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记》 第1页 [古装迷情] 《笼中记》作者:陈十年【完结】 文案: 【双c/1v1/囚笼与反转/治愈(大概是)】 众人皆道太子殿下光风霁月,温文尔雅,待人谦逊有礼,日后必定是国之栋梁。 可初雪知道,李成暄是怎样一条疯狗。 李成暄归来当日,出现在初雪房间,“阿雪别来无恙。” 初雪别过脸,告诉他:“殿下不该在这里,我很快要嫁人了。 李成暄逼近她,笑得温润:“ 怀着孤的孩子嫁” *** 李成暄幼年时在冷宫里度过,食不饱腹,饱受折磨。 那年冬天镜湖的水特别冷,好像能渗入人骨子里似的,李成暄当时想,他若是活下来,必然要那些人十倍百倍还回来。 后来他真活了下来,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救了他,她叫初雪。 她说:“你别怕。” 她像一束光,是这宫里唯一的一束光。 “阿雪,世人所告知你的道德,只不过是用来驯化你的枷锁。你应当相信我,也只能相信我。这世上,除了我,都不可信。” “可你所告诉我的,又何尝不是驯化我的枷锁。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不是你的工具,也不隶属于你,更不应当听从于你。我会自己去判断,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做错了或者做对了,以及……我爱你,或者不爱你。” 一句话简介:斯文败类×人间甜心。 立意:真诚的爱情会治愈人心里的黑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成暄;初雪 ┃ 配角: ┃ 其它:救赎与沉沦 第1章 不可说 关于她,关于太子李成暄。…… 今年的暑气散得晚,已经八月末,还是有股子发馊的热笼罩着人。行在路上,恨不得都赤着胳膊光着腿。但宫里最是规矩森严,即便走几步路就已经热得发汗,众人还是得各司其职,忙好分内的职责。 宫女云芷刚从尚宫局领了分例内的冰块回来,冰块装在专门的铜盆之中,她揣着盆,盆里散发出来的冷气让毛孔都得到舒爽。 这好景却不长,拐过弯,便到了甘露殿。 甘露殿并不大,位置也有些偏,但风景秀丽宜人,平日里也安静。绕过曲折的回廊,亭台水榭都从身边退开,便到了甘露殿的主殿。 小宫女们穿着浅青色的宫装,在主殿外排成一排,手里端着铜盆、香胰、方帕等洗漱物品,这是在候着长宁郡主起床。 云芷看着她们恭敬低着头,不由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从身旁经过的时候,故意把步子放得重重的,似乎就是故意做给她们看。 门口还站着另一位大宫女,雨若。雨若咳嗽了声,示意她见好就收。 “郡主还没起?”云芷探头,从大门往里头看。 雨若点头:“估摸着醒了,这会儿还在缓着呢。” 云芷捂嘴笑,看一眼时辰,掐着点进门。小宫女们手脚麻利,上前来预备伺候郡主梳洗。 雨若拦下她们,“东西放下吧,你们出去,郡主不喜欢外人近身伺候。” 小宫女们在门外等了许久,心里当然有怨言,可刚被敲打过,到底不敢说些什么,乖顺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她们俩,云芷去置放冰块,雨若则去伺候床上那位。 床帐是放着的,轻纱幔帐里依稀可见坐着个人影。这人影纤瘦,即便看不分明,却无端给人一种妙处。 掀开帐子,便听见里头一声娇嗔:“雨若……” 少女嗓音清脆,但这会儿刚起,带着些黏糊的慵懒,听得人心都要酥了。 哪怕雨若伺候她多年,也还是心颤了颤。 “郡主,该起了。”雨若把帐子挂起来,替她更衣。 初雪费劲地抬头,一双凤眼还有些迷茫,眨巴眨巴,跟着雨若的动作抬手。渐缓了会儿,待眸子变得盈润而晶莹,雨若便知道,这是全醒了。 初雪不喜欢起床,每日起床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她懒懒哼了声,伸了个懒腰,舒展开纤瘦而柔软的腰肢,细而匀称的腿从薄被里蹬出来,小巧的足微微蜷曲着,用红色花瓣汁染的脚指甲衬得她脚背愈白。 纤细的脚踝被雨若轻抓住,替她套上袜子,遮住那些青色血管。 初雪低头,娇憨笑了声:“多谢雨若。” 雨若哪敢受她的谢,她是奴婢,伺候主子天经地义,主子待她好,那是情分,可不是本分。雨若替她穿好鞋,扶她到紫檀木的梳妆台边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娇靥。 杏眼桃腮,明眸皓齿,青丝如瀑,雨若一时看痴。雨若从九岁便跟着初雪,初雪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幼时还好,到十三四岁的时候,便让人移不开眼。到这两年,更是褪去了稚气,愈发长开。 宫里的美人扎堆,可雨若还是觉得,初雪这张脸,总是比她们略胜一筹。 脸是风情万种,可眼神却又纯真,又纯又欲,哪个人看了不得叫声好? 她轻搂起初雪的一头青丝,拿过梳子,仔细地梳到尾。 云芷那边弄好了,净了手过来帮忙。 云芷不比雨若沉稳,当即惊呼一声:“郡主是一日比一日漂亮了。” 初雪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懒懒打了个哈欠,任由她们摆弄。 云芷看她这兴致缺缺的反应,不由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又叹气,“郡主就是性子太柔了,才被大公主欺辱到脸上来。” -- 第2页 初雪听见大公主三字,眼神一动,又很快暗淡下去。 雨若反驳云芷的话:“话也不能这么说,郡主毕竟身份尴尬,大公主又是皇后娘娘生的,哪儿能与她作对。” 云芷不服气,“可是大公主也太过分了!” 前些日子中秋宫宴,大公主李宛故意刁难她们郡主。她们郡主时年十七,这年纪说大不小。在大齐,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十六岁结亲。李宛比初雪大一岁,今年十八。皇家向来是要留几年,即便留到二十,也不是什么大事。 何况她们郡主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没爹没妈的孩子,指着谁说亲事?郡主与君上不亲厚,又不得皇后娘娘看重,没结亲是寻常事。 李宛是皇后娘娘嫡长女,自然爱重,去年说了一门顶好的亲事,是明侯世子。那明侯世子谦谦君子,又极有才能,年纪轻轻,已经入了大理寺。 大公主便拿捏着这点嘲讽郡主,说她生得妖艳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人要? 郡主当即便白了张脸。可这还不止,大公主竟还拿着这事抖落到君上跟前,又与皇后一番假仁假义,最后竟说要给郡主指一个七品小官的儿子。君上竟然也丝毫不念及情分,竟当场下了圣旨。这婚事就这么成了。 云芷和雨若皆是向着初雪的,她们都觉得,以初雪这样貌品行,怎么着也不该如此。 云芷提起这事,又红了眼眶,“若是将军与夫人尚在,哪儿能叫您受这种委屈?” 初雪垂眸,叹了口气,从桌上抓了一把糖球,放在云芷手心里。她勉强笑道:“不气了,吃点糖吧。” 雨若却不动声色看着初雪,她比云芷知道的略多一些…… 她倒觉得,这似乎也是件好事。 云芷攥着袖子抹了把眼泪,把糖球塞进袖袋中,转移话题:“今天那些人总算是老实了。” 她口中说的,正是服侍的那些小宫女们。因为初雪身份尴尬,又不被重视,她们平时伺候也不尽心,躲懒是常有的事。躲懒便也罢了,还在私底下编排主子。 那日被雨若抓了个正着,闹到皇后那里,恰好君上也在。皇后本想敷衍了事,却被君上驳回,君上亲自发话,这才得了消停。 这话题说来说去,都是些不高兴的事。云芷瞧着初雪显然不高兴的神色,脑子里灵光一闪,笑道:“郡主,我方才从尚宫局回来的时候,听见说太子殿下要回来了。” 云芷记得,她们郡主在这宫里,同太子殿下关系最亲近。太子殿下也向来很宠郡主,几乎是有求必应。 若是殿下中秋宫宴的时候在,定然不会叫这桩婚事成的。若是殿下回来,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云芷兀自高兴地说着,全然没有发觉面前的人越来越僵硬,甚至于手指都在颤抖。 初雪听见那个人的名字,脸色苍白,陡然间失去血色。她脑子发懵片刻,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初雪挺了挺腰,握住自己颤抖的手指,强装镇定:“好了,别说了。我饿了,用早膳吧。” 她声线紧绷,有几个音是颤的。 但云芷只是以为她在为这事生气,并未多想,利落地替她理了理妆面,便出去叫小厨房送菜过来。 雨若替她簪过最后一支金玫瑰的钗,见她脸色难看,也退出去。 殿内剩下初雪一人,方才放置的冰块这会儿似乎起了效果,她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地发凉。待缓过劲儿来,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脑门的汗。 初雪拿帕子仔细擦过,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神。 没一会儿,云芷便领着膳食进来。 早膳清淡,一碗红豆糯米粥,一碟金丝小卷,一碟水晶包子。 初雪毫无胃口,草率地咽了几口粥,便再吃不下。她叫雨若把东西撤下去,正想着再休息会儿,便听见来人通传:大公主到。 云芷脸色一边,露出嫌恶的神色,“她来做什么?” 初雪也懵着,才起身,李宛已经到了门口。李宛生得像皇后,眉宇间有股子气势,可她一双眼微吊,眼距又近,便总给人一种刻薄之感。撇开这,仍旧是美人一位。 李宛与初雪不同,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而也造就了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她这辈子要什么有什么,父皇也宠爱她,没吃过什么苦头,若说有,那便只有初雪叫她不快。 初雪生得漂亮乖顺,幼时她二人一起被提起来,众人都夸初雪。李宛从那时候起,便不喜欢初雪。那时候初雪还有一个仙子似的娘,更加惹人注目。 后来她娘死了,她进了宫,被封了个劳什子郡主。李宛只觉得出了口恶气。 李宛跨过门槛,兀自停在了初雪跟前。 目光将她打量一番,见她气色不佳,李宛心情更佳。 初雪矮身见礼,“见过大公主殿下。” 李宛自然是来看她笑话的,可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和乐姐妹的样子,抓过初雪的手,“好些日子没见长宁妹妹了,今日我约了几位姊妹在宫中相聚,特来邀你一起。” 她握着初雪的手,笑得无懈可击,初雪本欲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推脱。可李宛不依不饶,进一步劝道:“没事的,我瞧妹妹气色好得很,指不定就是一时苦闷,出去走走兴许就好了。哦对了,其实今日不止有我们姊妹几个,还有妹妹的未婚夫呢,我特意让六哥差人去请的。” -- 第3页 初雪脸色一白,见此,李宛更加愉悦。 她心想,你生得再怎样如花似玉,可人在屋檐下,没有依仗,还不是得被我踩在脚底下。 初雪低下头来,眉目间染上几分忧愁。李宛不给她更多说话的机会,生拉硬拽着,拉她出门去。 初雪被李宛拉着上了步辇,她沉默着,李宛一个人说着话:“长宁妹妹对未婚夫不好奇吗?多见见的话,便能多了解几分吧。哦对了,妹妹是不是觉得,若是太子哥哥在就好了?可惜了,太子哥哥那性子,如今圣旨都下了,金口玉言,他怕是也帮不了你了。不过你可以求他,多为你添些嫁妆,毕竟除了太子,也没人能替你多添一些嫁妆了。”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带着嘲讽,落进初雪右边耳朵,又从左边耳朵出去。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她脑内飞快地思索着一些事情。 一些不能为人言说的事情。 关于她,关于太子李成暄。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哪怕是如此,都觉得手脚发凉。 仿佛那双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轻轻地摩挲过她的唇。 步辇落地的一刹那,像把她拉回现实。 “大公主与长宁郡主到。” 第2章 木已成舟 “太子殿下到。” 步辇停在琼林别苑门口。 琼林别苑是宫内专门设大型宴饮之所,内有园林无数,假山奇石、亭台水榭之类更是数不胜数。不过一年到头用不上几次,平日里空置着,皇子公主们便来此聚会。 琼林别苑四个大字,金碧辉煌,嵌在紫檀木黑漆的匾额上,听闻这字还是太宗皇帝在世时,那位举世留名的大诗人顾酩题的。这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十分潇洒,左下角还刻了太宗皇帝的私印。 门口端放着两只巨大的麒麟兽石像,张着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麒麟与楹柱上雕刻的祥云图案相得益彰,祥云之上,又有仙鹤浮现。 初雪对这些不算熟悉,她并不常来此处。一来她身份尴尬,与宫内同辈都不大亲近,她们相聚时,甚少邀她一起。二来,她对此处一直不大喜欢。 八年前的那一日,便是在这里,传来了她父亲大将军初南的死讯。 当日丝竹声不断,檐角挂着的莲灯明亮,前一刻,皇帝还在与她母亲谈起她的父亲,说她父亲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将才。众人奉承着,都附和。下一刻,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信使闯入殿内,声音焦急。 “报!禀报君上,与南狄一战,大将军初南战死……五万将士全军覆没!” 那信使低着头,可初雪觉得,他说全军覆没的时候,嘴唇一定在颤抖。 一瞬间,所有的丝竹声都停住了,万籁寂静。初雪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母亲便直直地栽倒下去。 身旁传来夫人们的呼救声,“初夫人……” “君上,还请君上快些宣太医来。” 人声鼎沸,嘈杂之音不绝于耳。 初雪似乎还记得,有人在说,初南将军都战死的话,恐怕大事不妙。 她听见了无数人的话,从她耳朵里飘进去,又飘出去。她抱着母亲的身体,从一侧退出宴席,被安置在附近的一处居所。 初雪哭得很伤心,皇后陪在身边,安抚她,“你别怕,没事的。” 那时候她还觉得皇后娘娘真的很仁慈。 …… 无数的回忆从面前扑过来,初雪不由得闭上眼。李宛松开手,“走吧,长宁妹妹。” 初雪同李宛一前一后迈过大门,各自的侍女跟随其后,一行人进了门,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山水明秀。 如李宛所说,今日相聚的人不少。初雪略略一眼,便瞧见了二公主、三公主、五公主、丹阳郡主以及松阳郡主。几位女眷在一块有说有笑,见到李宛过来,声音渐止。 初雪站在李宛身后,迈过拱门,行至跟前,给大家见了个礼。 她们目光落在初雪身上,显然是意外的。李宛的说辞显然站不住脚,不过她无所谓,大咧咧地进了亭子里。今日这宴,原是李宛起的头,自然给她留了位置。可没说初雪要来,一时间有些尴尬。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二公主李贞起身,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朝初雪道:“长宁妹妹来我这里坐吧。” 李贞比初雪略大一些,比李宛小几个月,排行第二,但并不受宠爱。她性子也软弱,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甚至有些嗫嚅。因而在相处之中,也是颇受排挤。 初雪感激地看她一眼,小声道谢:“多谢二殿下。” 三公主李桐向来有事说事,看向李宛,直言不讳:“大姐姐来得这么迟?就是特意去请长宁?” 李宛落座,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可不是嘛,前些日子听闻长宁妹妹被奴才欺压到头上,来寻母后做主,一定心中不愉快,我便想着,今日也带她来透透气。何况……今日我可是请六哥去请了长宁妹妹的未婚夫来呢。” 她说着话,看向初雪。 李宛此话一出,众人便明白过来了。她这就是要初雪难看呢。 大公主与长宁郡主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众人对这位半吊子郡主虽说说不上厌恶,可也不会为了她,同大公主交恶。 一时间,便都附和李宛的话。 “是么?说起来,我也对长宁姐姐的未婚夫很好奇呢。”说话的是丹阳郡主,恭亲王独女,不过十五岁,才刚及笄。 -- 第4页 她向来以李宛马首是瞻,第一个把矛头指向初雪。 丹阳郡主看向初雪,意欲看她难堪。可初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显然心不在焉。 到了这儿,李宛不必自己出口挤兑,自有她们帮着挤兑,她乐得看戏。 正说着呢,便听见外面的热闹动静。 是六皇子李成韬携人到了。 除了六皇子,还有八皇子,与端阳王世子,三人身后跟着一个青衣青年,想来便是长宁郡主的未婚夫了。 看热闹的女眷们不由得都望过去,仔细端详。 那日李宛随意地指了一位,也没仔细看。这会儿也仔细打量起来,恨不得这人歪瓜裂枣,不堪入目。 可她们失望得很,面前这人,腰杆挺得很直,清瘦却不显羸弱,行礼的时候落落大方,眼神并不躲闪。好在相貌平平无奇,甚至沾不上英俊的边。 青衣青年名唤景淮,当日阴差阳错,得了一桩婚事。景淮行过礼,视线在众人面前打了个转,直直落在角落里那个走神的姑娘身上。 景淮见过初雪一面,他天生记性了得,只一面,也认出了她。 六皇子几人已经走近,进了亭子,在另一边坐下。 六皇子看向李宛,道:“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非要叫我去请景淮过来。” 他话是这么说,可在看见初雪的那一瞬,已经明白了李宛的意思。 他眉头蹙起,显然对此并不赞同,可他已经做了帮凶,只好道:“你也未必太过分。” 这些男人都怜惜初雪,也不是一日两日。李宛敷衍地应着,“我哪儿过分?我这不是做好事么?你瞧长宁这闷葫芦的性子,叫他们认识认识不是挺好?” 她哼笑了声,看向初雪与景淮。 景淮在看初雪,初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宛与李成韬道:“你看,这不是挺好的,我瞧这婚事不错。” 李成韬叹了口气,毕竟和李宛才是一个爹生的亲兄妹,到底没好太斥责她。只是想到这婚事这么草率,到底有些惋惜。 转念又想起李成暄。 道:“还有,这事三哥可知道?听闻他这几日便要回来了,你小心……” 李宛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六哥,你怕什么?三哥虽是太子,可平日里温润尔雅,性格谦逊,这事父皇已经下了圣旨,他还会抗旨不成?” 李成韬想起李成暄平日里的模样,虽说……大家都道他温润谦逊,可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敲了敲桌子,“反正你别太过火了。” 李宛烦他,声音不由得也高了几度:“我都说知道了,我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能逼着他们苟合不成?”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初雪耳朵。 “苟合”二字简直像一只炮筒,在她心里炸开。 初雪冷不丁一抖,抬起头来,呼吸急促。 她动作太大,把身边的李贞吓了一跳。李贞弱弱地问:“妹妹怎么了?” 初雪深吸一口气,摇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没什么事,我……有些不舒服。” 山水明秀比旁处清凉,她们待的亭子左手边边靠着一个人工湖,右手边则是一片竹林,风从中间吹进来,丝丝清凉。 这凉风吹在初雪身上,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白皙的皮肤上迅速地蹿起鸡皮疙瘩,从后背开始,发散到四肢。 初雪嘴唇失去血色,李贞心头一凛,紧张道:“你真的没事吧?” 初雪摇头,强撑着打起精神。她一抬头,对上景淮的眼神。 初雪看着他,问:“你叫景淮是吗?” 景淮点头:“嗯,见过郡主。” 初雪摇头,又低下头去,咬唇不语。 李宛今日戏台子就是为他们俩搭的,自然要靠他们俩演。没一会儿,李宛便邀着一行人往旁边竹栈道去,偏留下初雪与景淮。 竹栈道细长,直探入湖心,湖中养着金色锦鲤,李宛手里抓了一把鱼食,看似在观赏鱼,其实在观察初雪那儿的情况。 丹阳郡主奉承道:“瞧着长宁郡主对这亲事还挺满意的。” 她捂嘴笑,亭内的两人正说着话。 李宛懒懒掀眼皮,“可不是,六哥还觉得是我故意为难,我难道不是做了一桩好事么?” 丹阳郡主又附和:“是啊,瞧他们俩多般配啊。” 有眼睛的都觉得这是睁眼说瞎话,初雪仿若一颗明珠,和那景淮哪里般配? 李贞怯怯地反驳:“我觉得表妹这话不对,长宁妹妹生得花容月貌,身娇体贵,若说般配,与太子殿下才叫般配。” 李宛当即变了脸色,把手里的鱼食抛了一大把进湖里,锦鲤当即抢食一番。 李宛嗤笑道:“那二妹妹是觉得父皇的眼光不好?” 李贞不敢回话了。 李宛哼了声,李贞所说,也是她所担心的事。她之所以趁着太子不在,便是怕他出什么幺蛾子。 太子向来宠爱初雪,她怕太子对初雪不止是兄妹之情,若是初雪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那日后便会成为皇后。 李宛不可能允许。 如今好了,反正父皇已经下了旨,板上钉钉,呵。 她看向亭子里的初雪,将手里剩下的鱼食都捏碎,碾成粉末,被风吹进湖中。 *** 初雪看着不远处的一行人,忽然开口:“景公子,你愿意娶我吗?” -- 第5页 景淮正色,他们才见第二面,这问题其实太过唐突。他看着初雪娇弱的脸色,反问:“郡主何出此言?” 初雪咬唇不语,许久,才答道:“不过是随口一问,毕竟我的身份,你应当也知道,与你仕途无益。” 景淮忽然笑了声,摇头:“郡主如今想这些也晚了,木已成舟,君上既然已经下了旨,我自然不会抗旨。何况……” 他顿了顿,“郡主花容月貌,能娶到郡主,是景某三生有幸。” 初雪笑了声,笑意却苦涩,她喃喃念他所说的“木已成舟”。 木真的能成舟吗? 即便真成了舟,难道舟便不会为水所覆吗? 她心里的话音未落,一颗心便吊到了嗓子眼。 只听见别苑的内侍通传:“太子殿下到。” 第3章 错 “左右我要嫁他!” “太子殿下到。” 这话音落下,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李宛没想到太子回来得这么快,心里一下慌乱起来,其他人倒是还好,左右这亏心事与她们没什么大的干系。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山水明秀的门口,园内静默无声,只剩下旁边假山上人工引下来的泉水潺潺作响。 随着脚步声渐近,众人心都跟着紧张起来。包括初雪。 初雪捂着胸口,往栏杆处撤了撤,直到腰贴在实木栏杆上,视线慌忙落向手侧的竹林。 云芷离得近,注意到自家主子的动静,颇为诧异。 因为她这动作一点不像是高兴,反而像是害怕不愿意。 云芷小声询问:“郡主可是不舒服?” 初雪大口喘着气,摇摇头,有些难忍地闭上眼。 一旁的景淮也面露担忧,“郡主可要回去休息?” 初雪更使劲地摇头,说话好像变得很艰难似的。 这一角的动静没人注意,大家的视线还落在门口。 一袭玄色青衣,率先晃入人眼帘。身高八尺有余,步子稳重,额边两缕青丝落在衣襟上。衣襟之上,是一张俊秀的脸。眉斜飞,眼微挑,鼻子挺拔而不突兀,唇线勾勒分明。 唇角微勾,吐出温柔的声音:“好生热闹,倒是我来得巧。” 六皇子几个率先行礼,“见过殿下。” 李宛后知后觉,收起难看的脸色,跟着行礼。 李成暄看向他们,摆手:“不必多礼。” 他视线流转一圈,落在角落的初雪身上。 狭长的眸子微眯了眯,她身旁还站了一个男人。 李成暄走近,身后的柳七的跟过来,会意将手中的盒子送到初雪跟前。 “卑职见过长宁郡主。” 初雪认得柳七,接过东西,勉强笑了声,应对:“殿下怎么今日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觉得意味太过,又找补:“不是说还要好几日吗?长途跋涉定然很辛苦吧?” 李成暄看着她,她一点也不会撒谎,一眼便能叫人看穿。但李成暄面上不显,仍旧如常:“还好,阿雪呢?许久没见,好像长高了些,也更漂亮了。” 初雪应付他:“没有……还和从前一样。” 李成暄笑了声,伸手揉她的头,动作宠溺,“看你脸色这么白,莫不是沾了暑气?可要请太医来瞧瞧?” 初雪不准痕迹避开他的手,“没什么事,不必劳烦太医。” 李成暄哦了声,看向她手里的盒子开口:“阿雪要不要打开看看,我特意来寻你,就是为了送你这个。” 初雪有些愣,动作迟缓地打开锦盒,入眼只瞧见一串串东珠,珠光宝气的。 云芷发出一声惊叹,又急忙请罪:“奴婢失礼。” 李成暄摇头:“是东珠做的一件罩衫,阿雪喜欢吗?” 他字字句句都温柔,好像都为她考虑。 初雪脸色却更白了一分,什么东珠罩衫,分明…… 她咬着下唇,合上锦盒,“多谢殿下,我很喜欢。” 李成暄点点头,目光一派宠溺。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互动,她们早就习惯。待他们说完了话,一行人才上前来。 六皇子道:“三哥几时到的皇城?可见过父皇与母后了?” “还没见呢。”李成暄转过头,视线有意无意地从李宛身上扫过。李宛做贼心虚,不由得捂嘴咳嗽一声,借此掩饰。 李成暄关切道:“大妹妹可是身体不舒服?” 李宛摇头:“没有的事,不过一时喉咙痒。” 三公主讥讽道:“大姐姐是做了亏心事,这才喉咙痒吧?” 李宛杏眼圆瞪,不悦地看着李贞,却又不敢质问。 李成暄看向李桐,好似真心求教:“这话可从何说起?” 李桐无视李宛越发难看的脸色,看向初雪:“大姐姐给长宁郡主谋了桩亲事,正是旁边那位景公子。因而不敢见三哥。” 李成暄这才看向身后站着那一位青年,似笑非笑打量一眼:“哦?” 又看向李宛:“大妹妹真是操劳。” 李宛皮笑肉不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子一到,今日这戏便散了场。 李宛不耐烦地坐了会儿,便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她一走,她们几个也跟着离开,六皇子看一眼局势,也带着八皇子他们几个走了,自然也不忘把景淮带走。 最后剩下初雪与李成暄二人。 -- 第6页 初雪低垂着眉眼,细声细语:“殿下应当去给皇上与皇后请安才是,我确实身体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多谢殿下的礼。” 她携着云芷和雨若急匆匆地离开,李成暄望着她背影,摸着小指骨轻笑了声。 从前分明唤他暄哥哥。 *** 初雪步履匆匆,走出了别苑大门,云芷才开口,问出心中疑惑:“郡主今儿是怎么了?怎么瞧着不愿意见太子殿下似的?” 雨若打断她的问题:“我瞧郡主确实不大舒服,要不你还是去太医院走一趟?” 云芷点头:“哦,好。” 初雪是乘李宛的步辇来的,李宛早就先走了,她只好从别苑步行回甘露殿。 路途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初雪进了正殿,把云芷和雨若都支开,只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躺会儿。 初雪合上房门,才松了口气,绕过障屏,在贵妃榻上躺下,扯过薄被。 屋内气候凉快,她脑子晕乎乎的,很快入了梦。 再醒过来的时候,差点分不清今夕何夕。直到脑子里念出李成暄的名字,初雪瞳孔骤然放大。 李成暄坐在她床边,微低着头,手中把玩着那件送她的东珠罩衫。 初雪不知道李成暄是如何进来的,不过这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左右这甘露殿也没什么人在意。 何况他几乎轻车熟路。 初雪撑起身,往里侧挪了挪,咬唇思索该如何开口。 李成暄早注意到她的动静,悠悠地抬眸,手中摩挲着那些东珠,道:“想看阿雪穿给我看。” 初雪攥着牡丹绣被的手指收紧,又松开,答非所问:“你见过皇后了?” 李成暄点头:“见了。” 初雪不想和他对视,把眼放到面前的金丝绣被上,膝盖微曲着:“那她肯定告诉你了,皇上下旨给我指了门亲事。” 她语句一顿:“我……我要嫁人了,殿下不该在这里。” 李成暄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下巴,力道很轻,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有些冷:“我可记得教过你,成婚要与喜欢的人,你喜欢他吗?” 初雪不过见他第二面,哪里谈得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可她必须借此,来逃离李成暄。倒要感谢李宛,给她这个机会。 “自然是喜欢的。”她违心点头,视线飘向右下方的障屏,屏身雕着桃花景。 李成暄轻笑一声,戳穿她的谎言:“阿雪,你撒谎的时候下意识地会看向右下方。” 初雪嘴硬:“可我确实不讨厌他。何况皇上金口玉言,圣旨已下。再者,我们不应当如此……” 她缩头,躲开李成暄的桎梏,低头抱住自己的膝盖,头埋下去,露出半截白玉一般的脖颈。 李成暄看着她,语气轻蔑:“圣旨?” 初雪闻言,心中闪过一个荒唐念头,大骇。不过片刻,她便将那念头压下去。 李成暄转换话题:“可你从前分明说,喜欢我,小骗子。” ——暄哥哥,阿雪最喜欢你了。 李成暄敛眸:“你真想嫁他?” 初雪点头。 李成暄嗤笑:“不,你不想,你只是想躲我。为什么躲我,阿雪?” 初雪摇头,否认:“没有,只是我忽然长大了,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何况成家立室,乃人之常情。今日皇后定然也告诉了你,她已经准备为你相看亲事……既如此,咱们……” 李成暄玩味地看着她:“咱们如何?” 初雪说不出口,只好又咬唇。她樱桃小嘴,唇小而饱满,被她咬得失去血色。 “左右我要嫁他!”初雪朝他吼道,又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 李成暄倾身上来,将她困在自己胸膛,气息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她的手腕被制住,酥酥麻麻的发红,吐出的气息尽数被他吃下去,更遑论话语。 他从来不是什么温柔的人,他有征服欲,有狼子野心。 初雪目光又触到那屏风,屏风上的桃花仿佛都开了似的。三月桃花开,春蜂酿春蜜。 她咳嗽两声,全然失去气力,如脱水的鱼,被晾在他肩头。 初雪有气无力,落下两滴清泪。 她觉得自己有罪。 初雪阖着眼,睫毛轻颤,不过是一个吻罢了…… 这原是错的。 李成暄偏头,气息贴合在她颈侧,如拂柳一般轻,吹进人心头,好像心也要跟着打喷嚏似的颤抖。 可大多数时候是打不出喷嚏的,只会堵在一头,叫人欲挠而不得,难受着。 初雪背脊轻颤,听见他如恶魔的低语:“你要怎么嫁他?怀着孤的孩子嫁?” 初雪仿佛被火烧着手,一瞬间来了气力,一把退开李成暄,退回到角落里。 她目光避如蛇蝎:“不……你别动我。” 她重复:“你不能动我,这原是不对的,不该一错再错。” 李成暄看见她白皙的脸庞上透着不自然的潮红,手也发凉,额头更是沁出一层冷汗。他叹了口气,回到床边,“好。阿雪,你生病了。” 初雪还是恐惧地看着他,摇头:“你走吧。” 她情绪有些激动:“你快走吧。” 说话的时候,竟然觉得牵扯到嗓子,疼痛难忍。头也跟着疼痛起来,眼前的人影也逐渐模糊,直到失去了意识。 李成暄伸手接住她,又是一声叹息,放她躺下,仔细替她拭去冷汗,又替她盖好被子。 -- 第7页 他在床边又静默地待了会儿,才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柳七在不远处候着,听见李成暄吩咐:“去请太医来。” 柳七点头,很快消失。 李成暄想起一个时辰前,在坤宁宫所发生的事。 第4章 关键 漏了什么关键。 一个时辰前,坤宁宫。 坤宁宫中并不热闹,今儿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后妃们不必来请安。至于皇帝,那更是不常见得到。 楚皇后靠在椅子上,由宫女按着太阳穴。她已经不年轻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痕迹,鱼尾纹、法令纹等各色细纹即便用最好的胭脂水粉也藏不住了。 皇帝已经不喜欢她了,他有三宫六院的年轻女人要去宠幸。每回见了她,也不过是那么几句客套话。 楚皇后闭着眼睛,不禁戚戚。 这时候,听见宫人通传:太子殿下到。 楚皇后睁开眼,挥退宫人,打起精神应付太子。 太子并非她亲生,不过是后来养在她膝下的。太子的母亲,还是当年伺候过她的宫女,这简直是羞辱一般。 楚皇后也曾经生过一个儿子,是皇帝的大儿子,可惜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后来她再也没有过儿子,她已经四十岁了,再也不会有儿子了。 她只能抓住太子李成暄这张牌。 好在太子仁厚,与她关系尚可。 想到这里,楚皇后面上露出一个笑,笑意挑起了她眼角的细纹。楚皇后意识到这一点,迅速地压下笑意。 太子已经行至门口,楚皇后起身相迎,一副慈母的派头。 “成暄回来了。”楚皇后仔细地打量一番李成暄,最后点头:“嗯,好像是瘦了些,看来清修这些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李成暄低头行礼:“多谢母后关怀,儿子是为天下苍生祈福清修,谈不上苦。” 闻言,楚皇后赞赏地点头:“好,你有这份心。回来可见过你父皇了?” 李成暄摇头:“尚未,父皇忙于国事,抽不开身也是常事。” 楚皇后嗤笑一声:“忙于国事?他哪里是忙于国事?他不过是忙着寻欢作乐。竹芯,你去叫人请皇上过来,与太子一叙。” 竹芯得了令,很快退出去。 楚皇后拉着李成暄坐下,道:“你这一去快半四个月了,宫内倒没什么大事……” 楚皇后絮絮说了些,又说起初雪的婚事,“长宁的婚事你应当也听说了,想必会觉得怨我。可她到底不姓李,不是自家人,这婚事也不算太亏待她。听闻那人年纪轻轻,已经中了进士,日后必定有所作为。长宁下嫁,也不会受苦的。” 她这话是安抚,平日里李成暄对初雪的照拂她看在眼里,怕因此让他离了心。 末了,楚皇后又补充:“若是你还是不满意,便为她多操心些也无妨。只这事,你父皇已经同意,你切不可再与他争论。” 楚皇后言下之意,这事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她也请示了皇帝。可皇帝同意了,她也没法子。 楚皇后观察着李成暄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放了心。 李成暄点头,笑容清浅:“儿子明白。” 那人高高在上,最忌讳别人忤逆他的意思。 他不会忤逆他,这婚事也绝无可能。 说起初雪,都是晦气。楚皇后转移话题,又说起李成暄的婚事:“你也年纪不小,前些日子,你父皇还和我说起,要给你说亲事。你总说还无心成婚,可这事也不能一直拖下去,拖久了,那群言官又有话说了。要我说,要不双喜临门,我也为你相看了一些姑娘,寻个日子,我全请进宫里来,你自己看,看上了谁便是谁……” 他二人说着话,便听见圣驾到的消息。 皇帝李冀迈过门槛,径直过来,视线落在李成暄身上,满意地点头。 “回来了?” 李成暄躬身行礼,发话:“儿子不负父皇所托。” 他这一次出行,去青台山清修,为社稷祈福,是代皇帝所为。青台山在江都,江都乃大齐旧都,后先帝迁都至上京。 但青台山仍旧是龙脉所指,隔几年,便要回去祈福。那本是皇帝的职责,皇帝今年却将这事交给了太子。 朝臣皆道,皇帝器重太子。 皇帝看着这儿子,他稳重端庄,诸事皆有分寸,又滴水不漏。他自然是满意的。 不过又觉得,他太有分寸了,略显无趣。皇帝在情/事上不安于室,年轻时候更是桀骜不驯,看着这儿子行事,多少有些不得劲儿。可这么多儿子,他又的确是最有才能的。 他懒懒地应下,又问了一些旁的事,最后也说起他的婚事。 “老三,你也老大不小了,如今又是长子,应当做出表率,给你那些弟弟们做个榜样,快些把婚事定下来吧。”皇帝转着手中的玉扳指,看一眼皇后,“这事我已经和皇后说过了,你可得放在心上。” 皇后当即表态:“妾身记得呢,方才正跟成暄说着,皇上便来了。” 皇上点点头,拂袖而去:“行,那朕便先走了。” 皇后看着他背影渐行渐远,眼眸中浮现出一丝苦涩,她原想挽留,可看见李成暄的目光,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左右也留不住,反倒丢了面子。也罢。 楚皇后看向李成暄,又叮嘱了几句,李成暄一一应下,这才退下。 -- 第8页 李成暄从皇后那儿出来,便来了初雪这里。途中当然不忘打听中秋宫宴之事,柳七娓娓道来。 李成暄听完,仍旧不解,这之中,似乎漏了什么关键。 明明他走之前,人还是黏糊糊的,回来却变成个刺猬,可那张着刺的模样怯怯的,只会让人更想欺负。 李成暄无声勾唇,瞧见太医朝甘露殿过来,他闪身绕进假山避开,待太医走过,才作恰好过来的模样。 *** 云芷与雨若都在外殿伺候,并不知道里头发生什么,瞧着太医急匆匆过来,还有些疑惑。 不过今日郡主确实不大好,该叫太医瞧瞧才是。 二人也没耽误,领着太医进了内殿。 只见初雪在榻上躺着,面色潮红,嘴里胡乱呓语。 云芷吓了一跳,当即请太医诊脉。 太医是柳侍卫请来的,半刻也不敢耽误,取出东西,替初雪看诊。 雨若担忧地问:“可有什么大事?” 太医松了口气,摇头:“没事,不过是风寒入体,喝几服药便好了。” 闻言,二人皆安了心。 初雪仿佛置身一个飘忽不定的梦境里,梦境很亮,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往何处。她一直不停地往前,往前…… 云芷去送太医,雨若照顾初雪,靠近了,才听见她的呓语:“暄哥哥……” 雨若内心惊骇,正不知该如何消化,便听见宫人通传,说是太子到。 雨若躬身,低着头行礼:“参见殿下。” 李成暄挥手免礼:“不必多礼。方才我遇见了李太医,可是阿雪出了什么事?” 他的戏滴水不漏,雨若摇头:“郡主今日便身子不爽利,所以才请了太医来瞧瞧,好在太医说了,是小问题,已经开了药。” 雨若当太医是云芷叫人去请的。 李成暄点点头,不动声色道:“孤明白了,你下去吧。” 雨若停在原地片刻,声如蚊讷道:“还望殿下怜惜主子。” 说罢,矮身行了个礼,飞快地跑了。 李成暄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疑惑,他何曾不怜惜阿雪? 不过更重要的似乎是,雨若为何会知道。 李成暄眯了眯眼,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这回是堂而皇之进来,堂而皇之在榻边坐下,光明正大地打量初雪。 他今日夸赞的话语并非假话,阿雪又长开了几分,愈发光彩照人。 李成暄抬手,替她整理碎发。可她似乎并不明白,她有多招人喜欢。 *** 初雪醒来的时候,眼眶酸涩难当,头也昏昏的,迷糊了一下,才想起来发生了些什么,而后便察觉到身边那道熟悉的气息。 她睁着一双盈润的眼,望着李成暄,有些哀怨。 李成暄拿起旁边的药碗,舀起一勺,仔细吹凉,送到初雪嘴边。 她实在没力气,乖顺地喝了。 李成暄喂了小半碗,又道:“药这么苦,也不抱怨了?” 初雪低着头,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托住下巴,攫取全部的气息,包括那药味与苦味。 李成暄道:“现在该好好说说了,为何躲我?” 初雪吸了吸鼻子,眼泪忍也忍不住,“没有为什么,殿下金枝玉叶,温润知礼,日后有大好的前程,不必与我一道。” 她话音刚落,便顿觉周遭气息冷峻几分。李成暄声音也冷:“我是不是金枝玉叶,你不清楚?我是不是温润知礼,你不清楚?”他改了口称我。 李成暄看着她发白的脸色,收敛几分,“是皇后和你说了什么?还是……皇帝和你说了什么?” 初雪使劲摇头:“都不是。与他们都无关。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李成暄冷冷盯着她:“错?错在哪儿?” 初雪还是摇头,头又痛起来,哭更是愈演愈烈。 在哭声里,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住,宽大的手掌贴在她的后背上。她更觉得心里悲凉,越哭越凶。 李成暄拍着她的肩,像哄孩子一般,低语:“好了,不哭了。” *** 雨若出来,撞见云芷,云芷看了眼殿内,欢快道:“还是太子殿下心疼咱们郡主。” 雨若忧心忡忡,随口应着,听见云芷说:“太医是你请来的吗?还是你考虑周到。” 雨若恍然惊醒,“我还以为是你请的?” 云芷挠了挠头,有些疑惑:“不是你吗?那难道是太医自己来的?” 云芷觉得这不是大问题,她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你说,殿下会不会帮咱们郡主推了这婚事?” 雨若冷笑了声,“他哪里这么好?” 云芷迷惑:“啊?” 太子殿下不是一直很好吗?怎么会不好?从前雨若不是也挺喜欢殿下的嘛?怎么今日忽然这么怒气冲冲的? 她想了想,想不出答案,索性抛之脑后,去做别的活计了。 李成暄没待太久,离开的时候,雨若大胆往他身上瞥了两眼,见他穿戴整齐,这才心下稍安。 李成暄将她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离去。 待出了宫门,吩咐柳七:“柳七,今夜你去做一件事。” 第5章 诚意 “求我得有求我的诚意,你说是不…… 夜里忽然落雨。 黄昏时候,便瞧见天边黑压压的,像要落雨。初雪撑着腮,才看着呢,便泼水似的落起雨来。 -- 第9页 云芷和雨若都不在,初雪把窗扉合上,连雨声也隔去一些。 又一会儿,云芷进门来,端着新煎的药。药碗用空碗盖着,云芷拿下空碗,摸了摸碗壁,还是热的,松了口气。 云芷将药碗置于榻上小桌,这才空出手去拍头发上的雨丝。 初雪沉默寡言,拿起药碗搅弄一番,药味夹杂着苦,扑入鼻腔。她无端记起白日里那个吻。 一时脸红。 可随后又叹气,懊恼也有,纠结更不少……从那之后,她便一直陷入一种矛盾的境地。 那时李成暄尚在江都,左右不在身边,也不怕见到。只在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他写信回来的时候…… 可日子过得这样快,一眨眼,李成暄便回来了。 她分明做过了无数的心理建设,脑内演练过无数回,可是…… 真站在他面前,根本溃不成军。 初雪一个劲儿搅弄着碗里的药,一旁的云芷看不下去,小声问:“郡主是怕药苦么?雨若特意甜了三大勺糖,定然不苦的。” 初雪如梦初醒,疲惫地摇头,端起碗,连勺子都没用,闷了小半碗。 云芷惊道:“郡主怎么变得这么利落了?” 从前她喝药可是苦着脸,一点也不愿意的。 虽说放了糖,可甜味与苦味并不能完美调和,反而怪怪的,又甜又苦。初雪皱着眉头,又饮了一大杯茶水,把那味道压下去。 才苦着脸道:“雨若呢?” 云芷摇头,“方才看见她在小厨房,后来便没见过了,按说也该过来了。” 初雪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但没细想,拿过旁边的书卷打发时间。 云芷起身去收拾旁处,收拾到太子殿下送的礼盒,被放置在外头。她问初雪:“郡主,这可要收起来?” 初雪看着那玩意儿发了片刻的愣,点头:“收起来吧。” 云芷点头,将东西收到架子上。 不知不觉,又过去小半个时辰。 雨若还未来,初雪放下书,忽然间福至心灵,惊恐万状。 “云芷,你给我找把伞来。”她声音因激动而太过颤抖,甚至有些破音。 云芷被吓到,忙不迭去寻伞,见初雪要出门,便打算跟着她出去。 被初雪拦住,“我去一趟紫宸殿,我一个人去。” 云芷有些疑虑,“可是郡主……这下着大雨,你一个人,我如何放心?” 初雪摇头,态度坚决:“我一个人就可以。” 说罢,她转身冲进了雨幕之中。 云芷看着,总觉得心中不安。转念又安慰自己,郡主是去太子殿下那儿,想必殿下会多加照拂。 *** 紫宸殿中。 雨若被挟住手脚,下巴被挑起来,有些惊恐地望着上头的人。 李成暄看着她的脸,面无表情,甚至带些阴森,“你知道什么?最好如实告诉孤。” 雨若行动受阻,又被这气势压迫住,咬牙道:“殿下如此欺瞒郡主,不觉得有愧饱读的圣贤之书吗?” 李成暄饶有兴味瞧着她,重复她所说的话:“欺瞒?” 他轻揉着大拇指,低着头,目光落在那半截灯烛照出的影子上。 轻声叹息:“你和她说了什么?” 影子蓦地跳动一下,雨若情绪有些激动:“郡主那样地信任你,依赖你,殿下却颠倒是非黑白,把郡主教得……” 她说不出口。 她自郡主入宫,便一直伺候在侧。郡主刚来的时候,遭受失去双亲之苦,整个人阴恻恻地,沉默寡言。这么些年,性子也始终是沉静软弱。她无所依仗,在这宫里受了多少罪,雨若都看在眼里。后来殿下出现,倒是活泼多了。她原还觉得太子是个好人,如今想来,却是瞎了眼。 雨若眸光似箭,怨恨昭然。 李成暄毫无所谓,轻轻咋舌,又继续问下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走的这四个月,还发生过什么?你最好认真回忆一遍。” 李成暄抬眸,与她视线相对,唇边还含着笑意,眼神却如寒冰。 有那么一瞬间,雨若觉得自己死期将至。她想起宫里对这位太子的所有称赞,一瞬间觉得封闭。 雨若冷笑一声,拒不合作。 李成暄给了柳七一个眼神,柳七会意,当即上前来。 柳七劝道:“雨若姑娘,殿下只是想知道郡主发生了什么,你最好还是如实相告,免得受皮肉之苦。” 雨若看着柳七,手上传来的疼痛,让她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一刻,对于生的渴望还是让她开了口:“……没有。” 雨若声音很低,吞咽一声,“只有六月中那一日,下着大雨,郡主从皇后宫里淋着雨回来,像丢了魂儿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问郡主,郡主说,回来的路上被一只黑猫吓到。除此之外,便没什么稀奇事。” 柳七松了手,雨若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像一条误入岸上的鱼。 李成暄上前一步,继续问:“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在雨若身前蹲下,握住她的下巴。 雨若被迫望着他,只觉得他像是地狱走出来的恶鬼。 灯烛又跳动几下,雨若望着李成暄的眼睛,打了个寒颤,如实交代:“那日郡主起晚了,我推门进去,不小心看见了……” 她闭着眼,回忆起那一日的场景,直到今日,仍旧让她难以忘记。 -- 第10页 那是六月的一个早晨,天很热,暑气笼罩着整个人间,日头刚照进屋子,便已经炎热难当。甘露殿那些小奴才,胆子都大得很,一点不把郡主放在眼里,伺候也怠惰得很。 那日她与云芷去叫郡主起床,敲了几次门,郡主都慵懒地应着,不肯起。 后来想起来,这场景其实发生过很多次。郡主声音闷闷的,又透着些懒,甚至听得人酥酥麻麻的。 可郡主平日乖巧懂事,她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多想。 雨若自然也没多想,不过那日她去问了几次,觉得不能再让郡主赖床下去。便又敲了一次门,这一回郡主甚至没应声,雨若摇摇头,兀自推开门。 幔帐落着,但透得很,掩不住初雪曼妙的身姿,她呼吸有些重,沉浸其中,压根没有发现雨若进来。 雨若如遭雷劈,不可置信看着初雪。 初雪咬着唇,轻哼了声,头发洒落在枕上,双目失神。 直到再睁开眼,才发现站在一旁的雨若。 初雪惊呼一声,连忙扯过被子遮住自己,惊慌失措,结结巴巴,“雨……雨若,你何时进来的?” 雨若噗通一声,跪在她床边,以一种惶恐的语气:“郡主,你在做什么?你如何能做这种事?是谁教坏你的?” 她语气之重,仿佛她方才不是在取悦自己,而是杀了个人。 初雪也慌张起来,“雨若……我……” 雨若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兀自悔恨了一通,甚至哭出来。 初雪想反驳她,她又没做错什么。 可雨若忽然放声大哭,让她把话咽了回去。她怀揣着一种被审判的心情,被雨若伺候着洗漱,尤其替她净了手。 回忆恍然而过,雨若愤愤:“殿下只怕别有用心吧。” 李成暄闻言,竟轻笑了声,又使了个眼色给柳七。 柳七会意,当即一个手刀,劈在雨若后颈。雨若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柳七低头询问李成暄:“殿下,人该如何处置?” 李成暄抚摸着指骨,手掌向内,往外一挥手。 柳七迟疑:“殿下,这毕竟是郡主的人。” 李成暄又笑一声,轻蔑地看向地上的雨若:“你当她多护主?还没把她怎么样呢,已经把人卖了。若是日后再有旁人相挟,定然是个隐患。” 柳七默然,将人扛在肩头,便要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殿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携着外头雨丝一道,急匆匆地闯进殿内。 柳七护主,当即做好防备姿态,待看清来人后,才松懈下来。 初雪肩头湿了一半,头发也淋了些雨,还气喘吁吁的。她望向李成暄,急切道:“别杀雨若。” 视线一转,看向柳七肩头昏迷的人,略吐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 她背过身,将门关上,吸了口气,重复:“你不要杀雨若,放她出宫,可以放她出宫,反正皇宫宫墙这么高,她也回不来了。留她命吧,暄哥哥,求你了。” 她走近柳七,示意他把人放下来。 柳七看向李成暄,得他手势后,将人放下。初雪仔细看了遍雨若,柳七解释道:“郡主放心,人只是暂时昏迷。” 初雪一腔委屈,在来的路上,雨珠打在她脸上,地上积水,深一脚浅一脚的,她虽说不算多么娇惯,仍旧行进艰难。从小到大,她一旦做不成某事,或者某事做得艰难,便觉得委屈巴巴。 这会儿看着雨若的脸,自己浑身又湿哒哒的,好不舒服,便低着头,无声落泪。 李成暄道:“我都没把她怎么样,她便招出你所有事。可见日后也能反水。” 初雪听他这解释,没说话。 李成暄就是这样的人,歪理一大堆,偏还字字句句都有道理似的。 见她如此,李成暄又叹气,这是妥协了。 李成暄这辈子,做得最多的妥协,便在初雪身上。 “阿雪,求我得有求我的诚意,你说是不是?” “过来。” 第6章 别再来 一切要从何算起? 殿内一刹那阒静,柳七不知何时退出门去,悄无声息的,只余下他们二人的影子。 初雪低着头,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又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宫中所听闻的那几句,字字句句如千斤大石坠地,砸得人轰然失去理智。 那应当是一个秘密,她想李成暄不知道。除了皇后,也许没人知道。 若是知道,他定然不会如此。 即便他向来疯魔。 既然如此,她便一个人承担好了。 打破这寂静的,是初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头发上雨水滴落在身侧,落在地板上。这便是她的答案。 李成暄拢了拢眉头,耐着性子,又唤一声:“过来,阿雪。” 初雪摇头,视线沉在下方,声音闷在喉管里:“不,求你了。” 面前的脚步声停在跟前,初雪视线里映入李成暄的鞋尖。她不敢抬头望他。 李成暄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紧绷的、寒冷的:“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吗,阿雪?” 初雪点头,“是,你骗我,我……我后来去看过许多书,都说女子不应当如此。女子应当遵守道德,如此,是乃□□□□。” 李成暄笑了声:“阿雪,道德才是他们写出来哄骗人的。你应该信我。” -- 第11页 初雪剧烈地摇头,音量也提高几分:“不!你才是骗我的那个人!你现在还在欺骗我,试图以你的歪理来说服我。” 即便情绪激动起来,初雪也没抬头,她说下去:“你的歪理只有你会相信,天下人会耻笑,会口诛笔伐。” “可是你的确获得了快乐,而人世间,最难得的就是快乐。”李成暄的手落在她胳膊上,这动作让她不由得一抖。 他握住了她的小臂,温热的力量隔着衣衫传来,沿着胳膊,淌过锁骨与脖颈,汇入心田。随后,她感觉到李成暄扶她起来。 初雪吸了吸鼻子,转换话题:“求你了,暄哥哥。” 李成暄默然片刻,道:“好。” 李成暄答应留雨若性命,但没放她回去。 “看在她伺候这许多年的份上,我会替她寻一门好亲事。不过在此之前,她得留在紫宸殿。” 窗外的雨势似乎又大了一些,拍在窗扉上,像恶鬼索命。一道惊雷劈在天边,初雪惊吓出声。她自小害怕打雷,不由得抱紧胳膊,下意识要往李成暄身边靠。 待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她又硬生生转回来。对上李成暄似笑非笑的眼,他像抓她现行一般,笑意渐明朗。 初雪解释:“这只是习惯。可是你骗我,我不能接受。何况……雨若还说,聘为妻,奔为妾。殿下既接受与我有肌肤之亲,却并不……可见,只是拿我作一个玩物罢了。” 李成暄没接她的话,反倒起身去架子上取了一块干净的方巾。他取下她头上的簪子,她柔顺的青丝一瞬间哗啦落在他手上。李成暄托起她下半截湿哒哒的头发,用方巾包住,动作轻柔地擦拭。 初雪身子一僵,不敢动弹,任他的手从脸颊旁边蹭过去。 李成暄没出声,靠她很近,初雪听见自己的呼吸都放缓几分,心跳声也跟着舒缓下来。 烛火爆动一声,初雪便惊一下。 李成暄终于结束了擦拭的过程,又摸了摸她湿了一半的衣衫,道:“衣裳湿了,换一身吧。” 初雪摇头:“我要回去了。” 这时候,又是一道惊雷,初雪吓得惊叫声更大,一把抓住了李成暄的手臂,瑟缩着抱住头。 李成暄看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心情愉悦。 初雪急急忙忙放开,一抬起头,看见李成暄的笑眼。这一次不是似笑非笑,而是明晃晃挂在眼底。 好像在说:你看。 初雪跳开几步,重复道:“我要回去了。” 她摇头,又道:“你别再来找我了,我……我要嫁人了。” 她说罢,便打开那扇门,冷风夹杂着雨丝,一下子扑在脸上。初雪一个哆嗦,一咬牙,跑进了雨幕之中。 李成暄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变小,他低头看向手中还拿着的她的簪子,转动把玩几番,一声轻笑被狂风淹没。 他需要她习惯他,依赖他,并且爱他,想要他。 若是没有爱,想要他也是极好的。 当欲望比爱更长久的时候,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爱有消弭之日,欲望永不朽。 李成暄唤柳七:“送郡主回宫。” 他合上紫宸殿的大门,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匣子,将她那只簪子收进匣子里。匣子里还放了许多东西,皆是出自初雪之手。她第一次绣的不那么好看的护身符,后来绣的好看的锦囊,绣的丝帕,戴过的簪子。 李成暄合上匣子,将它重新放置回架子最高处。 *** 初雪跑出去没多远,便被柳七追上。柳七撑一把宽大的伞,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郡主,属下送您回宫。” 初雪明白这是李成暄的命令,不想为难他,无声地跟着他一起走。 回到甘露殿已经时辰不早,云芷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见初雪安然无恙回来,从迷糊中惊醒。她揉着眼,向柳七道谢,待送走柳七,才迫不及待地问:“郡主,殿下可同意帮你去退了这婚事了?” 初雪长舒一口气,摇头。 云芷当即丧了气,“啊?殿下也无能为力呢?” 初雪却笑起来,推着云芷出门,“我累了,想洗澡,你快去传热水。” 云芷哦了声,很快传来热水,不死心地问:“真的没办法吗?” 初雪赶她出去,“你别想这么多了,早点休息吧。” 她合上门,把自己整个人都泡进浴桶之中。温热的水淹没过头顶,仿佛舒缓了全身的疲惫。 第二日,雨若没回来,初雪原以为云芷会有所怀疑,可云芷念叨的却是:“雨若有婚约竟然不告诉我,唉,这当然是好事咯,有人念着,有奔头可去。” 云芷同雨若不同,她是孤女,家中已经无人剩下,出了宫也不知道能去哪儿。 初雪从盒子里抓了把糖给她,“别难过了,这是好事。” 她知道是李成暄,他做事向来周全,否则这么多年,哪儿能滴水不漏? 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好歹雨若日后还有好日子。 初雪一声长叹。 宫墙之内,四处是耳朵。即便紫宸殿是密不透风的,可出了紫宸殿,难掩耳目。 初雪午夜去寻太子,这消息自然传出去。 楚皇后皱眉,询问:“可知道所为何事?” 来人摇头:“只瞧见长宁郡主失魂落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 第12页 楚皇后沉吟片刻,心中揣测初雪是不满那婚事,想要去求太子。可太子拒绝了,这才失魂落魄。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太子还是明白大义的。 如今虽然他稳坐太子之位,可终究充满了无数变数,最保险的,还是得娶一位有家世背景能帮得上忙的太子妃才好。 楚皇后挥退那人,扶着额头吩咐夏嬷嬷:“太子妃人选可定好了?” 夏嬷嬷呈上名单:“回娘娘,已经拟好了,按娘娘的吩咐,皆是按家世背景才貌挑选的。请娘娘过目。” 楚皇后一眼扫完,很是满意,“便是这些人吧,定下个月初五,是好日子,你把帖子都发出去,请她们来宫中一叙。” “奴才明白。”夏嬷嬷笑着接过东西,不由得叹气,“太子争气,能得陛下赏识,不枉费娘娘一片苦心。” 楚皇后放下手,思绪飘远,喃喃道:“但愿没什么变数吧。” 初雪从甘露殿出门,今日要去一趟红叶寺。过几日是她母亲忌日,她要去红叶寺为母亲请一盏灯。 红叶寺在西南角,回来的时候,经过御花园,恰好又碰上李宛。李宛也听说了初雪雨夜去紫宸殿的消息,上前拦住她去路,直接嘲讽道:“长宁妹妹该不会求太子无用,便去求神拜佛了吧?” 初雪平日性子软,可这事与她母亲有关,她气鼓鼓地反驳李宛:“大公主才应该去求神拜佛,要不然下辈子兴许投生畜生道。” 李宛难得被反驳,先是惊讶,而后愠怒,抬手便要打人。 被云芷拦住,“殿下三思,大庭广众之下,若是打了我们郡主,闹大了也不好交代。” 李宛冷哼一声,“怎么?太子回来了,你便硬气了?” 正说着话,便瞧见太子的舆驾朝这边过来。 李宛惊了惊,心里预备了一番说辞,可舆驾停都没停,径直走过去。 李宛起身,放肆嘲笑初雪:“长宁妹妹,看来是我想多了,莫不是太子也厌弃了你?唉,可惜了,也不知道太子是看上你哪一点,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地偏帮你。不过……如今也终于看明白了。” 她似乎觉得很高兴,都懒得继续和初雪计较,扭着腰走远了。 初雪望着李成暄已经走远的舆驾,他确实连头都未曾回。 初雪垂眸,盖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方才李宛说的话,她犹记得。她也时常在想,一切到底要从何时算起? 是观丰十九年的冬天吧。 第7章 温暖的雪 但是温暖的雪会化掉。 观丰十九年,冬,腊月初一,落第一场雪。 雪后天气渐冷,宫中尤甚,路上水渍过夜成冰,路面有些滑。宫灯在夜色里显得朦胧而不分明,照不清地面的薄冰。 初雪跑得快,不小心摔了一跤,被母亲赵氏扶起来。她自觉做错事,低着头等待挨训。赵氏温柔娴静,并未责骂她。 赵氏身边那位华贵的妇人端庄大气,即便笑起来也是雍容气度的。初雪知道,这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初雪有些怕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虽然在笑,举手投足之间也并未凶巴巴,可总是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感觉。她如此想着,越发抱紧了赵氏大腿。 “阿雪,小心一些,摔到会痛的。”赵氏重新拉住她的手,和她走在楚皇后身后。 年轻时候的楚皇后也是上京有名的美人之一,目光慈爱地从初雪身上收回来,闲话家常道:“阿雪长大了一些。” 初雪眨着眼睛,偷偷看着楚皇后。 赵氏点头:“是,小孩子长得快,一年比一年变化大。” 楚皇后有些感慨,轻叹了一声,“你与初将军在西南边境待了三年,三年前,阿雪才到这儿。”她在自己身边比了比。 “今年阿雪七岁了吧。”楚皇后问。 赵氏点头,“娘娘关怀,是,今年刚七岁。” 楚皇后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没再说话。 已经到了琼林别苑门口,初雪好奇地看着那扇大门,很壮观,很好看。和在西南的时候所看见的完全不同,她不由得看呆。 楚皇后调侃:“你瞧阿雪。” 赵氏拉着初雪跟上楚皇后的脚步,“阿雪,快走了。” 那是初雪第一次来琼林别苑,也许不是第一次,或许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也曾与赵氏和初南一起来过。但她四岁便离了京,对于那些记忆,是全然不记得。 初雪便认为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什么都是新奇的,那些园林山石、亭台楼阁,尽数从眼前晃过去,把她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 楚皇后与赵氏落座,皇帝与初南已经在,还有一些旁的人,初雪全不认得。 她坐在赵氏身边,心思神游,吃完了东西之后,便独自跑去玩。 原本赵氏让奶娘跟着她,可夜里视线不分明,奶娘没抓住她。初雪就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一直往前,也不知道落在了何处。 琼林别苑太大,她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 七岁的孩子,毕竟还是胆小。 初雪好奇心过去了之后,便对陌生环境感到害怕起来,她一面往前走,一面叫着娘亲。