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宫女的居家生活》 第1页 [架空历史] 《退役宫女的居家生活》作者:褪尽铅华(完结) 【文案】 东家换了,靠山垮了,十年工龄都浮云了。 逃出宫了,回到家了,一朝嫁人做填房了。 一个儿子,两个小妾,老公变成性无能了。 头上婆婆,背后小姑,丫鬟都成加强连了。 上有专制腹黑皇帝垂怜,下有伪性无能老公调戏, 后宫三千,深宅五百,大院子鸡飞狗跳各领风骚。 姐是受过正规宫廷争斗培训的科班出身,跟我玩宅斗?您还嫩了些。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念离(逐风);安以墨 ┃ 配角:皇帝壁风;安老夫人;柳若素;裘诗痕;安以笙;安以柔;柳枝;小婉;婷婷;魏皇后;桂嬷嬷;惜花;煮雪;葬月 ┃ 其它:宅斗;种田文;宫斗;深藏不露;先婚后恋 追到青楼来成婚 夜色微沉,御书房内,新帝将夜光杯狠狠摔向地面,龙目瞪得滚圆。 “岂有此理,什么叫没有追到?养着你们这堆废人有何用?!” 跪在地上的侍卫队长吞了一口口水。 新登基的皇帝口中的“这堆废人”可不是普通人,他们是新帝的侍卫队,在协助他夺位过程中屡有建功。 侍卫队平素接的都是大活儿,今日却奉命去追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是摸不着头脑。 更没有想到的是,追不到的结果居然是惹得龙颜大怒。 “回禀陛下,据登录簿记载,宫女王氏老家在淮安,属下快马去追,不到一日便追上同为淮安出身的几个老宫女。没有想到,陛下要找的那位王姑娘,一出宫就和她们分离,朝东南去了。我泱泱大国幅员辽阔,东南富庶,城郡无数,除非陛下下皇榜缉拿此女,否则真是大海捞针——” “混账,如果能发皇榜,寡人还要你们去追么!” 如果发了皇榜,那女人一定会逃的更远,隐藏的更深了吧—— 男人眸子晃动了一下。 为什么你要逃走呢,逐风? 当初你求我登基后放走那些原本应该殉葬的老宫女们,我应了你,没有想到你居然也趁机混入其中逃出宫去—— 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成王的我不能给你的么? “听着,派侍卫队最优秀的密探遍访东南十二郡所有城池,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皇帝说完这番话,又加了一句。 “记住,要毫发无损。” “记住,要毫发无损。” 皇天后土,富庶江南,南通郡下的溯源城中,天上人间酒楼深处,一个胸前袍子大开的男人正趴在地上,一寸一寸描画着“大作”。 那是他新近完成的春宫图。 “女人的毛发可是个技术活儿,一丝都马虎不得,更不能大咧咧连成一片,如若海藻一般,那还哪里有女人的风韵了?” “安少爷教训的是。” 在这个袒胸露乳的男人对面跪着的是一脸汗颜的画师,俩人中间隔了三尺有余的春宫图,屋子里粉红无边、莺声笑语。 “哎呦,你把香蜡拿开,天都大亮了,还惺惺作态做甚?!别滴了油在我的宝贝画上。” 男人挥着袖子,扫开那贴得他极近的魅惑女子,当红歌姬春泥。 春泥听着这话鼻子都气歪了,这画里罗纱半脱春光无限的女人明明就是她,可是这安大少爷对她这个大活人不敢兴趣,反而宝贝着这破画像。 不愧是“溯源第一怪”的安以墨。 “哎呦,安少爷,您大半夜的把妾身折腾起来,先是一动不动让您画,又是一动不动替您举蜡烛,你不怜香惜玉就算了,怎么能伤了我一棵玲珑翡翠心呢——” 春泥自捂胸口,却不见得是挡住了多少,反而将本已春光大泄的羽纱,掀得更开阔了。 “春泥,你这可就说错了。” “哦,安少爷,我哪一句说错了?” 安以墨抛了一个媚眼,比女子还要娇媚,语气却凌厉极了,“你算我哪门子妾身啊,叫的真亲热。” 春泥听了差点倒仰过去。 真不知道这安以墨是哪里好了,怎么会让溯源城这屈指可数的几位千金都主动倒追呢? 春泥才刚来溯源三年,自然不知道安以墨早先也是个良人。 他上京考过功名,入书院陶冶过情操,子承父业经营偌大的产业,无人不称道。 尤为是对女人的眼光和甄别,让人拍案叫绝。 正妻颜可,舅父是京中大员,还有一房亲戚在宫中做事,传说她给过世的那位皇帝老子倒过马桶。 二夫人柳若素,柳家在溯源城是仅次于安家的富贵人家,柳小姐更是温柔如水的女子,人称赛西施。 三夫人阮诗痕,兄长是溯源的父母官,绝对是呼风唤雨的一号人物。 这个完美的组合,曾羡煞了多少旁人啊,尤其是这三房美娇娘,要地位有地位,要资金有资金,要权力有权力,可真是优势互补的产业结构。 连路人走在安园的高墙外,都想扔块石头进去。 一来试试大院深浅,二来砸中一个是一个。 人都是见不得别人开心的动物。自己乐了,倒不如看别人哭来的痛快。 也许就是这些仇富心理作祟的良民们日日夜夜的咒怨,安园终于被天打雷劈了。 -- 第2页 大夫人颜可,在呕心沥血为安园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后,撒手人寰了。 做了父亲的安以墨,经此变故,性情大变,反而越活越回旋,开始游山玩水诗词歌赋,所谓生意和仕途,全全抛在脑后。 在安家,对外主持大局的变成了老当益壮的安老夫人,对内一统大院的则是病病怏怏的二夫人柳若素。 他成了散淡之人。 在这个闭塞的年代,民众亲切的称呼他为,溯源第一怪。 这一早安以墨总觉得似乎忘记点什么事儿,可是究竟忘记了什么,却好像也想不起来。 可是有人还没有忘。 正当春泥吹灭了蜡烛的时候,楼底一片骚动,老鸨神色慌张地跑上来,手中孔雀毛的扇子已经开始飞毛—— “小心,我的画!” 老鸨那三寸金莲就此打住,人却忍不住气喘吁吁。 “安——安——安少爷,您娘子来——来——” 娘子? 若素?怕是她死了也不肯踏入这种地方的吧。 诗痕?难不成是替她大哥来取缔青楼的? “伺候本大爷更衣。”安以墨大大咧咧站起来,腿一麻,四下连忙有人给他扶住了,一个小丫头的手不经意触在他的胸膛上,顿时双颊飞红,安以墨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摸不? 小姑娘羞涩了。 春泥无语了。 如若哪天安以墨一时兴起要为她赎身,她定是不从的,这溯源城最凄惨不过的,怕就是安园的女人了吧—— 看不见老公几面,倒是天天要对着头顶上两位老夫人和满园子的眼睛嘴巴。 安以墨穿戴好了,抢来老鸨的孔雀毛扇子故作优雅地下楼来,大清早上门来的女人已经等了多时了。 安以墨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生生抢了他的风头。 她身着一袭大红的喜服,还顶着好几斤重的头饰,一席珠帘遮面,端起酒杯,轻声细气,却又坚定无比。 “相公,妾身请您掀盖头、喝喜酒、散莲子花生。” 安以墨终于想起他忘记啥了,昨天他刚刚娶了填房。 办了喜宴,酒过三旬,他还以为人在青楼,稀里糊涂地奔出苏园直奔天上人间,进了春泥的房就开始呼呼大睡,睡到半夜酒醒了,却不记得还有个新娘子在等他,一时兴起开始艺术创作—— 艺术家嘛,谁没个脑袋被门夹了的时候?这都可以理解。 可是安以墨的这种惊世骇俗的做法,常人显然无法理解。 就连着满楼没什么礼义廉耻的禽类,这群做鸡当鸭的,也同仇敌忾地在鄙视安以墨。 火辣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安以墨终于稍稍加快了下楼的脚步,可是到了平地他却踌躇了。 过了半响,终于问出了口: “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全场皆倒,敢情好,您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娶进来了? 新娘子倒是像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儿,一点也不懊恼,倒是很和气地回着:“妾身唤名念离。” “那你姓什么?” 到了这句,念离才微微抬起那好几斤重的大头,开口说: “相公忘了么,念离是宫人,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全场一片哗然,安以墨一拍大腿,对啊,怎么忘了,今日娶了念离,正是因为前不久他尊贵的老母被路边下三滥的算命先生诓骗,说要请个“北边高墙内大富贵的女人来镇住安园”。 就为这么一句话,安以墨损失了五十两雪花银和无妻男人的自由。 北边,高墙内,大富贵,女人。 恩,安以墨打量着念离,貌似她符合标准了,反正娶正房对他来说就跟请个主厨差不多,老母玩着一乐,他便陪着一闹好了。 想到这里,安以墨大大咧咧地掀开了珠帘,好歹施了个礼:“娘子有礼。” 一抬头,猛一惊。 这就是喜婆口中那个宫中服役十年的老姑娘?怎么保养得很竹笋似的白嫩? 莫不是那皇家的水真的滴滴如珠,皇家的米粒粒似玉? 那一双似怒非怒杏目,好似千种风情万般情仇都过眼烟云了,骨子里透出来的凉意,让安以墨一个哆嗦。 不愧是宫里来的女人,第一回合就把他拿下了。 念离见安以墨看傻了眼,于是自己动手拿下了头饰,整个人如同莲花被镀了一层珊瑚粉,双手捧着酒杯,小手指微微翘着,煞是好看。 “共饮此酒,永结同心。” 念离自己把喜娘的台词儿报了出来,安以墨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只能嘿嘿干笑两声,接了杯子,一饮而尽。 “相公,该给我留半杯的。” 念离忍不住想笑,这个安以墨,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都娶了三遭了,倒像是个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似的。 “哦,那我分你一点。” 念离刚刚痴笑他像个孩子,安以墨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个纯爷们儿,那嘴铺天盖地轰轰烈烈地扣上来时,念离满脑子还是他的眯眯眼。 香甜的酒气,顺延着他温柔的唇,最极致的挑逗,不过是一寸不期而遇的幸福。 安以墨一秒钟攻城略地,四遭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惟有念离忽的想被他吸了魂一般,仿佛什么心事被猜透的小姑娘那样,双颊赤红,手捂住脸,一时懵懂。 -- 第3页 “你是宫里的人,不习惯我们楼里人的习惯,千万别当真。” 安以墨自称“楼”里人,这引来一阵轻笑,春泥甚至拍掌叫好。 “姐姐真是有趣极了,穿着喜服进青楼,比起那颜可强多了,不如本姑娘把房间让给你们,现在就去补个洞房吧——” 念离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巧不巧这个时候,贴身婢女婷婷端上来一盘子花生莲子来。 “少爷,夫人,请撒花生莲子,早生贵子。” 安以墨眼角一勾,眸子嗖的变得寒冷,嘴上明明还在笑着,却一翻手将盘子打翻在地,那花生莲子滚到脚边,还被他碾压才算解恨。 念离吃了一惊,却没有表现在明面上。 婷婷也被吓傻了,完全不敢动弹。 很久以后,念离才读懂了安以墨。 爷死的不是老婆,是爱情。 爷养的也不是儿子,是祸事。 宫里来的女人~~ “老夫人,喝茶。” 念离恭恭敬敬高举茶杯,虽然一直低着头,手上却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分毫不差地递在婆婆手下一寸的地界儿。安老夫人却是撇了撇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新媳妇儿。 头上没戳簪子,不知她用什么巧法儿将头发盘得规规矩矩正正当当。 身上没戴配饰,光靠她一身大红喜服就显得整个人儿得体又富贵。 “不愧是宫里来的女人。” 安家老夫人单手收了茶,念离双手刚一离,老夫人故意手抖了一下,眼看着茶水就要泼出来,念离却似乎是预见到这一幕一般,一瞬间双手扶了上去,和和气气地说: “娘慢用。” 安老夫人斜了她一眼,不用多说,这婆媳第一次过招,以婆婆的完败告终。 按照规矩,她过门第一天早上来给婆婆奉茶,就正式改口叫娘了。 媳妇有做媳妇的规矩,婆婆也有做婆婆的规矩。 这个时侯安老夫人本该是把祖传的金锁送给她,可是安老夫人却只是啜着茶不言语。 一旁看着有些骚得慌的二姨娘快嘴道: “媳妇儿莫怪,这安家祖传的金锁当初传给了宝儿的亲娘,现在戴在宝儿身上——” 念离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宝儿是安以墨故去的正妻颜可留下的独苗,也是安以墨心里永远的痛。 这也不知这二姨娘是有心还是无意非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么一嘴,这不是惹安老夫人不快么? 果真,安老夫人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老二,你非要在这大喜的日子给我添堵是吧?好端端地提这个伤心事儿作何?” 说罢,安老夫人又故作姿态地对念离说:“念离,你是宫里来的女人,见过大世面,不要笑话我们安家粗鄙。” 粗鄙?你指桑骂槐在这儿寒碜谁呢? 二姨娘听了这话也挂不住脸,当下横起了眉毛。 两个老太太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明面上打起来,必须马上转移话题,可是她初来乍到,究竟说些什么好呢? 念离眼珠子一转,突地说: “娘,姨娘,我刚从天上人间回来,相公让我带个话,那边厨子做的饭太油,点名要我们安园私家做的绿豆糕。” 一句话让两个老太太都熄了火。 天上人间?你个小兔崽子结婚第一天就跑去逛窑子? “岂有此理,他早茶都没吃就跑出去胡闹了?!” 念离浅浅笑着说:“不,相公他昨晚连喜酒都没吃就走了,不过媳妇儿刚刚已经去过了,掀了盖头,喝了酒,洒了花生莲子。” …… 说这番话时,念离脸上看不出任何的不满。 若换成别的女人,自己的相公在新婚之夜跑到青楼去,那脸上没了面子,心里也泛酸水。 可是她却似乎是在浅浅的笑着,让人看不透。 安老夫人被这表情震慑住了,原本准备的那些下马威的法子一时间都忘记用,只挥了挥手,“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今天晚些时候,遣婷婷带着你在园子里转转,解解闷。” 念离点点头,依旧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那周身就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墙,隔开了这个园子,隔开了安家,也隔开了一切可能的伤害和争斗。 看着念离以宫人独有的方式倒退着出去,二姨娘不觉自言自语道: “这宫里来的女人就是不一般,以后园子里可有的瞧了。” 念离一出正堂,贴身丫鬟婷婷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念离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前面快步地走着。婷婷在后面小碎步跟着,恨不能跑起来。 她生在这安园,伺候过不少女眷,何时见过这么快脚的主子? 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位新进门的填房夫人不一般,是返乡的宫人,算是高级别的丫鬟,是受过特殊训练的。 想东想西的,婷婷不自觉溜了神,越走越快,最后咣的一声就撞上了主子。 念离一个趔趄,却被一双手扶住,眼神不自觉地先往地面上溜过去,却看见男子一双赤脚露在长衫之外,左脚大拇指下方,有一颗黑痣。 安以墨。 念离顿时心里一紧,本是平淡无风的一颗心,不知怎的活蹦乱跳起来。 握紧她的那双手是如此温热,长长的手指那么有力,触感确与女子是不同的。 -- 第4页 “怎么,你在宫里待久了,总要听一句吩咐,才敢抬头的么?” 手明明如此温暖,语气却不怎么和煦,反而有着暗藏的揶揄。 念离一抬眼,毫无意外地对上他那双晕黑的眸子,有几分探究,更多的是拒意。 “相公。” “……你叫什么来着?” 随着安以墨漫不经心地一抽手,念离一颗心也仿佛被抽走了些什么,低头看着那颗黑痣,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个小动作,连同这颗黑痣。 可他毕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他来说,她不过只是一个从宫里返乡归来、攀上他这颗高枝的市侩女人吧。 念离在一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分毫情感,依旧是一副面具脸孔,春夏秋冬似乎可以四季常青。 “相公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我刚去给两位老夫人请了安,这就要去寻厨子给你送绿豆糕过去。” 安以墨大喇喇一挥手,活脱脱一个披头散发的野僧。 “绿豆糕倒是不必了,我昨天晚上喝了酒一路狂奔到楼里去,吹了风着了凉,你给我煎药去——” 安以墨碰上念离这不喜不悲的脸孔,心里突然堵得慌,总觉得面前的这人儿像是皮影,你叫她如何便如何了,毫无意思。 不知为何,就想捉弄她,就想使唤她,就想逗她笑,或者气她哭。 显然,逗她笑难度比较大,索性逗她哭好了,他倒要看看,这女人能忍到何时。 想到这里,安以墨突然横起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念离不禁一哆嗦,这疯癫狂傻的男人又想怎样? “你——”安以墨人看着不正经,手指下的动作更不正经,在她脸颊上又蹭又滑,全然不顾念离身后还站着活脱脱的婷婷,“来伺候我吃药。” 念离一眯眼。 “吃药?” 我看你该吃治疯病的药吧! 心里嘀咕一句,嘴上依旧浅浅上扬着微笑,宫中十载,这表情已经是专业配备,任乃风吹雨打,我自浅笑如斯。 “我在落雨轩等你。” 安以墨一撩袍子,赤脚在廊子里噼里啪啦地走过,身上一半酒气,一半脂粉,吓得婷婷闪在一旁差点跌倒廊下去。 念离守着安以墨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抬眼看着那一身飘逸红袍子走远,同样的红,为何她身上显得那么沉重,到了他身上就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落雨轩?” 念离待安以墨的背影完全远了,才侧身问了一句,婷婷慌忙答着,语气中有些惊喜:“回夫人,落雨轩是少爷的书房,大夫人过世后,少爷一直住在落雨轩的侧室里——” 说到这里,婷婷的眼睛眨了一眨,俏皮地说:“少爷有令,女人不得踏入落雨轩一步,包括老夫人在内——八年了,都没有破过。” 念离眉角挑动了一下,八年的禁地? 一扇藏满阴谋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那个把大红色穿的飞起来的男子,站在深处,半身脂粉半身酒,一双媚眼,却暗生多少凉意和杀气—— 她怎会不知。 园子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宛若这溯源的云彩都挤在这一方天空来了,仿佛在应和这三个字—— 落雨轩。 八月走了,九月来了。 一雨成秋。 一入宅门成骚货 一个时辰后,念离端着煎好的伤寒药款款地走向相公的书房“落雨轩”。 远远地看着落雨轩,就感觉到一股子女人的怨气,廊桥的琉璃瓦还滴着雨珠,雨没下一会儿就停了,却留下一路的湿气和凉意。 念离狠命吞了一口口水,安以墨留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和满园子莺莺燕燕当风景,却独独吩咐她来侍候吃药,还要“破门而入”,这等的优待,不是明摆着要害死她么? 在宫里的时候,皇帝要是赏给哪一位娘娘妃子多一根珠钗多一块布匹,那都要被深宫大院上千的女人咒怨的。 这哪里是赏,分明是罚。 安以墨这样借刀杀人的伎俩,她念离若是认不出来,不是妄为宫人? 一边叹息着,念离还是恭敬地端着托盘走在廊子里,朝着落雨轩慢慢移动。 婷婷照例是跟在她身后碎步走着,不时有成群结队的丫鬟“凑巧经过”,一律是站在廊子一侧等着念离先通过,眼睛却是不安分地瞟着她,嘴里也是嘀嘀咕咕的不停。 “这就是宫里来的女人啊,把最好的时光都耽误了,如果能荣华富贵也就算了,到头来还是被新皇帝遣散了,徒有宫人的地位又怎么样?黄花闺女还不是要嫁给咱家少爷做填房?” “嘘,你小声点,这位大夫人不知道性子像不像上位大夫人那么好,说不准和二夫人、三夫人一样,使唤我们不说,还折腾我们——” “我看这女人泛着一股子妖媚之气,一入门就跑到妓院去抢人,现在又获准进了落雨轩,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你们这几张一瓢水漏半瓢的臭嘴巴,小心被人听去了撕了你们的嘴。” 最后总结陈词的绿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故去的大夫人颜可的贴身丫鬟柳枝。 颜可去世后,她奉命照顾小少爷宝儿,地位自然不一般。 听到柳枝这句话,小丫鬟们自然都噤声,一排目光齐刷刷地望着新来的大夫人那大红袍绰绰风姿的影,不知道她究竟是何种货色。 -- 第5页 像她们一样等着验货的还有此刻等在落雨轩的大少爷安以墨。 “念离,念离——”这会儿安以墨倒拿着账簿,却完全没有发觉。 他脑子里开始慢慢勾勒她的样貌,那鼻子那眉眼,若是放在十几年前没完全张开的时候,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他的青梅,唤名岚儿。 岚儿很笨,识字晚,都学了几年书了,居然还是会把“墨”字读成“黑”,于是总是追在他身后“黑哥哥”的叫着,叫得安以墨哭笑不得。 依稀记得她五官都挤在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小眼珠子贼溜溜的有神,动不动就撅起小嘴儿,他总是忍不住要戳一口—— 现在想来,那真是伤风败俗啊—— 安以墨不禁笑出声来,正是这时,门上三声,一声重两声轻。 安以墨慌忙喊着“进来”,门才缓缓推开,却不见正中出现人影儿,需要伸长了脖子,才能发现念离正端着个托盘候在门的一侧,托盘上是小药炉,还冒着热气。 呵,把家伙都搬过来了?真的要伺候我吃药? 行啊,装,你继续装。 安以墨浓眉一扫,眼角一挑,挥了挥手。 念离是何等眼尖的人,就这么一个动作就了然于心了,迈腿过了落雨轩的门槛儿,另一只脚还没跟上来,却听到安以墨骨头里挑刺儿地说:“打住,亏你也伺候过宫里的娘娘们,不懂得规矩吗?” 安以墨这一会儿倒讲起规矩来了? 念离几乎要喷笑了,是谁赤脚披发啊? 一抬眼,念离却愣住了,这还是方才那疯张的安以墨么? 此刻他已换了一身黑袍,卷着金边,戴着美玉,堂堂一表人才。就连早上那张乌七八黑的脸,此刻也干净了,显得神采焕发,鼻子眉眼都不那么妖媚了,倒是很精致,不似一般男子那样胡乱一片。 “你记住了,安园每一道门槛都有讲究。这主堂、佛堂、落雨轩,都要先迈左脚——” 安以墨像是要故意捉弄念离一般,飞速地报着安府各个院子屋子的名字,就跟炫耀的大厨在报菜名一样,目的不是为了让你知道要吃的是什么,而是为了把你震慑住,往后就算吃猪饲料也当国宴。 一口气报了二十多个院子屋子的名儿,安以墨笑眯眯地说:“没说的都是先迈右脚的,你都记住了吧?” 念离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 婷婷吐了吐舌头,她这个从小在安园长大的都记不住这么多房间,新来的大夫人怎么记得住?这分明是在为难她嘛—— 再说,这安园什么时候有这些规矩了?她怎么从不知道? 侧眼看到婷婷的错愕,念离当下什么都明白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脚已经迈错了,向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 安以墨很得意,不知为何,他只要看到念离狼狈的样子就很开心。 他虽然不是个仁厚的东家,却一向和刁钻刻薄挂不上边的,可现在碰上了门神一般的念离,总觉得头上像是多了一个妈似的,不自觉就拿出气老太太那一套来捉弄她。 “有的人就是该进不进,该退不退,自以为聪明。” 安以墨眸子如海,顷刻将念离吞噬,可怜她端着药炉的托盘,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却只能卡在门槛上,这让安以墨多少有些不忍了。 “还不进来,屋子外面那样凉,你不怕也染了风寒?” 念离这才进了书房。 她抿着嘴儿小碎步走到屋子正中的八仙桌前,将托盘置于小桌上,离安以墨足有三米远。 然后亲自掀起药炉盖儿,端了小碗,将药舀出三分之二碗的分量,低头戳了一口。 微微一皱眉,念离将药倒掉,然后拿了新的小碗,照例倒了三分之二碗,这一回却在小碗边上配上小碟子,里面放了三颗话梅,想了一想,又拿掉一颗。 安以墨特别想全神贯注地看书,可是他的目光不自觉就被念离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吸引了。这整件事儿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就是你明知道她在做什么,却不知为什么。 “你折腾什么呢?” 念离挥一挥手,门外看的同样愣神的婷婷高高端起事先准备好的红木黑漆金花的小托盘正打算迈腿进来,安以墨却横出一声: “忘了我的话么,女人不得入内。” 婷婷一哆嗦,念离瞪着安以墨。 那我算什么?白菜吗? 安以墨巧不巧这时候喷出一句:“立在那里做什么?装白菜吗?!” 念离一眯眼睛,压下一口恶气,换上标准笑脸,快速走到门口,端了那托盘进来。她将素白的瓷碗置于正中,素白的勺子置于一侧,红亮的两颗梅子在勺子里凑在一起,整个盘子无论是从色泽还是摆放上都十足讲究。 “相公,药好了,可以喝了。” 安以墨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排场喝药。 东西都还是那些东西,只是经念离这么一搞,似乎都上升了一个档次。 “药苦,念离尝过了,于是配了梅子解苦味。” 安以墨听着念离的话,随手捏起一颗梅子把玩。“又为何拿走一颗?” “是念离疏忽,先前伺候的是女主子,这样的苦法怕是三口才喝得掉一碗药,就备了三颗。可是对于相公来说,两颗就够了——” “笑话,我根本不需要。” -- 第6页 说罢,安以墨端起瓷碗一个仰脖,偏生要做个英勇无比的男人样子给念离看。 一口吞下半碗。 靠,真苦。 一阵反胃的感觉,如果这个时候能放下瓷碗,含一颗话梅,那多惬意啊—— 这宫里来的小蹄子,表明上不喜不悲的,骨子里真是精灵古怪得可以啊!这都算得准! 安以墨皱了一下子眉头,硬着压下去满腹的苦味,咕嘟咕嘟剩下半碗也下了肚。 喝完,将药碗往念离面前端端正正一放。 “拿去。” 靠,这个时候要是能来拿第二颗话梅,那就太美好了。 安以墨抹了一把嘴巴,逞强着说:“好喝,以后记住,不要拿宫里那套规矩来安园说事儿。” 说这话儿时,他还一口冲鼻的药味儿,苦涩得光闻着就有些恶心。 念离有些吃惊,这“充满爱心”的汤药由她亲自熬制,下“足”了料,都快熬成酱汁儿了,这么难喝,您老人家居然一口就喝了? 要不怎么说,男人输给的不是女人,而是他们自己的自尊心呢? 原来宫里宫外都是一般模样。 小小“报复”了一下相公,念离心情大好。廊子上步子轻快地走着,貌似目不斜视,实则在暗中记着每个院子每间屋子的名称。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哪怕这门槛儿本来就是为她建的,这就是一个宫人的素质。 走到格外幽静的一处庭院,念离不自觉停了脚步,遥遥看着那竹影叠翠,不禁惊叹起来。想不到这满府铜臭的安园,还有这样人间仙境的地方,这里究竟住着什么人呢? 看着牌匾上的秀丽墨迹,写着三个字—— 听——风——阁? 念离不自觉就念出了声,这可比自己住的那个什么牡丹园听上去高雅得多了,如果可以让她来选的话,她宁愿住在这幽静的处所,最好那两个老太太和阴晴难测的相公永远不要来找她—— “这地方看上去没什么人气啊——” 念离迎着头就要过去看看,却被婷婷一下子拽住了袖子,被分配来给她做贴身丫鬟的婷婷显然已经把念离当成自己人,那副坚定的眼神全然是对主子的忠贞。 “您最好别去。”婷婷摇了摇头,“那里面住的是二夫人。” 原来是安以墨的小妾啊。 相当于后宫中某个妃子的寝宫。 后宫三千,深宅五百。 每个女人都像这张蛛网上的小虫,小心翼翼地与其他猎物保持距离,试图博取猎主的欢心,却不敢离中心太近,以免惹祸上身。 看来这就是一只离“猎主安以墨”很近的小虫了,对于这种特别发光体,适当收敛好奇心,有助于可持续发展。 念离远远地望着那个爬满青藤的小院,那墨色浓重的三个字“听风阁”,蜿蜒曲折就像一个江南女子解不开的眉。 “这位二夫人叫什么名字?” “二夫人姓柳,名若素,是溯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柳家的独女。”婷婷一板一眼地说着,“二夫人很早就嫁到安家来了,若是算起来,只比故去的大夫人晚进门一天罢了。” “一天?”念离人已经转了身要走,眸子却仍是忍不住地回望着那幽静的小院。“想必也是个有苦衷的女子了。” “二夫人是不是有苦衷我们可说不得,倒是她屋子里的丫鬟小婉,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精,在整个安园的下人堆里,除了在柳枝姐姐面前还算乖巧些,别人她谁都不怕的。” “这么精灵的人儿,却住在这样幽静的地方,可真是有趣。”念离点点头,其实主仆同心的,一个丫鬟往往能暴漏主子的性情,只是这些婷婷还听不懂,也不必听得懂。 “说的对,得罪不起,那我们就不要去自讨没趣了。” 念离抬腿要走,突地身后传来尖利的一声,“就是这个骚蹄子!” 念离一回身,只看见一个大红大绿的女人冲出院口,还没看清楚人的模样,火辣辣一记巴掌就扇了过来,足足把念离扇得倒退三步。 一个满脑袋插花的恶俗老女人叉着腰出现在念离面前,婷婷嘴里开始打结: 柳柳柳——柳夫人? 柳夫人?莫非是这柳若素的母亲? 骚蹄子?莫非指的是本人? 念离已经习惯了女人向她撒泼,毕竟这十年来各色女人的巴掌她也挨了不少回了,可没有一次是挨得这样不明不白。 念离的目光向旁边移着,看到了柳老夫人身后站着一个小鼻子小眼儿格外秀气的女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还特别佩戴了碧绿色的坠子做搭配。 这估计就是那个爱惹事的祸端小婉了吧?如果说柳夫人是一堆柴火,那她肯定就是那泼油。 “你这个骚蹄子,刚进门没到一天就想害死我女儿是吧?走,跟我到老太太面前说理去!” 说这话时,安以墨远远地赶来了,这男人如此神速地现身,倒是让念离很意外。 柳老夫人见到女婿倒是不再撒泼了,只是脸色依旧压的很难看。 安以墨看看捂着脸的念离,未尝说些安慰的话,只是简单一句。“我听说丈母娘来了,就过来看看,果然闹起来了,那小婿我可有这荣幸能一同去看看热闹?” 念离惊讶地看着安以墨,男人却避着她的目光,只留了一张俊俏的侧脸。 -- 第7页 半响,安以墨才仿佛终于看见念离的存在,咳嗽了两声,似乎想拨开她的手看看那脸颊,手却提到半空中只是转而扯了扯自己的袍子。 “骚蹄子,还不快走?” 念离看着安以墨,半响只是平淡之极地说: “家有家规,我正好也向跟老夫人说说,柳老夫人先迈了左脚出来。” 在这么慌乱的时刻,你还在意她迈的哪只脚? 安以墨是越来越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了,看着念离有些狡黠的眼神,方才意识到,在书房胡言乱语捉弄她时,貌似说过听风阁是要先迈右脚的。 我不过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安以墨无可奈何地笑了。 念离也含笑地看着他说:“相公的话,我一定会记得,哪怕你不记得,我也会记得。” 哪怕你不记得了,我也会记得。 这句话,暖暖的,似曾相识。 英雄救美是个扯 “安老夫人啊,你可得给我们家若素做主啊,当初娶这乖巧的孩子进门,你可是拍胸脯跟我保证,会像对待颜家姑娘那样对待她——” 柳老夫人一看见安老夫人,马上就老泪纵横哭天抢地,这变脸速度比宫里挑事生非的嬷嬷们还夸张。 “有话慢慢说,柳家夫人。” 和柳老夫人一比,念离顿时觉得自己的婆婆真是个文化人。 “当初颜家姑娘没了,我们若素可是没少为这个家操心啊——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若素在我们柳家可是庶出的独苗啊,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她一心为了夫家忙活,得一身的病,心里也是疼着的,但嘴上可从来没说什么不是——” 念离耳朵抖了一抖,柳老太太是在抱怨女儿发扬着奶牛的精神,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柳老太太想给自己这丫头换种饲料了。 那配方简单得很,明了得很,无非就是硕大的两个字:正妻。 把自己的乖女儿从不光彩的小妾扶正做大,是柳老夫人的一生志向。可不知为何,填房的位子却被她这个空降的女人给占了,难怪这老太太跟吃了炸药似的,第一面就如此苦大仇深。 “是,若素这孩子体弱多病的,在可儿不在的这段日子,她为安园上下操劳,身子骨也不好,我也怪心疼的。”安老夫人不满地瞪着儿子,可他却好像心不在焉,安老夫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追,却发现他的眼神定格在念离那被打肿的侧脸上。 这臭儿子,对方家里的都找上门了,还惦念着新人,天下男人一般花。 “您心疼没用,有人不心疼啊。”柳老夫人不满地死瞪着念离,念离都快被她的目光灼出个大洞来。“小婉,来,跟安老夫人一五一十地说说,这位宫里出来的了不起的大夫人,是怎么欺负你主子的!” 穿着一身鹅蛋黄色衣裳的女孩蹦跶出来,颇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老夫人,您得给我们家主子做主啊,我们家主子这个月天天都要煎药养身子,这后厨都知道的,可是今天大夫人把囤积的草药都拿光了,分量足够三四个人的,这明摆了是要让我家主子无药可吃啊——可怜主子她心地善良,不肯言语,我只好去请了柳老夫人过来,还请老夫人恕我未报之罪。” 小婉这丫头嘴巴着实很利索。 念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个祸害多亏是生在宅院里,要是入宫为奴,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风浪呢! 这会儿小婉跟老夫人诉苦后,又继续攻克安以墨。 “少爷,您已经好久没来看看我家主子了,如今主子被欺负都——” “这件事我知道,是我叫念离去煎药的。” 安以墨突如其来地一句话,让喋喋不休的小婉彻底愣住了。 这个喜欢把自己从女人的争斗中摘得干干净净的少当家,今天怎么破例开口了?而且是为了一个刚娶进门的女人? 不是说昨晚他连洞房都没进的么? 不仅小婉奇怪,老夫人奇怪,就连念离自己也奇怪,那眼神与安以墨的目光交汇,然后是瞬间的闪躲。 你总算记得我叫“念离”了是吧?你这个喜欢捉弄我的死男人,怎么这会儿发扬起风格了? 陪我一起来受难,还想上演英雄救美? 念离一哆嗦,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个阴谋。 “你需要一个人吃四人份的量?”老夫人皱着眉头问道。 安以墨意味深长地看了念离一眼,好啊,你这个鬼丫头,居然下了那么多料,你就不怕把我喝死?还是你就盼着做个自由自在的小寡妇呢? 不知怎的,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念离的当,安以墨却不觉得十分恼火,反而觉得是个可乐的事儿。 “是啊,我属牛的,四个胃,反刍。”安以墨故意离着柳老夫人很近,一张口还是满嘴的药味儿。 念离把头埋得死死的,眼睛盯着地面不做声。 安以墨,你娶我是因为算命的一句胡言,我嫁你也只是想找个遮风避雨吃口闲饭的地方儿。你捉弄我为乐,我也小惩大诫都讨了回来,你现在这么大一份人情,叫我如何还的起? 安以墨穿着人模人样的,依旧是不着调的口吻。 “若素没药吃啊,太可怜了,要不我这就吐出几口来,免得丈母娘埋怨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原来是误会一场。”柳老夫人在小婉的连连咳嗽中,终于鸣金收兵。 -- 第8页 “既然是误会,也希望丈母娘对我的夫人说声对不起。” 念离猛地抬头,先前已经麻木的侧脸反而火辣辣腾起来,闹不准是后返劲儿还是烫的。 安以墨,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什么英雄救美,都是扯。 可是这男人越说越来劲,非要把念离推到战斗第一线不可。 “宫人出宫,地位等同女官,地位尊贵,比起可儿来说也毫不逊色。若是她真的要追究,恐怕柳家不是赔偿些银子就可以了事的。” 安以墨一边说一边捅捅念离,念离的目光能在地面上烫出三寸洞来。 这番话倒是戳到柳老夫人的痛处了,柳家虽是大户,到底只是商家,社会地位并不高,和有十载宫中经历的宫人闹上衙门,的确不占优势。 “安家少夫人,是老妪方才鲁莽了。”柳老夫人一张老脸难过得恨,念离马上打断了她的“道歉”,十分和煦地说:“柳老夫人不必如此,长辈教训晚辈有理。再说此事与您无关,完全是有些人造谣生事平添事端——” 说到这里,念离分寸得当地瞟了一眼一脸傲气的小婉,这小丫头不挫挫锐气,日后就更无法无天了。 “都是小婉这丫头乱报,我就说,安老夫人点头娶进门的填房媳妇,怎么会是个骚——呵呵,不说不说了——” 小婉听了这话双腿抖得像筛糠。 “这家有家规,犯错就要受罚,今天虽然是我成为少夫人的第一天,我可不好破了安家的规矩。”念离慢慢起身,自有一股威严,“老夫人,可否由媳妇儿来决定如何惩罚她?” 安以墨侧目看了她一眼,看着她这层门神的假人皮终于掀开了一个角儿,愉悦得没有做声。老太太点了点头。 这媳妇也要有个下马威来震慑一下满园子的嘴巴。 “那媳妇就决定了,小婉——”念离微微一笑,“你到你主子那里去领罚吧。” 小婉猛地抬头,面如菜色,真想不到这新来的大夫人招数如此狠毒—— 诺诺了一声“好”,这入门第一次小规模混战告以段落。 送走了柳老夫人,安以墨并念离一同回书房,一路上两人偶尔目光相错,却不曾言语,等进了屋子,安以墨方才扣上了门笑着说: “四副药一起煎,你是有多爱我啊?” 念离笑嘻嘻地说:“这是心意足。” 没有想到,阴晴难辨这四个字终于在安大少身上显灵了,安以墨将先前放着药炉的精致托盘唰的从桌面上扫在地上,杯子茶壶盖子滴滴溜溜还在滚着,念离心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这安大少真是比那些宫里的娘娘们都难捉摸—— “不要以为我出手相救是因为你,”安以墨整了整衣服,一扫吊儿郎当的样子:“有些事这样说了,这样做了,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恨。” 念离头低垂着,分明听出了弦外之音。 安以墨英雄救美不是因为爱着美人,而是因为恨那擒住美人的野兽。 “也不要以为你的那些小伎俩我不知道,”安以墨继续板着脸,“我只是不屑于和你一般见识。” “是,相公教训的是。”念离的眼微微顺着安以墨的喉结向上攀爬,此刻那原本秀丽的面容再也找不到任何柔光,显得颇有些棱角分明,可是那眸子却忽而是戏谑的快意,忽而是温柔的陷阱,忽而又是刺目的凌厉。 仿佛有时他们只一眼就有了默契,她可以任意胡闹,不用担心他领略不出其中的小智慧。 仿佛有时他们只一眼就隔开了距离,她有她坚硬的壳,他也有他的。 她是别人看不懂的女人,他也是有故事的男人。 念离还是第一次如此刻苦铭心的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竟然与自己如此的相似。 而安以墨又何尝不是这样看待念离的—— 当遇到另一半的自己,一开始是欣喜,过不了多久就是满腹的狐疑和恐惧。 因为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如此贴近自己的心,对方就会慢慢蚕食自己的壳,就会紧紧拥抱自己小心翼翼行走世间的身,直到灵魂被抽丝剥茧一瞬窒息。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几乎同步的心跳和呼吸,仿佛都被对方看穿了心事,又仿佛都在紧密部署防线搭建内心的堡垒。 “你下去吧——”“我退下了。” 几乎同时迸发的话,又一次让两人不禁四目相对。 没等安以墨再费话,念离已经倒退着出了书房,门恭敬地拉上的那一瞬间,安以墨低头看了看那一地的狼藉,喃喃自语: “我这今天是怎么了——” “我这今天是怎么了——”念离叹着气,“发挥失常。” 这种不安已经有三四年不曾出现过了,当她在宫中混的风生水起的时候,仿佛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居然现在在一个商人的大园子里,她被一个古怪至极的男人牵着鼻子走。 “主子,你是怎么了?” “没事。” 婷婷可没善罢甘休的意思,非要纠缠着说下去:“主子,您千万别在意,我们安少爷的性情向来都是这么古怪的,上一炷香他还对你很温柔来着,过了一会又不知为何发飙了——阴晴难测,您要想摸清楚他全部的心思,起码要有个十年修为,我说的可不是您在宫中那十年,我说的是您嫁给少爷这之后的十年,您熬个十年,就出头了。” -- 第9页 你熬个十年,就出头了。 听到这句话,念离不禁一怔,十年前,初入宫,训练她们的桂嬷嬷就是这样说的。 十年过去了,她没有求来富贵,也没落得什么盛名,她只是收拾包袱选择出宫,这样究竟算不算熬出头呢? 如果算,自己为何那么犯贱要嫁入安家来呢? 捉摸着相公的心思,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分类处理、各个击破,一步都不敢迈错。 累了十年,出了头,为何还要卷回去呢? 想到这里,念离放弃了上门去拜见二夫人的打算。 虽然她知道,这次会面早晚都得来。 猪油县令绿豆糕 离南通郡北上七天路程的地方,是最靠近皇城的一个大郡,名为淮安。 新帝登基不满月余,就派了守军驻扎在此。 官方流言说皇帝老子意图将淮安郡和皇城合并为一个大郡,以此扩大都城。 民间八卦说皇帝老子是相中了这里的美人。 淮安美女虽然不及南方美人娇嫩,却别有一番大气,大抵是生在龙脉附近,也沾了些仙气。向宫中进贡的宫女和秀女,大都采取了就近原则,可着淮安先挑。 正所谓“五个婢女三个娘娘,一排八个淮安姑娘”,这意思就是说,宫中无论是娘娘还是宫女都被淮安女人给包圆了。 当然,这是夸张了。 可谁不指望着自己闺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尤其是新帝登基了,老一批娘娘要么“作古”要么“被作古”,年长的有些资历的宫人也都被遣散还乡了,新一批姑娘们又该蠢蠢欲动了。 南通郡一个无名小城的王家,也是有这般打算的,只是女儿们要么早已嫁做人妇,要么就是刚刚满地爬,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就打消了这样的妄念。 可偏巧,初秋刚过的这一天,王家竟然来了宫里的特使,虽然身着便服,却也有二十多人跟着,好不气派,王家男女老少都像倒栽蒜似的叩首迎接。 这特使看着并不似传说中那般威武,贼眉鼠眼还喜欢四处乱瞟,完全没有当官的架势。 王家怎会知道,面前的这位可是新帝身边的红人,侍卫队总管魏思量。 魏总管喜欢开门见山,于是在跪着一地的男女老少面前,客套话也不多说一句,上来便问: “王岚是哪一个?” 听了这话,王家人面面相觑,等到魏总管不耐烦了,趴在最前排的一个当家的男人才说:“岚儿是乳妹,已经嫁到平阳去很多年了——” “胡说,这记录簿上明明写着,淮安郡王氏岚儿,入宫为婢!”魏总管将记录簿摔在王家人面前,小民颤颤巍巍地接了,一看,当初留下的的确是他们家大院的地址,连门前有几块石头都记录得清楚。 看着是瞒不过去了,王老太太才开始撒泼地大哭:“青天大老爷啊,冤枉啊,不是我们欺君,实在是不敢玷污了皇室啊——” 魏总管哪里会被这几声干嚎吓到,一脚尘土扬得老太太闭了嘴。 “我问你,十年前进宫为婢的王氏岚儿,究竟是谁?” “那是从南边逃荒来的野丫头,巧不巧,乳名也叫岚儿,带人的时候,就把她带走了——”王老太太极不情愿地说,“怪只怪我自家的女儿不检点,都上了入宫侯名了,偏生和平安郡一个做小生意的好上了,等皇恩浩荡准她入宫伺候,她已经有孕在身了——” 听到这里,魏总管大抵是明白了。 陛下要找的那个宫女,并不是这户王氏家的女儿,而是替他们女儿入宫的一个没户口的北漂。 所以说,户籍制度很重要。 既然是从南边逃荒来的,那么现在她出宫后往东南去,大抵是返乡去了。 “别哭了,有这力气,不如好好想想,当初这顶替你家女儿入宫的女孩老家是哪里的?” 魏总管两眼亮晶晶,随着王老太太一声干嚎,顿时泪汪汪了。 “青天大老爷哎——记不住了哎——” *********************************************** “今年侯名紧得很,先排上了宫人名单再说,来日打点够了银子,再帮你们转到秀女名单上去——” 县官说着这话时,还用馒头蘸了油大快朵颐,那香味顺着桌缝儿就飘到她鼻子里。 岚儿吞了一口口水。 她只有躲在桌子下面的份儿,看着一双双绣花鞋伸进来,那针脚那样式,都比不得家乡那般细腻,可是那布料却是最上乘的,不愧是皇城根边儿上的小康之家。 虽然年纪小,可是她大抵上听得明白,这收养了她的王氏,是削尖了脑袋瓜子想把王家小姐排进秀女名单去—— 这名单可是明码实价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像王家所在的小城,名额了了,有头有脸的都在打这几个秀女名额的主意,排到王家的时候,已经是“编制外、待调剂”。 岚儿并不明白这年纪长不了她几岁的王家小姐,何苦要入宫去伺候别人呢?从主子一下子变成了奴才,这滋味她尝过,不好受。 后来的后来,当岚儿成了宫人逐风,才明白,想做主子的主子,必须先做奴才的奴才。 一个吃白饭还能用馒头蘸走猪油的县官终究是做不成大事的。 真的到了上面要人的日子,县官告病离职了,可怜王家小姐只能服从分配,从一个美滋滋的秀女,沦落成惨兮兮的宫女。 -- 第10页 富人总有富人的办法,就像穷人总有穷人的活法儿。 寄人篱下几百天,王家总算找到了让岚儿还债的法子。 代为入宫。 那时她是连杀鸡都不敢的小水萝卜一个,殊不知,几年后,成为行走在高墙之内的逐风。 逐风而行,虽为宫人,却掌着多少人的命运,可谓杀人不见血。 不知怎的,每每闻到猪油的味道,都会勾起念离的这段不堪的回忆,仿佛这安园后厨高高的木架天棚就是当年那紧贴着她脑袋瓜子的木桌底儿,还是会有那些绣花鞋伸进来,四面八方,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看出主子有些不太对劲,婷婷拽了拽念离的衣袖。 “主子,你是怕闻到这后厨的油腻味儿不是?” 念离的记忆忽的被这么一拽出来,是啊,那年少的记忆中,吃着大白馒头的县令,那压抑的木桌,那四面八方伸进来的绣花鞋,那一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交易—— 它们毕竟已经成为过去了。 就像,她已经不再是安以墨的那个“岚儿”了。 而安以墨,显然已经忘了。 什么都忘了。 “没,我只是不喜猪油的味道。”念离轻声说,“绿豆糕做好了么?我要装盒子,给相公送去。” 自念离入门以来,已经有一个月了。 安以墨变本加厉,连落雨轩都不再住了,天天就住在天上人间。 而念离的主要任务,就是一天三次给他送绿豆糕。 病怏怏的柳若素自她娘前来闹事未果后,就找了个理由回家去休养生息去了,而老三带着宝儿在外面游玩了好些日子,也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安园女人虽多,一个个就像失了神采般,有气无力的。 念离琢磨了一个月,硬是没琢磨出来这其中的道理。 奇怪,有什么是她这个宫人也捉摸不透的么?这安园的症结出在了哪里? 念离心里嘀咕着,嘴上却没有多问,依旧每天早上烹茶,三次送餐,左脚右脚依旧小心翼翼地迈着,本分安良。 这一天念离照例是提着食盒乘轿往天上人间去了,这一路的人都对她熟悉了,到了哪里停轿,念离都不必多言,自有人直接往车上放东西,然后由车夫给了钱。 这样一来,念离在这条街上倒是有了不少诨名。 绿豆糕娘子、三进三出娘子、采购娘子—— 最让安以墨得意的,还要数“溯源第一傻”这个称号,一傻配一怪,岂不妙哉? 连青楼里的女子们都说,没见过比安夫人更贤惠的女人了,那简直就是一观音菩萨,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普度了安以墨这败类。 可是每一次披头散发疯傻痴狂的安以墨总是漫不经心地说: “你们都被她蒙蔽了!她那满肚子花花肠子满脑子阴谋诡计,岂是你们这些木鱼脑袋能明白的?别说一个小小的安园,我看紫陌红墙都压不住她呦——” 说这样混账的话时,春泥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戳他脑袋瓜子,看着他满不在乎地往嘴里塞绿豆糕,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怒气越积越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当着念离的面儿,指着安以墨的鼻子就开骂。 骂的不多,但是很有精髓。 “你这个不能人事的,别糟蹋了人家的身子,还要糟蹋人家的精神!” 说这话时,安以墨满嘴的绿豆糕掉了一桌渣子,那眼睛空洞地眨了眨,然后木然的扭过头看着一时愣住的念离。 念离不知怎的,透过这层颠傻痴狂的人皮面具,却仿佛看到了当日在落雨轩那个没有笑容的男人。 志向比天高,尊严如纸薄。 喜怒无常、阴晴难测。 一时间,满园子喜欢嚼舌根子却从来没议论过安大少爷的丫鬟们,那至高无上的独苗宝儿,那眼不见为净的两房小妾,还有那冷冷清清的落雨轩—— 一时间,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在宫里,好歹还有个男人,摸不到,可以想着。在安园里,没有半个男人,摸得到,却尝不着——”安以墨的眸子是那样深邃,那无法明说的的暗伤,刺痛着念离的心,“念离,我想吃绿豆糕,你拿给我——” 念离手指颤了颤,打开食盒,轻声说:“早上剩下的就不要吃了,来吃中午新做出来的,晚上还有。” 安以墨的手指和她的手擦过时,两个人都不禁战栗了片刻。 气氛一时间是那样诡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春泥自动退散了,屋子里只剩下吞咽着绿豆糕的男人和一旁凝望着他的女人。 “那我晚上再拿过来。” “把明早的一起拿过来——”安以墨抬眼撩了一眼念离,念离石化在那里。 “既然你装成如此温良恭俭让的一个柴火妞儿,那本人也不得不做一回德智体美劳的五好相公了——”安以墨终于笑了。 快去快回。 青楼一夜听云雨 念离回到安园酝酿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对后厨说:“顺便把明早的也准备出来吧。” 厨子看了一眼这位看着很温良贤惠的大夫人,随口就问:“夫人明早有事不去送饭了么?这不打紧,让婷婷去就好了,绿豆糕还是刚做出来的好吃。” 念离犹豫再三,终没有说出口那句“我今晚陪相公在天上人间过夜。” -- 第11页 回到屋子里歇着,念离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安以墨那和煦的微笑在面前晃来晃去,仿佛又是从前那个温柔的“黑哥哥”。 只是不知,这次黑哥哥又打算怎么玩弄岚妹妹了。 下定决心低调到底,念离决定此事不做声张,只是叫来了婷婷,嘱咐着:“今日是我父亲的祭日,我要去慈安寺守夜,按理说该是相公陪着我去的,可是他这副样子——我自己独去吧,怕家里人念叨,此事不要声张。” “可夫人——” 念离轻轻按了按婷婷的手,“记住,不可声张。” 念离虽然话不多,也并不犀利,可是每每说话,都有一股子内在的张力,让婷婷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不愧是宫里来的女人啊,就是不一般。 吩咐完这句话,念离突然从自己带来的嫁妆里面翻腾起来,倒是拿出一件大黄色的艳丽衣裳来,上面绣着半壁牡丹。 “就是它了。” “夫人,您不是祭父么,怎么好端端找出这么件喜庆的衣服来?” 念离不动声色地说:“这道理你往后才会懂。” 将衣服整齐叠好,藏到枕边,念离转身吩咐: “记住,若是有人问起来我哪里去了,就说躺下休息了。” “若是她们定要闯进来呢?” 念离笑了。“我嫁入安家一个月了,你见过谁来看过我么——” 婷婷摇了摇头。 这位大夫人实在太低调了,低调到进门后就悄无声息,若不是柳家夫人自取没趣的那么一闹,恐怕都没人知道这家里多了一个女主人。 安排妥了一切,念离只拿着晚上的那份绿豆糕,朝天上人间去了,出门的时候都没个丫头下人问好,大家自顾自地来来去去,仿佛她是空气一般。 而念离正是要这样空气般的存在。 轿夫把她放在了天上人间的后院口,念离不动声色地打发道:“明早来慈安寺接我,今晚你们也不要回府了。” 说罢,从袖口抖出几块碎银,交给轿夫长。“这个月辛苦你们了。” 轿夫这下子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连连谢赏,见大夫人是个喜静的人儿,都识趣的鸟兽散了。 思量着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念离才挎着食盒进了青楼,轻车熟路来到相公的屋子。 这个时候青楼还没上客,倒是清静得很,安以墨正披头散发胸口大开的卧着小睡,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这天上人间的小倌。 念离靠着门边的凳子坐下来,仔细打量着他。 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少年,十五年后他已经是个精壮的男人了,结实的胸肌烦着白釉似的光亮,不知怎的,念离突然想伸出一根手指上前去捅捅,可下一秒安以墨突然睁开的眼,却让她禁不住猛地脸红。 “想什么猥琐的事儿呢?” 安以墨笑了笑,定睛看着这个定力异于常人的女人,看着她那层人皮面具上泛了红晕,心底竟然有些欢喜。 “可惜只能看不能用,你就是嫁给了一个唐三彩。” 安以墨这话一出口,念离噗嗤一声乐了,那小小的笑声煞是好听,安以墨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天上人间,都找不出一个比念离有味道的。 她并不妖艳,却总像是有一种坏坏的感觉,隐藏在那没有表情的外壳内,涌动着常人不知的狡黠。她并不优雅,却骨子里有那么一种不容人侵犯的尊严,那不是与生俱来的高贵,而是从最底层积累起来的生存智慧。她并不年轻,就算放在天上人间也该算是个老姑娘了,可是偏生眸子里时不时还闪过一丝难得的美好和童真,仿佛一片污黑之中,她合上双手还在保护着那点点的白。 一个看似一眼能望到底的简单妇人,却实际上是层层伪装不容别人入侵的神秘女人。 一个可以断言为温柔娴淑的好女人,却骨子里有着那么一股让人上瘾的潜在危险。 越是透明,越是浑浊。 一壶清泉之下,是汪洋万里。 “你今早比平时到的晚一些。” “在路上碰上了熟人。”念离快速地说了一嘴。 “难不成是老相好也来天上人间了?”安以墨继续不着调着,念离扫了他一眼,“说了些要紧的事儿,只是和安家无关的。” “就是有关,为夫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 念离听着这话,倒是点了点头。 “过来。”安以墨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让出个床角给念离,念离初是怔了一下,然后满腹狐疑地走近。 “怕了?还是……嫌弃?”安以墨眸子一垂,念离心里顿时一疼,连忙奔了过去,快速地坐下,感觉他的鼻息就喷在自己的腰上,不过隔了一层白衣一层轻纱。 安以墨故意动静很大地嗅了一嗅,在这百花香之中,念离竟然是毫无香味。 “看来你在我们安园真的受了不少委屈,半点脂粉都不施,是觉得没人观赏?” “这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做宫女的,不敢涂香。” “怕皇帝看上?”安以墨仰在榻上,衣服松的更开阔了,念离稍稍一侧头,就能看见一大片白茫茫。“哎呀,我说你这姿色也不差,是混到了辛者库洗衣服啊,还是跑到御膳房做糕点了,怎么都没当个娘娘?” “大抵是——”念离眼前一瞬间闪过那个男人棱角分明的脸,那像是要剜入她骨髓的眸子,让她不禁发冷,“大抵是我福浅。” -- 第12页 安以墨看着这女人笔直的背,那坐姿一看就不是辛者库或者御膳房的范儿,那种干粗活的宫女,都是微驼,皮肤也粗糙,哪能像念离保养的这么好—— 那十指纤纤,真是好看。 突然感觉,没有香气的念离,本身就是最特别的存在。 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女人。 也许,还会有什么可能性……么? 安以墨收回这荒唐的想法,摇了摇头。“怎样,安园翻天覆地得一塌糊涂了吧——我想小二小三听到这消息,都巴不得回来。” 念离不动声色。 果然,与前几次一样,安以墨突然叫她来过夜并非什么好心,只是单纯想搅混水。 “相公明早与念离一并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也是明早的事儿了,你说,长夜漫漫,我们做些什么?” 念离身子不禁一抖,这安以墨又在玩什么花样? 突然感到他大手一抱,整个儿搂住自己的腰,那脸真的贴了上来,就像只撒娇的花猫。 可此刻她只觉得后面扑上来的是只还没有饿的老虎…… “多少女人希望我这样抱着,你却像石头似的端坐着,怎的,你要来个玉石雕配唐三彩,天生一对么?” “我非璞玉,相公也并非瓷器。”念离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口,“相公何苦五次三番耍弄我为乐?” “你果真是不满。”安以墨继续蹭着脸,撩拨着念离的心情,“不满就说出来,干嘛藏着掖着——” 念离浑身都在发抖。 这不是记忆中那个牵着她的手奔跑的黑哥哥。 这不是记忆中那个替她受过的黑哥哥。 这不是记忆中那个年纪轻轻就满腔抱负的黑哥哥。 说我作茧自缚,何不先看看你身上裹了几层亮丽的袈裟?! 念离突地起身,让安以墨猛地扑了个空,正要发火,却看见那个平素没啥表情的圣女般的人儿,此刻眸子竟水光涟涟—— 你是在,哭么? 宫里来的女人,就算哭,也得哭的那么含蓄? 安以墨仰着头看着她,她那倔强的样子,居然和记忆中的岚儿重合在了一起。 “你下来,安以墨。” 这是念离嫁入安家四十一天来第一次直呼相公的名字。 语气并不犀利,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高高在上,而她脚下分明没有任何支撑。 何来如此的光芒? 安以墨愣住了。 念离将食盒扔在了地上,哗的一声,一盒子绿豆糕碎了满地,狼籍一片。 呦,生气了? 安以墨试图恬着脸糊弄一下,可是一对上念离的眼,却又嬉笑不出来了。 就这样看着这女人走过来伸出了手。 “下来。” 安以墨当然不会伸出手,安以墨当然不会下来,安以墨只是觉得浑身被她的眸子扎的滚疼。 安以墨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在了榻上,脚还没有落地的意思,念离顺着他打开的衣裳望进去,突然开口说: “不能人事真的就万念俱灰了么?你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安以墨——” 靠,这女人凭什么教训他? 她真以为她是个人物了? 安以墨瞪圆了眼睛,念离不服输地回瞪着,手依旧伸着,“跟我来。” 安以墨事后一直在反省,他居然鬼使神差地跟着下了地,这绝对是被附了身了。 念离走向那张梨花木大红桌,然后撩起裙子一弯腰坐了进去。 是的,她坐在了地上。 安以墨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只想抖开这女人一层层的壳,没想到里面包裹着如此惊世骇俗的瓤儿。 惊悚,是现在唯一的感觉。 “进来。” 好吧,除了惊悚,竟然还有一种无法明说的惊喜—— 惊足矣,喜从何来? 安以墨摇了摇头,只凭她今日的举动,他就可以休了她。在这之前,他不妨陪她一闹。 想到这里,安以墨收了收衣裳,笨拙地爬了进来,梨花木大桌着实很大,可是塞进去两个大活人还是挤得可以,安以墨整个人都贴着念离,目光连躲都躲不开。 “我常常钻到桌下面哭,入宫前,入宫后。” 念离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开始说,“听着台面上那些虚假的话,就像让人呕吐的猪油儿,顺着这缝隙,一点一点滴下来——四处都是伸来一脚的绣花鞋,每个人都盘算着怎么踩你一脚——你就这么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儿蜷缩着,哭着,没人能帮你。” 安以墨心里一颤,忍不住,自己也不知为何的,就默默握住了念离有些颤抖的手。 很凉。 摩挲着她的指尖,安以墨吞了一口口水。“然后呢?然后怎么样?” “后来——”念离陷入了沉思,好久都没有说话,最后轻叹了一口气,“后来我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我堂堂正正地坐在桌子边儿,我擦净了猪油儿,我叫他们都规规矩矩收回脚——” “哦,原来你是宫里负责摆桌子的——”安以墨故意打趣道。 “对,我在宫里,负责摆正位子。”念离别有深意地说,“即便有再多伤痛,躲在黑暗之中始终不是办法,我们总得出来。” 安以墨侧着头,“我有说过我不喜欢你自以为是聪明过了头么?” -- 第13页 念离哭笑不得地说,“我只看到有的人一直逼着我发飙。” “那个人成功了么?” “这取决于那个人要不要一起出去——” “哦——”安以墨握紧了念离的手,“那我们——” “恩,走。” “呃——” “又如何了?” “卡住了。”安以墨试图将一条腿先放出去,可是整个身子都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卡在梨花木大桌两条腿之间。 “你不出去,我也动不了——” “嘘,好像来人了。” “哎呦,啊——你别乱动,撞到我了——” “小声小声——喂,喂,别喊,让我先出来再说——” “你行不行啊——” 安以墨和念离满头大汗,撞击的声音伴随着古怪的对话,溜着门缝飘入了门外春泥的耳朵。 春泥捂嘴窃笑。 呦,这男人明明不行,还没要硬试,试出毛病来了吧? 偏偏选在这地方圆房,是为了情趣,还是为了脸面? 毕竟满楼春声,他们这点不和谐的叫唤,偷偷摸摸地就混入其中了—— 时候还早,暖意无边,那我就祝福你们,春梦了无痕—— 春泥拉紧了门缝,留着屋子里俩人继续攒动。 多年以后,当春泥已经成为天上人间的老鸨,专门把这间屋子留空,高价出租,号称这就是传奇夫妇安以墨和念离“水□融”的宝地。 只是那张梨花木的大红桌,早就被安以墨扛回安园,大卸八块,挫骨扬灰了。 一夜尽游溯源城 安以墨和念离到了后半夜才从桌子底下挣扎出来,两个人都满头大汗,就像刚刚做完“运动”似的。 “真费劲。”安以墨喘着粗气。 “还说,还不是你瞎折腾。”念离擦擦汗。 两个人后知后觉地对望,突地觉得这对话有些暧昧,于是倏地一下子各自扭开头。安以墨惯例望天,念离照旧盯着地面。 “我饿了。”安以墨半响打破了沉默。 “绿豆糕……”念离盯着地上那绿豆糕的尸体,内心无限悔恨。 其实,她也有些饿了。 “我们出去觅食吧。”安以墨眸子一闪,“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吃食儿,老熟人,半夜去敲门也没问题。” 念离总觉得这样大半夜和安以墨孤男寡女地游荡不太稳妥,再一思量,也没什么不稳妥的,都是夫妻了。 夫妻。 真是陌生的字眼儿。 其实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在她眼中,更像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子。 而她这个专职宫人,向来以驯服主子为荣。 两个人从房间偷偷摸摸出来的时候,连天上人间这夜间娱乐场所都归于平静了,只是蹑手蹑脚走在廊子里,还是会听到些让人脸红心跳的靡靡之音,念离匆匆跟在安以墨后面弓身下楼,突然就想到,这人事不能的安以墨天天听着这样的“小调”入眠,是想刺激功能么? 这样憋坏了身子,下面不通畅,改天都得以流鼻血的方式喷出来,还是趁早给他弄点清热的药来喝喝吧。 当然,安以墨并不知道自打这天后,念离天天给他熬绿豆汤是这样的初衷。若是知道了,恐怕他不是流鼻血,而是要吐血了。 两个人顺着后门溜出了天上人间,夜很浓烈,星光也不错,月色都显得黯淡了,树影扫在寂静的街道上,浅浅的,安静得让人不忍得迈步。 “好大一片天。”念离突如其来这么感叹了一句,安以墨楞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反问出口:“有何不同么?” “我只是习惯了看着自己的脚——”念离不以为然的一句话,突然让安以墨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这姑娘在宫里混了十年,也吃了不少的苦吧。 “守夜的时候,我就坐在屋檐下面,竖着耳朵,怕错过了什么,也怕多听到什么,总是提心吊胆的。”念离笑着摇了摇头,“而且,宫里的天,只有宫里那么大,不像现在,没个边际……感觉,很自由呢。” 忽的感觉到灼人的注视,念离侧脸,看着安以墨不曾言语却仿佛有万千话语的眸子,赶紧补了一句:“瞧我都忘了身份了,希望相公你——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安以墨心里暗想,怕是那日在安园自己无故发飙吓到她了,于是忍不住抬手想要拂过她此刻被风吹起的发丝,可念离却是向后一闪,然后低低地说着:“我饿了。” 安以墨收回了手。 真傻,不是发誓,此生再不对任何女人动情了么? 这在宫中十载城府极深的女人,怎的会对她放下防备了呢? “其实你的身份没有错。”安以墨字斟句酌地说,“既然我给不了你一个圆满的家,一份完整的爱,那么我就给你一双永远在倾听的耳朵和一张打了封条的嘴,如何?” 念离抬起头:“相公的意思是?” “你我本是陌路,强颜欢笑并无意思,也许我们可以做对坐儿。” 陌路? 倘若真的从未谋面那有多好—— 念离眸子闪动了一刻。 对坐儿么? 也许这真的是目前最稳妥的定位了吧,他暗伤累累不愿再爱,她城府重重不敢去爱,与其斗来斗去猜来猜去,不如做一对知己。 “你知道,宫里给太监许的女人,叫对坐儿。”安以墨一点也不避讳地说,“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无论是高墙之内,还是宅院之深,总得有个能对坐说话不至于恶心呕吐的对象吧。” -- 第14页 “愿伴君侧,不求一袍共暖,只求一茶天明。”念离此话一出,安以墨不禁乐了。 “哎呦,真是个文化人。” 经过这反复的试探和斗法后,这看似古怪却又合情合理的阶级关系就这样确定了。 这于两人来说都是大大的解脱。 一路寂静的城,被他们走出了低声笑意和缱绻诗情,等安以墨带着念离达到“熟人”的店铺时,念离不禁“噗嗤”了。 还以为安大少要带她享受什么特别礼遇,原来是一间连草棚都秃了的小店。 “你别笑,这家的茶蛋,放了香菇进去,最好吃。平日你肯定吃不到,天刚蒙蒙亮就卖光了——早起打柴的、挑水的、摆摊的、剁馅卖包子的,都顺上一个。” “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念离看着这破旧不堪的小店,“堂堂溯源首富,什么吃不到,会饿着你到这穷酸的地方来讨食?” 安以墨一脸得意。“这还是早年我早起上私塾读书的时候发现的——” 哎呀,玩物丧志的安大少居然也做个乖乖上学的好青年? 念离突然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七八岁的小破孩儿的时候,黑哥哥就已经小大人似的,满嘴四书五经,嚷嚷着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可那个黑哥哥毕竟已经“死”了,站在她面前的,是这一个安以墨。 “那时候,”安以墨似是在开心的笑,“挺好的。” 边说着,安以墨边敲着挡在小铺子前面的木板,过了片刻,听着狗吠两声,安以墨转身向念离眨眨眼,“天亮就可以吃到喷香的茶叶蛋了。” “莫非做茶叶蛋的是只狗?” “王老板听到你骂他是狗,不砍了你才怪。”安以墨哈哈大笑,“你要小心了,他可是因为我赊账,抡起擀面杖就往我头上砸的。” “那狗吠?” “半夜来叫门,听狗吠三声,知是贵客到,天明吃蛋来。” 安以墨摇头晃脑一副不羁的样子,“这狗替王老板记账,我敲了两下门板,就是预定了两只蛋。” 念离提袖捂嘴笑了。 “要等到天明,可是要饿上好一阵子了。”安以墨挠挠头,此刻他衣衫不整、赤脚披发,又是那一副邋遢样子,与落雨轩之中那高坐挺立、刻薄古怪的男人截然不同。 念离真是读不懂他。 “又在琢磨什么呢?你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不爱说,放在心里左右掂量,不是说好了做知己做对坐儿,还有什么不好直接讲的?” “我只是不知,该用怎样一个词来说清楚你的性子——” “傻,这世上最复杂不过是人,又怎么会简简单单让你用只言片语就说得清楚的?”安以墨明明是嬉笑着说,偏偏那话语又如此正经,“再说,世人多以面具示人,一层不够,还要有许多层——” “那现在的你,是真的你,还是带了面具的?如若带了面具,又是哪一出大戏?” 安以墨笑着回答: 这人生最悲哀的,就像我这样,入戏太深,已经不知道哪层是皮,哪层是肉,模糊一起,混沌一生—— 念离呆呆地看着安以墨。 是啊,哪层是皮,哪层是肉,他是黑哥哥,还是落雨轩的安大少,还是天上人间的浪荡子,还是茶叶蛋铺前的知己? 而自己,是岚儿,是逐风,还是念离? 这世上的事儿,哪说的那么清楚呢? “肚子饿着,我脑子都糊涂了,这样,你随我来一个地方,兴许挨到明早吃蛋,就不会饿的发慌了。”念离不自觉就拉住了安以墨的手,这动作是如此自然,自然到她再不觉得心跳加快,面红耳赤,也不再左右猜测,步步为安。 “昨天来天上人间,知道此夜要在外面过,不想安园起风雨,所以假称我是来慈安寺守夜。”念离拉着安以墨走在前往慈安寺的小道上,“打点了轿夫,明早来这里接我。” “把后路都安排妥当了,真不愧是滴水不漏的安夫人。”安以墨打趣道,“看来,若是没有绿豆糕那一闹,你也打算在我睡下了就夜行上山?” “正是。” 安以墨拉住了念离,月华之中,她逆光而上,看不清她的脸。 “下次,你可以叫醒我,天黑不安全,万一碰上劫财的还好,若是劫色——” “那你这个不举相公真的是更加悲戚了——” “我悲戚不要紧,吃亏的是你。”安以墨在念离愣神儿的片刻,走在了她的前面,然后转身打量了她一阵,“我走在前面,回头就看见月光打在你的脸上,这样爬山也觉得有趣些,瞧,长的多好。” “你也不赖。”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逗乐着,眼看着慈安寺就在眼前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你说的那个让人不饿的法子是?” “下棋。” “下棋?” “慈安寺后院有一块巨石,是最好的天然棋盘,我们随便找些黑的白的小石子,就能消磨时光。”念离还记得小时候和黑哥哥专门爬上这慈安寺来下棋的胡闹日子。 听了这话,安以墨猛地站住,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念离,“你怎么知道这事儿?” “我……听人说的。” “你听谁人说的?” “一个溯源来的姐妹,一起在宫中……”念离心里有些打鼓,绝不能让他猜出自己就是岚儿来,这样他们的关系,将史无前例的尴尬,怕是连“对坐儿”都做不成了。 -- 第15页 安以墨呼吸一下抽紧,“那姐妹叫什么?” “入宫后,名字叫……冰柔。”念离胡乱编了一个,只看见安以墨眸子了闪过的星火,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入宫后是不是都会改名字?” “是,叫着方便。”念离点点头,“也要看主子的兴致。” “那这位冰柔姑娘,她现在?” “她——” 念离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路的尽头亮起火光,几个黑影提着灯笼站在那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不是说是父亲的祭日么?怎么还挺欢乐的?” 安老夫人。 念离一个哆嗦,看来千算万算还是后院起火了。 安以墨挡在她身前,提高了声音说:“我陪她一起来守夜,待得闷了,下山遛弯儿。” “混账!祭日守夜,有半途离开遛弯儿的?”安老夫人也不是吃素的,这小夫妻根本连慈安寺的大门都没进呢。 她并不介意他们俩大半夜的游荡,虽然不合规矩,外人看不到也无妨。 她在意的,却是看上去低眉顺眼的念离撒谎,而自己的儿子还在帮她圆谎。 这个媳妇不简单,居然把她那么难伺候的儿子给拉拢过去了,这安园的主儿,难道她要来做? 真是放肆了,她不过就是安园请回来的土地公,老老实实在那里蹲着就好,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像遛狗似的耍着安家大少爷跑了? 婆婆对媳妇的天然嫉妒心理被安以墨的“偏袒”给点燃了,安老夫人咬牙切齿地说: 通通给我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安以墨和安老夫人坐在大轿子里,念离被塞到单独的小轿子里,以示区别。 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看来轿夫也受命,故意走的不稳。 念离撩开帘子,大口吸了新鲜空气,初晨的街道上,飘来一股芬芳茶叶蛋的香气。 一只大黑狗蹲在门口,嘴里叼了个布袋,里面两只圆滚滚的蛋,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预定的客人。 念离放下了帘子,端坐在轿子里,经过那铺子门口,大黑狗似乎闻到了她的味道,突然张开嘴,布袋落地。 两声狗吠。 “半夜来叫门,听狗吠三声,知是贵客到,天明吃蛋来。” 念离轻声念着,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和他一起,天明而来,对坐无忧。 牡丹花开惊满园 进了安园,安老夫人和安以墨乘的大轿子奔向了正堂,估摸着发生了什么事,而念离那盏不太牢靠的小轿子则径直带她回了牡丹园。 说是牡丹园,整个园子臭水沟子不少,一朵花没有,弥散着一股子颓败的富贵,而婷婷就跪在念离的屋子门口,哭的泪人一般,两只衣袖都被撕扯下去,胳膊上依稀可见淤青和抓痕。 念离等轿夫走了,才慌忙扶起了婷婷,那可怜的小丫头,哭的都喘不上气来。 念离心里一紧。 恍惚间眼前晃过那个画面,深宫阴森,大堂寂静,小小的人儿连眼泪都不敢流出来,哆哆嗦嗦地跪在角落里,捂着胳膊上的鞭伤。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耳边仿佛还有桂嬷嬷的声音,没有太多和煦,却深藏着令她刻骨铭心的智慧: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不想受肌肤之苦,就要学会做人。 言犹在耳,她终于学会了如何做个下人,可如今,她却成了主子,面对着这被欺负得遍体鳞伤的丫鬟,心愤怒地颤抖。 “是谁伤了你。” 念离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她是如此感同身受的痛,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跟着一个无用的主子,下人的命运会有多么凄惨。 感觉到主子扶住自己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听着主子这没什么语气却格外有压迫感的话,婷婷终于停了哭声,肿着眼睛哽咽地说:“主子,上次你教训了二夫人房里的小婉,二夫人觉得很丢脸,这次回府省亲没带着她,还扣了她三个月的俸钱——” 念离轻笑一声,没带着小婉回府并不是惩罚,而是留了眼线在安园,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就揭竿而起。 譬如昨晚。 没有想到这安园也是人心如此险恶的地方,有些人素未谋面,积怨却这般深了。 不能动主子,就打狗给主子看,还要挑拨她一心规避的婆媳关系。 这位二夫人,人不在安园,满腹心机却都留在这里。 “恐怕不是小婉亲自动手吧。”念离此话一出,婷婷瞪大了眼睛,这主子是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怎么才问了几句话,就都知道了? “您怎么知道的?是老夫人房里的秦妈妈动的手!这都是小婉向老妇人打小报告,老夫人叫我过去问话,我按着您说的那样说了,然后老夫人又派人去园子外面找到了那几个送您出去的轿夫,他们也都说您去了慈安寺,本就没事儿了——” 原本就该没事,究竟她忽略了哪一点? “那后来老夫人又为何有一时兴起,大半夜去了慈安寺堵我?” “是三夫人的娘家人——” 怎么又扯出一个三夫人?这三夫人的娘家人,貌似是溯源的芝麻小官。 “你跟我进屋来。”念离估摸着这故事长着,搀扶着婷婷进了屋子,“我包袱里有药,一边上药,一边讲给我听。” -- 第16页 婷婷默默地看着主子,她是要亲自为自己上药么? 那紧蹙的眉头和一脸的疼惜,让这没根基没心机的小丫头心中涌上一阵暖意。 为了这样的主子,挨打受罚,也值了。 ************************************************ 安园正堂,安老夫人“拽”着儿子一进了门,遥遥地看着那正襟危坐的男人就开始笑。 “裘老爷,久等久等了——” 安以墨一抬头,正对上那男人的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当下心里一阵恶心。 裘夔,算起来是他的大舅爷,溯源城的县官。 看见了他,安以墨就想起了老三裘诗痕,想起了裘诗痕,他就想撞墙。 “安老弟——” 裘夔平常没少从安家揩油,名目繁多,今个儿赞助费,明儿个慈善捐款,赞助的也是他,捐款的也是他。 都说县里要扶贫,双特标准,特优特困。 这裘夔把那中央拨款都私吞了,他也是个双特—— 特贱特黑。 “这么巧,昨晚儿招待安源城新上任的县老爷,在天上人间听小曲儿,没想到曲子听到一半,听说你正和新娶进门的娘子在楼上雅间火热着,特别到府上祝贺一下——” 裘夔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眼睛却像老鼠一般贼溜溜的,安以墨抽动了一下面部肌肉,不必多说,老夫人亲自上山堵截就是这小人从中作祟。 好不容易哄着那不省心的老三出去游玩去了,她这个常驻人口的老哥还是不肯放过他。 随便拱了拱手,安以墨也不怕礼数不周怠慢了他,毕竟他早就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溯源第一怪”的金刚不坏之身。 裘夔耳朵抖了一抖,心里明镜儿一般知道这安以墨并不买他的帐,却没有和这位财神爷动气,而是将矛头转向了压在他妹子头上的那位填房。 “在窑子里听曲儿的时候,就想叫新过门的安夫人出来见见了,可巧二位正忙着——” 裘夔嘿嘿地笑着,猥琐至极,那语气全然把念离当成天上人间的姑娘一般,故意羞辱一番。 安以墨的脸色极黑,黑到爆裂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捂着肚子摇摇手: “我这婆娘,琴棋书画、曲艺歌赋——” 裘夔凑上前来,流露出猥琐男人的尊荣,安以墨喷着口水字正腔圆: “——样——样——不——通!” 尤为那个“通”字,几乎要直接吐一口口水在他脸上。 裘夔闪后一步,噤噤鼻子,“不是说是宫里来的女人吗?我还指望着三头六臂有何不同——” “依照裘县令的话,这宫里的女人都成了六只腿儿的蝗虫、八条腿的蜘蛛了?” “你!”裘夔一拂袖,安老夫人这会儿已经嘱咐好了秦妈妈准备了上好的茶水端了上来,正巧被他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泼了秦妈妈一手,秦妈妈“哎呦——”一声呲牙裂嘴地跳开了。 安老夫人一斜眼,看来今天这裘县令不出口恶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趁着秦妈妈手被烫伤的契机,吩咐着: “笨手笨脚的老妪,端个茶水都毛躁,快去请那宫里来的了不得的女人来奉茶,教教你这把老骨头什么叫礼数!” 裘夔听得出这话里有几层意思。 一来,这安老夫人指桑骂槐,在说他没有礼数。 二来,这安老夫人也想息事宁人,于是交人出来。 自安以墨不能人事以来,这安园就成了柳家和裘家的盘中餐刀下肉。 眼看着宝儿还小,不得安以墨待见,这偌大的家产传到他那胖墩墩的小手之前,先要被炸出两桶黄金油来。 可这金元宝是姓柳还是姓裘的,多年以来一直争执不下。 有时裘夔仗着自己是一方县令,强取豪夺一些。 有时柳家凭着生意场的手腕儿,春风化雨一些。 可总归没有合适的身份,不敢动静太大。 这个合适的身份,无疑就是这空置多年的正妻一位。 安以墨拖拖拉拉,先是为亡妻守灵,又是装疯卖傻,死活不肯将柳若素或裘诗痕任何一个扶正,这终于下了决心了,却是娶了个名不经转的女人,族谱都找不到,姓氏都没一个,扎小人都不知道写什么好。 裘夔知道这是安老夫人找来的替死鬼。 觊觎安园财富已久,裘夔今天就要来捉鬼。 *********************************************** 秦妈妈捂着手上鲜嫩的伤就直奔牡丹园去了,一到园子口就听见婷婷的“哎呦——” 怎么,这泥菩萨似的大夫人也会找个人来泄愤? 婷婷这姑娘倒是可怜人。 先前安老夫人也是为了给裘夔一个交代,才在他面前狠狠收拾了一下婷婷。 现在大夫人被老妇人收拾了,回来也来找自己的丫头发火儿。 做下人的真是天生的奴才命。 听说二夫人、三夫人收拾自己的丫头都很有一套,不知道这大夫人是什么法子。 秦妈妈推开门就进了,连问一声都没有,人却堵在门口迈不动步子,生生地看傻了。 婷婷正坐在大夫人的塌上,龇牙咧嘴地喊着疼,而大夫人正跪在地上,身边放了个精巧的小药箱子,手里捏着小团棉花,沁了药水,一点点在为婷婷清理伤口。 听见门开了,婷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念离却低声说了嘴:“别动。” -- 第17页 念离连身子都没动一下,头也没转一下,仿佛身后推门而入的是谁,她全不在乎。 她此刻心里乱的很,看着婷婷的伤,就想到了自己,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就像有人在她心里点了一把火,又盖上一个炉灶,你体味不到那滚沸的温度,却能看见那烟气,它们见缝就钻,弥漫在身子每一滴血液里,每一根发丝里,呛得你想哭。 “秦妈妈有事么?” 此话一出,婷婷和秦妈妈都惊了。 这女人是背后长了眼睛不成? 念离继续毫无表情地为婷婷擦伤口,不做解释。 其实,这也不需太多解释,听了方才婷婷讲述了原委,念离就等着婆婆派人来请她过去—— 加上那年迈女人独有的脚步声,她这双听“声音”听了十年的宫人耳朵怎么会分辨不出来? “是,少爷的大舅爷来了。” “原来是县令大人。”念离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慢条斯理地把棉花在蜡烛上烧了,盖上了药水的瓶子,收拾好了一切,方才起身。 秦妈妈本想催促来着,却生生话说不出口。 “你就在屋子里待着吧,刚涂了药,别吹了风。”念离嘱咐着婷婷,这倒分不清,她是个体恤的主子,还是个强悍的丫鬟了。 或者其实她一直都兼顾两种角色? 所以才显得那样的不同么? 秦妈妈看着念离款款地走来,不自觉就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刚要为念离带路,却听见她突地一声,坚定而沉重。 “等等。” 秦妈妈转过身,这大夫人该不是想替婷婷出气吧? 正是有些心颤的时候,念离却伸手掰开她捂着伤口的手,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就像清风拂耳。 “进来,我给你上药。” “可,可那边还等着——” 念离清扫一眼,那一刻那个样子,在这颓败的牡丹园,犹如悄然盛开的最夺目的一朵牡丹。 秦妈妈这辈子都忘不了。 很多年以后,当秦妈妈给新来的丫鬟们讲安夫人这个精彩的段子时,总要在这里断一下。 那时,小丫鬟们围坐在秦妈妈身边,周遭都是开的极好的牡丹,都随着她的描述,想象着安夫人风华绝代的样子—— 好妈妈,快点说吧,夫人怎么说的? 秦妈妈买了关子,十分得意,在一群小丫头的推推嚷嚷中,绘声绘色地说: 她就那么风轻云淡地只说了一嘴。 “那就让他等着吧。” 鞋子酿成的惨案 等到地面上的茶水都快被蒸发干了,念离才慢悠悠地晃荡过来,一进屋子就闪了众人的眼,尤其是安以墨,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直接喷了裘夔一脸。 她穿着明黄色的衣裳,绣了半壁牡丹,富贵逼人。 尤其是那独特的手边儿,一看就不是溯源本地裁缝惯用的手法,还坠了一周的珠子,走起路来发出不算大的碰撞声,若有似无地陪衬着女人优雅的步姿。 那高高束起的发髻上破例插了一根珠钗,可是满头秀丽的乌黑之中那一根珊瑚为底珍珠点缀的发钗是那样的别致耀眼,使得这整一套装扮稳重不失秀丽,端庄之中透着几分俏皮。 念离手中已经端着茶杯,被她这装束一衬托,安园那并无特别的景泰蓝茶杯也显得富贵异常。 众人都吞了一口口水,这大夫人是怎么了?活脱脱是素淡的菩萨突然镀了金,有些怪怪的,倒像是故意穿成这个样子来给裘夔看的。 她一进门就扬起一张笑脸,活脱脱跳跃进来一个大太阳,烘烤得裘夔满面流汗。 本是想给念离几分颜色的男人倒是自己也脱了色儿,还没等念离靠近,先从位子上跳了起来,上前就躬身接杯,口中还胡言乱语起来: “拜见安夫人——” …… 安以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安老夫人也提了袖子掩了半面脸,唯有念离分寸不乱,轻轻将杯子递予裘夔手中,微微一欠身,“裘大人有礼,小女子姗姗来迟,请多包涵。” 裘夔这才满脸通红,意识到自己这是慌忙之中拜错了人,一怒之下扬起茶杯就往地上摔,想要做个样子给念离下马威,没有想到念离突然从袖子里拽出一个小手帕,在那飞出的茶水之中绕了一圈,活像是和裘夔早就商量过了一样,叫人看了都以为是什么特别的仪式。 茶杯碎了满地,碎片蹦到念离脚边儿,茶水也湿了罗裙,本是叫人尴尬无比的情形,念离却脱口如出: “碎碎平安、丰泽临门——小妇人请大人香茗洗手,堂上高坐。” 安以墨嘴角上扬,这说法他在京城备考的时候倒是听过一回,说是宫里传出来的上等人的规矩,要以香茗洗手、砸杯迎客—— 怕是念离早就猜到裘夔会故意刁难,所以准备得如此万全。 他剑眉一挑,爽朗大笑:“好!裘县令,我这愚妻可是以宫廷礼遇相待,如若大人不赏脸,可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安以墨先声夺人压了顶大帽子下来,裘夔岂敢撒泼,瞪了一眼这妇唱夫随的小两口,接了帕子,擦了擦手。 别说,这女人分寸拿捏得还真得当,这帕子过了茶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帕子全部沾湿,却挤不出一滴水,看来这所谓的香茗洗手,并不是她临时拿出来唬人的—— -- 第18页 裘夔也不是没脑子的,想到这里,便收敛了几分气焰,将手帕扔回给念离,复又坐回位子上去,却是看了满地的渣子,突然冒出一句: “安夫人,您是京城来的,自然有很多京城的规矩,我们乡下人粗鄙,未见得都听过,要不是安老弟提醒,怕是我刚才要犯了大错了。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到我们溯源来,也要遵守溯源的规矩,按着你说的,这碎瓷片昭示平安,这茶水代表丰泽,那么你就不能绕过这平安丰泽,否则可是会给安园丢了福气啊——” 裘夔那一张嘴,可是常年勒索安园练就成的铁齿铜牙,这一个脑子,也是九曲十八弯鬼主意一个接一个。 这回儿听了他这满篇鬼话,安以墨手都在颤抖,恨不能直接冲上去给他俩大嘴巴,可是安老夫人却给了他好几个眼色。 天高皇帝远,父母官万万得罪不起,否则天天给你眼色看,生意还做不做了? 毕竟吃瘪这么多年了,好好一个大活人都被逼成半傻半癫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安以墨强压下心里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念离,而念离却没有看他一眼,低头收起自己的裙角,露出一双高高的鞋子,底儿足有半个指头厚,就这么步态优美地踩着碎瓷片走了过去,留下一串脆响。 安以墨那张像被泼了墨的脸上,顿时盛开得如红莲花一般,这溯源的小家碧玉们穿的都是平底布鞋,哪里见过这样高级的鞋子? 这一回,裘夔再一次失策了。 念离不动声色地看着裘夔,那眼神仿佛在说: 见识短不是你的错,但是跑出来丢人现眼就是你的不对了。 安以墨愉悦地起身,大大方方拉着念离的手,将她人按在自己的下手,手一直都紧紧地攥着她的,就像在示威一般。 “呵呵,安老弟和新夫人感情真好。” “自然,她为我安园保住了平安、带来了丰泽。”说到这里,安以墨“深情款款”地看着念离,故意温柔万千地说:“是吧,娘子——” 念离看出了这是安以墨在故意气裘夔,也就配合着点点头,小鸟依人地说:“妾身将来还会为安园承续香火、传宗接代。” 安以墨一愣,这念离打的是什么盘算,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隐疾”了么?怎么还自曝软肋? 念离别有深意地给了安以墨一个眼神,开口慢言:“相公,是吧?” 安以墨虽然不懂念离这么说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这句话一定不是口误。 虽然不懂,却还要无条件信任对方。 安以墨没有马上跳出来截断这个话题,而是不动声色,决定静观其变。 安老夫人可没儿子这般好的耐性,一听念离说出这话茬,顿时拉下了脸子,满屋子的丫鬟都低头不语,气氛一时尴尬。 这正是裘夔耀武扬威的好时机,而这个男人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爬入念离设下的陷阱。 “安夫人,我相信这安园的列祖列宗都会保佑你早生贵子的——作为一方父母官,我可是爱民如子,你们能够香火旺盛,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裘夔以男人才懂的眼神“可怜”着安以墨,那其中有着不能明说的嘲讽和鄙视,嘴巴上更是越说越离谱,“而且安老弟可是风流倜傥的一号人物,安夫人不是亲自去天上人间看过么?他可是终日花乡缠绵乐不思蜀啊,哈哈哈哈——怕是安夫人您一个人都伺候不了他——” “这个裘县令不必过虑,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会和我一起照顾好相公的。”念离继续在这儿装“初来乍到”,一副什么都不知的样子,“只可惜二妹妹体弱多病,三妹妹又——哎,现在只剩下念离一个,实感力不从心呢,于是要去天上人间帮相公放放火,解解压——” 念离这一番话说完,全溯源城的男人都会感激涕零的。 多么善解人意的体贴姑娘啊,帮着相公找女人,简直是天下极品的女人啊—— 裘夔不禁想起自己家里那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的女人们,不禁长叹一声—— 多好的女人,怎么就偏偏安以墨有这般的福气。 其实这话再多说一筐,念离也不怕没词儿。 当年在宫中听了多少娘娘终日说着这般的假话,心里明明恨不能把皇帝绑在自己那张暖玉添香的榻上就再也不松手,嘴巴上还是要和众姐妹推脱一番,高尚一下,不但允许男人出墙,还恨不能自己做梯子扶他一把的架势—— 怎样说能让这猥琐男人最大程度眼红安以墨,念离心里最有数。 果真,话一出口,裘夔就长吁短叹起来,过了半响,将这话儿掰碎了玩味,才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慌忙返回来问:“您方才说——三妹妹?她怎么了?” “恩?裘大人难道不知道么?我这三妹妹已经私奔有个把月了——”念离故作惊讶地问道,又假装惊恐地看着安以墨,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相公,我不知——” 安以墨听到这里总算有些眉目了,忍住笑意,板着脸配合着她的话说:“不打紧。” 等等,什么叫不打紧? 这可是我妹子的清白! 裘夔伸出手叫停。 “这话可得说明白了——她几时私奔了?” “难道不是么?我进门一个月了,她这做小三的一没来奉茶、二没来请安,我当她不懂礼数、没有家教,亲自上她院子去,她大门一关,打听起来,才知道她‘外出云游’很多天了,都不知她去了哪里——” -- 第19页 “兴许是回了娘家吧,不可能是私奔了,怎么说还带着一个孩子呢。” 裘夔着急辩解道,其实安园上下早已有默契,这三夫人是故意给新来的大夫人脸色看,所以一声不响地带着宝儿回了裘府,对外只称是云游。 “娘家?”念离笑了,“我是不知她娘家何人,也太没规矩了!难道这就是溯源的规矩,做小妾的可以随随便便回娘家,也不来给大夫人请安?还有,我既然做了大夫人,这安家的少爷就要过继到我的名下,这是明摆的事儿,她竟然不经过我同意就带走了我的儿子,这倒不仅仅是私奔了,该算拐带吧——正好县令大人在此,小妇人——” 安以墨胸口一阵激荡,笑意憋回肚子要岔气了,安老夫人也是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插不上。 安以墨出来做个圆场的大好人。 “夫人,夫人——稍安勿躁——我想县令大人不会不管的,过不了几日,老三一定会带着宝儿回府给你赔礼道歉的。” “那是自然——”念离看着裘夔,字字句句都很分明地说,“哦,到时候要她如今日一般,奉茶赔我——不但如此,为了保住我们安园的平安和丰泽,定要她也踩住我们的福气!” 裘夔的脸儿不知是个什么色儿,只是耳边仿佛听见了妹子惨绝人寰的叫声。 不到三日,消失了月余的三夫人裘诗痕就带着宝儿回府了,一进园子,一个不留神,咣当一下子就摔了个狗啃食。 当时适逢安以墨正在园子里晾干他的春宫图,冷眼低眉地打量着这多日不见的老三,轻哼了一声。 “怎么看都是一出风景啊——” 诗痕挣扎着爬起来,狠狠地甩飞了那罪魁祸首,高达一个指头的绣花鞋。 这事儿传到牡丹园的时候,婷婷笑的肚子都疼了,扶着柱子直不起腰来,倒是念离依旧平静,躺在藤椅里读着书,午后阳光极好。 她翻过一页,了无痕迹地说: 那种鞋子,没穿习惯,还真容易跌跤的。 黑暗浴房夫子香 老三回来的当天,老二也回府了。 这平素水火不容的两小妾看来是商量好了一起离家,现在又拙劣的一并回府,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她们私下的勾当。 安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问,家和万事兴。娶个宫里来的女人,就是为了借借皇气,镇镇墙脚,何苦要挑拨她们几个儿媳的关系呢? 墙塌了,都得一并压死。 这是念离嫁入安家以后第一次出了牡丹园用膳,连安以墨都很给面子地从天上人间回来捧场,一时间萧条了很久的安园又热闹起来,丫鬟们都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毕竟,这是安园半年都没有过的全阵容,上面两位老妇人,中间是大少爷,下面是三位夫人,连孙少爷宝儿也在场,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幕—— 这就是活生生的一出大戏啊。 用膳的地点选在一处开阔的凉亭,据说是颜可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坐在亭子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看见绝美的风景。 美丽的不只是风景。 到时候,亭子里有谈笑风生的五颜六色的人儿,廊子里鱼贯往来的丫鬟和下人,盘子中色泽鲜艳的美食,这一切看似是一餐简单的家宴,却远比一口饭一口酒来的多—— 安园又要兴旺了吧。 在颜可去世八年后,终于。 所有人大抵都盼望着这一天,除了安以墨。 这一天一大早,他披头散发地从天上人间回来,就阴沉着个脸,依旧只让念离来落雨轩伺候沐浴更衣。 念离被下人领着走向落雨轩后院的浴房。 这安大少怪癖着实不少,他常年沐浴的地方是个没窗户的小黑屋子,不能有任何光线,却还要求气味清新。 这可折腾坏了下人,每次安大少沐浴前,都要反复打扫,通风几个时辰,还时不时要洒些花瓣什么的去味。 下人们风传,这是因为安大少有“隐疾”,沐浴的时候一定要百分百的黑暗,又在天上人间那脂粉气中熏的久了,也娇贵起来,总要弄点香气才罢休。 这些念离听了都只是一笑了之。 这天,她给他挑的是一件不出众的蓝色褂子,做工考究,却不扎眼,荡漾着一股子低调的奢华。用桂花香包薰了很久,有股子说不出的高贵。 她捧着新衣和下人穿过了落雨轩的后院,下人走到门口就不再走了,只是低低地说了嘴:“请夫人进去吧,少爷吩咐了,沐浴的时候不让男人进去。” 这男人可真是个怪人,落雨轩不让女人进,浴房又不让男人进,那么平素难不成是猴子来伺候他洗澡的? 念离微笑着点点头,仍旧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下人瞥了一眼,满是可惜。 看见人远走了,念离才起手敲门,可是手还没敲在门板上,就听得屋子里传来一声男人的低沉: “念离么?进来吧——” 念离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一股子热气扑出来。屋子里闷得可以,还混杂着说不出的气味,香又不是香,足能把人憋死。 好在沐浴之前通气了那么久,否则都该长青苔、养蘑菇了吧。 闻着这熟悉的气味,念离心底一沉。 斟酌半刻,听得安以墨又是一句:“不是说要做我的对坐儿么,怎么了,嫌弃我?” -- 第20页 这男人又在借题发挥了,念离连忙迈步进去,就算此时,依旧按着先前所说的那样,左脚右脚都不敢迈错。 屋子不大,可视范围内只有一个遮住一半的屏风,露出大木浴桶,不知为何,一片黑洞洞之中,安以墨那白花花的胸膛依旧那么扎眼,仿佛从门缝溜进来那一寸阳光,都直奔他而去了—— 念离将衣服放在门口的平台上,然后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没说什么,直接从木桶里捞起瓢来,自然而然地舀起水,泼在他的天庭盖。 安以墨抹了一把脸,黑暗之中,她只看见那白花花的一片,而他只能看见她的一个剪影,那一只手挽住另一只的袖口,姿态绰绰,风韵十足。 “你倒真是不避讳。” “我伺候主子沐浴少说也有七八年了,眼睛该往哪里看,手该往哪里摆,都记在心里。” “你倒是个奇怪的女人,也不问我为何要在这地方沐浴,难道你是真的不好奇,还是你怕我突然翻脸?” 念离继续往安以墨身上浇水,却是轻轻柔柔地说,“好奇害死人,到了有些地方,就当没带着嘴巴。” 安以墨爽朗地笑了。 “你啊。” 这两个字在念离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尤记少年时光,她跟在黑哥哥身后跑着,他每每回头,总会满眼笑意,一戳自己的额头,轻吐二字。 你啊。 多少年没听见了? 岁月淡漠了一切,却让有关这一个人的记忆黑白分明地凸显。 “我准你带着你的嘴巴进来,如果我又犯浑发脾气,你就把我按在这水桶里溺死,如何——”安以墨突然一只湿漉漉的手握住念离的手腕,那瓢落入桶中,惊起一片热气,在这样的闷热难耐中,念离觉得自己额头上都渗出细汗,心也不知为何越跳越快。 “你放心,这么黑洞洞的地方,我就算是溺死了,那么难看,你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清净了。” 安以墨这最后一句似乎是话里有话,念离一抖耳朵,任他捉住自己的腕子,柔声细语地反问: “看不见就清净了,听不见就安宁了,何苦要逗我捅破你,又何苦借此来试探我——” “因为这安园只能有我这一个装疯卖傻的,我不准你比我更高明,这答案够不够?”安以墨加大了手上的力气,“你是如此不简单的女人,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这是皇族的颜色吧——宫里的规矩你如数家珍,裘夔那小伎俩完全不在你的眼里,你说,你叫我怎么放心?” “准穿黄色,这是仁宗殿下在魏皇后寿辰的时候,特赦给我们一些宫女的,这是有典可查的。” 念离没有撒谎,她只是“忘记”说,当时受赏的宫人,一共不过三个。 “至于相公说的那些伎俩,不过是妾身在宫中十载的生存之道,并不为过,如果不是他们欺人太甚,我又何尝不想和气太平、装个普通妇人——” “装个普通妇人——”安以墨听到这句,终于心满意足,“这句才是你的真心,好,很好。我就想听听你这不普通的女人,怎么看待我这小黑屋的——” 念离估摸着时辰,心里很急,她可不想被老夫人堵在这尴尬的地方,回头传遍了安园,她不得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生吞活剥了? “安园的说法是,相公不能人事,于是黑屋沐浴,屏风半壁,不让人来伺候。小屋添香,是因为习惯了青楼脂粉,闻不得污秽之气——” “那你的说法呢?” 黑暗中,独是安以墨的眼睛晕黑得甚至有些发光的瘆人。 “念离觉得,相公的确是有隐疾——”念离思量再三终于说出口,“怕是为了治疗烫伤吧。” 念离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安以墨在黑暗中看着这位娇妻,嘴角微微上扬,那从未露给外人看过的后背上,一块狰狞的烧痕,老皮退了,新皮又长出来。 时而污黑,时而鲜红。 “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影。” 安以墨呼啦一下子从浴盆里站了起来,念离虽看不清楚,却依旧面红耳赤。男人还捉着她的腕子不放,真怕他又犯浑,将她直接拉进浴桶中去。 那就真悲催了。 想到这里,念离终于开口: “影者,遍布南北,纵观东西,背负死约,一旦违誓,纹身一去,便会落下烫伤,奇痒难忍,成为风痒。需每十日,以苦参、白鲜皮、百部、蛇床子、地肤子、地骨皮、川椒、薄荷等煎汤浸泡、熏洗瘙痒处。相公这屋子里,充斥这奇怪的香味,念离很巧的,对这股味道很熟悉。” 念离一口气说完,噤了噤鼻子,不等安以墨再问,先开口说: “我原先在宫中,伺候过和你一样的病人。”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念离说这话时,什么表情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 大凡各朝各代,为人君者总要有自己的亲信和死士,名目各有不同,而这批见不得光的人大抵都是术业有专攻的。 至于攻的是什么,也要看上面人的趣味。 例如新登基的皇帝壁风,挑选的侍卫队死士,个个都是其貌不扬却业绩顶尖的杀手。 这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密谋篡位,把他没有子嗣的兄长推下台,才特意选择了这样的定向人才来培养。 -- 第21页 而那位没有子嗣的兄长,仁宗皇帝,在位时也有自己的追随者。 仁宗皇帝不像弟弟这般务实,他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连名字也都要风花雪月一番,所以就给这群亲从们起了一个再扯淡不过的名字—— 影。 只是这些影者,并不像侍卫队那帮人那样打打杀杀的。 仁宗注重经济发展,影者大多都是各地商贾大鳄,负责稳定一地的货币政策、进行微观调控。 当然,不管是养来杀人的,还是养来做生意的,不管你叫侍卫队,还叫影,都是在位者的私有物品,加戳盖印,以表忠诚。 这就是为上者的如出一辙的政治美学。 本质上,谁都摆脱不掉那原始的圈地为主的意识形态。 所以说,此刻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的新帝壁风,无论再怎么高高在上,本质上也就只是一个嗓门大点的地主。 “你们这群废物,叫你们找一个女人,你们跟丢了,叫你们找一个男人,找了八、九年都找不到,我养着你们还有何用?!” 壁风就跟中风了一样,如魔似幻。 侍卫队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百一十三人,现在已经追回了一百一十二具尸体,就差这么一个。”壁风眉毛拧在一起,“就这么一个,影者唯一的逃兵,一个最无用的男人,却浪费我快十年的精力——” 拳头紧紧攒住,骨头嘎吱嘎吱地响,皇帝心里一头是那个淡漠女人飘然而去的背影,一头是那个影者秘籍中被重重划掉的名字。 如若此时,火气正旺的新帝知道,他心里的两块石头正在江南小城一个富庶之家的黑暗浴房里坦诚相待,不知皇宫的宝盖儿会不会直接被捅穿。 “陛下,奴才倒有一计,既然这落网的影者从秘籍中被除名,那么他身上的那个影者的烙印也同时被清除,据我所知,留下的疤痕会奇痒无比,必须要用几味草药定期薰洗,称为夫子香。如果我们断掉某一种草药的供给,不需要太多时日,这隐藏多年的小鱼儿,一定会蹦出水面的。” “这倒是个法子,先前我兄长大权在握,尤为斤斤计较钱财。想说服他断了货源,难如登天。如今天下到了我的手心,我说断,就可断。” 壁风一挥衣袖,“下去办事吧,半月之内,我要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夫子香。”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从今天起,就由你负责我的饮食起居、沐浴更衣。” 小黑屋子出来,阳光猛地打在脸上,念离听着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话,突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并非不欢喜,只是这一句,有太多人对她说过了。 宫里那高墙那人影,那哭脸那笑脸,那绫罗那金银,那富贵那腐朽,一瞬间都从眼前飘过,转身之间,面前只剩这个男人了。 是啊,我总算逃出来了。 我现在,总算也有个家了。 多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这话儿,也多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对我说出此话的人。 念离点了点头,那有些羞涩有些欣喜却又克制的样子,着实让安以墨的心狠狠摔了一下。 “来吧,我们同去。”安以墨故作自然地挽起念离的手,“话说,你这蓝袍子选的不错,有眼光。” 念离低头看看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突然间分不清,这又是安以墨的做戏,还是他的情不自禁? 无论怎样,面前的大戏就要声势浩大的开演,各路妖孽,狭路相逢,不知萧索安园,能否压的住这一股瘴气—— 安以墨信然阔步地向外走,念离心里一笑。 这厮就等着这么一天呢吧。 “夫君,切莫动气。” “娘子,我深觉,夫君我比你更沉得住气——” 念离一愣,微微一笑,话没有说出口,都荡漾在心里。 娘子—— 这是你第一次称我为娘子吧。 娘子。 心猿意马地被安以墨拉着走向念颜亭,念离眼前只是安以墨那蓝色的背影,银丝抽的暗花时隐时现,在阳光下飞舞,就像他的人一般,时而明媚,时而阴郁。 究竟我是否能成为你的阳光,照耀出你这沉郁之中那暗藏的光亮呢? 而谁,又能为我掌一盏灯。 ************************************* 安以墨和念离是最后到场的,两人在小黑屋的僵持耽误了不少时间。 可在这亭子一众的妖魔鬼怪眼里,这就成了念离明晃晃的摆架子、秀恩爱。 好在这一日,小夫妻俩穿的都很素淡,平常很乖张的安以墨一身蓝袍,而上一次穿明黄色华丽衣裳的念离今天一身白底粉花的素淡罗裙,特别纯良。 按着宾主席位,主人的位子留给了安以墨,而他正对面的次主人的席位,坐着的却是安老夫人。右为上,主人的右手边一顺三个已经坐满。 念离匆匆一瞥,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了那两个女人和宝儿的下手边儿。 坐在最上手的女人,一身素白的衣裙,整个人都弱不禁风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苍白的色泽,和这念颜亭的花红柳绿是那样格格不入。她身后站的依旧是一身鹅蛋黄的小婉,依旧是趾高气扬的样子,怕是下了雨都直接流进她的鼻孔了。 这位应该就是听风阁的主子柳若素。 而坐在柳若素下手的女人,娇小可人,一双眼睛不安分地转溜溜的,一看就是裘夔的妹子,骨子里的刁钻都写在脸上,见到念离来了,故意为身边的孙少爷宝儿扯扯衣服,以显示自己的身份。 -- 第22页 这位应该就是老三裘诗痕。 这亭子里主子十个,下人穿梭不息少说三十,却不见婷婷的踪影。 安以墨倒是自在,直接奔主人位子就去了,念离看着自己的位子,夹在宝儿和安老夫人之间,正是犹豫是自己走过去得体,还是等着人带过去得体,这个时候,总算有个人站出来解围。 她着一袭碧绿的衣裳,一直站在宝儿身后,个子高挑,相貌也极为出众。 这丫鬟念离是认识的,颜可的贴身丫鬟柳枝。 “夫人,您这里坐。”柳枝迎了出来,念离微微点头,最后一个坐定。 安老夫人一副等的不耐烦的样子,儿子还没开口说话,老夫人就自行开了局。 “今天我们家里人随便吃吃,让不熟的人混个脸熟。” 念离感觉头皮一阵子麻,这桌不大,围坐十人,除了两位老夫人、相公、三位夫人、宝儿,还有三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对面。 感情好,这一桌子,她没见过几个。 安老夫人催促着:“念离,来,给家里的兄长敬杯酒。” 拿起面前的酒杯,念离才发现还没倒上酒,桌子上一片肃然,一副杀戒全开的架势。 念离一瞥眼,也没个下人提上酒壶,这才发现,酒壶在对面三个男人面前放着,而这一桌上,就他们三的酒杯空着。 这是明摆着让她伺候他们斟酒,这也是明摆着要给她个脸子看。 靠,姑娘是宫人,不是歌姬。 念离眸子一深,安以墨满眼含笑地等着看热闹,手指不安分地在桌面上敲着。 念离悠悠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桌上的锦布,无限温柔地说:“几位族里的兄长,新媳妇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献丑了。” 语毕,念离猛地一抖手,力度恰到好处地一拽,桌布绕着转了半圈,正巧把三个空酒杯和酒壶转了过来。 而位于桌布正中的几碟开胃小菜,却是一粒花生米都没滚落出来。 念离提起酒壶,一个行云流水的动作,三个杯子眨眼间就斟满了酒,仿佛是一条银河坠入了三个白玉杯,然后姿态万千地一伸手: “三位兄长请。” 安以墨心里噗嗤一下。 这三个哪里算什么兄长,不过就是安老夫人娘家几个不成气候的毛头小子,也就是这一桌子女人奈何不了这批蹭吃蹭喝的无赖,但凡来个男人,直接把他们揍到桌子下面去。 当然,他安以墨是个男人,也早就想动手了。 可是他得低调,尤其身边这么多大眼睛盯着他看呢,万一露馅,惊动溯源事小,把京城的人惹来就麻烦多多了。 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酒杯在对面,难不成叫他们过去“敬”酒? 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递给小婉一个眼色,小婉伸出手向茶杯,却在离茶杯只有一寸的地方,被念离猛地捉住了手。 “放肆,我敬酒,你来拿什么杯子,造反么?” 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高,却吓得小婉一哆嗦,震得柳若素都跟着一抖。 