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川故事》 第1页 [现代都市] 《信川故事》作者:陆归(全本+番外) 文案 在丈夫意外去世两年后,陈垣收到了一封发到他邮箱里的邮件,说多年不见,问他好。 陈垣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也惊诧于这个年代还有人发邮件往来,一时鬼迷心窍,顶着亡夫的名字回了邮件。 自此,所有他曾经坦诚或隐瞒的往事,像冰山,在多年后才开始缓缓浮出水面。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垣 ┃ 配角:盛夏,盛西原,张可莱,邓飞,谢嘉阳 ┃ 其它:丧偶 一句话简介:一个陌生人的来信 第1章 陌生来信 从周五早上去上学开始,盛夏就看起来怪怪的,好像藏着什么话,问她又不说,搞得陈垣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下午同事问她新业务进展的事,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说:“今天先不弄了,我要早点回家看我女儿。” 回到家里的时候六点都不到,餐桌上锅碗瓢盆铺了一摊,爸妈还在厨房忙活,陈垣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空碗,微微皱眉:“又给她吃冰淇淋啦?” 陈母端着饭菜出来:“孩子四点多就放学了,要是等你到现在这个点回来才吃东西,胃都饿穿了。” 眼看战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了,陈垣赶紧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为上。 上了饭桌,盛夏突然从冰箱里端出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陈垣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而女儿一整天的故作玄虚也有了合理解释——她瞒着妈妈,让外公带她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个生日蛋糕。 一下子,陈垣心都要化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也不用上学,陈垣照例带着女儿睡在娘家。晚上等盛夏睡着了,她偷偷溜到餐厅里,被亲妈范书珍女士抓了个正着。 陈垣两手一摊:“找水喝。” “柜子里也没热水壶啊。”妈妈露出“看你什么时候说实话”的表情,她也没办法,无奈地承认:“睡不着,出来拿点酒。” 从两年前西原出事之后,她就再也没好好地睡过一个安稳觉,可这事也不必让妈妈知道,因为除了会让她更担心以外,并没有什么用。 陈母估揣摩女儿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礼拜天你有没有空啊?祝阿姨你还记得吗,她儿子前段时间刚回信川,问我们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带上小夏吧。” “小夏不是说要去同学家玩吗,万一迟到不太好,让你爸送孩子去吧,你陪我去外面吃。” “小夏不去那我也不去了。”陈垣也露出和妈妈如出一辙的“看你什么时候说实话”表情。 陈母没办法,又恼又有点伤心地在她胳膊上用力一掐:“我不管你了。”说完扭头回房间。主卧门一关,餐厅里又是漆黑一片。陈垣听到房间里隐隐穿出父母的谈话声,爸爸说她又不去?妈妈更生气了,说不去就不去,人家希得她这个二婚头啊?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出隐隐约约的抽泣声。陈父低声安慰着妻子,陈垣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之类的话。 他们的意思她都知道。今年她三十三岁,丧夫两年,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怎么看都不是能在婚恋市场上挑三拣四的类型。不结婚也不行,不说孩子在单亲家庭成长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是娘俩没个男人照顾,这点让他们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黑暗里,陈垣端着茶杯在沙发上躺下,打开朋友圈。正是五月,天气晴好,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好日子,大家纷纷晒出周末的出游计划,手指上下滑动着,她只觉得疲累。 最后一次见到盛西原,是那个四月的清晨。那天早上他做好了早饭,连筷子都放好了,临出门才叫醒她,这么五分钟的事,在陈垣脑海里,在她午夜的梦里,在工作间隙失神的几分钟里,迅速而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回放。那天他明明是要去上班的,但却在和公司方向完全相反的一个街口被车撞了。 他到底去干什么呢,陈垣无数次在心里发问,怎么就去那儿了呢,在你人生的最后一秒,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呢? 这是个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乍亮,冲进一条新邮件的提示信息。陈垣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 低头看,用户头像照片里,盛西原的笑容温柔地静止在某个瞬间,眼角和唇边的淡淡笑纹像春天飞扬的蒲公英。 小夏说要去玩的那家人并不是外人。陈垣和盛西原,还有他们,都是信大毕业生,邓飞是盛西原的同班同学,她男朋友谢嘉阳则是和陈垣在一个实验室的直系学长,两个人毕业后就一起出国留学,并在美国结了婚。到二十七八岁回国,就给陈垣和盛西原两个人牵了个线。 他们有个儿子邓凯,比盛夏小两岁。 邓飞家楼下有个很大的一站式商场,吃完晚饭三个人就带着两个孩子一块儿去逛,孩子们在儿童乐园里爬上爬下,大人们在旁边的甜品店里坐着喝饮料。邓飞点了一杯港式奶茶还不够,又噼里啪啦点了三四份甜点,陈垣按住她的手说够了吧,她飞起一个白眼:“你还怕胖啊?现在都瘦成破竹竿了。” 陈垣笑着摆摆手:“吃不完浪费钱。” 说话间两份焦糖布丁上来了,陈垣闻着味道就觉得太腻,往邓飞那儿推了一下。邓飞见了,嘴一张马上要说些什么,都到喉咙口了又硬憋了回去,看看布丁再瞟一眼她,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地又把视线移开。陈垣打量着她这个“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表情,干脆点破:“你有事吗?” -- 第2页 她讪笑了一下,搪塞说没事啊,能有啥事儿啊。倒是谢嘉阳,叹了口气说了实话:“她想问你,现在手头怎么样,有需要帮的忙,真的要跟我们说,别一个人瞎扛。” 陈垣差点笑出来了,这又是哪门子事儿啊,她从来没表现过任何缺钱的意思,不知道这两口子是操的哪门子心。 “我不缺钱,自己挣工资,自己有房子,我爸妈那儿有自己的养老金,还有西原之前的保险理赔金。”她顿了一顿,明显感觉对面两个人突然紧张了起来,于是开玩笑道:“你们紧张什么啊,瞎紧张。” 从盛西原车祸去世开始,她身边几乎每一个人,包括父母和如邓飞谢嘉阳夫妇这样的好友在内,都维持着一种针对她的莫名紧张,尤其是在话题说到西原的时候,好像一提这个她就会立刻崩溃跑去跳楼。 “不过说到帮忙,到确实有样东西要拜托你们看看。” 谢嘉阳接过她的手机。屏幕上的这封邮件发送于昨天凌晨,收件地址是盛西原的个人邮箱,发件人是Clare Chang,内容很简单,只有两行字: Hi 西原, 你好吗? 谢嘉阳脸上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心里飞速盘算着这个人和盛西原的关系。 大学的时候,盛西原跟他住在同一个宿舍,同进同出了四年,他并不记得西原认识什么叫Clare Chang的人,看陈垣也不像是认识的样子。但Clare是个女名,一想到这个,这封短短两行的邮件就显得语意暧昧了起来——她知道西原的名字,而且显然和他交情不浅。 最重要的是,西原已经去世两年了,这封邮件也太蹊跷了。 邓飞嚷着什么啊什么啊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也陷入安静如鸡的状态。陈垣看着夫妻二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尴尬仿佛具像化凝固在了他们脸上,心知这两个人也对此一无所知,就把手机拿了回来,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可能是发错了。” 邮件可能会发错,名字总不会写错吧。夫妇两人也不敢再说下去,跟着点头附和。 送走陈垣母女,临睡前,邓飞和谢嘉阳并排躺在床上。两人都因为陈垣收到的那封邮件,或者应该说是盛西原收到的那封邮件,而惴惴不安,因此双双沉默。 “关灯吧?”邓飞问。 “好。” 黑暗里,她突然感到丈夫的手伸过来,准确地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后一翻身抱住了她。 邓飞开玩笑道:“怎么啦,你也有什么要向我坦白吗?” 谢嘉阳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呵呵地笑起来,笑得她痒痒:“想什么呢你。” 第2章 世纪初的诺基亚 ------ Hi Clare, 我一切都好。你呢,最近好吗? 盛西原 2017年5月7日 ------ 这座城市从前一晚开始就被细雨笼罩着,办公室里又潮又闷,好像提前一个月进入了黄梅时节。 不知道男友有没有被淋湿啊,早上起来一看窗外就开始懊恼昨晚应该回自己家睡的,现在好了,得穿过整个城市去上班,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 想到这儿,贺时雨就忍不住笑起来。 “医生阿姨。”小姑娘在门口笃笃敲门,看见她招手,就一路踢踢踏踏小跑着进来,把手里的小袋子放到她桌上。 “这是什么啊?” “雪媚娘。”小姑娘圆滚滚的,稍微有一点点肥胖的危险,不过其实也还在健康范围内。上回跟她妈妈稍微提了一下,结果把对方紧张坏了。贺时雨还记得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然后忙不迭地掏出手机说医生您能不能给一点饮食上的建议啊,我也觉得孩子零食吃得有点多,但从没想过会超重的。 贺时雨只好又开始安慰她,没事的,还在健康范围内,只是零食的量确实应该控制……但总体还需要再观察,现在这个体脂率还是健康的,陈姐你不要担心。 “妈妈呢?”贺时雨摸摸她的头问。 “在后面呢。” 说话间女人也跟着走进办公室,从包里拿出一盒和果子。“今天她们学校考试,放学早,我接她回家正好路过你这儿。这是上礼拜去出差带回来的,给你尝尝。” 贺时雨单手托腮。 她三十多岁,短头发,戴半框眼镜,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胸口还垂挂着公司的工牌,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姓名:陈垣。贺时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她牵着孩子进来,坐下就说:孩子爸爸上个月车祸去世了,但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夜里睡不太好。 当时她就是这种状态,看上去平静、稳定,其实很有点心如死灰的味道。贺时雨给盛夏做了一年的心理干预,孩子是慢慢好转了,她却永远是这个样子。要贺时雨说,她才是真的需要接受治疗的那个人。 “谢谢陈姐。” 贺时雨眯着眼笑出两颗虎牙。这个笑太有感染力了,陈垣的嘴角也不由自主被牵动,多亏了这一笑,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都挺高兴的。盛夏打量着她心情不错,顺杆爬地问妈妈我能不能把明天的雪媚娘放到今天吃了呀,陈垣说:“那明天就没有了。” “那,那也行啊。”她露出恳求的表情。 “而且你今晚会积食。” “……” 盛夏的眉毛直往下挂。 -- 第3页 陈垣拍拍她的头:“所以不行。” “……那我今天能不能多看半小时电视呀。” 她继续讨价还价。 陈垣笑抚女儿狗头:“不行。” 所以九点一到,盛夏还是按日常作息灰溜溜地上床去了。 陈垣洗完澡,坐在餐厅里打开电脑。今天早上,她收到了第二封邮件,现在还没看。她想起那天晚上谢嘉阳和邓飞看她的表情,当时的场面简直像是家庭主妇突然发现老公在外有花头,向朋友们求支招。 她在大学就知道盛西原,因为同一个实验室的师兄谢嘉阳,但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本科毕业后,她读研、工作,和盛西原完全没有交集。二十六岁生日那天,邓飞说你有事吗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那天晚上,谢嘉阳把盛西原带来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陈垣才算是真正跟盛西原认识了。 她隐隐感觉得到谢嘉阳邓飞这两口子想给他们牵红线,不然怎么使劲把话题往婚恋上面引导呢。盛西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就是吃个饭,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了,干脆放了个王炸:“我要早点走,女儿一个人在家。” 当场把谢嘉阳邓飞炸了个措手不及。 一礼拜后邓飞请她吃饭谢罪:“对不起,是我没打听清楚。盛西原这小子大学毕业就结婚了,现在又离婚了,还带着个孩子,今年都三岁了。” 陈垣笑眯眯地示意她继续。邓飞被她笑毛了,梗着脖子说:“你说吧,吃饭喝酒购物怎么都行,我舍命陪君子。” 陈垣老神在在地回:“那行啊,把盛西原再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直到两人结婚邓飞都没好意思说你们这姻缘可有我的功劳啊。盛西原老笑她:“邓飞真的糊涂,亏得是你,亏得我们俩乌龟王八看对眼了,不然多落埋怨啊。” 她当时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嚷嚷怎么就乌龟王八了啊,我可不是。 想到这儿陈垣又笑了,点开Clare Chang的新邮件。 ---- Hi 西原, 真没想到你会回我的邮件,我还想着会不会太冒昧了呢。 你现在结婚了吗?盛夏还好吗? Chris也很想你,还让我问他送的手机你是不是还留着,哈哈。 Clare 2017年5月10日 ---- 灯下,陈垣咬着手指,反复阅读这封邮件。 她知道盛夏,看起来还和盛西原曾经关系很好,却不知道盛西原两年前已经去世,甚至不知道他结婚了——或者说,再婚。 是前妻吗?她突然想到。她曾经问过盛西原为什么离婚,他只说对方要全家移民,而且两个人性格也不合,所以婚后一年就离婚了。 这年头只要你想,就没有找不到的人。社交媒体,电子邮件,即时聊天工具,电话,怎么都行。性格不合的前妻,离婚后多年不相往来,怎么看都不是可以心平气和一起促膝长谈往事的对象啊。 她给邓飞打了个电话,开口就问:“你知道盛西原的前妻姓什么吗?” 邓飞很迷茫:“啊……?” “我觉得这个邮件像是他前妻发的。” “这我也不知道啊……他悄没声儿就结婚了,那时候我俩还在美国呢。” 陈垣定下心神,“那你知道Chris是谁吗?” “柜子?什么柜子?”邓飞什么都不知道,追问道,“你又收到邮件啦?” 她不想再问下去了,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盯着屏幕出神。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才惊觉指甲已经被自己咬秃了,甚至开始流血。 家里倒是有药箱,可里面的消毒药水、创口贴、纱布,全都还是盛西原置办的,大多都过期了。陈垣颓然地想。 盛西原的性格其实很老妈子,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能干。她刚搬来和他一起住的时候,盛夏四岁。他父母早年就去世了,没有人能帮得上忙,可他就是能把所有事情都办得有条不紊:早上七点起床,洗脸、刷牙、做饭、晾衣服,七点半把盛夏叫起来吃饭,吃完了送去幼儿园,他正好去上班。下午有保姆阿姨来做晚饭、接盛夏放学,工作再多,他也会六点准时下班回家吃饭,要么吃完饭在家继续加班。 当时范书珍女士听说盛西原是个二婚头,还有女儿,还挺不乐意,盛西原请未来岳母到家住了一个周末,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一套家务做下来,做得她无话可说,背地里跟丈夫说:“小盛还挺能干的。” 更得她心的是,盛西原像老头老太似的什么都能循环利用,旧了的T恤能当睡衣穿,睡衣穿破了还能当抹布,把勤俭节约的美德发挥到了极致。 陈垣跟他结婚后受不了他这个毛病,一口气扔了一大堆旧衣服帮他脱敏,饶是如此家里也还有一大堆陈年电子用品,那都是盛先生的宝贝。 一个念头击中了陈垣。 盛夏被她翻箱倒柜的声音弄醒了,站在门口问她:“妈妈你不睡啊,我困死了。” “困死了就睡吧,我小声点啊,对不起。”她连声道歉,指尖隔着创口贴触碰到了箱底的硬壳包装盒,捞出来一看,是一只世纪初流行的诺基亚,充电线、备用电池都还整整齐齐码在盒子里。手机当然已经打不开了,她想充个电应该就行了,愣在边上坐着等了二十分钟,屏幕依然无声无息地暗成一片。 -- 第4页 也可能不是这个,她安慰自己,箱子里不还有好多个破手机吗,摩托罗拉,三星,iPhone,这些年用的手机全都在里面。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微妙的预感。 第二天陈垣把手机拿去手机卖场里修,修手机的师傅一看盒子就笑了:“你这是老古董啊。” 陈垣叮嘱他:“别把里面的信息什么的弄坏了。” “我尽力啊,这么老的手机了,说不定修了也修不好。” 陈垣一下子烦躁起来,只能勉强笑了笑。傍晚一下班就往手机卖场跑,老远就看到师傅端着个快餐盒挺着肚子笑:“修好啦修好啦!”这才松了口气。 吃完晚饭收拾了餐桌,她就催着盛夏去洗澡休息,盛夏不乐意了:“我今天作业早写完了,能看电视不?” “看半小时。” “我们说好每天能看到八点,现在才七点呢。” 陈垣也觉得出尔反尔不好,只得让步:“那好吧,看到八点,然后去洗澡,行不行?” 女儿在客厅里看动画片,陈垣终于得空。 修手机的师傅一通操作,果然这个老古董又好使了,只是屏幕实在太小,看得眼睛累。陈垣一下下按键翻着通讯录,寻找Chris,Clare Chang,还有常姓的名字,怎么都找不到。 她像疯了一样,把手机里残余的通信记录和短信一条条翻过来,什么都没找到。盛西原后来换了新手机,诺基亚里最后一条通信记录停留在2007年。 放在餐厅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陈垣一时恍惚,差点按下手中诺基亚的接听键。是谢嘉阳,在电话对面说:“陈垣,我想起来了,你问的那个Chris。” 第3章 旗山后街227号 ------ Hi Clare, 所有手机我都留着。 我五年前就结婚了,盛夏现在在读小学三年级。 你呢,Chris呢? 我也非常关心你们的近况。 盛西原 2017年5月13日 ------ 谢嘉阳跟盛西原是在打球的时候认识的,两个人都在信电学院篮球队,打了两个月才知道盛西原跟自己女朋友邓飞同班。 篮球队每周五下午训练,五点结束,男生们三三两两往外走,嚷嚷着去聚餐,盛西原每次都拿自己还有事给推了。 邓飞告诉他,盛西原每周五晚上给一个高中生当家教,教编程,上两小时课给两百块钱。每周两百块,一个月就是八百,足够个人生活开销了,他还帮校外的公司做外包赚外快,一个月怎么算都能赚到一千五。 谢嘉阳觉得这人老财迷,大学生赚什么钱啊,不好好学习。邓飞嗤笑说你嫉妒人家两小时课给两百块吧,人家盛西原高中就搞信奥竞赛了,咱们累死累活考上信大,人家是拿奖牌保送的。 说完摸摸他的狗头:“你加把油,你不行,以后让你儿子干他丫的。” 谢嘉阳满肚子酸劲都给说没了。 后来大家一起做项目,搞竞赛,慢慢也就都熟起来了。到大二,谢嘉阳、盛西原和邓飞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有一天本来说好三个人一起吃饭,盛西原临时又说不来了,搞得邓飞有点不高兴,谢嘉阳就说那我们俩单独去吃顿好的,不带盛西原。 两个人说好了去全市最贵的几家餐厅之一吃饭,结果进去刚坐下,一看菜单价格,双双尬住。正左顾右盼做着心理斗争,想要不要英雄好汉低个头,就出去算了,邓飞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看左边。” 谢嘉阳扭头看窗外。邓飞把他的脑袋拧过来:“哎呀看我的左边!” 盛西原和另外陌生的一男一女坐在卡座里吃饭。 谢嘉阳给他发短信:“原来是来吃大餐了哈,怪不得不带我们呢。” 只见不远处的盛西原低头看了会儿手机,跟对面的人说了什么,随即起身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看他越走越近,两人又一下慌了手脚,以鸵鸟式用菜单遮住自己的脸,直到盛西原一贯温和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走不走啊?” “走什么啊?”邓飞讪讪地。 “今天有人请我吃饭,我说我朋友也在,来打个招呼,人家说那就一起吃吧,都她请客。” “富婆啊?”邓飞眼睛直往那儿瞄。 “对啊。”他的声音里带着笑,“走吧大小姐,带上谢嘉阳。” 那是谢嘉阳第一次见到张可莱和张可思姐弟,第一印象就是他们应该挺有钱啊这么大方,第二印象是这两姐弟名字也太洋气了吧,怪怪的。后来才知道人家还真不是中国人,国籍在加拿大呢,亲爸回大陆做生意,就把儿女也带过来了,盛西原就在给两姐弟里的弟弟当家教。 “说要认祖归宗。”盛西原解释道。 “那早出去干嘛啊。”邓飞说。 谢嘉阳边喝奶茶边说:“人家有钱,在哪儿都能过好日子,出去再回来又怎么了?” 有钱到刚推出的新款手机,人家转身就买了一部送给盛西原,当然作为回报,盛西原又开始给张可思补习数学。 后来张可思就频繁出现在信大操场上,跟他们混在一起打篮球。Chris这个名字,谢嘉阳就是在他的篮球上看到的,张可思解释说这是他英文名,但大家还是都叫他张可思,因为叫Chris有点怪怪的。偶尔他姐姐会来学校接他,2003年左右,红色跑车开在学校里还是很拉风的,站在操场边上十分瞩目,张可思就说我要回去啦,边跑边喊Clare你咋这么早来接我啊,又土又洋,堪称奇观。 -- 第5页 所以Clare Chang,是张可莱,Chris Chang,则是张可思。只是以前都不叫什么Clare或Chris,以至于谢嘉阳和邓飞一时之间都没想起来。 陈垣在盛西原的旧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张可莱和张可思,还有短信记录。 这个手机上,张可莱的最后一条短信发送于2007年8月。 “手续都办好了,钱不用急着还我。房产证明如图。” 一条来自2007年的彩信,上面是一个地址:旗山后街227号。 这个地址所在的位置,在十年前算是闹市区,周围菜市场、超市、医院、养老院、公园,应有尽有。08年左右,由于城市规划变动,新城区建起来了,这片地方才慢慢冷清下来,但至今仍算是本市居民聚居区,虽然多是老人了。 陈垣在周六的午后敲响了227号的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抱着孩子,半掩着门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陈垣试探着问:“请问……盛西原在吗?” 这话问出口,奇怪的是她心里竟然还有一点点隐约的期待,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女孩又怀疑地上下扫了她两眼,扭头冲里面喊:“姐!!”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从里面出来,问怎么了,女孩说她找盛西原,我们这儿哪有盛西原啊?