只有呜咽的风回应她,娘亲没听见。 初雪又跌了一跤,跌出眼泪。她从路上爬起来,“娘亲。” 还是没人应。 -- 第13页 初雪撑起身,看了看四处,树叶子沙沙作响,叫人感到害怕。她在西南时,爱听老人说鬼故事。脑子里一刹那想起好多神神鬼鬼的东西,背脊都发凉。 忽然又一阵风,有什么东西掉在她头上,初雪拔腿就跑。跑了一阵,越发分不清楚方向。 初雪停下来,气喘吁吁靠着石头,忽然听见湖中传来动静。 那湖面已经结了一层冰,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漆漆。这种情况下,这动静从何而来呢? 该不会真的是鬼吧?初雪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她呜呜地哭,哭着哭着,忽然在那细碎的动静里听见了人的声音。 “……救命。” 只有微弱的一句。 初雪止住了哭声,大着胆子往那声音的根源去寻过去。她吸着鼻子,问:“有人在吗?有的话你就说句话。” 没有人回答她。 她攀过大石头,往下一看,便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水里面泡着。 这大冬天的,会冷死的。这是初雪的第一念头。 她朝下喊:“喂,你还好吗?你别怕,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李成暄已经冻得快失去直觉,嘴唇发紫,牙齿都合不上。他被二皇子与四皇子骗过来,推入这冰冷的镜湖之中。湖水刺骨地冷,从骨头缝里钻进去,一切的感觉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冷、好冷。 也许他就要死了,可是他还不想死,他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做,想从冷宫里出去,想出人头地,想给母妃报仇,也想给自己报仇。 他曾经觉得自己的到来是一个错误,他生在帝王家,却活得如同一个奴隶,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奴隶。 他是皇帝的三儿子,却没见过皇帝几面,食不饱腹,衣不蔽体。一切都是因为他母妃做错了事,可他母妃不会做错。他知道,是那些人的错。 李成暄甚至感觉,他看见了自己的母妃。 他是真的要死了吧? 若是他能活下来的话,他一定会让那些人十倍奉还。皇帝、二皇子、四皇子、皇后……整个皇室,甚至这整个大齐。 可是他好像活不下去了。 他抓着岩石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没有力气。 马上就要掉下去了,眼皮也越来越重……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你别怕,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李成暄在心里冷笑,找人救他?世上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谁会救他呢? 李成暄咳嗽两声,费力地睁开眼,在模糊的夜色里看见一个小姑娘的身影。 他看不清小姑娘的脸,只听见她在说话,絮絮叨叨的。 “你别怕啊,千万别怕,很快就得救啦。” “来人哪,快来人!这里有人落水了!”她声音很大,甚至咳嗽起来。 镜湖在琼林别苑左上角,夏日的时候景致极佳,但冬日便一片荒凉。今日宫宴,守卫们多在宴席处,离这里都很远。 初雪费劲呼救了大半天,也没见一个人来。这样下去不行,下面那个人要死了。 初雪一跺脚,焦急不已,她应该怎么办呢? 岸边离水很远,她根本够不到,即便够得到,以她的力气,也根本拉不上来人。 她急得快哭出来,但还是和底下那个人说:“你别怕啊,我……我去找绳子。” 李成暄听见了,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死了。 看吧,根本没有人会来救他的。 冷意好像已经渗入心里了,李成暄撑不住,松了手。 忽然听见咻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手边。 李成暄抬头,又对上那个小姑娘的眸子,她的脸看不清楚,但她的眼睛明亮而盈润。 初雪向他招手:“别怕,你拉住这个绳子,我把另一端绑在那个桩子上了。你拉住它,然后我尽力拉你上来。但是我力气很小,可能要很久。” 李成暄看着那绳头,一把抓住。他虽然瘦弱,可于初雪而言,仍然体重庞大。 初雪跑回那桩子处,费力地绕了一圈,咬着牙和他交流:“你还好吗?” 李成暄没有力气回答他,他蓄起全身的力气,抓住了那根绳子,往上爬。 没有人能阻止他活下去。 他一定要活下去。 李成暄咬紧了牙关,用已经冻僵的手,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初雪把他弄上来的时候,脱力地坐在地上。李成暄也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沾了水,寒意不停传来。他侧头,终于能看清楚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俯身抱住他,“你已经得救了,别怕啊。” 她走近了,李成暄记住了她的脸,一双杏眼圆而有神,鹅蛋脸还有些婴儿肥,发髻都散了。脸上甚至还有脏污。 李成暄盯着她的脸看,初雪注意到他的目光,连忙把脸上的脏东西擦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初雪。” 初雪抱着他,他一身都湿了,一定好冷。初雪和他说话,“你别怕,等一会儿,一定会有人过来的。” 她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现在连几步路都走不动。等她回复一些力气,就去找人来。 初雪这么想着,又和他说话。 “你是不是太冷了,没办法说话?我太笨了,那你听我说话吧。” “我迷路了,一开始还以为你是鬼。我可怕鬼了。”她声音不大,透露着疲惫。 -- 第14页 李成暄看过她的脸之后,闭上了眼睛,被她抱在怀里。他的胸口贴在她胸口,能听见她的心跳声,她的小碎发落在他的脸颊上,痒痒的。 李成暄竟然觉得心安。 初雪低头看他闭着眼,他脸上很狼狈,看不清脸。初雪抓着袖子,把他的脸擦干净。 “哇,你长得好好看啊。”初雪发自内心地感慨。 “你怎么会掉湖里?”初雪一个人问,李成暄不回答她,她也能继续说下去。 这样过了一会儿,初雪有了些力气,恰好又听见有动静。 她便松开李成暄,起身沿着动静寻去。 “你别怕,我去找人来。” 这一次真找到了人。 一队人走过去,初雪欣喜若狂,“等一下,等一下……” 她跑近来,被拦住。 “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冲撞太后娘娘?” 初雪自报家门:“我是初南将军家的孩子,太后娘娘,那边有个人掉水里了,快要冻死了,你快去救救他吧。” 她知道宫里的规矩就是跪来跪去的,初雪扑通一声跪下,和太后磕头。 “求太后娘娘快去救救他吧!” 太后这几年身体差极,已经深居简出,今日之前,已经快半年不曾出门见人。听她这么说,太后沉吟片刻,命人跟着她去。 “去,你们去跟着瞧瞧。若是真能救下条命也是好事。”太后挥手。 初雪便领着她们往回去,李成暄已经晕了过去。她指着李成暄道:“就是他!他要冻死了!你们快救救他吧。” 她和宫人们一起,抱起李成暄。 这些宫人并未见过李成暄,未认出他身份,只是抱着人回去复命。初雪跟在其后,她要看见人醒过来才放心。 太后看见人,皱眉问道:“这边怎么会有人来?还是个孩子,送去哀家那儿吧,请太医来看看。” “是。” 太后看向初雪,她身上衣服也湿了大半,太后道:“初家小姑娘,你也去哀家那儿换身衣服吧。” 初雪点头,跟着他们进了寿康宫的门。 宫人们把李成暄安置在了偏殿,又是换衣服,又是擦拭身子,好一番忙活。 初雪也换了衣服,跟在后头,等太医过来。 有年纪大一些的宫女这才认出李成暄来,小声道:“这不是三皇子吗?” 她们说话的时候,初雪恰好听见,她看着那个人,想起今天看见的皇帝,觉得他们似乎并不像。 宫人们不敢隐瞒,当即上报了太后。太后沉吟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帝的孩子这么多,沧海遗珠也不少,不被待见也不是稀罕事。皇家儿女难长成,今天这孩子差一点便要死在那儿。 也许死在那儿,也不会有人知道。 太后摇着头坐下来,与身边的人说话:“皇帝这是造孽,这孩子也是惨,若是能撑过今日,日后便养在我这儿吧。” 初雪对什么三皇子的并不感兴趣,她只怕他真死了。 太医急匆匆赶来诊治,又是好一番忙活。 太后问:“太医,这孩子没事吧?” 太医点头:“没什么大碍了,太后可以宽心。” 太后松了口气,命人送走太子,又命人去请皇帝。 李成暄就是这时候醒过来的,第一眼便在找初雪。 初雪即将要走,瞧见了他的目光,便偷偷溜过来。 “你在找我吗?” 李成暄没说话,也没点头,只是睁着眼看着她。 初雪和他对视,似乎觉得好玩,她笑了。 “我马上要走啦,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李成暄开口:“李成暄,我的名字。” 门口的宫女发现她不见,已经在喊:“初姑娘。” 初雪从床上跳下来,“哪个暄?” 李成暄道:“寒暄。” 初雪点点头:“我记住了。” 她跳着离开,背影消失在门口。 李成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许久许久,才闭上眼,又睡过去。 暄者,温暖也。他觉得这温暖属于初雪。 初雪。李成暄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但是温暖的雪会化掉。 第8章 循循善诱 “你不能把我忘了,知道吗?…… 初雪由太后身边的宫人送回到琼林别苑,她的奶娘找不到人,怕出事,自己一个人显然是不成事的。故而奶娘先一步回来禀报了赵氏这消息,赵氏与初南吓了一跳,他们成婚多年,只有初雪一个女儿,自然害怕。 初南便向皇帝讨了个恩典,派人去寻人,这会儿去寻人的人还未回来呢。 奶娘回来那会儿,恰好二皇子与四皇子也自外头过来。二人急急忙忙的,似乎出了事。 皇帝看了一眼两个孩子,随口一问:“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惊慌失措的。” 二皇子与四皇子对视一眼,皆摇头:“没什么事,父皇。” 主意原是二皇子想出来的,将李成暄骗过来,而后推他下去。想出这主意,不过是觉得好玩。左右他是个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子,虽说名义上大家都是兄弟,可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把李成暄的命当人命。 他们将李成暄推下去之后,便离开了镜湖。!四皇子胆子小些,越想越不对劲,与二皇子小声嘀咕:“我们这样不大好吧,毕竟这么冷,他会死的。” -- 第15页 二皇子听不下去,推搡着四皇子便回来。 “你管他做什么?这叫生死有命。若是他死了,那也是他的命。” 四皇子还是战战兢兢,“可是……” 二人为这事小生争吵,不过这会儿在皇帝面前,断然是什么也不能说的。 二人姑且坐下,便听见初雪的奶娘来禀报消息。 二皇子看了眼四皇子,皆是觉得松了一口气。若是出了事,闹起来,便更没人会去管镜湖那边了。 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消息,赵氏急得不行。初南心里也焦急,可仍旧安慰妻子:“没事的,阿雪只是迷了路罢了,待会儿就回来了。” 他二人夫妻情深,羡煞旁人。 席上的目光不由得落过来,包括皇帝的目光。 赵氏年轻时姝色无双,名动京城,各家男儿郎皆想折下这朵娇花。皇帝那时也是其中一员,只可惜,所有人都没成功,最后赵氏嫁给了初南这个大老粗,不知道叫多少人心碎。 如今赵氏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再年轻的妇人,可仍旧是光彩夺目的。皇帝看着她,不由得想起年轻的时候,微叹了口气。 楚皇后看在眼里,目光一瞬间阴狠,不过转瞬已经又是那张端庄面孔。 楚皇后安慰赵氏:“妹妹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的。” 才说着,便见初雪被太后的人送了回来,还换了身衣裳。 初雪一下扑在赵氏怀里,“娘亲。” 赵氏抚摸着她的头,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阿雪去哪儿了?把娘吓死了。怎么和太后娘娘在一块?还换了一身衣裳?” 初雪笑嘻嘻的,正要开口,便听见送她回来那嬷嬷与皇帝说:“皇上,太后原是要来的,不过路上吹了些风,头又痛起来,便先回去了。” 初雪本要说出遇见李成暄这事,可这嬷嬷看向初雪,道:“恰好又遇上了初家姑娘,她衣裳脏了,便带回去换了身衣裳。实在不好意思,叫你们担心了。” 后面的话是和赵氏他们说的,赵氏摇头:“多谢太后娘娘。” 嬷嬷点点头,又看向皇帝:“太后娘娘还说,过几日,请皇上去一趟寿康宫。” 皇帝喝了些酒,懒懒地应着,问了太后身体情况,而后便叫人送那嬷嬷回去。 这事儿终于解决了。 宴席也已经到了尾声,皇帝起身,结束了这宴席。 回去的路上,初雪还是与赵氏说起这事。赵氏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初雪的头。 “那这事儿就不要和别人说了,阿雪知道吗?” “嗯。”初雪点头,又想不知李成暄怎么样了? 可惜之后她再没见过李成暄。 又过了些日子,她便将李成暄忘诸脑后,专心与京城的吃喝玩乐。京城与西南可太不同,要什么有什么,初雪目不暇接,每日都过得开心无比。 初南与赵氏是凯旋,南狄与大齐求和。战事结束,世道太平,他们一家便在京中定居。 那是永不再有的快乐日子。 至于李成暄,他睡下之后,太后曾来瞧过一次,见他睡了,也没惊扰。 一晃第二日,李成暄睁眼是全然陌生的环境,心中警惕。 太后命人来伺候,又与他说,日后他便住在寿康宫。 太后病病歪歪的身体,多说几句话便要喘不上气。 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小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成暄不知道这是机遇否?总归是高兴的事,一瞬间从地狱到天堂。 而这机遇,是否是初雪带给他的? 想起初雪,李成暄不禁笑起来。 在寿康宫过了几日,忽然听见皇帝来。李成暄心中一动,与皇帝打了个照面。 皇帝定定看他许久,似乎有所感慨。李成暄原为他这片刻的伤怀感动,只不过下一刻,听他问:“你娘还好吗?” 这种感动又荡然无存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死了,她早就死了,死在了很多年前。 是,他的女人有这么多,他母妃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罢了。 李成暄低头答道:“她已去了。” 皇帝哦了声,便结束了这话题,与太后说话去了。 太后道:“这孩子日后便养在我这里,待我死了,再看吧。” 皇帝不忍,“母后,你别这么说。” 李成暄听着他们母慈子孝,只觉得漠然。他杵在一边,只想起初雪。 不知道她可还好? 太后与皇帝说了几句,末了,又夸李成暄:“这孩子我考过,倒是机灵的,说不定日后有大作为。” 皇帝瞥过来,“瞧着是不错。” 她可有着凉,会不会生病? 太后又说起皇帝:“你啊,也该收敛一些。” 皇帝笑了笑,“朕不过是消遣消遣。” 她昨夜衣裳湿了许多,应当不会有事吧? 他们同在殿中,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 李成暄原本还期盼着,日后若是能再见初雪一面…… 可惜事态急转直下,太后身体病来如山倒,不过半年,便已经撑不住。 太后一去,李成暄势必又不知去处。他跪在太后灵前,真心混假意地哭了许多,骗过皇帝。 皇帝一瞬间也老去许多,听见他哭,一时感慨。 “你……母妃也去了,那你日后便跟着皇后吧。” -- 第16页 李成暄悲痛谢恩。 李成暄成了皇后名下的孩子,二皇子与四皇子可惊吓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后来见他没有来找事,也渐渐忘却,甚至嘲讽:“真是个怂包。” 李成暄顾不上他们,又半年,他求得一个拜入先生门下的机会,时光飞逝,眨眼便已经过去两年。 李成暄回宫,又见初雪。 这一次,不再是那个笑嘻嘻的小姑娘了。 她眸子失去了光彩,好像一个木偶人一般,呆呆站在那儿,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句话也不说。 她也不记得李成暄了。 李成暄有些恼怒:她竟然全然不记得自己了。可转念又想,她如今眼睛都不漂亮了。她本该是这宫里那一束光才是,如今也全蒙上灰尘。 李成暄想,初雪本该是那样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初雪。他想要她变得眼眸亮晶晶的,想要她仍旧同从前一般,仍旧笑,仍旧和他说你别怕。只不过,唯一需要变的,就是变成李成暄的。 这些日子,初雪已经经历了太多事情。 父亲战败,甚至战死沙场,母亲受刺激也跟着故去。皇帝觉得她可怜,便封了一个郡主,养在了皇后名下。 可皇后也变了样子,变得恶毒而刻薄。 那些宫人更是刻薄,“皇上是可怜她罢了,听说就是因为她爹,才会死了那么多人……” 初雪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句话也不听。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她真捂住了耳朵,一句话也听不见了。 李成暄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反应。反正很多人来看她的热闹,看见她痴痴傻傻的,就走了。 这个人也快走吧。初雪想。 她抱自己膝盖更紧,把头埋下去。 想象中的脚步声并没有出现,反而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 李成暄俯身,抱住她,正如她此前所做的那样。 他以她的口吻告诉她:“别怕。” 听见他说话,初雪抬头,嘴唇翕动几下,还是没说出话来。 她已经很久没说话,快忘了怎么说话。 李成暄温柔地把她眼角的泪擦去,声音近乎诱哄:“别怕,没关系,你可以信任我。” 他变戏法一般,凭空产出一个兔儿灯给她,“送给你。” 李成暄笑,笑容亲和,无懈可击。他很早就学会这么做,虚伪的哭与笑,总是能骗取旁人的信任。 李成暄对初雪说:“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好玩?” 初雪点点头,应当是高兴了一点,可还是木木的。 李成暄不急,他可以慢慢来。最好她能只相信他一个人,世界都围着他转。 李成暄每日来看她,陪她说话,直到她终于开口说话。 初雪的第一句话:“谢谢。” 李成暄笑,摇头:“不客气。” 初雪已经快半年没有开口说话,终于开口说话,脸上也有了些光彩,李成暄本来欣喜。 可初雪后来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她把自己忘了。 李成暄开始不高兴,他没忍着,不高兴给初雪看。 初雪察觉到他的不高兴,眼神多少,显出一种焦躁不安,以及惶恐。 初雪全像重新活一遍,好像什么也不会。她所有会的一切,都是这些日子,和李成暄学来的。 李成暄会拥抱她,和她说话,哄她。 初雪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片刻,而后把手里的兔子放进了李成暄臂弯里。李成暄看着她,初雪缓缓张开手,抱住他,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口。这是讨好的意思。 她闷闷地道歉:“别不高兴了。” 李成暄舒一口气,他又觉得高兴了。 看,她为我的不高兴而感到在意。 他轻笑一声,耐心地教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初雪摇头。 李成暄说:“因为你把我忘了,你不能把我忘了,知道吗?” 他循循善诱。 第9章 温柔 “人被杀就会死。” “你得记住我,一辈子都要记住我。别人都可以忘,但是不能忘了我,知道吗?”李成暄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他从中得到一种成就感与满足感,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李成暄需要初雪生动,并且让她变得生动,一笔一划添上光彩。 彼时李成暄还未做太子,羽翼未丰,但已经在暗中筹谋。 二皇子与四皇子并不成器,不得皇帝喜欢。相较之下,李成暄是最得皇帝喜欢的。这让楚皇后更重视他几分,也对他更好几分。 但楚皇后不喜欢初雪,她厌恶赵氏,到了一种极致的程度。赵氏死了,她甚至觉得心里舒坦了。她不愿意看见初雪,也放任她自生自灭。 看见李成暄与初雪交好,免不得要提点几句。 “她无权无势,你莫要走得太近。” 彼时初雪不过十岁,一个十岁的孩童,已经被全然否定了。而李成暄也不过十四岁,谈婚论嫁为时尚早。 李成暄面上应下,“母后想多了。” 心里却觉得好笑,人真是如此可笑的生物。 他平日里甚少忤逆,楚皇后点点头,挥手叫他下去。 从皇后宫里出来,李成暄自然又去找初雪。 初雪养的兔子越长越大,她近来很喜欢那兔子,甚至超过了李成暄。 -- 第17页 李成暄看着她怀里那毛茸茸的可爱生物,有一瞬间起了杀心。但转念又想,它不过是个没灵智的东西,何况给初雪带来了笑容和流光溢彩,便也罢了。 李成暄在她身边坐下,咳嗽一声。初雪听见声儿,放下兔子,过来李成暄身边。 “暄哥哥。”初雪声音软糯糯的,叫人的时候尾音也很可爱。 她说着,张开手拥抱李成暄,而后退开一步,在他身边坐下,靠着他的背,与他说话。 “今日小白吃了好多草。” 李成暄嗯了声,小白是那只兔子的名字。 初雪又说:“今日又遇见了大公主,她又骂我。” 李成暄问:“她骂你什么了?” 初雪摇头,不想说了。 李成暄见她不愿意说,也不追问,只又说起别的事情。 这是每一日的寻常,初雪喜欢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李成暄不厌其烦听完,也会与她说一些旁的事情。 李成暄还会给她带许多东西,吃的用的玩的,她宫里用度时常被克扣,全是靠李成暄接济。云芷和雨若对李成暄态度也很好,毕竟若不是他,初雪日子哪儿能这么好过。 李成暄送初雪回甘露殿,初雪与他挥别:“明天见,暄哥哥。” “明天见。” 初雪抱着小白,替小白梳毛,小白是只母兔子。初雪絮絮自语:“小白啊小白,你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就去给你找一只公兔子,然后你就可以下崽子了。生一窝小兔子好了。” 她歪头,想起那画面,觉得很有意思。 只可惜,这愿景并未视线。 第二日小白便走丢了。 初雪找了好久,云芷和雨若也帮着找, 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二皇子宫中。 皇后生的大皇子夭折,二皇子是长子,因此要什么有什么,向来趾高气扬。 “二殿下有没有瞧见我的兔子?”初雪有些怯,可又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好似就是他偷了她的兔子。 二皇子不高兴,指着初雪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是我偷了你的兔子?你是什么身份?我要什么有什么,哪里需要偷你的兔子。你别信口开河。你爹怕不是也和你信口雌黄,这才输了仗。” 初雪听见他说起自己父亲,不由得目光一凛。 二皇子才不怕她,继续说下去:“你还好意思瞪我?我说错了什么吗?呵,你以为你不想承认,就不存在了吗?” 初雪咬着嘴唇,开始颤抖,她最讨厌听见这些话。 二皇子说了好一通,这才把门一摔,走了。 初雪没找到兔子,又被二皇子说了一通,失魂落魄。 李成暄来找她的时候,她正拿叶子戳着旁边的栏杆,一副幽怨的样子。 他还没说话,初雪已经主动凑上来,把头靠在他肩上,抱住他。 “暄哥哥。”她闷声闷气开口。 李成暄嗯了声,“怎么了?阿雪好像不大高兴?” 初雪点头,把头埋在他背上,“小白丢了,不见了。” 李成暄哦了声,拉着她坐下,“怎么会不见了?” 初雪带了些哭腔:“我也不知道,本来今天带它出来玩,它从我手上跳下去,然后就跑了,找不见了。我让云芷和雨若找了好久,最后寻到二殿下处,结果……他不承认,还说……” 她收了声。 李成暄却能猜到二皇子说了些什么。他拍着初雪的肩,安慰她:“没事的,我帮你找,好不好?” 初雪点头:“好,谢谢暄哥哥。” 李成暄既然答应初雪,当然去帮她找了。找来找去,最后竟是四皇子捉了她的兔子。且李成暄到的时候,兔子已经被烤熟了。 四皇子不以为意地看他一眼,咬了一口兔子肉,“怎么?我吃了,明天我赔她一只不就得了。” 李成暄想起那一日,他们也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吧。 怎么?我推下去了,明天我赔不就得了。 李成暄原本舒缓的手指一下收紧,视线在四下转满一圈,笑着摇头:“没怎么。” 四皇子在一处假山之后,这地方隐蔽,一般人看不见。他死了,也没人看得见。 四皇子身材偏胖,与李成暄的瘦弱不同。李成暄捂嘴咳嗽一声,“四弟。” 他走近还在啃兔子的四皇子,面上如常,却在靠近他身侧的那一瞬,以极快的动作,拧断了他的脖子。 四皇子的头一瞬间往下耷拉,手中的兔子肉掉在地上,头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想说的话也卡在了喉管里,再也不会有人听见。 李成暄慢条斯理从手中拿出手帕,手帕是初雪新绣的,绣了一团云纹,歪歪扭扭的针脚。李成暄擦拭完手,轻笑了声,看向那一坨肉。 他将手帕认真叠好,放回袖子里。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玉瓷瓶,打开瓶口,倾倒出一些白色粉末。 粉末撒在四皇子的身体上,很快将那些肉化成一滩水,落在草地上,再也无法分辨。 李成暄走出去,在附近的湖边净了手。 他回去见初雪,告诉她:“兔子没有找到,我再送你一只好不好?” 初雪想起小白,摇头:“算了,不养了。” 她靠着李成暄的胳膊,“暄哥哥,听说你过几日要出去一趟?” -- 第18页 李成暄点头:“嗯,阿雪有什么想要的吗?” 初雪摇头:“没有。” 李成暄出宫办事,期间四皇子失踪,遍寻不得,四皇子的母妃哭天抢地,皇宫里不得安宁。这与初雪当然没什么关系,李成暄一走,她也不出门了,窝在甘露殿中,与云芷和雨若玩。 后来听说,四皇子还是没找到,众人猜测他是死了,也有人说宫里闹鬼了。皇帝被吵得心烦,干脆好些日子没来后宫,甩手给皇后。皇后请了个法师来驱邪,法师跳大神的时候,叫各宫里都来看。 初雪不得不去了,只觉得那个法师跳得很难看。 这事之后,宫里短暂消停了一番。 到李成暄回来,初雪和李成暄说起那个法师,“他动作好丑。” 李成暄笑,“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初雪外头看他,“暄哥哥走了好几天,我可每天都记得你,没把你忘了。” 李成暄看着她颇为骄傲的小表情,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升起。 “嗯,这样就对了,你日后也得记得我。” 初雪道:“我记得的呀。” 李成暄又道:“直到死了。” “那还有好远。” “人很容易死的,被杀就会死。” 初雪似懂非懂的点头,“哦。”她想到自己的爹娘,好像明白了一点这话的意思。 初雪吸了吸鼻子:“暄哥哥,我想我娘了。” 李成暄对这种情感并不太能体会,但是他需要安慰初雪,抬头的时候看见天上的云,便道:“那阿雪就看看天上的星星吧。” 初雪抬头,“看星星能看见她吗?” 李成暄嗯了声,“会的。” 他替她擦眼泪,“你娘也在想你,所以就会看见。” 这些说辞很温柔,但温柔是虚伪的。李成暄从来不信,他只是需要这种温柔。 初雪破涕为笑:“嗯,我知道了。” 李成暄也笑,她的眼眸重新变得盈润而漂亮,会哭会笑会撒娇,会拥抱他紧紧的。 真是太好了。 再好不过。 *** 四皇子的去向成了一个谜,但没人怀疑到李成暄身上。待日子一天天过去,众人便忘了四皇子这个人。唯有二皇子还记得。 二皇子近来夜里发梦,尽是一些噩梦。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沾染了脏东西,偷偷去红叶寺求平安符。 “佛祖保佑,邪逆退散。”二皇子跪在蒲团之上,闭着眼,虔诚得不得了。 李成暄看着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二皇子被他吓了一跳,放下经筒:“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成暄走上台阶:“方才,二哥太入神了,没听见我的脚步声吧。” 二皇子吞咽一声,眼神飘忽:“哦?是吗?我……我最近老梦到四弟,这才来红叶寺问问。” 李成暄笑了声,“他应当不会找你。” 第10章 黑 洗不干净了。 二皇子瞧着他的笑,不知为何,总觉有些渗人。这位三弟,向来是一副笑意吟吟的样子。从前不得势时是如此,如今得势了,更是如此。 这种一如既往,得人称赞。对此,二皇子有所听闻。 他曾经对这种温吞不屑一顾,甚至颇为耻笑。他还曾与四弟说过,李成暄真是个草包,不成大器,不必担心。 否则,若是以正常人的思维,从前受他们如此欺辱,怎么会在得势之后,仍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甚至还要兄友弟恭。 可此时此刻,他看着李成暄的笑脸,却无端毛骨悚然。 二皇子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四弟不是消失了,是被李成暄杀死了? 他被这念头惊得背脊一僵,目光咋咋呼呼地望向李成暄的眼睛。 “三弟……这是什么意思?”二皇子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李成暄。 李成暄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只是一个抬手,便见二皇子表情已经僵裂。 二皇子呼吸都不敢,紧紧盯着他的手。 他有一瞬间,觉得他要掏出一把刀来,上前捅死自己。面前这个气度不凡的李成暄,在他脑子里一刹那露出狰狞的面目,像地狱的修罗一般,将他按在柱子上,刀扎进去,搅着肉。 二皇子已经能感受到那种痛楚,他几乎要开口求饶。 直到对上李成暄波澜不惊的眼眸,一切画面猝然消失。 李成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的眼珠比平常人要黑几分,一动不动地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回过神来,尴尬地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李成暄也跟着笑,抬手,抛过来一个物件。 二皇子下意识往后退一步,但仍旧抬手接住那物件,竟然是一个锦囊。 李成暄道:“这是我在宫外之时,求得的平安符与佛骨。那高僧说,能保人长寿安康。既然二哥近来心神不定,便转赠二哥吧。还望二哥别嫌弃。” 二皇子楞楞地应下,“啊……好,多谢三弟。” 李成暄点点头,朝外头去了。 二皇子看着他的背影,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抬手,执袖擦去头上的冷汗,打开李成暄留下的那锦囊。锦囊中有一平安符,那平安符材质与旁的不同,摸着有些怪异。不过二皇子并未多想,将东西收进去。除了平安符,还有一节小骨头,想来便是所谓的佛骨。 -- 第19页 二皇子囫囵塞进锦囊中,将锦囊合上,收进袖中,起身离开红叶寺。 说来也是神了,在得了李成暄这锦囊之后,二皇子当真没再梦见过四皇子。 二皇子时年十六,已经开蒙,沉迷女色。 这一日,月如白玉盘,星子尽显,乌云不现。二皇子所住的玉兰轩纵酒笙歌,美人腰肢如晃,二皇子被劝着喝了几杯,不胜酒力。 开始胡言乱语:“这三弟真是……竟然真的将这等好东西赠予我,实在是愚钝至极。难不成他想收买我?” 二皇子生母乃贤妃,母家背景不差,又是长子,皇后又无所出,他日后倒是极有可能荣登大宝。 随侍的舞姬卖力地扭动腰肢,笑声如银铃一般,“二殿下,再来一杯吧。” 二皇子接过酒,又饮尽一杯。“来,美人,再喝一杯吧。” 他起身去揽美人腰,美人腰肢一闪,却闪到一边去了。 “殿下,你别心急嘛。”被他所追的那名舞姬弯下腰叼住一粒葡萄,媚眼如丝,送到他身前。 他正要接过,忽然眼前的美人变成了森森白骨。 二皇子自凳子上惊起,呼吸粗重,不可置信看着面前的人。他揉着眼睛,再定睛一看,森森白骨又变成了美人。 美人看他一惊一乍,舞姬身份低微,毕竟害怕出事,忙不迭询问:“殿下怎么了?” 二皇子摇头,心已经有些慌:“没事……看花了眼,来接着喝。” 舞姬将酒递上,二皇子摸着酒杯,又摸着她肤如凝脂的手,正预备做些什么,忽然间眼前又变成一副白骨。 他一把推开舞姬,舞姬跌倒在地,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殿下……”她手肘撑着身子,顺势撒娇,意欲要李成坚扶她起来,“扶一下妾吧。” 她一抬头,便看见二皇子双目通红,面目狰狞地喘着粗气。这模样叫人害怕极了,舞姬后退了一步,转身想跑,却被抓住手脚。 她的脖子被人掐住,脸上胀红,直到变成青紫。原本还能挣扎的腿,也逐渐失去了支撑,耷拉着。 二皇子抛开她,哈哈大笑,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要去做什么呢? 二皇子大步迈出门,瞧见铁架上自己的佩剑。那是父皇赏赐给他的生辰礼,削铁如泥。他的世界在旋转,头在隐隐作痛,他想,要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 李成坚一把握住了剑柄,好像心安下来。他提着剑,劈开宫门,见到人就砍。 这一夜,玉兰轩血流成河,惨叫连连。 宫人们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便已经殒命,难得有人逃出去启禀贤妃。 这么大的阵仗,如何能不引人注意。贤妃一听,便带着人往玉兰轩去,一面还不忘派人去请皇帝。 皇帝早就歇下了,新近收的美人很合心意,被吵醒的时候颇为不满。他对那些儿子们并不算上心,可毕竟担着个父皇的责任,还是不得不起身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等人到玉兰轩的时候,已经横尸许多,血流成河。场面太过血腥,贤妃当场便呕吐出来,不过仍旧记得她的儿子,也是她的筹码。 “快,二皇子呢?找到二皇子了吗?” 贤妃派人去找李成坚,在满地的血污之中,找到了他的头。 是用他自己那把削铁如泥的剑砍下来的,伤口平整。 李成坚的眼睛还睁大着,似乎要掉出来。他的嘴巴微微张着,露出些模糊的血肉。那不是他的血肉,是别人的。 他的身体倒在另一边,手中还攥着那个锦囊。锦囊之中,那一节指骨后来被四皇子的生母指认,是属于四皇子的。四皇子天生小指骨外翻。还有那张平安符,竟然是三皇子身上割下来的皮。上面还有一颗痣,四皇子的生母认得,当场便哭晕过去。贤妃早就晕过去了,在听闻这消息的时候,再一次晕了过去。 在李成坚尚且清醒的时候,他认出了这是他四弟的痣。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再也不会有机会说话了。 那是宫内一角。 这世上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热闹,也有人安静睡觉。 李成暄已经坐了很久,榻上的初雪安静的地睡着,睡颜安宁。她睡着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多的表情,不如醒着的时候生动活泼。但是另一种的沉静。 李成暄没出声,安静地坐着,看着她。 他看着初雪的脸,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如此举动,会不会吓到人。 也许她会觉得,他是个疯子。还有可能会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她也许再也不会亲近他,会从中窥见一角,他是如何的疯狂,从而远离自己。 不,也许不会,她才只有十岁,其实并不明白。 李成暄在心里几次否定,又几次肯定。他心情有些波动。 屋里的灯总是要留一盏的,阿雪怕黑。李成暄轻手轻脚地起身,正预备离开。 这时候榻上的人醒来,初雪揉了揉眼睛,忽然出声唤他:“暄哥哥。” 李成暄的心震颤一下,他转过身,看着初雪,把所有复杂的神色都藏在背后,只剩下那副虚伪的温柔。 “嗯。”李成暄定在原地,应了一句。 初雪撑起身,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处:“你做噩梦了吗?” 她以自己浅薄的人生经验来理解李成暄的行动,她擅长如此。 -- 第20页 李成暄笑了声,点头:“嗯。” 他在初雪身边坐下,期待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此时此刻,她好像那鱼钩上的饵,驱使着他往前走下一步。下一步又下一步,步步都带着期待,期待中夹杂着惶恐,这种心情酸而爽,甚至使人有种愉悦感。 “我把阿雪吵醒了吗?”李成暄声音轻柔,在这夜里,也能安抚人心。 初雪一歪头,抱住他的胳膊,把头埋在他臂弯里。她笑起来,杏眼变得微微万出一个弧度,像饱满的月牙。 “别怕,噩梦都是假的。”初雪抬头,笑吟吟地望他。 李成暄最喜欢她的眼睛,他点头:“嗯,是假的。” 但有些噩梦是真的,是重复人这一生的痛苦而造就的,那些痛苦折磨着当时的自己,又在多年之后,重新折磨着现在的自己。 这其中的道理,初雪是不会明白的。她在父母双亡之后,让自己变得迟钝,不去发觉诸多事情。 初雪用下巴蹭着他的胳膊,她夜半醒来,还有些困困的,眼睛很快地变得眯倦。不过仍旧强撑着精神,没说几句,又开始重复这一过程。 最后还是撑不住,在他臂弯里睡过去。 李成暄替她盖好被子,看着她的脸想,竟然是这样的。 她还是会说,别怕啊。 李成暄笑了声,悄无声息地从旁边退出去。他回到自己宫中的途中,瞧见了皇帝的仪仗。 有一瞬间,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你去打盆水来。”李成暄吩咐旁边的宫女。 宫女应声而去,很快端了一盆水来。 “下去吧。” 殿内安静,内里没人伺候,李成暄不喜欢。他坐下,郑重地把袍子粒好,把袖子撸上去,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正经而规矩。 待准备工作结束,把手浸入铜盆之中。热水没过手背,淹没他修长分明的手指。 涂上香胰,用方帕仔细擦拭。 还是黑的。 是了,他这个人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黑的。 洗不干净了。 第11章 秘密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宫外的动静渐渐大起来,李成暄行至窗边,瞧见行色匆匆的羽林军们往玉兰轩赶过去。 李成暄饶有趣味在窗前站定,背过手,嘴角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这笑容与平时相去甚远,带着嘲弄与不屑的意思,赤/裸/裸的飘出来。 明天一定是场好戏。 李成暄低垂眉目,抬手在窗棂上擦拭一遍,发觉有些细小的灰尘。他又折返铜盆,将手重新洗净。 “来人,将水撤了吧。窗户上的灰,也该扫一扫了。”李成暄在一边站定,如此吩咐。 宫人得了吩咐,退出去,夜重新步入凄清。 第二日,翻了天。 二皇子发了疯,砍死了宫中许多人,甚至生啖人肉的传言纷纷不绝,即便是连最低等的宫娥也都在议论此事。 “听闻……四皇子的死,也同二皇子相关。真是没想到。” “是啊,谁能想到,还有这种骇人听闻之事呢?” 两个洒扫的宫女正议论着,忽然抬头,见三皇子正瞧着她们。 李成暄道:“不可妄议。” 他并未说责罚,转身而去。 两个宫女瞧着,不禁松了口气,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道:“三殿下真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李成暄得了皇后宣召,往勤政殿去。才迈进勤政殿大门,便听见四皇子母妃李嫔的哭闹声。 歇斯底里的:“陛下,你要为妾身做主啊。靳儿他……他……” 李成暄踏进门槛,并未能听李嫔说完这一句,她人已经晕了过去。另一边的贤妃也是失神坐着,似乎还未能从失去儿子的现实中缓过来。 皇帝在上位坐着,皇后在他身边,瞧见李成暄进来,给他使了个眼色。李成暄会意,行过礼,撤到一边。 皇帝撑着额头,似乎颇为困扰。 “此事……”他抬起头来,扫过一圈,目光落在李成暄身上片刻,又淡淡地移开。 “此事朕会命人去查,送贤妃与李嫔回去吧,若是再哭再闹,朕也一并处置了。”皇帝挥手,解决这麻烦。 他短短时日之内,失去了两个儿子。即便这两个儿子于他而言,也并不显得多重要,但仍旧升起了一丝悲悯的情怀。 待贤妃她们都走后,殿内还剩下李成暄,他也退出去。 皇帝叹口气,与皇后说话:“这是上天在惩罚朕吗?” 皇后作为他的妻子,自然要安慰他。 “不是的,这不过是巧合……” 皇帝一拍桌子,有些愠怒:“巧合?这真是巧合吗?坚儿这是自己挖坑,做坏事遭报应到自己头上。平日里他仗着自己是长子,胡作非为便也罢了,竟还做出这等……” 后面的话,都被甩在了身后,听不真切。 李成暄在门口候着,待皇后出来。皇后与皇帝劝慰一番,听他依赖自己,竟然觉出些高兴。左右她的孩子早失去了,这些孩子叫着她母后,也并非亲生,平日里他们的母亲还要借孩子耀武扬威,如今好了……这反倒使楚皇后觉得高兴起来。 但这种高兴并不能显露出来,她需要压抑住。她需要表现得悲痛而不舍,以及哀戚。 她恋恋不舍地从皇帝那儿出来,远远看见李成暄还在外头站着。这才想起来,她还有个名义上的儿子。 -- 第21页 这儿子其实与那些儿子没什么区别,但是她担着名义上的母亲的职责,还是上前。 “暄儿,这事想来你也听说了,实在是……唉。”皇后抬手招来步辇,与李成暄一道离开勤政殿。 “这宫里比这更残忍的事也有过,你也别放在心上。”皇后自觉应当安慰他。 李成暄顺势应着:“是,儿子明白。” 皇后放低了声音:“他们去了,你倒是得了方便,也好。” 李成暄没应声,这话不好听,也不应当说,楚皇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了话题。 李成暄和楚皇后分别后,仍旧去找初雪。甘露殿消息闭塞,初雪又不关注这些,因而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什么,只晓得发生了大事。 初雪挽住他的胳膊,亲昵唤他:“暄哥哥。” 李成暄打开食盒,食盒里是一盘芙蓉糕、一盘绿豆糕、一盘桂花糕,以及一碗冰镇绿豆汤。 初雪眼睛放光:“哇!好多东西。” 李成暄将那些往前推一步,要她挑一个。初雪选了桂花糕,以及冰镇绿豆汤。 剩下俩,便归李成暄。 初雪吃着东西,腮帮子鼓鼓的,问:“今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成暄直言:“二皇子死了。” 初雪一愣,笑意消失,她已经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即便她不喜欢二皇子,可听闻这消息,还是有些悲悯的情怀从心底升起。 “他为什么会死?” 李成暄替她擦嘴角,答非所问:“人都会死。” 初雪并不想继续这话题,悲悯的东西同时会让人逃避面对。 她说起旁的事:“暄哥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第12章 分享 秘密和糕点都给他。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李成暄看着初雪的眼睛,声音平稳而轻。他将手中的芙蓉糕喂到初雪嘴边,初雪就着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就是……” 她凑身到李成暄耳边,气息好像带着芙蓉糕的香气。 “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初雪对秘密的定义,是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现这件事之后,她观察过身旁那些人,从未发现过有人知晓。 这发现使她觉得新奇、喜悦,如今急于和人分享。 这秘密仿佛忽然降落在她身边似的,那一日,她不过是在柒柒床上随意地翻滚,因为已经到了睡觉的时候,可她还不想入睡。于是在柒柒床上随意地打发时间,不记得是如何做到那个动作,左腿压着右腿,并且从中得到了新奇的快乐。 这快乐从未有过,也从未感受过。因而对她而言,是个秘密。 当时她觉得新奇,新奇中带着慌张。于是怀揣着这种心情,偷偷观察了好些人。直到她发现,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这一定是个秘密。初雪想。 初雪回身,看着李成暄,天真地问:“暄哥哥,你要试试吗?” 李成暄同样看着初雪,看她神色天真地说起这件……怎么说呢,说出来一定是有悖道德的事情,或者说下流、无耻之流。 可是这样的话,阿雪就变成和他一样了。 一起拥有不被认可的秘密。 李成暄笑了,把芙蓉糕再次送到初雪嘴边,“好,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初雪得了他的保证,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她信任李成暄,仅次于信任自己。 初雪把手里的桂花糕递给李成暄,“暄哥哥吃。” 无论是糕点,还是秘密,都需要去分享。 这宫里只有她一个人了,世上也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想要暄哥哥陪着。如果暄哥哥也离开的话,就要变成孤单一个人。 把秘密和糕点都给他,就能留住了吧。初雪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好下流,简直像玷污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 李成暄来的时候还有艳阳高照,顷刻间,便风云突变,一声闷雷平地起。 ——轰隆。 初雪被吓得惊叫一声,手中的糕点颤落在地,她下意识往李成暄身边靠。初雪抓住李成暄的胳膊,脖子缩着。 李成暄抬手,将她半抱在怀里,给她整个胸膛作依靠。 “不怕,打雷而已。” 初雪心中惊惧微退,她已经十岁了,是大孩子了,不能怕打雷,好丢人。 “我没有怕……我只是……只是……”初雪的手指还抓着李成暄的小臂,低着头,面色为难地试图编造一个借口。 李成暄笑得更肆意,“没有关系,阿雪,这没有什么。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有人害怕打雷,有人害怕虫子,这都是寻常事。如同日升月落一般寻常。” 初雪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安,懵懂发问:“那暄哥哥也会害怕吗?你最怕什么呢?” 初雪怕的东西很多,怕打雷,怕虫子,怕死…… 李成暄仍旧微笑着:“嗯,阿雪猜猜吧?” “打雷你肯定不怕了,虫子你也不怕,难不成……你怕皇上?” 李成暄摇头,好像一位人师:“我并不害怕皇上,我只是……敬他。世上很多人都敬他,那些当官的,还有老百姓,你明白吗?” 初雪似懂非懂,“那皇后娘娘?” 她是有些怕皇后娘娘的,因为皇后待她不再亲近了,从前和蔼的眼神变作了疏离,甚至厌恶。她偶尔去请安,都很抗拒看见皇后的眼神。 -- 第22页 李成暄还是摇头:“也不是,我也不怕皇后娘娘。她是我的母后,也是国母,按理说,她需要端庄,需要知礼懂事。可是她也是一个人,人总是会有那么几个时刻走神,所以阿雪也不必怕她。” 初雪啊了声,还是不太明白这意思。不过她听懂了“不必怕她”几个字,点头。 “嗯嗯。” *** 回想起来,她从李成暄那里学到许多东西,他也的确教了许多东西。其中许多话早就可以嗅到苗头的,李成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所秉承的观念、做事的态度,与这世俗格格不入。他根本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 可初雪和他们不同,她所能接触到的世界,便是李成暄。 初雪抱着膝盖,靠着床头失神。 云芷进来伺候她洗脸,临走的时候看见今天烛火烧得格外旺盛,便问初雪:“郡主,可要灯清理一下?” 初雪摇头,声音没什么气力:“不必了,你将灯熄了,我待会儿就睡了。” 云芷应下,熄了灯退出去。屋子里剩下初雪一个人,她往下躺倒,翻了个身。 今夜李成暄应当不会来了。 初雪闭上眼。 良久,又再度睁开。 翻转身体,毫无倦意。 回忆起来,夜半梦醒,忽然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应当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可初雪从未觉得害怕过,她甚至很快适应。 譬如说,即便确定今夜李成暄不会来,可她竟然会觉得不习惯。 夜里轻微响动,都让她醒过来。 李成暄没有回来的时候,初雪纠结该怎么样结束这一切,摆脱他,离开他。可事情这么顺利,她又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手足无措。 脑子里纷乱的想法飘来飘去,这一夜注定不得安眠。 翌日一大早,便听得皇后传召,不知发生什么事。 问那来传话的宫女,宫女只说:“郡主去了便知道了。” 初雪不解,近来宫中也未听闻发生什么大事。带着这疑惑,初雪简单收拾了一下,携云芷往皇后那儿去。 皇后宫中好不热闹,初雪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贵女们也到了。贵女们与初雪见过礼,各自退回座位。 初雪还愣着,与皇后请过安,退到一边。 皇后却难得主动与她说话:“长宁啊,你素日也不爱走动,今日找你来,是想见你陪她们一道儿说说话。” 初雪一眼扫过去,她认得脸的,都是家世相当的适龄女子。她心下有了计较,沉默不语。 这阵仗是为谁,初雪清楚。 才想呢,那人便到了。 第13章 答案 “不是。” 只听见宫门外的太监通传道:“太子殿下到。” 尾声拖得很长,一时间,屋里的姑娘们皆都停了动作,往门口看过去。 李成暄平缓迈过门槛,进门时恰有风来,吹得他广袖轻往胳膊肘上贴,下摆微撒,繁复的金丝绣鹤云纹微微起伏,衬得整个人更有如仙人之姿。 屋内一时沉静,李成暄步履不停,落在楚皇后下方,规矩行了个礼。 李成暄声音偏沉,说话时候轻声细语,说什么都能叫人相信似的。 “儿子给母后请安。” 楚皇后见了他,满意点点头,抬手扶他起来,到自己身边坐下,“暄儿来了。” 楚皇后目光不经意扫过全场,在场的姑娘们皆都含羞带怯低下头去。她本是想着再等些日子,可前两日听说皇帝宿在于美人那儿,结果临起又瞧上了于美人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当夜便幸了,封了个才人,一时风光。 这原也没什么,皇帝风流惯了,她早就习惯了。可偏偏,又发生了一件叫她不痛快的事。 楚皇后派人去请皇帝,结果皇帝在那贱人处,派出去的人被那贱人拦了。 皇后去找皇帝理论,皇帝反倒偏帮那贱人,说这不过是小事,不足挂齿,皇后贤良淑德,想必不会放在心上。 贤良这二字,她已经恨透了。 皇后当即没发作,待送走了皇帝,才狂风暴雨般发作起来,连同这些年来一起受过的委屈,尽数发作了。 她想起自己还年轻的时候,依恋、爱慕皇帝,那时候皇帝爱慕姓赵的贱人。可姓赵的贱人瞧不上他,嫁了旁人。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她也从没说过什么。这么多年了,她这皇后做得真是累极了。 楚皇后心里来气,想到那赵蘩,便更生气。可赵蘩死了,她撒不了气,只好对她的女儿撒气。 她便改了日子,特意叫人请初雪过来。 楚皇后目光定在初雪身上好一会儿,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对李成暄道:“暄儿,我有些不舒服,便由你替我招呼招呼这群小姑娘们吧,可不能怠慢了。” 李成暄只颔首:“是,儿子明白了。” 初雪实在不想掺和这事儿,可皇后摆明了是要给她看,她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身后。那些贵女们也没人搭理她,一个不得宠的皇家义女,有什么搭理的必要? 她们眼里只有太子殿下。 李成暄游刃有余陪着她们闲谈,有诗词歌赋的风雅,也有寻常的话题,和乐融融的。 左右热闹与初雪无关。 她在角落里坐着,不招惹别人,兀自喝着茶。茶都喝了不知道几杯,忽而听人说:“听闻长宁郡主许了婚事?不知道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 第23页 初雪如梦初醒,慢慢悠悠地答道:“不知道。” 这可不是假话,她还真不知道。还是云芷替她解围:“回薛小姐,在年前呢,还早着。” 那薛小姐不动声色点点头,瞧着敌意明显,宫里的事略打听都能知道,太子与长宁郡主情分甚笃,可不得提防着些。 她们只当他二人之间似是而非,若有苗头,也得掐了才好。虽说长宁郡主定了婚事,可终究没嫁出去,总有转圜余地。 虽然还没定下谁做太子妃,可这些人,早都个个拿自己当太子妃了。 薛小姐收回视线,又不再搭理初雪。 初雪听着看着,想打哈欠,找了个由头往外头去。这会儿他们已经从坤宁宫出来,在畅心园里待着。畅心园也是处小雅的地方,园林水榭皆是按着诗情画意置办。楼阁屋舍更是如此,进了一间的门,七拐八拐的,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初雪走得快了,还崴了脚。 她方向感不强,绕了会儿,也没找到地方,索性寻了个石头坐下。回头唤云芷:“你……” 话音才出,便瞧见熟悉的金丝绣鹤云纹映入眼帘。她微惊呼出声,抬眸,与李成暄视线对上。 她吐气,问:“殿下怎么来了?云芷呢?” 李成暄在她身侧蹲下,目光落在她微微发肿的脚踝处。他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温凉的指腹抚摸上她红肿的脚踝。 眼神挪过来,在她脸上定住,“阿雪不高兴了对吗?” 初雪咬唇,别过脸,不答他的话,他这话问得模棱两可,为什么不高兴?又哪里不高兴? 可她就是听明白了,他就是想说,她为了那群女人不高兴了。 初雪承认,她是不高兴。 可是不是为那群女人,还待商榷。 她不搭话,李成暄自顾自说下去:“你说你想嫁给别人,肯定也想到,我会不高兴。从前我不高兴,你都还哄我,如今长大了……” 他叹了口气,放下她的脚踝。 初雪试图撑起身,但是脚踝处的痛楚越发剧烈,她站不稳,还是坐在石头上。 李成暄看着她的动作,眼里有不明显的笑意,“你怕我吗?阿雪。” 初雪秉持不搭话原则,反正不理他。李成暄歪理邪说太多,偏偏还每一条都能说得有理有据,乍一听叫人觉得哪儿都对。其实仔细想起来,哪儿都不对才是。 她扶着旁边的树,挪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初雪不知李成暄为何要跑过来,撂着那些女人,先前在皇后那儿,不还是答应得好好的。她并不看李成暄的脸,心里胡思乱想着。 他打算几时走?该不会打算一直和她在这儿耗着吧? 初雪如此想着,忽而听见一阵动静渐渐近来。她心中不由得提了提,想到若是他们俩在此处被人发现,是否不大妥当? 她想来是孤男寡女,但没想到,他们感情好,落在旁人眼里,也可以硬说成兄妹情深,左右能堵住明面上的嘴。大概是自己做贼心虚,初雪把这些全忘了,只顾着紧张起来。 她看向李成暄,李成暄好整以暇,还挑眉,意思在问她:“怎么?” 她想起云芷来,不晓得李成暄把云芷安置在那儿,该不会打晕了随意扔在路上。那若是要人看见了,只怕以为她遭了贼人算计。 初雪脑子里乱,听着那些人脚步与谈笑声音渐近,心中紧张更甚。她看李成暄没动作,拖着腿,再次站起来,一蹦一蹦地要往外走。 “云芷呢?”她语气有些急。 李成暄嘴角的笑意更甚,起先是涟漪一圈,这会儿是一圈又一圈。他道:“自然是藏好了,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他说着话,又走近初雪。 “阿雪,那日在皇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他问的是在他不在的时候,雨若口中所说的那一日。 初雪看他胸有成竹,从来都是衣服胜券在握的样子,忽然来了些脾气,故意胡说八道:“又不关你的事,你以为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李成暄走到她身侧,手搭在她肩上,瞧着没用什么力气,其实已经挟持住她,不得动弹。初雪靠在树干上,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松香。 一时失神。 李成暄两只手都按着她的肩,鼻尖的气息从她颈间往上走,一步步地,像巡视。她幼时下颌线并不明显,如今成了一道□□,又像锋利刀刃。李成暄视线微沉,刀口舔血一般,很轻。 动作虽轻,初雪的反应可不浅。 她几乎是弹了起来,但又不得动弹,不过是打了个巨大的寒颤。 李成暄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又轻笑一声。 他们与外面那些人,不过隔了一道绿植屏障,并不牢固。 那脚步声与说话声都已经到了耳朵边上,“太子殿下怎么还没回来?为了那长宁郡主也太过火了……”是那位薛小姐的声音。 初雪皱眉,李成暄的声音也很轻,落在她耳边,像一道絮絮飘进耳朵里似的。他轻声说话的时候,总有种勾引人的错觉。 李成暄说:“阿雪不好奇,我是如何出来找你的吗?” 初雪看他,他便自顾自揭晓答案。 “阿雪不见了,孤去寻她。” 他直言不讳离场。 初雪眼神颤了颤,嘴唇翕动几下。很快又不动了,没法动。 -- 第24页 亲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这是她……十三岁明白的事。 说来奇怪,初雪时常觉得自己像异类。她无师自通,在亲近和寻求快乐上。这难道是天赋异禀?否则这么泱泱历史,竟然也没人说过。 十三岁,她会亲吻李成暄的脸颊,很难追溯从何开始。李成暄不会拒绝她的亲吻,亲吻也只是如叶子飘落水面,没有更过分下去。但也很令人高兴。 奇怪,那为什么会令人高兴呢? 初雪阖迷蒙的眼,竟然觉得奇怪,相比起来,那种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事,既不会带来某种联动,也毫无意义。除了表达亲近。 也许表达亲近,而这种表达被接受。这才是那环节让人觉得高兴的事情。 初雪呛声,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含着一眼的秋水,觉得自己像已经被驯服的一只鸟。 她只养过一只兔子,不清楚养鸟是什么样子。 那位薛小姐又出声了:“谁在那儿?” 初雪推李成暄,他不动,反倒推紧她。 初雪今日的衣裙上绣的石榴图案,剥开石榴。 “不……”她的拒绝显得很没有力度,一双秋水含波的眼,鼻头也有些红。 李成暄并不是那种她说不,就会停下来的人。 他嘴边划开一道清浅的笑纹:“那天阿雪在皇后宫中所听见的一切,困扰了很久吧?我今天告诉你答案,不是。” 第14章 爱 “阿雪也爱我。” 李成暄说,困扰了很久吧? 为这一句,初雪眼里的眼泪被挤下来,从她脸颊上滑落,摇摇欲坠落在嘴边,被他卷下去,连同抽噎声,一点不剩。 温柔与燃烧相交织,她被吻得快要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沉溺其中,不得章法。 诚然,初雪困扰了好久好久。这决定做得颇为艰难,连当时被揭露的真相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那日在坤宁宫,她原是去请皇后安。结果好巧不巧遇上李宛,李宛自然不和她和颜悦色,一番掰扯,叫她在外头等着。为了下马威,自然是连她身后的丫头也一并支开。 初雪孤身一人,过了些时候,竟被人忘却,遗留在偏殿。 天色渐晚,她直觉不能再等下去,便独自离开。误打误撞,撞进了一间暗室。 暗室里乍一看没瞧出什么东西,暗室这玩意儿在宫里也不算少见,各宫里常用来教训犯了错的宫人。左右不是什么好去处,处处透着股阴森气质。 初雪胆子不大,被那屋里的风水冲撞得后背发凉,手忙脚乱要寻出去的路。手才摸到门,便听见皇后的声音贴着门传来。 不知为何,初雪总觉得心虚,闪身一朵,猫进了那棕褐色的桌布底下。桌布垂坠直落地面,一丝视线也不留下。 初雪放缓了呼吸,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膝盖,生怕被皇后发现。 暗室里本就光线昏暗,这桌布更是遮了个严实,下头什么也看不清,只叫人害怕。 初雪听见皇后的脚步声从自己身边晃过去,而后响起阖门的声音。 随后阒静片刻。 皇后似乎是坐下了,又拿起了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听着像画卷。 但声音并不真切,初雪也不敢确定。她耳边听得最真切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声。 皇后自言自语:“阿蘩。” 阿蘩是她母亲的名字,初雪心一下子提起来。 皇后叫她母亲的名字做什么?她抓着自己手指头,试图听得更分明些。 “当年……李冀与你情投意合,按理说,是轮不到我的。可你知道吗?为什么那日李冀没来赴约,我猜你一定知道了吧。”她笑起来,却更增添渗人之感。 “你若是不知道的话,怎么会与我疏远呢?我知道你知道,你肯定怨我吧。没关系,你怨我是对的,可是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吧。