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居然暗恋朕》 第1页 [穿越重生] 《丞相居然暗恋朕》作者:明月向晚【完结+番外】 文案: 沈慕仪身为皇室次女却自小被寄养在白云观由太皇太后抚养,直至皇太女意外身故,她才一跃成为大胤储君,入主东宫。 宫中寂寞,好在有侯府小世子师柏辛伴读,亦师亦友,陪伴沈慕仪度过往后岁月,直至沈慕仪登基,他们成了大胤最年轻的一对帝相。 师柏辛清隽绝艳,却冷峻疏离,从不近女色,因此上京都在传他是个断袖,沈慕仪对此却不以为意。 沈慕仪:师相若有心上人,管他是男是女,朕一定帮他保媒,为他赐婚。 适逢沈慕仪遴选皇夫,师柏辛被委以重任,对参选公子严格筛选把关。 师柏辛看着内侍司送来的名单,皱着眉头:少了个人。 内侍总管:哪家公子能得师相青睐,竟还没在名单上? 师柏辛亲自提笔在芳华册最前头写了个名字,内侍总管一看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一个时辰后,全上京都知道当朝丞相要参加这一次的皇夫遴选。 沈慕仪:有没有事业心?当个空壳子皇夫有什么好? 师柏辛:从陛下当年说要臣陪陛下一起留在上京起,臣的全部事业就是陛下。 沈慕仪:……朕不是,朕没有,朕何时说过? 师柏辛:辛酉年十二月初四,子时二刻。 沈慕仪OS:那晚…… 师柏辛:陛下说过要为臣保媒赐婚,如今正是时候。 ——俗世万般,唯有她在身边才格外美好,便是痛,也当甜。 【食用指南】 1、男主单向暗恋,追妻护妻宠妻一条龙;女主后知后觉,百炼钢被掰成绕指柔。 2、cp:只对男主娇软的钢铁小怂包x假禁欲护崽纯情爹系闷骚怪。 3、非女尊,理想社会,青梅竹马,细水长流日常文,应该是甜的。 一句话简介:臣心悦陛下久矣 立意:朝着理想全力以赴就会有回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慕仪,师柏辛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小花猫。 天华五年的春季比起往年短了许多,三月末的天气已明显带了三分暑气,热得人光是在屋檐阴影里站着都难免要出一身薄汗。 长庆殿外,内侍汤圆儿被午后的日光晒得昏昏欲睡,身板轻微摇着,仿佛下一刻就能直接倒去地上睡上一觉。 梦里正有如海潮一般的金银珠宝朝自己涌来,汤圆儿在金山银海里畅游,随意伸手一抓就是硕大的金元宝连同上好的东珠串子,他正拿着宝贝高兴,冷不防一个黑影朝自己砸了过来。 “哎哟。”汤圆儿捂住脑袋叫唤一声,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不满道,“哪个不长眼的……” 眼皮一抬,前一刻还皱紧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嘴角向上弯起,笑眯眯道:“翠浓姐姐,你怎么过来了?陛下不是让你在玉宸殿等着咱们回去吗?” 翠浓轻轻哼了一声,垂眼示意自己手中的托盘,嗔道:“这天儿越发热了,就你个没心没肺的从来不知道心疼人,还不开门。” 都是跟在女帝沈慕仪身边多年的,汤圆儿自然猜到翠浓这是送消暑的小点来了,忙推开门,道:“姐姐慢点儿。” 眼神无意往翠浓身后一瞟,他又道:“我这没眼花吧,好姐姐你快看那是谁?” “大白天还能见鬼了?给你吓成这样。”翠浓回头去看,登时惊了,往旁边退开一些,不忘低声催促汤圆儿道,“赶紧让开。” 两人这才站定,那从明媚日光中快步而来的身影已到了门口。 汤圆儿垂着脑袋不敢抬,出气都变得谨慎起来,暗中去看翠浓,一时间没了主意。 翠浓只低头打量着来人的衣角和靴子,想来是他已经回相府去换过了衣裳就进的宫。 “给本相吧。”嗓音清润跟平日里一般透着股疏远冷淡的味儿,但似是多了些疲惫。 听见从头顶传来的声音,翠浓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汤圆儿见状忙道:“陛下已看了好些时候的奏折了,师相回来得巧,正好劝陛下歇一歇。” 来人不做声,拿着东西直接进了长庆殿。 待人走了,汤圆儿和翠浓具是长长舒了口气,只是一个跟被抽了骨头似的靠着门框,一个不放心又像是好奇地往里头探着脑袋。 “不是说下个月才回来,怎么这会儿就到了?”汤圆儿有气无力道。 翠浓收回目光,低头掰起了手指,莞尔一笑,道:“你就从来不长脑子。” 见翠浓转身要走,汤圆儿忙追上去问道:“好姐姐,你知道什么赶紧跟我说说,别话说一半馋我,我经不住逗。” 翠浓一根纤细的指头戳在汤圆儿脑门上,笑嗔道:“没脸没皮的家伙。” 汤圆儿不气,比方才更殷勤,只管缠着翠浓要个答案。 殿外两个奴才在一块儿说话,殿内,师柏辛拿着小点站在水晶帘外头却顿住了脚步,方才还从容的眉眼在这一刻染了一丝窘迫。 抬手微微挑开帘子,却并未见到像汤圆儿说的那般情景出现。 他脚步声从来轻,此时往内殿走去更是留心,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就吵醒了伏案睡着的沈慕仪。 -- 第2页 轻声将小点放下,师柏辛走近御案,桌面上放着好几册摊开的奏折,沈慕仪手臂下还压着一本,他大致看了看,是关于春汛水患的治理后续。 他没记错的话,当时南方四郡几十个县镇遭到洪水侵袭,灾情来得猛烈,尤其洞南、方阡两郡最为严重。但地方送来上京的奏折却都轻描淡写,若不是他和沈慕仪在去白云观看望太皇太后的路上遇见进京告御状的受灾百姓,这件事不会闹到后来震惊朝野。 沈慕仪年轻,登基以来就被朝中一干老臣压制,洪灾牵连出来的官员又有不少是太傅田文培养出来的门生。 女帝要彻查,田文为了回护自己的学生从中迂回,两方角逐了多时才将将找了一些人出来领罪,算是暂时将这件事平息下去。 灾后赈济的一系列事宜沈慕仪再不放心假手他人,便由师柏辛全权负责,却因绥阳老家传来文定安病重的消息,他不得不将最后一些善后事项转交定北侯府小侯爷赵居澜。 如今正是文定安身体好转,他才立即从绥阳赶回上京,却不想见到沈慕仪的第一面竟是她正睡着——半边脸压着袖子,浓密的睫毛不似眨眼时一扇一扇的,安静得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心头一阵熟悉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在此时涌动,师柏辛不由自主地抬手,手掌就落在沈慕仪头顶,只差一点儿,他就能像小时候那样去摸沈慕仪的脑袋。 两人相识于沈慕仪八岁时,三年后她成为皇太女,而师柏辛做了她的伴读,自此两人朝夕相处,几乎从未分开过。 这次一别月余,何谓记挂,何谓想念,他算是体会得真真切切,只是沈慕仪从来不知。 那只手终究还是没落下。 是怕吵醒她。 抑或是怕打破彼此间的平衡,怕她为难。 师柏辛收回手,坐去一旁静静等着沈慕仪醒来。 他有足够的耐心,也准备好了未来几十年的时间,沈慕仪想要做什么,他都愿意陪着,愿意等着,只要她还需要自己。 铜兽炉里的香都烧完了,师柏辛看着最后那一缕青烟断绝,回头去看还在睡梦中的沈慕仪,却忽然听见隐约的哭声。 原本还算平静的眉眼变得担心起来,他快步走去御案前,凑近了一听,当真是沈慕仪在哭,虽然梦魇时说的话不清不楚,可他还是听见了“父皇”“大皇姐”这样的称呼。 师柏辛正要去推醒沈慕仪,可指尖才要触到她肩头却又顿住,继而转为低唤,道:“陛下?陛下?” 沈慕仪很快醒转,睡眼朦胧还夹杂着梦中流泪未退尽的蒙蒙水气,抬眼时瞧见师柏辛,竟一时愣在原处,微微张着嘴。 瞧她这副茫然又可怜的模样,师柏辛只觉心疼,发现她魔怔了似的一动不动,他忙道:“陛下,是我。” 最初的惊讶在师柏辛温柔的言辞间逐渐被委屈替代,沈慕仪抽噎了一声,连嗓子都好似哑了,道:“表哥……” 师柏辛绕开御案到沈慕仪身边,不想她一下抱住了自己的腰,蹭了满脸的眼泪在自己身上,整张脸埋在他腰间,继续哭。 他觉得有些痒,但必须忍着。 闷闷的哭声在师柏辛耳边徘徊,再冷静的情绪也因沈慕仪这动情的模样有了波澜。他终于抬起手,轻轻抚着沈慕仪的后脑,柔声道:“都是快双十的人了,怎么还因为一场梦就哭?” 这一个多月没有师柏辛在身边,沈慕仪要应付田文那些倚老卖老的大臣实在吃力极了。再加上纷至沓来的政事和清泉宫里那从来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太上皇,莫说是委屈,师柏辛若是再不回来,她都快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 见沈慕仪不依不饶,师柏辛干脆不劝了,由她抱着自己,由她哭。 哭了不知多久,沈慕仪终是将梦境连同这段时间以来压抑在心里的情绪都发泄出来,也是哭得有些累了,她才吸了吸鼻子,抬头问师柏辛道:“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沈慕仪双眼通红还湿漉漉的,脸上的胭脂也被冲花了。 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师柏辛仿佛看见了当初在白云观里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丫头,会跟在自己身后一声声喊着“表哥”,声音里带着初春蓬勃的朝气,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王公贵胄家的孩子都要夺目璀璨。 师柏辛拿出帕子帮沈慕仪将脸上的泪痕擦去,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见沈慕仪一直盯着自己,他嘴角轻轻牵动,露出极少给外人瞧见的笑容,道:“自有我的道理,小花猫。” 第2章 表兄妹。 那帕子极软且薄,虽被折了两层,却依稀能将师柏辛指上的温度传去沈慕仪肌肤上,如他向来待她的温柔,即便是觉得她此刻一点没有身为女帝的样子,也不见丝毫责备,反是多了几分宠溺的味道。 沈慕仪破涕为笑,拿了帕子过来自己擦眼泪,道:“不是小野猫吗?怎的才过了几年就成花猫了?” 师柏辛看她情绪已然平静,自然放心下来,再去看方才被沈慕仪压在手臂下的那份奏折,想的却是二人年少时的某件事。 那时沈慕仪刚继任皇太女,住在东宫,而师柏辛受命伴读,还是皇亲,为方面辅沈慕仪读书,沈望让师柏辛也进搬东宫,就住在沈慕仪隔壁的院子里。 沈慕仪不是安静娴雅的性格,过去生活在白云观,甚少受到约束,又适逢当时她最尊敬的大皇姐沈慕安因意外殁了,她伤心又过不惯宫里的日子,便夜夜爬去墙头望着宫外的方向,说想回白云观陪皇祖母。 -- 第3页 师柏辛原本不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某天夜里实在热得难受,他辗转多时未能入眠便索性去院子里透透气,没成想瞧见墙头坐着道黑影儿,险些就将沈慕仪当做刺客了。 那时沈慕仪孤零零坐在墙头,被发现了本该立刻跑。可她瞧着是师柏辛,身子莫名其妙地动都动不得,眼巴巴看着那少年走近墙下,生怕他将这件事告诉沈望,却又说不出让他包庇自己的话来。 师柏辛哪能想到堂堂皇太女会做出这种事,抬头望着沈慕仪一时间也是无措,憋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哪来的小野猫?” 不是安慰胜似安慰,只这一句就在冥冥中结下了两人之间第一个秘密。 之后如有默契,沈慕仪夜里爬墙,师柏辛便站在墙根下陪着。 一个坐在墙脊上,双手托着腮若有所思,一个长身玉立,目光总不能从墙上那身影挪开,好似只要看着就有无限的安心。 如他此时陪在沈慕仪身边,即便是面临枯燥的政务也甘之如饴。 沈慕仪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不知师柏辛所想,见他出神便问道:“师相在想什么?” 师柏辛定神,再将奏折看一遍,道:“长恒请陛下南下视察?” 长恒,正是赵居澜的表字。 沈慕仪点头,问道:“师相以为如何?” “苦劳确有,倒也不必如此居功。” 沈慕仪噗嗤一笑,合上奏折,起身面对师柏辛道:“师相难道不想亲自去看一看自己治水的成效吗?” “陛下是决定要去了?” “可以吗?”沈慕仪并非没有主见,而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凡事总要问一问师柏辛。 问一问这盏长久以来始终为她照亮前行道路的灯,问这个她认定了一生奉为挚友、良师的人。 她足够信任师柏辛,因为他曾是沈慕安最亲近的知己,她敬爱的大皇姐总不会看走眼的。 “陛下登基将近五年,这些事可以自己拿主意,臣尽本分行事。”师柏辛正色道。 见他又成了一板一眼的样子,沈慕仪兴趣缺缺,将奏折放去一边,故意不再搭理他,负手直往外走。 “陛下去何处?” “清泉宫。”沈慕仪有些小心思,所以说话的口气有些无奈。 师柏辛最是见不得她为难,立即追去沈慕仪身边,道:“臣随陛下一道去,正好有事向太上皇与太后禀告。” 身边高俊的身影抢先一步离开,沈慕仪偷笑,又跟上去问道:“朕都忘了问,文公身体如何了?” 有时宫中能看见这样一副画面,本该是大胤女帝的沈慕仪却追着师柏辛无话不谈,而那不苟言笑的当朝丞相在这种时候总会变得神情柔和,再无冷峻逼仄之感,倒真应了他们之间表兄妹的关系。 两人对此毫不介意,日常同进同出也都习以为常,这会儿一同乘车到了清泉宫。 师柏辛先行下车,汤圆儿在一旁垂首候着,可是连扶都不敢去扶沈慕仪一下。 沈慕仪从车里出来时,见师柏辛已抬手做了准备,她却提着裙角直接跳下车。 “陛下。” 这一声很轻,就在她身侧咫尺的地方,是师柏辛在提醒她要端正仪容,别失了仪态。 “知道了。”沈慕仪拍拍裙子,深深吸了口气,往师柏辛身边挪了挪,讨好道,“师相不会怪朕吧?” 怪她拿他做挡箭牌,免得到时候吃了沈望的脸色连个帮衬自己的人都没有。 师柏辛只摇摇头,心底确实怜爱沈慕仪多一些,道:“走吧。” 沈慕仪刚提步要走,却听一旁传来动静,她转头去看,正是宁王沈慕婉的车驾。 汤圆儿眼尖,登时发现师柏辛往沈慕仪身前站了一些,他去扯翠浓的袖管,低声道:“快看。” 翠浓瞪了他一眼,是要他别做声,一颗心却已提到了嗓子眼,屏息瞧着宁王府的马车由远及近地过来,最终停在沈慕仪跟前。 马车才停稳,沈慕婉还未见人便先传了声。 “行洲哥哥。”清脆活泼的少女音色,与沈慕婉一身粉裙的装扮很是相称。 沈慕婉由侍女扶着下了车,快步到师柏辛身边,高兴道:“你怎么如今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等下个月吗?” 师柏辛只例行公事地向沈慕婉见了礼,转而对沈慕仪道:“陛下,进去吧。” “陛下也在,本王方才都没瞧见陛下。”沈慕婉不见任何愧疚,妙目仍在师柏辛处流转,道,“行洲哥哥这是刚回来就进宫,本王看着你眼角还有风霜呢。” “王爷观察细致。”师柏辛波澜不惊,全然不顾沈慕婉的一番热情,反而在此时退开一些,让沈慕婉直接与沈慕仪面对面。 这是在说她不懂礼数,见了女帝竟不行礼。 沈慕仪知自己这亲妹妹被沈望娇惯得一向心高气傲,不想与她计较,免得回头沈望又来为难自己,遂与师柏辛道:“走吧。” 师柏辛眉眼微凉,犹如临朝面对百官时那般义正言辞,连声音都听不出一点儿与沈慕仪相处时的柔情,唯有严厉,对沈慕婉道:“本相不能对王爷无礼,王爷自然更不能对陛下无礼,这是君臣之道。” 沈慕婉从来不服沈慕仪这个踩着沈慕安之死才得以成为女帝的姐姐,往日并不多加客气,此时还被师柏辛下了面子,她心中嫉恨却无计可施,咬着牙给沈慕仪行礼,不情不愿道:“见过陛下。” -- 第4页 汤圆儿瞧着这一幕委实爽快,用手肘碰了碰翠浓,却得了个嫌弃的眼神,可他确实瞧见了翠浓脸上掩不住的笑容。 此时沈望身边的近侍孙祥闻讯赶来,恰见着这僵持的局面,他心头一凉,仍是盯着一张笑脸上前,恭敬道:“奴婢给陛下、王爷、师相请安。” 沈慕婉此刻心情已然差极,见了孙祥这副和事老的样子她更加心烦,甩了袖子便径直往清泉宫走去。 孙祥深知这骄纵王爷的性子,身为奴才也不好说什么,只给沈慕仪让了路,道:“陛下,请。” 沈慕仪刚走没两步遂问道:“孙公公,父皇的身子好些了吗?” 孙祥只道:“陛下进去看了就知道。” 沈慕仪只当沈望近来病情恶化,再也按捺不住,加快了脚步往前去。 师柏辛正要跟上,却被孙祥拦住,道:“还请师相待会儿多为陛下说说话。” “孙公公何意?” 孙祥望着沈慕仪越来越远的背影,长叹着比了个三的手势,道:“陛下先前已来了清泉宫三回,没一回是得太上皇召见的。三月初的天忽地冷了跟回冬似的,陛下硬是在外头站了小半个时辰,都没见着太上皇,听说回去就犯了头疼的旧疾。” 孙祥神情恳切,必然不是作假,师柏辛将这话听在耳中,暗道与沈慕仪一道走了这一路,她竟对此事只字未提,心中不免生了怨怼,更多的却是担心与怜惜,这便加快了脚步去追,连句道谢的话都未及跟孙祥说。 第3章 朕已有了决定。 后头那身影大步流星而来,抢在沈慕仪跟前停下,就差分毫的距离,她险些要撞上他的胸口。 “怎么了?”沈慕仪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出了事,慌张起来便急得眼眶发红,像是又要哭了。 日光寸寸照在两人之间,光线落在沈慕仪的袖子上,师柏辛替她将衣上的褶子抚平,道:“等见了太上皇,陛下想说什么只管说,臣在陛下前头挡着。” 沈慕仪回头望了一眼还未跟上来的孙祥,猜想师柏辛是知道自己不得沈望召见的事,本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因为记挂沈望的情况暂且忍住了,只点头道:“好。” 师柏辛言出必行,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更何况是答应了她的话,她一百个放心。 两人一起进了清泉宫,沈慕仪也终于见到了沈望,看他气色不错终于放了心,也知这回多是亏了师柏辛的面子,否则凭她想见沈望一面简直比应付前庭那些老狐狸还难。 师柏辛祖母文定安乃前朝乃前朝丞相,人称文公,还是当朝太后张娴的姨母,按辈分,师柏辛需唤张娴一声表姨。 师柏辛此行回绥阳看望文定安,自然需要回来向沈望和张娴禀告其情况。 沈慕仪也是看准了这一点,知道有师柏辛在,沈望不至于再不见自己,这才拉着他一块儿过来。 听师柏辛回禀了绥阳的情况,沈望道:“行洲至孝,这趟辛苦了。” “臣不敢,所幸没有因私废公耽误正事,但有一事总是记挂在心。”师柏辛道。 “何事?” “春汛水患波及洞南、方阡多地,臣经手过诸多事宜,但未曾尽善。此次回上京,听陛下说当地情况已经稳定,但臣始终心有牵挂,所以向陛下提请南下视察灾后重建情况。” 总有人心思细密,能洞察沈慕仪的心思,为她设想周全。 沈望即刻听出了弦外之音,终将视线落在沈慕仪身上,问道:“陛下要南巡?” “是微服私访。”沈慕仪道。 只见沈望的神情顷刻间变得尖锐起来,沈慕仪心头一凛,强作镇定道:“治水治灾一事闹出多大的动静,父皇该是知道的。” “你是信不过师相?” “当然不是,儿臣只是想亲自去当地看一看,总是留在上京,手眼不通,便是有心为贤也难免障目。” 沈望未就此发言,只定定审视着沈慕仪片刻又转而去观察师柏辛。 室内气氛僵持,令人如履薄冰,师柏辛虽未曾抬头,余光却始终注意着沈慕仪。两人站得近,他能明显感觉到沈慕仪在面对沈望时的压抑。 她的畏惧来自于沈望从未给过的理解和宽容,若要说得好听些,便是严苛。 一想到孙祥在清泉宫外说的话,师柏辛便觉心海波澜欺起伏,他视如珍宝的沈慕仪贵为一国之君,却因为一个孝字遭到如此轻视与压迫,而他却无法将她从这样的困境中救出来。 沈慕婉在一旁观战,见沈慕仪在沈望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正好出了方才的气,道:“父皇,儿臣觉得陛下说得也有道理。” “哦?”方才还严肃刁钻的态度在听见沈慕婉发声后立即宽和了不少,沈望甚至嘴角带笑地去看身边的沈慕婉,问道,“阿娇此话何解?” “地方上的事确实该地方管,但总得有人看着,陛下要知道下头的情况,大可以派人去。”沈慕婉笑吟吟看着师柏辛,与沈望道,“之前都由师相负责,由师相亲自前往视察再合适不过。但这监察之职,一个人总是容易落人话柄,两个人去,多双眼睛,看得也仔细,是不是?” “阿娇的意思是?” 沈慕婉正色,主动请缨道:“儿臣愿意跟师相一起南下视察。” 沈望显然不愿放这心爱的女儿离开上京,可见沈慕婉斗志满满的模样,他更知道不该阻了她在政务上的道,遂假惺惺问沈慕仪道:“陛下以为如何?” -- 第5页 “朕……”沈慕仪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内心的抗拒和感情上堆沈望的敬畏彼此拉扯着,让她一时间难下决定。 “臣以为不妥。”师柏辛断然拒绝道,“王爷久居上京,主礼部事宜,对南下诸多事情并无所知,且路途遥远,臣以为王爷不必经此辛苦。” “为国为民的事,本王不怕辛苦。” “父皇身体还未恢复,皇妹该多陪伴才是。”沈慕仪说完便觉得心跳得厉害,她不用看都知道面前那对父女正用如何尖刻的目光盯着自己。 然而同时,又有一道暖融融的视线自身侧过来,沈慕仪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回定神花了不少功夫,却也没像从前那样畏首畏尾,她挺直了腰板,面对沈望如面对那般难缠的臣工一样,龙威加身,道:“朕已有了决定,这次来清泉宫,一是看望父皇,见父皇无恙,朕就放心了。二是来通知父皇,朕决定亲自南下,其余诸事朕都做好了安排。” 除却第一刻的意外,沈望很快对沈慕仪表现出的强硬深有不满,那一掌重重拍在几案上的声音不光震碎了维持在父女之间最后的一丝和平,也暴露了他内心多年来对这个害死沈慕安“凶手”的愤怒和怨气。 张娴被那一声震得心悸,身子当场软了下去。 沈慕婉见状忙去扶住,惊慌道:“快传太医!传太医!” 一时间众人手忙脚乱,师柏辛却见沈慕仪黯然转身。他没有跟去,留在了清泉宫静待后续。 如此一番折腾,师柏辛离开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 他甫踏出清泉宫的门槛便听身后传来孙祥的声音。 “师相留步。”孙祥道,“恕奴婢多嘴,陛下那儿……” “孙公公放心,本相知道怎么做,倒是太上皇……” “奴婢明白,师相放心。”孙祥郑重向师柏辛施了一礼,目送这面容清冷的当朝丞相离去。 心中想着沈望在位时与太傅田文、丞相李恒君臣同心的情景,孙祥心底对这对尚且年轻的帝相颇为感慨,半觉庆幸,半觉可怜——沈望当初得先帝大力支持,可沈慕仪至今还在风雨中举步维艰,他只盼着师柏辛不负沈慕安所托,当真伴着这年轻的女帝好好治理这大胤江山。 师柏辛尚不知孙祥对自己有这番寄望,自清泉宫离开便直奔东宫,还当真在门口发现了沈慕仪的车驾。 马车前,正百无聊赖的汤圆儿见师柏辛来了,刚要上前去迎,却见他调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汤圆儿觉得奇怪,回来问翠浓道:“师相这是要去哪儿?不是来找陛下的?” 翠浓敲了汤圆儿的脑袋,道:“师相何等聪慧,一早就猜到陛下不在东宫里,必然是找人去了。” “你说陛下让咱们回东宫,却又不进去,眼下没了影儿,这是为什么?” “你要是知道还能在这儿给人当奴才?”翠浓从袖子里套出一块备好的干粮丢给汤圆儿,道,“吃你的东西去,话说多了当心小命不保。” 汤圆儿抱着干粮乐呵呵道:“翠浓姐姐疼我。” 他中午没吃饱,又跟着沈慕仪在长庆殿待了那么久,转眼去了清泉宫又来了东宫,早就饿了,这会儿一面吃着干粮,他一面望着师柏辛离去的方向,津津有味道:“真好吃。” 第4章 你别凶我,我怕。 上京虽已有了夏日的暑气,天光却到底不是真正夏日光长的时候。 此时日落西山,斜阳将将悬在比宫墙高一些的位置,金光铺了满天,映在东宫后头那一大片开凿的人工湖上,笼着湖边那不知站了多久的娇小身影,在地上拉了长长的一道影子。 前一刻的担心在见到沈慕仪后渐渐松弛下来,师柏辛站在原处,沉默望着逆光而立的女帝,夕阳如此绚烂,可即便照在她身上也掩不去安歇落寞惆怅。 沈慕仪放眼如镜的湖面,冷不防从后头飞出来一个石片,接连在水面上跳跃了十几下才咚地一声落入水中。 “母后没事了?”撑在沈慕仪嘴角的笑容与她眼底的笑意相得益彰,好似她从未有过不开心。 “嗯。”说着,师柏辛张开手掌,那是他方才捡的几片石片。 沈慕仪挑了一片,侧身站好,拿起石片比划了两下果断丢了出去。 同样是漂亮的十几连跳,比师柏辛丢出去的石片还要飞得远一些。 “下回不许了。”师柏辛将剩下的石片都塞到沈慕仪手中,郑重告诉她,“太医怎么说?” “啊?” “孙公公都告诉我了。” “哦。”沈慕仪又丢了一片石片出去,“朕是怕你担心,而且没什么事,朕这不是好好的。” 不知为何心火蹿了上来,师柏辛盯着沈慕仪大有质问的架势,道:“若有事呢?” 他忘不掉沈慕安的死,也忘不掉沈慕仪因此落下的头痛症,这些年来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当初太医那一句“此病无法根治”。 “不会的,朕从前大难不死,这辈子都不会有事的。”沈慕仪有了心事,干脆将手里的石片都丢进了湖里,刻意避开师柏辛的视线,低着头去扯他的袖子,“表哥,你别凶我,我怕。” 十一岁之前,她都是这样叫他的,可自从回了宫,她也只有在私下不谈论正事时“酌情”唤他表哥,皆因所谓的君臣有别。 -- 第6页 “陛下这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又耍赖卖乖,臣看不出来究竟哪里怕了。”师柏辛拿了自己的袖子帮沈慕仪将掌心的尘土擦去,嘱咐她,“有事不许再瞒我,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疼你的。” “人虽不多可都疼我疼得紧。”沈慕仪重拾笑容,低头掰着手指数道,“且不说大皇姐,皇祖母不就是顶疼我,还有叶姐姐、长恒、汤圆儿和翠浓,也都是是真心待我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表哥,政务上帮着我,私事又护着我,刚才逼阿娇给我见礼,看给她气得不轻。这可不怪我喜欢你,谁能这样待我好呀。” 他对她尽心尽力,所幸她都知道。 只是这喜欢二字说得轻巧,也不是他心中的那般意思。 师柏辛黯然神伤,又想着她还没答应自己的话,遂强调了一次,道:“方才的话,记住没有?” “记住了。” 沈慕仪走近师柏辛,挨近了盯着他瞧,因她不比师柏辛高,便垫着脚,鼻梁恰能蹭到他下巴,反而惊得师柏辛后退了一步,失了一贯的镇定。 “做什么?”他有些手足无措。 沈慕仪甚少见他这般失态,只觉得有趣,道:“我就瞧瞧,方才女帝问你为何提早回来,你不肯说。如今表妹问你,你还卖关子吗?” 师柏辛清了清嗓子,再佯装整理了一番衣冠,故作矜持道:“时机未到。” 沈慕仪不服却也无可奈何,知道:“不说就不说,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时机未到,你先答应我。” “好。” 沈慕仪这才满意随手抓了一把地上的石片,道:“飞完这些就回去。” “好。” 他看着沈慕仪认认真真地打着水漂,蓦地想起她刚进宫那会儿,两人机缘巧合来了这个地方。 当时的沈慕仪刚从太学宫回来,因为挨了沈望的训而情绪低落,师柏辛想做些什么逗她开心,她却说要教他打水漂。 那一日也是这样微微燥热的天气,两个半大的孩子在湖边玩得不亦乐乎,是师柏辛更是青出于蓝,每回都能比沈慕仪多几下水漂,但沈慕仪不生气,反而夸他厉害。 那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那样的赞叹和眼底盛满星光的佩服,是自小就受文定安严厉教导的他从未感受过的肯定。 沈慕仪发自真心的夸奖是他至今感受到的最大的一份温柔。 沈慕仪很快就丢得只剩一片石片,她却拿在手里迟迟不肯丢出去。 “怎么了?”师柏辛问,见她将石片攥在手里,他皱了皱眉,提醒道,“当心割了手。” 沈慕仪将石片藏去身后,咕哝道:“说好了扔完才回去,我要是扔不完,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沈慕仪在师柏辛面前从来率直却也隐忍。师柏辛见她笑,也知她必有难过伤心,只是未曾想到那些愁绪竟这样深,分别的这一个多月里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满腔的疼惜化作心口一阵阵清晰的钝痛,师柏辛走近沈慕仪,手臂绕去她身后将石片取回来放在掌心里,与她一块儿看着。 沈慕仪不知师柏辛要做什么,只在毫无防备下眼看着他将石块丢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再笔直落入水中,耳畔响起水声的同时也响起了他的声音。 “没有这东西我也会在你身边。” 像是石片入水那样坚定,就好像当初在她继任大胤女帝的那一天,他虔诚坚定地跪在她面前,发誓将一生追随,无论何时何地,君臣同往。 他从来认真,但此刻的认真里又多了一些其他东西,沈慕仪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只将这话听在耳中,心头一酸,鼻尖一热,上前一步就抱住了他。 知她小孩儿心性上来了,师柏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小时候都不曾这么爱哭。” “小时候哪有这么多糟心的事,你不知道外头那帮老……老臣们有多气人。” 看她委屈又不服气的样子,师柏辛倒是忍俊不禁,耐着性子问道:“有多气人,跟我说说?” 沈慕仪刚要开口,冷不防抽噎的反应大了点儿,她听师柏辛发笑,只觉得自己出了糗,故意板起脸道:“再气人也没你这样气人。” 师柏辛顿时换了脸色,沉静严肃,道:“这样呢?” 知道他故意逗自己,沈慕仪破涕为笑,道:“谢谢你,表哥。” 这似星辰灿烂的一双眼睛需得盛满笑意才最好看,也是师柏辛如今最大的安慰与期盼。 “若是政务上与大臣们意见相左之处只当磨合沟通,若是私底下仗着资历与你为难,先记下来,君子报仇,十万未晚。”师柏辛语调温和像只是在出言安慰,却暗藏着锋锐,是让沈慕仪厚积薄发。 沈慕仪退后两步,擦干了眼泪,端端正正地向师柏辛行了个大礼,道:“谨遵师相教诲,朕……阿瑾牢记在心。” 阿瑾,许久未被唤起仿佛已经遗落在这滚滚红尘中的名字,自那个身着道袍的少女从白云观进了皇宫,就几乎再没人这样叫过她,即便有,也是在梦里。 有时是过世的大皇姐叫她,有时是温柔慈祥的皇祖母唤她。 还有的时候,是那个眉眼如清霜,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的少年,站在白云观山门前,含笑叫她—— 阿瑾,慢些,当心摔了。 -- 第7页 第5章 借你家妹妹一用。 阿瑾。 阿瑾。 少年温润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耳畔,一声叠着一声,如划破暗夜的那一道光,逐渐带来盛大的光明,引着沈慕仪不停奔赴。 即便这一路漫长艰辛,她也没有想要停下,就这样一路跑,一路带着希望,因为她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少年,知道自己的目标就在那一处。 从梦中醒来的瞬间还残留着疑似梦魇下的情绪涌动,沈慕仪躺着,身体起伏得厉害了一些,望着纱帐渐渐平复了情绪。 稍后翠浓进来服侍时见沈慕仪已起了身,她道:“陛下这几日起得都早,气色都好了不少。” 沈慕仪瞧着镜中未施粉黛的自己,眉眼笑得弯起,道:“师相回来,朕就轻松多了,下回再不放他出去那么久了。” 翠浓正给沈慕仪收拾床褥,听女帝如此直言不讳,她笑着接话道:“陛下如此倚重师相,是恨不能像玉坠子似的将师相随身带着吧。” 没听出翠浓的弦外之音,沈慕仪点头道:“师相这样的良臣挚友,朕喜欢得紧,真能时刻伴在身边求之不得呢,不过现在也差不多。” 翠浓听这话似是沈慕仪承认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承认,只叹这帝王心思确不是谁都能揣摩透的。 主仆二人又说了几句便召其余侍者入内伺候沈慕仪梳洗上朝。 距离师柏辛回上京已三日,一切按部就班,无甚风浪。 处理完衙署公务之后,师柏辛甫至相府便听侍从说有客人到访,需师柏辛亲自去迎。 师柏辛身居丞相之位盖因大胤祖制。国储年满十五,便要从身边的伴读中挑选品学最优者任少相并进入内阁学习政务,待新帝登基,少相酌情在三至五年内真正出任丞相。 当年因皇太女沈慕安意外身故,沈望悲伤过度大病一场,自此缠绵病榻,他便早早将皇位传给继任皇太女的沈慕仪。又适逢当时的丞相李恒在不久后突染急症身故,师柏辛才因此接任丞相,要论资历,朝中尽是他的前辈,不可失礼。 年初因治水一事,师柏辛与田文算是交恶,田文一党不至于私下与他结交,此时会上门的也不知是谁,他虽心存疑惑却也只能速速去迎人。 待到府门,映入师柏辛视线的却是一辆熟悉的马车。前一刻还疑窦丛生的心情瞬间轻松下来,只是周围外人太多,他仍保持着从容冷淡的神情,待到了马车前,行礼道:“陛下。” 车帘挑开一些,沈慕仪探出脑袋,道:“看来朕来早了,赶紧去换了衣服再过来。哎呀,算了,直接上车,反正有给你备着的衣裳。” 师柏辛招来侍从耳语几句遂上了车,坐在沈慕仪身边道:“陛下原来说的是这事?” “啊?”沈慕仪还在嘴硬,“什么呀,听不懂呢。” “明日臣沐休,陛下连这个都算好了。” 沈慕仪恼得用手肘戳了师柏辛一下,道:“师相几时话这么多了?” 原是只因在她身边才愿意多说一些,可她素来察觉不到。 两人隔了一阵都没出声,沈慕仪却又不高兴了,再轻轻戳了他一回,有些挑衅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怕陛下嫌臣话多。” 沈慕仪被揶揄了却不生气,挨近了师柏辛问道:“方才你跟岳明说什么了,和朕也讲讲。” 上京贵女喜用香,多是清甜馨香,少有用冷香的,沈慕仪更是惯用木香,气质沉郁冷静,那还是当初他从绥阳带来上京的香料,跟他用的一模一样。 此时嗅着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香味,再瞧着沈慕仪那双满是探究的眼睛,师柏辛只觉有些口干舌燥,不由往旁边挪了些,道:“没什么。” “没什么还不能让朕知道?”见师柏辛欲言,沈慕仪抢答道,“时机未到是不是?也不知跟朕打哑谜有什么意思,你与朕是什么关系,还需得这样,没劲。” 师柏辛但笑不语,挑了车窗帘子正看街景,听见后头传来马蹄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个穿着劲装,束发戴着银冠的飒爽身影正策马而来,他对沈慕仪道:“陛下猜臣看见谁了?” 沈慕仪嗔他一眼,坐去窗边张望,顿时喊道:“叶姐姐!” 一批枣红骏马在马车旁放慢了速度,马上女子朗声道:“陛……二姑娘怎么出来了?这是往哪儿去?” 正是大司马叶昭的独生女,如今在兵部任职的叶靖柔。 “我跟表哥去……”虽在师柏辛面前已瞒不住去向,沈慕仪却不肯就此说穿,只转开话题道,“叶姐姐,我想骑马。” “你家表哥答应吗?” “他管我?”沈慕仪一派不屑,却还是转头去看师柏辛,问道,“可以吗?” 神情和语调皆高傲得很,也可亲得很。 师柏辛凑在沈慕仪身边,对叶靖柔道:“她骑马不安分,叶小姐多看着她。” “我敢不看着?”叶靖柔对沈慕仪道,“上来。” 师柏辛眼看着沈慕仪呲溜一下就下了车,转眼就上了叶靖柔的马,两个姑娘共坐一骑,很是亲密。 他忽得想起什么,却不想扫了沈慕仪的兴,便没多说只再叮嘱叶靖柔多加看着沈慕仪。 如此沈慕仪搂着叶靖柔的腰慢悠悠地与马车一道前行,忽听叶靖柔打趣道:“如今胆儿确实大了,都敢主动要骑马了。” -- 第8页 沈慕仪这才恍然明白了师柏辛方才忧心忡忡的目光,她往马车看去,可有车帘隔着,她瞧不见师柏辛。 见她安静下来,叶靖柔道:“我就说着玩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生你的气,是心疼表哥一直都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还有……” “都是小时候没分寸,再说那也不怪他。” “怪我。”沈慕仪不禁抱紧了叶靖柔的腰,贴在她背上,自责道,“要是我那会儿听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表哥因此再也没骑过马,我却……我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我都说了,那是意外,谁都没想到大……大姑娘摔下去的地方会有那块石头,又那么巧地戳中了要命的地方。”叶靖柔看不得沈慕仪神伤,岔开话题道,“我看是时候把赵居澜那个家伙叫回来。他再不靠谱,在某些事上还是有存在价值的。” 沈慕仪莞尔,道:“是你觉得闷了,想他回来陪你玩吧?” “兵部公务多得很,本姑娘才没空搭理那个纨绔子弟,就是这会儿送你们到城门口,我都还有事办呢。” “那我不耽搁你了。” “我愿意被你耽搁行不行?”叶靖柔一把按住沈慕仪搂在自己腰间的手,道,“自从离开了太学宫,私下与你见面的时间就不多,你还成天追着某人,是真不打算要姐妹了?” “可不敢。我这不是一见你,就上了你的马?”沈慕仪往叶靖柔身上贴了贴,撒娇讨好道,“叶姐姐疼我,跟哥哥们不一样,我晓得的。” “那是,哥哥只会带你坐马车,姐姐我带你玩刺激的。抱紧了。”说罢,叶靖柔一夹马肚,带着沈慕仪策马向城门口方向而去,扬声对车里的师柏辛道,“借你家妹妹一用。” 第6章 让你担心的事,我都不做。…… 师柏辛见着那骏马载着沈慕仪和叶靖柔绝尘而去,他虽少不得提心吊胆却也无法说什么,只让汤圆儿直接驾车去城门口等着。 汤圆儿听命,稳稳当当地驾着车到了地方,却没想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沈慕仪没去别处,而是先在陈门口等着他们。 汤圆儿惊喜道:“小……小姐……” 师柏辛挑了车帘一看,当真望见人群中沈慕仪抛着个小玩意儿正兀自玩着。 “快些。” 听师柏辛催促,汤圆儿抽了马儿一鞭,快赶到沈慕仪处,只见她跟鱼儿似的一下就钻进车厢里。 天本就热,沈慕仪在外头跑了一圈儿马更带了几分暑气进来,师柏辛拿了帕子递给她,她也不客气,顺手还将那小玩意儿给了他。 那是个旋机锁,做得还挺精致,师柏辛这就把玩起来,不忘问道:“怎没跟叶小姐多玩会儿?” “这会儿往白云观去指不定都要天黑了,而且叶姐姐还有事,我可不能耽误她。”说着,沈慕仪的视线往师柏辛手里瞟,见他快速地拨弄着旋机锁,她道,“你知道怎么解?” “西欧国传来的小玩意儿,需将这锁上三横三列二十七颗方珠排列成同色同面。”师柏辛一面转动锁面,一面解释,“这是六色三阶旋机锁,不算难。” 见他认真拨弄着旋机锁,沈慕仪不敢做声免得打扰,便老老实实在旁边坐着,看他好似随意拨弄着锁上的方珠,这才确定他这双手不光能帮自己定乾坤,还能解这世上如这般微小的疑难。 听见车里没了声儿,汤圆儿只觉得心里不踏实,压低了声音问一旁的翠浓道:“你说里头这是怎么了?” 翠浓朝后头瞄了一眼,还特意靠近一些去听,却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摇头。 “我总觉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 “就从刚才叶小姐带走陛下开始,我就觉得这后背发凉。”汤圆儿也跟着瞟了一眼身后垂着的车帘子,道,“该不会闹脾气了吧?看看?” “要看你看。” “好姐姐,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多少姑娘贪图师相的美色,你难道不是?多看一眼还不是你占了便宜。” 翠浓被说急了,用力掐了汤圆儿的手臂,看他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才算满意,却还是啐道:“师相再好看也是块捂不热的冰,没听大家伙怎么叫他的?玉面阎罗。” 汤圆儿却笑道:“你们姑娘家就是口是心非,不过也对,我瞅着这么多年,师相也就跟陛下一块的时候好些,也就好那么一些些。” “行了,好好驾你的车,赶紧到了地方大家都舒坦,这颠得我难受死了。仔细给陛下颠坏了,看里头那阎罗王怎么治你。” 翠浓这虽是玩笑话,倒也不见得就不是真的。 一想到师柏辛那双向来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汤圆儿缩了缩脖子,手里的马鞭都纂得比方才紧一些。 马车从上京城南门一路往城外走,不知过了多久,沈慕仪见师柏辛竟将旋机锁拼成了。 “这么快?”沈慕仪拿着六面不同色的旋机锁左看右看,“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三阶旋机锁难度不大,长恒原先拿过十阶的给我,听说西欧国如今最难的是十五阶。” “长恒成天就知道搜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要是被定北侯知道又要追着他打了。”沈慕仪再看了两眼旋机锁便觉得没意思,又想着之前和叶靖柔的谈话,她将旋机锁放一边,坐去师柏辛身旁,道,“是我一时忘了形,以后我都不骑马了。” -- 第9页 置在膝上的手收拢,八年多前发生的那一幕又在师柏辛脑海中显现,即便再努力地保持镇定,却也无法掩盖旧日往事对他的打击。 “你喜欢就好,但千万需要注意安全。”声线平稳依旧,他却不敢去看沈慕仪。 自从沈慕安因坠马而亡后,师柏辛就对沈慕仪骑马这件事耿耿于怀。起初沈慕仪对此也颇有顾忌,但时间长了,不见师柏辛阻止,她便渐渐放下了顾虑。 她平日也没什么太多机会骑马,今日是见了叶靖柔高兴才脱口而出,方才经叶靖柔那样一说,她才想起时隔多年,师柏辛还没从沈慕安之死中走出来。 沈慕仪坐去师柏辛跟前,坚定地盯着他,也坚定道:“大皇姐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也没有保护好你。” “不是我坚持要骑马,大皇姐不会带我去马场,你又能做什么?” “我可以坚持,可以找很多理由不让你们去,但我没有。” “你凭什么阻止我们?” 沈慕仪的质问让师柏辛哑然,虽然他是她们的表哥,但沈慕安当时贵为皇太女,在身份上他无法违抗她的任何命令。 车厢内鸦雀无声,沉闷异常,郊外也没有城中闹市那样喧嚷的背景,一旦没人出声,一切就都好像凝固了一样。 沈慕仪小心翼翼地去拉师柏辛的手,隔着他的袖子,止乎于礼,只是想给他一些安慰和鼓励。 “表哥,大皇姐的死从来都没有你的责任,你不用自责。”说到愧疚与心酸处,沈慕仪垂眼,不让他看见她眼中渐渐氤氲开的水雾,“父皇才是对的,如果不是我,大皇姐不会死,所以他怪我哪怕是恨我,我都接受。你真的不用……” “如果不是我提议去看你……你忘了,那天我给你带了好些点心,都是特意送去给你的。” 皇室有三女,偏偏沈慕仪这个次女从小就被寄养在白云观。这事在上京的高门之间传开,都知道这无疑宣判了沈慕仪一生悲凉的命运,因此过去几乎无人愿意与之结交。 可沈慕安疼惜这个妹妹,后来还带着师柏辛经常去白云观看望沈慕仪。 师柏辛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沈慕仪时,那么瘦小的女孩儿穿了件并不合身的道袍,松垮垮的跟直接罩在她身上似的。可那一声“大皇姐”却叫得格外清脆响亮,那双眼睛水灵灵的,丝毫没有因为被皇室抛弃而有任何怨怼不满。 她像一只刚出谷的小黄莺,抱有对这世间无限的友善与热情。 他怜惜沈慕仪,便是自那一刻起,想要对她好,想要疼她宠她,即便他也只是比这小丫头大两岁,但只要她喊自己一声“表哥”,他就必定要尽到为人兄长的责任。 “我记得,那些点心可好吃了,我还留了好多给皇祖母。” 眼看着有泪珠落下,师柏辛正想帮沈慕仪擦又想起帕子已经给她了,只道:“殿下最心疼你哭。” “还不都是你惹的。”沈慕仪将眼泪擦去,这才抬头去看师柏辛,认真道,“让你担心的事,我都不做,以后都不骑马了。你也要答应我,不能总记着以前的事。” “这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过去有很多必须被记住的事,只有记得才能时刻警醒他不再重蹈覆辙。他已经失去了曾经最亲近的知己,不敢再有一丝懈怠放开沈慕仪。 “因为你忘性大,我若不记着,回头等你想问的时候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记性可好了,我都记得要给皇祖母庆生呢,你都不记得。” 师柏辛此刻哭笑不得,他从绥阳一路赶回上京,就是为了赶在太皇太后生辰当日回来,好陪着沈慕仪一起去白云观拜寿。 “太皇太后生辰是明日,你今日就要带我去白云观,还不提前告知,究竟是谁在为难人?” “反正不是我。”沈慕仪耍赖,扭头不看师柏辛。 这样小闹一阵,两人的心情都好了一些。 看沈慕仪还闹脾气,师柏辛柔声讨好道:“方才不是问我跟岳明说了什么?我若说了,你我这件事就过去了,如何?” “那也得看抵不抵得了我这气。”沈慕仪还想拿乔,偏师柏辛没了下文,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便根本按捺不住,于是挨去师柏辛身边坐着,殷勤道,“究竟什么事?” 她有求于人他的时候格外可爱,看在师柏辛眼里也是格外受用。 言未出,倒是笑先爬上了眼角眉梢,师柏辛恍惚间有了一个奢望,若这马车不要停,走去天涯海角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第7章 这打破了他一贯的原则。 马车甫至白云观,沈慕仪便兴冲冲地跳下车,左右张望道:“岳明呢?怎么还没到?不是你说让他走近道先来的吗?” 说话间,青衣侍从已现了身,正是从观内出来,拾级而下,给二人见礼,道:“已经通知观主准备厢房,太皇太后处也收到了消息。” 沈慕仪灵机一动,推着师柏辛往观中走,道:“你先进去。” 师柏辛往身后的马车上淡淡扫了一眼,没逆沈慕仪的意,这就带着岳明先行入内。 沈慕仪这才让汤圆儿从马车座下掏了只手掌大的木匣子出来,小心地藏进袖子里。 “陛下这是要给太皇太后惊喜,连师相都要瞒着?”汤圆儿笑道。 -- 第10页 “你懂什么,师相还给朕卖关子呢,朕怎能轻易就漏了底?朕和他可是年年都要在皇祖母跟前争宠的。”沈慕仪护着木匣正要进白云观,蓦地又想起什么,对汤圆儿道,“去把车里那个旋机锁拿来。” “旋机锁?”汤圆儿不明所以但还是钻进车里,所幸东西放的位置显眼,他拿出来交给沈慕仪道,“陛下,这是什么东西?” 沈慕仪一把夺了过来,也跟宝贝似的踹在手里,笑嗔道:“没事多看书,改明儿朕亲自给你找几本。” 翠浓听得直发笑,汤圆儿面子上觉挂不住,可见沈慕仪往里头走了,他还得跟上去,谄笑道:“陛下就放过奴婢吧,奴婢能认识几个字都是托陛下的福。现今都这岁数了,脑袋里早就塞满了东西,再装不下了。” 沈慕仪睨他道:“都塞了些什么,跟朕说说。” “奴婢这眼里心里脑子里塞的可不都是陛下吗。” 沈慕仪轻笑,站定了脚步戳了汤圆儿脑门,道:“大胆汤圆儿,胆敢欺君?” 汤圆儿登时吓得都快跪下了,连声求饶道:“陛下恕罪,奴婢万不敢欺君罔上。” 翠浓看这对主仆玩闹,又见师柏辛折回来,她提醒道:“陛下,师相回来了。” 沈慕仪当即将东西捂得更严实,反倒让师柏辛以为她不舒服。 “怎么了?”师柏辛问道。 沈慕仪本就逗汤圆儿玩,此时有师柏辛在身边,她底气更足,赶忙“告状”道:“汤圆儿拿朕打趣,师相说要如何处置?” 一听就知道这女帝起了玩心,向来老成持重的当朝丞相眉头微锁,正经道:“陛下……” 沈慕仪以为师柏辛不允自己这般胡闹,正要灰溜溜先走,又听他道:“陛下方才说是欺君?那就以欺君罪论处。” 师柏辛想来一言九鼎,这下真把汤圆儿吓得魂都飞了,双腿抖得跟筛子似的噗通一声跪在石阶上,那模样都快哭了,恳求道:“陛下开恩,师相开恩,奴婢不是……奴婢再不敢了……” 翠浓也信以为真,忙跪在沈慕仪跟前帮汤圆儿求情。 这下杀得沈慕仪措手不及,一时也慌了神,问师柏辛道:“师相是认真的?” “陛下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岂能儿戏?”说完,师柏辛转身离去。 沈慕仪未见他背过身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真怕师柏辛就地办了汤圆儿,旋即跟上去,扯着他的袖管,低声劝道:“朕是开玩笑呢,没有这么严重。” 师柏辛冷峻依旧,道:“拿人开罪并非儿戏,陛下该有轻重才是。” “朕知道了,以后再不拿这种事寻开心,这次就算了吧?” 本也是依葫芦画瓢逗沈慕仪玩,眼下见得了手,师柏辛也就点到为止,只是他实在介意沈慕仪方才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此刻只朝她摊开手,是要他交出手里的东西。 沈慕仪护着袖里的木匣,只将那枚旋机锁交到师柏辛掌心里,道:“师相亲自给朕解的旋机锁,朕自当好好保存。” 师柏辛五指收拢,将旋机锁掩在袖中,道:“太皇太后已在等着了。” 沈慕仪站在原处未动,摸了摸鼻子,又抓了抓耳朵,一副为难的样子偏是不动。 师柏辛道她又有鬼主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道:“还有事?” 沈慕仪咧嘴一笑,道:“你笑一个,证明刚才的事过去了,谁都不计较。而且你也不能这样板着脸去见皇祖母不是?” 师柏辛左右看了看,却不答应,道:“这是在外面。” “哪里是外面?分明在大殿里面。” 师柏辛自小受文定安教导,任何时候都需谨言慎行,反复思量,切不可有一丝露怯,让人抓住不是,这才养成了他不苟言笑的性格。 旁人只道他做事果断严厉,不近人情,不知唯在沈慕仪面前自有无限温柔。他也不吝给与,只是一点儿不愿让外人看见听见,免得遭了笑话。 此刻就是他不认为安周围安全,才不肯听沈慕仪所言展颜一笑。 “算了。”沈慕仪兴致缺缺离开,却故意大声说道,“等会儿见了皇祖母朕也不笑,若是她老人家问起来,朕就说是跟师相学的。” 本以为师柏辛会跟来,哪知身后就此没了声响,沈慕仪回头去看,那人早没了影儿,倒是翠浓和汤圆儿安分跟着。 虽有些失落,沈慕仪却不计较,这就先去厢房安置东西,再赶去见太皇太后文定昕。 文定昕自当初武宗皇帝病逝便在白云观代发修行,为武宗在天之灵及新帝祈福,多年来深居简出,如今已过古稀之年,身子还算硬朗,只是自从沈慕仪回宫后,就多有思念。 上一回儿祖孙二人相见还是师柏辛回绥阳之前,算来文定昕与沈慕仪也是月余未见,今日相逢她一时情动,说了没几句便抱着沈慕仪老泪纵横。 沈慕仪轻轻拍着文定昕后背,安慰道:“皇祖母,是孙儿的错,多时没来看你,往后,朕一定多来白云观陪皇祖母诵经。” 文定昕抹了眼泪道:“国事要紧,陛下还能记得来看看哀家,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何止是朕记得,表哥也记得呢,特意从绥阳赶回来给皇祖母过寿。” 文定昕有言在先,此生不出白云观,也谢绝任何宫中宴会,包括自己寿宴。因此每年寿辰当日,沈慕仪都会亲自来白云观看望文定昕,沈望未免多见沈慕仪,多是提前带人过来。 -- 第11页 文定昕看在心里,却从来说不得这对父女,尤其是沈望,唯恐说多了会连累沈慕仪的处境更为难。 “师相有心,年年都来看哀家,姐姐的身子可好?”文定昕问道。 师柏辛收敛以往锋芒,在文定昕面前只当个谦逊的后生晚辈,恭敬道:“臣离开绥阳时,祖母身体已无大碍。临行前祖母嘱咐臣向太皇太后问安,另有一些绥阳特产带回,已安排人去准备,今晚太皇太后可以尝一尝家乡的味道。” 文定昕闻言大喜,连声道好,拉着沈慕仪与师柏辛高兴道:“咱们一同用晚膳,你们正好跟哀家说说进来的情况。尤其是陛下,怎么登基五年,还跟过去似的,一点没学到师相的稳重。” 情知是文定昕说笑的话,沈慕仪干脆扑在文定昕怀里,跟寻常女孩儿向长辈撒娇一般,道:“师相教朕为君之道,从政之道,孝悌之道,唯独没教朕板脸之道。他说了,人得多笑,会笑的人时运不会差。是不是,师相?” 文定昕捏了捏沈慕仪的鼻子,宠溺道:“又胡编乱造,还编排起你的老师来了。” 沈慕仪直往文定昕怀里钻,道:“朕没瞎说。” 看着沈慕仪祖孙同乐,师柏辛心底一阵柔软。他未曾感受过这样的亲情血缘,自然羡慕,尤其看着在宫中压抑多时的沈慕仪难得笑得如此开怀,他更不忍心打扰这一刻的天伦之乐,即便是她信口开河,他也不想拆穿。 “太皇太后,陛下说的是真的。” 与沈慕仪视线交汇的这一刻,师柏辛心头总有十分欢喜,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欣喜,从眉间眼底漫出了笑意,在她越发灿烂的笑容里被放大。 “臣确实这样说过。” 即便这打破了他一贯忠正耿直,从无虚言的原则。 第8章 对他充满敬仰又彼此亲密。…… 沈慕仪自小由文定昕抚养,祖孙感情甚笃,加之沈慕仪入宫后二人聚少离多,所以每回聚首,沈慕仪便几乎对文定昕寸步不离,夜里都是宿在一处。 翌日清晨,沈慕仪醒转时文定昕已起身去经堂诵经,她收拾过后回了自己的厢房,取来给文定昕的贺礼要去“邀宠”。 沈慕仪兴冲冲到经堂外才知师柏辛居然已经到了,晨光照在那颀长的身影上,减淡几分清冷,看来不像沉浮宦海官场之人,更像有文人墨客的雅致。 沈慕仪瞧见了师柏辛手里拿着的匣子,与她的很像,也是一直长方形的匣子。 她将匣子藏去身后,轻声绕去师柏辛身后,本想从背后吓他一吓,哪知他忽然转身,衣襟几乎与她擦面而过,身上熏香的味道溢满鼻底。 这是她对师柏辛的第一印象,清冽却透着淡淡的温润,只这一缕一丝仿佛有着勾人的力量,想要与这味道的主人再靠近一些。 兴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那么快就接受了师柏辛在自己生命中的出现,并且坦然适应着他占据越来越多关于自己的思想,直至对他有了依赖。 就好像她对沈慕安那样,充满敬仰又彼此亲密。 看沈慕仪有些站不稳,师柏辛抬手去扶她,一把扣住她的手臂,惊得她将手里的木匣子丢去了地上。 匣子里的东西散了出来,是一些田间农作的种子和新芽,还很新鲜。 看见沈慕仪要送的贺礼,师柏辛眼底的笑意如涨潮的海水般涌了上来,只是还不等他们说上话,文定昕就听见动静出来开门。 师柏辛立即将自己手中的匣子塞到沈慕仪手里,低声催促她道:“先去。” 沈慕仪不明就里地被推去了文定昕面前,只能猜到是师柏辛不想让文定昕瞧见地上的东西,这就扶着文定昕重新往经堂里走,道:“皇祖母,咱们进去说。” 文定昕不知这二人唱的是哪一出,只顺从地和沈慕仪回到经堂内,坐下后才问道:“方才到底怎么回事?你手里拿的又是什么?” 沈慕仪双手捧着盒子正犹豫着如何作答,却听见叩门声:“陛下,太皇太后。” 沈慕仪如蒙大赦,高兴道:“快进来。” 师柏辛推门而入,在沈慕仪身边站定,对文定昕道:“方才不慎落了个小玩意儿,惊扰太皇太后。” “哀家倒是头一回听说师相还随身带什么小玩意儿。”文定昕笑睨沈慕仪道,“该不是陛下又贪玩?” “皇祖母,这可冤枉朕。你不知道,师相玩起小玩意儿来可有一手了。西欧国的旋机锁,朕都没见过,他都能很快解开。”沈慕仪笑看师柏辛,眉眼间确有几分自豪,“是不是?” 师柏辛摇头,是当真拿沈慕仪一点办法没有,便干脆转移话题,道:“陛下给太皇太后准备的贺礼怎么还拿在手里?” 沈慕仪这才想起贺礼的事,可她的已经打翻了,师柏辛这话的意思是要她用他准备的贺礼给文定昕贺寿。 “哀家早都说了,只要陛下来看哀家就好,年年念叨,陛下偏偏年年都记不住。”文定昕故作生气,对师柏辛道,“师相你也不管管陛下,回回纵着她,都登基五年了还一身的孩子气。” 即便是文定昕说笑,沈慕仪也听不得有人说师柏辛半点不好,她立即反驳道:“师相因材施教,知道朕吃软不吃硬,从太学宫开始就是个好老师,多年如一日,细心教导,皇祖母可不能冤枉他。” -- 第12页 说着,沈慕仪将手中的木匣递到文定昕面前,道:“这是朕和师相一块给皇祖母准备的礼物,皇祖母赶紧看看喜不喜欢。” 见文定昕接过匣子,沈慕仪立即退到师柏辛身边,行大礼道:“愿皇祖母南山献颂,日月长明。” “祝太皇太后松鹤延年。” 文定昕笑得双眼弯弯,脸上纵然沟壑纵横也尽显喜气,打开手中的紫檀匣子,只见里头铺着一层饱满的稻谷种子,还有几缕发的芽,根处还沾着土。 沈慕仪没想师柏辛准备的竟和自己一样,既惊且喜。 “这是臣从绥阳带回来,请太皇太后放心,绥阳去年虽也遭了水患,但如今百业重兴,田间农事具忙,等秋收的时候臣送新米来。”师柏辛缓缓道。 文定昕跟随父亲来上京,原本每年还能回乡一次,后来嫁入东宫当了太子妃,再到后来成了大胤的皇后,这么多年都没再回过故土,师柏辛这礼送的,一来解了她的思乡之苦,二来也让她对绥阳的灾情放心,实在巧妙,也着实细致。 文定昕看着故土之物难免被催动了情思,不禁又红了眼眶。 沈慕仪忙拿帕子帮她擦泪,道:“皇祖母,我们这是在帮你庆生,怎么就哭了?” 文定昕将匣子合上,抱在怀里连声称好,道:“这番心意我哀家领了,这就让人去辟个地方,将这种子新芽都种下去。以后看着他们,哀家就跟看见家里人一样,也跟陛下就陪在哀家身边一样。” 见文定昕高兴,沈慕仪自然开心,三人说了会儿话,沈慕仪就陪文定昕一块儿诵经,师柏辛先行离开。 临近午膳,师柏辛正在厢房外的院子里等待传唤,视线无意从脚下的地面扫过,发现已有另一个影子靠近自己脚边。 晨间那一次他没认出是沈慕仪,那豁然一转身显然吓着了她,但这一会儿他已从影子里认出了沈慕仪发间的那支小步摇,虽佯装并未察觉地坐在原处,直到双眼被一双手蒙住。 被遮蔽的视线很快恢复,师柏辛见沈慕仪怏怏地坐去自己对面,不解道:“都偷袭成功了,还不高兴?” 沈慕仪双手托着下巴去看师柏辛,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晓得是我。” “下回我再努力些。” 沈慕仪轻笑一声,双手交叠在一块儿,巴着桌沿,下巴磕在手背上,盯着师柏辛左看右看却不说话。 她生性外向,率真活泼,对亲近之人从不掩饰,有时就喜欢这样盯着别人看,看得越久证明彼此的关系越亲近。 换做外人,多被这样看一眼,师柏辛都觉得是对方失礼,必要提醒或是拒绝,可此时看他的是沈慕仪,他虽在这样纯粹赤诚的注视下渐渐乱了呼吸,却仍保持着应有的风度,由着沈慕仪的喜欢,半点不阻止她。 “表哥。”沈慕仪索性换去师柏辛身边的位置,真诚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会想到送皇祖母那样的贺礼?我们居然会想到一起去,真不愧相识这么多年,默契十足。” 他更希望是彼此的心有灵犀,只是不敢让沈慕仪察觉出一样,所以点头道:“我们相识十二年,你的心思,我多少还是了解的。” “是吗?”沈慕仪看来颇不服气,微微抬起下巴,垂眼看着师柏辛,故弄玄虚起来,“那你猜猜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猜中如何?猜不中又如何?” “你说如何就如何。” 心上的某根弦在此刻骤然收紧,若非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定然难以掩饰这霎时间的惊喜与冲动。 最后,还是沈慕仪的浑然不知让他冷静下来。 不见师柏辛接话,沈慕仪有些着急,催促道:“朕是大胤女帝,一言九鼎。你只管猜,但凡猜中了,当真随你高兴。” “这可是你逼着我猜的。” “是是是,我逼着你猜的。我就不信你还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越是嘴硬,师柏辛心里越是觉得有趣可爱,他也不故意拖延时间,爽快道:“太皇太后的生辰事了,接下去就该是南巡了。我猜,你是还拿不定出发的日子。” 沈慕仪难以置信,拉着师柏辛从头到脚地又看了两三回,吃惊依旧,道:“神了,你怎么这个都知道?” 师柏辛目光微沉,依然温柔却也多了几分认真,注视着沈慕仪道:“你是我教出来的,知徒莫若师。” 也是源于这些年来对她的观察和了解,习惯了揣摩她的心思,想要为她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沈慕仪对这个答案还算认可,顺便卖了个乖道:“我可真羡慕自己有个这样聪明绝顶的师父呢。” “确实该羡慕。”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沈慕仪再道:“既然你猜对了,我也要说到做到。说吧,你要如何?” 阳光下鹅黄衫子的少女靓丽俊俏,师柏辛心里喜欢,只是记忆里还有更艳丽的一抹身影让他至今难忘。 “我已许久没有见你穿过红衣了。” 第9章 我不缺妹妹。 沈慕安曾经最喜欢穿红衣,沈慕仪反而更喜欢素一些的颜色,只是她心仪自家长姐,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模仿,日子长了,连师柏辛都以为她喜欢穿红色,但因为沈慕安之死,从此后鲜少穿那样浓艳的颜色。 沈慕仪自然想不到师柏辛会提要她穿红衣的要求,最初的错愕过后,她多少想明白了,这是师柏辛在劝她,正如她那日在马车里劝他那样。 -- 第13页 深知师柏辛的苦心,沈慕仪便不推辞,终于从上京出发南下的那一天,她穿上了久违的红衣,未免太过招摇,裙子的样式比较简单。 此行除了师柏辛,叶靖柔也随行,几人相约在上京南面的风和渡见面,先到的总是师柏辛。 岳明见自家主子已在渡口旁的茶寮坐了多时,不免困惑,便大胆问道:“公子素来守时,但今日未免太早了些,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师柏辛放眼茫茫江水,日光照得江上浮光跃金,这样开阔的画面他好似从未见过,多看一刻,便多添补一份生命中的遗憾。 “不过一个时辰,如何等不得?”师柏辛神色飘得极远,仿佛并不是在和岳明说话。 “但是公子将近丑时才睡下,如今才卯时二刻,本可以多睡会儿。” “南巡是大事,自决定的那一刻就需得谋划周道,当真微服南下,未知之数太多,我哪里放心得下?”深沉眸光中有着说不尽的担忧,但面对沈慕仪的决定,他所表现出的支持里不能流露这样的忧虑。 岳明从在侯府就跟着师柏辛,知道家主心思细密,从来所忧甚多,他对此无能为力,唯有听命行事,全力护主。此时见师柏辛另有心事,他不再多言,只静默守着。 半个时辰后,有司马府的马车朝渡口过来,岳明道:“叶大人来了。” 师柏辛起身去迎,恰是一阵江风吹过,江水拍案,水声做响,给车马声做了底,那吹来的热意中灵巧地跳出一抹红影,裙角飞扬。 虽穿着裙装,沈慕仪却束了发,戴着发冠,俏丽中平添了几分英气。 “表哥。”她映着江风往师柏辛跟前跑,束高的长发与衣裙一样扬起,像是一只出茧的红蝶。 往日两人都算规行矩步,沈慕仪的天性被压制着难以放开,如今离了宫并且会有一段时间远离那些宫规束缚,她便似脱了缰的马儿,自由又畅快。 师柏辛被她这热情感染,嘴角上扬,嘱咐她的话都响了几分,道:“当心摔着。” 沈慕仪停在师柏辛跟前,煞有介事道:“我可是履行承诺了,我这身红裙好看吗?” 她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就跟寻常姑娘穿了新衣裳那样高兴,想要让别人也瞧瞧。 师柏辛点头,当是回答了。 随后叶靖柔跟来,是她贯穿的简约劲装,跟沈慕仪相似的束发,只用发带做了装饰,道:“师家表哥吃个亏,暂且收了我这个便宜表妹吧。” “阿瑾答应,我却不敢收。”师柏辛视线只在沈慕仪身上,见她格外兴奋,他也觉得高兴。 “哼,我也不稀罕。”叶靖柔扭头就往船上走。 沈慕仪则与师柏辛同行,低低“教训”他道:“叶姐姐喊你一声哥哥可是你占了便宜。” “这种便宜占来做什么?我不缺妹妹。” “那是。”想到师柏辛日常待自己的好,再看他这会儿认真的样子,沈慕仪得意极了,脚步都更轻快起来,“不过我还以为我来早了,哪晓得你更早。你几时到的?” “刚到。” “岳明。”沈慕仪看着师柏辛叫了一声。 岳明还未来得及上前就感受到师柏辛递来的眼刀,他莫说往前走,索性后退了一步,跟在翠浓和汤圆儿后头。 沈慕仪见状哼了一声,道:“你惯不会说谎,骗不了我。” 此时二人已走过栈桥到了船前,师柏辛抬手道:“小心上船。” 沈慕仪却是提了裙角箭步跨了上去,小跑着找叶靖柔去了。 师柏辛从不舍用顽劣形容沈慕仪,只道她贪玩,对此并不加责备,撩了衣摆跟了上去。 沈慕仪自小生长在帝都,坐过车,骑过马,偏偏没有乘过船,自然也想不到会晕船。 船才走了没一会儿,她便觉得头晕恶心,再不敢在船上到处跑。 师柏辛原以为是她的头疼症犯了,道:“趁才开船,现在回去找大夫还来得及。” “只是有些想吐,不是头疼。”沈慕仪拽着师柏辛的袖子,生怕放开了,他就让人返航,“表哥,我的头一点都不疼,只是晕船,真的只是晕船。” 说着,又是干呕的感觉涌上来。 翠浓拿帕痰盂给沈慕仪,沈慕仪对着呕了一阵却什么都没吐出来,手里还攥着师柏辛的袖管,楚楚可怜道:“表哥,我想出去吹吹风。” “小姐这还能走吗?”翠浓关心道。 为了让师柏辛放心,沈慕仪慢吞吞地从床上起身,强忍着从胃腹到胸口的恶心感往船舱外头走。 师柏辛看她被翠浓和汤圆儿一左一右搀扶着,担心之余有了新的主意,只等沈慕仪在甲板上坐定了,他才道:“还是改走陆路吧。” 沈慕仪这会儿格外听话地点点头。 半个时辰前还生龙活虎,转眼就蔫成了病猫,师柏辛心底生出自责来,只怪自己没将沈慕仪可能会晕船这件事算在计划内。 吹了会儿江风,头晕恶心的感觉散了不少,沈慕仪趴在栏杆上,看着流过的江水,数着激起的浪花,渐渐回头去看师柏辛,道:“表哥,并不用每一件事都要你做得万无一失。说到底,你也是普通人,总有疏忽的时候,这不是坏事。” “一口气说这这么多,是不难受了?”见她额上还是因为暑气有了一层细汗,师柏辛关心道,“外头晒,进去吧。” -- 第14页 沈慕仪却干脆整个人趴上栏杆,故意跟他对着干,道:“我偏要在这儿。” 师柏辛理了理衣摆,道:“好。” 看他正襟危坐,沈慕仪旋即轻笑道:“皇祖母说得真没错,你就是惯着我,小时候就是。大皇姐疼我,你也疼我。” 是他爱屋及乌,所以才有她后来的那么多的幸运,及至今日。 “你说是就是,不要拒绝我就好。” 既然选择沉默,有些事就不需要解释,不管以何之名,只要能陪她伴她,真真切切地护着她,就已足够。 “我可没有这么不识好歹。”到底还是有些难受,沈慕仪说完这句就又安静了。 待她又想跟师柏辛说话时,却见他昏昏欲睡,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恰好一只肩膀抵着师柏辛的肩。 师柏辛因此清醒了几分,强打精神问道:“怎么了?” “外头晒,进去吧。”她柔声道。 日光落在她眼角眉梢,亮得有些晃眼,但这身上的味道真实,让他安心极了:“还想吹会儿江风。” 沈慕仪挺直了身子,好让师柏辛靠得舒服一些,道:“那我陪着你,你要是累了靠着我睡一会儿也行。” “好。”他再睡不着,却还是闭上了眼睛,轻轻偎着沈慕仪,好似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江风拂面,涛声不绝,像是谁的脚步声始终围绕在身边。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渡口那袭红衣,灵动娇美—— 我这身红裙好看吗? 与我而言,你这红裙加身即令天地失色。 第10章 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好东西…… 原本一行人计划从水陆直入洞南郡,约莫五天时间,但沈慕仪晕船的反应时大时小,师柏辛担心她支持不住五天,便在第三天一早下了船,改走陆路,比之前多花费两日到达目的地与赵居澜见面。 下船时还有些蔫蔫的沈慕仪在半刻钟后就恢复了以往活龙活现的样子,带着本就性格外放的叶靖柔一起在城里逛了起来。 师柏辛对此不置一次,悄然跟在沈慕仪身后,看着她在集市中穿梭的身影,记忆中那个欢快灵巧的小女孩儿在这一刻与眼前窈窕曼丽的沈慕仪重叠在了一起。 岳明见师柏辛神情恍惚,关心道:“公子是不是因为这两日没休息好,此时疲惫?要不属下先送公子去歇脚处休息。” “阿瑾贪玩,叶小姐管不住她,我得看着。”师柏辛见沈慕仪跑得快没影儿了,立即追上去,又唯恐自己追丢了,换岳明道,“你先去跟着,千万看紧了。” 岳明本有些抗拒,但见师柏辛坚持,只得先行去追沈慕仪。 师柏辛确如岳明所言,离开上京后一直未曾好好休息,并非和沈慕仪一样晕船,而是他不习惯在外过夜,所以连着两个晚上都辗转难眠,加之早先积下的疲惫,难免精神和体力不济。 扶墙在路边稍做休息,师柏辛仍是不放心地往沈慕仪走远的方向张望。 此时已彻底不见了沈慕仪的踪迹,即便有岳明跟着,他也无法在现今这样充满未知的境地里做到放心,所以哪怕太阳穴上阵阵的刺痛感越发明显,他也还是决定先去找沈慕仪。 独自走入还算繁华的街市,师柏辛不停地引颈寻找着沈慕仪的身影,一不留心还撞了人。 “抱歉……” 他低头时瞧见身前亮出一双明媚眼眸,不是沈慕仪又是谁。 悬着的心瞬间放下,师柏辛忍下身体的不适,问沈慕仪道:“怎么回来了?” 沈慕仪塞了一个饼似的东西到师柏辛怀里,道:“快尝尝。” 师柏辛口味刁,纵是皇宫里的御厨也未必能做出他喜欢的口味,此时要他吃这么个东西,着实为难他了。 见师柏辛微微皱了眉,沈慕仪只将饼拿了回来,与他一块儿继续往前走。 他从来对沈慕仪有求必应,极少拒绝她的提议,更何况这纯粹与他分享的好意,便是有些令他愧疚了。 沈慕仪只道是自己一时忘了形让师柏辛为难,此时两人并肩而行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她便主动找话题道:“我刚才把大半条街都大致看过了,还跟卖这饼的摊主聊了聊,周围几个县都还安宁。” 师柏辛听出了沈慕仪的弦外之音,当即定神,肃容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沈慕仪一面往前走一面歪头看他,像是想要在他身上探究出什么。 “这样看我做什么?” 沈慕仪朱唇轻抿,垂眼看着足尖,道:“岳明跟我说了,我让他先去打听,毕竟当时这一带受洪灾的影响不大,等到了洞南我们再好好看看。” 师柏辛原想着还没到地方,容沈慕仪先玩两天也无妨,当真没料到她双脚刚沾地就已经有了动作,可见她这趟南巡的确是认真计划过的,说不定此行还有惊喜。 于是他欣然应下到:“好,听你的。” 这等同于得到了师柏辛的肯定,沈慕仪自然高兴,顺手就拿起了那只原本要给师柏辛的饼吃了起来。 她双手捧着这平平无奇的民间小吃,吃了一口就跟松鼠似的嚼得津津有味,是在很认真地品尝这饼的味道。 师柏辛笑道:“家里的东西还不及这个?吃得这么香。” “好东西和好东西……”沈慕仪轻晃了晃手里的饼,“完全不一样。” -- 第15页 她在上京皇宫待了将近九年,而在之前的十一年时间里,她一直在宫外,外头的天高地阔才是她心中的归属,宫里的东西是好,可外头的那些市井烟火才是她心底真正的好东西。 沈慕仪登基的五年里,大胤国泰民安,直到年初的春汛才算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在处理灾情和与朝中大臣博弈的过程中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都未曾退却,凭的就是她曾经感受过的真正的民间世俗,那些发生在的大胤国土上平凡普通的生活,那才是她想要守护的东西。 至此时,师柏辛更深刻地了解到沈慕仪当初在面对田文和一众老臣反对调用超出以往国库款项坚持拨发各地并且大力肃查相关官员时的决定。 她如今是将她认为最好的东西拿给他,可他却拒绝了。 “阿瑾。” “什么事?” “我有些饿了。” “可这饼我都吃一半了。”沈慕仪说着又咬了一口,嚼了几下,道,“要不先找个酒楼……” “等不及厨子做吃的,我当真饿了。” 沈慕仪总算明白了师柏辛的意思,笑容更甚,道:“我先去买饼,你跟上来就是。” 她像方才那样小跑着就又钻入了来往的人群中。 师柏辛自是不放心让沈慕仪就这么跑了,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见她笑吟吟地跟一个老翁买了个饼,因有些烫,她那不太稳当还不忘吹凉一些,这才送到他跟前。 “老伯说天再热些他就不卖这种饼了,改卖带馅儿的薄饼,又香又脆。我听着可馋了,就是那会儿咱们已经走了。”沈慕仪将饼递给师柏辛,“快尝尝。” 虽还有些难以下口,可看着沈慕仪充满期待的目光,师柏辛还是咬了一口,味道稀松平常。 沈慕仪没追问师柏辛这饼味道如何,见他吃了,她已然高兴,道:“叶姐姐还想逛一会儿,我让汤圆儿跟着,兴许还得干点体力活。翠浓已经去落脚的地方打点,我们也先回去吧。” “难得出来一回,你不四处逛逛?” 沈慕仪又跟方才那样盯着师柏辛,师柏辛自觉地再吃了一口手里的饼,她低头笑道:“岳明说你累得很,所以我现在带你回去休息。你要是累倒了,这趟就太得不偿失了。” “我没事。” 不在上京,没有那么多约束,沈慕仪的胆子也大了起来,“顶撞”道:“没事你也得休息,这是命令。” 她故作居高临下的气焰,偏偏师柏辛这会儿的脾气好得很,只安静吃着手里的饼,她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一点儿反而被卸了劲儿。 见说不动师柏辛,沈慕仪干脆从后头推着他往前跑,道:“赶紧走赶紧走。” 身子被一股并不大的力道推着向前,师柏辛诧异了片刻,还是由沈慕仪这么推着自己在街上玩闹。 她掌心贴在他后背,笑声就在自己身后,那些疲惫和烦恼在这一刻被驱散,当真有了久未的轻松之感。 师柏辛暗中放缓了脚步好再享受享受沈慕仪这等“伺候”,再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唇齿留香,的确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好东西。 第11章 这姑娘不对劲. 两人正玩闹着,街边忽然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 师柏辛身手敏捷,眼见突发状况,立即转身一把扣住沈慕仪手臂将她拉去一旁。 那少女的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笔直倒下,连同着撞在地面时候浑身发出剧痛的闷哼声,一同呈现在沈慕仪眼前。 周围很快有路人聚拢过来,沈慕仪在短暂惊讶后已恢复了镇定,倒是师柏辛仍横过手臂护在她身前,戒备之色越发浓重。 那少女蓬头垢面,此时并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是整个人躺在地上轻微抽搐,看来十分痛苦。 沈慕仪没有贸然上前,反而听身边的路人讨论起来。 “这姑娘不对劲,怎么这么像……” “别真是邻县那病传过来了吧。” 有人转身离开,像是见了瘟神似的赶紧躲避。 沈、师二人交换了眼神,都未曾轻举妄动。 此时叶靖柔和岳明循着声音找来,见到地上还在抽搐的少女,岳明第一时间挡在师柏辛跟前,道:“公子后退。” 汤圆儿见状顾不得手里提的东西,便是匆忙间掉去了地上未曾多管,跑去沈慕仪身边护着,关心道:“小姐,没事吧?” 叶靖柔倒算冷静,站在离那少女几步距离处观察了片刻,抬头问沈慕仪道:“咱们救人还是?” “找最近的医馆,请人过来看看再说。”沈慕仪道。 “我去,你们在这儿等着。”叶靖柔转身就去找大夫。 沈慕仪立即吩咐汤圆道:“这里有岳明,你跟着叶姐姐。” “是。”汤圆儿看不方便,索性将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去追叶靖柔。 岳明见状,请师柏辛和沈慕仪再后退一些,他独自在近处守着那少女。 不多时,叶靖柔带着大夫过来,已带上了蒙面的面巾。给大夫指了少女所在,就立即去沈慕仪处将带来的面巾递给她和师柏辛。 “来的路上我跟大夫打听了,邻县有个村自水患过后就一直有种奇怪的病症,原本没人在意,渐渐得病的人多了,死的人也多了,村子都封了,但之前已经有人从村子里出来,不知这姑娘是那个村里的人还是接触过那儿的人。”叶靖柔道,“无论如何,待会儿咱们都得回医馆熏药。” -- 第16页 大夫简单看过少女之后尚无法确定是不是真和那个疫症村里的疫病一致,便要带人回去。 “我来。”岳明主动将少女背起虽大夫先回医馆去了。 一行人到了医馆,岳明听大夫安排安置好少女,再跟其他人一起用草药熏过衣裳。 “接下去怎么办?”叶靖柔问道。 “先等王大夫看过之后再做决定,到底是不是传染的疫症还说不定。”师柏辛眉头紧锁,眉宇间满是忧色,“若真是疫症需得立即通知当地官府。” “这不就暴露行踪了?”叶靖柔道。 师柏辛未做声,肃容看了叶靖柔一眼,神情中尽是“这又如何”的意思。 “真是疫症的话必须谨慎对待,等情况控制住了,我们换个地方,又有谁知道。”沈慕仪道。 几人说话间,王大夫匆忙出来,神色凝重焦急,不用开口已经昭示了结果。 叶靖柔重新带上面巾,道:“我立刻去通知官府。” 王大夫从衣着谈吐中已认定沈慕仪几人非富即贵,却未想到叶靖柔开口就是“官府”二字,他一时错愕,但再细想又多了几分欣慰。 “小姐且慢。”王大夫道,“老夫还有话要说。” 众人安静听着。 “老夫方才看过那姑娘,她的情况与疫症前期颇为相似,但身上还没有出现脓包,并不能确定是不是疫症。方才老夫与她说话,她都听得清,情况还算乐观。”王大夫道,“但她在城中徘徊了数日,经过的地方不少,应该也接触了一些人。小姐若要通知官府,需要县令做以下两件事。” “王大夫请说。”叶靖柔道。 “第一,现在情况还不确定,但防范不可不做,药材分发给城中百姓的理由还需琢磨,以免引起恐慌。第二,进出城中的百姓不少,需立即派人出城通知临近县城,早做防备。” “好,我记下了。”叶靖柔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医馆。 王大夫虽面色忧忡,却旋即向沈慕仪和师柏辛行了大礼,道:“老夫代城中百姓谢过小姐,谢过公子。另外,以防万一,几位还是在医馆暂住几日,代老夫观察过后确定无恙,你们再走也不迟。” “好。”沈慕仪神情肃穆,向王大夫回礼道:“那就麻烦王大夫。对了,方才你提到治疗疫症需要的药材,好找吗?突然要全城分发,会不会不够?” “老夫倒是当真未曾考虑到这件事,虽不是什么稀奇名贵的药材,但也不能保证城中现有的储备够用。” “这样,你即刻写张方子给我。” 王大夫不敢怠慢,立即将药方写了下来交给沈慕仪。 沈慕仪将药房递给岳明道:“你马上去找叶姐姐,让她让县令派人去采购药材,还有一定要防止这件事公布之后在百姓中引起恐慌发生意外。” 岳明正要去接药房,却被师柏辛夺了过去,他道:“岳明方才背了那姑娘,还是按照王大夫说的先闭门观察,我去找叶小姐。” 沈慕仪下意识拉住师柏辛的衣袖,却听汤圆儿自告奋勇道:“奴才去吧,公子在这里陪着小姐,别让小姐担心了。” 师柏辛用另一只手将药房藏在袖口,道:“我去只会更方便办事。” 话音未落,师柏辛又对王大夫道:“城中如云客栈尚有我们的人,劳烦王大夫让人去通知一个叫翠浓的姑娘,就说我们在医馆暂做调整,免她久不见人乱了神。” 王大夫点头答应,这就唤来另一个学徒去寻翠浓。 倒也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情境,只是出门在外,又忽然遇见这样紧急的状况,沈慕仪难免心绪不宁。 眼下又要跟师柏辛分开,沈慕仪心底更乱,不由自主地收拢手指,只怕他这一去又横生枝节。 沈慕仪还未用如此担忧的目光看过自己,那双眼睛里此刻倒映着他模样,他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才导致沈慕仪不安,便稍稍舒展了眉头,语调也温和起来,道:“我很快就回来。” 沈慕仪自然知道这是师柏辛说来安慰自己的话,但只要他说了,她能随之安心一些,方才拽紧的手逐渐松开,叮嘱道:“快去快回。” “好。”师柏辛转而对岳明与汤圆儿道,“你们照顾好小姐,自己也多加注意。” “属下明白,公子注意安全。若是一个时辰还未回来,属下去衙门找公子。” 师柏辛点头,这就去追叶靖柔。 师柏辛离开不久,汤圆儿见仍不放心,总往医馆外头瞧,于是安慰道:“公子不会有事的,小姐放心吧。” 沈慕仪听不进汤圆儿的话,独自往门口走去。 方才他们带那少女回来时,王大夫已让学徒将医馆的大门关了,沈慕仪如今只好站在紧闭的木板后头,听着门外传来的声音,默默希望着一切顺利。 第12章 衣服穿好。 沈慕仪本想去探看那染病少女的情况,但岳明和汤圆儿为保安全,坚决反对,三人正僵持,听见门口传来动静。 沈慕仪以为是师柏辛回来,立刻去迎,可见到的却是翠浓。 “不是让你在客栈等着,怎么过来了?”沈慕仪问道。 翠浓先拉着沈慕仪打量了一圈,神色慌张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人没事吧?” 沈慕仪摇头道:“只是救了个姑娘,没人受伤。” -- 第17页 翠浓这会儿才勉强定了神,想起方才沈慕仪的话,道:“奴婢怎么能一个人留在客栈,不管发生什么事,奴婢都要跟在小姐身边。” 沈慕仪入宫后,翠浓就被安排到她身边,两人做了八年多的主仆,除了师柏辛,翠浓算得上是她最亲近的人。 因此听着翠浓信誓旦旦的言辞,沈慕仪不觉得有一丝造作虚假,心底生出一片感激,谢这侍女对自己真诚相待。 翠浓低声探问道:“那个姑娘的情况严重吗?会不会真的出大事?” 沈慕仪将情况复述一遍,继而在翠浓面前埋怨道:“我只听王大夫也摸不清情况,本想去看那姑娘,可岳明跟汤圆儿偏拦着。” 翠浓去看汤圆儿,见他正跟自己挤眉弄眼,她憋着没笑出来,劝沈慕仪道:“这次奴婢觉得汤圆儿做得没错。” 往常多听翠浓数落挖苦汤圆儿,少见两人站在一条阵线上,沈慕仪不是一意孤行的性子,本只想让翠浓帮自己说汤圆儿几句,没成想反而被“教育”了,倒是有些吃惊。 翠浓耐心劝道:“大家都是关心小姐才这样做的。而且那姑娘不是有大夫照顾吗,小姐去了,我们也要去,人一多不还吵着大夫看诊?” 沈慕仪处理朝政有自己的坚持,也敢于面对各种困局为难,但私底下仍少不得几分孩子心性,被人哄上几句也就高兴了。 如此,沈慕仪安心待在医馆,并遵照王大夫的安排和众人一起在后院闭门七日。 将近一个时辰后,师柏辛和叶靖柔回到医馆禀明了情况,防范疫症之事就此在全城展开。 县令知道是当今女帝御驾至此,不敢有丝毫怠慢,接了师柏辛的命令立即派人一一去办,并且每日亲自到医馆外向沈慕仪递送情报。 所幸他们防范及时,百姓也都惧于这疫症的威力,十分配合,一切进行有序,这让沈慕仪放心许多。 虽每日都关注城中防疫动向,可毕竟足不出户,七天的时间对沈慕仪来说还是多有闲暇,自然也就多了跟师柏辛的相处。 这夜沈慕仪因天热,燥得有些难以入睡,便跳下床想要开窗透透气。 她见隔壁的窗户虽关着,房内的烛光透了出来,便巴着窗框,低喊道:“表哥。” 师柏辛听见声响来开窗,只见沈慕仪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出现在夜色中,比月光清亮,灿若星光。 他原本看书看得有些倦意,正准备就寝,如今却好整以暇地半倚着窗,问道:“怎么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谁?”沈慕仪多探出一些身子往师柏辛窗口里瞧,“在干什么?” “看书。” “看书?看的什么书?我也看看。”沈慕仪一溜烟就蹿到了师柏辛房门外。 师柏辛赶来开门,见她只披了件外衫,道:“不成体统,回去睡觉。” 沈慕仪偏往屋里挤,跑去桌边一看,道:“《水经考》、《通水详注》……你怎么还带了这些书?” 说话间,师柏辛已关了门,却不肯转身,也不坐去沈慕仪身边,道:“衣服穿好。” 沈慕仪匆匆将外衫的带子系上,将长发挽到一边肩上,挺直背,双手置在膝上,像是小孩儿在学堂听教书先生讲课那般乖巧,道:“难怪你特意让人去客栈把行礼拿来,原来还藏了这些宝贝。我好了。” 师柏辛坐去沈慕仪身边,道:“随便看看。” 沈慕仪指着书上密密麻麻的注脚,道:“随便看看写了这么多注解,你糊弄谁?” “以前写的,你看墨迹都不是新的。” 沈慕仪拿起一本《水经考》遮在面前,近得根本看不清上头的字,师柏辛自然也知道她根本不是在看,只是想用这书遮脸。 他抬手,用右手的食指搭在书上,轻轻将书按下,这才发现沈慕仪竟在偷笑,他不解道:“笑什么?” 如今是他们闭门的第六日,依王大夫所言,如果没有出现疫症病情,应该就不会有事。所以她这两日的心情明显比最初时好了不少,但师柏辛看得出来,此刻沈慕仪脸上的笑容里多的事惊喜和欣慰,是适逢知己知她心的庆幸。 这样的笑容多在他们在政见上一致时才有,代表他们君臣之间存在的默契。 师柏辛洞悉秋毫,随即明白了沈慕仪的意思,颇是赞赏道:“看来当真是做足了功课,这趟南下你是别有用心。” 沈慕仪最经不住师柏辛的夸奖,当即得意起来,道:“我可是你的学生。” “准备何时动身?” “等跟长恒进了洞南,先走几个县看看,一路往东边去就好,不怎么绕路,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师柏辛快速将沈慕仪设想的路线筹谋一番,点头道:“确实可行,但东面多山,走山路也辛苦。不然我跟岳明去,你还是跟长恒视察各郡县的情况。” “视察的事你跟长恒也能办,何况还有叶姐姐在。我这趟离开上京最要紧的事就是这个了。”沈慕仪合上那本《水经考》抱在怀里,又觉不够,将那本《通水详注》也“收缴”了,道,“借我看看,也算是切磋交流。” “时候不早了,之后得空了再看。” 师柏辛的关心是沈慕仪几乎无法违背的存在,虽然有时候她觉得听不听其实无伤大雅,却还是想要尽量回应他的叮咛,阳奉阴违可不行。 -- 第18页 沈慕仪将书放回桌上,道:“我睡不着,你又也还没睡,不然我们一起看?” “这不妥。” “看一会儿。”沈慕仪恳求道,“就一会儿,只看一章。” “一节。” “两节。” “君子一言九鼎,陛下可不能耍赖。”师柏辛将两本书从沈慕仪压着的手下抽了出来,翻开《水经考》摊开。 看他这架势,沈慕仪已料定自己上了当,可她话是她自己说的,若耍赖实在丢面子,她只得硬着头皮去看,果真这头两节无甚重要内容,他也没做什么注脚。 兴趣缺缺地翻了几页,沈慕仪暗中腹诽起了师柏辛,面上并未掩饰此时的不满,那生气又无奈的样子尽数落在师柏辛眼里,当真有趣。 然而沈慕仪正看着书上的内容,冷不防听师柏辛一声清咳,是故意咳给她听的。 这举动多少带点警告的意味。 沈慕仪当即坐直,迅速将双手藏去身后,跟做了坏事被抓一般露了怯,用力摇头道:“我没有,你看错了。” 师柏辛双眼微微眯起,显然不准备轻易放过她,故意沉声质问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知道,她可知道得太清楚了。 否则怎么能惹他生气,报他方才给自己下圈套之仇呢? 第13章 近朱者赤……我也是………… 沈慕仪惯有个看书咬手指的毛病。 她还在白云观的时候,师柏辛虽常和沈慕仪一块儿去看她,却并不常遇见她看书,即便看见了师柏辛也只是提醒她一声,这习惯不好。 后来沈慕仪当了皇太女,两人在东宫时常在一处看书,师柏辛便开始纠正沈慕仪这个习惯,说若是以后被大臣们瞧见了,有失君威。 沈慕仪改了很久才算改了这个毛病,这么多年,师柏辛也没再见她犯过,今晚不知怎的,居然又发现她将手指放去唇边。 沈慕仪没答师柏辛的话,师柏辛也没追问,房内就此安静下来,只听见一记烛花爆开的声音,台上那烛光跟着晃了一下。 师柏辛在外不苟言笑,给人严肃冷冽之感,但在沈慕仪面前刻意收敛,那些温柔都是自然流露,日子久了,沈慕仪总是忘记这疼爱自己的表哥实是个最讲规矩,严于律己也律人的性子。 此时师柏辛不说话便是在意这件事,不止是因为沈慕仪还没改掉看书咬手指这件事,更是因为他在责怪自己平日督导不严。 沈慕仪见气氛沉闷,暗道自己玩过火了,挪了凳子往师柏辛身边坐去,低着头,去扯他的衣角,道:“表哥,我错了。” 见将沈慕仪吓着了,师柏辛暗叹一声,问她道:“几时又养回来的习惯?” 三分质问,是还有些心结,七分温柔,是他从来对沈慕仪的疼惜。 听这口吻,沈慕仪猜这事暂且过去了,但她未免师柏辛耿耿于怀,便默默壮着胆儿,道:“其实后来都没有了,今夜不知怎的……大约是见鬼了吧。” 屋里就他们二人,这见的是什么鬼还不清楚? 师柏辛硬是被沈慕仪气笑了,将袖管从她手中抽回来,哪知她攥得紧,他又愿意纵着她,便由她去,只用另一只手拿《水经注》,往后翻了一些,重新摊开在沈慕仪面前,道:“这里开始就是涉及此次南下的山川水系,我未实地勘测过,只是翻阅过其他典籍,综合书上写的做了注脚,你且看看跟你想的有多少出入。” 沈慕仪闻言双眸一亮,正要去看书,哪知师柏辛的手掌按在书页上,温润中带着些微认真的声音传入她耳畔:“这节内容多,只看一半,余下的……来日方长。” 师柏辛做了这样的让步,沈慕仪自然也不能得寸进尺,她立即点头,却又道:“我若有意见问你,你得现在答我,不详不要紧,说个大概,我也好自己琢磨去。” 视线往沈慕仪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一沉,师柏辛道:“你这不似要自己琢磨的样子。” 沈慕仪知他有意激自己,索性抱起他的衣袖在怀里,不忘微微扬起下巴与他叫板。 师柏辛喜欢她这般无甚意义的较劲,尤其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 心底一丝暖意涌来,笑容便止不住得往他嘴角爬,那张往日少有表情的脸也只有在面对沈慕仪时才显得生动一些。 气氛缓和过来,沈慕仪卖乖道:“我要看书了,你把手拿开。” 师柏辛依言收回手,沈慕仪这回认真得很,跟平素批阅奏章时相差无几。 师柏辛见她心无旁骛甚感欣慰,见晚风从窗外吹进来扰得烛火晃动,他想起身去,但见衣袖还被沈慕仪抱着,他轻声道:“手松开。” 沈慕仪没从书上挪开视线,只松了手。 师柏辛这才去关窗,特意放缓了动作,生怕吵着沈慕仪。 余光中还是有师柏辛的身影走动,沈慕仪趁机瞥了他,眼底染上一丝歉意——她方才说了慌,这看书就忍不住咬手指的习惯她其实从未改掉,只是因为记得他不让,所以才总是注意着。 很多时候,他们并不单单是沈慕仪、是师柏辛,肩负的其他身份要求他们遵守更多的规矩,即便是细枝末节的东西也需得时刻注意。 偏这晚,在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烛光下,她想只当一回沈慕仪,只当曾经那个在白云观里咬着手指看着书,偶尔抬头能看见身边也在认真看书的少年的沈慕仪—— -- 第19页 我在努力成为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只是偶尔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我知你也是,偏偏你从不肯说累。 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声叹息,师柏辛转身问道:“怎么了,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 沈慕仪摇头,合上书,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睡了。至于这书……” 青葱似的指头在树上轻轻叩了两下,沈慕仪笑道:“来日方长。” 许是离开时瞧见了师柏辛仍未收起的笑意,也或是出门时,沈慕仪随意抬眼瞧见夜色中闪烁的星光,总之这一夜她睡得格外香甜,无梦无扰。 翌日醒来,沈慕仪只觉得神清气爽。 翠浓伺候沈慕仪梳洗时发现她暗暗发笑,手中的篦子梳得慢了一些,问道:“小姐这是做了什么好梦?醒了还在笑?” “说不上来,就是心情好。” 说话间,有人叩门,翠浓去开门,才知是驿馆中的药童过来。 “我听师父的话来跟沈小姐说一声,那个姑娘醒了,师父说病情已经稳住,人应该是能救回来。沈小姐可以等午后去看人,师父这会儿还在给她下针。”药童道。 沈慕仪随手拿了个小玩意儿送给药童,道:“谢谢小师傅,这个给你。” 虽只是个小物件,但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药童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并不敢收,忙推辞道:“可不敢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沈慕仪将物件塞给药童,道:“那就当时我们这群人这些日子在医馆吃住和医治那个姑娘的钱。还有多的,就请王大夫给你们添些新衣裳,买些好吃的,以后帮助其他需要的人。” 药童双手捧着玉制物件,道:“我还是去给师父,让他决定。” 说着,药童给沈慕仪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捧着物件找王大夫去了。 是时师柏辛的房门打开,比起沈慕仪还未梳完头发的随性,他已穿戴整齐,是平素惯有的端正。 “那个姑娘昏昏沉沉这么多天,终于醒了。”沈慕仪抱臂靠着门框给师柏辛报喜。 “我都听见了。” “那你躲在里头不出来?害我白白赔了一只玉蝉。” 岳明此时过来,见此情景有些意外,只得先给沈慕仪见礼,再与师柏辛道:“东西已经都交给王大夫。” 沈慕仪顿时来了兴趣,巴着门框问道:“什么东西?” 师柏辛轻描淡写道:“三只玉蝉。” 清隽颀长的身影翩翩离去,岳明没立即跟上师柏辛,而是对沈慕仪道:“公子说明日我们就要离开医馆,所以今早要跟王大夫结账,一早就让属下找王大夫去了。” 沈慕仪下巴磕在门框上自言自语起来:“这样不是显得我太小气了?” 岳明听见她说的,却不知如何回答,干脆转身离开。 沈慕仪不生气,只看着岳明略显匆忙仓皇的脚步,低声道:“近朱者赤……我也是……” 第14章 恻隐之心。 沈慕仪平日就起得早,这些天在医馆更是无所事事,晨间便跟着王大夫一块儿练练五禽戏,还拉着翠浓和汤圆儿一起,说是强身健体。 今早王大夫顾着帮那姑娘看诊,沈慕仪便自己在院子里练。 汤圆儿偷懒,在一边看着沈慕仪有模有样地练功,赞叹道:“你说咱们小姐就是天资聪颖,这才学了几天,你看这架势,不得了。” “再夸也不会给你涨月俸的。”沈慕仪有条不紊地练着,对翠浓道,“表哥还跟王大夫说话呢?” “是啊,公子还没回来,应该就是在王大夫那儿。”翠浓正想回屋里坐会儿,抬头间见师柏辛回来了,“公子回……” 察觉到师柏辛略显低落的情绪,翠浓的声音立即小了下去,小跑着到沈慕仪面前,递了个眼色。 沈慕仪顺势望去,回廊里缓缓过来的身影挺拔依旧,可那脚步不似以往稳健,因他眉宇间说不清的落寞,连累得整个人看起来都无精打采。 沈慕仪立即拦住师柏辛的去路,抬头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师柏辛很快收拾情绪,未免沈慕仪追问,他率先岔开话题道,“苏姑娘醒了,只是还有些虚弱,你可以去看看她。” 沈慕仪本想拆穿他,又觉得不妥,遂假意警告道:“等我回来再找你,等着。” 言毕,沈慕仪跟只兔子似的蹿了出去。 汤圆儿见师柏辛心事重重以为出了大事,又不敢靠近那玉面阎罗,只得低声与翠浓道:“这是出事了?” 翠浓摇头,道:“真出事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倒是觉得师相这神情有些熟悉,像是什么时候见过。” “胡诌吧你。”汤圆儿不以为意。 翠浓横了他一眼,正要去追沈慕仪,脑海中猛然想起八年前,沈慕仪头部受伤后,虽修养了一阵看起来无甚大碍,可某日太医给沈慕仪看过诊后,师柏辛就是方才那样子。 或者说,比之前更绝望,只是因他身上比年少时更多了沉稳,心底失意忧伤才没有过去表现得那么明显。 虽然透过师柏辛的表现猜到了什么,但翠浓还是为沈慕仪觉得庆幸,毕竟这世上当真有个人将她如珠如宝地关心疼爱着。 稍后,翠浓去找沈慕仪,知道家主正跟那姑娘说话,她只在外头候着。 客房中,沈慕仪跟那姑娘谈得还算愉快,知道姑娘叫苏飞飞,原本住在发生疫症的那个村子旁边,家中确实有人感染疫症,但她是因为其他原因才逃出来的。 -- 第20页 沈慕仪见苏飞飞对出逃的原因讳莫如深便不多加追问,至于苏飞飞之前抽搐,王大夫已经告诉她是因苏飞飞患有羊角风。 “沈小姐,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为奴为婢服侍你。”苏飞飞的感谢里带着明显的恳求,因为过于瘦削而有些凹陷的双眼看来格外可怜。 “我身边不缺侍女,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就把自己卖了。” 沈慕仪说者无心,可落在苏飞飞耳中却仿佛有了另一层意思。 她低下头,抓紧了衣角,低声问道:“沈小姐嫌弃我是粗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慕仪解释道,“我已有个称心的侍女了,确实不缺人伺候。而且明日我们就要走了,你身子还虚,我已和王大夫说,让你留在这儿养病,等把身子调养好了,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可是我……”苏飞飞说着落下泪,哽咽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那里也不是我的家,我……” 苏飞飞忽然下床,跪在沈慕仪面前,哭求道:“沈小姐就可怜可怜我,让我跟着你吧?我什么活都能干,我真的可以……求求你,沈小姐,救救我……救救我……” 翠浓在房外忽地听见动静不对,立即推门进来,苏飞飞与沈慕仪拉拉扯扯的情景,立即上前将沈慕仪拉到身后,怒斥苏飞飞道:“你做什么?” 翠浓往日和气,在有关沈慕仪的事上却不含糊,此时像是护崽的母鸡那样张开双臂将沈慕仪护在身后,气势汹汹。 苏飞飞被翠浓吓得哑然,接下去的话也不敢说了,只跪在地上哭。 其余人听见声音都纷纷过来,一时间热闹起来。 师柏辛将沈慕仪拉到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岳明先去将苏飞飞扶起,也是便于先控制住她,免她做出过激行为。 沈慕仪摇头,让大家先出去,她在之后才将事情与师柏辛、叶靖柔说了。 “她想跟着我们?”叶靖柔有些吃惊,却又觉得这事情也说得通,“看她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如今有这么个人美心善的小姐救她,她想跟着你,以后至少有个吃住的地方也合情合理。” “你想收留她?”师柏辛直接问沈慕仪道。 “我只是觉得她可怜,没想带她在身边。先不说这一路上不方便,回了上京,将她安置到哪儿去?我总不能带她进宫吧。”沈慕仪道。 “你若真想帮她,也不是没有办法。”叶靖柔道,“你不能带进宫,我能带她回司马府,反正多一张嘴没什么。”叶靖柔倒是爽快,转而对师柏辛道,“师相你点个头,我回头就派人去把她的底摸清楚,确定没问题,那她就是我的人了。” 师柏辛摇头道:“不妥。我们救苏姑娘,再请王大夫照料她到病情稳定,已经仁至义尽。即便查清了她的底细,也没有必要将她留在身边。” 叶靖柔朝沈慕仪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沈慕仪并非一定要收留苏飞飞,只是的确看她孤苦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如今有师柏辛给了她一见,她也算是有了决定。 三人正要散会,药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道:“沈小姐,师公子,你们快出去看看,有……有人在外头说要见你们。师父说了你们需七日才能见人,他却不听,眼看就要闯进来了。” 此时翠浓也赶到,道:“门外好像来了什么人,岳明和汤圆儿去看看什么情况,该不会出事了吧?” 他们的行踪虽已暴露给县令,但县令不至于泄露出去,此时能找上门并且报出他们名讳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师柏辛将沈慕仪推到叶靖柔身边,嘱咐道:“照顾阿瑾。” “放心,不会让人伤到阿瑾一根头发。” 叶靖柔特意加重了阿瑾二字,也不知是故意叫给谁听的。 第15章 小侯爷。 师柏辛去了多时都未曾回来,沈慕仪等得有些心急,便要去外头看看。 叶靖柔忙拉住她道:“不听你表哥的话了?” “不是。”沈慕仪见叶靖柔不松手,她不强行挣脱,道,“我就是不放心,都过去这么久了却一点儿声都没有,这动静实在奇怪。” 叶靖柔随即往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也生了疑窦,道:“确实不正常。” “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吧。” 叶靖柔知道沈慕仪从来的处境,她是家中独女,自小备受宠爱,所以对沈慕仪的遭遇颇为感慨,也愿意护着这个妹妹,一听沈慕仪求她,她委实心软,这就带人往前院去了。 两人行色匆忙,冷不防经过回廊拐角时被个人影惊了神。 叶靖柔自小习武,反应机敏,只当有人偷袭,一掌推开沈慕仪,再出手要去擒那黑影。 只听顿时一声惨叫,并着沈慕仪的惊呼:“长恒?” 赵居澜被叶靖柔一掌打去墙根,这惯有功夫的司马府大小姐用力不小,赵居澜后背撞在墙面上,登时疼得他哀嚎不止,五官皱在一处,哪还有往日俊朗潇洒的样子。 叶靖柔这才定睛看清是谁,懊悔着自己下手太重,立即上前询问道:“你还好吧?” 赵居澜靠着墙还在喊疼,微微弓着身子很难受的模样,道:“阿宝你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本小侯要真被你打伤打残了,你看得养我一辈子。” -- 第21页 话音刚落,赵居澜肩头就被推了一下,他晓得是叶靖柔知道自己故意装来夸大其词,便立即挨在她身边讨饶道:“我就开个玩笑,阿宝你别跟我计较,我再挨你一掌给你出气成么?” 叶靖柔板着脸,抱臂扭头不去瞧这不正经的小侯爷,道:“真给你打残了,定北侯府能放过我?” “那得看司马府是铜墙铁壁还是万事好商量。”赵居澜仍站在叶靖柔近身处,动了动身子,已不觉得疼了,他又谄笑道,“阿宝还是对我手下留情了。” 叶靖柔啐了这没个正型的小侯爷一口,转眼已见师柏辛到了沈慕仪身边,便又去寻那当朝丞相的不痛快,对沈慕仪道:“阿瑾你可看好了,这两个一丘之貉,拿咱们寻开心呢。” “我劝不动长恒。”师柏辛率先跟沈慕仪解释,看来认真。 “我说师行洲,师柏辛,师大……”赵居澜被师柏辛看似无意的一个眼神逼得立即闭了嘴,悻悻地站在叶靖柔身边,垂着脑袋求助,“阿宝,这家伙欺负人。” “你不看他有谁撑腰,受着吧。” “哎,可怜我定北侯府的小侯爷竟沦落到如此凄凉的境地,世风日下。”赵居澜怪腔怪调却是眉眼含笑,款款走到沈慕仪跟前,摸了摸鼻梁,道,“我确实说了先别现身,看看阿瑾跟阿宝几时才着急。但行洲是真的一个字都没劝我,我发誓。” 赵居澜竖掌起誓的架势逗笑了沈慕仪,她没再追究这件事,反倒郑重谢过赵居澜,道:“这次的事辛苦长恒了。” 赵居澜此时得意,又故意拿起乔来,道:“这要说辛苦倒还真是有些辛苦,你不知道,我这六七天是没好好合过眼,你看我都憔悴了。” “人既来了,该说的都说了吧。”师柏辛俨然一副要处理正事的严肃神情。 赵居澜再不敢玩闹,跟着师柏辛和沈慕仪进了房,将这几日的情况一一交代了。 县令每日来医馆说的都是城内的情况,城外究竟如何交代得不多,但没有出大乱子,沈慕仪之前便默认一切都在控制中。现今听赵居澜禀告实情,知道临近县城风平浪静,她也算是放了心。 “这趟确实辛苦长恒,说吧,要什么赏赐?”沈慕仪道。 此时只有他们四人,赵居澜说话不再避讳,道:“为陛下办事,臣可不敢居功。就盼着陛下心疼臣,给臣放个假,在附近玩一阵。” 先前赵居澜就一直在洞南一带处理灾情后续事宜,接到师柏辛的飞鸽传书说他们改了南下的路线后,他就立即赶来回来,哪知城里出现了疑似疫症的情况,他没敢耽搁,在衙门和师柏辛碰了面,立即就安排人往临近的县城去防范,还亲自盯着药材输送,确实忙了许久。 “等回了上京再准你的奏。”沈慕仪道。 “灾情的事几乎都处理完了,陛下南下的消息各处郡县也都收到,我四处奔波都盯了一遍,保证没有问题,就这还不能歇?” 沈慕仪与师柏辛交换了眼色,故意卖起了关子,道:“朕确实另有打算,还要辛苦长恒一阵子。” 赵居澜垂头丧气道:“臣就是那块砖,哪里需要,陛下就把臣往哪里搬。” “能者多劳嘛。”沈慕仪敷衍着劝了一句。 赵居澜认了命,知道沈慕仪决定的事不会改,只能接受,便再不提,岔开话题道:“你们救的那个姑娘没事了?我听行洲说,她是赖上陛下了?” 提到苏飞飞,沈慕仪还有些为难,道:“不是没办法安置她,朕就是看她有难言之隐不肯说,怕我们之后她再陷入困境。” “这好办,我派人在这儿看着,等她养好了病直接送回上京,给她在侯府安排个差事,这就解决了。”赵居澜不以为意道。 “你倒是跟叶姐姐说得一样。” 赵居澜眸中闪过一阵惊喜,去看叶靖柔道:“你也这么想?” “前提是她底细清楚,不是麻烦。”叶靖柔道。 赵居澜一拍胸口,自信满满道:“这事儿交给我,在洞南这段日子,我还是养了些人脉的。打听个人,不是难事,你们只管继续装不知道。” 赵居澜行事不拘一格,心思却细腻,知道沈慕仪不愿意嘴上追问苏飞飞的身世是免得对方为难,这才自告奋勇,也算是卖沈慕仪一个人情。 师柏辛此时拱手道:“那就有劳小侯爷。” 赵居澜指着师柏辛又气又恼,立即跟沈慕仪告状道:“瞧瞧师相这阴阳怪气的,本小侯缺你的谢?陛下你可看清楚了,好人都被你这猴精的表哥做去了。” 沈慕仪莞尔,道:“师相体恤朕,怕朕说多了累。” 这对表兄妹从来感情好,过去也没少一搭一唱地“气人”,赵居澜习以为常,总与他们斗嘴玩当时乐趣。 他此时悄悄去看一边的叶靖柔,见她笑了,他更是高兴。再想着他就快能回上京,能经常见到这在自己心里住了好些年的姑娘,连带着这阵子在洞南辛苦都一扫而光,那在赵居澜嘴角扬起的笑容都因此多了几分柔情。 第16章 对她的喜欢在日复一日的…… 疫症一事算是虚惊一场,沈慕仪一行人已因此耽搁了行程,所以准备七日一过就继续启程。 临行前一夜,沈慕仪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设宴,邀请医馆众人齐齐赴宴,以感谢七日来王大夫的照料以及为防范疫症做的一切。 -- 第22页 众人早从沈慕仪等人的言行举止猜到这行人非富即贵,平日就多有恭敬,今晚在宴上也多少有些拘谨。 赵居澜惯是个会调和气氛的,过去在上京那群贵胄子弟中人缘极好,如今面对这些淳朴的民间百姓,他应付起来更是游刃有余,没多久便哄得诸人放松下来。 沈慕仪道:“以后将长恒放去和西欧、羌国他们和谈怎么样?” “你做这个打算?”师柏辛转而去看正和小药童玩在一处的叶靖柔,若有所思道,“叶小姐将来去渭河大营,确实能带长恒在身边,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就怕定北侯舍不得这独子上战场。” “定北侯祖上跟着□□皇帝南征北战,一门五子最后就剩了一个才得了世袭的侯爵,家族血脉一直也都单薄,老侯爷不舍得也是情有可原。”沈慕仪略感惋惜,又转念一想,道,“长恒这次在洞南经营了一番,该是你特意叮嘱过他什么吧?” 他们之间总有默契,师柏辛对沈慕仪的直言不讳不仅不恼反而颇为赞叹,凑近了她一些,耳语道:“臣为陛下筹谋,万望一切顺利。” 想起师柏辛也在看那些水利专著,势必就是他们君臣想到一块去了。况且这几日沈慕仪看过他在书上做的注脚,不少想法确实与自己不谋而合,所以等进了洞南,先行考察过之后,她确实可以跟师柏辛一起去办另一件事。 两人挨得近,师柏辛瞧见沈慕仪额角有些微晶莹,他随即拿出帕子递给她,道:“热?” 师柏辛唤来赵居澜,两人耳语几句,他便带着沈慕仪先退了席。 “留给长恒看着不好吧。”沈慕仪嘴上为难,脚下却跟着师柏辛往外走,脸上笑意浮动,大有偷闲后的惬意。 “这种场面都应付不了的话,何当大任?”师柏辛带沈慕仪到一面围墙下,扶着早就放好的一把梯子,道,“上去看看。” “上去?”沈慕仪一时怔忡,难以置信地看着师柏辛道,“你让我爬墙?” 她抬手就贴去师柏辛额上,道:“没发热,不该说糊涂话。你也没喝几杯,更不该醉。” 师柏辛失笑,道:“我很清醒,上去。” 沈慕仪将信将疑,扶着梯子盘上墙脊,发现位置还挺宽,墙一直连着不远处的一个三层小楼,她便慢慢走过去,停在二层的飞檐下。 如今的天已比他们初来时明显热了不少,但这出正好背光,飞檐罩下的阴影和墙角那棵树落下的树影叠在一起,留了一片阴凉。 飞檐的位置还是有些矮,沈慕仪站着反而受限,她干脆坐在墙脊上,放眼望去,整是朗朗日光下城南的大半景色,不及上京琼楼玉宇,可也有鳞次栉比的屋与楼,纵横交错的街巷,是与上京截然不同的景象。 不多时,师柏辛跟来,与沈慕仪并肩坐在阴影里,一言不发。 沈慕仪用肩膀轻轻撞了师柏辛,道:“我可记得登基前一日,你跟我说的话。” “那是少相对未来君王的提醒。”师柏辛注视着笑吟吟的沈慕仪,总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她说,但比起难以估量甚至一想就知道的糟糕结果,如今这样陪在她身边似乎已是最好的。 沈慕仪清了清嗓子,学着师柏辛当初的样子,对着阴影外的清朗日光,道:“殿下登基之后便是大胤国君,一言一行皆应守章有度,切不可再任性妄为。” 沈慕仪一字一句地说,未有丝毫错漏,这些年来也都是按照师柏辛的要求做,不敢任性,不能妄为,因此她不能看书的时候咬手指,不能再做爬墙这种不符合身份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做好这个女帝,不让皇室丢脸,也不让旁人抓到把柄说师柏辛这个辅臣当得不称职。 但她没料到被禁止了多年的行为居然在今日由师柏辛亲自打破,她不明白,所以问道:“为什么今天要破例?” 他想去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却还是忍耐下来,回应着她满是好奇的目光,缓缓道:“难得带自家妹妹出来玩,就想给她看她一直都想看的。” 本就淌在沈慕仪眼底的笑意在此之后漫开,她抱住师柏辛的手臂,像得了宝贝似的靠着他,道:“表哥最懂我。” 沈慕仪在他面前向来乖巧,师柏辛受用,也并不拒绝她流露的亲密。 譬如饮鸩止渴,得她一笑就全都值得。 “我跟王大夫打听过了,城里没有什么高的地方,虽说这儿也才两层不到,能看到的也不多,但是你选的地方一定是最好的。”沈慕仪再望向眼前错落有致的大片屋舍,默默记下了这属于宫外天地的一处角落。 那个曾经爬上东宫墙头,渴望着自由的沈慕仪注定只能留痴心妄想的过去。 可这世上有人记得她的愿望,即便无法真正去改变什么,却一直在努力地为她一点一点地拼出一些心愿的样子,尽量弥补留下的遗憾。 沈慕仪心有所感,忽然认真对师柏辛道:“我现在要宣布一件事。” “什么事?” 沈慕仪指着眼前的画面,信誓旦旦道:“我宣布这里就是我大胤最美的地方,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风景。” 师柏辛忍俊不禁,垂眼轻笑了一阵,道:“不敢苟同。” “我不信,还有哪儿是比这儿更美的。” 他沉默,看着自己与沈慕仪裙角叠在一块儿的衣摆,阴影外漏进的阳光好似一道把开回忆的钥匙,缓缓推动他心里的那扇门,让他想起五年前的沈慕仪。 -- 第23页 那日,是她的生辰,是她及笄的日子。 也就是在那一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一直爱护疼惜的妹妹终于长大成人,那一刻心头有多震撼,对她的喜欢便在这日复一日的陪伴里变得多深刻。 久久得不到师柏辛的回应,沈慕仪只当他故弄玄虚,道:“你定是又骗我。” 师柏辛肃容道:“我从未骗过你。” 本就是逗他玩,见他又认真起来,沈慕仪得意至于亦有一丝别样的窃喜,却不告诉他,知道:“我用词不当,是你不愿与我分享,想独占美景而已。” “从来事事都想着你,唯独这一件容我先不表,将来有机会再告诉你。” 沈慕仪看来无奈地拨弄着手指,故作为难道:“你都这样说了,我也纵你一回,姑且放过你了。” 话到最后,她又笑了,眉眼弯弯,娇俏如昔。 师柏辛拱手,顺势捧她一捧,道:“谢……谢过表妹。” 第17章 我一个人哪斗得过你们兄…… 小宴上,赵居澜与众人相谈甚欢,彼此推杯换盏,王大夫连同医馆众人哪抵得消小侯爷这番架势,待从酒楼出来时,个个都少不得几分醉意。 岳明和汤圆儿分别在两辆车上照看众人,赵居澜与师柏辛坐一车,沈慕仪则与叶靖柔同车。 赵居澜酒量好,喝了个满席依旧清醒,只是终于得了半刻闲暇,他便侧卧在车上,一手支着脑袋,盯着师柏辛上看下看,还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两人从在太学宫时就认识,一动一静,多年来相处得宜,后来参政也各谋其位,是朝中新贵里难得的真交情。 赵居澜生性不羁,私下与师柏辛说话更是直接,问道:“方才带陛下去哪儿玩了?” “人多了吵,找个地方静一静。” “天□□会那么多张嘴都没招你嫌,今日这才几个人,这话说得我信?”赵居澜倏地坐起身,感慨起来,“你是从来就偏心,但凡有点好东西就往陛下手里塞,要说你我认识时间才最长,怎的我这好兄弟就是比不得你那表妹了?” 师柏辛道他胡搅蛮缠,索性闭目养神,道:“叶小姐递了去渭河大营的折子了。” “什么?”赵居澜脸色顿变,收了那一身疏狂气,正色道,“陛下怎么说?” 师柏辛巍然不动,赵居澜急得挠心挠肺却不敢对他做什么,只得好生求道:“我的好哥哥,大胤的好丞相,你就别吊着我,给个痛快话,我也好早作打算。” 师柏辛端正坐着,任由赵居澜抓耳挠腮偏不说话,最后只见那小侯爷情急跳下车去追沈慕仪的车驾。 沈慕仪正和叶靖柔说话,忽地被赵居澜拦了车,她正奇怪,只听他道:“我与阿宝有话说。” 沈慕仪会意,干脆去了师柏辛车上。 马车继续往前,沈慕仪挑着车帘一直观察着前头车子的动静,问道:“你跟长恒说什么了,他刚才那样急?” “实话实说。” “你告诉他叶姐姐想提前去渭水大营的事了?” 师柏辛默认。 “也对,这事瞒不住。”沈慕仪放下车帘,无所事事地玩起了自己的一缕发梢,绕在指上,道,“我觉得长恒留不住叶姐姐。” “何以见得?” “她娘就是死在和羌国一战的渭水边,叶姐姐对那个地方是有很深执念的。况且我看她是真的一心为大胤,旁的事……”沈慕仪摇摇头,“长恒难呐。” “你连这些都看得出?” “这是自然。长恒喜欢叶姐姐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偏叶姐姐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我虽同情长恒,也不觉得叶姐姐这样不好。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就全力以赴去做,这才是我大胤女儿该有的样子。” 沈慕仪说着叶靖柔,殊不知她也有着这诸多特点。虽是意外继承了皇位,承载着不少人的希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但时至今日,那些她做过或是将要做的事也都是她想要去做的。 皇室身份难以摆脱,有些身不由己,但也有更多的她心向往。 她也有着大胤女儿该有的样子。 师柏辛安静听着沈慕仪说话,渐渐地,脑海中只剩下她那句“长恒难呐”,这样反复回想,仿佛也在某个方面上说着他的处境。 二人各怀心事地回到医馆,之后各人安置,沈慕仪再去看翠浓和苏飞飞。 翠浓正在房外的回廊下出神,见沈慕仪提着食盒过来,她忙去迎,道:“小姐这么早就回来了?” “长恒把整个医馆的人都喝趴下了,再不回来就回不来了。”沈慕仪笑道,“带了东西给你,在叶姐姐那儿,我去看看苏姑娘。” “我陪着一起吧。” “这是命令。” 翠浓听不出一丝的强迫的意思,笑着福身道:“是,奴婢遵命。” 沈慕仪提着食盒才进屋,就听见苏飞飞匆忙着像是要隐瞒什么。她立即去床边询问道:“苏姑娘,你怎么了?” 苏飞飞本背着身不肯见沈慕仪,可她毕竟身子虚,没什么力气,多被沈慕仪拉几下就不得不转过身,沈慕仪这才知道她在哭,双眼都哭肿了。 “你哭什么?”沈慕仪拿了帕子给苏飞飞擦眼泪,好声好气安慰她道,“我还没走呢,你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都说出来,能帮你的,我一定帮,否则不就白救你了吗?” -- 第24页 沈慕仪不怎么安慰人,但她脾气向来不错,真要哄人也能柔声细语,不多时就说动了苏飞飞,哭得不那么厉害了,这才能好好说话。 苏飞飞攥紧了沈慕仪的手帕,低着头不敢去看沈慕仪,嚅嗫着:“沈小姐,我……你……你真的不愿意收留我吗?” “确实多有不便。你若是担心以后日子艰难,我能想办法帮你安排一个差事,让你起码有能糊口的营生。”沈慕仪道。 苏飞飞听着又不说话了,沈慕仪眼见话到关口没了下文,不再逼她,索性先离开,又在后院遇上了赵居澜。 “怎么就你一个,表哥呢?”沈慕仪问道。 “说要跟阿宝去找一趟县令,我要一块去,他非不让。”赵居澜坐在石凳子上唉声叹气,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沈慕仪道,“你说阿宝那颗心是不是石头长的?” 沈慕仪疑惑道:“什么意思?” 赵居澜不知是热的还是气得,打开折扇扇了好几回,还是觉得不舒坦,直接将扇子丢在石桌上,没好气道:“她就是铁了心要去渭河大营,还不让我去。方才在车上,差点吵起来。” “你确实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她也是为你着想。” “她不想想,她一个人在边境,我不会担心吗?”赵居澜虽拿叶靖柔没办法,到底也是从来被捧着的小侯爷,心气颇高,被叶靖柔压得猛了,难免烧了心火,道,“她还让我别管苏飞飞的事呢,我偏管。” 眼见赵居澜要去找苏飞飞,沈慕仪忙拦住他,问道:“你要做什么?别因为跟叶姐姐置气就去为难苏姑娘。” “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情知失言,沈慕仪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苏姑娘的事再作商议,叶姐姐哪怕想去渭河大营,一时半会也走不得。” 赵居澜眼底精光一闪,方才的火气眨眼间全消了,笑问道:“怎么个说法?” “三月那会儿上京天气古怪,忽冷忽热的捉摸不透,大司马年事已高,身体本就不好,眼看着就病了,一直没痊愈呢。他本也舍不得叶姐姐去渭河大营,不用你出手,人家爹爹都想再拖一拖。”沈慕仪道。 赵居澜细品着沈慕仪的话,恍然道:“到底是我看走了眼,师行洲那厮是故意要看我笑话呢。我说阿……”他左顾右盼一阵,见周围没人,低低叫了一声“陛下”。 “陛下,你可得防着师行洲!他……他坏得很。”赵居澜说的咬牙切齿却微微含笑。 沈慕仪不服道:“必是你自己没有听清楚,怎怪我表哥不怀好意。原本这也是事实,叶姐姐就是要去渭河大营的。” “好好好,我是孤掌难鸣,一个人哪斗得过你们兄妹俩。我这就走,我自己走。” 沈慕仪仍拦着他问道:“你去哪儿?” 赵居澜转身拿回桌上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道:“去给我那好兄弟的好妹妹把难事儿给办了,免得总有人嫌弃我。” 一句话挖苦了师柏辛、沈慕仪、叶靖柔三个人,赵居澜算是过了瘾,出了气,昂首阔步地从沈慕仪身边绕开,找苏飞飞去了。 沈慕仪却不放心:“哎……” 赵居澜阻她上前,信心满满道:“我这张嘴说不过你们,还怕个小姑娘?这事本小侯包了,你且歇着等行洲回来就是。” 第18章 他非圣贤,自然也是贪恋…… 赵居澜自居半个纨绔子弟,却也是言出必行的性子,既答应了沈慕仪会解决苏飞飞的事必不食言。 沈慕仪已发现赵居澜找苏飞飞谈过之后,苏飞飞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她们说话时,那少女不跟先前那样唯唯诺诺、愁绪满怀,可见是开朗了不少。 赵居澜没透露究竟是如何说动苏飞飞的,苏飞飞也守口如瓶,两人像是共同有了一个秘密。 因还要继续南下视察,沈慕仪一行人不再耽搁,第二日一早就启程上路,赵居澜自然是跟着的。 原本洪灾之后的重建事项就异常复杂繁琐,赵居澜虽在临近收尾才接手,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才有如今的局面。 洞南郡十三个县、方阡郡八个县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洪水侵袭,这些县有些在交通的紧要关口,一受灾,对大胤南北商货影响极大,赈灾和灾后建设也是重中之重。 但沈慕仪此行却不是主要视察商业重镇的情况,她早就做好的计划里,那些临近重要县城的村镇才是她较为在意的部分。 赵居澜对此都有些意外,不太明白沈慕仪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几人经过两日的陆路正式进入洞南郡,途经重镇连台,但也是短暂停留,一路往东走。 在将近大半个月的行程后,沈慕仪决定兵分两路。 当时四人正在一起用晚膳,赵居澜听沈慕仪这样说时大感意外,道:“再往东几乎没有受灾的村镇了,你去做什么?” “问这么多做什么,陛下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叶靖柔则问沈慕仪道,“你和师相一块儿,再带上岳明,只有三个?” “嗯,人多了不方便。”沈慕仪转而叮嘱赵居澜道,“虽未正式给叶姐姐巡查的职务,但她就是朕的眼睛,你敢弄虚作假,必不轻饶。” 赵居澜漫不经心道:“臣到洞南时也就差个收尾的事儿,还能玩出什么花来?陛下担心臣做手脚,不如敲打敲打那个谁,兴许还有用些。” -- 第25页 叶靖柔干脆将桌上的一盘鲈鱼推到赵居澜面前,道:“就这还堵不上你这嘴?得罪谁不好,偏找个最难缠的。” 赵居澜顺势夹了筷鱼品味起来,不忘夸叶靖柔道:“到底还是阿宝记得我的喜好,知道我最喜欢吃鲈鱼。” “菜是表哥点的。”沈慕仪道。 赵居澜脸色刷地白了一阵,第二快鲈鱼肉还没送进嘴里。他灵机一动,干笑一声,道:“哈哈,行洲点的菜,难得,难得。” 其实只是师柏辛口味刁,沈慕仪又知他不愿意多说,这才干脆让他点,而他也确实记得每个人的喜好,这桌菜点得没有一点偏颇。 如此四人用完膳各自回房歇息,第二日便分道扬镳,各行其是。 因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沈慕仪又是畏寒又畏热的体质,师柏辛特意让岳明去准备了硝石和一只同心环的铜制小罐放在车内。 每日启程前,岳明会在铜关内外两层里都注上水,再在外圈的铜罐里放上硝石。硝石遇水结冰,马车里能凉快一些,等到了歇脚的地方再换水,添置新硝石。 这法子在起初几天走管道时还可行,但越进目的地,道路越是难走,马车在路上颠得厉害,铜罐里的水总是满出来,这东西便不好再用了。 师柏辛只得一直在沈慕仪身边帮她摇扇子,却也收效甚微。他担心再这样下去,沈慕仪会中暑不说,若是再引那头疼的旧疾除出来,他当真难辞其咎。 这次走的路实在崎岖,马车颠得异常常烈,莫说沈慕仪,师柏辛都忍不住一阵阵感到反胃,脸色非常难看。 沈慕仪凑在窗口透气,可外面日头晒得更不舒服,她便靠着车相壁强忍着。无意抬眼时,她见师柏辛双唇发白,坐着一动不动,立刻急了,让岳明停车。 岳明立即拿了解暑的药丸给师柏辛服下。 师柏辛吃了药,由岳明喂这喝了几口水却觉得越发口干舌燥,一口气将剩下的水都喝了才觉得舒服一些。 沈慕仪拿了扇子给他扇风,问岳明道:“还有多久才到下一个村镇?” “大约还得一个多时辰。”岳明回道。 “不行,先歇一会儿,表哥这样经不起颠了。”沈慕仪小心翼翼地将师柏辛满脸的汗擦去,一面还不忘帮他扇风,“表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师柏辛起先没有做声,缓了一阵才渐渐回了神,拂面的风虽多少带着暑气,却也有沈慕仪衣裳的香味,轻柔地唤醒着他的神智。 见师柏辛醒了,岳明主动下了车。 沈慕仪见状稍稍放了心,又问道:“还难受吗?” 师柏辛有气无力道:“让你担心了。” 看他又热了一头的汗,沈慕仪再帮他擦。 从来都是他照顾沈慕仪,没想这一趟反而是他先倒下了。 “渴。”师柏辛低声道。 沈慕仪这就丢了扇子去拿另一只水囊,道:“还有力气吗?要不我喂你?” 师柏辛勉强笑了笑,伸手接了水囊,道:“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沈慕仪耐心等他喝完,一面放好水囊,一面反驳道:“有力气你都不吱一声,若我没发现,真就要出大事了。” “我有大胤天子福泽庇佑,不会轻易出事的。” 沈慕仪的脸色也不大好,只是被师柏辛吓得早忘了那些难受,此时见他还能跟自己说话,她不免感慨道:“是啊,就我这点福泽还差点没顾上你,再想想你平素对我的关心,是我太粗心了。” “不论是君臣,还是兄妹,都该是我多看顾你,所以你不必自责,这次是意外,以后不会了。” 即便身体不适依旧说着安慰她的话,更遑论那些在平素被她习以为常甚至是忽略的细节,她好像确实很少主动去关心过师柏辛,哪怕她知道他的喜好。 沈慕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师柏辛身上,又似乎飞去了别处,马车内的沉默让师柏辛不安起来。 他坐直身子,问道:“怎么了?” 沈慕仪垂眼仍在想着什么,又忽然在手边摸索起来,直到拿到那把扇子,继续给师柏辛扇风,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我这个做君王的不懂体恤臣工,当妹妹又甚少关心兄长,这些年我仗着有你在身边,也算是不思进取了。” 话音才落,两人都笑了出来。 沈慕仪也在师柏辛身边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帮他摇扇,道:“这些事我也得学起来,不能仗着自己有表哥爱护就太过心无旁骛,你若当真出了事,我也会心急,会害怕的。” 她有那么多事想做,也有那么多事要和师柏辛一起做,却偏偏没有一件事是单独为他而做,如今想来确实辜负了他长久以来对自己的关爱。 只是她不知,身边沉默的这个人早已因她沦陷,即便不给任何回应,他也从未有过半分后退迟疑。 若她给了回应,即便只是君臣,只是兄妹,他也会想要更多。 人心贪得无厌,他非圣贤,自然也是贪恋她的温柔的。 第19章 你便是不答应,我真开口…… 歇过一阵后,沈慕仪一行三人继续启程,到达下一个小镇时天色已晚。 为保安全,自从和师柏辛单独行动以来,沈慕仪从装扮到乘坐的马车都比先前低调许多,可饶是如此,在这样一个较为偏僻的小镇上忽然出现从样貌到气质都透着不普通的客人,还是让店小二倍感意外。 -- 第26页 正要打烊的店小二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一个身形精瘦,面容冷厉,一看就身怀武功,从马车中下来的姑娘穿着简单但细看之下,身上无一处不精巧别致,明眸皓齿,格外娇俏。 他正要上去迎人,却见那姑娘转身又从车上扶了个人下来,跟沈慕仪一样的精简装扮,但只看了那双眼睛一眼,他便觉得后颈凉了一阵,还没正要踏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只在门口强颜欢笑道:“三位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沈慕仪扶着师柏辛往店内走,道:“住店,三间上房。” 店小二方才就看沈慕仪这标志的模样有些出神,此时听她说话字正腔圆,不紧不慢,让人如沐春风,必定是大户人家才能教养出这样的气度。 他立即唤来另个杂役帮岳明去安置马车,搬运行李,自己跟在沈慕仪身边,问道:“小姐公子赶路必定还没吃东西吧。” 说着,店小二将最近的一张桌子擦了几下,请二人坐下。 “你想吃什么?”沈慕仪问师柏辛道。 “你喜欢就好。” 沈慕仪往外头瞧了瞧,对店小二道:“问护卫吧,就说点他家公子爱吃的,先带我们回房。” 店小二立即将二人往楼上客房引。 出门在外,沈慕仪只求住处干净,眼看这厢房还不错,她又问店小二道:“没你事了,就……快些上饭菜。” 店小二一声“好嘞”之后帮他们带上门找岳明去了。 稍后饭菜送来,沈慕仪特意拉了岳明在房外说话,再回房里时,见师柏辛没动筷子。 “怎么不吃?你不喜欢?”沈慕仪自己尝了一口芙蓉鸡片,摇头道,“味道确实差了点儿。” 她再试了试炒时蔬,觉得还不错,便给师柏辛夹了一筷,道:“这个还行,你尝尝。” 沈慕仪就这样将桌上的菜尝了个遍,将味道尚可的都夹给师柏辛,一直到去喝汤时,才发现师柏辛面前的碟子快放满了。 “你笑什么?”沈慕仪笑嗔道,自顾自尝了口翡翠白玉汤,却不甚被烫了嘴。 师柏辛看她眉头一皱却强忍着没将口中的汤汁吐出来,反而硬是咽了下去,他忙道:“这里没外人,不必强忍。” 沈慕仪长长吐了口气,那股子烫人的感觉才消了几分,再给师柏辛盛汤,道:“这汤最好,清清淡淡的,等凉一点儿再喝。” “陛下盛情,臣不敢不受。”师柏辛这才举箸而食。 沈慕仪不理会他这句挖苦,陪着一块儿吃了些。 两人过去也一同用过膳,可师柏辛见沈慕仪今晚心不在焉,一面吃一面再打算什么,他以为是遇着了麻烦,关心道:“出事了吗?方才你在外头跟岳明说了什么?” 沈慕仪吃着菜,渐渐咬起了筷子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放心你的身体,明日让岳明去镇上找大夫给你看一看,我……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正悬在炒时蔬上的筷子随之顿住,师柏辛淡淡说了句“不行”才继续动筷。 “玉阳山就在镇外,来回一天,费不了什么功夫的。” “既是我们一起来的,就没有让你独自上山的道理。” “可你白日才中了暑,我不放心你明天就跟我一块儿走山路……” “我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吗?”话说出了口,师柏辛才察觉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长久以来,他的耐心和从容都是建立在沈慕仪对他足够信任的基础上,可今日这一趟中暑,让沈慕仪了解到他并非铜墙铁壁。 他开始担心,担心他悉心为沈慕仪建立起来的安全感因此而崩塌,怕她因此顾虑重重,也怕往后的时间里,沈慕仪会不再跟从前那样需要他。 师柏辛说的虽不是重话,却也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沈慕仪一时懵了,可还是明白他的好意,未曾计较他这犯上之举,反而主动坐去他身边,好言相劝。 “我知道你不放心,但应该不会有危险的。我现在就是后悔,没把翠浓一块儿带来,不然明日我带岳明上山,让翠浓照顾你。眼下人手不够,我才让岳明留在你身边的。”沈慕仪轻声细语,目光诚挚,不自知这样的神情最是让师柏辛无可奈何。 从来运筹帷幄的青年丞相有意别过脸去,免得着了这女帝的道,一时心软就答应了,道:“既就在镇外,不差这一日。你真不放心我,明日就亲自等着大夫给我看了诊,有了结果再说。” “岳明说的真没错,你还真就是这样说的。”见师柏辛仍在看着别处,沈慕仪硬是凑上去,非挡着他的视线,“敢反驳我怎么就不敢看我了?朕的口谕都敢违抗,师相的胆子当真大极了。” 沈慕仪要拿天子之威压自己,师柏辛自然不甘示弱,眉眼一沉,毕恭毕敬道:“臣不敢拿陛下的安危开玩笑,免得将来外头对臣的口诛笔伐里再多一条疏忽职守,犯上谋逆的罪名。” 沈慕仪登时拍案而起,哪知惊动了岳明,登时房门就被推开,将他二人吓了一跳。 眼见房中只有沈、师二人,岳明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来得不是时候,心信尴尬但也极力维持镇定,立即识趣地退出去,关上门,只当自己从没进来过。 沈慕仪此时才笑了一声,道:“你看你,都把岳明吓着了。” 师柏辛不计较她这贼喊捉贼之举,哭笑不得间,又听沈慕仪道:“这些年当真辛苦你了,师相。” -- 第27页 只他一句玩笑话,确暗含心酸,毕竟朝中那些发生在沈慕仪这个新帝与田文一党的老臣之间的腥风血雨,有大部分都被师柏辛接着,挡着。 帝相一体,看似佳话,实则是师柏辛长久以来的步履维艰,为了实现沈慕仪的几多政治抱负,为了帮她在朝中站稳脚跟,他不惧所有的明枪暗箭。 朝中有多少对他的褒奖,就有更多的反对和讨伐,甚至有时连早就告老还乡的文定安,都特意写信痛斥他的一意孤行,要他懂得处事圆滑,不可与朝中老臣交恶。 但他心里自有一套准则,他该如何在朝为官,应当如何处理复杂的国朝政务,怎样与朝中各方势力斡旋,他都一清二楚,自然也包括如何辅佐沈慕仪,引导她成为合格的大胤女帝。 一天之内,听沈慕仪两次感激自己,师柏辛却不觉得高兴,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便干脆继续吃东西,道:“你和岳明应该不止说了这些吧。” 沈慕仪坐回座位,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 师柏辛将碟子里的菜都吃了,道:“其实我跟长恒一样好吃鱼,只是平素事情多,吃鱼又费时,所以吃得少。” “看来岳明不行,跟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喜欢吃鱼。我方才问他,他只说你喜欢吃素的。” “你真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 “我问了你的事儿你又不答应,我才不问你呢。” 知她不服气又做不出违逆自己的事,此刻必定堵着气,师柏辛柔声安慰道:“这样,我再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是为难人的,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如何?” “你便是不答应,我真开口了,你会不做?” 师柏辛见她自信满满,气焰颇为嚣张,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权做默认,之后又听沈慕仪问道:“你喜欢吃哪种鱼?” 第20章 看书时的种种“恶习”。…… 师柏辛不答应让沈慕仪单独上玉阳山,沈慕仪便只有妥协多等一日,但坚持要岳明找大夫来给师柏辛好好瞧上一瞧才能放心。 夜里忽地打起了闷雷,响一阵,停一阵,闹得沈慕仪一整晚都未曾休息好。 师柏辛跟沈慕仪一同用早膳时,发现她眼下一圈浅浅的乌青,道:“昨晚没睡好?” 说话间,又是几声闷雷不大不小地响了起来。 沈慕仪满脸无奈道:“没事,又不是没有熬过夜,回头好好补一觉就成。” 话音未落,忽地一声大雷霹来,仿佛震得客栈都随之摇动了一下。 二人都还算淡定,师柏辛起身去关窗,随即又是一记震耳欲聋的雷声,伴着瓢泼大雨就此落了下来。 屋外的雨声灌进来,连厢房内都好似跟着热闹起来,沈慕仪看着师柏辛愁眉不展的样子,问道:“担心岳明出门的时候没带伞?” 师柏辛摇头,沉默着坐回原来的位置。 原本就是活络气氛的一句玩笑话,见师柏辛忧心忡忡,沈慕仪也跟着顾虑重重,道:“你是在担心周老先生不肯出山?” 师柏辛点头,道:“周老先生当初因为设计的挖渠路线被改而愤然辞官,后来改过的河道虽避开几处重镇但最终没能挡住当时汛期的洪水。据理力争未果在先,河道疏通不及酿成大灾在后,周老先生为此还险些受牢狱之灾。加上他的脾性,我想要再请动他,并非易事。” 沈慕仪早就看过天平五年开凿的冲沅运河决堤导致连同的汾水下游受灾的案卷卷宗,盖因初定的运河河道在开凿过程中改道,并且减少了一条分流的支流才导致在汛期没能完全分洪引流,最终洪水泛滥。 当时的情况比今年春汛更加眼中,沈望因此从重处罚了不少官员,其中就包括当时正在工部任职的周乘风,也就是沈慕仪口中的那位周老先生。 “周老先生当初为了河道设计图被改一事与负责督办工程的毕参几乎就要吵到父皇跟前,最后还是被太傅压了下去。最后出了事,毕参被贬官外放,周老先生愤然辞官,这根刺扎在他心里将近二十年,不知他能不能放下。”沈慕仪有些气馁。 见她垂头丧气地拨着手指,师柏辛将带来的那几本地理河川的书籍找了出来,放在沈慕仪面前,道:“临时抱佛脚,至少等真去见周老先生的时候底气也足一些。” 沈慕仪轻轻按着书没有立即翻开,将信将疑地看着师柏辛道:“你该不是又写了密密麻麻的注脚,做的功课比我还足吧?” 师柏辛嘴角牵动,坐在沈慕仪身边,道:“为君分忧是为臣之道,还不抓紧时间多看看?” “你到底还偷偷背着我做了多少事?”沈慕仪笑睨师柏辛,找了一本自己先前还没看完的,就此翻开。 恰是时又是一记雷声,窗外大雨猛地砸在窗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是要从外头冲进来一般,惊得沈慕仪低呼了一声。 两人正此刻目光交汇,师柏辛浅笑柔色,顷刻间驱散了沈慕仪心头那一点惊吓,彼此相视而笑,她便低头看起书来。 窗外雨声嘈杂更衬得室内安静,如是风雨中遗世独立的一处孤岛,只有沈慕仪和师柏辛作伴。 她看书专注的时候除了习惯咬手指,也习惯一手托腮,脑袋微微歪着,不留心的话会当她在偷懒打瞌睡。 原来咬手指的习惯,在师柏辛的耳提面命下被沈慕仪努力克制了,但这歪头的毛病怎么都改不掉,仿佛不保持这个姿势就没有一丝耐心去看书。 -- 第28页 次数多了,师柏辛也就放弃,比起咬手指,这已算是无伤大雅,也就由着沈慕仪去了。 师柏辛正回想着沈慕仪小时候看书时的种种“恶习”,忽地响起叩门声。 “我去开门。”沈慕仪放下书就跑去门口,连给师柏辛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回来的正是岳明,还有他请回来的大夫。 师柏辛答应沈慕仪会好好让大夫为自己看一次诊,他便处处都配合,无论大夫问什么,他都如是回答,而此时的沈慕仪就坐在一旁拿着书继续看,耳朵却早就竖在师柏辛身边听着了。 好在师柏辛只是昨日中暑,没什么大碍,不过大夫说他平素积劳,需好好休息,多加调养。 稍后岳明送大夫离去,沈慕仪手里卷着书坐去床边,煞有介事道:“听见没,大夫要你多加休养。等这趟回了上京,我一定盯着你休息,否则将师相累坏了,可是朝廷的大损失。” “陛下一道圣谕,臣不敢不从。”师柏辛发现她手里的书停在某一页多时,问道,“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沈慕仪正要说话,岳明便回来了,道:“方才送大夫走时,属下在客栈中发现一个陌生公子,听店小二说那是周老先生的弟子。” “周老先生的弟子?”沈慕仪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人呢?” “好像取了东西就走了,属下问过店小二,说是他每个旬日都在这里定一套酒菜。照理他应该两日前就来,这次不知什么原因来晚了。”岳明道。 “走了?”沈慕仪有些失望,继续追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店小二说他姓朱,虽然年纪轻轻,但城里的人都叫他朱先生,就住在玉阳山上。三年前镇上修渠,还是这位朱先生找县令提供方案,从开凿就一直跟负责的管事盯着,挖了一年多才挖成,算是缓解了镇上每到雨水季就容易内涝的情况。” “周老先生呢?有没有关于他的情况?” 岳明摇头道:“问过店小二,但他说已经多年没见过周老先生了,听说是云游去了,不知几时才回来。” “云游?”沈慕仪本就为拜见周乘风而来,如今却收到这样的消息,当真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店小二没理由欺骗属下,既然周老先生在外云游,陛下与相爷是否就不用上玉阳山了?” “得去。”沈慕仪坚定道,“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为请周老先生出山,哪怕他当真在外云游,我也要亲自去拜会,何况他的弟子还在。” 知道沈慕仪势在必行,师柏辛又怕她急于求成,劝道:“要上山也等雨停了去,这样大的雨即便是到了玉阳山也不好上山。” 他又问岳明道:“可问过朱先生除了玉阳山还会去什么地方?” “这个店小二也不知道,说是朱公子深居简出,尤其是修完县里那条河之后除了每十日来客栈买固定的几个菜,平时几乎不出现。”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待岳明退出房间,师柏辛再安慰沈慕仪道,“这人是古怪了些,既来之则安之,凡事总有我在。方才看到哪里不明白,我们一起研究研究。” 沈慕仪只听他这柔声细语的两句话,心头愁云便散开许多,她将书摊开在师柏辛面前,指着一处注脚,虚心求教道:“这里,跟我在《梦瑶笔谈》里看见的不一样。” 第21章 表哥真好。 窗外天色晦暗,雷雨不断,正是洞南一带初夏时节最常见的天气。 沈慕仪和师柏辛一同看书不知过了多久,昨夜没睡好而来的倦意开始慢慢涌了上来,她只觉得眼皮沉得有些抬不动,身子也开始坐不直,不知不觉地委顿下去。 感受到渐渐压来身侧的重量,师柏辛的指尖还指在书上的一处注脚,视线却已转至身边的沈慕仪身上,见她歪着身子靠着自己,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阿瑾?” 朦胧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沈慕仪揉了揉双眼,眼前忽地亮出一道闪电,随后一声巨大的雷响,她吓得直接躲去师柏辛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师柏辛身形未动,淡淡笑着安慰沈慕仪道:“不怕,只是打雷。” 方才是神智还混沌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此时沈慕仪已经清醒,她又神气起来道:“我不是怕,我是……动一动……坐久了,得动一动。” 一面说,沈慕仪一面梗着脖子起了身,姿势僵硬地扭了扭腰,继续嘴硬道:“真不是我怕。” 说着又是一声响雷伴着亮如白昼的闪电亮起,沈慕仪未作防备,虽不至于被吓得跟刚才一样失态,到底还是被惊了神,霎时间愣在原处,房中气氛一度令她进退两难。 师柏辛将手中的书合上,道:“今日无法出门,你不如回去歇一会儿,昨夜不是没睡好吗?” “这种天气谁能睡着呀。”沈慕仪站去窗边,没开窗,只贴了耳朵去窗扇上听外头的雨声,道,“南方的雨声跟上京不一样。” 师柏辛走去她面前饶有兴趣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慕仪伸手去拉他,道:“你也来听一听,当真不一样。” 心道她是百无聊赖才做了这举动,师柏辛却还是听了她的话,与她一样附耳去窗扇上,将外头的雨声听得更清楚一些。 雨势不减,依旧咋着屋瓦窗墙,杂乱里确实有不同的音质,伴着此时蓦地强烈清晰的心跳声,像是一支不成调子的曲儿。 -- 第29页 客栈厢房的窗户不大,沈慕仪跟师伯又是面对面挨着,距离几乎咫尺,只要他一低头,便能一览她的眉眼,鸦睫浓密,从上头看恰好遮住了她此刻的神情。 从小在民间长大的姑娘有着与皇室贵胄不同的喜好,有些甚至无聊,可却是属于沈慕仪的一部分——她曾说,东宫的雨跟白云观的就不一样,白云观的雨声像小姑娘在笑,在东宫里这笑就淡了好些,再后来进了宫,她说雨声就只剩雨声了,没有其他。 沈慕安出殡那天就下着雨,沈慕仪因为从马上摔下来的伤势也严重,所以没能为沈慕安送灵。 师柏辛去东宫看她的时候,她就坐在沈慕仪灵堂外的回廊下,由着冷风凉雨往自己身上打,她偏一动不动。 待感觉到有人靠近,沈慕仪促狭抬头,直到发现是师柏辛,她才放松了一些,开口问他:“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大皇姐了?” 师柏辛走去她身边,推着她的轮椅往里头走了一些,避开风雨,俯下身,看着头上还裹着纱布、面色苍白的沈慕仪,柔声道:“这东宫里每一处都有殿下的气息,她会一直在,一直陪着阿瑾。” 沈慕仪仿若未觉,怔怔看着师柏辛许久,木讷的表情才终于有所变化,虚弱地笑了笑,道:“难怪我听这东宫里的雨声,都比刚才好听多了。” 师柏辛抬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她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沈慕仪拉住他的手,垂下眼的瞬间,泪珠滚落到他手背上,她吸着鼻子道:“我想大皇姐,表哥,我想大皇姐。”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身体颤抖不止,师柏辛生怕她情绪激动导致伤势生变,情急之下将她抱在怀里,敢觉得她立刻回抱住自己,仍在哭,哭得比方才更不克制。 “阿瑾乖,还有我在。” 沈慕仪抽噎着,脸上泪痕交错,双眼通红地看着师柏辛,道:“他们……他们说你要走了……回……回绥阳……” 他本是沈慕安的伴读,可沈慕仪意外身故,他即便能继续留在太学宫,也不能再像最初设想的那样成为新任皇太女的少相,留在上京即便还能入朝为官,却已经无法完成文定安一直以来对他的期望。 他不如趁此机会回绥阳,另寻他自己想走的路。 然而面对沈慕仪的无助和迷茫,心底想要离开上京的决心又动摇起来。他本就不够坚定,抑或是终于找到机会摆脱文定安对自己的摆布才迫切地想要离开上京,事实上,这里还有他想要留下的理由。 他问沈慕仪:“阿瑾要我留下来吗?” 沈慕仪毫不犹豫地点头,抓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 “好,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 “真的吗?” “表哥骗过你吗?” 沈慕仪摇头,又补充道:“以前没偏过我,以后也不能骗我?我以后只信你。” 还带着稚气的一句话却成了沈慕仪和师柏辛之间最深的羁绊,因此彼此信任,所以能够互相扶持着走到今时今日,即便做了君臣,也是君不疑臣,臣不叛君。 往事浮现心头,师柏辛为沈慕仪的信守承诺而欣慰,见她听雨声听得仔细,他问道:“这和上京的雨有什么不一样?” 些微气息扑在沈慕仪额角的碎发上,她有些痒,便轻轻挠了几下,依然贴着窗扇,煞有其事道:“你再听听,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声音。” 师柏辛倒她古灵精怪,却也顺着她的意思继续听,还是普普通通的雨声,无甚稀奇。 “表哥真好。” 沈慕仪轻轻的一声引得师柏辛错愕,立即去看她,却见她保持了方才的姿势,真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的话。 不忍扫沈慕仪的兴,师柏辛也就这原先的姿势没动,视线却已落在沈慕仪身上,见她高兴,他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真的有声音。”沈慕仪道,“师行洲是天底下最好的表哥。你听见没有?” 抑制不住的笑容爬上嘴角,眉间眼底皆温柔,纵是外头风雨大作,仍有一束光照在师柏辛心头。 他也依旧贴着窗,回应着沈慕仪抬眼看他时满目的夸赞,他点头道:“听见了,你也再听听,还有什么声音。” 沈慕仪侧耳去听,只有雨声,和方才一样大。 师柏辛轻笑一声,一时忘情抬手想去揉沈慕仪的脑袋,却在下一刻恢复了理智,顿住了动作。 沈慕仪见他将做未做,手还悬在自己脑袋边,她心思一转,自己歪了脑袋,在他掌心轻轻蹭了一下,道:“朕恕你无罪。” 见她好整以暇地重新拿起那本书翻看,师柏辛低头看着方才蹭过沈慕仪长发的手掌,心情一时难以描述,只听着窗外乱雨纷飞,正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她似懂他,可其实从未真的了解。 第22章 你还有表哥,想做什么、…… 大雨如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天光再亮时,雨虽停了,浓云仍积压着,仿佛随时还能再下一场覆盆之雨。 沈慕仪的马车一早就从客栈出发前往玉阳山,行了大半个时辰至山下,再往上就只得步行。 山道不算崎岖陡峭,只因下过雨,泥地湿滑,需要特别小心才是。 岳明将早准备好的木杖递给沈慕仪与师柏辛,不放心道:“上山的路不好走,还是让属下先去探一探。” -- 第30页 “还需你看着马车呢。”沈慕仪试了试木杖,对师柏辛道,“不然你看着马车,我跟岳明上去?山道不好走。” 师柏辛不做声,先去前头引路。 沈慕仪随即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上去,走得格外小心。 山路泥泞不假,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难走,师柏辛又边走边挑方便前行的地方,沈慕仪跟着她还算安全。 天色阴沉,山中颇有万籁俱寂之感,沈慕仪一面走一面不时四下张望,感叹道:“看这山林茂密,青葱蓊郁,周老先生还真是会找地方。” “你喜欢这里?”师柏辛站在一处高些的地方,转身去拉沈慕仪上来。 沈慕仪就着他拉自己的劲儿,拄着杖向多用了几分力,顺利站去高地,只是身子有些晃,一下扑在师柏辛半边身子上,下巴磕了他的肩膀,疼得她低叫了一声。 “疼?”师柏辛忙去查看。 沈慕仪揉着下巴笑道:“看来我的下巴还得再练练。” 师柏辛肩头也是有一瞬钝痛的,只是他顾不上,又听沈慕仪这不着四六一句话,当场气笑了,但依旧关心问道:“还有没有哪里撞疼了?” “疼了我会不叫?有你在,我可一点儿都不吃疼呢。”再揉了几下下巴,沈慕仪才放下手。 沈慕仪性格外放,小时候又少被管束,爬树翻墙,斗鸡走马的事也是做过的,自然也受过伤,但从来没哭过。 反倒是她后来进了宫,被沈望严词训斥几句就会哭,又或者是觉得委屈,见了师柏辛就心酸得忍不住,当着他的面控制不住地就落泪。 师柏辛一直记得沈慕仪进太学宫的第一天,沈望就来考学,当着田文和那么多高门子弟的面,看似不咸不淡地训了沈慕仪一通。 当时沈慕仪只是毕恭毕敬地接受沈望的训诫,努力在所有人面前维持着她身为皇太女该有体面。 师柏辛知她故作镇定,下学后两人一起坐马车回东宫,她才刚上车,就瞧见沈慕仪偷偷地抹眼泪。 他立即下车,让车夫等一会儿,直到沈慕仪叫他,他才重新回车里。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路车,他看沈慕仪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她,道:“殿下方才答得很好。” 沈慕仪接过帕子攥在手里,将信将疑道:“真的吗?可是父皇的样子一点都不满意,否则他也不会那样说我。” 师柏辛点头道:“陛下以国储资质要求殿下,可在殿下之前是一出生就被严加教导的大殿下,殿下与大殿下不同,我们来日方长。” 不知是师柏辛温和的态度还是那一声“我们”,强压在心底多时的酸楚砰然而出,沈慕仪又哭了起来,却是用他给的帕子捂着嘴,尽量不哭出声音。 从前见她都是欢自在,如今却怎么也拂不去她眉间惆怅哀伤。 师柏辛眉头拧到一处,看着沈慕仪哭都哭得不尽兴的委屈模样,怜惜之意涌上心头,坐去她身边,先是抬起手,抚着她的长发,见她没有抗拒,再轻轻将她拉进怀里,道:“我帮你挡着,外头的人听不到的。” 沈慕仪泪眼汪汪地看着少年认真却温柔的眉眼,道:“你骗人。” 她的眼睛一哭就红,鼻子也因为捂得太用力都红了,看起来可怜极了。 师柏辛将她按回自己怀里,像哄小孩儿那样哄着沈慕仪,道:“你还有表哥,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后来,他成了沈慕仪心里最柔软也是最安全的存在,他们无话不谈,她也很少在他面前掩饰情绪。 她从内心自卑、容易紧张的皇太女成长为坚定果断有主见的大胤女帝,始终都是师柏辛陪在她身边,见证她一路而来的蜕变,分享她的喜怒哀乐。 见她后来哭得若来越少,面对朝中老臣的刁难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师柏辛深感欣慰,可独独面对沈望,沈慕仪始终那样卑微,只因在沈望心里,没人能必过死去的沈慕安。 往事总在心头萦绕,师柏辛难忘故人,却也深知不必回头的道理,此时看沈慕仪笑得眉眼弯起的样子,他将那又起的一声叹息咽了回去,继续往玉阳山上去。 走了没多久,天际又响起雷声,只是比起昨日那翻天覆地的动静,此时的雷声隐在层层阴云之中,一声低过一声的闷响。 师柏辛望着前头郁郁青青的山林野草,对沈慕仪道:“稍走快些,应该快到了。” 未等沈慕仪作答,忽地一个响雷罩了下来,沈慕仪立即催促道:“快走快走,若下雨了才难办呢。” 师柏辛深以为然,这就加快脚步往山上走。 那闷雷时断时续,仿佛跟定了沈慕仪似的,持续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一直到他们终于瞧见建在这山里的草庐,雷声才又明显起来。 草庐建在山腰一处平坦之地,外头设了一人高的木围栏辟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园子,堆放了一些工具和杂物,未见积灰,显然是有人住在这儿的。 围栏此时正关着,草庐里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师柏辛让沈慕仪现在原地等候,他自己上前问道:“朱先生可在?” 雷声几乎掩盖了他的声音,他不得不扬声再问一遍:“我等自上京而来,拜会周乘风周老先生。” 又是那低沉的雷声充斥在空气中,扰得人心烦,尤其是面对这久未有人回应的沉默局面。 -- 第31页 沈慕仪走去围栏前,踮起脚,探头往里头张望,低声与师柏辛道:“我瞧见里头似有人影。” “昨日大雨,放在外头的东西应该都沾了雨水,但这园子显然被人打扫过,必然是有人在里头。”师柏辛尝试着推开围栏的门。 “住手!”草庐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听来气虚,带着略微怒意。 “我等无意冒犯,只是有事想见周老先生一面。”师柏辛道。 “老师不会见你们的,你们走吧。”青年显然提着一口气才勉强能说这句话,尾音已有些续不上。 听得出青年的敌意,师柏辛沉声,如在朝上应对其他官员为难时那般掷地有声,甚至故意挑衅道:“是周老先生不见,还是朱先生不让我们见?” 草庐内忽地没了声音,师柏辛知道干等不是办法,他更不想白走这一趟,便作势又要去推木兰的门。 “上京的人就只会欺人吗?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们……”怒意满满的斥责尚未结束就传来了青年听似痛苦的咳嗽声。 “我们前来拜会周老先生,见或不见,都该由周老先生亲口说才是。” “总之老师不会见你们,你们走吧。” 一声巨大的雷响,震得地面都仿佛位置颤动,草庐里随之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听得师柏辛顾不上礼数周全,见推不开围栏的门便一脚踹开,直接冲了进去。 第23章 唯有她在身边才格外美好…… 那突如其来的声响像是有人摔倒,沈慕仪与师柏辛闻声闯入草庐时候不疑有诈,却没想他们甫推开门,就有一道黑影落下。 沈慕仪情急之下正要一把推开师柏辛,却没想他反应更是机敏,直接拽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落入师柏辛怀中的瞬间,她的眼睛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捂住,身体由一股强大的力道带着往一边倒去,伴随着虚弱却带着愤怒的低吼和东西被碰倒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最终被头顶传来的一声闷哼终结。 “表哥!” 感觉到怀中女子的挣扎,师柏辛将她护得更劳,忍着后背被硬物猛烈砸中的剧痛,硬将沈慕仪带到角落处才将她推开,随即转身撞开身后正在袭击自己的身影。 沈慕仪此时才看清有师柏辛正在努力钳制一个举着粗长木棍,身形瘦弱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虽狠,可看来羸弱,师柏辛虽是文臣,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当真与那男子对决,还是稳占了上风。 师柏辛一只手扣住男子手腕,快速转过那人手臂,绕至他身后,用力一拧,当场疼得那男子吃痛大叫,另一只手中的木棍都因此落去地上。 沈慕仪立即捡起木棍跑去师柏辛身后。 师柏辛将男子押去墙角,确定他够不到其他能伤人的东西才稍用力推了一把,将男子推去角落里。 男子满是戒备地盯着这两个陌生的闯入者,质问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师柏辛拂去方才在搏斗时候沾在衣上的尘土,敛眉冷峻地盯着身前怒意满满的男子,眸光沉沉,冷声道:“我等来意方才已经说明,闯入草庐也是听见异动,唯恐发生意外,没有恶意。” “哼,老师不会见你们的,你们走吧。”朱先生说话时身体起伏得格外厉害,似是呼吸对他而言是件颇为困难的事。 沈慕仪发现这个细节,扯了扯师柏辛的衣袖要他去看。 师柏辛看朱先生的确呼吸得比普通人急促且用力,方才一通纠缠下来,脸色更是苍白得没几乎透明,他关心道:“先生不舒服?” 朱先生并不领这番好意,仍旧提防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师柏辛注意到朱先生越发往墙上靠,身体似乎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着站立,他向沈慕仪张开手,是要那根木棍。 沈慕仪发现房内的地上倒了许多东西,其中有明显有一根手杖,她便拾起那根手杖。 师柏辛见她要上前正欲阻拦,道:“我去吧。” 沈慕仪却只将木棍交给他,自己拿着手杖上前,一面防备朱先生再有攻击之势,一面看来诚挚道:“朱先生,我们确实是来拜会周老先生的。” 朱先生没有立即去接手杖,目光在沈慕仪和师柏辛之间逡巡着。 时间再这样的对峙中一点点地流逝,气氛在草庐外断断续续的雷声中变得更加压抑。 沈慕仪将手杖往朱先生面前递近了一些。 几乎就在同时,朱先生毫无预兆地伸手去抓手杖,而师柏辛唯恐他像方才那样过激,会让沈慕仪受伤,便立刻将沈慕仪拉回身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当沈慕仪看清发生什么时,师柏辛正护在她身前,右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而朱先生双手拄着手杖,身体佝偻着剧烈起伏,呼吸声里都充满了痛苦。 沈慕仪看着朱先生虚弱却还在勉励支撑的样子,只怕再拖延下去会出事,对师柏辛道:“下山?” 师柏辛迅速思量之后,趁朱先生不备,夺下他的手杖,将他架在自己肩上,对沈慕仪道:“下山。” 两人带着朱先生匆匆下了玉阳山,与岳明碰面后就直奔城中去找大夫。 一路狂奔的马车里,沈慕仪时刻注意着朱先生的情况,又发觉师柏辛不知何时已沁了满头的汗。 他坐着的样子看来僵硬,眉头紧紧皱着,抿着唇像是在忍耐什么。 -- 第32页 “你怎么了?”沈慕仪拿出帕子帮他将额上的汗拭去,听着轻微却恼人的雷声,只觉得这马车怎么都跑得慢,像是有什么事快来不及做了似的。 他们上山又下山,来回之间匆忙,师柏辛自然也看见沈慕仪脸上的细汗,加上将雨之势实在闷得很,他道:“我没事,你坐好。” 察觉他声音不对,沈慕仪一颗心登时提了上来,道:“你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哪里受了伤?” “你先坐下,我慢慢同你说。” 如今的沈慕仪更是听话,坐去师柏辛身边,看他仍在隐忍的神情,追问道:“究竟怎么了?” “确实受了点儿伤,不过不严重。” “哪伤了?我瞧瞧!” 师柏辛忙按住要起身的沈慕仪,只是一有动作就牵动着后背深感钝痛,他咬牙忍着,道:“此时不方便,你坐着陪我一会儿就好。” 他向在草庐里保护她那样攥着她的手,不怎么用力却不知为何有着足够安抚沈慕仪的力量,即便 她再担心,也因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多了耐心与理智。 “疼吗?”她轻声问道,抬头注视着与马车外天色一样阴沉的师柏辛。 他闭着的双眼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睁开,落去沈慕仪身上时已多了些许柔色,道:“疼,但忍得住。” 沈慕仪的一只手被师柏辛拉着,她就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是顺从他的意思安静一些,也是鼓励。 又一声雷响之后,车顶传来“铎铎”的声响。 沈慕仪抬眼去看车顶,道:“下雨了。” 雨声很密,应该又是一场大雨。 “总算下来了。” 师柏辛藏在尾音里的一声喟叹还是被沈慕仪察觉了,她转而去看已经平静了许多的朱先生,此时因为身体无力不得不安安静静躺在车里。 想起在草庐里发生的事,沈慕仪难免忧心,也猜到当初受到的不公对待让周乘风愤懑了这些年,甚至影响了自己的学生。 看来想要说动周乘风出山绝非易事。 “阿瑾。” 师柏辛的一声低唤打断了沈慕仪的思绪,她闻声抬头道:“怎么了?” 师柏辛的神情比方才多了些疲惫,他微微歪了身子,道:“我有些累,想闭眼眯一会儿。” 看他始终强撑着坐直不让后背着力,沈慕仪猜到是他的背后受了伤。 她往师柏辛身边挪了一些,道:“你靠着我吧。” 师柏辛淡淡笑了笑,就着沈慕仪坐的位置靠去,抵着她的肩,闭目养起了神。 知道师柏辛即便是借力也控制着身子不全都压在自己身上,沈慕仪反而往他身边凑了凑,感觉到他要说话,她忙道:“君上不许你开口,老老实实养神就是。” 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师柏辛才微微睁开的眼睛随之重新闭上,他却还是违抗道:“遵命。” 轻柔的一声,像是被雨声淹没,却清晰地传入沈慕仪耳中,让她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他听见沈慕仪促狭的低笑,伴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吐气如兰—— 俗世万般,唯有她在身边才格外美好,便是痛,也当甜。 第24章 沈慕仪是如星辰般闪耀的…… 马车冒雨从近郊赶回城中,直奔医馆,沈慕仪让岳明先将虚弱的朱先生送进去,她亲自扶师柏辛下车。 “慢一点。” 她的关心未被滂沱的大雨湮灭,反而因为搀扶的动作小心翼翼,更将她的细心体现出来。 她一直都很在意与师柏辛有关的事,只是以往,他的身上太少有让她操心的地方,所以才容易忽略。 背后化开的疼痛让师柏辛的眉头越皱越紧,未免沈慕仪更担心,他硬是咬牙忍着,故作镇定地从车上下来,不失风度,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拉着沈慕仪的手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紧。 医馆是几位相熟的大夫一起开的,再加上下了雨,没有出诊的,所以即便已有大夫去为朱先生看诊,也还有坐堂有闲的大夫帮师柏辛查看伤势。 师柏辛伤在后背,大夫要除衣一看,沈慕仪只得先在房外等候。 岳明此时过来,面色凝重,问道:“公子情况如何?” 沈慕仪摇头,反问道:“朱先生怎么样?” “大夫说朱先生是喘喝之症,这几日天气骤变,应该是有些病发,方才在玉阳山上,公子和小姐是不是动手了?”岳明问得谨慎。 沈慕仪默认,又道:“喘喝之症?岂不是没法根治?” 岳明点头道:“朱先生患此症应该时日已久,病入肺腑,终生不愈了。” 一想到岳明这样的身体怕是无法外出远足,沈慕仪不禁扼腕,恰此时房门打开,她立即问道:“大夫,我表哥没事吧?” “没有内伤,不碍事,只是受力大了一些,难免筋骨疼几天,外敷几日药注意休养即可。”大夫说完便领岳明去取药。 沈慕仪进屋去看师柏辛,他恰在系衣带。 师柏辛以往都是与沈慕仪正襟相见,仪表堂堂,此刻衣衫不整的样子被她撞见,惊讶至于蓦地耳朵发烫,好在两人站得远,没叫她瞧了去。 师柏辛立即转过身,匆忙将剩下的衣带系好,轻斥道:“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 沈慕仪顺手关了门,背对着师柏辛问道:“穿好了没?” -- 第33页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片刻后停下,师柏辛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好了。” 沈慕仪灵巧的一个转身,双手负在身后走向师柏辛,脸上含笑却也好似认真地与他道:“朕就是体统。” 师柏辛身姿伟岸挺拔,沈慕仪身材玲珑娇小将将到他肩膀,此时看他可谓仰足了脑袋,秋水盈盈,俏色潋滟。 耳尖上烫热的感觉被她这样盯看着又厉害了一些,师柏辛心有促狭,但他惯于用镇静沉稳来掩饰真实情绪,此时仍能与沈慕仪目光相对,只是呼吸已开始乱了。 室内安静,以至于岳明在门外的那一声询问显得格外突兀:“公子,药拿回来了。” 师柏辛未答,只与沈慕仪道:“我需上药,你先去看看朱先生。” “哦。”沈慕仪听话地去开门将岳明让了进来。 岳明正要关门,忽见沈慕仪折了回来,双手巴着门扇郑重嘱咐他道:“下手轻点儿。” 岳明性子随师柏辛,往常多严肃,卡见沈慕仪这古灵精怪又确实关心师柏辛的样子,他放缓了神色,点头应道:“明白,小姐放心。” 沈慕仪却仍在担心什么,伸长脖子往屋里看,叮咛岳明道:“若是发现他有意隐瞒伤情,立即告诉我。” “公子不敢欺瞒小姐。” “别的事他不敢,这种事……”沈慕仪又不安地往房内多看了几眼,嘀咕道,“我看他做的最是得心应手。” 话音才落,师柏辛淡淡的一声“岳明”就传了来,沈慕仪只用嘴型告诉岳明“轻点儿”就先行离开。 此时朱先生的病情已得到缓解,面色虽还惨淡,精神恢复了不少,气息也算平稳,正靠着细软休息。 沈慕仪一改在师柏辛处的轻巧活泼,行止端方,彬彬有礼地出现在朱先生面前,好心问道:“不知先生病情,方才得罪,望先生原谅。” 朱先生无甚好脸色,可也是懂得感激之人,此番算是被沈慕仪救了命,他做不到完全拒绝,故别扭到:“先生不敢当,朱辞,朱俆放。” 沈慕仪拱手道:“俆放兄。” 朱辞被沈慕仪这显得亲近的称呼和态度惊了惊,终于仔细去看这陌生的女子,明眸璀璨,自是俏丽娇美,可那目光有神极了,不仅是飒爽的英气,多看几眼倒是能压着他心中的傲气,甘愿臣服。 沈慕仪不疑朱辞所想,坐在床边道:“我姓沈,还未取表字,家中排行老二,俆放可叫我二娘。” 朱辞想起师柏辛说他们自上京来,沈慕仪此言又有意隐瞒身份,他们还知道周乘风的事,他已能确定眼前这沈二娘绝非泛泛之辈,心中戒备又起。 察觉到朱辞神情间的变化,沈慕仪依旧殷切道:“我这次前来拜会周老先生,除开是想请他出山,也是想就往事向他致歉。” “二娘年纪轻轻,与老师何来的往事?又要向他致什么歉?” “俆放不也是年纪轻轻,又是缘何讨厌我呢?不外乎是因我自上京来,你厌恶的是上京罢了。而这份厌恶,也许和周老先生有关。” 朱辞确实不知周乘风当年事件的全貌,但从他被周乘风收为弟子后,他就一点点地感受到了恩师对上京的失望与不甘。 年岁长了,他纵然没去过上京,却是不由自主地讨厌那个地方,讨厌与上京有关的一切。 朱辞的沉默已证明沈慕仪言中,她乘胜追击道:“当年局中人皆有道理隐情,当时未能给周老先生一个宫道,如今道歉也迟了,补不了他损失的正茂风华、风发意气。” “但我这个当年的局外人却觉得,今时今日亡羊补牢也不算晚,只要周老先生肯见我一面,我必以礼待之,谨听垂训。”沈慕仪正色,谦逊温和却隐透锋芒。 朱辞重新打量起面前这气度卓绝的女子,见她不卑不亢,通身贵气却竭诚有礼,绝非普通人家教养,心中更是疑惑,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找老师意欲何为?” “我是打上京来的沈二娘,找周老先生所为何事,自然需见了他的面才好开口。俆放这样问,可是愿意帮我了?” 话音落下时,沈慕仪眼见的笑意浓了几分,不似方才严肃,看来轻松了不少,最后那一问也像是在跟朱辞玩笑。 这无端的亲近本该令人不适,却偏偏沈慕仪做来自然,既令朱辞怔忡发愣,一时无措,又仿佛真在这个瞬间卸去了大部分他心底的防备。 他见过的人不多,沈慕仪是如星辰般闪耀的那一个。 自他方才那句“俆放兄”起,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吧嗒一声松开了,难以说情的某种感受从那一处缺口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他压不住,止不了。 再当听见那一句“俆放这样问,可是愿意帮我了”,他双唇翕合,下一刻就想答应。 第25章 我陪你。 厢房中,岳明正为师柏辛后背上药。 看着家主后背上长长的一道淤紫,皮肉薄的地方甚至有凝结的神色血点,一贯冷静的岳明都不由皱眉道:“朱先生看来文弱,手里的力气着实不小。” “他侍从周乘风,必然是跟着一起各处勘测、翻山越岭的,绝不是弱质。”师柏辛感受着药膏渗入皮肤时带来的轻微刺痛,面色紧了一些,问道,“方才阿瑾跟你说了什么?” “陛下让属下下手轻点儿。”岳明放下药膏,拿来衣裳帮师柏辛穿上,“最开始说了一遍,走前又说了一遍。” -- 第34页 师柏辛忍俊不禁,却没接话。 岳明见师柏辛往外走,道:“相爷要去看朱先生?” 师柏辛点头,带岳明到朱辞房外,未入内已听见沈慕仪的声音,她似是与朱辞相谈甚欢。 岳明在一旁听着,沈慕仪和朱辞所谈只是一些地名与河川的位置,但他瞧着师柏辛的却一时间分辨不出是高兴还是忧愁,毕竟沈慕仪好学好问是好事,但家主更在意的似乎是别的事。 房内沈慕仪起身告辞,退出来时恰和师柏辛撞个正着。 岳明察觉出此间微妙,识相退下。 师柏辛正色问道:“说动朱先生了?” 沈慕仪摇头,答非所问道:“你后背还疼吗?” 原是有些说不清的心绪,扰得师柏辛心头烦闷,可沈慕仪这一问便似云散雾开,顿觉开朗,连语调都轻柔三分,道:“不疼了。” “还都说你忠正耿直,我看你最会骗人。”沈慕仪这才发现岳明不知何时不见了,“岳明呢,就放你一个伤患出来?看我回头不教训他。” “他是我的人。” “是,你的人,我管不得。”沈慕仪伸手去扶师柏辛,两人一齐慢悠悠地走着,“俆放应是心里还有些顾忌,再等两天吧,正好你也养养伤。” “俆放?”