉白着脸,一步一晃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啪一声,又脆又响! “和离!”她浑身颤个不停,声音带着哭腔,“我要和离,赵华,我哪点对不起你?这般辱骂我女儿,还要将她千刀万剐?听听你们都说得什么话,你们赵家,好狠的心,好歹毒的心肠啊!” “我不同意!”赵华气急败坏道,“你们娘俩坑害我赵家至此,简简单单一句和离,就想一走了之?做梦!” 姜蝉怕赵华恼羞成怒伤到母亲,和袁嬷嬷一左一右护着姜如玉,张三张四并数个护院也齐齐围过来,虎视眈眈盯着赵华。 “你们想干什么?”赵华后退几步。 “只想让你罪有应得罢了。”姜蝉冷冷说道,“赵老爷,这只是开始。” 第42章 死心 还有后招? 赵华脸上划过一丝惊恐,但马上端起官架子喝道:“放肆!辱骂殴打朝廷命官,我看你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且等着,有你好果子吃!” 赵母气狠了,指着姜如玉恨恨道:“我连发三封信命你回来侍疾,你却置若罔闻,不敬婆母,是为逆德,殴打夫君,是为恶妇,想体体面面和离?门都没有。” “那咱们就等着看,看最后倒霉的是谁。”姜蝉将母亲护在身后,命下人轰他们走,“撒两把米去去晦气!” 管事和粗使婆子们一拥上前,推推搡搡地往外撵赵家人,金绣端着一个大海碗,边骂边一把一把往他们身上、脸上扔米。 阵阵哄笑声中,到最后,赵华等人几乎是被抬起来扔上马车,狼狈至极。 看此情形,姜如玉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回去歇了好一阵子,方觉得那口气顺下去了些,却仍不免忧心。 “老夫人的信我怎么没收到?哪个环节出岔子了?她要是以此为借口告咱们可怎么办?” 姜蝉暗中交代过袁嬷嬷,无论是书信还是来人,只要是赵家的,务必拦在真定老宅之外,因此赵母那三封信,到了驿站就被截了,压根连姜家大门都没进去。 但这些话,袁嬷嬷不敢与夫人讲,只劝她:“赵家的话如何信得?准是满口子胡诌,就是告官咱也不怕,正好上公堂和他们好好掰扯掰扯。” 姜如玉怔怔望着窗外,这次回京,一是因为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再者长时间没有赵家的消息,她一肚子疑问,就想当面问问赵华,郑管家雇凶杀人到底是不是他指使的。 -- 第84页 结果却看到这么一出! 赵华满目凶光,叫嚣着要把女儿杀死的样子着实吓到了她,那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瞬间崩塌。 一想赵家人指着女儿谩骂的场景,她都快怄出血来了。或许自己真没有识人的眼光,女儿说的没错,他们一直在自己面前演戏,为的就是姜家的银子罢了。 “蝉儿呢?” 袁嬷嬷答道:“铺子里来人,说是查账有了结果,请小姐过去。” 姜如玉苦笑着说:“我这当娘的一点忙帮不上,尽让孩子受委屈……你把我的嫁妆单子拿来,仔细看看少了什么,他日真要对簿公堂,也得算清总账。” 这边主仆二人忙着核对嫁妆,那边昌盛布铺也在忙着看账。 章明衡、薛峰、卫尧臣几人都在,他们都已经核算完账本,最后核实的是户部郎中高焱。 高焱合上账本,笑眯眯道:“都查清楚了,昌盛布铺往来账目清晰,没有一笔可疑的银子,完全可以确定,昌盛布铺和顾家没有任何关联账目。” 薛峰道:“若二位没有异议,便具陈上报,结案了。” 章明衡打了个哈欠:“赶紧的,写好了咱仨一块签字。” 卫尧臣也叫苦不迭:“这么多天没开张,损失就不说了,多谢各位大人大公无私,还我们一个清白,不然真是冤屈死了。” 章明衡也是一肚子火:“真是的,哪个缺德玩意儿说我家借昌盛布铺收买黑帮养私兵?害得我爹一大把年纪还要跪宫门请罪,等我逮着他,非把他脑袋拧下来不可!” 散布谣言的人是谁,在座之人心知肚明。 赵华曾是高焱的顶头上司,也是同乡,此前二人来往也较为密切。高焱也不知这话是不是说给他听到,一时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薛大人,不如咱们一起商议下折子怎么写……” 薛峰知道他是找借口离开,顺势应了。 他们一走,章明衡马上提起灾地种棉的事情,“姜家在真定放话说,明年开春要免费发棉种,帮助棉农耕种,这事真的假的?” 卫尧臣不禁失笑:“当然是真的,真定的知府老爷都明明白白上奏朝廷了,要不然那个‘义商’的旌表也落不到姜家来啊。” 章明衡背着手在屋里转悠了几圈,慢慢道:“表哥有意带你去山东等地搞灾地重建,发发棉种什么的,这事于你、于姜家,有利无害,你有没有兴趣?” 把十三皇子的名头都搬出来了,再问有没有兴趣已是毫无意义,纯粹是给卫尧臣递梯子。 然而卫尧臣连连摇头,“你是不知道,我们老掌柜告了病假,现在真定所有老铺子,京城昌盛、还有通州织坊,全压在我身上,我是想走也走不开!” “别着急回绝,和你东家商量商量。”章明衡也不多劝,走之前回头一笑,“假如皇上听信谣言,姜家绝对是灭顶之灾,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忍气吞声,不是你卫小九的个性。” 卫尧臣叹了声,没说话。 躲在格栅门后面的姜蝉情绪不由也低落了。 姜家发棉种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一直也没听章明衡问过,他突然提起棉种,再想想章家养私兵的谣言,其实谣言针对的是十三皇子。 不知道十三皇子去山东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有一点很明确,卫尧臣跟着去了,无疑会搅进立储的浑水。 章明衡说话比较客气,看似没有强求,但他们都知道,姜家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推门出来时,卫尧臣正坐在椅中发呆。 姜蝉倒了杯茶,轻轻放在他手边,“不去他也不能强压你去,大不了京城的生意咱不要了,回真定老家守着祖产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卫尧臣却噗嗤一笑:“我知道,去肯定是要去的,正好我也有点事想确认下,正愁没法子接近十三皇子,他们倒自己贴上来了。” 姜蝉睁大眼睛:“你刚才在章三少面前分明不情不愿的。” 卫尧臣半躺在安乐椅上,荡荡悠悠,“我就是讨厌被那些掌权者利用——即便去,也要叫他们知道,咱不是随时可抛弃的棋子。” 姜蝉轻吁口气:“既然左右躲不过,就迎头上,只要咱不做违法的勾当,就是九五之尊,也得讲个‘理’字。”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没事,我应付得来!”卫尧臣安慰似的一笑,从袖子里掏出张纸,“钱叔来信,有人偷偷祭拜郑管家的坟,他怀疑是郑管家的儿子来过。我让他先不要报官,顺藤摸瓜抓住小郑一家再说。” 姜蝉一拍手,“好,等抓了人,看赵家还有什么话讲,先把这头狼给去喽!” 飒飒秋风卷地而起,御花园红的黄的树叶翩翩起舞,景元帝在落了叶杨树林里慢慢散步,总管太监司友亮跟在后头,小声说姜家涉黑的案子。 景元帝沉吟片刻,道:“这么说一切都是谣言了?” “薛大人素有铁面御史之称,既然是他执笔,想来是无差了。” “无风不起浪,他们果真清白?”景元帝站住脚,望着高远的天际,看似闲适,言语中的威压却让司友亮的腰更弯了。 司友亮心里透亮,这个“他们”指的是十三皇子和襄阳侯,但此时听懂也装作没听懂,他把话重新扯到姜、赵两家身上。 “老奴斗胆说一句,这事,纯是赵大人挟私报复,他和继女因为股金的事闹得十分难看,听说他继女还要告他谋财害命!” -- 第85页 司友亮偷偷觑着景元帝的脸色,小声念叨着:“谣言最先从街头酒肆传出来的,锦衣卫查清楚了,第一个传话的人是赵家下人的姻亲。赵大人应是想陷害他继女的,没想到被人添油加醋,传来传去就传变了味。” “这个赵华,以前看他挺精明一人,怎么做官越久越糊涂!”景元帝摇摇头,斜他一眼,“那顾一元又是怎么回事?” 这话当然不是问顾一元和姜家有无关系,皇帝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商户的死活。 司友亮撩袍跪倒,“老奴该死,锦衣卫监察百官,稽查民间,任务很多也很重,奈何人手不足,指挥使几次奏请扩容,老奴都给摁了下去——不是不想,实在是不能再给国库增加开支了!” “所以下头人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暗中招募一些金盆洗手的江湖人,他们有门道,有功夫,也不用朝廷发俸禄,也好管,不求别的,只求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司友亮头低得很深,“老奴仔细问了,那顾一元捐了五十万两银子,也想走这条路子,银子已经到了内帑。他的确和姜家有来往,不过是讨教如何做生意,并无别的。” 景元帝冷冷哼了一声,“只怕后面就要捐官卖官了吧?你们好大的胆子!” 司友亮砰砰以头叩地,“老奴监管不严,请皇上降罪。” “你的确有罪,朕是缺银子,但这法子不是正道,长久以往,必将生出大乱子。”景元帝抬手示意他起来,“再有一次,你便给朕修墓去。你那些儿子孙子们,也该好好清理一下了。” 司友亮揩一把额头的虚汗,顺势起来,试问道:“那这案子……” “就此了结,不要继续查了。”景元帝叹道,“左右不过是那几个不省心的试探朕意罢了。” 涉及到储君之争,司友亮不敢多言,回去就召集几个主事太监,严令不许再行此事。 那些人平白挨了一顿申斥,还断了一条财路,嘴上不说,心里已把赵华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于是没几天,皇上对赵华的评价“糊涂”以迅猛之势传遍了京城,这下连平头百姓都知道了,赵老爷的仕途只怕到头了。 赵家气得半死,吓得要命,正战战兢兢的时候,收到了姜如玉的和离书。 而她请的中人是已升任副都御史的刘知府之妻,辛氏。 那个全京城都有名的泼辣蛮横的继夫人 第43章 恶人先告状 姜如玉本想亲自来,但姜蝉摁着她不让去,指派袁嬷嬷,并牙尖嘴利的金绣与赵家交涉,另有张三张四带着几个护院壮声势。 辛氏也带着丫鬟婆子,一群人呼啦啦冲进赵家,登时把巴掌大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差点没下脚的地儿! 赵母根本不想谈,连人都没往屋里请,命姨娘石氏打发了事。 石姨娘出去,立在正房门口台阶上道:“大老爷上衙去了,你们请回吧。” 辛氏上下打量她两眼,问袁嬷嬷这人是谁。 袁嬷嬷如实回答:“赵老爷的如夫人,姓石。” 辛氏冷笑几声:“赵家真是越发没规矩了,竟让个妾室主持家事、迎来送往,怪不得皇上也说赵老爷‘糊涂’!” 袁嬷嬷便吩咐跟着的婆子:“去鸿胪寺找赵老爷,多带几个人,务必请他回来签放妻书。” 赵母隔窗听见,生怕他们到处瞎嚷嚷败坏儿子名声,忙出声道:“石氏,你去衙门走一趟。霜霜,请辛夫人进来。” 也不用人请,辛氏昂首阔步踏入堂屋,毫不客气坐在上首,“老夫人,现在京城谁都知道你儿子儿媳过不下去了,废话不多说,痛痛快快和离。” 赵母不阴不阳道:“辛夫人好有闲情雅致,与其管别人家后宅的事,还不如想办法给刘家留个后才是正经。” 辛氏讥诮道:“赵老爷倒妻妾众多,瞧瞧院子里都装不下了,也不没见你抱孙子。不对,二老爷倒有一个,奇怪,怎么不见二房在身边伺候着?啧,敢情他们也不愿意沾染赵家的破事!” 老大没有儿子,老二唯一的儿子只亲娘舅不亲祖母,这两点是赵母多少年的痛处,当即气得心窝子疼,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来。 袁嬷嬷接过话:“老夫人少攀扯别人,赶紧开库房清点我家夫人的嫁妆。” 赵霜霜抚着祖母的胸口,没好气道:“库房早烧没了!” 金绣急了,拿着嫁妆单子道:“不算庄子,光是夫人带过来的古玩、珠宝首饰、各色绫罗绸缎,还有顶箱立柜……至少值个万把两银子,说没就没了?不行,你们得赔!” “她偷摸离开赵家回真定的时候就带走不少,剩下的也早毁于大火,如今再问我们要是何道理?” 赵母缓过劲儿来,振振有词道,“再者说了,嫁妆嫁妆,嫁到夫家就是夫家的东西,白吃我家一年饭,白做了一年风光的官太太,如今夫家遭难,她倒要带着嫁妆走人,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袁嬷嬷简直要气笑了,“辛夫人,您听听这是什么歪理?堂而皇之把儿媳妇的嫁妆当成自己的东西,还四品官身人家呢,就是小门小户也没有吃相这么难看的!” 辛氏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许是我们孤陋寡闻了,等我回去问问我家那口子,他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 赵母更是恼火,瞪着眼,咬着牙,“仗着你夫君是副都御使威胁我是不是?老身好歹也是四品诰命,刘大人敢乱判官司,我就敢进宫告御状!” -- 第86页 辛氏腾地站起来,大声喝道:“那咱们就御前见!” “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赵华疾步而至,“既然姜氏无意为赵家妇,我赵某人也不是强求的性子,放她归家便是。” 赵母大急,“不行……” 赵华一摆手止住母亲,朗声道:“但非和离,而是休妻,姜氏不顺父母、口多言、无子、忌妒,德行有亏不堪为赵家妇,与姜家休书一封,自此再无干系。” 被休的女子算是弃妇,颜面尽失,一辈子就完了! 他分明是用“休妻”恐吓姜家,好抹去嫁妆那笔账。 袁嬷嬷大怒,两股火气从脚底直冲脑门,烧得脸都红了,此时她真庆幸小姐有先见之明,没让夫人听这些灼心的话。 “姜娘子说的是和离,你给休书可不成。”辛氏恼恨赵家一点面子不给,也懒得再谈下去,立起身准备走。 袁嬷嬷冷眼瞧着赵家几人,临走撂下一句话:“好商好量的不答应,那我们就去衙门打官司判决!” 赵母不以为然:“姜氏有多怯懦怕事我非常明白,要是敢和赵家对簿公堂,我当场羞死她!” 赵华在姜蝉手上连吃几个闷亏,不敢掉以轻心,左思右想一夜,决定先发制人,告姜蝉口出恶言咒骂继父祖母,唆使姜氏和夫家离心背德,图谋夺取继父家财,接连犯下忤逆、谋财的大罪。 顺天府一看涉及朝廷命官,转手交给了都察院。 都察院接了,当天就传姜蝉过堂。 姜如玉抱着女儿死活不撒手,对传人的衙役哭道:“都是我招惹的祸端,合该我受着,我女儿要是上了大堂,这名声可毁了。” 又骂赵华:“好狠的心,我当初瞎了眼怎么看上他!” 姜蝉劝了半天,再三保证肯定毫发无伤地回来,姜如玉才算撒开了手。 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姜如玉坐卧难安,不知该怎样办才好,唯一想到的就是找卫尧臣商量。 意外的是竟然找不到他,袁嬷嬷寻了一圈回来道:“他几天前就出门了,什么时候回来铺子里的人也说不准。” “偏偏这个时候……”这下姜如玉更没了主意,望着窗外喃喃道,“要是老钱在就好了。” 姜蝉倒没有母亲那般焦虑,平静地来到都察院大堂。主审官是薛峰,因辛氏插手两家和离之事,刘大人按规矩要回避,这个姜蝉预计到了,却没料到章明衡也在! 天凉了,章明衡手里还握着把扇子,哗哗摇得起劲,见了姜蝉,还挑了挑眉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姜蝉冲他笑了一下。 赵华瞧见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当即提出异议:“无关人等,理应回避。” 章明衡没骨头似地坐着,“我是代表鸿胪寺旁听,你毕竟是我们的寺卿,事关鸿胪寺声誉,大家伙都挺关心的。” 赵华咬着细白的牙,没言语。 “鸿胪寺卿赵华告昌盛布铺东家姜蝉忤逆谋财。”薛峰一拍惊堂木,“姜蝉,你可有何话讲?” 姜蝉屈膝行礼,不卑不亢道:“回大人问话,赵华一派胡言,不足为信!” 赵华端坐堂下椅中,瞥一眼对面站立的姜蝉,质问道:“你乃商户,见官为何不跪?” “哎呦,赵大人好大的威风!”章明衡阴阳怪气喊了一声,“姜家有朝廷颁赐的旌表,见官不跪,亏你娶了她娘,光记得人家是有钱的商户了!” 赵华老脸一红,也不接他的话,哀声叹道:“姜蝉行骗买之举,被我戳穿后,当众辱骂本官的老母,殴打本官,当时有许多人都瞧见了。我朝以孝治天下,忤逆大罪,不可轻饶啊。” 姜蝉不屑道:“我是姜氏女,没入赵家族谱,何来忤逆一说?至于殴打辱骂,是你要打我,被护院拦住了,却成了我的不是?薛大人,我母亲意欲与他和离,他就是想霸占嫁妆,恶人先告状!” 赵华忙道:“贪姜氏嫁妆纯属子虚乌有,她是瞧我不如以前风光了,不想跟着我受苦,找借口和离罢了。” 薛峰面无表情:“嫁妆是女方傍身之物,你二人既然情断分离,男方理应归还,即便毁于大火,男方也应补偿女方一半。” 赵华被噎得差点翻白眼,冷笑道:“薛大人判得一手好案子,那我也要问问,昌盛布铺压以亏本为由不给股利,又扣着赵家庄子宅子,这是怎么个说法?” 薛峰看了姜蝉一眼。 姜蝉不慌不忙解释说:“铺子扭亏为盈也是最近俩月的事,薛大人、章大人都看过账目,我自不必多说,股利来之前我们核算了,应付赵家一千八百两,可你还借了我们一万两银子。” 赵华悠然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是借了,但借条上写的明明白白,借期一年,不计利息。你还有什么借口不让我们撤股?谋财就是谋财,休得狡辩!” 姜蝉望着赵华微微一笑,拿出张纸,“契书上也明明白白写了,若于借款期撤股,赵家须先按律付息。也就是说,赵家先得把一万两银子连本带利还了,才能撤股,才能拿到股利和抵押物。” 赵华霍地抢过契书,又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那份,仿佛不认识字似地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慢慢的他整个脸孔涨红了,嘴唇突突地颤个不停。 白纸黑字,那行字他见过,当时被卫尧臣激得脑袋发热,又认为把姜如玉辖制得死死的,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 第87页 想撤股,先还钱,可他去哪儿找一万两银子? 还不上钱,庄子宅子就一直在姜蝉手里头,他是一文钱租子也摸不着,没进项就更拿不回来! 被他们给绕进去了! “我不撤股……不撤了,”他艰难说道,“把股利给我,这总成吧?” “本来是可以的,现在不行啦,你得赔我母亲的嫁妆。”姜蝉又拿出姜如玉的嫁妆单子,“就按薛大人说的折算一半,那也至少六千两。” 竟要他给姜如玉银子! 赵华咆哮道:“赔什么赔?我还没答应和离!她人呢?婆母病重,让她赶紧回来侍疾,不然我休了她!” 章明衡大声起哄:“被休弃的女子无权讨要嫁妆,哎呀呀,不愧曾是户部捞金一把手,空手套白狼,这算盘打的真响!” 薛峰皱了皱眉头,提醒道:“赵大人,休妻是大事,七出之罪须得有确凿证据,无端休妻于律法不容。” 赵华摸了摸左脸,“姜氏殴打夫君,许多人都看见了,还不够确凿?念及她被女儿蒙骗,我不与她计较罢了。” 的确是个理由,堂上一时安静下来。 萧瑟的秋风卷起落叶,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从堂前照壁前拂过,刺啦啦的响,听上去就像是异常沉重的脚步擦过地面的声音。 姜蝉望了望堂外的方向,心慢慢提了起来。 “姜蝉谋财证据尚未完全,暂且不论。”赵华满脸得色,双手扶着椅子把手,“请问薛大人,离间母亲与继父关系,教唆母亲不顺婆母,是不是不孝?” 薛峰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赵华又问:“按律该当何罪?” 薛峰道:“杖二十,枷锁示众三日。” 赵华大笑:“久闻薛大人铁面无私,既如此,便请大人秉公执法,还本官一个公道。” 薛峰望向姜蝉:“众人皆知你与赵家不合,其中有何缘由?” 赵华不满:“薛大人,没有这样问话的,你是刻意包庇!” 啪,章明衡的扇子重重敲在桌子上,“什么话?薛大人判案之公,连皇上都频频赞许,莫非赵大人质疑皇上?” 这个胡搅蛮缠的东西! 赵华恨得牙根痒痒,但不敢惹襄阳侯府,只道:“无论有何缘由,错了就是错了,不能成为减刑的借口。” “等等!”姜蝉忽道,“我要反诉鸿胪寺卿赵华,谋财害命,勾结土匪,雇凶杀人!” 第44章 义绝 这一句话清晰明了,又脆又响,赵华惊得浑身一颤,立刻面白如纸。 连薛峰章明衡也忘了发问,所有人都瞪着眼盯着姜蝉,等着她拿证据出来。 姜蝉却仰头看着堂外的天空。 高远的净空中,慢慢悠悠飞起一只老鹰风筝。 赵华以为她故弄玄虚,大笑道:“诬告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杖三十,流刑千里。姜蝉,你是自己往绝路上走。 “走绝路的是你!”姜蝉斜眼睃他一眼,提高声音说:“薛大人,我有重要人证,可否请人上来?” 薛峰点头:“带证人。” 堂外,卫尧臣大踏步进来,冲姜蝉微微一颔首,朗声道:“拿到小郑一家人了,姓赵的,这回你跑不了啦!” 他身后,小郑管家五花大绑,被两个差役押着进来,面上黑黢黢的,瘦得几乎脱了形。 嗝的一声,赵华的笑声卡在嗓子眼,脖颈发硬,两眼直直盯着小郑管家,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不是把他送到黑煤窑去了,怎么还没死?卫尧臣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所有事都是直接与郑管家联系,小郑知道的应该不多,到时只推说旁人干的,应该还可以操作一下。 可找谁当替罪羊? 最忠心的李家秦家死绝了,新提拔的管家因误杀流民柴元浩蹲大狱了,还有谁? 冷汗顺着涨红的脸流下,一种莫名的恐惧慢慢攫住了赵华的心,舌头僵住了,声音也窒息了。 卫尧臣把小郑管家往地上一摁,道:“各位大人,此人是真定姜家老宅盗匪案主谋之一郑某的儿子,据他交代,其父是听赵华之名行事,请大人详查。” 薛峰面沉如水,“堂下所跪何人?姜家盗匪案是否与你有关?” 小郑管家不去看堂上主审官,反而扭脸看了赵华一眼,“老爷,我差点死在煤窑里,这就是你说的好差事?” 赵华深吸口气,软着脚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姜家逃奴,与我赵家何干?看看你爹做的蠢事,可惜平白连累了你的妻儿……想清楚了再说话!” 薛峰喝道:“赵大人,问你话时再开口,否则我要单独审问了!” 赵华不情不愿坐下,懊恼自己一时心软没杀了他,反而留下了祸根。 堂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差役来报:“赵老夫人和姜夫人请求听审。” 章明衡左右瞅瞅:“越来越热闹啦。” 薛峰若有所思盯视赵华一眼,让人把她们带上来。 赵母拄着拐,抢在姜如玉前面迈过门槛,待要说话,却听薛峰沉声道:“旁听者噤声,不得搅乱公堂。” 赵母只能闭上嘴,把满肚子话咽了下去。 姜如玉到底不放心女儿,硬撑着来了,看见跪着的小郑管家,她心里已是明白了大半。 抬头再看赵华,她的目光中便只有冷意。 -- 第88页 水火棍笃笃敲着地面,没废多大功夫,小郑管家就一五一十招了供。 姜家遭贼背后的主使之人就是赵华,他许诺给郑家脱籍,换个出身,保证郑管家小孙子进国子监,且事成之后,姜家老宅一切财物,尽归郑家所有。 事情失败后,赵华马上给他开了路引,派人把他们一家送到直隶河南山西三省交界的一处煤山做工,直到卫尧臣找到他的前一刻,他还在矿里挖煤。 小郑管家伏地大哭,说自己父亲一时鬼迷心窍,上了赵华的当,自己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听父亲念叨过几句,他顾念父子亲情没有提醒主家,甘愿受罚,只求不连累妻子孩子云云。 并拿出一份皱巴巴的信,正是赵华给郑管家的密信。原来郑管家也留了后手,偷偷把信藏在祖坟旁的山洞子里,以防赵华杀人灭口,自家全做了屈死鬼。 那信用蜡纸油纸牢牢地密封了,几个月过去,字迹依然很清晰。 字体方正,横平竖直,整整齐齐,乃是标准的台阁体,看不出是谁的笔迹。 信件末尾没有署名,只盖着一枚小小的私章。 姜如玉首先撑不住了,气得脸色发青,双手打颤,“我认得,这是他亲手刻的印鉴,一直放在他书案最下头的小屉里!赵华,你、你……我跟你拼了!” 一向柔弱的她此刻疯了一般冲到赵华面前,左右开弓,照着赵华的脸就招呼上去。 卫尧臣佯装劝架,从后挟住赵华的胳膊,叫他动弹不得,硬生生受了这顿巴掌。 期间又挨了卫尧臣几记黑拳,疼得赵华连连惨叫,头上汗珠滚珠似地往下掉。 赵母怎肯儿子受辱,张着干瘦的十指就要扑过去,不妨绊在章明衡暗搓搓伸出来的腿上,当即摔了个狗啃泥,差点直接去见阎王爷。 章明衡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肃穆的大堂此刻就跟菜市场一样闹腾! 薛峰命衙役把人各自拉开,厉声喝道谁再扰乱公堂就把谁叉出去,堂上才算平静了。 薛峰翻着案宗,“人证物证俱在,赵大人,你可有话讲?” 赵华一会儿拉拉袖子,一会儿整整衣领,想借机会稳稳神,想找个挡箭牌,可心慌意乱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薛峰一眼看出他在拖延时间,猛一拍惊堂木,“从实招来!” 赵华浑身剧烈哆嗦了下。 “是我干的!”赵母突然喊道,“信是我写的,私章是我拿的,打发小郑一家走也是我的主意,是我逼我儿开的路引,我儿什么也不知道。” “娘……”赵华颓然跪在赵母脚下,哭得伤心极了。 薛峰问道:“老夫人,你知道买/凶杀人是什么罪名吗?顶罪包庇,又是一条重罪,可不要因慈母之心,错上加错。” 赵母一横心,指着姜如玉破口大骂:“我根本看不上她,奈何儿子喜欢,我只能忍让,万想不到她这个丧门星只会招惹事端,白白占着正妻之位,却处处连累赵家。” “我就是瞧她不顺眼,就是想要她们死!都是我借着我儿的名义行事,只因我儿是官身,郑管家不敢不从!” 反正和赵华直接联系的郑管家已经死了,台阁体她也会写,只要她咬死了是自己干的,儿子就会平安无事。 赵母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涕泪纵横,“儿啊,都是母亲对不住你,记住今日之耻,往后,赵家就靠你了。” 赵华口口声声唤着娘,死命抱着赵母的腿,哭得快晕过去了。 卫尧臣抱着胳膊,讥讽道:“真是母慈子孝,好一出大戏,赵大人,你就忍心年近花甲的老母亲替你受杖责流放千里?” 赵华充耳不闻,抹一把眼泪乞求道:“薛大人,姜氏母女不顺长辈,偷回娘家在先,若她门老老实实在家,何来的今日这场灾祸?请大人看在我母亲年事已高,且事出有因的份上,从轻发落。” 姜蝉慢悠悠道:“无论有何缘由,错了就是错了,不能成为减刑的借口——赵大人,你刚刚说的话还热乎着呢。” “将案犯收监,择日再审。”薛峰冷着脸,并不完全相信赵母的供词,“赵大人请勿离京,保证随传随到,退堂!” 姜蝉忙道:“大人,那我娘能与赵家义绝吗?” 薛峰重新坐下,刷刷几笔写下文书:“无论此案是谁主谋,赵家谋害姜氏母女是不争的事实,按律,判决姜如玉与赵华义绝!” 姜如玉愣了片刻,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她肩头剧烈抖动着,眼泪顺着指缝不住地流。 姜蝉没有预想的那般兴奋,母亲难过,她心里又怎会好受? 她扶着母亲的肩膀,极力支撑着母亲。 如今,她已经和母亲一样高了。 三日后,案子有了结果。 赵母没有改口,凭现有的证据不足给赵华定罪,薛峰虽有心深查,奈何内阁给都察院施压,主审官换了另外一人。 于是,赵母判了流刑,赵华剥去官身,却保留了功名。 同时准予姜如玉与赵华义绝。 从此,和赵家再无干系,她们母女,终是从上辈子的阴影中挣扎出来了! 朦胧的清晨,东方现出一片柔和的青白色,最后的黑暗和方兴的晨曦交织在一起,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姜蝉倚在窗边,满脸的迷茫,怔怔望着模糊的庭院发呆。 -- 第89页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愿达成,却一片茫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往哪里走。 卫尧臣来时,见她脸上没多少欢喜劲儿,因道:“判决下来后,赵老太太在大牢里就撞了墙,没救回来。甭看赵华这回侥幸逃了,但他的名声也完了。” 姜蝉叹道:“他还有功名在身,唉,我就想不通,前阵子李首辅一直给他吃闭门羹,怎的又伸手拉他一把?” 卫尧臣也想不太明白,挠挠头道:“或许他还有别的用处?反正兵来将挡,咱们见招拆招,不怕他的。你今儿有空没,咱们拿着义绝书,去赵家要夫人的嫁妆去!” 姜蝉登时来了精神,“必须有空,拿上借条和赵家的庄子宅子地契,正好一道过户!” 说走就走,一行人呼啦啦又闯进赵家租的小院,直接把赵华从病榻上揪下来。 赵霜霜急得大叫“杀人啦”。 “再叫就堵上你的嘴,还当你是高人一等的官家小姐呢?”姜蝉冷哼道,“我是来拿我母亲嫁妆的。” 义绝,若过错方在男方,必须将女方嫁妆全部返还,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脱。 赵华哼哼着:“我没钱。” “那就跟我去衙门把你家的庄子地补偿给我娘。”姜蝉抬起下巴,轻轻一笑,“或者你愿意坐牢?” 第45章 拿来吧你 一听“坐牢”,赵华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心里那根弦立刻绷得紧紧的,咬牙恨道:“都察院已经判我连坐之罪了,你还要如何?”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卫尧臣捏了两下拳头,“我性子急,听不得车轱辘的废话,嫁妆还不还的,给个准信儿。” 赵华偷偷瞧了眼女儿。 赵霜霜立刻哭哭啼啼道:“我们连给祖母下葬的钱都没有,如今老人家的棺木还寄在庙里,哪有钱给你们?” 她冲进厢房,把赵华的几个妾室连推带搡轰出来,指着她们大喊着:“卫掌柜看她们值多少钱,尽管带走便是,若是还不够……” 赵霜霜把庶妹扯到卫尧臣面前,凄厉哭喊道:“正正经经的大家小姐,给你暖床够不够?你们姜家,非要逼良为娼才肯满意吗?” 说罢,用力一推赵晓雪。 却是,没推动! 卫尧臣本来都做好躲闪准备了,见状讥诮道:“哎呦,你们事前没商量好?” 赵晓雪咬着嘴唇,眼眶含泪,反手回推赵霜霜一把,她力气大,一下子就把赵霜霜推了倒仰。 她不听话还敢还手?赵霜霜惊得瞠目结舌,连哭都忘了。 赵晓雪还没完,扑到赵霜霜身上就打,边打边骂:“你怎么不去当暖床丫头?祖母最疼你,你怎么不卖身葬她?欺负我是姨娘生的就死命作践我,现在谁也不比谁强,凭什么我要累死累活养活你!” 最初的惊怔过后,赵霜霜气急,使劲揪赵晓雪的头发,“蠢货,发疯也不看什么时候,家里不好,你又能落着什么好?” 看着赵家两姐妹不顾形象打作一团,姜蝉失笑:“赵家一败落,你这嫡姐也不大威风得起来了。赵家还自诩世家风范,文人风骨,呵,没银子撑脸面,和你们一向瞧不起的市井小民又有何区别?” 话音未落,周围已是一片哄笑,原来看热闹的人早把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连墙头、树上都坐着人。 不住有人指指点点,“这家人吃绝户,杀妻夺财,都判义绝了,还扣着嫁妆不给,心黑透了。” “就是,委屈巴巴说苦主要逼死他们,害人的反倒装成无辜受害的,真是太恶心人了!” “还官老爷呢,当官的要是都这样,咱们老百姓就没活路喽。” 众人的议论声传到赵华耳朵里,他的脸一点点变得了无生气。 “要卖人你们自己卖去,我只要拿回我母亲的嫁妆。”姜蝉起身吩咐,“架上赵老爷,咱们去顺天府说道说道。” 张三张四架起赵华就走。 “放下,有话好说,快把人放下!”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这人姜蝉认识,户部郎中高焱,之前查昌盛布铺账本,最后负责核实的人是他。 他的面子姜蝉不能不给,示意张三张四先放手。 卫尧臣上前一步,笑着说:“高大人来得正好,请你给我们评评理,赵家该不该把嫁妆还给姜家?” “该还。”高焱没半点犹豫就点了头,转身扶起赵华,又重重一声,“该!” 他板着脸,语气不善,不知是说该还嫁妆,还是说赵华落得如此境地实属活该。 赵华面色蜡黄,声气虚弱:“高兄,不是我不想给,是实在没有钱。” 高焱道:“你是不是有庄子押在昌盛铺子,给他们。” 赵华心头突地一跳,不认识似地上下打量着高焱,搞不懂这位昔日的下属,往日的好友为何要拆他的台。 高焱暗中翘起半截大拇指,面色异常严肃,压低嗓音道:“你这案子动静太大,老百姓又喜欢议论后宅的龌龊事,添油加醋地传来传去,什么话说不出来?不要因你一人,丢了朝廷的脸面!” 赵华张张口想分辩几句,可看着高焱那翘起的半截拇指,突然就泄了气,无力道:“好,我听命便是。” 高焱松了口气,扬声道:“赵老爷同意赔偿姜家,姜姑娘,卫掌柜,我陪你们一起去衙门过户。” 赵家有多无耻姜蝉心里十分清楚,断不会因脸面就轻易退让,而姜家和高焱并无交情,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说话? -- 第90页 姜蝉心中起疑,不自觉看向卫尧臣,见他微微颔首,便屈膝一礼,道:“有劳高大人了。” 顺天府尹亲自给他们办理,他极为认真,拿着嫁妆单子和赵家地契比对半天,又让书吏找来牙人问价核实。 赵家的两处庄子不大,加起来不过五百亩,却都是上好的良田,市价一亩地二十两,正好一万两银子。 再加上一处两进的宅子,堪堪和姜如玉的嫁妆相平。 赵华多少还想给自己争取一下:“不能这样算,姜如玉偷回娘家时,还带了不少东西走,至少……也有个几千两。” 姜蝉早料到他会出幺蛾子,掰着手指头给他算:“我母亲刚过门,你女儿就要了五百两打首饰。老太太说武阳侯夫人生病,需要两棵百年老人参,最后是真定老铺给送来的。过年时你说哪个大人喜欢前朝吴大家的画,问我母亲要了一千两……”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不必再提。”高焱越听越不像,立刻打断姜蝉,“庄子宅子全给姜家,老赵,快签字!” 赵华不愿,但也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在地契上签字摁手印。 没了宅子,没了地,没了官职,现在是一点进项都没有,家里还有六口人等着吃饭,赵华从来没觉得生计如此艰难。 他一声不吭出了衙门,秋风萧瑟,打到身上透心凉,他看着在枯树枝上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的黄叶,心里的悲凉一阵胜似一阵。 高焱从后拍了他一下,“赵兄,别在冷风地里站着,当心吹病了——你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现在你病不起。” 赵华回过神,因见左右无人,问道:“高兄,可是老师给你授意了?” “哪有什么授意?”高焱讶然道,“老师为国库亏空案忙得不可开交,我连着半个多月没见到他老人家了。” 赵华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也不便戳破,拱手道:“家道艰难,还请高兄指条明路。” 高焱装作听不懂,“你名声虽然受损,不过学问还在,等这阵风过去,我给你介绍个私塾教书。” “这点银子你拿着救救急。”他给赵华两张银票,仿佛不胜感慨似的叹道,“你说你,硬跟姜家刚什么刚,你以为她们就只是小小的商户?” 赵华眼神微闪,一脸苦笑道:“我知道襄阳侯和姜家有生意来往,襄阳侯一向低调行事,不与其他人多来往,谁知道侯府会给姜家撑腰?” 高焱摇摇头:“你大概还不知道,姜家在通州开了间织坊。” “我知道,还收了一批灾民做织工,莫非灾民有问题?” “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不知道薛大人的母亲也在织坊里住着,据说住的院子堪比江南富豪庭院!织坊的人对她恭敬得很,连掌柜的有事也是先请示她,再通知东家。” 高焱长叹一声,同情地望着赵华,“算了,吃个哑巴亏算了,千金散去还复来,只要人还在,往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赵华眉棱骨跳跳,已然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早,天近十月,京城已是万木萧瑟,西北风带着寒气扯天扯地的吼,护城河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襄阳侯府的十万匹蓝印花布如期如数交货,章明衡办事痛快利索,转天就亲自到昌盛布铺把货款结了。 然后问卫尧臣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去山东。 卫尧臣接过银票,“这钱可不好拿啊,三少爷,你上次帮姜家打官司,我就想到了。这个人情要还,我得去。” 章明衡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卫尧臣皱着眉头说:“只是有个人我放心不下。我东家的母亲回真定养病去了,京城布铺、通州织坊、还有开分店,这一大摊子事全压在东家一人身上。最可恨的是还有个顾一元!她一个小姑娘,唉,我担心她应付不来。” 章明衡并不觉得是大事,“放心,京城有我呢,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能保证她的安全。” 卫尧臣微微松口气,“那还好,不然我去也不安心——十三皇子什么时候启程?” “对外说是过了十月底走,到了正好赶上赈灾的时日,不过表哥想提前走几天,悄悄的,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具体日子还没定——这事没几个人知道。” 卫尧臣笑了声:“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嘴漏过风?” “总归要嘱咐一声罢了。” 一阵寒风穿窗而过,只穿着夹袄的章明衡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揉鼻子牢骚道:“这破天,寒衣节还没过就冷要入冬,啧,这个冬天不定又要冻死多少人。” 卫尧臣脑中光亮一闪,发问道:“京城都这样冷了,宣府、辽东卫所肯定更冷,肯定要提前采买棉衣了吧?” 章明衡眉头暗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真是赚钱没够,这么快就想到军需物资!你还是省省心,那些自有别的口子采买,你专心做你的花布坯布生意,别抢别人的饭碗。” 卫尧臣自有主意,闻言自是笑着点头,却不和他细说。 天色渐晚,章明衡看看壶漏,起身道:“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走,聚贤楼喝酒去。” 卫尧臣知道,这“几个朋友”定是一同陪十三皇子去山东的人,当然满口应下。 不想两人刚下了楼,却见张三飞奔而至:“掌柜的,通州织坊让人给告了,告东家圈地蓄奴,拘禁棉农不准回属地,强迫他们干苦工……” -- 第91页 他喘了口气,“还把薛大人也告了,说他贪污受贿,包庇东家为恶一方!” 第46章 叫什么 卫尧臣吃惊不小,马上与章明衡道别:“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东家还不定急成什么样了!” 章明衡挥挥手,又笑:“别急,我看告状之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卫尧臣听他话里有话,立时站住脚,“三少爷,别给我打哑谜,有什么内幕消息赶紧告诉我。” “光告你家铺子我自然不明白,但还攀扯上薛峰,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章明衡拉着卫尧臣躲进里头屋子,“薛峰一直在查国库亏空案。你还记得黄河决堤吗,那次他和老刘两个差点没淹死,当时他们查出来山东库银有问题,结果还没查清楚,人就差点没了。” 卫尧臣脑子极快,立刻猜到里面的弯弯绕,恍然大悟般说道:“怪不得赵华被人硬保下来,原来用处在这里,肯定是他告的状。” “人人都知道他和东家结了怨,肯定憋着法儿找东家的不是,借由织坊,‘顺道’查出薛大人。” 卫尧臣冷笑道,“官司打赢了,幕后人去掉薛大人这个心腹大患,打输了,也是赵家和姜家的私人恩怨,半点火也引不到他们身上!” 章明衡叹了声,“我看也是如此,唉,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比后宅狠十倍,稍有不慎,就是血光之灾,偏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官场钻。” 卫尧臣勾勾嘴角,眼睛里全是不屑,“我看他们是白费功夫,那些罪名一条也立不住,切,老子就陪他们玩玩。” 章明衡一拍巴掌笑道:“我就爱看戏,这回你对上的人物可不是赵华那般浅显的小人,小心喽!” 深秋的夜色寒凉如水,寒风吹拂过庭院,枯萎的残叶在风中悄然落下,游廊下悬着的红灯笼在风中无声跳跃着。 昏黄的灯光下,窗户纸上透出女子纤细的半身剪影。 她身子斜斜靠着桌子,双手支颐,一动不动。 虽看不到她的面容,也能猜到,此刻她肯定是眉头不展,心事重重。 卫尧臣心霍地揪紧了。 金绣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见他不走了,探究似地说:“卫小九?” 卫尧臣一激灵,掩饰地笑笑:“东家体弱,我等身上的寒气散散再进屋。” “你倒有心。”金绣抿嘴一笑,揶揄道,“可你在屋外站着,只怕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还是进来在堂屋里坐着散吧!” 卫尧臣脸皮发烫,笑骂一句“促狭的丫头”,使劲搓搓脸,跟着她进了屋。 “卫掌柜来了。”姜蝉忙招呼他坐下,“吃饭了没有?厨房炖了雪梨银耳汤,是去秋燥的好东西,还有山药红豆糕,你先垫垫肚子。” 金绣笑道:“银耳汤不是厨房做的,小姐亲自下厨,忙活了好一阵子,我还纳闷夫人不在,她做那么多给谁吃,原来……” “快去!”姜蝉轻轻呵斥,“少在这里多嘴多舌讨人厌。” “知道啦,这就去。”金绣吐吐舌头,须臾片刻,提着食盒回来,却是往桌上一放,冲卫尧臣笑道,“诶,必须吃光啊。” 不等姜蝉发话,她又一溜烟跑了。 “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了,连称呼人都不会,一会儿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姜蝉背对着卫尧臣,把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放到桌子上。 卫尧臣端起碗慢慢喝一口,赞了声“好喝”,又端起茶杯喝了满满一杯茶,才慢慢道:“东家叫我卫小九就成,总喊掌柜的……没的生分了。” 姜蝉连连摇头:“那怎么成?你是最最重要的大掌柜,又比我大,叫你小名未免太不尊重你了。” “那就叫……”卫尧臣忽地脸一红,胡乱塞了块点心,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姜蝉静静等了会儿,不见他说下文,也不好意思问,便强行转了话题,“那个诉状……” 结果卫尧臣开了口:“叫哥……” 话音重叠在一起,两人同时住了嘴。 夜风吹来,窗子轻叩了一下,外面,秋雨急落。 姜蝉微蹙下眉头,实在没听清,忍不住问道:“叫个什么?讼师吗?” 卫尧臣突然觉得嘴里苦苦的,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吁口气,“不是,这案子普通的讼师接不了。” 他把听来的消息,还有心中的猜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道:“我的意思是,从通州染坊叫几个灾民来,没什么比他们的话更有说服力的了。” “和我想一块了!”姜蝉上身稍稍前倾,眼睛闪着微光,“我还想请苏俊清帮忙,他去过织坊,那里什么情形他最清楚不过。” 卫尧臣低下头,微微撇了下嘴。 姜蝉没注意他的小动作,继续道:“他本身是御史,监察官员是他的职责,本身就有立场插手这桩案子,请他来也不算突兀。” 卫尧臣眼睛盯着手里的细棉布巾子,手指一点点抠着巾子边缘的线头,“咱们和他又没交情,这桩案子背后是国库亏空的大案,说不定牵扯到哪位朝廷重臣,旁人躲还来不及呢,他会帮咱们?” 姜蝉斩钉截铁道:“他会的!” 卫尧臣手顿住,抬头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你那么笃定?” 他不高兴了? 姜蝉愣住。 上辈子,苏俊清看不惯内廷帮助顾一元由黑转白,甚至出入朝堂,结果一气之辞官不做。潜意识她就认为,苏俊清是有血性的读书人,不会不把家国大义放心上。 -- 第92页 国库亏空如此严重的问题,他肯定会多加注意,所以她才想到了他。 却忽视了卫尧臣似乎和他不大对盘。 “我想……苏俊清和薛大人交好,薛大人的人品毋庸置疑,能得他赏识的人,自不会差到哪里去,旁的没多想。” 姜蝉温声解释着,言语中加了几分她不曾觉察的小心。 但卫尧臣马上听出来了,当即心头一颤,又是心疼,又是悔恨,先前的酸意还没从心头散去,苦涩热辣又席卷而来。 “听你的,都听你的。”卫尧臣深吸口气,笑吟吟地说,“还是东家思虑周全,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明天,我明天就去找他。” 姜蝉本想自己去的,但他既然说了,自己也不好反驳,便顺着他的话道:“见了人家要客客气气的,把姿态放低些。你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若他不愿意,咱们也不勉强。” 他,咱们! 亲疏远近立时分明。 卫尧臣心里头那个痛快,翘起嘴角笑得那个得意! 姜蝉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突然心情好了,但他一笑,姜蝉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烛台的火苗在跳动,朦胧的光笼罩着她,皙白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好似上好的羊脂白玉生出美妙的光晕。 卫尧臣的心砰砰跳起来,急忙端起碗喝了口银耳汤。 真甜,也不知这姑娘放了多少糖,齁得他嗓子疼。 却比他以往喝过的都好喝。 夜雨更急了,满院子沙沙的响,枝头那片残叶终于扛不住风雨的敲打,忽悠悠落入雨地里,转瞬烂在泥里,彻底不见。 因通州织坊涉及圈地蓄奴重罪,顺天府不敢等闲视之,接到案子立刻上报内阁,内阁也没敢耽误,票拟后转到司礼监。 司友亮看了半天,没批红,直接碰到御前去了! “改农为工,圈地蓄奴,动摇国之根本,违背农本商末的治世通则,内阁的意思是严查重办,暂停薛峰一切职务差事。” 司友亮低着头,缓缓说着内阁票拟的意见。 说完了,可等了半天,也没听皇上有何示下。 他忍不住抬头,飞快觑了眼皇上。 景元帝没看龙案上的折子,仰头看着屋顶的大梁,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把目光移到司友亮身上:“你觉得呢?” 司友亮思量片刻,小声道:“内阁说的有道理,如果案情属实,那必须严加惩办,决不能开这个口子!但薛大人……老奴私心以为,不是贪赃枉法的人,可以让三法司一同审理此案,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景元帝笑了笑:“照准,再加一条,镇抚司监察听审。” 司友亮忙应下,又听景元帝道:“这姜家,一个小姑娘硬是把三品大员给扳倒了,有点意思,她背后就没有靠山?” 前后涉及几次案子,司友亮早把姜家查了个底儿掉,不慌不忙答道:“姜家娘子没有与谁家走得特别近,不过她的大掌柜卫尧臣,最近与章明衡见了几次面。应是随十三皇子去山东的备选人员之一。” “谁?”景元帝的声音提高了些,“卫什么?” 司友亮不敢露出半分诧异,“卫尧臣,真定人事,出身佃户,后主动卖身到姜家,喂了三年马。此前一直默默无闻,姜娘子上京前给他放了籍。” 景元帝声音绷得紧紧的,“他家里都有什么人?” 司友亮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忙把头低得更深,“只有一个疯娘,与他的姨母姨丈住在一起。” “疯子?”景元帝怔楞了下,面孔渐渐松弛下来。 闭上眼,她似乎又站在眼前,明艳华贵,风姿绰约,就像阳光下的牡丹花一样。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那样心志坚定的一个人,怎么会疯呢? 或许就是重名罢了。 景元帝深深叹了口气,道:“既然是跟老十三走的人,你留点心,多……看着点。” 司友亮心头大震,留心皇子身边的人本没什么,皇上以前也吩咐过,但说的都是“察看”! 用这个“看着点”,就有点耐人寻味了,是多多监察着点,还是多看顾着点? 司友亮决定,稳妥起见,他还是多看顾着吧! 于是,当三司会审通州织坊一案时,司友亮一身蟒袍,在一众锦衣卫、內监的簇拥下,突然出现在大堂上! 堂上三位主审官互相看看,他们以为就是镇抚司的人旁听,没想到等来的是掌管批红的大太监,李首辅见了他都必须礼让三分,那他们是不是要让让座? 司友亮一进来,视线先就扫了一圈,见堂下站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模样俊俏,料想是姜家小娘子。 另一侧是赵华,再就是薛峰和几个相关官员,没见到类似卫尧臣的人物。 却也不动声色,手往下一压,示意堂上的人坐下,温和笑道:“你们问你们的,我就是来听听,皇上对这桩案子很感兴趣,我听明白了好回禀皇上。” 众人一听,有喜有忧,三位主审有点犯愁,摸不清这位大太监的真正来意,如果审问不合他心意故意发难,光凭他们三个可压不住他。 高兴的是赵华,他恨不得让皇上重新注意到自己,当即拱手作揖,含泪到:“皇上圣明,灾民们有救了!” “各位大人,我已暗中查明,姜家威逼利诱灾民签卖身契,不允许他们回乡种地,致使数千亩良田无人耕种,荒废至今,他们又用低价买下这些人的田地,将灾民关在织坊不得外出,大人们,请为这些人做主,放他们归家!” -- 第93页 他义愤填膺,涕泪俱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忧国忧民的青天大老爷。 第47章 说瞎话也有人信? 堂上一片寂静,三位主审官互相看看,谁都没有说话。 赵华眼神中透着得意,从容地捋着颌下略有些糟乱的胡须,觉得自己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都察院都御史刘方率先道:“你是革员,不能以官职相称,我与你也不是同年亦或同乡,也不能用年谊相称,我便直呼你的名字了。赵华,事关重大,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赵华显见是有备而来,拿出一纸契书,“此乃灾民与织坊签的卖身契,我原样抄了一份,大人一看便知。” 刘方很快看过契书,目光中透着疑惑:“这是普通的雇佣契书,连卖身活契都算不上。” 赵华立刻反驳:“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终身用工,不得退工’,织工们都没有离开的自由了,这就是变相的卖身契。刘大人,你可不能因为你的继夫人和姜家交好,就存心偏袒她家!” 刘方的继夫人,正是帮姜如玉打和离的辛氏。 刘方听了面色一沉,“本官可不是皇上口中的‘糊涂’之人。本官审案过程中提出合理的质疑,无可厚非,难道不认同你的看法,就是故意偏袒他人?简直荒谬!” 赵华老脸猛地涨红,鼻子哼了声,道:“请刘大人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事,案犯是姜蝉,不是我。” 堂上空气一滞。 姜蝉觉得有些奇怪,赵华来势汹汹,竟明着与刘大人打擂台,他笃定官司一定会打赢? 大理寺卿梅季江看了看司友亮,见他如双目微阖,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便拿过契书,略扫一遍,试探性地说:“契书条款可做的文章很多,‘不得退工’算得上逼良民为奴,是一条罪证。” 这就认可赵华拿的契书了?还没与她确认! 姜蝉又惊又怒,她知道赵华背后定然有人指使,但没想到在大堂上就有人敢公然乱判! 刘方也明显察觉到梅季江的倾向,张张口,却又忍下去了。 司友亮头一点一点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刑部尚书吴友仁微微吁口气,和梅季江暗暗交换个眼神,肃然道:“织坊圈地又是怎么回事?” 赵华提高嗓音:“姜家在山东买的地,只有十两银子一亩,足足比市价低了一倍,这是趁人之危,强买强卖,致使上千农户流离失所,各位大人,你可要秉公处置!” 梅季江要拿惊堂木,不料这次刘方抢在前面握住惊堂木,也不敲,只道:“姜蝉,上述罪状你可承认?” “我不认。先说低价买地圈地,我可没那能耐。我们是在山东买了地,可都是按市价买的。灾年里,田地本来就便宜,而且其中大部分是中等田,赵老爷拿那边的地价和京城的良田比,太离谱了吧。” 姜蝉面上不恼,话音却是满满的不屑,“丰年时是十二两银子一亩,并没有因为灾年就故意压价,十两银子一亩是当地衙门定的价,赵老爷怎么不把当地官府一并告了?” 赵华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豪强就是这么起来的。”梅季江眉头紧锁,长叹道,“真要是义商,就该捐钱捐粮帮助老百姓渡过难关,而不是把人家的地买了——与地价无关,田地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多少钱能买人家一条命?” 姜蝉惊奇地瞪大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梅季江听出她的讥讽之意,一阵气恼,奈何刘方摁着惊堂木不撒手,他只能拿手一拍大案,“大堂之上不得喧哗嬉笑!” 他用力极大,砰一声,整个手掌都麻了。 那边的司友亮终于被惊醒了,打了个哈欠,“哪来的动静,打雷啦?劈死人了没有?” 这话似调侃,似警告,说得堂上三人心头均是突的一跳。 姜蝉拿出几份契书,慢慢解释说:“这是原件,请各位大人过目。织工们签的时限不一样,一年到十年不等,也有几个是终身契书。因为每个人意愿不同,有的想干段时间就回家继续种田,有的觉得做工比种田挣得多,愿意干久点。” “织工们大多是灾民,拖家带口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到织坊干活,家里面困难的人家,我们就给他们预支了半年的工钱,免费提供吃住,平日里的医药钱也是织坊承担了的。” 姜蝉似笑非笑瞥了赵华一眼,“我们先期投了这么多钱,所以才有这么一条,不得无、故退工。” 刘方摇头:“少了‘无故’二字,意思就大不一样了,逼良为奴的罪状暂且不能成立。赵华,你有没有契书的原件?” 赵华觑着大理寺卿没说话。 大理寺卿轻咳一声:“你可有人证?” 赵华高声道:“有!两名从织坊逃出来的织工,就在堂外候着。” 刘方命人带上来。 那两个人证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岁左右,刚进来,就跪在堂下哭诉姜家织坊如何黑心,让他们日日夜夜做活不得休息,住的猪圈一样,吃的都是剌嗓子的粗窝头,去哪里都有人盯着。 “稍干差了,监工过来就是一顿毒打。”那女人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条条鞭痕,“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 姜蝉很少管通州织坊的事情,这俩人她并不认识,不确定是不是织坊的人,下意识就把目光移到门口。 -- 第94页 卫尧臣他们怎么还不来? 却听大理寺卿威严喝道:“不要东张西望,姜蝉,你作何解释?” 姜蝉当即否认:“没有的事!谁打的你们,何时何地,为着什么?” “现在问的是你。”刑部尚书手伸向签筒,“如实招来,省得受皮肉之苦。” “姜娘子说的没错,证人证词太过模糊,不能不加证实就采纳。”一眼默不作声的薛峰突然发话,“如此审案,只怕会屈打成招。” 赵华冷冷道:“薛大人大约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案犯嫌疑人,不是审问的官员。” 姜蝉轻轻吐出两个字:“无耻!” “你说谁无耻?”赵华像点燃的炮仗一样爆炸了。 “吵什么吵?审了半天都问不到点子上。”司友亮微阖着眼,慢悠悠说,“听说管理织坊的另有其人,好像姓卫,把他叫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这位大太监一开口,堂上的主审官就不约而同闭上了嘴。 “已经着差役去通州找人了。”刘方道,“本来是想等通州的本地官和薛大人的母亲来了再升堂,但内阁催得急,我们便提前审讯了。” 司友亮仍没睁眼,“太急了些。” 听话听音,赵华心中已是惴惴,不住琢磨这位是说审的太急了,还是内阁太急了…… 吴友仁左右看看,迟疑道:“那就……改日再审?” “我看行。”梅季江合上案宗,如今司友亮的手伸过来了,是不是皇上另有深意?还要不要把薛峰扯下台……他迫不及待想找李首辅讨个定心丸。 结果司友亮坐着没动。 梅季江只好把抬起的屁股又放回椅中。 少倾,一个差役满头大汗进来,禀报道:“苏御史、薛家老夫人、卫尧臣,领着十几个织工在堂外。” 刘方忙道:“带上堂来。” 司友亮睁开眼睛,但见苏俊清和一个年轻男子一左一右扶着薛母徐徐走近,那男子瞅见姜蝉,立刻笑得眼睛弯弯的。 司友亮眼睛霍地睁圆了。 这眉眼,尤其笑起来的样子,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 卫尧臣所有的注意全集中在姜蝉一人身上,压根没发现司友亮打量的目光。 刘方问道:“卫掌柜,你是否认得堂下二人?” “认得。”卫尧臣扫了一眼,痛快地说,“女的在库房,男的是账房的伙计,都是织坊招收的灾民。这俩人里外勾结,偷了库里的坯布卖,让管事的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当时还报官了,县衙应该有案底记录。” 那俩人大呼冤枉,说当时自己根本没认罪,都是屈打成招。 边说着,边不自觉往赵华身边躲。 卫尧臣笑道:“小秀拿了你们一个正着,还敢叫屈?可不是当初哭着喊着求饶的时候了,我倒要问问,你们是怎么搭上的赵老爷,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诬告主家?” 立在门口的十几个织工都纷纷替织坊作证,有几个气狠了,冲过来就啐那俩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也不想想当初谁救了大家伙,要不是姜家,你们早饿死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唾沫星子便非常不客气的落到赵华脸上,把他恶心得! 眼见局面有失去掌控的趋向,梅季江警钟大作,连连呵斥,差役们把一众织工们驱赶到堂外,总是是安静了。 打头的织工跪在堂外台阶上,捧出一封联名信,双手举过头顶,“各位大老爷,这是我们所有织工,还有家里头的人写的信,东家和掌柜的都是好人,您可不能让好人抱屈,坏人得意啊!” 刘方接过来一瞧,信的末尾摁满了手印不说,竟然还有苏俊清的大名,因询问似地望向苏俊清,“你这是……” 苏俊清泰然自若答道:“我去过通州织坊,亲眼见过织坊内种种景象,这些织工所言非虚,姜家,不仅收留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还请人教授他们织布的技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下官以为,姜家对得起‘义商’二字。” 话音甫落,吴友仁梅季江皆是惊疑不定,打了退堂鼓。 苏家和李首辅关系很好,苏俊清还曾借住在李家一段时日,和李首辅的嫡长孙以兄弟相称,他跳出来维护姜家,李首辅是否知情? 苏家在京城虽十分低调,但在江南是不可小觑的世家大族,声望不比李首辅差,据说两广总督上任之后,第一个要拜访的就是苏家。 而且苏家当家主母谢氏,和宫中的章贵妃是亲密的手帕交! 苏俊清此举是他自己的意思还好,若是苏家的意思……苏家要干什么?插手国库库空案,借此提前给十三皇子扫清“障碍”? 无论如何,这案子不能按照他们预定的走向进行了。 见那两人不言语,赵华不甘心落了下风,索性接着得罪苏家:“苏御史母亲和薛大人的夫人同出一族,他的话不足为信,理应回避才是!” 姜蝉不干了,“你抄写的契书被我驳倒了,你找来的两个证人证词也立不住脚,眼看你的算盘要落空,这就开始胡乱攀扯人了?” 赵华梗着脖子:“苏大人,你只说和薛家到底是不是亲戚。” 苏俊清点了点头,“是,但我说的也是实话。” “若是如此,苏大人还是谨慎些的好。”梅季江轻咳一声,准备先把姜家织坊钉死,然后再找李首辅做下一步打算。 -- 第95页 他厉声道:“且不论织坊是义商,还是奸商,织坊雇佣山东农户证据确凿。这些人本该返乡耕种,但姜家把人留在通州,原地的田没人耕种,原地的赋税也收不上来,于理不合,于法不容。” 吴友仁也频频颔首:“士农工商,我朝历来是以农为本,商为末业,断不能本末倒置。本官以为,应立即解散通州织坊,遣返灾民。” 刘方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赞同。 “我还有话讲!”不等刘方开口,赵华急急道,“以农为工,动摇国之根本,姜家区区一个商贾,若没人背后撑腰,万万做不成的。” 