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开镖局暴富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重生后我开镖局暴富了》作者:不周山桃【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李明琅是云湘城出了名的泼辣娘子,刁蛮骄横,牙尖嘴利。却不料为舅舅一家吃了绝户,家财尽散,人也在乱世之中死于非命。 重生归来,她决心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接手爹娘留下的破产镖局。不久后,麾下镖师成百上千,分号开满大江南北,还顺手掐灭谋反苗头,赚千万白银,还海晏河清。 世人皆道,李明琅恣睢肆意,无法无天,能止小儿夜啼,定然嫁不出去。 李明琅:“你说得对,我这就招一位小白脸入赘。” 那日,云湘城外彩舆连天,抬礼的担子绵延数十里。 清河郡王谢钰身骑骏马,日光倾落于银白甲胄之上,面若冠玉,嘴角噙笑。 “当家,这些都是在下的嫁妆。” 李明琅:“?” 货不对板,退钱!说好的小白脸呢?什么郡王爷,不认识。 谢钰:“当家的再考虑考虑?” 李明琅看看他的剑,再看看他的脸,深吸口气,仍是心动不已。 她要软裘快马,钟鼓馔玉,自然也要长安少年,常伴身侧。 *温润如玉老谋深算·白衣少侠·郡王爷×泼辣毒舌骄纵肆意·红衣女侠·总镖头 *镖局经营种田向喜剧,苏爽甜,前期搭档后期小情侣 *《开局一个破产镖局》《王爷竟是我赘婿》 内容标签:强强?种田文?重生?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明琅,谢钰┃配角:预收古言《金屋有山雀》┃其它:预收纯爱《渣攻就该偏执来治》 一句话简介:王爷入赘,女儿当家 立意:坚韧独立,自强不息 第1章 再世为人 一片初飞叶,两点桂花雨。 十里枣巷的三进院落里,白纱与写着奠字的灯笼随风摇曳。李明琅跪坐在蒲团上,猛然睁开双眼。 上一刻,叛军的马刀向她当头劈来,她背过身想逃,却依然无法抵挡注定的死亡。 脊背剧痛,喉头涌出鲜血。濒死之际,耳畔响起儿时娘亲哼唱的小调,李明琅的意识抛向上空。 天光大亮。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走街串巷,哭嚎着:“清河郡王大军已到城门下!摄政王来了,云湘城有救了——” 这一刻,李明琅却在过去的某个时空醒来,眼前一片素白。 她反手抚摸脊骨微凸的清瘦脊背,竟半分疼痛也无。张开双手细瞧,因繁重的家事和针线活而粗糙的掌心、指腹恢复成细嫩白皙的模样。 这是一双少女的手,而她穿着一身孝服。 莫非…… 李明琅抬头看向祠堂当中,那一对墨迹新鲜的灵位,上书的名字正是她六年前过世的父母,李道仁和朱妙娘。 她跪久了,站不起身,只得膝行至灵位前,抚摸未被叛军砸烂的牌位,热泪盈眶。 “爹,娘,我回来了。” 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的十六岁。 回到爹娘因被山贼劫镖过世后不久,回到尚未嫁给表哥朱学义,父亲一手建立的镖局还没被大舅一家子挥霍殆尽的时候。 李明琅哽咽着,清泠泠的泪水从她一双美目滑落,宛若桃花瓣上晨露未晞。哪怕是这种时候,她也没有嚎啕大哭。 她明白,重活一世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此生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其一,绝不能嫁给战乱初始便抛妻弃子的表哥。 其二,父母留下的云生镖局她必须握在手中,并发扬光大。 再过三年,天行皇帝驾崩,南北藩王与京城皇子们将群雄逐鹿。天下大乱,苦的是像她和云湘城百姓一样的黎庶。有镖局在手,她起码家有资财,镖师们在乱世也算一拨私兵,能护她和她在意的人周全。 “爹娘在上,明琅心意已决,请您二位在天之灵保佑女儿平安。” 李明琅双手掌心朝上,叩拜,伏地,许久方才起身。 跪坐几个时辰,李明琅小腿酸麻,针扎似的疼。她手撑冰凉的青砖,银牙一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她走出祠堂,清风盈袖。祠堂古朴而沉重,衬得她一身白色孝服苍白俏丽。 夏末傍晚的暖风柔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每往前走一步,李明琅就在心中默念:“往事不可追,从今往后,我就是云生镖局的当家。” 当家人,须得负起责任,将镖局上上下下几十户家人的担子扛在肩上。 李明琅越走越快,几乎像要飞起来。 李明琅先回到她所居住的东厢房,果然,一切恰如旧时的模样。 厢房前月门下种有金桂,如今正是盛开的时节,花香沁人心脾。前不久才下过一场雨,青白石砖湿漉漉的。 李明琅拎起裙角,步履轻盈地跃过水洼,走进她的闺房。因她有孝在身,豆绿窗纱换为锦灰色,小厅正中的博山炉青烟袅袅,暗香浮动。 “小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踩着碎步钻出珠帘,见李明琅来了,一脸的惊讶,杏眼瞪得滚圆。 这是李明琅的丫鬟翠翠,打小跟在她身边,跟她的小妹一般。上辈子,哪怕她家破人亡,被夫家抛弃,翠翠也寸步未离。直到乱军杀入云湘城,翠翠为了护她周全,主动出去引开烧杀抢掠的叛军…… -- 第2页 李明琅眼睛一热,怀念和愧疚之情如雾气般遮住她血丝密布的双眼。 “翠翠。”李明琅声音沙哑,上前去搂住小丫鬟的胳膊。 “小姐,你……”翠翠肩头湿润,她少女老成似的轻叹口气,抬起手,抚摸李明琅头上的荆钗,“老爷和夫人在天上看着你呢。” 李明琅鼻腔酸涩,语气却清爽利落,如环佩之声,仿佛恢复了往日的明快:“你才几岁,懂那么多?需不需要我把女夫子辞了,让你教我呀?” “琅姐儿!我可是好心安慰你。”翠翠瘪嘴,一甩米白的袖子就想走。 李明琅拉住她的胳膊,好声好气道:“好啦,算我说错话。快别生气了,我有话要问你。” 见李明琅神色凝重,翠翠也不好再使小性子,她眨了眨眼睛问:“小姐,莫不是又出什么事啦?您提前从祠堂回来,该不会是把供果给吃了吧?” 李明琅屈起两指,敲了他一个暴栗:“想哪儿去了,你就不能想你家小姐一点好?我是想问你,这些天我舅家有没有人来过?” 翠翠捂住脑门,双丫髻憨态可掬。她思索一会儿,说道:“舅老爷一家只在老爷、夫人下葬那天来府上帮忙招呼客人,别的日子倒也没上门过。” 李明琅长吁一口气,看来她回来的正是时候,没倒霉到重生在她和表哥订婚之后。想起表哥朱学义一家,李明琅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她垂眸沉思片刻,决心不想再忍。 那一家子在她爹娘过世前,隔三差五就来打秋风。再过不久怕是要跟上辈子一样,想娶她进门好吃绝户。 他们想都不要想! 李明琅咬紧牙根,柳眉一扬,脆生生命令道:“翠翠,你现在就去门房,告诉刘老头,我孤女一个在家守孝,不方便见外人。以后谁来拜访都不让进,尤其是我舅舅一家子,让他见到就拿门栓打出去。” “我的天,小姐,你是怎么了?”翠翠细瘦的小手捂住她的额头,“是在祠堂跪久了,着凉了么?” “你一小个脑袋瓜,哪来那么多问题?本小姐不想见就不见,人生在世几十年,平白无故为恶心的人浪费心神,岂不是白活一遭?”李明琅抿嘴一笑,柳眉星目端的是神采飞扬,一扫方才的忧郁苍白。 翠翠心下不安,她家小姐的变化也太大了。前不久还沉溺在悲伤中,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她担心了好久,生怕小姐不能振作。现在倒是振作起来了,可与她所想的截然不同,竟比往日更加泼辣跋扈。 “奴婢这就去找刘老头。”翠翠福一福身,看向李明琅的目光中满是担忧,“小姐,你别怪我多嘴,刚才的话你对我说可以,对外人可千万别这么说。” “哦?”李明琅勾唇,唇色虽缺乏气色,但仍有淡淡的粉色。 翠翠掩嘴,用气声道:“会嫁不出去的。” “哈。”李明琅哈哈大笑,没好气地拎起裙摆,拿绣鞋的鞋尖踹了翠翠小腿一下,“那我便不嫁人了,把你拴在身边跟我做一辈子老姑娘。好了,快去吧,天都要黑了。” 翠翠嘟嘟囔囔,扭扭捏捏地走了。 李明琅又好笑又心酸,翠翠到底是个小丫头,人云亦云。跟上辈子的她一样,再如何肆意妄为,心里总绕不过结婚生子的巢臼,轻信舅母一家的严辞与媚语,才会稀里糊涂地所托非人。 现如今……李明琅走向四足博山炉,揭开金灿灿的铜盖,往里头浇了一壶隔夜的茶水。 香烟弥散,一阵雨后清风拂来,清甜的冰片转瞬间化为馥郁幽然的桂香。 一炷香过去,翠翠仍没有回来。 李明琅黛眉轻蹙,心中忽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她快步走出垂花门,半走半跃地跨过青石阶。 果不其然,刚走进外院,就听到大门处传来的一阵骚动,有一中年妇人声音尖利,言辞不堪入耳。 “这我小姑子家,都是一家人,凭什么不让我进去看看?小姑子和她短命的相公是死了,但我家侄女还在啊,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啊——” 李明琅额角青筋一跳,面色发寒,整衣敛容后方才冷着脸走上前去,干巴巴地叫了声:“舅母。” 一位矮胖的妇人穿着绾色比甲,褐色长裙,腰间和手臂上粗糙地系着白布,正是李明琅的大舅妈,桑氏。 见李明琅来了,桑氏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骂人的底气更足了。 她指着看门的刘老头和翠翠破口大骂:“这俩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说什么都不放我进去。琅姐儿你可要多一个心眼,如今你家里就你一个小姑娘,可别被下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偷奸耍滑,偷拿府里的财物当了去赌钱也就罢了,若是引了奸人进屋,伤了你姑娘家的清誉,可如何是好啊!” 翠翠被桑氏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话激得面色发红,平日里待人和气的刘老头也没了好脸色。 李明琅上辈子做过朱家的媳妇,也受过桑氏几年磋磨,自然听得出其中指指桑骂槐的意味。 况且,这是在她家大门口,十里枣巷人来人往,此刻已经有爱看乐子的邻里从家中出来,倚着房门嗑瓜子儿。 桑氏一会儿说她是孤女,一会儿又暗示她独身住会有不检点的事发生,嘴上说爱惜她的清誉,实际上最巴不得她这个大侄女闺誉受损的就是她和他们朱家。 -- 第3页 翠翠先耐不住气,攥紧的小拳头抖了抖:“舅夫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桑氏嘴巴一撇,正要开嗓,却被一道金玉之声打断。 “大舅妈,你多虑了。”李明琅一身孝服,俏生生立在门槛后,“我让刘老头关门谢客,只因侄女儿有热孝在身,不方便见外人,更为了躲媒人。” 桑氏心里一惊,心想是哪家小娘皮子居然捷足先登? 李明琅吸一吸鼻子,以袖掩面,抽抽搭搭道:“我爹娘刚走,就有不忠不义的狗东西合起伙来惦记我家的家产。我爹不过留下一个小小的云生镖局,居然如此遭人眼红。” 听说是云生镖局已故总镖头的家事,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十里枣巷子口密密麻麻围了一圈。 都说想要俏一身孝,李家小姐虽以袖遮面,但那一双半露不露的桃花眼,一对远山如黛的柳眉,哭哭啼啼、若柳扶风的样子,已令人见之心折。看客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地倾向李明琅一侧,同情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桑氏不是蠢人,市侩如她早已听出李明琅,回敬了她一记指鸡骂狗。 她脸上横肉一僵,脸上肉筋一跳,被戳中心中所想有些心虚。但在她看来,她那位今年二十三岁,明年要去参加科举当秀才老爷的儿子,配李明琅一个开镖局的武夫之女绰绰有余,且纡尊降贵。 要不是看在李家的镖局勉强算小有资财,往后说不定能有利于她亲儿子的仕途,桑氏可看不上李明琅。 “大侄女,别哭啦。你这样的娇小姐,贩夫走卒、平头百姓哪配得上你?往后舅母好好给你相看一番,等你出了孝,就给你介绍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桑氏腆着脸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嫁到我家来,做我朱家的媳妇。你表哥读书好,是做秀才、举人老爷的命。你们青梅竹马,才子佳人,这才叫好呢。” 李明琅听之欲呕,嘴角抽了抽,这王婆卖瓜的厚脸皮怕是堪比城墙。 “谢谢舅母好意。”李明琅放下缟白衣袖,露出一张眉黛青颦、莲脸生春叫人见之忘俗的容颜,“侄女打算继承家父镖局,招人入赘。往后的相公嘛,最好是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客,还最好父母双亡,有马有房。表哥性情文弱,高堂尚在,不合适吧。” 她惊世骇俗的言论惊呆了一众人,就连跟她长大的丫鬟翠翠都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桑氏更是脸色大变,瞠目结舌,蟾蜍似的大嘴一张一合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十里枣巷的邻居、路人们纵然十分惊奇,但细想李明琅这么清秀昳丽的容貌,对夫婿的要求高一些怪一些也情有可原。人家有家产要继承嘛,找人入赘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在大行朝也并不罕见。 “……你,你小姑娘家家的脾气这么怪,什么样的人才有胆子娶你?”桑氏虚弱地问。 “嗯……”李明琅明眸善睐,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打眼一看,就瞧见巷子口一位背着长剑的白衣少侠打马而过。 青色帷帽微斜,鬓角青丝凌乱,露出半张年轻英俊的脸,端的是侧帽风流。 她张扬肆意,往白衣男子的方向一指:“我的夫婿,起码得是这样的英雄少年。”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女主种田经营文,求收藏评论~ 第2章 破产镖局 围观的人们闻言,纷纷伸直脖子去瞧那白衣剑客。见少侠面如冠玉,有几个胆子大的妇人倚门高声调笑。 “郎君从何处来?咱们云生镖局的大小姐要招你入赘呢。” 大行朝民风开放,相貌端正的年轻男子被过路的姑娘们偷偷塞香囊、丢手帕乃寻常之事,像这位白衣少侠一般俊逸出尘的男子,走在路上时被行人连手共萦,掷果盈车也很常见。 人群一窝蜂往十里枣巷子口去,将那剑客团团围住,打着要给李明琅相看夫婿的旗号,行共赏美色之事,山贼抢压寨夫人的架势也不过如此。 只见白衣少侠急忙拉紧缰绳,身下那匹通体黢黑唯独额上一笔白印的马儿嘶叫一声,马蹄高高抬起。 “各位大叔大婶,弟兄,姑娘们,在下初来乍到,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少侠青雾似的帷帽愈发歪斜,失了最初的风流倜傥。 至于始作俑者李明琅,见祸水东引,心中没有半分愧疚,哈地笑一声,拍拍裙摆就往屋里走。 桑氏想跟进去,却被看门的刘老头拦住,往人堆里一推。桑氏脚下踉跄,等她抬起头时,只能看到李家金光熠熠的铜门钉。 咣当—— 厚重的大门合上。 忍耐半天的翠翠啐了一口:“舅夫人说的什么胡话?当奴婢年纪小听不出来呢,摆明了不安好心。” 走在前头的李明琅闻言勾了勾唇角,又听翠翠问:“不过啊,小姐,有一点奴婢不大明白。表少爷一表人才,还是个读书人,您为什么不愿意嫁呢?” 李明琅无奈,拿飞扬的眼角瞥翠翠一眼:“这世上会读书写字的人多如牛毛。镖局的林师爷不但写得一笔好字,且能掐会算,听说他正发愁纳续弦的事儿,你要是想嫁,不妨请我帮你说道说道?” 想到林师爷的山羊胡,翠翠人如其名一脸惨绿,忙抱住李明琅的胳膊央求道:“琅姐儿,您就别开奴婢玩笑了,我说错话了还不成吗?要我看,咱家那位表少爷猴年马月才能考上秀才,哪里配得上小姐您的花容月貌,冰雪聪明?” -- 第4页 对于小丫鬟拍的马屁,李明琅安然受之。 前世,云湘城破前,她那位好表哥卷走家中挥霍后剩余的一点压箱底钱,不顾一家子的安危,在一个深夜扬长而去。此等不忠不义,没有半分怜惜之心的男人,猪狗不如,斯斯文文的穷书生只是他的表象罢了。 这辈子能吃一堑长一智,远离舅舅一家子,不应当叫聪明,应该叫趋利避害。 “翠翠,这段时日我可能很少在家,家里就由你和刘叔看着。记住了,谁也不许放进来。要是有人想强闯咱家的门,你就从角门跑出去报官。”李明琅再度叮嘱。 贪婪给人心带来的扭曲难以估量,舅舅一家子都靠几亩薄田生活,过去有她母亲搭把手,现在她父母双亡,她又明说了不愿意嫁给表哥,保不齐这一家人会为了云生镖局这只下金蛋的母鸡干出什么事。 翠翠被她严肃的语气吓到,一脸凝重地应下,又多问了一句:“小姐,你不在家守孝,要去忙什么事儿呢?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必了。”李明琅摇头,拨开挡住视线的一缕青丝,“是镖局的事,我必须得去看看。” 次日午后,临近城门口的云福巷,一场秋雨一扫车马行马厩里的腥臊气。 李明琅披一身缟白斗篷,挎一只乌木食盒,轻轻巧巧的,独自一人走在石板路上。 云生镖局就在南城门附近,比邻一众车马行和客栈,城外官道来的客人一入城就能瞧见云福巷那间敞亮气派的镖局。 临街的牌匾上写着笔墨饱满的四个大字,“云生镖局”。往里走两步,梁前的屋檐下又是一张匾额,上书“武运昌隆”。 李明琅看一眼大门上一左一右贴的钟馗和关羽年画,四角翘起边儿,不禁眼眶一热。 许多年前,她随娘亲头一次到镖局玩,高大强壮的父亲将她扛在肩头,把镖局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她在这儿长大,跟镖师们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同林师爷学读书写字。后来她年岁见长,家里也请了女夫子上门,来镖局的次数越来越少,武艺也跟着荒废了。 李明琅施施而行,走进院子里才觉出不对。往日人来人往的镖局院落如今空无一人,地上飘散着几张没烧完的纸钱,鲜红的巨鼓架子上随意插着两柄蔫巴巴的李字镖旗。 她心道不好,快步走上前去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往日用于招待来往客商的厅堂此刻人满为患。 肌肉虬结,背负刀剑,一身劲装的镖师们排成两列,他们中的大多数,面上和露出的胳膊上都有狰狞的伤疤。此刻那一双双提刀使剑的手,正在点条案后的两人递来的银钱。 那两人中的一个是李明琅熟悉的林师爷,边捋胡子边在账本上勾勾画画。一个是张鸿鸣,张镖头,李明琅她爹的副手,在对照林师爷递来的条子发钱。 李明琅浑身僵硬,但仍大着胆子高声问了句:“今日不是月底发份例的日子吧?林师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清亮的嗓音令鼎沸的人声为之一静。 有新来的镖师问:“这小丫头片子是哪家的小娘子?” “嘘,是李镖头家的闺女,云生镖局的大小姐。” “小姐来做啥子?” “小声点,听说咱们这大小姐脾气可不太好。” 李明琅一甩素白斗篷,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步履如风直冲林师爷而去。 镖师和镖局里雇佣的打手、小厮为她气势所震,竟全都往两侧退开。待她走到近处,才看清这位声名在外的泼辣娘子,身形样貌都像一朵清丽白净的杏花。 “琅姐儿。”林师爷站起来拱手,“什么风把你吹来镖局了?” 李明琅娇声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寒:“我再不来镖局,恐怕再过两天云生镖局就要关门大吉了吧。” 难怪上辈子舅舅一家人把她家产业挥霍得如此之快,原来在她沉溺于爹娘去世的痛苦中时,竟还有这一档子事。 林师爷到底是李明琅的启蒙先生,最熟悉她的骄纵性子,闻言抹一抹额头的虚汗,老脸蜡黄,说道:“小姐你不知道,李镖头走后镖局接连丢了几桩大单子。银钱周转不过来,底下的镖师们也担心往后无镖可走,镖局会付不起酬劳……” 听到父亲的名字,李明琅心中一痛,她望一眼厅堂中点头附和的人们,心下了然。 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的张镖头清喝一声:“我倒是乐意留在云生镖局,李大哥刚走不久,人心就散了,说出去好不好笑?但我手下的弟兄都有妻小,他们也要吃饭。” “对啊,对啊。”应和的声音仿若浪潮,无情地拍打在李明琅耳畔。 她放下臂弯挎着的食盒,垂眸思索片刻,口中一下一下地轻咬舌尖,试图用疼痛唤起理智。 “有多少人要走?”李明琅问。 林师爷卷起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账册,递到她眼前。 “镖局原有五十四名在册的镖师,两个镖头,另有三十武士,四十余小厮,如今愿意留下的不过两成。” 李明琅明眸忽闪,哗啦啦地翻动账册。 里面仔细记录着每个镖师每月的走镖天数,支取的银钱……算上云深镖局每走一趟镖取三分利的惯例,竟是入不敷出,苟延残喘,难怪林师爷他们会选择遣散大半镖师。 李明琅也没了脾气。 -- 第5页 虽说云生镖局建立之初是以她父亲李道仁为首,和其他几个从西北军退下来的军爷共同操持,用仁义为名聚累志同道合的镖师…… 但仁义不能当饭吃。 她家的镖局濒临破产,手下人另谋高就也是人之常情。 看完大半账本,李明琅深吸一口气,她被爹娘娇惯日久,上辈子稀里糊涂死得冤枉,这辈子倒是第一次走出他们的羽翼,扇动自己的翅膀破开飞斜的雨幕。 “我明白了。”李明琅扬声道,“方才是我鲁莽,耽误各位叔叔们做事。只是我有些话,想在大家离开前说上一嘴。” 张鸿鸣镖头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听闻李明琅珠圆玉润的话音,不由皱了皱黑蚕似的眉毛。 他声若惊雷:“明琅小姐,镖局可不是小姑娘过家家,是刀尖舔血的活计。弟兄们晓得你家里出事,心中难受,但你现如今可不是当家的,有些话得想好了再说。” 李明琅就等着张镖头这句话,她理一理丧服衣襟,直视前方攒动的人群,朗声道:“我爹走了,但云生镖局没有散。过去我是李家的小姐,现在就是镖局的当家。我身上流着我爹的血,打小在镖局长大,知道走镖的不易。诸位叔伯,你们要是不信我,今天就可以拿银子走人,念你们多年辛苦,还能多领一个月的份例。” 一个月的银钱如石子激荡死寂的水面,李明琅的话总算让一群大男人重视起来,她言语间的豪爽做派也让大家想起一个人,镖局的前任总镖头,李明琅的父亲。 李明琅环顾一圈,扬起嘴角:“若是有意留下来的人,我李明琅在此保证,往后的月例会比现在多加十贯,分成照旧,镖局的生意也会在三个月内恢复如初。” 在大行朝,一个普通四口之家一月所需的银钱不过五贯,李明琅说笑间就添了两个月的买粮钱。 镖师们面面相觑,林师爷和张镖头也被李明琅的豪言壮语惊到,一时间都没人说话。 李明琅心里发虚,在此之前她可一点准备也没有,临时放下大话,就为了稳住人心。 镖局的生意是否牢靠,跟镖师的数量息息相关。武功高强的江湖高手,也无法独自一人押送一个车队的饷银和汇票。 她也不确定,会有多少人选择留下。 第3章 英雄帖 撂下豪言壮语,李明琅就挪了一张官帽椅,悠然坐在条案后边,打开乌木食盒,慢条斯理地从中取出一只小茶壶,倒好茶汤,用镊子夹了几枚红枣进去泡着。 她年纪轻,又穿着素白孝服,本该是令人怜爱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散发出一股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气质。 “诸位,请继续。” 李明琅坐在一屋子大男人中却丝毫不露怯,她摆手示意林师爷接着记账、发钱,每过一个人,她都会瞧一眼账册上的名字,真心实意地道谢。落在一众镖师眼中,无不惊诧又感激。 嘶,李明琅倒抽一口凉气。实际上,每走一个人她都想起先前承诺的多一月份例,心疼得牙酸胃痛,如同吃了一口酸梨。 日落西山,云生镖局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少。云福巷的一方院落,也随夜幕降临而愈发冷清。李字镖旗咸菜似的蜷着,离开的镖师搬离后院时留下的杂物堆在前院角落,地上一片狼藉。 出乎李明琅预料的是,最终留下来的镖师比她想的要多十几人,那位看上去性子暴躁严苛的张镖头和他的手下居然都留了下来。 “张镖头,明琅在此谢过。”李明琅学着镖师们的礼节,向张鸿鸣抱拳拱手。 押送贵重钱粮镖时,少不了张鸿鸣一样能独挡一面的镖头坐镇。过去云生镖局有张镖头和她父亲,如今只剩张镖头一人,他本可以拿钱离开自立门户,亦或是加入其他镖局,如今肯带人留下是帮了大忙了。 “大小姐,今日我选择留下,也是看在你爹的情面上。今后你能不能履行承诺,扛起镖局的担子,我还要再看一看。”张镖头道。 李明琅心里打鼓,面上却笑得胸有成竹:“镖头放心,我心中已有成算。” 林师爷安排马车送李明琅回府,她欣然笑纳。可是一上车,等门帘落下,李明琅的脸色却兀地一寒,眉头轻蹙。 她心中明白,张镖头没称她为当家,林师爷也没提及要给她办接手云生镖局总镖头的宴席,这些镖局老人明摆着没把她看作当家人。 窗帘的流苏在细嫩如笋节的手指间缠绕,李明琅凝神静思,一口贝齿前后磨着,像只盯住猎物的豹子,表面平静,周身的血液却已沸腾。 她倒要叫他们看看,她能担得起云生镖局大当家的位置。 回到府上,李明琅径直去到东厢房。翠翠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只随意说来点清淡的。 将林师爷誊抄的名单摊在书桌上,李明琅取一支狼毫笔,在留下的镖师们名字旁勾勾画画。上面记录了他们的住址,家中人口几何,最重要的是,记下了她爹给不同镖师评定的甲乙丙等级。 选择留在云生镖局的镖师共三十人,甲等一人张镖头,乙等十人,丙等十九人,再算上没有镖师身份的一般武士二十人,和负责跑腿洒扫的小厮二十人。总共七十人的份例、吃喝,出门在外的津贴、茶酒钱,马匹的粮草,哪怕镖局空转不走镖,一月下来也是一大笔银子。 -- 第6页 李明琅头疼不已,她没想到父亲留下的镖局,在一派花团锦簇之下竟然千疮百孔,岌岌可危。 再一想到三十个镖师里能拿得出手的乙等全是张镖头的人马,很可能会在下个月因她无法履行诺言,而举着大义集体出走,李明琅的脑袋更疼了。 她屈起食指,指关节一下一下地捋柳叶似的眉毛,试图让额头不断跳动的青筋平静下来。 见她腹热心煎,翠翠很是心疼,端来一盅竹笋汤,让她尝尝。 “小姐,快来吃点东西吧。你都忙活大半天了。” 府里有丧事,不便在正房摆膳,李明琅就让翠翠把晚膳端到东厢房来吃。她们主仆二人如今相依为命,情同姊妹,李明琅叫翠翠一起用,翠翠也没客气,半坐在绣凳上给明琅布菜。 一桌子拢共六道菜,都是不沾油腥的素食。其中有一道“青山如雪”,将现磨的北豆腐捣成渣,混入磨碎的鲜笋和香芹,堆成巴掌高的小山,再在山顶掏一个小洞,灌入新鲜菌子吊的高汤。 翠翠一汤勺下去,整座豆腐山就跟雪崩似的倒了一半,清香的高汤汹涌而出。 李明琅盯着看了会儿,喃喃道出几个字:“开源节流。” 现今镖局的人手少了一大半,过去的大单子难以为继。云湘城内走镖一行竞争激烈,除云生以外,还有三家镖局和他们旗鼓相当。 传统的走镖难以维系,李明琅思前想后,打定主意,除了要招揽人手外,还要在他人未曾想过的路上做出门道。 她越想越兴奋,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快步走去书桌旁扯出一张纸,笔走龙蛇,写下三个大字——“英雄帖”。 没两日,云生镖局的英雄帖就如萧萧落木乘着秋风飞往云湘城各处。 酒楼、茶肆、钱庄、赌场,就连城门和市集的布告栏上,李明琅都给衙役塞了买酒钱,用浆糊粘上了她的英雄帖。 城中百姓,三教九流们唠嗑、嗑瓜子时都会挤眉弄眼的问:“看到云生镖局的帖子没有?要不一块儿去做镖师,赚媳妇本?” 与寻常广招英雄的帖子不同,这份英雄帖招的并非武艺高强,能舞刀弄剑的壮士,而是笼统的几个词:机灵,腿脚快,细心。 这样一来,满城的闲汉、乞儿都自觉符合标准,打底半贯,按次计钱,包三餐的报酬,也让众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心动。 同行纷纷好奇:“这云生的新东家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招揽那些赖子做甚?” “你还不知道吧,现在云生的当家,是先前死在山贼手上李道仁的闺女!” “什么?竟是个小丫头片子?啧啧,李镖头也是可怜,多年基业要毁在他女儿手上了。” 很快,云生镖局新鲜上任的总镖头是个半大姑娘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云湘城。 此时的人们没多少娱乐,乡绅商贾家中不过听曲唱戏,更多的平民百姓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大的乐趣只有逢五逢十的市集。于是乎,这阵子云生女镖头的故事就成了大家伙茶余饭后最大的乐子。 李明琅的闺名所知之人不多,知道她样貌的人多是十里枣巷的邻里,所以,有关她的小道消息越传越离谱。 有人说,她是力能扛鼎的女力士;,有人说,她是当朝花木兰;更多的人口耳相传,说她是形貌丑陋的母夜叉。 李明琅听闻后,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从李府外院传到十里枣巷,说她是母夜叉、母老虎的传闻愈发甚嚣尘上。 南城门,云福巷附近的一间茶楼,一位白衣青年独自一人在二楼雅座饮茶。 与他一架屏风之隔的邻座,云生镖局女当家的奇闻异事正聊得火热,说得有鼻子有眼。 修长的手指搭在茶杯边沿,不薄也不厚重的唇轻轻触碰滚热的茶水。青年的左手轻抚放在桌边的长剑,剑鞘素净寡淡,毫无装饰,看上去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 “有意思。”青年嘴角扬了扬,仿佛听到一只猫汪的叫了一声,觉得稀奇又好玩。 他丢下一枚碎银,干净的锦靴落地无声,踏在茶楼的瓦片上,兔起鹘落,像只翻飞的鸽子,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生镖局门前人满为患,前院的大鼓被搬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条案。 林师爷的脸皱得跟橘子皮似的,吭哧吭哧地提笔记录报名的人选。 “姓名?年龄几何?家住何处?”等来人一一回答过后,又问:“出过城吗?腿脚麻利吗?手脚干净吗?力气如何?” 答得好了,林师爷就把名字记下,让人去一旁的校场,等待当家挑选。 白衣青年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乌糟糟的景象。他衣冠胜雪,出现在镖局中时,就像一只白鹤姿态娴雅地立在泥泞的洼地上,全场不禁为之一静。 林师爷也觉得奇怪,抬起眼皮瞅他一眼,清清嗓子问:“姓名?” 青年抱剑而立,眉目明晰,眼眸漆黑如墨,暗藏冷意,但他面上的神色却淡然温和,身处与他如有云泥之别的人群中,面对或艳羡或鄙夷的目光,回答问题时依然从容不迫。 “谢钰,虚岁十八,腿脚利落,能使剑,略通骑射。听闻李当家招人,我手头紧,就来此处看看。” 林师爷跟随李明琅她爹走南闯北多年,半分不信谢钰的鬼话。 -- 第7页 俗话说,穷文富武。这剑客通身的气派,不是富贵之家哪里供养得出来?只是不知道,一个富家少爷来他们镖局所图为何…… “咳。”林师爷捋一捋山羊须,“这位少侠,我们镖局恐怕没有你想的那样宽裕。不过,如果少侠的武艺能被里面两位镖头看上,直接从武士晋升到镖师也是有可能的。请吧。” “多谢。”谢钰拱手道谢,脚步一点,轻飘飘地飞上墙头,像一枚雪片一样悄然落到校场那边。 人群一片哗然。 在云湘城,捕快、城防的军爷和各大镖局的镖师能提刀拔剑砍个人,都能称得上是英雄豪杰。谢钰小小露的一手轻功,神乎其技,只在茶楼说书人的嘴里听说过。 前来报名的三教九流们也顾不得报名的事了,一拥而上,把前院和校场之间的门堵得死死的,更有甚者直接搬来板凳踩着爬上墙头,密密麻麻围了一圈,把林师爷堵在外边,气得吹胡子瞪眼。 校场内,谢钰沉静地立于两把太师椅前,报上名号后就一动不动,任由两道辛辣的视线将他上上下下打量。 “小兄弟,有两下子啊?”一个壮汉豪爽道,“我姓张,叫张鸿鸣,是云生镖局的镖头。这位,是我们家大小姐,也就是我老大哥李镖头家的姑娘。” 谢钰这才守礼地将目光挪到坐在左手边的少女身上。 少女一身俊俏清丽的孝服,坐姿端庄文雅,缟白色的斗篷领子竖起,遮住她半张巴掌大的脸,只露出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看着娇柔脆弱。 “谢钰?”少女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清脆爽利,似玲珑环佩之声,妙语惊人,“你长得不错,很好,我们镖局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第4章 君子之剑 谢钰缓缓眨一眨眼睛:“……那就多谢当家的夸奖?” 李明琅大着胆子上下打量眼前这位白衣少侠,身形颀长,濯而不妖,不浮不燥,在云湘城,她从未见过气质如此沉静的男子。 “我武功不精,但看得出谢少侠身轻如燕,身法飘逸,做我家镖局的押镖师傅是足够了。张镖头,你觉得呢?” 张鸿鸣粗短的手指缠绕着腮边的胡须打转,他狐疑地看了谢钰一会儿,从步法、身骨看不清深浅,观其气息,应当只是从小学武,略有天赋的水平。 他沉吟片刻,说道:“谢少侠手中有剑,不如给老哥我露两手?” 谢钰看了李明琅一眼,见她颔首,眼冒金光,于是拱手抱拳道:“那在下就献丑了。” 铮——清越的剑鸣。 秋雨过后雾蒙蒙的天空中仿佛裂开一道云隙,澄明的日光直射在剑身上。 那是一柄极为平凡的长剑,剑鞘朴实无华,剑身细长。然而,正是因为它太过平凡,而愈发显得不凡。 李明琅好奇地看着。镖师们一般用马刀、矛、棍,她爹则使一柄巨斧。谢钰挽的剑花落在她眼中,如同青天白日里升起的一轮圆月,新鲜而奇妙。 与寻常知礼守节的女子不同,她的视线毫无顾忌地追随着谢钰腾挪的身影。 只见他飞身跳上院中的梅花桩,长剑挑、刺、抖、削,剑中无杀伐之气,应了那句“剑乃百兵之君”。剑意高旷,如月光倾泻而下,衣袂翻飞,似仙人羽化登极。 明琅不通剑法,却在刹那间明白,谢钰使的是君子之剑。 又是铮的一声。 谢钰手腕一翻,长剑在眨眼间入鞘,他从梅花桩上跳下,些微急促的呼吸很快恢复平静。半片被剑气削断的落叶沾在发梢,整个人多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生气。 校场内外掌声雷动,那些贩夫走卒、流氓闲汉哪见过这场面,跟正月十五夜市看人吞金吐火一样激动。 “好!”张镖头拍手叫好,“我行走江湖见过诸多剑客,像谢少侠一样把剑舞出气势,舞得好看的却不多。只是不知道像您一样的人物,怎么会想到来我们镖局?” 李明琅听出张镖头话语间的不信任,怕他把人挤兑走,连忙插嘴道:“张叔,咱们如今缺人呢。有谢少侠助阵,云生镖局定能早日恢复荣光。” 谢钰面色不改,缓缓道:“谢当家的赏识。我师从京城一位道人,学成下山后师父让我只带十两银子行走江湖。我本想去海外之地看看,但资费不够只能沿江而下,在云湘城落脚。这几日荷包告罄,只得想法子找份工来做。” 李明琅看一眼大喇喇坐着的张镖头,心中盘算,她在镖局没有自己的人马,现在这个姓谢的撞上来,不论他有何图谋,有何隐瞒,都能暂且用上一用。况且,谢少侠张口就叫她当家的,可见很有眼色。 李明琅笑意渐深,拍板道:“银子的事好说。少侠你满云湘城打听一圈,就会知道咱家镖局待手下最为优厚。你要是没地方休息,可以住在镖局后院,还能省上一笔房钱。” 张镖头大皱眉头:“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这谢少侠该算在哪个档上?” “甲等的张镖头您能独自带队押镖,丙等又委屈了谢少侠,我看就算作乙等镖师吧。一月一两的份例,其余的按走镖人头算分成,如何?” 谢钰前不久才在茶楼随手甩下一枚碎银,听闻此言,眨一眨冽冽清泉般的眼睛,硬是挤出一副感动不已的表情:“当家的慷慨,我一定倾尽所能为镖局做事。” -- 第8页 李明琅抿嘴一笑:“咱们云生镖局也算有口皆碑,过些时日等生意恢复正轨,少不了你的。以后要是愿意在云湘城久住,我还能找认识的媒婆姑子给你找个媳妇。” 她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如果谢钰是个忠心肯办事儿的,那一定要想方设法把他留在云湘城。牵红线做媒算什么,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她还能做主给谢钰一家子买个小院就当作随礼。 “……李当家客气了。”谢钰拱手告饶。 张镖头冷哼一声,无可无不可地把乙等镖师的木符递给他。 乌木名牌有玉佩大小,正面用篆书刻着“云生镖局”,背面则刻有“太乙星极”字样,触感温和柔润,应当用了十年以上,字迹却清晰如初。谢钰把它握在手中,心中多少有些诧异。 李明琅躲在素色斗篷领子后的眼睛弯了弯:“好看吧,谢少侠?这是我爹刻的。” 来之前,谢钰听说过前任当家李镖头的遭遇,看向李明琅的目光不禁带了分怜悯。 李明琅却似浑不在意,一双素手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皮,冲谢钰笑了笑:“往后你就是我家的镖师,就不少侠来少侠去的叫了。我直呼你的姓名可好?” 谢钰知道镖局的当家不是普通姑娘,否则也不会孤身一人担起整个镖局,但李明琅的直白和明媚依然让他觉得新鲜。 “看当家的喜欢。”谢钰唇角带笑,向二人行礼后就离开了。 校场内外看热闹的人都一哄而散,忙活大半日,不但看到云生镖局如花似玉的大小姐,还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剑法,瓜子和茶水也不算白吃白喝。 今日过后,整座云湘城的人都听说了,云生镖局来了个玉树临风的镖师。至于大小姐李明琅,在风言风语中总算从形貌丑陋的母夜叉,变成了玉面女阎罗…… “这断不可行!”张镖头一双眼睛瞪若牛铃,“大小姐,生意不好做咱可以慢慢来。给酒楼茶档送吃食,那是乞丐、闲人的活,我们去插一脚,哪里拉得下脸?不成,绝对不成!” 李明琅心想,这大胡子说得容易,可一旦镖局没有起色,第一个跑路的就是他。 她点一点手中的名册,指尖在新鲜的墨迹上弹了弹:“张镖头说的哪里话,我们今天新招的人手,不就有一大半乞儿、闲汉吗?这些人用的好了,往后还能让他们出城在云湘周边的村落、庄子送信送货。” 张镖头气得直呼气,鼻孔一张一缩,李明琅心中好笑,面上却盱衡厉色:“张叔,恕我直言。镖局如今想赚大钱怕是难了,接一些寻常单子也不过是苟且偷生,能过一天是一天。咱们不想方设法做些外人不屑做、不敢做的生意,早晚要被云福巷上其他几家镖局蚕食。” 端坐在一旁喝茶的林师爷看气氛不对,赶忙上来打圆场:“张镖头也是为了镖局的名声考虑。不过,小姐有一点说得不错。今日招买的人工钱便宜,做些简单活计还是使得的。不如暂且听小姐的施行一个月,看看成效再做打算。” 这俩老匹夫,真难糊弄。李明琅柳眉轻蹙,不过,既已达到目的,她也不再多啰嗦。 等几个月后银钱到手,摆在他们眼前,看这俩人还有什么好说。 李明琅乘镖局的马车离开,今日为他赶车的小厮是个一身灰绿短打的半大少年。 “明琅小姐,您跟夫人长得真像,小的一眼就认出您来了。”小厮话多,一路上叽里呱啦的,声音沙哑,像只绿色的鹦鹉。 “你认识我娘?”李明琅扬眉,“她可从来没说起过你。” “嗐,小的就是个赶车扫马厩的,哪里能从贵人口中提起呢?”小厮看向胳膊上素白的布条,黯然道,“想当初,还是夫人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让我在镖局做事。” “我爹娘去了,镖局生意不好,你怎么没跟其他人走呢?” 小厮嘿然一笑,摸摸后脑勺,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说句不该说的话,小姐你听了可别生气啊。小的来镖局都要两年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镖局就是我的家。” 李明琅哈地笑了声:“你们这些人都把我的名声传成什么样了?我怎么会因为这句话生气,高兴都来不及呢。” “那是,这两天大家都看在眼里,小姐是最和善不过的人了。” 李明琅被小厮逗得前仰后合,半开的车帘随风摇曳,挂在车门边的车铃叮当作响。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绿豆。”小厮羞赧道。 李明琅拍拍巴掌,扬声道:“我有个小丫鬟叫翠翠,跟你的名字一样,都绿油油的,让人听着高兴。不如这样,以后就由你来给我赶车,你愿是不愿?” 绿豆没想到多搭的几句话竟有意外之喜,磕磕巴巴地点头道谢,恨不得跳下车去,当即给李明琅叩几个响头。 马车停在十里枣巷口。巷子里虽有李府、方府等殷实人家,但大多住的是普通人,一个院子里能住三五户人家,邻里之间时有来往,很是热闹。 李明琅一下车就闻到一股刚开锅的米粥味儿,淡淡的烟火气,和空气中弥漫的金桂香。 紧绷的心情刹那间松弛下来,李明琅哼着云湘城的小调,步履轻盈地往李府大门走。 突然,一道印入她脑海却恨不得早早遗忘的声音响起。 “表妹。” -- 第9页 第5章 金乌弩 来人是个容长脸的年轻儒生,一身靛蓝细麻袍子,头戴同色幞头,腰间挂一枚玉竹,胳膊肘上戴着一只白色粗麻袖套。 李明琅牙根发痒,手腕至指尖的骨头都在颤抖。她僵硬地转过身,面色幽暗,不像在看故人,倒像在看一个死人。 “表哥。”李明琅轻声道。 朱学义就是她那位好舅母的宝贝儿子,是他们老朱家祖坟冒青烟生养出的读书人。李明琅一看到他,就想起前世被他卷走嫁妆,压根不顾自己死活的事。 她心里就俩字,恶心。 朱学义却不知道李明琅的心思,照常抿起那抹清高温文的微笑:“前些日子学里事情多,没空出时间来看你。我娘回去说你瘦了许多,我就想着来见一见你。表妹,有什么要帮忙的记得都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会帮。” “家里事情不多,我能操持,就不麻烦表哥了。”李明琅垂下眼帘,竭力克制住想白他一眼的冲动。 前世之事尚未发生,她能对朱学义避之不见,但是没理由当面跟人发火耍横。 可是,她的忍耐看在朱学义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少女低眸含情,羞涩软绵,朱学义看得心中一酥。表妹过去有些娇生惯养的小性子,但那都是姑父他们在世时宠出来的。现如今她孤身一人,难免孤单寂寞,最是需要他这个表哥嘘寒问暖、倾诉衷情的时候。 “琅妹妹的事怎能称得上麻烦?”朱学义摇头,无奈一笑,“我娘说过,你一个人要打理府上庶务,还要料理镖局。这两天听说云生镖局在发什么英雄帖,招徕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流氓乞丐。表妹啊,我虚长你七岁,姑父不在了,我作为表哥有些话不得不说一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接触这些人为好。” 李明琅嘴角抽了抽,到底没忍住:“表哥,你虚长我七岁,今年已经二十三,明年就奔二十四了,怎的出门在外张口闭口就是你娘如何?你是读书人,我最尊敬读书人了。你别看我书读得少,高低也得来一句之乎者也,才好教育别人吧?” 如果说,前世的李明琅对市侩精明的舅母是厌恶、烦躁,那么她对朱学义此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憎恨。 她已经忍了两句,这人还没走,跟村口的老鹅一样呱呱个没完,不啐他两句,她李明琅就要成天底下第一良善人了。 天知道,她跟善良这俩字,除了名字占四分之一外就没什么关系。 朱学义像是没料到李明琅突如其来的质问,又像是抹不开面子,脸上的笑容僵硬:“那些经书子集,平时我在学里读得够多了。现在却认为,父母的教诲才是真真正正的发人深省呢。” 见朱学义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在自己眼前吹嘘,李明琅轻哼一声,嗓音愈发甜腻尖锐,如黄鹂一般。只不过,她这只黄鹂牙尖嘴利,最爱的就是戳破虚伪的面皮。 “表哥说完了么?说完那我该回府了。我娘昨夜给我托梦说了,这段日子得给他们夫妻俩守孝念经,不能见外男,您请回吧。等三年孝期过后,我就收拾收拾包袱去城外的明月庵当姑子,青灯古佛的,也好磨一磨我的性子。” 朱学义哑然,过了一会儿后,讪讪道:“琅妹,我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怎么能叫外男,那多生分?镖局那些乌七八糟的才是外男吧。而且,你说去当姑子,这……那镖局可如何是好?岂不是要落入张鸿鸣那粗人手中?” “落在张镖头手中不好么?”李明琅粲然一笑,“不瞒你说,今日张镖头才给我开了个价,这个数——刚好够给明月庵的观音像筑一座金身,表哥你说巧不巧?” 李明琅伸出五根手指头。 玉指纤纤,看在朱学义眼中却是白骨精的爪子,抓走了他煮熟的鸭子。 “这怎么可以!”朱学义喊道。 热闹纷杂的十里枣巷为之一静,朱学义面露赧然,尴尬不已,幞头的布条咸菜似的搭在他汗津津的后脖颈上。 他竭力说服李明琅,想让她放弃脑中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呃,我也是为表妹你的下半辈子着急么。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更要珍惜眼前人,好好生活才是。”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李明琅颔首,精巧的下巴点一点,桃花一样柔美的眼睛弯成一双新月。 不愧是她的书生表哥,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可是朱学义这种人,往往爱用乍一听端正奋进、忠孝两全的道理压人,等轮到他自己,就会说什么“无可奈何”“情非得已”“人生无常”。好处占尽,坏处半点不沾。 李明琅真想晃一晃上辈子自己脑袋里的水。 朱学义得意了:“表妹你知道就好,我都是为了你好。” “好一个为了我好。”李明琅咧嘴一笑,一口细白如雪的贝齿在殷红的霞光下,叫人平白生出森森寒意。 “要不是我提到卖掉镖局时,你脸上的表情太狰狞恐怖,我都要相信了呢。”李明琅道,“朱学义,你这鸡蛋大小的脑瓜子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奉劝你和你娘一句,别想了,没用的。” 朱学义的容长脸拉得更长了,他上前两步,抓住李明琅的小臂:“表妹,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明琅汗毛倒竖,鸡皮疙瘩从小臂漫延至全身。她猛地甩开朱学义,素白的斗篷在空中飞旋,猎猎有声。 -- 第10页 她从斗篷内侧摸出一柄一尺长的弩,鲜红弩身隐隐发着金色,故名为金乌。此时,金乌弩的箭尖正笔直地指向朱学义的眉心,只须指尖轻轻一勾悬刀,就能立刻脱钩。 李明琅半眯起眼睛,从金乌弩的望山处看向她表哥冷汗涔涔、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由坏心眼地笑出声。 “明琅,你这是在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朱学义双手举起,颤颤巍巍地挡在身前。 “我好好说了,谁让表哥你学登徒子动手动脚?”李明琅道,“表妹我不是故意的。表哥你也说了,我一个小姑娘家最该防备的就是地痞流氓。” 朱学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牙关直打颤:“你先放下,放下再说。” “没什么好啰嗦的。”李明琅摇头,“既然我们都心知肚明,不如摊开了讲清楚。周围邻里都看着呢,让大家评评理,也算做一个见证。” 巷头巷尾的门扉轻,墙头缩下去一个个人影。 “过去我爹娘在时,你们逢年过节不是来探亲,而是来打秋风的。我爹娘走了,你们来我家倒来得更勤了,跟自己家似的。打的什么心思,当谁不知道呢?” 金乌弩慢慢往下移,停在朱学义的脐下三寸。见他腿栗股栗,抖如筛糠,李明琅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她故意恶心人似的,娇滴滴道:“我李家算不上高门大户,我李明琅不过是个开镖局的武夫之女,但是再怎么说也是家产丰盈、声名在外的清秀人儿。再怎么的,也得嫁个身家清白、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又或是一方英雄豪杰。” 朱学义咽一口唾沫,恐惧又不甘:“表妹,我明年就能去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李明琅摇头:“科举人人都能考,功名却不是什么猪头蠢脑的人都考得上的。你呢,表哥,怕是一辈子都考不取秀才了。” 朱学义被戳中最在意也最心虚之处,连被箭簇指着都不怕,当即跳脚道:“你个小姑娘,懂什么科举?你说谁考不上秀才?有你这么说话的……啊——!” 嗖的一声,一枚短箭自金乌弩射出,眨眼间便刺到朱学义的右脚靴尖,竟是从两只脚趾头中间穿过,把他的布靴死死钉在石板路上。 朱学义两腿打颤,股间一抹凉意飞流直下。 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李明琅小脸一皱,半点面子都不给地“噫”出声。 这时候,朱学义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和读书人的庄重自持,飞也似地脱去靴子,光着脚撒丫子跑远了。 李明琅大笑出声,爽朗的笑声中那股子抑制不住的痛快和放肆久久地萦绕在长长的十里枣巷里。 据说那天晚上,不少巷子里的小孩儿都做了噩梦。 不远处,方府正房屋檐之上,谢钰长身玉立,足尖点在做工粗糙的脊兽头顶。 夕阳低垂,黯淡而晕红的日光落在他英俊柔和的眉眼间,一身白衣也染成血色,有种古怪的邪气。 他望着那抹推开厚重大门的倩影,心中思绪万千。 “李明琅,当真是个妙人。” 白天见面时,他只觉得这位李当家是个爽利的姑娘,为人处世虽直接且不同寻常,但是个雷厉风行、心有谋划的当家人。至于城里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其他人嚼舌根。 谢钰没想到,居然有人跟离谱的传闻里一般无二,云湘百姓没冤枉她,说的半分不错……泼辣,骄纵,脾气差。 不过,有一点跟他所想的不同,李明琅这个看着娇弱无依,风一吹就倒的纤瘦身子,竟还存着一手射术,也不晓得镖局其他人知不知情。 晚风将谢钰的衣袖吹拂纷飞,像是要凌空而起。 他踏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夜幕降临,黑暗渐渐吞噬他的身形,融入他的影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弩发射时先张开弦,将其持于弩机的牙上,将箭矢装于臂上的箭槽内,通过望山进行瞄准后,扳动悬刀使牙下缩,弦脱钩,利用张开的弓弦急速回弹形成的动能,高速将箭射出。资料来自网络。 第6章 杀鸡儆猴 李明琅哼着小曲回到东厢房,小花厅里的红木圆桌已摆上几道清爽小菜。 色泽鲜艳水润的泡樱桃萝卜,豇豆清炒素肉末,豆腐皮包子,糟茄子,再有补气血的药膳汤和白粥,叫人见了食指大动。 “小姐,你看上去心情真好,镖局的事顺利么?”翠翠挽着一篮子鲜梨进屋,挨个摆在雕着八仙福神的银盘里,“喏,这是对门的方府送来的梨,奴婢用井水浸过,脆甜脆甜的。” “方家什么时候种了梨,我怎么不知道?” “是方夫人前不久买的庄子送来的,听他家婆子说,过段时间日就能吃上柿子,可甜了。” 十里枣巷十来户人家里,就开镖局的李府和做木材生意的方府家境殷实些,李明琅跟方家的几个姑娘一块长大,跟方家人也算熟悉。 方夫人尤其喜欢她,如果不是方家这一代没有适龄的男孩儿,李明琅的婚事恐怕会早早定下。爹娘去世后,方夫人还主动上门帮忙操持停灵、头七、下葬的仪式,明琅对他们一家的感激难以言喻。 想到前世,滇西王和六皇子率领的军队在云湘城外五十里对垒,六皇子败走前坚壁清野,把十里八乡的房屋、农田砸的砸,烧的烧,生灵涂炭。方家的木料场子也没落得好下场,被人付之一炬。方家合府就此远走南洋,背井离乡。 -- 第11页 冰凉脆生的果子逐渐染上手心的温度,李明琅垂眸,牙色的灯罩里烛火荜拨作响,暖黄的烛光映在她卷翘的睫毛上,落下浅浅的灰影。 距离天行皇帝驾崩还有三年,到时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李明琅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最起码在两年内,她得尽力丰盈羽翼,等乱世来临才有可能护住她认识的人,保护整座云湘城。 “翠翠,你说我把镖局卖了,拿着银钱带你和刘叔、厨房的王婶一起去南洋闯荡如何?” 翠翠盛一碗药香浓郁的参汤,摆在她面前,听到这话不由失笑:“小姐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好好的为何要去吃那份苦?南洋多远呀。奴婢只想留在云湘城,守着小姐,等小姐嫁人了我也跟过去,过上好日子。” 李明琅掐一下翠翠的胳膊:“美得你,天天磨磨蹭蹭的在茶房躲懒,还想过好日子呢。” 翠翠龇牙咧嘴,吃痛道:“反正我不去,听说那边的人会吃人,还有毒蛇、瘴气,听着就害怕。云湘城是我们的家,奴婢哪儿也不去。”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看她急了,李明琅赶忙止住话头,“你说的不错,该走的不是我们,是那些想为非作歹的人。” 翠翠才十二三岁,见李明琅神色凝重,吓了一跳:“小姐,出什么事啦?” “没什么。”李明琅眉尾一扬,“吃你的饭去。” 调羹慢悠悠地在白瓷汤碗中搅动,李明琅盯着荡开的一道道涟漪,心想,她才不管皇帝的椅子上坐的是谁,哪怕坐一条狗,也不能乱叫乱吠,把她的小日子搅和得一团糟。 有谁敢来坏了她的心情,就提起她爹的斧子把人赶出去。 南城门左近的云生镖局,一扫前些日子的萧条破败,方正开阔的前院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张镖头用衣角擦拭一把宽阔厚重的长刀,口中嘟嘟囔囔:“知道的说咱们是镖局,不知道的就该说这是丐帮大会了。” 密密麻麻大几十号人全是李明琅招揽的乞儿、闲汉。他们衣衫褴褛,粗服乱头,许多人都光着脚,稍好一些的踩着破破烂烂的草鞋。好些人面黄肌瘦,看着张镖头手边的一盘瓜果眼睛发绿,若非那柄钢刀瞧着削铁如泥,早就有脸皮厚的凑上去讨要。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镖局的正牌镖师们,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哪怕是尚未入册的镖局武士和打杂小厮,也都衣衫崭新、立整,腰板笔直。他们站在这群新来的人身旁,一边像官,一边像贼。 李明琅姗姗来迟,她仍穿一身素服。只不过,今日的她将束手束脚的百褶裙和比甲换成了一身劲装。 月白的斗篷翻飞起波浪,簇新马靴的绣线在日光下闪烁银光。她身形高挑,英姿飒爽的样子不像个文弱的大小姐,倒像个出入战场的女将军。 “人都来齐了?”李明琅笑盈盈地坐在上首,林师爷和张镖头一左一右,一文一武坐在她身侧。 她有些紧张,却不耽误在心里暗笑,观音菩萨身旁有金童玉女,她身边得用的却是一个申公豹一个张飞。 “谢少侠。”李明琅颔首,看向站在队首,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 谢钰同样一身白衣,系了条鸦青腰带,嵌着玉扣,眉目俊朗,嘴角融着一抹清淡的微笑。 “见过李当家。” 李明琅笑意更浓,招手让谢钰站到她身后,而后才坐直了身子,清一清嗓子,道:“各位同僚,未来的云生镖局镖师们,你们应当都认识我,那就不多说废话。往后大家一起做事,就记住两句话,令行禁止,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李明琅环视一圈,看到几个人眼睛跟轱辘似的瞎转,但大多数人都垂头耷脑的,看着畏畏缩缩。 “还有一句,是手脚干净。如果有人被我知道做了偷鸡摸狗的事,就不要怪我李明琅不客气。” 她取下挂在腰间的金乌弩,又道:“此弩名为金乌,是我娘留下的遗物,二十步内箭无虚发。若是主家的货物少了一分一毫,我就拿这弩废了你们的手。” 人群猝然一静。张镖头怔怔地看着那艳红的金乌弩,林师爷捋一捋长须。新来的乞儿地痞们交头接耳,有人恐惧,却也有人没把李明琅的话当回事。 “还有什么问题吗?”李明琅扬声问。 “哈哈,有的,有的!”一个细眯眼,面色蜡黄,满脸油滑的闲汉举起手,“东家,您也要跟咱们这些人一块做事么?没见着您,我没力气,只是您细皮嫩肉的,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呐?” 闲汉身边几人都嬉笑出声,推推搡搡的,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李明琅却是不恼。她从小姿色过人,这种人她见得多了,把二两肉悬在脑袋上招摇过市,遇到未出阁的姑娘就调笑,遇到妇人婆子就污言秽语。滚刀肉似的,一条烂命,也不怕被人打回去。 “我正缺一个人来杀鸡儆猴,你倒配合得紧,自个儿跳出来了。”李明琅轻笑,举起金乌弩,侧过身,眯上右眼。 金乌弩的望山山坳处正对那群嘻嘻哈哈的流氓匹夫,李明琅满意地看到他们脸色一僵,准心移到哪,哪的人就矮下身子。 肩头忽地一沉,李明琅身形一顿,看向点在她肩膀上的一柄白色剑鞘。 有人温温柔柔地说:“当家的,大可不必。” -- 第12页 她不满地抬起头,瞪一眼长剑的主人:“谢钰,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谢钰的笑容纯善,淡定温和,“只是不想让这种小事脏了当家的手。” 李明琅瞥一眼他:“哦?你想怎么做?” “割了他们的舌头,剁了他们的手脚……”谢钰生得清爽俊朗,饶是说着吓人的话,眉梢眼角依然含笑,他垂眸看向一脸震惊的李明琅,“在下当然不会那么心狠手辣,只是让他们吃点教训罢了。” 话毕,谢钰踩着张镖头手边的茶几一跃而起,白衣纷飞,腰间鸦青墨带随风飘摇。张镖头骂骂咧咧地护住差点摔落的瓜果盘子,李明琅收回金乌弩,一瞬不瞬地盯着谢钰的背影。 下一刻,几个张口不干不净的流氓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谢钰剑未出鞘,单单用朴素的剑鞘敲在关节处,就叫人捂住胳膊腿惨叫。 谢钰食指抵在唇边,说道:“小点声,别污了当家的耳朵。” 随后,谢钰以长剑一挑,把四五个流氓痞子挨个挑出墙外。少说也有十几步远,一个人有两个麻袋沉,也不知他看着清瘦,哪来那么大力气。 云生镖局院内噤若寒蝉,看向谢钰的目光无不充满恐惧。 清脆的笑声打破寂静,众人打了个哆嗦,看着李明琅的眼神也愈发畏惧。 “至于么?有那么可怕吗?”李明琅笑道,“只要记住方才的两句话,好好干,以后少不了你们的。” 那群刚来的乞儿闲汉们咽一口唾沫,腿钉在地上,如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明琅看他们怂了吧唧,鹑衣鹄面的样子,啧了一声,看向林师爷:“之前请您采买的衣服准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只是,您要的急,衣服的尺码可能不大适合。”林师爷抹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如今的大小姐早已不是他带着启蒙识字的小姑娘了。 “那都是小事。”李明琅隔着斗篷,无意识地把玩金乌弩,“那就请您带人去给他们洗个热水澡,整理仪容,换上镖局的新衣裳。这粗布烂衫,蓬头垢面的,别生意没做成先结了仇。” 林师爷起身,带领几个小厮,指挥人马把人带去镖局后院的浴房。今日他们不做别的,先把这些人几十年的污泥洗掉再说。 张镖头抱着胳膊,鼻腔里哼了一声:“大小姐,我真的不懂您在想什么。” 李明琅笑了笑,不欲与他争辩:“且看着就是。张镖头,一会儿等他们人出来,请您帮忙掌掌眼,挑几个五官清秀或忠厚老实的带队,以后方便接活。” 她又从袖中掏出一支纸卷,递给张镖头:“等人挑完了,您再看看这个单子。” 张镖头接过食指长的纸卷,迅速展开,很快便虎目大张,怔怔地看着李明琅:“小姐,这是……” “我爹书桌上放着的,应当是他早前接下,但尚未完成的镖。”李明琅说,“如今他人不在了,这一趟镖就交给你。” 谢钰静静站在李明琅身后,闻言不禁看向张镖头,只见他捻着纸条的双手颤抖。 “明琅小姐,你就不怕我带着人和货跑了吗?” 李明琅轻笑,摇了摇头:“你不会的。” 说罢,她不再管陷入沉思和震动的张镖头,姿态优雅地站起身,撇一撇斗篷上的褶皱,望向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谢钰。 “你随我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签约啦撒花花,求收藏评论,日更中 第7章 云湘河堤 李明琅轻移莲步,款款向外走去,虽说穿着一身劲装,但她轻盈的步子依然有婷婷袅袅之态。 谢钰知礼守节,直视前方,但不知怎的那个只到他肩膀的身影总是撞入眼帘。 “明琅小姐!”身穿草青短打的绿豆,兴冲冲地挥手,打了个千儿,把李明琅请到门边,“车都备好了,府里的翠翠姑娘差人送来一壶果茶,正温在炉子上呢。” 李明琅听到绿豆跟野鸭子似的嗓音就想笑:“就你脑子灵光。去,上马厩那儿把谢少侠的马牵来。” 谢钰抱剑而立,闻言淡然道:“多谢当家的。” “谈什么谢?”李明琅摆一摆手,“一会儿多的是用你的时候。” 谢钰微微低头,与明琅对视,他的目光深不可测,嘴上的话语却依然温和:“定当尽心尽力,九死不悔。” “哈哈!”李明琅知道他在说笑,抬起一双眸睨他一眼,“这点工钱,犯不着,犯不着。” 谢钰也笑起来,弯起眼睛问:“那当家的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加工钱?” “你头一天上班就想着加钱?”李明琅啐他一口,“做你的梦去,想得倒美!” 绿豆牵来一匹浑身黑黢黢,唯独额间有一道白印的高头大马。那匹马不怎么听使唤,马鞍处足足高到绿豆头顶,看上去十分蛮横。 绿豆人小腿短,艰辛地拉着缰绳,吭哧吭哧地往门边扯。不像他牵马,倒像马拉他。 “呼……”绿豆气喘吁吁,“谢少侠,你瞧瞧,这是你的马么?” 李明琅噗嗤笑出声:“绿豆,你该长个儿了。” 绿豆面红耳赤,谢钰也有些看不过眼。 他两指放在嘴边,一声呼哨,如鹤唳云霄。那匹大黑马嘚嘚跑到他跟前,打了个响鼻,垂下硕大的脑袋,一股脑往谢钰肩上蹭,十足的亲昵。 -- 第13页 “好马。”李明琅赞道,“它叫什么名儿?” “……乌鸦。”谢钰讪讪道。 李明琅没好气地瞅他一眼,很是为这匹骏马神驹不平:“瞧瞧你,一天天穿的像个舞文弄墨的,取的名字怎的这般俗气?你不会告诉我,你的剑叫大白鸽吧?” 谢钰把长剑背在身后,嘬嘬地哄着乌鸦马:“当家的说笑了。这柄剑,名叫冰轮。” 涌冰轮,飞沆瀣,霄汉万里云开。 一丝灵光闪过,李明琅骤然察觉到,谢钰温润如玉表象下的胸中经纬。然而下一瞬,谢钰翻身上马,衣袂飘飘,又与平日里秀雅俊美的公子哥儿样并无不同。 李明琅没再多想,扶着绿豆的手坐进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她撩起窗边珠帘,脆声道:“去南城门,咱们出城去转转。” 南城门与云生镖局相距不远,城门守卫前些日子收了李明琅的酒钱,看到她的马车很快放行,登记镖局名字的时候,还隔着珠帘跟李明琅打趣。 “李大小姐,你们云生镖局的镖师都这么俊么?” 李明琅嗤笑:“你看看张大镖头不就知道了吗?” 城门子们嘎嘎大笑。 城外十里,官道两侧阡陌交错,有乡绅富商家的农庄,也有守着几亩地艰难谋生的农户。 临近云湘河畔,官道愈发泥泞,李明琅担心车轮陷进泥里,只得下车在田埂上步行。绿豆本想背她,被她挥手婉拒。 谢钰骑在乌色骏马上,问:“当家的,不然我骑马载你?” 李明琅低头看了眼自己崭新的织锦马靴,又看一眼谢钰那匹不耐烦地直蹬腿儿的乌鸦马,心中的天平很快倾斜。 “嗯。”她向谢钰伸出手,那头干燥温暖的大手一个用力,她就像一片花瓣似的,飞身侧坐到谢钰身前。 两条长而有力的胳膊拢着她,檀香似有若无,靠近谢钰那一侧的左耳不知为何开始发烫,左半边脸颊像是蹭上了飞扬的柳絮,丝丝缕缕地痒。 可是如今快要入秋,上哪儿来的柳絮? 谢钰轻轻一提缰绳,清吁一声,乌鸦马便哼着气,步履平稳地走在淤滑坎坷的烂泥地里。只穿一双草鞋的绿豆则被他们留在原处,看守马车。 粗粝的缰绳摩挲掌心,却始终盖不过刹那间的柔软。 谢钰垂下眼睫,不易察觉地用视线描绘少女挺翘精致的鼻梁,精巧的下巴,和圆润白皙的耳垂。 她犹在孝中,谢钰更不可能像登徒子一样越雷池半步。可是,或许因为两人始终隔着一指的距离,那丝檀香和少女耳畔缭绕的桂花香愈发交融,浓烈。 河畔,数十个壮汉喊着号子在修筑堤坝。这座十里亭外的河堤庇佑了云湘城上百年,早已是千疮百孔。 “干什么的?这儿闲人勿进啊!”几个兵痞子肩扛雁翎枪骂骂咧咧地走上前。 李明琅撑着谢钰的手,施施然下马,理一理斗篷,微笑道:“这位军爷,我和你们县尉于大人有约。” “县尉大人岂是你一个小妮子随随便便就能见的?” 云湘城的名字虽叫城,在大行朝仍算作县一级,管辖方圆五十里的县城和村落。县尉则是一县的军事长官,分管治安、城防等要事,修筑河堤也在职责之中。 况且,县尉于福行峻言厉,最是严苛,李明琅一个小姑娘,自然没可能说见就见。 谢钰从马上下来,不忙着帮腔,只默然随侍在明琅身旁。他得看看,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还有几分本事? 锋锐的雁翎枪直指咽喉,李明琅丝毫不惧,她语气轻快:“军爷这是在做甚?要是被县尉大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几个兵痞见眼前的少女临危不乱,话语恳切,再一看李明琅递来的白白胖胖的银子,转念一想,这姑娘衣衫精致,气质凛然,莫不是于大人家里来云湘城探亲的小娘子? “行吧行吧,我帮你去瞧一瞧大人在不在。”他们口中唧唧歪歪的,一脸的无奈,收银子的手却迅疾如风,行云流水。 没过多久,一个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的男子,从不远处的草棚下走来。他满头白发,步伐依然矫健,目光如炬,直刺刺地向李明琅两人望去。 “你们二位谁找我?”于福撑着腰杆,睥睨眼前的一对年轻男女。 李明琅福一福,脆声道:“听闻于大人带着城防的军爷们在修补河堤,小女子佩服不已。今日前来是想告诉您,小女这儿,有您最需要的东西。” 于福仰天长笑:“是不是我半截身子埋进土,出现幻觉了?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修河堤?” 李明琅分毫不恼,嘴角带笑:“我是不懂,但我知道这些日子秋雨绵绵,堤坝边的大棚一个土灶每日要做上百个军爷、役夫的餐食,早就忙不过来。您嘴角都长火包子了,一看就是吃不好睡不好。” 县尉于福眉心一拧,当即要呵斥,却被李明琅打断。 “您是县尉大人都尚且如此,底下人如何劳心费力呢?”李明琅玉白的手指一掐,“这几日的雨算不上大,到下月才是真正的瓢泼大雨,咱们的大堤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前些天,她给城门口的卫兵塞钱时就有所了解,城外的大堤正在紧急修筑,县尉于福每日住在堤坝边,急得火烧眉毛。 其实,李明琅并不确定云湘河和堤坝的情况,但她愿意赌。赌城门子只言片语中透露的情报,赌于福心系百姓,急于让修补大堤的工程早日完工。 -- 第14页 于福似被说动,鹰隼似的眼睛看向李明琅:“你有什么法子?” “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李明琅比了个在她这般娇俏小娘子身上极为粗俗的手势,“您得给钱。” 于福当即就想走,又被李明琅劝住:“于大人,您别急呀。我给您算一笔账。” 她把城防军请厨子、伙夫的工钱,采买食材,大雨造成的损耗,再算上其中的油水,和她负责采买现成热乎的餐食,一日两餐送来大堤所需的银钱两相比较,得出一个她的餐食能节省两成银子,且料足味美的结论。 “我们当家的在城中也做过差不多的生意,大户祭祀,戏班子日常餐食,贵的便宜的都能送。”谢钰幽然道。 他语气笃定,眼神真诚,还长了一张不会骗人的君子的脸,一开口,于大人就信了八分。 李明琅听他把尚未做成的生意都搬出来唬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心里十分佩服。 漂亮的男人最会骗人。 县尉于福沉吟片刻,咳嗽一声,道:“你们先送三天,一百人份的试试看。要是不满意,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李明琅迅速算计一番镖局余下的资产,和他爹娘留在家中的银票,银牙一咬:“好!保管让您满意。” 告别于大人,李明琅照旧坐在谢钰身前,两人同乘一骑。 泥水粘稠的官道上,乌鸦马勃喇喇地疾走,翻盏撒钹似的落下两行马蹄。 李明琅一路无话,细看却口中念念有词,默然无声地念叨。谢钰微微低头,竖起耳朵仔细听,随后唇角荡开一丝笑意。 “呵呵,老匹夫,吝啬鬼!过两天,叫你荷包翻过来给我送钱!” -------------------- 作者有话要说: *“涌冰轮,飞沆瀣,霄汉万里云开。”——《夏云峰·涌冰轮》 第8章 福满楼 刚过晌午,云湘城的酒楼茶肆渐渐由喧闹恢复宁静。 福满楼里,跑堂的阿都打着呵欠,嘴里咕哝着清汤寡水的午饭,一边挥舞着抹布,收拾东倒西歪的椅子和桌上的一片狼藉。 木门吱呀一声,一位白衣男子步入大堂,阿都将一张椅子搬上桌,没好气地说:“小店打烊了啊,去别地儿吃吧!” “没关系,给我们简单来点儿就好。”男子的声音温柔如水。 阿都抬起头,正正看到一位俊美非凡的白衣男子。他一身利落劲装,腰系墨色汗巾,长剑背在身后。那双明亮的眼睛似目下无尘,又似包容万千。 “客,客官,这位少侠……”阿都牙齿和舌头打架,“不是小的不想招待,实在是后厨的师傅家去了。” “哦?那你会下厨吗?给我们上两碗面来。不行就上一壶茶,再拿两碟点心垫垫肚子也成。”一道珠玉般的声音响起。 白衣男子身后转出个明丽的少女,她一身素净,宽大的缟白斗篷遮住她大半身形,但那张娇艳的脸庞,飞扬的眉眼,叫人不敢逼视。 