师柏辛再一回味才明白沈慕仪是在叫朱辞,眼底一丝几不可见的变化在沈慕仪不经意见发生,忽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背上还是有些疼。” “是不是药起效了?我扶你回去歇着吧。” 师柏辛欣然点头,与沈慕仪一块回了房,甫坐下,他问道:“你觉得朱先生如何?可堪用?” “可用,但若是能请周老生一同回上京就再好不过。”沈慕仪拿起桌上的药瓶打开闻了闻,瞬间眉头皱紧,“这药味儿也太冲了,方才用的这个?” 见师柏辛点头,她又上前,凑着他嗅了嗅。 她就挨在师柏辛身边,近在咫尺,他只要侧过视线就能瞧见,还能闻见她身上清淡的香味。 “这药擦在身上倒是味道淡了许多。”沈慕仪坐在师柏辛身边,“但我方才几次试探周老先生的行踪,俆放都没松口,我觉得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我想若是周老先生不松口,就连俆放都不会跟我们走的。” “当今天子亲自拜会,周老先生若是依旧拒绝,是该说他天生风骨,还是不知好歹?” 沈慕仪笑睨了师柏辛一眼,道:“周老先生如何,此时我可把握不准。但是……” 不知沈慕仪为何停下,又为何忽然盯着自己,师柏辛疑惑道:“但是什么?” “你是背疼?我觉得还是找大夫来看看最稳妥。” 见沈慕仪要走,师柏辛忙拉住她,道:“外头大雨,天气潮湿,难免影响伤势。如今在外头,你老实一些。朱先生既还不肯开口,你需再拿出些诚意,让他知道你的确有备而来。” 沈慕仪当即明白他的意思,一溜烟跑了出去,又很快回来,手里已拿了先前师柏辛给自己的几本书放在桌上,道:“我这就再多看点儿,本来也有地方没弄明白,若是再想不通,我就去跟俆放请教。他实地勘察的经验丰富,一定比我这纸上谈兵顶用。” 沈慕仪翻开书正要看,又问师柏辛道:“我在这儿看书,打扰你休息吗?” 师柏辛摇头,道:“只管看你的,我也有做些打算。” “神神秘秘。”沈慕仪不多追究,将视线落去树上,却又扭头问道,“你当真不疼了吗?” 本是要答“不疼”,可心思一转,师柏辛却道:“好多了。” 那便是还有些疼,要沈慕仪多少记着一点儿。 “若是难受就叫我,我陪你。”沈慕仪这才继续看书。 师柏辛闭目养神,只是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便不由去看沈慕仪。 她认真看起书来沉静专注,跟他们过去一块儿处理公务时的模样相差无几,却偏偏过了没多久,她那只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师柏辛瞧着沈慕仪那只原本压着书的左手慢慢往嘴边凑,好几次动了又再放回去,显然是又想咬手指却硬生生忍住了。 过去她藏得好,连师柏辛都瞒过了,如今却控制不住,难道是所处环境的问题? 沈慕仪身在宫闱这些年,一直都遵循着别人的期待去当皇太女,去做女帝,她唯恐让人失望,尤其是往沈望失望。 可无论她做了多少成绩,又隐忍了多少来自血亲的漠视,都未曾得到沈望哪怕一句夸奖。 因为逃不得,所以只能适应,连一个微不足道的习惯都必须符合身份,哪怕在最亲近的人身边都必须克制。 师柏辛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疏忽而自责,不想沈慕仪忽然转头看他。 目光交汇,一个惭愧怜惜,一个偷懒被抓包后略略心虚,吓得立即重新去看书,心却已经乱了。 原本沈慕仪侧对着师柏辛,这一下之后,她换了位置与他对面,却竖起手里的书遮住脸。 师柏辛不怪她分心,只觉得眼前这才是真正的沈慕仪,不是那个一直活在他们所有人期待中的女帝。 “阿瑾。” 书本没动,书本后的人也没动。 “阿瑾。” 书本依旧没动,从书后面探出一双眼睛,怯怯道:“怎么了?” -- 第35页 曾经有个穿道袍的小女孩儿,因为爬树捅了一窝小鸟,鸟窝掉下来的时候正砸了从树下经过的少年,她便躲在树杈后头,妄图掩耳盗铃。 少年师柏辛没顾上脚边的一小片狼藉,抬头焦急唤道:“阿瑾!” 沈慕仪被连着催了好几声才从树杈后头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怯生生道:“表哥……” 原以为他会因此责备自己,谁想那少年急切之下,说的却是一句“上面危险,快下来”。 彼时他担心关切,此刻却嘴角带笑。 沈慕仪虽不知师柏辛这会儿再笑什么,只觉得那浅浅的笑容里除却她熟悉的温柔,还有其他意义。 她说不清,却渐渐不那么怕了,只是依旧半张脸遮在书后头,道:“叫我做什么?” “你听外头是什么声音。” 第26章 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 沈慕仪对师柏辛想来推心置腹,几乎不怀疑他的话,听他此时发问,她便放下手里的书侧耳去听。 雨声,比他们刚到时小了一些,但簌簌下着,还是很清晰。 “只是雨声。”沈慕仪不以为意道。 “还有。” “还有?”沈慕仪再听了一会儿,依旧只有雨声,“没有其他的了。” 唯恐自己听得不仔细,沈慕仪特意跑去门口贴着门扇听。 依旧只有雨声,只是这会儿雨滴打在屋檐上的脆响和顺着屋檐落在地上水塘里的声音也混在一起。 沈慕仪微微侧身贴着门,仔细分辨着门外的各种声响,认真得不觉咬住了唇,不知道的还真当她遇见了什么难事。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门外的雨声不绝,师柏辛默然看着沈慕仪,仿佛外头那瓢泼的大雨,即便是天地倾塌也与他们没有干系。 这世上的安宁,不过是这样静默地看着沈慕仪,便是天荒地老。 沈慕仪还在用心听着,却被想起的叩门声惊了神,连连后退了一步,才听清说话的是岳明。 “小姐、公子,该用膳了。”岳明依旧是那不急不缓的语调。 沈慕仪拍了拍胸口,先是开了门,再去将桌上的书收起来,回头往门外瞟了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柏辛才要起身用膳,沈慕仪却抱着书扭头出去。 “去哪儿?”师柏辛问道。 沈慕仪只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岳明不明所以,以为两人闹了别扭,却又觉得按照师柏辛的性格不会惹恼沈慕仪,故困惑地去看师柏辛。 师柏辛也只在眨眼间就明白了,道:“请厨房弄些甜酒糯米丸子。” 岳明看不懂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只好照做去办。 之后师柏辛亲自给沈慕仪送甜点去时,只见她正坐在窗口,一手托着腮,望着雨幕出神。 “阿瑾。”师柏辛道。 沈慕仪原本还有些歪斜的身子立即站正,如梦初醒似的看着师柏辛,脸上正漾开笑意,却又马上收敛,视线自那挺拔身影落在托盘里的那碗甜酒糯米丸子上,已是馋了。 师柏辛停在窗口,道:“开门。” 沈慕仪直接将东西接过去,留师柏辛在原地站着。 他不恼,寻了个能瞧见沈慕仪坐下吃东西的位置,一手轻轻扣着窗沿,问道:“甜吗?” “别以为一碗甜点就能逃过欺君之罪,我还要罚你的。”沈慕仪吃的津津有味,也确实是有些饿了。 “你想好怎么罚了吗?” “早想好了。” “说来听听。” “偏不告诉你。” 师柏辛不再追问,耐心等沈慕仪吃完,重新回到窗边,两人一里一外地站着,各自靠着一边的窗框。 方才师柏辛不过是学沈慕仪先前的行为逗她玩,原本想跟她坦白,只是看她在门边听雨声听得那么仔细,视线中的一切那样美好,他便舍不得打断。 沈慕仪则是佯装生气,还意外得了他讨好自己的甜酒丸子,早就不计较了,说要罚他也是开玩笑。 雨声充斥在两人之间沉默却脉脉温情的空气里,沈慕仪忽地神秘一笑,朝师柏辛勾了勾手指。 师柏辛自然而然地向前倾身,去听她要说什么。 “我确实听见有声音了。”沈慕仪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他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微微侧目去看沈慕仪,问道:“听见什么了?” 只是这次沈慕仪什么都没说,一双眼睛盯着他,似有锦绣绽放,秋水潋滟,呵气如兰道:“师行洲笑起来真好看。” 料不到她会迸出这么一句话,师柏辛一时发怔,随即敛容道:“还在外头,注意言行。” “哦。”沈慕仪吃饱了又觉得待在房里没劲儿,一手撑在窗框上正要做什么,可看着师柏辛在跟前,她又犹豫了。 师柏辛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背过身去不看她。 沈慕仪臂上用力一撑,身子轻盈地就从窗户里翻了出来,落地时没站稳,朝前一扑,恰扑在师柏辛背上。 听见他倒抽了口凉气,沈慕仪忙道:“表哥,弄痛你了吗?我不是有意的?” 这一扑确实牵动了后背的淤伤,但师柏辛素来吃痛,最明显的钝痛感消退下去后,他镇定道:“又要去找朱先生?” “攒了两个问题正想去请教他。” “我与你一同去。” -- 第36页 “你要不还是回去休息吧。” “既是陛下要收服之人,将来便是同僚,此时多做了解才方便以后共事。” 在讲道理这方面,沈慕仪从来不是师柏辛的对手,见他坚持,她也就答应了。 两人一起去见朱辞,共同切磋水利之事,不光是沈慕仪,师柏辛也同样受益良多,更加感慨这看似瘦弱的青年竟有如此丰富的经历,想来周乘风的确悉心教导,是将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了朱辞。 但在此之外,关于周乘风之事,朱辞却几多回避,师柏辛猜想哪怕再追问也不会得到答案,心中便就此作罢。 城中的雨又下了一个日夜,翌日清晨,师柏辛被雨声吵醒,屋外滴滴哒哒的声响像是故意扰他清梦,他便干脆起身。 经过一整夜,师柏辛后背的伤好了一些,此时梳洗更衣已闭昨日利索许多。 “看来相爷的伤很快就能痊愈。”岳明道。 “皮外伤不碍事。” 当时朱辞那一棒确实痛,但到底没有伤筋动骨,皮开肉绽,比起曾经的某些经历,师柏辛甚至不当后背上那一大块淤紫是什么要紧的伤。 “陛下起身了吗?”师柏辛问道。 “方才经过陛下房外,没听见动静,大概是还没起?需不需要属下……” “不必,让她多睡会儿。”师柏辛围上腰带,却听见外头传来动静。 沈慕仪原以为时辰尚早,她此时回来还能再眯一会儿,哪知才推开一半的门就见师柏辛从房里出来。 一个哈欠止都止不住,沈慕仪看来精神却还不错,显然是夜未归宿。 岳明登时察觉到师柏辛骤变的脸色,又见沈慕仪对此毫无所觉,他硬着头皮道:“小姐要跟公子一起用早膳吗?” “不用,我先睡一会儿。”沈慕仪才进屋,又忽然想起什么,后仰着探出半个身子问师柏辛道,“表哥,后背还疼得厉害吗?” 片刻前蓦地涌上心头的烦躁虽不见得因沈慕仪这一句关心就彻底被抚平,但毕竟舒坦了不少,然而师柏辛这会儿却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道:“不疼了。” 沈慕仪给岳明递了个眼色,是在问他,师柏辛说的是否属实。 过去只有在面对难处时才有的压迫感从师柏辛身上隐隐透了出来,岳明更不敢在家主眼皮子底下和沈慕仪“眉来眼去”,遂低下头,一声不吭。 沈慕仪终于发觉不对劲,疑惑地从门后走出来,到师柏辛跟前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岳明,到底怎么回事?” 岳明自有分寸,万不敢在这当口得罪他们任何一个,只得借故离开:“属下去看看早膳准备好了没有。” 沈慕仪直觉出了事,可又找不到蛛丝马迹,视线随着岳明的身影看了一阵,回头时,只见师柏辛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 这神情,还是在很早的时候,师柏辛为管教她时才有的,已多时没见过了。 左思右想却不得其解,沈慕仪只觉师柏辛这模样是让她不心虚也心虚了,虽伸出手指去勾他的袖管,攥了一角在手里,低声问道:“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第27章 有私情也只是他一厢情愿…… 忽地一阵风吹来,夹着廊外的雨,师柏辛抢前一步,挡在沈慕仪身前。 虽是阴雨的天气,他这一挡还是遮了光线,落下一片阴影将沈慕仪罩住。 低头看着满腹疑窦的沈慕仪,越看越不忍心跟她说重话,最后只是一句“昨夜被雨声吵得没睡好”。 明知他有意隐瞒,沈慕仪原想追问,但被师柏辛这样注视着,不凶悍却有不同以往的严厉,只教她胆小起来,点头道:“那你再歇会儿,我不打扰你了。” 说着,沈慕仪松开师柏辛的衣角,独自回房。 待岳明给师柏辛送了早膳,经过沈慕仪房间时,他突然被唤住,只好停下脚步道:“小姐何事?” 沈慕仪朝师柏辛的房间望了一眼,小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岳明敢想却不敢说,只摇头。 沈慕仪只道岳明老实,不为难他就放他走了。 可她始终觉得师柏辛怪怪的,一时间又想不出破解的法子,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依旧定不下心,便想着干脆直接去问清楚。 沈慕仪鼓足勇气到师柏辛房门外,正要叩门,脑海中又浮现出师柏辛为自己挡雨时那莫可名状的神情。 她虽不跟外人一样觉得师柏辛冷漠、与人疏远,但不可否认,他的那双眼睛漆黑如深潭,只要他愿意,是能将所有情绪隐藏起来的,断不会让她发现—— 那时,他应该确实生气了。 相识至今,师柏辛几乎没有对沈慕仪有过负面情绪,即便是曾经对她有过严词劝导,也是有迹可循,师出有名,可今日这通暗火烧得实在莫名其妙,沈慕仪连从哪儿下手都找不着。 就这样在房门外犹豫了多时,沈慕仪迟迟没有叩门。 师柏辛出来时,沈慕仪正靠在门边,低头拨弄自己的发梢,显然是在一面想办法一面等师柏辛。 见她的裙角被外头吹进来的雨水弄湿,师柏辛眉头一皱,道:“怎么不叫我?” 沈慕仪侧身对着师柏辛,不去看他,确有几分委屈的样子,道:“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没想找你。” -- 第37页 她故意扯了扯自己的裙角,将被打湿的地方给师柏辛看,再抬头去看依旧下着的雨,假意感叹道:“这不知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会不会影响接下去的行程。” “先回去换衣服。” 师柏辛话音未落,沈慕仪已钻进了他房中,道:“你不给我个痛快,我就不走。” 她这就坐下,双手托着下巴,快速瞥了师柏辛一眼。 师柏辛泰然处之,坐去沈慕仪面前,道:“昨夜在朱先生处?” 沈慕仪点头。 “一整夜?” 沈慕仪又点头。 二人之间的气氛骤紧,沈慕仪好似明白师柏辛生气的原因,却又觉得不是这么简单。 她解释道:“我本来准备休息了,但看书看到兴起处,原本计划里有一处关键总也打不通,当时突然有了想法,就去找俆放。他倒是没藏着,跟我说了一些。后来越说越投缘,就不知不觉谈了一个晚上,我当真收获颇丰,此人可堪大用,我一定要说服他跟我回上京。” 虽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整晚有失体统,沈慕仪所言皆是公事,无愧于心,况且朱辞的确给她颇多启发,对等回了上京要办的事,她更有信心。 于公,沈慕仪或许能得一有力臂膀,绝对是喜事,师柏辛身为宰辅丞相自然是为她高兴的。 于私…… 他当即在心中哂笑,有私情也只是他一厢情愿,沈慕仪心里有国有家唯独没有他,他又何立场去指责一国之君,况且沈慕仪确实算不上私德有亏。 虽能想通这其中的种种,但师柏辛的心结始终未能解开。 过去他们在上京,高门贵胄总只有那么些人,沈慕仪能接触到的,师柏辛无一不知。 可这次朱辞的出现,以及沈慕仪过分的热切,像是一个火种,将他长久以来的掩饰一点点地烧去,暴露出真实且可能虽是失控的情绪。 见师柏辛沉默,沈慕仪当他不舒服,问道:“你怎么了?我去叫大夫。” “阿瑾。” “啊?” 循声去看时,沈慕仪捕捉到那双一贯深沉无波的眼眸闪过的一丝异样,不再冷静稳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扑在她心口上,强烈震撼。 但这感觉只在眨眼之间,仿佛只是沈慕仪在一刹那的错觉,她来不及细想前一刻的悸动究竟代表什么,问道:“什么事?” “我确实有些恼。” “你恼什么?” “我没帮上你什么。”师柏辛快速收拾好情绪,道,“还需陛下亲自花费一夜的功夫才能将将稳住人。” “你怎么没帮?”沈慕仪抱起师柏辛的手臂,亲近道,“师相为朕挨了一棍子,这是大功,朕要好好赏你呢。” “陛下要赏臣什么?” “等把俆放和周老先生的事敲定了,你得得陪朕去个地方。” “陛下此行还有其他目的?” 沈慕仪得意道:“自然是有的,朕的计划可从来不简单。” “此时才与臣说,臣什么都没准备。” “不急,也不需要准备什么,我们一同去就好。” “还是我们三个?” “这……”沈慕仪垂眼思索一阵,道,“县镇可以大家一块儿,可是那个地方……就我们两个去。” 如是一阵春风吹进心底,拂开团团的阴霾,听得师柏辛又是疑惑,又无比期待,问道:“我们两个?” 沈慕仪点头道:“就你跟我,不带旁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 “我老师最重诺,我是老师的学生,自然深得真传。” 那莹莹如星火的眸光落在师柏辛身上,真诚无比。 看师柏辛神情缓和,沈慕仪乘胜追击,道:“此事就当过去了,我保证以后一定拿捏分寸,再兴之所至也记得规矩。你别恼我,我当真知错了。” 她终是从彼此的交谈里捕捉到了他真正气恼的地方,即便是她用一个体面的理由也不该是她逾矩的借口。 师柏辛不拆穿她,是疼她,也是敬她女帝的身份,她却不能装作不知,拿着他的宽容和温柔去任性。 师柏辛道沈慕仪懂事,也叹她不尽懂他的心事。 得不到师柏辛的认可,沈慕仪不依不饶,道:“老师不原谅我,我便只能去求表哥了,总是不敢去跟师相说的,怕他又训我。” 沈慕仪给足了自己面子,师柏辛自然领受,瞧她这会儿娇怯的模样,他心情已是全然好了,便玩笑问道:“怎么就认定表哥定会原谅你?这三人在你心里,还有远近亲疏不成?” 第28章 只觉呼吸都乱得不成样。…… 带着雨意的一阵风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吹了进来,沈慕仪才被师柏辛问懵了,听见这动静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师柏辛原以为她是去关门,哪知沈慕仪直接往外头去,只在最后留了道玲珑身影给他,一并还有一句“你猜猜看”。 眼看着那沾了雨水的裙角飘扬着在视线中消失,师柏辛没再做声,心里倒是回味起沈慕仪的话来——表哥、师相、老师皆是他,但在沈慕仪心中又真正将他放在哪一个身份上。 连日不断的雨确实拖延了沈慕仪的计划,索性朱辞在这段时间里听医嘱好好养着病,身体恢复得不错,沈慕仪为此高兴不已。 -- 第38页 因为知道朱辞还未完全放下心中的芥蒂,所以之后几日,沈慕仪多以学习切磋之名向朱辞请教,没再提过和上京相关之事,彼此相处更是和谐融洽。 师柏辛有时会同沈慕仪一起,有时则独自行事。 他和沈慕仪单独行动,但一直和赵居澜保持联系,也了解赵居澜和叶靖柔那边视察的情况,知道这段时间南方进入雨季,正是对多处河渠引水通源、堤坝防汛的考验。 南方苦水患久矣,每到汛期或是突发大水,多是重灾,一直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或者说是朝廷始终下不了决心在本就水系发达的南方营建水利工程。 沈慕仪三年前就有这个想法,但碍于朝中反对的声音颇大,国库支出多用在西、北两处边境,余下还有其他工程,真正要投入兴建南方水利耗费巨大,绝对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师柏辛深知这是造福南方后世的大工程,非常支持沈慕仪,但要说动保守的田文一党不是易事,没有足够打动他们的理由,不够有把握开展这项工程,是绝对不可能让朝廷上下一心。 所以他们暗中筹谋三年,如今整个水利计划已大体完成,缺的就是真正熟悉南方地形水陆并且富有经验之人加入进而做最后的完善与修正。 若非坚决要走这一步,沈慕仪也不至于因为春汛治灾之事和田文一度闹得剑拔弩张,无非是她需要提前在这一带打点,为后续计划铺路。 师柏辛和赵居澜联手改变了洞南、方阡、绥阳一带原先的官政布局,借治灾除恶之故提前铺设好人脉,此次沈慕仪南下视察,即是对他们先前布置的验收,也是对赵居澜的考察。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最大的意外便是没有找到周乘风却遇到了朱辞,而这件事师柏辛并未瞒着赵居澜。 书信送至的当日,师柏辛看着赵居澜再例行公事的交代完和叶靖柔的行程后,又附了一张纸,写道:“倒是忘记问那朱先生身形几何,样貌如何,与你相比孰高孰低?” 赵居澜放纵惯了,和师柏辛私交甚笃,说话便尤其随性,有时连师柏辛都觉得他过于放浪形骸,好比这毫无意义的一张纸,写来作甚,还要拿他跟朱辞比较,实在无聊。 师柏辛才将那张纸单独收起,沈慕仪就到来,见有赵居澜的书信便拿来细看,看过后点头道:“长恒自不会让我失望。” “他平素看着不着调,办正事还是稳妥的。” “你能与之相交的人必然值得托付。”沈慕仪放下书信却见师柏辛手里藏着什么,一时好奇道,“你拿着什么?” “长恒一并送来的私信。” 他可不愿让沈慕仪知道赵居澜写了什么,免得让她误会。 沈慕仪信了师柏辛的话没再追问,转眼又是一派愁色,望着不知何时才会停的雨,长长叹了一声。 师柏辛问道:“才说信得过长恒,此时怎么叹气了?” “想到回去之后必然又要跟太傅对峙,我总是……” 沈慕仪的忧虑中有着常年积累的无奈,太傅田文,不止是沈慕仪的太傅,也曾是沈慕安的太傅,她们都得称他一声老师,可田文至今都只认沈慕安,和沈望一样并没有给沈慕仪肯定。 “怕了?”师柏辛道。 “若怕,当初我就不回宫了。”沈慕仪望着重重雨幕,仿佛那后头藏着什么,她一直看着,缓缓道,“我做不到跟大皇姐一样好,但也没有放弃过,累是累了点儿,但我至少不想让自己失望。” 她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一定能得到沈望、田文以及其他人的认可,可至今愿意站在她身边的只有师柏辛。 不说失落是假,可当真消沉下去她会连唯一还相信自己的人都失去,到最后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 “你说过大殿下不会看错人,所以你相信我。你也相信我识人的眼光,因此相信长恒。你可想过,我与大殿下都相信你,自然你也应该信你自己。”师柏辛道。 他说得郑重,如同起誓,沈慕仪亦知他从来坚定,否则也不会为了她与一班老臣僵持。 又是一阵疾风吹来,师柏辛要去关窗,不甚遗落了手中的纸张。 沈慕仪才俯身要去捡,师柏辛也身手敏捷地俯身来拾,恰好抓住了她拿纸的手。 许是如今的天儿确实热,师柏辛往常干燥的手掌都沁着汗。 沈慕仪见他神色古怪,不免好奇道:“你怎么了?这么紧张?是这纸上写了什么?” 师柏辛不自觉地手上一用力,将沈慕仪往身前拽了些,她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栽,脑门嗑在师柏辛胸口,正听见一声用力的心跳。 噗通一下,清晰得盖过了嘈杂的雨声,仿佛将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裹在自己手背上的力越来越大,沈慕仪忍着,去观察师柏辛的眉眼,看来依旧淡定,方才的一些像是她的错觉。 可手上感到的力道的确是真的,她道:“再捏骨头都要碎了。” 师柏辛这才松开手,却又忽然拉住,没用什么力气,道:“东西给我。” 听得出他有意压制着呼吸,语调都跟平日不太一样。 沈慕仪没将纸交给他,抬着头好整以暇地盯着师柏辛,问道:“长恒跟你说了什么这样紧张?你们有事瞒我。” 书信上赵居澜拿他打趣,眼前又有沈慕仪刨根问底,他再能隐藏心底情愫,可被沈慕仪这样看着,总是无法完全保持冷静,只觉得呼吸都乱得不成样,再这样下去他或许要坚持不住了。 -- 第39页 “我……” 第29章 -他是让你送给喜欢的人…… 在沈慕仪的认知里,师柏辛是温柔且从容的,无论面对多大的压力与困难,他都能保持惯来的镇定沉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会是此刻这样总在迟疑什么。 她实在好奇是什么事令他这样为难,便又凑近一些,抬眼凝睇着他,问道:“究竟怎么了?你怎么好像在怕?” 沈慕仪眸光清澈,毫无杂念,反而看得师柏辛心潮澎湃,不自主地收拢五指。 两人身上是一样的香,原本只是淡淡的,却伴着如今逐渐暧昧的气氛越发浓烈起来。 “我……”呼之欲出的某种心情正在试图冲破师柏辛最后的坚持与掩饰。 沈慕仪却在同时轻笑一声,将手中的纸轻轻拍在师柏辛胸口,道:“逗你玩的,你跟长恒的私信,我才不多看呢。” 虽这样说,沈慕仪却也多少有些失落,原是从不知何时起,师柏辛已跟她藏起了秘密。 之后沈慕仪和朱辞交谈,朱辞见她偶尔心不在焉,他问道:“二娘是不是有心事?” 他过去不常与人交往,和沈慕仪相识的时间也不长,贸然这样问,他颇为紧张,视线时刻落在沈慕仪身上,袖中的手都纂得紧。 “心事自然是有的。” 未被拒绝便是一种鼓励,朱辞再沉了沉气,试探问道:“什么心事?可有我能帮得上的?” 沈慕仪因师柏辛的事赶到烦闷确实万万不会在朱辞面前说的,眼看着自己与朱辞的关系进展顺利,他便顺水推舟,道:“俆放能帮我的话,我可是要大大地谢你。” 说着,沈慕仪朝朱辞揖礼,朱辞赶忙回礼。 仓皇间,他听见沈慕仪的笑声,只觉是自己唐突了,面露羞涩,暗暗搓着衣角坐回原位。 沈慕仪道这人原来如此容易害羞,再想起那日在草庐里他奋力打人的样子,两者相去甚远,让她很是意想不到。 发现沈慕仪若有所思,朱辞只以为自己失态,又寻不得其他理由,只得咬牙继续问下去:“二娘是要我做什么?” 提到正事,沈慕仪敛容端坐,道:“我此行就是想拜会周老先生,俆放可愿意帮我?” 朱辞顿时沉默,露出比先前更为难的神情,显然是内心纠结。 沈慕仪不想白白错失了这样的机会,耐心在一旁等着朱辞的回答。 良久,朱辞才开口道:“你真想见老师,我可以带你去,但你们是不可能请老师出山的。” 沈慕仪欣喜道:“只要能让我见周老先生一面,余下的事我自由主意。” 朱辞仍在犹豫,却能感受到沈慕仪投来的无比殷切的目光,看得他如坐针毡,迟迟拿不定最后的主意。 “俆放若能为我引荐,我必感激在心。”沈慕仪道。 朱辞自记事起,便跟在周乘风身边,过去师徒二人多游走在乡野山河,他虽见过一些外人,但更多的都是与山川草木为伍。 周乘风教他勘测地脉水利的本事,带他绘制各地的地形图以设计河道,他有心继承周乘风的衣钵,也一度想过要利用自己所能造福百姓。 可周乘风对官场十分厌恶,即便帮过一些县镇改善水利,却总是冷眼对待那些官员。 朱辞看得多了,也受周乘风的影响,遂只做个市井隐士,半点不与官场有染。 他看沈慕仪举止大方,端庄稳重,早就料定她出身不低,所以一直没有松口透露周乘风的下落。 然而这些日子和项目已相处,君子之交,相谈甚欢,他心仪这谦谦有礼的姑娘,更是喜欢看见她如初升朝阳一般的笑容,他见之难忘,见之便燃起了久违的斗志,有些不甘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他想能够站在沈慕仪身边,与她一起做些事业。 又是一阵反复思量,朱辞终是松了口,道:“等雨停了,我就带二娘去见老师。” 沈慕仪大喜道:“当真?俆放不是在与我开玩笑?” 朱辞点头道:“当真。” “太好了,我这就告诉表哥去。”沈慕仪兴冲冲地要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朝朱辞拱手道,“俆放妙人,多谢。” 似是只有在提及师柏辛时,沈慕仪才会显露出不够稳重的那一面。 朱辞看着她乘兴而去,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不少,心头蓦地一阵沮丧,不禁幽幽叹了一声。 沈慕仪一路跑去师柏辛房间,推开房门还不及细看,就到他身边,兴奋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俆放答应带我们去见周老先生了!” 师柏辛看她小喘,知她定是跑回来的,拿出帕子递给她,道:“虽在外头也得稳重一些,否则让旁人见了,有失君威。” “我就成旁人了?”赵居澜不满道。 沈慕仪惊道:“长恒?你怎么来了?” 赵居澜手中折扇一开,倚在座中,一副慵懒之态,道:“何止我来了,你的叶姐姐也到了。” “她人呢?” “跟岳明说话呢。”赵居澜别有深意地去看师柏辛,与沈慕仪道,“她说岳明最老实,得问清楚你们这段时间的情况,以免有人知而不报。” 师柏辛听得这弦外之音却不理会,问沈慕仪道:“准备何时动身?” “等雨停了就走。”沈慕仪说完转身去看赵居澜,负手上前,好整以暇道,“不是说好了见面的地方,你这样贸然过来,是该去的地方没有去?故意违抗朕的旨意?” -- 第40页 赵居澜蹭地一声从座上起身,垂首回道:“陛下点名的地方,臣跟阿宝都去了,所有情况都在给陛下和师相的书信中说了。另还有进来大雨,我等一路而来观察的防洪细报,也都交给师相了。师相这是没给陛下过目?” 师柏辛面不改色,只向沈慕仪叉手,是要她还自己一个公道。 沈慕仪清了清嗓子,正要“教训”赵居澜,赵居澜故意岔开话题道:“臣可是听说陛下收了一员猛将,臣实在好奇,想见一见那位朱先生。” 沈慕仪只觉得赵居澜这语气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只道他是想“欺生”,便维护起朱辞来,道:“既是朕得来的猛将,哪能轻易就让你见了。” “陛下这是护得牢,看来的确是个宝。”赵居澜一面说,一面给师柏辛递眼色。 师柏辛不看赵居澜都能猜到这人脸上是何等幸灾乐祸的表情,沉声道:“小侯爷无事,邻县可当一走。” 赵居澜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已是累了,原本好友相见,他只当说笑,此时听师柏辛这样说,他可不敢再逗他,随即道:“我去看看阿宝。” “不见朱先生了?”沈慕仪问道。 赵居澜哪敢再提这事,忙道:“改日再见。” 沈慕仪笑看着赵居澜快步离去,与师柏辛道:“这个长恒,也就在你手底下能老实。” “你不放任他们,他们自然不敢放肆。” 沈慕仪竖起两根食指轻轻点在师柏辛嘴角,往上一推,道:“偶尔也要放一放,笑一个。” 目光自沈慕仪脸上扫过,他本不想遂她的愿,可到底已养成了纵她的习惯,终是浅浅一笑,想她高兴。 沈慕仪笑意更深,满意道:“表哥真好。” 一连数日的雨终在赵居澜到达的第二日有了收势,沈慕仪等人随即上路,和朱辞一起前去寻找周乘风。 一行人出了城往东走,经过玉阳山,又过了一个县,两日后的午时在镇上歇息,沈慕仪才听朱辞说周乘风就在镇外十里的地方。 “那等吃了东西,我们就去拜见周老先生。”沈慕仪道。 朱辞低眉不语,显然并不认同沈慕仪所言。 赵居澜见状,只以为朱辞扭捏,开口问道:“朱先生觉得不妥?” “确实不妥。”朱辞去看沈慕仪,正色道,“老师喜静。” 此言一出便是拒绝带其他人去。 赵居澜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借故与师柏辛交换了眼色,却没说话。 “我与阿瑾同去。”师柏辛道,“我不露面,但必定要同往。”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朱辞已基本了解师柏辛的性格,也明显感受到自他身上透出的逼仄压迫之感。可即便如此,沈慕仪仍总与他形影不离,怕是他婉拒师柏辛的要求,沈慕仪也会为他说情。 朱辞默默为这样的设想而感到无奈,只得点头道:“好。” “那就这样说定了。”沈慕仪转而对赵居澜道,“不是要休息,这就给你机会了。我看着镇子不大,但还算热闹,等会儿能带叶姐姐出去转转。” “天越来越热,我才不出去晒太阳呢。”叶靖柔道。 赵居澜将自己的折扇塞去师柏辛手里,道:“听见没,天热。” “你这金边玉骨的扇子太招摇了。”沈慕仪道,“表哥早就备好了。” 赵居澜拿起杯子抿了口茶,道:“行洲做事向来是最仔细的,尤其是帮你打点。” 沈慕仪得意道:“不然你也唤他一声哥哥,让他也疼疼你?” 师柏辛将扇子还给赵居澜,面色平静对沈慕仪道:“有你便够了。” 听来无甚波澜的一句话,也应了他在风和渡时那句“不缺妹妹”之言,甚至还有些嫌弃的味道,偏偏引得赵居澜和叶靖柔心头一惊,都道这其中必定另藏玄机。 朱辞此刻心情复杂,师柏辛那句话怎么听都仿佛带着敌意,杀气腾腾。 唯沈慕仪全无所觉,只当师柏辛挖苦赵居澜,一门心思想着稍后去拜见周乘风的事。 午后沈慕仪三人出发,却在出城前,朱辞坚持要去买样东西,还指名要去城南清水巷买。 “岳明,你随朱先生去,我和阿瑾在南门等你们。”师柏辛道。 师柏辛谨慎无可厚非,岳明也只理解成是家主恐防有诈做出的安排,道:“是。” 朱辞未置一词,见沈慕仪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心头一涩,与岳明一同去往清水巷。 沈慕仪和师柏辛在南门的茶寮里闲坐,两人虽是轻装简行,却依旧能看出与普通百姓的不同,便有卖花环的小童子凑上来,恳求沈慕仪买个花环。 沈慕仪倒不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只是看小童子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谋生,难免同情可怜,取了钱道:“你篮子里所有的花环我都要了,我拿这一个,剩下的你送给回去路上看见的其他小伙伴。” “不行不行,太多了。”小童子推拒着沈慕仪手里的碎银子。 沈慕仪只将银子塞在小童子手中,道:“你明天的花环我也买了。” “那也还是多。” 沈慕仪摸摸小童子的脑袋,笑道:“那就后天的也买,总之买到够钱的数量就当买完了,你只管将这么漂亮的花环送给你喜欢的人。” 小童子看着手里的碎银子,挣扎片刻后还是收下了,用力点头道:“谢谢小姐。” -- 第41页 说着小童子又拿了一个花环给沈慕仪,道:“这个送给小姐,不算买的,小姐也能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好,谢谢你。” 沈慕仪看着小童子兴高采烈地抱着一篮子的花环跑走,再拿起放在桌上的花环,跟自己手里的比了比,将其中一只递给师柏辛道:“给。” 师柏辛没立即接过,好整以暇问道:“送我?” “那小家伙的心意。”沈慕仪将花环往师柏辛面前送近一些,“拿着。” 师柏辛还是不接,道:“他是让你送给喜欢的人。” 沈慕仪好不犹豫反问道:“你不就是?” 第30章 意中人早已有了。 阳光从茶寮外照进来, 恰落在沈慕仪半边脸上,她说得自然,满眼含笑, 一句“你不就是”听得师柏辛一时失了神,脱口未出道:“喜欢?” 沈慕仪点头道:“喜欢,可喜欢了。” 喜欢是喜欢, 却是两种喜欢。 沈慕仪越是“喜欢”他,他便越是不敢说“喜欢”。 他没去接花环, 摇头道:“这东西带着不成体统。” 沈慕仪不计较他的拒绝, 只在花环上找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神秘道:“别动。” 师柏辛困惑, 见沈慕仪坐来自己跟前, 竟将那朵小花别在自己衣襟上,怕花掉了, 他还轻轻拍了拍,道:“花环戴着确实不符你的身份, 这朵花别着不打眼的。” 从小到大,能这样近身逼着师柏辛接受不乐意的事之人, 天上地下唯有沈慕仪。 担心师柏辛转头就将花摘下来, 沈慕仪特意叮嘱道:“就戴这一路,等到了周老先生那儿就拿下来。你不答应, 是不是代表你不疼我这个妹妹,也不喜欢我了?” 师柏辛应对复杂国事都从容镇定, 有条不紊,偏偏面对沈慕仪会束手无策,尤其还是看来强人所难的无礼要求,那张能舌战群臣的嘴此时完全不顶用。 “怎么会?”憋了半晌也不过是这毫无气势的三个字。 沈慕仪同样找了一朵紫色的小花别在自己鬓边, 问道:“你一朵,我也一朵,我公平吧?” 说着,她抬手将碎发拢去耳后,好多显露那花,问师柏辛道:“好看吗?” “别动。”师柏辛替她将花别正,又觉得别在鬓边不甚妥当,便干脆取下,插在她髻上,道,“这样好。” 沈慕仪也将师柏辛衣襟上的花摆正,指尖温柔,认真小心,像是在做什么大事。 帮师柏辛将花弄正,沈慕仪忽然想起什么,将髻上的花取下来,同样别在衣襟上,道:“咱俩彻底一样了。” 她心思转得快,一会儿一个花样,师柏辛即便措手不及也由着她,尤其他们如今一样在襟上别花,便仿佛是一种宣告—— 这世上唯有他们是相同的一对,哪怕只是这细小的一处。 “阿瑾。” “啊?” “我很喜欢。” 很喜欢你,自然也喜欢你给的任何一样东西。 然而沈慕仪并不懂师柏辛不敢言表的深意,只与他在茶寮中继续闲聊,不多时就发现朱辞和岳明赶了过来。 朱辞在不远处就望见沈慕仪双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师柏辛,周围人来人往都无法吸引的她的注意,她那双晶莹闪亮的眼睛仿佛只长在那不苟言笑的男子身上。 他将怀里用纸包裹的东西抱紧了一些,待马车到茶寮前,沈、师二人上了车,他才发现他们的衣襟上各自别着一朵小花,同样的眼色,同样的位置。 沈慕仪见朱辞怀抱着物件,问道:“俆放去买了什么?” 朱辞脑海中还是方才沈慕仪含笑看着师柏辛的样子,难免失落,只将怀里的东西抱紧,道:“老师最爱吃枇杷,我买些带去见他。” “这是我们疏忽了。”沈慕仪对师柏辛懊恼道。 朱辞黯然,她完全没有犹豫地就脱口而出“我们”二字,习惯使然地去看师柏辛,那样的放松和自然,与他们交谈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她是亲近的,可那份亲近里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似她跟师柏辛再在一起时,毫无防备。 马车就此按照朱辞说好的方向势去,一路往南,直至城外五里的一个渡口,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朱辞率先下车,抱着那包枇杷往渡口东边走。 沈慕仪和师柏辛随后下来,摘了衣襟上的花,安静跟在朱辞后头,经过人群,走过渡口,直至一旁人少的一条岔路口,停在一株榆钱树下。 朱辞将枇杷放在树下,面对这渡口方向,怅然多时,才幽幽开口道:“老师的骨灰就洒在这浮华渡的江水里。” 沈慕仪吃惊道:“什么?周老先生……” 朱辞望着正在渡口启航的船只,追忆着过往,缓缓道:“玉阳山一带常年因河道不通在雨季容易形成内涝,老师和玉阳县县令有些交情,经不住县令多次请求,加上确实不忍心看附近百姓受洪涝之苦,所以答应协助开渠一事。” “老师带我走遍这一带村镇勘测地形,不断考验改进河道设计图,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确定开凿计划,挖了一条联通冒可江支流和武陵河的河道,引两河江水往东汇入汾水,缓解内涝。”朱辞说完神情更是忧伤,“可是河才挖了一半,老师就因病过世。” “浮华渡往东水陆八十里就有分流入汾水,老师不能亲眼看着他最后设计的河道挖成通水,所以嘱咐我在竣工之后将他的骨灰撒进这江水里,这样他就能守着最后的一份心血。” -- 第42页 朱辞转向沈慕仪,郑重长揖,道,“老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及生死,玉阳县的百姓至今都不知老师已经仙游。若非至诚,我也不敢忤逆的老师带二娘来此处,无非是我觉得老师一生致力水利,需有人知道他拳拳热忱。” 沈慕仪不敢贸然接受朱辞这郑重一礼,回礼之后又面向浮华渡深深揖道:“周老先生匠心赤诚,我等不敢辜负。” 师柏辛眼底亦浮动钦佩之色,肃容面向浮华渡上那滔滔江水,和沈慕仪一样致以敬意。 朱辞又道:“二娘此行落空,俆放惭愧。” “周老先生作古,可他还有衣钵传人,俆放可愿跟我回上京?”沈慕仪问道。 沈慕仪所想不是隐秘,朱辞也猜到她的意思,可此时真切听她道出这邀请,他激动之余总是少不得顾虑纠结——他承袭周乘风平声学所,也深受感染,对上京,无甚好感。 “我……”朱辞喉头滚动,并不敢直面沈慕仪满眼殷切,转身道,“我还想考虑考虑。” “俆放可去过上京?” “从未。” “既未去过,何不随我前去看看?” 朱辞却问道:“二娘可否回答我的问题?” “请讲。” 朱辞的目光在沈慕仪和师柏辛之间逡巡两回,问道:“二娘究竟是谁?请老师回上京又意欲何为?” 师柏辛道:“周老先生是天平年间受冤辞官的,今为天华五年,虽晚了多年,我们还是想要为周老先生正名。”师柏辛道。 朱辞摇头道:“师公子还是不肯坦诚相告的话,你们当真是白走一趟了。” 沈慕仪道:“当今天子姓沈,我也姓沈。女帝是皇次女出身,而我排行老二。” 朱辞有过诸多关于沈慕仪身份的猜想,唯独没有料想过会是当朝女帝亲自前来——她若带周乘风或是自己回朝,无异于是在打太上皇沈望的脸。 看着朱辞错愕震惊的表情,沈慕仪反而泰然许多,道:“并非有意隐瞒,而是微服在外,不敢轻易说明身份。” 沈慕仪正式为朱辞引荐道:“这是当朝丞相,随我一同前来拜见周老先生。如今得此噩耗,实在惋惜,但俆放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民间还是有关于如今这对帝相的传闻,朱辞零零散散也听过一些,此时再去看师柏辛,他大有如梦初醒之感,眼前这面色冷峻的男子不正与传闻中如出一辙,却是沈慕仪让他意外。 师柏辛道:“春汛洪灾牵动陛下,为彻底解决南方水患,陛下才亲自南巡拜见周老先生。我们虽然来迟,但朱先生可承师志,说到底,不论是陛下,还是周老先生,亦或是朱先生你,都是为了黎民百姓。” 沈慕仪正襟,向朱辞拜道:“请俆放帮我,帮南方的百姓。” 受国君如此一拜,朱辞愧不敢当,可一时间涌动的情绪让他无法立刻就做出决定,只道:“二……陛下给我一些时间,我想再看看这浮华渡。” 沈慕仪会意,与师柏辛暂时离开,留朱辞一人静心思考。 南方五月的天气,暑意已经十分明显,沈慕仪不想回马车里,便只在渡口边的一处阴凉里等待。 师柏辛递上帕子,又拿出那两朵小花,道:“尽力即可,无需过分在意。” 沈慕仪将花再别去师柏辛衣襟上,道:“话虽如此,但我千里迢迢过来,若是无功而返怎么能甘心。” “那将朱先生绑回上京?” 沈慕仪轻声一笑,道:“堂堂丞相说出这种话,成何体统?” “你此行南下不止为周老先生一桩事,其他的事办成了,又怎是无功而返?” 沈慕仪未答,只抱臂别有深意地看着师柏辛,看得他莫名其妙,有些不甚自在,问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上京城里都说你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冷脸冷情的小阎罗,我看不尽然。” “此话何解?” “当真是阎罗,怎会在这种时候都好言相慰?请不成俆放,可是我这次的大憾,也是朝廷的损失。” 师柏辛正思索如何开导沈慕仪,却听她一声求助道:“表哥,我头疼。” 沈慕仪早年从马上摔下来撞伤过头部,落了头疼的病根。 起初因为同时期沈慕安的死,沈慕仪头疼的症状十分明显,后来时间长了,加上有师柏辛、翠浓等人的注意和照顾,病症好了许多,只在又是过分操劳或是情绪异常激动时才会头疼。 师柏辛始终将沈慕仪受伤一事归结在自己没能及时保护她的失责上,此刻听她说头疼,他即刻紧张起来,扶住沈慕仪道:“疼得厉害吗?先回车上歇着。” 发现沈慕仪不放心地望着朱辞所在的方向,师柏辛脸色更沉,手上多用了三分力,催促沈慕仪先去马车中等候。 待到车上,师柏辛对岳明道:“去告诉朱先生,阿瑾身体不适,需回城找大夫……” “等一会儿就好了。”沈慕仪还想说什么,但师柏辛看来微怒的眼神递来,她便不做声了。 岳明即刻向朱辞传话,朱辞很快回来车上,见到的正是沈慕仪靠在师柏辛身边,柳眉微微蹙起的画面。 只因沈慕仪仿佛睡着了一般闭着眼睛,又或者是师柏辛揽住她肩的动作毫无掩饰地传达着对沈慕仪的关切和从未说明的情愫,此时的画面便透着说不出的暧昧。 -- 第43页 至少在朱辞眼里,本就不敢宣之于口的某种情绪因此受到了打击。 沈慕仪听见动静知道是朱辞上来,睁开眼想要说什么,却听师柏辛抢先道:“阿瑾旧疾复发,耽误不得。先生若是还没考虑好,可回去之后继续斟酌。” 朱辞再去瞧沈慕仪,看她脸色又白了一些,失落之余更加心焦,可师柏辛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他进退不得,只好点头称是。 如此走了一段路,沈慕仪似是难受极了,动静虽不大,可在车厢里已能惊动其余两人。 “再忍一忍,就快到城里了。”师柏辛柔声道,全心全意都落在沈慕仪身上,旁若无人道,“阿瑾,没事的。” 朱辞看着往日活泼爽朗的沈慕仪如今因为头疼而变得脆弱忸怩起来,直往师柏辛怀里钻,仿佛完全换了个人一般。 他想说些关心的话,可却因沈慕仪的动作忽然喉头干涩,心头一阵发苦,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发现朱辞的尴尬,师柏辛低头,轻声对沈慕仪道:“朱先生还在,别失态。” 一面说,他一面轻轻拍着沈慕仪的肩,将她搂得紧一些,像是不愿让朱辞瞧见沈慕仪此时的模样。 这句话之后,沈慕仪确实乖了许多,一直到回了城里,找大夫看过,确定是她忧思过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并无大碍后,才算让人放心。 房中,叶靖柔拉着沈慕仪的手,感慨道:“你可是要吓死我们了,尤其是差点儿吓死师相。” 沈慕仪被这过分夸张的口气逗笑了,道:“你也太唬人了。” “你不信?”叶靖柔拉过一旁的汤圆儿道,“汤圆儿你说,方才是什么情景。” 汤圆儿笼在袖中的手搓了又搓,被两个主子看着,他只觉得为难,朝叶靖柔求道:“叶大人饶了奴婢吧。” 叶靖柔嫌弃道:“就你这胆儿怎么跟在陛下身边办大事?” “奴婢就想伺候好陛下的起居,给陛下解决后顾之忧,其余的可不该奴婢置喙叉手,陛下明鉴,叶大人明鉴。” 叶靖柔指着畏畏缩缩的汤圆儿对沈慕仪道:“瞧瞧,这就是被你那表哥吓成这样的。” “真没出息,丢朕的脸。”沈慕仪笑嗔道。 叶靖柔随后就将汤圆儿打发出去,自己跟沈慕仪说话,道:“汤圆儿也没说错,师相那张脸除了对你,可就没有好看的时候。那会儿跟你回来时的样子,别说汤圆儿了,我都吓一跳。还有,你是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难受也不早说,忍什么呢?” “我没有隐瞒,之前确实没觉得不舒服,最多就是记挂周老先生和俆放的事,生怕没法办成,所以夜里睡得不踏实,谁想就引出老毛病了。也是我没个防备,见表哥在就想都没想把话说了。我在他面前,是当真藏不住一点心思。” 说着,沈慕仪低头扣起了手指,颇有些责怪自己让师柏辛担心的意思。 叶靖柔拉住沈慕仪的手,往她跟前挪了一些,道:“当真是一点心思也没有?” “当然没有。”沈慕仪不明所以道,“我能瞒其他人,也没法在他面前瞒住事。相处这些年,我没有一件事……是没有任何一件要紧事瞒他的,连头疼我都告诉他了。” 叶靖柔点头道:“知道你们胜过亲兄妹,不用在我面前炫耀了。” “天地作证,我没有炫耀,只是觉得平生有幸,能有表哥这样的良师益友,知己亲人。有他在,我便安心,也更有底气,还能跟太傅他们斗几十年呢。” 两人就此笑作一团,却听有人叩门,是师柏辛过来了。 叶靖柔识趣离开,只让他们兄妹说话。 叶靖柔一走,室内便安静下来,师柏辛的脸色总不见好,自然也让沈慕仪收了方才玩闹的心思,就此沉默。 他坐在床边看着正垂眼的沈慕仪,见她好似是做错了事一般不抬头,他叹了一声,道:“有事与你说。” 沈慕仪脊梁一挺,虽抬了头,目光依旧垂落在攥着的双手上,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师柏辛也是心绪万千,可看着沈慕仪这局促的模样,他还是妥协了,道:“前一刻还是良师益友,知己亲人,难道是说给叶大人的场面话?此时静悄悄的不理人是为何?” 沈慕仪这才抬眼去看他,小心试探道:“你都听见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要你没事就好。” “我还以为你生气呢。” “为何生气?” “没听你的开导呗。”说着话,沈慕仪的手指头已经慢慢挪到师柏辛身边,两根手指夹了他衣袖的一线,再一点点拉住,讨饶道,“我不是固执,是俆放之前的态度让我不放心,你也知道我很在意这件事,难免心思重了一些,我也没想到会……哎……我这会儿还有点疼呢。” 沈慕仪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摇起了师柏辛的衣袖,道:“一国之君嘛,考虑的事情多一些没坏处的。但朕也会谨记师相规劝,万事有你,朕自当放心。” 眼看着衣袖被沈慕仪拽走了一大半,师柏辛顺势往她跟前挪了一些,仔细看她脸色好了不少,又想着她难受时依赖自己的样子,心头还是倍感宽慰,便不与她计较,道:“你啊,总拿小时候那套来对付我。” 沈慕仪眉开眼笑道:“这套管用呀。” -- 第44页 师柏辛失笑,道:“方才我和长恒去见过朱先生了,他已经决定跟我们回上京了。” 沈慕仪惊喜道:“当真?” 师柏辛的笑意柔和下来,道:“几时骗过你?” “太好了。”沈慕仪这就要下床。 师柏辛忙将她拦住,道:“去哪儿?” “自然失去见俆放,我得谢谢他。” 师柏辛只将沈慕仪按回床上,收敛笑容道:“他说还有些私事需处理,我已让长恒与他同行,顺道将陛下在南方的计划与他说说,等我们在上京会和时能尽快走下一步。” “有道理。”沈慕仪满意地点着头,不觉盘腿而坐,分析道,“虽说俆放这一走有些匆忙,但有长恒在必然还是稳妥的。让长恒跟着,确实再好不好,安排得妙。” “不怪我自作主张,请走你的朱先生?” 沈慕仪未曾察觉师柏辛言辞中的古怪之处,反而道:“什么我的朱先生,是大胤的朱先生,将来朝中的朱大人。我得仔细再想想,给他安排什么职务,绝不能委屈了他,也不能再辜负朱老先生了。” 沈慕仪正思考着,忽觉太阳穴处按来一股适中舒服的劲儿,她便干脆闭上眼好好享受道:“你好久没给我按了,力道还是把握得这么准,你是不是还给其他人按过?” “谁敢让我下手?” “这倒是,旁人也没我这样的福气。”沈慕仪往后靠了一些,恰靠在师柏辛怀里,来自他身上的熟悉味道令她无比安心与放松,道,“表哥,我忽然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沈慕仪原本要起来,可师柏辛按了她的肩膀,她便继续靠着,像是闲谈一般,道:“我方才看着叶姐姐,想着她跟长恒必然还有一番拉锯,然后又想到了你。这些年你勤于政事,也一直在照顾我。我先前心疼长恒,倒是把你忘了。你可有意中人?需不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帮沈慕仪按揉的双手顿时停住,复杂的目光落在她悠闲的眉眼之上,指尖感受着她肌肤传来的温度,师柏辛开口时已无比坚定:“意中人早已有了。” 师柏辛坦然承认的一句话在沈慕仪心里久久萦绕,即便过去两日,她也将那时那刻师柏辛的神情记得一清二楚。 朱辞先行离开后,沈慕仪等人按照计划往东南面走。 叶靖柔看着正朝马车外出神的沈慕仪,坐在她身边,帮她摇着扇子,道:“想什么呢?” 车外阳光好得很,亮堂堂的一片,照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沈慕仪眯着眼睛道:“你说表哥的意中人是什么样的?” 叶靖柔先是一愣,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没能立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一阵才回过味来,道:“师相有意中人了?” 沈慕仪点头道:“他亲口承认的,说意中人早已有了。可我问他是谁,他却说将来等时机成熟了再带我见。可我想着,他平素算得上深居简出,打交道的无非是就是那些人。上京的公卿小姐倒是多,但从来也没听说他跟谁走得近。” 一串话说完,沈慕仪却发现叶靖柔的神情古古怪怪,问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有答案?” 叶靖柔只静默了片刻,摇头道:“不知道。” 沈慕仪却认定了叶靖柔知道什么,干脆夺了她手中的扇子,硬挨着她做,讨好道:“叶姐姐,你一定知道什么,跟我说说,好不好?” “我能知道什么?我跟师相的关系就是同僚,是普通朋友,你在这儿缠我不如去问长恒,他们可是狐朋狗友,十几年的交情了。” 沈慕仪笑出声道:“有你这么挖苦我朝丞相和朝中新贵吗?我以后还得仰仗他们办事呢。” “长恒虽散漫,但正事不含糊,跟师相一张一弛,即便是我将来去了渭水大营,也能放心。”叶靖柔道。 沈慕仪忽然抱住叶靖柔道:“你就非要去渭水大营,丢我一个人在上京?你走了,长恒欺负我,都没人替我出头了。” 叶靖柔被沈慕仪这撒娇装可怜的样子逗得发笑,自是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不舍,可她已有了决定,不会轻易更改,道:“且不说你是一国之君,谁敢欺负你?就是有师相在,还有谁敢放肆?” “那你得按时回来看我。”沈慕仪下巴磕在叶靖柔肩头,几乎贴着这一向宠爱自己的好姐姐,“三年一趟述职实在太久了,你一年回来一次……两次……好不好?” 叶靖柔知她在说玩笑话,索性挑了车窗帘子朝后头的马车喊道:“师行洲,快来看看你家妹妹吧。” 两辆马车随即停下,师柏辛几乎立刻从车里下来,快步到沈慕仪的车驾前,问道:“怎么了?” 叶靖柔挑开车帘直接跳了下来,指着师柏辛便是一句“数落”,道:“看看你把阿瑾养成什么样,成何体统。” 师柏辛顾不上往后头去的叶靖柔,直接上了沈慕仪的车,担心问道:“怎么回事?” 沈慕仪却从窗口探出脑袋喊道:“我喜欢你才抱你的,你也能抱我呀。” 叶靖柔回头道:“师行洲,你自己听。” 两个感情好的姑娘彼此玩闹哪有师柏辛插手的余地,他只等沈慕仪坐好,才开口道:“叶大人也有在你手里落下风的时候?” 沈慕仪此时现了愁容,轻轻叹了一声,道:“她是不愿听我多劝她别去渭水大营的事,我……我就是舍不得她。边境多苦呀,风吹日晒,哪有上京好。不,上京也不是哪都好的。” -- 第45页 “人各有志,叶大人有心驻守边城,与风霜刀剑为伍,是她的气概,就跟你坐镇中枢,谋略天下一样,各在其位,但都是为了心中所向。” “你就是有道理。”沈慕仪笑睨他道,“我自然知道轻重,也不会阻止叶姐姐去,只是害怕。” “怕什么?” 沈慕仪靠着车相壁,望着车顶,满目惆怅,道:“以前我们天天都一块儿在太学宫,后来你成了少相,留在内政阁的时间比去太学宫长。再后来,我登基,叶姐姐、长恒接连入仕,各谋其位,见面的时间越来少,但好在还都在上京。” “这回,先是长恒来了南方这么久,之后叶姐姐就要去渭水大营……是不是你们都会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沈慕仪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到最后,就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时光总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一切,他们也都潜移默化地接受着现实与过去的不同,只是当偶尔有那么一刻意识到这种变化,还是难免心有戚戚,免不了悲伤难过。 “不会的。”师柏辛坚定地看着沈慕仪,“你不会孤身一人,我会陪着你。” 沈慕仪扭头看了一眼信誓旦旦的师柏辛,摇头道:“我不会一个人,但总会跟以前不一样,毕竟再过不久我也是可以加冠的年纪了。” 大胤女子十五及笄,意为女儿长成,可以婚配。若有二十岁还未出阁的女子,可举行冠礼,代表其人生步入新的阶段,或另存心志,实有鼓励之意,与男子单纯的成年冠礼含义既相似之处,又有不同。 “既真的要当大人了,就不能再跟小孩子似的,拉着叶大人不让她走。”师柏辛眼底脉脉温柔。 沈慕仪低头摆弄起自己的发梢来,咕哝道:“我拉着谁也不管用,就是想在变化发生之前多留下些回忆,等将来回想的时候能想到多一些从前的日子。” 师柏辛观察着沈慕仪的自怨自艾,知道她究竟在怕什么,知道这个看似开朗外放的女子内心又多柔软,有多希望留住身边的温暖和陪伴。 师柏辛轻轻敲了沈慕仪的脑袋,道:“我说过的话,你看来没记住。” 沈慕仪捂着脑袋道:“记得呢,我记得可牢呢。” “说来听听。” 沈慕仪灵机一动,面对师柏辛坐好,煞有其事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已有意中人了。” 师柏辛转过目光问道:“提这做什么?” “还不是你话说一半,吊着我的胃口。我没法知道未来表嫂是谁,长个什么模样,想帮你一把都使不出劲儿,打心里难受。” “有那么多事需要你操心,这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也不是我想费心,是总有个小人在跟我说话,说什么表哥自小就待我好,我受了表哥这么多年的关心,也该在人生大事上帮他出份力。” 师柏辛忍俊不禁,道:“当真要出力?” 沈慕仪一听有戏,即刻来了精神,睁圆了双眼兴奋道:“如假包换!” 她如此热切,单纯地想要回报他多年来的照拂与关爱,这一腔热情浓烈,却让师柏辛在哭笑不得。 他又一次转过头,避开沈慕仪灼热的视线,道:“等我确定了她的心意,若成……” “我给你俩赐婚!”沈慕仪言之凿凿,“到时候办一场轰动上京的婚礼,我需得让所有人知道,我家表哥娶了哪位姑娘,与谁鹣鲽情深,恩爱情长。” “这倒不必……” “我说要就要,我的表哥,大胤的丞相,这还是人生大事,决不能马虎。至少不能在表嫂面前丢了排面,是不是?” 师柏辛哑然失笑,点头道:“好,听你的,若真能成,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沈慕仪这就钻去角落里鼓捣起来。 师柏辛由她高兴,默然在一旁看着,心头五味杂陈,倒有些不知所措的意思。 不久后,感觉到一道莫可名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师柏辛去看那表情古怪的沈慕仪,问道:“又怎么了?” 沈慕仪蹿来师柏辛身旁,意味深长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师柏辛从容道:“此话何解?” “我方才琢磨了你的话,回味过来你在这件事上有顾虑是不是怕人家姑娘不喜欢你,所以一直没跟她说明白?” 无心之言却直戳师柏辛心底最深的顾虑,亦或是一个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 沈慕仪有那么多个喜欢他,唯独没有鸾凤和鸣的、琴瑟相合的那个喜欢。 马车原本走得还算稳,车轮却突然硌了块石头,一个颠簸下,沈慕仪扑在师柏辛身上,鼻梁磕了他的下巴,疼得她呜呜叫了出来。 “我看看。”师柏辛按住沈慕仪的手,仔细瞧着她的脸。 沈慕仪虽疼,还是盯着师柏辛看个没完,是在等他的答案。 “她总有忙不完的事,我不想打扰她。况且……”确定沈慕仪没事,师柏辛重新靠回车相壁,合上双眼,道,“我与她都有各自的理想,如今境况未尝不好。” 沈慕仪知道师柏辛志存高远,听他这样说便认定了他的意中人也是同道中人,道:“虽觉得此言差矣,但你必然早就做好了打算。总之,几时需要我出面,我义不容辞。” 言毕,沈慕仪挑开车窗帘子,巴着窗框去看外头的风景,却不知为何总是心烦,沮丧的扭过头去看师柏辛。 -- 第46页 他似是睡着了一般安静地坐着,身体随着马车前行轻轻晃动,好似永远都是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可沈慕仪似乎感觉到那日,在提及意中人时,师柏辛眼底划过的一缕复杂情绪,他好像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即便是此刻沉静,也仿佛跟平时不太一样。 沈慕仪好奇又关心,想要追问又觉得不妥当,只得将疑惑咽回肚子里。 一行人在傍晚到达目的地,因赶了一天的路,原本都打算早做休息,偏汤圆儿听见有客人说今日城南有灯会,即刻将这件事告知沈慕仪。 叶靖柔对这种事不怎么感兴趣,决定在客栈休息。 师柏辛虽未开口,可见沈慕仪有心前往,他自要随行。 待入了夜,几人前往灯会所在处,果真老远就望见一片灯火辉煌,一道璀璨游龙。 “今夜不当值。”师柏辛道。 “属下还是留下保护小姐和公子安全。”岳明道。 “我们就随便走走,不会有事的。”沈慕仪叮嘱汤圆儿道,“你最贪玩,仔细别走丢了。” 汤圆儿谄媚笑道:“有翠浓姐姐看着,奴婢可不敢走远。倒是小姐,真不要我们伺候?” 沈慕仪往身边的师柏辛处脑袋一歪,堪堪就要靠上他的肩,用意明显。 翠浓赶忙扯着汤圆儿往一边走,道:“这是小姐的恩典,你别不识抬举。” 汤圆儿这就跟着翠浓走,还不忘拉岳明一把,道:“咱仨一块儿有个照应。” 沈慕仪眼看着他们三个消失在人群中,回头一瞥,发现师柏辛嘴角不知何时噙了淡淡的笑意,她问道:“你笑什么?” 师柏辛不作答,悠然往前走去。 沈慕仪跟上,不依不饶道:“你快说,方才笑什么?” “最贪玩的人指着别人说贪玩,你说好不好笑?”说着,师柏辛拉住沈慕仪往自己身边带,顺势跟她换了个位置,让她靠里走。 沈慕仪伸出青葱似的指头轻戳着师柏辛的肩,佯装生气道:“原来你最护着我,如今却拿我打趣,谁带坏你的?长恒还是岳明,还是你那藏得严实的意中人?” 师柏辛笑容更甚,眼见前头一盏花灯挂得低了,他揽过沈慕仪的肩,将她往旁边拉,另一只手护在她头顶,道:“看路。” 沈慕仪“怒气”未消,只管瞪着他。 灯火照着她娇俏的面容,灿艳的光就落在她眼眸里,格外动人。 握在沈慕仪肩头的手收拢了又微微松开,却始终舍不得彻底放了她,视线也难以从她身上挪开,纵然夜色迷人,也都比不得她半点姝色。 沈慕仪发现有玩闹的小孩儿跑过来,她即刻拉下师柏辛的手,和他一块儿往路边躲,不忘回敬他道:“究竟谁不看路?” 不等师柏辛作答,她又兴冲冲地一个人往前跑,左顾右盼,走马观花地看着周围的花灯。 师柏辛跟在沈慕仪后头,通明的灯火,喧嚷的人流,她穿梭期间,不时伸手去摆弄身边的花灯,像是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虽比不得上京的灯会,但有人以一家财力举办这样的规模也是不容小觑。”沈慕仪定睛看着师柏辛,像是在等什么。 师柏辛气定神闲,做了个请的收拾,便与沈慕仪继续前行,娓娓道来:“我原本不知情,是听店小二说举办灯会的是个姓孔的富商,才猜测或许是相识之人。” “你几时还跟地方上的商贾有交情?”沈慕仪似随口一问。 官商相通历来是朝中大忌,尤其还是师柏辛这样位高权重的当朝宰辅,更需小心翼翼,否则容易落人口实。 师柏辛知道沈慕仪并非在怀疑自己,但他们毕竟是君臣,在这件事上,他不能隐瞒,也不能儿戏,正色答道:“我与孔林孔会长最初在宜丽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朝廷下拨的治灾物资还没全部送达,不少灾民未能及时得到赈济,孔会长发动当地商会筹集了物资先行发放,安抚住了灾民。” “后来我在南方打点人脉,从口口相传中听说了不少关于孔会长的事,途经黎希时有缘再与他相见。彼时他不知我身份,我们只同席简单聊了聊。我看得出,他对兴修南方水利之事颇为上心。”师柏辛道,“长恒接管赈灾事项前,我就叮嘱他务必找机会试探孔会长。” “结果呢?”沈慕仪问道。 “还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 “先前你求贤未果,我又如何有底气去求财?” 沈慕仪失笑道:“这话怎么听来这么俗气?” “真要在南方兴建水利,必然耗费巨大。太傅反对之下的顾虑情有可原,所以我也有别的打算。”师柏辛从容道,“路需一步一步走,眼见如今朱先生已被你收入麾下,我也该再尽绵力,跟孔会长打好关系,谋求其他出路。” “太傅若是知道你走这‘旁门左道’,又该口诛笔伐了。”沈慕仪无奈道。 “为国之大计,利于后世,万死不辞。”师柏辛义正言辞,坚定无比。 沈慕仪自是信他所言,心中感念万分,道:“得师相如此,我之大福。” “如今言之尚早,还得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我才好去找孔会长。” 沈慕仪点头道:“等回了上京,我就马上找朱先生办事。” “话既说到此,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 第47页 “你说,我听着。” “长恒虽将赈灾的事都收善完全,但还有些事务需我亲自去办,明日之后,我就动身。” “你要去哪儿?我不能一块儿去吗?” “我只是放心不下,所以需亲自去看看。而且既要请大佛,总得多做些功夫,我去足以。”师柏辛道,“上京里还有需你应对的事,不必为我操心。” 话到最后,师柏辛又现温柔,让沈慕仪随之放松了几分,点头道:“我晓得,你也不用为我操心,我们等着彼此的好消息。” 师柏辛欣然点头道:“好。” 沈慕仪拉起他的手,想要往前走,道:“孔会长办这个灯会据说是为这一带灾后祈福,我们也去买几盏花灯,好不好?” 话音未落,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忽然在沈慕仪眼前晃了晃,惊得她一声低呼,却又在瞬间惊喜。 第31章 她曾叫的每一声“表哥”…… 明明灯火下, 一只精巧别致的六面小坠子悬在沈慕仪眼前。 沈慕仪双手接过坠子拿在手里把玩,发现那还没有拇指指甲盖的小玩意儿竟是有轴心可以转动的,她惊道:“旋机锁?” 师柏辛将沈慕仪往街边推了一些, 挡着街上经过的百姓,道:“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沈慕仪随意转了几下,感叹于这样小巧的东西还能做得这样灵活, “你何时做的这个东西?手艺也太精湛了。还有这材质……”伸手掂了掂,道, “非金非银也不是玉石。” “那日见你玩旋机锁, 我猜你喜欢, 所以特意寻了位西欧国的工匠仿着旋机锁的样子做了这个。” 沈慕仪拿起链子, 将旋机锁坠子轻轻晃了两下, 又双手握住,道:“我喜欢, 我可太喜欢了。” 说着,她将坠子放在颈下, 却摇头道:“这么别致的东西光带在脖子里不好,我得给它安排个好地方待着才是。怎么想到要送我东西?” “原准备等你生辰时再送, 但我估算时间, 怕是赶不及回上京,便趁今夜给你。”他慢慢往前走, 见沈慕仪跟上来才道,“二十冠礼是大事, 你当真不准备办了?” 沈慕仪作为大胤女帝,冠礼规格自国朝最高,可为其加冠的理应是沈望,依他们的父女关系, 只怕到时候沈望未必会出席,她不想自讨没趣。再者,她要在南方兴修水利需要巨大的钱财支撑,这些虚礼,能省则省吧。 察觉到沈慕仪低落的情绪,师柏辛牵起她的手,道:“跟我走。” 还未做好准备,沈慕仪就被拉着重新走入喧嚷人流之中。 她在这市井红尘中长大,过去听的都是这些重叠在一起的喧嚣,虽听不清,却能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感受这时间繁华鼎沸,处处精彩。 她的手里还纂着他送旋机锁坠子,他的手又将她包裹,即便是天热得已让她出了一身细汗,她却丝毫不排斥来自他温度,反而情不自禁地跟在他身后,连走过何处都未曾留意。 两人一起穿街过巷,走过绮丽灯火,穿过热闹人海,却也没走出这一片夜色欢愉,停在一处高塔下。 高塔名曰“临仙”,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今夜若是登上高处,能将城南灯海尽收眼底,与身处闹事,灯光加身的感受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这塔曾是沈慕安心中所向,是她最敬爱的大皇姐一直想要来的地方。 塔下早有不少百姓为登高一睹城南夜景聚集到此,众人有序登塔,一切按部就班。 沈慕仪几乎抱着师柏辛的手臂慢慢往塔顶走去,每到一层,她都要往塔外张望,分明是一样的场景,可她瞧见的每一眼却仿佛都不一样。 队伍走得不快,可最后到第十层时,沈慕仪有些小喘。她拨开人群,拉着师柏辛站到栏杆处,放眼塔下的迤逦灯火,从光明一直蔓延到远处沉沉的夜色里,最终归于四合安宁,万籁俱寂。 沈慕仪远眺夜幕,虽黑却仿佛孕育着即将来临的光亮,比破晓前那微末的白更令她期待,道:“这与我想的不一样。” 师柏辛扶着栏杆道:“乘兴而来,算是惊喜。” “七国时这里曾是梁、越边境,梁庄王一朝由摄政王叔辅佐,扭转梁越交战兵败后的颓势,国力日盛。摄政王叔谢晏行还迎娶了越国长公主。据说他陪同王妃返回越国时经过此处,身边有人问他,梁王年幼尚不成事,为何王叔甘居一人之下?”沈慕仪道。 师柏辛接道:“梁王叔即刻驱逐那人至雁北苦寒之地,但善待其家人。面对梁庄王如同往昔,亦父亦师,最终将梁庄王培养成才。” 想起旧年固友,师柏辛亦感慨良多,目光深邃起来,道:“阿瑜对《梁策》情有独钟,最是心仪梁王叔,从凄凉质子成为一国重臣,卧薪尝胆,生死不易其志,富贵不移其诚,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尤其喜欢你方才说的一段,所以她一直想来这一带看看。” 沈慕安出生即是皇太女,受沈望器重栽培,她自喻为梁庄王,倾慕梁王叔谢晏行,便是希望自己也得得此良臣,君臣同心,为大胤谋福。 然而沈慕仪打破了沈慕安甚至是所有人对大胤未来的规划,每每念及当初的意外,她总是自惭形秽。 梁上的灯笼照着沈慕仪若有所思的眉眼,她的眼里满是自责和歉意,全然没了往日的活泼灵慧。 -- 第48页 这是师柏辛最心疼她的模样。 他期盼着沈慕仪能早日从愧疚中走出来,也一直努力地引领她放弃心底这一隅阴影,他道:“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你,追忆先贤的也是你,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也是你决定。你看那里……” 沈慕仪顺着师柏辛的目光望去,依旧是她方才望见的景色,有塔下通明的灯火,有谈笑风生的百姓,也有远处像是孕育着光明的深沉夜色。 “这是你治下的大胤,今夜尽兴,已是你之功,明日未至,是天光明媚,还是长夜不歇,都在你的斟酌之间。我不敢以先贤自喻,但为大胤,为我心中之君,我亦万死不辞。” 他目光炯然,真诚坚定,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沈慕仪依然望着远处的夜幕,那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在这眼前的繁华里。 她爱这漫漫灯火,也爱这沸腾的人声,可因她心底无法拔除的那根刺,她的爱总像是隔着一层穿不透的雾气,无法真正把握这人间烟火,总觉得这美好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她这大胤女帝的宝座,从来都坐得不安稳,不踏实,是她欠沈慕安的。 可这夜里拂面的风,带着夏日最明显的燥热,吹在脸上是这样真实。 如师柏辛所言,这是她治理之下的大胤江山,是她奋斗了五年,将来还会为之倾其一生去热爱的大好山河,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才发生的。 这是沈慕仪关于皇位、关于沈慕安最深的心结,也是她此行南下的另一个原因。 “我似是有些懂了,但还没完安全懂。”沈慕仪喃喃道。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慢不了,我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沈慕仪和师柏辛靠得近,此时她面对他而立,两人之间更显得亲近。 她看着烛火中染了阴影的师柏辛的眉眼,拂过的风里有两人身上相同的味道,她道:“你也着急所以今晚就带我来了这里,说什么明日之后再走,你是准备明天一早就走吧。” “本来是准备明日同游这临仙塔后再走,但总是不想你多等,能早一刻就一刻。” 沈慕仪出其不意的拥抱让师柏辛一时怔忡,那几欲抬起去回抱她的手却在最后一刻顿住,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我一定尽快回上京,安心等着我。” “安心不了。”沈慕仪在师柏辛怀里蹭了蹭,“你回绥阳那阵我就总是心神不定,如今又要走,我……我虽然咬着牙也能过,但我就是……” 看沈慕仪这副委巴巴的模样,师柏辛心头更是柔软,轻轻按住她的脑袋贴在自己胸口,道:“这里没人认得我们,你有什么话大可以都说出来,我想听。” 沈慕仪乖乖在师柏辛怀中贴了一会儿,抬头去看他,确实答非所问道:“你的心跳怎么越来越快?” 外人只道大胤丞相年少有为,早慧稳重,殊不知他亦是普通人,有悲欢喜乐,有七情六欲。 他心仪沈慕仪多年,与她相处时候身份众多,唯独不敢说出心底最原始最简单的愿望,那颗平常心里早就藏满了因她而生的波澜,日积月累,表面越是平静,实则越是惊涛骇浪。 然而沈慕仪从不知他最深处的心思,只不解地看着他,听见他微微加重了的呼吸声。 师柏辛不想也不能在此时解释,正想另寻话题,只见沈慕仪松开自己,往后退了一些。 “怎么了?”师柏辛问道。 沈慕仪扣着手指,又面向栏杆外的夜景,视线不知应该落在何处,最后低头看着手中的坠子,有些窘迫,道:“及笄的时候还没多大的感觉,现在一想我都快加冠,确实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没个分寸,往后可不能一紧张或是一难过就抱着你要安慰,不合适了。” 他们从来亲近无间,师柏辛也从未觉得以任何方式去照顾沈慕仪的情绪有什么不对,可时间从不等人,很多改变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今夜或许是帮沈慕仪解开心结的契机,也可能是改变他们之间关系的转折。 听着沈慕仪的话,师柏辛一时间心绪烦乱,他站在她身边不说话,放眼辽阔的夜色天幕,良久后才道:“听你的。” 在事关沈慕仪的事上,大多数时候他都顺从她的意愿。 “表哥,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何事?” 沈慕仪轻轻拨动着坠子上的机关,道:“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了,能带我见见……她吗?” 想了好几个称呼似都不合适,沈慕仪也不知师柏辛的意中人究竟是谁,便以此称代。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为什么?” “我需得听她的。”不自觉地抬手想要去摸沈慕仪的脑袋,但想着她方才的话,硬是放了下来。 “到底是什么厉害人物将你这玉面小阎罗都收得服服帖帖的?” 灯火下的眸光有些细微的变化,沈慕仪转动坠子的手稍用力了几分。 “是个很好的姑娘。”师柏辛看着沈慕仪,即便饱读诗书,也找不出他以为最合适的词句去描述她。 一个好字,笼统却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知道了。”沈慕仪看似嫌弃道,“能被放在你心上的人必然是好的,我将来的意中人也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我还想再待一会儿,我们晚点回去,好吗?” -- 第49页 两人就这样在临仙塔上又待了多时,离开时,夜色已深。 翠浓三人早在灯会出口的地方等着沈慕仪和师柏辛,见他们初来,三人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月光将沈、师二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汤圆儿在后面看着,口中啧啧有声。 翠浓听得心烦,轻斥道:“你瞎琢磨什么呢,啧了一路,吊人胃口。” 汤圆儿摸着下巴,故弄玄虚道:“不是我想琢磨,是两位主子就在眼前,由不得我不琢磨。” 翠浓拧眉问道:“什么意思?” 汤圆儿指了指前头,道:“你不觉得陛下跟师相有些不一样了吗?” 说着,汤圆儿又去问岳明道:“是不是?” 岳明无奈摇头,加快脚步,将汤圆儿甩在后头。 翠浓见状掩嘴发笑,道:“被嫌弃了吧?口没遮拦的,仔细祸从口出。” 汤圆儿不甘心,去拉翠浓,硬是被甩开了,他锲而不舍地跟着,压低声音道:“我真没瞎说,你再仔细瞅瞅,就是不一样了嘛。” “都是陛下惯的你,主子的事都敢议论。”翠浓横了汤圆儿一眼准备往前跟一些,抬眼时瞧见月下并肩而行的那两人,失声道,“咦?” “怎么着,是不是不对味儿?” 翠浓静静看了一会儿,分明和过去差不多,可又说不上究竟哪不一样,她疑惑着去看汤圆儿,问道:“你说说看?” 汤圆儿负手,抬着下巴阔步往前走,却被翠浓一把拽了回来。 他抬起两只手计划着,态度暧昧道:“从前是这样。” 竖起的两根手指挨得近。 “如今是这样。” 手指分开了一些。 “懂了吧。” 翠浓当他能有什么惊天之语,却原来只是这个,恼得她瞪了汤圆儿一眼,小跑着去追沈慕仪。 汤圆儿跳脚道:“亏得我还道你聪明,原还没我这眼睛鼻子灵光呢。哎,等等我。” 沈慕仪自不知后头有这样的精彩,和师柏辛一路走回客栈,要回房时,她才道:“连累你晚睡了。” “难得出来,你喜欢就好。”师柏辛唤来翠浓和汤圆儿,郑重嘱咐道,“本相有要事要先行离开,你们好好照顾陛下。” 他又对沈慕仪道:“留岳明保护你。” 柔声缓色,和善极了。 “那让汤圆儿和翠浓跟着你,你身边没个随从照料可不行。不对,你还是带着岳明,他身手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慕仪立即吩咐岳明道,“一定护着师相周全,回了上京,重重有赏。” 岳明正色道:“属下职责所在,陛下放心。” “那各自回房歇息。”沈慕仪毒师柏辛道,“我在上京等你。” “好。” 于是翌日,师柏辛带岳明去见孔林,沈慕仪此趟南下之行也几乎收尾,便就此回了上京。 回上京的当日,沈慕仪便听说沈望病情加重,她当即赶去清泉宫,还未走近,便望见孙祥站在宫门外。 孙祥见是沈慕仪的车驾,快步迎了上来,仍是含笑亲善的模样,亲自扶她下车,道:“陛下南巡归来,清减一些,是路上太辛苦了吧。” 沈慕仪朝清泉宫走去,问道:“孙公公有心了,朕就是过来看看,父皇情况如何?” “太上皇这病时好时坏,近来整个人昏沉沉得厉害,太后和宁王殿下一直陪着。陛下当心脚下。” 沈慕仪一步并作两步垮上台阶,到了内宫外却停了脚步,问道:“宁王来得勤吗?” “太上皇离了谁都离不得宁王殿下,日日进宫,从白天陪到夜里,有时候太上皇不放人,宁王只得宿在宫里。”孙祥谨慎观察着沈慕仪的神色,虽心疼却也不得不如实相告,“陛下,奴婢进去通报。” “不必了。”沈慕仪拦住孙祥道,“朕去看看母后,就让宁王陪着父皇吧。” 沈慕仪才转身要走,门后已传来了脚步声,随即孙祥请安的声音传来,她的脸色只比前一刻更难看。 沈慕婉对孙祥还算客气,转眼见沈慕仪在场,她虚虚地行了礼,道:“陛下回来了,怎么站在外头?”再看看沈慕仪身边只有侍从,又道:“师相没跟陛下一块儿来?” 沈慕仪懒得与沈慕婉纠缠,偏偏两人是亲姐妹,撕不得脸,她转而对孙祥道:“宁王照顾太上皇辛苦,如今天气热,孙公公去备些消暑的点心,让宁王歇歇,也别吵着太上皇。” 见沈慕仪要走,沈慕婉问道:“陛下去哪儿?” 沈慕仪未作答,只翠浓上前回沈慕婉道:“陛下未免打扰太上皇休息,先去给太后请安。宁王殿下万福。” 沈慕婉脸色一沉,瞥了一眼沈慕仪离开的背影,转身回了清泉宫。 孙祥看着这对姐妹间的剑拔弩张,无奈摇头,轻轻叹了一声,招来身边的小内侍,道:“茶水点心赶紧往安喜殿送去,陛下口味淡,凉果盘子三分甜,别耽搁了。” 小内侍点头称是,快走了两步又怕耽搁,索性小跑着去办事。 孙祥见之发笑,权当苦中作乐。 南下的一行人中,沈慕仪最早回上京,没出两日,赵居澜带着朱辞回来,沈慕仪亲自设宴款待,并同时将两人都安排进工部任职。 朱辞起先推拒不敢受,沈慕仪未在宴上多言语,只在宴会后亲自登门拜会。 -- 第50页 赵居澜给朱辞安排的别院不大却雅致,院中一石一水、一花一草都是经人巧思设计过的,布局错落,冠“宜居”之名也算符实。 侍从沈慕仪至内苑,出来迎人的正是苏飞飞。 当时瘦弱的少女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已经基本恢复,加之简单的打扮,也是个清秀的小美人。 “参见陛下。”苏飞飞毕恭毕敬地行礼,落落大方,俨然是受过□□的。 赵居澜答应了沈慕仪会妥善安排苏飞飞,她就不担心他食言,如今那小侯爷还让苏飞飞来照顾朱辞的起居,当真洞悉她的心思,还一箭双雕。 沈慕仪颔首,由苏飞飞引路去见朱辞,路上问道:“在上京可待得习惯?” “小侯爷都安排妥当,没有亏待奴婢的地方。这次只安排了奴婢跟另外三个人来别院照顾先生,说怕人多了扰了先生清静。”苏飞飞回道,“先生正在看书,方才消息递进来,奴婢没去打扰,先来迎陛下。” “无妨,不打扰他看书,朕等一会儿,你去忙吧。”沈慕仪看院中的大树下放着藤椅小几,她便干脆在树荫下坐等。 院中引了活水,又有大树遮阴,草木蓊郁,沈慕仪静心坐着到不觉得多热,反倒是热意催生了倦意,她倚着藤椅打起了盹,不觉间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沈慕仪觉得口干舌燥,迷糊地唤了一声:“水。” 有人给她递上杯子,她急急抿了几口才清醒,定睛一看居然是朱辞在旁。 “你几时来的?”沈慕仪放下杯子,坐起身。 见朱辞要行礼,她赶忙扶住,道:“不用虚礼,坐。” 一直到入了上京,朱辞才真正了解沈慕仪的身份,自然无比意外。 昨日宴上因有赵居澜在,他虽不善言辞,但气氛总算越快,加上沈慕仪一贯平易近人,没女帝的架子,几人交谈也算畅快。 然此时此刻,唯他与沈慕仪独处,只有斑驳树影与流水声充斥在两人之间,他坐着也心绪不宁,置在膝上的手攥得紧,已是出了满手心的汗。 沈慕仪知道朱辞心底还有抵触,便不急着开门见山,问道:“俆放昨夜睡得如何?” “还好。” “吃得惯吗?” “小侯爷特意安排了南方的师傅做菜。” “昨日又听长恒说你带了好些宝贝来上京,我可有幸去看看?” 朱辞豁然起身,动作大了一些看来不甚自然,见沈慕仪发笑,他期期艾艾道:“陛下……请……” 沈慕仪这就随朱辞去看那些千里迢迢被带来上京的好东西,竟是将近半屋子的藏书。 “时间仓促,还未整理,看来凌乱,请陛下恕罪。”朱辞道。 沈慕仪不以为意,粗粗看了一些,赞道:“俆放这是连家底都带来了,朕可不能辜负了你。” “草民惶恐。” “你替朕办好了事就不惶恐了。”沈慕仪站在朱辞面前,眉眼含笑却很是诚恳,道,“俆放既来上京,便是有心要做一番事业。朕有机会给你,你何不抓住?名正言顺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任何顾虑困难只管同朕说,朕必全力帮你解决。若还有难处,朕就带你去找师相,他总有办法。” 朱辞婉拒入仕多是因周乘风之故,而沈慕仪所言合情合理,也是为他打算,否则将来他没有合适的身份参与南方水利工程,处境只会尴尬。 沈慕仪拿起身边的一本书翻开,书上有两种笔迹、新旧不一的注脚,想来是周乘风和朱辞分别写下的。她细细看了几行,更坚定要说服朱辞的心意。 “俆放借朕几本回去看看,你也再考虑考虑,等师相回来了,你再给朕答复。” 朱辞认真挑了几本书递给沈慕仪道:“这几本或能解陛下当下疑难。” “朕的疑难就在你身上。”沈慕仪接过书,“师相走前跟朕说,时间不等人,能多为朕省一刻钟也好,所以才急着去办事。俆放也多记得朕的难处,别让朕等久了。” 见沈慕仪往外头去,朱辞立即跟上,小心翼翼问道:“方才见陛下小憩,是近来事务繁忙,未曾好好休息吗?” “朝中事务未有少的时候,尤其这趟南下,确实积压了一些公务,这几日还忙着应付其他事,是朕失态了。”沈慕仪道。 沈慕仪没让通传,朱辞便直到看完书才晓得她来了别院。 院中树影下,沈慕仪静静卧在藤椅上,一手枕在脑袋下,微蜷着身,睡容却不黯然,仿佛在睡梦中都有诸多烦扰,眉头颦蹙。 他上一次看沈慕仪“不省人事”还是在她头疼症发作的时候,当时师柏辛在场,她靠在那面容冷峻的男子怀里,毫不掩饰那一刻的脆弱。 那时,朱辞丝毫不为她究竟是什么身份而纠结,眼里都是她缠人的模样,好似也缠上了他从未有过的某种情愫。 每每想起那样的沈慕仪,朱辞总是惘然若失,一时不查遂开口问道:“师相为何迟迟不归?” “也是为了南方水利的事。” 朱辞一时紧张起来,试探道:“愿闻其详。” “他的事与你不一样,朕最希望的就是你们各司其职。朕能将兴修水利的事在南方办好,解决民生疾苦,朕的腰杆也能硬一些。”沈慕仪再一次诚挚对朱辞道,“所以,还请俆放认真考虑朕的意见,不是为了朕,是为了大胤,为了南方的百姓。” -- 第51页 “草民,知道了。” “那朕就等你的好消息。”沈慕仪转身要走,又听朱辞唤自己,她停步问道,“怎么了?这就有决定了?” 日光斜照进回廊,照了沈慕仪半身的裙子,将她的影子投在朱辞脚边。 朱辞垂眼看着沈慕仪的影子,双唇翕合却迟迟没有真正开口,最后向她深揖道:“陛下筹谋为百姓计,草民不才恐难当大任,若有可用之处,陛下只管吩咐。” 口中大义凛然,虽也并非完全的托词,可究竟有几分私心,朱辞自也明白,只觉得羞愧,将头埋得更低,礼数做得更周全。 