他察觉到上面二人的犹豫,当即就急了——所有人都有退路,只有他没有,若不放手一搏,他就再无翻身之日。 “薛御史的母亲就在通州织坊,衣食住行全从织坊开支,而织坊的一应事项,都是薛母说了算,其中端由,自不必多说。从来都是商贾好治,官商勾结难治,一个整治不到位,便是民怨四起!诸位都是饱读圣贤书,深受皇恩之人,须得查奸惩佞,肃清不正之风,方不负皇上,不负百姓!” 薛峰后面连着国库案子,这才是这桩案子真正的目的!司友亮登时来了精神,静静看着堂上众人的反应。 梅季江和吴友仁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骂了赵华一声:糊涂! 一片沉寂中,卫尧臣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声轻蔑的笑。 他啪啪拍着巴掌,“真是干实事的不如会说话的。黎婆婆教会了织工们吃饭的手艺,我们大家伙尊重她有错吗?黎婆婆一文工钱不拿,和织工们吃的是一样的饭,得空了还教小孩子写字,你们谁家的老封君能做到这步?” “说什么以农为工,动摇这个动摇那个,我就问问各位大人,什么叫国之根本?” 第48章 这回没人能保得了你…… 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饶是刘方也没有开口。 司友亮在这里,这个话题说深了不好,说浅了显得自己没见识,所以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缄口不言。 赵华却不! 几次三番都坏在卫尧臣身上,赵华恨不得一脚踩死他,区区一个贩夫走卒,也妄想谈论朝政大事?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斜眼瞅着卫尧臣,“你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居然要考较我们!快快住口吧,省得贻笑大方,平白做了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话咱家不爱听。”司友亮道,“广直言之路,启进善之门,皇上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就不往心里头记?皇上南巡时,还和农夫工匠拉家常,说说眼下世道的看法呢!你们就不能给卫掌柜说说?合着你比皇上还高贵?”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无疑于一巴掌扇在赵华脸上。 赵华脑子轰的一响,膝盖发软,身子摇摇晃晃的,几欲站立不住。 内廷大太监竟然给一个小掌柜解围! 一众人都惊怔了,卫尧臣也暗暗打量着司友亮,但他说完了话就闭上眼,又恢复成那副神在在的模样。 司友亮的面子不得不给,梅季江清清嗓子,掂掇着道:“国之根本在民,民为邦本。” 吴友仁紧随其后:“梅大人所言极是,管子曾曰,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治则国固,本乱则国危。薛大人以为如何?” 锋头突然落到薛峰身上,薛峰微微一怔,道:“不错,的确是以民为本。” “看来大人们都明白得很。”卫尧臣笑道,“我是没读过几本书,可我知道,只有老百姓稳当了,国家才能稳当,老百姓要是活不下去,嘿嘿,各位官老爷还坐得稳吗?” 梅季江看不惯他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板着面孔说:“你逼农为工,可不就是动摇了国本!” “错!让老百姓饿肚子才是动摇国本!”卫尧臣毫不客气,“请问大人,你知道人饿急了是什么滋味吗?” 梅季江不答。 卫尧臣深吸口气,正色道:“那我告诉你,看见吃的就想抢,看见有钱的就想砸……不让灾民们吃饱穿暖,后果是比水灾还严重的民乱。” 姜蝉心头颤了下,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怜惜。 “但凡你老大人亲临现场了解下,就不会说出这种蠢话!”卫尧臣已经毫不掩饰脸上的讥诮了,“上千号灾民,每天喝的都是照见人影的稀饭,别说过冬的衣服,他们几乎没有遮羞的衣服穿。” “你给他们置办家当吗?给他们口粮吗?给他们明年的种子吗?你出返乡的盘缠?说得轻巧,你让他们回去怎么活?” 卫尧臣如爆豆般噼里啪啦一长串出来,说得那几人是哑口无言,面上就要挂不住了。 姜蝉接过他的话继续说:“这些灾民一月至少能挣到一两银子,年底还有分红和年礼,且吃住全免,上工的衣服也是我们发。他们干个两三年,地也可以买几亩,房子也可盖几间,既有了往后的生计,又解了眼下的困难,怎么就动摇国本了呢?” 卫尧臣道:“当时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真定的知府大人也是同意了的,连山东灾地的官员也说缓解了他们的压力。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却说我们包藏祸心,定要解散织坊……” 他冷笑一声,“对不起,织坊没有任何违规之处,你们没权解散,不过我们可以解雇灾民,我不要违约银子,两位大人,即刻起,这一千号人你们瞧着安置。先说好,姜家不是冤大头,别想让我们出盘缠。” -- 第96页 此言一出,堂外的织工们顿时炸了锅,吵吵闹闹地要没了活路,直叫堂上的大老爷们给个说法。 这多么灾民,放哪都是隐患,梅季江没料到卫尧臣竟如此硬气,拼着织坊停工也和他硬刚,立时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求救似的望了吴友仁一眼。 吴友仁牙疼似地嘶了声,连连大喝“肃静”,“灾民的事容后再说,刘大人,今儿先审到这里,你说呢?” “等等!”赵华豁出去了,“刘方和薛峰乃是朋党,若再审,须得换掉刘方。” 赵华混迹官场多年,深知有党和无党,论罪截然不同,哪怕是捕风捉影没有实据的事,只要沾上“朋党”二字,也会为皇上猜忌。 私怨暂且放一边,只要能把薛峰排除在国库亏空查案之外,李首辅也会拉自己一把。 果然,司友亮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双目灼灼盯着赵华,“说清楚点。” “他二人一同去山东查案,突遇水灾,是薛峰救了刘方一命。回京后,他们来往密切,多次彻夜长谈。且刘方继夫人辛氏和姜蝉来往密切,薛峰之母又跑去姜蝉的织坊长住,此般种种,还不足以说明他们是朋党吗?” 赵华目中带着狠辣,紧紧盯着刘方:“刘大人,你说,你和薛峰是不是朋友?” 刘方在心底狠狠啐了他一口。 事关重大,一言不当,朋党的罪名便会立刻扣下来。 但说不是朋友……他看了看凛然从容的薛峰,又觉得做人不能太小人。 “我很佩服薛大人的为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刘方淡定地说,“能与君子做朋友,实乃幸事。” 赵华立即大喊:“这就是了,你和他同朝为官,理应只论君父,不论朋友。你竟公然宣称与他是朋友,分明就是朋党!” 这话说得,简直让姜蝉叹为观止,但朝堂上的弯弯绕她不是很懂,也不敢多言,生怕说的不对连累了两位大人。 却听薛峰冷然道:“薛某不才,但君子群而不党的道理还是懂的,我和刘大人去山东办差是奉的上意,回京之后见面也是为着查案。诸位若疑心,只管上折子弹劾薛某,到了御前,薛某也有话讲。” 一直沉默的黎婆婆拿出个小本子,“我们婆媳在织坊吃的、用的,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儿媳妇算过了,按市面上的价,该是五十六两三钱七分,房租多少我不知道。来时我们在织坊留下自己织的三匹布,权充作在织坊的开销吧。” 那本子记得很详细,连针头线脑之类的琐碎事也有,一笔笔清晰明了。 一片寂静中,只听黎婆婆苍老疲惫的声音在堂上回响:“织坊没有错,有错的是老身,不应住在织坊,明知有人狼子野心,却还授人以柄,平白让姜家惹上这场官司。” 这话算是彻底撕掉了赵华等人最后的遮羞布! 赵华破罐子破摔,尚不觉如何,梅季江和吴友仁有些坐不住了,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去摸惊堂木,打算退堂了。 却在此时,卫尧臣突然道:“换不换主审官,是皇上说了算,赵老爷说‘须得’……小民不大懂,请这位宦官老爷说说,他是不是僭越了?” 司友亮愣了下,忽而笑了:“没错,乃是大不敬之罪。” 赵华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白着脸分辩:“我绝没有冒犯天颜的意思,一时气急说错了话,请司总管体谅。” “你又错了,咱家体谅你什么?体谅不体谅的,得看皇上。”司友亮看看天色,“审了大半日,三位老爷有个定论没有?” 这次由梅季江说话:“通州织坊之事,证据不足,尚不能论罪。但要停工配合官府调查,若确无官商勾结之事,方可正式开张。” 这个“官”,很明显就是指薛峰。 司友亮翻了个白眼,“合着咱家白坐了半日,听你们来回打嘴仗,最后还是什么结果都没有。” 这还不行?梅季江愣住,司总管这是要保薛峰么?他竟一点都不忌讳“朋党”! 风向一变。 刘方恼恨赵华,抓住机会补充道:“赵华一用假契书,二用虚假证词,且言辞对君父不敬,着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赵华怒道:“你这是挟私报复,我要上折子参你!” 又不是官身,上哪门子奏折?刘方冷冷哼了一声。 “还有做假证的这两人,该如何处理?”姜蝉追问。 刘方更不客气了,“五十大板,枷号示众三月。” 那一男一女大叫饶命,满口说是赵华教唆他们干的。 “赵华诬告陷害,该当何罪?”卫尧臣步步紧逼,“三位大人,请给小民一个说法。” 梅季江还想保一保赵华,不料司友亮在旁轻飘飘一句:“行如此龌龊之举,简直玷污了读书人的名声。” 得,一句话就给他堵回去了。 刘方道:“按律当革除功名,不过赵华是两榜进士,要请皇上御笔亲批。” 司友亮马上道:“正好咱家要回宫,就让咱家把卷宗和折子呈交皇上好了。” 正常流程是先递交内阁,再由内阁票拟了给司礼监,司礼监再呈递皇上。 司友亮直接跳过内阁,摆明是不想让内阁插手。 堂上三个主审官互相看看,均是面露难色,但也皆是没人出言反对。 -- 第97页 堂外空地上啪啪的开始打板子了,赵华的惨叫声传到大堂,刘方目中闪过一丝决然,刷刷几笔写好卷宗和折子,也不用旁边二人署名,直接交给了司友亮。 就是找他俩写,他俩也定会找理由推掉。 司友亮走时又仔细端详了卫尧臣几眼,微微笑道:“卫掌柜颇有见地,咱家受教了。” 突如其来的夸奖,倒把卫尧臣弄了个稀里糊涂。 出了门,司友亮拾阶而下,慢慢踱到赵华面前站定,声音不低不高,恰巧让那两位大人听着,却又不真切。 “拿咱家当枪使,呵,胆子不小啊,且等着,这回没人能保得了你。” 第49章 天上不会掉馅饼 衙役没有手下留情,板子打得很重,赵华满身的血,头紧贴着地面,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司友亮的话,几乎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余光瞥见退堂的梅季江和吴友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赵华直着脖子大喊一声救命。 那二人走得更快了,眨眼的功夫,赵华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是……彻底被抛弃了? 绝望和恐惧袭上来,赵华从来没有这般惊慌过,他想再叫,奈何嘶哑的嗓子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几个字眼。 浑浊的视线中,一道人影在他面前停下,声音清脆,带着难掩的快意:“现在我真高兴啊,真庆幸二十大板没打死你。” “从今以后,我要亲眼看着你众叛亲离,亲眼看着你流落街头,看着你口中的‘贱民’骂你,咒你,打你。” “你的苦日子不会到头的,赵家欠我们母女俩的债,慢慢还吧!” 太阳悬在瓦蓝的上空,白白的阳光照下来,照在赵华身上,浑身冰冷。 他猛地抽搐一下,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两个衙役架起他的胳膊,拖着他就往门口走,粗粝的地面划过血肉模糊的伤口,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迹。 他整个人如破布口袋一样抛起,重重落下,黄尘四起。 街巷拐角处的暗影里,赵霜霜探了下头,碰上衙役打量的目光,马上畏缩地躲了回去。 风吹过,姜蝉仰望着碧澄澄的晴空,深深呼吸了一口微寒的空气,浑身上下倍感畅快。 卫尧臣立在她身后,轻轻道:“任他奸猾如鬼,也翻不了身了!东家,没了这个祸害,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姜蝉回身一笑:“有你在,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卫尧臣嘴角翘得老高,略停了下,又微微皱起眉头,“刚刚黎婆婆说要离开织坊,织工们正在劝,但我瞧着效果不大。” 姜蝉一惊,刚才的畅快立刻变成了惆怅。 卫尧臣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刚才在堂上黎婆婆说全是因她连累了织坊,那一刻我就想到她可能会走……” 黎婆婆性子刚硬倔强,一旦做出决定,很难让她改变主意。二人深知她的脾气,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她能留在织坊。 “人正不怕影子歪,走了倒不好,反让那起子小人称心如意,背后还不知说些什么颠三倒四的话。” 姜蝉小心扶着黎婆婆的胳膊,轻声细语说着,“再说孩子刚过百日,小小的一团比不得大人结实,天也凉了,这时候还是不要挪动的好。” 那几个织工也纷纷附和。 比起堂上,黎婆婆的面孔缓和了许多,“哪有那么娇贵,我们慢慢地赶路,一路精心照料着也就是了。我的织布手艺,大家伙也学的差不多了,织坊离了我也照样干。” 姜蝉待要再劝,黎婆婆却吩咐薛峰:“还不快给姜娘子赔罪。” 薛峰拱手高举,长长一揖,“因我之故,连累你了。” 姜蝉马上跳到一旁,没受他的礼,但她也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之地。 “他们三个想把您拉下台,背后也定有主使之人,应该来头还不小。”卫尧臣抱拳道,“您万事小心,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薛峰道了声谢,扶着老母亲慢慢去了。 霜风掠过长街,离枝的黄叶悠悠荡荡地飘落,姜蝉定定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泪流了下来。 远离人群的地方,苏俊清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人群那头的人,脚步向前挪动一步。 却有些迟疑,他来此作证是为了薛大人,不是因为别的,若是上前搭话,落在有心人眼中,会不会复生事端? 前面,卫尧臣回头望见他,笑起来,隔空遥遥拱手一礼。 苏俊清收回脚步,还了一礼,转身走了。 没人注意,他的步子有些踉跄。 深蓝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晴朗得仿佛用水刷洗过,天边吹来的风很凉,但院子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散着温暖的光晕,并不使人感觉到深秋的寒意。 暖阁里,姜蝉与卫尧臣一左一右坐在大炕上,中间隔着炕桌。 姜蝉微微蹙着眉头,“都说好人好报,可为什么薛大人那样的好人总要吃亏,恶人却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威风得不得了。” 卫尧臣想了片刻,道:“大概好人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给别人带来麻烦吧。薛大人是有原则,不愿意屈从权力的人,这样的官儿在老百姓看来自然是好官,可在官场上,这样的人并不受上司和同僚的欢迎。” 姜蝉细细琢磨一会儿,叹息道:“但愿老天有眼,别让那些坏人得逞。” -- 第98页 “会的!”卫尧臣察觉到她心情有点低落,忙安慰说,“你瞧赵老爷不就是恶有恶报么?” 些微人语从外传来,金绣并七八个丫鬟捧着托盘鱼贯而入,按序摆上酸辣羊肚、清蒸鲈鱼、熏鹿肉、梅菜扣肉,另有杂烩火锅、银丝卷、肉馅馒头、碧粳米、时令水果等等等等,满满当当,桌子几乎摆不下了。 卫尧臣瞠目,“今儿是什么日子?还是有贵客来?” 金绣掩口笑道:“什么也不是,专为你一人做的——小姐一进门就特地吩咐,让厨子拿出看家本事,用心巴结!卫小九……啊,大掌柜,你可得全吃了,不许浪费我们小姐的心意!” “贫嘴丫头!”姜蝉作势要打,金绣偷笑几声,一溜烟跑了。 伺候的人下去了,屋里静悄悄的。 姜蝉替卫尧臣斟上酒,又要亲自替他布菜,卫尧臣忙说不用,“怎能让东家动手?”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能斗倒赵家,全凭你帮我。”姜蝉不住往他碗里夹菜,“别动,你只管坐着,吃,多吃!” 碗里就堆得和小山一样高。 卫尧臣吃了,转眼间又是一碗。 姜蝉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目光关切,生怕他不够吃似的。 心头微动,卫尧臣忽然想到,他在大堂上说饿肚子的时候,姜蝉投过来的目光也是如此,带着丝丝缕缕的心疼。 清冷的月色照进窗子,和晕红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屋子里像被轻纱笼罩着,显得幽静而深沉。 卫尧臣的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从来都不怕吃苦,怕的是吃了无数的苦,却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我很幸运,遇到了给我希望的人,她让我觉得,这个操蛋的世界并不是一无是处。 卫尧臣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冲姜蝉一笑:“现今,真好。”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酒醉的呢喃。 姜蝉的脸一点点红了。 立冬的时候,通州织坊的案子有了结果,姜家和薛峰确无任何勾连,上头再怎么查也没揪到错处,自然无从处置。 不知是不是受了“朋党”一说的影响,薛峰到底离开了都察院,调任开封任同知。 虽是平调,但从京官到地方官,在旁人看来,就是贬谪。 耐人寻味的是,刘方调任刑部侍郎,从南直隶查漕粮回来的王御史王安领佥都御史,苏俊清递补都察院经历。 至于赵华,褫夺一应功名,赵氏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考。 除居丧者外,严禁科考的还有倡优之家、隶卒之徒,并罢闲官吏。一般来说赵华属罢闲官吏,本人不能考,但是不妨碍其子孙、族亲应试。 这下可好,赵家全族已然与贱民一般无二。 一向自诩耕读世家的赵氏族人,全族上下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叫苦不迭。后来醒过味来,连夜把赵华的祖父祖母父亲的坟,从祖坟里刨出来扔到乱坟岗,宣布将赵家一家逐出赵氏族谱。 包括赵家二房——毕竟是和赵华一个娘生的。 把二房生生怄出一盆血! 自家的前程全没了,二房夫人宁氏气得,带着丫鬟婆子天天堵着赵家小院门口骂,每天骂的还不带重样。 赵霜霜窝在屋里根本不敢露面。 “赵华瘫了,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小妾通房全跑了!”金绣幸灾乐祸地笑道,“赵霜霜要把她们买了贴补家用,谁听了谁不跑!她还以为自己是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姐呢?” “赵晓雪给人当了外室,那个江南富商看中的本来是赵霜霜,但她没应——倒还有几分骨气,不过她私底下找赵晓雪要钱,结果连门都没进去。” “她还跑到李首辅家门口,还没出声,就被门子拿着棍子轰。现在都说他们是扫把星,谁挨上谁倒霉,根本没人理他们。” 金绣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皱皱鼻子,“活该,当年没行下那好,就别图别人发善心!” “还得派人盯着点,赵霜霜心思歹毒,缓过来就会回咬一口。”姜蝉嘱咐几句,不免心生感慨,上辈子赵家把母亲的棺椁扔到乱坟岗,这回换赵家尝尝这滋味了。 果真报应不爽! “我早预备了,四个人轮流看着呢,小姐放心吧。” 姜蝉一笑,让她开库房把狐裘找出来,“就是石青江绸面儿的那件,边上镶着紫貂风毛,连同这个包袱,都给卫掌柜送去。” 包袱鼓鼓囊囊的,金绣打开一瞧,里面是棉衣鹿皮靴等物。 金绣不由叹道:“山东那边买田发种子,外庄掌柜也能干,还得他亲自跑一趟?通州坯布刚上市,京城又要开分店,里里外外的,全忙活您一个人了。” “我是东家,我不忙活,光指着别人怎么成?快去。”姜蝉催她,“若他在家,明天我想送他,问问他方不方便。” “还能不方便?怕是牙豁子都笑出来了。”金绣嘀咕一句,自去不提。 果然,卫尧臣哪有不应的道理! 和随身陪同十三皇子的朝臣不同,卫尧臣等几个商贾并低阶官员早了七日出发,且上头特意交代了,要低调赶路,不可张扬,务必要提前了解当地的行情。 姜蝉怕误了时辰,天刚蒙蒙发亮,就来到卫尧臣的小院。 卫尧臣牵着马,姜蝉没有坐车,两人就这样漫步在清晨的京城街头。 -- 第99页 “万事别挑头,咱不做第一个,也不做最后一个。”她避着人悄悄说,“定要小心行事,不求赚多少钱,只要你平安回来。” 这话说了多次,可临到分别,她又忍不住一遍遍地嘱咐。 城门渐渐近了,姜蝉把一兜吃食系在马背上,又塞给他一叠银票,“在外头别想着省钱,吃的喝的千万别委屈自己,如今咱也是大掌柜,该有的排场不能省。” 卫尧臣含笑静静听着,末了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事找章明衡,他拍着胸脯保证过你的安全。” “赵家都倒了,我还能有什么事?”姜蝉看看天色,东面天空已然大亮。 卫尧臣翻身上马,“我走了。” “嗯。”姜蝉仰头看着他。 东方的朝霞变成一片桃花色,天很蓝,金色的阳光从云霞的缝隙中射出来,无数光华在天际交织成最美的锦缎。 卫尧臣披着这耀眼夺目的霞衣,逐渐消失在天地相连接的地方。 姜蝉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双膝酸软,才转身慢慢上了马车。 “回去吗?”金绣拿条毯子盖在她腿上,“今儿起得早,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 “不了,我在车上眯一觉就行。”姜蝉闭着眼睛,“去昌盛布铺,我瞧瞧坯布卖得如何。” 金绣心疼小姐,待她睡熟,悄声吩咐车夫慢着点赶车,最好多绕几条路,于是等姜蝉到了布铺时,已是晌午时分。 这样的时辰一般并没多少顾客,但昌盛布铺仍是热闹非常,柜前挤满了买布的人。 郝账房请姜蝉去二楼小厅,拿了账本一笔笔指给她看,“天凉了,蓝印花布的销量没有夏天好,尤其最近一个月,销量仅是七月的五成。” “最近和赵家打官司,难免不受影响。”姜蝉道,“坯布出的怎么样?” 自从织坊出了里外勾结偷卖改账的事,卫尧臣就定了新规矩,织坊只管织布不管卖,全权由昌盛布铺负责售卖。 郝账房翻了翻账本,喜滋滋道:“非常好!半个月就卖了四千匹,这还是咱库里没货了,简直是织多少卖多少。您瞧,这是前晌刚来的新单。” 姜蝉接过单子一瞧,眉头锁起来,“广荣号,好耳熟……石家?是不是皇商石家?” 郝账房道:“我不大清楚,来的是广荣号的二掌柜,看了布样,张口就五千匹,一个月交货,因要得急,每匹布他愿意加二两银子。东家,这五千匹,咱们能额外赚一万两!” “你答应了?” 郝账房赔笑道:“瞧您说的,我哪儿敢自作主张?我说东家掌柜都不在,我一个账房做不了主,只能代为转告。他说明日再来。” 织工们干的猛,出的废品少,织坊一个月出五千匹不成问题。 似乎没什么问题的订单,但买家真是石家的话,姜蝉就不由得多想了。 据她所知,皇商石家做的是内务府的布料生意,主供的是松江布。他家铺子全是布,为何还要从姜家买? 姜蝉沉吟片刻,道:“等他明日来了,你让他递帖子去姜家找我。” 从铺子出来上马车时,姜蝉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背后,她回身望去,浑身毛孔猝然一紧,不由“呀”惊叫出声。 顾一元坐在街对角的茶铺,咧嘴冲她一笑。 姜蝉飞上登上马车,心脏咚咚地跳,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 ”怎么了?脸白成这样!“金绣没见过顾一元。 姜蝉深深吸了口气,“没事,以后出门,还是带着张三张四的好。” 她以为顾一元烧了赵家,这口气就算出了,没想到这个疯子居然还盯着她! 得寻个机会和章明衡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转天后晌,广荣号的二掌柜拿着拜帖登门,开门见山道:“姜娘子所料不错,我们东家的确是石家,若贵号能保证批批布料品相和布样一样,往后咱们两家可以长期合作,这可是别家求也求不来的机遇。” 姜蝉没有接他手里的单子,反问道:“这批货是要供给内务府的吗?” 第50章 动了谁的肥肉 冯旺一怔,“这个有什么关系?货卖给我们就是我们的了,卖到哪里去,怎么个卖法,都是我们自己的事。” 不正面回答,往往就是承认的意思。 姜蝉又道:“您是行家,肯定看出来了,我们的布和松江布摸上去一样,但还是有差别的。” 她翻开两块布料,“这块是松江府出的坯布,这是我们的布,棉纱支数、精细程度都不逊色松江布,甚至坚韧度还略胜一筹,可是成色不如松江布雪白,我们的布稍稍发黄。” 冯旺心里已然明白,面上还是不在乎:“反正是坯布,还要染色,染出来后就一样了。” “坯布不一样,染出来也有差异。普通人家用,不计较那些,但供的是内廷,就当谨慎些了。”姜蝉笑道,“请冯掌柜回去再和东家商量商量,若果真要用我家的布,请出份保函,不得用于内廷供奉。” 冯旺眉毛竖起来,“我活了四十多,还是头一次见你这般做生意的,还规制买家如何运作!想清楚,我们可不是普通的商户,皇商!想和石家做生意的多了去了。” 姜蝉端起茶,“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内廷供奉,非比寻常,还请冯掌柜和东家仔细商议。” 冯旺拂袖而去。 -- 第100页 金绣不明白,“为什么不接?莫说咱家的布没问题,就算有了差错,也是石家在前头顶着。” “你没瞧出来?这二掌柜怕是瞒着他们东家呢!”姜蝉慢慢解释道,“你听听他的口吻,往后两家长期合作,连大掌柜都不是呢,他有什么立场说这话?我猜是收货出了错,不敢让东家知道,私底下慌着找替代的!” 金绣恍然大悟,“难怪他不讲价还要加银子。可是小姐,如果他家东家知道了,再找到咱家来,咱们还做不做?” 姜茶叹了口气,“我刚才虽是推脱,说的也是实话……内务府要的是松江布,不是咱通州织坊的布,真出点子差错,咱家也逃不了责任。” 十来天过去,冯旺没有再登门,姜蝉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着手准备新铺子选址,这日刚要出去,不妨门上来报,说是石家来人了。 姜蝉只得请他们进来。 来者三人,冯旺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一个年轻男子身后,那人身着青灰色暗纹灰鼠棉袍,腰间悬着一块品相极佳的古玉,看样子应是石家的主子。 还有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体态微胖,身上套着件半新不旧的酱色湖绸长袍,嘴角带着习惯性的笑意,看似谦和,但两眼精光四射,闪着不容置疑的神气。 这打扮俨然是管家模样,但这风度似贵不贵,似贱不贱,姜蝉一时拿不住此人是何来头。 冯旺给姜蝉介绍道:“这是我们少东家。” 年轻男子笑道:“单名一个磊字,就是三个石头的磊,我父亲有时开玩笑,一个就压得他透不过气,我这一下子四个石头,快压死他了!” 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姜蝉跟着笑了笑,唤了声“石公子好”,接着把目光投向旁边那个男人。 冯旺却低下头,不言语了。 石磊笑着说:“他是我们家的财神爷,我们这辈的孩子都叫他曹爷爷。” 姜蝉自然不可能叫出口,只是讪笑,并不搭话。 那人温和说道:“叫我老曹就行。” 声音较一般男人更细,更软。 宦官?! 姜蝉的脊梁骨立刻紧绷起来,“老曹”她是不敢叫的,行礼道:“曹爷好。” 曹太监笑着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我家货源出了点问题,宫里交办的松江布短了五千匹。今年冷得早,大运河结冰也早,南边的布短时间过不来,管事的一开始不敢告诉我,想私底下解决。” 石磊瞪了眼冯旺,他脑袋低得更深了。 “找来找去找到了您家,奈何您不答应,他瞒不过去了,才告诉我实话。你家的布我也看了,老实说,虽比松江布稍有不足,可也绝对不差!” 石磊苦笑一声,起身长长一揖:“宫里的差事万万耽误不得,请姜娘子帮在下这个忙,大恩大德,在下谨记于心。” 姜蝉忙屈膝还了一礼,也是苦笑着答道:“不是我不肯帮忙,毕竟不是松江府出的布,万一……姜家小门小户,实在承受不起雷霆震怒。” “这……”石磊看了看曹太监。 此时冯旺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曹太监摆摆手,“姜娘子不用担心,大概齐您也瞧出我的身份了,实不相瞒,这差事是我督办的,办不好,我也没法交差。” “你的顾虑我明白,”曹太监顿了顿,索性说得更清楚,“不会让你吃挂落的,这五千匹布是赏人用的,就从内帑走个帐,直接从石家仓库发出去,内务府就过来点个数而已。” 话虽如此,姜蝉仍有顾虑,试探着说:“前阵子我家刚吃了官司,恐怕得罪了朝廷上的官老爷。” 曹太监又笑:“他们的手还伸不到内廷来。姜娘子,听说你是个爽利人,今儿个一见,方知传闻也不大准哪。” 姜蝉脸上发烫,情知再拒绝,恐怕就会得罪了这位宦官老爷,因道:“既是要紧的差事,那我们就尽力去办,多出的二两银子也不用付,我们卖别人多少钱,就卖石家多少钱。” 石磊明显松了口气,笑吟吟说:“礼尚往来,我家除了内务府的供奉,西路也有铺子,那边对松江布需求也很大,你家布比松江布便宜三成,我看可以试试卖到西边。” 这倒是意外之喜! 姜蝉道:“那敢情好,我们织坊预计还要添新织机,到时候还请石公子务必关照。” 一个月后,五千匹坯布如期交货,石家解了围,为表谢意,又问姜家订了两万匹坯布和一万匹蓝印花布,准备运到西路。 此时已是冬月底,眼见要进腊月门了。 金绣喜滋滋说:“这么多订单,等卫掌柜回来,肯定夸小姐能干。” 姜蝉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却说:“要下雪了吧,也不知道山东那边天气怎么样,他带的衣服够不够……说冬月底回来,怎么还没消息呢?” 知道自己无意中碰到了小姐的心事,金绣吐吐舌头,忙转移话题,“今天天不好,您还去南城看铺子吗?” 前阵子刘婉娘给她介绍了两间铺面,地段不错,价钱也公道,约好了一起去看看。 “去。”姜蝉毫不犹豫,“都约好了怎能失言?再说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合心的,怎么也要瞧瞧去。” 金绣忙备车,叫上张三张四,服侍着姜蝉上了车。 -- 第101页 马车先去刘家接上刘婉娘。 她一上车就道:“见天被我继母拘在屋子做针线,可憋死我了!” “原来你是借着我找铺子的由头,出来玩耍。”姜蝉笑闹着,心里不免生出一丝疑问,便随口问了出来,“你不出门,打哪儿知道别家卖铺子的消息?” 刘婉娘笑道:“听李静怡说的,她亲戚想转手,她就问我要不要——价钱比市面便宜一成呢!我倒是想要,可惜没那么多银子。” 姜蝉没多想,说起来京城时兴的首饰头花,叽叽喳喳一路,好不热闹。 路过银楼,两个姑娘一时兴起,先跑到银楼看了圈首饰,挑挑拣拣半晌,出来时,伺候的丫鬟怀里已是大盒小盒一大堆。 姜蝉正笑着,忽然脚步一顿,挽着刘婉娘的手不禁一紧。 马车旁边,顾一元侧身而立,冲着她微微的笑。 张三张四呢?姜蝉紧张得手心出汗。 刘婉娘察觉她的异常,低声问:“你认识他?” “顾一元,通惠河最大的黑帮头子。”姜蝉声音发颤,“我的两个护院不见了。” 刘婉娘拖着她就要回银楼,然而身后多了两个壮汉,生生堵住她们的去路。 “你的两个护院都好生歇着呢,没有危险。。”顾一元慢慢踱到她们面前,“我不入股你的铺子,别那么害怕,就想和你取取经,学学做生意。” 姜蝉面上装着镇定:“抱歉,今天不行,我们约了人看铺子,那家是李首辅的族亲,如果去晚了不大合适。” 顾一元无所谓的耸耸肩,“简单,我陪你们去,看完铺子再聊也来得及。那间铺子在哪里?” “南城东厢。”刘婉娘道,“离南城衙门很近,你要去吗?” 顾一元罕见的惊怔了一下,但马上答道:“去!” 无法,姜蝉只能接受顾一元的“护送”。 但顾一元没让刘婉娘上车,“买铺子的是姜娘子,刘小姐就不必跟着了。” 刘婉娘一跺脚,转身就往李首辅家跑。 车厢内,金绣吓得浑身直抖,还是执拗地挡在姜蝉身前。 顾一元微阖双目,盘膝而坐,“别紧张,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 他摸摸脖子,“毕竟答应过卫掌柜,不找姜娘子的麻烦。” 马车摇摇晃晃逐渐来到南城,车厢外非常嘈杂,隐约还能听见兵戈的碰撞声。 金绣忍不住好奇,偷偷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然后惨白着脸说:“小姐,马车后面跟着一堆拿刀的!” 第51章 无妄之灾 天空布了一层薄云,有些阴,却不重,云缝后是一轮昏黄的太阳,努力着,想从缝隙处挣扎出来。 街道没有行人,两边的铺子也关了门,寒风卷着细尘碎叶,从那些杂乱无章的脚步中飘荡而过。 马车后面跟着十来个人,手里短刀的寒光刺得姜蝉头皮发麻。 姜蝉放下车帘,强抑着砰砰乱跳的心,“你要干什么?” 顾一元扯下嘴角,露出个自以为友善的笑容,“不是我的人。我诚心跟你请教,可你一直躲着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出门,我当然要以礼相待,怎么会让人吓唬你?” “胡扯!”姜蝉忍不住骂道,“张三张四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你居然说这是‘以礼相待’?仗着你上头有人罩着就胡作非为,我才不会指点你做生意,黑就是黑,永远也白不了!” 顾一元脸色微沉,明显在压着怒气,“你太天真了,世间不是你想的那样,白可以黑,黑也可以白,只要有权,就没什么不可能。” 姜蝉冷哼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顾一元深吸口气,语气放缓了些,“我观察你一段时日了,很欣赏你,一个小小的商户女,能把当朝三品大员斗倒,心机和手腕绝对不缺。” “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人说全是卫尧臣的功劳,我不这么想。一个小马奴,能做到今天的位置,若没你的赏识,可能吗?” “本事越大的人越不好管,你却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所以,比起卫尧臣,我觉得你这个东家更难得。” 顾一元感慨似的长叹一声,“就是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人啊,最好是有权,有了权,银子、名声都会自动过来,无数人会变着法儿地讨好你。别以为读书人就多高贵,还不是为了一朝高中,当官拿权?” “要不就有钱,世上没人不爱钱,有了钱,别人才会拿正眼瞧你,有了钱,才能买到权。姜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蝉冷声道:“不敢苟同。” 这人坏到根上了,对于一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头子,根本不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良心发现,因此多余的话她一个字也不说。 顾一元眼神冷了下来,又笑:“看来姜娘子对我成见颇深,我凶狠好斗不假,手段残忍也说得过去,但有一条,我这人讲义气,重感情,只要是我的人……” 马车重重一颤,停了下来,恰到时机打断了顾一元的话。 车夫战战兢兢:“小姐,到、到了,可前面,有、有人拦车。” 金绣偷偷往外一瞧,脸色又白了几分,“三四个人堵着铺子门口,今天这是碰见哪路衰神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姜蝉猛地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此处是街道拐角,一个二层的铺子占了整个西北角,店面很大。 -- 第102页 店门大敞,一个管事打扮的人缩着脖子躲在一边。 门前站着几个黑塔般的大汉,大冷的天,他们还穿着黑色拷绸长衣长裤,为首的一条腿蹬在铺子前的台阶上,满脸横肉。 看见姜蝉,他上下扫视一番,不怀好意笑道:“长得真标志!姜娘子,听说你要在南城开店,这儿的规矩你要搞搞清楚,按月交钱,大家平安。” 姜蝉不敢与他们硬碰硬,勉强笑道:“只怕几位爷听岔了,我就过来看看,还不准备开铺子。” “你当南城是什么地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可着满京城打听打听,我胡爷是什么人!他家要走,你家就得补进来!”那人粗声粗气道,“你们姜家财大气粗,按五百两银子算,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有礼金。” 姜蝉奇道:“每家都交?这铺子原先的东家也交吗?” 胡头儿不耐烦了,“他敢不交!” 收保护费收到李首辅家亲戚头上,他们也敢? 难道他家迫于威胁,不敢和李首辅提?太奇怪了! 这铺子是刘婉娘介绍给她的,刘婉娘是听李静怡说的,看刘婉娘的反应她应是不知情,那李静怡知不知道? 姜蝉越琢磨越觉得蹊跷。 忽听一声暴喝,胡头儿圆瞪着双眼,“发什么呆,你答应不答应?不给钱,你今儿就别想走。” 跟在马车后面的人们乱哄哄叫着,围住了马车。 姜蝉只求快点脱身,示意金绣拿银票给他。 “不用交!”顾一元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伴着阵阵倒吸气,胡头儿一众人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皆是一脸的惊愕警惕。 顾一元看着姜蝉笑了笑,“这下你总信了吧,我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你跑南城干什么?”胡头儿大叫道,但怎么听,声音怎么发虚。 “随便看看。”顾一元冷笑道,“这铺子还就开定了,都给我让开!” 他往前走,胡头儿往后退,一不当心绊在台阶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竟无人敢扶胡头儿一把。 顾一元昂首站在台阶上,“你不是要看铺子吗?还不快过来!” 姜蝉哪里还有看铺子的心情,但此时骑虎难下,走是走不掉了,只好先进店避一避。 门“啪”一声从内关上,跟班们这才七手八脚把胡头儿从地上扶起来。 “叫人!”胡头儿咬牙道,“通知南城地面上所有帮派,顾一元抢生意来了!” 店内二楼,姜蝉问那个管事:“你东家是谁?卖铺子这么大的事,他也不看着点?” 那管事愁眉苦脸答道:“我们老夫人病重,老爷连夜回松江了,吩咐小人在这里候着,哪知道一大早就有人堵着门闹腾,唉!” 松江? 姜蝉心头一动,又问:“你们也交保护费?” 管事摇摇头,“小人是府里的管事,外头铺子的事不清楚,因原先的掌柜辞了,老爷才打发我看顾几天。” 见问不出什么来,姜蝉便让他下去了。 顾一元斜睨着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多事?想着给他们银子,你就能脱身?别做梦了,这些人我比你了解,只会得寸进尺。” 姜蝉背对着他,不说话,凝神想着如何脱身,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法子。 要是卫尧臣在就好了。 隔窗望去,外头的人越聚越多,衣着混杂,不尽相同。 “各个帮派居然都来了。”顾一元脸上不见任何畏惧,眼神中反而透着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狂热。 姜蝉发现她根本看不懂这个男人,本能地往旁边躲了躲。 顾一元带着几分狂妄道:“我的人快来了,其实就这样出去,他们也不敢拦我——不过是稳妥起见罢了,总不能吓到你。” 一直盯着外头动静的金绣突然一喜,暗暗拉拉姜蝉,悄声道:“小姐,你看街东头。” 姜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街巷尽头聚集着十来个手持铁尺的衙役,却是畏畏缩缩的往后撤! 苏俊清竟也在其中,神情激动,指着一个吏目说着什么。 寒风掠过长街,苏俊清已是气得脸色发白。 “为何不过去?”他说,“缉拿盗贼不是你们的职责吗?” 吏目连连拱手:“苏大人,他们好几十号人,我们兄弟应付不来,您消消气,咱等后援。再说您叫我们来的时候,也没说还有顾一元呐,他归东城兵马司管,我们南城兵马司不好插手。” 苏俊清冷笑道:“人们都说五城兵马司的官通着贼,贼做官,官做贼,以前我还不信,今日一见,原来是我错了。” 吏目瞠目:“您可不能瞎说,我们也是为了您安全着想,我们哥几个命贱,您命贵,要是磕破点油皮儿,我们也不好交代是不是?” 苏俊清气得扭头就走,“不用你们,我自己去!” “儒文,且慢!”李迪急匆匆赶到,一把抱住他,“姜家小姐不会有事,就是有人想给她个下马威。” 话里有话,苏俊清马上问:“谁人害她?” 李迪道:“具体我也不清楚,祖父也是被人摆了一道,只说和织造局有关,让你别掺和进去。” 苏俊清愣了片刻,仍要过去:“我是朝廷命官,没有见到老百姓受人欺凌,却坐视不理的道理。” -- 第103页 李迪急得直跺脚,“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何必拿你这玉瓶碰那些个破瓦罐?” 说话间,另一伙手持刀刃,身着灰青色短打的大汉气势汹汹杀来。 吏目惊呼:“顾一元的人到了!看这架势要火拼哪,两位爷,麻利儿的,赶紧躲起来吧!” 李迪手上用力,不管不顾把苏俊清拖了回来。 店铺前的空地上,两方人马相互对峙,杀气腾腾。 呼啦,顾一元打开店门,扬起下巴,冲对方几个人头头挑衅般笑道:“今天心情好,本来无意和你们争斗,奈何你们自己往上撞,既如此,南城……我要了。” 那几个头头一听,气得非同小可:“放屁,你在我们地盘上还想讨便宜?兄弟们,一起上!” 顾一元手一挥,下头人冲了上去,两方人马立刻混战一团。 喊杀声,惨叫声,刀刃砍在身上的闷响,满街飘荡着血腥味,姜蝉有些站立不住了。 却在此时,有人惊呼道:“什么人?” 黑色的铠甲散发着冷凝的寒芒,乌压压一片,如云般从天与地交汇处奔袭而来。 第52章 你回来了 听不到号令声,那片云在沉寂中逼近,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迎面扑来,仿佛连寒风都多了几分铁血的味道。 和他们以往见过的衙役、捕快、侍卫都不一样,这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军队! 各个帮派的人不由自主停下手。 云端,一人纵马越过人群,马未停,他已翻身下马,撞开拦在前面的人,闪电般扑到顾一元面前。 “卫……”顾一元大惊,名字还未呼出口,卫尧臣的拳头早落在了脸上。 砰,顾一元飞了出去。 “大哥!”他的手下们脚步刚动,寒凛凛的长/枪就从四面八方刺过来,逼得他们一动不能动。 不断有刀械扔在地上,南城的黑帮们已放弃抵抗了。 让他们欺负老百姓耍狠斗勇行,碰上正规军,他们只有举手投降的份儿。 顾家帮的人则不同,他们横行惯了,最初的惊骇过后,仗着有官府撑腰,还想耍一耍“京城第一大帮”的威风。 却是接连几人毙命于长/枪之下。 顾一元挣扎着站起来,狠狠擦去嘴角的血,咬牙下令:“都把刀放下,放下!” 他的人互相看看,慢慢放下刀,和南城黑帮们一样,双手抱头,齐齐跪在地上。 “小的来晚了!多亏军爷帮忙,要不然这乱子可就大了,小的替百姓们多谢军爷的大恩大德。” 南城兵马司的吏目挤到卫尧臣跟前,满脸谄笑:“剩下的交与南城兵马司办,军爷说可好?” 卫尧臣不答,眼睛紧紧盯着店铺的大门。 太阳终于从云后挣了出来,阳光不甚强烈,柔柔洒在姜蝉身上。 她斜倚着门框,浅浅的,柔柔的笑着,笑意好像一汪春水荡漾开去,卫尧臣所有的暴躁焦灼瞬间就被冲淡了。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还没有发觉,将近一年的相处,如今只需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吏目等了半天没回信,讪笑着提醒:“军爷,您看……” “什么军爷?他就是个掌柜的!”顾一元不客气地叱责道,“拜错庙门了你。” 吏目满脸不可置信,这位带来的人可都是实打实的正规军呀! 卫尧臣的目光挪到顾一元脸上,“我说过,不许找姜家的麻烦。” 顾一元回瞪过去,“要不是我护着,她的麻烦更大。” 卫尧臣一把拎起他的衣领,“你护着她?笑话,打晕张三张四,半路劫走马车,以为我不知道?” 顾一元捏起拳头又放开,忍了又忍,“放手!” 回应他的是卫尧臣的拳头。 卫尧臣声音低低的,大手如铁钳般死死辖着顾一元的脖子,“故意挑衅对头黑帮,你就是想把她搅进你们的争斗,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和你是一伙的!” “从头到尾你只在考虑自己,搞什么英雄救美的小伎俩,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东家。”卫尧臣松开手,眼中是毫不掩饰地鄙夷,“充其量就是你的自我感动而已。” 顾一元捂着脖子蹬蹬连退两步,眼中凶光毕现,俨然已动了杀机。 “别得意,咱们走着瞧。”他说,“你以为十三皇子的船就那么好上?” 卫尧臣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 “让让,让让!”一阵踢嗒踢嗒的脚步声,章明衡大喇喇地穿过人群,“就几个地痞流氓,竟动用五军都督府的兵,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卫尧臣笑笑:“火拼的帮派都在这里了,你看着处理,我先走一步。” 章明衡翻了个白眼,佯装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知道你着急,真是,每次都得劳烦我老人家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随即下令:“把这些人收监,赶明儿统统流放边关种田去。” 顾一元脸色大变,这次来的都是他最能得用、最能打的手下,要是被抓走,对顾家帮来说,简直是一记重创,估计几年内都缓不过劲。 他斜眼瞥了吏目一眼,咳了两声。 吏目会意,却不敢和章明衡作对,只讪讪笑着道:“章大人,您帮着南城兵马司办案子,我是万分感激,可小的领了上司的吩咐,要把这些人带回去,要不……容小人回禀一声?” -- 第104页 章明衡又是一个白眼,“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们兵马司的德行?要是你们肯干事,这些个黑帮也不至于猖獗如此。你回去告诉你们大人,赶紧准备自辩折子是正经!” 吏目一听,哪敢再开口,留几个衙役在此帮忙善后,他自己立马回去报信。 顾一元暗自咬牙,五城兵马司这边看来指望不上了,好在还有宫里头那条线,这回甭管多少银子他都不心疼,只要能把人捞出来就行。 他提脚就走。 章明衡犹豫了下,没拦他。 不妨卫尧臣在后淡淡道:“章三少爷,你们是只打苍蝇,不打老虎吗?” 章明衡脾气立马上来,“他算个屁老虎,我是担心宫里头……算了,索性闹大一回。来呀,把顾一元绑起来!” 四名兵勇手持雁翎刀,杀气腾腾冲过来。 顾一元惊怒非常,五官都拧了,饶他还有几分理智,知道一旦反抗,“拒捕”的罪名便逃脱不了了,那卫尧臣或许会趁乱杀死他,也就乖乖的任他们绑了。 不过走前他说:“卫尧臣,我从一个佃农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可不是你能轻易扳倒的。” 卫尧臣嗤之以鼻,“烧杀抢夺,欺行霸市,无恶不作,一个黑帮老大,还觉得自己了不起,很体面?我看就是欠收拾。” 五军都督府的兵出动了,管辖南城的各个衙门也不敢再观望,随着众多的差役赶来帮忙,现场很快收拾利索了,连街头的血迹都用水冲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也被劲风吹散。 附近商家陆陆续续开门营业,街上也有了行人,慢慢的又开始热闹起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苏俊清和李迪站在街角,两人神色都有些黯然。 李迪叹道:“想不到卫尧臣竟然请动了五军都督府出手,十三皇子也真够大胆的,直接插手京城驻军,也不怕犯了皇上忌讳。” 久久听不到苏俊清的声音,李迪看看他,“儒文?” 苏俊清从恍惚中醒过神,神情一肃:“我要上折子参五城兵马司!” “不可!”李迪连连摇头,“承恩公是那的指挥使,他可是皇后的亲爹!再说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不过挂个虚职而已。真有错,皇上也不会难为他,顶多追究一个不痛不痒的失察罪名,反而得罪了皇后。” 苏俊清深深望了他一眼,“正因如此,兵马司才越发混乱不堪,本是缉拿盗贼的衙门,却和黑帮头子称兄道弟,太荒谬了。” 李迪想了想,说:“你说的没错,但别忘了这些兵是谁调来的,章贵妃和皇后现在连面上的和气都快维持不住了……唉,你听着,淑妃快不行了,皇后想收养五皇子。” 这时候参承恩公,苏俊清就是无意在皇子中站队,也会被认为是有意,就算最后五城兵马司被整顿,他也落不着好。 胸中的郁气越积越重,苏俊清憋闷得心口疼,他怔怔望着街巷尽头,长长吐出口郁气,似羡慕,似苦闷,“我到底不如他……” 车轮簌簌碾着黄土夯道,卫尧臣单腿曲着坐在车辕上,手里拿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虚空挥着。 车帘半开,姜蝉问他:“你怎的突然回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十三皇子不愿暴露行踪,所以我们也不敢往家里捎信,其实昨日就到了京郊,前晌章明衡递的消息,我一听就问十三皇子要的兵——五城兵马司已经烂到根儿了,没时间和那几个衙门扯皮——还好,赶上了。” 卫尧臣语气很平静,但紧握马鞭的手一直微微颤着。 姜蝉看在眼里,心里边是又酸又甜,又热又辣,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又来了,搅得她喉咙发堵,好半天才道:“你应了他什么?” 卫尧臣一怔。 “哪个皇子敢擅自调兵,咱们又不是他的亲信好友,他肯为咱们担不是,定是你答应了他极为苛刻、极为难办、极为危险的条件。” “他什么都没提,答应得很痛快,只说,来日方长,不急。”卫尧臣眼睛微眯,“有个游击将军是从他府里出去的,看见他的手书,二话不说领兵跟我来了。” 姜蝉叹了一声,“就怕这种不说明白的,反倒叫人整日忐忑不安。” 卫尧臣垂下眼帘,手悄悄捂住胸口,隔着棉衣仍能感觉到那块龙纹玉佩的轮廓。 这次去山东,十三皇子意外落水,救人时他无意中看见十三皇子身上也有一块,和他的一模一样! 那时他整个人都懵了,迷迷糊糊回了船舱,拿着自己那块玉佩发了半天呆,想到母亲从不许他向人下跪,一个念头便不可遏制地在脑中疯长。 当时他下意识避着人的,结果今天十三皇子如此轻易就答应他调兵,由不得他不多想。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这事也太大了,其中还不定有什么宫闱密事,说不准是福是祸。 暂时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卫尧臣偏过头,笑吟吟道:“没什么可怕的,大概齐是替他赚银子。这间铺面是谁介绍给你的?” 姜蝉将近日的遭遇与他一五一十说了,“我寻思来寻思去,这些天唯一有些特殊的就是石家那一笔订单,难不成内务府发现布料不是松江布,不好动石家,就暗地里警告咱们?” 卫尧臣琢磨了会儿,笑道:“这简单,明天我去会会那个姓石的小子。今天这事小不了,肯定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到时候自有人查到底怎么回事。” -- 第105页 第53章 宴无好宴 他们还没联系石家,石磊就先一步登门拜访。 “你们和南城黑帮干起来啦?”他急吼吼问道,“听说顾一元当时也掺了一脚,要是你们真有黑/道背景,那我们不能和你们做生意了。” 姜蝉哭笑不得,“没有的事,那是他们自己的恩恩怨怨,和我们没关系。” 石磊吁口气,“没有就好,我刚把你们推荐给织造局,说了满口子好话,他们答应小批量采买试试,要是用的好,以后就不从松江买。这个时候你们可不能拖后腿。” 姜蝉心头突的一跳,忙问:“什么时候的事?你都和他们说什么了?” “七八天前,我去给内务府领牌子办差,可巧管织造局的周公公也在,正和曹公公说着内帑有点捉襟见肘。我一听,把你家的坯布是狠狠一通夸,周公公当时立刻来了兴趣,曹公公也帮着我说话。” “内务府都由皇商供货,内廷外廷都有管事的,你们进不去,不过可以经由我家走货。织造局在南边,那头管事的是周公公的干儿,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制,手段更灵活,你们可以直接承办。” 石磊不无得意道,“你们有的赚,宫里也省下一大笔银子,两方都有好处!这事要成了,我可是头功。” 想到那间铺子的主人是松江人士,姜蝉不禁倒吸口气冷气。 织造局设在苏杭江宁等地,长久以来都与江南的商人合作更密切,官场——商家——宦官连着藤,扯着蔓,关系错综复杂,姜家横插一杠,谁知道触动了哪位大人的利益! 没搞清楚之前,姜家还是按兵不动为好。 姜蝉马上婉拒了,“我家的坯布的销路主要是面对老百姓,暂时还不想承接宫里头的差事,多谢你的美意,这笔生意还是算了吧。” 石磊明显有些吃惊,“为什么?” 看他样子,应是不知道昨日姜家被勒索,姜蝉也不打算告诉他,于是说:“织坊产能有限,现有的单子都排到明年四五月份了,就算添织机加人手……你知道培养一个熟手不容易,若是耽误了宫里贵人的用度,可就不美了。” 石磊犹不死心,“听说卫掌柜昨儿个回来了,要不你和他商量商量?” 姜蝉仍是摇头,“不用问,他肯定会赞同我的意见。” “东家,”卫尧臣一步跨进来,身上还带着初冬的寒意,“你找我?” 姜蝉忙给他引见石磊。 听完石磊的来意,卫尧臣也是连连摇头,“东家说得是,姜家在京城开铺子还不到一年,通州织坊也才开张半年,现下需要的是稳扎稳打,先把根基夯实。” “石东家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改日我必当登门致谢。”卫尧臣客客气气地拱手道,“还请石东家和宫里头解释一二。” 石磊叹了声,神情有些恹恹的,“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好吧,强扭的瓜不甜……但我直接回绝不太好,卫掌柜,不如咱们一起请曹爷爷周公公吃个饭,别让人家误会了咱们。” 卫尧臣微微颔首:“有劳。张三,好生送石东家回去。” 那日张三张四被下了蒙汗药,顾一元手下把二人直接扔到姜家门口,二人没有受伤,睡醒一觉就恢复如常了。 却是挨了卫尧臣好一通骂,骂得二人看见卫尧臣就从心底里打怵。 一听叫他,张三先是一激灵,然后颠颠儿跑过来,领命而去。 石磊的身影一消失,卫尧臣脸上的笑容就没了,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糊涂蛋!” 姜蝉也是无奈:“他也不提前和咱们说一声,就妄自替咱们做决定,我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卫尧臣转身坐下,“我特地打听了,石家老爷子身子骨不大好,他们几房争得厉害,石磊大概是想在内廷的管事太监面前露个脸,把其他几房压下去。” “他极有可能和松江那边的货商关系不睦,这才想替换掉松江布。”姜蝉说出自己的猜想,“他一口气订了咱们三万匹布,西路的需求总共就那么多,咱的布多了,用松江布的就少了。” 卫尧臣仔细琢磨了会儿,笑道:“有可能,要是棉商突然断货,耽误了我的买卖,我也会生气。可是咱姜家不是谁都能捏一把的软柿子,石磊想让咱家给他抬轿子,门都没有!” 姜蝉还是有点担心:“那咱们新铺子还开不开?” “开!”卫尧臣轻蔑一笑,“还就在南城那间铺子开,管他背后是松江的商家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倒要看看,谁敢再来撒野!” 斜阳的余晖里,细细的尘埃在跳跃,混合着铜鹤香炉飘出的丝丝袅袅的轻烟,整个御书房云雾缭绕,连半躺在塌上的景元帝的脸都有些看不清。 书案上是一本摊开的折子,十三皇子立在书案前,低着头,同样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软塌旁的司友亮手持拂尘,如老僧入定。 屋里一丝声音都没有,唯有几声丁当檐铃轻响隔窗传来。 “老十三,你怎么看?”景元帝终于问话了。 十三皇子没有任何犹豫,从容道:“儿臣以为,苏俊清的奏折所言非虚,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有黑帮为争夺地盘械斗!且五城兵马司竟无一人敢管,简直匪夷所思!” “父皇顾念母后体面无可厚非,但皇家威严、朝廷公信更为重要。正借此案振肃朝纲,查奸惩佞,决不能到积重难返的地步再想着整治。” -- 第106页 景元帝睁开眼,目光变得咄咄逼人:“五军都督府怎么回事?谁给你的胆子擅自调兵?你人还没进京,城里的消息知道得倒快!” 十三皇子马上跪倒在地,垂下眼睑,“此去山东,昌盛布铺掌柜卫尧臣出力颇多,捐钱捐粮自不必说,难为的是他愿意长久地帮扶当地的灾民,十年之内,灾地的棉种他都包了。因此他来求我时,我觉得不能让好人寒心,就应了。” “虽说事出紧急,但儿臣调兵是事实,不敢辩解。”十三皇子重重一叩头,“请父皇责罚。” 景元帝怔楞了下,“是他求你的啊……” 十三皇子道:“是,一听说姜娘子被盗贼劫持,卫尧臣急得快疯了,找我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跌破鼻子。” 景元帝又是一阵沉默,好半晌才道:“你觉得他如何?” 这回十三皇子没有马上回答,停了片刻才说:“是个重情重义的,很有才干,但是脾气急了些,骨子里又有点桀骜的野性,过刚易折,他还需多磨炼磨炼心性。” 景元帝疲惫地闭上眼睛,“下去看看你母妃吧,你出门的这些时日,她天天吃斋念佛的,人都瘦了一圈。” 却没说奏折如何处理。 十三皇子不敢问,老老实实磕头下去了。 司友亮换了碗热茶端上来,轻轻放在塌前的小几上,小声道:“老奴见过那孩子一面,模样长得特别好,瞧着就面善。” 话点到为止,旁的不肯多说一个字,查与不查,不是他一个家奴说了算的。 景元帝的手攥了起来,艰难地说:“让锦衣卫查查,切记不可声张,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司友亮忙道:“老奴明白。” 景元帝沉吟少倾,吩咐说:“令承恩公上自辩折子,五城兵马司是该好好清理清理了,命都察院会同刑部,嗯……刑部侍郎刘方领着两司办案。” 不让刑部尚书反倒让刘方领着办,且刘方原是都察院都御史,都察院的人基本都是他的旧部,皇上此举意思再明确不过。 这回怕是皇后要丢面子喽,估计领养五皇子的事要悬。 司友亮心里嘀咕着,慢慢退了下去。 没几天卫尧臣就接到了石磊的消息,周、曹两位宦官腊月初二有空,请他去烟雨楼相聚。 姜蝉不放心,也想去。 卫尧臣安慰她:“那天新铺子要开张,咱俩都不在场不合适,再说我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不要轻易得罪宫里头的人,不会和他们闹起来的。” 出来时正赶上头场雪,雪不大,却很紧,撒盐似的一阵阵往下落,打得兜帽沙沙作响。 他不耐烦坐车坐轿,直接跨马而行,风卷着雪粒子扑到脸上,等到了烟雨楼,脸都有些冻红了。 店小二显见是提前得了吩咐的,忙请他上二楼,“石少爷和另两位爷已经到了。” 卫尧臣一听,忙快步从后梯拾级登楼,顺着一道长长的走廊七拐八拐,过了两道琉璃镶嵌的门,又下楼梯出了一道月洞门,转过来便是一处僻静的小院。 庭院里种满了梅花,清香弥漫着整个院子,扑簌簌飞舞的雪,还有远处似有似无的琴声,和刚才热闹喧嚣的前堂迥然不同,自有另一番意境。 店小二提高声音:“卫掌柜,您里面请。” 琴声一缓,石磊从屋里迎出来,满面春风:“就等你一个了,来得这样晚!” 分明是你们来早了。 卫尧臣仍是笑嘻嘻的,朗声道:“路上不好走,对不住对不住。小二,这顿记我账上。” 