阿都彻底结巴了,像个没上桐油的门栓,咔哒咔哒的,讲不出所以然。他一跺脚,背过身就往厨房里跑。 大堂里的两人绕了一圈,找到一张擦拭干净的桌子。少女撩开斗篷,徐徐坐下。 “谢钰,你把人吓走了。” 谢钰满脸的无辜:“明琅小姐,我可什么也没干。” 李明琅轻哼一声,取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店里的筷子,擦完一双就递给谢钰。 孰料那人摇了摇头:“我不讲究这些。” 李明琅眯起眼睛,像只好奇又多疑的猫:“哦,是吗?我看谢少侠的言行举止,不像是乡野人家能养出来的。” 谢钰只是笑了笑说:“家道中落,也是常有的事。” 他话语中的敷衍任谁都能听得出,偏偏那敷衍显得既真诚又无奈,若李明琅是个心思单纯的闺阁小姐,兴许会为这一折“落难王子”的戏码落泪。 两碗热腾腾的葱油面端上桌,两人不再说话,低头吃面。 一旁的阿都拧着衣摆和汗巾,红着脸问:“客官您尝尝,味道可还满意?” “嗯,确实不错,辛苦你了。”李明琅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她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你家掌柜的几时回来?” “再过一个时辰?”阿都挠了挠后脑勺,“王掌柜午后会来清点货物和前一天的银钱,小姐,您要是想找他的话,得等上一等。” 李明琅无可无不可的点头。 像福满楼一样的饭店在云湘城里还有许多,通常上这吃饭的都是官府小吏,周边商铺的掌柜,和富家大院出门办事的管事。也有手头宽裕的平民百姓来福满楼搓一顿,喝酒吃茶,过一过嘴瘾。这一档的饭馆子又被大行朝人称作脚店。 与之相对的是一桌动辄十两银子的正店,往往只承接宴席和固定的贵客。还有一类馆子被称为分荣,比推车叫卖的路边摊好不了多少,却因价格便宜实惠,生意比福满楼还要红火。 方才,李明琅乘车路过时,就注意到街角专卖牛肉面的铺子到了晌午仍然人山人海,隔壁几家和福满楼差不多档次的脚店,犹有零星几桌顾客。 唯独这家福满楼,看起来和吃起来都不算难以下咽,就连一个跑堂随手做的葱油面都能入口,可生意依旧不温不火。 李明琅抿了抿嘴角,若非如此,她一会儿又如何能说动福满楼的掌柜? -- 第15页 修长的手指拎起不算精致的茶壶,骨节分明却不粗大,一点,一斟,为她倒上一杯清茶。谢钰的动作流水行云,自有一番风流气度。 李明琅接过滚热的茶杯,先嘬起嘴吹了吹,再轻抿一口。去年的茶叶苦涩,她实在欣赏不来。 “阿都,小赖皮子!都他妈一个时辰了,怎的还没打扫好?再躲懒,我就把你丢回乡下去!”一个肥头大耳,腮上长了个痦子的中年男人走进福满楼。 “就快了,擦个地就好,您先歇歇脚……”阿都被那男人一声怒吼吓得满地乱窜,虾米似的弓起身子擦地,把李明琅二人忘在脑后。 从他富态的体型,讲究的酱紫交领衣长袍,和店小二恭敬的态度,不难看出,这位心宽体胖的男人正是福满楼的王掌柜。 王掌柜摸着肥硕的下巴,看到角落的年轻男女,打量了一会儿他俩的衣衫,谄媚地迎上去。 “小店今日竟有贵客上门,怠慢了,怠慢了。”他的五官挤成一朵菊花,“敢问少侠和姑娘贵姓啊?留个姓氏,往后也好招待。” “王掌柜。”李明琅闻言轻笑一声,“我们是云生镖局的人。” “云生镖局——”王掌柜往后一仰,奈何他太胖,这夸张的姿态几不可查,“姑娘难道就是云生镖局新上任的女镖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明琅点点头,她怕再跟王掌柜寒暄下去,自己会大笑出声,索性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意。” 王掌柜捂住荷包,尴尬道:“福满楼是小本生意,给街坊邻居的一个果腹的地儿,这……我可没什么贵重货物要镖局押送啊?” “掌柜的,你想错了。”李明琅摇头,素钗上的珍珠微微晃动,“福满楼最值钱的不是这幢二层小楼,不是锅碗瓢盆,而是你们这些年给街坊们做的饭菜。 “说句难听话,我看得出来,福满楼的生意很一般……前有狼后有虎,云湘城里大小饭馆子竞争激烈,如此继续下去,福满楼不出两年定会周转不下去。” 王掌柜涨红了脸:“李镖头,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泼人冷水?我们福满楼好着呢!” 李明琅道:“哦,是吗?对门的和记酒家现在这个点儿还有近五桌的客人,蒋记每到饭点都要排队,街角的牛肉面铺子更不必说,食客捧着碗蹲地上都要来一份……” 王掌柜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两腮的肥肉晃动:“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我不听!” 李明琅和谢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一句话:“这人当真是掌柜吗?怕不是个傻子?” “王掌柜,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李明琅柳眉轻挑,将她的计划和盘托出。 城外修堤的士兵和役夫需要准时送上门的大量饭菜,福满楼生意一般后厨能运转得过来,而他们云生镖局则有城里最快最靠谱的送货业务。 王掌柜张了张嘴,方讪讪地问:“送个吃食而已,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嘛?李当家的,不是我不想跟你一道做生意,只是,杀鸡焉用牛刀啊?” 李明琅瞥他一眼,冷声道:“你有温盘么?城外一百来号人,你有人手送货么?就算你把厨子借去大堤边上现做,运送食材,搬运用具的钱你算过吗?” “没,没有……” 王掌柜的一向只看眼前,走一步算一步,出格冒险的事他从不敢干,从福满楼不上不下也不思进取的情况就可见一斑,但他也不想放弃一百多人一天两餐的大单子! 他抹了下嘴角的唾沫,问:“李当家,如果要做,这银钱该怎么算呢?” “一份餐食,按你们店里八折的价钱卖,我三你七。” 王掌柜大吃一惊,不愧是云生镖局,武人出身,一个小姑娘都敢狮子大开口!八折后拿七成,去掉林林总总的花费,他们福满楼只剩三成的赚头。 李明琅见他动摇,又加上一枚砝码:“咱们做的可是长期生意,大堤修完了,还有别的呢。你不愿意,我找别人也是一样的。” 王掌柜心想,这新鲜的赚钱法子确实不是非他不可,云生的女镖头大可以找别家饭馆子,比如对门的和记……到那时,云湘城里可还有他王某的立锥之地? “别啊,您等等,我再想想……” “欸。”李明琅低声叹息,搅着手帕,一脸的不耐烦,“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名堂。算了算了,谢钰,我们走!” “哎,李镖头你别急啊!”王掌柜弥勒佛一样富贵的身形往门边一站,严丝合缝地挡上门框。 一旁喝茶喝到无聊的谢钰站起身,长剑的剑鞘一挑,不知使了何种巧劲,居然把王掌柜这个大胖子从门框里撬出来,甩到一边。 王掌柜跟胖陀螺一样打转,好不容易停下,赶紧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我想好了!”王掌柜咬紧牙关,“就听您的!” 敲定好合作事宜,已至傍晚。李明琅身心俱疲,坐上绿豆的马车就忍不住打盹。 谢钰骑马跟在一旁,珠帘慢摇轻晃,少女小憩时娇俏的脸庞被他拢入眼中。 李明琅双目紧闭,眉心微蹙,像是有解决不完的烦心事。人生跌宕,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福满楼和云生镖局离得不算远,一刻钟后就停在镖局门前。 一下车,李明琅就清醒了。 -- 第16页 只见镖局的大门口停着一辆辆漆得崭新的马车,新上的漆绿油油的,绿得她发慌。 -------------------- 作者有话要说: 经营镖局第一步,先送外卖 第9章 绿意盎然 如果说,六月云梦泽的荷叶叫作一碧万顷,那么此刻云生镖局门前的绿色马车就是绿意盎然,绿得李明琅脑仁疼。 “林师爷。”她倚着大门,腿软脚软,指着翠绿的车厢颤巍巍地问,“这是咱们的车?” 林师爷捋一捋山羊须,很是得意:“大小姐,您先前交待我,把镖局里闲置的马车换个显眼的色儿。老夫心想这绿是万物生,也算个好兆头,就让新选出来的几个领头的带着人去刷漆了。您瞧,新人就一点好,随便干点啥都热火朝天的。” “你怎么不刷个红的,黄的?” 林师爷大惊失色:“这不可啊小姐。红的不成婚车了么?黄的更是不成,我这颗脑袋可还要呢。” 李明琅长长吁一口浊气,抚一抚胸口。她看一眼小绿车,扎眼,再看一眼…… 她翻了个白眼,险些沿着门板滑下去。 后背有力道一推,李明琅顺着这气力站直,扭过头去,便看到冰轮剑的剑鞘。她没多说什么,向谢钰点点头后,又跟林师爷张罗起来。 “人都收拾好了么?把大家都叫出来,让我瞧一瞧。” 不一会儿,前院就站齐了人手,按十人一队站成列。与清晨歪七扭八站着,蓬头垢面的人不同,经过一个白天的洗漱打理,换上崭新的衣衫后,李明琅招揽的这群乞儿、闲汉们焕然一新,就好像换了一群人。 李明琅拾级而上,站在红色巨鼓下,捋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抡起鼓槌,狠狠往鼓面上砸了三下。 咚——咚!咚! 三声振聋发聩的鼓声,仿佛在庆祝云生镖局新的开始,也在迎接许多人的新生。 “新衣裳喜欢吗?”李明琅高声问。 一群人面面相觑,许久,方才有一个才到李明琅肩膀高的小乞丐嗫嚅道:“喜、喜欢,谢谢大小姐。” “不懂事,叫我大当家。”李明琅摇了摇头,“萎靡不振的,林师爷没给你们吃饭吗?再问一次,喜欢镖局给你们做的新衣裳吗?” 三级石阶下,乞儿们仰望着那位站在艳红大鼓下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素白孝服,却比云湘城里任何一个姑娘都要艳丽无双。 簇新的衣裳,合脚的布鞋穿在他们身上,像是一个罩子,罩住了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也像一身铠甲,让他们忍不住自豪地挺起胸膛。 “喜欢!” “这衣料子太好了,比我娘天天给人浆洗的衣服都要好。” “小的从来没穿过没破洞的裤子呢。” “小人这辈子第一次穿鞋呢,还是纳了三层底的青布鞋!嘿,比俺老家里长的鞋子都要阔气。” 七嘴八舌的话语涌入耳中,李明琅听进心里,忽然间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一开始,她只是想找些工钱便宜的手下,免得担着风险开拓新生意赔掉家底。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些人不只是街头巷尾乞讨度日的可怜人,而是她需要去扛起的担子,是她从今往后开疆拓土的利刃。 她在改变他们的人生。 “行了,马屁少拍,以后有你们拍马屁的时候。”李明琅勾起嘴角,“镖局不会短你们吃穿,没地方住的人,在后院也能有个落脚地。但是——” 她猛地一敲巨鼓:“该轮到你们干活时,也得给我卖力。听清楚了吗?” “是,当家!” “成。明天开始,你们只要做一件事。”李明琅指了指四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壮年男子,“你们四个负责带队,一天两次从福满楼运餐食送到城外大堤,再把锅碗瓢盆原样运回来。记得饭菜不能少,不能凉,无论对当兵的还是来服役运大石的都恭敬着点,但也不能太怂,别让手下的人受了欺负。遇到问题先找谢少侠,不行就回来找我。记住,你们就是云生镖局的脸面。” 几个憨厚的男子点了点头,李明琅又让谢钰去林师爷那领笔墨,麻烦他连夜赶工,写一百张单子,交给剩下两队瞧着就机灵活泛的手下去城中发放。 “我来写?”谢钰眨一眨眼睛,手指点一点自己,差点当场破功。 李明琅理所当然地看他一眼:“怎的,谢少侠不通文墨?我瞧着也不像呀。也不用写多复杂,每张单子就几个字,写清楚云生镖局和福满楼合作,每天送热乎饭菜上门,量大价优就成。” 林师爷从仓库角落翻出一沓泛黄粗糙的纸张:“明琅小姐,镖局只剩这些纸了。” 李明琅伸手摸了摸,触感厚实若牛皮,应是以前拿来打包信镖的。 她眼睛一亮:“这纸好呀!结实,水也泡不坏。喏,你拿去,好好写,写好了有赏。” 一叠色黄如草纸的纸张塞入谢钰怀中,味道刺鼻,他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他这辈子就没用过如此低劣的纸,更遑论要拿这些纸写字……想想都觉得委屈了他的一笔好字。 “不乐意啊?”李明琅努努嘴。 谢钰捧着那叠黄纸,如手捧前朝孤本。他嘴角抽了抽:“怎么会?” 天色渐暗,李明琅看一眼低沉的夜幕,叫绿豆把府里的厨娘王婶找来,跟镖局的厨子一起,直接在院里摆起席面,算作庆祝迎新,顺道庆祝云生镖局正式重新开业。 -- 第17页 席上的饭菜谈不上名贵,不过是些家常菜。李明琅坐在第一桌上首,却见其他桌的手下们狼吞虎咽,吃到后头竟涕泗横流。 她举杯想说点什么,千言万语在唇齿间喃喃,最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翠翠提来一盏仙女飞天的花灯,放在桌面正中。李明琅把灯往谢钰那头挪了挪,柳眉轻挑。 谢钰:“……” 等林师爷放水归来,拿手帕擦手时,就看到这么一番景象。 李大小姐倚在桌边,斗篷的立领竖起,遮住大半张脸,却露出一双明媚动人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在烛光下奋笔疾书的白衣少侠,端的是红袖添香。 “字写大点儿。”李明琅在一旁指手画脚,“哎哟,谢少侠,你这字真不错。不如你在镖局门口支个摊子卖字,我三你七?” “……不必了。” “再多写点儿。谢钰谢钰,一鼓作气!” 林师爷这才明白,什么红袖添香,这是抽筋扒皮啊。 次日,一列绿得刺眼,绿得动人的马车从闭门歇业已久的云生镖局整齐地往福满楼所在的南城大街开去。 由于这份绿色过于扎眼,路过早市时居然引起了围观。 小城的生活简单枯燥,这些日子云生镖局可给大家伙添了不少趣事。听说是云生镖局的车马,来赶早集的人都举着煎饼、馒头,拎着鸡鸭,闹哄哄地跟在后头。 于是乎,大清早的,云湘城就出现了一桩奇闻异事。镖局开来押镖的绿色马车后,竟跟着数十个看热闹的百姓。 李明琅端坐在其中一架马车上,十分后悔没给今日开业来一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属实没有排面。 待镖局的绿马车齐刷刷停在福满楼门口,周遭看热闹的人都懵了。 “没听说王掌柜要卖酒楼呀?” “福满楼生意差得很,哪来的钱请镖局押货?” 奇哉怪哉。 可更叫人惊讶的事还在后头。马车上下来十几个人,再算上车队后头跟着的人手,共几十人穿着簇新的衣衫从福满楼大门口鱼贯而入。 “哎!那不是北门那儿要饭的燕小五吗?还有他兄弟,饼子和小三子!” “他们来这儿做甚?” “前些日子不是说,李家大小姐在招些要饭的做事么?应该就是他们了。” “要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燕小五那瘦嘎嘎的豆芽菜都瞧着像个人样了!” 一群人又是感叹又是好奇的,见燕小五领着人和福满楼跑堂的阿都一块出来,赶忙问道:“小五哥,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飞黄腾达啊?” “呔,瞎说什么?我们这是给当家的做事,送饭去城外!”燕小五啐一口,胸膛却用力往前挺,很是精神抖擞。 眼见着要饭的变成送饭的,不但穿上了好衣服,还搭上云生镖局的船做起了大生意,云湘城的百姓一时间都羡慕不已。 李明琅从马车上下来,斗篷的领子竖起,手拢进袖子里。她的声音清脆,说的话却很是严厉,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颇有当年她爹肩扛巨斧押货,横刀立马的架势。 “动作快点,别耽误了时辰。……饭菜别洒了,来,都放木箱子里,再盖上棉被,免得散了热气。燕小五你看着他们点!哎,王掌柜你来啦?我不用茶,您忙去吧。” 好不容易把白天河堤那边的饭菜装上车,李明琅用袖口抹一抹虚汗。 “呼,总算好了。出发——” 谢钰翻身上马。他一身白色劲装,又搭了条青玉腰带,坐在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气度不凡。 马车都挤挤挨挨地塞满了饭菜,肯定不能再坐人。谢钰想了想,低声道:“当家的,你在福满楼且等上一等。我们去去就回。” 李明琅刚想点头,四周吃瓜看戏的人群似终于注意到,方才站在屋檐下的白衣男子是个俊俏小生,纷纷涌上来想一睹芳泽。 她被往后挤了两步,躲回福满楼门槛内才站稳,心里没好气道:“至于么?谢钰有那么好看么?我看也没有嘛……” “行——你们快去吧!记得——抱好于县尉大腿!”李明琅双手作喇叭状,扬声道。 谢钰抿起一抹笑意,从马鞍边上取下一顶帷帽。青雾似的纱温柔坠落,将他清俊的样貌遮挡其后。 “出发!”谢钰夹紧马腹,一马当先。 人群发出懊丧的呼声,像在谴责他的过分羞涩,又不是花姑娘,看一眼也少不了一块肉! 一日之间,云生镖局和福满楼合作送餐,还有个俊美镖师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到晚市时已是人尽皆知。 而谢钰连夜赶工的传单也在李明琅安排的两队人马走街串巷的分发下,飞入富商大户的宅邸,也飞入寻常百姓家。 -------------------- 作者有话要说: 谢钰一天换一条腰带,白衣少侠也有偶像包袱在身上 第10章 各有算计 福满楼前围观的人潮不久后就散了,李明琅接过王掌柜递来的紫苏饮,一饮而尽。里头放了冰糖,入口生甘,另有紫苏的异香,是消暑利器。 “呼。”李明琅轻抚衣襟,“都要入秋了,怎的日头这样大?” 王掌柜满脸堆笑:“李当家的,今个天不热,是咱们两家的生意火热。” 李明琅一瞧他滴溜打转的眼睛,跟个吃胖脸的黄鼠狼似的,觉得好笑,王掌柜这是刚开锅就想着收钱的事了。 -- 第18页 她啧一声:“云生镖局跟你做的是长久生意,钱的事嘛……” 王掌柜蚕豆一样的眉毛往上一提:“怎么说?” “等三天后于县尉交钱,我立刻就给,一旬一结,少不了你一分的。” 这年头,熟客在酒楼茶肆赊账,挂单到第二年都是常事。听李明琅一说,王掌柜立刻放下心来,一旬一结账,这是什么良心镖局? 至于为何不能当日结钱,李明琅也有她的算计。往后生意做大了,铺开了,若是家家都当日销账,那镖局极容易陷入周转不过来的境地。眼下她尚有爹娘留下的家底,但也经不起挥霍。 日头尚未变得毒辣,李明琅挥别王掌柜,顺走一壶紫苏饮,乘上绿豆的马车,优哉游哉地回镖局去。 早市还没散去,一路上,人声鼎沸。李明琅撩起珠帘,看向走街串巷挑担的卖花郎,摇着铜铃卖糖的老人。她的生意只针对酒楼和大户,不会影响到小本生意的店家,如此才能互惠互利,不至于断了普通人家的生路。 快至镖局,李明琅就听到马的嘶鸣。她搭着绿豆的胳膊跳下车,拎起斗篷往门边疾走,就看到张镖头领着一群镖师在从院里搬东西。 一只只黑木箱子又大又沉,两个壮年男子才能抬起,放到车板上,车轱辘都跟着打一个颤。 “张镖头,你们今日就出发吗?”李明琅上前问。 张鸿鸣肩上扛着长刀,皮做的刀鞘黑黝黝的,在阳光下反射出饱经岁月洗礼后的光泽。他搔一搔纷杂的胡子,一双虎目望向李明琅。 “点好货后马上走。” 李明琅看着张镖头手下一个个筋肉虬结的镖师,眼馋得很,却知她不能心急。 “张叔,此行凶险,害了我爹娘的山贼也一时没有下落,你们大家务必小心为上。”她拱手道。 “明琅小姐,你放心就是。”张镖头的刀鞘拍了拍遮盖木箱的油布,“李大哥没来得及完成的单子,我说什么也得完成他的心愿。做咱们镖局这行,讲究的就是诚信。既然接下给票号押银子的单子,就没理由退缩。” 他生得高大壮硕,眉毛像一对黑蚕似的拧紧:“我还有一事不放心,乙等镖师都被我带出去,镖局里无人得用,可如何是好?” 李明琅低眸浅笑:“这事你不必挂心。现在咱们做的生意,只需要脑子和算盘珠子,不用舞枪弄棒。就算有急事,我还有谢少侠帮忙不是?” 张镖头的眉心凹痕更深:“那个谢钰,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来历不明,你们才认识几天,就信任他了?大小姐,你太天真了吧。” “我省得。”李明琅说着,嘴角不由浮起一抹得逞的笑容。 现下她镇不住张镖头、林师爷等镖局老人,提拔谢钰做她的副手,让他们两相斗法,她才能稳住场子。否则张镖头等人一定会仗着她资历浅,年纪轻,还是个姑娘,而轻易爬到她头上去。 张镖头又道:“你还未出阁,不懂这个年纪的男人,稍微长得五官端正点,就自以为能走哪都有人捧着。我不在,大小姐你凡事多问问林师爷,别轻易被这不知道哪个茅草堆里冒出来的小子迷了心眼儿了!” 李明琅脸色一寒,娇艳的脸庞一时间冷若冰霜:“张镖头,这话说得过了。” “……我算是你的长辈,这也是为你,为镖局着想。” “知道了。”李明琅俏生生地站在门槛后,“你把心揣肚子里去吧。我心中有数,又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了,野男人哪有我家镖局重要?” 张镖头这才放心,领着一众镖师跟李明琅道别,翻身上马。离开前,张镖头拽住缰绳,枣红马儿在明琅跟前停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腰间,素白的斗篷下,金乌弩鲜红的弓身若隐若现。 “大小姐,你跟你娘亲的性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罢,张镖头吁的一声,打马离去,镖局的车队绵延,约莫一刻钟后就彻底没了踪影。 李明琅愣神,少顷,才一脸疑窦地搔了搔脸颊。 她的娘亲,朱氏妙娘,性格温柔坚韧,是十里八乡出名的贤妻良母。出能操持镖局生意,入能做一桌子佳肴。 她长相随娘,生得娇美柔弱,性子却随了爹,一副火爆脾气。从未有人说过她们母女性格相似,今个儿倒是头一遭。 夕阳西下,云湘城西城门外的一户农家小院,朱家特意辟出的书房内早早亮起油灯。 桑氏珍重万分地端起一壶灯油,给书桌上挂满深褐油渍的灯盏里注上新油,又取下木簪,挑了挑蔫头耷脑的灯芯。 “时候不早,该用晚饭了。”桑氏把油腻腻的木簪插回发髻里,欣慰又得意地看向他们朱家的独苗,“都读一天了,仔细伤了眼睛。” 苍老泛黄的手搭上朱学义肩头,却被啪一下拍开。 “欸!娘,你别打扰我!”朱学义举起书卷,闭目默诵,口中念念有词。 桑氏捂住被儿子抽疼的手,捧着心口。不愧是她儿子,最是认真刻苦,学里戴高帽留长须的先生都说,整个云湘城就没有比她家学义更用功的。 等明年科举下场,学义定能一举考上秀才,到时候他们朱家的门槛都得被媒人踏破,管你是开镖局还是开钱庄的,都得挨个排队认她挑选。 想到镖局,就想到早死的小姑子。桑氏不禁咬牙切齿,嫁得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早早的死于非命? -- 第19页 至于李明琅,什么云生镖局的大小姐,不过是个孤女!有什么本事冲她叫嚣? “学义啊,娘早上去城里交活,听针线铺的嬢嬢说,你表妹这几天上上下下的可忙了。”借着油灯,桑氏眯起眼睛做起了针线,“又是给镖局招人,找了些不三不四的乞丐做事,又是给酒楼送货的。听说他们镖局来了个俊俏后生,说是新来的镖师。噫,还没出孝期呢就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朱学义手上一顿:“表妹不是在家给姑父、姑母敬香么?” “呸,你听她胡说八道!她这个小姑娘,心眼多得很。上次我去李家,门都没近就遭她赶出来了,你娘这张老脸啊……” 桑氏嘴里骂骂咧咧的,又翻起老黄历把早逝的朱妙娘夫妇翻出来骂了一通,说他们走南闯北做大生意,却一丁点没想起他们朱家人。 “你爹这么大年纪还天天下地干活,腰疼了也不敢跟他妹妹讨一个闲置。他们李家也就年节里接济几两银子,忒吝啬了,咱家缺那点臭钱吗?”桑氏骂到口干,仰起脖子把凉茶一饮而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幸好你是个带把儿的,还是个上进的。听娘亲的话,多去你表妹家转转,警醒着点,该是咱们的就是咱们的。” 朱学义抿紧嘴唇,他既嫌弃桑氏低俗市侩,丢他这个读书人的脸,又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桑氏的精明对他们一家人都有好处。 “儿子晓得了。”朱学义放下书卷,“过几日,我就去镖局看看表妹,免得她遭了外人欺负。” “哎,你知道便是。”桑氏这才敛了怒气。 与此同时,福满楼的二楼雅间,王掌柜正在跟李明琅对今日的账。之前他们谁都没有做过类似的生意,合作的第一天,还是得认真仔细着点。 “白天,四十份一档的餐食,六十份二档的,晚上也是……”王掌柜眉飞色舞地打着算盘,木头珠子噼里啪啦地响,“一天下来,居然比平时多赚一倍!” “那可不?”李明琅拿木镊子夹起一枚花瓣,放进茶碗中,“福满楼的桌子再多,能一次性坐下一百多号人吗?这个饭点,一楼还有人点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就坐一晚上呢,哪来的赚头?要我说,你该趁这几天多找几个洗盘子的帮佣,后厨也得多加人手。” “嘿嘿,这点我早想到了。”王掌柜笑眯眯道。 才做一天生意,他就看明白了李明琅的为人。没有偷奸耍滑、尔虞我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虽然脾气骄横,但胜在为人诚恳爽利。 雅间的窗户虚掩,大堂熙攘的人群清晰可见。李明琅望向忙里忙外的店小二阿都,又望向门边缓步走进店里的白衣青年。 “你们店里有个叫阿都的,之前我来,他下厨做了碗面,味道很不错。” 王掌柜闻弦歌而知雅意:“噢,我明白,明白!明儿个就把他提去后厨当学徒,工钱也提一提,省得埋没了人才。” 李明琅脆生生一笑:“掌柜的说笑了,我就是看他老实,给你提上一嘴。对了,王掌柜可认识城里做器皿的工匠?” 第11章 老余头 “工匠?”王掌柜挠一挠脸上的痦子,“李当家的要漆器、陶器还是瓷器?若是要上好的瓷器,我倒有个远房亲戚在城外有私窑。” 李明琅摇头:“不用瓷的,那太脆了,我可折腾不起。最好是云湘城里做瓦罐的匠人,我想打一套结实耐用的器具,咱们送餐时方便保温。” “嗯……”王掌柜托着双下巴,冥思苦想,忽而眼前一亮,“嘿,还真被我想起来一个!花胡子巷的老余头,他家的工坊专门给城里几家酒肆做坛子,只是吧……这人有点怪!李当家要去寻他,可千万得担待他的脾气。” 李明琅挑眉,以袖掩唇:“哈,我头一回听说,要我担待他人的怪脾气。再怪能有我怪?” 王掌柜嘴角一抽,脸颊上的肉跟着一抖:“这倒也是。” 说话间,谢钰也上到二楼雅间。同样一身白衣,白天出去时还是英姿飒爽,晚上回来却多了分风尘仆仆。 “谢少侠,快歇一歇。”李明琅眉眼弯弯。 她自知这两日她已超规格使唤谢钰,不但让人熬夜写狗皮膏药,还让闷骚好洁的白衣少侠在沙尘滚滚的工地待了一天,叫目下无尘之人染了一身尘世的疲惫。 她狗腿至极地给谢钰倒上一杯井水浸过的清茶,凉丝丝的,而且在里头贴心地加了几枚冰糖。 “喝杯茶吧,真是辛苦你了。今日收获如何?于县尉好相处吗?”李明琅状似担忧,为谢钰端茶时借袖口遮掩,指尖飞快点过茶水,往眼尾点上一抹晶莹。 殊不知,她的小动作都被谢钰看在眼里。但他实在太累,也提不起力气拆穿,一口接一口地抿着,将一整壶冰凉的茶水喝下肚后,才缓过劲来。 当初他打定主意来到云湘城,当上镖师,本以为要过上刀口舔血、惊心动魄的日子。谁能想到,他当镖师的第一天是在一条泥沟似的河边守着一群饿狼一样的役夫和士兵吃饭呢? “谢当家的体贴。”谢钰眸中含笑,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于县尉并未露面。只是听他手下人说,县尉大人很满意送去的餐食,今日就将钱给结了,还多算了一成的赏钱。” 一时间,桌上的另外两人目光都集聚在这只沉甸甸的荷包上。王掌柜直勾勾地看着,一张吃多了的黄大仙脸上,一双眼睛跟两只桂圆核一样挤在当中。 -- 第20页 一只白皙的手矜持地从谢钰掌心拎起荷包系袋,火烧火燎地揣入袖中。 “这……李当家,李镖头。”王掌柜眨巴着眼,“既然于县尉先结了银钱,不如我们今晚就……” “不行。”李明琅修长细嫩的手指在王掌柜眼前晃一晃,“白天说好了三日后一旬一结,那就依照约定办事。头一天就坏了规矩,咱们以后可怎么做生意?” 王掌柜砸吧着嘴,很是不甘心地长吐一口浊气:“欸!李镖头说的对,就依你的吧!” 哼,李明琅心中暗表,这可是她赚的第一笔银钱,都还没捂热呢,谁想从她手里抢银子,无异于虎口拔牙。 云湘城才泛了几日秋凉,就遭了秋老虎。哑火的夏蝉死而复生,蝉鸣树颤,聒噪得很。 李明琅坐在马车上,撩起淡紫珠帘,看向一旁不顾烈日戴着青色帷帽的男人。 “喂,你不跟着他们去河堤那儿吗?” 谢钰道:“王掌柜昨日说,那位瓦罐匠人家住花胡子巷,那地方……鱼龙混杂,只叫绿豆跟着不大安全。” 李明琅嗤笑:“我看你就是想躲懒。镖局里又不止你一个能打的,实在不行我叫十几个在册的武士和小厮跟着,一大帮人,谁能拿我如何?” “……”谢钰没话说了。 “噫,不对劲。”李明琅凉飕飕地瞥谢钰一眼,端的是面如冠玉的正人君子相,“你不是才来云湘城么?怎么知道花胡子巷是做甚的?你去过啊?” “……并未。” “这才几天,谢钰你可真够快的。” 谢钰紧了紧缰绳:“当家的说笑了。” 坐在车架上的绿豆憋不住笑:“谢少侠安心,明琅小姐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 珠帘放下,哗啦啦的声响与少女清脆的笑声交织,嘈杂的蝉鸣也不能盖过。 花胡子巷,说白了就是云湘城的花街,此处同样酒楼茶庄云集。不过与福满楼所在的南城大街不同,位于城北的花胡子巷里吃的都是黯然销魂饭,喝的都是暗送秋波酒,声色犬马,夜白如昼。 未过正午,喧闹一晚的花胡子巷寂静无声,蝉鸣切切,鹅黄的杏叶探出高墙,无风自动,竟有几分禅意。 谢钰也大吃一惊,白日里的花胡子巷别说鱼龙混杂了,连片鱼鳞都没有。这闹的,他之前说的话不就当真成偷懒了吗? 李明琅看着他目瞪口呆的脸,噗嗤一笑,搭着绿豆的胳膊轻巧地跳下车。手搭凉棚,沿着石板路往巷子最深处走去,倒数第二家酒坊拐角的暗巷里,居然藏着间陶坊。 泛黄的旗子垂在墙边,上面犹有几个斑驳大字,余家陶坊。 绿豆小步跑上前,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虚掩的木门桐油脱离,凹凸不平,绿豆轻轻推了一把,就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都他娘的谁啊?大早上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明琅抬头望天,日挂三杆,怎么也谈不上早。她清清嗓子:“余老板,听说你这儿做陶罐,我……” “老子不接女客,忒!都给我滚——” 梆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被砸到门板上,那门过于老旧,径直被戳出一个小洞。 李明琅身形一矮,步子一歪,就往谢钰身后躲。这哥们虽然不够壮实,但胜在个儿高,死道友不死贫道。 谢钰轻叹一声,无奈地冲门里的人说:“老余头,云生镖局的李镖头有要事相尚。” “呸呸呸,晦气!那李道仁不是死了么?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的,怎么会化成鬼来找我?” 李明琅眉头轻蹙,嘴唇抿成一道细线:“您行端坐正,不做亏心事,又怎会怕鬼来寻?” 啪!门被用力打开,门板颤颤巍巍的,天井幽暗狭小的院里钻出个佝偻的老头:“……你是哪位?” “李道仁的女儿,如今云生镖局的大当家,李明琅。” 不用说,李明琅都知道这个糟老头子就是老余头本人。他人如其名,留两条怪异的八字长须,嘴巴又厚又大,两眼相隔甚远,眼皮耷拉,像极了一条鲶鱼。 而他的脾气也如王掌柜所说,古怪至极。 “哟,李道仁的女儿?”老余头笑声嘶哑,“哈哈哈,上回见你的时候,你还在你爹新买的褂子上画画呢!黄毛丫头一个,怎的长成个城里头的富家小姐了?看着就讨人嫌。” “你认识我爹?” “岂止是认识。”老余头嗬嗬怪笑,“当年我在做学徒的时候,你爹还光着腚满大街的撒尿呢!” “……谢钰,我想揍他。”李明琅嘴角抽搐。 “当家冷静,他年纪大了,摔一跤都能出人命。”谢钰低声道。 看一眼老余头细如竹竿的腿,再一想她刚到手的银子,李明琅咬一咬牙,决定暂时忍气吞声。 好在老余头没讨人厌到极致,不至于把他们直接轰出去,嘴上嘀嘀咕咕的,却还是嫌弃万分地叫人进来。 方才从门缝里窥见的一方天井地上,满满当当堆着在晾晒的陶器,门槛附近还扔着几块碎片,显然是老余头新鲜出炉的杰作。 “说吧,有什么事?老头子我时间宝贵得很,不想你们这些吃家里的少爷小姐,我可没有爹娘的钱袋子啃。” 李明琅轻吐一口浊气,淡淡道:“我这次来,是想拜托你做十个陶缸子。个儿要大,能装进马车,还得有双层,隔层里能注热水保温,底部得开个口子,安个不会漏水的木塞子……” -- 第21页 “嘶,停,别说了。”老余头揪紧他的八字长须,脸一歪,“太费工夫,不做。” 接连被这老头子怼了几句,李明琅到底没耐住性子:“我加钱做!” 老余头耷拉的眼皮一抽,眸光一闪:“加多少?” 李明琅这才知晓她中了这死老头的套,可她东西要得急,实在是骑虎难下,只得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比了个数。 “可以,十天后叫人上门来取货。”老余头心满意足,捋一把八字须,笑容和善地把他们送出店门。 终于回到安详静谧的花胡子巷,李明琅香肩一耷,垂头丧气。 谢钰有些忧虑:“当家的,镖局能赚到钱么?不会一个月不到就……” 李明琅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道:“你懂什么?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月上枝头,花胡子巷里灯火如昼,莺歌燕舞,有年轻女子倚栏卖笑,也有龟公、老鸨当街揽客。 燕小五生得瘦弱,刚浆洗过的青蓝短打像挂在他的骨头架子上,随风飘荡。他刚在镖局吃过饭,于是脚步轻快,泥鳅似的在人群中穿梭。 他们云生的晚膳说出去这条巷子里不知有多少人要羡慕。燕小五砸嘴,像在回忆大骨汤香浓的滋味。 “嗐!这不是燕小五吗?” “小五哥,听说你去云生镖局发财啦?” “卖草果的老刘说,你们当家的是个大美人,快说说,是不是真的?” 有三五个瘦骨嶙峋、蓬头跣足的男子从巷子暗处走出来,将燕小五团团围住。 燕小五的脸涨得通红,想说几句话混过去,但这几个常驻城北花柳巷的乞丐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非让他留下今日的工钱再走。 同样生在阴沟里,凭什么他能过上好日子,有工钱可拿,还有厚实的新衣裳穿? “我才刚上工一天,哪来的工钱?!”燕小五怒不可遏。 可他双拳难敌四手,遭人围堵,一拥而上,只能被打得痛呼不已。 这几个乞丐掏过他的口袋、袖子、鞋底,发现当真一个铜板都没有,纷纷恼羞成怒,一人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把他的新衣服、新鞋子扒下来,抢夺一空。 白天挺着胸膛带着人送货的燕小五,遭人抢了镖局的衣服,就像是将军没了兵符,士兵没了铠甲,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丧起来。他躲进暗巷,在秋夜里赤|着身子,仿佛又变回了乞儿。 无穷无尽的委屈翻涌上鼻腔,燕小五吸一口鼻涕,继而嚎啕大哭…… 忽然,一道温柔如水,却又克制如冰的声音响起,燕小五像是听到了城外寺庙远远传来的钟声。 “燕小五?你为何一个人在此地?” 第12章 清河郡王 燕小五抬起头,泪眼朦胧间,有一白衣男子轻摇纸扇,面露关切地看着他。 “谢少侠!”燕小五哽咽。 无边的黑暗似在刹那间散去,适才被人殴打的痛苦也仿佛消失无踪。燕小五手脚并用,扶着潮湿的石砖站起身。 “小人的衣服……当家的新给咱发的衣服,给人抢走了。” 谢钰也没比他大几岁,但他生得瘦小,看在谢钰眼中就是个半大孩子。谢钰轻叹一声,纸扇合拢,审慎地看一眼燕小五身上的淤青。 “有几个人?” 燕小五嗫嚅道,“约莫有五个,都是过去跟小人一块要饭的乞丐……有个叫黄二麻的,可凶了,这儿的小乞丐都要受他欺负。” “我知道了。”谢钰从袖口摸出一枚碎银,“趁时候还早,去找一间成衣铺子买身衣裳,多余的钱给你手下的小兄弟们买吃的去。” 燕小五不好意思接,谢钰却没再啰嗦,拇指一弹银子就弹进燕小五手中,他笑意温和,点头致意后离开。 暗巷内,燕小五看着碎银愣神,朝着谢钰离去的方向叩首。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谢少侠居然随手就给了。他又是感激又是惶恐,也没心思去想,为何清雅的谢少侠会出现在花胡子巷这个腌臜地方。 空翠茶庄,乃是云湘城的烟花之地中最风雅的所在。琵琶声声,丝竹绵绵,如泣如诉。 回廊尽头的茶室内,镂空的四足博山炉白烟袅袅。有一着翠绿纱裙的女子正在泡茶,眉眼低垂,恭恭敬敬的,半分眼角余光都不敢向上首望去。 谢钰端坐在长几后,眉心微蹙,凝视手头的书信。衣摆在织锦地毯上逶迤绵延,好似雪堆。 听到香炉铜盖合上的闷响,谢钰眉毛都不抬,淡淡吩咐道:“叫人进来吧。” 绿衣女子应了声,行了个大礼,额头抵在手背上,悄无声息地跪坐着退出茶室。 片刻后,竹制拉门再度推开,一位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悄然而入,银色护腕下,他的手背遍布灼烧后的疤痕。 “主子。”黑衣男子单膝跪地。 “京城有何动静?” 黑衣人一板一眼道:“有言官参滇西王。” 谢钰冷笑:“又是些老黄历。皇上的身体如何?” “不大好。” 谢钰深吸口气,捻起信纸,丢进火盆。信笺很快蜷缩起边,烧成一捧黑灰残渣。 “有探子到清河县么?” 黑衣人道:“逮到一个,可惜死了。” 谢钰闭目养神,纸扇轻敲茶几:“没有人发现,我不在玉青山?” -- 第22页 “暂时无人察觉异样。” 出京前,谢钰就与假扮作他的心腹兵分两路,心腹戴上人|皮|面|具直奔清河县。京城里都说,清河郡王正在封地休养,每日都宣美人唱曲,与清客手谈,风雅至极。 谢钰勾起一抹浅笑:“吴鬼相一人千面,是江湖上难得有真材实料的易容高手,他做的人|皮|面|具若是能被人轻易看出破绽,怕是早就遭仇人结果了。” “主子英明。”黑衣人拱手。 谢钰颔首,黑衣人便奉上新泡的茶水,待谢钰轻抿一口,他仍站在原处。 “没什么事儿就回去歇着。”谢钰斜倚在迎枕上,难得有些懒散。 “属下有一事不明。”黑衣人一字一顿。 “你问。”谢钰以扇掩面,打了个呵欠。 “滇西王的封地固若金汤,主子不能亲身前去一探究竟,那为何不在郡王府里等消息,而是要来京城和滇西之间的云湘城?” 谢钰失笑:“先前你惜字如金,问到我头上就口若悬河,忍很久了么?” “属下不敢。” “你确实不敢。”滚热的茶杯顿在长几上,谢钰道,“杨岘,你想问的不止这些吧?” 那位被称作杨岘的黑衣青年神色一僵,好半天才嘟囔道:“属下实在不明白,主子为何要去假扮一介镖师,还被个小丫头片子指挥着去受累?您千金之躯,何苦来哉?” 谢钰闻言,既尴尬又好笑,总不能告诉杨岘,他也没想到李明琅这个小娘子不走寻常路,没让他顺利做上镖师的活计。 “咳,我自有主张。”谢钰展开扇子,似在仔细琢磨上头的题字,“做好你该做的,万事小心。收到消息,就来空翠茶庄找我。……等等,附近有个叫黄二麻的乞丐头子,你叫人给点教训,丢出城去。” 杨岘闷声答应,磕头行礼后,转瞬间消弥在黑暗中。 少顷,谢钰推开窗,幽幽的琴声传来,扶疏的月影间,他清俊的面容有几分惬意,也有几分疲惫。 东城门左近的兴文巷里书声琅琅,县学的学生们在这一处三进小院求学问道。 距离明年的科举越近,县学的空气就越发压抑。从天井向上望去,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灰蓝的玉石镇纸。 李明琅今日穿一身素白的百褶裙,袖口宽阔轻盈,跟一只扑棱蛾子似的跃下马车。她走进县学,四处张望,可是院子里连一个洒扫的小童都没有。 “我之前没来过县学,居然这样小。”李明琅有些不可思议,“比我家镖局还要小。” 谢钰怀抱长剑,轻笑:“云生镖局确实敞亮。” “欸,他们在念书,我不好意思进去打扰。谢钰,你去吧,叫一个负责县学洒扫、伙食的先生出来。” 谢钰环顾一圈四四方方的天井,问:“县学里可有学官?” “这我哪晓得……”李明琅摸一摸素簪上细若米粒的珍珠,“我一看到之乎者也的就头疼。” 他俩在院内并肩站着,你一言我一语的,硬是没人挪一下步子。李明琅觉着好玩,跟谢钰杠上。二人声音虽然不大,却能隐约听到欢声笑语。 朱学义从经史子集中抬起头,越过雕花木窗的格栅,一眼就瞧见李明琅清丽的身影。 他吃了一惊,继而心中一喜。也不知表妹来县学寻他有何事?若是被先生看到,可如何是好? 朱学义借故从学堂出来,这才看到李明琅身旁还有一位白衣男子。那人年纪不大,看上去只比李明琅大两三岁,怀中抱剑,眼眸含笑,自有一番风流气度。 朱学义心想,此人大约就是娘口中,云生镖局新来的镖师。 “表妹。”朱学义走上前去,挤出个温文的笑容,“下回来学里寻我,可以先找个小厮来县学传话,免得被外人看到,起了不必要的误会。” 李明琅闻言,侧过头,看到朱学义也有些讶异。她都忘了,她还有个没考上秀才的表哥在县学念书呢。 “我不是来找你的啊。”李明琅眨眨眼。 朱学义了然,表妹这是害羞了。 果然,上回她说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还用弩吓他,都是小姑娘使小性。要不今日怎么会口是心非,来县学找他道歉呢? “表妹,”朱学义大摇其头,“你不要闹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来县学说私事,像什么样?” 李明琅几欲作呕,眉梢的青筋抽了抽,冷声道:“这位大哥,且让一让。我们来县学,是有镖局的公事要办。” “……公事?”朱学义怔住。 他知道李明琅从小性子烈,不似一般小姑娘,不爱做些女红,更不爱琴棋书画,可那都是瞎玩瞎闹的,跟她之前说要接手姑父的镖局一样。他想不出,李明琅能有什么公事,还要到县学来办? 朱学义本想拦住李明琅再问上几句,可他到底忌惮李明琅腰间那柄鲜红的弩,只得看着李明琅和那位白衣剑客翩然而去。 年轻男女身形高挑,李明琅的发髻刚好过白衣男子的肩膀,看上去十分登对。 朱学义凝望着二人走进内院的背影,喉咙眼像咽下一块醋糟子,又酸又涩。 走过内院转角,李明琅就拉下脸,半点不跟谢钰见外。 “呸!真是晦气!” 谢钰刚刚一直在沉默,这时才有机会问:“方才那位书生,是李当家的表哥?” -- 第23页 “屁的表哥,我不认识。”李明琅啐一口,再看一眼身旁的谢钰,简直如沐春风,“小谢啊。” “……你叫我?” 李明琅唉声叹气:“对啊,总不能叫你小钰吧?你以后可得学好了,别跟我那便宜表哥似的,多读了两本书就自以为是,活着就为了恶心人。” 她摸一把挂腰上的金乌弩,颇为阴狠狠地说:“下回再撞到我头上,得问问它答不答应。” 谢钰想起不久之前,他看到李明琅往那位表哥脚上射了一箭,显然今日的话也不是说说而已。以李当家的脾气,多半会说到做到。 白衣剑客脚步一顿,默默往过道一侧挪了挪。 云湘城的县学不大,一层是学堂、藏书室、饭堂,二层就是学官、教习先生们工作、休憩的屋子。越过不高的栏杆,能看到天井的小花园里有刻苦的学子在互相考校经义。 李明琅刚上二楼,就有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推开窗子。 他年纪虽大,却声如洪钟,诘问道:“哪来的野丫头?县学乃清贵之地,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早早显露出妻管严的气质。 本文正式更名为《重生后我开镖局暴富了》,符合我俗人的追求 第13章 君子远庖厨 清贵?李明琅想起她那位表哥,说是读书人,但不是人的事可没少干。 她冲老者笑一笑:“老先生可是县学的教习?” “正是。老朽乃县学教习卢智深,这位姑娘,县学不允许女客拜访,若是来探亲的,在门口见一见即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老者走出房门,佝偻着身子,比李明琅矮上许多。 李明琅不屑于欺负老人家,却也是最不肯吃亏的,见卢教习目露鄙夷依然笑容满面:“我们是云生镖局的人,今儿来县学,正是有事要找卢教习你呢。” “找我?”卢教习冷笑,“老朽可不认识你这个黄毛丫头,更不认识什么镖局的武夫!” 李明琅知道今日是遇到硬茬子了。做生意的最怕不是吃拿卡要的官,也不是找茬打砸的痞,而是像卢教习这样有身份但软硬不吃的老人家。 镖局在云湘城里经营壮大,最要紧的就是商誉。她又不能让谢钰亮出冰轮剑,胁迫别人跟她做生意,如此不是长久之计。 一双明眸飞快地扫一眼卢教习的灰布衫,再越过栏杆,看向天井一角,有一处厢房顶上立着个石块垒起的烟囱。 “那儿可是县学的厨房?”李明琅指尖一点,笑盈盈地问。 “是又如何?” 李明琅以袖掩面,捂住鼻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说呢,隔着老远就闻到肉末豆汤的味道,县学今日的午膳还有清炒百合、核桃酥吧?” 卢教习的脸僵了僵,语气生硬:“这些菜色,有什么问题么?” “菜色倒没多大问题,只是……”李明琅大摇其头,“县学乃清贵之地,圣人有云,‘君子远庖厨’。这厨房的饭菜味在院里经久不散,咱们在二楼都能闻到余香,在楼下钻研学问的书生们怕是浸淫已久,要腌渍入味儿了吧?” “你——!”卢教习听出李明琅话里话外的嘲讽,立即吹胡子瞪眼。 李明琅见他上钩,继续乘胜追击,以牙还牙:“卢老先生,咱们镖局也是为了县学着想。明年就要科举了,县学一时半会也不能搬个大点的地方,如此恶劣的环境,叫人如何沉下心学习呢?” “大不了,我叫人把厨房迁出去。”卢教习重重地哼一声,“到时候,你还有什么闲话好说?” 这老头子,真不好对付! 李明琅轻咬嘴唇,眼珠子转了转,心生一计:“那可不行。没了小厨房,也就没了热饭热菜,那么县学的学生们就只能自带冷饭冷菜,要么空着肚子来读一天的书。腹中空空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又如何能在科举时挥斥方遒,考取功名,为国效力呢?” 卢教习被李明琅的话两头堵,对方又是一副深明大义的口吻,左一句“君子远庖厨”,右一句“深负皇恩”,把县学设有厨房的小事说成有碍学生科举仕途,浪费税赋的大事。 卢教习一时间无法反驳,磕巴着问:“你,你咄咄逼人,又有何高见?” 李明琅掩嘴一笑:“若我说,我们云生镖局能帮县学解决此般顽疾,只是要收取点银钱。哎,您别着急啊,我们要的不多……” 一炷香后,李明琅二人从县学离开。李明琅摸着袖中的书契单子,笑得像一只偷腥的猫。 谢钰紧跟其后,对李明琅很是佩服,县学本没有在外订餐的必要,却被李明琅顺杆爬上,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硬生生啃下一单。 李明琅从袖中取出书契,对着日头看卢教习签的字,盖的章,啧啧道:“小谢,你说说,什么叫作天纵英才?” 谢钰温柔一笑:“不愧是当家的。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当家的如何知道县学今日的午膳有何物?” 只见李明琅得意洋洋,那分嘚瑟令她容光照人:“这还不简单?卢教习的胡子长,沾了几颗核桃酥的碎屑。我鼻子灵,一走进院里就嗅到了豆汤的味道。至于清炒百合,近来百合收成,云湘城家家户户都在做这一道菜,哈哈哈!” 谢钰恍然大悟,他高居庙堂日久,身处权力与阴谋之中,自然不清楚具体蔬果作物的收成时间。 -- 第24页 他低眸看一眼李明琅,素色的细珍珠发簪像蝶翼一样,随着她轻快的脚步颤动,仿佛要振翅而飞。 回镖局之前,李明琅忽然想起,前几日她吩咐几队招揽来的乞儿们,去城门、市集等人多的地方分发谢钰写的传单,也不知发的怎么样了。 “绿豆,去南城门,咱们顺路去看看情况。” 绿豆吁一声,马车掉头往南城大街走,谢钰骑着乌鸦马开路。 刚踏入南城大街,这一片的酒楼小厮看到李明琅的车架,就纷纷快步跟在一旁,隔着珠帘,先奉上一顿甜言蜜语,把李明琅夸得心花怒放,再问她镖局可有其他送餐的生意介绍,吹嘘说他们的菜色比福满楼丰富不少。 李明琅抿嘴一笑,她明白,这些人看到福满楼生意红火,王掌柜赚得盆满钵满开始坐不住了。 可云湘城里能负担起大批餐食的主顾本就不多,僧多粥少,讲究的就是一个眼疾手快先到先得。她若是介绍别家酒楼去接单子,和福满楼谈好的生意自然会大受影响,到时候很有可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知道了,我会去看看。几位小哥仔细脚下,别被车轮子碾着了。”李明琅娇声道。 几个酒楼小厮这才放过马车,绿豆轻踢一脚拉车的马儿,迅速离开。 珠帘轻摇,过路人只闻到一阵香风拂面,再抬头去看,已不见了佳人的影子。 南城门,几辆云生镖局的鲜绿马车规规矩矩停在城墙根,周遭人来人往,过路的商旅众多,骡马嘶鸣,驼铃声声,尘土飞扬。 十来个身着青蓝短打的小厮扬着手上的黄纸单子,在人群中上下乱窜,高声吆喝:“来一来,看一看啊!云湘城特色小吃餐点,送货上门!包您打开饭盒都热热乎乎的!人越多越便宜!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这生意在其他县城尚未有人做过,云湘城虽小,却在南北交通要道,毗邻大运河与云湘河,来往商旅听到如此稀奇的生意,大多会停下来问上一问。尽管一时间没做成一桩生意,但云生镖局的名号却得以随南来北往的商队传遍天下。 李明琅端坐在马车里,掌心支着下巴,远远地看着。 谢钰抱着冰轮剑,倚在车厢边,低笑一声:“当家的所图甚远,在下佩服。” 珠帘轻晃,少女清冷冷的声音从中传出:“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看得差不多了,李明琅正准备叫绿豆驾车回镖局,却瞟见城墙根下,几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小厮跟城门的卫兵起了冲突。 三五个握着刀剑的士兵把一个半大孩子围在当中,踹一脚,骂一句,叫骂声远远地都能听到。 “……给钱?老子我吃饭从来不给钱!点你家的菜是给你面子。想要钱的话,就让你家女镖头亲自来问我要!”几个城门子骂骂咧咧,说罢,想到云生镖局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大小姐,还挤眉弄眼地笑出声。 谢钰眼神一凝,撂下一句:“当家的且等一等,我去看看。”说完,飞身向城门而去。 他的身法轻盈如烟,脚步一点就踏上墙头,几个起落后恰好落在人群当中。 “啊——!你谁啊?!”方才说话的士兵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白衣剑客。 谢钰抱着剑,冷声道:“云生镖局乙等镖师,谢钰。” 那城门子也是不知死活,上上下下看了眼谢钰,笑容油滑:“哦?你就是李镖头的面首?” 谢钰:“……” 他自幼长于宫廷和王府,料理阴谋诡计,身边的王公大臣无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狠辣角色。他行于悬崖的蛛丝之上,被叫作他人的面首倒是头一遭。 他看一眼怀中的剑,再抬眸时却是笑意温和:“这位军爷,我手底下的人莫不是跟各位有些误会?” 打头的那位城门守卫见状,收起恐惧之心,叼着剔牙的草根,叫嚣道:“那可不?谢钰是吧?你手下的人不长眼啊,我的钱你们都敢要?” 谢钰知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何况他现在掩藏身份,不能暴露,更不能给云生镖局带去麻烦,回头叫杨岘去教训一番便是。 “钱的事么,日后再说。”谢钰道,而后他看向围成一圈又怕又怒的小厮,“你们几个,以后做事灵活着点。别以为有镖局在后面撑腰就能顶撞客人。行了,跟我回去吧。” 孰料,谢钰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些人却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理。 那位口叼草根的城门子喊道:“谢少侠,得罪了人,什么都不给就想走啊?哪那么容易?” 他手搭上谢钰肩头,搓搓指尖,嘿嘿笑道:“不给点,说不过去吧?” 一道明亮如珠玉的声音突然响起:“给点什么?给你一个大耳刮子吗?” 第14章 戏瘾大发 听到这话,众人大惊失色。 嘴角叼着草根的城门守卫脸色一变,斜了来人一眼,呸地吐掉嘴里的草屑,恼羞成怒道:“这位小姐细皮嫩肉的,怎的嘴上如此不干不净?” 他挑衅似的把李明琅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眼神滑腻如蛇,但看在李明琅眼里更像只浑身沾满粘液的癞蛤|蟆。 李明琅的眸中浮现一丝冷意:“谢钰,扇他。” 随侍一旁的白衣剑客愣了一瞬,指了指自己:“我么?” 李明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像看一只成天吃肉不干活的白色猎犬:“不然呢?让我亲自动手么?” -- 第25页 谢钰低下声音道:“当家的,这怕是不合适吧?” 李明琅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合适的?让你打就打,出了什么事我……我去牢里捞你啊。” 谢钰:“……” 怎么听着那么不靠谱呢? 这小娘子泼辣彪悍有余,智谋却略有不足。亏他之前还以为,李明琅眼光长远,为云生镖局图谋至深。现在看来,不过是…… “谢钰,你愣着干什么?”李明琅轻哼一声,与寻常骄纵的千金小姐没什么两样。 那口出狂言的守卫被激起怒气,吐一口浓痰,骂道:“哪来的泼妇,胆敢袭击城门兵?” 话音未落,一颗黄豆大的碎银径直敲在他膝盖上。那人痛呼一声,双膝跪地,捂着膝盖大呼小叫。 银子反射的阳光明亮刺目,城门边本就人头攒动,围了一圈看戏的路人此刻也顾不得体面,个个弯腰埋头去争抢那枚碎银。 人群摩肩接踵,几名城门守卫被撞得东倒西歪,手中的刀剑也不敢出鞘,怕伤到自己人。汹涌的人潮有意无意地踩了正中间的那名城门子好几脚,踩得他抱着受伤的膝盖嗷嗷叫唤。 李明琅早就被谢钰拎着斗篷后领拽出人堆,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的乱象笑得前仰后合。 “真有你的,拿银子做暗器,镖局给你的份例可还够用?” 谢钰无奈道:“暂且够吧。” “大手大脚。”李明琅嗤了一声,对同样趁乱挤出来的镖局小厮使眼色。 那位被谢钰二人救出险境的小厮心领神会,弓着腰游鱼似的钻入人群,没多久就捂着荷包溜了出来,双手将碎银奉上。 李明琅看了小厮一眼,年纪不大,还是个半大孩子,再看了看双手抱剑一副事不关己的谢钰,轻哼一声。 “这银子你拿去,就当谢少侠赏你们的。……还有你,小谢,以后钱省着点花,不然镖局多大的家业都不够你玩的。” 谢钰嘴角噙着笑:“镖局是当家的家业,在下如何敢染指?不过是为当家鞠躬尽瘁罢了。” 二人你来我往,倒把歪倒在地的城门子忘在一边。 那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见李明琅通身的气势,对乙等镖师都颐指气使的脾气,早已明了她的身份。 他扯着喊嗓子喊道:“李镖头,云生镖局可还要在城中经营。你今日指使手下伤了我,往后镖局车队往来城门之下,被人押了车卡了货,就怪不得兄弟为难你了!” 谢钰眉心微蹙,看向李明琅,却见一身素色孝服的她面色苍白,一手捂住额头,眼睛一翻,竟是当场脚步不稳向旁边歪去。 谢钰伸手一捞,将她搂进怀里,沉声道:“当家。” 女子的腰身轻盈柔软,谢钰不像搂了一个人,倒像拥抱着一团松软的云。他面上发烫,松手也不是,放手也不是。 倏忽间,谢钰瞧见李明琅的睫毛颤了颤,冲他做了个口型。谢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招呼小厮将马车上放的座椅搬来,把李明琅放上去,他的手也不能松,不然李明琅的这出戏就演得不够完满。 顷刻间,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从南城门外走来。见城墙根乱糟糟地堵作一团,打头的于县尉怒火中烧。 “今日当值的人呢?马车都堵到城门外了,还不快加紧查验?”于县尉瞅一圈地上七颠八倒的人,偶然看到一道熟悉的倩影,“李彪头缘何昏倒在此处?是受伤了还是中暑了?谢少侠还不快把你家镖头带去医馆?” 李明琅恰逢其时地睁开眼睛,一滴清泪落下:“于县尉,您可算来了!” 谢钰不忍直视,移开眼神,又听李明琅掐着嗓子说:“您快给小女子评评理吧。” 于福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跳,他前些日子才被李明琅三言两语忽悠着签下一桩生意,自然清楚这位女镖头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他花白的眉毛颤动,问李明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就见到一番古怪至极的情形。 云生镖局那位凶名在外的李镖头抽抽搭搭地跟县尉大人告状,哭诉南城门新来的守卫不懂规矩,不但想在镖局送去河堤的吃食里抽油水,还打了她的人,若不是于大人及时赶到,这不长眼的东西还想要打她这个弱女子呢。 “你!你血口喷人!”刚刚还捂着膝盖哀嚎的守卫现在腿也不疼了,腾地站起来,结巴着反驳。 “我污蔑你哪一点了?”李明琅以袖掩面,抹一抹眼泪,“你是没吃我的饭?还是没打我的人?你可知道你吃的餐食本要送去给修筑河堤的大哥们,若是因为你贪嘴多吃的一口饭耽误了修补大堤的进度,你担待得起吗?” 吃瓜看戏的众人本也不清楚前因后果,哪里知道这守卫白拿的是哪家订的餐食?他们只看到一群城门子为难云生镖局小厮的那一幕。听李明琅如此一说,更是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横飞,众口铄金。 众目睽睽之下,于县尉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看到手下的城门子张目结舌出息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李镖头,城门护卫是我分内之事,今日给你添了麻烦,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说罢,于县尉眉头一拧,狠狠踹了那几个找茬的守卫一脚,“还不快给李镖头道歉?” 刚才嚣张跋扈的城门子们耷拉着脑袋,不甘不愿地跟李明琅告饶。 -- 第26页 李明琅最喜欢看人不甘心,却不得不向她低头的矫情模样,听到他们敷衍的抱歉也不吹毛求疵,只是轻笑一声:“几位大兄弟,日后可要好好在南城门做事啊。咱们镖局车来人往的,跟各位多的是见面讨教的机会。” 她的嗓音轻灵爽脆,如黄莺出谷,但在那几个守卫耳中,无异于黑白无常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 临走前,李明琅谢过于县尉,率先登上马车。被谢钰伤了膝盖骨的守卫偷摸着瞪了李明琅一眼,后者勾一勾嘴角,云淡风轻,毫不在意。 珠帘摇曳,李明琅屈起手指,看着自个儿保养得跟玉片一样的指甲,心生感慨。 此人能仗势欺人,她自然能借势回击。只不过,她现在借的是于县尉的势,等以后镖局重回正轨,手里有人有钱,她又何尝不是一方豪强?借自己的势,不怒自威,岂不爽快? 马车外,谢钰骑马随行。思及今日见闻,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丝弧度。 李明琅像一根苇草,远比他想的柔软,也远比他想的要坚韧。 县学虽只是个三进小院,但算上旁听的人拢共有六七十名学生。因为有卢智深一样得过功名的教习在此教书,云湘城内外有意参加科举的书生,都会在考前两三年到县学备考。 李明琅如今最不缺的就是便宜的人手,跟县学签下单子后,就撒开人马将学里记录在案的学生家境摸排一通。 谢钰原本不知道,李明琅了解那么细致做甚,等看到李明琅和福满楼的王掌柜凑到一起,费半天功夫拟出状元、榜眼、探花三种不同等级的食盒,适才有些明悟。 正午的兴文巷哄闹嘈杂,枯坐一个早晨的书生们早已饥肠辘辘,可是走出学堂却没闻到往常一样的饭菜香。 “小厨房今日没开火么?” “唉,算了算了,叫一辆马车去南城大街下馆子吧。” “那也忒远了。我带了些点心和茶水,不如先垫垫肚子?” 书生们交头接耳,走进前院却惊讶地发现,院里的青石板上停着三辆板车,车上分别放着不同颜色的食盒。 看到他们好奇的神情,李明琅很是满意。她跳下马车,随意拱一拱手,扬声道:“诸位,以后县学的午膳晚膳都由云生镖局和福满楼供应。” 李明琅走到板车边,脆生生地介绍:“福满楼的师傅们按照太学厨房流出来的菜谱,特意给各位学子准备了清心明目的菜色。为讨个口彩,这边的褐色食盒名叫探花,大家可以随意取用,不用付一分钱。” 县学里的书生少有见过李明琅一样落落大方的女子,起初都有些羞赧,听到此处,有几个胆子大的就放开了手脚,高声问道:“姑娘,那旁边两车的餐食,该不会叫榜眼和状元郎吧?” 众人开怀大笑。 李明琅也抿嘴一笑,说道:“这位兄台真是机敏非凡,这两车呢,是为了挑嘴儿的学子特意准备的佳肴。榜眼的盒子里多一份肉菜,状元的食盒多一盅补汤。” 县学的书生们纷纷道:“那我要状元!” “我也要状元!” “就二十盒,哪那么多状元?给我起开,先到先得!” 李明琅笑意渐深,缓缓道:“这两样,得加钱。” 第15章 小赚一笔 “加钱?”书生们大惑不解。 李明琅理所当然道:“衙门里每年给县学的银子有定数,过去的小厨房只能做些清粥小菜,诸位学子年纪轻胃口大,听说过去有许多人饿着肚子念书落下旧疾。” “是啊。”有人附和,“上一回乡试的刘解元不就是,胃疾加之操劳过度,刚到任上就丢了性命?” 李明琅朝那人点点头,继续道:“如今换作福满楼承接县学的饭食,除了探花一档的餐食自行拿取,管饱管够,状元、榜眼都是设给手头宽裕的学子。加的钱也不多,榜眼多加五文,状元多加十文,手头紧的还能时不时打个牙祭,岂不两全其美?” 能在县学念书的人家境都不太差,即便是朱学义这般的农家子弟家里也有几亩果园。五文、十文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下学后去南城大街闲逛买零嘴、纸笔的钱。 于是乎,除了十来个不在乎吃食的书生拿了免费的探花套餐,余下的所有人都争相出上十文钱买状元食盒。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高中状元,如今有个花十文讨个吉利的机会,没有人愿意错过。 李明琅早有准备,先是一脸为难地说今日的状元只有二十名。见众人大失所望,才似笑非笑道:“各位不必失落,云生镖局的马儿脚程快,我这就派人回福满楼,再要十份来!” 县学的人这才心满意足,各自拿走食盒。回饭堂一打开,只见精致的食盒里有清炒豆苗,糖醋排骨,榜眼的黑色食盒里多一只红烧狮子头。 至于状元们红色的食盒边上,则多了一盅茶树菇老鸭汤。比起先前小厨房里万年不变的炒肉末、炒时蔬,丰富了不知几何。 抢到状元食盒的书生更是沾沾自喜,仿佛拿到这鲜红的木盒,就如同金榜题名,在鹿鸣宴上大快朵颐、慷慨高歌一般。 晌午过去,云生镖局留下的几位小厮满脸堆笑地将食盒回收,嘴里一句接一句的吉祥话,把人捧得舒舒服服的,都认定云生镖局的李镖头不但姿容秀丽,御下也很有一套。 -- 第27页 有几个书生坐在天井小花园里谈天消食,今日的话题自然越不过李明琅。 “朱兄,你不是李镖头的表哥么?能否帮忙问问,她可有意中人?” “李镖头的爹娘前不久去了,她一时半会估计没心思考虑这些俗事。” “那不是正好么?这当口,明琅小姐身边最缺知情知意的贴心人……” 朱学义不由自主地想到李明琅身边那位白衣剑客,差点绷不住温和儒雅的表象,生硬地甩下一句“我们两家并不亲近”后转身就走。 其他人面面相觑:“朱兄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还在生闷气,他的表妹没给他多留一份状元餐呢!” 与此同时,南城大街的福满楼二楼,李明琅与王掌柜正在结算这些时日的银钱。 县学的生意有大半来自卢教习签的那份单子,另一半则全靠李明琅的聪明灵智。 王掌柜情不自禁为她拍手叫好:“不愧是李镖头,这一招又叫作无中生有,借着讨口彩的东风,生生从那帮穷酸儒生的荷包里掏出银钱,他们偏还掏得心甘情愿!” 李明琅勾起嘴角,笑眯眯地看向王掌柜,像看一只吃饱了正在吐鸡骨头的黄鼠狼:“黄鼠……哦不,王掌柜的有所不知,咱们设的三档餐食,并不只是为了讨个吉利,否则我直接来一百份状元餐,岂不方便?” “哦?”王掌柜往后一仰,双下巴抖一抖,“那是为何?” “榜眼加五文,状元加十文,那本来只想出五文钱的书生就会想,钱都花了,何不再多出五文?他们心有计较,自以为占了实惠。如此一来,状元餐卖的自然要比只设一档餐食来得好。” 王掌柜适才恍然大悟,他挠一挠脸上的痦子,忽然道:“李镖头,你刚才是不是叫我黄鼠狼来着?” “你年纪大耳背,听错了吧?”李明琅讪笑。 回到镖局,李明琅看着院里人来人往,小厮燕小五正组织人手去分发传单,马厩边的绿马车全派出去送货,一派欣欣向荣,不禁舒一口气。 她边往书房走边问翠翠:“谢钰上哪儿去了?” 翠翠帮她解下披风,偏头想了会儿:“不晓得,谢少侠刚才还在镖局呢。兴许是去河堤那边看着人做事了吧。” 云生镖局的书房仍然维持着李明琅父亲在世时的模样,敞亮大气,书架上没多少装点门面的经书子集,只随手堆了几本游记。书桌后的花瓶里塞了几支卷轴,看着像没有挂起的画,实际上却是大行朝的舆图。 标有山川河流、州郡城池、官道小路的舆图在大行朝算是禁物,只有三品以上的将军和宫里能拥有,民间私自作图轻则入狱,重则人头不保。 李明琅起初发现这几张舆图时吃了一惊,后来却觉得,她爹费劲心思得到舆图也是为了镖局着想。日后云生镖局要发展壮大,少不得用上这几张地图。 她松一松紧绷的领口,将卷轴丢回花瓶,施施然坐在太师椅上。 翠翠出去泡茶的工夫,李明琅到底没耐住性子,见书房外没人路过,就咧着嘴从腰间解下荷包,往下一倒。再把藏在博古柜顶上的木盒取下,解开铜锁,捧着盒子哗啦啦往下倒。 看着古色古香的书桌上那一堆亮闪闪的银子,李明琅乐得止不住笑意。她一手拖着下巴,一手在碎银堆里拨来拨去,跟玩米堆里的大米似的,令人轻松愉悦。 本该清新雅致、书香悠悠的书房,如今却充斥着铜臭味。 李明琅俯下身去,埋在银子堆里深吸一口气。 “呼,真香!” 铜臭味有何不好?有银子她才能养得起镖局这一大帮子人,才能查清楚爹娘为人所害的真相。更何况,这是她自个儿挣的钱,闻一闻怎么了? 噗。有人失笑出声。 李明琅脊背僵硬,唰地扯下衣架上的斗篷,盖住一桌的碎银,这才缓缓抬起头,眼风一扫:“谢钰,你怎么不敲门?” “当家的,你没关门。”谢钰微笑。 李明琅实在尴尬,脸上发烧,目光落在谢钰腰间新换的碧色玉扣上。啧,腰带扣都能一日一换,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人。 她语气如常,问谢钰云湘河堤的情况,得知工期延迟,不由眉头轻蹙。 “过冬之前能修得完么?等过了年,春雪融化,涨水了可如何是好呢?” 谢钰垂眸,神色晦暗不明,淡然道:“于县尉也是捉襟见肘。我这几日看着,修筑堤坝的人手足够,沙砾、大石却时常缺斤少两,役夫没活干,都在大堤上蹲着,空耗粮饷。” 李明琅的柳眉皱作一团,她记得前世在爹娘过世后的春日,云湘城会迎来一次洪涝,城郊农田尽毁,粮价飞涨,涌进城中的积水在半年后才消。 既然重活一世,她就没道理对即将到来的天灾人祸束手旁观。 “过几日,我去跟于县尉谈谈。这钱县里给不出,那就向上面讨要,实在不行就联系云湘城的商户、乡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总归要在年前把河堤的事解决好。” 谢钰目露惊讶:“没想到,当家的还是个胸怀天下的女子。” 李明琅白他一眼:“怎的,就许你们男人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不许我一个弱女子在乎城中百姓?” 听李明琅自称弱女子,和听武松弹琴一般,颇为好笑。 -- 第28页 谢钰轻声道:“在下不敢。” 李明琅冷哼一声,抬一抬下巴:“不敢就行,你得时刻记得,你的工钱是谁发的。” “那是自然。”谢钰笑容不变,“当家的是我的衣食父母,在下莫不敢忘。” 正说着,翠翠拎着茶壶走进书房,还捎来一道口信。 “小姐,衙门的人刚才在镖局门口托我带话,说是县太爷想请你入府喝茶。” 李明琅挑一挑眉,凉声问:“县太爷?是县令汪大人?” “还能有哪位?”翠翠长吁短叹,“欸,这汪大人的名声可不大好,听说他上回纳妾,把整座云湘城的商铺掌柜都请了去,狠狠榨了一通油。好好的,找小姐你做什么?” 李明琅呵了一声:“谁知道呢?汪大人又要纳妾了也说不定。” 谢钰睫毛颤了颤,仍是一副温文和煦之态:“当家的若是心存疑虑,不如带上我一起去?” 翠翠拍手赞道:“我怎么没想到呢,咱们还有谢少侠。小姐,到时候你一定得带上谢少侠,左右也有个帮衬。” 李明琅一手支着下巴,觑他一眼:“那就这么定了。” 县衙并非龙潭虎穴,叫上谢钰其实是多此一举。 但李明琅心中另有成算,这回正大光明去汪县令府上做客,当然不可能只是喝茶,交流感情。 这汪玉涵,汪大人,在上辈子跟她可是老熟人了。 前世,云生镖局落入舅家手中,李明琅资财尽失,为了生存,只能听从舅母桑氏指示与表哥朱学义成婚。给镖局的契书盖章画押的正是汪大人。 云湘城破之时,带着搜刮来的家当深夜出城,抛弃满城百姓,将老弱妇孺暴露在滇西王叛军铁骑之下的,也是这位汪大人。 李明琅暗暗呲牙,嫩葱似的指甲刮着书桌,磨牙吮血的气魄颇似一只窥伺硕鼠的猫。 第16章 县太爷 翌日,李明琅与谢钰一同抵达县太爷的官邸。 那是一处回字型的院子,花园敞亮,与县衙仅有一墙之隔。门房通报后,二人就被引到一间茶室。 错银云莲纹的铜炉香烟袅袅,炉色莹润,炉盖上镶嵌有八枚琉璃,华美非常。 李明琅抿一口清茶,笑道:“小谢,快尝一尝,喝过这一盅茶,咱家镖局的茶叶恐怕要难以下咽了。” 谢钰被香炉的纹饰吸引视线,闻言低头闻了闻茶香:“果真是好茶。” “李镖头,久仰大名啊——想不到你也喜欢品茶。”有一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阔步走入茶室,殷红的官袍套在他身上,颇有些勉强。 李明琅站起来,福一福身子,微微一笑:“汪大人,幸会。小女子不通茶道,倒是我这位手下略懂一二。” “哦?”汪县令头上的幞头晃了晃,跟猪耳朵似的支棱在脑后,“这位青年才俊是?” “鄙姓谢,是云生镖局新来的镖师。”谢钰抱拳。 汪县令抹一抹人中上的汗:“姓谢?小兄弟,你这姓氏不错,与当朝王公贵族们沾亲带故呢。” 李明琅瞟了谢钰一眼,只见他不好意思道:“不敢不敢。在下不过是一介白身,亏得当家的赏识,在镖局做事糊口罢了。” 汪县令重重坐在太师椅上,长吁一口气:“都坐吧,别跟我客气。” 李明琅款款落座,今日来县太爷府上,不好穿过于素净的孝服,只得穿一身藕荷色纱裙,外头套一件白色杏花纹斗篷,五黑发亮的发辫盘成髻,插上一只乳白砗磲梳子,清秀可人。 “前些日子我去京城述职,得知老李镖头遇害的消息大为震惊,紧赶慢赶都没赶上李氏夫妇的葬礼。”