沈慕仪闻之大喜,道:“俆放果真没让朕失望,明日朕就公布消息,工部有长恒在,没人会为难你。一切,有劳俆放了。” 沈慕仪礼贤下士,朱辞诚惶诚恐之下另有几分欣慰,几处无奈。 可见沈慕仪舒心一笑,他大有云破日出的豁然开朗,心道必然竭尽全力方才不负她之重托。 “朕心头的大事解决了,这就回宫去,顺便给师相去封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俆放不用送了。” 沈慕仪转身离开时候,朱辞的视线长久落在她情急又欣喜的背影上,那一声声“师相”言犹在耳,她不知,自己每一次这样叫,眉间眼底的笑意都会深一分。 就像她曾叫的每一声“表哥”,其中的亲近,无人可及。 第32章 究竟几时才会回来?…… 沈慕仪说服了朱辞进入工部, 便即刻下达委任政令,果不其然遭到了反对。 这次田文没有亲自出面,而是他手下的门生率先在朝会上提及破格提拔朱辞一事的不妥之处, 义正言辞之态仿佛沈慕仪是做了什么大不韪的决定。 以往五年间,沈慕仪也有遭到朝臣反对的命令,她有过坚持, 也有过妥协另寻办法之举,有时当朝与反对之人辩论, 盖因她年轻, 又并非真正服众的女帝, 那些臣工便倚老卖老, 拿资历说事, 逼着沈慕仪收回成命。 此次沈慕仪录用朱辞,且不说是个寂寂无名之辈, 因他是周乘风的学生,便遭到不少大臣的攻讦, 一并将周乘风过去的“罪状”搬了出来,试图威逼沈慕仪放弃。 平素朝会, 有师柏辛为沈慕仪坐镇, 顾及师家的家世背景,大臣们说话多还是克制的, 但如今师柏辛未归,沈慕仪行为“出格”, 遭到的攻击必然比过去都要猛烈。 沈慕仪默然坐在大殿之上,冷眼看着朝臣们细数自己恣意妄为、固执失礼的罪行,在一众反对声之后,只淡淡问道:“众卿都说完了?” 以往还会为自己辩解或是想要说服众人的年轻女帝这次出奇平静, 在一阵噤若寒蝉之后,她传军要处司长出列,道:“将西北送回来的军报说给诸位臣工听听。” 众臣最前,田文见沈慕仪如此举动,神色一凛,抬头去看时,只见沈慕仪肃容端坐,气韵沉稳。 他此时才发现,一趟南巡,确实在沈慕仪身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矛头一旦从国内转向边境问题,先前剑拔弩张的局面立刻转变,众人探讨起大胤和羌国长久以来的局面,纷纷为逐渐紧张起来的西北情势出谋划策。 直到朝会结束,西北问题依旧没有尘埃落定。 回凝华殿的路上,叶靖柔看着心事重重的沈慕仪,道:“一回来就面对那帮老臣叽叽喳喳,听了这半日我都头大。” “出了这事,大司马该更不想放你去渭水大营了吧?”沈慕仪道。 “他何时想放过?但我爹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家中又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再等等吧。”叶靖柔遗憾道,叹了一声,“朱先生去工部任职,你不去看看?” “有长恒在,朕放心得很,朕可得回去等人呢。” “等谁?师相今日回来?” 沈慕仪摇头,眉间愁色又浓重了几分,道:“在等孙公公。” 叶靖柔立即明白沈慕仪所指,道:“我陪你一块去,师相不在,还有我这个姐姐护着你。” “你还是回去陪大司马吧。”沈慕仪轻轻推了一把叶靖柔,“朕知道怎么做。” 叶靖柔了解沈慕仪的处境却无能为力,只拉着她道:“受了委屈该怎么做,你可知道?” “啊?” “当然是找你的叶姐姐一诉衷肠。”叶靖柔见沈慕仪笑了,这才先行回府。 沈慕仪回到凝华殿,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静静等待着预料中的事发生,心境比过去平静许多。 孙祥在将近一个时辰后到达凝华殿,守门的汤圆儿立即上前见礼道:“孙公公,奴婢这就去通报陛下。” 汤圆儿才要转身,孙祥视线一亮,垂首行礼道:“陛下。” 沈慕仪向孙祥颔首示意,又嘱咐汤圆儿道:“你跟翠浓不用跟去,朕见了太上皇就回来。” 汤圆儿本想说什么,可又不敢违背沈慕仪的意思,只得退去一边,眼看着沈慕仪随孙祥一起离开凝华殿。 人刚走,汤圆儿便记得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师相不在,万一……” 翠浓被他吵得心烦,一直望着沈慕仪离开的方向,担心得不停搅着手里的帕子。 比起汤圆儿和翠浓的焦急,前往清泉宫的沈慕仪泰然从容,一路上没说话,只在下了马车,将要见到沈望时才问孙祥道:“父皇的精神还好吗?” -- 第52页 孙祥有一刻的怔忡,看着沈慕仪平静的眉眼,他点头道:“陛下稍稍温和一些就好。” 沈慕仪谢过孙祥后提步进入清泉宫,见到了面带病容的沈望,比她南下前要虚弱好些。 沈慕仪行礼道:“父皇保重身体。” 沈望倚在细软上,半抬着眼去看沈慕仪,半晌未曾开口,只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像是要从她身上寻出什么东西来。 沈慕仪从小就被忽略,一年中见不得沈望几次还都惧于他的严厉威仪不得亲近,父女之情淡薄。但她依旧谨记骨肉亲情,试图寻找到缓和彼此关系的办法,可沈望从不理解,怎能不让她寒心。 “陛下好意,我领受不起。” 沈慕仪见沈望想要坐起身,她本想上前帮扶,却只得他一个拒绝的手势,她站在原处,静听垂训。 无人发声便显得四下安静,父女对峙,各有心思,最终还是沈慕仪记得孙祥的话,先服了个软,道:“此次破格录用朱辞是朕在南方视察时,从百姓口中得到认可以及确实考量过朱辞后才做出的决定,并非有意与太傅为难,更不是对父皇当初的命令做任何反对和违抗。朕是真的惜才也爱才,为将来长远考虑。” 田文是沈望的心腹,又是沈慕安的老师,同样不喜沈慕仪这个“便宜女帝”,所以免不了与她为难。过去与沈慕仪政见不一又难以说动时,他便会来沈望面前旁敲侧击,由沈望出面给沈慕仪施压。 这一套流程,沈慕仪熟悉得很,就连孙祥受命去凝华殿找她的时间,她都掐得准。 这次关于朱辞去工部任职之事,田文必然是看出沈慕仪态度坚决,又事关他们长久以来为是否修建南方水利之争,他不会轻易妥协,自然少不了向沈望寻求帮助。 所以沈慕仪主动向沈望说明原因,也是表达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太傅是老臣,资历尤深,利害轻重自在他心中。西北情况有变,且是长久之战,此时再要分心他处,极有可能动摇国本。”沈望道。 沈望不是危言耸听,却也不见得完全如此,沈慕仪对时局有着自己的见解,这才是她与沈望、与田文无法达成统一的根本原因。 “朕不这么认为。” “你才登基几年?对朝政、对军务的理解能有多深?当初和羌国一战对西北边境造成多大创伤,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影响,你又知道多少?太傅他们之所以如此反对,是怕你本末倒置,将这么多年休养生息才好转的局面给破了。”沈望说到激动处已怒目圆睁,目眦尽裂着像是已将沈慕仪认定为大胤的罪人。 “父皇担心的事,朕也从未忽视过。这些年前前后后整顿西北边境驻军和渭河大营多少次,父皇不比朕清楚?但为什么一直治不到根上,父皇真的没有吗?” 沈慕仪话音未落,沈望手边的玉杯已被扔了出去,硬生生砸在沈慕仪衣摆上。 孙祥听见动静立即进来查看,见状大惊,却顾不得沈慕仪,只去沈望跟前道:“太上皇息怒,太医说了要静心调养才是。” 沈望怒气满面的样子着实让沈慕仪担心,可父女之前还有彼此都不愿意退让的立场,她只得压下心头繁复的情绪,目光坚定道:“朱辞一定要进工部,南方水利的事不会停,西北的边境军,朕也会彻头彻尾地整顿。父皇抱恙,朕不打扰父皇休息。” 转身之际,沈慕仪听见身后沈望怒而拍案的声响,那一声拍在她心上,痛得她需深深呼吸才得以缓解,可离去的脚步却未有半分犹豫。 一直到走出清泉宫,沈慕仪望着广袤无垠的天,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湛蓝如洗过的镜面,像是能倒映出远在南方的师柏辛的身影。 她喃喃道:“师相,朕不会让你失望的。” 从清泉宫离开后,沈慕仪回凝华殿继续批阅奏章,未让人传午膳。 一日时光流水一般过去,翠浓和汤圆儿也未离开过凝华殿大门一步。 两人一左一右待着,不时朝里头望一望,然后交换眼神,商量是不是要进去看看沈慕仪。 日落时,汤圆儿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只摸了摸早就瘪了的肚子,问翠浓道:“陛下一天没吃东西了,真不要紧吗?” 翠浓探头往殿内看,思量之后对汤圆儿道:“先去传膳吧,陛下吃不吃再说。” 汤圆儿闻言来了劲儿,道:“我这就去,只要陛下吃了,你就能跟着吃东西,你都吃了,我也就能吃了。” 他们跟沈慕仪主仆情深,因担心之故也是一天未进食。 翠浓哭笑不得,催促道:“还废话什么,赶紧去。” “诶,我这就去。”汤圆儿猴急地跑去传膳,只是还没跑多远就瞧见孙祥又来了。 他一看就知道出了事,转头往凝华殿跑,连口气都没能好好出,光指着孙祥来的方向说不上话。 翠浓引颈望去,见孙祥形色匆忙过来,暗道不妙,当即进凝华殿禀告道:“陛下,孙公公又来了。” 沈慕仪立即放下手中的朱笔前去相迎,在殿外与孙祥碰了面。 她还未开口,便听孙祥道:“陛下快去清泉宫……太……太上皇……” 沈慕仪赶去清泉宫的路上就听孙祥说,沈望在沈慕仪走后就余怒不消,连太后张娴都不愿意见。 眼看到了晚膳时间,孙祥前去请示是否上膳,却见沈望难受得话都说不完整,他立即去请太医,太医说沈望是极怒攻心,情况并不乐观。 -- 第53页 孙祥只道沈望因为沈慕仪固执己见才郁结于心,不愿见多年服侍的主子病情加重,更不想见到沈望有生命危险,便只好劝沈慕仪道:“陛下,奴婢有话……” “朕知道孙公公要说什么,朕有分寸。”沈慕仪这就堵了孙祥接下去的话,她的脸色也不见好看。 二人赶至清泉宫,沈慕仪见张娴身边的侍从正在沈望寝殿外,她在将要入门时顿住了脚步,对孙祥道:“孙公公只与母后说朕在外头,不必让父皇知道。” 沈慕仪堂堂一国之君在沈望面前如此卑微,孙祥怎能不心疼?可他到底心向沈望,闻言只点头道:“奴婢遵命。” 沈慕仪在外头等了一阵,见沈慕婉的车驾到来。 翠浓跟汤圆儿立刻打起精神,站在沈慕仪身后。 沈慕仪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维护,心间不免一股暖意涌动,低声道:“没事的。” 汤圆儿却梗着脖子,一副佛挡杀佛的架势,反而将沈慕仪和翠浓逗笑了。 沈慕婉从马车上下来,快步到沈慕仪跟前,本要直接越过,奈何汤圆儿故意挡了她的路,她峨眉紧皱,张口便要训斥这不懂规矩的奴才。 翠浓行礼道:“参见宁王殿下。” 沈慕婉知道这两人唱的是红脸白脸,眼下装不得没看见沈慕仪,只得敷衍着向沈慕仪请安道:“陛下也在。” “太医还在里头。”沈慕仪道。 言下之意是沈望情况未定,此时进去难免吵闹,影响太医给沈望诊治。 沈慕婉被下了威风,只好去一旁等着,不时朝殿内张望。 不多时,孙祥出来,见沈慕婉到了,道:“太上皇正催见宁王殿下,殿下快些进去吧。” 沈慕婉得意地扫了沈慕仪一眼,这才进去见沈望。 孙祥对沈慕仪道:“太上皇的情况稳住了,陛下放心。太后请陛下借一步说话。” 沈慕仪随即去了偏殿见张娴,母女之间的气氛虽平和得多,但张娴从来也不重视沈慕仪,彼此说不上多亲厚。 张娴见沈慕仪额上沁着汗,让侍女递上帕子,道:“陛下的心意,本宫知道,你父皇实也是晓得的。” “父皇这一趟让母后担心了,母后也需多保重才是。”沈慕仪道。 张娴乍听这真诚的关心之语有些怔忡,盯着沈慕仪多看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叹道:“陛下有心了。” 沈慕仪不做声,知道哪怕她多问关于沈望的病情,也不可能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干脆直接问张娴道:“母后特意唤朕,是有什么吩咐?” 张娴拿起手帕假意掩了一声咳嗽,垂眼暂且回避沈慕仪的目光,又顿了片刻才道:“确实有件事,你父皇已考虑好一阵子了。” “若是朝廷里的事,朕自会与臣工们商议。父皇既在清泉宫养病,还是多歇息才好。” 沈望虽退位,但在那班老臣心里还是不容忽视的,否则田文也不至于几次三番请沈望出面给沈慕仪施压,他们父女的关系不会因此而雪上加霜。 沈慕仪这样说的用意明显,张娴暗叹着她比过去强硬的态度,摇头道:“不是政事,算家事吧。” 沈慕仪心头一动,眸光在这一刻隐隐有了变化,道:“母后请讲。” “阿娇是你父皇看着长大的,原本是想多留她在宫里陪伴几年,可规矩不能废,前些年放她出去开了府,这父女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许多。”张娴轻咳了一声,“如今你父皇的身子大不如前,人的精神一旦不振作,就容易对曾经的习惯产生依赖。如今,他盼着能多见见阿娇,可阿娇从王府上过来得花不少时间,她又不能总是住在宫里,所以本宫想着在宁王府和清泉宫之间建座复桥,可行?” 自古至今,从宫中架设复桥的例子寥寥无几,除非是大获荣宠,否则绝不可能在府邸建复桥直通皇宫。 沈慕仪一想,沈望对沈慕婉不就是有着天大的宠爱吗? 只是这复桥一建,必然会在上京城中引发热意,她这养在宫外的“便宜女帝”又会被和从小沐浴皇恩的沈慕婉做比较,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不知又该有多大的热闹。 见沈慕仪迟迟不作答,张娴试探道:“陛下不愿意吗?这是你父皇的心结,总要解了才好。” “架设复桥一事非同小可,朕需斟酌,稍后再给母后答复。” “你父皇的病情就在眼前,陛下可要早做决定。” 张娴看来恳切的模样却只让沈慕仪更觉苦涩,点头道:“明日就给母后答复,今晚让宁王留在清泉宫陪父皇吧。” 沈慕仪的体贴周道让张娴欣慰,她起身道:“陛下与本宫一起去看看太上皇。” “朕还有公务要处理,这里有宁王在,朕放心。”沈慕仪侧身给张娴让道,“朕送母后。” “既公务缠身,陛下还是快回去吧。” 沈慕仪知道留下无意,也不推辞,这就转身离去。 虽不至于因为这一趟清泉宫之行彻底乱了心绪,但张娴所言还是将沈慕仪心里最在乎的一道伤疤翻了出来,以至于在终于空闲下来时,她也觉得心烦意乱。 月色渐浓,沈慕仪站在窗下若有所思,听见有人进来,她也没理会。 翠浓望着窗口寂寥孤清的身影,心疼极了,走上前道:“陛下要不早些歇息,这一日也够忙的。” -- 第54页 沈慕仪摇头,不自主拿出师柏辛送给自己的那个旋机锁的坠子,沉默一会儿,道:“翠浓,你跟朕说说话吧。” “奴婢嘴笨脑子也不灵光,就怕不明白陛下说话的话,更没办法给陛下解忧。”翠浓道,“不然奴婢去把汤圆儿叫来,他好歹能说几个笑话,逗陛下开心。” “他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段子,朕早就听腻了。”沈慕仪将坠子拿给翠浓看,问道,“好看吗?” 翠浓在沈慕仪身边跟着见过不少宝贝,可这坠子别致得很,哪怕不名贵也算得上新奇,她道:“好看,陛下哪儿来这么精致的坠子?” 心思一转,翠浓心里有了答案,问道:“师相送的?” 沈慕仪点头道:“朕觉得这坠子挂脖子里有些浪费,想给它寻个更合适的位置,你说将它改成什么好?” 翠浓多看了坠子几眼一时间没什么好主意,摇头道:“陛下这就为难奴婢了。” “那朕再想想吧。” 想想如何安置这坠子,也想想究竟是不是要为沈望建复桥。 主仆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翠浓正要退下,却听沈慕仪道:“备车,朕要出宫一趟。” “出宫?”翠浓看看天上的月亮,惊讶道,“现在?” 沈慕仪收起坠子就要去更衣,道:“就现在。一个人待着闷,朕出宫找人说说话,说不定就豁然开朗了。” 翠浓知道自己拦不住,只得先让汤圆儿去准备车驾,又回来问沈慕仪道:“奴婢跟陛下一块儿去吧?” “不用,你去了也无聊,早些歇着吧。”沈慕仪道。 于是马车夜出皇城,最终停在“宜居”门口。 这次来给沈慕仪开门的居然是赵居澜身边的随从。 “长恒也在?”沈慕仪倍感意外。 随从点头,立即引沈慕仪去见赵居澜。 未至赵居澜和朱辞闲谈的小楼,沈慕仪已远远望见阁楼上亮着的烛火。待她到小楼下,已能听见赵居澜那兴之所至的豪爽笑声。 她示意随从先行退下,自己往楼中走。 苏飞飞手捧空了的酒壶正下来换酒,忽见沈慕仪就站在楼梯出,她刚要开口就见沈慕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飞飞快步下来,听沈慕仪问道:“第几壶了?” “小侯爷非要再喝一壶,朱先生推辞不过,两人都有些醉了。” “你去取酒来,朕给他们送去。” “这……” 沈慕仪轻推了苏飞飞一把,道:“快去。” 苏飞飞有些不甘愿,又碍于沈慕仪的身份只得去换了一新酒过来,道:“小侯爷饮得多,还是让奴婢陪陛下一块儿上去吧。” 沈慕仪不以为意道:“长恒酒品还不错,其实他喝醉了还安静些。” 苏飞飞眼看着沈慕仪往楼上去,她不想走,便在楼梯口等着。 沈慕仪到了二楼屏风后没立即现身,只听赵居澜一个劲儿地跟朱辞说上京城里的奇闻趣事,连哪家公子因为一只鹦鹉跟人大开辩论赛,或是谁家小姐斗蛐蛐输了就拜师学习,间有哪家酒楼的厨子手艺好、哪条街上的东西最招上京人士喜欢这种事都讲了,一点高门子弟的矜持都没有,像极了在外头走街串巷的。 赵居澜说得绘声绘色,朱辞听得认真,闲话之间仿佛看见了上京的另一面,不再只有朝廷的勾心斗角,而是也有市井百态,活色生香。 “说到西边柳叶街,有家干果铺子,陛下可爱去。”赵居澜道。 朱辞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问道:“陛下喜欢?” “啊,陛下想起来了就让人去那儿买干果。”赵居澜眯起双眼回忆着什么,道,“有时候陛下亲自去,带着师相一块儿去。” 朱辞脸色微变,垂眼道:“陛下与师相关系匪浅,此等君臣情谊属实难得。” 赵居澜睨着朱辞,暗道这老实人确确实实不会隐藏情绪,这就漏了底,他就此叹了一声。 朱辞不解道:“小侯爷为何有此一叹?” 赵居澜摇头不答,只望着屏风后头,道:“飞飞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飞飞?飞飞?” 不见有人应答,赵居澜身子略略摇晃着站起身要去寻。 朱辞唯恐他站不稳,赶忙相扶,道:“小侯爷坐,我去寻。” “也好,我是有些醉了。”赵居澜扶着桌沿坐下,看着朱辞匆忙离去的背影,一改方才谈笑风生的惬意,眸中划过一丝无奈,目光随即复杂起来。 朱辞酒量浅,虽饮得不多,此时已有了些微醉意,脚下不太稳当。 走近屏风时,朱辞伸手想要扶一把,哪知一抬眼竟和沈慕仪撞着了。 他未看清,但嗅得沈慕仪身上香料的味道,当即清醒过来,定睛看着意外出现的身影,想要开口却觉得喉头犹如火烧,吞吞吐吐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赵居澜见朱辞发愣,问道:“俆放,你怎么了?” 沈慕仪从朱辞身边绕开,端着酒出现道:“还能怎样?嫌你吵,不想听了。” 赵居澜没料到沈慕仪会来,不知她听了多久,多少有些心虚,笑迎上前道:“陛下怎么来了?” “来找小侯爷讨酒喝。”沈慕仪看着赵居澜被酒气冲红了的脸,笑道,“被师相看见又该说你不稳重了。” “我若稳重了,怎衬得他那沉沉的气韵。再说……”赵居澜拿起手边的折扇打开,悠然道,“你不说,我不说,俆放不说,行洲哪能知道?是不是,俆放?” -- 第55页 朱辞这才回过神来,正要向沈慕仪行礼,却听她道:“俆放今日在工部待得如何?长恒有没有欺负你?” 赵居澜忙道:“我可不敢怠慢陛下的贵客。” “小侯爷给臣说明了工部的情况,也交代了臣的具体职责,一一尽善。”朱辞道。 “俆放啊俆放,咱们陛下没那么多规矩,尤其这私下就放开些,别跟行洲那小古板一样,到哪儿都放不下那一身礼仪毛病。”赵居澜道。 沈慕仪立即反驳道:“说谁小古板呢?还有,师相可比你大一个月,你才是小滑头呢。” 赵居澜大笑道:“俆放你听听,陛下这就听不得我说师相一丁点儿不好,居然说我滑头。我正直得很,哪里滑头?” “那朕就不客气地说道说道?”沈慕仪故弄玄虚道。 一听沈慕仪要揭自己的短,赵居澜忙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陛下恕罪,陛下饶命。俆放,快帮我求求情。” 朱辞却仿佛没听见赵居澜的说辞,耳边还回响着沈慕仪回护师柏辛的话——必然是被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沈慕仪才会连在这样的小事上都容不得旁人指摘师柏辛一丝一毫。 蔓延在心底的羡慕只让朱辞此时的沉默平添了苦涩酸楚,他生怕被沈慕仪发现,忙转开话题道:“陛下星夜而来,是有要事?” 沈慕仪亲自给赵、朱二人倒酒,道:“朕就是来问问你俆放今日在工部的情况,没什么要事。” 沈慕仪表现得平淡,在场之人却都看得出她确有心事,只是不敢点破,各自放在心里罢了。 沈慕仪坐下道:“长恒既在,省得朕再特意抽时间,谈谈你们对南方水利的想法?” 赵居澜深知自己是因朱辞之故,暂在工部落脚,将来南方的事多半也是要交出去的,因此做洗耳恭听状,不过多发表意见。 倒是朱辞决定来上京之后,就开始了解沈慕仪的计划,这些日子从赵居澜处已知道得八九不离十,的确有自己的想法要禀告沈慕仪。 见朱辞拘谨,沈慕仪示意他先坐下,道:“也就是简单说一说,只当闲聊。” 朱辞的思绪也还没有完全厘清,只针对沈慕仪大计划中几个模糊或是明显存在偏差的地方提出修正和改善的意见,落到具体处还需再斟酌,毕竟这样巨大的工程,每一个细节都不容忽视也牵涉甚广。 沈慕仪认真听朱辞逐条说,渐渐便未察觉到时间流逝,也没注意身边的赵居澜独自喝光了壶中的酒,醉态毕露地躲去一边休息了。 烛台上的蜡烛爆了一记烛花,轻轻的一声却也打断了楼中人的谈话。 沈慕仪朝窗外一望,见夜色已深,她在转眼去看赵居澜,才知他睡得正香。 意识到今夜的小聚就此结束,朱辞起身道:“臣去叫人。” 沈慕仪点头,走去赵居澜身边,轻轻戳了他几下,道:“时辰差不多了,朕送你回侯府。” 赵居澜睡了一觉,酒意散了不少,这就起来伸了个懒腰,道:“还是我送陛下回宫吧,行洲不在,我就自不量力,认了这个兄长的位置,保护妹妹嘛。” 沈慕仪不知可否,同赵居澜一块儿准备下楼,恰遇上回来的朱辞。 “俆放不用送了,朕和行洲一道回去。”沈慕仪道。 朱辞给两人让道,目光始终随在沈慕仪身上,欲言又止,最后只对身边的苏飞飞道:“苏姑娘代送陛下和小侯爷吧。” 苏飞飞随即跟去赵居澜身后,一直将两人送到门口,忽听赵居澜唤自己,她蓦地抬头,道:“小侯爷有何吩咐?” 许是她反应大了些,反而让赵居澜一时怔住。苏飞飞知道自己失了态,羞怯地低下头,往后退了一小步。 沈慕仪笑嗔道:“你都将苏姑娘吓着了。” 赵居澜立刻向苏飞飞拱手道:“是我唐突了,飞飞可别怪我。” 苏飞飞怯生生地去看赵居澜,周围并不明亮的灯火下,他还沾染着酒气微微发红的脸透与平素潇洒不羁的模样有些不一样,温和不少,也能醉人。 赵居澜不知苏飞飞心驰神往,礼也赔了,只当这事就此了解,与沈慕仪道:“时辰不早了,我赶紧送陛下回宫去。” 二人这才一同上了马车,殊不知“宜居”门口,有人痴痴站了多时,便那马车早就不见了踪迹,她都未曾离开。 马车走了没一会儿,沈慕仪便听赵居澜莫名其妙叹了一声,她问道:“你平白无故叹什么气?” 赵居澜接着又叹了一声才道:“这要是行洲在,可该心疼了呢。” 有些话不言自明,赵居澜既开了口,沈慕仪便不藏着掖着,道:“父皇想在清泉宫和宁王府之间修复桥。” 赵居澜知道沈慕仪的心结,此时听她这样说,不用去看,他都能想到这女帝该是何等落寞的表情。他拿扇子挑开车窗帘子透气,抬眼望着夜空中的月亮,问道:“既做了决定,陛下何不痛快些?” 言毕,赵居澜放下帘子,颇为随意地靠着车相壁,卸倚着身子,道:“行洲好是好,就是为人不够豁达,心思还重,陛下切摸跟他学了这自苦的性子。做人嘛,得逍遥时且逍遥。” “他是审慎经营,深谋远虑。”沈慕仪纠正道。 赵居澜朗声笑道:“好好好,是我说得不对。这趟出宫,心情可好些了?” -- 第56页 沈慕仪点头道:“听俆放说了这么多,朕算是放心了,将来南方的事交给他,朕信得过。” “要我说陛下幸好没十足十地学了行洲,否则今晚陛下只可能一个人在宫中苦闷,绝对不会出宫来找人‘闲话’。”赵居澜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道,“有件事想跟陛下打听打听。” “叶姐姐的事?” 赵居澜笑意更深,不言自明。 “大司马的身体时好时坏,叶姐姐不放心,加上边境那儿突然有了情况,他更不会轻易放人……” “就怕阿宝那性子,一旦激动,就是十匹马都拉不住。”赵居澜斟酌着什么,忽然一拍大腿道,“回去我就给行洲写信,催他赶紧把事办了,早点将南方的事做起来,也能早点打点完,我也能虽是去西北。” “侯爷和夫人愿意让你去?” “不愿意又怎的,我主动请缨,只要陛下下旨,我不就去得成了?”赵居澜信心满满道,“我可不能让阿宝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赵居澜丝毫不掩饰对叶靖柔的关心,稍后去看沈慕仪问道:“陛下不盼着行洲赶快回来?” 沈慕仪难免失望道:“他提前都把朕加冠的贺礼送了,想来是不会提前回来了。” 赵居澜心思一转,恍然大悟道:“原来催得我那么紧,是留着这一手呢。” “你什么意思?” “南下前,行洲就找我,说是要找个西欧国的工匠做个东西。我好不容易才给他把人寻来了,等着看他有什么名堂,最后倒的确做了个坠子出来,还挺别致,派人千里迢迢从上京送去南方的。”赵居澜好奇道,“我没仔细看过,陛下给我个恩典,让我看瞧瞧?” 沈慕仪抬了下巴,得意道:“你让那工匠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啧啧,陛下一国之君,什么宝物没见过,竟还收着这么个小东西,是有多宝贝?”赵居澜优哉游哉,又挑了车窗帘子,话里有话道,“这明月千里,也不晓得照了谁。陛下,你说咱们瞧的月亮一样吗?” 沈慕仪凑去窗口看月亮,如墨夜色衬月光更是皎洁无暇,月色尚且清亮,正是夜里的好景致。 赵居澜坐回去,动了动脖子,道:“酒劲儿还没没全散,坐着总不比躺着舒服。” 沈慕仪瞧着正松动筋骨的赵居澜,视线从他发冠上的玉簪子瞥过,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主意,高兴道:“朕知道了!” 赵居澜一手正按在后颈上,乍一听以为出了事,忙问道:“知道什么了?” 沈慕仪却卖着关子道:“与你无关。” “这故弄玄虚的习惯还真是随了他师行洲。”赵居澜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依靠,道,“陛下体恤,容我先眯一会儿。” 沈慕仪不与他计较,坐在窗口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赵居澜方才那句话,竟是喃喃道:“究竟几时才会回来?” 第33章 吾妹阿瑾。 西北局势的暧昧不明让上京朝廷的气氛始终紧张, 而沈慕仪决定修建复桥一事无疑如抛石入水,激起了一阵争议。 田文原本坚持以应对西北情况为当前首要目的,一众以他为首的官员也认为不宜在此时再有兴师动众之举。 然而复桥是为沈望修的, 田文对的态度却并不像先前反对沈慕仪要兴建南方水利那样坚决。 更有甚者,沈慕仪钦定田文的得意门生、在工部任职的蒋斯年全权负责此次复桥修建工程,更是让田文不好在这件事上开口。 朝会过后, 赵居澜带着朱辞前去参见沈慕仪。 凝华殿内,赵居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得沈慕仪干脆放下手中的奏折, 笑嗔道:“还有没有规矩, 这里是能喧哗的地方?” 赵居澜满面春风地进来, 向沈慕仪行礼道:“是臣一时得意忘形, 陛下恕罪。” 沈慕仪将奏折叠起放好,问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赵居澜看了看身边的朱辞, 忽然拉长了脸色,双手叠在身前, 微垂着眼,紧紧皱起了眉头。 沈慕仪一看便知他是在模仿田文方才在大殿上的欲怒不发的样子, 轻斥道:“也不怕让朱卿看了笑话。” 视线往下一落, 沈慕仪见朱辞手里拿着东西,问道:“俆放带什么来了?” 朱辞有些犹豫, 赵居澜却是催他道:“这可是陛下一心等着的好东西,别藏着掖着了。” 朱辞这才将手中一份谏议书递交给沈慕仪, 道:“这是臣昨夜特意梳理出来的几条关于南方工程的意见。方才朝会上听诸位大人的讨论,臣以为其中第五条或可先行落实。” 沈慕仪仔细去看了第五条,问道:“先从博蕉开渠?” 朱辞点头道:“开博蕉一条五十里的东西向河道,可将西面内河连通东边肴河支流, 是目前确定计划中最短的一条河道,在当下是耗费最少的办法。” 朱辞此言正是理解沈慕仪要建复桥的决定,以最少的开支解决尽可能多的问题。 沈慕仪问赵居澜道:“博蕉一带可打点好了?” “来的路上臣已和俆放谈过,原先的计划里博蕉就是第一批要动工的地方,如今就缺俆放再细细指点,以及……师相带回来的好消息。”赵居澜道。 沈慕仪未置可否,只将剩下的几条谏议完整看了一遍,道:“那就等着师相的好消息。” 赵居澜点头称是,又朝沈慕仪揖道:“陛下高明,臣不得不佩服。” -- 第57页 “朕觉得小侯爷这话说得令人不甚舒服,朱卿以为呢?”沈慕仪问朱辞道。 朱辞见这两人嘴上说得眼中,却都神色轻松,不知究竟是该认真还是当做儿戏,一时间不好作答,低头道:“臣不敢妄议。” 赵居澜忙解释道:“臣说的可是大实话。虽说这复桥一修在上京是要闹出不小的动静,陛下心疼国库也好,再或是有其他顾虑也罢,最终不还是下了决心建,还用这事儿堵了太傅的嘴。既这儿花得了钱,别处自然也能,这下要再开渠,咱们也不往大里说,就说单单挖条河,是也不是。” “偏你知道的多。”沈慕仪转而关心起朱辞道,“这谏议书是你连夜赶出来的,朕收下了。朱卿辛苦,朕让翠浓带你去偏殿歇息,否则这路上一来一回也花时间。” 朱辞受宠若惊,正要谢恩,却见汤圆儿忽然进来。 “陛下。”汤圆儿显然是得了什么喜讯,匆匆进来给沈慕仪等人见了礼,忙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去,道,“师相来信了。” 沈慕仪自是惊喜,赵居澜听见也是立即上前想一看究竟。 朱辞闻声抬头,想跟着赵居澜却又顾虑,便只在原处等着,将沈慕仪此刻的欣喜尽收眼底。 沈慕仪揭开火漆,先朝信封里看了看,见有一厚一薄两叠信纸,她故意只抽了厚的那叠出来,将薄的留在信封中,用手压着。 师柏辛年初回绥阳时就这样给沈慕仪写信,一叠说正事,一叠当私信。 正事的那部分自是从抬头、遣词用句都正式,言简意赅,跟他向来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这回必然说的都是在南方会见孔林的事。 沈慕仪看过之后将新交给赵居澜,神色放松了不少,道:“看来师相这次去见孔会长还算顺利,有了南方商会的支持,办起事来要方便得多。” 赵居澜看过信后大喜道:“这个师行洲……不,师相,师相出马从不让人失望。俆放,你也看看。” 朱辞被赵居澜硬塞了书信看,信中的内息令他倍增信心,可一想到是师柏辛促成此事,他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不行,我得去找趟阿……叶大人。”赵居澜跟沈慕仪请辞后兴冲冲地离开了凝华殿。 沈慕仪唤来翠浓道:“带朱大人去偏殿歇息。”又对朱辞道,“俆放就干脆陪朕用午膳吧。” 朱辞内心一阵接一阵的波澜难以平复,望着座上的沈慕仪久久无法开口。 翠浓知道师柏辛送了书信回来,也猜到沈慕仪这会儿想着什么,便引朱辞往偏殿去了。 沈慕仪见众人都走了,这才将信封里的那份私信取出来,迫不及待地打开。 这回的抬头不是客套的陛下,而是“吾妹阿瑾”四个字。 沈慕仪一手拿着信,一手托着腮,微斜着身子看起了信。 信中都是师柏辛对无法及时赶回帮沈慕仪庆贺生辰的歉意,还有他帮沈慕仪搜罗了一些民间的小吃和小玩意儿,说是等回上京的时候一并带给她。 中间一些的部分,则是师柏辛对沈慕仪的叮嘱,尤其说到上京日渐炎热,要她千万防暑,照顾好自己。 临结尾,才是关于师柏辛自己的情况,简单的“一切都好”。 沈慕仪发现“一切都好”的后面还有一个墨点,按照师柏辛的性格,是不应该留下这样的失误的。 她不知那是师柏辛在落笔后反悔了,才没有将“勿念”二字写完——他盼着她的想念。 沈慕仪看到最后不觉脸上笑意已浓得化不开,咕哝了一句“没有新意”,却是将信举过头顶,仰起头又看了一遍。 翠浓进来时,只见沈慕仪整个人松垮垮地在座中斜倚着,满面带笑,眉目含情,正抬头对着那封私信出神。 她本不想打扰,可她记着朝会前,沈慕仪似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她,她只好假咳一声提醒沈慕仪。 沈慕仪忙将那封信藏去身后,赶紧坐直了身体,待见是翠浓,她佯怒道:“可是吓着朕了呢。” 翠浓见沈慕仪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叠起,收好,上前道:“陛下上朝前,是要吩咐奴婢什么事吗?” “对。”沈慕仪从贴身处取出一只精致的小荷包,冲翠浓招招手,道,“有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翠浓不敢怠慢,见沈慕仪神神秘秘的,她附耳上去,将沈慕仪的吩咐听个仔仔细细。 “你可得给朕盯紧了。”一面说,沈慕仪一面将小荷包递给翠浓。 翠浓晓得这荷包里东西的分量,点头道:“奴婢知道了,陛下放心。” 沈慕仪想了想,还是不甚安心,道:“还是朕亲自去一趟吧。” 沈慕仪正要走,汤圆儿进来道:“陛下,孙公公来了。” “快请。” 沈慕仪只以为是沈望出了事,已然坐不住了。 孙祥入内时跟沈慕仪撞了正着,他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听沈慕仪急切问道:“是父皇出事了?” 孙祥忙安抚道:“太上皇经过一夜歇息,早晨服了药,眼下还有些虚弱,但并无大碍,陛下大可放心。” “孙公公过来所为何事?”沈慕仪问道。 孙祥恭恭敬敬地向沈慕仪见礼,道:“奴婢是奉太后之名,代太上皇来感谢陛下的。” 沈望早就退了位,哪怕在朝中还有影响,但如今执掌朝政的是沈慕仪。 -- 第58页 修建复桥一事,如果沈慕仪坚持不答应,说到底,沈望也无可奈何。 但她毕竟松了口,遂了沈望的心愿,给了这个面子,所以哪怕沈望对沈慕仪仍存有多少偏见,这个礼他还是得谢,至少让他们父女之间面子上过得去。 沈慕仪怎会不知沈望的心思,当下被孙祥前来谢恩的举动泼了一头冷水,顷刻间什么性质都没了,却还不得不维持该有的风度,道:“这是朕该尽的孝心,唯望父皇有宁王陪着,能尽快恢复,也好让母后放心。” 孙祥听得出沈慕仪言辞间的无奈,本想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可沈慕仪先发制人,道:“宁王这会儿该无暇分身,父皇身边少不得人,朕送送孙公公。” 孙祥默然,跟在沈慕仪身边往凝华殿外走去,多打量了这女帝几眼,见她面无表情,一时间也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待到了殿外,沈慕仪对孙祥道:“父皇若还有其他吩咐只管过来告诉朕,朕无法经常陪在父皇身边,但能做的事都会竭尽全力去做的。” 孙祥再次向沈慕仪行礼,缓慢而郑重,声音亦有些控制不住的发颤,道:“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朕不留孙公公了。”沈慕仪道。 孙祥神情复杂地看着沈慕仪,垂首道:“奴婢斗胆,听说师相仍在外未归,陛下少了这左膀右臂,奴婢瞧着,陛下都憔悴了。” 沈慕仪莞尔,凑近孙祥轻声道:“朕昨夜偷偷溜出去看人喝酒了。” 孙祥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怔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眼前沈慕仪狡黠的笑容,等了片刻才真正理解沈慕仪是在缓和彼此间伤感的气氛,免他担心。 孙祥更是心疼眼前强颜欢笑的沈慕仪,心中对这女帝又多一分敬重,道:“奴婢这就回去给太上皇复命,陛下留步。” 孙祥走出一小段路忍不住回头去看,凝华殿外已没了沈慕仪的身影,他的脑海中却都是两人见面这短短时间里沈慕仪几经改变的情绪,没有一丝矫情造作,虚情假意。 孙祥不知沈望及时才能放下对沈慕仪的成见,而在此之前,他唯有寄望于师柏辛能缓解沈慕仪情绪上的失落——他期盼着那还在南方的当朝丞相能尽快赶回来。 而此时的凝华殿里,沈慕仪已收拾好了情绪,继续批阅奏章,手中朱笔御批,都是她对大胤的责任所在,是她的心中所向、不敢怠慢。 第34章 怕那些猜测成了真,怕他…… 沈慕仪并非第一次独自面对朝中事务, 只是因朱辞入工部继而快速推进南方水利一事导致当下朝中两派声音彼此争论,情况颇为焦灼,但所幸羌国因国内政变自乱阵脚, 西北情况得到缓和,也算是给了沈慕仪继续营造南方水利的良机。 如此过去十天有余,博蕉开渠的方案已经由朱辞修正完毕, 他已做好和赵居澜一同南下的准备。 临行前,沈慕仪特设私宴为朱辞与赵居澜送行。 “宜居”小园内, 几人小酌, 仍是赵居澜把控全场气氛, 合着蒙蒙月色, 自当惬意。 沈慕仪不喝酒, 惯饮茶,最喜欢湄潭翠芽, “宜居”虽是朱辞入住,赵居澜却也命人备着这茶, 可谓考虑周全。 朱辞在赵居澜的带动下,虽还看来不善言辞, 但已比过去在玉阳县时善谈许多, 只是总有莫名的紧张,怕有哪里未曾顾及, 因微小处的疏忽失态。 赵居澜因又要离开上京,今夜便拉着叶靖柔好一番说话, 天南海北地聊,说自己,也说朱辞,说将在南方开始的营造工程, 也说要叶靖柔别急着去渭水大营的话。 叶靖柔被赵居澜缠得已想动手将他绑起来,可顾着他定北侯府小侯爷的面子,只得坐着听他说,最后真熬不住,将过来给沈慕仪添茶的苏飞飞唤到跟前,道:“苏姑娘跟我一块儿听这活宝说话,我就不信,四至耳朵还不够听的。” 苏飞飞为难地看着被酒意染红了脸的赵居澜,眼中是他半靠在叶靖柔身上闲散逍遥的模样,她咬了唇,道:“奴婢不敢。” 赵居澜将手中的空酒杯抛去地上,顾不得那清脆的一声,不满地看着叶靖柔道:“我跟你说话,你找旁人做什么?飞飞你不用听她的。” 苏飞飞看得出赵居澜醉翁之意不在酒,本该就此退下,可她只觉得双腿沉得挪不开,站在原处又不敢去看叶靖柔。 叶靖柔将赵居澜往苏飞飞跟前推,苏飞飞下意识去扶,却被赵居澜推开了手,她这才发现赵居澜前一刻还看来朦胧不清的眼神如今是清亮,唯她的手还半悬着不愿就此放下。 “阿宝你真是……”赵居澜好似生气,却只是重重叹了一声,见沈慕仪跟朱辞一块儿看戏,他朝朱辞招手道,“俆放来,咱俩喝。” “酒量一般还非要喝,俆放你别听他的。”叶靖柔道。 赵居澜故意跟叶靖柔打对台,硬拉着朱辞,还让苏飞飞去拿酒。 “明日沐休,让他们喝吧。”沈慕仪对苏飞飞道,“稍看着点儿就好。” 苏飞飞点头,即刻去拿酒来。 沈慕仪对叶靖柔道:“你是不是要回去陪大司马了?” “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你也要回宫了。否则被人抓着把柄,又该……”叶靖柔看着沈慕仪的目光温柔毕现,道,“我的好阿瑾,苦了你了。” 沈慕仪拉着叶靖柔的手笑道:“有你们在,不苦的。” -- 第59页 说着,沈慕仪起身,对朱辞道:“朕跟叶姐姐一块儿回去,俆放,辛苦你照顾长恒了。” 赵居澜欲言又止,终是没多留人,道:“路上小心。” 朱辞起身道:“臣送陛下出去吧。” “不用,朕有叶姐姐陪呢。”沈慕仪拉着叶靖柔离开了小园。 待到大门,两人分道扬镳,沈慕仪正要上车,却见翠浓和汤圆儿神神秘秘地不知在说什么。 听见沈慕仪佯咳的一声,汤圆儿立即站去车边,翠浓亦跟上去,要扶沈慕仪上车。 沈慕仪打量着两人却没个结果,疑惑道:“奇奇怪怪的,在密谋什么?” 翠浓只将脑袋埋得低了一些,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赶紧上车回宫吧。” 沈慕仪此时却不动了,好整以暇地盯着翠浓看,不吭声。 沈慕仪平素和善,可毕竟还是一国之君,真沉下脸来不做声的模样自然足够震慑身边人,翠浓便是被她看得后背一阵发凉,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沈慕仪又去看汤圆儿,不怒自威,吓得那小内侍往翠浓身后挪了挪,去扯她的衣角,急于求助。 翠浓瞪了汤圆儿一眼,对沈慕仪道:“确实有件事,可奴婢也不清楚,陛下还是马上上车,回宫处理吧。” 近来朝中大事还都压得住,小事一桩桩倒是从未断过,沈慕仪处理得还算得心应手,此时她再去想,竟是想不出有什么棘手的事,况且他们离宫的时候还没有消息,这会儿若真有情况,时间上也实在过于巧合。 虽有疑惑未去,沈慕仪却不敢怠慢,这就提了裙角,作势上车。 汤圆儿忙绕去另一边打帘,翠浓扶着沈慕仪上去,两人暗中交换了眼色,有小小的不安,却又默契地笑了出来。 沈慕仪才半个身子钻入车厢中,余光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登时停下动作质问道:“什么人?” 汤圆儿立即躲去马车边,手里还攥着车窗帘子。 翠浓看沈慕仪已站稳了,听见声响也立即站去一旁,却还是耐不住好奇,抬眼朝车上张望。 “是我。”清润低沉的声音借着沈慕仪的惊讶在车厢中响起。 恰有晚风吹过,吹开了车窗帘子,透了一缕月光进来,落在那人放膝上的手背上。 沈慕仪终于看清了是谁,眼底震惊即刻转为惊喜,道:“表哥?” 师柏辛眸中含笑,道:“进来说话。” 沈慕仪立即进车内坐下,而车外卖关子的翠浓和汤圆儿见这才上前,驾车往皇宫方向而去。 马车里,沈慕仪方才还因为师柏辛提前归来而欢喜万分,只眨眼的功夫却又安静下来,与他并肩坐着,不曾说话。 师柏辛见她若有所思,当她有心事,关心问道:“怎么了?” 沈慕仪摆弄着胸前那缕头发的发尾,侧目瞥了师柏辛一眼,道:“我该想得到你提前回来,竟还傻了一样等着你给我的归期,这下可让他们看笑话了。” “谁看你的笑话?” 沈慕仪闹着别扭道:“你说呢?” 师柏辛情知沈慕仪闹着玩,他又想哄她开心,便顺着她的意思道:“那你将汤圆儿和翠浓交给我,我来罚,你答应吗?” “不够呢。”沈慕仪嘟囔道,“有人欺君之罪,该怎么罚?” 师柏辛会心一笑,道:“陛下想怎么罚,臣无怨无悔。” 沈慕仪原就见了他高兴,又听了这样的好话,心头便似花开满坡,脸上笑容都止不住,偏头去看身边的师柏辛,道:“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答应陛下的事,臣从不反悔。” 沈慕仪这就让汤圆儿停下马车,自己跳下去,对师柏辛道:“随朕来。” 师柏辛跟在沈慕仪身后,又快走几步到她身边,两人就这样并着肩,踏月而行。 沈慕仪不说话,师柏辛便保持沉默。 今夜月光淡淡,朦胧似罩了一层薄纱,铺在他们慢慢走着的长街上,还有从脚下拉长了的影子,跟着悠然前行的脚步,默默陪着别后重逢的君臣。 师柏辛感觉得到,沈慕仪是绝对欢迎自己回来的,马车上那一声毫不掩饰惊喜的“表哥”,已将她对他的期盼完全表现了出来。 可他又察觉到,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沈慕仪有些不一样了,那两人之间依旧亲近的关系像是变得不同以往了—— 若是以前,沈慕仪必还有更亲昵的举动,借以表达对他的想念,可今晚他们仅仅是坐得近、走在一起罢了。 沈慕仪负手向前,不时低头用足尖踢着地面,兀自发笑,不知究竟遇见了多值得高兴的事。 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又或者是发生在他们之间今时不同往日的微妙变化让师柏辛惴惴不安,他不禁问道:“在想什么?” 沈慕仪又笑着扫了他一眼,足尖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踢远了,道:“你回来了,我高兴。” “没有其他?” “其他?其他能有什么高兴的事?俆放和长恒又要南下了,我还有些发愁呢。”沈慕仪转身,面对师柏辛倒退着与他聊起天来,“不过你回来了,我就又放心了。” 她向师柏辛稍稍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像是与他说悄悄话,道:“一个师行洲,顶上京半片天。” “另半片谁顶着?” -- 第60页 沈慕仪抬头挺胸,颇为自豪道:“自然是我。” 月光笼在她娇俏明媚的眉眼间,完全是玩笑的口吻,却又不得不承认那又是事实。 师柏辛失笑,点头道:“虽不够谦逊,但也不是信口开河,这段日子没少跟长恒在一处吧?” “去南方有好多事需处理,不光是他,俆放这几日也总是跟我们在一块儿。” 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可看着沈慕仪坦坦荡荡的模样,师柏辛只怪自己过于计较。 他过去并不觉得计较是坏事,毕竟在政务上,越仔细,才越不容易出纰漏。 但此时浮现在他心头的那些计较,却也不是这么回事。 前行的脚步因沈慕仪忽然驻足而停下,师柏辛低头看她,只这片刻的目光交汇便扫清了他从南方带回来的心头阴霾。 “又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沈慕仪踮起脚尖凑近了去观察他,眯着眼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断言道:“你有事瞒着我。” 师柏辛克制住要藏去身后的右手,神情镇定道:“你多虑了。” 沈慕仪必然不信他的话,却又拿不出其他证据,叹道:“你说是就是吧。明日沐休,你不用急着进宫。” “为何?” “你在南方待了那么久,留在上京等你回来的不止我一个,该办的事,该见的人,你赶紧都去办了、见了,才好专心为朕分忧。”沈慕仪意味深长道,“而且我明日要去白云观看望皇祖母,我们……分头行动。” 师柏辛被沈慕仪这善解人意的心思弄得哭笑不得,他倒不急着立即反驳,眼看时间确实晚了,他点头道:“好,分头行动。” 沈慕仪垂眼,鸦睫投下的影子恰掩住了她眼中的情绪,便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儿。 “怎么了?”师柏辛问道。 沈慕仪摇头,道:“再走一段吧。” 沈慕仪率先转身向前走。 她没有由来的沮丧被师柏辛敏锐地捕捉到,他默然看了一会儿,看着月下缓缓走远的娇小背影,开口想要唤住她:“阿瑾。” 沈慕仪回头,有些恍惚的样子。 师柏辛想起当初独自坐在东宫墙头的那个少女,那时的沈慕仪在秘密被撞破的瞬间也是这样的神情。 那时他尚能猜到她伤心惆怅的原因,可这一次,他拿不准,也不敢猜,深怕那些猜测成了真,怕他的阿瑾再不是他的了。 第35章 你只拿那小秘密与我交换…… 忽起的晚风吹来一片薄云, 遮住了此时的月光,也让不远处师柏辛的身形暗淡下来。 沈慕仪只见夜色中有她熟悉的身影快步朝自己走来,她静静等着, 待他到自己跟前,嗅见跟自身上一样的淡香,她才问道:“怎么了?” 风里有说不清道不清的某种情愫, 在月光无法照亮的此刻变得浓稠起来,让沈慕仪的心底蓦地腾起某种陌生的期待。 她抬眼看着身前深邃沉静的那双眼睛, 呼吸有些重, 她是, 师柏辛也是,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太一样了。 天际的云被风推走, 月华流泻,笼在师柏辛眉间, 清润温和,还是沈慕仪熟悉的模样。 师柏辛的耳畔还回响着沈慕仪方才那句“俆放这几日也总是跟我们在一块儿”, 他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在意一个刚刚出现在沈慕仪身边的人——朱辞看沈慕仪的目光与他如出一辙。 袖中的手微微蜷起,用力的瞬间还有些疼, 师柏辛嘴角扬起, 道:“跟我说说这段日子上京的情况吧。” 是师柏辛的性格会做出的反应,沈慕仪本该习以为常, 可偏就是前一刻的月光暗然,那种无法描述清楚的期待让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变得令她失望。 沈慕仪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情, 却也觉得无可厚非,便与师柏辛继续往皇宫方向走去,再与他说着近来上京朝廷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直至两人在宫门口分手。 翌日, 沈慕仪前去白云观,正往文定昕居住的小园去,却没料到竟在经舍外和师柏辛“不期而遇”。 “表哥?”沈慕仪惊道。 师柏辛示意借一步说话,两人便走远了一些。 沈慕仪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师柏辛却答非所问道:“正是太皇太后诵经的时间,怎么来这么早?” 沈慕仪没将自己一夜辗转反侧的事如实相告,道:“想皇祖母了就早些过来。” 观中的小道童此时过来给文定昕添香,见沈慕仪和师柏辛皆在,小道童一时间不知该进该推,双手端着托盘犹豫不前。 沈慕仪与师柏辛玩笑道:“你又把人吓着了。” 小道童闻言赶忙摇头,却只听见沈慕仪轻生一笑,他更觉得害羞,将头低低垂下。 沈慕仪拉着师柏辛给小道童让路,叮嘱小道童道:“不用告诉太皇太后我们来了。” 小道童仓皇点头,加快了脚步往经舍走去。 师柏辛发现小道童来的方向有人躲在拐角后头,他将沈慕仪护在身后,道:“我过去看看。” 刚要走,他的手臂却被沈慕仪拉住,只听她道:“一块儿过去。” 他有心相护,愿意一力面对所有危险,只要能护沈慕仪周全,但沈慕仪从来也不是自私之人,更了解师柏辛对自己的关心爱护,也就不会让他一人涉险。 -- 第61页 两人一起在拐角出抓着个偷窥的小道童。 “陛下恕罪,师相饶命,小道知错了。”小道童求饶道。 小道童被两个大人拦住了去路,身后又是墙根,无路可退,急得他眼眶都红了。 “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意欲何为?”师柏辛质问道。 “小道……小道是来找慧善的。”小道童回答道。 慧善是方才去给文定昕添香的小道童的名字。 沈慕仪看小道童怕得开始发抖,她拿出手帕,俯身在他面前,将他眼角涌出的泪光轻轻擦去,柔声道:“慧善一会儿就出来了,是我们吓着你了,给你道歉,好不好?” 小道童的情绪因沈慕仪这温柔的一句话本已缓和了不少,然而一抬眼瞧见面无表情的师柏辛,只以为这当朝丞相并不想饶了自己,又吓得像要哭的样子,一下蹿去沈慕仪身后躲了起来。 沈慕仪对此哭笑不得 是时慧善从文定昕房中出来,见小道童被人为难,立即上前求情道:“慧明要是有做错的地方,请陛下、师相扰了他,我……我愿意代他受罚。” 慧善不过才长到师柏辛腰间,此刻张开双臂将慧明护在身后的样子却看来颇有胆色,昂首挺胸,豪气极了。 慧善不过是小孩儿,面对的又是当今大胤权力顶峰的两人,虽说着豪言壮语,心底也是害怕的,这一点根本逃不过师柏辛的眼睛。 他安静观察着面前的两个孩子,思绪不觉飘回昔日自己在沈望面前维护沈慕仪的日子。 往事历历在目,在师柏辛的心里,无论沈慕仪变成什么样子,跟小时候一样性子软对沈望唯命是从也好,或者是在漫长的磨炼中最终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君王,他永远都会在第一时间站在她前头,尽全力去帮她解决纷至沓来的麻烦与困难,就像慧善保护慧明这样。 心底陡然而生的柔软让向来不与外人亲近的师柏辛主动拍了拍慧善的肩,这举动不光两个孩子看傻了,也令沈慕仪目瞪口呆。 “去吧。”师柏辛道。 慧明见状拉着慧善的袖子就跑。 沈慕仪看着两个孩子匆忙跑开的背影笑道:“不愧是师相,不怒自威,震慑人心。” 师柏辛此时无奈笑道:“唯独阿瑾会这样取笑我。” 见师柏辛转身要走,沈慕仪忙跟上去道:“唯独师相敢说朕的不是。” 二人相视一笑,气氛比方才轻松不少。 沈慕仪注意到慧善居然又折了回来,躲在墙角处不敢直接现身,探出半个脑袋来观察着她和师柏辛。 “你等着我。”沈慕仪与师柏辛说完便去跟慧善说话。 师柏辛默然在原处等着,只见沈慕仪站在夏季清晨的墙根下,裙角落了一片阴影,阳光照着她含笑娇俏的眉眼,竟是多年未变,丝毫不因外事外物所侵染。 他不觉自己嘴角止不住上扬,待回神时,沈慕仪已回到他跟前,他奇怪道:“怎么这么看着我?” 沈慕仪盯着他打量一番,道:“你有心事?” 师柏辛岔开话题道:“跟慧善说了什么?” 沈慕仪神秘一笑,道:“这是我与他的秘密。” 师柏辛知她向来鬼主意多,古灵精怪的性子尤其在自己面前毫不收敛,他正是喜欢这样的沈慕仪,所以纵是被故意隐瞒着,他也不多追究,耐心等着沈慕仪自己揭晓答案。 两人多等了一会儿,待文定昕诵经完毕一同前去拜见,并在白云观中留用了午膳。 依照沈慕仪过去的习惯,但凡来看望文定昕都会留宿一晚,但近来因为还未完全缓解的边境事务以及因为营建复桥引发的一系列其他事项和南方水利工程的后续计划等,需要沈慕仪斟酌处理的事务较多,她午后回宫更为合适。 但师柏辛发现沈慕仪并没有要离开白云观的意思,反而是沈慕仪要他不用一整日都耗在观内。 “今日沐休,衙署内有当值的官员在,真有急事会有人来禀告。臣独居上京,长恒又已南下,回相府不见得有趣,不如在白云观与陛下说说话。”师柏辛坦然陈述事实,自然也是满满的不情愿。 “如今是独居,将来可不会了。”沈慕仪老气横秋道,“平日你公务繁忙,我也不好说什么,结果今日不用办公,你不去陪你那意中人,反而来白云观待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小姐的脾气那么好,由着你把人晾一边。” “是你想去见她吧?” 这就被戳穿了心思,沈慕仪顿觉脸上发烫,忙背过身去躲开师柏辛的目光,道:“我就是好奇而已。” 她掰着手指等着师柏辛的回应,想去看他此时的神情却又不敢,活脱脱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似的。 只因太了解沈慕仪才脱口而出,师柏辛看着沈慕仪的背影,掩去划过心头的一丝苦涩,道:“来日方长,我也在等,就是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沈慕仪道:“这就更应该抓紧了。” 见沈慕仪煞有介事,师柏辛反而气定神闲起来,问道:“此话何解?” “虽说你是当朝丞相,位高权重,又一表人才,是朝廷栋梁。可上京中的青年才俊也不少,你若是不抓紧,不赶紧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她要是看上了别人,你岂不遗憾?”沈慕仪说得头头是道。 “她若当真有其他心仪之人,我自会祝福。” -- 第62页 “可你都还没有告诉她你喜欢她。”沈慕仪认真道,“你先得让她明白你对她的情义,才好说这话,否则便是不战而败,一点儿都不像你的性子。” 师柏辛表现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问道:“那你认为我该如何做?” 沈慕仪指尖点着下巴思考片刻,道:“你得跟我说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得了解她的脾性喜好,才能给你出谋划策。” 沈慕仪一本正经,师柏辛却暗暗叫苦,只道:“阿瑾冰雪聪明,我若说多了你便猜出来了,到时吓着人家姑娘,我如何收场?” “不会的。你不同意,我绝对不会出面的。那是你的意中人,又不是我的,合该你主动才是。”见师柏辛有意回避,沈慕仪却不愿就此放弃,拉着他道,“这样,你就跟我说一点儿,我拿个或许能帮你的小秘密交换,如何?” “此时又不需要了解她的脾气喜好了?” “我方才那是对症下药,但姑娘家总有共同之处,我多少知道点儿。”沈慕仪得意道。 她说得越是认真,师柏辛便越觉得有趣好笑,又不忍扫了她的性,便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姑娘家的共同之处是什么?” “你别想白套我的话。”沈慕仪抬了抬下巴,道,“你不说,我也不说,那小秘密我自己留着,可是个好东西呢。” 沈慕仪作势要走,却被那高俊身影拦住了去路。 她抬头,瞧见逆光里师柏辛不同以往的神情。 她本该很熟悉并且习惯了这样温柔的目光,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感受又这样陌生。 眼前人不似眼前人,就连在耳畔想起的温言细语都不真实起来—— 我说给你听,你只拿那小秘密与我交换。 第36章 我看天地皆一色,唯她独…… 眼见师柏辛答应了自己的要求, 沈慕仪却起了玩心,故意看着他不出声,两人便这样大眼瞪小眼。 知沈慕仪者莫若师柏辛, 终是他又一次妥协,审慎思考片刻,道:“我只说一次, 你可听好了。” 沈慕仪点头道:“你说,我听着呢。” “她……”师柏辛斟酌着字句, 终将视线落在沈慕仪身上, 郑重地告诉她道, “我看天地皆一色, 唯她独秀且明亮。” 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师柏辛, 却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他有对她的百般宠爱、千般温柔,可从未有过这样的直入心扉的认定感。 过去他们之间说的那种喜欢, 在师柏辛此刻的一句话之下,果真再不那样深刻了。 另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沈慕仪心头, 她有些懵, 懵懵懂懂地问道:“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吗?” 师柏辛比方才更严肃三分,道:“至少我对她是。” “啊, 我……我懂了。”沈慕仪一知半解,还没从师柏辛当时的神情中回过神来。 师柏辛见她依旧迷糊, 黯然神伤,脸上却还挂着浅浅笑意,问道:“你的小秘密是什么?” “刚刚慧善跟我说,后山夜间有萤火虫了, 说我若是留宿,夜里可以去看看,当是我方才帮他的谢礼。”沈慕仪道,“我以前在这儿住了这么久都没再后山间见过萤火虫,如今有了算是个惊喜。我想着,若是最近有机会,你带……带上你的意中人一起来住一宿,去后山看一看,她一定会喜欢的。” “你倒是想得周道。不过空口无凭,不见一见,我不尽信。”师柏辛道。 “这就简单,你让岳明在观中留到晚上,他若回复你真有其事,你不就能信了?” “我想亲眼看看。”师柏辛道,“需我亲自确认过,才敢给她知晓。” 师柏辛如同对待国事一般严肃端正的态度让沈慕仪越发好奇那个能够住进他心里的姑娘究竟什么样子,可一旦细细追究这件事,她又有些没由来的失落。 “如此说来,你今晚要留宿在白云观?”沈慕仪问道。 师柏辛摇头道:“看过再走,明日还有公干。” “那我也看完再走。”沈慕仪理直气壮,未免师柏辛发对,她抢先道,“我将你当作老师,那作为学生,效仿师长以学习这种事不过分吧?” 师柏辛本也没想赶沈慕仪回去,当下自是顺从她的心意,点头道:“不过分。” 他每每这样浅笑看着自己,沈慕仪便格外高兴,只觉得这世上纵有再多难事,也能船到桥头,只要有他在身边。 于是两人在白云观待到天黑才一块儿往后山去。 夜间行走不便,汤圆儿、翠浓和岳明分开在前后持灯同行。 “陛下,当心脚下,走慢些。”翠浓一手提着灯,一面不放心地不时回头去看沈慕仪。 “你跟岳明在前头才要多注意一些。”沈慕仪微微提着裙子跟在师柏辛身后,回头嘱咐汤圆儿道,“汤圆儿,你也看路,别摔着了。” “陛下放心,奴婢有……”汤圆儿话音未落就瞧见前头有个影子晃得厉害,他忙道,“陛下!” 正是师柏辛专心顾着沈慕仪,自己没留心脚下,一下踩在一块凹凸的石块上。 “表哥!”沈慕仪立即伸手去扶。 原本不算大事,可沈慕仪这一喊倒让师柏辛以为出了事,他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站得稳,一把扣住沈慕仪来扶自己的手,再一用力便将她护到怀里,硬是稳住身体重心将将站稳了。 -- 第63页 “相爷!”岳明此时已一手扶在师柏辛肩头,借着微弱光线看清了什么,立即转身,对翠浓道,“没事。” 翠浓不放心,从岳明身侧探出脑袋要去看,却被眼前高大的身影遮住,头顶传来冷冷的一声:“没事。” 汤圆儿看眼前两道影子重叠在一块儿,这会而跟定海神针似的动也不动,知道是有惊无险,长长舒了口气,道:“没事就好。” 沈慕仪此时能听见师柏辛略略粗重的呼吸声,身边都是属于他的气息,连同着耳边传来的他的心跳,让前一刻的慌乱化为乌有,反更衬得此刻安宁,也无比安全。 无人做声便能听见四下草间的虫鸣,正是夏夜里最唱听见的声音。 月色柔淡照在师柏辛胸口,他低头看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道:“是我大意,让你担心了。” 沈慕仪抬头,触到师柏辛柔和的目光,染着几分月光温柔,格外好看。 见沈慕仪眼中含有笑意,师柏辛情不自禁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叮嘱道:“以后不管遇见任何事,保护自己要紧,我自有办法。” “哦。”沈慕仪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再左右看了看,道,“继续走吧?” 师柏辛这才将她松开,却道:“手给我。” 沈慕仪下意识就将手伸了出去,原本是要去签师柏辛的手,但在最后改去拉他的衣袖,道:“走吧。” 五人继续向前,终于到了慧善说的有萤火虫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草丛。 翠浓和汤圆儿心照不宣,正要一块退下,可见岳明还根木头似的杵在沈慕仪与师柏辛后头,他们上前,一左一右站在岳明身边,使劲儿打眼色示意。 岳明不为所动,直到师柏辛吩咐退下,他才退开。 沈慕仪站在一边的大树下笑道:“你是怎么调教岳明的?教教我呀。” “你是怎么教翠浓和汤圆儿的,不妨也教教我。” “我可没教,就随他们去。” “彼此彼此。” 沈慕仪笑睨师柏辛一眼,望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草丛,道:“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看着,你若困了先歇会儿。”师柏辛往沈慕仪身边站了一些,“可以靠着我。” 沈慕仪侧头盯着师柏辛看了好一会儿,身子却往另一边的树干上靠,道:“这样就行。” 若换做以前,沈慕仪必不假思索地就靠上来,可如今两人之间的相处虽没有太大变化,细节处却有不同以往的差别。 师柏辛不知问题出在何处,而沈慕仪这会儿靠着树干,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抠着树皮。 两人都不吭声,便只有虫鸣和风拂过草叶的簌簌声在周围响起。 夜里比白天凉快一些,可还是热的沈慕仪出了一身细汗,她拿了帕子出来却见师柏辛在自己身边站得如松如柏,她便将帕子递给他。 师柏辛垂眼看着幽光中那一方不太清楚的影子,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沈慕仪。 “你既带了,就用自己的吧。”沈慕仪收回帕子自己拭汗,道,“只盼这这暑气就在这夏天,可别等入了秋还这样。” 听出沈慕仪是在担心天旱农耕之事,师柏辛欣慰之余,安慰他道:“天意若如此,我们只管尽力挽救,况且自陛下登基以来还是国泰民安的。” “朝中虽有些党派之争,可还是靠着父皇一朝留下的老臣们支持着,朕不动他们也确实是目前离不开他们。父皇虽总是不满朕这个女帝,却也不至于拿大胤江山出气,确有为朕考虑的地方。”沈慕仪道。 沈望一朝不乏能臣,所以沈慕仪继位之后的诸多国事政务少不得老臣们的襄助辅佐,可也就是那些人倚老卖老,没少让沈慕仪手受委屈,这些师柏辛都是知道的。 师柏辛听得出沈慕仪言辞间的无奈,他转向树影中娇小的身影,郑重其事道:“陛下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去培养发掘可用之人,委以重任,将来必会有一番新局面。” 他说得正式,缓慢却有力,感染得沈慕仪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道:“得师相如此鼓励,朕怎么舍得让你失望。不,是朕必不能辜负这江山之托与君臣之约。” 既称君臣便不再只是个人之间的情谊,师柏辛从来都教导她大胤江山在前,她为君做出的种种选择与决定都是建立在国家之上,只有私下才有他与她。 二人小谈片刻便又沉默,安静等着萤火虫,只是时间流逝,惹得沈慕仪又拭了几回汗都没瞧见一点儿萤光,还因这天气催生了困意,眼皮已开始打架。 师柏辛记着沈慕仪方才的拒绝,可看她打了好几个哈欠,靠着树干的身姿也越来越没个正形,他悄然靠近过去,这才发现沈慕仪似乎已经睡着了。 “阿瑾?”师柏辛试探着叫了一声,并没有得到沈慕仪的回应。 此时夜色虽不深,可到底已经晚了,继续等下去也不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师柏辛便决定先带沈慕仪回去。 他轻轻抬起沈慕仪一条胳膊,慢慢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让她伏在自己背上。 沈慕仪似是恢复了些许意识却又没真的醒过来,听话地落去师柏辛背上。 起初位置没对,沈慕仪的下巴磕在师柏辛颈窝处,温热的呼吸扑在他颈间,顿时一阵强烈的异样感涌上心痛,心跳在这一刻跳得格外重,让他一瞬间忘了自己接下去要做什么。 -- 第64页 沈慕仪倒乖得很,趴在师柏辛身上一动不动,口中哼哼唧唧的不知究竟在说什么。 师柏辛静静听了一会儿,确实不知说的什么内容,无奈摇了摇头,调整好姿势将沈慕仪背起来,抬头间,却见草丛里有光点闪动,并不明亮,也并不多。 背上的人有些不舒服,蹭着师柏辛动了几下,他将沈慕仪的身子托高了几分,好让她搂自己脖子的姿势能顺手些。 果然,沈慕仪鼻腔里发着模糊的音节,顺势将师柏辛搂得紧了一些。 柔软带着淡香的气息就贴在师柏辛后颈处,直往他领口里钻,比周围的空气还躁人,偏偏这始作俑者沉浸梦乡,毫无所觉。 只这片刻的功夫,草丛中的荧光越来越多,从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在夜色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 师柏辛低声道:“阿瑾,醒醒……” 沈慕仪咕哝了一声,鼻尖抵在师柏辛颈间的软肉上,竟是抬手轻轻打了他的下巴,是要他别吵自己睡觉。 第37章 起床气。 沈慕仪无意的一掌纠缠着夏夜阵阵的燥热, 着实惊了师柏辛,也诱惑着他本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情绪更加汹涌。 他站在原处定了定神,眼前草丛里的萤火虫越聚越多, 将那一小块地方照亮了一些,荧荧闪着光,仿佛藏着什么宝贝。 “阿瑾?”师柏辛再次尝试唤醒沈慕仪。 沈慕仪这回没动手, 睡得比方才沉,根本没搭理师柏辛。 他终究放弃了, 背着沈慕仪往山下走。 岳明听见声响即刻赶来, 眼见靠近的身影不太对, 他又深谙师柏辛的脾气, 加快脚步走近过去, 这才发现是师柏辛背着沈慕仪。 “相……”话音未落,岳明就被师柏辛递来的眼色止住了接下去的话。 他心领神会, 转身回去告诉翠浓和汤圆儿准备回宫。 前头有人值灯引路,师柏辛便踏着点点星光, 安然背沈慕仪慢慢下山。 沈慕仪的双臂搂在师柏辛颈间,虽不用力却抱得严严实实, 生怕跟他分开似的, 脑袋歪在他肩上,鼻息似有若无地扑在他侧颈, 比此时的空气灼热,一下一下地烧着那一处的皮肤, 也烧进他心里。 无人可见处,对外甚少变色的大胤丞相兀自笑了出来,专心看着脚下的视线偶尔落在颈间那两条交叠的手臂上,鼻底有沈慕仪衣袖上的熏香, 是令他倍感安心的味道,也是这些年来他所贪恋依赖的存在。 师柏辛出身名门,祖母文定安是前朝丞相,父辈有世袭侯爵,若非自小被寄以厚望,跟赵居澜一般做个逍遥小侯爷也有另一番境遇。 偏偏文定安对他颇为看重,从小严加培养,督导训诫之词远多于温柔关心之语,以至于他从来不甚了解如何与人相处,直到与沈慕安相识,才渐渐知道这世上除了完成文定安所向的坚决与孤独,还有一种与知己结伴的庆幸。 而沈慕仪的出现则是打开他另一重情感之门的钥匙,他自此知道了何谓呵护旁人,在意旁人,原来被信赖、被依靠的感觉是如此温暖且坚定。 他原只是习惯接受长辈给自己定下的各种规矩,大到思想信念、言行举止,小到熏衣用的香料都需符合身份气质。 可沈慕仪说,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也想要他用的香料。 便是从那一刻开始,被动地接受成了不由自主的喜欢,他喜欢这股香味,更喜欢他和沈慕仪身上有着一样的味道这件事。 正回想往事,师柏辛感觉到背上的人动了动,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低声问道:“怎么了?” 沈慕仪只在他肩头蹭了蹭,并没有醒。 师柏辛无奈摇了摇头,右臂有些疼,他只忍着,继续背沈慕仪下山。 一行人回皇宫的路上,师柏辛让汤圆儿慢一些,免得车子颠簸,弄醒了沈慕仪。 汤圆儿连连点头,驾起车来比平日小心得多。 车厢内,沈慕仪枕着师柏辛的腿睡得依旧香沉,一路上竟没有要醒的迹象。 师柏辛的手轻轻按在沈慕仪肩上,目光始终落在她沉静的睡颜,神色平静却多了几分心疼——沈慕仪这样都不醒,想是之前累极了。 待马车进了宫,停在玉宸殿外,师柏辛正要抱沈慕仪进殿,却听岳明道:“属下来吧。” “不用。”师柏辛打横抱着沈慕仪,顿在原处不知在等什么。 翠浓看出了一些端倪,却知道不该过问主子的事,便催促汤圆儿去掌灯,她也赶紧进去准备。 师柏辛抱沈慕仪走入玉宸殿,将她放去床上,正要离去,只见衣袖被她压着。 “阿瑾。”师柏辛低声唤道,“稍稍起来些。” 沈慕仪睡得熟,动都没动。 师柏辛伸手想去推她,哪知沈慕仪就在此时娇哼了一声,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像是在与人生气。 这一声令顷刻间抽走了师柏辛的所有思绪,他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还在梦中的沈慕仪,半晌都没再有动作。 翠浓见状要去唤他,可还没出声便被师柏辛一个手势制止,她心细转得快,立即去搬来凳子放在床边,随后匆匆退了出去。 岳明在殿外等师柏辛回相府,可多时后出来的只有翠浓,他问道:“相爷呢?” 翠浓不放心地往殿内望了一眼,道:“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 第65页 “什么意思?” 翠浓要求,不知怎么说,道:“晚上我值夜,我让汤圆儿带你去歇息吧。” 岳明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规矩,见不到师柏辛,他只守在外头。 就此一夜过去,沈慕仪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已身在宫中不由大惊,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动作大得将才睡着的师柏辛惊醒了。 一夜未眠突然被弄醒,师柏辛的脸色并不好看,剑眉蹙紧像是随时要发作。 “表哥?”沈慕仪惊讶地看着床边的身影,“你怎么在这儿?” 师柏辛揉了揉太阳穴,抬时右手除了麻还有明显的疼痛感,而他脸上仍有未退去的恼意,沉声道:“你说呢?” 沈慕仪哪里记得自己睡着后的事,倒是发觉此时一脸“杀气”的师柏辛跟平素温柔的样子大相径庭,只觉得新鲜,便跪坐在他面前,盯着他看。 师柏辛渐渐从被吵醒的恼意中缓过神,眉头舒展开来,抬眼时终于发现沈慕仪满是探究的目光,他奇怪道:“怎么了?” 沈慕仪凑近他,睁大了眼睛瞧他,逼得他不得不挺直腰板,仍是满脸不解。 两人这样僵持一会儿,沈慕仪先笑了出来,道:“原来你也会这样。” “怎样?” “被吵醒了会生气。”沈慕仪道,“我还以为你以你的心性不会这样呢。” 师柏辛暗中苦笑,他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不过是在她面前舍不得也不愿意发怒生气罢了。 “我只是个普通人,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这些东西我都有。”师柏辛在袖中轻轻动着右手,借以确定手臂上的伤没有恶化。 沈慕仪发现他隐忍的动作,关心道:“你的手怎么了?” “一晚上没怎么动,麻了。”师柏辛隐瞒道。 一句听起来稀松平常的话,甚至于师柏辛的表情也不见任何异样,沈慕仪却不怎么相信,依旧盯着他。 感觉到她存疑的视线,师柏辛停下袖中的动作,面对她端正坐好,道:“在南方受了点小伤,没大碍。” “哦。”沈慕仪转过视线,看着师柏辛的右手。 这反应出乎师柏辛预料,一时间无法从沈慕仪的表情里才出她的心思,他值得继续解释道:“马车经过街边一处正在修缮的酒楼,架子突然倒了,右臂受了点伤,大夫看过,没有大碍,就是疼一阵而已。” 师柏辛好声好气地解释,沈慕仪也就不计较他刻意的隐瞒,只是想他受伤都不曾告诉自己,虽然明知道他是不想自己担心,可又因此不甚高兴,低头道:“我有事都给你说,你受了伤却瞒着我。” “阿瑾火眼晶晶,我不说不都看得出来,哪里瞒得住你。”师柏辛温柔笑道,“将近上朝的时辰,你既醒了,我得回府去换衣服。” 见师柏辛要走,沈慕仪忙拉住他,只是又觉得不妥,这才松开手,下床要出去。 “你去哪儿?”师柏辛问道。 “你先坐好。”沈慕仪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头一回在师柏辛面前摆谱,随后找来翠浓,知道岳明也在宫中,她便让岳明回相府去给师柏辛拿朝服来。 随后沈慕仪回到床边,看着坐在凳子上的师柏辛,心虚复杂得不知从何说起,只道:“我让岳明回相府取朝服,现在离上朝还有一会儿,你先去偏殿睡一会儿。这是圣旨,不得违抗。” 看着沈慕仪煞有介事的神色,师柏辛起身,恭敬行礼道:“臣遵命。” 沈慕仪本只是吓唬他,可见他礼数周道,反而让她无所适从起来,最后失笑道:“快去。” 师柏辛见翠浓已在珠帘外等候,他不多言,这就往偏殿去了。 沈慕仪等着翠浓回话,听侍女说师柏辛已经睡下,她才放心一些,又问道:“昨夜朕是怎么回来的?” 翠浓不知沈慕仪和师柏辛一块儿等萤火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只将自己所见都告诉了沈慕仪,临了只见沈慕仪忽地捶了床板,颇为生气地说了一句“这个师行洲”。 翠浓头一回见沈慕仪有这样的反应,以为是昨夜发生了什么,小心试探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等会儿朕和师相上了朝,你就去把胡院判找来,不管什么时候下朝会,都让他在凝华殿等着。再告诉汤圆儿,朝会后马上传师相去凝华殿,就说朕有急事,但不管他问什么,都让汤圆儿别回答。” 翠浓不知沈慕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听命办事,刚应下,有听这女帝问道:“之前交代你的办的事怎么样了?东西拿回来了吗?” “等陛下上了朝,奴婢就先去拿东西,随后就去太医院。”翠浓道。 沈慕仪向来放心翠浓办事,原本她也按部就班地等到了时间便去朝会,继续着与众大臣之间的“君臣之战”,只是没想到,朝会后出现在凝华殿的不止有师柏辛,还有沈慕婉。 翠浓行色匆忙地进殿报信时,沈慕仪手里正拿着一只精致的长方形锦盒,而早就在殿中等候的胡院判正安静站在一旁。 翠浓未免在外人面前失仪,只好强做镇定,行礼道:“陛下,宁王殿下来了。” 沈慕仪蓦地抓紧手中的锦盒,还未开口,就见汤圆儿进来禀告道:“陛下,师相到了。” 沈慕仪琢磨片刻,对汤圆儿道:“先带胡院判去偏殿。” 汤圆儿显然是瞧见外头的沈慕婉了,知道这宁王此行不善,担心沈慕仪又被欺负,可眼下他没有解围之法,只能听从沈慕仪的安排,带胡院判离开。 -- 第66页 沈慕仪又吩咐翠浓道:“你领师相去偏殿,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宁王自己进来。” 一想到沈慕婉仗着沈望宠爱从不将沈慕仪放在眼里的嚣张气焰,翠浓何尝不担心自家主子有时的软性子又该受委屈了,于是大胆道:“要不请师相一同进来?” 沈慕仪放下手中的锦盒,啪的一下,声音不大,却因此时殿内陡然紧张的气氛显得格外震慑人心,听得翠浓一个咯噔,再不敢多言,转身就去给师柏辛和沈慕婉传话。 沈慕仪不用去向沈慕婉是因何事而来,光是想到要面对自视甚高的亲妹妹,已然无奈又头疼,尤其想到之后还可能要面对沈望借故的训斥,她便觉得隐隐头疼,有些后悔没听翠浓的话,让师柏辛一块进来,至少有他在,她的底气能足些。 第38章 朕不会赐婚。 沈慕婉进入凝华殿时, 沈慕仪佯做着批阅奏章的模样缓解对这次姐妹见面的排斥,视线落在折子上,心事却已进展到沈慕婉离开后会怎样去沈望跟前告状, 自己又该怎样面对沈望。 眼见沈慕仪对自己置若罔闻,沈慕婉向来备受关注和宠爱的骄傲瞬间化作了被轻视后的气愤,看殿中没有其他人, 她便不故作姿态,连请安都省了。 沈慕仪依旧没去看沈慕婉, 耐着性子问道:“宁王怎么此时过来凝华殿, 有何事禀告?” 沈慕婉只以为沈慕仪故意在自己面前摆天子之威, 心中更是不服气, 神情轻蔑道:“本王是以为陛下遇到了麻烦, 所以特意来看看。” “没人扰朕的清静,朕哪来的麻烦。”沈慕仪继续看奏章。 “本王可是听说陛下昨夜与师相彻夜密谈, 方才散了朝会又立刻让人请师相过来,本王以为若非事关重大, 陛下何至于如此倚重师相。”沈慕婉咄咄逼人之势在沈慕仪的一言不发之下越发明显,上前一步质问道, “本王也想为陛下分忧, 不论是作为君臣还是姐妹,是不是, 二皇姐?” 沈慕婉这一声“二皇姐”毫无亲近之意反而多的是讽刺,听得沈慕仪心头一阵烦躁, 又生出苦涩来,却不愿在沈慕婉面前落了下风,只得面不改色道:“宁王这一声唤得朕一时没回过神,还以为是朕听错了。” 沈慕仪尾音中的叹息让沈慕婉暗呼过瘾, 她便是最喜欢看沈慕仪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方才能寻得一丝安慰,让她觉得即便无法坐拥大胤江山,她却赢了对沈慕仪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 沈慕仪自然发现了沈慕婉眉眼间的得意,也猜到这亲生的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她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里确有多年来在亲情上的无奈和遗憾,可时至今日她更多地感叹再这样下去,当她的耐心被消磨殆尽,她的退让必将停止,她将面对的风浪纠缠会有多么猛烈。 沈慕仪的沉默即是拒绝,沈慕婉暗恼这女帝不识抬举,继续追问道:“陛下莫不是有不可告人之事只与师相说?” 沈慕仪啪地一声将奏折置在御案上,声音不大却清楚得很,连同她瞬间沉下的眼色,如有风雨将来。 她含怒斥道:“师相清正,光明磊落,朕与他是君臣,也是师生,再不济,譬如宁王唤朕二皇姐,朕也称他一声兄长,彼此相识多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沈慕婉总见沈慕仪在沈望面前胆小怯懦,只以为她外强中干,此时见她变脸,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可就是两人沉默的这短暂时间,她却觉得芒刺在背,竟有些冒冷汗,心虚了起来。 沈慕仪将奏折翻开,不去看沈慕婉,冷冷道:“若无正事就回去吧,复桥的事虽不是你主理,也少不得你操心。” 复桥正是沈慕婉在沈慕仪跟前的又一次胜利,她以此再次让所有人知道了自己在大胤朝中的地位,在沈望心中的分量。 这本该是引以为傲的事,但面对沈慕仪的冷漠,沈慕婉却忽然觉得,那修在宁王府和清泉宫之间的复桥是沈慕仪施舍给自己的。凭她如何炫耀,都不过是在这大胤女帝的准许下才能够开始直至顺利竣工。 如此想来,沈慕婉恼火至极,沈慕仪下了逐客令,她偏不轻易离去,反而气势汹汹道:“本王有要事向陛下禀告。” “何事?”沈慕仪问得波澜不惊。 “本王要陛下赐婚。” 秀眉轻蹙的瞬间沈慕仪已经猜到了答案,她故作镇定道:“宁王许意哪家子弟?与父皇说了吗?他可同意?” 沈慕婉傲慢道:“父皇必然是同意,只差陛下下旨赐婚。” “总得让朕知道宁王是要嫁还是要娶?对方是何人,家世如何……” 沈慕婉打断道:“师柏辛。” 眼中尽是沈慕婉不可一世的倨傲,仿佛她面对不是大胤最高的掌权者,而是她王府中一个由她使唤的奴才。 然而沈慕婉的自信却让沈慕仪忍俊不禁,她的嘴角不由勾起,未免彼此间的矛盾表现得太过尖锐,她垂眼尽量掩盖眼底对沈慕婉的冷笑,道:“朕不会赐婚。” “为什么?陛下是舍不得师相?”沈慕婉挖苦道,“本王知道,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陛下跟师相,比跟本王这个亲妹妹还亲近。陛下舍不得师相,想将他据为己有,长久地留在身边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 沈慕婉继续挑衅道:“可是陛下别忘了,师相已过了弱冠之年,可以成亲了。陛下与其让这么个亲信与外人结亲,不如成全本王。陛下若是不答应,本王还以为是陛下自己想收了师相呢。” -- 第67页 沈慕婉的轻浮之言在瞬间惹恼了沈慕仪,她猛地拍案,怒目瞪着沈慕婉,斥道:“朕敬重师相,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宁王这话辱了朕,也辱了他,是当真觉得朕处处让你,让到最后连底线都丢了?” 沈慕仪脸色阴沉,语气更甚,天子之威在此时震得沈慕婉一时间脑中空白,竟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沈慕仪,而是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真正的女帝。 饶是如此,沈慕婉不得不克制逐渐慌乱的呼吸,努力维持表面镇定,道:“本王说的是实话,陛下与师相形影不离,当真要立他为皇夫,还不是他绥阳侯府的福气?只是当了皇夫,便要卸去所有职务,不得参政,陛下是要毁了师相吗?” 正是因为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再加上师柏辛一直以来的表现,没人会以为他和沈慕仪的亲近中有男女之情,毕竟当一个徒有其名的皇夫哪有做一人之下的一朝丞相来得功成名就。 沈慕婉的盛气凌人终是冲破沈慕仪最后一丝忍耐,她呵道:“跪下。” 沈慕婉从未见沈慕仪有过如此强烈的怒意,心中生怯又不甘屈服,便咬牙站在原处,不肯跪。 沈慕仪随即唤来侍从道:“宁王犯上,给朕拿下。” “谁敢动本王!”沈慕婉大声呵斥道。 宫中谁不知沈慕婉身份尊贵,过去连沈慕仪都让她三分,此时见这两个皇室中人剑拔弩张,侍从哪敢轻举妄动。 翠浓见状暗道不妙,立即去偏殿搬救兵来。 沈慕仪见没人动手,她也不为难侍从,亲自从御案后绕出,一步一步逼近沈慕婉。 她虽然生得娇小,不若沈慕婉那般高,可这些年在那班臣工为难下磨砺出的君王之气还是成了气候,如今即便需微微抬头方才能对上沈慕婉的视线,但从她眼底迸出的冷厉目光已足够威严。 沈慕婉今日与沈慕仪交锋至今已是强弩之末,唯仗着沈望才勉强还能站着,此刻与沈慕仪针锋相对,这一向逆来顺受的沈慕仪早让她恨得牙痒却无可奈何。 一旁的侍从屏息观察着短兵相接的二人,唯恐再有突发状况,到时他们不及防备,最后都要遭受处罚牵连。 沈慕仪迫近一步,沈慕婉便只有后退一步,如此一进一退,终是沈慕仪将那嚣张的宁王逼到墙角,让她退无可退,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跪下。” 已不若先前怒火中烧,可这平静的语调里却尽是不容违抗的强势。 沈慕婉再猖獗跋扈,终究越不过和沈慕仪之间的君臣身份,再不情愿,也只能依言跪在沈慕仪面前,咬牙切齿道:“臣无礼,请陛下恕罪。” 沈慕仪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不服气的身影,没让旁人退下,一字一句地告诉沈慕婉:“你听好了,朕与师相是君子之交,日后再胡言乱语,朕就不是让你下跪这么简单了。” “臣知道了。” 沈慕仪顿了顿,继续道:“婚姻大事,朕向来觉得需两情相悦,宁王下回不妨和师相一起过来,听他同意了,这婚才赐得朕踏实。” 沈慕婉出生至今还从未被人这样当众教训,一想到今日这件事必定会传出去,到时她颜面尽失,便一阵委屈难过,但不肯就这样认输,硬是忍着眼中热泪,憋得脸都红了。 沈慕仪不为所动,默然看着沈慕婉,良久后才道:“给宁王备马车,送去清泉宫。” 每一个出自沈慕仪口中的字都轻描淡写,却尽是对沈慕婉的鄙夷。 “不用。”沈慕婉起身,红着眼,抓着仅剩的最后一丝倔强,道,“本王有自己的府邸,不劳陛下操心。” 说完,沈慕婉大步离去,冲出围观的侍从人群,不想撞上了师柏辛。 她本就委屈极了,乍见师柏辛便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哭道:“行洲哥哥……” 本以为自己这般可怜,总该得到师柏辛一些怜惜与疼爱,只是还未等她叫完那一声“行洲哥哥”,便有一只手推着肩膀拉开她与师柏辛之间的距离。 “行洲哥哥?”沈慕婉更是难过。 师柏辛面色如霜,推开沈慕婉不算,还后退了一步,淡淡道:“见过宁王。” 沈慕婉被师柏辛这疏远淡漠的态度惊得失了神,愣愣看着他竟是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师柏辛只当见了人,行过礼,提步绕过沈慕婉身边直接去见沈慕仪。 沈慕婉回头看着师柏辛头也不回的背影,心中恼极也恨极,咬得下唇都出了血,脑海中都是沈慕仪那一句“跪下”,完全打碎了她惯有的自尊。 师柏辛听见沈慕婉负气而去的脚步声,他却未曾回头,脚下也不停,抬眼时才知沈慕仪竟跟了出来,正站在珠帘下。 翠浓见状,忙将其余人唤出去,只留他二人在殿中。 目光交汇,一时间他们皆有些无措。 沈慕仪身上丝毫不见训斥沈慕婉时的王者霸气,师柏辛也收了那一副不近人情的气态,此时凝睇彼此,还是素日的温情脉脉,还是沈慕仪那一句如春风拂面的“表哥”开场。 “你怎么过来了?胡院判给你看过了吗?他怎么说?到底严不严重?下回你再瞒我,我就……” 一连串说了不少,沈慕仪直到瞧见师柏辛嘴角漾起的笑意才觉得自己说多了,跟着笑道:“先进去,坐下说。” 师柏辛却道:“要改我这毛病需花些功夫,下回再犯,你就看着我吃药,看着我养伤,直到我改正,如何?” -- 第68页 沈慕仪回头看着他微笑认真的神色,不禁点头道:“一言为定。” “阿瑾可要言出必行。” 沈慕仪冲他挑眉,很是自信,也格外娇俏。 第39章 你是不是会答应这门亲事…… 胡院判给师柏辛看过手上的伤, 确定并无大碍,只是当时受力较大,恢复起来需要一些时间, 又因他身份贵重,所以嘱咐依旧要小心谨慎些,不可总用大力。 师柏辛点头应下, 又见沈慕仪特意唤来岳明将胡院判的话复述一次,要他时刻留意, 别让师柏辛任意妄为。 岳明心领神会, 立即应下。 之后沈慕仪又叮嘱了几句才让师柏辛离去, 而她前一刻还在师柏辛面前表现出的安定从容随即成了满面愁容。 翠浓见她唉声叹气的, 忙上前安慰道:“胡院判都说师相的伤不严重, 陛下还是该放宽心才是。” “朕现在更担心他这个人。”沈慕仪站在御案前,烦闷地拨弄着笔帘上挂着的几支笔, “他受了伤都不跟朕说,总是自己扛着。过去朕感触不深, 不知怎的,今天宁王来闹这一出, 朕这心里就突然不踏实了。” 视线往旁边一瞥, 沈慕仪又瞧见那只锦盒。她将盒子拿起来却没打开,又想起了什么。 翠浓不知沈慕仪的心事, 好言相慰道:“师相从来最关心陛下,并非有意隐瞒, 陛下可千万别生气。” “朕不是生气。”沈慕仪一把抓住那几支晃荡的笔,攥在手里好像要将他们握断才能泄了心口那团莫名而生的气,最后却还是放开了,“朕就是觉得不能总是让他护着朕, 朕也得护着他。” 翠浓不知沈慕仪怎么突然有感而发,方才她去偏殿找师柏辛过来,正碰上沈慕仪和沈慕婉对峙最僵持的时候,那会儿她看着师柏辛,只以为他会出面帮沈慕仪,可他没有。 他站在外头听着里面的动静,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那本就冷峻的气质伴随着沈慕仪两姐妹的僵持越发地让人不寒而栗。 翠浓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有些后背发凉,又不便在沈慕仪跟前说师柏辛的“坏话”,只道:“师相办事从来让人放心的,他也向着陛下……” “朕当然知道他向着朕,一定不会答应和宁王的亲事。在这件事上,朕也必不会妥协。可朕这心里就是……” “就是什么?” 沈慕仪想了半晌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想起另一件事,道:“被宁王一搅,朕都忘了问,你告诉朕,昨夜朕怎么回来?师相怎么守了朕一个晚上?” 翠浓只将自己看见的都跟沈慕仪说了,道:“后头师相将陛下送回来,像是陛下没让师相走。” “朕?怎么可能,朕都睡着了。” 翠浓忍俊不禁道:“陛下睡着了都没放师相走。” 沈慕仪对昨晚睡着后的事全无记忆,可细细想来,方才沈慕婉来兴师问罪,必然跟这件事有些关系,毕竟她这个皇妹倾慕师柏辛不是什么秘密。 “下回可能这样了。”沈慕仪说不清说这句话时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只觉得很多事纠结在一起,如何也理不清。 可一想起师柏辛对自己的疼惜爱护,心底又总有一片柔软,让她能在遇到困境和麻烦时还能获得一丝慰藉。 这或许就是她“舍不得”师柏辛的地方。 另一头,岳明随师柏辛离开凝华殿时,见家主脸上的笑意在与沈慕仪道别后即消失,他有些不解,却不敢开口。 “本相自己去衙署,你回去吧。”师柏辛道。 师柏辛从来只在沈慕仪面前温和多话,此时这样说,岳明便明白是他有心事不解又不愿让旁人只道,想一个人待会儿。 岳明依言停下脚步,目送师柏辛走远,可又放心不下,便隔了老远跟在师柏辛身后。 原本心事重重的是师柏辛注意到有人跟随,转身时只见岳明面带忧色地看着自己,他只站在原处。 岳明会意,快步上前,自知违抗了师柏辛的命令,低着头不敢做声。 师柏辛心知岳明对自己忠心,自然不曾怪罪,知道:“本相没事。” “相爷当真有事也是与陛下有关。” 倒是没料想岳明突然间胆大了起来,师柏辛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贴身侍卫,终是无言转身,继续往衙署方向去。 岳明跟上,道:“属下斗胆,相爷是在因……” “君子之交。”师柏辛打断岳明,望着眼前一片刺眼阳光,微微眯起双眼,似在回想什么,“君子之交……君子之交。” 他是在告诉岳明不要胡乱猜测,也是告诫自己,恪守沈慕仪在他们之间划下的这条界限——她那样坚定且不容置疑地向沈慕婉说出这四个字便是问心无愧。 师柏辛一直以来都清楚这样的现实,可因为两人之间的亲近总让他忍不住抱有那一点微末的绮念,不管是否能得到沈慕仪的回应,他都无怨无悔,但真的听她说出这四个字,说不失望却是假的。 只是这份黯然神伤,师柏辛不会对外提起,自然无人知晓。 然而凝华殿内,沈慕仪和沈慕婉的一场争执还是传了出去,宁王心仪当朝丞相的流言不胫而走,在上京权贵圈子里引起了不小轰动。 两个身处大胤高位之人,年纪相仿,样貌般配,不论是将来成婚后以宁王府为尊还是以相府为重,都依旧是朝廷中不容忽视的存在。 -- 第69页 为此,两人的婚事还只是捕风捉影,关于是沈慕婉嫁入相府,当个空头王爷,还是师柏辛做王夫,卸任丞相,领个朝中的空衔,在上京高门中逐渐惹来激烈的讨论。 而师柏辛对此毫无所动,一切如旧。 沈慕仪也暂时未曾等到预料中的沈望的召见,日子看似平静。 然而宫外的争论还是传过了宫墙,传进了沈慕仪耳中。 越来越甚嚣尘上的传言,和师柏辛波澜不惊的反应反而催生出沈慕仪的不安,让她急于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们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来阻止外头的舆论继续发酵。 趁着一日两人商量完政事,沈慕仪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我有事问你。” 沈慕仪不称“朕”的时候,说的都是私事,师柏辛安然问道:“什么事?” 沈慕仪从御案后头绕出来,站去师柏辛跟前,抬起头认真问他道:“你打算将她藏到什么时候?” “她?”师柏辛不解。 “我知道你不在意外头的流言蜚语,但我觉得再这样拖下去,被她,就是你的心上人知道了不好。”沈慕仪道,“虽说她目前不在上京,但她回来了总会知道的。外面的人传得沸沸扬扬,你和宁王却两头没动静。你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但宁王那头总让我不放心,这不像她的作风。” “这事我自有主张。” “你有主意了?”沈慕仪道,“我能知道吗?至少让我放个心,这些天我都快愁死了。虽说我一定不会答应宁王,但……” “你希望她回来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回来了,我们也确定彼此的心意,你是不是会答应这门亲事。” “当然。”沈慕仪不假思索地答道,却又在下一刻有些异样的情绪。 她只是觉得一旦师柏辛真的与人定了婚约,就代表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么纯粹的关系,她难过,或许是因为“失去”了表哥。 但这份难过里,好像还有些其他的感受,她说不上来,也不想告诉师柏辛。 她转移话题道:“是她要回来了吗?你终于要行动了?” 师柏辛摇头道:“我想跟她在一起的话,要面对的困难不算少,但这件事不应该让她操心,我知道怎么做。” 沈慕仪听他说的原来越糊涂,道:“你到底要怎么做?” 师柏辛摇头道:“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我。我府中还有事,先行告退。” 沈慕仪拦不住又不想就这样算了,道:“等我跟你一块儿出宫。” “为何?” “在宫里待着闷了,我出宫找叶姐姐去,反正顺路,你捎我一程。” “今日确实有事,不方便。” 师柏辛几乎不会拒绝沈慕仪的要求,此时这样说,显然是他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沈慕仪心里有了主意,道:“好吧,我不扰你办正事,快去吧。” 师柏辛就此离去,而沈慕仪悄悄跟着他出了宫。 师柏辛先回相府换了衣服,再登马车时,听岳明道:“相爷,陛下跟来了。” 师柏辛往后一望,确实在人群中发现了鬼鬼祟祟的翠浓。 知道沈慕仪关心自己,师柏辛总是得到了些许慰藉,但他只是摇头,继续上车,对岳明道:“走吧。” 岳明察觉到师柏辛眉间在这一刻略略消散的愁云,放心了几分,这就驾车离开相府。 随后马车一路向城南去,驶至近郊官道才停。 沈慕仪的车停在一边,她只挑开了一道车帘缝隙去看,咕哝道:“他这是来接人?该不是……” 翠浓见她一惊一乍,以为出了事,忙问道:“怎么了?” 师柏辛虽没有隐瞒自己有心上人一事,却对对方的身份讳莫如深,这次又故意避开沈慕仪来接人,她便料定是来接那个姑娘。 自以为料事如神,沈慕仪得意道:“我倒要看看,藏得这么严实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翠浓听她自言自语也不好接话,只继续在暗中观察。 两人这样看了一会儿,沈慕仪忽地笑了一声。 翠浓实在好奇,问道:“陛下,今儿是怎么了?咱们偷偷跟出来不说,你还神神秘秘的。” “你没瞧见师相这样吗?”沈慕仪道,“虽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但能看得出他比上朝会还认真呢。谁还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堂堂师相如此忐忑。” 话音才落,沈慕仪那副看好戏的心情却变了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喃喃道:“朕还没见过他这样呢,该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一向稳重的他这样不安。” 第40章 有在意之人便是生了软肋…… 近郊的官道不断有车马经过, 沈慕仪等待多时都不见师柏辛有什么动作,每回去瞧他,都只是见他安静站在马车下, 有时是引颈望向车马来的方向,有时是低头若有所思。 翠浓看沈慕仪热得额角沁汗,正拿了帕子要递给她, 却听沈慕仪道:“来了。” 打南边过来的马车中,有一辆正驶向师柏辛所在的方向, 与此同时, 师柏辛带着岳明立即迎了上去。 马车停稳, 师柏辛朝车上唤了一声:“祖母。” 车帘挑起, 文定安沉稳微厉的眉眼出现, 一向镇定自若的师柏辛在此刻终于露出一丝少有的忐忑,蹙眉的同时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 -- 第70页 即刻定了神, 师柏辛又道:“祖母一路安好。” 文定安端坐着,打量起车前谦逊的孙儿, 点头道:“行洲可好?” “孙儿一切如旧。” 待他言毕,侍者搬来踩凳请师柏辛上车, 岳明回去驾师柏辛来时的马车, 在前头引路。 沈慕仪只在不远处瞧见这祖孙见面的一幕,惊讶于文定安突然来了上京。这前朝丞相已无公职, 入京不必请奏,可眼下这突如其来的造访, 还是透着古怪。 沈慕仪带着满腹疑惑回到宫中,越琢磨这件事,越是肯定了心中的猜测——师柏辛虽在朝中和田文等人有些相左的政治意见,却不至于被定义为错处。 相反, 拜相以来,师柏辛的风评一直不错,年初时他回绥阳,文定安也未曾为难问责,不应该有问题。 那么能让在绥阳颐养天年的老丞相突然来上京,必然是近期发生了令她不得不来之事,这样一排除,沈慕仪心中必然有了答案。 翠浓进来伺候沈慕仪熟悉就寝时,只见她坐在窗口,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她上前关心道:“陛下当真不放心,明日亲自问一问师相,不必总是在心中纠结,扰得夜里睡不踏实。” 沈慕仪一头长发散在背后,听翠浓这样说,她回头看了侍女一会儿,依旧心事重重,道:“师相从来最敬重文公,也最听她的话,朕是担心……” 担心沈慕婉通过沈望和文定昕通过文定安向师柏辛施压,迫使他妥协婚事,致使师柏辛留下遗憾。 翠浓不便在主子的事上置喙,只是不忍心看沈慕仪总是忧心忡忡,安慰道:“不如奴婢帮陛下更衣,咱们现在就去找师相?” 沈慕仪眼中金光一现,又知道是翠浓挖苦自己,便挠了她的痒,两人一路嬉闹,滚到了床上。 翠浓忙起身,道:“奴婢犯上,求陛下赐罪。” 沈慕仪将胸前的长发撩去身后,盘膝坐着,抬头去看小喘的翠浓,道:“罚你明儿下朝后去叫师相来见朕。” 翠浓笑道:“奴婢领罪。” 虽是小闹了一番,心情好了些,可心结仍在,沈慕仪即便睡下了也是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睡着。 翌日朝会前,翠浓例行服侍梳洗,却迟迟不见沈慕仪起身。她上前探看,这才知道沈慕仪的头疼症犯了。 朝会因此取消,师柏辛不请自来,到玉宸殿时却被汤圆儿拦了下来。 师柏辛焦急的眉宇间带着被拦路的怒意,汤圆儿只被他瞪了一眼就打了个寒噤,但眼下确实不便,他只得硬着头皮挡在师柏辛面前,颤着声道:“胡院判正给陛下诊治,烦请师相稍等。” 翠浓听见说话声立即出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师柏辛质问道:“怎么回事?” 翠浓摇头道:“回师相,陛下昨夜睡下时还好好的,今早奴婢照常伺候梳洗,才发现陛下头疼得厉害,说是昨夜没睡好。” 这样的托词必然不得师柏辛相信,他只等着胡院判出来,问明了情况才去见沈慕仪。 师柏辛进入内殿时,沈慕仪整个人缩在毯子里,只在床上鼓了个包。 他无奈摇了摇头,不做声,在床边坐着,静静看着掩耳盗铃的沈慕仪。 多时不听周围有动静,沈慕仪觉得奇怪,稍稍掀了毯子一边窥视外头的情况,见师柏辛的衣角和置在膝盖上的手,她又立刻放下毯子。 在毯子里太久了太闷,沈慕仪终究没熬过师柏辛的耐心,清咳了两声,从毯子里钻了出来。 师柏辛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本想说她几句,可话到嘴边硬是成了另一番模样,道:“头还疼得厉害吗?” 沈慕仪摇头,看了看师柏辛,再点头。 分明是沈慕仪不会照顾自己才引得头疼症复发,师柏辛却被她着委屈巴巴的眼神看得以为是自己吓了她,又觉得好气,又是无奈,他拉过毯子,轻轻盖去沈慕仪腿上,道:“靠着说话。” 沈慕仪依言靠回软枕上,抠着手指道:“我做了个梦,梦里就一直头疼,原本以为梦醒了就好,谁晓得睁开眼疼得更厉害了。” “做了什么梦?”语调温柔,没有丝毫责备。 “不记得了。”沈慕仪道,“总之梦见的不是好事,否则不会头疼的。” 师柏辛微顿,脸色也不见得好看,依然耐心问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有心事?说给表哥听听,或能帮上你。” 沈慕仪抓住毯子的边沿,低头咬着唇,不时偷看上师柏辛一眼,算是默认了。 这一刻的沉默令二人都不甚自在,尤其师柏辛面色忧忡,显然是遇见了为难棘手之事。 沈慕仪见他的眉头越锁越深,担心经过昨日之后,事情会像她料想的不好的方向发展。 她不想师柏辛为难,也不想袖手旁观,总该为他做些什么。 沈慕仪伸手去试探着扯了扯师柏辛的衣袖,低声道:“昨日,我偷偷跟着你出宫了。” “我知道。” “你知道?”沈慕仪知道他向来沉得住气,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同自己计较,她便壮着胆儿问道,“文公是为何事而来?” “婚事。” “是母后请文公来当说客?” “祖母未明说,等明日去了清泉宫才有分晓。” 沈慕仪原本只抓了他袖口的衣角,如今听这情况,她越发不安,不由攥了他一拳的袖管。 -- 第71页 见沈慕仪如此牵挂自己的事,师柏辛倍感安慰,心头那满满当当的阴霾因此散了一些,道:“我还是昨日的话,自有分寸。” “你是要?”沈慕仪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唯恐师柏辛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真落到实处反而是自己最不愿意听的那个,便惴惴不安地盯着他。 “原本祖母午后想进宫见一见陛下,可眼下这情况,只能明日在清泉宫见了。”师柏辛看着不知何时被沈慕仪抱去怀里的一大片衣袖,嘴角不禁扬起。 沈慕仪毫无所觉地抱着师柏辛的衣袖坐着,丧气得仿佛被逼婚的那个是她。 师柏辛笑道:“明日还有劳阿瑾为我坐镇,否则对面三堂会审,皆是我敬重之人,我怕露怯。” 沈慕仪被他一句话逗笑,道:“倒是不知你还会有怕的时候。” “又不是铁石心肠,有在意之人,便是生了软肋,担心害怕是常有的事。”他缓缓说着每一个字,坚定地每一眼都落在面前尚且一脸懵懂的沈慕仪身上。 “你……总为她担心吗?” “日日都在担心,一刻都不得安宁。” “可我看你的样子……也就……还好……”沈慕仪不由自主地扯动怀里那一片师柏辛的衣袖。 他若不担心,怎会在听见今日罢朝之后立即赶来探望,若是不慌乱,怎会急着见她只求眼下的安宁。 可沈慕仪不知,从来不知。 他看着沈慕仪低头扯着自己的衣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便只是这样坐着,多看看她,多些安心。 “阿瑾。” “啊?” “我该走了。” 沈慕仪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仍压在师柏辛的衣袖上,下意识地不让他就这样离开,也在此时又感觉到了脑子里一阵接一阵的刺痛。 看沈慕仪忍痛坐着,师柏辛本要扶她躺下,但沈慕仪只愿靠着软枕。 “我发现一件事。”沈慕仪神秘道。 “什么事?” 沈慕仪睁大了双眼郑重道:“你在的时候,我头就不疼了。” “那你该时刻将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沈慕仪做了个噤声手势,道:“这玩笑可不能乱说,若被未来表嫂听见了,要出事的。下不为例。” “是我失言。”师柏辛坐回原处,道,“我还是等你喝了药再走。” “翠浓才去熬药没多久,你这可有的等了。”又是一下针刺的痛,疼得沈慕仪失声还倒抽了口凉气。 “坐过来些。”师柏辛道。 沈慕仪心领神会,背坐去师柏辛跟前,闭上双眼。 师柏辛抬手帮沈慕仪按揉头上穴位,此时才发觉她的枕下压着什么东西,漏了一个角出来,像是一只锦盒。 “你藏了什么宝贝?”师柏辛问道。 沈慕仪毫不犹豫地将东西往枕头下塞了一些,道:“没什么,你接着按。” 师柏辛不追问,可时光已锁在了枕头上。 翠浓进来时,沈慕仪已歇下,正安然睡着,而师柏辛守在床边,一如既往的安静沉默。 听见声响,师柏辛回神,与翠浓交换了眼神,两人一同退到外殿。 “药先煟着,等陛下醒了再喝。”师柏辛回头看了眼身后垂下的珠帘,叮嘱翠浓道,“陛下心事重,你多开导她,若头还是疼,及时派人通知本相。” “奴婢知道了。”翠浓目送师柏辛离开,正要去煟药,却见沈慕仪从珠帘后出来,她惊道,“陛下醒了?” 第41章 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我不…… 沈慕仪本只是迷迷糊糊地入睡, 听见动静自然醒了。她的头还疼,却也知道不能总拉着师柏辛,便等他走了才现身, 乖乖喝了药,没让翠浓通知师柏辛,她其实一整日都头疼得厉害。 次日去清泉宫时, 先前剧烈明显的刺痛只剩下一阵阵隐约头胀感,不说搅得沈慕仪无法集中精力做事, 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 师柏辛和文定安已到了一些时候, 孙祥早早出来等候沈慕仪, 也是给她提个醒。 沈慕仪忍着脑子里发胀的不适去见人, 第一眼便遭了沈望颇为不满的一瞥, 她神色一黯,暂不表露。 文定安已过古稀之年却精神矍铄, 从来庄重,颇有威仪, 便是沈望在她面前都得礼敬三分,更别提沈慕仪这样的后辈, 自然更为尊重。 沈望因此认为沈慕仪晚来不敬, 难免没有好脸色,道:“既知今日来件文公, 陛下合该早些动身。” “陛下勤勉,想来是有公务耽搁。况且昨日听说陛下抱恙, 今日可好了?”文定安问道,不冷不热。 “文公有心,朕好多了。” 沈慕仪方才坐下,听张娴问道:“陛下病了?传太医看过了吗?” 张娴听来确有几分真情, 沈慕仪便也殷切几分,道:“回母后,已传太医看过,无大碍。” 沈慕仪刻意隐去头疼旧疾一事,是不想让沈望因此联想起沈慕安,免得大家都不好过。 之后几人闲谈一阵,文定安说起昨日去白云观见了文定昕一叙姐妹之情,说到动情处,免不了眼眶湿润。 张娴看气氛已至,给沈望使了个眼色,沈望才道:“文公离开上京时,这几个还都是半大的孩子,如今业已长大成人,各有建树。” 文定安拭干泪,转头看着师柏辛,不知喜忧地叹了一声,道:“我这孙儿忝居丞相之位数年,仍是平平无奇,有负太上皇当年垂青。” -- 第72页 “文公未免过于苛责,行洲还年轻,已能坐稳当下,今年水患一事处理得宜,怎能说无功平平?”沈望给与师柏辛肯定的同时瞥了沈慕仪一眼,见她心不在焉,便为她的无礼而恼,沉声道,“陛下可有要补充的?” 原本沈慕仪头疼得不算厉害,可不知是沈望带来的压迫感太过强烈以至于她一直过于紧张,还是有其他原因,她只觉得那股刚才还只是星星点点的痛已连成了一片,在脑海中不断膨胀扩大,实在难受得很。 此刻乍听沈望叫自己,沈慕仪如梦初醒,下意识去看师柏辛,一时无措。 看出沈慕仪的异样,师柏辛出面道:“臣所为皆陛下之意,臣做得好,皆是陛下处事、用人有方。” “行洲哥哥过谦,听说此次南方大修水利,还是行洲哥哥说动那一带最大的商会会长,为朝廷募集了大量的款项,否则事情也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沈慕婉道。 “你倒是知道得仔细。”沈望笑道。 沈慕仪此时却娇羞起来,道:“行洲哥哥的事,所有人都看着呢,何止是我。” 素来趾高气昂的宁王忽然一改往日做派,在场都是见多了人情世故的,自然明白其中用意。 张娴佯斥道:“小时候的称呼还改不了,如今还行洲哥哥地叫,要让文公笑话了。” “我与行洲哥哥也算是一块长大的,如今他做了丞相,我叫一声师相多生分。文公才不跟我计较呢,是不是,文公?”沈慕婉娇笑道。 文定安眼看着她们一唱一和,自是一目了然,对张娴想要结亲的想法并不十分排斥,毕竟师家世袭侯爵,又出了两朝丞相,与皇室中人成婚算得上门当户对,只是嫁娶之间还需周旋——她可不愿自己辛苦栽培出来的大胤最年轻的丞相就这样断送了前程,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夫。 因此面对沈慕婉的示好,文定安只敷衍了事,转而去看身边的师柏辛,问道:“怎么了?” 师柏辛不做声,看着对面几乎面无血色的沈慕仪,豁然站起去她身边问道:“陛下?” 沈慕仪头疼得眼前开始发黑,忽然一个模糊的影子闪过,她听得是师柏辛的声音,下意识伸手去抓,恰是被一只手拖住,掌心贴来的温度让她顷刻间安了心,喃喃道:“难受。” 师柏辛命人立即宣太医,再扶起沈慕仪道:“陛下头疼症加重,臣随去照顾,请太上皇、太后见谅。” 这本该是宫女内侍做的事,师柏辛却抢先下手,在文定安看来有失身份也不合规矩,只是念在还有旁人在场,她未曾发作,脸色已然难看。 师柏辛在得到沈望应允后马上带沈慕仪去偏殿,一路上都让她靠着自己,心中焦急却不敢走得太快,不住安慰道:“阿瑾再忍一忍,太医来了就好。” 沈慕仪整个人被护在师柏辛怀里,又头疼得脑子快炸开似的,只在路上已开始低声抽泣,只是一行人动静大,才没让其他人听见。 待到了偏殿,师柏辛屏退所有人,抱着沈慕仪坐在床边,道:“阿瑾,我们到了。” 沈慕仪这会儿难受得没什么力气,其实听不太清师柏辛的话,只觉得周围安静了,也不用再一直动了,便一直往师柏辛怀里钻,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那股强烈的难受感。 她的哭声大了一些,传入师柏辛耳中,听得他心疼,只将她抱得更紧一些,怜爱道:“阿瑾不哭,表哥就在你身边,等会儿看了太医,吃了药,就好。” 沈慕仪只管在师柏辛胸口蹭,将发间的一根簪子蹭落,掉在师柏辛腿上,又落去地上。 他一手揽着沈慕仪的肩,俯身去捡脚边的簪子,样式很普通,可那坠子熟悉得很,是当初他送她的旋机锁挂坠。 她费尽心思给这小玩意儿寻的安身之处,便是她这一国之尊身上最高的地方。 手中算着簪子,耳中听着沈慕仪咿咿呀呀的含糊发音,师柏辛又心疼又欣慰,低头去看已将整张脸埋在自己胸口的沈慕仪,他不禁感慨道:“你只在不清醒的时候才这般‘勇敢’。” 两人独处了没一会儿,翠浓在外头道:“师相,太医到了。” 师柏辛这才让沈慕仪躺去床上,请太医进来诊治。 太医看过后要为沈慕仪施针,此时孙祥到来,说是沈望有请。 师柏辛委实放心不下沈慕仪,推辞道:“陛下情况还未缓和,本相分身乏术,劳烦孙公公代为转告太上皇。” “奴婢本不该多嘴,但若非太后与太上皇未能说动太皇太后,这才请了文公……”孙祥吞吞吐吐道,“师相保重。” 孙祥一语道出了文定安来上京背后的另一层曲折,自然也将沈望力图促成这桩婚事的决心在师柏辛面前摆了个清楚明白。 师柏辛感谢孙祥提点,也对沈望的偏心颇是不耻,郑重道:“多谢孙公公,本相有数,等陛下情况稳定后,必前去请罪。” 师柏辛说的虽是这件事,但孙祥从他的眉眼里感受到了另一股不可撼动的坚定,前路看来坎坷,但他这旁观之人却因此多了几分信心,点头道:“奴婢这就回去复命。” 师柏辛送走孙祥,等太医施完针才进去看沈慕仪。 沈慕仪这会儿已清醒许多,只是脑袋上几处穴位还扎着银针,她不敢大动,只好躺着跟师柏辛说话。 -- 第73页 “我这会儿的样子一定很好笑。”沈慕仪抬眼,恰好能瞧见扎在眉心处拿一根银针的尾巴。 师柏辛看她精神恢复了不少,神情跟着轻松起来,道:“还难受的话,闭眼歇会儿,我在这儿守着。” “头是还疼,但闭上眼睛头更疼。” “这是为何?” “我一闭眼,眼前都是方才父皇、母后和文公说话的样子,我这是头疼得太厉害了才没能继续听下去,否则……” “他们即便说完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什么意思?” 师柏辛不做答,拿出那支旋机锁坠子的发簪,问道:“你能喜欢这小东西,我很高兴。” 沈慕仪喜欢这个坠子,也想让旁人看见,所以才打造了这支簪子,想着以后日日都戴它:“好看吗?” 师柏辛将簪子放平,由那小巧的坠子悬在空中,轻轻晃动,仿佛有魔力一般,渐渐摇散了心头的阴云,心情随之开朗了一些。 她将簪子放在沈慕仪枕边,道:“你与它相得益彰。” “那也是你晓得什么东西衬我。”沈慕仪看着师柏辛道,“你不去听听他们究竟怎么说?” “方才孙公公来过,想必已经在谈,我此时去不去不会妨碍他们谈论的结果。”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血色的沈慕仪,仿佛在说的事与他无关一般。 他这突然要置身事外的态度跟先前的“自有分寸”实在转变得太大,沈慕仪只以为他做好了妥协的准备,焦急着从床上坐起身,道:“不行,哪怕父皇母后生气,我也要去阻止他们,我不能看着你和宁王成亲。” “是我不能和宁王成亲,还是不能……”他的手轻轻抵在沈慕仪肩头,已经足够阻止她下床。 师柏辛的后半句戛然而止,听得沈慕仪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不能什么?” 她眼中的疑惑那样纯粹,让师柏辛觉得自己这一刻冲动的提问是对她的逼迫,是在让她为难。 他动作轻容地将沈慕仪重新按回床上,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我知道轻重,不会任人摆布。” “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就算父皇母后因此怪我,但凡你点头,我就给你赐婚。我的表哥,当有他喜欢的人才能与之携手一生。”沈慕仪信誓旦旦道。 师柏辛本想去揉沈慕仪的脑袋,可见她穴位上那些银针,他失笑,道:“我陪你待一会儿再去见太上皇。” “我跟你一起去。你自己说的,需我与你一起给你加些底气。” 师柏辛看着枕边那支簪子,眼底漫开笑意,道:“我的底气已经足够了。” 沈慕仪受师柏辛庇护多年,她自然想要回报他对自己的关爱,可师柏辛坚持要他留在偏殿休息,她素来听他的话,便没跟去见沈望和文定安,却让翠浓悄悄跟着盯紧情况。 预期中的风雨未至,甚至之后的一切平静得超乎沈慕仪的想象。 翠浓没进内殿,自然没听见师柏辛是如何应付沈望他们的“三堂会审”的,只是在之后听到了一些风声——师柏辛拒绝了沈望的再三示好,回绝和沈慕婉的亲事。 沈慕仪听翠浓这样禀告时惊喜自然是有的,可转念间又有些难言的失落,靠在软枕上不知不觉地出了神。 翠浓又道:“师相这会儿已经跟文公回去了。” 沈慕仪恍然问道:“回去了?” 翠浓点头道:“奴婢没瞧见,只听说走的时候文公和师相的脸色都不好,说是从来没见过师相那般为难的样子。” 话到此处,沈慕仪拿起枕边的簪子,掀开毯子要下床,道:“起驾,去相府。” 翠浓扶她道:“陛下还头疼着,还是再歇……” “朕是为师相来的,他既走了,朕留着作甚?”沈慕仪道。 虽然担心师柏辛,沈慕仪离开前还是先去向沈望禀告,不出意外,见她的只有孙祥,而她不用问,也知道沈望和张娴正在安慰沈慕婉。 沈慕仪顾不上虚礼,坐着马车直奔相府,却在清泉宫外就见到了岳明,显然是有意在等她。 马车停下,沈慕仪才挑开车帘,岳明便上前道:“相爷交代,陛下龙体抱恙,还是回宫修养的好。” “师相没有其他交代的了?” “相爷说,他自有……” “去相府。”沈慕仪打断,对岳明道,“你是跟朕回去,还是一个人回去?” 岳明很清楚师柏辛留下他的目的,自然放心不下,果断跳上沈慕仪的马车。 马车一路直奔相府,岳明给沈慕仪引路开道,府中无人敢拦,直至文定安出现,沈慕仪才收住脚步。 沈慕仪小时长在白云观,记忆中只有文定安去看望文定昕的几次会见过面,但她都不多留,再加上那会儿年纪小,对这位在朝中颇有沈望的前丞相并没有太多的印象,真要有那就是师柏辛口中提过几回,但也讳莫如深。 之前在清泉宫,沈慕仪不是主角,而此时此刻在相府的这条同往师柏辛住处的□□上,才算是她与文定安的正式见面。 “文公。”沈慕仪秉持着后辈该有的礼数道。 文定安虚虚行礼,道:“行洲此时不便相见,请陛下恕罪。” “表……师相……”沈慕仪斟酌再三,面对文定安的镇定自若,那源于多年沉浮宦海而养出来的一身气派,多少还是让她有些顾忌的,“朕等得。” -- 第74页 “陛下抱恙,还是回宫去吧,行洲今日都不会见客。”文定安丝毫不惧沈慕仪一国之君的身份,毕竟在她看来,眼前的女帝远不及当初的沈慕安适合坐这个位置。 一想到师柏辛这些年都在辅佐这样的君主,文定安不免心中有怨,尤其在清泉宫时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对沈慕仪的态度更差了几分。 “朕定要见到师相。”沈慕仪坚持,简单的几个字说得不大声,却不容置否。 文定安从来只认为沈慕仪性格平庸,人善可欺,可此时这句话蓦地让她生出一股陌生的震惊之感。 她重新打量起面前娇小的身影,越看越觉得前一刻的感受不过是一时的错觉,这年轻的女帝身上哪来的帝王威仪。 沈慕仪被文定安这样观察着并不自在,却又顾念她的身份不便发作,只得放软了语气道:“朕有事要见师相,文公可能放行?” 文定安再要阻止沈慕仪便是犯上,她只好让路。 提步前,沈慕仪向文定安赔罪道:“方才冒犯文公,还请文公见谅。” 文定安冷冷道:“陛下言重,老身不敢。” 如此算是全了礼数,沈慕仪即刻去见师柏辛。 岳明本要跟沈慕仪前往,却在文定安身边停下,道:“陛下与相爷君臣情谊深长,早有默契,此时是担心相爷,文公勿怪。” 文定安睨着岳明质问道:“当真只是如此?” 岳明垂首,许久后才道:“是。” 文定安冷哼一声,就此离去。 沈慕仪赶至师柏辛房外,本要直接推门进去又觉得不妥,这才先叩门道:“表哥。” 房中师柏辛闻声即刻抓了外衫披上,匆忙穿戴,道:“稍等。” 沈慕仪知道有事又不能硬闯,只在门外等着,待师柏辛开门,她即刻拉着他进屋,将她送头到脚,从前到后反复看了三圈,问道:“你真的没事?” 师柏辛微微抬起双臂,作势让沈慕仪再看仔细一些,道:“你再看看?” 沈慕仪只觉奇怪,便又绕着他看了一圈儿,依旧没发现端倪。 倒是师柏辛见她将发簪插在发间,那旋机锁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动,格外吸引他的注意,他叹道:“阿瑾这样真好看。” 沈慕仪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间才明白过来,笑道:“也不看是谁送的。”不放心地再问一遍:“当真没事?” 师柏辛顿了顿,调整过呼吸后道:“没事。你呢?我不是让岳明告诉你先回宫,头疼不是小事。” “我不放心。”沈慕仪解释道,“原本听说你当面拒绝了和宁王的婚事,我还挺高兴的。可翠浓说你走的时候脸色不好,你还让岳明在清泉宫等我,我要还看不出来会出事,可就枉费这些年与你的相处了。确实没事?” 第三遍再问,依旧满是对他的放心。 师柏辛站得笔挺,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唯恐牵动背上才受的伤,道:“你亲眼所见,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放别人身上,看一眼就是看一眼,可到你,看见的才不定是不是真的呢。”沈慕仪揉了揉太阳穴,“还有点疼。” “我送你回去。” “我还有事没问清楚呢。”沈慕仪硬是坐下,双手托腮看着师柏辛道,“给我讲讲你是怎么跟父皇说的,连文公都拿你没办法。” 师柏辛眉眼间本就浅淡的笑意随之消失,他敛容看着满面好奇的沈慕仪,正色道:“我说我已有心仪之人,无意与宁王成亲。” 沈慕仪惊道:“就这样?” “还需要拐弯抹角?” “我以为总得委婉一些。” “确实过于直接,所以祖母颇为气愤,认定我无礼犯上。” “难怪我看文公方才的样子仿佛要吃人,原是这样。”沈慕仪怏怏道,“她定以为你这些年跟在我身边,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近墨者黑。” “祖母有这个意思,但我不同意她的看法。与你相处这些年,我确有改变,变得都是好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师柏辛看沈慕仪笑了,两人交汇的视线中温情已浓。 “对了,你那样说,难道他们没有追问你意属何人?我都好奇呢,你总不肯说,都到这份上了,还要护着她?”沈慕仪问道。 “我不想说的事,没人能逼我。” “是,师相从来自有主张,别人休想插手你的任何事。”沈慕仪此时才发觉师柏辛一直站着,道,“一块儿坐会儿,我有些日子没喝你这儿的茶了。” “我让岳明……” 沈慕仪起身拉师柏辛坐下,道:“你先坐下……” 听见师柏辛一声不受控的低吟,沈慕仪这才发现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疼得眉头拧到了一处,额角还有沁着汗。 “你怎么了?”沈慕仪紧张起来,冲外头喊道,“岳明,岳明!” 岳明一掌推开房门,不由分说地从扶起师柏辛,匆忙对沈慕仪道:“请陛下给相爷和属下一些时间,在此稍等。” 师柏辛忍痛斥道:“不可无礼。” 沈慕仪此时满腹疑惑,可岳明的言辞又证明着事情紧急,她唯恐自己误事,道:“我就在这儿等着。” 岳明带师柏辛去了里间,沈慕仪在外间等着,一直都没彻底消失的头疼因她这会二人的担心和焦急又明显了起来。 -- 第75页 她扶额,用力揉着太阳穴却一点儿用都没有,反而越来越烦躁,不安地往里间探看。 忽然里头传来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沈慕仪惊座而起,问道:“怎么了?” “没事。”是师柏辛的声音,试图安慰她,但在如今却适得其反。 沈慕仪快步到屏风后头,气恼道:“你再说没事儿,就治你欺君之罪!” 沈慕仪听见师柏辛一声轻笑隔着屏风传来,旋即又是一声隐忍的闷哼,听得她心头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下意识绕过了屏风想去一看究竟。 不等她看清眼前的状况,沈慕仪便被迎面拂来的一阵风惊得后退了一步,待她定睛去看,岳明高大的身影已挡在眼前,显然是不让她知道师柏辛的真实情况。 “让开。”沈慕仪命令道。 岳明巍然不动,只从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师柏辛正在更衣。 沈慕仪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脸上一阵发烫,立即背过身去。 岳明身后,还在穿衣的师柏辛看着沈慕仪露出的那一片衣角,即便背后的伤再疼竟还能笑得出来。 他一面系衣带,一面对岳明道:“湄潭翠芽。” 岳明侧过头,余光中见师柏辛差不多穿戴完毕,这才给沈慕仪让路,回道:“是。” 见岳明走了,沈慕仪快步去床边,按住师柏辛的肩膀让他坐着,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她问得认真,带着七分恼意,过去截然不同—— 他忽然意识到,她居然是在同他发脾气。 第42章 贵圈有点乱。 在师柏辛的记忆里, 沈慕仪虽然性格外放活泼,却是个真正温润和善的性子,尤其他们彼此亲近, 她敬他重他,凡事多听他的意见,一直都乖巧懂事, 从未对他发过脾气。 然而此时此刻,沈慕仪沉着脸, 死死盯着他的模样丝毫不见是装的, 气恼里还混杂着让师柏辛一时间分辨不清的情绪, 这样看了不多时, 她的眼眶竟有些发红。 惹得沈慕仪不开心就是他师柏辛的错, 懊悔和愧疚涌上心头时,他张口想说什么, 恰好岳明进来奉茶,他不想让旁人瞧见沈慕仪这又恼又些微可怜委屈的模样, 扬声道:“不必进来。” 沈慕仪听见这话只将视线又往旁边移了一些,故意不去看他。 直到岳明离开, 还细心地帮他们关了门, 师柏辛才满是歉意地开口道:“只是祖母用了家法,养几天就没事了。” 沈慕仪听见了, 目光稍稍动了动,想去看师柏辛却又忍住了, 咬着唇的同时,神情比先前更犟了三分,并没有因师柏辛的服软而消气。 师柏辛见状便要起身,沈慕仪即刻按捺不住, 伸手拉住他,问道:“你做什么?” “是我惹得阿瑾不高兴,需得给你敬茶赔不是。”他浅浅笑了出来。 “你坐好。”沈慕仪见师柏辛不动,稍稍用力拽了拽他衣袖,“坐好。” 师柏辛这才重新坐下,语调温柔问道:“不生气了,好吗?” “我没生气。”沈慕仪仍避开师柏的视线,“师相做事有主张得很,凭我说了什么都不顶用,也从不记得我的话。” 过去两人也有互相挖苦逗乐的时候,偏沈慕仪这回的不满格外明显,听得师柏辛又意外又莫名高兴,道:“我都记得,原想伤好了再告诉你……” “你看我信吗?”沈慕仪盯着师柏辛反问,却在目光交汇的一刹那,满腹的恼意居然都散了,憋着的气撒不出来,让她更觉得委屈,“我既来了就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却当着我的面还遮遮掩掩,就拿一句家法搪塞我?” “我已说了,在清泉宫的表现不如人意,祖母这才动了家法,只是后背挨了五下藤条,很快就好。” 沈慕仪的视线错过师柏辛肩头去想去看他的后背,眉眼间尽是没说出口的关心,道:“早知是这样,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此时知道我没安排错,早该让你回宫去。”师柏辛动了动身子,试图让沈慕仪知道自己的伤势并不重,“头还疼?” 沈慕仪转过去,侧身对着师柏辛,摇头。 “还说我遮掩?” “就一点儿了,跟你说着话都感觉不到了。”沈慕仪极力解释,又想起什么,义正言辞道,“你前日才跟我说过什么,可还记得?你食言,我可得守信。” 师柏辛好整以暇道:“说了什么?” 沈慕仪站起身,负手看着他,振振有词道:“你说过会改这对我隐瞒的毛病,若再犯,我就看着你吃药,看着你养伤,直到你彻底改正。” 最后四个字说得异常肯定。 沈慕仪将他的话记得一清二楚,已足够令师柏辛欣慰,可一想到文定安还在上京,就在相府,他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忐忑和压抑,道:“祖母还在,她最看重规矩,这回怕是不能让你盯着了。” 沈慕仪过去只知道文定安是个对身边人都严苛不怎么与人亲近的性格,今日才知道她还会动手。 再想想一直以来师柏辛对她的态度,沈慕仪才真正了解师柏辛是背负着怎样的压力留在上京,在她曾经未曾留意的细节里,有多少师柏辛的难处和不易。 “文公的面子还是要给,但朕是大胤的女帝,朕要做的事,文公也管不得。”沈慕仪道。 师柏辛叮嘱道:“不可莽撞。” -- 第76页 沈慕仪长身玉立,神态自若地看着师柏辛,道:“朕免了师相明日的朝会,在府中好好修养。这是圣旨,文公不答应都不行。她不心疼自己孙儿,朕可要为国之柱石考虑。” 沈慕仪坐下,煞有介事地看着师柏辛,道:“再说,我还要将自家表哥完好无缺地交到未来表嫂手里呢。” 有时不知是该恼沈慕仪没心没肺的迟钝模样,还是该感谢她对自己的一片赤诚,师柏辛在心底苦笑,摇头道:“如今没人提起这件事,只你在意。” “今日师相在清泉宫拒婚一事必然瞒不住,我只是跟所有人一样好奇,你口中的意中人到底是谁。”沈慕仪道。 师柏辛对她的好奇心毫无办法,自然也对如沈慕仪所言传播开的种种流言无计可施。 很快,从各种传闻散播最快的上京贵女贵妇圈子到高门子弟、名流官场,都知道了师柏辛拒绝和皇室联姻之事,沈慕婉因此遭受议论和讽刺在所难免,师柏辛也被说成不识时务,但更令人关注的还是那个至今都不知身份却让师柏辛为之放弃获得更多荣华富贵的所谓心上人。 师柏辛在朝中除了和赵居澜私交甚笃,其余有交情的男女官员都说不上多亲近,更别说单纯的名门贵女,官家千金,几乎没有和师柏辛相交的,无论众人如何抽丝剥茧,都找不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 渐渐地,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中,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师柏辛的那位心上人不是千金贵女,而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男子,师柏辛有断袖之癖。 大胤对分桃之好并无偏见,从贵族大夫到民间百姓,都有与同性恋人结秦晋之好的夫妻,而之所以说师柏辛在这件事上多有隐瞒,自然是有“事实依据”的。 这日沈慕仪与叶靖柔出宫考察民情,在一家酒楼中用膳,邻桌正是几个上京中的纨绔子弟,正津津有味地讨论着上京近来的奇闻八卦,自然少不得师柏辛那一出“心酸往事”。 “你们可知道那被师相隐瞒至今的究竟是何人?” “我听说正是那总跟师相同进同出的定北侯府的小侯爷。” “我道咱们大胤的丞相眼光如何,原也不过如此,那赵居澜也就是生得比旁人俊俏些。” “师相也是仪表堂堂,我可见过他俩走在一处,确是也般配。” “哎,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们不知道赵小侯爷可中意将军府那位大小姐。” “叶靖柔?” “你不知道?哈哈,那赵居原是成天跟着叶靖柔后头跑,这么明显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原是这一出好戏,相府,侯府,将军府,这上京城里真正的关系,可是比咱们知道的更加复杂。” 叶靖柔听得那几人谈笑风生,将他们相熟的几个都编排了进去,实在气不过,不顾沈慕仪的态度,当场掀了那张桌子,将方才说的最起劲儿的两个打得跪在地上。 这动静太大,很快吸引了整个酒楼的注意,而其中一个被打得眼眶发青的男子认出了叶靖柔,忙求饶道:“叶大人饶命,我们只是道听途说,不是……” 叶靖柔抬腿便是一脚踩在那人背上,见旁边的人要跑,她一脚踹上那人膝盖窝,让他当众跌趴在地上,引来哄堂大笑。 叶靖柔顺势将脚下踹飞出去,在绕去他跟前,居高临下道:“区区一个四品典仪家的,就敢妄议当朝丞相、定北侯府,是觉得我将军府的枪不够利,想用你的骨头磨一磨?” 那人吓得从地上拍起来,给叶靖柔连连磕头道:“叶大人饶命,当真是道听途说,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叶靖柔转而去问旁边那人道:“师相与赵小侯爷如何般配?这上京城中的关系又是如何复杂,你与我说说?” 那人哪敢回叶靖柔的话,只一味地磕头求饶。 是时已有人寻了京中巡卫过来。 汤圆儿见一整队巡卫齐齐冲上二楼,立即拦在楼梯出,只给领头的看了信物,低声令道:“别动。” 领队见了信物不敢造次,只让其余巡卫依次列在楼梯上,对楼上正发生的事,视而不见。 沈慕仪早听见了各种流言蜚语,考虑到文定安在上京迟迟没有离开,为了尽量不给师柏辛带来不利影响,她想多办法压制那些空穴来风,可坊间八卦的传播速度实在太快,也根本没法制止,为此她也束手无策,已发愁多时。 今日恰遇见这么几个撞来枪口上的,沈慕仪只道他们倒霉——叶靖柔作为传闻的受害者之一,被人这样编排,她早就忍不住想要出手。 这趟叶靖柔教训这几个纨绔子弟,当是给其他明目张胆妄议朝中重臣的人一个提醒,也是让叶靖柔出口气。 待觉得痛快了,叶靖柔才放了那两人,只是这酒楼也没法待了,二人便干脆出去走走。 “多时没动拳脚,我功夫都生了。”叶靖柔看来痛快的样子,心情显然比刚才好了不少。 “这事儿瞒不住,准备怎么回去跟叶将军交代?” “有你帮我挡在最前头,我可不怕。”叶靖柔轻叹了一声,“原本让那些巡卫上来,我直接带人闹去京卫衙门,不牵扯你,你偏护着我,亮了身份,给那班巡卫亮了身份,还不是要帮我出头?” 沈慕仪笑道:“你为表哥和长恒出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 第77页 “这是一部分,我只是不想听他们曲解我们几个之间的关系,不管是长恒和师相,还是我跟长恒,都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叶靖柔的气愤里夹杂着一丝无奈,有些歉意地去看沈慕仪,道,“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察觉到叶靖柔言辞间的恳切和认真,沈慕仪亦不敢怠慢,收起身上的闲散,问道:“什么事?” 第43章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上京的碌碌繁华中慢慢走过两道各有忧愁的身影。 沈慕仪担心地看着秀眉紧蹙的叶靖柔, 等她多时都未见下文,心中更是焦急,追问道:“究竟什么事, 你快告诉我。” 一向干脆飒爽的将军府大小姐如今却犹豫再三,也是她确有为难处,深怕一旦真的做了决定会带来什么糟糕的结果。 “我……”叶靖柔欲言又止, 低着头,慢慢走在人群中, “我爹为了留我在上京, 已经在帮我找人定亲了。” 将军府内的这对父女一直以来就在为叶靖柔的去留拉锯, 叶昭之前以身体抱恙为由拖着叶靖柔不让她去渭水大营, 现在又要帮这独生女定亲, 显然是铁了心要将她留在上京。 沈慕仪知道叶靖柔的志向,忽然间茅塞顿开, 想通了叶靖柔方才动手的原因,不由拉起她的手, 道:“你要我追究这件事?” 叶靖柔点头:“我自己没办法,只好寻个公家的理由出去。直接说是兵部的事, 我爹必然不信, 也会阻挠。这回动手的是我,酒楼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巡卫也在,赖不掉了。”叶靖柔道, “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然而此时沈慕仪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她唯恐耽搁了,便再与叶靖柔分手后直奔相府。 出来迎沈慕仪的是岳明,脸色不好看。 去见师柏辛的路上, 沈慕仪问道:“文公呢?” “方才和相爷谈完。”见沈慕仪停下脚步,岳明转身,肃容禀告,“文公因为相爷在清泉宫的事不悦,这段时间上京中流言四起,让文公认定相爷这些年放纵失德。相爷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还请陛下体谅相爷。” 沈慕仪知道相府的情况不妙但没想到师柏辛和文定安的关系会僵成这样,追问道:“文公眼下是什么意思?” “相爷拒婚,又任由外头传言四起,文公是要相爷一个肯定的答案,究竟是为谁拒绝和宁王的婚事。”岳明道,“属下愚见,文公未必希望看见相爷和宁王成亲,只是在意那个让师相在太上皇面前‘失礼’并且让相府和相爷置身流言的人是谁。” 事情发展到现在,沈慕仪也不知道为什么师柏辛坚持不肯说出心上人的真实身份,甚至不惜违背文定安的意志也要隐瞒,是深怕连累那个人陷入困境? 岳明忧心忡忡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沈慕仪,从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浮动着并不明显的期待。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沈慕仪依旧在重重疑惑中找不到答案,也没有明白岳明那一声低叹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慕仪想起当前还有棘手的事,便暂且收了这份神思,对岳明道:“先带朕去见师相。” 至师柏辛书房,岳明自觉退下,沈慕仪叩门,得师柏辛亲自来开门。 “你怎么来了?”意外之余总有见到她时的欣喜。 “原是为了一件事,眼下有了两件事,但还得一件件来,先说叶姐姐吧。” “叶大人?” 沈慕仪将今在酒楼发生的事以及和叶靖柔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师柏辛。 这段日子以来,师柏辛隐忍不发,本想着哪怕时日再难熬,当真咬牙熬过去也不失为船到桥头,却没想因此让叶靖柔节外生枝,如今最该着急怕是那远去南方的赵居澜。 两人皆是一般愁色,显然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沈慕仪问道:“要把长恒找回来吗?” “他才送了公函说在主持开渠一事,现在找他回上京师出无名,也容易招闲话。”师柏辛道。 “这第一条河渠不容有失,需他和俆放一块儿看着,我才能放心。”沈慕仪叹了一声,没见愁云却更重,“可我若是答应了叶姐姐,就这样让她去渭水大营,等长恒回来了,我……” 赵居澜落花有意,叶靖柔虽未回应,但他们也算青梅竹马,在沈慕仪眼中自是再合适不过,她也想在适当的时候帮着撮合。若当真成了,自然是好事,若叶靖柔终流水无情,她也不会勉强, “他不会怪你。”师柏辛安慰她道,“长恒有分寸,会顾全大局。” “偏偏就是你们一个个都识大体,有时我都觉得是不是我还未成熟长大。”沈慕仪不由埋怨起自己来,“你们支持我的决定,一直都在鼓励我,也都在帮我,可但凡我想为你们做些事,你们却推辞不受。” 沈慕仪的一句感慨戳中了师柏辛的一处痛脚,他当即回道:“我不是……” 言未尽,他又觉得是自己唐突和紧张了,立即沉默。 沈慕仪想起岳明的话,知道师柏辛默默忍受了巨大的压力,她只怪自己在他面前总容易失态,走近他面前,低声道:“我没有怪你,如今这样的时候,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可我又没办法做什么去帮你,反而还来麻烦你。” “事关长恒,我不会袖手旁观。这样,我说个办法,你看可行否?” “你快说。” -- 第78页 “若让叶大人去渭水大营,此去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但留在上京怕是会加剧她和叶将军的矛盾,不如将她直接外放去南部。” “去长恒那儿?” 师柏辛点头道:“说到底,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你我都不宜过多插手。现在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们见个面,接下去究竟要怎么做全凭他们自己。” 将叶靖柔从上京贬去地方上,虽然看起来罚的重了些,但也不失为缓兵之计,毕竟比起渭水大营,洞南一带安全也安逸得很。 沈慕仪欣然接受了师柏辛的建议,有了解决之法却不急着走,稍稍踮起脚尖,往他身后看。 师柏辛明白她的心意,温柔笑道:“背上已经不疼了,手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沈慕仪负手走去师柏辛面前,抬起头,神色郑重道:“我才发现你脾气这么倔,这么硬气。” 她的夸奖却加深了师柏辛心中的苦涩,只是他依旧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道:“我只想保护她不受外界的干扰和伤害,如果把她牵扯进来,她只会为难。” 沈慕仪听他说着关于另一个人的事,可发现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自己身上,她也听得认真,情不自禁地被他这一刻的认真所吸引,回应着他的注视,像是有什么东西探进自己心里。 那么柔,那样慢,生怕惊起她一丝一毫的反感,小心翼翼地将不知什么东西放在她心间的某一处。 她想跟他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所有的精力都被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睛牵引着,眼中尽是他的眉眼,有他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像是怎么都看不够,想要一直这样看下去。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彼此同步的呼吸声,是日积月累的默契,连这样的细节都达成一致。 “你听见了?”沈慕仪问他,“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师柏辛并不奇怪她有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神色如旧温润,道:“什么声音。” 沈慕仪仔细去听,试图分辨出声音的内容,可失败了。 她有些挫败地摇头,道:“真的像有声音在我耳边……不对,是心里……也不对……总之就是有声音在说话。虽没听清,但哪怕是这样,我都觉得高兴。”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出自大胤女帝之口,师柏辛有些哭笑不得,道:“这话只当你我二人之间说,若让旁人听去可就笑话了。” “我也不会跟别人说。”沈慕仪仍有些在意那声音究竟说了什么,可当她再度尝试去分辨时,已经根本听不见那声音了。 师柏辛将她发间歪了簪子拨正,道:“你瞧你,为了别人的事将自己都忘了。” “我知道刚刚是什么声音了。”沈慕仪忽然道。 师柏辛看她这忽然兴起的样子却不尽信,拨正簪子的手原本要放下,却下意识移去了她后脑的方向,迟疑片刻还是放下了,顺着她的话道:“你说说,我这相府里会有什么样的声音?” 沈慕仪在书房中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观察着,余光却总在师柏辛身上,看着他坐去书桌后头拿了书看,她安静坐去一旁,再不出声打扰。 师柏辛手里拿着书,却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看了没两行就总是控制不住地去看沈慕仪。 她一手托着腮,一手伸了一根指头在茶几上点点划划,看似百无聊赖的样子,却是没一会儿,那本颊边的手指头就不知不觉挪到了嘴边。 沈慕仪意识到自己要咬手指的瞬间立即将手放下,仓皇得像是犯了错,正想去看师柏辛有没有发现,没成想与他的视线撞了正着。 沈慕仪将手藏在身后,问道:“你不是在看书吗?” 师柏辛捻起书角,佯装翻页,道:“是在看书。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沈慕仪又托起腮,这回还将身子转过去,侧对师柏辛,有意避开他似的,“你这儿比凝华殿待着舒服,我多待一会儿,可以吗?” “过来。” 沈慕仪不知师柏辛卖的什么关子,依言走去他身边时,见他收起了桌上的书本,铺开纸,研上磨,她问道:“你要写字?” 他取了笔架上一支上好的狼毫,沾了墨,递给沈慕仪道:“心烦的时候写写字,或许能有所帮助。” 沈慕仪道她慧眼如炬,又如此温柔,没有拆穿,她绕去他身边,接过笔,道:“那你说,我写。” 沈慕仪悬笔于纸上,道:“想好写什么了吗?” “《隰桑》。” 沈慕仪惊道:“《隰桑》?是《小雅》里的那首?” 她每每吃惊意外时都会这样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她眼眸晶亮,离得近了,他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他此刻从容,嘴角含笑,道:“就是那首《隰桑》,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师柏辛一字一句念着《隰桑》,视线原本还能随着沈慕仪写字的笔尖去看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句子,然而他越是将诗念得完整,目光越是无法控制地落在沈慕仪身上。 他就站在她身边,只稍稍垂下视线就能看见她,这朝思暮想的眉眼,时刻牵动他心情的身影,无不让他在日渐深刻的感情中变得热烈,可沈慕仪从来不知。 -- 第79页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师柏辛尾音落下时,沈慕仪才慢悠悠收了笔,看着纸上这几行诗句,她倒是颇为满意,道:“我这字进步了吗?” 她无意间抬头,触上师柏辛情绪浓烈的眸光,像是被烫了一下,心头在这一刻的剧烈一颤,随即便让她的脸颊仿佛烧了起来。 她好像对刚刚写下的《隰桑》有了某种体会…… 第44章 师相送的。 书房内寂寂无声, 唯有流动在沈慕仪和师柏辛之间的眼波传递着暧昧的情绪。 她不甚明白,他为她的懵懂而无奈。 彼此凝视了不知多久,岳明忽在外头叩门, 道:“陛下,相爷,出事了。” 沈慕仪立即放下笔, 师柏辛让岳明进来说话。 原是正在修建的复桥出了问题,已经搭建起来的部分突然倒塌, 压伤了在场的桥工, 甚至还有伤势严重到可能无法救治的。 见沈慕仪要走, 师柏辛毫不犹豫道:“我跟你一起去。” 二人至工部时恰与沈慕婉相遇。 一见他们同时过来, 沈慕婉更是妒火中烧, 怒目瞪了沈慕仪一眼,径直进了工部大门。 负责复桥修建的蒋斯年早已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 只是没想来的不仅是沈慕婉,还有沈慕仪和师柏辛。 沈慕婉还未坐定便先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给本王说清楚。” 蒋斯年知道沈慕婉不可一世,此时确实被她汹汹而来的气势震得有几分心虚, 可沈慕仪在后头, 他不敢先回答沈慕婉的问话,唯恐督办不利的罪名还没正式落到自己头上, 反而先被治个对上不敬的罪名。 蒋斯年转向沈慕仪行礼道:“臣参见陛下,见过师相。” 沈慕婉如今更怒, 大步走去正座前本要坐下,却在最后停了动作,转而去看沈慕仪。 沈慕仪在沈望面前可以给沈慕婉三分面子,但如今不是在清泉宫, 沈慕婉因为她拒绝赐婚一事态度更加恶劣,她自然不会听之任之,就在沈慕婉充满不甘的注视下,坐上正座,问蒋斯年道:“蒋卿可以说了。” 蒋斯年被这对天家姊妹间的暗涌吓得出了一身虚汗,听沈慕仪发了话,他定了定神,又传来当时在现场的督工,将情况禀明。 沈慕仪直到听完所有内容都未有一丝神情上的变化,蒋斯年摸不准她的心思,转而去师柏辛,蓦地后背上的冷汗冒得更厉害了一些,他立即收回视线,不再做声。 堂下一片死寂,沈慕仪巍然不动,师柏辛冷峻依旧,沈慕婉满面怒火却无法发作,气氛沉闷得令人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各个都心惊胆战,不敢轻易出头。 沈慕仪转头问沈慕婉道:“宁王是要亲自审,还是朕让人查?” 沈慕婉本想自己调查这件事,可沈慕仪突然送来跟前的好意反而让她生了忌惮,唯恐其中有诈,这一贯跟自己不对付的女帝要给自己使绊子。 “本王虽没有直接插手复桥修建的工程,但也与之有些关系,未免招人话柄,还是公事公办。”沈慕婉道,“师相从来最秉公无私,不如……” 沈慕仪打断道:“师相公务繁忙,朕会另外安排人负责调查这件事。真相大白之前,修建复桥的事且先停一停,宁王以为如何?” 沈慕婉想要反驳,可一触上沈慕仪不怒自威的神情,她便知道自己输了,尽管她想不通是从何时开始,曾经总在自己面前落于下风的沈慕仪有了这样的改变。 僵持片刻后,沈慕仪先行道:“朕当宁王答应了。” 沈慕仪随即做了安排,走前对沈慕婉道:“跟朕一起去清泉宫。” 沈慕仪还未作答就见沈慕仪先行离去,她随后才跟上,在工部外听见沈慕仪让师柏辛先行回府。 “师相就听陛下的,不用跟着去清泉宫,陛下自有主张。”沈慕婉说完自行上了马车,先往清泉宫去了。 师柏辛明白沈慕仪的顾虑,虽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去面对沈望,可她做了这个决定,他不能再这个时候还与她纠缠。 沈慕仪注意到师柏辛的视线落在自己发间的簪子上,她轻轻碰了碰旋机锁坠子,道:“有它陪着我,跟你在场一样,我也是自有办法,你快回去吧。” “好,若有需要,随时让人去相府找我。” 沈慕仪点头,轻推着师柏辛道:“知道了,回去吧。” 二人就此道别,沈慕仪前去清泉宫,自是少不得经受沈望的一通责问。 沈慕仪本可以明日再来,或者直接命人转告沈望关于复桥坍塌一事,但她坚持事发后尽快给沈望一个解释,就是要让这太上皇知道她是大胤女帝,同时也是沈慕婉的姐姐,是他沈望的女儿,家里出了事,她不会坐视不理,更不会敷衍了事。 只是沈望从来体会不到她的良苦用心,听完了沈慕仪在工部得到的目前所有情报,他只问沈慕仪道:“工程停办?” 高高在上得犹如他依旧坐在大胤的最高位置,俯瞰着面前这个从不得自己宠爱的次女。 垂在身侧的手在沈望如此冷漠的态度之下渐渐收拢,沈慕仪压制着内心对亲身父亲的失望,道:“所有相关人员都需接受调查,包括修建复桥需要的一切材料。朕不能再拿那些桥工的性命开玩笑,也不能再拿朝廷的声誉当儿戏。这件事必须彻查,朝廷需要给出合理的交代。” -- 第80页 沈望从沈慕仪斩钉截铁的口吻中感受到她在这件事上的坚决,也明白这不仅仅是调查复桥工程的案子,更是沈慕仪试图通过这件事去完成更深一层的目的——他从来不重视的这个女儿早在他年深日久的忽略中有了成长。 父女之间的对峙不存在一丝亲情骨肉该有的温情,沈望试图从沈慕仪身上探寻出她的变化,而沈慕仪的眉眼里已没了曾经的渴望,冷静沉着。 沈慕婉第一次见沈望在沈慕仪身上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总是不太放心,便拿出一贯在沈望面前表现出的乖巧和亲近,道:“此时让复桥停工,也不知究竟要调查多久,不知何时才能建成。儿臣还想多陪陪父皇和母后呢。” 沈望当然想多将沈慕婉留在身边,这也正是他方才问沈慕仪的原因,便道:“事得查,工程不必非停。” 沈慕婉对沈望道:“这次,儿臣可以亲自督办,一定不会出问题的。” 沈慕婉忽然一改在工部时的决定,便是要通过沈望给沈慕仪一个下马威,同时让沈望为自己坐镇,如果将来真有人给她使绊子,沈望会给她出头。 “朕没记错的话,高祖皇帝茂陵的修缮工程正在宁王手里拿着,再过一段时间太皇太后居住的白云观需要修葺,也该是宁王负责,再加上里里外外其他事务,朕不觉得宁王有精力再盯复桥一事。”沈慕仪拒绝得干脆,倒是没提沈慕婉出尔反尔之事。 沈慕婉不甘心,正要发作,却见沈望递来安抚的眼色,她只得暂且忍耐。 “茂陵修得差不多了,白云观也是例行缮治,不是什么复杂事项。复桥是我要修的,事关我这个太上皇跟宁王,由她出面查办,更能表示朝廷彻查的决心,她也不敢不办好,否则莫说陛下,我都不会饶过她。” 沈望说得公正,却处处都在维护沈慕婉。 沈慕仪听完未接话,坐着不出声,像是在出神。 沈慕婉见状只以为是成功刺激了沈慕仪,不免流露出得意之色,倨傲道:“陛下以为父皇这提议如何?” 沈慕仪仍未作答,只是转过目光,脸上虽没表情,但拒绝之意溢于言表。 见沈慕仪如此失落,还对沈望“不敬”,沈慕婉更是称心,故意在沈望面前挑拨道:“父皇,陛下这是不答应吗?” 沈望眉头微皱,对沈慕仪的无礼颇为不满,沉声道:“陛下以为如何?” 沈慕仪这才缓缓站起身,视线在沈慕婉与沈望之间逡巡几回,看似迷茫的眼神才渐渐有了焦距,落在沈望身上,越发坚定,道:“朕在工部的时候已经将事都交代了下去,此时再插个宁王进来只会招人非议。父皇疼爱宁王,该也不想她成日忙碌辛苦。” 沈慕仪在沈望面前总还是谦逊的,可如今的这份出于私情的忍让里多了过去没有的坚决,正是她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再被人轻慢的威仪,尽管不曾锋芒毕露,但也不能尽数收敛得任人宰割。 沈望有些意外于沈慕仪的坚持,却仍是不愿意放下早就养成的颐指气使,再一次质问道:“陛下是决定另派人调查?” “朝廷办事自有朝廷的规矩,公事就该公办,该谁负责调查,朕自然要将这差事派去谁头上。”沈慕仪沉着气,一字一句地说给沈望听,再去看他身边气得柳眉倒竖的沈慕婉,她依旧面色沉静,“宁王也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真有多余的精力就来清泉宫陪陪父皇。” 该说的都说尽了便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沈慕仪向沈望行礼告辞,踏出大门时,那一口憋在胸口多时的气才终于被吐了出来。 她才发现,一天竟就这样过去了。 晚霞绚烂,沈慕仪抬头望着如梦如幻的天际,与原处的宫道相连,仿佛只要走到那尽头,就是无边美景,能去除一切烦恼。 孙祥前来相送,与沈慕仪一同往清泉宫外走,劝慰她道:“陛下日理万机,不必事事都记在心里,有些事忘了总比记着好,奴婢盼着陛下高兴些。” 沈慕仪看着身边这憨态可掬的老内侍,感谢道:“朕明白孙公公的意思,朕有分寸。” 孙祥半佝偻着身子,连连点头,无意发现沈慕仪发间的簪子,那上头的坠子别致,他忍不住夸道:“制工司的手艺越发巧了,奴婢瞧陛下这簪子样式还是头一回见呢。” “师相送的。”沈慕仪不假思索道,“孙公公也觉得好看?” 霞光下,沈慕仪展露的笑容格外真诚,提起师柏辛便即刻间忘了在沈望面前受的压制和委屈。 孙祥看在眼里,再回想着师柏辛当时拒绝沈望撮合他与沈慕婉的话,终于明白了如今上京那流言中的神秘主角究竟是谁。 他不光不觉得不应该,反而欣慰,点头道:“好看,特别好看。” “朕也觉得。”沈慕仪转身正要继续向前走,却在看清了不远处那道身影后怔在了原处。 孙祥顺势望去,只见那漫天云霞之下,站着一道颀长英俊的身影,衣上映着霞光,眉眼温和,在见到沈慕仪的瞬间,原本笼在眉心的愁云随之散去,虽未真的发笑,眼中早已氤氲开了笑意。 孙祥还未从如此温润的师柏辛身上回过神,已见沈慕仪迫不及待地跑向他。 晚霞铺就的宫道上,那娇小的背影跑得格外快,像是夏末傍晚吹过的风,带着夏季最后的余热。 -- 第81页 第45章 成全心底那一份小心翼翼…… 清泉宫宫道两侧的侍卫、宫人都瞧见沈慕仪小跑着奔向那尽头处站着的身影, 无人觉得她因此失了帝王的威仪,反而认为这脚下的路有些太长,或者师柏辛该迎上来才是。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师柏辛亦望着那由远及近的玲珑身影,虽为她表现出的急切而有些欣喜,但一想到曾经那些沈慕仪在沈望面前受的委屈, 便觉得此时这看来匆忙的脚步里都是她独自咽下的苦涩与心酸。 他提步迎着沈慕仪走去,见她停在自己面前时喘得有些厉害, 他心疼起来:“既然出来了, 清泉宫里的事就别再想了。” 沈慕仪回头望着霞光中静默矗立的宫殿, 虽难以忘记沈望对自己的冷淡和苛责, 但就在方才见到师柏辛的那一刻, 她已释然,如今点头道:“都忘了。” 师柏辛递上帕子给沈慕仪拭汗, 两人一块往马车方向走。 “我不是让你回相府,你怎么还过来?”沈慕仪的关心里有几分难耐的气恼, 她也不知怎么了,如今面对师柏辛总是没有过去那样的乖巧温顺。 相府中有文定安, 那是他敬畏也始终无法真正坦然面对的存在, 他不想那么早回去。 见师柏辛神情黯淡也大有回避之色,沈慕仪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 她突然跨过一步拦在师柏辛面前, 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蓦然吃惊的师柏辛, 笑道:“我一个人用晚膳太冷清了,你陪我一块儿吧,我们去东宫。” “好。”师柏辛欣然应道。 二人同往东宫,下车时, 她单独拉了翠浓到一旁说话。 师柏辛在门口等着,见沈慕仪过来也不问她跟翠浓说了什么,只与她并肩往里头走。 反倒是沈慕仪沉不住气,问他道:“你都不问我刚才拉着翠浓说什么。” “总是好事。” “好事?”沈慕仪努努嘴,低头时带着三分愧色,道,“他们可都认为我看从来不做好事。” 他们,指的是沈望、田文,还有那些至今都不认可她的人。 师柏辛停下脚步问道:“我也是‘他们’?” 沈慕仪转身面对他,倒着走路,道:“当然不是,所以只有你觉得我做的是好事。也不对,你也不是每件事都站在我这边的。” 比如还是会劝她少爬墙,不同意她看书咬手指,还有不听她的劝非要去清泉宫等她。 眼看她后头就是一块松动的砖,师柏辛忙道:“当心。” 沈慕仪正一脚踩在那砖头上,确实感觉不一样,她身子没动,只那只踩着砖头的脚左右动了动,像是踩着那砖头好玩。 低眉间,沈慕仪道:“明日就把东宫的活也交给宁王,反正她觉得自己闲。” 师柏辛脸上没什么变化,眼底却有丝丝笑意,问道:“原是一味忍让,怎么如今不一样了?” “我从叶姐姐那儿学来的。”沈慕仪继续倒退着走,“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师柏辛以为新鲜,饶有兴趣道:“哦?何解?” “其实也不是。”沈慕仪抬眼望着已暗下来的天,若有所思道,“就是有些想通了,她不当我是姐姐,我虽不至于不认她,但也不能任由她欺负。欺负我就罢了,她还打你主意,搬着父皇和母后出来,还试图让文公出面,我不能忍。” 沈慕仪说话时仿佛带着孩子气,从神情到语气都有些夸张。 师柏辛乐得见她这般放松,不去追究此时已经被她跑去九霄云外的规矩风度,微微牵动嘴角,耐心听她说着。 “文公没来上京的时候,我没有那么担心的,可那日我见你去接的人是文公,我不知怎的就好怕你会妥协,怕你会答应跟宁王的婚事。”沈慕仪低垂眼睫,背过身去,像是下意识地回避师柏辛的注视。 她无意识地提着地上的转面,没接着再说,只有发间那枚旋机锁坠子伴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 师柏辛安静跟在她身后,走她走过的路,踩她踩过的砖缝,他的影子就在她脚边,离得很近。 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堵隔着他们昔日居住院子的墙下,沈慕仪望着墙脊出神,师柏辛依旧无声地陪在她身边。 最后一丝霞光落去墙后,他们的影子一同消失在朱红的宫墙上。 不久后,翠浓领着一班宫女奉膳而来,见沈慕仪与师柏辛一同站在墙下,一旁亮起的宫灯照了暖融融的光在师柏辛身上,再将他的影子罩住沈慕仪,好似他们就是一体的。 翠浓看了一会儿才提醒道:“陛下,师相,可以用膳了。” 沈慕仪领师柏辛去院子里的石桌边入座,师柏辛这才发现今日这顿晚膳都是他喜欢吃的。 “三脆羹,生豆腐,清蒸鮸鱼。”师柏辛挑了衣摆坐下,眉间露出喜色,“你倒是记得清楚。” 沈慕仪得意道:“别人的事我可能记不住,自家表哥喜欢的东西我还是能放在心上的。特意让翠浓交代御膳房口味要淡一些,你尝尝。” 正式用膳前,师柏辛对翠浓道:“拿些橙子皮来,切窄一些。” “我可不是小时候了,吃鱼仔细得很。”沈慕仪不服气却依旧满脸笑容,坐在师柏辛对面。 “我给自己准备的。”师柏辛道。 “我的表哥这样好,怎能不让人羡慕未来表嫂呢。”言毕,沈慕仪开始吃东西,只是今天这菜不知为何怎么都觉得不对味。 -- 第82页 师柏辛嘴刁,宫里的御厨都不见得和他胃口,但这桌菜是沈慕仪让做的,还有这样独处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尝一尝。 但其实味道还有些重。 “南下那会儿你也没说清楚,尤其这个鮸鱼,你只说爱吃鱼,还是我后来问了岳明才问清楚的。方才让翠浓去御膳房看,正好新采买了一批东西回来,赶上了。”沈慕仪拿起筷子跟师柏辛一块吃。 沈慕仪还在东宫时,常与师柏辛一同用膳,可登基后,他们虽总在宫中见面却很少同席,今晚这一顿可算是多时不曾有的意外之喜。 两人也有默契,不谈那些烦心事,一面吃鱼,一面说些以前的事,虽也有难处不易,总还是喜多于忧的,可比现在舒坦多了。 两人聊得高兴,沈慕仪吃起鱼来就没那么仔细,好些年了,竟又被鱼刺卡了喉咙。 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师柏辛即刻去那手边的橙子皮。 只是抬眼间又发现蹊跷,他那已经拿起碟子的手将东西放下,拈了一块橙子皮自己慢慢咽了下去。 他便是知道沈慕仪闹着玩也不说她训她,连拆穿她这点小心思都如春雨润物无声。 这下反而让沈慕仪不知所措起来,她赔笑也拈了橙子皮放入口中,只含着,笑着去看师柏辛,是在向他讨饶。 她的眼眸清亮,如落了星河闪耀,总能让他忍不住一直去看,看多了还容易忘乎其他,当真是眼里心里只有她。 晚风温柔,似他此刻眼神,脉脉缱绻,好似有道不完的情都融在这夏夜薰风里,渗入每一寸肌肤说着那不为外人道的相思。 沈慕仪只觉得拂面的风有些热,她的脸莫名烧起来。 她双手捧着发烫的颊,自言自语道:“难道上火了?” 声音不大,还是被师柏辛听见了,他失声笑道:“要不要上去吹吹风?” “上去?”沈慕仪不解,顺着师柏辛的目光望去,才知他说的是那道墙。 她高兴,却故作扭捏道:“堂堂丞相居然撺掇我爬墙,还有没有规矩了。” 沈慕仪嫣然一笑,已让汤圆儿搬来了梯子。 她扶着梯子回头问师柏辛道:“要不要跟我一块儿上去吹吹风?” 师柏辛走去墙下,道:“我想去隔壁院子坐会儿。” “你去你的。”沈慕仪这就踩着梯子往墙头去。 师柏辛绕到隔壁院子时,沈慕仪已坐在墙上,裙角在空中微微飘着,露出的一双足尖轻轻动着。 他走去墙边,抬头看着神色惬意的沈慕仪,道:“当心些。” 沈慕仪把玩着胸前的一缕头发,笑吟吟道:“我吃鱼都不会卡鱼刺了,还不够小心?” 师柏辛哭笑不得,走去曾经时常在夜里与沈慕仪“幽会”的那个墙根,再去看那坐在墙头的身影,月影依依,一切仿佛没有变过。 他又那么多次可以阻止她的胡闹,却都成了对她的放任,在彼此相伴的漫长时光中渐渐变成了习惯,也成全自己心底那一份小心翼翼的喜欢。 “阿瑾。”他情不自禁地开口叫她的名字,看见她随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头剧烈一颤,那些隐忍多时的话竟有开始蠢蠢欲动。 师柏辛站在墙根的阴影里,沈慕仪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那一声的尾音有些发颤,再看他一直站着不动,只以为出了事,不免担心道:“怎么了?” 她这一回头,月光照不到她的脸,眉眼落在暗影中也让师柏辛看不真切,却好似让他心底的那一点勇气开始膨胀,五年前就想告诉她的话就在唇齿之间。 等不到师柏辛的回应,沈慕仪越发焦急:“表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转身就要下梯子。 “我没事。”师柏辛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去沈慕仪面前,也终于能看清她的脸,他道,“旧日情景重现,颇是怀念。” 沈慕仪道是虚惊一场,稍稍向前倾了身子,凑近一些看他,道:“过去的表哥虽好,我也怀念,可如今这个更好。” “此话何解?” 沈慕仪却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已挂在天边的月亮,目光变得悠远。 她说不上来究竟为何,就是更喜欢如今的师柏辛,一种很简单的喜欢。 也可能,不那么简单。 第46章 是我想多了。 沈慕仪把要将叶靖柔外遣南下的想法告知, 叶靖柔虽为暂时不能去渭水大营而有所遗憾,但这总算缓兵之计,她便先答应下来。 临行前, 叶靖柔约沈慕仪见面,两人特意去了“宜居”。 苏飞飞对她们的到来并不意外,甚至已备好了饭菜, 特意相候。 沈慕仪瞧出这二人之间藏了猫腻,便在苏飞飞退下后拉着叶靖柔问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没什么名堂。”叶靖柔不舍地看着沈慕仪道, “这趟我走了, 上京就只剩下你跟师相, 复桥的事还没完, 我担心还会有麻烦, 到时候……” “那你不走了,留下帮我。”沈慕仪靠去叶靖柔怀里撒起娇来。 她喊叶靖柔一声“姐姐”便是当真将她当做亲人看, 加之叶靖柔素来也宠她,她在叶靖柔面前就没什么顾忌, 更因都是姑娘家,相处起来更亲密一些也无可厚非。 知道沈慕仪不过开玩笑, 叶靖柔只搂着她道:“等我想到对付我爹的办法, 我就马上回来。” -- 第83页 “那得多久?”沈慕仪在叶靖柔怀里蹭了蹭,见苏飞飞端着菜进来, 她立即坐好,笑问道, “苏姑娘跟叶姐姐是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 沈慕仪虽平易近人,但总是女帝,苏飞飞在她面前总是怯懦,忽然听见这一问, 她吓得险些打翻手里的东西,站在原地向叶靖柔投去求助的目光。 沈慕仪只当好玩,调侃道:“怎么脸红了呀?” 苏飞飞低着头,不由咬住了下唇,一面去看叶靖柔,一面往她身边挪。 叶靖柔笑道:“苏姑娘是怕了你这不正经,想你也不是总跟长恒在一处,怎还学了他的样子。” “我可没学长恒,还不是苏姑娘这怯生生的样子实在招人喜欢。”沈慕仪一把抱住叶靖柔,下巴蹭在她肩头,讨好道,“叶姐姐拿枪的时候也英气逼人,让人挪不开眼。” 叶靖柔道沈慕仪私下贪玩,笑嗔道:“就该把师相一块儿叫来,让他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学生。” “文公不知何时回绥阳,他这阵子需十二万分地守规矩,可是为难极了。”沈慕仪的神情耷拉下来,有些沮丧,“我都不好总找他,就怕文公寻他错处又罚他。” “他和宁王的事说完却也未完,如今上京里的人都等着看让他拒婚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上回你当众教训了人,我也借题发挥,表面上算是压下这事,可私下还是止不住。”一想起这件事沈慕仪难免苦闷,连吃东西的心情都没有了,只靠着叶靖柔唉声叹气。 叶靖柔耸了耸肩,逗她道:“你家表哥这样维护自己的心上人足见用情至深,这是好事,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是不乐意看他将来成亲?” “才没有呢。”沈慕仪不知为何,对这个问题颇为在意,生怕被误会,赶忙坐正了解释道,“他能找到心之所属,能以此成家幸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不知他准备这样一个人隐瞒到什么时候。他那个心上人就当真一点不知道?一点都不心疼他?” 叶靖柔才送到嘴边的菜还没来得及入口,忽然听沈慕仪当真是有些义愤填膺的发言,不觉惊讶反而有些好笑。 她气定神闲地吃完东西,眉峰一挑,问沈慕仪道:“这话你敢跟师相说吗?” 沈慕仪满脸写着无所谓,自顾自吃了两口菜,才掷地有声道:“自然是不敢的。” 莫说叶靖柔,这下连苏飞飞都忍俊不禁,在一旁掩嘴发笑。 “你还是怕他。”叶靖柔分明有股挑衅的劲儿。 “从小就敬他重他,愿意听他的话,怕……倒是从未怕过。只是这些年……或者说是这两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古古怪怪的。”沈慕仪啧了一声,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沿上若有所思道,“我却想不明白,又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是我想多了。” 叶靖柔莫可名状地叹了一声,道:“或许就是你想多了吧。” 一面在心里同情起师柏辛来。 沈慕仪的视线在房中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叶靖柔身上,盯着她不知究竟在看什么。 感受到沈慕仪满是审视的目光,叶靖柔不解道:“怎么盯着我看?” 想起赵居澜对叶靖柔的心思,再有这将军府大小姐迟钝的反应,沈慕仪不免担心赵居澜究竟能不能把握好这次机会——赵小侯爷嘴上功夫灵光都是对外人的,在叶靖柔面前是半点本事都没有的。 沈慕仪摇头道:“这回虽是派你出去公干,但没什么要紧的事,又是在长恒那儿,你就帮我多照顾他。” “他还需要我照顾?”叶靖柔摇头道,“这山高水远的,他是真的无拘无束,别提多快活了。我这趟去是给他收骨头的。诶,朱先生也在,有什么要我捎带给他的吗?” “我已让翠浓收拾了一些跌打的膏药和凝神的熏香,再有一些秋冬用得上的物件,虽说他们那儿必定不缺,但总是一点心意,已送去将军府,你帮我带上就好。”沈慕仪道。 “我不光要带这些,还有个人要带走呢。”叶靖柔朝苏飞飞招手,将她唤到身边近处,与沈慕仪道,“我还要带着苏姑娘一块儿过去呢。” “苏姑娘也要去?”沈慕仪意外道,“待在上京不好吗?” 苏飞飞摇头,往叶靖柔身后站去,道:“奴婢……奴婢想回去看看。” “回去?”沈慕仪只觉得这说辞过于敷衍。 毕竟苏飞飞当初想要离开南方的心愿那样迫切,现如今说她要回去,沈慕仪是断然不会信的。 苏飞飞将头埋得更低,声音也小了些,道:“是,就是想回去看一看,看完了就回来。” 叶靖柔见苏飞飞委实过于紧张,便让她先出去,再与沈慕仪道:“她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长恒走了这么久,她总是不放心,特意去将军府找我,说想去南方看看长恒。” 沈慕仪这才知道,苏飞飞方才那样害怕是因为说了谎。 而更重要的是叶靖柔没有当面拆穿她,还有着她掩耳盗铃,此时才说明真相。 沈慕仪心绪一转忽然打通了其中关节,再去看叶靖柔时深觉无奈,道:“你啊……” “我怎么了?”叶靖柔不以为意,反倒学着沈慕仪的样子叹了一声,“你啊……” “我又怎么了?” 