你成婚了,也不愿意放过我。你说,李冀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吧,你们的女儿……哈哈哈哈哈……”皇后忽然大笑一声,而后声音戛然而止。 初雪汗毛耸立。 那些被她忘却的记忆在这一刻回到她的脑子里,那年她母亲在宴上晕倒之后,被安置在一处安静房间,皇后一开始在,后来皇帝也来了。皇帝与她母亲争吵起来,初雪看见了,皇帝和她娘亲抱了。 还有七岁那年,母亲与她出街游玩,却在茶楼巧遇了皇上。 …… 初雪惊得连呼吸都忘了,脑子被这个消息冲击得粉碎。 ……她是阿娘和皇上的孩子? 不,这不可能。一定不是。 初雪甚至忘了后来皇后什么时候走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宫里的。等她回过神来,只记得一句话:那她和暄哥哥怎么办? *** 初雪在走神,李成暄轻咬她舌尖,强迫她回神。 指尖用了些力,拨开云与雾,得见月牙一轮。 初雪微仰着头,看见一片绿色叶子掉落,落在她额头上,叶面是冰冰凉凉的触感,叶柄梗硬的手感。风一吹,叶子从她脸颊边滑落,从鹤云之间挪入石榴裙。 耳边的声音似乎消散了,什么都消散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初雪吸了吸鼻子,软倒在李成暄怀里。李成暄接住她,整理好,抱她出去。 -- 第25页 李成暄横抱着初雪,与那薛小姐顾小姐的迎面遇上。薛小姐面具喜色,不过喜色一见初雪便荡然无存。 “殿下可算来了,长宁郡主这是怎么了?” 李成暄淡淡应一声:“她走不了,只能孤来抱她了。” 明眼人都能看见初雪那扭伤的脚,不过是随口一问,听见太子殿下这温柔的回应,更是不满。 以那位薛小姐为首,“那殿下快送长宁郡主回去吧,咱们仍旧去院子里等殿下。” 李成暄婉拒:“不了,阿雪她胆子小,怕疼,打小就得孤陪着她。实在是不好意思,没能替母后好好招待诸位。” 她们哪敢扣这罪名给太子,纷纷摇头:“不不不,殿下太过谦虚。已经招待得很好。” 李成暄又笑了笑,侧身往前:“那孤与阿雪便先失陪了。” 初雪原是把头埋在他臂弯里,听着他面不改色地应付。方才的刺激这会儿重新卷土重来,攻陷她的脸颊,一片绯红。 在他说“不是”之后,初雪仿佛卸下重担,有片刻的放纵。 但理智回归,她仍旧记着仇。 李成暄骗她。 还不止骗了一星半点。 李成暄一路抱她回甘露殿,放她在床榻边坐下,又命人去请太医。 初雪转过上身,拿捏着生气的姿态。 李成暄似乎心情大好,“阿雪可解气了?” “嗯?什么?”初雪犯起迷惑,解什么气? 她一露出迷惑的神色,那绷着的姿态便土崩瓦解。 初雪反应过来,撇嘴。他说的解气,是为那薛小姐先前那口无遮拦。 她又想起景淮,这似乎也是一桩难事。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些难事。 初雪低着头,腮帮子微微鼓着,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很好笑。 她不自觉晃腿,受伤的地方撞在榻上,又疼得人龇牙咧嘴。 李成暄无奈地叹气,“阿雪。” 他抓住她的小腿肚,将她那条腿放在自己腿上。隔着重叠下摆,初雪感受到了他的心情。 她微微蜷曲脚趾,并不看他,“不。你骗我,你不应该骗我。” 李成暄似乎真是心情好极,一点没和她计较,反倒说:“那日你与李宛争执,看见我走过去,在想什么?” 初雪道:“庆幸。” 李成暄还是笑:“哦?” 他捏住她脚背,手指点在她脚掌心,有些痒,初雪挣扎起来。 李成暄握住了她的脚踝,如握住了她的命运咽喉。 他道:“我本应该一如既往从你身边头也不回走过去,可是我不能。” 略一停顿,又道:“因为我爱你,阿雪。” 初雪心胆都颤,爱…… 好重的话。 她又觉得,她不该信。因为她的认知,和李成暄的认知有相似之处,但这种认知让她感到害怕。 爱是什么? 她也许需要去看看书,或者问问别的人。 李成暄捏住她脚踝骨,轻揉着她肿起的地方,告诉她:“阿雪也爱我。” 第15章 只能爱他 也必须爱他。 “阿雪也爱我。” 李成暄的语气是风轻云淡的笃定,初雪压下眉头,试图反驳这一句。但脑子里转了一圈,却没有想出反驳的话语。 她可以说,不,我不爱你。 可是她不能确定,所谓的爱,到底是什么定义。 初雪爱她娘亲,也爱她父亲。那种爱是依赖,是信任和亲近。倘若按照这个定义,她也不能说,她不爱李成暄。 因为她依赖、信任并且亲近李成暄。 李成暄是她在这世上最依赖、信任并且亲近的那个人。 可是这就是所有的、一切的爱的定义吗? 初雪并不能得到答案,她只好沉默片刻,转移话题:“殿下就这么走了,皇后娘娘不会生气么?” 李成暄看穿她的意图,他觉得初雪只是在害羞。他了解初雪,初雪脸皮薄,被说中心事之后,有这种反应也很寻常。 李成暄顺着她的话题:“或许会,不过……” 他一顿,失笑:“左右无妨,阿雪不必担心。” 快了,一切都很快了。 到那时候,皇后的高兴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她会一直不高兴。 这时候,太医已经行至门口。 李成暄让人进来,太医朝他行了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郡主扭伤了脚,你瞧瞧,可有什么大碍?” 太医这才转向初雪,作揖行礼,仔细问诊。待看过问过,太医答复李成暄:“回殿下的话,没什么大碍,只要仔细修养,不会有大问题,殿下安心。” “如此,孤便安心了。还请太医开个房子,再叮嘱些注意事项吧。” 太医点头,接过云芷送来的纸笔,在障屏之后的桌椅上坐下。障屏透光漏影,可以看见云芷和章太医的轮廓。 章太医青年才俊,如今不过二十有六,便已经是太医院颇得看重的太医。云芷看这章太医很有好感,因为她们甘露殿不得宠,每一回去请太医都不是什么愉快事,唯有这位章太医,不是多么巴结,反正是一视同仁的。云芷为此高看章太医一眼,这会儿也是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章太医,你可用过饭了?若是还没用过,咱们宫里有现成的点心,我去给你拿一些吧。” -- 第26页 “不麻烦了。”章太医婉拒,聚精会神在面前的纸墨上。 他们声音不大,足够后头的李成暄和初雪听见。 初雪听着,不由得放松下来。李成暄仿若未闻,从旁边拿过药膏,用指腹化开一些,在掌心里抹匀。药膏味道刺鼻难闻,冲入鼻腔的刹那,初雪皱眉。 她一声嘤咛从喉管里溢出来,而后感觉到冰凉的触感,贴在她肿成小山那一处。药膏的清凉只有一瞬,被手心的温度化开后,便也作绕指柔一般,萦绕在心头。 李成暄手法到位,又不会过分用力,揉着她的脚踝,原本还有疼痛,也渐渐消退。 只不过下一刻,她柔软的脚掌碰触到拦路石,好像从天而降一队山匪,堵在必经之路上,进退两难。 外间云芷还在说着话,初雪扣着床沿,不畏惧山匪拦路,反倒要去铲平山匪,为百姓除害。 这当然非她自愿。 可她不过是一柄长刀,被人操纵着,玩弄旁人的皮与肉。 这当然会有一种刺/激感。 暴力的征服与温柔的征服,同样会使人获得满足感。 何况这种情况之下,一切感官的敏感阈值仿佛都上升了。 连着两次,初雪有些受不住。 即便没有真刀实枪,但仍旧心跳加速,心绪难以平静。 章太医似乎落了笔,投在障屏上的影子变得很长。 初雪跟着紧张起来,她扣紧了床沿,脚背绷着。 李成暄当然不会这么快,他抓住了初雪的手,将她上身倾向自己,唇压上去。 在章太医绕过来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说,初雪已经端坐好,只不过微微靠着床头,面上有些红,额头上有一薄汗,眼眶也红红。比如说,李成暄落下了右衣袖。 暗潮涌动落在局外人眼里,只有风平浪静。 章太医将那方子呈上李成暄,“臣写了些忌口以及注意事项,若严格按照臣的医嘱,这伤不需多少时日便能好了。” 李成暄应下,接过,又道谢。他压下嗓子,声音有些沙哑。 待云芷送走章太医,殿内又安静下来。 初雪干脆躺倒,从一侧滚进床榻,一副闭门谢客的姿态。 李成暄仍旧高兴着,难得大方地放过她,也离了甘露殿。 他乘舆驾回宫,一路上手掌撑着额头。风似乎转凉了,一声雷,柳七道:“要变天了。” 李成暄闭目养神,慵懒道:“早该变天了,八月本该凉爽起来,快些吧。” “是。” 舆驾便加快了脚程,赶在雨落下来之前到了紫宸殿。李成暄负手站在宫门口,瞧着外头的雨珠子连成一线。黑压压的天,阴沉沉的午后。 李成暄却很想笑,他不止想,也真划开了嘴角的笑纹。 殿内空寂,唯有李成暄与柳七二人站着。 柳七恭敬站在李成暄身后,听见李成暄说:“孤很高兴。” 柳七跟了李成暄近十年,他明白李成暄什么时候是询问他的意见,什么时候只是单纯地抒发自己的想法。柳七沉默地低着头倾听,并不说话。 李成暄转过身,背对着外头沉沉天色,面上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神色。 初雪爱我。他在心里这么说。 她宁愿自己要承担一个虚构的沉重的秘密,倘若这不是爱,那什么还能被称之为爱? 他笑起来,笑意由轻转重。 初雪应该爱他,也只能爱他,不可能再有别的可能。他等待着这一切的到来,如他所想的那样。 初雪也必须爱他,他们注定相爱。 谁也不可能说不。 *** 同一时刻,坤宁宫。 皇后脸色并不好看,李成暄撂下人,跟着初雪去了。她压抑着怒气,面目轻微的狰狞,在烛光之下显得很可怖。 “皇上今日又歇在谁那儿?”皇后沉声询问。 夏嬷嬷不作声,皇后抬眸,露出了冷厉的眼神。夏嬷嬷这才低头答道:“皇上去了林贵妃那儿。” 皇后平静一瞬,随后扫落了旁边的杯盏,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这雨势里并不明显。 “初雪的婚事定在年前是吗?年前太久了,不若叫他们早些成婚吧。”她近乎喃喃。 “早一些,最好是见不得人从而不得不成婚。” 第16章 抓不住 这也能算爱吗? 甘露殿。 云芷领着小宫女们送饭菜进来,菜式不算丰盛,也较清淡,全是按照章太医说的注意事项特意挑的。初雪在饮食上微有些挑剔,看了一眼,便失去了胃口。 她眉眼耷拉下来,云芷瞧在眼里,赶忙安抚:“郡主,你别难过,待伤好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 云芷放下碗筷,又道:“今日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晕了过去……没能保护好郡主。” 云芷语气有些懊恼:“都怪奴婢不好,唉,奴婢平时粗心,还是雨若心细,若是雨若在……” 她说着话,意识到这话题令人伤感,又将话题转到吃食上。云芷将筷子递给初雪,“郡主用膳吧。” 初雪沉默接过,听云芷说起雨若,不由心情复杂。她全然不知道如今这局面是如何而来,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这么想着,本就清淡的东西吃在嘴里更是寡淡无味。最后勉强吃了几口,便叫人撤了下去。 -- 第27页 “我乏了,你也下去吧。”初雪把云芷支出去,殿内就剩下她一人。 外头刚下过大暴雨,料想今夜行动不便,李成暄……应该不会再来找她吧。 初雪翻身,想到雨若,雨若毕竟跟了她许多年,听云芷这么一说,那种伤感之意萦绕在心头,久久不得散去。脚踝处上过药之后,这会儿已经不疼,但行动不便,若要喝茶起夜,都需要叫云芷进来伺候。 她有些烦躁,听着滴滴答答的雨落声,心情更加无法平静。辗转几次,软绵绵锤了被褥一拳。 便听见殿内角落传来一声轻笑:“你和被褥撒什么气?” 初雪稍愣,艰难转过身,瞧着李成暄从阴影处走出来。 她板着脸,不打算和他说话。 李成暄好似没看见,兀自在她身侧坐下。烛光笼罩在他们身上,好像一下接上了下午的旖旎风光。 初雪察觉到这种气氛,往里头挪了挪,被李成暄抓住手指,另一手拦住她去路。 她瞪大眼睛看着李成暄,还是不说话。 李成暄享受她这种小脾气,在他看来,反倒是爱他的某一些表现。 他还是带着笑,说:“下午的事,还没完呢。” 初雪带了些愠怒:“可是我没有原谅你。” 李成暄反问:“那我们下午在做什么呢,阿雪?” 初雪偏头:“是殿下一厢情愿。还可以是殿下以强权压迫我,使我不得反抗。” 李成暄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孤如何压迫你?你有手有脚,完全可以拒绝孤。” 初雪提高音量:“可是有人在,你就是看准了我不敢让人知道!”她气得连敬称都忘了说。 李成暄仍旧风轻云淡,反驳她的话:“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 初雪无言以对。雨若的反应让她感到害怕,若是让别的人知道,他们会唾弃,会指指点点,甚至还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许多年之后,仍旧会流传下去。反正……她不愿意去赌。 她撇嘴,“你把雨若还给我。” 李成暄拒绝:“不可能。” 初雪又生气,“那就算了,我不想原谅你,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大好,殿下请吧。” 李成暄当然没动,只道:“你那婢女,我已经挑好了人家,明日便会送她出嫁,嫁妆礼数一应俱全,那人家世人品也都是不错的,只不过,唯一的坏处是有些远。日后你们只怕再难相见,看在你的面上,我可以明日准你们再见一面。” 他一顿,目光移向初雪的眼,看得初雪一颤:“阿雪,你要明白,我留她性命,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分明含笑说着,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在从前,初雪只会觉得,暄哥哥待她真好,这是一种好。可如今,她已经不能再这么想。 她几乎要发抖,掐着自己的手指才控制住自己。 “好。”初雪说。 李成暄点头,松开她的手,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很快了,阿雪。”他喃喃自语。 初雪不知道李成暄说的很快是什么意思,有多快,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起了个大早,让云芷给她梳妆打扮好,拄着拐杖去见雨若。 雨若一身嫁衣,由柳七在身后护送,走到初雪跟前。 雨若说:“郡主保重自己,日后雨若再不能伺候你了。” 初雪握住她的手,看着这场面,不由得眼眶红红,郑重点头:“好,我知道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雨若点头,把眼泪忍回去,依依不舍和初雪道别。 雨若的背影渐渐地远了,初雪看着她的身影变得很小很小,变作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初雪心里涌起一股惆怅。 今日的风已经比昨日冷,好像一下子炎热尽数退出舞台,给萧瑟让了道。清贵的身影走近初雪身侧,在她身前蹲下,示意她趴上来。 “孤送你回去。” 初雪看着李成暄的背,垂眸,难得没有拒绝。 李成暄似乎也有些意外,但随之而来的是喜悦更甚。 “阿雪小时候也常常趴在孤背上,你可还记得?” 初雪敷衍地嗯一声,记得是记得的,可心境全然不同。 李成暄背着初雪,在路上行走,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其中,也包括皇帝李冀。 李冀正在亭子里休息,远远便瞧见了李成暄的身影。他对儿孙辈并不算关心,原本不过淡淡一瞥,可身旁的李德全偏要多嘴一句。 “奴才瞧着太子与郡主感情真令人羡慕。”李德全是宫里的老人了,跟着李冀从继位至今。 李冀复掀眼,看向李成暄处,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姑娘。 李冀问:“哪个郡主?” 李德全答复:“瞧您这记性,长宁郡主,初家姑娘。”他明白一说出初家姑娘,皇帝心里便有数了,就此打住。 李冀哦了声,便没了下文。 过了许久,李德全才又听他问:“长宁也长大了,不知道与她母亲有几分相似?” 李德全不敢乱说话,他见过长宁郡主几次,与赵氏固然算不上一个模子刻出来,可也有几分相像。便道:“初夫人奴才没见过几次,拿不准,要不皇上亲自瞧瞧?” 这是李冀心里的想法,这会儿由李德全嘴里光明正大说出来,正合他意。李冀起身,“这倒是可以,朕与初将军,也失散多年了。初一十五,长宁要去皇后那儿吧?” -- 第28页 李德全点头应是。 李冀甩手到背后:“朕也许久没去见皇后了。” 李德全应是,心里记下。 *** 李成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初雪在他背上趴着,搂着他的脖子,脑子里一直循环浮现出雨若的背影。 李成暄不会把雨若留下来,因为雨若威胁到了他。 威胁到什么呢?威胁到……她自己。 想到这里,初雪又是一颤。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其中的关键,但又很模糊,抓不住。 李成暄讲,他爱自己。 倘若按照爱的定义,信任、依赖、靠近。李成暄对她占了哪一条? 李成暄不信任她,这世上,他不信任任何人。 至于依赖,好像也并没有。更多的时候,他是在享受初雪的依赖。 一定要说,也只剩下靠近这一条。其实也没有多靠近,他常有忙的时候,或差人给她带吃的玩的,或差人送封信件。 这也能算爱吗? 初雪闭目,从她的角度看李成暄,能瞧见他后脑勺边缘细碎的绒毛,让人想起新生婴孩。 “暄哥哥。”初雪忽然唤他。 李成暄有些意外,“嗯?” 她再不出声。 第17章 明目张胆 指尖相碰。 十月末,楚皇后生辰,宫里上上下下早就准备起来。 一国之母的生辰宴,定然是要好好准备的,不过国策提倡节俭,因而又不能太过铺张浪费。要在平常中维持气度,并非易事。 李宛对皇后生辰格外重视,事事上心,尚宫局的布置安排都要先给她过目。明面上是李宛,背地里皇后自然也会过目。 因而一时间,苦了尚宫局上下。 崔尚宫才被李宛训斥,“你是做什么吃的?做了这么多年尚宫了?这点小事都不能做好么?” 崔尚宫低着头,战战兢兢认错:“大公主教训得是,全是底下人办事不力,下官定当训诫,好叫她们长长记性。” 李宛不屑撇开眼,在凳子上坐下,以手撑着额头,挥退崔尚宫:“下去吧。” 崔尚宫低头退出殿中,李宛长叹一声,揉着太阳穴不住地叹息,嘴里念念有词:“这群奴才们,越发没规矩了。” 她起身,往正殿去。 庭院之中,楚皇后正在给绿植浇水,修剪枝叶。 李宛走近,行礼,“母后,近来崔尚宫办事实在越发不上心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楚皇后放下喷壶,与李宛一道进殿。进殿后,二人在矮榻上坐下。 楚皇后说:“这生日宴真是累人。” 李宛接话:“可不是,又不能铺张浪费,又要彰显皇家气度,底下那些人又不用心……” 李宛撇嘴,放下手中的杯盏,有些怨念:“父皇又许久不来坤宁宫了。” 提及皇帝,楚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别说这些了,你父皇他是天子,忙碌乃常理之中的事。” 李宛愠怒:“什么忙不忙的,他就是……” “好了,宛儿!”李宛未说完的怨怼被楚皇后喝止。 她胸膛起伏着,落下去,压低声音道:“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我们能强求的。” 气氛尴尬,每回提及父皇都是如此,李宛撇嘴。她不明白,母后分明很爱父皇,却总是要求自己贤良淑德,简直是给自己找气受。她不想再继续这不愉快的话题,索性转移话题。 “听闻前阵子那小贱人扭伤了脚,真是大快人心。”说起初雪,李宛面目有些狰狞。 她明白母后十分讨厌那小贱人的娘,也连带着讨厌那小贱人。因而,只要说初雪的坏话,总是能讨母后高兴的。 虽然李宛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讨厌初雪她娘,可反正和她也没关系,她也确实不喜欢初雪。 果不其然,楚皇后脸色舒缓许多。 李宛观察她脸色,继续道:“也不知道她好了没有,都好些日子没来给母后请安了吧,简直是毫无规矩。” 楚皇后道:“兴许……” 话音未落,便听见通传说初雪到了。她嘴角耷拉一分,但并不显著,端坐好姿态,等待着初雪进来。 李宛也端起架子,待初雪前来。 初雪没想到李宛也在,稍愣了愣,行完礼:“请皇后娘娘安。参见大公主殿下。” 李宛冷哼一声,“长宁妹妹可好利索了?别留下什么毛病才好。” 初雪低头应声,“回殿下的话,我已经全好了。” 楚皇后适时出声:“好了,宛儿,少说两句。” 才说完,又听见宫人通传:圣驾到。 楚皇后闻言面上没绷住,睁大了眼睛,不由得握着拳头,直勾勾望向门口。待反应过来失仪,立刻又恢复了先前的姿态。 皇帝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是瞧着初雪过来,掐着点特意来的,因而目光全在初雪身上。 初雪平时与皇帝接触不多,向来是低着头应付,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和李成暄相处的日子里,李成暄甚少直接说起皇帝如何,但初雪从他那儿感知到对皇帝的厌恶。对,是厌恶,不仅仅是不喜欢。 她由此,也对皇帝产生了一些疏远感。 能让李成暄感到厌恶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初雪低着头,却感受到了来自皇帝的灼灼目光。 -- 第29页 她不由得心惊肉跳。不止是她,旁边李宛与楚皇后亦是咬牙切齿。 皇帝全然没有知觉,他仔细地打量着初雪,以脑中那对于赵蘩的记忆来打量和审视眼前这个少女。 她和赵蘩的确并不十分相像,可举手投足之间,却显出赵蘩的影子。这或许是血缘至亲的关系。 可眼前的少女是如此年轻,年轻到看一眼都觉得耀眼。 再看看自己,抖落抖落,只剩下一身的倦怠。 这种认知使得李冀感到一种无力感,同时又感到热血沸腾。这沸腾是对年轻的向往,也是对赵蘩的想念。 李冀想念起赵蘩来。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京中的顶好儿郎。那时赵蘩年轻漂亮,名动京城。他们曾经有过美好的初见,和许多美妙的回忆。后来……那些回忆消失了,赵蘩也消失了。赵蘩不再属于他,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 李冀目光定定在初雪身上审视着,他的回忆与现实相交织。他重新燃起了一种征服欲,是对面前这个少女。 李冀悠悠开口:“今日长宁也在啊。长宁都长大了,与你母亲一样,皆是美人呢。” 李冀身边的楚皇后听见这话,身子一僵。她太了解身边这穿着龙袍的皇帝了,他们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楚皇后也看向那低垂着头的少女,她的母亲抢走了身边这个男人的爱,难道历史总是无可避免地重复?她也要获得这个男人的爱吗? 楚皇后不能接受,那些叫嚣着的情绪似乎在苏醒。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试图让自己清醒。 “长宁也累了,皇上便先让她回去吧。”楚皇后说。 这话正好给了李冀机会,他顺势问:“前些日子,听闻你扭伤了,如今可大好了?” 初雪答:“已经大好了,多谢皇上关怀。” 李冀点点头,又重新以那种打量和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她和赵蘩的声音也不像,但都温柔。 李冀闭着眼,想起赵蘩的音容笑貌,仿佛在他耳边低语。这使他周身蹿起一股电流。 李冀悠悠睁开眼,带了些笑意看着初雪:“你叫阿雪是吗?朕记得,小时候你就这么点高。”他在身侧比了比。 初雪点头。 李冀又道:“唉,朕也老了。” 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期盼地看着初雪。 或许她会说,你并不老,还很年轻。许多女人都这么和他说。 但是初雪没有,她仍旧垂着视线,道:“人都是会老的,皇上已经留下了许多丰功伟绩,不必太过伤怀。” 李冀的情绪一下子落下来,初雪承认了他的老,他愈发沮丧,也愈发涌起征服欲。 李冀又问了许多话,皆是与赵蘩有关。 临了的时候,甚至赏赐了好些东西。 他们一来一往,楚皇后看在眼里,身体僵硬,从骨血里往外冒着丝丝的凉气。 直到初雪走了,皇帝也走了。 楚皇后原本挺直的脊背跌落,她扶着额头,微微颤抖。 李宛还未意识到其中的潜台词,只当母后是为初雪得宠而生气,劝道:“不过打眼看她两眼,母亲不必担心。” 楚皇后摇头:“如何能不担心?她们一家子……”她及时刹车,止住了将要说出口的话。 “罢了,我累了,你也去休息吧,忙活了这么久了。”她赶客的意味斩钉截铁,李宛只好退下。 殿内安静下来,窗牖敞着,能听见微微的风声。 楚皇后目光失神,距离她的寿宴还剩下半个月,她得早一些了。不能留着初雪在宫里,绝对不能留。别的女人都可以,可这对母女绝对不可以。 *** 皇后生辰宴仍旧设在琼林别苑,这一回是在其中的存光阁。 宴会规模不大不小,邀请了各宫以及好些朝臣前来。宴会菜品精致,丝竹歌舞上佳,却又不会显得奢靡。 皇帝不住点头,夸赞道:“皇后辛苦了。” 楚皇后完美地笑着,摇头:“哪里的话,皇上说笑了。” 他们之间向来能把持住这种虚伪。 皇后与皇帝在上位坐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下位的诸位,自然也各有各的话说。 初雪的位置被安排在诸王的女儿们旁边,她住在宫内,公主们都不相熟,何况这些王爷们的女儿。 而她们各自认识,有说有笑,一时间,衬得初雪有些落寞。 按理说,这场合景淮是来不了的。 兴许是有人看在初雪面子上,竟然也请了他来。初雪颇为诧异。 她在人群角落之中,景淮目不斜视,径直朝她走过来。 这会儿宴席还没开始,众人皆在闲谈,不时有人看他们。 景淮毕恭毕敬行礼:“微臣参见郡主。” 初雪摇头:“免礼吧。” 这是他们相见的第三面,初雪觉得景淮和上次似乎有哪儿不同,可又说不上来。 景淮从袖中取出一支青玉簪,“这是微臣送给郡主的礼物,还望郡主不要嫌弃。” 初雪讷讷接过,道谢:“多谢你。” 周边有人起哄,“哟,这不是长宁郡主吗?感情真好,真令人羡慕。” 初雪低下头,不知道如何面对。 她向来身不由己,即便婚事,也是如此。他们不过是被一道圣旨捆绑在一起的人罢了。 -- 第30页 还有李成暄。 坦白说,初雪并不知道如何告诉景淮。倘若在洞房花烛当夜,他发觉她并非完璧之身,又该如何解释? 这一切都太难了,她还没想好。 丝竹声恰到尾声,便能听见马蹄声停了下来。 有人翻身下马,风尘仆仆而来。 李成暄睨一眼初雪,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趁着衣袖相接,人多眼杂,手指从她指尖上轻掠过去,如同蜻蜓点水。 周遭人声鼎沸,他们如同身处正中心,刹那间,屏去所有声音,只剩下指尖相接那一幕。 第18章 乱子 会被发现吗? 一刹,回神。 初雪攥着指尖,避开道儿,听见李成暄脚步声离她渐远,再到停住,而后他的声音起。 “儿子给母后祝寿,愿母后身体安康。” 李成暄前些日子消失许久,这一回他连口信都没留,还是初雪从旁人口中听得消息,说是他又出宫去为皇后寿宴办寿礼去了。 “儿子为母后准备了一份礼,这礼不算尊贵,但是儿子的心意,还望母后笑纳。” 楚皇后笑着应下,“你有这份心就好,费这心做什么。” 初雪回到自己位置,手揣在袖子里,没来由觉得心里突突地跳,很不安宁,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执杯饮了口茶水压惊,心口那份慌张才算消了些。 李成暄一出现,方才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也都收了。初雪松了口气,抬头,才发觉景淮还在身边站着。 她顿时又一惊,朝景淮看过去,却发觉他目光炯炯,有一瞬玩味。她心中惊吓更甚,再定睛,已经是错觉。 景淮仍旧是那严肃木讷的样子,与初雪道别:“郡主,微臣先下去了。” 隔了许久,景淮已经有官职在身。虽然有人嘲讽他是靠着长宁郡主的裙带关系,不过他对此无所谓,左右不是正事,只一笑而过。 初雪又愣了会儿,直到开席的钟撞响,才如梦初醒。 她下意识去寻李成暄身影,他端坐着,正在皇后脚下。 目光扫过去的时候,还与皇帝打了照面。初雪不得不点点头,算作招呼。 皇帝又看她许久,才收回视线。 皇后捏着手中的杯盏,维持住面上的体面。 她看向初雪,心中如火在熊熊燃烧。只需要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她会失去名节,从冰清玉洁大家闺秀,坠落泥潭。 在皇后看来,名节贞操真是重要极了。毁掉这些,便能毁掉一个女人了,多轻易。 楚皇后不会知道,这些初雪早都没有。初雪这会儿才勉强摸索到世俗与道德加诸人身的枷锁,但仍旧对这枷锁所代表的含义以及惩罚并不甚分明。 开席的钟声过后,便开始上菜,同时戏班子演起来,咿咿呀呀地听着,陪着酒和菜,就托出寿宴的氛围。 初雪面对这氛围,一点享受的意思没有。她连喝了三杯酒,也没压下心中那股子不安,感觉反倒更加强烈。脸上也被攻略,发着热。 初雪起身,托着云芷的手去外间透气。 存光阁中自然景物占少数,几堵围墙一拦,搭些风雅景致,便成存光阁。出了围墙,就隔绝了大部分声音。 初雪和云芷在庭下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着,她一手扇风,一面吐着气。 云芷看她发热,也替她扇风去热。 “郡主这是怎么了?这天气也不热啊?”云芷疑惑地问。 初雪摇头:“我也不知道,觉得心慌得很。” 云芷道:“别不是要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儿。”初雪懒懒地反驳,其实心里也没底气。转念一想,有李成暄在,能出什么事? 这种信任固然不好,可实在由来已久,难以在一时间尽数改去。 不过才说起出事,便真出了事。 这事和初雪无关,她不过在透气。兴许是站得偏,李宛和李贞都没瞧见她。 李贞低着头,似乎触了李宛霉头,什么“你也配”“你是什么身份”“低贱”之类的言辞不住地落在人耳朵里。 云芷都听得皱眉。李宛是皇后嫡出,身份自然比旁人高出一截。至于李贞,生母身份的确卑贱,宫女出身。 李贞又不爱说话,性子比初雪更软弱几分。骂着骂着,头已经快低进地缝里。 初雪心烦气躁,听得更加烦闷,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自暗处走出来,替李贞解围:“见过大公主二公主,两位姐姐别吵了,这大好的日子,别搅了皇后娘娘的兴。” 李宛不屑看她,冷哼道:“今天是母后生日,我特意穿了新衣服来,谁知道二妹妹存心和我过不去,泼我一身酒。我看她才是成心要叫母后不高兴。” 初雪道:“二公主也不是故意的,大公主何必得理不饶人?” 初雪觉得头有些晕,说话也懒懒的。 李宛又哼一声,这时候恰好有皇后的人来寻,便没继续和她们掰扯,转身走了。 李宛走后,李贞憋红一张脸向初雪道谢:“多谢。” 初雪摆手,踉跄一步,扶着手边的廊柱站稳,“没什么,你快回席上吧。” 李贞拘谨地看初雪一眼,担忧道:“你没事吧?” 初雪摇头:“兴许是吃醉了酒,没事,我再透透风就好。你快回去吧,这会儿估计戏正到好处。” -- 第31页 李贞点点头,又道:“谢谢你。” 看着李贞离开,初雪转过身,背靠着柱子站稳。方才一摇头,头晕得更厉害了。 云芷看她这样,心中紧张不已,上前扶住她,“郡主,要不咱们回去吧。” 初雪点头,闷闷嗯了声,由云芷搀着往存光阁的出路去。 行到半路,与一人迎面撞上。 云芷吓了一跳,手中力气一松,初雪便又一个踉跄。眼看要往前跌倒,被那人稳稳扶住。 金丝绣龙图案栩栩如生,云芷噗通跪下,“奴婢参见皇上。” 李冀挥了挥手,并不做声,饶有趣味看着怀里乱拱的人,眼里染上些笑意。 “你们家郡主喝醉了?”皇帝问。 云芷低着头,拿捏不准皇帝的意思,“是,郡主不胜酒力,正要回宫去。” 李冀道:“甘露殿太远,不若留在别苑厢房休息。” “但是……”云芷还要说话,被李冀挥止。 “便这么定了,朕亲自送她去吧。” 云芷起身,心如坠深渊,方才皇帝的眼神,绝非看一个小辈,而是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 可她们郡主已经许了人家,这…… 云芷咬着嘴,心下忐忑难安,跟着皇帝步子走。 皇后原是派人跟着初雪,支走了李宛,另一人本要领着初雪去见景淮。而景淮呢,也由另一人领着,正朝这边过来。 底下人疏忽一步,没料到皇帝跟出来。 琼林别苑各处都设有供人休息的厢房,皇帝扶着初雪,没一会儿就已经在厢房门口。 云芷推开门,手里动作去接初雪。皇帝闪身避开,反倒领着初雪进了门。 云芷懊恼不已,又听见皇帝说:“你下去吧。” 云芷杵着没动,劝道:“皇上,这于礼数不合。郡主是许了人家的,您是九五之尊,怕是传出去,要被人说闲话……” 皇帝笑了声,却没说话。 怀里的初雪这会儿人晕晕乎乎的,毫无知觉,只觉得自己热得要烧起来,想要钻入冰块里疏解。 她的手没规矩地乱蹭,沿着凉意贴在圆桌上,面上潮红,眼神迷离,实在勾人。 皇帝摸了摸下巴,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似笑非笑道:“圣旨是朕下的。” 云芷又噗通跪下,恳求道:“求皇上开恩。” 皇上变了脸色,“怎么?朕的恩宠不不配叫恩?你一个小小奴婢,胆子倒是不小,来人,拖出去。” 皇帝随身的侍卫便将云芷带出去,合上门。 屋内剩下他们二人,皇帝不由得观赏起初雪来。 初雪哪里知道自己这会儿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她只知道,她很热,她想要李成暄。 可这里没有李成暄,她只好缩成一团,难受地哼唧出声。 声音酥酥软软,听得人心直颤。 皇帝原本还端着架子,这下子也什么都扔了。他吞咽一声,走近初雪,伸手要解她衣裳。 他是皇帝,看上女人都叫宠幸。这如何不叫开恩? 他看着面前的初雪,又想起年轻的时候,他和赵蘩也曾经有过肌肤之亲。 她和她的母亲,是否相像? 这答案李冀永远不会知道。 噗通一声,李冀的身体栽落下去。 这一声动静不小,外头守门的侍卫也听见了,可摸不准里头情况,又不敢贸然出声,只好仍旧故作镇定。 李成暄冷眼看着栽落的男人,眉目之间都显出一种厌恶。他俯身,将李冀绑在房间的凳子上。 做完这一切,李成暄转身去揽初雪入怀。 初雪很乖顺,她嗅见了李成暄的味道,便乖顺地交托自己。 初雪柔软无力,往他怀里蹭。 今日瞧见她与旁人说话,方才又被李冀惦记上,这么多人都惦记他的阿雪。可见他的阿雪是多么美。 李成暄任由抱着她坐下,任由她随意摆弄自己。 玉带钩被松开,襟前被打开,柔荑作乱。李成暄在享受。 这在他们之间并不算陌生,初雪和她们不同,她擅长表达自己的欲/望,从不掩饰,并且乐在其中。 她没带着镣铐,却有人要给她戴上枷锁。 思及此,李成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但很快,又被别的东西所推挤。 *** 与此同时,外头宴席早乱成一锅粥。 从天而降一群黑衣刺客,差一点就把皇后刺中。御林军们姗姗来迟,掌控局面。 皇后惊魂未定,想起不知所踪的皇帝。 “皇上呢?皇上去哪儿了?” 他们的乱是他们的,和李成暄与初雪无关。 李成暄颠她,想起什么,咬她下巴,问:“阿雪,我是谁?” 听她呜呜咽咽,“暄哥哥……” 他有一瞬间在想,这一刻,若换了旁人,是否也如他们一般。 可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他只好以别的方式排解这种郁结。 乌木小圆凳上沾了体温,混合着汗液,黏黏糊糊的。又被带到柔软的云纹被里,云朵里滚过几圈,惊雷闪电再落雨一阵。往复几个春秋,到不知今夕何夕,混沌里见天光乍现,又落入无边混沌。 初雪醒的时候,嗓子干疼,周身都如汗里捞过一遭。浑身像被马车碾过,虚乏无力。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李成暄好整以暇坐在床边。若撇开不整的衣冠,倒是十分惬意。 -- 第32页 她复闭眼,记忆尽数回到脑子里,一瞬间如遭雷劈。随后,她也看见了在房间角落里的李冀。 初雪紧张起来,撑起身,青丝洒落在如凝脂的肌肤上。 李成暄问:“怎么了?” 初雪想要说话,却先一阵咳嗽,嗓子哑得不像话。 李成暄把手中的杯子喂到他嘴边,是他方才喝过的。 初雪猛灌了一口,听李成暄率先开口:“宴席上有刺客,皇上葬身在刺客手上,孤护驾来迟,斩杀刺客。” 他叙述着。 初雪微敛眉眼,“你想杀了他?不,这样不好,暄哥哥。” 她抬头,眼里尽是忧愁:“弑君弑父,你会被他们笔诛口伐,兴许还要遗臭万年。” 李成暄发笑,他真是太爱阿雪了。 旁人只会说,杀人是不对的。但是阿雪只会说,会不会被发现?若是被发现了,会不会被人骂? 李成暄想起观丰二十三年的夏末,那个亭子四面由竹帘拦着,一面的帘子卷上去,那个人吐出来一口血。 他转头,看见初雪。 第19章 谋逆 篡位。 彼时初雪不过十一二岁,她站在那儿,失神许久。她看见那个人吐血了,是不是要死了? 暄哥哥也在。 初雪目光垂下来,许久,才步子轻缓地走进亭子里,低低地唤:“暄哥哥。” 李成暄放下衣摆,朝她走近,在她面前蹲下,开口:“怎么了?” 初雪偏头,很快地看一眼那个人的尸体,她并不敢看,迅速地转向李成暄,略带懵懂天真:“他……死了吗?” 李成暄点头,初雪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涩涩的。死真是容易啊。 她扯李成暄袖子,仰起头,眼睛一眨一眨的,问:“宫里这么多人,天气这么热,他……” 初雪指了指尸体,“会被发现的吧。” 李成暄笑了,在看见初雪的那一瞬间,他想到很多东西。以为她会害怕,或是别的什么,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问会不会被发现? 好像他杀了人,她还能替他藏尸似的。 这感觉实在奇妙,并且让人心情愉悦。 现在,此刻,他们又拥有了同一个秘密。 初雪又离他近了一分,她一片的白上,又沾染了一个黑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见。 这隐秘的刺激感,实在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李成暄笑意更深,他在初雪面前蹲下,和她视线平齐,话语轻柔:“阿雪,我是谁?” 初雪眸子微微闪动,唤他的名字:“暄哥哥。” 李成暄笑出声来,“嗯,不要担心,不会有人发现的。”说罢,他牵起初雪的手,离开亭子。 初雪将信将疑,攥着他的手指,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 这事儿后来果真没人发现,甚至没激起一点浪花。初雪有时都怀疑自己在做梦,但她知道那不是梦。 那也是初雪第一次明白,李成暄皮囊之下流淌的漠然。 时隔多年,初雪仍旧没变。 李成暄把她喝过的杯子,重新倒了一杯茶水,送到自己嘴边,饮尽。 “弑君弑父。”他重复,像咂摸这四个字的深意。 “君之所以为君,也不过是他生来血脉比旁人高贵。可还有一句话,阿雪也应当听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君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这位置谁都可以,只要我做得比他好。人的忘性很大,过上一年半载,便不会再有人记得。若是一年半载不够,那过上几十年,左右是一样入土。 至于史书,那是胜利者的勋章,失败者才会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今日我是胜利者,日后所留下的一切关于我的记载,都由我主宰。” 初雪不再说话了,她看着李成暄。他是认真的,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他已经谋划了好多年,一直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她垂眸,“可是……总会有蛛丝马迹遗留。” 李成暄挑起她的下巴,在她唇角留下一个吻,从轻轻地贴着,到啃咬。 “阿雪,你该相信我。” 他不会留下任何把柄,除了阿雪,只有阿雪和他一起分享这个秘密。为他们一起拥有的秘密,再添一笔。在她纯白的一生上,再落一笔墨色。 即便只是想一想,足够让李成暄感到兴奋。 还可以更兴奋,李成暄贴着初雪的唇角,告诉她:“此事只有你知,阿雪。” 初雪被迫承受他的亲吻,闻言背脊一颤。 分享代表着什么,她最清楚。 她曾经无数次把她的秘密,当做一个筹码,用以亲近李成暄。 如今他也这样做。 回忆起来,李成暄的秘密,她似乎也知道许多。 这好像一条看不见的线,穿在他们心上,别人都不知道,只要他们哪一方扯一扯,就能知晓对方的动静。 初雪几乎要相信他说的爱了。 她一面和他唇齿相交,一面又还是惶恐不安。 眼前的情况代表着改天换地和焕然一新,她吸吮李成暄的舌尖,借此抒发她面对这暴风雨的不安。 李成暄回应她,屋内尘埃落定的旖旎重新叫嚣起来,直到角落里的李冀发出动静,打破这气氛。 李冀后颈酸痛,睁开眼,还没明白发生什么。待到定睛一看,看见两个熟悉人影。 -- 第33页 他心里一惊,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于是感觉到一种濒死的不安。 “太子这是做什么?!”皇帝出声质问,抬出了自己尊贵的九五之尊的身份。 但李成暄显然不会买账。 甚至李成暄觉得很有意思,他放开初雪的脸,转身来应付李冀。 看着他仍旧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似乎觉得还能挣扎一下。他一点也没意识到,他的死期近在眼前。 看着猎物蹦跶,最后给他致命一击,到死的时候,他仍旧是茫然的。 李成暄舔了舔后槽牙,抱着初雪下来,在李冀面前坐下。 李冀认出了初雪,此刻她衣裳松垮,颈间红痕紫印一片,刚经历了什么显而易见。 初雪感觉到羞耻,别过头,避开李冀的视线。 李冀张了张嘴,“你……你们……” 他合上嘴,为君王多年的直觉终于觉醒。但他这会儿是砧板上的肉,刀就架在脖子上。 李冀看向李成暄,眼神清明:“太子是要谋逆?” 李成暄虚虚揽着初雪,闻言好笑,“谋逆?” 他点点头:“是。” 李冀皱眉,训斥他:“谋逆可是大罪,太子!” 李成暄始终风轻云淡,他放下初雪,依依不舍和她深吻,而后放开,去旁边找散落的衣裳给她套上。初雪腿软无力,任由李成暄摆弄。平日里便也罢了,这会儿多了一个观众,总有种格外的羞耻感。 李成暄全然不闻,又揽她入怀。做完这一切,才看着李冀的眼睛,和他说话。 “父皇。”他这么喊他。 李冀后背发凉,看着面前这个他曾嫌弃中规中矩的儿子,“暄儿,你何苦这么做?待朕死了,这皇位不一样是你的?” 对于权利的渴求,能让人变成什么样的魔鬼,李冀深谙其道。他试图说服李成暄。 但李冀想错了。 李成暄并不想要权利,权利也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工具。 他听着李冀的话,轻笑了声,答非所问:“皇后娘娘一直以为,阿雪是您与初夫人的女儿。” “什么?”李冀眉头皱得更深,不可置信看着初雪。 他与赵蘩的女儿…… 他定睛看着初雪,有些艰难地开口:“不可能……” 李成暄点头:“自是假的,赵氏深爱初将军,绝不可能容忍这种事。” 李冀脸色更难看了,这话固然是真的,可听来却如同沙砾摩擦骨肉。 李冀看着李成暄,他此前对于这个儿子的所有评价都已经被推翻了,他看不透自己这个儿子。 李成暄嘴角微微上扬,又是那副样子,“皇后娘娘一直深爱你,若是他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派人来救你。若是你的侍卫能冒死传出消息……” 他轻敲着桌子,一字一句编织捕鸟的笼。 李冀果然上当,朝门外喊道:“李四!张三!” 但没人应答。 李成暄笑意渐深,放下那根支撑笼子的木棍,“父皇不会以为儿子这么蠢,留下他们吧?这里只有你了,父皇。”最后两个字以一种舒缓而悠长的语调说出来。 第20章 四合楼 在四合楼上看雪睡觉。…… 李冀脸色变得灰青,在烛光之下,更显得有股死气沉沉之感。 他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可仍旧觉得奇怪,这到底是从哪里出的问题。皇宫上下,按说全是他的人。何以会如此呢? 李冀一双眼已经失去神采,呆愣地抬眸,看着李成暄。 他张了张嘴,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李成暄消息更深,“要不然,父皇求我,或许我会……” 李冀嘴唇翕动,目光还呆呆的,他在犹豫要不要上这个当。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上当。 李冀低下头,阖上眼眸,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 “我还是想问,为什么?” 李成暄从袖中转出一把匕首,李冀还认得,是他某一年赏给李成暄的。原来,它是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 李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看着李成暄取下匕首的鞘,锋利的匕身露出来,一抹寒光,过后又反射着烛光。 初雪明白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把头藏进他胸口。李成暄一只手按住初雪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握着那匕首,轻巧地从李冀头上割下一缕头发。 头发丝儿落在匕首上,被李成暄吹开,从李冀脸上拂过。 李冀看着李成暄,他仿佛只是要削一颗白菜。 而他自己就是那一颗白菜。 李成暄垂眸,停顿片刻,将那匕首轻放在桌上。他又从旁边拿出一个瓷瓶,从瓷瓶中倒出一粒黑色药丸。 药丸也被放在桌上,和匕首一起。 等死的过程很难挨,李冀脸色越来越苍白。李成暄却越发感觉到一种快感。 他抬手,缓缓地从那两个东西上划过去,一旦稍作停留,李冀脸色就要变化一分。 最后他选了药丸,因为他要留着他的完整的尸体,还有旁的用处。 李成暄把那颗药丸送进李冀口中,托着他的下巴,动作很轻,好似在伺候他。 李冀挣扎着,不愿意吞下那东西。李成暄握着他下巴的手微微用力,眼中笑意更深,就这么卸了他的下巴。 李成暄松手,“好了。”这是对初雪说的。 -- 第34页 初雪紧闭的眼终于打开,从李成暄怀里出来。李成暄伸手,递到她面前,初雪会意,从旁边找到帕子,认真替他擦拭。 李成暄笑意浮现眼底,抱初雪出门。 “来人,传孤的舆驾,送郡主回甘露殿。”门外的云芷也不在了,初雪眼神搜索,对上李成暄的眼。 李成暄含笑说:“待会儿把人给你送回来。” 他们才刚有过肌肤之亲,这会儿说话都像黏糊在一起。初雪点点头,上了他的舆驾。 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 可初雪当时脑子里竟然觉得理所当然。皇帝死了,李成暄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今夜这天,必然是要变了。 她没什么力气,也不想再想下去,李成暄要送她回去,倒合了意。 初雪以手撑着头,半遮去侧脸。舆驾出别苑,她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的景淮。 待舆驾走远了,景淮才从暗处出来。他原是被人带来的,那人传话说,郡主要见他。 景淮将信将疑来了,但没等到。 他早有预感大齐要变天,只没想到是今夜。 手下查探完消息,从树上跳下,低头禀报:“前面遭了刺客,皇后娘娘与一众人都吓得不轻。刺客皆是死士,被抓住后都已经自行了断,没留下任何有用的讯息。皇后正在找皇帝。至于皇帝,我们没有发现。” 景淮抬手,示意他可以了。 “知道了。且等着吧。”景淮背过一只手,转身离开。 手下不懂此话何解,追问:“等什么?” 景淮懒懒道:“等到什么,便是什么。” 这话说了与没说无异,顾忌主子脸色,手下不再追问。 想起另外一事,手下问:“您真要准备与郡主成婚吗?贵妃那儿……卑职恐无法交待。” 听闻贵妃二字,景淮脸上慵懒收了些,他嘴角微挑,伸手进袖中,摩挲着那荷包一角。 “不急,成不了。你知道怎么与娘娘交待。”景淮拿眼扫那手下。 手下头低得更下,“卑职明白。” 景淮挥手:“去吧。” 一顿,又补充:“另外,问贵妃安。” 手下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景淮摩挲着手中的荷包,取出来,视线温柔而缱绻。 * 存光阁。 皇后还在处理残局,那群刺客从天而降,直奔她,没被吓到是不可能的。可她毕竟是皇后,见过大场面,这会儿已经缓过来,只是觉得这里疲惫不堪。 这席是不可能再继续,可这么多人…… 楚皇后扫过全场,今夜来者众多,指不定有谋逆之人混迹其中。她不能放这些人离开,得先排查过。可这么多人,如何安排妥当,也是个问题。 楚皇后脑仁都疼,李宛挤在她身边,挽着她的手,眼神担忧:“母后,您没事吧?” 李宛也被吓到,当时她差点以为,她要失去母后。若是母后死了,后果不堪设想。皇后死了,势必要改立新后,那她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威胁。 这想法简直不近人情。李宛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这确实是她脑子里的第一念头。 她为这荒唐念头感到愧疚,便忙不迭黏着楚皇后,以弥补这种愧疚。 这可是她从小到大的母后,母后何等爱她,她却有这样不堪的想法。 李宛不忍看楚皇后,低下头。 楚皇后心烦气闷,皇帝到现在还没消息,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若是皇帝出了什么事……她甩开这念头。 这时候面对李宛的撒娇讨好,楚皇后只觉得碍事。 她语气并不好:“我能有什么事?你也是,不为我分忧便罢了,还要给我添乱。” 李宛平白挨训,有些委屈,又有些不安,“母后……” 楚皇后挥挥手,“你去旁边,别给我添乱了。” 李宛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退到一边去了。 她看着楚皇后的身影,母后是在担忧父皇,父皇还没有消息,母后并不是故意要对她发脾气的。一定是这样。母后最爱父皇了,从小到大,母后的情绪总是为父皇牵动。 可父皇根本配不上。李宛心里一直这么想。但她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敢在楚皇后面前说这句话。 楚皇后控制住局面,命所有人今夜只能在别苑休息,待连夜排查之后,明日方可出宫去。 听闻这消息,一番骚动少不了,但今夜之事非同小可,他们倒也没再说什么。 正这时,听见太子到的消息。 李成暄风尘仆仆赶来,他先前离席,是借口更衣。这会儿衣服换过一套,可仍旧风尘仆仆,甚至有不少脏污。 李成暄单膝跪下,面色凝重:“母后,儿子有罪。” 身后的柳七呈上好几个黑衣刺客的首级,“皇后娘娘恕罪,卑职们救驾太迟……皇上……驾崩了。” 这一句如同晴天霹雳,直劈在楚皇后头顶。她身体往后栽落,被宫女们扶住。 楚皇后脑子里回响着那一句:“皇上……驾崩了。” 驾崩了…… 李冀……死了? 她目光失去焦点,许久才反应过来,缓缓地聚焦,落在李成暄身上,“太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楚皇后的声音很轻,还有些颤抖。她眼睛微微瞪大,却有种脆弱之感。 李成暄低下头来,闭着眸子沉声重复:“父皇……为歹人所害,是儿子的错。” -- 第35页 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皇后大笑几声,而后晕厥过去。 臣子们听见这话,皆跪下来。 场面哀戚而沉重,唯有李成暄低着头,眼里有微不可闻的笑意。 * 甘露殿。 初雪从舆驾上下来的时候,腿还发软,差点趔趄。云芷不在,那些小宫女们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她扶着墙站稳,迈过甘露殿的大门,在矮榻上坐下。 她很累。身体上累,心里也累。 但疲惫背后,还藏着一种巨大的舒适之感。 只因她同李成暄太契合了,在情/事上。总能获得巨大的愉悦感。 听闻前朝曾流行吸食五石散,初雪想,或许五石散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抱着自己膝盖,又念及伦理道德,只觉得矛盾。 倘若她不知道就好了。 人若是不知耻,便不会觉得耻。 可她知道了,那些人会用怎么样的言辞评价,或许是淫/荡,或许是更加过分的。 即便偶有名声全坏的女子,也从未有一个,还未成婚,便已经如她一般。 即便是她同李成暄这关系,也是她主动凑上去的。 那一日的雪下得很大,运河里都结了冰,白茫茫的一片,煞是好看。 初雪名唤雪,便爱看雪。她在西南时,并不常见雪,西南气候闷热,蚊虫多。因而来了京城之后,瞧见京城的大雪,很是欢喜。 雪花飘飘洒洒,在四合楼上,她改亲李成暄的嘴。 第21章 共沉沦 怀揣着我的秘密。 柔柔软软温温凉凉。 雪落无声,只有屋内的烛火轻烧着声儿,烧着喘声儿。 心跳如雷,把初雪吓得不轻。 她捂着胸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方才举动,数着手指尖道:“我并非故意,只不过……只不过恰好是……恰好是到了那时候……” 什么时候呢? 又补充解释:“就是……亲你脸的时候,余光里瞧见了你的嘴,有些娇俏的红……嗯……所以……所以……” 初雪惶恐不安,变成个小结巴一般。她略略抬眸,看李成暄反应。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眼还是那眼,眉还是那眉,唯有方才咬过的唇抿着。 初雪又低下头来。 李成暄看着她微垂的头,摩挲着袖口绣的花纹,凹凸不平的手感,在指腹上来回揉搓。 他心里出现了一种喜悦感,像追逐着一只小鹿到林深处,终于捕得鹿归。 “阿雪今日及笄了。”李成暄喃喃低语。 及笄意味着变成一个大人,正式地迈入了成为一个女人的路途。 可初雪是落在他手心里的一束光。 她不应对旁人笑,不应和旁人依偎缱绻,不应为旁人生儿育女,即便是耍小性子,也只应当对他。 初雪只许围着他转,眼睛只许盯着他看,笑或者哭,都应当与他一道分担。 李成暄沉默许久,这种沉默让初雪感到害怕。 直到听见李成暄说:“没关系,阿雪高兴吗?” 初雪点头,她将他的话理解成“今天高兴吗?” 今日是她及笄礼,李成暄给了她风光无限,又偷偷带她出宫玩,她自然是高兴的。 初雪便点头,诚实地回答:“可高兴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微微地弯着,嘴角也微微地弯着,声音里能听出雀跃。 李成暄笑了声,说:“我是问,亲完高兴吗?” 初雪有些茫然,亲完高兴吗? 回忆起来,方才她心里什么也没想,只觉得那唇是柔软的,感觉很好。 她亦点点头。 李成暄伸手将她手握在手心里,“阿雪高兴就好了。高兴的事,才应当常做。不高兴的事,能不去做便不去做。” 初雪的手有些冷,李成暄的手心却很热,她反手扣住李成暄的手,踮脚凑上来,气息交织在一起。 她没说话,眼睫毛的阴影投下来,视线半斜,落在他下巴往上。她背对着灯火,在他面上留下半截阴影。 阴影吞没光,彷如一个青面獠牙的巨兽,一步步吞噬光明。 她做她高兴的事。 这一次李成暄不再任由她摆弄,单手扣住她后脑勺,将这个吻变得更深,简直深到灵魂深处。 初雪失去了一切的知觉,听不见也看不见,味觉只剩下发麻二字。 她觉得自己喉咙发痒,仿佛能从那狭窄的喉管里,搜刮出她的魂魄。 但人是否有魂魄,尚未可知。 在短暂的失神里,初雪没来由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在分享彼此的津涎。 按说有些恶心,但好像也没有。 窗牖大开,寒风裹挟着风雪吹进来,碳火烧在旁边,被吹得火星子往外冒。 她心里升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知道是那件事。 可是很奇怪,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只剩下空和虚无,以及一种渴望。 初雪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被架在李成暄的腿上,她柔软的腰肢一只手能按住,寒风吹到他们身上,已经所剩无几,只有丝丝的清凉。 吹进来的雪很快融化成小水滴子,变成一个墨点。 冷风一刮,从她喉咙里刮出了呜咽声,可她明明没想说话。 四合楼在运河边上,今夜李成暄清了场,楼上只剩下他们俩。楼下有随行的侍卫奴才们,没有命令,都很安静。 -- 第36页 从窗看出去,能看见运河结冰后变了景致。冰面上没人,不知道是谁家的船忘了收,被雪盖了头。一层绒毛般的白,赏心悦目。 天地都很安静。 初雪记得夏日来此,是极为热闹的。运河两岸有商家叫卖,边上听着好些船家,卖花的、卖小吃食的、以及旁人家中雇来玩乐的游船……以及边上的店铺屋舍,鳞次栉比,夜里灯火长明,人潮拥挤。 声音交织在一块,那是人间烟火气。皇宫里是没有的。 那些声音迅速地从她脑子里晃过去,又远了。 她手指曲着,抓不住什么,只有面前那柔顺厚重的织锦料子的上衣。 初雪今日穿的是海棠百迭裙,同她肌肤相碰,有种粗粝质感。 雨若嘱咐过她,莫要弄脏了,若是脏了,只怕洗起来费劲,少不得要狗听些狗奴才的风凉话。 她心道完了,这风凉话是免不去了。 罢了,左右都听惯了。 她一心两用,一面走神,一面继续做她自己的事。 李成暄只吻她,其余的冷眼旁观。 连吻也是她主动,才有回应。回应的都是热烈的,一浪推一浪。 推她到高处,颠簸如同一叶小舟。 海棠百迭裙下是绣金的如意纹,蹭过去,又听见北风吹。 …… 她得到安抚,搂着李成暄的脖子,半闭着眸子,眼尾发红。 略过了会儿,初雪睁开眼,不敢面对这一地狼藉。 她欲起身,才有所动作,便感觉到了异样。 初雪去看李成暄,他眼中清明不再,浑浊昏沉。 没人教过她要如何,可她莫名明白似的。 李成暄享受着这一切,他的阿雪真是妙人儿。 破瓜的时候,疼痛难忍。初雪没忍住,哭出声来。 呜呜咽咽,“坏了……” 初雪全然不知道这话说出来,只有助兴。 * 运河的雪不知道几时停的,四合楼原本三更便要关门歇业。 柳七给了老板几根金条,终是让这一夜的灯火续到翌日清晨。 翌日清晨,一辆华贵的马车从四合楼离开。 * 云芷被送回来,已经是后半夜。 她扑上来,哭哭啼啼地抓着初雪一顿看,瞧见她这样,哭得更加厉害。 “呜呜,郡主……” 初雪打断她,“别哭了,不是皇上。” “不是皇上,那是谁啊?”云芷抹眼泪,“难不成是太子殿下?” 她说起李成暄的时候,显然高兴起来。 “若是殿下,那可是不幸中的大幸。” 初雪问:“哪里幸?” 云芷吸了吸鼻子,“那当然是大幸,殿下待郡主好,若是有了夫妻之实,殿下定然会娶郡主的。那郡主便是太子妃,日后便可以做皇后了。”云芷想得很简单。 初雪低着头,喃喃自语:“不会的。” 李成暄若是娶她,那十五岁便该娶了。他不会娶她的,他就是喜欢这样,喜欢做伪君子。 “云芷,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初雪看向云芷道。 云芷点头:“好。” 睡醒之后,也不知明日是何等光景。 * 次日,消息已经传遍各宫上下。 皇上遇刺驾崩,尸身为歹人所掳。皇后一夜病倒,好在还有太子在,目前尚未有什么乱子发生。 可就皇帝驾崩这一件事,就足够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要不了多久,那便得太子即位。太子德行皆佳,朝臣必定不会反对。可一国易君,难免人心惶惶。 尤其是李宛,她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 父皇死了,她与李成暄素来不合,若他即位,那她还有好日子过。 可母后又一病不起,李宛几次去探望,只觉得前途渺茫。 另几位皇子亦是焦虑不安,难保李成暄即位不会赶尽杀绝。 李成暄审完宾客,又郑重道了歉,送他们回去,之后去皇后宫中看望。大方得体,恭敬有礼。 从皇后宫中出来,李成暄舆驾才往甘露殿去。 初雪早早起来了,听见云芷咋咋呼呼地说起宫中传闻,面上无波无澜。 “郡主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云芷道。 初雪脑中闪过昨夜的回忆,摇头道:“我是太过吃惊,以至于不知说什么。”她苦笑。 云芷唉了声,“是啊,这也太突然了。不过……兴许是件好事,若是殿下能娶郡主,那……” 话没说完,便听见宫人通传,说李成暄到了。 云芷识趣地退下,又剩下他们俩。 初雪福身行礼:“殿下。” 李成暄行至她身前:“阿雪感觉如何?” 初雪微垂着脑袋:“什么感觉?” 李成暄说:“怀揣着我的秘密的感觉。” 初雪咬唇不语。 李成暄看着她这模样,心情极佳。当所有人都觉得初雪是如何端庄的时候,他怀揣着她的秘密。再反过来,便是共同沉沦。 一起沉沦吧。李成暄心道。 半晌,初雪开口,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你要娶我吗?” 第22章 下辈子 下辈子也得是他所有。 李成暄抬眸,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后,浮现出轻微笑意。 -- 第37页 “娶。” 初雪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她垂下眉目,道:“可我身上还有皇上的婚约。他如今刚去,你总不能违抗先帝旨意。” 李成暄笑意更深,挂在眼角眉梢,“呵,先帝。” 他怡然在旁边矮榻上落座,“人我都杀了,还在乎他的遗旨么?” 此刻殿中只有他们二人,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这话讲出来,初雪听在耳里,还是心尖一颤。 她急忙制止:“若是有人过来……” 李成暄抢话:“那便杀了她。” 他朝初雪伸出手,“阿雪,来。” 那日他也这么说,这么做,可初雪不答应。 初雪停了停,还是缓步朝他走过去。待到近处,李成暄一手搂过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放在腿上坐下。 李成暄看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你还是想嫁他?” 初雪没说话,她倒不是想嫁景淮,只不过心里有个疙瘩。一桩事是骗她,便代表着还有好多桩事儿都是骗她。 她甚至觉得,李成暄这个大疯子,想把她养成一个小疯子。 可仔细一想,这推测又并不成立。 李成暄并不教她杀人,也不教她放火,甚至于,他所说的,一部分都是符合世人所谓伦理道德的。 