女人用如出一辙的狐疑目光上下扫视陈垣,半晌摇了摇头:“你找错人了吧?” 正是五月中旬,天气晴朗,天空像倒置的湖水,湖水像镜子。满城香樟树绿冠如云,小孩子在空地和草坪上跑来跑去放风筝,年轻父母推着婴儿车出来晒太阳,或野餐,宠物狗也沉溺在这种幸福的空气里,快活得打滚。 陈垣在旗山公园的长椅上呆坐了一下午,直到邓飞打电话过来:“不是说晚饭去你妈家吃吗,不来接孩子了?” 开车过去,大老远就看见邓飞带着小小邓和盛夏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吃沙冰。邓飞看见她下车,隔空用大猩猩的姿态向她挥手。陈垣知道她这是在讨她开心。临走前她扒住车门:“你还在回那个邮件吗?” 陈垣说你别管啦,邓飞伸手帮她理理衬衫领子,叹了口气说:“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过吧。” 陈垣无话可说,只能笑笑。 饭桌上,盛夏又吃了一大碗饭,专拣肉吃,还专吃红肉。按照陈垣平时的性格是决不允许她这么胡来的,对身体不好,但今天她只是埋头吃自己的饭。陈父陈母看在眼里,也不敢说什么。 回家路上,盛夏沉默了半路,到陈垣在一个红绿灯口刹车停下,她突然说:“我今天吃了冰淇淋。” “我知道啊。” “晚上吃了一碗饭还多。”她仿佛有点气哼哼的,“吃了好多红烧肉,一点蔬菜都没吃哦。” 陈垣扭头看她:“我要夸你吃得漂亮吗?” “绿灯了绿灯了!”她喊起来。 到了家里依然是气鼓鼓的样子,陈垣实在没力气揣摩孩子的心理活动了,拖着她洗完澡往卧室一丢,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梦里回到了两人还没开始交往的时候。 邓飞又组了个局,想红娘做到底,但盛西原并不怎么热衷于此,冷冷淡淡地表示傍晚还要去接女儿,晚饭就不吃了。陈垣说你女儿在哪个幼儿园?机关幼儿园啊,那就在我家旁边啊。你开车去吗,那挺堵的,难停车。 三下五除二,不情不愿的盛西原,不情不愿地载着陈垣到她家小区里停下,步行前去接了女儿回家,然后被连拉带拽地拖着女儿去陈垣家吃了顿晚饭。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那时盛夏四岁,一开始叫她陈阿姨,随后是阿姨,之后又跟着邓飞学了个坏习惯,黏糊糊地管她叫小垣阿姨。 小姑娘那时候就有点胖乎乎的,盖因盛西原宠极了她,嘴上严厉极了,说着今天开始不准多吃这个那个的,她嘴一撇,他就摇旗认输。小垣阿姨就不一样,小垣阿姨坏坏的,脸上笑眯眯,其实嘴巴严得很,什么都不答应。 两人几乎每次见面都带着盛夏,起初不是约会,后来变成约会,商场里路过男装柜台,售货员热切地招呼:小姐进来看看,你先生又高又帅,穿什么都好看啊。 盛西原觉得尴尬,但陈垣从来不解释,于是也并分不清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两人就这样黏糊糊,不明不白地做了一年朋友。他们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陈垣在追盛西原,但男方八成是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她丝毫不以为耻,反倒颇有越挫越勇的味道。红娘邓飞肠子都悔青了:“他好个屁,一个二婚头,还带着拖油瓶!你图个啥?” “做\爱好啊。”陈垣随口胡诌,说出口就后悔了,幸而邓飞没听清楚:“做什么?” “做饭好。”做\爱应该也不错,他有看起来很软的嘴唇,还有笔挺有肌肉的脊背,但这话不能说。 三十三岁的陈垣在一片漆黑中突然睁开眼,愣愣回想着,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坠入这张情网的呢。 说不上来。 只记得他们去给盛夏买衣服,碰到大学同届的同学,对方寒暄之后嬉笑着说:“陈垣,不行啊,约会就打扮成这样?” 她突然发窘,不知道为什么,一年来所有人的指指点点、背后说三道四都不曾让她有过任何尴尬的情绪,偏偏在此时此地,窘得恨不能原地蒸发。 然后她听见盛西原说:“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又重复一遍:“我觉得很好啊。” -- 第6页 后来盛西原也曾一脸迷茫地问她,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胖女儿,你喜欢我什么呢,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她嘻嘻笑着说,记不清了。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到底喜欢的是什么,记不清了,完全没有印象。 一开始只觉得这人有意思,眼睛很好看,等到情感和记忆都开始明晰的时候,她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在电影院里,就着荧幕上的光看他侧脸半明半暗,她就想,我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怎么着都行。 --- 又及,旗山后街的房子,你还记得吗? 盛西原 2017年5月13日 ---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个小bug~谢谢看文的朋友提醒 第4章 Claire与Chr 五月,风和日丽,阳光已经很有夏天的味道了。中午吃完饭到午休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盛夏跑到学校角落的围栏边,向外面的小贩买一根冰棒,她小心翼翼地舔了两口,怕被同学老师看见,转而躲到一棵树后面专心致志地舔舐。 像珍宝一样可贵的冰棒散发着白色冷气,透过冷气她看见看见一对男女在马路对面接了一个轻盈的吻,然后道别。女人匆匆过了马路,长着一张清秀的脸,柳叶眉,杏仁眼,小腿细长,顾盼生姿。 盛夏扒住两根铁栏杆,几乎要把自己的圆脸从缝隙里挤出去。 “我看见医生阿姨和男朋友亲嘴叻。” 饭桌上,盛夏照例唧唧呱呱地念叨着一天里发生的所有鸡毛蒜皮小事,间隙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陈母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看见医生阿姨和男朋友亲嘴。” 这回听清楚了。陈母第一反应是小小年纪怎么知道亲嘴了,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哪里不对:“什么医生?” 当晚陈垣回家就遭遇了一场狂风骤雨。范书珍女士愤怒极了,觉得陈垣把自己的女儿当成精神病,还送她去看医生,说到最后开始难过:“她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你带她看什么医生?” 陈垣觉得其实与其说她是愤怒,不如说她是害怕,如果盛夏真的有病,她恐怕会第一个崩溃,那不如从一开始就否定这种可能性。 陈垣就一直站在那儿挨说,就像小时候考试没考好自己偷偷在家校联系本上签字被发现一样。等她说累了,才坐到她身边,轻轻搂住了她的肩。陈母好像一身的气突然之间都泄了个干净,两人一时无言。 “妈,你放心吧。” 陈母把脸扭过去,过了一会儿,抬手抹了抹眼睛。“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家人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你要是什么都靠自己,那得多累啊。” “我知道。”陈垣安抚地摸摸她的后背。 为了给娘俩腾出谈话的空间,陈父带着盛夏到外面兜了一大圈,以至于离开娘家的时候都已经快九点了,在车上,盛夏又唧唧呱呱说开了:“我今天看到医生阿姨和男朋友亲嘴啦。” 陈垣说:“在哪儿?” “在学校外面啊。” “你出学校了?” “没,隔着栅栏看见的。”盛夏吮吸着自己的手指,被陈垣拍了一下,瑟缩着把手放进口袋里,半晌又憋不住了:“妈妈,医生阿姨好瘦啊。” 前面有个红灯,陈垣正好停下,侧过脸看她,“你羡慕医生阿姨吗?” “嗯——”盛夏半天没嗯出个所以然来,前方的车流又开始涌动了。 到晚上睡觉前,两个人都互相说了晚安,盛夏突然又跑到她房间里说要一起睡。关了灯,在黑暗里,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说:“说不羡慕是假的,肯定羡慕她漂亮啊,但我也挺不错的。虽然没那么漂亮,但还挺可爱的。” 陈垣没想到她能发表出这一番高见,尤其是称赞自己挺可爱,虽然她也觉得女儿挺可爱的,但盛夏自己对自己如此满意,还是让她觉得非常惊喜,当下搂住她啵啵亲了两口,盛夏也搂回来,喜滋滋地啵啵啵亲了她三口。 小孩迅速地入睡,呼吸绵长。陈垣搂着她,就像搂着一个小动物,一个珍宝。 这孩子的血缘与她完全陌生,是盛西原把她们推到了一起,成了彼此最亲密的战友。此前她还从未想过养一个小孩会带来如此的成就感和快乐,现在她懂了一点点,仅此一点点,就足够她十万分感激命运。 陈垣这种母爱大爆发的状态持续了一个礼拜,直到盛夏都有点受不了了,一本正经地摆手拒绝妈妈连续第八天“一起睡觉吧”的邀请:“我是个大孩子了,怎么能老是和你一起睡呢,我们都要给彼此留出空间!” 说完逃命似的跳上了自己的床躺好。 陈垣哭笑不得,但这样也好,她也有时间做点自己的事情。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打开邮箱。那封一周前发来的邮件,她一直避而不见,好像有种面对潘多拉魔盒的直觉,但不管她打不打开、什么时候打开,它就在那儿。 --- Hiii 西原, 我还是老样子,Chris准备这两年结婚了,不过不打算回香港或大陆,婚礼就在温哥华办,到时候请你有空一定要来,带上你太太和盛夏。 旗山后街的房子我当然记得啊,最近有什么手续上的问题吗?我出国前应该都已经移交清楚了,这算婚内财产,我们协议离婚的时候全部留给你了。 -- 第7页 如果有问题,请发邮件给我,我再问问律师。 Clare 2017年5月16日 --- 陈垣突然松了口气。 她一直以来的预感成真了,Clare真的就是西原的前妻,蹊跷的是,她字里行间对盛夏仿佛并不关心,而盛西原的朋友也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不知道她就是当初和盛西原结婚的女人、盛夏的亲生母亲。旗山后街的房子就更奇怪了,按她的说法,这套房子应该在盛西原名下,但陈垣对此一无所知,眼下住在那儿的人也并不知道盛西原这个名字,这一切都说不通。 她跟邓飞夫妇说了Clare的事,两人俱惊诧,她又说了盛西原在外还有房产,邓飞脸上的表情就更微妙了。 邓飞心里已经有了个完整的于连故事:盛西原为了钱出卖色相和富婆结婚,虽然养了个女儿,但至少还拿了套房子,也不亏,唯一亏的只有陈垣,接盘侠,现在还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陈垣看她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轻蔑不齿一会儿又充满同情,恨不得捉起她的手痛斥她的先夫盛西原多么不是人,又要劝她不能放弃孩子,强忍着没笑出来。 邓飞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垣……” “你说。” “人都没了……” 陈垣知道她要劝自己放下过去,但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个,一时没憋住差点喷了。 “你还笑得出来,心够大的。”邓飞有点恼怒。 “你可能不信,”陈垣哭笑不得,“但我从来没有疑心过盛西原对我不忠。” “说他不忠当然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就是他真的不是人,过去的事,他瞒了你好多呢。” “是,他从不和我说起。”陈垣平静得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你不觉得生气?” 不生气。 如果盛西原还活着,她或许还会生一会儿闷气。现在盛西原已经死了,她的情绪就像青烟无处着落,在空中打几个转就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难过。 他一直都对她很好很好——其实他对所有人都是很好的,不然范书珍女士也不会这么快就缴械投降——陈垣说不清有什么区别,但有一点她很确定:盛西原是真的爱她。 邓飞总说他是老好人,总说她追到一个老好人有什么好骄傲的呢,但是陈垣永远记得的是,他们一起去散步,走到信大的操场上,盛西原一一指给她看: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打篮球……我喜欢休闲食堂早上的绿茶饼,读大学的时候最爱坐26路公交车,沿着言公堤一路坐到山上去。很无趣对吗?他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呢?跟我说说你,好吗? 到如今想起来,陈垣都觉得那五年的时间真是太好了,好到她这辈子都忘不掉,好到即使现在发现盛西原留下一大堆烂事,她都无法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怨恨,有的只是后悔。 那时她觉得他有什么过去都没关系,他们两人共享的是将来。可盛西原一死,所有允诺过、假设过会一起度过的将来,都永远不会再有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拥有的盛西原,似乎只是他整个人的一点点。她比自己想象的更贪心。 所以满腔悔恨,而悔恨莫及。 这些思绪交错复杂,无法用语言表达,陈垣头痛得很,也懒得叙述,匆匆搪塞了几句就说自己要去爸妈家接孩子,先走了。 回家路上,盛夏今天好像玩累了,坐在副驾驶就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路特别堵,车流走走停停,陈垣太阳穴直跳。前方十字路口跳了红灯,前面一排车的大红尾灯依次亮起,陈垣突然觉得嘴里发酸,几乎就在一瞬间,呕吐物从咽喉深处喷泻而出,她第一个念头是这样会弄得车里都是味儿,也不好打扫,还想把上半身探到外面吐,刚松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人就没了知觉。 再醒来,眼前已经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妈妈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有人去门外叫医生了,她问盛夏呢,妈妈说你爸带她回家了,说什么都不肯走,你爸硬扛走的。 谢嘉阳和邓飞带着值班医生进来,说了什么陈垣听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得了急性肠胃炎。陈妈妈好说歹说把邓飞劝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病床上陈垣仍发着高烧,范书珍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心里一酸,就要开始掉泪。陈垣哑着嗓子说:“你别哭啊。” “我心疼,”陈母的泪不停往下掉,“我生的女儿,好生好养的,怎么现在吃这种苦头?” “邓飞跟你说什么了?” “邓飞什么也没跟我说,可我是你妈!”陈母边给她倒水边哭,“你抬抬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陈垣又心酸又觉得好笑,可是浑身酸软,笑不动,只有力气勉强扯了扯嘴角,被妈妈瞪了一眼:“你还笑!” “我不笑了。”她缴械投降,掀开被子的一角,示意妈妈躺上来,然后搂住她的胳膊,像小时候,像少女时代的无数个夜晚,在她还会和妈妈窃窃说些知心话的年纪。 范书珍女士很久没被女儿这样搂着说过话了,两人一时无言,病房里霎时安静下来。 “是不是太辛苦了?” 陈垣听见妈妈说。 “嗯?” “你和西原谈恋爱的时候,我就担心啊。我女儿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呢,怎么就要结婚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你能过得好吗,更别说进门就直接升级当妈了。我当时把那个邓飞啊,我天天晚上跟你爸骂邓飞,骂死她了。” -- 第8页 陈母的声音轻轻的,她的脾气很爆,难得如此细声细气。 “后来不是见了小盛吗,我刚见他,觉得这个小伙子真是蛮倜傥的,要不是二婚还轮不到你呢。做饭也好,人也勤快,这样那样,样样安排得妥帖。我看你在他那儿,过得比你自己好多了。我跟你爸想他是个会心疼老婆的人,把你嫁给他吧,说不上享福,但总不至于吃多少苦。而且你都不用怀孕生孩子,白捡一个大胖女儿。” “没想到西原出了事。要是我知道他会出事,我就是打死都不让你嫁给他。”她像叹气一样幽幽地说话,“可有什么办法呢,是你们俩注定缘分不够。你们俩的缘分就这么五年,五年里快快活活过日子,用完了,老天爷就收回去了。” “小垣,这都是老天注定的。” 陈垣把半边脸枕在妈妈小臂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 盛西原像一颗肿瘤一样挂在她心里,汲取她所有的快乐、活力为养分,越坠越大,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她忘不掉,放不下。 “我知道的,妈妈。”陈垣轻声说,“我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孩吃冰淇淋舔手指也违规吗!!!我三十岁了吃冰淇淋还舔手指呢 昏迷 第5章 张可莱·一个劝你戒烟 ------ Clare, 你好。 我是盛西原的太太陈垣。真的非常抱歉,盛西原于2015年4月15日因车祸意外去世,之前的几封邮件,是我以他的名义冒发的,因为实在很好奇西原从前的事。 我们是2010年认识的,这之前他的生活,我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双亲已经去世,他们全家很早就离开老家搬到了信川,所以在本地也没什么亲戚。你和Chris的事,都是我从他大学时的朋友邓飞和谢嘉阳处打听到的;旗山后街227号的房产信息,是我从他的旧手机里翻到的,但我对此也一无所知。 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是希望,你是否可以和我讲一讲西原从前的事? 另外,如果你想看看盛夏,可以和我联系。 附:我的手机号码 陈垣 2017年6月10日 ------ 2000年元旦,千禧之年的第一天,张可莱给弟弟捡了一个家教。 男生十八岁,年前刚确定了保送信川大学,现在跑到外面来拉活,想在寒假做兼职赚点钱,把学生证、身份证、成绩单往她面前一推,一字排开,说:“我叫盛西原。” 那年张可思上初三,成绩烂得一塌糊涂,一天到晚想往外跑,张可莱本来把家教请回来就是想把这个小祖宗拴在家里,没想到盛西原还真有两把刷子,不但把小祖宗拴住了,还把他训得服服帖帖,颇有点亦师亦友的意思,上课是老师,下课打篮球是兄弟。 张可莱觉得这人真挺不错的,想给他每礼拜多加一百块钱,他挠挠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她以为给少了,说那给你加两百,他连连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太多了,无功不受禄,要不我每礼拜多来上几节课吧。 张可思一听说小盛老师一礼拜要来四趟了,先是觉得痛苦,转念一想那每周可以出去打四次篮球也不亏啊,当下喜笑颜开起来。 七月,张可思压线上了普高,虽然家里还是安排他去上私校,准备送他去日本,但张可莱还是好好请盛西原吃了顿饭,走之前递给他一个两千块的红包。盛西原拒绝了,纠结了很久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你借一点钱,买一台电脑。” 张可莱本来还想直接买给他,但他不肯说是什么型号,想必是怎么说都不肯让她掏钱的,最后也只好随他。 当时张可莱自己在信川开了一家酒吧,除了老爸给的零花钱以外,也颇有点收入,虽然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在盛西原那帮同学朋友眼里已经算富婆了。周末张可思经常去信大找盛西原他们打篮球,晚上张可莱路过信大,就去操场上找人。一群年轻的大学生在球场上晒着太阳奔跑流汗,远远地看见她的跑车在球场边停下,就放下篮球,集体目送张可思跑过来,边跑边哀求:“姐,让我再打一会儿吧,等会儿我自己回来,行吗?” 盛西原总也跟着跑过来,一路和他说着什么,直到将男孩子押送到她身边塞进车里,然后乖乖地跟她道别,说可莱姐再见。 张可莱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这么着急着挣钱啊,你爸妈呢?盛西原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爸就去世了,我妈现在也不在了。那考虑过贫困生助学金吗,有一笔钱会轻松很多。 不了,他笑着说,有人比我更需要啊。 要到好几年之后张可莱才隐隐觉察出,他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2006年深秋,张可莱姐弟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 那天也是真邪了门儿了。据秘书所说,张先生本来下午三点就打算早点下班回家了,但偏偏下面有人打电话来说了句什么,张先生就说,我自己开车去吧。 一根安全绳无声断裂,父亲被从天而降的铁锹砸穿了头颅。 张可莱坐在太平间门口,听律师和公司的几位经理叔伯在头顶嗡嗡地说着什么事,脑中全然是钟声。幼时家里所住的社区有一座教堂,爸爸带她登上过钟楼,她在大钟的里面咚咚敲击,声音震得人头疼。 弟弟是边哭边跑进来的,本来正放假在家打游戏,见了她比她还六神无主,只知道一把抱住哭。门口站着盛西原,眼睛下面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看起来比她还要憔悴。他毕业后在一家软件公司做工程师,工牌还挂在脖子上,想必是可思接到电话,一时慌了神,只知道向他求助了。 -- 第9页 盛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扶住可思的肩膀对她说:“要不先去吃饭吧,都八点了。” 她点点头,几个经理都先回去,唯独叫住律师。盛西原见她可能要边吃边谈正事,很知趣地说那我先回去了,被她叫住:“没事儿,你不是外人。” 就在医院外面的沙县小吃,她和律师开始着手谈公司资产和父亲遗产分配的事,说我们姐弟之间怎么分配都是没有问题的,律师渐渐面露难色,说到后来,没办法只得实话实说:“可莱,问题不在你们两个之间,而在于有第三个人。” 张可莱听见脑子里咚的一声,好像一口大钟,从楼顶轰然坠地,震荡出巨响。 她在律师的见证下,和远在温哥华的那个女人开视频会议。女人身边坐着十三岁的儿子,是张可莱、张可思姐弟的异母兄弟,眉眼之间似乎确实能看出几分相像,不同点在于那男孩没有取中文名。 女人说,你们现在都还小,年轻。你爸爸生前说过,要等你们建立了成熟的理财观念,才能放心把钱交给你们。 张可莱当场把电脑砸了个稀巴烂。 律师替她点了盒饭送到办公室里,劝她:“按你爸爸之前的遗嘱,手续上只能这样办,张可思大学没有毕业,你没有结婚,这些资产就只能放在信托基金里。” 五天后,张父葬礼。张可莱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法律上的继母,惊诧于她与自己的母亲没有任何一点共同之处。她母亲在十年前因病去世,生前是那种面如银盘的长相,富贵、大气、稳重,眼前这个继母瘦瘦小小,像广东人。 盛西原是等所有宾客走得差不多了才来的,比上次见面又瘦了,整个人精神都很差,好像死了爹的不是张可莱姐弟而是他。 可思在楼上睡觉,他们两个坐在客厅里吃快餐。张可莱斟酌了很久,开口道:“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盛西原做梦似的缓缓抬起头,看住她,缓慢地说:“你说。” “我爸留给我和可思的钱,要等我结婚后才能拿出来,但我家情况比较复杂,等不了那么久了。能不能请你和我结婚?” 张可莱说完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口,也不可能收回了,只好硬着头皮迎着他的视线。