两人视线交汇皆是淡淡一笑,沈慕仪又将叶靖柔抱住,依依不舍道:“这趟南下的时间由你定,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大胤需要你,叶将军也需要你,虽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但我还是希望一切都能得到最好最妥帖的结果。” -- 第84页 叶靖柔能感受到沈慕仪对自己的真心,她又何尝不感谢沈慕仪为自己做的打算,她将沈慕仪搂进怀里,柔声叮嘱道:“从前有师相给你撑腰,如今来了个能压制他的人,也该你多为他考虑,知道吗?” “这我自然知道,他的难处远比我想的多,我会尽力照顾他的,说到底这些年也是他一直在帮衬我。” “你们两个是互相扶持。” “我可没扶他什么,凭着我叫他一声表哥,真有些胡作非为的意思。” 叶靖柔忍俊不禁,点了点沈慕仪的鼻尖,道:“他能不管就不算胡作非为。我倒是盼着等我回来,能真有些‘胡作乱为’的事发生。” “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了。” “此时听不懂没关系,我等着看,有些人敢不敢这样做。” “你当真把我说糊涂,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慕仪的这个疑惑一直到叶靖柔离开都没有得到解答,她还将这件事告诉了师柏辛。 夏末的日光还显燥热,师柏辛乍听沈慕仪说了叶靖柔那一番故弄玄虚的言辞,脸上本就淡淡的神色更是平静了下去,唯有那眼波一暗,像是想到了什么。 沈慕仪见他出神,以为有事,道:“如今送走了叶姐姐便没什么事,我送你回相府再回宫去。” 师柏辛没拒绝,跟在沈慕仪身后上了马车。 车里一直无人做声,师柏辛过了半晌才去看坐在车窗边的沈慕仪,见她挑着帘子若有所思,想她大约还是没能放下叶靖柔的那番话,遂劝她道:“叶大人往日跟长恒走得近,许是学了长恒唬人的本事,她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沈慕仪轻轻笑了一声,道:“叶姐姐说我跟长恒学坏了,你又说他把叶姐姐带歪了,可怜的长恒,人不在上京,倒是顶了不少罪。” “他在上京需被多少眼睛看着,如今在外头正当逍遥。” “叶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要给他收收骨头去了。” 有这几句玩笑话,马车内的气氛才轻松一些,沈慕仪又问道:“文公是准备在上京长住了?” 才爬上师柏辛眼角的笑意瞬间消散,他的眉头不由拧到一处,点头道:“她不放心。” 他说得委婉却到底难以在沈慕仪面前掩饰对文定安留在上京这件事的抵触。 沈慕仪感受到了,往他身边坐了一些,道:“表哥,或许让文公知道你在上京是有人照顾的,她就不会放不下。” 师柏辛明白沈慕仪的意思,去只是摇头,道:“祖母应该暂时接受不了她。” “为什么?”沈慕仪惊道,“我知道文公眼光高,但你看上的人必然不会差,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在我心里足够好。”他凝睇沈慕仪的目光渐渐深邃沉静,将她此时的懵懂和不解尽数看在眼中,认真告诉她,“是他们不够了解她,再等等吧。她也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那她知道你的处境吗?” “她知道。” “知道?”沈慕仪一时间无法控制怒意,道,“她知道也不管吗?知道你为难也不愿意跟你一起面对?” “是我没说清楚,她知道一部分,并不了解全部的情况。”知道沈慕仪关心自己,师柏辛已倍感满足,道,“我和她的事,我会处理。倒是你,复桥的事调查如何?该给结果了。” 师柏辛对那个心上人的维护几乎是在一次次地放低自己的底线,沈慕仪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向规行矩步的师柏辛做出这样的让步。 也正是因为这份得不到答案的困惑,让沈慕仪对师柏辛的行为生了几分恼意。 她扭头避开师柏辛的目光,道:“已经有结果了,明日朕就去见父皇,你不用跟朕去。” 听出她在说气话,师柏辛不作回应。 如此两相沉默,还是沈慕仪先忍不住,偷偷转过头去看他,见他居然一直看着自己,她立刻收回目光,佯装镇定道:“还有,不许偷偷跟去在外头等朕。” 师柏辛嘴角微微扬起,仍是没回答沈慕仪,只往窗边挪了一些,挑开车帘一角,叹道:“昨日已是立秋,你再出门需多备件衣裳。” 第47章 不过是个有人宠着疼着的…… 忽地听到师柏辛的叮嘱, 这话头转得快,让沈慕仪一时间没回过神,只愣愣地看着他。 师柏辛倒是泰然处之, 听马车里多时没动静,他转过视线去看沈慕仪,见她发愣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道:“记住我的话了吗?” “啊……厄……记住了。”沈慕仪顾不上师柏辛方才说了什么,习惯在他面前有问必答而已。 师柏辛靠着车厢壁看她, 好整以暇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沈慕仪不知怎的一直懵着, 竟想不起二人这三两句之前在说什么, 一时觉得自己丢了脸, 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师柏辛往她身旁挪了挪, 放缓了语调重复道:“我说天气转凉,记得添衣, 别着凉了。” 沈慕仪点头,虽没回应师柏辛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却莫名不自在起来。她往窗口挪了一些,一手巴着窗框, 下巴垫在手背上, 这才舒坦了一些。 师柏辛看她反应古怪,以为出了事, 又挨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沈慕仪扭头看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几回, 没发现他跟从前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觉得处处透着不同,说不明白。 -- 第85页 师柏辛越发不放心,追问道:“怎么了?” 沈慕仪摇头, 重新将视线转去马车外,道:“我想看会儿风景。” 师柏辛以为她是不舍叶靖柔离开正伤感,便安静陪在一旁,不做多问。 待翌日下了朝会,沈慕仪去清泉宫给看望沈望,也交代了调查复桥的事。 案件中牵连了一些渎职结党的官员,一一都按律法严肃查办,后续重启复桥修建的事也已经安排。 沈慕仪这次从重处置相关官员引起了田文一派的不满,沈望也明白其中关系利害,但所有的惩处都有法可依,他无从置喙,只是和沈慕仪说话时明显带着不悦。 沈慕仪早就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不说对沈望完全失望,总还是为如今的局面深感无奈,只是好在师柏辛总在她身边,有心烦失意还能与他说了纾解一二。 复桥时间暂告一段落,日子过得平平无奇,直到白云观的人前来禀告,说文定昕因着秋后凉而一病不起,一切才又生出了波折。 沈慕仪闻讯,带着赶到白云观时文定昕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太医看过之后说是寒气入体,她又年迈,身体承受不住才如此,因这情况来得猛,要说即刻就好转不大可能,甚至还可能有其他差池。 沈慕仪没让人马上通知沈望和文定安,当日直接留在白云观一直守到深夜也没见文定昕好转,太医又说留在白云观总是多有不便,她便让人将文定昕立即送入宫中救治。 文定昕说过此生不出白云观,如今被送进宫,消息自然透露出去,第二日一早,沈望和文定昕听闻即刻前来探望,而此时沈慕仪正在主持朝会。 一下朝,沈慕仪才得知沈望等人入宫的消息便被师柏辛唤住。 她眼下乌青的一圈在一整夜未眠后尤其明显,饶是他极力掩饰自身的疲惫,那双发红的眼睛还是出卖了她。 “上车再说。”师柏辛不敢耽搁,亲自帮沈慕仪挑了车帘送她上去,随后才跟上车,道,“情况有多糟?” 只有他在时,沈慕仪连一丝遮掩都做不出来,本就红着的双眼被涌出的泪水浸润,她吸了吸鼻子,道:“太医也没把握,说还需再等等。” 她此时依旧坐得笔挺,然而垂眼时,泪珠还是滚落下来,她扭头试图躲过师柏辛的视线,余光却瞥见他递来的帕子。 沈慕仪快速拿过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拭去,可不知怎的,越擦越是止不住,到最后连哭声都抑制不住地从口中逸出来,她才抬眼去看师柏辛,哭道:“皇祖母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她一哭,他便跟着难过,分明不是他造成的,却总能被归结为是他没有为她设想周全,安排妥当,就连文定昕这意外的病情,都被他归罪到自己身上。 但他必须在这种时候拿出更多的镇定和温柔去安抚沈慕仪的害怕——她怕文定昕会和沈慕安一样将她丢在这世上。 “不会有事的。”师柏辛缓慢而坚定地告诉她,也在这五个字的时间里压下心中的纠结,将沈慕仪拉进自己怀里,柔声安慰她,“太皇太后不会舍得让阿瑾难过,阿瑾也要坚强些,不会有事的。” 失去沈慕安的悲伤在沈慕仪心里盘桓了多年才渐渐淡化,却依旧是她日常回避的痛。如今面对文定昕这突如其来的病情,曾经的不安和害怕又一次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就此吞没。 师柏辛的怀总是温暖宽厚,仿佛能为沈慕仪抵挡这世上所有的苦难悲痛,可也正是因为这份足够强大的温柔,才让她生出更多的不安和慌张,生怕什么时候,她会失去他的关心庇护。 她本该是整个大胤最坚强的人,却偏偏在师柏辛面前无从掩藏自己的脆弱和无助。 师柏辛搂着沈慕仪,听她埋在自己胸口哭,由着她将自己胸前的衣裳揪成一团,都是褶子,他只轻柔地唤她“阿瑾”,像过去每一次她遭遇困境时那样陪在她身边。 便是他这般纵容,才有沈慕仪这改不掉的任性,只当在他面前,不做什么大胤女帝,不过是个有人宠着疼着的寻常姑娘。 马车一直到玉宸殿前停下,沈慕仪才从师柏辛怀里退出来。 一路上的眼泪都蹭在师柏辛朝服上了,沈慕仪不好意思道:“我又……” 不等她说完,师柏辛从她手里拿过帕子,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拭去,动作轻缓小心,如对待稀世珍宝,道:“下了马车就不能哭了。” 沈慕仪看他还在自己帮自己拭泪,便乖乖坐着不动。 师柏辛本没多想,只是收了帕子刚好抬眼时与沈慕仪的目光交汇,看她那双眼睛还有些湿润,眉眼里残着抹不开的慌乱与忧虑,他将帕子收回袖子里,鼓励她道:“太皇太后会安然无恙,你也该让她看看,她最疼爱的孙女是如何处变不惊,有了多少长进。” 沈慕仪心里没底,可看着师柏辛温文却坚定的神情,她终是压下了心头那些烦乱的心绪,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师柏辛再次为沈慕仪挑帘,送她下车,与她一起踏入玉宸殿。 此时沈望和文定安在内殿守着文定昕,张娴因身体素来病弱在侧殿歇息,太医都在外殿等候,无人敢在此时出声,都怕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就会招致大祸。 众人见沈慕仪道到来即刻行礼。 “胡院判,皇祖母醒了吗?”沈慕仪问道。 -- 第86页 “太皇太后半个时辰前醒过一次,但神智并不清楚,臣看了脉象依旧……”胡院判欲言又止,道,“但比起昨日,太皇太后已能服药,方才太上皇喂了半碗。” 这样的说辞根本无法让沈慕仪放心,她正要进内殿,又听侍者道沈慕婉到了。 沈慕仪匆匆宣召便先去看文定昕,不出预料地遭了沈望并不友善的对待,大意是责问她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文定昕的病情。 “皇祖母身边都是服侍多年的老人,朕一直定期与他们询问皇祖母的情况。”沈慕仪坐在床边帮文定昕掖了被角,“这次事发前五天,朕才派翠浓去见过李嬷嬷。” 沈慕婉见沈望语塞,不满道:“父皇只是担心皇祖母,陛下怎么好似在怪父皇?” 沈慕仪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沈慕婉争执,便未理会她的质问,只与文定安道:“文公若是不放心就留在宫中,朕会安排好,必让文公第一时间知道皇祖母的情况。” 文定安一心牵挂文定昕,并不想牵涉入这天子之家的矛盾中,听沈慕仪发了话,她只顺应道:“老身多谢陛下体恤。” 沈慕仪见沈望依旧沉着脸知道他必有其他话要说,道:“朕与父皇借一步说话。” 说完,沈慕仪先行离去。 沈慕婉唯恐其中另有蹊跷,本想跟沈望一同过去,但被阻止,她便索性去找张娴。 沈慕仪与沈望另至安静之处才道:“朕并非像宁王说的那样对父皇不满,请父皇勿怪。” 沈望知道沈慕仪与文定昕祖孙情深,文定昕出事,沈慕仪必然不好过,道:“我也是被母后这病情惊了神,情急所致,阿娇方才无意冒犯陛下。” 沈慕仪志在心底苦笑,为他们的父女亲近,沈望至今都要为沈慕婉说情。 至此,他们父女之间便了没了下文,沉默起来尤为尴尬。 沈慕仪看沈望若有所思,干脆自己开门见山,问他道:“父皇是有事要朕去办?” 沈望犹豫片刻后,道:“我知道,这些年来陛下对我还是有怨言的。” 他们之间的心结由来已久,过往只是一个不敢提,一个不屑提,此刻说得这样直白,当真让沈慕仪措手不及,也不知如何作答。 看出沈慕仪的不做所错,沈望一改过去的强硬冷漠,竟透出些父女温情来,道:“我知道对陛下而言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陛下怪我怨我,我都接受。” 本是情真意切的言语,也或许是缓和他们父女关系的机会,但沈慕仪的诧异里却滋长不出一丝感受和惊喜,反而不由自主地猜测起沈望忽然有这样改变的原因。 沈慕仪回避沈望的目光,道:“父皇有话不妨直说,能办的,朕一定不会推辞。” 沈慕仪的坦诚和直接却让沈望眼里闪过刹那的迷茫,他惊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那个他以为能永远攥在手里拿捏住沈慕仪的东西居然在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同一时刻在心头出现的刺痛,迅速蔓延了半边身子的麻木感,在沈慕仪平静的注视下让沈望明白,那个过去对自己唯唯诺诺,一心试图修复彼此关系的沈慕仪消失了—— 他失去了那个对自己充满敬畏且不断忍让的女儿。 第48章 他对她的用心,沈慕仪都…… 没人知道沈慕仪和沈望单独谈了什么, 只是在那一个时辰里,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将房中的那对父女隔绝在另一个时空,隐藏着无从向外人道的秘密。 张娴听闻沈慕仪与沈望独处了这么久且没有一丝稍大的动静, 内心却越发难以平静。 她坚持在房外等候,直到房门打开,沈慕仪率先出现在她面前, 她想要上前询问,却终究被沈慕仪沉静得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眉眼怔在原处。 沈慕仪见到张娴总有些意外, 但很快定下神, 走去她身边, 道:“父皇说要留在宫中等皇祖母的消息, 朕这就让人给父皇和母后安排住处。” 沈慕仪说完就要走, 却被张娴拉住手,那五根手指按在她手腕上是用了些力气的。 沈慕仪不恼张娴的失态, 见沈慕婉过来,她只低声提醒道:“宁王来了, 母后与她一起进去接父皇吧。” 比起沈望,张娴还算对沈慕仪宽容, 可也只是多了那么一点儿的好, 那甚至称不上好,更应该叫听之任之。 当朝太后的手紧了松, 松了再紧,犹豫着像是要跟沈慕仪说什么。 沈慕仪不动, 静静等着,一直等到沈望出来,听见沈慕婉叫了一声。 张娴与沈望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就真正确定了结果,她并不意外, 也不失望,甚至有几分庆幸和解脱,再去看沈慕仪时,嘴角竟含着笑,道:“多谢陛下。”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好似解开了她们之间的心结,沈慕仪却一直都没能从当时的情景中缓过神来。 沈慕仪担心文定昕,但总有政务要处理,便一直在凝华殿批阅奏折直到夜色四合。 搁笔的那一刻,张娴的那句话又在沈慕仪耳畔回响,也让她的心情变得沉闷。 她准备回玉宸殿去看望文定昕,却没料到瑟瑟秋夜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久久相候,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恰好就在她将要踏出殿门的地方。 沈慕仪微微笑着迎上去,道:“文公没赶你回相府?” “说了,但我不放心。”师柏辛与她并肩往玉宸殿走去,却没了下文。 -- 第87页 她不用想都猜到师柏辛必然在外头等了很久,也晓得无论自己说什么,这个人总有理由回应她的疑问,便索性直截了当道:“父皇要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和宁王的婚事。” 话音才落的瞬间,师柏辛听见沈慕仪低低的一声笑,视线里是她略低下头的动作,躲开了宫道边投来的淡淡灯光,隐去了此时脸上的神色。 “你说奇不奇怪,文公都没让你答应的事,他居然以为我能办到。”沈慕仪顿了顿,脚下未停,“或者是他希望我能给你和宁王下旨赐婚。” 说完时沈慕仪才发现师柏辛已落在了后头,她随即停了脚步转身去看他,半边的灯火温柔,半边深沉暗淡。 “我知道宁王喜欢你,但不知道有这么喜欢。”沈慕仪回忆着和沈望的谈话内容,缓缓道,“父皇从来没用那样的口气跟我说过话,他在求我,求我为了她心爱的女儿赐婚,求我顾念他作为一个父亲的难处,求我最后再记住一次我和他也有骨肉亲情。” “我拒绝他了,可他不放弃,为了他从小就疼爱的宁王,他一直在极力说服我,恳求我。我不知道宁王对他说了多少对你的喜欢和对你们婚事的坚持,我只知道他从前可以对我那么不屑一顾,到头来真正愿意看我一眼的时候,还是为了别人。” 沈慕仪看着师柏辛在自己的讲述中慢慢走向自己,停在她身前咫尺的地方,低头看她,将她在他面前逐渐难以控制的情绪一一收起来,再给她给多的耐心和陪伴。 短暂的沉默后,师柏辛道:“我让翠浓带他们都下去了,这里不会有第三个人。” 他的眸光依旧沉稳,总能在任何时候给与她最多的保护和理解,谁又能说这不是对她独一无二的偏爱。 沈慕仪微微低下头,额透正抵在师柏辛胸口,那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她缓缓道:“母后跟我说谢谢。” 这次她没有哭,就像是张娴终于从沉重的骨肉关系中解脱了那样,伴随着那样疏远的对话,沈慕仪也找到了他们和沈望、张娴之间最合适的距离与位置。 不难过是假的,但好在没那么难过,只是有些…… 不开心。 她就这样轻轻靠在师柏辛胸口等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两人重叠的影子上,思绪逐渐空白,心情却渐渐变得宁静。 “阿瑾长大了。”师柏辛是高兴的,只是看她依旧消沉难免心疼。 沈慕仪抬起头去看他,眼中带着些微笑意,道:“以后能让你少为我操一份心了。” 见师柏辛也笑了,沈慕仪才转身继续往前走,道:“但是话说回来,宁王这么坚持和你的婚事大出我所料,你是不是对她做过什么,才让她如此念念不忘?” 师柏辛负手跟在沈慕仪身边,暗暗观察着她的神情,反问道:“不多理会算是我对她做过的事吗?” 沈慕仪笑意更甚,道:“算吧,也许你是这世上唯一敢给她看冷脸的人。” “你没有过吗?”师柏辛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他为他们的相同而暗自欣喜,但一想起那一次的“君子之交”也不免沮丧。 沈慕仪不为被戳穿而气恼,大方承认道:“有过,想起来还……有点过瘾。” “即便你不是大胤天子,也不必委屈自己。沈慕仪该有自己的活法,谁都不能横加干预,知道吗?”师柏辛道。 沈慕仪点头道:“知道了,以后除非确实万不得已,否则我只做让自己爽快的事,以免我折腾了自己,还让真正关心我的担心。” 她微微歪着脑袋回应师柏辛的目光,只觉有什么东西探进心里,掬起一阵暖意,也像是有光,将曾经晦暗的前路照亮了一些。 师柏辛被沈慕仪这浅浅一笑感染,心境跟着开阔了一些,道:“能想通就好,我只愿你过得自在一些。” “这也是我对你的愿望。”沈慕仪道,“原来说我也要学着照顾你,可我想来想去,我能为你做的好像并不多,现在也只能从让你少为我操心做起,这样你就有更多的心思去做处理自己的事,也算是能过得自在一些。” 他对她的用心,沈慕仪都能感受到,然而面对她的回报,师柏辛却心中黯然。 “你怎么了?” “没事。”师柏辛佯咳一声,道,“夜里风大,还是快些回去吧。” 沈慕仪却拦在师柏辛面前,道:“我去看皇祖母,你回相府去。我会交代下去,不让任何人告诉文公你没听她的话,在凝华殿外等我这件事。” “我不担心祖母知道。” “我担心。”沈慕仪道,“我可不会忘记上回你挨家法的事,我不想你再受伤了,我……我也会不放心的。” 过去说这样的话,沈慕仪都不带任何犹豫,今夜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说得这样明白。 “我送你到玉宸殿外就回去。” “回去先喝暖身茶,你也知道秋夜凉,真病了不好。” “好,听你的。”师柏辛这便送沈慕仪去玉宸殿。 经过一天一夜诊治,文定昕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只是毕竟年岁大了又经这突然的病症,精神一时间难以很快恢复,沈慕仪便将她留在宫中好生修养。 这日下了朝会,沈慕仪见文定昕身边的侍从都在寝宫外,个个面色古怪,便知出了事。 李嬷嬷见沈慕仪过来,立即迎上前道:“陛下,宁王殿下来了。” -- 第88页 “宁王?”沈慕仪神情一变,道,“朕自己进去,你们在外头等着。” 言毕,沈慕仪轻轻推了门进去,停在内殿的珠帘外听着沈慕婉究竟要和文定昕说什么。 “孙儿知道陛下是皇祖母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感情自然比跟旁人都亲近些。可孙儿过去也常去白云观探望皇祖母,皇祖母难道就不在意孙儿的孝心吗?” “我自知道你的心意,但事关你与师相的婚事不是儿戏闹剧,怎能凭你一番执念和所谓的年少倾心就要用强?” “虽说感情讲究两情相悦,但若是陛下答应赐婚,行洲哥哥必然不敢拒绝。我与行洲哥哥也算是青梅竹马,他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身份转换而已,待时间长了,我与他朝夕相对,怎就不会有感情?不会琴瑟和鸣?” “我虽在白云观,但也知道师相他心有所属才断然拒婚,不论是你父皇和母后,还是我那亲姐姐,他的祖母,都没能说服他,他如此坚定,你还要我去劝说陛下给你们赐婚,望之他究竟是如何教导你的。”说到痛心处,文定昕用力拍着身下的床板质问沈慕婉道。 沈慕仪听见这样的动静果断冲入内殿,丝毫不顾沈慕婉诧异吃惊的目光,坐去床边,扶着文定昕道:“皇祖母别动怒,太医说了要你静心调养。” 见沈慕仪回来,文定昕才放心一些,神情也随之缓和,靠去细软上,仿佛忘了沈慕婉的存在,道:“陛下今日回来得晚了。” “近来事务多了一些就处理久了,让皇祖母担心了,孙儿没事。”沈慕仪与文定昕说话时温柔谦逊,待去看沈慕婉时,神情顿时冷了五六分,道,“宁王需为今日缺席朝会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休怪朕公事公办。” 沈慕婉遭了文定昕训斥已十分不满,此时又被沈慕仪冷眼相向,她本就跋扈骄纵的性子登时被激怒,道:“陛下要怎样办本王?是父皇回清泉宫了,眼下有皇祖母给你撑腰,你就要拿本王出气是吗?” 第49章 压着你的贼心。 沈慕婉被沈望娇宠出来的跋扈任性人尽皆知, 沈慕仪虽曾经杀过她的威风,却仍没能让她知道收敛,尤其沈慕仪在师柏辛婚事上表现出的坚决, 可谓是将两人本就不甚和睦的关系再弄得僵硬了不少。 换做从前,沈慕仪必会拿出尽可能多的忍耐应对沈慕婉的步步紧逼,可如今文定昕病体未愈, 加之她对沈慕婉坚持要和师柏辛成婚一事越来越反感,此时被一激, 她的脸色当即难看了十分。 文定昕见沈慕仪沉下脸, 心头正疑惑她这模样与过去大不相同, 还未回过神, 便听沈慕仪转身斥责沈慕婉道:“从小学的礼仪教化就是让你在皇祖母面前这样放肆的吗?” 沈慕仪的声音不大, 却字字有力,神情冷肃。 沈慕婉早前被沈慕仪“唬”过一回, 一直如鲠在喉,她正为文定昕的拒绝而气恼, 再被沈慕仪施威,更是愤愤不平, 反驳道:“皇祖母偏心至此, 我苦苦相求都不能让她为我说句话,这对我不公平!” “公平?让师相为了你抛弃心上人就是公平?还是要他为了你的一厢情愿放弃多年来的经营, 放弃文公对他的栽培,待在你宁王府的后院里当个空有虚名、再不可能有任何建树的王夫?”沈慕仪说得慢, 一字一句都讲得格外清楚,慢慢走近沈慕婉,“你喜欢的行洲哥哥,难道不是现在的师相该有的样子吗?” 沈慕婉一时哑然, 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沈慕仪这一连串的问题。 沈慕仪抓住她这一刻的迷茫失语,继续质问道:“在你心里,他该是什么样才招你喜欢?你要与他成亲,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的身份?你就能确定,朕赐了婚,你们能相敬如宾,恩爱情长吗?还是你只是为了不让朕好过?” 沈慕仪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刀扎在沈慕婉心头,她观察着这个外强中干的亲妹妹在自己的逼问下一步步软弱下去,越发确定沈慕婉的坚持并非因为对师柏辛有多深刻的感情,不过是习惯于从小到大从她的手里抢夺沈慕婉喜欢的东西。 “朕再告诉你一次,师相有心上人,并且非常珍惜他们之间的感情。朕不允许有任何人试图拆散他们,破坏他们的感情。这是朕现在能用来回报师相的最要紧的事,宁王如果还坚持,别怪朕不顾骨肉血亲。”沈慕仪深深呼吸借以平复和沈慕婉对峙以来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绪,“朕还要提醒你,你若真的长了年纪,长了脑子,以后多抽空去清泉宫陪陪父皇和母后,别但凡有事了才去。” 沈慕仪见沈慕婉领口有些敞开,正抬手要帮她拢好。 可沈慕仪却以为她要对自己不利,立即后退一步,戒备道:“你要做什么?” 沈慕仪不为所动,依旧伸手过去,将沈慕婉翻开的领子整理好,道:“父皇从小就疼你,凭着你跟大皇姐长得相像,若不是祖制定下,长幼有序,这皇位他都想给你。你再看看你如今在做什么,又让父皇在朕面前的脸面丢了多少?他都没有怪你,你还觉得不够吗?” “你什么意思?” 沈慕仪放下手,眉眼沉静地看着沈慕婉,道:“朕说,朕羡慕你,拿着朕从来没有的东西还如此肆无忌惮。但任何东西,挥霍得久了都会消失,明白了吗?” 沈慕仪看似没有任何情绪的样子令沈慕婉内心的不安达到空前强烈的地步,她无法从这大胤女帝的身上捕捉到一丝接下去可能发生什么的线索,不由害怕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 第89页 沈慕仪仍是波澜不惊地看着沈慕婉,微微扬声,道:“宁王对太皇太后不敬,还犯上口出狂言,朕念及年少,从轻发落,去玉宸殿外长跪三个时辰以儆效尤。” “你……” “来人。” 听见沈慕仪传唤,翠浓立即带人进来。 “请宁王去外头罚跪,不到时辰,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许起来,违令者从重惩处。”沈慕仪道。 沈慕婉闻言大怒道:“本王不服,你这是蓄意报复!” 翠浓劝道:“宁王殿下,请慎言。” 沈慕仪此时落在沈慕婉身上的目光颇为不屑鄙夷,显然说着“我就是在报复”,可当她开口却又义正言辞,道:“那等你跪完了再去父皇面前告状,朕等着父皇来兴师问罪。” 言毕,沈慕仪给了翠浓一个眼神,翠浓马上传来侍从,强压着沈慕婉去了玉宸殿外。 一趟争执一次收场,沈慕仪心中并不好过,但感受已经没有从前强烈,她回去床边,又成了以往那乖巧灵动的沈慕仪,道:“我是不是吓着皇祖母了?” 文定昕在眨眼之间没能适应沈慕仪的改变,只待祖孙两人相视时久,沈慕仪还跟过去一样,笑的时候眼中似含星闪耀,她才放下心来,点头道:“陛下当真是陛下了。” 沈慕仪往文定昕怀里钻去,搂着她道:“陛下是陛下,阿瑾是阿瑾,但都是皇祖母的孙儿。” 文定昕正想去抚沈慕仪的脑袋,见她发间插着的簪子,道:“阿瑾这簪子哪里来的?好生别致。” 沈慕仪特意摇了摇头,让簪子上的坠子晃动起来,道:“表哥送的,这上头是旋机锁,还能动呢,我拿给皇祖母玩玩?” 说着,沈慕仪取下簪子,便有盘起的头发散下来,她用指尖捻着那小小的旋机锁坠子,凑近文定昕道:“这样转一下,还能这样转。” 玉宸殿内,沈慕仪陪着文定昕玩旋机锁、说笑解闷,殿外,沈慕婉被压着连跪了三个时辰,又吹了凉风,回到王府便病倒了。 沈慕仪听说后派了太医去诊治,但遭到沈慕婉闭门拒见。 沈慕仪对听了消息后只说“知道了”便没了下文,恰是赵居澜送了公文回来,将修渠连同叶靖柔的情况一并禀告,还有暗中对当地官员的考察记录都送来了上京,沈慕仪这一看加上批复便花了不少时间。 政务处理过半,翠浓进来禀告,说是沈望和师柏辛同时来了。 沈慕仪道:“让师相先去见文公,请太上皇进来。” 翠浓依言照做。 沈望入内时,沈慕仪正将手头的公文批复写完,手中的笔还未搁下。 虽说心结解了大半,但沈慕仪对沈望该有的尊敬并未削减半分,她当此搁了笔,从御案后绕出来,然而原本想要说的话到底还是因为沈望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尽数咽了回去。 “看来宁王没有大碍,父皇可以放心了。”沈慕仪道。 沈望不满意沈慕仪多是怨她害死了沈慕安,当初将皇位传给这次女虽有祖制的原因,但在对她进行考评时,她确实是样样过关,有瑕疵在所难免。 如今听她这一开口,再加上登基后对政事有条不紊的处理,沈望能确定,这个他从来不曾重视疼爱的女儿经过多年学习,已初具君主模样,再过些年或许会有一番作为。 可饶是如此,沈望仍不免心中有怒,道:“陛下如此对待宁王,是否太过苛刻?” 从知道沈望来了第一刻,沈慕仪就猜到了原因,反倒是沈望如今的态度比她想得倒要温和一些,她自然也不会表现得过于强硬,道:“父皇都不曾在皇祖母面前大呼小叫,宁王一个后生晚辈如何可以?朕罚她不是要丢她的脸,是要她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怎样的责。” 沈望又何尝不知自己对沈慕婉的溺爱造就了她如今骄纵跋扈的性格,但现在已不能回头,他唯有希望沈慕仪能念在骨血亲情的份上,多忍让沈慕婉一些,毕竟沈慕仪是他阿娇女儿的亲姐姐。 “你毕竟是她的姐姐。” 这句话,上回为了沈慕婉和师柏辛的婚事,沈望也在沈慕仪面前说了,当时沈慕仪有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如今再听,只觉得心头又被狠狠扎了一刀,疼得厉害,但也只是疼而已,好似没什么难过的。 她因一句所谓的不详批语从小被送出皇宫,与亲生父母感情淡薄,在沈慕安死后因祖制被迫离开白云观,还在沈望和那些朝臣的一次次考验和有意刁难里才得以继任皇太女。 都说她这个皇位是捡来的,谁又知道那是她从小就在文定昕的督促和沈慕仪、师柏辛的引导下一点一点学来的本事学问,否则哪怕前丞相李恒坚持拥护祖制要立她为皇太女,也抵不过她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如何堵悠悠众口,凭沈望那样疼爱沈慕婉,他会对国储之事听之任之? 一直到上一次,沈望为了沈慕婉和师柏辛的婚事开口求沈慕仪,拿着他所谓的早年让权让沈慕仪网开一面,答应赐婚,沈慕仪才明白,这世上当真有人将自身的感情分得那样清楚—— 沈望溺爱沈慕婉,只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应有的骨肉亲情,而沈望在沈慕仪进宫后表现出来的严苛,只是单纯地将她当做接管大胤江山的继承人。他没有多余的感情分给她,真要有也只是这些年来因沈慕安之死而结下的心结。 -- 第90页 “朕就是还当自己是宁王的姐姐才只是罚她去跪了三个时辰,换做旁人不止一次地冒犯朕,父皇,你觉得朕只是罚跪这么简单吗?”沈慕仪反问道,“朕已经不去计较与她之间的得失,更不在乎她如何看待我与她之间的关系。父皇与其来游说朕,不妨去劝劝宁王,不必凡事争强,有很多时候不是她想就能如愿。” 如果失去了沈望的庇护,沈慕婉的日子只会比现在难过千百倍。 沈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慕仪,怒道:“你在威胁我?” “朕没什么机会听自己的父亲好言相劝,但是宁王有,她应该珍惜。如果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朕以后只能公事公办。”沈慕仪从头至尾都保持着对沈望的敬重,也没有拿出一丝一毫帝王的架子给与沈望压力,如今的她看来沉静平和,当真让沈望大为改观。 二人沉默间,翠浓进来道:“陛下,到时间服药了。” “拿进来吧。”沈慕仪当真沈望的面将翠浓送进来的药喝完,问道,“父皇还有其他事吗?” 沈望哑然道:“你这是……” 沈慕仪转身避开沈望的视线,道:“旧疾,近来心事重了些,有所复发。” 沈望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就此黯然离去。 沈慕仪也一直没有动作,直到翠浓告诉她,沈望走了,她才转过身看着还在轻轻晃动的珠帘,怅然若失。 翠浓担心道:“陛下,太上皇这是要去看太皇太后,若遇上师相,说了陛下在服药的事……” “他不会说的。”沈慕仪黯然,“你看他连一句当面关心朕的话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去别人跟前说呢。倒是你们,别说漏了嘴,让师相知道朕又头疼了。” “奴婢虽心里想让师相知道,但陛下有令,奴婢万万不敢违抗。” 沈慕仪此时笑道:“压着你的贼心,师相若是知道了,朕第一个不饶你。” 翠浓点头道:“奴婢遵命,不过陛下看了这么久的折子也该累了,要不要歇会儿?” 沈慕仪正说要继续,汤圆儿又进来道:“陛下,师相过来了。” 翠浓暗道不妙,道:“方才拿药下去的人可避开师相了?” 汤圆儿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道:“应该……应该避开了吧……” 第50章 你有心上人了。 汤圆儿模棱两可的回答总让沈慕仪难以安心, 但师柏辛已在殿外等候,她不好不让人进来,便硬着头皮传召。 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 沈慕仪故意坐回御案后,拿起笔装模作样,佯装镇定。 待师柏辛入内, 只见沈慕仪正襟危坐,他也表现得一切如常, 两人谈了国事, 也谈了沈望和沈慕婉的事, 没有异样。 然而翠浓却发现, 自师柏辛离开后, 沈慕仪总是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夜间翠浓服侍沈慕仪就寝, 见她独自坐在窗口吹着凉风,她赶忙上去将窗户关上, 道:“陛下还头疼呢,怎么能吹风?回头要是疼得瞒不住, 看师相生不生气。” 沈慕仪怏怏地走去床边, 一下扑在翠浓已经铺好的细软上,抱着面前的一片锦被, 又觉得不舒服,索性将半张被子抱在怀里, 在床上滚了一圈,问翠浓道:“今天师相离开凝华殿的时候,你没发现他有哪里不一样吗?” 翠浓看沈慕仪一脸苦恼,却也没个头绪, 摇头道:“就是觉得师相脸色难看了一些,奴婢还以为是被政务牵绊的,没多在意。” “不是,一定还有其他原因。”沈慕仪笃定,抱着被子盘膝做好,道,“朕瞧着他那样子一定有心事让他为难了,他不想连累朕,所以不愿意说。” “那陛下是不是要去问一问?” “问?”沈慕仪此时还有些拿不定注意,往床边挪了一些,再拉翠浓坐下,道,“你说,朕去问他,他会说吗?” “师相对陛下还是坦诚的,陛下当真想知道的话,他应该会吐露一二。” “只是吐露一二?”沈慕仪有些失落,放开了被子压在身侧,侧卧着一手支着额,看着翠浓道,“朕都借机问过他好几次他心上人的事,他却一丁点儿线索都不肯说,你这吐露一二,怕还是往好里说的。” 过去沈慕仪提起师柏辛都是雀跃高兴,半点不满都没有,可这会儿她一面说,一面拿手指戳着身下的被子,好似指着师柏辛的鼻子说他不够坦白,看得翠浓发笑,道:“难道陛下以为师相不高兴是因为那个心上人?” “朕瞧着如今的局面再没有比这更让他为难的了,文公好似到现在都反对他这回的主意,他也没有要坦白的迹象。”沈慕仪想起这事儿都因毫无头绪而心情烦闷,向后一靠,直接仰躺在床上,望着床梁出神,咕哝道,“到底是个什么神仙似的人物,需他这样藏着掖着,生怕有人跟他抢吗?” 翠浓听沈慕仪这话说得古里古怪,心里却倒好笑,道:“从前陛下对师相的事虽也上心,却没这么在意,是为何?” “为何?”沈慕仪转头去看床边发笑的侍女,被翠浓看得好不自在,便直接爬起来,跪在细软上,振振有词道,“朕说过要学着照顾他,为他考虑,朕不是以前那个只知从他身上讨好的沈慕仪了。” 她说得颇有些意气用事,好似非要寻个关心师柏辛的理由。 翠浓不说破沈慕仪这会儿的“恼羞成怒”,点头道:“陛下确实成熟了,这是好事,师相知道必定高兴。” -- 第91页 “可朕看他一天比一天烦心呢。”沈慕仪委顿下来,手里扯着被角,渐渐打定了主意,“明日朕亲自去找他了,他如果当真不愿说,朕也不逼他,只要让他知道,朕是站在他那边的就好。” 翠浓点头称是,暗道他俩何时不站在一起过。 翌日,沈慕仪亲至相府,出来迎的正是岳明。 沈慕仪的马车停在相府门口,她才掀了帘子下来,便问道:“你怎么在外头?” 岳明为沈慕仪引路,道:“属下在等人。” “等人?”沈慕仪往后瞧了瞧,道,“等什么人?” 话音才落,她忽然灵光一闪,道:“是朕那未来表嫂要来?” 岳明只觉胸口顿时聚了一口气,这会儿出也不是,憋着也不是,见沈慕仪还在好奇地往相府外看,他眉头不觉微微锁了一些,道:“陛下还是随属下进去吧。” “神神秘秘,一定有古怪。”沈慕仪威胁道,“你不说,朕就去问师相,到时候话说成什么样,朕可不保证。” 岳明往日少有情绪外露,但面对沈慕仪这“天真懵懂”的样子,他有时觉得自己跟在师柏辛身边的日子再久都练不出家主那样的脾气。 然而这时间拖得越久,他也发现师柏好似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否则他不至于特意来相府大门口等着——他从师柏辛自昨日起就格外阴沉的脸色上感觉到,宫里出了状况,招得自家这向来关于隐藏情绪的相爷都开始难以掩饰地动了气。 所以他猜沈慕仪应该也能察觉到,那受了师柏辛多年照顾的女帝应该在这种时候有所表示,否则当真辜负了师柏辛的一片心意。 沈慕仪不知岳明有这样的心思,只道他跟自己打哑谜,却不多追究,毕竟她今日另有要事。 到了书房外,沈慕仪叩门道:“表哥?” 房内一时没动静,沈慕仪又叩了两下,道:“表哥,是我,阿瑾。” 这次,沈慕仪才得师柏辛亲自开门,她笑道:“你做什么那么专心,都没听见外头的声音?” 师柏辛视线落在她发间,见她今日没戴那支旋机锁坠子的簪子,眸光瞬间暗了几分。 沈慕仪看他一脸失望,轻轻推他回书房中,关上门,道:“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师柏辛走去桌边,将桌上的一面锦屏摆件合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沈慕仪跟去师柏辛身边,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一板一眼道,“我看你阴云罩定,眉头深锁,必有郁结。” 师柏辛神色未动,只垂眼回应沈慕仪热切的视线,渐渐在她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师柏辛原是生沈慕仪的气,可见着她出现,听见她说话,再有这真诚娇俏的眉眼神色,积压在心头十几个时辰的沉闷和烦恼竟就这样烟消云散,就连嘴角都情不自禁地上扬,露了三分笑意。 “会笑就是有的商量。”沈慕仪顺着师柏辛的动作发现那只被他压在手下的锦屏摆件,惊讶道,“这小屏精巧,你哪里找来的?” 她要去拿,但师柏辛没有要给她的意思。 沈慕仪抽回手放在身后,试探问道:“跟我说说是什么事让你从昨天开始就不高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今日特意来相府,是为了这个?” “当然。”沈慕仪不假思索道,“昨日在凝华殿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哪里不对劲儿,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今早朝会,我看你还是闷闷不乐,我这不就看过皇祖母后赶紧过来了。” 说着,她又凑近师柏辛低声道:“文公说还想多陪皇祖母一些时日,你还有一阵舒坦日子呢。” 沈慕仪说得认真,师柏辛不由自主地便沉浸在她那双睁圆了的眼眸中,柔声应道:“知道了,多谢你。” “这你就见外了。”沈慕仪靠着桌沿,好奇心还是让她那只手不安分的往锦屏处挪,两根手指眼看着搭上边了,却是被师柏辛看似不经意地一瞧,她又跟做了贼似的赶紧收回来,藏在袖子里,道,“你快说说,究竟什么事惹着你了?” 师柏辛沉默,目光却难以从沈慕仪身上移开,她倒落落大方,由她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耐心等着。 不久后,师柏辛将锦屏往身边移了一些,同样藏进宽大的袖子里,欣然看着沈慕仪道:“是件小事。” 沈慕仪已是忍俊不禁,道:“能让你脸都变了的必然不是小事,你别唬我,我才不信呢。” 师柏辛摇头道:“是有人刻意对我隐瞒,再不跟从前一样坦白了。” 沈慕仪心虚,一听这话就对号入了座,低下头往旁边挪了一小步,道:“你都知道了?” 师柏辛此时已收回两人相对时的主动权,泰然自如了不少,可一想起昨日在凝华殿外那端着空药碗,见了自己就匆忙离开的宫女,他总是不甚痛快,道:“不舒服为何不告诉我?” “我喝了几天药,已经好多了,今天都没有觉得头疼呢。”沈慕仪停顿,只觉得此时充斥在自己和师柏辛之间的气氛过于沉闷,便又让开一些,道,“我说了要让你少为我操心,这又不是大事,就……就没想告诉你。” “若这是你为我考虑的结果,我宁可你还和过去一样。” “我就是跟从前一样,没有变过。” “你以前但凡有一丝不高兴,有一点难受烦恼,都会告诉我。怎么如今却有意瞒着?” -- 第92页 “今时到底不同往日,你……”沈慕仪忽然如鲠在喉,接下去那句“你有心上人”的话不知怎么说不出口,只怔怔地看着师柏辛,看他不似过去温柔耐心的眉眼,那又笼在他眉间眼底的愁绪之下像是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师柏辛走近沈慕仪,高大的身影将她罩住,虽依旧温润,却总是有些不同以往的强势,问道:“我什么?” “你……”沈慕仪语塞,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回答,更是难以将目光从师柏辛身上收回,总落在他深邃漆黑的眼眸里,油然而来的陌生之感并着说不清的加速心跳,让彼此间的空气蓦地灼热起来,“我……” 师柏辛将她如笼红霞的脸看得一清二楚,她的慌乱,她的不知所措,都代表着她已经能感受到彼此间已经发生变化的气氛。 “阿瑾。”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随即被沈慕仪抓住了手臂。 第51章 不负。 腔子里那颗心跳得异常猛烈, 沈慕仪甚至觉得呼吸都开始变得混乱起来,她去抓师柏辛正是因为对两人间这陌生的气氛赶到强烈的不安。 “表哥,我……我头又疼了。”沈慕仪选择岔开话题来回避此刻难以说清的怪异感受, 即便这样的说辞实在没有说服力,但总比继续和师柏辛僵持来得好。 沈慕仪有意回避自己的神情再度引起师柏辛内心深重的无奈,他也在她又一次招人怜惜的表现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所以即便知道沈慕仪是在骗自己,他也没有拆穿, 扶她坐下道:“我帮你按按。” 要说完全欺骗师柏辛并不尽然, 沈慕仪确实乱了方寸, 情绪起伏得厉害, 脑子里的思绪一片混乱, 需要好好冷静。 带着微凉的指尖触上太阳穴,沈慕仪只觉得那些烦乱的心绪在这一刻都被冻结住, 伴随着师柏辛恰到好处的按揉手法,方才那些涌动不平连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沈慕仪开始享受缓缓到来的平静, 一切又像是回到师柏辛口中的那个从前,他们之间没有奇奇怪怪的欲言又止, 也没有善意的隐瞒, 不过就是坦诚地互相关心,他的关心要多很多。 “舒服些了吗?”师柏辛问道。 彼此都平静之后, 刚才微妙的气氛好似突然消失了,尤其师柏辛的问话里只剩下沈慕仪熟悉的温润, 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嗯。”沈慕仪低低应了一声,身子有些发僵,还是不甚自在。 师柏辛停下手, 致歉道:“方才吓着你了,是我被琐事缠身,一时失态,以后不会了。” 见师柏辛要走开,沈慕仪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道:“其实我觉得没有不好。” 他侧身看着沈慕仪,不解道:“什么?” 沈慕仪垂眼想了想,起身面对师柏辛站好,抬头注视着他写着疑惑的双眼,道:“我说过,从前的表哥虽好,但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至少我能知道你几时开心,几时烦闷,不至于因为被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忘了你也会有难处,从而忽略很多本该关心的地方。” 师柏辛习惯了对沈慕仪的照顾,从未想要从她身上获得任何回报,更担心沈慕仪不再依赖自己,他们之间的关系会难以维系,这才是他在感受到沈慕仪开始对自己有所隐瞒后会不悦的缘由——无人知他心中有江山,更有一个难以割舍的沈慕仪。 过去师柏辛道她灵动外放独又温顺可爱,现在观其言,见其行,才知记忆中的沈慕仪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无论是从她对待沈望和沈慕婉的态度,还是关于他们之间关系的维系,她已不再是那个只听从旁人建议的皇太女、小女帝,她在成长,在改变,令他欣慰也不乏忧虑失落。 “我会照顾自己,你只把自己照看好,就是在关心我。”师柏辛回到桌边,指尖触上那块合着的锦屏摆件,感慨道,“是我的疏忽,你都到了桃李之岁,不该跟过去那样处处管着你,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沈慕仪见他松了口,立即去他身边,殷勤道:“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都答应。” 师柏辛故意摆出老师的架势,佯斥道:“君无戏言,怎可如此轻佻,夸下这种海口。” 沈慕仪却笑容更甚,道:“我与旁人自要认真斟酌,谨言慎行,可你开口,我就从不质疑犹豫。这天底下最不会让我进退两难的就是你,我若连你都不信,又该相信谁。” 师柏辛拿这番诚挚的恭维毫无办法,笑睨了沈慕仪一眼,一时间找不到接下去的说辞。 沈慕仪见他“败下阵去”,赶紧趁胜追击,道:“再说,我也不跟你说什么妄言,只要你开口,能办到的,我都帮你办,君无戏言!”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格外认真。 师柏辛的无奈里自有对沈慕仪的纵容,明知她有时就是这样“不知进退”,也知道她正是在自己面前才敢这样“放肆”。 师柏辛看了一眼他发间的簪子,道:“那我小有贪心,请你答应我两件事。” 沈慕仪洗耳恭听道:“你说。” “第一,那根旋机锁的簪子可能时常戴着?” 沈慕仪脑袋一歪,朝自己发间瞥了一眼,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拿出那只发簪,道:“我就算不戴,也带在身上的。” “这是为何?” 沈慕仪转身背对师柏辛,轻轻转着发簪,像是做错了事一般,低声道:“你昨日走得那么匆忙,今天又总是阴沉着脸,我怕我来了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起头,所以寻个由头。原本想跟你说,我这簪子不见了,想你跟我一块儿去宫里找找。” -- 第93页 师柏辛哑然失笑,道:“你我之间从来不需这些曲折。” “是啊,没有曲折,只会生闷气。” 沈慕仪挖苦完,转头想去偷看师柏辛在做什么,哪知他就站在原处看她,二人视线交汇,一个坦然磊落,一个“做贼心虚”,最后只相视一笑,便算是揭过这茬。 沈慕仪去到师柏辛身边,先不死心地看了一眼那锦屏摆件,再问师柏辛道:“还有一件是什么事?我若是答应了,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师柏辛早看穿了沈慕仪的心思却不点破,只是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从了她的心愿,便迟迟没有给她答复。 沈慕仪见他为难,只好善解人意道,“算了,这次是我先不对,由着你提要求,我……下次再找机会。” 师柏辛被她气笑,道:“你若答应我这件事,可就没你说的下次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事?” 他收敛没见笑意,郑重看着沈慕仪,道:“我知你关心我,总想为我做些什么,我不说不用,那样会让你为难。我只要你记着,你我从小相识,一起长大,彼此之间身份关系诸多,但无论是哪一种关系,我对你皆出自真心。你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告诉我。如你对我不疑,我也对你全力以赴,你我之间别有隐瞒。” 沈慕仪认真听着师柏辛说的每一个字,也能理解他的意思,可在此之外,在他的注视之间,又好像有她还没能完全明白的东西,隐约模糊着藏在他的字里行间。 “我……我明白……”尾音很轻,甚至并不肯定。 师柏辛并不期待着沈慕仪真的能明白他长久以来的隐藏的感情,只盼着他们能相伴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几步,将桌上的那只锦屏完整放在沈慕仪面前。 她莫名对这只锦屏充满好奇,知道师柏辛这是答应让她看了,她就想要一看究竟。 然而沈慕仪还没将锦屏拿起,她却放弃了,故作潇洒地走去师柏辛身边,冲他使了个眼色。 师柏辛见锦屏原封不动地合在桌上,问道:“怎么不看看?” “你真想让我看才不会方才一直护着。”沈慕仪道,“我就等着,等你哪天主动把这锦屏送到我手里求着让我看,到时我再考虑要不要看。” 师柏辛笑着摇头道:“你真想知道不用憋着,也是我先前在生闷气,故意跟你对着干。” 沈慕仪听师柏辛拿她说的话来揶揄自己,她恼道:“我可算知道了,你原是记仇的呀。” 师柏辛朗声笑道:“我心中自有一本帐,阿瑾过去给我惹了多少麻烦,我都记着。等什么时候我想算账了,自要找你好好清算。” 明知他与自己开玩笑,沈慕仪才不在意什么旧账,也不想装什么通情达理,道:“那我还是看看这锦屏上究竟有什么乾坤?” 师柏辛已冷静下来,以他对沈慕仪的了解,料定即便她看了也不会明白,道:“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看就看了吧。” 沈慕仪兴冲冲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锦屏,反过来一看,惊道:“是上次我写的《隰桑》?” 不过手掌大小的锦屏上正是沈慕仪当日在这书房里听着师柏辛吟诵写下的那首诗,不是原稿,是他亲自照着沈慕仪的笔迹临摹缩小了让人印上去的。 那日沈慕仪的诗没有写完,最后那句“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未曾写下,但锦屏上的诗是完整的,最后一句是师柏辛用自己的笔迹补全的。 沈慕仪看着锦屏上两种不尽相同的字迹,道:“我的字到底不够有气势,一直也没写出王者之气,不怪父皇、太傅他们总觉得我做的不够。你倒是字如其人,一看就知道是这最后的句子你写的。” “你也是字如其人,阿瑾就是阿瑾,不需去做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一国之君,问心无愧就好。” 沈慕仪将锦屏重新立在桌上放好,面对师柏辛道:“表哥对阿瑾从来宽容,但师相可不能纵容朕。” 那个“朕”字被她说的短促有力,是对他们君臣之间相护信任扶持的肯定,也是对能够长久维持这种和谐关系的期望。 师柏辛向沈慕仪躬行一礼,道:“臣绝不负陛下。” 沈慕仪又拿出那根旋机锁发簪,紧紧攥在手里,道:“阿瑾也不会让表哥失望。” 他看见她眼中闪烁的光,伴着唇角漾开的笑意,如破云的那一缕光,温柔中带着无可阻挡的坚定,照进他眼底,落在他心间最柔软的那一处,让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陪伴在彼此身边,不管他们被下了何种定义。 第52章 非必要,他不进宫了。…… 文定昕在宫中修养多时, 身体才渐渐痊愈,一旦好了,她便要回白云观, 任凭沈慕仪如何劝说都不肯留在宫中。 沈慕仪无奈,只好亲自将文定昕送回观中。 自此朝中诸事还算平顺,沈慕仪特意关注了修建复桥一事, 算是给沈望一个无声的答复,也是要他多提醒沈慕婉恪守本分。 上京由秋入冬, 转眼便到了年尾, 赵居澜修书回京说已定了归期, 修渠的事项都已安排妥当, 也找得力之人负责, 工程可以顺利推进。 这日沈慕仪本在凝华殿批阅奏折,地龙却烧得不怎么热, 她唤翠浓道:“翠浓,将地龙烧暖一些。” -- 第94页 未曾抬头, 沈慕仪的视线始终都在手中的折子上,只是眼角余光中瞥见有人进来, 却站着没动。 她觉得奇怪正抬头要问, 这才见是南下多时叶靖柔竟站在自己眼前。 “叶姐姐?”沈慕仪惊喜地放下手中朱笔,从御案后绕出来, 兴冲冲地拉住叶靖柔的手,道, “不是还有两天才回来?怎么今日就到了,也不通知我。” 感觉到叶靖柔的手有些凉,沈慕仪双手裹着,轻轻呵了口气, 再搓几下,问道:“暖和点没?” 她再一摸,道:“怎么像是瘦了?” 沈慕仪再盯着叶靖柔打量,伸手去触这好姐妹的脸,心疼道:“是当真受瘦了,还黑了些,长恒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他照顾好你吗?” 说着,沈慕仪往叶靖柔身后往,问道:“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过来?” “他先送朱先生回去了。”叶靖柔拉住沈慕仪,笑意中带着夸赞,道,“原本我还不信翠浓说的,可方才瞧陛下披奏章的样子,我就信了。” 沈慕仪拉着叶靖柔坐下,又唤翠浓进来,笑问道:“你跟叶姐姐说什么了?” 叶靖柔替翠浓解围道:“自然是说陛下这些日子的辛苦,还有长进。” 沈慕仪看叶靖柔这好整以暇的模样,暗道自己这侍女必然是将自己跟沈慕婉的事情告诉叶靖柔了,她也不藏着,让翠浓去上茶,与叶靖柔道:“这还不是托你的福,瞧你当初打人那架势,还有跟叶将军力争的勇气,我……对了,你回来的事通知叶将军了吗?” “送回府的时间都跟原来告诉陛下的一样,只是没想这归程比计划得顺利,早到两日。我想陛下想的紧,就立刻进宫来了。”叶靖柔见翠浓送茶进来,也不拘束,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赶紧喝了口热茶,叹道,“这下身子里也暖了,舒服。” 沈慕仪待叶靖柔又喝了几口茶才问道:“你跟我说说这些日子在南方的事吧。” 叶靖柔玲珑心思,猜到了沈慕仪的用意,意味深长地一笑,道:“我看翠浓还是说得少了,陛下如今心里大块的地方都放着国事,这是要抓长恒的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心急。”沈慕仪对修渠一事从来没有放松过,赵居澜送回来的公文也是一次细过一次,照理说不用她太操心,可就是放心不下,毕竟这事儿关乎她在田文那些老臣面前立威之事,容不得有大纰漏。 叶靖柔虽一直在南方,也没过多插手修渠事宜,但她总跟赵居澜在一处,偶尔也能见到从工程现场回来的朱辞,耳濡目染也就知道不少其中的细节。 此时等同于沈慕仪考她的“监察”再去对赵居澜的口供,足见这女帝心思比过去更细致也更公正,不因他们是心腹而听一面之词。 叶靖柔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与沈慕仪都说了,再拿出一份早就备好的“监察纪要”,记录了她这段时间对地方官员从上至下的考察,算是给沈慕仪在地方上做调度一个参考。 沈慕仪结果纪要的册子就看了起来,叶靖柔却朝外头张望,道:“怎么没见师相过来?” “文公在上京,他现在除非必要,一般不进宫。”沈慕仪仍在看手中的纪要。 文定安久居上京一事,叶靖柔只在最初听赵居澜提过,之后这件事没了下文,她只以为文定安已经回绥阳去了,没想到那前朝丞相居然还没走。 视线落去专注看纪要的沈慕仪身上,叶靖柔欣慰于分别的这段时间里,沈慕仪确实有了和过去很大的变化之外,听她平静地说出那句话时,又不知为何怜惜起沈慕仪来。 她伸手将纪要从沈慕仪手里抽回来,道:“走,我带你去相府抓人。” “别去。”沈慕仪忙劝道,“文公最讲规矩,真动怒了会上家法的。表哥的意思是,原也是他总看着我,当我还没长大。如今一想,我都登基五年了,他哪怕是丞相也该适当放手。” 沈慕仪微微起身,将纪要从叶靖柔手中夺过来,打开继续看,也继续道:“再说,他本也公务繁忙,过去因我耽搁了他好多时间,他确实应该多为自己考虑。再有他那个至今都是谜的心上人,他说需在文公面前好好表现,否则以后寸步难行。” 叶靖柔闻言忍俊不禁,眼中含笑却隐隐浮着苦涩,长长叹了一声,不知该怎样接话。 沈慕仪不以为意,依旧看着纪要,浅笑道:“我道他从来运筹帷幄,连太傅那些老狐狸他都不怕,只在文公面前这般小心。如今为了心里那个人,做得这般委屈,他那心上人若不珍惜,我可不会念那是不是我表嫂,以后一定不饶她。” 叶靖柔端起茶盏想要借喝茶缓个神,无奈方才她喝得猛,杯中已无茶水,她只得将茶盏放下,摇头道:“师相做什么事都认真仔细,这关乎终身的大事当然更不能掉以轻心。” “那是,表哥书房里放着个手掌大小的锦屏,上头写的是《隰桑》。我原还奇怪,上回我在他那儿临时起意练字,他就念了这首诗,我听着写下来,还道他平日看着沉稳清冷,心里竟有如火热情。”沈慕仪翻过一页,轻声一笑,道,“这段日子下来,我可是真明白了,有的人有太多面,我以为我够了解他了,原还是我低估了他。” 叶靖柔暗叹沈慕仪这当局者迷,叶靖柔却捕捉到了这其中或有什么隐情,只她刚从洞南郡回来,也不了解相府的情况,不敢此时发言,唯有静观其变。 -- 第95页 沈慕仪快速将纪要看了大半,基本了解了情况,最后便带着叶靖柔出宫,直接去了“宜居”。 沈慕仪没让人提前通传,待到了“宜居”外才让人去通报,得知赵居澜果然就在这儿。 今年的上京还未下雪,空气冷冽干燥,算得上是天朗气清,沈慕仪抱着暖手炉穿堂而过,远远就瞧见院子里的小楼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光晕,像是薄霜。 苏飞飞已在小楼下等候,见沈慕仪和叶靖柔到来,她立即迎上来道:“参见陛下,见过叶大人。” 沈慕仪笑道:“苏姑娘也瘦了些,这长恒怎么回事,尽让身边人吃苦了不成?” 苏飞飞一味护着赵居澜,赶紧解释道:“陛下误会了,小侯爷也清瘦了,辛苦的。” 沈慕仪这回笑出了声,由苏飞飞引着往小楼里去,才到楼梯口便闻见了香味,道:“这是青天白日就吃上涮羊肉了?他可真会享受。” “上京比洞南冷上不少,这差不多半年在那儿,乍一回来不太适应,所以小侯爷才有这样的安排,暖暖身子,去去寒气。”苏飞飞道。 “怎么半年的功夫,长恒的嘴就跑你身上了?”沈慕仪打趣道。 苏飞飞却是低下头,眨眼间便红了脸,不敢再说话了。 沈慕仪一脚才榻上二楼,就听见赵居澜的挖苦道:“完了完了,这这顿涮羊肉是吃不过瘾了。” 她施施然从屏风后头绕过去,站定了问道:“你偷偷开小灶还怪朕来得不是时候了?” 朱辞一见这分别多时的女帝,下意识站起身,目光中难掩久别重逢的惊喜,亦有素来在面对她时的忐忑不定,就连那笑容爬上嘴角的动作都慢了不少,好似是在思考这笑容展现多少才合适,才能不让沈慕仪觉得自己失礼。 沈慕仪看朱辞紧张,笑道:“俆放是不认识朕了?” “不……不……”朱辞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拍了拍衣摆,视线游移片刻才想起来该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俆放你这就太见外了。”赵居澜主动挪了地方给沈慕仪,对苏飞飞道,“飞飞,快给陛下跟叶大人添碗筷。” 朱辞见沈慕仪走近,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身体僵硬得好似不是自己的,直到赵居澜拉他,他才一下子坐去凳子上,又觉得自己之态,偷偷去瞥沈慕仪的反应。 沈慕仪与赵居澜说话,先没顾上朱辞,稍后才问他道:“俆放回来上京过年才是朕没有想到的,朕以为你会留在洞南陪周老先生的。” “原是有这个想法,但……” “但架不住我盛情邀请,非拉着俆放回来,想他一个人留在洞南过年冷冷清清的,咱们一群人都在上京,多热闹。”赵居澜道。 此时苏飞飞过来上酒,赵居澜问她道:“是不是这么个道理,飞飞?” 苏飞飞没听清赵居澜方才说的什么,但他既然开口问了,她便点头道:“小侯爷说得对。” “他方才说什么了?”沈慕仪故意问道。 这下可将苏飞飞难住了,站在原处连眼都不敢抬。 叶靖柔像是知道什么,对苏飞飞道:“这儿没事了,苏姑娘你去歇着吧。” 苏飞飞却不放心,去看了看赵居澜。 “叶大人说没事就是没事,有事我也不敢吆喝了,飞飞你先下去吧。”赵居澜道。 苏飞飞这才退下,经过屏风时还不忘朝他们再看一眼。 赵居澜拿了羊肉片朝锅里涮,叹道:“要我说这行洲才是越发没意思了。我都没请陛下,陛下还知道我回来了,亲自来‘宜居’抓我,我可是让人去相府请了行洲的,他却不肯来,气不气人?” “你道都跟你一样有逍遥日子过?”叶靖柔笑睨了面色有些为难的沈慕仪一眼,道,“师相如今可是难得很。” 赵居澜立即察觉出蹊跷,不问沈慕仪,只凑近叶靖柔道:“阿宝与我说说,是什么难事把他师行洲都难倒了?” 朱辞见这三人古怪,尤其赵居澜和叶靖柔还故弄玄虚,他只以为是上京出了事,脱口而出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赵居澜一时起了个念想,趁机将话头转去朱辞身上,别有意味道:“在洞南遇见工程问题可都没见俆放如此紧张啊。” 第53章 如果不是嫌我了,他怎么…… 赵居澜生性不羁, 往日多与人谈笑风生,沈慕仪与他年少相识,自然了解他这在熟人面前口没遮拦的习惯, 见朱辞被调侃得脸都发红,她佯装瞪了赵居澜,又用手肘戳了戳叶靖柔, 道:“叶姐姐你看这人,连自己人都欺负。” 叶靖柔摇头道:“朱先生脸皮薄, 但凡只要厚那么一点儿, 哪有他赵长恒作威作福的机会。” 赵居澜这就凑去叶靖柔身边, 殷勤讨好道:“只阿宝出口气, 我便作乖了。” 叶靖柔斜眼睨着赵居澜, 轻哼了一声。 朱辞不介意赵居澜这一句玩笑,更在意沈慕仪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他尽快稳住了有些紊乱的呼吸, 视线却难以从沈慕仪身上挪开,吞吞吐吐起来:“臣唯恐有疏漏处, 耽误了陛下的计划,也辜负陛下一片苦心。” “有你跟长恒在, 朕放心得很, 就是年后长恒得留在上京,俆放你得独自回洞南了。”说话间, 沈慕仪举起茶盏,敬朱辞道, “朕以茶代酒敬俆放,这段日子辛苦了,待竣工之日,朕必有重赏。” -- 第96页 朱辞起身, 举得是一只小酒盅,还是实在难却赵居澜的邀请才喝的这点酒,道:“臣不求陛下赏赐,只希望工程后期一切顺利,将来能在南方真正将水利工程兴建起来,造福当地百姓。” “就冲俆放这心意,朕……”沈慕仪回头唤道,“苏姑娘,给朕拿个酒杯来。” 叶靖柔与赵居澜闻言皆是一惊。 赵居澜手快,按住想要劝说的叶靖柔,凑近她耳边,道:“难得一次,咱们守住秘密就是。” 叶靖柔总觉得赵居澜似是藏了什么秘密,不解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居澜的视线在沈慕仪和朱辞之间逡巡一个来回,又垂眼思量什么,故作神秘道:“我想下副药。” “什么药?” 当此时,苏飞飞送来空酒杯,见赵居澜跟叶靖柔凑在一处说话,很是亲密,她只觉得心头一沉,抓紧了手中的托盘,故作镇定地将酒杯递给沈慕仪。 沈慕仪看她双手微微发着颤,关心道:“苏姑娘你怎么了?” 苏飞飞摇头,仓皇之下逃离了众人视线。 沈慕仪想去追,却被赵居澜唤住,他起身道:“我去看看,陛下还是好好跟俆放说说话。” 叶靖柔见沈慕仪仍不放心的样子,劝她道:“他们就这样,一个总是心事重重,另一个就好生哄着,不知情的都不会认为他们是小侯爷跟自家侍女。” “那也是长恒性子好,心软,待人宽厚。”沈慕仪说完,拿过酒杯给自己倒上酒,对朱辞道,“朕敬朱先生。” 沈慕仪这一声“朱先生”足见对朱辞的敬重,自然令朱辞受宠若惊,忙举起酒盅回敬道:“臣不敢,这杯臣先来。” 往日看来文文弱弱的一个人,此时却有干云的浩气,看得叶靖柔都忍不住笑道:“朱先生平日也这般果敢的话,管起人来更方便呢。” “叶大人的话,下官记住了。”朱辞又成了平素谦逊略带害羞的模样。 沈慕仪随着朱辞饮下一杯,拿了酒壶又要倒酒,却被叶靖柔拦住。 “还喝?”叶靖柔惊道,“平时不是不喝的吗?” “今日想喝。”沈慕仪见赵居澜回来了,招呼他道,“长恒过来陪朕喝酒。” 赵居澜对此也是大为困惑,但经他一直以来的观察,今日这趟酒他不必多劝,喝了未必是坏事,于是他欣然道:“臣遵命。” 沈慕仪破例喝酒但也不至于豪饮,除了最开始敬朱辞的那一杯一饮而尽,之后直到四人散场,她杯中的酒还剩一小半。 然而她酒量不好,只这两杯不到的量,已是微醺浅醉,脚下有些轻飘飘的。 叶靖柔见沈慕仪走得不稳当,忙上来扶她,她只笑道:“朕没事,多少路走走得。” 叶靖柔没多拦着,只时刻陪在沈慕仪身边看着,待到楼下见到翠浓,才开口道:“跟紧跟我一块儿扶着陛下。” 翠浓见沈慕仪双颊微红,暗中惊讶于她居然喝酒,却也不敢怠慢,立即听叶靖柔的话上去扶着沈慕仪。 叶靖柔与翠浓扶着沈慕仪往马车去,沈慕仪倒是乖得很,歪在叶靖柔身上不做声,直到上了马车才与出来相送的几人道:“都回去吧,不用再送。” 赵居澜抱胸靠着门框,目光从沈慕仪处落去叶靖柔身上,再快速做了盘算,走去她身边,道:“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能回去。”叶靖柔转身对朱辞道,“朱先生留步,我这就走了。” 朱辞一一行礼,见沈慕仪的马车先走了,他与叶靖柔道:“叶大人也喝了一些,让小侯爷送叶大人回将军府最好。” “这点酒算什么。”叶靖柔与朱辞拱手告辞。 赵居澜自也与朱辞告别,追叶靖柔去了。 方才还热闹的重聚场面顿时冷清,朱辞看着冬日暖阳下那前后上了同一辆马车的叶、赵二人,若有所思,转身要回去休息时,才发现苏飞飞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两人相视皆是一怔。 “宜居”外,沈慕仪靠在翠浓怀里,身上缠着未散的酒意,丝丝缕缕地在鼻底浮动,虽不明显,但还是不招她的喜欢。 她直往翠浓怀中深处钻,嗅着侍女身上的香味,嘟嘟囔囔道:“以后还是不喝酒了,这味道真不好闻。” 翠浓由着沈慕仪“酒后乱性”,不管自家主子怎么往自己身上蹭都没有一句抱怨,反而轻轻搂着她,道:“这酒对陛下身子没好处,回头喝多了头疼。” 许是酒劲儿上头,沈慕仪听见“头疼”二字更不作乖,娇哼道:“翠浓,朕头疼。” 翠浓信以为真,搂着沈慕仪对车夫道:“快些赶车。” 马车突然加速,颠簸得比方才厉害,沈慕仪更加难受,在翠浓身上蹭得更没有章法,道:“停下……朕……头疼……难受……” 翠浓忙又叫车夫慢些,听沈慕仪还在咕咕哝哝的,她再凑近了仔细去听,只听见几声“表哥”。 翠浓叹了一声,安慰沈慕仪道:“奴婢这就带陛下去找师相。” 沈慕仪却忽然扬声,声音还有些含糊,道:“不能去,不能去……去了打扰人……还会让文公……让文公不高兴……他的日子会难过的。” 翠浓听沈慕仪断断续续地说,直到她渐渐安静下来,像是终于抵挡不住酒劲儿的侵袭慢慢睡着,这才将沈慕仪扶着躺下。 -- 第97页 然而沈慕仪却忽然抓住翠浓的手,睁开前一刻还酒意迷蒙的双眼,看着贴身侍女道:“我们去相府门口待会儿。” 翠浓看出沈慕仪那一缕纠缠在坚定中的为难,点头道:“好,就去相府门口待一小会儿,不会让别人发现。” 沈慕仪感念翠浓的贴心与理解,一时鼻头酸热,她便猛地起身将翠浓抱住。 翠浓虽是婢女,可自从到了沈慕仪身边就一直被以礼相待,宫里多少伺候主子的奴才羡慕她,她自然知道感恩,心里从来都将沈慕仪当妹妹看待疼爱,又怎会忍心拒绝她的期待。 翠浓轻轻拍着沈慕仪的背,柔声道:“陛下要是觉得酒劲儿积得难受就靠着奴婢躺会儿。” 沈慕仪却旨意抱着翠浓不放手,直让翠浓哭笑不得,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对车夫道:“去相府,别太靠近。” 沈慕仪听见这话才将翠浓放开,坐去窗口,挑开车帘子,双手巴在窗框上垫着下巴,顾不上迎面刮来的刺骨寒风,巴巴望着一路经过的街景。 “阿嚏。” 翠浓听见沈慕仪打了喷嚏,劝道:“还有一会儿才到相府,陛下这样当心着凉。” 沈慕仪依旧望着窗外相府的方向,道:“朕就是想看看,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又打了个喷嚏。 翠浓此时也再不管沈慕仪究竟怎么想的,强行将车窗帘子放下,道:“陛下,冬日里最需防寒,今年陛下旧疾反复的次数可比以前都多,需更加小心才是。” 吹了这一会儿的风,沈慕仪可算是清醒了不少,听翠浓确实在理,她也虚心接受,就是再借着最后一点儿酒意,她又缩进翠浓怀里,道:“朕是不是年岁越大越任性了?是不是招人嫌了?” “陛下怎么会这么问?” 沈慕仪咬着唇不愿说,在翠浓怀中又蹭了两下,将发间的簪子都蹭落了。 她将簪子拿在手里,看着上头一摇一晃的旋机锁,越发沮丧苦恼,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他怎么会躲着我呢。” “陛下说什么?” 沈慕仪坐起身,神色郑重地问翠浓道:“你觉得师相为什么如今越发少进宫了?” 师柏辛一反常态的举动确实已经引起了翠浓的困惑,可连沈慕仪都猜不出他的心思,她又如何可以? 但她看得出来,沈慕仪虽然表面上对没有什么强烈反应,甚至很是理解,但今日这借口饮酒再“发酒疯”的举动已经说明了其中必大有问题。 见翠浓不说话,沈慕仪的情绪更是低落,道:“朕就是想不通,之前还说着不会辜负朕,还要跟从前一样,转头就疏远起来。如今他还没成亲呢,若真是成了家,那他……” 后头的话不愿再说。 翠浓看沈慕仪为难纠结,坐去她身边,揽住她的肩,道:“看来陛下还是喝多了,说起胡话来了。师相那么疼陛下,怎会避着陛下?现如今少进宫的原因必然也是有跟陛下交代的,陛下只要信他就好。奴婢看了这些年,这世上再没人比师相对陛下还好。” 沈慕仪含含混混地听着,似懂非懂道:“当真?朕要信他的话?” “陛下不信师相又要信谁?”翠浓拿出帕子给沈慕仪擦了把脸,道,“都是今日那酒害的,下回奴婢就算犯上也要拦着陛下喝酒。这胡话要是给师相听见了,得多伤他的心。陛下以后千万记得别喝了。” 沈慕仪觉得自己清醒了,却又好像还醉着,否则如何说得出那些混账话? 可也正是说了这些话,这段时间以来压在心头的某些情绪才得以发泄,她好像痛快多了。 沈慕仪怔怔坐着,一直到马车停下,听见车夫说到地方了,她才挑开车窗帘子,视线穿过长街,穿过行经的百姓,望见相府稳重森严的门楣。 “朕想一个人待会儿。”沈慕仪没从相府大门收回视线。 翠浓会意,自行退出马车,才与车夫交代了不要出声,转身时就瞧见在相府院墙另一侧拐角处站着的岳明,好似有意在等她们。 第54章 破釜沉舟。 相府外停着沈慕仪的马车, 掩在一处不甚起眼的拐角里,像是有意在等着谁。 车内,身上酒劲儿渐渐散去的沈慕仪双手巴着窗框, 静静望着相府敞开的大门,视线一刻都没从那有些黯淡的门楣上挪开,像是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从门里出来的人。 此时的相府内, 岳明站在书房外,不似以往安心守卫师柏辛时背对着书房房门, 而是面对书房站着, 眉头紧锁, 说是耐心但难掩急切地在等待什么。 上京的冬季干燥, 空气干爽, 再有暖洋洋的太阳从檐外斜照进来,恰招在岳明握着拳的手上, 时间过得久了,反而有些热。 拇指指腹搓着另外几根手指的指背, 在又一阵犹豫后,岳明叩响了房门——他回到书房的第一刻就将沈慕仪在相府外的事告诉师柏辛, 可房内的家主没有任何动静。 均匀稳重的叩门声打破了此刻的安宁, 但房中依然没有回应的声响,岳明心中一横, 谎报道:“相爷,陛下已经走了。” 片刻后,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主仆二人相对时,岳明下意识地低着头回避,给师柏辛让了路。 师柏辛察觉道贴身侍卫的异样但未戳破, 看了看时间,道:“最本相去接祖母。” 岳明跟在师柏辛身后往府外走,身侧的拳只握得更紧,但也顾不上师柏辛如果真发现了沈慕仪的马车还在,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处罚。 -- 第98页 二人就快到大门时,师柏辛忽然停下脚步。 岳明奇怪道:“相爷,怎么了?” 师柏辛默然,望着大门的方向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相爷?”岳明提醒一声,却遭到师柏辛意义不明的一个眼色,他一时间难以猜透,只得颔首沉默。 师柏辛像是在做着某种抉择,平静眼波下汹涌着不可与外人说的情绪,纠缠着让向来果决的他变得犹豫不决。 一番自我纠葛后,师柏辛还是提步往大门走去,面色如常,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眼神向相府外的长街,以及目之所及的一切,最后落在那一辆熟悉的马车上。 无人发现这一刻师柏辛嘴角那几乎不背察觉的笑意,就连一直盯着相府大门的沈慕仪都没有看见。 她只是发现师柏辛忽然出来了,跟往常一样穿着文士长衫,颜色会深一些,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旦见师柏辛现身,沈慕仪立即放下车窗帘子,喊道:“翠浓!翠浓!” 翠浓自然也瞧见师柏辛了,又听沈慕仪唤自己,她忙上前回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回宫,马上!”沈慕仪道。 翠浓却往相府的方向望,眼看着师柏辛带着岳明正走过来,她想来想去还是悄然退到了一边。 沈慕仪见状,自己挑了车帘正要叫翠浓,目光却已被那逐渐走近的身影吸引过去,怔怔地看着师柏辛一直走到马车天停下。 二人近来见面多谈正事,见面的次数不算多,说有文定安的原因不算假,但更多的则是沈慕仪从中读到的两人的疏远。 沈慕仪原本只是借着酒意来相府外待会儿,没成想真的见着了人,反而让她开始不知所措,不晓得拿什么开场。 沈慕仪身上的酒气很淡,但双颊红得异样,师柏辛一眼就看出端倪也猜到缘由,问道:“长恒让你喝的?” 沈慕仪听他语调微沉,可神色还算平静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一时摸不准他的情绪,便想华呢过话题,答非所问道:“长恒说找人请你你也不去,为什么?” 因为他能猜到沈慕仪十有八九也会在场,因为他在文定安每一日无声的强迫和逼仄里感觉到某种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就像他当初执意留在上京一样,他想多些时间陪伴沈慕仪。 可眼下的时机还不成熟,他也深怕自己再在如今这依旧还是一厢情愿的感情中过于放纵而真正被文定安察觉——非他不愿意为沈慕仪放弃如今有用的一切,而是不希望自己所爱与自己一向敬重的长辈之间留下太大的心结。 所以他尽量压抑着自己想要见沈慕仪的心情,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行为,即便岳明已经告诉他,沈慕仪就在相府外,他也不能出来。 迟迟得不到师柏辛的回答,沈慕仪追问道:“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日光下沈慕仪的眉眼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即便是师柏辛就在她身边看着,也有些模糊。 恰是这样的朦胧才让他敢去看她的眼睛,才算是解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痛苦,他道:“遇见了难事,我需好好斟酌,要些精力,也需要时间。” “什么难事然他给你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沈慕仪不依不饶,身子却斜着靠在马车门框上,歪着脑袋盯着师柏辛。 她一喝酒,脸就格外红,浑然不觉自己因此添了多少俏丽姝色,看得师柏辛根本没法从她身上将视线收回来。 好在师柏辛总有分寸,借故佯咳两声,快速收拾思绪,道:“除夕祭天大典上,陛下的《告天地万民书》还没定稿。” 大胤朝廷每年除夕都会在国寺玉皇台举行祭天大典,由国君宣读《告天地万民书》回顾前一年的政绩,以作对天下百姓的告慰,以及想对自身勤勉的激励。 沈慕仪往年的《告天地万民书》都由国书监起草初稿,经三公一审,最后由师柏辛润色定稿,今年也不例外。 师柏辛避重就轻地选了这样一个回答,虽不见得被沈慕仪尽信,但总是个未曾欺君的理由。 沈慕仪自然不信他的话,更为此动了怒,只是她脸上红霞不散,总看来更多了几分娇憨,掩去了当下怒意。 师柏辛却能察觉到她的情绪,上前安慰道:“并非我有意隐瞒,你且等等,等我想好了再一一告诉你,到时候必然知无不言,好吗?” 这一人之下的当朝丞相对谁都未曾这样温柔过,此时就站在这马车前,好声好气地哄着跟前闷声不响的沈慕仪,唯恐她再多想,再伤神。 沈慕仪盯着他,像是要从他那双眼睛里找到真正的答案。可他的眼眸深沉如海,她一旦跌落进去就好似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着,找不到方向,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师柏辛的心头落来一只手,正是沈慕仪的。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沈慕仪的手指慢慢收拢,抓着师柏辛肩头的衣裳,抓出了好几道深深的褶子,与他对峙多时,才松口道:“我再相信你一次,若是再这样反反复复的,我……朕绝不轻饶。” 她抬起下巴作势想要拿出些为君为帝的气势来,可当着师柏辛的面他这行为反而带着三分稚气,更贴可爱,竟将师柏辛看笑了。 “不许笑!”沈慕仪板着脸道。 师柏辛立即收敛笑意,道:“不笑。” -- 第99页 沈慕仪抓他的衣服抓得越发紧,好似还在较劲儿。 “阿瑾。”师柏辛忽然起身钻进沈慕仪的马车里,从她手里夺过车窗帘子放下,好让这一刻只属于他们二人。 沈慕仪倒是被师柏辛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靠在角落里,不解道:“你做什么?” 从小养成的习惯让师柏辛哪怕是坐在马车里都挺直腰背,不丢一丝世家王孙的气度,有时比沈慕仪这半路出家的女帝更注重这方面的细节。 看着像是被吓到的沈慕仪,师柏辛满是歉意,道:“当初是我一时冲动,为了拒绝和宁王的婚事就将自己心有所属之事说了出来,以至于时至今日让你也让祖母为我操心。” 沈慕仪见他说得诚恳,加之二人本就亲近,渐渐也就放松下来,只是她还觉得手脚有些发软,又是在是波西面前,便顾不上什么天家风度,依旧懒懒靠着车相壁,道:“文公私下逼着你老实交代?” “该是祖母有所察觉。” “真的?”这下吊起了沈慕仪的胃口,她立即兴奋起来。 沈慕仪这反应让师柏辛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也不知是不是要多谢她这份热情,不禁叹道:“不论真假,这件事或许迟早要说出来。我现今只能尽量多做些准备,至少让祖母这口气能出得顺当些。” “怎么听起来你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谈到此时,师柏辛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被了解到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是最无奈的感受,大抵也只有在沈慕仪面前他才能这样自在,剥去所有的故作坚强与所谓的隐忍等待,只剩下这孤注一掷的“愚蠢”。 “是,破釜沉舟。”师柏辛见她发间的旋机锁坠子轻轻晃着,道,“希望真到那一天时,阿瑾还能站在我身边。” “这是当然。”沈慕仪笃定,可不知为何师柏辛表现出来的坚定反而让她心里有一丝不舒服。 她看着他,彼此之间没有那一层阳光暧昧的阻隔,视线交汇处莫名流动着让她捉摸不透的某种情绪,她有些喜欢这说不清的感觉,又有些讨厌着总也抓不住、破不开的朦胧。 沈慕仪渐渐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流转在她眸中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道:“听你这话像是特别困难的样子,为了她,真的可以连文公都不顾及吗?” 她对师柏辛无条件的支持砸潜移默化中被莫可名状的某些情绪影响,尤其当听见师柏辛亲口说出“破釜沉舟”这四个字,她竟在瞬间生出一种想要劝说他的想法—— 她不想看见他为了另一个人牺牲那么多,她……既羡慕那个人,又…… 又嫉妒。 第55章 守岁。 师柏辛眼看着沈慕仪从最初的坚定到此刻莫名的沉默, 依旧被酒意侵染的脸仿佛是她因为什么事而羞红一般,有些促狭,倒是有些缓和眼下略显沉闷的气氛。 师柏辛心底的某个陌生想法因为沈慕仪的反应而开始滋长, 他甚至无法突然接受或许真的存在的某种现实,唯恐是被深深克制的情愫因为长期的压抑克制而萌生的错觉。 越是和沈慕仪相处的时间长,他越能感受到对沈慕仪逐渐难以压制的那一份热切, 唯有通过疏远让自己平静,免得结果在时机还未成熟的时候暴露, 造成对谁都无可挽回的局面。 理智和冲动的不断冲撞纠缠让师柏辛无法再维持哪怕是表面的平静, 他起身挑开车帘要走, 却听沈慕仪唤他:“你去哪儿?” 像是生怕自己被丢下, 沈慕仪的这四个字里充满慌张与担忧。 “祖母去了章知事府上, 时候差不多,我该去接她。”她尽量放缓了语调, 平稳住气息,还跟从前那样不疾不徐, “不是有意要避开你。” 心事被点破,沈慕仪只觉脸烧得比刚才厉害多了, 她缩在角落里, 微咬着唇,冲师柏辛点头。 “今晚能改完《告天地万民书》, 明日我亲自送去凝华殿。” 沈慕仪这次没很快回应,师柏辛便耐心等着, 直到她终于点头,他才下了马车。 沈慕仪还在原处坐了一会儿,却忽然像想起什么,挑开车帘去看, 只见师柏辛的马车已驶开,她不由失落。 翠浓上前道:“师相走前吩咐奴婢,回宫了千万给陛下煮醒酒汤,再有让太医来瞧瞧。” “朕没喝醉。”沈慕仪立刻反驳道,却又马上改了口,“那你记得回了宫就煮,再把胡院判召来。” 沈慕仪说得无奈,翠浓却不知为何笑了,看着自家主子这委屈的样子,她道:“陛下还要哪儿?还是这就回宫?” “当然是回宫。”沈慕仪坐回马车内,抓了放在一旁的裘衣裹在身上,咕哝道,“若再乱跑谁晓得明日要不要挨训。” 翠浓没听清沈慕仪说了什么,只看这片刻的功夫,沈慕仪居然又生起了闷气,情绪转得太快,她倒是觉得以后真得看着沈慕仪,不让她喝酒了。 之后沈慕仪回宫,老老实实听翠浓的安排,又是喝醒酒汤,又是找太医看诊,小小睡了一觉,再起身时天都暗了,身上的酒气也彻底散了。 服侍沈慕仪起身吃小点时,她听见沈慕仪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没事就好”“没出糗吧”之类的话,再想想在相府外的那一小段时间,终只是摇摇头,不多问,不说管——沈慕仪往日再“出格”也都是守规矩的,唯独今日这趟酒,许是喝出了一些最真实的情绪,权当发泄也无不可。 -- 第100页 再往后的日子,上京里一切如旧,众人各司其职,临近年关,最要紧的事便是迎接新年,朝中无甚大事,除了沈慕仪要准备好除夕那日的祭天大典。 今年年初有水患,算是她登基以来最大的一桩祸事,再是复桥、南方修渠等其余事项,零零总总也算是在朝廷里闹出一些动静,这些都得写进《告天地万民书》中,作为沈慕仪自省自勉的内容。 所以旁人这段日子都还算清闲,沈慕仪反而比较忙碌。 师柏辛最近依旧不常进宫,反倒是叶靖柔为了躲叶老将军总往宫里跑。 翠浓一见那将军府大小姐来了就主动退下,将时间留给她们。 沈慕仪看没旁人在场,坐得不似方才端正,一手拿着《告天地万民书》,一手托着腮,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还有个避难的地方。” “不想看就不看,反正还有几天呢。”叶靖柔走去御案前,瞥了一眼《告天地万民书》,惊道,“今年的?怎么比去年长那么多?” “事情多。”沈慕仪道,“难为表哥把什么都想到了,当真是挑不出一点错处。” 叶靖柔笑道:“师相是越来越疼你,往年还总留点让太傅他们找茬的余地,今年是诚心要护着你,不让你受气了。” 沈慕仪放下《告天地万民书》,不服道:“怎么不说是朕今年确实长进了?” “陛下有长进是需要靠嘴说的?明眼人都看得见。”叶靖柔道,“这东西你看好些天,应该都清楚有些什么内容了,不然陛下也歇歇,咱们找个机会出去松快松快?” “松快?又去看花灯?年年看,都看腻了。”沈慕仪兴趣缺缺,视线落在《告天地万民书》上,道,“我还是接着背吧。” “花灯年年都有,今年人不一样。”叶靖柔仍在极力劝说道,“今年可多了一个朱先生,人家头一回在上京过年,你平日里一口一个俆放的,难道就放着人家不管?” “当然不是这样。”沈慕仪仍在快速记忆《告天地万民书》的内容,“有长恒在,不会怠慢俆放。我再看一会儿,你都说表哥这回护我到底,我哪里能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叶靖柔看沈慕仪用功,不再多劝,照旧在宫里待到差不多时辰再离开。 除夕前三日,沈慕仪开始斋戒沐浴,直到祭天大典当日,她早早起身,梳洗整理,按照往年流程进行典礼,祭祀皇天,祭拜大胤先祖,宣读《告天地万民书》,处处妥帖。 朱辞品阶低,未能参加祭天大典,但还能够出席午间大宴,只是做得很远,只能摇摇望见那坐在大殿之上的女帝着威仪朝服受重臣叩拜,再一同享用美味珍馐。 这样远的距离,如此仰望,他总是不能将眼前的大胤国君与那个总笑唤自己“俆放”的女子等同而语,这其中落差,唯有“别有用心”之人才能深有体会。 大宴结束时,已过去大半日,朱辞乘坐赵居澜的马车回“宜居”接苏飞飞,这是他们在南方时就定好的,一起回侯府过年。 侯府家宴比不得宫宴丰盛,好在老侯爷夫妇平易近人也颇为热情,加上他们都知道朱辞的身份,自然欢迎赵居澜这为数不多的正紧朋友。 家宴后,朱辞本要回住处,却被赵居澜拉着今夜留宿侯府。他们相识的时间不算长,但还算谈得来,在南方时赵居澜对他多有照顾,他难却赵小侯这份盛情,便答应了。 老侯爷夫妇年岁大,熬不动夜自然等不到新年到来的第一刻,赵居澜则拉着朱辞小酌对饮,颇为温情自在。 朱辞酒量浅,不敢饮酒,便只喝茶,赵居澜也不为难他,自斟自饮,与他说着闲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朱辞有心事,便越发不仔细听赵居澜的那些闲谈,直至那小侯爷扬声叫了他好几次,他才回过神,问道:“小侯爷有事?” 赵居澜神秘一笑,手里的酒杯还没放下,已出指指着朱辞道:“俆放的人在这儿,魂儿怕是早飞走了吧。” 朱辞脸皮薄,一来不经逗,二来也确实被戳中了心事,不由低头道:“小侯爷说笑了。” 赵居澜点到为止,将杯中的酒喝完了才悠悠道:“陛下这会儿应该是在白云观陪着太皇太后守岁,我听说文公也去,那么行洲十有八九也会在。” 朱辞眸光一黯,没做声。 赵居澜观察着朱辞的反应,摇头道:“阿宝也该在家里守岁。” 朱辞文静却不木讷,在南方时就看出了赵居澜对叶靖柔的心思,只是个人都留着分寸,不去插手别人感情之事,此时听赵居澜一声感叹,他竟是觉得她们二人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互相沉默一阵,还是赵居澜率先打破僵局,起身道:“光坐着也没意思,走,咱们出去转转,说不定有惊喜呢。” “家人团聚之夜,此时必然家家闭户围坐,外头冷清得很。”朱辞劝道。 赵居澜却坚持道:“心中炽热,哪管旁人冷清。” 说吧,赵居澜唤来苏飞飞,说要准备裘衣,一同去外头街上。 朱辞道赵居澜喝了三分醉意,不敢只让苏飞飞同去,只得一起跟去。 今夜的上京城当真安静,除了他们,几乎无人出行,就连夜幕上都未见星月光辉,暗得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赵居澜颇有兴致地在马车看着外头黑漆漆的一片,口中哼着小曲儿,格外悠闲,对车夫道:“往将军府去。” -- 第101页 朱辞以为这的确是赵居澜做得出的事,可就在当下,他又发现苏飞飞侧身转了过去,好似在逃避什么。 赵居澜拍着窗框打着拍子迎合哼出的小曲儿,待马车走了一段,他却忽然道:“算了,调头回去吧。” 朱辞此刻才明白,潇洒不羁如赵居澜也有害怕局促的时候,唯恐唐突了那个住在自己心上的人。 马车刚要调头却停下了,车夫道:“小侯爷,前头好像是叶大人。” 赵居澜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半点都没再顾及还留在车中的朱辞和苏飞飞。 朱辞虽和苏飞飞相处多时,但除非日常需要,他们的话并不多,如今有了赵居澜这么一出,又是在不这并不大的空间里,气氛更是尴尬。 不多时,马车外有了动静,朱辞顺势去看,见进来的竟真是叶靖柔,他下意识去看一旁的苏飞飞。 叶靖柔见车里还有两个人一时惊了,又被后头的赵居澜催促,她才在苏飞飞身边坐下,道:“你这大晚上还带他们出来逛?” 赵居澜促狭道:“在府里待着没劲儿,我就带俆放跟飞飞出来看看往日见不到的上京城。” 叶靖柔自然不理会赵居澜这的信口一诌,道:“我还是下去吧。” 赵居澜忙拦道:“外头这么冷,你仔细别着凉,老实车里待着,不然我送你回去。” 叶靖柔不做声,脸色只比方才难看,显然是不想回将军府。 车里同时坐了四个人确实空间有些拥挤,赵居澜思来想去,还是将人都带去了“宜居”。 一路上全靠赵居澜说话缓解气氛,渐渐也就让叶靖柔眉眼间的不痛快消散了不少,朱辞对赵居澜的这一手本事也是望尘莫及,听他说多了,心情也跟着恢复一些。 但他注意到,苏飞飞总是缩在角落里,不做声,也不笑,心事重重的。 待马车到了地方,赵居澜先行下车,道:“今晚叶大人住这儿,飞飞,你先去准备准备。” 苏飞飞不应声,只快步往门内走。 “你不用管我,我睡一觉就好。”叶靖柔跟着苏飞飞就走。 赵居澜看着叶靖柔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无奈摇头,嚷道:“就快到时辰了,你不跟我说些什么?” 叶靖柔停下脚步,转身去看赵居澜,起初有些困惑,但见赵居澜朝自己拱了拱手,她才道:“新岁快乐。” 赵居澜这才满意,道:“新岁快乐。” 朱辞蓦地想起赵居澜先前与自己说的,沈慕仪应该正在白云观守岁,虽然想起她身边另有人相伴,不免黯然神伤,可他们毕竟都在上京,在同一片夜色笼罩之下,那应该也算是共同守过了一个年关。 “新岁快乐。”他在心底莫念道。 白云观内,沈慕仪独自坐在窗口,望着乌漆漆的夜空,若有所思。 翠浓看窗户开得大,立即上来关上一些,道:“太皇太后才叮嘱了陛下要保重身体,陛下怎么转头就忘了?” “皇祖母和文公都睡下了?” “都睡了。”翠浓往门口看了一眼,道,“陛下要不也就寝吧?今天一整日都没怎么停过。” 沈慕仪也往门口望去,悻悻道:“睡吧。” 翠浓正去铺床,却听见开门的声音,她忙问道:“陛下去哪儿?” 然而打来的房门外只灌进来旧年的最后一阵寒风,丝毫都没留下沈慕仪的回应,就连她被灯火映在地上的影子,都很快消失在门口的拐角。 第56章 新岁平安,岁岁平安。…… 刺骨寒风吹在旧年最后的那一刻钟里, 原本守在师柏辛门外的岳明听见风中传来脚步声,奇怪的是这一次,他不光没有提高警觉, 反而在脚步声主人献身的前一刻悄然退下。 沈慕仪到师柏辛房外时没发现岳明的踪迹,正暗道该是师柏辛放了那侍卫去休息,也正好免得她打招呼, 毕竟前一刻她还兴冲冲地想过来找师柏辛,这会儿人就在他房门外, 她却犹豫了。 风在此时吹得大了些, 险些将挂着的灯笼都吹灭, 光线扑朔着一点都不明朗, 将沈慕仪的身影照在此时暗淡的夜色中。 她裹着裘衣在门口思考着是不是真要去敲师柏辛的门, 脸上被风吹得有些刺痛,只缩着脖子, 揣着手,看着从门扇上映出的灯光, 始终犹豫不决。 “阿嚏……” 冷不防的一个喷嚏打破了夜间的沉默,沈慕仪听见身后的屋子里随即传来动静, 脚步声并着开门声, 竟是在这一刻让她有赶紧离开的想法。 “站住。”师柏辛开门的动作还未做完便轻声喝住了那试图逃跑的身影。 灯火暧昧,照着沈慕仪的背影, 师柏辛定睛看清是她时,眼底有丝丝喜悦浮动, 嘴角亦显现出几不可见的笑意,道:“想去哪儿?” 沈慕仪揣在怀里的十根手指头不安地动着,可师柏辛没下文,她也不敢动, 听着风声,只觉得越来越冷,又缩了缩脖子。 师柏辛知沈慕仪怕冷,直接绕去她跟前,恰好挡住了风口。 沈慕仪才愿意抬起头,可脸上那强颜欢笑的样子委实有些好笑,看得师柏辛不知是该说她笑得不好看,还是谢她这份想要缓解尴尬的好意。 风比方才小了些,檐下灯笼的光线照在沈慕仪脸上,浅浅的一层暖色光晕,反而让她的笑容多了几分温柔。 -- 第102页 看她缩成一团的样子,师柏辛知道:“进去再说。” 沈慕仪左右看了看,道:“夜深了,不好吧?” 师柏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这才发现他穿得不多,未免他吹风受凉,沈慕仪这就转身进屋。 屋内烧着炭,暖和得很,沈慕仪刚进屋就将裘衣脱下放在一边,去炭盆边烤手,道:“你怎么还没睡?” 师柏辛将盆中的金丝炭拨了拨,好烧得旺一些,道:“不习惯。” 他们总是有多年来养成的默契,师柏辛不习惯,她也不习惯,毕竟这些年来,每年除夕都是他们一块儿守岁。 听他这样说,沈慕仪总是高兴,嘴角不由扬起,道:“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师柏辛放下火钳子,回到书桌前将写了一半的新年计划书合上,道:“都是公事,此时不提也罢。” 沈慕仪搬来凳子在炭盆边坐下,道:“早知道你这么用功,我就不来了。” 师柏辛也搬了凳子坐在沈慕仪身边,看她还在烤手,便学着她的样子,道:“刚才怎么不进来?” 沈慕仪收回手,放在腿上不由自主地剥起了手指,低着头道:“我就是想过来看看,我……我也不习惯……不习惯一个人待着守岁。” “你可以让翠浓叫我过去。” “这样容易被发现。”沈慕仪说完又觉得不妥,忙改口道,“我不是说文公……不是……我就是……” 斟酌来斟酌去也没有想出个合适的理由,沈慕仪垂头丧气道:“我就是突然想过来看看你,就过来了。” 她还跟以前一样在师柏辛面前无法说谎作假,只是不像过去那般将对他的关心和想念说得那样有底气,总像是掩着什么,想不透,说不清。 沈慕仪坦诚,也有无法掩饰的纠结,敏锐如师柏辛似乎感受到内心正在滋长的喜悦,尽管还没有确认发生在沈慕仪身上的改变,但在彼此一成不变的相处中能有这样的变化,对他而言已是绝大的狂喜。 许是炭火烧得旺了,沈慕仪觉得有些热,也有些渴。 她去倒水喝,但莫名其妙被呛着了,难受得她咳了好一阵,却只听见师柏辛的笑声。 沈慕仪转头去看,那过去对自己关怀备至的表哥如今只含笑看着自己,眸光温柔,已是无声的安慰。 沈慕仪对此却并不满意,他呛得脸通红,拿着杯子看着笑意不减的师柏辛,不知怎的恼了起来,干脆又倒了一杯水仰头一口气都喝完,再气鼓鼓地坐回原位,道:“你变了。” 师柏辛将杯子从沈慕仪手中拿出来放在一边的茶几上,好整以暇道:“此话何解?” “以前我要是呛着了,你一定着急。现在不光没有关心,还笑话我。”沈慕仪闷声闷气道,不是去瞥一眼师柏辛,真像是生气不理他了一样,“就这还不是变了?” 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似其他京中贵女那般骄纵,侧身对着她,话说完了就垂着眼,看似乖巧地等着他如何接下去配合自己——这真不像与他闹脾气,反而让师柏辛觉得她是当真受了委屈。 师柏辛人就淡淡笑着,道:“之前祖母还在太皇太后面前夸你稳重有度,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代表文公也在认可我。”沈慕仪骄傲地抬起头,道,“让文公夸一句可是顶天的难,她虽或许是给皇祖母面子才说的,但我觉得她好像没有以前那样疏远我了。” “我是想说,祖母留在上京的原因有很多,她虽致仕多年,但依旧心系朝廷,也关心你这个女帝做得如何。她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必然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心中有数才说的。”师柏辛赞道,“今日听祖母这话,我也算是放了心,不光你过关了,我也多少让她觉得尚且过得去。” “我知道,原先那班老臣大多认为我做不好这个女帝,时至今日我确实没什么大建树,但我会尽全力让我治下的大胤国泰民安。” “能有几十年平静安稳也绝非易事,你这志向也需勤勉。” “知道了。”沈慕仪看了一眼滴漏,惊道,“哎呀,时间都过了。” 师柏辛欣然起身,朝沈慕仪道:“新岁平安,岁岁平安。” 沈慕仪正要回礼,却灵光一闪,一手掩唇:“喵。” 师柏辛起初一怔,但见她笑容灿烂,他随之笑嗔道:“多时没见着东宫那只小野猫,竟蹿来白云观了。” 此间气氛顿时轻松愉悦起来,沈慕仪拿过火钳子轻轻拨着炭火,强迫自己不去看师柏辛,问道:“你算是通过了这次文公的考验,她对你该放心了,那你跟……你心上人的事,可有进展?” 过去听沈慕仪关心自己的感情多是一味地支持,没有过多的追问,可如今师柏辛发现,她对那位“未来表嫂”的好奇心似乎越来越强烈。 依师柏辛对沈慕仪的了解,他是欣喜于这样的变化的,只是不在她面前多有表露,道:“有。” “你跟文公有所透露吗?她怎么看?” “此时还不到旁人插手的地步。” “这都多久了。” “我也希望她感觉到拖得太久,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会儿终于轮到师柏辛觉得燥热难耐,眼看着沈慕仪就在身边,那股想要再进一步试探的想法蠢蠢欲动,进而让他更有把握接下去要如何安排。 -- 第103页 “你究竟在护她什么?”沈慕仪不解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你有这么大的顾忌?” 师柏辛起身,避开那催人的炭火,背对着沈慕仪问道:“阿瑾,如果你有心上人,并且要为了与他在一起彻底改变自己一直以来的计划,放弃现在拥有的很多东西,你会怎么做?” “这种事,在我身上没有如果。”沈慕仪道,“我先是大胤的国君,然后才是沈慕仪。我的感情由我自己做主,但真要考虑成婚,要考虑结果,我……我容不下如果。并非我不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是我不想他因我背上任何指责唾弃,我若当真喜欢他,就不想他受委屈。” 沈慕仪所言又何尝不是师柏辛心中所想,自他明白对沈慕仪的感情起,这种纠结就无时无刻不在他心中盘桓。 曾经他以为,沈慕仪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未尝不是一见坏事,这样能免去她的烦恼。 渐渐地,他开始贪心地希望能够得到她的一点回应,然而一旦这种想法在心里扎了根,思念和喜欢就无法控制地疯长,偏偏他们之间的限制那么多,他无法毫无顾忌地抛下那么多人对自己的期望,也不愿意让沈慕仪陷入为难的境地之中。 长久的沉默让沈慕仪不放心起来,她走去师柏辛身边,这才发现他眉眼愁云浓重,神色黯然。 她想为他拂去眉间的那些忧愁,不自主地抬起手,指尖却在将要点上他的眉心时,被师柏辛一把扣住手腕。 那双深沉幽邃的眼睛里像是在这一刻涌起了滔天巨浪,沈慕仪只觉得那浪头像是掀到了自己心上,猛得扑了下来,让她为之一震,思绪在这一刻变得空白。 “阿瑾……”师柏辛握在沈慕仪腕上的手渐渐收紧,心底某种情绪在彼此目光的交汇中变得越来越强烈,催动着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理智在此时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的指尖带着阵阵热意,透过肌肤沁入脉搏,伴随着脉象的跳动渐渐传递沈慕仪全身,仿佛在叫嚣着什么要让她明白。 像有什么东西猛烈得冲击着沈慕仪内心深处的角落,试图冲破那一层防守,到达连她都未曾真正察觉的隐蔽处,明确她最真实的想法。 她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抽回手,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正要开门的那一刻,她却停下了动作,转身看着几步开外的师柏辛,道:“表哥……” 没有回应,只有门外不知何时变得剧烈的风声透了进来,呼啸着像是有人在夜间低语,说着那些不为外人道的人间心事。 第57章 不知心动。 深宵夜长, 本可以是他们如往年那样促膝长谈的机会,然而今夜不知为何,各自暗中涌动的心潮让彼此的相对变得有些难熬。 师柏辛很想开口将沈慕仪留下, 然而难以心底越来越强烈的某种情绪已濒临最后的界限,再拖延下去,他对她的感情便是要在如今尚无法掌控的境地下被吐露出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将发生无法逆转与挽回的变化。 师柏辛按捺着依旧在试图冲破禁锢的猛烈情绪,拿起沈慕仪的裘衣帮她披上, 道:“守完岁该歇下了。” 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着, 但还是让沈慕仪捕捉到尾音里那一丝不受控制的轻颤, 她也在此时不敢抬眼去看他, 匆忙地点了头, 转头就没入了房外的夜色之中。 翠浓原本在房中等着沈慕仪回来,却没想到房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随之进来的身影不管不顾地往床边冲,最后裹着裘衣再拉着被子将整个身体罩了起来。 翠浓忙去关门, 焦急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沈慕仪缩在被子里不做声, 听着翠浓急切的询问, 一会儿后才拉下被子,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 道:“翠浓,朕困了。” “那陛下也得把衣服脱了再睡。”翠浓想去掀被子拉沈慕仪起来, 可沈慕仪裹紧了被子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她急道,“是不是出事了?陛下可别吓奴婢。” “没事,朕……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有什么事陛下也先更了衣, 躺着再好好想。” 沈慕仪经不出翠浓劝,这才起身梳洗更衣,躺下后自然是辗转反侧,直到天亮都毫无睡意,还得强打精神去见文定昕。 文定安打算新年期间留在白云观,一来与文定昕作伴,二来为济阳侯府祈福,于是回上京城中的马车里便只剩下沈慕仪和师柏辛。 沈慕仪一夜未眠本就精神不济,一路上马车走得稳当,只轻轻摇晃着,反倒催生了她的倦意,坐了没一会儿她便有些坐不住,身子跟着车身晃了起来。 师柏辛看她昏昏欲睡的样子,低唤道:“阿瑾?” 沈慕仪迷迷糊糊地睁着眼,含糊应道:“啊?” 总是拿她这毫无防备的模样没有丝毫办法,师柏辛往她身边挪了挪,道:“靠着歇会儿。” 沈慕仪原本毫无意识地往师柏辛身上靠,但还剩余的理智忽然发出了警醒,她稍稍推开师柏辛,自己往角落里缩。 坚硬的车相壁靠着并不舒服,沈慕仪难受得皱着眉头,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没辙,反倒是这几下折腾将睡意弄淡了一些,但她仍觉得有些别扭,便干脆装睡,打定主意再不好受都要忍着。 师柏辛看沈慕仪蜷着但总有小动作,料定她必然没睡着,想起昨夜自己尽力克制但难免还是唐突地吓到了他,他既自责又后悔。 -- 第104页 沈慕仪这样忍了一段路,见车内安静,她便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试图去看师柏辛在做什么。 沈慕仪的视线逆着师柏辛的衣袖一路往上,划过手臂,去到肩膀,再慢慢爬上他的下巴、鼻子,最后落在眉眼间,却是被他守株待兔一般抓个正着。 沈慕仪做贼心虚,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车内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异常动静,弄得沈慕仪以为方才是自己看错了,这才又睁开一只眼去瞧,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看见师柏辛在闭目养神,只是身板依旧坐得笔挺。 沈慕仪却并不觉得轻松,伸手去扯了扯师柏辛的衣袖。 师柏辛一反常态,没问她要做什么,反而往另一边挪了些,像在避开她。 这下换沈慕仪急了,疑惑道:“你躲什么呀?” 师柏辛依旧合着双眼,道:“我一夜没睡好,想趁着还没到地方休息一会儿。” 沈慕仪道是自己不够体谅师柏辛的辛苦,低低“哦”了一声,便继续缩在角落里出神。 师柏辛随后睁眼去看她,还是没忍住对她的关心,问道:“在想什么?” 沈慕仪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怔忡地看着师柏辛,然后才摇头,道:“我得自己琢磨琢磨,等我想通了再告诉你。” 师柏辛不置可否,只见沈慕仪打起了哈欠,知道她必然倦意深切,也就不再与她玩笑,静静等她睡着,见她依旧因为睡得不舒服总是皱着眉,他才坐去她身边,轻扶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沈慕仪感觉到熟悉的柔软和香味,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还舒服地在师柏辛身上蹭了蹭,看来乖巧得很。 师柏辛见状只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昨夜要不是沈慕仪跑得快,他很可能像当日拒绝和沈慕婉的婚事那样将一切和盘托出——在感情之事上,他远没有素日的冷静和自持。 马车从白云观一路回皇宫,最后停在凝华殿外,翠浓本要上前喊人,但听见车厢内没有一丝声响,她心领神会,只让车夫安静看着车子,她也在车外默然等着。 见汤圆儿出来迎人,翠浓赶紧将他拦住,道:“陛下跟师相在车上,别去打扰。” 汤圆儿从来机灵,见翠浓说得认真自不敢造次,只对翠浓道:“翠浓姐姐新岁安康。” 翠浓回礼,打发汤圆儿先回殿内候命,她则继续在车旁候着。 沈慕仪这一觉睡得安稳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总之醒来时神清气爽,不自知地哼哼了几声,再伸个懒腰,只觉得浑身筋骨都松快了。 “翠……” 意识渐渐恢复时,沈慕仪才发觉不对劲,立刻放下还半举着的手,往车门处挪。 动静大了引起了翠浓的注意,她忙问道:“陛下,怎么了?” 听见贴身侍女的声音,沈慕仪跟见着救星一样挑开车帘就跳了下去。 翠浓只见沈慕仪跟只兔子似的头也不回地往凝华殿跑,还没回过神,便见车帘子又被挑开,这回出现在视线中的正是师柏辛。 “小心服侍陛下。” 师柏辛的声音带着倦意,翠浓听得出他正在极力克制,忙道:“奴婢知道了,师相路上小心。” 目送师柏辛离开,翠浓才往凝华殿内走,迎面跟汤圆儿撞了正着,问道:“什么事这样慌张?” “还不是咱陛下。”汤圆儿一脸不解道,“这刚回来就古古怪怪的,照理说昨晚上在白云观待着不会有什么事,我怎么瞧着像是……” 汤圆儿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在翠浓跟前道:“撞邪了。” 翠浓瞪了他一眼,斥道:“什么混账话也敢说?” “是真的,不信你去看看。” 翠浓走前还不忘叮嘱汤圆儿道:“正月新年的你别往外头说这些晦气话,仔细你的小命。” “我这也就跟你是自己人才说的。” “你不要命,我还想活久点呢。”翠浓说完便快步往内殿去,见沈慕仪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再想她昨天夜里就反常的举动,当真有些不放心,转头就找汤圆儿,道,“赶紧去把师相的车拦回来。” 汤圆儿不敢耽搁,赶紧去追师柏辛。 翠浓定了定神,走去沈慕仪跟前,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奴婢去传太医?” 沈慕仪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扣着桌沿,神情凝重得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大的困难。 翠浓不放心,走近一些,问道:“陛下?” 这会儿她才听清沈慕仪在说什么——这以后看怎么办。 沈慕仪此时才注意翠浓,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奴婢看陛下想事想得出神,担心陛下。” “朕没事,你先退下吧。” 翠浓无奈,只得先行退到珠帘外。 不一会儿的功夫,汤圆儿领着师柏辛进了凝华殿。 翠浓见状忙迎上去,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听师柏辛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翠浓和汤圆儿面面相觑,只识趣地左右退开,给师柏辛让了路。 师柏辛挑帘入内,还未停下脚步,便听见沈慕仪抱怨道:“朕说了退下,不要打扰……” 话音未落,沈慕仪便看见去而复返的师柏辛,最后那个“朕”字就这样被扼在唇齿间。 沈慕仪沉默着不说话,师柏辛提步继续上前,又在御按前有所犹豫,最后还是停在御驾前,和沈慕仪保持着君臣之间该有的距离。 -- 第105页 “到底怎么了?”师柏辛问道,“我方才问翠浓,她也说不出缘由,你是病了,还是有其他事牵绊?” “我头……”沈慕仪本想用头疼症当做借口,可此时接受着师柏辛炽烈直白的关切目光,她完全没办法说话,连信口胡诌都办不到,便蔫蔫地坐着,“我就是有点心烦,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让我歇一歇。” “如果是昨夜……” “不是昨夜。”沈慕仪下意识地打断师柏辛,“跟昨晚上没关系,跟你也没关系。” “阿瑾……” “我真没事。”沈慕仪为了缓解混乱思绪带来的异样,她伸手去拨弄一旁笔帘上的几支笔,“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 那几支笔来回晃动,反而让沈慕仪越看越心烦。 她一时烦躁上心头,直接拽了其中一支下来,正想丢开又见师柏辛还在。 前一刻的恼火瞬间被压制下去,她轻轻将笔放下,扭过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就是有些心烦,也理不好思绪,给我点时间就好。” “既如此,我先回去了。”师柏辛转身离去。 沈慕仪的目光瞬间落去他身上,朱唇未启像是有话要说,可嗓子眼这会儿却跟被堵住了一样,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师柏辛即将彻底离开自己视线,沈慕仪有些慌张地站起身,然而就在此时,翠浓神情紧张地景来,道:“陛下,将军府出事了。” 第58章 如今更不会甘愿从沈慕仪…… 沈慕仪听说将军府不太平本要亲自去一探究竟, 但师柏辛未免失态因沈慕仪的身份而节外生枝,要她暂在宫中等候消息,他立即赶去将军府。 沈慕仪虽听了师柏辛的话在凝华殿等他回来, 可一想方才从进宫来报信的赵居澜随从口中得到的消息,她便越想越难耐,也就更无法在宫中干等着。 见沈慕仪要出去, 翠浓忙拦道:“陛下答应了师相在宫中等候,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再离宫了, 万一与师相错过了岂不是更乱?” 沈慕仪来回踱着步, 仍是难以安心, 立即唤来汤圆儿, 道:“你即刻去将军府看看是什么情况, 快去!” 汤圆儿哪敢耽搁,连应声的功夫都没有, 转头就跑了出去。 沈慕仪一颗心仍是七上八下的,想着将赵居澜让来传话的侍从照进来再仔仔细细地问一遍, 可此时她才知师柏辛直接将人带走了,这是防着她因他人之口难以自控, 当真跑出宫去。 沈慕仪这会儿已没心情去挖苦师柏辛的“考虑周道”, 心急如焚地等着他回来说明情况。 一个时辰后,汤圆儿先回来, 跑得比离弦的箭还快,到沈慕仪跟前时腿都软了, 一个踉跄栽在她跟前,连口顺气都喘不上,只指着身后,断断续续道:“师……师……” 翠浓看汤圆儿不将话说清楚, 沈慕仪因此完全待不住的情况,抢先一步拦在沈慕仪面前,道:“陛下,等汤圆儿把话说完了也不迟。” 沈慕仪刚要将翠浓推开却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她循声望去,只见师柏辛领着赵居澜来了凝华殿。 “就你们两个?”沈慕仪不甘心地往他俩身后瞧,问道,“叶姐姐呢?” 翠浓见师柏辛递来眼色,她赶紧将汤圆儿从地上扶起,匆匆出去了,也吩咐其他婢女内侍不得靠近。 沈慕仪上前继续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柏辛起初看着赵居澜,沈慕仪顺势去看,这才发现想来意气风发的赵小侯爷竟是满脸沮丧,整个人看来黯淡落寞,完全没往日的飞扬神采。 “长恒,你怎么了?将军府的事怎么还跟你有关系?”沈慕仪百思不得其解。 赵居澜垂头丧气,坐去一旁闷声不吭,只看似无奈地拍了身边的茶几,长长叹了一声。 沈慕仪只得转头去看师柏辛,见他也是愁云惨淡的神情,她虽着急却不像刚才询问赵居澜那样火急火燎,有意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回事?” 师柏辛开口前再看了一眼赵居澜,赵居澜扭过头,扬起袖子一甩,大有听之任之的意思,道:“迟早会被知道,你说得兴许还好听些。” 师柏辛这才道:“还是跟叶大人的婚事有关。” 沈慕仪恍然道:“叶将军跟叶姐姐在这件事上从未达成过一致,这些年大大小小有过不少争执,这次怎么闹大了?” “叶将军未跟叶大人商量,牵了她和吴御史府上大公子的红线。昨夜除夕,叶将军请吴御史举家去将军府共进团圆宴,叶大人在宴上没有发作,宴后与叶将军大吵一架,连夜离开将军府,在路上遇见长恒,后来在宜居过了一夜。” “这事昨夜叶大人跟长恒说的,长恒本意是……”师柏辛的视线又落去赵居澜身上。 人声顿止,赵居澜抬头去看,见沈慕仪和师柏辛都等着自己,他自嘲道:“我跟阿宝说,我与她去叶将军面前演出戏,绝了叶将军乱点鸳鸯的念头,就让我与她做表面姻亲,了了长辈一个心愿,回头再找机会让她去渭水大营。结果她不肯,说从不做这些诓骗人的事,更何况骗的还是她父亲。” 赵居澜靠着身后的椅背,望着横梁,道:“她不肯,我又能如何?想着大年初一,喜庆日子,我便亲自送她回将军府,哪知叶将军竟想让我劝阿宝同意跟吴家大公子的婚事。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请叶将军将阿宝许配给我。” -- 第106页 沈慕仪知道赵居澜心仪叶靖柔已久,一直等着这看似潇洒不羁的小侯爷何时告白,不想一切究竟发生得这样突然,不禁问道:“然后呢?” “然后?”赵居澜视线转下,去看师柏辛道,“这上京城里谁不晓得我赵小侯行为出格,偏不走礼教规矩那套,叶将军嘴上不说,心里自瞧不上我这样的纨绔子弟,自然不答应。阿宝以为我是一意孤行,竟在叶将军面前将我昨夜与她说的计划说了出来,并且表示不会和任何人成亲,而且不管叶将军是什么态度,她会尽快启程去渭水大营。” 此时赵居澜重新望向了放上的横梁,继续道:“叶将军哪里容得下阿宝如此固执,当场就动了手。阿宝也是傻,正就挨了两棍子,怎么都不肯答应我的建议,这才把事情闹大了。” 沈慕仪惊道:“叶将军动手了?叶姐姐还受了伤?我得去看看。” 师柏辛拉住她,道:“叶大人吃了两棍子,长恒护着她,也受伤了。” “叫太医,翠……” “陛下。”赵居澜打断沈慕仪,站起身来看着她。 彼此多年好友,这往日没个正型的赵居澜竟在此时站如松柏,神色郑重,沈慕仪自然知道他有事相求,也不敢玩笑,道:“有事你说,我尽力去办。” “我知道渭水大营那边近来不太平,我也不想阿宝这个时候过去,但她坚持至此,我想请陛下好好考虑考虑。阿宝有心投身边境,长此留在上京只会消磨她的锐气,尽早放她去她应该去的地方吧。”赵居澜一字一句,言辞恳切。 “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原本是想着等边境太平一些再让叶姐姐过去,如今看这情况,拖不得了。”沈慕仪道,“我会尽快安排好。” “多谢陛……”赵居澜向沈慕仪行礼时牵动了身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道,“叶将军下手确实重,这要真打在阿宝身上,她一个姑娘家……算了,我这身板儿还不定比得过她。” 听赵居能开玩笑,沈慕仪才算放心,这才去让翠浓召太医来查看伤情。 太医来后,沈慕仪和师柏辛在殿外商量后续之事。 “叶大人如今被软禁在将军府中,以她的身手,真要逃出来不见得是大问题。”师柏辛神色依旧凝重道。 沈慕仪点头:“叶姐姐想走谁都拦不住,她如今应该就是还不能彻底放下叶将军,毕竟是含辛茹苦将她抚养成人的亲生父亲。”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一定会帮叶姐姐去渭水大营,这件事还牵扯到吴御史,未免两家人失和,我会想办法从中调停。就是长恒那儿……”沈慕仪担心地望着珠帘处,道,“我觉得长恒还有事瞒着没说。” “他不说就是不用我们知道,留给他自己处理就好。” “侯府那边你安排妥了吗?” “我带长恒进宫时就让岳明去侯府了,他自有分寸。” “老侯爷虽然对长恒疼爱,平日不多约束,但这次的事说出去,总还是薄了侯府的面子,也得周旋周旋。” 师柏辛听沈慕仪顾虑周全,总是欣慰。 此时太医看完诊出来,说是赵居澜想单独见师柏辛。 沈慕仪道:“多劝劝他,真有机会,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师柏辛点头答应后便进了内殿,与赵居澜对上第一眼时,他再沈慕仪面前维持的镇定瞬间散了不少,站在原处看赵居澜一面皱着眉头一面艰难穿衣,他道:“阿瑾有意让你跟叶大人都去渭水大营,你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赵居澜系腰带的手顿时停下,有些恍惚地抬头去看几步开外的知己好友。 在确定师柏辛并非信口开河后,他讪讪道:“原本我是准备跟着阿宝去的,但如今算了吧。” 言毕,他继续低头系衣带。 师柏辛除了在与沈慕仪相关的事上容易追根究底,其余诸事都点到即止,即便是如赵居澜这样关系亲厚的挚友,他亦完全尊重对方的意愿,并不多问。 待重新穿戴完整衣衫,赵居澜双手置在膝上,盯着师柏辛看了许久。 他们相识至今,还未从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这样悄无声息地观察过对方,一切好似跟平日都不一样了。 “行洲,我有一句话,也是昨夜才感悟出来的,你听吗?”赵居澜道。 师柏辛身姿挺直,正色点头。 “有些心里的话不必非等到你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说,像我等了这么多年,最后反而是在我最没准备的时候说了。”赵居澜缓缓站起身,格外认真地告诉师柏辛,道,“你不早些让她明白你的心意,当她做好了未来所有的计划,而这个计划里完全没有你,那你所有的等待都是笑话。” 师柏辛深沉的眼眸在赵居澜落下的话音中掀起一阵狂澜,这一刻,连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好似下一刻他便要失去这样简单的能力,失去他呵护多年、陪伴多年的沈慕仪。 瞬间袭来的慌张和害怕让向来沉稳内敛的大胤丞相第一次这样失神,他道:“你再说一遍。” 赵居澜苦笑道:“阿宝拒绝我,我们可以分开,天涯相忘。但是你呢,你师行洲能抛下沈慕仪吗?” 对彼此的感情,他们从来心知不说破,但赵居澜率先打破了这样的平衡,也戳到了师柏辛的痛脚。 他豁然转身,本要逃离这一刻的窘迫,可就在提步的那一瞬间,他坚定地告诉赵居澜:“不会。” -- 第107页 他不会也不舍得让自己离开沈慕仪,如今更不会甘愿从沈慕仪未来的计划中消失。 第59章 听见心底唤出了一个名字…… 将军府这一出闹剧虽然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 但涉及三门上京权贵,自然也不会草草了之。 御史吴然与田文多有交情,两人政见也多是一致, 原本他愿意与叶家结亲,也有一些朝政上的考虑,却没想叶靖柔竟一点儿不给御史府面子, 毅然回绝亲事,吴然自是不满, 心中颇有怨言。 另一头, 侯府的人知道赵居澜不光帮将军府拒亲还向叶靖柔表白不成, 闹出笑话也是存了恼意, 老侯爷更下令除上朝办公外, 一律不许赵居澜离开侯府,更不许与叶家接触。 将军府因此陷入两难至今, 叶昭为此头疼不已,偏偏还拿叶靖柔毫无办法, 父女关系至此落到冰点。 沈慕仪知道当下平息吴、赵两家怒气是当务之急,再让叶靖柔留在上京未必是好事, 兴许此时将她外放正好一举两得, 一来让御史府与侯府消气,而来可成全叶靖柔一直以来想去渭水大营的心愿。 沈慕仪将这个想法告知叶靖柔, 凝华殿内,却没有叶靖柔曾经期待的喜悦——这一趟她若真走了, 叶昭或许再也不会原谅自己。 见叶靖柔久未言语,沈慕仪道:“总还有其他法子,你先尽量缓住和叶将军的关系,我找表哥再想办法。” 二人说话间, 外头传来脚步声,沈慕仪以为是师柏辛来了,哪知居然是赵居澜闯了进来。 寒冬的天气,赵居澜却额角冒着汗,气息不太稳,显然因为走得匆忙,急着要见谁。 叶靖柔见是赵居澜问道:“你来干什么?还不回去?” 赵居澜知她生怕自己忤逆老侯爷的意思回去了挨罚,听她这一声关切,心头暖得很,笑道:“我就是瞧见你没出宫,特意过来跟你说一声,送到你手里的机会可得抓牢了。” 师柏辛随在赵居澜后头进来,听他气喘吁吁地说完,他道:“长恒说的没错,眼下是个机会。” 赵居澜看出叶靖柔的犹豫,上前正要同她细说,哪知叶靖柔跟着他的动作就后退了一步,有意在避开他。 他心头一痛但也无可奈何,只站在原地劝道:“我知你放不下叶将军,但这些年你留在上京美一天真正高兴过。这世上的事总要有个取舍,哪能什么都兼顾?你从来干脆,也就是在这件事上犹豫这些年,你要是早些下决心,如今早在边境活出你想要的样子了。” 那日在将军府,赵居澜为了帮叶靖柔拒绝和吴家结亲,他终于袒露了心迹,打了叶靖柔一个措不及防,时至今日,她走无法面对她和赵居澜之间突然发生了变化的感情,也再找不回过去面对他时的轻松。 叶靖柔对赵居澜如今抱有的复杂感受里有将他牵连进来的歉意,也有对他这莽撞表白的恼意,心里明知赵居澜是为自己好,可诸多情绪混杂在一处,她反而听不进赵居澜的话,道:“我自有分寸,不劳你操心。” 换做从前,赵居澜听见这话必然跳脚,恼这将军府的大小姐不知好歹,可现今他只怕她遭外界影响太大做出将来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便一不做二不休道:“阿宝,那日我说的话没有一个字作假。这些日子我也想得更明白了,你我都在上京,侯府未必关得住我,我能缠着你的机会多的是。有句话你可听过,叫烈女怕缠郎。” “赵居澜你疯了!”叶靖柔扬声喝道,“我说了我对你没那个心思,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也不要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别逼得最后,我们这多年的交情都保不住。” 面对叶靖柔突然爆发的怒意,赵居澜却是从容,嘴角轻轻牵动,道:“谁稀罕那种交情?我赵长恒就是看上你叶靖柔了,你今日不答应,我就明日再找你,你明日不答应,我后日还去。来日方长,我偏不信你当真是石头做的心肠。” 叶靖柔听着这满是挑衅的言辞一把拽起赵居澜的衣襟,怒目瞪着他,道:“我最后警告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否则我……” 赵居澜却按住叶靖柔攥在自己胸前的手,道:“我听惯了别人的吹捧奉承,为什么总在你跟前吃瘪,还乐此不疲,你当真不明白?” 叶靖柔再听不下去赵居澜的话,索性用力将他推开,气冲冲地直接离开了凝华殿。 赵居澜垂眼看着还留有叶靖柔手背余温的掌心,苦涩爬上嘴角,眸光黯然,转而对沈慕仪道:“陛下准备下旨让阿宝去渭水大营吧。” “那你呢?” “我?”赵居澜那那只手藏进袖子里,再用另一只手覆住,道,“出来太久,我得回去了。” 临行前,赵居澜对师柏辛道:“上回说的话,你再想想,但……” 赵居澜的视线往沈慕仪身上瞟了一眼,在没了下文便离宫回侯府去了。 沈慕仪不明白赵居澜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待他离开后,再问师柏辛道:“长恒刚才是什么意思?他跟你说了什么?” 师柏辛自然明白赵居澜的意思,那没了音信的下文正是如今赵居澜和叶靖柔的结局。但叶靖柔可以离开,甚至那就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可沈慕仪呢?他呢? 他们又可以逃去什么地方呢? 师柏辛心事重重地看着沈慕仪,安静的室内唯剩下彼此的呼吸,漫长而缓慢,一点一点地阴晦地吐露这心事,试探着对方,小心翼翼着深怕出现什么问题,覆水难收。 -- 第108页 外头传来的声响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沈慕仪问道:“怎么回事?” 本该进来的翠浓没有出现,出现在沈慕仪眼前的竟是去而复返的叶靖柔。 师柏辛知道叶靖柔必是郁结难解,无法一个人处理好才回头,心知此时不便留下,只在走前与沈慕仪道:“你若觉得是对的,只管做就好。” 他每一次的鼓励和劝慰都说得轻描淡写,可正是在这样的温润里藏着对沈慕仪始终如一的支持。 沈慕仪点头,目送师柏辛离开,问叶靖柔道:“叶姐姐,你是有决定了?” 叶靖柔默然不应声,渐渐感觉到沈慕仪靠近自己,她看着曾经总爱跟自己撒娇的这个“妹妹”,此时此刻却用着极大的耐心和温柔等着自己的答案,她一时百感交集,道:“这种时候旁人都在帮我做决定,只有你等着我拿主意。” 沈慕仪像过去那样钻进叶靖柔怀里,贴着她的胸口,道:“我知道叶姐姐可以自己做主,从我们认识的时候起,你就是我见过的唯二干脆的姑娘。” “唯二?还有一个是谁?” “是大皇姐。”想起沈慕安的时候,沈慕仪眼中有泪光闪动,“大皇姐素有主见,当初所有人都不愿意接近我的时候,她偏总来白云观看我,还教了我好多东西。若不是她做的这些事,我怎能在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与你站在这里,帮你想办法?” “如果不是你出手,御史府跟侯府怕早就发难了,我还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原是你帮我顶着。我们阿瑾,是当真长大了。”叶靖柔感慨道,“偏我还在原处,有那么多没顾及到的事。” “叶姐姐,我舍不得你走。”沈慕仪将叶靖柔抱得更紧,依恋之情溢于言表,“但我不能劝你留下来,我会心疼的。” “所以为了不让你心疼,我得赶紧走。”叶靖柔回应着沈慕仪的拥抱,同样舍不得两人这些年来的情谊,“就是我走了之后,还有些是想请阿瑾帮我看顾。” “我会照顾叶将军的。” “我是说……”叶靖柔犹豫再三,轻轻按着沈慕仪的脑袋,不让她抬头看见自己此刻的神情,“长恒。” 视线模糊的这一瞬,叶靖柔用力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他那个人看着不着调,其实藏着好多事,真出了问题也不爱跟人说,就自己扛着。我走了以后,你多帮我看着他,别让他闯祸了。多大的人,帮我劝劝他,该安定下来了。” 回避是因为知道无法回报,所以才用愤怒掩饰歉意,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个温柔可人的大家闺秀,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赵居澜放心——叶靖柔就是叶靖柔。 “叶姐姐……”沈慕仪的声音闷在叶靖柔胸口,“真的不给长恒一个机会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叶靖柔道,“但是作为朋友,我知道我伤了他,我也难受。他刚才说那些话就是要气我,要让我走,做朋友做到这份上,我再不走,就不识好歹了。” 感觉到搂在自己后腰的手收紧了一些,叶靖柔也抱紧了沈慕仪,道:“阿瑾,你跟我不一样,知道吗?” 沈慕仪觉得按在后脑的手松了几分,她抬头问道:“我不明白。” 叶靖柔揉了揉沈慕仪的脑袋,看见她发间的旋机锁坠子对着她的动作动了几下,道:“我是该同情他呢,还是其他不争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 叶靖柔仰头将眼泪忍了回去在去看沈慕仪,道:“我说阿瑾正是花信之期,眼看着就要跟我面临跟我差不多的遭遇了。咱们还不一样,到时候整个朝廷都催着你,你逃都没法逃,可怎么办。” 叶靖柔一席话,让几乎没有真正考虑过自己婚姻之事的沈慕仪犹如当头棒喝。 她有做国君的觉悟,有为这个身份舍真情取责任的准备,但真当有人明确提出这个问题时,她却在第一刻里听见心底唤出了一个名字…… 第60章 哄她。 叶靖柔决定决心要去渭水大营, 沈慕仪自然第一时间安排,寻了个借口将她贬谪外放,堵了悠悠众口, 给御史府一个交代,再以新年之名赏赐群臣,借机安抚叶昭, 算是将这件事就此揭了过去。 师柏辛眼看沈慕仪周旋在这班大臣之间,不说游刃有余也总是比过去圆滑, 虽还少不得留下些私人怨气, 却也无伤大雅, 没闹出更大的问题来, 他算是放了心。 只是自叶靖柔离开上京后, 沈慕仪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师柏辛每回进宫觐见都见她愁眉不展。 除开公务外, 两人的交流比过去减少许多,只是不同于过去唯师柏辛有“避嫌”之疑, 这一次,是沈慕仪也好似在有意疏远彼此。 这日师柏辛才与沈慕仪商讨完正事, 赵居澜便领着朱辞至凝华殿。 朱辞回上京已有些时日, 待元宵节后就要回洞南去,沈慕仪一来放心由他继续参与南方水利工程中, 二来又觉得有些对他不住。 原是因赵居澜先前那一出,气得老侯爷显现犯病, 未免再放他出去闹出事来,老侯爷恳求沈慕仪将赵居澜留在上京。 而赵居澜因此一役也颇有些一蹶不振,沈慕仪和师柏辛都觉得此时放他南下的确不太妥当,便暂且留他下来, 所以朱辞此行将只身南下,日后要操心的事只会比过去多也更复杂。 沈慕仪暗道朱辞被牵连属实无辜,心中总有愧疚,道:“俆放临行前,朕必好好设宴相送。” -- 第109页 许是这些日子和沈慕仪相处别扭,师柏辛乍听此言,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难看,身周似有冷芒顿出,莫说是站在他身边的赵、朱二人,就连御案后的沈慕仪都立刻察觉了异样。 沈慕仪的目光当即落在师柏辛身上,只见他微微垂着眼未做声,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敏感的举动,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却不是究竟错在哪里。 另一处,朱辞看着沈慕仪视线落在别人身上,那眉眼间的紧张神色是她从不给其他人的,他只看这一眼便觉得心酸,心里想着不去多看,无奈总是难以将视线从沈慕仪身上收回来。 赵居澜见此情景,开口道:“陛下既这样说,那就十三日在宜居,我们一块儿为俆放送行。” 沈慕仪这才回过神,点头道:“那就……” 话音未落,她又不由自主地去看师柏辛,好似要等他点了头,她才能答应。 师柏辛不置可否,只与朱辞道:“朱先生再南下,工重日艰,本相感谢先生,与陛下在上京等先生喜讯。” 朱辞拱手道:“这是臣责,师相言重,臣惟愿不负陛下所托,打好这南方水利的第一仗。” 二人言辞冠冕堂皇,口中说着开始,可沈慕仪却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结果的来临,隐约朦胧好似答案就在她心里,却模糊得还不能完全看得真切。 于是在正月十三日,沈慕仪亲自前往宜居为朱辞送行,师柏辛因文定安之故没有出席。 从宜居回宫的第二日,翠浓本要服侍沈慕仪上朝,却见那女帝赖在床上迟迟没有动静。她上前一看,才知沈慕仪发了热,立即召了太医。 沈慕仪虽有头疼的旧疾,但除此意外身体一直不错,这些年来少有病痛,没成想这次一着凉,情况竟出人意料地糟。 一连三日,沈慕仪都高烧不退,文定昕闻讯亲自从白云观赶回宫中探望,沈望亦派孙祥前来探看沈慕仪病情,只是多日过去,都未见她有所好转。 翠浓为此已经哭了多日,出来见人时双眼又红又肿,还需顾着礼数,免得让人觉得她这在女帝身边服侍的婢女不知礼、没分寸。 沈慕仪病倒,除却后宫气氛沉重,前朝亦为之不安起来。 师柏辛身为一朝丞相,自然需在此时坐镇,顶住外头流言蜚语,安排一切事务照常进行。 那些原本要送去凝华殿的褶子、文书如今都堆在了相府的书房里。 师柏辛白日代沈慕仪主持朝会,抽空去玉宸殿看望沈慕仪和文定昕,其余时间都埋头在成堆的公文中,能下决定的便直接批复,当真需要斟酌的,他都整理出来,亲自去拜会田文等重臣,一起商议,定下最终办法。 所幸田文没在此时为难,虽然难免有与师柏辛意见相左之时,总还是以大胤为先,公事公办。 这些事,师柏辛都会在去玉宸殿看沈慕仪时告诉她,即便她还高烧未退,昏迷不醒,但既陪在她身边,他总要说些什么。 简短交代了公务,师柏辛看着依旧昏睡着的沈慕仪。 如今她病着,双眼闭上还锁着眉头,想必是身子难受却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这几日下来,他有因沈慕仪而生的各种情绪,无不充斥着担心,没有一刻不期待着她能哪怕有一丁点儿的好转迹象。 翠浓进来给沈慕仪送药时,见师柏辛正看着沈慕仪出神,她正准备出去稍等,却听师柏辛道:“过来吧。” 翠浓端着药上前,师柏辛已经将沈慕仪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翠浓记得,沈慕仪刚病的头一天,怎么喂药都喂不进,她注意到床边那个向来不动声色的师相在那时终于有了异常强烈的情绪,除却担心紧张,还有他从未表露过的害怕——他怕这次的疾症会让他失去沈慕仪。 那会儿翠浓红哄过,文定昕哄过,就连师柏辛都哄过,但沈慕仪就是吃不下药,喂多少,吐多少,最后还是师柏辛下了狠心,说要强行灌药,亲自扶着沈慕仪,钳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翠浓才颤颤巍巍地把药往沈慕仪嘴里灌,最后也只是灌一半,吐一半。 那晚师柏辛一宿未眠,守在沈慕仪床边,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在她这个下人面前握住沈慕仪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第二天又该喂药的时候,翠浓问道:“师相,还要给陛下灌吗?” 师柏辛熬红了的双眼微微闭了一下,再睁开时,他无奈地扶起沈慕仪,在她耳边道:“阿瑾要听话,喝了药才能好起来。” 翠浓从没想过,这大胤最年轻的丞相,处事果决、饱受赞誉的朝中重臣,居然会用这种法子去哄一个没有意识的病人,与其说是关心则乱,早不如说师柏辛原也是个普通人。 师柏辛反复说了好几遍安抚沈慕仪的话才准备动手,但就在那一刻,沈慕仪的脑袋摇了摇,似是在阻止师柏辛像昨天那样做。 翠浓惊喜道:“陛下动了,是不是要醒了?” 师柏辛眼底难掩惊喜,然而等待之后依旧是沈慕仪皱着眉头的昏迷。 他无力地叹了一声,道:“先喂药试试。” 翠浓舀了一勺吹了吹,要凑去沈慕仪嘴边时,她注意到师柏辛专注且期待地看着沈慕仪——他并不想用那样暴力的方法对待沈慕仪,给她灌药的时候,他心疼得很。 翠浓缓缓将药喂给沈慕仪,意外的是这次她多少乖乖地喝了一点儿。 -- 第110页 师柏辛虽为之高兴但情况并不乐观,他只在沈慕仪耳边继续哄道:“阿瑾乖,再喝一点,等你病好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这样迷迷糊糊的怎么能行。” 沈慕仪虽没有明显的回应,但显然没有刚才那样抗拒,翠浓和师柏辛交换过眼神后,继续给沈慕仪喂药。 就这样翠浓喂一点,师柏辛哄一次,断断续续喝了好些时候,他们才终于给沈慕仪喂完药。 虽然辛苦,但总好过强行给沈慕仪灌这些汤药。 这回,自然也是这样,师柏辛抱着沈慕仪,柔声哄着,道:“阿瑾,钦天监说上京就快下雪了,今年你想要个什么样雪人,我给你堆,但需等你病好了才行。” 翠浓观察着沈慕仪的神情,见她神情松动了立即抓紧时机喂药,没两口,沈慕仪就不肯喝了。 “不然堆一对怎么样?一个你,一个我,以前我们也堆过,在白云观的时候。” 翠浓看有了机会,又给沈慕仪喂了一些。 “那会儿还是两个小人,如今你我都长大了,堆起来必然比从前费劲,你要不要帮我一起?” “你说是在宫里堆,还是再回白云观去?” “还记得去年说要看白云观后山的萤火虫吗?你我等了半宿,最后是你睡着了。我与你说,那次我看见了,等今年入了夏,我们再一起去,好吗?” 师柏辛断断续续地说,沈慕仪一点一点地喝药,他需说得越来越多,沈慕仪才肯多喝一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为难他。 这样折腾了好些时候,天色都已晚了。 翠浓放下药碗道:“眼看就到用膳的时辰,师相不如用完膳再回相府吧。” 师柏辛替沈慕仪掖好被角,目光中自由难以掩饰的不舍,但短暂沉默后,他摇头道:“你照顾好陛下,本相先行回府。” 翠浓正要送师柏辛出去,又听他道:“不用送。” 他唯恐再在这满是沈慕仪气息的地方待下去就当真不想走了。 如此狼狈回到相府,师柏辛本抱着公文要回书房,却听家奴说文定安已等他多时。 岳明暗道不妙,却在此时发现师柏辛眉宇间反而流露出坦然之色。 师柏辛将公文交给岳明,道:“不必跟着。” 岳明抱着公文,忧心道:“相爷……慎言。” 岳明从不主动插手师柏辛的事,这回的叮嘱实在是他从师柏辛的神情里读出了某种义无反顾的味道,唯恐自己这一走再回来,相府会发生巨变,所以才忍不住劝了一句。 师柏辛只是点头,这就转身往文定安的院子去了。 第61章 只要她需要,我都可以。…… 今夜无月, 家奴执灯在前头为师柏辛引路,他看着身前那有些晦暗的光,迎面而来的风亦是刺骨, 割在脸上犹如凌迟。 然而即便如此,师柏辛每踏出一步,心底的某种信念便坚定一分, 哪怕他已经猜到了文定安要见他的原因,他也不像过去那样有一丝犹豫和回避。 终于到文定安院中, 推门入厅前, 师柏辛整好衣冠, 道:“祖母。” 听文定安应声, 师柏辛才走入, 映入眼帘的,除了文定安一贯的严肃, 还有她身边桌上放着的那根熟悉的藤条。 师柏辛此刻心中只有云破日出的释然,上前请安道:“祖母。” 文定安见师柏辛一身寒气, 严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疼惜,然而下一刻她只道:“我心中有个疑问已忍耐多时, 今日想跟行洲你问个清楚。” 师柏辛微顿, 目光只比方才更加坚定,并不像过去那样回避文定安充满质问的目光, 他甚至略略昂首,道:“祖母要问孙儿一直不肯透露的那个心仪之人究竟是谁。” 师柏辛从小被文定安严加教导, 一直以来都对这要求严厉的祖母又敬又畏,也唯有在她面前才放得下那一身权门之子的贵气、封侯拜相的傲气,谦卑似换了个人。 然而此时此刻,祖孙二人四目相对, 师柏辛不似过去总不敢直视文定安,反而坦然回应,已是给了她一个无声的肯定。 文定安至此终于难以遏制怒意,一声拍案,响彻整个大厅,就连房外吹过的北风都在这一刻被震得停了下来,不敢招惹这盛怒之下的前朝丞相。 师柏辛在那一声后换下外衫,整齐叠放在一旁,跪在文定安跟前,仍是不屈之态,坦然道:“孙儿辜负祖母教导,生非分妄念,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文定安见他毫无悔意,抄起藤条便是狠狠一下抽在师柏辛背上,斥道:“我当初就该让你跟我回绥阳,也免得这些年骨肉分离,不知你竟生了这样的不耻念头,你这一跪,你要我成全你什么?” 言毕,文定安又是一藤条抽下。 师柏辛忍着背上两道火辣辣的刺痛感,回道:“孙儿不求祖母原谅,更知道祖母忍耐至今才究根问底已足够宽容。但是孙儿不能欺骗祖母,更不能辱了这些年对她的感情。” “我竟不知教养了你这个情种。”文定安扬手又要抽一藤条,却迟迟没有落下,道,“我再问你一次,可能收了这份心思,好好做你这个丞相,好好走以后的路?” “孙儿走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师柏辛道,“孙儿自认,拜相这些年,虽未做到十分好,但也勤勉,已是尽力,未有一分愧对祖母的期许教导,未尝做过对不起这丞相之位的一件事。至于以后,孙儿……” -- 第111页 师柏辛过去从未有过这样明显的迟疑不决,文定安道他就是因情误事,偏偏还是对最不该动情的那个人种了情根,心中大怒难遏,扬声质问道:“如何不说了?” 紧随着又是一藤条,用力之猛,让方才还不动如山的师柏辛为之一震。 后背皮开肉绽的痛楚也没能让师柏辛有一丝软化,他仍挺着脊梁,长跪着,咬牙忍痛道:“孙儿不知如何说,否则也不至于拖至今日都没能让她知道孙儿的心意。” 话音未落之际,师柏辛只觉背上又添新伤,那疼痛钻入骨中,蔓延到四肢,极是磨人。 “荒唐!简直荒唐!”文定安再难把持以往风度,面对这固执的孙儿,她又悔又痛恨,厉声斥责道,“她是当朝皇帝,你是丞相,你们是君臣,是君臣!你怎可……怎可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你难道真要为了她,放弃眼前的一切?去那后宫里做个空有虚名的王夫?她……她怎么狠得下心……这样伤你……” “祖母息怒,这件事阿瑾并不知情,她一点都不知道。” “一句她不知道就当算了?你如今这态度,我看是已经下了决心不要这丞相之位,不要这大好前程了,是吗?” “在孙儿知道阿瑾已经在我心里的那一刻起,孙儿做的每一件事就只是为了帮她。做她的丞相也好,做她的老师也好,或是论及私交只做他的表哥,但凡她需要,孙儿都可以。” 他越说越坚定,最后那句“都可以”便如晴天霹雳重重砸在文定安心上。 她一时脱了力,身子摇晃着眼看站不住,师柏辛不顾背上疼痛去扶她,她却推开,道:“我没你这样执迷不悟的孙儿,你若说只为她一个沈慕仪,你就可以什么都不要,那就干脆也不要我这个祖母。” 文定安的强势在渗透师柏辛年少生活的同时也种下他逆反的种子,而沈慕仪就是那个让这颗种子破土而出的存在——他们的人生都不应该因为别人的期望而继续,总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有自己想要走的方向。 师柏辛就是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才一直隐瞒着真相,可当沈慕仪一病不起,当他一次又一次地哄沈慕仪说着那些看来毫无用处的话,当他为自己无法将沈慕仪从眼下的困境里解救出来,他心底的惶恐和自责再也无法抑制,以及后悔自己迟迟没有对她表露的心迹。 文定安抓住师柏辛,瞪着他开始发白的脸,问道:“我再问你一次,能不能放下……” 话未说完,文定安已从师柏辛坚定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她也再不遏制从心底迸发的愤怒,扬起手中的藤条用力抽在师柏辛身上,道:“我今日就算打死你这不肖子孙,也好过将来让你丢尽我绥阳侯府的脸面。” 师柏辛没有闪躲,任由文定安发泄内心的怒意,以至于脸颊上都遭了一藤条,他都沉默着没有任何反抗。 多时后,相府另处,岳明在师柏辛房外等了许久才听见有脚步声匆忙而来。他立即迎上前,只隐约瞧见个身形轮廓就认出了师柏辛,可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师柏辛道:“进去再说。” 岳明跟着师柏辛进了门,被早就烧了地龙的房内暖气扑了一脸,却来不及想其他的,就去桌边拿药。 师柏辛看岳明早就做了安排,直接将外衫脱下,身上那沾了血的中衣粘着伤口,他需小心一些去脱才不至于太过折磨。 岳明拿来药和清水,却是在看清师柏辛身上的伤后依旧吃惊,道:“文公下手未免……” “上药。” 岳明知道这是师柏辛不想提及才故意打断自己,他就此住了口,老老实实帮师柏辛上药,从后背到侧身手臂,甚至是身前,纵横交错的伤口,虽不是血肉模糊,可也算触目惊心了。 “相爷这样,明天还要上朝?”岳明看着师柏辛脸上那道细长的血痕,“该如何圆过去?这伤怕是遮不了。” “明日开始,你替本相去玉宸殿。” “翠浓要是问起来,属下是说实话,还是编假话?” 师柏辛默然,良久后又道:“还是本相自己去吧,你留在府中,祖母若有任何情况,立刻通知本相。” “是。” “稍后换盏灯,屋里太暗,不便看公文。” “都这样了,相爷还要看公文?” “陛下一日没醒过来,本相就一日不能卸了这国务诸事。”师柏辛疼得眉头拧到了一处,需岳明帮着才慢慢穿上了中衣。 岳明之后一直守在师柏辛身边,主仆二人皆一夜未眠,直至上朝时辰,二人才分道扬镳。 师柏辛脸上的伤痕自然引起众人关注,赵居澜在朝会结束后立即找他问道:“你这脸怎么回事?谁敢跟你动手?” 师柏辛脚下不停,只往玉宸殿的方向去,并未给赵居澜答案。 赵居澜不死心,紧紧跟在师柏辛身边,心思一转,惊道:“是文公动的手?她怎么……” 赵居澜伸手去拉师柏辛,才刚触上的手臂,就听师柏辛倒抽了口气,他意识到事情只可能比自己想的严重,便拦在师柏辛面前,道:“你得把话跟我说清楚。你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师柏辛知道躲不过,又实在担心沈慕仪的情况,道:“边走边说。” 赵居澜也知不便在外头给人给人看了笑话,便跟在师柏辛身边,听他将昨晚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并未提及自己究竟伤势如何。 -- 第112页 师柏辛抢在赵居澜开口前叮嘱道:“我不瞒你,你也不用多问,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你但凡在这件事上有分寸,何至于把自己弄成这样!”赵居澜一时间不知该气师柏辛脾气太犟,还是不满文定安下手太狠,他越看师柏辛脸上的伤越是急火攻心,最后索性扭过头去不看。 二人到玉宸殿,翠浓起先也被师柏辛脸上的伤惊得出了神,直至被师柏辛催促,她才赶忙去取药,又道:“太皇太后在里头。” 师柏辛停下脚步,赵居澜意识到他心有为难,道:“要不我替你进去看看,你别现身了。” 师柏辛眸光沉沉,道:“我怕阿瑾不肯喝药。” 赵居澜心生感慨,叹道:“那我就在外头等着,免得吵着你的阿瑾。” 师柏辛感念赵居澜的玲珑心思,道:“多谢。” “你跟我说这话就是见外了。”赵居澜道,“我也是担心太皇太后因为陛下的事郁结于心,到时候更不好收拾,我就在这儿等着。” 赵居澜眼看师柏辛挑帘进了内殿,想着好友脸上那道眨眼的伤,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师行洲,你真是让我无言以对。” 第62章 表哥。 师柏辛进入内殿时, 文定昕正坐在沈慕仪床边默默垂泪。 见有人进来,文定昕立即拭泪,待看清是师柏辛, 又瞧见他脸上的伤,她惊道:“师相脸上这……” 师柏辛只向文定昕行礼,未就受伤一事做任何解释。 文定昕看出师柏辛的意思不多追问, 却也猜得到,能让师柏辛受了这样委屈的,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文定安了。 师柏辛看过沈慕仪后愁色更浓, 但不忍加剧文定昕的担忧, 他开口安慰道:“陛下这两日服药已比最初好多了, 情况日渐好转, 请太皇太后放心,勿因此时伤身。” 文定昕长叹一声, 落在沈慕仪身上的视线尽是怜爱,道:“阿瑾从小离了父母姊妹, 本就过得坎坷。哀家原已想开了,只盼她平安顺遂, 做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未尝不是好事。偏偏她一步步走到今日, 哀家虽然身在白云观,但也知道她多有难处, 既要处理政务,还得应付望之和阿娇。” 回想沈慕仪的身世以及登基这六年来的点点滴滴, 师柏辛心疼沈慕仪至于又生惭愧,道:“是臣没有照顾好陛下。” 文定昕摇头道:“师相为阿瑾做的一切,哀家都看在眼里,阿瑾有你陪伴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 “太皇太后有话但说无妨。” 文定昕注视着昏迷的沈慕仪,慈爱的眉眼间总有挥之不去的担忧,缓缓道:“你们过去年岁还小,总在一处互相照应,自是让人放心。可如今你们都大了,上回阿娇的事虽是闹剧,可放在阿瑾身上,也是该考虑和准备起来的大事了。” 师柏辛薄唇紧抿,自然明白文定昕的言下之意。 若在过去,他对沈慕仪终究要大婚成亲这件事的反应不会这样强烈,但现在,在他越发清楚地了解沈慕仪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在他面对文定安那样强势的压迫下依旧不愿意放弃这段还未宣之于口的感情之后,他再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话。 “太皇太后,臣……” 面对文定昕投向自己虽有困惑却始终抱以感激和信任的目光,师柏辛能想象到,倘若他将心底的秘密公开,会引来多大的波澜,引起多少的非议。 他不惧,但眼下的沈慕仪还不能承担。 师柏辛想文定安郑重行了一礼,信誓旦旦道:“陛下是臣最重要之人,必不会在婚事上让她受委屈。” 文定昕不疑他二人自小的情义,点头道:“哀家自然知道师相待阿瑾好,这世上怕也没人比师相对她更好。若能有师相亲自为阿瑾挑选王夫,必定是最合她心意的。” 顾全局势之下,师柏辛没有在此刻向文定昕袒露心迹,只应道:“这件事等陛下醒来痊愈后再行商议,臣一定尊重陛下的意思。” 见翠浓已端着药在帘外等候,师柏辛也不想再有人瞧见他哄沈慕仪喝药的样子,便设法请文定昕先行回去歇息。 翠浓见文定昕离开便进来服侍沈慕仪服药,对师柏辛如今的温柔模样也已习惯。 静静看着师柏辛哄沈慕仪喝完药,翠浓这才发现师柏辛的动作有些怪异,不禁关心问道:“师相不舒服吗?” 师柏辛后背的伤口一直作痛,他先前有意放轻放缓了动作才勉强掩盖行为上的古怪,可时间长了,尤其是抱沈慕仪抱得久了,再要姿势时就格外艰难,这才被翠浓发现了蹊跷。 然而倔强如师柏辛,纵被看穿了也依旧不肯松口,强撑着道:“本相没事,你照看好陛下。” 翠浓知他要走,跟着出去相送,一并将赵居澜也送走,才又回去照顾沈慕仪。 如此又过了一天,天色将暗的时候,翠浓听见沈慕仪好似在说话。 她惊喜地凑去床边,确定是沈慕仪在咿咿呀呀地发着声,她赶忙凑近了去听却什么都听不清。 “陛下,陛下。”翠浓连着叫了好几声也没让沈慕仪彻底醒过来,她只得让人赶紧去传太医,再让汤圆儿亲自去趟相府把这情况告诉师柏辛。 稍后太医赶来玉宸殿,沈慕仪此时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一些,手正无意识地抓着翠浓的手,眼看着是要醒过来的情形。 -- 第113页 太医看过后取来银针在沈慕仪几处穴道上扎下,翠浓看她疼极,若不是没什么力气必定要叫出声的。 “陛下,陛下你睁开眼睛看看奴婢,看看好不好?”翠浓激动又担心地哄着沈慕仪,不管她这会儿究竟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 又等了一会儿,太医给沈慕仪拔针,又是一遍刺激,竟然当真催得沈慕仪从昏迷中睁开了双眼。 “陛下!陛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翠浓说着渐渐哽咽起来,扑在沈慕仪床边喜极而泣。 沈慕仪听得这声音只觉得有些吵,昏睡多日乍醒,神智也不清醒,迷迷糊糊地在周围扫视了好几圈,才虚虚开口道:“表哥……” “已经让汤圆儿去相府,师相应该很快就来了。”翠浓说完,赶紧给太医腾了地方。 沈慕仪被翠浓的话安抚住,乖乖躺在床上,木讷地望着床梁,还没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恢复过来。 待太医为沈慕仪看过,确定她暂时没有大碍,翠浓才放下心来,走去床边问道:“陛下这段日子都没好好吃过东西,如今饿吗,奴婢去准备些吃的如何?” 沈慕仪仍维持着方才的样子,一声不吭地望着床梁,好似有心事,又好像只是放空了自己还未回神。 “陛下?”翠浓试探着叫了几声,却一直未曾得到沈慕仪的回应,她以为是太医疏忽了没瞧出问题,忙让人再去将太医找回来。 “你说去找表哥了?” 沈慕仪忽然的一句话打断了翠浓,她立即回到床边,问道:“陛下,你说什么?奴婢没听清,陛下再说一遍可以吗?” 沈慕仪有些吃力地转过视线,怔怔看着翠浓,道:“表哥什么时候才来?” “就来就来,汤圆儿飞奔着去的相府。师相若是知道陛下醒了,也一定马上就来。陛下再等一等。” 沈慕仪这会儿的确没什么力气,听翠浓这样说,她只有耐心等着。 没多久后,汤圆儿气喘吁吁地从相府回来,听说沈慕仪醒了,他正要高兴,可一想到在相府的遭遇,他的脸色只比才进门那会儿更难看,道:“你进去将翠浓姐姐叫出来,仔细别让陛下知道我回来了。” 侍女依言把翠浓唤了出来,汤圆儿见状立即上前道:“这回真要命了。” 翠浓拉着汤圆儿又往外头走了一些,低声斥道:“什么要命不要命的,陛下刚醒没一会儿,你仔细这张嘴惹祸。” 说话间,翠浓环顾四下,道:“师相呢?没跟你进宫来?” “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汤圆儿往珠帘后头瞧了一眼,确定没人出来,又凑近翠浓道,“相府那儿像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就是不知道才要命……”汤圆儿正要继续说,却见有侍女从内殿出来,说沈慕仪要见翠浓。 两人知道逃不过,只要进去复命。 翠浓匆忙叮嘱汤圆儿道:“小心说话。” 汤圆儿本就摸不着头脑,再听翠浓这一吓唬,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待到沈慕仪跟前有些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沈慕仪由翠浓扶着靠了细软坐起来一些,看汤圆儿一味低着头不吭声,她料定出了事,问道:“是不是相府有情况?” 汤圆儿十根手指头攥在一处,暗暗给翠浓投去求助的目光,不知究竟当说不当说。 沈慕仪此时没心情也没力气与汤圆儿周旋纠缠,道:“现在不说,以后就都别开口说话了。” 汤圆儿从未听沈慕仪用这样严厉的口吻说过话,吓得膝盖一软,噗通跪去地上,道:“陛下饶命,奴婢不是不肯说,是不知道怎么说。” “实话实说。” 汤圆儿还又有些犹豫,斟酌了片刻,干脆给沈慕仪重重磕了头,伏在地上道:“奴婢方才去相府,想通知师相,陛下醒了,可……可相府的人不让奴婢进,说是师相如今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沈慕仪盯着战战巍巍的汤圆儿,道:“抬起头再说话。” 汤圆儿这才从地上直起身,依旧跪着,道:“奴婢觉得这事儿实在奇怪,就将相府另外两处侧门都跑了一遍,发现都紧闭着,还有家奴护院看守。” “没见着岳明?” 汤圆儿摇头道:“奴婢瞧着应该都是原先在外院的那些下人,没一个是师相身边的。” 沈慕仪正觉得奇怪,又发现翠浓支支吾吾的像有事瞒着自己,她道:“你知道什么?” 翠浓跪去汤圆儿身边,道:“白日里师相来陛下的时候,奴婢发现师相确实有些不一样。” 翠浓这样一说,彻底勾起了沈慕仪的担忧,她不由自主地坐起身子,问道:“哪里不一样?” 翠浓和汤圆儿面面相觑,听沈慕仪一句带着怒意的“快说”,她低头回道:“今早朝会的时候,师相脸上的伤就被所有人瞧见了。下朝后,他来看望陛下,奴婢瞧见那伤了,就在右边脸颊上,格外明显。” “受伤了?”沈慕仪更是焦急,追问道,“还有呢?” “奴婢瞧着师相的动作也有些奇怪,想来身上应该也有伤。但奴婢问了,师相不肯说,而且立刻就走了……” 沈慕仪掀了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翠浓忙上前拦道:“陛下身子还虚着,千万要保重。” 汤圆儿亦劝道:“翠浓说得是,陛下可一定要保重龙体,待身子好了再追究也不迟。” -- 第114页 “他受了伤,谁能让他受伤?”沈慕仪想起上一回师柏辛受伤的事,更是难安,坚持要去相府。 “陛下,龙体要紧。” “让开!” 翠浓抱着沈慕仪道:“陛下哪怕要杀要罚都好,奴婢都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才恢复一点儿的身子再出事了,说什么,奴婢都不松手。” 汤圆儿眼看没办法,对翠浓道:“你看着陛下,我马上回来。” 沈慕仪正虚弱,比不得翠浓有力气,硬是被按在床上没法离开。 一直到文定昕赶来,沈慕仪像是见着救星一样,扑进这皇祖母怀里,道:“皇祖母,我要去找表哥,他出事了。” 文定昕已在来的路上听汤圆儿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此时她只搂着沈慕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师相能出什么事,大不了就是我那老姐姐过于严苛,鸡蛋里挑骨头,实也是盼着师相好。” “汤圆儿说……” “我还不了解自己的亲姐姐了?”文定昕道,“他们祖孙之间的事咱们不要多掺和,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将阿瑾你的身子调理好。听皇祖母的话,先好好休息,等把身体养好了,再去考虑其他的事。” “翠浓还说表哥他受伤了,一定是文公下的手。上回我见过,她怎么又跟表哥动手呢?” 文定昕不知相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决不能由着沈慕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便一直努力安抚沈慕仪的情绪。 这祖孙二人说话间,汤圆儿已按照文定昕的吩咐在内殿放了足量的安神香,也送来了安神汤。 沈慕仪被哄着喝了汤药,又确实消耗了一番体力,渐渐觉得困乏起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翠浓这才舒了口气,却听文定安道:“外头的事暂时别在陛下面前提起,相府那里哀家会派人去调查清楚。你们当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让陛下康复,明白吗?” 翠浓和汤圆儿齐齐应道:“奴婢谨遵太皇太后吩咐。” 第63章 就差几步路。 沈慕仪夜半梦醒, 耳畔仿佛还有梦中传来的师柏辛忍痛的闷哼声。 “翠浓……翠浓……” 翠浓听见声响掌灯入内,见沈慕仪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她忙放下灯, 将沈慕仪按住,道:“这么晚了陛下要去哪里?” “表……”沈慕仪咳了几声,仍坚持道, “我要去找表哥……” 翠浓记着文定昕离开前的吩咐,哪敢让沈慕仪这会儿去相府, 赶忙劝道:“陛下这深更半夜去相府岂不是要吓着师相。方才是汤圆儿自己没弄清楚, 文公不让他进去是觉得不合规矩, 陛下知道文公的性子。” “那你说的他受伤了又怎么回事?” “奴婢失言, 相府里的事, 奴婢哪会知道,是不该在没有弄清楚的时候就在陛下面前嚼舌根。”眼看沈慕仪又要动作, 翠浓手上更用力按住,语调尽量柔和, 哄她道,“陛下只当好好养身子, 否则总病着, 见了师相也是让他担心的,是不是?” 沈慕仪被翠浓一语戳中软肋, 她当即安静下来,由这贴身侍女服侍自己重新躺下, 盖上被子,还是不安道:“你让汤圆儿明早去相府,不,你去一趟。” “奴婢领命。”翠浓帮沈慕仪掖好被角, 柔声道,“这几日的朝会都由师相主持,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大殿外头等师相,将他请来让陛下亲自瞧一瞧。” 沈慕仪虽还不放心,可听着翠浓这几句温声软语只得暂做忍耐,加上体力还没恢复,没多久又睡了过去,再醒时已天光大亮。 睁开眼时,沈慕仪没发现翠浓在身边,内殿无人,但帘子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 她轻轻掀开被子,趿着鞋往珠帘边靠,听见是文定昕正在说话,随后应声的是孙祥的声音。 沈慕仪本要继续听,却被进来的翠浓撞见,主仆二人皆是一惊。 “陛下。”翠浓忙扶着沈慕仪往床上去,道,“陛下醒了怎么不叫奴婢?连件衣服也披着,再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文定昕闻声已经挑帘进来,待翠浓将沈慕仪服侍好了,她才坐到床边看着沈慕仪问道:“阿瑾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慕仪往帘子外头看,确实瞧见有人影在等着,她问道:“是孙公公来了?” “你父皇让孙公公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如今这天寒气凉,你父皇和母后的身子都不见好。”文定昕道,“不过清泉宫那儿有阿娇在,你不用操心。” 稍后文定昕传了孙祥进来给沈慕仪请安,简单说了说沈望和张娴的情况,再安慰了沈慕仪道:“今年上京的天气实在古怪,莫说是清泉宫,便是前些日子太傅去看望太上皇,都说朝中不少人都病了。陛下好不容易醒来,千万要保重龙体,可别辜负了宫中大家伙对陛下的一片苦心。” 孙祥素日就对沈慕仪多有偏袒,今日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可说得总有些怪异之处,一时间让沈慕仪捉摸不透。 在沈慕仪不经意处,孙祥眸中闪过一丝慌张,不敢去看身边的文定昕。 沈慕仪凝神寻思多时方才体会到孙祥的弦外之音。 见沈慕仪有所察觉,孙祥这才告退离去。 文定昕看出沈慕仪有心事,唤来翠浓道:“将陛下交代你的事回给陛下听吧。” 翠浓道:“回陛下,师相今日操劳过度,昨夜不慎染了风寒,今早告了假,朝会由太傅代为主持。奴婢去过相府,文公亲自见的奴婢,说师相偶感风寒,不宜见客,让奴婢给陛下回话,请陛下不用太过担心。” -- 第115页 翠浓全程低着头,语调平静,不像作假,但沈慕仪却从翠浓此时的镇定中觉察出不同以往的怪异。 她盯着翠浓看了多时,再转去试图从文定昕身上找出蛛丝马迹,然而文定昕同样面色平常,没留下破绽。 沈慕仪没对这件事追根究底,听从文定昕的安排在玉宸殿静养。 用过午膳后,沈慕仪让翠浓将积压下来的公文奏折直接搬来玉宸殿。 翠浓本想劝沈慕仪再歇翌日,但见沈慕仪坚持,她不得不从。 沈慕仪看了没一会儿功夫忽然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桌上。 声音不大,但在出现在此时的安静中就格外突兀,也震得在旁服侍的翠浓一惊,她忙问道:“陛下,怎么了?” 沈慕仪看着手边的奏折,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难看极了,却只是坐着不吭声。 翠浓见状,猜沈慕仪是因为公事不悦,不敢做声,默默退了回去。 沈慕仪又坐了一会儿,才重新拿起奏折看完,提笔写了朱批,唤来汤圆儿道:“把这个送去工部给赵居澜。” 赵居澜因当初叶靖柔一事至今还没有完全与侯府和解,处处被老侯爷掣肘,进来深居简出,虽不像从前那般到处“惹是生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般模样到底反常。 此时沈慕仪直呼这多年好友名讳,虽未见大怒,但口气不善,汤圆儿猜测许是赵居澜出了岔子,没合沈慕仪的心意,这下御笔朱批是要去敲打那赵小侯了。 汤圆儿双手接过奏折便往工部去了。 沈慕仪又拿过一本奏折继续看,仍是眉头锁着,嘴角抿紧。 翠浓想着沈慕仪过去看奏章都未曾有过这样大的火气,再一想如今的情形,师柏辛不在沈慕仪身边,这女帝身上的变化也着实大了些。 一盏茶后,赵居澜带着方才汤圆儿送去工部的奏折匆匆赶来玉宸殿,翠浓见沈慕仪示意,带着其余侍者立即退下。 沈慕仪不放心地多看了一眼,赵居澜道:“都出去了。” 赵居澜边说便将奏折放回沈慕仪身前的桌上,道:“臣还道真除了事,结果就是寻常批复,陛下这招当真吓人。” “你去过相府没有?”沈慕仪开门见山问道。 赵居澜一见这平平无奇的奏折和汤圆儿战战兢兢的样子,便猜到是沈慕仪有意召见自己,他立即入宫“请罪”,结果正如他想的那样,是为了师柏辛。 赵居澜点头道:“去过了,但没见着人。” “没见着人是什么意思?” “文公不让见,而且臣听说,相府里有人已经往绥阳侯府去了。” “你的人一直在相府外盯着?” “唯恐生变,确实找人看着。” “可见翠浓去过相府?” “我那手下可不认识翠浓,但我听消息回报,太皇太后今早去过一趟。” “皇祖母去了?” 赵居澜点头。 “今日孙公公进宫时,皇祖母与他说了什么。朕瞧他神情古怪,走前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当时就隐约觉得不对,想是他从清泉宫一路过来兴许听到了什么风声,给朕提醒呢。” “行洲受伤的事所有人都瞧见了,这事瞒不住。说不定,正是宁王在太上皇面前说起,被孙公公听见了,他顺道打听打听。结果进了宫,先被太皇太后堵了嘴,不好明着说。” 沈慕仪以为或许正是如此,但眼下已顾不得其他,她又问道:“他受伤的事你知道多少?” 赵居澜摇头道:“臣是亲眼见过他脸上的伤,猜想应该不止这一处。他不愿意说,臣也没法问。原想着陛下醒来看见了问,他兴许会说,谁晓得情况突然有了这样的变化。” “你知道情况不妙也不立即通知朕,还要朕派人去找你。若朕当真病糊涂了,岂不是外头翻了天也还被蒙在鼓里。” 赵居澜察觉到沈慕仪流露出的恼意和焦急,心中甚慰。 沈慕仪道:“你这样看着朕做什么?” “只是觉得陛下如今对行洲越发关心,兴许就像行洲说的那样的,陛下长大了。” 沈慕仪早就发觉文定昕和翠浓必然有事隐瞒自己,她不便正面与文定昕冲突,只能伺机而动,苦苦挨半日,才借口找来赵居了解宫外的情况。 自醒来至今,她确实不自主地记挂着师柏辛,此时听赵居澜这一点拨,她才发觉这个名字好像没有一刻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过。 室内忽然安静,赵居澜上前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做?” 沈慕仪当机立断,道:“出宫。” “现在?” 沈慕仪点头,神情坚定。 赵居澜退开,道:“臣的马车就在外头。” 沈慕仪起身就往外头走,才挑了帘子便与翠浓撞个正着,她顾不上责问翠浓对自己有所隐瞒,也不愿意去听任何人的劝说,脚下如生风一般离开玉宸殿,上了赵居澜的马车,直奔相府而去。 马车一路飞奔至相府外,沈慕仪率先跳下车。 家奴见是沈慕仪圣驾,赶忙前去通知文定安。 沈慕仪一路入相府,无人敢阻拦,直到师柏辛住处外,才听文定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慕仪走得急,身上披着的是赵居澜的大氅,并不合身。 