这之中隐隐约约藏着一些令人惊慌的东西,但摸不着也看不清。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不是疯子。 “皇后不会同意。”她琢磨半天,只得这么一句话。 李成暄大掌贴着她的腰身,某些记忆悄然复苏。她感觉来得很快,太快了。她甚至觉得,她兴许真有些什么问题,否则为何会如此经不起撩拨。 可她并非没见过别的男人,其他皇子世子甚至景淮,都与她或多或少有过一些肌肤之亲。可面对他们,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唯独面对李成暄。 李成暄手心往上,轻抚过初雪的蝴蝶骨,每一寸肌肤都是柔嫩的,在他手心里更是变得紧实。 他附耳在她耳后,以气音说:“一月后,我即位。阿雪如果想怀着孤的孩子嫁给他,孤是不介意。” 初雪被这气息吹拂得心神摇晃,声音打颤。她怎么就怀着他的孩子了?八字都没一撇的事。 这事儿说来也不知该不该庆幸,这两年来,她从未喝过避子汤之类的东西,可她竟然也没有过。 若是有,必然不能瞒到今天。 “哪有什么孩子?”她赌气回话。 李成暄的手已经又到她后腰,轻轻摩挲着,磨得发红发热。她不耐地碰紧了双腿,昨儿个的事还历历在目。 “你若是要嫁给别人,孤只好去赴你的洞房花烛宴,在你的新房里,与你缠绵。” 初雪闻言又打了个颤,眼眶憋出两滴泪。 李成暄道:“昨晚还疼着吧,不若我们换个法子?” 法子当然有很多,她做过的也多。 初雪不知他意欲如何,腰软下来,叫嚣着。 李成暄并不入风月,只在崖边磨蹭。山岩都变红色,山泉自碎裂缝隙里淌下来,水声不清脆,闷而潮湿。 伸手可触碰到月了,便往后退一步,又重新往上攀,重而促,仿佛能一手握尽月亮。 不久后下一场雨,空山新雨。 初雪抛着眼儿声儿,看他攀到山顶处,终于呜咽出声。 李成暄一面还说着话,是构想的倘若去赴她洞房花烛夜。宾客皆迎,然后反客为主,连她嫁衣样式都说得详尽。 好像真是在她与别人的洞房花烛夜上弄她似的。 李成暄得了兴儿,微微低喘着气儿,也没动,就这么坐着。 初雪一点不得兴儿,她被冲撞狠了,不解气,反倒更来气了。 她吸了吸鼻子,犹豫着。 李成暄轻啄她的鼻尖,便要抽身而去。 初雪细细的指尖攥着他的衣角,声音低低的,也黏糊。 还带了些许哭腔,“暄哥哥……” 李成暄吻她脸颊,轻声细语:“我是怜惜你。” 初雪摇头。 李成暄语气促狭:“疼也要?” 初雪想把耳朵摘下来,不愿意听这种话。她埋头在李成暄颈侧,潮软的舌尖擦过他喉结。 “来,好不好?” 当然极好。 * 坤宁宫中。 皇后还在睡着,从昨夜昏睡之后,皇后潮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时而清醒深刻,叫几声皇上,便又陷入昏睡。 太医早就来了几波,也没找到法子,只说开了方子。 不知道过去多久,楚皇后又迷迷瞪瞪睁开眼。她身体疲惫不堪,四肢乏力,都不像是自己的。 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境,梦见年轻的时候,她爱慕李冀。那时候李冀还爱慕赵蘩,从来也不看她一眼。 她有时候在想,今日的一切是否就是她自己的报应。 报应她年轻的时候,为了那些名利,做过许多错事。到年纪大的时候,又因为对李冀的爱,而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 可她只是爱李冀罢了,这难道也有错么?为何要报应她呢? 她睁着眼,望着金丝绣纹的纱帐,低低地唤一声:“皇上。” 李宛已经来了许久,在一旁候着,趴着睡过去。听见动静,立刻起身来查看楚皇后情况。 -- 第38页 “母后,你醒了?”李宛欣喜不已。 楚皇后目光呆滞地看她一眼,似乎并不认得她是谁。 李宛心头有些失落,她在这里守了这么久,母后竟然连一个眼神也不给她。 母后究竟知不知道如今情势有多严峻? 按照大齐规矩,先帝崩后一月,新帝便可即位。如今这局势,李成暄稳稳的。 李宛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甚至怨恨那些刺客,也怨恨父皇。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死? 就不能再等两年,等她风光嫁了人,再死也不迟。 李宛看向楚皇后,“母后。” 楚皇后目光仍旧呆滞着,嘴里念叨着皇上的名字。 李宛一跺脚,转身出了内室。 刚迈出门,便与李成暄迎面撞上。 李成暄规矩道:“大妹妹,母后可好些了?” 李宛心情不佳,没好气道:“就那样,你自己进去看吧。” 与李成暄擦身而过的瞬间,李宛似乎闻见一股清淡的麝香味道,混合着松香味道。 李成暄看着李宛背影,眸光一冷。 他这个大妹妹,向来是自诩身份高贵,目中无人。从前还曾经说他,是贱人的种。 坏而愚蠢。 这类人是最活不长久的,也不讨人喜欢。 李成暄收回视线,进门去瞧楚皇后。楚皇后目光失神,望着某一处发呆。 太医们还在商讨,一点不敢懈怠。 李成暄走上前,嘱咐道:“劳烦各位太医了,还请无论如何,一定医治好母后。” 太医们受宠若惊,皆是表了衷心。 李成暄与楚皇后说了几句话,而后才离了坤宁宫,往勤政殿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政事必须要处理。李成暄虽然再三推辞,神色戚戚,但臣子们各种劝导,还是让他先代理着政务。 李成暄踏进勤政殿的门,勤政殿前殿会见大臣,商议政事,后殿便是寝殿。李成暄看着那张金碧辉煌的龙椅,他其实没有太大兴趣,不过坐一坐也无妨。 勤政殿中一切摆设尚是李冀的喜好,李成暄在太师椅上坐下,打开那些折子。 他批改了几张,忽地想起别的事。 李冀的尸首他还收着,仔细以冰棺封存,皇后娘娘深爱皇上,想来这是一份大礼。只不过何时送出,还得考虑考虑。 至于初雪今日所问,他从未放在心上。 初雪此生只能留在他左右,一辈子陪他哭,陪他笑,向他求欢。 除此之外,绝无可能。 先帝旨意又有什么用?何况那景淮,他甚至可以直接杀了,人若是死了,那这婚约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李成暄眼神一凛,“柳七。” 柳七从门外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你替孤去做一件事,别留下痕迹。” 至于要如何向他们宣告,这似乎还值得考虑。 李成暄视线一瞥,瞥向腰间,空空荡荡的,似乎少了些什么。 玉坠,或是香囊,总要从阿雪那儿讨一个才好。 念起初雪名字,李成暄眉目之间多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他怎么舍得让阿雪离开他呢? 哪怕是死,都要一起才好。连同下辈子,也得是他所有。 第23章 掌中之物 任何人都不行,不可原谅。…… 景淮住处在赵家胡同,夜已经深了,周边住户早都熄了灯,唯剩下景家一家。景父是个半大不小的京官,人又乐于助人,谦逊随和,在这一带颇受爱戴。 景家院子不大,景父为官清廉,因而除去俸禄,并无其他收入进账。一家老小靠着这点俸禄,过得并不算富裕,但也足够生活。 上一回碰巧被皇上看重,指了长宁郡主,简直是天赐良缘。一家人都欢喜得不得了,唯有景淮,仍旧沉稳,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自从十六岁景淮生了场大病,便一直沉默寡言。 院子里一共六间房,主堂屋用来会客,东厢房住着景父与景母,西厢房便是景淮所住。这会儿院子里的灯早都熄了,只剩下景淮房里的灯。 房中悄然无声,唯有一盏煤油灯顽强发着亮,以煤油灯为中心,方圆光线渐弱。 灯下阴影处,搁着一张□□。面具被修长的手指攥在手中,眼一挑,瞧见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同于那张平平无奇、沉稳老实的脸,眼前这张,除了俊美,便再无其他言辞可修饰。 景家之子景淮早死于十六岁那场大病,眼前这一位,却是西昭九皇子,顾怀瑾。 西昭人丁稀疏,国力偏弱,但因擅长用毒,这么些年也并未被吞并。与大齐几场战争,皆是五五开。 顾怀瑾松开捏着□□的手指,指节轻落在桌面上。 窗牖开了半扇,夜风微冷。 柳七从屋顶上轻巧行过,彷如一阵风,无法被人捕捉。更夫摇摇欲坠,柳七从他身边越过,耳边捕捉到一抹动静。 很轻微的,似乎是女人的求救声。 他脚步微顿,继续往前,过了这条街,就是赵家胡同。 更夫眨眨眼,努力地打着精神:“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敲锣的声音穿过墙壁,惊扰不了已经做起的梦,但扰了正在做的春梦。 屋舍最里间,有一个女人被捆住手脚,发出呜咽的求救声音。 -- 第39页 “不要……”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贼眉鼠眼,奸笑一声,便要借裤腰带,“哼,你偷了东西,又赔不起,只好用你的身体来赔了。” 说罢,他贴上来。 陶绮罗闭上眼,不住地挣扎,这太平盛世,为何她却如此命苦。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可是她父母大仇未报,实在不孝。 片刻后,伏在她身上的人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她泪眼婆娑抬起头,看见另一个男人。 柳七眉目冷冽,挥刀斩断捆住她手脚的绳子,干净利落收了刀,转身欲走。 陶绮罗叫住他:“恩公……多谢你相救,可否方便告知姓名?” 柳七没回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陶绮罗追出来,但只能看见夜风。她腿脚发软,捂着心口扶住旁边的墙。 他死了,她得离开这里,要不然明日官府便会找上她。 陶绮罗刚面对了一个人的死亡,这会儿心跳有些快,待定了定心神,她快步离开此处。 柳七本不该折返回来,李成暄救他的时候,曾告诉他,我只需要你做一把刀。 刀是用来杀人的,剥离所有情感,冷冰冰地插进别人的心口里,除了饮血,再无其他。 但是当夜风擦过他发际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同时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回去救她。 柳七想起了他娘,当时她就是这样,被恶霸压在身下,后来柳七杀了那恶霸。人命很脆弱,只需要一刀。 但杀人要偿命。哪怕是杀的人做错了事,也还是要他偿命。 是李成暄救了他。 柳七收刀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的神情,像是劫后余生,充满了感激,竟然没有害怕。 她问自己的名字,但是他不能答。 他只是一把刀。 何况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世上多的是萍水相逢。 柳七继续往赵家胡同去,他今夜救了一个人,还要杀一个人。 景淮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柳七从窗户摸进房子里。 床上隆起一个人影,柳七下手快狠准,一刀扎进去。而后去探鼻息,确认人死后,将手中的火折子点燃,扔在蚊帐之内。火势由微转大,待浓烟滚滚,旁边的人便会有所知觉。 柳七抿唇伫立片刻,这景淮实乃命数不济,若非掺和进此事,哪儿能有这种性命之忧。 柳七看着火势蔓延,自旁边窗户翻出。窗户因开关而发出细微的声音,顾怀瑾从暗处走出来,在黑暗中无声笑了笑。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要再晚一些离开大齐,再看看戏好了。 顾怀瑾想起李成暄和初雪,眼神动作没一个能骗人的。即便能骗过别人,但骗不过曾经做过相同事情的人。 顾怀瑾又自袖中摸出那枚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绣鸳鸯的人曾经对他说:“顾怀瑾,你若是弄丢了,我便毒死你。” 好歹毒的女人。顾怀瑾嘴角略有弧度,可惜再也回不来了。 人真是脆弱,扛不住毒,也扛不住刀枪,生命脆弱得好像一朵花。可是人又这么贪心,贪图富贵,贪图享乐,贪图美色,耽溺与情感。 感情这么美好,谁能走出来呢? 顾怀瑾轻叹一声,收起那枚荷包,吹了声口哨,唤出信鸽,将写好的信放进信筒里。 归期未定,问贵妃安。 * 柳七回来复命的时候,李成暄已经回到紫宸殿。皇帝崩,身为太子,自然得素服守孝,这几日的饭食也皆是清淡口味。李成暄一身素服,还在宫中静坐。 已经过了三更,宫内安静无比。 柳七跪下回禀:“卑职幸不辱命。” 李成暄摆摆手,“嗯。” 他起身,往身后的书架去。书架第三层,第四个柜子,侧面有一按钮。李成暄找到按钮,按下,书架便缓缓地移动开,送出暗室的门。 推开暗室,是一个颇长的甬道。 李成暄走进甬道,柳七跟上。 暗室很大,里头放着一个冰棺。冰棺之中,放着的正是刚死去的皇帝。 他的面容已经变成了青灰色,原本留存的一丝英俊也已经不复存在。 柳七跟着李成暄走近,在他身边不远不近处停下来。 李成暄看着冰棺之中的人,楚皇后深爱着他,若是送给楚皇后一份大礼…… “柳七,我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柳七低头答复:“回禀殿下,已经有大进展。的确是楚家与南狄有所勾结,这才导致那一仗输得惨烈。只不过,确切的证据,还需要些时日调查。” 李成暄轻笑了声,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了解楚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做出这种事,也并不意外。 他围着冰棺踱步,像是说给李冀听。 “楚明瑶以为皇帝爱赵氏,因而许多年来成为心结。但李冀显然更爱自己的权利,这事不可能天衣无缝,李冀必然早有消息。但他显然也觉得初南功高震主,威胁到他的地位。” 李成暄脚步一顿,“人都是这样,自私又自利。明明私心无限,却总要说得大义凛然。即便是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能颠倒是非黑白,理直气壮。” 柳七沉默听着,忽然开口,确实提起景家。“景大人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今夜失了儿子,又损了房子。卑职以为……” -- 第40页 李成暄视线望过去,似乎在考虑什么,“柳七,你今夜很仁慈。” 柳七头低得更下,“卑职不敢妄议,请殿下责罚。” 李成暄轻抚过自己下巴,而后左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摩挲,视线有一瞬的停顿。 “你说得对,他们没做错什么。是孤的错。” 他话音落下,又静默短暂的时间。 “可还得怪我那大妹妹,与我圣明的父皇,还有我亲爱的母后。若非他们推他入局,他便不会与阿雪有瓜葛。若他与阿雪没有瓜葛,便能好好活着。” 他嘴角虽轻笑着,话里却看不见一点轻松之意。 错便错了,也无碍,谁叫阿雪说一定要嫁给他。无论任何人,想要带阿雪离开他,都是不可原谅的。 日后入阴曹地府,他们有本事大可向他讨回去。只不过,根本没有阴曹地府可入吧。所谓鬼神,也不过是心里的鬼、心里的神。 李成暄如此想着,忽然有些不安。他转身,信步出了暗室的门。 夜风吹进甘露殿,已经快四更天。 初雪今夜早早睡了,沐浴过后,身上飘散出一股淡淡花香。 李成暄静坐了许久,闭目养神。他张开眸子,动作轻缓脱下鞋袜,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 第24章 朋友 她好像要交到第一个朋友。…… 初雪的头发乌黑又柔顺,一直被云芷她们夸赞。此刻柔柔洒落在玉枕上,散着幽香缕缕,扑入李成暄的鼻腔。 他轻嗅了一口,在她颈侧轻轻磨蹭。 初雪似乎感知到,哼唧出声,往里挪进几分。李成暄便紧随其后,也挪进去几分。初雪身子骨不算强健,睡觉之时手脚发凉是常事。从前李成暄请太医调理过,太医们开了不少方子,可惜都麻烦得很,要每日坚持喝药,初雪又不爱喝药,每回都不了了之了。太医也说,这事儿并不算大事,叫他不必担忧。久而久之,李成暄也就放她去了。 李成暄忽然想起这事儿,抬手凑近她脖颈,贴着探了探体温,还是有些发凉。 他轻托着初雪的脑袋,胳膊肘伸过去,环抱住熟睡的女子。动作仔细,怕吵醒了她。待确认她没醒,才又小心翼翼把胸膛也挪近。 近到能共享彼此的心跳声音,扑通扑通的,好像落在耳膜里。 李成暄用腿贴近她的,说来也怪,他分明多么心冷一人,体温却热。他用自己的身躯暖热初雪,就这么抱了会儿,初雪感觉热起来,哼了几声,挣扎着要翻身。 李成暄松开手,任她翻了个身,变成面对面,又再次圈住她。 他如星如墨的眸子就这么盯着初雪,除了眨眼,再没有其他动作。 初雪依赖他,身体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近。她的腿架上来,环住他的腰,手也探上来,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像个八爪鱼一般,攀附在他身上。 李成暄面上显现笑意,他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 让他感觉,他们紧密相连,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谁都不行。 初雪属于他,他可以给她空间,给她快乐,但是必须要系着一根线,让他放心。 初雪靠得太近,让李成暄呼吸乱起来。他深呼吸一口气,半阖眸子,试图平稳呼吸。 有时候李成暄会想,到底是初雪更需要他,还是他更需要初雪。 应当是他更需要阿雪。故而,他不能容忍一丁点的可能发生。 初雪是被热醒的,人昏昏沉沉的,意识半点不清醒。眼一瞥,瞧见李成暄的脸。 她凑过头,轻轻地贴上来。 温潮的软尖儿挤进来,搅弄风云。 她眼还半闭着,做完了,又拿额头蹭他脖子下半截。 “阿雪。”李成暄出声叫她名字。 她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嗯?” 李成暄笑了声,没说话,后来也在半梦半醒间睡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天微微亮。 初雪睁开迷蒙的眼,有些不舒服,好像身处春三月,下整天连绵的阴雨,每一寸皮都像拧不干水似的,心里闷得难受。 她蹭了蹭腿侧,陡然清醒过来。 某个人躺在她身侧,肆意妄为,还撑着头笑着看着她。 初雪有些懒散,“殿下。” 李成暄另一只手搭在她腰上,火热的温度传递过来,微动几下。 此情此景,初雪并不算陌生。去年,或者是前年,他们一道去避暑山庄,初雪分配的住处简陋又潮湿,她几乎是在他那儿过完的避暑日子。 他那屋舍凉爽得很,即便躺两个人一块,也不会显得热。 于是每日都有这么一遭。 当然,她也并不厌烦,相反还乐在其中。 只是每日一大早起来就耗费不少体力,人没变得清爽,反倒更加疲倦犯困。 初雪脑子里闪过好些回忆,又想到李冀,李冀死了,按理说,他们该守孝。但也来不及了。 她走神之际,已经让李成暄有机可乘。 半推半就,这一个大好清晨也被浪费过去。 李成暄神清气爽地从她这儿走了,她又补了一个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反正近来宫里人人自危,谁也顾不上管她睡到什么时候。 云芷第四次来叫她的时候,初雪才算睡醒,懒懒地起了。云芷替她更衣洗漱,瞥见她寝衣上有脏污,直言不讳:“郡主衣裳怎么脏了?” -- 第41页 初雪面上一热,夺过那件寝衣,含糊过去:“昨夜我有些热,估摸着是口水流下来弄脏了,我自己洗了吧。” 云芷眨巴眨巴眼,可是嘴巴长在上面,怎么能流口水流到腿上去? 初雪怕她多想,连忙转移话题,“这几日在屋里闷了,咱们去红叶寺看看吧。也替皇上抄些经书好了。” 替李冀抄经书,那是绝无可能。初雪不过是随口一说,万一碰上别人,也好堵住嘴。 云芷点头:“好,这几天宫里气氛沉闷,应当没人注意咱们。” 说着去红叶寺,可近来红叶寺里可热闹,多的是拜神求佛的,以及为先帝表忠心的。初雪远远看着这么多人,便打了退堂鼓。 “算了,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这一去,便去了长信园。 长信园从前也是宫里的热闹去处,今天颇显得寂寥。初雪进了园,寻了个秋千坐下。她明白那些女人为何都如此焦急,按照大齐规矩,皇帝死后,无所出的嫔妃大多要殉葬。有孩子的还能坐上太妃的位置,享享清福。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倒也有不少例外。 她们都想做这个例外。 果然人为了活命,会做出很多的努力。 初雪不知为何,想起这些竟然有些伤感。她晃荡着秋千,眼神一瞥,瞥见自己锁骨处有一红痕。 心中大骇,若是这种时刻被发觉,可是大罪。 她倒吸一口凉气,又觉得这像是李成暄的作风。他就是喜欢如此。 才想着,忽而听见一声:“阿雪,你也在。” 是二公主李贞。 初雪下意识用手遮住那位置,起身和她说话:“见过二殿下。” 李贞声音不大,环视一圈,确认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略大了些声音,和初雪说话:“阿雪,你害怕吗?” 初雪摇头,邀她一道在秋千上坐下。 “我……不害怕呀,二殿下怕吗?为什么呀?” 李贞又不必要殉葬,换个皇帝,她也还是公主殿下。初雪不明白她所说的害怕,是指什么。 李贞有些怯弱地看了看四周,敛眉道:“说起来可能很丢脸,这几天,我一直很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反正打小她胆小就小,就连平时去给皇后请安,她都会在前一天晚上就感到害怕。这一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怕得不得了。怕父皇的鬼魂来找她,怕日后天翻地覆…… 初雪认真听着,她真是没有害怕过。她潜意识里始终信任李成暄,有他在,天不会塌下来,没什么好怕的。 初雪开解李贞:“没事儿的,你若是害怕,便去红叶寺求个平安符好了。” 李贞哭笑不得:“我本来是打算去的,可红叶寺近日都好多人,我又不敢去了。”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初雪那日帮她解围,她心中对她有好感,因而不自觉亲近几分。 初雪又安慰她好些话,二人一来一往,竟然关系拉近几分。二人话又往深处聊,竟然发觉还有些共同的爱好。 这让初雪感到兴奋,她好像要交到第一个朋友。 第25章 一更 隐秘而不能宣之于口的成就感。…… 初雪与李贞相谈甚欢,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久,再抬头,已经过了午时,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饥肠辘辘。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李贞住处与初雪并不顺路,临走时, 李贞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开口道:“阿雪,我明日要去看皇后娘娘,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眸光中满是期待,看在初雪眼里, 初雪不忍心拒绝。虽然她不喜欢皇后,可皇后近来尚在病中, 兴许去看看也无妨。 何况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 实在有种难以言说的奇妙。 初雪莞尔一笑, 点头:“好。那明日再见吧。” 李贞面带感激:“谢谢你。” 皇后宫中, 一种压抑而深沉的气质笼罩上空, 宫人们小心翼翼伺候着,不敢有任何差池。 这几日,大公主愈发脾气暴躁, 稍有差错, 便是动辄打骂处罚。谁也不想触她霉头。 李宛心里堵着一口气, 闷闷不乐地从内殿出来。楚皇后仍旧没清醒, 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都已经过去七日,母后还不醒来。李宛心中焦急,又不免担忧自己前程。 她的婚事早就定下,原本定了明年五月成婚。这会儿李宛心中不安, 便给她未婚夫写了封信,命人带给他。 这事自然是不妥的,哪有父皇驾崩,女儿便给未婚夫写信的。可她心存侥幸,便这么做了。 李宛的未婚夫乃崇安侯府世子简随礼,家世富贵,人品极佳。得李宛来信,信中说自己近来不安害怕,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些承诺与安慰。 简随礼对李宛此举十分不赞同,尚在孝中,却给他写一封这样的信。简随礼自小习君子之道,其实对大公主一直有所成见。但家里人劝说,大公主不过是有些娇纵,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简随礼便听从了父母的建议,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婚事定下也已经一年多,但他与大公主其实了解不多。他思来想去,还是将那封信递去了御史台。 御史台行弹劾劝谏之事,当即便上了折子,指责大公主此番行事轻佻,皇后尚在病中,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 -- 第42页 这折子递到李成暄手里,李成暄轻笑一声,并未多言,只是在去看望楚皇后之时装模作样教训几句。 “大妹妹还是该注意自己言行,做多错多,叫人抓住把柄可就不好了。” 李宛怒目而视,皮笑肉不笑:“多谢太子殿下教诲,妹妹晓得了。” 这时候,李贞与初雪一道来了。 李贞看一眼初雪,有些惴惴不安。初雪握了握她的手,先一步迈进大门。 门口的宫人提示她,太子殿下与大公主殿下也在。 初雪动作微顿,李成暄也在? 他们有两日没见了。 正想着,人已经到了正殿门口,宫人打起帘子,“长宁郡主与二公主到。” 李宛深吸一口气,捏着自己掌心,回头看初雪。她并不知道那日寿宴上发生什么事,只是看初雪不高兴。 初雪抬眸,便与李成暄视线撞上。 初雪福身,“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大公主殿下。” 李成暄清浅笑道:“阿雪怎么与二妹妹一道来了?” 李贞攥着手指头,低着头正要回话,被初雪抢先一步:“与二殿下在门口碰上了,便一道进来了。皇后娘娘可好些了?” 李宛没好气说:“还是那样呗。” 李贞看一眼初雪,不知道她为何要撒谎,她们分明是约好一起来的。初雪咳嗽一声,示意她不必再说。 这点小动作尽数落在李成暄眼里,他深深看了眼初雪。 李贞虽然不明所以,但没再纠结这事。 几人正说着话,恰听见病榻上的皇后呻/吟一声,李宛喜出望外,快步行至榻边,期待地看着楚皇后。 楚皇后缓缓睁开眼,看着李宛,唤道:“宛儿。” 这还是第一次楚皇后看见她后叫她名字,李宛喜不自胜,惊喜道:“母后你醒了?太医呢?太医。” 太医都在偏殿候着,听闻传召,火速赶来。李宛指挥着他们,把好几个太医们弄得手忙脚乱,李成暄与初雪退到一边,李贞被挤得更远。 初雪注意力全在前头的乱糟糟的情况上,都没注意李成暄几时在她身旁。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后颈,初雪脖子一痒,眨着眼茫然看他。 李成暄伸手在她后脖子捏了捏,面色从容不改,好似只是与她闲话家常。 李贞看来,是好一副兄友妹恭。 李成暄说:“阿雪都学会骗我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 初雪心中一惊,有种被戳破的慌乱。她低下头,解释道:“没有,不过是……” 不过是想到雨若,她怕李成暄对李贞做些什么。 原本交到朋友的喜悦一扫而空,被一种沉甸甸的负担所取代。 她怕自己害到李贞。 初雪闷闷地解释:“我们不过是昨日恰好碰见,多说了几句话。我挺高兴的。”最后一句,是用他的话提醒他。 李成暄放下手,轻笑道:“你怕我对她做什么?” 初雪答非所问:“她和她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她喜欢我。” 李成暄哦了声,“那你也喜欢她吗?” 初雪点头,又摇头,伸手抓他袖子,指尖伸进他手心里,像小猫一样挠他:“唔,更喜欢你。” 李成暄没动,任由她撩拨自己手心。 初雪懊恼,夹杂着一些慌乱,正要做下一步。 便听见太医欣喜地说:“娘娘总算醒了。” 李成暄几步上前,抛开了初雪的手,一瞬间,又变成了旁人眼中所看见的样子。 “母后,你可算醒了。” 初雪愣了愣,轻碾着自己指腹,收回跟在李成暄身后的视线。她低垂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李成暄没理她…… 她心乱起来,忽而想到,她不是还在生气么?怎么如今倒又变成她要哄他了?分明是李成暄骗她。 初雪抠着自己掌心,内心郁闷。 即便是知道他骗她,也无法下定决心远离他,哪怕做一百年的心理建设,只要他回头来哄一哄她,也还是一样地摇尾乞怜。 摇尾乞怜。 …… 初雪胡思乱想,李贞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小心翼翼地询问:“阿雪,怎么了?” 初雪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咱们也去看看吧。” 说罢,便与李贞一道上前。 楚皇后被宫人扶着,靠着一个软枕,虚虚地躺着。目光扫视一圈,全无焦点。 “你们都来了。”她看向初雪,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甚至顾不上初雪那边。 楚皇后看着初雪,试图从她表情里看出什么,可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作罢。 她身体虚弱极了,说话也有气无力,“你们都有心了,本宫没什么大碍了,都回去吧。” 她发了话,太医也说,她需要好好休息,几个人便都退出去,连李宛也被赶出来。 李成暄走在最前,初雪跟在身后,看着他背影,步履不停,马上就要走远了。 初雪回头对李贞说:“我有些事,不能与你一起了。” 说罢,便小跑到李成暄身后。 李贞还有些懵,只看着初雪小跑的步子停在太子身侧。她低着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二人的身影就这么走远,直到上了舆驾。 李贞微微张大了嘴,初雪上了太子的舆驾…… -- 第43页 * 舆驾够宽敞,坐他们二人绰绰有余,还空出许多位置。李成暄坐在靠右位置,与初雪中间隔出几肘的距离。 初雪拿眼瞄他,他面上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但初雪觉得他不高兴了。 她捏了捏衣角,拿胳膊肘捅他胳膊。李成暄把胳膊收了收,依旧目视前方。 初雪有些挫败,伸手抱住他胳膊,头靠上来。 李成暄还是没什么反应。 初雪轻咬下唇,松开一只手,去抓他宽大的手掌。在他掌心轻挠几下,软绵绵的。 她一面挠,一面看李成暄的反应。 见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有些委屈。 她下嘴唇往上顶了顶,越发委屈,可李成暄还是不理她。初雪只好松开抱住他胳膊的手,从腰侧往里。她手指细长白皙如削葱根,像一阵微弱的风,吹到他腰下。 初雪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呼吸略顿了顿,风刮得更加起劲。 他们坐在舆驾上,经过了青鸾殿,又经过了御花园。 因初雪也在,便不时有人瞧过来。 初雪试图装得若无其事,可是眨巴个不停的眼,和逐渐升温的脸,都出卖了她。 她都结束一场,李成暄还是没什么反应。初雪这回是当真挫败,她委屈地想,明明她才是该生气的。 初雪撤回手,白玉一般的腕子从袖中露出半截,被李成暄握住,带回去。 初雪背脊崩直,视线在面前的宫墙檐瓦之间乱飞。 有鸟飞过去,旁边的树叶子好绿,好像有人过来…… 她如拉满的弓,握着那支箭不得进退。 的确有人走近,却是李冀前不久才宠幸过的宫妃何氏。初雪从旁处听过八卦,何氏舞姬出身,腰肢柔若无骨,勾魂夺魄。 “参见太子殿下。”她说话声音婉转娇蹄,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初雪看向她,她低着头,微抬眸,眼波流转,勾人心神。 为了不殉葬,她甚至来勾引未来新帝。初雪其实不算聪明,可就是一眼看穿这意图。 可是李成暄根本不会看她,他甚至连目光都懒得斜视。冷着脸,吩咐抬舆驾的奴才:“还不走?” 奴才们不敢耽误,启程。 初雪偏头,瞧见何氏立在冷风中,不解地看着他们。 她有一种隐秘而不能宣之于口的成就感。 第26章 二更 花招。 看, 他都不会多看她们一眼,即便她们多么妩媚动人,多么主动投怀送抱, 可是李成暄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她们。 初雪嘴角止不住地弯起,身后的何氏早就远了,穿过琉璃瓦的红墙, 巍峨的紫宸殿便到了眼前。 明黄色的瓦片反射着太阳的光, 今儿是好天气,不过混着萧瑟秋风。舆驾停得四平八稳,初雪刚要下来,被李成暄抓住手腕拽回怀中, 强硬地抱她下来。 门口的宫女们皆低下头来行礼,初雪怔愣片刻, 感受到某物, 随即明白过来。 她略收下巴, 维持着面上的端庄。待进了门, 殿内没人伺候, 初雪挣扎着要跳下来,李成暄将门用腿踢上,把她禁锢在墙和胸膛之间。 李成暄这会儿又是笑眯眯的, 面上冷峻气质尽收。 初雪眨着眼, 李成暄比她高一个头, 要和他目光对视, 只得稍稍仰头。 李成暄攫住她的下巴,吻上来,交缠气息,换取欢愉。 稍待片刻, 初雪腿一软,拽住他衣袖,有些讨好的意味。 她明白李成暄喜欢她这么做,从前便是,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总之见到他,只需要拥抱他,亲昵地蹭蹭,他总是会高兴。 仔细想来,这大概也是一种潜移默化地驯化。 初雪走神,被他咬舌尖,这是惩罚。 初雪抬眸,湿漉漉的杏眼望他。 今日这一程,李成暄自始至终在骗她,他一点也不生气,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李贞生气。李贞威胁不到他什么,何况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他都了如指掌。倘若初雪想要和她交好,觉得如此高兴,他无所谓。但倘若李贞意欲做些别的什么,他大可以再动手杀了她。 李成暄解决事情的方法有很多,但最喜欢用的,还是杀人了事。 人死了,便什么都结了。即便有牵扯到的情感关系,也会被时间抚平。看着那些情感也一并消弭,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消失。 人就是这样的。 李成暄抵着她牙齿尾端,一点点扫过来,感受她往下一陷再陷。连带着她抓住的自己的袖子与布料,都变得紧绷而摇摇欲坠。 他只是在用一些小小的花招,用以修补他们调剂的关系。 初雪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横竖是被牵引着走。只在偶尔的时候,她才会开口说慢些或者快些。 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她搂着李成暄的脖子,整个人像挂在他身上。她弱弱地问:“你还生气吗?” 李成暄轻抚她头发,答话:“你和她聊些什么?” 初雪道:“没什么。”她挑了一些告诉李成暄,只道诸如此类。 李成暄不置可否,初雪满怀期待地问:“可以吗?” 李成暄为她这一句征求意见而心潮微起,她在乎自己的感受,害怕失去自己。这很好,好极了。 他心情也随之大好,又想到她与细节的默契,更加心情愉悦。 -- 第44页 便点头:“好,既然阿雪说,她与她们不一样,便是不一样的。” 初雪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直到确认自己没听错,才敢欢呼。 “真的吗?暄哥哥真好。”她欢呼的方式,便是主动亲吻他。 仿佛以前那些芥蒂也一并拔去,二人和好如初。 但种子终究埋下,不浇水的时候,便不会发芽。 * 近几日全是大事,一国之君驾崩,城里城外都议论纷纷。 “哎,你听说了吗?皇后娘娘也昏迷不醒,如今是什么局势还不知道呢?” “嗐,管他呢,反正咱们不都是一样地过。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换个皇帝,也换不到咱们当皇帝。” “不过我可听说,新帝登基后会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这倒是好事一件。” “确实是……” 茶余饭后,即便是小老百姓,也会讨论国家大事。 在这浪潮之中,景家死了个儿子,便显得不大重要。送葬的队伍经过茶馆,方才说话那些人停了声音,注目两秒。 有人说:“造孽哟。” 也有人说:“嗐,人早晚是要死的。” …… 顾怀瑾混迹在茶楼之中,又换了一身皮囊,看着那棺材渐渐远了。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景淮,如今景淮死了,他却坐在这里目送,使人感慨。 顾怀瑾新换的皮囊仍旧是不起眼的,距离先帝出事,已经过去半月,再过半月,新帝便要登基。 他不知道这戏何时才能看见,但也不大想回西昭,左右先混迹着。 景淮身死的消息递进宫,已经是两日之后。这事儿原不归李成暄管,按说该递到皇后那儿去。可皇后身体虚弱,才刚康复,不宜操心。何况这事儿与长宁郡主相关,宫里的人惯来会拜高踩低,太子与长宁郡主交好,如今长宁郡主未婚夫身死,指不定日后便是未来皇后,便有人自作主张将消息递到了李成暄跟前,请示回复。 李成暄表示了悲戚,赏赐了不少东西。这事儿便算过去。 初雪不必再嫁人,一切仿佛都回归原点。 但事情既然发生,便不可能再回归从前。 按说出了未婚夫之事,宫里人会议论初雪。初雪得知消息后,在宫里窝了好几日,生怕出门瞧见那些人。 哪怕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仍旧记得他们的指指点点。 李成暄登基大典将近,近来愈发繁忙,连着几日宿在了勤政殿。 初雪几日不见他,反而想念他。不过也不好意思去找,这种关头,若是她去找了,一定落人口舌。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窝在了宫里,对外只称身子不爽快。 没想到李贞会来看她。 那日初雪急匆匆跟着李成暄离去,后来再没见过李贞。因而宫人说李贞到的时候,初雪愣了愣。 随即高兴起来,起身相迎。 她活泼得很,看不出一点病容。李贞便知道,称病果真是借口。 李贞想着她是为未婚夫一事苦恼,绞尽脑汁宽慰她:“阿雪,你别担心。我早就想说,他人的生死与你没有关系。所谓的命中相克,都是他们胡诌罢了。” 她说话声音细而轻,并不自信,鼓足勇气看向初雪。 初雪看着她,想起自己刚进宫的时候。 好像也是这样,只觉得害怕。 她内心涌起一种保护欲,面对比自己更弱的人的时候,人好像自然而然就变强了。 初雪拉她进门坐下,“嗯,我不在意,只是他们很吵,我图清净。多谢你来看我。” 李贞闻言,吊着的心才落下,从袖中拿出一个小荷包,“这是我自己绣的,绣的不太好看,但是是我的心意。” 她说着话,打开荷包,荷包里放着她从红叶寺求来的平安符。 红叶寺近来人来人往,她为了这道平安符费了不少时间。 母妃还骂她:“你去凑什么热闹?你与她们不是一路人,你是正儿八经的公主。” 李贞鼓起勇气说是送给初雪的,母妃更加不解:“你几时与她混到一处了?” 李贞低着头,原以为母妃又要骂她。可母妃却说,这样也好,你便与她好好交往。 她虽然怯懦,却也心思通透。母妃这么说,想来和那些人一样,觉得初雪日后要攀高枝儿,故而放她去笼络。 可她并非是为了笼络,她是当真喜欢初雪,想要与她交往。 为此,李贞还纠结了一日。她怕初雪也这么以为,辗转反侧,终究鼓起勇气来看初雪。 初雪接过东西,面具喜色:“多谢你,贞姐姐。” 见她如此,李贞喜不自胜,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喜欢就好,我害怕……怕你不喜欢……” 初雪摇头,当即将荷包佩戴在腰间,笑盈盈道谢:“真好看,比我绣的好看多了。” 说起这,前些日子李成暄还要她给他打个络子,说是得了一块上好的玉。她答应得好,但还没动手呢。 初雪脸热,心道一定得记着这事。 她伸手拨弄那个荷包的穗子,“真好看,谢谢贞姐姐。” 李贞太过激动,怕自己又说不出话,便只点头笑着。 二人说了会儿话,便到了中午。 初雪留李贞用午膳,李贞本要推辞,被初雪劝说住,“你留下吧,许久没人陪我吃饭了。我这儿的东西比不得旁人的,兴许不合你口味,你多担待。” -- 第45页 李贞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的,其实我母妃宫里的小厨房,特别难吃。 可是每回她都要给我夹好多菜,我就……就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放进手帕里,然后扔掉。” 说起糗事,李贞自己都忍不住挠头笑。 初雪捂嘴,被逗笑,“真的吗?那你没跟你母妃说过吗?” 李贞摇头,赧然道:“我不敢,我母妃很凶。” 初雪幼时与爹娘吃饭,其实是很挑剔的,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爹娘又很宠爱她,便都顺着。她想象不出那种场面。 后来,多是李成暄陪她吃饭。她也会直接说,不好吃,她不吃,夹给李成暄吃。李成暄也从不拒绝,一应接受。 “没关系,你若是不喜欢,就和我说。”初雪拉着李贞坐下,云芷给她们布菜。 小厨房做的都是初雪喜欢的菜色,她一道道给李贞介绍,又是夹菜,问她喜欢不喜欢。 李贞对喜欢的便点头,对不喜欢的便摇头。最后一顿饭吃得有说有笑,倒是十分开心。 吃过饭,二人又在宫里散步消食。 初雪与李贞手牵着手,像几岁小朋友做派。她自己想到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转念又想,难道大人便不能如此么?反正也没别人看见,随意些才好。 李贞也高兴,绞尽脑汁与初雪搭话:“阿雪喜欢看什么书?” 初雪被问得一愣,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答案,脸热不已。 第27章 三更 比起那些,好像更想要你。 她咳嗽两声, 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答案当然不能说,思来想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好憋出诗经二字。 李贞素来喜欢读书,听她这么说,双眼都放光, 一把抓住她的手, 欣喜道:“阿雪也喜欢读《诗经》么?” 初雪有些窘迫,老实说,她不大喜欢读书。读过的书也并不太多,为数不多的那些, 还大多是李成暄教给她的。 这话题若是继续下去,总是丢人得很。初雪看一眼侧面的水上栈道, 不准痕迹转移话题道:“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甘露殿位置偏远, 宫中又有一汪很大的水潭, 栈道从旁边延伸到潭中心, 水潭之中植有荷花, 还养有锦鲤。夏天的时候凉快倒是凉快,就是蚊虫也多,若是开窗, 夜里初雪便睡不着。到冬天的时候, 又格外地寒冷。 这时节略有些冷, 但还能忍受。 初雪从旁边框中抓了一把鱼食, 洒进潭中。锦鲤便游过来,亲吻她的手指。初雪一面逗弄着鱼,一面与李贞说话:“你瞧她们多可爱啊。” 李贞点头,也在她身侧蹲下, 与她一起逗弄鱼群。 初雪摆弄手指,勾着一大群鱼跟着她转,她玩得不亦乐乎。李贞有些胆怯,被鱼嘴一碰,吓得差点栽落。 初雪扶住她,“没事吧?” 李贞惊魂未定,摆手又摇头:“没事没事。” 不过衣裳落了水,湿哒哒的。 初雪一看,啊了声,歉然道:“对不起,我带你去换身衣服吧。这时节不能着凉的,否则若是感染风寒,很难受的。” 她不给李贞反驳的机会,便拉着她进门去。 李贞任由她拉着,手牵着手,她没这种同人亲昵的经验,竟然脸红起来。 待进了门,初雪撒开手,唤云芷好几声,也没人应。 “不知道云芷干嘛去了?你且等等,我去给你找一身干净衣裳。” 初雪叫她坐下,李贞不敢坐,怕弄脏她的床榻,便在一旁站着,视线追随着初雪的身影。 毫无疑问,初雪很漂亮。即便是这美人如云的宫里,也依旧能脱颖而出。 单论脸,她是天真无辜的,可又纵了些风情。性格么,直率而又可爱。 李贞又觉得很奇妙,她们相处这么多年,以前竟然从未发现过。 她无端想起那日看着初雪与李成暄的背影,除了相当般配,再无话说。近来宫中也皆在传,初雪要嫁给太子了。 若是她真嫁给太子,那似乎也不错。 李贞胡思乱想着,只是不知皇后娘娘能否同意? 初雪不知道李贞在想些什么,她专注地找着自己的衣裳,翻箱倒柜的。在找的时候,翻出了从前李成暄送她那件东珠做的衣裳。 许是今日被李贞提醒,想起了一些东西,这会儿看见它,面上一瞬间爬红。 她最喜欢看的书,那自然是秘戏图异一类。这东西她便在上面看见过,还怪刺激的。 她不准痕迹把盒子拿出来,放在最上面,又从底下抽出一套干净衣裳,掸在手上,递给李贞。 “你且换上吧。”她捂着眼睛,转过身去,“我不偷看你。” 李贞笑了声,安静地换了身衣裳,有些不安地提着自己的脏衣服,“我到时候洗了还给你。” 初雪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好。” 她看一眼天色,道:“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你明日再来找我吧。” 李贞点点头:“好。” 初雪送李贞到门口,和她挥手道别:“明天再见。” 待送走李贞后,初雪折返殿中,拿出那套衣裳。她摩挲着东珠,又犹豫起来。 若是去找他的话,会不会打扰到他? 她咬咬牙,还是换上了。又拎了个食盒,便往勤政殿去。 他的人认得初雪,倒没拦,恭恭敬敬领着她进门了。 -- 第46页 李成暄捏着眉心,在稍做休息。一抬眼,看见初雪,声音染了些笑意。 “怎么来了?” 初雪把食盒放在旁边桌上,做贼心虚地看一眼门口。门已经关上,她转头,打开食盒,“我给你带了芙蓉糕。” 初雪拿了一块,殷勤送到李成暄嘴边。 李成暄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似笑非笑看她:“是么?就只是送芙蓉糕?” 初雪撇嘴,低着头,捂住脸,“好几天没见了嘛。” 李成暄伸手一带,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中剩下半块芙蓉糕也吃了。 “嗯,芙蓉糕很甜。” 初雪睁着大眼睛看他,使劲眨巴眨巴眼,撒娇:“我不甜吗?” 说罢,又捂脸。 李成暄轻笑出声,点头,答得正儿八经:“甜,阿雪更甜。” 他一手搂着她细腰,另一只手解开她衣领,瞥见东珠,不禁又笑:“不是不喜欢么?” 初雪垂着眸子,“生气的时候,看什么都不喜欢。” 何况当时,她以为她与李成暄当真不伦,又得知他骗她许多,不禁又恼又悔。那种感觉,仿佛全世界都崩塌一般。 过去这么久,也冷静了不少。 李成暄继续,一面问:“那现在不生气了?” 初雪撇嘴,声音发紧,微微轻颤:“还是有点生气的,但好像更想要你。” 她越说声音越小,但距离够近,李成暄听得足够清楚。 听得此话,李成暄心猛地一跳,仿佛一阵惊涛拍过来。他不禁又笑,看着初雪眼睛,或者说,是透过她的眼睛,在审视她。 更想要他啊。 李成暄轻托着她下巴,轻印在她下巴尖,含住一点唇瓣,轻咬住,几番松与紧。 “可是我没骗阿雪,我只是告诉你,我所认为的一切。” 他就是这么想,这么做。至于世人,和他无关。 李成暄此刻的内心充盈着一种成就感,这让他感觉到兴奋,不禁也粗暴起来。 襟扣是被扯坏的,上好的罗锦变成一块破布,直到露出颗颗东珠。 初雪抬手,挡住脸。 李成暄非要扯下来,令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比起发现被骗,她更想要我。 李成暄嘴角微弯,捏着她耳垂,声音慵懒发问:“更想要我什么?只是——” 李成暄拉长了音调,捏住一颗东珠,“这样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应当也会高兴。毕竟欲比爱长久,倘若有无法自持的欲,没有爱也没什么所谓。 他专注而虔诚地继续。 初雪拿下他头上的玉簪,他满头的头发便落下来,垂在她手上。她手指游进他头发里,轻揪住。 “……想要你陪着我。”包括但不限于此刻的事。 李成暄动作一顿,眼神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桌上的奏折文书都被扫开,解开一颗颗东珠,像敞开灵魂。 勤政殿的人手早都是他的,初雪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咬牙。 忍不住的时候,就咬他脖子。这大概是近来最凶的一场。 初雪几次被颠落,什么也抓不住,只剩下模糊的泪眼。 两丛青丝缠绕在一起,李成暄不知道发什么疯,偏要问她我是谁。 初雪答过暄哥哥,又答李成暄,答来答去都不对,干脆只哭个不停。 今日李成暄才看过许多折子,已经有人上书请他选太子妃,恐怕是听了传闻,言下之意皆是指初雪不配为一国之母。 诚然,初雪无父无母,没有家族支撑,父母又曾经打过败仗。如何选,也不能选到她身上。 可是在他这里,没有配不配,只要想不想要。 这宫里灰暗得很,连同他自己,全是泥沼。 可是阿雪不一样。 她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和他也不一样。 李成暄何尝不明白,他几乎斩断了她身边的所有白线,只剩下和他自己那一条孱弱的黑线。 但是他觉得他可以留下她,就像方才,她说,可是好像更想要你,想要你陪着我。 那奏折被甩开,垂落在桌上,水渍洇湿了上头的字,模模糊糊看不清“太子妃”“一国之母”几个字。 黄昏了,暖黄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出横竖的影子。椅子里初雪坐着,椅子前李成暄蹲着。 李成暄仔细地替她把鞋袜穿好,勤政殿可找不到初雪能换的衣裳,这会儿又有些冷,只好穿了他的。大了不少,李成暄把袖子折进去。 初雪自己笑出来,评价:“不伦不类。” 笑完了,伸手要他抱。 这时候,外头的人通传,说是何美人送了些吃的过来,问殿下该如何处置。 初雪眨着眼看他,李成暄抱她起身,吩咐外面的:“扔出去。” 初雪眼底浮现笑意,李成暄瞥见她的笑,也跟着心情愉悦。 于他而言,爱是占有。 阿雪爱他。 第28章 悖常 “你要相信我,阿雪。”…… 李成暄抱着初雪到门口, 初雪原打算跳下来,她该自己离开这里。但李成暄没给她跳下来的机会,就这么抱着她打开门, 走了出去。 初雪看见那扇门打开,光线明亮到眼前,她微微张大了嘴。奴才们通通低下头, 底下地砖的纹路微微起伏, 最后从李成暄鞋子旁边退开。那位何美人在台阶下站着,从她惊讶的眼神里,可以看见李成暄抱着她的倒影。 -- 第47页 何美人的眼神里逐渐失去了光彩,变得灰暗, 从她的眼神为起始,这种黯淡轻易占领了她整张脸。 随即, 她的眼神变得怨恨而哀怨, 又带着一种绝望。 她要死了。她知道她必然要死了。 初雪收回视线, 微微仰头, 看着李成暄的脸。 他今日这么一抱, 便是使之昭昭。她穿着他的衣服,和他在勤政殿待了快一个时辰。 他们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也许他们要开始指责她了, 初雪想, 荡妇羞辱, 或者妖媚惑主之类的话语, 都将变成高帽子,戴在她头上。 反正都是女人的错。 初雪搂紧了李成暄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心跳比平时快一些, 也乱一些。她想起雨若的眼神,以及后来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他们也许都要这样看着她。 过了片刻,初雪再次从李成暄胸口抬头,她看向李成暄。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如往昔,甚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李成暄没有放下她,就这么一路抱着她回到甘露殿。从勤政殿到甘露殿,经历了大半个皇城。 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也许不用明日,今晚便能传遍全皇城。 初雪有些害怕,嘴唇轻微地颤抖着,喊李成暄的名字:“他们都看见了。” 李成暄嗯了声,稳稳当当地抱着她,甚至有些紧。好像抱紧一点,就能把自己也整个照亮。 “你要相信我,阿雪。”他这么说。 也只能相信他,除了相信他,再没有办法。 初雪抿着唇,不再说话。 她被李成暄抱回宫中,吓坏了云芷,云芷还以为她又受了什么伤。 但碍于李成暄在,又不敢随意开口。 李成暄放下她之后,并没有立刻就走,反而在床边坐下。 他重复先前的话:“你应当相信我,阿雪。” 初雪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很难看明白。她笑起来,点头说:“嗯。” 待李成暄走后,云芷才一惊一乍地问:“郡主,你受伤了吗?这是什么情况?” 初雪摇头:“没有。” 她扯过旁边的被子,“我累了,想洗澡。” 云芷早就注意到她身上的男人衣裳,听她这么说,只好应下,“是,奴婢去叫水来。” 郡主显然不想说,云芷也不好再问。 云芷很快备好热水,初雪从锦被中爬起来,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至于旁的,到时候再说。 * 太子抱着长宁郡主一事,传播甚广,自然逃不过皇后耳朵。 李宛伺候楚皇后喝药,闻言嗤笑一声:“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她那短命的未婚夫死了,便迫不及待地去爬床。” 楚皇后喝着药,一言不发。这场病带走了她一半的生命,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李冀的死。 她眼中的光彩褪了大半,变作一个羸弱的中年妇人。她对这些事已经感觉力不从心,可是她不能不管,她无法放任赵蘩的女儿在她眼皮子底下幸福美满。 楚皇后捂嘴咳嗽,对夏嬷嬷说:“去请太子来。” 夏嬷嬷是她身边的老人,目睹了她的少女时代,自然明白她的心结所在。虽然不赞同,还是照做。 李宛乐得看好戏,可转瞬楚皇后又骂她:“你也是,听说你给简随礼写信,还被御史台骂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什么时候,你要给他写信?你是尊贵的公主,身份摆在这里,何必自降身价,平白落下把柄。” 李宛委屈得很,“我不过是随便写了封信,哪知道那个不解风情的世子,竟然将信送去了御史台。” 楚皇后说话已经不如从前有中气,她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李宛,骂道:“你为何不能争气一些……” 可随即又哑口无言,她是自己的女儿,长相是随了自己,脾性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楚皇后撇撇嘴,挥手让李宛出去,“你下去吧,不必伺候我了,有她们在就行了。” 李宛挨了训斥,垮着一张脸出了门。 李成暄到坤宁宫,已经过去不少时间。楚皇后已经喝完了药,在榻上闭目养神休息。 李成暄恭敬行了个礼:“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可大好了?” 楚皇后低低嗯了声,放下手,抬眸看李成暄,她这个儿子,明面上很听话,但她仍旧没把握。 她斟酌着开口:“本宫没什么大碍了,听闻你日日都来,辛苦你了,也是有心。你父皇就这么去了,你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按说,我不该叫你来,平白打扰你。” 楚皇后无论如何,都没怀疑过李成暄的说辞。因为那日刺杀之事,证据与逻辑都如此明白且显而易见,挑不出任何的疑点。 不止她相信,所有人都相信。 楚皇后一顿,才继续道:“昨儿个宫中便有些不好的传闻,听来叫人觉得匪夷所思。母后问你,你与长宁,可是真有其事?” 李成暄面上赧然,低下头请罪:“让母后操心了,是儿子不孝。确有此事。” 楚皇后不禁有些恼怒,她就不明白了,她们到底有什么好,让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赶着上去。 “你不该如此,且不说你父皇刚去,你便行这种事,平白叫他们抓住把柄。便说初雪,她勾你几回,你也该明白,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始终觉得,是初雪勾引他。否则,她就要成为失败者。她身上就是有魅力,能引得他们一个两个都喜欢。 -- 第48页 李成暄道:“母后说错了,此事与阿雪无关,是儿子色迷心窍,做下不端之事。” 太子应当为先帝守孝,儿子应当为老子守孝。 可他李成暄偏不从这些,他不愿意给李冀守孝。 不止不守,还偏要说出来,告诉所有人,他就是没守这个孝,他就是违背了这些纲常伦理。 又如何呢? 他心中冷笑一声,他们并不能如何。 楚皇后被他的话驳得不知该如何说下一句,他非要告诉她,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楚皇后挣扎:“你别替她狡辩。” 李成暄低着头,似乎是诚恳认错:“儿子没有狡辩,确实如此。阿雪还劝我,不当如此,可儿子耐不住,强迫她。” 楚皇后震惊地看着李成暄,“你……” “你……到底喜欢她哪点?她配不上你,她也做不了太子妃,做不了皇后。”她感觉到自己在生气,愤怒逐渐在蒙蔽她的理智。 为什么?为什么都这么说?情难自禁…… 楚皇后大口喘着气,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一般,瞧着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若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李成暄应当立刻认错,去请太医来。可他不是,他只是低着头,继续添柴加火。 “儿子喜欢阿雪很久了,可惜她从前只当儿子是兄长,儿子虽明白这事做错了,可又实在……难以压抑内心的情感。如今儿子得偿所愿,万万不可能辜负她。儿子正要与母后商议,几时大婚为好?” 楚皇后一口气堵在胸口,脑子晕晕沉沉,竟直接晕过去。 李成暄听见动静抬头,冷眼旁观。 他记得很早以前,这个女人处置她母妃的时候,也是以那样冰冷的眼神,说得大义凛然。 如今风水轮转,倒也不错。 夏嬷嬷听见动静,忙不迭进来,急急忙忙地去照顾楚皇后。 “哎哟,娘娘这是怎么了?” 李成暄已经又是平常的样子,“是孤的错,气到了母后。来人呐,去请太医。” 楚皇后再醒来,已经过去快半个时辰。她看着李成暄,不死心地问:“你非要娶她?” 李成暄点头:“是,儿子非要娶她。” 楚皇后紧紧地抓着枕头的一角,咬牙切齿道:“那她只能做妾,不能做太子妃。” 李成暄抬头与她对视,目光竟看得她胆怯。 他坚持:“儿子想娶她为妻。” 楚皇后看着李成暄,回忆如破堤的潮水,那时候李冀也曾这么说,非赵蘩不娶。可赵蘩不愿意嫁他,最后他还是娶了自己。 她目光中带着疑惑,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事情如此地相似?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她有一瞬间想,她当年就该一起弄死初雪,不该留她在世上。 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楚皇后态度强硬:“不可能,本宫不同意。” 李成暄在这事上,绝不让步。 他看着楚皇后垂老的脸:“母后不喜欢阿雪,但也不该用那种下作手段。” 他吐字缓慢而清晰,看着楚皇后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李成暄觉得很奇怪,分明是自己决定要做的事,为何被复述出来,却感觉一点也无法接受。 若是有人抖落他的罪行,他一点也不会否认,也不会觉得难堪。因为他决定要这么做,也这么做了,即便重来一次,还是会这么做。 楚皇后惨白着脸,面目狰狞起来:“你走吧,本宫累了,想休息了。” * 宫中传闻纷纷,太子竟然如此迷恋长宁郡主,甚至于与皇后娘娘对着干,都不像他了。 初雪知晓这些总是慢半拍,李贞来找她的时候,尽管处处小心,可表情里都带了些怜悯,又如何能骗人? 怜悯比难堪好,初雪想。 她笑说别的话题:“今日小厨房有新菜式,你一定要尝尝。” 李贞点头:“好。” 李贞才与她说了会儿话,皇后的旨意便到了。 皇后邀她相见,初雪不得不从。 皇后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说:“太子与本宫说,他想娶你为妻。” 她观察着初雪的神色,从她脸上看见一些惊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长宁啊,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伤害你的母亲在你心里的形象。可是今日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你母亲与皇上有染,而你,是皇上的孩子。你不能嫁给太子,否则便是违背伦常。” 她自以为扔下一个晴天霹雳,可初雪仍旧没什么表情。 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令人内心郁结。 初雪微垂着脑袋,回复她:“娘娘这话,才是在侮辱我的母亲。我母亲与父亲恩爱,断然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不知道娘娘从何听闻这等不实传闻。” 她态度坚定,让楚皇后再次挫败。 不,她不会记错。 很多年前,李冀与赵蘩在宫中苟合,她听得清清楚楚。 “你当然不相信,本宫体谅。可这是事实。” 初雪看着楚皇后,忽然好笑,她一直坚定地以为,自己的丈夫和别人苟合,甚至生下一个孩子,这是多么耻辱的事情,可今日,反倒还要做她手里的武器。她觉得楚皇后可笑。 同时愧疚,愧疚的是,她也曾怀疑过。她应当相信自己的母亲。 -- 第49页 她不知道楚皇后为何如此坚定地相信这事。但很可笑。 初雪同她对视:“娘娘一定没找殿下说过此事吧。