石磊边往里让,边小声说:“那两位爷心情不错,我说了你家的难处,他们也没有半点不悦,只说可惜了。” 说话间,已到了内室。 但见席面上首坐着一人,身着石青色团花杭绸长袍,略显瘦削,神情比较严肃。他右手边那人体态稍胖,面目和蔼,穿着银灰色素面袍子。 石磊一一给卫尧臣介绍:“这位是周公公,这位是曹公公。” 卫尧臣忙给他们见礼。 “坐。”周公公指指左手的位置,“卫掌柜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贯耳,当初你和孙贤争夺京城蓝印花布市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个普通人。” 卫尧臣暗自一惊,孙家没败落之前,孙贤是京城织染行的会长,早听说他的靠山是宫里的太监,难道是周公公? “我就是小打小闹,可不敢当您的夸奖。”卫尧臣提壶给周公公斟了杯酒,感慨道,“孙贤就是自己作死,其实哪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呢?非得雇一帮土匪杀我,要不是这样,孙家也败不了。” 周公公点头道:“话虽如此,卫掌柜的,孙贤这一倒,给我添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卫尧臣脑子里那根弦立刻绷紧了。 周公公却不往下说了,提高声音:“香儿,给卫掌柜倒酒。” 轻缓的琴声停了,西厢帘栊微动,便听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一个妙龄女子款步而来,轻盈得宛若春风里的柳絮,细细的腰肢好像柳枝一般柔软。 她一双眼睛含羞带怯的,轻薄的绫罗纱衣下,窈窕身姿若隐若现。 啪嚓,石磊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香风袭来,卫尧臣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眉头皱起来,也没接香儿手里的酒。 -- 第107页 周公公扯扯嘴角,要笑不笑地说:“怎么,看不起我干闺女?” 第54章 不买账 卫尧臣知道他故意借题发挥,也不发作,淡淡道:“岂敢,只不过周公公话说半截,我心里装着事,喝也喝不下。” 香儿娇笑道:“干爹莫急,女儿看卫大哥是面皮薄,瞧瞧,脸都红了。” 燕语莺声,又软又媚。 曹公公笑呵呵地劝道:“老周,来之前说好了不发火,说到底姜家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给老哥哥几分薄面,算啦。” 周公公脸色稍微和缓些,“曹老哥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我不发火,只看卫掌柜的诚意了。” 说罢,给香儿使了个眼色。 香儿浅浅抿了口酒,把她用过的酒杯放在卫尧臣面前,媚眼微弯,“大哥,请。” 此举太过暧昧,一旁的石磊已是瞪大了眼,有心想说个笑话替卫尧臣解围,却见曹公公冲他摇了摇头,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卫尧臣脸上没了笑,眼神也变得冷冰冰的,令人有点不敢亲近。 “我这人脾气直,不耐烦故弄玄虚打哑谜,叫我猜我也猜不中!请周公公明示,我到底给您添什么麻烦了?” 卫尧臣这几句话,冷冰冰硬邦邦,一点情面不留地顶回来,周公公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内廷太监权力极大,别说这些缙绅商贾,就是朝廷官员见了,也是客客气气,轻易不敢得罪。 除了皇上和司大总管,谁敢这样和他说话? 周公公眼中闪过一抹阴冷的光,皮笑肉不笑地说:“卫掌柜好硬的脾气,那我明白和你说说。孙贤总归替我办了多年的差事,他没了,我总不能看着他一大家子上街讨饭。” 事情都过去小半年了,现在提起,不过借口而已。 卫尧臣只冷冷笑着,不接话。 “你抢了他的生意不说,如今京城、直隶大半的坯布市场都是你们的,这还不满足,竟想把手伸进宫里!” 石磊讪笑着,“其实这事怪我……” 咳、咳!曹公公清清嗓子。 石磊脖子缩缩,不敢说话了。 周公公继续道:“听说你在山东、河南还弄了几个棉种庄子,想必用不了几个月,北方的棉花来源也会掌握在你手里。内务府也好,织造局也好,采买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三贾定价。卫掌柜,你想一支独大吗?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卫尧臣听出点意思来,因道:“周公公多虑,我们不想承办宫里的差事,这点已与石东家说明白了。至于他先前之言,没有经过我和东家的同意,纯粹是误会。” 周公公嗤笑一声:“出了事就拿别人背黑锅,你这人不咋地道。” 卫尧臣站起来,“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就此告辞。” 石磊扯着卫尧臣,慌慌张张道:“别走,你惹不起。” “年轻人就是性子急,坐不住。”曹公公的手往下一压,笑呵呵说,“卫掌柜,老周来之前还跟我说,卫小九这人有本事,来京城不到一年就干出这么大的买卖。你看,其实他很欣赏你的。” 威逼不管用,美色又不上钩,周公公索性把话说开,一指香儿道: “我这干女儿原是孙家的人,现今到了年纪,小门小户配不上她,给高门大户做妾又委屈了她。我满京城观察了许久,看你还算合适。卫掌柜,今儿个你就把她领回去,往后,就算一家人,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当然,我也会多多照顾你的生意。” 好个一家人! 卫尧臣已然明白周公公的目的,“我们不想做皇商,更不想做织造局的钱袋子,至于你的干女儿,呵,我无福消受。” 说完一用力挣脱石磊的手,转身大踏步出了房门。 背后,是杯子破碎的声音,巴掌的声响,还有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卫尧臣头都没回。 出了店铺大门,此时风已经小了,雪粒子变成了雪花片,纷纷扬扬落在脸上,卫尧臣发烫的脑袋渐渐平静下来。 这回算是彻底和织造局结上仇了,他倒是不怕,就是担心这些人背地里对姜蝉动手。 要不要找十三皇子? 他的手不由自主扣上玉佩的位置。 “卫掌柜!”石磊提着袍子,一步一滑追过来,俯身长长一揖,满面涨红,“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卫尧臣一摆手,“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姜家不是任人摆布的软柿子,我倒要看看姓周的能把我们怎么样。” 石磊吓了一跳,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说:“周公公是司大总管的干儿——司友亮你知道的吧?照我说,你大可不必这么较真。” “周公公待人苛刻了些,但和织造局做生意,油水大了去了,还凭空多了个大靠山。那香儿,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不说别的,单那声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石磊吞了口口水,“说句实话,她说话带着南边口音,肯定不是孙家的人,我瞧着应该是底下人孝敬给周公公的。你肯定也看出来,难免心里膈应,可周公公把她给你……” “是要我表忠心。”卫尧臣打断他的话,满脸不屑,“我犯不着讨好他,他也不配!你也不必再劝,我们和石家不一样,不用靠那些太监过活。” 石磊望着他雪中远去的背影,连连摇头:“你会吃亏的。” -- 第108页 回去后卫尧臣只说周太监想让姜家代替孙贤的作用,他没答应,可能日后会招致报复,至于送美人,他是只字未提。 姜蝉自是十分忧心,可看他眉头不展的样子,生恐他心里有疙瘩,反过来安慰他:“你做得对,那群人就是贪得无厌的无底洞,一脚踏进去,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卫尧臣满脑子想的全是她的安危,“他们肯定会出阴招,要不你回真定避避?” 话刚出口他就立刻否定了,“不行,还是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我更踏实……这样,最近你少出门,等我想个招儿把这小子做了。” 姜蝉被他逗得一乐,“还做了?你当你是黑/道老大啊!” 她一笑,卫尧臣绷得紧紧的脸立刻缓和不少,“姓周的没准真和黑/道有往来,我打听打听南城的案子去——敢勒索咱们东家,这口恶气我还没消呢!” 主审此案的是刘方和都察院的苏俊清等人,刘方是个大忙人,刑部、都察院、兵马司来回跑,卫尧臣就没好意思再麻烦他,又排斥苏俊清,想来想去,他就找上了陆铎。 锦衣卫的消息总比别处更灵通些。 果然,陆铎知道得很清楚。 “周太监长了一双油锅里都要捞钱的手,你把孙贤打掉了,又不补上这个缺口,你说他能不急眼?” 陆铎泡了壶茶,“上用的武夷大红袍,司大总管赏我的,尝尝。” 卫尧臣先闻闻茶香,再慢慢吃了一口,由衷赞道:“不错。” “我更喜欢龙井,你既喜欢,就送你好了。”陆铎把剩下的茶拿出来,“统共二两,全给你,拿回去给你母亲、你东家尝尝。话说你母亲身子骨可好?” 卫尧臣小小诧异了下,“还好。” 陆铎叹道:“按说我早该拜会她老人家,早年间我爹被人构陷死在诏狱,虽说承蒙天恩,后来给他平反了,可有些事我还想搞清楚。” 卫尧臣眉棱骨跳了两下,因笑道:“有机会吧……你接着说,南城案子是不是周太监指使的?” “哪用得着他明说?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一个眼神,自有下头人替他办。”陆铎直截了当地说,“周太监势力很大,你知道他在宫里的称呼吗?二祖宗!” 卫尧臣忍不住嗤笑一声,“看来这个二祖宗的确和黑帮有关系。” “可不是?他不止握着南边的织造局,京城的黑帮和他或多或少多有联系,刘大人本想深挖,可查到周太监的干儿子就查不下去了——事涉宫闱,他也不免束手束脚的。” 顿了顿,陆铎显得有几分犹豫,“你……你要是不准备和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卫尧臣笑着摇摇头,“你们锦衣卫却不过那些大太监的面子,没的给你惹麻烦。没事,我还应付得来。行啦,我走了。” 陆铎送到门口,拍拍他的肩膀,“小心。” 卫尧臣扬扬手里的茶叶,“谢啦!” 回到他租赁的小院时,天色已经暗了,不甚明亮的日影里,门口影影绰绰立着一个女子。 卫尧臣皱起了眉头,“有事?” 香儿抚膝一蹲,“干爹让我来问你,有没有改变主意?” “没有。” “是。”香儿一笑,转身走了,并未过多纠缠。 卫尧臣没有放在心上,结果转天清晨开门,香儿又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她只穿着夹袄,身上披了一层雪,头靠着门框,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 卫尧臣默默盯视她片刻,沉着脸,大吼一声:“栓子!” 院里一个半大小子扔下手里的笤帚,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扎煞着手等吩咐。 “背到隔壁草棚子,给她请个郎中看看。有人问,就说路过的冻晕在咱家门口。”卫尧臣扔给他一角银子,“不许往家里抬,记住没有?” 栓子用力点点头,愣愣地问:“要是她死了呢?” “扔到乱坟岗。”卫尧臣扫了香儿一眼,自顾自走了。 台阶上,香儿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嘴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下。 临近年根儿,买年货的卖年货的,这时都挤满了一条街,昌盛布铺更不用说了,柜台前挤满了买布的人。 郝帐房忙得四脚朝天,刚盯着柜台交完帐,又迎着几个趸布的客商去了二楼小厅。 二楼另一处,卫尧臣正和几个外庄掌柜说话,周边州府的都是红光满面,唯有宣府的掌柜面带愁容。 “今冬不知道怎么回事,鞑子进犯好几次了。”他说,“那边都传边关大捷,可逃难的百姓一窝一窝地往宣化跑。我估摸着不大好,大掌柜,要不咱先把那头的铺子关了?” 众人都笑那掌柜杞人忧天,边境十来年没发生过战争了,偶有几拨鞑子骚扰,也是在他们战马养足肥膘的秋季。大冬天的,正是马匹最弱的时候,这时候他们贸然出动,不是找死吗? 卫尧臣沉吟了会儿,“再等等,宣府是重镇,不会轻易失守——否则京师就危险了。要是不放心的话,你把老婆孩子,还有咱伙计的家里人送到京城来。” 那掌柜叹了口气,“我回去安排一下。” 把宣府外庄的帐交代清楚了,他没和大伙儿一块吃饭,年底的红利都没拿,竟是连夜赶回宣府。 见状卫尧臣心里也有点不踏实了,找章明衡问了问,章明衡也说是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卫尧臣这才放下心。 -- 第109页 却不想晚间回去,那香儿居然还在门口立着! 第55章 上门 卫尧臣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怒气上来,“你有完没完?” 香儿微微低头,似嗔似喜地说:“我是想和你没完,你也得答应啊。” “有病!”啪一声,门在卫尧臣身后紧紧关上了。 窗外微啸的西北风掠过,吹得窗户纸一鼓一鼓的。 栓子掀开棉帘,小心翼翼露出半个脑袋。 “有事?”卫尧臣坐在炕桌前,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没抬头。 “那个女的一直没走。”栓子又挪进半个身子,“不知从谁家借了把板凳坐上了,马上就到宵禁的点儿,撵又撵不走。要冻死在咱家门口可咋办啊?” 卫尧臣没好气地把笔往桌上一扔,骂了句“晦气”,起身下炕,趿着鞋就往大门口走。 “爷,外头全是雪啊泥的,那布鞋不抗水。”栓子提着靴子,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 香儿神态自若地坐在门口的红灯笼下,朦胧的红光中,雪花在飞舞,晶晶亮的。 她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很快化成了一滴水。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眼中浮现淡淡的忧愁,但这抹伤感在看到卫尧臣后,立时消失了,变成了往日的娇媚姿态。 “卫掌柜好。”香儿略带艰难的站起身,粲然一笑,“你果然是好人,见不得旁人受苦。” 卫尧臣冷着脸,“滚!不然我叫顺天府的来,把你带走。” 香儿笑了笑:“您不会,他们也不敢。” 卫尧臣简直没脾气了,“你见天守在我门口算怎么回事?我对你没那心思。” 香儿说:“我知道,可我没办法。干爹说我没用,连个没开荤的小马奴都拢不住,要把我送给南直隶的大人呢。” 卫尧臣不为所动,“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多情种,搁我这儿没用。” “我在你这里一天,去南边的日子就能晚一天。”香儿低着头,“您甭管我,忙您去吧。” 卫尧臣气笑了:“合着在我这里躲清静呢你!你不要脸,我还想要。” 白日间人来人往的,看见一个女人整天坐在他门口,没准还以为他欠下什么风流债了,若是传到东家耳朵里…… 想想就脑袋疼。 卫尧臣阴沉着脸,“冻死你得了。”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了,成团成块在风中飞舞,西北风扯天扯地地嘶吼,细细的风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吹在脸上,仍是非常锐利。 或许火炕烧得有点热,卫尧臣只觉浑身燥得难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对面厢房,栓子鼾声如雷。 卫尧臣披上衣服,提着灯笼悄悄来到大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慢慢拉开了门栓。 香儿裹着斗篷,蜷缩成一团,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头上身上都是雪。 卫尧臣低低骂了声,单手拎起香儿拽了进来。 灶膛里燃起了火,噼噼啪啪的爆着火花,灶台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 香儿悠悠转醒,红通通的火光中,首先看到卫尧臣的背影。 和那些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官老爷大商人不一样,也和那些是男人又不是男人的太监不一样,肩宽腰窄,坚实、有力,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悍之气,竟看得香儿脸颊微微发烫了。 卫尧臣回头望过来,“醒了?” 一碗热热的汤面放在香儿面前,香儿手一顿,不可置信地问:“你不赶我走了?” 卫尧臣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你以为我不想?哼,回头你死在我家门口,姓周的还不定怎么讹我。” 香儿红红的脸上立刻起了两点笑涡,愈发显得妩媚动人了。 卫尧臣扔给她一床棉被,“今儿晚上你先在厨房凑合一宿,明天一早该回哪儿回哪儿去,你不回,我把你扔到姓周的私宅门口。” 说罢就要走。 “诶。”香儿轻轻叫了一声,“宣府打起来了你知道吗?情况不好,接连吃了几个败仗了。” 卫尧臣霍然转身,眼睛紧紧盯着她,“你都知道什么?” “边关急报,可叫内阁和司礼监联手压了下来,这事就几个人知道……快过年了,总得让皇上高高兴兴过个年。”香儿嘴角掠过嘲讽的笑。 “他们想等打了胜仗再报上去,可国库没银子,前线军需都没着落,拿什么打?干爹拼命拉你入局,是想掏姜家的银子补给前线。” 卫尧臣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血色又一点点褪下,脸色白得吓人。 香儿颇有几分同情地望着他,“现在你知道了,他虽有私心,可所做的一切最终是为皇上解忧,哪怕查出来他有什么不妥,上头仍有人保他。” 卫尧臣冷笑道:“荒唐,不敢动有靠山的,就拿姜家添补?真想搂银子,抄几个贪官的家,什么都有了!” 香儿劝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你斗不过他们的……哥,还是想想退路吧。” 卫尧臣脑子乱糟糟的,没留心她喊自己什么,胡乱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要是能想办法和司大总管搭上线,或许还有转机。”香儿慢慢说,“司大总管和他们不一样,我见过一次,人很和蔼,说我可怜见的,让干爹送我回家……” “可我又能去哪儿?”香儿低头拭泪,“你大概瞧出来了,什么干爹干女儿,我就是伺候他的。” -- 第110页 “我不是天生下贱,倭寇烧了村子,杀了我爹,糟蹋我娘,我弟弟才三岁,被他们扔进火里活活烧死了!” 她捂着脸哭起来。 卫尧臣转过身,仰头望着黑不可测的夜,任凭风雪打在身上。 “我跟着人们讨饭,被人贩子卖到秦淮河花楼……”香儿断断续续地说,“我早不干净了,不敢求你收了我,只求在你这里暂时避避风头。” 卫尧臣没转身,“这里不行……娘娘庙胡同有个小院,你去那儿住着吧。” 香儿大喜过望,“我绝不给你添麻烦,干爹那头有什么动静我也会告诉你。” 卫尧臣冷冷哼了声,提脚走了。 大雪纷纷扬扬降了一夜,直到翌日巳时左右才停,左右无事,姜蝉躺在热烘烘的被窝里赖着不起,一边翻着话本子,一边吃零嘴儿。 “小姐!”金绣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跑进来,急赤白脸说,“您还在这里悠哉悠哉呢,后院起火了都!” 姜蝉一听腾地直起身,“快,敲锣,赶紧去救火!” “不是,是卫小九……哎呀!”金绣附在姜蝉耳边一阵嘀嘀咕咕。 姜蝉眼睛瞪得溜圆,“金屋藏娇?不可能不可能,他才不会败坏人家女孩子的名声,要是想和谁在一起,肯定大大方方地上门提亲。” 金绣急得连连跺脚,“张三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说是那女的长得可漂亮啦,他都差点走不动道。送个口信送了一上午,也真有他的。” 姜蝉不相信,“或许是投奔他的亲戚……” “那更了不得,什么表哥表妹的,最容易出事了。哎呦小姐你怎么就不着急呢!” “我着什么急?不过他家来个女子而已,我只是他东家,还能伸手管人家的家事?” 话虽如此,但嘴里那股酸不溜丢的滋味是怎么回事? 然而不容姜蝉细想,金绣已把她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不由分说就给她梳妆打扮,满口吩咐小丫鬟:“去把小姐那件大红浅金遍地锦撒花长褙子找出来,配青灰撒花马面裙,快点!” 接着在首饰盒里左挑右捡,选了件金累丝嵌珍珠宝石大凤钿,斗志满满地说:“这个好看,让那小蹄子见识见识小姐的气度!” 姜蝉避开她的手,“等等,我去他家做什么?” “当然是一看究竟!”金绣讶然道,“平白多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您就不想知道怎么回事?” “找他过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您可真是不开窍,唉,反正这事听我的准没错,您就说……就说年底串个门子,看看他还缺什么年货。” 姜蝉也着实好奇,“那……那就去看看?” 金绣手里拿着大凤钿,一脸严肃,“必须去。” 姜蝉还是往后躲,“沉甸甸的,坠得脑袋疼,用不着这么隆重,换金绞丝镶粉珍珠的簪子,衣服就那件鹅黄出风毛的圆领长袄,就是绣竹叶梅花纹的那件。” 金绣恍然大悟:“对,打扮得越隆重,倒越给她脸了。” 姜蝉失笑:“什么跟什么啊。” 小院的门没关,里面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那笑声十分好听,又媚又甜,让人不禁好奇这笑声的主人到底有多美。 金绣在心底暗暗骂了声“狐媚”,小心扶着姜蝉迈过门槛。 院子里,一个美貌女子坐在矮凳上洗衣服,正和一个中年妇人说话,栓子站在旁边,捧着一碗红烧肉吃得正欢。 只听那中年妇人道:“……这大冷天的,瞧瞧手都冻红了,卫掌柜那么有钱,雇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你才是。” 香儿手下不停,抬头温柔一笑:“洗几件衣服又不费事,别看大哥经手的买卖大,那都是东家的。” 金绣定睛一看,水盆里都是男人的衣服。 好不要脸!金绣竖起两只眼睛,大声道:“屋里有没有喘气儿的?卫小九人呢,死哪儿去了!” 第56章 她就半点不吃味? 金绣一声吼,吓得栓子浑身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碗摔地上。 “去铺子了。”栓子实诚,纳闷地说,“今儿一早,张三大哥说小秀姐姐从通州来了,掌柜的一听就赶去铺子对账,姐姐不知道吗?” 金绣眨眨眼睛,好吧,她给忘了。 不过气势不能输,立马抬起下巴喝道:“就你什么都知道!看见东家来了,怎么也不知道端茶倒水呢?” 那边香儿已经站起来了,在围裙上擦擦冻得发红的手,笑着往里一伸手,“原来是姜小姐到了,快,屋里坐。栓子,烧壶水,给姜小姐泡茶。” 这副反客为主的模样,是给小姐来个下马威? 金绣双目几欲喷火,双手叉腰,当即就要开骂,不妨小姐猛地扯了下她的袖子。 小姐投过来的目光满是不赞成,金绣虽不忿,也只能忍气把话吞了回去。 姜蝉的视线从木盆上划过,看着像是几件褐色短褐,不由暗挑眉头,再看香儿,已有了几分别的意味。 串门子的妇人见势不对,早指了个借口开溜了。 几人进堂屋坐下,姜蝉坐在上首,香儿陪坐在下面的条凳上,待栓子上了茶,便巧笑道:“您稍等会儿,我让栓子请大哥回来。” 姜蝉笑笑,吩咐道:“栓子,你去铺子和掌柜的说,晚上去我那里吃饭,叫上小秀和郝掌柜。年底了,该商量商量给大家伙的喜钱了。” -- 第111页 栓子一听,咧着大嘴直笑,颠颠儿地走了。 “姑娘怎么称呼?”姜蝉笑吟吟地问,“你叫卫掌柜大哥,是他真定的亲戚吧,伯母身子骨可好?前些日子我和卫掌柜商量着,把伯母接到京城养老,马上快过年了,她老人家什么时候来啊?” 香儿笑容一僵,随即掩口一笑:“我叫香儿。姜小姐误会了,我不是大哥的亲戚,我是……唉,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金绣瞥了眼她,在旁不阴不阳地来了句:“手腕子上那对绞丝金镯子看起来分量不轻,耳边的珍珠耳环少说也值十几两银子,那么多客栈不住,定要跑到非亲非故的男人家里,切!” 香儿慢慢低下头,好半天才蚊子哼哼般地说:“我说了,姜小姐可不要生我的气。” 姜蝉最不喜欢别人遮遮掩掩地说话,这副做派,没由来让她想起赵霜霜。 于是语气变得讥诮起来,“那还是别说了——听着就不是好事,保不准我真会生气。若是我说的哪儿不妥当,卫尧臣一脚踏进来,看见你哭哭啼啼的,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香儿抬起头,却是无奈笑了笑,“哭是不会哭的,大哥是我的恩人,我担心你怀疑他的忠心,其实……其实我是周太监送给大哥做屋里人的。” 她故意停顿了下。 金绣不知道周太监是谁,但“屋里人”什么意思她非常明白,旋即脸色大变,狠狠瞪着香儿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恨不能一把撕了这个狐媚子。 姜蝉乍一听,惊得心头通通直跳,一股莫名的忧伤和惆怅袭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不得不站起身,立在堂屋门前重重透了口气,方觉得好转些。 冷风拂面而过,发热的脑袋渐次冷静了,环视一周,姜蝉不免觉得奇怪。 卫尧臣不喜铺张,吃住一切从简,当初乔迁之时,她送过来许多陈设,除了一床青色的床幔和被褥,另外的他都没要,说什么“我大半时间都在外头忙,顶多晚上回来睡个觉,用不着布置太好,反而浪费”。 按说纳妾也算不大不小的喜事,就算不大办,至少有点喜气才对。 可看这院子,这屋子,光秃秃,黑乎乎,连个带色儿的物件都看不见,一点喜庆劲儿都没有。 搭眼一瞧,厨房的门半敞着,隐约可见墙角放着一床被子。 姜蝉忽而笑了。 真是,她在担心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转身回到屋里坐下,姜蝉淡淡道:“周太监是宫里的总管,居然给我家掌柜的送人,当真有趣。但据我所知,我家掌柜的和周太监关系可不大好。” “再不好,大哥也收留我了。”香儿莞尔一笑,“大哥是我的恩人,他是个大好人,从此以后,我眼中只有大哥,没有旁人。” 姜蝉点点头,“不错,我家掌柜的的确是个侠骨热肠的好人,长得也好,本事也大。我一直纳闷,这样优秀的人,为何到现在还单着?” 香儿诧异地看了姜蝉一眼,她以为姜蝉会恼怒,会发脾气,不想姜蝉非但没有一点怒火,反倒还有点高兴似的。 她越来越摸不透这位的意思了,扯动了下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院门嘎吱一声响,便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姜蝉提高声音笑道:“从没听说他和哪个女孩子走得近,栓子老实,却不大机灵,也没多大眼力见。现今他身边有你这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也能放心了。” 啪嚓,卫尧臣一脚绊在门槛上,跌跌撞撞扑进来,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没当着姜蝉的面来个大马趴! “我身边没人!”卫尧臣满脸涨红,“东家,你搞错了,什么知冷知热,我有手有脚的,用不着别人伺候我!” 他看向香儿,声音里又冷又沉,满是不悦,“你怎么还在?栓子!走前我怎么交代你的?赶紧把她给我送走!” 跟在他身后的栓子委屈巴巴地说:“我骡车都套好了,可她非要吃了饭,嫌弃我做的不好吃,就自己做了红烧肉……厨房里还给你留了一碗。隔壁的王大娘来了,她俩聊得热火朝天的,我也不能生撵王大娘走。” “行行行,废话怎么那么多!”卫尧臣不耐烦地挥挥手,只看着姜蝉,“东家,咱们里屋说话。” 姜蝉站起来看看天色,回头一笑,“去我家吧,清净,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给东家赶车。”卫尧臣着急忙慌往外走,还不忘嘱咐栓子,“赶紧送走,回来我要是还看见她,小心我揍你!” 栓子小眼眨眨,哭丧着脸对香儿道:“你快走吧,掌柜的说到做到,你要是不走,我就倒霉了。” 香儿盯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一点恼火的迹象都没有,要么是根本不喜欢他,要么是极度地信任他……” 马车里,金绣压带着几分埋怨说:“您干嘛拦着我?让我给那小蹄子来几下,看看卫小九是护着她,还是向着您!还以为他是个老实人,哼,要是晚知道几个月,没准孩子都折腾出来了。” 姜蝉失笑,压低声音道:“你注意到没,她盆里洗的是栓子的衣服。” 金绣惊奇地瞪大眼睛,“您怎么知道是栓子的?” “那都是褐色的短褐,我早不让他穿啦。”姜蝉微微笑道,“他现在是大掌柜,生意场上,该讲的排场是一定要讲的。” -- 第112页 金绣噗嗤一笑,“我看是您变着法儿给他添置衣服。” “而且那人是周太监派来的,明知来者不怀好意,还收了下来,我猜他必然有所打算,我怎能不管不顾闹一通坏了他的事?” “可……我看那狐媚子妖娆得很,您还是当心点,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儿!” 姜蝉看着晃动的车帘,摇摇头笑了,“他不会,他可不是美色能诱惑得了的,分得清轻重。如果他不可信,世上也没几人可信了。” 帘外,卫尧臣紧握着马鞭,大冷的天,掌心里竟握出了汗! 既担心她生气,又害怕她不生气。 东家的话到底什么意思,还什么放心了?!难道她就半点不吃味? 猛地想起曾经的对话,她说过,这辈子就做个有钱的老姑娘,不打算嫁人,省得像她母亲一样,遇人不淑。 卫尧臣一阵丧气。 又懊恼,干脆把话说开了,明明白白叫她知道自己的心,无论结果好坏,直接给他来个痛快,也比这般熬人的好。 但到了姜家,他看着姜蝉那张俏生生的脸,一路上准备的话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算了,如果她真的无意于己,说出来反倒尴尬,搞不好连朋友都没的做。 不过香儿的事还是要解释的。 卫尧臣备细说明一番,顺便把宣府的战事也讲了,“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投靠咱们,反正我什么也不和她说,或者透露点假消息,周太监这个耳目就算一个废棋。” 姜蝉道:“我信你,只管放手去做就好。宣府那头的人要尽快安置好,假如她说的是真的,那战况可不妙。” 又叹道,“国家有难,让咱捐银子捐粮都行,就怕这些人明面上粉饰太平,暗地里拿别人填坑。” “没事,咱们还有十三皇子那条路,他总不会坐视不理。”卫尧臣试问道,“坯布库存差不多够了,我想让通州染坊改织细棉布,棉纱减少几支,质地比现在的坯布稀疏些。” 姜蝉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不禁拍手叫好,“有备无患,先备一批再说,等前线需用时,正好有现成的,总比捐银子好用。” 不多会儿,小秀和郝掌柜也来了,几人商议一番,定了个大概的章程,把金绣也叫进来,不分主仆贵贱团团围坐,热热闹闹吃了顿晚饭。 卫尧臣喝多了,摇摇晃晃走路都走不稳当,路过二门的时候,甚至摔了一跤崴了脚。 姜蝉一看不行,忙命张三张四扶着他歇在外院,又请跌打郎中,又是找药酒的,好一通忙活。 这一歇,就是七八天。 已是年根儿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卫尧臣的脚已经好了,这天正在后园子溜溜达达,好容易找到支入眼的红梅,折下来刚走到姜蝉院门前准备献殷勤,却看见远远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姜夫人而来。 第57章 喜从天降 姜蝉本打算回真定过年,但近日来京城铺子的变故一桩接着一桩的,走不开也不能走,便给姜如玉去了信儿,请她来京过年。 不过真定那边给的信儿是过了小年,请真定老铺的掌柜们伙计们吃了饭,发了喜钱再来,今儿个才腊月二十,怎么突然就到了? 卫尧臣正愣着,姜如玉已瞧见了他,忙冲他招招手,“卫掌柜的,来。” 卫尧臣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夫人比较重规矩,他一个外男堂而皇之跑到姜蝉院门口,夫人会不会责怪他? “夫人……”他慢慢挪着脚步,在人前一向机灵的他竟不知如何开口。 姜如玉脸上挂笑,也不说话,只拿眼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把卫尧臣看得心底一阵发毛。 袁嬷嬷轻轻咳了一声。 姜如玉这才收回目光,仍是满意地笑着,点点头,“蝉儿这一路走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多亏了有你。” “不敢当,不敢当。”卫尧臣赶紧道,“说到底是东家有福气,我就是帮帮手,没出什么大力。” “瞧瞧,这孩子还谦虚着呢。”姜如玉问,“这梅花是给蝉儿的吗?” 卫尧臣嘿嘿笑着,不答。 姜如玉岂能看不出,命小丫鬟接过来,“我转交给她就好,小九,你姨母什么时候得空,请她来家坐坐。” 卫尧臣一怔,请姨母来干什么? 姜如玉走了两步,不放心似地回头嘱咐道:“别忘了啊。” 卫尧臣忙应了声好。 垂花门前的空地上停着三四辆骡车,钱掌柜指挥着一干小厮婆子们将车上的行李往院里搬。见卫尧臣从内院出来,当胸给他一拳,“好你小子,出息了!” 卫尧臣揉着胸口夸张地喊了声疼,笑咪咪地说:“这力道!钱叔老当益壮,威风不减呐,瞧您春风满面的,肯定是喜事临门,我先道一声恭喜。” “没大没小的,少拿老人家顽笑。”钱掌柜道,“是有喜事,不过不是我,是小东家。” 卫尧臣的心跳漏了一拍,“东家?” 钱掌柜左右瞧瞧,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小东家都十六了,在老家她这年纪的女孩子早成亲了,眼下她却连个议亲的都没有,你说东家能不急?” 卫尧臣强压着慌乱,小心翼翼问道:“那……夫人是看中了谁家?” 钱掌柜呵呵笑着,半晌才说:“东家就她一个女儿,这偌大的家业不可能带到别家去,所以东家说了,招赘!” -- 第113页 “招赘”二字入耳,卫尧臣整个人都呆滞了。夫人请他姨母过府一叙,莫非就是为了这事? 他顿时心如擂鼓,心几乎从胸膛里蹦出来。 “小九,好好干。”钱掌柜拍拍卫尧臣的肩膀,背着手慢悠悠走了。 卫尧臣脑子乱哄哄的,在原地怔怔立了好一会儿,直到栓子找他,方如梦初醒,深一脚浅一脚,飘忽忽地去了。 院子里很静,积雪闪着晶莹的微光,几只觅食的麻雀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偶尔发出喳喳的鸣叫。 一声惊呼隔窗传来,惊得那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慌忙逃走。 “我和卫尧臣相好?你要他入赘姜家?”姜蝉瞠目盯着母亲,失声叫道,“这话从何提起啊?” 姜如玉更惊讶,“你俩见天的在一起,如今他都是住家里来了,你说你们没什么,怎么可能?” “他受伤了,我这里伺候的人多,好照应。”姜蝉连连摇头,“您别瞎想,没有的事。” 姜如玉道:“可我瞧着这孩子不错,老钱也说好。他家里也简单,就一个寡母,傍着他姨夫姨母过活。唯一的不好的地方,听说他母亲有些痴傻。” “啊?!”姜蝉惊讶地叫了声。 姜如玉生怕女儿不愿意似的,苦口婆心劝道:“说出去的确不大好听,但咱们看中的是这个人,不是他的家世,多安排几个人伺候着也就罢了——反正咱家又不差那点银子。” 姜蝉叹道:“我怎么嫌弃他母亲?他也……” 太让人心疼了些。 想自己也算生在了大富之家,尚且因为幼年失怙,明里暗里遭到过别家小姐的挤兑嘲讽,他那般的家境,遇到的事情只会比自己糟糕百倍。 这些年他到底是怎样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呀。 姜如玉又道:“我叫人试探过他姨家的态度,刚刚露出点意思,他姨夫就说他能替卫小九做主,恨不得立刻写婚书下定。” 姜蝉仍是摇头:“入赘不是小事,还得看本人的意愿,再说他喜不喜欢我还两说呢。” “他为什么不喜欢你?”姜如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女儿模样出挑,行事周全,把姜家这么大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知书达理,就是做高门大户的当家媳妇都使得,他凭什么不满意?” 姜蝉笑道:“您自然瞧着我好,可人卫尧臣也不差,您是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想挖他当大掌柜,银子美人想要多少给多少。不过他这人仁义,一直记着当年我那几两银子的恩情,不肯去罢了。赘婿在世人眼中毕竟不大体面,还是别让人家为难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姜如玉满是热忱的眼睛黯了下去,哀声叹道:“你看倒得明白,当初你父亲何尝不是如此……唉,还好你生得不像他。” 袁嬷嬷一听话题越扯越远了,赶忙拽回来:“小姐,你只说一句话,喜不喜欢卫尧臣?” 喜不喜欢? 姜蝉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上辈子母女俩的遭遇太过凄惨,她对婚姻、对爱情有种本能的抗拒,乃至于见了上辈子心心念念的苏俊清,也是避得远远的。 说她无动于衷绝对是假的,但心里那丝涟漪还未发展成波动,就被她死死摁了下去。 无他,只是怕受伤。 唯一不排斥的男子,就是卫尧臣,而且有他在身边,她就觉得踏实,似乎再没人能伤害得了她。 “东家!”恍惚中好像听见卫尧臣在喊她,他从漫天飞雪中走来,嘴角含笑,无限温柔。 姜蝉心头扑地一跳,一种又酸又甜又涩的热浪从胸口蔓延开来,搅动的四肢百骸都酥酥麻麻的,令她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是久违的悸动。 梅花的清甜淡淡萦绕着她,望着窗前那支怒放的红梅,姜蝉脑中忽地冒出一句诗,此心安处是吾乡。 姜蝉别过脸,闷声闷气哼哼着:“我不知道……” 但脸却一点一点红了。 一见小姐这样子,袁嬷嬷岂能不知?就是没到心悦的地步,也是有很大的好感了。 当即拍手笑道:“得嘞,一切包在嬷嬷身上。” 错午时分,天空飘起细雪来,等卫尧臣回到家的时候,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大外甥!”孙德旺从堂屋里一脚踏出来,兴奋得满面红光,“你小时候我说你耳垂大,定是个有福之人,现在果然应验了。” 卫尧臣笑道:“托姨夫的福,您里面坐。您晌午还没吃饭了吧,栓子,去聚贤楼定一桌最好的席面,我和姨夫好好喝两盅。” 这时林氏从东屋挑帘出来,卫尧臣忙叫道“姨母!” 声音微微颤抖,较之方才那声“姨夫”,其中感情真挚了许多。 林氏上上下下抚着卫尧臣,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双目泛着泪花,不住念叨着瘦了黑了之类的话。 孙德旺悠哉悠哉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行啦,快松手吧,小九过来坐下,姨夫有件大事和你说。” 卫尧臣却问:“我娘呢?” 林氏解释道:“我们走得急,路上怕照应不好她再犯了病,就雇了辆大骡车,让你表哥护着她慢慢赶路。我们还买了个小丫头专门伺候她,放心,后天准到。” 表哥?!卫尧臣眉棱骨狠狠跳了两下,苦笑着一摊手:“姨母,何苦叫表哥来?他在京城得罪了人,那人势力不小,到处找表哥麻烦……要不然我也不会把他送到真定去。” -- 第114页 “怕啥!”孙德旺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大不了给点银子。小九坐,咱说正事,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从姜家进进出出算怎么回事?人家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名声全叫你毁了。” 卫尧臣愕然。 林氏忙道:“好好说话,什么名声毁了的,那就情投意合。” 孙德旺敷衍地点点头,“对,就是你姨母说的这个词。小九啊,不是姨夫教训你,这男人,必须有担当,你赶紧写个庚帖,我和你姨母明天就去姜家,赶在年前把事办了!” 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把卫尧臣砸得晕头转向,“您逗我呢?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你不愿意入赘?”孙德旺不满地盯视他一眼,“姜家的银子你几辈子也花不完,姜小姐我也远远地见过一次,啧,那漂亮得跟仙女儿一样,委屈你了还是怎么了?” 卫尧臣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使劲摇头,“不委屈不委屈,可是……那得东家乐意才行。她,她之前说过,这辈子不成亲。” “屁话,姜家是绝户子,她不成亲不生孩子,那么大的家产给谁去?她糊涂,她娘可不糊涂!” 孙德旺身子往后一仰,得意洋洋道:“姜夫人身边的管事袁嬷嬷你知道吗?她舅家的二孙子媳妇到庄子打听你了,还来咱家吃了顿饭,前几天姜夫人还特地让袁嬷嬷给咱家送了年礼,这意味着什么?” “人家相中你啦!”林氏乐得直拍巴掌,“小九,这次你一定要听你姨夫的,赶紧把庚帖写了。” 卫尧臣仍是犹豫,“还是要看东家的意思……” “看你这婆婆妈妈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问,也是我和你姨母请了媒人,去问姜夫人的意思。” 孙德旺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还是找几个得用的郎中,开点安神镇静的药,就怕你娘突然发病。唉,她发病的时候我看着都害怕,要是吓到人家……那可都完喽!” 第58章 口难开 夜晚天空一片漆黑,浓云遮得不见星月,雪渐渐小了,西北风还是扯天扯地的吼叫着,袭得窗户纸噗噗作响。 已是夜半时分,卫尧臣仍一点睡意没有。 记忆中,母亲是个很温柔、很能干的女人,她会做很好看的衣服,哪怕几块碎布头到她手里,也能做出一个特别好看的荷包。 凭着那手出众的针线活儿,他小时候虽不说过得多宽裕,但从没饿过肚子。 母亲还说,等攒够了钱,就送他去学堂读书。 “不求你考科举中什么功名……咱们这样的人家,原本也不在意那些的东西,明事理,通达人情也就够了。” 他以为母亲不愿给他压力,便拍着胸脯和母亲保证,“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等我金榜题名,给娘挣个诰命回来!” 母亲很高兴,抱着他说:“那我就讨个‘保圣恭贞夫人’可好?” “好,好!母亲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母亲笑着,泪水却淌下来,“我儿必有大造化,再难再苦也总会过去,我儿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可惜一切的美好,都被一场饥荒毁了,他没能上学念书,母亲也彻彻底底成了疯子,连他都不认识了。 姨夫说母亲发起疯来很可怕,可他并不觉得,母亲会乱摔东西,会乱哭乱笑乱骂,可从来没伤害过别人。 姜蝉会不会在意? 卫尧臣深深叹息一声,应是会的吧,谁愿意有个疯婆婆?而且他以后也绝对不可能抛弃母亲,独自逍遥快活去! 可能姨夫姨母瞒得很好,姜家的人上门时没有发现母亲的异样,亦或许压根就没见到母亲的面,所以姜夫人才会觉得他合适。 他不想瞒着姜蝉。 他心里清楚姜蝉是多么信任他,哪怕两人成不了,他也不想让姜蝉对他失望。 要找个机会和姜蝉好好谈谈,若是她从此疏远自己,那也认了。 如是想着,心脏狠狠抽搐了下,突然就有点喘不过气来,憋得卫尧臣翻了个身,深深地透了口气,脑子里却想到了“保圣恭贞夫人”。 那时他小,不懂这几个字的意思,现今想来,简直大有深意。 保圣,夫人…… 卫尧臣觉得心里更难受了。 睡不着,他干脆起身悄然出了房门,立在屋檐下头,任凭凛冽的夜风吹在身上,零星散雪落在脸上、脖子里,精神为之一振,反而觉得郁气散了不少。 远远传来几声鸡鸣,已是五更了。 好容易捱到天亮,卫尧臣没吃早饭,简单洗漱后刚要出门,孙德旺从炕上爬起来,裹着皮袄隔窗喊他,“大外甥,你庚帖写了没?” 卫尧臣答道:“不急,等一切稳妥了再上门提亲也不晚。” 孙德旺嘀咕了几句,很是不悦。 林氏握着饭勺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小九,饭快得了,吃过饭再上工!” 卫尧臣笑着说:“不了,眼看要过年,给伙计们的喜钱还没发,我还得和东家商量商量过年闭市几天,一大堆事呢,先走了。” 林氏转身进去,出来手里拿了俩白面馒头,用屉布包好,叮嘱道:“早上这顿千万不能饿着,要不然一上午都没精神——记着吃啊!” 孙德旺不屑地瞄了眼馒头,“你个傻娘们,大外甥现在是大掌柜,吃的都是大鱼大肉,还稀罕你几个破馒头。” -- 第115页 说罢想起昨天吃的聚贤楼的席面,不由舔舔嘴角,咽了口口水。 林氏伸出去的手一顿。 卫尧臣已接过馒头,“一会儿我到铺子了准吃。” 林氏高兴了,斜眼瞪了孙德旺一眼。 孙德旺翻翻白眼,仍不忘提醒卫尧臣:“你可要想好,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别不当回事,多少人惦记着姜小姐呢!记着请郎中抓药!” 卫尧臣嗯嗯敷衍两声,走得那个快! 到了姜家的胡同口,他又开始犹豫了,到底要怎样开口? 如果姜蝉根本不知道招赘的事,如果他只是姜家的备选之一,姜夫人还没定下是他,甚至姨母姨夫会错了意…… 疯了他! 只怕姜蝉以后都会躲着他走!卫尧臣一下子泄了气。 在胡同口来来回回饶了半个多时辰的圈子,他始终没勇气往里踏入一步。 “掌柜的,可算找到你了!” 正愣神儿的卫尧臣猛一激灵,几乎要跳起来,只见郝账房连呼哧带喘跑过来,“宣府那头的人来了,叫官兵拦在北城门口不准进,你快去瞧瞧。” 卫尧臣一听,心立刻提了起来,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心事,立即就往城门赶。 北城门,有三十来个满面尘霜的人坐在那里,全是破衣烂衫背着铺盖卷儿,看样子是同乡或者几家子认识的,有孩子哭着要吃的,另有几个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病了,蔫蔫的窝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吭。 守城门的官兵轰他们走,可没人动弹,有个瘸腿的大个子男人理论道:“官爷,为啥不让俺们进去?俺们不是流民,是来投靠城里亲戚的。” “我们有路引,您瞧!”旁边的瘦个子道,“我是昌盛布铺的管事,奉命请外地的伙计们来京城过年。” 领头的校尉看也不看他手中的路引,张开手掌比划个“拿钱来”的手势,“管你是谁,上头有令,但凡宣府来了,一律不准进城!” 管事明白了,这是要银子! 他赶紧掏兜,可一路上这伙人吃住早把盘缠花得不剩多少,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找出几块碎银子。 管事把碎银子递过去,赔着笑脸道:“劳烦官爷通融,等我们大掌柜来了,必少不了您的好处。” 校尉根本瞧不上这几两银子,啪的把银子往地上一扔,喝道:“公然行贿,罪加一等!再不走,我把你们全锁起来!” 说着就开始赶人,明晃晃的刀枪挥舞着,吓得那些人一边躲一边哭,城门口顿时混乱不堪。 管事急得团团转,连连作揖,“官爷,我托人给我们大掌柜递信儿了,您再容我一会儿,成不?” 校尉一脚把他踢开。 那个大个子怒目圆睁,吼叫道:“你们的刀不去砍敌人,反倒砍自己的老百姓,这是什么道理?鞑靼都快打到京城了,你们还……” “住口!”校尉脸色大变,厉声喝道,“胆敢妖言惑众,给我抓起来堵嘴打死!” 四五个兵卒一拥而上,但那大个子力气极大,虽行动不便,然用尽全力挣扎之下,居然和四五个人打成了平手。 “且慢!”卫尧臣疾步而至,对着校尉一拱手,“官爷,我姓卫,这些是我请来的客人,还请高抬贵手。” 昌盛布铺的卫掌柜早已名声在外,校尉没见过他,却立刻猜出来了,“不是我不给卫掌柜面子,实在是命令不可违,我也没办法。” “官府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通告?”卫尧臣故作讶然道,“前几天我还和刑部的刘大人见过面,根本没听说啊!” 校尉冷哼道:“我说有就是有,犯不着和你解释。” 卫尧臣最见不得这等作威作福的官吏,火气腾的一下窜得老高,声音也变得生硬:“这些人也没个去处,眼下天寒地冻的,又赶上过年,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了。” 校尉脸拉得更长了,“威胁谁呢?他们死不死的和我有屁关系,那是上头大人们的事,反正我说不能进,他们谁也别想进!” 卫尧臣脸色变了变,“别忘了你的俸禄都出自他们的税粮,你有什么脸吆五喝六的抖威风?” 校尉大怒,拔出腰刀喝道:“你算老几啊教训我,反了你了!” “掌柜的!”郝长房气喘吁吁走近,后面是姜蝉和金绣主仆二人。 不成想在这时候见面,卫尧臣吃了一惊,“这里乱哄哄的,你把东家带过来干什么?” 姜蝉温柔一笑,却先是走到那校尉面前,道了个万福,柔声说道:“给官爷添麻烦了,我拘着他们不叫乱走,过两天送到庄子上去,你看行不行?” 金绣撇着嘴,别别扭扭递过去一个荷包。 校尉根本不忌讳旁人的目光,当即打开一瞧,里面是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马上笑了,“还是大东家懂事理,行嘞,进去吧。不过这瘸子不能进。” 姜蝉褪下手上的金镯子,“都是我铺子里的伙计,您行个好吧。” 校尉满意地轻哼一声,挥挥手,示意下属放行。 那管事忙招呼人,“大家伙快起来,东家和大掌柜接咱们来啦!” 众人皆是感激涕零,连连道谢。 姜蝉对他们笑了笑,因见卫尧臣此刻的脸色仍不大好看,便轻声道:“我和刘家姐姐约好了去银楼,今日不得空,你领他们去新买的大杂院吧,新衣服新被褥全都准备好了。” -- 第116页 卫尧臣重重吐出口气,点点头。 姜蝉不放心,和他略走远些,劝道:“我知道你脾气硬,见不得当官的欺负老百姓,咱是不怕这几个大头兵,可耽搁久了,受罪的是咱宣府的人。算了,和他们生气不值当的,就当破财免灾,人平安比什么都好。” 她细声细语一番话,卫尧臣什么火气也没了,含笑道:“我知道了,不气了……哼,要是以后我腾出手来,非得整整这帮子祸害!” 话到最后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看看,怎么又急了呢?咱们买卖人,和气生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蝉反复叮嘱,直到金绣提醒她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才止住话头,急急忙忙上了马车。 期间卫尧臣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恰好管事过来请示这群人的安置问题,于是彻底没机会开口了。 大杂院在北城,连跨院带偏院,加起来大大小小二十多间房,算算也够这三十口人住了。 姜蝉派来的婆子小厮已经候着了,卫尧臣吩咐他们:“先弄点热汤面给他们垫吧两口,赶紧烧热水,叫他们洗澡换衣裳,请郎中过来看看。” 有姜家的奴仆帮忙,且这些人也都是劳作惯了的,大家齐动手,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已全部收拾利索了。 捡了个空档,卫尧臣悄悄把宣府管事叫到一旁,脸色很严肃,“那边的情况如何?” 管事哀声叹气,“甭提了,半个宣府都叫鞑子占了,那是见东西就抢,见男的就杀,见女的就往上扑啊!我好容易带出了这几十口子来,晚一天出发,我们就整个陷里头了。” “这么严重!京城可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宣府的指挥使都战死了,来时听说八百里加急一封接着一封往京城递,你们都不知道?” 管事的也非常吃惊。 卫尧臣思量片刻,吩咐他:“你把这些人照看好,别让他们到处乱走,挑几个不惧大场面敢说话的,我有安排。” 管事的纳闷:“您打算安排什么?” 卫尧臣笑了笑,干什么?当然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第59章 这是我娘 事不宜迟,转天一早卫尧臣便来到十三皇子府前。 但见一溜雄伟壮丽的五楹倒厦正门,朱红铜钉大门紧闭,十来个护卫手持长/枪钉子似的站着,还未走近,便觉一股皇家的威仪扑面而来。 门前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地,大照壁前高高竖着一杆七旒龙旗,在凛风中时不时“啪”地卷动一下。 卫尧臣仰头望了望空中飘扬的龙旗,略站了一会儿,方上前道:“我是昌盛布铺的卫尧臣,有急事求见十三皇子。” 说着,把拜帖送了过去。 侍卫接过,倒是很客气:“十三皇子进宫了,拜帖我帮你递进府,你站旁边稍等等。” 大约两刻钟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答话:“卫掌柜,只怕您得多等两天,正值年节,往来拜会的人太多了,您前头已经排了四五十号人喽。” 卫尧臣道:“我真有急事,耽误不得。” 那管事一乐:“来的人没说不着急的,不是我故意搪塞,在您前头的不是封疆大吏,就是权贵重臣,我把谁的帖子往下头放都不行啊。” 这是实话,卫尧臣叹了口气,“我直说了吧,是关于宣府的战事。” 管事吓了一跳,“宣府打仗了?” 卫尧臣缓缓点了点头。 管事忙道:“您先回去,千万别声张,等主子一回来,我马上通禀。” 卫尧臣松了口气,连连拱手:“有劳!” 管事客气两句,便关了门。 但卫尧臣一直等到掌灯时分,也没等到皇子府的消息,他越等越焦躁,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也不顾天色已晚,直接敲开了襄阳侯的大门。 章明衡是个富贵闲人,平时根本没什么事忙,因此卫尧臣很快见到了他。 听卫尧臣说完来意,章明衡呆了,结结巴巴道:“宣府战、战战败?指挥使……死了?不可能吧,那是京城北大门,驻扎的可都是精锐!” “三十多口难民就在我那里住着呢,他们的话不可能作假。”卫尧臣本想提醒周太监和内阁有可能把消息瞒下来了,犹豫了下还是没说。 “我的天!”章明衡用力搓搓脸,“京城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有……肯定有人……” 他看了眼卫尧臣,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站起来道:“这事太大,我现在什么主意都没有,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问问父亲。” 襄阳侯一贯注重养生,讲究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早就歇下了,被小儿子一顿大呼小叫闹腾起来,起床气立刻发作,抄起茶杯就砸。 “您吃个橘子消消火,听我说完了再砸也来得及。”章明衡狗腿子般剥个橘子举到老父亲面前,把宣府战败的事情一说,随即退后两步,等着父亲摔杯子。 出乎意料,襄阳侯没有如章明衡所预想那般惊愕气恼,反而平静了。 他问:“卫尧臣除了你,还找过谁?” 章明衡老老实实答道:“他先求见的表哥,可一直没见到人,急得没法,就过来让我帮忙带个话。” 襄阳侯一怔,缓缓道:“还好没见面,看来皇子府有明白人。这个卫尧臣,简直是给十三皇子出难题!” -- 第117页 “这话怎么说?”章明衡不明白。 襄阳侯看着小儿子叹了口气。他年近四十得了这个幼子,不免有些溺爱,且上头已有好几个能干的哥哥,因此也不指望他光宗耀祖,只要不长成败家子,做个闲散公子哥,富贵平安一生就好。 不想儿子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 “你仔细想想,宣府失守这样大的事,朝廷怎么可能一个人也不知道?”襄阳侯耐心给儿子解释,“边关急报先到内阁,再到司礼监,定是叫人捂住了。” 章明衡大吃一惊:“他们怎么敢……” 襄阳侯手一摆,“或许一开始他们认为是小败仗,很快就能扭转战局,谁也没想到卫所会一败千里,丢了宣府。如今是骑虎难下,若皇上知道此事,哼,多少人脑袋不保,他们敢说吗?” “我听说他们已经秘密调兵增援宣府,且等等看,如果打了胜仗,一场祸事就此消弭,咱们现在捅出去反而得罪了他们。如果还是败了,早晚有捂不住的那天,到时自有皇上发落这些人,我再领兵出征。” 襄阳侯慈爱地看着小儿子,“说不定我还能再挣个爵位回来,给你小子博个前程。” 章明衡揉揉鼻子,瓮声瓮气道:“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表哥,听卫小九说那边的人死了好多,忒惨了。” “你怎么半点听不进去?十三皇子不知道,无论最后如何都和他没关系!他知道了,隐瞒不报就是欺君大罪,这就是送到皇后手里的把柄。可一旦报到御前,他会得罪多少人你想过没有?内廷外廷都会记恨他,再有人在皇上耳边吹吹风,让皇上误以为十三皇子想要趁机夺兵权,别说储君之位了,十三皇子可能被圈禁!” 襄阳侯警告似地盯视儿子一眼,“你不许再见那个卫小九,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门思过,没我的话哪儿也不准去!” 章明衡嘴唇嚅动几下,还想分辩,却见襄阳侯转身从墙上取下乌漆墨黑的马鞭,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卫尧臣在花厅枯坐,一直不见章明衡出来,他之前不大懂朝堂上的纷争,但前有周太监等人瞒报军情,后被皇子府晾了一天,现在又被侯府晾了两个时辰,倒是明白了不少东西。 于是侯府的管事说章明衡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跌破了头的时候,卫尧臣带着几分讥诮笑道:“我小时候穷,上不起学就蹲在学堂窗子下头偷听,记得夫子讲过一个故事,前朝有位大贤隐居山野,朝廷请他做官,他不肯去,宁愿拖着尾巴在烂泥里活着。以前我不懂,现在明白了。” 那人是伺候侯爷笔墨的,肚子里也有几点墨水,当即明白这个典故源于庄子: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 这是讽刺他们残害老百姓哪! 他老脸涨得通红,气恼道:“我家主人不过待你客气些,就真把自己当人上人了!你算哪个台面上的,敢教训侯府?” 卫尧臣头也不回,昂然离去。 已是深夜,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凄冷的月光下,积雪泛着惨白的光,半埋在雪里的枯枝像从土里伸出的扭曲的手。 不知不觉走到姜家大门前,他突然很想见她,和她说说话,定定站了会儿,他还是转身走了。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一向挺直的脊梁有些塌。 日头升上树梢,卫尧臣赶在孙德旺起床之前溜出家门,林氏见了直笑,“你姨夫见天嚷着见不着人,他睡了你才回来,你出门了他还没起,能碰照面才怪。早点回来,我估摸着你娘今天应该能到。” 卫尧臣应了,结果刚出大门就看见孙茂赶着骡车从胡同口拐进来。 “表哥!”卫尧臣迎上前,“来得这样早,我还以为后晌才能到。” 说着就去撩车帘。 “表哥对不住你!”孙茂满脸懊恼,“姨母丢了!” 卫尧臣脑子轰地一响,惊得声音变了调,“你说什么?” “我让她在车里等着,就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孙茂恼恨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找了一大圈都没召见,这不赶紧给你报信来了。” 卫尧臣铁青着脸,“人在哪里丢的?二丫呢,她怎么伺候的老太太!” 一个胖丫头从车上跳下来,见着卫尧臣就哭:“不怨俺,是孙少爷硬要去看赵小姐,还叫俺陪赵小姐买衣服,俺不去,他还要揍俺!” 车帘掀开又落下的功夫,卫尧臣已经看清车里坐着的人。 心里的火一下子冲到脸上,他气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把扯掉车帘,“滚下来!” 赵霜霜缩在车厢一角,一身簇新的杭绸袄裙,委屈巴巴地看着孙茂。 “你别吓到霜霜!”孙茂一个箭步护在车前,“姨母走丢是我不对,可你怎么不派人在城门口候着呢?” 卫尧臣一拳揍到他脸上,孙茂捏起拳头又放下,只躲不还手。 门口的动静惊动了院子里的林氏,一听妹妹丢了,急得直掉眼泪,攥着饭勺就要找人去。 “您别去!”