汪县令长叹一声,“你小小年纪,骤然孤露,也是苦了你了。” 李明琅怅然道:“先父先母若在天有灵,定会知晓汪大人的惦念。” 来回客套几轮,一盏茶后,汪县令摸了摸肚子,终于进入正题:“李镖头,我与你爹娘是老相识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明琅险些翻个白眼,心道,不当讲你倒是别说啊? “汪大人请讲。” 汪县令清清嗓子:“我们云湘城民风开放,自由不拘,但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否则,人言可畏啊。” 李明琅与谢钰对视一眼,凝神问道:“小女子初次接手家中生意,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汪大人指教。” 汪县令笑道:“指教谈不上。只是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云生镖局的新当家是个仍在孝期的女郎,平时出入有多位男子随身在侧……我跟你爹娘相熟,自然晓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某些迂腐之辈少不得心中嘀咕。” “噢,这事儿啊。”李明琅回过味来,心中浮现几个人的名字,她轻哼一声,“想必汪大人不是那样的老顽固,还请汪大人帮忙分说。” 汪县令的黑巾幞头颤动,摸一把下巴:“好说,好说。咱们两家既是世交,你爹娘不在了,我自当尽叔伯辈的义务,对你照拂一二。” “唔。”李明琅抬起宽松的衣袖,抹一抹眼泪,哽咽道,“汪大人真是心善,小女子无以为报。” 汪县令吩咐下人上一盏新茶,肥厚的手掌搓了搓。 “李镖头接班不久,生意繁忙。不过,嘿嘿,若是方便的话,下月中旬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将要纳个二房,还请李镖头上门观礼、吃席。也好认一认云湘城里的各家商行掌柜。” -- 第29页 李明琅睁大眼睛,一副感激的神情:“这是开枝散叶的喜事啊。汪大人请放心,我一定携礼登门。到时候,就麻烦汪大人您引荐一二了?” 见李明琅很是上道,汪县令笑没了眼,没过多久就起身送李明琅二人离开。 喝了一上午的茶水,李明琅身心俱疲,登上马车后就歪倒在软榻上,怀中抱着丝绒的枕头,没好气地骂开来。 “狗东西,自己纳妾敛财还不够,儿子才十二三岁,就开始纳妾了?也不怕早早散完子孙福气!” 谢钰骑在乌鸦马上,随侍一旁。他垂首,隔着水蓝色珠帘隐约瞧见李明琅白皙的侧脸。 他敛回目光,淡然道:“当家的息怒。您刚接手镖局业务,做一做人情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明琅有气无力道:“你不是云湘人,不知道这汪大人的德性。俗话说有一就有二,你给了一回银子,随了一回礼,就是上了贼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若是有商户不肯随礼呢?” 李明琅嗤笑:“云湘城天高皇帝远,他一个县令掌管云湘内外五十里的县城和村落,几千户人家仰他鼻息。谁敢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钰眉头紧蹙,目若寒星,沉声问:“他就不怕被人揭发么?” “揭发给谁?你当他贪污敛财是贪给他一个人呀?”李明琅冷笑,从马车上的妆匣里取一枚玉石慢悠悠地磨她葱段似的指甲。 谢钰抿一抿唇:“当家的教训的是。” 李明琅轻笑:“我爹还在的时候,镖局一年的银子有一成要落到汪县令手上。那时我就想,倘若是我接手镖局,不如拿这笔银子去请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咔嚓,一了百了。” 谢钰看一眼挂在腰间的冰轮剑,悄声问:“当家的,不如我去……” “哈哈哈哈!”李明琅笑声如铃,连带着珠帘轻摇慢晃,“小谢,你可真会开玩笑,我让你去你就去啊?嗐,咱们说的都是些闲话。讲正经的,把这汪县令除了,还有王县令、江县令,你能担保他们两袖清风?贪官春风吹又生,是赶不尽杀不绝的。” 谢钰闭上双眼,深吸口气,脸上重新挂上温润的笑意:“当家的鞭辟入里,在下自愧不如。” 秋风猎猎,乌鸦马嘶鸣一声,石板桥上一骑一车并排而行。 花胡子巷,空翠茶庄。 寒月当空,丝竹管弦,悠扬凄清,院里的曲水无风自流,石墨大的小水车骨碌转动。 谢钰借着月光斟酒,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与白日里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谢少侠不同,此刻的他似乎隐没在黑暗中,像变了个人似的。 杨岘进来时,见到的便是斜倚在迎枕旁,独自拨弄棋子的清河郡王。月光浸润在他英俊深邃的脸庞上,他的姿态随意洒脱,却又清雅高华。 “主子。”杨岘一身黑色劲装,单膝跪地,“需要属下点灯么?” “不必。”谢钰淡然道,“让你去查汪县令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杨岘大皱其眉:“如主子所说,那汪玉涵府上富丽堂皇,用的茶碗都是官窑的佳品,茶叶亦是上供给皇室的金翠螺,与黄金等价。这些骄奢淫逸的享受,仅凭云湘城的商户、富绅每年的孝敬,怕是杯水车薪。” “哦?”谢钰似笑非笑,“那多余的银子从何处来呢?” “属下还在查证。”杨岘垂首。 “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去吧。别让我失望。” 谢钰捻起一枚黑子,放入纷杂的棋盘中央,刹那间,滞塞的棋路恢复活力,四方通达。 云生镖局书房,午后的阳光掠过雕花窗棂,落在菜畦似的棋盘上。 簪尖搔一搔发心,李明琅拂乱一桌死局,趴倒在榻上。棋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不学了不学了,什么玩意儿!”李明琅抱怨道。 林师爷捋一捋长须,悠然道:“大小姐,棋局推演如商场谋略,是当家人的必修课。过去我教你父亲学棋,现在你要担起镖局的担子,可不能只会用些女儿家的巧思。” 李明琅知道林师爷因为近来镖局的新生意而有所软化,开始着手教她经营。但她的聪明机智可没法对着黑白棋子施展,看到密密麻麻的棋盘,她就头晕眼花。 “我头疼。”李明琅嘶一声,扯过斗篷盖住脸,语气虚弱,“明日再学吧。林师爷,镖局这个月的账还有劳你清点一二。” 林师爷哼一声气,山羊须晃了晃:“明琅小姐,明日复明日……” 李明琅的太阳穴砰砰直跳,这时,翠翠从书房外跑进来,兴致勃勃道:“小姐,镖局外有人在举着大红花,吹唢呐,扛着一箱子礼物,说是要给您道谢呢!” “给我道谢?”李明琅不明所以。 她回顾重生过后自个儿做的事,接手镖局、遣散人马、招揽乞儿……竟然没有一件世俗意义上的“好事”。 但她实在心烦学下棋的事情,于是腾地站起身,将碎发拨到耳后,叫上翠翠快步往镖局大门走。林师爷万般无奈,只得跟在后头一块去看看情况。 云生镖局所在的云福巷多是镖局和车马行,故而道路宽阔,人流如织。这时,过路的人却都纷纷停驻,在云生镖局门前看热闹。 李明琅走到门边,就听见能掀翻天灵盖的唢呐。她柳眉轻蹙,一捋袖子,越过门槛,扬声问:“你们在镖局门前吹吹打打的,是在做什么?” -- 第30页 大门外约有五六个壮汉,见李明琅出来后,方才放下扛着的大木箱。 为首那位汉子一身褐色短打,当即对李明琅下跪磕头。 李明琅懵了,侧过身避开他的大礼:“喂,你有事没事就冲人磕头啊?” “李镖头有所不知。”壮汉哭天抢地道,“云生镖局今日从拐子手里救下了我家小少爷,是咱们方家的救命恩人。这只箱子里的东西,是我家夫人特意奉上的薄礼,还请李镖头笑纳!” 第17章 声名鹊起 “方家?哪个方家?”李明琅疑惑,“莫不是十里枣巷做木材生意的方家?” “正是。”壮汉又是一叩首,他身后的小厮见状,又高举唢呐,一轮吹吹打打。 李明琅头痛不已,嘶一声凉气:“这位大哥行行好吧!你再吹,我头都要炸了。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汉子打了个千儿,躬腰伸手请出一辆富贵雍容的杏色马车。 门帘撩开,下来一位慈眉善目的圆脸妇人,正是李家的邻居,看着李明琅长大的方家夫人。她手中搂着个两三岁大的男娃,也是圆盘脸,眉心一点红痣。 见到故人,李明琅神色微动,重生回来这段时日她每天在镖局忙里忙外,也没有心思去拜访方家人。今日却是方夫人先上镖局来了。 “琅姐儿。”方夫人眼尾发红,泛着泪光,上来就搂住李明琅的胳膊,双膝一软,险些当街在云生镖局门前磕头。 李明琅费了些气力才托住方夫人,一边还要躲那个想抱她大腿的方家小儿,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方夫人一身茜色交领衫,满头珠翠,金玉环绕,一看便是云湘城里的土财主夫人,偏还性子和善圆融,没什么主见。 她感激万分地对李明琅道:“你家镖局的人救了我儿一命……” 李明琅拦住想福礼道谢的方夫人,把吧唧着嘴把口水往她裙子上抹的小屁孩丢回她怀里,听她娓娓道来。 原来今日午后,方家的小儿子方汤由奶妈带着在厢房歇晌。奶妈子觉沉,方府里有个平日里爱赌钱的婆子就趁奶妈不备把孩子偷出府,卖给外地来的拐子。 那拐子是个老妪,衣衫土气朴素,抱着个一身锦袍金童似的孩子走在路上,且贼眉鼠眼的,很是突兀。 其他人懒得多管闲事,云生镖局的燕小五却看不过眼,把她拦下来说要见官。那老婆子慌了神,当时就丢下孩子跑路。燕小五抱住孩子挨家挨户地问,这才把方汤平安送回十里枣巷。 方夫人感念道:“咱们两家比邻而居,世代交好,你爹娘虽然不在了,但咱们两家的情谊还在。今日又添了一桩救命之恩,若不是我这小儿子年纪太小,我还真想让琅姐儿你做我们方家的媳妇。” 李明琅瞅一眼趴在方夫人臂弯里吐口水泡泡的汤哥儿,嘴角抽了抽。 “夫人,大可不必。” 前世她只知晓方家的小儿子出了意外,以为小孩身子不好夭折了,没想到居然有这一出人贩子的插曲。 正是她这一世决心接手镖局,才因缘巧合避免了方家骨肉分离,汤哥儿颠沛流离的命运。 “燕小五何在?”李明琅环顾四周。 跟过来的林师爷捋着胡子,掐指一算:“这个时辰,燕小五估计正带队去城外河堤送货呢。” 李明琅笑道:“做好事不急于邀功,心里还惦记着自个儿的活计。这燕小五为人不错,当赏!林师爷,去库房取十两银子,封个红封给他。” “正是呢。我们府上给镖局的礼箱里头也有一份专门给燕小兄弟的谢礼,还请琅姐儿转交……”方夫人环住李明琅的胳膊,叫丫鬟抱上小儿子,一道往镖局里走。 十两银子! 南城大街上的路人听罢此事,都啧啧称奇,先是感叹云生镖局仁义,再是痛斥拐子丧尽天良。 但大多数人最感慨的莫过于,燕小五不久前犹是个在花街柳巷蹭吃蹭喝的乞丐,命好被李镖头看上收入麾下,现在不但有了镖局的正经活计,还小有资财,命运已然翻天覆地。 而李明琅的名声,则由前不久的玉面女阎罗,化身为…… 出手阔绰的玉面女阎罗。 这些时日,李明琅坐绿豆赶的马车走在云湘城街头巷尾,都能感觉到城中百姓看她时目光的变化。 她不明所以,继续操持镖局的生意,平日里不是跟林师爷学习下棋、筹算,就是跟谢钰插科打诨。 她跟方家的走动频繁许多,与上辈子的方家小姐妹们重新接上头,舅母桑氏和表哥朱学义也甚少出来碍眼,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算算日子,先前跟老余头定做的几只保温陶缸也该交付了。李明琅一时兴起,带上几个搬货的小厮和绿豆,就往花胡子巷走。 白日的花街柳巷一如既往地安详静谧。小厮们吭哧吭哧地从老余头的巷尾小院往外搬陶缸,李明琅磕着瓜子,坐在廊下看。 老余头的脾气古怪,收了镖局的银子嘴里依旧吐不出象牙:“哟呵,李大小姐可真是大忙人。说好了十天后取货,你一直没叫人来,我还以为你们云生镖局出尔反尔不要了呢。那么大十个双层陶缸,摆在我这小庙里占地方,你再晚一天来,我就给砸了。” 李明琅浑不在意,丫髻上的珍珠蝴蝶钗颤了颤:“老余头,你收了我的钱,就得交货。你要是给我砸了,我就从我家邻居那儿借一支唢呐,从早到晚搁你门口吹!” -- 第31页 老余头的香肠嘴抖上三抖,手指着李明琅:“你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李明琅觑一眼老余头,像极了一只愤怒的鲶鱼,不禁噗嗤一笑:“你说的对。” 她手搭凉棚,瞧一眼天色,再看一眼跟小厮们一道搬陶缸搬得气喘吁吁的绿豆。 “你们先搬着,我出去转转。小心仔细着点,别把我斥巨资买下的陶缸给碎了。” “是!当家!” 绿豆抹一把大汗淋漓的额头,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需要小的跟着吗?这花胡子巷名声不大好,大小姐你一个人……” “嗐。”李明琅拍一拍腰间的金乌弩,艳红的弩身在轻薄的斗篷下若隐若现,“大白天的害怕什么?这条巷子拐出去就是卖胭脂水粉和首饰的北城大街,咱们难得从南城门来一趟,不去看看怎么成?” 绿豆只得请她尽早回来。 秋风萧瑟,花胡子巷里却无一丝颓败之气。尽管白天不开门营业,但风中弥散的脂粉香与酒气,沿街的飞檐连廊,依然暗示着此地乃是销金窟、温柔乡。 李明琅踩着墙根处屋檐的阴影往北城大街走,不经意间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走入一家名为花意浓的酒楼。 那人穿一身宝蓝色长衫,富贵逼人,肚子上的赘肉随王八似的阔步而一步三颤。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拐弯抹角问她要孝敬的县令汪玉涵。 李明琅的心思迅速转了转。朝中明令禁止官员狭妓,是以汪县令纳了十来个的妾室,环肥燕瘦塞满县太爷官邸,都绝不敢光明正大地来花街柳巷。 偷摸着喝花酒就算了,大白天的到花胡子巷吃酒糊弄谁呢?其中定然有鬼。 李明琅想都没想就跟上去,她没傻到直接从正门入,而是兜了个圈子,从另一家虚掩大门的酒楼院内,拎起裙摆,踩着假山石,准备翻墙过去。 一墙之隔是花意浓酒楼的外院柴房,李明琅骑在墙头,一条腿往柴房屋顶的瓦片上伸。 李明琅自诩身高腿长,比同龄的姑娘要高上一截,今日却无论如何都差一段距离,硬是够不到。 她怕被人发现,整个人弯下.身子,趴在墙头,差点翻下去。 “可恶。”李明琅嘟囔,“汪玉涵那胖子可别被我逮到了,不然今儿个出的丑,全都要算在他头上。”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花意浓酒楼内有人出来查看,瞧见几片碎落在地的瓦片,心中起疑。 李明琅的心跳得飞快,她尚未准备好,就来了一出打草惊蛇,实在是倒霉透顶。好在她平时多有急智,掐着嗓子喵了两声。 “喵呜——喵嗷!” 走到柴房边的灰衣侍从这才停下脚步,回禀时只说:“先生,外头是只野猫,把瓦片给踩碎了。” 一座雾蒙蒙的山水屏风后,一个白面长须的老者哂笑:“得了,快出来吧,偷天改日的活都敢干,一只猫就把你吓成那样?” 一个蓝袍胖子屁滚尿流地从内室出来,抹一把脑门上的汗,讪讪道:“吕先生有所不知,我向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姓吕的老者睨他一眼,心道,这汪玉涵银子没少贪,滇西王的钱也照收不误,妻妾环伺,哪有半分胆小的样子?真是虚伪至极的虫豸。 长几上的小炉正在煎茶,茶香四溢,咕噜噜的烧水声也掩盖了二人大半的谈话。 李明琅矮下身子,蹲在窗沿下,隐约听到含糊不清的几个词。滇西王,兑票,供品…… 她眉头轻蹙,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踩在落叶上咔嚓咔嚓的声响。 拐角处,站在门边望风的侍从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借由从窗台探出去的大盆文竹遮掩,李明琅一时间没被发现。但待久了也不是办法,只得暂且撤退,改日派手底下行事小心谨慎的人来查看。 她提起裙摆,在院中绿荫遮掩下,急匆匆往柴房的方向走。却不料这条小道上落叶纷飞,每走一步都是惊天动地的咔嚓声。 李明琅心中叫糟,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更加急促,再拐一个弯就能看到她! 她心中闪过许多个办法,但哪个都不可行,绝对会惊动屋内的汪县令,那就不美了。 李明琅正在懊悔今日行事冲动时,忽而身子一轻,被人提溜着后颈的领子,环住腰身,越过围墙,轻飘飘飞进另一头的茶庄。 她好悬没惊叫出声,就被人死死捂住嘴,身后的体温炙热,鼻翼翕动,嗅到浅淡的檀香。 第18章 不近女色 倏忽间,李明琅翩然落地,还没站稳脚跟,腰上就是一紧,被那人揽住腰身,旋身躲进一座假山的山洞内。 檀香经久不散,甚至随着她与身后那人紧贴的姿势而愈发浓重馥郁。 李明琅面上发烫,又惊又怒,呜呜地叫出声。 “嘘。”那人沉声道,“当家的,是我。” “谢钰你……混蛋,放开我……” 平素温润如玉的某人却不为所动,继续维持着禁锢的姿势,温热干燥的掌心捂着李明琅的嘴,差点让她背过气去。 “再忍一忍。”谢钰在她耳边说。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李明琅半边脸麻麻痒痒的,白皙修长的脖颈僵直,若是仔细看,会看见她颈侧桃毛似的绒毛竖起,根根分明。 李明琅心中惊涛骇浪。 -- 第32页 谢钰缘何在此处?跟踪她?抑或是,他听说汪县令向镖局索贿的事,跟她一样来逮县令的把柄? 她目视前方,饶是心里头千回百转,乱七八糟的问题想了个遍,但还是抵不过眼前最大的危机—— “我不出声,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李明琅气声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门牙在谢钰掌心啃了一口。 谢钰:“……” 山洞背对围墙,有嶙峋怪石三面合围,抬头只见一线天际,狭小得只能供两人摩肩接踵地直立,与一只竖着的棺材差不多大。 此时的李明琅被谢钰从后边抱住,他看着高瘦,靠近了才知体格精壮有力。李明琅在云湘一地的女郎中已算高挑,可是,倘若从背后看,谢钰几乎能将李明琅整个人拢于怀中。 “抱歉。”谢钰这才松开手,看一眼手心浅浅的牙印,话音中带有笑意。 “你笑什么笑。”李明琅极为不满,但念在一墙之隔可能有人在竖起耳朵听,不敢骂得太大声。 谢钰其实也有些尴尬。到底是一撩拨就起劲的岁数,即便他素来不近女色,但头一遭与妙龄少女如此亲近,身上的反应也很难忽视。 他心跳剧烈,眼睛不自觉地去追逐李明琅皎洁如霜雪的耳垂和脖颈,热意向下,涟漪似的荡开,五脏六腑一阵酥麻。 幸而李明琅此刻怒发冲冠,只顾着拿脚后跟猛踩谢钰的靴子出气,没注意到他长久的沉默。 听到谢钰抽一声凉气的痛呼,李明琅勉强算是心气顺了,这才觉出他俩的站姿有多蠢。 她急忙转过身,想与谢钰面对面,以缓解紧绷的心绪。没想到,突如其来的转身让她正正撞入谢钰沉如深潭的目光。 一贯以翩翩佳公子面目示人的谢钰面无表情,或者说,仅仅保持住淡漠的神情已让他竭尽全力。他嘴唇紧抿,眼神钩子似的,与一双明眸相对。 李明琅舔一舔嘴唇,却见谢钰像被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 她心里头紧张又好笑,瞟谢钰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大白天的,你来花胡子巷做什么?” 谢钰往后靠在冰凉崎岖的山石上,以此来平息内心的躁动。 “回当家的,此地名叫空翠茶庄,白日里也有营业,我来这儿……喝茶。” 李明琅轻哼一声:“来花街喝茶,好兴致。” 谢钰不慌不乱地解释:“当家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李明琅嗤笑,觑一眼看上去涅而不缁、冰洁渊清的白衣剑客,“别说了,我懂的,男人么都一个样。” “我……算了。”谢钰百口莫辩,在心里笑了笑,也不知自己跟一个黄毛丫头解释什么? 他垂眸看李明琅,衣衫凌乱,裙摆打了个结捋到小腿上,露出一双灰扑扑的绣鞋,满头青丝也沾着几片细碎的落叶。 谢钰反问:“倒是当家的,你一个富家小姐,镖局总镖头,光天化日的在花胡子巷爬墙做什么?” 李明琅直接噎住了,只得告诉谢钰,她看见汪县令在隔壁喝花酒,本想揪他的小辫子,却被他手下的侍从发现,闹得一身狼狈。 谢钰眯了眯眼睛,审慎地看李明琅一眼,无奈道:“当家的应当清楚自个儿的身手,下回有这样的事跟我说一声,我来做就是了,犯不着你独身一人去冒险。” 李明琅又踩他一脚:“你在讽刺你的东家?” “在下不敢。”谢钰神色不动,往后撤半步,被李明琅抵在山石边。 李明琅嗤了一声。她心里清楚,别听谢钰一口一个在下的,此人绝非屈居人下之辈。 云生镖局庙小,如果不能尽快走上正轨,怕是要留不住谢钰。而要驯服谢钰一般的高手,须得软硬兼施。 “懒得跟你啰嗦。那人应当走了,我回去了。你继续喝茶吧。”李明琅解开裙子上打的结,拍一拍身上的尘土。 谢钰对这位女镖头奈何不得,摇着头笑了笑,目送李明琅从空翠茶庄正门离开。 少女的身形将将消失,回廊的另一头就走出一个黑衣人。 “主子。”杨岘单膝跪地, 谢钰靠在游廊的栏杆上,看一眼满园秋色,问:“看清楚了吗?真是滇西王身边的幕僚吕飞白?” “千真万确。”杨岘有些焦虑,右手止不住地摩挲左手腕上的银色护腕。 “有意思。”谢钰淡然一笑,如沐春风,“小小一介云湘县令,也值得滇西王大费周章,叫身边的第一幕僚出山游说?” 杨岘皱眉:“主子,其中必然大有文章。” “确实。”谢钰轻声感叹,“我这位叔叔,也太心急了些。”说罢,又摇着头唏嘘一句:“掉价。” “主子,还有一事。京中有信到清河县,文亲王妃问您过年回不回京?” 谢钰闭目养神,半晌后睁开眼道:“跟母妃说,我积劳成疾,太医交待寒风腊月的不好挪动,得多泡一泡封地的温泉。请她不要担心。” “宫里的舒贵妃也有口信,催您回京,说九皇子想您了。” 谢钰冷笑:“我这位姨母也是坐不住,她儿子的地位不稳,就想起我来了?” 杨岘缄默不语,行礼后悄默声地退下了。 空翠茶庄响起幽幽的琴声,兴许是奉养的乐师在练习新曲子,乐声时断时续,稍显凄清。 -- 第33页 谢钰长吁一口浊气,似乎要将那京城里的尔虞我诈抛在脑后。 李明琅在老余头那定做的双层陶缸,很快就派上用场。 次日,她亲自带队,让燕小五领人赶着牛车,载上她斥巨资买下的宝贝大缸子,浩浩荡荡地向福满楼走去。 云湘城百姓已经对云生镖局三不五时搞出个新物件见怪不怪了,只有十来个乳牙没掉完的小孩儿跟在牛车后头,好奇地盯着半人多高的陶缸吱哇乱叫。 福满楼的王掌柜早早守在店门口,见到如此大的陶缸也是吃了一惊。 “阿都,快,把烧的水端来。”李明琅踩在车架上,一手叉腰,一手指挥,半点没有娇小姐的风范。 阿都先前被李明琅一句话提拔过,如今在福满楼的后厨做事,每回云生镖局的单子来了,他都做得最为认真。 听到李明琅的话,比王掌柜的催促都管用。阿都一溜烟跑回后厨,跟几个店小二一起,一壶接一壶地往外端开水,踩着小马扎,把滚烫的热水往陶缸的隔层里倒。 李明琅瞧见福满楼门前挂着的铜锣,跳下车去,举起红绸包裹的槌,一顿乱敲:“那边那几个缺了门牙的小子,让一让,仔细被开水烫到脸,变成□□精,丑八怪——” 云湘城里本就在疯传李镖头乃玉面女阎罗,每晚吃一个小娃娃以维持青春美貌的故事。那群看热闹疯跑的小孩闻言,俱是一惊,哇哇大哭,涕泗横流地跑开了。 李明琅腕上挂着铜锣,心里也有些无奈,不用说她都知道,过了今晚,云湘城里有关她的传言又回升级为李镖头烧开水涮小孩儿。 这世道本就如此。如果一个男人杀人如麻,那就叫杀伐果决、英雄本色。但她是个女人,还是个镖局的当家,想要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当人们口中的母夜叉。 不过……李明琅环顾一遭人流如织的南城大街,路上的车马无不绕着她家镖局的牛车和绿色马车走。 这般凶名于她而言,好处多过于坏处。起码,一时间这云湘城的人都不敢惹到她头上。 出到城外,李明琅打老远就能听到云湘河堤上整齐的号子,役夫推车,工匠砌砖,干得热火朝天。 她的马车这回没被拦下,而是直接被扛着长刀的卫兵引到于县尉的帐篷前。 珠帘轻晃,李明琅扶着绿豆的胳膊跳下马车,灿然一笑:“于大人,好久不见。” 于县尉一板一眼道:“也没几天。” 李明琅对大客户的态度极好,能屈能伸,见于县尉满头华发,凛若冰霜的样子也不恼,笑眯眯地请于大人去外头瞧一瞧,她为了给河堤这边百十号人送餐食特意定做的宝贝。 数辆牛车上摆放着偌大的陶缸,李明琅一抬下巴,今日当值的几个小厮就麻利地上前去,踩着小马扎和板车,揭开了陶缸上沉沉的盖子。 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袭来,由河风一吹,迅速扩散到整片工地。快到饭点了,忙活一上午的人们都引颈而盼,咕咚咽一口唾沫,交头接耳道:“镖局的李镖头来了!” 镖局送餐食的时间总是精准无匹,从不迟到,也绝不缺斤少两,米粥里不像之前一样掺着沙子,清澈见底。相反,镖局送来的食物都是大酒楼的厨子做的,米饭管够,菜色换着花样做,隔天还能吃到肉。 故而,在云湘河堤的工地上,李明琅就从夜叉升格为灶王娘娘,她的丫鬟翠翠、小厮绿豆则是灶王娘娘麾下的童男童女。 “这大水缸子是啥?”官兵和役夫们困惑不解。 直到燕小五等人拿着火钳子,将一碗接一碗尚冒着水汽和肉香的盖饭从陶缸中夹出来,众人才恍然大悟。 这几只大缸,居然有保温的作用。从南城大街到河堤,总共十来里路,云生镖局送来的餐食依然跟刚出锅一样。天气渐凉,能在辛劳的体力活后吃到温热的食物,着实熨帖、满足。 于县尉也很是感动,嘴上嗫嚅了一会儿,问道:“李镖头,这要加钱吗?” 难得做一回好事,倒贴钱给大客户办事的李明琅噎了一下,眨一眨清澈的双眼:“于大人要是愿意,也不是不可以。” 于县尉挥手叫手下取来银钱,李明琅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收进她的小荷包里。 难得当一回值,去一趟河堤,就有意外之喜。李明琅有些自鸣得意,想到谢钰负责河堤的送餐活计,竟然一文赏钱也没得到,足见其能力不如自己。 河堤工地放饭,李明琅也不跟于县尉客气,直接在帐篷里跟监工的官兵们一块吃了午膳。 席间少不得众人对李明琅的吹捧,她嘻嘻哈哈的,对拍的马屁照收不误。士兵们见她豪爽不扭捏,与柔美的外表截然相反,都很是叹服。 李明琅见状,眼珠子转了转,将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县太爷那位十三岁的儿子即将纳妾的事上。 “于大人,过几日,你也要去吃汪少爷的喜酒吗?” 第19章 喜宴横尸 众人面面相觑,汪县令是个什么德性,云湘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见李明琅笑盈盈地问起吃酒该带什么贺礼,帐篷里一阵尴尬,看着桌上热乎喷香的饭菜,也不知该不该提醒这位李镖头,颇有些吃人嘴短的意思。 于县尉清清嗓子,找个借口把人都支出去。他年纪大了,却是目光如电,直截了当地问:“李当家,可是在烦恼礼金?” -- 第34页 李明琅漫不经心地抚摸腰间的金乌弩,幽幽一叹:“于大人知道的,我爹娘走得早,还未来得及把镖局正式交给我。云湘城里的大小事务,和衙门里的关系,我都一概不知,两眼一抹黑。这些日子,遇到的磕磕绊绊也不少。” 李明琅刚过及笄之年,生得又柔美,若非她手上把玩着利器,一贯的名声也是飞扬跋扈,于福倒真要信了李明琅是个小可怜。 于县尉眉心刻着深深的凹痕,像是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他淡淡支了一招:“仿照往年惯例即可,你初入商场,人微言轻,不好得罪了汪大人。” 李明琅眯一眯眼睛,葱段似的指甲在桌沿划拉。于县尉说的道理她都明白,但镖局往年给汪县令上供的份例,也是如今的她万万出不起的。总不能去票号借银子来拆东墙补西墙吧? 她叹气道:“年头不好,云生镖局也是勉强维持,小女子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啊。欸,想必县太爷那也捉襟见肘,不然怎的连修筑河堤的石材泥沙都……罢了,多谢于大人提点,我回去就想法子凑钱,说不准汪县令会拿礼钱匀一匀给您这边,也算我给云湘城做一件善事。”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似是感慨又似在嘲讽。在座的两人都知道,汪县令那厮就是个貔貅,贪婪无度,只进不出。银钱落到他手里,万万不可能出一粒沙、一块砖到河堤上。 于县尉呵了一声,没接李明琅的话。这小丫头片子拿河堤缺钱的事暗示他,但他压根不信李明琅能翻起什么风浪,更不可能为她得罪自己的人顶头上司。 “时候不早了,李当家请回吧。”于县尉寒声道。 李明琅柳眉轻挑,轻哼一声:“城中的商贾、掌柜,一人出一笔,也够在开春前把大堤完工的银钱凑足。于大人要是想好了,可以来镖局找我。” “请。”于县尉起身,为李明琅撩起门帘。 李明琅撞上油盐不进的于县尉,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她不动声色,福一福礼,就踏着泥泞的土路往外走。 天空中下起濛濛秋雨,李明琅钻进绿豆递来的油纸伞。 “小姐,仔细脚下。” 听着淅沥的落雨声,李明琅回身望向顶着雨水干活的役夫,心中忽然有了成算。 既然求人不成,那么就只得让人来求她。 秋夜渐长,阶生白露。 距离汪县令家的喜宴越近,李明琅的脸色就越寒。 东厢房的书桌上摆着一匣子银钱,木匣上用金漆雕画着莲子、百蝠的吉祥纹样。这是她要拿去给汪家少爷纳妾的礼金,钱不多不少,但也足够叫李明琅肉疼。 嗖的一声,一道虚影扎在墙上的靶子正中。一指长的箭力透靶心,铮铮作响。 李明琅斜躺在榻上,想起小时候娘亲说她胳膊气力不足学不了拉弓射箭,教她使用金乌弩的情形。 温柔淡雅的娘亲一改轻言细语,以柳条为鞭,厉声教导她如何持弩,如何瞄准…… 又想起人高马大的爹爹将她抱起,坐在臂弯上,说即使她没有习武的天赋,也会是镖局未来的当家。 “经营镖局,不是打打杀杀就足矣。我李道仁的女儿,要学会用这儿……” 指尖点一点太阳穴,李明琅望着窗外结霜的树梢,叹息道:“爹娘,你们当初是否也这般不易?” 一鹊惊丛。 李明琅蓦然间有了个想法。 她爹娘为江南一家票号押送汇票和银子时,为山贼所害,至今凶手都下落不明,县衙派人前去调查也不了了之。更没有听说,哪地的山贼借杀云生镖局镖头一事扬名立万。 大行朝商业繁荣,京城、江南、西北都各有几家大型钱庄、票号,能让商贾们在外行商时凭票据交易,再凭汇票回就近的票号换取银钱。 云生镖局过去的一大业务,就是将几家票号的汇票押送回总号,免得汇票落入他手,使得钱庄、票号损失巨额银钱。 而她前几天去跟踪汪县令,偷听到他与人聊起汇票的事,话语中提及了滇西王。 “滇西王……”李明琅喃喃道。 如果她没有重生,不知道滇西王会在三年后的大乱中举兵勤王,几乎问鼎天下,不知道叛军来临时,汪县令会带着万贯家财弃城逃跑,那么她或许不会生出如此可怖的联想。 一笔下落不明的汇票,几大箱银钱,现如今落入谁手? 她的爹娘,当真死于山贼劫镖吗? 李明琅趴在榻上,发髻凌乱,碎发毛躁地翘起,宛若她烦乱的心绪。 一切仅仅是她捕风捉影的揣测,她没有证据,即使有了证据,她又能扳倒谁?滇西王么?她连汪县令都搞不定…… 李明琅阴着脸,娇柔的脸庞冷若寒霜,竟是艳丽不可方物。 汪县令的官邸与县衙仅一墙之隔,虽只是为汪少爷纳妾,但汪府门前的巷子依然车水马龙,熙来攘往。 李明琅的马车早早被堵在路口,只得扶着绿豆的胳膊下车,步行前去汪府。 谢钰跟在她身后,见她身姿婀娜,后颈宛若清霜,莹白似玉,穿一身浅杏色的衣裙,清丽秀美,但嘴角挂着冷笑,看上去拒人千里,心中有些奇怪。 他以为是前几日自己在空翠茶庄惹到了李明琅,所以才不愿搭理他,只得温声问一句:“当家的,心情不好?” -- 第35页 李明琅抬头瞥他一眼,轻哼一声:“心烦着呢。谁能有谢少侠心情好啊,还有闲情逸致去喝花酒。” 听出李明琅没有气这一点的意思,只是在跟他打言语机锋。谢钰目光微动,无奈一笑:“改日请当家的一起去,空翠茶庄的茶不错。当家的心烦,可是镖局遇到了麻烦?” 说到这儿,李明琅就没好气:“你一天天的送完城外的货,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架子大得很嘛。要是再晚几天问,镖局就该关门歇业啦。” 谢钰还想多问几句,迎面却堵了一群人,脸色惨白,交头接耳的,于是也不好深问。 李明琅认出打头的几个是南城大街上开当铺的掌柜和酒楼的老板,率先上前去打招呼。 “各位掌柜的,怎么站在这儿,不冷么?” 话音未落,李明琅挤到人堆中间,就看到巷子地上躺着一人,衣衫褴褛,脸色发青,竟是没了呼吸,陡然脸色大变。 “当家的,发生……”谢钰跟上了,同样没了声音。 这具尸体横在县太爷官邸门前十步,巷子不宽,一行人既不能绕道,更不敢跨过去,只得全都堵在路中间,撇开脸不去看。 李明琅乍然见到尸体,心脏吓得砰砰直跳,得亏谢钰用冰轮剑的剑身一横,抵住她的脊背,这才没有腿一软摔倒在地,跟那死不瞑目的尸身来一回四目相对。 “快,快去衙门叫人。”李明琅呐呐道。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一阵哗然,他们就在县衙不远处,居然没有一个人想起叫衙役来,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来得镇定。 不一会儿,衙役和县太爷府上的衙役就接到消息,带着担架抬走尸身。 那人身上上盖着白布,青灰色的手滑落出来,胳膊泛着青紫,血管肿大凸起,尸斑点点仿佛霉斑。 李明琅目送那具尸身远去,抚一抚胸口,这才将惊恐的感觉压下去。 上辈子她也见过不少死人,这辈子是过得太歌舞升平、顺风顺水,才被一时间吓得魂不守舍。 冷静下来后,李明琅不禁疑惑,问谢钰:“那尸体也不像是刚死的,怎么会出现在汪府门前?今日是汪少爷的喜宴,谁敢找汪县令的晦气?” 谢钰也觉得奇怪,按照杨岘的调查,这位汪玉涵大人与滇西王麾下幕僚吕飞白有所勾连,收受贿赂,应该就是滇西王一线的人,地位暂且稳固。城中的富商、大家族也都仰汪县令鼻息,无一人敢做出如此挑衅之事。 他垂眸看一眼李明琅,肤若凝脂,眼澄似水,心道,这李大小姐应该不至于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吧?那又会是谁呢? 汪府张灯结彩,一贯喜乐,宾客们高声道着吉祥话,送上厚重的礼物,汪家的小厮、丫鬟们也都脸上带笑,仿佛什么倒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李明琅领着谢钰坐到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松一松杏白斗篷紧绷的领口,抹一抹额上的香汗,凑到谢钰耳边,话音颇有娇媚之声。 “哎呀,我这心啊,被吓得咚咚直跳,现在都停不下来呢。”李明琅目露喜色,因兴奋而双颊晕红,倍增明艳,“一会儿可有好戏看啦。” 谢钰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第20章 礼金失窃 谢钰看向李明琅,温柔潋滟的眼眸静若深潭。眼前的女子明明穿着清新的浅杏衣衫,眼底的张扬和肆意仿佛要具现为一团光辉夺目的火焰。 “当家的有何安排,是我不知道的?” 李明琅漫不经心地听着,抚弄嫩葱般的指甲,嘴角一撇:“坐着瞧好戏就行,暂时用不着你。” 谢钰一贯步步为营,不喜欢棋子脱离掌控。云生镖局和李明琅都只是他掩藏身份的工具,却没想到,镖局不似寻常镖局,当家李明琅每每能出其不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可他并未因此恼怒,反而不知为何,对李明琅的作妖功力兴味盎然。 循规蹈矩的有什么意思?说不准,云生镖局会成为他的一步险棋。 “那在下就静候佳音。”谢钰笑笑,顺手为李明琅斟茶。 喜宴尚未开席,圆桌上仅摆了几份冷盘和瓜果。李明琅磕瓜子磕得不亦乐乎,她跟同桌的商行、镖局掌柜们不熟,但接手镖局的这些日子以来,也算是点头之交。 有人不阴不阳地说:“自从云生镖局给了城里的乞儿工钱,咱们店门口撩闲找茬的人少多了。这都要多亏李镖头,来,我敬你一杯。” 李明琅倒好,对他人的赞美照收不误,假装听不懂其中的嘲讽。 “贾掌柜,薛老板,多谢你们的照拂。我还在孝期喝不得酒,就让我身边的得力干将谢少侠代饮,各位可千万别介意。”说罢,李明琅对谢钰挑挑眉毛。 谢钰奈何不得,只好照做。他倒要看看,李明琅有什么谋划。 好在谢钰酒量尚可,汪县令用于待客的酒水也不是醇香浓重的好酒,只比姑娘家喝的梅子酿多一分酒气。 于是,他一杯接一杯地替李明琅挡酒,姿态潇洒落拓,有几分江湖人士的豪气。在座的掌柜们也不多计较,纷纷与谢钰推杯换盏,互相劝酒,直道李明琅找了个左膀右臂。 主家还没入场,李明琅这一桌的气氛却已然炒热,引人侧目。谢钰与李明琅又是男俊女美,不知不觉就成为了人群的中心。 李明琅以茶代酒,借着端茶杯的姿势环顾四周,果不其然瞧见在主桌喝闷酒的于县尉,看来这几天修筑河堤的事并不顺利。 -- 第36页 汪县令请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起戏,一片嘈杂中,李明琅问同桌的几位掌柜,汪少爷才十三岁,怎的就收起了二房? 薛老板等人收敛笑意,挤眉弄眼一会儿,才哂笑道:“汪少爷子承父业,龙精虎猛,哪是咱们一般人家能比的?得亏汪大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然啊,咱们的礼金得从年头给到年尾。” 众人大笑,李明琅却听出其中门道。如她所料,汪县令逮着城中商户薅羊毛,没皮没脸地纳妾收礼金,各家掌柜早就心怀不满。 她放下茶杯,左一句年头不好,右一句手下人多开销大,说得催人泪下,在座的商户们都感同身受,唏嘘不已。 谢钰默不作声,看着李明琅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虽然没提汪县令一个字,但话里话外的却都在煽动在座掌柜们的不满。他本以为李明琅是个骄纵的富家小姐,没想到还有长袖善舞的一面。 酒过三巡,终于进入正题。汪大人领着一个跟他身材长相一般无二只是小一号的少年走进宴厅,正是今日的主人公汪少爷。 汪少爷不过十三岁,却花名在外,早早订婚,如今要纳的是第一房小妾。他身宽体胖,穿着红衣,好似一只牛皮鼓,鼻孔朝天,趾高气昂,胸前挂的大红花都像泡发的木耳一样膨大。 李明琅以袖掩口,噗嗤一笑,对谢钰耳语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小谢你瞧,像不像野猪巡山,还带了只猪崽子?” “咳!”谢钰被酒呛到,连声咳嗽。 跟在汪家父子身后的是一位戴着面纱,穿茜色嫁衣,婀娜纤巧的女子,应当就是汪少爷的妾室。 照理说,妻妾嫁娶时不必抛头露面,但汪家父子或许有炫耀的意思,汪少爷拽着红绸像牵狗似的拉着人绕场一周,让今日来献上礼金的客人都一饱眼福。 那小妾只比汪少爷大两三岁,跟李明琅一般大,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被汪少爷生拉硬拽,脚下磕绊,再被满屋的生人或贪婪或讥讽的目光一看,竟吓得无声垂泪,惹人怜爱。 李明琅垂下眼帘,递给谢钰一枚花生,桌布掩盖下的膝盖轻轻撞了下谢钰的大腿。 谢钰无语凝噎,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适应了李明琅打手的身份。 他放下酒,捻起那枚花生,手腕翻转。 下一瞬,只听哎哟一声惊叫,那位浑圆肥硕的汪少爷轰然倒地,门牙磕在桌脚,人仰马翻。下人将他扶起时,已是一嘴的血。 前不久才在官邸门口被人放了尸体挑衅,喜宴上又横生枝节让新郎官见血。汪县令大为光火,抬手让丫鬟把汪少爷和小妾都送下去整理仪容。 和李明琅一桌的掌柜们都纷纷感叹,汪少爷小小年纪就磕碎牙破了相,以后可怎么科举入仕?说着便通通举起酒杯,为汪少爷祈福。 李明琅跟着举起茶杯,从一桌子人精眼中,看出了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尽管喜宴的主角早早退场,但来吃酒的客人们都兴致高昂。 汪县令坐在主桌上首,阴沉着脸看向角落的一张酒桌旁,李明琅正与她那位小白脸镖师把酒言欢。 方才在门房清点礼物、红封的管家递来礼单,这位女镖头居然只包了二十两礼金,与往年相差甚远,还不够他一盒茶叶钱。显然,他先前的敲打,都被李明琅当作了耳旁风。 于县尉见状,问道:“汪大人,可是有话要对那云生镖局的人说?” 汪县令肚子上的赘肉颤了颤,冷笑道:“这李当家不如她爹会做人啊。” 于县尉承过李明琅的情,低声回道:“她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大人你多提点几句,大好的日子,别跟她一介孤女计较。” 汪县令阴了脸:“于县尉可是在帮那李明琅说话?” “在下不敢。” “哼。”汪县令起身,清一清嗓子,“诸位,静一静。今日各位能来犬子的喜宴,我汪某人感激不尽……” 李明琅磕着瓜子,眯起眼睛看向摇头晃脑的汪县令,听他从云湘城的繁荣讲到家和万事兴,再话锋一转,谈起孝道。 来了。李明琅眼睫微颤,指尖在桌沿一点。 “大行朝素来海纳百川,民风开放,女子能不戴帷帽出行,能请女夫子读书,也能经商务农,接手家业。但陛下的宽容忍让,并非是某些人的挡箭牌。”汪县令的目光刺向李明琅,“既然身在孝期,且是未婚女子,就应当在家供奉先人灵位,不应该抛头露面,还与多位外男勾勾扯扯……”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宴厅里一片哗然。云湘城里有做生意的女户,但近些日子最为风生水起的女当家只有在场的李明琅。 谢钰目光微动,垂眸看向李明琅,后者却坦然看着汪县令,像是对周遭如芒的目光不为所动。 “李当家,你怎么看?”汪县令嘿然一笑。 李明琅的眼神灵亮慧黠,被汪县令挟大义举大旗言语相逼依然笑盈盈的。她身姿优雅地站起身,对汪县令福一福礼。 “汪大人说得对。只是……” 突然,汪府的管家步履匆匆地跑来:“大人!不好了!库房遭贼了!” 汪县令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刁难李明琅,用力捏住管家的肩膀,寒声问:“说清楚,怎么回事?” 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呼,今日喜宴的礼金和礼物在门房那登记入册后,都被封箱收进了府里的库房。钥匙在小人手中,没有离开片刻,但刚刚我去库房查看时,却看到今日的箱子被人打开,里头的钱财和贵重礼物也都没了……” -- 第37页 来吃酒的客人没想到,到县太爷府上不但能喝酒听戏,还能瞧见这一出好戏。居然有毛贼偷东西偷到了汪县令府上,也是艺高人胆大。 汪县令今日几度遭难,也不禁怀疑小儿子纳妾没选好黄道吉日。他脸色黑沉,余光扫到李明琅在老神在在地嗑瓜子,跟没事人一样,不由心头火气。 再看到李明琅身侧的谢钰,想起近些日子城中疯传云生镖局新来的镖师是武林高手,忽然灵光乍现。 能合情合理进入汪府,跟他结怨,而且武艺高强,神不知鬼不觉盗走一箱子金银财宝之人,除了云生镖局的人,他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可能。 “且等一等!”汪县令招手,让几位衙役围到李明琅桌边,将她和谢钰团团围住。 “汪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李明琅扬眉,话声清脆。 “我怀疑,你们两个偷了我府上的东西。李当家要是想自证清白,最好配合,少说无用的话。” 李明琅眼风扫向汪县令,盈盈水瞳竟阴寒如冰。她抬一抬下巴,理直气壮道:“汪大人这话好没道理,在座的掌柜们都看在眼里,我和谢少侠可一步也没离开过酒桌,上哪儿去偷您府上的金银?” 汪县令一时心虚,但他久居官场,左右逢源,靠的就是一分直觉。他看着李明琅秋水似的眼睛,心中隐约有所预感,此事绝对与李明琅有关。 “搜身!” 第21章 首鼠两端 话音未落,几个衙役围上来,还没走近,只听啪的一声,一柄纸扇打着旋飞来,敲打在领头那位衙役颈侧,一帮人马随即东倒西歪摔成一团。 嗖的一声,纸扇又借力弹了回去。 “汪大人,请三思。”谢钰沉声道。 汪县令在云湘城作威作福多年,何曾受过如此大辱,登时眼睛瞪若牛铃,手指向谢钰,颤巍巍道:“怎么,谢少侠,你是想抗法吗?” 谢钰勾一勾嘴角,看向身后老神在在的李明琅,那人正心不在焉地拨弄腰间的金乌弩,显然没将汪县令的刁难当回事。 “李当家,衙门待你家镖局不薄,你却做出这种违法乱纪的事,还让手下的镖师顶撞朝廷命官,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汪县令喝道。 李明琅冷笑一声,神情凛然却依旧娇美无匹。 她心知,汪县令是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脏水扣在她头上,不论结果如何,宴席上在座数十日都会把今日的闹剧说出去,到时候镖局和她的名声皆被败坏,云湘城里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知道汪县令贪婪狠毒,没想到上来就是杀招。 “汪大人。”李明琅扬声道,“您非要这么说,小女子可就要击鼓鸣冤了。您来的晚可能没看到,我和谢少侠入席后就没挪过步子,一直在和同桌的掌柜们喝酒谈天,在座所有人都可作证。” “哦,是吗?”汪县令呵呵一笑,志得意满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人,“谁愿意为李镖头作证?” 众人呐呐不语,都垂头看着脚尖,把玩核桃,或是盯着酒杯上的纹路。 汪县令抚掌大笑:“李镖头,你看这不是没有人吗?” 谢钰深蹙起眉,正要开口,后腰却被人戳了戳,只得缄口不言。他知道李明琅诡计多端,却一时想不明白她要如何过这一关。 李明琅轻抬下巴,娇声道:“我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叫汪大人您如此针对。我家镖局最是敬重父母官,您每回纳妾,云生镖局勒紧裤腰带也得给您凑足礼金。今日却遭汪大人如此诘难,小女子委屈得很呐!只不过,在搜身前我有一事要问,汪大人府上丢失的礼金可要在场的商行掌柜们补上?” 汪县令没吭声,在场的众人却脸色大变。以汪大人往日的行事作风,少了谁的也少不了他的,今日礼金丢失,不出一个月,汪少爷又会纳一房小妾! 先前李明琅的一席话,让他们想到汪县令多年来对城中商户、富绅的盘剥,若不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谁愿意将栉风沐雨的辛苦钱白白奉上,保一时平安? 贾掌柜、薛老板等人面面相看,半晌,终于咳嗽一声道:“汪大人莫急嘛,李当家平时最为尊重您,而且她和谢少侠从始至终都坐在酒桌这边,怎么可能去动您库房里的东西?” 旁的掌柜们也都颔首道:“对呀对呀,汪大人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在场之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汪大人的怒火堵在嗓子眼里。 李明琅轻笑,汪县令以言语为刀剑想逼她就范,现如今被她以牙还牙,也不知是什么感受。 “好,好啊。都是误会!”汪县令咬牙切齿,面覆愠色,“也是我喝多了酒,今日又几次三番遇到倒霉事,这才冤枉了李当家!” 李明琅轻轻巧巧地一福礼,眼神盈盈欲滴:“汪大人千万不要心生愧疚,您也是急于破案嘛。我们都能理解,也不会怪您,是不是,谢钰?” “当家说的对。”谢钰低笑。 看着她满脸无辜,可怜兮兮的样子,汪县令险些一口气背过去。如果说,之前他还只有三分怀疑,现在却是十分地确定,绝对是李明琅搞的鬼! 库房失窃,她一家镖局少给了礼金,却把在场数十家商铺牵扯下水。不是她还能有谁?但是如今几十位掌柜出来为她担保,汪县令也不好拂在场所有人的面子。 -- 第38页 “哼!李当家宽宏大量,我倒要谢谢你了?” 李明琅巧笑嫣然:“好说,好说。” 汪县令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停滞许久的戏班子重新扯开嗓子,丝竹声声,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李明琅反客为主,招呼众人:“汪大人公务繁忙,咱们也别辜负他的心意,来,都坐下来喝酒!” 一个小丫头片子能让汪县令吃一记闷亏,也算是智勇过人。看完一出好戏,在座诸人都没跟汪家客气,反正礼金都给了,不如好吃好喝,酒足饭饱再回去。 没了主人家的喜宴,倒比之前的宴席来得热闹欢腾。 月上枝头,云生镖局。 燕小五领着李明琅和谢钰来到马厩,掀开柴房堆放的草料,赫然出现一只红木箱子。 “当家的,这是?”谢钰若有所感,待李明琅点头,迅速揭开木箱,果然看见一箱子的金银,还有几樽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纯金观音像,正是今日汪府库房失窃的礼金。 李明琅噗嗤一声,笑道:“咱们镖局上下拼死拼活干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汪大人一天收的礼钱多。” 谢钰摇了摇头,责备又无奈地对李明琅道:“当家的,你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李明琅挑眉道:“你以为我想得罪县太爷啊?要不是他欺人太甚,明里暗里想借着云生镖局前后交接的当口大捞一笔,穷寇莫追的道理都不懂,把镖局逼上绝路,谁稀罕理他?” 她抓一把沉甸甸的银子,啧啧道:“再说了,过几日我把这些金银交给老余头融了,转手送给于县尉修大堤,不就能摘得一干二净?咱们这叫劫富济贫。” 谢钰被她一番理直气壮的说词说得想笑,心想,真出了事,大不了他出手把李明琅保下来……云湘城没了李明琅,该多没意思。 他迟疑地问李明琅:“当家的就不怕我知晓此事,状告给汪县令吗?” 李明琅抬头瞥他一眼,媚意横生:“你会吗?” 谢钰嘴角噙笑,摇了摇头。 “当家的,小的按您的吩咐,从后厨的角门混入汪府。趁下人引开管家,撬开库房的锁。再借由泔水桶做掩护,把银子运了回来。”燕小五上前邀功,“那县太爷的库房里珠宝堆成山,架子上全是瓷器金器,看着就贵,皇帝的内府库房怕还比不过汪大人。小的没拿别的,只把今天的礼金顺走了……” “做得好。”李明琅抬抬下巴,摸一块没有标记的银子,递给燕小五,“拿回去剪碎了,给你打点下面的小兄弟。” 她得意地告诉谢钰,当初她招徕全城的乞丐,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不仅是燕小五,镖局新来的小厮里还有几个类似的人才。自小在街头上混,来到镖局才过上安定的生活,手上的手艺也没丢。李明琅决定挑几个机敏灵巧的,跟随谢钰和张镖头学武,以后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谢钰闻言沉默良久,这李明琅远比他想的还要能作妖。 “谢当家的信任。”谢钰抱拳行礼。 深夜,空翠茶庄。花木扶疏,竹影清浅。 “主子。”杨岘单膝跪地,“今日的酒席,来的多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商户掌柜,没有生人。” “哦?”谢钰手腕搭在屈起的膝上,把玩手中的酒杯,“既然一切正常,那你还请我来这儿汇报什么?” “属下也不太确定。”杨岘眉头紧皱,“只是在汪县令的书房外,隐约瞧见一个人,长相与六皇子母家的一名侍卫相似。属下来得迟,只见到那人从书房出来,然后直奔城外驿站去了。” 谢钰放下酒杯,冷哂:“六皇子?这要是真的,我们可真看轻了这位汪大人。前脚与滇西王的幕僚喝茶,后脚就接待六皇子的侍卫,呵,可真是……首鼠两端。” 他周身笼罩在朦胧灯火中,气质华贵,威势深重。 杨岘抹去额间冷汗,垂下头:“属下这就去驿站探听清楚。” 谢钰摆一摆手,脸上重新挂起温润笑意:“去吧。查清楚了回来早些歇着。” “是。” 云生镖局前车马如流,熙熙攘攘。 一大早,李明琅就接到消息,张镖头一行人走镖回来了。 张镖头接下她父亲生前谈下的单子,牵头走一趟银镖。她爹李道仁就死在银镖上,背后还不知有何阴谋,张镖头此行只能说凶险异常,提着脑袋卖命。 李明琅率镖局全体人马齐齐等在前院,见张镖头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归来,一个也没少,俱是长长地松一口气。 “张镖头。”李明琅抬袖抹一抹眼尾,“这一回辛苦你了。” “我一分佣金没少拿,跟我客气什么?”张镖头笑容豪放,看一眼随侍在李明琅身侧的谢钰,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谢少侠也辛苦了。咱家这位大小姐,没少欺负你吧?” 谢钰一怔,微笑道:“张镖头多虑了,当家的待属下极好。” 张镖头笑了笑,感慨良多。他在回城的路上就听说,这段日子云生镖局在城里的生意搞得风风火火,连带着南城大街上的福满楼都成了驰名在外的酒楼。 虽说比不上真刀真枪走镖,但起码他能看得出李明琅的用心和决断。 回到书房,张镖头大喇喇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牛饮一壶茶水,抹干净嘴,问道:“听说,前几天汪县令为难大小姐你了?” -- 第39页 李明琅撇嘴:“有这么一回事,但都处理好了,张镖头不用担心。” 张镖头扯一扯嘴角,呵道:“汪玉涵那小老儿贪得要死,也不怕有命赚没命花。过去你爹在他勉强给点面子,现在瞧你孤零零一个人,还不把你欺负死去?” 李明琅轻叹道:“欸,汪县令的为人我早有耳闻,张叔,你放心,我不但没受欺负,还……” 突然,张镖头冷笑一声,啪地一拍桌子,打断道:“这么个贪官留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今晚提刀去县衙,把他脑袋给砍了!” 第22章 中秋佳节 李明琅大惊失色,忙使眼色让谢钰拦住张镖头:“张叔,使不得,使不得!” 而后,才将喜宴偷金一事娓娓道来。 张镖头按动指节,发出脆响,闻言哈哈大笑:“汪县令恐怕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吧!真有你的。” 张鸿鸣不愧为老江湖,笑完后转念一想,黑蚕似的粗眉拧了拧,说道:“以防万一,那燕小五短时间内不能留在城里,你接一趟镖,让他跟着其他镖师出外历练,出师后也能给你助力。” 李明琅颔首:“正是,过两日我就寻个法子让他出城去避避风头。那小子要是得用,过些日子还得请您教个一招半式的,新一批小厮里也都得挑一挑有没有学武的根骨。镖局,说到底还是看镖师的能耐。” “大小姐你随意安排就是。”张镖头伸一个懒腰,打着呵欠就想回去休息。 李明琅瞥一眼谢钰,那人正在拿一方丝绢擦拭冰轮剑,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只得叫住张镖头,请他将押运银镖途中的情况一一道来。 张镖头还嫌麻烦,仰头牛饮一杯放凉的茶水,这才摩挲着下巴粗粝的胡茬,把这回走镖的故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银镖是李明琅父亲李道仁生前接下的单子,李道仁死后,云生镖局本不想履约,但为了镖局存续,张镖头还是率手下的一众镖师倾巢出动,来到信上约定的长岳县。 照理说,镖局帮票号、钱庄押运兑票和银子,都是从一地的票号押送至另一地。这回的主顾却让他们在场岳县外的土地庙等候,直到后半夜才来了一车人交接。 当时张镖头就觉得奇怪,但还是硬着头皮清点好银子,连夜出发去往西南的商业重镇临州。一路上虽有山贼劫镖,但看到李字镖旗却都退避三舍,最终有惊无险地将银镖送往了临州最大的钱庄——宏生钱庄。 李明琅散漫地抚弄葱白似的手指,目光掠过谢钰淡然的眉眼:“小谢,你可听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谢钰眉间含着忧思,迟疑道:“钱庄托人押送金银最忌讳银子清点不明,黑灯瞎火地让云生镖局的人点银子,若是出了岔子,我们和他们都说不清楚。除非……” 张镖头咬紧牙关,腮帮子的肌肉跳动:“除非他们的钱来路不明,多了还是少了,根本不在意。好啊,当时我就觉出古怪,以为有人要暗中劫镖,没想到一路上相安无事,而押送的银子本就有问题!” 澄澈的光线透过窗棂,雕花的影子落在书房的织锦地毯上。 谢钰乌墨似的头发仅用一根白色绸带扎起,倜傥落拓的马尾垂在修长的颈后。 他的神情温柔散淡,说出的话却暗含锋锐:“当家的是不是也在疑惑,什么人能让山贼看到李字镖旗就放弃劫镖?” 李明琅眯起眼睛,冷笑一声:“我爹过世的消息道上人尽皆知,这回遇到张镖头却无人趁火打劫,难道说这群贼寇突然间有了江湖道义?” “哈!”张镖头一哂,“相信这群泥腿子的道义,不如相信汪县令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 李明琅看向谢钰,与他清隽的眼睛四目相对:“唯有一种可能,这回的银镖无人敢动。有人警告过沿途的山寨,而这群为了银钱可以不要命的贼寇,却怕了那人……” “有什么人,比死更可怕?在下想不通。”谢钰摇头,说着自谦的话,眸光却深不见底,似笑非笑。 李明琅挪开目光,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谢钰长于剑术,轻功亦超凡绝伦,且心思深沉、智谋过人,这样的高手来他们镖局混日子,到底图的什么? 他的出现,与她爹娘的死因,云湘县令和滇西王的勾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前世,这座泯灭于战火的小城背后到底掩藏着怎样的阴谋? 李明琅有心去探寻真相,可是,镖局如今上下几十号人,都指着她一人吃饭养家,绝不能冲动行事。 至于谢钰……李明琅冲谢钰笑了笑,说今日无事,让他和张镖头都早些回镖局后院歇息,仿佛她一无所察,仍是个大大咧咧的骄纵大小姐。 中秋节前几日,方府来人约李明琅上门过节。 先前云生镖局的燕小五从拐子手里救下方府的小少爷,方家人一直感念在心。趁着这回中秋,就将一个人在家过节的李明琅叫上门,顺便带上燕小五,想请他们吃一回谢宴。 燕小五一个多月前还是个在花胡子巷偷奸耍滑的乞丐,进了云生镖局后,不但吃饱穿暖,还因“独门技术”和谨小慎微的个性颇受李明琅赏识。 他快步跟在马车边,隔着淡蓝的珠帘问李明琅:“小的还从来没去富贵人家吃过酒呢,要是给当家的丢脸了可怎么办?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 第40页 绿豆在前头车架上,闻言噗嗤一笑:“小五哥,你今天穿得精神抖擞的,又是贵客,方家人哪敢嫌弃你?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珠帘轻晃,燕小五隐约看到一截白生生的下巴,和一抹水红的嘴唇。 车中的李明琅轻哼一声:“人家请你去吃席,你就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燕小五,你记住,你未来是云生镖局的镖师。别畏畏缩缩的,就是给我长脸了。” 燕小五眼眶一热,低了头,呐呐道谢。 他们当家的,在云湘城人眼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还把谢少侠传成当家豢养的面首,真是离了大谱! 当家的明明是个温柔的娇小姐,还是个年幼失去父母的可怜人…… “方家小子,再把鼻涕水抹我裙子上,我就让我家镖师来打你屁股!”李明琅一下车,就被等在门前的方少爷方汤抱了个满怀,她毫无怜惜之意地卡着三岁小孩的胳肢窝,丢皮球似的扔奶妈子怀里。 燕小五对方夫人抱歉地笑笑,心想,当家的也不是不温柔,只是有一点点暴脾气罢了。 方夫人把他们一行人迎进府里,同在十里枣巷,方家和李家院子的格局一模一样,都是三进院落。只是方家人丁兴旺,一进前院就有浓浓的烟火气。 一位着秋香色裙裙的姑娘亭亭玉立,正是方家尚未出嫁的三姑娘方念珠。 见他们进屋,方念珠娇声抱怨道:“明琅,你可真是大忙人,我娘前催后请的,今日可算是来了。” 方夫人啐她一口:“人家明琅要操持家里的生意,哪像你,绣个花都绣不明白。少啰嗦了,快叫你爹出来,准备开席了。” 方念珠亲亲热热地抱着李明琅的胳膊,她比李明琅矮半头,长得圆乎乎的,李明琅少时与她和她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姐关系亲密,再度相见也有些眼圈发红。 “明琅,你这是怎的了?被风迷了眼么?” 李明琅拍一拍她莹润的胳膊,低声道:“睫毛太长,戳到眼睛了,常有的事,你不懂的。” 方念珠一跺脚:“嘁!我娘还说你长进了呢,我看你跟之前一样,还是爱嘚瑟,爱欺负人。” 见手帕交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李明琅不由得笑出声,挽着方念珠的臂弯,跟在方夫人身后唧唧喳喳地走进方家正厅。 方老爷早就等在桌旁,见李明琅和燕小五来了,连忙起身,招呼丫鬟们上菜。 方家在方老爷一辈才发家致富,他做木料生意,身材不似汪县令一般痴肥,而是像男版的方念珠,身形圆润又紧实,五官疏朗,瞧着颇有福相。 “李家侄女,燕小哥,之前汤哥儿出事时我不在城里,今日终于有了机会,来,先给你俩敬一杯酒。”方老爷举杯,一饮而尽。 李明琅瞧一眼方夫人嫌弃的脸色,轻笑一声:“方叔,心意到了就行。您少喝点酒。” “明琅说得对,听到没,别趁机嘬几口酒。”方夫人这才舒展眉毛,将小儿子方汤抱在怀里,招呼李明琅等人落座。 燕小五哪经历过富人家的宴席,看着鱼贯而入的丫鬟都瞠目结舌的,像在看天宫的仙女,再看一桌子的美酒佳肴,仿佛琼浆玉露、饕餮美味,话都不会说了,只好依着李明琅的安排埋头喝酒吃肉。 方念珠觉得他涨红脸坐立不安的模样实在好笑,叫丫鬟拿一盅烈酒捉弄他,燕小五都二话不说仰脖喝尽,脖颈上青筋毕露,咳嗽连连。 “方念珠,你少折腾我镖局的人!”李明琅啧了声。 方念珠笑嘻嘻地瞧一眼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燕小五,双手托着下巴,给李明琅抛了个媚眼。 “琅姐儿,说到你们镖局的人,你那个……谢镖师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呀?” 李明琅一怔,随即啐她一口:“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他跟我来你家里做甚?” “嘿嘿,怎么说,我们方家也算你半个娘家,他不来说不过去吧?” 李明琅一拧方念珠胳膊上的软肉,骂道:“你家什么时候成了我娘家……” “念珠说得对呀。”方夫人放下筷子,笑道,“琅姐儿怎的不把谢少侠请来,一起吃团圆饭?” 李明琅彻底失语,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和谢钰的关系到底被全城的人说成了什么啊? 小白脸和女魔头的故事就算了,怎么到了方家人嘴里,她和谢钰已经是私定终身要一起去亲友家过节吃酒的关系? 离谱,真的离谱。 第23章 阴沟翻船 酒足饭饱后,李明琅捧一杯桂圆红枣茶,和方家母女一道在后院花厅歇息消食。 方小少爷年纪小贪睡,被方夫人搂在怀里哄了片刻,才迷瞪着眼睛,含着拇指,依依不舍地跟李明琅道别。 “大姐姐,明天来吗?” 李明琅不怎么喜欢孩子,但方家的汤哥儿这么黏她,当着方夫人的面,也不好下小少爷的面子,只得再三保证等过些时日镖局走上正轨,一定常来方家看他。 “正是呢。”方夫人笑意盈眶,“以后方家就是你半个娘家,常来常往的,你一个小姑娘操持偌大家业,也需要多些人照拂。” “那我先谢谢婶娘了。”李明琅立刻改口,剥了一颗葡萄给方念珠,“以后念珠就是我妹妹,是要寻女夫子念书,还是要寻摸如意郎君,都可以找我参谋。镖局门路广,总比那些收人银钱的媒人靠谱些。” -- 第41页 “琅姐儿又在占我便宜。”方念珠嘟囔一声,就着李明琅的手把葡萄吃了。 想到前世方家的生意毁于一场业火,举家下南洋,背井离乡的结局,李明心有戚戚,有意提醒方家人早做准备。 “方叔可还在做木料生意?” 方夫人拨开茶沫,回道:“是啊,他也不懂别的。前些日子才同意我在城外买下个农庄,种些水果,但也只够家里和亲戚吃。” 李明琅抿一抿唇,对方夫人附耳道:“这话不方便由我对方叔说,还请婶娘帮忙转达。先前我爹走镖时,听闻京城那位身体不好,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这?!”方夫人怛然失色,“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岂不是……” “娘,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方念珠凑上来问。 方夫人白一眼她:“大人说正事呢,你先出去,喊管家把给你明琅姐姐准备的礼物拿来。” 方念珠撅嘴,气鼓鼓地出去了。 李明琅垂下眼帘,正色道:“这消息我不敢保证真假,也没法跟人讨论,夫人你听到心里就是。买卖木材的生意说到底只能在太平盛世做,不如早做准备,换些金银粮食,以备不测。” 李明琅生得娇柔明艳,一本正经时气势凛然。她的话说得笃定,方夫人信了大半,但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把生意转手发卖,只得告诉李明琅,之后会跟方老爷好好商量。 “婶娘小心谨慎就是,鸡蛋莫放在一个篮子里,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方夫人本就没多大主见,被李明琅唬得一愣一愣的,不住赞叹她接手镖局后长大了不少,不再是个小姑娘了。 “等孝期过了,寻个良辰吉日,把你和谢少侠的亲事早早定下才是,也算给你爹娘一个慰藉。” 李明琅目瞪口呆:“婶娘怎的说到这儿了?我跟谢钰只是手下和东家的关系!” “嗐,我知道,小姑娘家家的害羞嘛。都是过来人,我懂的。”方夫人掩口一笑。 眼见着越描越黑,李明琅也懒得再解释,不得不生硬地问方夫人:“方家可有要运往外地的珍稀木料?我这有个手下,就是寻回汤哥儿的燕小五,我瞧他人品和能耐都过得去,想遣他出去历练一番。还有局里的乙等镖师一起,婶娘不必担心。” 方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为你肯主动开口,我还寻思着光送礼不够感谢你和燕小哥呢。” 李明琅嘿然一笑,知道她又靠主动出击谈下一笔生意。 镖局上下几十口人,最忌讳空转,空耗银钱,她不主动些,难道等主顾从天上掉下来? 翌日,燕小五就跟上云生镖局的几个乙等和丙等镖师,以打杂小厮的身份混在车队里,载上方家发往京城的珍贵楠木,出城去了。 十里亭外,李明琅坐在马车里送他,谢钰骑着乌鸦马随侍一旁。 燕小五额头抵在泥地里,对李明琅的车架磕了几个响头。 “当家的,小的一定好好办事,为您肝脑涂地……” “可别。”珠帘里传来清脆爽利的声音,“你跟着几个镖师好好看好好学,机灵一点,回来别缺胳膊断腿的就是了。这去京城一来一回两个月,等风头过去你再回来。” 待一行车马远去,沙尘渐息,谢钰撩开帷幔上的青纱,笑道:“当家的打算怎么应对汪大人?” 汪府失窃一事暂时糊弄过去,但李明琅和云生镖局早已在汪县令处挂上名号,只要李明琅不随大流给汪县令上供,那么衙门里随时可能举着孝道的旗号逼着镖局关门,或是把李家的产业易于他人。 李明琅抚弄悬于腰间的金乌弩,冷笑:“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他举着孝敬父母的大旗,那么我也不能叫汪大人白费工夫不是?” 珠帘轻摇,一阵急雨拍打窗棂似的脆响。 一方窄小的马车窗内,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庞。李明琅手背支着下巴,讨好地冲谢钰笑笑:“小谢,有一件事还请你帮帮忙。” 隔着青雾一样的帷幔,谢钰的瞳孔轻缩,抿一抿嘴唇。他素来知道李明琅生得娇艳,但被那一双盈盈妙目盯着瞧,依然呼吸一窒。 “当家的,我收镖局的银钱为您办事,凡是做得到的我都能去做,谈不上帮不帮忙。” 李明琅勾起嘴角:“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是夜,汪府月色凄清,树影横斜。 汪县令搂着两个小妾在厢房歇下,软玉温香,正是颠鸾倒凤,云里雾里之时,却听窗外风声呜咽,宛如野猫哭叫。 “噫,忒的吓人。”小妾将衾被往肩上扯了扯,倒在汪县令层叠的肥肉怀中,“老爷,奴家叫人去把那野猫子赶了,不然打扰您休息。” “乖乖,还是你懂事。”汪老爷点头,看那小妾裹着一身薄衫婀娜生姿地走出厢房。 一盏茶后,人还没回来,房门虚掩着,不时传来猎猎风声,房门啪嗒啪嗒地直响。 汪县令觉出不对,高声叫丫鬟进来伺候,却无人回应。他心里悚然一惊,又喊另一个妾室出去看看,后者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去。 “废物!”汪县令往小妾脸上摔了俩巴掌,落下肿高的掌印,“让你去你就去!老爷白养你了?” 小妾抽抽噎噎地低头碎步跑出去,没多久,又不见了踪影。 -- 第42页 汪县令腿栗股栗,吓得魂飞魄散。他跳下床,披上外袍,满屋子寻摸,才找到一柄装饰用的剑,连刃都没开过,不过是举在胸前聊做安慰。 是谁的人?汪县令嘀咕着,他混迹官场多年,上下都打点完毕,左右逢源,才在云湘城这处声名不显的福地闷声发大财。 他上面有那么多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阴沟里翻船…… 倏地,一道白影翩然飘过。耳畔窸窸窣窣的,汪县令膝盖一软,闷声跪倒在地,登时涕泗横流。 “皇天后土在上,我汪某人两袖清风,垂怜百姓,休养生息,一生没做过坏事……这位鬼兄,可否饶我一命?等天亮了,我就去请高僧做法,给您供奉牲畜,烧几大箱纸钱。” “哦,是么?”鬼兄声音粗粝,仿佛被砂纸划过喉咙。 汪县令猛地抬头一看,泪眼朦胧间,竟然看到一个熟人! “李道仁!李当家!”汪县令差点背过气去,“你好好的地府不待,不去投胎,为何回到云湘城?” 那道白影发丝凌乱,人高马大,背着一柄巨斧,不是早已死去的云生镖局前当家是谁? 汪县令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浑身赘肉颤动,结巴道:“难不成,是因为我为难你家姑娘?李兄,误会,都是误会……” 当!巨斧轰然落地,锋利的斧头当即削下汪县令的半截袖子,差一点就会将他的右手连根砍断。 滴滴答答的水声。汪县令不好意思地收拢衣袍,遮住湿透的裤头。 汪县令讪讪道:“李当家有话好好说嘛。你家的大小姐也是在孝期行事过于张扬,被人嫉妒盯上,告到我这儿来,我也没有办法。” 那镖局当家的鬼魂似乎只会说一句话:“哦,是么?” 汪县令福至心灵,献出一招:“为今之计,只有托您的名义,让李小姐早日完婚,有夫家帮衬,才好堵住悠悠众口。我夫人那儿有全城青年才俊的名单,明儿个就送去十里枣巷,定然帮李小姐好好参详。” 月影下,风声萧然。 那道鬼影悄然而去,仿若从未出现过。 汪县令拍一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心想,管他有没有鬼呢,给李明琅那不省心的丫头安排个夫家,早晚能把云生镖局抓在他手心里。 