随即,念离特别贤淑、甚至有点楚楚可怜地对那三只禽兽说:“怎么,不给我这个新媳妇面子么?那我只能自罚三杯了——” 一顺带起三个杯子,酒水下肚,快的叫人咋舌。 “大嫂,好酒量。”三个男人中稍微能看出眉毛眼睛的一个,由衷地感叹道。 后来念离知道,原来他还算一个本分人,是安老夫人娘家卫家最小的男丁卫萧。 不安分的是为首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卫家的长子卫楠。 还没等卫家一众来得及说些什么,念离转眼之间把酒水又填满了,依旧是伸出手,一副贤淑的样子,“三位兄长请。” 卫萧第一个挪出步子来,从安老夫人身后绕过来,慌乱拿起一个白玉杯,“我代表卫家这几个兄弟,敬大嫂一杯,愿大嫂能在安园平安无事……” 安以墨正嚼着花生米,突地就喷了出来,肚子都笑的一抽一抽,只差没出声了。 安老夫人瞪了这没用的卫萧一眼。 “快回去坐着吧,和女人家比什么酒量,传出去多伤风败俗——” 娘,陪酒也是你说的,不让喝也是你说的,嘴都长在你身上了。 念离笑着坐了下来,轻轻地说:“无妨,今天高兴,既然是娘要我们和卫家这几个出色的兄长吃酒,那就不能怠慢了。只是娘说的对,我不好喝多——” 念离的眼神飘向了安以墨,安以墨却没有举杯。 他已经能够猜透这小妮子的心眼儿了,她这么说,定不是让他来顶。 果真,念离眼神征求着相公的意见,话说的却是:“我们安园又不止我一个夫人,不是还有两房妾呢么?我们三人敬卫家兄弟三人,恰是正好。” 柳若素坐正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裘诗痕倒是不怕喝酒,只是皱着眉头看了眼念离,脱口而出:“我们这样的大家闺秀,怎能和男人吃酒划拳呢?” 念离挑了一下眼,慢条斯理地说: “大家闺秀——” 那四个字说的很慢很慢,却像一把锯子,在裘诗痕的心头慢慢地拉扯,女人顿时有些慌了,转头向安以墨,谁知道相公竟然开始用花生米在桌上摆起图案来了。 “这满座的,有谁不是大家闺秀么?”念离终于抛出这么句话,裘诗痕挪了挪屁股,这柳若素充其量就是个商人的女儿,这大夫人也不过就是个婢女罢了,哪里比得上她? -- 第23页 她大哥可是溯源县令,拿皇家俸禄的。 虽然没说出口,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却分明得很。 念离轻声笑了。 “虽为宫人,品级与外面无二。譬如女官,四尚局管事乃正三品,下设尚仪、尚食、尚宫、尚寝,从上至下,品级不一。虽然我在宫中只小小宫人,并不是四尚局的女官,可是妹妹也总该有点见识,我宫中十载,论资排辈,品级总该高过——”念离斜了她一眼,“一个小小的县令吧。” 一番话语,听的满桌子目瞪口呆。 轻轻推了杯子在裘诗痕面前,念离的话犹如魔咒。 “喝了吧。” 就算面前是毒酒,也不得不喝了吧。 裘诗痕默默地将杯子推给了柳若素,自己拿了第二个。 要死,一起死。 要丢脸,一起丢脸。 念离这一个多月听了不少,看了挺多,心里知道这裘诗痕的狠都在明面上,真正绵里藏针的是老二柳若素。 所以她一直在给老三施压逼酒,从头到尾都没逼老二一句。 她知道,按着老三这脾气,死到临头,一定会拉上老二做垫背的。 得罪人的差事,她做一半,让那不知好歹的裘诗痕,做另一半吧。 这么算来,她得罪了一个小小的裘诗痕,无伤大雅。 而裘诗痕得罪的却是柳若素,这未来园子里的大戏,唱的才鲜活。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由谁说,说些什么。 念离分寸拿捏的是那样得当,安以墨都看在眼里。越是看的透了,越是离得近了,他越不安起来。 这女人,真不简单。 看着老二、老三吞了酒下肚,安以墨才一拍手,豁然起了一声: “起菜,爷饿了。” 爷饿的真是时候。 念离将面前的那方锦缎铺顺,笑眯眯地对下人们说: “酒没了,再填些来吧。” 十五年前的秘密 酒足饭饱,卫家兄弟借着要和安老夫人叙旧的名义留在了安园,而柳若素和裘诗痕也趁机耍性子,当天下午就从家里接来了亲戚小住。 整个安园,姓安的倒是没几个了。 午后休息的时候,秦妈妈照例来换药,一进门就听见婷婷在抱怨着说: “明明您该坐在上位的,怎么就被换了?连我都不能去服侍您,真过分。” 秦妈妈门口咳嗽了两声,婷婷一探头,发现是她,却是笑了。 这段日子,秦妈妈天天来换药,一来二去的,婷婷也不怎么怕这位平素板着脸的老妈妈了,甚至忘了自己这伤就是秦妈妈揪出来的,有时候还故意逗趣道:“秦妈妈老当益壮,手劲儿真大,徒手都能掰开核桃了吧——” 这时候秦妈妈总会瞪这没心眼的丫头一眼,一如现在。 “你若是有你们家主子指甲盖儿那么大的心思,就不愁天天被欺负了。” 秦妈妈迈入屋子随即在身后带上了门。 这牡丹园明明是整个安园阴气最重的地方,现在却成了最温暖的地方。 全因为有了念离在。 “这安园开始热闹起来了。”念离正坐在榻上配置着草药,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似的,那宝盒里面什么都有,不够了就去安园的小药铺拿。 这还得多谢柳若素,久病成医,安园药品齐全的难以想象。 当然,这其实都是安以墨储存药浴材料的幌子。 “是啊,卫家兄弟又是一住就不走了。柳家夫人也说要来看女儿,裘家更是离谱,裘县令不好自己直接来霸占了我们的园子,就派了妾室过来,按理说,这三夫人的嫂子着实不该堂而皇之地住在我们安家的——” “真是一个园子百个姓氏,谁让安家自己人丁不兴旺呢?”念离故意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 虽然孩时的记忆很模糊了,但是仿佛安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安园着实是很热闹的,安以墨上上下下兄妹五六个,每次来安园都觉得人多的记不住。 “哎,这事说起来伤感。”秦妈妈顺着念离说的话,忍不住感叹道,“安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安家虽不是溯源首富,可是人丁兴旺,每次摆酒席,光安家自己这些主子们就要摆出三大桌子来,哪里像今天,凑一桌都凑不齐。” “难不成是因为安家富了,兄弟姐妹闹上了,各自分家了不成?” “若真是那样,至少还能走动走动,也算是福分了。”秦妈妈半个屁股坐在榻上,伸出手来让念离换药,也不知是药又触到伤口,还是心里一酸,居然有了哭腔,“可如今是阴阳两隔了——” 念离涂药的手一停,抬眼,小心翼翼地问:“得了什么瘟疫,还是遭了盗匪?” “大夫人猜的不错,是遭了盗匪了。”秦妈妈心有余悸地说,“这事儿都过去小十年了,谁都不爱提起来,那阵子安园不知是摆错了风水了,还是得罪了神明,坏事一桩接着一桩来。先是安少爷好端端的上京考试名落孙山,再是老爷子去了,后来又遭了匪,财物倒是没搬走多少,却是把安少爷的四个兄弟都杀了……只有安少爷在京城,算是平安,还有六小姐在外面避暑,逃过这一劫——” 念离心头一紧。 匪灾?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儿? ****************************************** -- 第24页 从秦妈妈口里套出一些话来,念离就决意去找安以墨,果然不出她所料,安以墨依旧躲在落雨轩,铺了好大的阵势,文房四宝都齐全了。 该不会又是在画他的春宫吧。 念离端了去火的绿豆汤进了屋子,舀了一碗,默不作声地放在他身边。 本是对那艳俗的画没什么兴致的,却是一瞥眼,发现安以墨画的是自己。 画的惟妙惟肖,尤其是她那含而不露的精明,都刻在了眼神里。 此刻,安以墨正用端正的小楷,在画旁边题诗。 一旦放归旧乡里,乘车垂泪还入门。 父母愍我曾富贵,嫁与西舍金王孙。 念此翻覆复何道,百年盛衰谁能保。 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 念离站在一侧,静默地守着安以墨写完最后一笔,然后轻叹一声。 “相公好才学,可惜没能考取功名。” “功名,哼,功名啊——”安以墨放下纸笔,颇有深意地说,“并非我不能,只是我不愿,可惜当初不知,这不愿二字,代价深重。” 念离看着安以墨的侧脸,这样俊秀的男子,怎么总会让她不寒而栗? “念离耳朵杂,听了些话,才知道安园十年前一场劫难,相公可是因为家中变故,才无心考取功名,匆匆返乡的?” 安以墨挖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念离,你正好说反了。 其实,是我无心恋战在先,安园变故在后。 可是这其中种种,你不该知道,也最好不要知道了吧—— 有我这一个活死人,命悬一线,就够了。 念离推了推绿豆汤,低声说。 “说来奇怪,我有个朋友,溯源人,她的父母,也是遭了匪难。” 安以墨打趣着说,“那倒是巧了,说不准是一伙人干的。” 念离眸子深了又深。“相公——说笑了。” 安以墨无心地追问着:“你那位朋友,如今怎样了?是否也像我这样发了横财?” “横财算不上,也有点小积蓄。”念离深呼吸一口气,轻的不能再轻的说,“就是上次山上,说起的那位宫中姐妹,冰柔。” 安以墨猛地一转头,岚儿? 那眸子中涌上的紧张,念离看着是如此舒坦。 安以墨突地紧握住念离的肩头,力气之大简直要把她揉碎,“她也遭了匪难?” “是啊,所以,很巧。”念离眸子闪烁着,在安以墨那极速地黯淡中,看到了秘密的轮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那正是她全家突然北上寻亲的时候。” 北上寻亲。 是啊,这个说辞,当初不仅骗了少年安以墨,还骗了什么都不懂的岚儿。 可是她家,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北边的亲戚。 念离一直都不知道,他们家是跟谁结仇了,怎么会旅途中好端端的,就冲出一伙劫匪,不抢财物,却是将她的父母和全部下人都杀了。 若不是她肚子疼半路下车去解手,那也要被砍死在车里了,就和她的娘亲和小妹一样。 “听上去,冰柔和相公是旧日相识。” “是啊,很相识。”安以墨皱紧了眉头,“你口中的冰柔,大抵就是我的青梅,她叫岚儿,很糊涂的一个小姑娘,和你完全不同,我却喜欢,很喜欢。如若她没有离开,如今她已经是我的娘子了,就她一个,就够了——” 念离心里一软,有种什么说不清的感觉,难道自己在嫉妒自己么?真可笑啊。 “岚儿有相公这么念着,她是幸福的。” “你吃味了?” “怎么会,不是说好了,我们只是对坐儿么?”念离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我不会吃味的。” 安以墨看着念离这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素脸,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也很好,只是与岚儿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 “而且,岚儿那么柔弱,需要我保护,而你——”安以墨扫了她一眼,“不需要了吧。” 不需要了吧。 也许。 年幼的我全家北上,半年漂泊,一朝灭门,流落街头行乞数载,又被淮安的王家收留,寄人篱下并不是白吃白住,最后还人情,顶替了人家的女儿入宫为婢。 五年漂泊,十年辛酸,谁人知晓。 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岚儿,与我,是不一样的。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了吧。 “我记得冰柔,也就是你的这位岚儿姑娘提起过,她们家在北边并没有什么亲戚,有大半年都是在东躲西藏,但最后还是遭遇劫匪。” …… 念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从安以墨的深思之中可以看出,他也应该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能否多问一嘴,相公成为影,又是何时?” 安以墨沉着眉头。 “不多不少,十五年前。” 夫妻俩相视无语。 安以墨扶住桌子的手微微颤抖。 在影之中,有个很残忍的规矩,每个地区只能有一个影,他就是皇帝在此地的耳目和喉舌。当这个人不再合适这个身份的时候,就会有新的影来接替他。 那个被踢出组织的人,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死。 -- 第25页 所以,一旦成为影,你最好祈祷,你一生都是影。 岚儿的父亲显然没有这么幸运。 当安以墨这个鲜活的下家出现时,他这个不合时宜的上家,只能带着全家北逃。 “是我害死了岚儿一家人。”安以墨的手猛烈地颤抖着,眉头紧紧地攒在一起。 念离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你还这么念着她,就不会怪你。” “能否多问一嘴,岚儿现在,在哪里?” 念离握紧了他的手,心怦怦地跳动着,多想脱口而出,就在你面前,就是我。 可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她死了。 弟弟妹妹把家还 不日,念离就陪着安以墨出了安园到了慈安寺,为“岚儿”买了几尾鲤鱼放生祈福,两人又到年少时经常对坐下棋的地方下了几局。 这一回,倒是彻彻底底的对坐儿了。 每一局都是安以墨毫无悬念地胜出,到了最后一局,安以墨一子吃定了念离,却是突然将棋子好端端地从石盘上扫了出去,一只手突然就扣住念离的下巴,重重的捏着,抬起。 “你在故意让着我。” 念离看着满眼怒气的安以墨,知道他心情不好,并没有做什么辩解。 就是这样的不做辩解,反而让安以墨更加懊恼。 “你是把我当成了裘夔那蠢蛋,还好卫家那些闲人?” “我只是把你当成相公。” “什么叫做当成相公?我本来就是你的相公!”安以墨甩开手,“我早说过,不要在我面前装,你有几斤几两,我一清二楚,我不允许在这个溯源城,有比我装的高明的,懂么?” 相公,你是在怕什么?要做这溯源城的第一怪人? 而你又是否知道,要躲、会怕的,不止是你一个? 安以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这样狂躁,这火儿窜的毫无因由,既不是念离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没由来的,觉得窝火。 看着念离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安以墨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一挥手,说:“你走吧。” 念离抬眼看了一眼又犯了驴脾气的安以墨,知趣地离开。 安以墨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远了,才突然觉得这山顶的秋意有几分凉,方才对弈,她是不是也觉得冷呢? 正这样想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和尚一边扫地一边凑近,到了安以墨跟前,弯腰捡起一粒粒棋子,置于石案上,而惊人的却是,那和尚将那黑黑白白的棋子,一颗不差地摆成了方才的局。 和尚不看他一眼,却只对着棋局念念有词:“施主马上就要赢了,怎么一时乱了方才,满盘皆输。” 安以墨也并不去看那和尚的脸,只是仰起头看着这慈安寺山头探出一角的小亭,从上面看下来,正好能纵观棋局。 小时候,自己常带着最亲近的二弟和那个只顾得玩弄小乌龟的岚儿来这里,他与二弟就站在亭上,时不时窃窃私语着亭下的棋局。 常来下棋的,正是他们的父亲安如海,和岚儿的父亲左伯父。 两个男人在棋盘上不相伯仲,可是眼尖嘴快的安以墨总是要多说一嘴: “我看还是左伯父略胜一筹,他不过是在让着老爷子。” 生性素来温和的二弟安以笙则只是点头,也不知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安以墨一向觉得,二弟和佛是有缘的,十年前那场劫难,他能大难不死,逃到慈安寺隐姓埋名,大抵是佛祖救了他。 如今本还是个俗家人,却非要诓骗来个出家人的名号,法号静安。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来历不明、城府极深的女子,我总是方寸大乱。忘记装疯卖傻,也不能一笑而过,二弟,你说我是不是离死不远了——” “施主还在怀疑她是细作么?”和尚一边扫地,一边回答,语气平淡地不起风尘。 “不然,她为何要嫁入我安园这虎狼之地,又为何对我如此之好?”安以墨眯起眼睛,看着那棋局,“寻常女子,会几番赢我,却又几番不动声色地输掉么?” “老皇帝死了半年,如今再不会有人寻施主的下落了,小僧觉得施主是疑心太重,自讨苦吃。”静安微微笑着说,“我倒是从那位姑娘举手投足之中看得出她心地纯净,并非恶人,虽然精于伪装,善于纵横,怕只是因为人世历练,不得不为之——” 安以墨总算和二弟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歪着头点了一点这棋盘,“想不到你人在高处,看的如此透彻,那能不能为我这糊涂人点化点化,为何我接连失态,对她无故冒火,自己又憋得难过?” “这难为我了,我人在高处,心在佛祖,这安园琐事,不入我耳,不入我心。施主为何动怒,我怎会知道?”静安笑了,委实没看到大哥如此慌乱过。看来,大哥心中,对那女子除了戒心和防备,也有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在意”。 时光就像回到十年前,他们兄弟二人,居于高山,看云过,听莺鸣。 一个滔滔不绝,将寰宇拦在胸里,一个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倾听。 安以墨平素装疯卖傻也好,放荡不羁也罢,都是天天演戏时时防备,很久没有如此畅快地找个人说说,便将那念离所说的,所做的,都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情到深处,竟手舞足蹈,时而自己就大笑起来,时而又渲染着当时的紧张气氛,活脱脱一个说书先生—— -- 第26页 静安双手执帚,立在一侧,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 “施主,看来这位姑娘着实不简单,短短不到两月,竟然有这么多古怪逗趣的事儿发生在她身上,这安园也因她的到来热闹许多了。” “这话不假,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贫僧不敢妄言,只是贫僧却是明白了,施主为何动怒。” “哦,说来听听?” “施主是……一心想护着她,却又碍于身份,不能挺身相救,于是自责。可偏偏,这女子很神奇,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后发制人,施主心里,于是有些……嫉妒了。” “你你你——你说我嫉妒她一个小小女子?!” 静安忍住笑意。 “难道不是么?因自责而理亏,因嫉妒而怒气,施主啊,您是想做护花使者,却又不能,自己跟自己斗气呢。” 安以墨被说得哑口无言,脸都绿了。 二弟说得不错。 第一次落雨轩失态,是在念离被柳家夫人打了一巴掌后,看着她那么出色地扭转形势,他心里就开始不是滋味。 第二次浴房闹别扭,是在念离被裘夔羞辱后,看着她一身明黄色大摇大摆地就把他制伏了,他心里更像是百爪挠心。 第三次,便是今日,念离不仅在酒桌上降服了卫家兄弟,还看到了自己痛失岚儿后落魄的窘态,这让他更加火大。 他五次三番地对念离吼着,“我不准你比我更高明。” 经局外明眼人一点拨,终于看透了。 “您打算怎么办呢?施主?” 二弟依旧那样“坏”,看着一片和煦,骨子里总是一针见血。 “下一次,我定装疯卖傻,让她自生自灭去。”安以墨板着面孔说,“我不必要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女人,把自己这苦心伪装的面具撕破。” “果真能如此么?”静安笑着退后,“贫僧佛缘尚浅,不能参悟世事,只觉得,上天派来这个女子,就是为了让你们互相撕去伪装、坦诚相待的。” 安以墨没好气地横了二弟一眼。 半响,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 “你这假和尚,什么时候才回家?” ************************************************ “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是奴才,不能比主子高明。就算你能挡下鞭子,该被抽的时候,就要被抽。就算你巧舌如簧能化解危机,该不说的时候,你要学会不说。” 当年桂嬷嬷说一句,就是一个巴掌,她只是感觉到痛,却不是很明白。 如今明白了,想再痛一次,也难了。 桂嬷嬷,她在深宫唯一能够信赖的师父,如今已经魂归西去了。 可惜她老人家始终也没能等到富贵返乡的那一天。 念离清楚地记得,那一次说完这话,桂嬷嬷就罚她跪在景妃娘娘的寝宫外,那一天夜里瓢泼大雨,将她浇得浑身发抖,一早桂嬷嬷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昏死过去。 后面三天烧得稀里糊涂,没想到第四天一早,身子虚弱着去伺候景妃娘娘更衣的时候,景妃娘娘竟然温柔地说: 你还是病了的好,病了才楚楚可怜,才惹人爱。 念离心里一惊,原来是她锋芒太盛,抢了主子的风光。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聪明,叫做糊涂。有一种强势,叫做中庸。 念离一边下山,一边想着这些往事。 宫中开心的事都真的不记得了,倒是这些受过挨罚的事儿,记得一辈子。 这些往事让她成长,也让她警醒。 相公他是在意了吧,在意自己锋芒太过,在意自己看的太透说的太多。 果真,就算是青梅竹马,就算是对坐儿,他始终还是她的夫君。 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是某人的某人。 她可以不用再时时刻刻地想着如何自保了,因为这世上,也许有人可以保护她。 可是,他会么? 可是,他能么? 远远地看着轿子在山下等着,念离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暂且还是不要思前想后那么多了,回家,熬上绿豆汤,吩咐后厨做上新鲜的绿豆糕。 估摸着安以墨今天晚上,必定又是去天上人间了。 念离在离轿子只有一米的地方,看着轿夫的脸色都不太对,正要开口问话,突地一只手撩起帘子,一双丹凤眼盯着自己。 那下巴尖的和锥子一样,皮肤苍白得没有血色,最让人难忘的就是那眼睛,仿佛十字夺命镖,天涯海角,锁住了你,就会跟到底。 “小妹见过嫂嫂。”那女子声音很甜美,语气却透着浓浓的敌意,伸出的手向着念离,一字一句地说:“回来的晚了,错过了嫂嫂的大礼,小妹先陪个不是。” 念离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漂白的眸光,宛如当年在宫中见过的那无数清冷的眼。 “我叫安以柔,大家都叫我,柔柔。” 她拉住念离的手,拉她上车的时候,那尖尖的指甲,故意戳着念离的手指,十指连心,念离皱着眉头咬了一下唇。 “原来是小姑,是回来省亲么?”念离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很得体,却遭来安以柔的一个冷冷的斜视。 “不是。” 安以柔托着下巴,特别明媚地笑了。“我被休回家了。” -- 第27页 那明媚之中,怨毒的一束光袭来,不由的,让人一冷。 残花败柳安以柔 远嫁西北的六小姐跟着念离的轿子一并回来了,这可是轰动溯源的大事。 这位六小姐安以柔,可是很有些故事的人,虽然嫁走了五六年了,可是一提起来,妇人脸上总会闪过一丝八卦的揶揄,但是面子上还要挂着伪善的叹息。 “唉,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就被糟蹋了。” 安以柔最听不得的两个字,就是“糟蹋”。 当然,这些前尘往事背后的真相,念离都是在许久之后才一件件理顺明细,这一天,当这从天而降的小姑和她并坐一个轿子回府的时候,她满心思只有一个念头。 离她越远越好。 念离注意到自己这顶轿子后面还跟着个马车,估摸着是安以柔的家当,恐怕她人还没回安园,就为了不知什么原因直奔慈安寺来了,却是在山脚下碰上了安园的轿子,于是守株待兔。 至于她为何会不回安园先去了慈安寺,又为何对自己这个宫人有如此大的敌意,念离一时难以知晓,也根本不想深究。 深宅的故事就像一个线团,你以为捉住了一根线,一抖,整团麻烦都散了架子,摊在你面前。 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再说,安以墨显然是不希望她多管的。 一进府,念离立马准备下车,撩开帘子的时候,已经看着远远的不少丫鬟立在那里,不知是来夹道欢迎的,还是围观八卦的。 “柔柔,我在山顶沾了一身的露水,先回屋子去换件干净的衣服,你先去拜见老夫人吧,我随后就来——” 一边说着,念离就当着几十双的眼睛准备下车,可是柔柔却一把捉住念离的手腕,利落地扯下帘子,然后高声吩咐外面的轿夫。 “起,去牡丹园。” 念离看了安以柔一眼,先坐稳了,眼睛盯着地,突的耳边起了一声:“真不愧是宫人,都是一个模子训练出来的,地上有金子么,你头也不抬。” 念离微微皱眉,看着仰着锥子下巴的小姑,不解地问:“我们先前有见过么?” 安以柔耸着肩膀笑了。 “笑话了,我在大西北吃沙子喝脏水,你在深宫大院吃香喝辣,我们怎么会见过——不过这新皇帝着实也不怎么着调,不叫前朝遗憾去陪葬,却是放出一批狐妖媚子为祸人间——” 念离眼神一冷,安以柔突然很自来熟地拍拍念离的手。 “不是说你,嫂嫂。” 念离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这牡丹园就到了,果真,不出念离所料,安以柔一下车就飞出一句。 “不愧是正房,就是不一样,这牡丹园到底让你给住进来了,二嫂和三嫂都恨死你了吧。” 念离这一下轿子,就差点被噎死在这里。 满心念着,淡定,淡定,低调,低调。 毕竟这安以柔是相公的妹子,不同于柳家夫人、裘奎和卫家兄弟那些,还是要和气为好。 “妹妹进屋子坐么?” “不坐了,死过人的地方,我嫌晦气。” 念离至此发现,这小姑是打算处处和她杠着说了,就算你和她强颜欢笑,她也未必给你这个脸。 这样的极品她在宫中见的多了,可是在宫中,她还可以斗志斗勇。在这里,她只能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所谓和谐,才是最难。 “那妹妹你自便,我去去就来。”念离点点头,然后不等安以柔再蹦出什么话来,飞快地就朝屋子里去了。 安以柔站在那里,抱着双臂,看着那池没有牡丹的塘子,自言自语道: “还是没有开起来呀。” 念离一进屋子就叫婷婷端水过来,喝了大半杯下去,这心头一股火才算压下去。 婷婷这回倒是机灵了些,帮着她顺着气,居然开口就说:“六小姐给您气受了吧——” 念离看了她一眼,“你从我脸上看出来的?” 婷婷扶着主子进屋坐下来,摇摇头,“这还用您说,您是不知道,这六小姐可是出了名的难缠,不仅二夫人、三夫人对她敬而远之,就连过世的颜大夫人,都被她欺负得没话可说。” “难道就没人管教她一下么?” “谁敢管教,六小姐可是老妇人和大少爷的心头肉,比宝儿孙少爷都珍贵着呢。”婷婷压低了声音说,“这次她一到溯源边上,立马就有人传话回来,满园子都等着迎接她呢,老夫人激动的差点晕过去,还说,过两天等人齐了,要办大酒席呢。” 念离这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感情好,这相当于来了个祖宗啊。 遥想当年,她伺候的第一个女人,景妃娘娘,也是仗着皇帝恩宠,没少兴风作浪。 真是时运不济,这么多年以后,又摊上这么个极品。 婷婷说的不错,这安以柔的确地位非比寻常,虽然不少人看她的眼色都有几分古怪,但又都大气不敢喘的,毕恭毕敬。 念离和安以柔一并进主堂拜见安老夫人的时候,倒是二姨娘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出来,扯着安以柔的袖子自己先哭起来,“闺女啊,这么多年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啊——想死娘了——” 哦,还是二姨娘生的。 这倒是更奇怪了,庶出的一个女儿怎么会在安园有如此高的地位? -- 第28页 安以柔对着自己的亲娘并没什么亲近之情,只是不冷不热地说: “不用惦念了,这回我直接收拾包裹回家来住,你赶都赶不走了。” “这……” “怎么,嫌我被休回家很丢人?我丢人的事儿干的还少么?” “啐,竟说些孩子不爱听的话,你呀——”这一头,安老夫人在秦妈妈的搀扶下也出来了,还是一见面就和二姨娘顶着说,这也是多年战斗的结果。 这安以柔倒是奇怪,见着自己的亲娘没什么,见到安老夫人倒是顿时有了表情。 那是戴上的面具。 念离只需要一眼,就看的清楚。 “娘——女儿可想死你了——这回女儿回来,可以天天伺候您老人家了,让那些不知您喜恶冷热的,都站在一边去吧。” 说着,安以柔就扶着老妇人坐了下来,自己也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女宾最上位。 念离什么也没说,挨着她的下手边,坐了下来。 “来,柔柔,见过你大嫂,念离,宫里出来的女人,可是娘求来保安园兴旺的。看来算命先生说的真不错,这才没多久了,你和老二就都要回来了。” “怎么,二哥如今还在山上念佛呢?” “是啊,当初是因为他身子骨不好,送上山,让佛祖养着。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大哥又是个不着家的主儿,我整天盘算着,要老二也回来帮把手。” 念离听了这话,狐疑地看着秦妈妈,只见秦妈妈回避着她的目光。 看来,上次秦妈妈所说的四个兄弟都死了,也不全是真话,想必,这安二少也不是什么身子骨不好,而是和十年前那场劫难有关—— 连这六小姐的古怪脾气,这被休回家,这“我丢人的事儿干的还少么?”,也和十年前的事儿逃不掉干系。 只是这安园,还没人会将那伤口扒开给她看。 有些人是不知情,有些人是不能说。 不知道安以墨又知道多少,这伤口,何时会袒露给她看。 “话说,我刚才一进城,就想去慈安寺拜拜,毕竟我这个女人,一身子不干净,直接进家门,也是不太妥当的——”安以柔不理会周遭人的尴尬,只管自己说,“没想到山脚下碰上安家自己的轿子,真是一个巧,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大哥带着刚娶进来的大嫂上山踏青去了——兴致真是好。” 又上山踏青? 安老夫人眼睛一横,念离慌忙低下头。总不能直接说,安以墨是为了死去的“岚儿”上山祈福去了吧。 这真是被动,这安家一帮妖孽的底细她悉数不知,真是不利。 想到这里,念离一转眼珠子,低眉顺眼得站起来,说: “和柔柔一并回府,高兴地忘记了,正巧我在布庄定了一匹新布料,就好像提前知道柔柔要回来一样,今天见了,觉得那花色特别适合她,我这就去取来,亲手给妹妹做件衣裳,也算是我一番心意。” 安以柔看着念离在“谄媚”,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安以柔一高兴,两位老妇人也跟着高兴。 于是念离就这般顺理成章地逃出火海,走出正堂,正巧是柳若素和裘诗痕赶了过来,一见念离,脸色都万般复杂。 念离点点头。 “我已经见过柔柔了,二位也快些进去吧。” 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 姐姐我早你们一步投胎去了。 念离连轿子也没要,偏自己走着去买,下人们的全部精力都在六小姐身上,也就没多问。 念离从安府后门出来,特意选了一条不常走的路,这一路的商家看着穿着朴素的她,都热情地招呼着: 来啊,看看新出炉的大馅儿包子呀,美娘子啊,带回去给相公孩子们吃吧—— 这上好的茶叶,独一份,连安园都喝我的茶—— 念离故意找着女人多的地方钻,最终,眼神落在“苏记布庄”上。 很好,老板娘一看就是个话唠儿,这一回,正不少女人在那边,摸着布也不挑,嘴上倒是没停。 很好,就这儿了。 念离一头钻了进去,第一句话进了耳朵,就把她听傻了。 “这女人还真行,五六年前连骗再拐地把自己嫁出去了,还恬不知耻地回来。你们听说了么?她还是自己给自己写的休书哪——” “这你从哪里听说的啊?” “当然是从她夫家来的那车夫啊,说的可神呢!说前不久新换了皇帝老子,放了一批宫女,其中有一个可是大富贵的人哪,伺候过魏皇后的,可了不得——可巧,这安家六小姐嫁的男人,在那边混的也不错。那位宫人点了名的要嫁给他,这下子就王八对绿豆了——安家六小姐自己哪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重啊——” “就是,嫁过去就是残花败柳了。” 连骗再拐?残花败柳? 怪不得性子如此偏激。 被宫人抢了老公? 怪不得一见到她就横眉冷对的。 只是,那个伺候过魏皇后的宫女是谁呢? 惜花,煮雪,还是葬月? 这情同手足又时常互相算计的几个小姐妹啊,就算出了宫,隔着那么远,也能给她找麻烦,真是冤魂不散。 “按说这六小姐也是个可怜的人啊。”念离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嘴,混入这叽叽喳喳的女人群中,没人太在意这生面孔。 -- 第29页 “可怜是可怜,谁叫安园树大招风,引来劫匪,杀了几个男人,还轻薄了这六小姐呢?” “就是,要不是安大少爷在京城呢,估计就满门被灭,断子绝孙了,真是……滋滋。” “要不是安大少当年帮了六小姐的夫婿一把,她男人哪能这么快就富甲一方呢?男人啊,还真是变心够快的——这六小姐就算不是清白的了,好歹也是他的恩人呢。” “我怎么听说当时六小姐在外面避暑,逃过此劫呢?” 念离皱着眉头问。 “哎呦,那还不是面子上的事儿,为了骗那个男人把六小姐娶走嘛!你要是问那些穿金戴银的,满嘴都是假话,要听真的,你就得来咱们苏记,唉,这位娘子,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吧?挑挑布料?” 念离一眼望过去,凭着多年经验,直接就挑出了老板娘压箱底的好货。 “钱您到我府上,去帐房拿吧。” “呦,还是个大户,敢问到时候报谁的名字?去哪个府宅啊?” 老板娘将布扯出来递给念离,拿出账簿,低头问着。 “安园,安夫人念离。” 人生何处不相逢 念离迈出苏记布庄,还能听见身后那些女人们呼天抢地的叫声:“老板娘,你醒醒——”,勉强忍住笑意,抱着布匹顺着小街,准备绕到平素经常走动的大路上去,顺点绿豆什么的回府。 一拐弯,突然间一个身影从前面晃过来,那一刻,念离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快速站在道路一侧,用布匹遮住了脸。 那双绣花鞋在她紧紧扣住地面的眼底走过去,上面精致绣着的花朵图案还是那么打眼儿。 惜花,与她、煮雪和葬月同为魏皇后身前四位贴身宫人的惜花。 她不是家就在京城么?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到溯源这样的小地方?难不成皇帝已经开始追查到这里了?难不成自己的行踪已经曝光? 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意蔓延上背脊,一瞬间安园的明争暗斗都算不得什么,安老夫人的刁难、两个小妾的冷落、丫头们的窃窃私语、各自娘家人的兴风作浪、小姑子的尖酸刻薄—— 此时此刻,都比不得那一双绣花鞋来的触目惊心。 听着那微不可查的脚步声从南向北,擦身而过,念离心中有多少个幸亏。 幸亏自己没有继续涂抹惯用的脂粉,幸好自己没有穿着宫中的衣服,幸好自己此时此刻有那么一批布匹掩面—— 遥遥地见了那背影隐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铺子,念离方才脚下生风似的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手心都在出汗。 人到了安园门口,就像找到一座堡垒一般,冲进去的一瞬间看见小婉那张脸,都倍感亲切。 “夫人。”小婉几经念离“指点”,总算学会点表面功夫。 这一会看着衣裳朴素、香汗淋漓的念离从外面径直奔进来,也没下人跟着,也没轿子坐着,心里在暗暗撇嘴,脸上却没敢流露出来,依旧是四平八稳地叫了这么一声。 念离却好像没听见一样,一反往日那见了谁都慈眉善目的姿态,目若无人地径直朝牡丹园去了。小婉看着她走远了听不见,才啐了一口。 “什么嘛,给脸又不要了。” 话音刚落,突然觉着身边掠过个身影,心中一惊,再一看是柳枝,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要是想趁早从安园滚蛋,就继续这样乱说下去吧,只怕到时候你哭的机会都没有。”柳枝皱着眉头,眸子里晕染着远高于小婉的智慧,“跟在你家主子身边这么久了,也分不清个高低上下的,吃亏的那一天,别说我柳枝姐没提醒你。” 柳枝,安园的大丫鬟,先后伺候过安大少、安老夫人、颜可,现在又亲手带着宝儿,满园的丫鬟都对她几多猜疑,又几多敬畏。 小婉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绕过了柳枝的眼神,端着新鲜的糕点朝二夫人园子去了。 不用说,这上好的糕点,又是柳老夫人点名要吃的了,这柳家人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柳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怨只怨,安园虽富,却没个主心骨的男人。 现在谁都能来欺负她们一院子妇孺了。 男人让人不能指望,如若有个可以主事的女人,也是好的。 柳枝脑子里将这几个主子一个个过了遍。 安老夫人虽然身子骨还硬朗,说话还算数,却是个善妒的女人,一身小家子气,难以撑起安园。二姨娘就更不用说了,胆小怕事又愚蠢不堪,就是一张口吃饭、半间屋子睡觉的活人偶。 二夫人柳若素是个怕担责任、四处装好人的病西施,看着温润,实则有股子深不可测的阴险。 三夫人裘诗痕心机不深,却盲目自大且目光短浅,只知道听裘夔的吩咐,拉拢宝儿。 至于刚刚回府的安以柔,虽说是个能撑起安园的料子,可是就凭她对这个家一股子的怨恨,不亲自把墙砖拆了就好生积德了。 思前想后,这继承颜可位子的女人,似乎只能是平时看上去温和娴熟、关键时刻气势凌人的大夫人念离了。 想到这里,柳枝还是寻思着要去亲自见见这位大夫人才好。 柳枝本是打算立即就前往牡丹园的,途中又碰上新去伺候安六小姐的小丫鬟被扫帚打出院子,哭哭啼啼的,耽搁了半个时辰协调换丫头的事儿。 -- 第30页 等到了牡丹园门口,鼻子一噤,却是闻到一股子烧焦的味道,眼睛一顺,才发现那干涸的池塘此刻变成了天然火盆,婷婷正向里面扔着不知什么东西,而烧得已经看不出原貌的那件,正是念离当天穿去震慑裘夔的那件明黄色的衣裳。 “天,婷婷,你是要灭九族的啊——”柳枝当下就紧张起来,慌忙地跑上前去,左看右看想找个什么笤帚扑灭了火,却是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离突地按住了肩膀。 “我没什么九族,就一个,如果到时候连累安园,就休了我吧。” 柳枝一回头,念离那平素干干净净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却明显地哭过了。 “大夫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明黄色是如此尊贵的颜色,您就这样烧了,未免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念离快速说着,扬扬手,“婷婷,烧了,都烧了。” 柳枝眼睁睁地看着婷婷动手烧着一件件她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件,想必也都是宫中才看得见的稀罕玩意儿。 “大夫人,如果是谁对您说了什么,您千万别介意,奴婢知道,这些东西是您在宫里十年的血汗钱,不能就这么——” “柳枝,你也帮婷婷一起。”念离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柳枝如此聪慧,哪里不懂念离的意思? ——贼船要一起上,和婷婷一起烧了这些物件,来日就算有人问起来,她为了自保,却不会说出去。 大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了,您居然要防备到这个地步? 是二夫人三夫人?是老太太?还是六小姐?这安园上下,就让您害怕到这个地步了么? 柳枝不动声色地接过了东西,跟着婷婷一并烧着,心底却有了主意。 这件事,横来竖来,一定要告诉安少爷。 *************************************** “就是这几味药,您看看。” 女人白皙的手在桌面上蹭过来一张药方,抓药的伙计顾不得看字,满眼都是面前花一样的美人儿,那小脸,生的多滑嫩啊—— 这溯源城就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女人,就算有,也是在那宅子里面做夫人呢,哪能来他们这犄角旮旯的小药铺子呢? “嘿嘿,姑娘,抱歉了哈,小铺子小生意,正好您要的这几味药,最近货缺得很。” 虽然心猿意马,但是伙计只需要一溜,就心里有了底。 毕竟,这也不是他们一家的问题,最近全溯源城都找不到。 “我去过那些大店,都说没有,可是我急用,寻思着您这小店可能有些别的门路,请小哥寻个方便吧。” 女人抛了个媚眼,却不似天上人间的姑娘那样风流,分寸得当的调戏,让伙计有啥说啥。 “我要是真能给您变出来,我就算挖地三尺,也双手奉上——别说溯源了,前些日子那些大铺子寻思着这是个商机,想到别的郡去拉一批货回来,赚它一笔,没想到跑了三个地儿硬是没有——” “那就没谁私下种点么?”女人又问着,伙计一听就笑了,“您逗啊,这十几味药寒性热性药效都不一样,除非是自己专门开了一片地,专门靠这个吃饭的,谁会费这个精气神啊?再说,溯源就这么大,要是能从谁那里抠出货来,那些个大药房的,能不趁机囤货么?” “哦,这样啊。”女人把方子摸过来塞进腰带,挽了挽头发,扭着屁股走了。伙计看的呆了,这女人,全身上下都那么美,就连那小蹄子上套的绣花鞋,绣的花都那么娇艳啊。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惜花,伺候过前朝魏皇后,现在又效力于侍卫队,是只好鸟,择良木而栖。 她出了这家铺子,看看日头,差不多是聚头的时候了,从腰带里面套出一张小纸条,展开一看,前面十七家药铺都排查过了,这是最后一家。 看来,夫子香所需的这几味药,在溯源是绝迹了。 这趟差,跑得真是辛苦,幸好她只是在南通郡里这几个城跑跑,毕竟侍卫队总管魏思量还念她是个女儿家,没有让她太操劳。 其他那些人可就惨了。 十五天让夫子香灭迹,这也就只有新帝有这样的魄力。 惜花倒是满心欢喜的,能为壁风做些事,她心里美滋滋的。 到了碰头的地点,惜花倒是一愣,这约定的“天上人间”,原来是座青楼。 硬着头皮,惜花还是进了楼,倒是出人意料的,没几个人奇怪她好端端一个女人进了青楼。 “溯源的民风着实彪悍。”惜花自言自语道,她哪里知道,在她之前,这里经常有良家妇女大摇大摆地出没,而她又哪里知道,那人便是她的小姐妹逐风。 惜花是最后一个来碰头地点的,屋子里已经坐了五六个大男人,其中有两个人是溯源本地人,其他几个都是侍卫队的同僚。 “辛苦,辛苦,想不到侍卫队也有如此的美娇娘——裘某可有这个荣幸敬一杯酒呢?”见惜花推门而入立马起身来敬酒的,正是溯源的父母官裘夔。 惜花斜了一眼这肥头大耳的男人,提袖捂嘴笑了。 “岂敢,小女子不胜酒力。” 裘夔还没反应,他身边头发半散的男人却是嘲讽地笑了,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点点他,“自讨没趣啊——” 惜花这才注意到这极为不寻常的男人,虽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却依旧那么打眼儿,那比一般男人来的秀气细致的五官,在不修边幅的粗狂下,有些令人神迷的错乱感。 -- 第31页 “这位是?” “哦,这位可是溯源城清剿夫子香的功臣。”侍卫队的一个男人拍了拍身边那不修边幅的男人的肩膀,“现在全城的货源都压在他那里。” “怪不得,我找了一天,一根草都没找到。”惜花对这男人点了点头,“您什么招数,说来听听,让小女子开开眼界——” “能有什么招数,就是裘县令要在各位面前长脸,命我就算赔钱也要将这些破草通通买回家,放着当柴火烧呗——他就是欺负我是个疯傻之人啊——” 裘夔被说得脸一阵子白一阵子红的,正要与他理论,突地有人敲门。 衣衫不整的男人自来熟地叫着:“别装着了,听声儿就知道是你,春泥,你有啥事?” 春泥拉开一个小门缝,却是背对着众人,一看就是老江湖了,懂得什么不该看。 “您府上来人了——” 话音未落,一个翠绿的女人拉开了门,噗通一下子跪了进来,一看这满屋子的人,只说: “安少爷,您快些回园子看看吧,大夫人病了。” 装疯卖傻安大少 柳枝设想过安以墨听到念离病了之后的各种反应。 或是急上眉梢,也不管满屋子的人,赤脚宽袍的就往家里跑—— 毕竟,大夫人是迄今为止唯一进过落雨轩的女人,两个还常常上山游玩,感情自然是好。 或是满心着急,想多问几句,却又每每欲言又止。 毕竟,安大少给外人的形象一向是对女人不太在乎的,全溯源都知道他“人事”不行。 或者调侃一番,故作轻松,然后暗地里嘱咐她回去好好伺候着。 毕竟,安大少也要对得起这溯源第一怪的名号。 从最热烈的,到最欠抽的,柳枝都一一为安以墨设想到了,而且还想到了与之匹配的理由。 可是安以墨不愧是安以墨,他的反应,再一次向世人证明,你只能远观了他,不能亵玩了他。 溯源城上下,尚无一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安以墨将这三种反应结合到了一起,只是顺序是倒着的: 先是放声大笑,笑的满屋子包括惜花在内的,都以为他是吃了笑菇了。 一边笑一边还拍掌,只问一句:“还活着呢?” 柳枝吞了一口口水下肚,用力点点头。“其实没有大病,只是心情不好,不吃饭。” 听了这话,安以墨倒是突然就沉寂下来,嘴唇微微颤抖,每每要说出什么话来,却又话到嘴边吞回肚子,满屋子眼睛都盯着他看,仿佛他是这天上人间最逗乐的艺人。 看着安以墨一根手指戳在自己头上方三寸,似乎是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柳枝也没了主意,半响,安以墨终于顺下那口气,却是横出一句: “没死你来报什么喜?” 满屋子漂浮着奇怪的眼神,尤以裘夔的为甚。 平素听小妹发牢骚,只说那大夫人是个浑身都是刺儿的家伙,仗着是个宫人就处处压她一头,也没听说那大夫人也压着安以墨了,这好端端的,安以墨何来的怒火呢? 柳枝也是满心的奇怪,这安少爷在安园里虽然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却好歹算是全人,怎么到了外面了,反而丢人现眼起来? “奴婢来报,是因为……”柳枝话撩在嘴边,看见裘夔也在,吞吐着不想说出来,贼眉鼠眼的裘夔一看柳枝这样子,心里顿时明白这是小辫子送上门来让他捉个正着,当下摆起官老爷架子,“你个丫头,擅闯老爷我的酒局,问你做何,你却吞吞吐吐不肯说,难道要我把你押回大牢你才肯说?还是要我去问我妹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枝一听裘夔要去跟裘诗痕对质,当下心里一慌,这安园那么大地方,念离别说是烧了全部家当了,就是烧了一张纸半柱香,也能进了别人的眼睛耳朵。 “奴婢急着来叫少爷回府,冲撞了县令大老爷,万万该死,只是大夫人把全部嫁妆都烧了,委实有些吓人,还请少爷回去看看夫人吧——” 听了这话,安以墨的眸子闪过一瞬间的深邃,那狂颠之下的深谋远虑,在令人捕捉不及的片刻之间就被夸张的一个起立给掩盖了。 安以墨急了,却不似柳枝所想的那个急法儿,而是又拍大腿又拍脑门的,活脱脱一副被劫匪抢光的架势,嘴上念念有词,嘀嘀咕咕,却是听不分明,直到最后一头撞向门外,才终于说出一句可供人耳识别的话来: “不为了你那一箱子玩意儿,谁会娶你这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啊!!!!!!!!!看我不剁了你的手!” 裘夔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中,傻了。 几个平素见惯了大场面的侍卫队探子,也傻了。 惜花依旧捂着嘴,却是笑了一声,又尖又浪。“溯源真是民风彪悍的地方啊。” 裘夔放下酒杯,恬着脸说:“见笑见笑了,这安家可是我们溯源的第一大户,可惜到了这一代,只剩下这么个不争气的败家子,浑身上下都是毛病啊——你个什么小丫头的,还跪着干嘛,不跟着你们家少爷身后,小心他一头撞到墙上去,我可不想我妹子守寡——” 柳枝急急忙忙地退出去了,心里暗想,你是没少想吧! 等闲人退散、大门一关,侍卫队那些城府极深的才终于开口说话:“裘县令,你真是眼光独到,怎么偏将妹妹嫁给这样的疯子?” -- 第32页 裘夔摆摆手,“各位有所不知,十年前安园可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户,这安以墨兄弟姐妹一起六个,好不风光啊——没想到这老天爷妒忌着,引来一伙劫匪,是把喘气的这几位都砍了,只有这安以墨借着在京赶考的好时机,躲过去了——自那以后,这家伙脑子就不太正常了——” 侍卫队的人相互看了一眼,这样的事儿他们见得多了,经历过如此大的劫难,如还是正常人,那才是怪事。 “安家特别想延续香火,这安以墨一年之内娶了三房,我这妹子,当年也非要嫁给他,非说他仪表堂堂、彬彬有礼,和我这样的粗俗之人是不一般的,现在看看怎样,全溯源,就没有比他更粗俗的了!” 说到这里,裘夔得意极了。 “那这安以墨,怎么会叫他结发十年的夫人是老姑娘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裘夔自己添了些酒,“他夫人生下个大胖小子后就过世了,这八年来安以墨一直没有娶填房,我们溯源的都知道,他不仅上面有问题,这下面啊,嘿嘿,也有问题——” 裘夔说着,猥琐笑着,惜花脸一红,嗔怒着说:“讨厌,也不看看谁在这儿呢,瞎说。” “我可没有瞎说——”裘夔更加得意了,仿佛戳穿了这安以墨的短处,他就高明了,“我妹子就在他身边,独守空房八年了,还能有假了?” “难得还有姑娘嫁给他做填房,我估摸着,大抵也是冲安园的财产去的。”惜花敛住笑意,眼珠子一转,“只可惜要守一辈子活寡。” “哎,无妨无妨,那女人本就是宫里放出来的,心里早就没那样的念想了,这叫和尚尼姑对上了——哈哈——” 在惜花听来,这笑声几多刺耳,这愚蠢的县令不知,她也是宫人。 刚要发脾气,裘夔下面这句话,却叫她一惊。 “但这女人确实有不少好玩意儿,譬如说上次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裳就出来了,绣了大朵的牡丹,这要是卖了,可是值不少银子的——” 话一出口,几个侍卫队的探子神情都变了,惜花最先揪住他的领口,一反先前的柔情。 “混账,你不知道这是皇族才能穿的颜色么?” “我我我我……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拿此事勒索,哦,不,是审问过安以墨,可人家说了,这是仁宗皇帝赏赐的,有料可查,没辙啊。” 几个男人顿时都望向了惜花,而惜花则松开了手,那眼神和他们相对,却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宫人的确是受过这样无上的赏赐,可这在宫中屈指可数,只有三人。 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桂嬷嬷,那身衣裳早就随她下葬了。 一个是太后身边的老人,那身衣裳也早就穿在她身上去陪葬仁宗皇帝了。 最后一个,绝无仅有,就是赐给身为魏皇后四大宫人之首的逐风的那身牡丹玲珑衫,那是她潜伏在景妃身边三载、一举帮魏皇后上位得到的嘉奖。 全皇宫就这么一件。 难不成,逃出皇宫的逐风,会藏到这小地方来,会嫁给这样一个疯癫的男人? 宁可这样下嫁,也不愿接受壁风殿下独对她一人的柔情? 一瞬间,席卷了惜花心头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哦,宫人是接赏过的,但都是老嬷嬷们,我想,这位宫人大概是看你们不识货,就披红戴绿蒙骗你们吧——” 惜花一说,裘夔慌忙迎合道:“自然自然,我也觉得,那衣服就跟戏服似的,不知是从哪里折腾来的,怎么会骗的过我这一双眼?” “这件事可容不得丝毫马虎。我们还要去别的城清剿夫子香,不能耽误。这件事,还要裘县令彻查到底。”侍卫队的探子交代下来,裘夔立刻像接了圣旨似的又光辉灿烂起来,众人见了,心中都很没底,幸好惜花此时说: “魏总管吩咐过,叫我查完了南通,可以游玩几天直接回京。如此,我就在溯源多停留几日,一来监察裘县令清查此案,二来也能多留意一下那断了夫子香的狐狸从哪里蹦出来——几位说可好?” 裘夔自然是不愿意来这么一位姑奶奶管着自己,可又不好拒绝,只能又哭又笑地答应了。 ********************************** 安以墨奔出天上人间,并没有径直回安园。 他需要好好顺顺思路,关于突如其来的清剿,关于念离的身份,关于这烧袍子的后果。 安以墨应当是感谢裘夔的,若不是这头蠢猪一如既往地想从中揩油,他也不会得知上面清剿夫子香的安排。好不容易误打误撞地躲过这次劫难,却不想那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念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犯事。 她究竟是什么人? 赐衣这样的荣耀可不是普通宫人能有的。 她会是侍卫队的人么?她是细作么?她和这次清剿有关么?她为何要在这样的时候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安园? 这是不是有人想借机明目张胆地调查安园调查他? 这一路上脚下生风,他背后汗毛倒立,这伪装了十年的身份,这背负了八年的沉重,如今好不容易换了天日,却又要劫难临头了么? 念离,念离,究竟你是谁,又究竟,我该不该信你一回? 以我满园人的性命和十年一酿的秘密为赌?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和她一起夜里上山的那条路上,月华初上,日子倏地仿佛回到那天晚上。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天在天上人间,她突地将自己拉入桌底。 -- 第33页 她的话,言犹在耳。 “我常常钻到桌下面哭,入宫前,入宫后。听着台面上那些虚假的话,每个人都盘算着怎么踩你一脚——你就这么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儿蜷缩着,哭着,没人能帮你。后来我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我堂堂正正地坐在桌子边儿,我擦净了猪油儿,我叫他们都规规矩矩收回脚——” 安以墨不禁心里一个动容,这女人,哭过了多少回,才学会了不哭呢? 而今天,她哭的又该是怎样的凄切? 究竟为了什么呢? 她为何烧掉了她的过往呢?就和他背负的疤痕一样,是想摆脱却摆脱不掉的束缚么? 安以墨蹲在地上,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适时,一只大黑狗凑过来,散发着茶叶蛋的香气。 “这狗认识你。”王老板正要收铺子。 “说起来,好像还欠你茶叶蛋的钱——” “怎么,您不知道么,您夫人早就来送过钱了。”王老板咧咧嘴,“不仅如此,她还帮我重写了匾额,真是个好人呐,这位客儿,你可娶了个好媳妇。” 王老板在这城的外缘,和安园并无交集,至今也不知道,这三五不时来关照他生意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溯源第一怪。 在王老板看来,他着实是个温文尔雅的文化人。 “哦,这就是她的字?” 安以墨站起身,大黑狗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月华之下,那三个字苍劲有力,全不像女子的娇柔。 茶叶蛋。 朴实无华。 “真是看不出来。” 安以墨顿时觉得心里静了下来,字如其人,棋如其人,二弟说过,念离举手投足之间,并无恶意。 他举步维艰小心谨慎许多年,能否允自己一次,毫无因由的信赖? 只因为那一个过眸,那一个背影? 和这不同月华下的同一次仰望? 王老板看着安以墨愣了神,突地从怀里拿出个手帕,“对了,这是您夫人落在这里的,我想让大黑去送,大黑找不到路,可巧您来了。” 安以墨展开手帕一看,这一回倒是工整的小字,却也并不秀美,仍旧像男人一般,下笔有力,坚定无比。 可那内容,却分明显出念离的一张脸,看着这词句,几乎就能听见她在耳边倾诉。 半夜来叫门,听狗吠三声,知是贵客到,天明吃蛋来。 双影并离去,孤身还又来,心底复念念,何时与君来。 安以墨将帕子攥在手中,眉头越锁越紧,那一切的猜疑都如这层层叠叠的云,此刻散了去,露出一夜的月色,万生静好。 “王老板,我要借您的大黑一用。” 信任到底有多难 柳枝回到安园,安以墨却不在,来到牡丹园一问,说念离早早就躺下了,不知为何总是睡不到一会,就惊叫着醒了,弄得婷婷也毫无办法。 过一会再来看望她,婷婷却说,这一会儿倒是没有声音了,只是吩咐着绝对不能进屋。 用婷婷的话说,谁家主子没个小性子呢,只不过这天念离是全面爆发了,就不要去惹她。 婷婷自然不知道,柳枝也没猜到,此刻念离木头人一般端坐在屋子里,吩咐着所有人都不可以进来,是因为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府门的衙役。 此刻念离满心复杂,再一次说着:“带我回去吧,我认罪。” 衙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似的,那目光一直锁在门上,摆明了是在等人。 此刻,高坐在裘夔老巢的惜花正不动声色地等待结果。 “姑娘高明,派了衙役混入安府去监视。只是在下不懂,为何不直接抓了那犯夫人来审,却要等着安以墨回府?” 惜花瞟了他一眼,不作回答。 牡丹玲珑衫,安家夫人除了逐风,不做第二人选。 如果直接抓了她,就相当于承认那黄袍是真的,侍卫队的人肯定要参合进来,到时候逐风为了保命,定会说出实情。她的身份一旦戳穿了,就会回到壁风的身边去。 惜花偏不送她这份大礼。 可是她也见不得这在宫中就顺风顺水的女人太得意了,教训总是要有的。 “裘县令,您还不明白么?这件事可大可小,小了说,不过就是个女人耀武扬威穿了件戏服来哄骗你,不过罚些银子,打个手板,你难不成真要了她的命?你不怕外人说你是为了你妹妹公报私仇?” 裘夔一时语塞,只能愣愣看着这高明的女人。 “往大了做,这事其实和这女人无关,却是那安以墨装疯卖傻戏弄大人。到底他是溯源第一怪,还是溯源第一奸,我们今晚便可有分晓。一旦安以墨以为四下无人,便会跑去和他夫人密谋,该怎么暗度陈仓、如何继续演戏。到时,大人可以立即将他扔进大牢,安园不就是您嘴里的肉了么?” 惜花在溯源短短一日,已经将这里里外外看的如此明白,裘夔不禁折服。 “姑娘实在厉害,裘某——” “没什么,我不过就是个小小宫人罢了。” 惜花眯起眼睛。 论起手段,逐风,我怎么斗得过你? 只是,你一向无欲无求无牵无挂,这一次,却让我撞到了你的死穴了。 你打算怎样反击呢? 是否仍如你在宫中时那样的狠绝? -- 第34页 还是一如既往地装你的贤妻良母? 我等着你,逐风。 ***************************************** 念离听着到了门口的脚步声,身子不由自主一个寒战。 听声音就知道是个男人。 方寸不乱的脚步声。 安以墨啊,平素你都装疯卖傻的,今天就等着你颠傻痴狂,你偏要这个时候正经么? “相公——”念离刚起了一声,身边的衙役就按住她的肩头。 “听说你身子不好啊。”安以墨的声音今晚上有一股难得的和煦,大抵是知道她闹的厉害,特意收敛了几分戾气。 “恩,所以躺下了。”念离迅速地接话,肩头的手重重一按,她却回头瞪了他一眼。 衙役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不听话的“人质”的,还有些惊到。 “听说你闹脾气,把家当都烧了。”安以墨就在门口,影子的轮廓都打在门上,“谁惹你生气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我——”念离还想再暗示他几句,嘴巴却突然被后面那只大手给捂上,看来衙役也知道对付她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安以墨听着屋子里没什么回应,皱了皱眉头,试探着问:“没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吧?” 依旧没有回音。 安以墨手抵在门上,思量再三,还是没有推开,只是打量着那门槛儿,居然有泥巴。 安以墨一抬眼,心突地跳快了一拍,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弯身扣了一块泥巴下来,还没有干透,应该才沾上去不久。 这雨是他从王老板那里赶路回来的时候才淅淅沥沥下起来的,念离不是早就歇息了? 无论是她这样经过严格训练的宫女,还是婷婷那种从小在安园长大的婢女,进门可能会磕在门槛上么? 泥巴肯定不是她们鞋子上的。 有人在。 在等着捉他? 安以墨几乎是没有多想的,突然起了一句: “你记住,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有我在,你不用怕的。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明天怎么说合适。” 话音落了,听到屋子一顿响,还没等他推门,门自己拉开了,念离被推倒在地上,眼神万般复杂地望着他。 挡在他们之间的,是凶神恶煞的衙役。 安以墨愣在那里,看了看念离,他目色如水,竟然有一股子释然。 念离摇了摇头,却是顿感无力。 这不是我下的圈套,这不是我叫来的,相公。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是影,也绝不会说,我更不会利用你对我的好来骗你入局—— 我已身在此局,你为何要闯进来呢? 事到如今,念离却是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安以墨微蹙着眉头,决然转身。 “没法子,栽在女人身上,我想有人请我去作客。天色不早,我们早去早回。这个时候了,从后门走都容易被狗咬了。” “罗嗦什么,走吧。”衙役粗鲁地推着安以墨,声音引来惊慌失措的丫头们,惊呼着,一传十十传百,黑压压的人冲过来,这平素冷清的牡丹园顿时乌泱泱一片人。 “不用担心,我不过是和小舅去吃点夜宵,都回去吧——”安以墨趁着主子们都没跑过来,先把丫鬟们安住了,“明早我还吃绿豆糕,叫那闲着没事烧东西玩的女人,给我送过来。” 交代了这么一句,安以墨十分潇洒地走了。 那去处,却着实是个狼狈之地。 ****************************************** 安以墨被衙役压走了,是从念离的房间里带走的。 据说是因为念离烧了不该烧的东西。 这事,当然都被算在念离的头上,安老夫人和二姨娘赶过来的时候,安以墨走的连个渣儿都不剩了。 还没等安老夫人动手,平素没什么建树的二姨娘先挥来一巴掌,声音嚎了出去: “你真真的是个祸星啊!” 安老夫人转身就抱着裘诗痕哭,哭的她连翘尾巴的心情都没有。按理说,这大夫人突然栽了,全家人都指望着自己,裘诗痕该是高兴的,可是一想着共处十年的相公这没由来的牢狱之灾,又心里犯堵。 安老夫人刚一离身,裘诗痕就借着东风扫了念离一巴掌,“你不是很能耐么?你不是比我兄弟官做得都大么?你倒是有本事把相公害的入狱啊你,你厉害啊!” 弱不禁风的柳若素这时配合着做晕眩状,被小婉扶着,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说着:“也不能都怪了姐姐,谁叫姐姐是大人物,烧个东西也犯了法了——” 安以柔从头到尾秉着看热闹的心态,一直冷眼旁观,此刻听见老二老三这话,忍不住笑了。 若是别人,这个时候笑了,怕是要被全家戳死的,但是换了安以柔,谁都不敢说什么。 安以柔清亮地说着: “墙倒众人推,依旧是这幅丑嘴脸。” 这乱哄哄的场面,念离看不见也听不见,是谁推了她,是谁扶住她,是谁打了她,是谁在哭,是谁在笑。 全然不知。 满眼只是安以墨离开时那转脸而去的眼神,也没有往昔半分嘲讽,却看不出什么伤心,像是藏着一个没有开始的故事,等她去解读。 “相公交代了,明早要我去送绿豆糕。”念离站稳了身子,“无论是去大牢,还是去哪里,我都会去。我会把相公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 第35页 裘诗痕还想冷嘲热讽,柳若素却扯住了她,一个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逞什么威风,就让她一个人去折腾吧。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的,姐姐尽管说。” 柳若素话音刚落,念离就跟上一句。 “明早我要早起,我先睡了,不送。” 乱哄哄的人总算退出了牡丹园,依旧是有人欢笑有人骂娘,念离全当没有听见。这没经过多少风雨的大宅子里,一碰上事儿就丑态百露,可惜她今晚方寸乱了,否则怎么能让这些女人胡来? 她没工夫搭理他们,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将安以墨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念离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站着的不只裘夔一个。 守株待兔、瓮中捉鳖,这样的伎俩,裘夔那样的人是不会想到的。 心头浮上白天遇上的那双绣花鞋,一丝意料之中的阴霾浮动着。 她能平安无事地带回安以墨,却能让他的心完整如初地回来么? 那小心翼翼建立起的最薄弱的信任,就这样一瞬间被击碎了么? 如若在他身边仍旧不能求一份安心,那么安园虽小,天下虽大,又有何区别? 念离在如水月色中步入庭院,满腹心事,却突然听见狗吠。 不知怎的,就想起安以墨走时的话: “这个时候了,从后门走都容易被狗咬了。” 慌忙之间,撩起衣裙,几乎是踉跄着跑向后门,拔下横闩,双手一推,王老板家的大黑狗蹲在门口,摇着尾巴,嘴里叼着布袋,里面是已经凉透的茶叶蛋。 两个并排,你推着我,我压着你。 布袋上写了四个字。 吾信吾妻。 黄袍背后的秘密 天刚蒙蒙亮,念离就提着食盒前往衙门了,食盒里照例装的是绿豆糕。 早已有人在衙门口等着她,却不是昨晚那个衙役,而是一张生面孔,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警觉,与溯源本地那些愚蠢的衙役自是不同的。 衙役看见念离,马上就迎上来,低声说:“大人,昨晚事出突然,坏了您的大事。我已经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衙役给收拾了。” 念离听了这话,倒是脚一收,眉一斜。 “我不懂你的意思。” 衙役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一伸手向着侧厢房,“裘县令知道您今早会来的很早,打算故意让您在门口等着,所以,我们还是绕道而行吧,不要太惹人耳目。” “你这样放我进来,妥当么?” “自然,各为其主。” 神秘的“衙役”说话时一直不敢直眼瞧着念离,念离就跟在他身后,朝着侧厢房的方向走去。 衙役就远远地站在院子口,不再多走,念离端端正正地朝侧厢房走去,一推开门,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儒雅男人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念离。 “昨晚睡得不好?” “入戏太深。” 念离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挑出埋在下面的一块绿豆糕,掰碎了,里面竟然卧着一颗珠子。 圆润洁白。 “这就是你家传的东海珍珠,现在我原璧归赵。” 男人感激地看着念离,双手伸出,小心翼翼地接过珍珠,然后包裹进一小块红布内,如获至宝般收入衣间,贴着胸口。 “多谢逐风大人。” “门口的那人是你的人么?” “是,我昨晚才知道惜花也来了溯源,不过和我任务不同。没能及时阻止裘夔派人去您那里捣乱,是我的疏忽。”紫衣男人亲自搬出一张小凳,用袖子擦得干净,才请念离坐下。 “我也没有料到惜花这么快就找到了我,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以为我下手算是快了,却还是慢了一步。”念离将绿豆糕的碎渣收入手帕,塞入食盒下层,“万事算的周全,只是算错了安以墨。按照原计划,现在在大牢里受苦的本是我,最后被盖棺定论的也是我才对。” “是啊,逐风大人深谋远虑,只可惜,算错了最后一步棋。”李都尉微微皱眉,“如今,我们只有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了。” ************************************************* 一个月前。 魏总管带着人马搜到淮安郡王家后,就断了消息,只知道陛下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的那个宫女乳名也叫岚儿,老家应该在更南边的地方。 到了这般时候,魏思量总算搞清楚,那宫女就是传闻中魏皇后身边的行走宫人逐风。 全侍卫队里面,见过逐风本人的,并不算多。魏总管的副手李德忠算是一个。 李家本是世代忠良,却被景妃党羽迫害,满门遭殃,原本给发配边疆暗地处决的他,却被当时潜伏在景妃身边的逐风派人救了。 也因此,李德忠得以见过这位救命恩人一面。 相见之时,逐风虽是宫女打扮,眉宇之间却全然是指点江山的巾帼之风,她亲口承诺,来日一定会从国库之中,拿回李家被抄走的东海珍珠。 当时,李德忠愿以性命相报,堂堂七尺男儿第一次痛哭流涕,逐风却只是目极远方,说: 如有可能,来日有一天,请将我的尸骨,埋在南通郡溯源城。 那时,逐风尚不知自己能活着推翻景妃,活着为魏皇后效力,活着扶新帝上位,活着走出宫去。那一句感伤之词,现在看看,也暴漏了她的行踪。 -- 第36页 “李德忠愿南下亲寻。” 从淮安王家出来,李都尉就向魏总管请缨,还不忘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末将有心上之人在南通郡,望大人体恤,让末将负责南通郡。” 魏思量想着李德忠好歹见过逐风本人,找起来得心应手一些,于是就指派他带着三五亲信南下去寻人,而他则返回宫中待命…… 如此这般,李德忠心情复杂地南下南通郡溯源城,只用了一天,就找到了逐风。 全溯源城一共有三名返乡宫女,一个年过半百,一个才二八年华,只剩下一个,就是在溯源城传为一时八卦热点的安园填房夫人。 李德忠现身来找念离时,她已安安稳稳做她的安夫人,眼中再无人在宫中之时的冷绝,神态安详得让人不忍去打扰。 “大人,李德忠拜见。” 幽静小街之中,紫袍男子在天上人间后门口,给提着一盒绿豆糕的念离鞠了一躬。 阳光碎了她一脸,她叹了一口气。 “我这几天常常想起那副景象。我躲在桌子下面,看见一双双的绣花鞋,原以为是想多了,想不到故人就找上门来了。我记得当日将你交给了王爷,哦,应该说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如今你已经是侍卫队的李都尉了,为人臣子,要来捉拿我了么?” “要是想捉拿您,德忠就不会一人前来了,侍卫队刚刚搜查到淮安县,估计不到半年,东南十二郡大小城池都会被查一个遍。按照规定,每一个归乡宫女都需要在衙门登户籍才能安家,以便于追查宫人的行踪。您身份暴露是在所难免,我建议您快快离开这里,游历山水之间,做个无籍之人吧。” “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回去。如若有那么一天,陛下真的找到了我,我就如先前所说的那样,将自己葬在这里——” “大人万万不可。”李德忠顿时慌了,“大人不是已经嫁入溯源首富之家了么?何不靠着夫家势力,买通关系,逃过一关?” “我家相公现就在这个青楼里鬼混,你说,他能为我出头么?”念离一笑,“出宫入宅,还不是一样,该记得总归是忘不掉,忘记的怎样都是不记得了。” “如此这般,大人只能为自己留条后路了。德忠一向敬佩大人深谋远虑,请大人万万不能自暴自弃,要早早做了准备才好啊。” 念离听了这话,倒是低头一阵思索,复又抬头,“届时如若是你带人来查,我就有办法,在你眼皮子底下逃过去。” “如何?” “但凡上面来查,必先来官府,查阅归乡宫人的名录,如果这个时候我已经有档案在身,您就可以凭着这证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什么档案?” 念离轻笑:“譬如说安氏女子,故意穿皇族衣服,被拆穿原来是戏服,而该名宫人,经查,原是宫中一个烧柴丫头,如此云云。如果这件事,让本地县令做个人证,则更加妙了。” ******************************************* 说来也巧,这一晚,安以墨竟吩咐念离住在天上人间。 就在他们钻桌底儿钻的火热之际,裘夔的桌儿上,也热闹的很。 侍卫队李都尉微服下访,裘夔可是憋足了力气招待,偏李都尉不让声张,对外只说是邻近县上新上任的县令。 吃酒到一半,李德忠就如先前谋划好的那样,对裘夔说:“听说这天上人间住了一位溯源首富?莫非是家中娘子不够体贴?” 裘夔哼了一声。“人家可是宫人,自认高人一等啊。不瞒您说,我家小妹正是这安园的三夫人,这一回也得到我府中小住着,躲躲这宫人。” “溯源天高皇帝远,随便来个张三李四也能忽悠了您——裘县令,最近返乡的宫人不少,可是这宫人也分三六九等,可不要让一个烧火洗衣服的黄毛丫鬟骗了你。” “李大人这一点提醒的极是,明天我就去会会这宫人,看看她是个什么角儿!” 次日,裘夔大闹安园,念离依计早就准备好了牡丹玲珑衫出来,打算让裘夔做个人证,来日她“被举报”之时,也好有个见证。 可不料,那一日婷婷也被教训了一番,念离这满肚子火气就更大了,不仅穿上了牡丹玲珑衫,还捉弄了裘夔和他妹子一把,事后想想,也有几分自责。 若是太高调了,来日装孙子,岂不是不易发挥么? 按念离的打算,本是想日后找个合适的时候,花钱雇个戏班的,来举报她的牡丹玲珑衫根本就是唱大戏的衣服。 然后她就等着裘诗痕去打小报告,等着裘县令来捉人。 念离就连在狱中打发时间带些什么书都盘算好了。她估摸着,有安家的势力在,裘夔也不敢怎样,不过是小惩大诫一番,给她上个黑名单,让她从此身败名裂。 那正和她意。 从今往后,她就正式成为溯源官府落户的“假宫人、真婢女”了。 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这个局之中,有故事的不只她一人。 她是个出逃的宫人,他是背叛组织的影。 这样的搭配,岂不是绝妙么? 念离不知是作何表情才好。 念离自觉把自己隐藏得算是很好,可惜,该来的还是来了,还是被安以墨给吸引过来的。 来的可不是裘夔那样稀里糊涂的蠢材,而是和她同为四大宫人的惜花。 -- 第37页 那一日回到安园,念离一直心神不宁,总是糊里糊涂就梦见自己刚挂了个“烧火丫头”的名牌,转身惜花就指着她的鼻子说: 别让她跑了,她就是逐风! 然后一低头,身上竟然就穿着那身牡丹玲珑衫,招摇地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一觉醒来,念离决定要加快自己“入狱”的速度,要赶在惜花发现她之前,把自己名声先给抹黑了。 那一天下午,念离就“故作低调实则声势浩大”的开始焚烧家当,谁进了她的园子,她便扯上谁来观礼,先是柳枝,再是小婉,满心要把这事儿给做大了。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有官府的人等在她房间里,念离简直是感动得痛哭流涕了,谁知,那衙役却不是来捉她的,而是来捉安以墨的。 念离就差没给他跪下了。 “大人,犯夫人求您带了我回去吧,我那衣服是假的,我烧了就是为了毁尸灭迹,这么明显的犯罪你都不抓?天理何在啊——”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谁能想到安以墨会突然脑袋进水,替她顶罪。 谁又能想到,后门来了一只大黑狗,叼了两只茶叶蛋,布袋上竟然写了四个字。 吾信吾妻。 吾信吾妻。 吾信吾妻。 那一瞬间,念离突然想放声大笑,安以墨啊安以墨,你不是溯源第一奸,不是溯源第一怪,你是溯源第一傻啊。 眼前飞过高墙背后那无数张脸,五光十色,斑斓绚丽。 哭的笑的,明的暗的。 景妃捧着三尺白绫,微微笑着对她说:逐风,我最错的,竟然是信了你。 桂嬷嬷抚摸着她的脸,临死前终于表扬了她唯一一次:逐风,你终于能成为这污黑之中,最黑的一笔。 魏皇后穿着大红袍子执拗地走在去殉葬的路上,不肯回头,留给她哪怕是最后的回眸。 我不是你等待的岚儿。 我也不是你对坐的妻。 你为何要信我?难道你不知道,信我的人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么? 念离捧着茶叶蛋,两行清泪滑落,大黑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脸,温润。 你的故事有我听 念离与李德忠见过一面后,就由他的人带着去后门“装孙子”,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人来传她进去探监。 一进府衙,裘夔就皮笑肉不笑地迎了过来,“哎呦,安夫人,您怎么从后门来啊,害得你等了这么半天,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啊,都怪您今天穿的不够打眼,您那件大黄色的衣裳呢?好多天不见,我可怪想念的。” 念离低眉顺眼,什么都没说。 “哦,对了,烧了,烧了是吧——”裘夔见念离不说话,得意洋洋地说,“裘某很好奇,是夫人您自己要烧的,还是安老弟叫你烧的?好端端的嫁妆,您烧它作何呢?” 念离吞吞吐吐地说: “是相公吩咐我烧的。” 如今安以墨既然已经替她顶罪,她就不好再让他背负一个欺瞒的罪名。 只是这戏,她还要唱下去。不仅要唱下去,这本子她也不打算换。 她在赌,赌惜花不会戳穿。 “既然都是一家人,我们就不要公堂上剑拔弩张的了,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裘某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这样吧,你把实情告诉我,我自然会酌情处理。” 裘夔一副纯良父母官的样子。 念离给他微微作了一个揖,深呼吸一口气,一副受过惊吓楚楚可怜的样子。 “回禀大人,小女子出宫还乡,父母兄弟皆已不在,无依无靠。为求个好归宿,只能以一时虚名,找来件明黄色的戏服,佯装做戏,自抬身价,嫁入安园。上次小女子肤浅,在大人面前乱穿,大人明察秋毫,逼问我夫君,我夫君虽然表面上搪塞过去,回府后却来责问我,我只好都说了……夫君疼我,不忍我受牢狱之苦,替我圆谎。可没想不该瞒的还是瞒不住的,小女子求大人放了我夫君,将我投入大牢吧——” “哈哈哈,安夫人这么说就太见外了。你有所不知,这上面来了大人物,正好那天你烧衣服的时候,你家下人来报,被大人物听见了去,追问起来,我不得已才将安老弟捉起来,安夫人转告各位女眷,我裘夔也是半个安家人,断不会只顾法理不近人情的——” 听到裘夔这贪心不足的丑陋男人说的那“半个安家人”的话,念离心里恨恨踹了他一脚。这事,无论怎样都得靠安园来破财免灾了。 只要能逃过上面的追查,她也顾不得考虑安园了,这份人情,她只能以后再报。 “那小女子能否现在就去探望相公?大人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需要问问相公的意思,再回府问问安老夫人的意思才好啊。” 念离微微一欠身,说着就从裘夔身边绕了过去,李德忠的人见机带着她就往牢房的方向去了,却是这个时候,端正地从她正前方闪出一双绣花鞋来。 明晃晃的,很扎眼。 念离低着头,步子没有放缓,就这样的在一片梨花香之中,和她擦肩而过。 梨花香,淡若无味,若隐若现。 这样的涵养与修为,正是当年魏皇后对她身边的行走宫人的期待。 可是最爱涂抹梨花香的惜花,却是最招摇的一个,也是最势利的一个。 -- 第38页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惜花已经为新帝效命,更没有想到,她们会以这样的方式不期而遇。 念离步子向前一寸,惜花也错过一分,两个女人就像彼此不认识的那样,都没有停下步子,也没有眼神的交汇。 念离的背影远了,惜花才故作惊讶地捂嘴笑了,打趣着问裘夔: “这么快就给你送金元宝来了?” 裘夔哈哈一乐,“全凭大人高招,若是当初就捉了这个女人,怕是安园不肯出钱的,现在捉了安以墨,当然紧张。” “这女人本是当主明黄之命,”惜花哼了一声,“她就不应该妄图做个平安妇人。” “啊?”裘夔没听懂惜花的话里有话,只觉得糊涂。 惜花侧眼看了一眼那女人消失的方向。 逐风,逐风而行的女人,你本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何故会为了一个不知真傻还是假傻的寻常商人自贬身份啊? 我都替你不值。 “没什么,这女人我确实没有见过,许是个骗嫁的小宫女罢了。”惜花微微一笑,“大人也不用多做什么,就随便记上一笔,让她背个污点,抬不起头做人就好了,这样也对大人的妹子有好处不是?” 裘夔连连点头答应。 惜花又一次捂嘴笑了。 逐风啊逐风,你招摇过世,又当众焚烧,你的把戏,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 你不过就想逃过避风殿下罢了,正好,我也不想你有朝一日变成我的主母了。 我们就各取所需吧,只是我可不能让你这样称心如意的,这样一闹,安园破财,你这个富贵宫人,就变成破财灾星了吧。 祝你,深宅生活的一切顺利喽。 *************************************************** 惜花没有戳穿我。 惜花没有戳穿我。 我还没有暴露。 念离终于放下了一颗高悬的心,这个赌,她算是赌赢了,只因为她再清楚不过惜花这个人,是私大于公,情感大于理智。 虽然她已经是侍卫队的一员,但是她只为壁风殿下一人。 她爱壁风,却更爱她自己。 正因为如此,她宁愿忤逆壁风的意思,也不会肯眼睁睁地将避风殿下拱手让给别人。 从在魏皇后身边起做事的那一天,念离就知道,惜花早晚有一天会爬上娘娘的位子。 只是,这又是一个何其阴险的女人啊,明明要成全你,却要索要价码。 只怕自己在安园往后的日子,再也不可能顺风顺水了。 念离一转身进了牢房的长长走廊,这里不比宫中的囚室,多少还有空气的流通,偶尔还能见到窗子,并不十分阴森压抑,而见到安以墨的那刻,念离几乎要破涕而笑。 在茅草上,安以墨胸口大开,披头散发,神情轻佻,就和躺在天上人间的塌上一般。 “来了,娘子,开饭了。” 安以墨看着念离,猛地坐了起来,眨了眨眼睛,露出几丝笑意。 念离看了一眼那衙役,他倒是知趣地退了出去。 “夫人厉害,一个眼色,这衙役就乖乖听话退了出去。” 念离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拿出几块绿豆糕,突然开口说:“还记得我们一起在天山人间钻桌子的那天么?那天早上,我到的比寻常晚了一些。” 安以墨手伸出铁栏,拿起一块绿豆糕,就往嘴里塞,一嘴的渣子,全不在意的样子,伸出手还要再拿第二块,就被念离的手猛地捉住了。 安以墨抖了一下,她的手,好凉。 她的话,更凉。 “我本是魏皇后身边的行走宫人,直接参与了新帝上位的争斗,现在新帝派侍卫队四处找我,我不得已,才和从前有过交情的李都尉一起,谋划了这个局。” 安以墨一抬眼,看着念离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泪水,更有从未对人开启的心门。 “这么说,你故意在裘夔面前露富,又故意大张旗鼓地烧衣服,都是早就计划了的?” 念离点了点头,有些哽咽,“本来设计好的结局是,我因为蒙骗裘夔而被投入大牢,背上污点,来日上面查人,好搪塞了事。” “可是为夫我不明就里,居然莽撞做了一回救美的英雄,殊不知,是搅局的傻瓜——哈哈,人都说我是溯源第一怪,你是溯源第一傻,看来,这倒是说得恰好反了。” 对不起。 念离轻轻出口,紧紧地捉住安以墨的手,安以墨轻笑一声。 “为何对我说这些,不怕我卖了你?” “性命之忧虽重,重不过相公留给我那四个字。” 吾信吾妻。 大黑叼的那个布袋,上面写的四个字已经被她连夜做成香包,此刻塞入安以墨的手中,还有着她的温度。 “你值得我信么,念离?”安以墨一扫香包,随意丢在地上,眸子晕黑了一瞬,然后厉声反问道。 “我们谁又不曾有秘密,难道相公就对我全盘托出了么?”念离依旧没有放手,只是眼神坚定了许多。 是啊,我们都是背负着孽债匍匐前行的人,或对人欢乐,嬉笑怒骂,或小楼一束,淡薄出世,要真的做到坦诚以对,又谈何容易呢? 安以墨由己及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究竟有多少秘密呢?女人。”安以墨突然抬起另一手替念离擦去了垂在眼角的泪,“有我的多么?” -- 第39页 念离半响开口。 “我杀过人,你没有。” 那眸子一瞬间极冷的杀意,伴随着些许的颤抖,如同午夜的大海上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就被吞没,水平面上仍旧是一览无余的白光。 安以墨的手还停在她的脸颊,那手的温度不曾有一份变冷,另一手反过来捉住念离极冷的手,那力度似乎是要传递给她无穷力量。 “我不曾举起屠刀,却有很多人因为我的这份不愿而死,所以比起来,不知你和我,谁才是更残忍的那个。” “时机到了,讲给我听,好么?”念离盯着安以墨,“时机到了,我也会慢慢告诉你我的故事,好么?” “时机,什么是时机呢?如果每一次都要夫君我身陷囹圄,那我可要搬张床过来了,再叫你那位李大人的什么人,帮我煮个阳春面,捎壶小酒来。” 念离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明媚。 “下一次,我不希望夫君替我坐牢,如果要坐,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吧,我们一起。 这就是小小宫人我,逃出高墙,来到你身边的唯一原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案子的解决办法就是:安园拿钱换人,将披头散发赤脚开怀的安以墨赎了回来。 虽说这幅邋遢样子是安以墨一贯的妆容,但在安家看来,这就是安大少受苦的堂堂证明。 这笔账,当然就结算到了念离的头上。 同时,裘夔在念离的返乡宫人档案中也记下了这么一笔:宫人念离,出宫返乡,借戏服冒充高级宫人,骗婚嫁入安园,罚钱。 这种纪录按理说不会昭告天下的,属于暗中记录,可谁叫安园里面住着裘夔的小妾和妹子呢?官方的消息不通,这女人间的八卦可是传的紧,再加上这安园里上百的小丫头们嘴巴都跟漏斗似的,不日,消息就传出了安园,遍地开花。 “哎呦呦,听说了么,那个嫁入安园做大夫人的宫人,原来就是个小婢女,听说她连皇上和娘娘们都没见过呢!居然欺负咱们溯源偏远,跑去披了件戏服就耀武扬威起来,浑水摸鱼地嫁入安园了,真是号人物呢!” “滋滋,我说的呢!居然有女人会在新婚第二天跑到青楼去找相公,还天天给他送饭!莫说宫中的大人物了,就算是咱们溯源本地的大家闺秀,却做不到这点啊!你看那柳家的和裘家的,不曾做出这样有辱身份的事儿来,偏她一个——这回算是明白了,她是心中有鬼,百般讨好!” “而且这回还连累这安大少进了大牢,安家花了好大一笔钱才了事,这笔帐,还不都算在她身上?!” 这话自然也有渠道传回到念离耳朵里。 虽说这是她早就设想到的结果,或者说,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结果,但是这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竟然是如此不堪入耳,这倒让她有些吃惊了。 “想不到溯源这样民风淳朴的地方,也是虎豹豺狼之地啊。” 彼时,安以墨只是坐在他落雨轩的那张梨花木书桌后,翻看着账簿,头也没抬,只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虎豹豺狼,因为这世上,所有人心里都有一处见不得人的黑暗地方。这一点,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原以为出宫后会有不同。”念离轻叹一口气。 “我原本也这样以为的,所以当年,抵死不肯——”安以墨说到此处,门外一阵骚动,婷婷慌忙地喊着:“六小姐,您可不能进去啊——” 话音未落,落雨轩的大门已经被推开,安以柔笑着扫了一眼大哥,又瞥了一眼念离,尖着嗓子说: “娘让我来告诉你们,今晚摆大酒席,为我接风,为大哥免灾,主桌是不够坐了,让大哥你自己在三个夫人之中,选一个去院子里坐——” 安以柔故意把一只脚踏在门槛里面,看着安以墨有些阴沉却不敢动怒的脸,竟快活起来。 “大哥,当年你好不容易把我嫁出去的时候,这落雨轩就不许女人进来,如今,都五六年了,你依旧不允许么?那这个女人算是怎么一回事?” 安以墨放下账簿,看了看安以柔,突然极其明媚地说:“她于我来说,不算是个女人。” 安以柔听着这回答,得意极了,转眼向着念离,慢条斯理地说:“姐姐和我真是如出一辙呢,都是连拐带骗地把自己嫁了出去,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只是妹妹走在姐姐前面,算是前车之鉴。姐姐,这样的嫁法,早晚要出事的,与其被人说成不算女人,不如自己争一口气,像我似的,直接收拾行囊回家,不是更好么?哦,我忘了,你已经没有家了——就连嫁妆,都是戏班的吧,那不如回——” “柔柔,我允诺给你做的衣裳,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我这就给你拿去。”念离屁股还没起来,安以柔就横出一句来:“我看不必了,谁知道又是从哪里搞来的?我可没有这么好的相公替我顶罪,也没有那么多闲钱来赎人。” 说完,安以柔扭头就走了,还重重撞了一下在门口侯着的婷婷。 婷婷一脸委屈,看着主子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心里憋屈得很,这几天下来,安园上下就没有给过她一个好眼色,从两位老夫人到几位夫人,到六小姐,甚至那些有点资格的丫鬟,都敢拿这事奚落取笑。 看着主子还有话和安少爷说,婷婷就势把门关上了。 -- 第40页 “看来你往后在安园更难做人了。这一遭闹的,你再不能拿宫人的身份壮门面了,日后你打算怎么挨呢?” 安以墨一撩念离,念离倒是并不在意。 “在宫中开始混的那段日子,我不照样是什么都没有么?不是也活过来了么?刀光剑影就活下来了,这点讥讽嘲笑算些什么呢?相公实在不用替我操心的。” “我倒是愿意为你操心的。”安以墨说这话时,盯着念离,那女人却不肯抬头回应他的话,“方才我说,你对我来说不算是个女人,你恼了?” “没,不是说好了,是对坐么?” “我这么说,只是因为我对你来说也不算是个男人。”安以墨进一步试探着念离,“无论是闺房之乐,还是令你无忧无虑展露欢颜的本事,我都——” “不必再说了。”念离这才抬起头,“有人能给我一切,只是我并不稀罕。这世上并不算给了什么才重要,而是要看是什么人在给。如果是相公——” 安以墨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会想起了念离说过的那些万般柔情的话。 相公的话,我一定会记得,哪怕你不记得,我也会记得。 愿伴君侧,不求一炮共暖,只求一茶天明。 双影并离去,孤身还又来,心底复念念,何时与君来。 字字句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念离,为何我觉得你是爱我的?仿佛已经很久了?” 安以墨不自觉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念离一愣,也微微一笑。“我只知道很久很久以后,也许相公也终于能够爱我。” 安以墨眸子四处涣散着,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 其实,很久很久以后,也不一定太久的。 ×××××××××××××××××××××××××××× 晚宴设在安园的大院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这共有三喜。 一来是为了安以墨,二来是为了安以柔。 三来是为了不知能不能出现的安以笙。 主桌设在主堂里面,一圈只能坐下八个人,因为两位老夫人、安以墨和安以柔都上了桌,又特意把柳老夫人和裘夔也给请上主桌了,所以剩下的两个位子,只能允许两位夫人坐上来。 安老夫人虽然让儿子自己选,但是安以墨和念离都知道,这明摆着要在亲戚朋友面前给这位名声不好的大夫人颜色瞧瞧,好让溯源的人都知道,安园也不是吃素的。 所以,当安以墨和念离步入大院时,念离自行就朝着院子中坐着女宾的那张桌子去了,安以墨看着她信然而去的背影,突然想要叫住她,可就是这时候,柳夫人在身后突然喊了一嘴,“哎呀,女儿,你怎么了?” 安以墨一回身,看着柳若素一脸惨白地伏在桌子上,这女人倒是够奸,还没请她呢,自己先装晕占了一席之地。 旁边的裘夔也不甘示弱,一把拽过妹子的胳膊,按着她就坐在柳若素身边,还假惺惺地说:“你呀,这么不懂事,看着你柳姐姐身子不舒服,还不坐在跟前照顾着!是吧,安老弟,说的没什么错吧?” 安以墨一看这主桌大局已定,只能失落地回望了一下,念离已翩然入席,他也不说什么,摆了个脸子坐了下来。 “当然没错,裘大人连小弟的家宴都放在心里,安某真是受宠若惊。” “哎呀呀,老弟这下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之前那样的疯癫都是装出来的吧,就不要在老哥面前再装了,你有几斤几两,老哥能不清楚?” 随后,裘夔就乌鸦一般地笑了起来,那样子,丑陋得可以。 念离远远地望着,心里还有些庆幸,不上主桌也有好处的,要是和那一桌子妖孽坐在一起,才不知多累呢。 这一桌子上,有裘夔的小妾,叫什么名字她都不甚清楚;还有卫家的女眷,估摸着也是来看她的笑话的;还有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不知什么来历。 念离正点头微笑致意,突然秦妈妈过来了,伏在念离耳边说: “次主桌的主人是二少爷,可是二少爷估摸着今天又是不会来了,老妇人觉着次主桌没个主人不好看,说夫人您酒量好,请您去照应一下。” 念离脸沉了下来,这算什么,陪酒么? 这于理不合。 “既然是娘这样安排的,那我只能听命了。”念离这一起身,牵动着满园子的目光,所有人或是直愣愣的或是偷偷摸摸地追逐着她的身影,等到她端着酒杯来到满是男人的次主桌前,所有人心里都在暗笑。 戏子做的再逼真,也有露馅的一天,您哪,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奴婢吧,非要逞什么能呢?安园是你撒泼的地儿么? 幸灾乐祸者有,添油加醋者有,拍手称快者有。 安以柔托着下巴看着念离,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着: 要是早知道下面这么好玩,我也坐下去了。 安以墨背对着院子,没有回头,只是一口气闷下一口酒,然后就看见了张望着的裘夔那眼里的猥琐,看见了两个小妾相视而笑的小伎俩。 这是早就设计好的,说什么三喜,不过就是要变着法儿的整治念离。 重重地将酒杯置于桌上,安以墨闭目深喘了一口气,如今这万众瞩目的时候,他起身去救,是不是又一次弄巧成拙呢?会不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 第41页 难不成就这样坐视不理? 手扶住桌边,安以墨从未对自己的事这样愤怒过,那屁股已经抬离了座椅,此刻,身后,传来一阵哗然,安以墨猛地转身看进院子去,一个青袍在身满头光亮的修长背影,从念离手中自然而然地拿过酒杯,温润的声音洒在耳边: “大嫂是在抢我的主人风光么?” 一句,顷刻化解所有危机。安以墨长吐一口气,不知为何,又泛滥起一股酸意。 安以笙,你终于肯回府了。 还是和尚打扮的安以笙一口吞了酒,面不改色。 “今日起,小僧静安已死,不肖子孙安以笙回来了。就从这酒起,破第一戒吧,余下的,慢慢破。” 那清幽的目光绕在念离身上,念离心里着实忍不住想起一个词。 色戒。 不能说的秘密 “你一个小叔子天天往嫂子屋子里钻,害不害羞?!现在是你年纪小,大家不计较,若是来日你也长起来了,不是给娘娘添堵么?!” 大手猛地一推,正高举着草人打算到魏姐姐屋子里“邀功”的小男孩,就这样被推倒了,屁股重重磕在石子地儿上,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裤,活活地蹭花了一层皮。 他狠狠地瞪着这个大不了他几岁的女人,那眼中的乖张活让魏娘娘身边的红人月娘缩了一缩。 “总有一天。”壁风咬牙切齿地说着,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草人,草人的头上,还系着一小段红绳,红的扎眼。 那是桂嬷嬷带着她来叩拜魏娘娘的第一天,就在后院,她转过假山,看见了那个倔强的男孩的脸。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寄居在魏娘娘宫中的不受宠的王爷,壁风。 黑夜之中猛地惊醒,那草人头上的红,那一双噬人的眼,那一句短小有力的“总有一天”,此刻那样的明晰。 念离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黑暗之中,却有个人端坐在她屋子正中,眼睛发亮,头也发亮。 “是谁?” “大嫂好定力,做了噩梦不叫,屋里有人也不叫,贫僧,哦,不,小弟佩服。” 念离皱着眉,提高了声音问: “是二弟么?” “这安园难道能找出第二个能把月亮戴在头上行走的人了么?”安以笙摸摸自己的光头,月光此刻全部从云层中跳跃出来,洒了屋子一半,安以笙就在那一半黑暗一半光亮之中,眼睛直直地勾着她,不知避讳,那眼睛,却是清澈的毫无杂物。 “二弟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念离本就是和衣而睡的,只是还是觉得不十分自在,又往被窝里缩了缩,好在深秋夜凉,这动作也不算唐突。 “就是来看看大哥是否也睡在这里。” 安以笙着实是个奇怪的人,念离听着一愣一愣的,这看上去温润如玉的男人,穿着一身青袍,顶着个浑圆的脑袋,在安园进进出出走来走去,也不看别人的指指点点,倒真有点出家人的意思了。 这些天来,他对谁都是淡淡的,唯有一碰上她就活泼起来,仿佛他们是旧日相识一般。还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冬泥和荷花种子,理由也古怪得很: 大嫂不像牡丹,所以养不成牡丹,倒像荷花,这荷花长的一定会很好。 现在念离在园子里就是空气,谁都不在意她,老二和老三都把警备系数降了下来,也没什么闲杂人等闲着没事天天盯着她了。 现在安以笙在园子里就是异类,谁都不敢管,只要他不像他大哥那样天天住在青楼里,安老夫人就烧香拜佛了。 但就是这样两个没有存在感的多余人,交往过甚,也是会惹来闲话的。 就像昨天,念离照例去后厨拿绿豆糕的时候,正好碰上小婉也来端点心。 小丫鬟欠抽地说: “呦,夫人真是厉害,二爷跟您这么亲,连出家人都觉得跟您有缘,我看您这身后都在冒紫烟啦——” 念离心里清楚,现在没人来拿这事说事,是因为她身价大跌,园子里都觉得她不再是个威胁,也就懒得兴风作浪了。 日后她一旦得势,这笔帐肯定会被翻出来的,就像新帝和魏皇后的那样—— “你一个小叔子天天往嫂子屋子里钻,害不害羞?!现在是你年纪小,大家不计较,若是来日你也长起来了,不是给娘娘添堵么?!” 这在耳边挥之不去的一句话,此刻在这寂静的黑屋里,伴随着念离的心跳,轰隆隆地响着。 “二弟,你在山上多年,人情世故不太懂,我这屋子,你是万万不该来的。”念离看着安以笙那晶莹剔透的大眼睛,那纹丝不动的眸子,直叫她打怵。 这俩兄弟,一个漫无边际没有规律的发疯,一个不问世俗不理规矩的自我,真是安园出品的两朵奇葩。 加上那远在天边还惦念要把她捉回去的乖张的壁风,她是做的什么孽,要和这样的男人们纠缠不清呢? “大嫂,你放心,我对你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安以笙倒是直接,“只是替大哥着急。大哥实际上是个很不会表达自己的人,你有些时候,可得主动些——” 念离脸唰的红了。 靠,这和尚魔障了。 “有些事,怕是强求不来的。” 譬如说功能这事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宫里那么多净身不算干净的公公们,有权势后都琢磨着长杆再起,无奈铁杵可以磨成针,针再变成铁杵就比较困难了。 -- 第42页 “事在人为,你都没有了解到大哥的本质,怎么知道他一定不行呢?你从谁那里听说这事儿的?我可以拍胸脯向你保证,我大哥身子上绝对没问题,要是有,也是在心理。你总归是不大了解他的——” 念离头缩的像鹌鹑,这月黑风高的,孤男寡女的,她一个不受宠的填房,他一个假和尚,俩人谈论起云雨之事来,真是别扭。 最重要的是,这事的主人公,还在青楼沉睡不醒呢。 “我还不够了解你大哥么?”念离小声说着,“我怕是了解的太多了些。” 这园子,还有人比我了解得多么? 我知道他曾有着那样的抱负,我知道他曾经向往仕途,我知道他从小就是个犀利又仗义执言的人。 反而是对你,安以笙,我倒是没什么特别印象了。你总是不爱说话的,总让人感觉你就该弹弹琴写写词。 “其实我大哥也不算了解你。”安以笙笑着说,“你们两个总想要了解对方,又总是把自己捂得死死的,就这样互相折磨着,我这个得道高僧看着真难过。这世俗之见,总是有着这样解不开的情缘,善哉善哉——” 是的,我怕我的过往殃及了他,他也怕他的往事连累了我。 我是岚儿,我却不敢说,我和皇帝的关系,我也不敢说。 就像他也是如此吧,至此,他还是没有细说当年安园发生的一切,不肯说颜可的故事。 并非不信,而是因为彼此都是背负了太多苦难的人,不忍拉着对方,一起朝着山崖更深处堕落而去。 “大嫂也许知道结果,也许知道原因,却不知过程。可大嫂应该明白,有些事,最让人刻骨铭心难以摆脱的,并不是因由,也并不是结局,而恰恰就是这中间来来去去这一遭。”安以笙此刻那光亮的脑袋上仿佛有佛光在闪烁。 “二弟愿意告诉我?不怕我害了你的大哥?” “我颇具慧眼,善读人心,大嫂是怎样的人,我这几天接触中,看的明白,想的仔细。我想大哥心里也是清楚的,只是不愿让你知道他的不堪。” “他的不堪?” “大哥本不是今日这样喜怒无常疯长痴狂的人,十年前发生在我安园的劫难,让他不得不伪装至今。当然,我不知因由,也不知结局,只是不幸又万幸的,参与了过程。” ********************************************* 十年前。 京城。 “你要想清楚了,影者逾百,陛下是看得起你,才将如此的重任托付给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影的最高头领曲款坐在桌的这侧,那侧端坐的是年华锦绣的安以墨。 长衣飘飘,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一股子富贵之气,曲款看过他的文,也听过他对时政的看法,不可否认,这是影这些年来少见的天才。 沉稳,又富有激情。 果断,又小心谨慎。 犀利,又懂得为人。 重要的是,他内有状元之才,外有商贾的身份遮蔽,实在是执行任务的不二人选。 “曲大人也知道我一心想要报效朝廷,钻研时事,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考取功名,您却叫我临场退缩,回到溯源那偏僻小地方去做个土财主,我真的不懂!” “报效朝廷也有很多方法,从你进入影那一天开始,你就该知道,你永生见不得光亮的,想要上庙堂去穿红戴绿,只等下辈子吧!” 曲大人一拍桌子,但是他清楚得很,这个骨子刚硬的男人是不会被吓回去的。 如果今天考不中,他明年也会再来。 陛下却等不及了。 “如今形势,你多少也该明白。魏皇后党羽笼络大势,陛下膝下无子,倘若……那位子只能传给那庶出的贫贱王爷壁风。陛下明年会南下巡视,魏皇后身边的人自然也是寸步不离地监视,可是总能让我们找到空隙,偷出龙种来——到时候,这负责暗中保护龙种的重任,就非你莫属了。” “这件事我更不能同意,想我一代儒商,就算不能走仕途,也要做的堂堂正正,要我娶陛下的女人,养没有名分的皇子,这简直是荒唐!” “宫中之事,荒唐的比比皆是,你已经知道这计划,想要摘清是不可能了!你不如乖乖同意,将来皇太子继承大统,你算是他的太傅!” 太傅?! 哼。 你怎么不尊我为太上皇呢? 我就是太子的人生污点,他日他若得势,我必遭殃。 “曲大人容我思量。” “陛下为此事寝食难安,你就在这里好好想想吧,如若你不答应,我也有法子让你答应的。” *************************************** 是谁如此晚了,还在弹奏小曲儿呢? 安以墨微微睁开眼,自己原来是醉倒在塌下了,这没有暖玉在怀,他好生凄凉。 十年不曾自由,九年不曾碰过女人,八年守着一段不能说的秘密过日子。 这样的日子,随着那位“仁宗”的死,都该结束了吧? 可是为何,丝毫感不到自由,觉不到任何私欲了呢? 是厌倦了,还是无法从当年的阴影中走出来? 一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那几个日夜,曲大人三次推门而入,手执一个瓷碗,瓷碗里是一个人骨骰子,放在他面前。 “你五个弟妹已经死了三个,非要死光了,你才肯答应么?” -- 第43页 安以墨那时就像一只囚兽,眼睛通红,看着色子上的三四五三面已经烙上了骷髅头。 他那风华正茂的三弟四弟五弟啊—— 而那“一点”的面上,却被贴了一张封条。 那仿佛就是他的命运了。 第一天曲款来的时候,只要他同意娶那个陛下在民间临幸的女人,他不同意。 他杀了安家老四。 第二天曲款来的时候,他同意娶那个女人了,曲款又说,那女人生下龙子后,就要灭口。 他不同意,老三也没了。 第三天曲款来的时候,他同意杀人灭口,曲款又说,为了保证他不会玷污龙种,要他服药不能人事,他不同意。 结果老五也没了。 今天,曲款再来的时候,安以墨声音哽咽地笑了,“天下不是容我抱负的天下,陛下不是我要效忠的陛下。曲大人,我娶谁都好,我杀谁都好,我一生人事不能也好——什么都好了——” “恩。忠诚是好的,可是你要分清,你该忠于主子,不该忠于你自己,安以墨,你一日为影,终身为影,想要求什么清者自清,妄想,你,连同你的安园,甚至整个溯源,都是影的,都是陛下的。你娶妻生子,都要陛下说的算。现在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好了。不过,今日又多了一条,来日龙子入宫,为了名正言顺,不惹人笑话,陛下要你承认,龙子不是你亲生,乃是你发现你那死去的妻子生下的死胎,偷换来的,没想到是流落民间的龙子。”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很好,为了保护龙子,先将你从影之中除名,以背叛罪‘处死’,此后你再不存在。” 安以墨死死盯着那人骨,曲大人一脚踢翻了碗,那二和六之间的旋转。 一个是他最器重的弟弟,另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终于,他还是保护了这两个人。 “哦,对了,你明天就可以启程,回头去看看你的弟弟妹妹了。前几天大家闲着无聊,叫他们玩了个游戏,就说,必须有一个人先死,叫他们推出一个,你猜怎的?除了你二弟,其他三个,居然推出的都是你的小妹,这实在有趣啊,当然,那天色子选中的是老四,拖出去咔嚓了,但是我们也不能言而无信不是?就把你的小妹,带出去快活了一番,也让你记住,今时今日你说过的话!” 安以墨言语不能,那些冷冰冰血粼粼的话从他左耳钻进去,从右耳爬出来,吃了他的脑髓,喝了他的血液。 安大少名落孙山归来,家中变故,遭遇“匪贼”,五个弟妹,只活了两个,一个看破红尘上山去了,一个被糟蹋后远嫁他乡。 安大少至此变得古怪嚣张,常常流连青楼,每每纵情,却又到最后痛哭流涕,不肯就范。 一年后,和安大少本有婚约的柳家小姐嫁入安园前,从天而降的京城女子颜可只早了一天嫁过来成了正妻。 紧接着,安大少又娶了三妾,按照溯源的说法,这男人是迫不及待要为自己留后。 可是,颜可的肚子是飞速的大了起来,两个小妾都没有反应。 颜可七月早产生子,“难产”而死。 安大少悲痛异常,突然间人事不能,就此,溯源地一怪的名号将在他的头上。 直到八年后,仁宗突然驾崩,有传言说是王爷壁风联合魏皇后党羽逼宫,可是这都是市井传闻,不可一信。 八年后,出宫返乡的宫女念离,就这样,懵懂不知的,嫁入安园。 那一天,安以墨正在天上人间,画春宫,戏佳人,调侃怒骂,痴傻癫狂,一番风流,无关风月。 狼与狈的交集 “他们走进来,说,你们要恨就恨你们的大哥吧,是他见死不救。你们哪一个死,谁先死,都是他决定的,都是他造成的——我到了现在,都没有勇气问他一句,大哥,究竟当初,你在京城遇到了什么事?我不能问出口,因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恨他。我只知道,他一直在恨着他自己——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自我折磨。” 久久不能入睡,二弟那平淡如水地描述还回响在这空空的屋子里,不知怎的,就像深不见底的大海终于冲上悬崖击裂成黑浪,让我终于可以看清那破碎。 安以墨。 我原来认识的都只是记忆中的你。原来对这个现实中的你,经历了这一切的你,我一无所知。 那样的无知。 可是,你知道么?你的伤痛,我最明白,我们就像拥抱在一起的狼与狈,满身伤痕,却因为这样,可以互相舔伤。 那是跟你身为影的身份有关吧。 既然他们可以痛下杀手灭了我的全家,他们也可以杀了你的亲人们逼你就范的,不是么? 你为此出卖了什么?你的信仰?你的良心?你的底线? 你的爱情么?安以墨。 原来你我,都是如此的负债累累。 ****************************************** 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睡意全无,小窗吹开,深秋已经开始沉淀冬意。 今早出门的时候,还和柔柔擦肩而过,小妹还漫不经心地说,大哥,我好佩服你,你居然没有休了大嫂。你何时心肠这样软了? 柔柔说了这么多,我却只听到最后一句。 你何时心肠这样软了? -- 第44页 柔柔,你是在埋怨我十年前铁石心肠么? 可是十年前我想不明白,这该如何取舍—— 用愧对天下的罪孽,换你们的平安么?良心的分岔口,谁能给我一颗小小的石子问问路? 用那些无辜人的性命,换你们的性命么?生命的天平上,到底哪一个更重,哪一个更轻? 十年后,我依旧没有想得很透彻,只是明白了,我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死亡只带走了该死之人,却没能带走活人的仇恨和伤痛。 皇帝老儿死了,影消失了,曾经让安园陷入地狱之境的那因由,现在却没有了任何价值。 宝儿就变成了宝儿了。 他什么都不是了。 我大可杀了他,杀了他又有何用呢? 我大可不杀他,不杀他也没什么意义。 我们活在这世上,都是如此无助。