卫尧臣涨红着脸,“京城您不熟,别找一个丢一个。孙茂,我娘在哪儿走丢的?” “北城燕子胡同。”孙茂揉着肿痛的下巴哼哼。 卫尧臣倒吸口气,燕子胡同那一片很乱,三教九流跑江湖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且隔街就有条河,若是母亲跑到河边…… -- 第118页 “栓子!”他大喝一声,“叫上伙计,到燕子胡同找我娘!” 栓子慌慌张张跑出来,“老太太穿着、模样……” 可卫尧臣早走了。 “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二丫一抹眼泪,匆匆忙忙跟在栓子后面。 孙茂挠挠后脑勺,对林氏道:“娘,有饭没?霜霜还没吃早饭。” “吃你奶奶个纂儿!”林氏手里的饭勺没头没脑打过去,“还不赶紧去找人!你姨母找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 孙茂被林氏打得抱头鼠窜,边跑边喊:“霜霜,你先进屋歇着——” 赵霜霜小心跳下马车,冲林氏盈盈一拜,“霜霜见过伯母。” 啪!林氏狠狠一关门,门板差点拍赵霜霜脸上。 赵霜霜抬头,脸上全然没了刚才的凄然相,鼻子轻轻哼了一声,重新回车里歇着。 日头偏西,街上的行人慢慢少了。 找了大半日仍是没找到人,伙计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各自寻了地方稍做歇息,只有卫尧臣不知道累似地满街找寻。 “掌柜的,咱人手不够,”一个伙计提议,“要不请东家府里的人帮忙找找?” “那些人当了一天差,也是累的够呛,我看还不如让大杂院的人帮忙。”另一人插嘴说,“掌柜的于宣府来的人有恩,他们肯定会尽心的。” 卫尧臣看看天色,情知天黑更不好找了,拱手作揖,“我去大杂院叫人,有劳兄弟们再找找,我这里谢过了。” 众人连道不敢,催着他赶快去了。 温柔的暮色笼罩着大地,袅袅的炊烟中,几只乌鸦在大杂院上空翩翩起落,静谧中又透出几分不安的感觉。 胡同里玩耍的孩子们一看到卫尧臣,唿地跑过来,牵手的牵手,拽衣角的拽衣角,把卫尧臣围了个结结实实。 这个说:“今天我家蒸发糕,大哥哥去我家吃饭吧。” 那个说:“我家包包子,去我家去我家!” 有个小豆丁拼命伸着小手:“糖,哥哥,吃。” “上面还沾着你的口水呢,给谁吃?”一个大孩子笑道,“你都吃了一大半啦!” 孩子们一阵大笑。 卫尧臣笑了笑,压在心头的沉郁散了些,摸摸小豆丁的头:“今天有事不能陪你们玩了,明天哥哥给你们带好吃的来。” 一个稍大点的女孩子好奇地问:“大哥哥是来接东家的吗?” 卫尧臣绊了下:“东家来了?” “嗯,她和金绣姐姐在前头街面捡了个疯婆婆。”女孩子拉着他进了大门,一指东厢房最里面的屋子,“我娘和婶婶帮忙照顾着。” 厚厚的棉帘子内传断断续续的呜呜声,似哭似笑,听着有点吓人。 那女孩往后退了两步,扬声道:“娘,卫大哥哥来啦!” 帘子一掀,出来的却是金绣,一脸惊喜:“你怎么知道小姐在这儿?” 卫尧臣张张嘴,艰难地笑了下,“不是,我……我……” 屋里的喊叫声突然提高,姜蝉“呀”一声惊呼,随即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卫尧臣飞快冲进屋里,居然比站在屋门口的金绣还要快。 金绣眨眨眼,“哎呦,果然是真上心!” 大炕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疯疯癫癫地挥着双臂,两个中年妇人一左一右合力抱着她的要腰,姜蝉捂着手背立在墙角,微微蹙着眉头。 那女人看见卫尧臣,更激动了,啊啊地叫个不停。 倦意一瞬间如潮水般袭上来,席卷了每处肌肉,每根骨头,这时卫尧臣才感觉到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极度的疲惫。 他东摇西晃地走过去,双手环住母亲,轻轻唤了声:“娘。” 第60章 愿意 小林氏双手使劲往外推卫尧臣,两眼发直,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忽儿发出一声咒骂,紧接着又大哭起来。 卫尧臣不住抚慰着她,胳膊紧紧地锢住她不叫她乱动。 任凭谁也没想到这疯女人竟是大掌柜的母亲,屋里几人面面相觑,那两个妇人对视一眼,悄悄地避了出去。 金绣惊呼一声:“小姐,你的手!” 皙白的手背,赫然三道血淋淋的抓痕,看得金绣头皮发麻,连带着她自己的手也开始犯疼。 姜蝉冲她摇摇头,低声道:“没事,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金绣用温水洗了手帕子,边清理伤口边说:“可别落下疤来,都怪我,就不该留您在屋里。” 卫尧臣根本没勇气看姜蝉。 许是他的劝慰起了作用,小林氏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卫尧臣才敢松开胳膊,但仍抓着她的手不敢放开。 “我娘头一回来,走丢了……对不起……”他抬头迅速看了下姜蝉,马上又垂下眼帘,“早该和你说的,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姜蝉觉察到他的尴尬,因道,“天不早了,赶紧回去吧,金绣,让沈头儿套车,送卫掌柜。” 卫尧臣看了看她的手,眼中的担忧和愧疚藏也藏不住。 受伤的手已经简单包好,姜蝉略挥舞一下,莞尔笑道:“别听金绣瞎嚷嚷,不过抓破点油皮儿而已,不妨事。” 卫尧臣笑了下,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苦涩,“我娘……以前不这样,后来受了刺激,才疯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前几天,夫人请我姨母过去坐坐,为的什么事我大概能猜出来……可,恐怕夫人不知道我母亲这个情况,这事……要不再想想?” -- 第119页 姜蝉脸微微一红,想了想,说:“我家的事你是清楚的,有时候我会埋怨我娘,满脑子风花雪月,只知道一味地倾慕赵华,要是她早点清醒过来,我也不至于……” 不至于上辈子落得个惨死街头的下场。 “不至于有如此多的麻烦。”闭了闭眼,她继续道,“可我打心眼里庆幸,还好,她还在。只要娘在,我就有家,累了躺在她身边歇息,受委屈了窝在她怀里大哭,有心事了和她念叨念叨……不管我有多大,只要她在,就永远有人惦念着我。” 姜蝉仰头看着卫尧臣,眼神如泉水般清澈温柔,“娘这个字,哪怕喊一声,都觉得心里温暖着呢!” 就好像一根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心房,那般的温柔。 这是告诉他,她不嫌弃他有个疯娘。 她穿着红色长袄,梳着简简单单的发髻,头上只簪了两朵红梅。带着西照日头的光辉从窗间照进来,照在她身上,昏暗的屋子里,唯有她灿烂炫目。 这一刻,卫尧臣几乎醉在她的笑容里。 “东家,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一直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脱口而出,卫尧臣自己也呆住了,一颗心反常地咚咚跳个不停,一直蹿到嗓子眼,怎么也落不下来。 桃红色的云蓦地飞满双颊,姜蝉眼睛立刻避开了卫尧臣的目光,眼光低垂,小手不停地绞着帕子。 心里像有只小鸟在唱歌,生出一种甜滋滋的颤动,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包围了她。作为姑娘家她知道自己要矜持,可嘴角不听使唤地一个劲往上翘,只好背过身去,不叫他瞧见。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小林氏梦呓般的低语着什么。 院子里,沈头儿一瘸一拐走来,看到金绣侧着耳朵蹲在窗户根儿下头,整个人几乎贴在墙上,不禁奇怪:“金绣姑娘,你干啥呢?” 金绣惊得浑身一哆嗦,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却已吵到了屋里面的人,但听姜蝉问:“谁在外面?” 金绣忙起身站好,隔着门帘应道:“是我,车准备好了。” 略停片刻,卫尧臣扶着小林氏挑帘出来。 沈头儿就是那天的瘸腿大个子,原是镖局里的趟子手,鞑子来了,镖局也散了,他就回了老家,这腿也是跟鞑子血拼的时候断的。 他一瘸一拐扶小林氏出了院门,“东家和掌柜的放心,我赶车赶得特别稳当,甭看腿不好使,可手上功夫没废,保准平平安安把老太太送回去。” 卫尧臣闷闷道了声谢,刚要上车,忽听姜蝉在背后喊他,“卫尧臣!” 他回身,姜蝉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笑吟吟的,眉梢眼角都荡漾着欢喜。 她说:“别忘了让你姨母来我家啊! 卫尧臣感到全身的血一波一波地往上涌,带着一种不能忍受的热辣,冲得每一处筋骨都往外胀,一颗心浸在了蜜水里,甜得他想笑,想喊,想乱蹦乱跳! 他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姜蝉捂着嘴直笑。 夜色笼罩了大地,林氏提着灯笼站在胡同口瞭望,焦躁不安。 马车停下,卫尧臣跳下马车,沈头儿赶紧放脚凳,帮着一起扶小林氏下车。 “总算是找到了!”林氏一拍大腿,“可吓死我喽!快家里歇着去。” 卫尧臣此时看上去已恢复如常,对沈头儿一拱手,“劳烦你再帮我个忙,去燕子胡同附近找栓子和我柜上的伙计,说今日辛苦大家了,改日请大家伙吃酒,还有咱们大杂院的人,一起热闹热闹。” 沈头儿急忙还礼:“顺带脚的事,客气啥?瞧您也累得够呛,早点回去歇着吧。” 家里还有个让人脑袋疼的表哥呢!卫尧臣叹了口气。 还没进门,就听见孙茂叫嚷的声音:“凭什么不行?她爹不是个东西,女儿就一定是坏蛋?什么道理!” “放屁!你个龟儿子要断了一家子的好日子不成?”孙德旺拎着根棍子,撵得孙茂满院子跑。 “我就娶,还要赶在小九头里娶!”孙茂边跑边喊,“哪家当哥哥的没成亲,做弟弟的先娶上媳妇的?” 所有的好心情一瞬间没了,卫尧臣阴沉着脸进门。 林氏急得连连跺脚,“你们消停消停,小九回来啦!” 孙德旺立马站定,腆着脸微笑:“呦呵,找着了!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我就说肯定是虚惊一场,小九啊,信姨夫的,准没错。” 卫尧臣冷冷瞥着孙茂,话却是对孙德旺说的,“明天给姜家送拜帖,找个时间商量商量我的亲事。” 孙德旺大喜,“乖乖,你终于想通了……” “赵霜霜又是怎么回事?赵家一家子坏到骨子里了!”卫尧臣打断他的话,面上满是怒气,“他们三番四次要害死东家,东家怎么可能和她做妯娌?” 孙茂不服:“你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害人的是赵华,霜霜一个没出阁的柔弱小姐,看着还不如姜娘子有力气呢,怎么害人?女孩子,免不了斤斤计较的,一句话两句话说得不对脾气,就觉得那人要害自己,也真是荒唐。” 孙德旺一棍子飞了出去,“闭上你的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西厢房,赵霜霜冒了下头,又飞快缩了回去。 卫尧臣瞧在眼里,怒气是噌蹭往上冒,强忍着道:“谁让她进来的?” -- 第120页 “我!”孙茂梗着脖子,“怎么着?” “要么她滚,要么你和她一起滚!” “你……我可是你哥,我们十八年……不对,十九年的兄弟情,你为了当有钱人家的女婿就什么都不顾了?” 卫尧臣冷笑:“这么说你是必须要娶赵霜霜?” 孙茂一瞪眼,“必……” “住嘴!”孙德旺急了,一把揪住儿子的领口,“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把这女的打发走!” 孙茂失望地说:“爹,怎么你也这样?” 孙德旺凑到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傻子,缓兵之计。” 孙茂眨眨眼睛,啥? 林氏心疼儿子,却知儿子犯了外甥的大忌,也不好生劝,只哭着道:“小九娘好容易找回来,你们别闹腾了,当心吓得她再发病。” 这话颇为奏效,孙德旺立刻住了手,孙茂也不敢再闹腾,就连卫尧臣都不说话了。 “姨母,帮我母亲洗个澡。” “好好,热水都是现成的。”林氏拉着妹妹往里屋走,想想不放心,干脆支开儿子,“茂子,把马喂了,马车擦干净,赶明儿去姜家,咱们也得体体面面的。” 孙茂嘀咕几句,扛着扫帚提着水桶去了马棚。 卫尧臣一脚踢开西厢房的门,眼神简直能杀人,“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此人软硬不吃,现在没了孙茂撑腰,赵霜霜根本不敢有二话,委委屈屈下了炕,顺着墙边溜了。 马棚里,孙茂擦了几下马车,忍不住开始骂街,从卫尧臣骂到赵华,又从赵华骂到顾一元,骂得最多的还是卫尧臣没良心,忘恩负义。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孙德旺从门后转过来,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骂人管用,我天天骂!” 孙茂把抹布一扔,抱着头蹲在地上,“我是真稀罕霜霜啊,那模样多俊,身上又软又香,摸着就跟没骨头一样,使劲一揉都能揉出水来。” 孙德旺瞪大了眼,“生米煮成熟饭了?” “没有,后来她不让了。”孙茂耷拉着脑袋,“她说要成亲了才行。” “切,就她,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拿你一把。”孙德旺满眼的不屑,“你怎么想起来找她了?” “前些日子她托人给我捎了封信,唉,都是她爹拖累了她,她亲妹子傍上一个富商,也不说接济接济她,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可叫她怎么活?” “那孩子模样的确不错,怪不得你喜欢。可你也瞧见了,小九根本容不得她,我打你那么狠,他连拦都不拦一下。” 孙茂气恼,“他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光顾着讨好姓姜的了。” 孙德旺哈哈一乐,“傻儿子,我是他我也顺着姜家来——那么大一份家私,扫扫地缝就够普通人吃了一辈子,傻子才不哄着她家。” 孙茂冷哼道:“您甭乐,他今天不认我这个哥哥,明天就能不认你这个姨丈。” “不就一个女人,看把你急的。”孙德旺拿着旱烟杆子用力往地上磕了两下,“你也够笨的,知道他脾气硬还和他拧着来,买个小院把人一放,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谁还管你了!” 孙茂呆了呆,“这不成养小老婆了?” “一文钱嫁妆都拿不出来,能做你的小老婆也是她祖上烧高香了。” 孙德旺叮嘱道,“但要等小九入赘以后,那时候离也离不了,姜娘子就是生气,还能把手伸进大伯子房里?你爹你娘往她跟前一跪,准臊得她没脸。” 孙茂这下心里彻底痛快了,“爹,还是您老有办法,需要我做什么您说。” 孙德旺斜他一眼,“你老实给我待在家里就行了。” 已是亥正时分,姜家正房暖阁的灯还亮着。 姜如玉捧着女儿的手,心疼得直流眼泪,“这是使了多大力气挠的啊,可疼死我了!只听说他娘有点痴傻,怎么还打人呢?当初谁去他家打听的,怎么也没看出来?” 去的人是袁嬷嬷的亲戚,一时脸上有点讪讪的。 姜蝉忙道:“犯疯病的人,最怕有生人刺激,可能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吓到她了。也怪我,当时我太莽撞了,瞅着她安安静静的,只是坐着发呆,就没防备着她。” 姜如玉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给大杂院送年货,派个管事去就可以了,你还定要去?去就去吧,旁人见了疯子躲都来不及,你偏给她捡回家去,叫我怎么说你好。” 金绣笑着打岔,“谁成想就捡到卫掌柜的娘?照我说,这就是两个人的缘法!” “可他娘这个样子到底不妥当,谁知道哪天又发疯,再伤了你。”姜如玉开始犯愁。 姜蝉噗嗤一笑:“当初是谁说多派几个人伺候着也就罢了?娘,我是招赘又不是出嫁,往后又不跟他娘在一个院子里头住,即便过去看看,也有一大群婆子丫鬟跟着,怕什么?” 袁嬷嬷看出姜如玉的犹豫,“不如这样,我再去他家瞅瞅,看看他娘平时是个什么样子。” 第61章 打探 转天一大早,林氏就去了姜家,晌午吃过饭才回来,进门时喜气洋洋的,一望便知谈得不错。 孙德旺比卫尧臣还急,抢在前头问:“怎么样怎么样?姜家同意了吗?” 卫尧臣没说话,但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姨母。 -- 第121页 林氏一拍手,乐得合不拢嘴,“妥了,全妥了!姜夫人对咱小九是满意得不得了,说是挑个好日子上门提亲。” 入赘做倒插门,一般是女方到男方家提亲。 孙德旺兴奋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成啦!哈哈,说多会儿来没有?” 林氏又道:“后天袁嬷嬷过来,这大户人家讲究多,说什么要提前合下八字,省得出岔子。” “随方就圆,这时候得听人家的,小九,快写庚帖!”孙德旺重新坐下,发号施令,“茂子娘,把咱家好好收拾收拾,多置办点吃的用的。也别等过年了,咱合家每人做两套新衣服,别穿得上不了台面,慢待了人家——也是给小九挣脸面。” 林氏答应着,就要去拿银子。 “姨母,我的亲事怎好让你们破费?”卫尧臣拦住她,回屋拿了个匣子塞到林氏手里,“这里面是五百两银票,短什么您看着添置。” “哪儿用得了那么多。”林氏往回推。 孙德旺瞪她:“你个傻娘们懂个屁,什么时候都能省,只有说亲的时候不能省!小九你去忙吧,家里有我盯着,绝不会给你丢面子。” 结果等卫尧臣一走,他立刻从匣子里拿了四百两银子,林氏气得打他,“你说那么多漂亮话,显得多关心孩子似的,合着只为了从孩子手里拿银子!” 孙德旺不情不愿放回去一张,嘀嘀咕咕:“姜家看上的是小九这个人,又不是家境,别说五百两,就是五千两,姜家也不见得看得上眼。” 林氏道:“你得让小九脸面上过得去。” “行行行,反正等咱小九当了姜家的家,他们都得管我叫姨老爷!”孙德旺又放回去一张,“我去街上溜达溜达,茂子,伺候你爹来!” 出了门,孙德旺递给孙茂一张银票,“知道你馋一天了,去看看你的小相好吧,别一口气给她,换成零散银子,得点甜头给点银子,得你吊着她,不能她牵着你的鼻子走。” 孙茂挠挠头,不大明白,“怎么吊着她?我不会,这也不太地道,我一个男人,应该对她负责。” 孙德旺照他后脑勺来了下,“那你还不如直接去花楼吃酒!记住了,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不准答应,否则你爹再也不管你的破事。” 说罢嘬着旱烟,溜溜达达走了。 林氏是个能干的,和二丫花了两天功夫,漆了门窗,重新糊了窗户,坐垫棉帘被褥幔子等等一应换成新的,添置了几样家具和摆件,一通忙活下来,等袁嬷嬷登门的时候,卫尧臣那过于冷清的小院也有了喜庆劲。 钱掌柜也来了,见了卫尧臣就打趣道:“我可没少在夫人面前说你好话,你小子打算怎么谢我?” 卫尧臣长长一揖:“当初是钱叔手把手教我认账本、做生意,要不是您,我就是到了京城,也做不稳这个掌柜。我和东家能成,您是大媒人!” 钱掌柜托住他的胳膊,笑着说:“我是看着小东家长大的,说句托大的话,和我半个女儿也差不多了,你好好待她,如果让她受委屈,我老钱带着真定铺子的弟兄们非把你揍个满脸花不可。” “瞧您说的,他敢对姜娘子不好,我第一个揍他!”孙德旺哈哈笑着,把钱掌柜二人往屋里让。 一干人落座,寒暄过后,袁嬷嬷环视一圈,“怎么不见卫掌柜的母亲?” 林氏答道:“他娘身体不好,吃了药歇着呢。” “这才几时?太阳还没到树梢。”袁嬷嬷讶然,“来时我们夫人让我给她带好,还有几句话要和她说……” 卫尧臣知道这是姜夫人不放心,让袁嬷嬷探听来了,因道:“我去请母亲。” 孙德旺眼珠一转,马上附和道:“就是,哪有商议儿子终身大事,当娘的不在场的道理?林氏,你去伺候你妹子起来。” 说罢给她使了个眼色。 林氏依言而去,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挽着小林氏从里屋出来了。 袁嬷嬷仔细打量,那小林氏穿着很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若不是眼神呆滞,神情麻木,浑身带着股浓重的药味,看上去和正常人也差不多。 林氏跟教小孩子一样,“这是钱掌柜,这是袁嬷嬷。” 小林氏呆头呆脑地发出几声模糊的声音,随后挨着林氏坐在长凳上,低着头,不一会儿竟然发出阵阵鼾声。 卫尧臣心头一动,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有点不大好看。 袁嬷嬷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吃了安神的药,也不点破,只拿着卫尧臣的八字,笑呵呵道:“我们夫人的意思,若是八字相合,就在年前下定,等开春再办喜事。说是入赘,可咱也不是那等轻狂人家,作践赘婿……” “咿?”小林氏忽然直挺挺站起来,惊得众人皆是一噤。 小林氏转动了下浑浊的眼珠,发出两个模糊的字眼:“入……赘?” 袁嬷嬷站起来微微一躬身,提高声音说:“卫太太好,我家夫人说,小九到了姜家,她定会当儿子般看待,若是太太愿意,也可以跟着小九到姜家……” “啊!”一声尖锐的叫声,小林氏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不行,不入赘,不入赘!” 袁嬷嬷脸色唰地变得铁青。 孙德旺急了,指挥林氏:“还不快把她弄屋里去!” “不入赘、不入赘!”小林氏披散着头发,撒腿就往院子里跑,发疯的人力气大得惊人,卫尧臣和林氏两个人竟没拦住她。 -- 第122页 二丫见势不妙,抢先一步把院门关上了。 小林氏狂呼乱喊,猛地双目圆瞪,像看到什么幻象似的狂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忽而又凄惨地号哭起来,好像有什么人要杀她一样。 把袁嬷嬷和钱掌柜二人都闹呆了。 好容易把她弄到炕上,灌了碗药下去,小林氏才算消停下来。 “对不住对不住。”孙德旺抹着一脑门子汗,讪讪笑道,“她疯疯癫癫的,偶尔说些颠三倒四的疯话,我们都不理她。” 袁嬷嬷却道:“天不早了,您家也忙着,我们就不留下添乱了。”说罢扭头就走,丝毫不顾孙德旺的再三挽留。 马车刚动,卫尧臣气喘吁吁追上来,“袁嬷嬷且留步!” 袁嬷嬷看着他泛红的眼睛,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能把我见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告诉夫人小姐。” 卫尧臣声音带着点鼻音,“我娘做不得我的主,嬷嬷,我愿意入赘,我不贪姜家的财产,姜家现在的一切,往后的一切,全是东家的,我可以去官府立字据!” 袁嬷嬷愕然,半晌才欣慰地一笑:“嬷嬷托大喊你一声小九,小九啊,这事成不成,最终看的是小姐……” 车帘落下,马车摇摇晃晃走远了。 卫尧臣定定望着远去的马车,心就像一片落叶,一会儿飘向云端,一会儿又被风吹落在地。 他回家去,母亲已经睡熟,二丫在旁边守着,隔壁姨母姨夫的房门紧闭。 默默坐了会儿,又觉得十分无趣,卫尧臣就去布铺看了看。 还有七八天就是年节,他交代郝账房给伙计们送年礼的事,转身欲走,却见郝账房偷偷觑着他,张了张嘴,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卫尧臣笑骂道:“一个大老爷们跟姑娘家似的扭扭捏捏,快说!” 郝账房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道:“掌柜的,街面上都在传鞑子的细作混进城了,我觉得不大对劲,您就没听见什么风声?” 卫尧臣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怎么说的?” “就这几天,您一直忙着家里的事,可能没注意。”郝账房答道,“有说鞑子装成商人的,有说混在讨饭的人里面,说什么的都有,您看街上巡逻的差役都多了。” 卫尧臣隔窗看了半晌,果然,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铺子前就过去三队差役。 可是很奇怪,隔着两条街的那片铺子,就只有一对巡逻的! 卫尧臣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我去大杂院看看,有事你去那里找我。” 但还没迈出铺子,四个黑色劲装的精壮汉子就来了,带头的拿着腰牌在卫尧臣面前晃了晃,“锦衣卫拿人,卫尧臣,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62章 玉佩 “开始好好的,一听入赘就发病了?”姜蝉惊讶不已,“这太奇怪了,莫非入赘犯了她什么忌讳?” 袁嬷嬷道:“谁知道呢?卫掌柜小时候差点叫人打死,他娘亲眼瞧见了,受了刺激当时就不大正常了,他家又穷抓不起药,就把病给耽误了。” 姜如玉不免忧心,“我先前想着把她接过来一起住,现在可不能了……一个痴傻的疯子知道什么叫入赘?别不是有人故意教她这样说的,好拿咱们一把。” 姜蝉轻轻道:“您也知道她是疯子,说的话当然不能算数。卫尧臣一个大掌柜,若轻而易举受他母亲的影响,倒枉我高看他了。” “就是这个理儿!”袁嬷嬷忙替卫尧臣说好话,“他说愿意入赘,还要去官府立字据,姜家所有产业都是夫人和小姐的,他什么也不要!我看呀,他对小姐是真的上心。” 姜如玉道:“我又没说不行,瞧你们一个个急的,好像我是棒打鸳鸯的恶人——这人还是我一早定下来的呢。” 袁嬷嬷一拍手笑道:“妥当了,等合了八字,咱们就可以准备起来喽!” 姜如玉也笑了,颇为慈爱地抚着女儿的头发,“过年好好松快松快,等开春了就该忙活起来了,少往外头跑,得空做做针线。虽说他是入赘,可你不好连双鞋子都不做,还有他娘……小九是个孝顺的,多少你也给他娘做套衣裳,不求多好,总是个心意。” 姜蝉扭着身子,嘟着嘴故意使小性子,“还没怎么着呢,您就只疼姑爷不疼女儿了。” 姜如玉点点她的鼻子,笑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她感慨似的叹出口气,“日子过得真快,你生的时候不足月,跟小猫似的,我当时还发愁,这么个小人儿,得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这一转眼,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袁嬷嬷听出她话音中含着些许怅惘,忙在旁凑趣,“小姐和姑爷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这小小姐、小少爷必然生得粉雕玉琢、玲珑俊俏,哎哟哟,想想都爱得慌。” 姜如玉想象了一下儿孙绕膝的场面,喜得笑弯了眼睛,方才那点子惆怅早扔到爪哇国里去了。 满屋子笑声中,忽听金绣在外禀报,“小姐,郝账房来了。” 后晌正是柜上忙的时候,他怎么来了?姜蝉从母亲怀里起来,“请进来。” 郝账房跌跌撞撞扑进门,一张脸蜡黄蜡黄的,气都喘不匀了,“东家,掌柜的叫锦衣卫抓走啦!” 姜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像从万丈悬崖上坠下来,声音打着颤:“怎么回事?可说犯什么事了?” -- 第123页 “说掌柜的窝藏鞑子奸细。”郝账房呼哧呼哧地说,“不能够啊,掌柜的提起鞑子那是恨得咬牙切齿,那三十多口子难民还是铺子养着呢!可锦衣卫根本不听,不由分说就把掌柜的拷走了,铺子也给封了。” 姜如玉一听就擎不住了,脸色煞白煞白的,捂着胸口向后倒去,吓得姜蝉不住声地喊娘。 袁嬷嬷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含泪道:“夫人,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倒下,外头出了事,咱里头不能再有事——你叫小姐顾哪一头?里里外外就她一人……她满打满算才十六啊!” 姜蝉擦干眼泪,她也是又惊又俱,心头像有无数个铁棒打着,几乎就要破裂。 但此时谁都能倒下,唯独她不能! 因强笑着安慰母亲:“其中准是有什么误会,小九有个旧识在锦衣卫当差,我请他去说项说项,过不了两天小九就能回来。没事,没事。” 姜如玉挣扎着撑起身子,“甭管花多少银子,先把人弄出来再说,不能叫姑爷在大牢里过年。叫上钱掌柜和你一起吗,快去、快去!” 现去卫尧臣家收拾衣物来不及了,且那一家子人哪个都靠不住,姜蝉也不想徒增事端,匆匆忙忙翻出一领斗篷,跳上马车直奔陆家。 陆铎根本不知道卫尧臣被抓! 姜蝉顿时觉得不妙,陆铎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在北镇抚司也有几分势力,若连他也不知道,那幕后之人定非同小可。 姜蝉瞬间想到周太监,犹豫了会儿,她还是把和周太监之间的纠葛一五一十告诉了陆铎。 陆铎一听,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如果是他,这事就太棘手了……你们在这里略坐坐,我去打听打听。” 姜蝉忙把银票匣子塞给他:“事出突然,手上只有一万两现银,您先拿着用,只要能把人保出来,几万两几十万两也使得。” 上下打点的确要银子,陆铎没客气,接过匣子道:“旁的不急,先探探风头,等有个章程了再筹银子。” 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等陆铎再露面,已是薄暮时分了。 陆铎的神色比走时更加难看,“人在诏狱,罪名是通敌,不准探视。” 姜蝉的心猛地一缩,声音已是带了哭腔,“那可怎么办好?” 陆铎忙道:“没用大刑,看管的人和我还算有点交情,他说会暗里照应着。夏指挥使下的缉拿令,这人原是潜邸出身,圣眷隆重,和宫里几位大太监关系都很好。” 姜蝉脸色苍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浑身的血,重重跌落在椅中,喃喃道:“对方的背景这么深厚,我们……我们是踢到铁板了,可为什么?就因为我们不愿意替周太监做事?” 陆铎深深叹口气,“听说你们前阵子接收了一批宣府来的难民?” 姜蝉眼皮跳跳,“对,那边在打仗……” 陆铎示意她噤声,“你大概还不知道,那些人也被顺天府关起来了,所有人。” “三十多口人,连小孩子也……”姜蝉倒吸口冷气,忽然明白了,“莫非和宣府战事有关?上头的人们不愿意走漏风声?” 陆铎道:“我猜和这事也有关系,当然,肯定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我试试求见老祖宗。” “他们是不是想屈打成招,从中找出一两个‘奸细’,好把卫尧臣的罪名坐实了?” “说不准,你们先回去,等我的消息。也别太着急了,周太监是厉害,也不能一手遮天。嗯……银子要多预备些。” 姜蝉已然萌生退意,“我只求人平平安安的,哪怕把昌盛布铺和通州织坊都给他们,只要他们肯放过卫尧臣,我们回真定,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铁条焊成的牢门死死关着,墙壁、地面都是用石头砌成的,阴森湿冷,到处都弥漫着腐烂的刺鼻味道。 地牢里没有灯,没有窗,只有一个高不可及的,小小的,拳头大的通气孔。 几缕的银辉从小孔里透进来,然而月光太弱了,还没照到卫尧臣身上,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卫尧臣立在这片黑中,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望着那丝微弱的亮光。 她肯定急坏了,肯定到处托人救他,又是铺子又是家里头的,可别把她累垮了。本来都能定亲了,结果…… 卫尧臣苦笑一声,伸手摸了下胸前的玉佩,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山东的时候,直接在十三皇子一干人面前拿出来,一早定了是福是祸,也省得拖累她。 嘎吱吱,厚重的牢门从外缓缓打开,黑暗中一道灼目的光亮射进来,刺得卫尧臣眼睛一痛,好一会儿才把手从眼睛上放下来。 来人举着一个火把,狞笑着说:“卫掌柜,走吧,该你过堂了。” 卫尧臣掸掸袖子,脸上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坦然踏出牢门。 通过狭长逼仄的通道时,不时听到夜审的犯人们尖厉的惨叫声,那声音,活活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鬼号,听得人头皮发麻。 狱卒瞄了眼卫尧臣,见他仍旧面色不改,不由冷笑道:“在这里充硬骨头,哼,等会儿有你哭的。” 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仍旧没有窗户,四面墙壁上点着明晃晃的火把,靠墙是个十字形的木架子,旁边放着铁链、绳子、带倒刺的皮鞭,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刑具。架子前面是一个燃得正旺的火炉,里面的烙铁和火筷子烧得通红。 -- 第124页 狱卒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眼神绿幽幽散着贼光,看卫尧臣就像在看一只老鼠。 卫尧臣微微眯了眯眼。 一个身穿大红曳撒的男人是屋里唯一坐着的人,大约五十上下,浑身散发着阴鸷之气。 他上下打量卫尧臣两眼,道:“我不喜欢折磨人,你只要在供状上签字画押,明儿个就能出去。” 卫尧臣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是谁?” 那男人低低笑了两声,一明一暗的灯光中,那张脸更显得可怖,“我姓夏,锦衣卫指挥使。” 卫尧臣接着问:“我明儿个出去,是横着出去呢,还是竖着出去?” 夏琨又笑:“你该问是囫囵个出去,还是零零散散的出去。” 卫尧臣歪头想了想,一伸手,“让我看看供状写的什么?” 夏荏抬了抬下巴,带卫尧臣进来的狱卒忙把供状拿了过去。 卫尧臣皱着眉头看了看:“勾结外贼,泄露京城舆图?原来我这么能耐……我说夏大人,这外贼是谁?要不我先和他对对供词?” 夏荏扯扯嘴角,似笑非笑说:“用不着,你认识,就是宣府过来的那个瘸子,姓……姓沈的那个!若是你不满意,换一个也成,三十多个人,随便挑。” 卫尧臣蓦地沉下脸,“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把他们放了!” 夏荏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大笑起来:“听听这口气,进了诏狱,还以为能有人救你?来呀,给他松快松快筋骨!” 狱卒们立刻上前,拧胳膊的拧胳膊,拿绳子的拿绳子,撕扯中只听一声脆响,那块龙纹玉佩落在了地上。 第63章 往事 地上那枚玉佩泛着莹润的光泽,便是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光,都无法掩盖这块美玉的光华。 狱卒早已把玉佩捡起来,屁颠屁颠捧到夏荏面前,谄笑道:“还好没摔坏,这好东西自然要孝敬老大。” 夏荏哼了一声,“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当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赏你……” 那狱卒手正要往回缩,忽见夏荏脸色大变,“拿回来!”吓得他一哆嗦,赶紧把玉佩放在桌上。 夏荏猛地扑到桌前,拿着玉佩凑到灯前反复查看,仔细端详,好半晌才抬起头,目光狐疑阴狠地盯着卫尧臣,“哪里来的?” 卫尧臣淡淡道:“打小就在身上。” 夏荏怒喝:“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说实话!从哪儿捡来的?还是谁给你的?” 卫尧臣反而问他:“哦,听你的意思,你认得这块玉佩?” 他自然认得,这是只有龙子凤孙、天潢贵胄才有的龙纹玉佩!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审讯室一片死寂,夏荏死死攥着那块玉佩,一张脸由红转白,由白传青,到后来已是一片灰败。 几个狱卒明显察觉到他的变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屏声静气不敢说话,更不要提给卫尧臣上刑了! 夏荏无力地挥挥手,“带下去,明天再审。”说完游魂似地飘走了。 夜风卷着残雪扑在身上,他从没觉得这样的冷过! 等夏荏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宫门口了,宫门落钥,无令不得入内,只能悻悻而归, 一夜无眠,好容易熬到四更天,夏荏递牌子进宫,又在茶房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算见到周太监。 “你看……是不是等等再定案?”夏荏给周太监看那块玉佩,“这是顶顶要紧的东西,若哪位爷一时不慎丢了,肯定会着人找寻,可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周太监盯着玉佩,紧张不安中带着恐怖惊惧,心里顿时掀起惊天巨浪,良久才喃喃道:“每块玉宫里都有记档,唯有一块……” 夏荏奇道:“还有没记录的玉佩?” 周太监额头冒出细细的汗,咽了口唾沫,“你还记得洛侧妃吗?” 夏荏低低地说:“怎能不记得?皇上最宠爱的女人,可惜早早死了,要不然今天皇后是谁还说不定。你突然提起她干什么?” “对,她早死了,死得透透的!”周太监要说服什么人似的喋喋不休道,“还是我把她尸首送出府去的,那时皇上还是戴罪之身,整个王府都封了,我费了好大劲才……” 他突然顿住了。 夏荏迷惑地望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周太监重重透了口气,面上的慌张无措一点点消失,“卫尧臣不过一个粗陋马夫,能有什么来头?这块玉佩准是他从哪座坟里偷出来的!你回去,马上把他……” 他的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下。 夏荏倒吸口气,若是真如周太监所言倒也罢了,若这块玉佩真是卫尧臣的,那自己犯的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咱们要的是捂住消息,不如关一阵子算了。等打了胜仗,宣府战事一平,谁还记得这档子事?就算有人翻出来隐瞒战报,还有内阁和司礼监顶在前头,何必冒这个险?” “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周太监不满地瞪着他,“臣不密则失身不懂么?卫尧臣诡计多端,自打他来京短短一年的时间,你算算多少人栽在他手里了?你想死,别拉着我。” 夏荏沉默一阵,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咬牙,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周太监面色稍缓,“还有卫家、姜家,审讯的人,凡是见过这块玉佩的,都不能放过。” -- 第125页 夏荏道:“卫尧臣一家子,还有姜家一家子,这些都好说,可那几个兄弟口风都很严,他们也不知道这块玉佩代表着什么,寻个差错远远打发了也就是了。” 周太监连连冷笑:“在咱家面前充什么慈善人,你手上多少条人命了,还在乎多几个少几个?” 夏荏飞快瞥了他一眼,低头琢磨半晌,咬牙道:“现今收手来不及了,为了咱的身家性命,只好对不住他们了。” 周太监长长舒口气,“就是这个理儿,去吧,收拾干净些。” 天气又阴又冷,一层层薄云从天边铺过来,衬得这间背阴的屋子黑乎乎阴沉沉的,周太监独坐着,看着那块玉佩,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 十九年前一场巫蛊之祸,所有证据都指向还是亲王的皇上,先帝疑心他要造反,竟褫夺王爵,软禁在王府中不得外出一步,任凭谁来求情一律视为同犯。 所有人都以为皇上要完了,为求自保,皇上好几个心腹都叛变了。当时王府里人心惶惶的,将死的恐惧越来越浓,隔三差五就有人受不了自尽了的。 洛侧妃就是那个时候死的。 说是病死的,但她身子一向康健,前几天还好好的,就那么突然死了,他们几个近身伺候的内宦都觉得奇怪。 有人悄悄猜测,洛侧妃不是自尽,就是为皇上所杀——他日一旦定罪,除了王妃能有个痛快的死法,她们这些女眷还不定有什么遭遇。 与其平白受辱,还不如一走了之。 当时王府什么都没有,连棺材都是最普通的杉木板,特别的薄!不知是不是愧疚,皇上把他自己的玉佩做了洛侧妃的陪葬。 没有停灵,当天就把棺椁直接送出府了,都不知道葬在哪里。 皇上登基之后,派人找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加之彼时外有鞑子进犯,内有几个藩王作乱,皇上忙着平乱御敌,等彻底坐稳了帝位,已是七八年后了。 时过境迁,洛侧妃的青冢就更没了下落。前些年皇上还略有提起,每次都唏嘘不已,这几年也不大提了,想必再过些日子,这个洛侧妃就彻底没人记得了。 犹记得收殓时,查验的太医还叹道:“可惜了,一尸两命啊!” 周太监一激灵,在屋里来回转圈儿,“她死了,死了,不可能是她的孩子,肯定是坟被刨了,要不就是办差的人昧下了……对,必然是这样。” 决不能让卫尧臣活,他们之间的梁子早就不可解,他活,那他只能死! 炕桌上那块玉佩刺得他眼睛通红,周太监浑身哆嗦着,抓起来就要砸。 许是慌张之下失了手,手竟没抓稳,这力道就没使足,玉一下掉在地上,竟没摔坏。 周太监捡起来,又要砸,冷不丁听外头有人说:“老周在了吗?” 是司友亮! 脚步声已到了门口。 周太监忙把玉佩往怀里一塞,表情还没调整好,司友亮推门而入,抖搂抖搂身上的雪,笑眯眯道:“一上午也不见你人影,敢情来这里躲清净!” 周太监请他坐下:“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想起我了?” 司友亮笑道:“十三皇子凭着山东‘以棉养农’的策论在御前风光一把,皇上一高兴,把那件织金孔雀羽团龙妆花大氅赏给他了,我刚从他府里回来。” 周太监吃了一惊,“那件可是潜邸时的老东西了,还是先帝赐给皇上的。” “可不是,赐了衣服没多久就立太子了。”司友亮笑了几声,“十三皇子说,在山东时有个叫卫尧臣的出力颇多,这个想法也是他最先想出来的,本打算找他一起商议商议,结果他给锦衣卫抓走了!就问我怎么回事?” 司友亮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老周,你知道吗?” 周太监越听越心惊,好歹维持住面色,摇头道:“没听说,等我问问下头的人,若犯的不是大事,就把人放了。” 司友亮笑呵呵起身:“一个做买卖的,能犯什么事?行了,你忙着吧,我走了。” 出了门,穿过四道宫墙,又绕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尽头处,陆铎正等着他。 “他说他不清楚。”司友亮拧着眉道,“我瞅着应不是实话,但也不好逼他太过,我只能借着十三皇子的名头敲打他。唉,这个卫小九,做什么非要捅破宣府那层窗户纸!搞得我里外为难。” 陆铎思索一会儿,道:“他们知道老祖宗注意到了就好,哪怕关一阵再放出来,避过这阵风头,大家都能平安无事。” 司友亮望着阴沉沉的天,长叹一声,“平安,呵,有几个掌权的内宦能平安终老的?你去吧,好好结交卫小九,他日我落了难,还指望你拉我一把。” 冬日昼短,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暗了。 姜蝉从陆家出来,满目怆然。 金绣安慰道:“陆大人不是说没事么?等宣府战事一平就把人放了,咱送进去的东西锦衣卫也都收了,也答应不会为难卫掌柜。小姐放心,过不了几天卫掌柜就能回来了。” 姜蝉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轻声说:“你觉得能打赢吗?” 金绣犹犹豫豫说:“能……能吧。” “能打胜仗的话,早就打了,何至于大半个宣府都丢了!”姜蝉冷笑一声,“就因为他们欺上瞒下,宣府多少人死了!还要等,等到老百姓死光吗?现今还说这种漂亮话,骗鬼呢!等鞑子打到京城,皇上还坐都坐不稳,还有谁肯管卫尧臣的死活?” -- 第126页 金绣吓得脸都黄了,连连摆手,“我的好小姐,可不敢这样说,这不是咱小老百姓该管的。” 姜蝉忽然拐上一条岔路。 金绣奇道:“您去哪儿?那里不是回家的路。” “都察院,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敢说话的官儿!”姜蝉脸绷得紧紧的,“把事情闹大,直达天听,我看谁敢下黑手!我还要问问皇上,还要不要他的子民了!” 下衙的时辰到了,苏俊清和三两个御史相跟而出,正谈笑着哪家的梅花开了,何日雪中赏梅作诗吟对,不妨看见街角有个身影分外熟悉,一时站定了。 “大人。”姜蝉鼓足勇气上前,“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64章 求助 暮色更低地压了下来,姜蝉立在那里,手指头来回绞着帕子,有点忐忑地望着他,大眼睛亮亮的,好像暗夜里的灿星。 苏俊清晃了下神。 “我想和你说两句话,方不方便?”姜蝉等不到回应,又问了一遍。 苏俊清回过神来,却道:“你还没用饭吧?” 姜蝉讶然。 苏俊清微微垂下眼眸,“鲤鱼胡同后头有条小吃街,离这里不远,吃过饭再说可好?” 姜蝉满腹心事,哪有心情吃东西,但有求于他,也不好强硬拒绝,遂边走边道:“原不该把你拖进来的,可这事太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过饭再说。”苏俊清突然打断她的话,声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滋味。 一句话把姜蝉所有的话堵了回去,只好闭嘴。 他在前,她们在后,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到了后街,这是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排而行的胡同,从东到西,道路两旁满是小吃摊子,炒肝爆肚、云吞水饺、茶汤火烧……蜿蜒连绵足有一里多地。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一盏盏羊角灯在风中摇曳着,热气腾腾的摊子上白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葱香味,显得寒夜也没那么冷了。 “想吃什么?”苏俊清问。 姜蝉耐着性子想了想,说:“我记得这里有家王记,他家的虾皮馄饨汤做得特别好,配着刚出炉的芝麻烧饼,最是暖胃,不知还在不在?” 金绣诧异极了,小姐从来不吃虾皮的,汤里有一片都不喝,今儿个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苏俊清指着前方一处十分热闹的摊子道:“就是那里。” 摊子上的一对老夫妻正在忙活着,那老妇看见苏俊清来,忙擦干净桌子凳子请他们坐,“大人来了,快坐,今儿还是老规矩?” 苏俊清点点头,“她们两个也一样。” “得嘞!”老妇人转身而去,不多时就端上三碗馄饨汤,三个芝麻烧饼,并一碟酸辣萝卜丝。 金绣惊奇地瞪大眼,暗暗与姜蝉说:“小姐,他居然喜欢虾皮馄饨,这可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巧了!” 姜蝉拿着小勺慢慢搅着馄饨,心底一声苦笑,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不过是上辈子闲聊,他随口说了一句这家不错,她就记在心里了。 苏家一向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苏俊清自也是如此,优雅而安静,和周围的热闹都有些不相容。 寒风吹得灯影乱晃,姜蝉喝一口汤,只觉索然无味。 这样冷的天,也不知道卫尧臣在大牢里有没有热饭吃,衣裳吃食送进去不少,但愿那些狱卒好歹留些善念,给他留几样。 又是惴惴不安,那诏狱堪比阴森地狱,关上几日,寻常人不死也要疯了。虽说陆铎答应暗中照拂,可他自己都见不到卫尧臣的面儿,又能照顾到哪里去? 姜蝉胸口一阵阵发紧,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苏俊清面前的碗已经空了,看看姜蝉几乎未动的汤碗,说:“吃了,吃完了我们再说话。” 姜蝉的心像着了火,可她只能用力压下满腹的急切,将馄饨汤一口一口吃了下去,连一个虾皮都没有剩。 刚要开口,却见苏俊清把一个烧饼挟到她碟子里,“吃了!老板,再加碗汤。” “我吃不下了。” “哦?那你慢慢吃,什么时候吃完了,什么时候咱们再说话。” 姜蝉暗暗瞪他一眼,无法,强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此时苏俊清脸色和缓了不少,“你找我,是为了卫尧臣的事吧?听说昌盛布铺走私布匹,被查封了,他也被抓起来了,你想捞他不大可能,若想铺子重新开张,不如趁早和他撇清关系。” 姜蝉一愣,登时气得满脸通红,不免气恼道:“哪个黑心烂肺的瞎造谣,根本没有的事!我想救卫尧臣不假,因为他冤枉的!有人诬陷他通敌,还把宣府逃难的三十多口子抓了……” 生怕苏俊清不肯听一般,她将事情始末一口气说了出来,说完眼睛紧紧盯着苏俊清,生怕漏过他一丝表情变化。 “竟有此事?!”苏俊清脸上掠过震惊、怀疑、愤怒,最后冷得吓人,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往外蹦,“欺君、误国、害民,官场竟然腐败至此!” 他神情不似作伪,姜蝉松了口气,小心问道:“你愿意替宣府的老百姓讨个公道?” 苏俊清眼神有点奇怪,反问道:“你觉得我敢不敢?” 姜蝉说:“那么多大官都装瞎子装聋子,你一个小小的御史,就不怕他们报复你吗?” 苏俊清嗤笑一声,斜眼瞥她,“那你巴巴地找我干什么?少试探我,当心我真害怕了,彻底撒手不管!” -- 第127页 姜蝉腾地涨红了脸,但眼里也有了笑意,“我就知道没看错人。” 苏俊清嘴角极快地向上翘了一下,“这话说得奇怪,这事一个不好,轻则没了仕途经济,重则没了身家性命。我们统共见过几次面,你就笃定我一定会管?” 姜蝉微微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上辈子,宁肯辞官不做,也不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这是他给她最后的印象。 所以她想他不会坐视不理。 “走吧,”苏俊清站起来,“我要回去琢磨琢磨怎么写折子,后日是年前最后一个大朝,必然会闹出大动静……我看,你不如回真定避避风头,最好明天就走。” 姜蝉摇摇头。 苏俊清默然片刻,自失地笑了笑:“是呢,他在里面,你怎么肯走?我真是糊涂了。” 临走时,姜蝉郑重向他道谢。 苏俊清反应淡淡的,“我不是为你,更不是为他,你用不着谢我,我也不敢当你的谢字。” 这句话硬邦邦的,一点温度也没有,他走了,姜蝉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倒是金绣颇为欣慰地说:“不错不错,今儿个小姐总算吃进点儿东西了!” “什么?” “自打卫掌柜出事,您是睡也睡不稳,吃也吃不下的,才几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大遭儿!夫人看着揪心,又不敢说,背后哭好几回了。”金绣吁口气,笑嘻嘻说,“今天可算好好吃了顿饭,夫人知道了一准高兴!” 姜蝉呆愣了会儿,猛地回身向苏俊清离去的方向望去。 灯影微黄,夜与光幽幽交映着,巷子深处,那道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说不上为什么,鼻子酸酸的,姜蝉用力吸了口气,将那股似有似无的惆怅压在心底,“回去了。” 月亮从云后露出半边脸,淡淡的银光划破黑暗,终于映在了卫尧臣瘦削的脸上。 他伸出手,向着那片光伸出手,轻轻一抓,笑了,像是把月亮抓在了手里。 牢门吱吱嘎嘎打开,夏荏擎着一盏灯推门而入,牢里顿时亮堂不少。 卫尧臣转过身,看见他手里的食盒,哈哈笑道:“呦呵,断头饭么?” 夏荏正在斟酒,闻言若无其事放下酒杯,“陆铎送进来的,既然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 卫尧臣走到他面前坐下,饶有兴趣打量他两眼,一伸手:“我的玉佩呢?” 咣,夏荏把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放,冷笑道:“别给脸不要脸,陆铎说几句话就能救你?笑话!不过是年前见血不吉利,才容你多活几日。” 卫尧臣噗嗤地笑出声来,懒懒往后一靠,“色厉内荏。” 夏荏眼中闪过一抹阴冷的光,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轻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一枚蓝宝石戒指。 戒指的底座藏着一个小小的刺,上面涂着无色无味的毒药,见血毙命,人死了就跟睡着了一样,伤口就跟虫蚁叮咬差不多,便是最高明的仵作也检验不出来。 只要往卫尧臣脖子上一扎…… 卫尧臣敏锐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杀气,心中不免诧异,昨晚夏荏看见那块玉佩的反应,足以证明这块玉佩的确出自皇家。 而这些锦衣卫对皇家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夏荏即便不确定他的身份,也绝不会再起杀他的心思。 说到底夏荏不过是替某些太监或者大臣办事,没必要一定弄死个皇子。卫尧臣微微眯起眼睛,隐隐生出个猜想。 夏荏拿起酒杯,先喝了一口,再递给卫尧臣,“放心吧,没下毒。” 卫尧臣不接,“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周太监。” 夏荏眉棱骨跳跳,“关他什么事?” “你大概不知道,我和周太监私怨颇深,他恨不得弄死我,我也绞尽脑汁想把他整垮,可惜让他先一步得手。” 卫尧臣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夏荏的脸色。 夏荏脸上掠过一抹惊诧,虽只有短短一瞬,还是让卫尧臣捕捉到了。 果然,他不知道!卫尧臣顿时来了精神,决定赌一把。 他慢慢说:“锦衣卫和内廷太监们亲如一家,谁知道你手下有没有周太监的人,算了吧,我还是接着挨饿比较稳妥。” 夏荏面孔板得紧紧的,冷哼道:“你愿意挨饿就饿着吧,还没放出去,先倒自己饿死了!” 沉重的牢门喘息着关上了,夏荏走出去几步,忽然失去浑身力气般软软地靠着墙壁。 幽暗的灯光中,他满头大汗,一张脸狰狞得活像个鬼。 “周方!”他低低咒骂了句,“拿我当替死鬼,老子是狗,那也是皇上的狗!” 夏荏用力一撑重新站好,忍不住看了看关押卫尧臣的牢门。 眼神中已带有一丝敬畏。 第65章 转机 姜蝉一肚子忧思,虽疲乏极了,可就是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折腾一宿,好容易朦胧睡去,远远听见几声鸡鸣,立时就醒了。 金绣听见她起身,打着哈欠进来,边倒茶边说:“刚过卯时,小姐昨儿个过了三更才躺下的,再睡会儿吧。” 姜蝉接过热茶浅浅饮了一口,摇摇头,“我心里忽上忽下的,脑子也乱糟糟的,说是睡着了,可一点点动静都惊得心脏砰砰跳,滋味反而更难受。你在塌上歪着,不用过来了,我看会儿书。” 金绣把灯拨亮些,“您在担心卫掌柜吧?能托的人咱们都托了,现在就是等消息,左右就这一天,明天前晌早朝一过,肯定有信儿了。” -- 第128页 姜蝉叹道:“就是这个‘等’字,最是煎熬不过,明天苏俊清把折子往上一递,还不定掀起多大的风浪来,皇上会不会一怒之下怪我们多事?会不会迁怒卫尧臣?唉,我现在反倒不知道做的对不对。” 金绣忙劝她往宽处想,“……好人有好报,咱们姜家一向乐善好施,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就是老天爷都会保佑您和卫掌柜的!” 姜蝉双手合十向东方拜了拜,喃喃道:“苍天在上,既让我重新活一回,您就再显显灵,保佑卫尧臣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他,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有这遭劫难……” 天渐渐亮了起来,东方一片深红,霞光碎开,道道金光在蔚蓝的天上编织出一副雄伟壮阔的图画。 “真是个好天气!”金绣打开窗子,“京城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便是雪后也不见几日晴好。小姐,干脆我们去后园子逛逛如何?” 姜蝉委实没有心情,一来不愿拂她的心愿,二来她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些日子因着她心情阴郁,连带着整个家的气氛都很是沉闷,不如好歹装着轻松些,好叫母亲不那么担心。 因笑道:“可巧了,前儿得了个汝窑的梅瓶,我正想着折几支梅花摆屋子呢!” 主仆二人笑闹一番,去后园子折了支红梅,姜蝉差人取了梅瓶,高高兴兴地给母亲送去,和金绣袁嬷嬷满屋子左摆弄,右比划,一个劲儿问母亲好不好看。 姜夫人知道女儿是故意逗她开心,又是欣慰,又是感伤,含笑道:“摆窗前的小几上,天光照着可好看了。” 袁嬷嬷见气氛正好,忙凑趣道:“昨天铺子里把两百张窗花、对联、福字都送来了,我看今天就贴上,把各个院子的灯笼也都换上新罩纱。” 姜夫人点头,“二十五糊窗户,今儿个是正日子,可不是该置办这些事了?唉,还好你记得,不然让外头人瞧见,还以为我姜家败了。” 说干就干,袁嬷嬷指挥着一众丫鬟婆子收拾去了,临近晌午的时候,姜家大院已是张灯结彩,到处红彤彤的,颇有过年的喜庆劲儿。 “厨下有新鲜的羊肉,叫厨娘薄薄地片了,咱们晌午涮锅子吃!”姜夫人难得来了兴致,“再取些白菜心,甘薯,粉条子来,我记得还有几尾活鱼,打成鱼糜搓成丸子,也是极好的。” “我想吃酒!”姜蝉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 姜夫人本想说不,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只许吃两杯,吃完了好好给我睡一觉去!” 又吩咐袁嬷嬷:“午饭摆在我这里,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传我的话,阖家上下,无论外院内院管事的还是跑腿的,每人发一吊钱。” 自然又是满院子的喜气洋洋。 刚摆好饭,却听门上来报,说是卫尧臣的姨家求见。 “赶得倒巧,请他们进来吧。”姜夫人没多想,直接命人领到这里。 姜蝉想阻拦已是晚了一步,暗道他姨家只怕是来要打听消息,顺带着要点银子,这也倒罢了,只那个搅事头子不来,一切都好说。 不想怕什么来什么,门帘一掀,竟是孙茂气势汹汹地一脚迈了进来。 后头紧跟着孙德旺和小林氏,前者脸上带笑,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后者一脸泪痕,眼睛里尽是埋怨。 没等主人家开口,孙茂嚷嚷上了,“好哇,我表弟在大牢里受苦,你们却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什么人哪,拍拍你们的良心,过得去吗?人们都说为富不仁,以前我不信,现在可是信了!” 姜夫人一怔,“这叫什么话?合着我们吃饭都成罪过了?” 孙茂大喊:“谁不叫你们吃饭了?我问问你,我表弟的事你们打算……” 啪!姜蝉把手中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冷着脸道:“一个小辈跑到长辈面前大喊大叫,这是谁家的规矩?你们一个个干什么吃的,还等着我和他去争辩不成?” 金绣立即冲上去,指着孙茂鼻子就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呸!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家夫人?卫尧臣关押这几天,你说说你们出了什么力?掏了几两银子?要不是我家小姐,他早就死在大狱了!” “你们还有脸怨我家?”孙茂大怒,“我早打听清楚了,小九坐牢,就是替姜娘子坐的!宣府来的那些个难民,要不是姜娘子去了城门口,那些难民能进城?要不是姜娘子的意思,小九能安置他们?他一个掌柜,还不是听东家的吆喝!” 袁嬷嬷听不下去了,“好不要脸,卫掌柜是遭奸人陷害,怎么到你嘴里,反成了我家小姐害的?幸亏亲事还没定,不然和你们这一家子做亲家,简直恶心死人了!” 孙德旺说:“诶诶,这就是你老嬷嬷的不对了,主家小姐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下人说三道四?好家伙,瞧这架势,赶明儿准要骑到小姐头上作威作福。” “你用不着在这里挑拨离间,我们一家子相处了多少年,是好是坏心里清楚得很!”姜蝉冷笑道,“我们以礼相待,奈何你们不把自己当人看,要不是看在卫尧臣的面子上,我大棍子打你们出去!” “你试试,看谁打谁?”孙茂一撸袖子,“怪不得霜霜说你们姜家过河拆桥,得了好处就把人一脚踢开,哼,果真不是好东西。” “赵霜霜?”