到时候,看她还敢嚣张? “你说什么?!”李明琅急得从椅子上跳下来,“谢钰,我让你去吓唬汪大人,你就把事办成这样?” 谢钰也是初出茅庐,没亲手干过这种活,此刻很是后悔,没把这事交给经验丰富的杨岘。 “是在下的错。”谢钰垂下头,眉头轻蹙,似乎很是懊恼。 李明琅看他无辜又可怜的样子不忍心骂,咬一咬嘴唇,牙尖撕扯着唇皮,轻哼一声,问他:“你说吧,该怎么办?” 她费尽心思才没落入舅家的陷阱,拒绝表哥的亲事,避免家产被人吞干抹净,现在倒好,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必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不会先出狼窟,又入虎穴。 “汪县令贪婪狡诈,给您介绍的多半是他的亲戚或是下属,跟他们结亲万万不可行。” 李明琅白他一眼:“是跟谁结亲的问题么?我压根不想跟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定亲。” 谢钰闭目凝神,再睁开眼时,李明琅只见他眼眶神色,眼瞳是柔润的黑,仿佛细腻而冰凉的黑玉。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淡然,说出的话却惊天动地。 “当家的,不如与我结亲?” 第24章 比武招亲 “谢钰,你在拿我寻开心?”李明琅面色一寒。 “在下不敢。”谢钰将一盒蜜饯推到她面前,弯了弯唇角,“当家的借在下打掩护,也算知根知底,总比当真嫁给汪大人做媒的青年才俊强,不是么?” “知根知底?”李明琅嗤笑,捻一起一枚蜜饯咬牙切齿地啃。 她火气上头,在谢钰面前也没了装腔作势的必要,索性彻底暴露本性。 “我连你的来历都一知半解呢,谁知道你提出与我结亲,有什么目的?” 谢钰被李明琅刺了一下,也不恼,说白了还是他办事办砸了,给李明琅添了麻烦。 眼下他查到汪县令与滇西王、六皇子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暂时没拿到切实的证据,无法将人说杀就杀,一了百了,只得使出权宜之计,与李明琅唱一出双簧。 “当家的莫恼。在下不过提出一个方法,成不成的还要看当家的想法。”谢钰压低声音,仿佛夜里静静流淌的暗河,充满蛊惑的意味,“我们只须假意成亲,哪怕是定亲也行,就能堵住汪县令和城里的悠悠众口。往后镖局依然以当家的为尊,有了亲事你也方便行事。” 李明琅眯起眼睛,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着蜜饯。甜丝丝的滋味充斥口腔,没多久就泛起梅子的酸气。 她毫无掩饰地摆出不信任的态度,谢钰倒好,古井无波似的,慢悠悠地用茶盖拂开茶沫,像是笃定她会答应。 然而,现在的她除了相信谢钰以外,几乎没有选择。 其实方才李明琅的脑子里迅速冒出一个法子。也许她能带人提刀上门,胁迫表哥与她成亲,过几年再以无所出和相处不来为由和离。今生与前世不同,她少里有钱有人,想必舅家不敢反对。 可是,一想起舅母桑氏和表哥一家子,李明琅就有些反胃。 -- 第43页 比起他们,谢钰卓荦超伦,武功不俗,看上去顺眼许多。而且谢钰没有牵扯不清的家眷,是再好不过的定亲对象。 “行,就听你所言。”李明琅道,“但有两点。第一,你我只是暂时定亲,给他人做做样子,等事情了结,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不耽误你找别家娘子,镖局的一针一厘也与你没有关系。” 她的话说得委实不客气,脸上的笑容更是刺眼:“至于第二么,你还是云生镖局的乙等镖师,每月从镖局的公账多支五两银子,作为你假扮我未婚夫的酬劳。” 谢钰闻言也不恼,李明琅算得清清楚楚,不拘泥于小情小爱和世俗规矩,他反而舒一口气,看李明琅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 “谢当家的赏赐。” 定亲的事宜定下后,免不了要跟林师爷和张镖头知会一声。 林师爷捋一捋山羊须,瞧一眼天色,再掐指一算,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大小姐若是急着成婚,不如今日就跟谢镖师合一合八字。” “林师爷!”张镖头目瞪口呆,“你就没一点异议?任由大小姐使性子瞎胡来?这要是被李大哥在天之灵知道,该托梦把你我骂得狗血喷头!” 李明琅嗔他一眼:“张叔,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啊。我们这是为了镖局不落入他人之手,怎么能说是使性子呢?我一个姑娘都不怕定亲的事坏了我的名声,你怕什么?” 谢钰也在旁边帮腔:“二位还请放心,定亲一事我和当家都商量好了。绝不会有碍镖局的生意,更不会借此欺负明琅。” 乍一听谢钰叫自个儿的闺名,李明琅挑一挑眉梢,心里有些古怪。但他们都是要订婚的人了,哪怕是假的,叫彼此的名字也很寻常,须得早日习惯。 张镖头黑蚕一般的眉毛皱成个大疙瘩,没好气地瞪一眼谢钰:“你最好是。” 李明琅小声嘀咕:“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谢钰含笑的眼睛扫过她飞扬的眉目,像在看一只张牙舞爪、娇生惯养的猫。 他放下茶碗,温声道:“当家的,还有一事在下不得不提。” “你说。”李明琅轻哼一声,“好歹你也是李家未来的姑爷,允许你发表意见。” 谢钰差点被茶水呛到,握拳掩口咳嗽一声:“我们两人定亲一事,说出去汪县令恐怕不会轻易相信。得找一个理由,好让汪县令举荐的儿郎们知难而退。” 李明琅的视线上下掠过他清隽的面容,疑惑道:“有你出马,他们还能厚颜留下来与你相争不成?照照镜子不好么?” 这话说的,谢钰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偏过头,望向从方才起就黑着一张脸很是不满的张镖头。 “张镖头可有什么法子?” 张镖头鼻腔里哼一声粗气,呲牙道:“谁能有你办法多,把我们家大小姐都算计了去?她年纪轻耳根软,我可不一样……你这样的小白脸我行走江湖见得多了!” 谢钰无奈,正要解释,又听张镖头不情不愿地说:“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勉强拿你凑合凑合罢了。既然要请你做李家的姑爷,又要叫汪县令无话可说,那就只有……” “比武招亲?!”汪县令从小妾温软滑腻的臂弯中挣扎坐起,鼻翼翕张,喘着粗气,“这李明琅,亏她想得出来。” 汪夫人是出了名的“贤妻良母”,对汪县令的荒唐事早就见怪不怪,汪县令的小妾在那瑟瑟发抖,她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她站在软塌边,垂眸耷眼地挑唆:“老爷,那小蹄子显然没将您放在眼里。我这儿名册刚送去李家,上头都是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儿郎。她就来一出比武招亲,不是摆明了要打您的脸么?” 汪县令早因为礼金失窃一事疑心李明琅,如果说之前只是贪图镖局的孝敬,那么现在就是恨毒了她。 拿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李明琅当着一众商行掌柜驳了他的面子,不给她一个教训,他汪县令的威信何在? 可他又怕极了李道仁的鬼魂,不敢明着下绊子。 啪的一声脆响,汪夫人的脸颊上多了个巴掌印。 “少啰嗦!她要比武招亲,打的也是镖局的旗号。你个蠢钝如猪的老货,不会从衙役和城门卫兵里寻几个会拳脚的?那些人都靠我才能喝一口肉汤,到时候,云生镖局和李家还不捏在我手里?” 汪夫人捂着脸膝行退下,她垂着头,眼瞳中是与汪县令极具夫妻相的狠毒。 尽管这些日子李明琅在城里没少作妖,百姓们对她和云生镖局搞事的能耐已是见怪不怪,但李镖头要比武招亲的消息一经出现,仍然在云湘城内掀起轩然大波。 “这李镖头行事作风古怪至极,这回招夫婿,莫不是要寻青壮男子回去采阳补阴?” “欸,要不是我早几年娶了我家婆娘,真想也去比武招亲。若是运气好,入赘了李家,子孙后代能少奋斗一百年呢。” “呸!云生镖局早就没有过去的威风啦,现在去,也不过是个空壳子。” 还有人质疑李明琅孝期未过就折腾婚事,却被她一杆子堵了回来。 连汪县令和他夫人都上赶着给她介绍夫婿呢,有你们什么事? 云生镖局麾下的小厮们也借着满城送吃食的机会,走街串巷,将老李镖头托梦催李明琅早日成婚一事散布出去,说得城里的媳妇婆子们潸然泪下,纷纷称赞李明琅是个孝女,还上书县衙要为她修碑立传。 -- 第44页 汪县令听闻此事气得一顿只吃下一碗饭,再三催促汪夫人四处寻摸武艺高强之人。 镖局上下也因为比武招亲一事忙碌起来,在那之前,必须得办一场法事,昭告天地和祖师爷,以示镖局正式更换了当家人。 张镖头和林师爷原先对李明琅接班一事不置可否,可她这些日子上下忙碌,操持家业,精明能干和聪慧灵巧都为人称道,加之有汪县令的威胁悬在头顶,也就默认了李明琅的当家身份。 是日,云生镖局门前燃起百米长的鞭炮,锣声震天,铜钱如雨般洒向人群。 “武运昌隆”的匾额被擦拭一新,大门上也换上了崭新的关公和钟馗挂画。门神怒目而视,威武非凡。 凡在云湘城的镖师、武士和小厮们都齐聚在前院,城中几家大镖局、商行和酒楼的掌柜都坐在最前的太师椅上助阵。 偌大的巨鼓刷上新鲜的红漆,仍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李字镖旗斜插在两侧,招展而猎猎有声。 一位红衣女子缓缓走上台阶,褪去素净的孝衣,那抹鲜红在阴沉沉的秋日里是那样鲜艳夺目,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 谢钰抱剑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李明琅纤瘦的背影,轻盈的步伐和飒爽的劲装。 李明琅背对人群,高举鼓槌,猛地敲击十下。 鼓声响彻云霄。 她的胳膊纤细,红衣如血,皓腕凝霜,手背上几乎泛起青筋。 “诸位应邀来云生镖局吃酒,我李明琅感激不尽。”李明琅转过身,笑得张扬肆意,“从今往后,我李明琅就是云生登记在册的大当家,镖局的担子也由我一人一肩挑下。还请诸位叔伯常来常往,多照拂我家镖局的生意。” 今日来的掌柜们要么是李明琅父亲的老相识,要么是听说过她跟汪县令斗气一事,多少有些佩服,无不客套地点头道好。 李明琅扬起嘴角,满意地看向镖局众人,尚未开口,就听站在一边的谢钰抱剑行礼道:“恭贺当家,武运昌隆。” 镖师们闻言纷纷高声祝祷,单膝跪地,誓要为当家的效死。 李明琅越过一干垂下头的人群,与谢钰四目相对。 怎么,你是我花钱请的托么?李明琅轻挑柳眉。 谢钰笑意温润,微微颔首。 “效死啊,肝脑涂地一类的话不必多说。就记得一点,我出钱,你们出力,能者居上。若是伤了病了,或是发生不幸,镖局都少不了抚恤。”李明琅道,“只要你们帮我挣银子,我一分钱也不会克扣。” “当家的英明!” 李明琅轻笑一声:“好了,少拍马屁。别的废话我也不多说,借着今日的喜气,还有一事要在座诸位见证……” 该来的终于来了!前院内的宾客和镖师们交头接耳,人声鼎沸。 他们还以为,李镖头再急着寻人定亲,也得过些时日,没想到此人毫无耐性,风风火火,直接择日不如撞日,把比武招亲和继任仪式定在了同一天。 “我李明琅要招一位听话乖巧的夫婿上门入赘,因着家中的生意,最好招赘一个武功高强的郎君。”李明琅话声清脆,又软又甜,说出的话却霸道得很,“从此刻起,以三日为期,在擂台上连胜十场,并守擂成功者,我将以十里红妆,三千白银下聘。” 第25章 从容不迫 “三、三千两银子?!” 听闻李明琅的豪言壮语,众人目瞪口呆,有没见识的小厮甚至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三千白银是什么概念?约莫能在粮市上换一万石米,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上一千年! 在场的镖师和掌柜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但也从未见过有上千两银子的聘礼。更何况,李明琅还是个姑娘家,豪掷重金招赘更是闻所未闻。 入赘李家不但能成为云生镖局的姑爷,坐拥美娇娘,还能立即拥有许多人十辈子都积累不到的财富。这如何不叫人心动? 哪怕是守着自家香火的老古板们,也禁不住白银的诱惑,感慨起自己早生数十年,错过了这般好事。 李明琅一袭红衣立于人前,满意地看着所有人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惊艳和贪婪。 她当然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但汪县令给的威胁迫在眉睫,这场戏,她必须演得足够真实,才可能糊弄过去。 满院的贪念、色.欲皆被李明琅一句话挑起,她站在人群中央如孤身一人逆水行舟。 谢钰怀抱冰轮剑,靠在梁柱边,望着李明琅的身影摇了摇头。 “年轻气盛,张狂妄行。” 他笑着下了论断,却不知为何胸口有些烦闷。他素来知道李明琅是怎样的人,也知晓这一出不过是做戏。 可是,那么多人想要得到她,就像滚针在谢钰心口扎过,一丝丝的抽痛、酸涩,陌生的情绪交织四起,叫人烦躁不安。 云生镖局所在的云福巷镖局、商行众多,车马来来往往的,自然不能作为比武招亲的擂台。 李明琅一合计,索性早几日与福满楼的王掌柜商量好,将擂台设在福满楼门前。 接下这活,王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像只拜月的黄大仙一样冲李明琅双手合十拜了拜。 “姑奶奶,我哪敢受你的钱呢?” 这一出热闹,光是临街的二楼雅座和楼下的散座就早早卖出高价,赚得他是盆满钵满。 -- 第45页 连带着周边几家酒楼、客栈都能分一杯羹,恨不得李明琅多招几日赘婿,打三天哪里足够?像李镖头一样的巾帼英雄,合该打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寻觅到合适的夫婿吧? 来镖局吃酒的宾客都被李明琅安排马车,径直送往南城大街。 一路上,两头金红狮子开路,鸣锣喝道,招摇过市。知道说是比武招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明琅今日就要出嫁了。 不出一盏茶时间,全城的人都晓得了,云生镖局的李镖头要在福满楼比武招婿,就是今日! 朱学义挤在人堆里,身旁是县学的书生。他们今日下学早,本想来南城喝一盏茶,看看能否偶遇李明琅。却没想到走到南城大街,就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消息。 同窗长吁短叹:“李镖头就要嫁做人妇了,欸。” “咱们这样的人,手无缚鸡之力,人家是总镖头,如何看得上呢?” “朱兄,以前我们还以为你和李镖头青梅竹马,能成就一桩琴瑟和鸣的好姻缘。可惜了,不过你也不要太伤心……朱兄,朱兄?” 朱学义仿若未闻,他呆呆地站在人群中,被人推搡来推搡去,荷包被人摸了都不晓得。 忽然间,他看见一架靛蓝色的马车,珠帘轻摇慢舞,驾车的是一位身着青绿短打的小子。 朱学义眼前一亮,撇开同窗,挤到人群的最前方。他衣衫凌乱,狼狈不堪,依然执着地向那一排淡蓝的珐琅珠帘伸出手。 “表妹——且等一等!” 他扯着嗓子喊,想对李明琅说此事断然不可行,哪有未婚姑娘家亲自操办比武招亲的,这成何体统? 可是,车内的李明琅置若罔闻,像是对他弃若敝履。除了一抹倩影,一缕香风,他什么也没得到。 人流随着车队往福满楼的方向涌去,县学的同窗早不知道挤到何处去了。 朱学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对天大喊三声,一抒发心中的不甘:“啊——!我朱学义对天发誓——” 路过的行人对他退避三舍。 “瞎娘匹的,大白天吃酒吃多了撒酒疯呢?!” “相公,咱们快走。秋冬之交,容易发癔症,小心被这疯子伤到。” 那边厢,李明琅站在福满楼二层,红衣如火,倚栏微笑,看向楼下一人多高的擂台。 前世她久居深闺,耽于爹娘宠爱,早早嫁人,囿于一隅。如今扛起镖局的担子才知道,过去的她是如何自缚手脚。 李明琅手握红绸攒成的绣球,着一身鲜红劲装,显得娇艳无伦,容光照人。 “想必各位都听说了,我爹娘早逝,于地下不安,前几日托梦于我,望我招赘才俊,留下李氏一门的血脉。”她瞥一眼人群当中汪县令派来的人马。 李明琅笑靥如花:“托汪大人的福,给我介绍了不少合适的郎君。可是镖局的姑爷哪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故而在今日在福满楼设下擂台,比武招亲,也请父老乡亲们给我李明琅参谋参谋!” 秋收已过,离过年还有段时日,城中平头百姓闲来无事,最缺乐子看。 这些天来,李明琅的亲事早就成为大家伙茶余饭后的话题。闻言无不高声欢呼,跟看庙会唱戏也差不离了。 “李镖头,快开始吧!” “是啊,我瞧那边几个郎君都等不及了!” 李明琅深吸一口气,抬手将绣球一扔。绣球缀着三尺宽的红绸,哗啦一声,飞流直下,上书八个大字——云生镖局比武招亲! 第一个上场的是西城的一位屠户,姓刘名二狗,生得高壮腰阔,肌肉如块垒般,撑得衣服的缝线绷如弓弦。 “李镖头。”刘二狗爬上台面,拱一拱手。 临时搭建的擂台在他沉重的脚步下抖了抖,震出一圈木屑灰尘。 他虽是屠户,却有一颗玲珑心,知道赢下十场恐怕不是首要任务,而是要给李明琅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家里有三间肉铺,日入十贯。比不得云生镖局日进斗金,但也小有积蓄,不是什么伸手要钱的小白脸。李镖头嫁给我,定能过上好日子。” 李明琅噗嗤一笑:“现在说大话未免有些太早了。且看你能不能赢下十场再说罢!” 刘二狗的对手是一名衙役,李明琅有些眼熟,似乎是汪大人的亲信。 她冷笑一声,问谢钰怎么看这一场的胜负。 谢钰淡然反问:“当家的,一场的胜负很重要么?” 李明琅坐下来,倚着栏杆磕盐烤果仁。闻言,笑容如春雪初融,偏头看一眼谢钰。 “你怎么瞧着闷闷不乐的?” 谢钰吁一口浊气,回道:“此地人太多了,在下出去转转。” 李明琅不明所以,抬抬下巴让他自便。 秋风萧瑟,谢钰坐在福满楼的屋脊上,锦靴踏着瓦片,绣着暗纹的白衣潇洒垂落。 他面无表情,垂眸看着热闹纷杂的人群,呼喊打气声此起彼伏,人头乌泱泱的,那颗红色绣球鲜艳到刺眼。 他后知后觉,讥讽地想,这就是一场闹剧。 可这一切偏偏没有选择,偏偏是他提出的馊主意,把李明琅,把他自己都架在火上烤。 怀中的冰轮剑,剑身修长,剑鞘朴素至极,几无修饰。 铮的一声,谢钰低头看向拔出的剑身,莹白透亮,光滑如镜,几乎能照映清楚他讥诮的笑容,与平日里端方温润的白衣君子大相径庭。 -- 第46页 他看着一个又一个别有用心之人登上擂台,仰头与那个他瞧不见的红衣女子行礼道好,眼中精光四射,仿佛人生的康庄大道就在前方。 谢钰养气的功夫修习了近二十年,这还是头一回按捺不住脾气。 头一个上场的屠户刘二狗早就被人打了下去,而后是汪大人派来的衙役。 还有来一睹芳泽的城中富家公子,口上花花的,被李明琅一记金乌弩射到脚前。台下哄堂大笑,富家公子跳着脚跌跌撞撞摔下擂台。 谢钰手握冰轮剑,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是一双有力而优雅的手。手背因用力而青筋凸起,好似一道道叶脉。 云生镖局自家的镖师上场时,擂台上下的人都沸腾了。没上场的各家镖师都摩拳擦掌,想到能从一介寻常镖师一跃而成镖局的姑爷,无异于士人平步青云,谁能不动心呢? 谢钰抿起嘴唇,冷冷地看着擂台上的打斗。日光倾泻在他俊美的轮廓上,泛着玉石一般柔润的光晕。 如果说之前的擂台都是小打小闹,那在这群刀尖舔血的镖师上场后,空气中的火药味就上了几个台阶。 李明琅都忍不住开口调停:“注意点啊,点到为止!真把人打成重伤,台下还有一群县衙的人等着呢,现抓现逮,方便得很!” 最终留在场上的是张镖头麾下的一位乙等镖师,与谢钰在云生镖局的地位相当。 镖师姓吕,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也算是五官端正,正气凛然。他善使一对双刀,已经赢下九场,差最后一场就能成为今日比武招亲的胜者。 若是三日后,再上场他还能守住擂台的话,那么就能在众人祝福下抱得美人归。 谢钰站在屋脊上,长身玉立,清雅高华,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 他入云生镖局不久,跟这姓吕的镖师谈不上熟悉,但看那人一双虎目,就没来由地不顺眼。 吕镖师向四方抱拳,双刀背在身后。方才的九场车轮战,他一滴汗都没流。 此人虽人高马大但风度翩翩,出刀都仅用刀背,只将人踢下擂台,没下死手。在场众人无不为这般英雄豪杰的作风心折。 也有些人不服气:“云生镖局不是还有个谢镖师么?听说他剑法超凡绝伦,堪称武林高手,还跟李镖头有点什么……他为何不来?” “还能为什么?谢镖师和李当家的传言,一听就是你们瞎扯淡!” 蓦然间,一道素白的身影飘然而至。 白衣凛冽,衣冠胜雪。 满场阙静,针落无声。 铮,长剑出鞘,宛若冰轮。只听那人笑音温和,从容不迫。 “云生镖局乙等镖师谢钰,求娶当家李明琅。” 第26章 长剑如虹 福满楼前门庭若市,谢钰话音未落已是热火朝天。 云湘城百姓多少听说过,李明琅身边有一位谢少侠,面如冠玉,风雅高洁,和李镖头关系亲密,一入镖局就被擢升为乙等镖师。 先前他们还在琢磨,李镖头要招赘,直接招他不就得了,也算郎才女貌。可等擂台开场后,谢钰又半天不见人影,这才有许多自负拳脚之人纷纷下场。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吕镖师胜了九场才来。谢少侠胜之不武啊!” “呸,你懂什么?谢少侠这叫压轴出场。” 擂台对面的茶楼上,有未出阁的小姐们临窗看戏,见到谢钰皆是面色绯红,一双双玉手绞着帕子。 “这谢少侠若是不敌吕镖师,恐怕也没脸在云生镖局待下去,欸。”一位妙龄少女细眉似颦非蹙。 一旁香槟粉腮的姑娘啐她一口:“然后呢?正好叫你爹去招他为婿?美得你!” 周围的沸反盈天,台上的谢钰仿若未闻,只淡定地问道:“吕镖师,是否要歇上一盏茶的时间?” 吕镖师一双虎目浓眉,凝神看了谢钰一眼,须臾后抱拳道:“谢少侠仗义,那就容我去喝一盏茶,也好做足准备。” “客气。”谢钰冷然道。 福满楼的小厮阿都手脚麻利地送上一壶冷茶和一张座椅,吕镖师大马金刀地坐在场边,与谢钰隔着擂台遥遥相对。 冰轮剑的剑尖抵在擂台上,谢钰闭目凝神,他的鼻梁挺直,眉目分明,俊美如仙,白衣无风自动。 更胜一筹的是他出尘的气质,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又对胜利志在必得。这是身处高位日久才能酝酿出的胆识和气魄,在云湘城这小城一隅,宛如明珠蒙尘。 比斗尚未开始,吕镖师的气势就莫名矮了谢钰一头。他掰动指甲,发出咔咔的脆响,再看一眼二楼雅座上倚窗凭栏的李明琅,红衣少女巧笑倩兮,令人不敢逼视。 赢下这一局,才有可能抱得美人归。 “谢少侠,谢少侠!”有人在耳畔呼喊。 谢钰偏头,看到满头大汗的阿都,福满楼这几日人流如织,可把他忙坏了。 “有事找我?”谢钰疑惑。 阿都送来一碗茶,谢钰接过,剑眉一挑,在茶碗底部摸到一张字条。 阿都挠着后脑勺下去了,谢钰边喝茶,边借着衣袖展开字条,却见到一串笔走龙蛇与闺阁女儿的娟秀丝毫不搭边的字迹。 “家中清贫,唯有穿鱼聘狸奴耳。”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镖局没钱,三千两银子和十里红妆都是我糊弄鬼的。你好好打,求你了,赢了请你吃鱼。” -- 第47页 谢钰勾起嘴角,这是把他当狸猫了么?要是叫李明琅知道…… “吕镖师,可以开始了。” 谢钰扬起长剑,刃寒如霜,冷光流动,剑气涤荡长空纤翳。 吕镖师到底是跟随李明琅父亲和张镖头南来北往,把脑袋悬在肩上过来的高手,早就听说过谢钰武艺超群,此时见他摆开架势,也不敢轻敌。 双手背在颈后,一左一右当啷一声取出一对弯刀。刀面宽阔,刀刃却极薄。 方才他用刀背都把其他人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如今以刀刃迎敌,众人才看清这对削铁如泥的双刀。 “得罪了!”吕镖师先发制人,一个跨步跃起,龙行虎步,当头向谢钰劈去。 只见那谢钰飘若惊鸿,瞬息间便脚步腾挪,衣袂翻飞,一个旋身就到了吕镖师身后。 吕镖师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扭头,两柄钢刀架住飞刺而来的长剑。 当! 刀与剑相交,一刚一柔,却针锋相对,看不出强弱。 二人一出招,台下就人欢马叫,语笑喧阗,叫好声不绝于耳。 众人分成两派,一边支持豪爽高大的吕镖师,一边支持年轻英俊的谢少侠,各执一词,差点扯着头发打起来。 “谢少侠——打他娘的!” “吕镖师,快撕了这个小白脸!” “你说要撕谁?!我先撕了你的嘴!” 也有人啧啧称道:“云生镖局在李道仁手上不过一家二流镖局,谁能想到在他闺女手中却焕然一新,卧虎藏龙?” 李明琅磕着瓜子听人点评,红唇微扬,意气风发。 做事悄悄摸摸的不是她的风格,即便是吃亏,也要吃得天下皆知,轰轰烈烈。 台上的谢钰似是意识到什么,瞟了李明琅一眼,心中暗道,李明琅这人瞧着粗枝大叶,却惯使以牙还牙和一石二鸟的计策,着实有趣。 他来云湘城,本是要借镖师的身份遮掩,以云生镖局为一招暗棋,却没想到他自己先做了李明琅的刀,偏还做得心甘情愿! “等着。”谢钰做了个口型,旋身避开气势磅礴的一刀。 一直关注着擂台的李明琅忽地脊背一寒,头上的朱钗晃了晃,满脸无辜地冲谢钰眨一眨眼睛。 锵! 冰轮剑再度与双刀相抵,谢钰手腕翻转,借力一挑,竟是从当中将双刀挑开。 吕镖师不得不卸力向后退去,脚跟在擂台上蹭出两道深深的印痕。 福满楼不远处,一名黑衣男子环抱双臂,面无表情地立在屋脊之上,正是杨岘。 如果谢钰在他跟前就会知晓,杨岘呆呆木木的一张脸上写着七个字:“属下有一事不明。” 杨岘属实不理解,理应藏锋的谢钰为何要为一个女人高调出手。自从来到云湘城,他侍奉的清河郡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为了那个李镖头做出异于往常的决定。 李明琅是个美人,但他家郡王爷什么天仙没见过呢?京城的公主、贵女们,有谁不是倾慕于他家郡王的石榴裤下? 哪像云湘城的这个野丫头,竟敢让清河郡王亲身下场,比武招亲?简直狂妄至极! 人群中的朱学义,或许与杨岘“英雄所见略同”。 适才他鞋子和幞头被人挤掉了,丢了魂似的,耷拉着眉眼,顺着人潮来到福满楼前。 隔着人山人海,朱学义与二楼凭栏而望的李明琅遥遥相对,却得不到一丝关注。 在李明琅爹娘尚未去世时,他们还是言笑晏晏的两小无猜。虽没通过名帖,但两家人都默认他和李明琅会结为夫妻。 谁想到,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表妹就已经与他形同陌路。 ……不知好歹不明是非的野丫头,不就是看不起他家穷么?等他金榜题名,让她后悔去罢! 还有这个小白脸,会舞刀弄枪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介白身,等他有了功名,还不是要低头下跪叫举人老爷? 噌!剑气袭来,扬起一阵清风,吹开朱学义的一头乱发,露出一双妒火中烧的眼睛。 谢钰的剑意中几无杀气,却有种骇人的气魄,仿佛银河倾落于九天。他背着左手,闲庭信步般劈、挑、拨、刺。剑光如紫电,蛟龙绕身行。 一声剑啸,鹤唳凤鸣。 薄如蝉翼的剑刃抵在吕镖师颈侧,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当啷,当啷。 双刀应声而落。 吕镖师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抱拳道:“英雄出少年,谢少侠,在下受教了。” 他发丝凌乱,冷汗涔涔,绷紧在肌肉块垒上的衣衫为汗水浸湿。 谢钰仍是平静无波:“过奖。” 白衣少侠淡然傲睨,拄一柄长剑,翩然立在擂台一角。 有点实力的人都看得出,谢钰比吕镖师的要强上许多,实力深不可测。 本要在之后上场的人都萌生退意,唯有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和贪图名声想试一试的人继续参与。 谢钰如砍瓜切菜般将人尽数“斩落”,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夺得十场胜利。 比武招亲的第一日顺利落下帷幕,云湘城的百姓们仍意犹未尽,对谢钰的一招一式都赞不绝口。 第二日和第三日的擂台颇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上去打斗的都是些三脚猫功夫的衙役、城门子。先前那位吃镖局霸王餐的城门子竟也舔着脸来了,被一个使长棍的镖师一杆子扫下擂台。 -- 第48页 直至第三日结束,夕阳西垂,竟无第二人能够连胜十场。比武招亲的最终胜利,已然是谢钰的囊中之物。 李明琅侧坐在栏杆边,瞥一眼身旁的谢钰,轻哼一声:“怎么搞得像是我给你开后门似的?” “多谢当家的体恤。”谢钰低笑。 当——铜锣一声响。 阿都放下鼓槌,双手做喇叭状宣布:“云生镖局比武招亲正式结束!” 结局众望所归,无人有异议。台下的观众们纷纷翘首以盼,忽然惊呼一声,仰头指向屋顶。 谢钰拱手抱拳,从屋脊飞身而下,白色劲装如一抹月虹。长剑出鞘,剑锋一抹,那只偌大的绣球随之落入他手中。 一片欢腾中,谢钰脚步一点,一跃回到福满楼的二楼雅间,将绣球抛到李明琅怀里。 “给我做什么……喂!谢钰!放我下来!” 李明琅身子一轻,被人揽住纤腰和腿弯,搂入怀中,鼻尖撞在结实的胸膛上,嗅到淡淡的檀香。香气绵延不绝,如同温柔的琥珀一般将她包裹。 第27章 女中豪杰 脸烧得滚烫,冬日里的火炭也莫过于此。李明琅拍了拍脸颊,从谢钰怀中挣扎着跳下,踉踉跄跄地落地。 适才谢钰直接拦腰抱着她,脚踏鳞次栉比的屋檐,从南城大街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云福巷。 “轻浮。”李明琅啐他一口,没好气地拍打起皱的裙摆。 谢钰倚在镖局门边,偏头望向内院,玉兔东升,金乌西坠,云湘城里炊烟袅袅。 “当家的,后院里可有小厨房?” 李明琅抬起眼皮,睨他一眼:“怎么,你饿了?我叫阿都送饭菜来,好好犒劳你,谢少侠。”最后几个字,她说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鬓角碎发微动,谢钰的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当家不是要穿鱼聘狸奴么?在下等着呢。” 他又补充道:“要你亲手做的。” 李明琅闻言挑一挑柳眉,一声哂笑:“我们是假定亲,又不是真夫妻,凭什么要为你洗手作羹汤?再说了,我做的饭菜你敢吃么?” 谢钰心头梗着一股气,“唔”了一声,站直了堵住李明琅的去路。 李明琅心下疑惑。这人真是奇怪,平素一副贵公子做派,温和守礼、无欲无求,今日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任性得很。 但她到底欠了谢钰一次人情,想吃鱼就吃鱼吧。 翠翠从福满楼后厨要来新鲜的河鱼,满心欢喜地站在镖局的小厨房里,看着挽起衣袖,系着围裙的李明琅。 “小姐,谢少侠以后就是咱们府上的姑爷啦?” 翠翠年纪小,李明琅无意将她卷入镖局和汪县令的矛盾中,只得敷衍地点点头。 可是,看在翠翠眼里,便是她家小姐刚定亲就为姑爷做鱼吃,眼下是害羞了。 她捧着脸坐在灶台边,呵呵傻乐:“我就知道,谢少侠那么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小姐你能喜欢上他,真是再好不过。老爷要是泉下有知,晓得镖局多了这么个助力,该有多开心?不行,我得去上一炷香……小姐你慢慢来!” 翠翠一溜烟走了,徒留下李明琅与一条江团四目相对。 她举起菜刀,鱼眼睛冒出鄙夷的光。 当!李明琅手起刀落,刀刃卡在敦实的案板上。 “……这就是当家做的鱼?”谢钰举起筷子,看向黑黢黢的一团碳,有些无从下嘴,“嗯……真是别出心裁。” 两只饭碗顿在院中的石桌上。 李明琅轻哼:“爱吃不吃。” 谢钰蹙着眉头尝了一口,恍惚间悟到了天地之玄黄,宇宙之终极。他脸色未变,默默咽下一碗白饭。 他们二人吃饭的地就在镖局后厨门边的石桌。时值饭点,出城送货的小厮们也都回来了,刚听说谢钰入赘云生镖局一事,还来不及惊讶,就瞧见李明琅和谢钰在一块用饭。 “小姐,姑爷。”小厮们呐呐点头行礼,贴着墙根回了后院。 李家大小姐与新上任的姑爷感情甚笃的消息不胫而走。除了林师爷和张镖头知晓内情,云湘城人无不艳羡这一对神仙眷侣。 就连城中茶馆的说书人都顺应时势,讲起了美人配英雄的话本子。 等那些缠绵悱恻的话本传到李明琅手上,她扯一扯嘴角,好似吃了一枚酸杏,牙都酸掉了。 几日后,林师爷提议趁热打铁,择一个良辰吉日定亲,好彻底堵住汪县令的嘴。 “当家的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全套。” 李明琅想想也是,问谢钰要了名帖,两人互换八字,定婚日子就选在十天后。 “你是十月初一的生辰?真生辰还是随意编来糊弄人的?” 谢钰淡声道:“在下确实是十月一生人。” 李明琅“唔”了一声,暗道过些日子要给谢钰准备贺礼。他们如今是拴在一根绳上的假夫妻,还是要把关系打点好。 定亲那日,云生镖局前车盖相望,绵延至云福巷尾,笙歌鼎沸,鼓乐喧天,相较于比武招亲那日更加热闹。 云湘城内有头有脸的富家商贾、商行掌柜、镖局镖头都前来道贺,林师爷在门房清点礼金,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山羊须跟着颤抖。 镖局不同于寻常车马行,自带一股子江湖气,前院摆满二十几张桌,还未开席,镖师们就已经开始喝酒划拳。小厮们没到喝酒的年龄,也都捧着喜糖、瓜果笑眯眯地吃,围着划拳的桌子高声叫好。 -- 第49页 即使有人不适应这种喧闹的气氛,也很快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气和叮铃当啷的骰子声感染。 李明琅更是异于其他闺阁女子,还顶着个总镖头的身份,爹娘不在了,她就亲自出面招呼客人。 她今日穿一身石榴红百褶罗裙,妃色襦衫,腰间系一条纱质飘带,佩一枚双燕衔花枝的玉环绶,娇艳姿媚,光彩照人。 谢钰仍着白衣,不过今日配合定亲,多添了一身细有燕子暗纹的大红外袍,与李明琅比肩而立,恰似一对璧人。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忙里忙外的李明琅,神色淡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酒局过半,众人都喝得酣畅淋漓,谢钰被一大帮镖师按着灌酒,此时面色酡红,面上已然有微醺之态。 李明琅按了下他的肩膀,走上台前,举起一碗桂花酿,扬声道:“诸位到访,为云生镖局的喜事道贺,小女子感激不尽。” 在座诸人起身举杯,纷纷道李大当家客气,都是同行,应该的应该的。 李明琅话锋一转,如芒刺一般的眼神扫过全场:“只是如今还有一事,需要在座的叔伯们帮个小忙。” 她道,这些日子云生镖局帮城外大堤送餐食,无意间知晓修建河堤的材料短缺,木料、石块、沙砾多有不足,使得来河堤服役的役夫和官兵时常望江兴叹,无事可做。 云湘河堤是云湘城自古以来的护城之器,如今江水尚未进入汛期,年久失修的大堤还能应付一二,可一旦迈入来年春天,冬雪融化,江水涨潮,大堤就岌岌可危。 “若是溃堤,不但在座诸位在城外的农庄会受到波及,下游的流民也会涌入城中。大家都是做太平生意的,怎能眼睁睁看着家园毁于一旦?” 李明琅的话占着大义,一番谠言嘉论,极尽煽动之能事,见众人面面相觑,打退堂鼓,李明琅再加上一枚砝码。 “小女子愿意将今日定亲宴的礼金和镖局公中出的银钱,共拿出三百两银子,去周边县城收买筑堤的物事,还望各位慷慨解囊。” 这笔钱当然不是从镖局账上出,而是从县太爷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银子。 李明琅都这么说了,其他来客也不好一毛不拔,而且正是喝酒上头的时候,又沾染上镖师们的豪气,纷纷豪情万丈,索性在云生镖局的三百两上多添了七百两,凑作一千两银子托李明琅去买石料等物。 “这碗酒,我敬大家。” 李明琅仰起脖颈,一饮而尽,纤巧的喉头上下颤动,一滴清液自嘴角滑落,随后被她一把抹去。 豪侠风范果然引起满院镖师和商贾们的钦佩之情:“李镖头大气!颇有乃父之风!” 李明琅垂眸一笑,脚下磕绊,被谢钰一把扶住。 “当家的以片言折之,实乃女中豪杰,在下佩服。”谢钰垂下头,在她耳畔低语。 两人相距极近,谢钰只瞧得见李明琅羊脂玉一般的耳垂,吐气如兰,有些淡淡的酒气。不知是他醉了,还是李明琅。 胸前被人轻轻一推,谢钰向后撤了半步,怀中温软骤然间变成瑟瑟秋风。 “小谢,你喝多了。”李明琅白他一眼。 她的脸也是红的,指尖轻颤,被谢钰搂过的腰身犹有热意。 “是在下唐突了。” 手背抵住额头,谢钰仰头深呼吸,转瞬间,就没了影子。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汪县令在家中踱步,烦躁得直打转,“这些人越过我去给于福那狗东西买石头、木料,置我于何地?置县衙于何地?” 啪的一声,一盏茶杯碎落在地。 “于福,呵呵,人家敢送他敢收,都不问问我?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还有人把我汪某人当回事儿吗?” 汪夫人面容蜡黄,凹头深目,穿一身紫色缂丝银鼠袄,家常彩绣棉裙,她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开口道:“老爷知道是谁挑头做的,只要杀鸡儆猴就好。” 汪县令吹胡子瞪眼:“呵,云生镖局那李镖头摊子越支越大,和城中商行掌柜都来往密切。跟姓谢的定亲,居然敢打成我的旗号,顺杆子往上爬,现在可不好动她。” 汪夫人眉头一动,抚摸着银丝护甲,附耳道:“他们做镖局的,来往都押送着价值连城的货物,还怕找不出错处吗?” “算你有点脑筋。”汪县令睨她一眼,糟老婆子心眼多,寡淡无盐,堪堪能用罢了,“你说说,你有什么法子?” “我儿收房纳妾那日,六皇子的人给老爷你上了眼药,如今可不好大张旗鼓找李娘子麻烦,须得小心行事。妾有一计……”汪夫人以手掩口,附在汪县令耳畔说。 汪县令先是大皱其眉,越听眉头越发舒展,赞赏地拍拍汪夫人烤漆似的面颊,叹道:“古人云娶妻娶贤,夫人真乃吾之谋士!哈哈哈,如此说来,我汪某人倒要比那谢钰更有福气!” 第28章 招兵买马 镖局书房。 “当家的,老余头那融的银子,我已交给方家商行的掌柜,托他们去采买木料。”林师爷道。 “辛苦。石料的采买如何了?”李明琅歪在太师椅上,左手握一卷账本,右手骤雨般拨动算盘。 林师爷捋着长须,回道:“谢少侠盯着呢,昨日已将云湘城外采石场现成的石头盘下。如今正屯在城外,到时直接拉去河堤便是。” -- 第50页 李明琅捻着簪子搔弄发髻,轻叹口气:“这钱还没捂热乎,就要给出去,欸。” “当家的,这银子的来历我不多问,只是有一句话还请您记在心上……” “哎,别说,我晓得的。”李明琅淡声道,“劫富济贫,可一不可再。我身后有镖局大几十号人,要操心他们的生计,像这种虎口拔须的事,以后不做就是了。” 林师爷哼了声:“当家的知道就好。” 话虽如此,但李明琅心里知道,汪县令这般的贪人败类,蚂蟥一般吸附在云湘城和大行朝的百姓之上,是绝不会放过不肯向他低头的李明琅的。 可是,即便派谢钰出马,趁月黑风高把汪县令一剑穿心,后来的县太爷又能比他好到哪去呢? 总不能来一个贪官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吧? “为今之计,须尽早逮住汪县令的小辫子,让他投鼠忌器才是。”李明琅磨着嫩葱似的指甲,喃喃道。 林师爷没听清,问她:“当家的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多挣点银子,好给您娶续弦多一份礼金。”李明琅回了他一道明媚无辜的微笑。 林师爷甩袖而去。 晌午过后,李明琅带齐人马,去城外的采石场运货。 一路上,车盖相望,牛铃叮当,车队从南城门浩浩荡荡地蜿蜒而出。有行人问起,云生镖局的镖师和小厮们也不藏着掖着,高声将李明琅组织城中商户捐钱捐物修筑大堤一事宣扬出去。 做好事不留名,如锦衣夜行,着实不是李明琅的风格。 珠帘低垂,煎茶的小炉荜拨作响。李明琅在车中勾起嘴角。 十里亭外,谢钰坐在乌鸦马上,白衣黑马,长剑如虹。 见李明琅的车驾来了,谢钰坐在马上没动,只遥遥看着手下的小厮们忙前忙后,将采石场拉来的石块、沙砾扛到镖局的板车上。 此时的他,不大想见李明琅。 “小谢。”美人卷起珠帘,似玉佩琅珰,冲谢钰弯起嘴角,“辛苦你忙前忙后的,回镖局歇息会儿吧。” 谢钰轻吸口气,低声说:“河堤那儿鱼龙混杂,在下陪当家的一起去。” 李明琅嗤笑:“我带着那么多人,能有什么事?再说了,救急如救火,于县尉谢我还来不及呢。” 乌鸦马哟哟嘶鸣,谢钰拽紧缰绳,调转马头,仍紧紧跟在李明琅的马车旁。 与于县尉交接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云生镖局的人把石块和沙袋往河堤边一放,叫来熟悉的士兵,不一会儿就见到了于县尉。 于福这些日子为修筑河堤一事殚精竭虑,本就满头华发的他再添几分苍老和疲惫。 见李明琅一行人带着东西来,于福眉心挤出一道深印,他在云湘城的官场混迹数十年,遇见的奇人异事多了,这还是头一次遇见强行送钱给公家的。 于福淡淡道:“李镖头这是要让我不得不承你的情啊。” 李明琅被于县尉如临大敌的神态逗乐了,轻轻“嗯”了一声,理直气壮道:“镖局日日来河堤送饭,您的工期进展如何,我怕是比谁都清楚。您今日不收下这几大车的石料,三天之内必然会停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于县尉。” 瞧见于县尉僵着一张脸,李明琅又轻笑一声:“这是城中商行和镖局的掌柜、当家们一起捐的钱物,您不必担心要承我的人情,大家都是为了云湘城着想么。” “呵!那我还要多谢李当家心系云湘城百姓了。” 李明琅嗔怪地瞪于县尉一眼:“我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么?” 于县尉不再多说,挥手叫人来将石料清点好,拖去大堤旁。牛车在泥泞的地上留下一道道车辙。 回城的路上,谢钰隔着珠帘问李明琅:“当家的就不担心,于县尉不记你的好么?” 珠帘后倩影憧憧,满出淡淡的馨香。李明琅不在意道:“于福为人端直,镖局为云湘河堤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我不图他回报什么,只求日后能行个方便。” 有个狼顾鸢视的县太爷在,衙门里还是有个自己人为好。 况且……李明琅袖掩朱唇,微微一笑。 收了她的财物,在汪县令眼里,于县尉已然是她的人了。于县尉自己怎么想,又有什么所谓呢? 交给老余头融的银子还剩下不少,皆去掉官印,剪成市面上流通的碎银。 李明琅不好大张旗鼓地将银子花出去,于是寻了个法子,借谢钰的手在花胡子巷的赌坊做局,给庄家一成抽水,再左手倒右手,一夜豪赌过后,回到手上的便是江南最大钱庄发行的银兑。 赌坊乌烟瘴气的,谢钰起初还不乐意,被李明琅妙目一瞪,嗔道:“上回你去喝花酒,怎么不嫌弃那地方污秽?” 提起喝花酒的这桩官司,谢钰被怼得哑口无言。总不能告诉李明琅,空翠茶庄是他清河郡王供给探子和细作的落脚的驿站,去那儿是有正事要办。 李明琅摸了摸腰间的金乌弩,银牙轻咬,说道:“虽说是做戏,但你我对外仍是定了亲过了明路的关系。以后不许偷摸去喝花酒,坏了我的名声!” 她的话是那样霸道蛮横,谢钰偏偏吃这一套,面色稍霁,说道:“当家的放心就是。在下绝不会再去那些地方,要去,也带着当家一起去。” -- 第51页 “……谁要去了?”李明琅轻翻一个白眼。 等银兑子换来,拢共两千两,李明琅将其中一半的兑票藏在家中祠堂,另一半留在手上也不放心,干脆遣林师爷去云福巷前后打听一番,看看能否包下一家镖局或是车马行。 他们的运气不错,没过几日,林师爷就托过去的关系打听到,同在云福巷的另一家河源镖局因为当家的经营不善,打算找人接盘好回乡颐养天年。 李明琅拨弄算筹,柳眉轻蹙。 那河源镖局名号不响,但有二十位得用的镖师,还有带马厩和库房的三进院子。把银兑换成地皮和人马,将汪县令那儿来的银子再洗一道,就能彻底择干净了。 “就买它吧。”李明琅捻起一枚蜜饯,“咱们如今的人手只够走一趟镖,下边的小厮也没得锻炼的机会,总不能整个镖局白白空耗着。” 招徕人马,将云生镖局做大,等一切走上正轨,她才能告慰地下安息的爹娘。 李明琅望向窗外,树影横斜,乱叶飞过。等来年开春,距离天行皇帝驾崩就只剩两年。 她的时间不多了。 乱世之下,人如草芥。李明琅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即将到来的八方风雨中,图一席之地。 买下河源镖局一事进展顺利。 晌午前,李明琅跟河源那位白发垂髫的老镖头去衙门更换契书上的名字,为免汪县令从中作梗,还给经办的主簿递了一荷包的银子。反正是汪县令的银钱,她花着不心疼。 午后,河源镖局的匾额就换上了云生镖局的字样。 李明琅站在犹有新漆味道的牌匾下,望了会儿林师爷题的字,心情愉悦,快步走入院中。 河源镖局原先的镖师契书自然转到云生镖局旗下,李明琅俏生生立在台阶上,看向院内垂头丧气的二十位镖师。 “怎的,落到我李明琅手上不高兴啊?” 镖师们额上冷汗如豆,讪讪道:“当家的误会了。” 他们哪儿敢不高兴啊?现如今,云湘城里谁人不知,云生的李镖头是个狠人? 李明琅清咳道:“既然你们已是云生镖局的人,待张镖头考校过你们的功夫,分出等级,以后的月钱都比照云生的镖师。我手下不养废人,只要你肯忠心做事,到手的银钱在城中各家镖局都算一等一的。” 见新来的镖师们仍缩手缩脚,李明琅啧了一声,叫张镖头把人领去校场,又往人堆里望去,抬了抬白皙的下巴。 “吕镖师,我将这二十位兄弟交给你,你可愿意?” 吕镖师,名叫吕乐成,云湘城人,前不久才在李明琅比武招亲时惜败谢钰。他本以为,谢钰上位云生的姑爷没两天,他就要收拾包袱离开云生。 却没想到,谢姑爷没跟他计较,甚至于没搭几句话。而李当家更没有因此感到尴尬,反而借比武招亲看到他的能力,将新来的镖师交给他统率。 吕镖师当即跪下:“谢当家的赏识,属下愿意!” 李明琅笑道:“起来吧。这些镖师暂时由你带队,过段日子由你牵头押镖,日后做得好了,能与张镖头平起平坐也说不定。” “属下不敢。”吕镖师人高马大,背后的双刀在肌肉虬结的脊背上寒光熠熠。 谢钰在李明琅身旁,淡然看着她收买人心的手段,心里却因吕乐成被重用而不大舒服。 他高居庙堂,什么高官厚禄没见识过,何至于为一介甲等镖师的名头犯酸?真是稀奇。 镖局扩充了人手,最紧要的莫过于四处牵拉生意。 镖师们只有行在路上,将主顾们的贵重货物从一地押送至一地,才能给镖局赚银钱。李明琅为此没少掉头发。 深秋午后,四足博山炉香烟袅袅,花香袭人。 李明琅斜倚在镖局书房榻上。今日她穿得简便,上身着石榴织锦袄子,搭一条宽松的茜色蚕丝裤子。屈起左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边,神态懒散,翻阅镖局近来的账册。 谢钰沉着脸进屋时,她也没动弹,只抬起眼皮,懒洋洋地觑那人一眼。 那身茜色裤子的裤腿宽松,隐约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脚踝,李明琅一无所觉。 谢钰挪开目光,不去看李明琅放松懒怠的坐姿,温声道:“当家的,门房那儿来了位主顾,说是汪夫人的家里人。” “哪位汪夫人?”李明琅挑眉。 “汪县令的妻子。说是她有一位侄女,要在年前远嫁去临州,想委托云生镖局送嫁。” “哦?”李明琅眯起眼睛,像一只狡猾灵慧的猫,“汪夫人的侄女儿?临州?让林师爷接下吧,这一趟镖,我亲自去。” 第29章 书生小姐 谢钰的黑眸中浮起忧色:“当家的,其中定有阴谋。你就不担心……” 李明琅却轻哼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知道汪县令对云生镖局有歹心,咱们多加防备便是。更何况,你就不好奇那滇西王封地内的临州,有何古怪么?” 素黑的折扇柄轻点薄唇,谢钰与李明琅沉默对视片刻,淡声道:“那在下要与当家的一起去。” “忒的黏人。”李明琅嘟哝。 谢钰假作没听见,蹭李明琅一碗茶后就走了。 他来到云湘城,最初的目的便是借江湖人士或是镖师的身份悄无声息地混入滇西王铁桶一般的封地中,查探滇西王私下的计俩。 -- 第52页 虽说这些事宜有杨岘一样的探子去完成也是一样,但谢钰知道,消息从滇西到他的封地清河县或是京城,其中相距千里,一来一回就有两个月的时间差。 若是情况不妙,这两个月足够滇西王厉兵秣马,以伺天下之变。 为求万全,谢钰决意亲身来到这座连接南北之地的小城,在前线对杨岘等人发号施令。 谢钰望向书房虚掩的门帘,朦胧可见一道嫣红的身影。 “我不会叫这些事牵连到你。”他在心中暗道。 月上中天,七弦巷。 “三更半夜,小心火烛;谨防盗贼,门户紧关;柴间看看,灰堆清清……” 更夫敲着铜锣而过,余光似乎看见两道黑影。凉风拂面,更夫摇一摇脑袋,嘟囔道:“兴许是哪来的野猫吧?” 狭窄的暗巷里,仅有一线的夜空寒星稀疏。 李明琅一身黑色劲装与谢钰紧贴着,嘴也为干燥的掌心所捂住,呜呜地叫出声。 “可以了,人已经走了。”她低声道。 谢钰松开她,用作防火的窄巷只够一人通行,他们二人不得不一前一后挤挤挨挨地站着,恍惚间能嗅到李明琅发间的花香。 “当家的何必亲自来颜家查看,这种小事,让在下来就足够了。”谢钰疑惑。 李明琅扭过头,勉强能瞧见谢钰黝黑的眸子,与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 她僵硬地把脑袋转回去,轻哼一声:“我要来瞧一瞧汪夫人的侄女,颜青女是个怎样的人。怎的,你想夜闯人家姑娘闺房啊?” 谢钰只得叹口气:“当家的明知道在下不是那样的人。” “呵,你这人轻浮得很。” 黑暗中,李明琅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想到比武招亲后,谢钰强行将她拦腰抱起,害她在全城人的眼皮底下丢了好一回脸,又想到定亲宴上,谢钰借着酒劲与她亲近的情状。 她不太喜欢与人亲近,更别说冒出什么不一样的心思。但奇怪的是,她也不讨厌与谢钰这般亲密。 谢钰没理睬她话语中的嗔怪,脚步一点,跃上院墙,借着清明的月光瞧见这一片的三进院落互相勾连,仅以防火的暗巷相隔。 “当家的,这颜家可真是城中的大户人家。” 李明琅向谢钰伸出手,借着他的力道艰难爬上墙头,瑟缩地团起身子,躲在树影之中。 “那当然。”李明琅眉飞色舞,将颜氏一族的发家史说得比茶馆里说书的还要精彩。 话说这七弦巷的颜府本是屠户出身的商贾之家,于前两辈发了横财,在城内置办铺面,在云湘城中算是一等一的富绅之家。 商贾和屠户的身份向来是颜老太爷的心病,奈何他开枝散叶,有十七八个儿孙,竟无一人是读书的料。只得出资结交书生、官吏,将女儿和孙女儿们嫁个好人家,才勉强维持颜府的体面。 好在他的大女儿运气不错,其貌不扬却嫁给当年还是个穷学生,如今的县太爷汪玉涵,颜府的生意愈发稳当。 李明琅清一清嗓子:“这回要远嫁去临州的颜青女,应该就是颜老太爷与汪县令手中的一招棋。你想啊,临州是滇西王的封地所在,上回咱们又偷听到汪大人与滇西王有勾结,还有张镖头押运银镖去临州一事……我寻思着,这其中必有古怪。” 谢钰望着掌心,少女温腻柔软的肌肤触感犹在。 李明琅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还学江湖侠士戴一张黑色面巾遮住半张俏脸,却显得她的身段愈发玲珑,露出的一双眼睛如清泉般剔透水润。 他眯起一双俊目,修长的眉毛挑了挑,斜李明琅一眼:“原来当家的上回去花胡子巷偷听,还有意外收获,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啊。”李明琅隔着面巾眨一眨眼,“我没说过么?不应该呀。我跟你的关系,自当互通有无……” “当家的知道就好。”谢钰淡然道,“之后我们二人要一道走镖,在外人眼里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藏着掖着就不美了。” 李明琅的脸登时一红,色厉内荏道:“想让我跟你交心可以,但你,你再不许说那样的话。” “什么话?” 李明琅白他一眼,盛气凌人地伸出右手,示意谢钰牵上:“懒得与你废话,带我去颜青女的院子,干正事去。” 颜青女乃是颜家三房的小姐,因有殊色,据说有西子、太真之颜,颇受颜老太爷宠爱,自小养在颜老夫人膝下。 她的闺房独占一处小院,平时除了去正房给祖父母请安外,皆在院中研习女红。 李明琅和谢钰二人摸黑来到颜青女的闺房外,却意外瞧见闺阁中仍有灯火如豆。 “奇怪,这么晚了,颜小姐怎的还不睡?”李明琅气声问。 他俩躲在墙根暗处,像极偷鸡摸狗之人。李明琅以眼神命令谢钰去瞧瞧情况,那人却无动于衷,以唇语说道:“夜闯女子闺房,不好吧?” “你这人真是,一点口舌之快都要与我相争?”李明琅啧了声。 于是她矮下身子,沿着墙根,躲藏在闺阁前的杏树影子中,终于摸到窗台下。 颜青女的闺阁乃是一座在小院天井正中的阁楼,精巧秀丽,窗台有一人多高,须通过一架窄小的梯子上下出入,宛若一只囚禁金丝雀的牢笼。 飞翘的屋檐在月色下显得阴森而晦暗。 -- 第53页 已经入夜多时,阁楼的木梯被卸下靠在杏树枝干上。架梯子的台面是老旧的木料,一旦踏上就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李明琅在窗台下转了一圈,阴着脸回到谢钰身旁,低声道:“颜青女实在可怜,住在这么个鬼地方,难怪大半夜的睡不好觉。” 嘎吱—— “嘘。”谢钰食指点在李明琅的唇上,花瓣般柔软。 只见雕花细密的木窗被人推开一扇,一名女子侧身倚在窗边,看不清面容。 下一刻,一只系着长绳的竹篮从窗台飞下,许是装了些许重物,一用力便轻松越过院墙,来到李明琅他们方才路过的防火巷。 夜里飞起几只惊雀。 没多久,那条长长的麻绳动了动,一只素手握着那根长绳,像在体会它的颤动,和其中暗藏的情意。顿了许久,终究是一圈又一圈地卷起麻绳,将它和竹篮都收了回去。 “有意思。”李明琅与谢钰异口同声。 他们对视一眼,谢钰二话不说就揽起李明琅的腰,借着颜青女关窗的声响,跃过院墙,疾驰在青瓦上。 果不其然,在暗巷中,他们看到了一个脚步匆忙的背影,着青色长衫和青布幞头,看上去是个年轻的书生。 李明琅目露讥诮:“富家小姐和穷书生?哼,真是老掉牙。我还以为,除却茶馆里喝茶听书的,没人信这一套。” “当家的怎知颜青女与外人有私情?” 李明琅不屑道:“我哪儿晓得她与谁勾勾搭搭。我只知道,汪夫人不安好心,她让云生镖局护送她家侄女远嫁,那颜青女身上定有问题。谁知道,真就这么巧……哎,小谢,手可以松开了。” 谢钰迅速松开揽住纤腰的手,折扇在掌心轻敲。他神色不动半分,回视李明琅:“李当家,不若我们跟上去看看?” 走到大街上,查良材借着月光展开袖中的纸卷。字迹娟秀,信笺上隐隐散发幽香。 信中写道:“君不见玉枕秋露,尽是离人眼中泪。” 都说颜家老太爷乐于资助有潜质的书生,他也似县学其他清贫学子一般常常出入颜府,教颜家的少爷们读书写字以赚取生活之资,运气好的话,还能得颜老太爷的欣赏。 不过,与同窗不同,查良材另辟蹊径,与颜家三房的小姐搭上关系。 那座幽森的闺阁,平日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他不过是在防火巷内转悠几圈,借开窗透气的机会,窥得玉颜,仅凭眉目传情,便已勾得颜青女春心萌动。 想到颜小姐即将远嫁临州,查良材不禁长叹一声,潸然泪下。 跟在后头的李明琅远远瞧见那书生哭泣,饶是铁石心肠也起了恻隐之心:“一对有情人,却被颜老爷棒打鸳鸯。颜青女远嫁之后,他们怕是此生不复相见吧。” 谢钰垂眸,没吭声。 月色溶溶,花阴寂寂。后半夜的云湘城,一派悠然阙静。 两侧的楼阁灯火愈发明亮,前方的巷子愈发喧闹,在深夜中仿若鬼市。 李明琅看着这熟悉的地方,花胡子巷,不由脚步一顿。 “跟上去看看。”她恶狠狠地说。 谢钰闻言,熟练地横抱起李明琅,几个飞步后,来到花胡子巷尾一处丝竹嘈杂、花红酒绿的院子。 与平常吃花酒听曲的酒楼不同,此地没有半分雅致,门口几个坦.胸.露.乳的妇人高调地沿街揽客,显然是没有记录在册的暗.娼。 李明琅的脸都气白了,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第30章 西厢梦碎 唰,谢钰甩开纸扇,凑在李明琅气呼呼的脸颊边给她扇风降火:“当家的这话说的……” “嗯?”李明琅横他一眼。 “说的很对。” 李明琅银牙轻咬,忿忿道:“可怜那颜青女,久居深闺,却所托非人。我如今算是知道了,那汪夫人恐怕早已知晓她侄女与那书生有私情。” 谢钰神色微冷:“在下以为,汪夫人知道的想必不止这些。颜青女一介闺房女儿,没有旁人相助,仅凭眉目传情如何能去信给一个外男?” “呵。”李明琅轻哼,“那就要看谁是那位红娘了,汪夫人定然知道其中内情。若是颜青女在远嫁途中与人私奔,那云生镖局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哈,好算计。” 到时候,他们不仅会得罪城中一等一的富户,姻亲盘根错节的颜家,还拱手奉给汪县令一个现成的开罪理由。 颜家人自然不会承认自家金尊玉贵的小姐与外人有私,只会将罪责一概推到云生镖局头上。丢了个黄花大闺女,李明琅这些时日苦心经营的商誉,就会毁于一旦。 勾栏间丝竹喧嚣,声色犬马,夜风吹来叫人害臊的呜咽。 李明琅这才惊觉,她和谢钰二人躲藏的不是地方,没好气地瞪一眼谢钰,却瞧见那人站在巷子风口,不磷不缁,长身玉立,仿佛不沾染尘世的污浊。 “晦气。”李明琅啧声,戴上黑色面纱就想离开。 谢钰拦住她,说要请当家的去他常去的茶庄喝一口茶,歇歇脚。 步入空翠茶庄,空气骤然清新,竹叶潇潇,曲水流觞,有歌姬临水抚琴,浅吟低唱。 二人一踏上缦回曲折的连廊,就有一位着碧纱衣的侍女躬身来请。 “谢公子。”绿衣女子头垂得低低的,发髻梳得严丝合缝,似远山碧螺,“李当家,这边请。” -- 第54页 李明琅看一眼自个儿身上乌漆墨黑的夜行衣,瞧着就不像个正经人,疑惑道:“你认识我?” 绿衣侍女低垂的脖颈僵了僵,柔声道:“李镖头在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个明媚娇柔的美人儿。奴婢久闻当家的大名,自然一眼就能相认。” “去煎一壶热茶来,再佐一份八宝点心盒。”谢钰微笑着打断,“我们就坐老地方。” 绿衣女子顿时噤声,微微颔首后聘聘婷婷地退下。 谢钰将李明琅引到一间临水的茶室,火折子点燃落地的美人灯,姿态怡然地请她在窗边的矮几旁落坐。 李明琅环视四周,墙面上誊画着潇湘玉竹,博山炉余烟渺渺,清风拂过,层层青色纱幔摇曳,如在紫微神宫。 摆设不算穷奢极欲,但也精美雅致。李明琅指尖抚弄着矮几上的月白赏瓶,不知为何,有些坐立难安。 “你还是这儿的熟客?” 谢钰的心思迅速转了转,主动交代道:“这儿的茶叶不错,环境也清雅。在下要想事儿时,就会来此地点一壶清茶。” 李明琅穿着一身夜行衣,盘腿坐在檀木矮几旁,一头乌发扎成两条蓬松的辫子,随意盘在脑后,与空翠茶庄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冷声评价一句:“附庸风雅。” 谢钰知道她在心烦颜青女和书生的事宜,只得笑着回应:“当家教训的是。” 上茶的侍女换了个,不言不语地埋头奉茶。 快要后半夜,李明琅腹内空空,此时顾不得吃相,捻起一枚杏仁酥,嗷呜一口吃下,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跟小松鼠似的。 谢钰为她斟茶,两人安静许久后,才问道:“送嫁一事,当家的打算如何做?” “我本以为,颜青女与那书生两情相悦,现在看来,却是颜小姐一头热。那书生装得深情,搞不好跟颜青女说过什么至死不渝的情话,说得他自己都信了。但转头,还不是拿十几文钱,与他人买一时欢愉。” “颜青女也是可怜,想躲开狼坑,又入虎穴。她跟我一般大,已是要嫁人的年纪。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把乌七八糟的现实摊开来给她看看。端看她自个儿怎么选吧。”李明琅的冷笑消散在青烟般汹涌鼓动的帷幔中。 红烛荜拨荜拨,绣满石榴花和云纹的嫁衣立整地挂在衣架上。 颜青女抚摸着细密的绣线,两靥生愁,眉似笼烟,眸中波光粼粼。她欲要叹息,却已是泪眼婆娑,眼底光芒如烛灰,燃烧殆尽。 明日,她将远嫁临州。虽与查书生约好,他们会在必经之路上的姚县碰头,从此比翼双飞。 等过上三年五载,再回到云湘城,祖父母最疼她不过,顶多几年就消气了。到时,她自当正大光明嫁与查生为妻,等他金榜题名,二人便如连理枝,并蒂莲,再难分开。 嗒! 小石子砸上窗棂的声音。 颜青女眸中生辉,疾步走到窗边,唇边笑意未减,眼前便倏地闪过一白一红、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没来得及尖叫出声,颜青女就颈后一痛,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却惊恐万分地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缚,嘴被粗布条堵住,眼睛也被蒙上。 眼前一片漆黑,只闻到浓烈馥郁的熏香和若有似无的腥气。 “呜……呜呜!”颜青女勉力挣扎着,泪水浸透布条,在鼻翼两侧滑下两道泪痕。 莫不是遇到拐子了?还是采.花贼?此地古怪,像是风月之所。她若是被歹人污了身子,可如何对得起郎君? 一道脆生生的女声说道:“别哭了,一会儿再哭也不迟。”语气刁蛮骄横,似是梗着一股恶气,不像是个好人。 另一道清冷冷的男声问道:“这样会不会太粗暴了?” “粗暴,但有用。” 那年轻的男人也没话好说,只得劝慰颜青女:“姑娘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颜青女欲哭无泪,抽抽噎噎的。 一盏茶后,那个音色又娇又脆的女郎说道:“那几个人要来了。” 几个人?!闻言,颜青女浑身战栗,差点厥过去。 下一瞬,她眼前一亮,恢复光明。只见自己身处在一处花红酒绿到刺眼的卧房中,瑟缩在一张铺着鸳鸯棉被的榻上。 屋内的另外两人,一位唇角带笑的清俊男子,身着白衣,背着一柄长剑。 另一位环抱双臂的红衣女子,柳眉飞挑,眸若点星,朱唇轻启,厉声道:“颜小姐,恕我们无礼,将你绑来这鬼地方。只是有一事,在你跟查良材私奔前,必须得带你来瞅一眼。” 嘴里的粗布条没取出,颜青女闷闷地惊叫出声,瞳孔骤缩,惊恐万状。 雾气蒙蒙中,她眼珠子滴溜转着,看向这一对俊男娇女,想起颜老太爷将护送她远嫁一事交托给云生镖局,心下愕然。 这两人,竟是云生的当家李明琅和她那位入赘的姑爷谢少侠! 她的心跳得跟鸽子似的,噗通噗通。与此同时,也放下一半高悬许久的心脏。 李当家纵然凶名在外,但到底是云湘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应当不至于将她绑来,玷污清白……吧? 颜青女眨眨眼睛,却见李明琅霍然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他们到了。”李明琅冲谢钰抬抬尖翘的下巴。 后者轻叹口气,握一根竹筷,手腕翻动,巧用气劲,悄无声息地将床榻边的墙板钻出一个洞。 -- 第55页 李明琅走上前来,半拎半扶着颜青女,将她安置在洞眼儿旁的马扎上。 “坐好了,瞪大眼睛看。好好瞧一瞧,你那位情郎是个怎样的人。” 颜青女的耳畔嗡嗡作响,不明所以地贴到木板墙上,一瞬不瞬地透过小眼儿看。 一墙之隔是与她所在的厢房一般无二的房间,窄小拥挤,当中一架木板床,其上堆着一红一绿的棉被。有一坦胸露怀的女子倚在床边,眉目含情,话音温婉缠绵。 “您几位终于想起奴婢了。”那女子以袖抹泪。 颜青女不敢看她,脖颈僵硬,眼中尽是惊惶和鄙夷。她不明白,李明琅为何要带她来这处乌糟糟的地方。 下一刻,她却如遭雷击,见到了李明琅口中她的情郎…… 洞眼外,影影绰绰。 查良材与另两位县学的书生一起,与那女子喝酒调笑,而后长吁短叹,说他大好的前途没几天就要为挚爱所葬送,也不知西窗剪烛是否值得他的云路鹏程。 “查兄莫要懊恼,那颜小姐貌美如花,又是颜家人的掌上明珠,你有了她,还怕谋不到前途?” 查良材又是以泪拭面,吟唱道:“似水流年等闲过,如花美眷何处寻?”(注) 三位书生一杯浊酒,一句浑诗,没多久就与那相陪的女子共谐鱼.水.之欢。 颜青女震惊得无以复加,眼前污秽扭曲的情形,令她心如死灰。 “呜……” 眼泪涌出眼眶,她咬紧嘴唇,嘴角沁出血丝,眼中既愁绪万千,也恨意汹涌。但那边屋头吱呀、呜咽的声音太响,她的愤怒和不甘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许久过后,颜青女浑浑噩噩地被李明琅二人带回马车上,谢钰驾车,铜铃叮当,往七弦巷而去。 “颜小姐,想必你已经明白了我们的目的。”李明琅后知后觉地轻抚她的脊背,“那姓查的着实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你要是还不死心,想一条道走到黑,那我这就把查良材从花胡子巷逮来,给你们二人三十两的盘缠,你们趁夜出城,双宿双飞。如此,也不会耽误我家镖局的生意。两全其美,如何?” 想起在勾栏院里看到的情形,人影交缠,吟哦呻.吟,颜青女胃里翻江倒海,不禁干呕一声。 李明琅赶紧给她取出嘴里的粗布,解开手腕脚踝上的麻绳,抱歉似的叹口气:“你吐吧。只不过,明日记得叫丫鬟来我家镖局送清洗的银钱。” 颜青女声音沙哑,气若游丝:“李当家,我并非不知好歹之人,都是女儿家,我懂你的心。” 这话说的,倒叫李明琅有些心虚。天知道,她才不在乎颜家小姐和那书生如何呢……要不是撞在她面前,挡了她的路,顶多当笑话听一嘴。 路是他们自个儿选的,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冷暖自知罢了。 她摸摸鼻子,安慰道:“那样的男人,不值当你伤心。你要是傻子一个,我也不稀罕管你,就怕你掉入火坑,哭都来不及。” 颜青女勉强一笑:“我晓得的。那人……就当我从没见过罢。明日李当家送我远嫁,也是我的福气。还请云生镖局费些心力,早些送我离开云湘城地界。我,不想再见到此地的一草一木。” 李明琅抿紧嘴唇,问她:“嫁去临州,你也愿意?说不定,你的夫婿比查良材更卑鄙无耻……” “李当家,我这样的人,没得选呀。”颜青女黯然道,“像您一样的女中豪杰,还有谢少侠一般人中龙凤的未婚夫君,那是上天垂怜,万里挑一才有的机缘。目下没了查生,我也无欲无求,只求以己身,回报家族荫蔽、长辈疼爱……” 李明琅被她轻柔如柳絮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她自以为上天不公,夺走她的爹娘,而她上一世红颜薄命时,还有更多的人,为命运所裹挟,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金乌弩紧紧攥在手中,李明琅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颜小姐,明日我送你出嫁。”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西厢记》引用 第31章 青女远嫁 秋声露结,新月隐于云边。 天还未亮,镖局几位领头的镖师和师爷就齐聚书房。 李明琅打着呵欠,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翠翠迷迷瞪瞪立在身后,一双巧手为她编着一根根细小的发辫。 “林师爷,我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还请你和张镖头在镖局坐镇。若是有要押镖的活计,除了银镖暂时别接外,其他的都可由你们二位参详。等燕小五回来,就将城中与河堤的活计交由他负责。” 林师爷捋着山羊须,点点头道:“多谢当家的信任。” 张镖头一对黑蚕似的眉毛皱成疙瘩:“当家的,那滇西王的地界怕是不太平,不若由我走这一趟镖。” 李明琅嗐一声道:“我带着小谢和吕镖师一起去,算上镖局的武士,拢共二十人护卫,有什么可担心的?再有就是,你前不久才从临州千里迢迢回来,好好歇歇脚才是,镖局总不能指着你一个人做事。” “张镖头还请放心。”谢钰抱剑道,“在下会护卫好当家的安全。” 他又看一眼那吕乐成,淡声道:“吕镖师想来也是一样。” 深秋时节,吕乐成仍着一身短打,露出两支筋肉粗狂的胳膊,背后的双刀寒光熠熠。 -- 第56页 闻言,他抱拳道:“属下定会寸步不离,保证当家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掉。” 谢钰撇一撇嘴角,面无表情。 李明琅闷笑一声:“得了,漂亮话不必多说。吕镖师,你去后头点得用的二十人,记得多叫几个你手下原来在河源镖局的镖师。既然都在我们云生做事,就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是!”吕乐成喝道,而后阔步离开书房。 张镖头等人也点点头,各自回去了。 李明琅满意地瘫在椅子上,颇有些山寨贼首发号施令的感觉。 见谢钰仍杵在那未动,李明琅柳眉一挑,问他:“怎的,我叫吕镖师同去,你不乐意?” 谢钰吁一口浊气,正要解释,李明琅身后的翠翠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姐,您是不知道,姑爷这是在吃醋呢。吕镖师他为人方正,还参加过比武招亲,差一点就要娶您为妻。这让姑爷如何平心顺气?” 翠翠才十二三岁,豆芽菜似的个小姑娘,快言快语的性子师从她家大小姐,此话一出,反倒把谢钰和李明琅都闹了个红脸。 “没有的事。”谢钰偏头,看向李明琅,“在下不是拈酸吃醋的人,能入赘云生镖局,已是在下的福气。” 李明琅总觉得他话中绵里藏针,但说不清是为什么,只得顺着台阶下,严词正色道:“就是,你家姑爷是那种小心眼子的男人吗?” 翠翠吐一吐舌头,将最后一颗发坠系在李明琅发辫上,福身行礼后就跑了,说是要最后清点一次李明琅的行囊,徒留李明琅二人在书房里面面相觑。 李明琅看着谢钰柔润的黑眸,不知为何感到一丝压力,总觉得自个儿像是出外沾花惹草的相公,在面对谢娘子无声的审问。 哗啦,半盏茶水浇在蟾蜍铜香炉内,香味弥散。 李明琅放下茶碗,生硬地转移话题:“包袱收拾好了吗?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谢钰轻笑:“就几件随身衣物,别的去当地采买也是一样。” “……铺张浪费。” “在下做当家的未婚夫,有每月从公中支取的五两月钱,买些零碎还是不在话下。” 李明琅白他一眼:“就我们俩人你演给谁看呐?少啰嗦,出去瞧瞧他们打包好了没。” 天色熹微,七弦巷就已是敲锣打鼓,鞭炮喧天。红纸和铜钱飞花似的洒落一地。 扎着大红花的木箱从七弦巷尾绵延至巷口,中间一只四抬的花轿,晃晃悠悠地从颜府出发。 来赶早市的云湘城百姓本想一睹颜家三房小姐的芳泽,孰料云生镖局的镖师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铁桶似的将颜小姐围在当中,只得感慨到底是颜老太爷最宝贝的孙女,这出嫁的气派比得上皇帝嫁女了。 