很多人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建筑起万丈高山,人们踩着彼此的头和脸向上爬,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被卷入其中,还有你们。 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出现一个人,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兴许我全部的苦痛和挣扎,她能够明白。 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兴许我们一直在走着殊途同归的路。 就是那一刹那的感觉,让我写下了那四个字。 就是那一刹那的感觉,让我为她顶替罪名。 就是那一刹那的感觉,突然间,十年后,我想要保护一个人了。 而不是先停下脚步,无数次的问自己,救得,还是救不得。 ************************************ 第二天一早,念离推开天上人间的后门时,安以墨已经梳洗打扮得干净,坐在小庭院的石凳上,而腰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香包。 那是念离在他深陷牢狱中送他的那个。 清风起,衣角微抬,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让念离有些恍惚。 “相公今早气色真好。”念离看见安以墨,就想起了昨夜安以笙的话,心里一阵苦味翻滚。 “你今早——眼色不对。”安以墨眉毛轻佻着,眼睛一黑,“发生什么事了?让我猜猜,是有人嚼你和二弟的舌根?还是柔柔又多嘴了?难不成老二老三自己打着没意思,又来招惹你?” 念离微微笑着。“什么都瞒不过相公。” “你撒谎!”安以墨眸子一冷,猛地捉住念离的手腕,“你何时为了这样的事儿上过心?” 念离依旧是说着。 什么都瞒不过相公。 “夫人是否打算告诉我实情?”安以墨沉思着说,“还是关于那些时机未到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念离慌忙摇头。“不,和宫中无关。” “那和安园有关?” 念离看着安以墨,突然间不知怎的,就突然挣脱了他的腕子,抱住了他的头,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闻着那股并不俗媚的香气。 黑暗之中的那缕夫子香。 “你你你——” “念离心疼相公。”念离感觉怀中的安以墨是慌乱了,双手失了分寸,像八爪鱼似的乱抓,就是不敢碰她一下。 “我都知道了。” 一句话,让安以墨彻底安静下来,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竟然就此靠在了她的胸脯上,一瞬间,念离感到他热腾腾的呼吸,一深一浅,似乎在酝酿说什么,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都知道了,十年前发生在安园的事。二弟告诉我的,不要怪他。” “他……居然说了。”安以墨的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念离终于明白,为什么相公每次都袖手旁观,因为相公心里总有团阴影,觉得自己救不了任何人——” “别说了。” 安以墨的手自然而然地已经环住了念离的腰,此刻初升的太阳照满了整个园子的金红,一切都是暖暖的,他的头发,有着甜腻的光泽,她的背影,像顽强生长的大树。 “但是相公那天晚上救了念离。” 安以墨慌忙解释着,就像在分析给自己听一般。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顾虑——那天我知道你烧了黄袍,不知你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儿,不知你是不是故意引官府来安园搜查的,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还在为宫廷做事,你是不是根本就是细作,否则,为何上面会突然断了我的夫子香呢?” 听了安以墨这慌忙的话,念离倒是轻笑。 “相公,你这许多年,就是在这样的谨慎小心中惶惶度日的么?” “安以墨早就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我一直把自己当成皇家的傀儡,不知什么时候就断了线,跳错了一个步子,就会有更多人因我而死。” 念离温柔地抚摸着他,这样缓慢又轻柔的动作让安以墨竟然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十年来,他没有一晚睡的踏实,不是梦见弟弟们的脸,就是梦见自己拿着匕首走向了颜可和宝儿—— 如今,在这样的温暖的金红中,那些梦魇才似乎真的可以结束了。 “吾信吾妻,相公,念离现在才知道,在那样的时候,你能写下这四个字,多么珍贵。难道相公真的那么相信念离么?” 安以墨笑了。 “我拿我的性命一赌。” “念离值得么?” -- 第45页 “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只对我一个人的性命负责了,我为什么不能放肆一次呢?”安以墨依旧环着念离的腰,脸却离开了一些,他的鼻梁和她的胸间一凸一凹,令人暧昧的距离。 “赌输了,死在你的手里,终结我的罪孽。赌赢了,我的人生可以重新来过,你说,念离,这值不值得?” 重新来过? 忘却那些所谓的罪与债,忘记自己曾经是谁的谁,忘了那所有的情不得已和悔不当初? 念离恍惚之中回到了逃出宫的那个夜晚,还是盛夏,天气闷热,老鸦在叫着,她抛却了身后的红色高墙,快马扬鞭,朝着她的新生活去了。 那番快意,十年宫廷之苦,都值得了。 “念离何尝不向往这样的新生呢——” 安以墨的手突然间就在她的腰间游走起来,那声音低沉暗哑,有些混沌。“那你愿意赌一次么?” “赌什么?” “就赌,我能给你一个新生。” 念离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淌,那她在深宫之中黑夜难眠的时候,久久勾画的脸,那远远走前他前面的男人的背影,此刻突然洪水猛兽一般席卷而来。 头一次如此地明白,原来自己已经到了这梦之彼端。 又原来,这一切,已经都变成了现实。 “念离可以拿什么来赌呢?”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安以墨的笑声,不妖媚,不嘲讽,没有一层又一层的伪装,也没有所谓的深意,只是发自内心的笑,夹杂着些许的羞涩和故作镇定的揶揄。 “用你一生,如何?” 恋爱中的女人 这些日子婷婷瞧着自己的主子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往日没啥子表情的她,现在经常绣着花就噗嗤一声乐了,望着荷花池的水能愣上一炷香。 有时候婷婷叫她,她都听不见,反倒是听到有脚步声来了,耳朵灵着呢,眼睛忍不住就往院子口望去—— 似乎是在等什么。 还是,在等人? 婷婷满脑子浆糊,又不敢瞎问,于是只能偷偷去问秦妈妈,不能直说,于是胡乱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末了才奔向主题:秦妈妈,你说这不是害了什么病了吧? 秦妈妈眼睛笑得弯了,一戳她的脑袋瓜子。 “小骚蹄子,想男人啦?” 这句话让婷婷五雷轰顶神形俱灭。 想男人? 原来主子最近这般奇怪是在想男人?想的哪个男人呢? 大少爷—— 婷婷自己先摇摇头,这大少爷大夫人成亲快三个月了,也没见他们有男女之情,这段日子,大少爷只来了牡丹园一次,依旧是不修边幅的,靠近荷花池瞟了一眼,说: 真逗,大冬天的,种荷花,不如把我种下去,还能生根发芽。 那时候主子一直低着头,也没说什么,只是脸有些微红。 那大抵是生气呢?婷婷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不是大少爷,那园子里主子能看上眼的,便只有一个人了。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 婷婷感觉血脉逆行,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回了牡丹园,刚到院子口,就看见二少爷又是每日不落的来看望主子,而主子十分光彩地笑着。 两人见到她回来了,都不再说下去,婷婷满脑子开始飞乌鸦。 这简直就是在她面前上演的一出国色天香的红杏出墙啊! 婷婷哪里知道,这安以笙和念离有说有笑,是在描述安以墨令人发笑不止的害羞样子,叔嫂不约而同地表示,能让安以墨花枝乱颤把持不住自己,简直比看大戏还有趣。 婷婷的小脑袋瓜子开始一一回想安以笙和念离“私情”的种种症状。 据说,主子时不时就要上慈安寺去,安老夫人还现场逮住过她一次,这二少爷可就在慈安寺啊。 那天,从来不回安园走动的二少爷居然突然出现,还高调还俗,并且替主子挡酒,好不体贴。 后来,二少爷成了这安园唯一还记着主子的人,天天都来逗主子开心不说,三五不时地还送些丝绸点心什么的,大献殷勤。 尤其是最近,两个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共同话题”,总是谈笑风生特别开心,但是一有外人在,又都不说话了。 二少爷的频频来访,主子的翘首期待。 这若不是话本里面写的那些酸溜溜的故事,她婷婷也妄称自己是八卦源头的安园出身的了。 就在婷婷脑子飞速运转的这个当间儿,安以笙已经摆出了往外走的架势,那光秃秃的头皮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贴着头皮的绒发,就是这么个古怪的打扮,却依旧那样风采照人,尤其是那温柔又和煦的眸子,叫婷婷也禁不住芳心乱窜。 “二爷,”婷婷红着脸让在一边,安以笙冲着她和煦地点了点头,一点也没有主子的架子,婷婷一颗心噼里啪啦地乱跳,不愧是大夫人,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看男人也是一看一个准儿。 这满园子,盯上安以笙的,显然不只是这牡丹园的一主一仆,这满园的女人守着一个无功能的男人守了八年,终于逮到了一个同样身世显赫却显然更具“能力”的完整男人来。 据裘夔分析,这次安以笙回到安园,某种程度上是安园易主的预兆。 所以,她妹妹要爬墙他不但双手赞成,还巴不得蹲下来做她的梯子。 -- 第46页 只是,不知她是否是他眼中的那枝红杏。 这些天裘诗痕特意每天下午特定时候都会去园子南边的花园里面去逛逛,深秋时分,并无什么美好的花色,却有美好的男色。 安以笙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这里下棋,也不跟别人下,只是拿着本残局谱子,自己对着琢磨,那挂在嘴边的浅笑,刚步入花园的裘诗痕就被明晃晃地闪了一下。 太诱人了。 “二弟,又在下棋了?什么棋局这么有趣,来,让我来瞧瞧——”裘诗痕笑意盎然地走过来,安以笙依旧和煦地回笑着,令人误会的温柔,虽然只是淡淡的,却也别有风情。 裘诗痕打心底里认定这安以笙对自己是有那么点意思的,要不他怎么会笑得这么好看呢,那眼睛里都是自己的影。 如若安以笙知道了裘诗痕此刻在想什么,肯定会说,我看谁,眼里就是谁的影,此影通彼影,天下皆一影,譬如现在,我眼中之影,那就是一坨大弥勒佛啊—— 裘诗痕早就做好的万全的准备,只见她慢慢地逼近安以笙端坐下棋的小亭子,万般优雅地探出身子,十分熟络地说:“哟,二弟这不是在研究上古残局初梦尤醒么?” 安以笙满眼含笑不做回应。 裘诗痕忍不住得意,满心想着,自己这杀手锏已经把他拿下了。 她天天来这里看到他研究棋谱,早就回去让裘夔去搞了相同的一本,请专业人才研究了一下,知道昨日安以笙研究的是第十八页的“青龙有悔”,今日就该研究第十九页的“初梦尤醒”了—— 安以笙却突然起身,留下裘诗痕和那盘残局在亭子里,微微摇着头往花园外面走,轻飘飘地说:“给了棒子都打不着狼,可惜,可惜。这花园日后也是不能来了,可惜,可惜。” 裘诗痕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全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这石桌上的棋局她是看不懂,可是大哥请来的人难道说的会有错? 此刻风微微吹起那摊开在石桌上的棋谱,裘诗痕脸都绿了。 原来今天,安以笙“无心”跳过一局,已经研读到了第二十页。 那一页的棋局名字叫:自作孽不可活。 安以笙悠然地走在园子里,一想起裘诗痕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就忍不住笑。 还是佛门清净,这一入紫陌,妖孽纵横,只可惜她修行不够,自取其辱。 正走着,突然耳边传来一阵箜篌之声,初一听,清幽淡雅,悠然自得,让他的步子禁不住慢下来,才刚一转身,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就闯入视线,这女孩安以笙是见过的。 应该是某位夫人的贴身丫鬟。 那一刻,隐藏在琴声中的那丝不易察觉的刻意,才听得分明。 “二少爷,夫人命小婉等在此处,若是有爱乐之人经过,要请进听风阁,喝杯淡茶。” “哦,那幸亏路过的是我,若是哪个倒夜香的、推粪车的经过,一不小心楞个神停下来了,夫人岂不是亏了?” 小婉一愣,看着这愣头和尚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的慧眼,顿时觉得自己道行不够,竟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安以笙摇着头笑着走开了,小婉慌忙撩起裙角,匆匆地朝院子里跑去。 听风阁一草一木都长的很是分寸,看似天然,实则处处都留着人工的痕迹,就和它们的主人一般。 此刻,柳若素正在高起地面半米多高的石台上坐着,弱柳扶风地倚在箜篌前,细手撩拨,代替了眉目勾引。 听得小婉一阵急促跑来,那手猛地一拉,终于划出一道破绽,尾音突地就飞了—— 柳若素慌忙低头,看见手指被琴弦拉出一道血印,顿时阴了脸。 “人呢?” 小婉低头,诺诺地说:“二少爷走了——” 柳若素一阵说不出的羞赧气愤,尤其是在这看似精明其实很笨拙的小婉面前丢了颜面,简直是火上浇油,她胸口一阵气闷,一撩手将那箜篌推下了石台。 “曲高和寡,罢了。” ××××××××××××××××××××××××××××××××××× “呦,二弟,你可是稀客,我说方才怎么一群姑娘风风火火地朝着楼下跑去了呢,原来是你来了。”安以墨都不用抬眼,光听着脚步声,就知道这是安以笙。 多少年了,二弟就执着一扫帚,在他身边晃来晃去地扫地,有时一句都不说。 “大哥说笑了,大哥知道我今日会来。”安以笙也不见外,坐下来直接就端过安以墨的酒杯,仰头便喝。 “你可真是个酒肉和尚。”安以墨哈哈大笑。 安以笙一抹嘴,“不过是禁的久了,欲念就强了。” 安以墨这才终于抬眼,墨深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似有无限嘲讽。 “禁的久了,欲念就强了,说的好。” “大哥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去试,难道人心如何,你我兄弟二人如今还看不透么?”安以笙放下酒杯,侧目向着窗外的月。 “十年前,我被人逼迫,服药不能人事,却是得贵人一救,换走了药,保住了我这个命根。只是必须装得像模像样的,才骗的过那些人。” 安以墨沉默良久,安以笙也一如往常那样只听不问,那些人究竟是谁他仍旧不知,但大概是和那伙匪贼同宗吧。 “那时我与柳家小姐已有婚约,外面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琴瑟和鸣,无不称赞。我却秘密之中约见了柳若素,坦言,我在娶她之前,必须娶一京中女子为正妻,她只能做妾,又坦言,京中变故,我身患怪病,恐不能行风月之事,叫她斟酌。” -- 第47页 “那柳家原本要嫁的就是安园,而不是你安以墨,大哥未免太瞧得起自己。”安以笙不爱开口,却往往一开口就让安以墨无言以对。 “柳若素还是嫁了过来,我仍旧以夫妻之礼对她,那时心中对她仍有愧疚,洞房之时本是难以把持,却在木已成舟之前,眼前晃过那些死人的脸——”安以墨说这话时,脸上竟有着怪异的笑,“你猜怎的,我居然真的就不能人事了,恐惧这东西,真真的比什么药都灵。” 安以笙只能自己倒酒,一口下肚,让那惨淡往事,从他嘴里出,到了自己肚子里焚烧成灰。 “后来,裘夔也趁火打劫,诗痕还是个愚笨孩子,不明事理,被她大哥利用,也投到这安园中来。这园子,又多了个无辜守活寡的女人——” “这么说来,大哥竟然是没有碰过她们一下,怪不得这两位夫人,也未见得对大哥有什么留恋。” “她们是我的妾,我的女人,尽管她们的家族要的是我的家财,她们或多或少,要的还是我这个男人。可是事在当初,我不能是个男人。” “如今大哥可以是个男人了,她们却等不及了。”安以笙无奈摸了摸头,“你可知柳家的那位为我摔了箜篌,裘家的那个命人凿了我下棋的石桌。” “这怪不得她们,我也不怪她们。”安以墨停了半响,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不是还有个女人,守着你送的那满池子开不了的荷花?” “这些天你故意躲在天上人间,就是为了让夫人们爬墙方便,那天却见你把持不住跑到牡丹园去溜达,大哥,你这可是偏袒啊——光顾着给念离提醒了,倒是由着其她两个乱来——” “二弟,有些事,看破了,也不必说。”安以墨一垂头,倒是有些羞涩了。 “佛曰,不可说。”安以笙亮着眸子,轻轻地说: “我眼中有念离,念离眼中无我,有时还嫌我挡着她的视线了,不知是在等哪个负心男人。” 安以墨微笑着不语。 “她还以为我是个废人。” “怪了,是个废人她都珍惜若此,若是知道大哥威武依旧,不是直接把你拆皮去骨,吞咽下肚了么——” “非也,非也,还不知道,谁吞了谁呢。” 安以墨扬声叫着春泥。 “再给俊俏的安家二少爷添壶好酒来——”说完眨眨眼,冲着二弟开怀笑了,“报你的名字,还会多送小菜。” 皇帝要出宫! “来,我给你上药。” 他一抬头,脸上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掩饰,就在水光朦胧之中,看见一个宫女打扮的探进头来。 宫廷很大,每年新进的宫女秀女加在一起以千计算,分到各个宫来的,也都是流水一般的,根本记不得几个。 这个看上去也不过才十三四岁年纪的女孩,又瘦又小,裹在大大的袍子里,有些可笑。 “你是谁!” 女孩摇摇头,手有些微微抖地递上瓶子,说:“我还没有名字呢。你是王爷么?你的名字我是不能叫的吧。那我们扯平了。我看见你被推倒了——” “你才是被推倒了!” 恼羞成怒的壁风狠狠推了一下她,她那药瓶咔嚓一声撞到墙上碎了。 “奴婢知错。” 女孩低下头,桂嬷嬷说过,宫里说话要谨慎又谨慎,可惜她已经学规矩学了两年,却还是不到火候,怪不得桂嬷嬷说了,她虽然是魏妃娘娘的人,却要先去景妃那里锻炼个几年。 宫中谁人不知,位高权重的魏妃和恃宠而骄的景妃是死对头,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她一瞥那墙脚里已经灰突突的稻草人,红色的发绳吸引着她的目光,缠绕上,就分不开。 “奴婢听说,王爷不喜欢上药,经常砸东西,所以就多带了一瓶。”她变花样似的把又一瓶药掏出来,这一回学的聪明了,小狐狸似的窜到墙脚,放在了那稻草人身边,也不等壁风说话,就抢白道: “你不用,稻草人也可以用。” 壁风暗自揉着自己的屁股,这女人是傻子么,那样的地方,他自己怎么上药? 可又不能让她上药吧。 这药,终归是看得见,用不到。 壁风哼了一声,并没有想到,这也许就是眼前这女子在他生命中举重若轻又如同玩笑般的角色。 那一年,她十三岁,他十二岁。 她是还没有名字的小小婢女,前途一片渺茫。 他是没人记得名字的庶出王爷,宫中光景暗淡。 *********************************************** “听说了吗,魏妃娘娘就快被册封为皇后了!” “斗了这么久,终于把那个景妃给斗死了,这两天咱们紫金宫都好像有紫云祥照呢!” “那按照宫中传统,娘娘肯定要开始选四位贴身的行走宫人了!” “是啊,肯定有惜花、葬月和煮雪三位姐姐,但是那第四位,就不知是谁了!” “我听说啊,那是景妃身边的一个宫人,早就是娘娘的人了,这次可是立了大功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 紫金宫中窃窃私语的宫人们嚼着舌根,从墙脚花开的地方蔓延到屋内扫灰的地方,连终日躲在后院小屋的壁风都逃不过。 那个从小就欺负他的红人月娘,如果变成了日后魏娘娘身边的行走宫人葬月,那他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 第48页 魏家可是一手扶持他的皇兄上位的强大势力,与他皇兄可是鱼水相依的关系,而他们素来看重血统,对他这个庶出的王爷向来只负责“囚禁”,就像养一头牲口。 就在昨天,他跟着皇族出宫祭地坛,还被魏家的那帮人捉弄,摔了一身的伤。 一切都是有口难言。 尽管背境若此,壁风心中还有一团火焰。 天下大变,在这后宫之中,敏感的壁风,却闻到了自己命运的转机。 这转机随着一个女子而来,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陌生的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前,默默把一瓶金疮药放在墙角。 相貌如此秀美、眼神却如此凄冷的女子,他却是一见就再也忘不了。 偌大紫金宫的一隅,居然有人会找到了他。 居然有人会来找他。 “我是行走宫人逐风,先前在金兰宫做事。” 她并不似一般宫女那般畏缩,也不似那些得势的人那样嚣张。 “见过王爷。” 壁风愣了,她居然给他行礼了。 他住在紫金宫七、八年了,第一次有人给他行礼,而他只是个阶下囚。 “王爷,先前奴婢看见你在院子里不慎跌倒了。”她明明看见了壁风受辱的一幕,却是选择以这样柔和的方式陈述着,这让他记忆深刻。 更加深刻的是,那立在墙角的金疮药。 五年前的记忆慢慢舒展开来,壁风恍然大悟。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魏姐姐——不,是魏妃娘娘这次要打赏的那个宫人吧。” 入宫后就被桂嬷嬷带在身边,一早被安插在恃宠而骄的景妃身边做细作,成功帮魏妃铲除异己的那个宫人。 如今金兰宫人去楼空,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回紫金宫效命了。 可谓是苦尽甘来衣锦还乡,日后地位,比起那个威风无比的葬月,恐怕更胜一筹。 壁风眼中突然腾起不可明说的火焰,吞噬了那平静地站在他对面的女人。 “你帮我。” “什么?” “就像你帮了魏娘娘那样,帮我。”壁风紧紧捉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开,那灼人的红绳就像宿命的捆绑。 “我只是一个小小宫人。” “你很快就不是了。”壁风一脚踢翻了药瓶,落得粉碎,“我也不会是一个受尽屈辱的王爷而已。你信我。” 那时她十七岁,他十六岁。 她是将要行走在权力之巅的女人,他是未来会权倾天下的男人。 他对着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说: 我不需要什么药,你就是我的药。救我。 ****************************************** 五年间风起云涌改朝换代,如今,他已经不记得她最开始的名字了。 不到一个月,他的话就应验了,她成为了魏妃娘娘身边四位行走宫人之一的逐风。 四人之中,她仅仅比惜花大,却显得比所有人都更加老成。 她的光芒,盖过了魏家出身的风头最盛的葬月,盖过了事事争宠心眼颇多的惜花,也盖过了出身为影者的煮雪。 魏妃娘娘称赞她是名师出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桂嬷嬷也跟着飞黄腾达。 壁风至今还记得当日她跪在紫金宫正中听到魏妃娘娘这溢美之词时的表情,那样的淡然,仿佛就像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也许,逐风从来都只是她的一层皮,而逐风的故事从来都是别人的故事。 她从没有让任何人走进她的灵她的肉她的血,走进她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全部封闭的世界。到了她离开的那一天,壁风也只是知道,她没有了亲人,十二岁入宫,在宫中十载,而她的乳名叫做岚儿,她自己却从不让人这么叫。 终于到了这样的一天,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她一朝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就像她被赐予的那个名字一样,逐风而去,再无踪影。 哪怕此刻他已经成就帝王业。 壁风半夜醒来,披头散发地走到铜镜前,恍惚之中就看见那一人多高的铜镜之中,他身后,再一次出现了那个早已经比他矮上许多的女子,低眉顺眼,暗藏不漏,手执一把银梳,默默地在为他梳理发梢。 那些都不该是她亲手做的,她却总说,做的习惯了。 等到他位至极权,她才放下了银梳,说,如今我的确不该做这些事了。 他闭上眼,如今他心里这句话,只落得他一个人听了。 可是我也已经习惯了。 你究竟在哪里,我真的就那样比不上藏在你心里的那一片天地么? 你甚至连离开的时候,都不肯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我一定会把你找到的,逐风。 这一年,她二十三,他二十二。 她是逃出宫去的女人,他是新登极位的帝王。 壁风的眼猛地睁开,深夜之中猛地咳嗽了一声,立刻就要掌灯的守夜人屁滚尿流地爬进来,不知这性格乖张的主子又有什么吩咐。 “一个时辰前魏思量那奴才已经回来了吧!叫他来见我。” ************************************ “禀陛下,所有宫人返乡后都要报户籍给当地衙门,才能开店谋事或嫁娶往来。我们已经将东南十二郡一百一十八城县所有户籍在案的宫人都做了彻查。” -- 第49页 “有和入宫记录不符的么?” “不胜枚举。当年选宫人黑幕极多,不少地方都是谎报假报,很多人都是跨籍,根本无法从入宫记录上下手。” “那就私下之中一个个排查,记住,不可声张,否则她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年龄和逐风大人上下的有二百多位——” “那就派见过她本人的一个个去认!” “属下,不是很清楚一件事情。”魏思量字斟句酌,“因为属下之中,也只有李德忠和惜花二人见过逐风大人本人,而他们又都和逐风大人交情不浅。” “你是说他们知情不报?” 壁风怒目圆睁,沉思半刻,却又突然大笑拂袖,“这大概是老天的意思,叫我下民间一次,体恤一下民情。” 魏思量猛抬头:“陛下的意思是?” “是与不是,我下去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两百多个人而已,能有多难?不过,李德忠和惜花二人,此期间都给我派出去,不得让过多人知道。” “陛下为了一个女人,是否——” “这不是随便的一个女人,是帮我拿到天下的一个女人。”壁风沉吟说,“正好也去看看地方官员可有反骨,也未为不可。” …… “吾皇英明。” 石头是好东西 这一天李德忠专门约了念离出来,就在天上人间的一个雅间里面拜别,说是侍卫队突然有了新任务,要调派他去西北。 “大人放心,上面前几日已经把调查的结果报上去了,大人在衙门上的那一笔可谓是绝妙,加上有裘夔的说辞,很轻松就打发过去了。这样,德忠走的也算安心。” “这件事念离着实要谢谢你。” “大人太客气了,当年若不是大人出手相救,李某人现在早成为乱石岗一座孤坟了。若是有什么事,请大人务必还要吩咐小人——” “既然如此,念离正有一事相求,李大人您这次去西北,如若经过楚廉郡,定要帮我打听一个人,此人名叫莫言秋,乃是借了安园的力起家的,也是我小姑的夫婿。” “哦,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安家六小姐是被休返乡的,难不成大人想叫小的去教训一下这负心人?” 念离摇了摇头。“这是他们二人的事儿,我不应插手,更不能劳烦李大人。只是这位莫言秋之所以要休妻,乃是因为要娶妻。我听安以柔说,这个人是皇后身边的行走宫人。依我所知,葬月和煮雪都不是西北人,不知她们是和我一样谎报户籍,还是有人冒充生事。” 李德忠连连点头,寒暄几句,退出了屋子。 却是不到半响,门又推开,这一回进来的倒是安以墨。 “你的老部下走了?”安以墨看似无心地问了句,这位高权重的李德忠居然会对念离如此恭敬,这让他心中有股子说不出滋味。 “相公说笑,”念离一见到安以墨,顿时收敛了与李德忠说话时那般神态,眉目都温和起来,却不似虚假,而是出自真心的欢喜。“故人临行前告诉我一件喜事,黄袍一计已经成功,念离的身份暂时安全,也不枉相公替我挨这一次的牢狱之苦。” “如此说来,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安以墨撩拨了一下她的眼神,念离羞赧着脸,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吓人,暧昧一寸寸地滋生。 “只是我这个空空如也的唐三彩,不知摆不摆得上你这镀了一层铜粉的黄金架。”安以墨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打着,念离的心不知怎的就随着咚咚咚地敲。 “架子本就该摆东西的,何况货都买来了,概不退还,难道商家不是这样的道理么?” 安以墨听了心里着实受用,却不知为何想要继续试探她一下,不急不慢地说:“摆上去没问题,本就是个样子货儿,你用那湿布随便擦擦,绝对光彩。只可惜夜深人静之时,孤枕难眠之际,这物件只能看不能用,可叫人活活受罪——” 念离头沉得更低,就想起安以笙那句不知是戏谈还是实情的话: 我大哥身子绝对没有问题,有问题也只是心里。 这样的事儿,想来就只有柳若素和裘诗痕心里明白,可是一来这样尴尬羞赧的事不好交流,二来她们素来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三来她已经被很多人嘴舌了、不方便打听。想来想去,念离只能含糊其辞地应着: “若是真的喜欢,哪怕就是看着也好。若是不喜欢的,就算是纯金的水缸,装了一世江山来,念离心里也没有那样的位置。” “若是真来了个水缸,那不把你这小架子给压塌了?怕是这样的恩宠,你也受不住吧。” 念离别有感触地点点头,安以墨是说者无心,她是听者有意。 气氛正是这样一片大好、欣欣向荣、种子发芽、开花结果的时候,突然被春泥打破了意境,那女人水蛇一般地伏在门框上,无限风韵,酥胸半露,手中一个小宝盒,眼中满是看好戏的揶揄。 “安夫人好福气,这边有夫君疼着,那边老朋友还念着,这不,那位李大人去了又回来,不忍打扰二位,将信物托付给小女子转交,哎,也活该我是个下贱人,眼力价儿就是不如那些做大官的——你们继续,东西我放在这里——” 桌子不会自动跑过来,自动过来的只有安以墨的手,那晕黑的眸子荡着几分敌意,春泥满心叫好,这敌意是冲着那离开的李大人去的—— -- 第50页 多少年没见过安大少这么爷们了。 “看来架子上很快就有摆设了,娘子不打开来看看?”安以墨接过盒子,满心想要将那盖子掀开,却是耐着性子一点点转向了念离,眸子快要把那盖子灼出个洞来。 念离接过来,用手颠颠份量,不是李家的传家宝,心里落下块石头。 掀开盖子,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德忠,你害惨我了。 念离脸一阵惨白,那盒子之中放着一块鸡血石,有着天然的不规则的心形图案,念离知道这是李德忠在表“忠心”,可是这到了安以墨眼里,就成了“别有用心。” 安以墨那张脸可以当做水墨画了,山是黑的,水也是黑的,就像春泥一脚踢翻了墨盒。 这污黑之中,就他的眼睛是亮的。 亮的发白。 ****************************************** 念离觉得自己这一天真的是犯太岁,刚刚在天上人间本来气氛一片祥和,突然间杀出来一块破石头惹事。 没想到接踵而来的“灾难”,也和石头有关,那就是荷花池里面的一块大石头。 话说荷花池被重新投入生产利用之后,虽然花季未到,没有鲜花,却养了不少鲤鱼,开始有了生气。 江南深秋水开始凉了,婷婷这个没有什么养鱼经验的,终日担心鱼儿被冻死,终于在主子不在家的这一天动手开始捞鱼,决定把它们放在浴桶里面搬回屋子去养着。 谁知道最后的那一尾黑鲤鱼不听话,钻到石头缝里面去了,婷婷撩起裤脚亲自下池子去捞,竟然把胳膊卡在里面,真是狼狈。 念离“一个头两个大”地回到牡丹园,看见的正是这样的一幕。 “婷婷,水凉。” “主子,我知道啊——” “你这是?” “我卡住了。” …… “我去叫人来帮忙。”念离一瞥那石头就知道她是无能为力的,可是转念一想,这安园虽大,她可以去求谁呢? 随便叫个下人来吧,肯定又要被老夫人叫去借题发挥,到时候可能连这荷花池都保不住。 安以墨? 一想到夫君那张黑脸,念离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还是去找安以笙吧。 安以笙仿佛是能够感应到她的呼唤一样,念离这边正想着,他就出现在院子口了。 依旧一件青袍在身,却不再有和尚的那层木鱼外壳,这男人是越来越有人间烟火的味道了。 “二弟,你来的正好,正需要男人上场的时候,我也不知该去找谁才好——” 念离笑着迎上来,午后阳光大好,照得她眼睛一片明媚。 可是逆光而来的安以笙却很尴尬,试图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哦,原来我不是男人。” 一声极冷的话从安以笙的后背穿越而过,破脏而出,“唰”的刮在念离的脸上,不见血的挂彩。 安以墨那团藏在安以笙身后的暗影慢慢移动出来,眸子里是有些“噬人”的怒意。 安以笙轻轻咳嗽了几声:“方才一进安园,就听见丫头们嬉笑说牡丹园又出乐子了,大哥便紧忙与我来看看——” 念离的脑子嗡的一声大了。 谁会想到平日不着家的安以墨会这个时候回来? 看着安以墨那万紫千红的脸,念离一双眼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局促地搓着手,半响,池子里面传来弱弱的一声: “各位主子,不是奴婢故意打扰你们——” “哦,对了,婷婷,婷婷被卡在石头里面了。” “石头?个头不小哦——”安以笙露胳膊挽袖子自然而然地就要走上前去,他可是打理着荷花池的主力军,心中一直将荷花池的大小事务作为己任。 可他刚刚和念离擦肩而过,一片黑衣就在他面前扬起,一只胳膊横在了他面前,杀气腾腾的男人只是愤恨地说: “又是石头啊,也不怕把架子压垮了。” 这话当然只有念离听得懂,又是羞赧又是无辜,心里却还有点说不出来的甜蜜,偷偷瞟他一眼,正巧他余光流连而过。 这幅场景,多像当年,午后山上,他们结伴站在高高的亭子中,看着安家和左家两位老爷下棋。 但凡她不小心把什么花花草草的玩意儿掉到亭子外去,都是安以笙第一个安慰她,最后却总是安以墨翻过栏杆去捡。 那时光阴,如此静好。 他还没有上京,她还没有入宫,他还没有进佛门。 他们就是三个普通的少男少女,生活无忧,日子很长,幸福也很长。 这样的一个闪念,不仅如白光一道出现在念离眼前,两兄弟也不禁一愣,彼此对视,最后安以墨摇了摇头。 “别再想了,她已经不在了。” 念离知道,他们说的是岚儿,是冰柔,是她亲手埋葬的自己。 那一刻,不知为何,念离突然想开口说,我就是岚儿,也许这句,会让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体味到过去那最美好的温暖。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一次想起了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我是杀过人的。 顿时嘴边那句话又吞回去了。 安以墨摇晃着脖子,一副要上战场的样子,本是秀气十足的脸,此刻因为那杀气而变得棱角分明,婷婷缩在石头边上,差点晕过去。 -- 第51页 大少爷—— 他他他他——他是在脱衣服么!!! 念离一个趔趄,安以笙伸手要去扶她,可是就差那么一寸,念离自己稳住了,紧接着看到那精壮的后背,灼伤还依稀可见,每月需涂抹夫子香止痒。 他不介意让她看到自己的伤。 把裤脚挽起来,本就松散的衣服此刻缠在腰间,安以墨的眼神晕黑一片,婷婷觉得此刻自己的鼻血能喷他一脸—— 二少爷您毕竟是佛祖级别的,大少爷才是来自民间代表民间回馈民间的啊—— 看看这一身的白花花的肉,紧致,瓷实,绝对算不上健硕,却让人想伸出手指去捅捅—— 看看这眸子里的乌七八黑,深邃,噬人,看你一眼就把你七魂六魄勾走了。 如此黑白的尤物,让这世界多少色彩啊! 婷婷脑子里开始噼里啪啦地烧着,念离头是越来越大。 安以墨,你到底想干啥。 却不知,一向沉稳如她,居然就这么问出来了,而且那语气,也没经过修饰,直追他那华丽丽的后背。 “搬石头。” 安以墨举重若轻地说着,念离喉咙像着了火似的,安以笙眼睛看着她觉着有趣,看着大哥觉着更有趣。 总之,这是一个有趣的下午。 可没想到,更有趣的是晚上。 *********************************************** 白天李德忠刚刚和念离拜别,晚上安以墨就就被裘夔拉着去给惜花送行。 说白了,就是叫他去买单的。 安以墨和这惜花向来不算熟,只是彼此都对对方的底细知道那么一点,见了面心里都很别扭,表面上却比谁都熟络。一个向来装疯卖傻的,就算被惜花戳穿了,照样干着老本行,靠着三尺多厚的脸皮继续四处蹭脸,一个素来说假话不打草稿的,即便对方早就知道她的本性,依旧能将场面上的事儿应付的游刃有余。 这俩人坐在一起,可真算得上是官商勾结依依惜别,往大了说是中央联系地方,往小了算也是个扶持民族工业,喝到最后把裘夔喝倒了,两个人才扒了皮说起人话。 “逐风在宫中威武得不得了,没想到嫁给你这么个窝囊的男人,我都替她不值。” “是,我也替她不值。” “不值什么?” “她混了那么久,就结交了你这种人品的姐妹,真是凄惨。” “安以墨,你不怕我把她的底细都揭出来!” “你当日将错就错,今天就不会自己找抽,明天也不会自己去撞南墙,你们也是纪律部队,小心了您。” 惜花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安以墨,想不到这男人肚子里还挺有货。 “那我就祝你们百年好合,永远窝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小城里面,做一对乡土鸳鸯。”惜花说罢故意使坏地拿出一个吊坠,“这是逐风在宫里的时候最喜欢的东西,带在身边,被我一次顺手牵羊拿过来了,惹她哭了好久,想来就高兴。” 安以墨一瞥那石头坠子,心里咯噔一下,我靠,又是石头,今天就和石头干上了。 “你得感谢我,她把这东西当成她心里面那个老相好,要不是我拿走了,她现在说不准是谁的人了。”惜花将坠子拍在安以墨面前,嬉笑着说: 真土,居然叫这么个名字。 咔嚓一声惊雷,噼里啪啦的火花,安以墨站立不能,言语不能,许久许久,只能看着那已经磨得有点模糊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黑哥哥。 “我问你,宫中时候,念离身边,可有一个溯源出来的老乡,叫做冰柔的?” 惜花一听就哈哈大笑。 “你是说冰柔?那是她养的一只大白鹅。” …… 岚儿,逐风,念离。 你骗得我好苦。 安以墨嘴边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一把捉过那石头坠子,扬长而去,就给惜花留下一句话飘在空中,让她的思维一点一点断裂。 “大恩不言谢——” 春泥扭着腰身进来了。 “您看,这账谁来结了?” **************************************** 安园夜深静悄悄,月光大好,正是个顶风作案的好日子。 婷婷因白天受了刺激,失血过多,很早就去睡了,空荡荡的牡丹园,倍显萧条。 念离坐在塌上,想起白天一幕幕,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念离还没来记得将外衣穿好,安以墨大脚一踢,已经闯了进来,月色之中,像是一只野狼。 眼睛黑的发亮,红的发光。 “相公,还在为那几块石头生气呢?”念离觉着自己说话很没底气。 安以墨微微笑,再微微笑,慢慢抵住了门,叉上了栓。 石头坠子在她面前摇晃,左边三下,右边三下,就像小时候,他逗她的那样。 “长夜漫漫,我们细细清算。” 针磨成了铁杵 念离对男女之事知之甚早,其实早在她还是个十岁大的小屁孩的时候,就看见过白花花的肉滚在一起。 就像两团棉花,毫无美感,也无欲念。 娘说,女子十三四岁就嫁人生子的比比皆是,若是过了二十还没有人要,那就成了老姑娘了。 所以十岁的岚儿在王家后院的砖墙窟窿里看见王家夫人的偷情画面,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自己是不是再过那么一千几百天的,也要这样了呢? -- 第52页 如果要翻滚,那人是黑哥哥多好。 那时岚儿这样想着,居然丝毫没有罪恶感,也不会感到害羞。 没有想到下一次她再次撞上这事儿的时候,已经改名字叫做逐风了。 而那男人女人也不再是青瓦之下滚动的两具凡胎,而是九五至尊和他最疼爱的女人。 那时她已经十五岁,博取了景妃足够的信任,在她屋子外守夜,常常能听见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娇喘和男人的低吼,那声音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景妃,也不是她听说的皇帝,而是两个放肆的声音,原始,野蛮,仿佛脱离了所有礼教的束缚。 桂嬷嬷说过,皇帝和景妃此时想要的,不过是肚子里面的一块肉。 可是逐风知道,那肉是得不到的,她在床榻上洒下的无色无味的药水,配合着宫中惯常使用的香料,是最好的避孕药。 可每当逐风掌着那张忽明忽暗的小灯,端坐在台阶上,那声音就会顺着被风吹开的门缝深处远远地传来,一切仿佛并不只是简单的逢场作戏,也不单单是为了那一块肉。 他们愉悦着,享受着,那一刻他不再是帝王,她也不再是妃子,他们既是这世上高高在上的尊贵之身,却也是最最平凡的泥土凡胎。 那样的时候,她常常攥着那个石头坠子发呆,脑子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已经有些模糊的黑哥哥的样子,想象着他抱着自己,想象着那触摸不到的温暖。 这样的幻想,陪伴她度过了的清冷的守夜。 那时的逐风,也丝毫没有什么羞赧,因为她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春秋大梦。 日子一晃,突然就出宫入宅,面前的风景骤然一变,她已经成了念离。 磨得看不清笔画的石头坠子在面前晃来晃去,仿佛岁月被荡了回来,又荡得远了。 “冰柔死了你很难过吧,你有没有给它立块墓碑写着鹅塚啊?” 安以墨的质问,让她苦心经营的谎言都被打破了。 一切都变得很模糊,很虚幻,只有他是真实的,看得见,听得到,摸起来很温暖。 一瞬间,那些白花花的图像和遥远传来的呻吟声都充斥着不可言说的让人面红耳赤的内容,而她每次臆想之中的男人居然就活灵活现地站在他的眼前。 他的大手甚至擒住了自己的胳膊—— 此时的念离,将十五年来全部的羞涩都写在了脸上,仿佛就像重逢在天上人间的那天,他没有任何多余感情地亲吻了她,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可以叫她像个小姑娘般失了分寸。 突然间腿肚子就有些软,突然间心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突然间觉得这深夜有种让人想犯罪的不良渲染。 “时机到了么?我的娘子?” 念离眨了眨眼看着他,感觉他野兽般的气息迎面而来,明明合了衣裳,却比坦胸露乳的时候更加流氓。 “什么?什么……时机啊?” 念离觉得自己说话有些磕巴,脸就跟被泼了油似的,火辣辣地灼烧着,一直蔓延到了耳朵根。 他有些凉意的手指将她的头发别在耳后,那微微香醇的酒气从她脸颊滑过,停在耳边,她整个人就像被他拥入怀里一般,可他的那只手,明明没有箍住她的腰。 她只是自己不能动弹。 “你不是说时机到了,有些事你会亲口告诉我。” 念离心里滚烫地翻滚了一下,安以墨穷追不舍地在她耳边垂问,反复折磨着她,“要不然娘子以为我说的时机,是什么时机——” 念离头一次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的岚儿,黑哥哥总是耍弄她,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故作生气的走开,她还是会没骨气地跟在后面小跑。 怪不得以笙从小就说她被大哥吃定了。 她的眼里就全部是他,多年之后回来,听到秦妈妈最开始骗她说他的弟弟们都死了的时候,几乎忘记了安以笙的存在。 她只记得他一人,这一人让她坚强,也让她脆弱。 无论他是英雄,还是狗熊,是帝王,还是乞丐,在她心中,一模一样。 十五年来,从未变过。 想到这里,念离突然不怕了,伸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腰上,然后轻轻的慢慢的靠在他的胸膛,体味着这真实的温度。 “我在等那样的一个时机,人前我是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的逐风,人后我是你一人的岚儿。这样的一个我,就叫做念离。” 她的发掠过他的鼻尖,那柔软的身子缩进他的怀抱时,他的血液毫不客气地开始向下奔腾。 “我也在等这么个时机。”安以墨的声音都开始沙哑了,念离还在小猫似的“抚慰”,竟不知这是最要命的撩拨,“夫君,念离甘心情愿陪你身边,哪怕就只是牵着你的手躺在你身边到天亮也好——” “我不心甘。” 话音未落,身子突地腾空而起,安以墨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床榻。 念离心中一阵风月的懵懂,又是一阵自我的安慰,半是紧张半是彷徨,不敢真的问出口,怕伤了他的尊严,却又对即将发生的事儿含羞得恨不能缩成一团。 当初安家来提亲的时候,当初她追到青楼完婚的时候,当初她踏入暗房伺候他沐浴的时候,她都不曾真的想到过这一刻—— 这一刻,它居然来了,明明是昏暗的屋子,月色为何如此光亮,将他眼中全部的神采都折射得这般迷醉,那目光顺着她的身子一寸寸移下来,简直要撕裂云锦,直接在那已经滚烫的肌肤上呼吸。 -- 第53页 “夫君,你——能——” 念离觉得此刻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只兔子问大灰狼,您吃肉的么? 大灰狼只是沉稳地令人抓心地说: “你试过不就知道了——” 当他的手指顺着她滚烫的脖子摸向第一颗扣子的时候,念离才知道这一切都会是真的了,突然间就忍不住伸手拦住他的动作,可是他就像跨在她上面的一座大桥,居高临下,气势十足,居然没有恼,反而因为她这小动作而露出坏笑。 “娘子要自己动手么?” 说着,安以墨竟然就像白天在荷花池那样,不由分说就开始脱衣服,那片胸膛露出来的时候,念离捂在自己扣子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俯压下来,身子比她的略凉,某个地方却已经分外火热。 念离满脑子开始浆糊,忽而耳边是小时候听着父亲最后一子落地大笑着说:“承让!”,忽而又是躲在桌子下面看到的那一双双绣花鞋,忽而是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头上飞过的那只喜鹊,忽而又是王爷手中稻草人的红绳—— 只感觉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呼吸越来越沉重,那身子也压得越来越结实,那不断游走的手在她身上侵略着,被她的体温也带着滚烫起来。 他在亲吻她的耳垂,引出她来不及忍住的一声娇羞的呻吟,那细密的吻打探着一切可能的出路,不知何时,胸前一凉,然后是肌肤之亲的火热。 两只手不安分地伸到她屁股下面,似乎在抬高着她,让她的曲线更近地贴近他,念离慌忙之间只能环住他的脖子,却不知这是给了安以墨一个发动总攻的最终指示。 “岚儿,你怕么?” 念离全身战栗着,不能说不怕,却又不能装作一切正常,她的身体在发出最诚实的回馈,兴奋地发抖,羞涩得奔放。 安以墨哑着嗓子,迟迟没有动,念离睁开眼睛,心脏依旧跳得不行,脑子中却挤进了那么一丝清醒。 “你——怕么?” 安以墨怀抱着念离,这样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有了反应,他想要她。 可他竟然开始了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战栗。 十年前他也和柳若素走到了这样的最后一步,却总是感觉像是在完成什么使命。 那也许是他给安园留后的希望,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刻,脑海里却闪过了那些死人的脸。 他们盘旋着,吞噬着激情与暧昧。 十年前,他停在这里,因为他对那个女人的渴求,不足以战胜那些死人的脸。 他退缩了。 他在精神上,的的确确是个不能人道的懦夫。 “你还会看见他们么?”念离像是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一样,感觉到他的悸动明显地在退缩,那个火热的部位,仿佛被扎穿了一个洞穴,被一种寄居在他心灵深处的恐惧,吸走了他全部的精气神。 “如果你真的怕——” “不,念离,我要你,我要现在的你,不是岚儿,不是逐风,是你。”安以墨紧紧抱着她,生怕她说出那一句“我可以等”,“今天就如此吧——” 可他不想让她等下去,他现在,在这里,要跨越那心里的屏障,到她的在水一方去。 我很恐惧,这恐惧却不敌,我爱你。 安以墨低吼一声,突如其来的,毫无预兆的,突然埋下头去,身子紧紧的,悸动的,陷入那温柔的腹地。 毫无准备的念离死死咬住了嘴唇,只流出一声近乎催促的轻吟,贴在他的耳边,流连往复,那勾住他脖子的双臂,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他埋在她的身子里不敢乱动,等她稍稍地松了,才呼出一口气,试图多动几下,马上又被念离八爪鱼似的给按住了。 “就这样挺好的。” 念离满脸流汗,内心开始连连后悔,他眼前哪有什么死人的脸,他那快活的样子都能让死人诈尸了吧—— 亦或是,她待会儿就成了他面前那张死人的脸了。 “乖,你这样卡住了,谁也出不去,你说万一来人了——” 念离听了这威胁睁大的眼睛,没有想到当日在天上人间桌子下面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此刻变成了事实。 要是让那些人知道他们圆房了,还不闹的鸡飞狗跳的! “那你……就动么——” “我……难道不想么?!” “想就做啊!”念离下一秒钟就被狠狠地从榻上颠起来又落下,他的动作简单粗暴直截了当,那一瞬间念离仿佛才终于想清楚整件事情错在了哪里。 一来,他还是童子身。 二来,他已经忍了十年。 当他终于释放出这十年积压的欲念和渴求后,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她曾经以这样的伎俩成功骗过了桂嬷嬷。 可是她忘记了,安以墨不是桂嬷嬷,安以墨呼唤她的方式更加的直接有效惨不忍睹,那就是猛虎上山,无视山脚下立着“保护区域不可猎食”的禁令。 这一晚,安以墨秉承着少量多餐的风度,饱餐一顿。 只不过,“少量”的标准,还有待考量。 老夫人来查房 这一早裘诗痕一起来就眼皮直跳,好端端地喝了口茶就呛着了,吃了块点心就噎到了,看谁都不顺眼。 丫鬟们知道她这还是在为几天前二爷那局棋在生气。 -- 第54页 其实大少爷那方面不行的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据说他刚娶大夫人和二夫人进门的时候还去她们屋子里住住,等三夫人进门的时候,正赶上大夫人怀上了,大少爷这个二十四孝老公天天不离左右,伺候她就跟伺候皇帝祖宗一般,仿佛她生的不是凡胎,而是龙子似的那么金贵。 三夫人的屋子他是一步都没有踏入过。 等孩子生下来了,大夫人没有道理一人享受独宠了,也撒手人寰了,大少爷正式开始无能了。 所以,安园四面八方的嘴巴里嚼着的八卦,除了大少爷不能人事之外,就是三夫人是个雏儿。 也不怪乎,二十岁的好韶华,独守空房,守了活寡,脾气乖戾了一些。 她当年是年少无知,被安以墨的外表俘虏,任他怎么苦言相拒,她都死命地削减了脑袋想要往他身边儿挤。 而裘夔也坐享其成地看着妹妹跳了火坑,只要火坑里面有宝箱,牺牲个妹子又何妨?再说,这也是她自己选的,赖不着谁。 一想到自己那一时的糊涂,裘诗痕就气不打一出来。她本是盘算得很好,老大老二都是体弱多病的主儿,等她们不行了,她自然就会被扶正,到时候她再争争气,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把那没娘的宝儿给取代了,就万事大吉了。 没有想到她这片肥沃的土地,就没人耕种,无奈只能把别人家的苗插过来供着。 外人都说,三夫人对宝儿真是好,就像亲生的一样。 三夫人自己最知道,这他娘的就是个扯,她恨不能把这仅存的果实揉碎了剁成果酱。 “哎,真是无聊,做点什么好呢?” “不如去给老夫人请安吧。” 小丫头提醒道。 “哦,对了,今天是该去请安的日子了,每次都让那两个女人抢在前面,难得我今天起的早,走,我们这就去。” 裘诗痕好不容易提起点精神,“去把那不爱走动的我家嫂子给请出来,一起去请安。” 裘诗痕口中的嫂子,就是裘夔的一房小妾,平日里在安园走动的极少,脸很生。没过一会她就过来了,低声地说:“妹妹,今天这么早就起了啊。” “是啊,带着嫂子去给我家老祖宗请安去,毕竟吃着人家用着人家呢,是吧。” 裘诗痕向来没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派来一个人帮她吧,就派来这么个软柿子,住了也快两个月了,什么建树都没有。 就这样,裘诗痕就像只骄傲的小母鸡一样,趾高气扬地牵着自己的嫂子往老太太屋子去了,往日她都是最后的一个,今天她可有的翻身的了。 刚一拐弯,从老太太房门口的另外一侧长廊里,闪出了柳若素和小婉的影,裘诗痕当仁不让地快步走着,而柳若素也不似往常那般弱柳扶风的,两个人就好像在比较脚程似的,气势十足地对冲过来,几乎是同时达到房门口,同时转身,同时叫了一声娘—— 同时愣住。 往常这时,屋子里面肯定已经跪着那个从天而降的正房夫人了。 她就好像摸透了老太太的作息时间一样,总能赶在她起身后第一刻来请安,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 那眼睛低垂,手中的茶杯总能正正好好地递在老太太手前。 细节之处见功夫。 可今天,她却失足了,她没来呢。 嘿,爷发达了,总算让爷逮着你一回“不慎”了! 裘诗痕撞了一下柳若素的胳膊,柳若素往回一退,自己不做坏人,倒是借力把小婉一推,那丫鬟正好踩着裘诗痕的脚丫子,两伙人马就这样在房门口就剑拔弩张了,老夫人哼了一声。 “这都干嘛呢?你们是来请安的,还是来气我的?” “娘,媳妇当然是来请安的。”裘诗痕嘴皮子更快,到底是狠狠踩了小婉一脚,然后才张牙舞爪地奔进去,柳若素紧随其后,不动声色,却袖子里藏了一小壶上好的茶叶,那可是柳家花了大价钱搞到手的。 “娘,今天怎么没见姨娘?” 裘诗痕嘴皮子和脚都快,就是脑子慢半拍,柳若素翻着白眼,料想老太太也不会太高兴。果然,安老夫人咳嗽了两声。 “一大早跟柔柔上山去了。” 柳若素听见这两声咳嗽,仪态万千地变出那小壶茶叶,递给了秦妈妈,有礼有节地说:“娘,快入冬了,开始荒燥了,这是上等的暖茶,适合天冷的时候喝,暖胃。” “还是素素贴心,识大体,懂情趣,安家交给你打理,我也放心,这园子外啊,三天两头的出事,我操碎了心,以笙也指望不上——” 裘诗痕看自己败下阵来,又故技重施,“娘,您不是还有宝儿呢么?这些天哪我带着宝儿去私塾上课,先生都夸他不愧是咱们安家的小少爷,脑子灵光。” “宝儿就跟你亲,你也劳苦功高。” 裘诗痕得意地瞟了一眼老二,她们之间的争斗是无止无休了。 这个时候,倒是平素只管看不会说的裘家小妾说话了,说的不多,声音不大,却是醍醐灌顶,立马把两个夫人都比下去了。 “今早怎么不见大夫人呢?” 是啊,光顾着内部斗争了,忘记了一致对外,这还有个没收拾干净的填房占着茅坑呢,如此大好时机,怎可轻易放过? -- 第55页 那裘家小妾温顺的低下头,不再多说,自有人会替她说下去。 裘夔那满肚子坏水的人,把她塞进安园,那她就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对啊,娘,那女人天天说的好听,日子一长就挂不住了,娘,您这回看清了她的嘴脸了吧——” “平素虽然是我管家,可是她毕竟是正房,我也不能多管,今早的事,却是她无礼了。” 裘诗痕和柳若素一人一句,安老夫人心里那股子熊熊烈火就又点起来了。 大媳妇,你以为你躲在自己园子里给我摆脸色闹脾气我看不出来么?! “跟我去牡丹园。” 安老夫人放下茶杯,两个女人一边一个扶着她,浩浩荡荡地讨伐大军,这就奔牡丹园去了。 于此同时,牡丹园中,念离的房间前,站着全面石化的婷婷。 大门被她没头没脑地推开,一地散落的零碎衣物,男人的,女人的。 婷婷恢复意识的第一秒,就手一抖,将一盆洗脸水泼了自己一身。 床帐中猛地一个嘎吱,念离坐了起来,探出脑袋来,露出来的香肩粉颈,还有令人面红耳赤的吻痕和牙齿印—— 主主主主主主—— “猪什么啊,再叫唤让你去喂猪。”男人的一只胳膊先露出来,将念离生生拉回了帐子中,然后那瀑布一般的黑色长发和那张醉人心脾的桃花泛滥的俊秀没脸露出一半,眸子一勾,又一眯。 “先关门。” 婷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那湿了衣服的样子就跟吓得尿了裤子一般。 “大大大大大——少爷?!” “有什么好惊悚的!”安以墨尾音轻轻地抬起,婷婷七魂丢了六魄,正这个时候,柳枝的声音响在院子里: “婷婷,快出来,伺候你家主子更衣,老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正朝这边走哪!” 说罢,人又匆匆躲了出去。 安以墨脸色一变,转头一看,念离几乎要晕倒过去。 娘哎,这事,真的要惊悚了。 ********************************************* 婷婷事后拒绝承认她看见了赤身裸体的大少爷狂奔下来把门插上的样子—— 只是每每这样说的时候,她还会血脉逆行自动开始喷涌鼻血。 婷婷事后也拒绝承认她看见了主子那蜷缩在凌乱的被子里楚楚可怜的模样—— 只是每每这样说的时候,她就开始喃喃自语,我说大少爷怎么就突然那啥了呢—— 捉奸在床,哦,不对,全家人共同鉴证这奇迹的时刻,这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儿,可大少爷和主子就跟大敌当前一般,以神奇的速度穿好了衣服,毁尸灭迹,寸土不留,如若不是婷婷适时地表示愿意配合,估计也被安以墨杀人灭口了。 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一幕,牡丹园里,一片死寂,推开房门,一片狼藉,却是打碎的茶杯,念离面容着实有些憔悴,胳膊上仍可见长长的伤疤,床上斑点血迹—— 婷婷看见人到齐了,开始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挠墙。 “老夫人,您可得为我们家主子做主了,昨夜少爷回府,喝的酩酊大醉,要夫人侍寝,却好端端地又把夫人打了一顿——” 呃—— 打的原因,基本不言自明。 柳若素和裘诗痕不约而同地抖了一抖,那同情的圣母眼光第一次照耀在念离头顶。 唯有跟着进来不动声色听着一切陈述的裘家小妾不知何时移到了床边,也只有她会在这种时候去看看这惨不忍睹的暴力现场。 安老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想要发的火,此刻都被撒没了,女人们还像模像样地安慰了几句,然后鱼贯而出。 此般心里,各有不同。 安以墨知道自己闯了祸,乖乖地躲到了天上人间,还故意装作酒醉醒来的样子,头疼欲裂的,折腾春泥倒了无数次的水。 等到最后春泥实在无力了,就搬了个大水桶过来,安以墨居然噗嗤笑了,心情颇佳。 “哎,春泥,问你个事,你被开 苞后,老鸨给你什么好东西滋补了?” “你个废——恩,你问这个干吗?” “这不是我那过世的夫人祭日快到了么,想去拜祭,突然想起她说生前我不够疼她,这才想起问问女人都该吃点什么,补点什么——” “糖水煮的鸡蛋,两只——”春泥捂着嘴笑,“一定要两只,否则这里就不匀称了!” 说完,半露的酥胸抖了抖,安以墨借机又恶心地吐了一把。 午后,回到安园,没头苍蝇似的撞进后厨,想找个没人时候偷偷做上,却总是身边围绕着张三李四的,不好下手,实在没辙,才又用刚才那套谎话: “给我弄两个糖水鸡蛋,我要去拜祭过世的夫人。” 厨子们面面相觑。“巧了,今天怎么都点这一道?” “还有人?”安以墨眼睛转了一转,念离,真的弄疼你了?要你自己冒着这么大风险出山来? 没听厨子说完,安以墨迈开大步就奔着牡丹园去了,也不管念离早上嘱咐他今日之内不可踏入牡丹园半步的事儿,一进门就看见念离盯着桌上的那碗糖水鸡蛋发呆。 “你——” 念离一侧目,满眼肃穆,那一瞬间安以墨仿佛看见她身后顷刻而起的高墙碧瓦,宫人逐风,犀利薄情。 -- 第56页 “有人送来了这个。” 念离只需要说到这里,安以墨就全明白了。 “交给我,你好好休息。”安以墨端起碗,再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念离眼神中的逐风一瞬间消逝了,满眼只是岚儿,看着黑哥哥的背影。 如此安心。 送蛋真凶落网 婷婷其实心中一直有一盆八卦的火焰在燃烧,可是自从那碗糖水鸡蛋出现后,主子的脸就像冰窖似的,就在大少爷进来那么一小会的功夫暖了一下,转而又是愁眉紧皱。 “婷婷,这是谁叫你拿来的?” “就是刚才有人说后厨专门给主子您做了补身子的,让我去端过来。”婷婷本来想偷笑,可是一看主子那眼神,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园子里都知道您昨晚挨打了,还被碎茶杯给割伤了。” “他们不会有那份心的。”念离轻轻地说着,“有那份心的,未必是真心,也未必是好心。” 婷婷偷偷瞄着主子,感觉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念离微微皱着眉头。 是哪里出了纰漏? 气味么?她特意在屋子里面焚香,还是平日不常用的浓香,应该已经把欢爱的气味隐去了。 衣服么?安以墨已经连人带衣服从后面跳墙走了,她的衣服虽然有撕裂,也因满地的碎片有了解释。 床榻么?沾了血迹和男人那东西的褥子已经被撤走,被安以墨夹带出逃了,透过褥子印在底铺上的那些暗血没法子去掉,她已经弄伤了自己,也算是有了交代。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究竟是谁? 念离双手抱臂,不自觉一阵冷意袭来,出宫这几个月,她的嗅觉已经迟钝了么? 糖水鸡蛋,这是民间的土法,尤其是给初夜和生育的女人补身子用的,寻常擦破了皮流了点血,是不会点这个来吃的。 最可怕的不在于有人发现了实情。 最可怕的在于,有人发现了,却没有直说,而是送来了糖水鸡蛋。 恐吓?威胁?警告? 可是对方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这一系列的问题在念离的脑子里烟花一般一件接着一件地绽放,不知为何,她心底有那么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这答案,在她的相公安以墨身上。 十年前安园的劫难,她知道。 可是十年前他的劫难,她也仍不知道。 这笔孽障,也许在仁宗皇帝死去后,才终于缓缓的,浮出了水面。 **************************************** 安以墨先回到天上人间,先前匆忙地趁着楼里的人都没起来,跑回屋子装醉酒,那衣服和褥子就藏在屋子的箱子里面。 本来他还想留个纪念,可现在,他一把火把东西烧得一干二净。 他和念离都在险境中行走过,平日可以嬉笑怒骂可以一笑而过,真的迎头遇上劫难时,却比谁都更冷静更决绝。 处理完证物后,安以墨才回到安园,却不是去后厨,而是先去见了母亲。 安以墨心里有杆秤,如果老太太还认这是“请安”,那八成就是她看出了端倪,只是老人家不方便戳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老太太将他的上门看成“请罪”,那老太太压根就没往那方向想,糖水鸡蛋也不是她送去的,这事儿就麻烦了。 安以墨一只脚刚踏进屋子,就听见老妇人劈头盖脸地一句:“你这个不肖子孙,还知道回来么?!” 安以墨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不是老夫人送的。 “娘,儿子又做了什么了,惹您发这么大的火儿?” 安以墨一抬头,一个茶杯就飞过来,他嬉皮笑脸地闪了过去,心里却凉着。 “你不是很会砸茶杯么?你不是很能耍酒疯么?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安老夫人只字不提念离,关注点都在他儿子身上。 她并不是因为念离“受了委屈”而动怒,而是因为儿子“不争气”。 更重要的是,满园子都在嚼舌根,说大少爷酒醉要霸王硬上弓,自己又硬不起来,恼羞成怒,把大夫人揍了一顿。 还嫌丢脸丢的不够么?! 安以墨完全知道老太太在恼什么,却不争辩,也无心争辩,既然送鸡蛋的不是她,那事情还要继续查下去。 “娘,我喝醉了。”安以墨无所谓的说着,“家里有二弟,您就当没生我吧,我出门逛窑子,回家打女人,破罐子破摔,您也就别指望了。” 安老夫人气的嘴歪歪,安以墨跟个无赖一样,甩着胳膊就走了。 秦妈妈来给老夫人顺气,一边顺一边说:“论起来,大夫人也真是可怜,老夫人您是不是该过去看看?” “看她?!”安老夫人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说什么?对不起,我儿子太不是个东西了,你还是改嫁了吧——” “这话可不敢乱说,您忘了,大夫人是宫里来的大富贵的人,能镇住安园啊。” “大富贵?去戏班子找了件黄袍子穿上就算大富贵了?我看我一准儿是找错了人了!自她来了,墨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都是她惹出来的,改天可得让面相师傅来好好看看!” “什么面相师傅?” 迎着声音进来的是安以柔,她一早去山上祈福,二姨娘非要鞍前马后地跟着,安以柔就随着她去忙活了。 -- 第57页 可是二姨娘再殷勤,安以柔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倒是一回来看见安老夫人,立马露出笑容。 “你大嫂又出事了。” 安老夫人斜着眼睛。 出事的总是大嫂,不会是大哥的。 安以柔了然于心地跟着笑,却不知为何有些堵。其实刚一进门,就有人把这丑事八卦给她听了。明明是大哥犯浑,却也要大嫂来背着骂名,女人啊,命贱如纸。 一丝丝痛蔓延在心底那被黑暗的记忆填补的缝隙里,闭上眼睛,还都是兄弟们的话: “就她吧,她是女人,又是姨娘生的,就她吧。”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因为她为庶出,就要被骨血之亲的兄长们推出去做人肉盾牌么?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娘,我有些累了。”安以柔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在她面前强颜欢笑,一转身又撞上亲娘的眼,这个无知又物质的女人,给了她一个卑贱的身份,和一个不能自己主宰的未来。 每每看到她,安以柔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怨恨,既然老天不能怨,那只有自己的亲娘可以怨了。 “姨娘,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安以柔回来之后,第一次对二姨娘说了句软话,可是说完又板起脸来,故意说着:“都是你走的慢,耽误我下山,要不然我早点回来陪在娘身边,娘也不会被气成这样了。” 这话是说给安老夫人听的。 安以柔知道,她要在安园活的下去,就要站对了队伍,瞄准了靠山,这一次,她不要再被推出去做牺牲品。 她不要。 从老夫人屋子出来,安以柔故意走的飞快,把二姨娘甩在了后面。 路过后厨的院口,却又停下来了。 几次抬腿想走,却又走不动,不知为何,眼前就闪过念离的眼,那被人羞辱被人欺负的可怜女人样子,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好歹是个宫人,怎么混成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不如。 安以柔叹了口气,摇摇头,抬步进了院子,却看见脸色乌青的大哥,和战战兢兢的厨子们。 “究竟是谁送的!” “少爷,小的真不知道啊,就一个没见过的丫头跑来说,大夫人点名要吃,小的们就准备着了——” 安以柔迎上去,一张嘴就把大哥给顶回去了。 “凶什么凶!只会对女人凶!你们男人真是本事啊,有事就会拿女人出气!东西是我送的,不行么?你想把我吃了不成?!” 安以墨心里噗嗤一乐,这平常一句话能把念离噎死的妹子,今天怎么突然和她一个鼻孔出气了? “柔柔,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怕大家嚼舌头么?怕人说你就别这么干,干了你就别怕被说!你看你妹妹我,干了,被戳死照样的干了。” 安以墨就差没给她跪下了,姑奶奶,我这追缉真凶呢,你就别来个投案自首了。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小丫头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主子,您可回来了,二姨娘还问你累不累,要不要做点什么——” 安以柔脸上没有半点柔光。 厨子倒是脸上大放光彩。“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丫头早上来要的糖水鸡蛋!” 安以柔横了她一眼,“你?” 小丫头跟被雷劈了似的,连连摆手。 “不是我,不是我!” “谁派你送的!”安以墨上前一步箍住她的手腕子,小丫头泪水涟涟,“少爷息怒,少爷息怒,少爷息怒。我不能说,说了全家都要死的!” “我看她是不会说的。”安以柔不由分说地扫了一个巴掌在她脸上,“我平生最恨背叛之人,你伺候着我,却帮着别人跑腿,可恨,马上给我滚出安园。” 小丫头倒是解脱了一般,匆匆地跑走了。 安以墨心里更沉了,这丫头怕是到死也不会说了,园子里竟然有这样厉害的角儿,让人害怕到这样的地步。 “柔柔,这丫头是你从外边带来的?” 安以柔一皱眉头,“那个男人家的东西,死的活的,暖的冷的,我都不要。” “这人看着面生,不像我们安园自己的奴才,是怎么来伺候你的?” “前些天我用着那些丫鬟不顺手,发了些脾气,幸好柳枝还算懂事,挑了个还算麻利的给我。我仿佛记得她说,这园子里的丫头都知道我的脾气,谁也不敢来伺候我,就从外姓人那里借了个丫头来——是谁来着,啊,对了,是裘夔的小妾!说起来那女人天天也不怎么走动的,心肠倒是好的,怕惹那裘诗痕不愉快,背着送东西给念离——” “柔柔,方才不还说,东西你是送的么?” 安以墨一戳安以柔的头,“还是当年你样子,冲动,纯真,好出头。” “你丫。”安以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仿佛被戳穿了一般,脸一红,扭捏着跑开了。 安以墨看着妹妹跑远了,才方又肃穆起来。 看来,源头就在那连名字都不为人知的裘夔的小妾身上了。 端着这么碗凉透了的糖水鸡蛋,甜腻而冰冷,这其中有多少深意,在这肤浅的繁荣大园里,只有他知,她知,那个人知。 三个人,一台戏,够了。 最卑鄙的报复 “你终于长大了,我的壁风。” -- 第58页 那张温柔贤惠的脸在面前闪过,眼中总是垂着星星点点的柔弱,却就是这样一女子,行走在高墙之内,母仪天下,权倾朝野。 他总是不知道,该叫她魏姐姐,还是魏皇后,还是嫂子。 也许对他来说,她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她是这宫中对他最好的人,也是这宫中对他最残忍的人,当这个女人苦涩地说出这句话时,那天下已经从她夫君的手中,转到了他的杖下。 “很多人警告过我,说你是我养在身边的一只老虎,早晚有一天会把我吃了,我一直没有听他们的话斩草除根——”魏皇后依旧那么端庄,这天下女人,没有哪一个比她更适合做一个皇后,“不是因为我不信,而是因为我不能,因为我永远记得,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壁风。” “我来只是告诉你,我会在你喜欢的地方为你建一座寺庙,我希望你能搬进去住,修身养性。” 壁风已经是天下的霸主,却在这个女人面前,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你要囚禁我。”魏皇后缓缓开口,“你不愧是先帝的兄弟,脾气和胸襟都如出一辙。怎么,怕我留在这宫里,成为你的负累?魏家已经没有了,先帝也已经去了,我无枝可依了。还是你怕,人言可畏——” “我怕看见你。”壁风猛地抬头,“你是我这十年来最美好的记忆,也是最痛苦的记忆,每次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屈辱的那段日子!” “借口。”魏皇后轻轻一扫袖子,眸子之中是无限的怨念,“如果真的那样,你可以将这紫金宫的每一块砖拆掉,你可以将这里每一根草拔掉,你最可以的,就是把所有人杀掉——别告诉我,篡位成功的新帝您没有这样的念头——可是你没有,却不是为我。” 壁风缓缓抬起头。 “我一直以为你依靠的人是我,没有想到,你所依靠的、所信赖的、所爱的,竟是另一个女人。你们骗的我好苦,害的我家破人亡,害的我凤仪尽失,就连一个女人的尊严,都不留给我。” 魏皇后眼中的怨毒越积越重,最后一个转身。 “我心意已决,为先帝殉葬。” “你——” “而我的冤魂一直在看着你们,你们一个逐风而不得风,一个壁风而不避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那就是曾经温柔的女人,魏皇后,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壁风有时想想,也许就是这样的诅咒,让他失去了逐风。 这是命运么? 如果是,他贵为天子,可否逆天而行,为自己改命? 在马车中,颠簸不定,睡不到一刻就又醒过来,梦中魏皇后的样子依旧清晰,明明是那样温柔的女人,为何会下了那样恶毒的死咒。 一切都尽如逐风当年所言,他夺取天下关键的棋子,不是血脉,不是钱财,而是一个女人的心。 他利用了魏皇后,他利用了魏家,他击败了不可一世的皇兄,他得到了天下。 可是,再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原谅。 “陛——毕老爷——”魏思量撩开车帘,“离目的地还有三四个时辰了,要不要先在客栈歇歇脚——” “不必。”壁风挥挥手,随着车帘灌入的夜风,让他清醒了许多。 “毕老爷,那人所说的情况未必属实,您此番去了,若发现不是逐风大人,岂不是——” “失望?”壁风哼了一声,“失望,也好过绝望。” “但是,那报信的可是魏家的人,她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这世间人心,你看明白多少,魏总管?”壁风沉吟半刻,“我无所畏惧,就算这是陷阱也好,我就不信,一个小坑,能埋住我真龙之身。” “老爷说的是。” “对了,收那钱庄的事儿,办的如何了?” “办的妥当了,老爷一到地方,直接进庄子。” “恩,好。” 魏思量不再多言,只是复又从怀里掏出那封密信,密信直接写给了他,信上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 “南通郡溯源城安园填房夫人念离,即为逐风。” 落款人,却是写着一个魏思量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红蕊。 魏红蕊,魏皇后最小的妹妹,魏家被抄家后,不知所踪。 她是魏家被秘密处决的三百一十五人名单上,那唯一的漏网之鱼。 *********************************************** 安以墨是从院子偏门摸入裘诗痕的小院的,他心中万般不愿来这个地方,也万般不愿见到那个女人,可是他要找的元凶,就住在裘诗痕院子角落的偏房里。 在自己的家里行走,却要偷偷摸摸的,真是十足可笑。 那女人并不难找,她只是坐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抿着红纸,那脸色却是苍白的,看上去有种鬼魅的气质。 并不打眼的女人,丢在人群之中顷刻就找不到了。 这样的女人,竟然会是裘夔那贪官的妾室,真是可疑。 安以墨透过窗纸上的洞打量着,不知这样冲进去会不会打草惊蛇,却是屋子里响起一声: “安公子请进,为了方便公子窥视,我特意在窗子上捅了个洞,只是尺寸太小,您看不真切吧。” 安以墨一个哆嗦,立起身子,就看见她拉门而开,向屋子里微微一点头,“我是客,您是主,请进吧。” -- 第59页 安以墨打量了一下这件偏房,摆设并无特殊,足见她是个十足朴素的女人。 “裘夫人清心寡欲,在下佩服,如有招待不周,还请包涵。” “安公子不必虚情假意,我早就等着你上门来了,来的还算早,不愧是影。” 安以墨嘴上还扯着笑容,骨子里却是一阵寒意,手指尖都在微微地颤着,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你是谁?” “贱婢红蕊,夫姓裘,”女人抬头,眼神清沥,“我本姓魏。” “……魏……魏思量的魏?” 女人笑了,摇摇头,“魏皇后的魏。” 安以墨笑不出来了,先前只想着捉鬼,没想到捉到了活佛。 “有何指教?” “愧不敢当。”红蕊整整碎发,“不过是看人世间诸多不平,一时未能忍住心中怨气,送上糖水鸡蛋,给某人提个醒。这世上,聪明的不是只有她一个。” “你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安以墨皱紧了眉头,眸子一黑。 “为你。” 红蕊话一出口,安以墨竟然无言以对,紧接着她开口说:“你可记得当年京中赴考,和你同一间客栈住下的那个贤弟?” 安以墨的记忆,却都被那不久之后的囚禁和劫难所占据,哪里还记得半分?迷茫的摇了摇头。 红蕊深叹一口气。 “你果真是不记得了,我却记得你。爹允我女扮男装,去选个如意郎君,我选中了你。如你金榜题名,马上就成为丞相的女婿,贵妃的妹夫。” 如此时有一杯茶在手,安以墨定会啜一口,然后一喷。 “可惜你未曾进考场。” “我……有事在身。” “我知道你有何事在身,当日你无辜失踪,我就派人去查,查出了你的身份。” “曲大人真是百密一疏,哈哈,可笑至极,这个局,在一开始就是败局。”安以墨一拍大腿,竟有种畸形的快意,仿佛能看见曲大人那张脸被狠狠踹了一脚那样起劲。 “魏家女儿都是痴傻的,就像我姐姐位极国母,依旧被王爷利用。就像我明明知道你是影,却未曾暴露过你的身份。倘若我们姐妹二人有一个聪明一回,就不会害的魏家满门抄斩。” 那时风云巨变,皇朝局势不定,魏皇后家族权倾朝野,仁宗皇帝早就想清理门户,两边势力一时紧张。 而壁风,正是做收渔翁之利,激化矛盾,挑拨离间,先是借皇兄之手灭掉了魏家,又趁其不备夺权篡位。 天下之变,大多都在这二字,时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十年前仁宗皇帝出新积累的一场布局,竟因为一时之不利,成了废棋。在溯源如坐针毡的安以墨等了那么久,等来的就是一句: 先皇崩,影者死,新帝登基。 十个字,抹煞了十年。 天下之事,大可到千万条人名,小可到二三人闪念。若不是魏皇后为情所困,若不是魏红蕊一时包庇,今时今日,也许有万般不同。 “天念你仁厚,给你条生路。”安以墨久久,只能说这样的一句。 “于是我忘却仇恨,千里寻你而来,见到的却是一个庸碌无能的安以墨。”红蕊眼神中一阵怨恨,“我实在太傻,竟为你这也一个百无一用的男人,断送我全家性命。” “在下让姑娘失望了。” “我万般无奈,嫁入裘家,没想到,时隔一年,竟然让我见了真相。” “什么……真相?” “你并非痴傻,也非癫狂,全部样子,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你当日负我一次,一年前再负我一次,害我所嫁非人,终身抱恨。” 安以墨无辜地眨着眼睛,天啊,地啊,冤枉啊。 我知道你个脑袋瓜子啊,你自己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关我何事—— “于是你就将这怨恨,撒在我夫人身上?”安以墨捂着脑袋,恨不能抓墙,“这与她何干?!” “你太小看我魏家的女人了。我若想报复,裘诗痕早就被挫骨扬灰了,未必要舍近求远,找她的麻烦。只是这天下实在太小了,走到哪里,都能遇上熟人。那年姐姐回府省亲,我躲在帘幕之后,见到了她口中常说的逐风。她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她。如今依旧没有忘记她的容貌,历历在目,不是念离又是谁呢?” “你——” “你是影,你的夫人却是我姐姐身边的行走宫人,这不是很可笑么?”红蕊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如今却是千好万好的,多么讽刺,为何你们有这样的欢乐,却要我魏家做牺牲?!” “这实在是冤枉了念离——” “冤枉?你可知道,是谁一手帮助新帝上位,是谁挑唆先帝和魏家的关系,是谁让我们家败,又残忍地夺去了我姐姐唯一的精神寄托?是你的好夫人。” …… 安以墨听着魏红蕊一字一字地说着: 因为新帝恋她若狂,我姐姐心灰意冷,殉葬而去。 新帝,恋她,若狂? 新帝,是那个把变态的皇帝和变态的曲大人以更变态的手腕赶尽杀绝的新帝,现在皇宫龙椅上坐着的那个? 她,是昨晚刚被自己吃抹干净的羞涩娘子? 若狂,狂,狂,狂…… 一时间,恐惧,嫉妒,占了便宜卖乖,跟皇帝抢女人的骄傲——万般复杂情绪,通通涌现出来。 -- 第60页 怪不得她说过,时机没到。 怪不得她处心积虑地在躲避上面的搜查。 怪不得,怪不得。 他娶了什么样的女人啊,他又爱上了什么样的女人啊。 安以墨一时语塞。 “为了姐姐,为了你,为了魏家,我都不会放过她的。”魏红蕊说这话时,平淡如水,没有语气,却让安以墨一阵阵的冷。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法子,”魏红蕊微微一笑,“我书信给壁风殿下的侍卫队队长,料想陛下正找她找得紧呢,准会派人来接她的。你说,看着你的夫人被抢走,是什么滋味呢?” 安以墨猛地站了起来,若不是手脚发麻,他恨不能直接把这怨毒的女人一巴掌扇到大门外去。 “愚蠢!” 安以墨几乎要跌倒。 侍卫队的人要来了。 靠。 老子背后有烙印,屋里有龙子,被窝里藏着皇帝的心上人。 靠。 安以墨阴沉着脸一句话不多说,甩开门就往外走,裘诗痕赶巧不巧地正好挡着路,也被他撞飞几米开外去,哭丧着脸,也不知夫君又抽什么疯了,揍完了老大揍老三,您暴力也得挨着来吧?先去蹂躏一下老二不好么? 与此同时,柳若素也在屋子里面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喷嚏,总感觉有什么不妥的。 柳夫人一边白吃着安园的点心,一边笑的花红柳绿的。 “女儿啊,娘好多年没看着活生生的大戏了,那天你真该把我叫去,让我好好看看那小蹄子被收拾的样子——话说回来,那畜生没对你怎么样吧?你可千万别瞒着娘,就你这小身板儿,不用摔茶杯,你就得晕过去。” 柳若素心里正不安,娘的话听一半忘一半,有些愣神,正这个时候,小婉小跑进来,一脸的汗。 “主子,不好了,咱家老爷叫你们都回家去呢,出了大事了!” “爹怎了?”柳若素当下激动地站起来,柳家可不能垮台,那可是她在安园安身立命的根本。 “老爷只说家里出事了,派人到门口给我报信,还叮嘱着,万不能让安家知道。” 重逢喜忧参半 半柱香的功夫,念离就收拾好了一切,安以墨准备好了马车在后院口,夫妻俩见面,一时间都感慨万千。 “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和你一样,为了逃出影把自己烙伤的女子么?那时我刚刚入宫,还在一位嬷嬷身边做事,她被捉回来藏在宫里,是我伺候的。”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命不能违,路却可以自己走。” “确是个奇女子。”安以墨眸子一闪,“可惜到底是死了。” “人在做,天在看,命不能违,路却可以自己走,以墨,我们一定能走出去的。” 安以墨努力地笑着,这一次面对的不是裘夔不是卫家兄弟不是柳家大婶,而是侍卫队。 而是皇帝。 安以墨很想再多问一句,念离,你和皇帝究竟—— 可是形势如此紧迫,他那句话只能留到下次见面再问。 他把一个包裹塞到她手里。 “本来说去柳家钱庄换点银票给你傍身,他们那边乱哄哄的,好像出了事,我只能包了些东西,你路上自己典当用着,我留下来听听风声。” “恩。” “你一路向西北,那里不是有你的下属么,你走到西北楚廉郡停下,我等这边事儿完了,就去找你。” “恩。” “你……自己要多保重。” “我早就知道自己这身份,会给相公带来麻烦。”念离低声说着,“可是如果连家都不能回,天下虽大,宫里宫外,又有何意义?” 安以墨轻轻揽过念离的肩头,“你当初并不知我身份,怪不得你。” 想了半刻,安以墨觉得宝儿的身份还是不说了,免得念离更加自责。 “赶紧走,柳家出事,安园这些个大户都四处找人,我免不了出去应酬,你趁乱走了,就当忍受不了我的毒打逃走的,也不会惹人注意的。” “那我,等着你。” 念离轻轻踮起脚尖,啜了他一口,然后脸色微红地钻进马车,就这样孑身一人地奔着城门口而去了。 车里空空荡荡,只有她,还有手中的包裹,打开一看,从女人的首饰盒易于携带的古玩摆件,还有些碎银,足够她一人到达西北的了,想来,是从春泥那里搜刮了一些,又就地取材从落雨轩直接拿出来了一些。 怎么偏偏在这么个关头,溯源最大的钱庄出了事呢?钱庄出事,关系到整个溯源城大户商家的利益,可不是件小事。 李德忠和惜花突然接到命令离开了溯源,而且都是去了偏远的地方。 魏皇后居然还有一个妹妹,居然新仇旧恨一起算,向仇人告密。 柳若素娘家的钱庄无缘故的出了事情—— 念离眼前浮现出一张细密的蛛网,这一桩桩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事,就像细密的蛛丝,而那位于权力中心的硕大的蜘蛛,正在紧锣密鼓地收网。 念离紧了紧衣服,头深深地低埋着,一想到安园深处那个窥视她那么久的女人,就一阵寒冷。 宫中那么多浓妆淡抹的色彩,最让她无法释怀的,就是魏皇后穿着大红袍子执拗地走在去殉葬的路上,不肯回头的背影。 -- 第61页 依旧是母仪天下的气势,只是天下已经易主,她却不是他要的女人。 自始至终,魏皇后也没有说破,她为之付出所有的男人,爱上的却是她的婢女。 于是,紫金宫上下,流传的只是这个刚直女人的故事,她用自己的死捍卫了最后的尊严。 魏皇后才是涅槃的凤凰,而念离终究是藏在暗中的麻雀。 仿佛她什么都有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可是,我的主人,你可知道,小小宫人我的每一次抉择,都不是出于本愿。那是倾轧争斗之中,缝隙之间的残喘,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在众人的冲锋陷阵后,总让我成为那第一个冲破城门的英雄,而或,恶人。 可我,又哪里有那般能耐,左右你们的生死存亡呢? 可我,又如何能左右他人的感情,和人心? 我从未妄想主宰这高墙之内的喜怒哀乐,我只想有一寸自己的天空。 如今让我寻到了,你的亡灵却依旧不散,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将我驱逐。 念离手指尖在微微地抖,斜靠在车厢里,又一次像植物离开了土壤那样,悬空而行,没有着落。这样走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再见到安以墨,不知道侍卫队会不会查出他就是那个影,不知道安园十年前的劫难,到了如今,会不会是更大的一场浩劫—— 人在做,天在看。 老天,你若有眼,能否给我,给以墨,一次幸福的机会? ************************************** 马车走到城门口,倒是出奇地冷清,往常络绎不绝的商客都跑去柳家钱庄看热闹去了,只有零星的马车,念离叫住了马车,没有探出脑袋,只是略略撩起帘子,问着路边正在收摊子的小贩: “可知柳家钱庄究竟怎么了?” 小贩一边忙活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说是京上被人骗了,整个钱庄都成了别人的了,今日就有人来收庄子呢——” 念离一听是京上,立即放下帘子,声音有些微抖。 “快些出城。” 车夫起鞭一架,就朝着城门口飞驰而去,彼时正午,秋后阳光正毒,连车在人的影缩成一点,渺小得可以一瞬蒸发。 进城路上,也有一辆看似无常的马车轰轰烈烈地朝着门口飞奔,车前和车夫并做的,正是平民打扮的魏思量。 “再快。” 两辆马车在城门拱洞中擦肩而驰,宛若命运轰鸣般,那过肩一瞬,念离和壁风都有那么一瞬间的痉挛。 一边是不安,一边是狂喜。 壁风还没完全站起来,身子就冲到车外,一把揪住魏思量,神态之中的欣喜无法抑制。 “快去拦住那辆马车!” 魏思量一愣,那辆马车并无可疑之处。 “她在,我知道。” 魏思量脚下腾空,三步并作两步直追念离的马车而去,而壁风早已等不及挺稳,就这样生生地跳下车来,却是站在拱璧阴影之中,目光顺延着火辣辣的日头,延伸向那被魏思量拦住的马车—— 车夫被魏思量不由分说地一拳揍倒,他一跃而上,驾着马车转头,车中的念离被颠簸到地上,心中猛地一沉,手伸向小窗的帘子,却离那么一寸,不敢掀开。 怀中紧紧抱着那包裹,心跳到嗓子眼儿,听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响起来,车已经停好。 “请下。” 简单明了,定是侍卫队。 却,不仅仅是侍卫队。 念离无望地闭上眼睛,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帘子掀开,念离将妇人的发髻整好,拍干净身上的尘土,下了车。 炙热阳光之中,那正对她的阴影深处,却有更炙热的目光,灼人的火辣。 他站在那里,一如当年高墙之上,他俯瞰群宫之时的威武。 “逐风,天下尽在我手,只差一样。” 那时那刻,今时今日,同是这句话,仿佛中间的那几个月的时光,连同安以墨,连同安园,都灰飞烟灭了。 流连在手心的幸福,一瞬间,就当让无存。 念离坚定着步子迎上前去,心中一直默念。 人在做,天在看,命不能违,路却可以自己走。 她的命,注定是要和安以墨在一起,不会改变。 “贱民念离见过陛下。” “逐风——” 壁风虽然早已知道她嫁了他人,真的见了她的妇人打扮,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念离行礼后,步子向后一侧,“天有天伦,人有人纲,妇有妇德,陛下自重。” “你!” 念离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坚定,不容回绝。 “如陛下以我夫家性命威胁,念离只有一死。” “你若敢死,这溯源没人可以活!”壁风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女人太了解他,连他会怎样威胁都一清二楚。 念离显然不吃这套,继续说着: “你若敢伤任何人性命,念离就立即死在陛下面前。我若死了,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看不见你满手的血腥,也听不见那满耳的凄惨,你威胁一个死人,有何意义?” “你会如此冷绝?!” “这点,难道你不知?!” 念离目光凌厉,逼向壁风,当年小屋之中,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眼神,说。 允我,来日你坐上皇帝,要做一个好皇帝,尤其是,不要让这世上,再有影者这样的牺牲品。 -- 第62页 那时她冷绝如斯,今日气势不减分毫。 壁风压住心中一口气,突然起了一句: “你嫁的人家可好?” “好。”念离虽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回答得却是干脆,壁风温柔地点点头,“可我过的不好。” “路可以自己走,念离不过是路边花草,陛下何故眷恋,浪费了前面的大好风景。” “你怎知,你不是我心中一幕风景?” 念离心中一紧,壁风的铁汉柔情,引得多少人飞蛾扑火,连魏皇后都未能幸免。 幸而当年在他最落魄之时见到了他,看到了他最真实最丑陋的样子,才明白,柔情的前提,永远是铁血。 他给的宽恕,前提是占有。 “陛下,不是念离心中的那方天。”念离闭上眼睛,听着壁风沉重的呼吸。 他的怒气在淤积。 这天下,就只有她这一个女人,不会从他的眼睛里看着天下。 这话说得如此明白了,却又如此糊涂。壁风心中如此痛了,却又有一种畸形的快意。 “既然如此,我不再强求,只是不放心不过的好不好,打算留在溯源几日,当做散心。” “陛下初登大典,不足半年,离宫太久,恐生变数。” 魏思量刚想不要命的提醒,念离就先说出来了。 “无妨,新帝即位,闭关祈天,三月不上朝,大小奏折,一律直秉。”壁风顿了一顿,“到此,魏总管,要保证大小事务,无一遗漏,都报道溯源来,这保护奏折的差事,你要扛起来。” “属下遵命。” 壁风挥挥手,“你还有什么顾虑?” “陛下为我一人,耽误春秋社稷,念离可不想成为红颜祸水。” “如你是红颜祸水,天底下,再无一个好女人。” 壁风不等念离再说什么,吩咐着魏思量去驾车。 “我送你回你的安园去,要我放心离开,你就要过的幸福圆满。” 念离回到车中,魏思量将马车交与自己的车夫驾,又去给壁风赶车,壁风却不坐进去,而是坐在车外,跟在念离车的后面。 “陛下怕她又跑了?” “你带来的人手,都围在溯源城边,”壁风沉思说,“看着她,和护送奏折,一样重要。” “是。” 天下,女人,我都要得。 壁风得意地笑笑。 “陛——” “叫毕老爷。” “老爷真的打算看她过的不错后,就回京么?” “她不可能过的不错。”壁风自负地说,“没有我,她不可能圆满。” 魏思量打量了他一下,再问:“若是百天之后——” “百天之内,我必攻心。没有别的结局。” 御敌第一回合 这一边,柳家钱庄已经开了锅,虽然事先柳老爷和柳家的男人们想封杀消息,却是连半柱香的功夫都没到就闹的天下皆知了。 钱庄被京中大鳄收购了,柳家的手里只剩下一箱箱的银票等着烧纸钱了。 以柳家钱庄为震中,溯源小城颠了起来,几乎所有的溯源大户都有资金在钱庄,其中尤以安园最多。 钱庄易主,安以墨连给老婆跑路的钱都取不出来,就和其他大户一起,在柳家死磕,等着新庄家粉墨登场,观望局势,只等他一放款,就提出雪花银,回到家中找个后院土软的地儿,刨坑埋了,心里踏实。 就在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的时候,壁风的马车屁颠屁颠进来了,车前端坐的男人虽然是打扮得普通,可坐的腰板溜直,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那眼神儿倍犀利。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魏思量的那一瞬间,安以墨就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莫非此人,就是魏红蕊报上京中的联络人? 他会是侍卫队的人么?为什么总有种危险的感觉? 安以墨将自己往人群之中隐了一隐,却耐不过来者高亮地喊了一声:“这里哪一位是安家的当家人?” 安以墨一个哆嗦。众人自动自觉给让出一条路来,站在柳家屋子里面张望的柳若素听到这么一声,也往门口蹭了几步。 魏思量满心期待会看见一个高大威武器宇轩昂的青年才俊,没想到路的尽头站的男人是个单薄细致,面容虽不妖媚女气,却很难称的上生猛俊朗,有那么些俊秀的味道在里面,就和从良的戏子似的。 尤其是他袍子微开、披头散发、目光涣散、四处乱飘,魏思量当场就被呛住了。 传奇般的逐风大人是怎么看上这样一个男人的? 这若是让陛下看见了她相公就是这副尊容,不是要让龙体爆裂而终么? “你……你就是安园主事儿的?” “没错,他就是安家大少爷安以墨!”下面有人替他做了回答,并且还好心的提醒道这外乡客,“溯源第一怪!” 溯源……第一怪? 魏思量满头流汗,这都是哪出和哪出啊? 硬着头皮魏思量说着:“安公子,刚才出城门的时候,我们家主子的车和你夫人出城的马车撞到了一起,这回儿我家主子正送您夫人回安园。” 群众开始大声的窃窃私语。 “听说他从窑子出来回家耍酒疯,那个硬不起来,就把老婆毒打了一顿,看来都是真的!” “居然逃跑都被撞上了,这女人也是够惨的。” -- 第63页 “嘘,小点声,这安家二夫人还在这儿呢——” 魏思量听的眼皮直跳。 窑子。 醉酒。 那个硬不起来。 毒打老婆? 安以墨听到这一句心凉了半截,念离,念离,念离受伤了么? 也不等魏思量再说什么,安以墨突地就跟小蛇似的从人群之中窜到院子口,偏不走让出来的大路,等魏思量寻到他那松垮的背影,这小子早就脚下抹油了。 魏思量摇着头。 “没想到,真没想到。” “这位公子,你家主人就是买了我柳家钱庄的毕老爷么?” 循声,魏思量转睛撞到了柳若素身上,一时惊为天人,想不到溯源还有如此风雅绝伦的女子,粉黛略施,病容微透,如快要坠下的莲花,垂又不垂,滴水剔透,很有传说中皇帝的生母锦妃的影子。 “这位姑娘是?” “妇人柳若素,乃安园大公子的二夫人,方才您所见的,正是我的相公。” 咔嚓一声大雷,魏思量又被焦了一回。 这安以墨何德何能,还是这溯源民风太过淳朴、姑娘太纯情? “公子,小女子也是这柳家的出阁女儿,但是家里有事,不能不回来打点一下,让公子见笑。” “人之常情。”魏思量不曾想到,这小小溯源也是如此人才辈出的好地方,更不曾想过,他随意给主子买了个钱庄安身,竟然惹来这么多人。 “各位放心,我家主子不过是来溯源小住,并不想为难溯源的父老乡亲,买了钱庄也不过是寻个事儿做做,之前柳家钱庄的人,一个都不会变,之前怎么做生意的,现在照做。” 魏思量这一席话,得到群众的拥护,他可是堂堂侍卫队队长,拨乱反正的重要人物,这安抚民心的工作,可谓是轻车熟路。 他担心的倒不是钱庄这边,而是安园那边,陛下会不会一时激动化身为龙。 喷火龙。 ************************************************** 安以墨匆匆跑回府上,一进门就和二弟撞了个满怀。 安以笙扶住了大哥,慢悠悠地开口:“大哥,我就回山上那么一天,你们怎么就搭上台子唱上戏了?” “来不及细说,二弟,我问你,念离现在在哪里?” “正堂。”安以笙一笑,笑的安以墨抽抽,“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英俊小生给送回来的,那小生,可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安以墨紧张地问,如若说方才那个车夫就是侍卫队的人,那么他的同僚伪装成主子也不为过。 他们是来捉念离的? 可为何不在城门口直接带走? “你见过一个普通男人,这么紧张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么?”安以笙这个假和尚满嘴胡言,“我在他眼睛里只看见了四个字,我要念离。” 要? 究竟是哪一种要法? 是捉她回去?还是如李德忠那种对念离由来已久的倾慕? 安以墨满脸抽搐,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正堂,未到屋子,先听到屋子内爽朗的笑声,声音磁性动听,自信满满: “那就先拜别安老夫人了,等安兄弟回来,烦转告一声,日后都是在溯源做生意的,不妨出来多吃吃酒,谈谈生意。” 安以墨像只狮子似的就要往里面冲,那头发就四个字,怒发冲冠。 安以笙紧忙攒住他的腕子,“哥,别急——” 安以墨似要挣脱,却一把将安以笙给甩了进去,恰逢里面那陌生的英俊男人起步往外面走,两个大男人就这么生生地撞在了一起。 下一秒,壁风睁开眼的时候,后背是安家冰凉的大地,还有他自己的脚印,胸脯上压着个穿着和尚大袍的男人,冲着他不断地眨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花板上有安老夫人和念离凑过来的脸,壁风的思维就像被拦腰斩断,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好重。” 安以笙温润的一笑,双手撑在他身子两边,说是起身,那架势却让壁风一抖,就好像他暖玉在怀准备吃掉女人时的凶猛动作—— 只不过,自己这会儿倒成了暖玉。 “阿弥陀佛,罪过了,罪过了。” 安以笙皮笑肉不笑。 罪魁祸首安以墨一进屋子,不由分手地牵住念离的手,摸摸头,捋捋发,完全当没有壁风这个人存在一样—— “娘子,你撞伤了没?” 念离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视线慢慢转到地面上那万紫千红的脸上,“多亏了毕公子相救。” “哦,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毕公子,听说柳家的钱庄,就是你小子买去了——” 念离紧紧握着安以墨的手,听到“你小子”三个字,惊的自己一身冷汗。 “二弟,快快起身,抱歉了,毕公子,小地方礼数不周,没压坏了您吧——” “大哥,无妨的,这公子身子精壮得很,大不了我让他也压一回,算是扯平——” “也好,我们做买卖的讲究一还一报,绝不拖欠!” “那毕公子,你看我们——” 壁风听的脸色一阵发白,一把推开了还跪在他身上的安以笙,再也挂不住那张伪善的脸皮,嘴唇都在发抖: “山野村夫!” “过奖过奖。”安以笙继续微笑着,就像被灌了糖水似的,安老夫人不明就里也迎上来说,“毕公子,我们安家也是溯源首屈一指的大户,您在我们家吃不了亏——” -- 第64页 壁风听着怎么越来越像自己像是要嫁入安园的小媳妇? 还是先被霸王硬上弓的那种? 皇帝陛下很恼火,这火,却不能直接喷出来,那必将是损敌八百,自毁一千。 “毕公子,谢谢您送念离回家。”念离在这最后关头微微欠了一个身子,那眼神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壁风一股怒火像瞬间结了冰。 这就是念离可笑的夫家! 这样的段数,他下皇榜都是有辱国格,舞刀弄枪都赚不回本钱! “今日见到安家几位公子,果然都是不同寻常。”壁风扫了扫衣服上的灰,眼睛一个劲儿的纸瞪着天,“毕某前所未闻,大开眼界,不禁佩服安夫人,志趣奇异,不能为常人所理解——” “冷暖自知,毕公子不必烦忧。”念离不咸不淡地回应着,壁风皱紧了眉头,两人之间的眉目传递,在场每一个人精儿都看的清楚。 “那我今日先行告辞,改日请安家的朋友们喝酒赏月。”壁风也不抱拳,也不行礼,就那么转身走掉了。 安老夫人一撇嘴,一直没插上嘴的姨娘下了判词。 “不懂礼数。” *********************************************** “念离,这件事——” 安以墨和安以笙送念离回了牡丹园,就在园子里,安以墨忍不住按住她的肩头,安以笙摸摸鼻子,“我是不是此时该自行回避了?” 安以墨撩了他一眼,“不必,这并非我们夫妻二人的事,有你出谋划策,如虎添翼。” “方才确实是二弟足智多谋,化解了念离小小危机,否则尴尬十分——”念离低着头,思量半响,终于说出口,声音极轻,怕被外人听到。 “以笙,我在宫中得罪了人,现在那人的亲眷认出了我,想将我交给侍卫队的人,带回京中处置。” “我就知道,大哥不可能打你,你也不可能就这样逃走。” “谁知道,在城门口被抓住了,这番被押解回来,恐怕是逃不成了。” “这么说,那个去柳家的车夫,还有这个来咱们安园的毕公子,都是侍卫队的。”安以墨一摸下巴,安以笙有些紧张,“哥,你不是一直在躲那些人——” “这会儿,怕是躲不了了,往外面跑就是送死,不如在家里装鳖。更何况,念离也走不成了——”安以墨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念离,念离心里发虚。 “于是,这个毕公子——” 念离硬着头皮说。 “旧日相识。” “你的旧日相识,还真不少。”一股子醋味满溢。 “若非如此,念离早就被直接捉走了,连相公最后一面都看不到。” 安以墨忍住心中不悦,摩挲着念离的手,一遍一遍,念离偷笑着说: “你怎么越来越像大黑了。” 安以墨翻着白眼,不予评价,安以笙摸着下巴,看着这小夫妻俩,微微笑着: “哦,明白了。” 念离脸羞得通红,安以墨也假装正经地咳嗽了两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你明白什么了?” “佛曰,不可说。”安以笙眼中泛滥着无限春光,明媚得,不可一世。 红杏抱团出墙 毕公子买下了柳家钱庄后,连同钱庄后面那块地和房也买下来了,给价毫不含糊,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 三天之后,毕公子大宴宾客,其中的坐上宾,自然就是安家。 “说。” 宴席开场前一个时辰,魏思量捧着还热乎的情报就来了,都是新鲜出炉的八卦资料,壁风斜栽在八仙椅中,喝着茶,闭目养神。 实则在调节内火。 “回禀主子,南通溯源的确是逐风大人的老家,逐风大人本名为左岚,是此地大家族左家的后代。她的父亲左为安,乃前朝影者——” 说到这里时,魏思量抬了一下子眼皮,壁风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影者规定,同一地域,只能有一个影者,于是十几年前,当逐风大人还是弱冠之年时,就满门被杀,只留她一人——” “这么说来,溯源此地,还有新的影者,你剿灭的影者清单中可有溯源出身的?” “回禀陛下,影者身份诡秘,不能确保此地那位接替左为安的影者如今是否还在世上——在此地纠察夫子香,所查并无异样。” “恩,继续。” “左家是在逃亡途中被灭门的,逐风大人被王家所救,后为了报恩,顶替王家的女儿入宫做了宫女。”魏思量面无表情地念着,仿佛这是一段和他们毫不相干的历史,可是,这却是和他们息息相关的过往。 他们就活在其中。 “逐风大人似乎对自己的身世不甚了解,入宫后跟随桂嬷嬷期间,还多次照顾影者。后跟随景妃做事,再转入魏妃娘娘宫中——” 壁风一伸手,“逐风的事儿我已经明白了,说说她的夫家。” 魏思量连忙转了舵。 “安园,乃溯源首富之家,安老太爷在世之时,达到鼎盛。后长子安以墨入京赶考,不中。同年,安老太爷病逝,安园遭难,除安以墨外之外,所有男子被斩首,此桩匪难,至今未查。上月始,安园六小姐被休回府,安园摆宴大庆,一直传闻幸存的安园二少安以笙也回到府中——” “到此为止,不必多说。” -- 第65页 壁风一抽抽,依旧觉得满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原来那个死和尚是这样浑水摸鱼活下来的,真是佛祖无眼。 “据查,安以墨与逐风大人乃青梅竹马,至于二人现在是否知道彼此身份,这个——”魏思量偷偷一瞥皇帝,“待查。” “青梅竹马——”壁风玩味着这四个字,“原来,他给她的,是一个过去。那我不妨,给她个将来——” 魏思量也不知皇帝这是在征求意见还是自言自语,决定当做没听见,继续说下去。 “安以墨的亡妻颜可,是京中女子,无料可查,身份可疑。二夫人柳若素,是陛下买下的柳家钱庄的柳氏长女,而三夫人裘诗痕,是现在陛下所在的这处大院的原主人裘夔的妹妹。” “裘夔就是溯源的父母官?” “是。” “做的如何?” 魏思量哼了一声,不做评价,壁风笑了一笑,“这只小蚱蜢,慢慢玩弄,不着急,倒是魏红蕊——” “臣已经做好安排。” “如何安排?” 魏思量流露出侍卫队长的一面,风轻云淡地说:“活口,死口,还是半死不活,请主子定夺。” *********************************************** 毕公子的家宴排场比安园都大,这可是震惊溯源小城的大事儿,不少人都削尖了脑袋想一睹这大爷的风采。 没出嫁的姑娘都怀着春,毕家的马车一上街,都纷纷去撞。就是出了嫁的,也各怀鬼胎。 可是婷婷万般没有想到的是,主子这一回也如此上心。 “不行,这衣裳颜色太艳了,有没有再土点的?” “可主子啊,这已经是土黄色儿了,还咋个土气法儿啊?” “不行,这钗子太精致了,有没有再普通点的?” “可主子啊,这是根筷子啊——” “不行,这鞋子太华丽了,有没有踩在土坑里面的绣花鞋?” “可主子啊,这绣花鞋已经在土坑里蹭掉一层皮了——” 婷婷还是头一次看到主子如此方寸大乱,几乎是恨不能把自己的脸都涂成黑色的出门去——她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茶杯发呆,吓得婷婷把一切利器都藏了起来,免得她像上一次似的突然自残。 幸好上次是胳膊。 如若这次换成了脸,那安大少爷还不把她给陪葬了? 婷婷想一想都抖。 “主子,都说那毕老爷是京城的人,做大买卖的,这次来溯源可不简单呢——上次他亲自送您回来,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的啊?” “我在宫中,认识的男人只有两种,要么皇族,要么太监,你看他像哪一种?” 婷婷被这么一问倒是回答不出来了。 首先,她代表全溯源的未婚女性强烈抵制太监这个粗鄙而狂野的猜想。 其次,她代表神经尚在的正常人表达一下对见到皇族可能性的自我否定。 “那毕公子肯定是对主子你一见倾心。”婷婷说的口无遮拦,当下就被念离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我命你有生之年,不许再将我的名字与那毕公子连在一起,听见没?” 婷婷诺诺地应着,心里却在欢呼雀跃。 主子一定就是毕公子来溯源的目的! 就这么一次,婷婷,真相了。 安园的各处都热闹非凡,奉命采风的安以笙先是被老太太和姨娘捉去,参谋了一下今晚的出席服侍,又被下丫鬟们团簇,问东问西的,其实就是想知道壁风身上是哪种香味。 等爬到听风阁的时候,这厢柳若素已经打扮妥当了,正命小婉保养着她的箜篌,看来晚上是要大战一番。 “二嫂今日可真是——” 安以笙一时之间难以找到个合适的形容词,因为今天的柳若素神态气质都和往日大有不同。 往日一副病怏怏惹人怜的惺惺作态之容,今天却清雅无比气质非凡,让人脑子中飞快地走过一行字: 羽化而飞仙。 果真,心里有念头、有甜头、有想头,这人气血和姿态自然就美了。 “二嫂今日一定能为安园为大哥提气不少。”安以笙试探着,柳若素却毫不隐藏地说:“安园还用的着我提气么?我只要不给自己丢脸就不错了,二弟。” 安以笙灰溜溜地退散了。 大哥,红杏出墙已一枝。 从老二那里出来,安以笙又溜达到了老三那边。 大哥嘱咐过,要离那院子里面裘夔家的小妾远点,那个女人属于没事找事的主儿,天天怨天尤人怪他辜负了她—— 安以笙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所以特意找了另一边的侧门进去,没想到一进院子就碰上那小妾。 论平常,这女人他是不会留意到的,可今天,她打扮得实在出挑,不想见到都难。 全身都是说不出名目的珍奇异宝,眉眼里面挑着一股子难耐的焦灼之气,恨不能马上跟人跑路一般—— “裘夫人今晚也去赴宴?” “二公子。”魏红蕊微微向着他一欠身,“是,跟着安园的姐妹们沾光。” “哪里的话,听说今天裘大人也是上宾。”安以笙眸子一闪,善意地提醒道,谁知那小妾压根就不在意。 “他去她的,我来我的,二公子,我这一本行头,可都是自己的,您是明眼人,看得出我的——金贵吧——” -- 第66页 安以笙温润地扯了扯笑容,然后吞下几口口水,这女子自认为自己是落难之虎,生怕别人说她只是犬——你若不小心说了,她还会冲你狂吠两声。 