姜蝉暗暗吃了一惊,“你和赵霜霜有来往?” -- 第129页 “没有没有,”孙德旺狠狠瞪了孙茂一眼,扭过脸嘻嘻笑道,“夫人小姐莫怪,他们哥儿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是一般的好,小九出事,这当哥哥的自然着急。粗人说急话,您们是高贵人儿,别和他计较。” 姜夫人忍不住问:“你们来,就是向我们兴师问罪的?” 林氏抹着眼泪道:“您别误会,不是那个意思,听人说小九要被砍头,吓得我魂儿都快没了,过来问问您到底怎么回事。” “该说的袁嬷嬷刚才已经说了,如今我们正想法子救他,你们回去等着吧。”姜蝉言语十分不客气,“送客!” 孙德旺忙道:“别啊,话还没说清楚呢,谁陷害他,所为何事,如今他关在哪里?我们才是他的至亲,总要叫我们明白才行。” “人在诏狱。”姜蝉冷冷吐出一句话,“现在清楚了吗?” 诏狱的名头实在太响亮,乍听之下,孙家三人立时吓得脸都白了。 林氏一屁股跌坐在地,拍着大腿哭道:“完了,完了,这下可算完了,妹子啊,我对不起你,孩子没养好啊!小九啊,可疼死姨母啦!” 孙茂圆瞪双眼:“姜蝉,你这个扫把星,要不是你非要带小九上京他也不会死!你把我弟弟弄死了,你也别想活!” 孙德旺听着不像,忙喝道:“闭嘴!你个王八犊子,咱不是来结仇的!” 孙茂此刻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哗啦一声,他直接掀翻了桌子,碗筷碟子摔了个粉粉碎,热锅热汤洒了一地,殷红的地衣上到处都是菜叶子肉片子,烂七八糟一片狼藉。 幸亏丫鬟婆子在旁边护着,才没烫着姜蝉母女俩。 “你、你们……”姜夫人嘴唇发白,又有些不好了。 姜蝉气得脸色铁青,“张三张四人呢?把这几个没王法的东西给我打出去!” “在!”张三张四带着护院们早在外头候着了,闻言一跃而进,七手八脚扭住孙家人,抬起来就扔到二门前的空场上。 “别动手。”姜夫人强撑着说,“蝉儿,他们到底是小九的亲人,不能叫小九两头为难。” 姜蝉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娘,养痈长疽,自生祸殃,上次就因孙茂惹出一场血光之灾,再不撇清这个祸害,以后会害了咱家和卫尧臣!” “可卫尧臣出来了,要是怪你……” “他不会!”姜蝉扶母亲到卧房躺下,“若是知道他姨家来咱家闹腾,他只有更气孙家的。” 姜夫人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去外头瞅瞅,张三张四手重,别叫他们真打——到底要给小九留点面子。” “我有分寸。”姜蝉替母亲掖掖被角,叮嘱袁嬷嬷好生照看,便带着金绣来到二门上。 张三张四知晓这仨是大掌柜的亲戚,对孙德旺夫妻没下狠手,推推搡搡几下也就罢了,对孙茂倒是半点不客气,雨点般的拳头下去,片刻的功夫把孙茂揍了妈不识! 林氏哭哭啼啼的,干着急没办法,孙德旺在旁也是直跺脚,不住叫着:“别打了,小心我大外甥回来找你们算账!” 却是无人理他。 姜蝉立在门后看了会儿才慢慢走出来,“停手。” 张三张四住了手,担心孙茂发狂伤了东家,仍是死死扭着他的胳膊。 孙德旺擦擦额头上的汗,腆着脸笑道:“我说外甥媳妇儿,说到底咱们是一家人……” “谁跟你们是一家人?欺到我母亲头上,还有脸说是一家人!”姜蝉冷笑连连,“你们不过是姜家的佃户,全凭卫尧臣的脸面才能进门和我说话,我以往忍让你们,反倒把你们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个尾巴翘天上了!” 因见儿子又要嚷嚷,孙德旺使劲冲他摇头,“茂子你闭嘴。” 喘口气,孙德旺道:“一时话赶话,大家伙都是为小九着急,没有恶意的。唉,咱们都是小九最亲的人,要是他知道咱们吵得跟仇人似的,那孩子还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儿!” 说着,用袖子擦了擦了眼睛。 姜蝉冷眼打量他几眼,忽道:“你们和赵霜霜有来往?” “没……没有……” “扯谎,把栓子叫来!” “诶,不是……等等,”孙德旺无奈道,“怎么说不了两句话就急了?唉,也就是我家小九脾气好。” 姜蝉冷冷哼了一声。 孙德旺马上改口,“也就先前那女的找过茂子两回,叫我大笤帚打跑了,谁都知道姜家和赵家的恩怨,我们怎么可能和她牵扯不清!” 姜蝉微微一笑,“孙茂如果真喜欢赵霜霜,娶了也没什么。” 地上趴着的孙茂忽然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当真?” 姜蝉问他:“你是不是非她不娶?” 孙茂梗着脖子道:“对!凭什么你不喜欢赵家,我就不能娶赵家的姑娘?” 姜蝉笑了笑,道:“想来你们也都猜到了,进了诏狱的人,有几个能囫囵个儿出来?卫尧臣这次,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林氏低低啜泣起来。 姜蝉暗暗叹了口气,又说:“毕竟你们养了他一场,不能白着你们,可也不能直接往你家送银子——总得给两家留点体面。” 孙德旺一听有戏,忙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和我有仇的是赵华,赵霜霜倒好些,人家也是大家闺秀出来的,要不是落难了,你们连她身边的丫鬟都聘不起。孙茂有门好亲事,你们一辈子不愁吃喝,我也算对得起卫尧臣了。” -- 第130页 姜蝉目光从孙德旺脸上扫过,适时抛出诱饵,“真定一座三进的大宅子,五百亩上等良田,两间真定府最好地段的铺子,就算作我给的贺礼。” 孙德旺兴奋得满脸通红。 “不过有一条,她必须和赵华断绝父女关系,只要你把断绝关系的官府文书拿来,等成亲之日,我如数奉上。” 孙茂怒道:“你可真歹毒,自古只有父不认子,岂有子不认父?你是逼着她忤逆!官府文书……那不是逼她讨打吗?” 姜蝉轻蔑地笑笑,“随便,爱要不要。” “要!要!”孙德旺忙不迭点头,“甭听这混小子胡说,姑娘这主意好,那赵华本就不配为人父,谁和他做亲家谁倒霉。嘿嘿,眼瞅着快过年了,能不能提前支一笔?” 姜蝉冷冷道:“不能!张三张四,送客。” 孙茂还想再闹,孙德旺一巴掌拍了过去,“傻子,小九还有处小院呢,先把那个卖了。” 孙茂哼哼唧唧道:“那里头的人卖不卖?” “回家再说。”孙德旺一把把儿子扯了出去,林氏也哭哭啼啼跟在后面,但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给姜蝉深深蹲了个福礼,“等接回小九,好歹叫人告诉我一声……” 姜蝉微微颔首,“必然会的。” “什么玩意儿!”金绣冲孙家三口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一群歪瓜裂枣,还好卫尧臣没长歪。” “孙家闹得这样难看,等卫尧臣回来,必有人说给他听,早早甩了这个包袱也好。”姜蝉吁口气,“不过他们倒提醒我一件事,周太监送来的那个美人儿还在小院了?” 金绣生怕她多心,忙道:“想必是他忘了,我这就打发那人走。” 姜蝉止住她:“不,你去请她过来,我要用用这个人。” 后晌金绣去了,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但香儿没有跟她来。 “她不在家,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那妆扮娇艳得很,也不知干什么去了。”金绣撇撇嘴,“我嘴皮子都说破了,她就是不肯来,气得我真想绑了她来。” 姜蝉低头琢磨半晌,嘲讽般地笑笑,“她在观望,等着吧,等到明天晌午,一切都明了了。” 夜深了,姜蝉房里的灯还亮着,京城另一边,苏家书房的灯也在亮着。 永远处在黑暗之中的诏狱,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也有一盏油灯,虽然只有豆大点儿光,可也在亮着。 翌日清晨,天空下起雪来,到了错午时分,那雪越下越猛,风卷着雪,成团成块乱飞乱舞,整个京城白皑皑一片,瞧着倒是干净不少。 姜蝉立在廊下看雪,望着白茫茫的天地,不由想起上辈子死前的场景,一时竟有些痴了。 “小姐,苏大人来了,”金绣沿着回廊风风火火走来,“管事的在外院书房照应着,请您赶紧过去。” 姜蝉心里那根弦瞬间绷紧了,拎起裙角就跑。 “您慢点!都是雪,当心摔着!”金绣急在后面直喊,“哎呀,早一刻晚一刻知道又打什么紧,慢点儿!” 姜蝉几乎是跌跌撞撞扑进书房,苏俊清伸手一扶,待她站稳后,才放开她的胳膊。 “怎么样?皇上怎么说?卫尧臣能放出来吗?” “龙颜大怒,当场吐血昏死过去。”苏俊清的嗓音沙哑得像是几天没喝水。 姜蝉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极差,眼下是浓重的青紫,整个人透着十足的疲惫。 “你……有没有受到责难?”话刚出口,姜蝉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还好。”苏俊清笑了下,继而正色道,“这案子牵扯的人太多,卫尧臣不会太快放出来,你不要担忧,事情闹得越大,他反而越安全。” 姜蝉道:“我明白,现在第一要务乃是御敌,等局面稳定了,恐怕皇上才有心情彻查此案。” 苏俊清露出赞赏的神色,却转瞬即逝,“我找刘大人商议了下,准备奏请把卫尧臣提到刑部大牢,有刘大人帮忙照看,总比在诏狱强。” 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些,姜蝉舒口气,嘴角也带了笑,“那太好了,我总算能见到他啦。” 苏俊清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很快垂下眼眸,“暂时这样吧,等有了别的消息我再来。” “等等。”姜蝉叫住他,“看你精神不太好,我这里有些上好的燕窝,润肺是极好的,你略坐坐,我让金绣开库房。” 苏俊清本想说不用,但顿了顿,又坐了下来,“听你们管事说……你和卫尧臣准备定亲了?” 姜蝉轻声答道:“是的,若非这场牢狱之灾,早就下定了。” 苏俊清沉默了,半晌才道:“卫尧臣一下子得罪半个朝廷,他又不像我,有苏家和江南士族保着……以后你的日子会很难过。” 第66章 暗示 姜蝉诧异地看着苏俊清,这完全不像他说的话,这个人清冷孤傲,平生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朝政大事,一是学问文章,旁的事一概不管不问。 哪怕上辈子二人定下婚约,也从来听不到他一句关怀的话。 许是她的目光让苏俊清不自在,许是他也觉得自己问的唐突,想缓解下有些凝固的气氛,“我……” “你……”姜蝉却同时开了口。 两人又同时沉默了。 可能觉得有些气闷,苏俊清推开窗子,“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冬天不好,草木枯了,花也谢了,入目不是灰蒙蒙就是白皑皑,一点意思没有。” -- 第131页 姜蝉摸不清他的意思,因笑道:“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处,可以围坐一起吃涮锅子,可以赏雪、赏梅,你不喜欢雪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下雪会让我想起不好的事来。” 姜蝉惊奇,“什么……不好的事?” 苏俊清的眼神充满了忧伤,他想说,每次大雪,我总会梦见你躺在雪中,孤独地死去。 心头隐隐地痛,分明是梦,却又太真,真实得好像他曾经历过一般。 他到底没说出来。 “江南很美,那边的风景和北方大不相同,冬天草木也有绿意,早春二月已是繁花似锦,你想不想……想不想……” 苏俊清深吸口气,问:“苏家有两个园林,虽不大,却胜在精巧别致,和京城四四方方、恢弘大气的园子又不一样,你想不想去看看?” 姜蝉愕然,如半截木头似地呆呆杵在那里,脑子轰隆隆作响——他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风卷着雪片子袭窗而过,苏俊清青色的袍角飞扬,他依旧是那般冷冷清清的模样,眼神里却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屋里一片静默,良久,姜蝉故作轻松地笑了几声,“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会去南边玩的,啊,黎婆婆一家还在松江府,我和小秀她们偷偷地去,肯定下吓她一大跳!” 苏俊清眼神一暗,望向窗外的雪,“局面比你想象的要难许多。” “没什么怕的,大不了我们回真定去。再说这事都传到皇上耳朵里了,那些人总会忌惮几分,顶多让我们做不成生意,倒不至于逼死我们。” 姜蝉笑了笑,“锦衣玉食也过得,粗茶淡饭也过得,再难的日子我也过过,不怕。” 回答得干净利索,没有丝毫犹豫和做作。 苏俊清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姜蝉小心问道:“苏大人?” 苏俊清轻轻笑了声,似乎有些艰难地说,“是我想岔了……要是真定也待不成,你们就去南边……那里我苏家还有几分薄面,至少可保你们平安。” 是“你们”,而非“你”。 姜蝉轻轻点了点头。 苏俊清暗叹一声,独自走入漫天的飞雪中。不过须臾,地上的脚印被雪覆盖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姜蝉倚在门旁,怔怔望着茫茫无边的大雪,没由来一阵怅惘,心底哪个地方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 “小姐!”金绣撑着伞走近,“您怎么站门口吹风?瞧瞧身上的雪,当心着凉。” “一时看雪看呆住了。”姜蝉道,“我刚才也忘了,应该套辆车送苏大人回去。” 金绣笑道:“这是我提前想着了,早让张三套好车等着了,连同燕窝一并交给他了。小姐,听苏大人的意思,卫掌柜这算平安了吧?” 姜蝉长长叹了口气,“应该是,我盼着他快点回来,他不在,我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 金绣忙说:“您且放宽心,苏大人不是说皇上都知道了么?肯定过不了两天人就回来喽!”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日,到了子夜时分才渐次停了。 永寿宫的暖阁还亮着灯,屋里只有两人。大太监司友亮伏在地上,也不知跪了多久了,四肢都在颤。 烛光下,景元帝正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许久,才慢慢道:“是朕纵得你们,是朕的错,可怜你们的一片孝心哪……” 司友亮连连叩头,“老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不敢求皇上恕罪,只求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景元帝仍旧闭着眼,“朕知道,你们打着是法不责众的主意,想着都把你们发落了,朝廷就没人办事了对不对?” 司友亮不敢多言,只砰砰以头叩地,额头已是磕出了血。 “传旨,令襄阳侯领兵御敌,十三皇子领六部协调军需,瞒报军情一案,着刑部审理,嗯……刘方主审,内廷这边……” 景元帝终于睁开了眼睛,寒凛凛的目光投向司友亮,转而问道:“先前交给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救命的稻草! 司友亮暗喜,忙叩头道:“老奴命陆铎悄悄地查了,卫尧臣母子十三年前到真定投奔姨表亲家,其母姓林,其父不详,说来奇怪,他们就好像凭空出现一样,此前七年的线索竟然一点都没查到。” “可有一点……陆铎说,卫尧臣初来京城时,拿着他父亲生前手书找过他,信上命他尽一切能力保卫尧臣平安。” 景元帝的手不由攥紧了,声音也有些发颤,“手书还在不在?” “在。”司友亮忙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膝行上前,高举过顶,信接过去了,但许久没有回应。 他悄悄抬头看了眼景元帝,景元帝呆呆看着那封信,神情似悲似喜,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司友亮飞快低头,“卫尧臣也卷进了这桩案子,如今被关在诏狱……” 景元帝目光霍地一跳,“什么?!” 司友亮将来龙去脉备细说明,最后道:“在京城蓝印花布之争中,卫尧臣得罪了周方,其后又拒绝了周方的拉拢,想来是周方心存不满,借题发作卫尧臣。” 景元帝眼神发冷,“这么说,要不是你插手,或许他已经无声无息的死了?” 司友亮头低得更深了,却是一言不发。 -- 第132页 “告诉刘方,不可羁押无辜之人。”景元帝重新闭上眼睛,“彻查,但不可影响前方战事。” 司友亮擦擦额头的汗,领旨而去。 刘家,刘方惊愕地看着司友亮,“司总管,可是皇上有旨意?” 司友亮道:“是。” 刘方忙要下跪,却被司友亮一把扶住,“正式的旨意明日才下来,皇上命我提前和你说一声。” 刘方听他低声说完,不由苦笑道:“既要彻查,又不能影响前方战事,这烫手的山芋可叫我怎么接着?又要查到哪一步?大总管,还请指点迷津。” 说罢,拱手长长一揖。 “使不得,使不得。”司友亮赶忙还了一礼,“刘大人,当前重中之重是御敌,案子可以慢慢查——反正谁也跑不了。” 刘方的心扑通一跳。 司友亮低声说:“要紧的是皇上这句话:不可羁押无辜之人。听说姜家小娘子和你家三小姐关系匪浅,她家大掌柜被锦衣卫抓了,你知道吗?” 刘方道:“知道,正想着怎么把他提调到刑部这边。” 司友亮重重握了下刘方的手,“明白了?” 刘方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了,皇上竟然关心卫尧臣?一个商户的掌柜的?! “皇上曾评论过你,知世故而不世故,有李阁老的城府而无其圆滑,有薛峰的赤诚而无其刻板,有苏俊清的潇洒而无其冷淡。” 司友亮颇有深意一笑,“所以才把这桩案子交给你,刘大人,未来可期啊。” 刘方激动得胡子乱颤,对着禁宫的方向跪了下去,“承蒙天恩,微臣万死不辞!” 司友亮扶他起来,“等战事过去,不如请旨让薛峰回京,协同你查案。” “多谢大总管提点。”刘方恰当地露出一脸的感激。 “不敢,不敢。”司友亮笑着摇摇了头,拱手作别,转身时,已是满脸的黯然。 刘方此刻兴完全沉浸在皇上的评语中,根本没察觉司友亮的变化,见夫人辛氏从屏风后转出来,一把抱起她转了个圈儿,“夫人,等明年又能给你加封诰命啦!” “闭嘴!”辛氏喝道,“半夜三更抽什么风?我稀罕你那诰命?这案子要是办不好,就得掉脑袋。” 刘方一摆手,笑道:“你没听见司友亮刚才的话?他为什么着重提了卫尧臣?” 辛氏一拍他的手,瞪眼道:“我怎么知道?” 刘方捋着胡子,“无辜之人,还没审,就说无辜,那可是锦衣卫抓的人,嘿嘿,这回锦衣卫和那帮太监可要倒霉了。” 过了两日,卫尧臣果然被提调到刑部大牢。 消息传到孙家,林氏说:“是不是孩子有救了?” 孙德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好半晌才说:“就算不死,也活不好,他得罪的可是宫里的太监,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 林氏开始抹眼泪。 孙德旺道:“就按咱之前商量的,赶紧拿银子回真定,省得落个人财两空。” 林氏犹豫了下,“那得养着我妹子。” 孙德旺不耐烦道:“废话,咱什么时候没管过她?真是!茂子,你那相好的答应了没?” 孙茂摇头:“霜霜不肯,她身子娇弱,一顿板子下去打坏了怎么办?” 孙德旺怒了,“坏了就坏了,有银子还愁没女人?她不就在东厢房了吗?去,跟她说,去官府写文书,不干就滚蛋!你要不肯,你俩一块滚蛋,一个大子儿都别想从我这里拿!” 孙茂不情不愿去了东厢房,只听一声高亢的哀鸣,接着一阵争吵声,东厢房门“咣当”开了,孙茂扛着赵霜霜,大踏步出了院门。 林氏看上去有点担忧,“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愿意就算了,娶进来也不安生。” “你懂个屁!”孙德旺低低骂道,“你没看出来?姜娘子怨恨着赵家人呢,怎么可能和赵霜霜做亲戚?她不方便搓揉人,这是借着咱的手给赵霜霜个苦头吃。” 林氏恍然大悟,“所以才给咱们银子。” “应该吧,”孙德旺想了想,望向里间的屋子,轻叹一声,“也是怕他们有个不好,小九的娘也算有个依靠。” 忽听一声摔碎声音的脆响,接着一阵咿咿呀呀似笑似哭的声音传来,林氏忙站起身,挑帘进了里间。 满满一碗汤全泼在地上,还在冒热气,二丫蹲在地上正收拾碎瓷片,炕上的小林氏半边衣裳都湿了。 “烫着没有?”林氏忙上前给妹妹解开夹袄,吩咐二丫,“拿套干净衣服来。” 衣服褪下,小林氏的左上臂上,赫然一颗嫣红的守宫砂。 第67章 我的玉佩呢? 天气晴好了两日,到了腊月二十七这天,天空又有些阴,过午后便飘起雪花来。 姜蝉窝在暖阁,手里做着针线活,眼睛却时不时往窗子外头瞟。 一大早钱掌柜就去刑部衙门打探消息了,说是午前肯定有回信,结果这大半日过去,人还没从衙门里出来,直等得她坐卧不宁的。 姜氏道:“瞧你心不在焉的,小心针扎了手!” 姜蝉索性丢开没完活儿的衫子,吩咐金绣再打发人去瞧瞧。 “张三刚回来不到一刻钟。”金绣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张四在衙门口守着呢!好小姐,您且再等等,不然我陪您去后园子走走?” -- 第133页 姜蝉起身在屋子里转悠两圈,“我这心总悬着……让门上备车,我直接找刘婉娘去。” 金绣站着不动,“您不是早给刘家送帖子了么?刘小姐一直没回信,肯定是避嫌,您去了估计也会挡在门外。何况钱掌柜已经在衙门了,真定官面儿上的事都是他打理,办事办老的人,万没有不妥当的,您还是安心在家等等吧。” 姜氏也劝她:“你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是等信儿,听娘的话,好好在家歇着,别等他出来了,你又病倒了。” 她们说的不无道理,姜蝉只好重新坐下,只盯着窗外暗沉沉的天空发呆。 “钱掌柜来了!”但听院子里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只在雪中觅食的麻雀扑棱棱地惊起,厚锻帘子一掀,便见钱掌柜顶着一身雪迈进来。 “怎么样?见着人了没?”姜蝉腾地从椅子上弹起身。 “等了半天也没见着刘大人。”钱掌柜一边解着斗篷一边喘吁吁道,“见着他的幕僚王先生了,他说刘大人正忙着审理案子,眼下不方便见。” 姜蝉一阵失望,“你没问问能不能探视?” 钱掌柜答道:“王先生说这是重案,按惯例送东西可以,探视估计难。不过他也说了,不会为难卫掌柜,让咱家不必着急。” 姜蝉苦笑着说:“我还以为到了刑部大牢就能见着他了……” “老钱坐下说话。”姜氏招呼他坐下,“劳你跑了这一日,还没用饭吧?” 钱掌柜摇摇头。 “袁嬷嬷,让厨房赶紧弄几样热乎饭,送到这里来。”姜氏吩咐完,见女儿一脸眉头紧锁,不由埋怨道,“刘家还在咱家铺子里有股份呢,往日里好得跟什么似的,那刘婉娘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着,咱家出了事,她却躲得远远的!” 钱掌柜从金绣手里接过茶,一口气灌了下去,方道:“刘家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案子牵扯到半个朝廷,刘大人是主审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一个不慎,只怕会招来无数的弹劾折子。” 姜氏吓了一跳,喃喃道:“这么严重……那人还能出来吗?” 钱掌柜道:“临走时王先生倒是透露个消息,那些宣府的难民已经录完口供,用不了几日就会放出来。” 姜蝉眼睛一亮,“既然大杂院的人能放出来,那卫尧臣肯定也没事!真是的,钱叔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这颗心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钱掌柜笑道:“这不是小东家问什么我答什么吗?” 姜蝉不好意思一笑,姜氏几人也跟着笑起来,便是在外间伺候的小丫鬟们脸上也露出轻松的表情。 压在众人心头多日的阴霾似乎散了。 比想象得更快,转天大杂院的人就被放出来了。得了消息,姜蝉忙准备了三大车炭火、棉衣、吃食之类的东西,赶紧给大杂院送去。 路过顺天府时,远远就听见一声声变调的惨叫,衙门口围了一大圈人,指指点点的,几乎占了大半边路。 那惨叫声听着有些耳熟。 姜蝉撩起车帘,视线在人群中来回扫了扫,惊叫一声,“孙茂?” 孙茂高高立在台阶上,脸上交织着不忍、愧疚、痛惜、激动和对某种东西的渴望,形成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那副模样,莫名让姜蝉联想到黑暗中紧盯猎物的狼。 马车停靠路边,金绣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立刻跳下马车挤进人群,片刻后回来,神秘一笑,“小姐,您猜衙门口打的是谁?” 姜蝉已隐隐有个猜测,斜睨她一眼,嗔怪道:“快说,别和我打哑谜。” “赵霜霜!”金绣一拍手哈哈笑起来,“正在门口挨板子呢!和赵华是断绝关系了,可官老爷赏她五十大板,还要示众行刑。哎呦喂,叫得那个惨,好多人围在衙门口骂她不是东西,可笑死我啦!” 姜蝉冷哼一声,“活该!” 金绣道:“真是为钱连命都不要了,五十大板,啧啧,不死也得残,就是嫁给孙茂,就凭孙家那德行,又有她好日子过?” 姜蝉目光微冷,赵霜霜做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根本吃不得苦。她姿色不错,有几分才情,也有小心机,就算赵家败落了,或做外室,或做妾室,或找个平头百姓做正头夫妻,她都能找到人家安置好自己。 只是不该找孙茂! 姜蝉太了解她了,她不可能看上孙茂这个没脑子的莽汉,故意和孙茂搅和在一起,为的就是给自己添堵使绊子。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孙家的无耻。 惨叫声渐歇,衙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闪出条路,孙茂喊着“让让,让让”,和栓子用一面门板把赵霜霜抬了出来。 孙茂一眼瞧见马车边的金绣,当即大喊:“姜娘子在车里吗?这是霜霜和赵华的义绝书,你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姜蝉撩起车帘,没接他手里的文书,默不作声看着赵霜霜。 趴在门板上的人一动不动,头发乱蓬蓬的,身上搭着件黑色的长披风,一只手从门板上垂下来,指尖滴滴答答淌着血。 很快,雪地上就有了一个红色的小水洼。 姜蝉微微笑了下,“当然作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记得到姜家门房留个帖子。” 孙茂大声道:“好,如果你不认账,我就把你家大门砸喽!” 这时门板上的人好像醒了,挣扎着抬起头,“姜……蝉……” -- 第134页 姜蝉挑挑眉,“呦,听听,说话咬牙切齿的,还挺有力气,看来这身子骨够康健,再挨十板子也使得。” 赵霜霜双眼直愣愣盯着姜蝉,忽阴瘆瘆咧嘴一笑:“别得意,卫尧臣得罪大太监……会死,你也会死。” 姜蝉的目光挪到孙茂脸上,冷笑道:“她咒你表弟死,你居然还能容她,难不成你全家都这样想的?” 孙茂一怔,待要分辩,姜蝉已经放下车帘,轻飘飘飞出一句话:“等卫尧臣回来,你们自己和他解释去吧。” 马车外,孙茂骂骂咧咧说着什么,姜蝉已懒得听了。 大杂院的人都回来了,除了沈头儿身上带伤,其他人都无事,姜蝉忙给他请郎中抓药,还指了个小厮过来伺候他。 沈头儿满口子道谢,“不过是挨了几鞭子,不妨事,我躺两天就好了。” 姜蝉由衷地说道:“要说谢谢的是我,得亏你够硬气,没屈服不认罪,更没指认卫掌柜,不然那些人早给他定罪了,根本等不到刑部重审。” 沈头儿笑得憨憨的,“东家和卫掌柜救了我们,一应吃穿都供应着,我要是反咬一口,那才是活该天打雷劈!东家,审案的刘大人问了我很多宣府的事,我都照实说了,他那人也挺有意思,摇头叹了半天的气,还说……还说不能让行义举的人蒙冤寒心。” 姜蝉心头突地一跳,刘方难道是借沈头儿的口给自己传消息? 她立时坐不住了,匆匆交代几句便离开了大杂院。 天色向晚,早过了下衙时分,马车却停在了刑部门口。 大门紧闭,连守门的衙役都散了,姜蝉下了马车,轻叩门环,无人应答。 “小姐,这个时辰早没人了,咱回去吧。”金绣劝她。 姜蝉没作声,透过门缝,她看到里面灯火通明。 签押房,大案上摆着荷包、碎银子、纸笔、钥匙等等,杂七杂八,零零散散的摆了一案子。 “你说什么?少块玉佩?”刘方瞪着卫尧臣,“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查了好几遍卷宗,你随身带的就这几样!” 卫尧臣看上去更加瘦削了,衣服皱皱巴巴的,下巴上也有了胡子茬,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显得十分精神,一点都不像经历牢狱之灾的人。 “没错,在诏狱的时候被夏荏拿走了,你去问他。” 刘方料想定是被那群人中饱私囊了,不过姜家光打点就花了几万银子,还会在乎一块玉佩? 于是他说:“交接完卷宗他就去宫里轮值了,我见不着他。这样,你先出狱好不好?等我见了他问问。” 卫尧臣却道:“不给我,我就不出去!” “你……”刘方简直要气笑了,“是不是我天天大鱼大肉地供给你,你住大狱住上瘾了?” 皇上说要放了无辜之人,这位倒好,三催四请不出狱,倒赖着不走了! 卫尧臣笑了笑,提笔在纸上画了几笔,“我的玉佩长这样,刘大人,麻烦您嘞,找找吧。” 龙纹?! 刘方倒吸口气,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好一会儿才醒过味,哆哆嗦嗦拿起那张纸,“你、你等着……我去问!” 第68章 时机 刑部衙门的大门“咣当”猛地从内打开,惊得门外的姜蝉身上一颤,待看清对面的人,不由得又惊又喜,“刘大人?!” 刘方眼神发飘,看上去晕晕乎乎的,“是……是姜娘子啊?”说罢就绕过她飘忽忽往外走。 好容易碰见人,姜蝉怎肯轻易放过机会,紧走几步挡住刘方的路,“大人请留步,宣府的难民们已全部无罪释放了,卫尧臣通敌的罪名根本不成立,敢问大人,这案子快结案了吗?” 一听“卫尧臣”三字,刘方登时一激灵,很快神情恢复正常,徐徐道:“姜娘子,卫尧臣从前在你家做马奴,他之前做什么营生你知不知道?” 姜蝉急忙道:“他家就是普通的佃户,最老实本分的,不信您派人去真定问,绝没有任何违法犯纪之事。” 刘方捋着胡子,试探问道:“他一直在真定住着?” 姜蝉一怔,“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他父亲早亡,本家又没人了,他母亲就带着他投奔到真定的姨家。” 刘方不动声色上下打量她两眼,看她不似说谎,便道:“卫尧臣没有大碍,因事涉内廷,许多事还要查证之后才能定案,什么时候能结案我也说不好。” 事情越来越复杂,他可不敢把话说满喽! 希望之火瞬间被浇灭,姜蝉像从云端跌下来,手脚都在颤,心头是要呕不呕的难受。 眼眶热热的,鼻子又辣又酸,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幅模样,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刘方急着找人,匆匆走了几步,却脚步一顿,又折回来,“姜娘子不必太过担忧,卫尧臣并没有过堂上刑,想来……嗯,他什么品性我们都知道,只是配合查案,若当真无罪,不会为难他的。” 这一番话,似乎保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听得姜蝉满头雾水,待要再问,刘方已转身上了轿子。 配合查案……难道他们准备以卫尧臣为引子,将所有瞒报军情的官员,无论京官外官还是内宦,都革罢参劾,穷追到底? 卫尧臣的案子会不会成为他们打击异己的由头?若真如此,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狱? -- 第135页 姜蝉望着黑黢黢的夜空,幽幽叹出口气,朝堂上的勾心斗角,简直比做生意难上百倍! 夜风从空荡荡的大殿基前广场上飒然而过,片片雪花从昏黄的宫灯前飘落,分外醒目。 “这么晚了,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让刘大人闯宫门呐?”司友亮一边抖搂着肩膀上的雪,一边开玩笑似地说,“咱家可是从御前悄悄溜出来的,回头皇上降罪,你可得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刘方朝左边看了一眼,又朝右边看了一眼,因见殿门两旁都是守卫的御林军,便压低声音道:“事涉内廷,司总管借一步说话。” 司友亮微微一笑,“不妨事,就在这里说。” 他说无妨,刘方索性把卫尧臣画的那张玉佩纹样拿出来,“您看看这个,卫尧臣说他在诏狱关押时,有块玉佩被夏荏拿走了,我怎么看着和十三皇子那块有点像?” 司友亮眯起眼睛仔细一瞧,当即脸色陡变,霍地从他手里夺过来,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声音都发紧了:“此时还有谁知道?” 刘方答道:“刑部只我一人知道,诏狱那边就不清楚了。” “今儿晚上大概不能回去了,委屈大人先去侍卫们的值班房歇息。”司友亮把那张纸塞进袖筒,招手叫过一个小内侍,“看看夏荏得不得空,叫他去司礼监找我一趟,你亲自领着他去,不要让他和别人接触。” 大总管有事找,便是没空也有空,很快,那个小内侍打着灯笼领着夏荏到了司礼监值房。 司友亮挥退旁人,话不多说,直接把那张纸往夏荏面前一拍,“玉佩呢?” 夏荏来时还在想为着什么事,看见那张纸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心知若不想引火烧身,落得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就只能装糊涂,把所有的事往周方身上推。 他故作吃惊,“什么玉佩?” 司友亮只冷笑着看他,不说话。 那目光盯着夏荏一阵头皮发麻,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是卫尧臣那块吗?我以为大总管知道……” “你要明白,我悄悄找你过来,是给你一条活路。”司友亮慢慢道,“和我打马虎眼,你还不是个儿。” 夏荏一愣,僵在那里,然后边说边跪了下去,“不敢欺瞒大总管,审讯时我见那玉佩有几分眼熟,那卫尧臣又说不清玉佩的来历,我生怕是哪位爷不小心丢的,也不敢声张,便悄悄交给了周太监,他说他会禀告大总管,所以我以为您知道。” 司友亮冷冷道:“周太监主要管的是内帑的钱粮,看来要和皇上讨个人情,让他去管你镇抚司才好。” 夏荏抬手“啪啪”给了自己两下,“下官绝无二心,那日周太监碰巧看到,他问我要,我不敢不给。” “可别,你是潜邸的老人了,伺候皇上多年,圣眷比咱家都隆重得多,这俩嘴巴子你扇给谁看?”司友亮不再看他,抬腿迈过门槛,对候在院子里的小内侍低语几句,自去不提。 锦衣卫指挥使跪在这里,本该在值房里当差的太监们都不敢待着了,一时间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值房大敞着门,只剩夏荏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宫灯在风中来回蹦跳,雪下得更大了。 已是亥正,御书房仍燃着灯,十三皇子正与景元帝禀报宣府的战况,司友亮在外间伺候着茶水。 但听里面十三皇子说:“粮食是够的,药材仍有不足,但缺口更大的是棉衣棉靴,还有伤员用的细布,襄阳侯前方急报,冻伤的兵勇太多了,已经到了影响兵力的程度。户部说国库亏空的银子还没补上,此刻也拿不出多余的银子来。” 景元帝道:“宫里用度缩减一半,再把官员的俸禄停一停,无论如何,先保障前方的需要。” 十三皇子应了声“是”,又说:“儿臣想着,不如发动那些富商们,或捐献,或低价售出棉布棉花,朝廷可酌情给他们封赏些虚职、牌匾旌表之类的,也是天大的赏赐了。” “可。”景元帝允了,叮嘱了几句旁的,就打发十三皇子出来了。 司友亮瞅准空子,将一碗热茶轻轻放在景元帝手边,低声将卫尧臣玉佩之事的来龙去脉备细说明。 “陆铎已带人悄悄拿周方去了……” “带过来!”景元帝浑身乱颤,眼睛里闪闪的像是燃烧着什么东西,满脸涨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司友亮忙退下去,一盏茶功夫后,他和陆铎提着面如死灰的周方进来了。 “皇上,这是从周方身上搜出来的龙纹玉佩。”陆铎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据夏荏交代,他交给周方的时候,玉佩还是好好的,没有裂痕。” 司友亮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在书案上。 烛光下,玉佩色泽圆润,闪着莹莹的微光,边角却有个豁口,一条细细的裂痕由此蜿蜒展开,像一把利剑,狠狠地扎进景元帝的心里。 景元帝拿着那块玉佩,嘴唇乱颤,手也在乱颤,眼睛红红的,瞪得老大。 一瞬间无数往事涌上来,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便是如此长久的、足以将人蹉跎疯的高墙圈禁,也没有折损她半点的骄傲。 她总是那般仪态万千,似乎没什么事能摧毁她。 除了腹中的孩子。 “王爷,我不怕死,可与其让孩子跟着我一起死,还不如尽力搏一搏。” -- 第136页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哭。 景元帝的眼角慢慢有眼泪流下来。 谁也不敢作声,御书房一片死寂,只听到景元帝激动得起伏不定的喘息声。 好半晌,景元帝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你……你想毁了玉不成?” 周方砰砰以头叩地,额头很快青紫一片,“老奴不敢!老奴冤枉!皇上细想,要是我想砸玉早就砸了,还用等到陆铎来搜我的身?” “毁玉,是死罪!他日事发,你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司友亮不咸不淡在旁说。 周方不答,只拼命磕头求饶。 “为何不报?”景元帝死死盯着周方。 “老奴以为是哪位爷丢的,寻思这种事不好声张,传到皇上这里又是一顿闲气,就想偷偷找寻着问问……”周方抬眼觑着景元帝的脸色,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身为皇上的耳目,老奴不该自作主张隐瞒皇上,看在老奴一片孝心的份儿上,求皇上恕罪啊!” 说罢又是捣蒜般地磕头。 “如此说来朕倒要谢谢你!”景元帝连连冷笑,“要不要封你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做做?” 周方抖如筛糠,“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只想替皇上分忧,死了也没别的心思。” “好个替朕分忧。”景元帝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国库窟窿补不上,儿子差点冤死狱中,这些阉人却勾结权臣,欺上瞒下,妄图把自己架空成一个傀儡皇帝! 思及至此,景元帝更是恼怒,一腔怒火全撒在周方头上,抄起砚台就砸了过去,“狗杀才,死到临头还狡辩,真当朕是三岁小儿,任凭你们摆布么?” 完了!周方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司友亮仗着有几分脸面,捧着面巾子上前,轻声劝道:“皇上,太医叮嘱过,凡事要缓着些,龙体要紧。” 景元帝深吸口气,没有接他手里的面巾子,冷着脸吩咐:“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不要闹大。” 陆铎提着周方领命而去,司友亮想了想,道:“有了玉佩,卫掌柜的身份就确定了一大半,剩下的,老奴定会查个清楚。” 景元帝道:“他那个疯……养母,你亲自去查看,时间太久了,当年的老人也不剩几个,恐怕也只有你还记得她身边的人。” “是。”司友亮应了,“刘大人还在值班房等着,老奴该怎样回话才好?” 景元帝把玉佩放在书案上,疲惫地揉揉眉心,“拿回去,叫他赶紧放人。” 这是不准备认回卫尧臣?司友亮眼神闪闪,试探道:“往后卫掌柜还会在京城做生意,难免遇到官场上的人,商人地位低,见了官儿就要行礼……” 景元帝似是没想到这点,愣了好一会儿,喃喃道:“眼下不是时候,皇后不死心,十三皇子也有打算,何必叫他难做?” 司友亮顿时明白了,前阵子因五城兵马司和贼匪勾连,国丈被罢官降爵,皇后也吃了挂落,连带着收养五皇子的事也黄了,现在突然冒出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谁知道皇后又会生出什么主意? 还有十三皇子的舅舅,襄阳侯眼下还在前阵拼命杀敌,人家把世子、两房男丁都带去宣府了,阖家拼命,为的还不是给外甥挣几分赢面? 卫尧臣朝中没有任何势力,现在公布他的身份,不是为人利用,就是给人当靶子! 的确不是认回的好时机。 司友亮暗叹一声,“老奴知道了,让陆铎暂且暗中护着,决计不叫人难为他。” 景元帝点点头,闭上眼睛缓缓向后靠去,“找个时间,朕要瞧瞧他去……”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第二日一早仍没有停的迹象,不过风小了。 姜蝉夜里没有睡好,早早便起身了,刚刚用过饭,便听门上婆子报:“来了位叫香儿的姑娘,说有要紧事找您。” 姜蝉腾地站起来,兴奋得满脸通红,“好啊,她终于来了!” 金绣惊讶道:“狐媚子上门,您为什么这样高兴?” 姜蝉笑笑:“等见了她你就明白了。” 第69章 东家! 小花厅里,香儿穿着藕荷色长褙子,天青色长裙,裙摆绣着梅兰竹菊,安安静静地坐着,淑雅像窗前的水仙花一样。 听见动静,她回头望过来,对着姜蝉笑了笑。 淡雅却自带风情,妩媚中透着精明,比之上次见面,又有所不同。 姜蝉已是难得的美人,可即便是她也不由得暗叹,能抵抗得住这个香儿诱惑的男子,这世上恐怕没几个! 赞叹归赞叹,该有的警惕心一点都不敢少,姜蝉不与她客套,直接问:“你找我做什么?” 香儿微微挑眉,“不是姜娘子请我来的?”说着,眼神落在金绣身上。 “当时请你你不来,我以为你看不上姜家,也就歇了请你的心思。”姜蝉轻叹道,“只当你回你干爹那里去了,不成想你又来了!” 香儿眼睛闪闪,忽掩口一笑,“卫掌柜身陷囹圄,我还想姜娘子必定急得寝食难安,憔悴不已,结果看你精神头还挺好……原来是我多虑了。” 金绣一听这话,当即柳眉倒立,怒斥道:“好个不要脸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小姐没四处走动拼命救人?卫尧臣都不在,你搁这儿挑拨离间给谁瞧呢?” “和她说这些做什么?一个不相干的人,犯不着!”姜蝉摆摆手,已有了逐客的意思,“香儿姑娘,我很忙,若无要紧事,还请自便。” -- 第137页 香儿见她毫无焦虑之色,不由暗生疑心,难道她笃定卫尧臣会脱困,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听说宣府三十多个流民已经从大狱里出来了,姜娘子是不是认为,卫掌柜很快也会无罪释放?” “对。”姜蝉端起了茶盏。 在金绣说出“送客”之前,香儿抢在前头道:“未免太天真了,官府放人,是因为不想刺激边防的百姓,但卫掌柜的举动几乎是把内阁司礼监的底裤扯掉了,你想他们能善罢甘休吗?” 姜蝉冷眼打量着她,没说话,手里的茶盏却是放下了。 香儿见状,微微提起的心又放回肚子里,“我知道你和刘家有几分交情,即便卫掌柜被放出来又如何?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单内廷那几个人,就足以捏死你们。” 姜蝉沉默一阵,“你有办法?” “先下手为强。”香儿轻轻道,“我在干爹身边待久了……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内廷和外廷相争已久,司礼监和内阁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融洽,朝臣里头不知有多少人对内廷太监恨得牙根痒痒,就是苦于拿不住他们的死穴。” 姜蝉仍是摇头:“你刚才也说了,我们得罪了内阁,就算你给我那些个所谓的‘秘密’,我找谁说去?只怕还没呈递御前,我们就先消失了。” 香儿忙提点道:“都察院的苏俊清,这个人可以利用起来,别看他官职不高,但苏家在江南很有势力,有次干爹提起他,也是颇为忌惮。你和他又关系匪浅,你去求他,万没有不成的!” 姜蝉的样子有几分慌乱,眼神东躲西藏的不敢看人,“不……不是,我和他没有……” 香儿的笑容里透着明了,“要是关系一般,他怎肯得罪李首辅也要替你递折子叫屈?别藏着掖着啦,你们那点子暧昧,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金绣越听越气,待要骂她,却被姜蝉一个眼神制止住。 “你想要什么?”姜蝉咬咬嘴唇,“只要我给得起,你说。” 香儿轻轻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紧不慢道:“我要昌盛布铺一成干股。” “一年不过一万两银子的出息,不多,还有吗?” “卫尧臣贵妾的位置!” “贵妾?!” “对!”香儿抬起下巴,“不签卖身契,有正经的纳妾文书,堪比平妻的贵妾!” 姜蝉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忽然揶揄笑道:“这我可做不了主,卫尧臣说过不喜欢你。” 香儿面上划过一丝尴尬,“正妻可为夫君纳妾,不必经过他的同意。” 姜蝉笑得更厉害了,指着她对金绣说:“看看,看看,以后的路人家都替咱们规划好了,我以后就是个徒有虚名的正室!有个温软娇香的美妾在身边,日久生情,不怕卫尧臣不动心,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早晚姜家这一份家私都成了他们的。” 金绣瞪着香儿,狠狠啐了一口,“做你的春秋大梦!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和我家小姐谈条件!还污蔑我家小姐和人不清不楚,下贱的东西,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我呸!” 香儿脸涨得通红,“你可不要后悔,现在能救卫尧臣的,能救你们姜家的,只有我!” 姜蝉冷笑道:“你这种人惯于在夹缝中行走,总是寻找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途径,上个靠山眼见不行了,你肯定马上找下个。周太监多大的势力,轻轻松松就差点逼死我们,你却要反水,不是走投无路才不会来找我,对不对?” 香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犹自强撑着道:“我是为你们好,你不信就算了,以后自有你的苦头吃。” 姜蝉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和讥诮,“听了你半日的废话,我总算搞清楚一件事——周太监要倒霉了!你还拉大旗作虎皮的,吓唬谁呢?哼,一成干股,贵妾……分明是想找个庇护你的地方,竟要我上赶着求你进门,还真是脸大如斗,脸皮堪比城墙厚。” 香儿身子晃了晃,一颗心忽地一沉,就好像从万丈悬崖直直坠了下去。 她说的话并未作假,哪怕是稍稍了解此案的人都可以预见,姜家今后绝对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任凭你生意再大,官场上没人,早晚也会被吃掉。而姜家一杆子得罪半个朝廷,库银还亏空着,上边的大人们动动手指,抄了你的家,用你的银子添补亏空,别看犯了事,他们的官一样做得稳稳的。 她提出来的方法是唯一的解困之法,来时她笃定姜蝉不会拒绝。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姜蝉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把她的盘算摸得透透的。 香儿不得不一口接一口地深深吸气,“我对你姜家的财产不感兴趣,那一成干股也是为了余生有靠,若他日离开你家,也不至于到处漂泊……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卫尧臣吗?” 姜蝉翘了下嘴角,“你没听清我家丫鬟刚才的话?你没有资格和我讲条件。” 金绣会意,立马冲上前,一把把香儿从椅子上揪起来,大声喝道:“什么玩意儿,滚你的!来人呐,把她轰出去。” 院子里伺候的几个婆子赶忙一拥而上,捉手的捉手,抬脚的抬脚,嘿呦嘿呦就把人扔出了门。 金绣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强势,可等香儿身影一消失,她的脸就整个儿垮了,哭丧着说:“她说的话也不全是故意吓唬人的,要是那些当官的一起对付咱们可怎么办啊?” -- 第138页 姜蝉微微拧着眉头,“欺君大罪呢,等宣府战事一平,那些人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走一步看一步吧。” 继而又笑,“不过看她的反应,那周太监定是要倒台了,这才慌着找下家。我上次请她来,就想试探试探她会不会反水,她却不肯来,倒是误打误撞帮了我的忙。” 金绣也乐了,撇着嘴说:“这就叫活该!以后有她好看的。” “小姐,卫掌柜回来了!”一个小丫头跑进来,满脸喜色,“人都到胡同口啦!” 姜蝉大喜,腾地站起身,顾不上说话就往门口跑。 金绣抱着斗篷在后面追,“下着雪呢,您慢点,地上滑!” 近了,近了,看见大门了,那里有许多人忙着,钱掌柜挑着一挂鞭,噼里啪啦响得不分个儿,袁嬷嬷指挥着众人烧火盆,准备红绳红缎子艾草,忙得团团转。 见姜蝉过来,大家都笑着给她道喜,每个人脸上都在笑。 姜蝉立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一眼就看见被人群簇拥着的卫尧臣! 他应该走得很急,听声音有点气喘,脸也红红的,几缕碎发从额头垂下,俏皮地一翘一翘的。 瘦了很多,两腮的肉都凹了下去,走时还穿着正好的袍子,现在都有些晃荡了。 鼻子酸酸的,万千情绪纷纷扰扰冲抵过来,梗在心口,堵在咽喉,姜蝉静静地倚在门旁,张了张嘴,无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她在哭,也在笑。 卫尧臣却好像听见了似的,抬头往这边看过来,眼睛一下子变得像阳光下的湖水,闪闪的,润润的。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扬起一张笑脸,“东家!” 没有风,洁白的雪花悄然无声落下,各种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模糊,白茫茫的天地中,唯有他是鲜活的。 姜蝉走过去,轻轻拉起他的手,“回家。” “红红火火,否极泰来!”钱掌柜高声道,“小九,跨火盆!” 卫尧臣依言跨过火盆,紧接着袁嬷嬷过来,拿着一束用红绳捆着的艾草,不住拍打卫尧臣,念念有词:“晦气扫除,吉祥相伴,好运连连,增寿添岁!” 艾草上下翻飞,呼呼的,隔着丈许都能感到袁嬷嬷的力道。 “嬷嬷,你轻点,艾草都快被你打断了。”姜蝉忍不住提醒她。 袁嬷嬷停了手,笑嗔道:“瞧把你心疼的,我还没用力呢!好了好了,我不碍眼喽,快进去,夫人在暖阁,拜见过夫人,你们两个也好说些悄悄话。” 众人一阵大笑,姜蝉冲袁嬷嬷皱皱鼻子,转身和卫尧臣进了院子。 姜如玉早早在廊下等着了,卫尧臣当即上前拜倒,却被姜如玉一把扶住,“好孩子,快进屋暖和暖和,瞧瞧这瘦的,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说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卫尧臣笑道:“我一点没受罪,真的,一点皮肉苦都没有,在里面待着左右无事,接连睡了好几天,倒是把觉补足了,就是吃不惯里头的饭。” 姜如玉马上迭声吩咐备饭:“叫厨房把他们的看家本事拿出来,小九吃得高兴,他们赏钱翻倍!” 又叫人开库房,“去抬两筐铜钱出来,内院外院的都赏,大街上也撒,两筐不够就多抬点。” 袁嬷嬷笑呵呵应下,自去盯着婆子们办事去了。 姜蝉问他:“昨天我还见了刘大人,他说几时能结案他也不清楚,怎的突然就把你放了?我们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卫尧臣眼神很温柔,笑意从嘴角一直荡漾到眼睛,“当官的说话,都是说一半藏一半,从不把话说死。其实刚提调到刑部时,刘方略问了我几句案子,那时他的口风就已经松动了。” “可把我们小姐担心的,吃不好睡不着的!四处求人保你,那银子花得淌水似的,我们看着都不忍心。可偏偏有些人不省心,不说帮忙,反倒上赶着添乱!” 金绣把几碟子点心和热茶放在桌子上,感慨道:“也就是我们小姐器量大,不与他们计较,换个人……哼!” 她摇摇头,露出些许不忿。 卫尧臣一听这话里有话,忙问怎么回事。 “别听她胡说。”姜如玉忙道,“蝉儿,你给小九做的新衣裳好了没有,一会儿让小九换上。” 姜蝉对上卫尧臣疑问的目光,浅浅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我想着姜家这么大的地方,就我和我娘两个主子,好多院子都空着,干脆把你娘接过来一起住,于谁都便宜。” 卫尧臣多么机敏的人,稍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试问道:“是不是我姨家找你闹事?” 姜蝉道:“他们什么脾性你肯定比我清楚,我也不想瞒你……大概是觉得你没了生路,他们想多给自己扒拉点东西,我许给他们田地宅院,还有两个铺子。” 卫尧臣脸色变了变,“岂有此理,我留给他们的银子足够往后二十年的开销了,怎么还朝你要钱?你不用理会,回去我和他们说!” “那可不成,不能白叫赵霜霜挨一顿打啊!” “怎么还有她的事?”卫尧臣愕然,继而脸都涨红了,“孙茂答应过我和她断了,竟然出尔反尔!” “瞧你,急什么,这些都是小事,犯不着生气,什么也比不得你平安归来。”姜蝉拉拉他的袖子,“洗个澡,好好吃顿饭,今天就在我家歇着,明儿个再回你那小院。” -- 第139页 姜如玉也劝:“蝉儿说的对,今天都给我高高兴兴的,不然我就先恼了。” 卫尧臣自不会扫了未来丈母娘的兴致,忙捡着高兴的事说了半天,直把姜如玉哄得合不拢嘴。 夜幕低垂,卫尧臣躺在蓬松温暖的被褥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总回响着晚饭时姜夫人的话。 “要是没这档子事,你俩的亲事早定了。小九啊,我是已经把你看做姑爷,现今是来不及了,等年后,就把你俩的事办了!” “说句不好听的,你那姨夫姨母靠不住,让他们管你的亲事,还不定生出多少糟心事,还不如我一手操办。” 他当即就应了,借酒劲儿嚷着拿黄历来,定要选个最近的吉日,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惹得姜蝉羞红了脸。 卫尧臣盯着上房的承尘,傻乎乎地笑了又笑。手指轻轻抚上那块玉佩,这块玉要回来了,就说明宫里头已然知晓他的存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认他,他反倒是十分的庆幸。 一旦确定了身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做东家的丈夫! 快乐一股脑浸入全身,心都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他想放肆地大笑,可夜深人静,他不敢闹出大声响,便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吃吃地笑起来。 第70章 送走 卫尧臣兴奋得一夜未睡,翌日早早起来,却不见半点疲惫。 袁嬷嬷不由打趣他:“昨儿个喝了那么多,走路都打晃,夫人还吩咐谁也不准打扰你,要让你一觉睡个够——却是比谁起得都早,可见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卫尧臣笑道:“今儿个铺子解封,年节里到处都放炮仗,我得去看看,盯着伙计们收拾东西锁库房,再把防火的水缸灌满。” “你刚出来,还是在家好好歇一阵子。”姜蝉把粥碗摆在他面前,“铺子有郝账房忙活着,再说还有钱叔呢!” 卫尧臣道:“那不一样,我这一被抓,外头肯定说什么的都有,我往铺子门口一站,任何流言都会不攻自破。” 姜蝉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也不劝他了,只不停往他碟子里挟菜。 热热闹闹吃过早饭,姜蝉把卫尧臣拉到一边,悄悄与他说了香儿来访的事,“昨个儿我娘一直在,不方便说……周太监定是倒台了,香儿这个人如何用,你心里要有个谱。” 卫尧臣冷笑道:“我这里行不通,她竟敢找你!真当我是见个美人就走不动道儿的酒囊饭袋?你放心,这事我会处理好,不但要她交出手里的证据,还让她再不敢起别的心思。” “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姜蝉笑道,“我娘的意思,今天你就带着你娘来这边,一应东西都是现成的。” 卫尧臣沉吟片刻,道:“还是等等,我把家事处理好了,年后先把姨母一家打发走。” 他可不能让这家人再给姜蝉添堵! 一忙就是一天,卫尧臣到了自己那小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门没锁,卫尧臣推门而出,见二丫正蹲在廊下熬药,不禁心头一紧,难道母亲又生病了? 二丫看见卫尧臣,登时一蹦三丈高,高兴得大喊:“掌柜的回来啦!” “小九?!”林氏从屋里冲出来,目瞪口呆盯着卫尧臣看,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卫尧臣笑了笑,“姨母?”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一连串的眼泪顺着林氏的脸流下来,她双手抱住卫尧臣,又打又拍。 孙德旺听见动静也挑帘出来,呵呵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只是眼睛骨碌碌地乱转,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透着心虚。 卫尧臣也不戳破,指着小炉子上的小砂锅问:“我娘犯病了?” “不是……她挺好,是、是……”林氏眼神躲躲闪闪的,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尧臣一甩门帘进了屋。 他先去了东屋,母亲正在安安静静地睡着,脸色红润,额头也不烫,的确没有生病的迹象。 对面西屋传来女人哎哎呀呀的呼痛声。 卫尧臣一怔,西屋是他的房间!立刻大踏步出去,孙德旺已拦在他前头,“大外甥,几时出来的啊?你看看,姜家怎么也不给我们来个信儿。” 卫尧臣冷着脸,轻而易举就把他推到一边,一撩棉帘子,就见孙茂端着碗药立在炕边。 而炕上躺着的人,正是赵霜霜! “她和赵华断绝父女关系了,”孙德旺忙道,“人家为了和茂子在一起,挨了五十大板,也足够诚心诚意。我说大外甥……” “滚!”卫尧臣脸紧绷着,语气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冷。 屋里霎时一静。 赵霜霜悄悄往孙茂身后藏了藏,孙茂眼睛一横,待要说话,孙德旺抢在前头道:“滚,滚,立马滚,现在就把她送走。” 卫尧臣深吸口气,尽量声气平缓地说:“你们收拾收拾,吃过团圆饭,初一就回老家。” 孙茂把手里的药丸往地上一砸,“呸,我还不稀罕待呢!姜家的银子一到,我立马走,省得你连累我们全家!” 孙德旺一个劲儿摆手都没止住儿子这通话,因见卫尧臣脸色铁青,忙哄他道:“茂子说话不过脑子,别搭理他。你说得对,我们知道你忙,留下来也是给你添乱。可我想着把茂子的亲事先定了,长幼有序,接下来也好给你说亲——不能让人家姜娘子干等着!” -- 第140页 卫尧臣道:“我娘跟着我留在京城,此后我的事自有人料理,就不劳姨夫姨母费心了。” 孙德旺一怔,讪讪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们不许再朝姜家要钱!”卫尧臣忍着怒气道,“姨夫,去年我离开真定时留了二百两,此后断断续续,少说也给你三千两的银子,这还不算置办的房子和地。这么多还不够你们花的?还伸手朝姜家要?” “才这么点钱你就心疼啦?”孙茂大声嚷嚷着,“别以为我不知道,昌盛布铺每个月的流水就有一万两银子,这才是姜家一处的生意,她那么多铺子呢,一年下来多少钱?切,区区几千两就想打发我们?别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 “那是姜家的银子,不是我的。” “成亲了就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孙德旺打哈哈。 “够了!”卫尧臣再也忍不住了,“如果你们真把我当成一家人,当初根本不会卖了我!” 一阵难堪的寂静。 林氏小声地哭起来。 “一家人……怎会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只想从我身上捞好处?”