为何娘娘不说呢?” 若是她找李成暄说,李成暄兴许会说,那也无妨,只要她不说出去,便无人知道。 楚皇后脸色惨白,那天李成暄最后说,她不该用那种下作手段。他在威胁。楚皇后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害怕的情绪,她忽然觉得,李成暄并不如她所认为的那样。 何况若是找李成暄,连这都不能阻止她,那她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情愿不伦,也还是要爱她。 楚皇后接受不了。 她冷哼一声,咬死这一件事,“反正死无对证,你可以选择自欺欺人。可若是这事传出去,对皇室的声明损害可是极大,太子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不若你识趣一些,主动退出。” 初雪看着楚皇后,这话诚然杀伤力极大,可…… “你要相信我,阿雪。” 她还是更信李成暄。 “娘娘还是找殿下说吧。”初雪扔下这么一句,转身离开。 楚皇后看着她的身影,跌坐在旁边矮凳上。她其实很累了,因为李冀已经死了,她这一辈子,从认识李冀之后,几乎都是在为他而活。可是他忽然就死了。 她以手撑着自己的额头,阖上眸子。也许她可以换一个人扶持,而后让李成暄跌落云端,带着初雪一起掉进泥潭里。 李冀死了,她便只剩下对赵蘩的厌恶,连带着对她女儿的厌恶。 让她好好想一想。 第29章 酒烈 酒烈,头会疼。 皇后的传召是忽然来的, 李贞还在甘露殿等着她,有些焦急。 见初雪完好无损地回来,李贞松了口气。“阿雪, 你没事就好。” 初雪勉强挤出一个清浅的笑意,回握住李贞的手:“没事的。” 李贞犹疑着开口相问:“皇后娘娘她……找你是为了太子一事么?” 初雪沉默,在李贞看来便是默认。她对皇后说不上有好感, 或者不喜欢, 从前是害怕,如今她将自己划分在初雪的阵营,便指责道:“皇后娘娘也真是的,阿雪分明哪里都好……” 初雪疲惫地摇头, 示意她不要再说这事。 “你回去吧,贞姐姐。” 李贞欲言又止, 还是点头, “好, 你好好休息, 别为这些事烦心。我想……太子哥哥定然是值得信赖的人。” 出甘露殿的时候天色将晚, 李成暄的舆驾堪堪停在甘露殿门口。见他视线扫过来,李贞下意识地低头,退让至一侧。 “见过三哥。” 李成暄很轻地嗯了声, 衣袖从她身边拂过, 仍旧如从前那般, 语气轻柔:“二妹妹要回去了?” 李贞点头:“回三哥话, 正要回去。” 她有些迷茫,传闻说,太子情难自持……记忆中,这位三哥从来是温文尔雅的性子, 竟然真会在孝期做出这种事来么? 李贞犹豫着,还是道出今天皇后曾传召初雪一事。 “三哥……还是小心些。” “好,多谢二妹妹提醒。” 李成暄看着李贞,她是在关心阿雪,亦或是如她们一般,为攀求富贵。 李成暄眉目轻敛,转身往殿中去。 初雪恹恹地撑着头,在矮榻上坐着发呆。李成暄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副模样。 他在她身侧坐下,拿过旁边碟子里的糕点,喂到她嘴边。 初雪小咬了一口,抬眸与他四目相对,露出几分忧色。 “皇后娘娘今日曾找过我。”她和盘托出,一五一十道来。连她所想的那些,也一并告诉他。 李成暄闻言,浅笑一声,“是,阿雪说得对。”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白嫩的脸颊,擦去她嘴角的残渣。 这么些年的相处,阿雪还是了解他的。李成暄想。 “吃得像小花猫。”李成暄收回手。 初雪瞪他一眼,“若是她真要这么做,你还娶我吗?” 说到最后,她放缓了语气,拿眼紧紧盯着李成暄的表情。 李成暄面不改色,仍旧笑:“不是信我吗?” 初雪犹豫:“可是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她真如此坚持,也无法佐证真伪。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李成暄说:“你是嫁给我,不是嫁给他们,何必要听他们的。” 话虽如此,但人言可畏。 这道理谁都明白,李成暄也明白。 他虽不畏惧人言,可是阿雪畏惧。说起来,还得怪那个宫女。如今阿雪虽与他好,却也回不到从前了。 关系如此,一旦有裂缝,再如何修补,都会留下痕迹。她即便嘴上说信他,心里必然也会有所动摇。 这就令人不高兴了。 李成暄抿着唇,面上不显:“不急。” 李成暄陪初雪吃了饭,又说了会儿话,才离开。 回到紫宸殿,已经入夜。 夜风一日比一起冷,暗室里的冰棺散发着阵阵寒意,柳七看一眼李冀,从袖中拿出锋利的匕首,从他身下割下那块肉。 这是李成暄的命令,他不得不从。 李冀那块肉不算大,兴许是死了太久,还有些萎缩。柳七拿在手中,将其浸泡在罐子里。 三日后,李成暄再次来坤宁宫请安,特命宫人带了一珊瑚盆栽。 -- 第50页 “儿子近来所得,特意献给母后。听闻有祛病去灾之功效,母后一定得放在宫中。” 在旁人看来,这是太子在示好。 楚皇后也这么认为,便软了语气,试探道:“太子今日前来,可是想通了。” 李成暄一拱手,坚持不让步,“儿子孝顺母后,与儿子坚持娶阿雪,并无冲突。” 那盆栽搁在殿中,颇惹人注目,李成暄看向盆栽:“不知道这份大礼,母后可还喜欢?” 楚皇后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点头:“礼是不错,若是你能想通,那便更好了。她若是真心为你考虑,便该劝阻你,可见她并非真心,兴许不过是贪图荣华富贵。毕竟你可是要登基为帝的人。” 李成暄说:“母后此言差矣……” 楚皇后不想听他说下去,挥挥手,“算了别说了,我累了。” 李成暄只好乖顺地退出宫去,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夏嬷嬷:“嬷嬷,那东西可是我的心意,于母后身体也有益处。母后与我置气可以,只是这东西,你可得妥善安放。” 夏嬷嬷笑着应下,瞧着太子的背影离去。她对太子印象不错,反跟着劝楚皇后,“您也消消气吧,既然事已至此,便让一步好了。毕竟其他皇子同您不亲,还不如太子呢。这宫里福薄的女人多了去了,您便是答应了,后头不还有的是日子么?” 楚皇后梗着一口气,“嬷嬷,我不能答应。她若是做了皇后,便有了权,若是她知道些什么,要替她那短命的爹翻案,那不止是我,连楚家也要被牵连。太子面上看着与我恭敬和睦,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你看他是帮小贱人,还是帮我。” 她说着,只觉得太阳穴又突突地疼起来,“太医呢?本宫头疾又犯了。” 夏嬷嬷劝不住她,只好叹一声,命人去请太医来。 那盆栽还放在正中,夏嬷嬷命人将它搁在了梳妆台旁边。 太医院今日是李太医与陈太医当值,李太医资历最老,被皇后传召去,陈太医被良妃传召,最后只剩一个新来的年轻太医,顾太医。 丽嫔差人来,说是忽然肚子疼,原想着请陈太医,可陈太医不在,又不能耽误,便也请了顾太医回去。 丽嫔正是李贞生母,平日里脾气不大好,这会儿疼得哎哟直叫唤,李贞在一旁伺候着,丽嫔便骂她:“你啊你,同是一个爹生的,怎么就你如此懦弱无能?哎哟……” 李贞低着头,只给她端茶递水。 丽嫔反手打翻茶水,骂道:“你想烫死我吗?这是奴才做的事,需要你来?” 顾太医进门时,便瞧见这么一幕。 丽嫔身边伺候的人忙不迭迎他进门:“太医里面请,快替我们娘娘瞧瞧吧。” 李贞默不作声退到一旁,顾太医替丽嫔诊治完,已经过去一刻钟,李贞还在一旁候着,也没人顾得上她。 李贞瞥一眼她们,见自己似乎没什么事做,悄悄退出去。 才出门,便听见身边宫女通传消息,说是初雪来了。 她脸上难得带了些笑意,跑着出来,与初雪在宫门口相见。 “你怎么来了?”李贞说。 初雪答:“我左右闲着,便想着来找你玩儿。” 李贞回头望一眼,见没人注意她,拉着初雪往偏殿去。 “听说丽嫔娘娘不大好,没拿你撒气吧?”初雪有些担忧地问。 李贞心里仿佛升起一阵暖流,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过说了我几句,还是怪我笨。” 初雪打抱不平:“怎么会怪你?她分明是看你不惯,故意撒气。” 她们过去的时候,顾太医正好从正殿大门出来,目光一瞥,眸光一亮。 这顾太医并非旁人,而是顾怀瑾。 丽嫔,三公主。他无声轻笑,记住这二人。 * 登基大典前一日,二更天。 甘露殿中灯火早就灭了,长宁郡主半个时辰前便歇下,然殿中阒静,空无一人。 勤政殿却开了一扇小门,一个穿着太监打扮的人从小门里进来。 正是初雪。 殿内灯火通明,李成暄身着龙袍,坐在富丽堂皇的龙椅上。这龙椅虽奢华,与金銮殿那一张相比还是堪称简朴。 李成暄已经提早搬进了勤政殿,初雪进了门,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李成暄朝她招手,“过来。” 初雪便亦步亦趋地走过去,直至走到他身前,站住。 李成暄伸手一唠,便将她按在腿上坐下。 明日登基大典是在金銮殿举行,登基大典上,会宣读大赦天下的圣旨。登基大典之后,还有宴请群臣与后宫之人。按理说,这些人无非是太后皇后之流,然李成暄未成家室,只有一群太后太妃的,底下人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设长宁郡主的位置,为求稳妥,特来请示。 李成暄给了肯定的答复,底下人才敢放手去做。女眷们自然安排在一处,可众所周知,太后与长宁郡主不合,这二人定然不能安排在一处,起来想去,只好把长宁郡主的位子排在了一众公主之列。 李成暄半仰着头,这是要甩手的意思。 初雪嘟囔一声,嘴里念叨:“可是好累……” 李成暄笑了声,喉结上下滚动。生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勾人的。 初雪心里腹诽,他即便是动个喉结,也是好看的。 -- 第51页 初雪咬他喉结,咬得不重不轻,听他哼一声,便心满意足撒口。 李成暄在她耳边说话:“明日宴上,莫要吃酒。酒烈,会头疼。” 初雪含糊点头,顾不上问为什么,她按着李成暄的肩,浮沉不定。 到四更天,勤政殿的灯尚亮着,旁人看来,只觉得新帝勤于政事。 只有初雪知道,勤于她还差不多。 但是她觉得挺高兴的,这是他们的秘密之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龙椅上雕的纹饰靠起来颇为硌人,冷冷冰冰的,内外两重天。 初雪第二日没什么精神,由着云芷替她梳妆打扮,到了时辰,便跟着众人入场。她的位子在李贞旁边,倒还算不错。 礼乐声停,朝臣们陆续入座。 李成暄由众人拥护着,走在最中间。她虽已经见过他穿龙袍的模样,还是不由得脸红心跳。 至赐酒的时候,李成暄身旁的太监拿出一个模样怪异的酒壶,说了好些冠冕堂皇的话,而后才赐酒。 那酒壶是圆形,外面漆了一层哑白色的漆,里头是雕花的,那太监说,是能工巧匠合力做了十天十夜才得。 初雪听得昏昏欲睡,待太监来斟酒时,才勉强清醒。目光瞥过那壶,无端想起颗人头。 她看向李成暄,李成暄恰好也在看她。 明日宴上,莫要吃酒。酒烈,会头疼。 初雪猛地低下头,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李冀的尸身他还留着,曾说是份大礼。以他的性格,她亦不觉得惊讶,只觉得怪恶心的。 难怪他特意嘱咐,叫她莫要吃酒。 初雪抬手去拿旁边的小壶,猛喝了一口茶水,身侧李贞正要喝那杯酒,他们都在夸赞那壶与酒。 “这酒真不错。” “是啊。” …… 初雪挡下李贞的手,“别喝。” 李贞疑惑地看向她,初雪敷衍道:“酒喝了……会头疼,喝茶便好了。” 第30章 赌局 又怕那是一场必输的赌局。 李贞深信不疑, 放下了那酒杯,改为喝茶。 她二人说悄悄话,实则有好多双眼睛盯着。 李成暄敛了眉目, 与他们谈笑。楚太后不时往初雪这儿瞥一眼,不过仍旧维持着面上的体面,并没有多余神情。还有李宛, 也时不时往初雪那儿瞥一眼。李宛与楚太后不同, 她看得明日张胆,毫不收敛,甚至于面上神色都能瞧出嫌恶。 李贞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小声与初雪说话:“阿雪, 她们在看你。” 初雪低着头,并不理睬, “看便看吧, 随她们看去。” 酒赏过了, 便该到了上菜的时候。这种大宴席向来是吃不尽兴的, 初雪计划着随便吃几口, 她还吩咐云芷,叫小厨房备着菜等着。 到宴席结束,初雪跟着众人退场。迫不及待回了甘露殿, 云芷备了一道莲藕排骨汤、一道红烧鲫鱼, 与一道水煮肉片。 特意放炉上热着, 等着初雪回来。初雪才进门, 便嗅到争气,坐下来急不可耐地所以揭盖子。 楚太后瞧着初雪冒冒失失的背影,与身边的几位太妃说:“这如何能做一国之母?” 几位太妃中,有与她关系好的, 便奉承她:“娘娘说的是。” 也有与她关系不好的,便趁机与她唱反调:“太后娘娘这话可就说差了,这还没经□□,如何能下定论?说来也是,若非娘娘当年不仔细教导,郡主如何能如此冒失?” 言下之意便是初雪名义上养在她膝下,丢人还不是丢的她的人。 楚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偏又无法反驳,只能一甩袖子走了。 太后应当居寿康宫,楚太后前几日已经挪宫,可处处不自在。才下舆驾,便差点跌一跤。 扶她的宫人们忙不迭跪下请罪,还是免不得要挨一顿罚。 今日楚太后心情不佳,罚得便重些。院子里排着队领板子,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吵得人心烦。 楚太后揉着太阳穴,厉声斥道:“不许叫她们出声,晦气得很。” 打完了,楚太后的气也消了大半。 正这会儿工夫,听得通传:圣驾到。 是李成暄命人捧着那只宝贝酒壶来献。 楚太后拿乔:“这是皇帝得的宝贝,哀家可不能夺人所爱。” 李成暄亲自捧过那酒壶,与太后斟了一杯酒,劝道:“儿子倒是觉得这与母后很是相配,一定会得母后欢心的。” 他捧着酒杯,恭敬送到楚太后跟前。楚太后这才悠哉接下,仰头饮尽。 李成暄问:“母后觉得这酒滋味如何?” 楚太后点点头:“不错,甘冽可口。” 李成暄便又劝:“那便请母后收下吧。” 推辞这些并没有意义,楚太后欣然收下。李成暄离开的时候,淡淡瞥过院子里趴了一地的宫人奴才,这宫里的人,个个都有些病。谁又真拿人当人看? 只有阿雪。 他回过头,吩咐舆驾去甘露殿。 到甘露殿的时候,初雪饭才吃到一半,听见通传,愣了愣,还是放下筷子恭敬相迎。 李成暄泰然自若在她方才坐的位子坐下,就着她用过的碗筷,尝了一口。 “朕也没吃。”李成暄抬头,看着初雪说。 初雪只好吩咐云芷加双碗筷,二人一道坐下吃饭。 -- 第52页 初雪犹豫再三,还是问:“那酒壶……你……皇上要留着么?” 听她这么问,李成暄便明白她知道了。 他轻笑了声,不由又觉高兴。这是阿雪同他的默契,于千万人中,共享一个秘密。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会觉得不解,甚至于恶心呕吐。但阿雪不会。 李成暄也曾想过,这是他教导出来的结果,亦或是阿雪本性也如此,同他是一类人,缺乏同理心。亦或者,是因为阿雪爱他,超越了旁的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他思来想去,未曾得结果,只好相信第三种。 是,阿雪是爱他的。 他必须在这些细微的小事中得出这结论,以此来慰藉自己的心。如若不然,他就要被这黑暗吞没了。 满是黑暗的世界,唯有一盏灯,照亮他的一面,他必须拼尽全力地抓住她。 失去了这盏灯,他怀疑自己要变成一个吃人的魔鬼。 初雪嚼着肉片,看一眼那鲫鱼,鼓着腮帮子犹豫要不要吃。好吃是好吃,就是刺多。她看一眼李成暄,从前他会帮她挑刺。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应当指使九五之尊替她做这种事。 她暗搓搓的瞥了好几眼,李成暄都没反应。初雪以为他没看见,只好打消这念头,筷子往水煮肉片的碗里去。 却见李成暄夹了一块鱼肉,挑好了刺,送到她碗里。 初雪忍不住要笑,又压抑住,低头吃饭。含糊不清地开口:“谢谢暄哥哥……” 李成暄这时候才答她的问题:“送给母后了。” 初雪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把酒壶送给楚太后了。 她咀嚼的动作一顿,看他泰然自若地说:“母后爱极先帝,想必也会有所感知吧。” 人死后,真的能凭爱感知到吗?初雪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疑惑起这问题来,只是觉得有趣。这问题的答案不好验证,她看向李成暄,眨着天真的眼问他:“如何感知?” 李成暄却笑出声来,且笑意渐深,“若有一天我死了,尸骨埋在荒野,阿雪来此,便能认出来。” 初雪切了声,“哪有这种可能?认不出来吧。” 李成暄看着她的眼睛,几乎是在蛊惑她:“不,认得出来。阿雪必须认出来,你答应过我。” 初雪看着他乌黑的眼珠,只好也点头:“那……我努力吧。” 排骨汤留在最后喝,温温热热的,暖进人心里。初雪喟叹一声,环顾四处。 云芷早在李成暄来的时候便出去了,他的人也都在外头,门被贴心地关上了。 初雪转着乌黑的眸子,倾身吻他的唇。 “排骨汤好喝吗?”她用莹润的眼眸蛊惑他。 李成暄揽住她的腰,加深这个吻,嗓音喑哑:“好喝。” 她伸手抱住他脖子,赖在他身上,蹭他。语气带了些撒娇:“暄哥哥今天特别好看。” 李成暄伸手扶着她腰,眼神变得晦涩幽深:“有多好看?” 这该怎么回答?她肚子里又没几两墨水。她只好佯骂他故意为难。 李成暄轻咬她下巴,低低地笑:“那怎么办?我倒是有很多墨水,喂你吃几两?” 她切了声:“不吃,墨水臭。”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啊?”初雪绷着声儿问。 名分很重要,这是她从别人那儿学到的东西。 “过些日子,很快。”他哼了声,托她起身。 “嫁给我就不能跑了,阿雪。”他直视初雪的眼睛,似乎在宣读什么誓言一般。 可初雪想来想去,没觉得这一句里有什么乾坤。 “干嘛要跑?”她把自己送到他面前。 有一刹那,李成暄失落。她其实还不明白很多事情。但他怕那是一场必输的赌局。 第31章 计划 除他以外,都是别人。无论男女。…… 李贞与初雪关系越发亲密, 几乎每日黏在一处,话是讲不完的,随便挑什么都能说。初雪活得几乎自闭, 生活里除了李成暄,便只有吃喝玩乐。 因而说起话来,也几乎三句不离李成暄。 李贞虽早就知道她与李成暄关系好, 饶是如此, 还是有被震惊到。 “阿雪同陛下关系真好。”李贞想起李成暄,她记忆中的李成暄,与初雪口中的李成暄,真的是一个人吗? 在初雪口中, 李成暄会替她剥虾喂饭,听她无聊的时候数星星月亮。在李贞记忆中, 这位三哥虽然瞧着笑脸迎人, 可总归透出一种疏离的气质。 她只好想, 兴许这便是熟人与不熟之人的差别对待。 李贞来初雪这里, 时常能遇见李成暄, 他几乎每日都要抽空来一次。每一次见了李贞,也都是笑眯眯地打招呼,语气虽然和蔼, 可李贞却总觉得……他开口便是在提示她:你该走了。 甚至于, 她觉得自己若是不走, 便要接收到来自新帝的眼刀, 将她千刀万剐。 新帝似乎也并不喜欢她,她没证据,只有直觉。 李贞活得太过小心翼翼,因而对于察言观色, 更是敏感。 实在奇怪。 她似乎也没做什么惹到新帝的事,她在这宫中几乎是透明人,除了在阿雪这里。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关键词:阿雪。 阿雪漂亮聪明,李贞一直这样认为。可在某些时刻,她又变得茫然而天真。 -- 第53页 是真的天真。 浸淫在这宫里,天真这种东西,如何存在下来? 就连看过的死人,都足够抹去天真。 除去这些,李贞还有觉得奇怪的地方。 那天是李贞说起先帝的后妃,那些女人,有些人青春年华就要去殉葬。另一些,即便承宠过几次,这辈子也困在这深宫里,不得自由。 李贞觉得她们很可悲。 可初雪只是眨着眼,吃着桂花糕,天真地反问:“哪里可悲?” 李贞不知道如何准确地表达,“她们要死了。” 初雪说:“人就是很容易死的。” 李贞又说:“她们本不该死。” 初雪又答:“又不是我们要她们去死。” 李贞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下一刻,初雪又将面前的盘子推给她:“吃糕点好不好?” 她没交过朋友,不知道怎么交朋友,只好把喜欢的东西分一半给她。 李贞有一刻看她的眼神不对,让初雪想起雨若。 为什么呢?明明她什么也没做? 初雪觉得奇怪,但无人能给她答疑。 她可以去问李成暄,但她没有。她下意识里否决了这一个选项。 * 新帝登基,宫中也换新人。各司新进来一批女官,女官与宫嫔处境不同,但勾心斗角程度相差无几。 李贞约了初雪在御湖旁散心,恰逢老人们在教导新人。 初雪眼一瞥,便瞥见有小宫女挨训。 李贞原本还愣着,却见初雪已经站出去,“姑姑,这是怎么了?” 那打人的是司珍房的老姑姑,小宫女便是新来司珍房的。 那人会审时度势,认得初雪,毕竟有机会做未来皇后的人,面子还是得给。 便恭敬行了礼:“参见郡主。郡主有所不知,小宫女新进来,不懂规矩,竟然存了偷东西的念头。奴才这才管教管教。” 初雪看向那小宫女,小宫女低下头去,初雪问:“你真偷东西了吗?” 小宫女摇头,辩解:“奴婢没有偷。” 初雪便看向那姑姑,“你看,她都说她没偷了,你就别打她了。” 姑姑点点头:“郡主说的是,还不快谢谢郡主。” 李贞在身后目睹全程,从前初雪并不爱出头,待人走后,她看一眼初雪,道:“阿雪,你以前好像不爱管这些事。” 初雪点头:“嗯,很烦。” “那为何今日要管?” 初雪答得理所当然:“忽然想管,便管了。而且先帝死了。” 她说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把李贞吓得半死。 “阿雪,妄议先帝……” 初雪伸出食指在嘴边嘘了声,“我知道。” 她笑起来:“反正人都死了,没事啦。” 因为先帝死了,李成暄做主,所以好像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一点。 深秋寒风萧瑟,初雪被吹得一个激灵,去牵李贞的手,“咱们回我宫里吧。” 她们近来关系虽然亲近不少,可直接牵手可还是头一回。李贞还是第一次和人如此亲近,脸上瞬间绯红一片,期期艾艾地开口:“好……那……那……” 初雪笑了声,“你怎么又结巴了?” 李贞摇头,她发觉初雪在这世上好像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自然而然地朝你靠近,像嫩而有生机的藤蔓,温柔而又热烈地缠绕上来,不知不觉便已经攀了一圈。而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因为她本来就是这样生长的。 二人一道乘辇打道回府,半道上丽嫔差人来,说是有要紧事。李贞只好与初雪道别,回了丽嫔那儿。 初雪独自回宫,没成想李成暄竟已经在。 他近来极忙,多是入夜才来,这会儿才还没中午。初雪虽然觉得奇怪,但更多的是高兴。 “暄哥哥。”她奔过去,抱住他胳膊,微微仰头撒娇。 李成暄抬手替她理碎发,问:“去哪儿了?” 初雪诚实地回答:“和贞姐姐去了御湖那边。” 初雪靠着他胳膊,感觉像回到从前,于是又感觉奇异,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难道都是过眼云烟? 她微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初雪的睫毛很长,而且浓密。 李成暄嗯了声,没追问,抬手拂过她的睫毛。这宫里他眼线众多,发生什么他若是想知道,全都能知道。既然没有消息,那便是没什么大事发生。 至于小事,他可以放开些手脚。 要保持阿雪的笑意,需要这种宽松。若是逼得紧了,便养不好了。 李成暄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很优秀的养花人,这不必多言,已经有实例在眼前。 “过两日,该叫司珍房给阿雪准备大礼的礼服了。”他以指腹丈量她的轮廓,一寸寸,都烂熟于心。 “嗯?”初雪睁开眼,“太后娘娘她同意了?” 李成暄不置可否,只说:“不急。” 听闻他今日又送了好些东西去太后宫中,初雪想起什么,觉得那些东西一定不同寻常,不能细想。 也许……是李冀的另一些骨头,甚至于皮/肉之类。 她不知道李成暄这么做的用意缘由,但他做许多事本就没有缘由。倒也不用费心去想。 她便把话题拉回礼服上:“礼服……嗯……” 司衣司的人反正要上心的,她没什么意见,好看便行。初雪在许多事上都没有意见,极好养活。 -- 第54页 李成暄嗯了声:“司衣司的人定然会尽心尽力的。” 初雪点头笑,脸颊蹭着他胳膊,歪头歪脑地动手动脚。 “暄哥哥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李成暄忽然神色认真瞧着她,半开玩笑地说:“朕再不多见见阿雪,阿雪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初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别人正是“李贞”。 她咯咯地笑着,“这又不同。” “哪儿有什么不同?” 世上除他以外,都是别人。他都无法忍受,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可是他又不能插手太紧,虽然他明白其中的松弛度,可在这松弛之间,还是生出一些微弱的焦躁。 初雪哼了声,只当他说笑,便笑嘻嘻地起身去吩咐云芷让小厨房准备午膳。 * 司珍司。 耿姑姑领着人回来,端出姿态:“你今儿是命好,碰上长宁郡主,下次可得仔细些,回去吧。” 陶绮罗低着头,恭敬谢过耿姑姑。即便分明是耿姑姑故意拿捏她,可她地位高,陶绮罗不得不低头,假意道谢。 这世道就是这样恶心人,权力惹人恶心,地位惹人恶心。最惹人恶心的,便是那位九五之尊的新帝。 陶绮罗看一眼勤政殿的方向,狠狠地咬了咬牙,而后迅速地收回视线,低头进门。 陶绮罗初来宫中,除去认识同一批进宫的,根本不认得别人。这同一批之中,也是勾心斗角,没几个真心相待的。 因而当她回来,听见一旁的水仙小声问:“你没事吧?绮罗。”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有些暖心。 陶绮罗笑了笑,摇头:“没事。” 她斟酌着开口:“你可知道长宁郡主?” 水仙点头,一副“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的表情,“听说她要嫁给皇上了,你怎么好端端问起这个?” 陶绮罗摇头笑了笑:“没什么。” 她只是在想一个计划。 第32章 三二 一切妥当。 李贞火急火燎回到宫中, 以为丽嫔出了什么大事。 才刚进内殿,便听见丽嫔在训斥宫人。 “叫你们好好收拾,都能丢了?你们能做什么?”语气凶狠, 让李贞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只好将头低得更下,小步绕过屏风,“母妃, 出了什么事?” 她声音极低, 不认真听,兴许都听不见。丽嫔火气更大,指着她骂:“你不能大点声儿说话吗?大点声儿是会死吗?” 李贞绞着手指,心内不安至极, 略提高了些音量:“母妃,你着急喊我回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丽嫔恨恨哼了声, “能有什么大事?啧, 我从前很喜欢的那条珍珠项链不见了, 这群奴才不中用, 想问问你可瞧见了?” 李贞摇头, 声音又低下去:“不曾。” 丽嫔看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就窝火,别人没有子嗣便也罢了,旁人生了儿子, 那是享福, 即便生的女儿, 也都比李贞好太多。 她随手抄起桌上的梳子, 朝李贞丢过去。梳子砸在她发髻上,松了一支簪子,落下来的时候从她脖子旁边扫过,带出一条血痕。 “出去出去, 碍眼。” 李贞低头退出门,松了一口气。脖子上微微地刺痛着,她伸手一摸,指腹上沾有一点血痕。 好在是小伤,李贞没放在心上,拿手帕擦了擦,便往宫门方向去。 踏出门,与顾太医恰好遇上。 李贞有些失魂落魄,并没看见顾怀瑾。顾怀瑾叫她好几声,她才应。 “嗯?顾太医怎么了?”李贞说。 顾怀瑾指了指她的脖子下方,“殿下似乎受伤了?” 李贞立刻捂住脖子,期期艾艾摇头:“没事,一点小伤,很快便好了。” 顾怀瑾刚从另一位娘娘那儿请脉回来,还带着医箱。他打开医箱,从医箱中取出一白色瓷瓶,“殿下还是上点药,女子皆有爱美之心,若是留疤可不好看。” 李贞一愣,这才接过,“多谢顾太医。” 顾怀瑾笑了笑,转身离去。 待转身,眉头才微不可闻地皱起,方才那话,是那人和他说的。 “女孩子都爱美,若是留疤,难看死了。” 李贞看着他背影,默默攥紧了那瓷瓶。 * 自打成了太后,楚太后脾气愈发不好。李宛是最有体会的。 自从改天换地,这宫里便变得陌生而又神秘,叫人失去安全感。从前跋扈的李宛,如今收敛不少,不在宫中横行,只爱来寿康宫看望太后。 这宫里,只有母后与她是一家人。 什么兄弟姊妹,都是虚伪的,靠不住的。唯有母后,是与她一体的。 她便想赖着母后。 可楚太后并不这么想,对李宛成天跑自己这儿来的举动,楚太后并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反感。 楚太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李宛的额头,“你成天往我这儿跑有什么用?你若是有本事,也去笼络你那皇兄。” 也,李宛听得明白,她话里带的是初雪。 李宛自诩骄傲,嘴笨地反驳:“母后,她与我如何相提并论?我是您嫡亲的血脉……” 被楚太后打断:“你若是个男子便也罢了,可你是女子,即便你是我嫡亲的血脉又如何呢?” 李宛被说得哑口无言,只看着楚太后,愣了很久。 -- 第55页 “母后……” 李宛很不安,可楚太后并没有理解她的不安。楚太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从李冀死后,她便从来没有走出来。 李宛默然,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座孤岛。 楚太后也不知说些什么,二人沉默之际,李成暄来了。 李成暄这些日子来得颇为勤快,楚太后对他的态度拿不准,只端着架子。 “皇帝来了。” 李宛瞧他一眼,安静地行礼。 李成暄给楚太后请过安,叫人把东西拿上来。这一回,是一尊金佛。 楚太后瞥了眼,“皇帝不必费心,这些东西,哀家这儿也不缺。” 李成暄笑道:“母后不缺,可儿子送的,是儿子的心意。” 他架子放得低,楚太后倒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好命人收起来。 夏嬷嬷接过东西,便叫人拿去佛龛里供起来。 李成暄又与楚太后寒暄了会儿,才起身离开。 李成暄离开之后,楚太后与李宛说话:“你瞧瞧你,和你皇兄没有一句话说,若是日后我死了,你当如何?” 李宛:“母后!” 李成暄才刚出门,这话落进他耳朵已经声音很小。 他抬眸,不动声色,走出宫去。 当如何? 一起死不就好了。 * 回到勤政殿没多久,柳七回禀消息:“一切都已妥当。” 李成暄懒懒抬头,以手撑着额,眼神愈发生动。 “郡主呢。” “郡主在宫中。” 李成暄点点头,负手起身,“新到了一丝蜀锦,你亲自给郡主送去吧。” “是。” 司衣司的人已经送了礼服图纸过来,请她过目。一共三版,每一版都好看,初雪陷入两难。 最后还是选了第一版,与那一日李成暄所说的最为相似。 柳七送东西来的时候,初雪还在为这事儿纠结。 听闻柳七来,接下东西,问李成暄有没有什么话。 柳七摇头。 初雪叫云芷接下东西,抓了把糖给柳七。这是她常做的小动作。 柳七接下,又道谢:“多谢郡主。” 陶绮罗今日特意求了机会来给长宁郡主送首饰,到宫门口的时候,恰好碰上柳七离开。 “参见柳大人。”她跟着喊,心中却惊骇。 她认出了柳七,那一晚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救命恩人。 但柳七并未认出她来,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 陶绮罗愣了愣,才小声询问身边人:“这位柳大人……” 水仙娇羞道:“柳大人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人又高大威猛……” 她话没说完,陶绮罗已然明白了。 他是皇帝身边的人。 陶绮罗垂眸,迈过门槛,进了甘露殿。 “奴婢给郡主请安,司珍司新到了一批簪子,特来请郡主挑选。” 初雪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簪子,随意地挑了两支,眼一抬,认出了陶绮罗。 她说:“是你啊。” 陶绮罗低头请安,又道谢:“郡主还记得奴婢,那日多谢郡主。” 初雪摇头,她有些高兴,从旁边碟子里抓了把瓜子,赏给她们。 陶绮罗和水仙一起谢了恩,退出门去。 看着她们背影离去,初雪拍了拍手。方才那小宫女和她道谢,她很欣喜。 初雪本是不大拘泥于身份的人,从前也有宫女与她关系亲近,可惜后来都被调走了,再后来,来甘露殿的全是一些不讨人喜欢的宫女。 第33章 精彩 这戏是愈发精彩了。 云芷进门来, “郡主,汤炖好了。” 初雪走近,晃了晃头上心得那两支簪子, 问云芷:“好看吗?” 云芷眨眨眼,笑着点头:“太好看了!” 初雪被她逗笑,懒得取下来, 就戴着坐下, 去揭汤盅的盖子。 “你啊,最近好像特别高兴。”初雪一掀开孩子,热气混合着香气就扑腾而来。她忍不住猛嗅了一口,喟叹一声。 “好香。”初雪拿碗盛了一勺, 迫不及待地吹凉,送进口中。 还有些烫, 香浓鲜美, 她轻眯着眼。 云芷嘿嘿笑了声, 答她前面的话:“云芷是替郡主高兴!终于苦尽甘来!若是将军与夫人在天有灵, 想必也会高兴的。” 初雪含着勺子, 默然片刻。 云芷又道:“若是将军非戴罪之身,那便更好了。” 她说完,觉得这话题太过悲伤, 又改口:“不说了, 希望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郡主日后也顺顺利利的。” 不顺利还能出什么事?初雪思来想去, 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大事能发生。 可偏偏就是有大事。 还是天大的事。 * 是日,天微阴沉,寒风呼呼。深秋转初冬总是悄无声息,令人措不及防。 寿康宫中已经烧起地龙, 因楚太后自大病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受不得凉。夏嬷嬷一早便嘱咐过奴才们,见着天气转凉,便烧地龙。 殿内温度宜人,楚太后倚着软枕,闭着眼,由宫人按着太阳穴。夏嬷嬷给佛龛上的金佛上了一炷香,退出来,和楚太后说话:“娘娘早膳想吃什么?” 楚太后懒懒地应着:“随意吧,哀家没什么胃口。” 夏嬷嬷轻叹一声,命人准备些清粥小菜,道:“今日皇上兴许该来了。” -- 第56页 楚太后鼻孔出气:“他来或者不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还是坚持要娶初雪。一想到日后初雪要以皇后的身份给她请安,楚太后便觉内心一阵恶心。 她本想过,若换别人为帝,她的处境会否好一些?可那些堪成器的皇子,多有生母。既然有生母,又如何会尊敬她这嫡母? 想来想去,竟是还不如李成暄。 楚太后也想过,要不动手除去初雪?可她虽在宫中有些人可用,也没那么大本事,才刚试探,便发觉皇帝在初雪身边下了大功夫。 想到这儿,她睁开眼,眸中冷厉:“倒是费了大功夫。” 夏嬷嬷见她如此,只得又叹气,退出殿去。 才行至门口,便听得圣驾到。 夏嬷嬷脸上带了些笑意,迎上去:“老奴参见皇上,太后娘娘近来心中郁结,皇上多劝劝她吧。”她对李成暄还是好感甚笃。 李成暄微微笑着点头,进了门。他身后跟着柳七,柳七手中捧着一长锦盒。 一俯身,“儿子给母亲请安。” 楚太后睁开眼,“皇帝来了。” 李成暄给柳七使了个眼色,柳七便打开盒子。李成暄从盒子里取出一幅画来,解开绳子,垂坠而下。 一幅山水画,笔墨寥寥却见深度。 李成暄面上含笑,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给她解说:“母后请看,这一幅画,也是儿子新得的。这画可是上好的材质……” 楚太后看着他,已经能从他身上看见帝王之气。 她忽然开始忧惧,俗话说得好,兔死狗烹…… 楚太后心不在焉,并未听李成暄说了什么,只待他说完,命人把东西收好。 临走的时候,李成暄说:“母后还请保重身子。” 楚太后敷衍应着,送走李成暄后,不知为何,宫中新来的小丫头收拾东西的时候,竟碰倒了李成暄送的那尊金佛。 砰地一声,金佛应声倒地,跌在地上,竟然磕碎了一个角。 这可不是吉利事,夏嬷嬷当即骂了两句,赶忙把东西收了。 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她拿起那金佛,从那破处里瞧见半截骨头。 向来有佛祖飞升,遗留舍利子之说。夏嬷嬷心中一惊,连忙将东西放回原处,对李成暄好感又添几分。 她暗想:皇帝果真还是孝顺,竟费这大功夫。 正想着与楚太后说一说,绕过佛龛,看见楚太后以手撑着头,已经在榻上小憩,便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夏嬷嬷把屋子里的人都赶出去,轻手轻脚关了门,留两个小丫头在门口伺候。 出门的时候,从厚重乌云层里透出几束光,像喜事的前兆。夏嬷嬷叹口气,不由又欣喜几分。 哪晓得喜事没等到,惊天狂雷一闷子敲在头上。 那是前朝的事,有人指认太后母家通敌叛国,与南狄有金钱往来,且曾与多年前,,陷害初将军战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消息简直如同热锅里的一滴油,炸得沸腾不已。 楚太后原还不晓得,听见宫人议论,猛地瘫坐在椅子里。夏嬷嬷忙扶她起来,“娘娘……” 楚太后目光茫然,嘴里念叨:“这不可能……你去请皇帝来……” 李成暄自然来了,如常站在那儿,平静地看着楚太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楚太后见他如此,心中犹疑:“哀家听说……” “是,有人指认母后指使母家与南狄勾结,陷害忠良。”他抬起头来,和楚太后对视。 楚太后从他眼中读到了一丝兴奋。 兴奋?他在兴奋什么? 她再迟钝,也明白了。 “是你。”她手指颤抖着,指着李成暄质问。 “就为了一个女人?你为了给她翻案?”她咳嗽起来,说话都艰难。 李成暄目光越过她,落在他送的那盆栽之上。他信步走近那盆栽,轻轻一踢,砰地一声,盆栽应声倒地。里头的黑土涌落在地砖之上,黑土之中,滚出一节黑不溜秋的长条状玩意儿。 楚太后看着他的动作,疑惑不解。 “你这是在向我示威?” 李成暄摇头,面上挂着和从前一般的笑容,反驳她的话:“母后说错了,朕不单是为了阿雪。” 他话锋一转,忽然提及李冀:“母后很爱父皇吧?” 楚太后心突突地跳着,艰难开口:“你问这做什么?” 李成暄将那黑不溜秋的东西从黑土堆里踢出来,踢至楚太后跟前,眉头微皱着,似乎很不解。 “父皇陪在母后身边这么久,母后没有感觉到吗?” 他语调平静,说着一个毛骨悚然的事实。 楚太后艰难地从他这句话里脑子运转,读出一个简直骇人听闻的东西。 “这是他的东西?”她鸡皮疙瘩从后背开始起,眼中有恨与惊,还带着自己都不可觉察的恐惧。 她指着李成暄骂:“是你,你杀了他!” 李成暄轻笑了声,脚尖踢着那半截黑不溜秋的东西,“是啊,朕把父皇全送给了母后。母后都未曾有所感觉,朕很失望。” 楚太后后背一阵发凉,全? 她嘴唇翕动着,声音也颤抖起来,“那些东西……” 她惊恐地看向李成暄送给她的那些东西,里面有李冀的骨头。她感觉到害怕,抱着头,面目狰狞。 -- 第57页 李成暄皱眉看她,“母后不是爱他么?为何害怕?” 楚太后心理防线已经崩溃,此刻犹如一个疯子。 “你疯了,你是疯子,你是恶魔。你伪装得这么好,骗过了所有人。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杀了他?” 她一面说着,想起这么久以来,那些玩意儿一直陪在她身边,便忍不住地呕吐起来。 “呕……你简直是恶鬼!” 李成暄冷冷看着她,外面已经被他的人封锁,这里目前只剩下他和楚太后。 他看着近乎失控的楚太后,仿若无事人一般,走出寿康宫的门。 “传朕旨意,太后供认不讳,朕念其养育之恩,特许禁足于寿康宫中。没有朕的命令,不许旁人靠近。” * 甘露殿中,初雪也得了消息,那一瞬,先是茫然,而后惊喜。情绪大起大落,竟然昏迷过去,把云芷吓得不轻。 云芷连忙扶她躺下,命人去请太医。 顾怀瑾到甘露殿之时,初雪还没醒。他替初雪诊过脉,垂眸沉思。 云芷提着一颗心问:“太医,我们郡主没事儿吧?” 顾怀瑾答:“无妨,不过是一时情绪激动,这才晕倒。” 云芷松了口气,送他出门。 送到门口,恰逢李成暄来。 李成暄瞥他一眼,目光稍作停留。顾怀瑾将头低得更下,有一瞬间,他以为李成暄察觉出他的伪装。 但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他如今换了一张皮,与李成暄接触又不多,他没道理能认出他。 “微臣参见皇上。” 李成暄终于移开视线,问起初雪情况:“郡主情况如何?” 顾怀瑾便又答了一遍,李成暄嗯了声,“下去吧。” “微臣告退。”顾怀瑾自一侧退出门,微不可闻地勾唇笑,这戏是愈发精彩了。 第34章 报复 下一个该是谁呢? 顾怀瑾本不过是无意被卷入戏中之人, 他的身份留在大齐,终究非长久之事。留在景家,日后境况也难以掌握。 当日李成暄要动手杀他, 倒是给了他脱身的机会。 他大可以回西昭去。 如今和当年情况不同了,西昭…… 顾怀瑾握了握拳,松开手, 平稳呼吸。 可他不愿意回到西昭, 至少目前,还在逃避。他逃避回到西昭,逃避面对贺兰媚,面对他二哥, 逃避面对贺兰姝的孤坟,逃避那些家国责任、家族荣耀……最讨厌的, 是面对当时的自己。 顾怀瑾有一霎失神, 不知不觉竟走到长信园。 他回过神来, 目光一转, 瞥见李贞。 李贞在秋千上坐着, 身边连个丫鬟也没有。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怀瑾走近,咳嗽一声:“微臣参见殿下。” 李贞适才听闻楚太后的事, 本是想去找初雪, 才出门, 便瞧见李成暄的仪仗过去, 只好又退回来。 一时无处可去,只好来了长信园。 李贞抬头,“顾太医。” 她是为初雪高兴的,本来去找她也是想与她分享喜悦。但这会儿冷静下来, 便开始东想西想。 怎么会如此巧合?在她即将封后前夕,爆出这种事来。 这自然是好事一件,洗清了初将军的冤屈,也给初雪身份更锦上添花。 可是李贞却觉得不安,她下意识觉得是李成暄做的。 对外皆说,新帝爱惨长宁郡主。 但是从和初雪的相处之中,李贞能感觉到她对李成暄的依赖和喜欢,那也是极为强烈的。相反,从李成暄身上,她没有感知到这种情绪。 李贞只察觉到掌控欲。 旁人但凡靠近初雪一分,李成暄便会多看那人几眼。 她从前还不明白,在片刻之前才豁然开朗。 原来是掌控欲。 但是初雪本人一点也没觉察到哪里不对,这让李贞陷入一种为难之中。 她不知道李成暄这么做,到底是为好的还是为坏的。若是为了不好的,那她身为朋友,应当提醒初雪。 可是她有这立场吗? 初雪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可谓凄惨,若不是有李成暄在,兴许早就死了也说不定。 那这样的她,有什么立场,去怀疑和揣度这样的李成暄。 李贞还没纠结出所以然来,便听见顾太医叫她。 她掩饰住自己情绪,和顾太医说话。 因为上次的事,李贞对这位顾太医略有好感。 顾怀瑾自然知道她和初雪交好,顺势说:“微臣刚从长宁郡主那儿回来,郡主因为情绪太过起伏,一时昏倒,不过不是大事,想必殿下在担心郡主,殿下大可放心,郡主没有大碍。” 李贞感激地看他一眼,道谢:“多谢太医,我确实在为阿雪担心。” 顾怀瑾试探:“今日这事可谓是极大,郡主太过惊喜,也是人之常情。” 李贞嗯了声,“的确叫人惊讶……只是可惜了将军,年纪轻轻……” 她叹气,不由得想和他多说几句。 这位顾太医总是给她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相处起来如沐春风。 顾怀瑾提醒道:“微臣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恰好瞧见皇上来。皇上待郡主真是情深义重,处处关怀。” 李贞心猛地一跳,脸上表情有一丝裂缝,虽然她掩饰得极快,还是被顾怀瑾察觉。 -- 第58页 顾怀瑾垂眸,不动声色道:“郡主也是温柔体贴,任谁看了都要羡慕吧。” 李贞勉强应着,猛地从秋千上下来。 顾怀瑾看着她,关怀道:“怎么了?” 李贞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下来舒展筋骨。” 顾怀瑾笑了笑,“殿下怎么一个人出门?” 李贞说:“出来散散心,便一个人来了。” 顾怀瑾又问:“可是丽嫔娘娘又训斥您了?” 李贞倏然抬头,有些窘迫,“母妃她……其实也并不常训斥我。” 顾怀瑾轻笑一声,笑声如山间清泉般,沁入人心。 “嗯,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虽说丽嫔娘娘带您来到这世上,可是她并不能决定您的人生,也不能定论您的人生,殿下不必太过在意她的评价。” 顾怀瑾说这话其实太过唐突,但是他看着李贞的懦弱胆小,忍不住便多说了这几句。但愿能开解她一些。 也算开解他自己。 家族与父母只是给了你生命,可是不能决定你的人生。这才是正确的道路。 李贞感激地点头,一时情绪有些激动,又结巴起来:“多、谢太医。我、还有别的事,便先走一步。对了,上一次的药,也感谢太医了。” 她说罢,小跑着离开。 顾怀瑾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 甘露殿中,窗牖开了一半,用以通风。 地龙燃着,屋内暖气宜人。 初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她娘亲和父亲,她和他们说话,他们也热闹地回答她的话。可一下子,又什么都不见了,父亲母亲都消失了,她仿佛坠落深渊。 落地的一瞬间,初雪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李成暄坐在身边。她一时眼眶发热,窜起来一把搂住李成暄的脖子,整个人埋进他怀里。 “暄哥哥。”十年来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得到释放,初雪忍不住就掉眼泪。 李成暄接住她的腰,享受她的亲昵。 一切阒静。 初雪无声地啜泣,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李成暄脖子上。他转头去亲吻她的泪珠,小声安抚她的情绪:“怎么了?” 初雪摇摇头,哭声哽咽,根本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初雪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哭过之后有些沙哑:“是你做的吗?” 她吸着鼻子,问李成暄。 李成暄清浅笑了笑,并不否认:“看,这样我们阿雪就可以风风光光嫁给我了。”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初雪的泪痕,语气动作都温柔无比。 初雪好不容易撤回去的眼泪又哗啦留下来,她想李成暄实在是太好了。这么多年了,她身边唯有他对自己最好,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始终一如既往。 她心里想起一个字:爱。 想到这个字,心都要颤抖几下。 暄哥哥说过,他爱她。 她抱李成暄更紧,李成暄任由她抱着,拨弄她头发末端。 楚太后问他,难道就为了一个女人? 当然不是。 他是为了阿雪,为了阿雪能更爱他。却也不全然是,他还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当年曾经的信念,要他们那些人,都百倍十倍地还回来。 还为了他的欣喜与愉悦,和高高在上的蔑视。 他想起今天楚太后的反应,便觉得兴奋不已。 下一个该是谁呢? 第35章 磕头 给阿雪磕三个头。 下一个该是谁呢? 李成暄勾唇, 全看谁撞上来吧。 初雪又哭了会儿,眼睛鼻子全通红,形象狼狈。她有些窘迫地抬手, 挡住一半侧脸,才开口,就打了个嗝。她更加窘迫了。 初雪捂脸, 抽噎着。 李成暄轻笑出声, 轻拥她入怀:“该吃饭咯。” * “什么?”李宛跌坐在椅子上,袖子扫倒旁边的茶杯,茶水转瞬流下来,无声地浸湿桌面与地面。 但无人能顾得上它, 李宛强行撑起身,“我要去见母后。” 她领着宫女, 直闯寿康宫。 寿康宫外已经有人把守, 里里外外三层重围。李宛愤怒地与守卫头领对峙, 要求见楚太后。 头领拿出李成暄的命令挡回去, 李宛进退不得, 平白口干舌燥,眼看已经耗费太多时间,只好一拂袖, 气势汹汹转去寻李成暄。 李宛冲止勤政殿, 却被告知, 李成暄不在, 让她去甘露殿找。 身边宫女劝道:“此事风口浪尖,殿下还是莫往风头上撞。” 李宛正在气头上,又气又急,哪儿听得进劝告, 行色匆匆地往甘露殿去了。 甘露殿外,停着李成暄的舆驾,与伺候的宫人。 “我要见皇上。”李宛要硬闯,被柳七拔刀拦住。 铮亮的刀身架在脖子上,只相距片刻,李宛呼吸一滞,理智回归三分。 她望着那反着光的刀身,声音微微发颤,又强装出镇定,“我要见皇上,劳烦柳大人通传一声。” 柳七冷眼看她,以刀柄撞她肩膀,将人逼退几步。再干净利落收了刀,声音平静:“公主慎行。皇上正在与郡主交谈。” 听他这语气,便是不愿意给她通报的意思。李宛又焦急起来,作势要硬闯,又被柳七抬手逼退,只好放软了语气:“还请柳大人通融。” 柳七并不搭理,仍旧冷冷站着。 -- 第59页 不远处,陶绮罗只看见这一幕。 她脚步微顿,被水仙抓了抓袖子,问:“怎么了?” 陶绮罗摇头,与水仙一道离开。 李宛在宫门口干等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忌惮柳七。 宫中,李成暄与初雪才吃过饭。 初雪心情甚好,时不时轻笑出声,还给李成暄夹菜。 李成暄见她如此,心情也跟着愉悦。 直到有人来报:“皇上,大公主求见。” 李成暄:“哦?” 他看向初雪,恰好初雪也看过来,便问初雪:“阿雪想见她吗?她从前总是欺负你,不若我们欺负回去?” 初雪犹豫着,“怎么欺负回去?” 李成暄勾出一抹弧度,是好戏开场的表情,“请大公主进来。” 初雪揪他袖子,有些不明所以。 从甘露殿出来人的人告诉李宛,皇上请她进去。李宛松了一口气,从柳七身边绕过去,快步进门。 在进来的时间里,李宛脑子里已经构思好了许多场景,也给自己壮了壮胆。待进了门,瞧见李成暄与初雪慵懒坐在梳妆台前,初雪闭着眼,李成暄在替她描眉。 他二人仿若天地之间再无旁人,叫李宛建设过的心理又崩溃。 听见声音,初雪睁开眼,看向李宛。 她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宛也没说话,按理说,如今她为鱼肉,应当示弱。可她向来骄傲,一时间竟折不下腰。 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参见皇上。请问皇上,为何要囚禁我母后?” 李成暄这才懒懒地扫过来,说不上轻蔑,但绝对眼里没有她。 这让李宛感觉到不舒服,可是她明白时下境况。 辩驳:“即便是有罪,也该按照规矩来……” 她话音被李成暄打断,“规矩?大妹妹以为,什么是规矩?” 他目光直勾勾望着自己,李宛没来由心虚。 “规矩……便是规矩。” 李成暄握住初雪的手,自顾自说下去:“朕说的话,便是规矩。楚太后指使母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朕留她一条命,已经是莫大的恩赏。不知你还要与朕理论什么?” 李宛无言以对,她自然听说了证据确凿,可是她做人上人太久了,不愿意折腰。她总觉得,这又如何? “但母后养育你……” 李成暄再次打断她的话:“养育之恩,那是对大妹妹的。只不过,楚太后一腔深情都耗在先帝身上,对大妹妹你,也没有多少温情吧。” “没有!”李宛下意识反驳。 待说完了,才发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她当然清楚,母后只爱父皇,母后偏心得很。母后对她也并不重视,需要她争宠的时候,态度最为热络。待不需要她了,便冷言冷语,甚至于指责她。 但是这话不能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不愿意听。 李成暄倒也没有继续这话题,反而说:“既然朕的话便是规矩,若是你求我,也并非不能宽恕。” 李宛沉默着,许久,才问:“你想如何?” 李成暄淡淡笑着:“朕待阿雪情谊甚笃,你给她磕三个响头,我便让你见一眼楚太后。” 时间仿佛陷入沉寂,李宛连呼吸都停止了。她看着初雪,艰难地开口:“不……她不配。” 李成暄似乎早有预料,耐心得很:“那便算了。” 李宛又哽咽无言,不,不能算了。她需要见到母后,若是失去了母后,她就真就孤身一人了。 她看着初雪,甚至期盼她能说一句,不必了。 可是初雪什么也没说,反而埋头进了李成暄的怀里。 李成暄低头,和她说话,旁若无人的样子,好似她只是空气一般。 更难堪了,仿佛血的流动都变缓了。 李宛紧紧抠着手心,艰难地弯下膝盖。 直到闷响一声。 第36章 三六 …… 初雪看着李宛, 她的膝盖和地面紧密贴合,低着头,看不清屈辱的表情。 她应当是屈辱的, 初雪想。李成暄擅长玩弄人心,并且乐在其中。 待李宛磕完三个头,他果真笑了声, 让人带李宛去了寿康宫。 临了的时候, 李成暄说:“日后大公主若是想见太后一次,不必来问询朕,来找阿雪,给她磕三个头, 待阿雪说可以,便可以见。” 李宛分明愣住, 胸膛剧烈起伏着, 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 等李宛走了, 李成暄问初雪:“欺负回去了, 阿雪高兴吗?” 初雪先是点头, 而后投身入他怀。 李宛不是什么好人,初雪明白。她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李成暄是在为她出气, 她自然是高兴的。 可与此同时, 心头始终萦绕着一种淡淡的不安。 初雪从李成暄怀里探出头来, 垫脚凑上来, 轻咬他嘴唇。 一切都值得高兴才是,她爹娘得了昭雪,坏人得了报应。她在不安什么呢? 她自己也捉摸不透,只好用一贯的解决办法, 放任自己去沉溺。 * 李宛进了寿康宫,楚太后狼狈不堪,呆坐在椅子上。她转过头来,看见了李宛,却又好像没看见似的,目光扫过去,毫无反应。 李宛跑近她,轻声唤她:“母后,我是宛儿啊。” 楚太后没反应,目光呆滞失神,整个人的灵魂像被抽离了一般。 -- 第60页 她疯了,李宛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她巍巍颤颤地握住楚太后的手,试图唤醒她,“母后,你看看我,你不认得我了吗?” 她的动作太过激动,楚太后倏地甩开她的手,抱住自己的头,瑟缩起来。 李宛被推倒在一边,看着这样狼狈楚太后,忍不住哭出来。 * 李成暄短时间内并不打算处置楚太后,无论如何,还是等封后大典之后。 其实杀了她也没什么,但是留着,还有些乐趣。 如今阿雪名声家世都配得上了,他们也再没话说。改了别的法子,劝说后宫不能空虚,也应当多添些人。 李成暄打太极,推了回去。 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他乐意再陪他们玩一玩。等到他不想再玩的那一日,他期待所有人的反应。 期待他们得知自己上当受骗,破口大骂,甚至恼怒自己的愚蠢。但发觉为时已晚,只能恨恨地妥协。 光是想一想那场面,都让人热血沸腾。 李成暄掐着初雪的腰,听她哭得水波涟涟,娇若无骨的手腕松下来,搭在肩上,还要往下掉。又用了些力气,往上抬。 他沉迷和她一起,沉迷亲吻、拥抱,一切肌肤相亲。 这世上大抵只有两件快乐事,一件是看他们的丑态,一件是看阿雪高兴的样子。 封后大典那日,李成暄牵着初雪的手,一起接受众人的敬仰。 初雪身穿大气而稳重的礼服,头戴着皇后的冠饰,扫视底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李成暄握紧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要紧张。 从相握的手间,她汲取力量。 而李成暄在想,终于有这一日,他们都知道阿雪属于他。 当夜也算洞房花烛,精致而端庄的红色礼服被一层层解开,揉皱磋磨,丢在一边。 燃烧的红烛噼里啪啦,初雪在动情处叫他名字,又重复此前没有正确回答的那个问题。 她应当叫什么? 甚至于陛下,心肝儿…… 种种都在喉咙里走过一遍,最后嗓子都哑了,软绵绵叫他阿暄。 他的脸落下来,唇舌贴住她,终于消停。 第37章 出事 杀人先诛心。 宫中有大喜事, 上下都沾了喜气,领了赏。唯有寿康宫仍旧一片死寂,楚太后分不清这些, 她活在自己世界之中。 唯有李宛,干瞪眼生气。 她其实讨厌看见楚太后,因为她疯了, 她眼中没有她, 无论李宛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反应。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痛苦。 可李宛无处可去,无论身处哪儿, 都逃不开李成暄与初雪的阴影。 宫里人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一对,成婚是一对璧人。 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李宛冷笑, 躲来躲去, 无处可躲, 只有来这寿康宫, 和一个疯子待在一起。 可是她要来见楚太后, 又绕不开初雪。做了许久心理准备,李宛才慢吞吞到了甘露殿。 按理说,初雪如今成了皇后, 应当挪去坤宁宫住。可她不愿意, 李成暄也惯着她, 便随她留在了甘露殿。 李宛不愿意和李成暄打照面, 故而特意挑了李成暄离开之后的时间才来。她辰时三刻到,初雪竟然还未起。 云芷接待的李宛,虽说克制住没太趾高气扬,可免不得有些傲慢。 “大公主, 娘娘还没起,皇上特意吩咐,不许吵醒她,您再等等吧。” 李宛愤恨瞪着云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行。” 她等就是了。 这一等,便从辰时等到巳时三刻。 她与贴身婢女站在外头院子里,云芷自然是不会差人伺候她们,让她们就这么站了一个时辰。 除了李宛,还有尚宫局的人来过。那些地位低下的女官们从她身边走过,窃窃私语,兴许是嘲笑她。 她连给人磕头都要在这干等着,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 初雪醒来已经是巳时三刻,睁开眼,浑身没劲,翻了个身,低低喊云芷。 云芷推门进来,领着一群小宫女伺候她梳洗装扮。 云芷轻笑:“娘娘好像更美了。” 初雪切了声,“不许油嘴滑舌。” 云芷认真道:“哪里是油嘴滑舌,不信你问她们?”她转头,看向身后的小丫头们。 她们皆点头符合,弄得初雪莫名脸红。 云芷见状收了声,替她梳头,余光瞥见外头站着的李宛,和初雪耳语:“大公主来了,等了您许久了。” 初雪从窗户看出去,瞧见李宛在走神,她只哦了声,问:“她有什么事么?” 云芷摇头,交代了李宛从来到现在的举动,有些得意。 “叫她从前得意,如今遭报应了吧。您就晾着她,让她再等等。” 初雪捂嘴打个哈欠,慵懒开口:“算了,叫她进来吧。” 云芷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去请李宛进来。 李宛径直跪下,迅速磕完三个头,“我想去寿康宫。” 初雪点点头,挥手请她出去。 那模样,活像打发叫花子。 李宛把这个念头压下去,飞快地离开了甘露殿,往寿康宫去。 寿康宫的守卫认得大公主,放她进门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真是晦气……” -- 第61页 李宛强忍着心头的烦闷,推开寿康宫的门。 她已经有几日没来看楚太后,楚太后头发散乱着,在角落里坐着,不声不响的。 李宛走近,在她身边坐下,拿出吃的,甩在她面前。她这一腔的火气,这会儿全发泄出来。李宛嫌弃地看一眼楚太后,骂她:“你疯了倒好,什么也不必管了,只剩下我受气。” 她语气激愤,说起今天的遭遇,可楚太后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目光无神地盯着前方,对吃的也不感兴趣。 李宛更生气了,“除了我,谁还会给你带吃的?不知好歹。” 她恨恨扔下手里的东西,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杀了她,这样就不用受罪了。 她被这想法惊骇到捂住心口,无措地看向楚太后。 不,不行。母后生她养她,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可是看看她们现在这样,生还不如死。 邪恶的念头从脑子里疯狂生长,李宛颤抖着手,拔下头上的簪子,靠近楚太后。 楚太后却忽然察觉到什么,尖叫着甩开李宛的手,往旁边跑开。 李宛硬下心,理智尽失,追着楚太后,举着那根锋利的簪子。 杀了她,再自杀。 就不用受这种屈辱了。 太耻辱了,她快受不了了。 李宛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她抓住了楚太后,意欲动手。 可宫外的守卫都是得了命令的,听见里头的动静,火速赶来,制止了李宛的行动。 李宛的半截簪子扎在楚太后的脖子上,她自己被楚太后推倒,头磕在台阶上。 一片狼狈。 侍卫们压制住李宛和楚太后,看着这场面不知所措。 不知道是谁提议:“还是快去禀报皇后娘娘吧。” 毕竟是后宫事宜,禀报到初雪这儿来,倒也不算逾矩。 来通传之人到甘露殿之时,李贞正与初雪在下棋。 “禀报皇后娘娘,寿康宫出事了。大公主意欲对楚太后下狠手,被卑职们拦下,现下请了太医去瞧了。卑职们拿不定主意,特来请示皇后娘娘。” 李贞心中大骇,抬起头来,看向初雪。初雪难掩惊讶,扔了手里的白子,哐当叮铃落在棋盒里。 初雪问:“人怎么样了?” 那人答:“都还活着,受了些轻伤,现下该如何处置?” 初雪坐正了,有些茫然,怎么会这样?李宛竟然想杀了楚太后?该怎么办? 她如此想着,吩咐那人:“先请太医处理伤势,本宫随后去查看情况。” 她又从棋盒里摸出一枚白子,在指腹摩挲着。 待人走后,初雪才和李贞说:“真令人惊讶,李宛为何要对楚太后痛下杀手?” 李贞看着她的所有表情,猜测道:“大姐姐生性骄傲,兴许是受不了这日子吧。” 她苦笑一声,觉出李成暄的好手段来。 杀人先诛心。 若是这种手段,用在自己身上……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李贞看向初雪,初雪与李成暄算是顶亲密的人了吧,会不会有一日,他也这么对待阿雪? 