他没反应过来,咀嚼了很久,说:“好。” 客厅里一下安静下来,只余窗外的风声。 盛西原又低头吃饭,二人一时之间无语,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他轻声说:“可莱姐,你放心,你的钱我不会要的。但是可能要拜托你,帮我一个忙。” 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不,两个。” 张可莱现在想想,还是觉得那一年真是不可思议。 她失去了父亲,收获了一个继母、同父异母的胞弟、还有一个以超乎常识的信任互换得来的丈夫,即便只是法律意义上的。 “2006年11月,因为我父亲遗产的问题,我请求西原和我协议结婚,他也答应了。” 张可莱在电脑上敲击下这一段文字,光标停留在句子末尾闪烁许久,逐字回删,直至页面恢复空白。 窗外,温哥华郊区的夜宁静而凉爽。她合上电脑,又想起那年冬天他们一起去办结婚证。两个人都全程沉默,办事处的小姑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什么废话都没敢说。从民政局出来之后,他们就是合法夫妻了,外面下着雨,两人坐在车里许久,依然是谁都没有说话。 张可莱把车窗稍微摇下来一点,点了一根烟,就着细小的缝隙吞云吐雾。盛西原轻声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她扭过头,“我一直都抽啊。” “对身体不好。” “我戒不掉了的。” “只要想,就可以。” 只要想,就可以。这六个字好像是盛西原本人一直以来的一种人生理念,就好比他想自己供自己读大学,下定了决心,就真的做到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我呢,如果我贪你家的钱怎么办?”他在为她发愁,好像在说,你这么傻乎乎的,以后受骗了可怎么办呢。 她像拍一个小狗一样轻轻摸摸他的头顶:“我知道你啊。” 其实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任了。反倒是盛西原,她从他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他,时间过得飞快,到现在也有六七年了。 他们的婚姻就是这样开始的,没有婚宴酒席,更没有什么蜜月旅行,他们不是爱人,而是合伙人。 盛西原请张可莱帮的两个忙,第一个就是买下了旗山后街227号。这笔钱盛西原坚持将来会还的,她知道他的脾气,也没有推辞,只说你慢慢还就好。 第二件事,是那个出生在三月的孩子。张可莱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谁,甚至没有见过她几次,只知道她大眼睛,长睫毛,五官像极了西原。 后来他给这个孩子取名,叫盛夏。 张可莱重新打开编辑页面,指尖在键盘上敲击。 “我跟西原,以前是好朋友和合作伙伴。我在2009年就出国定居温哥华了,关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恐怕也并不比你多多少,但在这封邮件里,我会尽量把这些都告诉你。” 第6章 邓飞·第一封情信 本科的时候,邓飞为了修读学分,选过法学院开的通识课。当时有一门课叫法律与财产,上课的是一位中年女老师,每节课都有个专题,她会拿一个具体案例来讲。 -- 第10页 邓飞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次她讲了一个老头,早年丧偶,平时就特别特别抠门,疑心病也很重,老爱把存折、房本、银行卡到处乱藏,孩子们也拿他没办法。 结果有一天,老头上厕所的时候脑梗死了,几个孩子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才把文件都找齐了去办手续,饶是这样,又过了几年家里拆迁的时候,小儿子还又从老父的床头柜缝里找到了十万块存折。 当时就有同学问,如果老头还藏了其他的呢,那找不出来就没办法了吗?老师说如果知道有这些财产的话还好办,去办手续就行了,如果甚至都不知道,那就完全没办法了,你不可能一个个上银行去问爸爸在你们这儿存钱了没啊。 十几年后,邓飞坐在陈垣的对面,听她说着旗山后街227号房产的事情,突然回想起了那个乱藏房本存折的抠老头。 但她的朋友盛西原生前并不是这样的人。 邓飞依然记得十五岁的盛西原。他们是高中同学,他进来就是班长、竞赛班的尖子生,事事处理得妥帖得当,同学们喜欢他,老师信任他,家长拿他当自己孩子的榜样。 他像是那种没有叛逆期和成长期的人。 少女邓飞身高一米五五,无数次携着同桌的手,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穿越整个教室从后门出去上厕所。 其实是因为盛西原坐在门边。 这事她谁都没有告诉过,唯独告诉过盛西原。 ------ 盛西原同学: 你好! 说起来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了解你的很多事情。 我知道你身高一米八三,喜欢休斯顿火箭,习惯坐在二食堂西南角最靠近的那张桌子,对凤梨过敏,吃多了会嘴肿,好像香肠嘴的梁朝伟。 你在图书馆借的最多的书是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全集你都看过,而且借了不止一遍。上次问你是不是最喜欢乔峰,你说是,我还挺高兴的,因为我也喜欢乔峰。 这封信有点像相原琴子写给入江直树的情书,但我没有那么笨,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用害怕。 当然,如果你也有点喜欢我的话,下周五返校的时候,要不要和我一起看夕阳? 邓飞 ----- 这封信满载着少女不可言说的情愫和向往,被轻轻夹进了盛西原桌肚里的牛津英汉词典扉页。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每一天都在怀想,但盛西原毫无所动。 有时候她也想,是不是我放错位置啦?无数次看他从抽屉里掏出那本英汉词典,翻找着某一个生僻词,做笔记或只是轻声呢喃着念,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 高二下学期开始,盛西原跟着学校信息竞赛队频繁地去外地比赛,经常连着十天半个月地不在学校。 这封信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渐渐地,连她自己都快忘了。他依然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安安静静地从少女们倾慕的视线中走过,抱着笔记本去老师办公室问问题,或者代表班级参加年级会议。高三开学典礼,他作为国家奖学金的获奖者上台发言,君子如玉,谦逊有礼。讲话完毕,主持老师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邓飞在台下把手压到大腿下面,感觉血液慢慢向指尖涌动。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另一个平行时空里,自己不管不顾地举起手,问:盛西原同学,请问你看到我的信了吗? 盛西原同学,你看到我的信了吗? 这个问题在剩下的高中岁月里日复一日地困扰着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忘了,可是“忘记”这个念头本身,又似另一种提醒。 后来他们去了同一所大学,后来她有了男朋友,后来通过她的男朋友,盛西原和邓飞终于成为了朋友。再往后她和男朋友出国结婚了,此后多年不见。 再见是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邓飞去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新娘新郎站在门口迎宾,她和这对新人攀谈正酣,突然听到谢嘉阳在后面惊呼:“西原?” 盛西原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微笑着说,这是我女儿。 他瘦了,头发长了一点,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呢外套,不抽烟,不喝酒,把小女儿养得活泼可爱,微笑妥帖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和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相差无几。他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什么时候生了孩子,孩子的妈妈是什么模样,她一无所知,也无处可知。 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谢嘉阳说:“西原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怎么着也得有个伴侣,对吧,跟咱们似的,能说说话,能一起扶持着过日子。” 邓飞睡得朦朦胧胧,说:“那你介绍啊。” “你看陈垣行不行?” 陈垣?她在心里盘算着。陈垣是谢嘉阳大学时同一个实验室的学妹,住在邓飞隔壁寝室,邓飞去找谢嘉阳的时候也经常能遇到她,就这么认识了。邓飞还记得谢嘉阳说这个学妹心机重,大一刚进学校就开始找科研导师,一路摸到了本院这个方向做得最好的教授,一门心思就想出国读博。她那时笑他:“你就看不得人家上进对吧?” 饶是谢嘉阳也不得不承认,陈垣确实是他见过最努力的人。她如此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学业,抓住任何一个细微之处打破沙锅问到底,来去匆匆,步履如风。邓飞还记得她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那男生是真的喜欢她,追了大半年才得她松口,可没处了两个月就分手了。邓飞问她怎么回事,她只笑笑说:“Timing不对。” -- 第11页 Timing不对,可是什么时候是最好的timing呢?等她拿满四年国奖?等她发出顶会文章?等她申到北美全奖PhD? 邓飞只知道,到最后陈垣也没有出国。她留在了本校读研,毕业后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当时互联网行业正处于风口,工作虽然辛苦,但给钱多。邓飞和谢嘉阳回国的时候,她已经做到一个小团队的头头了。 这样的陈垣,傲得一塌糊涂,邓飞在心里算计。她给陈垣打了电话约她吃饭,却没有告诉她对方是二婚离异还带个孩子的盛西原,这事没有人知道,只是她心里一朵暗暗的火花。 没想到陈垣偏偏就看上他了。 第一次见面的饭桌上,盛西原很不给面子地当场抛出一个“要接孩子”,炸得邓飞心里七上八下。她足足等了一礼拜才敢给陈垣打电话解释自己之前根本不知道他结婚了——这是谎话,她知道的,她根本就是不想拉成这个红线。可陈垣轻轻笑了笑,说:“那行啊,把盛西原再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那一瞬间,邓飞知道自己所有龌龊的小心思,不可告人的计划,统统都是无用功。 果不其然,第二次吃饭陈垣就四两拨千斤,以一种极自然的姿态加入了盛西原一起去接盛夏,还带他回家吃饭了,这就是陈垣的手段。从某些方面来看,陈垣跟盛西原这两口子简直是天作之合,他们对人的主观能动性好像有着非常膨胀的信心,总觉得只要想做到,就可以做到,他们也会为此投入百分之一千的努力,直到它真的实现。 “我看这根红线咱们还真的牵对了。”谢嘉阳说,“就是不知道盛西原这小子怎么想的,他一个二婚离异爸爸,人家一大姑娘追在后面大半年了,他也不答应,也不果断说拒绝,不厚道啊。” 邓飞轻轻笑起来:“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盛西原的心动,早于任何人的观察认知,甚至早于他自己的觉察。 他们认识半年后的夏天,邓飞、谢嘉阳一家三口和盛西原父女一起去大阪玩。两家人在沿街的一家馆子里吃饭,小小邓和盛夏吵着要去隔壁捞金鱼玩,谢嘉阳被闹得没办法,就说去捞一捞就回来,都走出门了,邓飞发现他没带钱包,又追出去送钱,回来时却看到盛西原坐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路人,神情专注,仿佛少年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认真研究一道难极了的物理竞赛题。 邓飞沿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到马路对面,女郎坐在居酒屋沿街的凳子上,和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聊天,间或聊到一些好笑的事情,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世界如此庞大,大到如果有人要躲着你,完全可以做到一辈子到死都不见面。可是也这么小,小到如果心里想着一个人,隔山隔海隔着万千人群,也可以见到。 马路对面居酒屋里的陈垣忽然抬起头来。这一对青年男女的眼神沉静似海,他们隔着纷纷扰扰的热闹街道对视。一刹那的惊诧过后,陈垣笑了,他也笑了。 盛西原同学,我的信,你看到了吗? 这个问题一直到盛西原车祸去世也没有问出来。 他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没有任何亲戚来参加葬礼,有的只是朋友和同学。他高中最好的朋友买了最近的航班从英国飞回来,将将赶上他的火化仪式。邓飞已经哭得头痛欲裂,听到殡仪馆工作人员说要火化了,眼泪立刻又涌出来。 陈垣在一堆文件上签了字,工作人员问,家属要不要进去看?她妈妈哽咽着让她进去看最后一眼,她只摇头,转身抱起盛夏在椅子上坐下。 “现在不去看,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盛夏伏在她的肩上哭得气噎喉堵,她依然只是摇头,轻轻拍着女孩的背。 谢嘉阳劝她:“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太可怜了,去送送他,好不好?” 她摇头。 最后只有谢嘉阳夫妇进去了,通过一个小小的窗口,可以看到焚化炉的内部,不锈钢的炉壁,被烟熏火燎的黑痕,烈焰焚天,他的纸棺被瞬间吞没。 盛西原同学,再见。她喃喃地说。 进去是一个人,出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盒子,工作人员用钳子把烧剩的遗骨一根根敲碎,不然塞不进去。 按这边的习俗,从殡仪馆到公墓的路上要撑伞遮阳,陈垣捧着骨灰盒,头顶是谢嘉阳撑的一把巨伞,把每一丝阳光都挡得严严实实。忽然有人绊了一跤,头顶的黑伞一抖,陈垣一把攥住,谢嘉阳惊诧于她多日茶饭不思却依然有这样大的力气,只听她说:“小心点,别晒到他。” 直到现在邓飞也不明白陈垣那段时间在想什么。她就没有过特别伤心的时刻,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彻心扉,只休息了一个礼拜,马上又开始工作了,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当一个冷静自持的寡妇。 日历一页页翻到四月,又离开四月,又回来,又离开。时间像流水一样滚落,邓飞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今年四月他们去给盛西原扫墓,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墓碑上这个人的面孔有些陌生。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谢嘉阳的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恍如梦醒,“什么?” “陈垣说西原那个高中的朋友,叫姜承敏的,你还记得么?最近要回国一趟,说要去看看西原,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 -- 第12页 “姜承敏?” “就是那个去了英国的,之前来参加葬礼的,应该也是你的高中同学啊。” 第7章 故人归 --- 陈垣: 你好。 真的很抱歉。对西原的离世,和我的突然打扰,我都感到非常抱歉。 我的名字是张可莱,也可以叫我Clare。我跟西原,以前是好朋友和合作伙伴,从法律意义上来说,确实也是前妻。我从2009年开始就定居温哥华了,关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恐怕也并不比你多多少,但在这封邮件里,我会尽量把这些都告诉你。 2000到2003年,盛西原一直都是我弟弟张可思的家教老师,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他当时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好,所以除了在我家做家教,还在打其他的几份工,我弟弟和我都很喜欢他,因此也有在尽量帮他,只是他很有自尊,基本上不接受任何金钱帮助。 我弟弟当时经常去他读书的大学打篮球和吃饭。西原就像大哥一样照顾他,不但要帮助他学习,也有引导他好好做人,不要走上歪路。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但要自己好,也要别人好。 2006年,我父亲意外去世,因为家庭资产方面的原因,我请求西原和我协议结婚。作为回报,我帮他办了两件事: 一是买下旗山后街227号。这个房子一开始就是作为婚内资产赠予西原的,写的也是他的名字,但他坚持要还钱,我也没有勉强。09年我要出国,所以我们办理了离婚手续,结清了余款,所有关于这处房产的文件资料也在当时全部交付给西原。 第二件事是,2007年盛夏出生,我成为了她法律意义上的生母。我并不知道她真正的母亲是谁,也从来没有问过西原。 我从来没有去过旗山后街227号,据我所知,西原也没有在那里住过,但他会定期去那里探望,至少在盛夏出生后的一年里都还是这样,后来就没有再去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 我认识的盛西原,是一个温柔、坚定、勇敢的人。一直觉得他值得更好的人生,可惜一直到我离开,都没有真正帮到过他。虽然不曾见过你,陈小姐,但我相信,他的妻子一定也和他一样好,而他也一定很幸福过。 今年下半年,Chris和我要一起回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和你当面聊一聊,也看看小夏,看看西原。 张可莱 2017年7月12日 --- 七月,艳阳高照。陈垣把女儿从床上拖起来的时候才六点半,盛夏闭着眼睛嗷嗷乱叫:“又不是上学!” “今天要去看爸爸,要爬山的呀,晚了多热。” 说到爸爸,盛夏一下就睁大了眼,三下五除二自己主动爬起来了。陈垣换好衣服出来,她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口,还戴了一个草帽,问:“我们走吗?” 陈垣觉得好笑:“早饭总要吃的吧?” 盛夏严肃地拍拍背包:“我带了面包,我们走吧!” 陈垣到底拖着她吃完了饭,喷上防蚊喷雾防晒喷雾,又塞了两件防晒霜,两人开车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公墓在距离市区开车半个小时的山上,陈垣觉得这处地方其实好极了,每次上山,在路上都要穿过大片的农田,春天是油菜花,夏天是水稻,秋天路边的银杏都黄了,只有冬天不免乏味。盛夏坐在后座扒着窗户看风景,广播里播放着今天的天气预报:信川市,晴,30到37摄氏度……陈垣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她的表情,看她好像没有不开心,可是也没有开心,便开口:“这次给爸爸写了什么悄悄话?” 盛夏扭过头:“不告诉你。告诉你了还叫悄悄话吗?” 西原刚过世的那段时间,她跟盛夏约定,每个月给爸爸写一封信,月底去看爸爸的时候就带给他。从那一年四月写到第二年四月,她们都开始逐渐尝试着习惯失去盛西原的生活,来这里的频率也就没有那么高了,但是盛夏还是保持了写信的习惯,每次跟陈垣发脾气,她就把手一叉,气鼓鼓地说:“我要把你写进悄悄话里!” “我也写了悄悄话。”陈垣说。 盛夏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了,在后视镜里和她对视:“你写了什么呀?” “我也不告诉你。” 两个人一来一回,说话间就到了山脚下。刚下车,有人从后面跑上来:“陈垣?” 姜承敏。两年前的葬礼上,陈垣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穿了一身黑,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在场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也不跟任何人招呼,径自走到陈垣面前,抹了一把脸,说,陈垣吗?我是姜承敏。 这个名字陈垣是听过的,因为盛西原经常提起他,总遗憾结婚时他没有到场。“是我中学最好的朋友。”他解释,“可以穿一条裤子的那种好。我高中的时候断了经济来源,是他爸妈出钱供我生活费。” 之前总说有空要去英国找他玩,可一直到盛西原出事也没有去成,陈垣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就是通知他来参加西原的葬礼。 陈垣跟他握了手,让盛夏叫叔叔,三个人一步步沿着台阶往上走。“什么时候回来的?”陈垣问。 “上礼拜。”走了两步,姜承敏见盛夏背了个书包,怀里还抱着一捧花,爬楼很艰难的样子,就问:“要不要叔叔背你?” 盛夏干脆利落地说要!陈垣拦下:“多运动运动对身体好。” -- 第13页 姜承敏就笑了。 盛西原的墓地买得仓促,挑到了半山腰往上的地方。母女俩爬到这里都有点气喘吁吁,姜承敏倒是一点都不见累的样子,想必是平时习惯运动了。盛夏跑过去,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石碑的缝隙里,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地念起来,姜承敏看她脸蛋鼓鼓,非常有趣,目光移到碑石上盛西原的照片上,心头又泛上酸涩。 盛夏咕噜完了,来招惹陈垣:“妈妈你不是也有悄悄话吗?你说来我听听。” 陈垣眨眨眼睛:“我不写的,这些话我都放在脑子里,刚才已经跟爸爸说完了。” 意思是别想套你妈的话。 盛夏又来骚扰姜叔叔:“姜叔叔呢说悄悄话了吗,你说来我听听?” 姜叔叔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脸:“我也说完了。”末了抬头看陈垣,只见她微微笑着,眼神和精力都放在盛夏身上,不由得再次暗自感慨:盛西原这个太太,真是很了不得。 他第一回见她,满屋子的人都挂着悲痛欲绝的表情,更有一位盛西原大学的女同学哭倒在了丈夫怀里,唯有这位遗孀,黑衣素服端坐在上首,怀抱着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继女,双目沉静而慈悲。 不过他的朋友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啊。这块墓地挑得极好,登高望远,依山傍水,春花秋月,碧空晴雪,一个都不少。这样好的天气令姜承敏不由想起少年时,盛西原和他都还是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两人用半天时间爬到山顶,极目望去,四下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辽远天地,广阔得如同他们的未来人生。 “承敏你今天下午有事吗?没事的话想请你吃个饭,就当给你接风了。” 他笑笑说行啊。 两人挑了一家粤菜馆子吃饭,吃完饭盛夏被送去上钢琴课,姜承敏想说今天就这样了,却被陈垣一句话拖住:“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盛夏的妈妈?” 