得,大哥,爬到你院子的红杏,绕了个弯儿又出去了。 安以笙已经抬脚想尽快离开这令人唏嘘的地方,一转身倒是被裘诗痕逮了个正着。魏红蕊看见她回来了,匆匆地离开,而裘诗痕却眼尖地看见了她的换装,咬牙切齿不知遮掩地骂着: 贱人。 安以笙一抖,女人,如狼似虎,尤其是被饿了十年之后,来了一块肉,都饥不择食了。 “三嫂可是回裘府去了?这些月来,宝儿都在你那边教养着,劳三嫂费心。” “啊。” 安以笙迎头就被泼了一盆冷水,这话要是换在一周前问她,这女人必定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可今天却完全不在状态。 估计满脑子都在想男人吧。 这时候,安以笙开始可怜大哥了,真想站在安园最高处振臂高呼:“俺大哥是有功能的——他本质上是和尚,不是太监!” “三嫂——三嫂?三嫂!” “啊?你还站在这里干嘛?!”裘诗痕一句话,伤了安以笙一颗玻璃翡翠心。 哥啊,红杏出墙再一只。 回想上个月,他还是谈笑之间让老二为他砸琴,老三为她凿桌子,弹指一挥间,那个富得只剩下钱的毕老爷就把这一园子的女人都拿下了。 安以笙步子沉重得回到落雨轩,却是没了人,就又起步去了牡丹园,正不知如何开口向大哥挑明,这群红杏集体出墙的事实,只听得屋子里面安以墨自己先说起来: “今天的晚宴,园子里面的女人们闹的欢喜,把压箱底儿的本领都使出来了,真是一出大戏。” “你真的不介意么?” “说实话,刚开始遣二弟去采风,我心里还有些不快,可是来到这里,看见了你这副模样,我心中只剩下欢喜——” 安以笙顺着门缝望进去,只见念离穿着一身土黄色的旧衣裳,插着根筷子,不施粉黛,不戴首饰,虽有闭月羞花之容,可明码标价写着:“已婚,请保持在三米开外。” 安以笙顿时感觉自己像是面前降临了一座活佛,在给他指引着人生的真谛,方才那些世俗的杂念,通通都清净了。 “人不在佛门,却有一颗佛心,实在令人自愧不如。” 安以笙听着这俩小夫妻的对话,心里突然涌动一股子暖意。 “天下粉黛三千,我只需你一人为我描眉,为我轻舞,为我沉吟至今——” “那念离便只为你一人描眉,一人轻舞,一人——” “沉吟至今?”安以笙又是如此不合时宜地闪出来,那四个字被他说的高低起伏的,念离突地听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又一次瞒不住的羞赧起来。 “二弟,叫你去做的事做好了没有,总来捣乱!”安以墨一沉眉头,安以笙抱拳一躬,“又罪过了不是?特来告诉大哥,你那几个小妾,连并裘夔那位,都跃跃欲试,要在今晚有所作为呢。如若今晚哪个没回府,也算有了着落,大哥不用担心了——” “担心?”安以墨哼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到时候不向我要嫁妆,我就烧香拜佛了。” “我只怕相公平时所作所为,不仅叫她们心寒,也叫她们心无敬畏,两情相悦固然是好,若是一厢情愿,到时候毕公子说走就走,留下祸事,安园不宁,倒是麻烦——” “嫂子说的很对,”安以笙频频点头,“要我看,那毕公子也是个很有身家的人,若是大哥你休了哪一房,他也未必就甘心情愿这么带走,此事还要慎重。” “可红杏凶猛,我只顾得上保护念离,哪里管得住她们?” 安以墨的眼飘到弟弟身上,眨,眨,眨。 安以笙背后一凉,不会吧?又是我? ********************************************************* 壁风不愧是壁风,念离紧紧地贴着安以墨步入大宅时,由衷地感叹道。 短短三天,大宅已经颇具皇庭气派,豪华大气,王者风范。 侍卫队三天集训出来的下人们鱼贯而行,就像一排排宫女,看着就是一个气派,每一位贵客不用自报家门,就有专人引领着入席。 魏红蕊虽然跟在最后面,可就像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似的,故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有人来迎她的时候,还把头抬高了几寸,温柔又高傲,“哪边?” 下人手一抬,在院子的角落处,离一个没有填补的狗洞相距不远。 魏红蕊的脸顿时就气得红起来,就是这时候,身后一个人拍拍她的肩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裘夫人,近来可好?” 魏红蕊一转身,看见的竟然是魏思量,当下变了脸色。 “你……不是毕公子?” 如果他都不是毕公子,那毕公子会是谁?! 魏红蕊心里一抖,毕公子?! 陛下—— 当下腿有些软。 “裘夫人身体不舒服?来啊,带她去后面歇歇——” “我,我——” “走吧。”魏思量在她手腕上稍稍加了力气,魏红蕊有气无力地被牵走了。 念离始终盯着他们,多少次想走过去,却又都克制住了。 这是她自找的,念离,记住,你也是逐风,不要意气用事。 -- 第67页 念离碎碎念着,都没注意到,正主出场。 他那翩翩而来的身,高大威猛,一袭白衣,金边缩角儿,横看竖看就是两个字:气派。 手执扇,扇坠是南海珊瑚,身上的坠子,可敌钱庄半数资产。 念离一扫,就知道他全部身价,而她,也知道他全部身家。 那表面上一片大好的光芒之中,隐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黑暗和血红。 还没等念离和壁风对视超过一秒钟,柳若素和裘诗痕就挤了过来,一个飘飘欲仙,一个美艳如花,夹在中间灰头灰脸的念离顿时倍显尴尬。 你是故意的。 壁风一皱眉头,那副神情,叫在场的女人们都深吸了一口气。 安以墨淡漠无语,只是看着这群虎狼之师,盘算着最后的人物登场。 他来了,依旧是满嘴的“罪过”,头一次脱下了和尚的青袍,换了身不算昂贵到很得体的衣服,发及耳,休整了一番,面白眸黑,虽不似安以墨那般精致,到别有一番隽永的意味,就像那棋盘山交错复杂又清清白白的棋子。 壁风脑子炸了一声雷。 谁请他来的?! 安以笙微笑着说:“佛祖说,天下一家,我回家吃顿饭,有何不可?” 安少要雄起了 自打安以笙这不请自来的酒肉和尚驾到后,壁风的脸色就没好过,眼见着来客们各有各的位子了,只剩下安园这些贵宾们尚未落座。 酒席开场前,总要有这一番骚动,你过来聊两句,我窜过去喝一口,乱哄哄一片,倒也是没多少人在意这群站着尴尬的人。 这群人都瞄着唯一空着的大圆桌,铺着金红缎面的桌布,数一数,正是多出一个人来。 壁风瞪着安以笙,咳嗽了两下,安以笙微微笑着说:“嗓子不好,多吃梨。” 壁风一口气就被憋回去了。 念离见状,突然间朝靠后的一张桌子走过去,笑着拍了拍一个中年女子的肩膀,惊的那女子一个哆嗦。 “安……安……夫人——” “这不是苏记的掌柜?上次从你铺子拿的布料用着顺手,今天正好又见到了——来来来,这还能加一个凳子——” 壁风眯着眼睛,看着故意扮丑的念离就这么混入人群之中了,心里五味陈杂。 安以笙倒是不紧不慢地数了一圈椅子,一拍大腿。“毕公子远见,位子正好!” 壁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却是一伸手捉住了安以墨的腕子,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他,许久,开口,声音低沉: “安大少爷,请上座。” 安以墨这个一直被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的小人物,在这样一句话后,立即升华了。 台面上两个男人针锋相对地对视,让乱哄哄顷刻之间变成了静悄悄。 全场寂静无语,筷子从苏记老板娘的手中滑落,被念离轻轻地扶住,望上去—— 一个高大威猛器宇轩昂,家财万贯出手不凡。 一个猥琐不羁痴傻癫狂,败家、无能、打老婆。 高低上下,立见分明。 念离本以为安以墨会松松垮垮一咧嘴,要么就是玩世不恭应付了事,可却眼睁睁看着他稳稳当当地反手一扣,微微扬起了头,“客随主便,您请。” 她心里咯噔一下,相公他怎么——认真了? 认真起来的安以墨是闪着金光的,那不再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宛若见到当年的溯源第一才俊,顿时那本是阴柔的面容也开始有了坚毅的棱角,整个人的气质,由赖变帅。 壁风松开了手,安以墨也自然松开了手,气氛一时凝重非常,安以笙妄图调节一下,却被这两个无比认真对着瞪眼睛的男人给威慑到了。 瞪什么瞪,你能瞪得过真龙天子? 看什么看,你不就是个侍卫队的么,老子当年也是影者呢! 俩男人心里嘀嘀咕咕,面子上平静如水,念离的汗渗了出来,这时候,救场的却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饿了。” 小小的人儿闪出来,抬头,加入了这爷俩的对瞪行列中来,那仰视的目光,扫扫这边,又扫扫那边。 宝儿。 这还是念离第一次听他说话。 自她嫁入安园以来,见到宝儿的次数不到五次,只是知道他是故去的颜可留下的苗子,总是被裘诗痕绑在身边。 “宝儿从小没有亲娘在身边,哎呀,失了礼数——”安老夫人慈眉善目地把宝儿揽过来,这孩子平日也不太爱说话,和谁都不见得亲,性子十足的古怪。 本是对着安以墨剑拔弩张的避风听到“从小没有亲娘”,稍稍压制了一下自己的气势,顺着宝儿给的台阶往下说,“那就快些入座吧——” 没有想到,说完这话,宝儿居然就上前去拽他的袖口,摩挲着拉住他一根小指头,继续仰着头说:“饿了。” 安以墨当即被这一幕给雷的外焦里嫩,这两只手牵在一起,具有跨朝代的意义。 一个是当朝侍卫队的大员,一个是前朝皇族遗孤! 念离坐在下面也被惊悚到了,这这这是什么场面? 新帝避风和——她相公的儿子? 最石化的就是壁风本人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家牵手。 低头一看,这孩子和年幼的自己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那么不合群,没有礼数,又没有亲娘在身边—— -- 第68页 可最如魔似幻的,却是此时步入园子的魏思量。在目睹这一幕后,他拔出大刀就冲了过来,那阵势哪里是溯源这小地方的人见识过的? “护驾————————————————————————” 声音没有完全发出来,口型已经摆在那里,念离先知先觉,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嘹亮的声音穿过人群,盖过了一切:“呼家眷快快入席,琼浆白露走一壶——” 似乎是个唱腔段子。 满院子的脑袋从那勾勾的小手指上,跳跃到那举刀冲出来的男人身上,进而齐刷刷的扭回来落在灰头灰脸的念离身上。 只见念离淡定十足地说:“没想到,魏总管也是班子出身的,您一甩刀,我就都明白了——” 壁风一愣,只需一瞬,便心领神会,顺着她说道:“各位,不好意思,我这个总管是个戏班武夫出身,刚才叫他去后面备场,等着一会开席前给大家露两手,却不想我们这边耽搁了入席,他这提前就冲出来了——魏总管——” “在。”魏思量收了刀,战战兢兢地等着挨批。 “你鲁莽了。” “是。” 这四个字,你鲁莽了,配上壁风独特的嗓音,叫人欲罢不能。 可这时,他的那双眼,却突然撇向了念离,那其中的默契,是安以墨不能攻破的城墙。 而念离,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高墙之内与他并肩而行的岁月。 往昔尽管不曾留恋,却一直都在,它坚不可摧,它无孔不入,简而言之,只是两个字,习惯。 这是足可以让安以墨抓狂的两个字。 习惯。 曾几何时,他才是她的习惯,他是走在她面前的人,他是她口中的黑哥哥。 可也是他的出现,毁了她的家族,毁了她的未来,让她那么稚嫩而幼小的身子,要去抗千斤重担。 他毫不负责地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十五年,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在她最艰苦的岁月中,成为她“习惯”的,已经另有他人。 眼前的这位毕公子。 那会意的笑容和别具深意的眼神交流,说明了一切。 园子里面开始窃窃私语,有些人开始对念离指指点点,毕竟她从戏班子偷黄袍出来骗婚的丑事就在几个月前,荤腥还滴着油呢,此刻又被翻出来回锅炒了一回。 “大姐唱的真好,不愧是练过的。”裘诗痕又管不住她自己这张嘴,偏偏要在这时候添油加醋,“毕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大夫人虽然是宫里来的女人,却不知在宫中做的什么行当,对戏班子可是了解得很,前段日子还有一身明黄色的大袍,绣着牡丹,我们乡下人都以为是高贵的物件儿呢,谁知道,也是她戏班子带出来的——哎,毕大人,您没听我哥哥提起这事儿吗?” 裘诗痕的嘴巴像吐豆子似的不停,壁风的脸色真的被她越说越阴沉,裘诗痕自鸣得意,却不知眼前这男人为何而阴沉。 好,真不愧是我的逐风,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躲我?可惜啊,可惜,还是让我找到了你。 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哦?居然是这样?那——”壁风眼珠子一溜,“毕某浅薄,倒是没听过戏,想图个新鲜,正巧安夫人和我的魏总管都是行家,可否一起为我们今晚的家宴开席?” 四下哗然,包括安老夫人在内,都觉得挂不住脸。 虽然在安园内念离也屡次三番地被欺负,陪酒,下桌,什么花样都走过,可那毕竟是安园关起门来的自家事儿。 现如今,却要堂堂安园大夫人和一个总管搭戏?还是为溯源的乡亲父老助兴? “有戏。”宝儿依旧拽着壁风的手指,壁风会意,别有深意地重复道:“有戏。” 安以墨紧紧地攥着拳头,安以笙心底知道大哥又燃烧了,如水眸子一闪,拍了拍他的肩,身子向前一探,“话说回来——我这个和尚,也很想凑凑热闹——” 安园家宴,是二弟出来解围。 故人重逢,也是二弟出来解围。 现如今,还要二弟你来解围么? 安以墨的拳头越攥越紧,鼻子尖儿萦绕的全是她的香气,耳边充斥的不再是死人的哭泣,而是她的一声声—— 黑哥哥,黑哥哥。 我的伪装,我的懦弱,我的城府,其实,跨不过的是自己。 救不得,救不得,不救人,不救己。 可如今一切再不相同,因为我终于开始记得,你也必须要开始记得: 早在别人成为你的习惯前,我已经是你的命中注定了,不是么? 在安以笙露胳膊挽袖子上前的那瞬,安以墨扫在他前面,清沥地起了一声: “论起这风月世俗,二弟,你还远着。为兄让你瞧瞧,什么是大戏——” 远远站着念离,惊诧地捂住了嘴,那眼挂在他背后灼伤的地方,仿佛那层薄衣,随时都可能被揭穿—— 园子中被安以墨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点燃了,已然是大戏开场前的热烈,脑袋们纷纷探着,耳朵们纷纷竖着,眼睛们就像无数钉子,钉在这戏台中央的男男女女。 被宝儿勾住手指的毕公子。 收刀却没有离开刀柄的魏总管。 自鸣得意的裘诗痕和一直插不上嘴的柳若素。 气的直哆嗦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安老夫人。 -- 第69页 还有露出不知所谓的微笑的安以笙,和一脸淡定的安以墨。 此刻,谁先动,谁就是那戏台上的角儿。 安以墨在这万物凝固的片刻,不理会面前的毕公子那眼中划过的诧异,抬起步子朝人群之中的念离走过去—— 草木退散,笔直大道向前。 一个油光粉面,身后一地流言蜚语诽谤谩骂。 一个灰头灰脸,周遭一片指指点点冷嘲热讽。 一个风月楼的败家子,一个戏班子的假千金。 真真的,天生一对。 他走过去,站好,伸出手,温柔,又坚定。 “娘子,可否陪为夫上台,走一遭风月无边?” 这出戏的结尾 半柱香的功夫,天色已经全都暗了下来,秋夜爽朗,灯火通明,正是个看戏的好时节。 加上今天上台演“戏”的,可不是寻常人物,而是安家有名的怪少爷和臭名远播的假宫女,都是一抖就露馅的人,凑在一起十分有乐子。 众人落席,壁风神色稍有阴沉。 他本是因念离的不抵抗不配合有些恼火,不自觉捉弄她一下,没想到竟然会变成现在这般的闹剧—— 他不想看着念离出丑。 却也不愿众人看见她的才华。 这是一个永恒的悖论。 “老爷可是在担心她?”魏思量不敢坐着,可是站在壁风身后又挡了后面人的视线,遭到抗议,于是只能半蹲半跪在他身边,观察着他那阴晴圆缺的脸,随着四周的莹莹灯火忽闪忽闪的,忽明忽暗。 “我不担心。”壁风端起茶杯,再放下,手不经意碰到桌上另一只手,侧目,是不甚相熟的女子,那眉眼着实清秀,端坐在那里,还扶着箜篌,反而像是要上台的戏角儿。 那定是个仙女的角儿吧。 可如今,依念离这样灰头灰脸的打扮,加上安以墨那聊儿郎当的样子,能唱出什么戏来?难不成是厨子和樵夫? 这一边,柳若素看着壁风又转回去的脸,一下子心里就空了,身边的裘诗痕忍不住窃笑,柳若素更挂不住脸子,淡淡扫了一句:“小婉,扶我到后面歇歇,这太吵了,我头疼。” “魏总管,送安夫人。”壁风头也不回,只是淡淡扫了一句,小婉抱过箜篌,跟在柳若素身后,跟着魏思量,朝后面走去。 走到院子口了,柳若素又停下步子,低声吩咐小婉。 “你留着看戏,回来讲给我听听。” 这弦外之音,小婉怎么会不明白,赶忙地抱着箜篌回去占着座儿。 柳若素端着架子跟着魏思量走着,魏思量不断回头打量着柳若素,柳若素被看得慌了。 “魏总管,我脸上有什么嘛?” “哦,不,是长的很像一个人。” 柳若素微微低头,“不知是魏总管什么人——” “仰慕之人。”魏总管欲言又止,避风殿下的生母锦妃可是对他有恩的人,那样行走于世间只为爱而活着的纯粹的女子,不该跟随了注定不能独宠一人的帝王。 论起来,锦妃当年也是有恩于魏家的,魏家的女儿入宫不得先皇宠信,无奈之下将收养的义女锦儿送入宫中代为薄幸,没有想到一举得到了帝王恩宠,而且怀上了龙子—— 这是魏家参与后宫之争中多么重要的一笔。 魏家曾经允诺,会全力辅佐锦妃生出的这个庶出王爷壁风的,可惜宫闱倾轧难以捉摸,权力走向瞬息万变,魏家老爷审时度势,从王爷的阵营,倒向了太子的阵营。 仁宗皇帝顺利即位,魏家上一辈没做成贵妃,下一辈却做成了。 魏淑华,也就是后来权倾一时的魏皇后,顺利成为皇贵妃。 昔日誓言向锦妃和王爷尽忠的忠犬,今日则成了看守牢狱的走狗。 魏家千算万算,怕也算不到他们抛弃的棋子,来日会真龙翻身。 而讨来的债,都由魏皇后这个被爱情出卖的女人一并担下了。 到底是魏家欠了锦妃和壁风,还是新帝欠了魏家,这纠缠不清的帐,该算在谁的头上—— 恩恩怨怨,从来都是纠缠一起,至死方休。 魏思量看着柳若素那张与锦妃有些神似的脸,不禁兴叹往昔种种。柳若素不明就里,只觉得“仰慕之人”甚为顺耳,心情也大好起来,只是不好回头去看戏,叫裘诗痕笑话,于是硬着头皮还是走到后院去。 前场没过多久就掀起一片喧哗声,消失的婷婷和众安园下人的行踪终于有了解答,随着台上琴瑟声起,身着一片素白的念离款款出场,梳洗打扮一番,眉目之间,顿时有了生气—— 她虽不似柳若素那般超凡脱俗,也不似裘诗痕那样娇艳明媚,却有股子无法一言道尽的味道,那股浑然天成的气质,在以退为进的谦恭之中,令人格外遐想。 台子那一侧,男人一登场,壁风嘎嘣就把茶杯捏的粉碎,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安以笙仿佛嫌不够似的,拖着长声来了一句: 哎呦—— 阴阳怪气,十足嚣张。 安以墨身着修身长袍,黑底,红色腰带,腰间悬着一块石头。头发束起,整齐光亮,终于让人看出他那俊秀的不成体统的眉眼神姿,却没有过分的娇媚,带着一种极不协调的男人味道。 这就是当年翩翩少年郎,惹得满溯源的少女都怀春,家人为他骄傲,兄弟以他为楷模,送他上京赶考之胜景,今日仍历历在目。 -- 第70页 满院子肃穆。 “娘子——” 安以墨常年混迹在青楼,多少耳濡目染,竟然也学得有模有样的,却又不娇柔做作,那手脚一抬,步子一迈,多少女人当场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泥目睹了这个场面,小妮子立马躺平求猥亵了。 “叹一声七夕好,凭栏多少泪——” 念离这句一出口,琴弦才后知后觉地跟了上来,壁风微微一颤抖,这曲子,他听过。 那还是她刚刚跟了魏皇后的时候,一次七夕,紫金宫的女人们闲着无聊,自己逗着趣儿,他本是躲在他的小屋不肯出来,也不敢出来,却是念离去找了他,带着他去看这热闹景儿。 很多人自然是不愿意他来的。论身份,他是王爷,高高在上,坏了下人们的兴致。论地位,他却犹如囚犯,冲了宫人们的好彩头。 念离却说,她这戏,需要个男角儿,满皇宫除了皇帝,就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人了,就他了,当成手脚架子摆一摆也是好的。 念离唱的是她家乡的小戏,琴弦伴奏,轻吟低唱,豪不俗气—— 江南婉约,一收眼底。 如今回味,别有感触。 台上还是有个男人在配戏,可这一次,却不是一人一“物”,而是两个人。 他们那份眉目传情,那夫唱妇随,那琴瑟和鸣,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都叫他抽紧呼吸—— 她爱着这个男人。 那样自然而温柔的感情流露,从未曾给过他,无论是昔日的阶下囚,还是今日的人上人。 一黑一白,交相呼应,无所谓谁的风头更胜,也无所谓谁的唱腔更好,这二人,便只是, 浑然一体。 唱词悠扬,在短暂的一唱一和之后,进入到和诗的部分。 早在紫金宫那时,念离就说过,这种小戏,虽然民间,却也风雅,前面是固定的唱词,说的是故事本身,而后面是即兴的歌赋,用意在感情。 “半生风月,一身荣辱,背负千斤深重。草筐娃儿早睡熟,可怎知,娘在何处?览尽平生,大悲大落,谁人主我生死——不自救者不救人,向情深、伊人归处。” 安以墨缓缓将满腹才学歌咏在那唱词之中,眼看着念离,一字一句,都念给她听,念离甚至忘记了配合的动作,就那么静静地伫立着,一时隽永。 借牛郎之词,道之墨心意,念离听着,竟然眼角要垂下泪花来。 慢慢启齿,面目突然一片甜蜜的温暖,念离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嘹亮,仿佛在用无法抑制住她的真性情,那样的喜悦,那样的奔放,那样的自由。 “紫陌红尘,高墙内外,归雁不知前途。岁月如梭念为丝,叹三声,夫君尤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高高在上何必。只羡鸳鸯不羡仙,更不问,紫金幻梦。” 紫金幻梦,紫金幻梦。 听到念离这唱词的最后四个字,壁风竟无法抑制的笑了,念离毕竟待他不薄了,总归有四个字,是唱给他听的—— “甚妙!” 壁风不顾着小戏所谓的优雅,竟突地起身,叫起好来,念离一愣,微微欠身,化解这尴尬,“毕公子不愧是京城贵人,看戏之道,仍追寻京派俗约,心领神会,便爽朗称快,可惜我们地远戏软,不常如此叫好——到吓到在座了。缘只是,不是一路。” 念离望着壁风,字字句句,含沙射影,既给足了壁风面子,又奉劝着他知难而退。 安以墨上前打趣,“叫毕大人见笑了,我这山野村夫配上这无耻娘子,唱了这么一出不文不武不古不今的戏文,没助兴,却是扫兴了——” 下面立刻有人捧哏。 “安大少好才学!不愧是我们溯源当年的第一才子!” “瞎说,什么叫当年?安大少这满腹诗文,溯源往前数五十年,往后等五十载,无人能敌!” “都说安夫人是混吃骗喝的,我看传这话儿的才是十足的骗子,安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一看就是宫里来的贵人!” “就是就是,自打安夫人来了,安园人丁兴旺一片祥和,又给咱们带来了毕大人——大伙说对是不对?!” 大伙叫好,念离和安以墨对视一笑,在台上走起小戏最后惯常的台步来,琴瑟声声,黑白交织,倒像是舞蹈一般。 “安老夫人,看来您不仅有个好儿子,也有个好媳妇。”壁风脸部肌肉抖了一抖,安老夫人也抖了一抖,没有接话。 这小两口大放华彩叫她高兴,也叫她赌气。 听这意思,那“十足的骗子”,指她不成?她好端端地倒成了诬陷念离的坏人了?!这小蹄子,这阵子这么安静,果然暗藏杀机。 “还有个好孙子。”壁风低头看了看宝儿,此时他依旧黏在他的身边,依旧不说什么。 “安家小少爷,你看,你爹娘在台上多风光多恩爱——” 宝儿眼珠子圆溜溜地转着,不说什么,安老夫人咳嗽两声:“毕大人,我方才说过,宝儿亲娘不在身边——” “我人在京城,也听说宫中最爱这套,分离母子,让孩子快点成长——” “毕老爷说笑了,我们哪比得上宫中,不是特意分开宝儿和他娘,而是他娘早就去了——念离不过是我安园的填房夫人。” “哦。”壁风低声重复着,虽然他早已知道了,却装出一副刚刚得知的样子来,“老夫人好眼光,挑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媳妇,来日生个儿子,必定和宝儿这般聪明。” -- 第71页 “这倒是好了。”安老夫人的语气倒让壁风吃味,“老夫人这是?” “哦,毕老爷,看戏,看戏。”安老夫人执意不肯说下去了,壁风记在心里。 正此时,小戏华丽收尾,全场叫好,安以墨携念离翩翩退场,并肩而出的时候,念离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还是太招摇了——” “不是你说,要借着这个大家都在的时候,跟他把话说明白——” “说是这样说,”念离挽了一下自己的碎发,“也不必打扮成这般样子。” “七夕牛郎织女相会,多么难得,此等美景,我若蓬头垢面,你若灰头灰脸的,岂不是有伤风月了——”安以墨突然握紧念离的手,“我不怕,你也,不必怕。” 一切都过去了。 念离侧眼瞧了他一眼,那背后的伤疤已经凝结,瘙痒只是岁月的伤痕,不再成为困扰他的伤痛。他终于往前走了—— 如今,她该与他同行。 “只是这样一来,安园上下,又要一番折腾——尤其是你的两房小妾——” “她们应该如魔似幻了吧。” 安以墨不幸言中。 只是,一个在人前癫狂了。 而一个,在后院,被癫狂了。 ********************************************************** “啊——啊——锦妃——” 魏红蕊不断的抓着自己的皮肤,哀嚎着抓着门板,眼盯着柳若素,放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来。 “她叫我什么,锦妃?”柳若素立在院子中,魏思量低着头,不着一词。 “她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魏思量瞟了一眼,风轻云淡地说,“这位夫人可怜了,这宅子不干净,她撞了邪了,你看她这样子这动作,让人揪心啊。” 一切不能明说的事儿,都推给鬼神吧。 宫中这一招早就用烂了,身为侍卫队队长,虽然这手段有点不入流,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谁叫主子一句话说了,赐她一个,半死不活呢? 只是那些不和谐的事儿,就不能说了,也不要写了,她被下了毒,不到几个时辰后,就连这“锦妃”二字都发不出声音,而手将一直痉挛下去—— 这园子是裘夔的园子,不干净,害了自己的小妾,也无非是几箱银子就能打发的事儿。 毕竟,老魏家的人命,不值钱了。 尤其是落在魏思量的手里,更不值钱。 魏红蕊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锦妃如诈尸还魂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锦娘娘,她小时候都是这样叫着的,她总和姑姑一起从宫中回来省亲,奇怪的是,每一次人前的时候,爹都对锦娘娘好些,可是自家人面前,还是心疼姑姑。 姑姑不得宠,而锦娘娘得了。 姑姑怀不上龙子,而锦娘娘有了。 那小王爷是多么的恃宠而骄啊,要不是有淑华姐姐罩着,红蕊早就炸了。 可再风光的人也会有倒霉的一天。 小王爷没有成为传说中年幼即位的皇帝,还是他已经成年的太子大哥得了势。 锦娘娘从此就带着壁风住在魏家。 有那么一天,小王爷被活生生地从亲娘身边带走了,据说是带入宫中,与亲娘分别,有助于他成长。 红蕊知道,那是他被淑华姐姐囚禁起来了。 她不知道拿这件事捉弄过锦娘娘多少次,骗她说会带着她进宫看儿子,却是到了门口狠命推她一把然后跑掉—— 顽劣的孩子笨拙的捉弄,却让一颗母亲的心支离破碎。 锦娘娘郁郁而终的时候,还笑着对红蕊说。 你会后悔的。 那句话,魏红蕊现在,此刻,才终于幡然领悟。 大院子里面,锦娘娘的儿子正看着大戏,这天下都是他的。 小屋子里面,她纵使有再多的秘密可以拿出来取宠,却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院子里,锦娘娘就在那里,眼神遥远,空洞,不解,也不愿多了解。 锦娘娘,你说过,我会后悔的。 可你后悔么? 魏红蕊猛地捉住窗栏,那眼神,吓得柳若素倒退了几步。 “她果真是中了邪了——” 柳若素自然听不懂魏红蕊最后嘟囔的那句是什么,她那疏离的眼神却替锦娘娘做了一次,无意之中穿梭时空的回答。 这便是戏的结尾。 有圆满,有落寞。 没有后悔不后悔,所谓结尾,只是,再没有下文罢了。 ******************************************************************* 壁风的这次家宴无疑是悲剧的。 这场精心策划的大戏,变成了安以墨和念离秀恩爱的舞台,而且人家秀得很文艺很婉约。 简直就是俊男美女,天作之合。 而且他尚不知道,因为他的“残忍”,成全了安以墨和念离,那个本来可以拆穿他们秘密的女人魏红蕊,被“半死不活”地处理掉,连夜运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终身囚禁起来了。 她失踪的全部价值,就是一箱银子,加上一个红珊瑚的摆件儿。那摆件儿壁风还是很喜欢的,要不是念在她好歹还是魏皇后的妹妹,壁风连这些封口费都不愿意给。 但这次交锋的结果也并非都对他不利,至少,在这一场有人欢乐有人愁的大戏之中,他看见了安园的隐患。 -- 第72页 老夫人。 小妾。 宝儿。 小叔。 随便哪一个,都可以让安以墨和念离的感情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曲终人散宾客退尽后,壁风还坐在那张桌旁,桌上是他亲手捏碎的茶杯尸骸,他的眸子没有心灰意冷的颓丧,反而闪着跃跃欲试的冷光。 魏思量太清楚这冷光背后的寒意。 “主子,魏红蕊已经解决了。” “恩。” “她人已经有些疯了。” “什么毒这样好用?” “是——安园的二夫人——” “那个抱着箜篌的女人?”壁风扬了一下眉毛,“她姿色确是不错的。” “难道主子没察觉什么?” “什么?” 壁风没有表情,魏思量那“锦妃”二字挂在嘴边,却是想着主子打小就离开了锦妃娘娘,自然是不大熟悉了吧。 而或那是一段尘封的记忆,被心底的那伤痛死死地堵着,故意地模糊了。 “没什么,主子,您看,今晚,这出戏——” “唱的精彩,”壁风似还在回味,却笑了,“着实有趣。” 这样的说辞,却叫魏思量骨头都酸了,这预示着陛下又要开始兴风作浪了。 “咱们先来唱一出祖孙三代的好戏如何?穷凶极恶的继母,这样的角色,不知念离,承不承的住——” “啊?” 魏思量眼珠子一转,终于回过味来,“这就是主子和那小孩子窃窃私语说的话?” “那可是个有趣的小孩子。”壁风得意的摇头晃脑,“安园,永无宁日,直到她回到我的身边,回到她该站在的位置上。” ************************************************ 这晚安以墨依旧是偷偷溜进牡丹园与念离温存,清晨起来,安大少又想加餐,却是被站在床前那双黑乎乎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惊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宝儿?” 安以墨的声音并不高,可是念离还是猛地睁开了眼,睁开了眼就看见宝儿俯视她的那双眼,背后一阵冷意。 “这是我娘的园子,这是我娘的床,这是我娘的男人,你给我滚走。”宝儿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得安以墨脸一阵绿,而念离脸一阵红,可是随后,都是惨白惨白的。 念离下意识紧了紧被子,仿佛不想宝儿看到她和安以墨偎依在床上的样子,这场面真是十足尴尬。但宝儿正踩在他们丢在地上的衣服上,现在想捡起来也不可能。 安以墨从念离身上翻了过来,挡在她前面,摸了摸宝儿的头,试着哄他说:“宝儿,这是爹娘的睡房,你该回到你的自己的屋子去睡——” “她不是我娘。”宝儿继续仇视地瞪着念离,念离心里好生奇怪,都嫁进来几个月了,怎么宝儿突然间盯上她了? 难不成是昨天壁风教唆了什么? “宝儿,你娘已经去了很多年了,现在她就是你的娘——”安以墨着实要失去耐心了,心里一直嘀咕,我靠,她不是你娘,我也不是你爹,我们恩爱,关你屁事。 忍住一肚子恼火,看了看面前这孩子,安以墨说服自己要做个慈眉善目的好爹,再次怀柔道:“如果她做的有什么不好,你告诉爹,爹帮着她一起改。” “她做的什么都好。”宝儿瞥了一眼念离,“所以爹你就忘了娘。” “我没忘了你娘。” “可是你本来不跟别的女人睡觉的,现在你和她睡了。” 念离更羞赧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孩子的话实在直白,让安以墨哭笑不得。 “爹是个正常男人,这事你大了就懂了——” “什么事?” “呃——”安以墨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念离脸红得发烧,宝儿还是用那双大眼睛四处在扫射,顿时让安以墨和念离都觉得自己是一对奸夫□。 “我要去告诉阿奶。”宝儿的这么一句结案陈词,让安以墨顾不得大清早光腚着跌下床来,双手按住了乖儿子的肩膀。 宝儿目光下移,扫了安以墨两眼,十分淡定地说:“爹,你翘了。” 安以墨悲愤异常。 孩子,要不是我答应过你娘要善待你,我早就把你投井了去了! 念离咬着被子面冲墙烧得火辣辣的,桂嬷嬷,你当初教给我如何对付男人,对付女人,对付上面,对付下面,却忘记教给我,如何对付孩子—— 此刻,安以墨只能耐着性子哄着他说: “这样,如果你不把这件事告诉阿奶,我就不在这园子睡了,好不?” “那这女人呢?我不想她睡我娘睡过的床——”宝儿继续示威,“和男人——” 安以墨都快头上长犄角了,手微微在颤抖,念离小小的声音传出来,“那我搬出去住。” ****************************************** 这件事最后流传在安园内外的版本就是,在目睹了爹和后娘在台上亲密地唱戏后,小少爷宝儿终于爆发了。 在一个春光般明媚的秋日之晨,宝儿冲入牡丹园,捍卫其生母的领土,将念离连人带物,附带着婷婷,一起给撵了出去。 念离离开牡丹园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她要搬到哪里去是一个问题。 作为大夫人,她不能随便搬入客房或别院去,就算她肯搬进去,安以墨也是绝对不肯的。 -- 第73页 大少爷下了话,实在不行,就直接搬来落雨轩好了,喝茶,聊天,洗澡,都方便了。 虽然床榻窄了些,只够一个人睡,可是他不介意和她挤挤,大多数的时候,他们的睡姿,那床板的宽度就足够了—— 念离听着这些不着调的话儿,心里一阵甜一阵羞,只是不能当真的。 “你去和老太太住么?还是跟姨娘住?那你不是天天都要陪她们去应酬那些有的没的生意事?这可倒是方便了那小子见你!” 念离第一个提议被驳回。 “什么,你去和柳若素住?那听风阁不是你的逐风阁,你若是不想睡梦中被箜篌弦勒死,就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念离的第二个提议被驳回。 “裘诗痕,这小妮子嘴刁,心却不刁,坏人的方式很直接,我怕她直接把一碗热汤面泼你脸上——” 念离的第三个提议被驳回。 “安以笙?安以笙!安以笙……念离,我看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念离还没来记得被驳回,先被压倒了。 最后的结论,就是在自己园子里待得好端端的安以柔在秋意明媚的下午,一拉开大门,看见大哥牵着大嫂的手站在门口,外带三口箱子和一个婷婷,集体投奔来了。 “柔柔,大恩大德,哥哥今生必报。” 柔柔头一晕。 那天她上山受了风寒,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动弹,连壁风的家宴都没有参加,这会儿腿还软着,却是凭空一道惊雷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 “宝儿。”念离只需要说这二字,安以柔就轻哼了一声,了然于心,“一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就撵得你一个大活人到处跑,真丢脸。” “不知道柔柔能不能给我这个脸。”念离和煦地微笑着,安以柔最受不得这女人的假温柔,一身鸡皮疙瘩排着队往下掉,一阵哆嗦。 念离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女人,先前糖水鸡蛋的那件事儿,就她一个肯出来为自己说句话,足见安以柔是个可以拉拢的人。 而又并非只是拉拢那样简单。 也许可以成为知心的朋友,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一些技巧,一份真心。 “宝儿是安家长孙,我只是个不受待见的女子——” 念离一清二楚地知道安以柔的软肋,果真,她话一出口,安以柔顿时举起手,“唉,别说了,进来!” 最恨男人的特权,最恨什么世俗礼约。 这就是安以柔的不同之处。 “进来可以,你住偏屋,自己管自己的,就当我们院子中有那么一道墙,老死不相往来——”安以柔冷冷抛下一句话,继续头晕目眩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个柔柔啊,嘴巴就是硬。”安以墨摇了摇头,念离却笑了,“被宝儿这么一闹,说不定也是个好契机,让我可以真正的走进安园,否则我就一直只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绿豆糕娘子了,不是么?” 安以墨低头看看念离的表情,突然揽住她的腰。 “这样的悬崖,你也情愿跳下来?” “如果那下面站的是你。” “行了行了,我耳朵不聋,本来就想吐,别给我舔酸!”屋子里面悠悠地飘出来一声—— 安以墨和念离捂住了嘴,相视一笑,安以柔撇着嘴背着窗子,突然心里就软了那么一下子,记忆的闸门轰然冲毁,闭上眼,那个死男人的一颦一笑,依旧明晰。 “倘若前面是悬崖,如和你一起,我也愿意跳。” 没良心的东西,都是假的,假的。 谁怜残花败柳,不过逢场作戏。 ********************************************* “不知京城李大人到此,莫某有失远迎。” 李德忠看着推门而入的紫杉男子高高瘦瘦的,一看就是那种自我标榜为正人君子的情深不寿的好男人。 可是这份好,还有待考察。 “哪里哪里,我不过只是顺道拜访,听说莫公子有很多从西域来的奇珍异宝,我只想跳上一两样,把玩把玩。” “和京城相比,我们简直是井底之蛙了。”莫言秋嘴上这么说着,脸色的表情却豪不谄媚,端正地坐在李德忠对面,一挥手,跟班的进来。 “去挑几件给李大人拿过来过目。” “慢,李某惭愧,虽然是京城人士,却常年走南闯北的,沙子见了不少,宝贝见的倒不多,实在不知哪样好——李某听说,莫公子有一红颜知己,乃是魏皇后身边的行走宫人,那一定是品位非凡的了,可否代为挑选?” 莫言秋眉毛一挑。 “代为挑选当然可以——只是,她并非莫某红颜知己,不过是泛泛之交。莫某,已有妻室——” “哦?那倒是不简单,莫夫人一定有过人之处,才将那高高在上的宫人比了下去——” “人心各异,别有所爱。”莫言秋说的倒是极为认真的。 “恕李某人多嘴问一句,夫人何在?怎么一进城只听说莫公子身边这位宫人,却无人提及莫夫人?” “惭愧。惭愧。不劳李大人费心。”莫言秋不再多言,“还是请葬月姑娘来鉴宝吧。” 葬月。 李德忠心里一悬,果真是魏皇后身边的那位葬月么? 她是魏皇后一开始进宫时就陪在她身边的人,月娘,如果不是后来有了逐风大人,她才是四大宫人之首。 -- 第74页 离开宫闱,竟然来到这偏远的西北了么?而且跟着一个,连红粉知己这样一个名分都不愿意给她的男人? 天下女人,说精也精,说傻也傻。 李德忠摇了摇头。 “不瞒莫公子,我之所以这样问,只是因为受人之托,而我所来的地方,公子应该熟悉。” “难道李大人不是从京城来的?” “不,我从溯源而来。” 溯源二字一出,莫言秋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那努力克制的情绪,还是忍不住有丝丝点点的流露。 “溯源……我千想万想,左寻右寻,却想不到,她宁愿回去,也不愿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李德忠听了一惊。 “莫公子,别管我多事,只是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与莫夫人的事,也许该由你亲自去解决——” “言秋不会去找那个残花败柳!” 一声犀利穿堂而过,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凤眼柳眉刀子脸的女人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一把揪住了李德忠的衣口。 “李德忠,哼,丧家之犬,得势猖狂,让我猜猜,你的那位熟人,也怕是我的熟人吧——” 李德忠一惊,葬月一笑。 “我与惜花,尚有书信往来,谈些姐妹间的近况,甚是欢畅!” 莫言秋看的糊涂,却是坐的沉稳。 “怎么,你们认识?” “不算熟,他不过是我的一个好姐妹养的一只丧家狗。” 李德忠当下就想抽她两巴掌,她已经不是魏皇后身边那个作威作福的月娘了,已经不是连壁风殿下都敢欺负的凶悍女人了,她如今,不过是一朝蒙皇恩出宫来的寻常女子罢了! “莫公子,这位和你非亲非故的,为何闯入我的酒宴?” “这不就是你要见的那位——” “非也,我要见的是你的红粉知己,既然你心里只有你的娘子,那我要找的人,也就不存在了。”李德忠挑衅一般瞪着葬月,葬月气的脸直歪歪。 “莫公子,宝我不需要了,话我却带到了,其中利弊,请你权衡。”李德忠扬眉吐气地骄傲地离开了屋子,葬月心都在抽抽。 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啊!这是他妈的怎样的一出戏,为何唱到最后,笑的成了哭的,哭的倒成了笑的? 成王败寇,天理循环,恨只恨她命长,活了一世,又来一世,走了一遭荣华,又来一番屈辱。 就算是出宫了,那些个姐妹,还是和她的命运纠缠不清。 “若你要去找那个女人,我也要跟着。”葬月最后恨恨吐了这么一句。 溯源,安园,安以柔的园子里,四下寂静。 她无聊地翻着书,却读不下一页,身后门轻轻推开,她想都不想就说:“我不想见到你。” “柔柔怎知道是我?” “我的下人都知道我的规矩,我不叫,不许打扰我。” “难道我是你的下人?哪里有下人有我这般手艺?” 安以柔一侧目,念离居然端着一盘点心,还是宫廷点心。 “你故意恶心我是么?” “凡事为何总要往坏处想?”念离笑着说,“不如想成,这宫廷点心就是那个宫人,被你嚼碎咬烂,吞下肚子,岂不快哉?” 安以柔一个没忍住笑了,笑过之后却仍旧带刺儿地问: “你这唱的哪一出戏?” “不过是知道你这几天病了,没有胃口,吃的太少,走路腿都发软。” 安以柔一耸肩。“有话直说,没事退散。” “确实有话,柔柔昨天不在,我和你哥哥唱了出好戏,却是一时忘形,过了火候,惹祸上身,叫人拿宝儿当匕首捅了一刀,可我没打算就这样退场了——” “叫我做人肉盾牌?”安以柔一斜眼,念离将点心凑上来,“这不是来贿赂你了么?” 安以柔掐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小口,抿了一下。 “没有香味,味道也不浓,这就是宫人的味道?这可是和那个嚣张的女人大相径庭——” “戏有百种,人有千番,就算是宫中行走,风花雪月,各有不同,柔柔实在该给我一个机会——” 你该给我一个机会的,娘子。 莫言秋,可恶,为何今日,我总是想起你来。 安以柔一低头。 “如此有趣的混战,我怎能缺席,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始。” 各自不眠之夜 壁风挑灯批阅着奏折,魏思量敲门三声,照例是无尽的沉默后,推门而入,不声不响地将那叠好不容易被壁风“吃掉”的奏折又一个一个一个地累积上去—— 壁风特别想砍掉魏思量那只爪子。 “主子,这是今天最后一批了。”魏思量慢条斯理地说,壁风只能望灯兴叹,批不完的奏折,捉不到的女人。这一晃都二十多天了,只听说念离搬出了园子,就没什么动静了,看来还要继续煽风点火—— 只是这个时候,不知念离在做什么呢—— 念离在滚床单,和溯源城无人不知的“无能人士”。 此无能人士先是因为老婆搬家要安顿忍了十天,又因为夫人葵水来了身子不便又忍了段日子,满打满算憋了大半个月,已经内伤,终于趁着全家老小睡得稀里哗啦的深夜,潜入侧院,行苟且之事。 俩人滚得山崩地裂,生生把安以柔滚了起来,女鬼一般幽怨地站在她们窗子前,长发过腰,无精打采,目光涣散。 -- 第75页 敲窗三声,早已经历过人事的安以柔十分不以为然地说:“让不让人睡觉了?!” 屋子里面一瞬间静了下来,安以墨和念离这才终于从无法抑制的激荡中回过神来—— 一时间忘记身在安以柔的大宅子里,还以为是牡丹园呢! 于是大半夜的,就出现这么一幕十足诡异的场景。 在念离这个小偏院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屋子里面,安氏兄妹一个人裹着一棉被坐着。 “咳咳。”安以墨一顿咳嗽,最后还是念离开了口,“我们已经成婚了,柔柔。” “我又不是宝儿。”安以柔一句话就打断了她,“我说宝儿怎么闹起来了,原来是你们——”安以柔吸了一下鼻子,伤寒还没好得彻底。 “柔柔,你睡得好轻。”念离有些羞赧,“打扰你了,不好意思。” “谁会像你那个死猪丫头似的一睡不醒?”安以柔依旧是一张破嘴。 念离推了安以墨一把,安以墨还故意佯装不知,死活不肯动,也不肯开口,誓死捍卫作为大哥的尊严。 “说吧,哥,你这玩什么呢?”安以柔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地问。 “我累了。” 安以墨突然之间就正经起来。 “我厌倦了这些了,女人,仕途,家族,名誉——如果我就是一个颠三倒四的败家子,一个不能人事的落魄儿,那么谁都不会再对我有什么期待——我也不会辜负任何人,不会连累任何人——” “于是你就装太监是吧。”安以柔冷冷地笑了一声,“可是还是在大嫂身上破戒了——” “柔柔,这件事可大可小——” “大哥,你紧张了。”安以柔轻而易举地打断了他,眼却在念离身上溜达着,“你认真了,为了这个女人?这么说,那天所谓的打老婆——” 安以柔一眯眼睛,念离脸上五彩斑斓的。 “哼,倒是连我都骗了。”安以柔一撇嘴,“怪不得要吃糖水鸡蛋,真是体贴。” 这话说得安以墨的脸也五颜六色的。 “柔柔,这件事可大可小——” “哥,你可没跟柳若素、裘诗痕圆房呢吧——你该不会才刚刚告别童子鸡时代吧——” “……” “柔柔,这件事可大可小——” “我以我血溅轩辕,大嫂,你可真是英勇了——” “……” “柔柔,这件事可大可小——” 安以柔最后终于抬起了头,敛住了唇边的笑意,嘴却分明是上扬的,云淡风轻地说: “我十三岁就破身了,我当然知道。” …… 安以墨心里一凉,念离心里一沉,屋子里温度骤然降低了几度,安以柔终于得逞一般,绽放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这件事可大可小,做大我不会,做小我很擅长。”安以柔的话像是走在刀刃边上,“毕竟,做了这么多年了。” 那无孔不入的流言沉淀到最后变成眼角的一颗痣,那惊天大的丑闻洗涤到最后变成心头的一粒沙—— 安以柔笑了,安以墨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个好男人莫言秋,一份远离安园的平淡,原以为能抚平她的伤口,殊不知,逃避的最后,只能让流血的伤疤结痂,那记忆的脓水,永远胀痛着,再也不去。 ****************************************** 莫言秋挑灯看着账簿,油灯在头顶摇摆,忽而暗影,忽而光亮,看的他眼睛直酸。 后面的马车里面,葬月睡的正香,莫言秋始终是摆脱不掉这个女人了—— 寻妻路上,这样的追随着实有些尴尬。 以柔,这个夜里,你是否又失眠了? 你在我怀里多少次惊醒,那挥之不去的噩梦,也变成了我的梦魇。 随便什么轻微的声音,下人在窃窃私语也好,走动的脚步声也好,都会让你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坐起来—— 有时候你那样惊恐地捂着脸说,他们来了。 有时候你又那样决绝地说,她们在谈论我呢。 你总说你是个骗子,其实你只是个傻瓜。 如若我不知你的底细就娶你过门,我莫言秋岂不真成了你眼中那贪图名利富贵的小人? 你明知我不是小人的,以柔,可你为何不肯承认我是个君子?不肯接受我从心底里接受你的事实呢? 莫言秋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匆匆赶路向溯源,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入冬时,见到三个月不曾见到的爱妻。 她是否依旧会那样决绝地说:你爱我,除非江南飘雪—— 莫言秋撩开车帘,车夫一扭头,是一个一嘴白牙的健壮男人。 “大志,你还记得路?” “当然记得,做梦都记得,主子这次回溯源带上大志,大志心里感激。” “别这样说,当初,是我生生分离你和——” “不,主子救过大志的命,安少爷说,主子你在西北没有根基,不少贼盯着,有大志这样有点拳脚功夫的陪在身边,他才放心把六小姐交给主子——” “这次回去,宝儿也长大了吧,再问问她,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西北。” 大志一笑,依旧一口大白牙,摸了摸头,“我是个粗人,她——我配不上。” “说不定她还在等你呢。”莫言秋派了派他的肩膀,“男女之间的缘分,说不清楚。” -- 第76页 “主子,你又玄乎了。” “大志,你说,江南会下雪么?” “主子,我看你不仅玄乎了,你是不是还发烧了?热不?” 莫言秋笑了,深秋冷夜,一笑已经有了霜气。 “还有半个月脚程就到了吧,”莫言秋放下帘子,开始自言自语,“不知安园,又要被闹得怎样一番天地了——而她,现在又缩在榻上,想着什么呢?” 安以柔缩在榻子上,月亮那么大,秋夜那么冷,身边没有男人的温存,淡薄得连瑟瑟都不必。 方才撞破大哥大嫂恩爱,真不能怪她,自从幼年那件事,她就再没能睡过一夜安稳的觉,睡梦中出现的不是那些没有面孔的男人,就是那些混淆了面孔的嘴脸,一帮人侵占了她的身,另一帮人吞噬了她的心—— 偏生,那恩爱的场景又跳跃在眼前,那触手可及的温柔,却是别人的被窝。 自己这残花败柳之身,注定是要不得吧。 安以柔啃住被子,眼泪不争气就流淌下来。安以墨立在门口,想要敲门,终是在听到那忍不住的呜咽后,负手离去。 *********************************************** 安以笙挑灯看着佛经,他是睡了,睡不着,滚了一圈,又起身,终于开始自我麻醉了。 看着看着视线就飘忽到佛经之外了,眼前又冒出那个模糊的轮廓,撑着一把油纸伞,在这没下雨的小巷子里面,和他擦肩而过,低声一句: 借过。 为了这么一句而开始花痴,这是不是太饥渴了? 当和尚终究是当的太久了么? 还是最近被大哥大嫂的恩爱给刺激的? 安以笙放下佛经,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木鱼,最后累的一身汗,坐在塌下,哭不是哭,笑不是笑。 安以墨被妹妹撞破好事,又未能想出合适的话来安慰,郁闷着去书房,大半夜路过看着二弟屋子,看还亮着灯,推门进来,看到这幅光景,着实吓了一跳。 “二弟,怎么了?” “哥,我想我爱上了一个人。” 安以墨噗嗤就乐了,这半个月光顾着偷偷和老婆幽会了,倒是没注意二弟的心事,安以墨一撩袍子顺势坐在他身边,一拦他的肩膀。 “跟哥说说。” “施主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呦,酒肉和尚什么时候学会扭捏了?” 安以笙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现已经是个板寸了。 “我其实对她并不了解,她就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我们甚至话也没多说,总之,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哦。” “自打她出现了,我才知道我还俗是为了什么。” “哦。” “可是我本能的觉着她是个不好对付的,自负的,时而冷冰冰的,时而又有些奇怪的,那么一个——” “打住,二弟——”安以墨慢慢转过头,一脸惊恐,口水直喷:“哥哥害了你了,你可是要肩负起为我们安家传宗接代的重任的啊!就算是日后包养个小倌哥哥也不怪你,可是你万不能给别人做小倌的呀!那么毕公子可是侍卫队的啊——那可是——” 安以笙的脸一寸寸冷绝下来。 “哥,我说的是个女的。” “胡说,那女的现在哪里?!” 此时此刻,安园后门,念离提着一篮子点心,小心翼翼出了门。 转进后身的小巷子,一把白色的油纸伞,在淡淡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伞下美人,无脂无粉,却有股让人窒息的美艳,斜靠着伞柄,无意的玩弄着发梢,念离步子近了,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还以为今天你不来了,逐风妹妹。” “今天相公来闹。”念离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被安以柔冲了,今夜是定脱不了身了。 “我要的罗汉果、紫金糕,你带来了?” “带来了——姐姐天天吃,都吃不腻么?” 伞放下,美人莞尔。 “逐风妹妹的手艺,姐姐怎么都吃不腻。” “那煮雪姐姐也不要忘了,还欠我三壶雪溢香茗——” 秋末,故人相识,逐风煮雪,别有风姿。 终极小三现身 “逐风妹妹的手艺,姐姐怎么都吃不腻。” “那煮雪姐姐也不要忘了,还欠我三壶雪溢香茗——” 煮雪一低眉,捏起一块点心,细细品着,眉间微微促动,似是在笑,话里却有股凉意。 “欠了吃喝都好说,可你欠了我一个男人呢——你说怎么还呢?” 说这话时,月华打在二人身上,影子斜在墙上,一切都寂寞无声。 念离怔住了,想要微笑,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一丝惊恐。 “妹妹不明白——” 煮雪撑着油纸伞转身,雪白的侧脸隐去,只留下一身清薄,宛如一把圆月弯刀,泛着银光。 在三位宫人之中,煮雪向来对她是不同的。 葬月仗着自己跟随魏皇后多年,为人嚣张跋扈,心机却不深,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却依旧自己过的十分快活,也是一个奇人。 惜花为人最为阴险,总喜欢表面温柔,背后一刀,嘴上不留情,手下也无情,总习惯逞一时威风,计较分寸得失,不肯退让半步。 但是念离应对她们,却还是游刃有余,唯有煮雪姐姐,在四人之中年龄最长、说话最少,却最最让念离提放着。 -- 第77页 犹如此时,只言片语,就让她战栗不止。 “当初妹妹被封为四大宫人之首,姐姐没说什么,因为妹妹潜伏敌营,劳苦功高。” 煮雪就像往昔静坐煮茶一般,慢条斯理,分寸不乱,一勺勺把那雪斟入小壶,再小火温着,在你不注意的瞬间,仿佛漫不经心地洒几片叶子进去,实则火候分寸,全在其中。 “后来妹妹背叛了主子,帮王爷起事,姐姐没说什么,因为人在宫中,身不由己。” 煮雪说这话时,依旧微笑着。的确,当年事发,紫金宫上下哗然,而魏皇后殉情后,她的四个亲信却安然无事。 对此,葬月直接就破口大骂,什么难听说什么,当着新帝的面依旧跟当年训孙子那般,气的壁风五次三番想把她凌迟处死。 惜花当着念离的面千好万好地道谢,背地里抹黑她的名声,当着众人的面还时常表忠心,一转身又成了新帝的侍卫队一员。 而煮雪,却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就是这样的“无”,才使她成为念离心目中唯一的“有”。 “可现在,妹妹抢去了姐姐的男人,可是有什么原因么?”煮雪这样轻盈地问着,声音幽幽地转来,念离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觉到那愤怒的笑意。 “姐姐的男人,是谁?” “妹妹可知道姐姐是何出身?” “知道。” “你可知道王爷为何明知我的出身,却在清剿影的时候,却没有将我记在内?” “因为陛下知道姐姐早就不再为影做事了。并且,紫金宫中,妹妹虽然在帮他,姐姐却一直看在眼里,不曾多嘴一句,他心里明白。” 煮雪转身过来,皱起了眉头。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再为影做事?” “妹妹不知道,那是妹妹跟随姐姐之前的事。” “好,那我告诉你,因为你的相公,我的男人,安以墨。” 煮雪眸子逆光,却亮着,那一道光,打在念离心头,灼烧得疼,就像雪化水那般,流淌不息。 ********************************************** “主子,人带到了。”魏思量一闪,一个猥琐模样的媒婆那绿豆般晶亮的眼珠子转着,手里攥着魏思量赏赐的银子,嘿嘿地笑着。 “大爷,您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了?我陈破婆可是这溯源第一的神通啊,您知道安园的填房夫人吧,那喜事就是婆婆我做的媒——” 壁风冷眼一剜,陈婆尾音一走,魏思量憋不住地乐,这老婆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安园已经没有女主人好多年,何故突然要招填房夫人,那京城出宫返乡的女人也太凑巧了吧,一回来就赶上这样的好事?!” 陈婆被问得有些局促,不断地搓着手,“这就是姻缘天定——” “一派胡言,我就是天,我怎么不记得定过这样的蠢事!”壁风一拍桌子,陈婆腿都软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魏思量扶着她一只胳膊,稍稍用力,“陈婆别怕,我们都是京城来的,你只要按实说,我们是不会为难你的。” “老身冤枉了,青天大老爷明鉴!陈婆我是拿人钱财替人做媒罢了——真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大老爷们——” “拿人钱财?”壁风一横眉毛,“这么说安园娶亲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那时候纷纷传着说宫中要放出来一大批宫女儿,无论是相貌还是品行都是上乘,而且那地方吉星高照大富大贵,娶进家里可是旺族的!”陈婆一口气说完,汗津津地低眉顺眼地看了看脸板得跟砖头一样的避风,诺诺说:“我正琢磨着靠这个赚一笔,哪知道,正好有一个宫人,拿了我从来没敢想过的一小箱子银子,托我说媒。” “那人可就是当今安园的大夫人?”壁风声音沉郁,打死他也不能相信,逐风会如此行事。 “这倒不是,是个比安园夫人更高更白的女人,那皮肤白的都没有血色,跟白雪似的——” 不知为何,陈婆这样一说,壁风脑子中倒是自动描绘出了那个女人的模样,似笑非笑,静坐煮雪—— “那人说了,就跟安园的老夫人说,想要帮安园转运,要娶一个北边来的大富贵的女人,老身上门一说,安园果然卖帐,本是件极好的事儿吧,却是出了乱子。” “什么乱子?” “那位姑娘不曾说她何处住着,叫个什么,生存八字,一概没有。只说,七日之后,再来找我——可是亲事我第一天就说成了,安园的三夫人可是县令的妹子,消息灵通,一下子就炸窝了,非要县令去瞧瞧这北边来的大富贵的女人是谁,县令一查,在衙门备案的女人里面,只一个还是没出阁的黄花丫头——他们倒想的很美啊,想在安老太太娶过门之前把她撵出溯源去,可那女人软硬不吃,抵死不离开,闹了三四天的,倒是自己跑去安园门口,敲门入府,竟也是跟这园子有缘了,轻车熟路的,直接就奔老夫人的正厅去了,一见老人,当下跪地,就说了一句话,这亲事就定了。” “说的是什么话?” “我漂泊十五年终于返乡,请老夫人许我再溯源有一寸容身之地。我知道老夫人是连朵海棠花都舍不得丢弃的善人,更何况是我这无依无靠的女子?” 陈婆学的有模有样,绘声绘色地说:“大人们有所不知啊,该着是这段姻缘了,这女人真是正中了安老夫人的心意了,因为安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正是因为看见一盆被人扔在院子外的海棠花,心有不舍,又搬不动,于是举伞而立,被路过的安家公子看见,一见倾心的——” -- 第78页 “好了好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情事,我不多听,说重点。” “安家立即下聘,这姑娘无父无母就一个人,倒也爽快,等原来托我做媒的姑娘来找我,人家都过了聘礼了——”陈婆像割肉似的疼,“可惜倒手的雪花银,都没了。” 壁风凝思,“如若是她,倒不像会把银子要回去的。” “她自然没有开口,可是您不知道她多吓人哪,那眼睛冷冷的,也不说话,跟个死人似的,老身怕惹出人命了,连忙把银子退了,免得惹一身晦气!” 壁风也似笑非笑,眸子冷冷的,说:“她留着你一条命,已经算你命大。” ******************************************* “我背后有影者的疤痕,我遍寻偏方,终于让我找到。我想着,在做新娘之前,把痕迹除掉,于是我离开了,只七天——”煮雪依旧打着那油纸伞,在这无雨无雪的暗夜,“七天之后,我不是宫人,也不是影者,可是你却早了我一步。” “我只是不想离开溯源罢了,这里是我的根。”念离迎上去说了这么一句,煮雪突然轻笑,“妹妹,你还是这个样子比较真实,我认识的逐风,就该有这样一双眼睛,而不是安园夫人那样温吞的模样。” “我不欠你什么的,姐姐。”念离不理会煮雪的话,坚定地说,“这是我和相公的缘分。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会幸福下去,我不会为了你而放弃我的幸福。” 念离眼神坚定,分寸不让,那般执拗,宛若当年的逐风。 “因为我的幸福,也是他的幸福。我要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以墨。” “可是你并不知道,你们今天的幸福,是我恩赐的,”煮雪眸子一闪,左右看看了无人的后径,“当年若不是我换了药,安以墨早就是个废人了,何来你们的幸福?” 念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心里却炸了锅,对于安以墨没有说出的那另一半故事,她曾经想要去忽略,现在却发现这份忽略,可能是最大的隐患。 “当年,作为影者,安以墨被除名,却没有死,反而大富大贵,你就不觉得奇怪么?”煮雪像是能洞穿念离的心思一样,“你肯定怀疑过,因为你是逐风,你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只是不愿意触碰他的伤疤,对吧,我的好妹妹?” 念离不答,已经明了。 “其实他并不是背叛者,他才是影者之中的王者,因为他肩负着一个任何影者都不敢去想的使命,那就是为故去的仁宗陛下抚养龙种。” 轰隆隆一阵炸雷,一瞬间一切都串连在一起,念离忍不住一阵踉跄,那挥之不去的夫子香背后,似乎还有着那见不得人的伤疤。 “你可想知道为何他害他兄弟送命?因为他不肯答应曲大人的条件。那条件,可真是代价惨重,抚养龙子,残杀发妻,服药自宫。” 龙子就是宝儿?那颜可难道是仁宗皇帝的女人? 至于那不能人事,居然也有这样的名目? “是煮雪你——换了药?” “是啊,所以你说,我算不算得你们的恩人?安以墨,又算不算是我的男人?”煮雪静默地看着念离,念离心中一阵慌乱。 “既是如此,为何你近日才现身?” 煮雪笑了,淡淡地说:“我给了他一个男人的尊严,为之付出了你想象不到的代价,如今我连人带心,要一并追还。我不是不现身,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原来如此”念离终只是冷静地说,哪怕已经是百爪挠心,“因为陛下来了溯源。” “只有我知道彻底去除影者疤痕的方法,否则夫子香,连同龙种的秘密,会让整个安园覆灭。”煮雪说的话明明如此恨绝,那表情却依旧是淡淡的“无”。 事到如今,念离终于开始悔恨当年,桂嬷嬷死的时候嘱咐她的话,她没有听进去。 惜花要防,葬月要治。 煮雪,能避则避,避不开,则你死我活。 因为她总是什么都不要,但凡一开口,就要了全部。 阴谋一拍即合 人骨色子还是不停地转动,当命运被几近残酷地决定时,她走了进来,一身白衣,面无血色,就好像这冥府之中毫无灵魂的女鬼一般,只是机械地在完成她的使命。 至少,当安以墨第一次见到煮雪的时候,就是这般场景。 那时,她还不是魏妃娘娘的侍女,而是一个纯粹的影者,她见多了鲜血和卑鄙,早已麻痹了自己的感觉,当与安以墨失魂落魄的双眸对上的那一刻,她只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冷冰冰地问着: “你知道自己要完成什么任务么?” 安以墨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需要服药自宫,据我所知,你的几个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因此,你这一举,可能是让家族绝后了。” 煮雪没有语气地将那阴谋之中模糊的血肉拨起,露出白骨,展露在他面前。 “成事之后,你要亲手解决了那个女人。陛下只想要那个孩子,那个女人不能留着——” 安以墨闭目不答,紧紧攒着手,那样子绝望而无助。 “还有,抚养龙子到必要时刻,会送龙子上京,到时候势必会有一场夺储大战。你的这个决定,可能会牵连十几年后上万人的性命——” 煮雪得承认,她对这个落魄男人鲜活的印象,就起于此刻他失神的眸子和那已经惨淡到极点的忧伤。 -- 第79页 尤是他轻轻开口说的那四个字。 我辈何能。 几个月后,一个妄图背叛影的女人被选作了龙种的容器,在魏家层层严密的防备下,终于怀上了这福祸不知的种子。 煮雪奉命南下溯源,开始这个酝酿已久、来日势必惊天动地的阴谋。 她来的时候,手执青花瓷小瓶,那是对安以墨讽刺的主宰。 依稀记得那是个下着雨的午后,她约他在城门口见面。 那天他穿着招摇的红色大袍子,举着一把油纸伞,风雨之中绰绰地来了,再不似狱中那般颓唐,那样子,竟然让煮雪看呆了。 那是一只将伤口深埋在心底的妖孽,而今她就要来亲手掀开那还没愈合的伤疤,并且揉搓上一把永生之痛的盐巴。 “你来了,我以为还会给我再多一点日子。” “再多一点日子又如何,你不是也没有娶亲,安家照例是无后。” “我怎敢。”安以墨的眸子就像一副被晕染的水墨画,轻轻漾开了那层墨色,有种褪尽铅华的忧伤,却又留白着无尽的讽刺。 是啊,怎敢。 他的命运早就不是他自己的,无论是娶妻生子,还是仕途官运,不过是曲大人写好的戏文,他只是一个被人抵住喉咙不得不手舞足蹈的戏子。 可为何他那令人迷醉的眼神,总让人感觉到一丝“奢侈”的可能性? “看来龙种是种上了。”安以墨眸子淡淡一扫,“我的亲事也快了。” “这个局,要开始布上了。”煮雪公事公办地说,“一个月后,你迎娶龙种的容器过门。然后等待生产,若是男婴,则处理了容器,抚养龙种,若不是,再来一次。容器处理后,你可假以对亡妻忠贞,深受打击,不能人事,倒也自然。日后起兵,自然会有人帮你筹谋,抖出你早在迎娶之前就不能人事,龙种不过是收养罢了。” “那我可否等到那日后起兵之时,再吃你的药?” “不能。容器虽为容器,但也是陛下的女人,陛下无法容忍,她身边有你这个男人——哪怕这个容器是要被处理的。” “就算是冷宫的娘娘,身边也只能有太监,是这个意思么?陛下的想法,我们寻常百姓果然不可揣度。” 安以墨一眼扫到那青花瓷瓶,不自觉退后一步,雨斜着扫进来,门洞里面吹过一阵风,吹垮了煮雪的伞。 安以墨默默地走上前去,油纸伞微微一歇,遮住了煮雪,那只冰冷的手接过青花瓷小瓶。 “这个吃下去,不会变成娘娘腔吧。” 煮雪看着那一方油纸伞,和面前的红袍绰绰,听着他太过淡然的问题,不觉心里却有了不可名状的撕痛。 “不会。” “不用刀,用药,想必曲大人早有考虑,是我多嘴了。”安以墨将伞递给煮雪,煮雪一愣,微微低头,接了过来,一抬眼,那红衣在她面前忽的扫了过去。 他走进雨中,雨水冲刷在他身上,贴着肌肤,白如雪,红也如血,瑰丽而□,鬼魅而圣洁。 “你要知道,你和那个容器一样,只是物,不再是人。” 雨中,他背对着她,耸了耸肩,摆摆手。 “那女人,叫什么?” “我说了,她叫做容器。” “那女人,叫什么?”安以墨依旧如故。 “……颜可。红颜的颜,可人的可。” “颜可。”安以墨闭眼沉思,试图在眼前勾勒出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出现在脑子里面的,却是岚儿那一直在稚嫩的微笑的脸,连她也会不耻他的懦弱吧—— 所以真是万幸,她已经提前离开了他。 安以墨一回眸,那一瞬间,煮雪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撞击了,因为他分明问的是: “你叫什么?” “我也只是一个物……” “你叫什么?” “煮雪。” “煮雪姑娘,我一个月后会迎娶我的妻子颜可,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我都会叫他宝儿。他姓安,随我,我叫安以墨。” 他的眼神,沉淀着一种安静的力量。 “吃了什么药,走了什么路,我还是安以墨,我的妻子叫做颜可,我今天借了你一把伞,而你叫煮雪。这些,永远不要忘记了。” ************************************************** “主子,她来了。”魏思量今晚总算没有再拿奏折来,但他带来的,却比奏折更沉重。 煮雪依旧撑着伞就进来了,见到壁风,轻轻一鞠,淡淡一笑。 “好久不见。” 壁风一时说不出什么,如果说他对葬月都是恨意,对惜花是不屑,那么对煮雪是敬畏。 还记得当时放她出宫的时候,他那样自信满满地说:“我赦了煮雪你曾经为影的罪过。” 没想到煮雪当时只是不动声色地说:“煮雪不是影,影是物,煮雪是人。” 她有这样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不能去质疑她的初衷。 像魏妃那般的人,居然明知道她出身为影还收她做了行走宫人。 像壁风这样的人,居然明知道她曾经为谁做事,还放她出了宫。 如今,她出现在溯源这个地方,却是一句都不想解释,壁风也不知该怎样去问。 只是,她大概不是来叙姐妹情谊的吧—— “我没想到你会来溯源,也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 第80页 “在王土行走,碰到主人,来打声招呼,才不算失礼。” “煮雪严重了。” “陛下在怪煮雪来的晚了?” “这话怎么说?” “陛下日理万机,也不好离开皇城太久,您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煮雪全明白。如果煮雪再早一些来,陛下就能再早一些带走逐风——您说,您是不是怪我来的晚了?” 壁风眸子深了深,笑而不语,只是手指在敲打着桌面。 “陛下在想煮雪能得到什么好处是吧——” “煮雪不是善人。” 壁风也不避讳,只是等着她自己说出口。 “很简单,陛下带走女人,男人留给我。” 壁风听了这话倒是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你你——你也喜欢那个太监?!” “煮雪和逐风一样,和太监混的久了,戒不掉了。” “?你不觉得那个和尚,也是个人物么?” “和尚?怎么安以墨还有弟弟?” “是啊,十年前遭了匪贼,倒是偏偏这个最令人生厌的没死掉——”壁风正愁无处下手来查安园的秘密,煮雪倒是提醒了他。“煮雪你莫非知道点什么?” “没有啊。”煮雪一笑,避风知道,那火烙子都烫不开她的嘴。 煮雪翩翩地走了,留下壁风和魏思量大眼瞪小眼。 “你要是个女人,会喜欢一个太监还是一个和尚?” 魏思量眼珠子转啊转,最后吞了一口口水,“爷,非得选么?” “你要是不选,明天就给我去做被太监了的和尚去!”壁风一斜眼睛,魏思量战战兢兢地磕巴着,“还是太监吧,太监姿色好,还守规矩。” “他守规矩?!他敢碰我的女人!”壁风一拍桌子,魏思量慌忙改口,“那就和尚,和尚好啊,和尚对陛下您也好,说话中听,动作利落,又不跟您抢女人呢——” 壁风一听这话,青筋暴留。 说话?一嘴歪词,都留着下流东西。 动作?利落不假,落点都不太正经。 女人?他喜欢的真是女人! 总之,一只被阉了,一只也快被阉了。 这哥俩都不是什么好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煮雪不是善人,带走一只坏鸟,倒是正好的一桩事。只是这个安园,看样子可是越来越不简单了!” “可是逐风大人——” “若是查不出什么,和逐风无关,自然好。若是有什么猫腻,拿来威胁一下这个不吃硬的女人,也是好的。” 魏思量一并脚,“爷圣明。” 真实的安以墨 “你这些天不太对劲,有心事么?” 安以墨沉默了几天终于问出了口,正在给安以墨磨墨的念离一抬眼,又低了眉,“没有。” 安以墨停下了笔,微微一笑,“还说没有,你看看你这墨都溅到我这宣纸上来了,难不成夫人想画一幅美人泼墨?” 安以墨的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让念离开怀一笑,她只是目光移到那些飞溅出来的小墨点上,突然问了句: “相公,你说过你没有杀过人,是真的么?” “难道鬼魂托梦,找你伸冤?” “那颜可呢?”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在落雨轩,秋末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冬意灌满了园子。 毛笔在案台上滚动着,直到垂直落体,砸向了地面。 “你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 念离轻轻摇头。 安以墨的脸上又浮现出几个月前面对她时那般的防备和紧张,然后是本能的嬉笑和伪装,可是当这一切一瞬间流连而过,当他再次清醒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念离,是岚儿,是一个和他灵肉相交的女人,突然间脸上就表情就轻松起来。 眉一点点舒展开,安以墨握住了念离的手。 “关于安园的劫难,关于我的故事,我没有都告诉你,可显然你已经知道了一些。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 “我知道宝儿的来历了,也知道了你不能人事的原因。”念离的手在他掌心中不安地慢慢攒动着,安以墨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切都过去了,宝儿已经成为死棋,我随时可以大昭天下我是完人——” “不行!”念离眸子中一闪而过发自内心的慌乱。 如果壁风知道仁宗皇帝还有后人,会怎样? 如果避风知道你就是那最后的影者,会怎样? 如果壁风又知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又会怎样? 要么安园倾覆,要么我随他回宫。 最最恐怖的,怕是两者兼有。 念离在心里掂量了许多天葬雪的那番话,越来越心寒。 这个终于能够新生的男人和终于可以平静下来的院子因为她的到来而在此蒙受灭顶之灾,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上百人的性命,和他们的爱情,究竟孰重孰轻? 念离那时给安以墨一个那样决绝的眼神,安以墨不知道这背后的深意,只是冥冥之中突然想到,当她离开宫廷离开那个深爱她的皇帝的时候,留给对方的,怕也是这样一个眼神吧。 有时候,男人的直觉,并不输给女人。 *************************************************** 茶楼。 煮雪挑了一个靠街的好位置,熙熙攘攘的买卖人群,一片太平盛世。 -- 第81页 念离出现在二楼楼梯那角时,煮雪并没有回头,油纸伞还留在她脚边,像是在等待主人。 念离泰然入座,然后打开食盒,将煮雪喜欢吃的点心,一一拿出。 “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点心了。” “怎么,你要和我翻脸么?”煮雪轻轻侧过脸,那眼中的神色似乎在说,你以为我会介意? 念离摇了摇头。 “一入宫门深似海,怕是再不能相见。” 煮雪愣住了,眼神飘忽在这来来往往的人影上,一时间没有反应。 “依姐姐所愿,妹妹会在冬天来到之前,随陛下回宫。” “逐风。” 念离听着这熟悉的呼唤,看着煮雪慢慢转向了自己,那眸子勾着,似有千万句话要说。 “你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 “你根本不是逐风,我认识的逐风,不可能这样做。”煮雪心中有万般复杂的情愫,“那个逐风会使用各种手段,会死不认输,会鱼死网破,而且最后胜利的那个,总是她。说句实话,当我看着逐风嫁入安园的那刻,我就做了万全的准备,随时等着失败。” “煮雪姐姐会败给的逐风,已经在出宫那一刻就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念离。”念离轻声说,“念离愿意为了所爱之人,背上骂名,哪怕是再多的误解和屈辱,念离也愿意为了所爱之人,忍受生离,因为生离,总还好过死别。” 念离那样风轻云淡地说:“我输了。因为我不能那样对待以墨,哪怕是以爱之名。” 煮雪没有任何表情,内心之中却是一片泛滥,她已经习惯在那样尔虞我诈殊死搏斗的黑白世界冷眼旁观,这俗世烟火,这傻得冒泡的女人,让她如此陌生。 她着实没有想到,念离会如此。 她也没有准备,该如何接受念离的选择。 “所以今晚,我会在府中摆宴,地点就在念颜亭。姐姐来吧,相公肯定也很想见你一面。” 念离说完,轻轻起身,决绝地走了。 煮雪看着那色泽鲜艳的宫廷糕点,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逐风的时候,她也带着点心来了,只是那时的她是那般强悍,那气势足足震撼了她。 就像一阵留不住的利风。 “人后妹妹可以天天服侍姐姐,人前请姐姐多给妹妹一些面子。” 那时那句开场白,煮雪至今难忘。 可如今,物是人非,她向前走了,留下她在原地,和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假想敌,做着徒劳的斗争。 煮雪捻起点心,细嚼慢咽,当时全是美味,此刻只剩柔情。 *************************************************** 自称无父无母的念离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姐姐来,这事让安园又地震了一把。 而且被撵出牡丹园的念离突然高调的再念颜亭大摆筵席招待娘家人,这横看竖看都是一场阴谋,两位老太太和两房小妾自然心里嘀咕。 这事到头来,又是宝儿被推出来做了匕首。 这一日下午,念离正梳妆准备,宝儿突然毫无征兆地跑进安以柔的园子,完全无视小姑,直接就奔念离来了,一进门就横出来一句: “我不准你在我娘的亭子吃饭!我不准你把你们家的人带到我家里来!” 念离静坐铜镜前,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梳子听了下来,就那样斜插在云鬓上,很是好看。 宝儿看着她不说话,步子刚要再迈一步,突地安以柔揪着他的耳朵就把他掀了出来。 “你这个不听话的小破孩,在你姑姑的院子也敢大吵大闹的?你以为这是大街啊,你以为你是泼妇啊?” “算了,柔柔。” “你给我闭嘴,这和你无关,地盘是我的,我说的算!”安以柔横了一眼念离,这些天这女人就跟大限将至似的,一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样子,看上去就让人憋火。 宝儿被这横空出世的姑姑给吓住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安园上下哪有一个人敢对他这么大声的? 但是听柳枝说过,这园子有三不惹,就是他宝儿少爷,这位小姑,还有主堂里面供着的观音菩萨。 “姑,这女人欺负我。” “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当姑跟你一样是个葫芦瓢脑袋瓜子啊?!”安以柔一戳宝儿的脑袋瓜子,“爱哪玩去就哪玩去,这安园姓安不姓颜,别总拿你娘出来说事!” 宝儿眼泪珠子都挂在眼眶子里面,呜呜地跑了,安以柔知道他八成去跟老太太告状去了,叹了一口气,“我怎么就这么烦姓安的男人呢?真是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念离依旧没有说话,安以柔极了,“喂喂喂,你装什么稻草人啊,你这几天摆什么脸子呢?是新来的那个毕公子三天两头给你送东西让你乐不思蜀了?还是我误了你夜夜贪欢让你记恨着呢?!” 念离转过身,眸色如水,轻轻瞟了一眼,说:“我只是不想和一个孩子动气。” “喂,你是不想混了怎么的?你要想留在安园做这个大宅子的女主人,就得先把宝儿拿下了!我看你道行太浅了——” 念离突然笑了,笑的安以柔很发毛。 “你抽风了吧!” “我笑柔柔你误以为我是个良人。” 可惜良人马上就要变回恶人了,念离死去,逐风归来,溯源一梦,重返高墙。 -- 第82页 “难道你还有什么法子不成?” 念离慢条斯理地说:“宫中秘方,能叫人说傻就傻,说呆就呆,我每日出入厨房,给宝儿下个毒,易如反掌。若不想浪费材料,就直接买通私塾先生,告上一状,到时候裘诗痕也得跟着倒霉。若不想浪费银子,那也好办,夜深人静,放一把火,烧了他的住所,再冲出来扮一回好人,回头来在床上躺上十天,早上还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受她白眼,倒成了大英雄。若是连做戏都嫌麻烦,就一劳永逸——” 说到这里,念离摘下那看似最普通的梳子,嘎嘣一下磕断在桌角,云淡风轻地说:“你可知道,宫中替主子梳头的都是亲信,因为梳子上不仅可以下毒,必要时候,还可以成为凶器,这梳子,扎入喉咙,一声都叫不出来。” 安以柔听得脸一团乌黑,全身抖了一抖。 “咳咳。” 念离默默用手帕包好了残骸。“不过是个孩子。” “是啊是啊,还是个孩子。” 安以柔附和之后,自觉脸红,又要发飙,一眼看到那一手帕的凶器,顿时吞下一股火,随意哼了一下,就扭扭屁股走了。 走在院子里,方才长吐一口气,却有些不自觉的笑意,自言自语说着: “真是失策啊,当年对付葬月那臭婆娘,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些招数呢?命运不济啊——” 夜幕微垂,煮雪撑着那把油纸伞,立在安园门口。 听得出来里面热闹得很,在为晚宴坐着准备,煮雪深呼吸一口气,敲门三声,片刻之后,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展露在她的面前。 却又有几分熟悉。 这就像是个缩小了的宫廷。 “这位就是煮雪姑娘吧——” 绿衣女子迎了出来,煮雪微微点头,“你是我妹妹的——” 柳枝摇了摇头,“不,我是故去的大夫人的婢女,念离夫人叫我来门口迎一下。” 葬雪在心里微微震了一下。 颜可。 “请跟我来吧——”柳枝在前面带路,煮雪跟在后面,突然间感觉自己就是那行走于宫中的娘娘,而前面的人宛若当年的自己。 “我妹妹在安园过的可好么?” 柳枝略略放慢步子,言语中颇有犹豫,最是那快速的一声“好的”,让煮雪微微皱起了眉。 这样听来,定是不好的。 会比宫中还不如么? 究竟逐风现在变成了什么样的女人? 煮雪行至中途,突然前面一个小丫头莽撞地跑过来,开口便说:“柳枝姐姐,不好了,老夫人和三夫人跑到六小姐的园子里闹事呢!说六小姐被我家主子迷了心智,顶撞了宝儿少爷!” 柳枝咳嗽两声。 “没看见有客么?真是失礼。快见过煮雪姑娘。” 跑来的小丫鬟正是婷婷,一见到煮雪本来是想扑过来求救的,但是一看到煮雪那气势,顿时吓到了。 这般气势,主子刚来安园的时候倒是偶尔会展现一二,只是和少爷花好圆月之后,就不曾再见了。 “方才你们说的主子,可是我妹妹?”煮雪声音不高,却很有威严,一看就是主子的气势,柳枝和婷婷不自觉都点了点头。 “没想到。”煮雪说了这三个字,让两个丫头愣在那里。 “姑娘——” “主人都不在,我去自己吃什么呢?先带我去看看妹妹吧——” 煮雪说罢,便盯着柳枝和婷婷,两个人相视不语,乖乖地带路。 这一路不过三两分钟,煮雪却步履艰辛,满眼都是当年逐风的模样,心里纠葛万分。 行到安以柔的院子口,恰逢宝儿一声尖锐的哭泣,接下来就是裘诗痕句子就缠在一起的骂腔,煮雪内心燃起无名之火,还没等柳枝说话,就挤了进去。 院子里面,老夫人、裘诗痕把安以墨堵在门口,宝儿哭的惊天动地的,煮雪就那么头大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她思念了无数个日子的梦幻一般的男人,和那笔戏文里还鲜活的老妈、小妾和儿子—— 神仙不慎跌落云端,嗖—— 是什么在轰然倒塌。 安以墨眸子终于飘到她身上,一瞬的愣神后是猛地定格。 煮雪将伞放下。 “我来还你的伞。” 在我之前的人 家宴开始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煮雪暴走了。 念离放下筷子,神情自若地站起来,依旧能微笑着对众人说:“各位继续,我去去就来。” 那语气仿佛是去催菜罢了,亦或是孩子哭闹带着去园子转一圈。 其实都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老太太故意把宝儿夹到盘子外面去的菜拨到自己盘子里,然后使眼色等着念离来请缨代吃,美名其曰“节约”。 这真的没什么。 姨娘因为自己女儿被牵连一肚子火,又不像老夫人那样有涵养,在院子里面叉腰对骂还不够,到了念颜亭一直横眉毛瞪眼睛的,最后倒是把自己女儿给惹毛了,娘俩对着泼酒。 这也真的没什么。 裘诗痕一直都是煽风点火的生力军,从到安以柔园子去讨伐,到餐桌上故意讽刺煮雪面色苍白讽刺她没下雨举着伞举止奇怪讽刺她年纪一大把还是单身。 这其实真的没什么。 柳若素直接说头疼,没有来,安以笙在思索人生大事,也没有来,平常一顿没落下今天却突然集体从良的卫家兄弟也没有来。 -- 第83页 整个桌子空旷,又硝烟弥漫。 这终究真的没什么。 其实都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在念离眼里算得上是件事儿的,恐怕就只有安以墨那仿佛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了。 自打他见到煮雪,就跟见了鬼似的,眼神交汇不到一秒,每次都要极为内疚地盯着念离看好一会,仿佛煮雪跟什么尸体似的,要念离来净眼。 所以,煮雪暴走,念离认为她着实有些小题大做了,这样子的事儿,不是天天时时刻刻都在上演么? 有什么大不了呢? 所以当念离一脸肃然地这样反问煮雪时,一向恬淡不喜表露情感的煮雪几乎要把念离摇晕了。 “你那个婆婆是怎么回事?她知道你是谁么?她知道你这张口是专门替皇后尝菜的么?她凭什么让你吃那个小屁孩的剩菜?!” 念离微笑:“替主子试菜搞不好就被毒死了,吃个剩菜顶多是多吃一口灰罢了。” “还有那个庸俗至极的女人!这是什么场合?她和她那个彪悍的女儿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吵起来了,还泼酒,洒了我一袖子!” 念离微笑:“姨娘的确读书不多,是青楼出身,你不必和她一般见识。至于柔柔,被休回府,性子怪了一些,也可以谅解。” “还有那个县令的妹妹,她那哥哥给我提鞋都不配!居然戳着我的鼻子直接讽刺我,她懂不懂些指桑骂槐的技巧啊!” 念离微笑:“那些技巧她也用不上,安园这么大块地方,打起来就上手挠,哪里用得着那样多的心思呢?” “堂堂安园大夫人的家宴,一个两个三个都缺席,是什么意思?!” 念离微笑:“意思很简单,让我难堪罢了。” 煮雪眸子里的火能快把雪直接烫成气儿了。“你就没什么感觉么?!” 念离微笑:“有啊,你这么个晃法,我头晕。” …… 煮雪扶额,久久不能言语,最后念离自己补了一句。 “不过相公倒是做得过分了,他亏欠于你,不过我相信,他只是紧张,其实他很羞涩。” “紧张?羞涩?你确定你跟我认识的是同一个安以墨么?” “以墨一直在变,他不是某时某刻的,而是一生一世的。”念离拉住煮雪的手,“他值得姐姐争取,也值得姐姐牺牲。” “牺牲?” “自然,我走之后,姐姐就要替妹妹照顾以墨,当然,还有这个家。不管是填房也好,夫人也好,都是这园子最受瞩目也该承担最大责任的女人,我相信姐姐能做好。” “我凭什么!” “凭你对以墨的执着。” 煮雪一时无语。 对一个男人的执着,就如那把永远撑开的伞,哪怕明知道没有雨雪,依旧不辞辛苦不理会白眼的撑着。 可那伞下,只有她和他,从没有张三李四,上没有老下没有小,干干净净,纯纯脆脆。 风花雪月,而不是柴米油盐。 她是骄傲的宫人,不是落寞的主妇! “念离,这样,你还有自我么?” “煮雪,如果你永远生活在一个只有自我的世界里,那自我与否,还有何意义?” “我……不想回席。” 煮雪迟疑了一下,眼前晃过那众生相,不觉一阵恶心。从小孤独,出身为影,行走宫中,她何尝为这些无聊的事无聊的人烦心过? “不想就不想把,我自有办法搪塞。”念离微微点头。 煮雪眸子深重。 等念离转身离开,煮雪才不觉自言自语道:“我以为你是一把钝了的刀,殊不知,迟钝的却是我。我果真,在哪里,都还是不敌你。” ************************************************** “没事了,姐姐怕生,婷婷你去跟着她,园子里面散散步。”念离回席,笑着为安以墨斟满了酒,一桌子虽说没有几个人,却都还有些别扭着。 毕竟活生生把客人气跑了,这和安园的身份不符。 “念离,去把你姐姐叫过来一起吃饭吧,她一口没吃上。” “姐姐嘴巴很刁。”念离不动声色地说,“只是我亲手做的点心,她能吃一些。” “你还会做点心?” “略通。”念离简简单单地说,先前安以墨吃的绿豆糕,到了后来都是她亲手做的,只是老夫人和两房小妾都极少去厨房,都不曾知道她还有这手绝活。 “那娘前段日子念叨着想喝燕窝,怎么不见姐姐下厨?”裘诗痕又是没脑子地瞎咬人,念离也不恼,“我侍奉宫中,有御膳房亲自照料主子们起居饮食,像煲汤这样的活计,没在御膳房待上十年八年的,是没有资格动手的。念离做的点心,主子不会吃的,连待客都用不得,不过是摆在桌上当成摆设罢了。” 裘诗痕一度想插嘴,却是无处插针。京城遥远,皇宫更遥远,都是她不可及的世界。 “赶明儿要尝尝这宫廷的点心。”老夫人还是相当会审时度势的,看着儿子明显不悦,就丢给念离一个台阶下,念离也很配合,总算家宴还没有太过难堪。 家宴过后,念离竟径直去了厨房。 安以墨找了好几圈才找到念离,看着那正做着的宫廷点心,打趣道:“我这待遇快赶上皇帝了。” -- 第84页 “皇帝也是吃过这点心的。”念离没有说谎,当年壁风的伙食改善全靠念离,她厨艺并不算高超却很用心。 “夫人又拿我开心了。你不是说了,这点心连主子都不吃么?” “当年皇帝比主子还不如啊。”念离轻快地说,“所以我做的点心,都叫皇帝和煮雪姐姐吃了。” 话题引到这个上面来,安以墨的笑意尴尬地晾在那里。 “怎么,没什么话想说的么?”念离故意逼问着他,也不再给自己留什么退路。 “我的确有些事在瞒着你,但是你对我就完全坦白了么?难道这不是我们一开始就有的默契么?你不来揭我的伤疤,我不去问你的旧伤?” 念离做着糕点的手听了下来,抬头擦擦脸,米粒粘在嘴角。 安以墨自然而然地抬手去擦,念离轻轻退后,“什么意思?” 一抬眼,念离的眸子里是少有的清沥,仿佛岚儿的色彩越来越淡了,而逐风的影子越来越浓。 “我们上山去说。” 慈安寺外,冷秋,萧瑟。 石桌石椅很久没人打扫了,以往这里都是安以笙打扫的。 念离背对着他站在亭子里面,俯瞰着这个城,安以墨手臂上挂着专门带给她的披风,却不知怎么为她披上—— “我知道今晚你心情不好,因为你姐姐,你放心,我叫柳枝去安排了,让她在安园多住几天——” “以墨,你知道我没有姐姐,你也知道煮雪究竟是谁,对我还需要如此防备么?” “念离。”安以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到防备,是你在先。” “你想说什么?” 安以墨提上一口气,又吞下去。“算了,不要提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已经向前走了,你也该和我一起——” “我没办法不想。你的过去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随时随地提醒着我,那些你不肯告诉我的过去——”念离一开始都是做戏,到了此刻居然入戏太深,那心也再不能平静如水,声音微微颤抖,“难道在我之前,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么?你有太多的过去,我已经承受不起!” “那你的过去呢?”安以墨实在按捺不住,脱口而出,“你是皇上喜欢的女人,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念离一愣,秋风如刀,割破那薄薄的脸皮,留下浅浅的血印。 “我不想你——” “自卑么?”安以墨从身后温柔地拥上冰冷的念离,“而我也不想你误会,我们都习惯了小心翼翼,连对待自己最亲的人,都以最疏远最客气最周到的方式——” 念离面前冰冷,身后火热,那回宫的决定,正在被安以墨这无孔不入的温柔和体贴瓦解。 刚刚被她挑起的争吵,却因为安以墨这么一泼水给浇灭了。 “你和他究竟怎样认识的?我很想听听伟大宫人的故事——” “当年魏氏背信弃义,转投太子党,王爷壁风无辜受难,被囚于魏妃娘娘宫中,暗无天日。仁宗皇帝不仁,魏氏党羽不义,我只是尽一己之力,帮王爷周旋其中,获得皇后娘娘的…….支持…….王爷错爱,我于是逃出宫廷,这就是我的故事。” 念离平静地叙述着,在安以墨脑海里,却掀起一片风起云涌的画面。一个龙种已经让安园牵连若此,那十年宫中苦斗,会是怎样的阴暗残酷? 她说的越是平淡,他心中越是苦涩。 “我不想让你想起过去那些事,却又忍不住,因为我在吃醋。” “吃醋?” “是啊,我安以墨何德何能,能从皇帝手中把你抢过来?” “我又何德何能,比得上救你一生的煮雪姐姐呢?世间居然这样的小,当年帮你换药的恩人,就是和我朝夕相处五载的宫人。” …… “原来我的伪装是那样可笑,我真是可悲啊,骗了那么多人,只可惜在你面前一句谎话都说不成。”安以墨吻着她的耳根,轻声慢语,念离轻轻战栗。 这般温存,将她心中那小小的怨气和大大的恐惧慢慢化解。 “你大概知道影者给我提出的那三个条件了,其中一个,是叫我杀死颜可。”安以墨迟疑了一下,说,“我没有杀她。” “那你为何不肯说?” “我没有杀她,并不是因为我的仁慈,而是因为到了最后,我已经爱上了她——她却为了她的孩子,自杀在我面前,条件就是,无论未来如何,我都要保住宝儿的性命。” 安以墨的话飘在风里,流连在念离耳边。 对不起,岚儿,在你重新出现在我生命之前,我爱上了别人。 这才是我隐瞒的原因。 “我感谢……你告诉我这些——” 原来在我之前,的确有个女人,却不是煮雪,而是颜可啊—— 在离开你之前,我终于看清了全部的你,以墨。 这样,明天我离开的时候?是否就会了无遗憾了? 广招天下妖孽 念离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个时辰,拿起这样,又放下,瞄到那样,又摇摇头,最后竟是只带了那块石头在身边。 回到宫中,什么都不需要了吧,壁风什么都能给她,只有这份感情—— 于是她可以什么都不带,只是这份感情要带走,这是她唯一的奢求。 自安以墨坦白他对颜可的感情后,一个念头就一直挥之不去,究竟相公这么多年一个人孤独,是碍于影的身份,还是因为颜可? -- 第85页 这其中纠缠在一起的因由,大抵他自己都没有办法剥离得干净吧。 如果她离开了,他也会如此思念她么?又在某年某月,会爱上新的人么? 可是想着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她穷其一生,也无法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明天一早,她会直接上门去找壁风。陛下那欣喜若狂的表情,在她眼前那样明晰。小小的虚荣背后,却是说不清的苦涩。 而她在安园在溯源又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女人呢? 水性杨花?红颜祸水? 那些也是她终不得知的事情了。 那一切,似乎都是下辈子的事儿了。 这一夜安以墨也无法安眠,在把念离送回安园后,安以墨就四下寻找二弟,却是最后被告知,安以笙这些天都住在慈安寺。 那方才在慈安寺外的亭子里那些话—— 不会都被这神出鬼没的臭和尚听去了吧! 安以墨显然是白担心了,当他火速回山找到二弟时,安以笙早已七魂丢了六魄,拿着木鱼敲棒槌,不知道还以为他和那根棍子有啥深仇大恨的。 “弟,弟?!”安以墨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就起来,安以笙目光有些呆滞地反馈了一声:“啊?” “哎呦,家里都翻天覆地了,我都一身是刺儿了,你怎么还感春悲秋的!你给我振作!振作!” “哥,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哥知道你爱女人,上次是哥说错话了,这次哥来求你挡驾,对方是个鲜活的女人!”安以墨那嘴脸,就跟在天上人间里面画春宫一般鲜亮,安以笙被震了一震。 “哥,弟弟我这次爱莫能助了,我心里有了个人,就像佛祖顿悟了似的——” “佛海无边回头是岸!”安以墨嘴上开始混乱起来,脑子也乱着。 煮雪怎么会来了呢? 自己怎么一激动把颜可的事儿就跟念离坦白了呢? 园子里还有生龙活虎的老二老三呢……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难不成他安以墨上辈子是戏台么?! 就如此这般的,后半夜,乌鸦都睡了,安以笙被安以墨绑回了安园。 安以墨设想的很周到:把二弟往煮雪住的客房院子里面一立,借着还没褪去的大好月色,撒点花瓣,烫壶好酒,搞些情调。虽然和煮雪从头到尾就打过那么几次交道,可是安以墨深谙煮雪是什么也的女人—— 丫就是一个高成本败家女人。 所以安以笙就被大哥扒了佛袍套上光亮的新衣,头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也惊世骇俗标新立异,看着安以笙人模狗样的,安以墨突然涌上一阵子老爸嫁女儿的心情来。 本来是想暗度陈仓,没想到兄弟俩刚到后门口,还没等安以墨来得及说上一句:“嘘——”,大门自己就开了,火热地奔出一堆家丁来,一人一个火把,照的安以笙一阵发白,安以墨一阵发黑。 这是什么架势?怎么感觉是有人要把他们哥俩捉走灌猪笼似的? 安以柔出现在门口,斜倚门框,手指一挑,对着哥俩的鼻子就开口大骂:“需要你们男人的时候,你们一个两个都死到哪里去了?念离刚刚离书出走了!信上说的是明早,可人早就不在屋子了,多亏她姐姐来看她,发现得早,不然要去追都晚了!” 安以笙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因为感觉到大哥此刻周遭都散着能把他烤熟的气。 安以墨呆若木鸡,安以柔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偏偏他拼凑不出来这句话的完整意思来。 他明明早就感觉到念离的异样,却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她会将一切解决得很好,到了此时此刻,方才万般后悔。 假如,他再多问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她是不是就不会是逐风,而是岚儿了? 安以笙和安以柔交换了一下眼神,大哥这回是遭雷劈了。 安以笙捅捅安以墨。“哥,去追吧,来得及。” 安以墨如梦初醒,揪住一个家丁劈头盖脸地说:“马呢?马!” 正此时,一声幽幽而来,一娉婷女子出现在安以柔身后,淡定自若。 “你知道向何处追么?” 安以墨正要开口,突然一个黑影闪在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安大少推了个趔趄。安以墨正要骂街,突然看见二弟像是被鬼附体似的,痴痴呆呆地走向煮雪,那笑容诡异得很,有点傻,还有点阴险。 煮雪看着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莽撞男子,不自觉退后一步,只见安以笙一个箭步窜了上来,激动万分地握住她的手,夸张十足地抓在胸口,无比真诚地说: “是我啊!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但是喜欢你啊!” 此刻,乌鸦也都醒了,一只两只三只,满场肃穆。 煮雪舔了舔嘴唇,还是没想起来这男人是谁,只是她这冰清玉洁的身被如此玷污,光这一点,就足够安以笙死上个十次八次了。 “我是念离的姐姐。” “真巧,我是安以墨的弟弟。亲上加亲。” …… “我妹妹刚刚出走了。”煮雪试图跟这个无法进入状况的愣头青解释,安以笙却十分自然地向身后挥挥手,“哥,追老婆去。” 若不是因为安以笙站在安园后门门框下面,安以墨真的会一个火把飞过去大义灭亲。 煮雪一愣,居然破天荒地扑哧笑了,微微侧脸,看着安以墨那焦急的脸庞,不知为何,心里也仿佛没有那样吃味。 -- 第86页 “以墨,妹妹可能去找毕公子了,你可以派两路人马,一路出城门向北追,一路去毕公子家要人。” 说这话时,下人正好把马牵来了。 煮雪的话此刻听上去就像圣旨,所有人都禁不住猛地点头,安以笙也连连顿首。 “哥,听到没,去吧去吧——仙女姐姐,我们回府等着好消息吧,趁着月亮还在,撒些花瓣,烫壶好酒,搞点情调——” 一个木鱼飞过去直接砸向安以笙的脑袋瓜子,安以墨眸子沉着,闪烁着要杀人的光辉。 “我砸死你这棒槌!” 说罢,安以墨一撩袍子,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净,看的周遭一片凄迷。 这还是那个在青楼烂醉如泥的大少爷么? “你们几个,跟我速去毕府!柔柔,烦你带上几个人先行出城,如我城内找不到人,就立即去追你——” 安以墨迅速布阵,滴水不漏,气势十足,煮雪眼前,活脱脱看见了十年前刚见到他时的模样。 意气风发。 是念离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么? 正在想着,安以笙的大脑袋瓜子重又出现在视野里。 “酒瓶子被木鱼砸烂了,我们以茶代酒好吧——” 煮雪一愣神,再回过神来,安以墨已经策马而去了。 “柔柔姑娘,若你出城去追,追的上我妹妹,请告诉她,姐姐先前与她说的话,还要思量,叫她一切先回来再说。” 安以柔一瞭煮雪,刻薄地说:“我就知道她肯定不会私奔的,果然是你从中捣乱,你安的什么心哪!幸亏你是对我说的,若是直接告诉我大哥,看他不再砸过来一个木鱼!” “之所以告诉你,而没有告诉以墨,是因为若是念离真的去了毕府,我的话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毕公子一定会带走念离的。” 安以柔剜了一眼她,“莫不是你觉得那姓毕的财大气粗?” “我——” “仙女姐姐肯定有隐情!”安以笙特别仗义,没想到煮雪却是开诚布公地说,“没有隐情,确实是我逼走了她。” “仙女姐姐,哼,她的确是仙女的姐姐,自己却是个丑陋不堪的女人!”安以柔噤噤鼻子,“恕我先去追人了,没工夫陪你们看月亮搞情调。” 安以柔气哄哄地走了,安以笙慌忙解释:“她性子就是这般奇怪的,你别在意。” “这泼酒的小姑娘撒泼也这样有趣,倒是个率直的人。”煮雪点点头,然后一冷眼,看着安以笙艰苦卓绝地握着她的手,“你可以把手放开了么?” 安以笙特别愉悦地回答: “等我把你捂热了再说。” ************************************************* 安以墨发现毕府不太对劲,第一次来的时候,貌似墙还没有这么高,门还没有这么厚,夜里也没有这么多家丁走里走去的。 安园的家丁跟着安以墨埋伏在毕府门外的树丛中,一个个都摸不着头脑,这大少爷又再玩什么呢?方才火急火燎地翻身上马,这回离不到一百米开始步行靠近,就跟来刺杀皇帝似的。 安以墨也是飞驰在疾风中才仿佛意识到一个问题。 毕公子和魏总管貌似都是侍卫队的,这么说,毕府应该是侍卫队在溯源的老巢,这么策马狂奔地进去,会不会还没看见念离呢,就被乱箭射死了? 此刻毕府是一片静悄悄,壁风刚刚批完奏折安然入睡。 煮雪的到来让他心情大好,听说今天晚上安园的家宴鸡飞狗跳的,明早定要去拜访一下,探探虚实。 他哪里知道,在他过劳工作睡得香甜的时候,错过了念离投案自首的大好时机。 安以墨派去跟毕府侍卫套近乎的下人不一会就跑回来了,答曰,今晚静悄悄,连只狗都没放进去。 安以墨一眯眼睛,如果是念离上门来找毕公子,依那个家伙的风格,不闹的满城皆知才怪。 细细一想柔柔的话,貌似念离说的是明早就走,只是被煮雪提前撞破罢了,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事儿要做—— 岚儿会去哪里呢?十五年后的溯源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是牵扯不清的? 安以墨深思着,下人不断地重复着:“爷,真的连条狗都没进去,咱们回去吧。” “等等,你说什么?” “爷,咱啥都没说,没说啊——” “狗?!” “爷,您说咱是狗,咱就是狗!” “别打岔。” 安以墨的眸子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喜色。 “爷回去重重赏你!你们几个,都赏!” 安以墨说完,不顾这几个下人抱大腿,一撩袍子狂奔而去,解开绳子翻身上马,腿肚子一夹,一路扬长。 走到那条从天上人间出来的僻静路上,安以墨下马步行,月华大好,宛如那夜,那时他们还是假夫妻,今日已成了真鸳鸯。 安以墨寻着路走去,一边忐忑,一边又期待。 从一片树丛的影子中走出去,前面白亮一片,冷清的茶叶蛋铺子门口,大黑蹲在那里,摇着尾巴。 王掌柜已经开始拆卸门板,准备一大清早的生意了,看来有客预定。 可是铺子前,便只有一人一狗。 安以墨走上前,摩挲着大黑的脑袋,王老板煮着蘑菇汤水,不理会他。 -- 第87页 “老板,劳烦,有人来过么?” 安以墨觉得自己仿佛是做错事的孩子,竖着耳朵心跳加快,王老板生硬地回绝一句:“没。” 安以墨的眸子顿时星光骤灭。 看着大黑面前的布还是一片空白,安以墨蹲下来,顺着它的毛,低沉的声音响起: 半夜来叫门,听狗吠三声,知是贵客到,天明吃蛋来。 双影并离去,孤身还又来,心底复念念,何时与君来。 念离当日做的诗,今日反讽的,映照在他身上。 此时此刻,安以墨才无以复加地体味到当日念离的心情。 自己辜负了她多少呢? 是不敢,是不能,还是不愿? 自己又能补偿她多少呢? 何时?何地?何曾? 不怪她要走,因为煮雪,因为颜可,因为安园,因为他。 原以为她最后会留恋的地方,就该是这里了,却是最后一次,也让他猜错了。 安以墨手颓唐地落下来,半跪在地腿有些麻木,心轻飘飘,又沉甸甸。 正这个时候,大黑一口咬住他的衣角,使劲向屋子里面拽。大眼睛水汪汪的滴溜溜的转着,抵死不松口。 王老板死瞪它一眼,它以眼还眼瞪回去,安以墨被死拽着到了屋子里面,穿过去,就是后厨。 云里雾里,一半月光一半影子,女人窈窕的剪影,隽永的画面。 安以墨舔舔嘴唇,几次话到嘴边吞回去,最后只剩下一声: “娘子,夫君来了。” 何日与君来?不如今日? 王老板叉腰站在身后,说:“这位客人定了两只茶叶蛋,说好了天明送到安园后门,你怎么坏了我的规矩?” “她不是也坏了你的规矩?你王老板的茶叶蛋什么时候允许客人自己上手做了?” 王老板被问得没了话,只能继续瞪着大黑,大黑愉悦地摇着尾巴,全然不理会,开始装畜生。 安以墨感激地看着大黑。 后来的后来,安以墨和念离这对传奇夫妇的故事被当做奇闻编成快板评书流传下来的时候,总要在这里说上一嘴: 这就是后来安园不敬观音,开始供奉哮天犬的因由。 ********************************************* 话说安以柔拽上最得力的丫鬟柳枝,两个人单枪匹马赶着马车就往城外去了,跑了没多远,车陷在泥坑里去了,俩姑娘大眼袋瞪小眼着,正是这时,三更半夜的,倒是自西北来了个车队。 看上去还有那么点面善。 “天无绝人之路。” 黑灯瞎火的,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安以柔一下子就窜到大道中央,光明正大地拦车。 马蹄子在她脑袋瓜子上盘旋了一圈,硬是被她犀利的眼神给震慑了,死活没踢到她。 车夫是圆是扁安以柔都没注意,一个窜身上了车,一把拉住柳枝也给带了上来,车前总归太挤了,安以柔十分自来熟,直接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柳枝还有些羞涩,正要与车夫好好商量,却是被一盏油灯闪了眼睛,紧接着马车骤停,柳枝差点被晃了下去,错乱之中,一只手捥过她的腰肢,柳枝脸一红,刚要发怒,却是一定睛,愣住了。 安以柔钻入车中,有人窸窸窣窣地翻身起来点灯,安以柔刚要说话,车一个颠簸后停了下来,安以柔当下失去了好脾气,嚷嚷起来: “我这是替我大哥去追我大嫂的,你知道追回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有多麻烦么?” 黑暗中那抹影子一愣,紧接着柔光窜起,男人提起了灯仔细端详安以柔,微微一笑: “娘子,我自然明白。” 莫言秋?! 四大宫人 这是溯源小城又一个安静的早晨,安老夫人很早就起身了,使坏把姨娘也折腾起来,然后两个老女人一起琢磨着怎么折腾年轻人。 偏偏这个清晨安园格外安静,平常最早来请安的大媳妇和六小姐都迟迟没有现身。 结果等到两个老夫人对着瞪眼睛瞪得都开始困了,裘诗痕才不紧不慢地牵着宝儿的手进屋子来了,宝儿一进屋子就一声不响地扑向安老夫人,老太太疼爱地摩挲着大孙子,脸子上的皱纹都扯平了—— “娘,昨天晚上和宝儿练字来着,起的晚了,娘别介意。” 安老夫人压根就没听见裘诗痕在说些什么,正这时候,柳若素弱柳扶风地进来了,人还没开口说话呢,就一副要摔倒的架势,小丫头小婉眼力价也很好,腿脚也麻利,立马就扶住了。 “娘,昨夜柔柔太吵了,折腾到天快亮了才睡,起晚了。” “柔柔?” 安老夫人的注意力还在大孙子身上,姨娘的耳朵倒是很迅速地捕捉到关键词。 在安园里面,两位老夫人的园子离后门较远,而柳若素的房间倒是不远不近的,虽说被吵得睡不着这话是夸大其词了,但是听得到风吹草动倒是真的。 “是啊,姨娘不知道么?昨天在柔柔园子里那吵嘴,让姐姐很不愉快,说是半夜离家出走了——” 柳若素手捂住嘴,也看不出是笑还是哭呢,眼睛轻轻一翻,等着好戏。 先炸锅的果然又是裘诗痕。 “天哪,有这样的事儿?这女人,,不,姐姐真是刚烈呢,被说了几句吧,就离家出走了,娘——这该怪我不该替宝儿出头——” -- 第88页 “和你有什么关系!”老夫人终于抬起头,手还摩挲着孙子的脑袋瓜子,宠爱地问:“这不能怪我们宝儿,是不是啊?” 宝儿也不说话,只是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着。 这样子十足无辜又听话,看的老夫人一阵心疼。 “念离娘家人在这儿,的确不该让她难堪的,只是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我们安园不必皇宫,但总归有自己的规矩的,她听得,就留,听不得,就走——” 二姨娘刻薄地跟着老太太说了一句:“就是,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出走了,也不知她出宫是新帝大赦哪,还是她自己混不下去了——” 煮雪就是在这样一片叽叽喳喳之中粉墨登场的,虽然没有打伞,依旧超脱得不似凡人。 这园子里本来只有柳若素这个一个半仙儿,因为她喜欢弹个箜篌来个病扶廊桥什么的,总感觉她不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连屁都不会放。 可是煮雪来了短短一天,下人们都看明白了,真正的仙人在这儿呢,柳若素充其量就是个后天加工的,人家煮雪才是浑然天成。 