初雪似懂非懂,低着头,将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那贞姐姐,你待会儿和我一起去看看吧。” 再抬起头来,李贞已经藏好了情绪。 第38章 该死 是喜脉。 李贞同初雪一起到的寿康宫, 太医正给人包扎。 李宛被打晕了,安置在侧殿,楚太后则是自己晕了过去, 被安置在正殿。 “如今是什么情况?”初雪问侍卫首领。 侍卫首领躬身答:“回皇后娘娘,目前二人已经分开安置,太医说没有生命危险。” 初雪应了一声, 在门口停住, 犹豫要不要去看看。 她捏着食指,回头看李贞。 李贞道:“还是看看情况吧。” 初雪点头:“好。” 初雪正谕与李贞一道进正殿,忽然听得通传,说是皇上到。 二人皆停了动作, 往门口看去。 李成暄下了辇,径直朝初雪走来:“听说出了些事, 可有伤及你?” 初雪微笑摇头:“没有, 我也是才过来的。暄哥哥怎么也来了?” 李成暄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 暖在手心里, 面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得了笑意便来了。” 说罢, 拉着初雪往里去。 李贞看一眼他二人,自觉停了脚步,在门外候着。 替人包扎的太医正是顾怀瑾, 顾怀瑾从里头退出来, 恰与李贞视线撞上。 李贞看一眼里间, 问道:“顾太医, 里头是什么情况?” 顾怀瑾话说得很官腔:“没什么大碍,殿下不必担心。” 李贞点点头,转过身去,却没松一口气。 顾怀瑾与她一起站在廊下, 忽然开口:“殿下与皇后娘娘是很好的朋友吧。” 李贞一愣,转头看向顾怀瑾。 很好的朋友吗? 她长这么大,其实还没拥有过真心朋友。从前随波逐流与姐妹们玩在一处,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没谁能交心。至于旁的,那更没有了。 算来,初雪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看着顾怀瑾,直觉他还有别的话说,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事。 她等待着顾怀瑾的下文,可却没了下文。 顾怀瑾笑了声,似乎为她的警惕轻笑,“微臣没别的意思,不过是随口一提。” -- 第62页 李贞微垂着眉,藏下情绪。 殿中。 楚太后已经转醒,脖子上缠了几圈纱布,太医说,所幸没伤到要害。 楚太后一双眼浑浊得很,藏在干枯的头发之后,整个人无比狼狈。叫初雪心里一惊。 她还记得上一次见她的时候,楚太后还是一个端庄而富贵的中年妇人。如今那些生机都已经尽数枯萎,只剩下腐朽和枯败的气息。 在初雪的记忆中,楚太后一直是高高在上的贵人。 而眼前这人,难以和她记忆中的人重逢。 但也有端倪可循,自从李冀死后,她便逐渐失去生气,变得苍老,好像一点点地死去。 在初雪看向楚太后的同时,她也看向了初雪,先是露出了陌生的神色,而后一晃又变成了凶狠。 初雪被她看得心里一毛,抓着李成暄的袖子,往他身后躲了躲。 李成暄笑她:“别怕。” 初雪躲在他身后,哼了声,手上还拽着他袖子不放,小声地问:“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关起来吗?还是……杀掉?” 她越说越小声,因为楚太后又看着她。 李成暄视线往楚太后那儿瞥去,他已经获得了乐趣,可以留着她们继续,也可以杀掉。于是他把这话题抛回给初雪:“阿雪以为呢?” 初雪微微睁大眼睛,陷入短暂的纠结。好像李成暄把她们的性命交到她手上,要亲手结束别人的性命,有些残忍。可转念一想,她害死了自己的爹娘,连带着也祸害了自己的人生,她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应当得到惩治。 她期期艾艾地开口:“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刚成婚,要不还是再等等吧。” 话音才落,便听见偏殿里李宛的声音:“你杀了我吧,李成暄。” “李成暄……” 初雪看向李成暄,和楚太后比起来,李宛的处境其实好太多,她是自由的,亦拥有着地位和荣华富贵。 唯一不好的,也只有给她磕头一事。 但是这对李宛来说,已经很难。她平日里最看不起初雪,如今却要向她低头。 初雪垂眸,攥紧了手中的袖子。 李成暄命人将李宛带到正殿,和楚太后一起。楚太后忽然朝初雪扑过来,自然扑不到,被人拦住,强硬地拖回去。 李成暄拦在初雪跟前,眸色一暗,从容开口:“母后可还喜欢这里?每日有父皇陪着你,母后不高兴吗?” 他说完,楚太后情绪更加激动,近乎发狂。 初雪看着她,害怕得很。只见她挣脱了侍卫的束缚,朝旁边的刀口上撞过去。 动作力道之大,初雪几乎已经想象到血飞溅出的场景。 但在那之前,她的眼睛被一双温热的手盖住。 李成暄的声音轻柔地落在她耳侧:“还是别看好了,不然晚上做噩梦。” 初雪阖上眼皮,被李成暄搂在怀里,听他吩咐后面的安排。 血的确流了很多,几乎是当场毙命。李宛看着她,瞳孔都在震动。她扑过去,喊着母后。被李成暄命人拉开,带走,强行送回了自己的宫里。 初雪被李成暄带出门,才睁开眼。 她知道,楚太后死了。 初雪靠在李成暄怀里,闷闷地说:“她死了。” 李成暄摸着她的头发,“她该死。” 站在初雪的立场,这话很对。她该死。 但是于李成暄而言,该死的人太多了。 楚太后该死,李冀也该死,可雨若呢?雨若总不该死。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胃里忽然后知后觉地翻涌起来,初雪推开李成暄,兀自呕吐起来。 李成暄皱眉,瞥见一旁的顾怀瑾,招呼他来把脉。 顾怀瑾给初雪号脉,而后拱手报喜:“恭喜皇上与皇后娘娘,是喜脉。” 第39章 无趣有趣 “无趣?那便做些有趣的事。…… 此话一出, 初雪先是一愣,而后才惶惶看向李成暄。 喜脉……怀孕……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 怀孕生子于女子而言, 在这时局皆算宿命一般,被人奉为圭臬箴言。但初雪不同,她更听李成暄的话。李成暄曾说, 这是腐朽之言, 他们说这话不过是为了使之成为一种枷锁。 他这么说,初雪也这么信。 诚然,女子为何一生便要以传宗接代为目标,男子便可以海阔天空? 李成暄也隐隐表露过, 他不喜欢孩子。 因而,在这一刻, 初雪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 竟然有些惶恐。她看向李成暄, 攥紧了自己袖子, 重复太医所说的“喜脉”二字。 李成暄沉默片刻, 而后不急不缓开口:“喜脉?倒是好事。” 他笑着,是温润君子的模样。 众人听闻此言,皆跟着道喜。唯有初雪明白, 李成暄这样的笑, 绝非是出自喜悦。 初雪听见他们的道贺声, 茫然地眯着眼睛, 靠在李成暄怀里。她抬手,轻放在自己小腹上。 他们都这么高兴,那她应该高兴吗?可暄哥哥不高兴。 初雪就这么茫然被送回了甘露殿,李贞陪着她去, 又陪着她回来。李成暄本要留下来,中途接到人禀报,只好留下一句“待会儿来看你”便匆匆离去。 直到她坐在甘露殿熟悉的矮榻之上,云芷特意命人给她炖了鸡汤,端上来,送到她嘴边,初雪才回过神来。李贞端着鸡汤,一勺一勺喂她。 -- 第63页 初雪看着李贞的脸,她的神情也是喜悦的。 她忽而无措,仿佛置身于一座不可见物的山峰之中,除了自己,再无他人。悬崖就在脚底下,随意一步都可能坠落。 初雪一把抓住李贞的手,她正拿着勺子,被初雪动作一大段,勺子哐当一声,磕在碗壁上。 “贞姐姐。”她喊李贞的名字。 李贞应声看着她的眼睛,从中读出了慌乱和惶恐不安,她轻拍初雪的手腕,安抚她:“怎么了?阿雪。” 初雪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 我该说什么?她变为紧抿着唇,半阖眼眸,“没什么,我只是惊喜,我……竟然怀孕了,我、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真是……从来没想过。”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身,依旧靠着那软枕。她从李贞手上接过那碗汤,搅动几下,自己全喝了。 她和李贞说不出口,和谁都说不出口。他们都这么高兴,没人会理解她的,只会觉得她是怪人,为什么她有自己的孩子会不高兴呢? 分明她与李成暄感情甚笃,情投意合,她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她们一定会这么想的。 初雪放下碗,露出一个和平时无异的笑容,“我有些累了,贞姐姐,你先回去吧,等明天,你再过来找我玩。” 李贞点头:“好,那你好好休息,可不能劳累。” 待送走李贞,初雪把云芷也赶出去,独自躺在房间里。她缩进被窝里,轻缓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一个孩子,一个她和李成暄的孩子。一个孩子要怎么样被孕育出来,怎么样长大? 这宫里有过太多的孩子,可长大的却不多。她的孩子也要经历这样的命运吗? 不,也许不会。因为李成暄不喜欢她们。 不喜欢,但身在其位,真能任凭自己的心吗?旁人或许不可以,但她信暄哥哥可以。若是他不喜欢,便是真的不喜欢。 可李成暄不喜欢孩子。 …… 她胡思乱想,就这么睡过去。 再醒来,天色已经暗下来,殿中点了蜡烛,温暖的黄色光线透过屏风,落入眼帘。玄色的衣角搭在床沿,李成暄指节分明的手轻抬,道:“醒了?” 初雪点点头,撑起身来,依恋地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口。 李成暄轻拍着她的背,回应她。 谁也没说话,就这么过去了几轮烛影轻摇。 许久,李成暄才开口:“太医在外头候着,他们会好好照料阿雪,和我们的孩子。” 坦白说,李成暄并不喜欢孩子。即便是自己的孩子。 孩子是脆弱而邪恶的,即便是他自己的,也不例外。他甚至讨厌自己的孩子,因为若是有一个孩子,势必无法忽略地闯入他们的世界。 阿雪会关心他,爱他。他们之间有血脉相连。血缘的纽带实在是太难斩断,就像李贞和李宛那样,即便母亲如此不堪,也仍旧要守住这血缘纽带。 一想到如此,他便厌烦不已。 但他面上一点没显露,他亲吻阿雪的额头,亲吻她的眼睫毛,亲吻她的鼻尖。 也是奇怪,分明他都服过药,怎么会有孩子呢?但是事事无绝对,他明白这道理。 这个孩子,才开始,便已经逃过他的算计,来到初雪腹中。他更加不喜,一个打从一开始就这样挑战他的人,日后必定叫人不喜。 他们腻歪了一会儿,才宣太医进来请脉。 这一回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轮番上阵,替初雪诊脉。如此大的阵仗,倒像是真要确保万无一失。 落在旁人眼里,又传为一桩佳话。 太医们特意将这事划分出一个轮值表,哪几日,由哪几位太医负责。 初雪看着他们忙里忙外,不由捂嘴笑了声。 新帝初登大宝,皇后便身怀有孕,这自然是大喜事一件。他们都说,这是上天降予的恩赐。 李成暄觉得他们愚蠢至极,万事都能与天挂上关系。 天能做什么?天什么也做不了。天只能成为愚昧无知的人的挡箭牌,或者成为有心人的一把剑。 * 天空阴沉,一瞬间落下雨来。 初雪和李贞本在长信园的院子里散步,忽而落雨,只得进檐下避雨。 李贞处处护着初雪,好像她一夕之间生活不能自理。 初雪这么调侃,被李贞反驳:“还是注意些,不坏事。” 初雪嗯了声,伸手去接檐下的雨,听见李贞说:“大姐姐昨天夜里没了,你知道吗,阿雪?” 初雪一愣,转过身看李贞:“没了?” 李贞点点头,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对,昨天夜里,她回到自己宫里,支开了宫女,自戕了。” 她说到这里,一声叹息,“算了,不提她了,也不是什么好事。阿雪,你也别太放在心里了。” 初雪勉强笑了笑,等李成暄来甘露殿的时候,她提起这事,“大公主昨晚自戕了,是吗?” 李成暄看着她,点头,他取过旁边的一只琉璃盏,“他们疏忽了,没有看住她。” 他语气轻飘飘的,还带了些惋惜。惋惜的不是人死了,是人就这么死了。 初雪低垂眉目,仿佛心口堵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她们都死了。 李成暄斟好茶,晃了晃,抿了一小口,又给初雪倒了一杯蜂蜜兑的水。 -- 第64页 昨夜自然是有人来报过,说大公主有寻死倾向,问他要如何处理? 他本想留她久一些,但昨日他心情不好,又想,不若让她去死吧。 后来李宛果真自戕。 真是脆弱到不堪一击,毫无乐趣。 初雪接过茶杯,贴着杯沿饮了一口,听见李成暄问:“阿雪今日兴致不高。” 是陈述句。 初雪不否认,“有一些无趣。” “无趣?”李成暄重复她的话,笑了笑,“那便命她们做些有趣的事。今年女官考核要开始了吧?便让阿雪来出题,如此可有趣?” 初雪托着下巴,“听着像是自找烦恼,不过也可以试一试。往年都是考些正儿八经的东西,今年便换换花样,考点不一样的。” 李成暄笑:“嗯,若是还觉得无趣,便让她们都陪着你玩。”他也托着下巴,突到初雪眼前,笑容晃眼。 第40章 安心 “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初雪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片刻间又为其弥补,于是笑着拍开李成暄的手,只当是笑闹。 然聪明如李成暄, 如何会不发觉。他意味深长瞧她一眼,倒也没戳穿。 事事紧逼只会适得其反,聪明人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 养一盆花, 最需要耐心。 * 宫中女官,一局六司,层层筛选,皆由尚宫主持。尚宫定下考核项目, 秉公办事,最后定下名单, 送与中宫过目, 才算结束。 但今年不同往年, 今年皇上下旨, 竟全由皇后娘娘处理。其实这不合规矩, 但也没有大大地乱了规矩。 何况如今皇后身怀六甲,朝臣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皇上的旨意。 初雪翻看着面前的卷宗, 向崔尚宫请教:“往年的考题, 全在这里么?” 卷宗是从卷宗库取出来的, 陈年旧账, 泛着灰尘,初雪闻不惯那味儿,草草翻了几页。那股味道勾得她莫名反胃,初雪捂着口鼻, 往后撤了一步。 “从前都是考些什么?”她问崔尚宫。 崔尚宫低着头,恭敬回答:“回娘娘话,考的内容包含了一些诗书礼乐,以及各司的职能相关。” 初雪应了声,托着下巴,脑子转了转说:“除此之外呢?” 尚宫答:“还有抽签题目作答,若是司珍司之类,还有各自的手稿比拼。” 初雪又点头,道:“既如此,便还按往年来吧。只不过,再添几项。” 她沉吟片刻,“便添一项蹴鞠,再添一项讲笑话,至于评审标准,由我来定。我到时候再差人知会尚宫。今日便到这里吧。” 崔尚宫答了话,退出门去。李贞在一旁候着,待崔尚宫走远了,才面露难色,劝初雪:“阿雪,如此是否太过乱来?” 初雪顺着她的话反问:“哪里乱来?他既然叫我这么做,我便这么做了。若是我循规蹈矩的,他反倒不会高兴。” 何况,她的确需要些事情分散注意力。 自从十岁之后,初雪便不喜欢让自己陷入一种负面情绪之中。她最会自我调节,若是察觉到自身情绪低落,便会去做些让自己高兴的事。虽说是治标不治本之法,但能管用一时,便算一时,反正走一步看一步。 李贞仍旧绷着脸,凝重地望着初雪。方才阿雪那一番话,让她心神不定。阿雪依赖三哥的程度,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初雪不解,问她看着自己做什么。李贞摇摇头,没说什么。 这话她断然不敢贸然说出口。兴许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初雪的吩咐很快便传达下去,像一滴水落进油锅,宫女们简直炸开了锅。这消息到底算好算坏,谁也说不准。 有人说是好消息,多了几分机会。也有人说是坏消息,简直是乱搞。 她们纷纷扰扰的,闹得不可开交,反正传不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陶绮罗身处其中,沉默不语。如今人人都想抓住这机会,她也一样。她若是一辈子做一个普通的宫女,何时才能接近他们? 她不想再等,因此必须要抓住这一次机会,只好比旁人更卖力一些。 其他一切都寻常,唯有比赛蹴鞠的时候,格外热闹。 她们并不会蹴鞠,都是现学的,最长的也就学了七天。因而在场上,各色洋相都有。 初雪在台上坐着,看得很是高兴,笑得前仰后合。 李贞陪着她,也跟着笑,一面又紧张她紧张得不得了。 这时节寒风渐冷,怕她着凉,云芷特意为她准备了件大厚实的挡风斗篷,中途也安排了太医隔一个时辰便请一次脉。 * “没什么问题,娘娘放心。”顾怀瑾收了丝帕,无意望一眼李贞,“二殿下面相发虚,不如微臣给您瞧瞧?” 李贞一愣,连忙摆手拒绝,甚至涨红了脸,“不……不用了,多谢顾太医。” 初雪闻言,劝道:“那便给贞姐姐瞧瞧吧,劳烦顾太医了。” 她抓着李贞的腕子,送到顾怀瑾跟前。顾怀瑾同李贞微微颔首,小声说:“二殿下不要讳疾忌医。” 李贞低着头,闷闷地嗯了声。 初雪紧张地看着顾怀瑾的动作,太医院的一众太医之中,顾怀瑾是最年轻的,也是最不迂腐的,因而初雪对他最有好感。 顾怀瑾把着脉,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初雪有些焦急,“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 第65页 顾怀瑾抿唇笑,摇头:“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有些体虚,还是得多补补。” 初雪松了一口气,大手一挥,命云芷送好些补品给李贞。李贞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这小插曲一过,蹴鞠比赛已经分出了胜负。 初雪按照自己记忆,挑出了印象不错的几个,皆给记了一分。 赛事结束后,得了分数的几人向初雪谢恩,初雪又赏了些东西给她们。 云芷送赏赐的时候,她认出其中一人,是上一回她碰巧解围那个。 她咦了声,问她名字。 “奴婢名唤绮罗。” “好名字。”她只留下这么一句。 李成暄处理完政事,来寻初雪。昨日初雪与他说过这事,他便径直来了蹴鞠场。 他扫视一眼,视线仿佛将众人都看进去,清浅笑道:“好生热闹。” 李成暄在初雪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嘘寒问暖,好生关怀。这过程她们都看在眼里,不由心想:皇上果真如传言一般,爱极皇后娘娘。 初雪嗯了声,说起自己做了些什么,说到好玩之处,不禁手舞足蹈,甚是可爱。李成暄忍不住笑了笑,将她搂在怀里,轻蹭了蹭她脸颊。 那边宫女们已经散了场,稀稀拉拉往外离开,大胆的才敢回头看一眼皇上与皇后娘娘。 陶绮罗混在宫女之中,回头看着李成暄,手中的拳头握得很紧。她闭上眼,强迫自己转过头去,强迫自己快些离开。 走得太急,撞上一个人。 陶绮罗低着头,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那人说,“你掉队了,快些吧。” 陶绮罗一愣,抬头,望见熟悉的一张脸。 正是柳七。 柳七面色有些变化,不知道如何开口:“输了也没什么,此处输了一分,别处赢回来便是。” 陶绮罗更愣,听他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但仍旧点点头,道过谢,急匆匆地跑了。 待出了门,水仙在外头等她,“哎,绮罗,你怎么哭了?是摔了吗?” 陶绮罗这才摸自己脸颊,竟然有两行泪。她拿袖子擦了,露出一个笑容,摇头:“没什么,刚才跌了一跤,咱们快走吧。” * 眨眼间,只剩下李成暄与初雪。 初雪靠在李成暄怀里,如从前一般。她若是无事可做,便依偎在他身旁,只需要感受他的气息,便可以安心。 “暄哥哥,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第41章 四十一 人是不能凑得太近看得太仔细的…… 男孩?还是女孩?其实都不合李成暄的意。于他而言, 皆是他们之间的第三者。李成暄讨厌第三者,他与阿雪的世界里,容不下旁人, 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所谓血脉关系,在李成暄这里是半点不靠谱的。他不信血脉,不信兄弟亲族, 唯独信自己。 “女儿好, 像阿雪一样,可爱又乖巧。”李成暄自如回答她的问题,语气仿佛真带了百分期待。他顺着她的头发抚摸,如今做了妇人, 她头发都盘起来,满头珠环玉翠, 手感不佳。 渐入深秋, 寒风萧瑟, 这台上四面通风, 凉嗖嗖的。 “天儿冷, 回甘露殿吧。”李成暄扣住她的手指,拉她起身。 天气的确是冷,在外头待这一个上午, 虽说握着手炉, 初雪的手还是发凉。架上两面有挡风屏障, 但仍旧从缝隙角落里漏出寒风。 李成暄揽住初雪, 将她的手掌包在手心里,轻而细地抚摸她的手指,像对待珍视的宝贝一般。 配以何等深情的眼神,落在旁人眼中, 自然担得起“情深”二字。 从驾上下来,亦是由李成暄扶着护着,甚至亲自抱她走过从宫门口到宫殿之中这一段路。 云芷回来更快,早就备好了热汤暖炉,只等初雪一进门,便通通送上来。 汤是大补的鸡汤,配以多味药材,甘甜可口又滋补。 “娘娘,请用。”云芷放下鸡汤,便自觉退出去。 屋内的炭盆刚燃起来没多久,渐渐熏暖整间屋子。初雪哈了口气,搓了搓手,而后预备拿起那碗鸡汤。 被李成暄抢了先,他搅了搅,拿起勺子试了试温度,有一点烫。李成暄吹凉,才送到初雪嘴边。动作仔细,神情温柔,再一想他如今身份,更是令人艳羡。 初雪沉默地喝汤,到尾声,李成暄慢条斯理放下碗,开口:“楚家余孽皆已处置干净,但近来有些旁的事忙,朕或许要晚些才能来。” 初雪点头,“嗯。” 李成暄看她神色认真,不由抿出个笑,“阿雪近来都不太爱朕了。” 这个近来,指的自然是认识李贞之后。从前她身旁虽然有云芷雨若之流,但毕竟身份有别,虽亲近却有阶级差异。可李贞不同,李贞与她同龄,身份相当,能说得上话的事与云芷她们不同,和李贞能说的,和秘密好像更想近。 他半开玩笑地提及,初雪却听得有意,认认真真回答:“没有的事,我还是一样喜欢暄哥哥。分明是暄哥哥自己忙,反倒恶人先告状,倒打我一耙。”她说罢,圈住李成暄的胳膊,轻轻晃悠。 李成暄伸手覆在她手背,仍旧是轻松而平静的语气:“嗯,朕信。你与她多走动也好,毕竟这宫里还是憋闷,和她有个伴能高兴不少。二妹妹年纪也不小了,过两年也要嫁出去了,趁着她还在,能陪陪你也是好事。” -- 第66页 只要她不做一些逾越的事情,李成暄便放任这一段时间也无妨。 李贞看来软弱可欺,可越是如此,越不能放松警惕。越是沉默而软弱的人,越是有可能激进而爆发。 何况阿雪是这样的好。 李成暄按耐住心中所想,又与初雪闲谈许久,到不得不离去的时候,才依依不舍离了甘露殿。 彼时天色不早,初雪看一眼昏沉天色,捂嘴打了个哈欠,自行睡下。再醒过来,已经是夜里。 云芷备下了吃食,一直吩咐小厨房的人热着,等初雪醒来,才一并送上来。 她发髻睡乱,云芷先替她理了理,而后便听得顾太医到的消息。 顾怀瑾替她请了脉,一切安好。云芷做主,赏了顾怀瑾一些金叶子以及糕点。 “顾太医年轻有为,不知可有婚配?”初雪打趣他。 顾怀瑾收拾东西,低着头回话:“娘娘说笑,臣不曾婚配。” “啊?那真是太好了,你看云芷如何?她虽然是一介宫女,但毕竟是本宫的宫女,身份地位还是可以抬一抬的。” 云芷嗔怪她:“娘娘,莫要说笑!” 顾怀瑾收拾好东西,躬身行了个礼:“承蒙娘娘厚爱,云芷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臣已经有心仪之人。” 初雪啊了声,有些失望。云芷趁机送人出去,结束这八卦的话题。 待云芷回来,初雪已经自顾自吃上东西。云芷叹了口气,语气哀怨:“娘娘不要再打趣奴婢了,必定是要伺候娘娘的 初雪抬头,不解,“为什么要伺候我一辈子?你又不是签了卖身契给我?” 宫女到了一定年纪,都是可以出宫去的。初雪从未想过一辈子留住云芷,不过主仆一场,她当然是要替她寻一份好姻缘的。 她本也是这样打算为雨若的,可惜…… 初雪咬着筷子,呆愣片刻,随机藏好情绪,看向云芷。 云芷扑通一声跪下来,忽然无比正经:“总之,伺候娘娘是奴婢的使命,奴婢会努力做好。” 她平日里都是大大咧咧的,还有些丢三落四,忽然如此,把初雪吓得不轻,连忙扶起云芷,“好了好了,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云芷眼眶红红,初雪又哄了许久,这才翻过篇。 * 夜渐深,初雪熬不住,早就睡过去。 李成暄这才姗姗来迟,今日的确是比平时忙了不少,以至于到这会儿才忙完。他到甘露殿的时候,里头灯都吹了。 李成暄轻手轻脚进了门,也不必要旁人伺候。他推开门,反身关上门,皎洁月色落在他肩头,衬出如水一般的面容。 他停在床榻之前,轻坐在边缘,望着沐浴在月色之中的初雪。 李成暄什么也没做,就这么静静看着初雪。直到时间过去三刻,或者是一个时辰,那身影才动手解衣,躺进被窝里。 他才躺下没多久,另一边的人便像闻着鱼腥味的猫,一下子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腰。李成暄无声地勾唇,侧过身,将怀里的人揽住。 每每到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李成暄会感知到自己的不冷静。黑夜像某种奇怪的介质,使得某些复杂交织的情绪滋生。 譬如说今夜,他忽然记起他母妃。但并非是旁人记忆中的他母妃,而是面目全非的,狰狞可怕的样子。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狰狞可怕的,人是不能凑得太近看得太仔细的,否则这世上每个人都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们拥有尖利的獠牙,自私贪婪又容易被煽动,标榜所谓的正义,但又懦弱无能,欺软怕硬。 李成暄闭上眼睛,嗅了嗅身侧初雪的味道,就像一剂立竿见影的药,让他逐渐松懈。 第42章 四十二 若是他打开笼子的门…… 次日, 初雪醒的时候,李成暄早就离开了甘露殿。 她这一觉睡得极为舒服,醒来已辰时三刻。云芷伺候她更衣洗漱, “娘娘,太医已经候着了。” 初雪点头,让她宣太医进来。 太医们轮班当值, 基本是紧着她。昨儿是顾怀瑾, 今儿肯定是旁人,太医院除了顾怀瑾年轻一些,皆是些老古董。 想到这儿,初雪不由撇嘴, 起身在贵妃榻上端正坐好。 云芷出门来请太医,顾怀瑾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 还有宫女特意给他搬了把椅子坐。他推辞不过, 只好坐下。 顾怀瑾有一习惯, 闲来无事时喜欢观察旁人。观察这人世那可真是太有趣了, 能发现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坐在院子里, 看着宫女们来来往往,各司其职。 甘露殿伺候的人已经是换过一批的,不再是从前那些懈怠之人。甘露殿人手不少, 忙碌起来却井井有条。 顾怀瑾看着她们, 她们偶尔窃窃私语, 似乎是在讨论他。这也是很有意思的, 你看着别人讨论你自己。 但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人员虽多,却没几个在正殿伺候。她们似乎达成了共识,都不靠近皇后娘娘。 顾怀瑾垂眸, 回忆起来,的确如此。那些人都不经手伺候皇后,唯有皇后身边那位大宫女,一切都是由她安排负责。 这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稀奇,只不过说明皇后娘娘更信任身边那位大宫女。但在顾怀瑾印象之中,那位云芷姑娘并不算细致入微,反而有些粗神经。 以当今皇帝的脾性,又为何能容忍呢? -- 第67页 他挑眉,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往深处想,自然是因为云芷姑娘是皇帝信得过的人。可太过粗心,又如何能照顾好皇后娘娘?何况如今皇后身怀有孕,按照大家都知道的说法,皇帝是十分重视。毕竟都命太医们时时刻刻上心,可见重视。 但这说法便与这行径互相矛盾,又是为何呢? 顾怀瑾摩挲下巴,放眼望向这甘露殿。二公主与皇后交好,二公主自身出身不高,生母又强势,自身性格更是软弱,与皇后在一处想来最舒服。 他思绪一时发散,直到听闻云芷的声音,才收回来。 “顾太医,今儿怎么还是你?”云芷引他进门,面上含笑。 顾怀瑾不准痕迹观察她一举一动,随她跨过门槛,进到里屋。 屋内摆设并没有什么值得推敲,还是先前那些话,那些人都不近身伺候,送些什么,也是由云芷经手。 昨日皇后打趣说起云芷与自己的婚事,他记得,云芷当时脸色并不好看。那种表情,并非是娇羞或者单纯的不快,甚至隐隐有些恐惧。 好像在说,她不能如此。 顾怀瑾收了心思,低头拿下药箱,替初雪诊脉。 初雪先伸出手,这才视线瞥过来。 “顾太医。”她一喜,没想到今日还是顾怀瑾。 顾怀瑾恭敬行了个礼,解释缘由:“今日刘太医身体欠佳,由微臣暂为代劳。还望娘娘别厌烦看见微臣才好。” 初雪喜色不藏,“怎么会厌烦?我巴不得多见见你。他们啊,整日就知道劝这劝那,这做不得,那也做不得,听得人心烦。” 顾怀瑾道:“那也是为了娘娘凤体着想,并无坏心,娘娘担待。” 顾怀瑾撤下丝帕,认真道:“娘娘安心。” 初雪呼出口气,依旧看赏,又命云芷送人出去。 云芷替他拿东西,送到门口,“多谢顾太医。” 顾怀瑾笑了笑,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按照符合逻辑的猜想,这位云芷姑娘一定是皇帝信得过的人,听闻从前还有一位,性格更细致些,不过嫁了人。 还要辅以当今皇帝的性格,若是这么想的话,便是说明,是他授意,不许旁人接近皇后。为什么呢? 他又回忆他与皇后的接触,好像明白了什么,竟是这样。 原来如此啊。 把土壤和空气都筛过一遍,都在股掌之中,养一株花。 金丝打造的鸟笼,隐没在空气之中,旁人无所察觉,笼中鸟更无所觉察。 在旁人看来,是各种宠爱和优待,尽管确实也可以说是宠爱和优待,但剥夺了知晓的权利之后所做的选择,真的会和尽数知晓之后所做的选择相同么? 好像更有意思了。 如果他打开笼子的门,放飞这一只鸟,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他会再死一次?或者是别的? * 早膳是银耳莲子羹,初雪今日胃口大好,一连吃了一碗半。才刚放下碗,李贞宫里的人便到了。 那人给初雪行了个礼,道自家殿下昨日吹了风后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念及娘娘凤体,不能来作伴。 第43章 四十三 他憎恨那个也。 初雪闻言, 忙追问情况如何。那宫女答了,说是情况还好,就是普通风寒入体, 让初雪不必担忧。 宫女报了信便走了,初雪又叫人送了好些药材过去。 思来想去,她还是叫上云芷走了一趟, 去李贞宫里。 门口无人伺候, 初雪与云芷径直进了门,便瞧见李贞躺在柒柒床上,闭着眼,似乎很是难受。身边就一个小宫女伺候着, 还撑着头在打瞌睡。 初雪不悦地皱眉,咳嗽了声, 惊醒了那小宫女。小宫女忙不迭跪安:“参见皇后娘娘, 娘娘怎么来了?我们殿下感染风寒, 别传染给娘娘才好。” 初雪绷着脸, 神色庄重, 越过那宫女,在一旁坐下,伸手探了探李贞的额头。 她额头发烫, 显然是高热不退。眉头也紧紧皱着, 嘴里还念叨着胡话。 初雪替她掖了掖被子, 问话:“可请太医瞧过了?” 小宫女摇头, 期期艾艾地答话:“回娘娘,去请过太医,不过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太医都没有空闲,只说先拿了些药, 待会儿得空了便过来。” 初雪一听这话就生气,“什么叫得空了再来?人命关天的事,还有这种道理?云芷,你去叫人请。” 她气鼓鼓地骂人,床上的李贞似乎听见动静,呢喃了一声。 初雪抓住她的手,安抚她的情绪,轻声唤她:“贞姐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李贞压根听不进话,一个劲儿地说着胡话,摇头皱眉,脸颊因为发热而呈现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干裂,褪去血色。 都烧成这样了,那群人竟说什么不得空? 初雪越想越来气,狠狠锤了一下床,碎碎念骂他们。这宫里便是如此,向来爱拜高踩低,个个都见风使舵。你若是有靠山,那便恭敬对你,你若是无依无靠,便轻慢不已。 她握着李贞的手,怀着满腔的怒火,只等太医来了,训斥一番。 没想到来的还是顾怀瑾,初雪一时又退了大半火气,可心里又堵了口气,还是怨念道:“太医院的人竟也和他们一般,大夫应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才是,如何也利欲熏了心。” 顾怀瑾明知道她并非骂自己,但还是规矩认错,“娘娘教训的是,是微臣玩忽职守。” -- 第68页 初雪呼了口气,让他赶快去瞧李贞,她兀自出了门去透气。 约摸一刻钟后,顾怀瑾来禀报:“等热退下去,二殿下便没什么大碍了。” 初雪看一眼顾怀瑾,嗯了声,又转身进门去瞧李贞。 李贞还没醒,伺候的宫女拿了毛巾在替她降热。初雪在一旁坐下,接过小宫女的手,亲自替她敷毛巾。 云芷在一旁候着,不由劝道:“既然有太医在,娘娘,咱们也回去吧。万一真传染给你,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初雪知道她说得对,是在为自己考虑,但还是不大高兴。 “她是本宫的朋友。”她看向李贞,既然是朋友,若是事事都以自己为先,那岂非对不起这二字。 她对这来之不易的友谊十分珍视,不想失去它。何况风寒也不是说传染就能传染的,初雪妥协一步,退开,道:“本宫等贞姐姐醒了再走。” 云芷见劝不动她,面色担忧,“好,那娘娘不许靠得太近。” 她一面说着,一面指使李贞宫里的人拿艾草来熏,又指使她们把那些东西都清理过一遍,这才作罢。 初雪在外殿等,等了有半个时辰,李贞才醒。 李贞转醒的时候,还有些懵,只听见身边小宫女惊喜的声音:“殿下,你可算醒了。” 初雪连忙起身,拍着胸口松了口气,抓着李贞的手欣慰道:“贞姐姐,你可算是醒了。” 李贞看着初雪,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她的温度,听着她的话,一霎竟然模糊了泪光。 阿雪待她,真是极好的。她明白阿雪待她好,比旁人都好,但没想过她这么好。 她幼时生病,连母妃都不曾这样紧张过。可阿雪竟这样紧张她,在意她。她何德何能? 李贞挣扎着起身,眼泪从眼眶里滚落,嗓子如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难听,又带了哭腔:“娘娘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人去传话了?” 初雪连忙拦住她,笑了笑,“我不放心你嘛,我若是不来,连个大夫都请不到,又怎么能放心呢?” 她扶着李贞躺下,“我明白贞姐姐待我好,所以我也待贞姐姐好才是。” 李贞听得愈发鼻酸,她待初雪好吗?似乎也没有很好,不过是与她说了说话,陪了陪她。而这些,是很寻常便能做到的事。她可以对另外的人做,何况她愿意去找初雪,一方面是因为她曾替自己解过围,她是好人,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最为舒服。 她想着,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定当记住这份恩情。 初雪当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命人把药拿上来,又亲自喂她喝药。 初雪看着李贞,云芷望着她们二人,而这一切,又落在顾怀瑾眼中。他如一个旁观者,暗自打量着这一切。 有人闯入了这笼子,这可如何是好?设笼之人他能容忍吗?倘若不能容忍,会把误闯之人如何呢? 他垂下眼皮,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既然殿下醒了,微臣再给殿下开一服药。” 有宫人领着他往外走,他放下笔,回头望一眼初雪几人,“微臣告退。” 看戏过瘾,做编戏之人,更过瘾。 * 此后几日,顾怀瑾又来了好几次。李贞感激他,倒也拿不出手什么赏赐,只能不停地道谢。 “多谢你,顾太医。” “麻烦你了,顾太医。” “今天也多谢你,顾太医。” …… 顾怀瑾打趣:“殿下不要再说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臣是救了殿下性命。但臣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担不起殿下这么多的谢。” 李贞又憋红了脸,低着头,绞着手指。 顾怀瑾笑了声,不逗她,“殿下要谢,倒不如多谢谢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与殿下情谊深厚,实为难得。” 他状似不经意提及:“皇后娘娘是个有趣的人,在这宫里,经过许多世态炎凉,竟然还是单纯天真的性子。想来是皇上爱护,庇护娘娘极多吧。”他以一种朋友的口吻,与李贞闲谈。 李贞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是,皇上爱重娘娘,从前便与娘娘关系极好的。听闻是娘娘幼时搭救过皇上一次,皇上便记在心里。” 顾怀瑾点头表示明白,“皇上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而世上有些人,却是恩将仇报的。真是讽刺。得了恩惠,却要拉人下水,岂非是农夫与蛇之言。” 这几日相处之间,李贞与顾怀瑾关系好像更近了一分,她将顾怀瑾也认为是朋友。 便道:“但知恩图报之人还是更多些。” “是,殿下说得对。天色不早,臣便先告退了。” “太医慢走。” 李贞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初雪为李贞那一遭,瞒不过李成暄。得了消息之后,他摸了摸下唇,沉默不语。 酉时三刻,李成暄至甘露殿。 初雪自知瞒不过,决定坦白从宽,便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李成暄。她挽住李成暄的胳膊,故意讨好。 “暄哥哥,你别生气,我已经让太医瞧过了,没什么问题。”初雪靠在李成暄肩头,手掌抚摸着自己肚子,“还有六七个月,便能看见他了。真希望是个女儿。” 女儿好,在这宫里好歹不用那么勾心斗角。 李成暄绕过她后腰,将她带进怀里,让她坐在腿上,与她四目相对。 -- 第69页 “阿雪都能为别人豁出去了,我吃味了。”李成暄时而称朕,时而称我。 初雪挂住他脖子,蹭他脸颊,“不一样的,我也能为三郎奋不顾身。” 也。 李成暄亲吻她鼻尖,由鼻尖吻至丹唇软舌,这话题便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们有些日子没亲近,初雪很是热情,揉着哭腔地指使他,快与慢,轻与重,沉与浮。 有人要抢走他的阿雪了。某一念,李成暄这么想。 因此没克制住,略折腾得有些狠。 还有一个第三者,在阿雪肚子里。他觉得自己要发疯,可又想,他从没有过不发疯的时刻。 也许他生来就是个疯子,他要一张白纸只属于他,又要把白纸弄脏,再把黑点藏住,只留给自己欣赏。在全天下欣赏白纸的白的时候,他却为那隐秘的黑而兴奋不已。 欣赏世人的愚昧使他兴奋,看他们在人性驱使下自相残杀也使他兴奋,众人都标榜自己的正义却做着龌龊事,也让他觉得可笑。 他李成暄就坦诚自己是个疯子,从没有一刻以正义和道德欺骗过自己。 什么道德,这世界尽是虚伪。 拦他路的人都该死,试图接近和抢走阿雪的人也该死。 他憎恨那个也,只有唯一,就是他李成暄。 杀了李贞好了。再这样下去,她就会抢走阿雪更多。 可是阿雪一定会求他,他忽而觉得,不该放走那个宫女。 第44章 四十四 忘记了自己会飞,或者是从不知…… 不该开那个先例, 若是她早死了…… 夜渐深,殿内灯火吹熄,只剩下外殿一盏兀自亮着。初雪入睡很快, 抱着李成暄的胳膊,头微微仰着,丹唇微张, 在天真中显出一种妩媚。 李成暄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薄唇轻轻印下一个吻。 要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可以有很多种办法。人不知鬼不觉的那种,最适合病痛。 一点一点累积,一点一点加重, 直到有一天药石无医。再然后,情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减轻。 * 李贞原是好得差不多了, 带了宫女来给丽嫔请安。到丽嫔处, 顾怀瑾正给她请平安脉, 丽嫔对顾怀瑾甚是欣赏, 不止她, 这宫里许多女人都对年轻有为而又尚未婚配且相貌堂堂的男人甚是欣赏。即便这一生的自由,包括情感自由都已经被剥夺,但不妨碍她们看一看。 即便是看一看, 那也是极好抚慰人心的。 因而, 顾怀瑾颇受人欢迎。虽然他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 但这并不妨碍。成了婚, 还能有三妻四妾,心上人算什么东西? 何况这宫里腌臜东西多了去了,更何况这一点不得善终的念想。 李贞在院子里等着,她这亲生女儿的地位, 还不如看一个太医来得重要。她早就明白这道理,因而只是恭敬等着,并不觉得怨怼。 人习惯了被忽视,便会学会不期待。 约等了一刻钟,才听得传召。 进门的时候,与顾怀瑾擦肩而过。顾怀瑾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李贞回以一个点头,微笑着跨过门槛,朝那个容颜不再的女人行礼问安。 丽嫔懒懒地看她一眼,第一句没问她身体,反倒嘲讽她方才那一个颔首和微笑。 “你看看你,若是你争气些,便能与顾太医的心上人争一争。可你看看自己,你能干什么?” 李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无措地绞着手指,并不知道如何反驳。 “我……我没有这种想法。” 丽嫔啧了声,更加不屑,“出息,说你一句倒像拿针扎你似的。看你这气色,病是好得差不多了,也不必给我请安了,憋坏了吧,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吧。” 丽嫔如今已经是丽太妃,女儿带给她唯一的好处,便是还能活着过这晚年生活,还能再看一看年轻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对面前这少女,又多了一份亲近,便命手下嬷嬷给她送了些东西去。 嘴里仍旧说着:“我知道她不缺这些,不一定看得上我的,毕竟皇后娘娘的待遇,比本宫那是天差地别。但本宫毕竟是她生母,还是得表示表示。这儿女啊,都是受罪的。若是出息呢,那好歹还有个安慰。若是不出息,便如本宫,唉……” 这话李贞是听不着的,她已然出了大门。她低着头,并不说话,反倒步子快了些。如此,便追上了顾怀瑾。 丽太妃近来还得了只猫,养在宫里解闷。这猫不知道怎么跑出来的,在院子里晒太阳,也不知为何,竟然格外亲近顾怀瑾。 猫踩着步子,停在顾怀瑾身侧,蹭蹭他,很是亲近。 李贞一来便瞧见顾怀瑾低头摸着猫的头顶,一时触动,道:“顾太医真是好人。” 顾怀瑾抬头瞧她,又微微笑了一笑,“殿下。” 李贞说:“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料。” 顾怀瑾说:“殿下又说谢了。” 李贞一愣,只好又笑。 二人在宫门口说话,丽太妃恰巧出门来找猫,见到这景象,捂嘴笑。 “这猫真是,本宫忘了快一月,一点不亲近本宫,反倒亲近顾太医。真是小没良心的。”她说着话,走近他们二人。 顾怀瑾将猫抱还给丽太妃身旁的宫女,躬身告退。 丽太妃抱着猫,猫一下就从她怀里跳下去,她不悦开口:“早知如此,倒不如养只狗。好歹狗会冲本宫摇尾巴。” -- 第70页 李贞默不作声地跨出宫门,只当没听见。 她是说狗,或是说人,都无所谓。 顾怀瑾比她快一步,停了停等她,“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李贞摇头,笑道:“我知道,母妃说得也对,狗确实比猫好养。狗认了主,便是一辈子的,忠心耿耿,确实不错。” 顾怀瑾与她一道往前走,点点头,“但太过亲近也未必是好事,倘若人是坏人,便可怜了那狗。狗又不分是非,不知道人是好人或是坏人。” 李贞脑内闪过什么,停下脚步。 顾怀瑾问:“殿下怎么了?” 李贞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走吧。” 李贞与顾怀瑾分道,转去甘露殿。这一病小半个月,她与阿雪有几日没见了。 初雪见了李贞,甚是开心,命人布置了好些吃食。如今她吃的用的都讲究,得先确认过安全。 “贞姐姐,你可算好了。”初雪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急切地与她分享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李贞认真听着,偶尔才答两句。二人一面吃着东西,一面闲谈,时辰不知不觉消磨过去。 眼看到了晌午。 外头的太阳钻出云层,看得人心情大好。阳光从窗牖透进来,初雪伸手去抓,眼眸晶莹。她提议:“贞姐姐,不如咱们出去走走吧。” 李贞点头,与初雪一道来了畅心园。 丽太妃与另一位太妃也在,她们与初雪没什么直接冲突,打了照面还能嘘寒问暖一番。 “皇后娘娘今儿好兴致,也来坐坐。”丽太妃怀中还抱着猫,猫脖子上牵了绳,这才没乱跑。 初雪见到那猫,眼神一亮,“丽太妃的猫好生漂亮。” 丽太妃被夸奖,脸上浮现笑意,放下那猫,交给宫女,“娘娘谬赞,娘娘若是喜欢,待生产完,也可养一只。” 初雪摇头:“还是算了。”她不想再养。 另一位孙太妃也带了宠物出来,是一只金色的鸟儿,也甚是好看。鸟儿在笼子里站着,时不时叫一声。 初雪看过去,也夸了几句。几个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会儿,忽然丽太妃的猫扑向了孙太妃的鸟。笼门没关紧,那鸟受了惊吓,便从笼子里跑出来。 可鸟被驯服太久,已经忘了如何飞。只见扑了几下翅膀,便又落在地上。那猫力气大,宫女一下没牵住,猫又朝着鸟追过去。 孙太妃当即变了脸色,丽太妃亦然。丽太妃命人把猫抱住,向孙太妃道歉。 孙太妃脸色难看,“罢了,姐姐。这也不是你的错处。只是我的鸟受了惊吓,今日恐怕不能奉陪,便先告辞了。” 孙太妃带着鸟走了,丽太妃有些尴尬,解释了几句,也走了。 剩下初雪与李贞,初雪有些惊讶,“那鸟为何不飞呢?是太过相信孙太妃么?” 李贞笑,猜测:“兴许是在笼子里关久了,忘了如何飞吧。亦或者,它从未飞过,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飞。” 初雪不解,“还有这等事?飞不是它们天生就会的东西么?还会忘么?” 李贞道:“若是从来没人教,亦未见过同类,也是有可能的。” 初雪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唉,鸟儿肯定是吓坏了。” 二人正说着话,听见皇帝身边的人来寻,“皇后娘娘,皇上正找您呢。” 初雪一听见这话,蹭地起身,朝着那人身后看过去,果不其然,瞧见了后头的李成暄。 她回头看一眼李贞,“贞姐姐,那我便先走了。” 李贞点头,看着她飞一般地奔向李成暄。 电光石火之间,她想到方才那只踉跄逃窜的鸟儿。 初雪竟觉得,它是信任主人。 隔着绿树林荫和曲折回廊,李贞瞧见初雪扑进了李成暄怀里。李成暄抱住她,摸了摸她的头。 她有一瞬兴起一个荒唐的念头,阿雪也是一只被驯化的鸟,脚下的线勾在李成暄手里。 第45章 四十五 “你想过……” 直到他们都走远了, 身后的宫女上来提醒李贞,“殿下,咱们也回去吧。” 她才回过神来。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半个时辰里, 她在脑海里回顾了许许多多的内容,从以前到现在。阿雪是不与她们一起的,因为她们几个看不喜阿雪, 可除了李宛, 其他人也称不上敌视。仔细想想,阿雪待她们,才是真的漠视,以及避之不及, 仿佛如见蛇蝎。 在所有的记忆里,阿雪都是和李成暄一起出现的。在外人看来, 她黏李成暄很紧。 仔细想想, 真的是如此么? 她依赖李成暄, 是因为除了他, 根本没有任何能够接触到的人。她身边那些宫女太监, 也皆是不亲近的。除了雨若和云芷。 但是雨若和云芷的亲近程度,也是不及李成暄的。 仿佛只要李成暄一出现,初雪就会忽略掉所有人, 只围着他转。 这说寻常也不寻常, 说不寻常, 也不寻常。 她收回视线, 手撑在栏杆上,缓缓起身,“走吧,回去吧。” * 初雪几乎是扑进李成暄怀里的, 李成暄稳稳地接住她,这才语气舒缓地训道:“怎么跑这么快?” 初雪笑嘻嘻地答话:“想见你呀。” 她从李成暄怀里出来,改为搂着他胳膊。这种小女儿家情态,私底下便也罢了,明面上绝不适合出现在一个皇后身上。 -- 第71页 见周边宫人都低着头,初雪脸刷地红了,她松开李成暄的胳膊,理了理自己仪容,端腔作势地开口:“回宫吧。” 李成暄忍俊不禁,伸手握住她手,与她一起上了御驾。 初雪和他耳语,说起今天的事,说完了,又想起自己从前养过的那只兔子,情绪低落下来。 李成暄注意到她的情绪,伸手在她掌心里摩挲,以示安抚。初雪明白他的意思,便顺从地也摸回去。 李成暄的手掌宽厚,与她的不同,打发时间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做。这双手,她再熟悉不过。就连掌心的纹路,她都有记忆。 她不必看,闭上眼,任指腹去探寻。直到,摸到一处陌生的凸起。 为了确认,她又摸了几遍,的确是有。 初雪慢慢睁开眼,抓起他的手,将他手心摊开。入眼果真多了一道小口子,不长不短,半截手指长度,还发着红,一眼便知是新伤。 “这是怎么了?”她眼神心疼,将李成暄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吹气。 李成暄看着她,眼神是毫不隐藏的迷恋。他摇头:“没什么,今日抓到一敌国探子,不小心伤到了。” “啊。”她眼神里的心疼愈发明显,“那得好好教训他。” 李成暄轻笑了声,“好。” 他为她一句话而欣喜,为她一个眼神而愉悦,为她每一个亲昵的动作而感到心满意足。 这世上,会有人比他更爱阿雪吗? 不可能。 * 待回到甘露殿,初雪仔细替他上药,语气担忧而又心疼气愤:“他们是怎么做事的?怎么也不好好保护你?” 李成暄依旧含笑,侧头,含住她上唇。 声音在这种距离里变得含糊,“没什么,小事罢了,过几天就好了。” 人若是一点伤痛也没有,就没意思了。 李成暄放过她的上唇,吻到下唇,汲取她的气息,到最后气息交缠,难分你我。 初雪回应他,从榻上到怀里,这过程里全然丧失记忆。 她气喘吁吁挂在他脖子上,缓了会儿,才说话:“不行,云芷去传膳了,待会儿就回来了。” 李成暄眼神满含侵略意味,下巴搁在她锁骨处,温凉的唇贴在她喉管处,到动作缓慢地上牙啃咬。 “她知道该怎么做。”说罢,手掌掌住她后脑勺,加深一个吻。 初雪意志一点不坚定,轻易地被他带着跑,甚至不时想超越他,拉他下马。 云芷在门口观望片刻,便脸色如常地命她们先回小厨房去,一个时辰后再过来。 这时候,她才展现出一种沉稳气质,一点也不似寻常那大大咧咧的性子。 午膳都过了午,才用上。初雪饥肠辘辘,头发披散在背上,一旦她不梳妇人发髻,便回归到少女的天真。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些东西,待用完膳,刚过申时。 李成暄还有政务要忙,与她依依惜别。云芷替她重新梳妆,梳妆完,便听见崔尚宫求见。 这一次的女官考核,到日子已经结束。崔尚宫携一众女官前来觐见,名册与考核成绩自然也呈上来。 初雪认真看完,发现陶绮罗果真在名单之列。她莫名欣喜,命人给她们各自赏了些东西,又学着话术敲打了一番。 女官们退下,到宫门口时,柳七托着一锦盒跨过宫门。 “这是皇上特意命卑职送给皇后娘娘的,还请云芷姑娘通传一声。” 柳七立在院子里,瞧着就魁梧非常。有女官窃窃私语,“若是能嫁给柳大人,那可真是好福气。” 崔尚宫笑了声,“那你们可得好好努力,柳大人毕竟是皇上身边的得力干将,可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 众人笑着走远,陶绮罗微微侧头望,望见那人端正立在屋檐之下。 云芷传话给初雪,初雪自然让柳七快进来。柳七恭敬行了个礼,将手中东西呈上。 “皇上说,娘娘必定会喜欢的。” 初雪听他神神秘秘的,接过东西,打开盒子,里头竟是一只金镯子。 似乎没什么稀奇,初雪更觉得奇怪。 柳七将东西送到,已经完成任务,一拱手:“卑职告退。” “哎……”初雪意欲叫住他,询问他这到底有什么乾坤,但柳七得了李成暄吩咐,自然是不会告诉她的。 初雪哼了声,自己拿着那镯子钻研。金镯做工精致,精美绝伦,嵌了蓝色宝石,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什么寻常。 她将金镯戴在手上,于光下观察,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一扬手,才发现镯子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听起来并不清脆,像沙子摇晃的声音,但意外地好听。 初雪惊喜不已,又晃了几下。 云芷也跟着笑:“皇上真是好兴致,知道咱们娘娘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特意送过来给您解闷。” 初雪难掩喜悦,一下午拿着那镯子晃个不停。 到夜里李成暄过来,主动投怀送抱,算是报答。 同卧榻上,初雪仍旧在玩那镯子,李成暄又吃醋,作势挠她腋下。初雪躲避着,挪到墙边,瘪嘴求饶:“睡觉睡觉。” 若她没有身孕,这时候必定是还有一场的。但这时候显然得节制,李成暄眸色一暗,搂住她,“睡觉吧。” 他都打算忍了,这人还不愿意,非要撩拨他。 -- 第72页 李成暄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最后又换着法子折腾了一番。她手上那镯子倒是添了几分趣味,作乐声相衬。 过亥时,才算入梦乡。 * 李贞这一夜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好似在无间地狱。 一觉醒来,天还没亮,她只觉得嗓子干渴至极。起身喝了杯水,又躺下,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嗓子症状仍旧没缓解,反而更加严重,几乎说不出话来。把宫女吓得不轻,连忙去请太医。 李贞翻身下床,头也发晕。她扶着头,在椅子边坐下,瞧了眼窗牖,都关得正好,不应当受凉。 但太医诊断,只是受凉。太医给她开了些药,让宫女煎了,李贞喝了药,又躺了会儿,竟又没事了。 她也没放在心上,去了甘露殿。 初雪兴高采烈和她展示自己新得的镯子,李贞点头应着,偶尔提及些旁的。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初雪,想寻求自己的答案。 如此几日,果真如她心中所想。 李贞怀揣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像泰山压下,不知如何是好。 又一日,她状似不经意问起:“阿雪,你想过……” 第46章 四十六 她失去了她的第一个朋友。…… “嗯?”初雪偏头看她, “想过什么?” 李贞到嘴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她无法判断,那只不会飞的鸟, 是想待在笼子里,还是想和别的鸟一样飞。她好像无法替别人的人生做决定。 她不敢想象,倘若她真的告诉初雪, 初雪会相信吗?或者会觉得她脑子有病? 即便初雪真的相信了, 她会怎么做呢?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未知而恐怖。 李贞把话咽下,改口:“你想过孩子是男是女吗?” 初雪转过头,微眯着眼, 托着下巴,“其实没太想过。贞姐姐, 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 她又偏转过头来, 露出一种迷茫而无辜的神色。 “其实我并不常想这孩子是男是女, 或者想象他生下来的情况。他在我肚子里, 是一个生命, 但我完全没有实感。我时常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人。我甚至于时常忘记它的存在。”初雪语无伦次,怕李贞理解不了, 也怕她露出指责的神色。 她低垂着头颅, 眼神哀伤, “是真的。我……甚至隐隐有种预感, 他根本来不到这个世上。”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肯定没有人会想象自己的孩子。孩子是骨肉,可是,她就是这么觉得。 但为了所有人的预想, 她又不得不装出期待的模样。 何况……何况,李成暄不喜欢这个孩子。 她无法想象,倘若真有一个孩子,出现在他们之间。 倘若日后他又喜欢这个孩子了,那该怎么办呢?那他就会对孩子好,会爱这个孩子,但初雪会嫉妒。 她从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第三个人出现。 李成暄身边不乏投怀送抱的人,可是他从来不多看一眼,他只会温柔而霸道地凝视自己。他有种侵略和独占欲,但初雪隐隐地享受这种侵略性和独占欲。 关于这一点,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可是她最近越来越害怕,因为李成暄做了皇帝,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三宫六院,他能不喜欢,但能完全都远离吗?退一万步说,他真的会不喜欢吗? 初雪对这些念头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让人感到害怕。 她脸上的喜悦消失得太过明显,李贞很难不察觉到。李贞嘴唇翕动几下,试图安抚她:“没有,阿雪只是还没有习惯罢了。是因为没有人教阿雪怎么样去习惯,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会好的。” 李贞近乎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劝说初雪,还是劝说自己。 她们的话题在这里中止,因为李成暄来了。 初雪一如既往地把李贞从眸光中抛去,扑向了李成暄。李贞望着他们,望着李成暄,自觉地寻了个借口告退。 “那我便先走了。” 李成暄对她离开与否并不在乎,他额头抵着初雪的额头,享受与她交换体温。 “阿雪今天做了什么?” “嗑瓜子,和贞姐姐聊天。”初雪腻歪地和他碰鼻子,亲吻他的鼻尖。 一旁的日光投影在地砖上,映出一双人影。树影在人影之后,失去了大部分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子。 深秋来了,冬天也要来了。 * 李贞想,再等等,也许再等等就能说出口了。 但是她没想到,她又病倒了。当今冬的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李贞病情忽然加重,人直接昏迷过去,病情比上一回还要汹涌。 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皑皑莽莽,覆在檐瓦与地砖之上,连同树枝栏杆,一切都穿一层白。 行路艰难,李贞的宫女到太医院的时候,已经过去许久。她急急忙忙地请了太医回去,太医却也束手无策。 另一边,自然也有人去告知初雪。 初雪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听闻消息,连忙穿了衣服过来。 李贞连呓语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躺在那儿,仿佛已经死去。 初雪心中一凛,对太医说:“太医,你救救她。” 太医只能说尽力。 尽力二字,仿佛已经宣告了结束。 初雪跌坐在椅子上,扶着桌边,茫然地问李贞身边伺候的宫女:“怎么会这样?前两日不是还好好的么?” -- 第73页 那宫女哭红了眼,扑通跪下来,“奴婢也不知道,前几日我们殿下就时不时头疼,但吃了药便好了。哪晓得会这样……” 初雪目光茫然地挪向床上躺着的李贞,那群人手忙脚乱地救治着。 外头的风雪下得很大,新一轮的白来得很快,覆过旧的雪。那么白,白得好像丧事现场。 初雪别过脸,有些失态地叫人把门关上。 “关上!本宫冷!” 她莫名其妙地发火,没人敢忤逆她,全都瑟瑟缩缩照做。 好在情况还没那么糟,李贞还是醒了过来。 李贞浑身没劲,看了眼初雪,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从白天睡到黑夜。 初雪执拗地等她醒来,谁劝都不听。他们只好去请李成暄,李成暄来劝她,她红着眼,请求:“等贞姐姐醒过来好不好?” 她眼神震颤,抓着李成暄的衣角,有一瞬间兴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想起雨若。 可是雨若做错了事,贞姐姐没做错什么。 不应当。 初雪低下头,哽咽,她埋头在李成暄的胸膛呜咽。 太医说查不出原因,只能尽力而为。二殿下既然醒过来了,想来是没有大碍的。 可是李贞就是不醒。 初雪执拗要等,李成暄便陪她等。 反正很快就过去了,很快。 李成暄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人,她很快就要退出阿雪的世界了。 初雪哭得凶,李成暄哄她:“没事的,会好的。” 没事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就像你丢的那只兔子,或者像雨若。都没事的。 有我在就好了。 只要有我在,就可以了。也只有我,就可以了。 * 不知道第几轮风雪,李贞才算醒过来。 她嗓子沙哑,说不出话来,但仍旧眨了眨眼,向初雪传递她的意思。 初雪这才不舍地回了甘露殿,但这一夜,也没怎么睡着。 李贞也没怎么睡着,她让宫女扶着自己,提笔想给初雪写一封信。 她从窗牖里看见窗外白雪反射的光,忽然明白什么。 她要死了,她知道。她活不了了。 李成暄不会让她活。 这时候,她不觉得恐惧了,只是有点悲伤。