陈垣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一滞的瞬间,直觉自己应该是问对人了,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想和她全盘托出:“好像是个加拿大白富美。” “除了她,他还和其他人交往过吗?” 姜承敏从瞬间的震撼中恢复过来,缓慢舒展开一个得体的微笑,“他高中谈过一次恋爱,不过那个女生现在也已经结婚了。” 陈垣有点沮丧。姜承敏应该知道一些关键信息,但他不肯说出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想到这人这次回来就不会再去英国了,来日方长,她也就不欲在今天多做纠缠,而是跟姜承敏约了过几天再见。 她穿了一条卡其色的休闲裤,上衣是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个子不高,在人群里却莫名出挑。姜承敏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朋友,高个子,穿着信川一中的白色运动校服,黑色背包搭在一边的肩膀上。走在旁边的是自己,猛地跃起来,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可他们明明不像啊,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他暗暗自嘲着,转身走入人海。 这边,陈垣心里有一大堆疑问想找邓飞梳理,但给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一直都没有人接,干脆接了盛夏直接开车去邓飞家。刚停好车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却看到谢嘉阳一脸狼狈地坐在家门口,左颊上留有红艳艳的五个手指印,显然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谢嘉阳看到她简直像看到救星,上来就握住她的手:“陈垣,你劝劝她,你跟她说我知道我错了,一直都想跟她说这事儿,一直都没空解释,她现在得给我个机会沟通啊。” 陈垣一头雾水,看他激动得很,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便让他先去外面坐一会儿,晚上再回来。谢嘉阳下了楼,不等她敲门,邓飞自己就开门了,眼泡肿得像被人打了两拳。 进门第一句,邓飞就说:“谢嘉阳出轨了。” 她边说边哭,陈垣被迎面炸了这么个天大的炮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抱住她轻声说:“咱们把孩子们送我妈那儿去,换个地儿聊行吗?” 邓飞抓住她的胳膊,泪眼朦胧地说:“我在这儿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能不能住你家去,起码让我住个一礼拜吧,让我缓缓。” 最后陈垣在半小时内帮她打包了她和儿子的一堆衣服,载着娘俩扬长而去。 当晚邓飞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把整件事掰扯清楚了。 谢嘉阳确实是出轨了,对象是一个刚博士毕业没两年的医生,他像毛头小伙子谈恋爱似的,还跨越一整个城市去找她吃饭、送礼、过夜。 这一切倘使发生在单身男女身上,怎么说也是一段良缘,毕竟成年人的生活繁忙到焦头烂额,额外付与的任何一分钟都无比珍贵。可谢嘉阳有家有老婆有孩子,这段感情就只剩下不道德和不负责。 “明天陪我去找那个小姑娘行不行。”邓飞红着眼睛,抓着她的胳膊不放。陈垣觉得这样做其实不妥,但不知道怎么劝她,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依了她。 结果第二天,戴着口罩帽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特务的邓飞,把她带到了贺时雨的办公室里。 “就是这个,姓贺的。”邓飞双眼红肿,仿佛一头等待上场搏杀的斗牛,但是肢体语言却出卖了她的忐忑不安——五分钟之后,一句话没说上,她拽着陈垣落荒而逃。 第8章 张芬妮·姐弟 陈垣从房地产中介那边摸到了旗山后街227号的出售信息。 -- 第14页 “这个房子好啊,老城区,信川小学加信川一中初中部的学区房,孩子走路上学也就十五分钟。前两年刚刚搞过市政改造工程,水电管道都崭崭新,不用自己操心。两层楼,上面有阳台,下面还有这么个小院子,春夏秋冬都晒得到太阳,很不错的。” 中介商说着推开弄堂口的小门,“房主急着出手,整个房子过户搞下来也就七十多万,这个价位现在很不错了!” 陈垣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嗯……房子建了多久了啊,卖了几手了?” “老城区嘛,房龄肯定都大了,三四手肯定有的,但是零五年还是零六年,那个时候有人买了这个房子,就把它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再加上前两年市政管道改造工程……” 话音未落,有人推开房门走到院子晒衣服,三人撞了个面对面,正是上次陈垣过来时看到的抱孩子的妇女。 房产中介对陈垣讪笑了一下:“这个好像是现在的租户。这个房主也真是的哈,都要卖房了还出租着。” 那妇女一听卖房两个字,几乎勃然大怒道:“谁要卖房了?” 做中介最怕这种不负责任乱甩锅的房主。一边挂牌要卖房,一边又贪这点租金把房子出租出去,等中介把客户带过来看房,什么冲突也都是中介跟租客的,火再大也烧不着他。 他正愁怎么搞,陈垣却抢先开口:“别生气,我就是随便过来看看。您是户主吗?” 妇女一听这话,不知道怎么的发起疯来,嚷嚷着说我当然是户主了,我不是户主你是户主吗,一边叫骂着一边把他们往外赶。赶巧她那孩子被外面的动静吓到了,在屋里哇哇大哭起来,妇女没办法,骂骂咧咧地往里面走,一边哄孩子一边怒吼:“你们都给我走!不然我报警了!” 陈垣被这个嗓门吼得耳膜疼,兜里的手机又震起来,一看,屏幕上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姜承敏?” 姜承敏回国后在牙科医院上班,昨天陈垣打电话问他给盛夏做牙窝封闭的事,他说得看看排班,挑个时间让她带孩子过去。“明天下午能过来吗,做起来很快的,让小夏请个假……”他讲话声音很低,好像是怕在医院吓到谁似的,“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他说什么,陈垣却全没有了听的心思,因为在她说出“姜承敏”三个字的瞬间,那抱着孩子的妇女突然愣住了。陈垣草草地挂了电话,逼上前去,妇女好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忙不迭想关门,陈垣一脚横在了门框里:“你认识姜承敏?” 妇女名叫张芬妮,安徽人,十八岁来信川打工给人当保姆。她显然不是那种被生活温柔以待的女人,今年二十九岁的她,皮肤蜡黄,眼神疲惫,眉心的皱纹在孩子的哇哇大哭声里深如刀劈斧刻。 她讲的故事从第一句话开始就让陈垣想掀桌。 “这个房子其实就是姜承敏姜先生的……”她嚅嗫着,用眼神余光打量陈垣,仿佛在心里算计要把实话说到哪一分比较合宜,“他租给我的。” “什么时候?” “老早的事了,07年。” 陈垣笑了一下:“07年这位姜先生还在英国读博,哪来的功夫回老家买房租给你?” “真的!”张芬妮急了,“不信你打电话问他啊,你不是有他电话吗?” “你来打。”陈垣示意她拨号。 张芬妮越说越着急:“我只有他老的那个号码,他老早不用了,你有就你打嘛!” 陈垣不欲与她多做纠缠:“这个房子根本不是什么姜先生的,房主姓盛,是我丈夫。我现在要跟你讲清楚几个事情:第一,我老公的房子,到底是谁租给你的?第二,既然是租给你的,这么多年租金怎么算的,租到什么时候?第三,既然是租给你的,你用什么去挂牌出售的?” 房产中介从她冲进房门的那一秒开始就浑身冒汗,眼下听她这一串问题,只恨自己没有趁早跑路,眼下被困在这里进退两难。正琢磨着怎么脱身,却听陈垣的炮火转移了方向:“还有你,徐经理,房主到底姓什么,你不知道吗?” 从五月中旬开始,陈垣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确认了227号的产权归属,重新补办了房产证,眼下这本证就甩在徐经理面前,是他大意失职的铁证,搞得他恨不得跪下来求这个姑奶奶放了他。 “这个……这个房子是上个月刚挂到我这儿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房产证上写的也是姜承敏,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垣看他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想必知道的也不比她多,又转而拷问张芬妮:“我的问题,你回答一下,如果现在答不出,我们等会儿就去派出所。” 张芬妮哪经得起她这么吓,当下把故事首尾一一说来。 “我是06年的时候来信川的……” 06年,十八岁的张芬妮从安徽老家来信川打工,信川有钱人多,尤其是有钱的老年人,保姆、护工的需求就特别大,虽说活累,但工资高,她还要供两个弟弟上学,什么活能赚当然就干什么。 那个人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她的号码,打电话过来,单刀直入地问:“张芬妮吗?你好,我现在在找护工,你有空的话最近要不要见面聊一下?” 张芬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陌生人说要见面,她就真的去了。他好像刚刚下班,风尘仆仆的样子,请她在一家快餐店里吃了顿饭,他说他叫姜承敏,在找护工照顾一个孕妇,如果她愿意,可以先去做一段时间,看看双方满不满意。 -- 第15页 姜承敏,或者说,她现在知道了,他应该叫盛西原。2007年春节刚过,盛西原带她来到了旗山后街227号。那天下着小雨,门口坐着一个面孔白净的女人,见到他们进来就开始笑,也不说话,就是看着他们笑,看得张芬妮慎得慌。 盛西原向她解释:“她怀孕八个月了,有风湿病,平时要多推她出来晒晒太阳。你可以放心,没有精神疾病,但是有酒瘾,千万不要让她碰酒。” 张芬妮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活。那女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岁,皮肤又白又嫩,跟小姑娘似的。她一开始什么话都不说,后来大概是因为耐不住寂寞,慢慢开始跟张芬妮拉家常。她笑着说:“我叫赵萍,你叫我赵姐好咯。你老家是安徽?我老家在江苏哎,不远的。” 盛西原每个礼拜来一次,送点吃喝的东西,塞一点钱给赵萍,总是呆不过十分钟,说不了几句话就走了。张芬妮有点怕他,悄悄问赵萍:“姜先生跟你是什么关系啊?” 赵萍一愣,又笑起来:“他啊,他是我弟弟。你别看他凶噢,你看我怀孕了,男人也跑了,还不是他养着我。” 张芬妮也没敢问,你姓赵,你弟咋姓姜呢? 赵萍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织了好多小毛衣小袜子,一件件给张芬妮看:明年冬天孩子就快一岁了,这个鞋子袜子都可以穿了…… 3月,赵萍的女儿呱呱坠地,母女平安。 “姜先生说叫盛夏,赵姐就说好。”张芬妮嚅嗫着,“其实应该找个专门的月嫂来伺候月子的,我那时也不懂,姜先生估计也不懂,就这么凑合下去了。赵姐身体也一直不好,我就一直伺候她,在这儿也不用交房租……” 直到2009年春天。 那天早上赵萍起来的时候还说今天太阳好,要带孩子出去溜达溜达,中午吃完午饭就说上床躺一会儿,两点就出门。两点钟,张芬妮去她房间叫她起床,却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赵萍死于心脏病突发。多年的酗酒给身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而妊娠更是雪上加霜。直到葬礼,张芬妮才知道她的赵姐都已经五十多了,让她叫声姨都不过分。 葬礼之后,盛西原带走了盛夏,说孩子再过半年也能进幼托所了。“这个房子你就住着吧,不是还有你男朋友么?”他笑了笑,笑得很凄惨的样子,“每个月收你们一千块房租,不包水电,不贵吧?” 从此以后,每个月张芬妮和男友就往盛西原的银行账户里打一千块,当作是房租。两人也知道这真的算是扶贫价了,可盛西原从来没说过要涨价什么的,偶尔房租迟了两天,他也不催,顶多发个短信问问。 2014年,张芬妮和男朋友结婚了,一年后有了孩子。丈夫在外面跟人搭伙做一点小生意,年景不好,流水一样地亏欠,不止一次在她面前骂:“一千块不是钱?每月一千,亏死了!” 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张芬妮先是拖延房租,然后开始试探性地少交,最后完全就不交了,反正户主也从没催过租金。 陈垣冷笑了一下:“是你丈夫造了本假证把房子挂出去的吧?” 张芬妮慌张地胡乱摆手:“我真的不知道!” “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们赶出去。” “少了多少房租我都补,行不行?”张芬妮恳求道,“现在我妹妹也来这儿打工了,也住在这里,我还有孩子,你要是把我们赶出去……” 陈垣一阵头晕目眩。 张芬妮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在那个时空里,盛西原冒用了好朋友姜承敏的名字,请来护工照顾一个名叫赵萍的孕妇,他的“姐姐”。张芬妮说15年开始他们就不交房租了,也没有人催她,那是因为那一年的4月15日,盛西原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陈垣突然一阵心悸,眼泪忍都忍不住,不断地向上涌。徐经理和张芬妮见她失态的模样,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什么都不敢说,眼睁睁看她一步步走出房门,一直走出这条狭长的小巷。 手机上,邓飞给她接二连三发了近十条一分多钟的语音,绿色的对话气泡像炸弹一样一连串地往上冒,她一个也不想听。又有电话打进来,依然是姜承敏,陈垣接起来:“不好意思,刚才有点事。” 姜承敏顿了一下,过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了?” “明天我没有空,周末你也不上班,下礼拜一下午我带盛夏去你那边看牙,行不行?”陈垣苦笑了一下,“如果你方便的话,到时候一起吃个晚饭?” 她深呼吸了一下,又想起邓飞那一连串的微信消息。 第9章 脱轨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脱轨的呢? 邓飞不止一次问自己。是谢嘉阳第一次说好要一起跟她回娘家吃饭,却临时爽约的那次?还是他连续两个礼拜说要在外地出差过夜的那次?还是她说什么,他都好像神游在外、疲惫不堪的那段时间? 到底哪里做错了?她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她去医院门口蹲点,像做贼似的监视着贺医生的办公室窗口。昨天那里放的还是郁金香,今天换成了一束粉玫瑰,是谢嘉阳送的吗? 回想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跟笑话似的。谢嘉阳在厨房做饭,她把晾干叠好的衣服拿进卧室,不小心把他放在床头的手机碰到了地上,拿起来的时候,屏幕上有两条未读消息: -- 第16页 “你的笔记本忘在我家啦。” “猪头!” 对方的昵称是一个小小的猪头emoji。这种亲昵感她很熟悉,大学时他们刚开始谈恋爱,谢嘉阳经常笑着刮她的鼻子:猪头!她跳起来一拍他的脑门儿:你这个大大大猪头! 好幼稚,可能有多幼稚,就有多亲密。 谢嘉阳喊着“干什么呢吃饭了”走进来,看到她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几乎是一秒钟内就明白东窗事发了。 他不停地道歉,邓飞的脑子乱得一塌糊涂,却还记得给陈垣发微信告诉她明天不能一起上山看西原了,然后出门开车去娘家。到父母家的时候他们刚要开始吃饭,儿子坐在上首,看到她来了就往屋里躲,说不想回家。 妈妈看出了她神情恍惚,正要拉她坐下,不料她冲到房间里,抓起儿子就是一顿痛打,然后提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匆忙道别。她父母都被吓了一跳,直到她摔门离去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路上儿子都在哭,邓飞一直把车开到江边停下,猛地一砸方向盘,车子发出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孩子终于不哭了,挂着眼泪鼻涕愣愣地看着她。 她突然清醒了,整个人被愧疚和害怕的情绪席卷:怎么可以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呢?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条件爱我、信任我、依赖我的人了,怎么可以就凭着他对我毫无防备,这样对他呢? 邓飞哭了半个小时,开车又回到家,谢嘉阳还试图跟她解释什么,被她挡下了。第二天傍晚,谢嘉阳买了花和红酒回来,邓飞不知道自己哪根筋被刺激到了,冷笑着说:“那个小医生也是这么追来的吧?” 他越是辩解,她越是愤怒,直到陈垣推开她家的门,一把抱住她。 第二天,她打扮成一个跟踪狂去那个小医生医院里窥探。看到门牌上“贺时雨”三个字的一瞬间,她感到陈垣神情凝滞了一下,但她太好奇了、太生气了、太嫉妒了。 前一晚她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要怎么嘲笑这个小医生眼光差,或是怒火喷天地指责她年纪轻轻不学好,破坏人家庭,再或者用一种大姐姐、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地劝她退出这段感情。 事实是她什么都没有干,而是落荒而逃。 这之后她又来了几次。两人离得最近的一回,邓飞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她和同事有说有笑地从另一头走过来,越走越近,这个敌人,她乌黑的头发、年轻幼嫩的肌肤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清晰,她身上有淡淡的草木香味。贺时雨像清风一样拂过身边,邓飞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邓飞?” 邓飞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在陈垣家跟她一起包饺子,陈垣指着灶台:“水开了,下饺子吧。” 小孩子们在客厅看小猪佩奇,时不时发出一阵欢笑。陈垣轻声说:“本来前两天就想跟你说的,但你这边也是一笔烂账,就没跟你讲。我找到西原的那个房子了,还找到了盛夏的生母,当时照顾她生产的一个护工,现在还租住在那个房子里,就是旗山后街227号。” 邓飞很勉强地跟上了思路:“盛夏的生母?不是那个白富美吗?” 接着她看见陈垣微微苦笑了一下,“不是,是一个叫赵萍的人,我现在还在查赵萍到底是谁。你还记得姜承敏吗,你们那个高中同学?” “嗯。”邓飞回想了一下。 这个男生永远都在盛西原身边。如果说盛西原是那种从来没有叛逆期的孩子,那姜承敏一眼看就是被宠坏的小男孩,吵吵闹闹,蹦蹦跳跳。 邓飞还记得高中时开运动会,盛西原是田径队的,理所当然被他们班派去跑一千五,但那天正好身体状态不太好,姜承敏硬是在内圈跟着一起跑了全程给他加油。姜承敏家里比较宽裕,毕业之后就送他去了英国读书,他似乎学习工作都很忙,加上签证问题,都不怎么回国。 “他现在在市一医院口腔科,我跟他约了下礼拜去他那里给盛夏做个牙窝封闭,邓凯要不要一起去?” “下周我有事。” “去看贺时雨?”陈垣的声音轻轻柔柔,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名。她把一盘速冻水饺下到沸水里,一阵滋滋声直往邓飞脑子里钻。陈垣等了一会儿没听她说话,回头看才发现她站在那里哭了。 陈垣关掉火过去搂住她。她抽抽噎噎地说:“我宁可他像盛西原那样死了。” “别说傻话。” “是真的,盛西原瞒了你这么多事,你气不气?” 陈垣当真认认真真想了一下,说:“不气。” “你看,人要是死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不是原谅。”陈垣轻轻抚摸着她颤抖的后背,说道,“我只记得他的好。事到如今,我只记得他对我多好。” 邓飞是第一次听到陈垣用如此温柔的口吻说话,说她死去的丈夫,说她自己。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说自己对亡夫留下的这堆烂摊子毫无怨言,她应当都是不会信的,但奇怪的是到了陈垣这里,陈垣的每一个字都温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邓飞几乎是一下就被她说服了。 最后陈垣说:“别说这样的话。人不在了,连怨怪的对象也没有了,很寂寞的。” 陈垣最终还是带了邓凯一起去了医院,两个小孩排在最后,等给他们看完牙,已经到六点了,陈垣就说不如请他吃饭。姜承敏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她说要问他点什么事,自己今晚左右也无事,就说好。吃完饭,两个孩子在商场游乐中心玩,陈垣和姜承敏坐到了她以前经常和邓飞夫妇一起来的那家甜品店里。 -- 第17页 陈垣开门见山:“其实今天想问你一件事,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赵萍这个人?” 这个名字相当烂大街,姜承敏听到了,一时间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陈垣耐心地引导他:“我不知道她跟西原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她是盛夏的生母。”见他要张口反驳什么,又道:“加拿大白富美不是盛夏的妈妈,我已经弄清楚了。” 姜承敏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线索,却被她堵了一嘴,一下又忘了个干净,有些恼怒又无奈:盛西原这个老婆厉害得很,也很神经质。都两年了,怎么这个时候来秋后算账? 他想了又想,道:“我有一点想法,但不是很确定。” “你说吧。” “西原外婆家那边姓赵。” 陈垣眉毛一挑,差点没有嗤笑出声。 姜承敏看她面色怪异,连忙解释道:“我是说,可能孩子妈妈是西原外婆家那边的亲戚。” “他父母好像很早就去世了……” “嗯。我们高中的时候就不在了,开家长会都是他自己当家作主来开的。” 陈垣把小孩丢回了邓飞那里,然后坐姜承敏的车去了他家。他家在信川市区的一个高级住宅小区有一套房子,从十五楼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向外面望去,可以看到信川熙熙攘攘的车流,排着队沿高架涌过。 姜承敏把高中时的相册和同学录摊在桌上,陈垣一一翻看。 盛西原不是很爱拍照片,家里留着的他从前的照片也不多,大多是同学、朋友集体活动或一起出去玩拍的合影,洗出来了就顺便也给他一张,姜承敏则是恨不得把每一天每一个人都拍下来,好多照片看起来像素都不高,应该是偷偷把相机带去学校偷拍的。 这些照片里,盛西原还是高高瘦瘦的少年模样,因为要跑步,把头发剪得很短,看起来有一点点凶。他或是低头写作业,或大笑着和同桌玩闹,动与静皆是一派少年意气。 在丈夫去世足足两年后,一扇通往他青春岁月的门突然打开,陈垣感觉十分微妙。丈夫是,温柔,敦厚,很爱穿浅色的T恤,会早早起来给全家人做早饭,下雨天来公司门口接她,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在背后牵起她的手。陈垣觉得把这样的盛西原和相片上这个头发短短的少年联系在一起,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姜承敏在她沉默的间隙里递上一张照片:“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他高中时的小女朋友。” 照片上,盛西原在专心致志地低头写作业,身后的女孩子留着齐肩短发,笑得眼睛弯弯,伸手在他脑袋上比了一个兔子耳朵。 