举手投足,轻笑蹙眉,都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淡感,一下子就在众人之中飞升起来,让人忍不住仰视。 “大胆刁民,竟然敢私下议论皇恩大赦,以为区区一个裘县令就能保住你们的脑袋了么?” 煮雪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众人尴尬脸色,横空出世,杀气腾腾,有着身为影者的城府,也有身为宫人的架子。 满屋子立即就静下来了。 “我不喜欢她。” 宝儿童言无忌,煮雪轻轻蹙眉一扫,这就是颜可的儿子,先帝的子嗣? 小样儿,你那颗脑袋瓜子还能挂在脖子上,是你福大命大。 “姐姐和你总算有个共同点了,那就是我也不喜欢你——”煮雪声音冷冷的,吓得宝儿直往安老夫人怀里钻,“很不喜欢。” 煮雪淡淡环视一周,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妹妹是被你们逼走的,如果找不回来人,我不会放过你们安家的。我等着安以墨和安以柔的消息。” 说完,连个作揖都没有,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门口立着柱子一般的安以笙,他的存在一直在煮雪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才凸现出来,可是二少爷一咧嘴,一张口,气的老太太七窍生烟。 “你们继续聊,我是来找煮雪的。” 说罢,安以笙屋子都没踏入一步,直直地跟着煮雪的步子上去,声音嘹亮无比:“你放心,煮雪,我们安家愿意一人换一人,你损失个妹妹,我让我大哥赔给你一个弟弟——” ……. 作孽啊—— 安老夫人心头一紧,不会是虎豹未除,又来蛇虫了吧? **************************************************** 安以墨立在茶叶蛋后厨门口,看着念离还在不断做着茶叶蛋,她煮出好几锅茶叶蛋来,都够王老板买一天了。 可是她还继续做着,一句话都不说,周遭缠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势,让安以墨不敢上前。 他已经站在这里,从后半夜站到天亮,陪她一起。 大黑刚开始还在他们之间来回跑着,这边拱拱,那边挠挠,可是念离不出来,安以墨也不敢进去。 后来王老板来了送蛋任务,大黑吐着舌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使劲在安以墨脚边上绕了几圈,仿佛通人性似的,在说:“哥们,送佛送到西,偶已经尽力了,你自勉吧!” 大黑离开后,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安以墨隔了十分钟才说一句话,说了一句话念离也毫无反应,于是下一次沉默得更加长久。 “我知道你嫁给我受了不少委屈,我知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跟我回去吧。我要世人知道,我还是当年的安以墨,而你是我最风光的大夫人,好么?” “念离,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那些往事,我不想再提,是我自私,是我懦弱,给我一次机会,证明我已经重获新生了,好么?” “如果是因为你姐姐煮雪,我向你保证,她对我有恩,但我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想法,从开始到现在——” “你不必替我担心那些侍卫队的人,也不必担心宝儿,我会保护你们的,我能保护你们的,我——我不会让十年前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了——” 安以墨说的口干舌燥,念离最后只说了一句。 “奇怪,为什么记忆中的茶叶蛋,不是这个味道,为什么记忆中的,总是比现在做的好吃呢?我只想在离开前,留给你最美的记忆,就像你给我的那样——” “念离!” 安以墨慌乱了,因为她侧脸过来,那眼睛居然在微笑。 他的女人,在向他说着离别,却是带着微笑。 究竟是什么让一切变成无法挽回? “…….难道一切真的与那个毕公子有关么?煮雪说你会去找毕公子,可我不相信。” 念离缓缓点点头。 “是的,我要和毕公子走了,去一个,也许更适合我的地方。” “更适合?” 念离轻叹一声,“也许是我没有福分,越是想要一份简单平淡的生活,越是求不得。也许注定了,我生而为在——” 念离盯着安以墨的眼,一字一顿,“——帝王侧。” 安以墨全然愣住了。 -- 第89页 “原来……你是要回宫去么?去找那个等着你的痴情的皇帝?!” 瞬间的冰冷后是全然的爆裂,安以墨一撩袍子冲进屋子去,在这湿闷的屋子里一把将念离那茶叶锅里的勺子掀翻,不顾汤水溅洒在自己身上,也不顾手腕上烫起的包,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像个最执拗的小孩。 “我不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总到哪里,我都是陛下的人,逃也逃不掉——” “那我们就到王土之外去,你不是说你要一份简单的生活么?我给你!”安以墨突地将念离打横抱起,不顾念离惊诧羞涩地反应,径直走出茶叶蛋小铺,在王老板长大嘴巴的注视下,在街上已经开始摆摊子整装待发的小商小贩的窃窃私语中,将她安置于马上,然后翻身上马,在她身后,勒紧缰绳,就像戏文中说的那般潇洒不羁—— 当念离在一片天旋地转后清醒过来时,已经在马背上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向着城门口野马脱缰般地冲出去—— “以墨!你要做什么!” “带你走!” 风萧萧,马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就像这世间本就有一个天一个地那样简单。 “以墨,你这一走,安园怎么办?难道你还想看着你的亲人因你受难么?!”到了此时,纵使念离心中有千般夙愿想就这样于他策马狂奔而去,却总也逃不掉心头那一层薄如蝉翼却捅不破的道义准则。 那是他的亲人们,也就是她的亲人们。 她在世上只剩下一个安以墨,他也不只可以只有她。 安以墨没有放慢速度,马呼啸着破城门而出。 “我不在了,安园就清净了,再没有那些夫子香和龙种,再没有假相公还是真情人,你不用强颜欢笑,我也不必逢场作戏——” “以墨,太晚了,如果是一个月前,我一定和你走!” “怎么会太晚了?从来没有太晚了——” “如果那个人已经到了溯源呢?如果已经有人要向他告密呢?!如果他知道你的身份,有知道你带走了我,安园怎们办?!” 念离的话撕裂在风中,吹得安以墨一阵生疼,眼看着前方的世界那般的无拘无束那般的辽阔,可是总还有一种力量在牵扯着他们,不能一味向前—— 马渐渐收了蹄,人渐渐冷静下来,安以墨有那么一丝不可置信,又觉得一切突然理所当然。 “你,说的那个人,是他么?” 念离点了点头。 “毕公子,陛——” 安以墨一扬手,眸子是从未有过的冷,那冷并不是向着念离,而是对着这无法挣脱的世界。 “我明白了。” 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你不是为了颜可要走,而是为了我,为了安园。”安以墨声音有些哽咽,“原来利刃在喉,只是我浑然不知,原来,煮雪来到溯源,就是为了告密么?你们有什么默契?你走了?把我让给她,抱住我的一条贱命,和我安园的太平?是不是这样?” 安以墨将她的心思全都看透,念离也将他的无奈与悲伤解读得那样清楚。 这是两个对现世都如此心寒而透彻的人,却都给自己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如何,你可以回去了么?夫君?”念离握住他牵着缰绳的手,“还是夫君打算再送我一程?” “若我不来接你,你就打算去毕——那边去了么?” “兴许也不会那样简单吧,兴许我会一时兴起藏起来也说不得,也说不得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躲躲藏藏,因为这天下,再也没有我想去的地方了,于是在哪里都是一般。” 念离慢慢地摩挲着安以墨的手背,体贴而温存。 “现在我们终于一清二白了,我知道了颜可的存在,你也知道了毕公子的身份,我知道夫子香和龙种,你也知道我是四大宫人之一。我们都知道谁才是我们的过去,也都知道彼此的曾经是如何,以墨,从今天起,你才认识真正的我,而我也才明白你真实的心意。在我离开前,可以陪我在野外走走么?我们——以天为誓,再结为一次夫妻,心同此生,老死不离。” 安以墨内心绞痛着,真的就要这般了么? 留她不得,和她一起走也走不得,只能眼睁睁地放她走了么? 彼此之间的缘分,真的到此为止?只剩下一句“心同此生,老死不离?” 马儿还在郊外慢慢地走着,人早已没有了方向,念离就这样靠在安以墨的背上,似是最为满足。 没有美酒,没有丝竹,没有宴席,没有嘉宾。 有天,有地,有你,有我。 “柔柔今早驾车背上寻你,这回儿追不上也该回程了,不如在这里等着,等来马车,你驾车走,走到一个王土之外的地方去,忘记溯源,忘记安园,也忘记我,逃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话是这样说着,安以墨的手却紧紧扣着念离的手,指甲都钳进她的皮肉里,自己却浑然不知。 他仿佛要把她勒紧他的血肉中去一样。 “夫君,我们现在,真的是夫妻了,我很高兴。” 安以墨掰过她的头,轻轻扣在她的嘴上,一滴眼泪,缓缓地滑落,正此时,恰是一辆马车从远处叮叮当当地过来了,清脆的铃声在清早人迹罕至的郊外回音阵阵。 “安园的马车?” -- 第90页 不知为何,此时念离这样的一句,语气中却没有那强装的淡定,反而透着一股子不情愿。 “不是我们的马车。” 安以墨话这样说着,却仿佛怕她随时会跳上那辆不知名的马车一般,更紧地抱住她,先前嘴上说的那些“放她走”的话都是言不由衷的。 马车离他们只剩下七八米的时候,初冬的雾气中,一个翠绿衣裳的女子大力摇着手。 “少爷——少夫人——” 没错,当真是柳枝。 安以墨和念离心里同时一沉,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可这不是我们的马车,绝对不是!”安以墨也不知道在较劲什么,心里一团乱麻,倒是听着柳枝下一句,豁然开朗: “少爷——我们的车陷到泥里去了——搭上了公子的车——” 不管是上了谁的车,总之当下念离是走不成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安以墨长舒一口气。 “老天有眼。” “公子——在后面,呃——少爷,您和少夫人快去看看吧——” “难不成是恩公有难了?我看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如何?”安以墨也不由得念离说个不字,秉着多一秒是一秒的原则,随着柳枝掉转车头的方向就跟上去了,直到车前,才觉得那车夫甚是眼熟。 却是一时间对不上号。 远远的,只看见一辆马车陷在泥里,一辆马车横在道中间,两辆高高的马车顶上,各翘腿坐着一个女人。 安以墨熟悉正对着他们的那个女人,安以柔。 念离更熟悉此刻背对着他们的那个女人的背影,那不是……葬月?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立在中间,负手,笔直。 “好了,我休息够了,再开始吧。” “等等!”安以柔突地喊停,葬月尖锐着嗓子说:“怎的,你终于肯给老娘让道了?” “我大哥大嫂来了,泼妇!”安以柔遥遥看着安以墨跟着柳枝过来了,念离也在,兴奋地招手,“大嫂,煮雪让我给你带个话!那些跟你说的胡话她要从长计议,叫你先回家再说————————” 太好了! 安以墨几乎要喜极而泣了,煮雪不会出卖念离了,皇帝也不会把安园满门抄斩了,她也就不用走了! 可是念离似乎并无欢颜,而是接二连三地叹着气,直到葬月回身的那瞬,四目交汇之际,才端上笑容。 葬月一愣,然后大声喊道:“惜花说的不错——你果真在这儿藏着——连煮雪都来了?!” 惜花是谁? 害你入狱的女人。 这女人是谁? 葬月,害你妹妹自休回家的女人。 他们还认识煮雪? 交情一般。 你们……究竟是谁? 念离看着安以墨,眼睛一翻: “逐风、惜花、煮雪、葬月——乃魏皇后身边四大宫人。” 安以墨一抽抽,跌下马去。 梦魇重现 老三回来的当天,老二也回府了。 这平素水火不容的两小妾看来是商量好了一起离家,现在又拙劣的一并回府,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她们私下的勾当。 安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问,家和万事兴。娶个宫里来的女人,就是为了借借皇气,镇镇墙脚,何苦要挑拨她们几个儿媳的关系呢? 墙塌了,都得一并压死。 这是念离嫁入安家以后第一次出了牡丹园用膳,连安以墨都很给面子地从天上人间回来捧场,一时间萧条了很久的安园又热闹起来,丫鬟们都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毕竟,这是安园半年都没有过的全阵容,上面两位老妇人,中间是大少爷,下面是三位夫人,连孙少爷宝儿也在场,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幕—— 这就是活生生的一出大戏啊。 用膳的地点选在一处开阔的凉亭,据说是颜可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坐在亭子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看见绝美的风景。 美丽的不只是风景。 到时候,亭子里有谈笑风生的五颜六色的人儿,廊子里鱼贯往来的丫鬟和下人,盘子中色泽鲜艳的美食,这一切看似是一餐简单的家宴,却远比一口饭一口酒来的多—— 安园又要兴旺了吧。 在颜可去世八年后,终于。 所有人大抵都盼望着这一天,除了安以墨。 这一天一大早,他披头散发地从天上人间回来,就阴沉着个脸,依旧只让念离来落雨轩伺候沐浴更衣。 念离被下人领着走向落雨轩后院的浴房。 这安大少怪癖着实不少,他常年沐浴的地方是个没窗户的小黑屋子,不能有任何光线,却还要求气味清新。 这可折腾坏了下人,每次安大少沐浴前,都要反复打扫,通风几个时辰,还时不时要洒些花瓣什么的去味。 下人们风传,这是因为安大少有“隐疾”,沐浴的时候一定要百分百的黑暗,又在天上人间那脂粉气中熏的久了,也娇贵起来,总要弄点香气才罢休。 这些念离听了都只是一笑了之。 这天,她给他挑的是一件不出众的蓝色褂子,做工考究,却不扎眼,荡漾着一股子低调的奢华。用桂花香包薰了很久,有股子说不出的高贵。 她捧着新衣和下人穿过了落雨轩的后院,下人走到门口就不再走了,只是低低地说了嘴:“请夫人进去吧,少爷吩咐了,沐浴的时候不让男人进去。” -- 第91页 这男人可真是个怪人,落雨轩不让女人进,浴房又不让男人进,那么平素难不成是猴子来伺候他洗澡的? 念离微笑着点点头,仍旧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下人瞥了一眼,满是可惜。 看见人远走了,念离才起手敲门,可是手还没敲在门板上,就听得屋子里传来一声男人的低沉: “念离么?进来吧——” 念离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一股子热气扑出来。屋子里闷得可以,还混杂着说不出的气味,香又不是香,足能把人憋死。 好在沐浴之前通气了那么久,否则都该长青苔、养蘑菇了吧。 闻着这熟悉的气味,念离心底一沉。 斟酌半刻,听得安以墨又是一句:“不是说要做我的对坐儿么,怎么了,嫌弃我?” 这男人又在借题发挥了,念离连忙迈步进去,就算此时,依旧按着先前所说的那样,左脚右脚都不敢迈错。 屋子不大,可视范围内只有一个遮住一半的屏风,露出大木浴桶,不知为何,一片黑洞洞之中,安以墨那白花花的胸膛依旧那么扎眼,仿佛从门缝溜进来那一寸阳光,都直奔他而去了—— 念离将衣服放在门口的平台上,然后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没说什么,直接从木桶里捞起瓢来,自然而然地舀起水,泼在他的天庭盖。 安以墨抹了一把脸,黑暗之中,她只看见那白花花的一片,而他只能看见她的一个剪影,那一只手挽住另一只的袖口,姿态绰绰,风韵十足。 “你倒真是不避讳。” “我伺候主子沐浴少说也有七八年了,眼睛该往哪里看,手该往哪里摆,都记在心里。” “你倒是个奇怪的女人,也不问我为何要在这地方沐浴,难道你是真的不好奇,还是你怕我突然翻脸?” 念离继续往安以墨身上浇水,却是轻轻柔柔地说,“好奇害死人,到了有些地方,就当没带着嘴巴。” 安以墨爽朗地笑了。 “你啊。” 这两个字在念离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尤记少年时光,她跟在黑哥哥身后跑着,他每每回头,总会满眼笑意,一戳自己的额头,轻吐二字。 你啊。 多少年没听见了? 岁月淡漠了一切,却让有关这一个人的记忆黑白分明地凸显。 “我准你带着你的嘴巴进来,如果我又犯浑发脾气,你就把我按在这水桶里溺死,如何——”安以墨突然一只湿漉漉的手握住念离的手腕,那瓢落入桶中,惊起一片热气,在这样的闷热难耐中,念离觉得自己额头上都渗出细汗,心也不知为何越跳越快。 “你放心,这么黑洞洞的地方,我就算是溺死了,那么难看,你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清净了。” 安以墨这最后一句似乎是话里有话,念离一抖耳朵,任他捉住自己的腕子,柔声细语地反问: “看不见就清净了,听不见就安宁了,何苦要逗我捅破你,又何苦借此来试探我——” “因为这安园只能有我这一个装疯卖傻的,我不准你比我更高明,这答案够不够?”安以墨加大了手上的力气,“你是如此不简单的女人,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这是皇族的颜色吧——宫里的规矩你如数家珍,裘夔那小伎俩完全不在你的眼里,你说,你叫我怎么放心?” “准穿黄色,这是仁宗殿下在魏皇后寿辰的时候,特赦给我们一些宫女的,这是有典可查的。” 念离没有撒谎,她只是“忘记”说,当时受赏的宫人,一共不过三个。 “至于相公说的那些伎俩,不过是妾身在宫中十载的生存之道,并不为过,如果不是他们欺人太甚,我又何尝不想和气太平、装个普通妇人——” “装个普通妇人——”安以墨听到这句,终于心满意足,“这句才是你的真心,好,很好。我就想听听你这不普通的女人,怎么看待我这小黑屋的——” 念离估摸着时辰,心里很急,她可不想被老夫人堵在这尴尬的地方,回头传遍了安园,她不得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生吞活剥了? “安园的说法是,相公不能人事,于是黑屋沐浴,屏风半壁,不让人来伺候。小屋添香,是因为习惯了青楼脂粉,闻不得污秽之气——” “那你的说法呢?” 黑暗中,独是安以墨的眼睛晕黑得甚至有些发光的瘆人。 “念离觉得,相公的确是有隐疾——”念离思量再三终于说出口,“怕是为了治疗烫伤吧。” 念离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安以墨在黑暗中看着这位娇妻,嘴角微微上扬,那从未露给外人看过的后背上,一块狰狞的烧痕,老皮退了,新皮又长出来。 时而污黑,时而鲜红。 “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影。” 安以墨呼啦一下子从浴盆里站了起来,念离虽看不清楚,却依旧面红耳赤。男人还捉着她的腕子不放,真怕他又犯浑,将她直接拉进浴桶中去。 那就真悲催了。 想到这里,念离终于开口: “影者,遍布南北,纵观东西,背负死约,一旦违誓,纹身一去,便会落下烫伤,奇痒难忍,成为风痒。需每十日,以苦参、白鲜皮、百部、蛇床子、地肤子、地骨皮、川椒、薄荷等煎汤浸泡、熏洗瘙痒处。相公这屋子里,充斥这奇怪的香味,念离很巧的,对这股味道很熟悉。” -- 第92页 念离一口气说完,噤了噤鼻子,不等安以墨再问,先开口说: “我原先在宫中,伺候过和你一样的病人。”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念离说这话时,什么表情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 大凡各朝各代,为人君者总要有自己的亲信和死士,名目各有不同,而这批见不得光的人大抵都是术业有专攻的。 至于攻的是什么,也要看上面人的趣味。 例如新登基的皇帝壁风,挑选的侍卫队死士,个个都是其貌不扬却业绩顶尖的杀手。 这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密谋篡位,把他没有子嗣的兄长推下台,才特意选择了这样的定向人才来培养。 而那位没有子嗣的兄长,仁宗皇帝,在位时也有自己的追随者。 仁宗皇帝不像弟弟这般务实,他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连名字也都要风花雪月一番,所以就给这群亲从们起了一个再扯淡不过的名字—— 影。 只是这些影者,并不像侍卫队那帮人那样打打杀杀的。 仁宗注重经济发展,影者大多都是各地商贾大鳄,负责稳定一地的货币政策、进行微观调控。 当然,不管是养来杀人的,还是养来做生意的,不管你叫侍卫队,还叫影,都是在位者的私有物品,加戳盖印,以表忠诚。 这就是为上者的如出一辙的政治美学。 本质上,谁都摆脱不掉那原始的圈地为主的意识形态。 所以说,此刻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的新帝壁风,无论再怎么高高在上,本质上也就只是一个嗓门大点的地主。 “你们这群废物,叫你们找一个女人,你们跟丢了,叫你们找一个男人,找了八、九年都找不到,我养着你们还有何用?!” 壁风就跟中风了一样,如魔似幻。 侍卫队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百一十三人,现在已经追回了一百一十二具尸体,就差这么一个。”壁风眉毛拧在一起,“就这么一个,影者唯一的逃兵,一个最无用的男人,却浪费我快十年的精力——” 拳头紧紧攒住,骨头嘎吱嘎吱地响,皇帝心里一头是那个淡漠女人飘然而去的背影,一头是那个影者秘籍中被重重划掉的名字。 如若此时,火气正旺的新帝知道,他心里的两块石头正在江南小城一个富庶之家的黑暗浴房里坦诚相待,不知皇宫的宝盖儿会不会直接被捅穿。 “陛下,奴才倒有一计,既然这落网的影者从秘籍中被除名,那么他身上的那个影者的烙印也同时被清除,据我所知,留下的疤痕会奇痒无比,必须要用几味草药定期薰洗,称为夫子香。如果我们断掉某一种草药的供给,不需要太多时日,这隐藏多年的小鱼儿,一定会蹦出水面的。” “这倒是个法子,先前我兄长大权在握,尤为斤斤计较钱财。想说服他断了货源,难如登天。如今天下到了我的手心,我说断,就可断。” 壁风一挥衣袖,“下去办事吧,半月之内,我要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夫子香。” 自作多情 这一天恰好是溯源每月一次商会聚头的日子,安老夫人作为安园的一号人物,顾不得家里面乱糟糟的场面,照例是带上柳若素,两个人就往商会去了。 本来是邀请毕公子乘他们后面的马车同去的,但是那个魏总管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说什么也不让毕公子的马车跟在人后,于是分道扬镳,绕远道而行。 等壁风达到商会时,溯源大小商户都落座了,只剩下最末尾的座位,魏思量又沉了脸色,壁风却拍拍他的肩。 “无妨。” 在得知四大宫人聚首溯源的消息后,壁风经历了吃惊-愤怒-恐惧-平静的四大阶段,现已达到一切皆空的境界。 “随我看戏。”壁风只要没有四大宫人在身旁,依旧很有帝王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壁风的软肋就是这四个女人。 商会会长是柳若素的父亲,柳家的大家长,一看见壁风来了,那眼神在他身上转悠了半分钟,最后清清喉咙: “各位,我们今天有一位贵客,从京城来的大人物,毕公子。” 众人一并侧目,只有安老夫人和柳若素没有动。 老太太没有动,是因为毕公子先前特别上府拜访过她,宴请时又把安家作为上宾,面子十足,现在更应该端着架子,怎可和这些看西洋戏似的愚民混为一众? 柳若素没有动,是因为刚刚得知毕公子和念离曾有婚约,心里很有些吃味,有些自以为是的恼他,故意不去看他一眼。 这位毕公子在短短一月内,就做了三件让溯源商界轰动的大事。 高价买了裘夔的一处地产和宅子。 高价收购柳家名下的钱庄。 天天傍晚时分雷打不动地给安园送礼,又被原封不动地直接运到安家的当铺去—— 这人来了就是为溯源经济发展做贡献的。 “毕公子,我柳某人之所以做这个商会会长,乃是因为柳家钱庄是溯源的第一钱庄,能把各路往来的商户联系在一起,现在既然钱庄易主,还是请毕公子来做这个当家人——” 柳老爷这样说着,却立在那里不动,仿佛在等着壁风发扬风格,哪知道壁风字正腔圆的只说了一个字: -- 第93页 好。 柳老爷给了柳若素一个眼色,柳若素似有回绝的意思,却又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思,于是款款起身,走向壁风,接过下人手里的茶壶,给壁风添了一杯热茶。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父亲每日要处理大小事务,事无巨细,件件过目,每个人都在等他的答复,操劳得很,现在毕公子愿意承担下来,若素感激不尽——” 一般话说到这里,是个明白人都该打个马虎眼顺着台阶下去了,没想到壁风却是一个箭步窜了上来。 “这倒难不倒我,我也常常有一堆折子要看。” “折子?” “不同的地方叫法不同,你们溯源怎么叫?” “商件。” “哦,那入乡随俗,我也有很多商件要看,一起看了,不碍事。”壁风不知是没有领会柳家父女的意思,还是故意刁难,笑眯眯地饮茶,神情难以捉摸。 “既然柳老爷如此公允,我就取之不恭了。”壁风放下茶杯,柳若素不知为何就被他那一眼给震慑到了,不自觉退后一步让出一条道,而柳老爷看着壁风步子泰然地走过来,也不自觉就把座位让了出来。 壁风稳稳坐下,环视一周,气势十足,却又很自然。 富贵之身,王者之气,是写在骨子里的。 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金銮宝殿。 “既然各位尊为我长,那么我有一个提议,偌大溯源商会,只有晚辈一人把持,恐有不妥——” 壁风此言一出,柳老爷眼睛一亮,这小子还算是会做人,自己占了正席,也明白新来难以服众,打算给他个副职做做? “——于此,我希望安家大少安以墨,能作为我溯源商会副会长,一道为溯源昌如出力。” 安老夫人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四下窃窃,柳老爷离得最近,便小声提醒道: “小婿是安源有名的纨绔子弟,若非此,商会也不会邀请安老夫人出席了,毕公子你初来乍到,不怪你不知——” “安以墨是纨绔子弟?”壁风却丝毫没有低声的意思,全场安静,只待下文。 柳若素心情也是复杂,眼神撩拨了一下壁风,似乎还有那么点幽怨和委屈的意思。 “我看未必,我与他虽无深交,却是打过两三次照面,很奇怪,他和我的品位,倒是惊人一致——” 说这话时,壁风目光扫了一圈,不知为何,柳若素却觉得他是在盯着自己看,不自觉脸就红了。 柳老爷看看女儿,又看看壁风,心下也喜悦起来。 “毕公子既然已经是咱们溯源商会会长,自然有资格提议,我第一个带头通过,大家是个什么意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头掂量着,是毕公子和柳家的势力大,还是安园的势力大,都不约而同想到安以墨那不修边幅、吃喝玩乐的败家样子,几乎是同时地站在了壁风这一边。 “那好,请安老夫人回去代为转达,商会副会长请安以墨出任,为了庆祝,于明日,请各位朋友携家眷,一并郊游赏景。” 壁风自信满满地说着,众人都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就要初冬了,还有啥景可以赏? ******************************************* 当天柳若素就随着父亲回家去住了,明着说是父亲刚刚辞去会长一职,家里不无欢喜,要聚聚,实则是柳老爷和柳若素都有话要讲。 “若素,你觉着那毕公子如何?” “什么如何?” “乖女儿啊,你就别装着糊涂了,那毕公子的身家,可比安园不知好上多少——而且单论这个年轻人,也是一表人才啊,比你当初认定的那个安以墨,可——” “女儿都嫁做人妇七八年了,谈这些还有何用。”柳若素温吞一声,语气中却尽是不甘。 “话可不能这样说,如今开明之世,那安家六小姐还能把自己休了跑回家来呢,到时候再嫁出去又是一门好亲事——你比起那残花败柳来,还是——还——” 自打安以墨为颜可守身如玉了,柳老爷柳老太太就想着法儿地从女儿嘴巴里撬着消息,总归是两三年前问出来,这自家闺女还是黄花一朵。 可也是朵老黄花了。 “爹,别说了,好丢人。”柳若素心口不一这个特点,柳老爷最清楚不过,眼下女儿嘴里埋怨着,心里不知多欢喜。 好在这安以墨还算积德行善,心不在,人也不在,没糟蹋了闺女的身子又让她守活寡。 “这溯源谁人不知安以墨是个废物,你不要着急,等爹去安排安排,你这干净的身子,难道要给他们安家守一辈子不成?” 原先柳家还惦念着柳若素能被扶正,还惦念着如何在安园的家产里面分一杯羹,因此明知道女儿还是完璧,却让她一直隐忍,万不可因小失大。 现在天下掉下来个毕公子,简直就是为若素而生的,这样的好时机,当然不可错过。 “可是,万一毕公子对我没意思,我又与安家撕破了脸皮,不是两边得罪了么?”柳若素咬着下唇,这是进是退,都是赌局。 “哎呀,女儿啊,老爹这双眼睛可不瞎,你想想,那毕公子为何追到溯源来,别的不做,偏偏要买下我们柳家的钱庄呢?又为何点名要安以墨出来做事?这明摆了是对你有意思,要那安以墨知难而退成全了你们啊——有毕公子这么一推,我们这么一拉,这事儿可就八九不离十了——” -- 第94页 “毕公子针对相公,可不一定为了我。”柳若素心头浮现出念离那张无喜无悲的脸来,帕子扭得起劲,“说不准是为了别的女人吃醋,相公身边的女人,又不只我一个。” “那还能有谁?裘诗痕那女人,别说毕公子,就算送给爹爹我来做小——我都……”柳老爷一迟疑,柳若素一瞪他,柳老爷赶紧说,“还有你家那位大夫人,也不是个善种,一会拿戏服出来糊弄人,一会又和小叔不清不楚的,一会又闹私奔,乱得恨。尤其是她还悔婚,若素,你知道男人最恨什么?就是这个!” “保不准毕公子对她一往情深呢?” “女儿啊,那丫头一直在宫里待着呢,毕公子哪有机会见到她?难不成他是皇帝还是王爷?对了,还真的去调查一下,看他是不是公公——” 柳若素终于展露了笑颜,是啊,该是她想的多了,这毕公子揪着相公不放,又对安园大献殷勤,该不会为了一个抛弃他的素未谋面的女人吧? 这一厢,自作多情的可不仅仅是她一个,裘诗痕虽然没出席,可是自然有那狗腿子给裘夔报信,兄妹俩一合计,竟是和柳家的结论不谋而合。 “妹子,你大富大贵的日子就要到了,你想想,那毕公子何苦要对宝儿那么好呢?那就是在讨好你呢!谁不知道你现在就是宝儿的娘啊!还有,你别总抱怨他对你冷冰冰的,那是装的,男人骨子里都骚着呢!” 裘夔一边喷茶一边大口吃肉,往常裘诗痕一定会破口大骂的,今日却难得好脾气,傻笑着听大哥分析。 “而且他那么大手笔买了我们的地和房子,又没有别的事儿来求我——这样明目张胆地往我口袋里送银子又一直不开口提条件的,那一定是别有居心的!” “可是我今早刚听那讨厌的女人她大姐说,毕公子原来和那女人定过亲哪!” “这有什么?!正好,安以墨抢了他的女人,他回抢一个,两边都欢喜!大哥我回头就去给他开开脑子,让他明白明白,通畅通畅——” 壁风这边,这一会儿正喷嚏打得起劲儿,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是得伏案解决源源不绝运过来的奏折。 “这些商件,怎么永远都批不完——” 魏思量一脑门子汗,这皇帝在溯源玩的真投入,已经乐不思蜀了。 “主子,因您要出门几天去郊游,所以抢先得把这些折子批出来送回京。” 魏思量轻声慢语,壁风已经着实有些不耐烦了。 “但是主子放心,明天的安排都按您的意思去做了,每家都配上红木马车,四批马,有随从跟车,到了地方,也有侍卫队的人在那边候着,绝对华丽。” “哼,安以墨,我倒要全溯源看看,你小子怎么跟我争女人!” “主子这话可说的有歧义了——”魏思量字斟句酌的说,“是逐风大人一人——” “怎么?那小子还有几个老婆啊?” 魏思量差点跌倒,陛下日理万机,难怪难怪,只可惜此时此刻,还有些自作多情的人,欢颜笑语,不知所谓。 壁风合上一封奏折,无意落地,魏思量连忙弯腰去捡,之间上面壁风批示的几个墨黑大字: 愚者当斩! 魏思量惊出一身冷汗,主子过劳工作十分暴躁,还是别有人上门来炮灰的好—— 可是殊不知,柳老爷和裘夔两盏轿子,已经在毕府的后门相遇,正等着被宣入室—— 煎炒烹炸。 交心之行 柳老爷和裘夔那一夜都失踪了,第二天等在柳府和裘府门前的马车一派器宇轩昂,因此柳若素和裘诗痕都欢欢喜喜坐上马车,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城去了。 等在安园门口的车队更是蔚为壮观,尤其是四大宫女的车辇,依照先前宫中的规矩,各自马车车头都挂着一玄黑的挂饰,上面用朱砂混了金粉,除了正中的大字外,周遭都是繁杂的花纹。 方纂体的朱砂大字看上去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分别悬于四辆马车车头,各自镌刻着: 风花雪月。 惜花、煮雪、葬月鱼贯而出,看见这一顺的马车,又看到这朱砂大字,不约而同有些悸动。 日子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宫中岁月,只是那时的受气王爷,如今已成真龙,世间种种,真是难以一一说清。 惜花率先上了马车,车内焚香已久,恰是她常在绣花鞋上用的香粉,车内有一小塌,塌上有一扶靠之处,此刻除了袅袅香炉,还有一个锦囊。 惜花眉飞色舞地一笑,迅速钻入车内,打开锦囊,乃是壁风亲笔,写的却是: 知情不报,罪加一等,戴罪立功,前尘不记。 惜花背后一凉,壁风不愧是壁风,仍如他小时候那般,背地阴险,最微小的细节都记在心里呢。 如果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的宠爱,这辈子就稳妥了。 惜花迅速恢复了脸色,气定神闲地将锦囊收好,就仿佛那并非责令而是情书一般。 煮雪当然没有惜花那般积极,立在车旁看着这装饰正要感叹一番的时候,安以笙早就为她把车帘子掀了起来—— 葬月在一侧看得十足眼红。 为啥好事都被煮雪和逐风这两个冷冰冰不解风情的女人贪去了—— 一个霸占了皇帝的心,还硬是逃出宫来,另一个跟个哭脸尼姑似的,却有个俊俏的小和尚疼着。 -- 第95页 想到这里,葬月十足怨念地回头瞪着还在院子中央站着的莫言秋,他与众男人们走在队伍最后,等待女眷先行登车。此刻他低头含蓄地笑着,似在和卫家那些纨绔子弟们寒暄。 再回头的功夫,煮雪已经上了她的车,安以笙依依不舍地放下帘子,轻声细语地问:“我真的不可以上来同坐么?” “不行。” 安以笙一副失望的样子,葬月火冒三丈。 靠,给你三分颜色,你到开起染坊来了,你这是做戏给谁看呢?葬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这边车夫正要上座,她一把揪人下来,撩开帘子,就要对着煮雪开炮,却是看到这车内布置,全然愣住了。 车内壁上,布满了一种奇怪的图案,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煮雪坐在其中,仿佛困兽。 “这是影的标志,每个影者,都有这么一个终身印记。毕公子在提醒我尚有把柄在他手上,一切要尽本分。怎么,葬月妹妹也有兴趣同坐?要不要姐姐讲给你听,当初那绣花针是如何一点点刺进我的皮肤的?” 葬月听了毛骨悚然。 说句实在话,过去在宫中,她就对这位影者出身的煮雪姐姐有股子说不出的恐惧。她有一股子杀手的气息,尽管洗白多年,骨子里还是污黑。 这一厢,安以柔的声音倒是从她身后窜了起来。 “我们安家马车还是供得起的,给你双筷子吃饭,给你张床睡觉,现在也不差一顶轿子,你非要撅着屁股凑人家车里去,是在给我们安家丢人现眼呢?还是不给那花见花开的毕公子一个面子?” 念离扶着安老夫人走在女眷最后,老远看着柔柔掐腰骂着,突然有些明白她那满嘴的尖酸刻薄都是怎么来的了。 比起葬月的简单粗暴,柔柔更像是一条浸了醋的麻绳,扭着,缠着,抽上去烙下个红印子,还有点酸酸的味道。 葬月正有和柔柔再大吵一架的趋势,柔柔也已经开始清喉咙,突然间安以柔身后来了安老夫人,于是忍下一口气,一回头,换上个笑脸,扶上她另一侧。 “娘,您走稳了。” 葬月一愣,唇边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安以柔,终于让我找到你的软肋了。 念离看着葬月那唇边的笑意,又侧目看看安以柔,眸子一转,这其中百转千回的关系都明了于心。 “月姐姐,上车吧,时候不早了,耽误了毕公子出行,我们都担待不起。” 昨个儿壁风已经与四大宫人匆匆见了一面,每个人脸色都万般复杂,葬月那惊愕之色更是无法掩藏,现在听到念离搬出他来,自然乖乖上车,可一上车,又“哇”的一声大叫出来,念离上前一看,车里简单得很,什么都没有,寒酸凄冷,唯有蓬上悬挂一柄长剑,明晃晃的银光。 眼看着安老夫人闻声凑过来,念离将葬月往车里一送,放下帘子,笑吟吟地对众人说: “没事没事,月姐姐今年命犯太岁,毕公子有心替她正一正风水,悬挂了一把宝剑在车里,月姐姐乍一看吓了一跳,可这也是毕公子一番好意——”念离最后一句是说给葬月听的,“可不敢辜负。” 葬月一脑门子冷汗。 当年紫金宫中,就属她对壁风最凶,打骂就不用说了,私下里也没少撺掇魏家的男人们奚落壁风,这一笔笔帐壁风不是不算,只是答应了逐风要善待前朝宫人,这才放了她一条生路。 如今狭路相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几个宫人作为客人先行上车,念离又安排着老太太、姨娘和安以柔坐定,这方才叫婷婷进院子传话,叫男人们随后出来上马,车队整装待发,井井有条。 莫言秋一出院子口,看到这副光景,由衷感叹道:“以墨兄得贤妻若此,无怪乎性情大变。” 几个卫家的吃软饭的也审时度势,添了几句好话。 安以墨却一直微微蹙眉,也不迎话,满腹心事,不能言语。 皇帝虎视眈眈,挥金如土,动用这么庞大豪华的车队取悦念离,他怎能抗衡? 昨日就听老夫人忧心忡忡地说了,他被硬推出来担任副会长,这一遭也不知是皇帝玩的什么把戏—— 一介草民就罢了,偏他又是个前朝贻害…… 心中正是万般复杂纠结,突地一双绣花鞋映入他低垂的眼,念离的声音软软的,听上去小鸟依人弱不禁风,与方才乱阵之中当家作主的气势毫不相同。 “相公,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可否陪念离一并乘车?” 安以墨抬眼,念离似有灵犀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一切似乎都明朗了。 纵使皇恩浩荡逃无可逃,可是这女人的心,在他这里,不躲,不逃。 他纵使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不能给她荣华富贵,但是他是这世上,唯一能听见她轻声呼唤一声“夫君”的男人—— 温柔地牵过念离的手,的确有些盗汗,安以墨吩咐着下人: “你们找个人替我骑马,我要与娘子同车而行。” 两个人一同撩开马车帘子,车内布置的简单而典雅,没有焚香,也没有悬剑,壁上素净得很,只是小桌上放着一把银梳,上面还缠绕着一根头发。 安以墨扶着念离上了车,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小桌两侧,帘子撂下,光线从两侧小窗透进来,在他们面前重叠成奇异的光影。 -- 第96页 “我过去常为他梳头,他的发稍很碎,经常会掉头发,像这样。”念离端坐正目,马车缓缓起步,梳子在小桌上微微颤动。 “这都无所谓,我只知道,现在会为我沐浴更衣、梳头洗面的,是你。”安以墨略一停顿,好似有话,却没有说。 “相公你有话要讲。” “你想多了。” “相公,难道我们又要回到几个月之前的对坐儿了么?彼此都小心提防着,不愿多说一句?” “这并不相同。” “如何不同?” “当日是怕自己伤心,如今是怕对方为难。”安以墨言毕,突然解开发髻,拿起桌上小梳,塞给念离,“有些事不需要说出口,来,为夫君我梳头。” 那披发在肩的样子,像极了他当年在天上人间翩翩走下高楼的样子,眼角那一丝脱离世俗的不屑,让她刻骨铭心的怀念。 念离起身向他,马车一个摇摆,她扑在他的怀里,索性坐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发,另一只手将梳子漫入其中,从头顶至发尾—— “相公,你是否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女人,那个死去的影者,她告诉我的那句话,终生受用。” “人在做,天在看,命不能违,路却可以自己走。”安以墨哑声重复,念离将下颚贴在他头上,“相公还记得。” “因为你说过,我说的每句话,你都会记得,所以你说的话,我也都会记得。” “那么请相公记得,念离不曾爱过殿下,过去不曾,现在不会,将来也不可能——” 安以墨笑了,他的全部心思,念离始终还是知道,无法掩藏。 “我有时会吃醋,会懊恼,因为你过去的十年里,有另一个男人。可是我又想,我的过去,也有别的女人,这样要求你,是否真的太过分?于是我不能开口——” “因为相公有过曾经,而念离却是不曾,所以亏欠于我么?”念离却是笑了,“既然亏欠,念离能不能贪心,要一份补偿?” “什么补偿?” “此生此世,相公便只有我这一个女人。” 安以墨听过之后,那桃花眼竟然是明媚地一翻,贴在她耳边说着,让她耳根子一红: 那娘子就要多多受累了。 ************************************************ 马车到站,进入一处郊外的大宅。 不知为何,原本走在中间的念离的马车,却是径直驶入偏院,壁风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有花有酒,加上那一把梳子上缠绕的岁月,他有把握会让这个女人心动。 撩开帘子,笑容僵住。 佳人坐在别人的大腿上,梳子插在别人的脑袋瓜子上。 念离似是睡过去了,安以墨胳膊已经酸硬,却没有动一下,就算壁风逆光站在下面,一双圆目蹬着,他也只是微微笑着,披头散发,放任不羁。 一声温润如玉。 “见笑见笑。” 煮茶观梅 溯源大大小小的商户并家眷少说也有二百多号人,在这荒郊野外平地而起的豪华大宅里,却显得单薄得很—— 侍女足有五百,家丁目测一千,将这拔地而起的豪华大宅团团围住。 马车一字排开,一百多辆,浩浩荡荡。 “哎呦我的亲娘哎——这莫不是到了世外桃源?”姨娘最新按耐不住跳下车来,满眼都不够瞧得,其他大户人家的女人们也都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的,还是老太太见过些世面,虽然也被吓了一跳,倒地是端着架子没有说话,稳坐在车内等着秦妈妈来服侍。 柳若素和裘诗痕各自下了马车,都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是如出一辙,先是愣住,然后就是忍不住的窃喜。 安以笙倒是看着一切像过眼云烟,照例是翻身下马直奔葬雪的车,却是有人比他还标兵,远远地就看见低头不语的高个子男人莫言秋立在安以柔的车旁,直愣愣像根柱子。 “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 两个男人寒暄一句,各自挑开车帘子,车里面的女人却是飞出同样一句话来: “你又来做什么?” 两个男人的面目表情也很考究,安以笙是春花般灿烂,莫言秋是秋月般静谧。 依旧是雷打不动死磕到底。 两个女人分别蹭下车来,安以柔一抬头看见后身的葬雪,两个先前闹得不算太愉快的女人这会儿心情却都大好,互相也是寒暄了起来。 “无奈无奈。” “同感同感。” 葬雪微微一笑,笑的安以笙这朵春花花枝乱颤。 安以柔也微微一笑,笑的莫言秋这秋月大放异彩。 各家各户的都下了车,立即就有专属的侍女来迎着,唯有几个宫人相当自然,其他一众人等皆被这大场面给震慑到了。 尤其是各自房里的小丫头,看见这些统一着装、步调一致的侍女,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训练过的,无不又是嫉妒又是惧怕的样子。 唯一例外的就是柳枝和婷婷两个人。 柳枝是因为大志在身边,两个人眉来眼去的,顾不得去红眼那些侍女。 婷婷是因为一下车就发现主子不在大院,满院子放眼望去心里着急。 一院子男女老少乱糟糟,偏院里面却是一片宁静。 壁风有本事把整个宫中的正训练着的新选宫女和整个侍卫队搬运过来,也没办法触动这个女人的心。 -- 第97页 她依偎在安以墨的怀里,就像只小猫。 壁风感觉自己的手指尖在颤抖,那把银梳,在她走了之后,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没有想到,现在却大大咧咧地斜插在安以墨那颗脑袋瓜子上—— 靠之,下次插在你脑袋瓜子上的就不是梳子是斧子了! 壁风周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气,魏思量眼珠子一转,凑上前来:“主子,大院人齐了,可以起身去观梅了——” 壁风依旧屹立不动,魏思量硬着头皮说:“陛下,您忘记在城门口说的话了么——” 眼看就要大开杀戒的壁风被这一句话给醐醍灌顶了。 是的,他曾那样信心满满地,要攻心为上。他不要一具行尸走肉,他要的是会哭会笑的、完完整整的逐风。 “观梅是一件多么优雅的事,三五一团,席地而坐,安兄弟不要错过了。”壁风最后留恋着扫了眼安睡的念离的脸,“还有安夫人。” 他多久没看见这样安睡的念离了? 答案似乎是,从未。 似乎记忆中的逐风,一直都是微微蹙着眉,小心谨慎,万般周全,从不会多笑一寸,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提前计算好的。 十年宫闱倾轧,两度易主,这个女人似乎从未能如此安心地睡去,就像个普通的女人。 而这个普通的女人,还是他敬之爱之的逐风么? 她还会走在他身边,帮他挡住明枪暗箭,为他指点面前一片江山了么? 壁风那一刻有片刻的踌躇,却不允自己这样想下去,于是抽身而出,径自沿着小路朝观梅坡走去,留下魏思量来引领安以墨和念离。 看着壁风走的远了,魏思量才舒了一口气。 “安公子,你差点就见阎王了。”魏思量匆匆说着,“快叫醒安夫人,一并赴观梅坡吧——我家老爷不是什么时候都这样通情达理的。” 安以墨又何尝不知道? 虽然一直在微笑,他的后背还是禁不住渗出一层汗来,怀中他的女人还在安睡,殊不知已经在悬崖边界滚了一圈。 只这一遭,他们仍旧相拥在一起,只凭这一点,他可以笑得出来,而当今九五之尊只有哭的份儿。 ********************************************** 壁风和随后来的安以墨夫妇达到观梅坡的时候,宾客已经入席,场面之宏大,排场之嚣张,都和皇宫大宴一般。 三个宫人自然都如鱼得水,十足显得其他人手脚笨拙惶恐十分。 这一处梅花开的极好,只是刚刚入冬,江南仍是一派秋末的萧索,未尝有皇城那边赏梅时大好的雪景,有些可惜。 葬月便心直口快地说:“赏梅当然要赏雪,可惜这偏僻地方,不可兼得。” 安以柔坐在一旁哼了一声,“这和偏僻有何关系?自北向南而暖,你难道是在怪老天爷?怪老天爷就是怪当今圣上,别以为他大赦你出宫,也会大赦你大不敬,早晚捉你回去,咔嚓一刀——” 煮雪和惜花在一旁听了,都忍不住的想笑。宫中谁人不知葬月的嘴不好,连壁风都吃了她多年的苦头,想不到一出宫就碰上个势均力敌的,说话起来似圆月弯刀,勾的人肠穿肚烂。 葬月还要反击,莫言秋却从安以柔左手边起身,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两个聒噪的女人中间,面无表情地说:“梅花如此美好,喝茶喝茶。” “谁稀罕喝这烂茶,当年宫中,我们都是和煮雪亲手烹的香茗,雪水煮的,十分高雅。” 安以柔一皱眉头,瞪着莫言秋,莫言秋仿佛已然在赏花,就好像没听见葬月的话一样,也没注意到她的目光那般—— 安以笙在一旁拍手叫绝。 “这莫非就是四大皆空!悟了,悟了!” 这一边安园的年轻人们明面里欢天喜地、背地里勾心斗角,那一侧商会的老古董们也不消停。 因为柳老爷和裘夔都没有来,只得柳若素和裘诗痕临时来应场,方才不丢了两家的面子。 “两位安夫人,可知道老会长和县令大人都在何处?毕公子如此慷慨,我们溯源可不好失了礼数,无论是家中有什么事儿,都该先放下才是。” 柳若素不动声色地喝茶,裘诗痕一双眼睛瞟来瞟去,都不言语,心里也都在犯嘀咕。 这昨天去说媒,今天怎么还不曾现身? 心里又都不约而同地暗自揣测,是不是一会酒席过半,会突然出来和毕公子宣布这喜事? 这俩妞,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安家的媳妇儿了,满心都是少女怀春的盲目和憧憬。 又一处,安老夫人和卫家的一干人等端坐用茶,实在是年轻人那边太多外人不好开口,而商会那些老太爷们一开口又是拿安以墨说事儿,就躲到娘家这边来。 “姑母,这毕公子还真是豪爽,说不定在京城有多大的产业,这样一比,安园也不过如此了。” “就是,这样的堂堂公子哥,怎么会和个宫女……” “还不是姑母眼光好,从毕公子嘴里抢出来一块肉放在安家的肉板上来了——” 几个年轻的公子哥们叽叽喳喳,着实比姑娘家都聒噪,安老夫人杯子一放,茶水溅了出来,满面的不爽。 “媳妇就该有做媳妇的样子,既然嫁给了安家,就不能再朝三暮四的。今天这场面,她就该避嫌。” -- 第98页 安老夫人已经全然忘记了,正是她老人家昨晚满屋子嚷嚷着头疼,柳若素和裘诗痕又都回了娘家,于是把一摊子罗乱都丢给了念离。 “她再好也是个伺候人的下人,我们以墨可是主子,这能比么?” 当娘的总是觉得儿子千好万好的,卫家几个公子哥儿面上都没有反驳,却都一脸窃笑。 所以,当壁风这主子和安以墨夫妇这主宾现身的时候,现场就是这样紧张活泼团结有序的场面。戏台还没搭好,已经唱过好几出了。 随着一声铜锣,全场静了下来,壁风穿着玄黑大袍子,上面绣着金线的团花,腰间一块硕大的美玉,手中一柄镶着珍珠的扇子,极尽奢华。 而跟在后面还没来得及梳头的安以墨和刚刚睡醒还有些懵懂的念离就像两个游街示众的犯人。 反差十足。 这是自毕公子宴请后第二次全体大会,与会代表都热切期盼大戏再度来袭。 只是上一次是安家夫妇出尽风头,而今天这戏的角儿,横看竖看都是财大气粗的毕公子。 “淡茶一杯,梅花几朵,邀溯源众朋友一同拼茶观梅,乃毕某人被推选作为商会会长后做的第一件事——接下来,我准备——” 接下来,壁风将在场所有商家都点了一遍,就跟散财童子一般,财力物力支持,政策优惠倾斜,就差没一时激动直接给免赋税兴水利建城池了—— 君无戏言。魏思量一遍看着壁风眉飞色舞一遍暗自流汗,估计今晚去往京中的圣旨得一人高了—— 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 壁风这一番挥斥方遒,下面的迎合声声比那梅花都鲜艳,刺得安老夫人耳朵疼。 这毕公子一定是故意的,给了东家好处西家好处,偏偏不提安园的份儿,越是和安园有生意竞争的,他还越来劲儿,仿佛就是要做掉安家的生意似的—— 都是你这小蹄子害的! 安老夫人怨毒地看了看念离,念离淡淡看着壁风,却是不动声色。 “很多人要问,毕某人为何对溯源情有独钟,毕某人不妨在这里自曝丑事,我一掷千金,只为我心爱的女人——” 壁风有些顽劣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又看了看下面都瞪着大眼睛看着他的宫人们,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的说: “今日种种,毕某必将一一实现承诺,只要这女人,赏脸陪我喝一杯茶——” 说罢,壁风走向席间,朝着柳若素那桌走去,柳若素和裘诗痕同时脸红了,四处乱瞄,仿佛这半坡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看似的。 安老太太脸都绿了,看来这绿帽子儿子是戴定了,问题是红杏究竟是哪一只? 壁风在桌前稳稳停下,端起两杯茶来,微微一笑,眸子一深。 “借用一下。” 说这话时,那身子猛地一转,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念离,在她面前目不斜视地站定,杯子抵在她面前,一声起,霸气十足,却又无限深情。 那话说出口了,散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你曾对我说,原伴君侧,不求一袍共暖,只求一茶天明。念离,你还差我这一杯茶——” 安以墨,那一刻,全都乱了。 皇恩浩荡 愿伴君侧,不求一袍共暖,只求一茶天明。 那个月色很好的夜晚,那条寂静无人的街,那只有他们的天地。 如今怎变成了别人的过去? 安以墨不可置信地看着念离,而她却没有什么慌乱的神色,只是没有抬手接那杯子,而是默默牵住了他的手。 安以墨微微一抖,她手还一直在盗汗,却依旧像一颗挺拔的大树那样,屹立不倒。 如今这个剑拔弩张的场合,的确不是解释的好时候,安以墨压下满腹狐疑,也紧了紧念离的手,随即绽放了一个明媚的微笑,配上他这一身披头散发的样子,十足又是天上人间的那个玩世不恭的安大少。 欣欣然结果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那杯子,塞回给还没反应过来的壁风,安以墨战胜了全部的恐惧,就当面前的不是皇帝而是萝卜,四周不是侍卫队而是白菜,这不是皇帝的行宫而是一大农场。 于是他语气平稳地说:“我夫人今日身体不适,刚吃了药,茶水解药,我这个做夫君的替她替她喝了——” 壁风低眼看了看杯中,抬眼看看这张牙舞爪的安以墨,回身看看那满席的眼睛耳朵,侧目看看颤抖得摇摆的魏思量。 最后眼睛落在念离身上,从那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一路攀爬到她唇边,她鼻尖,她眼中—— 正在唇边要吐出“放肆——”二字的那个瞬间,念离分寸拿捏得正好,如一片落叶,翩翩然就跌入安以墨的怀中。 壁风杯子跌落,就看着安以墨顺势将她揽在怀中。 壁风眉头一皱,就势上前拽住念离的衣裙,大力抵住那看似不太精壮的安以墨,“放开!” 安以墨一扭头,眸子乌黑发亮,不依不饶地对视着:“你才要放开!” 壁风心头一阵怒火,一只胳膊揽过念离的腰,抬起腿来就踹在安以墨的膝盖上,安以墨轨倒在地,魏思量也冲了上来,按住他的背。 全场炸开了。 只听说毕公子和安大少是情敌,这现场一看,情字皆不见,只剩下剑拔弩张的敌了。 -- 第99页 安老夫人一肚子怒火,唰的站了起来。 “毕公子!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这怒火一半是因为安园丢尽颜面,一半是因为这两个男人大打出手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小妮子念离! 壁风刚要抱起念离,突然被猛地一拽,那念离的衣襟,还被安以墨紧紧地揪住。 “敢问毕公子要把我的夫人带到哪里去?!” 那脸扬起来,竟然是一脸地对抗。 壁风阴沉着脸逼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煮雪、惜花和葬月纷纷站了起来,从人后朝着壁风跑过去,只有她们三人最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场面。 这一切已经超过对一个女人的争夺,而是有关帝王的尊严。 安以笙和莫言秋也站了起来。 安以笙心头闪过一丝不安,看着这满园子家丁们面目表情的肃穆,突然想到了十年前的那场劫难。 莫言秋脑海里走过的是李大人,能让他来亲自带话,莫非安园招惹上了京城的大人物了? 几个人物在同时朝他们移动,却赶不及安以墨那句话快,那句话,不禁让安老夫人惊呆了,三大宫人和两个男人都惊呆了。 “你可也知道——我又是谁?” ×××××××××××××××××××××××××××× 念离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先是一个寒战,因为印入眼帘的那张脸,不是她最安心的安以墨,而是她最恐惧的壁风。 他守在床榻前,一直握着她的手,那表情万般复杂。 “别担心,这不是宫里,不过是行馆一个客房罢了。” 念离先要翻身坐起,却被他按下,手腕抬起来,却是有一段红线。 那红线她太熟悉不过了,宫中太医给娘娘们看病时,为了避讳,都要隔着帘子牵着红线。 “这——” “你方才晕倒了,我叫了太医来看。” “陛下——” “你总算肯叫我一声陛下了。”壁风的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有些涣散,有些沮丧,还有些愤怒,“那你知道,欺君之罪到底有多大么?” “欺君?” 念离妄图蒙混过关,壁风却字字句句说的明白。 “方才安以墨那厮死活不肯放开你,我叫人来扯开他,竟活脱脱把他衣服都扯破了,他背上烧过的痕迹,若是我没看错的,应该是影者吧。” 念离骨子都开始发凉,脸却开始冒汗。 “影者记录簿上唯一落网的影者,据说是十年前就背叛影者被除名了,可你知道,为何我宁可放过煮雪,也要找到这个早就脱离组织的影者么?因为我早就从魏皇后那里听到过风声,先帝的子嗣,和这个失踪的影者——” 念离突然间迸出一句:“我愿意和你回宫。” …… 壁风无比苍凉地笑了。 “你即使愿意,你肚子里面他的孩子愿意么?” 念离脸色煞白,一时间头都大了。 “方才太医来看,你已经有月余的滑脉。”壁风居然笑出声来,听上去却是噬骨的寒意,“世人皆笑安以墨疯傻,却不知他才是最卑鄙最狡猾的那一个。” “那都是先帝逼迫的,和他本无关。他本良民,奈何被权势利用,以全家老少性命相比——为此,安家十年前已经遭过难了,难不成陛下你也会是第二个先帝,也会用这样令人不齿的手段对付手无寸铁的臣民?” 壁风不语,念离紧紧相逼。 “还记得当初,你来找我,说要我帮你。我只说,希望你做一个好皇帝。念离实现了自己的承诺,陛下你呢?” 壁风思索良久,终于抛下这么一句话来,“你可知道,那宝儿就是第二个我自己。” “可你可知道,宝儿身边还有我。他若有任何威胁到陛下江山的举动,我必手刃之。”念离眼神坚定,语气决绝,“有当日桂嬷嬷的先例,难道您不信我?” 壁风眼睛一眯。 当年桂嬷嬷对逐风恩情似海,无人不知,她们是魏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可是逐风变换了阵营,却从此和恩师站在了不同的阵营。 早在开始,壁风就要除掉桂嬷嬷,而那时逐风就允下诺言,和今日的话,如出一辙。 当桂嬷嬷欲坏他大事时,逐风也以实际行动,兑现了这份诺言。 “我信你。”壁风深深叹了一口气,“除此之外,我会一直爱你。” “可你不能让一个残花败柳做你的皇后了,不是么?连妃子也是不能的了。因为天下人都在看着,他们不允你如此。” “为何你一定要把话说得这样清楚,不肯给我留一点余地。” “身为帝王,头上有苍天,脚下有江山,你早就知道,没有余地。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壁风。人在做,天在看,命不能违,路却可以自己走。” “好一番说教,许久未听到,竟有些不适了,看来帝王的耳朵,已经听不见逐风的话,而逐风,也已经成了念离了。” 念离舒展开眉头。 “陛下,念离的人不能给你,名字却为你而取。念离,念离,你还有自己的路。” 魏皇后的那个诅咒,却是成为了现实。 我得到了天下,始终是失去了你。 ×××××××××××××××××××××××× 观梅观到一半,毕公子和安以墨夫妇纠缠不清片刻,一顿厮打混乱,然后一切静止。 -- 第100页 宾客们都没明白台上这唱的是哪出大戏,只看见安大少就被毕府的下人们拖走了,竟是没有一个人敢出面说一句话。 就连安老夫人都呆了。 煮雪跟着魏思量同行,跟在安以墨身后。 葬月和惜花审时度势,跟着壁风走了。 安以笙和莫言秋被拦下来,只能回席安慰乱哄哄的宾客们,尤其是那安老夫人回过劲儿来,也学着媳妇那样,半晕半死,不死不活的。 安以墨衣衫不整地被关在小屋,门口有侍卫把守,煮雪立在门前,魏思量挥手叫侍卫们下去待命。 “煮雪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尽快说吧,这人留不留,只看陛下一句话了。” 煮雪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微微点头,“谢大人行方便。” 等魏思量站的远了,煮雪才敲门三声,却是不进屋,只站在屋子外面,对着仿佛空无一人的黑洞洞的小屋子说话。 “逐风出走,的确是我教唆的。但却不仅仅是为了我一人私欲,而是为了你,安以墨。” 屋子中毫无反应,安以墨犹如死人一般。 “不过今日的事儿,我却瞧明白了,如今的你,不是我认识的你了。我无法想象,十年前经过那一番折磨,今日你为何敢直接与陛下顶撞——你的尊严和底线本应该荡然无存,于是我突然明白了,是逐风,不,是念离,帮你找回来了。” 煮雪最后轻叹一声。 “我给你的不过是一时的解药,而念离却是你一生的解药。只怪我看不透啊。” “我不知还能活到何时,只有在这里,向你道谢,向你道歉,向你道别。” 许久,安以墨只抛出这样一句话。 “话别说的这样早,你以为这样一句话就偿还得清么?”煮雪到了此刻才终于能开出一句玩笑,“我还要在安家白吃白喝,把赔进去的都讨回来。” 可是那安园明日是否还在,还是未知。 正说着,有嘈杂的脚步声临近,魏思量咳嗽两声,煮雪退步到了院子里,微微抬头看见壁风走来,身后跟着惜花和葬月。 她们二人,一个是怕死,一个是求荣,而自己呢?怕是不生不死,不荣不辱。 煮雪想到这里,于是面无愧色。 十年来心结已解开,再无纠结。 “如陛下愿意,煮雪愿随陛下回宫,与葬月、惜花二人,一同辅佐陛下。想我们三人齐力,未必差过一个人在心不在的逐风。” 煮雪跪倒,壁风叹了一口气。 “我哪里敢,每次飞出了绣花鞋,属于砸的最狠。” 壁风挥了挥手。 “大宅供他们玩耍吧,关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两三天,消消我的气。魏思量,你留在这里,善后。” “陛下您——” “惜花,你随我回宫。”壁风侧目看了一眼一脸绯红的惜花,心不在焉的说。 逆鳞难求,从今以后,就做个帝王吧。 身边弱水三千,那一瓢,永是念离。 壁风刚要往回走,突的又站住,摆了摆手,“对了,那个长得很像我娘的女人,帮她验身,若还是完璧,就接回宫里来,这厮说到底,欠了我一个女人。” 魏思量低头连连称诺。 原来陛下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愿提起,他的心事,从最开始到最后,也就只有逐风大人一人能明白。 这男人走了,留下一片没有雪的梅花,好似红艳无比,就像一出永远没有演完的大戏。 三日之后,宾客散去,毕公子回京,而 三日之后,大病初愈的念离和面色铁青的安以墨被分别送回安府,煮雪和葬月还在,惜花又是匆匆地走了;安老夫人病了;安园的二夫人柳若素也和她爹一样,消失得无影踪;裘诗痕满溯源找兄长,那宝儿于是就被安以柔管教着,大快人心。 安园的生意,本是在莫言秋的打理下,平稳地运行。 却是在毕公子离开的第五天,京中传来一道圣旨,县令裘夔和安园勾结,造成溯源民风不正,现将裘夔交由大理寺审,没收全部家产。 安园家产,上缴九成至国库,以示惩戒。 对此,安以墨和念离双双答了一句。 皇恩浩荡。 家境中落 不日就有大批的官兵来清点安园的家产。 安家十几代积累的财富,就这样眼睁睁地一件件地搬了出去,人没走,茶已凉。 那场景好不凄凉。 姨娘哭死过去几回,抱着老爷留给她的一只玉碗不撒手,秦妈妈劝着,说,只让留下一分的家财,得留下些值用的东西,这玉碗只能看不能用,不如换几百个瓷碗,这好几百口子人还要吃饭。 姨娘自然是不依的,最后安以柔冲了出来,直接把那碗砸的稀巴烂,然后面无表情地对那些官兵说:“拿走吧。” 奉命抄家的官兵们只得硬着头皮把这玉碗的残骸包走去交工。 这一边安老夫人一直就立在门口,像个门神似的,念离怕她憋得难受,又深知在外人面前婆婆是死都不会掉了颜面的,于是就陪在一侧,不言不语。 婆媳就这般站在门口,日上三竿,叠影重重。 安以墨偶尔会到屋子口楞上片刻,然后又回到屋子里清点着家产,什么留,什么走,一一过目,默不作声地记在账上,那样子到活脱脱是当年的安老爷了。 -- 第101页 只是安老夫人却想不到,浪子回头之时,就是安园家败之日。 满院子声响最大的莫过于裘诗痕,这女人再不天天“宝儿长宝儿短”的,官兵冲进她园子的时候,她就嚎啕大哭起来,一点千金小姐的样子都没有,如泼妇一般。 “你们这些野兵种子,凭什么炒了我的家产?!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我哥呢?我要见我哥——” 在她眼里,柳若素是趁乱跑了,她却跑不了,夫家娘家两头被抄,连个哭诉的地儿都没有,这世上就没有比她更冤的人了,于是逮到人就开始撒泼,可是人家官兵哪里是你安园的下人,说指鼻子骂一顿就一顿的? 于是这边安以墨和莫言秋正为了清点的事儿忙的头大,那边偏院里面又传来一阵喧嚣,也不知道是裘诗痕先推了一把官兵然后被打了几巴掌,还是被打了几巴掌又去推人家,总之冲到现场的时候,裘诗痕已经哭花了脸,头发跟鸡窝似的,惨不忍睹。 宝儿躲在人后都不敢出来,他哪里见过他可爱的三娘这样泼妇的样子,又怎见过她这般狼狈的样子? 灾难让所有人褪了一层皮。 等到黄昏日落,官兵们走了,溯源那些冷眼旁观看好戏的也都散了,安园才静下来。 满院子泥泞的脚印,搅合着瓷器碎片、锦缎毛边。 屋子里没来及抬走的红木家具,还用封条贴着,大红的官字刺眼。 后门一直敞开着,前门走了九成的钱财,后面溜了九成的侍女下人。平日里主子面前脸都没混熟的,走了也就走了,可当小婉埋着头往外面冲的时候,却被柳枝给拦了下来。 “小婉,你这是哪儿去?” “我——我回柳家去。” “二夫人不见了,柳老爷也不见了,你回柳家去?你找谁去?给二夫人他哥哥伯伯的做小去?”柳枝一向都不曾这般严厉,如今板着脸教训起小婉来,倒说得她眼泪都快下来了。 “柳枝姐,不是我嫌贫爱富,你也知道我嘴不好,脑子笨,先前跟着二夫人,不知道收敛,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二夫人自顾自的逃了,三夫人没了章法,都是大夫人在管家,我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好歹柳老夫人在安家的时候,还是我伺候的,念她还会赏我一口饭吃。” 柳枝溜了一眼小婉,想来这是句大实话,于是让在一侧,小婉怯怯地抬步出去了。 过了半响,柳枝又是这样送走了十个八个,突然婷婷也跑过来了,柳枝惊诧道:“怎么,你也要走?” 婷婷一边摆着手一边喘着粗气,“那个,那个,柳枝姐,你看见小婉没?” “她回柳家去了——” “柳枝姐,你被她那死丫头给骗了!她哪里是回柳家去了?分明是跑了!而且还带走了二夫人的首饰!” 柳枝惊了。 安园上下,不知为何,只有柳若素的听风阁没有被抄,全家人都指望着等官兵走了,能从她园子里面搜些东西出来,没想到倒是有人先落井下石了! 想到这里,柳枝心都凉了。 “柳枝姐?柳枝姐?” 婷婷看着柳枝就跟灵魂出了窍一般,立即捉住身边的人,“快去叫大志哥——” 可那小厮也是要跑路的,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就把平日高高在上的两位大丫头给扔在门口,一股脑的冲门外去了。 华灯初上,安老夫人吩咐,每个园子都要点灯,就和过去一样,可是专门用来点灯的油也在混乱中被踢翻了小桶,早就腻住了。 念离就派婷婷去厨房里面找了点麻子油来,好歹是让园子都亮堂起来了。 婷婷从厨房回来,除了带来些麻子油,还带了些更荤腥的坏消息。 厨房已经一片混乱,鱼在地上乱跳,满地鸡血,鸡蛋砸了满案子,菜叶子贴在墙上,一副遭了盗匪的样子。厨子们都跑的没影了。 “中午那顿就是从外面买回来的,里外里算着,花了不少钱,晚上也出去买?”婷婷是穷苦出身,多少有点经济意识,知道现在安园不比从前,正是不济的时候,能省则省。 “不用,下人们跑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已经拜托莫公子和大志去照应了,估摸着加在一起不到百张嘴巴。厨房就算再乱,多少还剩下些吃的,叫他们自己去做着吃就好。至于主子们,我亲自下厨。” “您——亲自下厨?” “连宫廷点心都难不倒我,这有什么的?”念离满不在乎地说,“再说,今天这么一折腾,大家胃口也都不好,天都这样晚了,当做夜宵好了。” 这一天到了吹灯的时候,安园净资产还剩下一成,除了最老的一家当铺之外,所有铺子都被官府收去了,说是日后要赏给新上任的知府。 侍女从原先的四百四十七名,到现在的二十多人。 家丁从原先的三百一十九人,到现在不到十人。 厨房空了,车马房也空了,出门都得靠莫言秋的马车周济。 安以墨面色沉重地回到屋子时,那手中的账簿还在轻微地颤抖。 “大难临头各自飞,怨不得他们,要怨,也该怨我。”念离上前安抚道,安以墨摆摆手,“怨我。不,怨死去的仁宗皇帝!不——什么都不怨,这样未尝不好。” “你与我小心翼翼,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早有准备,这一刻真的来了,倒是解脱。我只是怕他人无法承受。两个婆婆一个哭的厉害,一个却到现在都不肯哭出来,着实让人心慌。” -- 第102页 “这些天,要辛苦娘子了,富贵时谁不曾出来指手画脚,贫贱时方才各显本色。” “辛苦倒是无妨,只是下面的日子,怕是不仅要吃苦,还是吃下满肚子世态炎凉。” 安以墨点点头。 溯源城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说毕公子乃是京城派下来的巡抚大人,到了溯源专门来查办裘夔这个贪官的,借着和安园大夫人的旧情,深入调查,把安园这个后台也给办了。 当然,这些都是听风就是雨的,倒是没有一个准儿。 准信儿的却是,中央下了指令,溯源作为江南南通郡的富庶腹地,父母官一职十分重要,特下派京官吕大人整顿民风、规范商纪。 溯源地方官员本只是县令,却因为这吕大人来头太大,最后只能让他做了个比南通郡太守低些、比县令高些的知府。 至于待遇,也是十分丰厚的,安园那些商铺都作为奖赏给了这位吕大人,从此之后就改了姓氏了。 “外面都在传,说我们得罪了京城大人物,现在只说是抄家产,说不准哪天就满门抄斩,所以才会跑了那么多人。” 念离一边为安以墨准备夜宵,一边说着,嘴中说的都是风云大事,手下操的却是柴油酱醋。 “跑了也好,现在安园这幅光景,还要苦撑门面,哪里养活的起那样许多张嘴?其实归隐山林,才是最好,乐得清静。耕地养牛,其乐无穷,若是有些雅兴,添墨起兴,能添些酒钱,就更好了。” “酒怕是没有了,你那点碎银子,都要还给天上人间。”念离不经意提起来,安以墨绿豆糕吃了一半噎住了。 “那些酒水钱、房钱、还有很多你打赏出去的钱,都一笔笔记在账上,赊着。我看抽空去清了,免得春泥她们难做。” 安以墨默默把剩下半块绿豆糕吃完,突然来了一句。 “那我明日去当铺看着,琢磨一下下面怎么做。” 念离惊起抬头。 安以墨微微一笑。 “赋闲十年,终于要出鞘了,不知出来的是利刃还是菜刀,好歹咱还是块成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节虽然不长,写的倒是蛮喜欢的。 咱除了奸情和抽风,偶尔也得来点深度的。 大家放心,皇帝不是永久性退场了,看咱们安大少白手起家重头再来成为南通首富后,皇帝来微服私寻吧! 前文早就说了,安以墨和念离可是一对“传奇夫妻”啊—— 出宫的部分基本完成,居家的日子刚刚开始。 这不是一篇标准种田文,因为咱除了吵架使坏,还有很多大框架的东西,譬如下面笔墨会稍重的创业! 哦嘎嘎嘎嘎嘎—— 【我受不了围着同一个剧情翻来覆去地回锅抄,相信你们也是这样。新的剧情,旧的人物,这样才有看头,咩咩】 *********************************** 另外,在正文之后,还有番外,尤其是“如果”系列。 其中,已经在考虑中的如果番外是: 1如果安以笙和小皇帝是bl 2如果46节后半段是念离随皇帝回宫 请注意,如果系列是脱离全文的yy产物,为了满足小部分读者的bl情节or找虐情节,和本文神马关系都没有。 本文没有多结局,没有np,纯bg,绝对happyending。 推荐个断更很久回来填坟的坑给大家看。 雪上加霜 老张给安园看当铺看了一辈子,早三十年是安老爷来,后十年是安老夫人偶尔过来扫一眼。 他就在这里守了四十年,从跑腿的小伙计到了花甲之年。 老张估摸着自己进了棺材的那一天,都见不到安少爷一面了,没有想到,溯源城开冬最冷的这天早上,一个很是倜傥的公子哥裹着棉袄子就进了铺子,张嘴第一句就是:“牌匾是门面,都斜在一边了,今天就重做一个。” 老张蹭了蹭眼睛,这没错啊,是前个月在毕府吃酒的时候,见着的台上那唱小戏的安少爷。今天是吹什么风儿,把他吹过来了? “安少爷,您这是——” “昨个儿官兵才走,铺子也都收上去了,就剩下咱们这安家起家的老当铺,我过来瞧瞧。” “新鲜了,难不成这当铺的主子也要当东西?”老张仗着自己年迈,也不太顾及,安以墨倒是也不生气,呵呵一笑,搓着手,暖和着,说话都有了哈气,“也是,也不是。” “安少爷这又是在耍戏老奴呢?”老张素来知道这安少爷是个败家子,十年来也没见过他几面,就当他是因为被抄家了手头紧了,又来当铺搜刮油水拿去花天酒地呢。 “典当这买卖,我们安家为何能做的这么大?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一样,良心。我们做典当这生意,买来卖去,良心不能典当出去,这才是根本。所以我说了,有所当,有所不当。” 安以墨一番话出口,老张眼珠子转悠了三圈半,这才有点水儿荡在已经没了眼泪的眼窝子里,颤巍巍地走在那柜台后的高椅子上,照例把那账簿、印泥、毛笔一一摆好了,然后一请手,“少爷,容老奴先开了张,您瞧瞧,再说说这当务之急是不是要换牌匾。” 安以墨就坐在那旁边的椅子上,也没点心,也没茶水,屋子四角都有些漏风,坐的久了就开始哆嗦。 尤其是那门总是开着,老张却似乎并不怕冷似的,而或是习惯了。他慢条斯理地翻着账簿,偶尔毛笔沾一沾自己吐沫,就这么在上面圈一笔。 -- 第103页 这是安园起家的根本,却在世世代代越做越大后,被后人忘记的原点。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方才开始上人,却是一个畏手畏脚的妇人,一直紧紧抱着那包裹,跟命根子似的,到了那高台前,抬高了放在上面,踮着脚看着老张细心地抖开,露出一间做工还算精细的袄子来,白毛一点灰都没沾,看得出是从来没上过身—— 老张在台子上面一点一点查货,那女人就一点一点揪着帕子。 “收,陈年破旧袄子一件——钱五两四钱。” 那妇人咬着下唇,看着老张把包裹和一纸单子一并推过来,并不辩驳。 “按手印还是——” 老张问了半句,那妇人抬手拿了毛笔,竟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哟,原是张举人家的,写的一手小楷,怎到了我这店了?”老张抬眼瞧了这妇人一眼,这溯源城他人虽然不能一一对上,名字却熟络得很。 “相公考了几年都不中,又是要上京的时候,给他攒些路费。” “这冬日可是一天紧过一天了,你这单薄的身子,把袄子当了,怎么过冬?”老张平日是见多了这样的穷苦人或者无奈人,今日这样多话,都是说给安以墨听的。 安以墨虽然没有起身,那神色,却是认真。 “哎,先渡过这到坎儿再说,袄子您帮着多留两天,兴许我还能赎回来——” 这进了当铺的,十个有九个都会这样说,可是老张最清楚不过,他们大多数都不会来了,只剩下这些死的物件,诉说着一桩桩故事。 老张将抵押单一式两份,妇人都签了字儿,留起一份。随后老张便把正好的银两用布包了,递给她。妇人连看都没再看一眼那袄子,抬步就出了当铺。 这一天,安以墨从早上坐到晚上,没吃没喝,也再没说一句话,到了上灯关铺子了,老张开始整理东西准备锁门了,安以墨方才站起来,眉头一直拧着。 “少爷,老奴这一辈子,都在安家的当铺。安家不靠这儿吃饭,可是很多人却靠着它呢。进来当的,都是无奈之人,贫苦之人,不比您那些花红酒绿的营生,那牌匾让人看着不胆颤,这门槛儿也不高。奴才不知道您想做的生意有多大,您的抱负有多大,老奴只是知道,您八成是来错了地方了。” 安以墨也不回嘴,只是突然说,“那张举人家住何处?那袄子能否给我?” 老张舔了舔嘴,却是说:“张举人家就在安园后身那条胡同里,您在溯源这么久了,都没走出去过自己这巴掌大的地儿。” 安以墨仍是不说话,老张回身把袄子给他取了,却是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说:“安少爷,您若是这一遭心善,把袄子送回去,奴才自然说您的好,那张举人家里的肯定也感恩戴德,可是早晚有一天,那袄子还是得当回到这里,也总有一天,这铺子要关门的。” 是的,他安以墨是来白手起家重头再来的,不是来做大善人开仓济贫的。 “袄子给我,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一个月后,保准儿咱当铺除了这袄子的五两四能还上,还能再多挣五两四。” ****************************************** 安以墨回到安园,园子已经一片死寂。 为了就近照顾两位老夫人,念离住进了离她们比较近的一处客房,安以墨只好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却不想屋子虽然没点灯,念离却没睡,坐在桌子旁,借着月光,还能看见摆在桌上的绿豆糕。 “娘子还没睡下?这一天又是操劳了吧,新的厨子还没请来?” 念离摇摇头。 “好在还剩下二十几个丫头,忙活着这一家子的饭不成问题。积蓄还够,就算照过去那种过法儿,七八年也不成问题。只是万事还是多为长远打算吧,能省就省。” “这说的也倒是对,冬天来了,按照安园以往的规矩,是要做新袄子的,我看今年这事儿,老太太是没心思管了,你来安排吧。” 念离点了点头,又问:“铺子那边还好?” 安以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闷不出声地开始吃绿豆糕,足吃了大半盘,才开口说:“这些天我就要泡在那边了,院子里的事儿你多费心,外面的事儿有我在。” 念离握住他的手,其实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这么踏实。 日子,连同安以墨,连同盘子里的菜,杯子里的茶,头一遭变得这么踏实。 接下来大半个月,安以墨天天往外面跑,院子里的事儿都压在念离身上,无数的事等着她拍板拿主意。 好在她并不是孤军奋斗。 安家的铺子虽然被收缴了,但是新东家吕大人还没到任,安家又没资格再过问,需要找一个中间人来暂时接管。 莫言秋是西北总商会的会长,即便是在溯源也小有名气,于是这期间安园那些没了娘的大大小小的生意,就由他代为监管。当然,这监管的活儿也不是白干的:一来,算是给那个大名鼎鼎的京官管家产,这样日后新父母官走马上任,莫言秋在他面前说的上话,自然方便多为安园走动走动,也算是打下个人情基础;二来,这些被上缴的铺子和安园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家管事儿的是原来那个大丫头的相好的,那家账房和原来哪个主子的小舅子有交情,这个空档期,莫言秋把这些陈年旧账都一笔清了,免得日后换了主子捅了篓子出来,让安园雪上加霜。 -- 第104页 但是莫言秋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这偌大的家产要在数十日内讲明白说清楚,对他来说还是件难事。不免又像在西北那样,被葬月趁机而入。她那一张嘴巴,在宫中多年和各方周旋的技巧,在这个非常时期,常常有着意外的好效果。 正所谓以恶制恶,葬月这颗棋子,下的却正是好处。 对此,安以柔是看在眼里的,在这个安园的非常时期,她没直接和他翻脸,可是却一直冷战着,这一切仿佛在西北的日子重现,那好不容易浮现的旧日温情又一次被犀利地横插一脚。 安以笙自打事变后,就回到山上去了,他自知多年没有过问俗世,既不能帮着念离安内,也无法帮着大哥攘外,索性回到庙中,咏诵佛经,为安园祈福。佛祖听没听见倒是另一说,不少上山的香客都听见了,下山了纷纷都说,这安园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因为他们家出了个活佛呢! 这话煮雪听了,倒是不信,亲自上山去了,却是在庙外亭子下的棋盘边上,看见又身着一身青衣十分虔诚的安以笙在默默扫地。 煮雪那一刻,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来,就犹如她那徘徊了十几年的无处安放的灵魂,这一次找到了自己那方寸之地。 如雪一般宁静,又拥有者将雪煮沸的热情和赤诚。 过了几天后安以笙回了安园,只是帮念离跑个腿儿打个下手,在这样的日子里,每天碰上煮雪,他照例还是无微不至关怀备加。 奇怪的是,煮雪渐渐地也开始对他有了些笑容,这让和尚真是摸不到头脑了,全当是佛祖不仅保佑了安园,还特别赐福给他这个幸福的还俗人。 安老夫人沉默了足半个月,就像姨娘连续哭了半月似的,都让人着急得很。念离没有公开自己有孕在身的事儿,只是每次大夫来给两位老夫人瞧病的时候,让他捎带着顺点保胎的药来。 直到冬至这一天到了,念离提出要给全家人做新衣服了,安老夫人方才恢复了些神色,姨娘也终于把眼泪止住了,躲在自己院子没什么动静的裘诗痕也终于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婷婷撇着嘴说: “光吃不做,全家就数她最无用。” 这话传到裘诗痕耳朵里,自然是又炸开了,当日就在念离带着两位老夫人出门去选布料的时候,把婷婷叫了过去。 两三个耳光下去,婷婷也爆裂了,一个推让就把裘诗痕推在床榻上,然后叉着腰就开始反击: “你不要欺人太甚了!我早就看不惯你了!仗着自己是县令的妹妹就欺负我们,现在可好呢,苍天开眼把你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哥哥给收了,你现在不过是寄人篱下,白吃白喝,你还有什么可嚣张的?要不是我做饭给你吃,你就得去喝西北风!你打我?看谁喂食给你这头——” 那个字婷婷终究没说出口,毕竟她跟着念离耳濡目染,好歹也有些“矜持”。 可是这火辣辣的一番话却把裘诗痕给骂沉默了。 中午的时候,念离带着两位老夫人回来了,婷婷着实有些担心裘诗痕恶人先告状,这三夫人却不言语,只是贼溜溜地看着老夫人带回来的布料,一看成色和花样,就知道不是最上品的货色,数量也少于往年。 念离见了,只能安慰着说:“妹妹,如今不比当年,穿新衣服过年还是要的,只是不能那样铺张浪费,下午我带妹妹去苏记挑挑——” 裘诗痕一听苏记,眼泪都快下来了。那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呦——让人知道她裘诗痕去那样贫贱的地方,和那些爱八卦的大婶们一起抢货,不被她们笑掉大牙才怪。 不气死也羞死了。 “我不去了,我身子不舒服,姐姐带着园子的下人们去吧,赶在晚饭前回来,我留下来照顾两位老夫人。” 念离知道裘诗痕是在闹别扭,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办法,现在家里二十来个丫头,不比从前可以交替着出去做衣服,趁着个下午主子们小睡的时候,集体去做了冬天的新衣裳,倒也省事了。 柳枝和大志随着莫言秋去驿站准备接到任的吕大人,柔柔也跟着去了。这事儿被葬月知道了,于是也炸过似的追了去,一帮子人都不在家。 安以笙今日上山说是念完最后一段经,煮雪出奇的心情好,也上山去了。 园子里横数竖数只剩下裘诗痕一个看家的。 “这样,我把婷婷留下,算是个照应。我们快去快回。” 这天下午,不知为何,在苏记等着裁缝们给丫头们量体裁衣的时候,念离心头一直有些不安,可每次抬脚要走,总是有人来找,不是李家茶叶铺子的来追债,就是乔家木材铺子的来清算什么陈年旧账,都知道安家还有钱做入冬的新衣裳,都跑来苏记围追堵截念离。 一圈应付下来,带着满院子姑娘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太阳落山了,却是一进院子,就看见安老夫人倒在假山石旁边,姨娘哭的没了音儿,那婷婷湿透了一身,还被五花大绑着。 念离急忙遣人去找安以墨回来,又吩咐丫头七手八脚地把两位老夫人给扶回屋子去—— 自己上去三下五除二解了绳子,拔下了塞住她嘴巴的破布,婷婷哇的一声扑在念离怀里,有些含糊不清的说: “跑了,她跑了,都抢走了——” “你冷静点,好好说,家丁呢?” -- 第105页 婷婷顺了顺气,抽泣着说:“今天下午,你们都走了,三夫人带了好多过去裘家的家丁来,说裘家被抄都是安家害的,要赔偿,接下来就把咱安家那十几个人男人都关在柴房里,然后把银子和首饰都抢走了——” ********************************************** 莫言秋一行在驿站接了吕大人,这吕大人却执意不肯在驿站休息,当下便与他们朝溯源赶路去。 走到城门口已经深夜,却是远远见到一点红光,安以柔和葬月都睡着了,大志和柳枝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说着贴己话,莫言秋继续研读着他的账簿,这抹红光,倒是被眼尖的吕大人第一个瞄到了。 “莫公子,溯源可有守夜的习俗?” “这倒不曾听说。”莫言秋放下账簿,撩开帘子,确见到城门口貌似有人在提着一个灯笼,身影飘渺难定,像个女鬼。 “莫不是真如陛下所言,这溯源瘴气深重,连女鬼都要来拦轿喊冤——” 吕大人的声音亮如洪钟,倒是十分提神,大志和柳枝赶紧了车朝城门去,却真是有人等在这里在迎着吕大人。 而那人,最是相熟不过。 念离手执红灯,见着马车过来,微微一欠身,开口便说。 “大人圣明,民女有冤。我安园不孝裘氏,率暴民窃我家产,气得我家老夫人一病不起——全请大人做主!” 吕大人提灯一看,突然开口说:“你好生面熟啊——” 念离一抬头。 “吕大哥?” 当爹的人 虽说被念离叫了一声吕大哥,吕大人依旧没想起来眼前这位妇人究竟是谁,只是不再多说什么,随着莫言秋等人进了城,直奔安园而去。 早在来上任之前,吕枫就知道这安家是溯源一霸,几代都是首富,这次他被下放到这里整顿民生,官阶上虽然连降三级,给的物质补助却着实令人唏嘘,一出手就是安家一大片商铺。 吕枫早就准备好被这地头蛇反咬一口,到了驿站果然就有安家的人等着了,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一个文雅的男人,两个看似彪悍在他面前都很得体的女人,三两个下人,每个人都很恭敬,张嘴闭嘴的“知府大人”。 吕枫还以为这是什么下马威的前奏,没想到一路过来都是如此,如今见到这个似乎认识他的有些脸熟的妇人,也是如出一辙的恭敬,可那恭敬之中,又有些不同寻常的气场,混杂在一起,让吕枫见了她一面就知道她并非一个寻常的女人。 念离。 脸有些熟悉,名字却从未听过。 吕大哥。 究竟是什么人会这样称呼他呢? 吕枫满腹狐疑,却没有问出口,到了安园,只点了几盏灯,人丁稀少,像一座鬼宅。 家境中落,大抵如此,在京中曾亲帅官兵抄家无数,这样的光景已经很难触动吕枫,可不知为何,眼见着念离提着一点红灯笼走在前面,吱呀一声推开了安园的大门,一种难以明说的情绪,还是蔓延开来。 “请留步,天色不早了,吕某如此深夜拜访,恐怕有所不妥,那贼人既然下午就逃走了,想必现在去追也是来不及了,不如明早在我的官邸约见,再议不迟。” 吕枫字正腔圆,落地有声,看得出来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先前念离还担心新上任的父母官又是像裘夔一般的贪官,现在一看见是吕大哥,一颗心都放回肚子里,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当下劳烦莫言秋送着吕枫往他的官邸去了。 这一边,安以墨还在忙活着老太太的事儿,到了这一会儿,老太太还是没有清醒过来,大夫说这是心事郁结成疾。 他这个长子也无法离开病榻前,纵使多想去为念离和莫言秋分担一些,却是力不从心。 偏生那死和尚和煮雪也不知去了哪里,安园正是一团乱的时候,这二人上了山就没了踪影。 直到秦妈妈送话进来,说新来的吕知府约明日早上在他的官邸相见,安以墨这才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安以柔进了屋子,也跪在安老夫人病榻前,自顾自地说开去: “娘,您可得快些好起来,您一直都是咱们安园的主心骨,大事小事都离不开您——要是您不醒来,我们安家就真的要败了。” 说这话时,安以柔的表情却是一反常态的生动,就好像上台唱戏似的,安以墨看得心里实在难受,突然轻叹一声,说: “家也败了,老夫人手中也不再掌着你的去留大权,你也不必继续装下去,你演的难过,我看着更加难过。不如去看看你的亲娘吧,她也被吓得不轻。” 安以柔的心思被大哥毫无保留地戳穿了,顿时脸上有些乌黑。 “大哥觉得小妹我就是这样势利的人么?凭什么说我在装在演?” “难道小妹你一直以来对老夫人说的一切、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么?如果大哥我猜得不错,你心里一直在恨老夫人吧,甚于对我这个大哥的恨意。” 安以柔咬着下唇,不再做声。 如果说这世上能有一人明白她当年的苦痛与无奈,那便是比她更无奈和苦痛的大哥了。 当年,她在被那群混蛋侮辱的时候,眼前晃过的脸,不是别人,正是老夫人。 安园的大夫人,五个儿子的妈。 一个溯源无人不知的强悍女人,为安园的兴旺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 第106页 其实,最开始的安夫人也是个很贤良淑德的普通女人,在和安老爷一见钟情后,也过上了甜蜜的小日子。 门当户对,夫唱妇随,他们是溯源人人称道的模范夫妻。 安以墨和安以笙生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安老爷唯一的女人,一家子其乐融融,因此老大老二无论是胸襟还是谋略,都远胜于后来几个。 当大夫人怀上第三胎的时候,安以柔的娘,那个妖媚粗俗的歌姬登堂入室做了小,从此大夫人成了安园的大夫人,成了溯源人眼中的大夫人,却不是相公眼中的大夫人了。 小妾成了这个男人的女人,她则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老三、老四、老五相继落地,安老妇人觉着自己这是在尽一个女人开枝散叶的义务,尽管这义务已经做的毫无恩爱可言。 自打他们兄弟几个落地,就被安老妇人灌输着这样一个观点: 姨娘是小妾,是低贱的狐狸精,根本不配成为安园的一员,而她的孩子,是野种,是下人,根本不是安园的后代。 安老妇人在她自己的世界中做大,姨娘却依旧独享老爷的宠爱,安以柔降生到安园时,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存在。 她是老爷的掌中宝,也是安老夫人的眼中刺。 家里除了大哥二哥对她还算客气,其他的三个哥哥和下人们都不待见她。 这也难怪,当大难临头、要推出去一个人时,那几个兄弟会毫不犹豫地齐刷刷选了她。 那件事发生后,姨娘自然哭得很伤心,安以柔却觉得她哭得好碍眼,那哭声恨不能让全园甚至整个溯源城都知道她这个歌姬的女儿被侮辱的事。 同样是切肤之痛,安老夫人失去了三个儿子后,却没有在人前凄凄切切,而是在那个安以柔想到了自杀的夜里,敲开了她的房门,告诉她: “同为女人,我怜惜你。从今以后,只要你不想离开安园,这安园总会收留你。” 从那一天起,安以柔就拒绝和她的生母再说话,而是在安老夫人面前承欢取悦。 幼小的心灵中有一棵毒苗,结满了不能言说的果子。 “这个间接造成我伤痛的女人,也是我唯一能依靠的女人。” 早每一天戴上面具去做戏之前,安以柔都这样反复麻痹着自己。 这个根深蒂固的念头,一直扎根在她破碎的心灵夹缝中。 到了此时,当她已经不用堂皇做戏,这才发现,她已入戏太深,难以自拔,分不清这些年来哪些是蓄意的谎言,哪些是真情的流露—— 就像骨头和肉,除非腐烂,再难剥离。 “今晚,我想给娘守夜。大哥你也累了,去陪陪嫂子吧,那个新上任的吕大人,似乎又是她的老相识。” 安以柔这后半句,果然起了作用,本想拒绝的安以墨,听到这半句,只能勉强地点头,然后替娘把被子掖好,拍了拍安以柔的肩膀,说: “不要勉强。” 安以柔笑了笑,侧目看了看那个无比强悍的女人此刻孱弱地躺在榻上,身边一瞬间不是那众星捧月的花红柳绿了,而是三两人的冷清,不自觉也为她哀叹起来。 这女人果真还是垮了。 这安园,莫非也会像安老夫人一样,就这样垮了么? 安以墨回到房间的时候,念离已经上床,却是披着衣服坐在那里,似乎有点心事。 “娘子辛苦了,听说明早新上任的吕大人还要我们去会面,早些歇息了吧——我明日还要照顾当铺的生意,会叫言秋陪着你去的。” “他是我的吕大哥。” 念离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语调平静得毫无隐藏。 “哦,原来如此,无妨,连天皇老子也没能带走你,我不怕一个吕大哥。” 安以墨嘴上这也说着,心里却有些酸溜溜的,这样的心情,着实和眼下大局不合时宜,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听到“吕大哥”这三个字,他心里就跟被踩了几脚似的。 “在我入宫之前,曾经在王家待过两年,吕大哥是过路投宿的,当年就考中了榜眼,就此再没了消息。” 念离慢条斯理地说着,一晃十几年了,吕大哥也成了吕大人,自然也认不出她了。 “原来——如此——”安以墨舔了半天嘴唇,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娘子,那么你对吕大哥,是像你对毕公子那样?” “总之,不像你对颜可那样就对了。”念离自然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一句话就把安以墨给堵了回去,男人有些闷闷不乐地上了床,向她蹭了蹭。 自打安园变故,他们就一直没有圆房,今晚安以墨是想来发骚了,可是一向很顺从的念离今晚却向床里移了几公分,让安以墨扑了个空。 男人一脸委屈,念离忍着笑,摇着手指:“今晚不行。” “你来了葵水?” “应该不会来。” “那你是累了?” “不累也不行。” “你是在怨我?” “你有什么做的不好,该我埋怨的么?” …… …… 安以墨又向里蹭了蹭,手脚都不安分起来,念离推着他,有些羞涩,又有些欢喜。 “今夜不行,明天也不行,我算了算,大抵要一个月以后——” 安以墨停下了动作,眼睛直愣愣地勾着念离,还没有反应过来,“难道是什么人的忌日?” -- 第107页 “你就不能往好里头想?”念离噗嗤笑了,一点他的额头,贴在他的耳朵边上,说: 你要当爹了。 枯井寒夜 要当爹。 ——要——当——爹———— 五个字盘旋在安以墨已经空空如也的脑袋瓜子里,期待太久,在听到五个字的时候,他时间有些恍惚,以为是在做梦,而或是幻听。 就在安以墨在溯源安园的卧房里面灵魂出窍的时候,安以笙也在山上寺庙后身的口枯井里面灵魂出窍。 因为煮雪坐在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他,: “能坐过来么?好冷。” ************************************************* “二少,现在要出门去驿站做准备,迎接新上任的吕大人。以墨兄弟又出门去照顾当铺生意,是否愿意与同去?” 还是沉默寡言的吕言秋到溯源以来,第次口气么长的句话,安以笙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先前就把那个毕公子得罪,估计回安园没头没脑的难事有三分都是怪在,看来注定是和当官的无缘的,就不去参合,怕越帮越忙。不如上山去念经,还差最后段,赶在那个吕大人上任之前念完,不准就能保方平安。” 莫言秋先前也听到些传闻,安家二少爷把毕公子得罪的不轻,坊间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传闻,不时有断袖之类的鲜活的词汇蹦出来,对正直向上的莫言秋来,是不小的打击。 此刻听安以笙样推辞,莫言秋也不再多言,目送着安以笙出门去。 他要去迎接吕大人,而念离也不能闲着,是给家中眷做冬季新衣的日子,院子里那剩下的二十几个人们都在议论着,不知今年会惨淡到什么样子,煮雪终于被念叨着烦。 没想到安园里面,还有比安以笙更唠叨的生物。 “煮雪姑娘,您是跟两位老夫人上午道出门去做衣服么?” 被路围追堵截,煮雪最后只能冷冰冰地回答:“衣服足够。” “可是煮雪姑娘啊,安园的规矩,主子们不先做完,轮不到们些下人的啊。” 煮雪又扫:“那就跟大家,今不在好。” “可是您明明就在啊——” 煮雪叹口气:“立马就不在。” 罢,头也不回地就顺着后门走出去,就像游荡的野鬼。 溯源城,熟悉的地方只有两个:安园,山上。 此刻,离开安园,煮雪唯能想到的去处就是山上,而路寂寞上山的时候,突然有些许怀念每次和那个臭和尚起上山的旅程,有他在身边无穷无尽地唠叨,似乎上山的路也愉快许多。 和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始终如。 无论是陛下在,还是离开,无论安园是首富,还是落败,无论世人是笑面,还是哭脸,和尚仿佛都毫不在意,不知是太没心没肺,还是早已把切看空。 他活得很纯粹,就像他的爱来的很突然,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可却是那么的炙热。 没有他在身边,仿佛四遭的温度都骤然下降。 煮雪不自觉笑笑,却突然板起面孔,仿佛有个小人儿在不停地敲打的似的。 醒醒,醒醒,煮雪,是怎么? 不是最不需要人陪伴的么? 不是世上傲立独行的煮雪么? 当雪被煮沸的时候,还剩下什么,保护冰冷之中那层薄弱的地衣? 煮雪裹裹衣裳,埋着头朝着山上的寺庙走去,里总能让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安心,里仿佛有等待的,却不敢承认。 就样站在小径的尽头,正午的日头让有些眩晕,两个面生的小和尚挑着扁担下山,经过路边,并不知避讳,依旧有有笑的,看来才刚入门不久。 “那个静安师兄真是个怪人,他念的经文是什么,怎么都听不懂?” “听有人告诉他,心诚则灵,把心里的念想在佛祖面前反复九千九百九十九遍,就会成真。” “怎么没听法?” “哎,大抵是骗静安师兄呢——” “不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么?” “哪里是什么出家人,不过是个骗吃骗喝的,不过静安师兄也是个还俗的,两不相欠——” 煮雪听着两个刚入门的小僧满嘴还是世俗的话,真是可乐。 可是人到主堂,还没进门,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在碎碎念:“煮雪煮雪煮雪煮雪——” 那刻,如被雷劈。 原来,静安就是安以笙么?个和尚混的,连刚入门的小僧都耻笑,还把的名字念的满寺庙都知道,真是—— 不害臊。 煮雪脸红,直冲冲就奔那假和尚而去,也不管佛祖前该是什么规矩,起脚将他踹成个狗啃屎。 安以笙扭头看,是煮雪,也不恼,依旧跟抽风似的念着: 煮雪煮雪煮雪煮雪—— 煮雪连忙捂住他的嘴,股香气袭来,安以笙差陶醉得死过去。 煮雪撇开袖子,安以笙嘿嘿笑。 “不是上山来给安园祈福么?” “那经文早念完。” “念完还不回家?!” 煮雪质问声,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安园也不是家,他回不回来与何干! “今冬至,大嫂要带着那群人们去做新衣服,用脚趾头就可以预想到,那是怎样副悲壮的画面——” 煮雪不得不认同地头。 -- 第108页 “所以,今念完最后段,决定就赖在里吃斋饭——” 安以笙话音刚落,方丈摇摆着出来,依旧慈眉善目的。 “静安,施主,请恕小寺今日不能提供斋饭,弟子们都下山化缘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化缘?慈安寺香火虽然不太旺盛,可是从来也没有弟子自己下山化缘的法啊?别斋饭,就算是如来佛祖全套大宴,慈安寺也准备得出啊—— 方丈显然不太愿意直,只淡淡带过句。 “本寺的大恩客个月没有上山来——” 慈安寺的大恩客? 安以笙眨眨眼睛,方丈看他还没有顿悟,只能道破玄机。 “听安老妇人最近身体有些不适——” ,原来如此。 安园地震,慈安寺直接跟着崩猝。 心情有些沮丧地和煮雪准备下山去,安以笙突然灵光闪,做出他辈子最愚蠢又最明智的决定—— “知道那些小师傅会偷偷藏着花雕和烧鸡在后山那枯井里,不如们渡他们程,帮他们把些污浊的东西吃,助他们早日修成正果。” 煮雪鄙夷地看着安以笙,话居然从他个曾经的出家人嘴巴里出来,真是佛都要哭。 不由分地,就被安以笙带向那枯井,有绳梯通向井底,眼望下去倒是黑洞洞的片。 安以笙先爬下去,煮雪抱臂等片刻,见他半也没有动静,于是也小心翼翼地跟着爬下去,梯子只爬到半,就听见绳子猛地断裂,好在也有功夫底子的,半空跌下来,落地还算平稳,只是崴下子脚,而被压在身下的安以笙,已经悄无声息。 “喂,喂,还喘气呢?”煮雪摸黑寻找着他的鼻孔,却是不经意摸过他的嘴唇,抖抖,然后感觉温润的热气。 “嗷——呜——” 还活着呢,还好,还好。 “是摔下来?怎么也不喊声,害跟着下来,现在可好,绳子都断。” 煮雪从他身上蹭下来,起身仰望着井口,看来那功夫底子,是不可能回到地面。 “不是——嗷——刚醒。” 原来是晕,果然不能高估安以笙。 “如今可真是太好,安园正混乱不堪,们帮不上什么忙,还给他们添乱。如若家里没事倒还好,如果正好碰上乱子,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们不见——” 煮雪乌鸦嘴不幸言中,此时在安园,裘诗痕被婷婷好好修理顿,正是心生歹念,想要携款私逃。 裘诗痕逃跑,安老妇人病不起,连眼睛都没睁开。 园子里乱哄哄片,等安以墨开始埋怨二弟和煮雪还没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 冬至的大半夜,气冷的异常。 安以笙把自己的和尚袍子加在煮雪身上,自己冻得已经有些失去直觉,嘴唇不断地抖着,似乎在不断的自言自语。 起初煮雪以为是在坐禅,后来才从那凌乱的发音中,辨认出那贯穿始终的两个字: 煮雪。 煮雪煮雪煮雪煮雪—— 和尚用也的方式麻痹着自己,煮雪窝在团衣服之中,也不知是自己本来就么凉,还是冬夜实在太冷。 可是安以笙那反复的两个字,却像钻木取火样,渐渐地在心头,摩擦出丝温暖。 “喂,和尚,是不是喜欢的?” “……” 安以笙反常地羞涩,只是他脖子已经僵硬,花好半才头。 “可为什么喜欢呢?就因为看眼?不觉得也很肤浅么?” “相信缘分。”安以笙的话都在抖着,身子颤的愈加厉害。 “缘分也是种肤浅又愚蠢的辞。其实根本不知道是谁,不知的过去,也不能左右的将来——” “…不关心的过去,……也不想左右的将来…只是想在的将来里,多么个人……” 煮雪的眸子里流连着犀利的寒光。 “知道十年前安园的惨剧,也有的个角色么?” 安以笙僵硬地摇摇头。 “知道大哥究竟得罪谁么?来告诉,那是仁宗皇帝的秘密组织,影者。而的大哥,正是影者中最年轻最优秀的人,为此,上面托付给他个重要的使命,却因此要牺牲些人——而或是后来的许多人——” 安以笙听着,嘴里依旧念着的名字,仿佛那是怎样的种护身符。 “而,也是影者的员,比大哥资格更老,九年前,来过溯源,执行影的任务。”煮雪轻叹口气,“不知道是已经疲倦,还是大哥触动,欺瞒上面,放过大哥。决定退出,于是投靠当时势力能与影者抗衡的人,魏皇后。” 安以笙有些发愣。 煮雪原来不是念离的姐姐—— 本来也不像是两姐妹吧。 “也是魏皇后身边的四大行走宫人之,就和念离样,只是那个时候,的名字,叫做逐风。” “没什么,在寺里,叫做静安…名字可以有很多个,人都是个。” 煮雪讶异,个假和尚,为何能如此简单地就接受切,仿佛从嘴里出来的惊秘密,不过是明早吃什么样的话题。 “不吃惊于的身份么?” “又为何要告诉些?” 煮雪愣,是啊,为何要些呢? 安以笙傻呵呵地笑着,煮雪不知如何回答。 “煮雪,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的名字,想给幸福,就么简单。不用解释,也不必回应,就当是对着面墙,或是尊佛,很有耐心,也相当会自娱自乐。因为有信仰的人,都会自得其乐。” -- 第109页 虽然寒地冻,和尚番话的倒是很流畅,仿佛是股气在支撑着他没有半磕巴,磕巴的成煮雪。 “………” 安以笙打个大大的喷嚏,满脑子想的都是,佛祖啊,不会就让冻死里吧。 居然为花雕酒和烧鸡就样英年早逝。 还没等到煮雪的个最简单的回复啊。 煮雪终于回应,坐在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他,: “能坐过来么?好冷。” 眼前片花红柳绿,安以笙昏厥前,还有句话没有来得及对。 有信仰的人都是幸福的,而,煮雪,就是的信仰。 人面桃花 如果你那无数人崇拜爱慕的老婆娇羞地坐在床头,说了一句话,你会期待那是什么? 安以墨可以想到很多猥琐的答案,却没有一句比这句给力: 你要当爹了。 那一刻,伤痕累累被烧得半焦的大树嘎嘣一声抽出新枝,太阳火辣辣地逃窜出来,白云轻巧地飘着,一片鸟语花香。 安以墨的心情就在这一片鸟语花香中被烫平了,一点褶子都没了。 ——为什么那个狗屁皇帝也会知道“一茶天明”的典故呢? ——李大人、吕知府……这些人对你究竟有几分倾慕几分暧昧呢? ——皇帝为何会放过我,还放过了宝儿呢?你和他究竟做了什么交易? 内心的小恶魔在上下乱窜,百爪挠心,此刻一个光亮的小人在插腰大笑,震得那不知的过往、难辨的情感、背后的交易顷刻流窜: 魑魅魍魉皆退散,看我流露开心颜! 丫的!老子要当爹了! 念离在那一瞬间看见一个崭新的安以墨横空出世。 首先不同的就是那眸子,焕发着熠熠的神采,有股子少年的血性,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然后面色也不一般了,有些微微的发红,他将她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揉搓,有着滚烫的温度。 还有当然就是那关键部位,由最开始发骚时的勃然变得冷却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眼神,盯在念离的腹部,而不再是腹部的上面和下面…… 念离忍不住地轻笑出声,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反过来牵着他的手,慢慢覆上自己的腹部。 “就是……这儿?” 安以墨见过颜可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是那滋味是完全不同的,如今这大起来的,可是他安以墨的种子—— 他差点就无后了,就差那么一点。 “我回头要买一只乳猪,供在煮雪的门前,然后把二弟脱光了捆在棉被里,直接给滚进去——” 安以墨显然已经语无伦次了,手微微颤抖着抚摸着那稍稍隆起的小腹,又开始冒傻气,“会动么?来给爹翻滚一个!” 念离捂着嘴,满脸都是幸福的光晕。 “我们要感谢很多人,当然,最应该感谢的就是煮雪和二弟,如果他们能走到一起,那真是亲上加亲了——话说,今天下午忙成一团,怎么也没他们消息?” 安以墨满不在乎地说:“许是躲在山上了,你也知道,二弟是个不问俗世的,煮雪也是个喜欢清净的,这两个人都是能躲出去就躲出去的,看不见他们倒是不稀奇,我这就派人上山去问问,免得大家担心。” 念离眸子一亮,似乎年少时候那个风风火火的黑哥哥又诈尸还魂了。 他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散发着一股子对生活的热望,只要有这股子热望,他们的明天一定会好的。 这一边,煮雪倒是不缺热望,她缺的是热度。 尤其是当安以笙躺在她腿上渐渐地变成了一坨冰疙瘩,煮雪的心,史无前例地揪在一起。 ********************************************* “煮雪,逐风搬回紫金宫了,从此后四大宫人都回到我身边了。你们要与我同心,首先就要彼此同心协力。你与惜花、葬月相比,阅历更多,希望你多多提携逐风——” 魏皇后眉一低,语气温柔,煮雪微微一欠身,应诺下来。 走在廊中,迎面见到传闻中的逐风,那是个特别寒冷的冬日,廊子里只来得及清出一条窄窄的小道。 狭路相逢,躲不能躲,逃不能逃。 而逐风的出现,让煮雪的日子,骤然又降低了几度。 这一天,煮雪正式从三大宫人之首的位子上退了下来,成为四大宫人之中,辅佐逐风的下手。 明争暗斗的深宫后院,谁能追逐上这莫测的风,谁又能把这捧雪煮化—— 此后宫中行走,同为一主,彼此面上熟络起来,煮雪才愈加发觉了逐风的恨绝。 她的手腕,不似惜花那般拙劣,也不比葬月暴烈,而是一种制衡。 从不自己下手,懂得如何利用各方势力,互相残杀,恐怕能潜伏在景妃身边那么久,一手将她拉下马,没有非人的意志和韧性是做不到的。 逐风来到紫金宫后,上上下下都风调雨顺,看似一切矛盾都化解于无形。 逐风也无愧为四大宫人之首。 直到那个三九寒冬天,她们四大宫人围坐打牌,暖炉很旺,窗子外的凉风滚进来,有股说不出的冷热交替的快意。 未入眼的王爷路过窗口,眸子里冲着逐风闪过一丝别样的深意,煮雪才觉察到,有些事,不太对了。 没几天,传来了位高权重的桂嬷嬷仙逝的消息,据说是她的爱徒逐风送了她最后一程。 -- 第110页 至于这是怎样一种送法,很多人并未在意,而煮雪在意了,却没有再多问。 多问无益。 再没多久,魏皇后开始公开支持王爷,形势一度紧张复杂,而那蛛网之中最谨慎的猎主,直到消灭了最后一只猎物时,都没有卖弄炫耀而或推心置腹过一次。 这才是逐风这个女人,最可怕的地方。 煮雪在她身上看到了最寒冷的一面,只是没有想到,此去经年,出宫再见,逐风已经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剩下的,只是个平常又不平庸的妇人念离。 煮雪也没有想到,逐风带给她的那最刺骨的冰寒,有一天会被超越。 她更没有想到,这一次,这冰寒不是来自于恐惧,而是爱。 因为开始懂得爱,于是珍惜,因为珍惜,所以怕失去。 于是变得脆弱,也因此变得坚强。 在枯井的这个寒夜里,当安以笙的温度一点点在她怀抱中消失殆尽,从未开口的煮雪,终于破天荒地疯狂地喊起来: “来人啊——救救我们——救救他!” 那一句,让她走过了从逐风到念离的蜕变。 那一刻,她这个宫人,才真正出宫了。 ***************************************************** “吕大人,冒昧清晨来造访,实在是事出有因——” 天刚蒙蒙亮,安以墨就冲到知府的官邸,吕枫一时还对不上号,只觉得面前这男人倒是也有几分面熟—— 这倒是怪了,怎么溯源人人看着都面熟? “这位是——” “这位就是安园的大公子,安以墨。”衙役提醒着。 “哦。” 吕枫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这眉眼分外妖孽、眼神却很刚硬的男人,原来这厮,就是魏思量特别关照要“特殊照顾、重点监察”的男人啊。 能让侍卫队总管魏大人费心,想来不是一般人。 “昨夜造访,听说安老夫人一病不起,园中事务繁杂,没有多做停留,本来也是打算今日要安公子过府一叙,特别要派人去找找那骗财的贼人——” “眼下求知府大人派人去找的,倒不是那贼婆,而是我的弟弟安以笙,和我内人的姐姐煮雪。这二人昨日上山去了慈安寺,现在也没回来。寺中方丈咬定,他们昨天正午就下山了。” 吕枫眼珠子一转,这真是够混乱的,前脚小妾私通贼人劫财私逃,后脚又丢了两个大活人,而且还是安家的二公子和大夫人的姐姐—— “安公子莫急,这本就是朝廷命官的分内之事,我马上就派人去搜山。” 安以墨听到这一句才放心下来,抬眼端正瞧了这正直的新任父母官,也觉得甚是眼熟。 