李明琅提早两刻出城,在城门外的荒地上跑马。她骑术不算高明,此番前去临州,天天闷在马车里也不是个事,干脆叫谢钰帮她临时抱佛脚。 “腰身挺直,夹紧马肚,大腿用力。” 冰轮剑从李明琅腰间滑至腿侧,冰凉的剑鞘刚硬而温和,像是谢钰给人的感觉。 李明琅抿紧嘴唇,觑谢钰一眼,却见那人一本正经,皎皎如月,只得凝神屏息,专注在身下这匹雪白的马儿上。 没一会儿,李明琅已然在谢钰的教导上学会拉扯缰绳和吹口哨给马匹下令,还在城外的草丘上纵马飞驰了一段,直到遥遥看见颜家吹吹打打的队伍,才往后一扯缰绳,整装肃容坐于马上。 她一身银红劲装,披一件茜色连枝纹的斗篷,珊瑚抹额衬得肌肤雪白、双目明亮,满头细辫随风飘曳,发尾坠着米粒大小的珊瑚珠子,端的是英气逼人,逞娇呈美。 见人都到齐了,李明琅两指凑在唇边,呼哨一声,扬声道:“出发——” 镖局的马队与送嫁的车伍开拔,在官道上扬起阵阵黄沙。远处,云湘江蜿蜒曲折,白浪滔滔,寒雁于长空嘹唳。 缰绳在手心摩挲,印下两道红痕。李明琅长吁一口气,这是她头一次带队押镖,虽有谢钰和吕镖师压阵,心里头依然有些紧张。 直至云湘城消失在视线中,李明琅远眺前方隐于云雾的青山秋色,看着脚下官道的沙砾,适才展颜一笑。 “我还没骑马到过这样远的地方。”李明琅说,“小谢,你是京城人士,什么时候云生有京城的镖,咱们一起去,也好叫你回去探亲访友。” 想想京城里纷繁复杂的关系,诡谲的朝局,谢钰温声道:“在下的家乡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只要当家的想去,在下定当奉陪。” 由于有新嫁娘的轿子在,这趟镖李明琅等人走得很慢,游山玩水似的,在五天后才慢悠悠地来到姚县。 一进姚县,李明琅就大方地包下一间客栈,给镖局众人歇歇腿脚。颜老太爷给的银钱,回去还能报销,不用白不用。 颜青女头戴红色鸳鸯并蒂莲的盖头,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去上房歇息了。 李明琅本想跟颜青女叮嘱两句,却隔着木门听见屋里头干呕的声响,想必她在花轿上晃了几天,人都蔫巴了。 “小谢,去让吕镖师腾出一辆马车,之后的路都让颜小姐坐车吧。别没到临州,人就吐得面如金纸,回头怎么跟主顾交代?” 木门吱呀一声响,钻出个穿褐色夹袄的婆子,额头沟沟壑壑。 -- 第57页 见李明琅在,婆子话语间也不客气,斥责道:“那怎么能行?新娘子出嫁,坐什么轿子都有章法。你小姑娘家家的,懂的什么礼法?” 李明琅眉毛一挑,冷笑道:“你们颜老太爷都对我客客气气的,你一个照顾颜小姐的婆子,倒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她娇杏似的小脸一寒,威风凛凛的样子很是唬人。 婆子久居深宅大院,哪里听过李明琅玉面阎罗的名号,眉头的大黑痣一抖,就想叫人,屋内却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命令。 “奶妈妈,一切都听李当家的,她也是为了咱们好。” 李明琅斜那婆子一眼,冷哼道:“听到没?这一路,我说了算。您要还有什么意见,就打点行囊早早回去吧。路上遇到山贼被拐了宰了,也不干我的事。反正咱们镖局护送的是颜小姐,可没说还要照顾个老太婆!” 谢钰将背在身后的冰轮剑抱在胸前,倚在墙边,看向李明琅的目光有几分无奈。 又在吓唬人。 那老婆子心里不忿,却不好再说什么,闷头回了屋。 “都怪我这几天对他们太客气。”李明琅摇头,“得了,小谢,你先别忙杂七杂八的事,跟我出去转一转。” 姚县不如云湘城繁华,一条大街贯通南北,除了云生镖局包下的客栈外,就只有两家吃饭兼住店的酒楼。 谢钰随侍在侧,见李明琅左瞧瞧右看看,停在一家看上去寒酸至极的小旅店前,低声问道:“当家的在找那姓查的书生?” 李明琅颔首。 正当谢钰以为,李明琅要避免打草惊蛇在旅店后门蹲守时,那人却大摇大摆地走进矮小昏暗的大堂,拍下一枚雪白发亮的碎银。 “掌柜的,这三五天里可有位书生在贵店入住啊?” 那掌柜是个鹤发老汉,从未见过如此大额的银钱,眼睛都直了。 他颤颤巍巍地去接,一边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个人。” “嗯?”李明琅白皙的手指一戳,将碎银往外拨了拨,“你叫上店小二,把人绑出来。小心仔细着点,若是人跑了,别说这银子,店我也给你砸了。” 掌柜的脸色大变,连忙挥手叫上店小二,两人放轻手脚去了后院。 片刻后,只听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一个青衣书生被夹在二人当中,披头散发地被带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查良材喝道,“我好好的住着店,你们光天化日的,就要来店里打劫?!好啊老汉,我说你家旅店怎的如此便宜,两文钱一晚,如今想来竟是个黑店。” “说完了么?”李明琅淡淡道,“查良材,我去过县学几次,你应当认识我才对。” 衣衫褴褛的书生撇开眼前的乱发,瞪大眼睛看了会儿后,腿都软了,磕巴道:“李当家?!小生何时惹到您头上了?这之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误会?”李明琅坐在小旅店油污包浆的破凳子上,依旧如坐在她的虎皮靠椅上一般,气焰十分之嚣张,“你为何来姚县,你我心知肚明。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带着你的包袱远走他乡,去当个私塾先生。要么我把头上的簪子给你,说你偷了我的传家宝,在座的都是人证,把你扔姚县衙门的大牢里待个三年五载……” 查良材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当即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您,您知道了?李镖头,我对青女是真心的……还请您看在她的份上,成全我俩吧!” 李明琅捂住双耳:“停!别脏了我的耳朵!你在花胡子巷干的脏事,颜小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刚才我还看在她的份上,想给你一条生路。怎想到你好赖不分,还想狡辩?” 啪,李明琅又拍了一把铜钱,交给店小二:“你去把他衣服扒了,丢大街上。他包袱里也没几个子儿,就当姐姐赏你的。若是有衙门的人问起,你们就说,他偷掌柜的东西,被店里赶了出去。” 店小二是个半大少年,从小在姚县这家小旅店打零工过活,哪见过李明琅这般娇艳的女郎,她一张口,店小二就二话不说拖着查良材往外走。 “——李明琅!你个棒打鸳鸯的歹毒女人!你就是嫉妒我和颜小姐的情意!你一辈子都遇不到两厢情愿……哎哟!” 谢钰收回扔花生米的手,冲李明琅笑了笑。 “不要脸的东西。”李明琅冷哼。 次日,送嫁的车队就离了姚县,至于那位查良材,颜青女没跟李明琅问起,她也索性不提。 人生在世,谁能不遇到几个人渣呢? 铜铃当啷,马蹄哒哒,鹧鸪声住,杜鹃啼切。 谢钰握紧缰绳,吁的一声叫住乌鸦马。他看一眼官道两侧,秋山若屏,寒风吹林打叶。 平坦的官道上,无端横着一捆荆棘。 第32章 山贼劫道 “停。”谢钰抬起左手,向后一顿,铮的一声剑啸,冰轮剑应声而出,在青天白日里划出一轮月光。 送嫁的车队堵在官道半截,随行的颜家下人一阵慌乱,纷纷缩到车下瑟瑟发抖。 吕乐成两指抵在唇边,一声尖哨,镖师们随即围绕当中的几辆马车纵马奔驰,马蹄扬起漫漫尘沙,好似千军万马飞驰而过,叫人看不清究竟。 谢钰策马来到李明琅马车前,拎起赶车的绿豆,一把塞进车下。 珠帘摇曳,李明琅撩起几缕珠串,问道:“怎么回事?” -- 第58页 “有山贼劫道,当家的且等上一等,在下去去就来。” “哎!你站住。”李明琅叫住谢钰,“你想怎么做?把人都杀了,还是全部打跑了?” 谢钰拧眉:“在下心中自有成算。” 李明琅啧了声:“你能有什么成算?要是把人都杀光,咱们镖局算是跟这个山寨结了深仇大恨,以后逮着我的车队杀人越货,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那依当家所言,在下应当把他们打一顿,然后放虎归山?” 李明琅唰的一声撩起珠帘,冰凉的指尖跟雨珠一般轻轻一点谢钰的额头,露出半张顾盼神飞、腮凝新荔的面庞。 “让我说你什么好?生得聪明绝世,行事作风却忒像那些官老爷。不是打杀了,就是畏手畏脚。如今最要紧的是护颜家人周全,至于小谢你,去把人揍一顿,别打死了,我留着有用。” 谢钰心头一惊,想不出他在哪露了破绽,只得收眉敛目,低声道:“当家的好生在车里待着,保重。” 话音未落,谢钰就踏在马鞍上,脚步一点,腾空而起,飞身越过镖局的马队。 半空中掠下一句命令:“护好当家的和主顾,我去去就来。” 吕乐成在马上看到这一幕,不由兴叹:“姑爷武功盖世,却是我等不能及的。” 他取下背后双刀,屏住呼吸,目光如电地看向车队两侧的深林。 再说树林子里,有十一二个头戴红巾的壮年男子匍匐在乱石和灌木后,弯刀放在手边,眼前架着几只连发弩和猎弓。 有个皮肤黝黑的男子口衔草叶,咧嘴笑道:“听在姚县的兄弟说,这支车队里可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一个是云湘出了名的大美人,另一个是云生镖局的女镖头。” 他身旁另一位精瘦青年笑容猥琐:“嘿嘿,那新娘子身边另有三五个相貌标致的丫鬟。一会儿咱们把人抢了,女镖头和颜小姐就给寨主做娥皇女英,那些个婆子丫鬟,咱们人人有份!” 忽而,他背后一凉,后颈汗毛倒竖,似是一抹极锋利极冰寒的风向他袭来。 精瘦的山贼到底过着脑袋悬脖子上的日子,就地一滚,躲开致命一击,后脑勺的发髻却被人连根削去。若是再往前一分,削掉的就会是他的半边脑袋! 红布巾飘落在地。 “谁?!”精瘦秃顶的山贼一旋身,抓起手边的弩就是一顿连发。 笃!笃!笃! 带倒钩的箭尖入木三分,而他们身后却空无一人。 那肤如黑墨的山贼被他一声惊呼吓了一跳,本想呵斥他小点声,却见他的兄弟后脑勺的头发没了大半,平日里最珍惜的红头巾也一分为二掉在落叶堆里。 十来个山贼们这才醒悟过来,有人摸到他们身后要下黑手,而他们居然一无所察。 领头的黑肤山贼当机立断:“这人我们都打不过,定是云生镖局雇佣的高手!快,现在就去把车队里的贵人劫了!” 有人质在手,这所谓高手也得掂量一二! 山贼们一拥而上,却因适才的一声惊呼暴露位置,迎面撞上五六个高壮得跟小山似的李家镖师。 待他们回过神想落荒而逃,身后回山林的小路又被一白衣青年堵住,显然,那人就是方才悄无声息摸到他们后方的高手。 那黑皮山贼心思转了转,果断丢下弯刀,膝盖嘭的一声砸在地上,双手伏地,磕头不止。 “贵人啊——小的们也不想扰了贵人的心情,都是那红枭寨的寨主不做人,将我们从村里掳去山上给他卖命!”他抬起头,眼眶含泪,黑漆漆的额头上被路上的碎石子磕得鲜血淋漓。 其余几个山贼见打头的黑皮都如此,他们负隅顽抗定没有好下场,于是也跟着丢掉弯刀,伏地痛哭。 “贵人请高抬贵手,我们上有老下有小,都在那红枭寨主手底下扣着……” 车队里的颜家下人,见这山贼年岁不大,说的话又可怜可叹,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有家有口的,谁想做那啸聚山林、落草为寇的事?” “都怪那寨主逼迫,他们才做这些脏事儿。” “他们也没伤了我们,不如放他们一马,也算结一个善缘。希望李当家的慈悲为怀吧!” 李明琅坐在车里,听得想笑。 若非她先遣谢钰出手,另有二十位人高马壮的镖师在场,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为山贼所害,到时候他们还会说些慈悲心肠的废话么? 谢钰这回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山贼全部吓得丢盔弃甲,在镖师们心中威信倍增。 他冲那几个山贼瞟了一眼,吕乐成麾下的镖师就会意地拿来麻绳,将那十二个山贼五花大绑捆成大闸蟹,再并成一串,拽到李明琅的车驾前。 门帘撩起一半,只嗅到香风拂面,又听一个又娇又脆的女声问道:“就是你们几个,想劫我的车?” 领头的黑皮大着胆子抬起头,乍然看到一位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的女子,顿时怔愣不动,呐呐无言。 他心想,这位泼辣娘子想必就是云生镖局的李镖头,果然如传闻般外表柔美,气质骄纵。 “我好看吗?”李明琅笑眯眯地问。 黑皮磕巴道:“李,李当家的,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呵!”李明琅冷笑,“知道是我的车队,你也敢劫镖?!口中不干不净的,绿豆,你去给他喂几口泥水,洗洗嘴!” -- 第59页 这荒郊野地的,几日没下雨,哪来的泥水?绿豆四下一望,脑中灵光乍现,背过身去撒了一泡童子尿,再拿山贼的弯刀擓起一捧风骚的泥浆怼进黑皮嘴里。 那黑皮嘴角被刀刃划开,泥水和尿水灌了满口,呜咽着求饶。 看得镖师们倒抽凉气,心道,你们惹谁不好,惹她? 颜家那几个“活菩萨”也不敢说话了,全部噤声,躲回车后。尤其是颜青女的奶妈子,此刻老寒腿直达颤,生怕李明琅想起昨日的口角,也给她来一嘴泥水。在他们看来,李镖头比山贼还要吓人! 看着黑皮的惨状,余下几个山贼都要被李明琅的手段吓厥过去。明明李镖头既没杀了他们,又没剁了他们的手脚,但那一身骄狂的气魄,却比死更可怕。 “好了好了。”李明琅轻拍掌心,“咱们送颜小姐出嫁,不好打打杀杀的。” 一双翦水秋瞳掠过跪在地上的山贼串子,李明琅悠然道:“你们几个落在我手里,代你们红枭寨好生管教一番,也算彼此的缘分。过门不入不是道上的礼数,不如这样,你们带我去红枭寨转转,也好握手言和,以后各有照应。” 黑皮山贼腿肚子打颤,闻言在血水和泥水中眨了眨眼,哑着嗓子说:“多谢李镖头高抬贵手!小的义不容辞……” “吴大黑,这不好吧?把外人带回山寨,会被寨主一刀杀了的!” 吴大黑,也就是那黑皮山贼吐一口混着泥浆的唾沫,骂道:“你懂什么?给我闭嘴!” 李明琅托着下巴看他们小声争执,自然知道吴大黑打的请君入瓮的主意。 谢钰走上前来,眸间忧色翻涌:“当家的,这恐怕不妥。” “嗯,是不妥。颜小姐跟我们去蹚浑水,不合适。”她扬声命令道,“吕镖师,你带人护送颜小姐一行人在天黑之前赶往下一个城镇,休息一夜,我和小谢明早就回来。” 吕乐成大皱其眉,劝诫道:“当家的,恕在下直言,您这么做有些莽撞了。出发前林师爷、张镖头耳提面命让属下护您周全,您这般……” 他一出言规劝,谢钰却笑了声,话锋一转:“算了,当家的这么安排自有她的道理。吕镖师请放心,有我在,定不会叫那些山贼伤当家一根毫毛。” “谢钰!”吕镖师虎着脸喝道,“你是李家的姑爷,怎可跟当家的一起胡闹?” “既是李家的姑爷,那在下护着未婚妻,也是理所应当。”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李明琅头大如斗。她揉一揉紧绷的太阳穴,啧声道:“都别吵了,在主顾面前争执像什么样子?吕镖师,就按我说的做。你们这就出发吧,别误了城门下钥的时辰。” 吕乐成一脸不甘愿地收队走人,离开前谴责地瞪谢钰一眼,像在看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那十几个山贼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肥羊毫发无伤地离开红枭寨的山头,而他们手脚被缚,串成一串,被那白衣青年绑在马后,一蹦一跳地带路往山坳走。 野草、碎石刮伤他们的小腿肚,也不敢停下,生怕身后马车里那位秀口一张,嫌麻烦把他们给砍了。 树林深处有一条蛇尾似的小道,仅供一车通行。一行人沿着小路向山间走去,只见碧涧、清溪缭绕,山峦起伏中有一处清幽山谷。 谷口立着一棵参天大树,树杈上站了个戴红巾的半大孩子,远远见吴大黑几个被人绑了,连忙吹起竹哨。 为防暗箭偷袭,李明琅叫绿豆把车停在寨门前的一射之地。而后落落大方地撩起门帘,站在车架上,手作喇叭状向一寨子的山贼叫阵。 “红枭寨的当家是哪位?还请出来!我有要事相商——” 站大树干上的半大小子没耐住脾气,骂道:“哪来的小娘子在我红枭寨门前叫嚣?!快把吴大哥他们放了,寨主好饶你一命!” 李明琅横一眼,懒得与小孩子计较,谢钰心领神会,捡起一枚石子倏地向树顶打去。 下一刻,那看门望风的小子哎哟一声惨叫,捂着肚子掉进树下的灌木丛中。 “红枭寨主,你慢慢想罢!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晚一分我就砍一个人的脑袋。山寨里看你见死不救,没有义气,看谁还与你卖命?” 说罢,李明琅姿态优雅地侧坐在车架上,素手煎茶,还吃起了车里带的点心。 想来她说的一盏茶,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一盏茶。 第33章 红枭寨主 茶壶盖噗噗作响,茶香氤氲。 李明琅自怀中取出帕子擦擦嘴角,倚在车门边,放肆地欣赏红枭谷中疏桐寒枝、苔深韦曲的景致。 若非山寨的竹墙上站满手持猎弓的红巾山贼,箭尖指向她的马车,那么会更为风雅闲适。 一盏茶毕,谢钰一剑挑开串着吴大黑的脖子的麻绳,拽着断绳一头,手腕一用力,吴大黑就哭丧着脸跪倒在地。 “少侠,大哥,别杀我啊!李当家,小的求求你了!” 吴大黑今日也是倒了血霉,本以为下山劫镖是趟肥差,劫不到金银珠宝,也能换来过路镖局的买路钱。 他哪里想到,会撞上以一敌众的高手,还被云生的李当家又是恐吓又是折磨,踢到了铁板,现如今,连小命都要丢了去! “少说几句,一会儿上路也能轻松点。”那女阎罗的声音从耳后响起,话音清脆利落,却不似敲冰戛玉,而像鬼差锁魂捉鬼的铁链,叮叮当啷。 -- 第60页 细如发丝的剑锋抵上喉头,吴大黑哀求地看白衣少侠一眼,听云生的镖师说他就是李家的姑爷,兴许李当家能看在姑爷的份上,饶他一命…… 却见那人嘴角含笑,无动于衷,明显跟李当家的夫妻一条心。 “你家寨主不肯出来,置你们这些小弟的性命于不顾,我又能有什么法子?”李明琅神色轻寒,“杀了你们,也算是我为民除害了。” 尖利的鸟鸣划破天际。 “住手!”方才那位被谢钰一颗石子打落的少年不知何时又爬上树梢,抱着胳膊冲马车的方向喊道,“李当家的,收手吧!且在原地稍等片刻,我们寨主同意见你一面。” 谢钰瞥一眼李明琅,无奈地摇摇头,归剑入鞘。 密密麻麻的猎弓消失在竹墙后,而后山寨大门轰然落下,架在寨子前方一条两人深的水沟上。现下水沟干涸,木栈道激起漫漫尘埃。 一人一马自寨中飞驰而出。 那人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六岁,身材颀长,猿臂蜂腰,飞眉入鬓,一头黄发扎成马尾束在脑后。一身赤红猎装,狼毛护腰,脚踏牛皮短靴,一柄圆月弯刀挂于腰间。 李明琅眨眨眼睛,疑惑道:“红枭寨主竟如此年轻?莫不是框我的吧?” 说话间,那人的马儿已走近了,隔着三五步距离,仰头大笑道:“谁胆大包天,敢假扮我戚惊羽的身份?”说罢,跳下马,半点不怵地路过亮出剑的谢钰,径直向李明琅走去。 “李当家,我乃红枭寨主戚惊羽。真不好意思,手下的人给你添麻烦了。”戚惊羽笑了笑,而后睨一眼跪在脚边的黑皮山贼,“吴大黑,什么人的镖你都敢劫,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呵。” 吴大黑见自家寨主来到,心里也有了底气,正想说些讨饶的话,喉咙却骤然一紧。他双目大睁,不敢置信地看向掐住他脖子的手。 戚惊羽动作快,谢钰没来得及出手,就见那红枭寨主松开手,往衣摆上擦了擦,而那吴大黑则跟一只断了脖子的病鸡一般歪倒在地,面色青黑,显然没了气息。 坐在车架上的李明琅呼吸一窒,胃里翻江倒海。她嘴上说要叫谢钰把人都料理了,但看到一个大活人在她面前被活活掐死,还是两回事。 戚惊羽生得也算俊朗,偏偏笑得有几分邪气。 他满意地看着云生镖局二人的沉默,嬉笑道:“带头挑事的,我已经下手宰了,还望李镖头消消气,把剩下几个小子放了,让我回去管教。” 李明琅低声道:“且慢。” 戚惊羽再走进两步,牛皮刀鞘上的贝壳、雨花石挂饰哗啦作响。 铮—— 冰轮剑再度出鞘,横在戚惊羽与李明琅之间。 谢钰温声道:“戚寨主,就在这儿聊吧。” “你是谁?”戚惊羽横眉怒目,他连眉毛都是黄色的,像头刚愎、自负的狮子。 “在下谢钰,是李当家的未婚夫。” “哦?”戚惊羽恍然大悟,取笑道,“你就是云生镖局那位入赘的小白脸?” 谢钰睫毛微颤,见戚惊羽挑衅,却也不愠不恼:“能为当家的效劳,是我的荣幸。” “有事说事吧,说完我们就不叨扰了。”李明琅扶着谢钰的胳膊跳下马车,抬头看向戚惊羽,“戚寨主,我有一件事,想向你打听几句。” 戚惊羽瞟一眼跪倒在谢钰手边,浑身战栗,没点骨气和能耐的手下,心中窝火。 一群窝囊废!要不是得留你们几个的小命,老子何苦受这狗男女鸟气。 “李当家请说。” 李明琅柳眉轻蹙,淡淡道:“两个月前,我爹李道仁在去往临州的路上被山贼劫镖,押送的数万两银兑不翼而飞,同行十来个武功高强的镖师全部下落不明,而我爹娘两人皆客死异乡。戚寨主可知,这是哪家山寨的手笔?” 戚惊羽桐油色的瞳孔微眯,望向山谷深处,一只惊雀自空林飞起。 “红枭寨只管姚县一带的一亩三分地,老李镖头没在我的地盘上出事,我上哪儿问去?”戚惊羽目光如炬,睨向李明琅,“只是听李当家这么一说,我倒有一个疑问。你说跟李镖头一起的镖师活不见人死不尸,真真是奇哉怪哉,十几具尸体要带走可不是件小事,扔在原地岂不便宜?要我说,此事不像山贼所为。” 一股酸涩泪意在喉头梗住,李明琅沉默许久,向戚惊羽福一福身:“谢谢寨主指点。” 戚惊羽见她眼尾泛红,蛾眉宛转,不禁生出几分怜惜之心。 “李当家,镖局比武招亲一事我人在谷中没能及时听闻,这才错过良机。我看你家这位,也不像老实过日子的,不如你回去退婚,嫁到我们红枭寨来做压寨夫人。你我一个开镖局一个占山为王,可谓黑白双煞,双剑合璧……” 铮! 冰轮剑锋如白日里的如水明月,毫无征兆地抵在戚惊羽喉间。 谢钰冷冷地觑他一眼,寒声道:“戚寨主,还请自重。” 戚惊羽背后汗毛倒竖,刚才他眼前一白,一眨眼间就被人制住要害,丝毫没有反应的余地。 这人是何方神圣?!听说姓谢,可是这般年纪有此等武功之人,怎会在江湖上无名无姓? 戚惊羽的心思几番轮转,咽一口唾沫,喉头登时刮出一道细若发丝的血痕。 “我说笑的,哈,李当家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戚惊羽双手屈起,举在脸侧,悄默声地往后撤了两步。 -- 第61页 “可以了,小谢。”李明琅轻哼一声,“谈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她看一眼戚惊羽,想必被谢钰一招吓得不轻,心中好笑:“戚寨主,以后如果有关的消息,还请派人来云湘城告诉我。再有,云生镖局的车队也请你高抬贵手吧。都是做生意的,我也不想每回都闹得太难看,你说呢?” 戚惊羽寒着一张脸,“唔”了一声后骑上马,吹一声枭鸟似的尖啸后,掉头就走。 谢钰以剑锋挑开串起那群山贼的麻绳,让他们搬走吴大黑的尸首,踉跄地追在戚惊羽身后离开。 绿豆方才一直躲在马车下面,见人都走光了,才匍匐着爬出来,看谢钰的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推崇。 “姑爷,您那一招剑法比闪电还要快!多亏了您在场,要不然明琅小姐就得被那山贼头子掳去了。” “怎么说话的?”李明琅啧声道,“没有小谢,我也不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冒险。怎么不夸你家小姐知人善任、指挥有方?” 绿豆嘿嘿笑道:“小姐说的对。姑爷的武功高强,也是咱们镖局受益。要不是当初小姐慧眼识珠,哪能捞到这一房佳婿?” 李明琅清咳一声:“得了,咱们下山去吧。” 她搀扶着绿豆的胳膊上了马车,却见谢钰面无表情地骑在乌鸦马上,满面寒霜地看向红枭寨,心里咯噔一下。 “……你不是在打算今晚一个人摸上山,把那姓戚的宰了吧?” 谢钰缓缓扭过头,轻柔地笑了笑:“当家的说笑了。” “我留着那人有用。”李明琅蹙眉,“有些消息,我们不在道上打探不到。况且留着他,起码能保云生镖局在姚县一带的平安。” “嗯,在下晓得。” “你听话。” “嗯。” 李明琅狐疑地觑他一眼,放下车帘,用簪尖搔了搔发髻,不再多想。 驱车赶到姚县以西的呈祥镇,已是黄昏时分。三人轻车简从,倒与颜青女一行人前后脚抵达客栈。 李明琅稍作休整,就来到颜青女所住的上房。 开门的正是那个奶妈子,见李明琅来了,不敢像昨日那般废话,行礼后让她进去,脚底抹油跑了。 “李当家。”颜青女梳着个家常辫子,坐在梳妆台前,娴静淡雅,“这几日来,辛苦你了。” 李明琅看一圈屋内的陈设,小镇客栈自然比不得颜府的富丽奢靡。可是,颜青女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精神比在狭小孤寂的闺阁里好上许多。 “我这些天都没腾出空来看你。见颜小姐心情松快,我也就放心了。” 颜青女抿唇浅笑:“临州路途遥远,还要相处一个多月呢。李当家你也算救过我两次。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从今日起,你我姐妹相称。日后你来临州行事,也有个落脚的去处。” 李明琅低头一琢磨,颜青女是个好姑娘,只是命途多舛,所托非人。她看颜青女,就像在看上一世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也好。以后你就是我家在临州的姐姐。若是有押镖去临州的活计,我一定抢着干。得空了就来看你。” 两个性格相异的女子挽着手,坐在榻边,说着姑娘家的悄悄话。 街对面,破旧的青瓦屋脊上,立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透过虚掩的木窗,隐约可见互相梳头编辫的两名年轻女子。 “主子,属下不明白。”杨岘闷声道。 谢钰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您这么做,要是被王妃知道了……” 一道寒意扫过,杨岘浑身一个激灵,止住话头。 “你们不说,王妃怎么会知道?”谢钰微笑,“母妃在京城看好她那位妹妹和好侄子已经殚精竭虑,哪来的工夫管我的闲事?” 杨岘心里嘟囔,亲儿子在外头跟个平民丫头定亲,哪里是闲事?只怕王妃知道,会亲自赶来云湘城,到时候看主子如何收场。 “你先去临州待命,滇西王私底下的首尾,是时候调查清楚了。” 第34章 初入苗寨 官道愈发崎岖泥泞,远山如黛,霜凋岸草,雾隐城堞。 李明琅骑在马上,水雾裹挟冰渣子擦过她发红的面颊。手搭凉棚看向不远处的城镇,竹楼、木屋沿江而建,就知道车队业已步入滇西地界。 “再坚持几步路,到前边的宝盂县,咱们多休整几天。” 颜家的下人何曾吃过这份苦,虽说大多数时候他们跟小姐的嫁妆一块挤在马车里,但一路颠簸,鞋磨破几双,屁.股和腿都磕青了,听李明琅说今日还要走上一段,已是怨声载道。 “不然,咱们在前边的土地庙歇息一会儿吧?” “就是,人又不是木流牛马,能自个儿动。咱们又没马骑,我脚底都磨出几颗大血泡,一步也走不动了。” 李明琅啧了声,摸一摸腰带上挂的金乌弩。 莫生气莫生气,跟他们计较个什么劲? “好吧,只歇息一个时辰,天黑之前必须抵达宝盂县。”李明琅拍拍身下的白马,抬一抬下巴,“小谢,你带人去那破庙看看。若是有不长眼的人,就替我提前料理了。” 谢钰头戴帷帽,青色的纱幔在雾气中越发像一缕青烟,白衣因水汽而沉重,衣摆沾了些泥点子。 李明琅一声令下,谢钰便点了两个使弯刀的镖师,二话不说,一路疾行而去。 -- 第62页 待镖局众人护送颜家的车队来到庙前,只见破败庙宇门前的空地上堆着一摞浸湿的草席,下头似乎有一滩猩红的水洼。 谢钰抱剑立于屋檐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两名镖师从庙里接连不断地捧来席子和草垛往上头堆去。 颜家的车夫好奇,趁镖师走进大殿,掀开草席一看——“啊!有,有死人!” 李明琅把缰绳递给绿豆,瞥一眼地上的草垛,嫌弃地扯扯嘴角:“土地庙里有强盗、匪类,不是很寻常的事么?我看你们非要来这儿瞧瞧,还以为大家心里有数呢。” 她走进大殿,供桌上空无一物,神像斑驳,一副萧条破落的景象。 方才在门边说的话,殿内的颜家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眼下正低着头靠墙歇息,哪怕有跟猫儿一样大的老鼠路过,也不敢再有抱怨的言语。 李明琅看一圈众人,颜青女头戴鸳鸯盖头被丫鬟们围坐在角落。她叫来吕乐成,让他寸步不离守着颜小姐。 “嫁妆什么的倒在其次,人可千万给我看好了。” 颜青女身边的丫鬟,可能有汪夫人身边的人。查良材被她三下五除二解决,颜青女也歇了逃婚的心思,那汪夫人的眼线定然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离临州越近,出手的机会越少,恐怕,很快有人要狗急跳墙了。 吕镖师颔首,而后面含忧色道:“那当家的定要跟好谢姑爷才是。您要是擦破一层油皮,回到云湘城,张镖头都得给我好看。” “知道啦。”李明琅没好气道,“张镖头要是找麻烦,也会先找谢钰。得,我跟紧他就是了。” 她走出大殿,在屋檐下找到倚着墙看雾色缥缈的谢钰。 “一个人杵这儿,不嫌冷?” 谢钰取下帷帽,摇摇头。 他淡声问:“当家在跟吕镖师说什么?” “叮嘱一些路上的小事。”李明琅空站着没趣儿,就问谢钰要来他的冰轮剑,“还没如此近地看过你的剑呢。” 谢钰没阻止,她倒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拔剑出鞘。 昏蒙的天色中,似有闪电流光乍现,剑鸣如同龙鸣呼啸,铮然有声。 李明琅吹一声口哨,错开两步,白皙细弱的手腕翻转,挽了个剑花。 “当家的学过剑法?”谢钰问。 李明琅挠挠发髻,讪讪道:“比起你,哪敢自称学过?不过是小时候跟在我爹身边,学了几手剑法和刀法罢了。” “之后怎么没学下去?”谢钰低笑,“当家的方才那一手,颇有女侠的风范。” 李明琅哂道:“嘴这么甜,是拿我开的月钱去买了蜜?我根骨一般,我爹教了一段时日后就放弃了,只让我娘教我学一手射弩的本事来防身。反正镖局有他和娘亲,还有张镖头和林师爷,我在家里招猫逗狗,也能过得舒心……” 谢钰瞧她目露怅惘,想是思念父母,于是垂眸问道:“如今当家的要一肩挑起镖局的生意,有没有想过重拾武功?”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学武呐?”李明琅把玩着腰间的金乌弩,红漆在雾天分外耀眼。 谢钰笑道:“当家的也才十六岁。女孩儿筋骨软,比这个年岁的少年好入门。你也有些基础,学一招半式防身的剑法不成问题。” 李明琅眼前一亮:“那你教我吗?张镖头只会用大刀,我扛都扛不动,我爹使的是斧子,镖局里只有你的剑法最强……” 谢钰噎住,后知后觉似乎从李明琅借冰轮剑起,就在等着这一句话。 机灵鬼。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钰勾一勾嘴角。 宝盂县是汉苗混居的县城。说是县城,其实更像是一片连绵的城寨,姓氏、风俗不同的苗人在此聚居。 城门口的小兵操着口音浓重的方言,扛着木枪来回将车队的人点了一遍,接过吕乐成递的半吊钱才放行。 一行人入住县城正中的旅店,地方小,只有李明琅和颜青女得了单独的屋子,其他人都得挤大通铺。 头上裹着蓝色发巾的店老板告诉李明琅:“姑娘,跟你手下的人讲,那西边的雷家寨啊,去不得!” 他神色凝重,还有几分惊惶,李明琅起了兴趣,就问道:“我看县城里的苗人都像老板你一样好客,都是良善人,那雷家寨的人有什么不同么?” 旅店老板浑身一哆嗦,压低嗓音道:“他们那边寨子里的人,会用蛊。你们车队里这么多壮实男子,要是被雷家寨的苗女瞧见,会下蛊把你们留下。” 宝盂县十里八乡的苗人、汉人都知道,雷家寨的苗女最会用蛊。 她们手中的蛊虫不但能诅咒仇人,还能操控人心,蛊惑过路的商贾、旅人让他们交出手上的钱财,要是没钱的,就留下来给雷家寨做奴工。 等奴隶们精疲力竭了,再以他们的身体为养料孕育新的蛊虫,直至榨干最后一滴精血。 颜家的下人听得脸色苍白,云生的镖师们却哈哈大笑。 “我就缺个媳妇呢,要是给我下蛊,我求之不得啊!” “呸!美得你,还想在这娶媳妇!回去告诉你家相好的,看她怎么抽你。” 店老板见他们不以为意,长叹一声,黑着脸回到屋后。 李明琅和谢钰对视一眼,问他:“蛊虫一事,你怎么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谢钰搁下帷帽,将湿漉漉的碎发捋到耳后。 -- 第63页 李明琅撇撇嘴,哼了声:“我却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把戏。” “当家的,滇西地界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小心为上。” 李明琅只得点头:“说的也是。你去跟他们吩咐一句,这两天在宝盂县休息,一步也不许踏出旅店,都好好的给我待着。若是真被人蛊住,只能把人扔这儿,做苗家上门女婿了。” 上门女婿谢钰笑了笑,转身去吩咐镖师们。 颜家人自然不敢乱跑,都缩在院子里不出门。怕的就是云生的镖师头一回来苗人的寨子里做客,仗着身负武功,不把这儿的奇风异俗当回事。 月色凄清,笼罩在宝盂县的雾气终于散去。 李明琅坐在床边,听到笃笃两声敲门声,就迅速挽好发髻,兴冲冲地打开门。 门外正是谢钰,换了身干净的白衣,俊美的面容在月光下朦胧生光。 李明琅看惯了谢钰的长相,陡然见到仍是呼吸一顿:“走吧。这家旅店后边有一片菜地,白日里瞧着都收完了,正好舒展得开。” 谢钰瞧她一阵风似的走到院门口,插销老旧,一拨弄就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看门的狗立时惊醒,跟着狂叫。 “嘘,安静,安静……”李明琅给大黄狗扔了半只白天没吃完的米糕。 “抄近道吧。”谢钰说。 话音未落,李明琅便倒抽一口冷气,被谢钰揽住纤腰,飞身跃上屋顶,踩着茅草和竹片平铺而成的屋顶,往旅店后门的菜地飞去。 靴底踩在濡湿的泥地上,李明琅捂着心口道:“小谢,下回你要使轻功带我前,先说上一声。别我还没飞起来,人先被你送走了。” 谢钰置若罔闻,握着剑鞘在田埂上的草堆里翻找,半晌,终于找到一根细如柳枝的木条。 李明琅睨他一眼:“小气鬼,你的剑怎么不借我用用?” 谢钰轻笑:“当家的重拾剑法,先从轻巧的剑练起吧。用在下的冰轮剑也不是不行,只是怕您第二天胳膊都抬不起来。” “看不起人是吧?”李明琅重重哼了一声,一把躲过细木条。 “剑法不过挑、拨、刺、劈几式,当家的既然学过,不如先来一手,也好让在下看看当家的深浅。” 李明琅捏着木条,手脚僵硬。她抿一抿嘴唇,嗖地挥开木条,做出劈砍的动作。 腰肢柔软,飞也似的侧身,木条随之向上一挑。殷红的衣摆翻飞,像极了夜里的一抹焰火。 李明琅一边要想早已望到爪哇国的步法,一边要厚着脸皮在谢钰面前舞剑,紧张到指尖发麻,鼻翼生津。 田埂上碎石凌乱、泥土湿漉,李明琅的靴底像是被浆糊黏住,一个分神间,人就面朝下扑去,眼看着就要当着谢钰的面摔一个狗啃泥。 李明琅尴尬地嘶了一声,闭上眼睛。 下一瞬,她的腰侧一热,一股坚定而温柔的力道将她裹住,揽入一个散发幽幽檀香的怀抱中。 李明琅的鼻尖撞上谢钰的锁骨,痛得倒抽一声凉气,纤细的指尖搭上他的胸膛。 那人身子一僵,摸了摸她被寒意浸透的头发,才把人放开。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唯有深秋的蚂蚱在田埂间嘶鸣。 李明琅的心跳得极快,她不得不压一压领口,才让心脏免于跳出喉头的厄运。 她讪讪地看一眼谢钰,那人仍抱着冰轮剑,形容清俊,目若寒星,光洁的下颌微收,白色劲装勾勒着精瘦而有力的腰身,手臂的肌肉若隐若现。 他的眸中含着清浅的笑意,仿佛无论她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话,做出何种骄横刁蛮的举动,那人都能予以无尽的包容。 于是,她大着胆子走上前,一把握住谢钰的手腕,闭上双眼,踮起脚尖,向那人腮边凑去。 美色当前,她也把持不住呀。 第35章 先不碰你 谢钰挺直的鼻梁近在眼前,细润的水雾沾在透明的汗毛上,下巴有几不可见的淡青胡茬。 整个人好似笼罩在雾霰中,像寒山峻岭的山神,又仿佛从未如此贴近凡尘人间。 轻霜消散,一吻转瞬即逝。 李明琅咕咚咽一口唾沫,后撤几步,看到谢钰指节抵住嘴角,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喂。”李明琅搡一把谢钰的肩,“你不要现在想着推辞,说你对我没有一分男女之情。” 见谢钰一言不发,李明琅心里慌乱,又拉不下脸来。 她银牙一咬,忿忿道:“算了,不过是亲一下,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不乐意还打算喊非礼吗?” 谢钰剑眉一挑,低声笑道:“在下若是喊了呢?” “那,那我就给你负责呗。” 李明琅抚一抚衣摆上的露水,垂着脑袋,随手扎起的发髻在寒风中瑟瑟,蔫头耷脑的,好似一只畏寒的海东青。 怯归怯,冷不丁还会给你来一爪子。 她开始后悔,倘若谢钰当真对她毫无私情,提出与她假定亲是一时权宜,这段日子对她的在意也不过是出于好玩和占有欲,那她捅破这层窗户纸,岂不是上赶着生怕没人要似的? 可恶。 李明琅拧着袖子,双飞燕的纹绣在她指间皱得七零八落。 正当她一跺脚,拔腿想走时,腰身却被某人熟稔地揽住,一旋身又摔回谢钰怀里。 “做什么?”李明琅闷声道。 -- 第64页 她的鼻尖蹭在谢钰衣襟上,淡而暖的檀香涌入鼻腔,像是被包裹在一枚暖玉中,懒洋洋的,不想睁开眼睛。 谢钰一手虚扶住李明琅的腰,一手握在她的肩头,下巴抵在她发心上。低声笑了笑,胸膛的震颤叫李明琅耳廓泛红。 “当家的糟蹋了在下的清白就想跑?” 李明琅登时什么女儿家的心思都没了,猛地抬起头,狠狠瞪谢钰一眼。 “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啊!什么叫糟蹋?”她隔着暗纹白衫的衣襟,戳一戳谢钰的锁骨,“胡乱攀咬,血口喷人。” 谢钰松开李明琅,一双沉如深潭的眼睛望向她的眼底,而后指尖掠过白玉般的颈侧,满意地感受到李明琅瞬间竖起的寒毛。 李明琅的呼吸提到嗓子眼,见谢钰偏过头向她靠近,一身红衣似是一团烈火,要将她燃尽在此地。 终于,谢钰捏了捏李明琅的耳垂,圆润软绵,像野兔的耳朵。 “先不碰你。待回了云湘城再说。” 李明琅闻言,啪一声拍开谢钰手背,嘟囔道:“说不准,到时候我就对你没兴趣了呢。咱们只是假定亲,喜欢我的人从南门口排到十里枣巷,不差你一个。” “明琅。”谢钰捉住她的手,攥在掌心,轻声笑道,“我们已有婚约,先来后到的理总是在的。” “谁跟你先来后到?我想喜欢谁喜欢谁。”李明琅一用劲,想甩开他的手。 谢钰的手指却借机钻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那当家的如今喜欢谁?” 李明琅瞥他一眼,脸泛桃花,眼神中有三分嗔怒,七分羞意,不像一位颐指气使的女镖头,倒像个扭捏的小姑娘。 “你管我喜欢哪个?” 两人牵着手,踩着山间田埂,踏着清霜月色,一路无话地回到旅店。 旅途疲惫,又经历昨夜的心绪起伏,李明琅一觉就睡到晌午。 松石绿绸裤包裹的长腿跨在被褥上,露出一截圆润纤细的脚踝,和蛋白一般光滑柔腻的小腿。 深重的梦境好似压在她身上,脑袋如同罩在一只偌大的鱼缸中,抑或是溺在湖底,恍惚间听到有人在拍打客房门,叫着她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急促的拍门声才停下。咔哒一声,插销为人所顶起,挪到一边。 李明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要睁开双眼,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却始终被梦魇住,动弹不得。 “当家的,你醒了么?” 有人坐到床边,帮她盖好被子,将鬓角寒湿的胎发拨到耳后。 “明琅,别睡了,外头出了点事。” 鼻翼皱了皱,李明琅嗅到熟悉的檀香,睫毛微颤,缓缓自梦中醒来,被那人的一句话从湖底捞起,身体轻盈如换春衣,耳畔仿佛都能听到湖水哗啦啦滑落的声响。 “怎么了?”李明琅揉一揉眼角,靠在床头,接过谢钰递来的一杯茶水。 谢钰眉头紧蹙,脸色变幻莫测:“有几个镖师,好像中蛊了。” “什么?!”李明琅吃了一惊,径直从床榻上跳下来,随即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双臂环抱,挡在身前。 靛蓝的轻纱背子笼住莹白的双臂和香肩,绣着缠花枝纹的肚兜欲遮还羞。 谢钰移开目光,盯着梳妆台上模糊的铜镜,看到一个面红耳赤、自恃冷静的自己。 “你先出去。” 李明琅急忙把人赶出去,面色绯红地换好衣裳,咬牙切齿地系着腰带。 等她走出客房,谢钰也已经收拾好纷乱的情绪,一板一眼地与她知会今早发生的怪事。 习武之人起得早,云生镖局的三个镖师天不亮就醒了,窝在旅店里无事可做,索性结伴去宝盂县的早市上转转。 反正店老板说的也是不要靠近雷家寨,他们在市集上闲逛,买一些苗家的银饰、草药回去当礼物送给相好,应该没什么大事。 他们挎着刀,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外乡人,早市的苗人商贩也不敢下狠手宰人,一路相安无事。 行到中途,三位镖师腹中空空,干脆去到一家无人问津的米粉摊子前坐下,要上三海碗羊肉粉,再多加一大盘白切羊肉。 可是吃到一半,三人就觉出有些不对。宝盂县的百姓见他们坐在这家羊肉摊子上,均露出同情和看好戏的表情。 几人食不下咽,给了一把铜钱后就匆匆回到旅店。刚跨进门槛,腹中就一阵剧痛,像是被人拿钢叉捅进肠子中搅动。 三个镖师这才晓得,他们中了招。急忙去催吐,已然来不及了。几人上吐下泻,没多久就面如金纸,气血两虚,眼看要命不久矣。 谢钰知道消息后火速带人去集市上找那卖粉条的老婆子,可那人早就收摊了,向隔壁的摊贩打听,只知道那婆子是雷家寨的人。 “是那个会下蛊的雷家寨?” “正是。” 旅店老板早听说他们一行人有人中了蛊虫,见李明琅走出房门,忙不迭地过来催他们离开。 “这位小姐,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你的人可别死在我这里啊!” 李明琅横他一眼,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抛给老板:“说不好是你家旅店的餐食不干净呢。老头子,收着吧,别凑到我面前来找晦气!” 店老板双手接住银子,咬了一口,讪笑道:“客官请随意。” -- 第65页 李明琅跟着谢钰火急火燎去往一楼的客房,看一眼躺在大通铺上虚弱无力的三名镖师。吕乐成等人围坐在铺位边,面露忧色。 李明琅皱眉:“瞧瞧你们这熊样,一件小事就慌了神了。吕镖师,你还是去保护好颜小姐,这事我来处理。你们几个,照顾好他们。” “是,当家的!” 李明琅扯一扯谢钰的袖口,命令道:“小谢,你随我来。” 二人换上轻便衣物,带上防身的武器,打听好米粉摊老板的样貌,就一路往集市上赶去。 早市早已收摊,李明琅左右环顾,瞧见一家街角的脂粉铺子,正好对着镖师们所说的米粉摊。 苗家的脂粉与汉人无甚区别,况且宝盂县是汉苗混居的寨中之城。 李明琅瞧见看店的是个汉人女子,就扬起笑脸走过去套近乎:“嫂子,你们店里可有画眉的粉盒?” 那妇人上下一瞅李明琅和谢钰的打扮、气质,就知道贵客来了,摆开五六盒脂粉和黛粉,挤出热情的笑脸。 “这位姑娘来得巧,小店里新进的螺子黛,是西域波斯那儿来的好东西。这玩意儿用得快,不如叫你郎君给你买上两盒?” 谢钰二话不说掏钱买下,那妇人见他俩如此大方,愈发高兴,巧舌如簧地介绍起店里其他的脂粉。 “且等一等。”李明琅打断她,“好嫂子,东西我能买,但有个问题你得好生回答我。” 妇人抿嘴一笑:“好说,好说。” “你家铺子对面,今早是否有个老婆子开的米粉摊?嫂子你可知道,那婆子是何人?家住在何地?” 妇人面色一僵,袖子一甩将柜台上几盒脂粉扫进抽屉里。 “姑娘请回吧,那婆子我不认识。” 李明琅轻叹口气,抬起袖摆,露出一柄艳红的弩,弩尖直指前方。 妇人抹一把冷汗,虚着嗓音说:“姑娘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话是我说的啊。你不是宝盂县人,不懂那些苗人的规矩……如果被他们雷家寨的人晓得了,我一家老小都要丢掉性命。” “那婆子是雷家寨人?”李明琅柳眉轻蹙,眉心挤出一道月牙似的浅痕,“叫什么名字?你小声说,我找她有点事,绝不会牵连到嫂子你。” 妇人掩嘴凑到李明琅耳畔:“婆子叫什么我不晓得,她的外孙女却是雷家寨远近闻名的蛊女,叫什么阿盆朵的。家住在雷军寨最北边的竹楼,你一去就知道了。” 一刻千金,李明琅二人离开脂粉铺子,立刻骑马赶往雷家寨。 宝盂县是十来个苗家山寨连绵而成的县城,县衙在平坦的山脚下,山寨们则依山而建,远远望去竹楼层层叠叠,上实下虚,凌空而立,恍若云中仙宫。 雷家寨在宝盂县最西边,两人骑着马,沿山路艰难向西,人烟愈发稀少,走到山寨门口,抬头看向那歪歪扭扭的“雷家寨”三字,周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走在山寨里,也空空荡荡的,除了林立的竹楼外,丝毫没有人生活在此的迹象。 山风吹过,窸窸窣窣,树海如波。 李明琅打了个哆嗦,抱着胳膊肘。 她问谢钰:“这鬼地方怎么回事?怎的一个人都没有?” “在下先去看看。当家在山寨门前等上一等,我去去就来。” 李明琅猛地摇头:“那不行,你走了,我被歹人掳去养蛊可咋办?” “哼!好笑!”忽有一女子轻灵戏谑的声音响起,“谁来都想养蛊,蛊虫还不稀罕吃你呢。” 第36章 阿盆朵 “谁?!”李明琅柳眉一拧,拿出金乌弩向声音的来处兜头射去。 笃! 鲜红的箭杆簌簌颤动,箭头深扎在雷家寨门的木柱正中。 李明琅换上一支新箭,食指扣于悬刀,右眼一瞬不瞬地紧盯在金乌弩的望山处,随时准备好再发一箭。 “装神弄鬼,搞什么名堂?你不出来,我就把你从树林子里射下来!” 谢钰也拔出冰轮剑戒备,敌在暗他们在明,他不能容许李明琅有一点闪失。 “嘁,你这凶婆娘,好没意思喔。”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自一棵鸽子花树后闪身而出。 李明琅紧盯着她的动作,见她皮肤深而亮,指节粗大,小腿绑带又旧又紧,鞋底厚实、磨损严重,一看便知是常在山林中活动的苗家女子。 “谁叫你不露真身。”李明琅轻哼道,“方才要不是我饶你一命,你的小腿已经被我射穿了。” 那女子呵了声,抱着肩坐在寨门前的大石上。她翘着脚,青黑布鞋尖上的银铃一晃一晃地响。 “这位姑娘,我们无意打搅,只是来雷家寨打听一件事。”谢钰道。 苗家女子抬起眼皮觑谢钰一眼,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中满是提防。 “又有谁中蛊了?”她问。 谢钰与李明琅对视一眼,回答:“是在下的几个朋友。” “哦?那就让他们自己亲自来雷家寨求那下蛊的人吧!”女子噗嗤笑出声,似是对他们二人很是不屑。 “哎,你讲讲道理。”李明琅嗔道。“你们雷家寨有个老婆子外孙女叫阿盆朵的,她在县城卖的米粉里下了蛊毒,害了我的人。 他们现在都起不来床了,如何能到山上来找你们?再说了,给路过的商贾下蛊,也是你们理亏,就不怕我告到县衙么?” -- 第66页 “你告去,看那青天大老爷管不管你。”女子脸色一僵,狠嗤一声,她苗家口音浓重,说话跟打仗似的飞快,“等你们找到管事的人,他们几个已经死得不能再死,骨头都被虫子嚼成渣了,哈哈!” 李明琅火了。 向来是她欺负人,哪有别人再三甩她脸色的道理。 她正要与之争辩,谢钰却在后边轻轻按了下她的背心,以示稍安勿躁。 “姑娘,在下谢钰,这是我家娘子明琅。”谢钰柔声问,“叨扰许久了,还未跟姑娘互通姓名?” 那女子抿抿嘴,不肯说。 谢钰继续道:“我们来雷家寨寻药,也是为了自家兄弟的性命。姑娘若是知道解蛊的法子,在下定有重谢。” 李明琅适时取下一只荷包,里头塞得满满当当,都是些剪碎的银子。 苗家女子盯了李明琅手里晃荡的荷包一会儿,仰头大笑:“我吃山里住山里的,不用你们汉人的臭钱!想拿钱贿赂我,不如把你家夫君留下来,当我的汉子和骡马,等我厌烦了,再丢去蛊池里养蛊。” 李明琅脸色大变,跟生吞了一颗臭鸡蛋似的。 她爹曾经说过,这世道讲理的人不多,尤其在走镖途中遇到那些没读过书认过字,在山野中自给自足的人,冥顽不化,自有一套歪理信条,威逼利诱都不顶用。 眼前这名女子显然知晓内情,却不可能为他们两个外乡人和银子去背叛她的村寨。 哪怕他们寨子的蛊会害死无辜的人,她也不为所动。不当着他们的面拍手叫好,皆因忌惮金乌弩和冰轮剑的存在。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且在家里等着。等我把那下蛊的老婆子刨出来,就带人烧了你们雷家寨!哪怕再毒的蛊虫,总归怕火,我就不信烧成灰烬,你们还能作妖?!” 李明琅甩袖而去,红衣翻飞,如同艳丽的蝶翼。谢钰轻叹口气,紧随其后。 那女子盘腿坐在大石头上,双手握着脚踝,一前一后地晃悠着身子,直到李明琅二人的身影在蜿蜒山路中消失,她才缓缓站起身,伸一个懒腰往家去。 竹楼星罗棋布。 李明琅头上顶着一根现折的树枝,树叶盖住她大半张脸。 她蹲在一幢依山而立的竹楼后,背靠山林,恰好处在小楼的一二层之间,能瞅见下层进来的人,也能瞧见二楼屋内的情况。 竹楼下养着鸡鸭和猪。李明琅捏着鼻尖,往谢钰身上靠了靠,淡然优雅的檀香在,她的鼻子才能好过些。 谢钰也沉着脸,开始怀疑跟李明琅在此地胡闹的必要。 他养尊处优长大,哪怕后来入仕、受封,为了查明滇西王的图谋涉足江湖,也从未来过如此腌臜的地方。 “当家的确定那女子就是阿盆朵?” 李明琅闷声闷气道:“不是她又是谁?我一提阿盆朵和那老婆子,她的脸都黑了一圈。噢,不过她本来就挺黑的。” “苗家女子在山里行猎捕鱼,还要做农活,黑一点也是常有的事。” 李明琅瞥他一眼:“听你这语气,不把你留下做阿盆朵姑娘的男人,算是屈才了。” “……明琅。” “不许叫我名字。”李明琅揉一揉耳尖,把树枝压低了点,“嘘,别说话,她出门又回来了。”、 与阿盆朵一同回来的还有个佝偻的老妇人,眼皮如老旧的树皮般耷拉着,半眯着眼睛,由阿盆朵搀扶着爬上竹梯。 “阿哒,你慢点走。”阿盆朵小心翼翼地把住老妇人的胳膊肘,一双杏眼紧盯脚下颤巍巍的楼梯。 “出什么事了,阿盆?说话慌兮兮的。” 阿盆朵跺了跺脚,恨恨道:“山底下有两个外乡人来寨子,非说是阿哒你的米粉里下了毒!呵,好笑,我看他们就是来讹钱的!毒死算了。” 老婆子拍一拍阿盆朵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她眉间的阴云才渐渐散去。 走到门边,阿盆朵从袖子里抽出一柄软刀,挑开门栓,回到家里。 李明琅本想竖起耳朵听一听,她们会在家中说些什么悄悄话,却只听到一串恍若鸟语的土话。 谢钰抵着额头,无奈一笑:“算了吧,在这儿想必听不出所以然。不如趁天黑之前,在雷家寨里四处转转,也好找点线索?” “嗯。”李明琅颔首,“咱们动作快些。实在不行,就多叫些人来,把阿盆朵绑下山。我就不信亲外孙女出事,那老巫婆还能不交出解药。” 谢钰长臂一揽,就将她横抱在怀,飞燕游龙般离开蛊女家的竹楼。 雷家寨正中,一座风雨桥横亘在一条河沟上方,似桥又似亭台楼阁,两侧有栏杆、长凳,檐角如燕尾般翘起。 深秋水源枯竭,遂露出雪白的鹅卵石。桥上的亭子居高临下,能将整座苗寨一览无余。 李明琅矮身趴在栏杆旁,右手圈起贴在眼眶边,远眺阿盆朵家竹楼的方向。 似乎为雨水侵蚀,栏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李明琅吓了一跳,往后摔进谢钰怀里。谢钰揽住她的肩,坐在木柱后的长凳上。李明琅不安分地缩了缩,谢钰的手却也没放下去。 “当家的可察觉出有何不妥?”谢钰循循善诱。 李明琅拳头抵在下巴尖上,想了一会儿,诧异道:“这鬼村寨,怎的如此冷清?” 别说其他人家了,连条看门的狗都没有。整座雷家寨,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阿盆朵一家。 -- 第67页 “……该不会那老太婆把雷家寨的人都喂虫子了吧?”寒风穿过风雨桥,李明琅浑身一个机灵,“把村子里的人杀得一干二净,宝盂县的官府怎么不管?就没有人觉得不对劲么?” 谢钰摇头:“没那么吓人。” 他拿起折扇,点一点远处几座竹楼:“当家的你瞧那几户人家,院子里还有没收的衣裳。门前有栓驴和骡子的木桩,咱们来雷家寨的山路上也有新鲜的车辙。” 李明琅眯起眼睛往谢钰所指的方向看,发髻上的珠花微颤:“那几家想来还没遭毒手,也许是外出行商,逃过一劫?” “或许吧。”谢钰凝神道,“雷家寨还有一个奇异之处。虽说苗人民风剽悍,但未婚女子大多待在寨子里不会随商队外出,甚少下山。方才我打眼一看,这些竹楼前的晾衣杆上,居然没有几件未婚姑娘的衣物。” 李明琅轻哼一声:“苗家姑娘的衣服样式你都晓得,观察得很仔细嘛。” 谢钰无奈道:“当家的,过奖了。” “算了,该看的都看了,再待在此地也不是个办法。”李明琅起身,拍一拍裙摆,“我们先行下山,看看那几个镖师的情况。吕镖师找的苗医也该到了,也许他会对蛊虫有所涉猎。实在解决不了,唯有釜底抽薪一招!” 谢钰见她焦急,也不多说废话,抱上就飞身去到栓马儿的山林深处。 两人快马加鞭回到宝盂县城。 旅店内,众人愁眉不展,被药倒的镖师喝过苗医的汤药仍不见好转。 “当家的。”吕乐成咬紧牙根,抱拳道,“那苗医说,他的药只能吊一口气。若是被人下蛊,必须得让下蛊人亲自来解。不若属下带人杀上那雷家寨,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先不急。”李明琅道,“我去一趟衙门。咱们是外乡人,必须得师出有名才行。否则其他苗寨的人看咱们喊打喊杀的该怎么想?要是几个寨子的人拿刀堵在旅店门口,不让咱们走,那可如何是好?” “当家的说得没错。”谢钰沉声道,“人在异乡,敌众我寡。何况镖局要保证颜家小姐的安危,不能顾此失彼。” “先回去罢,天黑之前我一定给出个法子。” 惨遭蛊毒的是吕乐成手下的镖师,他心下焦虑,但大小姐和姑爷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暮色昏蒙,一灯如豆。 李明琅换上夜行衣,在朴素的梳妆台前挽起一个利落的发髻。 光线黯淡,她抬起烛台往铜镜边挪一挪,忽然觉出不对。 指尖抚上脸颊,昔日白皙细腻嫩豆腐一样的皮肤上居然生起了满满的红疙瘩,在摇曳的烛光中更显可怖。 “啊——” 李明琅惊叫一声,差点当场痛哭失声。 第37章 弥天大谎 “当家的,发生了何事?”谢钰在外边焦急叩门。 李明琅背抵住门缝,使劲全身气力往后压。门板震颤,谢钰推了几次都怕伤到她没能推开。 “别进来!”李明琅哽咽,眼眶通红,惊慌失措地环顾,想找一顶帷帽,遮一遮她满脸的红疙瘩。 脸上又红又痒,李明琅忍住用指甲抓挠的冲动,在心里把那蛊女骂得狗血喷头。 一定是今日去雷家寨遇见阿盆朵时,就中了她的花招! 难怪旅店老板和脂粉铺老板娘对雷家寨那样恐惧,这一手蛊毒可以说防不胜防。 “明琅。”隔着门板,谢钰低声说,“让我进去瞧瞧,不会有事的。” 李明琅咽下喉间的酸涩,心道,谁进来都可以,她此刻最不想见的就是谢钰。 过去她自负容貌,自信谢钰对她有意,也很大程度归因于自己长得不赖。如今她中了蛊毒,变成丑八怪,自个儿看了都恶心,叫谢钰怎么想? “不许你进。”她瓮声瓮气道,“我能解决,用不着你。” 她伸长胳膊,从扔在椅子上的包袱里勾出一条丝帕,本是用于编在发辫里的装饰,现如今只得凑合着遮一遮。 等谢钰走了,她就带上几个信得过的镖师上山去,说不通就动手。她就不信了,拿那老婆子做要挟,阿盆朵敢不给解药。 木窗喑哑,李明琅慌忙系上丝帕,露出一双震惊的桃花眼。 “你,你怎的进来了?” 谢钰单手撑过窗框,轻巧地走进屋。他的剑眉微蹙,烛光掩映下,柔润的黑眸似笼罩在黑暗中。 手伸到李明琅后脑勺,就想将丝帕解下,却被李明琅啪地拍了下手背。 李明琅乜斜着眼睛,厉声问:“你不听我的话?” “别的话自然会听,只是这一回……我很担心。”隔着茜色蚕丝帕,谢钰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当家的这是中了蛊毒?” 先时的慌乱已然退却,李明琅抬起手,想再度拍开谢钰,掌心却不自觉地贴在他的手背上。 两人呼吸相闻,嗅到谢钰身上那股悠然的檀香,李明琅的心绪平静了许多。 “我就是变丑了,你也云生镖局的上门女婿。”她咬紧牙根,“总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见她还有力气威胁人,谢钰也放下一半的心,但仍有一半挂在嗓子眼里。 他对蛊虫略有耳闻,就算立刻去请京里的御医,也要近一个多月的时间。 现在蛊毒仅伤及皮毛,谁知道会不会愈演愈烈,若是危及李明琅的性命,那雷家寨乃至宝盂县的人怎么死都不为过。 -- 第68页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那个蛊女,再做打算。 “当家的在旅店等一等,在下带几个镖师上山,去去就回。” 李明琅握住他的手腕,摇头道:“不成,我也得跟着去。” 谢钰另一手试了试她的体温,微微发烫,想来也是中蛊的症状。 “明琅,你在发热。”谢钰蹙眉,“连夜上山要是邪风入体,中蛊更深,伤了根骨,可如何是好?” “我心里有数。”李明琅双手捉住他的手,眼睫轻颤。 谢钰叹口气,从包袱里翻出一件提花羊毛斗篷给她系上,帽檐缝着狐狸毛,整个人暖烘烘的。 “这天气就穿大毛斗篷,会被手下人取笑。”李明琅扯一扯鲜红的狐狸尾巴,讪讪道。 谢钰睨她一眼。 李明琅垂下头,系紧面纱,跟谢钰一块走出房间。 方才听到李明琅的尖叫,镖局的人都围在外面。等谢钰带着人出来了,众人才松一口气。 可是,当他们看到当家的脸上系的面巾,不由面面相觑。脑子快的已然反应过来,当家的午后去了雷家寨,这般模样定是中了蛊! “真他娘的操蛋!”吕乐成一拳砸向墙面,墙灰窸窣落下,“当家的莫怕,属下这就点几个人,跟谢姑爷一道上山去,大不了把那雷家寨烧了。” “敢伤到当家的脸,我看那妖女是不想活了!” “上山找他们算账!” 颜青女也听到动静,打开门,瞧见李明琅遮着面,额头冷汗如豆的模样,眼眶里的泪水扑簌簌而出。 “琅姐儿,这是怎么了?”听闻李明琅中蛊一事,颜青女这般娴静文雅的女子也动了怒,讥讽道,“那妖女定是嫉妒你美貌,才下此毒手!” 李明琅好说歹说,才将一众要火烧雷家寨的人马和颜小姐哄回房,点了几个武艺靠得住人又忠心的镖师,叫上绿豆赶车,一行人踏着月色趁夜上山。 深秋寒夜,曲折山路间树林如鬼魅般荡起墨黑的涟漪。 雷家寨比白日里更加冷清,李明琅扶着谢钰的手下车,耳畔能清晰听到几匹马儿粗重的呼吸,镖师们吞咽唾沫,以及靴底踩在落叶上的声响。 “绿豆,你躲在车下边,不是我们你千万别出来。”李明琅吩咐道,“如果一个时辰后我们都没回来,你就下山找吕镖师报官。” 绿豆还是个半大少年,哪里遇到过这种要人命的大事。深更半夜的陌生山林,愈发加大了内心的恐惧。 他抹一抹眼泪,抽噎道:“小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再看一眼谢钰,可怜巴巴道:“姑爷,求求你保护好明琅小姐。” “放心吧。”谢钰拍拍绿豆的肩,眼神示意他们跟上。 尚未走到阿盆朵家的竹楼前,谢钰就抬起手,让众人停下。 下一瞬,山风四起,阿盆朵轻灵诡谲的话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 “哈,你们这些人,怎的又回来了?还是说,你改变了主意,要把你家男人让给我?” 李明琅额角青筋跳动,她不爱打女人,哪怕是上辈子害她最惨的舅母桑氏,她也没像对表哥朱学义一样拿出金乌弩来吓唬她。 但这阿盆朵,着实踩在她紧绷的心脏上跳舞,气煞人也! 她刚掏出金乌弩,就感到一阵清风拂过,眼前白衣一闪。 谢钰飞身而起,向他们斜后方的鸽子花树上猛地一踹—— “哎哟!”阿盆朵捂住胯骨从树影后滚下来,打一个骨碌,“你们汉人不是说什么怜香惜玉么?你敢对我下手,就不怕……” 铮! 冰轮剑出鞘,削发如丝的剑刃横在阿盆朵桐油色的颈侧。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四下打转,看向遮得严严实实的李明琅,笑道:“哎,你家男人脾气真大,不怕他以后打你吗?要不从我这儿买个方子,保管他对你死心塌地,还能允许你养别的小白脸?” “少废话。”谢钰面如寒霜。 剑鞘往阿盆朵膝弯软筋一敲,她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明琅冷着脸走上前,半蹲下身,捏起阿盆朵的下颌。 “白天我们得罪了你,我给你道歉。” 阿盆朵看向李明琅飞扬精致的眉眼,额头上贴一枚桃红的花钿,是她在山寨里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事。 一旁的男人,包括那个武功最强的白衣男子也以她为尊,口称当家,说是个镖局的女镖头。阿盆朵没见识过李明琅一样的女人,把这些男人都踩在脚底下。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李明琅茜色的面纱上,噗嗤一笑:“你中了蛊?” “不是你下的黑手?”李明琅挑眉。 阿盆朵哈哈大笑:“我说呢,你们怎么会大晚上的上山来,原来是你们的当家中了蛊毒!” 李明琅静静地看着她发癫,心里恨不得把此女敲骨吸髓。 笑够了,阿盆朵梗直脖子,不怕死似的说:“你们都这么想了,不如杀了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死之前,能瞧一出好戏,也算没有白活。” 谢钰平素是云生镖局最好性子的人,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使个眼色,身后几名镖师就往阿盆朵家的竹楼飞奔而去。 跪在地上的阿盆朵这才慌了神,挣扎着想起身,却被冰轮剑拦下,于颈侧划开一道血痕。 “你们不要脸,尽会欺凌老弱!阿哒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做米粉的老人家!” -- 第69页 “嘶。”李明琅吸一口凉气,将指尖沾染上的血抹到阿盆朵的衣襟上,“你说的轻巧,她白天还害了我手底下几个镖师呢。卖米粉?我看就是卖的蛊毒!” 她重新抬起阿盆朵的下巴,让她正视自己。 “我不想为难你,但你也别为难我……”李明琅看着阿盆朵,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眼眶滑落,缀成一串泪痕,温热的泪水沾湿了李明琅的袖口。 她心绪大乱,恍然间有一点直觉似一道白色闪电刺穿漆黑的天穹。 “你不是坏人。”李明琅喃喃。 谢钰蹙眉:“当家,别被她蛊惑了。” 据说蛊毒千变万化,能做毒药报复仇人,也有能控制心志的蛊虫。 阿盆朵面有戚戚,咬紧嘴唇不吭声。 这时,去逮阿盆朵外婆的镖师也回来了。一个瘦削佝偻的老婆子夹在几个壮汉间,像一片枯叶般萧索。 “糟老太婆,跪下!”镖师喝道,“让你家孙女交出解药,否则老子就一根根剁掉你的指头。看你还敢下山卖粉条害人不?!” 老妇人白发乱糟,泪流满面,已是哽咽失声。她乞求地看向李明琅,再看着阿盆朵喉间的伤口,口中嘀咕着听不懂的苗语。 “塞上她的嘴巴!小心又放蛊虫出来!”跟随他们一起上山的镖师都戴有面巾,以防中毒,说着就从甩下一块布头,往老妇口中塞去。 “都停手!”李明琅腾地站起身,茫然地原地转一圈,心下大骇。 她没有看错,阿盆朵眼中的委屈、愤怒不会作假,被剑划伤脖子时的绝望也没在做戏。 阿盆朵不是下毒的人,她的外婆自然也不是。以性命威胁,她也不松口。并非找死,而是当真拿不出解药…… 李明琅捂住额头,痛苦地抽一声气。 那么会是谁下的毒手?! 她再度看向阿盆朵,和那一双黢黑的眼睛。 喉间干涩麻痒如有蚂蚁吞噬血肉,庞大的懊丧如潮水般侵袭李明琅的心神。 所有人都错了。 雷家寨的人,宝盂县的人,乃至天下人都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呐呐自语:“也许,从来没有过什么劳什子的蛊……” 第38章 众口铄金 没有蛊毒,自然也没有所谓解药。 李明琅示意谢钰挪开剑锋,后者犹豫片刻,眉头紧皱着移开了,但目光仍一瞬不瞬地紧盯阿盆朵的动静。 跟他们上山来的镖师不明所以:“当家的,这种歹毒的女人你放了她,小心她恩将仇报!” 李明琅抬手,叫他们把阿盆朵的外祖母放了,镖师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们当家在搞什么名堂。 当家素来是心狠手辣,为何今日一再对这苗女网开一面? 可李明琅已下达命令,他们唯有照办,不甘不愿地松开老妇人,见她匍匐在地上恸哭,也只是不屑地撇一撇嘴。 “我把你家老人放了,现在该告诉我那蛊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阿盆朵咬紧嘴唇,脖颈上的伤口令她浑身发寒。 李明琅弯下腰,抬起阿盆朵的下巴,才看清阿盆朵的衣襟早已为鲜血所浸透。 “不肯说?”李明琅疑惑,“还是不能说?” 阿盆朵往地上啐一口唾沫:“我说不说的有甚所谓?” 李明琅摇摇头,取下脸上的面纱,帮阿盆朵包扎脖颈上的血口子。 “算了,不说便不说。你家有止血的草药么?先带我们去你家竹楼,把伤口包扎好再提别的。” 迎着月光,阿盆朵看到李明琅鲜嫩的面庞上遍布红疮。 本该是可怖的景象,但月色似乎能原谅一切,李明琅的眼睛那样明亮,露出丑态也坦然自若,满面的红疹如同纷飞的桃花,竟然半分不觉得丑陋恐怖。 谢钰同样看清了李明琅的情况,心头不由一紧,右手用力攥住剑柄,轻吸一口气,免得他当即违背当家的意思再给那阿盆朵来上一个血窟窿。 一行人各怀心思,来到山边竹楼,竹梯吱吱呀呀不堪重负,楼下的鸡鸭们被吵醒也跟着喔喔嘎嘎地叫起来。 阿盆朵的外婆被安置在门边的竹椅上,由几个镖师看守。她则去后屋找储存的草药,谢钰寸步不离跟在这苗女身后监视,右手紧握住冰轮剑。 “至于吗?”阿盆朵不屑道,“你还没有你媳妇脑子清楚。” 谢钰懒得理会,惯常挂着笑容的嘴角也绷得紧紧的。李明琅心善爱胡闹,他可不一样。 “我要是想害你,你们刚刚进门就死了。”阿盆朵点好草药,丢进研钵。 谢钰借着烛光看了看,没觉出异常,只得放任她走进外间。 李明琅坐在竹榻上,见阿盆朵有条不紊地捣药,挤出药汁覆在伤处,适才松一口气。 倘若不久前她没从阿盆朵的眼神里察觉不对,谢钰的剑下恐怕已多出一条清白亡魂。 镖师行走江湖靠好勇斗狠,但他们不是山匪,伤及无辜、打家劫舍这般不道义、没规矩的事绝不会干。 “你不乐意坦白,那就我来说罢。”李明琅清咳一声,看向还在捣药的苗家少女,“你们雷家寨,是被其他寨子孤立了么?什么有的没的,生老病死喝凉水塞牙的破事,都栽赃到你们雷家人会下蛊一事上。我说的是也不是?” 阿盆朵研磨草药的手一顿,垂下头,不吭声。 -- 第70页 镖师们则为李明琅所言惊掉下巴:“当家的何出此言?雷家寨没有蛊毒,旁人又怎可能无聊到给他们泼脏水?” “就是,都在一个县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至于此?” 阿盆朵抬起手,用袖口抹一抹眼睛,哑声道:“宝盂县就几座山头,我多吃一口,你就少一口。 雷家寨上百年来都定居在这座大山里,二十年前才迁来别的寨子……我们看不惯他们,他们看不惯我们,以前是山寨火并,后来又说我们雷家寨会蛊毒。其他山寨的人不与我们交谈,去县里做生意也要藏着雷家人的身份。 这些年来,我们不是没想过解释,但又有什么用呢?说你是蛊女,你就是。寨子里的男人都受不了苦,出去行商,女人也挨不住,一个个嫁给了行脚商人。” 谢钰恍然:“所以,雷家寨才只有寥寥几户人家……” 阿盆朵恨恨道:“我晓得他们打什么心思。不就是想把我们排挤走了,等雷家寨没了后人,他们就能强占这半片山头的地和竹楼。” 云生镖局的几位镖师都是走南闯北的老手,不是没听说过蛊虫和蛊女的故事,但他们从未想过,还有这一种可能…… 世上最毒的蛊虫,莫过于众口铄金。 阿盆朵将土陶研钵顿在木桌上,扭头问李明琅:“都问清楚了吧?让我瞧一眼你脸上的疹子。” 一时间,屋里其他几人都紧张起来,生怕阿盆朵暴起,对他们当家下毒手。 阿盆朵嗤笑:“你们都晓得怎么一回事了,还对我怕得要死?汉人都是你们这样的怂蛋吗?” 李明琅轻笑一声:“你别生气,他们也是担心我。” 阿盆朵坐到李明琅身旁,要为她把脉。 谢钰登时头皮一紧,阿盆朵的武艺在他之下,但要比李明琅的三脚猫功夫强上许多。脉门即是命门,被这苗家女按住还了得? “没事的。”李明琅安抚地拍一拍谢钰的手臂,后者适才放松紧绷的肌肉。 几个镖师都侧过脸去,心道还没正式成亲谢姑爷就被当家的拿捏得死死的,结婚以后还不是当家的指哪打哪? “行了行了。”阿盆朵啧声道,“卿卿我我,有完没完?我跟寨子里的老神医学过几手医术,让我瞧一瞧你脸上的疙瘩。” 李明琅错开与谢钰对视的目光,看向阿盆朵。 只见她黝黑的面容神色凝重,点琴弦般轻按一会儿李明琅的脉搏,再凑近细看脸上的红疹,又问几句李明琅这两日的吃食。 一盏茶后,阿盆朵终于收回手,嗤笑一声:“没什么大事,就是风疹罢了。你午饭吃的凉菜里有宝盂县特产的木姜子,有些汉人吃不惯这玩意儿,就会浑身起疹子。你的情况还算好的,只长了几颗在脸上。” 几颗?!李明琅嘶一声凉气,要不是她自制力惊人,这一脸的红疹早被她用指甲挠得满脸血。 不过,听阿盆朵语气轻松,想来确实不严重。 “我给你开一副苗方,煎好喝完了再下山。不然这三更半夜的,被山里的风一吹,更痒了就糟了。” 阿盆朵去拿药,谢钰则不放心地跟着,每放一味药都要捻起来凑在鼻尖闻一闻。 李明琅看着好笑,但也不阻止。 她知道,倘若不让谢钰盯好阿盆朵煎药的过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她把来历不明的药喝下去。 不多时,阿盆朵的药就煎好了,用的草药都是谢钰见过,白鲜皮、土茯苓、连翘等汉人大夫拿来祛湿解毒的方子。 “多谢。”李明琅接过热气腾腾的陶碗,仰头喝下。 “好!”阿盆朵大笑,“够豪气!比你男人满肚子心眼强多了。” 李明琅失笑:“你现在又看不上他了?早上不还说,要把他留在雷家寨,给你做牛做马?” 阿盆朵嘻笑道:“算了罢,受用不起!留给妹妹你消受了。” “呼,那就好。”李明琅终于将心揣进肚子里。 几位镖师咽一咽唾沫,见李明琅喝完药气色好了许多,才长舒一口气。 谢钰抱着剑,似乎对两位姑娘的笑谈漠不关心。 半炷香后,谢钰忽而走上前,指腹轻抚李明琅的面颊,凸起的红疙瘩果然瘪了大半。 “当家,差不多是时候下山了。”谢钰道,“还望阿盆朵姑娘多给几副药,我们回去自己煎来吃。” 阿盆朵一跺脚,快步走去后屋,嘴里嘟囔:“连吃带拿的,好厚的脸皮!” 等她收拾好药材出来,就见李明琅双手奉上一锭银子。 “李当家这是做甚么?”阿盆朵嘁了声,“我不要钱,你不误会我,已经很好了。” 李明琅摇头:“你有一手医术,不该埋没在山林里。这钱是镖局给你的药钱,麻烦你随我们下山,再瞧瞧另外几个病人。” 阿盆朵看着那枚银光发亮的银钱,再看一眼苍老的阿哒,浑浊的眼眶湿润,对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去吧,阿盆朵,下山去。救人要紧。” 阿盆朵咬紧牙关,一把夺过李明琅的银子,小心藏进后屋,跟着镖局一行人来到宝盂县城。 