姜承敏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她,突然说:“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哈,你俩还挺像。” “哪儿像了?” “不知道,整体的感觉,就是瘦瘦的,皮肤好,单眼皮……有点像桂纶镁那挂的。” 陈垣合上相册:“我就当你夸我长得像桂纶镁了。” “不是那意思。”姜承敏这话刚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太妙,但已经来不及撤回了,硬着头皮还想再解释,却被陈垣打断:“他们为什么分手了啊?怕耽误学习?” “我不清楚,耽误学习肯定不是,盛西原那时候都保送上信大了,姚文君成绩也很好。好像是小姚妈妈发现了,然后告老师啊什么的,还来学校,弄得全年级都知道了。”姜承敏很努力地回忆了半天,皱着眉头道,“她妈妈是真的有病,平时就管她管得很严,都有点神经质了。西原也算是倒了血霉,还差点挨记过。” “你还有她联系方式吗,姚文君的联系方式。”陈垣从他噼里啪啦一通话里提取出了关键词。 “有QQ,早八百年前的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在用。” 姜承敏掏出手机,把姚文君的QQ号短信发给了陈垣。陈垣当场去搜了这个号,昵称是如风,头像是一个毛茸茸的小狗。陈垣的好友申请还没被通过,但她的空间对外开放,陈垣点进去看了看,最近的一条说说是上礼拜的,发了一张小女孩吹蜡烛的照片,配字是:“女儿十岁生日快乐~你是妈妈人生中最宝贵的礼物,未来的人生,也要幸福快乐哦~” 第10章 姚文君·初恋 有些事情不必开口,闭上嘴巴,会从眼睛里流出来。 比如同桌偷偷把手机带来学校,比如前排在上语文课的时候,趁老师转身写板书,往嘴里猛塞一把花生米。 比如姚文君喜欢盛西原。 姚文君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盛西原,是在高一文理分科之后。暑假前的最后一天,选了文科的同学从前门三三两两地出去,而在被划为文科班级的理科生则抱着书包从原本的教室里出来,从后门走进高一八班的教室。 因为还没有排过座位,教室里的位置看起来乱糟糟的,班主任让大家先挑个空位坐下来。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两个男生,一个吊儿郎当翘着腿,头发遮到眼睛,在桌子下面偷偷玩着手机,他的同桌留了个板寸头,穿着白色T恤和短裤,足球袜裹着小腿,显得肌腱线条分外流畅好看。 “第三排有两个空的,等会儿我冲上去给咱俩占位。”一个班来的女同学在她耳边悄悄说,姚文君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拎着书包就大步向前,把包放在了倒数第二排的桌子上。 后排的两个男生正在说话,见前面来了人才把头抬起来,穿短裤和足球袜的男生好像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姚文君伸出手:“你好,我叫姚文君。” -- 第18页 他僵硬地握了握手,说你好,我叫盛西原。 姚文君好像从来没有掩饰过她喜欢盛西原这件事,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就是这样。 高二开学后老师要重新排座位,她为了留在倒数第二排穿了内增高来学校,结果在体育课上跑步崴了脚,女朋友扶着她到树荫下坐下,忧心忡忡地问:“要不要去医务室啊?” 姚文君本来痛得呲牙咧嘴,远远地看到男生班解散自由活动了,立刻悄悄地说你先走吧我没事儿。打发走了朋友,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以并不算响亮但确保对方能听到的音量,对着落单的男生说:“盛西原!” 他好像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似的,指了指自己,“我?” “过来。”她招招手,他带着一脸疑惑的表情小跑过来。“我脚扭了,麻烦你送我去趟医务室吧。” “还能走路吗?” “你看我能走路吗?”姚文君眯着眼睛笑起来,“搀着我走吧。” 他好像是很沉默的类型,不太爱跟不熟的人讲话。姚文君一步步踱着,慢条斯理地找话聊:“也怪我,今天有体育课还穿内增高。” “……嗯。” “知道我为什么穿内增高吗?” “为了显高?” “为了能留在倒数第二排,坐在你前面。” 她瘦瘦的,白白的,看起来像个没发育好的小女孩,但笑起来又有十足的狡黠,好像一只小狐狸,趁你不备,马上就会冲上来在你的脖子上咬上一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班的人都知道了姚文君喜欢盛西原这件事。 班主任老师特意来找他聊天,旁敲侧击地问他有没有早恋,问了半个小时,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盛西原简直是百分之百实心,姚文君就算心思再活络,也盘不活这块破木头。 姜承敏老爱开他们玩笑:“我觉得姚文君挺好的。” “那你拿去吧。” “诶,不可以呀。”他笑得坏坏的,拨开长到遮眼睛的刘海,“她不喜欢我这种小流氓挂的,喜欢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 “佛祖菩萨,聪明透顶,干干净净。” 姚文君从小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长大,活泼跳脱,成绩也不错,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身边就不缺喜欢她的男生,第一次追人,一追就是一年。这块木头不说话、不发芽,问他就答,见了她也打招呼,可就是看起来并不怎么喜欢她。 他参加运动会,代表班级跑长跑,她跑去终点线给他送能量饮料,田径队的臭男生在后面拉长了声音,发出一阵悠长而洪亮的起哄声。盛西原的脸色不是很好,低下头说:“你先回去吧。” “给你送水啊。”姚文君忙不迭地拧开了瓶盖送上去。 “我这儿有水。” 推推搡搡间,不知道是谁手一松,塑料瓶子一下掉出掌心摔倒了地上,橙色的饮料流了一地,两个人都愣了。 姚文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操场的,只知道自己尽所有努力忍住了没有哭。实在是太丢脸了,一厢情愿真的太丢脸了,她想,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运动会之后,姚文君生病请了三天假,再来学校的时候,已经把长头发一刀剪到了肩膀。 每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是活动课,老师像赶鸭子一样把学生从教室撵到操场上去,只剩身体不好的姚文君被批准留下来写作业。 她写完了化学作业,打开答案册正要校对的时候,发现红笔怎么都找不到了。她丢三落四惯了,以往都是缺什么就直接转身从盛西原的笔袋里自己拿,今天下意识地又回过头去,却想起自己已经在心里跟他绝交了,于是僵硬地又转回来,认命地掏出蓝色圆珠笔。 在纸上划了两下,后门突然有人用笔戳她的后背。 “怎么不拿我的?” 少年**,闭住了嘴,恋慕会像眼泪一样从眼睛里流出来。 姚文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小声地哭起来,等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刹不住车了,逐渐变成号啕大哭,哭到满脸通红,哭到脑袋缺氧,哭到盛西原伸手捂住她的嘴,无可奈何又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啦,别哭了行不行?” “不行,”她啜泣着说,“我没面子,我在全校人面前都没面子。” “那怎么才能帮你找回面子?” “让我当你女朋友吧。” “嗯……”他好像真的在认真又为难地考虑这个条件,姚文君害怕他一开口把话都说绝了,赶紧跟上一句:“算了我瞎说的。” “我觉得挺不错的啊。” “……什么挺不错的?” “你当我女朋友,挺不错的。”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盛西原通过竞赛拿到了信大的保送资格,拿奖金请她吃饭。她撒了谎骗妈妈说去上补习班,其实跟男朋友一起跑到肯德基写作业。 两个人头对头,盛西原是一贯的全神贯注,她却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看,越看越欢喜,看得他无可忍受地抬头,摸摸她头顶:“好好写。” 姚文君很窝心而甜蜜地摇摇头,并想不到,那是她最后一次和盛西原出来约会。 姚妈妈接到补习班老师的电话,知道她根本没去上课,沿着街把奶茶店咖啡店一家挨着一家扫过去,终于揪住了他们两个。在听到“盛西原”这三个字的瞬间,妈妈的脸色变得铁青。 -- 第19页 那也是姚文君第一次听到赵萍这个名字。 “你知道他们家是干什么的啊,他妈妈当鸡的,你知不知道?这种家庭出身的小孩,你不要看他表面上和和气气,其实心里都变态的……你爸爸就吃过那个贱人的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儿子能好到哪去?” 妈妈的面孔因为愤恨而扭曲,姚文君的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第二天是周一,姚文君没有来上早课。姚妈妈亲自杀到了学校找班主任聊女儿早恋这件事,在老师办公室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小到女儿最近吃饭吃得不香,大到一模年段成绩往后掉了十名,统统都怪罪到了盛西原头上。 听说这场口水战从早自习一直延续到了早上第二节课,同学们课间都有意无意地往办公室门口走,去围观看热闹,回来再给班里人讲。第二节课下课,姚妈妈从办公室里昂首挺胸地出来,径直走到八班的教室里把盛西原叫了出去。 姚文君没有看到现场的混乱情况,整整一礼拜,她都没去上学。 妈妈回来之后只告诉她:“我跟那个盛西原说了,让他别做梦了,什么妈生什么种,你也别再跟他混了。” 再次见到盛西原,是一个礼拜后的周一。他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她一路从前门进来走到倒数第二排。姚文君知道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甚至也明白那个目光里隐藏着什么样的鼓励意味——只要说一句话,一句话就好,哪怕是无尽的质问,或者是我们分手吧,我们不要再讲话了,什么都好。 但她被妈妈吓破了胆,什么都没说。 高考考完最后一科,全年段的人都集中在操场上拍集体毕业照。其他班的人还在排队,天空中突然飘起了小雨,姚文君和朋友没有带伞,三个女生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突然头顶多了一片淡黄色的天空,是后排有人把伞往前倾斜了一点。 抬起头,她对上盛西原的双眼,那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只是单纯的乐于助人。 “拿着吧。”他说,“姜承敏还有伞。” 姚文君不敢看他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说不了,谢谢。 不了,谢谢。 这就是她跟盛西原说的最后一句话。 高中毕业后她去了很多很远的地方,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很幸运地和现在的丈夫相爱、结婚、生子。这十几年里面,她也不止一次想起过盛西原。他的QQ头像是怪盗基德,一直安安静静躺在她名为高中同学的好友列表里。有时候她在路上看到年龄相仿的青年人,戴着眼镜、留寸头,总会忍不住想想:盛西原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最近一次想起他,是在两年前回国的时候,偶然地路过高中的校园。 他们这届学生毕业两年后,整所高中就搬迁去了新校区,之后这个老校园入驻了一所新中学,学生们穿着不一样的宽松运动校服、衬衫和百褶裙,在他们曾经出黑板报的文化长廊里跑来跑去。 也是夏天,校园里的香樟树如同绿色的云朵,遮天蔽日,里头藏匿着无穷聒噪的蝉鸣。 那个时刻,她想起少年时的恋人,想起不用上晚自习的日子里,他们在学校吃完晚饭,一起去马路对面坐公交车回家。11路摇摇晃晃,从西到东穿过整座城市,晃着晃着她就睡着了。 青春期男生总是臭臭的,但他身上永远很好闻,这也可能是她被初恋冲昏头脑产生的错觉,可她不在乎,一心一意地享受着青春绮色。那个少年的名字是盛西原,盛开的盛,西方的原野的西原。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她人生里,又过了两年。她正好打开QQ,看到一个陌生人申请加她为好友,备注信息里写的是:“您好,我叫陈垣,是盛西原的太太。” 姚文君的心突然就猛地跳了一下。 一瞬间,时间好像开玩笑似的,疯狂地倒涌回流。 她恍惚间闻到香樟树的味道,还有盛西原领口淡淡的香皂味。青春里的盛夏,就这样突然又回到了眼前。 “西原于两年前因车祸去世,我很希望能通过您,了解一些他从前的事情。” 第11章 母亲 能顺顺利利联系上姚文君,陈垣自己都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她正好近期就要回国,这事真是再巧不过了。 陈垣跟她约好了周六来家里吃饭,回头立刻掘地三尺找出去年邓飞拉她去办的美容卡,周五晚上下班就往美容院跑。 姜承敏打电话来问她:“你女儿牙还疼吗?” “没听她说,应该都挺好的。” “小孩儿有时候不注意,也不知道说,你得主动问问。” “你有话直说吧。”陈垣觉得好笑。果然他单刀直入问:“你跟姚文君约好了?” “嗯,明天来我家吃饭。你来吗?” “我,我算了吧。”他被拆穿了心事,很尴尬地退让了一下,“那你现在干啥呢?” “我在家呢。”陈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我怎么在大街上看到你车了呢?”姜承敏抬头,把不远处的店门招牌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克莉丝汀皮肤护理,是这儿吗?” 陈垣直接挂了电话。接下来半个小时躺在床上,精油开背按摩都做得索然无味,心里乱糟糟的。 一套美容做下来,出门已经八点了。陈垣边走边在包里翻钥匙,前面有人叫她,抬头看,还是姜承敏。“我在旁边吃饭,吃完你车还在这儿,就等你一会儿。” -- 第20页 陈垣双手抱胸,“我来做脸,明天要见丈夫的初恋女朋友,怕被比下去。” 这话说出口,她心中长出一口郁气,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原来潜意识里姜承敏那句“你俩还挺像”,这些天一直都在她脑海里阴魂不散。 姜承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的那句话对她造成了什么影响。“你们俩不是一个风格的啊,”说着指指她手里的烟,“姚文君是可可爱爱小姑娘,你抽烟喝酒一样都不落下吧?” “之前都戒了,最近压力大才开始抽。”陈垣笑笑,“跟我说说她是什么样的人吧。” “她啊……挺活泼的,挺招人喜欢的,成绩不错,脑子也聪明。本质上算乖乖女吧,做得最出格的事也就是追盛西原了,可她妈一发话,还不是立刻束手就擒。” “是她追的盛西原?”陈垣眯起眼睛,“你没跟我说过。” “是啊。西原那个性格你比我了解吧,打死他也不可能开口主动追求女生的。姚文君追了他一整年,整个年段都知道她喜欢盛西原。” “那他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感兴趣,慢慢就喜欢上她了?” “你得去问盛西原啊。”他笑。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烟灰掉到了陈垣手背上,她给烫得一激灵,说:“我得走了。” 姜承敏自知失言,心里也并不好受,两人胡乱道了别各自钻进车里。 一个人静静坐在车里,陈垣没忍住又点开了姚文君的QQ空间,一条条往前翻。她2004年大学毕业,然后出国读了个硕士,2006年毕业后就在美国结婚,次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叫贝贝。她丈夫似乎是个程序员,比她大好几岁,留着很短的头发、戴眼镜、穿一身格子衬衫,微微有肉,但看得出锻炼的痕迹。 在大洋彼岸,她也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初恋吗? 那个剃着板寸头的田径运动员,学习很好的竞赛班男同学,乖乖坐在她跟前、让她在脑袋上比兔子耳朵的少年。 姜承敏在外面咚咚地敲着窗户,陈垣降下车窗,他好像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很苦恼地挠着头发,陈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开口。 “回去问问孩子,牙还疼吗。” “就这个?知道了,谢谢你。”陈垣伸手换挡。 “哎等等。”他冒冒失失地伸手扒住车门,“那啥,你别多想。” “多想什么?” “姚文君,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 陈垣笑起来,接受了他笨拙而十分不到位的安慰,“知道了,谢谢。”指指前面,“你挪挪你的车吧,停那么近我开不出去。” 姜承敏哎哎哎地跑开去了。 怎么可能不想?晚上洗完澡坐下来涂面霜,陈垣看见镜子里这张脸就忍不住又想起姚文君。 姜承敏说得没错,她们俩的长相确实是一挂的,单眼皮、白皮肤、瘦瘦的,只是陈垣的嘴唇更厚一点,涂口红的时候,看起来就更成熟。 她对着镜子凝视,想起以前看的日本电影,男主角意外去世之后,女友无意间发现自己和他的初恋长得一模一样,想说自己原来是替身吗,但因为当事人已经去世,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了。 这么俗套的剧情要在她身上重演了吗?她暗自琢磨。 想了一会儿没想出头绪,就用力甩了甩脑袋,暂时把这个念头甩掉了。 陈垣住的小区挺高级的,姚文君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门一开,她自己都愣了:一眼看去,眼前这位盛太太长得和自己真是很像。盛太太似乎比她镇定很多,微微笑了笑:“请进吧。” 他们家并不大,两室两厅,但妙在南北通透,晚风可以从房子的一端穿堂而过,带来新鲜空气。厨房里炖着汤,墙上挂着风景照,一束月季插在花瓶里,看得出是有人放在心上、常换常新的。 陈垣请她坐下,“盛夏去外婆家玩了,今天没在。姚小姐也有女儿吧?之前看到你有发女儿的照片。” 姚文君点了点头,“叫我文君就好,我也叫你陈垣吧,我们俩自然点。” 陈垣笑了,说好。 一顿饭吃得不疾不徐,把盛西原十八岁后的人生娓娓道来。 他去了信大,半工半读地供自己读完了书。有了新的朋友,篮球打得很好,本来想去日本留学,觉得太贵又放弃了。毕业后进了IT公司,迅速结婚又迅速离婚,有了盛夏。 陈垣的手艺说不上多好,但还是很不错的。姚文君边吃边听,却味同嚼蜡。 这种神游到状态一直持续到吃完饭,陈垣问她:“要不要喝酒?我家有青梅酒,边喝边聊吧。” 姚文君点了点头,觉得喝点酒可能可以帮助自己镇定下来。 “我带了点我们高中时的照片过来,不知道你要不要看?” 一整晚都是陈垣一个人在说话,她本来还在犹豫怎么开启这个话题,没想到姚文君自己主动提起来了,她于是一口应下,说好。 灯光下,玻璃杯里的液体反射出温柔厚实的琥珀色,姚文君的声音也轻轻柔柔,有被好好宠爱呵护着长大的痕迹。 “他高中的时候挺呆的。” “怎么说啊?” “怎么说呢……很被动的,我进一尺,他才进一寸,很会规避风险。”她笑起来,“表白也是我先开口的,然后跟屁虫似的追在后面跟了一整年。” -- 第21页 陈垣若有所思地点头,“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不介意说说吧?” “我大学同一个实验室的学长,他女朋友是盛西原的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他们介绍我们认识的。”她笑,“就是邓飞,你应该也认识。” “那时候他总得有点进步了吧?” 陈垣认真想了想,说:“还是我主动的。虽然没开口表白,但我也是跟屁虫似的跟了一年。” 姚文君也笑了。“给我看看你们的婚纱照吧,拍婚纱照了吗?” “没有婚纱照。我们结婚的时候一起去了趟青海远足,拍的照片都跟鬼似的。” “这个也挺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大笑。 笑声的间隙里,陈垣问:“你知道赵萍吗?” 这个名字在姚文君今晚格外脆弱的脑神经上狠狠扎了一下。手一松,酒杯掉在地毯上,梅子酒泼了一地。 姚文君慌忙地说着对不起,陈垣起来去拿抹布把酒吸干,说没关系反正地毯也旧了,两人头对头一起处理着被酒弄脏的地毯,姚文君脑子里一团浆糊,隐隐约约听到陈垣又试探问:“你知道赵萍的吧?” “知道。”她轻声答,声音陌生得仿佛并不来自自己的声带,“是盛西原的妈妈。” 关于赵萍的一切,都是从妈妈嘴里听来的。 1997年,姚文君十五岁,念高一。爸爸在外地的生意越做越好,每个月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她在学校上完晚自习回家,在门外听到妈妈砸东西的声音,钥匙插进锁眼里又**,因为害怕。 她见过那个女人两次。 周六本来可以赖床到九点再起来写作业的,妈妈却早早地把她叫醒:“君君,跟我一起出门。” “去干什么?”姚文君睡眼惺忪地走路,差点摔个大跟头,妈妈把她拎起来,面色铁青。 要到很久以后姚文君才逐渐明白,母亲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害怕和绝望。 妈妈带着她在城中村附近下车,在曲折潮湿的小弄堂里钻来钻去,最后拉着她在一扇门边站定。等了半小时,姚文君小声地抱怨:“妈,我腿酸。” 妈妈没来得及回应,门开了,爸爸和一个陌生女人挽着手走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乎姚文君十五年人生的想象,却又和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外遇故事一样老套。妻子又哭又闹地捉着丈夫的情人往死里打,做丈夫的一边拉妻子,一边拉情妇,软硬兼施地让她冷静。 那是姚文君第一次见到赵萍。 她四十岁,但长得还很年轻、很漂亮,一眼看也就三十岁。她很小就从江苏来了信川打工,二十岁出头跟了一个包工头,没等到结婚就分手,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从一个男人跳到另一个男人,以此谋生,直到两年前遇到姚父。 赵萍有一个在上中学的儿子,听说成绩不错,但早年跟她老家的母亲过,长大之后也不认她。 当时姚文君并不知道,她的儿子就是盛西原。 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姚文君知道得也并不多。爸爸好像和赵萍还在一起,又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分开了,但赵萍走了,新的女人又出现了,不变的是妈妈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和眼睛下方青黑的阴影。 直到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妈妈在盛西原的面前破口大骂。辱骂的对象是赵萍,还有赵萍的儿子,即盛西原本人。妈妈甚至跑到学校去大闹了一通,到现在想想姚文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激她给盛西原留了最后一点脸面,起码没有在学校拆穿他父母双亡的谎言,把他妈妈的事广而告之。 但是他们的故事,无疑在那个肯德基的下午就彻底画上了句号。 姚文君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碰到赵萍,是在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 时隔三年,姚文君还是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那个女人,还是顶着一样的波浪长卷发,涂口红、穿裙子、踩高跟鞋,只是面色苍老了很多。