先前念离说过,这“吕大哥”是她在王家的时候,投宿的一个考生,算算日子,恰是与他上京赶考的时候相仿—— 吕枫派人去召集衙役准备上山,安以墨也一路相随,不时偷偷瞄上一眼,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大人莫怪,敢问您那年登科?” 吕枫倒是不介意的样子:“仁宗五十一年,掐指一算,已有十年,都在京中供职,这一遭倒是头一次到地方。” “五十一年——五十一年——”安以墨眼睛一亮,“吕枫兄?” 吕枫骑在高头大马上倒是一愣,抿嘴一笑。 “你是?” “我是当年和你投在一家客栈备考的考生,大家都爱叫我黑子。” “原来是你!” 吕枫依旧官威十足,虽然是旧日相识,倒没有安以墨那般喜出望外的神采,只是颔首,不知不觉,那拉缰绳的手倒是更紧了一些。 “当年安弟才学,让人望尘莫及,最后皇榜一出,我本以为你会在那榜首,日后同朝为官,岂不妙哉——” “家中变故,是我和吕枫兄缘浅。”安以墨三缄其口,只因察觉吕枫那微妙的神情变化,说不清是好是坏,想了一想,还是改口,“吕大人,小民就全指望您了,我安园一直没过上安稳日子,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老太太她也受不住。” 吕枫的表情明显地有了一丝得意,这一声吕大人叫的很受用。 “说来也并非缘浅,十年之后,我们不是又见面了?而且这一次,我无功受禄,倒是占了你的家产店铺了——” 安以墨笑而不语,心底却隐约浮出一丝阴霾。 他兴许已经不再是念离的吕大哥了,也不是他的吕枫兄了。 而是吕知府,一个官。 而他们是民。 最最玄妙之处,他们还是知道他全部底细的民,这往后的路,可以很平坦,也可以,很崎岖。 就如这上山的路,你并不知道,路一转,是个上坡,还是下坡。 可他们的目的地,不是上坡,不是下坡,却是口枯井。 带路的小和尚说,做完晨课去“散步”,听到有人求救,绳梯断了,黑洞洞不知道有几个人。 只听到一个女人越来越微弱的求救声,并没有什么男子。 可是不知为何,安以墨就是知道,那井底,煮雪身边,会有他那个已经没了动静的傻弟弟。 因为他年年月月日日扫地观棋不语时,就说过,如有一天,回到紫陌红尘之中,一定要陪在那个他认定的人身边。 生死不离。 他才是活得地道的纯粹的活佛。 -- 第111页 而佛,难道都逃不掉自我牺牲普度众生的厄运? 扶住黑洞洞的井口边缘,安以墨沉默不语,半响,只说:“我下去。” “那下面绳梯断了半截。” “无妨,当年天上人间跳窗潜逃,练就了用衣服编成绳子的技术,麻烦几位师父帮我找些佛袍来——” 吕枫负手观之,等安以墨人都没入井中了,才摆摆手。 “你们去井口加固井外的绳索,至于井中,不知深浅,不要冒然下去。” 这话听得有理,咀嚼一番,却觉着滋味有些变了。 你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却总觉得有些不爽。 衙役们看着新上任的知县大人没有其他部署了,只好围在井口边,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盼到大人开口说话了,都以为是要下去救人了,只听他不痛不痒地问了句: “那天上人间是什么地方?” “回大人,是烟花之地。” 吕枫微微一笑。 “昨日枝头黄金鸟,落入烟花柳巷中。斯文扫地,可惜可惜。” 第一桶金 第一桶金 “听说了么?安家又出事了——” “是啊是啊,听说老三带着裘家的家丁把安园洗劫了一番跑了——” “哎呦,你这是哪年哪月的消息了?!我说的是安家老太太快不行了——” 两个妇人叽叽喳喳,第三个探头过来,“你们过时啦!我今早上山去拜佛,你们猜猜,闹出什么稀奇事儿来了?” “哎呦呦——佛祖脚下清静之地,能有什么稀奇的?” “这你们就孤陋寡闻了吧!”女人说的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的,“那安家还俗的老二和大夫人的姐姐居然一起掉井里去了,新上任的吕知府真是个好官啊,一大早就带人去救,听说啊,救上来的时候,那和尚就剩个单衣了,两个人紧紧抱坐一团,分都分不开——” 女人掩面怪笑,几个嚼舌根的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众人都以散播安园的八卦为己任,履行着一传十十传百的传播义务。 “这下子热闹了,只听说过小叔子和嫂子扒灰的,这下子算是怎么一回事?两姐妹嫁给两兄弟?” “哟,又没真做了什么,嫁不嫁的,还不一定呢——” 有人故意说着反话,就有人就来捧哏。 “还没定?等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才算定是吧?我看他们最好在老太太闭眼前定了,让老太太见见亲孙子长的是圆是扁——” “安家不是有个小少爷么?” “这事儿也没准了,大户人家,乱着呢,听说啊,那安大少爷坐根儿就是个孬种,是头骡子——” “噗——” “所以那柳家的才跟着那毕公子跑了,虽然都没说,心知肚明的。那裘家的也抢了钱就跑了,因为压根都没见过他那活儿是啥样子——” 坊间的流言越来越低俗,连坐在另一桌的春泥都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春泥姑娘唉声叹气的,长长短短,重音分明,恰好在婆娘们说话的空儿窜进来,适当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哎,楼里的,叹什么气呢?是不是安大少爷欠你们的帐,都回不来了?” “是啊,要是欠我们酒水啊房钱啊倒是好说,可是安大少爷欠我们那妙手回春的药钱,可是下辈子都还不上了——” “什么药?难不成他天天看那些莺莺燕燕内火太旺么?我听说啊,男人不行,就开始变态,这五脏六腑啊,都缠成一团了——” 眼看着众人又开始妖魔化安以墨了,春泥咳嗽几声,拉回主题。 “这话我只告诉你们,当你们几个信得过,可不能传到外面去——” 呼啦一下,几个脑袋凑过来,春泥压低了声音,那几个婆娘也竖起了耳朵。 “其实啊,你们真相了,那安以墨的确是个废物,宝儿就是天下第一顶绿帽子,盖到他头上。那柳家的和裘家的,也都是冲着他的家产去的,安以墨心里哪能不知道啊,于是才郁闷啊!自打姑娘我来了天上人间,那安以墨没有一天不赖在我们这儿喝大酒的,好巧是有一天,安老夫人去求了一卦,说北边来了个大富贵的女人会给安园带好儿——” “这八成是求错了吧,大夫人嫁到安园后,光看见乱子了,没见着好。” “愚昧了——你愚昧了——”春泥故作深沉的摇摇头,一副权威的样子,“那安园本来是气数已尽,要家破人亡的,现在有了念离在,还剩个家底儿,最重要的是,她留了种子……” 脑瓜子更加集中了,耳朵更加挺立了,姑娘们的胸脯子揉搓在桌边上,风景盎然。 “那宫里的秘方,能——让——骡——子——变——种——马!” 哦…… 啊? 哇! 春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因为那一刻,女人都肃穆了,而且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盯着她看。 “这药稀奇了,安以墨托我们给做了药,药材金贵着,花了我们好多银子哪!就独一份。千万别说出去!”春泥故作弱柳扶风状,“可惜啊可惜,药被人家吞下肚子了,钱还没给,这下子是追不回了——” “哎呦,春泥姑娘啊,你笨了,既然钱换不上,可以扣他药方子嘛——” “扣那东西做什么,我们楼里都惦记着怎么不生呢,生了多影响生意啊,这教人怎么生儿子的方子——” -- 第112页 “有用有用,一准有用。”一个女人慌忙说,另一个打趣道,“难不成你要用?” “撕烂了你的嘴巴哦!” 春泥春意盎然地环视一周,心满意足地叮咛了一句。 “千万要保密哦!” 春泥圆满完成任务后回到天上人间,久违的安大少正等着她捷报而归。 “全都照你说的,一字不差,你可说好这是笔大买卖的,要是不灵,你欠的那些账可是一厘不能少!” “放心吧,稳赚不赔。” “哎呦,这话从你这败家子嘴里说出来,我真是胆战心惊。” “和你约定,一年之后,我定以溯源首富的身份,在这天上人间大庆三天,如何?” 春泥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安以墨真的在这青楼之地大宴宾朋,更没有想到的是,那时候安以墨不只是溯源首富,而是这南通郡的首富了。 他是一个传奇,而他的第一桶金,就从这个烟花之地开始了。 ******************************************************* 安以笙和安老太太都是三天之后才醒过来的。 醒来的时候,一个身边只有煮雪一人,一个身边围了一团团的人。 安以笙却是一个鱼打挺坐了起来,安老夫人则继续哼哼着装死。 这三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譬如说街头巷尾都传诵着慈安寺后面那口枯井里发生的“清白”的一夜。 譬如说吕知府从此就和“青天大人爱民如子”这称号紧密相连再不分离。 再譬如说天上人间这几天突然生意爆棚。 还有一个事儿,却只有当铺的老张觉得蹊跷。 这当铺里进出的贫苦人送进来的东西,都被安大少原封不动地给送了回去,而且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终于到了这一天,安以墨再次来了当铺,老张忍不住开口问:“大少爷,安园还有多少银子啊,够您这样一个周济法儿?” 安以墨一愣,笑了,“老张,不瞒你说,如果老夫人再不醒,恐怕我们连溯源城最好的大夫都请不起了。如今每天一两燕窝都吃不起了,还谈什么周济?” “不要骗我了,大少爷,那些东西送回去了,钱都白给了人家,恐怕您还又赏赐了不少吧——” 安以墨叹了一口气,从袖口摸出一小袋子碎银,放在老张案子上,老张颤颤巍巍地打开,一数,居然是当铺一个月的营生。 “您这是?” “本是月末才打算给你交到账上的,没想到老张你比我还急,也好,都放在你这里,我也放心了。” “这是大少爷您赚回来的?” 老张目瞪口呆,安以墨依旧含而不露地笑着,有那么点秀气,秀气中还有妖媚,妖媚中还有□。 难不成是大少爷拿什么安园的老古董转手周济了?还是找熟人赊账了? “放心,安园的柱子、地砖都还在,我还不至于把祖宗给卖了。”安以墨似乎能猜到老张在想什么,“眼见为实,请老张今天关了铺子后,来一个地方找我,到时候就会知道答案。” “哪里?” “天上人间。” …… 老张囧然了。 大少爷,您不会是自己出去卖了吧。 这一天老张稍微早一点关了门,为的就是赶在天上人间开工前赴约,以免看到些不该看的。 他也年纪一大把了,如果他一病不起,可没有一天一两燕窝补身子。 到了天上人间门口,眼看着日头还没完全掉下山头呢,已经有不少人等着进场,一打听,才知道喝花酒的只是少数,这是在等着一天只买一粒的妙手换春。 口口相传,货源紧缺,不退不换。 这三招,引来无数尝鲜猎奇随大流的,越是神秘的,却是有效。 若问这药的配方是什么? 其实安大少也不是黑心商人,他的确是问了念离那宫中给皇帝滋补的秘方,加了几味民间找的到的添进去,再配上点□,味道还不错。 当然只要成分还是面粉和白糖。 还就那么“凑巧”,这两样东西,正是安园没有被抢走的两样存货。 春泥事后无数次惊呼上当。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你们那破院子还剩下点啥,都给我写进药方了?” 安以墨微笑,只说:“早先爱吃绿豆糕,娘子存了很多面粉、白糖、绿豆——考虑绿豆放进去颜色不太好看,就没写进方子。” “于是,这妙手回春就是没放绿豆的绿豆糕?” “还有点小玩意儿,咱买的就是童叟无欺。” 春泥从那一刻终于明白,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安以墨是个人才,这裙带关系,必是一劳永逸。 ****************************************** 老张在前门等了半柱香也不见安以墨,正觉得自己是被耍了,抬腿要走,居然看到了前些日子那个来当袄子的张举人的夫人。 脸色明显比那时候要好,而且那袄子就穿在她身上。 斯斯文文,大大方方。 老张的头却嗡的一下子大了,安大少爷,您发财致富的道路,不会是去当龟公吧? 那我们当铺成了什么地方了?大姑娘进来有去无回? 当下老张就想直接奔俺家祖坟哭死过去。 那张家的见了老张却不避讳,径直走了过来,扯了扯自己的袄子,微微欠身。 -- 第113页 “恩公他家里忙不开,说叫我们几个等着您,不能怠慢。” 老张头又炸雷一般,安以墨你这小兔崽子,在青楼混了十年果然没学好,不仅拐卖良家妇女逼良为娼,还想让我晚节不保? 还几个? 还几个! “张夫人,是老张对不起你,不该让我们家少爷……现在张举人不在家,这事儿我绝对不说出去——” 张夫人挽起发丝泰然自若:“张老伯,我早就书信给京中备考的相公了,他听说后,倍感欣慰。” …… “您随我来吧。” 老张听这么一句,退后一步转身就要走,却是身后也来了几个,都是安以墨还了东西的,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一眼望去十好几个。 “原是在这儿呢,张伯,您来吧,茶都沏好了。” 跑是跑不掉了,老张于是乎带着一股子悲壮的心情,跟着众人顺着天上人间旁边的甬道,蜿蜿蜒蜒地步向一个荒置的大院子。 在溯源住了一辈子,居然都没注意过这里还有这么个院子,想起半个月前他还在讥讽安以墨不识溯源呢,想不到今天就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恩公说了,安家几处房宅都被收了,剩下安园独一处,不方便我们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于是帮我们租下了这里——这是天上人间身后的大院,过去是个从良的姑娘住过的地方。” 张夫人推开院子门,倒是打扫的干干净净,奇怪的是,院子里横七竖八摆着些劳作的工具,几间屋子都被挂上了牌子,写着“字”“画”“女红”“糕点”等等。 “那天恩公把袄子还给我,我死活要把当的钱还给他,他却是带我来了这里,说,不如以工代替,从那天起,我就每天白日闲暇的时候,来这里做些零工——” “是,我也是读书人,考了许多年没中,街上摆摊子替人书信,连糊口都难,在您家当铺当了家传的扇子,也因此结识了恩公,寻了这份子差事,现在张夫人替人抄写、书信,我替人写对子、作诗,至于这委托的活计,都是小王哥帮忙找的。” 老张又转向了小王哥,这人他也熟的很,是当铺的老客户了,老婆跑了,孩子也病死了,倒是个可怜人。 这人没啥别的本事,就是耳朵灵眼睛利,溯源大大小小的事形形□的人没有他不知道的,往常只把他当做个好八卦的人儿,没想到安以墨能如此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没想到咱这张嘴巴好打听,也能成了赚钱的本事,要不是恩公提点我,我真是活到老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本领!”小王哥兴高采烈地说,“哪家想修窗子,哪家想寻个便宜的零工做些刺绣,哪家寻摸着给马车刷层漆,哪家孩子落地要起名字,我都能打听出来,然后回到咱这大院,人才济济啊,要什么就有什么——平日里隔一层墙,都不知道原来都有点手艺!” 又一个和老张年纪相仿的老汉沏好了茶,说:“我这也是听说了,专门到这儿找点事儿干,也算是老有所偿。虽说都挣得是小钱,但是房租不用缴,也没有税头——” “那我们家大少爷是在做赔钱的买卖不成?” “恩公说了,刚刚开始做,要做的是诚信,是牌子,不收我们一分钱,等以后做的大了,只需要给他一分利,我们挣得越多,他挣得也就越多,大家一起赚银子——” 七嘴八舌,兴致盎然。 这是老张闻所未闻的经商理念,老人家一屁股坐在院子的石凳子上,久久没有开口。 “不过这宅子据说是天上人间免费租给恩公的。” “因为恩公那个妙手回春的方子给天上人间带来很多生意啊——” “那东西真的有用么?” 老张反应过来,突然问:“对了,安少爷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正这个时候,被小王派去打听消息的下手跑回来了,大口喘着气,说: “铁树开花啦,骡子变种马!安家大夫人怀上了——” 溯源沸腾了。 三重影深 念离有了。 这事儿让溯源沸腾,让安园直接喷发了。 上上下下除了煮雪还淡定着,其他人都如魔似幻了。 最先找到北的是对此事一知半解的几人,即安以笙、安以柔和婷婷。 “我就说大哥身体绝对没问题,怎么样?被我说准了吧!大哥,干的好,不愧是勤劳耕耘的劳动人民!弹无虚发!” 安以墨已经后悔把这小子从井底儿给捞上来了,还“弹无虚发”……这家伙真的曾经是佛门弟子么? “夜夜笙歌,折腾吧,折腾出事儿来了吧,叫你们不让老娘我好睡,这下子生个娃出来,吵得你们也别想睡。” 安以柔照例是锋利的刀子嘴不留情面,满园子高喊着那四个字“夜夜笙歌”,让这肃穆的大院子突然间多了一份粉红的旖旎。 “原来安少爷是真的被主子做了啊——” 婷婷只说了这一句,就被安以墨发配去打扫茅房了,小姑娘到了晚上还不明白自己怎么沦落至此的,还是柳枝心善,特意来提点她:做和被做,婷婷,还是不一样的。 这一些最先觉醒的人先轮番地践踏了一下安以墨脆弱的神经,然后才轮到先前一无所知的甲乙丙丁们突然间顿悟了—— 当然,她们的关注点首先不在孩子身上,而是在于安以墨和念离居然有了夫妻之实—— -- 第114页 “这么说来,宝儿少爷也真的是大少爷的???”柳枝做沉思状,给二姨娘捶背的手慢下来。 二姨娘神经崩断后,终于长长久久地发出了一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秦妈妈不愧是人老见识广,不过咂咂嘴,说,“我给大少爷接生的时候,那小鸡鸡挺立得很小铁锤似的!你们少见多怪。” 莫言秋着实觉得这样的消息由他来传达是不妥的,果然一屋子人都疯癫了。此时他还想装正经,于是瞄了眼满屋子乱窜的宝儿,说: “还有宝儿在,不方便多谈。” 谁知道人小鬼大的宝儿一翻白眼,说:“我早就知道了,白花花,两坨。我爹爹大早上小鸡鸡还硬着呢……” 一屋子石化,唯有葬月笑破了音。 “哎呀呀逗死人了,宫外真有趣啊真有趣!” 于是,在有人沉思、有人长嚎、有人咂嘴、有人闷骚、有人白眼、有人讥笑的这个热闹的时候,老太太定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咯咯咯打了三个鸣儿,然后身子一栽,直愣愣地厥过去了—— ****************************************** 老太太睁开眼睛,就看见念离的一张脸,出于本能的,老太太的眼珠子一路往下直奔她的小腹。 “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还看不出来。”念离没想到老太太会这样问,温婉一笑。 “是我的孙子?” “是您的孙子。” “死了死了,倒是死之前盼来了孙子了。”老太太突然老泪纵横,念离就算再淡定的一个人儿,也料不到老太太的泪珠子说下来就下来,一时间也有点手足无措。 “娘,不是还有宝儿么,您病的糊涂了。” 老太太摆摆手,长叹一口气。 “颜可去了之前,把什么都和我说了。” 念离的笑容僵在脸上,轻声,小心翼翼。 “娘,您都知道什么了?” “颜可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三个月的孕了,我这个生养过五个儿子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别骗人了哦——墨儿说他是京中孤独,酒后乱性,可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了,他不可能做的出这样的事儿。” 当娘的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儿子这一边的,就算安以墨真的做了,老太太也不会信的。 不过这一次,老太太这护犊子的执拗心理倒是歪打正着,说对了一次。 “颜可生下宝儿之前,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可我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啊——她是大有来头的,不然不会连柳家和裘家都拿她没办法。” “女人有女人的智慧,娘看的透彻。”念离点点头,“娘心里知道宝儿不是安家的孩子,却一直没有说出来,还对宝儿这么好,实在太难得了。”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做戏的成分。 万一安以墨真的不能生育,那么宝儿好歹也给安家撑起了门面,不至于叫柳家或裘家私吞了去。 只是这一层,老太太明白,念离明白,都不再说了。 全当老太太人善。 “我是打心眼里心疼宝儿,心疼颜可啊。有一次,柳枝要伺候她洗澡,我看柳枝也是个没生养过的,怕她伺候出事,于是就亲自去了——我看见她的大腿上,黑乎乎一大片烧伤啊——” 念离整个人愣在那里。 大腿上,烧伤。 “我看她已经把那地方连皮带肉地快要挠出血了,她只说痒,平时用草药泡澡,还能挺挺,可是有了孩子,怕对孩子不好,只能忍着,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这颗心哪,一下子就软了。” 老太太再说些什么,念离都听不到了,满脑子转着古怪的念头,让她迫不及待地起身,顾不得礼数。 “娘,该吃药了,我去叫婷婷伺候您吃药。” “你脸色不太好——” “我……头晕。” “怀了孩子就是这样的,先去歇着吧。” 有了孙子在,念离的待遇自然也就不一样了。现在是安园不济了,老太太说话没有先前那样的底气,要是放在以前,说不准直接吩咐让轿子抬回去了—— 可是念离早已等不及轿子,匆匆就朝落雨轩走去。 还记得第一次伺候安以墨沐浴,看见他背后的灼伤。 ——影者,遍布南北,纵观东西,背负死约,一旦违誓,纹身一去,便会落下烫伤,奇痒难忍,成为风痒。需每十日,以苦参、白鲜皮、百部、蛇床子、地肤子、地骨皮、川椒、薄荷等煎汤浸泡、熏洗瘙痒处。 ——相公这屋子里,充斥这奇怪的香味,念离很巧的,对这股味道很熟悉。 ——我原先在宫中,伺候过和你一样的病人。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 ******************************************** 十年前,宫中。 “可儿姐姐,你伤成这个样子,都不疼么?”年少的岚儿那时候刚刚跟着桂嬷嬷学规矩,连逐风这个名字都还没有起。 那时候她天天被桂嬷嬷责罚,非打即骂,哭得天天都想死过去再也别醒过来。 而她不堪回首的这段日子里,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跟着桂嬷嬷一起伺候可儿姐姐。 可儿姐姐有一颗最坚强的心,是她教会了岚儿如何在这弱肉强食的宫中生存。 她和桂嬷嬷两个人,一个似水,一个若火。 -- 第115页 “姐姐不疼,姐姐要出宫了,姐姐很快乐。” “听说姐姐是影者啊,影者烧掉自己的纹身就是退出组织啊,为什么皇帝没有杀死姐姐呢?为什么把姐姐交给嬷嬷来照顾呢?” “有些事,不该你这么小就懂的。”可儿摸摸她的脑袋瓜子,“你今年多大了,入宫多久了?” “十四了,我刚入宫不满一年。” “也是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女人啊,好时光就那么几年罢了。”可儿苦涩地笑着说,“你想出宫么?岚儿?” “想啊,当然想,我想回家,我想见我的黑哥哥。” “你家在哪里?” 岚儿刚想脱口而出溯源,突然想到自己现在是冒名顶替王家的小姐,于是三缄其口,可儿自然明白,笑笑说:“家,藏在心里面,只要你一人记得回家的路就好,这样你总有一天能够回去。” “嬷嬷说我最好放弃这念头,因为我就会这样老死在这里,如果幸运的话。” 可儿摇摇头,坚定地说: “人在做,天在看,命不能违,路却可以自己走。” 然后突然间有一天,可儿姐姐就不见了,岚儿去找桂嬷嬷的时候,嬷嬷只说: “这就是她自己选的路。” 尚是懵懂的岚儿已经明白,可儿姐姐死了。 那就是她执拗地要走的路。 可是她的那句话,岚儿时刻记在心里。那句话,在鞭打、在讥讽、在忍辱负重、在慢慢苦熬的没有尽头的日子里,陪伴着她,从岚儿,成长为逐风。从景贵妃身边,走向了魏皇后。 直到有一天,壁风在她面前说,帮我。 ——你能答应我,做一个好皇帝么? 那一瞬间,逐风面前闪过那么多张脸,可儿,景贵妃,那些等不到出路的女人门,还有宫外更多的没有出路的人。 那一瞬间,逐风突然明白,她要出宫,她面前的路,就在壁风身上。 尽管这条路走到尽头,她会失去很多。 逐风没有想到,阻挡在她面前这最后一道屏障,不是皇帝,不是皇后,不是魏家,而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桂嬷嬷。 皇帝和皇后关系一直很微妙,就像皇帝和魏家那样,用之,怕之,欲弃,不得。魏家在皇帝身边布满眼线,桂嬷嬷就是其中的一个。 做掉景妃,扶魏妃上位,成为皇后的左膀右臂,这就是桂嬷嬷最大的荣耀。 当壁风利用魏皇后预谋起事时,桂嬷嬷自认为是拯救她于水火的不二人选。 忠言逆耳,桂嬷嬷坚信自己的逆耳忠言一定会让魏皇后回心转意。这正是壁风怕的地方。 “起事之初,我就说过,皇帝和皇后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这一点皇后可能看不透,可是桂嬷嬷看的透,她必坏我大事。你既然已是反骨,与我同心,就不应该顾及私情,放桂嬷嬷一马。” 壁风几年下来积攒的力量,对付一个老嬷嬷绰绰有余,他迟迟未动手,就是看在逐风的面子上。可是到了这关键的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了。 王权面前,一切都可以牺牲。 “的确,当初你要杀桂嬷嬷,我就说过,如有一天她要坏大事,我必手刃。”逐风说这话时没有任何表情,那面前,却是延伸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是什么她看不见,因为前面站着高大无比的桂嬷嬷,那是一个让她无法超越的路标。 如果这是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那么她可以放下手中利刃,不计这十年挣扎,只因为她下不去手。 可是回头看看身后,已经站满了那样多的人,壁风,侍卫队,那些常年被昏君欺凌、被魏家左右的人们,他们高举改朝换代的旗帜和火把,就算她挡在前面,也誓要踏过她的尸体向着那终点而去—— 他们会将腐朽王权的走狗撕烂,让她尸骨全无。 我的桂嬷嬷。 也许你死在我的手下,死的有些尊严,死在这改朝换代之前,作为一代忠良而不是逆臣贼子,会是最好的结局? 逐风推开桂嬷嬷的房间大门,她正对镜梳妆,穿着皇后钦赐的明黄色袍子,转身起来,抚摸着她的脸,临死前终于表扬了她唯一一次:逐风,你终于能成为这污黑之中,最黑的一笔。 ******************************************* ——我如何才能见到你呢,可儿姐姐?如果你如愿以偿出宫去的话…… ——傻丫头,我们总有机会再见的。兴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走过的路,你正在走着,我住过的地方,你正在住着,我爱不了的人,你正在爱着。天下的事,就是这般的奇妙。 ——那我如何才能报答你教给我的一切? ——等到了时候,你就知道了。也许到了时候,你会发现,你已经做到了。 可儿姐姐。 原来你没有死,而是出宫了。 你走了你自己选择的一条路,你脱离影者,代价就是替皇帝生下一个孩子。 你就是皇帝找到的那个代孕的女人。 你就是那个身世扑朔迷离嫁入安园的女人。 你就是那个以自己的一死来还得孩子平安的女人。 你就是让安以墨爱上过的女人。 颜可。 念离一路走着,走过牡丹园,走过念颜亭。 她如今走过的路,颜可走过。她如今住着的房子,颜可住过。她如今爱着的男人,颜可也曾叫他一声夫君。 -- 第116页 十年前她在这里,走出了她的宫。 十年后念离在这里,与故人重逢。 走着累了,远远见宝儿正在院子里戏耍,转身见到了她,想到她也要生安家的孙少爷来,表情都皱到了一起。 念离此生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庆幸过,庆幸自己不曾因为颜可的往事而负气离开,庆幸自己在那样的关头从壁风手里抢回了宝儿。 颜可,原来你在看。 宝儿,念离,颜可。 一时三重影深,让人惊叹于命运的,腐朽和神奇。 狼狈为奸 念离搬回了牡丹园住,不仅如此,还把宝儿也接进来同住。 对此,安以墨还是有些担心的,怕宝儿有心无意得踹掉了老婆肚子里的那块肉,可是明面上宝儿仍旧是他的孩子,有了新人忘了旧人,这样的罪名可不小。 “谨慎,再谨慎!”安以墨如此叮咛念离,就快变成老妈子了。 “放心,我宫中侍奉多年——” “打住,你这可唬不住我,要是皇帝老子宫中能生养,还用得着跑我的窝来下蛋么?叫人堕胎是你的强项,这个你日后可以和春泥慢慢交流,咱现在关键是要安胎——” 说罢,安以墨借莫言秋的大志做苦力,把整个药房都差点搬回来了。 “一个月前还燕窝都吃不起呢,这哪里来的闲钱?”念离抚摸着自己已经开始微微涨出的肚子,“孩子,看爹从哪里鼓捣来的?” “孩子,这可是爹一分一厘赚回来的——” 念离一仰头,“你赚的?” “自然,难道那个吕知府能看着我做那鸡鸣狗盗之事放任不管么?夫人啊,这都是我的血汗钱——” “这一个多月,你究竟去鼓捣什么了?” “天上人间的妙手回春,后街的联合作坊,还有新修葺的当铺。我已经同莫言秋说好了,等明年他回来探亲,给我捎些西北货来,占个地域优势,还能多出几分利来——” “等等,探亲?莫言秋要回去了?” “是啊,出门在外,来来去去算在一起足三个月,家里的生意都不知道耽误了多少——”安以墨不知为所谓地说,念离咳嗽两声,“那柔柔呢?” “自然是和他一同回去,要不人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事儿你问过柔柔的意思么?” “柔柔说了,等老夫人身子好利索了就动身。” 念离轻叹一声:“你们男人啊,心怎么算都是粗的,莫言秋一个,你一个,柔柔最亲的两个人,都不懂得她的心事。” 安以墨一摊手,“要不怎么说后宫得有个母仪天下的金凤凰镇守呢!” 就这两口半人、三四碗米,还后宫? 念离偷笑一声,又险些被安以墨扑到,多亏肚子里面有孩子救驾,才算打打闹闹过去了。 下午时分,念离把宝儿送上塌午睡了,就去了安以柔的园子,巧是柳枝正守在园子口,一脸难色,见了念离,就和见了救命稻草似的,飞扑上来,焦急地说:“大夫人,您快劝劝六小姐吧,她又开始那股子倔脾气了,谁劝都不行——” 说这话时,柳枝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时冻的,还是急的,念离步入园子,听到安以柔嘹亮的骂街,才明白那八成是羞的。 “你自己要跟男人跑,别算在我头上来!谁爱走谁走,到时候那个死男人和那个死女人车里风流,你和大志可以车外头迎合,车里车外都春光明媚的,这离春天还远着呢,就闻着一股子骚气——” 安以柔这脾气还是丝毫没改,就和第一面见到她时那般的刁钻刻薄。 念离知道这天下午吕知府又把莫言秋找去了,那葬月又屁颠屁颠跟着去了,于是也放心大胆的让安以柔吼,人就站在院子里面等着,等安以柔自己骂累了,才慢悠悠地进屋子去。 “大嫂好耐性。” “让你的小外甥学学什么叫巧舌如簧——” 念离摸摸肚子,然后把安以柔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笑着说:“柔柔,什么时候自己也生一个出来玩吧,这样大的出去鬼混,还有小的给你骂。” 安以柔禁不住乐了。 “你就逗着我玩吧,反正你们都皆大欢喜了。自打你怀上了,哥天天和大公鸡似的勤奋,估计也是近不着你的身睡不踏实,天不亮就跑出去,满嘴的商机商机,就好像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子,让人看了真是羡慕。你那个所谓的姐姐更是逍遥,天天都不知道神隐到哪里去和二哥谈情说爱了,我看等她肚子大了,我还没找到愿意娶我这下堂妻的——” “哪里有自己把自己休了的?你这是胡闹的,不作数。再说,你就算把人家一棒子打死,也得允许人家诈尸还魂吧——千里迢迢来寻你,恰是碰上安园这些乱子,都没好好跟你说清楚论明白,你就琢磨着改嫁了?真该被莫公子捉回去好好惩罚——罚你在家生个孩子,哪都不能乱跑。” 念离一番话说的,让安以柔数次插嘴都找不到话缝儿,只等她都说完了,安以柔才摆摆手,“别说给他生孩子,就是和他一个屋檐下,我都受不了。我嫌脏。” “还好,葬月倒是个干净人,宫中的时候她常打扫得很利落。”念离故意曲解着她的话,试图消除这尴尬,可是柔柔非要捅破了不可:“地脏了可以扫、被子脏了可以晒——可是人身子脏了怎么擦?脸皮脏了还要不要脸?大嫂,像我这样的脏人,最怕脏。” -- 第117页 这个“脏”字,说的念离无话可回。 只觉得自从老太太卧床休养,安以柔就越发地偏执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念离却知道安以柔并非是因为劳累而焦躁。 她的恨意,即使被这苦难时期园子空前的团结和苦中作乐所掩盖,却无法遮的住这背后的怨愤,这样的怨愤,在莫言秋和葬月到来后愈加无法遮掩了。 如果不打开这一层心结,恐怕柔柔这一辈子都要这样怨念着活下去了。 念离决定去找葬月好好谈谈,可是傍晚时分莫言秋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个人,那吕知府似乎和葬月有些交情,说自家夫人和葬月是手帕交,定留她在府里吃顿便饭。 莫言秋心里也是嘀咕的,但这男人什么都没有妄加推测,只是淡淡带过:“吕大人是京官,葬月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行走宫人,两个都是位高权重的,说不准认识的吧。” “这倒是怪了,去驿站接吕大人的时候,你就和她一起去的,这要是本就认识,为何拖到今天才相认呢?” 念离心中最清楚不过,那吕大哥从未和宫中打过交道,要不,她不是一早就认出他了? 这是现用现交的酒肉朋友。 凭葬月的心计,还想不出找靠山这一招,这说不准是惜花远在京中还指手画脚的。 吕大人、葬月、惜花—— 这三人联合在一起非要在莫言秋和安以柔之间插一脚的话,就不能怪她多事了…… ************************************* “吕大人太客气了,我那天驿站见到您,就知道您是个识时务的人。” 吕枫暗笑不语,虽说和这葬月说话不到五句,他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秉性的人,一看就是口直心快泼辣无理的娇娇女子,倒是没什么城府可言。 如今他是官,她是民,他在上,她为下,居然还满口的“识时务”,倒是挺逗乐的。 “这些日子安园全靠莫公子撑着门面,不知道他投了多少自己的家财进去,我作为溯源的父母官先谢过了。” 吕枫温文尔雅,葬月却开门泼水:“他们这些做生意的,钱多的很,不比我们这样的,干的最多,看着最风光,其实什么都没留下,人一走,茶就凉,还是银子在身边实惠。” 话糙理不糙,葬月句句都说道吕枫的心坎上了,为官十年,在遍地都是官的京城混着,天天点头哈腰,却也没见着什么好儿。前半年夫子香等大片草药断货,吕枫以为是个出头的好机会,就上了一本,哪知道这背后正是陛下授意清剿的,大水冲了龙王庙,现在小皇帝一句话就把他连降三级扔到这“民风彪悍”的地方体验生活,官场之事,真是说不清楚。 这一到溯源,就听说安园的九成家产被缴,所有商铺给划给了自己,心中还有些窃喜,于是才那般热心地跟着莫言秋大半夜就去安园。 先是在城门口见到了安家百闻不如一见、连魏大人都亲自关照过的大夫人念离,心中顿时就不自在了。 人家吕大哥一句叫的亲切,可是做大哥的,却混的如此狼狈,这心里顿时就变了滋味。 再一到安园门口一站,看着这富庶之地的首富之家那气派那雕琢,心里滋味又复杂了几分。 吕枫连夜就叫亲信把安园过继来的那些商铺的账簿拿来看,足有五六十本,都是一笔一笔的雪花银,这心里那口锅,算是彻底被踢翻了。 天蒙蒙亮,安以墨就在外面等着了,说有要紧事。 此刻吕枫只吩咐下去,让他等着,我先休息了。 于是,第二天上山,从找人到救人,都是安以墨一个人忙活着,吕枫就带着一帮衙役跟班,来了一个“不作为”。 不作为的好处就是,坏了事没责任,做好了都揽过来。 吕枫这一招是成功的,这件事过来,溯源城都知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这局面一打开,日后就一帆风顺了。 可是在这样的顺风顺水之中,也有让吕枫头疼的事儿。 最要紧的,莫过于看的找摸不着。 安家的商铺虽然都归他代管,可是收成是五五分,五分上缴中央,五分支持地方,他顶多在其中捞一分“监管有力”的褒奖。 而在这个被小皇帝重点监察的风口浪尖的地方,向上那五分他不敢动,向下那五分他也不敢动,全全成了个大帐房了。 外人看着风光,羡慕着,却不知道这些背地的猫腻儿。 这个时候,来了个莫言秋。 安园非常时期,很多外头的打点都是这在西北很有名气的大老板莫言秋出面周旋的。 这个男人话虽不多,看着也一派正气不近人情的,但是关键就是有钱,和已经被榨空的安家比,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而突破莫言秋的这一点,自然就在葬月身上,这一点,吕枫看的很明白。 因为她有求于人,而只要是有求,就有交易。 这就有谈的可能性。 “我早听说葬月姑娘是魏皇后身边的红人,位高权重,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平常女子,尤其是方才那一席评论,切中要害,切中要害。” 葬月最得意的就是这行走宫人的身份,要不是接二连三的被煮雪和逐风窜了她首席的位子,她哪容得下这“姐妹俩”嚣张?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一个残花败柳的女人,都敢和我抢男人。若是我做大,她肯做小,我倒是可以容她一分地,可是她现在居然撕破脸皮和我对着干,这就不能怪姑娘我依靠些过去的人脉了。不瞒吕大人,我的好姐妹,原也是行走宫人的,现在就在陛下身边伺候左右,就算换了我,要是想回宫去,也是易如反掌,何苦受这份气!” -- 第118页 葬月选择性遗忘她和皇帝的种种过节,现在说出来的口气,就和皇帝欠她多大的人情似的。可是葬月在宫中那么多年很明白,这话对吕枫这样的官场人士最有用,果然,她这一番话说出口,也就有了谈判地位,吕枫的热忱明显的高涨起来。 “失敬失敬,是吕某孤陋寡闻了,如吕某能尽绵薄之力——” “吕大人自然能帮得上我,其实很简单,我就是要安以柔在溯源丢脸丢尽,无颜再纠缠言秋。”葬月有这样的狠劲儿,惜花有这样的坏水,两个人遥相呼应,加上吕枫推波助澜,这事就成了一半。 正所谓狼狈为奸,臭味相投,这一天吕枫和葬月谈到很晚,却不知另一边,很久没动过手的念离,也要逐风一把了。 若为所爱之人,她是不介意在这低调的小日子中,偶尔发光发热一次的。 分工合作 马上就是安老夫人五十大寿了,老太太的精气神儿这些天都好起来了,前段冬至做的新衣服也送来了,穿上了还像当初富庶的时候一个样子,看不出什么败落。 因为老夫人身子垮了下来,安园的对外事务就由安以墨和莫言秋担了起来,虽说家产没了,铺子也被收了,可是事情没减反增。好在莫言秋和安以墨这对好友配合得也相当默契:莫言秋主抓对外关系,即稳定和知府、商户及其他一干人等的人际关系,争取在安园休养生息这段日子不要出现什么落井下石的事;安以墨主抓内部生产,这溯源第一怪怪得很天才,短短两个月,通过天上人间、联合作坊和当铺,已经建立起自己一套独门的买卖渠道,从卖方到买方,全方位发展,虽然资金小利润低,可是架不住群众基础好,而且为地方解决了很多社会不稳定问题,赢得很不错的口碑。 这一天两人各自办完事,相约小酒馆吃酒,这还是安以墨几年以来第一次在天上人间之外的地方喝酒吃饭,一瞬间有种仙人下山入世的感觉,见什么菜都觉得稀奇,莫言秋一句说的真切:“家败了,我看你却活的越发快活了。” 安以墨故意气着他说:“千金散去,老天送子,这就是造化!言秋啊,我跟你说,男人一旦有了孩子,这念想都不一样了,就开始往前看而不是往回想了,等你什么时候也有了孩子就明白了——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也没个孩子?” 莫言秋面目表情有些凝重还有些尴尬。 “因为柔柔不愿意。” “不愿意要孩子?她娇气惯了——” 莫言秋咳嗽两声。“不,是不愿意和我……” 安以墨放下小酒杯,长长久久,那“哦”了一声。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而原因是什么,安以墨和莫言秋心里都是明白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彻底把一个少女的花季给毁了。 “你不会就因为这个,才和我妹妹闹分家的吧,莫言秋?”当大哥的很义正言辞,莫言秋也一本正经,“安兄,当初你把柔柔托付给我,难道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这一次柔柔自己留下休书一封,就匆匆跑了回来,要不是有人托信给我,我还不知道她是回溯源来了。以她的脾气,我本以为她会去浪迹天涯的——” 这倒是,如果说她心中有恨,莫言秋只能排第二,安家才是首位。 她能在这样的时候选择回来,意味着什么? 逼迫自己回到伤心之地,回到伤痛最开始的地方么? 这一点别说安以墨和莫言秋两个大男人捉摸不透,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此刻她就站在安园一个不起眼的已经荒废多时的小园子里,当年,就是在这里,她和几个哥哥被贼人囚禁,而后也是在这里,被那群禽兽侮辱了。 回到安园后,她时不时还会回来看看,自己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态,就像恐水的人,会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站在大海前,仿佛是要证明些什么。 证明伤口已经结疤,证明可以往下面的路走了。 也许是这样吧。 可以走的通么? “人在做,天在看,命不可违,路却可以自己走。” 胡思乱想着,念离步入园子,照例托着一盘不知名的点心,“你在这儿,来尝尝这道点心,腻不腻?要是吃的爽口,老太太五十大寿的开菜点心就上这道了——” 安以柔一皱眉,推开盘子,“我还真是佩服你,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有精气神儿,说你是苦中作乐好呢,还是自欺欺人好呢?” “你真的觉着日子苦么?我倒是觉得比过去强上百倍。娘经这么一折腾,也乖乖地服老了,总算像个老人家似的,在家安享晚年。你大哥也不再是那个败家子了,天天为了家奔波,虽然劳累,人却有了精神头,有了念想。再说我姐姐和二弟吧,虽然一路是打打闹闹的,不知是真是假,可是经过山上那么一夜,好似水到渠成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好事将近了。如今宝儿也没有裘世痕那女人护着,我可以放手好好把他那些臭毛病都改过来,将来给我肚子里的娃娃做个好哥哥——现在每天一醒来,我都觉得喜鹊在枝头叫呢——” 安以柔摇了摇头:“你倒是稀奇了,怪人一个,怪不得能把我那溯源第一怪的大哥给降服了。” 念离又一次把点心递上来:“一家子怪人,倒是其乐融融的,等莫兄弟也被我们带坏了,就又多了一个怪人!” -- 第119页 安以柔刚要去拿点心,就这么缩了回去,然后冷冰冰地掉了脸子:“腻死了,看着就反胃。” 念离却突然捉住她的手,单刀直入:“你还想不想要莫言秋了?还想不想要那个家?如果你现在给我句话,说你放得下,我立马就把那滚小子赶回西北去,叫他娶了葬月算了,被她欺负一辈子,当是报应!” “我自然是……不会回去的——”安以柔这后半句显然没有什么底气,念离故作飒爽的转身就走,一刻都不耽搁,多一句都不再说,安以柔被晾在那里,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就觉得脸皮薄的跟云吞皮儿似的,里面什么色儿都看得出来。 和大嫂一比,自己太没个章程了。 一路往回头走,念离一直在盘算,这柔柔嘴硬心软,表面上是离家出走就这样回去了面子上下不来,心里面,怕还是十年前那些事儿磨掉了她的骨气。 她不是不想挽救,她只是一直不在状态。 她不是这段感情的逃跑者,而是一直没有走进去。 因为恐惧,所以退缩。 因为自卑,所以尖刻。 而那个披荆斩棘将她从绝望谷底救出来的侠客,似乎还没有打通任督二脉,不知此时此刻,安以墨已经发功到了几成? 安以墨常说,酒肉穿肠过,铁汉也泪流,对付莫言秋这样闷骚的男人,他自是有一手的。 果然几壶小酒下肚,不等他传送真气,度那呆瓜成才,莫言秋已经头冒烟眼放光,心房自始为君开。 仿佛又看见那时候他拍着胸脯保证说,大哥,我真心喜欢柔柔,我不介意她的过去,如果她留在溯源触景伤情,那就跟我去大西北放牛羊吧!到时候吃草药喝雪水,拉的都是六味地黄丸—— 那是穷小子莫言秋第十八次请求安以墨嫁妹妹,之前什么诗词歌赋都用过了,安以墨不为所动,倒是这一句酒后的糙话打动了安以墨。 “大哥,我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你说说,那柔柔一个月才肯和我圆一次房!家里有女人,她说我和人家眉来眼去的,有男人,她说那些人都贼眉鼠眼要占她便宜,都换成老妈子,她又说抬头低头都好像多了十几个娘——我心里好苦哦——” 安以墨顺顺莫言秋的毛,啥也不说了,继续往他肚子里面灌酒。 这平素里装腔作势的瓜男开口说的“大哥”而不是“安兄”,就证明他喝敞亮了,终于开始说人话了。 “你以为我是贪图你家的钱才娶的你,于是我辛辛苦苦地操持生意,你大哥给我一两银子,我就变成十两银子,就是不想她你的歪了——老子有钱,不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才娶你的呀——” 当莫言秋握住安以墨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蹭的时候,安以墨知道,这是喝高了,开始说胡话了。 “宫人出宫那是皇帝老子崩了,怪不到我头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对那葬月,是有多远躲多远的,至今连她长的什么样子都没敢看仔细,你怎么就看不懂我的心呢?这事儿归根结底,就是皇帝死的太缺德!” 这开始咒骂皇帝了,再说下去,就不是人话、胡话,而是鬼话了。 安以墨大抵明白了莫言秋的心意,立马就拖着这烂泥一般的小子上了马车,嘱咐好大志,直接奔天上人间,春泥那边都接应好了,然后撩起袍子奔家门去了。 念离也已经在等着了。 “方才葬月又去找吕知府了,估计他们也快动手了。在那之前,务必要让柔柔和莫兄弟彼此坦白,只有他们夫妻一条心,才能对付得过葬月那一边。” 安以墨一早听了夫人的计划,就万般拥护坚决执行,此刻已经胸有成竹,说:“放心,人已经灌倒了,灌的很到位,绝对吐得很惨烈。” “正好,今天府里试新衣裳,一会我让柔柔也试试,你算准了时候进来,别太早了。” “恩,那我这边,就去对付葬月!”安以墨心领神会,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天,葬月一回到安园,就发觉气氛不太对,仔细一看,才发现下人们都轮岗值班,一个个都挤眉弄眼的,捉了一只问清楚,才发现是冬至试定的布料已经做好了衣服,今天送来试尺寸。 她自然是不在计划内的,不能跟着凑热闹。 “谁稀罕!”葬月愤愤地一句,扭着腰就进屋子了,一进屋子就开始翻箱倒柜的,开始恨自己从西北来的匆忙,都没带一件莫言秋没见过的新衣裳,这一回大家都花枝招展的,就自己还穿着旧衣服,真是丢脸。 就是这个时候,安以墨像活佛一样出现在门口,敲三声门,笑的很猥亵。 “葬月姑娘,有笔买卖,不知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安以墨笑的比大黑还像一只哈巴狗。 说罢,抖落开一件新袄子,缎面的,绣工针脚都不赖,一看就是好货色。 “哟,这么漂亮的新衣服。”葬月满嘴酸气,“恐怕我是无福消受了,不知道你们夫妻俩藏了什么坏心!” “太多心了您,不过是生意人赶着恰当的商机做一笔敲竹杠的买卖。”安以墨说的很透彻,“我知道您着急用,不过是想卖一个高价。你也知道,我们家最近手头紧啊——” 葬月心里一下子就爽快了,上前去左瞧瞧右看看,“不会是你那个什么当铺的货吧,人家穿过的我可不要!” -- 第120页 “自然自然。” “也不是你那个小作坊的手艺?虽说都是手艺活儿,我可得找绣房出来的——” “自然自然。” “这和那个青楼也没什么猫腻吧?我可是能闻出脂粉味儿的!” “自然自然。” 安以墨点头哈腰地迎合着,心里想,葬月姑娘,你简直是句句命中啊,这确实就是春泥从我那当铺淘出来的,在我那小手工坊给加工了一下,然后托我给低买高卖了—— 自然,我也不吃亏,能今晚白用她那地方唱一出好戏,果盘瓜子都备上了。 葬月欢天喜地地买下了,穿上了,准备耀武扬威一番,安以墨看时候差不多了,于是奔妹子园子去,恰就是这么准,念离也千说万说地把她武装上了,只是那线头那花色,一看就是赶出来的。 安以墨心里一抽抽,就算是一次性使用,也不至于这样粗制滥造吧—— 老婆您也太经济了一些。 当下迎上念离的眼,安以墨按照事先约定地高开了一声:“哎呀呀,那个莫言秋啊,真是不识好歹,吐了我一身,我不得已在天上人间洗了澡才回来的,娘子啊,没钱,春泥把那醉鬼压在那里了,快帮我找几块碎银子,我给送去——” 安以柔正奇怪这新衣服质量怎么如此地下,就被大哥这一嗓子给喊晕了。 天啊,言秋喝醉了? 坏了坏了,那家伙一喝醉就没个人形了—— 现在还被扔在天上人间那种地方,别回头被龟公给卖到小倌馆去—— 念离瞟了安以柔一眼,故意说着:“正好,我正要撵这没心没肺的男人出家门,这倒是省事了!柔柔,你看看这衣裳剪裁地合适不?” “合适合适!”安以柔已经口不择言了,念离和安以墨相视而笑,表面上依旧一唱一和的。 “哎呀,那就只能让春泥楼法处置了,对付醉酒又没银子的客人,那帮小妮子可有法子了——把你脱光了绑在楼上示众,一人一泼冷水,跟个死鱼似的,上次这壮观的事儿,还是几年前呢,就那位林公子——” “如今他学乖了吧,女人可不是好欺负的。”念离故意说给安以柔听,安以墨接道:“这不人在溯源混不下去了么?一路逃到关外了去了——” “好在西北算远的。” “不要闹了,这传出去,我们安家还要不要脸了!”安以柔再也忍不住了,叫嚣起来,念离不动声色地说:“关安园什么事儿。” “当然关!我姓安一天,他就是安家的女婿!”安以柔显然忘记了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在和莫言秋划清界限。 “我可不想和他一起被绑到上面去丢人——”安以墨摇摇头,念离配合着说道:“我也不会去赎你的——”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卸磨杀驴的!也不想想我们家言秋最近做了多少事!你们嫌丢人,好,那我去!反正我早已没有脸可丢了。” 俗话说关心则乱,安以柔头脑一热就奔天上人间去了,安以墨夫妻俩笑的直不起腰来。 “这一会倒成了他们家言秋了,也不知道是谁嘴硬。” “两个都是需要人推一把才能往前走一步的——”安以墨说的轻巧,也不想想他自己当年也闷骚着,若不是安以笙和皇帝一左一右地刺激着,也不会有如今这坦诚而简单的幸福小日子。 “哎,人都齐全了,戏要开场了,咱们也料理一下家里的事儿,就过去凑个热闹吧——” “哎呀,还忘了叫上葬月呢,还差一个主角。” 安以墨一拍大腿,念离捂嘴笑了,“就知道你们男人心粗,我早叫煮雪和二弟去安排了,放心吧。” 煮雪的确不负所托,这边看安以柔一出了门,那边就绕到葬月院子里面,游魂野鬼一般冷冰冰地飘着,葬月看着她那身旧衣服,就趾高气扬地显摆着,煮雪只淡淡一句:“宫女不知夫子心,空有老尼赞霓裳。” “你又拽什么文?” 葬月知道这煮雪素来是个自诩清高的文化人,知道她这么说肯定别有深意,煮雪这一会有特殊任务在身,也没有再卖关子,直接说:“你不知道那莫言秋在天上人间选小妾呢么?” 葬月一听脸都绿了,好不容易要把安以柔做下去了,莫言秋又要纳妾?想的美! 安以笙也在无赖方面也的确有所建树,之前连壁风都被他逼疯了,这一会的吕枫也只能屡疯了。 “安二公子,你坐在我门前念经是什么意思?”吕枫盯着眼前这穿着和尚服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的男人,安以笙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就说:“感谢青天大人爱民如子,安以笙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给大人念完好人经,请大人在我念完前千万不要出这间屋子,否则是对佛祖大大的不敬!” 不敬二字铿锵有力,口水喷了吕知府一脸。 安以笙正在怨念吕知府那一天让他大哥只身犯险下井来救,突然大嫂就给他一个报复的好机会,哪有不卖力的? 正所谓分工的细化是社会进步的一大标志。 念离这从宫斗到宅斗,一直都是在践行社会先进发展的。 四大宫人之首,行走宫中十年。 念离的智慧和手腕并不是靠刀光剑影,也不是靠金银权势。 不过只两字,制衡。 莫言秋只会对安以墨推心置腹,安以柔只听得进她的话。 -- 第121页 煮雪是逼葬月就范最好的人选,而安以笙对吕知府近有怨念。 用最恰当的人,在最恰当的时间地点,说了最恰当的话,做了最恰当的事。 这就是最恰到好处的女人。 相濡以沫 这是安以柔第一次来到天上人间。 果然,不出她的意外,人们看见了她就开始指指点点。在这样的烟花是非之地,她的出现,无疑又让人们想起十年前那件事。 本应是低头小步,突然想起大哥说过的那姑娘们整人的手法,安以柔也顾不得那样许多了,昂起头向三层扶栏望去,大步流星地就往楼上冲—— 楼梯上笑意吟吟地站着春泥,恰到好处地在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抛出一句话:“安小姐,莫公子在三层,春宵一度。” 安以柔凌厉地瞪了她一眼。 还春宵一度?我让你大雪无垠! 春泥一哆嗦,这安以墨千叮咛万嘱咐她千万别出现在屋子里,想来是有道理的,这安家六小姐着实暴烈。 安以柔到了三层,才后知后觉“春宵一度”是房间的名字。 想必是她太着急了,人家是什么意思都没想清楚就随便喷火。 推开双扇的开门,绕过屏风,莫言秋正横在榻子上,嘴巴一张一合像只死鱼。 莫言秋是很少喝醉的,在安以柔的印象中,总共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他落难逃荒,带着病弱的老母,走到路一半老母亲就不行了,他于是效仿古人来了个卖身葬母,幸而她出远门散心路过,叫人葬了他母亲。 把母亲的身后事安顿好,莫言秋就要跟着她卖身到安园,安以柔没理会,谁知道这死心眼的男人就把她给他留下的碎银子都买了酒喝,喝的大醉,然后第二天一大早挡在她出行的马车前,十分无赖:“你救济得我一时,不能救济我一世。而我莫言秋也不是那永远瓦下低头的无能之辈,请带我回去吧!” 她把他带回安园。 一路上这莫言秋话虽不多,倒是句句贴心,还有那么点殷勤的意思。回到家,安以柔将他丢给大哥,本以为大哥回让他做个账房,没有想到他们谈的投机,竟然成了好友,再然后,不知怎的,大哥就给她许下了这门子稀里糊涂的婚事。 和莫言秋回到西北老家成婚,礼成当晚,安以柔正是心有余悸不想圆房,没想到莫言秋先喝的酩酊大醉。 第三次便是她小产。 孩子没了的时候,他并没有哭,谁知道她说了一句话,他就哭了。 “我这么脏的身子,生出来的孩子也是遭人笑话的,不如不要生在这人世间。” 那一天他也喝醉了,是一个女人送他回来的,那女人眉眼很犀利,颧骨高,凤眼,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货色。 她就是葬月。 安以柔默默从桌上拿起酒杯,倒是已经斟满了清水,于是坐在床边,扶起醉醺醺还有些恶臭的莫言秋,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就像哄孩子似的哄着: “乖,言秋,喝口水——” 莫言秋依旧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也不肯张口,安以柔刚要发作,就见他像个小孩子那样蹭在她怀里,手舞足蹈,又软了心,继续哄着:“言秋?言秋?来,喝口水——” 莫言秋终于张了口,笑嘻嘻看了她一眼,却不是喝水,而是哇的一口吐在她身上,顿时刺鼻的味道迎面而来,安以柔一看自己这身制作粗糙的新衣服,全全毁了。 温柔地拍了一下他渗着汗的头,安以柔佯装嗔怒地说:“吐吧吐吧,什么时候把你的心肝吐出来让我瞧瞧是什么颜色的?” “红的,柔柔,红的,火红火红的,柔柔——” 莫言秋这么一吐,倒似乎有了点神智。 安以柔笑了,这时光,骚臭骚臭的,却成了她难得的幸福时光。 就是这个时候,不速之客到了,那一身新衣风光无限引得天上人间的看客品头论足的葬月来了—— 迈过门槛,绕过屏风,娉婷端庄。 一鼻子酸气袭来,葬月差点倒仰过去—— 葬月也是个口直心快的人,张口就说:“这是谁家的猪跑出来了,臭死人了!” 话都喷出来了,才分辨出面前的是被吐了一身的安以柔和醉醺醺像只大闸蟹的莫言秋。 “放心吧,他醉着呢,你说什么他都听不到。”安以柔倒是十足淡定,这句话让葬月又是愣了半刻。 “他——他不是要来纳妾的吗?” 安以柔冷冷的一抬眼,反问道:“你觉得他现在这尊荣还有人肯给他做妾么?” 不知为何,葬月却不由自主地把这句话套在了自己身上,着实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虽说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契机就是莫言秋醉酒之时,但他那时身边杂役如云,早就有人替他清理干净了,等她和他一个马车回府的时候,他只是昏睡过去罢了。 并未像如今这般—— 不堪入目。 一时间,西北第一商莫言秋,和他那高墙大院,和他那满地金银,都变得很遥远了。 充斥着葬月大脑的,就是这一幕醉酒图。 “他怎么喝醉了就成这副样子了?!”葬月不自觉就捏着鼻子倒退了三步,安以柔将那杯中被吐污了的清水倒在地上,甩了甩手,“更惨的样子你还没见到呢,要是被你看见他当年在路边卖身葬母的落魄样子,估计你早就赶着马车把他碾过去了——哪还能收他为奴呢?” -- 第122页 卖身葬母?!收他为奴? 葬月几乎要崩猝了。 让人知道她葬月选择的男人居然是个奴隶翻身把歌唱的暴发户,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一时间脑子里左边跳出个惜花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哟,我的月娘姐姐啊,你的选择真是与众不同,偏和一个残花败柳抢个下人,还要我给你出谋划策,连我都觉得自贬身份呢!” 右边跳出个煮雪,一句话没说,那脸上是似笑非笑的,悠悠地从她面前飘了过去。 葬月有些错乱了,只看见安以柔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她说的究竟是啥。 这个时候,安以墨和念离也来助兴了,恰是赶上兴致最高的时候。 “喂,别愣着啊,快帮我扶扶他,我到外面要杯水去——”安以柔一杯子摔过去,砸醒了葬月,杯子滴溜溜滚到门边去,恰是在安以墨脚下停住了。 安以墨刚要开口,念离捂住了他的嘴,轻轻摇了摇头,扯着他的衣角,来到了屏风的另一侧,作起了偷窥人。 “要我来扶着?” 葬月不知怎的声音就有些抖,那恶臭一团的,恶心死了。 安以柔觉得有些好笑,厉声说:“叫你去讨水的话,我怕你逃走了就不回来了——” 这倒是真的,葬月多希望她压根就没踏进过这屋子。 有些不情愿地蹭过去,安以柔一扶起莫言秋,那男人就很给面子地哇的一嘴又吐了葬月一身,这下子她那套刚入手的新衣裳顿时就花红柳绿了—— 躲在屏风后面的安以墨眼睛一亮,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啊——” 念离忍住笑意,拍了他一脑瓜子,这男人十年来装疯卖傻的已经成习惯了,说话还是不三不四的。 安以柔起身,瞟了一眼葬月,“现在都是一身脏,谁都不要嫌弃谁了,我去讨水,你好生看着——” 起身要离开,莫言秋却是猛地捉住了她的手腕子,口中念念有词的:“别走,柔柔,别走——” “我去给你取水喝。”安以柔并不想在外人面前这样的亲昵,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可莫言秋却是不可放开,于是只能顺顺他的毛,亲在额头上一口:“乖,很快就回来,老老实实地待着,想吐就吐,不要憋着——” 葬月的苍白被这一吻和这一句漂得更加甚了,简直就是面无血色。 “没想到我家小妹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不仅葬月吃惊,就连安以墨的下巴都快砸到地上去了,念离倒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只说:“女人的温柔,只给值得温柔的人。” 安以墨不禁战栗,侧眼看了看念离,要知道,就是这个平日里对他千依百顺无限温柔的女人,简简单单地就导演了这一幕大戏。 不愧是第一宫人。 安以柔倒是心无旁骛,出门去要水也不曾瞥到角落里的安以墨夫妇,片刻之后端着水杯回来了,恰是莫言秋嚷嚷口渴,四处乱拍,将葬月的花容抹得一塌糊涂。 安以柔心里有些不安,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不在他身边了,现在这个人在心不在的葬月究竟能对他如何?看她满脸嫌弃的样子,就知道只能共富贵不能同受苦的,这样如何能安心地把莫言秋交给她? “想来你也是位高权重的宫人,伺候的都是王公权贵,怎么一脸小家子气似的,这点苦头都吃不得?” 安以柔一句话就戳到了葬月的软肋,在紫金宫中,她葬月是魏皇后带进来的老人,哪曾做过这样脏累差的差事?她是一来就做中层干部的,习惯差事人,不曾被使唤—— 想都没想,葬月脱口而出:“那样掉身份的事儿,也就只有你大嫂那样的贱骨头会去做,她真是妄称四大宫人之首,净给我们丢人现眼!” 此话一出,念离屏风后面的目光一下子就犀利了,震得安以墨那妄图抚摸的爪子在空中抖了三抖。 “这个没脑子的。” 念离就这么简单一句评价,安以墨知道,这要是在宫中,葬月的职业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 安以柔一抬眼,盯着葬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往事一幕幕走马灯似的过,大嫂的举手投足只言片语此刻都有了悠长的意味—— 四大宫人之首?是魏皇后身边那四位宫人中最大的一个么? 那不是女官做到顶位了么? 大哥,你到底娶了什么人回来啊? 安以柔下一秒反应过来的就是自己从头到尾跟她说过的那样许多尖酸刻薄的话,顿时血都凉透了,再一想到大嫂在安园乃至整个溯源的待遇,不禁冷汗直流—— 全溯源的百姓自刎都不够赔罪的吧,那不是大嫂上下嘴皮子一句话的事儿? 葬月看见安以柔这表情,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可是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而且她对自己愚蠢言行向来是十分仗义,没心没肺的,倒是也不觉得有多严重。 “怎么,才知道怕了,你们安家就是福大命大,暗地里都走在刀刃上了,现在毫发无损只是被抄了家产就该念叨祖上积德了。” 安以柔默不作声地坐在榻上,倒是清醒得很。 葬月说得不错,安家能有今天,都依仗大嫂这个宫人的身份庇佑,自古官商勾结,从没有变过。想来,如果大嫂能扶持大哥一把,那葬月也一定会对莫言秋的事业有所帮助,比起自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受人口舌的女人来,葬月才是最适合莫言秋的女人。 -- 第123页 “所以说,你和我大嫂一样,也认得很多人,有很多关系了是吧。” “那是自然,远的不说,就说你们溯源的吕知府,早就把我贡为上宾了,要不你以为言秋这个外来的和尚怎么在溯源能念出这样的真经来?” 葬月说的都是实话,凡是莫言秋替安园出面的时候,吕知府的门槛都低了许多,这其中也有些说不得的潜规则。 “言秋除了喝醉酒容易忘形,其他倒是也没有别的毛病。冬天他的脚会冷,得先把被窝暖了。开春的时候花粉正盛的时节容易起疹子,回头我把方子给你,照着下在洗澡水里,就不碍事了——至于酒么,他一两年都不见得喝一次,所以关得紧了,也就不碍事了。” 安以柔突然就和交代后事一般,倒是吓得葬月不敢轻举妄动了。平日里习惯了和安以柔对骂,她一旦贤淑起来,最不适应的倒是葬月。 两个同样被吐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对视看着,安以柔是满腹心事却到了脸上平淡如水,那葬月脑中空空的脸上的颜色却是五彩斑斓的。 打破这沉寂的依旧是闹着要喝水的莫言秋,只是水杯到了他嘴边,他又不肯乖乖喝进去,眼看着一杯水又有半杯洒在了地上,葬月半推半让地把莫言秋又攘到了安以柔那一边,安以柔也撇撇嘴,却是说:“这男人醉了就跟孩子似的,没个说理的,你跟他好说好商量就是不行!” 说罢,竟自己含了一口水,一只手掐住莫言秋的嘴巴,一低头,嘴对嘴的把水喂了进去—— 葬月彻底是看傻眼了,别说莫言秋,就是皇帝老子,她也不能下的去口啊!那满嘴的酸味,一想都恶心。 想到这里,葬月到真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不太舒服,于是趁着安以柔一口口喂水的时候,连句话都没说就溜走了。 念离看着她逃也似的走了,就示意安以墨留在这里,而自己撩起裙角跟了上去。 苦尽甘来 葬月捂着鼻子灰溜溜地跑出来,一路上躲避着那些青楼看客猥亵的目光和满嘴的污言秽语,一路到了大街上,才算安下心来。 惊魂未定,一边走着一边还回头看看,等一拐弯儿,竟一头撞上个人,定睛一瞧,却是神出鬼没的逐风。 “你?!”葬月虽然脑子是四大宫人中最笨的一个,却也不是个白给的,到了这时候,终于回过劲儿来,“定是你和煮雪合起来欺负我一个,搞出这么个不尴不尬不清不楚的事儿来?!你们自己吃香喝辣穿红戴绿的,攀上安家这棵大树了,就看不得我得好是吧?!这都安得什么心哪——我呸——” 念离轻巧一躲,倒是没有丝毫的在乎。 等葬月这一通骂的爽快了,才开口道:“骂的舒服了?咱们开始讲人话。” 淡淡一句,就将葬月的气焰都压了下去。 “煮雪怎么跟你讲的,我不知道,但的确是我要她骗你去天上人间的。至于为的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家小妹和莫公子是一对妙人,郎情妾意,相濡以沫,你不可能看不清楚,既然看清楚了,为何要自找没趣,掺上一脚?难道你喜欢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我记得你可是与惜花不同的——” “那要看是个什么男人!惜花那和别人分享的是陛下,能一样么?” “陛下?”念离揶揄,“是谁揪着那人的耳朵骂?是谁撺掇魏家的那群家伙欺负人?如今倒是一口一个陛下了,葬月,你不记得你口中的陛下曾经是个什么人了么?” 葬月脑海中不经意就浮现出当年那个落魄的王爷壁风的样子来,每每都瞪圆了眼睛,狠狠地说“我会记住的!”,那个贱坯子—— …… “我还当你真是个好样的,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就连陛下那样的出身,你都不高瞧一眼的,眼界高着——没想到如今你却这样掉身价儿,对着一个卖身葬母的下作的奴才,也花尽心思去抢——难不成是我瞧错你了?” 念离说的添油加醋的,说得葬月一张脸五彩斑斓。 这话听着也说不出是捧还是贬,竟一句还嘴的都说不得。 “哼,那样的贱奴才,我自然看不上眼的。” “这就对了,贱奴自让那残花去爱,你这身份的,好歹也是皇后的娘家人,怎么好自己亏待了自己?”念离循循善诱着,“你若要嫁,也要出身清白家世体面地。否则,你跟莫言秋,难不成孙子们问起来,祖爷爷怎么起家的?你要说,你们祖爷爷是卖身靠女人起家的?难不成是个高级小倌么?” 葬月越听越觉得念离说的很有几分道理,心头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眉毛一横。 “这个天杀的,瞒了我那么久,就这么放了他,难解我心头之恨。我就算当不成莫家的夫人,也不能叫他好过了——” 念离的语气骤然锋利。 “你敢。” 葬月心里一荡,话里明显少了些底气,却还在嘴硬,“我!我怎的就不敢了?!” 念离眼睛一眯。 “你不要忘了,今时今日你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是谁保的你。你骂过陛下些什么,打过陛下几次,撺掇过多少黑心事,就算我不替你记得,那自然会有人记得。不追究,可不是天恩浩荡,是有我当着,如果你把我逼急了,我大不了入宫去面圣,看你回头是被发配还是直接秋后问斩!” -- 第124页 “你!你才不会进宫!你进去还出的来么?!” “你敢试试?”念离不怒而威,“能试出什么结果来?我回得来,你也是死路一条,我回不来,哼,那我就是当今的皇后,你还能活着么?” 葬月咬着嘴唇,那话犀利得就像刀子,见光见血的。 “你可做不出来。” “别忘了,嬷嬷怎么死的。别忘了,景妃娘娘和皇后娘娘的下场——别忘了,谁才是宫人之首,你大可一试,我随时奉陪——” 念离点到为止,一个拂袖而起,留下葬月一个人有些战栗。 那念离转了个弯儿,却是安以墨站在那里。 似乎酝酿了很久,最终温婉一笑,“怎么站在个胡同说话?被听到了可怎么办?” 念离微微一笑,语气顿时温柔起来,“你忘了?全溯源都以为我是个戏班出身冒充宫人的,就算被撞见了,大不了就说是在对戏文。正好娘的五十大寿要到了,说出去也倒是令人信服的。” 安以墨吞了一口口水。 “娘子,夫君有时候也是蛮怕的。” “怕我?” “如果夫君我有一日背叛了你,恐怕比背叛影都要凄惨。” 念离捂嘴一笑。 “你大可一试,我随时奉陪。” ******************************************** 次日莫言秋苏醒的时候,惊悚了。 一.他下榻的似乎是天上人间。 二.房间里还有他火爆的妻子。 三.他的妻子在和春泥说笑。 “我该不会是——死了吧?魔障了魔障了——” 春泥看着莫言秋醒了,一阵子青楼女子惯常的笑声,银铃般清脆:“醒了醒了,可算是醒了——” 安以柔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耽误你做生意了。” 莫言秋真的恍如在梦境。 不,就算在梦境里,安以柔也绝不会和春泥这样说话的。 “不耽误不耽误——”春泥一看安以柔掏出银子来,得意忘形,“哎呀呀,真是客气了,安大少爷替我把那件旧衣服高价卖给了葬月那蠢婆娘,姑娘我赚了一笔,足够莫公子再睡个三天啦——” “我大哥?”安以柔一听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昨天葬月走后,春泥会上来帮忙,都是大哥的安排。 不,说不准这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安排。 不不不,大嫂一定也参合着。 不不不不不不——大嫂是啥子人哪?这事儿肯定是她张罗的。 想她何德何能啊,要这么金贵的人儿替她操这份心。 莫言秋看安以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更加迷茫了。这个时候,这个女人居然还能想些别的?难道她被附体了? “娘子,你没事吧?” 安以柔被这一声唤回了精气神儿,眉毛一横。 “你丫的才有事呢!” “这才是我家娘子。”莫言秋这一笑笑得很漂亮,让安以柔想起当初掀开盖头时,醉醺醺的莫言秋那一声傻笑,和那一口的大白牙。 有时候这男人木讷得可以,有时候又觉得他清纯得不像这个世上的人儿,更不像个商人。 至于他如何能发家致富的,安以柔是如何也想不通的。 “你家娘子啊——可不想外面传的那样,那些黑心的人瞎说的,把她说的跟什么似的,这回我算是瞧明白了,安小姐是个十足的好女人,伺候你不嫌脏不嫌累的,没话说,要我可做不来,活该我是没男人的!”春泥多拿了银子,一张嘴就跟抹了蜜糖似的,安以柔倒是羞涩起来,装出很不耐烦地样子,挥挥手: “你说个什么话?我是你该嚼嘴皮子的人么?” 莫言秋看着娘子又闹别扭了,摸摸头憨笑:“她就这个脾气,最差的就是嘴,最好的是心肠。” “一个个只会说不会做的,醒了倒不如睡着了让人喜欢!”安以柔越发受不来这甜腻的场面,站起来就要走。 莫言秋也要下地,却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新衣服。 “这是?” “你把自己吐得跟什么似的,昨晚安园就送来,叫你们换上,对了,安小姐,也有你的。” 安以柔低头一瞧,自己还穿着春泥的衣服呢,也忘记换下来了。 昨天那套粗制滥造的新衣服就那么英勇就义了。 “瞧,这做工,这针脚,吱吱,这一看就不是坊间的手艺,那肯定是绣房做的,比葬月那身不知好多少——”春泥说着抖开了一直放在桌下的那个包裹里面的衣裳。 莫言秋是一身深蓝的袍子,富贵逼人。 安以柔是一身淡蓝的衣裙,温婉秀雅。 安以柔一转眼珠子,大哥,嫂子,怪不得昨天那衣服做工那么糙,原来早就安排妥了。 真是准备得滴水不漏。 “看什么,再好看能比真人穿着好看?来,安小姐,换上换上,你可别骗我的衣服回去,我那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花衣裳——”春泥说着就把安以柔推到屏风后,敦促她换上。 这安以柔换上了新衣服,又借春泥的胭脂水粉擦了擦,莫言秋立马就看直言了。 都说距离产生美,这一路山也迢迢水也迢迢的追妻来这里,真有些不一样的滋味。 安以柔被自己相公这样瞧着,反而比在春泥面前更加拘束,故意板着脸:“看什么看,跟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 -- 第125页 “娘子真……” “真什么?” “说不太好。”莫言秋是个老实正派的男人,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花呀叶呀的词汇,只是那放光的眼神儿说明了一切。 春泥大笑着说: “莫公子估计到了晚上才会跟娘子一个人说——” 安以柔和莫言秋俩人脸都红的跟大虾似的,这天上人间,真是风景这边独好。 ***************************************** 安以柔和莫言秋被春泥轰出了大门,发现并没有马车候着,而两个人都没带钱雇车,于是只能徒步走回去。 恰巧后面的小路还被不知谁家的烂叶摊子给挡住了,只能在大路上最热闹的时候走过去。 于是,这一天溯源城的男女老少就看见这样一副稀罕的光景: 高高瘦瘦的莫言秋一身深蓝,器宇轩昂。娉婷婉约的安以柔一身浅蓝,身影绰绰。 夫妻俩不是眉目传个情,又羞涩避开,显得更加暧昧。 “咦,这不是安家六小姐么?她身边的男人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哇,这不就是她那西北的夫君嘛!一表人才啊,安家出事以来,全靠他在外周旋。” “不是说他休了安家六小姐么?怎么那么老远追来了?按说安家现在不济了,他也没有必要献殷勤——” “这不明摆着?自然是来追老婆回家的!要么说话传话,掉层皮!我看之前那些说三道四的是自己热笑话了,你看他们看着多恩爱多般配啊,一点都不像传的那样!” “要说是安家看人看的准啊,患难见真情。” “听我家那没正经的说,昨个儿晚上看着那小三儿捂着脸跑了,估计是被当面拒绝了——” “小三儿都没个儿好的,这么远还跟着,这不要脸!” “听说还是个宫人哪,说不准也和安家大夫人一样,是个披着龙袍装太子的!” 在这样的议论纷纷之中,莫言秋和安以柔相对无言地走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正是下人们在挂灯笼,一片喜气祥和。 “哎呀,小姐姑爷回家来了啊?这身衣服看着就般配!” 莫言秋低眼看了看安以柔,突然就当着下人的面儿牵住了安以柔的手,安以柔一惊,想要甩开,那莫言秋握得倒是一个紧。 安以柔羞红了脸,正是念离手执账簿走来了,泰然自若的,仿佛就没看见莫言秋和安以柔牵着的手一样。 “选了下个月初八,给娘办五十大寿。莫兄弟,柔柔,你们也好生准备准备,马上就要启程回西北了,走之前借着大寿,好好热闹热闹,一家人聚在一起不容易。” 安以柔微微低着头,在念离面前五位陈杂的。 “谁说要和他回去了……” 却是一个脏字都不敢再用。 “还嘴硬呢,你要不回去,以后莫兄弟再喝醉了,谁给他嘴对嘴的喂水?” 莫言秋听了这话,倒是隐约想起些昨夜的片段,又是喜又是羞,只能讪笑着,偷看安以柔,安以柔头埋得和鹌鹑似的,揉搓着衣角,却不再挣脱莫言秋的牵手了,只当谁都没看见。 可谁都看见了。 这天下午溯源就传开了,那安六小姐和莫言秋本就没有离婚,以讹传讹害死人。 这消息传到父母官耳里,父母官当着众人只是微微笑: “家和万事兴。” 等回到私院,到了房间,却是狠狠一甩门,抄起那上好的青花瓷瓶子,摔了个粉碎。 小人奸计 “今天找你来,是为了先前说好的事。”吕枫坐在高位喝着茶,并没有向往常那样殷勤地站起来,只是略点点头,“请坐。” 葬月心神不宁地坐下来。 “先前说的,我这边布置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葬月大人那边进展得如何?” 吕枫一抬眼,葬月竟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这让他着实有些恼了。 区区一女子,已经不在高位,倒还是这样目中无人的,真是惹眼。 “葬月姑娘?”吕枫不再用大人二字,改用姑娘,葬月倒是并未在意似的,依旧人在心不在,吕枫一摔茶杯,清脆的一声—— “大胆刁民,本知府问话,你竟然充耳不闻,是在侮辱本官么?!” 葬月几时受过这样的气?也当下就炸开了,一摔还没捂热手的茶杯,横起眉毛来,“你这个土瘪三,姑娘我在你头上屙屎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处吃糠咽菜的,倒敢教训起我来?!你是个什么官?从四品都是高抬了你了——” 吕枫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高声喝道:“来人,把这不像话的疯婆娘给我捉起来,胆敢侮辱朝廷命官!先饿她三天!” 葬月气的眼睛通红,那手指尖都抖上了。 想当初她和魏家的男人们玩在一起,哪一个不是三品四品的官?想敬她杯酒都要轮着来—— 就连王爷,她也是说踢一脚就踢一脚的,怎轮到这样的不识抬举的小小地方官在太岁头上动土?! “真是反了你了的!”葬月脏字都还没来记得说出口,就被冲上来的衙役连揪带拽的拖下堂去,新来的师爷张庭是个眼尖的,一早就捂住了葬月的嘴巴,给知府留个清净。 把葬月投入大牢,张庭嘱咐衙役们都不要声张,就一个人溜回到吕枫的正堂,见吕大人正在揉额头,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声低气的:“爷——” -- 第126页 “哎,真是,遇人不淑啊——”吕枫唉声叹气的,本以为找了个背景够硬的来里应外合,没想到是个绣花枕头,只会张牙舞爪的,还险些要坏了他的如意事。 “爷,您别气着,犯不着和女流之辈赌气,那宫人、太监之流的,再能耐也不过是下人,大人不必置气——” 这新近从京都来投奔吕枫的张庭,原本在京都就是吕枫的下手。 这一次他比吕枫晚下来两个月,乃是因为吕枫突然下派到地方,腾起职位来需与继任者交接,怕有什么疏漏,于是留他下来把关。 “都是京瘦深山肥,我看着传闻中的富庶之地,也难炸出油来,何故来的降了官品啊——” “大人别急,您要揩这西北王的油,就算不靠葬月,也还有办法。” 张庭贼眉鼠眼地献计:“据说他那位夫人当年是被一群盗匪侮辱过的,这对莫家、安家来说都是耻辱,我想他们都不希望看着安家老太太做寿前,突然再折腾起这件丑闻,为了捂住这悠悠之口,适当的意思意思,不是情理之中的么?” “此话怎么讲?”吕枫放低了手,那满眼的贪婪之色,一显无疑。 “大人,别忘了,早先您和葬月越好,她去破坏莫言秋和安以柔的感情,您则趁机摸坏安以柔的名声——” “是,找了一帮匪徒,给了打点,叫他们应下当年的案子。然后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儿,公堂正审,把当年那花柳案掀出来——” 张庭一翻眼皮,“大人高招,现如今,这妙计稍稍一改,事半功倍!” “如何?” “大人不如先放出风声,说当年侮辱了安以柔的贼人被你捉住了,但是先不要公堂正审,我想,那安家和莫家知情知趣的,摇头要脸的,自然会上门来求个私了——到时候就算不敌原来那样实惠,好歹也揩掉他们一层皮,也没有让大人您白白花心思——” “奸诈之极啊你!”吕枫呛笑出声,手指摇晃着,却是颇为得意,那张庭也迎合着贱笑着,心里知道,这是吕枫对他最大的赞美。 ********************************************* 这些天安园上下忙碌着,一方面是老太太五十做寿,另一方面是安以墨用这两个月折腾出来的本钱,正式开起了联合作坊。 作坊采取会员制,想来干活先得交费,如若是贫苦人家的交不起,那就以劳抵资。 院子前后两个大院。 前门进买家,求字儿的,算命的,看风水的,找人最针脚的,插个花的,喂个鸟的—— 只要你付钱,就能给你找到合适的人儿来做,价钱公道实在,适合大众消费。而且不用专门去打听哪里有这样的手艺人,省心省力。 后门进卖家,诗词歌赋的,琴棋书画的,女工针脚的,卖苦力的,通周易的,能忽悠的,有绝活的—— 只有你付钱,就能给你找到生计,中间收半个烧饼钱的手续费,而且可以赊账。回回来回回有买卖生意做,做成了才抽一成利,做不成还管吃管住的。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安园再不济还有个家底,前门进的不愁跑了东家,后门进的不愁发不出银子,加上安以墨前面这两个月的铺垫,作坊一做起来,生意就很兴隆。 本是一番兴兴向荣的景象,却被这横来的事端给打破了,这一天大志和柳枝从外面回来,就脸色阴沉沉的,连主子都没看着,差点撞到了腹部已经微微隆起的念离。 正是四个月大的时候,天天被安以墨灌着保胎药,这要是被撞了,安以墨非得掐死柳枝和大志。 “主子,不好了,外头在传,说一批江洋大盗被吕知府给捉了,一用刑,却是招出了十年前抢了我们安园这档子事儿来——”柳枝欲言又止,而念离是何许人也,怎么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柔柔。 但是大志和柳枝却看不出念离那紧缩的眉头中更深的涵义。 按说,当年那群所谓的匪贼,应该是影者的首领曲款为了威逼安以墨派来的杀手。这些人,应该都被壁风杀光了才对,怎么会好端端地诈尸出来?又怎么会在这么个时候落到了吕大哥手中? 这其中的猫腻儿,念离轻轻一绕就明白了。 “吕大哥,你果真是——”念离一股气窜上来,却是看见远远的老太太正牵着宝儿走来,忙压下火儿。 “宝儿,叫娘。”老太太这几天心情很不错,对念离是少有的笑脸,就和个老小孩似的,而没人教管的宝儿,只能跟着她一处过,正是闷得不得了,见了念离,也是一副见到救命稻草似的的样子—— “娘,允我出去玩会儿吧!” 那脆生生的一句,让念离荡漾了。 小孩子就像团泥巴,要看手艺人的心,能塑出什么样子的泥胚来。这两个月来宝儿没了裘诗痕的挑唆,没了壁风的蛊惑,天天被安以柔骂着,终于觉出念离的好儿来,虽然不曾来请个安行个礼的,倒也不说些气人的话了,这一会为了能解闷子,叫他喊啥他就喊啥。 “柳枝,你带着宝儿少爷去他爹的作坊瞧瞧去,见见手艺人的活计,长长世面,也知道生活的不容易。”念离嘱咐着柳枝,眼神中别有深意,怕宝儿随便出去跑,听到衙门那边穿过来的风言风语,到时候学话给老太太,又让好面子的老人家心里犯堵。 -- 第127页 柳枝听了话带了宝儿去了,念离则像往常那样,扶着老太太,汇报一下府里大小的事儿,尤其是挑着大寿的喜庆事儿说,替她宽心。 “哎,你可不知道,那姨娘可好生嫉妒着我呢,老了老了,还和我斗气!”老太太心里欢喜,嘴上偏还要挑理,现在又实在从念离身上说不出半点的毛病,天天只能说两句姨太太解闷子。 走了一道,却是看见柔柔和莫言秋两口子正和煮雪、安以笙一起下棋,风雅说不上,却是风韵无限,一片旖旎的。 “你们啊,也不帮帮大哥大嫂的,都像个孩子!”老太太自然地牵起了安以柔的手,安以柔却有些不自在了,煮雪更不自在,低着头闷闷的一句,“我先回房了。” 煮雪一走,安以笙也七魂丢了六魄似的,安老太太心里虽然不是个滋味,却还是做母亲的心软,挥挥手叫他去了。 安以笙径直去了煮雪院子,就瞧见她在煮茶,人来了眼都不抬。 “要是下了雪,可以煮给你皇帝才喝得起的好茶来。” “煮雪,刚才娘在,你怎么就走了?” “她是你娘,与我何干——” “非也非也,天下一家,我娘也是你娘嘛——”安以笙故意混淆视听,煮雪冷眼剜了他一下,没有做声,嘴角却微微上扬,“若是说她真捡回个女儿,那也不是我,是安以柔。” “此话何解?” “你看不出来么?自老太太醒了,对安以柔就不一般了。” “柔柔一向对她都好,比对自己的亲娘都好!” “这不怪么?哪能对个害自己的人好过爱自己的人?安以柔是怕,不是敬,更不是爱。”煮雪说的一针见血,其实安以笙哪里不懂,只是不想当着煮雪的面儿把这层说透,反而被她教育了一番,只能讪笑。 “这母女俩这样总归不是办法,我估摸着,老太太在安以柔回西北前,多少要找个机会和她谈一次的,刚才的机会,不是正好?” “真是冰雪聪明的——我娘子——” “去,给个梯子就爬上来,不要颜面!”煮雪羞红了脸。 “我几时又要过颜面了?”安以笙嬉皮笑脸地笑着,煮雪又一次拿他没了办法。 所谓一物降一物,正是此理。 ****************************************** “来,言秋,柔柔,你们坐到我身边来。”安老夫人一向一言九鼎不容回绝的,这次大病一场,却是把脾气烧得好了,对人也和颜悦色起来,“我看着你们,就跟看着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安以柔咧咧嘴,却笑不出来,还是莫言秋替她圆了个话场。 “娘,我们本来就是您的孩子。” “还是不一样,墨儿是,笙儿是,死去的老三老四老五都是,就柔柔不是。”老夫人非要往明白里面说,安以柔偏要装糊涂。 “我替哥哥几个给您养老送终。” “养老是假,送终才是真吧——”安老夫人此话一出口,安以柔顿时惊了,心里一团怎么也降不住的怒火,要不是莫言秋紧紧攥着她的手,她当下就要骂出口来。 “我身子不行了,脑子还清楚,这么多年了,你和你妈,我心里一直都清楚。”安老夫人清清喉咙,看了看安以柔,又盯着莫言秋,“言秋啊,有件事,得再跟你说清楚一遍,柔柔她不是个完璧清白之身——” 安以柔掀翻了棋盘,黑的白的棋子叮叮咣咣砸了一地,远远地伺候的丫头们一看形势不好,立马跑去找念离。 安以柔站在那里,任是莫言秋怎么拉扯都不肯再坐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等着安老太太,半响,有些哭腔的说: “你害我一次还不够,还要作践我一生!同是女人,你就真的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安老太太摇了摇头,轻轻叹息着:“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要听!难道你那些恶毒的话对我娘一个不够,还要对着我么?!我娘是出身卑贱,我也是被作践了,我都承认,可是我们过得凄凄惨惨的,你又能得了什么好呢?!” “柔柔——” “今天你非要在我男人面前揭我的伤疤,你这恶毒的——” “柔柔!住口!” 一声远远地穿过来,安以柔抬眼,老太太也侧过脸,却是念离。 “柔柔,你过来。” 念离压制住自己的语气,那眼神勾着安以柔,示意她过去。 都说长嫂为母,念离对安以柔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尤其在知道她的身份后,她在安以柔心目中更加是高不可攀。 可是,大嫂你此时不是该站在我的立场上么? 为何要阻止我说出大实话? 安以柔冷冷地抛给安老夫人一句话:“我这次走了,再不回来,你乐的眼前清净了。还有,我从没承认过,你是我娘,不要自作多情。” 安老夫人面目表情十分复杂,却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安以柔径直走向了念离,却像个被母亲教训的孩子,还没等念离开口,先抢白道: “我说错什么了?” “你不懂得娘的用意。” “她的用意?早在十年前我用这身子的每一寸撕裂体验过一遭了——” “不说从前,我无法评论我没有参与的那段过往。只说现在,现在的你,很不懂事,你听不懂老人家的话。” -- 第128页 “那你说给我听么?你是什么身份啊,你那么高高在上,你能懂得我的——” “你又如何懂得我经历过什么?”念离轻声一句,就让安以柔噤声了。 “不说你我,只说娘和你之间——就算她的过错间接地造成了你的苦痛,但至少今天,她是来求和的,全心全意为了你着想。” “哦,稀奇了,我竟看不出来,你到看得明白。” “旁观者清。”念离耐着性子和安以柔掰扯,“柔柔,娘是想告诉你,不要总是回避,你要勇敢地去面对,不能怕,不能屈服,要抗争,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才是受害者,你有笔债要讨——” “你说的这些,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想,逃不逃,讨不讨,都再无瓜葛。” “世间的事,哪有你设想的那般周到啊——”念离话到此刻,突然前面有下人传,“吕知府送贴,邀安老夫人、安大夫人及安六小姐过府——” 下人清了清喉咙,又说:“莫大爷也随行前往。” “怎么好端端的——” 安以柔话音未落,念离一声响在她耳边:“我想,吕知府是捉住了十年前那些人。” 明镜高悬 “里面请。” 念离一行人从知府后门进,刚走到院子正中,就迎出来一个面生的人来。 “您是?” “哦,不才是区区师爷,大人请各位进屋说话。” 张庭一弓腰,那嘴脸就让念离好生不舒服。 因知道吕知府要说的是什么,念离只和安老太太及安以柔来了,就推脱说莫言秋有事在身,不能同来。 吕枫穿着官服,见到安家女眷,却是很利落地抬起屁股,迎上前来。 “安老夫人大病初愈,本府本不应该让老夫人您亲自跑来,此事兹事体大,不得不请。” 安老夫人和安以柔哪能看得破吕枫这人皮面具下的嘴脸,对这个勤政谦恭的新官很是尊敬。 唯有念离,一直冷眼瞧着他,试图在他脸上找出当年进京赶考的学子的模子,却是发现,早已寻不到了。 吕枫却是一眼都没有瞧念离,尽管她一口就叫出了一声吕大哥,在他眼中,念离不过是他青春年少时匆匆的过客,至于她到底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是个戏子,还是真的在宫中见过些世面,他都不甚介怀。 葬月那个失势宫人已经让他白白浪费了不少时间,他可不想再去惹第二个第三个了,还是直接下手来的比较稳妥。 待女人们坐定,吕枫才正儿八经地也坐到上位去,似有话在嘴边,却一直在酝酿,喝口茶,翻来覆去地将一张折好的宣纸倒着手。 安以柔先坐不住了,脱口而出:“听说一批江洋大盗落到了大人手里,可真有此事?” 吕枫含而不露地说:“公事,公事。” “在大人眼里是公事,可若是与我相关,也同样是我的私事。” 吕枫轻叹一口气,将那纸打开,抖一抖,然后平铺在桌上,慢慢移动向桌边。安以柔会意,上前将那纸抖开在手中,目色逐墨,手指尖开始微微发抖。 “这是那批江洋大盗画押认下的,其中一件,十年前,也在溯源,就在你们安园——” 老太太手中的茶杯刚要端起来,此刻猛地磕在桌上。 念离吹了吹气,喝下一口热茶,盖上了盖子。 众人都在看安以柔的面色,而安以柔的面色就是没有面色。 “他们罪行滔天,按理说,是要公审的,但是里面牵扯过深——”吕枫在这里收住口,不再多说,只是高声地唤着,“师爷,加些茶水来——” 张庭提着一壶新茶来了,给老太太那洒了半杯子水的倒满了,到了念离跟前,发现她一杯子水都喝下去了,不自觉抬眼一眼,呦,这主儿真淡定。 “吕大人,我记得公审的案子,要上乘郡守,不知道大人可已经递上去了?” 张庭倒茶一下子就溢了出来,那吕枫也惊讶地看着她。 念离十分淡定地说:“民妇略通一二,让大人和师爷见笑了。” 她知道的可不仅仅是这一二,当年,李德忠的案子里,念离就是在县府呈郡守这一关节打通门路,将李德忠生生的从断头台救下来,她对其中这层层的官阶和程序,了解得清清楚楚,不亚于一个一品大员。 念离这出其不意的反客为主,让张庭和吕枫都颇感意外,吕枫只能笑眯眯地应着:“不愧是宫里来的女人,见多识广,不错,是要递呈郡守的。” “如郡守批示要公审此案,量刑定罪,那就不仅要有百姓围观,而且开审前还需在城门口张榜三日,以列罪责。大人,我说的对是不对?” 这本都是吕枫要卖弄的台词,没想到念离先说了出来,这叫他很是被动了。 “呃,对,对。” “那就是说,张榜之前,是我们可以回旋的时间了,是这样吧,吕大人。”念离替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吕枫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个脸色了。 “安夫人真是说笑了——” “没有说笑,若想叫大人知情不报,内部审案,私下结案定论,大人也要冒着很大的风险,万一被上面知道了,追究下来,轻则罚一年俸禄,重则削去官职,真真儿的难做呢。”念离偏要把吕枫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说的清楚明白,这叫吕枫尴尬不已,张庭又站出来帮他解围: -- 第129页 “大人爱民如子,是想到此案有伤风化,怕伤到小姐颜面,故才私下邀来一会,并非知法犯法,安夫人不要想歪了才好。” “师爷这一句说错了。”念离很是肃穆,“犯法当诛,天理循环,既然犯人已经画押认罪,受害人终于可以一雪前耻,何来的伤及颜面呢?难道被欺辱了要不声不响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才叫做有了颜面么?那不过是——” 念离说到这里,倒是看着安以柔,字正腔圆。 “自——欺——欺——人——” 安以柔手中宣纸飘落在地,如被雷劈,那一刻五味交杂,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大嫂说的句句在理,可是要做到,真的是难如登天。 想到那流言蜚语要变成白纸黑字贴在城门口,就好像已经死了还要高悬鞭尸一般。 “安小姐——安小姐?”吕枫被念离这一番说的有些下不来台,却是看到安以柔这反应,又放下心来。 纵使这安家大夫人他糊弄不了,眼前这安六小姐倒是中了套。 “我——我—— 我身子不太舒坦——”安以柔面色入土地拜别而去,念离上前扶住老太太,可老太太倒是没多说什么,跟吕知府寒暄几句,就嘱咐念离与她一道回府。 念离一走,吕枫就狂摸汗,张庭眼珠子溜溜地转。 “这个安夫人是个什么人物?从没见过这样难对付的女人!” “是啊,她叫我一声吕大哥,我却对这个小妹一无所知——”吕枫陷入沉思,“张庭,要好好查查。” ********************************************* 安老夫人一路上没说一句话,那眸子却是难得的有神,仿佛又回到从前那当家的时候了。 刚到了门口,安老夫人就吩咐道:“念离,叫柔柔来主堂听训。” 念离低眉顺眼地应下了。 来到安以柔的园子口,念离故意弄出些声响,估摸着安以柔把眼泪也擦干了,才进了园子。 一看她眼睛还是红的。 “柔柔,娘叫你去主堂问话。” “没什么好问的,她得逞了,我的丑事就要天下皆知了。” 安以柔别过头去,念离并未安慰,仍是站的远远地,十分冷淡。 安以柔有些好奇,平日对自己很是关心的大嫂今天怎么回事?“怎的,你又要教训我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活在自己的伤痛中不肯出来,还强迫身边的人跟着你一起痛着,这样真的是你愿意看到的么?亲者痛,仇者快,究竟一纸薄面重要,还是世间公道是非曲直重要?你难道真的要看着那些歹徒就这样逍遥法外了么?” “大嫂的话,我听不明白。” “按照律法,知府大人若想将这些歹人处以极刑而或重刑,需上报郡守审核。这个案子,按照常理,足够送上去了,可是知府大人却私下相邀,暗示再三,等我们安园的表态。如若我们为了保全颜面,不予追究,那知府大人收了好处,就替我们把案子压在县衙一级,此事就春风化雨,消无声息——” 安以柔恍然大悟,原来这知府是在勒索钱财。 好一桩买卖,做的真是精明,怨自己身在其中脑子一团浆糊,竟连这儿都看不明白。 “安园的表态,就是柔柔你的态度,不然你以为老太太这会儿叫你过去是干什么?看你笑话的么?” “她为了安家的颜面,自然会出这个钱,哼,在这个家族不济的时候,我这个家门败类无端端地又花出这一笔开销,真是够添彩的——可这银子也不能让言秋出吧,难道要跟他说,拿点银子出来,堵住悠悠之口,买那些欺辱你老婆的人闭嘴?” “是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们一同前去便知。”念离上前不由分说牵了安以柔的手。 姑嫂二人就这般前往正堂,路上看到不少下人都搬着花瓶、箱子的往正堂走,进了堂子,着实吓了一跳,安老太太是把安家能卖出去钱的物件都折腾来了。 安以柔的笑很凛冽。 姨娘先迎过来,不由分说地蹭上来,又指着满地的东西,喷着唾沫星子:“别怕,砸锅卖铁也要打点好当官的,一点事儿都不会有。” “娘是女儿的遮羞布,这是这一遭,又要破费了。”安以柔说的面无表情,抬眼看了看端坐在正堂的老太太,微微一欠身,“本已是残花败柳,还要砸银子刷上绿漆。” 老太太一抬脚踢翻了一个花瓶,清脆的一声,碎片锋利。 “这笔钱,我拿不出。” 安以柔猛地愣住了,姨娘哭嚎着:“您可这不能这样啊!柔柔再怎么说也是老爷的骨肉啊——难道您能看着老爷的血脉被挂在城墙上去丢人现眼?姐姐——我从没叫您一声姐姐——我给您跪下了啊——” 说着,姨娘到真的噗通一下子给老太太跪下来,安以柔看着这一跪竟然忍不住地开始翻滚泪花。 “姨娘,你起来。” 安以柔先是温柔地唤着,见她不动,猛地上前拉扯,“娘,你给女儿站起来,不要给她们下跪!你忍气吞声,我忍辱负重,到头来不还是要自己顾自己的——” 老太太的眼睛瞪得好大,那精气神儿就跟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似的,任姨娘怎么撒泼地哭,安以柔怎样刻薄地骂,都不理睬,等屋子里安静下来了,才慢悠悠地开口: -- 第130页 “念离,你是安家掌事儿的,你要怎样办?” 念离也是一愣,自安家败落她开始操持,安老夫人还是第一次亲口承认这安家由她来当家,这让她多少受宠若惊,只是这个时候太过欣喜显得不合时宜。 “媳妇认为,不应出这笔钱。” 姨娘素来对念离敬畏三分的,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安以柔稳稳地扶住她,对着念离一肚子委屈,就像个孩子发现一直向着自己说话的娘亲突然替别人说话了一般。 “细说来听听。”老夫人吩咐着。 “是。” 念离正对着安以柔母女,说:“今天一早,柳枝和大志从外面回来,就告诉我,城里都在传,说十年前在安家犯事儿的那伙人落网了。我以为我是第一个知道的,没想到,娘比我知道的更早。” 安老夫人并未作声。 “所以娘才会突然找柔柔谈心,当着莫弟兄的面儿,直言柔柔不愿提及的往事。娘是想在吕知府传话前,先让柔柔你想明白了,究竟这个痛,你要留给自己,留给你爱的人,还是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你越是躲,越是掩盖,这伤口就越难以愈合。让那些指指点点的人看看这光天化日下的恶行吧——你不该是被嘴舌的对象,该被唾沫淹死的,是那些可恶的男人!” 念离字字句句都戳在安以柔心尖上,疼痛过后是清醒。 是啊,最该是自己要求知府主持公道,将那些恶徒绳之于法,怎么会犯了糊涂,想私下贿赂把案子压下来呢? 她安以柔十年来这么多白眼和嘴舌都抗住了,怎么就扛不住那审判罪孽的一刀,将往事切得干干净净呢? “若要我们安园忍气吞声,白白地放过十年前那些贼人,不仅我这老骨头眼不下这口气,你们都咽不下——”老太太微微地动了一下,“念离,你来点点,看能值多少,送去店铺。” 老太太挥了挥手,这叫满场都错愕了。 “娘?” “我的本意,是不能轻饶了他们。可是如若柔柔不愿意,我们就送银子过去吧。” “你——不是不为我出这笔钱的么?” 安以柔迷茫了,安老太太没有半分柔和的意思,却说:“的确不是我为你出的,这安园本就有你一分财,今天就在这里,这是你自己的钱,你自己的选择。” 满场的寂静,念离轻轻笑着,安以柔低头不看任何人。 是的,不为念离那一番话,不为所谓的血海深仇,不为安老夫人的想法,也不为莫言秋的态度——就为自己。 安以柔心里咚咚咚响着一面铜鼓,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 ***************************************** 溯源又有了新鲜事,马上要办五十大寿的安家,突然张贴出一张大红的喜报。 喜报上墨黑的字迹,分分明明,写着: 喜闻十年前闯我家园、杀我亲人、辱我姐妹的江洋大盗落网。 知府大人爱民如子青天在世,必能秉公处理上报朝廷。 不仅如此,第二天一早,安以柔穿着大红的袍子,身后小厮抬着牌匾,一行人神采奕奕地走过闹市。尤是那安以柔,整个人眉开眼笑,倒叫人不好意思背后指点,有人鼓起胆子当面庆贺,她落落大方地谢了,不扭捏,不回避,一路朝那知府衙门去了,到了门口,唤出师爷,当着在场溯源乡里的面儿,揭了牌匾的红布,一行金光大字: 明镜高悬 大喜大悲 “你们拿了银子,就要乖乖闭嘴,明白了么?” 荒郊野外,寒风四起,五六个匪贼连连点头。 张庭回身上了马车,和他们背到而驰,车行百米,只听见车后一阵惨叫—— “继续走。” 张庭正襟危坐,车后那“拿着官银企图逃跑”的贼人,正被“恰巧赶来”的捕快们杀的精光。 谁都没有在意,那辆徐徐前进的马车,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线。 这一天是安家老太太五十大寿,一早上就张灯结彩的,里里外外都是红,念离正挺着肚子指挥家丁们,就听见人来传,说到外县做生意的大少爷回来了—— 不过只去了十余天,却好像离开很久了一般。 一进门,抖落一身的雪,扬声道:“大雪兆丰年——” 念离一脸喜色迎上来,“正赶上日子,这还是入冬第一场正儿八经的雪,煮雪正准备烹茶呢,有口福了——” 安以墨一把捉住念离的腕子,“不急,我进城的时候听说了衙门的事儿。” “哦,是这样,说是十年前来安园作乱的江洋大盗落网了,我们送了个牌匾过去——” 念离说的轻描淡写的,但是眸色却发亮。 “十年前来安园的?” 念离轻轻捂上了他的嘴,“多说无益,进屋暖身吧。”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念离。”安以墨摘下毡帽抖抖雪,“城门外都传开了,那些‘所谓’的江洋大盗,偷了官银逃了大狱,在郊外被捕快们都给就地正法了。” “捕快?”念离一愣,“你说的是昨晚?” “听说是这样。” “这不可能,昨晚全溯源的捕快都被我请到春泥那里吃酒!” 夫妻俩相视无语。 江洋大盗不是真的贼,捕快也不是真的兵。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究竟这是哪一出大戏? -- 第131页 “进屋说吧。” 安以墨跟在念离身后,路上碰到莫言秋和安以柔夫妇,简单把布置安园的活儿交接了一下。 一进门,安以墨就站在门边上,眼睛顺着门缝盯着外面,而念离则关紧了窗子。 “话说,柔柔和莫兄已经没事了?” “你去外地谈生意走的匆忙,也没赶上莫兄弟酒醒的大戏,听春泥那丫头添油加醋地说柔柔和莫公子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还有,柔柔和娘的关系,也好多了——” “看来我不在这些天,倒是发生不少事。” 夫妻俩说完喜事,开始步入正题。 “恩,说起让柔柔和娘关系缓和这由头,还真和官府有点关系。你刚走不久,城里就风传当年烧杀淫掠的那帮恶徒被吕知府拿了——” “一派胡言。” “我当然知道这都是谎话。”念离沉着地说,“于是亲自去探了探虚实,果不出我所料,那批江洋大盗,应该是吕知府和他那新来的师爷合伙编凑出来的,不知哪里买通的痞子。” “原来如此——”安以墨是何许人也,目睹官场这么多年了,在曲款和裘夔的双重折磨下,早就看破,“我说那葬月为何最近频频起事,定是和你这吕大哥勾结一二,想拆散柔柔和莫兄弟,趁机吞了莫家的家财。没想到天上人间走一回,葬月夺人家丈夫不成,和吕知府闹的掰了,只剩下这知府抓耳挠腮,到手的鸭子飞了。贪心能使蛇吞象,居然就被他想出这样一个点子来,要利用十年前这一出案子来勒索——” “相公,何必说的如此透呢?” “娘子,你也早我一步都想到了。” “想到了,是件累人的事。” “看透了,也是件累人的事。” 夫妻俩无奈一笑。 “那些匪贼是被杀人灭口的。所谓盗走的官银,恐怕是吕知府先前允诺给他们的收买费。”念离微蹙细眉,“只是不知,这群捕快又是何方神圣,搞不好是吕知府知道事情做过火了,怕降不住我们,找了外援。” 后来的事实证明,念离又一次真相了。 “大喜的日子,不想这些了,我们换身新衣服,出去置办置办。” “好。” 念离抚摸着肚子里的小生命,你呀,多幸福,什么都不用操心,在娘的肚子里一缩,也不必理会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间。 ************************************************* “大人,事情办妥了。” “恩。” 吕枫没有抬眼看看张庭,依旧在写着他的信,这信是写给南通郡守朱湘的。 论起朱湘此人,甚是奇怪,跟着仁宗皇帝的时候就是业绩斐然,跟了新帝依旧治理有方,上面有人欲提拔他,他却屡次推辞,说就愿意做个地方官,京都那金銮宝典他不敢造次。 吕枫是当官当了几年才终于明白朱湘辞官的智慧的。 这朱湘也是给无派无系的,上去京都必定要赔上在地方多年搜刮的民膏民脂去打点,若是站错了队伍,这积蓄都打了水漂不说,乌纱也难保,还不如做个地头蛇滋润。 论起交情,吕枫和他并无深交,不过是每年过节这朱湘上京“走礼”,给大小京官送些年货的时候,寒暄几句。 后来,吕枫下任溯源知府,倒成了他的手下,朱湘特意给他摆了酒席,谈吐之间,无不暗示他为官之道,还直言,若有难事,可以找他。 “哎,一步错,步步错,悔不该打量这莫言秋的家财,我这都是被那个葬月给害的。”吕枫一边写信一边叹气,新官上任才数月,就闹得下不来台,还是朱湘支招,派了郡衙的捕快下来“解决”,以偷官银拒捕的名义给“了结”了,才算撑过场面。 可是让朱湘出手,代价也是不菲的,吕枫迟迟不敢染指安园被没收的商铺之财,这一回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恩,做的可明显么?” “回大人,安园的商铺上个月共计赚了三千八百两银子,上报了两千八,剩下一千,已经送过去了——” “少了一千两……” “大人放心,就说安园那些商铺刚刚转手,周转不济,亏损一二,顶多算大人一个监管不力,朱大人也就是轻描淡写地摘责几句。” “但愿如此。”吕枫一停笔,若有所思,“张庭,上次让你去查安家大夫人,查得如何了?” “回禀大人,这安家大夫人本就是溯源人,少时随父母逃荒,全家人被匪贼所害,她被京都外城一户王氏收留,也就是在那里,见到过大人。后来,她以宫女身份入宫,几个月前,新帝大赦,她出宫返乡,嫁入安园。” “恩,想必是如此,只是不知她在宫中的时候做的些什么,有没有什么跟派。” “确有坊间传闻,说这一次陛下清剿裘府,这安府本应该连坐,因为有大夫人在京中的关系,网开一面。” “我记得朱大人似乎有一房小妾,也是宫中出来的,貌似还是当年景妃娘娘身边的红人,若是请她来辨认一番,倒是不错——” “大人,您忘了么?朱夫人她有孕在身,得等明年春天生产,才能走动啊——” “那也是正好,明年开春,接她来溯源玩玩,一来是还朱大人的人情,二来是认人,免得又像那个葬月,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满嘴胡言乱语,耍弄命官。还自称是魏皇后身边的人,我看她去做魏皇后身边的鬼还差不多——” -- 第132页 “大人,话说到这儿,那个葬月还关在大牢呢,都半个多月了,要不要把她放出来?” “放出来?现在安园正等着拿我的把柄呢,难道叫那疯婆娘出去给我添乱?继续押着。” “是。”张庭刚要退出去,吕枫突然道:“等等,回来。” 张庭知道吕枫这又是有想法了,凑上前去。 “大人吩咐。” “我听说有一种药,吃了会让人变成痴呆,你有办法弄到么?” “怎么,大人是想?” “这女人放也不是,囚也不是,不如放而囚之。” “大人高明,这样一来,大人在百姓面前声望愈高了。” “若是能赶得及今晚安园的大宴,就更好了。” 吕枫微微一笑,儒雅异常。 ************************************************ 这一整天安园都忙得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尤其是老太太,这些天精神一直都很好,今个儿已是最好,满面红光。 安以柔给她祝酒的时候,还是改不掉一张刀子嘴,说: “娘,您看您呀,知道我明天就启程走了,也不难过,笑的这样开心,真叫我难过了。” “你这丫头,嘴和你娘一样的臭!”老太太一句戏言,大家逢迎而笑。 “你呀,有福气,碰上言秋这个好孩子,现在两个人都不别扭了,欢欢喜喜明明白白的,多好,这一回回去了,好好过日子,你说,我能不高兴么?!还有啊,你们把这个总和我拌嘴的女人也给带走了,我多省心——”老太太一戳姨娘,姨娘难得不回嘴,只呵呵地笑着。 柔柔竟然会带她一起回西北去,这比什么都叫她高兴,高兴到了忘情,竟然也给老太太满满地祝了一杯。 这喜宴之上,虽然吃食大不如从前,下人也很零星,没的丝竹助兴,也没好礼相送,可是觥筹交错喜笑颜开之间,又叫人找回一种朴素的感动。 念离一直在忙活着,等酒席过半了才到了前场,也没有入席,就抱臂在回廊站着。煮雪特别烹制的香茗端上来了,引起宴席的高峰,宾客纷纷叫好,雅兴大发即席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就连卫家的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兄弟,也卖弄一番,惹得大家一片嬉笑。 这样的夜,大红的灯笼,闪烁的人影,堂里院里,一片祥和。 突地,安以墨轻轻从她身后拥住了她,呵气在脸庞,一团的白。 “怎么不吃酒了?” “算算日子,今晚该让我吃吃酒之外的好东西了吧——”安以墨笑的就像只黄鼠狼,念离脸上飞起一片羞涩,安以笙突然在他们身后起了一声,叫两个人都一哆嗦。 “大哥好骚,小弟佩服。” “你怎么又从席上跑出来了,主桌上都没人了——” “你看看这闹成一团的,彼此不分,天下大同,妙哉。” 的确,今时酒宴不同往常,不再是等级森严,而是和谐融洽,大家轮番给老太太祝酒,唱的唱,跳的跳,狂欢异常。 “大哥,教小弟两招,小弟的融雪之旅,就靠大哥指点了——” “咳咳,身为男人,不就是娶妻生子的,到时候你就会了。”安以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安以笙眨眨眼,“大哥,我今天去作坊,碰上来求产婆的,和产婆聊了几句,嘱咐我想要传宗接代之前,必先封山育林,敢问这四个字,作何解啊?” 安以墨一抽抽,现如今产婆说起话来也委婉了,当年那些婆娘对他说的都是:要孩子前几个月,要戒酒戒女色—— 抵御诱惑,专心育种。 咳嗽两声,安以墨点点自己的嘴巴和某部位,字正腔圆地说:“此乃山。”然后又摸摸老婆的肚子,“此为林——” “大哥,和你的一比,我就是小土包,可是我那土包上没有林子,白皑皑的都是雪——” 念离听着安以笙这话,噗嗤地笑了。 这样的小美好,能再多一些,多么的幸福。 可惜这幸福总是来的不长久。 门口大志拉长了声报着:“吕知府拜府————” 正玩乐忘形的一院子人都被泼了冷水,纵使吕知府笑的再温润,还是让大家都不自在了一把。 安以柔扶着老太太起身迎接,知府略寒暄几句,张庭送上贺礼,本以为走个过场的父母官就此要告别了,他却是眼尖地寻到了安以墨夫妇俩,径直朝那边就去了。 满院子大气都不敢喘。 “安兄弟,安夫人,真是喜庆祥和红红火火啊,希望吕某人没有让你们扫兴,说到底,咱们都是有缘人!” 吕枫在人前该说的话说得依旧是滴水不漏。 “哪里哪里,吕大人能来,蓬荜生辉。”安以墨装起来也是人模狗样。 “今天我来,有一件好事,也有一件坏事,咱们由坏到好,越来越好。”吕枫十分淡定地说,“昨夜那批江洋大盗越狱而逃,盗我官银,幸而郡守大人过访,郡衙捕快出了手——那群歹人被就地正法,这样一来,安园的案子也审无可审了,吕某白白辜负了安园的期望,惭愧惭愧。” 吕枫这话无不透着一股子酸气。 “这是坏事一桩,可是也有好事,好事便是,这群大盗在落网前捉走了葬月姑娘,这一遭他们私逃,也带上了葬月姑娘一起,所以我们倒是把葬月姑娘救了回来。” -- 第133页 一院子的人都在侧耳倾听,此刻细细的交头接耳已经开始,无不赞扬吕知府的办事有力。 “只是,葬月姑娘似乎受了点刺激,我们人是带回来了——”吕枫说完,一挥手,衙役架着神志不清的葬月就进来了。 到了跟前,葬月险些跌倒,吕枫稳稳地扶住,形象又一次光辉灿烂。 念离抱过了葬月,一句也没有多说,就往后院子走,到了后院子门口,一直躲在后面烹茶的煮雪也迎了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都不做声,到了院子里,扶她在石椅坐下,一个直接掐着她喉咙叫她张口,观察口腔,另一个则把脉,彼此都没有多说一句,只是心照不宣。 “下毒。” 两个人异口同声。 煮雪腾地转身,念离伸手一拦。“哪去?” “讨债。” “这一回不仅是吕知府,还有朱郡守。江洋大盗是朱郡守的人杀的,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 “不就是那个年年来京城走礼的朱湘?是他又如何。”煮雪的眸子极冷,她这满腔怒气并不是因与葬月交情多深,不过是因为身为四大宫人受辱不甘,而且下毒这手法,还是她们在宫中司空见惯的把戏。 班门弄斧。 “是,你若还是影者,勾勾小手指他就没命了。我们若还是在宫中,将他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我们是在安家,而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小民——” “难道就这样算了?” “这毒的解法你我都知道,假以时日——” “这等卑劣小人,你能忍,我不能忍!” “那就当是为了以笙忍了吧,安园风雨飘摇刚刚有所起色,顶头地方官不能得罪,除非直接捅到陛下面前,否则这暗地里官官相护,又奈何得了他们?” “捅到陛下那里也未尝不可。” “煮雪,如若陛下公开审,则必将一路追查到江洋大盗,不得不重审十年前的——” 煮雪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和吕知府过招一瞬,念离就已经想到了这么远,不愧是逐风。 依旧犀利。 “陛下现在是卖我一个人情,天下不知,他便不追究。于是以墨不是罪犯,宝儿不是龙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可是若天下知晓,陛下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可就顾不得了,所以对付吕枫和他头顶上的朱湘,不可由上而下,而是要自下而上。” “说的明白,做起来谈何容易。” “总有一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念离手扶着葬月的肩膀,缕缕她的乱发,“我发誓,此仇必报。” 煮雪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她这木鱼脑子,本来就一根筋,不知道还能不能转起来。” “一切都会好的。” 念离正要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婷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下子扑到主子面前,脸色煞白,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 “主子,主子,老太太——她要不行了——” 念离脑子惊雷一般。 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是来得比她想的还要早一些。 老太太最近着实有些不对劲的。 安园出遭变故,她不吃不喝不流泪,活活憋着,终于到裘诗痕携款私逃后,晕死过去,昏睡那么久,身子一直发虚,却是最近这半个月,精气神没由来的好了,尤其是近两天,好得让人心慌—— 四个字一直笼在念离的心头:回光返照。 老太太的回光返照持续了很久,一直坚持到安以柔的幸福来临,到安园稳健起步,到自己风光的五十大寿。 撩起裙子,念离快步冲到主堂去,安家兄弟正在轰人,安以柔守在病榻前,一张脸哭的花花绿绿。 “娘,你别吓我——娘——” 老太太摸摸安以柔的头,有气无力。 “同为女人,我怜惜你。从今以后,只要你不想离开安园,这安园总会收留你。” 这一句,让安以柔一颤。 老太太转而莞尔,“这么多年,你承欢膝下,故作欢颜的,辛苦了。还有念离,你也辛苦了,这安家,你多费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念离连连允诺,唤两兄弟进来,拉着安以柔到了一侧。这个时候,最让老人家欣慰的,大抵就是这两个出色的儿子了。 “你们如今都做些正经事了,不叫我操心了,早该这样。” “娘,您还没看见我们安家重新变成这溯源的首富——” “首富不首富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都不胡闹了,安稳过日子,我只可惜见不到念离的孩子出世了——让我再瞧——瞧——瞧宝儿一眼——” 安老太太的话愈发的断断续续,眼看就要没气,柳枝把宝儿推到老太太跟前儿,老太太动动嘴,“像你母亲。” 安以墨和念离心里同是悸动。 “好好侍奉你爹和你娘,去吧。” “秦妈?” 老太太气若游丝,众人大气不敢喘,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就再听不见什么。 “秦妈,你陪我最后一程吧,你们都出去。” 没个人动。 “出去。”老太太声音越来越低,“不想叫你们瞧着我死——” 这一年,下第一场雪的不算太冷的晚上,安园一片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着,满桌的酒席还没散去热气。 -- 第134页 老太太在秦妈去关门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秦妈回过身儿来,见老太太已经安稳地睡了,就像往常一样,替她掖好了被角。 她这辈子,功也有,过也有,不好评说。只是到了死前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大抵还是,功大于过的吧。 ********************************************** 安以柔为安老太太守完了头七,就和莫言秋回西北了。姨娘和柳枝都随行而去,安园的人丁越发稀薄了。 全园子都在等念离为安家添丁。 在江洋大盗一案闹的风风火火然后戛然而止后,吕枫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趁着这个空挡,安以墨在附近几个小县,套用联合作坊的模式,建立起自己的第一条产业链。 从此,在溯源附近的十二城县内,联合作坊的业务形成了自己网状结构,在安平雇了马车,可以在源营继续雇,在福州讨的上联,去溯源做个下联—— 到了春暖花开,念离即将临盆前,安以墨特别将店铺交出去给各个作坊的管事者打理,一心一意做起了二十四孝好丈夫。 恰是这个时候,云游四海的安以笙和煮雪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春天,必将是个生机勃勃的有故事的好季节。 大孝子孙 冬去春来,一层薄雨后,安园的大红门被洗刷出早先的红艳 安园被安家大少爷出租作为高档客栈已经四个月有余,如今,正是收回园子,与夫人回家待产的时候。 住客们离开安园时都依依不舍,纷纷表示愿意出两倍的价钱,可是挺着大肚子的念离往门边那么一站,身后一排大箱子,就足以让众人闭嘴走人,走的时候还出于礼节的要塞个红包。 老太太去了之后,莫言秋带着安以柔、并姨娘和柳枝一并回了西北,不久安以笙又和煮雪二人启程去游历山水,偌大的安园一下子空了下来。 谁都没有料到安以墨会贴出那样的告示,在他娘亲刚入土不到十天的时候。 敬启乡邻 安氏祖园,锦绣河山,亭台楼阁,不一而论。 今紧急周转,愿携安家男女老少移至偏院小住,赁佳苑以博溯源百姓。 安氏大孝子孙安以墨 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吕知府看到这张寥寥数语内容深刻的白纸黑字时,嘴唇抖了半天,瞪着张庭:“单凭这不孝大罪,我能否拿他归案?!” “大人稍安勿躁,他这等大逆不道的做法,乡里乡亲一人一口吐沫就把他淹没了——” 可是吕知府没有等到这一天,因为乡里乡亲表示,安以墨先前十年做出的荒唐事更多更离谱,这般作为,早已司空见惯。 不能依靠群众舆论,吕知府就动用朝廷压力,试图逼迫商会将他解职,谁知道商会的答复却是:“安以墨三个月没交会费,自动就退出了。” 查不到一条合适的法典来办了他,吕知府只好亲自出马。 这一天恰巧是安家居家往外搬家,忙得不亦乐乎,围观者甚,有南通郡其他城的,都跑来看看这传说中的史上第一败家子是怎么在老娘死后十天就变卖了祖宅的—— 吕知府这时候出场,极大程度地代表了民意。 “你这不孝子孙,还敢称自己为大孝?安老夫人入土还未安稳,你就要卖了祖宅——” “且慢,大人,是说我要变卖祖宅了?我告示上白纸黑字写的再清楚不过,暂租赁为客舍,供溯源相亲百姓游乐,春初时节,我还要带夫人回来待产的——” “没听过天下这等荒唐事!家宅岂可大门四开供闲杂人等说进就进——” “大人,天下为公,四舍一家,我广开大门,纳四海之朋,有何不可?我愿意赁,有客愿意住,买卖成交,如此简单啊——” “你让这三教九流之徒涌入安园,绕了祖上安宁,罪不可赦!” “哎呀呀,大人,你怎可以说自己的子民是三教九流呢?我相信溯源百姓都是受礼重义之人,断不会绕了我祖上清幽的——况且,难道祖上看着我人丁稀薄坐吃山空就舒坦了么?与其如此,不如物尽其用,大人您说是吧?” 吕枫被反驳得相当彻底,那安以墨只是不安礼俗地笑着,笑得他心里直抽。 毕竟是人家的私宅,要卖要赁要烧要砍,父母官也插不上手,来日就算安家祖上阴魂来找,报应也是在安以墨身上—— 想到这里,吕知府只能拂袖而去。 不到三日安园客栈就挂牌做生意了,而安家主子两人并下人十几个都住进了后巷一个原本供轿夫们住的偏院。 安以墨人前顶住压力没有一丝动摇,私下里也是有些不安的,尤其是看着“新家”的简陋,不禁有种落魄的凄凉。 念离打点众人有条不紊地收拾院子,看着安以墨负手站在松柏之下久久凝望,走上前去。 “夫君心事比我的肚子都重。” 安以墨看着夫人乐观地笑着的模样,努力挤出个微笑,眉角却依旧是蹙着的。 “夫君,你可知道,你这样子,比我在落雨轩第一次伺候你和药的时候还难看。” “让夫人担心了,我只是——” “触景生情?想到过去的繁花似锦?”念离总是轻易就洞穿了他的心思,“相公,你就像我心中的一颗松柏,不求一季明媚,但求一世挺拔。” -- 第135页 松柏?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像松柏。 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就像盆宅子里娇生惯养的花一样,所想所做都不切实际。 “家里出事之前,我去南通郡附近那几个城走动,联络了一些大老板,也看了看当地民情,深觉联合作坊在其他地方也是可行的——只是推行起来,上下打点,租地雇人,势必要周折一番——” “相公不必解释,我自然知道你是急需用钱,才会出此下策。” “你却一次都没有问过我原因,害得我只能此时此刻向你坦白从宽——” “你这不都自己说了么?”念离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学会忍一时好奇,一米短见,才能站在和男人相同的视野中去—— 才能得到男人的尊重。 “而且,我确实也觉得,安园那么大,我们住着,有些浪费。这些不入俗理的想法,若是寻常女子,定要拧着我的耳朵教训一番了——” 安以墨捂着耳朵,念离捂嘴轻笑。 “可你知道,像我这样连皇宫也敢闯出来的女人,非但不会骂你怪你,还会爱你敬你——你真是把我吃透了——” 是谁把谁吃透了呢? 这个问题安以墨已无心再问,只能深拥入怀,情到浓时,只得自嘲。 “你大腹便便,相公可要腹中空空也——” 说罢从念离唇上偷去一抹暖,舔了舔嘴,十足诱惑。念离脸色绯红,只得转移了他的话题:“不是说还有事去打理?” “这扫兴的话,提醒得恰是好处。”安以墨眸子勾着她,“否则夫君我可能无法自持了。” ******************************************** 客栈前三天门可罗雀,众人都是一副观望态度。 一来是价钱太贵,这要求自带酒水饭食下人车马的全自助住宿的价钱,却比城里同等规格的客栈贵了近一倍。 二来是风声太紧,前有知府大人亲训,后有大批群众围观,住进去就成了珍禽异兽,保不准将来给扣上一定什么大帽子。 三来是礼法不和,上面有阴森森的安园的列祖列宗瞪着,下面有尚未安魂的老太太的亡魂飘着,入了夜连个打更得都不敢进园子,生怕乱了什么礼数遭了天谴。 可渐渐的却传开了些没头没尾的“秘密”。 什么安园东边的地里埋着金子,那都是抄家的时候安老太太偷偷埋下去的。 什么安园西边的池塘里面有龙王灵符,拂去四壁干泥可见龙之真身,必将加官进爵。 什么安园南边的碎石头是镇宅宝物,那本是镇宅石像,坍塌后导致地气丧尽劫难横生。 什么安园北边的念颜亭是个祥地,每日在此打坐可报长命百岁—— 这么秘密来无影去有踪,说的神乎其神,比戏文唱的都好听。 念离有时候带着婷婷上街买菜的时候,还有胆子大的自来熟的凑过来问长问短的,念离都是微笑不语,这样的不表态,让传说变得愈加的扑朔迷离。 可念离知道,这都是她相公做的好事。 果不其然,几天过后,当安以墨从外地谈好第一家联合作坊的事儿回家,推入房中一问,那厮才嬉皮笑脸地说: “咱家东边来年春天可以种点瓜果蔬菜的,今年暖冬,他们去挖金子的就帮咱松土了。西边的池塘也好久没清了,干泥一层,若是明年搬回去住的时候已经干净利索了,你就可以直接在里面养点金鱼逗趣儿。那南边呢,几年前倒了个石头像,一直都没人搬走,这一趟正省事了。北边,我想着,总得有人打扫归置一下不是?打坐打坐,一来一坐,尘埃去矣——” 念离笑的出了声。 “你真是活脱脱一个奸商!” “过奖过奖。” 于是这安园客栈正是开张的第十天,终于迎来了第一位贵宾。 这人并非溯源本地人士,穿着打扮都颇为讲究,为此吕知府还特意出面宴请了一把。 他一行人敲锣打鼓大摇大摆地入住了安园客栈,入住之后,再无音信,几天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溯源掀起了舆论的惊涛骇浪。 没有下文就是最轰动的下文。 没胆子壮胆的,有胆子试胆的,没钱想发横财的,有钱想装大爷的,前仆后继,一浪又一浪。 一个月后,安园客栈的收益,让安以墨在安宁开起了联合作坊的第一家分店。 而店里管事的,那样“凑巧”,就是一个月前试住的某官人。 两个月后,传来一些消息,说安园东边的地已经松好了土,西边的池子也洗干净了,南边的石头被偷得一块都不剩了,北边的亭子也打扫得很及时—— 那时,安以墨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过不了多久,他又得启程去找罗第三家要开张的分店了。 临行之前,安以墨吩咐下人。 “去天上人间传个话,就说在安园客栈厨房供上鸡一只,鲫鱼一条,鸿运高照——” 念离默不作声地看看安以墨,低头失笑。 下人不明就里,问:“主子,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偷鸡摸鱼,炖了鸡汤,下了鲫鱼,该补身子的补身子,该下奶的下奶——” 下人一听脸都绿了。 “咱回去偷,不会被发现么?” -- 第136页 “就说安家列祖列宗显灵了——”安以墨毫不在意地说,“哎呀呀,我这般物尽其用,祖上有知,必夸奖我是个——” 念离这一回又抢了一回先,脱口而出: 大孝子孙。 凡人俗事 四月末的时候,念离九月早产生下一女,单名一个“岚”字。 这个时候,安以墨已经重登溯源首富,家业已经在南通郡全面铺开,成为方圆千里相当当的一号人物。 安园大庆,远近来祝贺的,不下三四百人。 安园趁此机会,新纳了一批下人。车夫、伙夫、更夫、婢女、老妈子,共有百来号人。 大家富园,昔日光景,可见一斑。 席间,溯源商会借机献好,又将会长的名头扣在安以墨的头上。 而故意姗姗来迟的吕大人,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 入夏时节,南通郡守朱湘将下溯源来视察工作,主要就是跟进一下安以墨改过从新白手起家的奋斗史,欲上报朝廷作为先进事迹标榜一番。 而在此之前,南通郡其他几个稍大的城县的几个县令都要预先来溯源踩点,做好接待工作。 这叫上下一盘棋,统筹划一。 作为主要接待方,安园势必要破费一番。 上面决定把安家被没收的家产,让安以墨任选三家,作为补贴。 这对于这大半年经营得半死不活的安家产业来说,是个欢喜鼓舞的消息。 木材店的说了,安大少,安园需要休憩,您挑了我去吧,准没错。 瓷器店的说了,安大少,您府里的花瓶瓷碗的都被砸的砸抢的抢吧,小店给您补上。 绸缎庄的说了,安大少,夫人和小姐都得添点新衣裳吧,天说热就热了。 安大少摆摆手,说,当初落魄了,各位都巴不得跟我们安家划清界限,求你们借袋米都难,我如今自力更生,联合作坊有木匠,有做瓷器活儿的,有织布刺绣的,要你们何用? 挑来挑去,安大少挑出的三家,让溯源人民又一次傻了眼睛。 第一家是间客栈,早在安园还富庶的时候,这家客栈就因为地处天上人间旁边而生意黯淡,后来安家落难,没了大树,几乎要人去楼空了,堪称溯源闹市区的一景。 第二家是间信栈,由于送信送物这行当投入甚大,安园又常年只在溯源发展业务,当初安老爷子一时兴起投下的生意,基本已停业整顿多年。 第三家是棺材铺子,本就是没人愿意做的行当,可是少了也还不行,就一直在阴暗的角落里,等着客户上门,常年处于守株待兔状态。 三间铺子由上面审批下来,不到半个月就走完了程序,十分利索地批给了安以墨。吕枫本来是想卡一下这傲气十足的安大少,没想到朱湘有指示: 他开口要的都是最不济的买卖,想他也是明白人,不敢乱要,还算明理。 如此这般,入夏五月,店铺到手。 第二天,安以墨就带着一群人上闹市拆墙砸匾,好不热闹,大家纷纷来看安家大少又有何别出心裁的主意了,等了三日,终于见了分晓。 原来安以墨将客栈卖给了天上人间,做扩张用,也不要分厘,只跟老鸨谈好了,日后天上人间赚十两,有一两是姓安的。 而早已对身边的空楼垂涎三尺的老鸨也半推半就地应下来,许多年后,当春泥盘下了整个天上人间,拿了账簿一瞧,恍然才发现,这安以墨一分力没出,十多年间,足足又赚出了一栋客栈来。 至于信栈,安以墨倒是好好整修了一番,雇了百十个信使,又雇了十来个坐堂的先生。 没过几天,南通郡十二城县的来客就体验到了溯源的亲民服务,他们各自在老家享用的联合作坊的服务,在溯源都找得到。一样的模式,相仿的价钱,有安家这金字招牌的保障,又有信栈这专门的接待部门,出门在外的商人们,买个放心,也买个便捷。 若是有信要传,有货要发,又不想自己跑一趟,信栈也都包了。 多年之后,当安以墨回顾此刻建立起的“货物人马集散地”的雏形,还深深感慨到,这一步棋下的最为得当。就是因为溯源第一站的试点成功,创出了很好的口碑,日后在其他几个地方建了类似的信栈,也都一片铺开、广受好评。 最后就要说到这棺材店。这棺材店不为别的,就为了给他二弟安以笙找个打发时间的营生。 话说安以笙和煮雪正好赶在念离生产前几天回来,这两个人出去的时候带了二十两银子防身,回来却变成了二百两,一路吃喝拉撒睡,也不知是哪位神仙老祖给付的钱。 一问,才知道,他二弟出门在外,正巧赶上好几场法事,一边游玩山水,一边打工赚钱,最后竟还有了些盈余。 反而是回到安园,就像欢快的小鸟回到了鸟笼子,没精打采的。 下人们都说,安二少爷是佛祖跟前转过一圈的,和凡人的兴致就是不同,这发家致富,柴米油盐,都惹不起他分毫的兴趣。 安以墨不是养不起他,只是看着二弟从刚回来的兴奋,到现在的萎靡,颇有顾虑。 念离一边做着月子,一边还不忘提醒着他。“以墨,二弟不是个俗人,煮雪也不喜吵闹,给他们寻个非常人所能及又清闲幽静的活儿,算有点事情做,打发个时间也是好的。” -- 第137页 棺材店回到安以墨手里以后,安以墨就叫联合作坊的师傅们按照二弟和煮雪的设想,好好布置休憩了一番。 这外间是个茶社,中间是个香堂,里间才是棺材铺。 布置得典雅庄重,让人不由得一迈进步子就心生尊重。 平日里煮雪在外间烹茶待客,安以笙在里面以俗人之心论佛家之道,虽不是个大众的买卖,可来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每天三四人,就足够赚回本钱。 至于一个月死一回人,买一副好棺材,念经诵佛,以茶祭灵,不仅赚的颇丰,还赢得尊重。 连安以墨都不禁嫉妒非常,每次见到二弟和煮雪,都不免要调侃一番: “人都叫我奸诈龌龊无耻下流的黑商人,可你二位,却是大师,是师傅,是先生,我们安家可是祖上积德,有二位这头顶冒金光的,压一压我这歪风邪气——” 这个时候,安以笙总会不好意思一番,十分诚恳地说: “大哥,我这不是要努力立业,好成家。” 每每此时,煮雪都像啥都没听见似的,游魂野鬼般飘过去。 可是念离总是能不经意出现在拐弯处,一下子就撞破了,煮雪那唇边扬起的笑意。 ************************************************* 日子越来越安稳下来,念离却有件事情愁,那就是宝贝女儿十分黏人,天天就扒着自己,连秦妈和婷婷来换个手都不行。 比念离更犯愁的是安以墨,已经忍耐到极限的安大少多少次想直接把孩子顺着窗户扔出去—— “嘿,小娃,你咬哪里呢你!” 念离瞪了一眼相公。 “喂,你又在看哪里?” 入夜了,岚儿呱唧呱唧吃奶吃的很兴奋,安以墨深呼吸一口气,一股热流涌向丹田之地。 “我看我老婆。” 念离哪里能不知道安以墨心里在发什么骚,只是避重就轻地说:“看看都是你做的好事,给我补了那么多条鲫鱼,都一个月来还断不了奶。” “孩子一个月自然还是要喝娘的奶水。” “谁说的,我宫中伺候的时候,教我做事的桂嬷嬷亲口告诉我,小皇子下生半个月就要和母妃分离,一个月大就开始喂羊奶,这样才能有担当——” “念离,你那是培养皇太子的手法,不适用在这小民身上。”安以墨这一回又站在宝贝女儿的立场上了,也不知是谁方才吹眉毛瞪眼睛地要把这小家伙从念离身上扒下来…… 念离看着这在外风生水起的奸商夫君,此刻却仿佛烧坏了脑子阵营不轻敌我不分的样子,不觉失声轻笑,宝贝女儿恨绝地一啜,念离轻声叫疼。 安以墨心里又疼又痒,将那小章鱼似的小家伙一点点从娘子的胸脯子上扒下来,揣在自己怀里。 也真是稀奇,仿佛知道这是她亲爹似的,小家伙不曾像在秦妈妈或婷婷怀中那样大哭大嚎的,转身就吸在老爸身上,小小的柔软的小手张牙舞爪的,发出了惹人怜爱的笑声。 安以墨一下子就被笑的酥掉了,方才憋得硬硬的家伙顿时也软了下来,满眼都溺着宠爱。 念离故意板着脸,合上衣服,“哎,本来被你撩拨地挺有兴致的,现在岚儿又转移到你身上去了,死活也是亲热不成了,洗洗睡了。” 安以墨一张脸都快变成紫茄子了,念离心里一阵发笑,手指一点他的额头。 “喝什么奶这个我依着你,可是怎么睡可不能乱来,按照我们宫里的规矩,皇子皇女落地白天,这妃子才能侍寝呢。” “那是,皇帝那么多女人,一百天,吹口气就过去了——哪比得我呦——” “那你也可以纳个偏方,只是不知该叫二夫人,还是四夫人。” 坊间大户,家中妻子生养的时候,男子是最容易寻花问柳的。有许多就像安老爷那样,夫人还怀着,就把小妾领回家了。 念离故意这样逗着安以墨,没想到这男人却认真了。 “念离,我可对你有过承诺的。” 岚儿还挂在老爸身上,安以墨就这样激动地握住念离的手,“你可不要乱想。” 念离细致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才一年不到的光景,他已经变了这样许多。 从前那个男人,不肯对她说一句实话,也不肯流露半点的伤痛,连传个话都要大黑做信差。那风花雪月佯装颓废的背后,有多少不能言说的往事,如今在她面前,已经再无保留。 而且,如今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在考虑她的感受,这样的唯一,唯一得很纯粹,在这样的一个世道,三妻四妾实属寻常,能最后换来一个纯粹的爱着她的男人,很认真地在兑现她其实并未过高奢望的诺言。 这样的世俗幸福,叫人感动不已。 “夫君,等百天了,我们把孩子交给秦妈妈带着。”念离抚摸着安以墨的脸,一点都不害臊地说:“我们好好过。” 好好过…… 娘子,您太婉约了。 安以墨狼血沸腾之际,岚儿不满老爹过于颠簸的胸膛,小嘴摩挲着狠狠一咬一吸—— 还没长牙的小嘴,裹得安以墨一个激灵,配合着面前妻子娇羞的模样,安以墨捂住口鼻。 “我去洗澡。” 这一天,许久不曾有人过夜的落雨轩后院的暗室,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 第138页 晚春入夜,小风一吹。第二天安以墨哆嗦得在书房醒来的时候,善解人意的娘子已经端来了汤药。 素白的瓷碗置于正中,素白的勺子置于一侧,红亮的两颗梅子在勺子里凑在一起—— “相公,药好了,可以喝了。” 一切宛若初见,只是这一次,安以墨十分自觉的将两颗梅子都握在手中,嬉笑问:“还有梅子么?” “大男人还怕苦?” 不是畏苦,而是,溺甜。 梅子入口,化三分。 太岁驾到 这一日,念离一推门进屋,就看见煮雪正逗着岚儿玩 她还是敏感地转过了身,还来不及收敛脸上的笑意。 比煮雪本人更尴尬的是念离,还从没见过煮雪这样温柔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你还喜欢孩子。” 念离的眸子很明媚,闪得煮雪都有些睁不开眼,岚儿还蹭在她的身上很是享受,煮雪连推开都不能,只得转移话题,说: “谁能想到,我们四个人之中,最先做娘的居然是你,我一直以为会是惜花或葬月。” 当初,葬月一直都和魏家那群男人走得很近,如若不是魏家那么快就倒了台,说不准葬月就嫁回到魏家,从奴才变成主子了。 而惜花也一直在做着她的娘娘梦,就算皇帝不成,那些个王公贵族得到,也都是暧昧不堪的。 如今,惜花倒是如愿以偿,只可惜她人在深宫,也不得知这如今的日子过得如何了。 葬月倒就在眼前,一去小半年,她的疯病已经好转了很多,开始认人了,只是脑子还一时糊涂一时明白的。 “我也没有想到,你出去游历这几个月,还想着帮葬月寻医问药的。” “同是宫人,就算先前吵着闹着,甚至真刀真枪的上来了,也还是下不去手的。”煮雪有些不自在地挽了挽头发,这样温情的话,这样贤淑的形象,与她本是格格不入的。 贤淑的应该眼前这个曾经手腕最厉害的宫人逐风才对。 煮雪是怎样也想不明白,她是如何拢住安以墨那古怪又孤独的心的,又是如何能让那样难对付的婆婆和尖酸刻薄的小姑不计前嫌握手言和的,尤其是现在,自己膝下有了个女儿,却叫整个溯源城都挑不出她这个后妈一句闲话来。 她的段数,在出宫后,又不动声色地提升了。 两个人就这样逗着小宝宝玩着,下午斜照的光那样的美好。 “这就是我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一直念想着要过的生活,煮雪你呢?” “恩?” “你还过得习惯么?远离了那些权势和地位——” “过的,还好。”煮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那你对安以笙到底是?” 念离终于还是把话说到了这里,煮雪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仿佛是要躲避那暖烘烘的阳光,却是被那温软洒了一身,逃都逃不掉,尤其是脸,不知怎的,还越来越烫起来。 “躲是躲不掉的,煮雪你和安以笙一起出去游历这许多月,他究竟是不是一个你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你心里一定有数。”念离抱起了岚儿,掐着她柔软的笑脸,幸福无比的样子,让煮雪心里一阵悸动。 “要不要我帮你去——” “不用。”煮雪斩钉截铁地说,呼啦一下子站起来,念离打量着她的脸色,心里一沉。 毕竟,煮雪一开始来到溯源的目的是为了安以墨,现在自己这样撮合她和安以笙,会不会让她多想? 转念一想,她与煮雪相交多年,彼此都再了解对方的性格不过。煮雪必知她是一番好心,而她也坚信煮雪不会那样的心胸狭隘。 果真,煮雪下一句开口便说:“别忘了,你和安以墨还是我撮合的,如今我的事倒叫你撮合了?要说,我自然会自己说的。” 念离心里在偷笑,脸色却是肃然的。 “这可是你说的。” 煮雪走在去棺材铺的路上,心里开始忐忑起来。 她并不是一个小女人,当初出宫来找安以墨是那样的潇洒犀利,如今不过是和一个无赖和尚把话讲清楚了,怎么居然开始纠结起来? 如果他推脱他一心向佛没有这些尘世俗愿怎么办? 如果他一直以来单方面追求突然有了回应开始不珍惜又怎么办? 如果他其实只是在挑战爱情而非爱上了她,又怎么办? 越是临近棺材铺子,煮雪脑子里面稀奇古怪的想法越多。等人进了铺子,外间的茶舍干干净净的一片肃然,安以笙虽穿着打扮像个普通的公子,却依旧像过去那样执着扫帚扫着地,还能看出那个和尚的影子来。 见了她,笑了笑。 “午觉睡得好么?估计下午也没什么人了——” 煮雪却是腾的一下子就红了脸。 “我来不行的么?” 和尚有些懵了,嘴巴也开始不利索:“行,行,没……问题——” “多嘴。”煮雪趾高气扬地就朝最里面冲去,和尚跟在她身后默默的扫着地,眼睛时不时朝着她偷瞟几眼,不知今天她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煮雪愣头愣脑地冲到最里间,也没个能坐的地儿,就是各式各样的棺材罢了,都没盖上盖子,满屋子木头的独特香味。 “煮雪?有人订棺材?”和尚不明就里,煮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今天冲到这里来了,脑子乱得很,居然脱口而出: -- 第139页 “我要你对棺起誓——” “哈?”安以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着煮雪那煞白的脸上清清楚楚涌上来的嫣红,拼命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手开始在扫帚把儿上扣着,扣着,扣着—— “你说是不说。” “说,说!”安以笙把扫帚一扔,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手扶棺木,朗朗道:“我安以笙对棺发誓——” 煮雪微微一笑,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来,可是安以笙却猛地停了下来,煮雪心里一慌。 “你……” “你叫我发什么誓?” 安以笙鼓足了勇气问出了口。 “说,说……”煮雪瞧着安以笙那张俊俏无比又懵懂无知的脸,那样的纯粹那样的透明,一时间竟然也又爱又恨起来。 “你这油嘴滑舌的和尚,这一会儿又装疯卖傻了,难不成和你大哥学的么?!” “呃——”安以笙的的确确是不明白这女人的心思了,她这究竟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还不快说!”煮雪一喝,安以笙硬着头皮重新开始:“我安以笙对棺发誓——呃——此棺选料上乘,手艺精良,是上路必不可少之——哎呦!” 安以笙被煮雪一脚踢进了棺木之中,正正好好的给挤得满满当当的,冲着房梁直哼哼,只能听着煮雪的声儿,却看不见她的人。 “不叫你说,你说的没完,叫你说了,你又扯东扯西。你哥一个,你一个,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喂——” “喂?” “喂……” 安以笙被这么一撞,倒是有些清醒了,煮雪这不会是在——示爱吧? 天地啊,万物啊,苍生啊。 我的佛祖哎—— 安以笙嘴上挂着不知所谓的傻笑,用力想挤出这小尺寸的棺材,可是这本是给女人准备的棺木,实在是狭窄得可以。 “早知道就叫他们多留几寸了,这些奸商啊,为了省料无所不用其极!”安以笙这边骂着,在联合作坊巡查的安以墨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哎,这有谁在骂我是奸商呢——”安以墨自己倒是心知肚明的。 “哎呀,我的安大少爷,您就别惦记这个喽——”张师爷推门而入,拉起安以墨的袖子就往外面走,“淮阳和平安两县的县令都到了城门外了,快快快,跟我去接车——” 安以墨还在开着玩笑,“接车不是我的强项,劫车倒可以培养培养——” 话虽是这样说着,安以墨心里是有数的,这头上又来了几个太岁祖宗了。 ************************************************** 溯源人民都在朝城门口聚集,逆流而行的王公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人群,要不是为了刚过世的娘亲买棺木,他非得也去凑凑热闹,看看来为朱郡守踩点的那几位外县的官爷是啥模样。 甩甩袖子,王公子决定速办了事,抬腿进了棺材店,门没关,却是空无一人,抖着耳朵听着,只有窸窣的衣服摩挲的声音。 “喂,有人没有?” “有啊!有啊!” 声音似是从里屋传过来的,吓了某公子一条。 “是安二少爷么?” “是王公子吧!您要的棺木已经备好了,请进吧!” 王公子探着脑袋进了内室,左瞧右瞧,心里开始打鼓。 “您——在哪呢?” “就在您面前哪!” “我怎么没看见您哪?!” “我就在你娘的棺材里哪!” 王公子瞧侧面一探身,脸色阴沉得极为难看。 “我说安二公子,您这是?” “嘿嘿,以人为本,身体力行,我替您娘亲试试躺着舒不舒坦——”安以笙明媚地闪着大眼睛,“还劳兄弟您拉我一把——” 安以笙一出了棺材,也不挂不顾这王公子,只飘出一句:“银子你看着给吧,就放在地上就成,棺材您看着搬吧,经文的事儿,咱回头再说——” 话到了末尾,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哎呀呀,这是赶着去投胎哪。”王公子目光远送,又回身看看这满屋子的棺材,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安以笙想直奔家去找煮雪说明白了,而满大街的人却挤着他就往城门口涌过去。 一路上听人叽叽喳喳的,安以笙突然想起来,大哥早上说过一句,说今天瘟神要到了。难不成,就是眼下声势浩大要进城的这几位? “哎呀,不过就是县官老爷嘛,有啥子稀奇的,我们知府老爷不必他们官高一级啊——” “你这就不懂了吧,听说淮阳县和平安县的两位县老爷都是娶了宫人才升官的啊,那前途一片光明的啊——” “呦,这一回那可是真个儿的宫人哪!” “可不是嘛,听说她们有些玩得好的姐妹什么的,当初不愿意出宫就留下来伺候新主子,那都是能和当今陛下身边的妃子们直接说上话的,自然官运亨通了!” “可不是,这几位县官的夫人还都和朱大人的小妾关系甚密的,那都是早先伺候过大人物的,不一般哪!” “我听说是那朱大人的小妾是前朝受宠一时的景妃娘娘身边的宫人?” “嗯哪,可不是嘛——”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安以墨听了不自觉的就要笑出来。 -- 第140页 一个景妃娘娘的宫人算什么,他们苏园现在就有两位皇后身边官阶最高的行走宫人呢!而且若他猜的不错,葬月也应该是大嫂、煮雪那一道的人。 这些人真的是班门弄斧惹人笑。 远远的,人群之中倒是有人替他笑出了声,那样犀利,像低调都难。 安以笙眼前一亮,煮雪! 煮雪听他一叫唤,回眸,一瞬间的喜色后事立马板着的脸,故意生气的扭过了头。 安以笙努力向前挤着,就快到的时候,前面的人喊着。 “来了来了!” 这一喊,人挤人,眼看着煮雪又被挤到更前面的地方去了。 泱泱人群,大道一条,煮雪也不知自己为何被挤出了衙役的人墙,摔倒路中央去。 而那马可是毫不留情地就奔进来了,蹄子一样,高声嘶鸣,眼看着就要踏下来,煮雪不自觉就拔下了发簪,对准着马腿—— 突地眼前一闪,就被那高高在上的人,横着捞了起来,很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姑娘请留我这战色好马一命!” 煮雪定睛,那男子也聚焦在他身上。 两人都钉子似的定在那里。 “煮雪……” “曲容。” 影者的头目曲款的独子,曲容。 你不是早就战死沙场了么?怎么出现在这里?! “你没死?” “我没死。” 曲容勒住马,却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 “你想干什么?” “煮雪,我还没死,你和我的婚约,还应该做数的吧——” 恶鬼上门 这一天,降临溯源城的太岁一共有三位 淮阳县的县令林远名,乃是个读书人的出身,混了许多年没什么政绩,本一直就是个九品芝麻官,去年娶了宫人沉鱼,宏图大展,一年之内连升三级。 平安县的县令陈斗进,是朱湘朱大人在做平安县令时的跟班,属于接过了主子之前的事业,却一直混不出名堂来,也同样是去年去了宫人,换名落雁,一年之内成绩大好,升迁在即。 而朱湘朱大人自己也娶了一房小妾,正儿八经的是当年景妃身边的红人。朱大人有了这方小妾坐镇家中,如虎添翼。 所以,在南通郡流传着这么一句,穿金戴银不如娶个宫人。 至于这第三位的“不速之客”,却是大有来头的。那便是前朝早已战死沙场的少将军曲容。 当然,在场知道他这层身份的,便只有煮雪一人,对外,他只是朱湘的武官。 吕枫本意是要在自己府中宴请的,可是却临时交给安以墨去安排了。这样做来,原因有三,一来是摸不准火候,自己那院子要是太穷酸了,在同行面前丢面子,要是太奢华了,又留人话柄。二来是摸不准脾气,若是准备得丝竹美女都在场却碰上几个假装清高的,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相反,若是三位同行乃吃喝嫖赌一条龙,偏偏只安排了吃饭赏月,也回扫了兴致。三来自然是让安园出这笔钱背这个黑锅,也好让这挣钱挣得遍地开花的男人大出血一把! 安以墨倒是很直接,几辆马车直接把大人们拉向了天上人间,往园子里这么一卸货,关门,放姑娘,自己悠哉游哉地徒步回去吃家里包的薄皮大馅儿的饺子。 路上下人们都有些忐忑。 “爷,万一这些官爷们不好这一口,岂不是自找没趣么?搞不好又像上次那样被裘夔连累抄了家产——” 安以墨摆摆手。 “放心,放心,我已经打点过了。” 对着吕枫那边,安以墨打点的是,几位官爷点名要去天上人间,但是您回头务必装作不知道,您懂的,这些事,不说为妙。 对着县官们,安以墨照例打点的是,吕大人点名叫我安排您在天上人间乐乐,但是您回头务必装作不知道,您懂的,这些事,不说为妙。 “爷,那几位大官的夫人可都还在咱安园呢,这咱交不出人来,可怎么办哪——” “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家里不是有我夫人在呢么?” 区区几个小角色,要我娘子亲自出手,也算是你们的造化了。 ***************************************** “沉鱼、落雁,这两人你也不认得吧。”念离轻轻放下窗子,园子里顾着赏花逗鱼的两位官夫人丝毫不知道有两双眼睛在盯着她们打量。 煮雪摇了摇头。 “宫里人那么多,谁知道是哪个边边角角的地儿冒出来的——” “皇后娘娘初入宫时,跟宫里各房各路打的交道还多一些,想必很多人见过葬月和惜花本人的。可是你我都是娘娘贵为国母后才进的紫金宫,一般的宫人,倒是未必见过我们本人的。” “他们认不认得出,那是其次,就算认出来,大不了就吓一吓,哄一哄的,怕个什么。”煮雪说这番话,倒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看来你的心思倒不在这两位夫人身上,怎么,和以笙说的不顺?” “不。” “那是见到这些龌龊的地方官又污了你的眼了,心里不舒坦?” “也不,谁有功夫搭理他们。” “那是为何?” 煮雪欲言又止,恰是这时,门口来报,说朱湘大人的武官曲公子登门造访。 一听曲公子来了,两位夫人倒是不避讳,反而都整理云鬓起来。 -- 第141页 “看来,你心不在焉的因由,自己上门来了。在我出去待客之前,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煮雪十分淡定地说:“只有一件,此人与我,曾有婚约。” 左思右想着煮雪的那句话,念离来到主堂,早已有个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人物站在堂中,和这溯源小城崇商、敬文、求仕、轻武的风格有些不搭。 他一转身,一打眼看上去就是一表人才。 “这位想必就是盛名在外的安夫人了。” “既然公子已知这不过是盛名而已,就不必再逢迎逗我欢喜了。想必大人这时候不陪着几位县令,倒是跑来我这里,是有些事情的吧。” “实不相瞒,我是来找煮雪姑娘的。她如今——还是个姑娘吧——” “这位公子一来就问我这样的问题,真是直爽呢。”念离细细打量着他,那从容的表情和坚毅的眉宇,一看就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不似小地方出身求个安稳太平的。 “,冒昧了,恕我一介武夫。”曲容一退,连姿势都是标准的将士作风,“在下曲容,乃南通郡守朱大人的武官。” “公子风范,可不想个武官那样的简单,恕我多言一句,煮雪现在一心求的是个安稳罢了,大人有自己的宏图大志,也有自己的一腔抱负,恐怕不再是煮雪今时今日想要的了。” 曲容听了这话,方才也打量起眼前这位安夫人来。 “夫人风范,可也不像一个商人妇。”曲容别有深意的说,“我和煮雪本是同僚,我上了战场,身负重伤,不知如何的,就穿回来一个战死的消息,等我回来,她已经不知所踪。” 念离心中晃动着二字,影者。 影者能在朝中有一官半职,能够上战场,还有战死消息传回来的,少之又少。 曲容… 仿佛记得,影者的头目曲大人,有一个独子,早年战死沙场,为这,先皇还特别嘉奖了曲家为忠良世家。 如果猜得不错,这曲容就该是那没有死成的英雄了。 那他和安家就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他的身份若被相公知道……还是快快打发的好。 “这样巧,我和煮雪,后来也成了同僚。”念离说的不动声色,丝毫没有被曲容的身份吓住,“天下真小啊。” “安夫人说的不错,天下真小,本以为再也找不到煮雪了,没有想到缘分又回来了。”曲容淡淡一笑,“既然我们都是煮雪至亲的人,也不必再客套周旋。这一遭,我定要带走煮雪的。” 说的蛮横独断,果然和传闻中的曲大人是父子。 “是去是留,恐怕还是煮雪她自己做主吧。” “原来,她已经开始自己做主了。”曲容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眸子深的不见底。 念离在这一片黑泽中,看见了煮雪那不为人知的过去。 *************************************** “煮雪,你是影者之中我很欣赏的一个,虽然见不得光亮,却还总是想给你个名分。” 彼时煮雪还是影者中的一员,她的全部生活,都只是在执行命令。 伤人、害人、杀人。 “一切听曲大人安排。” “很好。” 曲款一个响指,从里屋走出一个年轻威武的男子,穿着年轻武将的衣服,威风凛凛。 “这是我的儿子曲容,比你虚长三岁,陛下隆恩,将他离席为少将军,呵呵,煮雪,我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 煮雪心里明白得很,这是因为自己知道得太多,所以要被曲款收到自己的家族之中,才能用的最为放心。 而眼前这个男子,似对自己并无任何好感,那眼神淡漠极了,一看就是出身名门的人才有的自负。 “少将军好。”煮雪那时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为人处世不比后来那般老辣,仍旧是有一些恭敬的。 而且深知自己只是一件兵器罢了,所能做的不过是执行命令,于是也不敢有太高的奢望。 “煮雪,你也有些身手,但还不够,就让犬儿教你两手。容儿,以后你带着煮雪多学学,日后,她少不了要成为你的左右手。” 此后,煮雪在他身边侍奉了半年,确也学到了也功夫,但更多的是在学习曲家父子的为人处世,更深地了解到了这一层有一层错综复杂的关系。 魏家如何在太子和王爷之间跳来跳去,魏妃又如何慢慢蚕食其他派系在宫中的势力,而陛下对魏家和魏妃,又是怎样一种用之、防之、怕之的关系。 影者这不见得光亮的组织,就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着。 即便是日后她成为了将军夫人,她从头到脚还是一名影者,是那名单上无法抹去的污点。 发生了安以墨的事儿后,煮雪愈发的明白,影者的生死存亡,影者的过去和将来,都注定是苦楚与悲哀。 “曲大人,事已经办妥。” 给安以墨留下一丝希望的同时,煮雪也知道,这是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煮雪希望能够入宫。” 那时曲款只是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句:“容儿刚赴了沙场。” “我知道。” “你是如何想的?” “我希望能成为魏妃娘娘身边您的耳目。” 曲款瞟了她一眼。“耳目是有,不过不知,是谁家的。” 煮雪面无血色,像雪一样的冰寒。“在龙种计划成功之前,魏家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来惊天巨变,大人难道真的不明白煮雪此番的苦心么?” -- 第142页 曲款眼珠子转了转。 “惊天巨变啊,是,惊天巨变。”玩味了一番,他笑了,“煮雪,你还算有心人,我把容儿交给你,放心。” 那时朝野,对皇权最大的威胁便是魏家。 如果魏家得势,那皇帝脚下的影者势必要头一个遭殃。 假如煮雪能在魏妃身边得势,日后就算事发,起码容家上下还能保个周全。 这也不失一条退路。 当然,曲款没有想到,煮雪没有想到,就连身在其中的魏妃和不受宠的王爷都没有想到,此刻尚在景妃宫中侍奉左右的一个小小宫人逐风,将会在未来几年让局势有了新的转变。 “你记住,对魏妃娘娘来说,你跟我容家,跟皇帝,丝毫没有关系。我会给你安排个合适的身份。” 一年后,煮雪作为前朝遗老的远方外戚,进宫服侍魏妃娘娘,当然,此刻的魏妃,已经是魏后了。 就在煮雪进宫的同一天,传来消息,在外征战的少将军曲容,为国捐躯。 **************************************** 为国捐躯的曲容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十年风雨,当年自负又骄傲的男子,如今只是区区一个武官。 这未免好笑了些。 但是毋庸置疑的,在这场风云变幻的朝权更迭中,曲容以这样的方式,保住了自己的儿子。 起码他还是个全人。 “我不明白,你为何没有死。” “真巧,我也不明白,你为何也没有死。”曲容眼中放光。 “作为你的未来夫君,我理当让着你,于是我就先来说说我没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战事将近,收到家父密信,叫我诈死,隐姓埋名。” “曲大人怕龙种计划失败,魏家夺权,伤你性命。他果然是老奸巨猾。” “这样评论你过世的公公可是不好。”曲容说着这般话还能够微笑,“该你说了,你这个影者居然还能保全到现在,有什么原因?” “我么,很简答,我投奔了一个,任是谁也不会相信我会去投奔的人。魏皇后。” 曲容眼睛一眯。 “原来是魏皇后身边的四大宫人之一,失敬失敬。” 看来,他这个武官,出头之日,不远矣 班门弄斧 县令们来到溯源的这些天,就住在了天上人间,而夫人们就安排在安园小住 本是个风口浪尖的时候,安以墨却借故跑到外县去谈生意,把招待贵宾的工作交给了念离。 不过三天,安园的下人们就叫苦连连,纷纷向主子来诉苦,说沉鱼、落雁两位官夫人颐指气使,脾气大的狠,对安家的下人们非打即骂,主子架势十足。 到了第四天,连春泥也找上门来,见着念离就泪水涟涟的叫她作主,待念离把她迎到屋子里坐,她才抹去了那把惹人同情的眼泪。 “您这是把什么人往我们天上人间领啊——” “这是怎么了?妹妹何故说这个?” “那两个县官老爷啊,变着花样的折腾我们姑娘——” “这两日以墨不在家中,觉着不甚方便,才将那两位官爷请到天上人间去的,谁曾想到——” “我收了安大少爷的银子,自然竭诚服务,可是按这两位的玩法,我们可承受不起啊!这话只跟您说了,我看这两位官爷可是够那个的了,黄赌毒一条龙,没见过玩的这样凶的!可偏偏都说他们都是娶了宫人发迹的,上面的背景很硬呢,谁都不敢惹!” “没事,你回去就叫个姑娘喊上一嗓子,就说,哎呀,两位县令大人都不在我们这里啊!两位夫人请回吧!哎呀,你们怎么能硬闯——” “然后我就给他们开了后门,让他们逃出去,嘿嘿——” “春泥妹妹冰雪聪明。” “还是安夫人您厉害,领教了。” 送走了春泥,念离向煮雪去了,推开门,她又是眼神愣愣的在发呆,念离咳嗽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煮雪,还劳烦你去一趟铺子里把以笙叫回来。今晚县令们要留在安园过夜,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别叫我去。” “是你把二弟撵出安园,留在铺子里和死人棺材过夜的,这请回来当然也得你亲自去请。” “不去。” 煮雪说一不二的,念离叹了一口气。 自三天前那位曲容来过府中,煮雪就不自在起来,先是没由来的把安以笙大骂了一顿,撵了他出去住在铺子里,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的。 “这些天曲容回去向朱湘复命去了,你趁机正好把事情和以笙说清楚。” “说什么?说我是杀手,和杀手头子的儿子有婚约,如今他逼婚来了,我们好聚好散,不,借用贵宝地办个婚礼?!” 煮雪的脸上活像六月飘雪。 “我和以墨过去也是这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生怕连累了对方,也生怕彼此嫌弃,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多余罢了。居然决定要在一起,就不应再有什么隐瞒。这事已经发生了,你不对二弟有个交代,叫他一个和尚脑袋怎么转的明白?” 念离牵起煮雪的手,“去吧,去说清楚。他不应留你一个人去面对曲容。” “这是我们男欢女爱的私事,我一个人面对就够了。” “煮雪,曲容要带你走,恐怕这会儿已经不是男女私情那样简单了。你是身在其中看不清了,难道你就没看出这其中的古怪么?” -- 第143页 “什么古怪的?” “这几天你我都和这所谓的宫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们的行为举止,哪里像个宫人了?” “目不识丁,口无遮拦,坐不像坐,站不像站。”煮雪这一点倒是早就发现了,只是曲容的事儿已经搞得她无暇顾及。 “恩。朱湘是南通郡守,娶了一方小妾,说是景妃身边的。而这两个县令,也都娶了宫人。再说先前溯源的父母官裘夔,原本有个小妾,乃是魏红蕊。” “娘娘的妹妹?” 念离点点头。 “她能逃出来,估计也是假称宫人,趁着大赦逃出生天。怎么就这么巧,南通郡内大小官员都凭着娶了宫人就发达了?这也太邪门了,宫人也有三六九等,又不是谁都在宫里有人脉的。” 煮雪被念离轻轻一点就明白了。 “你是说南通郡的官员在利用宫人做挡箭牌?” “没错。他们结党营私,对外可称是夫人们有私交。如若外人要查,他们也可以虚张声势,说上面有人。地方的人不敢多问皇城的事儿,一涉及到皇宫,更要避开的。更方便的是,朱湘要重用提拔谁,私下运作,那坊间只当是他们娶了宫人,或是借了皇家贵气,或是京中有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我总算明白了,怪不得这个时候,安以墨还要外出谈买卖,原来是去查探消息了。” “恩,他去外面探风,我们在家中也可以试探一二。” “看来你是盯上了那两个村姑了。” “今天午饭时候,不妨——” ××××××××××××××××××××× “哎呀,我的锦绣大红披风啊,你可小心点,这可不是你们主子那件戏服,都给我长点眼睛!”沉鱼尖着嗓子,婷婷恨不能直接把她推到池子里面去喂鱼。 她不但一来就把安家最好的牡丹园给占了,还把婷婷调过来差遣,当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 正说着,落雁也来了,摇曳着,风骚十足。 “哟,还是姐姐这里风景好,我在那个什么听风阁,全是竹子啊石头啊,闷都闷死。” “我住的是安家大夫人的园子,你住的是二夫人的。这大夫人的园子虽好,住的也是个招摇撞骗的戏子,二夫人的园子虽然素淡,可是人家怎么说都是正经大户人家的女儿呢,可惜也跑掉了——” 婷婷听这话肺都要气炸了,这是哪里蹦出来的两只母猴子,居然敢在这里指手画脚的,还有没有点廉耻了! 正这时候,来人传膳了,两个官夫人就继续一路吹捧又暗里较劲的前往念颜亭。 这一日已是初夏温暖,五月最好的时节。 下人们穿梭反复,井然有序,叫沉鱼和落雁都不禁眼红,尤其是亭子里面端坐的念离和煮雪,远远望过去就叫人瞠目结舌的。 念离身着红色霓裳,盘着繁复的发式,插了不知多少闪烁的钗子,一头的灿烂,却不显的乱。 那可是煮雪当年给皇后娘娘做的发式,虽然首饰不能一比,手艺却是相同的,自然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富贵之气,加上念离那端庄娴淑的样子,气势十足。 煮雪则仍旧一身白衣,羽化而升仙,面无粉黛而更显得冰清玉洁,尤其是那种“生人勿进”的写在骨子里的孤傲,叫人咂舌。 和往日不同的不仅她们二人的打扮,还多了一个人。她目光有些涣散,但是举止倒是稳妥的。沉鱼落雁一直听说园子里住着一个疯子,想来就是眼前这个。 见到沉鱼、落雁来了,念离和煮雪举止得体的起身,下人们依次上手巾、温水、漱口小碗,这样的排场又一次让沉鱼和落雁错愕了。 怎么有种怪怪的感觉? 尤其是念离和煮雪在她们洗手漱口就坐的时候那频频交换的眼神,叫人不安,就好象乡下人进城叫人指指点点一般。 沉鱼和落雁哪里知道,这一顿午宴是严格按照宫廷皇家宴请安排的,讲究的地方不下一百,可是她们这一会儿已经做错了起码八十了。 上的第一道菜,是所有宫人入门都要学习的,豌豆黄。 这是一款来自民间的小吃,要罗列成塔,而且要放在饭后用。 可是现在,念离和煮雪故意安排成饭前就上,还拼成花瓣置于盘中。 沉鱼和落雁都没看出什么不妥来,上来就夹,筷子还没送到口里,煮雪就冷冷地一放筷子,吓得二人一抖。 “来人,是谁备的饭?该拖出去打几板子!连这道菜什么时候上都不清楚么?还敢说自己是宫里的厨子,不怕在两位官夫人前丢丑?!” 念离忍住笑,过去在宫中,煮雪是让御膳房一提起来就打颤的名字,对膳食简直是挑剔到一定程度,新来的宫人们不要说是上错了菜,就算是先迈哪只脚迈错了,都要举着盘子跪在厨房一晚上。 这几句话,实在算是温和的了。 沉鱼和落雁两个人脸色都很难看,纷纷放下筷子,附和说:“我就说不对劲嘛,和我在宫中可不一样——可念你们是小地方不懂规矩,我也就没说这话。” “就是,大人有大量。” 煮雪嘲笑出声,念离扯了扯她的衣袖,咳嗽两声,说:“两位夫人说的是。” 然后又对下人们说:“你们几个招摇撞骗的,还不谢恩。” 还没等沉鱼和落雁玩味出这话指桑骂槐的意思,念离又笑吟吟对她们说: -- 第144页 “我们小地方不懂规矩,想着夫人们在宫中多年,可能吃不惯我们民间的东西,这才请了会做宫廷菜的,没想到还是不懂装懂丢人现眼了。” 招摇撞骗? 不懂装懂? 招摇撞骗? 煮雪瞥了她一眼,逐风,你还是改不掉这婉约的毛病呢。 念离一边说,煮雪一边忍不住的乐。 念离却不乐,非但不乐,还严肃得很。 这俩人活生生叫沉鱼和落雁跟吃了个蛤蟆似的说不出话来。 “呃,对了,两位,听说宫人之中,当属皇后娘娘身边的四大宫人身份最高,不知她们都是什么样子?” 煮雪偏要逗她们玩,那两人也是马上就掉入陷阱。 “哎呀,那当然都是大人物了,你们是想象不到的。” “哦。” 念离微笑着。 “总归比你们戏文里唱的还好听。”沉鱼也不知从哪里听到的关于念离是个假宫人的八卦,捉住小辫子就不放手了。 “是啊,那穿衣打扮的,都和你们差好几个档次。”落雁也附和道。 念离顿时觉得煮雪亲手为她梳的这款“凤凰来兮”的发式都在哭泣了。 而煮雪,真真的是开始笑出眼泪了。 “她怎么了?一会哭一会笑。”沉鱼瞪了她一眼,念离正儿八经的说: “她喜极而泣。” 煮雪终于忍不住离席了,一路狂奔撞飞了婷婷的时候,这丫头第一次听到了煮雪的大笑声。 “来,不要管她,我们吃饭。” 念离依旧坐得很端正,还把第一口菜夹给了葬月。 葬月听的有些懵懂,却是看着菜脱口而出:“大胆,怎么也不试毒!” 沉鱼和落雁着实被惊悚了,念离知道葬月这又是分不清宫里宫外了,马上圆场:“一个戏班子出来的,得罪了班主,遭小人暗算,脑子不太灵光。见笑了。” “情同姐妹,理解理解。” “你们得罪了班主还好说,我们可是伴君如伴虎。” 葬月听到这一句,又飞出一句:“你这个小鬼,王爷两个字贴在你脑门儿上都应该倒着写!” 念离慌忙给她嘴里一口菜,马上转移了话题。 “听说四大宫人里面有一位自打皇后娘娘进宫就侍奉左右的,但凡是宫人没有不认识的,叫做月娘的,两位肯定见过的吧。” “自然。” “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那肯定是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这不是形容男人的么?” “——那女人就是像男人似的——” 也不知道葬月是脑子还糊涂着,还是清醒了,听到这么一句,直接把几盘菜都扣上落雁和沉鱼身上了。 这一顿,吃的还真是五彩斑斓的。 小人得志 安以墨短短七天之内走了溯源周遭四个城县,借着联合作坊的人脉关系和当地的资深商客们把酒言欢。 酒过几旬,众人纷纷吐了真言。 “要说我们县令,那就是个草包啊,朱大人当县令的时候,他老小子就是个师爷,除了会跟我们要银子,别的是什么都不会!后来可好了,人家娶了宫里的人做老婆,发达了,听说京中认识好多人,过不了多久就能升到上面去了——你还别摇头,当初那朱湘朱大人不就是这么升上去的?” “哎呀,一说到我们这父母官,我脑仁儿都疼。他三天两头的是蹭吃蹭喝,可谁也不敢吱声,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总之,这么快升上去,肯定是有门路的,我们就全当发大水卷跑了半壁家财,哎,不说了,不说了——” “安弟兄,我看你是大老远来的,才跟你多嘴,回头你可别把我卖了。没错,我们县令也娶了个宫人,就年前的事儿,自那以后就财大气粗起来,也不知都是什么来路,吱吱,谁敢多问啊,山高皇帝远,他就是太岁啊!” “我跟你这么说吧,安当家的,在咱南通郡,能娶到宫人的那就不是一般战士!管你当初在宫里是烧水的丫头还是倒酒的奴才,总之只要嫁进咱南通郡来,立即就能让男人升官发财,不是说了嘛,宫人是旺夫相!” …… 安以墨一遭走下来,听了不少话入耳。 所谓的“上面有人”,他自是不信的,因为他连皇帝老子都见过了,家里四大宫人都齐全着,这么算来,他当个南通郡守都绰绰有余了。 所谓的“面相旺夫”,他也觉得是无稽之谈,那么多宫女散到了各地,怎么偏偏南通郡的宫女面相就这样的独特了? 安以墨看着酒友喝的还剩下半分清醒的时候,都会再问一句。 “那宫人都是什么时候嫁到本地的?” “八月十五!” “八月中旬!” “中秋前后!” …… 怎么这般凑巧了,这是集体婚礼? 他和念离那狂野的猜想,越来越扣上了现实的壳。 安以墨的最后一站是南通郡的郡中“南通城”,父母官朱湘最近喜得一子,正是给了他一个“上门贺喜”的好由头,带着念离亲自准备的礼物,安以墨颇有些忐忑地敲开了郡守府的大门。 没有想到,来开门的却是个熟人。 朱湘的武官曲容。 不知为何,那曲容的眼神,总是让安以墨没由来地觉着森森的冷,不断地在撩拨着他已经深埋在心底的恐惧与不安。 -- 第145页 “这不是溯源安公子么?朱大人正谈到你,你就来了。”曲容这话本是客套话,可是语气偏偏又是有些高人一等的,叫安以墨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外出务商,得闻朱大人喜得贵子,特地亲自来府上贺礼。”安以墨深深地拜了个大礼,一抬头,那曲容的眼神仍旧是考究地盯着他看。 “怎么,曲公子您——” “安公子,不妨借一步说话。” 安以墨被曲容带到了偏院。院子在风口,这一日风声很大,话一出口,就能被刮得无影无踪。既便如此,曲容还是叫了个亲信守着院子口,这才请安以墨亭子里面坐下,此般小心谨慎,非普通武官所能及也。 “安公子,近日可好?” 安以墨小心翼翼地措辞回复:“生意做的很好,多亏官爷们多照顾。来日等朱大人亲下溯源考察,再一一汇报。” “呵呵,安公子,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曲容拍了拍安以墨的手,这一拍不要紧,安以墨突然就抽回了手,猛地定睛瞧着他,嘴唇一直在颤抖着。 “安公子?” 这一摸,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把人骨骰子放在他面前转,又拍拍他的手背的男人。 影者的头目,曲款。 曲款。 曲容。 这是个巧合么? “安公子。”曲容显然觉得被冒犯了,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安以墨如梦方醒般连连道歉。“曲公子莫怪,莫怪,安某惶恐而已。” “惶恐——”曲容听到这个词倒是很受用,有些得意,“安公子用词有趣得紧啊。我们言归正传。我是一个粗人,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方才问你近日可好,可不是问你又进账了多少银子,而是问你,这为自己铺的仕途,可还顺利?” “仕途?” 安以墨差点笑出声来,仕途二字,于他早在十年前就如浮云细土。 今时今日,他已经铜臭不堪,仕途二字,未免“清高”了些。 “安公子不要再装糊涂了,这不就是你娶了宫人念离的因由么?” “曲公子误会了,你若去查查裘夔留下的档就知道,我娘子这宫人的身份上,白纸黑字写着待查。” “安公子又在和我打马虎眼了。在你外出谈生意的时候,我已与贵夫人小谈,得知贵夫人和煮雪姑娘曾是同行。可有那样巧,后来煮雪亲口对我讲,她是魏皇后身边的四大宫人之一。” 曲容一番话说的安以墨脸色煞白,只见他摇着手指尖对着自己的鼻子,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高明啊,安公子,高明。” “我实在不懂曲公子的话,请明示。” “你不会不知,南通郡为官的升迁符吧。” “升迁符?” “唯二字,宫人。”曲容那笑容十足诡异,就像一个杀手在展示他杀人的独门秘籍。 “我们朱大人为官多年,深谙其道,在新帝登基人心惶惶之中,眼光独到,看到这一方灵丹妙药。时局动荡,民心不稳,一句上面有人,一个宫人身份,可是大大的益处。”曲容说的风生水起,竟然与安以墨和念离早先的猜测,一字不差。 不知是他们看的太透了,还是古今官道,万变不离其宗。 “不瞒安公子,南通郡十二城县的几乎所有县令和知府,都在去年八月十五中秋前后娶入宫人。当然,这宫人有真有假,可是真真假假,只有掌着户籍本的县令知府才知道,外人不足议。” 安以墨一脑门子汗,感情好,当初念离是把真的做的假的,这些混蛋却在把假的做成真的。仗着地方父母官的权势,文过饰非,掩盖真相。 这样一想,裘夔没有随大流,八成是因为念离。生怕造出个假宫人,被念离戳穿了。 怪不得这老小子如此憎恨念离,除了他妹子那层关系,还因念离阴差阳错的成了他请“升迁符”的绊脚石。 “当然,这升迁符虽然可以造假,但总归比不得真的。朱大人的小妾就是名副其实的景妃娘娘身边的红人,就算到了今天,京中大员也熟络的很。可是,这也比不得安公子你的胃口大,居然一求,就求到了最大的真佛——” 曲容满眼的贪念,如若不是有煮雪挡在中间,安以墨甚至怀疑这小子胆大包天要强抢他的夫人了—— 靠之,我家娘子就连皇帝老子都没抢走,你这个从哪条地缝钻出来的老鼠,还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 安以墨当场就想插瞎了他的眼。 可曲容依旧不知轻重地继续说着:“实话跟你说,吕枫是京官,得罪了皇上被下放的,朱大人放心不下来,怕日后这小子想爬到他头上去——大人的意思是想给安公子一个机会——” 和你们结党营私沆瀣一气?加入你们的宫人小团体?让我花钱买官? 安以墨是何许人也,不点都透。 “大人器重,安某感激不尽。只是有一事怕不妥,若曲公子所言非虚,那我家娘子的地位可在朱大人的小妾之上,就算朱大人不介意,那小妾也不会安生吧——” “安公子不愧是首富,脑子转的就是要快一些。这就是我邀公子偏院一坐的因由。贵夫人并煮雪的真实身份,我自当替你们保密。而作为回报,还请安公子全力促成我和煮雪的好事——” 安以墨愣住了。 -- 第146页 天雷滚滚日月同辉,以笙啊,你这个连皇帝老子都能压一压的活佛,今日若听了此话,会不会将此等小人直接剥皮拆骨,找个四处透风的棺木把他一埋—— “此事不急,等朱大人携小妾下溯源前,安公子定下心意便可。曲容只是提醒安公子,容你斟酌的时间,可是不长了。” 是,离你死翘翘,也不长了。 安以墨笑得灿若夏花。 ************************************************* 安以墨把礼物赠上,那朱湘的小妾连个正眼儿都没瞧。 本来她这个小妾抛头露面就已经很匪夷所思了,现在开口说话、吩咐收礼的,都是这个鼻孔朝天的女人,这让安以墨着实同情起朱湘来。 可看那朱湘,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倒是自在。 “让安老爷从溯源亲自跑来一趟,真是太客气了。听说贵夫人也是和宫里颇有些渊源的,想来等我带着峦翠去府上告饶时,两个女人还能说说体己话——你也知道,她们宫中多年了,就像姐妹似的。” 那唤名峦翠的,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气势十足的说: “出宫在外,念想着宝殿里面的好,想找人说说,哎,俗家女子,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好在我有几个还算相好的姐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还算谈得来。” 安以墨一瞥站在一侧的曲容,显然他并未将念离的煮雪的真实身份报给朱湘。 现在这郡守大人盘算得好,想占了他的家产,也想用一个什么县令的小官栓死了他—— 呵呵一笑,安以墨翻着白眼递了一句话:“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一番景象,真个儿的一出——天上人间——” 曲容憋不住竟笑了出来,那峦翠一瞪他,开口就对安以墨说:“说的好,可不就是堪比天上人间么,那些粗人啊,只会打打杀杀的,不通词赋。” “夫人教训的是。”曲容依旧没能忍住唇边揶揄,这峦翠仗着自己有几分人脉就作威作福的,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他这个早早战死沙场的名门之后不满很久了,今日安以墨将她暗地损了一番,大快人心! “我们下个月再暖和暖和的,就去你们园子玩。你园子里的女眷跟着我一道,保准不吃亏的,我给她们好好讲讲宫里的规矩,也让你们这些商人家满身铜臭的知道什么叫档次——” 朱湘听着峦翠有开始得意忘形了,咳嗽了两声,峦翠毕竟也是宫里混过,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于是话锋一转,“玩的好了,日后还可以常走动走动。” 这话说的到位,哪一次走动,不得带着金银珠宝来孝顺父母官哪—— 安以墨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内人并女眷们一定会欢欣鼓舞的。” 说罢,再寒暄一二,就退下去了。 安以墨人走了,朱湘这才递给峦翠一个眼色,峦翠火速扑向那礼物,十分暴烈地掀开那看似平淡无奇的小盒子,里面竟然是一块烧焦的破布。 只能勉强认出那本是明黄的本色和五彩的针脚。 “这是什么?” 峦翠将那盒子递给了朱湘,朱湘左瞧右瞧,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又拿给曲容,仍是没个答案。 “这安以墨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朱湘着实糊涂了,曲容毕恭毕敬地说:“大人,这恐怕还要看看他日后的表态了——” “还什么表态?!这不是再清楚不过了!见面礼送了块破布,摆明了是不想跟我们一路!”峦翠倒是直截了当,曲容忍下一口气,又解释道: “安以墨在溯源有个外号,叫溯源第一怪。他怪的很有本事,在短短半年就能以一成不到的家产重新起家,如今不仅是溯源首富,就算在南通郡,都排的上名号。我看这礼物送的蹊跷,不如等大人和夫人到溯源去的时候再当面问问,说不准别有洞天。” 曲容一番话说的朱湘很满意,却让峦翠很不满。 “什么嘛,一块破布能有什么洞天?别的不说,我可是见过各式各样的布料!别说这么大一块,就算针脚那么大,要是有什么玄机,我也一眼就瞧得出来——不过是他们故弄玄虚罢了!” “夫人怎么会对布料这么有研究?” “我——我——”峦翠一翻白眼,“这个你们就别问了。” 峦翠并不知道,这一份念离特意为她准备的礼物,乃是那件明黄色的“牡丹玲珑衫”的残骸。 如若她地位足够高、见识足够广,此刻就该知难而退,求个自保。 可惜,峦翠是个有眼无珠不识真佛的,活该一个月后,在安园活活地被吓个半死过去—— 第二天下午,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回到溯源的安以墨一进家门,就见好端端地家里摆着戏台唱大戏。 “这,这,这——这都是哪一出啊?” 安以墨一脑门子汗,应声出来的念离并不恼,只说:“,正在唱的是八仙过海。” “咱们安园什么时候成了戏班了?也不是逢年过节的,没什么红白喜事,怎么——” “你忘了?为妻我不是个戏子出身的么?”念离眨眨眼,“官爷们太太们闲的发慌,我只能想个法子逗着他们。” “嗬——真把咱安园当天上人间了,这么一比,吕知府真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了。” “不比不知啊。”念离嗤嗤地笑了,“相公想必在别处,也比了一番了吧。” -- 第147页 “恩,触目惊心,尤其是那郡守府——” “不急着说,我备的礼,他们收了?” “看都没看。” “那位小妾,相公可知道名字了?” “叫做,峦翠。” 念离一怔,突地喷笑出声,惹得站的好远的婷婷一阵子糊涂,刚要上来,念离挥了挥手,照例是屏退了下人们,只满眼笑意地对安以墨说: “她啊,那我的礼,送也是白送了。” “为何这么说?” “皇后娘娘赐我牡丹玲珑衫,是奖我清剿景妃党羽有功。那个时侯,我若没记错,这叫峦翠的,早已被贬到辛者库洗衣去了——” “哈哈哈哈哈——夫人啊夫人,您不会是猜到了对方是谁才专门送的吧——来日见了面,你大可说,对不起了朱夫人,我忘记您洗衣无数却洗不到我这件牡丹玲珑衫了!” “相公,你太小人了。” 念离也笑的前仰后合。 “小人明明是那个峦翠,娘子,你可千万不要得罪了这个小人啊——” “相公说的晚了——”念离云淡风轻的说着:“这丫头在景妃宫中,是我房里的使唤丫头,洗脚打水,摇扇端菜的,连嘴巴,也已记不清赏了她多少了。” 安以墨扯了扯嘴角。 娘子,我看我先去叫以笙给她定下一副棺木吧,毕竟日后吐血死在咱们安园,好歹有个准备。 微服私访 “陛下,户部来问,江南八大郡的税赋陛下审完了没有,如无误,将封印——” 公公小心翼翼地问着,壁风一挑眉毛。 “这些吃我皇粮的,只拿钱不做事,把自己的活儿都扔给上面做,要把我逼死么?” 皇帝素来的喜怒无常的,这一点公公很明白。 公公更明白的是,皇帝每一次情绪转变都是有因由的,譬如现在,公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陛下一句吩咐—— 果不其然,壁风抽出其中点着“南通郡”朱红大字的一卷,微簇眉头,声音不高,倒很像是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单看那南通郡三个字,公公就全明白了。 退了出去,一边吩咐屋外的小太监去听风殿叫柳贵人准备侍寝,另一边自己亲自去请魏思量大人进宫。 魏思量知道天黑后被宣面圣肯定没什么好事。 果然一进殿,就见着壁风臭着一张脸,那案头的卷宗,朱笔大字写着“南通郡”。 魏思量的脑袋瓜子嗡的就大了,这才消停了半年多,怎么又见到这三个字了?难道春天一到陛下又开始心痒痒了? 不行啊,陛下!人家都是当妈的人了! 您的龙子龙女们也都在路上了! “魏总管,你看看这帐,然后告诉我,是不是我眼花了?” 那卷宗扔在魏思量面前,魏思量连头也不敢抬,慌张敛过,展开,一眼就看到了安园两个字。 “魏总管,我仿佛记得,下过一道旨,没收了安园九成财产,所有商铺只给他留了一间老当铺,你能不能解释给我听,他怎么在七个月之内重回溯源首富的?不仅如此!我看他再嚣张下去,连南通郡的首富也给坐去了!” 魏思量讪笑着,陛下,您这真是——人家艰苦创业给你多交点赋税,还成了罪加一等么? 当然,这话是不能当着壁风的面说的。 魏思量把卷宗合闭,也不应话,只听着壁风的鼻息愈重,最后一扬手,将所有的卷宗都推到了地上去—— 所谓龙颜震怒,大抵如此。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魏思量一时紧张,居然开口就说错了话:“其实也不难理解,那安以墨本来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才会被影者挑去,而逐风大人更是个人物——” 壁风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大堂之上气氛一度肃穆。 突的,壁风大笑起来,这笑声让魏思量更加的不寒而栗。 “天朝悠悠,幸得我子民如此贤能,惹得我这真龙天子也坐不住大殿,想要前往一探了。” 此话一出,魏思量顿时脊背上一串冷汗。 “陛下!” “此事你去打点一下,人不用多,你,我——”壁风想了一想又说,“再带上花嫔和柳贵人,真是花红柳绿的。” 花红柳绿? 魏思量猛吞一口口水下肚:“兹事体大,下属想再多一个副手参与此事。” “你随便指派吧。” “臣想急调李德忠前往溯源迎接圣驾,当然,此事密中进行,不会节外生枝,陛下请放心。” *********************************************** 李德忠在西北太太平平的待了快一年,日子过的着实滋润,加上年关前后莫言秋带着私逃的妻子回来了,也顺道带回了安家上下安好的消息,这就让李德忠更加的欢欣鼓舞了。 话说这一日李德忠正在莫言秋家喝酒,就接到了侍卫队的密信。当下告辞回府中一看,原来是魏总管的急调,命他火速赴溯源迎接皇帝私服出巡,并再三嘱咐,这事要严格对当地官员和安家的人保密。 说来也巧,第二天李德忠本是要给莫言秋的新店开张到场助兴的,一想到自己爽约后安以柔的嘴脸,李德忠还是觉得留心一封比较稳妥,连夜写好了交给客栈掌柜的,嘱托第二日交给莫家夫人。 -- 第148页 第二日,在信送出前,李德忠便带着一辆装着用于接驾物品的马车开始东南行,马车走了小半天,车夫停下喂马,李德忠翻身下马吃茶,突然间马车帘子自己掀开了,两个大男人吃了一惊,倒是看到莫夫人安以柔活生生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这这——” “你个李德忠,要回溯源这么大的事儿你却瞒着我!说!你又在玩什么!”安以柔底气十足,李德忠一愣,呵,这倒先审起他来了。 “我有公务在身,不便相告。至于新店开张,李某不能到场,已经留信给莫夫人——” “你小子跟我玩先斩后奏啊!要不是客栈掌柜的今个大清早来我园子送酒,顺便捎了信来,我真要眼睁睁见你的马车扬长而去了!” “好好,是李某离开的仓促,可是这一次实在是不方便对莫兄弟和莫夫人多讲,也不方面带着莫夫人回娘家——” “哼,谁稀罕你的老爷车?我自己没银子么?这大道宽敞,只准你的马车跑,就不准我的马车溜达?”说着,安以柔下了车,当下就以高出均价一倍的价钱,租了马车和车夫。 还偏偏一路上就走在李德忠左右,李德忠心里颇为忐忑,这可是要去接圣驾,万一被安以柔冲撞了,可大可小啊—— 从西北到南通郡快马加鞭需二十余日,如果要一路照顾安以柔,那就得拖拉成一个月。 从京城南下只需半月余。 这样算来,即便皇帝晚他出行,供他去踩点准备的时间也是相当有限的。 如果误了圣驾,后果…... 行到离溯源还差三五日的时候,李德忠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安以柔分道扬镳。李德忠不愧是侍卫队的高官,等安以柔发觉的时候,人家已经无影无踪了。 安以柔只好自己孤军深入前往溯源,一进入南通郡,最西边的城是姚城,城中半数都是姚姓,安以柔已经习惯走到哪里都看到这个明晃晃的“姚”字了。 什么姚家酒楼啊,姚家客栈啊,姚家当铺啊—— 这一遭,却是一进姚城,城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上,却先蹦出个信栈来,占地面积不大,招牌占去了半边,十来个账房打扮的,忙的热火朝天,而从信栈绵延出来的车马,差点把城门口堵上了。 “这是什么时候从地缝里面冒出来的?”安以柔喃喃自语,早已有信栈奔出来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来牵车马,安以柔一撩帘子,探出头来: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联合作坊给您问好了,你是打尖啊,住店啊,刷马啊,购置货品啊,都只管找我们,衣服破了,鞋子脏了,钗子要重新镀银边了,也可以找我们——” 安以柔一听都懵了,嗬,好家伙,这感情是把整个城的买卖都搬到你家门口来摆摊了。 联合作坊? 这名字听着怎么这样的耳熟啊—— 安以柔半信半疑的吩咐马车去排队等号,自己儿先跟着那小厮步行前往定点客栈,果真如那小厮所说,这服务是一应俱全,从头到尾全包。 “你们这样子的做法,不怕其他商家反你们嘛?”安以柔好歹也是个大户商人家的,立马就想到了这一层。 “夫人想的真周全,替我们家老板谢谢夫人关心,这不打紧,我们只是个中间人,就是为您出门在外或者有些琐事懒得东家跑西家逛的,提供个方便。您住的店,那是店老板管您收钱,您补得衣服绣的帕子,那是联合作坊的劳工们接的活儿,我们都只取一个份子钱。” 安以柔侧目看了看这小厮,呦,一个跑腿的,都能讲得如此头头是道的。 “这姚城信栈里如你这样的小厮也有许多吧——” “是,账房先生有二十余,我们这样的,有百八十个,满城跑,嘿嘿,就是凭脚底勤快嘴皮子利索——” “那你们这样张口把家底都抖出来,不怕别的家也来照葫芦画瓢么?” “夫人真是厉害,句句问到点子上——这眼红的来抄的当然有,可是我们联合作方做的最早干的最好,家底子厚,有保障,大家都是回头客,卖的就是我们这牌子——” 安以柔明面里点点头,心里却暗暗记下了。 按说姚城相去溯源不过几天的路程,大家都是一路人,没道理在姚城办的这样红火,在溯源办不好的。 谁知道除了姚城,一路向东南而下,过了太安、平安两城,也遍地都是联合作坊。姚城是个小城,城门口只有一家信栈,那平安城大些,城里就有三家,生意都很红火。 眼看快到了溯源了,安以柔找了个人问出了口: “看样子这联合作坊真是做的不错啊,想必溯源这样的大城也已经早就有了吧——” “夫人真会开玩笑,您不知道这联合作坊就是从溯源办起来的么?” 一句话让安以柔希望破灭了。 完了,我败家子的哥呦,妹子还想帮你想出个发财致富的道儿,没想到被捷足先登了。 果真,马车一进了溯源的地盘,还在几个小村子的时候,就能看见联合作坊的小站点,但众人嘴里议论的,早都不是联合作坊,而是马上要来溯源“考察民情”的朱湘朱郡守。 马车停在路边的茶馆,安以柔下车来歇歇脚,耳朵竖着就听着周遭的议论。 “听说安家好吃好供着,平安县和怀远县两位官夫人还整天闹着,哎呦,真是伴君如伴虎,怎么做都是错啊——” -- 第149页 “听说过不久那个朱大人就下来了,估计又要折腾一番了——” “哎,好歹咱吕大人是个好官,要不真是没法子过了。” 安以柔只当坐着喝茶,茶喝完刚要付钱,店老板却不收,安以柔当下狐疑。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夫人请看您马车上挂着的这乾坤结——”店老板点了点那串还在姚城就被挂在马车上的装饰品,笑着说,“这是联合作坊的信物,有了这信物,小店免了您的茶水钱。” “嗬,这商人真是精明到家了,这生意点子都被他想穿了——” “那当然,那可是传奇人物安以墨啊——” 安以柔华丽丽地把最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十天后,壁风的车马行至此处,也如出一辙的华丽的喷了。 壁风的脸色很复杂。 可那花嫔和柳贵人的脸色,就更加的—— 有趣了。 入木三分 一进入六月,天气开始热起来,安以墨的事儿也多起来。 联合作坊的生意越做越大,溯源的商会那些喜欢唧唧歪歪的老人家们也越来越唠叨,吕知府的故意为难也越来越明显了。 这还只是外部。 家中,先不提七月岚儿就要百日,也不提那两个无事可做天天惹是生非的假宫人,就只解决好煮雪和二弟的人民内部矛盾这一件事,就已经让安以墨十足头疼。 煮雪和安以笙的矛盾,根本在于凭空出世的曲容。 所以这是一件攘内安外、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事。 按照念离的话来讲,无比要在曲容带着朱湘下溯源前,把煮雪和安以笙的疙瘩给解开了。 可他们一边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和尚,一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安以墨着实不知道如何操办了。 感情二字,本就是最难左右。 挑了六月里比较暖和的一天,安以笙拎着二两好酒来了棺材铺子,安以笙照例是在扫地,只是时不时停下来,那目光有些呆滞。 “二弟,今天生意不忙?” “少死几个人,也是善事。”安以笙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 “也不一定要有丧事才来上门的嘛,前些日子,不是好多人来品冥茶的。” 所谓冥茶,是煮雪从宫中带出来的烹茶秘方,多用于供奉死者,然此茶若是入了活人口,则有冥灵保佑之说,也是大大的益处。 “那是前几日了。”安以笙明知道安以墨在指什么,有意却避开了,安以墨笑着坐在来,手指敲打着酒瓶子。 “今日大哥突然觉着,咱们的角色似乎调过来了,做大哥的心中甚爽,总算可以尽一次做大哥的本分,开导一下子弟弟妹妹了——” “大哥言重了。” 安以笙明显的意志消沉下去。 “二弟,这可太不像你的风格了,你想想,煮雪那样清高孤傲的性子,都被你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给煮沸成一汪清水了,还有什么是你安以笙过不去的?” “大哥,此事不要多说了,多说无益。”安以笙却像是回避着什么似的,安以墨愈发的糊涂了,“二弟,你可有事瞒着我?你这和尚,最藏不住什么心事的。” 安以笙好半天才终于吞吞吐吐说出一句:“大哥,你为咱们安家受苦受累,也该是小弟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安以墨更加的晕了,我靠,你所谓的做些什么,就是继续和煮雪冷战着? 压下一口恶气,安以墨努力顺着胸腔一股气。 “弟弟,大哥知道你是因那凭空冒出来的曲容在赌气,哥哥也走过这么一遭,当初那个什么毕公子,不是也自称与你大嫂又婚约的么?那毕公子,横算数算,还是比曲容更难对付些的——” 安以笙猛点头。 “大哥不用多说,我都清楚。” “你清楚个什么?!” “我什么都清楚——”安以笙只肯再说一句,“煮雪她,什么都告诉我了。” ****************************************** 话说淮安县和怀远县的两位县官被天上人间拒绝接待后,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安家。没有男人在家,十分不便,在念离的一再催促下,煮雪终于迈出了门槛儿,去请她撵出家门的安以笙回来主持大局。 煮雪知道安以笙并不会在意住在棺材铺子一段时间,也不会把什么曲容直容的放在眼里。果然,她一进棺材铺子,安以笙牵着大黑就一起扑了过来,一时间俩哥们一起摇尾乞怜状,惹得满腹心事的煮雪不禁莞尔。 “安以笙,我们去远游吧,去一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 煮雪猛地迸出这么一句话,将安以笙定了格。 他满心还以为那天自己不解风情,煮雪还在生气,这才一连许多天对他如此冷漠。没有想到,她能主动来,更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 “我们刚游历归来,铺子也刚刚打理起来,还要走?” “走,我们不走,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你是怕那个武官抢亲不成?” 煮雪羞红了脸,啐了一口,“呸,什么抢亲的,好不害臊。” 安以笙依旧一派无忧无虑全然沉醉在爱情之中的模样,“你不是前些天刚说我装疯卖傻不解风情么?怎么,我这一会儿直白了,你又啐我了?女人心,海底针哪——” -- 第150页 “哼,你有幸能大海捞针捞到我,也是你的造化了,快收拾好了,我们今天就走。” “好好好,走就走,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我来——”煮雪本已经转过身打算回安园收拾包袱,被安以笙这样一问,步子顿时凝重起来,一时间念离和安以墨的脸,安园的衰败与再度繁荣的景象,都一幅幅像画一般闪过了眼。 “我来是想叫你回安园去主持大局的,你大哥在外地,那两个贪官污吏的,连青楼都不愿意收了,今晚就要搬回安园来住。” 煮雪快速说完这番话,不安的缕缕头发,方才全然沉浸在二人世界里,这一会儿,才仿佛又被拖回现实世界中。 “以笙,有你方才那句话,我就足够了。” “煮雪,你这话吓到我了。” 安以笙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闪烁着,身边的大黑也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眨眼睛。 煮雪心里被狠狠地揉搓了一把。 “念离不是为了她一个人而活着,你大哥也不是。我多想自私一点,可是被这两个人带坏了,做不到那样的自私呢。”煮雪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竟走到茶舍里,坐下开始烹茶,那一套本是行云流水的动作,今日看来,却有些笨拙。 “以笙,来,我们喝杯茶吧。” “煮雪,你一会说要走,一会又说什么自私不自私的,这一会又给我煮茶,叫我好心慌。你究竟是怎么了?”安以笙踉跄入座,猛地捉住她的手,冰冷得让人心揪着。 就像她的脸她的唇。 “以笙,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和念离的过去吧。”煮雪一边有些无法定心地煮茶,一边开口说:“你也还记得,我说过,我曾是个影者,皇帝的杀手,被派下来就是害你大哥的——” “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干系。” “是,与你这个人无关,可有时候,你并不只是你自己罢了。”煮雪抽出手,“和我有婚约的曲容,就是影者首领曲款的独子,换句话说,他的父亲,就是害死你的兄弟、害了柔柔的真凶——也是你大哥这么多年忍气吞声装疯卖傻最最恐惧的那个人——你懂我在说什么?” 安以笙摇着头,不可相信,可是煮雪字字清晰得入耳,不由得他抵抗。 “我们大可一走了之,可是安园怎么办,你大哥又怎们办?陛下是个君子,而曲容是个小人,陛下有整个天下,而曲容失去了全部的权力——你明白么?这是一步,走得不好就会满盘皆输的棋——” “你是说,你要……放弃了我们?” 大黑发出了唔的一声悲鸣,安以笙翻手将茶杯掀翻在桌下,那从茶壶小嘴中来不及收住的滚烫的水,就这样浇在木头上,荡漾着一股奇异的芬芳。 “很多事,你们不懂,我和念离却懂。陛下不是真的大度,只是事情不闹大,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有了差池,事情不可控制,他不介意玉石俱焚,杀人灭口。整个安园,都会覆灭。”煮雪说的很平静,安以笙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如果我不从了曲容,他不会事罢干休,定会纠缠不清,刨根究底,把安家的底细,你大哥的底细,宝儿的底细,都挖出来。那就是事情不可控制的时候——” “我们谁都没有做错什么,为何总要为别的过错而承受一切——”安以笙恨恨的说着,“我大哥的十年还不够么?!为何我们也要——” “错只错,你爱上个不该爱、不能爱的女人。”煮雪将那壶没有茶杯的茶水,慢慢的,缓缓的,倒在木头上,把整张案子,都浇透了。 “很多人喝茶煮茶,看的是排场,是茶壶,却不知道,喝茶最重要的,不过是一壶水,一块木板。今日,吾为沸水,乃为温木,我浸了你,就再不分离,那空壶,留给逐名夺利的人吧。” 煮雪起身而出,走到门边,不忘提醒。 “今日回园子来住吧,你毕竟是姓安的,总该主持大局。等你大哥回来了,你再住回来。最好住到,我离开的那一天。” 安以笙苦涩的笑了。 与死人同在,如同行尸走肉。佛祖,您真是将命运拿捏的,比凡人,高出一筹。 ******************************************** 安以墨在二弟那里憋了一肚子的火,回到安园,见到了煮雪,也顾不得身份,钳起她的手腕子就问: “你都跟那个傻和尚他说什么了?什么叫一切都告诉他了?你知不知道他浑浑噩噩比死人也就多口气了?!” 煮雪冷冷地瞟着他,猛地抽出手。 恰就是那么巧,这一幕正好被沉鱼和落雁二人给赶上了,二人少不了揶揄一番。 “哎呀,还不就是那回事。郡守大人的武官前途无量,雪姑娘弃暗投明了呗——” 为了不惹来事端,在沉鱼落雁面前,煮雪只叫“雪姑娘”而已,而在她们眼中,这区区一个雪姑娘能攀上曲容这根高枝儿,是叫人恨得牙痒痒的事儿。 “没你们这两个婆娘的事儿,都给我他娘的闭嘴!” 下一秒钟,安以墨无处安放的怒火,都喷向了这两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官夫人。 沉鱼傻了,落雁也傻了。 就连煮雪,也有些傻了。 安以墨啊安以墨,你与我当年认识的那个颓唐又无所谓的男人,到底是不同了。如今的你,居然活的这样带劲这样奔放了,可笑的是我,却是越来越放不开了。 -- 第151页 “我不过跟以笙说,好聚好散吧。”煮雪省略了所有的因由和过程,只讲那结尾,平淡无奇地陈述了出来。 “凭你的性子,我二弟的性子,我不信你们会这样就放弃了——当年我与念离——” “不要动不动说你和念离!我们不是你们!”煮雪也动了气,满腹委屈,却不能说出口。 “为何不能是!”安以墨也卯上了劲。 两个脸色乌青的官夫人,也在这激烈碰撞的你来我往中,全然成为了局外人。 这十足尴尬的时候,门口却是传来了念离的一声喜悦的高声: “都来都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紧接着,就传来了安以柔嘹亮的一声: “大哥!二哥!雪姐姐!秦妈妈!” 煮雪叹了一口气,还没叹完,安以柔就扑进了园子,快活的就跟只小鸟似的。念离跟在她身边,也眉开眼笑的,招呼着:“来看看我们家岚儿,她哭的可响亮着,和你似的,嗓门特别的大——都说女孩随姑姑,我看在理儿!” 推让着把安以柔推给了婷婷,念离忽的转身向着煮雪而来,见着沉鱼和落雁二人还在附近,先对她们说: “两位夫人,今个儿怎么都站大门口来了?” “这要问问你家雪姐姐和好相公了!堵了我们的门,还大声小气的,给谁眼色看呢?!你以为自己是皇帝老子不成?!” “这笔账,等峦翠姐姐来了,我们倒要和你们好好算算的!” 两个女人聒噪一顿,扭着扭着向大门走去,念离目送她们离开,才转向了煮雪和安以墨。 “你们二人这是怎么了?” 一个是好比她亲姐姐的煮雪,一个是和他相濡以沫的夫君,他们的脸色不对劲,她一眼就瞧得出。 “你问煮雪好了。都说管天管地管不着屙屎屙尿,我看最最管不着的,就是那始乱终弃的荒唐事!” 安以墨说罢拂袖而去,煮雪脸色一直很难看,念离拉了拉她的衣袖,只说: “想哭,你就哭出来吧。” 煮雪万万料不到念离说出口的竟然是这一句,那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似的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若不从,曲容发起疯来,牵连安家,真不知如何收场。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我只怕再这样耗下去,曲容的身份早晚会被抖出来的——你家相公,还有柔柔,要如何面对?” “恐怕一场你争我斗是在所难免。”念离心里有何尝不知,这是一笔比血债还要沉痛的罪孽,恐怕叫安以墨和安以柔放手,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太太走的还算安心,柔柔过的看样子也不错,岚儿还小,我们也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念离摇了摇头,“我是不愿意见到安园卷入一场已经结束的纷争之中的,不值得。可我又如何能开口,叫你放弃你的幸福?” “不用你开口,难道我这双眼是白给的么?我都想和以笙一走了之了,可惜我还是走不出这一步。”煮雪握住念离的手,“我已经把自己当成安家的媳妇儿了,我总该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都说仙女下凡其实是一个悲剧,因为她们的清高,其实是纯净,而她们的法术,其实是负累。 “我倒是还有一个法子。”念离沉默半响,终于开口,“想要圆满解决整件事,只能由陛下他亲自出马——” 煮雪哼笑。“说来容易啊。” 这个时候,壁风的车马,离南通郡溯源城,已不过七、八天而已了。 借刀杀人 安以柔回到安家没几天,就和那两个假官人打了好几架。当初她连葬月都不怕,如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撒野,安以柔更加不放在眼里了。 当然,这一笔笔的帐,沉鱼和落雁都写给了峦翠,很讽刺的是,她们的信是由安家的信栈送出的—— 由于安家的服务太好,导致峦翠从出了南通城,每到一地都能收到来自溯源的诉苦信,将那冷漠跋扈的雪姐姐、嚣张自大的安以墨、目中无人的安以笙、倚老卖老的秦妈妈、不服管教的婷婷说了个遍—— 最最罄竹难书的,就是直接动手的安以柔了。 只是从头到尾,沉鱼和落雁都没能从念离身上找出分毫的错来,想来想去,只能写上一条。 “对于安家大夫人——无话可说。” 就是这四个字“无话可说”,让朱湘的眼珠子又转上了。 “能让沉鱼和落雁那两个女人都无话可说的人,得是什么样的人哪——峦翠,你在宫中是否见到过这样一号人物?” “没听说过有叫做念离的。”峦翠撇撇嘴,“就算是有,也是连内宫都没进去过的小角色,想我在景妃娘娘身边伺候着,怎么能见到那样低贱的?” “是是是,我的大宫人。” 朱湘哄着峦翠这个护官符。 新帝登基不足两年,一切都惶惶未决。 在上面多几个熟人,多一些门路,多走动走动,尤为重要。 作为景妃娘娘的近身丫鬟之一,峦翠颇有些门路。她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也知道他们的喜好,这为朱湘在京城的活动,大开方便之门。 因此,峦翠这个相貌平平、学识不足的女人在朱湘面前格外的扬眉吐气,久而久之,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朱湘当然知道她是有几斤几两重的,所以在给属下安排“宫女”的时候,都是人造而非天然,那选材地嘛,乃是偏院地区的烟花之地。 -- 第152页 所以,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沉鱼和落雁,自然修为也高不到哪里去。 高不过峦翠就好。 眼下这深不可测让人无话可说的真假未知的宫人念离,着实让朱湘有些不自在了。 “你到了安家,先不要太张扬了,待我探清楚对方的虚实不迟。” “哼,那要看她们惹没惹到老娘头上,要是她们敢像欺负沉鱼和落雁那样欺负我,我就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峦翠得意地笑着。 ***************************************************** 这些天溯源城都传开了,说不日朱湘郡守就要来了。 而武官曲容的再次到来,无疑证实了这个传闻。不是明日,就是后日,怎么也逃不掉大后天。 安园上下一如既往的周到准备着,有念离和煮雪这两个对接待礼仪轻车熟路的人来张罗,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 安以墨常常忍不住感叹,这安园的接待水平代表了当年后宫的最高礼仪水平了——他真个儿的成了个土皇帝了。 当然,这样的时候,乱子也是不少的,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越来越跋扈的两个小狐狸,狐假虎威耀武扬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沉鱼最喜欢瞎编乱造的指挥,但凡下人们有疑义,就掐着腰嚷嚷着:“我可是宫里来的,是你们懂得多还是我懂得多!” 落雁则喜欢攀比,如若在念离屋子里多放了一只花瓶,她就一定要放两只,然后在峦翠要住的屋子里面放三只。煮雪见了,忍不住说,这屋子都成了瓷器店了,落雁就又委屈得不行,大叫着:“没规矩了,没规矩了,哎呀呀,这样的小户人家,我可看不下去了——” 每每这时,煮雪都暗自决定,如若日后随曲容去了,一定要先手刃了这两个扎眼的女人。 除却惹是生非的沉鱼和落雁,屡屡到访视察工作的吕枫也叫人头疼不已。 “恩,布置得的确不错,可你们要注意了,朱大人廉洁得很,不要太过铺张浪费了——”吕枫说这话的时候,满嘴的酸气,而安以墨肚子里,则是一股子火。 前天来的时候,您说朱大人喜欢青花瓷,叫我们把所有瓶子饭碗都换成青花瓷的。 今天一来,怎么又要廉洁了?一个青花瓷的碗足足要我十两银子,我屁个廉洁啊! 很显然的,吕枫是在不动声色的整人。 安以墨明明知道,却不能说,只是拉长了声音,嘱咐着下人:“听见了么,到时候备着两套碗碟,一套供大人们欣赏,一套供大人们廉洁——” 一旁跟着的安以笙扑哧地笑出了声:“幸好只是来安园,要是跑到我铺子里来,难道还得准备两套棺材?” 安以墨心里暗暗叫好。弟,你不亏是把皇帝老子都轻易拿下的人才啊! 另一旁的安以柔则无所谓地说:“这有什么,日后要生就生双胞胎,一个供欣赏,一个供廉洁。” 安以墨心里再次暗暗叫好。妹,你不亏是将西北第一商的莫言秋吃的死死的彪悍女子! 吕枫看着这安家三兄妹,满心想的是,当初那批江洋大盗怎么没一口气杀光了你们呢!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最愁人的,最愁人的就是归来的曲容。 自他住进了安园,就再没一天见到过煮雪那眉头舒展开。 曲容对煮雪的性子是有些了解的,心里明白得很,这是煮雪的“屈从”,以这样一种较为别扭的方式,就和多年前他初识她时一样。 这么多年了,难得她还是那般的一尘不染。 除了年龄略大一些,煮雪无论是相貌、修养、品味还是身份,都完美地无可摘责。 除了,她并不爱他。 而他,也可以不爱她。 他们从一开始,便是这样的关系了,到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一切归零而已。 “我可以实话跟你说,我已与安以墨达成一致,只要他保证你顺顺利利地跟我走,那我就能叫他顺顺利利的当上溯源的父母官。” 安园僻静长廊,竹影叠翠,本是一片静好,可她眼前身边,偏偏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满嘴离不开权势二字。 真是与曲款如出一辙。 “他和你的约定,与我无关。” “很好,我很欣赏你这样的性子,很特别。”曲容只不过摸了摸她的手,煮雪就厌恶地抽开,一副被侮辱了的样子,曲容刷的变了脸色。 “怎了?我碰不得你了?!” 说罢,居然挥手就是一个嘴巴。 当年他教了她几手功夫,其中一条,就是躲避攻击。可是煮雪却知道,这一巴掌不能躲,于是脸上,就火辣辣地留下了这么一记红热。 “你给我记住,煮雪,你不仅仅是我的未婚娘子,还是我的奴才,我的下人,一日为影,你便终生都有那个痕迹!” 说罢,曲容竟将煮雪整个人推在柱子上,毫不留情地抽出匕首,撕拉一声,划开她后背的衣衫—— 那里只有浅浅的一片,再无影的痕迹。 “怎么会?!” “哼——” 煮雪唇边一丝揶揄,让曲容更加恼羞成怒。 “你!” 又是一巴掌挥起来,却是一个男人猛地扑向他,动作并不专业,也顾不得他手中的利器,活生生用头将他撞了个趔趄。 煮雪转身,不禁捂住了嘴,那安以笙竟将魁梧高大的曲容一头撞得站不稳了。 -- 第153页 “你——你怎么在这儿!胡闹!给我滚!” 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煮雪厉声骂着,安以笙却头一次不听话了,挥舞着拳头冲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曲容就是一记—— 煮雪上前扼住安以笙那小手腕,明明不是练武之人,平常除了扫地就没什么业余运动的细弱男人,怎么凭空来了这么一股子牛劲!再一看那眸子,涨的通红通红的。 “你不想活了!”曲容揉了揉那被揍的地方,上前就要收拾了安以笙,正是此刻,那横空劈出来的一声,叫他整个人抖了一抖。 “少将军曲容接旨!” 就这么一声,叫他下意识愣了片刻,煮雪看准了这个时机,将安以笙拉了出来。 几个人眼睛齐刷刷地寻着声音而去,只见念离站在廊子尽头,一脸肃穆,脚底生风地走过来,煮雪禁不住脱口而出: 逐风…… “怎么,怕了?你是怕少将军这三个字呢?还是怕接旨?”念离在曲容面前立定,“少将军贪生怕死做了逃兵,接旨也是砍头令。” 曲容嘴唇抖了抖,念离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地说:“那令牌我一向喜欢,黑底儿,红字,看着就一股子煞气。” 曲容听她这一形容,当下腿有些软。 这女人果真不简单,居然连砍头令都见过。 描述得分毫不差。 煮雪咬紧了下唇,将安以笙猛地拉到一边,又给念离使了使眼色,示意她不要逼得曲容太紧。 到时候狗急跳墙,得不偿失。 可念离只扫了一眼她破开的后背,说:“以笙,带你家女人回屋子换件衣服,贵宾可能随时上门,别让人家以为我们这么不懂礼数。” “大嫂……” 安以笙方才看见煮雪被那样□,一股子热气冲上头顶,这一会平静下来,才想起早已答应了煮雪,为了安园为了大哥为了大嫂,要放手—— 只是有时候心比脑子更快,而拳头比心还快。 “念离——”煮雪轻声唤道,“这件事你别管。” “我是安以墨的女人,你是安以笙的女人,我们是妯娌,我比你地位高,安家我管家,你得听我的。现在,去换件衣服,不要丢人。” 念离说的字字句句听着刻薄,却叫煮雪心里一阵悸动。 安以笙的女人,安以笙的女人—— 念离,你还是决定以自己的幸福以安园的命运搏一搏么?只为了我和以笙这一份渺小的感情? 这值得么? “少将军这一边,我来给个说法,你们先回房。”念离挥了挥手,“二弟,还愣着干什么,你家女人的身子都被看光了。” 安以笙突然大声的笑了,笑的就跟个孩子似的,朗声说:“谢谢成全!” 说罢,拉起还在愣神的煮雪,用自己的胸挡着她的后背,推让着朝廊子外面去。 “你疯了!我跟你说的都白说了!” “他们宁愿陪我们死别,也不愿看见我们生离!”安以笙突然就跨过了自己心里很久没有跨过去的那道坎儿。 对安园的责任,对大哥大嫂的愧疚,曾让他一度放弃了他的执着。 可如今才终于明白,那只是他与煮雪强加于人、一厢情愿、毫无建树的“牺牲”—— 牺牲固然伟大,可是不用牺牲的万全,才是更伟大的。 看着安以笙那坚定地明媚的眼神,回身看着念离那仿佛可以挡风挡雨的背影,煮雪突然想起,出宫前,逐风说的那句话: 自我牺牲才是这世上最软弱的逃避。 我要的,是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一片静好,而且这其中,我要活的最好。 这看似最自私无比的话,此时此刻,猛地发现,原来才是最博大的爱。 煮雪无奈笑了,这辈子,她只做了这么一件凡人俗事,竟错的如此彻底,活该她,这辈子就只能回去做个仙女。 *************************************************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曲容终于回过神来,煮雪早已走的没影了。 放下恶狠狠的一句话,眼前这女人却是平淡不起惊澜。 “你大可不必吓唬我。你还要靠着安家往上走,断不会杀我的。”念离淡定十足,面无惧色,曲容顿时觉得被戳中了什么软肋一般。 “你不要太得意了!” “现在是你在求我们,这可不像求人的态度,我想你老子没教给你求人的态度吧,少将军。” 念离微微侧过身,留下给他个犀利的侧脸。 “你说什么!” “这就跟做生意一样,要的就是对等。现在你要我家相公成全你的春秋大梦,帮你飞黄腾达。可你能给我们什么?帮我们保密身份么?可笑至极,我们是位高权重的最高宫人,隐姓埋名不过是低调罢了,你拿这个威胁我,不觉得可笑么?” 曲容一口气锁在胸口,不上不下。 “我们是生意人,这买卖,我们,不做。”念离厉声结案,留下曲容瞠目结舌。 “你不要太嚣张,哪个富贵世家没有些把柄污点的!你们安家也不例外!让我发现了你们的龌龊事,可就晚了!” “你随便去查。”念离心里明知道安园不能查、不经差,脸上却一点让人怀疑的神色都没有,一派底气十足,“我随时恭候。” “你!” -- 第154页 “还是你要继续听你爹爹的话,查不到什么,灰溜溜的做个逃兵?” 念离故意激怒着他,还有更过激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曲容已然无法自制,居然比她预想的更早扑上来。 那双大手掐上她的脖子的时候,念离仿佛听见,后门传来一阵子喧闹。 是他们来了么? 怎么会从后门进来的…… 以墨,快去招呼客人了。 满脑子,竟然还是这些事,念离自觉好笑,那气却上不来,双手用力掰着恼羞成怒的曲容的大手—— 快要窒息的一瞬间,看见了许多人。 悬梁自尽的景妃,饮鸩自杀的桂嬷嬷,毅然殉葬的魏皇后—— 兜兜转转至此,我居然要这样就步你们的后尘了? 身子渐渐的有些发软,念离始终没有放弃最后的一丝挣扎,当安以墨带着访客冲入廊子里的时候,横空飞出壁风大怒的有些发紧的声音: “李德忠,魏思量,你们俩给我把他斩立决!” 侍卫队的两个头目一左一右飞身而上,已经被激怒得张狂的曲容根本来不及辩解半句,两架刀在脖子左右,念离呛声跪倒在地,安以墨抓狂的奔过来抱住了她,而壁风只是远远地站着,握紧了拳头。 “就算你要成全了以笙和煮雪,也不应该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啊!” 安以墨在咆哮。 念离说不出话来,李德忠刚要开口,壁风先开了口。 “就地正法。” 李德忠附在他曾经同朝为官的少将军曲容耳边说:“你认栽吧,被逐风大人设计了。” 可惜,曲容是永远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了,因为下一秒,魏思量的利刃,已经叫他脑袋搬家了—— 安以墨把念离紧紧地抱在怀里,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 说这话时,安以墨尚不知这在他面前被了断的男人,就是曲款最后一根独苗。 “我替你报仇了,相公。”念离小声的喃喃,“一切都太平了。” 安以墨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怀中还在颤抖的女子,还以为是场面太过血腥,她不忍看。 只有李德忠知道那是喜极而泣。 手中的纸条默默的缩回到袖子里。 一个时辰前,李德忠刚来拜府,本以为念离得知陛下又出宫来访会有什么激动的反应,没有想到,她只是起身回屋,过了片刻,塞了他一张纸条,嘱咐要他在陛下车马到溯源城门时打开来看。 那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 念离有生命之忧,速来。 借刀杀人,她不用很久了,只是所杀之人本该杀之人,而那把刀又来的恰是好处。 念离深深觉得,秉着廉洁节约的原则,不用未免浪费了。 一探虚实 朱湘的马车行至离溯源只有不到半日的时候,传来急信,展开一看,朱湘顿时就变了脸色。峦翠觉得蹊跷,往日沉鱼和落雁两个家伙都是直接书信给她的,怎么今天却写给了朱湘? “怎么了?是不是安园又闹起来了?你倒是说话呀!”峦翠看朱湘发着愣,一把抢过信来,一目十行地读着,却没了声响。 那信不长,一改沉鱼和落雁那啰嗦的风格,估计写信的时候两个人也都惊魂未定的。 郡守大人: 武官与安家二公子抢女人,被这群匪徒打死了! 沉鱼、落雁上 “打死了?!”峦翠愣住半响后呼啦就在行驶的马车里站了起来,“打狗还要看主人!这群龟孙子是无法无天了!” “曲容——竟死了……” 这许多年来,曲容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虽说名义上他只是个武官,但暗地里却是他的心腹。 与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县令相比,曲容强出不止一二,乃是朱湘悉心培育的继承者,怎么会—— “老爷,这安家就算再油水可捞也不能轻饶了他们!他们今天敢打死了武官,明天就敢对老爷下手!这离溯源还有半日,路上还有最后一个信栈,速速书信给溯源知府,先不要管他是否与你同心,叫他拿了安家涉案的一干人等再说!” “敢打死我的武官,不知后面有什么背景——” “无端端为了一个女人闹出人命,就算告到天王老子那里,我们也占理!” “到了下个驿站,就给我备纸墨。”朱湘心中虽有一时犹豫,可峦翠却不断挑唆,于是咬咬牙,动笔给吕枫书信。 溯源这边,安园闹出了人命,吕枫自然比朱湘更早得到了消息。 他正愁没有把柄办了安家这些人呢,这篓子就捅出来了,还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小事,一来就犯了个大案子,于是兴高采烈地火速带了人封了安园。 柳若素和惜花的马车到了安园门口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衙役们把守着院门口,所有人都要避行,包括微服出访的花嫔和柳贵人。 “我看着这些人怎么不像是来接驾的,你看,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柳若素命马车靠边儿停了,撩起帘子,打量起来。 这熟悉的一砖一瓦,已经让她顾不得感慨,眼前的突变,倒让她心有余悸。 “事情跟这个园子沾上边儿,就没得什么常理俗规了,我只怕眼下这场面,是要对陛下不利——” 惜花一向都瞧不惯柳若素这不懂装懂的架势,哼笑一声,也不看窗外,就翘着二郎腿说: -- 第155页 “你小题大做了,这么三五个虾兵蟹将的,就对陛下不利了?你也太小看我们侍卫队的力量了,跟着陛下的可是侍卫队的总管和副总管。” 在宫中,她是嫔,柳若素是贵人,她官阶高柳一级。 在宫外,她是侍卫队的,柳若素不过是个病秧子,她也不把柳放在眼里。 柳若素只能忍气吞声地应了一句:“姐姐说的是。” 眼神飘向那熟悉的院落,安园二字一笔一划都刻在心尖,当年行走其中,她就是女主人,多少人要看她的眼色,多少人听她使唤,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又何曾这样委曲求全? 可入了宫,进了那道高墙,反倒从一个主子,变成了一个奴才。 宫闱倾轧,女人猜忌,想她这无依无靠没根没派的,受尽欺负。 