卫尧臣背过身不再看他们,“也不用等过完年了,明天一早就动身,我派人送你们回去。我不牵连你们,今后是落魄还是发达,都和你们无关!”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孙茂冲着卫尧臣一拳过去。 卫尧臣霍地转身,牢牢攥住孙茂的手腕,用巧劲儿一推,只听“咚”一声,孙茂整个人摔在赵霜霜身上。 惨叫过后,赵霜霜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孙茂刚要吼,卫尧臣冷笑道:“再吵闹你一个大子儿都别想要,顾一元还在大牢里头呆着,要不要把你送进去和他好好聊聊?” 孙茂想说“你敢”,可对上卫尧臣寒凛凛好像要杀人的目光,硬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他没有说笑! “小九……你变了。”林氏低低啜泣着。 卫尧臣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挺没意思,于是沉默着转身,独自站在院子里,任凭寒夜冷风吹在身上。 “少、少爷……”二丫踅摸过来,怯怯地说,“我也要跟着姨老爷他们走吗?” 卫尧臣道:“你是我雇来照顾母亲的,自然是跟着母亲留在京城。” 二丫欢欢喜喜地道了谢。 一夜无眠。 转天,卫尧臣看他们磨磨蹭蹭,仍没有走的意思,也不多费口舌,直接叫张三带着几个护院,连人带东西往车上一抬,直奔真定! 看着那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卫尧臣方觉心里松快了点。 一转身,小林氏倚靠在大门口,定定望着卫尧臣。 “娘。”卫尧臣三步并两步赶过来,扶着她往回走,“外面风大,小心冻着。” 小林氏拽着他的袖子,“不、不入赘,不……” 卫尧臣轻轻道:“娘,我心里有数,无论我什么身份,都不会委屈了您。” 小林氏裂开嘴傻傻笑着,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因宣府还在打仗,皇上没心情过年,和后妃皇子皇女们简单办了个家宴,没有大肆庆祝,正月初一百官朝拜,连宫宴都没预备。 皇上如此,朝臣们岂敢高高兴兴地过大年?因此这个年过得极为冷清,没有庙会,没有戏班杂耍,京城的炮仗烟花都比往年少了一半多。 正月初五那天,襄阳侯一封奏折,被京城沉重至极的气氛推向另一个极端——户部调拨的棉衣棉靴等物都是假的! “假的?”姜蝉大吃一惊,“给前线军士用的东西也敢作假?” 卫尧臣叹道:“我刚听见这消息也不敢相信,襄阳侯还送来几件棉衣棉靴,十三皇子在大朝上直接剪开了。” “里面装的根本不是棉花,都是黑乎乎的破布烂布,偶有一点点棉花,还是发了霉的,根本不扛冻。还有包扎用的棉布,又脏又破,也不知道从哪儿扒拉来的,军医不得不先煮沸了再用,听说伤员的伤口溃烂严重,好多都没救回来。” “这些个黑心商!”姜蝉越听越气,“真该千刀万剐。” 卫尧臣冷哼一声,“就这,还花了户部好几万两银子买的,他们还成天嚷嚷着没钱,真不知道银子都到了谁的口袋。” “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抓几个人充数,说什么战事要紧,让户部重新置办一批物资供应前线。” 姜蝉道:“年前棉花价格就开始涨,织坊习惯年底清库存,现在过年又歇业了,我看不大好买。” “要不然十三皇子怎么想起找我来?”卫尧臣摇摇头,“问我通州织坊的存货还有多少。” “你怎么说的?” “我说有也不剩多少,前阵子我吃官司,昌盛布铺一查封,织坊的织机也停了,棉花倒是有,但重新开机也要过个几天才能供货。我这边先开工赶出一批来,让他也派人去松江府问问,那里种棉花的多,织染业又是最最发达,肯定能解朝廷燃眉之急。” 姜蝉奇道:“前俩月你就让织坊专门织棉支数低一点的布,没有上万匹也要七八千,你为什么说没有呢?” 卫尧臣笑笑:“我倒是想说实话,可十三皇子又不肯给我一个保证,你看内阁和户部那德行,恨不得满世界找人添补这个窟窿,我要是说有,指不定把咱家抄了。货,要给,但不能一下子给。” -- 第141页 姜蝉想想,也是摇头,看着暗沉沉的天气叹了口气,“只盼别有人趁机发国难财。” 然而他到底失望了,刚过了元宵节,棉花的价格已经飞涨一倍有余,棉布随之翻倍,连带着绫罗绸缎等物也跟着涨价。 且有愈来愈猛的架势,户部拨的银子俨然是杯水车薪,已无力支撑庞大的军需了。 这天晚上,司友亮和刘方悄悄来到姜家,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扮成富商的景元帝。 第71章 开战 大晚上来访,定有要紧的事!姜蝉匆匆换了大衣裳,和卫尧臣一起来到外院书房。 司友亮和刘方都是认识的,另一人十分面生,穿着一件半旧不旧酱色团花杭绸长袍,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五十多的样子,颌下长髯已是花白,却剪修得十分整洁。 这人的目光直接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卫尧臣身上。 他的眼神透着热烈,双目竟隐隐出现水光,面庞却是沉静,是那种常年累月形成的、惯有的沉静。 激动和沉静相互交织着,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卫尧臣也察觉到了,嘴角挂着标准的客套的浅笑,拱拱手,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刘方笑道:“姜娘子,卫掌柜,深夜叨扰,见谅,见谅。” “不敢当。”姜蝉忙屈膝行礼,“快请上座,金绣,看茶。” 司友亮是内侍,权力却在刘方之上,按说他当坐上座,但他走到右侧一溜儿官帽椅,等景元帝坐在右侧最靠前的位置,方在下首坐下了。 刘方坐在司友亮右手边。 姜蝉暗暗吃惊,不由细细打量起景元帝,这人气度雍容华贵,虽含笑坐着,却有一种亲而难犯的风范。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莫非是哪个老亲王? 司友亮好似没看到姜蝉眼中的疑问,仍笑眯眯道:“我们先去了卫掌柜的小院,可那里早没人住了,一打听,原来卫掌柜搬到姜家来了……难不成,二位好事将近了?” 姜蝉脸皮微红,微微垂下头,没有说话。 卫尧臣大大方方道:“对,连日子都看好了,出了正月就办事。姜家人口少,丈母娘觉得冷清,反正我早晚也进姜家门,索性搬来同住,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司友亮愣了下,“听卫掌柜的意思,你这是……入赘?” 卫尧臣用力一点头,“没错!” 司友亮忍不住问:“那你家里同意吗?” “家里没人了,就一个老娘,不瞒您说,我娘有疯病。”卫尧臣耸耸肩,“我的事,我自己就能做主,用不着谁同意。” 司友亮瞅了瞅景元帝,干巴巴笑了几声,“恭喜,恭喜。姜娘子别多心,我就是好奇问一句。” 姜蝉稍稍一颔首,“当然不会,不过大总管深夜前来,不该是专门问我们亲事来的吧?” “二位手上有织坊,想必已经知道棉花一路飞涨的消息了。”刘方接过话,“我们来,是想请教二位,对目前的棉花市场有何看法,这价钱还能不能降下去。” 卫尧臣听完微微一笑,“供不应求,自然是要涨价的,至于能不能降,还要看官府抑制棉价的决心。” “展开来说说。”景元帝上身微微前倾。 “去年黄河大水,直隶、山东等地的棉花减产,但是琼州、云南、松江等地没有受影响,特别是松江地区,他们的棉花产量差不多占了我朝的一半。” 卫尧臣徐徐说道:“京畿地区棉花供应虽然紧张,但只是一时的,绝对到不了千金难求的地步。棉花价格疯涨,显然是有人在囤货抬价,制造棉花紧缺的恐慌。” 景元帝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依你所见,能有这个能力一路推动棉价上涨的,会是什么人?” 卫尧臣答道:“能让棉价翻番往上涨的,定不是普通商户,拿姜家来说,就是倾尽所有也没有这个财力,可能是某个行会联手推动的。其实管他何人,只要官府强令不许涨价,违者依法论处,一切迎刃而解。” 这个道理并不多么高深,即便是姜蝉这样不太关心朝廷大事的人,也知道往年发生灾荒时,官府必会给粮食划个价格上限,且不准商家囤积粮食,哄抬市价。 如今把粮食换成棉花罢了,只要官府一纸公文下去,棉花价格自会逐渐稳定。 但是对面的那三人为何看起来都不大愿意? 姜蝉又向卫尧臣那边看去,卫尧臣回望过来,冲她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司友亮清清嗓子,“假若官府不介入,可有办法平抑棉价?” 卫尧臣一挑眉:“官府为什么不能介入?” 屋里气氛顿时一默,司友亮看看刘方,刘方想了想,硬着头皮说: “牵扯的太多了,不方面明面上操作。国库的亏空始终填不上,五品以上官员俸禄减半,如今又裁减了半年的俸禄,一个个怨声载道的,如果再堵了他们外财的口子,只怕朝廷都快运转不动了,更不要提地方豪强……”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卫尧臣嘴角微微上翘,要笑不笑的,似乎在讥讽什么。 司友亮见卫尧臣面色不善,忙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不管,而是徐徐图之。现今内忧外患,一个不慎,时局就会大动荡。” 卫尧臣看向景元帝,“您也这么想的?” -- 第142页 景元帝笑了笑,“我不大懂朝堂上的事,不过我想着,什么都比不过一个‘稳’字,猛药要下,但不是现在。此事的确难办,但于你未尝不是个机会,办妥当了,今后不说商场,就是官场,也不敢有人小瞧你。” 卫尧臣轻轻吐出口气,“哄抬棉价的什么来路,手里有多少存货,后面还有多少银子……我是一概不知,也没什么好办法。” 刘方试探道:“也就是说,如果摸清对方的底信,卫掌柜便有应对之法?” 卫尧臣仍是摇头:“刘大人,姜家不过稍微有点钱,没什么势力,根本无法与其对抗。” 景元帝轻轻咳了一声。 司友亮马上说:“若遇到为难的地方,可以来找我。卫掌柜,姜娘子,此事攸关北方边境安危,还请务必帮忙。” 说罢,起身一揖。 这个举动吓了姜蝉一跳,但卫尧臣稳稳坐着,她就硬生生忍住了还礼的冲动。 卫尧臣手指来回摩挲着茶杯口,好半天才答道:“我用锦衣卫的人办事,无论我做什么,你们不能干涉我,尤其是内阁和户部那帮人。” “这……”司友亮暗暗觑着景元帝的脸色。 景元帝点了点头,司友亮立时笑道:“可以!求你办事,自然要给你提供便利,就让陆铎跟着你,他功夫好,人也老成干练,非常得用。至于外廷那边,就请刘大人多多费心了。” 刘方暗骂句老狐狸,内阁是我顶头上司,你让我制约他们?还不如把我脑袋拧下来更实际点! 但皇上在这里,他岂敢不应?嘴上说着“好”,心里已盘算着把谁拉进来合适。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再拒绝就有点不识抬举。”卫尧臣笑道,“也罢,我倒要瞧瞧是哪个黑心肝的发国难财。” 司友亮吁出口气,似商量,似请示:“夜色已深,该歇着了。” 景元帝缓缓站起来,“听说十三皇子协调后方补给,别人解决不了的,你可以找他试试。” 卫尧臣自嘲一笑,“快算了吧,我算哪根葱?皇子说见就能见到?宣府打仗,我想给十三皇子报信儿,结果去王府两趟都没能进门。” 景元帝一怔,随即深深看了卫尧臣一眼,声音低低的,“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卫尧臣装作没听到。 夜深了,三更的梆子声回荡在寒冷的长空中,书房一盏孤灯摇曳不定,卫尧臣兀自怔楞坐着,眼睛出神地望着屋顶。 姜蝉端着碗莲子羹进来,见状微微一挑眉,放下碗,伸手在他面前晃晃,“想什么呢?” 卫尧臣回过神,脸上表情立时变得轻松起来,笑嘻嘻道:“正想招儿对付那帮黑心商。” “他们一个个缩头龟,却叫咱们打头阵,赢了,是他们举荐有功,输了,恐怕就要咱们自己扛着了。” 提起这事姜蝉就没好气,“刘大人怎么也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他和薛大人一样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 “可能他也是身不由己,看司友亮跟着来就知道了,恐怕这是宫里头的意思。”卫尧臣冷笑一声,“我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无非是怕事情闹大了,惹得上下一起反对他,坐不稳宝座而已!” “别胡说!”姜蝉吓了一跳,“光一个周太监就差点要了你的命,咱们可惹不起那些大人物。” 卫尧臣忙安抚道:“这不是就和你说说嘛!在外头我有分寸。话说回来,我准备大干一场,明天我去通州,你和钱叔在家合计一下,看账面上能挪出多少银子,总之越多越好,再让钱叔联系下石磊。” 姜蝉应了声,又道:“我看跟刘大人一起来的那位老者,似乎来头不小,司友亮好几次偷偷看他的脸色。” “谁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卫尧臣的语气有点冷,“这么个烫手山芋扔给我,人家还认为是赏了我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接都接下来,就不要抱怨了,如今大总管和刘大人都拍着胸脯给你保证了,还怕什么?想想宣府那边的老百姓,赶紧打完仗,他们也好有太平日子过!” “听你的。”卫尧臣笑起来,“那么多仗势作恶的小人上蹿下跳的兴风作浪,想想就堵得慌,咱们也玩一次鸡毛当令箭,非叫他们狠狠吃个亏不可!” 锦衣卫一向横行,但查案的功底不是吹的,临近月底,陆铎那边已经有了消息:炒高棉价的正是松江府的棉织商行。 “往常这个时候,棉花每斤大约是90文到125文,现今已是350文,而且还在涨!已有人收购农田准备改种棉花了……”卫尧臣咬着牙笑道,“好个棉行,厉害啊!” 姜蝉忧心:“那咱们怎么办?” 卫尧臣不假思索道:“他们就是想借宣府战事控制所有的棉花市场,但前方棉花缺口是有限的,把库存的棉花和棉布抛出去,先把价格拉下来!” 第72章 携手 “昌盛布铺有五千匹的棉布?”十三皇子吃惊地问,手也攥紧了椅子扶手,“头几天我问他要货,他还说赶不出来,只给了我一千匹。” 章明衡也有点费解,挠挠头猜测道:“或许是过完年织工们都回来了,有了人手,干活快。” “他的织工都住在织坊附近,随叫随到,连那条街都叫织坊街了。”十三皇子语气不太好,“原来是嫌之前的价格低,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哪知竟看错他了!” -- 第143页 “也可能前阵子心里有气,现在气消了,就转过弯儿了。” “他有气?对谁?我?简直莫名其妙!” 章明衡见十三皇子脸色不虞,很是犹豫了会儿,方期期艾艾道,“其实也不能怨他,就说宣府的事,他得了信儿头一个找的就是你,叫你府上的管事唬了一遭,后来又在我家坐了半天冷板凳……” 十三皇子不禁愕然,这才知晓卫尧臣原找过自己,却又觉得好笑,“即便一方大员来拜见我,也不是随来随见,吃闭门羹的还少了?他一个小小的商人,气性倒大。” 章明衡笑道:“本事大的人脾气也大,表哥,他肯出手解咱们的燃眉之急,这就是他的好意。” “我还用你提醒?”十三皇子长长叹口气,“眼下时局困难,又有奸商贪官沆瀣一气,还不知道牵扯到朝廷哪一层!父皇老了,凡事都要缓着些,不愿伤了那些老臣的体面,殊不知正因如此,那些老货才敢如此放肆。” 章明衡给他倒了杯茶,“消消火,且忍得一时,待他日大业既成,想发落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十三皇子苦笑道:“扯那么远没用,先把宣府之难解了再说吧。” “不如咱们去昌盛布铺看看?”章明衡提议道,“赶紧把这五千匹布订下来,再等两天,说不准又要涨价——户部可就给了那么点儿银子!顺便街上走走,散散心,看你眉头皱得,都快成老头子了!” 十三皇子被他逗得一笑,颔首道:“的确要去,看那卫尧臣准备卖我多少钱。” 今年天气反常,都要进二月门了,天气还是冷得厉害,一场大雪连着下了几日,护城河的冰非但没有解封的迹象,反倒冻得更结实了。 人们身上的棉衣自然脱不下来,棉布的需求也一直居高不下。 昌盛布铺的门关着,但是门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不时有人焦急地喊:“都快午时了,还不开门?” “开门,开门,我要买布!”另一人举着一个小包袱,“我出现银,有多少要多少!” “何老三,五千匹布呢,不怕撑死你?我也带银票子来了,怎么也要拿个一两千匹。” 人群边儿上几人小声议论着,“这些都是布庄的大掌柜,京城的外地的都有,一出手就是成百上千的买,咱们这些散户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 “我家一个亲戚在松江那边做生意,那边涨得更凶。听说是因为天气不好,今年棉花也会欠收。” “是挺邪乎,去年雨水多,今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下雪。等开春,我那五十亩地也改种棉花,狠狠赚他一笔!” 街角边,十三皇子静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咣当,昌盛布铺的门开了,卫尧臣懒洋洋地走出来,见这么多人围着,一时有些发懵。 人群开始躁动,纷纷举着手里的银票,“买布,买布!” “等等!”卫尧臣往后退了一步,手往下压了压,“大家伙先等等,谁说我家有布?” “我们都瞧见啦,昨儿个你家铺子后门到了十几车布,送货的力巴说是通州来的。卫掌柜,明说多少钱吧!” 卫尧臣笑笑,“对不住大家伙儿了,这批布另有用处,不卖。” 不等人们吵闹,他紧接着说:“我先前囤了一批棉花,我家织坊用不了,白占地儿,你们有人要没有?” “怎么卖的?” “随行就市。” 人们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场面一静,随即像一滴水掉进滚烫的油锅,瞬间炸开了锅。 “二百六十文,我要五百斤!” “我出二百七十文,卫掌柜,有多少我买多少!” “三百够不够?不够我再加!” 卫尧臣看着人群微微地笑,不应声,不答话,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现在行情多少?”十三皇子问身旁的长随。 长随答道:“昨天的棉价是二百四十五文,今日……瞧这意思,估计要推到三百一二左右。” 十三皇子脸色沉了沉,虽未明说,可看向卫尧臣的眼神全然是不满。 章明衡笑道:“现在棉花紧缺,物以稀为贵,自然是价高者得——这也不是卫掌柜能做主的啊!” “四百文。”人群中响起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带着南方口音,“昌盛布铺有多少棉花,我全包了。” 伴着人们一阵倒吸气,一个中年男子穿过人群走上前,带着些微的傲气拱了拱手,“盛记商行,鄙人姓黄,卫掌柜,发财。” 卫尧臣上下打量他两眼,似乎有点吃惊,“黄掌柜,我有一万斤,你都要吗?” 黄掌柜直接掏出银票,“区区四千两银子,你太小看我了” “很好,老郝,写契书。”卫尧臣笑嘻嘻地说,一伸手,“您里边请。” 人群里叹气声此起彼伏,人们垂头丧气,议论纷纷。 “又涨价喽……” “照这么涨下去,都要穿不起衣服啦。唉,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这个卫尧臣,到底要干什么!”十三皇子一脸怒气,提脚就跟了上去。 章明衡一把拉住他,“表哥,或许他有什么苦衷,且听听他怎么说。咱们是来谈买卖,不是来砸买卖的。” 十三皇子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我知道……就是有点失望。” -- 第144页 少倾,卫尧臣和黄掌柜携手从二楼下来,卫尧臣笑道:“明天就可以交货,给您把货送到哪儿?” 黄掌柜道:“城南仓库,你们卸到那里就可以了,剩下的我们商行自有安排。” 卫尧臣把人送到门口,忽听有人叫他,转头一看是章明衡等人,心下已是了然,面上却不漏,只讶然问道:“几位爷,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瞧瞧?” 章明衡反客为主,拉着十三皇子一边拾阶而上,一边道:“自然是有好事找你,上来说。” 一时几人分主宾坐定,“我是为你的五千匹布来的。”十三皇子语气有点生硬,“宣府前线急需,说吧,多少钱肯卖?” 卫尧臣也不恼,挑挑眉笑道:“一尺二十文,每匹四丈,共计四千两银子。” 在场的人齐齐吃了一惊,章明衡不由问道:“二十文?现在最差的坯布都快六十文一尺了,你那布得绡成什么样?” 卫尧臣命人拿来布样,“的确不如我们之前织的布厚实,但不比市面上寻常的布差,你看看。” 他用力扯了两下,又对着天光让章明衡等人瞧,“这布并不绡,其中三千五百匹可做棉衣,另一千五百匹织坊织好后,我们过了一遍清水,用石灰水浸泡了,又用沸水煮了两刻钟,做包扎用的棉巾子也是可以的。” “你……”十三皇子听了一愣,不认识似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卫尧臣,“你早就准备好了?” 卫尧臣嘻嘻哈哈地说:“也就这几天才弄好,我得罪人太多,想做点事太难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出一点差错,就是万劫不复。十三爷,您可别怪我瞒着您。” 十三皇子叹息一声,起身对卫尧臣一揖,“是我想左了,卫掌柜,你救了前线无数将士的命,我替他们谢谢你。” “不敢当!”卫尧臣一摆手,“您回去合计一下,还有多少缺口,我好安排织坊接下来的计划。” 章明衡好奇问:“你还有棉花棉纱?” “有。” “还有多少?” “天机不可泄露。”卫尧臣故作玄虚一笑,“反正足够你们用的。有劳二位,费心散散消息,就说我这里棉花棉布多得是,有需要的尽管过来。” 十三皇子琢磨了会儿,恍惚明白了,“你要找出幕后之人?” 卫尧臣点点头:“后面是谁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是看看他们的胃口有多大,我就不信撑不死他们!” 章明衡满脸的疑问,“现在棉价高得离谱,你从哪儿里弄那么多棉花?姜家又不种,山东那片地三四月份才能播种,你能撑到那时候?” 迟疑了下,他说:“我有四五千的体己钱,后晌打发人送来,你先拿着用。” 卫尧臣显得十分意外,继而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回我动的银子太大,你那四五千投进来也听不见响儿,而且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好兄弟,你的钱你且留着,若我哪日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再借给我。” 章明衡挠挠头,笑了两声。 “有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话。”十三皇子立起来,随手摘下手上的扳指递给卫尧臣,“我府里的人都认得这个。” 卫尧臣握紧了那枚扳指,轻轻一笑,“若是牵扯到官场,肯定少不了麻烦您。” 昌盛布铺有棉花的消息一放出去,整个棉花市场都兴奋了,二月初,昌盛布铺门前又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商客。 这次卫尧臣又抛出了一万斤棉花,仍旧被盛记商行吃下,棉价炒到了四百二十文。 二月二十,卫尧臣一口气放出三万斤棉花,仍是盛记吃下,不过棉价没有继续走高。 从年前到现在,这是近三个月来,棉价头一次出现稳定的迹象。 第73章 撒网 已是深夜,京郊一处宅子仍灯火通明,议事厅被火盆烤得热烘烘的,四五个男人围坐着,烟气缭绕。 “卫尧臣说要多少有多少,前前后后三次放量,大家对棉花紧缺的恐慌逐渐降低,许多人都是观望状态,不像前一阵疯狂抢购棉花。” 夏掌柜顿了顿,抬头看向正中坐着的老者,“他还给宣府那边低价提供了五千匹棉布,放出话来,以他一坊之力就能完全满足北方的棉布需求,这几天,棉布的价格竟然开始下跌了。” “他是诈你哪!”那老者不在意地笑笑,“几千匹布,几万斤棉花,就想对冲我们?莫说姜家没有那个财力,就是有,他去哪里弄棉花?” 一个胖子附和道:“索爷说的是,松江的棉花市场本就在我们手里,去年断断续续又掌控了琼州、云南等地的市场,就差江北这一块。但这里的棉花大部分都被我们高价收了,只等价格推到最高,咱们就把货高价卖出!” 索老爷沉吟道:“通州织坊一个月的产量顶天儿了六七千匹,能预备多少棉花?说不准是见棉价好,他趁机多兑换点银子,多买地种棉花!” “那他可就完喽!”胖子哈哈大笑,“哪有什么棉花短缺行情,等咱们一出货,棉价必定狂跌,到时候那些棉商都得破产,咱们再低价一收,这边的市场也是咱们的了!” 夏掌柜低头想了想,又说“卫尧臣和十三皇子走得近,要提防朝堂那边的压力。这人还算有些才干,不能轻敌,必须一鼓作气把他摁死了才行。” “南直隶自不必担心,从上到下咱们都熟,京城这边咱们经营得晚,权臣勋贵们又多,保不齐谁在昌盛布铺里投股。我寻思着,您老能不能和李大人打声招呼?不求他们帮咱们,至少别插手……” -- 第145页 几人纷纷称是。 索老爷笑了,“还用你提醒?我一来就和李大人见了面,他让咱们尽管放手去干。” 夏掌柜这才轻轻吁出口气,“那就按咱们之前商定的,他放多少量出来,咱们就吃多少。” 那胖子又是一阵大笑,拍手叫道:“姜家一家之力,怎可与我们松江商会抗衡?明天我就让人倒腾下棉花,把价格再往上炒炒。” 几人热烈讨论一番,子夜时分才各自满意散去。 隔天,昌盛布铺放出来五万斤棉花,这次夏掌柜没有出面,推出来另一家棉商收购,棉价此时已被推到了四百五十文,价格之高,令人咂舌。 此后十天,昌盛布铺除了给宣府那边供了一万匹棉布,再没有其他动静。夏掌柜派人打听了棉布的价格,八百文一匹,说是白送的也不为过! 他觉得奇怪,现在别说棉花,凡是有布的都使劲捂着不卖,就是偶尔放一小匹量出来,至少也是三两多一匹,卫尧臣怎么就有底气这么卖? 还是索老爷找人问了,说是十三皇子亲自找的昌盛布铺,卫尧臣不敢不买,不敢不低价卖! “他上头没人,又不肯放下身段用心钻营,空有几个钱的土财主而已,不足为惧。”索老爷神色极为轻松,“你看他根本不敢对老百姓放开了卖,等应付过去十三皇子,他肯定加价卖!” 夏掌柜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咱们让下头的棉花庄子来回倒两手,把棉价再炒高点,看看他怎么操作。” 索老爷笑道:“若是他识相收手便罢,如果他还要和我们对冲,哼哼,昨个儿钱庄的银子到了,甭管他放多少棉花出来,咱们都能给他收喽!” 进入三月,棉价在他们的持续炒作下,不出意外再次走高。且今年十分反常,雨雪出奇的多,都这个时候了,人们身上的棉衣还没脱下来,棉花的播种毫无疑问推迟了,如果过了清明还没有改善,今年棉花减产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市面上棉花紧缺的恐慌越来越重,许多织坊都慌了,生恐买不到棉花耽误活计,一个个勒紧裤腰带咬着牙准备高价买一批棉花。 就在此时,卫尧臣向市面上投放出五十万斤的棉花。 “这怎么可能?五十万斤!”夏掌柜惊得一个趔趄,揪着小伙计的领子问道,“莫不是你听岔了?” “我亲眼看见了的!就在城北仓库,满满一库都是他家的棉花,一眼望不到头!”小伙计急急道,“您赶紧去看看,好多人争着抢着要买。” 夏掌柜顾不得多言,拔腿就跑。 城北仓库前面的大广场上是乌泱泱一大片人,库房四扇大门敞开,诚如小伙计所言,里面垛满了雪白的棉包,直达顶棚。 夏掌柜拿眼睛粗略数了数,五十万斤,只多不少。 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强迫自己镇定,扯过小伙计暗中吩咐几句,便悄悄藏到人群里面。 不多时,郝账房带着五六个人出现在库房门口,晃晃手里的算盘,高声道:“还是那句话,不用争,不用抢,要多少有多少,价钱随行就市。” 小伙计马上喊:“现在棉花紧缺,你们打哪儿弄来的?别是弄些破烂棉絮子糊弄我们的吧!” 郝账房气得指着他鼻子骂:“放屁!我们昌盛布铺何曾干过骗人的买卖?我们东家和那些黑心肝的奸商不一样,除了我家,谁有‘义商’的旌表?” 小伙计头一缩,撇着嘴说:“到处都买不到棉花,偏你家一来就是几十万斤,由不得别人不多想……” 郝账房拿出一小包棉花放在桌上,又一指身后的棉包,“若是有谁买回去和样品不一样,我们包退不说,还倒赔你三倍的价钱。别不信,我们掌柜的就在铺子里头,这是他亲口说的!” 人群一阵欢呼。 这五十万斤棉花一旦流入市场,棉价必会下跌! 夏掌柜咬咬牙,片刻不敢耽误,立时往昌盛布铺赶。 一注热水冲入壶中,随着白雾升腾,茶叶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姜蝉把茶杯放在卫尧臣手边,看上去有点担忧,“陆铎那边都查清楚了,松江棉行不只是那几个大棉商,背后还有聚通钱庄,那东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如果棉行一直高价收购,咱们可坚持不了几个月。” 卫尧臣慢慢喝了口茶,“他们的财力比我预计的要大,也无妨,马上就有新货到了,他们吃的越多,亏的越多。” “下一批还送到京城?商会的人蹲在城门口一数,咱们有多少货他不都清楚了?” “我叫他数都数不过来!你就稳稳当当把心放肚子里,且等着瞧好戏吧!” 姜蝉嗔怪似地瞪他一眼,抬手把手帕团团扔到卫尧臣身上,“你要有办法治他们,赶紧的,别等他们回过味来,到时候吃亏的就成咱们了。” 卫尧臣笑嘻嘻挨着姜蝉坐下,小声道:“我知道,因为这些小人之故,咱们的亲事一拖再拖,我这心里急得什么似的……” “呸!”姜蝉脸一红,推了他一把,起身坐到卫尧臣原来的椅子上,“人家和你说正经事,你倒没个正形儿。不过话说回来,若那些人撑不住了,保不齐用阴损招儿整人,你可得提防着官场上。” 卫尧臣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巴不得他们这样干——正好奸商贪官一锅端,十三皇子频频在那些大人们手里吃亏,也一肚子气呢,捉住这个错处,我不信他不大办!” -- 第146页 正说着话,听小伙计报夏掌柜到访。 卫尧臣噗嗤一乐,“你看看,这不是上赶着送银子来了?” 姜蝉也是抿嘴一笑,轻声道:“你慢慢谈,我去格栅门后头坐着去。” 卫尧臣低声笑道:“看我怎么讹他!” 少顷,夏掌柜推门而入,“卫掌柜,你可真是个能人,居然能弄来五十万斤!老规矩,我还是包圆儿,按市价,四百五十文,如何?” 卫尧臣朗声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我只要现银。”他伸手在算盘上拨了两下,“二十二万五千两银子,您能一下子拿出来吗?” 夏掌柜强笑道:“当然,来时我就让人取银票了,等咱们契书写好,估摸着银票也送来了。” “和您做生意就是痛快!”卫尧臣笑得开心极了,刷刷几笔写下契书,“后面我还有棉花哪,您还要吗?” “你还有?”夏掌柜腮边的肌肉哆嗦两下, 卫尧臣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要多少有多少。不瞒您说,想从我这里买棉花的人太多了,不是这个的亲戚,就是那个的朋友,唉,给这个不给那个的,弄得我也为难。下回我悄悄地进货,您要是要,我提前给您备下来。” 夏掌柜附和着笑了几声,试探道:“南方已然是没棉花了,山东河南等地的棉田去年遭了水灾,你这是从哪儿进的货?” 卫尧臣一挑眉,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这个不能说,总归我有的是门路。” 夏掌柜干巴巴笑着,“都说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做生意没有不偷奸耍滑的,但是不能太过了,比如什么走私之类的,就万万不可碰。” 卫尧臣哈哈大笑起来,拍拍夏掌柜的肩膀,“哎呦,你想哪儿去了?区区几十万斤棉花还用走私?都是正道儿来的,放心。” 一时签好契书,夏掌柜的银票也送到了。 “聚通钱庄?”卫尧臣看着银票微微皱起眉头,“这和你上回给的银号不一样。” 夏掌柜笑道:“这次银子多。那聚通钱庄是江南最大的钱庄,京城也有分号,别说二十几万,就是上百万,也能兑换出来。喏,印鉴都盖好了,你只管用就是。” 卫尧臣把银票收起来,笑眯眯说:“我自然信得过你的,夏掌柜,还请多多照顾我家生意。” 夏掌柜以为他说的是客气话,结果过了十天,昌盛布铺竟然又抛出一批棉花。 这次数量是八十万斤。 第74章 收紧 松江棉行的人又聚在了一起,不过与上次相比,气氛沉闷了许多,一屋子人尽然眉头不展的,连索老爷都没了往日的轻松自在。 夏掌柜见谁都不说话,硬着头皮又问一遍,“这八十万斤棉花,咱们要不要吃下?” “吃。”索老爷道,“还是四百五十文,共计三十六万两,这点银子咱们还掏得起。” 夏掌柜应了,停了停又说:“卫尧臣这小子着实邪乎,我派人在城门口、昌盛布铺、通州织坊守了大半个月,都没看见大宗商队和他家接触过。这多么棉花,也不可能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啊!” 先前那胖子大声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肯定是用别人的名义暗中运进城,这种障眼法咱们又不是没用过,不稀奇。” 索老爷捻着花白的胡子沉吟片刻,缓缓道:“言之有理,这事我去查,看看是谁暗中帮着昌盛和我们作对。” 夏掌柜道:“索爷,收来的棉花存放也是个问题,先不说仓库的费用,若一个保管不善,受潮霉变,可会大大影响棉花的售价。还有一个月就是梅雨季,要不先把南边仓库的棉花放出去一部分?” “再等等,”索老爷深吸口气,“先要搞清昌盛棉花的来源,解决了卫尧臣,才好我们下一步动作。” 转天,索老爷备了重礼,叩开了李首辅家的门。 管事客客气气把他引到小客厅,没等太久,户部侍郎李忠翩然而至。 索老爷忙起身问好,“知道您忙,本不该打扰的,奈何实在有了难处,我们行会都要被挤兑得活不下去了,只得求您拉扯一把。” 李忠四十上下的年纪,因其父李首辅的缘故,朝堂上的人明里暗里都给他面子,仕途一帆风顺。其子李迪也是文采斐然,未及弱冠就是两榜进士,家里贤妻娇妾,事事顺遂,自然是春风满面,面上一丝皱纹也没有。 闻言笑道:“你这老货,又捅什么篓子了?” 索老爷比他大了快两轮,在松江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当地知府见了,也是客气地称一声“索老爷”,谁敢叫他“老货”? 但此时他丝毫不敢露出半点不满,只腆着脸微笑,“李大人说笑,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巴望着平安终老,岂敢惹祸?实在有人蓄意破坏棉花行情,更有走私的嫌疑……” 便把昌盛布铺凭空多出来一百多万斤棉花的怪事,捡着重要的与李忠细细禀报了。 李忠一听就恼了。 就是昌盛布铺的卫尧臣把宣府战事宣扬出去,还有那个姜娘子,找谁不好偏找上苏俊清出头,弄得吴中苏家和自家女儿的亲事都黄了。 更可恨的是害得父亲遭了皇上好一顿申斥,若不是朝中离不开父亲,没准儿还要降罪! 前阵子采买宣府军需,是他主办的,大冬天的棉花棉布本就贵,朝廷拨的银子就那么点儿,够干什么的?好容易弄了一批交差,还被十三皇子撕开棉衣棉靴,当朝打了脸。 -- 第147页 好在皇上体恤他办差的艰难,没有追究。 偏偏那卫尧臣又跳了出来,半卖半送给了十三皇子一批棉花棉布——这人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他办事的时候不肯送?无非就是想衬得他无能,这他娘的是再次打他的脸! 李忠面色十分不好看,冷笑道:“走私?这还了得,不给他个教训看看,都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索老爷大喜,忙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礼单上的东西是孝敬府里的,这个是孝敬您的。” 李忠打开一瞧,是一块田黄瑞狮镇纸,色泽浓黄,纯净无杂,乃是一块可遇不可求的田黄冻,且那瑞狮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你倒会倒腾东西。”李忠笑吟吟收下,“只怕皇上手里都没这么好的田黄石。” 索老爷抱拳深深一躬,“全凭大人关照。” 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不过五日的功夫,李忠就有了眉目,不过这次他没露面,指派了个管事给索老爷传了口信。 这段时间,大规模运货进城的只有石家,而卫尧臣和石磊喝过几次酒。 索老爷眉头皱起来,“能不能查查石家运的都是什么东西?” “不行。”管事一口拒绝,“石家是领内廷的牌子办差,外廷没法查。” 索老爷一怔,“那昌盛布铺走私之事……” 那管事答道:“要查账需要站得稳的由头,我们大爷说,您有实据,他才好下手。” 先前李忠可不是这么说的! 索老爷忙给管事塞了一大锭银子,“还请您指点一二。” 那人掂掂手里的银子,满意地笑了,“一是得给十三皇子点面子,二来么,不能牵扯到内廷。” 索老爷思索片刻,懂了。 石家领了内务府的牌子,供奉着宫里头用的布匹,棉价上涨的确影响到他的生意。那些内宦都是贪得无厌的玩意儿,油水少了,自然要抱怨。 石家除了在松江采买布匹,他家在西路也有分号,据说规模还不小。 关陕甘肃一带,甚至更远的东察合台汗国也种棉花,因离得远,他们的手还没伸到陕甘去,棉价就算涨,也比这边的便宜。如果是从西路买棉花,借用别的名义进城,再卖给卫尧臣,也未尝不可。 索老爷马上想到另一个可能,如果这些猜测是真的,卫尧臣知道从西路买棉花,过不了多久其他人也准能醒过味来,若是大家都这么干,他苦心经营的局只怕要坏! 送走李府的管事,索老爷叹道:“石老爷子和我是旧识,只要他开口,我肯定给他便宜些,偏要暗地里掺和一脚,麻烦!” “西北贫瘠,有棉花也不会种得太多,不足为惧。”那个胖棉商大大咧咧笑道,“大不了咱们也收了那边的棉花,趁机再把棉价往上推,叫那卫尧臣买也买不着。” 夏掌柜也点头附和,“是该派人去那里看看,其实只要控制住陕西就好,甘肃太远,等不及这边的棉商过去收棉花,棉价已经被咱们压下来了——到时候他们去了也没用。” “还是要速战速决。”索老爷不住叹气,“可惜周太监倒台了,有他在,什么事不成?唉,我去找找曹太监,只要不是内廷授意石家这样干,李大人和我联手,怎么也能把昌盛布铺挤垮。” 然而还没见着曹太监的面儿,昌盛布铺又抛出来一百五十万斤的棉花! 夏掌柜脸都绿了,“他到底还有多少?” “收!”索老爷咬着牙道,“他抛多少,我们收多少。” “六十七万五千两哪!”夏掌柜失声叫道,“前前后后在昌盛花了一百多万!咱们先前在南边就花了三百万两,这还不算别的费用。索爷,您老再想想,要不……和他谈谈,大不了把北边的市场让给他。” “不行!”索老爷满屋子乱转,“不能收手,这时候退缩,前面的银子就打水漂了!必须撑下去,胖老三已经去陕西了,只要把西路给他掐断,姓卫的就是死路一条。” “咱们有聚通钱庄撑着,姓卫的斗不过咱们。”索老爷呼呼喘着粗气,“钱庄在咱们这里投了钱,不怕。你去……拿银票,照收不误!” 他红着眼睛,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连绵多日的雨雪终于停了,姜家后园子的杏花开了一片,暖亭里,姜蝉隔窗望着如云似雪的杏林,不由感慨道:“总算是有点春天的气息了。你也别总低头看账本,好歹看看春景儿。” 卫尧臣抬起头一笑,“给你说个好玩儿的,昨天夏掌柜来买棉花,还想按照四百五十文的价格,我说不行,低于五百文我不卖。我是故意逗他的,结果,哈哈,他真按五百文买了!平白让我多赚七万五千两银子!” “真是……”姜蝉摇摇头,“我看他们是斗急眼了。陆铎说索老爷和李府、曹太监都有接触,你心里有个谱,问问石家那头怎么样,人家好心帮忙,别让他们担不是。” 卫尧臣收起账本,慢慢踱到姜蝉身边,“你忘了咱们是秉谁的意办差?宫里的贵人求咱们办事,还能干看着他的手下乱咬人?” 姜蝉轻轻哼了一声:“李家也着实讨厌,原先赵华就仗着是李首辅的门生作威作福,妄想吞了我家的财产,现在他们又想助纣为孽!” 卫尧臣笑着说:“这口气定要给你出,鱼饵已经撒下去了,单等着他们上钩。” -- 第148页 又是两日过去,索老爷终于从内务府管事曹太监那边得了消息。 “国事艰难,皇上下令削减宫里一半的开支,哪有什么闲钱买东买西的?从年前到现在,石家没从我这里领过牌子。” 索老爷把曹太监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一遍,笑着和棉行的几大东家说:“想必是石家没了生意做,这才和姓卫的联手准备在棉花上大做文章。诸位,前几天进城的商队有个西域人,这个商队正好和石家有来往,我准备如此这般……” 在座几人纷纷称是,唯有夏掌柜为难道:“我来时昌盛又放了一百万斤棉花,就好像看不见头似的,怎么也收不完!看看和昌盛这一仗,无论咱们收他多少,转脸他就有翻倍的量摆出来,还问咱们要不要。” 索老爷不住冷笑,“上次一百五十万斤,这次一百万斤,他已经没有存货了。你给我放心大胆的收,用不了十天,姓卫的就得在大狱里吊死!” 很快,就有官差来到昌盛布铺,进门就嚷嚷着卫尧臣无视朝廷规定,从东察合台汗国走私货物,要拿人去衙门问话。 郝掌柜老老实实答道:“我们掌柜的不在。” “哪儿去了?” “聚通钱庄,提银子去了。” 第75章 崩盘 官差瞪眼,霍一声拔出腰刀,重重往桌上一拍,“去把他给我找来!要是敢跑,爷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郝掌柜眨巴眨巴眼睛,“估计几位爷要等会儿了,我们掌柜的要兑换两百万两白银,一时半会回不来。” 两百万!官差的眼睛瞪得溜圆,猫似的一阵阵发着幽幽的绿光,回头给跟着的衙役使个眼色,“既如此,也不用麻烦别人了,老哥几个,咱们亲自走一趟吧。” 那几个衙役也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呼喝一声,迫不及待就往聚通钱庄赶。 郝掌柜立在店门口,“呸!”,冲那几人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 路上,不断有人神色慌张地往前门外草场的方向跑,三五成群,还有人说着什么“倒闭……取钱”之类的话。 官差满肚子疑惑,随后拽住一个人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的跑什么跑!” 那人揩着满脸的汗珠子,气喘吁吁道:“不得了了,聚通钱庄要倒闭啦,快去兑银子,晚了手里的银票可就成废纸啦!” 官差惊得脸都白了,这还了得,他手里还有几张聚通钱庄的银票哪!当即撒开丫子就是一阵猛跑。 此时聚通钱庄大门紧闭,门前已是一片混乱,百八十号人举着手里的银牌,吵吵闹闹着要兑银子。 张三张四哥俩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站着,大声叫喊:“聚通钱庄没银子啦,要倒闭啦,大伙儿赶快兑银子呀!” 人们急得是前挤后拥,乱喊乱叫,前头的人用力拍着门板,声嘶力竭喊着“还我的钱——”。 圈子外围,一位老者不无疑问道:“昨天聚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要倒闭了?别不是以讹传讹吧?” 旁边的人说:“谁傻乎乎的倒闭之前说自己会倒闭?肯定强撑着装没事人啊!成天嚷嚷着倒闭的甩货的,才不会真倒闭。” 另一人插嘴道:“要不是卫掌柜,大家伙还让聚通给糊弄过去了!” “怎么个意思?” “前晌卫掌柜拿着银票兑银子,听说差不多有两百万两,喏,你看那边停着的一长溜骡车,就是拉银子来的。” 那人朝街对面努努嘴,接着说:“谁成想钱庄根本拿不出钱来,卫掌柜等了半天,才东挪西凑给了五十万两,说什么剩下的择日再给。卫掌柜当即就恼了,愣是带人砸开了钱庄的库房,嘿,您猜怎么着?” “快说,快说!” “库房里面是空空如也,分文全无啊。” 几人一阵惊呼,“这么说聚通真的完了?” “完不完的跟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没钱,就是看个热闹。” 几人揣着手一阵笑,“说的是,咱们小老百姓手里哪有闲钱,走走,看热闹去!” 钱庄大堂,卫尧臣翘着腿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面前是两口大箱子,里面摆着白花花的银子,映得钱庄华掌柜脸色惨白。 卫尧臣哗啦啦抖着一叠的银票,似笑非笑道:“都说聚通钱庄钱聚三江,富通四海,更是以‘见票即兑’的诚信业内闻名,原来都是假的!” 外头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华掌柜知道这回事情闹大了,冷汗热汗顺着脸颊不住淌下,哆嗦着嘴唇说:“不不,我们是分号,分号没那么多银子,等杭州总号拨银子过来,定然如数兑换。” “你当我三岁小儿那般好骗?”卫尧臣冷笑道,“聚通钱庄是大江南北最大的票号,南来北往的大客商都在你家存银子!京城分号地位何等重要,与总号也不相上下,却只有五十万两?” 他上身稍稍前倾,“你是不是想拖着我,好让你们官场上的朋友编个罪名把我抓起来,这些银子就不用给我了?” “万万不敢!”华掌柜暗暗叫苦,只不断拱手作揖,“不瞒您说,实在是借出去的银子还没到日子收回来,我已经给总号去信了,等个三……”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他的话,“开门开门,官府办差!” 华掌柜面色一喜,慌忙应道:“来了!”也不待小伙计过去,颠颠儿地就打开了门。 -- 第149页 官差昂首阔步进来,视线先落在那两口箱子上头,眼神登时就直了,好一会儿才嚷嚷:“哪个是卫尧臣?” 外头围着的人一见穿官服的,也渐渐安静了。 卫尧臣缓缓站起身,“我是。” 官差上下打量他几眼,“有人告你涉嫌走私,和我们走一趟吧!” 卫尧臣哈哈大笑,戏谑道:“华掌柜,真让我说中了不成?” 华掌柜深深埋着头,不说话,拼命掩饰嘴角的笑意。 官差翻了个白眼,一挥手,“费什么话,来人,把他给我锁喽!” 他身后几个衙役齐齐应和一声,蛮横地拿着镣铐上前,然而还不等他们靠近卫尧臣,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的陆铎抢先一步,已挡住他们的去路。 “哪个衙门的?”他问。 “你是什么东西,敢问爷爷的事?”官差喝道,“再多管闲事,把你也拿下!” 陆铎拿出腰牌一晃,“锦衣卫办差。” 官差看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几个字,惊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原地背过去,那脸上的表情是想哭又想笑。 他结结巴巴说:“下官……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岳守信,奉,奉上司之令捉拿嫌犯……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哇!” “不知道就滚一边呆着去。”陆铎冷冷瞥他一眼,收起腰牌,又默默地站了回去。 此时华掌柜的嘴张得足能塞进去个鸭蛋,傻愣愣的,那样子看得卫尧臣噗嗤一乐,“我说华掌柜,别愣着了,我等着银子急用,剩下的一百五十万两赶紧的给我!” 华掌柜做梦也想不到锦衣卫竟掺和进来了,锦衣卫代表着谁?皇上啊!一时间他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好端端的皇上为什么对聚通钱庄感兴趣?不不,肯定是对钱庄的真正东家起了疑心! 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下害怕,立时萌生了退意——自己不过小小的分号掌柜,这些年也赚够本儿了,犯不着把自己赔进去。 但他毕竟在商场上混迹多年,自有一套生存之道,因此十分为难地说:“您连我库房都看了,如今分号只有这么多现银,但是总号肯定有银子……对了,松江棉行的索爷就在京郊,我们的银子投到他那里去了,不如……您去他那里问问?” 卫尧臣轻轻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欠我银子的是聚通钱庄,又不是他,我找他干嘛?” 华掌柜忙道:“那我派人和他要银子去。” “他有银子还用朝你借钱?”卫尧臣往门口走了两步,大声道,“不用问就知道,那些银子早变成了棉花,正堆在库里头发霉!来人,抬着银子,咱们去报官,聚通钱庄勾结奸商诈骗,卷了我们的血汗钱跑了!” 立刻有人高声叫道:“聚通钱庄垮了,不能便宜他们!大伙快冲进去,捡着能拿的拿呀!” 人群就像疯狂的浪潮一般冲向铺子,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但凡值点钱的都拿,连桌子椅子都没放过。 华掌柜顺着墙角想悄悄溜出后门,不妨被人从后拧住胳膊,那姓岳的官差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老子还有三百两银票没兑,那是老子的老婆本儿!你他奶奶的还想跑?给老子抓起来!” 消息很快传开,京城其他街道上也有人拼命往这边跑,相互转着消息:“快去,快去,再不去连门板都不剩啦。” 日光渐渐暗下来,聚通钱庄门前一片狼藉,踩丢的鞋子,断了腿的桌椅,稀碎的瓷片,还有那块金字牌匾,横在地上,布满了灰扑扑的脚印。 京郊,索老爷失神落魄的坐着,面如死灰。 “您老别愣着,赶紧想想办法。”夏掌柜急得直跺脚,“华掌柜的儿子拿着契书堵在门口,要收股息银子,还说要告官!” 索老爷喃喃道:“日期没到,不用理他,让他找他们总号要银子。我……我去找李大人。” 却是连起几下都没能站起来。 夏掌柜叹道:“为了止住倒闭的传言,总号会想尽办法给客商兑换银子,到时候咱们一样得还钱。那几个东家……不是巡抚就是什么督军,还有漕帮头子,个个是心黑手辣的主儿,李大人自己都摘不清,肯管咱们的死活?” 索老爷像被什么重重撞击到胸口,坐在椅中竟然向后倒了下。 他咬着牙说:“他要是不管,那就大伙一块死,这些年他从咱们手里拿走多少银子,他门李家在江苏老家置办了上千顷良田,光是宅子就有上百套!打量着我不知道?” 夏掌柜吓得脸色焦黄,“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咱们斗不过他们,说不定还没等你供出来,命就没了!” 索老爷呆住,一下子泄了气,“卖……卖棉花,趁着行情还在,还不至于亏多少,记住,不要一下子甩出去。” 夏掌柜点头,“依我看,京城这边的等等再卖,先卖南边仓库的如何?” 索老爷无力地挥挥手,“你做主便是,去吧……我要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春风终于有了久违的暖意,湖边的柳枝抽了嫩黄的新芽,调皮地在湖面点出一个又一个的涟漪。 卫尧臣坐在岸边大石头上,兴致勃勃地钓鱼,听完陆铎查访的回话,笑着说:“他抛咱们也抛,老郝,按两百文,挂出去一百万斤再说!” 郝账房应了,想了想又问:“可咱们库里只有五十万斤,下一批到货到半个月后。” -- 第150页 卫尧臣说:“说你老实你还真老实,这叫兵不厌诈,松江棉行现在就是惊弓之鸟,听到点动静就吓得魂飞魄散,哪有精力分辨消息是真是假。” 姜蝉道:“聚通钱庄倒闭的消息已经传到直隶了,咱们真定老家那边,兑换银子的人都把真定分号的掌柜扣住了。他们总号再不出面,这把火就烧会到杭州,所以总号定会逼着棉行还钱——就是不知道他们投了多少银子。” 鱼漂突然沉了下去。 “上钩了!”卫尧臣看准时机,猛一提竿,一条肥鱼被提出水面,划过一条漂亮的曲线,“啪”地落在地上。 卫尧臣提着那条鱼扔进桶里,笑嘻嘻说:“晚上咱们烤鱼吃!老郝,要是你事情办得快,还能亲口尝尝我的手艺。” 郝账房忙道:“这口福我可不能错过,您就请好儿吧!” 他们所料不错,一听昌盛布铺低价放出一百万斤棉花,索老爷立时就慌了。 当他接到松江老家的来信,说松江库里的棉花已被聚通钱庄扣押,抵充股金股息,且家人全被官府监管的时候,两眼发黑,几欲晕倒。 “卖……卖……降到一百五十文……”索老爷艰难地说,只觉心口疼得厉害,嗓子里一股甜腥味冲上来,哇地吐出口血,头一偏昏死过去。 第76章 贵婿 松江棉行已经乱了套,不少人一听要低价抛售库存,差点没疯。 “我们一直都在推高棉价,不算松江府的,但是北方几省的棉花,几乎三四百文买的,上一批更是五百文!现在却……卖一百五十?你干脆把我们杀了得了。” 夏掌柜被他们吵得脑袋都大了三圈,急忙拱手道:“各位东家,那卫尧臣手里有多少棉花谁也不知道,咱们没银子收了,要是他继续低价放量,那……咱库里的棉花就全砸手里啦。” “还没人治得了他了?”有人不服气,“干脆找漕帮的人直接做了他!” 夏掌柜苦笑:“人家背后有锦衣卫撑腰,您问问漕帮敢动手吗?” 那人一下子卡了壳儿。 另一人犹犹豫豫:“能不能走走夏荏的路子,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又和周太监关系很好,虽说周太监不在了,可以前他也没少拿咱们银子……” “别提了,来京之后我去他宅子找过,一家子全搬走了。”夏掌柜连连摇头,“看房子的也说不清他的去向,平白消失了似的。” “掌柜的,昌盛又挂牌子啦!”门外急匆匆冲进来个小伙计,“还是一百万斤,价格降成了一百五十文!” 夏掌柜这回真急了,“各位东家,今儿再不出手,明儿就更不值钱。” 一屋子的愁云惨淡中,在座的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但事态变化比他们预想的更糟,卫尧臣一路拱火压价,而聚通钱庄着急消除“破产”的流言,更是步步紧逼,大有你不还钱我就要你命的意思。 无奈之下,松江棉行只好大量抛售库存棉花——能回本一点是一点! 再有人们素来是“买涨不买跌”,越跌,越不买,越不买,棉价是越跌。短短十天过去,已经降到八十文一斤了。 这样的低价,一时引起了其他行业大商人的注意——若有能力吞下这大几千万斤的棉花,基本就能控制住大半个棉花市场。 但这不是一笔小钱,谁一下子拿出来也有点困难,他们还在观望,等棉价进一步下跌。 然而还没等他们出手,卫尧臣就一口气把松江棉行的棉花全收了,那些聚通钱庄的银票,兜了一圈,又回到棉行的手里了。 经此一战,棉行的人是亏了个血本无归,索老爷半死不活,直接下了大狱。 这回卫尧臣掌握了棉价的制定权,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高价卖出,然而他分文没加,且给从昌盛买棉花的商行定了最高售价:不得低于八十五文,不得高于一百文。 买卖契书写得明明白白,若有违背,嘿嘿,您老就官府见吧! 市面上的棉价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 “这个卫尧臣,着实不错!”十三皇子不由和章明衡叹道,“和我以往见过的商人都不一样,及时出手,止住棉价下跌行情,防止棉贱伤农,又给二道商行划定了限价范围,省得有人再恶意炒作。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章明衡带着几分得意道:“我爹总说我废物,我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可就这看人的眼力,我可不比他弱。表哥,怎么样,我给你介绍的这人不错吧?” 十三皇子笑了,“你想要什么就明说。” 章明衡正想顺一坛子御赐的梨花白,不妨一旁的幕僚插了嘴,“殿下,锦衣卫的陆铎一直帮着卫尧臣,若不是他在,恐怕卫尧臣早被官差抓走了,这事您如何想?” 十三皇子一怔,细细思量一番,“张师傅提醒的是,里面定有宫中的影子,就是不知道是父皇的授意,还是司友亮借机想扳倒李首辅。” 张幕僚缓缓摇摇头,“司友亮从不参与朝堂争斗,他这人脑子清楚得很,他的一切尊贵体面全来自皇上的信赖,瞒报宣府军情已是大错,他不会再给自己树额外的强敌。” 十三皇子眼睛霍地一闪,“难道是父皇?不能啊,他怎么知道卫尧臣是谁?又怎么想得起来用他?” 张幕僚道:“我也是猜测,从开国到现在,能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的人有几个?他卫尧臣就是头一个!而且周太监和夏荏都折在他的案子里头了,殿下细想,光凭苏俊清一封奏折能办得到吗?” -- 第151页 十三皇子呆了呆,“难道那时候父皇就注意到卫尧臣了?可他……除了有点经商的手段,行事侠义,并无特别突出之处,能代替他的人也不是没有,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张幕僚沉思片刻,“夏荏不知下落,但他手下人还在,不如找出当时看管卫尧臣的狱卒问问。” 十三皇子点点头,瞥见呆坐着的章明衡,干脆吩咐他:“你去查,一定问清楚!” 章明衡先应了一声,等等又说:“或许他就是运气好,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谁说他是坏人了?”十三皇子哭笑不得,“知己知彼,总不是坏事。” 张幕僚道:“说起坏人,眼下正是好时机,那索老板和李家没少联系,兵马司拿人应该也是出自李府的意思。而且松江棉行也好,聚通钱庄也好,他们在南边经营已久,这次炒作棉花,江浙、南直隶的官场,说不定有多少人从中掺了一脚。殿下,巨蠹不除,国将不国啊!” 十三皇子深吸口气,负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时站定,“不错,父皇过于仁慈,他们反倒不把君父放在眼里了!嗯……让薛峰回来,这人性情刚直,又十分地痛恨贪官,别人不敢碰李首辅,他敢!” 四月下旬,宣府大捷,襄阳侯把进犯的鞑靼赶回了漠北,这下朝廷总算腾出手来了。于是在十三皇子的倡导下,旧账重提,瞒报军情和炒作棉花两案并立,看那架势,势必要拉一批人下马! 官府传过几次卫尧臣,或直言不讳,或旁敲侧击,都没从他口中问出和锦衣卫的关系来。 至于此后勾藤扯蔓牵扯出什么人来,自有十三皇子的人整治,卫尧臣没有太关心,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件事——赶紧把亲成喽! 明月皎皎,树影微摇,卫尧臣躺在窗下的软塌上,看着满屋子的红帐子,红褥子,红被子,熏风拂过,惬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姜蝉坐在桌子另一边翻看宴请的名单,“石家这回出了大力,没他们帮咱们运货,咱们也打不赢松江棉行。我看,就请他家坐首席。” “你说了算。”卫尧臣笑着说,“还有咱们真定、通州的老伙计,邯郸染坊的人,都发请帖,大伙一块热闹热闹。” 姜蝉放下单子,“做官的那几家要不要请,刘家,章家,听说薛大人要回京,咱们也给他送份请帖如何?” 卫尧臣一听就笑了,“你还不了解薛大人,贺礼或许会送一份,但他人肯定不会来的!我看干脆一个当官的也别请,咱这里都是粗人,省得来了谁也不自在。” 姜蝉在单子上勾勾画画,“刘婉娘她们我单独下帖子好了。” “袁嬷嬷来了。”金绣在帘外说了一声。 卫尧臣忙起身端坐。 袁嬷嬷挑帘进来,笑呵呵地说:“东西可齐备了,缺什么没有?” 姜蝉命金绣上茶,“把新得的雨前龙井给嬷嬷泡一杯。”又道,“没什么短的,在自家成亲,左右都是现成的。” 袁嬷嬷慢慢吃了口茶,略带难色:“咱们老宅在真定,祠堂也在真定,虽说现在都在京城住着,可真定是咱们的根,成亲这样的大事,不如回老家办,你们看可好?” 姜蝉不解:“之前不是说在京城成亲?老宅那边什么都没弄,过阵子他又要去山东看棉田下种,哪有时间等!拜祠堂什么时候不能拜,回去两天足够了,母亲怎么突然转了主意?” 袁嬷嬷讪讪笑着,眼睛只盯着卫尧臣。 卫尧臣已是听明白了,真定地界上都知道姜家只有一女,在老宅办亲事就是告诉所有人,姜家是招赘,不是嫁女。 且离祠堂近,入族谱什么的都便宜。 “我看在老宅办挺好。”卫尧臣爽快答道,“我在真定也有三五好友,都是打小玩的,正好回老家看看,一并请他们来吃席!” “至于山东那边,先打发两个二掌柜过去瞧瞧,我晚去几天也没事。往后忙起来,我不可能事事亲为,如今也该锻炼锻炼他们了。” 袁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坐也坐不住了,“赶紧派人收拾老宅,布置新房!”一阵风似地走了。 稍停片刻,姜蝉也琢磨过来,不由摇头失笑:“我娘……唉,准是看你本事太大,生怕你跑了啊!” 卫尧臣哈哈大笑,颇有些无赖样的躺倒,“我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怎么赶也是赶不走的。” 姜蝉戳了一指他的额头,重新翻开单子,“那样的话,婉娘大约不能来给我添妆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给她下个帖子。” 后日前晌,刘婉娘就来了,和她一起登门的,还有章明衡的堂妹章丽沅。 姜蝉和章丽沅仅仅见过几面,并不太熟,不由心下略略吃惊。 “不请自来,莫要见怪呀。”章丽沅微微笑着,“我哥和卫掌柜十分投缘,听说你们要成亲,催着我过来给你贺喜。喏,我都准备好添妆了!” 她打开手里的匣子,红色的绒布中躺着一对南珠耳珰,那南珠足有拇指盖大小,晶莹剔透,圆润莹泽,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姜蝉更是惊诧,若说章家是因卫尧臣之故才对姜家高看一眼,那章明衡应该找卫尧臣贺喜才对,怎会让章丽沅过来给她添妆? 且瞧这态度,和第一次见面的盛气凌人截然不同,倒真像有意和她交好。 -- 第152页 姜蝉脸上自然不敢表现出来,便压下满肚子疑问,欢欢喜喜道了谢。 