驾车的绿豆对多了一个传说中的蛊女波澜不惊,李明琅问他,他只是挠一挠后脑勺,说道:“当家的出马,说动一个蛊女有什么难的?” -- 第71页 “人家不是蛊女,叫她阿盆朵。”李明琅屈起手指,敲一敲绿豆的脑壳。 来到县城旅店,云生镖局的人等待良久,见李明琅等人平安归来都松一口气。 吕乐成还说:“您要是再晚一会儿回来,颜小姐都得命令属下上山去救您了。” 李明琅轻笑一声,阿盆朵从人堆里走出来。 看着这位身穿青黑短打,戴着银饰,皮肤偏深的高挑女子,众人皆是一静,继而交头接耳。 吕乐成变了脸色,问道:“当家的,她就是那个……?” 李明琅咳嗽一声:“这是我请来的大夫,你们别多问,带她去看一看中毒的几个兄弟。” 面对众人针扎似的目光,阿盆朵像是习惯了一般,还有闲情与李明琅调侃:“他们好像都很怕我。” 李明琅嗔道:“你做什么梦呢?云生镖局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哪里是你那三脚猫功夫就能糊弄得了的?” “……你的武功也不比我强啊。” 李明琅尴尬地掩住嘴唇:“我能使唤得动高手不就行了?堂堂一个镖局当家,还要亲自喊打喊杀,没格调。” 半晌,阿盆朵从病人在的大通铺出来,寥寥几句话就交代清楚病况。 那几位镖师是在早市摊上吃多了羊肉,克化不了,导致泄泻,因此才腹痛如绞,上吐下泻。 简而言之,就是不常吃的食物吃多了,再加上水土不服,于是中招。 镖局的人都难以置信,以为李明琅请来的蛊女在妖言惑众,可等几副方子下去,腹痛难忍的三位镖师逐渐恢复血色,也都无话可说。 “怎的,你还是要回去那个荒无人迹的寨子么?”李明琅送阿盆朵到旅店门口,“你们一家过得艰难,不如我白天去宝盂县衙门鸣冤击鼓,给雷家寨洗却数十年的冤屈?” 县令一职她再熟悉不过,一方父母官,三年两袖清风都能换三千雪花银。 但像宝盂县一样的地方,平日里一定没多少油水。只要她塞点钱,雷家寨名声一定能得到平反。 却不想,阿盆朵摇了摇头:“李当家,我晓得你是好心,但是,不必多此一举了。雷家寨就剩几户人家,即便澄清谣言,走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等我阿哒走了……我也会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儿?” 阿盆朵道:“像你一样,去外边的世界看看。说不定,我也会嫁给一个行脚商人,走商运货的路上,也许会遇见你。” 李明琅哑然失笑,点点头:“那,到时见。” 夜色下,一个头戴面纱的红衣少女,一个青黑短打的苗族少女一同望向远山残月。 秋雨乍晴,送嫁的车队踏过杳杳山路,终于在一个午后看到远方绵延数里的巍峨城墙。 李明琅紧一紧缰绳,通体雪白的马儿前蹄高高抬起,嘶鸣不已。 她手搭凉棚,吹一声口哨。 “到了!临州城!” 第39章 初入临州 未进临州城门,李明琅就远远瞧见茶档有一队人马候着。 她冲一位姓刘的镖师点点头,后者便快马加鞭赶到城墙下,不一会儿又回转,抱拳向李明琅禀告,的确是颜小姐未来夫家,沈家的人。 送嫁的车队当即停下来,将早已装扮好戴上鸳鸯红盖头的颜青女扶上闲置许久的喜轿。颜家小厮们吹起唢呐,敲起铜锣,一路热闹喜庆地往城门去。 沈家来接亲的人是新郎官沈正卿和他的堂兄,身旁簇拥的婆子、丫鬟们见到颜家吹吹打打的队伍也迎上来,一群人互相见礼不提。 “一路折腾,总算结束了。”李明琅舒一口气,手握缰绳,轻拍马儿的脖子,安抚被嘈杂喜乐惊动的白马。 谢钰也累得够呛,但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新郎官沈正卿主动走过来,抱拳道:“二位想必是云生镖局的大当家和谢姑爷吧?一路护卫颜小姐,千里相送多有劳累。我已安排了名下的福门客栈给各位留宿,都是上好的房间,不如先去客栈歇歇脚?” 李明琅不是不知礼的人,立时跳下马,笑着道谢:“那就劳烦沈少爷了。” 她看一眼艳红的喜轿,车帘轻摇,颜青女或许也在与她隔着厚实的红绸相望。 她们出身、性情各不相同,却在送嫁途中结下手帕情,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沈少爷,颜小姐今后就交由您照顾了。快入冬了,镖局的车队待不到吃喜酒那日,还望你们二位琴瑟和谐,百年好合。” 沈正卿客套道:“本想请李当家和谢姑爷喝完喜酒再走,可惜了。颜小姐……我会好好待她。”而后道别离开。 喜轿旁拥趸无数,李明琅此时也不好走上去与颜青女告别,只得目送沈颜两家人走进城门。 颜青女是云湘城首富的孙女,姑母是汪县令的夫人,沈家虽远在临州,但旗下的米行在西南一带乃是翘楚,二人也算门当户对。 “那沈少爷瞧着清秀,待人温和,沈家看接亲的排场也算富裕。”李明琅啧声道,“但愿颜青女在临州能过得好罢。” “再差也差不过之前……”谢钰意有所指,他垂眸觑一眼李明琅,“各人有各人的命,姻缘一事也要看婚后经营。当家的担忧他人的亲事,不如想想别的。” “别的?”李明琅疑惑。 -- 第72页 “譬如你我的亲事。” “……” 李明琅的风疹已然痊愈,但怕邪风入体,受凉复发,便仍戴着茜色面巾。此时她分外庆幸有面纱在,否则她两颊绯红的样子就会为谢钰看到。 “咳。”李明琅翻身上马,轻拉缰绳,“先去客栈休整一番,赶在太阳下山前还能逛一逛这临州城。” 镖局众人等待良久,听到李明琅的呼哨纷纷上马。谢钰跟在队伍最末,看一眼李明琅艳丽的红衣,忍不住低声笑了笑。 一行人递出路引,被城门子上下盘问一盏茶时间,还登记了他们佩戴的武器才放行。 谢钰面色不变,仔细观察临州城的城门守备,发现这一边陲城镇比中原重镇的盘查都要严苛仔细,不禁眉心轻蹙。 李明琅也觉出不对,待镖局的马队远离城门口,才驭马缓步走到谢钰身旁,低声问:“你也瞧出不对劲了?” “嗯。”谢钰颔首,也不藏着掖着打花腔,直截了当道,“京城的城门子盘问过往行人,都未必那么谨慎。” 李明琅轻抬下巴,指向路边酒肆里喝酒吹牛的几个壮汉:“看他们手边的刀剑和身板,从城门口短短一条路走过来,这样的剽悍人物不下十人。这临州城里会舞枪弄刀的人似乎不在少数。” 若是别的城池如此也就罢了,李明琅比任何人都清楚,滇西王会在两年多后率兵北上,名曰勤王,实为逐鹿天下。 那么临州城的异样,极有可能便是滇西王有意为之的手笔。 此地天高皇帝远,滇西王就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他招揽江湖匪盗、强人,所图为何再清楚不过。 李明琅抬头看一眼谢钰,却在他眼中看到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担忧。 “算了,咱们也别多想。”李明琅笑道,“临州离云湘城远着呢。我手底下不过一个小小镖局,又不关我的事。关门过日子就是了。” 谢钰抿着唇点头,瞧着温柔俊美,乖巧听话。 李明琅满意地勾起嘴角,轻夹马腹,往客栈而去。 福门客栈是沈家的产业,少东家即将成亲,客栈门口亦挂起红灯笼。 听闻李明琅一行人便是护送少夫人从云湘城来的镖局车队,掌柜的连忙迎出门,指挥店小二们帮他们搬运行李,打热水洗浴。 “李当家,沈少爷特意嘱咐了,给贵镖局的人包下客栈东边的两个院子,都是上好的房间,很是清静。当家的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店里的那群小子。” 福门客栈的白掌柜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心宽体胖,与云湘城福满楼的王掌柜有异曲同工之处。 李明琅心想,没有不偷吃的厨子,做酒店掌柜一行想来也是如此,吃喝享乐都要比常人丰盛,才会各个福相,肥的流油。 “掌柜的,叨扰了。”谢钰温声道。 “您是……啊,这位想必是谢姑爷了,一表人才,气质不俗,与李当家瞧着很是般配呐。”白掌柜伸出蒲扇大肥厚的手,引云生镖局一行人去客栈后院。 吕乐成等镖师住在一个四方小院内,谢钰刚要跟进去,白掌柜却把门一关,脚下一拐,请李明琅二人去了一墙之隔的另一座小院。 李明琅嘴角抽了抽,刚想跟白掌柜解释,后者却撂下一个“别说了我都懂”的眼神,脚底抹油告辞离开。 “他该不会以为,我们已经成亲了吧……”李明琅步入小院,花园小而精美,栽了几株滇西特产的奇花异草,“罢了,小谢你住隔壁厢房,出门在外的这也没什么。” 可等他俩一一将小院内房门推开,李明琅却傻眼了。 这座院子居然仅有一个套间,两侧的厢房一个是浴室一个是茶室,连床都只有一张! 谢钰看她目瞪口呆的模样着实可爱,不由哼笑一声:“当家的不是说,出门在外的,这也没什么?” 李明琅面上飞霞,嗔他一眼:“滚你的,去去去,跟吕乐成他们搭伙过日子去。” 话毕,手却被人握住。 谢钰把玩着李明琅的右手,轻轻揉捏她的指腹,肌肤柔滑细嫩,仅在惯使金乌弩的食指有一处薄茧。 “做什么……”李明琅的脸都烧红了,冒着热气,像只扑簌扑簌冒泡的烧水壶。 “明琅。”谢钰轻声说,“等我们从临州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讲?”李明琅狐疑道。 谢钰却摇了摇头,鬓角的墨发随风飘曳:“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罢。”李明琅轻推一把谢钰的肩,“那到时再说。你先出去,让他们腾个地儿给你休息。等我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出门去。” 赶在太阳落山前,李明琅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褪去一身的风尘和疲惫,梳着个犹冒着水汽的大辫子,轻快地跑去隔壁小院敲门。 谢钰也洗漱过,换好衣裳,身上弥漫淡淡的檀香。 鼻翼皱了皱,李明琅凑过去闻,忍不住提出个憋了许久的疑问:“你是拿檀香皂沐浴了么?” 谢钰刚从杨岘处接过熏香熨烫过的衣物,此时也不知该怎么跟李明琅解释,只好“唔”了声点点头。 “骚包。”李明琅撇嘴。 “当家若是喜欢,在下回头给您买一份一样的。” 李明琅摆摆手:“噫,我才不要。” -- 第73页 “也是,当家如今的香味就挺好。” “什么香味?”李明琅抬起胳膊嗅了嗅,只闻到一股客栈的皂角味。 “在下不说。” 说笑间,二人来到福门客栈的外间大堂,临近饭点也有许多不在此留宿的客人来这儿吃酒。 推杯换盏的嘈杂声中,隐约能听见提及沈记米行的少东家即将娶妻一事。 “哎,那沈少爷真是好命!家境优渥,房中娇妾无数不说,远嫁来的少夫人也是个出了名的美人。齐人之福啊,谁不羡慕?” 李明琅猛地扭过头,却寻不到是谁说的话。 那沈少爷看来也不是个靠谱的……李明琅心有戚戚,一时间苦涩难言。 谢钰见她沉着一张小脸,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不过是颜青女生命中的过路人,能救颜青女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 “你要是敢纳妾,我就把你给剁了。”李明琅银牙一咬,比了个磨刀霍霍的手势,恶狠狠道。 谢钰遭受无妄之灾,只得柔声提醒道:“当家的是不是忘了,在下是入赘的李家姑爷,纳不了妾。” “喔?若非上门入赘,你就要纳十八房美妾咯?” 谢钰噎住,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你不是这个意思,是几个意思?”有人扬声大笑,“李当家,都说这小白脸靠不住,不如跟了我才是!” 第40章 宏生钱庄 李明琅额头青筋狂跳,扭过头去,发辫一甩,果然看到个一头金发如狮子般威风凛凛的青年。 谢钰声音微冷,面上仍挂有笑意,“戚……先生,什么风把你刮来临州了?” 戚惊羽乃是朝廷通缉令上挂了号的人物,谢钰当着福门客栈一众食客的面叫出他的姓氏,亦有威胁的意味。 “放心不下李当家,特来此地看看。”戚惊羽丝毫不惧谢钰话里话外的刺,环抱双臂,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明琅,“当家不会不欢迎我吧?” 李明琅嘴角一勾,轻哼道:“哪敢呢?偌大的临州城,你横着走都行。” 他的刀鞘上镶金嵌玉,斗篷还是狼皮领,比武陵少年都要张扬肆意。只是落在谢钰眼中,就是叫人嗤之以鼻的山大王品位,俗气。 三人容貌不俗,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堂内更是引人瞩目。临州百姓们嗑着瓜子喝着小酒,颇有兴味地观赏争美人芳心的戏码。 戚惊羽还想讨点嘴上便宜,谢钰却懒得与他纠缠,揽过李明琅的肩就往外走。 “跟人有约,再会。” 食客们叹一口气,看来那位清风朗月般的白衣公子更胜一筹。 眼见着李明琅二话不说跟人走了,戚惊羽拉不下脸来,冷哼一声,啪地将弯刀砸在酒桌上,周遭食客应声而逃。 福门客栈外,李明琅噗嗤一笑。 “这么开心?”谢钰温声问。 李明琅抚掌道:“看不出来啊,你跟那戚惊羽如此不对盘。” 上回拔剑相向,这一回直接撂人脸子,半点不像平日里淡然无谓的模样。 街上人流纷杂,谢钰又将李明琅往怀里带了带,眸中盈着笑意:“当家的见笑了。” 隔着茜色斗篷,李明琅抚弄腰间的金乌弩,眉心轻凝,问道:“小谢你说,戚惊羽在红枭寨待得好好的,来临州做甚?” 谢钰本不想谈及戚惊羽,但李明琅一问,也不由得思索起来。 如今大行朝各地时有匪患,但都是些拦路打劫的强盗,成不了气候。 山贼们占山为王,各有山头。势力范围远在姚县的戚惊羽到临州来,但凡行事不慎,就会落入官府手中,更有可能被滇西一带的贼首盯上,直接人头落地。 “山贼无利不起早,戚寨主冒性命危险来临州,定然有比一条小命更紧要的利益。”谢钰话音柔和,却字字带刺。 李明琅听得出来,但也懒得戳破。偶尔得见平静淡泊的某位少侠绷不住情绪的样子,可比戚惊羽花里胡哨的挑衅都要有趣。 临州城最为繁华的东门大街,有一处规模宏大的商户。 三进门的三张匾额上分别挂着“宏生钱庄”、“汇通天下”与“招财进宝”十二个大字。 李明琅刚跨过二道门,就有掌柜的迎上来。 “这位可是云生镖局的李当家?” 李明琅柳眉一挑,疑惑道:“您认得我?” 掌柜的面白无须,摸着下巴笑道:“小老儿我别的不通,相面的本事却有一手。今日听闻云生镖局的女镖头护送颜家小姐进城,再看您一身红衣,英姿飒爽,不是李当家还有谁有如此风姿?” 李明琅想起街角沈记米行的招牌,想必宏生钱庄的掌柜也是听了沈家人的消息。 她向来不排斥被人拍马屁,笑道:“我对宏生的路掌柜您也是久仰大名了。前不久我家镖局的张镖头还与您见过,不知路掌柜可否有印象?” 路掌柜叫人看茶,再请李明琅、谢钰上座,闻言眼珠子转了转,手揣在衣袖里,含糊道:“让我想想,是两个月前的事么?” “差不多。” “啊。”路掌柜恍然大悟般合掌,“似乎,好像有那么一回事罢!张镖头人很仔细,勇武非凡,一路护送银钱从北边到临州,您回头可得好好替小老儿我谢谢他。” “那是一定。”李明琅掩嘴一笑,“只是张镖头回去后告诉我,他们一路上遇到几次山匪劫镖,万幸没出岔子。” -- 第74页 她眼角余光看见路掌柜的笑容一僵,揣在袖口的一双白胖手掌松开来,握住桌角。 “哈哈,有云生镖局在,小老儿我万事无忧。” 谢钰也瞧出不对劲,搁下茶碗,问道:“路掌柜清点时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没有。”路掌柜摆一摆手,下巴上的肉一抖,坐立不安。 而后他又问起要不要叫上临州商界同仁,给云生镖局来一场接风宴。 李明琅听出其中送客的意味,捋一捋斗篷褶皱,就和谢钰告辞离开了。 福门客栈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有苗女在大堂中挑高的舞台上吟唱山间小调,舞姿翻飞如青蝶。 “小谢,你怎么想?”李明琅问。 谢钰手指修长,正为她剥着河虾,满手水腥气,却因气质高华,看着像在拨弄琴弦,插花煎茶。 “在下能想到的,自然是当家所想。”谢钰嘴角噙着笑意,“张镖头的直觉没错,之前那笔为宏生钱庄押送的银子果然大有问题。 你一说银子数目可能不对,那路掌柜就慌了,看样子恨不能把咱俩赶出去,他去银窖点钱。 钱庄一入一出皆有凭证,路掌柜对银钱多少不敢肯定,那么……” 李明琅半点不客气地夹起谢钰剥的鲜虾,娇哼道:“呵,不是银子来路不正,就是银子真正的主家他得罪不起。” “抑或是二者兼有呢?” 竹筷一顿,李明琅挑一挑眉毛,笑道:“哦?那就有意思了。” 宏生钱庄在临州做大,必然不可能背后无人白手起家。 路掌柜身后的人是谁,那笔来路不明的银子又被谁收入囊中,是谁能让张镖头押送银子的一路上畅通无阻,无人敢抢? 答案昭然若揭。 李明琅和谢钰不约而同看向福门客栈大门,街道上游人如织,亦有茶马古道来的商旅,骡铃清响。 他们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城池,越过九曲十八弯的群山,而后便是滇西王府所在的昆城。 李明琅心中隐隐有种预感,那里有她两世以来追寻的答案。 但她看着谢钰,下颌的弧线流畅,容色清俊,又打心底的害怕多去追问。 如今的日子,已是上一世的她不敢奢求的自由与肆意。她怕棋差一着,便如螳臂当车,功亏一篑。 夜幕低垂,小院阙静无声。 横斜的树影将谢钰宁静的神情染为淡漠。他抱着胳膊,倚靠一棵古树,鬓角碎发随风飘摇。 “主子。”杨岘倏然出现,单膝跪在他身前。 “可查清楚了?临州城里有几位上了通缉令的贼寇?” “光是属下眼熟的,就有五位。并上他们手下的兄弟,有二三十人之多。” 谢钰轻声讽刺:“看着海清河晏的临州城,还真是卧虎藏龙。”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凶恶之徒齐聚临州,所图为何?滇西王对此知情么? 还是说,一切都是滇西王刻意为之? 谢钰闭上眼睛,心下微动。 如果是他,将啸聚山林的贼人匪首引到封地内,那么下一步就是挑拨出乱子,再以剿匪为名出兵平乱。 倘若山匪之乱愈演愈烈,就只能向京城请旨,合情合理地招募兵马平叛。 一切如水到渠成,任谁都挑不出错。 “行了。告诉下面的人,盯好打头的几个贼寇,别暴露身份。”谢钰冷声吩咐道,“至于你,杨岘,你去查一查宏生钱庄。无论鸡毛蒜皮还是别的大事,只要你看出不对劲,都报上来。” “是,主子。”杨岘抱拳行礼,一身夜行衣转瞬消失在客栈小院里。 谢钰抬头望向当空的一轮寒月,肩膀一垮,长叹一口气。 嘎吱。 落叶为人踩碎的声响。 谢钰眉毛一挑,抿起一道柔和散淡的笑意,转身问道:“当家的,这么晚了,还不睡?” 李明琅穿着松垮的常服,裹着暖和的羊皮斗篷,一张娇俏的小脸埋在暖绒绒的狐狸毛领子里。 被谢钰一句话叫穿身份,李明琅并没有偷听他人谈话的羞愧,大大咧咧转出院门,扬起一个明艳的笑容。 “你不也没睡着?” “白天骑马,被风吹的走了困。” “我也是。这滇西的山风跟山鬼一样,哗啦啦的……我脑壳都吹疼了。” 两人不咸不淡地在月色下闲聊,终于,李明琅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悄声问道:“刚才那人,是谁呀?” “嗯?刚才有别人么?” 李明琅跺脚,顺道踩了谢钰一脚:“小谢,你别跟我装傻。我问你,那个管你叫主子,穿一身黑衣,神神秘秘偷偷摸摸的人是哪位?” 谢钰轻叹口气。 “怎的,不能告诉我?”李明琅横他一眼。 “不是,我是在想,该怎么与你说。”谢钰的指尖划过素净的剑鞘,“那人名叫杨岘,是在下师门的人。” “师门?”李明琅“啊”了一声,恍然道,“你不是说,你师从一位京城道人,学成后下山闯荡么?我还以为你们是个小门派,没想到,啧啧,你竟然有个师门,而且有能使唤的徒子徒孙。” 谢钰早忘了当初进云生镖局时编造的身份细节,谁想到李明琅记得那样清楚,半字不差。 他心头一惊,顺着李明琅的话回道:“杨岘不算我的徒弟,我也没有能耐去误人子弟……” -- 第75页 “你不是在教我学剑么?”李明琅白他一眼。 谢钰抽一声凉气,都说一道谎言要一百道谎话去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教未过门的妻子剑法,属于家传,当然更尽心尽力。” “甜言蜜语。”李明琅轻哼一声,“杨岘是哪儿人?为什么叫你主子?你还有几个好手下?今晚不交代清楚了,你我都别睡了。” 谢钰捂住额头,头一次想悔婚。 第41章 击掌为盟 山风刺骨,李明琅耸一耸脖子,将斗篷紧了紧。谢钰见状,握住她肩头,半搂半推地把人带回她独居的小院。 “进屋里说。” 李明琅呵了声,呼出一团白雾。 屋里点着木炭,窗户虚掩,涌入丝丝寒意。李明琅一把将绣帘放下,遮住满床凌乱,清了清嗓子。 “说罢。该说的不该说的,今晚都说全乎了。少一句,你就休想囫囵个儿从姑奶奶我房里出去。” 谢钰揉一揉额角,道:“明琅,你到底是个姑娘家,说这话就不怕……?” 李明琅慢条斯理地磨着葱节似的指甲,闻言轻笑:“你是我家上门女婿,还是个正人君子,我怕什么?” 她清楚谢钰的品行,而今更是仗着那人的君子之风大肆逼问,半点愧疚都不带有的。 谢钰没了招,深吸口气,坐在李明琅对面的靠椅上。 一灯如豆,灯火下的谢钰眉心轻蹙仍不损他的风神秀彻。李明琅支着下颌看入了迷,才听谢钰缓缓道来一桩往事。 “十年前,在下的父亲、兄长不幸罹难,只留下一双孤儿寡母。我娘担心守不住家业,就去寻一位不世出的剑术高手,让我拜他为师。”谢钰语气淡淡,像在说旁人的事,李明琅的心却不自觉地揪作一团。 “然后呢?” “那高人已然入道,我也随他学道,费了一番工夫才成为道长的关门弟子。杨岘也在道长麾下学艺,我得了道长亲传剑法出山,杨岘则成为我的护法。” “嚯,几个人的师门,护法都有了?”李明琅闷笑,她看得出谢钰在临场瞎编,但旁观一位谦谦君子面不改色地扯谎,着实有些趣味。 谢钰笑笑:“他算我半个师弟,我来云湘城,他自然也跟了来。” 李明琅垂下眼帘,又把金乌弩取出来抹上松油保养,动作熟稔,状似无意地问了句:“那个杨岘,既然要做你的护法,怎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云湘城里也没见过他,平时很忙吧?” 谢钰知道,今晚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只得轻叹口气,凝神道:“在下有一事相瞒,还望当家的原谅。” 烛芯荜拨,李明琅轻抬下颌,鼻腻鹅脂,腮若新荔,示意谢钰快讲。 “在下来云湘城,之后又跟随当家的来到临州,实则是为了调查十年前父兄死亡的真相……我在明面以云生镖局姑爷的身份活动,杨岘私下里查阴私诡计。” 谢钰握住李明琅的指尖,眼睫垂下一道乌影,喉间酸涩莫名:“先前避而不谈,是在下的错。倘若给当家的带来麻烦,那么在下万死莫辞。” 李明琅心思千回百转。谢钰的话,她至多只能信一半,千万不能被这小白脸可怜兮兮的模样给骗了! 她想抽回手,又舍不得。 “你想查的人,是谁?” “滇西王。”谢钰压低声音,将李明琅的右手整个裹入掌心。 李明琅如遭雷击,似乎有一道灵光将七零八落的线索串起,可等她凝眸静思,那道金线便被人一剪子绞断,碧玉珠似的线索噼里啪啦,散落在地。 她想起爹娘身死的那一趟银镖,银钱和随同的镖师们至今不见踪影,押镖的目的地正是临州。 还有张镖头为宏生钱庄押送的那一车车来路不明的银子,钱庄所在也是临州。 前世弃城而逃的汪县令与滇西王私下勾连,汪夫人的娘家颜家人又千里迢迢把女儿远嫁来临州……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中推动。 而她李明琅,不过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我愿意帮你。”李明琅张开手,与谢钰的手掌相抵,葱段似的指尖只到谢钰的指节处。 “我爹娘的死,我也有过疑虑。”李明琅寒声道,“在红枭寨时,戚惊羽说过一句话。随我爹娘押镖的几十号镖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处理得太干净了,不像是山贼的手段。不是匪,那么只能是官兵……” 二人四目相对,谢钰几乎能从李明琅眼中看到如有实质的,名为仇恨的火光。 “如果,真相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当家的会怪我么?”谢钰意有所指。 如果他说的话三分真掺七分假,此番将李明琅拉下水,真相大白后,她会恨他么? 李明琅却以为谢钰在说她爹娘死因一事,柳眉轻挑,哼了声:“不管真相如何,将啸聚山林的山贼匪类勾来临州城,那滇西王摆明了不安好心。若是能戳穿他的图谋,也不枉爹娘将镖局交给我。” “好。”谢钰心中亦有震动,李明琅并非为仇恨蒙蔽双眼的短视之徒,他看得到的,李明琅一样能看到。 他喜欢的从来不是李家大小姐,而是云生镖局的女镖头。 两人击掌为盟,望向彼此的目光除却缱绻的爱意,更有浓烈的勾划不开的欣赏。 -- 第76页 翌日,吕乐成急火火地来敲大当家的院门。日上三竿,临州城又出了一件大事,必须得由李当家早做决断。 少顷,小院大门吱呀一声大开。 吕乐成噎住话头,磕绊道:“谢姑爷,当家的可醒了么?属下有要事禀告。” 谢钰嘴角笑意淡了几分,偏头看向内院,又抱着长剑倚在门板上,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 “吕兄弟,且回屋去等一等,当家的还须收拾一会儿。” 吕乐成正值壮年,哪会看不出谢钰较往日满面春风,笑容和煦是什么情况。眼尾余光瞅了眼当家的鸦雀无声的小院,尴尬地挠了挠胡子。 “那我就叫大家收拾好行李在院里等着。”吕乐成点头,扭身就往隔壁去,边走边琢磨,当家的和谢姑爷这般是可以的么? 两人虽没有正式成亲,但已有婚约,亲近些也不算有违礼法。 再说了,他们行走江湖的人,又不是京城里的高门贵女、王孙公子,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看对眼了幕天席地滚作一团的都有,当家的这还是跟未婚夫呢,多讲规矩啊。 只是这事,千万不能被张镖头知道了……吕乐成扼腕道。 李明琅梳好头发,已过去一盏茶的时间。 翠翠不在,她不是随意挽一个发髻,就是扎两条大辫子再盘成螺髻。她的头发又黑又密,每天梳通发丝都要费上好半天劲。 谢钰进屋时,她慌忙将梳齿断了两截的牛角梳藏进袖子,瞧一眼铜镜上模糊的人影。 “吕镖师找我何事?” 谢钰眨眼:“似乎有重要的事。我让他先回去等着。” 铜镜里映着个姿容清丽,马尾用红色发带高高束起的女子。李明琅凑近了,半伏在梳妆台上,用在宝盂县新买的螺黛画眉。 谢钰盯着她的背影,意味不明地笑道:“吕镖师好像误会了什么。” “嗯?” “没什么。”谢钰的笑音消散在风里。 待二人来到一墙之隔的院落,镖师们和手下的武士已是整装待发。 李明琅挑眉:“这么急着回去?” 她还想在临州城多盘桓几日,探听滇西王的消息,哪里想到这群昨日刚到临州城的镖师,凳子都没坐热,就急于返程。 吕乐成却抱拳道:“当家的,不是属下着急,实在是临州城外出了乱子。属下担心,再不回去等过些时日下雪了,山路难行,就更难走了。年前要是回不去云湘城,林师爷他们该着急了。” “什么乱子?” “匪患!”吕乐成拳头握得嘎吱响,“就在临州城外东北的山坳里纠集了一拨人马,说是要在入冬前抢粮食、牲畜和女人上山过年。属下看这临州城固若金汤,肯定没事儿,遭难的可不就是过路的商旅?” 李明琅抬眼,与谢钰互换一个眼神。 果然,一切早有预兆,城中出现的朝廷通缉要犯是被人为召集到临州。待城外匪患四起,城中这些流窜的强盗、杀人犯又会犯下何种罪孽? 莫不是想……里应外合? “各位,先别着急。”李明琅安抚道,“如今情况不明,贸然出城搞不好就被闹事的山贼杀人祭旗。不如等上三日,待我查明情况,再做打算。” 云生镖局的镖师可不是朝廷的大头兵,伤一个少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 吕乐成一寻思,当家的谨慎很有道理。 临州是西南商业重镇,有山匪搅风搅雨,朝廷和滇西王定然不会坐视不管。与其像没头苍蝇一般出城,不如再等几日,说不定官兵就把贼人剿完了,总好过他们冒风险上路。 “是,都听当家的吩咐。”众人道好,勾肩搭背地拎起行囊,又放回客房。 李明琅不自觉地咬紧嘴唇,回溯上一世的记忆。 可上辈子她被舅母一家磋磨,没有四通八达的镖局商路作为耳目,困囿于后院中,哪里晓得滇西王是从何时起事,临州又是否有过匪患。 见她把挂在金乌弩尾巴上的穗子揪成一缕缕的咸菜,谢钰安抚道:“放心吧,假如真是我们所想的那般,这一回就闹不出大乱子。” 李明琅攥住谢钰的衣摆,轻叹一口气。 原来她所追寻的答案不过是一场阴谋的冰山一角,看清平静浓黑的海面下是何人后,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明琅都感到一阵恐慌与无力。 “大不了,春节咱们在临州过。我就不信,那人为了做戏舍得把临州年头年尾的孝敬、税赋给出去。” “当家的说得是。”谢钰隔着斗篷,轻抚她的肩头,斗篷领子毛茸茸的,像在抚摸一只会咬人的母豹子。 “行了,你去找你那位师弟打听消息罢,别总搁我眼皮底子下打转。”李明琅拍开他的手,轻哼道,“我也有事要做,等入夜了咱们再互通有无。” 谢钰握着她的手,捏了捏指尖,保证道:“在下不敢有丝毫隐瞒。” 李明琅飞他一记白眼,轻哼道:“天底下还有谢少侠不敢为的事?” 离开福门客栈,谢钰坐上一抬软轿,在临州城内七扭八拐,停在一处香烛铺面前。 佛龛前,竹立香默默燃烧,香气弥漫。地上堆满佛道两家祭祀、朝拜的香烛、香炉等一应物事。 谢钰目不斜视步入狭窄的过道,两侧堆放的纸钱、立香等物岌岌可危。 -- 第77页 高坐在柜台后的掌柜间他来了,连忙屁滚尿流滑下圈椅,刚想行礼,就被谢钰一个眼神止住。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瞧见人一般放谢钰走进内间。 “都查清楚了?”谢钰撇开衣摆,坐在上位。 杨岘单膝跪地,道:“主子,属下跟了宏生钱庄的路掌柜一夜,发现他家中有一个隐秘的银窖。路掌柜昨晚在里头待了一整夜,里头定大有名堂。还请主子多宽限几日,属下能想法子潜进去。” “嗯,不可操之过急。”谢钰道,“宏生钱庄与滇西王往来甚密,说不准就是滇西王的爪牙。但那路掌柜也是个怕死的,他手里应当有能保命的玩意儿……譬如说,账本。” 他又看向屋内跪着的另一位绿衣女子,点了点头:“都起来吧。碧游,我有一事需要你做。” 那名叫碧游的绿衣女郎闻言大喜过望,抓着袖口的素手都忍不住颤抖。 碧游双手抬高,相叠,伏下身子向谢钰行一个大礼:“请殿下吩咐,奴婢定不辱命!” 前些日子,她才因为李家娘子在空翠茶庄得罪了殿下。如今殿下召她来临州,重新启用,定是看出她的不可替代。 像清河郡王一般出身高贵的王孙,龙章凤姿,清雅高华,身边有多少姬妾都不为过。而只有她,唯有她是殿下手中的利刃,可以为他杀人,也可以为他去死。 谢钰无从得知碧游莫测的心思,只淡声命令道:“趁临州城门没关,你带上几个人,走水路去清河县。告诉‘郡王爷’,让他上书给陛下,愿为陛下马前卒,亲自领南路军去临州剿匪。” 碧游浑身一僵,殿下素来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何必冒险出头?殿下领兵来滇西王的地盘,无异于提起成为滇西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她没有丝毫犹豫,磕一记响头后,与杨岘一道飞身离开,仿若从未出现在这家香烛店里。 临州城内一片祥和,车水马龙,摊贩叫卖声四起。 城外东北方向的山匪叫嚣,似乎并未影响临州城人吃羊肉萝卜煲的心情,走街过巷都是一股子羊膻味。 李明琅鼻翼轻皱,走进沈家在城南的一处宅院,嗅到静谧的花香,方才深吸一口气,舒爽许多。 颜家下人见是李明琅来了,快步跑去通报,没多久,颜青女的奶妈子就迈着碎步,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李当家里边请,早晨我家小姐还在念叨您呢,就怕你们镖局的人已经走了。” 李明琅抿嘴一笑:“青女姐姐的夫家大方,给我们镖局包了半间客栈,舒服安逸得很呢,少不得要多叨扰几天。” “明琅,你总算是来了。”颜青女倚在梳妆台边,腕上戴着一只清透的紫色玉镯。 李明琅也不客套,自个儿找一张圈椅坐下,杵着下巴,笑盈盈地说:“哪儿能啊?我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么?” 两人闲话几句,待小丫鬟们送上茶点,给香炉换上暖融融的熏香,就叫奶妈子带人出去了。 李明琅过去的手帕交只有方家的几个姑娘,都是方念珠一样娇憨的富家小姐,结识才情过人、貌婉心娴的颜青女属于意外之喜。 想起沈家少爷沈正卿满园妾室的传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嘴上却嗫嚅着,不知该不该告诉颜青女。 颜青女看出她的犹豫,一哂:“明琅,我知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李明琅讶异地看向她。 颜青女道:“出嫁前我就听说过沈家后院的事……可我不在乎。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几房妾室再正常不过。若是不让他纳妾,倒是我不够贤良淑德。” 李明琅却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柳眉轻蹙:“你要是不计较这些,何至于……”喜欢过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书生。 颜青女面色一寒,泣音若有似无:“我计较过,又得了何种下场?现在的我,已经认命了。不争不抢的,万事不过心,也是一种活法。” 颜青女拍一拍李明琅的手背,将腕上的紫玉镯子捋下来,递给她:“这只镯子水头好,送给你。劳烦你一路辛苦,送我来临州。”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颜青女却道:“我活着不得自由,出嫁前似笼中雀,嫁人后不过腾换一只大一点儿热闹一些的笼子。你帮我戴着这只镯子,走过千里山,万里路,就如同我也走过一般。” 她眼眶湿润,泛起清泪,李明琅说不过她,只得小心收下。 颜青女送李明琅走到二门前,两人把手道别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离开。 此一去,便是天长水远,再难相逢。 入夜,临州城南。 戚惊羽盘腿坐在屋脊上入定,树影将他锋利的眉眼融入黑暗。 前不久,就在云生镖局一行人离开姚县后,有人给红枭寨传了一封信,委托他这位寨主亲自出马,去临州抢亲。 新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差点下手劫过,云生李当家护送的颜小姐。 戚惊羽本以为是哪位江湖前辈的恶作剧,他才懒得千里迢迢去那鸟不拉屎的临州抢个没胸没屁股的女人。 可是,随信而来的,还有半匣金子。 事成之后,另一半金子将如数送到红枭寨。 戚惊羽心道,不知哪来的散财童子,不就是抢个美娇娘么,还要请他出山?哈,他要是不去,这金子可就落在别人手上了。 -- 第78页 戚惊羽抱着胳膊,嘴边叼着一根草杆,他在沈家的一处外宅,正是暂时安置颜家小姐的住处。 若是按他的行事作风,趁月黑风高把人扛肩上带走就是,可那封委托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定得在沈家公子迎亲的路上于众目睽睽之下抢亲。 “啧,也不知道那沈大少爷得罪了什么人。”戚惊羽哂笑,“被老子当众戴绿帽子,也算是他的福报。” 待小院内的灯火渐息,戚惊羽看一眼天色,打算潜进去先瞧一瞧颜小姐的模样,免得到时候抓错了人,把颜小姐的丫鬟绑走就糟了。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窗边,贴着墙根站在屋檐的阴影中。门槛边坐了个小丫鬟在搂着汤婆子打瞌睡。 见状,戚惊羽快步绕了半圈,来到颜小姐闺房的另一侧,窗户紧闭,自然也没有下人留守。 出于多年行走江湖的谨慎,戚惊羽还是取出一支竹管,倒上一些白色粉末,点燃后,屏住呼吸,将那月白的烟雾透过他食指戳开的小洞,往闺房中吹去。 屋内花香弥漫,床幔蜿蜒至地。 戚惊羽蹑手蹑脚地走近那张拔步床,脚踩在柔软的织绒地毯上,如在云端。 他撩开床幔一角,只见得一位清瘦的美人侧身面朝他躺着,鸳鸯被横在腰间。许是屋里烧的碳太热,女子面上绯红,粉融香汗凝山枕。 戚惊羽不自觉地看一眼,再看一眼,还想上手摸一摸,却想到那半匣金子,悻悻地收回手。 可就在他放下床幔前,颜家小姐倏地睁开眼睛,一双明眸满是惊惧。 嘶,戚惊羽倒抽一口凉气,二话不说捂住颜青女的嘴。 “嘘,别出声。”他从袖内摸出一把匕首,抵在颜青女腮边,“不想破相的话,就识相一点!” 谁曾想,颜青女像是被他这句话击中了某一点,当即眼一闭心一横往匕首上撞去。 她的一生都在为这张脸饱受囚禁,不若趁此机会毁了它! 这可把戚惊羽吓得不轻,手腕翻转,匕首嗖地扎在拔步床的雕花上,恰好将一对鸳鸯一分为二。 他仍捂住颜青女的嘴,恨恨道:“你这小娘子,不要命了?” 颜青女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闭上眼睛等死。 可她等了许久,只听到那人骂骂咧咧取下匕首的声响,哗的一声甩下床幔的声响,而后再无其他。 夜色深沉,颜青女只记得一抹耀眼的金发,和一双野兽般吊梢的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整理了一下细纲,大肥章奉上 第42章 干脆利落 天蒙蒙亮,颜青女才鼓起勇气掀起床幔,闺房内空无一人,床边的炭火早已熄灭。 她跳下床,趿拉着寝鞋,踩开绵延至后窗的碳灰。走到窗边,瞧见窗纱上虫蛀似的破口,忽而惊醒。 她为何要为那贼人善后?她该做的难道不是惊叫出声,喊来沈家和官府的人,将那贼寇缉拿归案才是么? “青姐儿,你醒了?” 木门喑哑,奶妈走近卧房,见颜青女独自立在窗前看向窗外的细竹,以为她又在悲春伤秋。 奶妈子忙走上来,把她拉回床榻边坐好,拢上锦被,埋怨道:“小姐,过些时日你就要成亲了,可千万不能着凉。那些花啊草啊,怀古伤今的诗,就别看了,不吉利,叫沈家人知道也不好。” 颜青女道:“知道了,妈妈。” 她在心中叹息,今后的日子怕是只能如此蹉跎。 昨夜有贼人闯进闺房一事,颜青女思来想去觉得不便对他人提起。若是告诉奶妈,肯定也叫她瞒着。假如被沈家人知晓,又是一堆数不清的麻烦和指摘。 “脸色那么差,是昨夜没睡好么?我的小姐啊,奶娘都多大了,可让老婆子我省点心吧。” 颜青女垂头,呐呐应道:“知道了。” 之后许多天,那个黄毛采花贼再没来过。奶妈担心颜青女受凉,把被虫蛀了的后窗补上洞,夜里还跟她一块睡。闺房里别说戚惊羽了,连一只苍蝇,一丝寒风都进不来。 颜青女渐渐宽心,不再想起此事。 午后,临州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杨岘解下蓑衣、斗笠,黑衣被雨水浸透,愈发黑沉。高耸的香烛、纸钱堆为他夹道欢迎,羊肠似的过道上落着一串串湿漉的脚印。 杨岘皱眉,问高坐在柜台后的掌柜:“今儿个还有谁来?” 掌柜的本想装作视若无睹,瞅一眼杨岘腰间的长剑,就缩了缩脖子,气声道:“那位,和一个姑娘。” 杨岘眉心拧起个疙瘩,走到后间果然见到他家主子与云生镖局那位李当家坐在一块儿,手里还捏着姑娘家皙白的腕子,似乎正在看手相。 “……咳,我来晚了。”杨岘看一眼李明琅,斟酌用词。 谢钰抬眼,松开李明琅的手,温声介绍道:“明琅,这就是我师弟,杨岘。” “哦?你就是杨岘。”李明琅轻笑,“小谢的护法?” 小谢?杨岘差点背过气去,好在他永远是一副木楞的表情,只是看向谢钰时多了分怨怼。 “李当家。”杨岘抱拳道。 李明琅支着下巴,纤长的手指点在软玉般柔腻的腮边,笑盈盈道:“看样子你知道我。” “嗯。” “那你也知道,你师兄如今是我家的上门女婿?” -- 第79页 杨岘瞟一眼谢钰的脸色,后者默然无语正用茶盖拨弄茶沫。 “……嗯。” 李明琅抚掌道:“那敢情好,等咱们回云湘城成亲那日,给你发一封请柬,请一定来我府上吃喜酒啊。你家住哪儿?” 杨岘欲哭无泪。 他应下,就得罪定亲王妃,他不应下,就会在顶头上司清河郡王处吃挂落,闹不好还会冒犯未来的郡王妃。他一介小小侍卫,可吃罪不起! “咳。”谢钰轻咳一声,茶碗往桌上一顿,“我这师弟南来北往的,没个稳定的住处,请柬由我给他就是了。” 李明琅适才满意,招呼像风干了的咸鱼一样茫然无措的杨岘坐下,亲亲热热地打听他的事,直到谢钰看杨岘实在招架不住才慢悠悠打断。 “先说正事吧。”谢钰道,“前几日请你查宏生钱庄的路掌柜,有什么进展么?” 杨岘瞥一眼李明琅,再看一眼谢钰,再看一眼李明琅…… 他不明白,这丫头除了长得漂亮点,有什么好,唬得他家主子没了主意,连家底都要交代了去? 谢钰心思转了几转,柔声道:“师弟,但说无妨。” 杨岘起了一身白毛汗,忙站起身,抱拳道:“师兄,嫂子,这几日我四处打听,宏生钱庄是二十年前在临州开户的银号。原本这临州城里另有三五家老牌钱庄,但都及不上宏生钱庄生意兴隆,没几年就被挤兑出去,没了声音。” “滇西王因军功异姓封王,荣冠天下,正是二十年前。”谢钰摩挲食指指节,李明琅余光瞥见,恍惚间觉着这儿应当有个扳指给她家姑爷盘一盘。 “这还不算,我还查到每逢年节,路掌柜手下的人都会押送两大箱银钱、贺礼奉送给滇西王府。 若是普通商户讨好封地的王府也很寻常,但临州茶馆里有人听说,滇西王的幕僚吕飞白与路掌柜过从甚密,每回来临州,都在路掌柜城外别庄下榻。吕飞白生得白净,且有长髯,长相奇异,一眼就能认出来。” 谢钰神色又冷了几分:“吕飞白?” “就是之前……” 谢钰抬手,止住杨岘的话头:“我在江湖上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号。据说他是滇西王府的师爷,天资聪颖,有神童之名,却屡试不第,最终为滇西王所赏识,倒成了读书人间的一段佳话。” 李明琅总觉得这姓吕的人名字有些耳熟,摘下梳篦,梳一梳发尾的碎发,忽而“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这位吕师爷是否有个名号,叫飞毒军师?” 她上辈子听说过吕飞白的名字。 这三个字,随滇西王的铁骑一起名扬四海,成为家喻户晓的毒师爷。 相传,滇西王大军走出滇西打入芙蓉城,本想宽待芙蓉城百姓,军师吕飞白却劝告,此地抵抗王命一月有余,不杀不足以立威。于是芙蓉城流血漂橹,青壮年皆死于刀下,只留下老弱妇孺。 谢钰挑眉:“在下未曾听过。” “那就是我跟话本子记混了。”李明琅轻咬舌尖,讪讪道。 那些血流成河、析骨而炊的惨烈战事尚未发生,吕飞白只在王府内做些勾连封地内外官吏的小事,自然名声不显。 杨岘转了转手腕上的银色护腕,觑李明琅一眼,心道这李当家到底靠不靠谱,还以为她连滇西王的第一幕僚都晓得,看来是他想多了。 “银窖的事呢?”李明琅拨弄着金乌弩的弓弦。 杨岘瞳孔微缩,心下一惊,这条情报主子也跟李当家讲?! 见谢钰面不改色,杨岘只得低声解释:“我接到师兄消息,就去跟踪路掌柜,趁他去钱庄时潜入家中地窖。可是,那里除了成箱的银子什么都没有。” “书房呢?”李明琅问,“我要是路掌柜,要紧的账本就藏在书房里边。” 杨岘道:“趁夜看过了,没有密室,账本都是钱庄往年的旧账,一时间寻摸不到差错。” “奇怪。”谢钰垂下眼睫,思索道,“难不成路掌柜真是滇西王的忠仆不成?既然是,那么前几日我们去试探他,说银子的数目可能不对,他应该当即开罪云生镖局才是。” 李明琅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面无表情的杨岘,又瞅一眼入定似的谢钰,忽然灵光一闪。 “还有个地方,咱们没查过!” 谢钰眼中盈着笑意:“何地?” “路掌柜城外的别庄啊。”李明琅一拍桌子,“你们想,倘若滇西王跟宏生钱庄靠吕师爷和路掌柜联系,那么最重要的那本账册一定藏在给吕师爷检查的寻常账目中。” “木藏于林,确实有几分道理。” “几分?”李明琅斜他一眼。 “十分。” 说话间,二人就定下夜探别庄一事,杨岘口拙,半天插不进嘴。 谢钰见他急得连眉毛都动了动,忍不住笑问:“师弟还有什么要说的?” 杨岘本想说,殿下这种蹚浑水的事我来干,你好好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可他看一眼李明琅,握着拳头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就晓得如今说什么都白搭。 主子那哪儿是去探查情报啊,是跟李当家幽会去了。 “师兄。”杨岘干巴巴道,“都说完了,我该回去了。路掌柜那边,我会继续盯着的。” “嗯。”谢钰颔首,“去吧,辛苦你了。” -- 第80页 “这么早就走了?不留你师弟吃一顿饭?”李明琅不解。 杨岘脚步一顿,抱拳道:“嫂子,我来的路上吃过了。正事要紧,先走一步。”说罢,整个人如影子般消失在门后。 李明琅只在谢钰身上见过高强的轻功,倒是头一回看到杨岘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绝技,不由吹一声口哨。 “嫂子。”谢钰含笑,轻拍了下李明琅的手背。 李明琅被他臊得不行,咬了咬嘴唇:“……你别闹。” “我师弟那样叫你,你不反驳?” 李明琅捋一捋裙摆的褶皱,轻哼道:“有什么好反驳的,我本来就是。” 谢钰心情大好,走出香烛店,见街上已是云销雨霁,情不自禁牵起李明琅的手。 “哎,做什么做什么,这是在外边。”李明琅把手往外抽。 谢钰却一本正经地说:“当家的本就是我未过门的娘子,牵一牵谁能有异议?” “我有异议!” 缺月挂疏桐,寒风料峭。 李明琅缩一缩脖颈,哆哆嗦嗦地跟谢钰一道躲在临州城外一处农庄的藩篱旁。 匪患尚未波及到近郊的庄子和农田,但看周遭村落寥落的灯火也可知晓跑了不少避难的农户。 为了行动方便,她没穿斗篷,轻装上阵,只在夜行衣里面套了一件藕色夹袄。 谢钰看她后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忍不住将手附上去:“给你暖暖。” 李明琅先是被谢钰吓了一跳,后又理所当然地矮下身子,蜷进他怀里。 生那么高的个子,就合该拿来挡风。 “呼。”李明琅往手上哈气,唇边一片白雾,“一会儿怎么做?你带我潜进去?” “嘘。”谢钰食指轻点她的嘴唇。 不远处,传来马蹄和车轱辘声。 两人相视一眼,谢钰揽住李明琅的肩头,把她再往下按了按。 隔着高高的藩篱,隐约得见一名白面长须瘦高的男子走下马车,背着手,由农庄管家提灯引路,昂首阔步走入庄园。 谢钰皱了皱眉:“这人……” “该不会就是吕师爷?”李明琅大喜过望,“杨岘说的果然没错。此人一看就满肚子坏水,准不会认错!” 谢钰也觉得意外。 这非年非节的,吕飞白从昆城来临州做什么?不过一想到他为了滇西王,连大老远的云湘城都去过,也没甚好奇怪的。 “咱们跟上去看看。”李明琅话音未落,就身体一轻,被谢钰横抱进怀里。 两人跟一对在空中随风交缠、起舞的落叶似的,轻飘飘地越过院墙和藩篱,来到农庄的正房上。 上房揭瓦,想必就是如此罢。 李明琅坐在屋脊上,看一介清贵公子气质的谢钰熟练地两指捻起一片青瓦,没有半分杂音,仅惊起稀疏的尘土,看来不是第一次做这项活计。 屋内,路掌柜点头哈腰,把一位白净书生请入上座。 “吕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路掌柜叫人看茶,右手攥一方手帕,抹一抹鬓角的虚汗。 吕飞白悠然捋着长须:“城外山匪的事,想来你已经听说了。” “哈哈,是的,是的。您放一千个一万个心,钱庄里的银钱,都藏在别处,一定不会被山贼么夺去。”路掌柜谄媚道,“再说了,不还有您和王爷嘛?还能看着区区山匪,攻进临州城?” 吕飞白不做声。 路掌柜的笑容凝滞。 “不该你操心的事,就不必多虑。”吕飞白道,“我来是想问一句,今年的账册清点得如何了?王府那边可等着你归账。” 路掌柜下巴上的肉抖了几抖,讨好道:“就好了,过几日就寻利落谨慎的人给您送去。” 他怕吕师爷再过问账本一事,干脆换了个话题:“吕先生可知道云生镖局?” 屋脊上,李明琅脊背一紧,与谢钰面面相觑。 吕飞白捋胡须的手一顿,问道:“捅了什么篓子,直接说罢。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不必弯弯绕绕的,惹人猜忌。” 路掌柜咽一口唾沫,攥紧方帕:“不敢,不敢。那云生镖局是云湘城那儿的镖局,跟临州相距千里,消息不通。 于是先前几次,我就托这家镖局押了两回银子,都没出过岔子……只是前几日,镖局新上任的当家找上门来,多嘴过问了银子的事情,被我打发回去了。” 吕飞白抬起茶碗,悠悠吹一口热气,淡然道:“之前雇佣他们是看在他们嘴巴严实,跟滇西王府又没什么联系。 既然如此不知趣,随意打听不该他们知道的消息,索性干脆些,趁他们人在临州,处理掉就是。你啊,就是太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哎,吕先生说的是。”路掌柜挤眉弄眼地奉承,“我明日就叫人去。” 坐在青黑瓦片上的李明琅和谢钰默然对视,谁能想到突发奇想来路掌柜家的别院逛一逛,能意外见到滇西王的幕僚吕飞白不说,还碰巧听到二人算计自个儿。 待吕飞白到后院歇息,谢钰方才缓缓放回瓦片,抱着李明琅来到路掌柜书房后窗,藏身在树影之下。 “当家的打算如何做?” 李明琅银牙一咬,恨恨道:“我不就多问了一句么,就喊打喊杀?这些人,脑子里都装的浆糊么?不把旁人的性命当命?” -- 第81页 “那些人,都是如此。”谢钰轻叹一声。 李明琅摸着腰间的金乌弩,眉心轻蹙:“我不信路掌柜的手下能会几招拳脚,定然伤不到我。只是担心,咱们一把宏生钱庄的人打回去,就会被路掌柜和那个吕师爷盯上,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都说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呢?”谢钰摇了摇头,“当家,如今敌在明我在暗,不如……”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那你说的账本怎么办?”李明琅抿唇。 “那物件存在与否尚未可知。”谢钰淡声道,“当家的安危才是在下的重中之重。” 李明琅飞他一记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油嘴滑舌。” 谢钰闷笑一声,李明琅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颤。 她垂下头,捡起一根草杆在窗下的花坛里划拉。 谢钰凝神细看,见李明琅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圈。先是在胖的圆圈上画一道,再在瘦的圆圈上划去一道。 “我明白了。”李明琅单手握拳,轻敲掌心,眼眸清透,得意地望向谢钰,“针对云生镖局一事,暂时只有路掌柜和吕师爷两个人知道。若是宰了路掌柜的人,此事一定没完没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谢钰起身,轻抚李明琅的发顶,低声说:“当家的且在此地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哎,你别急,我跟你去。”李明琅道,“我有话要问那位吕师爷。” 更深漏尽,一缕缕寒风吹息床边的灯火,白烟袅袅。 吕飞白双手交叠于腹,呼吸吐纳,似乎陷入沉睡。倏然间,床幔拂过他的额头,窸窸窣窣。 吕飞白脖颈一凉,陡然睁开眼睛。 “什么人?!”他哑着嗓子问。 继而胡须一痛,垂下眼眸,借着昏蒙的月光见一名娇俏女子蹲坐在床头,正半点不客气地扯他引以为豪的长须。 “大胆妖女!还不放开?!”吕飞白喝道,却因太过急切而咳嗽连连。 李明琅嫌恶地松开手,拍拍衣衫上的唾沫,问道:“吕师爷,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不记得见过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女子。”吕飞白斥道。 他深知,面对找上门来的杀手,低三下四以求苟活毫无作用,不如绷住气节,问清他们的图谋。 吕飞白瞥一眼持剑的男子,那人站在暗处,看不清长相,只看到一截锋利的下颌。 “吕师爷,贵人多忘事啊。”李明琅知道他如今是个死人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我在云湘城见过你和咱们汪县令一起把酒言欢呢。 你说你,堂堂滇西王府的师爷为何要跋山涉水去找一个七品官喝花酒?是昆城的勾栏院不够味儿么?” 吕飞白脸色大变,想起路掌柜提过的话,不由产生一个大胆的推测:“我猜的没错的话,你是云生镖局的李当家?” 李明琅汗毛倒竖,头一回体会被一个传说中足智多谋如鬼魅的军师一眼看穿的感觉。 “呵呵。”吕飞白见她面色苍白,冷笑道,“小姑娘初出茅庐,我还猜不透你有几斤几两?” 食指在金乌弩的望山处虚勾几下,李明琅稳住心神,嗤笑道:“知道又如何,反正你活不过今晚了。” 吕飞白视冰轮剑如无物,冷哼一声,长须颤了颤:“你爹李道仁都不敢杀我,你敢么?笑话!” 李明琅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没想到,会在吕飞白处轻而易举听到她爹的消息。 “李道仁为我做事,勤勤恳恳十余载,着实是一条好狗。”吕飞白闭上眼睛,眼皮耷拉着,似乎在回忆那一幕,“可惜,狗咬主人,就是他的不对了。” “你杀了我爹娘?”李明琅的声音细若蚊吟。 “不是,但我知道是谁。”吕飞白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眼却目光如炬,“你放了我,就告诉你,也不与你小姑娘家家的计较。往后若是想通了,可以派人来昆城找我,继续为王府做事。” 李明琅的脑子一团乱。 她光知道她爹李道仁跟西北军有联系,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爹……甚至娘亲也是,死前都在为滇西王府做事,而后也没落得好下场,一起死于非命。 一旁的谢钰更是听得心乱如麻,握剑的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 他想一剑杀了吕飞白,叫这老匹夫命丧当场,也可断滇西王一臂。 可是,他看向李明琅,睫毛轻颤,眼眶濡湿,显然是将吕飞白的话听进去了。想知道杀父杀母的仇人,也是人之常情…… 下一瞬,只听“嗖”的一声响,弓弦翕动。 吕飞白目露惊恐,竟是被金乌弩刺穿喉头,当场毙命。 鲜血如溪流般潺潺涌出。 李明琅啧了一声,手抖若筛糠,却还是咬紧牙关,一手捂住吕飞白的伤处,一手用劲拔出了金乌弩的箭头,而后嫌弃地把沾血的箭簇在吕师爷的寝袍上抹了几下。 “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说一说就信?”李明琅轻哼一声,“今晚放了你,明日开始云生镖局就惶惶不得终日。” 还不如,在路掌柜的别院里把人杀了,让别院的主人跟滇西王府解释去吧! 第43章 恃靓行凶 话虽如此,头一次夺人性命,李明琅还是觉着反胃。 把赤红的箭杆放回箭袋,染血的手往夜行衣上抹干净,李明琅隔着面巾捂住嘴,忍不住干呕几声。 -- 第82页 “还好么?”谢钰轻抚她清瘦的脊背,能摸到凸起的脊骨。 李明琅像被抽了筋骨的小龙,脚步虚浮,膝盖一软摔进谢钰怀中。 檀香缭绕。 “自打接受镖局我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么一遭。可是我没想过,杀人是这般感觉。”李明琅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趴在谢钰胸前咕哝道:“怎么办啊,小谢……” 谢钰轻笑一声,摸摸她的后脑勺:“没事的,明琅,我来料理。” 若是吕飞白神魂未散,飘在床榻边,看到此番情形定要怒发冲冠:“狗男女,老夫尸骨未寒,你俩就开始打情骂俏?!” 说话间,房梁上落下两道灰黑的人影,皆黑衣蒙面,沉默寡言。 李明琅见到后吓了一跳,搡一把谢钰的肩膀,轻哼:“这两位又是你们师门的人?” “正是。”谢钰道,“当家的冰雪聪明,一猜就透。” 李明琅仍然头晕脑胀,五脏六腑挤作一团,掩嘴在谢钰耳畔问道:“他们会怎么做?” “安心,他俩是专业的。”谢钰扭头吩咐道,“去吧,处理好首尾找杨岘汇报。” “是。”两个黑衣人异口同声。 谢钰点点头,抱起李明琅,托住她腰间的胳膊往上兜了兜,飞身离开别院。 寒风凛冽,将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 李明琅仰头看向谢钰清俊的面庞,忍不住问道:“小谢,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不是傻子,如果杨岘暂且能用同门师弟做掩饰,那两位黑衣人和谢钰之间的交流就远超师兄弟的范畴,倒是更像主仆。 云生镖局的前身是李明琅父亲李道仁与几位同僚离开西北军后的产业,李明琅自小在行伍出身的叔伯中长大,对那些人的气质很是敏感。 方才那两人的站姿和身手,一看就是军营出来的高手。能被那样的人贴身保护,且能发号施令,谢钰又会是什么身份? 谢钰将李明琅往怀里拢了拢,低声说:“明琅,我不会瞒你,但也暂时不会告诉你。” 李明琅气结,掐一把他的胳膊,肌肉紧绷摸着像石头:“那就是让我自己猜咯?” “当家的秀外慧中,一定能猜得出来。”谢钰低头,下巴在李明琅发心点了点。 翌日,宏生钱庄路掌柜的别院出了命案的消息就传入临州。 据说,报案的人是看守农庄的老管家,瞧见尸体后昏了过去,好半天才醒转,跌跌撞撞跑回城里找卢家人,直到午后才找上衙门。 临州衙门的衙役去城外查看,这一查不得了,死者竟然是滇西王府的幕僚吕师爷,客房和路掌柜的书房、地窖被人劫掠一空,而路掌柜不知所踪。 临州知府吓得魂飞天外,立刻叫人快马加鞭赶去昆城告诉滇西王这桩噩耗。 福门客栈的大堂里,喝茶谈天的食客们也在讨论这一出悬案。 “杀人越货,一定是城外那群落草为寇的贼人所为!” “非也,非也。要我说是路掌柜与那师爷暗中交易,分赃不均,于是怒而杀人,连夜逃窜。” “说的也是,不然为什么明知有匪患,还要把贵客招待在城外的农庄?必然是路掌柜早有图谋。” 众人说得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 李明琅的筷子顿了顿,就听谢钰柔声问:“胃口不好?” “没有。”发簪轻摇,李明琅梗着脖子把一块香焖茄子咽了下去。 食客们又说起城外聚集的山匪,个个义愤填膺。 临州商业繁荣,中原的货物要进滇西,无一不要经过此地。城里十户有五户做接待过路商旅的生意,快到年尾,正是进年货的时候,居然有贼人打临州商路的主意。 砸人饭碗,合该天打雷劈。 “听我二舅家的女婿说,他们村被山匪抢了一遍,连过年要杀的老母猪都没放过!还有好几个村子,都遭了难。天降横祸啊,欸!” “不过咱们临州守备齐全,离滇西王所在的昆城又近,王爷肯定不会眼看着山贼在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 “就是!滇西王一声令下,那群上不得台面的毛贼还不闻风丧胆?哈哈哈!” 有人放下茶碗,叹道:“只是苦了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这段时日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咯!” “兄弟,此话从何讲起啊?” “你还没听你家那口子说起吧?城里的米价一日翻了五倍!还在涨!快要过年了,你家要是没有屯粮,快去米行买上几斗。否则,年三十要饿肚子咯。” 李明琅放下筷子,见谢钰也眉头紧蹙,不由嗤笑:“好啊,倒叫那群米粮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沈记米行与王府有旧,提前知道消息,屯粮居奇也未可知。”谢钰摩挲指节,垂下的眉眼间敛去惯有的温润。 “神仙斗法,小民遭殃。”李明琅勾一勾嘴角,“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事。像滇西王一样的人,在天上作威作福惯了,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哼,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得偿所愿。” 谢钰面上的寒霜略有松动,牵起李明琅回到客栈后院,沉声说:“有当家在,他们不会得逞的。” 明知道谢钰在奉承,说些好听话,李明琅对自身的实力也有所认知,但由谢钰清澈如山泉似的嗓音说出口,她就禁不住轻信几分。 -- 第83页 欸,李明琅抬眼看谢钰,忍不住叹道,祸国殃民的妖妃莫过于此。 许是前一晚吹了风,或是一路山水迢迢累到筋骨,李明琅午后就发起热,由谢钰照看着,在小院厢房里蒙头大睡。 吕乐成来问,只敲开了院门。谢钰抱着胳膊立在门槛后,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 “当家的病情如何?” 谢钰看着这位肌肉虬结的吕镖师,语气不怎么温和,淡淡道:“刚吃了大夫开的药,把寒气闷出来就好。” “欸,下回该把翠翠姑娘带上,多个丫鬟照顾也方便。” “不必。”谢钰望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说,“当家的身手不俗,与你我一样都是镖局的镖师,不用带丫鬟跟着。你跟她说,她一定会生气,以后不必再提了。” 吕乐成一僵,搔一搔鬓角:“多谢姑爷提点,我知道了。” “当家的我会照顾。”谢钰又道,“不需要别人。” “……” 好了好了,知道了! 挥别吕乐成,谢钰转身回到厢房,把煎好的茶从炉子上拎下,倒进天青色的茶碗里。 门窗紧闭,不久前谢钰问客栈掌柜要来遮风的门帘,将屋子的边边角角捂得严丝合缝,半点寒气都透不进。 屋里有些闷热,药香和清淡的花香愈发鲜明。 谢钰走近床边,揭起床幔,挂在木钩上。两层锦被鼓鼓囊囊的,谢钰碰一碰被角,就听得李明琅嘟囔一声。 “嗯?” “难受。……小谢,外头的事怎么样了?” 李明琅背手捂住小半张脸,粉面桃腮,香.汗.淋.漓莫过于此。 谢钰别开眼睛,为她掖好被角,把茶碗递到她嘴边:“喝口水,润润嗓子。你才睡了一小会儿,能出什么事?歇一歇罢,别的我来处理。你别烦心。” 李明琅撑起身子,轻纱的背子为汗水浸湿,水草似的黏糊在玉一样的锁骨间。 她勾头喝一口热茶,被烫了一下,茶水沿嘴角滑下,挂在削尖的下巴上,顿了一会儿,没入浅浅的沟壑。 谢钰喉头微动,扯来丝帕帮她擦了两下。相隔薄如蝉翼的丝缕,李明琅滚烫的体温如烙铁般,叫谢钰的指尖颤了颤。 他轻一些也不是,用力也不是。 适时,李明琅抬眸嗔他一眼:“做什么呢,磨磨唧唧的。” 谢钰嗓音喑哑,几乎说不出话,似乎发烧的不是李明琅,而是他。 茶渍沿秀嫩的长颈而下,李明琅看不到,谢钰却看得一清二楚。 “……当家的自己来吧。”谢钰轻咳一声,“在下出去转转。” “你才出去转了两圈,又要出去转。怎么,你是陀螺成精呀?”李明琅轻哼道,“还是说我生病了不好看,不稀罕看我?” 谢钰别过头,深吸一口气。 李明琅这才低下头,看清自个儿的情状。 “……” 屋内一时静默,好半晌,李明琅才噗嗤一笑,像是被谢钰过分君子的举动逗乐了。 她自恃美貌,谢钰的表情叫她很有几分自得。 虽有些姑娘家的不好意思,但是此时此刻,折腾谢钰的想法占了上风。 李明琅勾起嘴角,指尖轻按住谢钰拿帕子的手,哑声道:“你轻薄我。” “李,明,琅。”谢钰一字一顿道,“别闹。” 李明琅笑出眼泪,掩住嘴边咳嗽边道:“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谢钰胸膛起伏几下,越看她娇艳无双的眉眼越可恶,于是,寒着脸像看一樽美人瓶似的,沿山峦起伏的幅度轻柔擦拭。 这下换李明琅懵了,面颊绯红:“松,松手。” “不行,没擦干净。” “……你这是在擦么?!”李明琅眼尾湿润,呵斥道,“谢钰,你再摸,我就……!” 温柔的触感骤然变得粗鲁,李明琅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欺身而来的谢钰。 “你欺负病号。” “当家的,你自找的。”谢钰低声笑了笑,吻了上去。 发丝凌乱,发根汗湿,蒸腾着浓烈的花香与清和的檀香。 李明琅慌不择路,被谢钰制住,掌心抚着脸颊,埋头亲吻她的颈侧。 “……谢钰,你不是人!你混蛋!” 孰料,谢钰一脸无辜地抬起头,仍是风度翩翩,高旷清逸。 “在下还什么都没做,就成了当家口中的混蛋,以后成亲了可如何是好?” 听听,他还委屈上了! 李明琅翻一对白眼,往里扯了扯披在肩头的轻纱背子,聊胜于无。肚兜的丝线在肩颈间勒出莹白。 “起开,你好沉。”待谢钰坐回床边,李明琅也勉力扶着床架坐直身子,锦被鼓了鼓,双腿屈起,紧紧地并着。 她看一眼谢钰,眼睫垂拢,不期然看到某处,猛地移开视线。 若是只看谢钰的姿态,与她对坐在床尾,左腿屈起,胳膊支在膝上,衣摆如雪堆似的垂在床角,不像方才对她任意施为的登徒子,倒像个出尘脱俗的谪仙人。 李明琅不大甘心,凭什么她像被露水糟践的荆棘野花,谢钰却能迅速收敛情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偏要把云端上的仙人拉下来,碾进尘土里。 于是乎,李明琅舔一舔嘴唇,轻哼一声:“喏,那儿,怎么办?” -- 第84页 谢钰揉一揉眉心,叹口气:“没事,过会儿就好。” “过一会儿?”李明琅挑眉。 “一——会儿。”谢钰拉长话音。 李明琅嗤笑,嫌弃地扯开汗津津的背子,谢钰眼前一亮,就瞧见白生生的一片,随后就看到李明琅钻进被窝。 从另一头,他眼前,钻了出来。 李明琅伏在他膝头,明明嗓音因生病而沙哑,却是谢钰此生听到最勾人的声音。 “小谢,我帮你啊。” 谢钰嘶一声凉气,目光暗了暗。 几次三番,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临州城,两人索性在小院里闭门谢客,厮混数日。 发汗了,病好了,腿也软了。 李明琅眯着眼睛,靠在床头,接过谢钰递来的蜂蜜水,满意得咂嘴。 “吕镖师方才跟你说什么?” 谢钰将她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低声道:“没什么大事,也就是沈家的婚礼上,颜小姐被一个采花贼劫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嘶!遁走 第44章 沈府劫亲 “噗——咳咳咳!”李明琅以袖掩口,咳嗽连连。 谢钰将人搂进怀里,干燥的掌心轻拍她的背,触手温腻,如在把玩一方上好的羊脂玉。 李明琅拿胳膊肘怼一怼他,忿忿问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 “在下也是刚刚才知道。” 李明琅横他一眼,爬出重峦叠嶂似的锦被,把谢钰推下床,素手一勾,放下床幔。 只见纱帐后影影绰绰,衣料窸窸窣窣,少顷,丢出几件月白卷草纹的亵衣。 谢钰移开目光,手背在身后,悠然自若地解开博山炉的雕花铜盖,将李明琅未喝完的茶水倒进去浇息。 半晌,李明琅换好衣裳,仍是一身飒爽的红色劲装,披狐狸毛斗篷,戴白绒的发簪。虽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发髻,但面上多了几分柔媚风流。 迈出门槛时,李明琅腿软了一下,好险没摔一跤。谢钰搀住她,却听她没好气道:“都怪你。” 谢钰摸摸鼻子,轻笑道:“当家的,习武一事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肢体柔韧乃是童子功。您这方面欠了些,在下帮您后天补上。”把李明琅噎得说不出话。 二人快马来到沈家。 斗拱飞檐,红绸高挂,宅院绵延占了大半条街。可见沈氏一族在滇西王荫蔽下做米粮生意已然是地方豪绅。 下人们垂着脑袋,拿笤帚在扫地上散落的鞭炮红屑。宾客散了大半,走出沈府时都在互换幸灾乐祸的眼神。 李明琅报上姓名后,好半天才有个管事的出来引他们进去。 见管事的脸色发青,李明琅便问:“少夫人如今可有消息?” “衙门的人已经来过了,其余的小的也不清楚。”管事唉声叹气,“李镖头请吧,我家少爷在厅里候着呢。” 话虽如此,等李明琅和谢钰走进待客的花厅,只瞧见本该今日与颜青女拜堂成亲的沈正卿铁青着脸,任身边两位穿金戴银、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如何安慰也无动于衷。 “少爷,少奶奶会没事的。”一名头戴珍珠花簪的粉衣女子说。 另一位穿紫色团花夹袄的丰盈女子恨恨道:“哼,依我看呐,就是那个颜小姐的老相好干的好事。她又不是临州人,谁晓得她过去有几个姘头?” “都别说了。”沈正卿掐了掐酸痛的眉心,抬头看到抱着胳膊看好戏的李明琅等人,不由恼羞成怒,“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有贵客来了,也不见你俩招呼。” 两名年轻女郎,想必是沈正卿的姬妾,见状纷纷起身,挽着胳膊口中闲言碎语不断,一道走出花厅。 李明琅走近了,看到沈正卿的容色,事发才一个时辰,他已然像被抽干了气血,面上白惨惨的,眼下挂着两弯显眼的乌青,肩膀垮着,双手搭在官帽椅扶手上,指节攥得发白,如丧考妣。 “沈少爷。”李明琅同情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当家,欸……”沈正卿哽咽着,缓缓道来。 由于颜青女远嫁而来,这段时日都住在沈家位于城南的宅院,迎亲自然也从城南起始。清晨,天蒙蒙亮,城南的大街上便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路喜乐开道,嫁妆二十几抬,场面盛大。 临州有头有脸的商户、富绅齐聚沈家,可谓“羊袄驼铃银酒碗,鹅绒鹿角玉茶缸”,奢华至极。 就在新人拜天地之时,忽有一位蒙面带刀的男子闯入,厉声喝道:“别拜了,不然我就把沈老爷的头砍了,让你们办完红事办白事!倒省却一次酒席!”说罢,就拔出一把钢刀,横在沈老爷子颈侧。 沈正卿强装镇定与那人交涉,却听那贼人道:“想留你爹一命也行,拿你媳妇来换!” 沈正卿脸色一绿,脖颈青筋毕露,恨恨道:“这位兄台,我们沈家行端坐正,乐善好施,从没惹过你吧?何必做这种辱我沈家门楣的事情?” 只听贼人冷笑一声,刀锋一斜,沈老爷脖子上就流出汩汩鲜血,身子一软,出溜滑坐在地。 众人大惊失色,四散奔逃。 后来的事,沈正卿支吾着没说,但李明琅想也知道,这人没多犹豫就把颜青女推了出去。 -- 第85页 爹只有一个,媳妇还能再娶。沈家可不止沈正卿一个少爷,他要坐稳少东家的位置,沈老爷的认可乃重中之重。 尽管如此,李明琅仍是鄙夷地觑沈正卿一眼,寒声道:“沈少爷若是信得过我,还请将那贼人的相貌、衣着一一道来,我来帮你找。” 沈正卿却道:“不敢劳烦李镖头,此事已交给临州衙门,由冯捕快负责。” 李明琅听着来气,嗤笑:“我看你也不怎么担心颜小姐。升官发财死老婆,呵,果然如此!” 沈正卿被她一骂,也来了脾气:“李镖头,诛心之言可不好多说!我沈家遭逢大难,你不安慰就罢了,还大加嘲讽?罢了,我有事要忙,慢走不送。” 李明琅凳子都没坐热,就跟谢钰一道被打包赶出沈府,骂骂咧咧道:“什么狗东西!你瞧他那样子,像是想把颜青女找回来的态度么?” 谢钰跟在身侧,淡淡道:“沈家这般的地方豪绅,三从四德的规矩恐怕比京城里的世家贵族来得要多。颜小姐被贼人当众掳走,他心底怕是不想再让她回来。” 李明琅气得直翻白眼,拽上谢钰的手,打算一道去沈家城南的宅院看看。