场地有限,家长不被允许入场,只能站在学校围栏外面看看,她挤在人群里,看她的儿子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代表信川一中2000届全体学生上台演讲,说着大家前途光明、天地广阔无限的祝福。 演讲还没结束,她就消失了。 “你是说,盛夏是赵萍的女儿?”姚文君的笑意很讽刺,“我爸在我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死了,肺癌,她不可能是我爸的女儿。盛夏的爸爸究竟是谁,可能连盛西原都不知道吧。” “其实那时候如果他来跟我说,我们在一起就好了,不要管父母的事……我会答应他的。”她还笑着,却流下泪来,“但凡他多走一步,就算被我妈打断腿我也会答应他的。但他没有啊,他一看我不说话,马上就主动放手了。” “你说他犹犹豫豫,我就觉得,啊,果然是盛西原,畏首畏尾,不敢往前走。可是你还是跟他结婚了吧?他带着一个女儿,妈妈的事儿也瞒着你,一大堆麻烦跟在屁股后面,可怎么就敢跟你结婚了呢?” 她的眼泪无声而汹涌地往外流。 “姜承敏跟我说,我跟你长得很像。”陈垣轻声说。 姚文君看过来。陈垣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看到你的照片,吓了一跳,这个礼拜一直都没睡好,就一直想啊,会不会我只是一个替身呢?见了你真人,又吓一跳,心想,这不就是我吗。” -- 第22页 “替身什么?我们俩可不像啊。”她笑,“我不会把丈夫的前女友请到家里来看老照片叙旧的。” “正是。”陈垣的声音温和而低沉,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现在确认了。” 这话说得略显突兀,姚文君半晌没有接话,开口只是问:“陈垣,你想他吗?” “……想。”陈垣轻声说。“每一天都想。” 第12章 陈垣·故事的起点 多年后再回头看,好像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盛夏。 2010年,陈垣二十六岁,盛西原二十八,盛夏三岁。春天,经邓飞牵线,陈垣第一次见面就被盛西原吸引了,不动声色地走进盛西原铜墙铁壁一样的生活,成了他的朋友和盛夏喜欢的小垣阿姨。 同一年的夏天,盛西原带着女儿和邓飞一家一起去日本大阪玩,在那里偶遇了公司团建出来玩的陈垣。 隔着一条街道,他认真仔细地观察着陈垣。 她穿着白衬衫和牛仔短裤,袖子拢到手肘处,露出大片晒成小麦色的肌肤。嘴唇上涂着深红色的口红,衬得她整个人很精神。她身边坐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青年,两个人边喝饮料边讲话,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逗趣的话,她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盛西原喝了一口大麦茶心想,衬衫挺漂亮的,陈垣眼光不错。 尚未来得及移开视线,对面的人却突然像感知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两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四目相接了。 盛西原的心跳偷偷漏了一拍。 盛夏的大阪,街上旅人行色匆匆,隔着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他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 陈垣脸上惊讶的表情大约只持续了三秒,接着就挑了挑眉,眼睛和嘴角同时弯了起来。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在这瞬间觉出了一点滑稽:怕什么呢?看一眼她还能冲过来揍我啊。 于是也笑了起来,像对她的回应。手机铃声响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凉凉的,带着笑意。 “干什么呢?” “跟谢嘉阳他们出来玩。你呢?” “公司团建。刚跟我同事聊天呢。” “你们公司条件不错啊。” 通过电话,盛西原听到旁边的卷毛问她:“怎么了?” 她捂住手机,带笑的声音还是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我男朋友。你行行好,别打扰我们。” “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呀,也不给同志们透露点消息。”卷毛虚虚作了个揍人的手势,被她赶走了。 她放下手,电话里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在这儿呆几天啊?” “明天就去京都了,上午早点出发,下午去看寺庙。好像说西本愿寺之后两天有法事,就不能进去参观了。你们呢?” “还没安排好呢。”盛西原神差鬼使地撒了个谎。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操心劳力地把旅行日程都写好了,手机备忘录里的计划甚至详尽到每天可以去哪里吃一日三餐。 “那得赶紧计划啊。”陈垣笑起来。隔着一条街道,耳边有他的呼吸声,她第一次拥有了可以仔仔细细、从头到脚观察他的机会:他在白T外面套了一件短袖衬衫,下半身是一条短裤,露出纤长如少年的小腿肌腱,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分辨不出这男人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会提前三个月把每天吃什么都计划好的人呢。” “这次是邓飞安排的。”他撒了第二个谎。 邓飞从门外走进来,“干什么呢?”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惊讶地问:“陈垣也在?” “嗯,他们公司出来团建。”盛西原把手机递给她,“你要跟她讲话吗?” “神经病,我直接去跟她面对面讲话好吧。”邓飞翻了个白眼,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出去。电话里传来陈垣轻轻的笑声,盛西原说:“邓飞过去找你了。” “嗯。” “我挂了?” “嗯,拜拜。” 八月末的京都,日光灼热,陈垣倦于跟随导游小姐在庭院里游荡,找了个借口离队,坐在西本愿寺正殿外面的台阶上发呆,等大家参观完出来集合。 她搓揉着手上一张签文,是前两天在神社抽的,上面说:“到现在为止诸事不顺吃了不少苦,但是从今往后所有的心愿都会如愿以偿。美好的早晨就会来临。财运远超想象的收获更多,丢东西马上就能找到。等人的话可能会迟一点,但是一定会来。” 神佛命运,她一贯是不相信的,只是感觉收到了祝福,礼尚往来似的往功德箱里投了五千円。 脑子里又想起盛西原那张脸,不动声色的,沉静如水的,眼神坚定而温和,好像在说: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 这样沉着冷静的人,很偶尔地也可以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不知所措,比如被她发现他在街道对面暗中观察她的瞬间。 回想起来,陈垣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 心里还想着事儿,眼前一个日本老太太上来跟她搭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陈垣只能很勉强地听出她好像在问自己几岁了,硬着头皮用自己稀烂的日语回答:“我二十六岁了,在中国工作,是中国人……” 老太太以为她很会说日语,兴奋地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这下她一点都没听懂,窘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身后上来一个人救了她一命,这人的日语显然比她好到不知道哪去了,声音好听、语言流畅,陈垣仰着头,看着这张一分钟前还只存在于她脑子里的面孔,目瞪口呆。 -- 第23页 有风过堂,吹来一阵草木的清香气味。 她隐约听见老太太问:“是恋人吗?”盛西原笑着回答:“……啊,是的,她不会说日语。”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在旁边坐下,她愣愣地问:“你们也来啦?” “邓飞他们还在大阪。我有同学正好在京都,明天要去美国了,就说今天来见他一面。” “见到了吗?” “嗯。”他点头。 “刚跟那老太太说什么呢?”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她问我们是来京都旅行的吗,之后还计划去哪里,然后说鸭川附近有一家店做蛋包饭的,非常好吃,推荐我们去吃。” 是听错了吧。陈垣心想。却依然心有不甘,同时暗暗懊恼自己的日语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就这么听了一耳朵,不敢确认,更不敢问。 “你日语这么好啊?” “高中看灌篮高手自己学的。”他说,“大学还考虑过来日本留学。” “后来怎么没来?” “太贵了。”他笑,“而且有了盛夏。” 陈垣这才想起来盛夏不在他身边,他看懂了她的疑问:“留在大阪让邓飞带她玩了,我今天过来见同学一面,晚上就回大阪。” 陈垣哦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题,他仿佛也对开口说话热情不大,两个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开始发呆。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盛西原问:“晚上怎么说啊,我请你去吃蛋包饭?” 他们在两年后结婚。后来有一次说起日本旅游的事儿,陈垣说:“你还记得我们在日本遇上那事儿吧,我们还去鸭川吃饭,记得吗?那时候开始我才觉得我们俩像个朋友了。说起来还得谢谢你那位同学,我得请他吃饭。” 盛西原正在拌一碗凉菜,慢条斯理地说:“什么同学啊?” “什么什么同学,你那位在日本上学的同学啊。” “你看那位同学出现过不?” 他似笑非笑地问。陈垣觉出了其中的蹊跷,眉毛一挑,尚未来得及开口,他把一筷拌好的莴苣塞进了她嘴里:“尝尝咸淡。” “淡了。”陈垣被一打岔,立马忘了日本同学的事儿。 他是真的很狡猾。陈垣心想。 狡猾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和心思,决定什么时候迈出下一步。她还以为玩弄手段、把控节奏的是自己呢,其实一直以来,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2017年夏日的夜晚,陈垣回想起在西本愿寺的那个午后,两个人并肩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哪儿都不想去。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快乐、甜蜜和忐忑被同时无限放大。那时候她想,我是被那五千円祝福了吧,是的吧?阿弥陀佛,这辈子再也不口出狂言了。 面前的邓飞已经喝到烂醉,伏在桌上,喃喃地说:“你不知道吧,他早就喜欢上你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陈垣玩弄着手里的一个玻璃杯子出神,没有搭理她。 她没听到回应,用一种醉汉的迷离语气继续说:“我们去日本玩,你记得吧?在大阪碰到你。我们本来早就说好第二天去奈良的,他自己跑到京都去了,就去找你。” “我知道啊。”陈垣低头对她笑了笑,抬手把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 “你知道个屁。”她打了个嗝,“我要跟谢嘉阳离婚。” “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 “邓凯怎么办,想过吗?” 她不再出声,侧躺在地毯上睡了过去,房间里只剩一屋子的酒味。 青梅酒是两年前买的,那时盛西原还在。上礼拜姚文君来家里,两个人喝掉了一半,今天邓飞大半夜来找她,又把剩下的一半喝掉了。 陈垣深深陷在沙发里,又想起姚文君说的话。 “可是怎么就敢跟你结婚了呢?” 同样的问题,在她从姜承敏那里知道了姚文君这个人那天起,就像个噩梦一样笼罩着她。 盛西原是谨慎的、小心的,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连年少时最纯粹的初恋都是这样:不会主动动心,更不可能主动往前走,除非你先说你爱我。 喜欢我的初衷也是这样吗——是因为我喜欢你? 还是说我是个完美的结婚对象,出现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所以你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要喜欢我的决定? 所以即便不是我,只要足够喜欢你,或者足够适合,任何人都可以吧? 可是情感作不得假。 他们两个人从认识开始,满打满算只一起过了五年,好多事情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她交代,比如盛夏,比如他的妈妈,还有他更久以前的从前。固然有再多迷惑未解,时至如今想起来,陈垣还是觉得他爱自己是真真切切的。那五年的好时光,也真是真真切切地好极了,她远远没有过够。 从四月第一次收到张可莱邮件开始到现在,陈垣第一次对探究盛西原的过去这件事感到厌倦。 细微、复杂到无法分辨的情绪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她伏在桌子上深深吸了口气。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姜承敏在一块上了年纪的移动硬盘深处,找到了一个联系方式。他小心翼翼地拨出了这个号码,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在五分钟内约好了一个大概的见面日期。 挂掉电话,姜承敏闭上眼睛,回忆起十年前。 -- 第24页 那是2006年,他还在英国上学,盛西原已经毕业工作了,薪水颇丰。盛西原本来和他说好,过年时来英国找他玩,但这个出游计划只过了一个月就夭折了。 10月,盛西原打电话来求他帮忙。姜承敏家在江苏的一个市做过工程项目,颇有人脉,盛西原来托他爸爸查一个人:钱方民。 这个联系方式就是姜承敏当初从爸爸那儿拿来的,是当地一个派出所的小头头,说是可以帮他找人。 小头头名叫孟伟国,十年过去,马上都要退休了,依然只是个小头头,可见业务水平不怎么样。但幸运的是记性还是很不错的,姜承敏提到盛西原这个名字,他一下就想起来了:“记得的记得的,当时说好找到人给我三万块,后来人是找到了,钱也给了,但盛老板没再来找过我啊。挺怪的,可我也不好问。” 姜承敏跟他约好,下个月会过去一趟,聊聊当时查到的一些事,顺便让他带自己去见见那个钱方民。 第13章 姜承敏·密友 1990年,姜承敏八岁,读小学,头大身子细,外号是豆芽菜,隔三岔五地就要挨揍。 小学生很奇妙,秉持着一种纯粹、本能、不受社会阶级影响的恶。才不管你家有没有钱、跟老师关系好不好,老子越是要向老师告状,那么好,儿子挨揍挨得也越多。 在连续挨了一礼拜巴掌之后,姜承敏学会了在对方举起巴掌前先掏出自己的钱包:“我请大家吃烤肠。” 这种方法在短期内效果非常不错,因为爸妈给的零花钱十分丰厚,而且一口气给足一个月。姜承敏不但可以请自己班里的班霸吃烤肠,还可以请隔壁班的班霸吃烤肠,不但可以请吃烤肠,还可以请吃烤鸡柳。 事情是在隔壁学校的小混混也找上门来的那天开始变质的。姜承敏逐渐发现,钱包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于是时隔两个月,他又一次久违地挨了打。同学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下礼拜记得请我们吃鸡柳啊!” 姜承敏在偷爸妈的钱和挨揍之间,选择了多穿点衣服,多少吃点拳头。 这顿打确实如约而至了,姜承敏也确实比意料之中少挨了很多拳脚,但身上穿的大棉袄并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多了一个陪他一起挨打的转学生。 那个转学生就是盛西原。 他们在被强壮的高年级学生打得眼冒金星的那个傍晚成了难兄难弟,接着成为了朋友,开始研究怎么分头逃跑比较能分散兵力。也不止一次,两个人又被分头捉住了丢到一起威胁,姜承敏哆哆嗦嗦地又要掏钱包,被盛西原一把按住,低声说:“你今天掏钱,明天就还要掏钱,你家开矿的?” 姜承敏没敢告诉他自己家里其实真的有矿。 盛西原从小就有那种温和但坚定的态度,好像任何问题对他来讲都是:没关系,可以解决的。这种态度让姜承敏神差鬼使地就信了他,一信就是二十多年。 一个学期之后,他们还是两棵豆芽菜,但是成为了全年级跑得最快的豆芽菜。 初中开始,姜承敏和盛西原就进了学校田径队训练,一直到高中毕业,两个人都是全班乃至全年级顶尖的跑步运动员,显然跟小时候为了逃避挨揍被迫经受的跑酷运动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姜承敏一直记得第一次成功用双腿甩掉校霸的那天傍晚,两个人按约定到学校门口的小摊碰头,兴奋得仿佛实现了一桩人生大事。 他掏出本来要上贡给小混混的零花钱,请盛西原吃了两根香肠。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 “盛西原。” “嗯?”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个豆芽菜的姜承敏,极其认真、用力地说,好像许下一生那么漫长的承诺。 盛西原有一双很妙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温柔又天真。看着看着他就笑了:“你也是。” “带上我名字行不行,郑重点。” “好的,姜承敏,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混混们已经撵不上他们了,但很偶尔地,姜承敏还能在盛西原的身上发现一些淤青。按照自己挨揍的经验来看,他认为盛西原可能还在别处挨谁的揍,但一来那些伤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腹部、后背和大腿,很难发现;二来盛西原还是活蹦乱跳的,自己只说是摔跤摔的,于是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伤口就被忽视了。 他的朋友盛西原,有着非常温和而又坚定的个性。他要做任何事,总是下定了决心,然后一头往前冲,而且必定都能做成。比如他要甩掉小混混不再被欺负,比如他要用一个夏天的时间学会游泳,比如他下学期要考到全班第一名,比如他要去上竞赛班拿奖学金。 他沿着最正统的好学生的路线,向前拔足狂奔。 五月,这个城市的夏天正要开始,他们骑自行车去上学,盛西原在前面飞驰,校服外套像翅膀一样向两边张开。骑了不到十分钟,突然有人在前面喊住了他。 姜承敏摇摇晃晃地上前去,看到一个留着长波浪卷发、涂亮红色口红的女人抓住盛西原,要他帮自己买什么东西,盛西原说我要去上学呢,你自己买吧。女人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声音响亮到姜承敏隔着十米打了个哆嗦。 那一天,姜承敏终于明白了好朋友身上奇怪伤痕的来源。 -- 第25页 “我妈以前一礼拜打我三次,现在三礼拜打我一次。” 说这话的时候,盛西原的表情淡淡的,甚至还带着点微笑。在每年都拿街道奖状的文明家庭里长大的姜承敏,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来。 “别怕,总有一天我会走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他结结巴巴地问。 “上初中吧,上初中就能住校了。” 盛西原的想法远远比他透露给朋友的要更远大。初二开始他就周末也不回家了,恨不得连寒暑假都在学校过;经济上,把学校内外的奖学金全申了个遍,能拿多少拿多少,算下来一年到头几乎不必向他妈妈伸手要钱。 1997年夏天,这对朋友以同样的高分考上了信川市最好的高中。 姜承敏的妈妈带他去加拿大玩了半个月,玩得他乐不思蜀,几乎不想回来上学。妈妈旁敲侧击地问他要不高中转学出国读,他趴在床上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吧,盛西原也在国内,没有我他多无聊啊。” 姜承敏是带了礼物回来的,但一个礼拜都没联系上盛西原。就在他几乎要拿起电话报警的那天晚上,失踪已久的盛西原顶着个血呼啦咋的脑袋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他妈妈拿一个烟灰缸,在儿子头顶上开了一道五公分的瓢。 为了保持伤口洁净,盛西原把头发剃得很短,开学后还参加不了田径队训练,就跑去参加学校信息竞赛的训练。之后的三年高中里,头发再也没留长,他也再没离开过信息竞赛训练队,而赵萍好像从此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姜承敏的爸爸远比姜承敏自己预期的还要有钱,这一点在盛西原高一申上了姜承敏爸爸在全市搞的高中生资助奖金之后得到了印证。姜爸爸的公司每个月给他五百块,吃喝住全在学校,一学期还能攒下一点钱。 “过年去哪儿呢?” “回江苏看我外婆。”盛西原说,“有件事儿求你帮忙。” “你说。” “我妈的事,能不能忘了?” “什么意思?” “就当我没妈,行不行?”这话在他笑容的映衬下,听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残酷,“别跟任何人说就是了。” 姜承敏愣了愣。 “行不行?” “好。” 九月,台风龙王擦着信川市的边席卷而过,把操场上无人清扫的落叶刮得像垃圾。两个少年人并肩坐在升旗台下,郑重地许下诺言: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孩童时的亲密是不作数的。世界太大,彼此的人生有不同的方向,在一个路口道别之后,走得越来越远,简直是再平常不过,而他们也只不过是平常人罢了。 高中毕业之后姜承敏出国念了大学,然后是研究生,接着在英国工作,学业繁重,工作忙碌,十年里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靠电子邮件、电话和QQ联络,说着未来某日在英国再会的约定,可这个约定一直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机会兑现。 盛西原的生活好像离他越来越远,正如姜承敏的生活也离他越来越远。 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联络,是盛西原打来电话,拜托他动用一下他爸爸在江苏的关系,查一个人。姜承敏本想问他是为什么,却想到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被打破沙锅问到底,似乎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犹豫了一下就没说出口。挂了电话,心里突然生出无边的空虚: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他本能觉得“不是自己人”的距离了。 姜承敏几乎是在有意识地在逃避回国和盛西原这个名字。 他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爱好,学会从超市买来嫩牛排自己做饭,不再每周跑十公里。 高中班级开同学会,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只是在QQ群里发了句大家吃好喝好啊!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班主任发出聚会的照片,放大了在人群中找到盛西原的脸,他抱着一个软乎乎白生生的小孩,小孩留着短发,男女莫辨。 “你结婚了?”姜承敏不经意地问。 “嗯,现在离婚了。” “你离婚了?” “……嗯。” “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叫盛夏。你什么时候回国?请她吃饭吧。” “盛西原,你想得可真美。” 又过了两年,姜承敏在健身房里又接到盛西原的电话,这次是来和他说,他要结婚了。 “是又要结婚了吧?” “能不能说点好的?” “照片有没有,给我看看。”姜承敏仔细观察着屏幕上这张面孔,若有所思,“哎你别说,我看着眼熟……跟那个谁挺像啊,你照着模版找的?” 盛西原不疾不徐地警告他:“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说谁呢,你知道吧?” “长得像,人不像。” “怎么说啊?”姜承敏盘腿坐在地上,饶有兴致。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两人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故意缠着盛西原聊姚文君,盛西原聊不到两句就烦了,说哪儿凉快哪儿去。 但二十八岁的盛西原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了一下,中间有长达十秒的沉默,好像在思考一个大难题。“她挺不错的。” “怎么不错啊,你多说点。” “怎么说呢。”他拉长了声音,又想了一会儿,给出一个相当莫名其妙的答案,“让我觉得很安全,和她在一起很开心。” -- 第26页 “你老婆职业是保镖吧?” 姜承敏的烂话脱口而出。 盛西原的婚礼最后还是没有去成,当然也没有见到他那个保镖老婆。那时姜承敏心想,人就在那儿又跑不掉,今年回不去明年总可以吧,明年回不去就后年,反正总有机会的。 来日方长,我们总是这么说的。 在一个非常普通的下午,盛西原循着再日常不过的路线上班、下班、运动、回家洗澡,却接到了一个来自中国的陌生电话。 “姜承敏吗?我是盛西原的太太,我叫陈垣。西原因为车祸出事了……你最近有空回来参加葬礼吗?” 他只赶上了盛西原的火化仪式。来送别的人并不多,除了他的妻女,只有几个同学和朋友。隔壁道别室里躺着的是一个**十岁的老太太,儿孙满堂,连哭都哭得很热闹,把盛西原这里衬托得格外冷清。 年轻女人穿了一身黑,抱着个小孩坐在那儿,看起来几乎瘦成长长一条。姜承敏只在照片上见过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接着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就是保镖啊。 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向她走去,“陈垣吗?我是姜承敏。” 她抬起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神情却依然非常镇定,说你好……去见过他了么?他看起来不是很漂亮,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不要看了。 工作人员来问家属要不要进去看火化,被陈垣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姜承敏的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所有的情绪和**知觉都似隔着纱。朦朦胧胧间他想起那个在遗传学上应该被盛西原称作母亲的女人,涂口红、留波浪卷发、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把儿子打得遍体鳞伤。 她知道盛西原今天就要变成一捧灰了吗?如果知道的话,会多一点怜惜吗?虽然这怜惜已经来得太晚太晚,但是西原,你会觉得好过一点吗? 姜承敏忘了自己是怎么度过那场葬礼的,回忆七零八碎,只剩下陈垣的眼睛,像一潭平静的湖水。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朋友感到不值,毕竟他的妻子心硬到在葬礼上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是一看到她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她是根本就不接受盛西原的死去。 好像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可能明天就回来,也可能耽搁一会儿,下个礼拜或者下个月,总之是会回来的;而她也只是在这里执行一项很艰巨的任务,事情做完就可以回家了。 两年过去,再见到陈垣的时候,这潭湖水里多了几分笑意。 她工作、照顾小孩、运动、偶尔旅行,把自己的生活和小孩都照顾得十分妥帖,甚至有一点单身女性的潇洒,还跟他开玩笑:“盛西原这里有山有水,风景很不错的。” 那天她带着两个小孩来医院找他做窝沟封闭,用专门材料把牙窝沟和侧面的缝隙填满以预防蛀齿,很简单的操作,他邪了门儿似的找材料就找了大半天。下班后她说要请他吃东西,上来就说:“有件事要问问你。” 姜承敏看着她像警察探案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列出来:旗山后街的房产,加拿大白富美,盛夏的生母,还有“赵萍”这个名字。 陈垣是个很有手段的人,软硬兼施地从他那儿套出了姚文君这个连他自己都快忘掉了的名字。一个多礼拜后他假装不经意地问到,陈垣轻描淡写地说:“我联系上她了,她最近就要回国,正好我可以请她吃个饭,谢谢你帮忙。” 姜承敏几乎要五体投地给她跪下了。盛西原,你这老婆是什么神人啊?他头疼脑热地想,保镖这两个字像炮弹一样冲进脑子里。 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说是周五下班后一起吃个饭聊一聊,姜承敏虽然不感兴趣,但也不抗拒,一口应了下来。距离约定的日料店还有两个路口,一辆黑色吉普抓住了他的眼球,车牌号码很特别,开头两个硕大的SB闪闪发光。 他方向盘一把向右打,挨着黑色吉普停了下来,掏出手机,问她在哪儿。 “我在家呢。”陈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我怎么在大街上看到你车了呢?” 电话那端明显滞了一下,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地挂了。 距离约好的晚饭时间还有半小时,姜承敏对自己说,我等二十分钟吧,就二十分钟,她不出来我就走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他到外面踢了一会儿小石头,坐回车里给女孩打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事,取消了约会。 陈垣八点多才出来,手指间夹着香烟,低头在包里翻东西。姜承敏高声叫她的名字,随口撒谎:“我在旁边吃饭,吃完你车还在这儿,就等你一会儿。” 她说明天要跟姚文君吃饭,过来做个脸就不怯场,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语气依然慢条斯理、漫不经心,三言两语又开始从他这儿套话:“她追的盛西原?那他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感兴趣,慢慢就喜欢上她了?” “你得去问盛西原啊。”他笑。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陈垣抬起头说我得走了,路灯光照在她脸上,姜承敏又看到了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 他突然醒悟:两年过去,陈垣是一点都没变。她重新学会了笑,但这不是因为已经忘了,而只是她习惯了等待而已。 姜承敏安全带都系好了,脑子里一团乱麻,又跑过去敲她的窗户。 -- 第27页 她笑起来,把他笨拙的掩饰一眼看穿,“你挪挪你的车吧,停那么近我开不出去。” 九月,前两天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比往年秋老虎肆虐的季节要凉不少,她穿了件薄薄的针织外套,脸也藏在黑色阴影里,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小。姜承敏久违地感到了恍惚,好像看到少年时的朋友,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把校服袖子拢下去遮住胳膊上的伤口,然后对他笑笑:“我会解决的。” 第一次跟陈垣吃饭时就隐约出现过的即视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陈垣和盛西原这对夫妻,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不认命、不信命,对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有着几乎神圣的信仰,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到。 陈垣好像对自己长得像丈夫的初恋这件事相当耿耿于怀,可她不知道吧,姜承敏心想,盛西原会死心塌地喜欢上你,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他人生中有过无助的时刻吗?姜承敏心想。好像唯一能听出疲惫的,只有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打来求自己帮忙找人的那通电话。 “……想求你爸爸找个人,姓钱,叫钱方民,方圆的方,人民的民,江苏海门人。”盛西原的嗓子很沙哑,好像连着熬了两个礼拜的夜,说着苦笑起来,“我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了。” 钱方民这个名字,就这样被从记忆深处掘地三尺,重见天日。 国庆假期的前一个周末,姜承敏拨通了陈垣的电话:“……下礼拜跟我一起去趟江苏吧。西原以前拜托我爸找过一个人,算算应该是他结婚那年。”顿了顿补上一句,“第一次结婚那年。” 电话那端,陈垣长长久久地沉默着,沉默到姜承敏以为信号断了,喂喂地确认,却听见她说:“算了吧,我要加班。” 第14章 钱方民·海门 海门是江苏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规模并不大,拢总不过三个街道、九个镇。最繁华的片区就是市中心的一小块地方,道路两侧矗立着新修的高楼大厦,却不见有人频繁出入,可见利用率并不高。 早上七点从信川出发,前后花了五个小时才到,陈垣对姜承敏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行,我搜搜附近有什么吃的。” 海门是个滨海小城,但多滩涂和砾石滩,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旅游资源,姜承敏扫了扫大众点评上一溜的二星三星,果断放弃了:“随便停吧,就近吃个快餐就行了。” 十月是姜承敏最喜欢的时节,天高气爽,云淡风轻,阳光也好得不得了,他们在沿街的一家海鲜饭店里坐下,噼里啪啦点了一堆。吃饭的时候他看了看陈垣的脸色,不像是很好的样子。 “下午先去找那个孟伟国,跟他聊聊,然后再让他带我们去找钱方民。” 陈垣好像有点感冒,嗓子哑哑的,嗯了一声。 姜承敏往她碗里摁了一大勺白米饭,“多吃点。” 早上六点准时起床,一大杯防弹咖啡下肚,姜承敏已经做好了一个人开到江苏的准备。临出发前想了又想,还是给陈垣打了个电话。铃声几乎只响了一下,她好像一直守在电话跟前,就等着他打过来似的。 “真的不去?我要出发了,开车过去也就四五个小时,明天就回来。” 她不说话,姜承敏听着她的呼吸声,耐心地等待。 “给我十五分钟理东西吧。开你的车?” 十五分钟后开到她家小区,她已经背着包站在楼下了,身边倚着睡得东倒西歪的盛夏。姜承敏把盛夏送到陈垣父母家,先开了三个小时,又换陈垣,两个人一口气开到目的地,都憋着一股劲,吃饭也恶狠狠的,食不知味。 孟伟国今年五十八岁,是临江镇派出所的所长,由常年在体制内安稳不见风雨的生活豢养出一身白白胖胖的肥肉,见到两个人门神般堵在家门口,一时还愣了一下。 姜承敏的爸爸早年在江苏做建工方面的项目,当初帮盛西原联系这边的公安系统找人,最终对接的就是孟伟国。 “当时都是用电话联系的……没见过盛老板本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人。”孟伟国多少有点尴尬,因为当时还是一个领导介绍盛西原过来让他帮忙,本来不该收钱的,结果盛西原开口就是找到人给你三万块。十年前三万块不是个小数目,他想着不收白不收,没想到最后人找到了,事主再也没出现过,搞得他这个三万块越想越烫手。 “那个钱方民是什么情况?盛老板给了你什么信息,你怎么找的人?”陈垣噼里啪啦提出一串问题,句句都问在点上,姜承敏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心想果然是保镖。 “他跟我说这个钱方民是临江镇人,很早就去信川打工了,想让我查查他现在回海门了没有,具体住在哪儿。找嘛,是很好找的,反正我们系统里都有记录的,没有的话去村委会问一圈基本上也都能找到了。”孟伟国被她问得脑门开始流汗,整个人看起来像块油光发亮的五花肉,“最后发现钱方民2002年就去信川打工了,06年回来买了辆货车,还翻了翻老家的房子结了婚,之后就在镇上一个电机厂里给人家运货。” 姜承敏皱着眉问:“这个人现在还在这儿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孟伟国点头如捣蒜:“在的在的,还在临江镇,也还在给人开货车。” -- 第28页 姜承敏一不做二不休,让孟伟国今天下午就带他们去找钱方民聊聊,孟伟国显然不太乐意跑这个腿,可怕得罪这位公子哥,嚅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姜承敏不想让这坨汗淋淋的五花肉坐自己的车,硬让他自己开自己的,他们俩在后面跟着。车子沿着公路开了半个多小时还没到,一路上陈垣都若有所思地出神,车里安静得不像话,姜承敏没忍住问:“想什么呢?” “盛西原老家就在海门。”陈垣轻声说,“我听他说过,他小时候跟外婆一起住在海门,读小学的时候外婆去世了,他妈妈就接他去了信川读书。” “他怎么跟你说的,他妈妈?”姜承敏假装不经意地问。 “他妈妈跟早就去世了,和外婆一起安葬在老家,离信川都太远了,所以基本上不回去看。”陈垣有选择性说了一些,试探着问回去:“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 姜承敏异常的沉默让她觉出了一点不对劲,“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他盯着前面目不转睛,“我开车呢。” “你想说什么?”陈垣眯起眼睛。 “没想说什么。” “盛西原都不在了,有什么秘密,你就算没兜住,我也不会告诉他的。” 陈垣这个人就是太聪明了。姜承敏有点心烦,心一横牙一咬,低声说:“他妈妈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说?” “盛西原以前有句名言,说以前我妈一周打我三次,现在三周打我一次。”姜承敏几乎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们升高中的时候,他妈还拿烟灰缸给他脑袋开过瓢,真不是当妈的能干出的事儿。他妈也从来不管他,小学到高中开家长会一次都没出现过。盛西原初中开始就不拿她的钱了,硬要说她早就死了,倒也没毛病。” 陈垣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车子停下来,陈垣问:“之前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很早就答应过盛西原不说的。” “你知道他妈叫什么吗?”她连苦笑都勉强,“就是赵萍。盛西原甚至不是盛夏的爸爸,而是她同母的哥哥。” 姜承敏像听不懂普通话似的,愣愣地看着她。 陈垣松开安全带指指前面:“走吧,我们到了。” 钱方民和陈垣同岁,在临江电机厂当货车司机,算起来年纪与陈垣相仿,已经着急忙慌地进入了中年发福期,五官却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他们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帮老婆开的小卖部卸货,见有警察上来问,第一反应是愣了愣,然后赔出一个笑脸,点点头,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对对,我是钱方民,这是怎么了呀?” “没怎么,你有空吗?过来聊聊。” 孟伟国派出所所长的官职在这个小镇还是很好使的,钱方民立刻让老婆收拾出一个空房间,端茶倒水忙得脚打后脑勺,孟伟国摆摆手:“不用忙,我们就问几句话。”随即递给陈垣一个眼神。 陈垣在包里放了一根录音笔,“你好,我叫陈垣,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你认不认识盛西原这个人?” 钱方民迷茫的表情不像是伪装。陈垣立刻换了个问题:“那你认不认识赵萍?” 男人先是眨了眨眼睛,好似听到一个熟悉又想不起来的名字,紧接着眼中的迷惑迅速地转成慌乱和掩饰,被陈垣一把抓住:“你认识的吧?” “……认识是认识,也不算熟……” “怎么认识的?02年你去信川,到06年回老家,这几年在信川都在哪里上班?跟赵萍有交往吗?06年又为什么突然从信川回老家?” 一通连珠炮把钱方民打了个手足无措,陈垣呼吸急促,眼神凶狠,几乎想冲上去把他撕碎。姜承敏看她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在桌子下面一把攥住她的手,示意她别急。 钱方民咽了咽口水,道:“我在信川就是打工,赵姐跟我是老乡,她介绍我去给一个老板开车的。” “那个老板姓姚?那时候赵萍还跟姚老板在一起吧?”陈垣用眼角余光看到姜承敏跟钱方民如出一辙的惊诧表情。 “对……” “不过姓姚的2004年就得癌症死了,之后你去干什么了?” “我开了家小超市……” “打了两年工,赚了一个小超市,什么工这么能赚啊?”陈垣身体前倾,摆出一个很有压迫性的姿势,钱方民明显慌了手脚,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什么来,陈垣冷笑:“从赵姐那儿拿的吧。” 孟伟国又适时地踹了他的凳子一脚:“说实话啊,去年十月份你去洗头店被抓的事儿,你老婆可还不知道。” 钱方民被他踢得一哆嗦,这一哆嗦,赵萍的面孔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2002年,钱方民揣着五百块钱和满腔豪壮,从海门去信川打工。 初中学历的他认为自己应该能在大城市找到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不说是白领吧,怎么着也不能是普通农民工。怀揣着这个想法,在到达信川后的第一个月,钱方民就遭受了求职路上的重挫,颗粒无收。一个老乡帮他联系到了赵萍,说赵姐现在的男朋友是个大老板,说不定能给他安排工作。 钱方民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拨出了那个电话,那端的女人咯咯地笑着,说好呀,老乡当然要帮的。 -- 第29页 第二天,钱方民就到了姚老板的公司开始帮他开车。 那年赵萍已经四十五岁了,跟了姚志群六年。作为一个**而言,已经很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钱方民在心里暗暗地想。 她长得很嫩,一眼看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留着长波浪卷发,爱把嘴巴涂得红红的,仿佛要对全世界宣告自己就是个不要脸的姨太太。但这个妖冶的中年女人对钱方民真是没话说,有什么捞钱的机会都给他留着一口,有时候还劝他:“你这么聪明,去继续读个中专也好的呀,开车有什么前途?”末了颇有些骄傲地说,“我儿子现在就在读大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懂不懂?” 懂个屁,那你怎么不去读书?钱方民腹诽,可见读书虽好,躺着就有进账的生活更好,退而求其次,每天帮老板开开车还有工资的生活也不错。 她嘴里那个儿子,他也从没见过,说不定就是她随口吹的牛。 钱方民的好日子只过了两年。2004年,姚志群因为癌症去世,赵萍的好日子也正式到了头。她甚至没能进得去灵堂,毕竟她是不要脸的臭**。 姚志群出殡的那天,赵萍打电话给钱方民,让他开车带她去公墓送送。她怕挨打,等所有亲属都散了才敢出来。钱方民第一次看到她不施粉黛的样子,整张脸素净到极点,头发梳成一把,眼睛的线条非常漂亮,嘴唇边有淡淡的笑纹,所以任何时候看,她都像在微笑。 赵萍在姚志群墓前抽了一根烟就走了,从此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她把姚志群给她的轿车卖掉,决定要开一家小超市,但什么都不懂,于是叫来钱方民帮忙。两个人说好,赵萍出钱,钱方民帮她打工,每月拿一千五百块工资,包吃住。 这一年年末,钱方民搬进了赵萍家。 老实说他挺喜欢赵姐的,赵姐有主意、脑子灵光,对他也非常好,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人看着年轻。他完全没想到赵姐的儿子跟自己竟然是同岁,按辈分讲自己还应该管她叫声姨,两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过着,只看眼前,不管明天。 2006年春天,钱方民的父亲从老家打电话回来,说家里准备给他修房子、娶老婆了。他听着电话里父亲给他算账,心潮澎湃,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信川这座城市早就失去了兴趣。可是挂了电话听赵姐叫他吃饭,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他自认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这么甩脱赵姐,挺不像话的。 之后父亲又打过几次电话,钱方民一边敷衍着老家,一边敷衍着赵萍。赵萍能靠在不同男人之间辗转周旋多年为生,当然不笨。七月,赵萍给了他一笔钱,主动说了分手。 这笔分手费丰厚得让钱方民不敢相信。他这才知道赵萍把小超市卖了,卖得的钱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他。 钱方民并没有想过赵萍人近半百,没了小超市这个固定收入以什么维生。他揣着这笔钱回了老家,修房子、买货车、去工厂上班、结婚,开启新生活,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眼前这个女人咄咄逼人地盯着他的眼睛,似嘲讽又似质问:“你知道赵萍当时怀孕了吗?” 钱方民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没事,反正也跟你没关系了。”陈垣的声音冰冷彻骨,让他忍不住打颤,“孩子没留住,是个八个月的男胎,已经看得出眼睛嘴巴了,她本人术后大出血,也没留住。钱方民,过年给你赵姐烧烧纸吧,别让家里的老婆儿子背孽债。” 钱方民的嘴一开一合,仿佛还想说什么,陈垣已经站了起来,后背因久坐而一阵剧痛,几乎要站不住,孟伟国忙伸手想扶,被姜承敏一把架开,托住了她说:“我们走吧?” 陈垣的声音微不可闻,“嗯。” 第15章 盛西原·我可以让你幸 大约六七岁的时候,盛西原还跟外婆一起生活在江苏乡下,看人家赶驴,是骑在驴身上,把一根胡萝卜吊在前面,驴以为自己往前走一走就能吃到,结果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眼前的萝卜还是萝卜,一步也没远,一步也没近。 “盛西原你是一头驴吗?”谢嘉阳曾经真情实感地抱着一百分的疑惑,这样问过他,“驴都没你爱干活吧?钱是赚不完的,大学生活可是过期不候啊。” 盛西原的回答是一个微笑。“那把昨天晚上我请你吃的牛肉烧烤吐出来。那是驴饭,谢老师你想必吃不下口吧?” 谢嘉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伏低做小表示歉意。 