刘婉娘是爽利开朗的性子,笑嘻嘻道:“我还以为你会在京城成亲,还说当天给你添妆来,顺便蹭顿饭。” 姜蝉招呼她们坐下,顽笑道:“我不管饭的,但是你的添妆不能少。” 刘婉娘白她一眼,递过来一根喜鹊登梅的金钗,“我早准备好啦!你喜得贵婿,是真真儿的‘贵’婿,就跟个聚宝盆似的,还不该请客?” “这还差不多。”姜蝉接过来,“知道不饶你顿饭你也不甘心,我家新来个厨子,擅长做淮扬菜,晌午别走了,就在我这里吃。” 章丽沅婉拒了,“李姐姐要回苏州老家去,我得去送送她。” 姜蝉一怔,哪个李姐姐? 刘婉娘轻轻冲她摇了摇头,姜蝉会意,忙转了话题,说起时下时兴的首饰衣裙,刘婉娘在旁也兴致勃勃说个不停,很快,屋里又是欢笑一片。 坐了小半个时辰,章丽沅就告辞了。 她一走,刘婉娘就低声说:“是李静怡要离开京城。” 姜蝉想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这是谁,讶然道:“李首辅的孙女儿?” 刘婉娘点点头,“好像是她父亲犯了事,李首辅就让她和几个小孙子回老家避避风头——现在消息还没传开,你别声张。” 姜蝉轻轻“啊”了一声,“犯什么事了?” “具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采买军需上贪了钱,前些天十三皇子来我家,想让我爹接这个案子,我给他们端茶的时候听了一耳朵。” “内阁还有瞒报军情的一层罪呢,十三皇子准备一块清算,这回有李首辅受的了。” 刘婉娘撇撇嘴,“李姐姐挺好一个人,都叫他们耽误了。原先李家有意和苏家结亲,看上了那个探花郎苏俊清,现在也不成了——苏家最是爱惜名誉的,但凡有一丁点不妥当都不行。” 姜蝉感慨道:“可惜了。但李家根基深,不那么容易倒的吧?” “正因为李首辅势力太大了,十三皇子才不会轻易放过他,就看皇上的意思了。”刘婉娘深深叹口气,转而又笑,“看我都说些什么,你几时离京,我去送你。” 姜蝉答道:“过了端午就走,五月中旬办事,大概八九月份再回来。” “那么晚!” “真定也有不小的产业,虽说有我家老掌柜管着出不了问题,可他年纪大了,我们晚上手不如早上手,还得时常露露面,省得那些掌柜的们不知道东家长什么样。而且我娘在京城住不惯,总说看着原先赵家那片地闹心,想搬回老宅住,我或许会陪她再住一阵子。” “那咱们见面或许更不容易了。”刘婉娘眼中露出几许怅惘,“上头两个继姐的亲事差不多了,下一个就是我,唉,还不知道我继母给我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姜蝉忙开解:“刘大人挺心疼你的,他就你这么一个亲骨肉,还能看你嫁得不好?你要是不如意,就找你父亲哭一场,最好让你父亲亲自给你找婆家!” 刘婉娘摇头晃脑,“我都能想到我爹找什么样的人家,家世模样倒是其次,必须是读书人,必须有功名在身,最好是张口闭口子曰……” 两人齐齐大笑起来,接着说了会儿闲话,用过午饭,刘婉娘又去后园子赏了圈桃花,日头西坠的时候才告辞而去。 端午一过,姜蝉和卫尧臣等人就回了真定,因母亲早带着一众下人回老宅准备亲事了,所以等他们到时,姜家老宅到处都是红灯笼红绸布,一派喜庆。 姜如玉有心大办,那是满城撒请帖,凡是认识的,不管熟不熟,都请了个遍,反正姜家地方大,两三百桌也是摆得开! 于是结亲那日,姜家门前聚了那大批人,一条街都快塞满了!连钱掌柜都瞠目,暗暗嘱咐几个管事,“告诉厨房,多准备五十桌,宁多别少。” 第77章 蠢蠢欲动 “钱叔!”一个管事拿着拜帖跑来,气喘吁吁道,“章家来贺!这家没在宾客单子上,人已经到门外了,咱们是往哪儿请?” “哪个章家?”钱掌柜接过帖子一瞧,登时倒吸口气,“章明衡?!襄阳侯章家! 那管事傻了,“一等侯章家,老天爷,他家怎么来了?” 钱掌柜冷静了下,吩咐道:“把人请到西花厅,我去前头支应着,你马上禀报姑爷,这人准是冲着他的面子才来的。” 因是入赘,且卫尧臣一到真定就住进了姜家老宅,于是流程简便不少,接亲踢轿门都略去了,只同寻常新人一样,跨火盆,拜堂。 一听章明衡来访,卫尧臣目光霍地一闪,心下已有计较,“这人性情直爽,不是扣扣索索拘泥小节的人,告诉钱叔,我过会儿就去。” 章明衡的确爱热闹,但现在十三皇子正和内阁打擂台,正是用他的时候,绝不会特地为了参加自己的婚礼跑到真定。 卫尧臣眉头皱了下,很快又松开,大踏步走到西花厅。这里宴请的是姜家重要的生意伙伴,诸如石家、真定的老客商,还有邯郸染坊的东家都在这里。 在座的也只有石家人认识章明衡,自然是坐到了一处。 石磊颇为识相,早让出了上首的位置,一边陪着章明衡说话,一边暗自思忖章明衡来此到底是章家的意思,还是纯粹好玩过来凑热闹的? -- 第153页 章明衡心不在焉的哼哼哈哈着,抬眼瞅见卫尧臣进来,马上来了精神:“呦呵,新郎官来了,真是枉费咱俩平日的交情,这等大喜事也不给我发请帖,枉我千里迢迢上门,你说该不该罚你?” 卫尧臣笑道:“现在吃酒却是不成,等拜过堂,我陪你喝个痛快!” “现在京城里到处乱哄哄的,我在你这里住几天,怎么样,你不会赶我走吧?” “想住多久都行,你是不是偷跑出来的?恐怕过不了几天侯府就派人捉你回去!” 章明衡使劲摇头,“我爹知道我来你这里,还让我替他向你道喜——你大概什么时候回京?表哥昨天还问了山东棉田的事。” 卫尧臣掂量着答道:“怎么也得半个月之后了……” “姑爷!”又是刚才那个管事,神色慌张跑进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宫、宫里头,来人……” 章明衡讶然道:“哪个宫的?是掌事嬷嬷,还是管采买的公公?” 石磊东看看,西看看,一脸的狐疑。 卫尧臣道:“别着急,慢慢说。” 管事连吸几口气,终于把气喘匀了,“是中宫!来的是一个老嬷嬷。” 卫尧臣不由吃了一惊,他们和中宫可是从无交集啊!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章明衡,章明衡也是一脑袋雾水,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您快去看看吧,那些人直接冲喜堂去了,夫人慌得跟什么似的,这时候又不能叫小姐出来照应。” “知道了。”卫尧臣提脚就走。 石磊暗暗戳了下章明衡,“三少爷,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章明衡随口答道,心头忽地一惊,莫非……皇后也暗地里查卫尧臣了? 集皇子府和侯府之力,诏狱之事并不算太难查,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就找到当时看管问审的人。 据那几个人说,夏荏本来是打算屈打成招,一等卫尧臣画押就做掉他,但是看到他身上掉下的玉,一下子慌了,也不审问了,连夜就去找周公公。后来非但没做掉卫尧臣,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而他们描绘的那块玉的花纹,竟和十三皇子的龙纹玉佩有些相似,十三皇子就让人描了一副花纹给他们指认,竟然对上了! 几人是分开审问的,断无串供的可能。 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皇上有流落民间的皇子,卫尧臣怎么会有龙纹玉佩?十三皇子起了疑心,一面命他来真定贺喜——其实就是暗中监视卫尧臣,一面亲去宫里问皇贵妃。 难道是贵妃宫里走漏了风声? 来不及细想,章明衡也跟着往外走,他身份高贵,姜家的下人自然拦不住他,就这样一路来到喜堂。 他也进去,只站在门槛外头远远地看着。 那嬷嬷他认识,是皇后身边的黄嬷嬷,专门管教宫女小太监的,为人刻薄,手段严厉。皇后派这么个人来,是给人贺喜,还是给个下马威? 章明衡的腿不听话地往前凑凑,那颗看热闹的心又摁不住了。 黄嬷嬷面带微笑,趾高气扬高坐喜堂上首,后面站着四个宫婢,穿着虽不是十分华贵,但那睥睨一切的气派倒是拿了个十成十。 姜如玉何曾见过这等大人物,那是连大气都被不敢喘,喜堂上已是寂静一片,连鼓乐声都停了,只听得黄嬷嬷平平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卫尧臣力挫奸商,在宣府战事上出力颇多,而且抑制住了棉价,也是老百姓的福分。娘娘乃知道了很是欢喜,听说今天是他大喜之日,特命我来道喜。” 说罢环视一周,“哪位是卫尧臣?” 其实卫尧臣就站在姜如玉旁边,明眼人一看他身上的喜服就知道是谁,偏生还这样问。 卫尧臣嘴角勾了勾,上前一步道:“万万没想到,我一个小小的商人,竟劳皇后挂念。” “娘娘乃一国之母,于国有功之人,自然都会放在心上。”黄嬷嬷仔细看了他几眼,叹了声,“真是个好儿郎,可惜入……要是早知道你就好了。” 姜如玉脸色变了变。 卫尧臣哼了一声,“这话我听不懂,可惜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早知道我晚知道我,于娘娘何干?” 此话一出,别说屋里站着的人,便是门外的章明衡都吓了一跳。 这个卫尧臣,忒敢说了! 黄嬷嬷面皮一僵,好半天才忍着火气笑了下,“你想多了,娘娘是起了惜才之心。新娘子在哪里,来时娘娘特意赏了东西,请她出来谢恩吧。” 姜如玉就要着人去叫姜蝉。 “慢着。”卫尧臣才不肯让姜蝉在这个老婆子面前下跪,“嬷嬷常年在宫里,怕是不知道外头办喜事的规矩。此时吉时未到,还没拜堂呢,不能叫新娘子出来,否则不吉利。” 一而再,再而三的碰钉子,黄嬷嬷面上挂不住了。后宫里头,除了章贵妃宫里的人,谁见了她都是恭恭敬敬的,今天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扫了面子! 娘娘只说此人很重要,必须收服,让她恩威并重,让卫尧臣又敬又怕,还得离不开。不成想这人却是个油盐不进的,竟然敢当面抗拒娘娘的口谕! 看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是不成了,黄嬷嬷待要开口训斥一番,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恭喜恭喜,诶,怎么没有鼓乐声?” -- 第154页 司友亮一身便装,带着三五随从,笑呵呵从门外转进来,后面跟着一脸无措的钱掌柜。 “司大总管?!”黄嬷嬷轻呼一声,忙从座上立起身,“您老怎么来了?” 司友亮没理他,先冲着姜如玉一抱拳:“老安人,给您道喜了。” 这一个个的大人物,姜如玉已经傻眼了,迷迷糊糊地竟说了句:“同喜,同喜。” 司友亮一乐,“还真是同喜,昨儿皇上刚赏了我一柄玉如意,我干脆借花献佛,恭贺卫掌柜姜娘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笑容真挚,面容和蔼,和黄嬷嬷截然不同,大大宽慰了姜如玉的心,听了“早生贵子”的话,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忙请他上座。 司友亮笑着说:“咱家怎么好上座,还是您请。”说着,捡了右侧下首的椅子坐了。 黄嬷嬷此时心中是惊惧非常,司友亮长年伴驾,无旨意不会出宫,皇上为什么叫他来?难道是知道自己要来,所以也派人前来? 皇上已对皇后生了提防之心! 再搭眼一瞧,躲在人群后头偷着乐的不是章家三小子又是谁?他就是十三皇子的跟屁虫,肯定是十三皇子让他来的,可十三皇子为什么也重视起了卫尧臣? 这个小马奴到底是什么人? 黄嬷嬷脑子乱哄哄的,但还没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因见自己还坐在司友亮上首,忙讪讪地走下来,坐到更靠下的地方。 于是姜如玉重新做到堂上右首,空着左边的位子。 姜如玉派人去请小林氏,“快去看看亲家母准备好没有。” 袁嬷嬷脸上露出难色:夫人怎么想起这茬来了,小林氏有疯病,必须静养,喜堂外头又是鞭炮,又是鼓乐的,万一她受了惊吓犯了病,扰了喜事可怎么办? 当她接触到卫尧臣稍稍黯淡的目光时,脸上那抹难色顿时消失了,带着几分自责道:“我忙晕头了,竟然没把亲家母提前请过来。” 姜如玉看看司仪,“时辰差不多了吧?” 司仪回过神,忙道:“吉时将近,新郎官接新娘子喽!” 众人笑着闹着,簇拥着卫尧臣去了。 等卫尧臣小心翼翼扶着姜蝉迈进喜堂时,小林氏已端端正正坐在姜如玉旁边,她穿着新衣,面上略施粉黛,显得气色很好,若不是眼神呆滞无光,看上去就和常人一般无二。 卫尧臣眼眶一阵热辣,忙低头掩饰过去,随着司仪的唱和拜了下去。 “好,好!”姜如玉非常激动,竟直接走下座位,亲手扶起他二人,把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好孩子……” 说着流下泪来,后面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袁嬷嬷忙凑趣道:“瞧您,还在一个屋檐下头住着哪。等明年有了小孙子,只怕就只疼孙子不疼女儿女婿喽!” 一句话说得姜如玉笑起来,司仪趁机高声唱道:“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满屋子的欢声笑语中,司友亮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不错眼盯着小林氏,丝毫不顾忌旁人诧异的目光。 许久,他方长长叹出口气,那一声,好似无限的感慨,又好像说不出的轻松一样。 外面的酒席开了,姜如玉笑道:“请大总管和嬷嬷吃几杯酒,尝尝我们真定这边的口味。” 司友亮笑着摇摇头,“还有皇命在身,不便久坐。黄嬷嬷,你呢?” 黄嬷嬷命身后的宫婢捧过来一个锦盒,客客气气地说:“这是娘娘的赏赐,请姜夫人代为转交,我这就告辞了。”却是不再说见姜蝉的话。 这两位大佛来去匆匆,弄得姜如玉一头雾水,“就只是奉命送贺礼?咱家姑爷什么时候入了贵人的眼!” 她不明白,袁嬷嬷更不明白,“可能就是那位嬷嬷说的,姑爷维持住了棉价的平稳,给朝廷立了大功!我倒是庆幸亲家母没犯病,真害怕像头回见她那样,一听‘入赘’就发疯。” 姜如玉道:“一直好药好郎中伺候着,她情况已经好转很多了,就坐这么一时半刻的功夫,不碍事——咱们不能让姑爷心里存疙瘩。” “夫人,”袁嬷嬷压低声音道,“你方才注意没有,司大总管一看见亲家母,整个人都不对了,我瞅着怎么像认识她似的?” “别瞎说。”姜如玉吓了一跳,一股说不清的不安升上来,忙道,“或许就是好奇多看了两眼。” “对对,我看差了。”袁嬷嬷扶着她道,“到新房看看去,过会儿该宴宾客了,得叮嘱姑爷几句,别让他喝个烂醉。” 姜如玉笑了,“还用你说?老钱早替他找了几个挡酒的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新房的笑声,姜如玉进去时,几个垂髫小童正满床翻着果子。 “一翻金床得贵子,二翻珍珠铺满床……” 姜蝉头上的红盖头已经掀开了,微微低着头,一张俏脸含羞带笑,两颊彩云纷飞,比往常颜色更加艳丽三分。 挨着她坐的卫尧臣咧着嘴,笑得有几分傻气,冲姜如玉喊了声“娘”。 “快坐下!”姜如玉摁住他,笑得合不上嘴,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待会儿出去悠着点,别谁给你敬酒都喝,不说喝醉了人笑话,酒喝多了伤身子才是受罪!实在推不过,就吐在帕子里……” 姜如玉絮絮叨叨嘱咐半天,直到钱掌柜在外头唤卫尧臣出去才不说了。 -- 第155页 姜蝉就笑,“我在这里坐了半天,娘连个眼风都不给我!” “能一样么?”姜如玉轻轻戳了女儿一指头,“你连二门都不用出去,安安静静在房里歇着,他可是在外头忙活了大半天。” 卫尧臣笑道:“娘心疼我,你还吃味了?” 姜蝉抿嘴一笑,推推他说:“快去吧,少和我耍贫气,没听钱叔叫你好几遍了。” 他一走,姜如玉就问女儿,“你们和宫里的人打过交道?” 姜蝉叫伺候的人下去,屋里只剩她母女,“司大总管来过咱家,那时棉价刚出现猛涨的势头,他请你姑爷帮忙稳定市价。” “这就对了。”姜如玉长长吁出口气,瞬间轻松许多,“我就说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咱家,哎呦,我的心现在还扑通扑通跳呢!” 可皇后为什么也派人过来? 姜蝉心头一颤,说不清为什么不愿深想这个问题,没话找话道:“孙家人没来捣乱吧?” 姜如玉乐滋滋说:“他们倒是想来,半路上就被姑爷的人截住了,这点姑爷比我们想得周道。还有今天喜堂上,你是没瞧见姑爷有多威风,宫里的嬷嬷说话不大好听,还想叫你出去拜见她,结果叫姑爷三言两语给顶了回去,当时她的脸那个精彩!” “他是个好的,”姜蝉望着窗外的弯月,嘴角啜着笑,“我就是没想到会这样好……” 月亮升上中天,外面静悄悄的,偶有一两声虫鸣,夜色更加浓郁了。 卫尧臣头发湿漉漉的,带着皂角的清新香气走进来。 姜蝉也早换了轻薄的纱裙睡衣,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凤蜡烛燃着,映得她羞颜似晕,好似熟透了的桃子。 卫尧臣仔细看了她半晌,她一微笑,他就觉得空气都是甜的,每个毛孔都畅快得不得了。她一落泪,他就觉得整个天都是暗的,心口闷痛闷痛的。 刚开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他知道了,便存下了不该有的妄念,在深夜无人时,总做梦盼着能有这么一天。 原来美梦真的能成真。 卫尧臣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轻轻道:“我终于有家了……” 姜蝉的头有点眩晕,不得不慢慢依偎在他怀中,极轻极轻的,在他下颌亲了一下。 单薄的衣裳裹着她美丽的身体,鼓起的胸脯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她看着他笑,睫毛一眨一眨的,扰乱他的心思。 卫尧臣呼吸急促起来,翻身把姜蝉压在身下。 月亮躲进云里,繁星如碎钻一般镶嵌在深蓝色的夜幕中,柔和的夜风拂过,芬芳的花香弥漫了整个世界。 此时他们就像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中,自由游水的两尾鱼了。 隔日,掌灯时分,景元帝歪在大炕上,一五一十听完司友亮的汇报,静默半晌,良久才道:“你看清楚了?” 司友亮答道:“看清了,的确是洛侧妃身边的婢女,她老子恰好在封府之前死了,侧妃就准了她的假,正好躲过了这一劫。” 景元帝叹道:“倒是个忠仆……话说她也太着急了。” 这个“她”,自是指皇后。 又说:“老十三竟也察觉了,这孩子的心是越来越细,和他母妃倒不大一样。” 司友亮道:“毕竟陆铎一直跟着卫掌柜,难免不起疑心,不过老奴瞧着,十三皇子应当是很赏识卫掌柜,章家那孩子和他的关系也很不错。” “那是最好的了,我就担心一旦认回他,反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唉,朝廷好容易稳定下来,可不能再起波动了。” “皇后那边……”司友亮迟疑了下,还是问出口,“好像不太满意姜娘子。” 景元帝失笑:“能满意才怪!别忘了皇后的父亲是因为什么被撸了官职。” 司友亮讪笑道:“怪道那黄嬷嬷死活要给姜娘子一个下马威,不过对卫掌柜很是客气。” 景元帝不置可否,“关键还得看卫尧臣怎么想,别看那孩子整天笑嘻嘻的,其实脾气硬得很,他要是不愿意,皇后再怎么折腾也没用。” 说着从案上抽出一本奏折,“刑部、都察院的联名折子,看来他们想要把李首辅拉下来。我看卫尧臣也自在不了多久了,用不了几天就得叫回来配合查案。” 金口一开,必定准验,还没进六月的门,真定府的同知就登上了姜家的门,拿着刑部公文,好说歹说,一定要护送卫尧臣夫妻二人上京。 第78章 坦白 姜如玉愁容满面,“前阵子在京城的时候去衙门作证过,怎么又让去?别是有人故意害咱们!” 姜蝉安慰说:“不会的,听说主审的是薛峰薛大人,别人我不知道,可他是断不会冤枉好人的。况且同知大人亲自上门,咱能不去吗?” 姜如玉不放心,“自打宫里来人,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唉,咱们虽有钱,可碰上‘权’字,根本没用” “怎么说咱们也立了功,我想朝廷还不至于干出卸磨杀驴的事来。”姜蝉脸上是十足的信心,“您就把心放肚子里,不放心我,还不放心你姑爷?” 一句话说得姜如玉笑起来,“那孩子很有些运道,好几次我和老钱都觉得要输了,可他偏偏能反败为胜,买卖越做越大。” 姜蝉附和着说了几句,但一从母亲房中出来,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 第156页 说不忧心是假的,之前在京城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和官府备细说明了,现在又让去,肯定是因为查案遇到了极大的阻力。 他们,只怕又卷入朝堂上的争斗了。 天空飘起细雨,沁凉的雨丝钻入脖颈中,姜蝉不由轻颤了下,再抬头,一柄油伞已遮在头上。 卫尧臣笑吟吟道:“想什么呢?站在雨地里发呆,小心着凉。” “有点担心,此去京城,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姜蝉顺着鹅卵石路慢慢向前走着,“那天宫里来人,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碎花如屑,轻轻落在伞上,粘出一副色彩斑斓的画面。 卫尧臣沉默了。 许久听不到他说话,姜蝉诧异地回头看去,却见他眉头深锁,嘴角也紧抿了起来,不由一怔,“你有心事?” “我……”卫尧臣有点不知道怎么说,闷闷说道,“的确有事,咱们去亭子里坐坐。” 雨水顺着滴水瓦滴滴答答流下,很快,六角亭周边挂上了一层密密的雨帘。 姜蝉静静等着他开口。 卫尧臣拿出那块龙纹玉佩,“打小我就带在身上,我娘没疯的时候,说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不能给任何人瞧见。” 姜蝉看着那条几乎要从玉中飞出来的龙,心头狠狠跳了两下,半天才说:“这不是普通人家该有的东西。” “以前没见过好东西,不知道那么多,后来跟着你到了京城,才知道这块玉价值不菲。再后来……” 卫尧臣深深吸了口气,“我跟十三皇子去山东,无意中见到他身上的玉佩,和我的一模一样。” “皇子?!”姜蝉惊得浑身一颤,差点从美人靠中站起来,她愣愣地看着卫尧臣,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酸热苦辣齐齐涌上心头,也不知是喜是悲,张张嘴想说什么,两行清泪却流了下来。 怪不得上辈子他头上束着明黄额带! 姜蝉缓慢地坐了回去,“老天……你可看准了?” 嘴上如是说,心里已相信了。 “当时我也不敢相信,可后来的事接二连三证实了我的猜想。”卫尧臣缓缓将诏狱的遭遇说了,“那次司友亮刘方三人深夜来访,他们对那位富商打扮的老者敬畏有加,别说普通的王公贵族,就是亲王、皇子,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姜蝉轻呼一声,“难道那人是皇上?” “我猜是。” “啊,所以咱们成亲,司友亮才会过来观礼,还送了御赐的东西。饶是高门大户也不见得有此殊荣,缘由竟出在你身上!” 姜蝉突然想起另一个可能,“你是皇子的话,皇上怎么可能允许你入赘?说不定一道圣旨下来,咱们的亲事就不作数了。” “不可能!”卫尧臣不假思索道,“他敢作废你我的亲事,我也不稀罕他这个爹。你不用担心,要是他不允许,早有一百个法子阻止我入赘,既然司友亮能参加咱们的婚礼,就说明皇上认可了。” 姜蝉仔细打量他两眼,忽而一笑,“没想到我竟找了个皇子当姑爷。” “皇子不皇子的,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不作数的。”卫尧臣紧紧握着她的手,“这事一直没和你说,一来是之前我也不十分确定,还有就是……我怕你不肯和我成亲。” 姜蝉笑了笑:“我喜欢你,无关乎你的身份,皇子也好,马奴也好,只要你还是你,又有什么打紧的?要是我娘知道了,保不齐就不会招你为赘婿了——但也说不准,她做不了我的主!”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卫尧臣的表情明显轻松许多。 姜蝉又道:“咱们在这里猜想半天也没什么用,等到了京城再看情况吧。还有皇后那头,我觉得她派人来不是什么好事,你多少提防着她些。” 卫尧臣笑道:“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掺和宫里的那些烂事,管她什么心思——只别惹到我头上!” 真定细雨纷飞,京城还是艳阳高照,明晃晃的日头在湛蓝的晴空中缓缓移动着,照射在黄瓦红墙上,一片金碧辉煌。 坤宁宫,因天热,香炉中没有燃香,只摆着几盆百合花,姚皇后躺在软榻上,微阖双目,声音淡淡的,“他真这样说的?” 黄嬷嬷在旁边打着扇,忙躬身答道:“奴婢岂敢扯谎?那卫尧臣也忒不识抬举,简直是给脸不要脸。娘娘,奴婢斗胆说一句,这人一看就不是容易掌控的,比他能干,比他有钱的商人多得是,何必用他呢?” 姚皇后睁开眼,“看来他也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黄嬷嬷一怔,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姚皇后看着她一笑,“司友亮亲去观礼,你怎么看?” 黄嬷嬷沉吟片刻,答道:“跟卫尧臣打擂台的松江棉行,和李家有干系,据说李首辅的独子李忠收了棉行的银子,指使兵马司的人拿卫尧臣。十三皇子想要扳倒李首辅,正巧给他递了把柄,而皇上让司友亮去,大概也是支持他的意思。” 姚皇后点点头,“还有一点你没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监视之下,皇上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 黄嬷嬷慌忙低下头,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姚皇后目光沉沉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嘴角勾出一个轻蔑的笑,“我也没打算瞒他,哼,让那个女人的儿子跪在我面前,感激涕零叫我母后,真是太有趣儿了!” -- 第157页 黄嬷嬷愕然。 姚皇后摆摆手,“以后你就知道了,下去罢。” 随着越来越烦躁的蝉声,京城溽热难耐的盛夏来临了,京城官场也愈加躁动。 皇上准了十三皇子的举荐,任命薛峰主审瞒报军情、哄抬棉价两案,上谕一发,不少官员暗暗叫苦。那薛峰最是油盐不进,给个棒槌就认针的人,让他查,官场战场商场定会勾藤扯蔓地闹腾起来! 果然,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薛峰就参劾了户部、兵部、吏部等衙门七八名的官员,扣押了大大小小三十多名官差,且看他那架势,大有不穷追到底不罢休的状态,一点官场体面都不顾。 便有人偷偷摸上李家,想借助李首辅的势力把薛峰的气焰打下去。结果前脚刚从李家出来,后脚就看见李忠被押走了! 大堂上,陆铎领着锦衣卫的人守在门口,兵马司几个头目并岳守信、棉行索老爷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李忠昂着头坐在公案下方的太师椅中,傲慢地盯着房梁,看也不看大案后头的薛峰。 其他证人站在另一侧,卫尧臣也在,眼中满是玩味。 啪!薛峰一拍惊堂木,冷声道:“李忠,你伙同奸商,高价采买宣府军需物资,从中攫取暴利。并接受松江棉行贿赂三万八千两白银,指使兵马司罗织罪名,诬陷无辜,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认罪?” 李忠冷笑道:“光凭几张嘴就想给我定罪?物证在哪里?有本事你把他单子上写的东西找出来啊?至于兵马司……哼,这几个人我见都没见过,谁找他们的你找谁去!” 他就不信薛峰敢带人抄李府,没有赃物,这些供词就是废纸一张,兵马司那头,反正也不是他露面,随便推个管事的出去就行。 因此他是丝毫不惧。 薛峰甩出一支令签,厉声命道:“来人,去李府搜查,拿人!” 李忠脸色大变,“你敢?!” “行啦,我说李大爷,你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卫尧臣笑嘻嘻道,“都把你从你老子眼皮子底下绑来了,你觉得他还能保你?” 李忠瞪他:“什么意思?” 卫尧臣噗嗤一笑,“就是字面的意思,你老子准备弃卒保车,扔掉你这块糊不上墙的烂泥,不至于拖累全家,好保住你那更有出息的儿子!” “放屁!”李忠腾地从椅中一跃而起,攥着拳头想揍人,然一双铁钳般的手死死将他摁回椅中,陆铎硬邦邦地说:“老实点,不想在都察院大堂,就去诏狱。” 李忠踉跄了下,勉强保持镇定,眼睛时不时瞅门口几眼。 不多时,官差抬着几口大箱子进来,打开一看,全是金银珠宝、玉石书画,其中不乏索老爷交待的贿赂之物。 见状李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眼一翻,刚要晕,就被陆铎一巴掌打醒,“别装死,还没完呢!说,瞒报军情是不是你老子的主意?” 李忠哪敢回答,只摇头否认。 陆铎一把把他提溜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搡,抬头看薛峰,“薛大人,锦衣卫原指挥使夏荏我们已捉拿归案,提他上来问一问吧!” 薛峰道:“带人犯,与此案无关者退下。” 卫尧臣准备走,却让陆铎拦住了,“卫掌柜,你曾因通报军情被夏荏抓到诏狱,还请留步。” 卫尧臣不由一怔,留下他干什么?若是从头说起,免不了把十三皇子、襄阳侯都牵扯进来,但依照薛峰的脾气,他们难免落得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很快,夏荏被拖了上来,衣衫破烂,身上带伤,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显见是受过酷刑。 薛峰皱了下眉头,“夏荏,卫尧臣通敌无凭无据,是谁给你下令抓人?” 夏荏气息奄奄,“周方。他说要捂住宣府的消息,不能让卫尧臣坏了事,让我用通敌的罪名治死卫尧臣。” “周方何在?” “不知道。”夏荏低低道,“卫尧臣从诏狱提调走后,我就被调走了,再也没见过周方。” 陆铎在旁补充,“他私制织金蟒袍,被皇上罚去守陵,前些日子已经死了。” 薛峰眉头皱得更紧,外廷好查,内廷不好办,好容易有了口子,周方却死了。这是要把责任全推在内阁头上?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司礼监和锦衣卫的自保之计? 但听陆铎又说:“夏荏,既然周方下了死令,为何你没有动手杀了卫尧臣?” 夏荏重重咽了口唾沫,“那是因为,因为……他有块龙纹玉佩,和几位皇子的一模一样!” 第79章 九皇子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就连早已知晓内情的陆铎脸上都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愕,再三确认:“你可瞧明白了?若有一个字不实,千刀万剐都是轻的。” 夏荏哆嗦了下,“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薛峰已是迅速冷静下来,先瞥了一眼陆铎,又问:“如今玉佩何在?” 夏荏答道:“当时我就觉得不对,赶紧拿了问周方,他把玉佩收走了,命我马上处理掉卫尧臣……我没敢,玉佩留在他那里,后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陆铎马上冲着卫尧臣微微俯首,恭谨道:“玉佩在您身上吗?” 此时卫尧臣已然明白他们的同意了,因道:“从刑部大牢出来时,刘大人还给我了。”说着,从身上解下玉佩递了过去。 -- 第158页 陆铎小心翼翼双手捧着,仔细看了后,转呈给薛峰,“薛大人,你看……” 薛峰细细问了一番玉佩的来历,然卫尧臣知道的也不多,小林氏疯疯癫癫的,带过来问询也不大可能。 无法,薛峰只得说:“此事涉及皇嗣,关系重大,须先禀报皇上,等旨意下来再做打算。期间,此块玉佩暂由本官代为保管,卫尧臣,你可同意?” 他的为人卫尧臣自是信得过的,且心里也明白,陆铎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突然抛出他的身世,肯定是皇上的意思——薛峰性情刚毅,绝不会被人左右,由他来证实自己的身份,比别人更有说服力。 因道:“有劳薛大人,我也想知道我爹到底是谁……” 说着说着,他饶有兴趣看了看地上的李忠,“如果我真是龙子凤孙,也不知道那些害过我的人知道了会怎么样!” 李忠吓得筛糠似地抖,浑身缩成一团,待接触到卫尧臣的目光,当即两眼一翻,这回是彻底的昏死过去。 因有上头的授意,从大堂出来,陆铎马上就到处宣扬,于是一日未过,连胡同口闲磕牙的大爷大婶们都知道昌盛布铺掌柜的是流落民间的皇子了! 老百姓是看个热闹,以为又是一出皇上微服私访,因缘机巧之下,和哪家闺秀的那么一段风流韵事。 朝臣们却不敢这样想,瞒报军情案、哄抬棉价案,还有李忠贪墨案,都与卫尧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眼下正值审讯关键时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爆出卫尧臣的身世,由不得他们不多想。 有猜测卫尧臣是推出来替十三皇子挡枪口的。现在站出来,江浙南直隶那边的官儿,还有李家派系的仇恨和怨怼都集中在他身上,十三皇子办完李忠等人,再把卫尧臣推出去平息事态,不至于弄得君臣离心。 这人是不是真皇子还两说! 有猜测这是皇上留的后招。几个皇子当中唯有十三皇子可勘用,但他的外家过于强大,宣府一役,襄阳侯在军中的威望又上一层,且章贵妃在宫里独宠已久,连皇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在朝中也好,在民间也好,十三皇子的名声威望都不差,颇有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架势。若他日不安于臣位,想要提前……皇上岂能不起戒心? 那么卫尧臣便是制约十三皇子的最好棋子。 一时间众说纷纭,在五花八门的猜想中,景元帝下旨了,玉佩是真的,召卫尧臣并小林氏进宫。 姜蝉不放心,边替他整理衣服,边嘱咐道:“我知道你对皇上心存不满,但当年的事谁也不清楚,或许他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情呢?再者他是皇上,你的荣辱生杀都决于他一念之中,万不可只顾赌气,平白惹祸。” 卫尧臣笑道:“知道啦!就算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咱们一家子着想,我还要和你好好过日子呢!” “还有……”姜蝉手停顿了下,慢慢道,“如果他不认,咱也别多分辩,宫里的事最是复杂多变,咱们能离多远就多远。反正挣的钱咱三辈子也花不完,以后回真定过咱的小日子,多好。” 卫尧臣低头温柔一笑,“嗯,我记下了,你放心,我只想弄明白我的身世,知道我的生母是谁,什么权势爵位的,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传旨的太监在外头轻声道:“时辰不早,请略快着些,皇上还在宫里头等着呐。” “这就来了。”卫尧臣应了声,用力握了下姜蝉的手,在她腮边浅浅一啄,“等我回家。” 那边小林氏也连夜从真定接了回来,早已收拾利索,由二丫扶着上了轿子。于是侍卫宫人们簇拥着那顶大轿子,慢慢地走远了。 姜蝉立在门口,怔怔望着街巷的尽头,树上的蝉声聒噪地送入她的耳朵里,扰得她的心愈加烦闷不已。 金绣用力拍拍自己的脸,“小姐,我现在脑子还晕乎乎的,姑爷竟然是皇子!” 姜蝉扯扯嘴角,没接话。 金绣看出她心情不畅,不明白,也不敢问,只变着法儿地逗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夸张,“姑爷这一去,等再回来,你就是皇子妃啦!好家伙,什么李太太刘夫人,见了你都得下跪请安。” 姜蝉摇头笑了笑,压低声音,“没那么简单,成亲时你看那黄嬷嬷挑剔的嘴脸,皇子妃不是好当的。” 金绣忙安慰道:“可司大总管很和气,都说他的态度就是皇上的态度,也就是说皇上很喜欢姑爷小姐,说不定一会儿册封的旨意就下来啦!” 姜蝉深吸口气,一股脑压下所有的心事,转而笑道:“我看还是赶紧收拾出来母亲的房间,依她的脾气肯定坐不住,保准后晌就到。” 果然,蜡白的太阳刚偏西,姜如玉就到了,一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姜蝉一摊手,“我也不知道,你家姑爷进宫大半日了,张三张四一直在宫门口守着,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 姜如玉担忧地望着女儿,“他出身这样高贵,别的我不担心,就怕你们……唉,我也不想他入赘咱家了,只要这门亲事还在就成。” “即便是皇上皇后,也不能不讲理,三书六礼都有的,他们能怎样?”姜蝉不以为然。 “话虽如此,可姑爷要是……”姜如玉吞下后半句,委婉提醒女儿,“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姜蝉笑笑:“他不会。” -- 第159页 姜如玉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喃喃道:“这方面,你和我还真是像啊……” 不过女儿看男人的眼光一向比自己好,她只盼着,卫尧臣千万千万不要伤女儿的心。 焦急难耐的等待中,日头一点点向西坠去,一弯新月升了起来,待月上中天,卫尧臣终于从宫里回来了! 随行的内宦恭恭敬敬地说:“请殿下好生歇息,静候宫里的旨意。” 殿下?姜蝉用眼神询问卫尧臣:皇上认下你了? 卫尧臣微微颔首,先送小林氏回了院子。 小林氏依旧是痴痴傻傻的模样,不过怀里紧紧抱着一团衣服,口中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丫鬟们要帮她梳洗,手刚碰到那团衣服,小林氏就又哭又叫。 “别刺激她,她怎么高兴怎么来吧。”卫尧臣道,他眼睛红红的,说话的鼻音很重,应是哭过一场。 姜蝉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取出井水镇过的银耳绿豆汤,“去了这一天,肯定也没好好吃饭,你先垫垫,厨房温着菜——都是你喜欢吃的。” “吃不下,等等再说。”卫尧臣摁住她的手,他的手温度很高,烫得姜蝉微微一颤,“……我生母,是洛妃。” “洛妃?!”姜蝉一惊。 此人名头之响,连远在真定的她都知道! 洛妃是景元帝在潜邸时最受宠的侧妃,可惜美人薄命,景元帝登基前就得急病去了。后来被追封为皇贵妃,颁诏大赦天下,那时真定放了好一批人,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 想不到他竟是洛妃的骨肉! “可……作准了?”姜蝉忍不住问,“看婆母的样子,应该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娘是洛妃的婢女,司友亮去真定观礼,也有确认是不是她的意思。”卫尧臣使劲搓搓脸,“他们给我看了洛妃的小像……总觉得不大真实,做梦一样。” 今天御前不止他二人,还有陆铎以及潜邸的几个旧人,给洛妃瞧病的太医也找回来了。司友亮捧出洛妃的旧物,小林氏一看就啼哭不止,费力地吐出几个“死”字,随后就昏了过去。 彼时景元帝身陷巫蛊之祸,先帝盛怒之下,褫夺王爵,高墙圈禁,有人求情便视为同罪。 景元帝被先帝接二连三的雷霆大怒吓懵了头,认为此次是必死无疑。洛妃却在这时有了身孕,他不忍心爱的女人和孩子平白枉死,便用“假死”的方式将人送出府。 陆铎的父亲陆风是景元帝留在潜邸之外最后的暗线,他假意投靠别的皇子,尚且能在府外活动。得了景元帝的暗令,他悄悄把尚有口气的洛妃从乱坟岗挖了出来,交给小林氏照看。 到底伤了身子,又一路逃命,洛妃不足月就生产了,孩子大人都虚弱得紧,偏巧这时候陆风被人识破,无奈只能和她们分开。 后来陆风被主家捉住,不明不白死了,她们的下落也就无人得知。 一缕缕轻薄透明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卫尧臣的脸颊,姜蝉伸出手去,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 卫尧臣用下巴慢慢摩挲着姜蝉柔软的头发,“巫蛊之乱历经两年,皇上终于熬到了洗清冤屈的那一日,也算平稳地登基了,后来寻了我们几年,实在无果,方追封了洛妃……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娘不早早带我回京认亲?” 姜蝉默然。 年幼失恃的皇子,按惯例会交给其他妃嫔照顾,而身为洛妃的儿子,卫尧臣必定格外受皇上喜爱。他养在哪位妃嫔宫中,哪位妃嫔就能凭借于此更获荣宠。 小林氏肯定不愿他成为后宫争权夺利的棋子。 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小林氏没有资格养育皇子,充其量只能做个管事嬷嬷,一旦卫尧臣养在其他妃嫔膝下,有了主仆之分,与她的感情势必会越来越淡。 如何比得过二人在外共患难的母子情意? 过个十来年,卫尧臣已然长成,用不着交给后妃抚养,待成年后辟府另居,那小林氏俨然就是王府的“太妃”。 这些姜蝉都能想到,卫尧臣岂会想不到?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困惑吧。 姜蝉想了又想,方柔声道:“她肯定是舍不得你,寻常养个猫儿啊狗儿啊的,要送人还舍不得呢,更何况从小养到大的活生生的人?” “再说了,她亲身经历了巫蛊之祸,对皇权的感受定然与我们不同,肯定对死亡充满恐惧,只不过平时强压着不叫你知道……要不然也不会受到惊吓一下子疯了。” 姜蝉环住卫尧臣的脖子,顽皮一笑:“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要不是你留在真定,我还见不着你呢!” “看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敢气你?”卫尧臣眉头舒展开来,用力抱紧了姜蝉,“是我一时想左了,当真不该。” 他拍拍肚皮,“饿了,你陪我一起吃点。” 姜蝉笑道:“我和母亲也没吃呢,金绣,告诉厨房在上院摆饭,我们这就去给母亲请安!” 一直候在门外的金绣长长舒出口气,喜笑颜开地传信儿去了。 晚风拂过乾清宫的宫灯,此时三更鼓已过,景元帝仍没有一丝的睡意。 “皇上,”姚皇后从宫婢手中接过甜白瓷小碗,“夜深了,龙体要紧,臣妾做了一碗百合羹,用过之后早些歇息吧。” -- 第160页 景元帝示意她放在案上,并没有要喝的意思,“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姚皇后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另一头,“终于找回了九皇子,臣妾心里高兴,哪里睡得着?唉,可怜洛妹妹怎么就去了,如今连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偏巧唯一知道的人还疯了!” 景元帝眼神闪烁了下,“朕记得你和洛妃的关系并不好。” 姚皇后脸色一红,旋即叹道:“那时候年轻气盛,的确没少和她拌嘴。眨眼都快二十年了,现在想想,唉,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姐妹,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只恨臣妾想明白的太晚了。九皇子和她长得多像啊,要是妹妹见了,还不知道欢喜成什么样……” 说着,忍不住潸然泪下。 景元帝也是面目凄然,定定望着窗外的明月,久久不语。 姚皇后拭去眼泪,又笑:“看我,一见了小九儿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惹皇上难过起来。如今他认祖归宗,皇上可想好赐他哪座府邸了?” 景元帝道:“京城没有现成的宅子适合做王府,现建也有点晚了,只有潜邸一直闲置着,干脆给他好了。” 姚皇后一听大为心惊。一般来讲,皇上登基后,潜邸要么闲置,要么改做宗庙,很少有赏赐他人的前例,除非…… 皇上属意刚认回来的九皇子? 姚皇后弯眉轻皱,故作忧虑状,“如此一来倒是便宜,可潜邸含义非同小可,未免会引起诸多揣测,章贵妃那边……恐怕又要闹了。又让十三皇子怎样想?” 景元帝淡淡道:“他们兄弟谁不是锦衣玉食过了这些年,小九却一直在外头吃苦,更差点死在诏狱,朕不过给他一座宅子安身,他们就要和朕闹腾?也忒凉薄了些。” 姚皇后心中暗喜,继续道:“小九刚认回来,里里外外都不熟,更有那起子小人,欺他无靠,辱他无势,恨他挡路,虽明面上笑脸相迎,暗地里还不定生出多少坏主意。” 景元帝终于正眼打量她了,“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姚皇后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洛妹妹用命换来的孩子,决不能让人给糟践了!洛家本家又早没了,虽有几个远亲,也是靠不住的。臣妾想着,不如……把他记在臣妾名下?如此一来他就是嫡皇子,再没人敢瞧不起他!” 景元帝轻轻笑了一声,“洛妃的儿子成了你儿子?” 姚皇后忙道:“臣妾当然不会和洛妹妹抢孩子,等他日小九有了根基,自然会重新记名。” 景元帝闷声不语,静谧的空气似乎紧张起来,姚皇后心里发急,竭力想找些别的话证明自己没有私心,可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别的话,憋得额头泌出细细的汗。 一阵长久的沉寂后,景元帝终于开口:“既如此,你去问问小九,若他愿意,朕照准。” 姚皇后闻言大喜,笑吟吟道:“臣妾明白。还有,小九现今是入赘到姜家,不是说姜娘子不好,可堂堂皇子怎能入赘女家?以前不知道就罢了,现今知道了,姜家要是懂点礼数尊卑,就该主动销掉入赘文书。” “有理。”景元帝点点头,但马上说,“他二人夫妻情深,这桩亲事不能拆。” 姚皇后笑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个道理臣妾还能不懂?只是那姜家毕竟商户人家,少了些见识,不免小家子气太重。” “看看其他的王妃、皇子妃,哪个不是名门出身?臣妾就怕姜娘子上不得台面,再给小九丢人,一次两次没关系,时间长了,别人笑话不说,夫妻也会离心。” 这个问题是景元帝没想到的,不由沉吟片刻,“朕疏忽了,的确应教他媳妇宫里的礼仪规矩之类的……” “皇上放心,此事交给臣妾办就好了。”姚皇后提议道,“册封皇子妃的旨意稍后再发也不吃,等规矩学成了,不至于丢皇家的体面威仪。” “你看着办。”景元帝打了个哈欠,挥挥手,“朕乏了。” 姚皇后心满意足地跪拜而去。 翌日前晌,宫里的旨意下来了,彻底敲定了卫尧臣的皇子身份,并将潜邸做为九皇子府赐给了他。 但没一个字提到姜蝉。 午时刚过,姚皇后的懿旨也到了姜家,几乎是和传圣旨的内宦前后脚到的,她指名姜蝉进宫,立时就要走。 第80章 心口疼 “皇上到底什么意思?”章贵妃气哼哼的,艳丽的脸庞写满了不满,“知道他心疼九皇子,可也没有赏赐潜邸的道理,难道要把皇位传给他?” 襄阳侯夫人吓了一跳,忙打发内殿伺候的人出去,压低声音道:“我的姑奶奶,在宫里十多年,怎么还口没遮拦的!若有一个字传到皇上耳朵里,岂是闹着玩的?” 章贵妃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认输,“内廷外廷,哪个不揣测圣意?哪个不议论皇储?” 襄阳侯夫人劝她,“别人咱不管,哪怕为着小十三,你也要慎言慎行——别仗着皇上宠你就肆无忌惮,天恩,最是捉摸不定!” 章贵妃沉默半晌,“那就干看着吗?” “侯爷就是怕你冲动,才让我赶紧进宫。”襄阳侯夫人身子稍往前倾,“娘娘且放宽心,咱们家世代簪缨,军中自不必说,宣府卫所、京畿大营、山东都司都是咱们的人。就说朝中,小十三也颇有威望,岂是那半路认回来的卫尧臣能比的?” -- 第161页 章贵妃心下稍安,叹了声,“这些我都知道,可皇上要抬举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襄阳侯夫人摇摇头,“皇储关乎社稷安危,不是喜欢不喜欢就能定的,卫尧臣连四书都没念过,更别提为君之道,安国之策,就是把江山交给他也坐不稳。” “况且皇上太急了,只凭一块玉佩,三五个人的证词,就定了他皇子的身份。皇家血脉何等重要,如此草率,做个闲散王爷倒没什么,若是继承大统,恐怕难以服众。” 襄阳侯夫人苦口婆心道:“侯爷说,请娘娘千万克制住,决不能在皇上面前露出半点不满,更不能给九皇子下绊子。九皇子这人在经商上有些才干,用好了,不失为小十三的一个助力。” 章贵妃缓缓吁出口气,“我听大哥的就是了。大嫂,十三也不小了,亲事不能再耽搁,我瞅着二房的丽沅不错,赶明儿我请皇上赐婚,早些把亲事办了。” 襄阳侯夫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苦笑道:“还真让侯爷给料准了!” 章贵妃睁大双眼。 “这门亲不成。”襄阳侯夫人斩钉截铁地说,“章家已经出了一个贵妃,而且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后,足够了,不能再出一个皇后!” “为什么?” “本朝创立一百多年,到现在开国公侯还剩几个?章家一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三个字:知进退。” 襄阳侯夫人声音低低的,“哪个皇帝都不能容忍外戚过于强大,丽沅做十三皇子妃,章家必定为皇上所猜忌,也会影响小十三的圣眷。” “再者,亲娘姓章,媳妇也姓章,儿子有可能也和章家结亲……这江山到底是姓卫,还是姓章?小十三心里能舒服?若他喜欢丽沅倒有的商量,可他根本没这个意思,反倒弄得母子离心!” “所以娘娘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只要您在,还愁护不了章家周全?只和皇上提一提,请皇上定十三皇子妃的人选。” 章贵妃鼻子隐隐发酸,“辛苦哥哥嫂嫂为我谋划,我不提这事了……唉,我定要给丽沅找个如意郎君!” 襄阳侯夫人笑道:“我瞧着吴中苏家的公子不错,等我探探谢夫人的口风,若是他家也有意,免不了求道赐婚的旨意。” 正说着话,十三皇子来了,进门便笑:“今儿个乾清宫可真热闹,在京城的皇室宗亲都来了,父皇牵着九哥的手,一个一个认亲。九哥私下和我牢骚,没想到人这样多,认得他头晕眼花的,还不如看账算账简单!” 三人笑了一阵,十三皇子又道:“皇后宣九嫂进宫,这会儿想必已经到了。皇后似乎看九嫂不太顺眼,成亲的时候就给她没脸,九哥担心九嫂吃亏,想请母妃去看看,如果势头不对,就想个法儿把人带出来。” 章贵妃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这个九皇子有点意思……反正给皇后添堵我最在行,你叫他放心,准保把人全须全尾地还给他。” 刚过申时,正是一日当中最热的时辰,大太阳好像一团炽热燃烧的火球一样在晴空中缓缓移动着,晒得坤宁宫宫门前的空场上一片蒸腾,连空气都有些变形了。 夏嬷嬷跪在那里,脸色涨红,嘴唇发白,汗珠子小河似的往下淌,身形摇摇欲坠,忽“咚”一声栽倒在地。 一个内宦从宫门后探出头看了下,飞快向内报信去了。 会客的堂房里摆了几盆冰,每盆冰后面都有两个宫婢打着扇,那风带着丝丝凉意,一下一下的,既不太快,也不太慢,徐徐拂过,叫人惬意得不得了。 姚皇后端坐在宝座上,脸上笑吟吟的,看上去十分和气,“都是那刁奴从中生事,打量着姜家有钱,就想刮油水。这老东西,平时也没少见好东西,怎的眼皮子这样浅!” 姜蝉坐在下面的瓷墩,闻言只是浅浅地笑,并没有顺着皇后的意诚惶诚恐说都是误会,更不要提给夏嬷嬷求情了。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微妙。 姚皇后慢慢吃了口茶,清脆的瓷器磕碰声显得尤为刺耳,打扇的一个小宫婢甚至忍不住哆嗦了下,而姜蝉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九皇子认祖归宗,总算正了名分,可是皇上没提到你。”姚皇后笑意淡了,眼中带了丝上位者特有的怜悯,“唉,到底是小门小户,本是正头夫妻,现在却名不正言不顺,可怜见的。” 这回姜蝉不打算沉默了,莞尔一笑,“没事,小九说给我请封,他拍着胸脯给我保证的。” 姚皇后语气一滞,这人怎么听不懂话?遂脸色不似方才那般和煦了,“请封什么?所有皇子妃都是皇上赐婚,选的是娴雅端庄的世家女,便是侧妃侍妾,也断没有商户女的先例。” 姜蝉掩口,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姚皇后终于气顺了点,“本宫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念你们相识于微末,姜家也为朝廷出过力,你虽然出身不好,少些礼数,但好好教导一番,或许能勉强不丢天家的脸面——这才劝住了皇上。” 话说到这里,姜蝉不好继续装聋作哑,起身道了谢。 姚皇后算看出来了,这人就是推一推,动一动,不推不动弹的主儿!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了当说:“既然皇上把你交给了我,那从今儿起,你就在坤宁宫住着,什么时候礼仪规矩学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 第162页 姜蝉不由暗暗叫苦,来时她想到皇后会刁难她,本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位还想把她扣在宫里! 姚皇后语气稍缓,“这也是为你好……” “娘娘,章贵妃来了。”门外宫婢的声音打断她的话,生生把姚皇后满肚子的话憋了回去。 章贵妃摇着宫扇款款而来,随随便便行了礼,这边姜蝉给她见礼,刚屈膝就被她一把扶了起来。 章贵妃夸张地说:“呦,这就是九皇子妃吧,生得好模样,瞧着就让人喜欢!说起来咱们可真有缘,去年春耕节我穿的蓝印花布就是你家的,可巧皇上赏了我几匹软罗纱,颜色娇嫩了些,我是穿不了了,你们年轻媳妇儿倒是合适,走,去我宫里看看。” 说着拉起姜蝉的手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笑道:“皇后,我们走了啊!” 姚皇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神情已是不悦:“贵妃多少注意言行,莫让小辈看了笑话!” 章贵妃丝毫不恼,马上屈膝行礼,“皇后万安,妹妹告退。” “站住!”姚皇后脸色一沉,“本宫让你把人带走了吗?” 姜蝉悄声说:“皇后留我学规矩……” “学规矩?”章贵妃噗嗤一声笑出来,“又不进宫学什么规矩?人家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用得着别人指点规矩?” “你!”姚皇后咬牙,“本宫奉的是皇上的圣旨,何须你置喙?” 章贵妃轻飘飘瞥她一眼,“算了吧,别装啦,这么多年了,咱们姐妹谁不知道谁?无非就是想着先拿捏住姜氏,再用她控制九皇子罢了。哼,自己生不出,就想抢别人的孩子。” 姚皇后大怒,“放肆!我看你是闲出病来了,回去抄一百遍金刚经,没有本宫的令,不准离宫半步!” “有本事让皇上来罚我啊。”章贵妃翻了个白眼,仍拉着姜蝉往外走——此时她已带了赌气的意思了。 姚皇后一个眼神,坤宁宫的宫人们立刻堵住门口——若是平时,她不会明面上和章贵妃起冲突,但这次事关能否拿住九皇子,绝不能退让! 姜蝉左瞧瞧,又看看,聪明地选择了缄口不言,可人往章贵妃身旁靠了靠。 两方人马正僵持着,忽听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乾清宫的内宦满头大汗进来。 他似乎没感觉到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躬身一礼,“启禀皇后,九皇子突然喊心口痛,皇上叫姜夫人到前面去。” 姚皇后语塞,勉强做焦急状,“太医看了没有?” 内宦答道:“九皇子说是老毛病了,有夫人在旁边守着就能缓解。”说罢也不待姚皇后发话,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九皇子等着您呢,赶紧过去吧。” 姚皇后眼睁睁看着姜蝉越走越远,心里郁愤非常,却无计可施。 章贵妃已笑得前仰后合,“哎呦喂,不愧是皇上和洛妃的儿子,连找的借口都一样。” 姚皇后一怔,紧接着脸色大变。 章贵妃止住笑,瞅着皇后幽幽道:“当年在潜邸,你故意难为洛妃的时候,皇上也是用‘心口疼’的由头,把洛妃从你院子里带出来的。” 第81章 盘算 姚皇后心头猛的一沉,章贵妃声音虽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一样,击得她头晕目眩。 她呆呆坐着,连章贵妃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娘娘,”老嬷嬷蹑手蹑脚走近,“太医给黄嬷嬷瞧过了,说是中暑,用了药已经好多了。她说办砸了差事,没脸见娘娘,求娘娘再给她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姚皇后回过神来,深吸口气,“让她好生歇着,等用她的时候自然会找她。” 老嬷嬷低头应是,却站在原地没有离去,“看那姜娘子不是善类,即便迫于情势屈从于娘娘,日后一旦得势,必定会反咬一口。娘娘,还是另想法子的好。” “我知道。”姚皇后疲惫地挥挥手。 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屋里很静,冰盆散着丝丝的寒气,她冷得浑身发颤。 虽说她是正宫皇后,无论哪个皇子上位,都得恭恭敬敬尊她为太后,可有实权的太后,可一个空有虚名的太后能一样吗?何况最有可能登基的是十三皇子,难道要她在姓章的那个贱人手里讨生活? 绝对不行! 一得知卫尧臣有可能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她马上派人去真定打探,看看卫尧臣是否可用。 黄嬷嬷这块探路石还算有点用,她算了解到两个情况:卫尧臣和妻子感情甚笃,卫尧臣很有点脾气,软硬不吃,不是好控制的。 所以她打算从姜蝉这边入手。 一个毫无根基的商户女,娘家只有个寡母,连个得用的亲戚都没有,有钱却无势。本以为吓唬几句,再哄一哄,就能把她捏在手心里,没成想也是个油盐不进的。 姚皇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蚂蚁。 若是换一个……可其他皇子的亲娘尚在,根本没理由记在她名下。且卫尧臣是洛妃的儿子,凭皇上对洛妃的喜爱,搞不好真会把皇位传给他! 姚皇后眼睛一亮,她着急,章贵妃母子俩肯定更着急,她就不信十三皇子不对卫尧臣有所防备,只要卫尧臣察觉到危机,肯定会找靠山。 她又有了主意。 姜蝉刚踏进乾清宫偏殿,迎面扑来一阵凉气,沁凉中带着幽香,凉爽得身上滴汗皆无。 -- 第163页 带她来的内宦已经退下了,屋子里没有旁人,卫尧臣躺在凉塌上,额头覆着一块帕子,瞅着她直笑。 “还得我出手救你。”他一把扯下额上的帕子,“病好了,咱们回家。” 姜蝉憋着笑,“好歹再装装,这一看就是唬人的。” 卫尧臣满脸的不在乎,“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我是装的,可皇上信了,他们也得信。” 宫里不方便说话,姜蝉也有一肚子话想和他讲。 两人携手去正殿辞行,进去时景元帝正偏身和十三皇子低声说着什么,见他们来便停了,叮嘱了几句,言语和蔼,丝毫没有任何轻视不喜姜蝉的意味。 至于跟着皇后学规矩的话,更是提都没提。 黄昏微妙的暗紫色从天边弥漫开来,归鸦翩翩,消失在西面辉煌灿烂的晚霞中。 落日的余晖透过车窗的纱帘落在姜蝉脸上,柔柔的一层暖色,微翘的杏眼中光波流转,卫尧臣不禁有些晃神儿了。 “诶,你怎么不说话?”姜蝉推推他,“章贵妃说的不错,皇后摆明了是要收养你。” 卫尧臣回过神,“肯定是用我和十三皇子争储,我才不给她当便宜儿子!今儿在御前我提了一嘴:还不如回家看账本轻松,皇上和十三皇子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姜蝉轻轻吁出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想着以后总算有顺遂日子过了,哪知道还有这么些个烂事。” 卫尧臣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指腹慢慢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无妨,我看她也蹦跶不了几天,且容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潜邸能退回去吗?”虽知不太可能,姜蝉还是忍不住问,“太打眼了,我总觉得不是好事。” 卫尧臣摇摇头,“御赐的东西,岂是咱们说不要就能不要的?事情既然来了,咱们就接着。皇上想让咱们早点搬进去,催着内务府赶紧里外翻新一遍,我说不用,国库亏空不是一天两天,哪有闲钱修这个?我自已有钱,想修自己就能修!” 姜蝉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理儿,反正越低调越好。” “可也不能一味的示弱,”卫尧臣盯着晃动不已的轻纱车帘,“潜邸……哼,先得把我媳妇儿的诰命给喽!” 姜蝉沉吟道:“昨儿个我和母亲商量,你的身份决计是不能做赘婿的,她给钱叔去信,让他去真定衙门撤销你的入赘文书。” 