颜家的下人约莫还住在那里,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说来也怪,沈正卿既然无所谓颜青女的生死,那他又挂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做甚?跟吃喜酒的宾客们扮深情公子?至于么?”李明琅越想越不对,总觉得背后大有文章。 城外山匪啸聚山林,剑指临州,城内街头巷陌却依然摩肩接踵,摊贩林立。 临州地处西南要道,民风剽悍,似乎都没把所谓的匪患当回事。大不了,就去昆城的滇西王府搬救兵。山沟沟里的匪徒、强盗,远没有城中米行们携手涨价惹人恨。 于是,李明琅行在路上,十个有八个路人都在嘀咕沈家大少爷被人抢亲一事,话说得很是刻薄,个个都在落井下石。 “……沈家可真是名声狼藉。”李明琅嘟囔。 谢钰扣住她的手,莞尔道:“巨富之家,无不是欺压乡里,吸食民脂民膏的。” 沈家这般,不过是小打小闹。只是,假若他们真与滇西王府有所勾结,就是另一回事了。谢钰垂下眼眸,敛去讽意。 “京城来的糖葫芦串啊,来一来看一看……西域的酥油泡螺,入口即化,一份二百文!”沿街的点心铺子,有店小二大声叫卖。 有路人听了价钱,不满道:“什么玩意儿,金子做的啊,这么贵?!” “呸,你懂个屁,这是我家掌柜花大价钱从西域买来的方子!油香酥脆,奶油香浓。” 李明琅鼻翼翕动,闻到一股子甜香,随即抬起头,却看到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戚惊羽?”李明琅走上前去,谢钰被她拖着,慢吞吞跟在身后,“你怎的在这儿?” 戚惊羽手中拿一份油纸包裹的酥油泡螺,乳白的奶脂挤在蓬松喷香的糕点中,看着叫人流口水。 李明琅柳眉轻抬,轻笑道:“看不出来,你还喜欢吃这些个零嘴儿。” 戚惊羽把油纸包往怀里一揣,尴尬地跟二人打招呼:“嗐,李当家,我就是瞧着稀奇,买来尝一口。谢少侠,幸会啊。” “幸会。”谢钰矜持颔首。 见李明琅还有谈兴,他皱了皱眉,捏一捏李明琅的手,说道:“当家,咱们还有事要办。” “也是。”李明琅纵然好奇,但心里也有轻重,果断挥别戚惊羽,牵着谢钰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身后,戚惊羽摸了摸怀中温热的点心,叹了口气,前后看了看,若无其事闪身离开。 与此同时,越过崇山峻岭,滇西王府内的幕僚们静若寒噤。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滇西王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眼中怒意横生。 “回禀王爷,吕师爷……在临州死于非命,临州知府的人查不出名堂,我们的人过去也只查出是周边山匪下的毒手。” 一股怒气从滇西王五脏六腑灼烧至天灵盖,他心头一热,竟噗的吐了一口鲜血。 “王爷——!”一众幕僚大惊失色。 近侍冲上去扶住他高大却摇摇欲坠的身躯,惊觉滇西王在短短一瞬间老了十岁,脊背佝偻着,面上沟壑纵横,眼底布满血丝。 “王爷节哀啊!”幕僚们跪地,劝诫道。 滇西王前半生戎马天下,后来得封异姓王,封地却在虫蛇遍地,荆棘密布,毒瘴滔天的西南边陲。 他看一眼伤痕与茧子交错的右手,那是一只握剑持弓的手。 想起逝去的吕飞白,滇西王不禁潸然泪下:“杀我吕军师,如断我三根肋骨。去,再去查,掘地三尺也得把真凶找出来!定要将此人抽筋扒皮,凌迟至死!” 见俯首跪在中间的侍卫嘴唇颤抖,欲言又止,滇西王颧骨下肉筋狂跳,叱责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罢。窝窝囊囊的,养你们有什么用?!不如拖下去宰了,给吕军师陪葬。” “说,我说。”侍卫连磕三记响头,“王爷,宏生钱庄的路掌柜跑了,他手里那本账册也不知去向……” 咔嚓。 滇西王抬起手,筋骨紧绷凸起,松开手,只见王座扶手的麒麟装饰化为糜粉,沙沙落地。 滇西王面沉如水,话语如冰:“叫齐人马,去临州,找账本。” -- 第86页 那边厢,临州香烛铺子。 佛龛里菩萨面容端庄祥和,双手合十。烟雾弥散,菩萨的嘴角笑意神秘莫测。 谢钰端详两本账册,飞速浏览一遍,纸张泛黄,像是用了许多年,每年的进项出项都仅有寥寥几行。 “滇西王也是可笑,招揽的人都对他留了后手。”谢钰讥讽道。 云湘城的汪县令另与六皇子的人眉来眼去,临州的宏生钱庄和沈记米行,虽以滇西王马首是瞻,但私下里都藏着记录供奉的账本。 “沈家的机密账册藏在沈正卿的书房地砖里,叫属下好找。”杨岘抱拳禀告。 谢钰目露赞赏:“做得好。” “那戚惊羽和颜小姐该如何处理?” 谢钰支着下颌,淡然道:“让戚惊羽等我们消息,寻时机出城,回他的红枭寨去。叮嘱他把颜小姐照顾好了,多一处伤少一根金条。” “是。” 谢钰悠然自得地用茶盖拨弄茶沫,抿一口热茶后,见杨岘还没走,于是挑了挑眉毛。 “怎么,还有事要说?” “……嗯。”杨岘纠结了一会儿,问道,“账册一事,主子要同李当家说么?” 谢钰瞅一眼边几上的两本册子,眼睛一弯,低声笑:“有何不可呢?” “这毕竟是攸关天下的大事,李当家……” “好了。”谢钰道,“夫妻同气连枝,她是我的人,我的事她自然都该知晓。” 若真是如此,您怎么不把清河郡王的身份如实告诉李当家?! 杨岘扯了扯嘴角,闷声说:“属下知道了。” “碧游那边有消息么?” 杨岘摇头:“暂时没有。不过看脚程,一个月内就能收到皇上的旨意。有定亲王妃相助,朝堂上对殿下率兵剿匪应当没什么阻碍。” “那便静候‘清河郡王’来临州吧。”谢钰嘴角勾起一道暧昧的微笑。 第45章 全城搜捕 福门客栈后院,云生镖局的镖师们齐聚一堂。 李明琅坐在屋檐下的贵妃榻上,眉心轻蹙:“颜小姐的事,想必各位已经听说了。既然颜老爷雇佣咱们镖局护卫颜小姐安危,就得送佛送到西,帮忙找出她的下落。诸位意下如何?” 阶下的镖师却有几人大皱眉头,互相看了眼,就将吕乐成推出来。 “当家。”吕乐成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抱拳道,“属下知晓您跟颜小姐私交甚笃,但颜小姐已被咱们平平安安交到沈家人手里。沈家不请咱们帮忙,镖局无凭无据的没理由去帮他们找沈家少奶奶啊。” 李明琅摩挲嫩葱似的指甲,轻飘飘问了句:“难道你要叫我见死不救?颜青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小姐,落到贼人手里会有什么下场,想来你们心里也有数。倘若她真的出事,你后半辈子能过得去这个坎么?” “当家,话也不能这么说……”吕乐成挠了挠鬓角。 她看向满脸纠结的镖局众人,不由叹息。 其实,李明琅心里也明白。镖局不是以江湖义气为名聚集的门派,而是正经做白道生意的,不拿钱不推磨。 路见不平,绝不拔刀相助,而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哪怕是镖局的当家,不给出好处,也休想叫手底下的人指哪打哪。 都是凭一身武艺吃饭赡养一家老小的普通人,这年头有点身手的人何愁没饭吃?大不了改换门庭,去别家镖局做事。 “好了。”李明琅轻拍掌心,“我还能叫你们打白工不成?一会儿我去一趟沈家和临州府衙,让他们全城悬赏颜小姐的线索。假如把颜小姐找回来,还能再得一笔赏金。” 吕乐成等人心里一盘算,低头拜道:“当家说的是。如今城外闹匪患,咱们哥几个闲着也是闲着,筋骨都要生锈了。不如去城里活动活动,找一找颜小姐的下落。” 欸,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李明琅轻笑道:“这不就对了?昨日我去城南的沈家外宅,问了颜家的下人几句。颜小姐的奶妈子哭天抢地,疯疯癫癫的,问不出名堂。倒是有个机灵的丫鬟说,颜小姐出嫁前,奶妈曾叫他们补过闺房的后窗……” 谢钰本站在李明琅身后不吱声,闻言眯了眯眼睛,淡声问:“后窗?莫非那窗子破了,是有人使了迷烟,来颜小姐处探过路?”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琅抬眸瞅一眼谢钰,“既然此人用迷烟这等下作手段,闯入沈府劫走颜小姐时又是单枪匹马。要是没猜错的话,那贼人估计没有帮手。” “啊。”吕乐成了然道,“现在临州城戒严,城门紧闭,除非那人有姑爷一样高超的轻功,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带着不会武功的颜小姐出城!这么一来……” “那人约莫还在城中。”李明琅道,“一个外来的单身男子要藏个大活人,能去的地方可不多。” 有了方向,便不是无的放矢。 李明琅将手下镖师分作四队人马,由吕乐成统领,散开到临州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去客栈、旅店、青楼挨个打听消息。 谢钰怀抱冰轮剑,看李明琅雷厉风行的样子,不由弯了弯嘴角。 “小谢。”李明琅瞥他一眼,“你跟我去临州府衙,找负责此案的冯捕快。” 她的目光清澈,却隐含探究之意。谢钰后背一紧,站直身子,向她伸出手:“在下自当随侍在当家左右。” -- 第87页 “没错。”吕乐成插嘴道,“现今这临州乱得很,谢姑爷可要好好保护当家的安全。” 谢钰瞥他一眼,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直到李明琅将手搭上他的胳膊,才笑意渐浓。 临州府衙。 冯捕快接过小厮端来的热茶,揭开茶盖,抿了一口,就噗地喷出一嘴茶水,茶碗重重顿在桌上。 “你小子他娘的想烫死我?!” 小厮腿一软,跪倒在地:“捕快大人饶命,小的这就给您换一杯。” 冯捕快正因近日沈府少奶奶被人当众劫走一事大伤脑筋。衙门催得急,沈府的态度高高在上的,不肯配合询问,却把案子的责任都压在他一人头上。 忙活一晚上,想喝一杯适口的茶都不称心。冯捕快嘴上一撇小胡子抖了抖,一拍桌子,当即踹了那小厮一记窝心脚。 “滚出去!” 小厮捂住胸口,连滚带爬走了。冯捕快低头翻几下内容寥寥无几的卷宗,嘴上急得冒燎泡,忽而,听见一个女子清脆的笑声。 “冯捕快,这是在烦心颜小姐的案子?” “你是何人?”冯捕快抬起头,却看到一对风姿卓然的年轻男女。 女子一身红衣,领口、袖口皆有雪绒似的狐狸毛,发尾细辫上饰有一颗颗白绒球,朱唇玉面,顾盼神飞,像是一只狡猾活泼的红狐负气含灵,化为人形。身旁的白衣男子则是俊眉修目,气质如兰。 “府衙重地,岂是闲杂人等能随意进出的地方?!还不快报上名来?” “冯大人。”李明琅盈盈一笑,“我是云生镖局的总镖头,李明琅,来这儿是有要事相告。” “什么事?说来听听。”冯捕快吹一吹胡子,语气不知不觉因为一句“冯大人”柔和了几分。 “我手上有颜小姐去向的线索。”李明琅道。 实际上,她手头什么也没有,云生的镖师们还在满城寻人呢,但空手套白狼一事,她也不是头一回干了。 先在负责案子的冯捕快处讨到好,再去找沈家人狐假虎威,之后去寻颜青女的下落行事更加方便。 冯捕快狐疑地看她一眼:“哦?快快道来!” 李明琅便将疑犯独身一人,兴许藏身在江湖人士聚集的勾栏院和廉价旅店一事说了。 冯捕快摆一摆手,冷哼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就找人问过了全城的旅馆、客栈,都说这两日没有留宿的年轻男女。” “冯大人英明。”李明琅轻笑,“那么冯大人可曾问过,有没有独身男子入住,白日里都闭门不出?” “……这倒没有。” 李明琅道:“冯大人,不瞒你说,我与那颜小姐有些交情。我旗下的镖局更是护送她一路远嫁来临州。 依我对颜小姐的了解,她不是个面对歹人束手就擒的人,相反,她聪敏机灵,即使一时间被人困住,也能想法子向外头递消息。” “那又如何?”冯捕快道,“她一介弱女子,一天了都没消息,还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欸!” “冯大人若是不嫌弃,云生镖局愿意出人出力,帮您找到颜小姐。” “当真?”冯捕快生得矮小精壮,眼神却十分精明,他不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 “当真。”李明琅道,“只需要衙门行些方便,给我们几个衙役做帮手,再把卷宗借来一观。三天之内,一定能找到线索。” 冯捕快摸一摸人中,小胡子颤了颤:“借人不行,衙门里也要忙别的案子,人手捉襟见肘,怎能借给你一个外人?卷宗……好说,现在就能给你看一看。” 李明琅接过卷宗,寒酸的两张纸,只记录了当日去沈府吃酒的宾客供词。 指尖在写有贼人衣着样貌的角落顿了顿。牛皮短靴,使一柄弯刀,身量颀长,听声音不过二十五岁上下……怎么看怎么眼熟。 李明琅谢过冯捕快,扭身就走。 “三天之后,等我的好消息。” 冯捕快嗤笑一声,不置可否,他就不信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折腾出什么风浪。 云生镖局的人马全城搜寻颜小姐的消息,在临州城内不胫而走。 吕乐成等人按李明琅的吩咐,逢人便说,沈家和衙门在重金悬赏这位沈家少夫人的下落。 城里现今聚集一批绿林好汉,都是些见钱不要命的主,听闻消息眼珠子一转,就提刀出门,和镖师们一起四处打听,誓要把临州翻一个底朝天。 李明琅悠然自得地在客栈喝茶吃点心,三不五时收到镖师们递来的消息,说是城南一带犄角旮旯的客栈都被他们找过一遍,暂时没有颜小姐出现过的迹象。 “当家的,阵仗那么大,若是找不到岂不是要被冯捕快责难?”谢钰捻着调羹,轻轻搅动,给李明琅要吃的红枣桂圆粥散热。 李明琅轻哼一声:“咱们过些时日就回云湘城去了,就算得罪一个捕快又如何?” “可是……”谢钰目露忧虑,“如果这满城的动静刺激到贼人,让他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取了颜小姐性命就不好了。” “小谢。”李明琅瞥他一眼,“你今天很奇怪,尽说些蠢话。若那贼人想伤害颜小姐,婚礼上就能出手了,何必多此一举把人绑回去?” “……在下只是随口说说,一切全听当家的指示。”谢钰温声道,舀一勺甜粥喂给她。 -- 第88页 李明琅垂头吃一口,轻哼道:“你就等着吧,没两天那家伙就会露出马脚。” 下一瞬,谢钰的神色一凛,李明琅刚想问怎么回事,就听得客栈小院外人声嘈杂,与谢钰对视一眼。 “我去看看。”谢钰提起冰轮剑,飞身向前。 嘭! 院门被人重重推开,谢钰脚步一顿,面上挂起温和笑意:“冯大人?” “冯大人,你怎么来了?”李明琅莞尔,迎了上去。 冯捕快却挂着“来者不善”的黑脸,厉声道:“云生镖局的李当家,伙同贼人绑架沈家少夫人,还请随我们走一趟!” 第46章 身陷囹圄 李明琅眉心一跳:“此话怎讲?” 冯捕快与李明琅一般高,此刻却有种俯视这位女镖头的快慰:“我的人接到线报,云生镖局收取贼人银钱,助颜小姐与外男私奔。闲话少说,跟我去衙门走一趟,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李明琅琉璃似的眸中浮现冷意:“冯捕快,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颜小姐行端坐正,您这般毁她清誉,破不了案子就企图栽赃在我一个外乡人头上,就不怕得罪了临州沈家,再得罪云湘城的颜家?” 呵,你会扣帽子,我也会。不就比谁泼的脏水多么? 争口舌之快上,李明琅是断然不会输人的。 冯捕快被她一串连珠炮似的话气得直翻白眼,好半天才把梗在脖子里的气捋下去。 “大胆!衙门的人来抓你,自有我们的道理。没有人证物证,谁又能陷害无辜之人?”冯捕快喝道,他挥一挥手,叫上身旁几个衙役,“去,把李姑娘给我捆了,先去大牢住一晚,磨一磨她身上的脾性!” 几位衙役身强力壮,虽比不上云生的镖师,但捉拿李明琅一介弱女子也是绰绰有余。 可他们还没走两步,谢钰的冰轮剑已然出鞘,秋风掠过剑锋,如拨弄琴弦,铮然有声。 “冯大人。”谢钰神色冷淡,平静无波,冰轮剑横在人群当中,宛如银河二分天穹,“这之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冯捕快为他气势所震,脚后跟往后撤了半步,手扶在刀柄上,说道:“这位少侠,你是要妨碍公务,包庇疑犯?” 谢钰摇头,刚想开口,小臂却被李明琅按了按。 “小谢,没事儿,我随冯大人走一趟。”李明琅步履轻盈,掠过谢钰身侧时,欺身在他耳畔耳语道,“你带人去城南的沈家外宅,把颜家的下人看住,别让他们跑了。” 谢钰蹙眉:“当家……” “安心。”李明琅捏了捏谢钰的手心,借衣袍遮掩将金乌弩塞进他怀里。指尖温腻的触感如游鱼般转瞬即逝。 冯捕快一行人带着李明琅走了,尽管没上枷锁,但还是在福门客栈前后引得众人围观。 奈何李明琅容光璀璨,半分没有身陷牢狱的自觉,倒是好生出了一把风头,把冯捕快气得不轻。 谢钰孤身一人立在院中,垂眸看向空荡的掌心。 院门吱呀,客栈掌柜扒在门边探出头来,却被谢钰周身的寒意震慑,战战兢兢缩了回去。 头一回坐牢,李明琅看哪儿都新鲜。 或许是碍于民风剽悍,临州府衙的大牢设在地下,幽森阴暗,碗口粗的铁栅栏将一间间牢房围得严严实实。 仍是白日,地牢里却早早点上火把,火焰荜拨,将脚下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李明琅走进地牢,身上光鲜亮丽,面上艳若桃李,仿佛自带光源一般,一出现就在牢里引起一阵骚动。 “哪儿来的小娘子,皮子这么嫩,快来给爷摸上几把!” “崔老六,你想得美!这是知府大人特意给小老儿我送的婆娘!” 污言秽语如千帆过畔,李明琅置若罔闻,清泠泠的目光扫过,仿佛石子激荡涟漪,又惹出一阵喧嚣。 冯捕快把她带到地牢深处,专门关押女犯人的牢房里,避开那些灼热滑腻的目光。 “你在这儿待着,明日知府大人亲自提审你。”冯捕快冷笑,“哼,咱们临州的规矩与别处不同,犯人都要过三关才有资格被知府大人审讯。你且等着罢,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所谓过三关,便是疑犯在过堂之前,当众被鞭打、杖刑、拔去十指指甲来搓去锐气。哪怕骨头再硬的老油条,过完三关后都成了有问必答的血葫芦。 听罢,李明琅一哂:“小女子在此恭候。” 冯捕快甩袖离去,李明琅环顾四周,这间牢房里还有个从方才就默不作声的女人。她找了堆还算干燥的草垛坐下,口中啧啧驱赶窸窸窣窣的老鼠。 地牢潮湿森然,李明琅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低声问道:“这位嫂子,缘何被抓来此处?” 发髻乱若杂草,面色枯黄的女人嘴里嗬嗬的,半晌才哑着嗓子回答:“我一斧头砍死了我家那口子,被公婆捉住,送到这里。” 李明琅尴尬地轻咳几声,附和道:“嫂子巾帼不让须眉,都怪那狗男人该死。”说罢,屁股往墙角挪了半寸。 荧荧的火光越过栅栏,在阴湿的地面映出光斑。 她虚盯着那块明亮的泥地,心中盘算,冯捕快说有人举报她协助颜青女私奔,那么动手的必然不是沈家,他们没理由这么做。只能是颜家,某个知晓颜青女曾有意私奔,且与汪县令的夫人有联系的人。 -- 第89页 颜府跟来临州的下人,十来张脸孔在李明琅脑海一一浮现。去掉不明就里的粗使丫鬟和抬嫁妆的小厮,再除去对颜青女忠心耿耿的奶妈…… 李明琅轻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昨日,李明琅去城南的沈府外宅询问,有个替颜青女梳妆的丫鬟很是机灵,提供了不少线索,话里话外都将贼人推到江湖人士头上。 一个深居内宅的丫鬟怎会知道那么多?除非,她知道劫走颜青女的人是谁。 抑或是,她自以为知道真相,认为绑架颜青女的人是被想跟颜青女私奔的那位书生雇来的,想借此机会扰乱视线。 李明琅长吁一口浊气,只盼望谢钰与她心有灵犀,明白她的暗示,早点将诬告她的死丫头捉住,送来府衙还她清白。 身在地牢不知日夜,李明琅勉强靠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推算时辰已过戌时。 得罪了冯捕快,自然没人给她送吃的。倒是同住的妇人掰了一块干瘪的馒头,让她填填肚子。 “嫂子,你留着吃吧。”李明琅闭目养神。 妇人嘟哝着李明琅不识好人心,拿回扔草堆上的馒头块,囫囵吞下去。 漏尽更深,远处传来冯捕快谄媚的话音,黄铜钥匙的当啷声,以及匆匆的脚步声。 李明琅倏地睁开眼睛,看见一身黑衣的杨岘打头走在前面,冯捕快在一旁点头哈腰。 “杨大人,李当家就在这儿。好端端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掉,小的哪儿敢呀?” 杨岘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开门,放人。” “哎,好好好,小的这就来。”冯捕快哆嗦着找到钥匙,牢门咿呀一声推开,低声下气道,“李当家,这边请。” 李明琅觑一眼杨岘:“小谢呢?” “殿,师兄托我接您出来,嫂子,请吧。” 李明琅拍一拍斗篷上的草屑,挥别那位面容枯槁的妇人,睨一眼冯捕快,婷婷袅袅走出牢门。 一路上被吵醒的犯人忿忿不平地拍打铁栅栏,冯捕快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外,台阶下,稳稳停着李明琅的马车。 绿豆一个骨碌从车架上下来,泪眼汪汪:“明琅小姐,你总算出来了,没事儿吧?没事就好!” 李明琅“噫”了一声,嫌弃道:“收收你的眼泪鼻涕,别丢我的人。” 而后又转身向冯捕快福一福礼:“这大半日的,多有叨扰,有劳冯大人照顾。” 冯捕快膝盖骨一软,险些扑通摔倒在地,他抹一抹额上的冷汗:“李当家,误会,都是误会,哈哈!有道是不打不相识……” 哼。李明琅轻哼一声,没再理他,扶着绿豆的胳膊登上马车。 车帘笼罩住清淡温柔的光晕,幽幽檀香,暗处坐着个白衣男子,如清风明月越过山岗。 李明琅扑进谢钰怀里,埋进颈窝,深吸一口带有体温的香气,抱怨道:“快些回去沐浴,我人都臭了。” 谢钰将李明琅整个搂在怀里,坐在腿上,与她交颈相拥。 温热的鼻息拂过颈侧,激起桃绒似的细小汗毛。只听得谢钰声音低哑:“香的。” 李明琅累坏了,环住谢钰的脖子,额头抵着他下颌。 她不是傻子,冯捕快叫杨岘“杨大人”,她听得清清楚楚。 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杨岘是什么来头才叫冯捕快低三下四?能对杨岘如臂指使的谢钰呢,又是什么人? 过去她怀疑过谢钰的身份不简单,经过射杀吕飞白一事后,就猜测谢钰或许有军方背景,是官面上的人物,可具体是谁,就两眼一抹黑。 谁叫她上辈子不曾出过云湘城,认识最大的官不过是个七品的汪县令。 谢钰说自己是京城人士,听口音不像作伪,京官儿……哪是李明琅这般平民女子能知晓的? “小谢。”李明琅在谢钰怀中拱了拱,寻到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嗯?”谢钰轻抚她的脊背,像调弄一只脾气不好的野猫子。 李明琅叹口气:“没事。” 她不想问了。 等到了时候,谢钰自然会将一切和盘托出,李明琅有这份自信。 回到福门客栈,小院内,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被抹布堵住嘴,双手为麻绳捆绑,吊在歪脖子树的树杈上。 吕乐成黑着脸,肩背双刀,在树下看着。 见李明琅回来,唉声叹气的镖师们顿时振作,欢呼道:“当家的回来了!” 李明琅瞥谢钰一眼,挥手吩咐:“把人放下来。” 那小丫鬟人被悬在半空中,脚尖点地,脸都涨成紫青色,他们再晚个一时半刻回来,怕是要被活活吊死。 “当家,这死丫头不说实话!”吕乐成闷声抱怨。 “得了,再过一会儿咱们就得让死人开口说话,麻不麻烦?” 唰,吕乐成拔出一柄钢刀,削断三指粗的麻绳。 小丫鬟噗通坐在地上,泪眼婆娑,膝行向前,抱住李明琅的腿:“李当家,奴婢做错了什么,让您把奴婢绑来严刑拷打?我可怜的小姐若是听说这事,不知该如何伤心……” 李明琅沉默地听她哭诉,没理睬,直到小丫鬟哭不出眼泪,才嫌恶地轻轻踹开她。 “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李明琅话音冷冽,“哈,好笑。你叫什么来着?” “奴婢名叫红药,是颜小姐的贴身丫鬟。” -- 第90页 李明琅取出袖中的手帕,往红药下巴上擦一擦,而后抬高她的下巴,脖子向后仰去,几乎要折一个对折。 “都这时候了,你还拿青女姐姐的名号来压我,想想你做的事,你配么?”李明琅道,“汪夫人是你什么人?” 红药瞳孔骤缩:“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汪夫人也是颜府出去的,她嫁给汪县令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李明琅冷哼,“你这般忠心耿耿,汪夫人知道么?让我想想,按年龄算,你娘也在颜家做事,莫非是汪夫人闺中的丫鬟?” 红药有些难以置信,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汪夫人于她母女二人有恩,在她五岁时就把她送去颜家三房小姐的院里做事,颜小姐生有殊色,那可是一份美差。 颜家靠嫁出去的女儿在云湘城里树大根深,相对的是,已出嫁的姑奶奶们也都对颜府有或多或少的话语权。 自颜青女这个生来美貌过人的堂妹出生,其貌不扬的汪夫人便惦记上了,恨不得她坠入深渊。 红药得了汪夫人指示,为颜青女和查良材牵线搭桥,差一点就能让颜青女行差就错,清誉尽失,谁想到半路杀出个李明琅…… 谢钰等人观红药神情,心下了然。 “你才多大点儿,心思就那么毒。”李明琅喝道,“想毁了颜小姐不算,还想一石二鸟叫我背上黑锅,好去给你真正的主子汪夫人摇尾乞怜?这要是被青女姐姐知道,她该有多伤心?” “不是的,不是……”红药摇头,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李明琅轻叹一声,她也不想做恶人,可谁让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给面子。 红药咚的一声摔倒在地,李明琅踩着她的肩膀,马靴坚硬的鞋跟用力往下按。 “嘶……”红药讨饶,“李当家,求求你放了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做……”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李明琅问,“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回到云湘城,成为汪夫人的丫鬟? 用你的小脑袋瓜想想,你知道那么多破事,汪夫人会留你性命?哪怕我今日放了你,明年也得去汪府的枯井里找你的尸体!” 红药悚然一惊,伏在地上,腿栗股栗,口中呐呐的。 李明琅没了耐性,叫吕乐成把人看住了,别让她寻死,等明日就把人送去冯捕快手下,过一遍三关,什么都招了。 翌日,李明琅亲自把红药押去衙门。 冯捕快简直换了张面孔,见李明琅来了,恨不得亲自拿衣摆为她擦干净椅子,还专门叮嘱小厮去拿知府大人私藏的好茶。 “嘿嘿,李当家,昨日多有得罪。今儿个吹的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咱们衙门蓬荜生辉啊!” 李明琅不稀罕跟他废话,将哭得直哆嗦的红药交接过去,吩咐道:“这小丫鬟是重要的证人,可能知晓内情,请帮忙看好她,拿到证词后云生镖局定有重谢。” “嗐,李当家这话说的。”冯捕快阿谀道,“查案子是在下的天职,哪好意思找您讨赏啊。 有李当家的帮助,颜小姐的下落不日就会有线索。到时候在下一定奏请上官,好好赞扬一番李当家和云生镖局的义举。” 李明琅也不客气,颔首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见李明琅要走,冯捕快连忙留她,“李当家,喝杯茶再走啊?” “不了。”李明琅道,“我家镖师还在四处探访颜小姐的去向,我怎能坐在衙门里喝茶?” 冯捕快被她说得老脸一红,等李明琅走后,肩膀一垮,心道,也不知这李当家和禁军的杨大人是什么关系……昨夜居然三更半夜来大牢把人提出去,连案底都抹得干干净净。 得罪了李当家,又得罪了京城禁军营的人,冯捕快暗自叹息,得亏这事知府大人不知道,不然就是看在杨岘的面子上,都会让他吃挂落。 李明琅乘上马车,准备去临州城东的勾栏院找谢钰。有消息说,这几日有龟公见过一个外来的刀客包了个姑娘租了一间厢房,每日闭门不出。 李明琅隐约有种预感,劫走颜青女的采花贼很有可能是她认识的人。也只有那个人,才会另辟蹊径把颜小姐藏在秦楼楚馆。 也不知临州的莺莺燕燕,有没有云湘城和京城的来得风情万种……李明琅胳膊肘支在小几上,托腮思索。 “吁——!” 马车陡然一停,马儿嘶鸣,焦躁地跺蹄子。 绿豆叱道:“什么人,长没长眼睛,还不快滚开?” 李明琅脆声问:“出什么事了?” 绿豆委屈道:“明琅小姐,有两个汉子打架,打到大街上,挡了咱们的路。” 李明琅垂下眼睫,撩开车帘,想看看谁那么不怕死,却没想到,她一露脸那两个操着弯刀的壮汉就停下打斗,齐刷刷看过来。 “好俊的小娘子!” “姑娘,可有婚配?若没有,就来陪我几日。若是有,也能有一出露水情缘。” 李明琅脸色一寒,按住蠢蠢欲动的绿豆,踩在车架上,脊背挺得笔直。 “二位今早出门没洗漱么?”李明琅捏住鼻尖,“怎的一股子口臭味?” 这两人,打得丁零当啷,热闹非凡,但看身法,只需一眼李明琅这个三脚猫功夫的人都能看出,他们的武功还比不上云生镖局的丙等镖师。不过是在铁匠铺子买一柄弯刀,就出来为祸乡里的混混。 -- 第91页 一高一矮两个壮汉被她怼得脸红脖子粗,恼羞成怒道:“小姑娘口气倒不小!让你瞧瞧爷爷我的厉害——啊!” 只听得唰唰两声,两道红缨似的利箭笔直穿过那两人裆下。 李明琅松开扣住金乌弩悬刀的食指,吹一声口哨:“下半辈子,还是拜入空门吧。” 两个混混一屁股摔倒在地,捂住裆下痛叫出声。李明琅没废了他们的命根儿,但利箭刮过大腿,鲜血汩汩而出,裆部一片鲜红的样子也够骇人的了。 围观的路人四散奔逃,本以为这俩汉子已经足够可怕,没想到后来的红衣女侠手起箭落,咔嚓一下就断人香火! 李明琅抖开斗篷,悠然坐回车里,那两支箭脏了,她不稀罕要。 绿豆牵着缰绳,故意把车赶到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人面前,重重呸了一声。 在他们离去后,一道青色的人影从高处飘然落下,不顾那两名混混的痛呼,踩住他们的膝盖,弯下腰,居然一把将两支赤红的箭生生拔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啊!快,快帮我叫大夫!” “痛死老子了,我操!” 青衣男子无动于衷,只是垂下眼帘,仔细观察那两支血淋淋的箭簇。 清角吹寒,男子束起的一根根细辫缠绕着五彩斑斓的丝绳,寒风灌入他发梢一颗颗象牙发饰,发出咻咻的哨音。 他的衣着打扮不似汉人,发辫又梳得花里胡哨,却生得眉目深邃,气质冷峭。 看了半晌,青衣男子才将两枚箭簇揣入怀中,冷笑道:“居然是你。” 第47章 香冷金猊 滇西一地勾连西域、南洋,就连勾栏瓦肆也与中原不同。 有腰挂弯刀的苗人嫖客,有浓眉深目的番邦龟公,有跪地斟酒的昆仑奴,亦有金发碧眼能歌善舞的雏妓。琼窗绮榭,蜜意酣情,好不快活。 李明琅从马车上下来,脸色就不大好。 有一位容长脸绿豆眼的鸨母见了,以为她是哪家太太来秦楼楚馆捉奸的,当即拦在她面前,掐着嗓子道:“姑娘,咱们院里不接女客。” 李明琅见鸨母老母鸡似的挡在门边,一眼就瞧出她的心思,没好气道:“让开,我来找人。” “嗐,姑娘这话说的,哪家太太来咱们这儿都说要来找人。谁不是闹得鸡飞狗跳面子里子都丢完才回了去?”鸨母捏着兰花指,尖酸道,“姑娘消消气,只听老身一言,男人啊管是管不住的,管了他还恨上你!” 李明琅嘴角抽了抽,懒得与鸨母废话,偏头对空气问了句:“谢钰呢,叫他出来。” 鸨母以为李明琅发羊癫疯了,神神叨叨的,遂叉着腰,叫龟公来把她架出去。 可鸨母尚未开口,身后就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当家,怎的上这儿来了?乌烟瘴气的,脏了你的眼睛。” 李明琅轻哼一声:“我不来,你还打算办完事顺路喝口酒吧?” 谢钰捏一捏眉心,走近李明琅,环住她的腰身,微微躬身下巴搁在她肩窝里,很有些无可奈何:“当家说这话,在下可要伤心了。” “哼,狗改不了吃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谢钰凑在李明琅耳边,低声问,“在下对当家是何种心意,当家也是知道的。这晦气地方,说些甜言蜜语不合适。” 李明琅侧过头,嗔他一眼:“你也晓得你在说甜言蜜语呀?” 一旁的鸨母傻了,这是个什么情形?见过在青楼门前指天发誓此生不负的,没见过当着一众莺花互诉衷肠的。 她也算饱经风尘,看这对年轻男女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不知该高看那清俊公子,还是佩服那红衣女郎。 “呃,这位公子,您夫人国色天香的,既然来找您,就快跟她回去吧。”鸨母选择息事宁人。 李明琅瞥谢钰一眼,扬了扬下巴:“不必了,我进去瞧瞧,看你这间院子有什么有趣的。” 谢钰揽着她的肩往后院走去,鸨母看得目瞪口呆,只道世风日下,年轻人真会玩。 这家青楼在临州城算大的,二人穿过连廊,两侧有二三十间客房,淫词秽语此起彼伏。 李明琅柳眉轻蹙:“戚惊羽可真行,竟敢把人藏在这鬼地方。” “当家的已经知晓那贼人是戚惊羽?” “我又不是傻的。冯捕快的卷宗写得清清楚楚,是个年轻身量高的刀客劫走的颜小姐。而且那天咱俩在街上瞧见戚惊羽,千里迢迢跑来临州,又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什么好事儿,不是他还有谁?” 谢钰啧了声,心道李明琅心细如发,果然不是好糊弄的。 等他们走到戚惊羽落脚的厢房,却见门户大开,人去楼空。谢钰身旁跟的几个黑衣人守在门边,见他俩来了齐刷刷垂首行礼。 “人跑了?”李明琅挑眉。 谢钰脸不红心不跳,淡声道:“在下接到消息赶来,他已没了影子。” 李明琅呵了声:“跑得倒快。” 她看一眼抿嘴不言语的谢钰,又安慰道:“好了,不怪你。戚惊羽年纪轻轻就执掌红枭寨,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嗅觉敏锐,被打草惊蛇就溜之大吉,也属寻常。” 谢钰轻叹口气:“等等看还有没有别的消息吧。” “说的也是。”李明琅轻抚金乌弩,弹琴似的拨弄弓弦,忽而道,“青女姐姐兰质蕙心,被人拐了定然不会垂头认命。或许,她有给咱们留下线索。” -- 第92页 说完,李明琅半点不客气地吩咐几个黑衣人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也要把颜青女可能留有消息的地方找出来。 几位黑衣人很是听话,应了声就任由李明琅颐指气使,半分没敢觉得她代俎越庖,没把自个儿当外人。 谁让这位是板上钉钉的郡王妃呢…… 一盏茶过后,居然真在枕套内侧找到一卷草纸,是颜青女留给李明琅的字条。 信由画眉的螺黛写就,字迹娟秀工整,言简意赅:“明琅亲启:我很好,不必叫人来找我。就当颜青女已死在贼寇手中,你回云湘城也有个交代。我祖父是知情达理的人,不会怪罪于你和云生镖局。天长地久有时尽,与妹妹相遇已是上天垂怜。望妹妹与妹夫长相厮守,相濡以沫,好生过日子吧。江湖路远,互相惦念即可。姐,青女。” 李明琅眼眶一热,牙根咬得咯咯响:“戚惊羽个混球儿,给青女姐姐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行,他一个刀尖舔血的贼人,懂什么怜香惜玉?我一定要把颜青女找回来,听她亲口说了才算,瞎胡闹么这不是?” 谢钰听得又舒爽,又头疼。 舒爽于戚惊羽彻底在李明琅这儿挂了号,再没翻身的余地。头疼于他安排戚惊羽劫亲,好趁乱偷出账本,此事不知该如何收场,又怎么跟李明琅解释。 谢钰默不作声,听颜青女把戚惊羽祖坟刨出来,沿族谱挨个儿骂一通,不由头皮发麻,坐立不安。 “当家。”谢钰轻咳一声,“如今临州城戒严,他们出不去城,顶多换个藏身之地。且等上几天,我的人一定能找到颜小姐的下落。” 李明琅剜了他一眼,环顾一圈屋内垂手伫立屏息凝神,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黑衣人:“你的人,哼,我倒巴望他们起点作用,别到头来还比不过冯捕快的人马。” “都听到了?”谢钰扫视一眼郡王府的影卫,个个人高马大,却被李明琅的气势压制得像一只只鹌鹑,“去吧,认真办事。” “是。” 风吹门扉,几个黑衣人一转眼就消失无踪。 夜阑人静,玉绳低转。 李明琅倚在谢钰臂弯里,端的是冰肌玉骨,钗横鬓乱。 “等把人找到,咱们就回云湘城去。这临州我是呆腻味了。” 她在临州无亲无故,没有势力,冯捕快那样的人都能轻易将她下狱。滇西王却树大根深,用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她。 李明琅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况且,滇西王的阴谋诡计,没有军师吕飞白就少了大半。此行能断滇西王臂膀,已是意外之喜。 “临州内外的山匪呢?”谢钰问,“现在上路怕是不大安全。” 他的指腹温柔地一节节划过李明琅柔腻的脊背,后者满足地咕哝一声,在他怀里拱了拱。 “我有别的法子。”李明琅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谢钰是君子不假,可是此刻香冷金猊,被翻红浪,李明琅伏在他胸膛,柔柔软软抵着他,饶是再坐怀不乱的都没了自制,李明琅的话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喂,小谢,你有没有在听?”李明琅揪他耳朵。 谢钰深吸口气,垂眸看一眼,两团霜雪晃得他直念清心咒。 下一瞬,却见李明琅撑着他的胸口坐起,红梅点点香腮雪,风月无边。 谢钰眸色深沉,一翻身将李明琅拢在身影下,抚了抚汗湿的鬓角,嘴唇贴近耳廓,用那一腔在国子监念经书子集,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嗓子念了一句词。 “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李明琅不通诗词,但也能从谢钰毛手毛脚的动作看出,这绝非词作原意。 她啐了声:“好好一句词,被你玷污了。快起开,天都要亮了,还睡不睡?” 谢钰闷笑一声,俯身吻她。 二人正在唇齿相交,凭相偎依,谢钰兀地停下来,眉头一皱,推开李明琅,把人裹进被窝。而后自屏风扯下外袍系上,拔出冰轮剑,一脚踹开房门,飞身到屋顶。 屋脊上蹲了个着青色短打的青年,身形矫健,黑肤如蜜,一头饰有象牙珠子的细辫在风中摇曳。 谢钰寒着脸,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那人扯起一道狠戾的笑容,提起弯刀,径直向谢钰杀去。 李明琅慌忙换好衣裳,跑到屋外,就听见一阵刀剑如风,铮铮作响。 谢钰余光瞥到她,厉声呵斥:“回屋去。” “……”李明琅倒听话,话音未落就缩回小脑袋,嘭地关上门。 那操着苗人弯刀的青年见状哈哈大笑:“你护着她,她却一溜烟跑了?” “废话少说。”谢钰手腕翻转,脚步一点,借力将苗刀挑开。 那柄苗刀看似是沉重的样式,却被谢钰和青年二人的力道震得纸片般哗哗作响。 青衣刀客露出尖锐的牙齿,野兽似的嗬嗬笑道:“小兄弟,我看你有几分功夫,不如随我去,包你有泼天的富贵。总好过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下卖命。” 谢钰目若寒星,剑眉横竖,差点冷笑出声:“拿钱买我效命,你主子也配?” 青衣人狰狞道:“那就别怪老子下手无情。” 冰轮剑,刃如霜雪。 谢钰舞剑时而似飞梁压水,时而似虹影横斜,可是此刻,他剑剑都是杀招,褪去那层君子如玉的皮囊,竟是一招一式如云涌飙发,鹰撮霆击。 -- 第93页 那青衣刀客也不输阵势,刀法刁钻毒辣,每回出招都是奔着搏命去的,有好几次险些砍在谢钰关节处,却都被谢钰轻盈的身法化解。 渐渐的,两人都开始吃力,意识到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你的剑,是跟谁学的?”青衣人喘着粗气。 “一位道长。” “好!”青衣刀客喝道,“待我杀了你,就去找你师父,将那老道头朝下抖一抖,把你们师门压箱底的功夫都倒出来。” 谢钰笑道:“我师父已经死了,你去地府找他吧。” 话音刚落,他们居住的小院四面墙中和墙角就出现了八道漆黑的影子。 青衣人脸色大变,结巴道:“你,你不讲江湖道义!以多欺少!你们汉人,不要脸!” 谢钰微笑:“我不是江湖人士,为何要讲江湖上的规矩?” 站在八卦死门方位的杨岘已然拔剑出鞘,脸色幽森得能滴出水来。 谢钰不紧不慢,问青衣人的名字,好明年今日给他烧张纸钱。 “好吝啬的镖师,才烧一张纸钱?”青衣刀客呸了声,“哥哥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滇西雷驰风。你有本事就叫他们一齐上,看我能不能拉一个垫背的!” 谢钰不做声,杨岘等影卫却忍不了了,一道道黑影如水墨般划过黯淡的月光,从四面八方杀去。而那位自称雷驰风的刀客,就如同蛛网中的猎物,被他们四处围堵绞杀。 谢钰拢了拢衣襟,淡声评价道:“困兽之斗。” 刀光剑影,好不热闹。 福门客栈的住客人人自危,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 住在隔壁的云生镖局镖师们想来助拳,却看到在院子上空和屋檐上打架的人他们一个也不认识,自家姑爷好端端的背手站在屋脊上看戏,当家也没出现,想来没多大点事,遂都拔出刀在一墙之隔候着。 刀剑声如银瓶乍破,裂帛断弦。 谢钰蓦地低头,听到吱呀一声,绣门大开,李明琅缩手缩脚从屋里走出来,朝他悄悄挥手。 “停。”谢钰声音清冽,在寂静又喧闹的夜里极为突出。 杨岘遽然收手,猛地后退,靴底把瓦片蹭得七零八落。 人群当中的雷驰风狼狈不堪,挂在那棵歪脖子树的树杈上上气不接下气。 他还有心思说笑:“姑娘,你夫君要杀我,你要高抬贵手吗?” 李明琅冷眼看雷驰风:“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他们杀了你,把骨灰送给阿盆朵姐姐做花肥。” 雷驰风笑容僵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引用自林逋《点绛唇》,原诗不是这个意思,小谢搞黄ing 第48章 风驰电掣 “别装傻,你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李明琅垂眸看雷驰风靴尖的银铃,问道,“你是雷家寨的人?” “姑娘,你来滇西不久吧?”雷驰风冷笑,“苗人里十个有三个汉姓是雷,我姓雷,就是那旮旮角角的雷家寨人?” 李明琅走到谢钰身旁,扶一扶随手挽的发髻,娇声道:“是么?我瞧你靴子上镶的铃铛眼熟,一模一样的花纹我好像在一个叫阿盆朵的姑娘家见过。” 谢钰将她护在身后,紧盯歪倒在树杈上的雷驰风。 见他不愿说,李明琅也不再追问,浑不在意似的笑笑:“既然不是旧人,素昧平生的,你来杀上门来是为的什么?” 雷驰风为杨岘领头的八道黑衣影卫围困,打得身心俱疲,遍体鳞伤,心知今日不能善了,索性直言道:“姑娘前不久杀了个位高权重的人,一命偿一命,我特来找你寻仇了!” “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血口喷人,殃及无辜,今夜死了算便宜你了。” 李明琅躲在谢钰身后,漠漠轻寒,她还故作弱不禁风地掩嘴咳嗽几声,把雷驰风方才的话还了回去。 真会装腔作势。 雷驰风顿时没了跟她计较口舌高低的兴致,自怀中掏出两样东西,甩在地上。 啪嗒。 两支赤红的箭簇上发黑的血渍凝结,倒钩处犹有腐坏的碎肉残余。 李明琅瞳孔骤缩,神色微冷:“这是什么?” “姑娘应当看着眼熟才是。”雷驰风冷笑,“毕竟,你就是用这玩意儿杀了我滇西王府的吕师爷,不是吗?”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图穷匕见。 听到“滇西王府”几个字,杨岘等人的脸色大变,摆开阵势,剑锋直指那苗人刀客。 李明琅却半点不慌,直截了当问:“所以,你想杀我替一个糟老头子报仇?” 雷驰风摇头:“我替王爷做事,是王爷想要杀你。可惜了,我行走江湖十年,居然要栽在你一个小姑娘头上。哈,不过呢,李姑娘,你也别着急,你的死期也不远了。” 死到临头,嘴上依然负隅顽抗。 谢钰抖一抖冰轮剑,月华如水,衣袂缥缈,他口中说着发狠的话,面上却言笑晏晏,像在酒席上说玩笑话。 “你就算把我们都杀了,也找不到账本,何苦费那工夫?不如引颈就戮,我还高看你一眼。” 雷驰风拧眉:“账本果然在你们手里。” “什么账本?”李明琅扯一扯谢钰的袖子。 谢钰眉目温润,不置可否。 -- 第94页 雷驰风彻底没了挣扎的心思,他心里清楚,谢钰把账本一事告诉他,就不可能放他活着回去。 他仰躺在枝桠间,长手长脚没气力似的垂落,稀疏的枝叶中,隐约得见远处亮起的天空。 “喂。”雷驰风偏头问李明琅,“她过得好不好?” “谁?阿盆朵?”李明琅柳眉一挑,“不是说不认识么,现在又问个什么劲?” 雷驰风懒洋洋道:“人死之前还能有一口断头饭呢。” 李明琅轻哼一声,看着血液自雷驰风的指尖滴落,在树下聚成一滩,想来杨岘等人都下了死手。 “阿盆朵过得很好,我路过雷家寨时她跟我说,等过些年她家老婆婆仙去,就嫁给一个行脚商人,再也不回来了。” “那就好。”雷驰风深吸口气,咔嚓一声,一根树枝掉下来,“你们动手吧。” 他阖上双眼,沐浴熹微的阳光,准备在今日彻底到来之前死在敌人的剑下。 他少时离开山寨,混迹黑白两道,沦落到滇西王手下,为他做了不少腌臜事,对自己死于非命的结局早有准备。 只是……还有个人,他放心不下。 片刻后,眼前蒙蒙亮,隔着眼皮能看到发红的日光。 雷驰风抹一把人中上的汗水,猛然睁开眼,只见那对年轻男女搂搂抱抱的,交颈耳语,显然将他忘在了一边。 “喂!”雷驰风撇嘴,“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杀人就杀人,在法场旁边卿卿我我的算什么事儿?狗男女! 李明琅掩嘴,噗嗤一笑:“耍你的,呆瓜,起来吧。今儿个本小姐心情好,放你一马。” 雷驰风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信。他继续一动不动挂在树上,疑惑道:“你们没理由放过我。”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谢钰背手,平静地说,“只要你愿意到我手下,做我们在滇西王府的探子。你要钱,还是要保护一个女人,都可以随你。” 雷驰风轻呵一声:“你们不是开镖局的么?我放着滇西王府的阳关道不走,来跟你们走独木桥?那不是找死吗?何必那么麻烦,现在杀了我算了。” 谢钰轻声道:“是么?” 雷驰风悚然一惊,余光扫过院内的八位黑衣人,皆穿着夜行服,身手不俗。而且,经过方才的群殴……不对,交过手后,他隐隐能察觉,这群人的来路不简单。 金乌缓缓爬上枝头。 雷驰风的脑海有如被白光贯彻,乍然间明白过来,眼前的白衣男子,云生镖局李当家的夫婿,绝非一般人。 敢对上滇西王府,光明正大来策反他,不是什么钦差大臣,就是皇亲国戚。 “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把账本在你们手里的事回头禀告给王爷?” 谢钰与李明琅对望一眼,笑容清淡:“你不敢。” 李明琅心思转了转,迅速跟上和谢钰“狼狈为奸”的思路,轻笑道:“我们手里捏着人质,你能翻上天去?” “再过些日子,滇西王就没空烦忧账本的事了。”谢钰勾起嘴角,“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夫妻混合双打,一招一式的,叫雷驰风无话可说。他一个骨碌从树上滚下来,单膝跪地,被杨岘剑砍过的胳膊鲜血淋漓,软绵无力地耷拉着。 “愿为李姑娘和谢姑爷办事,还请吩咐。” 谢钰略略向前走了几步,拿冰轮剑挑起雷驰风的下巴,低声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不要上贼船,懂了么?” “知道了。”雷驰风牙关战栗。 如雷驰风一般不服管教的人,谢钰见过许多。哪怕是现在,他仍旧能从雷驰风的眼神中看出不甘、狠戾和颓丧,像养一只会咬人的恶犬,驯服只是第一步。 雷驰风虽跪着,眼尾余光却不住瞟向谢钰身后的李明琅。他不明白,像谢钰一般可怕的人,为何要屈居在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弱女子麾下?哪怕是为了掩盖身份,也做得太过了。 嗖—— 一支艳红的箭擦过雷驰风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偷看什么呢?”李明琅啧了声,“让你看了吗?好好听我家姑爷说话。” 雷驰风:“……” 鲜血自颧骨滑落,他呸了口带血的唾沫,跟谢钰打趣:“难怪你怕老婆。” 真是凶恶,一言不合就动手。 谢钰不引以为耻,反倒笑了笑:“闲话少提。我只吩咐你一件事,回去昆城找滇西王,告诉他账本你已有了眉目,确实是临州城外的流寇作祟,把宏生钱庄的银子和账本都抢去了。” 雷驰风大皱其眉:“滇西王老奸巨猾,断不会相信这鬼话。” “怎么叫他相信,那是你的事。”谢钰冷声叮嘱道,“等办完事,你就在王府待着,等我们的指示。最好寻机会凑到滇西王身边,日后有你的大作用。” 雷驰风不大相信,但只好应下。 雷驰风走后,杨岘他们也随之离开,小院重新恢复平静。 吕乐成等镖师们急匆匆赶来询问情况,被李明琅一句“那人来偷钱财不知怎的黄雀在后,被人追来寻仇,结果钱没偷到,脸也丢完了”给糊弄过去。 吕乐成见她和谢钰都毫发无伤,便放下一半的心,可眉间犹有忧色:“当家的,依我说,临州城内外乱七八糟的,咱们还是早做打算,准备回去吧。” -- 第95页 李明琅颔首:“我正要找你们说这事呢。此地不可久留,如今我们送嫁的事了了,等找到颜小姐,把人送回去,我们立刻动身回云湘城。” 吕乐成“唔”了声,心想,临州乃是非之地,即使找不到颜小姐,过几天也得劝当家走人了。 孰料,天不遂人愿,三日后,临州城内却先乱了起来。 先是因米价暴涨,有一壮汉在沈记米行拿了钱又买不到粮,临到手前还被小厮当场加价,那汉子也是个有气性的,当即揍小厮一顿。 排队来买米的人见状,干脆甩开膀子把事情闹大,反正法不责众么,便跟沈家的护院、小厮们打作一团,一时间打架的、砸铺子的、抢米的牛鬼蛇神全冒出来,将沈记米行劫掠一空。 等官府的人来,只见到如狂风过境般一片狼藉的米行和痛叫呻吟的沈家小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城里其他人听说沈家的遭遇,对一众粮商合伙涨价吃人血汗钱的不满情绪一朝爆发,如水滴入油锅。 一时间,临州家里有青壮的人家呼应、连串似的走上街头,打劫米行、粮店。 临州城内本就暗自聚集不少贼寇,都是些目光短浅、见利忘义的凶恶之人。此时也顾不得等候滇西王府的号令,趁乱抢劫偷窃、奸淫妇女,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而且,因为在东北方山坳落草、啸聚的山匪,临州知府更不敢打开城门,让百姓出城避难。 一座商贸繁荣的边城,转瞬间竟成了人间地狱。 李明琅听闻此事,也是瞠目结舌。 她前世经历过山河破碎的乱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人的恶念一旦被放出,便会无限放大,愈演愈烈。而本来不想作恶的人,在乱世之中,也只能杀人越货,才能苟活。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吕乐成急得嘴角起燎泡,“当家的,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咱们今晚,趁夜出城。山贼总要睡大觉吧,属下就不信咱们这么多人,有刀有马的,那些赤手空拳的匪类能奈我何?” 李明琅犹豫不决,一则颜青女还没找到,二则临州一旦陷入混乱,滇西王就有理由带兵离开昆城,美名其曰剿匪。 更有甚者,还会借此机会征兵入伍,到那时,岂不是又陷入上辈子一般无二的境地? “临州乱成一锅粥,咱们拍拍屁股就走也不是办法。”李明琅道,“城外有多少流寇落草,咱们一问三不知。若是人少还好,若是人多,蚁多咬死象,我不可能冒着折兵损将的风险带所有人上路。” 云生镖局的镖师们也各有看法,一时争执不下。 李明琅侧过脑袋想问一声谢钰的意思,却意外发现他不在院中,大早上的,不知去外面忙什么了。 云重烟轻,临州城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忽然间,自福门客栈的外间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 李明琅刚想派人去查看,就见客栈的掌柜心急如焚跑进来,被门槛绊倒,鞋都甩飞了,满头大汗,唇色苍白。 “李当家……快躲起来!山匪进城了!” 第49章 先声夺人 镖局众人惊愕不定,李明琅反而镇定自若,柔声问:“掌柜的,慢点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呼,知府大人本来早早将城门落锁,派城门守备严加看管,外边不得进,里边不得出。”客栈掌柜抬起袖子抹汗,“哪里想到,今儿个早间有潜藏在城里的贼寇,一刀抹了西城门的守卫脖子,把外头的山匪放了进来。如今已是乱了套了!” 李明琅沉吟道:“他们里应外合,府衙里就没有半分准备?” “欸。”掌柜长叹道,“知府大人是个泥人性子,拿针戳也戳不出一声痛呼。能叫城门子终日守卫城门已经费了他七成功力。” “剩下三成呢?” “嗐!剩下三成忍功,留着等滇西王爷拨冗来救!”掌柜恨铁不成钢似的,甩袖怒斥。 李明琅何等机敏,垂下眼帘,眼眸微动,转瞬间就有了对策。 “掌柜的你先带家小躲好,再叫人寻结实的木头、家具、石块来,堵好客栈大门,免得遭了匪祸。”李明琅吩咐。 身在异乡,福门客栈的掌柜遇事能想起提醒他们一句,少不得要帮掌柜的一把。 掌柜的见她年轻娇俏,发号施令时却别有一番叫人莫敢不从的气势,不由期期艾艾地应承。 掌柜走后,李明琅转身对镖师们说:“押镖送镖遇到灾乱也是常有的事,不必惊惶。 如今咱们不须担心货物和主顾的安危,只须保全自身。你们几个把我屋里的财物行李都搬去隔壁院子里,所有人按班排序,轮流值守。” 吕乐成听出她的话外音,心生疑窦:“当家,那你要去哪儿?” 李明琅抽出发簪和梳钗,用缎带利落地束起高高的发辫,一边说道:“你点几个功夫好的随我去府衙一趟。” 西城门与福门客栈尚有一段距离,暂且乱不到他们这儿来。现在赶去府衙,控制住局面,还有得救。 吕乐成闻言大惊失色:“当家,不可啊!” 李明琅噗嗤一笑:“你是魏征进谏么,成天当家这不可那不可的。” 吕乐成素来忠厚,不如谢钰一般能言善道,往往提出建议后李明琅不听他也就默默听从。 可是今日情况危急,李明琅的功夫说好听点叫三脚猫,说难听点跟寻常富家小姐也没多大区别。唯一超凡绝伦的一手射弩术,也应对不了满城乱窜的山匪。 -- 第96页 他粗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愁云密布,粗声粗气道:“当家的不听,属下也没有办法。我跟张镖头和林师爷承诺过,会护当家周全。您非要铤而走险,属下就只能卸了云生镖师的身份,强行阻拦了。” 这家伙,怎么一根筋呢?李明琅心里埋怨,但仍似一股热流淌过似的,生出几分感动。 她看向院内的镖师们,个个目光灼灼,忠心恳切。 上辈子,她孤零零死在叛军刀下,何曾有人关心过她的安全?现如今,她手下一众镖师都指望她平安喜乐,还有个俊俏倜傥的未婚夫,已然称心如意。 但,谁要是想毁了她的安宁,她就让那些人不得好死。 “当家,在下陪你去。”谢钰从门外进来,白衣皎洁,衣摆在深秋的寒风中猎猎。 李明琅大喜,快步走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腕,对吕乐成道:“小谢陪我去,这下你们该放心了吧?” “哼。”吕乐成上下看谢钰一眼,如同看一名狐媚惑主的奸妃,“谢姑爷武艺超群,但刀剑不长眼,外头兵荒马乱,能护住当家吗?” 谢钰不愠不恼,轻笑道:“在下刚从外边回来,虽说有不少打家劫舍的人,但都是些孬货,算不得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吕乐成也不好再提,只得遵从李明琅的命令,关门闭户,把马儿都从马厩牵进来,守好镖局的财物。 沿街的店铺都大门紧锁,有运气不好的窗子都被人砸了,门上破了个大洞,货品被洗劫一空,拿不完的就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临州百姓皆闭门不出,李明琅和谢钰策马疾行,一路上除了几个偷摸出来浑水摸鱼的,行人寥寥无几。 昔日的繁华散落,李明琅脸色阴寒,恨恨道:“那滇西王为了寻由头征兵,也不顾旁人死活。等咱们寻到他阴谋内乱的证据,定要让他好看。” 她瞥一眼谢钰,低声问:“宏生钱庄的账册,是你的人拿了?” 谢钰点头:“没错。不仅如此,在下还拿到了路掌柜藏在厨房米缸里的秘密账本。” 李明琅挑眉:“果然有这玩意儿。里头记了些什么?有什么有用的,一并说了吧。” “都是这些年宏生钱庄作为明面上的傀儡,为滇西王府劫掠别地的官银、银兑洗脱罪责的记录。”谢钰道,“最近两条,都与云生镖局有关。” 李明琅握缰绳的手一顿,牙根咬得咯吱作响:“好啊,还真是他。” “当家,在下晓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滇西王在此地权势滔天,无论要做什么,一定要小心行事。”谢钰望向李明琅。 红衣猎装的少女低垂着头,揽住缰绳的手指白皙,手背因用力而绷出几道叶脉似的经络。 李明琅看着坚强,似乎无论遇到何事都能咬咬牙重整旗鼓,一往无前,但说到底,仍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李明琅没有哭,早日知道真相,总比终日悬着心强。 “有你护持,我怕他做什么?”她勉强冲谢钰笑笑,眸间水光滟滟,美不胜收。 谢钰怔住了,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下一瞬,谢钰伸出手,一把将李明琅从马鞍上提起,拽进怀里。 李明琅没来得及惊呼,只听当啷一声,冰轮剑的剑鞘将一柄飞来的斧子挡下,锋利的斧头嘭地钉进旁边一家当铺大门。 剑鞘裂开蛛网似的纹路。 谢钰脸色一沉,附在李明琅耳边说:“低头,别动。”说罢,抖开斗篷,将人裹了进去。 檀香盈鼻,李明琅有些紧张,但她靠在谢钰胸膛上,听到那人沉稳的心跳,自然而然感到安全。 谢钰则冷面看向杀将过来的男子,身长九尺,临近冬天仍坦胸露腹,肌肉发达,跟一座小山似的,走在路上都能激起一圈圈尘泥。 “好身法!”壮汉道,“能躲过我鲁老六飞斧的你还是第一个!有趣有趣!不若你把你娘子借我玩几日,我们两个结为连襟兄弟,一起去道上赚他千百两银钱?” 谢钰才懒得与鲁老六废话,骑在马上,提剑就上。 乌鸦是西域来的贡品,原是草原上的马王,最为乖劣,谢钰调教大半年,才臣服在他麾下。其秉性聪颖,颇具灵气,不须号令都能心领神会,如同一体。 只见得谢钰护住李明琅,如西北军营里的骑兵一般径直往挥舞斧子的鲁老六身前杀去。 奔到近前,乌鸦马身子一侧,借着那股冲力,冰轮剑轮圆了往鲁老六脖子上砍去。 鲁老六看谢钰不是好惹的,当即狠狠道:“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整日睡在温柔乡里,成不了大气候!你且看看,能不能伤你爷爷分毫?” 谢钰死死抱住李明琅,冷笑道:“先祖父去世多年,你是哪来的粗人?死去吧。” 冰轮剑当的一声被一柄巨斧架住。 李明琅屏住呼吸,从谢钰斗篷的缝隙间看去,鲁老六的肌肉发达,如同野兽。都道一力降十会,哪怕谢钰剑法再精妙,也要多使些手段。 “小谢。”李明琅侧耳靠在谢钰胸前,低声说,“我爹使的就是斧头,他跟我说过,斧子是极锋利极凶险的兵器,用的好了能开天辟地。但有一处缺陷,斧子使力时,胸腹间有空当。” 谢钰低头,含住李明琅的耳廓,温热的气息环绕:“谢当家的提点。” -- 第97页 李明琅又羞又怯,脸埋在他胸口,心道等此事了结,定要让谢钰好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她调笑? 几招过后,鲁老六退开距离,喘着粗气。他力能扛鼎,但眼前的白衣公子剑招密如网罗,乍看柔若无骨,却招招能置人于死地,剑意暗含的力道磅礴,竟让他屡屡居于下风。 “好小子,有你爷爷几分风范!”鲁老六大喝一声,杀了上来。 谢钰骑在马上,身前又有李明琅要保护,动作慢了几分。 鲁老六见状暗喜,胳膊一拧,身子一歪,自下而上砍杀的动作突变,竟从斜下方横杀过去,直指谢钰的腿脚。 呵,谢钰勾起嘴角,神色散淡。 他握剑的手很稳,像他握笔悬腕般沉稳无波。但他的剑,是杀人的剑。 鲁老六没来得及得意,手中巨斧就被冰轮剑如撩起珠帘一样轻松挑开。他双目圆睁,紧接着眼前一黑,只见到一片墨汁似的浓黑,绸缎一般油光水滑。 那是乌鸦马的腹部。 下一瞬,鲁老六胸口一痛,向后飞去,几根骨头都要碎成粉末。 “……你用马儿来踹人?算什么东西?”鲁老六恨意难消,咳出一口鲜血,又因肋骨的剧痛而脸色惨白。 谢钰却不管那么多。他又不是傻的,对方不讲江湖道义,他还要恪守所谓的规矩。 “嘴巴不干净,死在马下,算便宜你了。”谢钰轻踢马腹,乌鸦马载着二人轻快地路过倒在地上的鲁老六。 擦肩而过时,鲁老六面目狰狞,四肢无力动弹不得,只看到那白衣少侠柔声安抚怀中的少女,连一丝目光都不稀罕看他。 唯有那匹通体黝黑的马,走过鲁老六身旁时,怜悯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而后抬起蹄子,重重踩在他业已断裂的肋骨上。 鲁老六吐了口污血,一命呜呼。 临州府衙人满为患,城内大小官吏、富绅大家都遣人来听消息。 “或是组织衙役和护院,或是请昆城的王府私兵,总要有个成算。” “是啊,知府大人上哪儿去了,有别的要紧事比得过这个么?” 衙门大堂里议论纷纷,官帽椅上坐满了城里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地上还密密麻麻站了几十号人。 这时,忽有一位红衣女子跨过门槛,扬声道:“知府大人避而不出,咱们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听小女子一言,组织人马,想法子将那群贼人赶出城去!” 第50章 言听计从 一群或鹤发鸡皮,或肠肥脑满的乡绅富户都变了脸色,训斥道:“哪来的黄毛丫头,衙门重地岂是你能擅闯的地方?” 雪白斗篷如惊涛拍岸,李明琅快步走到人群最前,大喇喇坐在空置的上座之上。 “大胆妖女,知府大人的位置你都敢坐?” “来人啊!快把这两人给我赶出去!” 一时间,人群骚动,骂声一片。 有人叫来衙役,来的却是冯捕快的人,这几天都跟云生镖局的人熟识了,见到是李明琅不由踌躇。 有人想上前来架走李明琅,没走近两步就叫谢钰一脚踹在地上,捂着胸口哀叫。 “可以听我说了么?我是云生镖局的当家李明琅,自云湘城押镖来临州,如今手下有武艺过人的镖师二十人,兵强马壮,愿襄助临州官民,渡过此劫。” 李明琅端坐在正中的官帽椅上,声音清脆利落,别有一番掷地有声的气势。 底下的富绅们交头接耳:“云生镖局?没听过。” 还有人质问李明琅,她一个外乡人,管临州的事务做甚?更何况,她越俎代庖坐上知府大人的官位,是为大不敬。等事了了,要叫人拿她下狱。 “哼。”李明琅冷笑,“你们的知府是个孬货,遇到此等大事人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你们这些豪强乡绅,本该组织青壮共克时艰,如今却龟缩在衙门,心里琢磨着带家眷出城避难。” 她快言快语,说的话刺耳无匹,听得一干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可见是戳进心窝子里去了。 “如今我一个外乡人,一介小女子都敢站出来担事,愿意出人出力来控制乱局。你们倒好,居然反咬我一口?”李明琅故作谴责地看那群乡绅一眼。 说心里话,她没有把握说服这批临州富户,但谈判讲究先声夺人,她先上来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再亮出实力作为保证,让他们心里有底。最后再温言善语勉励几句,才好叫这些抠门的老公鸡们出钱出力,认可她的命令。 李明琅解下斗篷,甩在地上,衣摆上赫然是一大片新鲜的血迹。吸气声此起彼伏,乡绅们抹着下巴上的冷汗,捋胡须的手不住颤抖。 “刚才我来的路上,碰巧撞到个劫道的贼寇,生有神力,壮得像头熊,都被我夫君一剑斩于马下。”李明琅冲谢钰扬一扬下巴,“像他一般的高手,我手底下还有二十余位,如今都在临州城内,等我号令。” 谢钰面无表情,气势冷峻,不怒自威。冰轮剑就悬挂在他腰间,剑鞘上犹有血渍。 乡绅们不敢多问,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 这时,李明琅看见坐在下头的沈正卿,似乎被当众抢亲后他就没了昔日的富家少爷气度,整个人病恹恹的,歪坐在圈椅上。 “沈少爷。”李明琅娇声问道,“您认识我,也是临州本地的商户,在此次混乱中受创最深,不如你给在座诸位一个主意?” -- 第98页 沈正卿虚弱道:“我哪儿有什么主意?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谢钰默默扫他一眼,看来那本记录沈记米行和滇西王首尾的账册丢失,对沈正卿影响极大,跟被抽了命根似的。 李明琅本想借沈正卿的口来为自己增光添色,哪想到他这样不争气,闻言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搭在扶手上的一双素手因用力而筋脉尽现。 她咬牙道:“这般空耗干等着算个什么事?诸位都是临州城里说得上话的人,还请快些做出决断。 愿意听我的,就一块留下,或出人或出钱粮,一道将贼寇赶出城去。不愿意听我的,那我带上人马现在就走。反正,临州又不是我家的地盘,家破人亡关我何事?” 说罢,她站起身,甩袖就走。 没走两步,就有位白发佝偻的老儒生将她叫住:“李当家,且慢。老夫是临州官学祭酒欧阳淳,城中混乱至此,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有李当家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义士挺身而出,老夫惭愧又佩服啊……” 说着,欧阳祭酒竟险些落泪。 李明琅抽了抽嘴角,这临州官府竟无能至此么,为了留她一个外乡人做事,都用上苦肉计了? 不过,欧阳祭酒出来的正是时候。 李明琅配合地福一福礼,将老祭酒扶到人群正前方,保证大堂里所有人都能看清他们的表演,直哭得欧阳祭酒挤不出眼泪,其余人也都有了哭腔。 悲壮的气氛做足,李明琅清一清嗓子:“诸位先生夫子,豪绅掌柜,如今情势危急,迫在眉睫,拖延不得。诸位愿意信我,是明琅的福气,还请大家听我号令,一同把贼人赶跑。其余的,等事情了结再说不迟。” 如此这般,连消带打的,连一开始对李明琅有意见的人都说不出什么。欧阳祭酒都出来力挺李明琅,他们再多嘴唱衰,岂不成了见不得人好,拖后腿的了? “李当家接下来打算如何做?”有乡绅问。 李明琅道:“依我看,城里现在乱糟糟的,但还不到最糟糕的境地。城外的山匪尚未全部知晓城门大开的消息,咱们还有半天到一天的时间,夺回西城门。” 乡绅苦了脸:“李当家说的容易,可那西城门附近流寇四起,谁敢杀过去?” “这一点你们不必担心。”李明琅拨弄着金乌弩的弓弦,轻声道,“我的人愿意身先士卒,帮临州夺回城门。待城门关上,便是否极泰来,只需要关门打狗即可。” 众人对视一眼,皆长舒一口气。 “各位一会儿先自回去,关门闭户,拿石块、沙袋把门先堵上,护好自家的老弱女眷。每家再出十人以上的青壮兵丁,到衙门来找我的人报道。”李明琅命令道。 她环视一圈或耷拉着脸或激动昂扬的乡绅,心里清楚这些人重利轻义,今日的配合不过是因为她的弹压,若不能及时控制乱象,这些乡绅富豪里十个有五个会携家眷弃城而逃,更有甚者,会与城外山匪里应外合…… “小谢,冰轮剑借我一用。”李明琅伸出手。 谢钰将剑鞘擦干净递给她,莞尔道:“在下的东西就是当家的,谈什么借呢?” 李明琅几不可察地笑了笑,接过冰轮剑,铮的一声拔出。 剑锋如霜,光华四射。 冰轮剑较寻常铁剑更长更利,握在李明琅手中,沉甸甸的。 她看一眼剑身上未干的血色,抬起胳膊,挥剑而下,咔嚓一声,削铁如泥的冰轮剑就将知府的长桌削去一角。 “我知道,各位心中自有成算。但有一句难听话,还得先摆在前头。”李明琅扬声道,“成为山匪肆虐,逃出城去也不见得平安。 临州商业繁荣,钱粮富足,算上官仓和各大米行的米粮能撑两个月有余。再怎么算,朝廷的援军都该来了。咱们最多辛苦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我不希望看到有人想出逃,或是与贼寇有勾结,否则,便如同此桌。” 说罢,李明琅高声唤来缩在门外探听情况的冯捕快,厉声问道:“你家大人何在?” 冯捕快被李明琅揪住领子,一时竟为气势所迫,膝盖骨颤抖。 他想到知府海大人,再想到前些日子把李明琅从牢狱中捞出来的禁军杨大人,一时间心虚气短,纠结万分。 冯捕快抬起眼皮,余光扫到站在李明琅身后的白衣男子,正冷冷地望着他。此人通身气派不输杨大人,更多十分世家公子的傲慢,睥睨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只路边的蚂蚁。 冯捕快转瞬间把海大人抛在脑后,自觉找到了能助他升官发财的大树,低声告诉李明琅知府的所在。 “好啊。”李明琅侧耳听罢,笑道,“咱们在衙门急得火烧眉毛,知府大人倒好,躲在外室家的地窖避难!冯捕快,你点几个衙役随我夫君去把人绑来!” 冯捕快哎哟一声应了,心道海知府不是属下不帮你,实在是李当家不肯给你留几分老脸啊。 乡绅们听了众怒沸腾,生死存亡之际,海知府居然想弃官挂印苟活? 有人觉得李明琅做事激进,怎么说也该给知府面子,但是面对激愤的同乡们,也不敢言语。 一盏茶不到,谢钰与冯捕快就去而复返,将一个秃头的胖子扔在衙门大堂中。 那人被五花大绑,好似一只过了季的大闸蟹,扑腾着钳子,叫嚣道:“大胆刁民,还不快放开本官?!冯捕快,你也是猪油蒙了心了,竟敢协同外人绑你的上峰?” -- 第99页 海大人口中骂声不绝,却听站在人群中央的一位年轻女子问道:“海知府,从何处来啊?莫不是刚从外室夫人的床榻上下来,怎的汗巾子都没系好呢?” 海知府素日窝窝囊囊,但也是临州城里一等一的体面人,此番丢了大脸,还被一个黄毛丫头当众讽刺,不免忿忿。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喝道:“啊呸!污言秽语,辱了我的耳朵!你又是哪来的贼人,敢绑架朝廷命官?” 再一看厅堂内对他不忍卒视的富绅们,海知府更是恼羞成怒:“你们这些人,我平日待你们不薄,就任由一个小姑娘来欺辱我?” 可惜,没有人搭理他。 一个遇事跑去外室家藏着的知府,一个主动担当拔刀相助的镖局当家,临州的富家豪绅们心中已有了决断。 “李当家,请下令吧!” 李明琅瞪了海知府一眼,高声道:“冯捕快,你负责看住海知府,别让他又跑了。沈少爷,还请你负责组织米行同仁,捐助米粮,事后用官府的粮仓来补。欧阳祭酒,请您回学里,挑些身体强壮愿意守卫家乡的学生,到衙门集合。 别家的老爷、掌柜们,就按之前说的,出人出力。