两三个月才能见到陛下一次,平日里连个像小婉那样可以说个贴己话的人儿都没有。 可惜花不同,她早在宫中多年,人脉甚广,本身又心计十足。 两人同时入宫,柳若素又占了那几分姿色的优势,没想到半年一晃,惜花却爬的比她还要高。柳若素只能处处低头,叫她一声姐姐。 姐姐教训,她只能点头,点的慢了,都要遭她白眼。 被接入京中的父亲总是烧香拜佛感谢皇恩,可却不知,她过的—— 不如往日。 不如往日。 大不如,往日。 **************************************************** “陛下,吕枫领着人来了,小民打点好了相熟的衙役,送您从小门出去。” 安以墨躬身向壁风,谁知他只是一笑。 “难得,你还会给寡人行礼,做梦也想不到。” 安以墨没有抬头。 这满院子还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毕公子是何许人也,若是知道了,恐怕都要乱了。 “这一遭那迂腐的吕枫倒是来的及时啊,想必你们平日结了不少仇怨。”壁风对于知府的迅速反应倒是深感欣慰的,甚至有些揶揄,安以墨只能应声附和,不敢造次。 这样的谦恭,倒是让壁风甚为受用。 这安以墨,败了家后,倒是学好了规矩了。 逐风□有方啊。 “陛下,请陛下移至溯源柳家歇息。” “笑话,寡人为何要移驾?!”壁风一眯眼睛,“那吕枫见到寡人,看他还敢不敢造次!我第一个先砍了他!” “陛下想砍谁就砍谁,可是陛下不是一心想微服出巡么……” 壁风顿时没了话,是啊,这么早就被撞破真身,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听起来,这安以墨似乎还有点弦外之音? “有什么是需要寡人微服才能听到的?” “陛下圣明!” 安以墨一撩袍子给壁风跪了下来,正此刻,魏思量与李德忠推门而入,见到安以墨这样子,都吓了一跳。 安以笙、煮雪和念离还等在门外,估计安园的大门没多久就被吕枫给强硬撞开了。 “关门。”壁风抬眼,看着在那愈窄的门缝中,念离目不斜视看着自己的眼,那眸子似乎在提醒他,要做个好皇帝,践行对她的诺言。 “有什么话,现在就说。” 门关上,李德忠和魏思量一左一右把着门,安以墨吞下一口口水,答曰: “臣有三告。一告南通郡守朱湘结党营私,以宫女之名行卖官之实,上乱京都,下饶百姓,包庇同党、伙同作乱,乃是个道貌岸然之徒,鸡鸣狗盗之辈!二告南通郡九个知府县令,苛捐杂税,鱼肉百姓,假造宫人,罪加一等!三告溯源知府吕枫,玩忽职守,贪婪敛财,为逼我安园就范,不惜编造案件,事发后又雇凶杀人灭口,实乃知法犯法之大过!” 安以墨说的头头是道,还从怀中掏出一贴身锦囊,由魏思量递与壁风,打开一看,都是安以墨游走各地经商过程中,搜集的证据。 “你倒是个有心人。” “小民知道陛下定牵挂小民全家,总有机会面圣伸冤。” “你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了,如若不是当年曲款将你收入影者,恐怕今日,你早已在我的朝堂谈吐天下、指点江山了——” “小民惶恐。”安以墨立即转移了话题,“陛下宽宏,不计前嫌,小民全家,感激在心。” “留在你民间,简直是个祸害。”壁风眼睛一眯,“时间不多了,我先回避,好暗地里走走看看,你说的是否属实。” “陛下若真的要一探虚实,小人有一个妙计。” **************************************************** “甚妙!甚妙啊!”吕枫乐得直拍案台,忍不住的喜悦,那张师爷凑上来,添油加醋地说着:“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得此百年不遇的良机,升迁在望!” 就在吕枫带人闯了安园抓人的这天傍晚,收到了来自临近溯源的信栈的密信,朱湘亲笔写信给他,叫他速办了安家一众,为曲容讨个公道。 信中还说,安家出走的二夫人柳若素近日回到溯源,若要探监,可放行。 “大人,这柳若素可是你上任前就突然消失不见的安家二夫人,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 吕枫眼珠子一转,猥琐地笑了。 “大抵是看安园败了,另攀高枝了。这一遭,不仅做个人情给朱大人,还能从这柳若素身上拿到不少好处,可谓是——名利双收——” -- 第156页 两个人像一对乌鸦似的笑了,笑的十分得意。 天暗之后,果然有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上门来,进了屋子并不寒暄,开门见山地说: “知府大人,我想去探监。” “朱大人已经打点过了,没有问题。只是请问柳姑娘您究竟是为谁探监,探的又是哪个?” 柳若素向来喜欢装,这一次却装的很是恰当的。 眸子一翻。 嘴唇一紧。 猢狲!我为陛下而来,探的就是你们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贪官污吏! 这话,柳若素当然只能放在心里,说出的,是壁风教给她的话: “我为自己而来,探的是——和我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相公——” “吕某人听说,你已不在安园多时了——” “世间事难料,我也没有想到,隔了这么久回到溯源,竟然碰上这件事。大人请体恤小女子,这探监之事,上面孝敬了朱大人,下面自然也会孝敬吕大人,请放心。” 说罢,柳若素挥挥手,跟着她一起进来的下人将一口大箱子搬进来,柳若素吩咐他们打开,那一瞬间,吕枫差点被闪了眼。 满箱子的金银珠宝,他做了这么多年京官,在溯源挖空心思搜刮了这大半年的,都没积攒到这个数目! “柳姑娘这是——” “有朱大人作保,吕大人害怕小女子是骗子么?” 柳若素楚楚可怜弱柳扶风,吕枫给美人一分面子,也给了金银九分面子。 张师爷领了吕枫的眼色,指指通往牢房的小道,“柳姑娘,过了今日,可就什么都不要记得了。” 柳若素断然想不到会在牢房再次见到安以墨。 此时,安以墨身边还有念离,念离怀中抱着还没有百日的宝贝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而另一间号子里,振振有词念着佛经的安以笙和把茶具都带进来的煮雪也是如此和谐的一对。唯有第三间里面的安以柔噘着个大嘴巴,孤伶伶一个。 “好久不见。” 在门口站了好久,等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柳若素才终于只能开口说这一句。 她的眼睛,直接就钉在了岚儿身上。 一脸惊愕,脱口而出:“你们的孩子?” 安以墨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念离也不知说什么好,安以柔大声的从对面的号子喊过来:“你这下子后悔了吧——” 后悔?是,后悔。 可是即使她没有走,安以墨也不会与自己同房的吧——毕竟朝夕七八载,如若他肯,又如何会装疯卖傻? 而且,这入宫也并非是她能决定的。 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长的像你们俩。”柳若素只能苦涩地说,“不知哪年哪月,我也能有自己的——” “会有的。”念离轻声道。 柳若素半响咧出微笑,“的确,那里面的事儿,你比我有经验。说来可笑,这半年走的远远的,以为避的开你了,没想到,每时每刻,在那里,听到的都还是你。” “不过是去日黄花了,日子一久,自然就散了。” 柳若素摇了摇头。 “有些人,有些事,是忘不掉的。就像陛——毕公子对你,就像你在那里,留下的印记。” “你也在安园留下了印记,听风阁依旧是你的听风阁,石头还在,箜篌还在,棋盘还在,竹林还在。”念离一番话,说的柳若素竟忍不住滚下泪来。 “物是人非,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何年何月了。” “托你给毕公子带一句话,我们在狱中一切尚好,信栈来报,朱湘明日一早就到,务必赶在提审案犯前,见到朱大人——” 安以墨故意说的叫隐在暗处的张师爷听得清清楚楚。 张师爷的确如安以墨计划中所想的那样,一转身,就把这话传给了吕枫。 “看来朱大人这次来溯源,收获颇丰啊。” 吕枫和张师爷心领神会地笑了。 **************************************** 柳若素出了知府,上了马车,大巷子小巷子转悠着,确定没有尾巴跟着,才一路去了天上人间。 柳若素着实是不想住在这里的,可是陛下却说,回柳家太招摇,不如来青楼。 这里人多嘴杂,也可以套出很多话来。 果真,这一晚上壁风与魏思量、李德忠套出很多话来,却是没有几句说吕枫的坏话,等与柳若素进了屋子,听她说了始末,才终于明白安以墨叫他微服暗访的用意。 这吕枫,着实隐藏得很深。 “安以墨叫我带话给陛下,他在城外的信栈有人来报,朱湘明日一早就能到溯源,在来知府提审犯人前,定要与他私见。” “难不成叫魏思量把他捉来不成?” 魏思量有些尴尬的说,“主子,这一点安以墨也早安排了,明日一早,他那个联合作坊要在城门口大肆搞一番,惹得溯源百姓堵了城门,届时会有人去领朱湘的马车绕行至天上人间,柳嫔的马车就在门口堵着他们。” 这一路来,壁风已经见识了联合作坊的强大,只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许多妙用。 譬如说,一早拿到朱湘给吕枫的密信。 譬如说,找到善模仿笔记的高人以朱湘的笔迹加了那么一句“柳若素探监放行”的话。 再譬如,明早搞个大活动迫使匆忙来溯源的朱湘改道。 -- 第157页 “这奸商。” 大戏上演 “柳若素见过朱大人、朱夫人——” “你是?” “我是安园安以墨的二夫人。” 朱湘和峦翠面面相觑,早先倒是没有听到过这样一号人物。 “当年安家被抄去家产,我不忍疾苦,远走他乡,现是京中侍卫队总管魏大人的一房小妾。” 让柳若素说出这番话来,着实难为了她。可是朱湘长年走动,见过壁风、惜花、魏思量和李德忠四人,安以墨的那个妙计,只得由柳若素这个生面孔出来演戏。 “良禽择木,天经地义。魏大人在京中可好?我不曾上府拜访,失敬失敬——” “大人健忘了,过冬的时候,您可是亲自拜府的,您送的那件兔毛小袄,魏大人赏给了我。”柳若素按照事先与魏思量窜好的词儿那样说着,朱湘心里的疑虑,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瞧我这记性,实在是地方太乱,不好管辖,让我未老先衰啊——” “若素知道大人还要去知府衙门提审囚犯,其实我昨夜已经探监过了。” “你怎么——” “是吕知府行了方便,当然,若是大人问起来,吕知府会说是大人吩咐的,这才符合规矩,是吧,大人——”柳若素一字一句背着词儿,很难相信,这些词儿竟然是念离在入狱前就提前写好的,她人在深牢,却依旧囚不住。 “按规矩是如此。”朱湘有些许不快,想必那吕枫背地里拿了好处。 “大人,若素不知安家犯了什么大错,但是安家毕竟对我有恩,请念在若素和魏大人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这不是叫我们大人知法犯法么?!”峦翠尖锐的一声先出来了,柳若素忙递上一只尚好的玉镯,“夫人笑纳。” 如此明目张胆的贿赂,那峦翠竟然想都没想,就戴在了手腕子上,左瞧瞧右看看,哼了一声,“当然,法理也不外乎人情,夫君你说呢?” “那也要看,是谁的人情,多大的人情了——” 壁风在巷子里咔嚓把扇子掰断了,然后被李德忠拉扯到小屋子里,一进屋子,壁风就踢翻了板凳。 “反了他们了!” “陛下息怒,这还只是一件罪状,要想证实安以墨说的那些是否都属实,陛下还要静待。” 壁风压下一股怒火,打开了窗子,竖起耳朵听着声响,声音远远飘过来,依稀能分辩得出。 巷子里侧,柳若素正引着朱湘夫妇到她的马车前,一撩开车帘子,四大口箱子摆在眼前。 “大人若通人情,这辆马车,就随着大人回南通城了。” “若是不呢?” “若是不,大人,我恰巧知道吕枫那个案子,你也牵连其中——” “吕枫有什么案子?”朱湘试探着问。 “吕枫为了逼安园贿赂他,竟然利用十年前的灭门惨案,声称捉到了凶手,本以为安家为了保住名声会乖乖就范,没有想到竟然弄巧成拙,最后吕大人他将那批冒充的大盗杀人灭口了,动手的,应该就是朱大人手下的高人吧——” 这一切,都是安以墨和念离的推断,只是苦于一直没有证据。 接着这个机会,也一起清算清算。 朱湘笑了几声。 “你可不要含血喷人啊,魏夫人。” “我夫君是侍卫队总管,大人,您该知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侍卫队的——” 朱湘明显地怔了一怔,改说:“这件事若查明属实,也是吕枫的失职,不,大过,本官自会秉公处理,绝不徇私!” “大人不必划清界限,我并不想以此要挟大人,否则,我也不会带着马车来了。” “魏夫人心意我领了,可是我为官清廉——”朱湘话音未落,峦翠就频频给他使眼色,朱湘收住后半句,又峰回路转道,“可我为官清廉不假,体恤民情,也是真的。” “那大人是体恤我呢?还是不体恤我呢?” “夫人想我怎么体恤?” “请大人留他们性命,用其他的法子惩罚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柳若素终于把念离留下的那些话适时地都塞给了他。 如若念离所言不假,此刻朱湘肯定已经深为所动。 那朱湘眼珠子贼溜溜转了一圈,峦翠却是有些急了,拉住他低声道: “杀了他们也没用,到时候家产也都要上缴的,不如私了,也让我亲自来教训他们一下,解解气——” “我只怕上面的人——” “老爷,这次可是魏大人来求你,你还怕什么呀,官官相护,一损俱损,难道这件事抖出去,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也对。”朱湘本是个胆小的,见好就收,但是这一遭,那一马车的财物,和安家一整个园子,让他胃口大增。 “那就请魏夫人随我一起去一趟知府大牢吧——我们不如,就在安园里面,关起门来,慢慢解决。” ******************************************* 这边朱湘去大牢,那边峦翠先行去了安园,一进门沉鱼、落雁就迎了出来,一左一右,花团锦簇。 “好姐姐,想死我们了,你可终于来了,我们都六神无主了!” “就是就是,这一回你们可得好好教训一下这园子里的人,没大没小嚣张得很啊!最好都砍了!” -- 第158页 峦翠得意地笑着,打量起这雕梁画柱的园子来,仿佛这不久就是她的家一般。 “砍人有什么乐子,又不能当球踢!要不怎么说你们目光短浅呢!砍了有什么好处么?木鱼脑袋啊!不如留着他们赚钱,供我们吃喝玩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岂不乐哉?” 在宫里憋屈了那么多年,总算等到这个由她来作威作福的时候了。 “这园子还挺清净的。” “别的还好,就是住着个疯女人,这两天断了药,到处乱跑,真怕扰了姐姐——”沉鱼话音未落,一声嚎叫就起来了,只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挥舞着绣花鞋就朝她们奔过来,沉鱼和落雁下意识地就躲向两侧,毫无防备的峦翠被生生地扇在脑袋瓜子上—— 整个人向后跌倒吃了个跟头,屁股摔得生疼,跟四瓣似的。 “大大大——大胆!” 峦翠气的都开始磕巴了,沉鱼和落雁都不敢靠近,那疯女人却半蹲下来盯着她看,乱发遮眼,突地字正腔圆地迸出三个字: “辛——者——库——” “辛者库是什么地方?”沉鱼问落雁,落雁摇摇头,俩人看着峦翠那惊变的脸色。 “你——你是什么人!!!!!!” “她是个疯子——” “你们才是疯子!”葬月嚎叫着就扑向沉鱼和落雁,“我要把你们统统剪成光头,罚你们宫前面跪着!” 一句话又让峦翠一阵子痉挛,这样变态的手法,在宫中似乎只有一人使用过—— 魏皇后身边的老红人,月娘! 峦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葬月脚下,也顾不得沉鱼和落雁的惊呼,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喊出来:“求月娘饶奴才一命!” 话一出口,峦翠才意识到眼下是个什么状况,可是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想吞回去都晚了。 “月娘不会应你,你倒可以来求求我。” 一声邪笑自身后起,峦翠并沉鱼、落雁转身望去,先入眼的是一双梨黄色的考究的绣花鞋,子下往上攀爬,那目光钉在脸上,叫峦翠手指尖都开始哆嗦。 这莫不是那个最口蜜腹剑心狠手辣的惜花?! “花——花——花——”峦翠嘴里开始磕巴,那句饶命就是说不出口,沉鱼和落雁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只知道这都是大角色,却不知究竟大到什么程度。 “不知道该叫什么,就叫花嫔吧——” 惜花笑嘻嘻地说着:“记住,嫔是嫔妃的嫔——” 正说着,门口一阵骚动,被押解的安家众人一进园子就看见这诡异的一幕。 屁滚尿流的一个女人软绵绵地跪在了地上,然后听着耀武扬威的朱湘朱大人一声:“夫人?” 厄,您夫人出场真是很特别。 安以墨抽笑,安以笙已经笑出了声。 眼疾手快的张师爷冲上前去,将惜花推到一侧,惜花也不怒,就那么笑嘻嘻地看着软脚的峦翠。 说来也怪了,张师爷怎么扶她,她也不肯起来,满眼都是惊恐,摇着大脑袋,那刚刚敛来的玉镯子,磕碰在地上声声的响。 “起来吧,别再弄脏了地。” 惜花吩咐了,颐指气使的,那峦翠才敢“被扶”起来,就只剩半口气似的,被搀到朱湘面前。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吕枫!看看你管的这些刁民!怎么一来就把我夫人弄成这个样子了!” “夫夫夫——夫君——” 峦翠压根就提不上气,葬月和惜花俩人一起出现,心脏着实有些难以承受。 可是下一秒,一抬眼,就撞上了煮雪那不动声色的眸子,冷冷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您就是雪姐姐?!!!!!!!!!!!!!!!!”峦翠剩下那半口气也飞了,原来那位“冷漠孤傲”的雪姐姐,就是煮雪。 传说中杀人于无形之间、连新帝都不敢直视的煮雪。 “谁准你这么叫了,没个规矩。”煮雪没有语调的说着,仿佛自己并不是在押的囚犯,一句话迸出来,吕枫和朱湘都被点了穴似的,半响硬是没有反应过来。 葬月、惜花、煮雪—— 峦翠心里隐隐的,隐隐的,隐隐的,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那预感在最后一个不太起眼的女人抱着孩子进到园子里来的那刻,喷发了。 念离的眸子与峦翠的撞击在一起,无限温柔地说:“招待不周了。” 眼前五光十色地飞过那些飞扬的洗脚水,那高举的绿豆汤,那不停歇摇摆的扇子,那些彻夜不眠,那些想要栓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的冲动—— 峦翠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念离依旧温润地笑着,说:“这丫头,动不动就吐血,扔在园子里不理她,自然就好了。” 吕枫嘴抽了抽,朱湘眼眨了眨。 您明白着吗?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我一直就糊涂着。 这哥俩的眼神交汇着,彼此交换糊涂。 张师爷轻轻咳了两声,一院子肃穆的大人、犯人、下人才终于找回魂魄来。 “日月昭昭,皇天后土,你们这些这些这些——这些男盗女娼的败类!刁民!无赖!来人啊!都给我拿了!拿了!我要替陛下除了你们这些祸害——” 朱湘扯破了嗓子喊着。 安以墨上前拍了拍朱湘的肩膀,“哥们,省点力气,拿来喊冤吧。” -- 第159页 啥? 朱湘正懵懂着,安园深处,翩翩走来一俊朗男子,黑衣,白扇,腰间美玉相伴,脚下疾步成风。 立定园中,眼睛一眯。 “除祸害这事,朕比较喜欢自己动手。” 安以笙背后偷笑,依旧就在壁风面前严肃不起来,向前一步,附在吕枫和朱湘耳边轻轻提醒道: “大人啊,该跪了。” 吕枫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那朱湘,泪涕并流,呼天抢地: 陛下—— 臣冤啊—————————————————————————— 势均力敌 峦翠在一片扑朔迷离的梦境中醒过来。 梦里面,她穿着质地最上乘的衣裳,满头插满了招摇的珠钗,手腕子上的镯子叮咚作响,不知为何在窃笑。 或许因为马车里面那几箱子沉甸甸的银子,或许因为她车一停稳,撩开帘子的小太监就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给郡守夫人请安。 当时她并没有觉着什么不对,直到脚迈进那殿里,才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景妃娘娘的寝宫,刚才给她请安的并不是郡守府的下人,而是公公—— 宫里宫外,人上人下,一时间都糊涂着了。 抬眼一瞧,看见的是自己的夫君,顿时一颗心放下来,媚笑道:“哎呀呀,吓死奴家了,我还以为——” 话音还没落,只见到相公的那层脸皮慢慢地变了,只叫她心慌,却不恐怖。 眨了眨眼睛,那人哪里还是朱湘?分明就是王爷壁风! “混账,拉出去斩了!” 壁风他穿着龙袍,说着皇帝该说的话。 峦翠一身的冷汗,这时候那个让她躲之不及的人儿摇摆着出现了,逐风。 不知何时,自己手里多了一盆洗脚水,她一哆嗦,那水全都烫在自己脚丫子上,却不觉着疼。 只是不知为何,那镯子珠钗都跟着一起掉在地上,叮叮咣咣地一阵响,逐风大人却笑了: “看看,还真给自己上路准备了不少家当。” 这句话,比壁风那一句还要凌厉,峦翠忍不住的一哆嗦,就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一个激灵,大叫着从床上砰就坐了起来,生生的把那看病的郎中给撞个满眼金星,蹲在地上捂着鼻子。 峦翠的眼睛慢慢开始聚焦,大口喘着粗气,环顾四周,自己原是躺在一间不算华丽倒也整洁透亮的屋子里。 “我——我这是——在哪里呢?” 峦翠一时间找不到梦的起点,也找不到梦的终点,只是那强烈的感觉还盘绕着。 “朱——朱夫人——”郎中揉着鼻子站起身,颇有些不满,“您晕倒了,这是在安园的客房。” 安园二字,就像一道惊雷,咔嚓一声把峦翠劈得个外焦里嫩。 一瞬间,一路上的信,小巷子里的马车和银子,园子里奔来的沉鱼和落雁,以及那让她吐血晕厥的四大宫人—— 一幕幕国色天香在眼前走马灯似的,峦翠恨不能再晕过去。 可是没还容得她装死,那门就推开了,峦翠的眼神忍不住就钉死在那伸进来的一只绣花鞋上,顺着那罗裙往上看—— 念离正手执一碗汤药立在那里,微微笑。 “大人——” 峦翠一时改不过口来,听的郎中一愣,回头看看不过是安家夫人,又回头看了看那一脸煞白的峦翠,摇了摇头。 “看来病的不轻啊——” 念离却云淡风轻地说:“我来亲自服侍朱夫人就好,我对她的病根知道的比您还多一些——” 峦翠言语不能,只是脚趾头都在发抖。 你……你……你想干什么! 别过来!别过来!哇——你还是过来了! 峦翠死死扯着被子,仿佛念离要把她一刀一刀切了似的,越是像晕过去,这人还就越清醒。 郎中离开屋子的那刻,峦翠深觉自己命不久矣,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大人——大人——” “叫够了没?”念离就这么一句,就让峦翠闭嘴了,那眼睛溜溜地就盯着那汤药,泪珠子都掉了下来,“死后会七窍流血么?” 念离看了眼汤药,本是正儿八经地回答着:“补药罢了,喝了吧,对你好。” 可这话在峦翠听了,咋就那么阴森呢? 碗递到了嘴边,峦翠已经是灰白色儿了,眼珠子都开始翻白,泪涕并流,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大人饶了奴婢一条贱命吧——奴婢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念离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还是没变。” 自她成功将景妃除掉后,这个景妃专门安插在她身边做眼线的峦翠就被发配到辛者库洗衣服去了,一直到她们双双出宫,已经有六、七年没见了,可她一见面,依旧像从前那样,把她当成个妖魔鬼怪的。 她打个喷嚏,峦翠都能抖三抖。 “奴婢不敢忘记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是么,我看未必如此吧。”念离看她这病是被活生生吓出来的,索性也就不上杆子伺候她吃药了,免得她疑神疑鬼以为是毒药,活活再把自己给吓死过去。 本来想放在一边,又想了想,念离直接就在峦翠面前把那碗汤药给喝了。 峦翠瞪大了眼睛。 -- 第160页 “这么好的补品,可别浪费了。”念离还故意舔了舔嘴,将那青花瓷的碗放在床边,漫不经心地说,“你看这青花瓷还合用吧,为了接待朱大人和朱夫人您二位,特意新置的。” 念离说的越多,峦翠心里越忐忑,就像一把匕首,在她心窝里搅和着。 “大人——您真要让奴婢羞愧死了——” 好半天,这峦翠终于还算说了一句人话,念离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说:“羞愧倒不必了,只是有件事,倒是要和朱夫人您打听。” “大人请讲,奴婢不敢欺瞒。” “那好,我想问问,去年冬至前后,这溯源出了一件大事,本是落网的几个江洋大盗,私携官银逃狱出去,被郡守大人派来的衙役们给就地正法了,可有此事?” 其实念离只知道那群凭空冒出来的衙役绝非溯源知府的人,但是也拿不准是何方神圣。现在走到这一步棋,倒是明白了些,这些人说不准就是朱湘派下来善后的。 峦翠眨了眨眼,念离当下心里有数,这小妮子又要开始耍心眼了,尽管每次都被识破,她还是乐此不疲的。 “我不大过问政事,倒是听他说起过,没什么大印象了。” ,原来说起来过,这么说,那群衙役确实是朱湘的人。 峦翠以为自己这样回答已经万全了,却不知念离已经套出了她想要的消息。 可这当然不算完。 “这么说,吕枫大人给朱郡守的信,你也是没见过了?” “信?什么信?从没有听说过!”峦翠一口咬死,反而叫念离得到了答案。 其实吕枫究竟是否给朱湘写过这封信,念离并不知情。 只是朱湘的手下那么“恰巧”地出面收拾了吕枫的“残局”,其中必定是有些故事的。 那段日子,吕枫和张师爷都不曾离开溯源。那时他不过刚上任数月,除了张师爷外都是新部下,这样的大事他是不会请人代报的。 想来想去,一封求救信,倒是可能的。 眼下峦翠如此决绝的否定,倒是可以说明,不仅有此信,而且峦翠肯定看过,说不定朱湘出手收拾残局还是这位贤内助出的主意—— “峦翠啊,你我同一屋檐下那么多年,你哪句扯谎,哪句是真话,还想瞒得我么?你也——小瞧了我吧——” 峦翠一抖,决定抵死不再多说一句,在逐风面前,那就是多说多错。 “恩,聪明了,学会不说了。”念离给她掖了掖被角,屁股已经抬起来要走的样子,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多说了那么一嘴似的,“没想到你也是个如此贤惠的妻子,为了朱大人宁可自己丢了性命,我倒是要高看你一眼了——” 峦翠一下子就慌了,扯住念离的衣襟就不放,“大人,你说的是什么?!” “不说了吧,你好好歇着。”念离欲擒故纵,那峦翠一下子就从床上跌倒地上去,那是活生生的抱住了念离的腿。 “念在主仆一场,您可得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呀——” 念离低眼扫了她,再不说话,笑着离开了。 只是听有人在院子里跟念离说着,“万岁爷唤你过去呢——” 峦翠心里凉透了,万岁爷来了?怪不得她梦里会梦到了壁风王爷,八成是方才晕过去的时候,那几句皇帝长皇帝短的,传进耳朵,不知怎的,就也入了梦了。 “混账,拉出去斩了!” 梦里的话此刻响彻在耳边,峦翠抖了一抖,深知,这一次怎么惊吓也再不会醒来了。 八成是要,一睡不醒了。 *********************************************** “那混账东西都认了哪些?” 壁风一瞪眼睛,李德忠慌忙应声:“他承认自己私收贿赂,差点放了人犯,实在愧对陛下恩宠——” 壁风一拍桌子。“混账东西,他以为我专门为了考验他千里迢迢地跑来的嘛!避重就轻的老狐狸,他那些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买官卖官的恶行,怎么都不说了!” “那些事我们心知肚明,只是苦于没有证据。”魏思量跳出来说,“不如陛下将此事交给侍卫队来处理——” 直接弄死了他,省得口舌。 “只怕朱湘一死,四方震动。”李德忠有些愤恨地说,“这朱湘自先帝起,就是盘踞一方的地头蛇,年年上京走动,岁岁拉党结派,早为自己想好了退路。这次他一出了事,我们还没来得及拿了吕枫,这消息就传出了溯源,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出了南通郡,到了现在,京中已经知道陛下南下办他的消息了——” “平日朕要发兵讨敌、兴建水利,倒不见他们这样勤快!”壁风心都在抽,这都是他那个昏君老爸留下的毒瘤,清除一个,便会冒出一群。 “陛下息怒。”李德忠和魏思量心里都清楚,这件事再不是安园的事,也不是皇帝一人和四大宫女就能震住的场面。 朱湘背后,还有上百上千个朱湘,如若第一步棋没有走好,后面的天下大局,将会一盘混乱。 杀朱湘容易,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办了他,却很难。 “把安以墨叫来。”壁风揉着太阳穴,“还有逐风,不,念离。” 安以墨夫妇一进屋子,看见这满目的肃穆,就知道事态不容乐观。 “安以墨,你当初跟朕说的那三条罪状,一一再说来!” -- 第161页 “一告南通郡守朱湘结党营私,以宫女之名行卖官之实,包庇同党、伙同作乱。二告南通郡九个知府县令,假造宫人,罪加一等。三告溯源知府吕枫,制造假案,买凶灭口。” “李德忠,你可挺清楚了?!去一字字拍在朱湘面前,朕看他有什么好反驳的!” “臣——已经如此做了,只是那朱湘巧舌如簧,竟然一件件都说的在情在理,毫无纰漏——” “什么!” “陛下,这第一条的以宫女之名行卖官之实,朱湘的夫人确实是正牌宫女,至于卖官,他全权推给了曲容一人。第二条的假造宫人,朱湘检讨南通郡的户籍制度混乱,致使不良妇人假冒宫女骗婚,拒不承认是受他指使。第三条的假案,朱湘和吕枫一口咬定那确实是落网的江洋大盗,至于将他们就地正法,确有不妥,却罪不致死——” “陛下,那些江洋大盗,定是假造,因为真正的凶徒,早已作为影者被处死——”魏思量说着话,汗珠直流,“可惜这其中因由,关系皇族,不能外传啊——” 壁风眉毛都拧在一起,要么是证据不足,要么是官官相护,最后有确凿证据的,你又给我来了个不能外传! “难不成朕就办不成他了!朕硬是摘了他的钨砂,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陛下息怒,不能为了这样一个贪官污吏,坏了陛下的名声——” 李德忠和魏思量劝阻着,安以墨不说话,念离也不说话,壁风眸子一扫。 “逐风,你怎么说?” “回陛下,这件事,还没到最糟的时候。” “自然还没到,你看那朱湘还有气力跟朕叫板!” 念离一抬眼。 “不,念离的意思是,这件事对陛下,对我们,还没到最糟的时候。” 三天后,京城传来的众大臣联名上书,伴随着朱湘在狱中的罪己书,一并出现在壁风面前。 两封信,说的都是一个意思。 南通郡守朱湘私受贿赂、未能秉公执法,希陛下亲审此案,公告天下百姓,以正视听。 而那案子,就是安园与武官曲容争执后的,失手杀人案。 被告者乃是安园夫人,念离。 到了这个时候,壁风才完完全全明白了念离三天前的那句话。 园子里当天在场的人都知道,是他下令杀了曲容。 可是园子外,不能有人知道,堂堂天子为了一个民妇,亲斩了一个朝廷八品的武官。 “我该如何是好——” 壁风在那安园的僻静之处,不是以陛下居高临下来问,而是宛如当年的落魄王爷壁风,向念离问出了口。 彼时,念离正轻声哄着岚儿,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 “陛下该顺从天意,公审开堂。” “你叫我如何审你?!” 念离笑了。“当初助你,你曾应我,要做个明君。如果你因为儿女私情而不管不顾,就这样草草结案,那和你的父君,又有何区别呢?” “为了绊倒那个贪官,你真的要我办了你?!” 念离又笑了。 “陛下,念离只说要你审我,何时说过要你办了我?” “你的意思是?” “最糟的过去了,事情只会越来越好的,我的陛下。” 棺材诈尸 峦翠被囚禁在安园深处某密不透风的小院子里,足足关了七天。 刚开始还能看见郎中,过了两天连郎中都不见了。 念离来过一次,峦翠哭着喊着要见朱湘,开始疑神疑鬼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开始跑路了,念离却是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也就什么都说了。 自己囚在这里,朱湘不知所踪,用脚趾头想一想都明白了。 念离不说,园子里陪着峦翠的煮雪也不说。 她把煮茶的全套家当搬到院子中央,峦翠一探头,就能看见这位传说中杀人靠一个眼神就足矣的彪悍女人—— 有一次峦翠刚探出半个脑袋,就听见煮雪自言自语说: “这茶颜色不够鲜艳,混上鹤顶红,应该不错——” 峦翠一听这话,立马从床上栽下去了。 直到第八天,念离的贴身丫鬟婷婷来了,只对煮雪点了点头,说:“主子说,是时候了,该上路了。” 峦翠抖成一团,看着煮雪如一团飞雪似的冲进屋子,冷冷地开口说: “不用我亲自动手了吧。” 出了园子峦翠看着一路上的下人们对她指指点点的,甚至不时有什么“可惜了——”之类狗屁不通的话飘过,趁煮雪在前面走着“不注意”,峦翠捉了一个下人就问: 朱湘朱大人呢? 下人看似很胆怯,说,朱大人?不是一早就回郡中了么?说是要—— 戴罪立功? 峦翠的脑子碎了一片。 她此刻已经无暇分辩,那些所谓的下人们眼中异于常人的精明与狡黠,她又怎能想到,这一路上的下人们,没一个是白给的,都是侍卫队的成员,故意演戏给她在看的。 就连煮雪故意的“松懈”,也是一早就设定好的。 就这样,峦翠花枝乱颤地来到一个黑森森的大屋子,据说是安家老夫人灵柩停放过的地方。 现在屋子里便只有一排十口大棺材停放着,八成是送她们几人上路的了—— -- 第162页 峦翠双腿禁不住的打颤,明明已经盛夏,她还要裹着个被单哆嗦。 然后,在角落里看见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沉鱼和落雁,彼时威风无比,此刻零落成泥。 峦翠像个小偷似的左左右右打量着,确定屋子里只有她们几人,才扑了过去,那沉鱼和落雁眼睛睁得滚圆的,呆了好半天,才终于恢复了神志,哇哇大哭起来。 峦翠这才注意到,两个人的头发都被剪成了阴阳头,鼻青脸肿的,尤其是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恐惧。 “你们这都是怎么啦——” “峦翠姐——是那个疯婆娘——”沉鱼话音未落,落雁居然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然后才后知后觉道:“我,我,我打习惯了——” 原来在这峦翠被煮雪严密监控、进行静到极致的心理折磨的同时,那沉鱼和落雁却被分配给了葬月,经历了一番暴力非常的身体折磨。 起初两人都不服气,也不知道眼前这时而疯傻时而又清醒的女人是什么来头,竟然敢对着传说中无所不用其极、连新帝都敢骂的月娘大呼小叫的,葬月哪里有逐风和煮雪那样的胸襟,上去一人一爪子,各赏了五条血痕。 沉鱼和落雁正要冲上去,突然就涌上来一些官兵。沉鱼撞着胆子喊着:“来的正好,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官兵却都拜在了葬月的脚下,原来这些是侍卫队紧急从京城赶来溯源的护驾队,在念离的统一分配后,来投奔葬月。 接下来,就是沉鱼和落雁落入地狱的七天六夜。 葬月叫她们俩互相扇嘴巴,揪头发,还给她门剪了个阴阳头,彻底把这狐假虎威的二人组的锐气给剪的稀巴烂,这一会儿见了峦翠,哭都找不到腔调了。 三个落难姐妹抱头痛哭,哭的都没了力气,峦翠才终于说了一句: “这一回得罪了大人物了,恐怕咱们不久都要上路了。” “连朱大人都保不住我们了吗?”沉鱼和落雁一听脸色都变了,峦翠哀叹了一句,“你们可知道这安园的夫人是谁?她就是宫中无人不知的四大宫人之首的逐风啊,是当今陛下的心头好!你们可没看见,当年她一个人逼得景妃娘娘上吊,何其毒辣啊!咱们算是敲门敲到阎王殿去了,等着结伴上路吧——” 沉鱼和落雁一听都瑟瑟了。 “可我们啥都不知道啊,都是相公他们撺掇的,当初说好了,只要假扮宫人,对男人们有好处,我们也可以跟着大富大贵的,可没说要掉脑袋的啊——” “都到了这般田地了……” 峦翠想起念离那句不清不楚的话,什么“为了朱大人牺牲了自己”,虽然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峦翠也猜的**不离十了—— 朱湘八成是把她卖了,把那些假造宫人的罪名的屎盆子都扣到她头上了。 不知是心虚,还是风吹动,棺木在轻微的摇晃,发出吱吱的声响,三个女人更紧张的缩成一团,鼻涕眼泪一把抓,各自开始数落负心男人的罪状,一边骂着一边哭,哭到最后,沉鱼终于说了一句关键的:“我们一死百了,本就是低贱的身,没有那荣华富贵的命,可是峦翠姐姐你可是正牌宫人出身,何苦来的,要替那些男人去上了断头台啊——自古女人命苦啊——” 峦翠唯有苦笑,先前的嚣张跋扈这一会儿仿佛都应在她身上了。 “我也恨着,男人一出事,就自己跑回去了,这一会儿,什么能替我证明清白的东西都没了——” “姐姐这话说着是什么意思?” “哎,刚犯事儿的时候,我就听说了,吕枫写给我男人那封求救信,他们已经看见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分明记得上面丝毫没有提到我半个字,可那逐风大人却口口声声哀叹我要为了维护他牺牲了自己,吞吞吐吐,又不肯直言相告,我估摸着,这男人肯定是动了手脚,把事儿都推到我身上来了!” 峦翠越说越气,给他生了个儿子,帮他做大这份家业,按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趁着她被囚的时候,就这样把那一笔笔的烂账都推到她身上去了呢? 上面做事,向来是抓个中层干部来替死,那真正的幕后主使都安然无恙的。 这一遭,她就是那个被扔出来替死的。 正骂着,棺木又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仿佛在随时欢迎她们几个入棺一般,女人们抖得更厉害了,落雁已经口不择言了:“姐姐,要不我们去告状吧,告到皇帝老子面前去——” “得罪了安家的是我们几个,男人们早就有上面的人在保他们了,皇帝老子若真的想管,会任由他回去郡中,把我一个妇道人家囚禁了吗?!还有你们两个,他们明知道你们两个啥都不是,不去拷问你们的男人,倒是折磨你们俩,不是明摆着要你们扛着!男人本就是疯狗,保不准就反咬你一口!当官的男人连疯狗都不如,咬你一口的时候,都不提前叫出声来!我只恨没多个心眼儿,把那些证据随身带着,这下都叫那死男人回去烧个精光了——” “明个万岁爷就要开堂公审!咱给它来个鱼死网破!” “只怕咱们空口无凭说的再多都没用了!” 沉鱼和落雁一人一嘴,峦翠摇了摇头,“哪里还有让咱们张口说话的机会,看没看见这些棺材,我数了一数,南通郡一共九个假宫人,算上我这个造假的真宫人,不多不少,正好一人一口——过不了多久,等把那些别个县的都捉来了,一起送咱们上路——” -- 第163页 沉鱼和落雁一听这话,哭的更凄惨了,说来也怪,那棺材这一会倒是不响了,竟不知是众人幻听还是怎的,迸发出一声笑来—— “这这这——这是小鬼上门来了——”沉鱼和落雁抱在一起,峦翠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突然间,一口棺木掀开了盖子,露出一只惨白的手,红彤彤的指甲看着就瘆人—— “妈呀——鬼呀——”沉鱼尖着嗓子就喊起来,不喊还好,这一喊,其余九口棺材的盖子也都慢慢划开。 这鬼敢情也是结伴扎堆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女人的小声再也憋不住地荡漾出来,只见安以柔掐着腰就从棺材里面蹦跶起来,峦翠一众摸了摸眼睛,看着逐风、安以墨、魏思量等人一个个从棺材里面爬起来,最后,竟是万岁爷! 不,还有一口没动静的,刚才就属那口折腾得最欢了,这一会却悄无声息了,有人飞起一脚踢翻了盖子,仔细一看,却是李德忠,和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肉团。 朱湘。 壁风打扫了一下前襟的土,就势坐在棺材上,翘起了二郎腿,微微起了笑意。 “松了他的嘴巴,我倒要听听他还说的出什么狗话来。” 朱湘嘴巴里的破布被揪出来,狠狠地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峦翠,然后低下了头。 “臣——认罪。但求公审,求一明死。” 终极反转 朱湘认罪并请求公审,这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按壁风的打算,他料想这个贪官必定会跪地求饶的,然后他就做个顺水人情,来个皇恩浩荡,就和上次办了安园一般,私下量刑,回头抄了他的家,把他发配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可朱湘却一心求个明死,连一个让从轻发落的机会都不要,表现得就和一忠烈似的。 这老奸巨猾的朱湘到底存了个什么心? 说来也怪,朱湘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从三品,可是事发之后,不仅京都大员联名上书要保他,现在,连大理寺丞也不请自来,眼下他也站在棺材里面听着话呢。 朱湘一说要公审,大理寺丞的脸色也暗了下来。 “爱卿,你说呢?” 大理寺丞一抖,字斟句酌: “秉陛下,若是寻常案件,确应开堂公审。只是——” “只是什么,当初不是你们几个叫我公审此案的吗?” 其实他又何尝想公审此案?公审势必会让念离平静的生活掀起轩然□。 他既然已经决定放她而去,也就不想再多起波澜。 只是群臣上书,有些骑虎难下。 大理寺丞面色尴尬,诺诺地说:“臣等上书,是望陛下公审安园大夫人念离失手伤人致死案,而不是朱湘——” “混账,只审民不审官,你堂堂大理寺丞也说得出口!” 大理寺丞连忙就在棺材里面跪下了,也不管诸多的忌讳。朱湘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念离从头到尾也是一句话也没说。 气氛一时严肃十分。 避风压住一胸腔的怒火,咬牙切齿地说: “假造宫人,卖官受贿,指使手下制造假案,又杀人灭口,这些罪名若是摆在桌面上一一的算,够他死几回了?” 大理寺丞着实思考了一阵。“回禀陛下,三次又半。” 壁风一拧眉头,看了看那朱湘。 又瞟了一眼在棺材里面瑟瑟发抖的大理寺丞。 想必这一向沉稳的大理寺丞突然南下溯源,又如此推三阻四不想他公审朱湘,还是有苦衷的。 “听见没有?朱湘?!朕念你多年来为国也做了不少事,常年甘愿守在地方,多次要你入京任职都不为所动,本是打算私下审你,给你留个颜面。这一但真的公审起来,一幢幢一件件掰扯清楚,可就不是今日的罪了——” “臣愧为人子,甘愿公审以示天下——”,朱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理寺丞,“以儆效尤。” “那朕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壁风从棺材上一跃而下,总觉得脚有些麻,跺了跺,心却也不算踏实。 果不其然,这天入夜之时,让人心烦的事接踵而至,让人心烦的人也到齐了。 丞相并户部尚书带着满朝文武联合上奏的奏折赶来了。 算算日子,他们就算是马不停蹄,也是五六天前就起身了,比大理寺丞晚不了几个时辰。 看来,朱湘这边一出事,京城就有了动静了。 大理寺丞一出京,他们就开始动作了。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 “免了,朕还万岁?朕早晚被气的阳寿早尽郁郁而终——” “臣该死——” “气我的也并非是你们,何罪之有?” 这话说的早了。丞相一行就是专门来和他唱反调的。 奏折呈上,壁风一目十行,眉头越拧越紧。 “陛下,朱湘有过,溯源上下大小官员涉案过半,确是让人痛心疾首。可是法不责众,南通郡乃如此富庶的大郡,断不可一日之内半数官员落马,那样岂不是要变得群民无首人心涣散了么?” “半数官员又如何,我泱泱大国找不出几个合适的官员了么?!” 壁风瞪着眼睛,丞相思索再三,埋首言:“请陛下屏退左右,臣有事私禀。” -- 第164页 壁风给魏思量等人递个了眼色,众鱼贯而出。 “现在可以说了?” “陛下,臣恐怕朱湘一旦公审定罪,祸及江山社稷。” “混账,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陛下息怒,这朱湘官虽不高,可是手里却攥着多少京官的把柄,臣恐怕陛下一旦公审,一件件一桩桩的点算清楚,入狱的怕不只是南通半数,而是——” 壁风心中有一团火在烧。 登基不满两年,身边虽有魏思量这般信得过的朝臣,虽无魏家那般一手遮天的佞臣,可这从上到下数千上万的官吏,却仍旧是旧日天下。 换血尚需时日,快则五年,慢则一生,此时皇位未稳、积淀未深,贸然除去朱湘而牵连甚广,确有所不妥。 “朱湘每年入京走动,已二十年有余,京中多少朝臣权臣,哪个不知他的斤两。他以与宫女联姻为名,为自己结党营私找个因由,这事儿其实很多人都略知一二,若不是陛下正好碰上了——” “混账,你是在怪我多事了!” “臣不敢,臣只求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稳定和谐为本,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方式,处理此事。” 壁风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原本只是一个曲容强抢民女闹出的,竟然慢慢牵连出这样一个局面,就像一脚陷入泥泽,越用力挣扎,越难以多方万全。 “依爱卿看,什么才是最合适的方式?” “朱湘不愿私聊,无非是怕陛下重罚,于是索性把此事闹大,闹到一个您都不愿再扩大的境地——依臣所见,明日公审,陛下不如顺应群臣之意,莫提溯源江洋大盗的命案,也莫提朱湘结党营私之事,独独审武官曲容的案子。但说,朱湘监管不力,安园误伤致死,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如此便好。至于朱湘此人,陛下可等半年一载,随便找个理由,把他贬了便罢。” 壁风听了这一席话,久久不能言语,没有想到,龙椅上坐了五六百个日子,他和那龙椅竟一样,不过是个摆设。 先前还想私下处理,网开一面。 如今看来,这不经意的一笔竟然划开惊天内幕,盘根错节的官僚黑网,必需一刀切断。 唯此,天下才真的是他的天下。 现在,群臣要他公审,朱湘也要他公审,可公审却恰恰是为了掩人耳目,这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把事情最小化的方式,居然是闹得天下皆知,不得不低调收场。 壁风眉头紧锁,丞相知趣退出,魏思量正在观望要不要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进去,谁知道李德忠却拿着一张纸条来了。 “德忠,看来陛下不太开心,切莫进去。” “陛下看到逐风大人给他的纸条,就会开心了。” 果然,壁风看过纸条后,先是眉头皱得更紧,思索了很久,最后茅塞顿开的样子,厉声道: 宣朱湘。 那一晚,据守在门口的魏思量回忆,朱湘被宣后足足和壁风谈了半柱香,出来的时候,忍不住满脸得意的笑。 但是在朱湘离开后,壁风在屋子里,不知为何,笑得更欢。 **************************************** 第二天一早,溯源的百姓就人头攒动的挤在公堂外,而那千里迢迢赶来的南通各县的代表,全全被挤在了外面。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联合作坊还是矢志不渝地做着生意,从卖黄牛票到出售扇子、板凳,甚至在公堂边上临时开起了茶铺子。 溯源知府经过吕枫一次翻修,公堂甚是体面,颇有超规格建筑之嫌。 而现在吕枫在廷堂一侧腿抖得像筛糠,显然不是为了超规格之事。 先前在京中就不受待见,得罪了皇帝被贬到此地,银子还没捞到多少,就先犯了事,真是没有当官的福运。 最要命的事,当官的谁人没有点污点,只是不知今天要拿哪一件说事儿。 是要算那笔被他侵吞了的本该上缴的安园商铺的资产? 是要算他制造假案而后杀人灭口? 还是要算他毒害宫人掩人耳目? 愈想愈觉得心慌,这些天朱湘和峦翠被囚禁在安园,却独独放他一个在外面,看似自由,却更是如坐针毡,吓得他连知府大门都不敢出。 百姓们见了这位平日素有青天之称的好官如此狼狈不安,甚是诧异。 只能说,官无好坏之分,只有会装与不会装、想装和懒得装之分。 吕枫给自己武装的不错,可惜算盘打错了人家,千挑万选的给自己就找了一个仇家,偏偏还就是安家。 随着侍卫队一干人等从后堂出来,把围观人群纷纷向后推了半米,百姓们就知道正主儿要上场了。 大理寺承,户部尚书,丞相—— 陛下。 这溯源几百年都没来过这么多大人物,一时间群情激动,难以自制,尤其是当人们看见那身穿龙袍威风凛凛的皇帝老爷壁风出场时,几乎要炸开了锅。 这不是去年来溯源大摆筵席抢亲不成的毕公子! 毕公子,毕公子…… 众人顿悟了。 朱湘被压上场,却没有被绑,看样子还颇为体面,甚至有那么点小得意。 他与几位传说中的高官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立即有了谱。堂堂公审,悠悠众口之前,如把他逼急了,大不了玉石俱焚,把高官们一起拉下水,看陛下怎么来收场—— -- 第165页 这事儿,说大就大了,说小,也就小了。 “堂下朱湘,为何不跪!” 丞相装模作样地吼着,朱湘也极为配合的跪了下来,一副奴才样子。 “南通郡守朱湘被吾皇神威所震,一时忘了下跪,请陛下恕罪。” 壁风皱着眉头,这贼孙子,装的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你先前直接或间接的“威胁”朕,别以为朕不知。 私了你怕我要了你脑袋,于是你非要闹大,闹得我有所顾忌不敢杀了你是么? 好,就单审曲容这案子,我也能把你弄死! “朱湘,本月初七,你人在哪里?” “回陛下,微臣正在来溯源的途中,正巧安家一路都设有作坊的驿站,可为我作证。” “那我再问你,你的武官曲容,可是先你一步来了溯源?” “回陛下,武官为卑职开道,这是法例所定,并无不妥。至于他本人与安园有何纠纷,臣就不知了——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当然,卑职有监管不严教导不力之过,也请陛下降罪。” “何罪之有。” 朱湘抬眼,嘿嘿,就等着这句话。 不痛不痒的一个过错,走走过场的一次公审。 “谢陛下——” “先别急着谢,朕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问题?” “是啊,朕不是问你呢吗?你何罪之有?有什么罪你自己清楚吗?” 朱湘抬眼,别有深意地斗胆和皇帝对视了一秒。 昨夜长叹,言犹在耳。 ——曲容并非安园大夫人念离所杀,而是我下令就地正法的。至于个中缘由,是朕的私事,不便闹的天下皆知。朱湘,明日公堂之上,我只会追究你纵容武官曲容赴安园捣乱一事。你也只需回答是贪图美色云云,小惩大诫,走个过场。 ——谢主隆恩。 ——不过,大理寺丞已知此案深浅,要将此事编圆,以防多事之人紧追不放。这样,前些天李德忠质问你那三条罪状,你就按照你所说的,一一写下,做个备份,日后真的有人追究,朕也好有个说法。 ——明主体恤,臣,万分惶恐。 此刻,朱湘“惶恐万分”看了一眼“明主”,清了清喉咙,道:“陛下圣明,臣贪恋安园夫人念离美色,遣武官曲容前来抢亲未果,争斗之中,曲容被误伤致死。” 此话一出,溯源沸腾,堂下安以墨脑袋轰的一下子大了,侧目看了看念离,看她却依旧在浅笑不语,高深莫测。 夫人她该不会是舍生取义,打算和这龟孙子玉石俱焚了吧! 这边朱湘干脆利落的认罪,那边壁风雷厉风行的盖棺定论。 这个走过场也太过明显了吧!当溯源人民是瞎子吗! 安以墨一扭头,那攒动的人群迸发出来的都是关于朱湘贪恋念离美色的种种议论,顿时冷汗直流,他们不是瞎子,只是八卦已经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占据了他们的心灵—— 壁风却不为八卦之所动,依旧火急火燎地在赶着结案。 “恩,你知罪就好,那就在朝中大臣联名上奏的奏折上画个押吧——罪名,我都替你写好了。” 朱湘心里得意的很。 哼,什么宫人卖官的案子、江洋大盗的案子、贪污受贿的案子,就算物证、人证都在又能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件风流债,人嘴巴上吧嗒几句,烟消云散了。 大不了他找个机会换个地方做官,说不定还能不降反升,在哪里搜刮不是搜刮呢? 看着那奏折上一个个签的名字,朱湘仿佛看见了那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当时心疼得紧,今日看来,每一分都花在了刀刃上了。 而下面,的确是陛下亲自给他定的罪名,不过是贪图念离美色,欲据为己有之类的鬼话。 朱湘大拇指按着红印,啪的一下按上了。 壁风唇边扬起弧线,眼睛一眯。 “好,既然你认罪了,那就由大理寺承量刑受理吧,退堂。” “陛下圣明啊——” 壁风微微一笑。 “直接拉刑场去吧。” …… 吕枫惊了,峦翠惊了。 丞相、大理寺丞、户部尚书,都惊了。 安以墨抬眼,念离依旧微笑不语。 “臣——只是欲把安家夫人占为己有,罪不至死啊——” “就凭你现在这句话,我就可以叫你再死个一回。”壁风满眼含笑,走下堂来,当着臣子和百姓的面儿,亲手扶起了念离,朗声道: “此乃四大宫人之首的逐风,官居正四品,更因罢黜奸妃、佞臣有功,被朕封为一品佳人,你调戏一品大员,罪同犯上,其罪——当诛。” 朱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念离云淡风轻地说: “不必行此大礼,平身吧。” 环环相扣 这是壁风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在他面前集体石化,就连自己登基大典的时候,也未曾见到哥这般瑰丽的场景。 就连不遗余力地在吆喝赚钱的联合作坊也难得玩了一把肃穆。 随着念离一声轻咳,这层已经被狠狠凿了一棒子的冰层开始从那突破口向四周崩裂—— 皇帝就是毕公子。 朱湘是贪恋安园夫人的美色才纵使武官抢人。 安园大夫人念离非但不是假宫女,还是真真的宫女,还是最大牌的宫女—— -- 第166页 “一品,那得有多高啊——”苏记老板年连从不离手的账簿都掉在了地上。 “她还吃过我做的茶叶蛋——”茶叶蛋铺子的王老板也感到脸上颇为有光彩。 “原来安大老板的夫人是大官啊,果然不是一般人——” 群众开始窃窃私语,然后演变成叽叽喳喳,朱湘成了历史角落里面被遗忘的小尘埃。 “臣着实不知——” 朱湘尖锐着嗓子突破重围,众人的目光总算拉回到他身上。 “咦,他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被拉走了么?” …… “按照你的意思,若是你不认得我,以下犯上,我也不能办了你是么?” 壁风说的越是轻松,那朱湘心里就越沉重,偏“犯上”实乃最虚无缥缈的罪名,实在难以自辩,朱湘狠劲儿地给大理寺丞一干使眼色,可是这些京官哪里不知道此中深浅,若是贸然表态,不是自己也沾了一身腥儿么? “臣不服!” “你有何不服?!” “陛下真的要臣讲出来——”朱湘一下狠心,你不仁我不义,和我玩阴的,那我就抓着你们一起陪葬! 大理寺丞看着朱湘要张口,忙上前要拦,没想到壁风却胸有成竹地一抬手。 “让他说。” “臣有罪,臣假借宫女之由,上行贿赂,下卖官衔,结党营私,败坏朝纲——” “哎呀呀,这都是你的武官曲容所为,朕这样明察秋毫的明主贤君,怎么能诬陷忠良呢?你说是吧——” 朱湘栽了一边的肩膀,心里一抽抽。 “臣有罪,臣伙同南通郡上下,假造宫女,鱼肉乡民——” “哎呀呀,你的小妾乃是宫中景妃娘娘宫中之人,后来去了辛者库洗衣服,朕做王爷的时候,也没少让她洗衣服,这点朕可以作证。至于那些假宫人嘛,你们看看,我们这位堂堂的一品宫人的身份你们都查不出来,更何况那些阿猫阿狗的故意扰乱视听呢?户籍制度混乱,这该交给朝臣整治,你们也都是受害者啊——” 朱湘一听,另一侧的肩膀也陷了下去。 “臣有罪,臣暗中受了溯源吕知府的贪污之财,包庇起制造假案,又派人杀人灭口——” “哎呀呀,爱卿啊,瞧瞧,这越说越离谱了,你人不认得这堂中四个大字?来,我交给你读,这叫做——明镜高悬——这可是安家亲自送来的,难道最最聪明的南通首富安以墨,和一品宫人两个加在一起,竟然会愚蠢到送块牌匾给仇人么?那江洋大盗,的确就是江洋大盗,你将他们就地正法是不妥,也仅仅是不妥罢了——” 朱湘一听,头猛地抬起,壁风奸笑着说:“爱卿,我知道你一世清廉,却因为调戏一品宫人闹出人命而受刑,心中有冤,可是你再冤,也不能拉大家下水陪你一起摘了乌纱吧——你们说,是把?” 壁风转身看了看抖得跟筛糠似的官们,一并低低应着:“皇帝圣明。” “朱湘,你放心,你死之后,我命史官绝笔不提你这笔艳史,给你留个好名声去转世为人,如何?” 朱湘嘴一歪歪,“陛下!您所言不过是搪塞之词——” “大胆!”壁风从袖子里抛出一张供词,乃是昨夜他骗朱湘写下的辩词。 “你倒是仔细瞧瞧,我方才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出自谁的口,谁的笔?!” 朱湘一瞟那白锦,想起昨夜皇帝叫他将那三条罪状的辩词写下,以防日后有心人来找碴。 原来陛下方才应答的字字句句,都是出自他朱湘自己的笔下!这好不反讽! 朱湘胸口一闷,血液逆行,手脚冰凉,面如土灰,久久开口不能言语,举目正对上念离淡无影色的眸子,却是看见了一丝星星点点的狡黠。 “大人自己的供词,自己要推翻么?这可就是,欺君之罪。” 朱湘一翻白眼,得,又多了一条罪名。 横竖都是个死,豁出去了,老子还有杀手锏。 朱湘居然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魏思量立马就上前护驾,壁风却摆了摆手,看着要狗急跳墙的朱湘,轻笑着对面色尴尬异常的京官们说,“为了这样一个无君无臣无尊无卑自相矛盾的无耻之徒,你们还要朕放他一马么?” 大理寺丞当日在棺木中听得清楚,朱湘手中那些关于京官的把柄都在府中,一旦抖落出来,岂不是一并要陪他一起下了地狱黄泉? 可是此时此刻,悠悠之口,炯炯之目,如何能开口,挤出那一个“好”字? 说也难,不说也难。 进也错,退还是错。 看着大理寺丞满头大汗,壁风先前那口怨气总算呼出去了,呵呵一笑,说:“对了,今日侍卫队来报,说南通城郡守府走火,把府里上下,烧的个一干二净。” 什么?! 这个时候走了火?! 朱湘全然愣住了,那里面有多少贪官污吏的铮铮罪证,陛下他居然一把火给烧了? 为了办他一个,陛下居然不惜放了那一天下更多更大的贪官! 朱湘哈哈大笑起来。 “明主啊——贤臣啊——好一场及时的大火啊——” 这一会儿有恃无恐的京官们上前一人一脚把朱湘踢翻在地,变脸之快,叫壁风内心一抖。 “陛下,此等大不敬的恶徒,看一眼都是有辱龙目!” -- 第167页 “有辱龙目啊——”壁风闭眼再不愿去看这满堂嘴脸,这个中门道,便只有少数几个知情者,嚼烂在心里。 **************************************************** “陛下,吕枫自动辞去官职,求陛下放他告老还乡。” “他正值大好年华,哪里就来的告老还乡了?找借口还是如此荒唐可笑。” 壁风目光未从案上那纸条移开,下面魏思量小心打量他,又追了一句:“那要如何处置?” “任他去吧,叫他带着那个师爷一起滚。”壁风哼了一声,“十年之内,都要派你的人给我盯好了,有什么风吹草动,杀无赦。” 说着“杀无赦”三字的时候,壁风的语气,是那样的平淡。 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帝王了。 尤其是有逐风大人在他身边提点一二的时候。 “朱湘那些案底,都整理好了?” “是,都在放火之前偷偷搬运出来了。”魏思量做个半夜接到任务,叫他带人连夜急赴南通城,先暗中抄家,再放火烧园。 当是还懵懂非常,今早大戏开场,终于明白个中因由。 “请陛下明示,朱湘那份名单之上的人,都怎么处置呢?” “和吕枫一般,派侍卫队的人盯着,三年五载,慢慢消耗。” 壁风目光终于落到了魏思量的身上。 “不惹人注目这,私下解决掉,太过惹人耳目的,朕也自有办法。” …… 仿佛是看透魏思量未能参透其中含义时,壁风轻轻点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 安园上下都为打赢这场硬仗而欢喜鼓舞,却是没有念离预想中那般贪官相庆的场面。 就连婷婷给她端个茶水,都颤颤悠悠的,到了跟前,都洒了半杯。 “你怕我?” “主子……” “怕一品大员降罪于你?”念离半开着玩笑的说,“据说一品官员的随身婢女,也是有官阶的,这样算来,我还欠你饷银呢,你可是为了这事在恼我?” 婷婷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就对了,园子里面,我就只是安夫人。绿豆糕亲自下厨去做,和你们抢着花布料做衣裳,好多带孩子不明白的事儿,还得跟园子里的老妈妈多请教——” “婷婷能跟着主子,是婷婷一辈子修来的福气。” “跟着我吃过不少苦头,可是我会让你吃的苦头越来越少的。” “主子好威风。” “我啊——威风不是因我是一品大员,而是因为,一品大员是我。” “说的妙!” 安以墨推门而入,倒是没被念离这金光灿烂的头衔给吓到,婷婷忙让了出去,安以墨倒是几分谨慎地关了门,然后看了看并无异样的夫人,有些尴尬地笑着: “之前只听说过一品大员的夫人,今天我也成了一品大员的相公了。” “你还是从天子手里抢走皇后的罪人。”念离笑着说,“死上一百次都够了。” “夫人精辟。”安以墨由衷佩服道:“先前只知道夫人在宫中呼风唤雨,未尝亲身体会,此次亲眼目睹,才觉夫人确实高竿,难关某人千里迢迢追你至此——” 尤记朱湘落网之初,审判受阻,一筹莫展。 念离提出要各个击破,从峦翠身上下手,这才有了棺木诈尸的戏码。 那天从灵堂出来,安以墨笑着对她说“大功告成,陛下已经知道朱湘的案底在哪儿了。” 念离却说:“陛下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理寺丞听到了,而他一定会传给京官们。” 这样,后面一场火烧郡守府,才烧的有意义。 那烧去了京官们的后顾之忧。 烧出了一片所谓和谐的太平盛世。 “吓峦翠,逼供词,审朱湘,骗辩词,上公堂,烧证据——”安以墨说的摇头摆脑,如果说他是一方奸商,那念离,岂不是天下奸臣? “再说下去,我恐怕就要进朝堂了,到此为止吧。” “我还想多问一句,那日你犹豫再三给陛下送去的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 念离一笑,笑而不语。 ******************************************** “魏思量,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念离给我写了什么?来,你看看。” 壁风将纸条交与魏思量,魏思量速速一瞧,却是几句诗。 佳人本是一品官,奈何无心弄乾坤。 何想小人来调戏,无知弄斧到班门。 只此一罪黄泉赴,何须再问假与真? 公堂未上辩词至,彼之长矛攻彼盾。 红杏已知园何在,灼灼一炬万事消。 歌舞升平终有时,手中白绢帝王春。 “这是念离在提醒我,她本是一品赐名,私逃出宫,官阶为消,只需利用此点,就可以致朱湘死罪,而不用再去纠缠其他罪名真假虚实。还叫我上公堂之前,就骗到朱湘的辩词,以便他鱼死网破拉人下水时,抛出他自己的辩词,叫他自相矛盾。宫中避讳,常以红杏代指棺木,那一句是说,棺材里的大理寺丞已经知道朱湘的物证在哪儿,只要一把火烧了,烧了他们的顾及,他们自然不会再推三阻四。但是,其实真正的物证在我手里,三五年内,靠着这手中白绢上贪官污吏的名谱,我就能迎来我的,帝王春。” -- 第168页 魏思量满面汗水,连连应声:“臣愚蠢不堪,陛下不愧是陛下。” “你难道不觉得,我能读出此中奥妙虽好,但不及那写下此诗的人万分之一么?”壁风叹了一声,“一个吸金无数,一个治国有方,留此二人在,朕恐怕寝食难安。” “陛下请三思。” “如非三思,我早给你下命令了。”壁风眉头锁的紧紧地,值此时,李德忠来报,说安园三日后为长女岚儿百日,大宴,希陛下屈尊驾临。 “他们又在刷什么花招了?”壁风眯起眼睛,魏思量汗颜道: “恕臣愚钝,未能参透。” 未能参透的,又何止你啊。 参透念离者必将是阳寿尽损,英年早逝啊。 坊间传奇 安园办百日寿,居然是皇帝亲自来捧场,这份面子着实不轻。 坊间传言纷纷。 有人说起当年陛下微服私访下溯源,曾经自称是和安家大夫人有婚约的,看来皇帝对这位一品佳人的感情着实不一般。 有人说起朱湘派武官下溯源探路,意欲霸占了良家女,看来朱湘对她也是垂涎三尺已久。 有人追溯起来常年神游在外的安家二少爷那个突然的归来和席间挡酒。 当然,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安大少爷与夫人的传奇故事。 于是,在人民群众的雪亮的眼睛里,念离就成了这样一个女人: 她能让皇帝微服、和商还俗,父母官人头搬家,浪荡子铁树开花。 有人传说她是美艳异常,堪比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可是青楼头牌姑娘春泥吆喝上了,她那相貌若也算是祸水,那天上人间就黄河泛滥了—— 有人传说她能飞檐走壁,身怀绝技堪比武林高手,可是人家自己的“姐姐”煮雪一拍案子,只说,我与她斗不到三回合,她便会身首异处。 有人传说她才高八斗,让状元郎都自愧不如,这时候苏记的老板娘叉腰说话了,那大夫人实在是良家妇女罢了,才不像一些自我感觉良好的臭脾气女人那样说些听不懂的风花雪夜的来欺负劳动人民。 于是这一个皮囊中等偏上、武功仅限于剪刀和菜刀、平日里从未见她吟诗作对的安家大夫人,是如何能呼风唤雨的呢? 众人不知,安园的人也说不清楚,就连安以墨都说不出个中因由。 越是神秘,越是吸引众人的目光,越来越变成了戏文中的人儿、故事中的人儿、传说中的人儿—— 念离的神化,在皇帝亲临她女儿的百日宴时,完成了最后的一抹浓彩。 “恭喜恭喜,我一路听说你是女娲转世,太白金星下凡,王母娘娘的一滴眼泪幻化而成,似乎还和八仙一起渡过海——” “小城寡民,让陛下见笑了。” 念离把壁风一人让到了正堂,只他们二人,连魏思量也没有放进来,至于安以墨,正在前面忙活着,也无暇抽身。 “逐风——,不,该叫你念离才是——”壁风看四下无人,于是也不再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宛如当初那个落魄的王爷,又见到了那个注定要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人—— 他竟又一次情不自禁地上前握住了念离的手,任她挣脱,却是死死不放。 “陛下恕罪。” “不恕又如何?” “陛下忘记了当初的诺言了么?君无戏言——” “借朱湘一人之事,你也看得清楚,这朝野未定,朕还有许多事需要请你帮衬。” “陛下手中已经掌有贪官污吏的罪证,假以时日,肃清天下并非难事。念离不过是个女人,又是个已婚做母亲的女人,入不得朝堂,也入不得深宫,请陛下放手吧——” “天下女人,敢命朕放手的,唯你一个啊——”壁风深深叹了口气,“你真是如此决意的?” “这一点,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念离又一次看穿了壁风的心思,说,“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念离无论是身在哪里,都是陛下的臣民。其实念离已经想好了,联合作坊作为呈给陛下的献礼,望陛下能推广至天下州郡,待国库富庶充实,天下俯首称臣,就在不怕权臣弄政了——所以说,陛下留念离在溯源,作用更大 ——” 壁风听着这滴水不漏的话,不禁笑了,那手松开一寸,念离并未马上挣脱,而是一点点滑了出去。 “朕只问你,你若有心提点朕如何破了朱湘的局,为何又要以那样隐晦的诗来提点?” “民女——卖弄才学罢了——” “欺君之词——”壁风颇有些悲凉的说,“朕来替你解释,因为你知道朕想不到这样的法子,怕经你指点,朕下不来台,所以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助朕一臂之力,我说的对么?点子是你的点子,朕不过是借用,就和眼下这联合作坊一般,点子是安以墨的点子,朕收去了,也不过是个空壳——” “陛下,您过虑了。” “朕虽不聪明,但是也没有愚蠢到这个地步。换位来讲,你若当主天下,该怎么做?” 念离的眸子扬起,被壁风那忧虑重重的眸子给全全吸了进去。 “我若是霸主,则杀之。若是明帝,则用之。若是仁君,则顺之。”念离声音淡定如斯,侃侃而谈之间,分毫没有退却,“民女当初与陛下约定,只期望陛下做一个明主,因为天下混乱时久,需要陛下这样一个明主来开辟时局。民女尚不敢祈求陛下能做个仁君,因为明主只需智慧和手腕,仁君却更需要胸襟和远见——” -- 第169页 “你在说朕当不成仁君?” “古往今来,能称得上仁这个字的,又有几人?如若此人不幸生在帝王家,那就更不能期待了——无欲则刚,去权得仁。陛下想要兼顾,实在太难。” “你在激将。” “我在策君。” 壁风眯起眼睛,念离分寸不让,屋子里一时骤冷,念离心里再清楚不过,只要自己退让一分,壁风定会要了全部。 “陛下,前面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不如民女为陛下引路。” “可。”壁风看着念离决绝的转身、开门,看着她远远走在前面,只给他一个背影,看着她走出的这条路上,跟着不知轻重的他,心中五味陈杂。 他只是还不能习惯,她一转弯,就消失不见。 **************************************** 园子里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大有一副与民同乐的群众基础。 由于先前壁风出席过溯源商会的聚会,也大摆筵席招待过溯源权贵,因此大家见了万岁爷也并不那般拘束,总还是有胆大的在偷瞟他,甚至拉着安以墨的袖子想叫他安排敬酒。 兰儿的百日宴,成了天子见面会。 气氛在壁风出场时达到巅峰。 壁风心里着实受用,也就叫魏思量遣走了那些扫兴的侍卫们,就那般大大咧咧地坐在席间,安园男女老少见着壁风没有上高台而是坐在了下面,都面面相觑。 还是安以笙最先开了口。 “陛下,小民敬你一杯。” 壁风本是没有看清楚这敬酒的是谁,只是下意识举起杯子,举到半路才深觉这敬酒的人没大没小的,定睛一看,差点倒仰过去—— 许久不见的冤家对头安以笙。 安以笙见壁风怔住不动,嘿嘿一笑,“莫非陛下还介怀小民过去的所作所为有损龙体,不肯赏酒于小民么?” 壁风恨不能一杯子泼了他。 什么有损龙体! 把你现场给剁烂了! 煮雪先开了口。 “你以为陛下会给你这个俗人计较么?就你对陛下做的那些,五马分尸都不为过。陛下早就饶了你了,还不谢恩?” “谢陛下隆恩——请陛下顺便赐婚——” 壁风一下子就癫狂了,酒杯子往桌上一甩。 “赐赐赐婚——你胆子未免太大了——” 安以笙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请陛下您为我和煮雪赐个婚罢了……这也能让您龙颜大怒?” 壁风当下风化了,连个渣滓都不剩。 好吧,寡人听错了。 下次务必要说清楚了,不,没有下次了,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看来对付陛下,还是得二弟出马。” 念离应酬了一圈,远远看着安以笙很是自如地跟壁风“寒暄”,不自觉地感叹了一句,正逢安以墨来到身边,却是一笑,“也未见得,我这个当哥哥的,未见得比弟弟逊色。不过是当时顾及影者身份,不便太多接触罢了。” 这个时候了,安以墨居然还在争风吃醋。念离摇了摇头,他莫非真的不知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 最近他似乎也太安静了些,这安静总让念离觉得稀奇。 “你方才做什么去了?我引陛下出来,却看见弟弟妹妹们在忙。” “去给柳贵人请安。” 安以墨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念离心里不免还是咯噔一下,最近事多,都忘记了柳若素的事了。想今晚花嫔陪着壁风坐上院中主桌,却不见柳若素的影子,怕是在避嫌。 毕竟她的身份太过特殊。 “我倒是把她给忽略了。” “正好,她此时就希望大家把她忽略了才好,不过现在她是主,我们是民,理应去请安问好,尽个礼数。” “难得你还如此细心周到了。” “她毕竟也活的不易。先是被我负了,现在又入了深宫,日子着实艰难——” 念离瞥了他一眼。“艰难?” “凡人只觉攀龙附凤风光一时,绫罗绸缎光彩半世,却不知那才是水深火热的炼狱,否则,聪明远见如夫人你,又为何要逃出生天来到夫君我的怀中?可想而知,宫中原是最艰难,不如安园荡秋千——” “扑哧,乱奏。” “可好听?” 念离想了半刻,猛地点头,“好听!” 安以墨此刻边也握住了她的手,与壁风的紧逼不同,这一勾,却是温暖自由的。 “只怕秋千过墙去,空留余恨荡悠悠。” “娘子这词句工整,却是乱奏。” “?” “因与实不符,乱的可以。” “你今日好生奇怪,我都听不懂你的话了——”念离眼睛微微眯上,打量着笑而不语的安以墨,只听见前园子敲锣打鼓一阵喧嚣,大门洞开,一顺二十四个大汉,正中抬着一快牌匾。 尚未题字。 “你这是——” “娘子,稍等,为夫去去就来——” 说罢,安以墨拍了拍念离的肩,然后钻入人群,艳光流溢,满院生辉,一片光海之中,只见他玄衣而上,在锣鼓挺响万籁俱寂的那刻,一撩袍子,跪在壁风面前,满院子的人,一并跪下,李德忠在安以墨的眼色下,朗声起: “此次剿灭朱湘党羽,安家功不可没,臣请奏,加赏安以墨——” -- 第170页 “吾皇英明——” 念离立在廊中,看着满院子整齐划一,必是安以墨提前打好了招呼,只可惜壁风并非那三两句好话就糊弄住的昏君,此刻正以和念离同样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安园有功,论功当赏,安以墨,你想朕赏你什么?” 安以墨玄色大炮,目光如星,唇红齿白,翩翩英才。 今时今日,十年前你含恨朝堂隐姓埋名,如今要一尝夙愿了么? 念离耳边似乎响起了幼时黑哥哥那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好儿郎当加官进爵、报效朝廷,怎可终日算计柴米,昏昏终日尽染酒肉财色?” 今日盛景,堪比一人之下。 面前真龙天子亲自为其加冕,这大概就是对黑哥哥这十年来所有隐忍和苦痛的最好补偿吧? 看来,注定还是要与皇朝、与权势、与朝堂深宫纠缠不清了。 念离转身,只听身后平地而起一句话,如响雷般,炸在这小园深处。 “臣请圣上赐匾,请赐,世代为商。” 鸿孕当头 史书记载,新帝共两次微服私访南通郡。 据传相隔不过一年。 第一次史料不详,大多是坊间传言,不可查。 第二次却记载得很详细。此次出巡,陛下只是办了一件风流案,但稀奇的是,此后不足一个月,南通郡官员就大换血了,或自动请辞,或调往别职。 另,史书上记载得很详细,皇帝离开南通郡溯源城前,曾颁下三道圣旨。 一为赐安园为御商,钦赐其“世代为商”的招牌。 二为赐婚于安园二少爷安以笙和宫女煮雪,嫁妆由宫中按照二品宫人的等级准备。 三为推广联合作坊的模式,除南通郡外,其他郡城的联合作坊皆为京都御史直辖管理。 至此,至新帝于新祈三十六年崩,再无皇帝下江南的记载。 ****************************************** 离壁风回京不觉已经一个月有余,日子开始进入盛夏最后的光景,安家的生意其实并未因为钦赐的牌匾而兴旺,因为已不知不觉中成为首富,再多的兴旺都无从比较。 很多人不解安以墨的做法,按说,像他这般的智慧和抱负,不应只甘于做一届商贾。 商贾再富有也不过是商贾,毕竟比不得仕途光彩,而且安以墨一求就为子孙后代求了个“世代为商”,活生生把子孙后代的官路也给断了。 可是安以墨最清楚不过,念离也早就明白,以他们二人的身份,加上园子里有着皇家血脉的宝儿,如不能入朝参与那永世午休的政治争斗,那就只能等着哪一年的哪一月被安上一个荒唐的罪名给要了命去—— 不如自请为商,安以墨这一大家子都和皇庭划清了界限不说,宝儿和他的后代也再无进宫夺位之嫌。 虽然对不起子孙后代,但是,这也是安园能有子孙后代的前提基础。 “此生不能得偿心愿,夫君真的无怨无悔?”念离曾经这样问过安以墨。 而安以墨只是淡淡一笑。 “夫人又怎知,如今这般,不是为夫我的心愿呢?” 我的心愿,早已只是一家人美满幸福,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安以墨,早已死了。 是你让我重生。 这些话安以墨都没有说出口,念离却是懂得的。 因为懂得,才倍加珍惜。 虽然他们二人懂得,但是从今往后,安家的门楣只能用金子镀一层,却不能像戏文之中说的那样,蹦出个大红袍的状元郎而光耀一番了。 这多少让溯源人民有些失望。 安以墨的生活照常的过着,每日忙忙碌碌,未见得有什么变化。 就连被皇帝亲自赐婚的安以笙和煮雪也还是每日恬淡地出入茶舍和棺材铺子。 唯一有些令人意外的,便是安以柔的“大病一场”。 话说安以柔到了溯源老家能吃能喝的,精气神好得很,数数快两个月了,竟然滋补地血都从鼻孔出来了,那葵水却不大正常。 可园子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安以柔也顾不上这些,就是抓了点草药喝了,身子在某一天突然就虚了下去—— 恰巧这一天,郎中每月一次上门给葬月看病,顺带着把安以柔也看了。 这一看不要紧,郎中喜出望外地就奔念离去了,口中念念有词:“发达了,发达了。” 见了念离,噗通一声竟跪在地上,连连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莫夫人有喜了——” 念离顾不得纠正他这官不官民不民的礼节,撩起裙脚就奔了安以柔园子去,婷婷越来越聪明了,看着主子一时高兴忘了打赏,自顾自地就领着郎中去拿点喜钱。 这边念离推开屋子,安以柔却是叫苦连天。 “作孽啊作孽啊——” “柔柔,我马上就叫作坊一路送信到言秋那里去,真是大喜啊——” “快别提了,赏我点麝香吧——” 念离一捂她的嘴,“呸呸,这叫什么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安以柔愁眉不展的,兴叹着:“我从那边跑回娘家,一来是有李大人的马车带我一程,二来就是为了躲言秋……” “怎么,你们又吵架了?” “也并不是。”安以柔似有难言之言,脸上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念离又起身去瞧了眼门外无人,就势转身堵住门缝,轻声细语:“可否与我说?” -- 第171页 “他…他…他总觉着我不喜与他**,是因为他不够卖力,找了很多偏方,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安以柔声音越落越轻,脸越来越红,念离咳嗽两声,也不知该说什么。 没想到莫言秋居然也是个…… 念离心中琢磨着,莫不是相公暗中与他有什么男人之间的小秘密?或者是从商的男人满脑子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仕途之道,一身力气都用来辛勤耕耘了? 见念离也心不在焉,安以柔倒反过来逗起大嫂来。 “原来我们是……同命相连哪——” “都要当妈的人了,还是孩子气,至少我没有因为这样就闹私奔——” “大嫂你耐性比我好。”安以柔嘻嘻地笑着,“而大哥也怜香惜玉一些——” “咳咳,那你也庆幸自己怀上了,至少这六七个月,可以得一清净。”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哎呀呀,还是大嫂经验丰富——” “只是——”念离脸也有些微红,“憋得久了,生下孩子后,他们会变本加厉——” 安以柔一头黑线,后背一凉,看着念离那欲说还休的表情,吞咽了一口口水,“大嫂挺住了?” 念离脸烧的更红。 “你大哥,憋了十年。” 安以柔一脸盲目崇拜。“大嫂,我对你的敬仰罄竹难书!” “乱用辞藻!讨打!” “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念离只顾着和安以柔说贴己话,身后门推开了,将她推了个踉跄,一双有力的大手揽住她的腰,不知为何,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叫念离羞涩难堪。 安以墨被夫人这莫名其妙的羞涩和妹子这不怀好意的贼笑弄得云里雾里。 “还不放开。” 念离逃也似的地飞奔而走,安以墨摸摸后脑勺,“我听说你怀上我的小外甥了,特地来看你,怎么倒搞得和她怀上了似的——” “嘿嘿,大哥,你再不知节制,大嫂也有快要有了。” “什么!她又有了?!” 安以墨跟吞了个王八下肚子似的,脸色铁青,安以柔暗自嘀咕,男人莫不都是这般模样?这样看来,六七个月后再见那个死鱼脸,他肯定会更加的洪水猛兽…… 不行不行,还是趁身体还便利,直接逃了吧。 没想到,大哥却嘿嘿的笑着。 “我已经叫人给莫兄弟报信了,妹妹,你该相信联合作坊的效率……” “你以为你关的住我么?!我就不信你这两只眼睛天天盯着我的门?!” 安以柔一股牛脾气也上来了。 “我是关不住你,所以我请来了帮手。” 安以柔踏出屋子,就看见院子中间一条油光锃亮的大黑狗蹲在院子正中,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爪子里揉搓着茶叶蛋一枚…… 这不是全家人都在敬奉的哮天犬它老人家的真身么…… 安以柔嘴一歪歪。 “哥,你不会真的以为一条狗就能看得住我吧。” “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你大可一试,她随时奉陪。” 第一夜,安以柔直接迈出了园子,后半夜月亮它好大好圆,大黑看着她肆无忌惮地往外面走,搔了搔脖子,抖一抖。 “嗷——嗷嗷嗷——” 第二夜,安以柔蹑手蹑脚地绕过了趴在地上熟睡的大黑,正以为要得手,一转身,大黑正等着精光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她一只脚已经在院子外面了,重心不稳就踩了出去…… “嗷——嗷嗷嗷嗷——” 第三夜,安以柔拿着一颗茶叶蛋逗着它玩,“大黑乖,看,茶叶蛋,来,听话,吃蛋,就不要叫了哈——” 溜出门去,大黑把玩着茶叶蛋,一侧头。 “嗷——嗷嗷嗷嗷嗷——” 安以墨目送安以柔回了房间,双手背在身后很是无语,摇了摇头说: “你难道不知道狗吃骨头的么?” 安以柔用了一个月才领悟这一点,终于在一天用骨头收买了大黑后,趁着初秋月高星稀的大好时候,连个包裹都顾不得带在身边,逃出了溯源城。 到了城郊,安以柔差点要激动得掉下泪珠子来,只是她也知道现在是一尸两命的关键期,可不能就这样一路走出南通郡去,可惜大半夜走车的大多数都是联合作坊的,安以柔躲在暗处好半天,才终于逮着一辆没有挂着安家招牌的在黑灯瞎火地往城里面走—— 安以柔冲上去拦车,马被紧紧勒住,黑暗中看不清车夫是方是圆,安以柔只管着手表并用爬了进去,满脸堆笑柔情似水: “大哥,我家庭暴力,老公追杀,能不能烦您马车掉个头送我出了城——” 黑暗中那抹影子一愣,紧接着柔光窜起,男人提起了灯仔细端详安以柔,微微一笑: “娘子,你又顽皮了。” 二人世界 新任的南通郡守到任了,还是个熟人。 李德忠。 按照李德忠的官品,当个郡守实际上是贬职,所以当他自动请缨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时,朝中一时也传着那个说法: 溯源的安家夫人是个红颜祸水,男人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 皇帝是真龙,绕了一圈回过劲儿保了个真身,那李德忠却是拜倒在石榴裙下宁可降职也要守在美人身边—— 皇帝笑了笑,说,爱卿,那你就去一趟吧。 -- 第172页 李德忠于是走马上任了。 新任的溯源县令也到任了,也是个熟人。 张举人。 本来是同乡避嫌,他出任地方官不能管辖自己的老家,可无奈南通郡大换血,官员紧缺,而张举人又占了个地利人和,于是被填过来作数。 早先他家婆娘在安家的当铺当过袄子,是最早进入联合作坊的一个,如今已经成了溯源联合作坊一家分店的老板。 县令夫人抛头露面来给安家打工,这说起来不太稳妥,想了一想,张县令还是带着内人上安府请辞。 “当日寒酸,多亏安大老板倾囊相助,不仅保全了张某人的仕途之路,还保全了我一家老小的温饱和体面。日后虽说我变成了父母官,自当要安大老板多多帮衬——” “县令大人这番话,安某人愧不敢当,只求大人时时不忘当年疾苦,多多体谅百姓,我代表商会的男女老少,会全心全意地跟着县令大人您的。” “即使如此,还有件事得请安老板多多帮忙,县府衙门大狱还关押着那几个假扮宫人的歌姬,恐怕她们的夫家都不愿领她们回去了,她们自己也无甚颜面留在溯源,可烦请安老板在南通郡其他几地的联合作坊替他们寻个事情做?” “县令大人如此宅心仁厚,安某自当竭尽所能。” 不日,安以墨便送几个假宫人去了其他几个郡城,因为新任县令公务繁忙走不开,而二弟还在筹办婚礼,于是安大少索性把念离直接带在身边,而念离也不负所托,马车才走了半天,就把几个人的手艺绝活和未来打算给套出来了。 倒是有二人让安家夫妇俩为难,那就是沉鱼和落雁,此二人享福惯了,不肯再去作坊谋生,偏想回青楼卖笑。 但此二人又是名声在外的,不能就近解决。 一咬牙,一跺脚,安大少决定送人送到西天,把她们二人直接送出南通郡,寻个青楼卸货。 与南通郡北部相邻的大郡是秦都,快马加鞭不过两日路程,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前面是安以墨亲自驾车,带着念离,后面是作坊的车夫,拉着一车假宫人,走到合适的地方便打发走一两个,这样一站一停走了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似乎是念离最清闲的日子,整个人表情都活泼起来,兴致好了,还下车捉个蝴蝶什么的,安大少就靠在马车上看着她玩耍,突然就看见了当初的岚儿。 当初总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妹,怯生生,什么都不懂。 如今,已经是所有人都在依靠都敬仰的念离。 可她心里,是否也在渴望着一个肩膀呢? 风很好,阳光也足,夏末的草是一种深沉的绿意,她穿着白衣,在花丛中戏蝶,宛若曼舞。他信步走近,念离一仰面,猝不及防的,被他扑倒在地上。 知趣的车夫架着第二辆马车向前继续赶路,车里是正昏沉午睡的沉鱼和落雁。 安以墨一斜眼看着马车走了,竟然更放肆起来,抱着念离就这样在草地上滚了几圈。 “相公,你胡闹什么——” 念离话音未落,就被他的吻给堵了回去,他似乎还是那个手脚不安分的色急相公,却又有什么不同似的—— 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她的衣襟盘旋,唇边勾起的笑意,宛如当初在天上人间的大婚,他粉若桃花,放荡不羁。 只是那个时候,那只是他不为人说的伪装,而近日,却是满眼真诚的欣喜。 “我想...此时...此地...”他的话语痒痒的,蹭在她耳边,惹得念离也满身子都骚了起来,又羞又恼,“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你我二人,素来和体统二字无缘——”安大少栖身而上,带着念离滚入一处小坡之中,竟是如此天然的屏蔽,看来他停车之时就早有盘算。 结结实实把念离拥入怀中,那野花香味扑鼻,天蓝的那般纯粹,热流绕身,不知是天热,还是心热。 他的吻落在耳垂,念离不自觉就哼了一声,引来他低沉的笑。 “我终于能理解沉鱼和落雁的志向了,没想到卖笑,也是如此身心愉悦的营生。” 他的笑意,真的很灿烂,这样招摇地卖着,早晚会缺货哦。 ************************************* 安家夫妇的马车晚到了将近一个时辰,车夫什么都没问,安大少爷甚喜,称赞这是个有眼力价的,回去要把他升为哪个分店的店老板...... 所以,有时候升迁这种事,不在乎你说了什么,而在乎你没有说什么。 奸商手下无良民。 这里已经出了南通郡,而且安家的马车上面没有挂着联合作坊的牌子,想必也不会有人把这一行男女当成天下一时奇谈的安家人。 当天晚上,安以墨就大摇大摆地带着三个女人闯去了青楼。 青楼的老鸨见多识广,可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容,一眼望去,那沉鱼和落雁都一股子媚色,可念离却是个体面的良家妇女,不自觉啧啧出声: “这位爷,您的口味真广泛,是怕我这楼里的姑娘种类不够齐全,自己还带了几个来?” 安以墨在天上人间混了那么多年,这样的声色场所早已窘不到他分毫,这样的话语他可以一笑而过,居然还手一抖扇面全开,一边体贴地为念离扇风,一边自如地与老鸨对话: “这二位有志向在您手下做事,我看她们素质不错,底子也好,若妈妈你不嫌弃,就赏她们口饭吃——” -- 第173页 老鸨一怔,感情好不是来花银子,到时来赚银子的?当下脸就落下来,“原来是这档子事,咳咳,那我们后面去说——” “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看你现在客也不多,我们在前面说话也不影响生意,何必还要后面去讲?” “那……你想出个什么价?” “哎,您又误会了,我说了,这二位来投奔你全凭一心热爱这这个行当,并非我拐她们来卖个好价——我一分都不要,而她们也不是卖给你的,全当你提供个避风挡雨的地方,给她们口饭吃,她们自力更生,自分点好处于你——这可是不需要多少本钱就能回钱的买卖,您说呢?” “嗬——这一张嘴,这好皮相——吱吱,公子,我们这里还要开一个南风馆——” 南风,男风—— 安以墨满头黑线,念离捂嘴笑了。 “我志向不在此,多谢厚爱。” 老鸨叹息一声,又瞧了瞧念离,这眉眼周正品行高雅的女人可不多见,当下眼神又亮了起来,“那这位美人——” 这一回,安以墨连话都没说,只是眼睛一眯,寒光四露。念离娇嗔一声,眼睛桃花一瞟,手扯扯他的衣襟,“走吧走吧——” 老鸨看着他们牵手而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都是什么人哪——” 沉鱼面无表情。“男的是南通首富。” 落雁也没有表情。“女的是一品大员。” 老鸨摇了摇头,说:“怪不得不要钱,原来是两个疯子。” 安以墨牵着念离的手两人走出了青楼,华灯初上,街道也热闹起来,湖边似有游船,一点一点的红灯笼点缀着,斑斓十分。 街两侧大多是声色犬马的场所,并不都像方才那个青楼那样气派,好多女子都是沿街拉客,好不风骚。 可是要通往湖边,这似乎是唯一的路。 “夫人,想不想与我去游夜湖?” “游湖?”念离眸子亮了起来,微笑着说,“我只一次游过湖,那也是好多年前了——” “那次有趣么?” 念离想了一想,然后很平淡地说:“不算有趣。那时跟着景妃娘娘,碰上她与别的妃子斗宠,想看看谁的丫头更听话,两个主子都命丫头们在湖中心跳下船去——” “……你跳了?” “我把一个女孩挤下去了。” …… “后来呢?” “那女孩会水,只是天冷,着了凉,养了三个月,还落下病根。”念离慢悠悠说着,“我却受了赏。所以那次游湖,不算有趣。” 安以墨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路上多少姑娘不知趣地往上撞,却是被他凌厉的眼神统统逼开,到了湖边,他扶着念离上船,只见她一只手紧紧抓着他,另一只手提着红灯笼,一只脚踏上去,一只脚还点在岸边,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安以墨突地就将她拦腰抱起,红灯笼撞在怀里,映得二人的脸一圈红晕。 波粼粼,如黑色的丝绸,尽管只一盏灯,却有着通彻心灵的光辉。念离慢慢将头靠在安以墨的肩头,起初很轻,然后是实实地依偎,以全部的重量。 “我多希望当年我也在场。” “你会自己就跳下去?” 安以墨轻轻啄在她额头一个吻,“怎么会,我必摇一叶轻舟,带你远走天涯——” 起脚上船,摇摆不定,念离却觉得,那样的安稳。 若此,天涯无涯,四海皆海,大可,随遇而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节就完结~\(≧▽≦)/~啦啦啦 尘埃落定 安以墨和念离在船上睡了一夜,任小舟在湖面上飘着,夏风终于有了些许的湿意,直到第二天早晨,水鸭来啄安以墨的手,他才一个激灵醒来,低头看看,念离正靠在他的肩头睡得香甜。 这样悠闲的日子,恐怕回到安园,就不会这般自在了。 半个时辰后,岸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念离有些昏沉地醒来,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 温润的一声荡漾开了,水中的野鸭成群结队地游过去,小舟被掀起的涟漪推得更靠了岸些,夏意已经开始浓了,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今天……便得回去了?”安以墨满腔的不情愿。 “是啊,联合作坊估计又有堆积如山的事儿等着解决,园子也有不少事儿,别的不说,万岁爷赐婚的随礼这些天就开到了——” “那我们至少在这边吃了早膳再动身吧——” 念离跟哄孩子似的,半响点了点头,安以墨高兴起来,才终于愿意起身上岸。 俩人在小镇子的早市上吃了点稀饭馒头,也觉着美味无比,安以墨甚至开始考虑要在联合作坊中引进早膳生意来做做,正这个时候,就看见一个穷凶极恶的老太婆扭着个小媳妇的耳朵骂着:“笨手笨脚的杂碎,我儿子怎么从窑子赎回你这么个下作的贱人!有你这么熬粥的么?糊锅了知不知道——” 那小媳妇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回,念离看了看安以墨,安以墨看了看念离,两人正琢磨着该怎么参合一脚,那小媳妇竟是侧过脸嘤嘤地哭起来。 这一哭不要紧,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 可安以墨与念离却双双地怔住,话都说不出来,其它桌子的看不过去了,起来相劝,那烈性的老太婆也不管这是不是自家的食客,就扯着嗓子开始骂:“你们就看着骚蹄子有几分姿色,横着竖着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老太婆,我可活不下去了——” -- 第174页 人层层围上去,也不敢多插嘴,怕自己沾了一身腥,这个时候安以墨却呼啦一下子站起来,放下铜板,拉着念离就走,念离也不多问,只是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胸膛起伏,默默握住他的手。 “相公,不去认么?” “认什么?” 明知故问。 那被骂的很凄惨的,分明就是裘诗痕,那个在安园最艰苦的时期落井下石的裘诗痕,那个导致老太太病情恶化的元凶。 没有想到,如今是这么个下场。 听方才那恶婆婆的话,裘诗痕在嫁给她儿子前,还流落风尘一段日子。 “恐怕是她招惹了裘家那些人来劫财,劫走了财分赃不均,反而被卖到了风月场所,一路颠沛至此,倘若当初她不走这一步,如今至少还能在安园安稳地做她的三太太……” “她自找的,与我何干。” 话虽这么说着,那安以墨的脸色却很难看。 都说天理循环,看来,此话不假。 只是这么算来,当初她在宫中也做了不少孽,不知要如何能偿还了。 “念离也是罪孽深重之人,现在一看裘诗痕的下场,心有余悸,不如相公渡我一程,解了这段孽债,也算是帮念离积德,如何?” 安以墨哪里不知道念离的心思,只是她依旧如此聪慧地把他的心事都拦成自己的,既做成了事,又保全了他的面子,真是滴水不漏。 “她已经嫁做人妇,我断不可能把她接回溯源的,就算我肯,老太太地下有知,也不肯。” “没说要接回来呀,不过是周济她一些,让她日子过的舒爽些。” “她这个时候,大概是没脸再要我的钱。” “自然不是相公你出面了,这事最好和我们撇开关系,对你的名声好,对她,也逃过牢狱之灾。”念离淡淡笑着,仿佛这就和今晚后厨备什么菜一样,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就交给我来办好了。” 秦都这个边境小镇,素以烟花风月著称,所以溯源天上人间的花魁春泥的来访,着实是一件大事。 收留了沉鱼落雁的那家老字号,作为本地最有影响力的业内同行,出面接待了春泥。 酒过三巡,唱小曲等业内技艺都切磋过一番,春泥捂着嘴笑着问:“妈妈,话说起来,我和这儿还算有缘,我一位妹妹,早先在溯源做的,后来据说来你们这儿谋生了——她叫做裘诗痕,你可还知道这号人物?” “知道啊,不就是诗痕嘛——姓什么我不记得,就记得名字,来了我们这儿一个多月,就被街上粥铺的马麻子给赎走了。那麻子人不错,就是有个脾气火爆的娘,硬是把我们这位总是自称‘名门之后’的诗痕啊,给驯服得条条顺顺的,我还想请她婆婆过来好好教教我其她姑娘哪——” 陪坐的姑娘们一听,脸都黑了。 春泥眼珠子一翻,说,“她日子过的还殷实?” “小本生意,勉强度日罢了。” “若是如此,我倒有一事求妈妈帮忙,这个诗痕妹妹早先有恩与我,我如今做了花魁,不能忘本,这样,从今往后,我每月给她五两银子,烦请妈妈代为转交——当然,妈妈这份人情,春泥也不会忘了的,妈妈请收下——” 说罢,春泥就从头上拔下一根钗子,认认真真地说:“这是一品大员赏的,转赠妈妈。” “一品大员?!” “我自然不敢玩笑的,这玩笑要掉脑袋的。”春泥眼珠子转的欢,这话不假,钗子是念离看家里筷子断了一根,剩下一根浪费,叫联合作坊改了改,就当钗子使了,这一遭春泥知道要拿个什么小玩意贿赂一下妈妈,于是就讨来了。 里外里,她可是一句诳语都没有打,句句大实话啊。 多么纯良的一姑娘啊。 “银子我先放一年的在妈妈这儿,时不时我还回来转转的,妈妈别恼我,我可不是担心你吞了,不过是偷偷看看我这小姐妹,当然了,她从良了,我就只是偷偷看看,不直接相见为好。” 春泥回到溯源,第一件事就是来安园复命,只见安园上上下下忙的热火朝天,捉来人一问,才知道万岁爷给定的吉日快到了,随礼也刚到,都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呢。 这其中运筹帷幄的自然就是念离。 春泥隔了好远就看见那一个小小的人站在园子正中,底气十足地指挥着,一副大管家的样子。 “记住了,大礼当天,都要穿红衣,跟苏记说好了吗?” “那边的,灯笼再升高一些,恩——” “御赐的牌匾到时候就挂在这儿,对,大红花扎上——” “园子里摆酒席不要太挤了,实在不行就往里面的园子摆摆,老人带着孩子里面去。” “戏班子都把戏定下来没?赏钱的小袋子上别忘了绣上百年好合。” “哟,大忙人——”春泥摇着手绢扑上来,“给一品大员请个安了——” “别逗贫,那事儿做的稳妥了?” “我办事,你放心,一百个稳妥,你看你这忙的四脚朝天的,那新郎新娘倒是躲清闲了。” “他们都是冷性子,不爱管事,都躲到棺材铺子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去那地方?也不怕沾了霉气?你们安家就没一个正常人。” “谁说的,我不是正常人么?”念离笑着,春泥差点笑差了气儿,“就你还正常?你头一个就不正常,活的比戏文唱的都好听——” -- 第175页 活的比戏文唱的都好听。 恩,这算是活明白了。 话说念离在园子里忙活着,安以笙和煮雪却是在棺材铺子躲起了清闲。满溯源谁人不知他们大礼在即,谁还有这门子心思这时候来买棺材、喝冥茶? 整天整天的,就是安以笙看着煮雪痴笑发呆,而煮雪则泡着她的茶,装没看到。 “再过几天,我就能叫你一声娘子了。”有时候安以笙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迸出一句,也不管煮雪搭不搭理她。 大多数的时候,煮雪是不搭理他的,但是今天,煮雪居然放下了手中的小壶,眼中淡淡一抹亮色,突然说: “帮我更衣。” 安以笙那笑的很开怀的下巴咣地就磕在了案子上。 更更更更……更衣? 那是不是要先宽衣解带? 和尚那曼妙的思维已然不受控制,轻飘飘想入非非,煮雪脸色绯红,也不知从哪里说起,于是就从中间顺起一句,只需一句,就叫和尚严肃起来。 “当年,我总是为少将军他更衣。” 不知为何,煮雪对大礼似乎什么都不爱多问,全全丢开,唯独对嫁衣情有独钟,那套御赐的大红礼服,自三天前到了溯源,就一直被她带在身边。 安以笙看着煮雪起身去拿礼服,不知为何低头一看,手心居然慢慢都是汗。 煮雪背对着他站好,起手撩起头发,有种病态的白,就像个瓷人。 安以笙咽下口口水,挽起她的青丝,看见她那优雅的脖子,还要那随着慢慢滑落的外衫多多少少露出的肩胛骨。 还俗真是贫僧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选择,如果还有下辈子,贫僧还要还俗! 一只袖子,套上,另一只,也套上,大红的礼服上是合欢花的刺绣,不愧是万岁爷赏赐的,那红透着一股子亮色,一点都不扎眼。 “当年我为少将军更衣,最后一次,我还记得,是他上战场,我当时尚不知道那就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煮雪由着安以笙的双手从身后环腰而敷,摩挲着为她将袍前的扣子系好,那衣带束紧腰身的时候,他在她耳边吞咽着,痒痒的,煮雪红着脸按上了他的手。 他的怀抱,很温暖。小心翼翼,生怕她会推开似的。 “当年我为魏皇后更衣,最后一次,我还记得,是她决意为先帝殉葬。我当时也尚不知,那是我另一个转折点。” “如今我为你更衣,只是第一次,还会很多次,那最后一次,估计是我圆寂之前,我化为青烟也要纠缠着你,只是那从今往后,你要自己更衣了——” “以笙,那样远的事,现在不要说,我只记得这一次,而我这一次清楚的很,这是我人生最后的一次转折,也是最精彩的一次。” 安以笙抱着一身红袍面白如雪的她,吻落耳垂,那案上小壶的茶吱吱冒着泡。 而见证这诺言的,居然只有那一口口的棺木,它们长着大口,午后阳光太盛,溢了满地。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期待期待,要迎来大结局了!!!!!!!!!!! 百年好合 因为是御赐大礼,又有宫中的随礼,所以安家二少爷的婚事必须按照规矩来,像他大哥那般行事没个章法是断然不行的。 这倒是难为了安以墨和念离,他们来别的都很在行,唯独对结婚的礼仪都一知半解。 “我第一婚是影者安排的,不能张扬,草草就办了,六礼都没走。”安以墨托腮兴叹。 “我第一婚是追到青楼去了......夫君临场缺席。”念离瞟了他一眼,安以墨的手一抖,下巴咣的一声磕在了桌上。 扬起一脸的歉意,念离却从袖中掏出一本金线封边的小册子,摇着说: “夫君,亡羊补牢,善莫大焉,你这做兄长的,是不是也要为弟弟撑一回场面?” 安以墨一抖肩。 “区区小事,怎么能难得了我安大少——” 话音未落,安大少就看傻了眼。 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后又有三仪,催妆、送妆、铺房—— 这还没完,每一礼的讲究足有十页开外,安以墨放低了小册,讪讪笑着:“还真是门学问。”念离佯装嗔怒着说:“你娶我这填房进门可以偷工减料的,我不跟你算账了,可是二弟这可是赐婚,若是不稳妥,回头有人责问降罪,再多的牌匾也救不了。” “是是是,这是头等大事,为夫必将抓紧办。” 六礼第一礼,纳采。 《仪礼·士昏礼》记载曰:“昏礼,下达纳采。用雁。” 男家派出的媒使要手捧活雁作为礼物,寓意从不失信,信守不渝,又寓长幼有序,不能逾越。 女家接到通报,主宾互相作揖一番,口中说着,“念某某老爷大恩,赏我家主人二八佳人,尊古训,主人委我前来纳采。”女方家属若是应了,便是纳采收礼,完成第一步了。 这可难为了安以墨,想这煮雪都在安家住了大半年了,该如何分得清楚男方女方呢?再者,她名义上是念离的姐姐,这到底算是长还是幼呢? 所以说,礼节虽重要,可是太多的礼节,也是件让人头疼不已的事。 念离看着安以墨一头汗的样子甚是欢喜,觉着自己当初没好好折腾他一番,这一遭煮雪代为折腾,也是有趣得紧,所以难得一次没有帮忙,就让安以墨自己瞎折腾去—— -- 第176页 安以墨没了办法,去问弟弟意思,安以笙两手一摊,“阿弥陀佛,施主觉着贫僧会知道个中细节么?” 这死和尚,这个时候开始装四大皆空了,是谁哭着喊着要娶媳妇的,又是谁一竿子捅到皇帝老子面前,来了个赐婚?! 指望安以笙无望,安以墨只得去询问煮雪的意思,于是三天后,纳采之时,全城轰动了。 安家确派出了媒使,却是天上人间的头牌春泥,抱着一只扑腾的大雁,迈过了棺材铺子的门槛,因念离已经出阁不能再算女方的家里人,所以便只有煮雪在,自己就出门来迎了。 两人的对话也是很逗趣的。 “念您自个儿的恩情,把您自个儿赏给安家二少,安家大少命我来纳采。” “应了。” 婷婷笑的前仰后合,一五一十描述给念离,听得她一脸黑线。 安以墨! 你说的那个媒使就是春泥?!你说会给煮雪硬造一个女家,就是棺材铺子?! 第二礼,问名。 《仪礼·士昏礼》:“宾执雁,请问名;主人许,宾入授。” 女方将年庚八字返男家,以使男女门当户对和后卜吉凶。 这个倒是便利,当天春泥就把煮雪的年庚八字带了回来,小红纸条一卷,金丝线绑好,安以墨接过打开,一旁候着的八卦先生正摩拳擦掌准备见招拆招,没想到安以墨却是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纸条上只写了二字:不详。 咳咳,不愧是煮雪,言简意赅。 第三礼,纳吉。 郑玄注:“归卜于庙,得吉兆,复使使者往告,婚姻之事于是定。” 此乃合过八字无异后,送归女方,将俩人的八字都放在灶前,三日内无异即可。 而煮雪的棺材铺子没有啥灶前一说,便被供奉在了棺材前...... 安以墨知道后,只能仰天长叹,这个地点,选的实在是好。 第四礼,纳征。 《礼记·昏义》孔颖达疏:“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说白一些,就是该动真格儿的,交钱吧。 这个安家最不缺,直接八口大箱子搬过去,轿夫抬得忒起劲,毕竟是顶头上司衣食父母,干起活来忒卖力。 可是大箱子往棺材铺子门口一放,煮雪淡淡扫了一眼,说:“抬回去吧都——” 轿夫傻了眼,怎的,这是不要的意思? 煮雪顿了一顿,说,“留在我这儿,难不成我留给私人烧纸用么?” ...... 这话在理。 第五礼,请期。 《仪礼·士昏礼》:“请期用雁,主人辞,宾许告期,如纳征礼。” 得,这走一遭六礼,除了第四礼不用雁、直接上钱,其它几关都要用雁。安以墨眼珠子一抖,回头就吩咐联合作坊,“速木刻大雁百只,以防时节不对,捉不到活的。” 别说,这木刻大雁销路真是不错,这算是安以墨操办婚礼最大的收获。 至于这谈婚论嫁的日子,也不用双方合意了,圣上都指好了日子,照做就是。 左等右等,让溯源人民笑掉了满口大牙的六礼,终于锣鼓喧天的挨到了第六礼。 亲迎。 可是当把小册子翻开到亲迎这一遭时,安以墨又一次被震慑了,花车,花轿,喜衣,宝瓶,苹果,火盆,马鞍,鞭炮—— 这一样样还真是不少,还件件都貌似不能少。 少了这个吧,说是去晦气的,安以墨一想,煮雪早先杀了那么多人,后来逼死那么多人,现在又天天待在棺材铺子里,是得去去晦气。 少了那个吧,又说是保佑开枝散叶的,安以墨一想,二弟是个自由派,煮雪是个后现代,这俩人说不准连孩子都不生——不妥不妥,还是得莲子大枣花生什么的使劲地撒—— 这晚洞房时,安以笙和煮雪对着一床的莲子大枣花生木然了。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菜市场。 当然,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被震慑了一次,那就是在拜堂时。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这几样早就烂熟于心,倒也不慌,本以为热闹了这么久,终于挨到了最不用发愁的环节,却引来了本次大礼最大的一次哗然—— 本是应该坐在父位的安以墨并不在。 只留念离单坐另一侧,脸色乌青。 安以墨!!!!!!!! 你是每逢婚礼必定缺席是么!!!!!!!!! 正此时,安以柔上前来说:“嫂子安心,大哥留了个纸条给你,至于他的位子嘛——咳咳——” 话音未落,几声“嗷嗷嗷嗷——”冲了进来,大黑狗摇着尾巴登堂入室,就像经过专业训练似的,一跃而上安以墨的位子。 ...... 事后,这件事还是被忠于职守的张县令报了上去,据说皇帝陛下听说安以笙的婚礼这一顺儿的笑料,开心得不得了,还赐了四个字。 甚合朕心。 ********************************************** 离进洞房还有临门一脚,安大当家的失了踪。 大礼上炸开了锅,念离脑袋都大了,混乱之中打开那纸条,只见上书四个字。 天上人间。 念离顾不得满场的混乱,心中又怒又癫,人生头一遭放手把事交给别人去做,发展得如此不受控制—— -- 第177页 这真是她人生的一大败笔。 撩起裙子出了后门,居然马车都备好了,车夫也不问,径直就驶向了天上人间。 念离推门而入的时候,居然满场寂静,这才想起来春泥曾说过这一天被包了场,心中正狐疑,突然几个婢女鱼贯而出,将那满场的红灯笼一盏盏地点亮,然后端着蜡烛自偏门而出。 满楼灯火,烁烁其华,竟是美艳无比。 好一派天上人间。 突地听见楼上有声,抬头望去,安以墨如初见那般模样,面若桃花,眉如发鬓,大敞胸襟,春光无限,那手执白卷,却不再是当日春宫,见她光影绰绰中那张惊喜万分的脸,含笑念道: “念左伯父恩,赏我家佳人,尊古训,安家长子安以墨亲来纳采,望许。” 说罢,那白卷滚落,满卷笔墨,虽看不清词句,念离心中已知,那是三书,合聘书、礼书和迎书为一,明媒正娶的掌房才会有的三书之礼。 嘴唇轻启,心中悸动,红灯烁烁,其影灼灼。 他如桃花谪仙一般,玩世不恭,不染凡尘,曾有报国之志,妄念天子脚下,无奈命运多舛,如今倒成了逍遥散客,常做出些有悖常理的事来,却没人与他一般见识—— 她则终于跌落凡尘,破了她在深宫之时无喜无悲高高在上的模样,开始学会羞涩,学会依靠,学会耍耍小性子,学会了她并非一个人来去人世间。 “许,女子天启二十一年生——” “岚儿八字,黑哥哥我早已铭记于心,为求今晚齐全,三天前就将你我二人八字生辰奉于祖宗牌位前,未曾有异。” “这几天你躲躲闪闪,原是这般。” “至于纳征,安某实在想不出送些什么为好。” “衣食无忧,坐享天伦,若是再求,不是贪心有余了么?” “不,有一样,安某可以给你——”安以墨向下走了几步,满目含情,“一切皆是身外物,安某唯一能许诺给你的征缴,便是自己这酒囊饭袋之身。” 念离微微含笑,目光被那雪亮的□闪得一晕,脸色微红,“甚好。” “若是如此,在下可要迎亲了。”安以墨健步走来,念离不知为何却是心里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只见他从袖口抖出一方红绸,不等她开口,便将手指点在她的唇上,然后绕在她身后。 他的身热得厉害,夏末的夜,让人发燥。 吐气在她的脖子上,汗毛都立起来。 那红色的一抹就挡在眼前,用力极轻,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待把她的眼睛蒙住,满目只是一片红色,映着点点的光,美妙非凡。 安以墨轻轻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上了楼梯,轻声细语地说:“抬脚,迈步,抬脚——” 到了三楼,念离正想接下红绸,突地被安以墨腾空抱起。 “做甚么?” “过火盆,跨马鞍,拜天地,入洞房。” 几个字说的轻巧,却把念离的心给掀开了。 过火盆,跨马鞍,拜天地,入洞房。 “你是我安以墨此生唯一的妻子。” 颜可,柳若素,裘诗痕,或因被波无奈,或因主动上门,都是阴错阳差,如今此刻,才是我真正的娶回了我的娇妻。 念离以为自己已经把名分把仪式这种东西看的很淡了,可从不知,当自己与安以墨在这唯他们二人的青楼中拜天地的时候,竟忍不住湿了眼,喝了合欢酒,坐在喜床上,他轻轻掀开那帕子。 她嫣然一笑。“有谁会在青楼成礼的?真是不成体统。” 安以墨一拱。 “娘子见笑。” 【正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