今天她母妃来看过她一次,这时候,她还是关心自己的。 她生在皇家,这辈子什么也没得到,好看的容貌,落落大方的性格,或者是许多朋友,尽数没有。母亲的爱,父亲的爱,也都没有。 李贞曾觉得,人生来就是要被枷锁框住的。母妃不爱她,可她不得不爱自己的母妃。因为他们之间是血缘至亲,还有兄弟手足,都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李贞想到初雪,她的朋友。还有顾太医,也是她的朋友。 她捂嘴咳嗽不止,手上已经没什么力气,她的字写得也不好看,这会儿更难看。 她给初雪写信,告诉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当她写完信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她把那封信小心收好,又躺回去。 之后几天,李贞情况不见好转,甚至急转直下。 初雪每日面色凝重,食难下咽,定要来陪着她。她强颜欢笑,陪李贞说话。 但是没什么用,李贞还是没好起来。 今冬的第一场雪和第二场雪隔了七天,李贞病了七天。 七天后,初雪失去了她的第一个朋友。 她曾以为,她们的分别会是在她嫁人。但是没想到,是以这么悲苦的方式。 初雪伸手接住一捧雪,心情悲痛,这种感觉,上一回还是她爹娘过世。 生命的消逝,其实是很令人悲悯的。她想。 “娘娘留步,奴婢有件东西,想请娘娘过目。” 第47章 过年 第八个年,第八十个年。…… 初雪回头, 瞧见是常伺候李贞那宫女,她自然记得。只是不久前才眼看着人走了,这会儿可见她身边的人, 脑子里一下子又浮现出许多记忆。 初雪愣了愣,垂眸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应付她:“何事?” 李贞当时身子昏沉, 即便写下信, 也无法保证,一定能送到初雪手里。她便将信藏在了梳妆匣的夹层之中,托付身边的宫女,把那匣子送到初雪手中。这宫女便是受了她的托, 这才叫住初雪。 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只是如实照做李贞的吩咐, “皇后娘娘, 这是我们殿下的遗物, 您可要留下做个纪念?奴婢相信, 她会很高兴的。” 这是李贞叫她说的, 倘若明目张胆地说送,她怕会被发现。只好迂回曲折,这样交代。 做个纪念?初雪望向那匣子, 还是她送给贞姐姐的东西。贞姐姐那时难以置信, 惊喜到语无伦次, 同她道谢。 才这么一眼, 脑子里的记忆便又浮现。 真是令人悲伤啊。 初雪接过匣子,“好,你有心了,云芷, 赏。” 云芷应下,看一眼初雪的脸色,小心扶好她,劝道:“咱们回去吧,娘娘。” 初雪没什么精气神,双目失神,由云芷扶着,回了甘露殿。 回到甘露殿之后,她手中仍旧拿着那匣子发呆。望一眼,便是李贞生前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云芷自然不能放任她这么下去,躬身小心劝慰:“娘娘,你还怀着孩子,不好如此伤怀。你饿了吗?要不咱们吃点东西吧。” -- 第74页 云芷像哄孩子,伸手去拿她手里那匣子,初雪自然不肯,紧紧按着,一脸不情愿。 云芷妥协,“好,我不拿走,我只是收起来,收起来好不好? ” 初雪长叹一声,她自然明白云芷说的是对的。她松开手,“饿了,吃东西吧。” 云芷点头,把那匣子收到架子上,到门口命人去传膳。她不敢放初雪一个人,很快又折回来,陪她说话。 “娘娘不要太伤心了,也许这是好事,毕竟二殿下命苦。日后转世投胎,说不定过上好日子。” 初雪反驳:“哪有什么转世投胎?人没了就是没了。” 她捂着胸口,像被拉回父母过世那段时间。一夕之间,美梦就成了噩梦。 又是一夕之间,她就失去了一个朋友。 旦夕祸福,真是诚不欺我。 一连几日,初雪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李成暄看在眼里,还是命人劝慰她些,更是传旨说,谁若能令皇后娘娘高兴,重重有赏。 一时间,诸多人往甘露殿挤。 初雪知道这是好意,加之她也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的难过,便也没推脱。 但没什么能让她高兴的。 眨眼间,便是李贞头七。她的丧葬事宜底下人都很认真操办,丽太妃猝然失女,人仿佛老了十岁。她从前虽然待这女儿不够好,但真到这时候,难掩伤感。 初雪对此颇为嗤笑,“人在的时候又不好好对她,这会儿没了,倒是情感泛滥了。也不过是觉得失去了倚仗,失去了一个可以控制和争宠的工具。” 她仍旧很难过。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仍旧没从那种难过中走出来。人和宠物不一样,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和失去一只兔子,差别真的太大了。 李贞的灵位特意供奉在红叶寺中,享受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初雪特意替她上香,“贞姐姐,你还好么?” 但牌位不会回答她。 * 李成暄特意放下手中的事情,赶过来陪她。 “阿雪。”李成暄在寺门口等她。 初雪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直到在李成暄面前停住,抱住他的腰。 “我好难过啊,暄哥哥。”她抱紧了他的腰,蹭在他胸口,声音含糊而悲伤。 李成暄听得并不高兴,她难过得太久了。但他仍旧哄她,轻拍着的背,“嗯,我知道。没事的,会好的。” 他背她回甘露殿,又哄她入睡。临走前,嘱咐她们好生伺候。 离开甘露殿的时候,李成暄坐在御驾上,脸色阴鸷难看。 御驾经过,其他人都得低头迎驾。陶绮罗只一眼,便瞥见他的神情。 那种冷漠的神情,令她为之一颤,记忆深处的东西被唤醒。 这个人,以温柔的外表,隐藏自己的漠然和残忍。人命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命,从前她幻想有一日,他的行径会被世人发现。可是没有,他甚至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这实在太过讽刺。 像他这样的人,却宣称,对皇后爱之深深。 陶绮罗对此嗤之以鼻,虽然他们在人前表现得那么恩爱。皇后娘娘表现得对他那样信任而眷恋,那只是因为她不了解吧。 听闻皇后娘娘近来为二殿下的死而郁郁寡欢,陶绮罗心中甚至大胆地想,也许,二殿下的死也是李成暄所为。 但皇后娘娘并不知道。若是她知道的话,又该如何呢? 皇后娘娘还算一个好人,陶绮罗低头想。可是没办法,她只好利用她。 陶绮罗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端稳了手中的托盘。托盘中,是司珍司近来的新品,正要去呈给皇后娘娘。 到甘露殿,云芷领着她们进门。 初雪记得陶绮罗,因而打起精神来听她说话。陶绮罗向她介绍新品,末了,情深意切地劝慰道:“娘娘近来瘦了不少,想来是悲伤过度。可娘娘应当保重自己的身体,毕竟二殿下也不会希望您因为悲伤而伤害到自己的身体。若是娘娘喜欢,可以命我们再为娘娘蹴鞠。近来是冬天,蹴鞠怕是不大合适,那改为打雪仗也可以。卑职们皆想为您分忧。” 初雪眨动眼睫,有些动容,“你有心了。” 陶绮罗摇头:“卑职受过娘娘恩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卑职应该做的。” 初雪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自那之后,初雪又多次传召陶绮罗前来相配。她说话之间处处为初雪考虑,让初雪想到李贞。 凭着这份感觉,她待陶绮罗更亲厚几分。 但毕竟隔着身份差别,不如从前和李贞那样亲近。 李成暄看在眼里,倒没说什么。 * 一晃年关将近。 宫内也兴起年味,张灯结彩的,陶绮罗来送司珍房的新首饰,顺便与初雪聊了会儿天。 初雪渐从那悲伤中走出来,虽仍旧伤感,但已经变得淡了。 人死不能复生,渐渐的,也就接受了这句话的道理。 她的生活又和从前一样,这从前自然是指遇到李贞之前。不过如今还有个陶绮罗,也能与她说上好些话。 她肚子也渐显怀,开始觉得疲惫,以及别的生理反应,例如呕吐,闻不得油腥味之类。 陶绮罗很懂得分寸,从不逾矩,说话也拿捏得当,与云芷关系也不错。初雪还挺喜欢她的,喜欢这种事,真是讲不清道不明。她也不知为何,瞧着陶绮罗就颇为好感。 -- 第75页 “大抵是娘娘人好,才这样觉得吧。”陶绮罗笑道。 退出甘露殿的时候,恰逢李成暄来。 陶绮罗立在院子里,恭敬低头行礼,送李成暄进门。柳七亦在门外相侯,陶绮罗一喜,踱步至柳七身侧,行了个礼:“柳大人,许久不见。” 因她常来甘露殿,与柳七碰上过许多次,没回都能说上几句话。如今关系不知算好,还是不好。 柳七嗯了声,便沉默下来。 知道他是李成暄的心腹之后,陶绮罗纠结过许久。可又想,他与她的仇又没什么关系,何况…… 人生也就这十几载,总要有个寄托。 陶绮罗见他不说话,看了眼四周,动作仔细而迅速地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香囊,塞进柳七手中。 “还未能好好向大人道过谢,救命之恩,绮罗铭记于心,若有机会,来生……来日一定相报。” 她低头,说完便转身离开。 柳七拿着她的香囊,愣了愣。她的背影已经走远,那香囊香味清淡,柳七一时鬼迷心窍,将其收入囊中。 * 李成暄近来忙得无法脱身,一连两日被困在勤政殿,没见到初雪。他不由对这日子心生厌烦,无论如何,甩下了那堆东西,来了甘露殿。 初雪肚子已经凸出,她逐渐地对自己正在孕育一个新生命有所感知。这像一个全新的世界,带给她笑容。 她拉过李成暄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满怀欣喜地问他:“暄哥哥,你感受到了吗?” 李成暄的手掌覆在她腹部,感受到了一个生命的存在,但并没有感受到快乐。 他微笑:“嗯,他很好。” 即便他笑着说,可初雪太了解他的喜与蓓了。 她的热情被浇灭,生硬地转移话题:“要过年了,暄哥哥。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八个年,等到第八十个的时候,我们也会一起吗?” 初雪看向李成暄,李成暄点头,握住她的手心,“嗯。” 檐下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打转,好像也听懂了他们的话似的。 初雪弯腰,靠在他膝头,抓住他的手掌,触碰他的掌纹。 她无声地叹息,竟然为自己这讨好感到疲倦。幸好她已经闭上眼睛。 第48章 选择 一捧梅、一个选择 李成暄听她含含糊糊地念叨, 偶尔应一句。时光在耳鬓厮磨里消磨,李成暄只能坐一会儿,又得起身离开。 “晚上来看你, 好不好?” “嗯。”初雪躺在榻上,闭着眼,挥手送别。 待脚步声出了门, 珠帘撞击声也停下, 她才幽幽睁开眼,眸光黯淡下来。 她们都在外面候着,初雪扶着旁边的靠背起身,改为侧靠着。因为肚子大了些, 连带她如今的行动都笨重不少。 初雪靠着软枕躺着,抬手轻搭在肚子上。她好像越发能感受到和这个孩子的联系, 但也同时越发地忧虑。 这便是人的情感, 喜悦通畅伴随着忧虑和不安。而悲中亦能作乐。 她所忧虑之事, 暂时不得解。无解之事, 只能暂且抛下不谈。 初雪轻抚着自己肚子, 如同亲密地抚摸脸颊。 * 近来绮罗常来瞧她,来时亦会顺手给她带些小玩意儿,有些她从没见过的, 令她颇为欣喜。 天气晴好, 绮罗陪她在榻上闲谈, 有宫女来收拾, 大约是新来的小丫头,毛手毛脚的,碰坏了李贞留下那匣子。 哐当一声,匣子砸在地上, 初雪一霎时变了脸色,语气有些凶:“怎么做事的?” 那小丫头忙不迭跪下认错,初雪长呼口气,便要起身去收拾那匣子。 “你下去吧。” 陶绮罗连忙按下她,自个儿起了身,拾起那匣子。匣子木料贵重,贴了个纸条,写了个“贞”字,里头东西散落,皆是些首饰。 她将东西捡起来,放进匣子里,“没什么大事,娘娘莫要担心。” 正欲合盖,忽而发觉底下松动,她垂眸,看见有一夹层。陶绮罗侧身,拦住初雪视线,将那夹层打开,只作在检查东西有无损坏之态。 初雪不曾多想,只有些焦急地询问:“里头的东西没摔坏吧?” 陶绮罗一面拿出那里头的信封,一面答话:“不曾,臣仔细检查过,没有损坏。” 她将那封信塞进袖子,转过身,换上笑脸,把那匣子递给初雪。 初雪接过,自己又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破损,这才放了心。 “也真是的,如此不小心。” “这是二殿下的遗物吧,娘娘换个地方保管吧,毕竟放在架子上,难免有意外。”陶绮罗在一旁落座,如此劝道。 初雪嗯了声,抱着那匣子,长叹一声。 陶绮罗毕竟还有职务在身,陪她闲谈小半个时辰,这才告退。 待出了甘露殿的门,走远了些,陶绮罗才从袖中拿出那封信。看完信后,她冷笑一声,果真如她所想。 皇帝无德,容不下人。 她将那封信小心收好,心下有了打算。再等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 除夕那日,阖宫上下皆欢喜。李成暄携初雪出席宫宴,李成暄后宫只有初雪一人,除了他们,便都是先帝的老人,以及先帝的儿女。 先帝子嗣多,但夭折不少,如今也只剩下三四位公主,与五位皇子。 -- 第76页 宴上不知是谁提到,新帝如今也该广纳后宫,好绵延子嗣。 李成暄淡淡地瞥了眼那人,道:“朕有阿雪足矣。” 这话出自一个皇帝之口,众人嘴上恭维,心下却没人相信。 初雪看一眼李成暄,自桌下握住他手。 宴散之后,于别苑的开阔处,有烟火燃放。待看过这场烟火,这一场宴,便算彻底结束。 初雪被李成暄拥在怀里,看着天空的烟火,想起幼时与母亲一起的时候。 可她娘亲再也回不来了。 这世上,她只有李成暄了。 她如此想着,抱紧了李成暄的腰。再怎么样,她也只有李成暄了。倘若连李成暄都失去,她似乎就一无所有了。 因着这念头,夜里初雪格外主动。 在她扣紧李成暄十指的时候,进入到新的一年。 * 新的一年的第一日,初雪睡到自然醒。 左右无人来烦她,也无人需要她去烦,她便又赖了会儿床。看着轻纱幔帐,她忽而想到雨若。 也不知雨若如今好不好,她嫁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水土不服,她的夫家待她好不好? 这些她都无从得到答案,只好自己安慰自己。 或许雨若如今已经有了孩子,与夫君幸福安康。 赖床到不能再赖的时候,云芷终于来叫她起床。云芷和雨若不同,云芷喜欢惯着她,但雨若会充当一个认真的老师,督促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云芷伺候她更衣梳妆,她从前的衣裳如今穿不下,又命司衣房送了新的过来。腰鼓鼓囊囊胖了一圈,初雪自己比着,有些惆怅:“云芷,你说生完这个孩子,我的腰会不会就变成这样了?” 云芷安慰她:“当然不会,娘娘莫怕。宫中这么多生过孩子的女人,你看她们,不都和从前一样么?” 初雪拍了拍自己肚皮,和根本听不懂话的孩子交流:“宝宝,你最好是个听话的孩子。” 云芷笑了声,替她绾发。 初雪迈过门槛,看一眼外头的光,喃喃:“已经这会儿了。” 云芷嗯了声,跟在她身后,问要不要传膳。初雪点头,“你去吧。” 吃完饭,司衣房与司珍房的人便一起到,送上新一批的衣裳首饰。初雪让云芷收了,又看赏,原要一起送出去,想了想,还是留下了陶绮罗。 初雪实在太无趣了,这宫里她原来不认识别人,自娱自乐便也罢了。可在认识了李贞之后,便始终不想一个人待着。 李成暄又不在,旁的女眷她也不熟悉,思来想去,只好留下陶绮罗。 “陶司珍,又要打扰你了。” 陶绮罗连忙摇头:“皇后娘娘说笑,臣乐意得很,不算打扰。” 初雪笑了笑,捧起茶杯,杯中是兑的蜂蜜水,她如今不能随意饮茶。 她想起一个话头,可又无话好说,只好问她:“陶司珍是哪里人士?” 陶绮罗一愣,不知该诚实回答与否,想了想,还是没说实话。 “回娘娘话,是青州人士,后来举家搬迁京城。只不过家中不幸,家人染病,如今都已经没了。” “这样……”这话题真悲伤,初雪不忍继续,又转下一个,“陶司珍可有婚约在身?” 陶绮罗摇头,“没有。” 正说着话,听见通传说,柳大人求见。 柳七自然又是奉李成暄之命来的,“参见皇后娘娘,请娘娘亲收。” 他呈上东西,这才视线一瞥,瞥见一旁的陶绮罗。陶绮罗冲他点了点头,柳七没作回应,拱手告退。 初雪将他们二人互动看在眼里,打趣说:“原来陶司珍对柳七有意,据我所知,柳七也无婚配,要不然,本宫帮你们做个媒?” 陶绮罗连忙起身,推辞:“多谢娘娘好意,不过臣不敢领恩。” 初雪被她反应吓到,悻悻开口:“本宫不过是开个玩笑,陶司珍不必如此。” 陶绮罗解释:“娘娘是好意,臣知道,但是姻缘一事,还得两情相悦才好。柳大人待臣,想来是没有这种意思的。” 初雪托着下巴,哦了声,“也是,柳七那块木头,这么多年了,好像从没有过开窍的时候……” 陶绮罗勉强笑了笑,又被初雪拉着坐下,她打开柳七送来的东西,是一捧梅花,红梅间杂着白梅,用缎带扎成一捧。 初雪眼神闪了闪,笑意从嘴角弥漫出来,命云芷把花插在花瓶之中。 陶绮罗捂嘴笑:“皇上待娘娘真是好。” 只是不知,若真相揭露,还能如此么? 陶绮罗看着初雪,忽然有些不忍。初雪诚然没做错什么,甚至于她有恩,她若是这么做,她必然会很痛苦。 可是她若是不这么做,痛苦的就是她自己。 拿起比放下更难,她无法释然和超脱。 陶绮罗垂眸,微不可闻地叹气。 第49章 四十九 想念、忘却。 陶绮罗走后, 顾怀瑾来请平安脉。 “娘娘今天气色好了不少。”他取下药箱。 初雪伸出手,反驳:“难道我昨儿气色不好?” 顾怀瑾失笑,摇头:“自然也好, 只不过今日比昨日更好。想来明日也会比今日更好,这便是为人之道理。” 初雪呼出口气,沉默片刻, 才接他这话:“并非人人都能如此, 也并非日日都能过得舒心。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指不定明日就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或许后日又有更伤怀的事。” -- 第77页 顾怀瑾只笑了笑,放下手, “娘娘身体一切都好,可安心。至于人生不如意之事, 诚然如此。” 他收起东西, 合上药箱, 沉默许久, 又道:“对于二殿下, 微臣很惭愧。” 初雪亦默然,看着顾怀瑾。 顾怀瑾说:“您原本说,二殿下就拜托微臣了。可臣却没有能救回二殿下, 辜负了您的信任。” 初雪仍旧沉默着。 “臣很抱歉。” 初雪终于开口:“你不必抱歉, 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 顾怀瑾笑, 笑里又含了些无可奈何:“生命不一定有命,死于非命,才是世上常态。富贵也不一定是天给的,从一出生起受到的教导, 才更能影响人的一生。” 他眼看说得高深莫测,初雪眉头渐皱,她不喜欢听这些大道理,有些厌烦地打断他的话。 “也许吧。” 顾怀瑾及时收了声,又道歉:“本不该提及二殿下,叫您伤心了。” 初雪本有些气闷,可他又这样说,叫她这气都不好生下去,倒像在生贞姐姐的气。 所以初雪还是缓了口气,开口:“若是因为悲伤而连提都不提,那岂不是会把人忘了。你下去吧,本宫没事。” 顾怀瑾恭敬退下,在他走后,初雪起身,在廊下站定,天气还不暖和,风吹着,连心都是冷的。 她不止想念李贞,也想念雨若,想念娘亲,阿爹,想念那时美好的日子。 因为再不会有了,所以格外地想念。 她蓦地想起李成暄,李成暄是从来不会想念这些的,也不喜欢她想念这些。 当他们在一起独处的时候,她以前偶尔会怀念已经失去的东西,但只要那些东西和李成暄无关,他就不喜欢。但他从不会直白地说,他只会流露出些许的破绽,让初雪抓到尾巴。 然后初雪就会改,会转而说别的话题。 这曾经是他们的默契,她曾以此为骄傲。 可是如今她渐渐感觉疲惫。 李成暄是她世界里珍贵的人,她不愿意失去他,想抓住他,故而讨好。可如今却渐渐觉得自己要抓不住他了。 不远处的青空之下,有成群的飞鸟飞过去。 * 柳七回来复命,李成暄坐在椅子上处理政务,头也没抬,询问:“她是何反应?” 柳七如实回答:“娘娘很高兴。” 李成暄轻笑了声,“她在做什么?” 柳七一顿,还是诚实回答:“与陶司珍说话。” 李成暄抬起头来,柳七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许久。 他只好将头低得更低,听见那人起身,脚步声渐近,在跟前来回踱步。 李成暄打量柳七,“你几时有戴香囊的习惯?” 柳七呼吸一凛,下意识认错:“卑职下回不敢再犯。” 李成暄又笑了声,轻飘飘地,脚步声从他身边远了,又回到那椅子上。 “那个陶司珍,是什么来历?你可有结果。” 柳七答:“卑职查过了,身份是假的。”他本应说出那日他救过她,可一念之差,还是瞒下了。 “知道了,下去吧。”李成暄命他退下。 自勤政殿出来的时候,竟开始下雪。一面太阳还高挂着,一面却又下雪。 柳七握着自己的剑,自廊下离开。 * 这天气实属诡异,初雪出来看,云芷跟着,给她披了件衣服。 “这也是奇了,顶着太阳下雪。” 初雪点头,云芷又劝她进门,“外头冷咱们还是进去吧。” 初雪又嗯了声,随云芷进门去,临走前又回头看一眼天,颇有些感慨:“不知道春天几时才来?” 第50章 五十 “对不住。”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 初雪出门都有人跟着,处处小心仔细。 她由云芷扶着,在长信园的走廊里走过一圈, 走累了,这才在亭子里坐下。春暖花开时节,嫩枝抽芽, 满眼鹅黄新绿, 团以花团锦簇,叫人看来心情转好。云芷替她端茶倒水,捏肩揉脸。 她捧着肚子,闭着眼, 感受春风拂面,轻而柔, 舒缓心情。按说不该叹气, 却不由叹气。 云芷笑了声, “娘娘怎么还叹气?” 初雪摇头, 她只是觉得该叹气, 就自然而然地叹气了。 这话她没讲出口,近来她常有这种感觉,许多话可以讲, 但似乎没有必要讲。 初雪浅抿了一口蜂蜜水, 和云芷说话:“陶司珍呢?” 云芷放下手, 在一旁站着回答:“已经差人去请了。” 初雪点点头, 又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一盏茶,听得人通传陶司珍到。陶绮罗福身行礼,“参见娘娘,路上耽搁了, 还请娘娘见谅。” 初雪笑了笑,摇头道:“无妨,坐吧。”她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陶绮罗坐下,微笑开口:“娘娘近来身子可好?” 初雪点头:“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被几个太医贴身伺候,哪儿能不好么? “绮罗近来如何?” 陶绮罗笑答:“臣也很好,不过近来有些忙。” “是有些忙。”初雪漫不经心接话,近来宫中事务繁忙,按理说许多需要她操心,但李成暄特意破例,让底下人代劳了。 如此一来,初雪便得了空,只可惜苦了她们。 初雪捧着杯,想到这儿,嘱咐云芷送些赏赐下去。 -- 第78页 陶绮罗便顺势夸她:“劳娘娘记挂,这原是我们的本分,还讨娘娘赏赐。” 初雪哼了声,“你就嘴甜,成日里夸我。” 陶绮罗与李贞是截然不同的性格,陶绮罗落落大方,时常夸赞她。但李贞时常沉默不语,只是点头。 初雪又叹气,转移话题:“过些日子有宫宴,宴请诸位王公大臣,你们又得辛苦了。” 陶绮罗心中一提,按耐不发,只作寻常:“这也是我们的的本分,不能叫辛苦。娘娘可知都有谁?臣也好早做准备。” 初雪没多想,只说:“崔尚宫那儿有名册,想来会发给你们,不必担心。” 陶绮罗点点头,“话虽如此,只不过臣想早些知道,早些准备,谁叫臣是天生劳碌命。”她看向初雪,言辞之间皆是真诚。 初雪想了想,叫云芷去拿名册过来给她。 陶绮罗接过,又道谢。 二人说了会儿话,直到李成暄身边的人过来寻初雪,这才作别。 “恭送娘娘。”陶绮罗目送初雪走远,这才起身,看着自己手里那名册,眸光中闪过一丝狠厉。 终于要到时候了吗? 她攥紧拳头,平复自己的心情,将那东西收进袖子。 * 初雪肚子渐渐大起来,行动越发笨重,出门行走都得扶着腰。云芷更是寸步不离陪伴,不敢有丝毫懈怠。 云芷扶她上轿子,轿子落在甘露殿门口。李成暄立在宫门之下,负手侧身,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初雪掀开轿子帘门,一眼望见他,不知为何,有一瞬像时光飞速流转,回到许多年前。 她心中一喜,快步朝他走去。李成暄比她更快,三两步至她跟前,稳稳搂住她。 他面上带笑,语气轻缓:“花好看吗?” 初雪点头:“好看。” 李成暄松开她的小臂,改为牵住她手,与她一道进门。 “和陶司珍一起去的?” “嗯。” 李成暄似乎停顿了一下,但很快这话题便成为过去。 他们之间总是有无数新的话题产生,从鸡毛蒜皮到千奇百怪。但很少提及孩子。 至少初雪很少主动提及,偶尔李成暄会摸她的肚子,动作温柔而虔诚,好像在期待他的到来。 这让初雪感到恐慌,但她不能表现出恐慌,她只好闭上眼,循着本能去亲吻李成暄的下颌。从下巴吻到脸颊,亲昵而眷恋。 这时候,李成暄会放弃抚摸她的肚子,转而同她亲吻。 初雪在孕中常想同他亲密,唯有毫无保留的时候,好像才能缓解那种惶恐。 她略低着头,视线里看着李成暄微眯的眼,有一瞬间在想,像这样亲密的时候,这个孩子会有感觉吗? 也许是没有的,因为这时候她还不是一个人。他不会知道他爹不喜欢他,不会知道动荡的时刻里,也许蕴藏着他父亲的恨意。 初雪气喘吁吁地哽咽,头发散落下来,落在她肩上。她头靠在李成暄肩上,于是青丝也散落到他肩上。 真是奇怪,即便隔得这么近,连心跳声都听见了,还是觉得隔了好远好远。 * 春日实在短暂,好像才没看几眼,花就落了,鹅黄嫩绿已经换成沉绿色。 初雪坐在窗边,捧着脸愁眉不展。云芷进门来,“娘娘,崔尚宫来了。” “请进来吧。” 初雪端坐着,崔尚宫与一众女官来复命,说的是不久后宫宴的事。一切妥当,请她过目。 初雪点头,云芷把东西呈上来,她认真看过,并无不妥,又赏她们。 除去交待宫宴事项,她们还送来宫宴上初雪要穿戴的衣服首饰。她如今七个月身子,五六个月时穿得下的衣裳,如今又穿不下了,只得重做。 云芷替她更衣试穿,看着镜子里的她,不由笑着夸赞:“我们娘娘真是好看。” 初雪转了几个圈,也跟着笑,“你是不是偷吃了蜂蜜?” 云芷义正辞严:“哪有,我这可是真心话。” 初雪哼了声,又犯起了难,“明日宴上,他们定又要编排我。” 云芷劝慰她:“无妨,只当没听见便好了。” 宫宴设在白日,琼林别苑。 初雪换上衣裳,穿戴整齐,正预备出门。云芷去传轿辇,初雪在宫内暂坐。 她撑着头,起身的一瞬忽然有些头晕。但那一瞬只觉得是错觉,因为不久前,才有太医给她请过平安脉。 有脚步声渐近,她以为是云芷,便往外走去。还未走两步,头晕之感席卷而来。意识逐渐涣散,她朝下栽倒过去。 有人稳稳扶住她,她迷迷糊糊地唤了声云芷。 好像听见那人说了句:“对不住。” 第51章 遇刺 “你也配如意?” 对不住什么呢? 她不知晓, 也无从知晓。 意识就此落入黑暗之中。 陶绮罗先是看了眼初雪的情况,确认她没磕着碰着,这才悄声推出门去。她今日装扮与平日不成, 平日她穿的都是女官的制服,今日她却穿着初雪宫中宫女的衣裳。 她退到门口,故作慌张跑出来, 撞在另一个小宫女身上。陶绮罗低着头, 小宫女没认出她来,只听见她着急忙慌地说:“皇后娘娘晕过去了。” 小宫女一听不得了,皇上宠爱娘娘宫内都知道,若是出了事, 她们只怕命都保不住。 -- 第79页 陶绮罗要的就是她的慌乱,道:“我已经告诉了云芷姑娘, 你快去叫皇上吧。” 今日设宴, 琼林别苑处守卫森严, 宫内大多兵力都调去那处, 只要能将李成暄骗过来, 她再趁机刺杀他,若是成了,便是大喜事。若是不成, 那也有机会全身而退。 小宫女慌慌忙忙地跑远, 陶绮罗看着她的背影, 咬着下唇, 都要咬出血来。 云芷回来便瞧见初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神色一凛,连忙查看她的脉息,确认没什么大事, 这才抱她上床去躺下。 待做完这一切,云芷才出门去兴师问罪。她找了个宫女问话,“方才发生了什么?可有人来过?” 小宫女摇头,一问三不知。 云芷叹了口气,挥手让她下去叫太医过来。好在初雪没出什么大事。 太医来得很快,忙不迭替初雪诊脉。 “这……娘娘似乎是吸食了迷药所致晕倒,不过这药没什么伤害,只是让人一下晕厥罢了。” 云芷听见这话,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提起一口气。迷药?是谁做的? 初雪近身都有她伺候,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还没等云芷想出个所以然,又听见外头动静大得震天。她出门来一瞧,竟是御驾停在了门口。 云芷连忙迎接,同时说明情况:“参见皇上,娘娘方才晕倒,但太医已经来过,并无大碍。” 李成暄嗯了声,往甘露殿正殿去,他来得急,只跟了几个太监内侍。才行到院子里,忽然间蹿出一个人,手持着剑,直刺向李成暄。 那群太监内侍慌了手脚,但仍旧记得保护皇帝,将他护在身后。 李成暄便立在人群之后,看着陶绮罗。他神情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陶绮罗内心慌了慌,然事已至此,她退无可退,只能一往无前。 事出突然,一时间甘露殿内乱成一锅粥。 李成暄只是淡淡吩咐云芷:“去看着阿雪。” 云芷看了一眼陶绮罗,又看一眼李成暄,低头往正殿去了。 陶绮罗一面使剑前进,目光狠厉盯着李成暄。 今日他身边连柳七都没,她定可以成功! 陶绮罗一路打退那群小太监,直逼李成暄。 李成暄就这么看着她,忽然间笑了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宫里都是我的耳目,看来你不太明白这个道理。” 他竟然叹息一声,似乎还有些惋惜:“你知道朕为何留你到今日吗?” 他话音落下,忽然间欺身而上,动作之快,让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付给别人,是很愚蠢的行为。” 陶绮罗一惊,顷刻间一惊被他占据上风。李成暄说完那一句,便夹住了她的剑尖,一用力,便将那剑弹飞。 陶绮罗失了武器,本就落在下风的局势愈发不加。 她一发狠,拼了力气扑向李成暄,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 李成暄闪避不及,被刺伤手臂,同时一脚将人踹在地上。 底下人立刻围上来,将陶绮罗看压住。 李成暄道:“别让她死了,还有用。” 这时候,柳七终于赶到。 听闻皇上遇刺,柳七匆匆赶来,“卑职来迟。” 他转头,看向那人群之中的人,却忽然顿住。 陶绮罗不忍看他,别过脸去。 外头闹得天翻地覆,里面初雪终于悠悠转醒,她依稀听见动静,问云芷发生什么事。 云芷沉默不语,不知该不该说。但瞒是瞒不住的,云芷一咬牙,直说:“皇上遇刺了,好在没什么大事,已经将刺客制服。” 初雪张了张嘴,脑子里竟一下空白,片刻后才缓过神来,问李成暄的情况。 “暄哥哥没事吧?” 正说着话,李成暄从外头进来,捂着伤口。 初雪忙不迭起身,让太医瞧他伤口。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刺客?”她心疼地看着李成暄。 但下一刻说不出话来。 陶绮罗被柳七压着进门,她狼狈得很,头发散乱,神色更是如死灰。 初雪仿佛失去语言能力,看着她,又看向李成暄。 许久,她才发出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陶绮罗瞪着李成暄,“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我虽未成功,可来日,还有旁人会制裁你。” 初雪又无话可说,她无法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知道李成暄是什么样的人,他杀人不眨眼是真的。那么陶绮罗所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也就是真的。 她撑着桌子坐下来,手掌不由地捧紧了肚子。 李成暄竟然还笑得出来,“阿雪,她在利用你,这样的人,真是坏啊。”语气风轻云淡。 初雪眼睫毛震颤,缓缓抬眸,看向陶绮罗。 怎么会这样呢?她又要再次失去她的朋友了。 李成暄多清楚她的想法,“她根本不会两将你当做朋友,他们都不会。他们要么是利用你,要么是贪图你的荣华富贵。阿雪,你知道的。” 他又循循善诱。 初雪茫然瞧着李成暄,又垂下头。 却听见陶绮罗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利用,你也配说。即便我们是利用她,可皇上你,却是在剥夺她的权利。” 李成暄眸光一转,寒冷至极,盯着陶绮罗看。 -- 第80页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陶绮罗仍旧大笑,看向初雪:“你知道李贞是怎么死的吗?你以为她是病死的吧,其实不是,她是李成暄害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要把所有一切威胁到自己的人,都杀光。” 李成暄冷笑了声,叫初雪:“阿雪。” 初雪捧着肚子,忽然间觉得头痛不已。 她想起李贞的脸,她缓缓地抬头,看向陶绮罗:“你有什么证据?” 陶绮罗又笑:“证据就是,她给你写了一封信,在那个首饰盒的夹层里。那日被我发现,如今正收在袖子里。” 说完,她又看向李成暄:“你不是想要她吗?像你这么冷血的人,也能如意吗?” 初雪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成暄,“暄哥哥,是真的吗?” 第52章 预感皆是真 最是人间留不住。 她看着他, 问他,想要一个答案。 “是真的吗?”初雪重复这一句,与这一句不同, 带了些轻颤的音。 “你信她么?”李成暄却将这问题抛回给她,好像轻飘飘的,胸有成竹的样子。 倘若他不这么做, 初雪还能说服自己信他。可他真这么做了, 便说明这是真的。 初雪瞳孔震颤之下,微微摇头,视线漫无焦点地在面前的地上逡巡几番。 她想起那一个瞬间,她这样怀疑过。她问她自己, 贞姐姐错在哪呢? 初雪抬起头来,又问李成暄:“贞姐姐错在哪儿呢?” 她声音好轻, 轻得像一只蝴蝶, 仿佛立刻就要从他身边飞走。 李成暄微眯眼, 这是很生气的表现。从前这时候, 便该初雪哄他。 可今日她不想哄, 她只当没看见。 初雪仍旧执着地问:“贞姐姐错在哪儿呢?” 李成暄弯紧的手使得伤口再次崩裂出血,染红了纱布,一点一点浸出来。 可阿雪还是无动于衷, 只关心他的答案。 “我问你, 她错在哪儿呢?”她仍旧重复, 用很轻的声音。 初雪用力地咽下一口气, 视线在顷刻间变得模糊,“你告诉我,告诉我好吗?暄哥哥。” 李成暄松开手,竟然感觉到一丝久违的紧张。 他终于缓缓开口:“她是病死的, 不是么,阿雪。” 多苍白无力的辩驳,初雪闭着眼,忽而无声笑出眼泪。 李成暄又说:“太医也看过了。” 初雪哽咽之处,发出声音:“你瞒天过海的事,还不够多吗?” 她不信他。 李成暄胸口起伏着,忽而有气,他看向陶绮罗,将气撒在她身上。 “带下去,千刀万剐。” “不准。”初雪微微提高音量,“信呢?” 她看向陶绮罗,面上的肌肉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微微地震颤。 陶绮罗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笑着说:“信在我袖子里,他不敢给你看。 既然要做那些肮脏事,原来也怕被她知道啊?” 初雪扶着桌子起身,正要往陶绮罗那儿去。 李成暄一拍桌子,唤她名字,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 “阿雪!” 云芷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初雪,劝道:“娘娘……” 初雪站着没动,瞪着李成暄看。她抿紧了嘴唇,开口便是哭腔:“所以我问你,贞姐姐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敢回答我?雨若又做错了什么?李成暄!” 她忽然声嘶力竭。 “你让我背负了什么?” 愧疚,痛苦。 口口声声的爱,背后就是这些? 李成暄起身,走近她,一步一步。 “阿雪。”他又换上了那副温柔的皮囊,像拿着巫师的铃铛,试图蛊惑她。 “她在利用你,你为什么不信我呢?她就是利用你的信任,想要杀我。她想要杀我。李贞也在利用你,你以为她真的把你当朋友吗?她不过是因为你对她好,所以才待在你身边。” 她们都一样啊,你应该信我。 他走到离她咫尺的距离,看着她的眼睛。 初雪闭上眼睛,眼泪从眼眶砸下来。 她反问李成暄:“你怎知我没有在利用你?你能证明我便是纯粹地爱你吗?” 她狼狈地笑起来,“那你又能证明,你是纯粹地爱我吗?” 因为太过悲痛,她的嘴唇抖动着。 初雪吸了口气,而后大口喘气。 “我不介意被你利用!”李成暄瞪大眼睛,说。 初雪迅速地反驳:“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介意李贞利用我呢?” 李成暄缓缓吐出一口气,承认:“好。因为她离你太近了,她想抢走你。” 初雪快要喘不过气,“这是她的错处么?那雨若呢?雨若又做错什么?她告诉我是非黑白,这也是错吗?” 李成暄又沉默,“那不叫是非黑白,那只是世人给予你的枷锁。” 初雪歇斯底里吼他:“那你呢?你就不是枷锁?我需要她们,你明白吗?” 她颤抖着,往后跌坐在椅子上,被云芷扶住。 初雪咳嗽几声,压下喉头的腥甜,继续说下去:“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你告诉我你爱我,爱是你的枷锁,不是吗?她是我的朋友,不是阿猫阿狗。” 李成暄以温柔的面孔命令柳七:“杀了她,现在。” 柳七却没动手,他迟疑了。 -- 第81页 李成暄笑了声,“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是吗?” 柳七看陶绮罗一眼,缓缓开口:“还请皇上饶她一命,臣愿一命抵一命。” 陶绮罗不可置信看向他。 李成暄拍手:“真好,情深不已。” 初雪却在这时再次开口:“放了她吧。事情起因是你杀人父母在先,放了她吧。” 李成暄却觉得,她在怜惜她。 放了她?绝无可能。 李成暄从旁边侍卫手中拔|出一把剑,在手中掂了掂,而后看向陶绮罗。 陶绮罗仍旧在笑。 “李成暄。”初雪声音陡然绷紧,“放了她,算我求你了。” 李成暄不听,他手里的剑脱手,刺入陶绮罗身体里,一并贯穿入柳七身体。 柳七似乎有一瞬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变成一种释然。 初雪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他转过身来,仿佛没事人一样,以那温柔而缱绻的口吻和她说话。 李成暄握住她的手,在她身侧坐下,娓娓道来:“阿雪,你以为你在怜悯他们吗?你本质上与我是一种人。今日你怜悯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都说人应该怜悯旁人。但你不是真的怜悯他们,你只是暂时在妥协。你看,你那宫女,这么久了,你几时想念她?” 她当然想念过雨若。初雪想反驳他,可是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她和他一样冷血、叛逆、大胆…… 可这不一样。 混淆视听,李成暄的惯用伎俩。他常这样给她讲道理,使她相信叛逆、冷血是对的。 但不是这样的。初雪想说。 她的肚子忽然痛起来,但心更痛。 她张了张嘴,却吐出一嘴血。随后她的意识又失去了,她好像看见娘亲和阿爹。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时间不能停在七岁之前呢,一辈子不回京城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吧。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阿雪。” “阿雪,过来,你又调皮了。” …… 为什么一定是她呢? 她明明曾经拥有过一切,到最后又失去了一切。 她在短暂的梦境里迷失。 * 初雪晕倒,立刻有太医上来。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扶着她躺下,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流血了……” 初雪流了很多的血,从她腿侧,沿着大腿流下来。 太医神色一紧,连忙替她看诊,“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您看,该如何是好?” 云芷一愣,“这才七个月,太医……” 太医也是擦汗,“七个月固然很难存活,可若是不如此,恐怕危及娘娘身体。” 李成暄打断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清楚该做什么,否则,全太医院都替皇后陪葬吧。” 一句话,决定了众多人的生死。哪有人敢懈怠。 一时间,甘露殿便忙活起来。那两具尸体被抬了出去,也不知道暂时如何处理,只好先不处理。 初雪在痛楚里醒来,醒来便听见嘈杂纷乱的声音。 “娘娘醒了。” “快,快,参片,热水。” “娘娘您撑住,用力。” …… 这是在做什么呢?她迷茫地想着,任由她们摆布。 李成暄坐在床边,太医请过一次,没请动,不敢再劝。 “快快……” 李成暄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好似从前。 但再不似从前了。 初雪闭着眼,忽然想,原来她的预感全是真的。人是他杀的,孩子是留不住的。他不喜欢的一切,都会被抹杀。 第53章 偏离掌控 “倘若我死了呢?” 生产的过程漫长而又伴着痛苦, 心也痛,身也痛。太医宫女一大堆,在一旁说着什么, 但初雪一句也没听进去。她除了用力,就没有别的想法。 李成暄坐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 从初雪的角度, 看不见李成暄的神情。 但莫名的, 她脑子里有他此刻的模样。他应当没什么表情,眉头紧紧拧着。 因为他握她的手很紧,他在担心,在害怕。 初雪倏然落泪, 人的情感真是复杂啊。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听见了多少声用力, 用过多少次力, 终于生下那个孩子。 但孩子没哭, 她们面面相觑, 不敢说些什么。 初雪已经失去力气, 闭着眼,快要昏厥。她大概已经料到会是什么局面,于是问:“孩子怎么样了?” 她早没有力气说话, 即便含着参片, 喝过参汤, 也只能勉强发出声音。她嗓子早就哑了, 说出的话嘶哑难听得很。 那些人谁敢回话,只因那襁褓中才七月便生产的胎儿哪里能活,连气息都微弱。 接生的这一些人,只觉得天都塌了。皇后娘娘这一胎多被寄予厚望, 众人耳目共睹。可如今,却是这样的局面。 那老嬷嬷试图去拯救那孩子,但没有用。孩子仅哭了一声,便没了气息。 她们更不敢说话了,这会儿娘娘才生产完,生子虚弱,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没人敢告诉她。 她们皆求助似的看向皇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初雪早猜到了,她也听见了那一声啼哭。 还能来这世上哭一声,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 第82页 她知道不必再追问了,问下去也是在为难她们罢了。 于是初雪转过头,问李成暄:“你难过吗?” 李成暄还握着她的手,回答几乎没有犹豫:“难过。” 初雪放下眼皮,眼泪从眼角落下,终于放松下来。 这一回,没再做梦。只觉得一觉睡得很沉,几乎要忘记今夕何夕。 睁眼的时候,率先望见金丝绣纹的纱帐。她有一瞬,以为自己回到五岁或者六岁,下一刻便有阿娘推门进来,问她怎么还不起床? 在十岁以后,她几乎以为自己忘却了那些记忆。她像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一切都从李成暄那里开始。 但此刻脑子里的记忆很清晰,太清晰了,其实她什么都记得。 连带着不久之前,那些记忆也尽数回到脑子里。 帐子的钩落了,透过层叠的模糊,她望见李成暄坐在矮榻之上。他坐得端正,但闭着眼,似乎在小憩,又似乎没有。 他在想什么呢? 初雪眨眼,迷茫地问自个儿。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死了。她忽然想起来,她甚至忘了问一句男女。 他才七个月,就死了。兴许是觉得,注定是要死的,早一些解脱,便能早一些开始下一轮回。下一轮回无论是去哪儿,都比在她这儿好。 初雪习惯性抬手抚摸肚子,但她手臂没力气,很费劲,这动静吵醒了李成暄。 李成暄睁开眼来,几乎是立刻起身,往床边来。 初雪摸到了平坦的小腹,不禁有片刻失神。 原来是真没了。她想。 起初她并不能想象,如何养育一个孩子。后来她渐渐能接受了,却也觉得,她并不能养育他。 原来果真如此。 李成暄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边,隔着层帐子,他都能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所以在触到帐子的时候,他停顿了。 片刻后,还是探开帐子,将钩子挂起。李成暄在床边坐下,问她如何。 初雪抬眸看他,他仍旧是他,他一直是他,是自己并未了解他。 她一吸鼻子,有些鼻酸。 李成暄抬手轻探她额头,又问:“感觉如何?太医在门外候着,可要让他们瞧瞧?” 李成暄的语气还是那么风轻云淡,好像在讨论今早吃什么。可这事儿难道和吃什么一样简单么? 初雪没力气拂去他的手,只能别过脸,以示抗拒。 李成暄看着她。 余光里瞥见他的眼神,初雪又闭着眼,不知是质问,还是陈述。 “你早知道,是不是?” 早知道什么呢?早知道陶绮罗要杀自己,还是早知道这孩子留不住?又或是,早知道她有今日这般与他生分? 饶是以上这些,他确实也早猜过结果。 但李成暄还是说:“阿雪在胡言乱语什么?” 初雪深吸一口气,尽力不让自己落泪,“这宫里,有你不知道的事么?何况,她与我亲近,你能不知道么?你故意放她行动,不过是为成全这一日,好告诫我,只有你才是对我最好的。可是扪心自问,你对我是纯粹的爱吗?没有一分一厘的利用么?” 她一口气说许多话,说到声音都发颤,因而咳嗽不止。 可初雪还要说下去:“他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明知女人生孩子有风险,可你还是在赌。你放她到跟前,放她告诉我,放她杀了那个孩子。李成暄,你很高兴吧。” 她说罢,剧烈地呼吸起来。 李成暄轻缓地为自己辩驳:“是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倘若你这样想,能觉得好受一些,便是吧。” 初雪气笑,她早知道他是这种人。 她又道:“倘若我死了呢?那样的话,我会带着对你的恨意永远长埋地下……” “阿雪!”警告一般。 初雪低低地笑起来,不知是与他说话,还是与自己说话:“我好想我阿娘。” 李成暄呼出口气,“阿雪,你这会儿心情不佳,我能理解。我去叫太医来,你也不要太过伤怀。” 他出了门去,没一会儿,云芷领着太医进来。 太医替她诊脉,她不说话,也不动弹,像个木头人一般躺着。 太医说了许多话,可她一句也没听清。而后太医出去了,云芷也出去了。过了会儿,云芷又进来了。 云芷跪在床边,和她说话:“娘娘,喝药了。” 初雪不理她,只当没听见。她兀自闭着眼,强迫自己想些有的没的,把周遭一切都摒弃。 云芷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她只好悄悄退出门去。 门外李成暄立在栏杆一侧,撑着栏杆,面容沉重。 云芷走到他身侧,行了个礼,如实相告:“娘娘不想听我的话。” 李成暄嗯了声,没有后话,也没有动。他立在那儿,任风吹着。 事情有一些失控,他原觉得自己能掌控这一切,但偏偏出了些岔子。 但没关系,阿雪会接受他的。李成暄想,他们之间有爱。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时间是治愈和毁灭一切的利器。 李成暄料想这会儿应当让她一个人安静,他起身往甘露殿外走,只让云芷好生照看着人。 第54章 开关 “感情有开关么?” 已经过去好几日, 甘露殿的都看着云芷姑娘脸色越来越难看。自从上次变故之后,娘娘失了孩子,哀痛不已, 与皇上也吵了架。头两日皇后娘娘更是水米不愿进,后来好说歹说才劝她用了些吃食。但也仅是用了些吃食。 -- 第83页 这几日,娘娘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她照常会出门来晒太阳, 或是安静地躺着, 但都不说话。任云芷怎么说,她都不开口。 李成暄每日都会过来瞧她,他一个人能说话,但初雪也全然不听。 李成暄本是想留宿, 可他才说出口,初雪便木然看着他。 李成暄牵住她的手:“阿雪。” 初雪没反应, 仍旧看着他, 直到他说要走, 才算作罢。 李成暄走后, 初雪呆呆坐在窗户边上。 这些天, 出了李成暄和云芷,就只剩下太医来。 太医也不会与她多说话,只是一味劝她要宽慰些, 她身体还年轻, 孩子还会再有。 他们都不懂, 这不是孩子还会不会有的问题。这是她与李成暄之间的问题。 李成暄口口声声说爱她, 却连他们的孩子都容不下。那是他的亲生骨血,更何况别人呢? 这是爱吗? 爱是妥协,是分享,是欢喜。在这里, 爱是枷锁,是掌控。 初雪伸手在桌面上写字,她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落在空气里反正也看不出什么字。 她忽而想起那日与李贞一道看见的鸟,原来她也如那鸟一般罢了。 她待李成暄如珍宝,因为她就只剩下他。但李成暄呢? 回顾这么些年,他甚少向她妥协,大多时候,李成暄都有自己的计划和想法。他也很少会直白地讲出来,但在初雪面前会漏几个点,叫她去猜。 他拿捏得真好啊,要她逢迎讨好,要她围着他转。 即便到这会儿,她还在李成暄爱她这话里挣扎。 李成暄待她很好,她不否认。可是好就能抵消坏么? 倘若事事能这么算,那该多简单。 初雪想到潸然泪下,兀自擦了泪。不得不承认,他这么做固然很成功。她习惯依赖他,习惯喜欢他。她旁的事都不会做,也不会与人打交道,倘若扔到旁处,大约是个废人。 可她真的什么都不会么?她也曾什么的都会,什么都有。 黄昏时候,又有太医来瞧初雪。 初雪眼都未抬,兀自坐着,并不给任何反应。云芷行至她身侧,小声开口:“是顾太医呢,娘娘,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听见顾太医三字,初雪慢慢抬头。 顾怀瑾躬身行了礼,替她诊脉的同时,与她说话:“娘娘今日可吃过药了?若是药局的话,可以多用几颗蜜饯……” “不吃。”初雪忽然开口,她声音很低跟哑,听来便虚弱得很。 云芷先是一愣,随后立刻眉开眼笑,与顾怀瑾道谢。 顾怀瑾倒是只笑了笑,处变不惊地与她继续话题:“为何不吃呢?” 初雪看着他,“不想吃。” 顾怀瑾也不苦口婆心,只是很平直地陈述:“可娘娘身子不好,吃药才能好。身子好了,才能出去玩,才能吃好喝好。” 初雪固执地重复:“不想吃。” 顾怀瑾与云芷说:“云芷姑娘,可否请你出去一会儿,下官想单独与娘娘说会儿话。” 云芷看了眼初雪,终究点头。 既然已经诊完了脉,初雪把手腕收进袖子里,别过脸,“你不必劝我。” 顾怀瑾低低笑了声,却没说话,指头在杯中沾了水,在桌上写字。 娘娘想出宫去么? 初雪看着这话,一愣,缓缓抬眸,看着顾怀瑾。眼神里有惊讶,也有不解。 顾怀瑾继续:微臣或许帮到您。 初雪笑了,也学着他的样子写:你预备怎么帮我?你又能如何帮我? 顾怀瑾写:臣自然有臣的办法,只要娘娘肯信我。这道理其实很好懂,娘娘若是想离开,那便从此不回来,娘娘若是还想回来,那便当是去散个心。 初雪看得蹙眉,愈发不可置信。 她写:你为何要帮我? 顾怀瑾写:或许是天涯沦落人吧。 初雪更为不解,天涯沦落人?她收了手,只道:“我乏了,想休息了,你退下吧。” 顾怀瑾恭敬退下,没一会儿,云芷便进来。见没什么异样,松了口气。 云芷走到初雪身旁,好声好气相劝:“娘娘还是喝药吧,顾太医都说了,对身体好。养好了身体,才能想别的事,对不对?” 云芷没想到,初雪竟应了。她如卸下千斤包袱,连忙出了门往小厨房去。 “您等等,奴婢去去就来。” 初雪安静喝过了药,又默然坐了会儿。时辰晃到夜里,将晚未晚的时候,初雪坐在榻上,好像一座石雕。 她终于开口问云芷:“陶司珍的尸首呢?” 云芷垂下头,沉默许久,才答:“皇上下旨,拖去喂狗了。” 闻言,初雪竟笑了声。 这是他向来做事的风格,她倒不觉得意外。 只是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他手上为数不多破例的,怕只有雨若一桩。 那么多人,有错处的、的罪过他的便也罢了。那些没有错处、不曾的罪过他的人,又为何也赔上一条命呢? 她笑过,才许云芷去点灯。 * 夜里李成暄抽空来瞧她,初雪直白问这事。李成暄没隐瞒她,又试图以那种温柔而不容反驳的言辞说服她。 “无论如何,你与我生气便也罢了,可他们终究是外人不是?我与阿雪,才是一双人。” -- 第84页 初雪只是说:“她们是我的朋友,柳七是你的下属。我待她们有情分,这难道是能说割舍就能割舍的么?” 李成暄笑了声,离她近了些,她没避开,任他把自己耳边碎发别到脑后。 李成暄在她耳侧低语:“可她们与你的情分,难道比得上你与我的么?阿雪终究是要与我一道过日子的。” 初雪抬眸,与他对视,忽然发问:“你的感情有开关吗?” 李成暄被她问住,一顿。 初雪又垂眸,感情怎么会有开关呢?想要的时候打开,不想要的时候关上。 “可你在要求我这样做。我待她们有情,你明白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忘却能割舍的,我心中会愧疚,会想念,我无法控制我的情感。但是你好轻飘飘的,试图抹杀这一切。李成暄,你是不是说爱我的时候,就能爱我,别的时候就不爱我?” 初雪阖上眼皮,“你想证明我与你是同类人,可你失败了。我现在愧疚得不得了,恨得不得了。你不期待那个孩子,你大可以由着他生下来,不看他便是,为什么要他死?”她后来问过云芷,那是个男孩儿。 我不喜他,那是因为你会喜欢他,就像现在这般。李成暄嘴唇微张,化作一个笑容。没关系,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初雪看他这般,不由火大,她猛地起身,逐客:“我累了,你走吧。” 第55章 出走 她从未怀疑过。 初雪背对着光, 半晌没听见声儿。她便知道李成暄没走。 她心中竟有几分感动。 倘若李成暄干脆走了,那她也许会得到暂时的宁静,可过后又一定会想, 他为何能走得这么干脆?他做了这样多错事,他凭什么能直接走了呢? 这便是人心复杂之处了。 割舍与不舍混在一处,难分你我。 她立在原地没动弹, 隔着逆光, 瞧见自己脚下的影子。 初雪是痛苦的,她一面看见李成暄便会想起那些事,想起他们的孩子,想起李贞, 想起陶绮罗,可一面看不见他, 又会想念他。 她快要被折磨疯了, 倘若感情真有开关就好了。不需要的时候关上, 冷漠甩脸, 需要的时候打开, 如胶似漆。这样就可以解决掉需要痛苦与烦恼。 但那样,人还是人么? 初雪看着脚下那影子,她微摆裙角, 影子也跟着动。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另一影子也凑近, 与她的影子交缠一处。 李成暄从身后轻柔地抱住她, 气息与她的交织在一块儿。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没有拥抱过,没有亲吻过,连肢体接触都少。 初雪几乎一瞬触动, 她大口喘着气,可她不想回头,不想看见他的脸。倘若看见了,不可控制就会想起那些。 这些东西矛盾交织,令她头痛欲裂。 她有时候想,如果能长久地保持冷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甚至会想,也许她一辈子做李成暄想让她做的那一位,生活大概会轻松许多。 可那只有一个瞬间罢了,就好像梦境终究不是现实,现实终究需要痛苦。 初雪无法逃避那些,无法使自己全然冷漠,无法忘记她曾认真地和朋友分享快乐,也曾认真地期盼着,如何去做一个母亲。 这些权利,李成暄都不想给她。 他只需要她永远围着自己转,为他笑,为他哭,为他担忧伤感。旁人不容染指,她好像一个玩物。 这让初雪感到痛苦。 她为这种轻视而感到痛苦,因为她好像付出了更多的爱,即便爱里掺杂些许杂质,但那终究是爱。 初雪会对李成暄有占有欲,但不会想斩断他所有人际关系;也会对他有埋怨,但绝不会像他这么做。 这是他们之间的不同,这种不同一点点放大,简直撑破了她的心。 初雪甚至想逃跑,倘若能远离这一切,那该多好。去一个全然没有这些纷扰的地方,那该多轻松呢? 她垂眸,感受着李成暄轻蹭她的脖颈,而后细密的吻缠上来。她曾经很喜欢这样,可是现在只觉得痛苦不堪。 她几乎要哭,掰开她的手,“你让我安静一下吧。”语气带了些严厉。 她避开李成暄的视线,径直往里间去。 后来李成暄又坐了许久,才离开甘露殿。她从窗户里看见他背影,按理说该落寞,但她只觉得和平常一样。 初雪不由胡思乱想,他其实有很大的天地,她并不是一个必需品。 收回视线,初雪失魂落魄看着眼前的地面。又不停地重复离开二字。 她想到顾怀瑾。 * 顾怀瑾并不是每日都来,轮到他来那日,初雪才与他说起上回那话题。 “你要怎么保证,能带我离开?”她对此很有疑问。 这宫里处处是李成暄的眼线,简直插翅难逃。他不过是个太医,却说可以帮她。 顾怀瑾答她:“臣自然有法子。只看娘娘想不想走。” 初雪点头。 她想离开,也许一辈子,也许一段日子。总之,她想离开李成暄,她已经要痛苦死了。 顾怀瑾点点头,没说到底怎么做,就这样走了。 又几日,初雪终于知道他所说的办法是什么了。 “娘娘只需要将那宫女喊进来,而后将她打晕,与她交换衣裳。臣帮您易容改面之后,不说能一辈子瞒天过海,瞒过一夜还是不成问题……” -- 第85页 初雪记着他所说的话,有些心绪不宁。 她真走了的话,李成暄会怎么做呢?把这京城翻个底朝天?还是如何? 她想着这,心绪不宁一整日。云芷轻而易举看出她情绪不对劲,以为她还是为那些事情烦恼,便劝道:“娘娘,您别想太多了。” 初雪摇头,忽然握住云芷的手。她与云芷相识这么多年,忽然要走了,日后还能不能相见也不好说。她不舍,张了张嘴:“云芷,倘若我想离开皇宫,你会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云芷大惊失色,“娘娘,你这是什么话?你与皇上闹别扭便闹,怎么能想着……” 她观察着初雪的神色,见她似乎不是随口说说,她瞳孔微张,顿了顿,道:“娘娘是已经打算好了是么?那我怎么办?我舍不得娘娘你的。” 初雪被她看得心酸,道:“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云芷似乎陷入了考虑,许久,点头。 初雪看着她,微笑起来,她想起雨若。若是出去了,就能去找雨若了吧。 雨若待她是很好的,也是很忠心的。她将云芷和雨若看作一体,故而她从未怀疑过云芷。 第56章 痛苦 “你不是想看我高高兴兴的样子么…… 初雪真是从未怀疑过云芷。 她不知该说云芷演技好, 还是该骂自己蠢。她早该想到了,李成暄既然能杀了李贞,那必然也能杀了许多人。 譬如说, 从前刚来她宫里服侍的小蝶,后来的花月,等等等等。 那些短暂地出现, 与她相谈甚欢的人, 最后又忽然地消失。 她早该想到的,他容不下一个人。可是他有那么多别的事要忙,又如何能注意到这么多呢? 只有在她身边的人了。 她身边这么些年,除了雨若和云芷, 再无旁人了。雨若不是,所以是云芷。 可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 瞧着像她妹妹似的。 可此刻, 初雪望向云芷, 她提着灯笼, 恭敬地站在李成暄身侧, 一点胡闹的影子也没有。她那么沉稳而内敛,像雨若了。 狭长的通道里,李成暄与初雪对峙着。她换了一张脸, 此刻与他对视, 感觉到陌生。 李成暄开口唤她:“阿雪, 你要离开我么?” 他讲话始终是轻柔的, 又像力重千钧,让人无法拒绝。 初雪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沉默。 她想要离开他,因为她感到痛苦。 初雪说:“是, 我想离开你。你让我觉得痛苦。李成暄,你喜欢我笑不是吗?你想要我永远高高兴兴地看着你,可是我现在做不到了。” 你应该也不想看了吧。 初雪呼出口气,垂下头。 李成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我不许。” 初雪明白是这答案,所以她才要偷偷地离开,但偷偷的,也变成了现在这样。 李成暄走近她身侧,“回去,好吗?” 不好。她摇头。 眼泪不受控地流下来,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了,可是她还是无法接受,也无法忍耐。 她开口,意欲求他。但李成暄看出她的意图,只是瞥一眼身后被拿住的顾怀瑾,威胁她:“别求我,不然我直接杀了他。” 初雪果真把话咽回去。 李成暄觉得她们真的多事,到底要让他做恶人。原本不需要的,多好。 他伸手,想要碰触初雪的脸颊。初雪避开,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李成暄的怒火上升了一分,他生气的时候也爱笑。 李成暄强硬地出手,抱她起身,见她有抵抗的架势,便在她后肩劈了一下。 初雪晕过去,终于安心地躺进他怀里。 李成暄抱她回宫,从顾怀瑾身边经过,冷冷地扫一眼他,只说:“不留活口。” * 初雪再醒过来,望见的是熟悉的甘露殿。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就像她家一样。 她木然地睁着眼,没出声。云芷走上前来,问她要不要起床洗漱。 初雪不答,反而问云芷:“她们都死了,对吗?” 云芷沉默。 初雪又问:“是你,还是别人?” 云芷还是沉默。 初雪忽而笑出声来,她翻了个身,命云芷下去,“我还想睡,你下去吧。” 她这一觉睡到下午,醒了又强迫自己睡,直到再也睡不着。她想顾怀瑾也死了,她不敢问了。 云芷似乎仍旧想用以前的方式伺候她,可初雪不能接受,与她争吵,让她别假惺惺的。 下午时候,初雪还是起了床。坐在镜子前面,任由云芷摆弄梳妆。 镜子里那人好像鬼,是谁,竟是她自己。 初雪忽然失控,一拳打在那镜子里。镜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的手血流不止。 云芷脸色沉下来,命人去寻太医来。太子替她包扎伤口,一句话不敢多说,又退了出去。 