卫尧臣明白,皇上不给姜蝉诰命,应该也是等着姜家表态。看着一旁的姜蝉,想起岳母大人的慈爱,他心里着实不大好受,暗想不能让人笑话姜家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也得给岳家一个说法! 沉沉的夜幕笼罩着禁宫,天上的星星微眯着眼睛,带着清冷的微光,冷眼看着甬道上急匆匆的一行人。 姚皇后思来想去,总算是勉强有了主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一道珍珠翡翠汤圆,直往御书房来。 景元帝从书案中抬起头来,眼神十分疲惫,“朕用过晚膳了。” 姚皇后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自顾自把玉碗放在他手边,“皇上都是望六十的人了,精力不比当年,年前吐了回血,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还是要多保重龙体才是。” 景元帝笑笑,却道:“在姜娘子那里碰钉子了?” 姚皇后呼吸一窒,赧然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唉,那姜娘子野惯了,做事颠三倒四,一点礼数都不懂,只顾跟着章贵妃胡闹。也不想想,章贵妃什么出身,她又是谁,哪儿来的底气闹腾?唉,幸亏是在我宫里,没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边说边叹气,“这个样子,做大户人家的主母都不行,更不要说皇子妃!” 景元帝起身踱了几步,“依皇后之见,是要另给小九指个媳妇?” 姚皇后忙说不是,“他二人成亲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况且刚认回来,和皇上的感情并不深切,硬要他休妻,恐怕要埋怨皇上。” 景元帝捡了张稍远的椅子坐下,“可不是,今儿他还跟朕发牢骚,定要给姜娘子请封,要让姜娘子穿戴皇妃服饰搬进潜邸,否则他就在姜家一直住下去。” “这孩子……”姚皇后连连摇头,“受姜家影响太大了。不若给他指两个侧妃,一个温慧娴雅,一个俏丽活泼,身份也不能太低,最好是官家小姐。有了好的,他对姜娘子的心就淡了,随后喜欢哪个扶正哪个就是了。” 景元帝笑道:“看来皇后已经有人选了,说出来听听。” 姚皇后走过来坐在景元帝旁边的椅子上,“臣妾觉得章家的丽沅很好,还有刘方的嫡女,都是百里挑一的,九皇子见了必定喜欢。” 景元帝奇道:“你怎的想起章家来了?” 姚皇后微微一笑,“多年的夫妻,皇上心里想什么臣妾也能猜到几分,您大张旗鼓地赐下潜邸,无非是怕是十三皇子对九皇子不利,借此给九皇子撑腰。其实只要让章家和九皇子有亲,这个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结亲,这是撬十三皇子的墙角吧! 景元帝哈哈大笑,笑得姚皇后心虚不已,“皇上,臣妾也是为九皇子打算……” “不是,不是。”景元帝摆摆手,“朕不是说你的主意不好,,刘家的孩子朕另有安排,章家的……朕听说他们准备和苏家议亲,也不成。” 姚皇后语塞,喃喃道:“那就由着姜娘子到处丢人现眼?” -- 第164页 景元帝面色一肃,“朕见过那孩子两次,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要是愿意跟着你学规矩自无二话,要是不愿意,朕不会强求。朕好容易找回来小九,只想好生弥补这些年的遗憾,他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这话和之前大不相同,姚皇后一阵心头急跳,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转了心意。 景元帝站起来,重新坐回书案后面,“没其他的事就退下吧。” 姚皇后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讪讪告退。 走到门口时,景元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他的名字还是朕和洛妃商量着起的……” 什么意思?姚皇后狐疑地回头,灯下,景元帝正低头看奏折,神情平淡,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 甬道寂静非常,不闻虫鸣,只有歩辇嘎吱嘎吱地响,宫灯微红的光亮照着脚下的路,姚皇后怔怔望着那片光亮,忽然“啊”了一声,瞬间明白了皇上那句话。 卫尧臣,尧臣……皇上从始至终就没有立他为储君的意思! 当时前程不明,若王府侥幸逃过一劫,洛妃即便带孩子寻回来,因是在外生产,恐怕也会有诸多流言蜚语,一个“出身存疑”就断绝了这孩子荣登大宝的可能。 他们必定是料到了这一点,尧、臣,应是希望他做个明君的贤臣。 可皇上为什么又赐他潜邸? 姚皇后目光茫然,无意识地掠过宫墙后承乾宫露出来的殿角,眼中突然迸出异样的神色,猛地攥紧了拳头。 是为了考验十三皇子和章贵妃! 长长的指甲将手心抠出了血,姚皇后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郁愤,目光冰冷得像条暗影里的蛇。 前有洛妃,后有章贵妃,她虽贵为正宫皇后,皇上又何曾正眼瞧过她?没有宠爱也就罢了,居然把她也当成试炼的棋子,看跳梁小丑似地看着她上蹿下跳! 恨、悔、怒、悲、苦一股脑涌上心头,姚皇后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有如火烤,看着灰暗高大的宫墙,一阵乏味,只觉这日子没意思透顶。 歩辇停在坤宁宫门口,伺候的老嬷嬷见她坐着发愣,“娘娘?” 姚皇后低低应了声,扶着老嬷嬷的手下了歩辇,忽没头没脑说了句:“万寿节快到了吧。” 老嬷嬷算了算日子,“下个月十三,还有二十五天。”偷偷觑着姚皇后的脸道,“寿礼已经准备好了,娘娘要是不满意,再置办也来得及。” 姚皇后摇摇头,“我看过寿礼了,着实不错,可我还想弄件应景的东西。” 老嬷嬷等着皇后示下,但直到姚皇后寝宫里的灯熄了,她也没再提一个字。 过了七八日,姜蝉的一品诰命终于赐下来了。 看着明晃晃的皇妃服饰,姜如玉算是彻底安了心,私下与女儿道:“这下稳妥了,即便宫里头往姑爷身边塞人,也越不过你去!” 姜蝉嗯嗯两声,神情怔怔的,明显心思不在这上头。 姜如玉点点女儿的额头,笑嗔道:“乐傻了?” “不……”姜蝉的眼神有点奇怪,“你姑爷进宫去了。” “是谢恩吗,怎的你没一起去?” “那个,他临走时和我讲,要让我们的长子冠母姓,继承姜家的香火。” 第82章 退路 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乾清宫飞翘的檐角上,往日灿烂辉煌的金黄琉璃瓦变得黯淡无望,沉闷地望着殿前空寂的青石板广场。 殿外的太监小心翼翼燃起宫灯,轻手轻脚挂到檐下,随后屏声静气垂手立在廊柱旁,一点多余的声响都不敢发。 殿内没有摆冰鉴,景元帝歪歪斜斜地靠在软塌上,大热的天,身上还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胡闹,皇家血脉,岂可旁落!” 声调很低,沉沉的,听得出是在强压着怒气。 伺候的人都低着头,连御前最得脸的司友亮也不敢劝和,只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打量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卫尧臣。 “人无信则不立,”卫尧臣梗着脖子说,“儿臣虽然读书不多,可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先前儿臣答应给姜家做赘婿,如今出尔反尔已是不该,倘若让人家笑话姜家到头来还是个绝户子,我可怎么对得住姜家!” 景元帝连连摇头,“谁敢笑话她家?再说姜家也不是多尊贵的人家,什么香火不香火的,能和皇家子嗣比?” 卫尧臣态度异常坚决,“我已经决定了,要不然我死了都不安宁。” “你……”景元帝被他气得一个倒噎气,抓起案头的镇纸就想扔,然而看到那张和洛妃极其相似的脸,心头一软,这火气就发不出来了。 “那也不必嫡长子。”景元帝深深看他一眼,“嫡长子要继承亲王王爵,意义何等的重要?你让本该是亲王世子的孩子去做一个普通的商户,你就不怕孩子长大了恨你?” 卫尧臣为所谓地笑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再说,他姓姜就不是我的儿子了?普通商户也好,亲王郡王也好,一样是天子臣民,日子过好了都不差。” 景元帝沉默良久,问他:“你是不是担心……朕一旦驾崩,新帝就会清算你?” 卫尧臣还未答话,旁边的司友亮已是脸色大变,跪在地上哭道:“皇上春秋鼎盛,万万不可做此念想。” “无妨,人终有一死,说是万岁,能活过百岁就算了不得了!”景元帝略有些惆怅的抬抬手,示意司友亮起来。 -- 第165页 卫尧臣仍是大大咧咧地说:“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给姜家一个交代,和旁人无关,更不是我媳妇儿撺掇的。她知道我有这念头,差点没吓傻喽!” 景元帝失笑,“看你那点出息!你下去罢,此事容朕再想想。” 卫尧臣没动,笑嘻嘻道:“儿臣还有一事请父皇示下,国库亏空闹得朝野上下都不安宁,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的问题。儿臣想着,不如开一处海禁,一来朝廷可以多些税银,二来老百姓也能找些营生做,总比从老百姓身上刮油强。” 景元帝身子稍稍坐正,“你可真敢说!突然提起这个……你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卫尧臣挠挠头,满脸写着“瞒不过皇上”的表情,“那儿臣就直说了,我想去太仓。那个位置极好,正好做港口。人人都知道海上贸易有多挣钱,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不挣我心里痒痒得慌!” 景元帝愕然,好一会儿才说:“你还要继续经商?” “对!”卫尧臣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就喜欢走南闯北地做生意。” 景元帝疲惫地揉揉眉心,“建港口不是小事,且等等……” 轰隆隆几声雷鸣,松涛般的雨声由远及近,打得屋檐窗棂沙沙作响,然而天气并未因这场雨变得凉爽,反而愈加潮湿闷热,令人不耐。 景元帝怔怔望着卫尧臣刚才跪着的地方,嘴唇发白,脸上却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司友亮示意伺候的宫人们都下去,自己蹑手蹑脚端起药碗,“皇上,该进药了。” 景元帝瞥了一眼,“放那儿吧,吃不吃都一样,朕知道,这身子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你不必说好听的唬朕,只说小九这事该怎么办。” 司友亮只得把满腹的宽慰话全忍了回去,仔细琢磨一番,说:“好好的皇孙成了外家人,这种事没有先例,简直是闻所未闻,莫说您了,我听着都替小皇孙抱屈。” 他停顿一瞬,暗暗观察着景元帝的脸色,见他微阖双目,面色平静,看不出个喜怒哀乐来,心里也不免惴惴。 “但是话说回来,九皇子也有他的顾虑,他身份特殊,得罪的人也不少,有人想把他当棋子用,有人想把他当靶子用。因平抑棉价,坏了多少人的财路,只怕恨他入骨的贪官奸商不在少数!” 司友亮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九皇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和朝臣勋贵没有交情,一年之前还是个小马奴,这么短的时间,更没有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来。容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在一日,自然有他一日的好日子过,若……唉,他也是难啊。” 外头雨声渐大,一道道闪电混着轰隆隆的雷声跳跃不止,照得屋里一明一暗。 景元帝长长吐出口气,“不单是给姜家一个交代,更是给是十三皇子一个鲜明的态度,这孩子,太难了。” 司友亮犹豫了下,说:“不如就依了九皇子,把太仓给他做封地,他要经商也好,要做富贵闲人也好,只要过得随心自在,不比在京城窝着强?俗话说远香近臭,在新帝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如果有人蓄意歪曲,时不时地吹吹风,九皇子会吃闷亏的。” 景元帝深以为是,“不错,先前小九为着宣府军情找老十三,结果被他府里的人挡了回来,小九是风光霁月不会追究的,难免那些人心里害怕,先下手祸害小九。” “章三公子倒是和九皇子交情不错,但他当不得侯府的家,襄阳侯当时强摁着三公子不许帮忙,眼睁睁看着九皇子进了诏狱,无动于衷!”司友亮眼神微闪,“章家对九皇子的影响非同小可,外廷李阁老一倒,能压得住襄阳侯的人少之又少。宫里章贵妃又是一支独大,谁知道以后会不会” 景元帝又是一声叹息,“皇后手段心机都算有点,却是太急躁太偏激太自大,朕给她机会都抓不住,反倒把小九两口子越推越远。”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多话就显得呱噪,司友亮嘴角挂着谦卑的浅笑,手里的拂尘轻轻赶走几只昏头昏脑撞到御前的飞虫。 沉吟片刻,景元帝吩咐道:“不必隐瞒小九的奏请,散出去。” 于是翌日午前,十三皇子府就得了消息。 “他什么意思?”十三皇子皱着眉头,“嫡长子冠母姓,这是不活生生打天家的脸么?” 襄阳侯捋着颌下美髯说:“未必,比殿下年长的几位皇子都没有子嗣,且殿下尚未成亲,他这是在示弱,求个自保罢了。他刚成亲没几天,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孩子,拿还没影儿的事谋现在的利,他倒是乖觉。” 章明衡左右看看,想说卫尧臣和夫人鹣鲽情深,可能就是单纯地想给姜家留条血脉,没他们说的那么邪乎。 可父亲和表哥都是满脸的郑重,便默默地咽了回去。 十三皇子眉头稍微舒展了些,“他自请去太仓,或许也是试探的意思,若父皇问起,我就留他在京,舅父觉得可好?” 襄阳侯没有马上回答,细细思量了会儿方答道:“先帝一登基,就取消了藩封制度,皇上不好因九皇子破例,就算让他去太仓,也不能给他兵权和封地。否则那些留京的王爷们不得闹翻了天?我看,殿下不如顺水推舟,远远打发了他的好,也彻底绝了某些人的心思。” 十三皇子舒了口气,“也对,干脆让他去广州,离我远远的,也好安安他的心。” -- 第166页 那么远?!章明衡有点忿忿,广州地处南端,和北方气候、风俗大相迥异,当地民系众多,势力复杂,如何是鱼米之乡的太仓能比的? 他想替卫尧臣争一争,结果襄阳侯一个凌厉的眼神飞来,顿时气馁,只好低头坐着生闷气。 襄阳侯提醒,“殿下所虑极是,但不可操之过急,万寿节快到了,可别这时候触皇上的霉头。” 十三皇子摇摇头笑道:“舅舅太小瞧我了!说起万寿节,舅舅帮我掌掌眼,看这件寿礼可还使得?” 他准备的是块一尺多高的玛瑙石摆件,打磨得光滑圆润,底座是用黄花梨做的,玛瑙不是特别罕见的物件,但奇的是这块石头上的纹理,乍一看,竟和皇上的身影有几分相似。 有天然的成分,也少不了人工的雕琢。 襄阳侯连连称赞,“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想来殿下早早就开始准备寿礼了,皇上见了必定欢喜。” 章明衡突然插嘴,“听说承恩公为祝寿准备了杂耍班子,居然也通过宫禁了!那么一群人,还有什么狗啊马呀的,都放在鹰房养着。” “怎么也要给坤宁宫几分面子。”襄阳侯微微一笑,“且宫里也会传外头的戏班子,不算什么稀奇事。” 雨后的天空澄净得像一块剔透的蓝宝石,白云悠悠从树梢飘过,一群鸽子带着唿哨声在净空中盘旋,还未入秋,京城已有了“秋高气爽”的味道了。 姜蝉坐在游廊下,倚着廊柱,带着些许的留恋望着遥远的天际。 “去了南边,大概这辈子都回来不来了吧……我既盼着皇上准,又盼着皇上不准。” 卫尧臣立在她旁边,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想回来就能回来,我又不是困在封地不能动弹的藩王。以后咱们走遍天下,东南西北都玩个痛快,还能坐船出海去看看海的那头,岂不快哉!” 姜蝉笑了,她的手盖上他的手,“那敢情好,这日子可比和一群贵妇诰命周旋轻松多了,我也没那么多心眼子和她们耍,来京这一年,处处提防,步步谨慎,可把我累得够呛。好在太仓也不算太远。” 她本来就是个心思较为单纯的人,为了不重蹈上辈子的惨剧,不得不逼自己绷紧脑子里的那根弦,还好有个卫尧臣,不然她不见得能斗得过那群豺狼。 卫尧臣笑道:“不会是太仓,江浙向来是朝廷的钱袋子,那块好地方十三皇子绝不会白白便宜了我。我估计会更远一些,要么福建,要么两广。” 姜蝉一怔,努力从脑子里搜索这两地的位置,半晌才喃喃道:“那么远?” “山高皇帝远,更好!”卫尧臣微微眯起眼,“而且走得越远,皇上越心疼我,没准还会给我些额外的好处。” 姜蝉扶额,“我现在竟盼着早些离开这里了。还有孩子……我和母亲都知道你的心,但是这事不妥,皇上不会答应,你也别再提!” 卫尧臣嘿嘿笑了几声,“不见得,皇上如果真为我好,必定会准奏的,且瞧着吧!” 姜蝉知道他素有主意,也不再劝,另说起给皇上准备的寿礼,“母亲让我绣幅万寿插屏,可我的针线活平时充充样子还凑合,孝敬皇上就有点拿不出手了。库里有一顶鲛纱帐。那是我祖父好容易淘换来的,一次也没舍得用,也算个好物件。” 卫尧臣笑道:“鲛纱是稀罕物,很可以了!”顿了顿,又道:“寿宴时男女宾客分开坐,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听司大总管说当天还有杂耍班子助兴,乱哄哄的,你多注意点,别凑热闹。” 姜蝉嗔怪似的瞪他一眼,“说得好像我多事儿多一样,知道啦,到时候哪儿清静我去哪儿。” 第83章 生乱 两场秋雨过后,万寿节到了。 今日天气很好,水洗过的红墙黄瓦愈发显得金碧辉煌,穿过一道道宫门,便见太和殿御道两旁的铜制品阶山在晴空下熠熠生光,加之瑞兽香鼎一片烟雾缭绕,颇有些“紫气东来”的气象。 姜蝉按品大妆,沉重的服饰压在身上,一阶一阶走得不免有些吃力。 卫尧臣往她身边凑了凑,悄悄用手扶着她的胳膊,“磕了头就去后头歇着,午宴过了还有晚上的家宴,足足一整天,别累着自己。” 姜蝉同样低低地说:“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有机会就探探皇上的口风。” 卫尧臣“嗯”了一声,这段时间皇上一直摁着他的奏请不表态,弄得几方人马都有些惶惶的,连卫尧臣都以为自己摸错了皇上的心思。 随着人群进殿,按位置站好,跪拜,起身时姜蝉飞快看了两眼景元帝,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景元帝看起来比一个月前疲惫不少,眼神都有点浑浊了。 内宦引着她去了后殿,这里是宴请女客的场地,地方不算太大,品阶低的命妇甚至坐到了殿外的廊庑下。 人很多,却很静,这样的场合没人会高声喧哗,即便是相熟的人,目光交错时颔首示意,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也就是红绸红灯,和到处的“寿”字增添了点喜庆劲儿。 她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人们眼中带着好奇,半遮半掩地打量着她。 姜蝉任由她们打量着,穿过两道格栅门到了东暖阁。 姚皇后端端正正坐在北面的宝座上,头微微偏着,正低声吩咐着宫人什么,章贵妃歪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神情懒散,有一搭没一搭和旁边的贵妇说着话。 -- 第167页 见她进来,二人都不约而同止住话头,却仍是谁也不看谁。 姚皇后画着精致的妆容,精神头很足,笑盈盈的叫姜蝉起身,好像两人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不愉快。 另一边坐着其他几位皇子妃,姚皇后指着她们道:“你们年轻媳妇子有话说,去吧,别在我跟前拘着了。” 姜蝉和她们也仅仅见过一面而已,并不很熟悉,略说几句场面话,各自找相熟的人去了。 “姜妹妹!”刘婉娘冲她招招手,掩口笑道,“不对,该称呼你王妃。” 姜蝉挽着她的手说:“快别说这话,皇上还没给我们爷封王,你还是叫我姜妹妹顺耳点儿!” “早晚罢了。”刘婉娘拉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挨着她咬耳朵,“九皇子奏请离京,早传得沸沸扬扬的,要是皇上不准,早就驳回了,还能让消息满城飞?” 姜蝉看着殿外四四方方的蓝天,轻轻叹道:“圣心难测,旨意没下来前,我的这心总是悬着的。” “我爹说,没人会跟淡漠权力的王爷过不去,尤其是能钱生钱的王爷。”刘婉娘用胳膊肘轻戳她一下,“听说今儿有杂耍班子,我还从来没看过!可惜我家品阶不算高,没有好位置。” 刘夫人身上有诰命,进宫祝寿理所当然,然而刘婉娘还未出阁,既不是皇室宗亲,也没和哪个妃嫔沾亲带故,为什么也被召进宫了? 姜蝉心里起疑,却不好明说,因悄声道:“你就跟着我吧,保管让你看得清清楚楚的。” 两人一阵轻笑,不妨一个宫婢走过来,屈膝行礼,“给九皇子妃、刘三姑娘请安,章贵妃请刘三姑娘说话,请姑娘移步。” 这人姜蝉见过,正是方才立在章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婢,传话应不是假的,可这档口找刘婉娘做什么? 刘婉娘也明显怔楞了下,下意识地去看姜蝉,手也不由自主攥紧了姜蝉的胳膊。 见刘婉娘立着发呆,宫婢复又说了一遍:“贵妃娘娘最是宽厚随和,姑娘一见就知道了,请随奴婢去吧。” 刘婉娘不自然地笑笑:“敢问娘娘找我有什么吩咐?” 宫婢弓腰答道:“这可问住奴婢了,奴婢只是听差办事,不敢揣测娘娘的意思。” 刘婉娘无法,只好松开姜蝉的胳膊,勉强笑道:“等见过娘娘,我再来找你。” 可这一去,直到午宴开席人都没回来。 宴席摆在正殿,男宾女客分左右坐,中间也没有隔开,卫尧臣和皇子们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冲姜蝉挥了挥手,在一众正襟危坐的男人中分外乍眼。 姜蝉脸上一热,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她的视线落在章贵妃身旁,那个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小姑娘不是刘婉娘又是谁?! 姜蝉暗暗吃了一惊,再看并排坐着的帝后二人,姚皇后也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反观景元帝满脸慈和,温声叮嘱章贵妃不要拘紧了孩子。 姚皇后脸色发白,后慢慢涨红了,饶是厚厚的脂粉都没遮挡住。 姜蝉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卫尧臣,他显然也瞧见了,冲姜蝉眨眨眼,但笑不语。 太阳暖暖地照着太和殿高高的屋顶,鼓乐阵阵,觥筹交错,宴席逐渐热闹起来。 一班小戏咿咿呀呀唱过后,姚皇后提议:“不如传杂耍班子助助兴?” 景元帝兴致很好,闻言笑道:“朕不能拂了承恩公一片心意,令他们在殿前空场上表演好了。” 莫说常年困在宫里的妃嫔,便是那些外命妇们也没几人见过杂耍,于是女客席间一阵热烈,虽顾及风度矜持地坐着,但耳朵眼睛都已转向了殿外。 朝臣勋贵那边则自由得多,有几个年幼的宗室子弟已结伴跑到廊庑下探头张望。 姚皇后见状,笑吟吟道:“坐在这里头瞧也瞧不清楚,干脆在外头用青毡围起来,铺上厚厚的地衣,我们席地而坐,既能看杂耍,彼此也亲和,皇上觉得可好?” “日头那么大,谁耐烦太阳底下晒着!”章贵妃翻了个白眼,“来的都是朝臣外命妇,就这么混坐着,你觉得亲和,人家还觉得不便呢!” 姚皇后不在意地笑笑:“中间用屏风隔开就好,前些年我帮着先太后办过寿宴,同样是这般坐的,妹妹进府晚,不知道也是有的。” 章贵妃轻轻哼了一声。 景元帝笑道:“难得热闹一回,就依皇后的主意,不拘品阶高低,想和谁坐一处就坐一处。” 司友亮领旨而去,青毡、地衣、矮脚桌等一应物品都是齐全的,小半个时辰后就布置好了。 姜蝉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姚皇后却派人唤她:“几位皇子妃都在御前伺候着,皇后叫九皇子妃也过去。” 待到了御前,她才发现所有的皇子,各宫的妃嫔也在这里。 卫尧臣颠儿颠儿地凑到她身边,小手指勾勾她的手心,“你怕狗吗?” 姜蝉不明所以,但听姚皇后笑道:“难得今儿人齐全,一家子骨肉,还是坐在一起的好,皇上你说呢?” 景元帝颔首,目光慈爱地从每个孩子脸上掠过,“皇后有心了。” 许是得了皇上的嘉许,姚皇后立时一阵兴奋,目光也愈发热烈起来,搭眼一瞧,“老十三,坐那么远干什么?有阵子没见你了,来,陪母后说说话。” -- 第168页 毕竟是嫡母,十三皇子没有理由不听。 姚皇后柔声和他说着话,或温和一笑,或扭过脸和皇上低语几句,席间气氛很是融洽。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似的其乐融融,章贵妃难免有点吃味,心道谁和你是一家子,这时候才想起来笼络我儿子,晚啦! 众人坐定,内宦们重新端上各色膳食酒品,一阵开台锣鼓敲罢,杂耍伎人出台了。 那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一身红衣,面容俏丽,手拿着明晃晃的双宝剑,一个飞身箭步,展剑亮相,当即叫人眼前一亮。随着紧张急促的锣鼓声,只见她闪展腾挪,台上是白灿灿的万花缭乱,仿佛有几十个光轮同时在舞动,顿时博了一阵阵的喝彩。 姜蝉也被吸引住了,不错眼地看着,情不自禁跟着人们拍巴掌。 又有杂役上台,沿台边儿摆上八个的铁圈架,接着一阵此起彼伏的犬吠,十来只半人多高的狼狗被驱上台,卷着红红的舌头,喘着粗气,脖子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 姜蝉恍然大悟,怪不得卫尧臣刚才问自己怕不怕狗。 乍见凶犬,女眷们“啊”地惊呼出口,脸上都显出些许惧色。 姚皇后忙安抚说:“莫怕,别看样子长得凶,都是杂耍班子里驯化的狗,很听话,不咬人的。” 果然,那女子放下剑,打了声唿哨,方才还两眼凶光的狗立马温顺地趴在地上,眯缝着眼,大尾巴使劲地摇,嘴里发出“嘤嘤”的叫声。 小杂役举着火把上前点燃铁圈,因铁圈裹了厚厚一层浸油的棉布,那是一点就着,火光熊熊。都说兽类怕火,可那十来只狗兀自趴着不动,竟像没看见那一圈圈火似的。 这下别说看新鲜的女眷们了,就是男人们也觉得有趣,有些个家里养狗的,甚至凑到台前,想学学人家是如何训狗。 也不见那女子发出什么指令,只轻轻甩了甩鞭子,那些狗便绕着台边儿跑起来,接着一个个越过火圈,完成后还昂首挺胸踏着小碎步,宛如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引得台下一阵阵笑声。 姜蝉正看得入神,不妨身上一紧,卫尧臣已把她揽在了怀里。 “放开。”姜蝉羞得脸都红了,使劲推他,“这是什么场合,别胡闹!” 卫尧臣却逐渐收紧胳膊,用极低的声音说:“这狗也太听话了,台下的动静这么大,又是叫好又是巴掌又是笑的,竟没有一只乱了节奏。” “许是训练得好。”姜蝉觉得他想多了。 卫尧臣示意她看后面。 正中宝座上,姚皇后已不见身影,景元帝应是喝多了,斜倚在大迎枕上,支着头昏昏欲睡。旁边的十三皇子和其他人一样,全神贯注盯着台上的表演。 姜蝉不解:“有什么不对?” 话音未落,忽听台上“咣啷啷”乱响,原来一条狗不慎碰倒了个火圈,又撞在另一个火圈架上,顿时撩了一身的火星。 那狗吃痛,登时发起疯来,转瞬就掀翻了另外的火圈,其它的犬也跟着横冲直撞,没头没脑就冲着人群冲过来。 稀里哗啦一阵山响,酒水果品洒了一地,火圈掉在地上,地衣易燃又沾了酒,黑烟和火苗子飞快向四周蔓延,慌张的人们四散逃窜,奈何四周结结实实围了一圈厚厚的青毡,一时之间劈也劈不开。 卫尧臣一手紧紧抱着姜蝉,一手抄起桌子,冲着扑向景元帝的狗狠狠砸过去。可那狗就像不知痛,顶着一脑袋血,大张着巨口又要往前扑。 “皇上!”司友亮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死死护在景元帝身前。 “父皇小心!”十三皇子狼狈地应付几只狗的攻击,身后是吓得花容失色的章贵妃。 卫尧臣已赶到景元帝身旁,抬腿踢飞一只狗,高声道:“护驾!侍卫呢?都死哪儿去了!” 相较其他人的惊慌,景元帝倒沉着许多,眼睛透过越来越浓的黑烟,一直往天上看。 姜蝉觉得,他的眼神里满是悲哀。 四面八方突然响起撕裂空气的声音,青毡外飞进数支箭弩,准确无误地射在恶犬身上,射在那红衣女子的腿上、胳膊上。 青毡大幕呼啦啦倒下,宫人们手提肩扛,一桶桶水泼下去,火势还没烧到景元帝面前便熄灭了。 陆铎飞快跑到台前,用力一捏红衣女子的下颌,从她嘴里拿出一枚寸长的铜笛,捧到御前道:“皇上,这是专门训犬用的犬笛,人的耳朵几乎听不见犬笛的声音。” 景元帝的视线从天空移到陆铎的手上,默然半晌,问:“承恩公在不在?” 司友亮躬身道:“皇上怎么忘了?方才承恩公突犯旧疾,皇后娘娘扶着老人家去坤宁宫歇息去了。” “时机这么巧?”章贵妃愤然道,“杂耍班子是承恩公送进宫的寿礼,在外头看戏是皇后的主意,分明是他们串通好了谋反作乱!” 很静,没人出声附和,但也没人出声反对。 景元帝疲惫地揉揉眉心,吩咐司友亮:“褫夺承恩公一切封赏,姚家查抄,皇后……禁足坤宁宫。” 对皇后的处罚太轻了!章贵妃气得要死,却不能当面和皇上打擂台,一口气憋得那个难受。 出了这样的事,万寿节也过不成了,景元帝谁也没留,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渐渐阴了,一片片薄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的芳华。 -- 第169页 马车里,姜蝉推推兀自怔楞的卫尧臣:“一大群锦衣卫突然冒出来,皇上是不是早就知道?又不处置皇后,难道真是承恩公自己的主意?” 第84章 落定 细细的雨滴悄然无声飘洒着,在天地之间织起一幅朦胧的帘子,街道、屋顶、树木全笼着一层薄烟,雾蒙蒙的压在心头。 带着雨水腥气的风扑进车窗,卫尧臣把素锻车帘放下来,隔断了外面的寒意,低头亲了亲姜蝉的额头,又咬牙切齿道:“还好你没事,不然我非宰了这群人不可!” “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姜蝉摇摇头,故作轻松一笑,“他们忙着放狗咬储君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我?” 卫尧臣也笑了,沉吟片刻道:“皇后大概是想,皇上和老十三都没了,襄阳侯独木难支,内阁自从李首辅被迫致仕就没了话语权,这样宫里宫外就再无掣肘。” “剩下的几个皇子,这些年被老十三和襄阳侯明里暗里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巴不得老十三倒霉,而且谁想登基,也要得到她这位正宫皇后的支持。如此一来,即便有人追查这场乱子,也是用杂耍班子充罪,查不到她头上。” 卫尧臣长出口气,“可惜,算盘打得好,奈何太响了。” 姜蝉纳闷,“你确定和皇后有关?” “没有十成,也九成九了。”卫尧臣道,“承恩公顶多在宫外运作,他的手还伸不到宫里来。章贵妃说的好,一个是碰巧,两个是碰巧,碰巧多了,就是刻意为之!” “照你说的……皇上像是故意张开了大网,单等着人往里头扑。” 卫尧臣带着些许惆怅叹道:“我也瞧出来了,皇上为什么一开始不出手?虽说没闹出人命,可也伤了好几个人……或许皇上想看看众人的反应,唉,我心里不大得劲。” 姜蝉轻轻靠在他的肩膀,“天家无情,这回我算是见识到了。” 卫尧臣把人搂在怀里,下巴一下下摩挲着她柔顺的头发,“所以我才对那个位置没兴趣,困在四四方方的禁宫里,和朝臣斗心眼,和兄弟叔侄斗心眼,好容易回后宫歇歇,还得提防着哪个嫔妃要害自己,纵然有生杀予夺大权,人生又有什么趣味?” “那咱们就走得远远的,”姜蝉倒是想得开,“反正我是不愿意待在那个活坟墓里头,一想要和一群女人争宠,怄也得把我怄死!” 卫尧臣噗嗤一笑,更加用力抱住姜蝉,“今天这一闹,皇上应会定下储君了,说不定对咱是好事……”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都没有停,反倒有越下越猛的架势,翌日早起,大雨已织成了一张严密的水网,铺天盖地地兜下来,把整个京城都罩在了氤氲的水气中。 “这天儿,昨儿穿着长褙子还觉得热,今天就要换夹袄了!”姜如玉一边和袁嬷嬷收拾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姑爷天不亮就被叫进宫去了,眼瞅着快午时了,还没个信儿,你看要不要派人送几件衣服进去?” 姜蝉失笑,“正经儿的天潢贵胄,宫里还能让他挨冻?” 姜如玉不好意思地笑笑,瞅着屋里没外人,因道:“听老钱说,承恩公被抄家了,整条街道全部禁严,老远就听见府里的哭喊声,听着就惨。那可是国丈老爷啊,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宫里的事不好往外说,尤其母亲胆子小,姜蝉也不想吓到她,便含含糊糊地说:“好像触犯了龙颜,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 姜如玉唏嘘道:“那么大的公侯之家,说倒台就倒台……唉,不过出了这档子事,皇后应该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姜蝉不以为意,暗道还找我的麻烦,只怕她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多雨季节,这场雨断断续续一直下着,直到两日后才有了渐弱的迹象。 屋顶上的积水顺着滴水瓦流下,叮叮咚咚敲在围栏外的美人蕉上,珍珠似的雨珠便从墨绿的叶尖颗颗滚落。 卫尧臣一直没有消息,姜蝉凭栏而坐,心情就像天上这永远散不开的阴霾一样。 “小姐!”金绣一阵风般从游廊那头刮过来,姜蝉虽成亲了,可她一着急,还是习惯性地喊姜蝉小姐。 “姑爷从宫里出来啦!”金绣喘吁吁道,“人已经到胡同口了。” 姜蝉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是落回肚子里,拎着裙角急急往大门走,刚过了穿堂,便见卫尧臣站在门槛外和一个内宦说话。 他转身迈过门槛,从幽暗的门洞里走来,天光斜斜映在他身上,他温和地笑着,一瞬间空气都变暖了。 零星的雨丝掠过,几缕头发稍稍散乱地贴在额头,看上去有些疲惫,精神却很好。 姜蝉靠在廊庑下的廊柱上,歪着头微微地笑。 卫尧臣眼睛又亮又润,轻轻拉起她的手,“累你担心了……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姜蝉觉察到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轻呼一声,又惊又喜,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的确和他们猜的一样,景元帝早就知道姚皇后的盘算,甚至承恩公送什么寿礼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呢,锦衣卫就掌握了承恩公世子和杂耍班子接触的证据。 景元帝一直隐忍不发,一是想看看诸位皇子重臣的反应,也是在给姚皇后机会,一个容她反悔收手的机会。 可惜姚皇后始终都没有参到这层意思,她觉得是景元帝在给她挖坑,“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一早不说,偏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分明就是想替你那宝贝儿子扫清障碍,省得他落得一个‘弑母’的罪过,你我谁不知道谁,何必充好人!” -- 第170页 当天晚上她就在坤宁宫自尽了,据说死前诅咒景元帝断子绝孙,更在寝殿留下一墙血淋淋的“死”字。 足可见她对景元帝怨恨之深。 去岁深冬景元帝吐了血,此后身子一直不太好,这回受了刺激,登时有点下不了床了。他生恐挺不过去,便连夜宣几位皇子和重臣进宫,算是交代一下身后事。 不出意外的,立十三皇子为储君,封九皇子卫尧臣为淮王,月底前离京去广东。 “明天就有正式的旨意下来。”卫尧臣躺在软榻上,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茶,“我瞅着皇上精神头很不济,本想请旨多留段时日,又怕节外生枝,算了,还是尽快走人,过咱们自在日子去好了。” 姜蝉轻轻吁出口气,“枕边人算计来算计去,精神怎么会好?话说回来,皇后和章贵妃是水火之势,她是要为她自己拼死一搏,可后宫的争斗,又岂能都怪在女人头上?” “听说皇后和皇上也曾有过一段好时光,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母妃走得早,留给皇上的都是最美好的样子,若是,若是活到现在,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 姜蝉也有点愣神,半晌才说:“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想这个做什么!” “也是,自寻烦恼罢了。不想了,你看这个。”卫尧臣从袖筒里翻了翻,递给姜蝉一枚小小的印章,上面刻着“保合太和”四字。 “皇上的小印,还给了我一队亲卫,是锦衣卫中身手最好的一批人。”他枕着双手,话里莫名多了一丝惆怅,“他对我还算不错。” 姜蝉捏着那枚小印,“这算不算是封藩王?十三……太子肯定会提防我们的,恐怕到了广东也不安宁。” 卫尧臣道:“多少年没有分封藩王了,别说太子,那些个老亲王第一个就会跳出来!所以父皇没有给我封地,只让我统领广东韶关路的商事,筹办广东市舶司诸事。” 姜蝉长眉微蹙,“这官名官衔都没有一个,和地方官孰高孰低,权限有多大,一概都没有明示,该如何统领?” “就是不明说,才有可操作的余地。”卫尧臣笑着安抚她,“我堂堂一个亲王,还有谁敢怠慢不成?而且广东临海,是建港口的好地方,我去那里正好有番作为!那里宗族势力强大,朝廷的影响力不如别处大,只要我经营好了,也不用担心太子有朝一日翻脸暗中对付我。” 姜蝉琢磨半晌,也觉得去广东是件好事了,因笑道:“现在离月底还有十来天,咱们得抓紧收拾起来。还用给皇后守孝吗?” 卫尧臣噗嗤一笑,“你真是糊涂了,犯上作乱的人还有什么资格保留后位?其实皇上一开始不发作她,就是想给她留个体面,让她自己走。毕竟是发妻,是正宫皇后,闹得难看了,皇上脸上也不好看。” “结果她不识趣,死前还闹了这一出!”卫尧臣摇摇头,“皇上气得非同小可,再加上章贵妃在旁添油加醋,直接把姚皇后贬为庶人,破席子一卷,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姜蝉叹口气,给他盖上一床薄被,“你赶紧歇歇,明儿旨意下来,你还得进宫去。我也要找时间去趟刘家,好好和婉娘道别——此一去天南地北,或许再也见不到面了。” 卫尧臣倒笑了,“要去赶紧去,等几天她就不好见你喽!” “为什么?” “今儿刘方见驾,皇上特地问了问刘婉娘,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太子妃应是她了。” 姜蝉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天我见她随侍章贵妃身边,就知道事情不简单——真没想到我居然和未来的皇后有交情!” “还有你没想到的,刚回来路上,章明衡截住我的马车,说什么也要跟我去广东,我不答应,他竟然当街撒泼,你是没看见他那混样儿!”卫尧臣刚笑,然而笑容还没发展到最大,就凝在了脸上。 姜蝉和他对望一眼,也明白过来,“这是皇上的意思吧?他……都为你考虑到了。” 第85章 完结章我爱你呀! 章明衡是襄阳侯的老儿子,宝贝疙瘩一般护着长大,整日就是吃喝玩乐,没干过什么正经差事,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真定。襄阳侯怎么舍得让他去广东? 还是跟着卫尧臣! 他俩关系好是好,却没到生死之交的地步,能让章明衡抛家别业千里迢迢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除了景元帝的密旨还有什么? 论心机、论手段,章明衡和卫尧臣差的是十万八千里,如今连唯一的身份优势都没有了,哪怕太子襄阳侯想借他在广东兴风作浪,只怕连个水花都翻起不来! 且广东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京城这边是鞭长莫及,章明衡几乎可以说是押在卫尧臣手中的“人质”。 章明衡本就敬佩卫尧臣,凭着卫尧臣的能力,假以时日,彻底收服了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景元帝定是仔仔细细考虑过,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想通了这层,姜蝉心里是又酸又热,“这样一来,襄阳侯他们肯定会对皇上不满,皇上身子骨又不好,对朝堂的控制力只会越来越差,往后……可难了。” 卫尧臣把手搭在眼睛上,闷闷地说:“这人有话不明说,总是藏着掖着叫人猜,好没意思。” 嘴上抱怨,声音中却带着浓重的鼻音,姜蝉听了一笑,替他掩好被角,“好好歇一觉吧。” -- 第171页 从库里找出一件鹅氅,姜蝉用一块大红遍地锦的杭绸包了,坐上马车就到了刘府。 今非昔比,如今她身份高贵,刘家门房不敢怠慢,立刻把门槛卸了,恭恭敬敬请马车入内。 刘夫人辛氏带着三个女儿匆忙赶来,辛氏脸上仍没什么表情,不过规矩很到位,一板一眼按制行礼,叫人挑不出错来。 姜蝉忙一手一个,将辛氏和刘婉娘扶起,因笑道:“不必多礼,咱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的好。” 辛氏客套两句,知道她是来找婉娘说话的,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指了个借口走了。 姜蝉想了想,轻声道:“这两天我家那位一直在宫里伺候着,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顾得上看你,今儿他总算回来了,我这颗心才算安稳。你可不要怪我。” “这是哪里的话?”刘婉娘挽着她的手,“那场乱子闹得人心惶惶的,我们这样的人家闭门不出才是对的。” 姜蝉命金绣捧过包袱,“过几天我们就要动身去广东了,此一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广东那边热,用不着厚衣裳,这件鹅氅放我这里也白浪费好东西。” 刘婉娘打开来看,鹅氅四襟镶着一圈紫貂毛,其中用金线绣了凤凰牡丹暗纹图样,即便是晦暗的光线,仍挡不住鹅氅的华光灿烂,伸手细细抚摸,又温软又轻盈,不由问道:“这鹅氅是什么做的?” “里外都是是用天鹅绒毛织的,暖和得紧,就是走在冰天雪地里都不怕。”金绣笑盈盈道,“还是我们老太爷给小姐攒的嫁妆,小姐一次都没舍得穿过。” 姜蝉道:“知道你不缺东西,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收下吧,算是全了咱们的姐妹情。”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婉娘一边笑,一边命丫鬟好生收着,顿了顿,不无惆怅地说,“我就几个要好的手帕交,结果李姐姐家败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章姐姐在议亲,听说相看的是西北那边的将军,你又去了广东,我……唉,恐怕要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地方呆一辈子了。” 姜蝉轻声道:“你都知道了?” 刘婉娘点点头,“那天章贵妃一直留我在身边,我就有预感,今天我爹回来,说皇上也有这个意思。他老人家愁得胡子都白了,一个劲儿说对不住我,可又能怎样,我们家还敢抗旨不成?” “我只得劝他,太子不是荒唐之人,不管喜不喜欢我,该有的体面尊重总是能给我的。”她说着笑了起来,“日子是人过的,我在继母手下都好好过了这么多年,还怕和太子过不好?” 想到刻薄刁钻的辛氏,姜蝉也不禁一笑,“你能这样想,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差的。这些是昌盛今年的股利,也别等年底了,现在就给你。” 赐婚的旨意一下,刘婉娘的嫁妆就得预备起来,辛氏不会故意克扣,但刘家本身也没有多厚的家底,何况还有辛氏的两个女儿没着落,嫁妆肯定和其他的皇子妃没法比。 正是缺银子的时候,可巧姜蝉就送来了。刘婉娘感谢她的体贴,然打开匣子一数,不禁惊呼:“五万两!这么多!你没算错吧,我投进去的股金统共也没三千两。” 姜蝉道:“和松江商行那一仗,昌盛赚了不少,你就放心拿着,错不了的。再说了,宫里那个地方,做个手面阔绰的主子,下头人办事更上心。不够了,你派个心腹悄悄去昌盛布铺找老郝,缺多少从账上提就是了。” 刘婉娘长长叹出口气,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可叫我说什么好……” “什么也无需说。”姜蝉鼻尖也是一阵酸热,强忍着笑道,“不要因为皇上和废后反目成仇就觉得帝后关系很可怕,你看章贵妃不也备受宠爱?说句僭越的话,以后你是一国之母,皇后的端庄贤淑是要有的,但别一味端着架子,该放软身段就要放软——没人喜欢刻板爱说教的妻子。” 刘婉娘用力握了握姜蝉的手,忍不住落泪,“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也就你肯和我说了,我父亲不懂后宅之事,我继母知道也不会说。” 姜蝉安慰她半天,看看天色已晚,雨又开始下大了,便起身告辞。 “我是出不了京城了,得空,回来看看我,或者给我写信,和我说说外面的新鲜事儿也好啊。”刘婉娘笑着,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 马车走了好远,姜蝉回头看时,她还矗立在门口,怔怔望着这边。 姜蝉忍了许久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圣旨第二日就传到了姜家,姜蝉和卫尧臣一起进宫谢恩,中间太子和章贵妃也来了,几人其乐融融用过晚膳。 席间章贵妃开玩笑般提起卫尧臣让嫡长子承继姜家的事:“得亏皇上英明没准奏,好好一个淮王世子,非让他做个平头百姓,孩子长大了岂不埋怨你们当父母的?淮王多聪明的人儿,怎的在这事上头犯起糊涂来!” 姜蝉笑容微凝,暗道这就开始了,听着是说卫尧臣的不是,但稍一细想,别说天家了,就是平民百姓,哪个男人愿意把嫡长子送给岳家承嗣?人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章贵妃摆明了说卫尧臣是受她蛊惑才犯糊涂。 一个轻而易举就被枕边风吹跑了的皇子,显见不是做帝王的料儿! 他们明示暗示无数次,对帝位毫无兴趣,人都要避去广东了,章贵妃还不放心,临走还要给他们上眼药。 -- 第172页 但章贵妃当个顽笑说,姜蝉也不能明着翻脸,因而轻轻一笑,“不是他糊涂,是他重承诺,先前不知自己的身世,做了我家的赘婿,当时说好了有了孩子都姓姜。君子一诺千金,他一直都记着当初的誓言。” 一番话不软不硬,不疾不徐,既顶了回来,又毫不失礼,当即堵得章贵妃哑口无言。 自从儿子立为储君,后宫中谁不是看着她的脸色说话?章贵妃顿时心下着恼,思忖几息,正想揪住姜蝉的话柄,趁势说“按你的说法,淮王这样做是君子,那皇上不准奏,岂不成了‘小人’?” 哪知刚张口,还没发出声来,自己儿子就抢在前头说:“九嫂说的是,九哥向来是言出必行,这点我也佩服得紧。不过天家子嗣到底不一样,和平民百姓是一天一地,还请九哥九嫂体谅父皇的难处。” 既如此,就不要认祖归宗当亲王,继续当姜家的赘婿,那才叫言出必行!章贵妃腹谤一句,冷不防瞥见景元帝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登时怔住了。 那抹光却是转瞬即逝,景元帝一脸的和煦,“老十三说的有理,但小九的一片赤诚也不容忽视,这样好了,朕给姜家一个爵位。嗯……姜家素来仁义,振贫穷,惠孤寡,就封为惠王吧!你爱给哪个儿子给哪个儿子,省得孩子抱怨你不公平。” 异姓王!且是一字王! 不单是章贵妃脸色大变,便是太子也有点不淡定了。 天大的惊喜砸下来,姜蝉一时懵了,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接受。 卫尧臣却乐得合不拢嘴,忙拉着姜蝉跪下谢恩,笑嘻嘻道:“多谢父皇恩典,全了儿臣的心。” 景元帝抬抬手叫他们起来,似乎有无限感慨似地叹道:“都说人心是偏的,可天下做父母的,谁不是盼着孩子们个个好?朕也只能尽量帮你一碗水端平罢了。现在边境上鞑靼人虎视眈眈,朝堂上党争不断,又是连年灾荒的……老十三抗下这担子不容易,小九啊,你要帮着他。” 他将卫尧臣和太子的手交叠放在一起,重重拍了几下,声音都有几分哽咽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好好的。” 卫尧臣和太子互相看了看,二人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感动中泛着心酸,心酸中又带着防备,防备中又有点亲近的味道,不由同时叩首,“儿臣定会谨记于心。” 景元帝慈爱地望着两个儿子,疲惫地站起身,“时候不早,朕也累了,都散了吧。爱妃,陪朕回宫。” 章贵妃本留下儿子说说私房话,闻言只好作罢。 景元帝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说:“老十三,章家三小子不知抽了什么疯,闹着要去广东闯荡,襄阳侯动用家法都没摁住他。章老三最听你的话,得空你劝劝他,老大不小了,别总让他爹娘操心。” 一提这事章贵妃也是闹心,“他还说要出海做生意,简直是胡闹,海上大风大浪是好玩的吗?皇上不如给他指桩婚事,有了家室,心也就安定了。” 太子沉吟片刻,却道:“他知道上进不是坏事,子有四方之志,安能困于尺寸之地?依儿臣看,就遂了他的心愿,反正广东有九哥在,他再胡闹也有人管着,出不了岔子。” 章贵妃大惊,“那怎么行?他……” “那怎么不行?”太子笑着打断章贵妃,“他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找到想做的事,我们应该鼓励才对,难道余生做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就圆满了?侯府太溺爱他了,母妃也太小瞧他了。” 景元帝大笑起来,笑声朗朗的,可见心情是十分的好,“爱妃,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咱们管得了一时,还能管他们一辈子?” 章贵妃讪讪,给了太子一个“此事不成”的眼神,便扶着景元帝去了。 出了乾清宫,几人顺着夹道慢慢走了一程,卫尧臣道:“我二十八动身,如果章明衡想跟我一起走,现在就要收拾起来了。” 太子笑道:“他那个跳脱性子,不和你一道走,我怕两年也走不到广东!九哥,广东虽远,有空还要多回来看看,唉,可惜我大婚时你不能过来观礼了。” 卫尧臣大笑:“放心,人来不了,贺礼一准儿能到!” 二人说笑一番,在宫门口分了手。 姜蝉悄悄说:“太子倒是放心把章三少爷交给你。” “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和皇上打擂台,而且国库缺银子,我这么个聚宝盆,当然就好生相待才是。”卫尧臣颇为自得一笑,“事情落定,以后咱们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喽!” 不管太子真心交好,还是奉迎圣意,眼下的局势对他们来讲都称得上不错,想到这一层,姜蝉是满心的欢喜,“姜家有了承嗣之人,还白得了个王爵,母亲知道了,定会欢喜得睡不着觉!” 果然,姜如玉得知,差点没乐晕过去,连夜就要回真定,开祠堂给祖宗上香,姜蝉好说歹说才劝下来,“真定是南下必经之路,也不差这几日,捧着封赏的圣旨告慰先祖,岂不更为风光?” 姜如玉一听也对,转而盯着下人们收拾行李,担心不习惯南边的吃食,八宝酱菜、各色调料、时令蔬果、点心小食……满满当当装了三大车,还满怀遗憾道:“可惜大白菜还没下来,不然腌几坛子酸菜,冬天里也好包酸菜饺子吃。” -- 第173页 姜蝉看着就头疼,奈何拗不过母亲,只得随她去了。 忙忙碌碌十来天,很快到了要启程的日子,临行前一晚,卫尧臣一人悄悄来到了潜邸。 他要去广东,这里肯定也住不上了,内务府自然不会费银子重新修葺,又怕犯太子的忌讳,因此连大门上的金字牌匾都没有换。 但名义上还是御赐给卫尧臣的府邸,正主儿来了,门房没有理由挡在外面,一面恭顺地请进来,一面暗中派人给宫里报信。 卫尧臣没把他的小动作放在眼里,问道:“先洛太妃的院子还留着吗?” 门房一怔,垂首答道:“在的,全按太妃娘娘生前的样子,一点没变。”说着,便引卫尧臣往里走。 那是潜邸靠中线的院子,和正殿紧紧挨着,院里草木葱茏规整,石板地上一丛杂草都没有,不见丝毫颓废之气,定是时时有人精心维护着。 卫尧臣让那门子退下,独自一人久久立在院子里。 幼时种种的艰辛,小林氏疯疯癫癫的模样,姨丈贪婪且谄媚的笑脸,表哥蛮横无理的狂样,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真实感。 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竟有无数的酸楚涌上心头,他发出一声似叹似哀的呜咽,“母亲……” “她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她总是温和地笑着,受了委屈也不怨恨,得了宠爱也不张狂。”景元帝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从未向我提出过任何要求,唯一的一次,就是求我保住你。” 景元帝慢慢走到卫尧臣身边,他气喘得厉害,说一句,停两息。 “可我没做到,让你在外头苦了十九年,好容易找到,可是太晚了……不得不把你送到千山之外。” 他没有自称“朕”,卫尧臣默然,许久才笑了笑,“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得多,那里条件虽恶,可没人管得了我,比在京城束手束脚强多了。” “可到底难享天伦之乐,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她。”景元帝却笑不出来,“甚至连她的香塚在哪里都不知道!” 卫尧臣叹出口气,“养母的疯病已有好转,等她清醒过来,母亲长眠的地方也能找到了。” “我还能等到那一天么……”景元帝喃喃道,两行浊泪悄然而落。 北方飒然而过,树叶草丛簌簌地响,银钩似的弯月从黑色的云缝破处射出微弱的光芒,映在他身上。 卫尧臣觉得景元帝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了,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孤寂无所靠的垂暮老人。 他很想说几句话安慰他,然而一向机灵的脑子转不动了,想来想去,竟不知说什么好。 于是他默默地站在景元帝旁边,不出声,只是陪着他。 寂静的寒夜深处传来四更的锣声,惊醒了兀自怔楞的二人,景元帝忙道:“这么晚了,巳正就要出发,一早起来还有各种琐碎繁缛的礼仪流程,快回去睡一觉。” 卫尧臣年轻,熬一晚上也不觉得累,但皇上的话不能不听,便行礼退下了。 迈过院门的时候,他脚步一顿,轻声道:“父皇,其实在外头这十来年,我不觉得苦,真的,没有这些年的经历,我也不是现在的我。” 景元帝的身形颤了颤,待回过神,院门口已没了卫尧臣的影子。 司友亮从角落里走近,“九皇子生性豁达,将来必有他的一番事业。” 景元帝笑着摇摇头,“这孩子,是在安朕的心。把陆铎给他使唤,你先在朕身边伺候着,等新帝登基,你就去南边找他们。” 司友亮立刻直挺挺跪在地上,惨然一笑,“老奴求皇上一个恩典,若有那日,让老奴给皇上守陵去。” “你……”景元帝叹息一声,“随你。” 天空渐渐收起黑色的大幕,东方出现一片柔和的鱼肚白,一大早,京城各处便忙碌起来。 景元帝命太子代天子,率文武百官给卫尧臣送行。 金灿灿的秋阳下,旌旗蔽日,金戈辉煌,一座座的扎花彩坊从御前街直连到了南城门。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禁卫军齐齐出动,肃然威武持戈挺立街道两旁。 钟鼓楼的大钟撞响了,悠长深远的钟声在京城上空回荡着,紧接着城里各大寺庙的钟声也响了。伴着此起彼伏的钟声,锦衣卫抬着天子尚方剑,陆铎并数十名军士骑着高头大马,拱卫着卫尧臣的象辂徐徐而来。 看热闹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等肃然威武的阵势,倒伏的麦子似地跪倒在地,连头也不敢抬。 便是先前认为卫尧臣圣眷不在的朝臣们也不敢小瞧他了:岭南是瘴疠之区,暑热湿气交蒸,一直都是朝臣的贬谪之地,圣旨刚颁发时,很多人都觉得卫尧臣这是明升暗贬,要玩完了。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虽说没有给封地,可人手里有天子剑,去了广东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又让他统领韶关路的商事,到时候海禁一开,财源滚滚来,这可比留在京城只拿俸禄的王爷强出去不知多少倍了! 仪仗队浩浩荡荡到了南城门,卫尧臣携着姜蝉下了象辂,“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太子,各位大人,请回吧。” 太子紧紧握着卫尧臣的手,不管是真是假,眼中已充满泪光,“九哥,一路保重,得空回来看看,父皇和我都念着你呢!” 姜蝉听着他们道别,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太子身后的群臣,冷不防看到了人群之中的苏俊清。 -- 第174页 他看上去又瘦了,两颊的肉都凹了下去,听说已和章丽沅定亲了,怎么瞧着神情萎靡,脸上一点喜庆样都没有? 可能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苏俊清抬眼向她看过来,一瞬间眼睛亮了,但马上又变得清冷,一如前世印象中那个冷峻漠然的贵公子。 姜蝉反而冲他笑了下,坦然大方,上辈子的小女儿心思,已如一丝青烟,飘飘袅袅消失在风中了。 炮台传来三声炮响,这是出发的信号,她便由卫尧臣小心扶着上了象辂,再没有回头望一眼。 车驾行至真定,早有真定府衙一应人等候着了,卫尧臣特地停留了七日,姜如玉如愿开了祠堂,风风光光办了一场法事,告慰姜家祖宗的在天之灵。 深秋的雨像用筛子筛过一样,密密匝匝的,烟笼树木,屋舍迷蒙,一切景象都不甚清晰了。 卫尧臣不耐烦官场上相送那一套,改乘一辆普通的青帷马车,不与任何人道别,悄悄地离了真定。 厚厚的缎帘遮挡了外面的寒意,车里燃着一个小小的熏炉,愈发烘得暖洋洋的。 姜蝉觉得有点闷,掀开窗帘,沁凉的雨丝随风潜进来,扑在热乎乎的脸上,浑身舒坦而轻松。 街角有卖荞麦扒糕的,一时勾起她的馋虫,命金绣去买几碗来,“去了南边,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吃到。” 金绣和张三撑着伞去了,因马车停了下来,就有小乞儿往这边凑,陆铎怕他们惊扰到主人家,便随手往街边撒了一把钱,引他们去那边抢钱。 “大老爷,行行好……”一个老乞婆半趴在地上,拖着糜烂的双腿慢慢爬过来,枯瘦的,黑乎乎的手抓着一只破碗,使劲向前伸着。 陆铎捂着鼻子,刚要扔几个钱,忽然“咦”了一声,不由回头看了姜蝉一眼。 此时姜蝉也看清了那人的脸。 半白的乱发如蓬草一般在风中摇晃着,脸上瘦削不堪,昔日明媚的双眼已经红烂了,淌着泪,嘴唇裂开好几道豁口,神情麻木而卑微。 赵霜霜啊…… 看来孙家早就舍弃了她。上辈子自己惨死街头,这辈子她活得生不如死,正是一报还一报了。 “林氏曾经找过我,”卫尧臣的手伸过来,放下了车帘,“我没见,发话说和他们两不相干,不许他们打着我的旗号行事。真定府衙那边我也吩咐了,若他们敢横行乡里,只管拿人,不必顾虑其他。” 姜蝉顺势靠在他的臂弯中,“如果知道会成为皇亲国戚,只怕他们肠子都要悔青了,没行下那善,就休想得到那福气。” 卫尧臣笑道:“我能娶到你,上辈子一定行了大善!” 姜蝉莞尔一笑,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说:“上辈子我就见过你……” “什么?”卫尧臣没听清。 姜蝉的唇已经贴了过来,柔软温润,宛若雨后徐徐绽放的玫瑰,熏熏然的,带着一种醉意的芳醇,那么甜,那么热烈,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漫长的离别之苦,在这一瞬间,就要全部补偿回来。 她笑着,大声道:“我说——我爱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