文定安瞧她身上这男装氅衣,本就阴沉的眉眼更添不满,拄着手杖到沈慕仪跟前,道:“陛下虽是九五之尊,但这毕竟是丞相府邸,陛下如此闯进来,既不合身份,也怠慢了行洲。” -- 第116页 沈慕仪之前见文定安时,这前朝重臣看来硬朗,此时却需拄杖而行,显然是这几日里身体抱恙。 沈慕仪听得出文定安对自己此时造访的不悦,但尊重眼前老者是前辈,她敛容道:“是朕唐突,文公见谅。” 文定安并不领沈慕仪这份情,仍沉声道:“行洲抱恙,如今不宜面圣。陛下龙体未愈,也该在宫中静养才是。” “朕既来了就是要亲自看一看师相……”沈慕仪吹了风,头有些疼,也仍不住咳了两声,道,“就差几步路,文公让朕进去吧。” 沈慕仪的客气里有着身为大胤女帝的强势,所有的敬重与客气都在文定安会如何回应。 赵居澜见二人僵持,未免情况恶化,出面调停道:“陛下只是担心行洲身体才特意前来探望,文公念在他们君臣情重,让陛下去看一看,也是了了陛下一桩心事,方才好让陛下安心处理国事。” “陛下连日高热,方才醒来,龙体尤虚,行洲这次风寒极重,老身恐他将病气传给陛下,还是等他病情缓和一些再面圣也不迟。”文定安道。 文定安越是阻止,沈慕仪的担心和困惑就越是强烈。 然而她有和沈望开诚布公的勇气,却依旧顾及着师柏辛一直以来对文定安的态度,眼下只能以退为进道:“文公考虑周全,朕就不见师相了。那岳明呢?他不至于也病得不能出来,文公是否连这都要阻拦朕?” 沈慕仪还略显苍白的脸反而衬得那双眼睛格外黑,像是隐藏了什么莫可抗拒的力量,在如今与文定安的对峙中一点一点地滋长繁盛。 第64章 她如此难过。 文定安昔日在朝任职时便多有威名在外, 至今即便是沈望、田文见了她也多有礼敬,更遑论沈慕仪虽为女帝却也是后辈,此时公然顶撞文定安已是将眼前的局势推到了悬崖边上一般。 沈慕仪醒来的消息也是今早由文定昕才带来相府的, 文定安怎么也想不到这病体初愈的女帝会转眼就出宫来找师柏辛,态度之坚定倒的确没有辜负了师柏辛一直以来对她的关爱与疼惜。 可文定安记着师柏辛的那些信誓旦旦,记着他那句只要沈慕仪需要, 他便可以的宣誓,她作为师柏辛的祖母, 作为如今绥阳侯府在上京的发声人, 她绝不允许有人挑衅自己多年来的骄傲与威严, 即便这个人是当朝女帝。 今日天气虽然晴, 可阳光着实没什么温度, 此时照在沈慕仪和文定安身上非但不见缓解彼此之间的针锋相对,更像是加剧了此间暗涌, 越发剑拔弩张起来。 赵居澜再长袖善舞也不敢在文定安跟前造次,可真要他去劝说沈慕仪, 他又开不了这个口,毕竟有些事在他看来只差这最后一步, 兴许就解决了最根本的问题。 沈慕仪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能在文定安威厉的注视下坚持这么久并且没有一丝退却的心思, 甚至有越挫越勇的架势,沉色道:“朕今日定要见到师相, 文公是要跟朕动手吗?” 文定安恼火于沈慕仪的不知进退,虽不愿意就此让步, 但站在她眼前的毕竟是大胤的君主,她一旦把握不好分寸便是犯上之罪。 又是一阵无声的对峙,最终到底是文定安无奈地退开一步。 沈慕仪自知冒犯,临行前向文定安施礼致歉, 见文定安不曾接受,她也不再纠缠,快步往师柏辛院中而去。 沈慕仪越走越是心急,最后干脆小跑起来,在师柏辛居住的小院外和岳明碰了面。 她一把拉住要行礼的岳明,顾不上小喘,边继续快步往前走边问道:“师相呢?” 岳明神色绷紧,道:“陛下亲自去看看吧。” 沈慕仪当下又跑了起来,直接冲进师柏辛房中,待到床边闻见一股颇重的中药味,眼前便是脸色苍白,昏睡不醒的师柏辛。 赵居澜随后跟来,见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岳明回道:“相爷不知为何被文公动了家法,属下劝不动相爷歇息,昨夜相爷处理公务直接在书房睡着,之后就不省人事。大夫看过,说是相爷有伤在身,又寒气入体,加上连日操劳这才倒下。” “他昨日一定还进宫看过朕,偏偏朕还没有醒。如今朕醒了,他却……”沈慕仪一时语塞,是怕再说下去在赵居澜和岳明面前失礼。 “大夫还说了什么?”赵居澜问道。 “相爷这回是急症,大夫说情况可大可小,眼下病情还算稳定,要是再等一日还不见相爷醒转,恐有凶险。” 赵居澜瞧见沈慕仪听见这话的当口就急得咳了起来,他忙将岳明拉出去,唯恐这从来直肠子的侍卫再说些大实话把沈慕仪刺激了让她再躺回床上去。 听见关门声,沈慕仪才重新将视线落去师柏辛身上,可就是这眨眼的功夫,她的视线已经模糊,颊上滚下泪来。 沈慕仪兀自哭了一阵才将眼泪拭去,抽噎着再去看师柏辛,问他道:“我都哭了这么久了,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呢?” 想起过去师柏辛的温柔安慰,眼前这张看来憔悴虚弱的脸只让沈慕仪无比心疼与惭愧,泪水便更止不住,簌簌落下来,早将她的眼睫打湿,她也用力擦泪擦得双颊发红。 好不容易平复了些情绪,沈慕仪收起方才那按捺不住的委屈,轻声道:“表哥,阿瑾来看你了。” 她将下巴上残着的泪痕擦去,清了清嗓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师柏辛,道:“我已经醒了,就是身子还有点儿虚,不过不碍事,你放心。” -- 第117页 她说的这些话没有得到师柏辛的任何回应,沈慕仪看着他颊上的伤,不由自主地凑近过去,想要碰又怕弄疼了他,便只在他耳边问道:“身上的伤还疼得厉害吗?” 沈慕仪隔着被子轻轻按住师柏辛的手,想起这双手曾为自己写过那么多备注,曾经回应过自己无数次的亲近,还为自己拨正过发间那只旋机锁的簪子,她又难过起来,哽咽道:“你都不照顾好自己,现在病倒了是可以趁机丢下我,不理我了吗?” 沈慕仪伏在他身边,隔着被子一点点抓紧他的手:“你知道吗表哥,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没办法说话,但是你忽然变得话多起来。说要带我堆雪人,等天热了要带我去看萤火虫,你还能知道我还想爬东宫的墙,还想去打水漂……” “我知道你一直都最清楚我在想什么,也只有被你说中了心事的时候我不光没有不开心反而很高兴,我在梦里就特别高兴,是特别特别高兴,高兴得我不愿意醒过来。因为我醒了,有好多话你就不会说了,我想听却只能在梦里听。” 沈慕仪转过视线,下巴垫着左手手臂,看着近在咫尺的师柏辛,最终还是没能将目光从他脸上的伤上挪开,眼眶里又涌出泪来,道:“方才文公不让我进来看你,我跟她就那样僵着。我心里其实好紧张,但我不能露怯,说什么都要撑着,不能丢了你的脸。我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我……” 忍了多时也依旧没有将眼泪忍回去,沈慕仪垂眼哭道:“我真没用,说了这半天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你一不在,我就慌,你都十几个时辰没跟我说话了。表哥,你知不知道,我好怕,我怕你嫌我不争气,怕你不愿意再照顾我,怕你不要我了。” 她过去从不会有这样的担心,皆因有人总在她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哪怕没有只言片语,也足够令她安心。 可如今她才经历了一场大病还未痊愈,师柏辛又受伤昏迷,不知几时才醒,她的慌乱皆因这样的变化太过突然,因那个绵长的梦对她而言意外地美好,即便虚无也已在她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痕迹,亦或是拂去了蒙在心上的尘埃雾岚,让她开始明白对他的依赖和亲近究竟代表了什么。 沈慕仪握紧了师柏辛的手,认真看着仍在昏睡的师柏辛,道:“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沈慕仪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即便师柏辛没有给与任何回应,她仍不愿停下来,好似这相处的时间是偷来的,她就是很怕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叩门声响起,沈慕仪才停下,是岳明进来给师柏辛换药,并且告诉她,文定安在暖阁等候她多时。 “见过文公后,朕就直接回宫,千万照顾好师相,但凡有情况……”沈慕仪取出进出宫门的信物递给岳明,“直接进宫。” 岳明点头。 沈慕仪由侍女引路去暖阁见文定安,二人之间的气氛虽不至于像先前那般剑拔弩张,却也不甚平和。 方才沈慕仪在师柏辛面前哭得久,这会儿双眸仍有些发红,文定安看在眼中,既有感慨却因此生出更多担忧来,神情也越发凝重。 “先前是朕为见师相一时心急,冲撞文公,文公见谅。”沈慕仪再度为方才的言行向文定安致歉算是给足了这前朝丞相面子,继而才问道,“文公要跟朕说什么?” 文定安自不想将事情闹僵,再者她和沈慕仪之间还有文定昕的关系在,她便顺着这个台阶下来,放缓了语气道:“老身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务必答应。” “朕虽为天子,但亦是普通人,有力不能及之处,尚不知文公要朕做什么,并不敢就此答应。” 文定安暂且不恼沈慕仪的婉拒,诚挚看向眼前女帝,颇有语重心长之态,道:“行洲从小就在老身身边长大,老身倾尽全力教导他读书识文,学古鉴今,为的便是要他能成为朝中栋梁,光耀我绥阳侯府的门楣。” “师相年少早慧,还在李相身边任少相时就已有不小的名声。如今拜相六载,他所作所为皆为朝中称赞,太傅与他政见相左却也赏识他,文公所希望的,他一一都办到了。” 文定安摇头道:“曾经老身也如陛下一般这样认为,但这次入了上京,亲眼目睹他的作为,老身才明白,这些年他有多放纵。” 师柏辛想来谨言慎行,可在文定安眼中依旧不够克己复礼,无外乎是当初为了拒绝沈慕婉的婚事而抖出个心上人的事,招致满城风言风语。 再有便是他身上那些伤,也是因他行为出格所致。 可沈慕仪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会让文定安对师柏辛下那样的狠手,甚至要趁师柏辛手上阻断他和外界的往来。 一想到这些,沈慕仪便为师柏辛抱不平,道:“朕不明白,文公口中的放纵究竟是指什么?师相身上的伤必然与文公有关,既都说到这个份上,朕请文公解惑。” “既是家法便是我侯府的家事,老身自有发长恒的理由,陛下无需插手。但老身今日所求,确与陛下有关。”文定安道,“行洲与陛下年少相识,又多年君臣相扶,情谊深厚,这点无可厚非。但陛下已经亲政多时,也非少年懵懂,凡事需当自立,如何可以总靠着行洲?” “老身希望陛下也为行洲考虑。他本就身为丞相,公务繁忙,如今尚未婚配,或许还有时间照顾陛下。但陛下也该知道他有心仪之人,也迟早要成家,他还能有多少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与家人?难道陛下以后也要处处依靠行洲,硬生生耽搁他吗?” -- 第118页 文定安言辞恳切,不似先前咄咄逼人,听得沈慕仪渐生自责,真像是她不懂事,霸这师柏辛才连累了他。 “有些事行洲尚不察觉,可老身这个当祖母的看在眼里当真不忍心。他业已到了成家的年纪,虽说瞒着家中长辈与人私定了终身,但既是他喜欢的,只要不阻他仕途,老身与他的父母都能答应。”文定安道。 沈慕仪只道师柏辛将那心上人藏得好,却不知他们已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而文定安言下之意就是绥阳侯府也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 “私定……终身?” “老身已派人去绥阳接行洲的父母来上京,待行洲伤势恢复便商定他的婚事。” 沈慕仪从未想过,这个本该是喜讯的消息却在终于被文定安证实后成了打在她心头的一记重创——师柏辛真的要跟别人成亲了,而她竟是这样难过。 第65章 她喜欢师柏辛。 赵居澜本以为沈慕仪和文定安或许会谈很久, 却没料到那女帝不多时就从暖阁中出来,只是进去时忧心忡忡,此刻出来只剩下一脸落寞。 他上前道:“怎么回事?” 沈慕仪只是摇头, 神情黯淡像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赵居澜见状更加担忧,忙追问道:“文公跟你说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如今行洲昏迷, 我代他照顾你也是一样的。” 沈慕仪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好似没听见赵居澜说话, 望着回廊外晴好的阳光, 轻声道:“我想回家。” “我送你回宫。” “我想去白云观。” “白云观?去白云观做什么?” 沈慕仪慢慢走入光线中, 依旧喃喃道:“想回家, 我想回家。” 赵居澜见她这般神情恍惚, 立即拦住她道:“到底什么了?” 沈慕仪却只是无声地看着赵居澜,目光里透着一丝哀求。 赵居澜唯恐自己不答应只会让沈慕仪的情况更糟, 只好点头应允,马上送她往白云观去, 又吩咐随身侍从赶紧去宫中报信。 翠浓收到沈慕仪从相府直接去了白云观的消息立即禀告给文定昕,文定昕亦即刻追去白云观, 最后是在沈慕仪过去居住的屋子外头找到她的。 没有温度的阳光照着坐在墙头的沈慕仪, 在她身周笼下一层薄薄的光晕,让墙下的文定昕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 “阿瑾。”文定昕快步上前, 道,“阿瑾, 你这是怎么了?快下来,快下来。” 沈慕仪闻声低头,看着文定昕紧张担心的样子,她却笑道:“我就是想回来待一会儿, 不想那么快回宫里去。皇祖母不用担心,我就……就再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沈慕仪此时的表现和赵居澜派去传信之人所言截然不同,文定昕因此更加更担心,道:“阿瑾,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下来跟皇祖母说,皇祖母一定会帮你的。” “我没事。”沈慕仪转而去看一旁的赵居澜,责怪他道,“我待一会儿就回去的,你非将皇祖母找来,看将她吓的。” 赵居澜亦察觉出沈慕仪的异样,担心道:“你先下来再说,总不至于要太皇太后这样同你说话吧。” 此时他也顾不上君臣之别,说话的口吻有些重。 沈慕仪犹豫了一阵,瞧着墙下这几双眼睛都巴巴看着自己,她才有些不情愿地从墙上下来。 文定昕第一时间上前拉住沈慕仪,看她有没有受伤,尽是疼爱道:“我的阿瑾究竟怎么了?跟皇祖母进屋里去说话。” 沈慕仪乖巧地任由文定昕拉着往屋里去,不忘回头给翠浓使眼色,让她拦着赵居澜。 文定昕拉着沈慕仪回到房中,才刚要说话就发现沈慕仪的双眼已经盈满了泪,她抬手去搂沈慕仪,道:“阿瑾,我的阿瑾。” 沈慕仪终于不再忍耐,扑进文定昕怀里哭了出来:“皇祖母,我真没用……” 文定昕抱紧了沈慕仪,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当真有委屈就哭出来,这里只有阿瑾和祖母,不怕被人瞧见。” 沈慕仪听这柔声劝慰更耐不住想哭的冲动,便钻在文定昕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也不说究竟是为什么。 心里的这件事沈慕仪不敢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抚养自己长大的亲祖母,她也不敢吐露一个字,唯恐就连这最疼爱自己的亲人也无法理解,甚至会痛斥她的不知羞耻。 她唯有将这个才刚刚真正被自己认清的秘密藏在心底,独自去体会这些年来在对师柏辛的付出习以为常的日子里而被忽略那些细节和感情,才切实地看清楚,那个她以为会是自己老师、挚友、臣子的人其实已换了一种身份留在她的心中。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师柏辛说出自己有心上人的那一天起,她会有那些奇怪的坚持和好奇,即便她依旧支持他的决定,可她开始对他发脾气,开始想要得到他更多的关注——她是不知道自己在伤心,在为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感情而难过。 因为不明白,所以反反复复,而今天,就在相府的暖阁里,当她听见文定昕说出“私定终身”那四个字时,她终于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开的声音,那一瞬间的失落甚至是绝望,终于拨开了长久以来笼在她心上的云雾,真正让她看见了那个早就可再她心上的名字。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师柏辛对那个心上人的态度从来不曾变过,如今连文定安都答应了他们的亲事,还将老侯爷都从绥阳请来了上京,已成定局的事,她如何能改? -- 第119页 文定昕只听沈慕仪哭得越发伤情,哭声虽闷在她胸口,却时刻挠着她的双耳,蔓进她心里,揪着那颗心脏跟着沈慕仪一起一下一下地疼。 文定昕抚着沈慕仪的发,温柔安慰道:“阿瑾从来很坚强,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都能挺过去的,是不是?” 沈慕仪无处诉说心事,如今唯有在文定昕身边才能放开情绪,她跟小时候那样粘着自家皇祖母,婆娑地去看文定昕,哽咽道:“皇祖母,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如果不是我,表哥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文定昕拿出帕子替沈慕仪拭泪,问道:“此话何解?” 沈慕仪贴在文定昕怀里,道:“文公说,表哥这些年来为了我已经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我如今年过双十,依旧还需他处处照料,全然没个当皇帝的样子,拖累了表哥。她说……” 余下的话她不想说,因为每说一个字,她就觉得心头抽搐得疼。 “她说话做事向来严厉。”文定昕按着沈慕仪的脑袋在自己胸口,似是有意避开她的视线,道,“我这阿姊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她有说得过于苛刻的地方,阿瑾别太往心里去。” “我不是在怪文公。” “那她还说了什么?” 沈慕仪沉默,即便那是未来不可能回避的事实,但在此时此刻她还是不想面对。 文定昕叹了一声,道:“但是阿姊说的也有些道理。阿瑾如今大了,再不是过去小时候的样子,不能总是什么事都拉着师相。你们是表兄妹不假,但也是君臣,君臣就要有君臣该有的样子。即便你当真需要照顾,也不该事无巨细都由他做,是不是?” “我与他打小就在一块儿,我的事他都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用我说,他都能立刻明白。这世上,没人比他了解我,也没人比他好。”话音未落,沈慕仪又难过地哭了起来,埋在文定昕胸口难受得说不出接下去的话。 “怎会没人比他好?阿瑾需知道,他最多只能是你的丞相,能帮你处理朝政却终究不能帮你解决其他的麻烦。这世上总有人能替他去做那些他曾经为你做的事,还会比他做得更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自然有。”文定昕轻轻捏着沈慕仪的下巴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这次你高烧不退,皇祖母担心得很,也不由得想了更多。咱们阿瑾到了婚配的年纪,可以考虑遴选皇夫的事了。” 沈慕仪还没从师柏辛将有名正言顺的婚约这件事里走出来,又被文定昕提点了自己的大婚一事,心下更乱,摇头道:“我不要什么皇夫,我不要成亲。” “皇祖母不是要逼你,只是经过这次的事,确实放心不下。我的阿瑾眼看着是个大姑娘了,可要说照顾自己这件事还是让人不放心。皇祖母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你身边,总好过你一个人。” 文定昕言语温柔,语重心长,沈慕仪虽然排斥遴选皇夫这件事,可并不厌烦提及此事的文定昕,甚至因为这皇祖母的柔声细语,放沈慕仪渐渐放松下来。 她重新靠去文定昕怀中,情绪比方才稳定不少,道:“我在相府的时候,文公说表哥因为大皇姐的缘故,几乎将所有的经历都放在照顾我和帮我处理政务上,从未给自己留过时间,以至于他未能及时处理自己的感情,一直拖延至今。” “她这样说就是在怪我,怪霸着表哥,怪我耽误他了。”沈慕仪觉得委屈,眼角又现泪光,道,“我发誓我从未这样想过。” 只是习惯了有他的陪伴,习惯了有他在的每一刻,习惯了不管做什么都不忘带上他,习惯了一想起以后就少不了他的影子,习惯了这种早就喜欢他的日子。 “我知道阿瑾不是这个意思,但既是阿姊提出来,你不妨考虑考虑?”文定昕仍耐心劝着,“师相既有了心上人,阿姊又已经答应,那师相迟早是要成亲的。到时候他自有家眷要照顾,若是再记挂着你,难免会引起误会。” 正是因为懂得这个道理,沈慕仪才如此纠结伤心——她喜欢师柏辛,可无论从私人感情还是两人的身份出发,他们都不能在一起。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破坏了师柏辛的感情,更不能以国君的身份强迫师柏辛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留在自己身边,毁他坦荡仕途。 沈慕仪内心的犹豫徘徊被文定昕尽收眼底,她双手托起沈慕仪的脸,指腹拭去沈慕仪眼角的泪光,慈蔼道:“皇祖母一直的希望就是阿瑾能够平安喜乐,阿瑾身边的人也都能顺遂安康。如果此时有不快,我们就一起想办法,总能寻个两全的法子,是不是?” 文定昕柔和慈祥的神情犹如一缕光,抚慰着沈慕仪难以彻底平复的情绪。 她不知此时应该说什么,也不想现在就做下决定,便重新抱住文定昕道:“皇祖母,我现在脑子里乱的很,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清楚?”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文定昕平和的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在沈慕仪尚未察觉时便立即掩去,道,“我的阿瑾从小孤苦,皇祖母如今年岁又大了,就怕哪一天……” “不会的。”沈慕仪打断道,“像皇祖母说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皇祖母还能陪我很久,很久很久。” 将要失去师柏辛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沈慕仪不愿再承认连文定昕都会在不知什么时候离自己而去。 -- 第120页 她慌张地抱着文定昕,牢牢地拥抱住身边这具老去却依旧温柔的身体,不断地重复道:“阿瑾会一直陪着皇祖母,皇祖母不会离开阿瑾的。” 祖孙二人又在房中待了多时,但文定昕的劝导并未解开沈慕仪的心结,一直到回宫,她依旧郁郁寡欢。 出人意料的是洞南郡在此时送来了奏报,事关修渠一事。 沈慕仪由不得这件事出差错,立即召见赵居澜觐见,商量处理办法。 原是有参与工程的几名官员暗中运作,克扣河工们的工钱,并且提前设计相关包工,驱逐部分河工,试图将这件事从源头压制住,从中谋利。结果有河工带着请愿书直接闹去洞南郡郡守处。 郡守早先就经赵居澜敲打,对工程之事不敢怠慢,也是没料到事情分派下去,还是有人贪图眼前利益,从中作梗。眼看已经闹出人命,而前来告状的河工态度都很坚决,他唯恐不尽快处置会闹出更大的问题,便立即查办相关人员,并将当下情况送禀上京。 赵居澜本意是此次回上京之后就会将修渠事宜转交给其他人处理,眼下这情况虽得到了控制,但事发时他仍在职,他便责无旁贷。未免节外生枝,他决定立即动身前往洞南。 离开凝华殿前,赵居澜对沈慕仪道:“陛下切莫在此时乱了方寸,一切等行洲醒了再做商议都不迟。” “朕知道,你即刻就走,一定要向老侯爷说清缘由才好。”说着,沈慕仪还不放心,干脆写了道手谕交给赵居澜,道,“你带着这个去见老侯爷,他总能相信。” 赵居澜感谢沈慕仪为自己的设想,接过手谕时,他感慨道:“陛下跟行洲还真是越来越像了。” 提起师柏辛,沈慕仪难免心烦意乱,但她不想再有人为自己担心,道:“朕是公事公办。” 赵居澜心领神会,向沈慕仪告辞后边去准备南下之事。 如此一番折腾,时辰已晚,沈慕仪由翠浓服侍着就寝,却是一整夜都未曾睡着,反反复复想的都是今日和文定昕、文定安的谈话,以及这些年来自己跟师柏辛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的那些好明明近在身边,可此时回想起来却又远在天涯,将来也该是落在别人上的。 一切到此,或许应该结束了。 第66章 遴选皇夫。 大胤女帝遴选皇夫的消息在两日后告知天下, 消息虽来得突然,但在上京高门之中不失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此事迅速传开,消息递到相府的当日, 府中侍女发现文定安的神色比前两日缓和了许多。 当夜,岳明在服侍师柏辛服药时发现家主似乎已有知觉,他惊喜道:“相爷, 相爷你是不是能听见?” 师柏辛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无甚血色的双唇开始轻微翕合, 仿佛在说话。 岳明忙凑上去听, 却什么都没听清楚, 反倒是发现自己的手被师柏辛拉住了。 师柏辛连日的昏迷在岳明看来绝对不止伤口引发这么简单, 可当他察觉, 为时已晚,相府中都是文定安安排的侍卫, 他可以硬闯,但绝对会带来大麻烦。 他无法预估后果, 更不想在师柏辛清醒之前让沈慕仪为难,便只有一直等待, 可等来的却是沈慕仪要遴选皇夫的消息。 而眼下师柏辛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 岳明未免打草惊蛇没有立即通知文定安,只在床边守着, 继续观察。 片刻后,师柏辛抓着岳明的手用力了一些。 “相爷。”岳明有些激动, 再等了一会儿,却发现师柏辛的所有反应都并不那么坚定。 他好像想要醒过来,却又像在自我克制。 岳明一直以来都未曾主动插手过师柏辛和沈慕仪的事,但他并未无动于衷, 这段时间因为文定安的到来,师、沈二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莫大的变化,所有过去看来可以循序渐进的发展都突然改变了轨道,变得不可收拾,从师柏辛受伤到如今沈慕仪要遴选皇夫。 斟酌再三后,岳明道:“相爷,陛下已经下旨,要遴选皇夫。” 床上昏睡的人并没有听见岳明的声音,先前那些看似就要醒来的举动也在这一句话之后归于寂静,先前的一切像是未曾发生过。 岳明继续道:“两日前陛下来看过相爷,跟文公谈过一次,今日就有了这样的旨意。相爷相信这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吗?” 话音落下,师柏辛还是没有反应,岳明仿佛明白了家主的意思,再没做声。 稍后文定安过来看望师柏辛,岳明没有禀告方才之事,只见文定安老眉皱紧,最后心事重重地离开。 送走文定安,岳明回到床边却意外发现师柏辛已睁开了双眼,他惊喜道:“相爷醒了?” 师柏辛定睛看着已经消瘦的贴身侍卫,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方才文公来看相爷……” “本相问的是这个吗?” 师柏辛的质问让岳明当即屏息,主仆二人就此对峙。 “扶本相起来。”师柏辛说着已作势要起身。 岳明唯恐动了师柏辛身上的伤,动作很是小心,扶师柏辛坐好后才道:“属下是听说的,陛下已下了圣旨,要遴选皇夫。相爷要见陛下吗?” 师柏辛并未立即作答,稍后才问道:“将你知道的事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岳明将师柏辛昏迷后的事一一告诉了师柏辛,见家主神色越来越沉重,他唯恐这其中另有阴谋,我拿到:“相爷觉得何处不妥?” -- 第121页 “去请祖母。” 岳明随后请来文定安,只是这回祖孙相见比过去更要彼此沉默。 文定安在床边坐了多时都未曾开口问过师柏辛一句,反倒是一直在等的师柏辛终于道:“让祖母为孙儿如此操心,是孙儿不孝。” 他脸上的伤已有些消退,身上也不比前几日疼,此时深邃的眸中不见丝毫波澜,让人一时间难以探清楚他说这话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文定安见师柏辛醒来便彻底放了心,当下也不想再追究到底是师柏辛一意孤行还是自己下手太狠,想起沈慕仪放出的皇榜公告,她多少算是安了心,道:“我只盼你以后能记着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切莫任意妄为,坏了咱们绥阳侯府跟相府的声誉。” 师柏辛脸色未变,终将视线落在文定安身上,道:“孙儿不知这几日发生了什么,还请祖母与孙儿告知。” 师柏辛过去因为敬畏之心,甚少直视文定安,如今二人目光相接,他没有丝毫闪避,甚至透着一股异常浓烈的执着,不禁让文定安心头一震,她却也不会回避。 文定安正色道:“你因伤昏迷,陛下却在此时醒了。她来府中看过你,我与她说了些心里话,请她顾念这些年来你们之间的情谊,别再处处依赖你,事事抓着你。你有你需要去完成的事,她亦有要她自己走的路。” 她无意欺骗师柏辛,但也不想再将一切说得那样透,毕竟那是让她觉得丢人的事。 “没有其他了吗?” 在自己面前想来谦逊的孙儿居然用这样冷漠的态度质问自己,文定安起身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孙儿只想知道全部的事,陛下都已下了诏,孙儿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仍说得无波无澜,仿佛那个要遴选皇夫的沈慕仪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文定安却被他这忽然转变的说辞怔住了,道:“你想通了?” “尚未想得通透,但事已至此,孙儿再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未免太过愚钝。” 文定安却不会将自己对文定昕“晓之以理”之事告诉师柏辛,她惟愿他当真看清了事实,绝了心中的非分之想才好。 她坐回床边,放缓神色,虽仍看来威厉,总比过去慈祥,道:“我与陛下谈及真心,她也是明白一直以来对你的依赖与信任造成了诸多困扰,未免再拖累你,她必有自己的决断,只是这遴选皇夫的事,我确实未曾想到。但她既做了这个决定,便是说明了自己的立场,你且放宽心,别再纠缠。你们一帝一相,早该都清楚自己的位置才是。” 见师柏辛未作答,文定安又道:“我将你父母从绥阳唤来上京,咱们一家多时没在一处,这回就当是接他们来团聚。我知道,你从来都有分寸。” 他自幼就被教导得谨言慎行,藏心于行,即便父母在堂也是礼数在先,长幼有序,并不奢望所谓的天伦之乐,自然是最有分寸的。 可也正是这分寸二字,让他将诸事安排妥当唯独拖延了和沈慕仪的感情,唯恐自己做得一丝差错就毁了两人的关系,时至今日,又要被这分寸断了心中那一份牵挂相思。 他如何不恨这两个字。 但是话到嘴边,师柏辛只道:“孙儿需再想想,但请祖母放心,孙儿有分寸。” 文定安并不十分信任师柏辛所言,却无从找出差错,唯有就此作罢。 祖孙二人在之后无甚交谈,文定安自行离去,岳明在师柏辛授意后,将他醒来的消息送进宫中。 其时沈慕仪正在批阅奏折,见翠浓兴冲冲地进来,她摇头道:“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 “陛下,相府派人来送信,说师相醒了。” 师柏辛连日昏迷,按照大夫所言本该危险,沈慕仪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此时传来喜讯,顿时高兴得她连奏折都没心思看,这就要去相府探望。 翠浓这就要去备车,却听沈慕仪道:“不用了。” 翠浓不解道:“陛下又不去了?” 沈慕仪重新拿起手边的奏折,道:“让汤圆儿带着东西去趟相府,就说是朕赐给师相补身子的,让他好生修养,朝中诸事离不得他这个丞相。” 原本,沈慕仪突然遴选皇夫这事就让翠浓不解,一想到沈慕仪对师柏辛那些不自知的欢喜,她总是为如今的发展而叹息遗憾。她虽想说些什么,可看着沈慕仪已经重新看起奏折,只得应声退下,找汤圆儿去办沈慕仪交代的事。 如此过去三日,沈慕仪遴选皇夫的事进展顺利,上京名门子弟的名单陆续被送至宫中进行筛选,而绥阳候及夫人也日夜兼程赶到上京。 沈慕仪闻讯,请示过文定昕后特意在宫中设宴款待绥阳候一家,但师柏辛称病未出席。 虽是家宴,可因着今日这些变故,吃得沈慕仪味同嚼蜡。 翠浓亦看得出,沈慕仪近来愁绪深重,虽同意了遴选皇夫,却对这件事并不上心。 帮沈慕仪梳洗更衣时,翠浓试探道:“陛下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沈慕仪看着镜中的自己和翠浓,反问道:“考虑什么?” “遴选皇夫的事……” “朕是天子,朕的话一言九鼎,既告知了天下,如今也开始筛选各家公子,还要考虑的便是谁最合适。” 听着沈慕仪波澜不惊的话语,看着镜子里这张多时未曾展露过笑容的脸,翠浓鼻头一酸,垂眼时竟落了泪。 -- 第122页 沈慕仪拉着翠浓坐下,道:“让你陪着朕长大,再看着朕纳皇夫,还委屈了你?怎么哭了呢?” 翠浓赶忙抹了眼泪,道:“奴婢是有天大的福气能侍奉陛下,就是奴婢心里总像是憋着什么,本该是喜事,可……” 沈慕仪冲翠浓摇头道:“朕不让旁人为难,你也别让朕为难,余下的话就烂在肚子里吧。” 翠浓忍住又涌出的泪,冲沈慕仪点头。 “翠浓。” “陛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喜欢师柏辛这件事连她自己都是才发觉的,翠浓又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翠浓只以为沈慕仪问的是她与师柏辛“两情相悦”的事,她不想骗沈慕仪,道:“有些年头了。” “这么久吗?”沈慕仪的眸光更是黯淡,喃喃道,“别人都比我看得清,到底是我太迟钝了。” 沈慕仪只将这份遗憾放在心里,并未再对外表露丝毫,而皇宫之中为她遴选皇夫之事忙碌不止,初期的人员筛选也很快进入尾声。 这日内侍总管冯勉拿着最后一期的《芳华册》名录正往凝华殿去,没成想竟遇上了病愈归朝的师柏辛。 第67章 我不想失去你。 今日无风, 阳光也好得很,师柏辛一身朝服缓缓走来,虽是因病看来消瘦了一些, 但身姿挺拔依旧,面色肃穆依然。 冯勉眼看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行礼道:“见过师相, 师相身子大好了?” 师柏辛看着冯勉手中的册子问道:“冯总管要去凝华殿?” 冯勉点头道:“最后一批的上京公子名录,送去给陛下和太皇太后筛选。” “本相真要去见陛下, 给本相吧。” 冯勉心头一顿, 却只是匆匆看了师柏辛一眼, 心底有些犹豫, 道:“这是奴婢指责所在, 不敢劳烦师相。” “《芳华册》内少了个人。” 冯勉疑惑道:“这些日子咱们可是将上京城中所有符合条件的公子们都筛了个遍,如今奴婢手里这已是最后一册, 怎么会有疏漏?” “冯总管以为本相在开玩笑?” “奴婢不敢。”冯勉终究不敢与这一人之下的当朝丞相较劲,退让道, “不知师相说的是哪家的公子?” 头顶一片沉默,冯勉只觉得此刻吸入肺腑的空气都冷得将五脏六腑都冻住了。 他总是不愿与师柏辛起正面冲突, 只得将手中的《芳华册》递给师柏辛。 师柏辛接了册子, 道:“本相稍后将人补上在送去凝华殿。” 冯勉却不敢这样草草了事,道:“这是奴婢分内事, 还是让奴婢跟师相去吧。” 师柏辛不拒绝,带着冯勉往军要处去了。 不久后, 众人只见冯勉跟见了鬼一样从军要处出来,捧着《芳华册》的手抖得跟筛子似的,小跑着就往凝华殿去。 沈慕仪听冯勉来了,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更沉了一些, 道:“让冯总管送去皇祖母那儿吧。” 翠浓却道:“冯总管说已定要亲自将《芳华册》交给陛下,奴婢瞧他的样子像是真出事了。” 沈慕仪心中起疑,这才召见冯勉。 冯勉颤巍巍地捧着《芳华册》进来,行过礼后,道:“奴婢方才来的路上偶遇师相……” “师相?”沈慕仪惊道,“他进宫了?” “原本是,但师相见奴婢要来凝华殿送《芳华册》便将册子要去了,说册子上少了个人。”冯勉说完了事情经过才将《芳华册》呈上,连额角的汗都顾不得擦,只低头在一旁站着。 沈慕仪听冯勉说师柏辛还要为自己“介绍”皇夫,心中沮丧至极,看着御上的《芳华册》更加讨厌。 无奈事情是她主动要办的,她也知道师柏辛必定不会亏待自己,沈慕仪这才说服自己去打开《芳华册》一看究竟,哪知只一眼,她便“啪”地一声将册子合上。 翠浓见沈慕仪如此异样,上前关心道:“陛下,怎么了?” 沈慕仪一只手按在《芳华册》上怔怔地出神,完全没听见翠浓的话,脑海中尽是那册子第一页补在第一列前头的那个名字。 翠浓看沈慕仪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她受了刺激,转头就要传太医,却听沈慕仪道:“宣师相。” 翠浓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又听沈慕仪催促道:“快宣师相。” “诶。” 翠浓正要去传令,只见汤圆儿进来道:“陛下,师相在外头请见。”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好几双眼睛都看着沈慕仪,不知这女帝究竟怎么了。 汤圆儿和翠浓交换过眼神,到底还是咬牙问道:“陛下,师相在外头,宣是不宣?” 沈慕仪按在《芳华册》上的手渐渐收拢,方才涣散的神情慢慢恢复过来,道:“备车。” “陛下要出去?”翠浓疑惑道。 “去东宫。”沈慕仪对冯勉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冯勉道:“奴婢知道。” 沈慕仪又对翠浓道:“备两辆。” 翠浓不知沈慕仪究竟要做什么,只有即刻去办。 待马车停在凝华殿外,她才请沈慕仪出去上车,并称师柏辛已经上了第二辆马车。 沈慕仪这才离开凝华殿。 去往东宫的路上,沈慕仪不止一次想要挑开车窗帘子去看后头的那辆马车,但她硬是忍住了。 -- 第123页 翠浓看她犹豫不决,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沈慕仪不能一下子接受师柏辛居然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芳华册》上这件事,因此而生的各种情绪冲撞她如今的思想,她混乱得想要逃,但理智告诉她必须面对,所以她才想去东宫,想回到初始的地方,至少哪里能让她觉得安全。 翠浓见沈慕仪仍旧慌乱,往她身边挪了挪,安慰道:“陛下不必慌张,有什么事咱们都能解决。” 沈慕仪看着翠浓,一时间不知应该说什么,听着车声辘辘,最后只问翠浓道:“他脸上的伤好了吗?” 翠浓先是一怔,稍后才反应过来沈慕仪口中的“他”是谁,于是点头道:“师相脸上的伤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陛下放心。” “他……恢复得怎么样?” “有些清减了,但精神看着还不错。” 沈慕仪点头做了回应,静静等着马车停在东宫外,她下车时才见着与自己几乎相同动作的师柏辛。 时隔数日后相见,两人皆有些拘束,各自站在马车前,没有谁主动开口。 被师柏辛这样看着,沈慕仪只觉得越发不自在,情急之下率先转身进了东宫。 汤圆儿本要跟着沈慕仪进去,却见师柏辛有意留自己,他只好上前听师柏辛与自己耳语交代了一句,再立即去办。 岳明本要跟师柏辛进去,却见家主站在东宫外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关心道:“天寒,相爷大病初愈,需小心保重。” 师柏辛轻轻应了一声,仍耐心等着。 他能猜到沈慕仪如今的心情,也知道沈慕仪安排他们分开坐车是给彼此冷静思考的时间。 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师柏辛见汤圆儿从东宫跑出来,他问道:“陛下还好吗?” 汤圆儿摇头道:“奴婢不敢揣测圣意,师相快些进去吧,陛下等着见您呢。” 师柏辛点头,提步前与岳明道:“不用跟着。” 沈慕仪没说要在东宫何处召见师柏辛,他这一路走进去也没见其他侍者,但他就是确定该去何处,脚步从容坚定,踏着今日明媚的阳光,走到昔日自己居住的院子,只在门口便瞧见了墙头坐着的熟悉身影。 他脸色只比方才更郑重严肃,踏出的每一步亦坚韧执着,直至走到墙下,抬头看着沈慕仪的侧影,柔声道:“吓着你了。” 带着歉意的语调听得沈慕仪心头一软,此刻她却不敢回头去看他,双手撑在身侧,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道:“偏你知道我又要做这出格的事,让汤圆儿给我把梯子都搬来了。” 他的阿瑾私下里就是这样,仗着他的纵容“知错不改”,只是这会儿的责怪里还带着其他情绪,听得他心底一酸,更是心疼她这些年的遭遇和不易,更悔自己没能将她彻底照顾好。 “我看不明白。”沈慕仪顿了顿,攥着自己的衣角在手里,补充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说得迟了。”师柏辛像曾经那样,背靠着墙面,娓娓道来,“我本以为只要安静地陪在你身边,维持着我们长久以来亦师亦友的关系,再加上彼此表亲的联系,无论如何你我都会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才发现我的贪念越来越重,我已经不再满足于现状,不再只愿意听你叫我表哥。” 他说得慢,每个字都经过斟酌,唯恐沈慕仪听不出他曾经想起来的那一份喜欢,毕竟他的阿瑾在这件事上迟钝得很。 沈慕仪已忍不住将视线落去师柏辛身上,却还因着莫名的纠结不愿意做的太过坦荡,便只稍稍扭过头,瞥他道:“我先前问你那么多次,你为何总不说?” “怕时机不对,拖累了你?” “如今时机又对了?” “依旧不对。” “那是为什么?” 他从墙根的阴影里站出来,抬头对上沈慕仪复杂的视线,幽深的双眸中涌动着内心最真实的热烈,道:“我不想失去你。” 他惯于对她春风细雨,所以她总以为他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存在,又因他在情爱之事上表现出的坚持,让她确信世上不会有人能撼动他看重的感情,所以在知道自己对他心生爱慕后,沈慕仪选择直接退出,免得自不量力,免得给他造成困扰,免得失去这多年来的情义。 他从不骗她,却会隐瞒,到此时表露真情,沈慕仪却怪不得他。 她攥紧了双手,憋着一口气,越看他越有说不出的滋味,问他道:“记不记得你为什么留在上京?” “一国宰辅,辅国之社稷,虽死无憾。” “如今呢?可忘了这志向?你在《芳华册》上写了名字,还如何做这辅国之臣?这些年来的经营都不要了?” “不要了。” 沈慕仪心头一颤,声音比方才大了些,质问道:“辛苦做下的事业都不要了?当个空壳子皇夫有什么好?” 她未察觉言辞间已透露了自己心意,更分辨不清自己这会儿究竟是为师柏辛的表白而高兴还是为他这因情误事的举动而气愤。 听沈慕仪略带哽咽,师柏辛不由往前走了一步,只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 见沈慕仪眼角已显晶莹,师柏辛神情肃正胜过在朝会上与那些臣工一同议政,如若起誓道:“从陛下当年在这东宫里说,从今往后只信臣的那一刻起,臣的全部事业就是陛下。” -- 第124页 那日大雨,她听着充斥在耳边的雨声,沉浸在沈慕安之死的自责中,对未来未知的一切充满不安,是师柏辛在那时出现在她身边,也是她在那一刻抓住他的手,不想他离开。 见沈慕仪陷入回忆之中,师柏辛又道:“那时臣只想一心一意辅佐陛下,绝无非分之想。” 沈慕仪静静听着,没再开口。 “可是阿瑾,从你及笄那一日一袭红衣出现,我就知道我再不只将你当做君上,你也不再是我年幼的表妹。”师柏辛向墙头的沈慕仪伸出手,多年思慕皆化作这一刻的柔情,“阿瑾,我想换个身份站在你身边,不是老师,不是臣子,也不是表兄。” 他说得越多,沈慕仪越觉得心底那股试图冲破禁锢的力量越强烈。 可她并不敢相信自己如今看见的,听见的,只怕还是自己会错了意,怕的是从小被抛弃、一直以来不被重视的自己,如何能拥有自己向往的这份感情。 “那是什么?” 她的疑问里充满期待与忐忑,在师柏辛坚定的注视下,显得那样小心翼翼。 他再向上伸了伸手,够住她的衣角,道:“夫君,我想做阿瑾的夫君。” 第68章 正文完。 冬日里刺骨的风都在师柏辛这一声“夫君”里变得柔和, 他拉住沈慕仪衣角的手不由自主地扯动,只一下,是在恳请她给他这个机会。 可沈慕仪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好似在出神,又像是非要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来。 她越看,他越慌, 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不知所措,即便表面上依旧平静。 收紧了手指, 师柏辛又恐自己失态用力拽了沈慕仪会发生意外, 他强迫自己松开手, 眉眼间的愧疚更加浓烈, 道:“我该在醒来的第一刻就进宫见你, 哪怕知道你心里未必有我,我也应该马上告诉你。但我当时仍在顾虑祖母和家人, 只是时间越长,我越难耐, 今日终于彻底好了,我才来见你, 赶着最后一期《芳华册》写上我师柏辛的名字, 再迟就当真来不及了。” “你是当真不怕吓着我。” “再怕就只能抱憾终身。” “你这样做,对得起文公?对得起老侯爷和夫人吗?” “我曾想过彼此兼顾, 但我终究力不能及,当真到抉择时刻, 我只能顾上最在意的那一个。”师柏辛坚定道,“你若愿意给我机会,我就参加遴选,即便输了, 我总是为自己真正争取了一次。” “如果我不想让你参选呢?” “参不参加,我都无法再出任丞相之位。若你确实无意,我就离开上京,再不敢叨扰陛下。” 他从来运筹帷幄,唯独在沈慕仪处乱了方寸,今日这行为已赌上他的全部颜面与未来,可他却不知结局究竟会如何。 师柏辛抬头望着墙头不知究竟在想什么的沈慕仪,越是等待,他越是忐忑,他恳求道:“阿瑾,让我试一试。” 沈慕仪被他眼中炽热的情绪看得思绪愈发混乱,她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道:“这件事我需再斟酌,没有决定之前,我不会将《芳华册》的事公之于众,你先回相府吧。” 师柏辛看不见沈慕仪此时的神情,也无法从她平静的口吻中窥测出她的想法,唯有听她安排,先回相府等候消息。 师柏辛不知自己离开的背影被沈慕仪尽收眼底,墙头那道娇小的身影一直到他彻底走出视线才终于收回,随后速速从墙上下来,直奔凝华殿。 东宫中的一番谈话犹如皇宫上空的一片云,未曾留下外人察觉的痕迹。 沈慕仪的意思是要师柏辛按兵不动,他便一切照旧,连同其他所有的事全都按步照班地进行。 两人仍旧每日在朝会上听其他臣工上奏表疏,在凝华殿中一起商议国事,随后各自办事,看似与过去并无二致,却总有与过去大不相同的地方。 这日二人商量完正事,师柏辛正要回衙署,却听沈慕仪让翠浓传冯勉,他不禁停下脚步。 沈慕仪见他迟疑却未曾开口询问,由他在内殿等着,一直道冯勉到来,她将一卷黄轴交给那内侍总管,道:“冯总管记住了,这是圣旨,不容任何人违抗。” 自从上一次将最后一期《芳华册》送来凝华殿后,遴选皇夫一事就停滞在筛选拟定正式遴选的人员一项上,如今能交到冯勉手里的必然是此项的结果。 听沈慕仪如此郑重地交代嘱咐,冯勉顿时觉得手中捧的不是圣旨,而是可能引起上京巨变的钥匙。 冯勉下意识去看一旁的师柏辛,可未在这当朝丞相脸上看出一丝蛛丝马迹,他又觉得这内殿的气氛实在诡异,便立即领了圣旨退了出去。 看师柏辛还纹丝不动地站着,沈慕仪问道:“还有事?” “自然。” “什么事?” “想再多待一会儿。” 沈慕仪不置可否,拿起手边的奏折继续看了下去。 不久后外殿开始传来阵阵私语之声,窸窸窣窣地从珠帘外头透进来,听得师柏辛一阵心烦,渐渐皱起了眉头。 又是半盏茶的功夫,文定昕匆忙赶来,进了内殿一看师柏辛在,她大吃一惊。 倒是沈慕仪从容镇定,放下奏折,站去师柏辛身边,对文定昕道:“皇祖母知道了?” 这两人过去站在一处总是让人赏心悦目,此时并肩而立却看得文定昕五味杂陈,问道:“阿瑾,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第125页 沈慕仪瞥了身边的师柏辛一眼,点头道:“我知道。” 师柏辛不懂这祖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问道:“陛下与太皇太后在说什么?” “说给你赐婚的事呢。”沈慕仪正要上前继续向文定昕解释,不了被师柏辛瞬间扣住手腕,将她定在他身边,她忙问道,“你做什么?” 师柏辛对这件事本就敏感,但他何其聪慧,只听这一句便多少懂了沈慕仪的意思,当下顾不得文定昕在场,也难掩喜色,问沈慕仪道:“你答应了?” “等等跟你说。”沈慕仪看他不松手,道,“你先放开,皇祖母在呢。” 沈慕仪能答应让他参加遴选已经足够让他惊喜,只是他惯来内敛,此刻内心再激动也看来镇定,无过多表现。 文定昕见他二人眉目传情,终于明白了什么,暗道文定安当日与自己在相府所谈到底是有所隐瞒。如今外头那消息已经公布,她只担心沈慕仪要如何面对接下去的事。 文定昕上前拉起沈慕仪另一只手,满眼疼惜与后悔道:“皇祖母早该想到,早该想到的。” “这件事是我没有提前与皇祖母说,今日既公之于众,我便做好了准备,将来不管谁反对,只要……”沈慕仪微顿,视线朝身边的师柏辛又瞥去,道,“反正他后悔也无用了。” “我必不后悔。”师柏辛道,“陛下能给臣这个机会,臣必全力以赴。皇夫之位,臣势在必得。” 文定昕仍存疑惑,可见沈慕仪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她只将心头疑云暂且按下,道:“我即刻去相府,这件事还需我亲自跟阿姊解释。” “我随太皇太后一起回去。” “你且陪着阿瑾,这后头的事麻烦得很,你……你必要陪着她。”文定昕似威胁,神情微怒地扫了师柏辛一眼,匆匆转身要走。 沈慕仪拉住她道:“麻烦是我惹的,自是要我去解决,我跟皇祖母一块儿去。” 如此自然少不得师柏辛同行,三人一同赶去相府。 从中宫传出来的旨意此时已经在上京中传开,相府自然也收到消息。 沈慕仪的车驾到相府外时,文定安和老侯爷正准备进宫,几人此时相见,气氛便似爆发前一刻的火山,只剩下岌岌可危的理智和冷静。 文定安屏退了所有家奴侍者,也不再去顾全什么君臣之礼,对沈慕仪道:“侯府家事,不敢劳烦陛下操心,请陛下回宫。” 师柏辛意欲解释,沈慕仪却抢先护在他身前,好不畏惧文定安那仿佛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眼神,道:“表哥是朕钦定的皇夫,他的事就是朕的事。” 师柏辛万没料到沈慕仪居然直接略去了遴选这一步,一时错愕至极,却也欣喜至极。 “陛下一意孤行,还坏了祖宗规矩,竟让当朝丞相入后宫?这是要陷行洲于如何不堪的境地?”文定安怒道,“他是绥阳侯府一门荣光,陛下如今这样做,又是置我侯府于何地?” 文定安年事已高,如今激怒攻心便是脸色红得异样,偏她不愿听旁人劝慰,坚持要问罪沈慕仪。 师柏辛只将沈慕仪轻轻拉回身边,像过去那样与她商量,道:“我与祖母说。” 沈慕仪道师柏辛从来敬畏文定安,生怕他难以抵抗文定安这汹涌之势,可他这般温柔口吻直接拿了她软处,让她无法拒绝,只好点头答应。 师柏辛请文定昕看着沈慕仪,随后依次向文定安及老侯爷夫妇行礼请罪,道:“是行洲有负祖母、爹娘多年教导期许,但此事绝非我一时冲动,而是当真难以自欺欺人。” 他挑起衣摆,以如今仍是大胤丞相的身份跪在众人面前,肃容凝神,缓缓道:“师柏辛身为朝廷重臣,却对君上妄生绮念,罔顾君臣之礼,此乃一罪;置侯府颜面不顾,辜负师长教导,不孝在后,此为二罪。如此不忠不孝,该当重罚。” “罚?你如今越发尊贵,拿什么罚?谁敢罚?”文定安质问道。 “为何要罚?凭什么罚?”沈慕仪站去师柏辛身边,据理力争道,“大胤祖制,皇帝遴选后宫家眷,但凡在官籍且年满十六未曾婚配皆可参加,表哥早过弱冠之年,还是侯府出身,完全可以参加遴选。但是朕对他情有独钟,但凡他递了名册上来,朕眼里就容不得其他人,自然免了遴选这大费周章的事。” “事情发展至今,表哥他确实有错。错就错在当初拒绝宁王婚事时,没有让朕知道他的心意,拖延到朕公告天下要遴选皇夫才终于开口。朕忍不下这口气,便也拖他几日,只当是扯平了。如今朕已对外宣布,立表哥为皇夫,文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朕是不会改口放人的。侯府要面子,朕这金口玉言总不能跟天下人开这样的玩笑吧。” 文定安和沈慕仪算是早有“交手”,但当时沈慕仪总算克制,此时这女帝的态度强硬胜过先前十倍百倍,只让文定安心中郁愤越积越多,却一时间无从开口。 沈慕仪自然知道不可一味冒进,眼见讲完了礼,她即刻收敛方才的锋芒,恳求文定安道:“天寒地冻,地上凉的很,文公先让表哥起来再说话吧。” 文定安还未从气恼中回神,侯爷夫人还是心疼师柏辛多一些,这就要扶他起来。 师柏辛仍跪在原处,是要文定安松口才肯起身。 沈慕仪见状作势也要跪,好在侯爷夫人近身且反应快,忙将她拦住,道:“陛下使不得。” -- 第126页 沈慕仪看来真诚道:“陛下使不得,但将来我是要与表哥成婚的,文公这一声祖母,我也是必定要叫的。因我之故惹得长辈如此不快,我定要请罪,否则这不孝之名还得连累表哥担着,我于心不忍。” 沈慕仪贵为一国之君已如此放低了姿态,老侯爷夫妇已是无话可说,眼下唯等着文定安的决定,究竟是要继续问罪还是就此接受。 眼看陷入僵局,文定昕及时出面,与文定安耳语几句,两人便先去了后堂私谈。 沈慕仪知道师柏辛必然还有话要和老侯爷夫妇说,便先去外头等候。 翠浓、汤圆儿跟岳明见沈慕仪一人出来都以为大事不妙,可又不敢再此时就下定论,便只好继续在一旁等着,默默看着沈慕仪,也等着下一个从大厅出来的是谁。 小半个时辰过去,师柏辛才终于现身。 此时沈慕仪正揣着岳明送来的手炉在院子里出神,见身边地上出现了熟悉的影子,她立即转身,将暖手炉递给他,问道:“怎么样?” 师柏辛看着暖手炉先是一怔,随后双手覆在沈慕仪手背上,一面往她面前走近,一面拉着她往自己怀里靠,最终止步于两人之间这个暖手炉的距离。 过去两人也有过亲近的接触,但彼此间从未流动过如此清晰直白的欢喜,是拨开层层暧昧和迟钝后最真实也是最温柔的贴近,心照不宣。 “事已至此,我也表明心迹,爹娘虽仍有遗憾,但还是答应了,眼下只剩祖母……”师柏辛难掩愧疚担忧,可有沈慕仪在身边,他便不后悔自己做下的这在文定安看来离经叛道之事,“我才知道阿瑾原也会跟我记仇的。” 是说她故意拖延这几日的时间,弄得他只能故作镇定,其实忐忑地等待着她的答复,度日如年。 沈慕仪冲他挑眉,两人相视一笑,她却又露愁色道:“文公若是坚持不答应,不肯原谅我们,如何是好?” “那就只能在日后慢慢寻求她的谅解。”师柏辛低叹一声,再去看沈慕仪时嘴角忍不住上扬,道,“阿瑾,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还给了我这样大一个惊喜。”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但就像我和文公说的那样,那天在《芳华册》上看见你的名字,我就再也不想什么遴选皇夫的事,我……”沈慕仪双颊飞红,面露赧色,低下头去竟是不敢说后头的话了。 “你什么?” 沈慕仪正不知如何作答,见老侯爷和文定昕一同出来,说是文定安要见师柏辛。 文定昕本要和沈慕仪一起去偏厅,但沈慕仪坚持就在厅外等着。 师柏辛离去未几,忽地刮来一阵风,冻得沈慕仪抱紧了暖手炉,缩了缩脖子。 翠浓见状上前道:“陛下,这还不知要等多久,不如还是先去偏厅跟太皇太后坐一会儿吧?免得吹风再着凉。” 沈慕仪摇头道:“朕就在这儿等着,总得让他出来第一眼就看见朕。” 于是沈慕仪就这样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所幸天公垂爱,往后再没寒风吹过,冬日阳光暖洋洋地照了她满身。 师柏辛出来时,只见亮堂堂的阳光里,沈慕仪正抱着暖手炉慢慢地来回踱着步。 知她一定等急了,师柏辛快步上前,先贴了她手里的炉子,唤来岳明说要换个新的,一面自己双手裹住她的手帮她取暖,道:“让你久等了。” 沈慕仪有些焦急道:“文公怎么说?” “她说要回绥阳,即刻启程。” “这是妥协却还不肯原谅我们?” “祖母能做这样的让步,我已不敢奢求再多。剩下的唯有再从长计议。对了,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什么事?” “太皇太后要陪祖母一起回绥阳。” 依眼下文定安的情绪,除了文定昕怕也没有其他人能安抚,加上她们姊妹情深,又文定昕在或许还有利于他们取得文定安的谅解。 沈慕仪点头,立即唤来翠浓,说是回宫去给文定昕准备细软行李。 师柏辛没有拦她,送沈慕仪到相府外便就此道别,一直到一个时辰后,她带着文定昕的行李重新回来,而他也为文定安准备好了回绥阳所需的一应物件。 文定安直至离开上京都未曾与师柏辛多说过一字一句。 师柏辛对此并无怨言,仍是耐心听着老侯爷的嘱咐,一一应下又将分别的亲人关心,道:“儿子知道,爹娘在绥阳也请保重身体。” 如此众人简单告别,马车护卫就此向绥阳出发。 沈慕仪见师柏辛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仍然心事重重,她轻轻扯了车师柏辛的袖角,道:“以后每年,我都陪你回绥阳一趟,好不好?” “这不合规矩。” “我都已经破了规矩了,还在乎这个?”沈慕仪抱着他的手臂,浅浅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文公总是抱愧,你也说了日后要群求她的谅解,不回去怎么找机会?” 她的手指轻轻戳在师柏辛胸口,神情认真道:“我也不想我的皇夫总是心里藏着事,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在你面前从不曾做过假。”他将沈慕仪的手裹在掌心,看着她脸上仿佛抑制不住的笑容,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方才在相府里,你还有话没有说完。此时可能说了?” -- 第127页 沈慕仪听他温言软语本是招架不住,那双眼睛深邃却因此时含笑更像是有什么力量让她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她渐渐垂下视线,感受着爬上脸颊的热意,低头轻轻撞在师柏辛胸口,嘟嘟囔囔道:“我说那天在《芳华册》上看见你的名字,我……我真想立刻宣布我们的婚事。可我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师柏辛从来怜惜她内心那份对自身幸运抱有小心翼翼,当下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中,问道:“这下能确定是真是假了吗?” 耳畔是师柏辛稳健的心跳声,他均匀的鼻息亦轻轻扑在她发间那支旋机锁簪子上,再有这将她围绕的温暖,比过去更加浓烈炽热,怎能是假? 想起他们彼此陪伴的这些年,想起师柏辛对自己的偏爱与纵容,沈慕仪心头暖意涌动,却也莫名鼻头一酸,直往他怀中深处钻去,不让他瞧见自己这狼狈窘迫的模样。 师柏辛温柔笑着,由着沈慕仪这番扭捏,待她自己停下,他才道:“阿瑾,我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天,何其有幸,与你共度余生。” 沈慕仪回抱着师柏辛,下巴垫在他胸口,抬头笑望着他,“是我三生有幸,得你庇护疼爱,往后余生……” 执子之手,相伴偕老。 第69章 番外一:此生情长,幸好…… 天华十年的上元节是洞南一带新年期间的最后一次节庆, 这一日也是从正月初一至十五以来最热闹的时候——上元灯会。 因着去年修通的河道,房山县因便利的水陆日渐繁华,往返的商旅、亦或是从外地迁居至此的百姓都给这个地方带来了不少活力, 因此今年的灯会规模也比往年大上许多。 接踵往来的男男女女皆是面带笑容,依旧沉浸在新年的喜悦氛围中,彼此结伴, 赏灯闲游,享受着一年一度的盛会。 人群中, 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穿梭其中, 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边往前头跑还不忘朝后头瞧, 哪知一个不留神撞在了从拐角出来的身影。 “哎哟”一声后, 她扭头又要跑,但那人眼疾手快,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如今还不小心?” 听这一声温柔劝说, 沈慕仪别说双腿已经走不动道,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往声音的主人身边靠, 嘴角扬起总也放不下来, 道:“我瞧着前头像有好玩的……” 话音未落,触上师柏辛好整以暇的含笑眉眼, 她便说不下去了,只用肩头轻轻撞了撞他的胸口, 道:“我贪玩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师柏辛只笑着摇了摇头,转而握住沈慕仪的手,道:“如今什么时候你也知道,当真出了事……” 沈慕仪再用肩抵在师柏辛胸前, 微微靠着他道:“我就玩这一晚上,不过分吧?” “从上京出来的头一天你就是这样说。” “有吗?没有吧。”沈慕仪耍赖,转身用一只手搂在师柏辛腰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道,“我这不是高兴就忘了形,你知道的,在上京哪有这么痛快的时候,况且我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她在人前总还能端着君王的架子,堂堂正正地摆出一丝不苟的模样,只在私下,在师柏辛面前,耍赖撒娇都能用上,也不似两人最初成亲那会儿,还会脸红害羞着意思一下,如今是当真毫不掩饰地“欺负”自家这皇夫。 两人贴的近,沈慕仪也不想松开抱着师柏辛的手,便摇着被他握住的那一只手,想他能再纵容自己多一点。 师柏辛由她闹却不为所动,看她“越挫越勇”的劲儿,眼中的笑意只更浓烈,那双眼睛都快盛不住似的,对沈慕仪的喜欢都要漫出来了。 沈慕仪这是踮起脚尖,正想最后再猛攻一次,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穿过人群,爽朗依旧。 沈慕仪转头看去,人海中真走出道翩翩身影,穿着狐裘都掩盖不了的那一身磊落潇洒,不是赵居澜又是谁。 眼看着赵居澜阔步而来,沈慕仪还没松开师柏辛,照旧依在他怀里,道:“我就知道,到了你的地界哪有能逃过你手下眼线的道理。” 赵居澜停在距离两人几步外,瞧着这对夫妻旁若无人的亲近姿态,赶忙遮了双眼,啧啧有声道:“没眼看没眼看,有伤风化。” 沈慕仪不以为意,只去看师柏辛,见她这最讲礼仪规矩的皇夫都没开口,她便再无顾忌。 赵居澜自从三年前来了洞南料理了一起河渠修建中的贪腐案后就干脆留了下来,如今已是沈慕仪在南方最得力的臂膀,只是如此一来,她和沈、师二人也多时未见,这次算得上久别重逢。 当初师柏辛辞去丞相职务入主后宫做了沈慕仪的皇夫,在整个大胤朝廷中引起轩然大波,不少臣工反对,还试图搬出沈望给沈慕仪施压,可谁都没想到,这一次,沈望居然和沈慕仪站在了同一阵营。 之后因为两人态度坚决,师柏辛确实也是皇夫的上乘人选,一番动静后也就没人再公然反对,两人正式成亲,但没有大办婚宴,是因西北当时出了些问题,朝中气氛颇为紧张,沈慕仪也有意省下大婚开支随时支援西北。 不过好在一切虚惊一场,之后沈慕仪便专注在治理南方的政务上,试图通过水利之便改善南方久未根治的内涝问题和拉动沿河经济。 赵居澜深知沈慕仪想要通过整治南部民生、经济改善当地情况的同时为不知何时到来的西北战局做好准备,这当朝女帝的计划也一定远不止此,但他目前能做的就是在经营好南方的所有布置,好让沈慕仪一步一步走得踏实。 -- 第128页 天华五年由赵居澜主持,朱辞参与开凿的博洋渠在天华八年初夏竣工,大半年的时间已明显带动了沿河十几处城镇的建设,去年夏季也因着博洋渠的分流有效缓解了洪涝的情况。 这是赵居澜交给沈慕仪的第一份答卷,也是沈慕仪在朝中真正立威的开始。 所以今年在上京陪文定昕过了除夕,沈慕仪就迫不及待地要来南方视察,想要亲身感受她这被当地百姓称为“大善”的政策成效。 赵居澜见师柏辛并制止沈慕仪的意思,摇头道:“师行洲啊师行洲,早知你变成这副没有主见的样子,当初我就该单枪匹马冲回上京,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当这个皇夫。” “表哥可是御机署署丞,正二品。”沈慕仪特意比划了个二字在赵居澜眼前晃了晃。 赵居澜忙行了个虚礼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给署丞大人见礼了。” “我家表哥才不吃你这套呢,是不是,表哥?”沈慕仪道。 师柏辛只将沈慕仪的大氅拢紧了一些,道:“不是想痛快玩一会儿?半个时辰,再久我会担心。” 沈慕仪点头,道:“我去前头买个花灯,就半个时辰,不能多了。” “就半个时辰。”赵居澜佯装催促道,“就借你家表哥半个时辰,多了我也不要,困得要回去睡觉呢。” 沈慕仪也将师柏辛的大氅拉紧了几分,道:“那我走了。” 话音落了,那双手还搭在师柏辛的大氅上。 “我先陪你去买花灯。”师柏辛道。 赵居澜正要表达不满,一句“重色轻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沈慕仪心满意足地离开,他才恍然明白,苦笑道:“你这哄人的方式还挺别致。” 师柏辛但笑不语,和赵居澜并肩在人群中走着。 “真不准备回上京了?”师柏辛问道,“我去看过老侯爷……” “我在南方待着舒坦,三年下来也已经习惯了,再让我回上京反倒觉得陌生。”赵居澜看着街边经过的一个个卖花灯的摊位,神色渐渐悠远愁苦起来,恍惚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渭水大营那儿有这么热闹吗?” “年前叶大人递了折子回来,说是一切安好,西北虽然艰苦但和你一样,也是在那里待习惯了,不打算回上京了。” 赵居澜一句“挺好”哽在喉口,终究没说出他和叶靖柔之间这让他又爱又恨的结局。 短暂沉默后,赵居澜重拾笑容,颇是欣慰地看着师柏辛道:“原以为你就这样身居后宫,跟你阿瑾恩爱情长,谁晓得你们居然搞出了一个御机署,如今怕也是公务缠身,你的阿瑾就没怨言?” 当初师柏辛为了沈慕仪放弃丞相之位,是心甘情愿,但在沈慕仪心里到底还是觉得委屈了他,也不想就此埋没他的才干,便通过重整御史台再联合一部分因婚退朝的皇室宗亲成立了御机署。 御机署由沈慕仪和三公共同考核审定的官员以及过去因与皇室联姻而失去入仕资格的人员组成,参与议政但只有谏议权无任何实际权力,另设有监察之职负责对该衙署官员进行监督,以防有人借皇亲宗室的关系谋私。 御机署最高长官为署丞,由署丞每日撰写政务汇总谏议呈交沈慕仪,直接对沈慕仪负责,但谏议期间,三公必须在列。 如今师柏辛担的便是这御机署署丞之责,每日需与沈慕仪同时起身上朝,朝会后回衙署梳理相关政务,拟写谏议,有时一整日都未必能与沈慕仪见上一面。 回想起成亲这三年的时光,他与沈慕仪从内到外都彼此扶持,不论是最初成婚时的一片哗然,还是在沈慕仪宣布成立御机署时遭到的各种攻讦,师柏辛感叹的是他过去总认为还柔弱的沈慕仪能够面对且处理好每一次的困境,渐渐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支持。 他曾经的理想不正是如此,不正是希望沈慕仪能够独当一面,真正坐稳女帝的宝座,受臣民爱戴吗。 时局令师柏辛欣慰,尤其他不仅陪伴沈慕仪成长,还与她心意相通,能够相守一生,如何会再有怨言? 见师柏辛眉间眼底都掩不住的笑意,赵居澜感叹这三年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变化,各自的境遇早就不一样了。 “算了,我原也还有事,不过是掐着时间赶来看一看你们,我也赶紧去买盏灯带回去给飞飞。要是再食言没能陪她过这个新年,我这小侯爷就坐实了食言而肥,不守信用了。”赵居澜拍了拍师柏辛的肩,道,“保重。” “保重。”师柏辛目送赵居澜离开,去找沈慕仪前顺手买了一盏花灯,算是应景。 稍后两人在桥头相遇,沈慕仪看着师柏辛手里的花灯,惊喜道:“你也买了这个?” 两盏兔子灯,一处相思意。 师柏辛提灯到沈慕仪面前,道:“冷不冷?” 沈慕仪摇头,将自己的灯和师柏辛的换了换,拿在手里越看越喜欢,道:“我还以为你跟长恒要多聊一会儿呢。” “他有事在身,不比我们清闲。”师柏辛问道,“明日就去玉阳县?” 沈慕仪轻轻拨着花灯,道:“嗯,消息早就递给俆放了。博洋渠开凿中期咱们不就商定了新的河道工程吗,年后就差不多要开始了,我想着趁这次机会去看看他,听说他收了个小徒弟,将来必定也是咱们这些工程的栋梁主力。” -- 第129页 看沈慕仪提起朱辞时坦然的神色,师柏辛只在心里嗤笑自己越发计较,方才听沈慕仪说了一声“俆放”,他还有些不高兴。 沈慕仪见他不做声以为他在担心自己,便往他身边靠去,拉着他的手进自己的大氅,贴在自己小腹上,道:“我知道你关心他更担心我,我也明白他有多重要,必定会保重自己的。再说,这一路上有你护着,不会出事的。” 两人成婚之初就做好了打算,需等情况稳定一些再考虑子嗣的事。 三年下来,博洋渠挖了,西北的局势还算稳当,御机署也运行得当,一切都朝着预期的方向而去,他们才刚刚有这方面的考虑,沈慕仪便有了身孕。 师柏辛原本想等沈慕仪分娩后再来南方视察,但沈慕仪等不了,加上胡院判说胎儿稳定,只需她多加小心,她更按捺不住,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登基后第一个重大政令带来的后果,师柏辛这才勉为其难带她南下。 所幸沈慕仪基本没什么孕期反应,加上月份还小,她又不显肚,有宽松的大氅罩着看不出异样,因此方才连赵居澜都没发现她如今身怀六甲。 掌心贴着沈慕仪的小腹,隔着冬衣,师柏辛什么都没感觉到,可他看着沈慕仪发间那轻轻晃动的旋机锁坠子,还有沈慕仪娇俏妍丽的笑颜,他便觉得心头暖意涌动,往沈慕仪身边靠近过去,想替她挡一挡身边轻轻吹过的风。 沈慕仪顺势靠在他怀里,望着河面上倒映的绚烂灯火,道:“表哥,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沈慕仪将手里的花灯交给师柏辛,踮起脚尖,双手搂住他的后颈,努力与他视线相平,看着他眼中的灯火,看着灯火中的自己,她道:“我当真喜欢你,好喜欢,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好不好?” “一生太短,两世不够,阿瑾愿不愿意生生世世与我在一起?” 他说得认真,又极尽温柔,听得沈慕仪满心欢喜,点头道:“说好了,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他贪恋着她身上的清甜,情不自禁地靠近过去,轻吻她,又抵着她的鼻尖道:“阿瑾,我冷。” 低沉的嗓音只让他含笑的眉眼平添暧昧,沈慕仪拿回一只花灯,拉着他的手,道:“我也觉得冷,回去吧。” 她的手指轻轻挠了他的掌心,他一时难耐,重重地抓住她的手,稍稍加快了步子走在她前面。 沈慕仪跟在他身后,看着地上两人走在一处的影子,只盼着余生的时光能走得慢一些,长一些,她还有好多事想跟他一起做,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他—— 此生情长,幸好是你。 第70章 番外二:夫君。 盛夏时节的绥阳宛城闷热且潮湿, 空气中满是水气,湿乎乎的黏着人,总能让人闷得出一身汗。 沈熠瑶蹒跚着步子到侯府南面的院子, 到拱门时她停下脚步,一根手指搭在唇上,转身朝后头的侍女做了噤声的手势。 翠浓看着眼前三岁的皇太女, 还跟团子似的身子圆乎乎的,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睫毛又长又密, 眨眼的时候像极了沈慕仪。 翠浓俯身在沈熠瑶面前, 点点头, 做了个睡觉的手势, 是提醒这小主子该睡午觉了。 沈熠瑶却扭头,趴在宫门上, 向院子里探头张望,忽然又缩回身子, 两只手捂着眼睛直往翠浓怀里钻。 翠浓晓得合不拢嘴,却不得不憋着不出大动静, 搂着沈熠瑶, 压低了声音道:“奴婢陪殿下回去洗个澡,这都热出一身的汗了。” 沈熠瑶还在翠浓怀里扭着身子, 却忍不住还往院子里张望。 门外的声响虽轻,却还是弄醒了花架下正睡着午觉的沈慕仪。 师柏辛知她睡醒之初总要哼唧几声才能回神, 便维持着一手搂着她,一手拿书的姿势,凭她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直到沈慕仪搂住他的腰, 他才垂眼去看她,道:“这就醒了?” “我听见阿圆的声音了。”沈慕仪仍靠在师柏辛怀里,目光却往院门望去,说话还有些含糊,“她还没回来?” 师柏辛绕过沈慕仪肩膀的手轻轻将她贴在脸颊上的碎发拨开,道:“回来了,翠浓带着又走了。” 沈慕仪本要起来,可师柏辛的手压着她的肩,她只好继续靠着他,又见他手里举着书,她往前凑了凑,道:“我睡着前你就在看这一页,怎么这会儿还没动?” “有人非要在这三伏的天里挨着我睡,躁得我静不下心,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他嘴角又完全无法克制的湖底,指尖在沈慕仪的眼角轻轻滑动着,根本非常享受她对自己的依赖。 沈慕仪只将师柏辛搂得更紧,与他一样满面笑容,道:“有人是什么人,还能让你心浮气躁,这么厉害的人物,不让我见识见识?” 师柏辛轻抚着沈慕仪的脸颊,在她额上落了一吻,道:“还能睡吗?” 沈慕仪这下终于坐起身,拿起一边木几上的旋机锁簪子,将散着的头发盘起来,道:“有人贴我贴得一身汗,我去沐浴,再等等就去见文公。” 师柏辛随即坐起,将沈慕仪按在身边,道:“我去见祖母,你等我回来。” 沈慕仪拉起师柏辛的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垂眼想着什么,再转而与他十指相扣,道:“我都陪你回来了,难道还要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文公?再说,有阿圆呢,小家伙出马可比我们两个有用,你看侯爷和夫人不都被她攻陷了?” -- 第130页 师柏辛自从和沈慕仪成婚后,每年到了文定安的生辰,必定会回侯府为文定安贺寿,虽然未必能得到什么好脸色。 沈慕仪对此没有任何怨言,当初怀着沈熠瑶,她也坚持和师柏辛同进同退,早已让师柏辛感激不已。 师柏辛将沈慕仪的手往身后拉,两人因此靠得更近,彼此情浓,丝毫没有被周围这燥热的天气影响。 “这些年,辛苦阿瑾了。”师柏辛抵着沈慕仪的鼻尖,嗅着他们身上同样的香气。 沈慕仪轻轻蹭了两下,道:“你我夫妻一体,再说这样的话,我就……” 她忽地张口佯装去咬师柏辛的鼻子,师柏辛早就料到她的想法,往后一退,这就被沈慕仪扑倒在榻上。 他看着她发间晃荡的旋机锁坠子,情不自禁地将那根簪子拔了出来。 沈慕仪的长发垂落,有些发尾恰扫在师柏辛脸上,痒痒的,跟心底某种蠢蠢欲动的心绪一样,有些难耐。 沈慕仪一根青葱似的指头从他的眉心慢慢划过他的鼻梁、鼻尖、薄唇,最后轻攫住他的下巴,面带调侃之色,道:“署丞大人真觉得我辛苦,就该好好好好犒劳我。” 师柏辛卷起沈慕仪的发梢在指上把玩,看了她笑吟吟的模样好一会儿,眸光渐暗,道:“任凭陛下处置。” 沈慕仪得意地挑眉,并未将这夫妻间调笑的话当真,起身道:“真该去收拾收拾,文公快起身了。” 师柏辛这才和沈慕仪一同去梳洗,准备去见文定安时,沈熠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出现在了门外。 “母皇,父亲。”沈熠瑶横冲直撞地扑进沈慕仪怀里,却见师柏辛脸色有些沉,她便咬着手指,可怜兮兮地退开。 沈慕仪笑睨师柏辛,是“怪”他连自己女儿的醋都吃。 师柏辛自知理亏,朝沈熠瑶张开双手。 小团子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张开双臂撞进师柏辛怀里,奶声奶气道:“父亲抱。” 师柏辛将沈熠瑶抱起来,另一只手牵起沈慕仪,这就一家三口一块儿去见文定安了。 文定安此时才从午觉中醒转没多久,正由婢女服侍梳洗,听见沈慕仪和师柏辛来了,她脸色微沉,道:“就说我此时不便见客,他们回去。” 婢女不敢多言,只将这话传达给了在外头等候的三人。 沈熠瑶原本左手拉着师柏辛,右手拽着沈慕仪,但听侍女这样说,她忽然松开手,从侍女身边绕过去,径直往文定安屋子里跑。 沈慕仪赶忙去追,奈何自家这皇太女腿脚敏捷地很,一转眼就蹿到了文定安跟前,反倒是让她因失礼而不知所措。 师柏辛追来时,沈熠瑶正给文定安见礼,叉手,躬身,有板有眼地对文定安道:“阿圆莽撞,冲撞了老祖宗,请老祖宗见谅。” 这大胤储君年纪还小,但有师柏辛教导,总还是比其他孩子更懂得礼仪分寸,行起礼来也是分毫不差,更因那未脱的稚气平添了可爱,哪里能让人不喜欢呢。 文定安的心结至今未解,但年年能见着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口口声声叫着自己老祖宗,而不是生硬的“文公”,这一份亲近可是沈慕仪做出的莫大让步。 然而沈熠瑶一个大礼之下却未得到文定安的回应,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出声,纵是沈慕仪都不由紧张起来,唯恐沈熠瑶一时冲动,让文定安更不高兴。 沈熠瑶又给文定安行了一次礼,声音只比方才小了一些,还带着几分委屈,道:“阿圆给老祖宗道歉。” 文定安的眉头皱紧了一些,最后抬眼去看师柏辛,大有质问他怎么将堂堂皇太女教成这样不知礼数的意思。 师柏辛对沈熠瑶道:“阿圆,过来。” 沈熠瑶却倔强着不肯动,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道:“老祖宗不当我起来,我就不能起来。” 文定安仍瞪着师柏辛,可这一回,师柏辛只低下头,算是默认了自己的错处。 沈慕仪正想上前拉回沈熠瑶,哪知文定安忽然站了起来,她登时停下脚步,伸手扶住文定安,不让她给行礼,道:“文公不必多礼。” 文定安这边抽回手,哪知衣袖又被沈熠瑶拉住,她不悦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沈熠瑶挪着小碎步往文定安身边靠,最后直接藏进她宽大的袖子下头,在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去看眼前这过分严肃的曾祖母,道:“阿圆不想做什么,就想知道老祖宗喜欢什么。” “知道了又能如何?” 沈熠瑶摇头道:“不如何,就是问问。” 文定安抽回袖子,但沈熠瑶还攥了一个角在手里,她试着拉了几次都没成功,心中不免有些恼,可顾念着沈熠瑶的身份,她又不好发作,便提步往外头去。 沈熠瑶自是拉着文定安的袖子跟在她后头离开房间,活像是文定安的小尾巴。 这次见面不欢而散,沈慕仪却不像过去那样沮丧。 她才跨入房门便被身后的师柏辛拉住,两人快速换了位置,她的后背抵在门扇上,身前拦着师柏辛高大的身影。 她抬起双臂,搂着师柏辛的后颈,明知故问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得罪文公的又不是我。” “不是你教的?” “天地可鉴,我才没这个胆子呢。”沈慕仪反驳道,“这才多久,你就开始怀疑我了?” -- 第131页 师柏辛一双手揽在沈慕仪后腰,只轻轻一用力,她的身子便贴着他的,两人具是一笑,他再问道:“阿圆到底还是像你多一些,我越看越喜欢。”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说我没有君王之仪,做事不讲规矩。”沈慕仪扬起下巴,得意道,“下次还敢。” “阿圆还小,祖母总不会跟她一个孩子计较,但总会将这帐算在你我身上。我是担心,她责怪愈深……” “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如何教她。你不反对,没有阻止,帮一直在纠错修正,不就是代表你也认同我这样做?” “我自然愿意帮你,也始终信你,但祖母不一定会这么想。” 沈慕仪两指搭在师柏辛唇上,道:“你就想想我们第一年回来时的样子,和现在比,是不是已经好多了?” “确实如此。” 沈慕仪掖好师柏辛的衣襟,双手交叠着按在上头,道:“当初是你说我们要循序渐进,慢慢赢得文公的谅解。如今过去六年了,进展虽然缓慢,但总是有变化的不是吗?” 她靠去师柏辛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坚定道:“我知道你如今最在意的就是这件事,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让文公谅解我们。阿圆是个很好的契机,难道培养一个优秀的大胤国君不比栽培一国宰辅更有成就感?” 虽是调侃,却也是沈慕仪的肺腑之言,师柏辛虽倍受压力成长,但也正是这股压力促使他不断地自我完善,永远都在向前进步。 沈慕仪自知在教导孩子这方面并不擅长,师柏辛能帮他,但他们总有心软的时候,如今也正是培养沈熠瑶心性的关键时期,有文定安的督促会是一剂猛药,但这副药能不能下成,又该下到何种分量,还需观察再定。 看沈慕仪渐起愁色,师柏辛哄她道:“你深谋远虑,但还不知咱们家阿圆能否走好这第一步。且走且看吧,祖母那儿我再想办法。” 沈慕仪点头道:“好。” 如此到日落晚膳时分,有文定安身边的侍女来传话,说沈熠瑶在文定安院中用膳。 再往后几日,沈熠瑶总要在午后去文定安住处,一待就是大半日,翠浓都得闲能回沈慕仪身边服侍,说是文定安要她回来。 一直到文定安大寿当日,侯府内宾朋满座,好不热闹。 沈熠瑶时刻都跟在文定安身边,乖巧听话,热情识礼,得了不少称赞夸奖。 寿宴过后,沈熠瑶也还缠着文定安,回到沈慕仪住处时已经睡着,还是翠浓抱回来的。 吩咐了翠浓带沈熠瑶去休息,沈慕仪跟师柏辛并肩坐在院子里。 她靠在师柏辛肩头,望着夜幕上星星点点的光亮,兀自笑着。 师柏辛握着沈慕仪的手,想着今日寿宴上文定安带沈熠瑶在身边时的骄傲和欣慰,还真颇有他小时候随在文定安身旁的样子。 “阿瑾。”他轻声唤道。 “嗯?”沈慕仪已有些微睡意,抱着师柏辛的手臂轻轻应了一声。 “我真不知应该如何谢你。” 沈慕仪稍稍动了动,师柏辛便让她躺下,枕着自己的腿。 沈慕仪仰躺着,与垂眼看自己的师柏辛视线交汇,她抬起手,触摸着他的脸,问道:“谢我什么?” 师柏辛轻啄了她的掌心,脸颊贴着,眉眼缱绻,道:“谢你让我留在你身边,谢你没有记恨祖母还教阿圆和她亲近。我看着今日的情形,祖母应该快要放下心结了。” 沈慕仪的指尖点在师柏辛眉心,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抚平他眉间的愁绪。 师柏辛由她动作,落在沈慕仪身上的目光深情依旧,道:“我究竟该怎么谢你?我已经倾尽所有,没有什么能给你了。” 沈慕仪渐渐放下手,却忽然抓住他的衣襟,迫使他俯身下来。 彼此的鼻息交融,师相相对,沈慕仪又捏住师柏辛的下巴,指腹摩挲,道:“夫君。” 师柏辛微怔,他虽说过想做沈慕仪的夫君,如今也确实有了这个身份,往日沈慕仪还是叫他表哥,甚少这样叫他,此时换了这个称呼,他竟有些受宠若惊。 “夫君。”沈慕仪搂住他的后颈,引身贴近,在他唇上小啄了一口,道,“夫君。” 她连唤三声,是要师柏辛知道,他们是夫妻,是这世上最亲近也最应该彼此扶持的人,她所做的这一切并非要他的感谢,而是因为在意他,喜欢他,仅此而已。 三声夫君,一声比一声拖长了尾音,听得师柏辛心头发颤,心绪不宁。 沈慕仪只觉身子一轻,眨眼间已被师柏辛打横抱了起来,她借着星光灯火去看他,是这十多年来熟悉的眉眼,依旧能让她心跳加速,双颊生红。 盈盈眼波潋滟,沈慕仪略略歪着脑袋,又唤他一声:“夫君。” 星辉璀璨,终是被关在房门之外,照不到那一室的缠绵,寸寸悱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