能好好做人,谁愿意做驴呢? 盛西原自己心里有一笔账:初中到高中,姜承敏他们家借了自己多少钱,现在这个赚法多久能还清,算到最后长出一口气——再怎么欠,到毕业也该还清了吧。 变数出现在毕业后的第一个秋天。 那个名义上的母亲,时隔七年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是以一种极端狼狈的姿态。怀孕五个月的身体水肿到变形,脸上有遮不住的色斑,头发油腻腻地扎成一个马尾,看起来很久没洗了,可笑的是脚上还套着一双高跟鞋,好像是这个女人最后的挣扎。 七年过去了,看到她的一瞬间,盛西原头顶的疤还会隐隐作痛。 赵萍好像看穿了他的不自然,冲他笑了笑,卖了个很可怜的表情,好像在说:你看我现在都什么样啦,能把你怎样呢? -- 第30页 你是不能怎么样了。盛西原在心里几乎报复性地大喊:你的儿子离开你七年,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朋友了,学会了反抗这个世界上的暴力和恶意——不管是来自陌生人,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赵萍在他的出租房里跟他坦白了一切:交了个小男朋友,分手了,但她又怀孕了。 “去打掉吧,你年纪大了,生孩子很危险。”盛西原说。 赵萍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光辉,温柔而明亮。这个女人从二十岁开始酗酒,一年到头能直着走路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分之一,那一瞬间,可能是她的酒鬼生涯里最清醒的一秒。 她说,不。 在她身边成长到十五岁,盛西原是与棍棒和巴掌相伴成长的。她给他吃,给他穿,用傍男人的钱送他去上学,并且在每一次喝醉酒之后抽出橱柜里的擀面杖,把他往死里打。每一次打完之后,她都会抱着儿子哭,摸着他的伤口,向他倾诉自己有多苦、为他付出了多少,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愿不愿意听。 无数次盛西原心想,这个礼拜如果还打我的话,我就去公安局举报她。可是下一次挨完打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被她抱起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又想,如果没了我,她可怎么办呢,她连吃饭都要我提醒,没有我她活不下去的。 正如十岁的时候他没办法去公安局举报他的母亲,二十四岁的盛西原恍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抛弃赵萍,尽管她曾经是如此混蛋、暴虐,而眼下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他卖掉了海门老家的房子,东拼西凑地想在信川市买一套小房子,起码能让母亲安心待产,却发现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孩子生下来也根本没法落户。 张可莱父亲的去世是一个相当意外的契机。 他买下了旗山后街的房子,给赵萍请了保姆,隔三差五过去送点钱和东西,然后回公司继续拼了命地加班,希望能在孩子出生前先攒一点钱。 有一次他去看赵萍,刚走到巷子口,听见赵萍和保姆在聊天,保姆问你和姜先生是什么关系啊,赵萍听到这个假名,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接下去:“他啊,他是我弟弟。你别看他凶噢,你看我怀孕了,男人也跑了,还不是他养着我。” 盛西原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往里面走了。 告诉高中同学自己父母双亡,和用假名来请保姆,都是因为从内心深处他根本不想接受这样的母亲,只是他从来都不说。现在赵萍明白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她的眼睛。 那个名叫盛夏的女孩出生在三月。赵萍对盛西原要把她当女儿养的离奇提议一点异议都没有,盛西原说什么,她都说我不懂,你安排就好。他说叫盛夏吧,她也笑笑,说好啊,夏天好。 赵萍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平和过,平和到盛西原都觉得惊悚和差异,但又觉得这样不是很好吗,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第二个变数,发生在那一年的春天。赵萍死于心脏病,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盛夏,和她心如死灰的同母哥哥。 盛西原在两年内还清了张可莱的钱,把每个月的租金存起来当作盛夏的教育基金,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他一度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工作、赚钱、把盛夏好好抚养长大,周末和她一起去野外爬山,夏天一起去游泳,就这样吧。 但陈垣是他人生中的第三个变数。 她问:“盛西原,说实话吧,我是不是挺不错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在鸭川边吃了晚饭,沿着河流散步消食,夏天的晚风吹来,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看的日剧,年轻的木村拓哉问:接吻吧?山口智子说好啊。 “你在笑什么?”陈垣问。 “悠长假期,我很喜欢那部剧。”他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来接吻吧?” 他转过头,陈垣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想说原来你也知道啊,失策了。话没说出口,一时鬼迷心窍,低下头去。 盛西原是很理智的人。 是理智支撑着他从小到大作出严密计划、说到做到,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赵萍那个幽暗肮脏的出租屋走出来。是理智让他仔细打算,用一份薪水把女儿养得健健康康,游刃有余。也是理智,让他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陈垣很好,但我不应该动心。 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做得很好。所有人都觉得陈垣剃头挑子一头热,死不要脸地赖着他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颗心就像老房子着火,外面看着一点烟都没冒,里面已经烧得摧枯拉朽。 从日本回去之后,他有意地躲了陈垣足足三个月,埋头在公司的项目里。直到陈垣来问他:“小夏给我打电话说要我带她去玩啊,你怎么回事,最近都没陪女儿吗?” 他硬着头皮跟她去逛商场,去给盛夏买衣服。开司米的羊毛衫三千块一件,陈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往盛夏身上比,他刚掏出信用卡,陈垣伸手挡住:“什么意思啊,我挑的礼物,要你来买单?我不成借花献佛了吗?” 她低头在小票上签字,突然有人从背后上来拍肩,是大学同届的男生,素来因为嘴贱跟她不怎么合得来。对方寒暄了两句,眼睛在盛西原身上扫来扫去,嬉笑道:“陈垣,不行啊,约会就打扮成这样?” 盛西原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坏,耳朵尖因为窘迫和生气而变红。 -- 第31页 就是一瞬间的事,他叫冲动控制了头脑。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微笑着,笃定地又重复一遍:“我觉得很好啊。” 陈垣就是变数。 她是洒脱理智的成熟女性,用一些这样那样的小手段不动声色地走近他的生活,对自己的决定抱持完全笃定的态度,又是让盛西原恍惚间觉得看到自己。 而她又有小女孩的天真,在接吻时主动闭上眼睛,约会时把手缩在袖子里牵住他的小手指头,说怕冷,仿佛迟来的青春期里一朵甜蜜的烟花,仿佛命运亏欠他的所有东西,都开始有所补偿。 盛西原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历史。他伴随着家暴和酗酒母亲的童年、少年时代,母亲乱七八糟的小男朋友,她留下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契约结婚的合伙人前妻,旗山后街用来供养盛夏的出租房…… 或许是觉得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不想徒增烦恼?也或许是他内心,其实一直都对自己伤痕累累的过去感到自卑? 事到如今,斯人已去,陈垣永远也没法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十二月的一个傍晚,陈垣接了盛夏和邓凯下课,坐在培训班楼下的一家咖啡店里等邓飞。他们说好一起吃晚饭,小孩子耐不住肚饿,先一人点了一杯热可可,咖啡店里的空调开得暖融融的,空气中漂浮着咖啡豆和面包的香味。 两年前的一个清晨,盛西原在距离这里两条街的地方停下车过马路,然后遭遇了意外。陈垣和盛夏的人生,从此被彻底改写。 邓飞推门进来,被离婚的各种扯皮手续和协议折磨得多日不得安眠,脸色比前两个月更憔悴了。陈垣打发小朋友们去店里的图书角翻书玩,把一杯咖啡推给她。“谈得怎么样?” “下礼拜一一起去办手续。”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你帮我接送一下小孩吧。”她饮下一口,露出苦笑,“陈垣,你怎么不问我想没想好?” 陈垣的语气和眼神一般平静,“你已经决定了,不是吗?” 有些错误可以用橡皮擦掉,有些不可以,点上涂改液勉强遮掩,凑近了却还有化学物质的刺鼻味道,白得异样。 邓飞叹一口气,答非所问:“你不相信吧,我有时候好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当寡妇,羡慕我当单亲妈妈?” “羡慕盛西原,到死心里也只有你一个。” 陈垣笑了笑没说话。 邓凯过来牵着邓飞的袖子撒娇:“妈妈我要吃芝士绵绵包。”邓飞拉着他去柜台旁边问,售货员不好意思地道歉:“芝士绵绵包现在不是每天都做的哦,不好意思。” “那哪几天做?”邓飞有点不快,“以前来买都有的。” “两年前开始就是不定期供应了哦,早上会在门口放牌子告诉大家今天做不做的,真的不好意思~” 邓飞坐回来,叹了一口气:“邓凯跟盛夏都超爱的……以前都是盛西原来接小孩,他那个人耳根多软啊,小孩要什么就买什么。” 陈垣听着,心里忽然一动。 2015年4月15日的清晨,盛西原准备好早餐,吻别了妻子,安然走出家门,并不是如他所说要去上班。 女儿勾着他的脖子娇声娇气地哼哼,说要吃芝士绵绵包。于是他赶在上班之前,开车穿过整座城市,来到她上钢琴课的培训班楼下的面包店,想要问一问,今天傍晚会做芝士绵绵包吗,可不可以给我留两只,傍晚来拿? 他走进那个四月清晨,一切都看起来非常日常,就像从前度过的每一天,就像他们会共同度过的未来的每一天。 在一室暖烘烘、甜蜜蜜的空气里,陈垣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第16章 尾声 时隔九年再次回到信川,张可莱从飞机舷窗往外望,冬季的天空还是如记忆里一般阴沉。 入海关取完行李,陈垣的电话立刻响起来,“Claire你到了吧?我在1A出口附近,穿灰色外套,围红色围巾……” 隔着人群,张可莱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有看过彼此的照片,但陈垣把目光投过来的瞬间,张可莱就知道,她们精准地认出了彼此。 九年前站在这里的是盛西原。他开车送她和弟弟来机场,那时他心里记挂着盛夏的事,她和弟弟则着急回加拿大分家产,一路上三个人都心事重重,连道别也不过是到了安检口,盛西原撸了一把张可思的头发,笑了笑说:好好学习啊。 她总想着有机会回国的话,要好好请他吃饭,下一次道别的时候可不能再这样匆忙了。 可是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那个在冬夜里劝她不要抽烟的男孩,作为一个很好的父亲、一个丈夫,长眠在了信川城外东南方向的半山上。 陈垣告诉她:“盛夏昨天睡在外婆家了,你航班落地这么早,我就没叫她。中午一起吃饭吧?” “这样好吗?”张可莱犹豫着说,“我怎么介绍自己啊?” 陈垣笑了笑,“就说是爸爸的朋友好了。” 她们在一家粤菜馆里吃饭,张可莱颇为惊奇地观摩着这个小姑娘娇声娇气地给服务员报菜名,跟妈妈撒娇:“我们多点个桂花糖藕嘛!” 张可莱很难把这个能说会道的小丫头跟记忆里皱巴巴红通通的小丑娃联系到一起。陈垣把她养得健康漂亮又聪明,懂礼貌却也不拘谨,盛西原跟她结婚,算得上是幸运。 -- 第32页 陈垣早就通过邮件将盛夏生母的事都告诉给了张可莱,餐桌上当着孩子的面,两个人一句也没有聊,只是谈盛西原大学的事。说他当时给张可思补课,一次两个小时,总要拖到三个小时才能讲完,因为张可思的功课实在烂得可以。 “我爸留胡子不?”盛夏咬着旺仔牛奶的吸管,突然发问,“我看他大学照片,他留胡子的。” “不留啊。”张可莱诧异地笑笑,随即想了起来,“哦,有一段时间……他们去徒步来着,五个男生带了两把剃须刀全坏了,干脆就开始打赌,比赛一礼拜后谁的胡子长。你看到的是那个吧?” “男生好无聊啊。”盛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说着说着自己咯咯地笑了。 张可莱再次觉得惊奇。血缘是很神奇的,盛夏笑起来的时候,嘴唇的弧线和盛西原简直一模一样。如果她曾见过赵萍,就会发现这微妙的笑纹原来承自他们共同的母亲。 吃完饭三个人带着花一起去山上。小孩子长得快,半年前还要妈妈拉拉扯扯,到了冬天就能自己一鼓作气爬上去了,倒是张可莱还歇了一次。 墓碑上面的照片是盛西原跟陈垣结婚后不久,为了补办身份证重拍的。 他是不太爱拍照的人,跟陈垣结婚后,她爱拿个破相机乱舞,倒是留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照片,但十张里约莫只有三张能看,因此这张眉清目秀、端端正正的证件照,就显得格外宝贵。 墓碑上他的笑容依然是淡淡的。时光流转,他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走吧。”张可莱说。 陈垣本以为她会呆久一点,闻言有些意外,掩饰性地抬手摸了摸耳朵说好。张可莱在她身后,看到她这个动作,突然有些愣怔。 这是盛西原的一个习惯。每次他意外或者尴尬的时候,就摸摸耳朵,假装把鬓发往耳后别。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叫住了陈垣,前者回头问:“怎么了?” 张可莱恍如梦醒,摆摆手:“没事。” 迈下台阶前,张可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里天高气爽,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他应该也会喜欢的。 她想自己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这里已经没有牵挂的人了。 所以要好好道别,她在心里悄悄地说,再见,西原。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会被锁!我美女无语(。 第17章 番外·初雪 「我撑起所有爱围成风雨的禁地」 信川大学建校一百年来,有一个过不去的梗:“考败来信。” 信电学院每一届都有那么一两个同学,从大一第一天入学开始就宣布自己是因为高考英语选错了一道阅读题才来到了信大,如果没有这下马失前蹄,自己现在最起码也该在清华。 谢嘉阳同班就有这么一个人,他私下跟女朋友聊起来,每次都要冷嘲热讽一番:“傻X,是一道阅读题的距离吗,起码也得是一篇啊。” 他女朋友邓飞笑得前仰后合,末了说:“哎,我上学期不是去当学长组了吗,帮助大一新生融入大学生活什么的,我带的那个班里也有个女生,高考分巨高,估计人家是真的考败来信。” “叫啥啊?” “陈垣。” 这个名字谢嘉阳印象深刻。 陈垣算是他的直系学妹。大一刚进学校,人家都在忙着参加社团活动、弹弹吉他谈谈恋爱,她好像一尊泥菩萨,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才读完一个学期,板凳还没坐热呢,有一天下午他去导师办公室开组会,门口施施然进来一个没见过的新面孔,被老师热情介绍给众人:“这是陈垣,今年大一学生,比较好学啊,自己来找我说有没有科研项目可以做,嘉阳你不是在做一个信号模拟的项目吗,带带她。” 谢嘉阳对好学的人其实没什么意见,就是发怵。 想到这儿他一拍邓飞的肩膀,感慨万千:“那个学妹心机超重的,刚进大学就摸到张老师那里,哇,厉害。” 邓飞白了他一眼:“你就看不得人家上进对吧?” “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他发出严肃警告,“我是真想不通,读书真没什么好玩的,要不是得考大学毕业赚钱,我一本书都不读。” 邓飞笑得差点从凳子上翻下去。 谢嘉阳的描述确实跟陈垣本人很符合,但有一点不对:她也不是完全不玩。 2003年,陈垣念大学二年级,加入了学校的登山社。信川自古多名山,海拔不高,风景却很好,陈垣是本地人,但从小不爱户外活动,到了大学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发不可收拾。 她过着很规律的生活:周一到周五,最晚早上九点起床,上课、学习、运动、看书,晚上十二点睡觉;周日周六,每隔一个礼拜登山社会组织活动,她就跟着去。 张扬就是在登山社的活动中遇见她的。 他跟她同届、不同专业,陈垣是那种看着话少、熟人面前一开口就疯狂抖机灵的人,张扬跟着身为登山社舍友的室友出去玩了几次,觉得这个女生也太逗了。有一次都快熄灯了,他躺在床上突然说:“哎,问个问题。” 室友说你有话快说。 “陈垣有男朋友了吗?” 张扬喜欢陈垣的事儿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登山社。一礼拜后社长组织团建,说一起在寝室楼下的公共厨房里吃火锅,大家七嘴八舌地列了一张胳膊长的购物清单,社长一拍陈垣,语重心长:“陈垣,就你吧,你跟张扬为人民服务一趟,去超市采购,行吗?” -- 第33页 陈垣心里无语,但还是答应了。 平心而论张扬真的不错,人有意思,看起来挺聪明,长得也挺高,陈垣想了半天,一分都扣不掉。 他们只谈了两个月的恋爱,陈垣主动说了分手。 隔壁寝室的邓飞学姐已经毕业了,但跟她关系一直不错,现在也还保持着联系,问她怎么回事,她笑笑说:“Timing不对。” “你忙着干啥啊,一天天的,学习?”邓飞满脸迷惑,“那也行,也不耽误啊,怎么就timing不对了?” 陈垣说不下去。说到底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只是每次和张扬在一起,脑子里总有个声音:不对。 她没有正面回答邓飞的问题,搪塞道:“我等会儿还要打电话,回头说吧。” “打什么电话?” “不是有那种校友沟通会吗。” 信川大学每年都会把大三学生和已经找到工作的毕业生配对,给在校生提供一个了解职业发展通道的机会,陈垣也申请了,匹配给她的是个在IT公司上班的校友,通知邮件里上只写了这人也是信电学院的,不透露任何个人信息。 陈垣在傍晚五点准时接到了电话,意外的是对方是个年轻男生,听起来和她年纪相仿。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好。” 对方笑笑:“别这么拘谨。我们这个配对都是匿名的啊,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当我们在匿名聊天室,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2005年冬天,陈垣念大学四年级,收到了美国一所高校发来的录取信,对方提供全额奖学金,另加每月五百刀的补贴。陈垣算了算,算上租金和生活费,每月可能还需要一千美金。 同时她手上还拿着信川本地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运营经理offer,给她开出一份在应届生中算相当可观的薪资。 如果是四年前的陈垣,她肯定想也不想就开始订机票了。但这年秋天,陈父因为心血管疾病动了一个手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陈垣的一块心病。 时隔一年,她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 男生的声音比一年前沉稳了许多,陈垣略有些拘谨地介绍自己,说是去年给他打过电话的学妹,虽然没说名字,可他一下就想起来了:“是你啊。” “是啊。”她一下松了口气。 站在二十岁出头的人生十字路口,好像不管怎么选都是错的,即便是全世界最坚定的陈垣,也免不了犹豫迟疑:这样是对的吗?我以后会不会后悔?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完了才觉得不好意思:“真的很抱歉啊,占用你那么多时间听我讲话。” “没有。”他笑笑,“不过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陈垣愣愣地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嗯?” “我们的一生其实都很虚妄啊。上学,毕业,上班,加班,买房,还房贷,结婚,生小孩……或者走另一条路,换一个地方上学,毕业,上班,说到底有什么不同吗?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蚂蚁。” 电话那端,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却无比温柔。 “这种蚂蚁一样的人生,是因为那些和我们相爱着的人,才有了意义。” 一直到放下电话,陈垣才想起来自己又没有自报家门,也没有问对方叫什么名字。这个跨度为一年的匿名聊天室竟然营业到今天,她回想起来才觉得荒谬。 将近日暮,空中开始飘起小雪。图书馆里暖融融的,陈垣坐在窗边,情不自禁搓了搓自己的耳垂,想:今年的初雪来得真早啊。 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年轻人放下了电话,和他的女孩观赏着同一片天空降落的雪花。 他其实不太喜欢冬天,因为一个人的冬天会特别冷。 身后有同事问他一份资料的去向,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到回应,凑到他耳边大喊一声:“盛西原!” 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说了声好。回到工位上,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她怎么又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啊。 不过我也没说诶,他在心里笑了一下,指着屏幕问同事:“是这个吗?我发到你邮箱。” “谢啦!” 作者有话要说: 很感谢大家喜欢《信川故事》,陈垣和盛西原的故事,到这里是真的要告一段落啦。这个小短篇我从去年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中间断了很久,这个月有空了才一口气终于写完。这篇粗陋之作,可以看到措辞和结构都没有很成熟,“寻找去世配偶的往事真相“的设定受《情书》和《第十二秒》的影响很大(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后期再提笔,叙事风格也有明显改变。这样的作品可以受到大家的喜欢,我真的很开心。以前只知道一个人单机瞎写也很开心,却不知道有朋友看文、收藏、评论会更开心哈哈哈。我们未来再见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