甘露殿里好安静,从没这么安静过。 初雪撑着自己的头,看着手上一圈圈的纱布,纱布底下是伤口,隐隐作痛。这时候会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她于是一直这样做,伤到另一只手的手腕,到手肘。 李成暄每日都来看她,不许屋里放任何东西,尖锐角落都用布条包裹,一丝机会都不她。 于是她又觉得心里痛了。 她只能哭,不停地哭。哭到累了会睡着,有时候睡醒,身边还躺着一个李成暄。 -- 第86页 他会温柔地抱她入怀,和她说话,亲吻她的脸颊。她还是觉得痛。 有时候肚子也痛,就蜷缩在柒柒床上。太医瞧不出毛病,只得出一个结论: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是李成暄不能放她走。 “我看见你就觉得很痛苦。”初雪看着李成暄的眼睛,这么说。 李成暄还是摇头:“可是你不能走。” 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走了,我就要……死了。 李成暄看着她脆弱得好像一幅画,有时候感觉到心脏隐隐的抽痛。 他在害怕,在惶恐。他想陶绮罗说得对,他其实不敢。 看起来最胸有成竹的人,其实是懦弱鬼。一点也不敢赌。 那就这样下去吧。从前阿雪在天上照着他,现在阿雪和他一起在地狱里前行。 也挺好的。 阿雪说,他只是喜欢她高高兴兴地笑罢了。但她现在这样,成日里不死不活的,他还是觉得很爱,想要拥有,不愿意割舍一点给别人。 原来……是这样的。 后宫天翻地覆,前朝更是地覆天翻。从前温润君子的帝王,已经懒得伪装,露出冷血的狰狞面目。 谏书一封一封地写,人一个一个地死。 从前信誓旦旦说李成暄是国之栋梁的人,如今又捶胸顿足,说他是国之罪人。 罪人也是他们捧上来的。何况李成暄对这些一点不关心。 如此,过到第二年秋天。 初雪瘦了很多,有时候她照镜子认不出自己,夜里醒来摸到自己会被吓一跳。李成暄跟着瘦了不少,和从前模样相去甚远。 这一年的大齐,民不聊生,有许多义士起义造反,决定要诛杀李成暄。 但李成暄不放在心上,甚至带初雪出去狩猎。 “阿雪不是想出宫么?如今可高兴了。” 初雪不答,她不止想出宫,更想离开他。 第57章 赌命 他拿自己的血喂了她。 李成暄也不计较, 牵着她往台上去。皇帝的位置在台上,初雪在他身边坐着,云芷陪在身边。 李成暄要上马参加狩猎, 初雪在台子上坐着看。他临下去之前,亲吻过初雪的手背,轻声细语地和她短暂告别:“阿雪在这儿等一等, 好不好?” 初雪不想回答他, 目送他下了台子,换上一身骑装上马,与众人一道进了林子。第一轮狩猎时间不长,以谁猎到的猎物多为胜。 云芷替初雪剥葡萄, 一面笑说:“皇上肯定拔得头筹。” 初雪看她一眼,淡淡地嗯了声, 嚼着葡萄。 香燃尽的时候, 马蹄声渐近, 一众人马都回归。李成暄坐在最首位置, 马上好几只兔子野鸡, 可谓是满载而归。 他远远朝初雪挥手,初雪看过去,他几步跨奔至初雪身侧, 抬手替她整理头发。 李成暄看一眼桌面上的果盘, 问:“不好吃么?” 初雪摇头, 说:“好吃啊, 可是我没胃口。” 李成暄眉毛拧起,面露担忧:“怎么又没胃口?可让太医看过?” 初雪摇头:“不用了,我没事。” 她句句话都不不想继续,李成暄笑了声, 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阿雪想骑马,对不对?”他这么问,其实已经替她作了答,并不给她作答的机会。 初雪被他抱着放在马背上,李成暄随后翻身上马,从背后拥住她。好似要教会她。 他握着初雪的手,拉开一张弓,放出一支箭,射在一棵树上。树下的兔子、树上的鸟雀闻声而动,一时风吹树影。 李成暄意味深长看向远处摇晃的树叶,唇紧抿着。 “他们飞走了。”他在说那群鸟。 初雪也看见了,她眸光闪动,“是啊,他们飞走了。” 这山另一边是悬崖峭壁,其他三面都有重兵把守。但林子里绿树成荫,总是能潜伏危险的。 旁人明白这道理,李成暄更加明白。 故而在那支箭擦着他的脸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意外,闪身避开。 初雪愣了愣,张着嘴,看向那支明显要李成暄性命的箭。 有刺客。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另有箭雨飞射而来,射中了马腿,马受了惊,载着他们狂奔而去。不知道前路,也不知道后路。初雪拉着那缰绳,手心都出了汗。 李成暄试图稳住马,但没用。他贴初雪更近,说话气息都重了几分。 “要是我们今日死在这里,也是死同穴。”他还能笑着说出这话。 初雪却没办法笑着听,她有些焦虑地回头,意欲训斥他:谁要和你死在一起? 话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李成暄胸口插着一支箭。伤口渗出血来,触目惊心,把她的话逼退。 “你有办法脱身,是不是?”初雪声音略大,问他。 李成暄仍旧笑:“我可不是神明,阿雪,不能事事都算得不差分毫。” 倘若能,那么也不会有今天。 但也不能说,全然没有知觉。一个猎手,是不会对危险毫无知觉的。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 李成暄在赌,拿自己的命,赌。 阿雪如此怜惜别人的命,那么也同样会怜惜他的命吧。 李成暄越笑越大声,有一瞬,不再是温柔的,而是意气风发的。 -- 第87页 初雪深深看他一眼,转过头,看着那马。马在一路狂奔,再往前便是一处坡,马一时没刹住,便将他们二人一并抖落下去。 初雪下意识地闭上眼,扯紧了李成暄的袖子。 当真要死在这里么?兴许也算一种解脱。 人生全部重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闭着眼,感受到自己在滚落。但身上的疼痛尚轻,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在护着他。 初雪忽而想哭。 他们最后落在一处杂草丛里,李成暄闷声吐出好几口血。初雪看得手都颤抖,小心翼翼扶他起来。 “暄哥哥……” 李成暄靠在她肩上,含情的眼看向她眼底,如果她没看错,还有一种悲伤的情绪。 “你很久没这样叫我。”他说,嘴角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初雪红了眼,扶着他往前走。那些人穷凶极恶,势必要取他性命。可他们如今脱不了困,只能以退为进,先藏一藏。 杂草深处有一洞穴,初雪扶着李成暄进去,将洞口用杂草填补好。 她扶李成暄坐下,心里惴惴不安。 李成暄轻轻地把头靠在她肩上,一言不发。初雪没推开他,反而握紧了他的手。 李成暄想,这样也很好。 他闭上眼,竟然能睡过去。 初雪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声吓了一跳,这种时候,她很怕他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可是她也不敢叫醒他。 清醒的时候,无法面对,这会儿就正好。 洞穴里潮湿而昏暗,光线穿不透层层叠叠的杂草,只有一丁点微弱的光芒。 借着这微弱的光芒,能分辨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似乎有小虫子从初雪手背上爬过去,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但是没办法。她缩了缩手,往李成暄身边更靠近一些。 等到那点微弱的光芒都没有了,就是黑夜了。 外面没什么动静,更加吓人。初雪身体虚弱,这么会儿工夫,已经要支撑不住。 她强撑着爬起来,查看李成暄的情况。他还没醒,额头有点烫,那支箭的位置很危险。 初雪一颤,不敢碰他伤口。可她也不会处理。 应当怎么办呢? 对了,水,先去找水好了。 初雪嗓子已经干得冒烟,嘴唇也开始干渴。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草丛,今夜的月色很亮,照出四方的环境。 环顾四周,除了高树就是高树,哪里有水呢? 她不知道,只能往前走。沿着树林一直往前,害怕自己迷路,所以沿途做了记号。 还真的让她找到了水。有一汪潭水,清澈见底。初雪从旁边折了叶子,乘了一捧,往回走。 回来的时候,李成暄已经醒了。他甚至自己处理好了伤口,胸口那支箭被他拔了下来,应该又流了不少血。 应该很痛的,初雪想。但李成暄还笑着,和她说话:“阿雪。” 初雪吸了吸鼻子,把水递给他,“喝口水吧。” 李成暄没动,反倒问她喝过没有。她说喝过了,他才接过。 初雪又问:“现在怎么办?” 李成暄喝了水,朝初雪伸出手,借她的力气站起来,“继续走吧。” 初雪没应声,和他一起往前走。 他们一直走了很久很久,两天,或者是三天。总之,初雪已经完全失去力气。她一步路也走不动了。 她除了喝过几口水,便再没吃过东西。眼皮昏昏沉沉地往下耷拉,直到意识消失。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往前行进了一段。 初雪嘴里有些湿润,还有些腥味,倒没那么干了。 初雪觉得奇怪,但没多想。李成暄坐在树干旁边,似乎没什么力气。 初雪走近,“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她视线一瞥,瞥见他手上几道新伤口。整齐划一。 电光石火,她明白过来。 他拿自己的血喂了她。 第58章 囚笼 他的笼子没有门,也永远解不开。…… 人不能不喝水, 自那日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喝过水。 初雪难掩惊讶地看着李成暄,李成暄仍旧笑叹了一口气, 说:“阿雪,我忽而明白一些事。” 初雪没动。 他这后话却不说了。 李成暄撑着树干起身,说:“走吧。” 再往前, 便是那面悬崖。 他们站在悬崖之上, 长风飒飒过耳,衣角被吹得很高。往下望去,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初雪问:“要跳下去吗?” 李成暄没说是或者不是,只是说:“其实死同穴也很好, 可我觉得,下辈子我找不到阿雪了。” 这时候, 那些人终于找到他们, 追上来。 初雪听见了嘈杂的声音, 混杂着风声。 李成暄搂着她的腰, 往下一跃。 风声更大了, 盖过了所有一切的声音。 李成暄的后背狠狠撞在了一处岩石上,而后将他们落在一处狭小的平台稍作落脚。再继续往下,又撞到许多次。她听见李成暄的闷哼声音。 直到抵达最底下。 李成暄脱力, 松开她的手, 猛地吐出一口血。 初雪眼神慌乱, 要去扶他, 李成暄却握住了她的手,“阿雪,从这里往前走,你可以离开。你可以回来救我, 也可以自己离开。你可以选择,再也见不到我。” -- 第88页 他松开初雪的手,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如果你回来,那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吧。如果你走…… 他躺下去,望着天空,天空很蓝,云一点一点地散。 初雪的脚步声渐渐从他耳边消失,他本想说的话是,他好像明白那日柳七说,愿意一命换一命。 他那时候还嘲笑他们的愚蠢,他才认识陶那女人多久? 可原来,他也愿意的。像他这样坏到无可救药的人,从前分明想只能一起死的人,真到这种时候,也愿意把自己全身的血放干喂她当水喝,愿意把周身的骨肉都剜下来喂她做粮食吃。但愿她能好好活着。 只愿她能好好活着。 阿雪与他从来不是一路人,他很早便隐隐约约明白。但是他总是不信,他便把她眼睛蒙上,只给她看自己眼睛里的星星。 但是总有人会把她眼前的布揭开,原来一切是命中注定。 他咳嗽着,又咳出很多的血,好像连同断裂的骨头都要一起咳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看阿雪笑。 好在阿雪以后身体里都流着他的血,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人要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好人呢?这问题太难,他生来就知道如何做恶人,却不知道如何做好人。 蓝色天空里有老鹰盘旋,他阖上眼皮。他猜阿雪不会回来了。 那只老鹰在他头顶盘旋许久后,飞走了。 李成暄曾以为自己是那只老鹰,到此时此刻,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躺在这里,期盼被啄的那只虫子。 他以为阿雪是他笼子里的鸟,原来他自己才是。他的笼子没有门,也永远解不开。 因为他永远都爱着阿雪。 永远,到死也不止。 * 初雪往前走,她身体虚弱,步子很慢,眼眶里越来越多的泪积蓄,直到决堤而出。可是她不能停下来,只能一边哭,一边走。 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听见有马蹄声。她惶恐抬头,却见一张熟悉的脸。 ——顾怀瑾。 她张大了嘴,指着他不可置信地开口:“你……你……” 她以为他死了。 顾怀瑾这一次没笑,只是拉她上马,说:“我这一次真的可以带你走。” 初雪扯他袖子,回头望向那高耸的峭壁:“救他……” 顾怀瑾问:“他死了,不是更好么?” 初雪摇头,只是重复:“救他。” 顾怀瑾似乎叹了口气,吹了声口哨,“会有人去救他的。” “驾。”他骑着马,马蹄扬起,落在从大齐和西昭的边境。 经过这么些天的修养,初雪不再那么消瘦。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见眼前景象,又看顾怀瑾。 顾怀瑾扔水囊和干粮给她,初雪接住,咬了一口大饼,说:“你是西昭人。”陈述句。 顾怀瑾笑了声,“对。我不止是西昭人,我还曾经是你那个倒霉未婚夫。” 初雪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倒霉未婚夫是谁。 她啊了声,再没下文。 马车速度轻缓,一轮落日挂在西边,正往山里藏。 顾怀瑾打趣她:“你就这么跟我走了,不怕我把你卖了。” 初雪也笑,眼睛亮晶晶的,“我哪有这么值钱,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把我卖了。” 顾怀瑾夸她:“还挺聪明。” 初雪把手中的饼吃干净,以水压了压。天边落日再也没有,只剩下灰蒙蒙的夜色初临。 她忽然小声地问:“他还活着吗?” 顾怀瑾看一眼她,点头,“活着。因为大齐还没乱成一锅粥,因为你还活着。” 他也要回去见他想为之活着的人了。顾怀瑾望向西昭。 从西昭边境入西昭后,他们的行程便缓慢下来。 走走停停许久,才抵达西昭的国都。 顾怀瑾带着初雪才进都城,便有人认出了顾怀瑾的身份,“九皇子!是九皇子回来了。” 初雪有些惊讶,在和他一起回皇宫的路上,表达了自己的讶然。 “没想到你是西昭的九皇子。” 顾怀瑾笑了笑,“那你以为,我应当是什么人?” 初雪说:“杀手,或者是大夫。” 顾怀瑾大笑。 进了宫,初雪被人伺候着换了身衣服,又被伺候着吃饭。顾怀瑾不知道去了哪儿,或许是去见他的亲人。 初雪在顾怀瑾住处,感受到不时有人偷看她。也许,她们把她当成未来女主人。她笑了笑,她们认错了。 她才放下筷子,便有人到访。 说来也怪,这主人都不在,访客却坚持要进来。 访客是一位比她大几岁的漂亮姑娘,初雪以为是顾怀瑾的心上人,正想着要不要解释。 便听见自己身边的丫头行礼:“参见贺兰贵妃。” 初雪怔了怔,才跟着行礼:“参见贺兰贵妃。” 那位贺兰贵妃看年岁不比她大多少,总不能是顾怀瑾的母亲。也许是姐姐吧。她没敢问。 贺兰媚打量她几眼,没说什么,只是在一旁坐下,像主人家的姿态。 初雪也不好随意冒犯,便一起坐着,时不时喝口茶。 这场面直到顾怀瑾回来,才被打破。 贺兰媚嘲讽他:“顾怀瑾,你真是有意思。你不能带姐姐走,也不能带我走,却能带她走。” -- 第89页 顾怀瑾神色一黯,低头行礼:“参见贵妃。” 贺兰媚起身,一袭华服从他身边走过,声音从门口折回:“去看看姐姐吧,她很想你。” 第59章 想他 “我想他了。” 初雪并不知道这位贺兰贵妃口中的姐姐是谁, 只看见顾怀瑾什么也没说,贺兰贵妃离开之后,顾怀瑾又消失了一个下午。 初雪并不急着找他, 故而也没问他去哪里。只知道那日他回来之后,眉宇间总是多了一份淡淡的忧伤。 * 顾怀瑾离开西昭已经多年,他的住处早就闲置下来, 这一次也是紧急收拾出来的。没人知道, 他出了自己的府邸后,骑马往京郊去了。 在京郊的山上,有一座坟。 坟前没什么杂草,打理得很好, 碑上刻字依稀可见贺兰姝三字。 顾怀瑾的马停在不远处,低头吃着草。他则盘腿坐在坟前, 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与墓碑静静相对。 直到黄昏落下, 他才起身离开, 离开之前, 他终于开口:“阿姝,你好吗?我这些年都挺好的,阿媚她也挺好的……” 他转身的时候, 想起贺兰媚所说的话。他的确不能带贺兰姝走, 也不能带贺兰媚走。 贺兰家的女儿必须嫁给西昭的皇帝, 这样西昭才能强盛下去。 顾怀瑾回到府邸, 初雪已经安顿下来,他正欲回自己房间,便得知,他的哥哥想要见他。 传话之人说, 九王爷许多年不曾归家,皇上十分想念你。 是,他早已经不是当年的九皇子了。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兄长成了新的皇帝,他则成了王爷。 顾怀瑾张了张嘴,还是应了。 侍从带着他进了宫,见到了他的兄长。他的兄长与当年已经大不同了,如今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威严。 “坐吧。你很久没回来,以前给你写信,让你回来瞧瞧,你也不肯回来。就连父皇去,你也不肯……” 这话顾怀瑾不爱听,他听得难受。顾怀瑾打断兄长的话:“皇上,都过去了,如今我也回来了。” 皇上轻拍他肩膀,长叹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怨我,也怨阿姝怨阿媚……” “没有。”顾怀瑾几乎是立刻就反驳。 他怨的只有他自己。怨从小就明白,家族和西昭高于一切。怨自己没有勇气去违抗,这所谓的信仰。 倘若他有这勇气,大可以带阿姝走,可是他不能。 这一夜的话题由这而起,便注定不会是愉快的交谈。因为他已经是怀疑信仰的人,可兄长仍旧是对心脏笃信不疑的人。他们的交谈总是坎坷的。 最后顾怀瑾打断了他的话,借口离开。 他感到厌烦,却无法去改变。 离宫之前,又遇见贺兰媚。 贺兰媚似乎来送他,她大抵以为他又要逃跑,语气淡淡的,“下一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顾怀瑾摇头:“我这一次回来之后,不打算走了。” 已经丧失了一种勇气,总要守住另一种勇气才好。 贺兰媚似乎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笑了。她与贺兰姝不止容貌相似,脾性也是相似的。 她问起这些年他在外面好不好,顾怀瑾一应答好。 他们站在月光底下,影子被拉长。 最后贺兰媚问起初雪,“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顾怀瑾笑说:“这要看她的选择,我不知道。” 贺兰媚挑眉,又问:“你去看过姐姐了吗?” 顾怀瑾点头,“你常去看她吧。” 贺兰媚冷哼一声,有些不满:“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肯回来,姐姐孤苦伶仃的,可不只有我去看她了。” 顾怀瑾沉默着,微垂着头。贺兰媚叹了声,把灯笼递给他:“走吧。” 顾怀瑾恭敬行了个礼,当真要走。贺兰媚又急了,叫住他,“你都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分明写信还问。” 顾怀瑾抬头,望一眼月,道:“贵妃过得好吗?” 贺兰媚摇头:“不好。你带我走吧。把姐姐也一起带上,左右她死了那么多年了,烧成骨灰,和我们一起走。” 顾怀瑾又沉默,贺兰媚丧气地落了声音,“算了,你真走吧。” 顾怀瑾微微佝偻着,踏月走出了宫门。 * 初雪住了几日,才摸清了西昭的情况。那日来的那位贵妃,是贺兰家的人。贺兰家是西昭要臣,几乎把持着西昭的半壁江山,因此每一任皇帝都会迎娶贺兰家女子。 初雪瞧着那日的情况,贺兰贵妃与顾怀瑾的关系似乎不浅……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惆怅。但这到底是别人的事情,她也不好多问。 顾怀瑾从来不说这些事,只是带她出去玩。在西昭这里,让初雪想起幼时与爹娘一起的日子。 二人逛了一路,最后进了家酒楼吃东西。初雪吃着吃着便沉默起来,顾怀瑾见她沉默,问道:“怎么了?” 初雪摇头,不语。 许久之后,才道:“我想他了。” 想念他,但是又没有办法接受这样在一起。 真是复杂啊。 第60章 初见 这应当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情感是复杂的。顾怀瑾深为赞同。 他只是抬头, 从京城的上空望过去,说:“也许还有以后,谁也说不定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 第90页 初雪嗯了声, 没料到这话会成真的。 谁也没料到。 * 这些天,初雪思虑良久,还是决定要离开。她在顾怀瑾这里待着是很好, 可是还不是她想要的。 她和顾怀瑾辞行:“多谢你, 但我还是要走了。” 顾怀瑾没拦她,也许是知道拦不住。只劝她一路保重。 又多问了一句:“你想去哪儿?” 这问题初雪并没有答案,她转过身,看着天空和云朵说:“不知道, 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吧。” 初雪就这样离开了西昭,顾怀瑾给了她盘缠, 她道了谢, 不知不觉, 一路到了边境。她站在边境上, 可以看见大齐。 这里是很好的, 于是她住了下来。 初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雨若,她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雨若了。雨若变了蛮多,但总体看起来很幸福。她的夫君应当是很爱她的, 他们眉眼之间都透露着相爱。 雨若拉着初雪说话, 仔仔细细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确认她毫发无损, 这才放了心。 “能再看见郡主,雨若简直太高兴了。” 初雪跟着笑,她这一生,从初将军之女, 变成皇宫里的长宁郡主,再到李成暄的皇后,到这会儿,仿佛都成了一朝风露,眨眼便消散了。 她想,日后她再也不是什么身份了,她只是初雪罢了。 初雪抬手,轻抚着自己小腹。 雨若与她丈夫在此处定居,她丈夫后来做小生意,一路辗转,便到了边境。雨若邀请初雪去他们家住,初雪摇摇头,拒绝了这提议的一半。她自己租了处房子,就在雨若府宅的不远处,又请了个照顾的婆子,便住下了。 她其实什么谋生技能也不会,多亏了顾怀瑾考虑周到,给她的银钱足够。但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故而初雪还是跟着雨若开始学习谋生。 她会的东西不多,又都娇生惯养,最后学来学去,倒做起了卖些小绣品的活计。 雨若也没想到,打趣她:“郡主从前就是不愿意学,你看这不挺好的?” 初雪为自己辩解:“以前真的学不会,现在可能是开窍了。” 雨若只是笑她。雨若没问过她怎么会来到这里,也没问过孩子的事。她只当是和从前一样。 初雪是离开的路上才发现自己怀孕的,这个孩子实在命大,跟着她经历过那么多,竟然还安然无恙。 她纠结过许久,因为怀揣着复杂的情感。但最后还是决定生下他来。 她会努力去成为一个母亲,努力去爱他,努力过旁人那样的日子。 至于旁的事情,就等以后再说吧。以后的事情,谁会知道呢? * 李成暄睁开眼的时候,人已经回到宫里。他先是愣了一愣,才敢确定自己还活着。听见动静,有人进来伺候。 “皇上醒了。”他们涌过来,面上不知是喜悦还是别的情绪。 李成暄撑起身来,他确信自己还活着,只不过浑身都痛着。 他还活着,所以是阿雪回来救他了是吗? 李成暄心里涌起一阵狂喜,问宫人:“阿雪呢?她没受什么伤吧?” 他们都低下头,没人敢回答。 于是李成暄猜到了答案。 她选择了抛弃他。 他拿自己的命来赌,结果赌输了。阿雪还是不要他了。 李成暄默然躺下去,阖上眼皮,忽然觉得很累。 这时候有人才答:“奴才们找到皇上的时候,并没见皇后娘娘。兴许……娘娘只是失散了……” 李成暄连他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他仿佛又陷入无边的虚无之中。 太医为他诊治身体,吃药,上朝,一切仍旧如从前一般。没人敢提起皇后娘娘的名讳,这是一个禁忌。 可也有不同的,皇上变本加厉地恶劣,几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他什么也不管了,任由这一切都走向深渊。 又一天月圆,李成暄遣散了宫人,独自倚在窗下。 月光照耀在人肩上,李成暄捂着胸口,心里沉寂着。 他大约知道阿雪在哪儿,很奇怪,没有缘由,没有根据,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她的气息。 既然如此,他们之间应当是有不同于常人的羁绊的。 李成暄从不信鬼神,可这时候却想信了。 此刻他身边空无一人,从前也是空无一人的,但从没有感觉到被孤独淹没,好像要喘不过气了。 因为阿雪不要他了。从前世界是他们俩的。如今只剩他一人了。 他大抵是做错了许多事。 但李成暄不承认爱初雪是错的。错的是什么呢?是他的方式么? 他很想看一看阿雪,只需要远远地看一眼。就足够了。 * 中原战乱是很久以前就埋下的祸患,被压抑下来,但终究有爆发的一日。 大齐灭国那一日,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初雪带着初见在街上闲逛,听见有人说起强盗匪寇之事,又论起世道。 “世道只怕要更难咯。” 她听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初见买了糖葫芦回来,跑回她身边,他才三岁,走路还不文档,踉踉跄跄的,抓着她的衣袖,叫她阿娘。 初雪蹲下来,替他把衣裳整齐,摸他呢小脸蛋,心里很是高兴,“小见乖。” 她牵起初见的手,往家去。 -- 第91页 回到家,才听见消息,大齐亡了。 她在门口愣住,初见问她:“阿娘,你怎么了?” 初雪摇头,“阿娘没事啊。” 初见扯她的衣角,叫她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阿娘不哭。” 初雪抱紧了孩子,嗯了声。 她已经没那么喜欢哭。 初见哄她:“阿娘,咱们进去吧,外头冷。” “好。” 后来西昭也打起仗来,初雪住的地方不安生,雨若便提议搬家。但能搬去哪儿呢?天下战乱,到处都不安生。 初雪叹了声,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走。最后停在一个小村庄,这里尚且安生。 听闻大齐灭国之后,皇帝被大火烧死了。 村里人也会说起这些事,初雪听得一句,便听不下去。她快步回了家,放下东西,在门口呆呆坐了很久。 初见从房间里出来,见她不高兴了,又哄她:“阿娘,你看我写的字。” 初雪回过神来,夸他:“嗯,写得好好。比阿娘厉害多了。” 初见得了夸奖,很是高兴,手舞足蹈地说:“是村里新来的先生教的。” 初雪点头:“啊,那你有没有谢过先生呢?” 初见摇头,初雪起身,去屋里拿了几个鸡蛋给初见,叫他去谢先生。 初见拿了鸡蛋,出了门,找到先生。先生戴一个面具,听闻是脸毁了,不好看,丑陋得很,怕吓到他们,所以才戴了面具。 他把鸡蛋给先生,说这是她阿娘给的。 “娘说,要多谢先生的教导。” 先生说话声音也不好听,沙沙哑哑的,“嗯,谢谢你的阿娘。” 初见听他这么说,又笑呵呵地鞠躬,然后出了门去。 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 这是阿雪的孩子。 他同阿雪很像,眼睛尤其像,在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他想起阿雪。 好多年了。阿雪把他忘了,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应当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李成暄看着手里那几枚鸡蛋,心里却酸涩。他从前若是有这种心情,便会去杀一个人。但现在不行,他看向院子里那柴堆,劈了十根柴。倘若十根不够,便二十根。 用这柴火,把那几个鸡蛋烧成一道菜,吃进嘴里的时候,好像填补一点虚空。 第61章 终始 初雪会在黄昏的时候出来散步, 带着初见一起。初见很懂事,大多是自己走,偶尔由初雪抱着。她们这对母子, 是这里最为悠闲的。其实与这里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但也没人会介意。 初雪说话总是温柔而轻缓,不是本地人的腔调。但很受欢迎,大家都喜欢她。这村里没人不喜欢她,要说有, 也只有村里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也很少和人交谈,除了教书,别的都不做。有时候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劈柴, 便再没了。 这一日初雪带着初见出来玩,与李妈在院子里坐着讲话。李妈家里有一棵很老很大的树,这时节在树荫底下刚好乘凉。 初雪放了手,任初见在院子里玩。她拿了针线, 跟着李妈绣些东西。 李妈和她讲话:“你也是命苦的嘞,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 又漂亮,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吧。可惜这世道不好, 都要活不下去咯。” 初雪并不答, 只是笑了笑。 李妈又讲起别的,夸初见可爱, “村东头那家,新来的教书先生,我看他人不爱交流。但人应该不错。我是觉得,你要是能与他多接触,说不定能成, 一起搭伙过日子。” 初雪摇头:“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不用啦。我心里记着阿见他父亲的,不愿意耽误别人。” 李成暄路过的时候,恰好听见这一句。他步子一顿,指节微微扣紧。 这些日子,李成暄观察了很久,最终确定,阿雪在这里真的很高兴。她高兴的时候的神情,就是那样子,使他也想跟着高兴。 李成暄偶尔同初见说话,说一些稀松平常的东西。问他吃了什么,问他学会了什么,会有想问他父亲的冲动,但终究没问出口。怕答案听得难受。 他还是希望阿雪是他一个人的。 李成暄和初雪也说过两次话,一次是她来接初见,和他寒暄了两句。 初雪觉得很奇怪,从这个人身上感知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但又找不到相似之处。 李成暄没被认出来,这令人很难过。好像从前所有一切都被否认了。 他做过的那么多努力,他们之间的曲与折,真的成为了过去。但转念一想,他没透露出一丝半点答案给她,从前她最不喜欢念书,想来没有头绪也是寻常事。 在他纠结这时间里,初雪已经领着初见走远。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投在路上,李成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安宁。 但这种安宁并不长久。小村庄的宁静,终究被战火打破。 战争裹挟着世间的一切,这种时候,李成暄忽然觉得,算计人心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在这种境况里,很多事情都无力更改。 譬如说,生死。 铁蹄踏破村庄那日,毫无征兆。其实也不能算毫无征兆,毕竟在这时机,谁都隐隐担忧着。但仍旧令人猝不及防。 能跑的都在跑,初雪自然也不例外。她只能顾得上初见,再顾不上雨若。在匆忙逃命之中,和雨若他们走散。 -- 第92页 初雪抱着初见的头,孩子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没哭也没闹,反而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初雪瘦弱,抱着孩子走不动太远,只好放下他,让他自己走。才跑到村口,便瞧见李妈被人杀了。 她下意识捂住了初见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这一幕。那拿刀的兵士看见初雪,眼神变了变,似乎与旁边人说了句什么。 初雪心猛地提起,抱着初见往后退,退了几步,便转身迅速跑开。 那兵士与同伴说:“看见那个女人了吗?她好像很害怕,一定会跑。我待会儿射箭,你猜我能几箭射中?” 同伴笑起来,“我猜你射不中。” 兵士呵了声,抬手拉弓,射出一箭,第一支箭果真没中,定在初雪脚边。她吓了一跳,惊叫出声,抱住了初见的头。 兵士啧了声,抬手又搭第二支箭。 也没中。 被李成暄挡了。 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李成暄抬手扔了颗石子,将那支箭改了个方向,倏然从初雪身边飞过。 她惊慌失措,抱紧了怀里的初见。 那一瞬间脑子里有很多冒出来,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李成暄。 ——倘若她死了,是不是能见到李成暄? 在九泉之下,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第二个念头,想到她阿娘与阿爹。 李成暄松了口气,朝她跑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带她离开。 “走。”他说。 那一刻初雪心里又出现一种熟悉感,她的手腕被那人抓在手心里,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暄哥哥。 她吞下去,“阿见,快跑。” 那兵士恼羞成怒,干脆呼朋引伴一起射箭,一时间身后一片箭雨。初雪听见无数破空之声,每一步都像在生死之间徘徊。 初见毕竟是孩子,步子小,又害怕,一下跌倒在地。 初雪想也没想便扑下去,用身体护住了他。 李成暄其实来得及做选择,但不想选择。上天给他重演一遍,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想要阿雪好好活着。 初雪愣了片刻,才发现是他替自己挡下。四目相对的瞬间,初雪认出他来。 ——暄哥哥。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看见那些血从他胸口流下来,一如当年。 李成暄撑起身,一手拉着初雪,一手拉着初见,继续往前跑。 他们跑进了山林,绿树林阴都往后退,好像时间倒流。 李成暄带他们躲藏在一处灌木丛之后,那群士兵并不屑于追赶他们,收了队伍而去。 原是李成暄抓着她的手腕,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已经成了她抓着李成暄的手腕。但她顾不上找寻为什么,她声音发颤:“暄哥哥……我知道你是。” 李成暄笑了声,握住颤抖的手指,“阿雪。”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轮廓一如从前。 初雪伸手摘下他的面具,她手指实在抖得厉害,解的时候解了三次。 眼泪砸落在虎口的时候,面具终于被她取下。她看见李成暄熟悉的面孔,他还是那样看着她。 初雪哽咽一声,捂住嘴巴。初见不明所以,抓住初雪的胳膊,和她说:“娘亲,别哭。” 初雪哽咽失语,语无伦次,“阿见……” 李成暄后背中了好几支箭,初雪想替他处理,被他拦下。 “阿雪,我还能抱抱你吗?”初雪看着他发白的指尖,转向他逐渐发白的嘴唇。 她倾身,手臂从他腋下绕过,虚虚搭在他腰上。她不敢用力。 李成暄的头靠在她肩上,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雪。” 他叫她名字的时候,其实特别好听。总是让她想起一串珠子摩挲在手心里那感觉。 初雪嗯了声,抢话:“我很想你。” “真的。”她强调,怕他不信。 想念常伴随着她,在走远了以后,那些痛苦也跟着走远,于是想念的就只剩下美好。 李成暄笑了声,咳嗽起来,“嗯,我知道了。” 如果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一样,那么应该也能有和别人一样的生活。譬如说,夜里留一盏灯,互相依偎着,闲谈灯下。 真想回到一开始,什么也不做,只等着阿雪。 只是他真的可以吗? 李成暄感觉到自己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逐渐涣散了。 “阿雪,爱你是真的。”他最后这么说。 爱你是真的,但爱除了占有,原来还有妥协和克制。 “来生……想做你手里的风筝,你拉着线。” 初雪嗯了声,哽咽到失声,想了想,还是告诉他:“阿见是你的孩子,暄哥哥……” 不知他听见没听见。 初雪阖上眼,眼泪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掉。如果真的有来生就好了,她定然要救下阿爹阿娘…… 初雪哭到失声之处,转为呜咽,林子里的鸟受了惊吓,成群地往外飞,叽叽喳喳的叫着。鸟应当不知道人的痛苦,它们或许会想,人真奇怪。 依稀听见远处不知道哪里的撞钟声音,兴许是哪一寺庙道观,为这天下苍生哀痛,也为某一人哀痛。 撞钟声也停了,那些飞走的鸟儿又回到树枝之上,抖落的树叶也重新回到树枝之上。一刹那,安静极了。 -- 第93页 再一刹那,又有悠扬的锣鼓声。 第62章 二周目 锣鼓喧天, 正是暮春时节。 听闻迎的佛骨已经回京,供奉在红叶寺中。红叶寺乃皇家寺庙,寻常百姓虽进不去, 可听见佛骨两个字,也还是跟着瞎庆祝。 因而一时间,京中热闹极了,各色活动都有, 唱戏的、杂耍的都来了。街上人潮拥挤,赵蘩压低身,拐进了周遭一家酒楼,这才偷得片刻清净。 丫鬟跟在身后, 见此盛况莫名高兴。 “小姐,真热闹呢。” 赵蘩嗯了声,小二已经迎上来,“这位姑娘楼上请。” 赵蘩跟着小二上了楼, 这才取了帷帽,放在手边。丫鬟在一旁伺候着, 这酒楼楼上分隔出雅间,只留窗户, 若不放下竹帘, 便能瞧见旁间里的人。 丫鬟眼尖,瞧着了当今太子李冀。 便与小姐说:“小姐, 你瞧,那不是太子殿下么?” 赵蘩顺着看过去,确是太子李冀。她与他有过些交集,交情说深不深,要打招呼也不是不可以。 赵蘩愣了愣, 丫鬟倒急切,只当他们有日后的长久,便撮合:“小姐要不要和太子殿下打个招呼?” 赵蘩摇头,还没做决断。 正巧,听得太子说:“吵得翻天,这佛骨又不是为这些贱民们准备,不知他们瞎高兴什么。” 赵蘩拧眉不悦,叫丫鬟放下竹帘,便是做了决断,不打招呼。不止不打招呼,只当连这人也不认识才好。 丫鬟照做,叹了口气,“这太子殿下似乎太过轻狂。” 赵蘩嗯了声,不再说话。 二人吃过两杯酒,便又下楼去。赵蘩戴上帷帽,行到酒楼门口,与一人的马险些相撞。 好在有惊无险,那人及时拉住了马,这才得虚惊一场。只是赵蘩的帷帽掉了,露出脸来。 丫鬟是个急性子,当即喝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放肆!” 那人从马背上下来,朝赵蘩赔礼道歉,“惊扰了小姐,实在抱歉。” 生得倒是还算英俊,赵蘩行了个礼,意欲离开。 那人却叫住她:“敢问小姐芳名?” 脸都快红成虾子,犹自假装镇定。丫鬟捂嘴笑了声,赵蘩呵斥她不得无礼。 于是互相换了名姓,一个赵蘩,一个初南。由此结情。 后太子选妃,赵蘩若想,自然能选。李冀于她有好感,特来问她。赵蘩神色冷冷,并不热切,只道已经定下婚事。 李冀虽有些失望,但情虽真却尚浅,叹过几声便也罢了。 太子妃人选,后定下楚氏女。 赵蘩嫁与初南后,感情和睦,恩爱有加。初南年轻有为,竟成了初大将军。 这事有好有坏,坏事是夫妻别离。赵蘩不愿如此,便自请随军。 赵蘩与初南到边境后几年,仍旧夫妻恩爱,得一女。赵蘩给女儿取名初雪。 “阿雪,过来,不许乱跑。”赵蘩唤女儿。 初雪跑回来,拉着赵蘩的袖子,甜滋滋唤一声“阿娘”。尽管人总期盼重来,可真的一切重来的时候,还是把初雪吓了一跳。 她睁开眼,发觉自己竟是个婴孩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后来才逐渐习惯,又觉得欣喜,能再见阿娘与阿爹。 赵蘩摸了摸女儿的头,与丈夫说话:“近来生意如何?” 这回再没初将军,只有初老板。 初雪原还想劝父亲归老山林,哪知道父亲比她先一步,已经辞了兵权,自请离开。后一家三口迁居临海,做一些小生意为生。 一切轨迹好像都不同。 现在什么都会留住了吧。初雪伸手,接住一捧雪。 阿娘,阿爹,快乐的日子。 这时候,那些人也都还活着。 她扔了雪,搓干净手,又扯赵蘩袖子。赵蘩便要抱她起来,被初南打断:“都七岁的人,你还抱她,不怕累着自己。” 赵蘩笑:“七岁怎么了,那也是我的宝贝女儿。” 初雪并不是要她抱,听他们这样调侃一番,脸红起来。 “我才不是要阿娘抱,我只是想说,晚上想吃饺子。” 初南倒是笑了,一把抱起她放在胳膊上,“好,吃饺子,让你娘做。” 初雪点头,“好!” 这样的日子真是极好的,只是…… * 这一日难得放晴,初雪与丫鬟出来玩,却遇见恶仆欺负乞丐这等事。她正想帮忙,却有人捷足先登。 “你这话此言差矣,老人家孤苦无依……” 初雪回头,正想点头,点头的动作卡在半空中,没了下文,连心跳声也没了片刻。 她看着那人那张脸,张了张嘴,那人转过头,唤她:“小妹妹,你年纪尚小,遇见这种事还是找大人来帮忙才好。” 初雪一愣,竟叫他说得有些哽咽,“你也不是大人。” 那人也愣了,随后笑起来。 初雪红眼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李成暄。” 第63章 善良 在街上和李成暄告别后, 初雪与丫鬟回到家中,闷闷不乐。 这就是人生轨迹的改变所带来的不同么? 他好像不记得初雪。也对,她试探过爹娘以及身边所有的人, 他们走着和从前不一样的路,也没有人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 唯有初雪一个人记得。 -- 第94页 她记得爹娘的死,记得李成暄,记得后来的一切。有时候她午夜梦回惊醒, 会怀疑自己仍旧在做梦。 但掐自己一把,能感觉到明显的痛觉,而时间也的确确在片刻的计量里流逝。不快也不慢。 她没有在做梦,诚然只有她拥有两世的记忆。 所以李成暄不记得, 也是寻常。 初雪托着下巴,又叹一声。丫鬟给赵蘩打起帘子,赵蘩手里还端了一碗鸡汤,一进门就看见女儿撑着下巴郁郁寡欢的模样。 赵蘩放下碗, 小声笑说:“谁惹我们阿雪不高兴啦?” 初雪回过神来,放下手, 看向鸡汤,转移话题:“好香。” 赵蘩给她盛了一碗, 在一旁看她喝, 见她喝得心满意足,这才和旁边丫鬟讲话。 “不过是出去了一个上午, 怎么回来就这样了?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丫鬟笑说起今日之事,“回夫人话,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遇上有人欺负个老乞丐,小姐看不过眼, 正想出头呢,结果有别的好心人抢先一步了。” 赵蘩点头,“原来如此。” 她转身看着初雪,轻碰了碰她额头,生意温柔:“阿雪是不是难受了?” 初雪含糊地点头,“嗯,也不是,都过去啦,不说啦。” 赵蘩叹了声,拉着初雪的手,轻轻拍着她手背,与她说话:“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这是不对的。阿雪看见了,觉得难受,是因为同情老乞丐,因为他是弱者。阿雪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我们阿雪善良。” 她嘴角弯了弯,表扬式地又摸了摸初雪的头,“人呢,慢慢长大就会面临很多的选择,但是阿雪要记得,一定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心。不过许多事,也并非咱们的力量所能更改,量力而行就好。” 赵蘩实在是温柔极了,初雪放下汤碗,擦了擦嘴,依赖地扑进她怀里,黏黏糊糊唤阿娘。赵蘩轻拍着她的背,与她温存了会儿,才叫她起来快把鸡汤喝了,不然就凉了。 待赵蘩走后,初雪独自在房里坐着。丫鬟被她支了出去,她坐在榻上,靠着软枕,想起赵蘩方才说的话。 善良……么? 似乎也算,在她看见那事情的时候,的确心中不平。但也有很多时候,她对那些人并不关心。 她有些烦恼,又想起李成暄,便更加烦恼。他是如何到了这里?按理说,他应当在宫里好好过他的日子才是。 瞧着他今日所穿的衣裳,材质低劣,似乎生活不大宽裕。难不成,这一次他不再是三皇子,转而成了别的身份? 初雪记挂着,下了榻,转到门口,唤来小丫鬟,叫她去帮着打听打听。 小丫鬟年纪不大,不过比初雪大三岁,也才十来岁。口风不紧,叫她去打听,转眼便被赵蘩知道了。 夜里,赵蘩来看她,打趣她:“好端端的,你打听人家做什么?” 初雪自然不可能说出真实缘由,只好胡乱编了个借口,“所以阿娘知道么?他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她一串问题连珠炮似的抛出来,赵蘩又笑,“这么多问题,总要一个个来是不是。那李家公子,身份只怕不简单,听说本是京城大户人家家里的。不过身子不好,小时候请了高僧相看,说是必须静养。这才送到咱们这地方来了。至于旁的,我也不知晓太多,看他那样子,过得是有些凄苦的。他家里似乎只有一个奴仆,只怕也顾不上他许多,倒也是可怜见的。若是你不介意,日后咱们也请他来家里坐坐,吃吃饭。他这年纪正是长身体,这么瘦弱……” 赵蘩一面说着话,一面打着络子,问初雪意见。 初雪听得入了神,许久没说话。 赵蘩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了神,点头:“好啊。” 他既然已经不记得她了,那么许多事情也不同了吧。初雪兀自想着。 赵蘩动作倒是快,第二日便请了他来。一大清早,初雪还没起。 赵蘩问过李成暄名姓,听他说姓李,愣了愣,李虽大姓,是颇为常见。可加上他从京城来,就不那么寻常了。 她留了个心眼,预备去问问初南。但没想到李成暄坦然承认了身份,“多谢夫人,我本是当今皇上的三皇子,因身体不好,才被送来此处静养。” 赵蘩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是贵人,可别嫌弃我们招待不周。” 李成暄作揖,“夫人说笑了,我已经到这步田地,亦无心争夺,算不得什么贵人。还得多谢夫人招待。” 赵蘩瞧着他可怜,叹了口气,忽而想起什么,说:“我家姑娘念着你,我得请她来与你见上一见才好。” 赵蘩吩咐身边下人,去把初雪叫醒。她自然不知,闻言,李成暄窝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几分,指尖都泛白。 初雪尚未醒,便被丫鬟叫起来,一脸迷糊地被伺候着穿戴整齐。出了门,才听清楚话,见李成暄。 她陡然清醒过来,走路都有些不知步调,到门口,远远便看见李成暄的背影。 她走到赵蘩身边,行了个礼,“阿娘。” 赵蘩把人招揽过来,给他们俩引见:“咯,见见你心心念念的哥哥。” 初雪霎时脸红,往赵蘩身后缩,还是伸出手去,“你好呀。” 李成暄与她握手,眼神似乎有些许颤动,“你好,阿雪。” -- 第95页 有一瞬间初雪僵住,以为他记得。待反应过来,才眨眨眼,冲他笑了笑。 “昨天的事,谢谢你了。”她想李成暄不可能记得,倘若他记得,这不是他会做的事。 李成暄摇头,掩嘴咳嗽一声。初雪这才发现他手背上有道口子,伤口很新,渗出些血来。 她啊了声,当即让丫鬟去取药箱过来。 赵蘩也发现了,“这是怎么了?哪儿弄伤的?” 李成暄摇头:“许是哪儿不小心弄伤的。” 初雪从药箱里取出一瓷瓶,看他一眼,递给他:“你自己处理一下吧。” 她差一点要直接动手替他包扎,转念一想,他们似乎还没熟稔,便忍住了。 李成暄接过瓷瓶,撒了些药,又拿纱布绕了两圈。他把药瓶还给初雪,一声谢道得有些费力。 初雪看他方才咳嗽,以为他是还有哪儿不舒服,便扯了扯赵蘩的袖子,和赵蘩耳语:“阿娘,要不咱们给他请个大夫吧?我瞧他身子虚得很。” 赵蘩嗯了声,应了初雪的要求。不过是在李成暄回去之后,请的大夫上门诊治。 李成暄没多待,很快便走了。他走后没多久,初南回来,听闻此事。 赵蘩说:“相公,你说咱们要不还是离她远些?虽说他道自己无心,可毕竟人心叵测。” 初南沉吟片刻,握住了赵蘩的手,“夫人说得是,日后保持距离即可。” 赵蘩笑了声,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便听见初雪从外头跑进来。 “爹,你回来啦。” 女儿十分黏人,初南和赵蘩颇为头疼。虽说着头疼,但该疼女儿的一样没落下。 初南从袖子里拿出好些玩意儿,“给,阿雪拿着玩去吧。” 初雪接过,笑呵呵的。其实她已经过了喜欢小孩子玩具的时候,不过偶尔玩一玩也颇有趣。 第64章 惩罚 夜里赵蘩陪初雪一起睡, 初雪精神抖擞,一点也不想睡,便拉着赵蘩说话。 “阿娘。”她撒娇。 赵蘩与她已经躺下, 外屋留了一盏灯,隔了帘子,只有朦朦胧胧的光。这是初雪要求的,赵蘩也习惯了。 “阿雪怎么啦?”赵蘩搂着初雪, 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该睡觉了,不然长不高的。”赵蘩威胁她。 初雪摇头,往赵蘩怀里拱, “阿娘~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好。”赵蘩温柔应着,“阿雪想说什么?” 初雪蹭了蹭她的胸口,抱着赵蘩胳膊, “阿娘,你前些日子说, 人不能失了自己本心。我想不太明白。” 赵蘩刮了刮她鼻子,“怎么忽然想起这来了?” 初雪闭眼躲开, 说:“也没什么, 就是自然而然想到了。若是有些人他生下来,便是恶人……有这种人吗?” 初雪睁着大眼睛, 问赵蘩。她心里在想李成暄,也在想她自己。 赵蘩想了想,回答她:“也许是有的。 每个人都会有善良和恶念,世上没有人会完全的善良,应该也没有人会完全的邪恶。更多的是, 放纵自己的恶念的人。” 初雪闷闷嗯了声,又听她说:“如果放纵自己的恶念,伤害到别人,那就不好了。譬如说,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心里很烦,很难过,于是有一些不好的念头。可是我会想好的念头,倘若我因为有些不好的念头,就去做了什么,伤害到我身边的人,那日后就会很后悔。” 初雪又嗯了声,赵蘩抚顺她的头发,“好啦,阿雪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 初雪摇头,反驳:“才没有。” 赵蘩笑,“那就好,真的该睡觉咯。” 初雪点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翻了个身,又想起李成暄。 “阿娘,那个大哥哥……”她咬唇,“你们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赵蘩一愣,委婉说道:“他身份不简单,阿雪,咱们可以帮助他,但不要离他太近,好不好?” 初雪哦了声,又躺回去。 身份不简单的意思,就是说他仍旧是三皇子。别靠他太近的意思,是……他还是要做那个皇帝,报复回去么? 这一夜,初雪难得做梦,竟梦见前世与李成暄相遇的时候。 * 李成暄自梦里醒来,只觉得胸口疼痛酸涩,一阵一阵地发散。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茶盏寒碜,茶水更是低劣,喝着还有一股霉味。 这日子他不是没过过,从前以为无法忍受,可事到如今,竟然觉得也还可以。 茶水早就凉了,咬着喉管一路凉进心肺,睡衣全冲散了。 他合衣在床边坐着,瞧见皎洁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 他方才梦见阿雪,梦见与阿雪初见面那日。只有他记得了,这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 从前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是一切重新回到了以前的时候,由不得他不信。他甚至想,这是佛祖庇佑,才给他这重来一遭的机会。 重新把从前的日子过一遍,但再不想过从前的日子了。 于是他克制住自己,从头开始的任何一个选择,都克制自己。在忍受他们的势利与虐待的时候,自保但不用最坏的方式。甚至学着去尊重生命。 他原以为还能等到阿雪,想着离她近一些,但是不伤害她。但没想到,初将军竟然提前辞了官,携妻女隐居。 -- 第96页 那时候,李成暄有些慌。 他可以忍受初雪不记得他,可是不愿意忍受生命里从此失去阿雪的踪迹。 于是他悄悄调查了初南夫妻的踪迹,确定了他们在这里,再用了一些小小的计谋,便让皇后将他送了过来。 李成暄扯着衣领,虽然这样做并不好,但是没办法。 后来他果真见到了阿雪,她果真……不记得他了。 她还和从前一般,娇俏可爱,又善良。 当她问起自己名字的时候,他下意识期待她有些反应。但转念又想,她如今幸福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也许并不想再和他有牵扯。 他可以等,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倘使她还会待自己有情,他一定会好好待她,再也不会让她受一点伤害和委屈。倘使她待自己再没有感情,他便尊重她的选择,默默守着她。 克制实在是太难做的事之一,那日他听见赵蘩说起初雪,强忍着划了自己一道伤口,才能克制住。 李成暄仍然想独占初雪,但却明白,这并不是好的方式。 他想改,也已经在改。 从前他觉得初雪是自己掌中之物,可看看如今,没有他她也可以自在喜乐。可是李成暄却做不到。 他心口又疼起来,说来也是奇怪,从前他并没有这毛病。这回却多了个心口疼的毛病。且每每在深夜时发作,叫人不得安宁。 李成暄又觉得这样也挺好,日日都会提醒他。 他又想起今日赵蘩那反应,似乎不大喜欢他。或许是因为身份忌惮,这也是寻常,他们既然辞官归隐,便是不想再牵扯进去。 这也不是大问题,假以时日,他们便会知道,他所说的无心皇位是真的。 他只对阿雪有心。满心满眼。 李成暄又咳嗽一声,牵扯着疼,忍不住又喝了口水,压下这痛感。 * 一晃便过去数年。 初雪十四岁,出落成一个漂亮大姑娘,在这城里也算排得上前几。十四岁的年纪,也到了该说亲事的时候。 上门来提亲的人,快把初家的门槛踏破。李成暄看在眼里,自然也留了心眼。 当时他在初家做客,正吃完饭,预备离开,便听见有访客来。临走之前,与那访客擦肩而过,依稀听见他们说起亲事。 他当即紧张起来,脑内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杀了他们,不许他们靠近阿雪。 走出几步,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李成暄深呼吸一口气,平缓自己的心情,强迫自己把那念头甩掉。 这几年,他隔些日子会来初家做客。初雪见着他,还算热情,只是拿捏不准是待所有人的那种好,还是只待他一个人的那种好。 她若是嫁得一个良人…… 李成暄阖上眼眸,又睁开,竟有些发红。不行,还是接受不了。 他苦笑,迈步出了初家大门。 哪怕再怎么样说服自己,哪怕一晃就又过了十几年,可是他待阿雪的爱意,一分也没消减。甚至愈演愈烈。 他本不是个容忍的人,但事事都忍了,唯独这一件事,忍不了。 无论她嫁的是一个多好的人,只要想一想她要与旁人共度余生,与旁人做那顶亲密的事,他便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这些她通通都不知道,她仍旧高兴,仍旧笑嘻嘻的。 李成暄出了门,走出几步,便再站不住,扶着旁边的围墙才堪堪站稳。 他扶着墙蹲下,捂着心口。不由想,这是对他的惩罚么? 李成暄坐在地上,闭上眼,这种濒死的感觉,他早感受过。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张着嘴呼气,恍惚听见阿雪紧张地唤他:“暄哥哥!” 第65章 结局 初雪今日去了寺庙祈福, 回来便看见李成暄跌坐在门口,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她几乎是下了马车奔过来的,扶起人, 连忙叫身边丫鬟去请大夫。她扶他起身,将他手搭在自己脖子上,往家里去。 “阿娘!”初雪一面走,一面焦急地叫人。 那儿赵蘩才刚送走客人, 听见声音被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帮忙。 初雪扶他在床上躺下,手忙脚乱地照顾人,毛巾沾了水, 拧干,替他擦拭。 赵蘩在身后看着,待初雪做完,转过身对上赵蘩的视线。她忽而有些窘迫, 扔下手中的毛巾,抓着自己食指, 低下头说:“不知道大夫来了没有?” 赵蘩在一边坐下,没说什么, 接替了初雪的位置照顾李成暄。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 早些年可能还有些防备,可看着他这几年的动静, 也算信了。 赵蘩不说话,初雪反倒更加紧张。她搅着自己手指,轻声解释:“阿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蘩笑了,回过头觑她:“什么意思?” 初雪瘪嘴, 不说话了。 赵蘩也没追问下去,只是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有赵蘩在,一切自然井井有条,并不需要她操心。初雪便兀自退出房间,在廊下坐着,抱着柱子晃着腿。 方才那一下她的确是担心死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但是后来被阿娘那么一看,倒叫她心虚起来。 她待李成暄是什么意思呢? 由始至终,是爱啊。 虽然夹杂着依赖等等其他别的情绪,可是也是真的爱。但是还有很多事,恒亘在他们之间。虽然在这里,那些都没有了。可是发生过的记忆是真的。 -- 第97页 初雪叹气,不由看向屋里。大夫似乎已经看完了,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溜进屋里。 听见大夫说:“可能是急火攻心,这才导致一时昏厥。这位公子身体又一直不太好,便显得很像急症。夫人放心吧。” 闻言,初雪松了口气。 赵蘩命人送大夫出门,屋里安静下来。初雪在床边坐着,仔细看着李成暄的眉眼。一如从前。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李成暄躺了快一个时辰才醒,赵蘩索性留他用饭。恰好初南也回来,便一起吃饭。 初南说:“你别拘束,便当在自己家好了。” 李成暄嗯了声,沉默地低头吃饭。 初雪看一眼他,也吃自己的。初南吃着饭,又来了事情,匆匆地出了门。 剩下他们仨。 赵蘩给初雪夹菜,也给李成暄夹菜,“你多吃点,就怕不合你胃口。” 李成暄看着她的动作,欲言又止:“阿雪不吃这个吧。” 赵蘩一愣,看向她给初雪夹的菜。初雪也是一愣,摇头说:“没有啊,我吃啊。” 李成暄有些尴尬,“我以为你不吃。” 她从前是不吃的。一时心口有些酸。 初雪心里揣着事,也没放在心上。吃过饭,赵蘩派人送李成暄回去。 初雪和他告别:“你啊,需要好好照顾你自己才是。毕竟身体是自己的嘛,若是自己都不在意,那就没人在意了。” 李成暄嗯了声,笑容淡淡的。 “阿雪。”他忽然出声。 “嗯?”初雪抬头。 李成暄又没了下文,“没事。” 初雪目送他离开游廊,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远了。 他真是完全不同了。初雪感慨。 电光石火之间,她脑内闪过一个念头,而后她提着裙子,追出去。 李成暄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他脚步一顿,正要转身,便听见她的声音。 “李成暄!”有点急,好像还有点生气。 初雪抓住他的手,叫他转身,“你又骗我!是不是?” 她有些急,说话间微喘,“你记得对不对?” 她只在认识李成暄以后,才挑食不吃那东西。 初雪看向他眼睛,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努力想看清,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哭。 她吸了口气,扣着他手腕,近乎质问。 李成暄看着她,片刻后,竟笑起来,点头说:“是。” 初雪又气又急,“那……你是什么意思?现在是……是什么意思?” 李成暄任由她抓着手腕,目光贪婪而眷恋地看她。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露出自己的贪婪。 “是啊,我记得,原来你也记得。”他喃喃自语,又莫名红了眼。 记得,也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远离他。说到底,这便是报应。 笼子的存在,便是因为养鸟之人害怕被鸟抛弃而存在的。鸟永远是自由的,人才是不自由的。用笼子那个,才是那个期盼着被宠,被爱,被给予感情的失败者。 李成暄微微笑着,用另一只手替她擦去眼泪,忍不住又闷闷地咳嗽,“阿雪,我在学忍耐、克制、仁慈,和爱你。” 这天像漏雨,初雪哽咽一声,问他:“那你学会了吗?” 李成暄摇头:“不知道。看见你的时候,想亲你,抱你;听见你笑的时候,也会觉得跟着高兴;当你看别人的时候,还是很想把你关起来;当别人看你的时候,还是很想把他们眼睛挖了……” 他一停顿,指腹摩挲着她柔嫩的脸颊,轻笑了声,“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呢,我只是安静地看着你,在看你的时候,总是期盼你也能爱我。” 初雪踮脚搂住他。 李成暄愣了愣,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才伸手抱她,一寸寸收紧。 他闭上眼,问:“所以,阿雪会爱我吗?” 初雪不答,只是在他脖子下狠狠咬了一口,咬出血来。 “你猜一辈子吧。”她又吻他,淡淡血腥味流转在他们气息之间,最后消弭。 “好。”毕竟期待被给予感情,是该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