我的人一天之内势必要夺回西城门,那之后还需要人马搜捕城中余孽,还望各位相助!” 李明琅的话说得有条不紊,安排到方方面面。众人本因为慌乱一时六神无主,突然有个有主见有决断的人从天而降,也都安下心来,从令就是,看李明琅的目光亦多了几分钦佩。 待富绅们离去,李明琅才长吁一口气,软倒在知府的官帽椅上。 海知府见了更是恼火:“奸邪小人,你是不会得逞的!” 李明琅听得好笑:“海大人这话说得有趣。你撒手不管,叫临州百姓听天由命,城里乱成一盘散沙。我出手帮你,却成了奸佞?” 她也懒得与海知府废话,等事情了结,就把此人的所作所为往上告去,今日多的是人证物证,就不信不能将海知府治罪。再不济还有杨岘和谢钰兜底嘛…… 李明琅偷摸看一眼谢钰,那人的眼睛跟琉璃珠子似的,望向她的时候总有清凌凌的光。 “咳,冯捕快,这人麻烦你了,绑去柴房看着吧。”李明琅扭头对冯捕快说。 冯捕快满脑子的一飞冲天,见海大人至今都没发现这对夫妻俩不是一般人,不免有些自得。 冯捕快谄媚道:“李当家请放一万个心,这人由我亲自看着,寸步不离,保证不会出问题!” 谢钰温声道:“拜托你了。” 冯捕快一顿,打哈哈道:“嗐,这算什么,小事而已。属下这就去!” 热闹得如同集市的府衙大堂人烟俱散,只留下李明琅与谢钰二人。 李明琅终于缓过劲,走到谢钰身旁,踮起脚下巴搁在他肩窝里,悄声问:“小谢,你会不会觉得我多事?” 明明他们镖局的人杀出城去就可以,离了临州一带匪患也不会那样严重,何苦揽一堆烂摊子在身? 谢钰轻抚她脊背,没了斗篷,李明琅的衣裳凉丝丝的,像搂着一颗快要融化的冰。 “当家想做什么就做吧,我都听你的。” 李明琅噗嗤一笑:“怪道别人说你惧内,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开始表忠心。” 谢钰闷声笑了笑:“谁让在下入赘到云生镖局了呢?” 李明琅轻轻推开谢钰,咳嗽一声,面颊发烫,指尖戳一戳谢钰硬邦邦的胸口:“就会说好听话。既然说听我的,叫你的人把西城门夺回来,行还是不行?人手不够就叫吕镖师助你。” 谢钰挑眉:“怎么能说不行?不必吕镖师助阵了,在下派人去客栈叫他,让他带人来衙门襄助,你这儿也要可靠的人使唤。” 李明琅点头,见谢钰说完人还没有走的意思,疑惑地眨一眨眼睛。 “在下虽说武功还过去,但杀光西城门左近的贼寇也需要费些力气……”谢钰抬起手,食指指腹点了点李明琅的朱唇。 李明琅白他一眼:“哪有人自吹自擂的?自恋!” 说罢,李明琅走近半步,踮起脚尖,攥紧谢钰的领口,仰头吻了上去。 第51章 夺回城门 走出临州府衙时,谢钰面上犹挂着笑,等见到候在衙门外大街的杨岘,眸间便敛去笑意。 杨岘虽面无表情,只管听令,见状仍忍不住心里嘀咕。 至于么?在李当家面前就温声细语的,见其他人连个笑容都欠奉。 “人都到齐了?”谢钰问。 “都在街口等主子号令。” “走吧,随我去一趟西城门,早日了结此事,省得连日混乱,不得安生。”谢钰翻身上马,乌鸦马亲昵地贴了贴他的手心。 杨岘也骑上一匹枣红马,银色臂甲沾有血迹。 他犹疑道:“主子,您乃千金之躯,不如在衙门或是客栈等着,属下带人去也是一样的。” 谢钰轻笑:“区区几个小毛贼能费多大点事?我不去亲自看着,明琅不会放心。” 得了,又是为的李当家。杨岘喏喏应是,不再纠结,吁一声,跟随在谢钰身后驭马而去。 街口,立着数十匹骏马,几十位黑衣人见谢钰出来不约而同地想下马行礼,却被谢钰抬手制止了。 “不耐烦行这些虚礼。”谢钰道,“你们几个,去衙门外守着,护卫李当家周全。你们俩,去福门客栈传信,让云生镖局的人都过去。” -- 第100页 影卫们悄无声息分成几拨,约有三五十人追随在谢钰身后,嘚嘚的马蹄声打破临州城中憋闷的沉默。 他们走后,沿街门窗吱呀作响,邻里间低声问:“他们是谁?看着不像山匪,也不像衙役……”个个雄姿英发的,莫不是来拯救临州的天兵天将? 府衙周边尚且能维持秩序,越靠近西城门,谢钰眉心的印痕就皱得越深,唇抿成一道薄薄的红线,看着高贵冷漠,不近人情。 有闯进城来的山匪在打家劫舍,粮食米面、金银珠宝拉了一车又一车。有几处民宅着了火,一时间浓烟滚滚,到处都是女人求饶和幼子哭嚎的声音。 还有趁乱占便宜的,等山匪走后,就到一片狼藉的院子里翻找剩余的财物。老妇抱着孙儿碎步跑过尚有余温的尸体,墙头、树丛里都有血迹。 街头乍然出现一群兵强马壮的人,为首的公子一身白衣,其余都着深沉的黑衣软甲,把埋头洗劫的山匪唬了一跳。 “他奶奶的,你们是什么人?!”一个鼻若悬胆,下巴方阔的山贼怒喝。 官兵?不可能,滇西王的人绝不可能当日就赶来。城门守卫就更不可能了,那些人平日里做些查验车马的小事还行,让他们提刀杀人,就是个顶个的怂货。 “杀光吧。”谢钰眯起眼睛,淡淡道。他拔出冰轮剑,剑光如雪,涤荡一片阴霾。 铲子下巴的山匪听了,大为光火:“小娘皮养的,好大的口气!尝尝你爷爷我的……” 他话没说完,就听嗤的一声,胸口一痛,低头只看到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钢刀。 杨岘身侧一名影卫催马过去,拔出刀刃,粘稠的血液沿刀尖滴落。 清河郡王府的影卫皆是谢钰的父兄从禁军营里拔擢的好苗子,哪是临州这群游兵散勇能比的。 谢钰懒得与他们纠缠,西城门失守的时间愈长,城里的情况就愈发不可控,不如杀光了干净。 一行人长驱直入,直奔西城门而去。路上有不长眼的山匪或混混皆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也有直觉灵敏的早早避让,躲在暗巷里不敢露头。 谢钰余光瞥巷子口一眼,目若深潭:“回头再来料理。” 一个都跑不掉。 西城门近在咫尺,夯实的城墙根下歪七扭八躺了几个城门子,想来已经死了。 谢钰的目光掠过城楼的几个高处,略微颔首,杨岘便率一拨人往侧边十仞高的城墙齐刷刷甩去一排飞钩。 负责看守西城门的山匪惊骇异常,满城皆是逃命的,怎会有人胆大包天,杀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山匪们占据制高点,长啸一声:“短命的东西,这就来做你爹的刀下鬼!” 郡王府的影卫没那么多废话,一手攀援麻绳,手脚利索地爬上城墙,在竖直的墙砖上如履平地,一手挥动刀剑,格挡自上而下的袭击。 谢钰长于轻功,身法轻盈,虚无缥缈亦如鬼魅。不过是靴尖在马镫上一踩,乌鸦马配合地一跃,他便轻巧飞上城楼,趁一名贼寇不备,挥剑如电。 噗通一声,人头落地。自十仞的高墙摔下,脑壳、脑浆碎了一地,白花花的混着粉色。 谢钰嫌恶地“噫”了一声,毫无畏惧地提起冰轮剑直面十来位贼寇的围攻。 他的剑法曼妙清明,白衣若旋,身姿优雅,可那一招一式皆是毒辣刁钻,如同一枚飞旋的流星镖,所过之处血花漫天,无人幸免。 杨岘等人也从正面杀了过来,组成阵型后更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一盏茶后,在西城门上耀武扬威的山匪都没了气息,有几个跳到城墙外想逃命的,也摔断了脖子。 杨岘做事谨慎,挨个把人补刀后,又叫手下影卫去把城门看好,该补该修的都一并弄齐全。 谢钰倚在城楼边,一身白衣为鲜血染红,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抹一把颧骨沾染的污血,长舒一口气。 “主子,你没受伤吧?”杨岘问。 谢钰摇头:“西城门暂时交于你,再分配人手去看好余下的城门……你知道该怎么做。” 杨岘应承后,谢钰便说要回去换身衣裳,独自骑马离去。 西城门收复的消息很快传遍临州,去府衙复命的各乡绅看李明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激赏。 “李当家的大恩大德,我们临州百姓没齿难忘。”欧阳祭酒躬身行礼。 李明琅忙扶住他,又听面色惨绿的沈正卿奉承道:“李当家乃女中豪杰,等此事了了,我们沈家愿为您塑一座功德碑,以记录您和云生镖局的义举。” “……大可不必。”李明琅本想推拒,但一想到这回她接管临州大小事务,还把知府给绑了,实属在断头台前左右横跳,索性答应下来,“你们非要坚持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云生的镖师们听说谢姑爷带人去夺回西城门一事,也是佩服之至。 “不愧是咱们当家的姑爷。” “当时让谢少侠入赘,全靠当家眼光卓绝。” 临州的富绅听说李当家那位精通武艺的相公竟然是入赘的,都瞠目结舌,看李明琅的目光愈发钦佩。 能拿捏住一位江湖高手,这李当家可不仅长得好看,脾气骄横那样简单。 吹嘘谄媚的话语不绝于耳,李明琅听得不耐烦,便问:“小谢怎的还不回来?哎,罢了,不等他,咱们说咱们的。” -- 第101页 她坐在知府大人的官帽椅上,如今已没人有二话。惊堂木一拍,喧杂的大堂就收了声。 “夺回西城门只是第一步。城里仍有流寇逃窜,为害乡里,城外也有山匪觊觎,随时可能再杀进城。 各家出的青壮都到了吧?吕镖师,你来分派人手,镖局的人带队,按前些天搜查颜小姐的方法,把城里流散的贼寇都给我找出来。” 吕乐成领命去了,李明琅看这一屋子的老头子不顺眼,就叫他们都回去。 “城里还乱着呢,你们就别瞎跑了啊。各家各院回去都查检干净,把家眷们聚在一处休息,别叫人趁乱闯空门,白白丢了性命。有别的事,我再叫让去府上通知诸位。” 乡绅富商们磨叽片刻,又拍了李明琅一会儿马屁,才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拥挤熙攘的大堂倏地一静,李明琅吐一口浊气,有气无力地趴在长桌上,伸长手去够知府的令签,一枚枚抛在地上听响。 “等急了?” 李明琅蓦地抬头,见谢钰走进屋内,日光从他身后袭来,但在他一身风华之下也稍显黯淡。 “你怎么才来?”李明琅支着下巴问。 谢钰勾了勾嘴角:“回去收拾了一下,免得污了当家的眼。” 他走近前,任由李明琅环住他的腰身,埋在他小腹上。 幽幽的檀香冒着未晞的水汽。李明琅深吸一口气,仿佛置身于蓊蔚洇润的山林间。 忽然,李明琅鼻翼翕动,眉头一皱:“你受伤了?”随后就想撩起谢钰的袖子,看他的胳膊。 谢钰往后躲了半步,心中好笑:“当家的是狗鼻子么?一点小伤。” “胡说。”李明琅把他的袖子捋上臂弯,露出肌肉绷紧的小臂,以及一处隐约洇出血渍的伤口。 伤处将将用绷带包扎过,李明琅二话不说把绷带解开,看到一片几可见骨的模糊血肉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李明琅愁压眉窄,朱唇轻启往伤口上吹了吹,“山匪里也有高手?” “那倒没有。”谢钰不好意思道,“他们人多,不小心被刀背刮了一道,马失前蹄罢了。” “你还嬉皮笑脸?哼。”李明琅甩开他的手,见他痛得直嘶冷气,只好又牵回来,小心翼翼捧着,“疼不疼啊,小谢?” 谢钰看她慌成那样,本想说很疼很疼,卖个可怜,到底是不忍心,只揉一揉李明琅的后脑勺,低声道:“当家为在下上药,养几天就没事了。” 李明琅叫人送来药箱,二人黏糊了一晌午,待日过中天,就听外头有人报,吕镖师他们回来了。 吕乐成挎着双刀,威武不凡地走进衙门大堂,先是见令签散落一地,再抬头看李明琅倚在谢钰怀里,不由抽了抽嘴角。 这还没成亲呢,就在光天化日下胡作非为,等正式成亲了还了得? “清查得如何了?”李明琅问。 “报告当家,咱们的人一晌午就逮了二十个流窜进城的山匪,另有一些棘手的还没来得及动手,只把他们可能落脚的地方记录在案。”吕乐成抱拳道。 “做得好,明日我就去找临州那群富户讨赏,咱们总不能打白工。”李明琅抿嘴一笑,劫富济“贫”的事,是她的老本行了。 “当家,还有一事。”吕乐成踌躇片刻后说道,“方才清点各家人头时,逮了一些没有路引也没有身契的人,瞧着不像山匪,应是些流莺暗娼,抑或是来临州走私、聚赌的,该如何处理?” “去问冯捕快,他总不能做甩手掌柜。”李明琅在长桌和衣袖掩映下,勾了勾谢钰的手,“清查一事还没完,接连几天都是重中之重。宁可错抓,不要放过。” 临州的成亲夯得不错,如同铁桶一般,只要他们讲内部清理干净,杜绝背后捅刀的可能,就能够集中精力应付城外啸聚的贼寇。 谢钰垂下眼帘,食指指腹温柔地揉按李明琅太阳穴。 袖间檀香四溢,李明琅舒服地眯起眼睛,像只晒过太阳后餍足的猫。 还没歇息多久,衙门外又有人来报——沈记米行前打起来了! 第52章 昨日重现 “沈家的事让他们自行解决,怎会问到我头上?”李明琅问。 来报信的衙役跪倒在地,结巴道:“李,李当家,这回跟之前不同,闹得可凶了。城北一半人家的男人都涌去沈记米行抢粮,说如今城里缺粮,他家是罪魁祸首。另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闲汉在一旁煽风点火,小的来之前,他们已经跟沈家的护院对峙上了。” 李明琅手支着下巴,哼笑道:“这样啊,也算他们囤货居奇的报应。” 见衙役脸色一僵,李明琅又说:“算了,咱们去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讧。” 衙役这才放心去了,李明琅嘴角一撇,啪一声将令签筒里最后剩的一根红头签摔在地上。 “之前我叫沈正卿去主持分派米粮,看来是被他当作了耳边风。” 谢钰安慰道:“当家的莫急,捐助米粮不是小事,那些粮商鼠目寸光,看不清状况,也很正常。待那边厢乱上一阵,沈家那些人才会懂你的苦心。” 李明琅这边空手套白狼,叫临州的粮商出钱出米,他们自然不愿意。她一介外乡女子放话说要拿官粮作抵,任谁都不会信。 想明白这一点,李明琅心头的怒意消散大半,扭头对谢钰道:“安排一队可靠人马,随我去开仓放粮。” -- 第102页 谢钰没料到她有如此决断,垂眸思索片刻,也没想到更合适的办法。 他只得多叮嘱一句:“不能直接拿官粮的米面发出去,人多口杂,到时传上去咱们说不清楚。” 平民百姓开官仓放粮与谋反无异,传到别人耳朵里,怕是觉得李明琅一人比一城的流寇都要大逆不道。谢钰自信能担得起李明琅捅的篓子,但这种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却不料,李明琅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傻呀?当然不可能青天白日的就抢官家的粮食,劫富济贫也不是这么个济法。放心吧,我省得。” 谢钰嘴角噙笑,揽住她的肩,下巴在发心蹭了蹭:“当家的机敏聪慧,是在下唐突了。” “就会说好听话。”李明琅指尖点一点谢钰的嘴角。 闲话半晌,又有衙役来催,说沈家门口打成一片,乌糟糟的,眼看要被人踏破门槛,撑不住了。 李明琅这才慢悠悠起身,由谢钰搀着手,二人同骑一马赶到沈记米行前。 几日前还宽敞气派的米行大门如今被人砸破了一个洞,门板颤巍巍地斜在门框里。 十几位护院挡在店门前,口中嚷嚷着:“别他妈挤了!” 半条街人头攒动,肩上和腰间都挂着布口袋,摩肩接踵地往里冲。 “一斗米要五十文,亏你们说得出口!你家沈少爷贪婪无度,就休怪老子不给他面子!” “抢他娘的,咱们抢去给妻儿老母分一杯羹,总好过落到城外山匪的口袋里。” 临州民风粗野奔放,前些日子被粮商们盘剥久了,如今趁匪患城内守备空虚,还占着大义,人人都卯着吃奶的劲想夺一些粮食米面回去。 乌鸦马停在街角,李明琅倚在谢钰怀中,见此情形又好气又想笑。 他们绕路来到米行后门,敲开紧锁的大门,被小厮领进内院,不出所料见到了背着手在屋内唉声叹气的几家米行掌柜。 见是李明琅来了,米行的掌柜和东家们纷纷起身见礼。 “坐。”李明琅不用人请便毫不推诿地坐到上座,袖中摩挲着葱段似的手指,笑吟吟问,“各位在烦心何事呢?” 沈正卿咳嗽几声,病歪歪地靠在扶手上,声音沙哑:“李当家,您也看到了,就别消遣我们了。” 李明琅冷笑:“不是让沈少爷你牵头,负责分派粮食么?城中百姓缺粮,城外又有山贼觊觎。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呢,你们就不怕老百姓饿狠了,哪天三更半夜的开城门迎山贼入城。他们落草为寇,好歹有一口饭吃。” 沈正卿抬起袖子,擦了擦鬓角的冷汗,低声禀告:“我们也不是心疼这点钱粮,只是…… 若朝廷的兵马一个月都不来,赶不走山匪,等入冬后,那些贼人必然要再度下山劫掠。到时临州城中空虚,到处都揭不开锅,可如何是好?” 李明琅慢慢站起身,面对一屋子老奸巨猾的粮商,语气分外冷静:“你们这是担心,若是城破,米行的粮食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欸,李当家,话也不能这么说。”有人找补。 “但话就是这个意思。”李明琅笑了笑,“我家也是做生意的,自然懂诸位的苦处。若是……我能保证三日之内用官粮将各家分发出去的粮食补上,如何?” 米行掌柜们面面相觑,呐呐不言。先前李明琅说要开官仓给他们补贴,没有一个人相信,都以为她在说大话。 现在看来,李明琅是玩真的。 “这……”沈正卿犹疑道,“李当家,这是要掉脑袋的差事,你敢做,我们也不敢跟啊。” 李明琅嗤笑一声:“那我问你,你们是要现在就被街上那群饿死鬼踏成肉泥,还是几个月后被朝廷判罪?” 门外的打斗、叫骂声愈来愈大,各家掌柜们低头喝茶,茶碗却微微颤抖。 “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李明琅抖开斗篷,笑道,“城里乱成这般模样,海知府的责任最大。粮仓无人照管,被山匪抢夺一空,再一把火烧成灰,也是有可能的,不是么?” 众人恍然,垂首抱拳道:“全凭李当家吩咐。” 李明琅颔首,对沈正卿说:“沈少爷,这就去吧。让门外的人排好队,按各家人头来领粮食。这回,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沈正卿在她嘲讽的目光中低下头去,讪讪道:“李当家放心,此次定能处理得圆融些。” 分派粮食稳住人心一事暂时告一段落。当晚,城中粮仓被贼人一把火烧成灰烬,火光彻夜难消,照亮大半沉寂的夜空。 李明琅长吁一口气,伏在谢钰怀中,两人一道歪在榻上。清幽的檀香之余,仍能嗅到淡淡的烟味。 清查城内流寇的工作进展尚且顺遂,头几日还能碰上拳脚功夫说得过去的贼人,有几位甚至在朝廷通缉令上赫赫有名。等谢钰带人披星戴月搜查几日后,那些想借机为非作歹的人都不敢冒头了。 被逮进府衙大牢的贼寇们大眼瞪小眼。谁能告诉他们,为什么临州官军有这么多高手?! 话虽如此,李明琅虽铁腕镇压住内乱,但算上谢钰身旁跟的黑衣人,手下能打的满打满算不过六七十人。 加上城中原有的守备,勉强能在城墙上支撑,想杀出城去突破山匪们的封锁万万不可能。 李明琅面露疲色,谢钰瞧不过眼,便想着派杨岘带人趁夜出城,摸到山寨里,直取领头之人项上人头。 -- 第103页 “带头的寨主死了,底下的人也就作鸟兽散,不足为虑。” 李明琅斜倚在美人榻上,掩嘴打了个呵欠:“这么做,山匪是事了了,滇西王那边又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有个引蛇出洞的机会,我不想浪费。” 谢钰沉吟片刻,心想他们二人早已推测出滇西王想搅乱临州局势,借机向朝廷请旨征兵剿匪的阳谋。 想挫败这一计俩,单单解决匪患并不足够,还得想法子让滇西王的谋划昭然若揭,让京城那位知晓才是。 “如果朝廷派他人领军进滇西,平叛剿匪……”谢钰温声道,“大军踩在自家封地内,以滇西王的性子,恐怕坐不住,想必会闹腾出些名堂。” 李明琅嗤笑:“小谢,你坏心思真多。” “不过是替当家出谋划策罢了。”谢钰垂下眼睫,明黄的烛光掠过,留下两弯黛影。 他温柔至极地以掌心按压李明琅酸痛的颈后,后者伏在层峦锦被中,满足地吟哦几声。 李明琅眸间敛去几分怀疑,谢钰的话听上去不像提议,反而像是早知内情。 他到底是什么人?又有着怎样的身份?留在她身边,所图为何? 李明琅翻了个身,躺在榻上,仰视谢钰清隽的面容,墨色的长发,琉璃似的眼睛,宛如镜花水月,不可深究。 谢钰把弄扇坠的手一顿,浅笑道:“当家想问什么?” 李明琅却摇了摇头,只向谢钰伸出双臂,待他低头后又环住他的脖颈,用力将他拉了一把,伏压在自己身上。 窗外夜寒风细,屋内却是红烛荜拨的温柔富贵乡。水声缠绵,簪钗敲枕。二人一夜颠鸾倒凤,直到后半夜才歇下。 李明琅疲惫不堪,软在谢钰臂弯间,鼻翼蒙着细汗,柔腻如脂,吐气如兰。 “朝廷的人还得有几个月才能到临州?” 谢钰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发尾,一滴汗珠自他喉结滑落,沿着胸膛分明的肌肉滑向锦被堆叠遮掩的下腹。 “约莫一个月。”谢钰道。 李明琅挑眉:“这么快?我原以为,朝廷上那群老头子光吵架派兵就得大半年,等他们来了黄花菜都凉了呢。” 谢钰闷笑:“不会的,当家在此处,哪怕从西北军征调人马,也得快马加鞭赶来临州。” “又在说笑。”李明琅轻哼。 谢钰拭了拭她颈窝间的香汗,心道,这回是真的。 倘若不是李明琅,他也不会早早派碧游去京城请兵,与滇西王虚与委蛇都好过征召兵马跋山涉水来滇西。 这样做不合算,但却有必要。 他担不起李明琅在匪患中出现意外的可能,李明琅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临州陷落,民不聊生。 据杨岘打探到的消息,山匪领头的林兴发原是临州人士,在衙门做些木工杂活,却因口角纷杂将一名衙役打残,被海知府判了十年□□和刺配。 林兴发从西北军刺配回到滇西,学会一手刀法,心性愈发奸狠,待下严苛。但此人极好行侠仗义,笼络了不少在滇西一带混不下去的流寇,建造山寨,下山劫掠,终成一患。 “怪不得一开始西城门丢的那样快,原来是知根知底的人。”李明琅冷哼,手指拨弄金乌弩紧绷的弓弦。 这几日,天气渐寒,林兴发手下的山贼又打马下山,企图杀进临州再抢些粮食过冬,但都被杨岘领人打了回去。 临州守城的人数不多,胜在居高临下。李明琅干脆叫人把火烧粮仓后剩下的石块、木梁搬运到城墙上,裹上猪油和破布,点着了往下扔,把山匪们烧得嗷嗷直叫。 纵然如此,山匪蚁多咬死象,李明琅的人也仅仅是勉力支撑。吕乐成熬了几夜,眼前一花,差点栽下城楼,好险被谢钰一把拽住,没酿成大祸。 如此煎熬了将近一个月,沈正卿为首的乡绅富豪们终于坐不住,到衙门找李明琅要说法。 “这般下去,山匪没打死,城里的人该饿死了。” “勒紧裤腰带也不是这么个过法啊,李当家!” 也有人疑惑:“滇西王府早该接到咱们临州的求助,为何至今没派兵来援?” 问题问到众人心坎里,府衙大堂人声阙静,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即使有千般困惑,也不敢第一个提出。 临州乃滇西咽喉之地,与王府所在的昆城互为犄角之势。匪患闹到滇西王眼皮子底下将近一个月,昆城那边的沉默实在可疑。 李明琅掩口一笑:“诸位还没看明白吗?滇西王不会来了。” 一句话,便将临州勉强维系的平衡之势挑破,露出纷繁交错、脓血横生的内里。 众人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咳。”欧阳祭酒出来打圆场,“王爷昃食宵衣,忙于政务腾不出手来支援临州也是有可能的。况且,王爷的私兵要护卫王府,断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到临州来,免得引人误会。” “那咱们怎么办?就在这儿等死呗?” “是啊。事急从权,王爷总不能看着临州落入山匪手中,这不是打王爷本人的脸吗?” 李明琅低头喝茶,茶盖撇开茶沫,心中暗笑,一声不吭。 临州人对滇西王的疑问越深,日后她挑拨离间也越容易。 只许滇西王拿临州安危做招募兵马的筏子,不许她从中作梗挑唆封地百姓与滇西王的关系,哪有这样的道理? -- 第104页 知府衙门吵翻了天,有以沈家为首依附王府的富绅据理力争,为滇西王不出兵找理由,也有被匪患耽误年尾生意的临州新贵,对滇西王大为不满。 李明琅独坐当中,三不五时拉一拉偏架,拱一拱火,好不快乐。 见她笑得像一只偷腥的猫,谢钰也勾了勾嘴角,正要开口问她是否要用午膳,却见一身黑衣的杨岘走进大堂。 这段时日,临州豪绅们对杨岘等人也眼熟了,杀伐果决,武功高强,剑下斩落的贼人头颅能排到衙门口。 此人对李明琅和她家那位小白脸言听计从,更叫人佩服李当家的御下之术。 杨岘抱拳禀告:“李当家,派去城外的探子有线报,三十里外有朝廷的兵马,看旌旗是清河郡王的人。” 豪绅们面面相看,都不清楚清河郡王是何许人也。他们经年仰仗滇西王府,连皇帝叫什么都不大清楚,何况一个小小的郡王爷? 偶有几个见多识广的商户,悄声道:“清河郡王?就是那位定亲王之子,舒贵妃的外甥,九皇子的表哥?” 他人听得头晕脑胀:“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我听不明白!不就是个皇亲国戚公子哥儿,他来临州有何用?” 听说过清河郡王的商人也觉得奇怪:“这位郡王爷有掷果盈车之姿,被京城百姓称作‘白衣公子’,锦绣风流,他会带兵打仗么?可千万不要来个刷履历的蠢钝之徒,把临州带沟里去了。” 衙门里乌泱泱的一阵喧嚣,都在讨论即将到来的清河郡王。 唯有李明琅如遭雷击,身心俱震,脑海中反复重演前世的战火硝烟,耳畔不断有人喊着那句她死前最后听到的话—— “清河郡王大军已到城门下!摄政王来了,云湘城有救了——” 第53章 谢灵璧 李明琅用力握住官帽椅扶手,手背青紫的血脉凸起,指节苍白,像为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摄走心神,霎时间神魂激荡,竟不知今夕何夕。 “当家,怎么了?”谢钰很快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取出巾帕擦拭她额上的冷汗,“明琅,明琅?” 李明琅仿佛被罩在一座青铜钟之中,耳畔一阵连续不断的嗡鸣,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抚了抚领口,勉强对谢钰笑了笑。 “没事,被炭火气闷住了,出去走一走就好。” 谢钰还要多问几句,就听杨岘说:“属下粗略算了算,清河郡王的大军约莫有数万,对付城郊的散兵游勇,应当不出几日就能料理干净。速度快的话,郡王爷今晚就能进城。” 临州的豪绅们听罢不约而同地击掌欢庆,全然忘了不久前他们还在质疑清河郡王的能力。 “既然如此,咱们该早做准备,设好宴席,备好郡王下榻之处,以表我等的感激之情啊!” 说到邀功请赏、溜须拍马的老本行,这群乡绅们一个比一个积极。见李明琅首肯,他们也不多客气,脚底抹油就回府去,准备给即将入城的清河郡王设好琼浆玉液、珍馐美味。 “哼,这郡王爷的名头倒响,什么都没做呢就引得一干人折腰。”李明琅嗤笑。 谢钰摸了摸鼻尖,温声道:“都是些生来有之的虚名,比不得当家的叫人心折。” 李明琅习惯了谢钰说些好听话,闻言仍忍不住翘尾巴,嘴角含笑,指尖戳一戳谢钰的胳膊:“就你会说话。” 杨岘说的话果然不差,斜阳欲尽时,城门那边就传来清河郡王要带亲卫入城的消息。 李明琅系好斗篷,狐狸毛镶边的兜帽轻柔地拢住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庞。 谢钰紧随在侧,骑马带她赶去城门口,扎实的狼皮袍子从后头将李明琅整个裹住,热出一脑门的细汗。 听到消息,城中的乡绅们早早就候着了,见李明琅来了还给她让了个前排的位置。 临州百姓们更是激动,在城门大街上夹道欢迎,沿街的茶楼、酒肆都挤满了人,门户大开,探出头来眺望城门处。 因匪患封城一月有余,各家各户都有遭了殃的,节衣缩食掰着指头过日子,还以为今年都要过不下去了。 幸好老天保佑,前有云生镖局的李当家挺身而出稳住局势,后有朝廷的清河郡王率兵剿匪,他们才得以过一个好年。 李明琅站在城门边,冷得直哆嗦,跺脚取暖时觉得地都被冻硬了。 “嘶,冷死人了,怎么还不进城?真够磨叽的。”李明琅口边一团团水雾。 其实,她压根不想来接什么劳什子郡王的大驾。 可是她又是把知府拿下狱,又是火烧粮仓的,尽管都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但总归要在这位郡王爷面前露露脸,通个气,免得事后被朝廷追责。 李明琅附在谢钰耳旁,悄声问:“我干的那些好事若是被清河郡王知道,他该不会背刺一刀,拿我治罪吧?” 谢钰看她冷得小脸白生生的,又裹着狐狸毛斗篷,像一颗雪团子似的,着实可怜可爱,于是长臂一揽,把人搂进自个儿怀里,当着一众垂手侍立的富绅们跟李明琅咬耳朵。 “不会的,他哪里舍得?” “站好站好,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儿?”李明琅噫了一声,胳膊肘往后一怼谢钰,把人推开了。 临州城外经日有山匪骚扰,叫骂声不绝,此时此刻都没了声音,想必已丢了性命。 -- 第105页 李明琅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有一步一顿的踏步声,甲胄撞击的寒声。 少顷,城门外有人高声喝道:“清河郡王率军驰援临州,还请开门迎郡王殿下入城!” 杨岘站在城楼之上,挥动旗帜,又俯身对李明琅二人点了点头。 吱呀一声巨响,城门大开。 众人退到街道两侧,紧挨着城墙根,只见得一队着银白软甲的士兵,护卫着一辆五匹骏马拉动的彩漆金线雕的马车缓缓驶过,如同天兵天将环绕紫缨仙车。 一时间,呼声震天:“见过清河郡王——” 临州人只听说过滇西王的豪奢排场,哪里见过清河郡王这般风雅高华的宗室子弟。 郡王的彩车直奔知府衙门而去,后头缀着看热闹的百姓,李明琅等人只能远远跟在后面,骑上马儿紧赶慢赶才在郡王下车前赶到衙门口。 有一着青衣的小太监打开车门,躬身请郡王下车。 李明琅站在人群最外围,遥遥看见一位身形高挑头戴玉冠披狼皮大氅的青年,搀扶着小太监的手缓步往里走,兴许临州天气湿寒,他还咳嗽了几声。 “看着怪年轻的,可惜是个病秧子,小小年纪就不行了。”李明琅摇头,“我听他们说,这清河郡王名叫谢灵璧,还是你本家呢。” 谢钰:“……” 李明琅拍了拍谢钰的手背,笑道:“看来看去,还是我们小谢最好。” 说话间,方才清河郡王手下的小太监又跨出门槛,扬声道:“诸位请回吧!殿下舟车劳顿,要歇上一晚。明日再来面见!” 李明琅啧了声:“没意思,冻了半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好大的架子!” 谢钰轻叹口气,握住李明琅冰凉的手,低声说:“没咱们的事了,不如先回客栈歇一歇?听说客栈掌柜为了庆祝剿匪成功,今日要做羊肉锅子。” 听到吃的,李明琅当即就来了劲,跟乡绅们点头告别后,急匆匆地骑马回去。 孰料,回到他们所住的小院,却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碧游一身八角团花纹的碧绿夹袄,婷婷袅袅站在屋檐下,夹杂冰渣子的细雨拂过,好似一株翠色兰草。 李明琅一时茫然,觉得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谢钰却寒了脸,嘴唇绷出一道薄红,冷声问:“你为何在此地?” 碧游福一福礼,柔声道:“主子,奴婢有事禀报。”而后不轻不重地看了李明琅一眼。 李明琅心里有些不舒服,却还是笑了笑:“……我先进屋去,你们聊。” 嘭的一声轻响,厢房的门阖上。 谢钰脸色不好,压低嗓音,直截了当道:“碧游,你僭越了。” “主子。”碧游垂下头,露出纤细的后颈,“此事有些急,须请您早些拿个主意。” “说。”谢钰倚着廊柱,冰渣子落在狼皮斗篷上,蒙上一层细霜。 “也许因为临州过于潮湿,吴鬼相做的人皮面具起了泡,坚持不了几日。我们来滇西又没带备用的,还请您早日归位,以防旁人疑心。” 谢钰瞥碧游一眼,明明是温声软语,却带有讽意:“就这点事,也要亲自来问我?碧游,你无状了。” “奴婢也是心急,请主子责罚。” 谢钰叹口气:“回去吧,我明日就去衙门。”说罢,推开厢房门,暖风拂面,花香四溢。 碧游孤身立于萧瑟寒风中,只听得屋内隐约传来暧昧的笑声,捏紧袖口的手指因用劲而泛起青筋。 她的目光似乎能穿过木门和厚重的门帘,看到李明琅那张娇艳的脸。 狐媚子。碧游啐了一口,鞋跟用力踩了踩灰白的方砖。 屋内,李明琅倚在美人榻的软靠上,一双马靴胡乱蹬在地下,袜子团成一团塞在榻边,一双雪白的足踩着堆叠的锦被,趾甲修剪出圆润的弧度。 谢钰走近前,坐在床尾,握住李明琅的脚踝,垂眸把玩了一会儿。 李明琅捧着消遣用的话本子挡住视线,翻了几页后,终是忍不住,问谢钰:“外头那位姑娘是谁?” “当家不记得?”谢钰把李明琅的双脚塞进怀里暖着,问道。 李明琅白他一眼:“我一天天见的人多了去了,谁记得哪个是你姘头?” 谢钰轻笑一声,睫毛颤了颤,委委屈屈地说:“当家这般说,在下要伤心的。” 李明琅发完邪火,才觉出自己任性,咕哝道:“都找上门来了,还说不是呢。” “碧游是我手下的人,当家应该在空翠茶庄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才是。”谢钰莞尔道,“她与杨岘都是一样的。” “呵,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你。”李明琅轻轻踹了他一脚。 “当家多心了。”谢钰捉住她的右脚,手不自觉地顺着纤瘦柔润的小腿往上摩挲,“就是喜欢在下又如何?只要当家一个人喜欢我就足够了。” “登徒子!”李明琅边骂边往后躲,还拿起轻软的斗篷来砸他,“尽会说这种话,唬小姑娘一套一套的。呸,我跟你说,我才不吃这一口!” 李明琅话中带刺,却是眉黛敛秋波,瞪人的小模样劲劲儿的。谢钰年轻气盛,哪里忍得住,捉住她的脚踝就往回拽。 红衣狼藉,冰肌玉骨。李明琅闹腾起来,翻天覆地的,谢钰见状愈发心热,倒比之前几次要食髓知味。 -- 第106页 更深漏尽,谢钰替李明琅掖好被角,见她沉睡不醒,秀美的脖颈隐有桃花点点,才整理好衣袍,独自去了知府衙门。 临州的海知府下了牢狱,衙门后的官邸 自然而然成为清河郡王下榻之处。 谢钰飞身到内院书房,在门外见得灯火通明,便推开门,快步往里间走去。 屋内已有一人躬身相迎:“参见殿下。” 谢钰唔了一声,坐到书桌后的圈椅上,衣摆飞旋,仍有寒意。 那人抬起头来,居然与谢钰生了一张一般无二的脸,一样的高鼻修目,俊美无双。 第54章 钦差大臣 谢钰不以为怵,嗤笑一声:“行了,起来吧。” 书房内的另一位“谢钰”,一身白鹤祥云纹的紫袍华服,琼风秀骨,长身玉立,闻言却极恭敬地站在一旁,眉目低敛。 “主子。”那人摩挲着鬓角,指腹压平几处隐蔽诡异的凸起,“吴鬼相的人.皮.面具恐怕撑不了多久,属下担心……” 谢钰揉一揉眉心,淡声道:“摘了吧,前些日子劳烦你了。这几日你便称病,设宴的事让钱公公操办就是。” “是。” 说罢,那位“谢钰”便垂首,右掌拂面,只听刺啦一声,一片软而韧的浮皮就落在手中,再抬起头时已然换了张面孔,是个五官清秀的少年,长得与杨岘有六七分相似。 谢钰勾了勾嘴角:“杨汾,见过你堂哥了么?” 少年咧开嘴,露出尖锐的虎牙:“堂哥事情多,不让我打扰他。” “他倒是贵人事忙。”谢钰轻笑,接过杨汾递来的面具,捻在指尖把玩一番后,一抬手便抛进桌边的炭盆里,“京城可有动静?” 人皮滋啦作响,转瞬间被烧成灰烬,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焚烧的臭味。 杨汾皱了皱鼻子,回禀道:“上面那位收到滇西王募兵的折子后发了好大的火气,殿下的折子随后递过去,没两日就由内阁放行。” 谢钰点头:“做得好。” 杨汾抿嘴道:“还有一事,定亲王妃出兵前遣了魏嬷嬷来问您过年来得及回京么,有个赏花的宴席想请殿下出席。” “寒冬腊月的赏花?”谢钰笑了声,被母妃拙劣的借口逗乐。 他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三不五时就会被王妃请回京城赴宴,隔着屏风相看未来的妻妾。那些女子不是重臣之女,就是哪家宗室女,一颦一笑都似照模板刻出来的,好没意思。 几次三番后,谢钰也怕了定亲王妃,只推脱说不好随意进出封地,免得惹上面忌讳,除非年节进宫请安,否则轻易不回京。 如今有了明琅,更没有去大冬天赏花的道理。 谢钰指节抵住额头,轻叹口气。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将李明琅的事与母妃说清楚,但总归要将事情完全解决,最好从皇上那儿得了赐婚,过了明路,才好让李明琅被母妃知晓,免得一边生气,一边受委屈。 “宫里有什么消息么?” 杨帆道:“舒贵妃赏了不少稀奇玩意儿,说是九皇子领差事时得的。九皇子也有信来,问您何时回京,想请您吃酒。” 谢钰冷笑:“他才几岁,都入朝做事了,还不满足?欲速则不达,急于求成做不了大事。” 他这番话说得淡然傲睨,没将龙子凤孙放在眼中,虽是血脉相连的亲表弟,但也丝毫不吝讽刺。 杨汾傻笑,假装没听到。 定亲王和世子过世后,官家没提让谢钰袭爵的事,只封他为清河郡王,领封邑和禁军骁骑将军的虚职,处境相当尴尬。 偏偏谢钰才名远播,有斡旋于千里之能,朝廷各方势力要么想拉拢,要么想除之而后快。谢钰只得退居清河县,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杨汾抬眼,悄悄瞟一眼沉默静思的谢钰,眼神中既有敬佩,也有可惜。 殿下才华横溢,本该在庙堂之上施展才干,却只能退居幕后,于暗处翻云覆雨。 如今京城的人只知道,清河郡王姿容俊美,温乎如莹,过去的才名也随时光流逝昏黄在故纸堆里。 无人知晓他的抱负,了解他的智谋,就连知道清河郡王会武的人都只有零星几个。 杨岘在身后攥紧拳头,心中暗道,他们兄弟俩承定亲王的恩情,从小在王府长大,堂哥入禁军营后,就由他跟随在殿下身边,他定要竭尽全力襄助殿下成就大业,好不负定亲王和殿下的大恩。 谢钰对杨汾立下的重誓一无所觉,见时辰晚了,便对杨汾说:“你们兄弟俩几个月没见,该好好喝一顿。临州的酒楼今晚彻夜不打烊,我做东,你们去歇上一晚吧。” 杨汾哎了一声,得令去了。 冯捕快躬身举着灯笼,候在地牢大门外。 马蹄哒哒,十几名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勒马急停,簇拥着一辆金丝紫檀马车。 缠绕金铃的五彩流苏随风摇曳,清脆的铃声中,一位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走下马车。 冯捕快打了个千儿,双膝跪地:“临州巡捕冯绍,见过清河郡王殿下。” 他伏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整个人兴奋至极,能在郡王爷面前露脸,立下这般不世的功勋,未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只听那位年轻的殿下声音冷如冬日的清泉,淡淡道:“你在临州临危受命,平息城中内乱有功,我都知道了,你在外头守着吧。” -- 第107页 “谢殿下!”冯捕快激动得满面薄红,往冰冷的青砖上猛磕几个响头,一缕缕鲜血滑到嘴边,他舔了舔,心道他此生没吃过如此琼浆玉露。 待清河郡王一行人进去后,冯捕快都没有起身。过了半晌,他才扶着墙慢吞吞站起来,后知后觉那郡王殿下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地牢阴森湿臭,草垛下窸窸窣窣的,有虫鼠窜过。 海知府蜷缩在角落,人瘦了一大圈,像只晒蔫的茄子,官服也皱巴巴的。 他不住嘀咕,骂冯捕快白眼狼,又骂李明琅狼子野心,心底恨得不行。 若不是这俩人,他堂堂朝廷命官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最好外头的山匪卖点力气,杀入城来,好叫这两个合该天打雷劈的家伙知道他的远见。 别人不清楚,他作为知府还不清楚么?临州看似守备坚实,实则色厉内荏,就是个空壳子,真正得用的兵士都被王府抽调去了昆城。 就凭那几百的大头兵,拿把刀杀鸡都费劲,让他们守城?哼,不逃跑就不错了。 他掰着指头数日子,等山匪杀进城来,他便趁乱混进囚犯堆里,说不定能保住性命。 再等滇西王出兵来临州剿匪,他便能堂而皇之原地复活,把匪患一事扣在李明琅等人头上。若非他们绑架朝廷命官,临州何至于沦陷? 单凭想象那李家丫头冤屈至死的表情,海知府就舒心顺气,哪怕冯捕快每日只给他一只馊馒头,他也无所谓了。勾践卧薪尝胆不过如此,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忽然间,他听到有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向地牢尽头走来。 牢房里的犯人们都被吵醒,叫骂出声,可是不一会儿就没了声响,只畏惧地瑟缩着装睡。 海知府心里打了个突。牢门外油灯如豆,将人影拉得长长的,黑影逐渐弥漫至地牢的最里间。 “你们是何人?衙门监牢重地,也敢擅闯?”海知府喝道,继而愣住,呆呆地看着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华服青年。 面如冠玉,嘴角却始终噙着讨人厌的微笑。 “知府大人,好久不见啊。” 海知府上牙床打下牙床,磕巴道:“你,你不是李当家的……夫君么?” 谢钰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错:“海知府还记得我就好。” 海知府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向谢钰。他在官场浸淫多年,靠上下打点才在滇西王手下谋得知府一职,看人的眼光很是毒辣。 之前谢钰跟在李明琅身后,除了拔剑威慑时总是沉默寡言,仿佛仅仅是李明琅手下的一把利剑。 海知府仅与他有一面之缘,直到今夜才注意到,这个李明琅家的小白脸非但气质出尘,温润如玉,且有一股子久居人上才能温养出的傲气,绝不可能是一般人。 牢房内光线昏暗,海知府尽力瞪大眼睛也无法从谢钰的衣着打扮上看出名堂,只得讪讪问道:“不知您是哪方的贵人?” “我是谁不重要。”谢钰抬了抬下巴,身旁的影卫如臂指使,用劲一捏就将缠绕在牢房大门的铁锁碎成两半。 海知府打了个哆嗦,谢钰走进牢房,他的屁股就往后缩上几步,腿栗股栗,生怕谢钰一个眼神就差使人取他性命。 “你接下来说的话才重要。”谢钰背着手,笑意盈盈,“懂我什么意思么?” 海知府用气声道:“还请明示。” “临州守备空虚,城中却有多位朝廷通缉要犯横行,你可知内情?” 海知府咽一口唾沫:“下官不,不知道您的意思。” 谢钰睨他一眼,温声问:“真不知道?” 海知府跪坐在草垛上,低下头不说话。 “好吧。”谢钰道,“那留着你也没什么作用。” 说话间,一柄钢刀便架在海知府颈侧。他冷汗涔涔,哭天抢地道:“下官就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地方父母官,哪晓得上面的人在斗什么?您让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啊!” “父母官?”饶是谢钰好脾气,都被海知府的厚颜无耻气到,他冷笑一声,规劝道,“你老实交代,还能苟活,今晚不说,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海知府本想推诿,却在谢钰走近时看到他腰间悬挂的一枚腰牌,金华璀璨,“权充钦使大臣”字样刻于其上,周围环绕鲤鱼跃龙门图,雕工细腻,绝非民间之物。 “下官惶恐……”海知府支吾道,“只是下官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干妻妾,若是今夜仗义执言,明日他们或许就会丢了性命。” “挺会给自己贴金的。”谢钰摇了摇头,抬手道,“去海大人府上,找人把他的家眷保护起来,过几日一道带去京城。” 海知府咕咚吞一口唾沫,只得垂首把一切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临州原本的兵士被滇西王一纸号令差遣去昆城帮忙修筑王府祠堂,去了两个月都没回来,海知府去信问过一次,也没有下文。 至于城中出现的通缉要犯,他对此并不知情,只听闻王府有要事想找些江湖人士来办。 直到城外闹起匪患,海知府才慌了神。平日无事他自然乐得用朝廷的士兵给滇西王府卖个好,可等到危患之际,他知道自己根本说不清擅自越权让城门守备擅离职守的事,只得放任匪患不管。 躲起来,等事情闹大了,待滇西王派兵来援,才好将疏忽遮掩过去。 -- 第108页 谢钰抖一抖手中新鲜出炉的口供,右下角有褚红的手印和墨黑的签名。密密麻麻的供词纵然不至于将滇西王拉下马,但作为旁证业已足够。 “贵人,公子。”海知府磕头讨饶,“下官不知道您是何方神圣,只求您饶我一条小命,放过我们全家老小。” “留你性命不难。”谢钰道,“明日我放出风去,就说你已经死在山匪手中,让你家人带骨灰回老家入葬。再派几位我身边的侍从去护卫,下葬后折返去京城,你看如何?” “这,这……”海知府犹豫了。 “死人比活人更安全。”谢钰拿簇新的状纸拍一拍他的脸颊。 海知府这才长叹一口气,他知道这位钦差说的没错,只有死了,在滇西王那儿消了名字,才不会被王府的人追究。 况且,他的口供和手印已给了出去,哪怕他不同意,这人也能让他直接变成真正的死人…… 拿到想要的东西,谢钰也懒得与禄蠹浪费时间,撂下一句“正午会有人来接你”后就走。 一行人离开后,湿漉腥臭的牢房内犹留有清雅的檀香。 一盏茶后,海知府听到哗啦啦的钥匙声,旋即膝行到门边,抓住铁栅栏,怒骂道:“冯绍,你还敢来见我?!” “嘿嘿,海大人。”冯捕快眯着眼,目露精光,“外头还有清河郡王的人呢,您小声点骂。属下就是来瞧瞧您,看看,这段时间都饿瘦了。” 海知府大骇:“你说刚才来的人是清河郡王?!” “您还不知道吧?清河郡王带兵剿匪,抬手间就消灭了匪患,如今不过剩下个山寨需要料理,也只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出名堂啦。” 海知府陡然间听到如此多惊人的讯息,一时愣住了,想不出所以然。 他颓然箕坐在地,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李明琅那位入赘的夫婿竟是清河郡王,那他岂不是早早得罪了未来的郡王妃? 天光乍亮,谢钰忙活一晚上,面露倦色,微阖着眼倚在书房的靠椅上,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轻按眉心。 他还想回客栈休息,但天一亮衙门口就挤满了来点卯的当地乡绅,堵得府衙大门水泄不通。 这些庶务其实叫杨汾处理就好,眼见着之后要忙起来了,什么都没有陪李明琅要紧,但钱公公见了他,好一阵老泪纵横,说什么都要他吃过早膳再出门。 “殿下受苦了。”钱公公抽噎着,边为书房点上宫里带来的熏香,“这边夷之地,什么都缺,食材粗糙得不堪入口,殿下您都瘦了。要是王妃知道,还不得怪罪老奴没照顾好您?” 谢钰听得头疼,但钱公公是伺候过他父亲和兄长的老人,亦是他的心腹,这一回随军千里迢迢来到临州,说不得要给几分薄面。 “好了,好了,省省吧,再哭小王我该心疼了。”谢钰安抚道,“且让厨房上早膳吧,你我主仆二人也好久没有一起用膳了吧。” “老奴不敢。”钱公公抹泪,“只要殿下吃饱穿暖,贵体康健,再娶郡王妃过门,生几位小殿下,老奴就能闭眼了。” 谢钰无奈,怎的到了临州,都逃不脱催他娶妻生子的人? “我有我的主意。”谢钰道,“郡王妃一事,我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钱公公喜上眉梢:“当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这般福分?” 谢钰正在琢磨是否要对钱公公坦白,就听外头的黑衣影卫敲了敲书房的门,低声禀告:“殿下,李当家来了。” 谢钰轻咳一声,不去看钱公公探究的视线,只默默坐到山水画屏后的圈椅上,眼观鼻鼻观心。 钱公公觉着奇怪,这李当家是何许人也?莫非是殿下在民间遇到的武林高手? 正思量着,就听书房外有一道脆生生的女声说道:“清河郡王殿下,民女李明琅求见。” 第55章 纸包不住火 钱公公面色古怪,怎么是个姑娘家?又见谢钰避之不及的模样,就想当然以为是他家殿下在民间欠下的风流债。 “咳!”钱公公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殿下,是否要老奴帮您料理了?” 至于如何料理,无非是以权钱压人,甩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让门外的女子离开他家殿下。 若是郡王爷还有三分兴趣,就把她带回京城收作一房姬妾,等郡王妃过门诞下世子后,再恩准她开枝散叶也未尝不可。 谢钰瞥一眼钱公公滴溜打转的眼睛,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悄声道:“门外那位,就是你期盼已久的郡王妃。” 钱公公难以置信:“殿下,莫要开老奴的玩笑。平民女子岂能成为郡王妃?哪怕收作妾室,都是她祖上积德。这这这,若王爷泉下有知,该叫老奴不得好死了!” 话毕,谢钰收敛笑容,眸间寒意顿生:“我听父王的话习武,顺从母妃的意思去国子监求学、入仕,为九皇子筹谋,后又为郡王府的存续退居清河藏拙。小王想要什么,便没有什么。我有的都是父辈的余荫,是上面那位的赏赐,从未有过独属于我的人……” 钱公公悚然一惊,不知为何殿下要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他看向谢钰,像在看一位陌生人,温润的风目凝望虚空中的一点,仿佛一块即将融化殆尽的坚冰,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 第109页 殿下他,一直以来太累了么。 “老奴也是担心……”钱公公结巴道,“就是王妃点了头,陛下也不会轻易让您决定自己的婚事。” 宗室子弟,尤其是谢钰这般与皇室关系紧密的世家子弟,他们的婚姻都是朝堂上的筹码,牵一发而动全身,谈何自由? 想到这儿,钱公公苍白的脸总算恢复一丝血色,理直气壮起来。 孰料,谢钰只淡然无谓道:“我有我的法子。去请李当家进来罢,只是我暂时不能暴露身份,还请您帮忙遮掩一二。” 殿下都说上“您”了,钱公公也只好连声道,“折煞老奴了,”忙不迭将等候多时的李明琅请进来。 甫一见李明琅,钱公公就眼前一亮。皇城里美人如云,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李明琅说不上是最美的女子,却别有一番娇艳而生机勃勃的魅力。 如果说深宅大院里的贵女们是玻璃美人,是摘下来放在琉璃瓶中供人赏玩的芙蓉、牡丹,那么李当家便是丛生的荆棘上一朵大喇喇盛放的野蔷薇,难怪能轻而易举得到殿下的喜爱。 “是李当家吧?老奴听闻您率领临州军民共抗山匪一事,早就好奇您是怎样一位巾帼英雄,没想到居然这般年轻……里面请,殿下正等着您呢。” 钱公公躬身把人请进屋,态度恭谨,仿佛方才在谢钰面前对李明琅大为不满的人不是他。 李明琅狐疑地看他一眼,郡王府的宦官都这么狗腿么? 她有些拘谨:“公公不必多礼,那些都是明琅应该做的。” 海知府的书房近些日子李明琅也来过数次,有时城门告急,山匪连夜骚扰,她便宿在书房的榻上,方便杨岘等人与她沟通。 不过一夜,书房就换了副样子,普通的缂绒地毯换作金丝麒麟毯,博山炉由铜的换为镀金的,燃着幽幽的檀香,美人灯优美修长,灯罩上绘制的美人赏竹图栩栩如生,显然是宫里的样式。 好一个奢靡好享受的郡王。 李明琅撇撇嘴,看向端坐在山水画屏后的矮榻上的郡王殿下,冬日熹微的晨光掠过屏风,影影绰绰,看不清他的模样。 咳。那人咳嗽一声,就见钱公公走到屏风后,矮身侧耳听了几句,再绕出来,笑着说:“殿下水土不服,有些风寒,不方便与您说话,李当家多担待。” 还是个身子骨孱弱的贵公子。 李明琅福一福礼,笑盈盈问:“民女李明琅,云生镖局总镖头,见过清河郡王殿下。今日叨扰殿下休息,不如民女先回去候着,等殿下病好了再来?” 钱公公瞥一眼谢钰的唇语,不免心中大震,他勉强笑了笑:“李当家不必多礼,殿下让您但说无妨。您是守卫临州一战的功臣,无论您要什么赏赐,殿下都会尽力满足。” 这小殿下倒是个痛快人! 李明琅放下悬了半日的心,说道:“小女子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只是……在驱除城中里应外合的贼人时,不得已把想要弃城逃跑的知府大人请进了大牢。 噢,对了,还有一事,衙门的粮仓在抵御匪患时被山匪一把火烧了。这些都是民女的无心之失,还望郡王爷不计较才是。” 钱公公惊疑不定,连敷衍的笑容都挂不住了。他看一眼李明琅,再瞥一眼谢钰,一时哑然失语。 哪里是无心之失,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李明琅肆意妄为的结果。 他看李明琅的眼神,从看一朵企图攀附郡王爷的菟丝花,变为看一位乱臣贼子。 李明琅哪是良家女子?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见钱公公和屏风后头那位郡王都默不作声,李明琅心里嘀咕,莫不是她忘乎所以,没摸准清河郡王的脾气就来邀功,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她在众目睽睽下拿海知府下狱,无论如何都洗不脱。清河郡王硬要治她的罪,她也没法子,只得跟小谢做一对亡命鸳鸯。 李明琅忐忑不安片刻,目光却在扫过清河郡王坐着的一床碧蓝藕荷纹锦被时顿住。 那被子是她叫绿豆从客栈抱来的,盖了好几日,现在被一位陌生男子坐在身下,心里难免膈应。 可眼下她有求于清河郡王,这些细枝末节唯有当一阵风,吹过就忘了。 钱公公再度矮身转到屏风后边,随即带来清河郡王的一句话:“李当家不必挂心,这等琐事由殿下来处理,您回去等着封赏就是了。” 李明琅眼中晕开笑意,福一福身:“谢殿下恩典。……那,小女子这就告退了?” “殿下说,李当家请回吧,让老奴送您几步。” 李明琅还想推拒,钱公公却快步跟上,躬身为她推开门。 “劳烦公公了。”李明琅颔首,“敢问公公贵姓?” “谈不上贵不贵的,老奴的姓氏也是定亲王生前赏的,鄙姓钱。” 钱公公说罢,便不再张口搭话,适才的谄媚讨好一扫而空,手背在身后,下巴高抬,鼓似的肚子用汗巾子绷住,余光时不时扫向身旁的李家娘子。 李明琅若有所察,觑钱公公一眼,却对他前恭后倨的态度摸不着头脑,只得将其归咎于鸡犬升天式的傲慢。 登上马车前,钱公公终于憋出一句话:“李当家可曾婚配?” 李明琅以为清河郡王要乱点鸳鸯谱,派手下宦官来试探,连连摇头:“小女子已有婚约。” -- 第110页 “听闻李当家年少失祜,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明琅柳眉轻蹙,心道,关你这老太监什么事? 但她的性命暂时拿捏在清河郡王手里,即便是郡王府的宦官都不能得罪,只好扯扯嘴角,尴尬道:“未曾。不过,我们定亲时有云湘城的汪县令和一众父老乡亲见证,想来也是一样的。” 定亲?!钱公公听得心惊肉跳,肚子上的赘肉都跟着打颤,看李明琅的目光愈发复杂。 再一想郡王爷提及李明琅时温柔的神情,钱公公倒抽一口凉气,简直想把方才诘问李明琅的几句话吞回去。 他顾忌李明琅出身低微,唯恐她跌了郡王府的身份,可是,一切终归要看郡王殿下的意思。毕竟,他是郡王爷的忠仆,不是定亲王府和皇宫内廷的下人。 “李当家慢走,哎,老奴扶您上马吧。”钱公公弓着腰,伸出胳膊搭住李明琅的手,把人好生送进马车,一边嘴上还念叨,“您这车轱辘有些磨损,不如晌午老奴遣几个小的送一辆新马车给您,也算郡王爷的心意。” 旁观一出变脸大戏,李明琅愈发茫然,推脱几句后就给绿豆使眼色,匆匆赶车离去。 回客栈的路上,李明琅越想越不对劲,清幽檀香萦绕鼻尖。 她猜测过,谢钰是官面上的人物,否则也不会轻易指挥得动被冯捕快称作“杨大人”的杨岘,更不可能号令几十位一口便是行伍出身的黑衣人。 清河郡王率军来临州,她也想过或许谢钰是郡王府的幕僚,或是郡王爷的亲戚……都姓谢,皆是京城人士,难免沾亲带故。 先前领她进知府衙门的影卫猛然闯入脑海,守城的一个月,她频频在谢钰身边见过此人。 想起山水画屏后相似的身影,檀香愈燃愈烈,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 李明琅攥住车窗边的珠帘,一颗颗水蓝珐琅珠被她紧握在手心,而后一把拽下。 哗啦! 嘈嘈切切的声响惊到赶车的绿豆,慌忙问道:“小姐,没事吧?” “没事。”李明琅咬牙切齿,面色如霜。 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过于偏颇的臆想,若是告诉谢钰,那人会从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微笑一如往常:“当家,在下受了好大的委屈啊。” 更何况,她与谢钰一同迎过那位郡王入城,除非神仙在世,有大变活人之法,否则他们绝无可能是一个人。 ……万一,真的有呢? 倘若是旁人的事,李明琅再好奇也不过看个乐子,可是一旦涉及谢钰…… 心就乱了。 她活了两辈子,不是十七八岁未出阁的姑娘,让她相信鹣鲽情深不如去信点石成金的妖术。 谢钰会与她浪迹江湖,相濡以沫,谢灵璧却不会娶她,更别说入赘云生镖局,那像什么样子? 李明琅眼眶发热,鼻腔酸涩,一股气梗在鼻尖,像仰脖喝了一大碗腌梅子做的果醋,又酸又咸,抬手抹一抹脸,才觉手心湿润。 她不喜欢被人欺骗,更厌恶把她当傻子耍,当个小玩意玩弄。 哪怕真相是她不乐见的,她也要亲自把谎言剥开。 “绿豆。”李明琅哽咽,“掉头,回知府衙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明琅(已黑化) 谢钰(已下跪) 第56章 窗户纸 知府衙门议事用的书房人满为患。 城外驻军数万,如何安顿,之后如何去攻打龟缩在山坳里的贼寇,都需要谢钰拿主意。 送走李明琅后,他连早膳都来不及用,就被一屋子的将领、监军堵个正着,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不必赶尽杀绝,山寨里多的是被贼首赚上山卖命的苦命人。先遣人围住进出山寨的大小道路,如今一日雨一日雪的,下山不便,困也能困住他们。一旬过后,再派人上山招安,兵不血刃就能解除此患。” 谢钰神色从容,将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或有不服气他的将领,听罢也提不出更好的法子。 他们是朝廷派来剿匪的,而落草为寇的匪徒多少跟当地百姓有亲缘关系。倘若过于酷烈,见人就杀,激起民愤,就吃力不讨好了,远不如去西北杀戎狄赚功勋来得实在。 把话点透彻,一切都安排妥当,一股子倦意就涌了上来。 谢钰轻敲扶手的指尖一顿,钱公公便清清嗓子,让将军、大人们都去偏厅喝口茶,歇歇脚。 纵然是武官,也都是会看人眼色的主,见状纷纷道:“不必劳烦,殿下,我们也该告退了。” 谢钰颔首,待人都走光后方才长吁一口气。 “殿下,要不先去偏厅吃口点心?厨房那边早就把早膳备好了。”钱公公道。 “不必了。”谢钰揉一揉紧绷的太阳穴,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右眼皮就在突突直跳,“我去福门客栈吃,那儿的厨子还算合胃口。” 合胃口的不是厨子吧!钱公公在心里嘟囔,当他浸淫宫闱几十年是假的么,殿下是赶着见李家娘子才是。 谢钰解下钦差大臣腰牌,吩咐钱公公收好,再褪去仙鹤麒麟纹圆领袍,换回那身初雪似的白衣和银灰的狼毛袍子,似褪去一身浮华,身子骨也松快许多。 想到回客栈就能再见到李明琅,谢钰的心情极好。 -- 第111页 今日天寒地冻,李明琅应该一回去便换上了轻软的寝衣,蜷缩进厚实的棉被里,捧着手炉,叼着蜜饯在看话本子。 谢钰勾起嘴角,抬手退去想跟上来的影卫,甫一迈出衙门高而油光锃亮的门槛,就听有人脆生生道:“郡王殿下。” 谢钰脚步一停,轻撇斗篷领子上的细雪,转过身,眸间带笑:“当家,你也来拜访清河郡王?真不巧,我们前后脚错开了。” 李明琅瞥一眼他脚上的马靴,暗色绣纹不显山不露水,若非靴底干干净净的,她还真就信了。 “小谢,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李明琅脸色微寒,眉头紧蹙,眉心浅浅的凹痕似撞在谢钰心底成了一道疤。 谢钰余光往后瞧,刚刚跟上来想跟他禀告的影卫想必要提醒他李明琅到了的事,此刻知府衙门前院空无一人,往日跟在他身边的影卫都脑袋一缩,溜之大吉。 “……明琅,你听我解释。”谢钰往前几步,想勾住李明琅的手,却被她啪的一声拍开手背。 “别动手动脚的。”李明琅轻哼,拐进府衙大门对角专用于停放车马的暗巷,冲谢钰点一点巷子口,“站远点,老实说,说清楚了再走。” 谢钰垂眸看李明琅,巴掌大的小脸拧成一团,红唇抿成一道红线,牙尖用力咬着下唇,似乎已咬出血丝,显然是气狠了。 他摩挲左手戴的黑玉扳指,心思百转千回。谎言太多,漏洞太密,竟一时间不知如何补起。 谢钰长叹一声,他早该知道,李明琅机敏狡黠,灵慧过人,早晚会看穿他的身份。 他也曾想过,到时候要如何跟李明琅交代,无非是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儿女情长的温情小意。 可等谢钰当真面对盛怒的李明琅,那些借口和解释都苍白至极,如一张被雨水浸透的宣纸,触之即碎。 “你知道了。” 李明琅点头,寒风如刃,割得她的眼珠子刺疼,险些落下泪来。 四目相对,谢钰低声说:“我只是想……保你周全。想让你做郡王府的女主人,可是怕你不愿意。” 李明琅冷哼:“我是不愿意。” 谢钰垂下眼帘,鸦青的睫毛扫出两道青黑的影子。 “谢钰,哦,不对,应该叫你一声谢灵璧,少跟我卖可怜。”李明琅的指尖扣进掌心,印出几弯红月。 “当家,你别生气。”谢钰往前挪了半步。 李明琅往后撤了几步,道路湿泞,忽而脚下一滑,差点后脑勺磕在砖墙上。、她眼睛一闭,却没撞上冰冷坚硬的朱墙,而是被谢钰的掌心护住。 二人鼻息相闻,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谢钰抵住李明琅的额头,望向她清泠泠的眼睛,眼底燃烧着愤怒,和无人言说的委屈。 “我就不该认识你。”李明琅咬紧牙根,挤出一句话,“不该让你进我家镖局的门。” 指腹轻点朱唇,谢钰眼睫一颤,眸光闪烁:“诛心之言,不许再提了。” 李明琅嗤了声:“你我都清楚的,不是么?没人稀罕你的身份,更没人想当那劳什子的郡王妃。你是什么神仙下凡,看你一眼就蓬荜生辉了?我不愿意,你也做不到。谢钰,我不恨你骗我,只是有些可惜……” 她以为他们心意相通,是良师益友,更是要相伴一生的伴侣。哪里想到,这个渺小的愿望从开始就错了? 在云湘城,李明琅能招俊美少年入赘,将世俗踩在脚下。可那是因为云湘城足够小,而她的拳头足够硬。 她的翅膀飞不出云湘城,哪怕在临州,一个小捕快都能给她为难,更不必说在达官贵人数不胜数的京城。 见李明琅偏过头去不理人,谢钰慌了神,鼻尖在李明琅颈侧蹭,蹭得她发痒扭过头瞪人的时候,便不管不顾欺身上去。 细雪纷飞,冬雨如线。 李明琅仰头,嘴唇被人温柔地撕咬着,几乎喘不过气。 才发过一通火,亲吻比平素都要激烈。李明琅心想,得亏谢钰还有点廉耻之心,记得他们还在外边,没做出别的事,不然她又要被谢钰的花言巧语蛊惑。 “嘶。”谢钰松开李明琅,舔一舔嘴上新鲜的齿痕,“当家的,下嘴真狠。” 李明琅睨他一眼,不欲多做纠缠,撂下一句“别跟着我”后,转身就走。 谢钰还想跟过去,李明琅却抢先一步登上马车,拍拍绿豆肩膀,厉声道:“绿豆,我们走。” 绿豆疑惑:“咱们不等姑爷吗?” “他是你的狗屁姑爷。”李明琅叱道,“走!” 绿豆脖子一缩,不敢多言,吁了一声,踹一脚马屁股,赶着马车离去,路过谢钰时,还甩给他一记同情的眼神。 珠帘的断壁残垣稀稀拉拉,李明琅看着来气,干脆一把扯下,哗啦一声掷出窗外,正正摔在谢钰脚边。 珐琅珠子落入泥泞雪堆,天幕阴沉,珠光黯淡。 谢钰捡起一枚碧蓝珠子,看着龟裂的蛛纹,沉默良久。 之后几日,李明琅都没跟谢钰说一个字,小院门栓一挂,闭门谢客。 谢钰来过两次,都被拒之门外。以李明琅的脾气,他也不好强行闯进去,唯有留下几张字条,去知府衙门落脚。 随军将领们成日拉着谢钰议事,忙得脚不沾地。军队辎重、人员排布,这些事务之前都交由杨汾循旧例处理,拿到他手上少不得要因地制宜更改几处。 -- 第112页 城外的山匪也不让人安生,前日居然有胆大的下山来劫军营粮草。谢钰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怒气上头,想要放火烧山一了百了的人弹压下去。 如此紧锣密鼓忙上几日,再听到李明琅的消息却是云生镖局要动身回云湘城。 谢钰握笔的手一顿:“当真?” 杨岘道:“属下亲耳听吕镖师说的。” “山匪还没剿灭干净,他们急着往哪儿去?胡闹。”谢钰放下笔,看似从容淡然。 “会闹事的都被咱们的人赶回山里,现在上路,昼夜兼程,还能赶得及回云湘城过年。” 谢钰觑杨岘一眼:“天冷路滑,不宜赶路。” 杨岘:“……主子说的是。” 谢钰轻咳一声:“我出去一会儿。”转眼间,就没了影子。 骑马不如轻功飞檐走壁来得快,谢钰踩着屋脊瓦片飞身落在福门客栈后院时,只见镖师们所住的小院廊下堆了几只打包好的木箱。 “谢姑爷?” 谢钰微笑:“吕兄。” “姑爷怎么这几日都没回客栈?”吕乐成挤了挤浓黑的眉毛,“是跟当家的吵架了吗?” 谢钰叹口气:“是我的错。” 吕乐成看谢钰的目光充满同情,别人不知道,云生镖局的人却对李明琅的脾气印象深刻。无论谁惹到,都讨不了好。 “欸,我也不懂这些,只有一句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本是同林鸟……” 谢钰额角青筋直跳,赶忙阻止:“下半句不必说了。” “话是这么个话,我大老粗,你明白意思就好。”吕乐成搔一搔鬓角,他上下看谢钰一眼,“谢姑爷,说实话,你一表人才,人又包容宽和,当家的年纪轻有脾气很正常,你……你就忍忍吧!” 谢钰点点头:“我省得。多谢吕兄指点。” 一墙之隔,李明琅在歪脖子树下竖起耳朵听得直跺脚,心里不是滋味。 回客栈不先来找她,倒先跟吕镖师聊起来,这是几个意思?亏她还以为,谢钰有几分诚意,如今看来,都是放屁! 第57章 昆城来客 歪脖子树稀疏的树冠抖了抖,一片黄叶飘飘摇摇,被谢钰接住。 他轻笑道:“吕兄弟,你们何日启程?” 吕乐成不知谢钰在笑什么,挠一挠发鬓,问:“姑爷,当家没跟你说么?咱们明日就走。” “这段时日雨雪交加,山路湿滑难行,又有流寇退居山林,急着出发不合适吧。” 吕乐成疑惑:“总不能等到开春雪化了才回去吧,咱们已经耽搁够久了。流寇么,当家说了,有清河郡王神通广大,定能处理好首尾,不叫他们再为祸乡里。” 谢钰一时梗住,又问:“那颜小姐的下落呢?” “当家说,清河郡王算无遗策,找到颜小姐的事就交给他了。”吕乐成噫了一声,“姑爷,你说郡王爷会管这些闲事么?” 谢钰避而不答,转而道:“……当家倒是对清河郡王挺了解。” 吕乐成挤眉弄眼:“嗐,当家‘少年慕艾’,好颜色,你就忍忍吧!” 一日之内忍了两次的谢钰再也忍不下去,挥别吕镖师后,就转头去敲隔壁小院的木门。 咚咚,无人应声。 李明琅卷起裙摆盘腿坐在榻上,银牙一咬,决意要给吕乐成扣工钱,说好的升任甲等镖师,也等猴年马月再提。 “都怪我性子太好,倒叫手下说起闲话来了。” 吱呀,厢房门扉被人推开半扇,厚重的毛毡门帘被寒风卷起一角,细密雨珠落在地毯上。 “既然当家的性子好,不如大人有大量,饶了在下这一回吧。”谢钰倚着门框,眼尾含笑。 李明琅嗔他一眼:“快关门,雨水都滴进屋了!” 谢钰噢了一声后,手脚利索地将木门与门帘阖得严丝合缝。 “我让你关门,没叫你进来!”李明琅甩下裙摆,双手叉腰站在榻上,一派盛气凌人的模样。 谢钰才管不了那么多,仗着轻功精妙,下一瞬便挪移到李明琅跟前,双臂环住一把纤腰,埋进软玉温香,深吸一口气。 “能不能不走?” 谢钰没抬头,李明琅垂眸,只看到一方白玉冠与一头浓墨青丝。 李明琅双颊绯红,想推开却推不动,恼羞成怒道:“别跟我说这些,我粗人一个,听不懂。跟你的阁老家小姐,侯府千金们说去吧。” “当家是粗人,那在下是什么?” “……谢钰!”李明琅依仗地利,拧他耳朵,“你还敢开黄腔?!” 谢钰仰起脸,眉如墨画,双眸湛然:“在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李明琅看他,真是又可气又可恨,刚想说点尖酸刻薄的话顶回去,就听小院外吕乐成扬声道:“当家,姑爷,有位郡王府的公公来找。” 谢钰面色一凛,松开李明琅,帮她理好裙腰上的褶皱,压低嗓子说:“我出去一下。” 李明琅冷着脸,轻哼一声,不搭理。 雪水从屋檐滴落,钱公公揣着袖子,不满地看着这座一眼望到底的院落。 谢钰立在院门内,与他隔门槛相望,面上风度翩翩,丰姿隽爽,可钱公公伺候他长大,刮个眼风都知道谢钰此刻没多少耐性。 于是他开门见山道:“殿下,滇西王府的人来了。” -- 第113页 一旁的吕乐成惊掉下巴:“什么?!” 谢钰安抚地看他一眼,神情凝重:“谁?” “滇西王的大太监,王忠贤,自称滇西剿匪大军的监军,据说滇西王看临州民不聊生,掏空家底才凑出一支杂牌军,没想到殿下您的人先到了。” 谢钰讽道:“临州离昆城才多远?爬也该爬来了。” 见钱公公仍面沉如水,谢钰蹙眉道:“还有呢?” “……滇西王的队伍,约莫有上万人。” 谢钰呵了声:“他是来摘桃子的,还是来威胁人的?有意思。” “如今正跟咱们的人一东一西在城外遥相对峙呢,若是……” “不必说了,我去会上一会。”谢钰紧了紧狼皮外袍的系扣,余光瞥见毛毡门帘后,一撇嫣红一闪而过。 他朝吕乐成颔首道别,与钱公公一前一后离去。 吕乐成适才捡起惊掉的下巴,对着追出来的李明琅结巴道:“……姑爷是清河郡王?” 李明琅啧了声,扬起斗篷套上:“什么姑爷?你哪来的姑爷?别瞎说。”说罢,踩着地上湿淋的脚印往客栈外奔去。 王忠贤在滇西一地积威深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土皇帝滇西王手下的九千岁。 他坐在知府衙门的上座,临州上下官吏竟无一人敢吱声。郡王府在城里的人又都职位低微,唯有低眉顺眼心里骂乱臣贼子,盼着殿下早点到来。 茶盖撇开浮沫,王忠贤抬起耷拉的眼皮,挑一挑吊梢眉,尖着嗓子道:“郡王府的茶叶只是这般么?还是说,你们拿马草来忽悠我?” 奉茶的衙役膝盖一软,噗通跪地:“王公公,小的哪里敢啊?这是衙门里最好的茶了,往日都是送到滇西王府上做年礼的,今年有匪患肆虐,才耽搁了。” “你还挺伶牙俐齿。”王忠贤搁下茶碗笑道,“既然如此,就罚你把茶碗嚼碎了吞下去。” 衙役面若金纸,忽听得一道清澈如山泉跌宕的声音:“王公公,今儿个心情不错?” 王忠贤瞥那位肩膀一垮坐倒在地的衙役一眼,站起身来迎上去:“老奴参加郡王殿下,殿下果然如传闻般‘郎绝独艳,世无其二’,久仰久仰!” 寻常男子被人当面夸赞外表,或多或少有讥讽之意,少不得要回嘴几句争口意气。谢钰却坦然自若,这些话他打小听多了,跟耳旁风似的浑不在意。 “王公公过誉了。”谢钰道,“临州封城一月有余,往来商队皆绕道而行,茶叶不合口也是不得已,您别介意。” 王忠贤的背躬了又躬,被谢钰夹枪带棒的话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道:“当不得殿下一声‘您’字,真是折煞老奴了!” 谢钰请他入座,王忠贤却不敢了,站在原地垂首道:“郡王殿下,咱家迟来一步,没帮上忙,倒麻烦您来处理滇西内务,老奴心里过意不去啊。” “迟来一步?”谢钰轻敲茶几的指尖一顿,笑了笑,“不过是桩小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替皇上办差有何过意不去的?” “殿下说的是。”王忠贤沟壑嶙峋的脸闪过一丝笑意,“咱家王爷也担心,我们出发的时日晚了,对不起殿下跋山涉水来滇西一趟。 王爷不能轻易出城,无法亲自道谢,不如这样,请殿下去昆城一趟,吃过谢宴再回京去?” 满室寂静,饶是再不通人情世故、官场纷杂的官吏也听得出,滇西王的宴席是明摆着的鸿门宴。 宴非好宴,可也容不得谢钰拒绝。他沉吟片刻,就点了头:“过门而不入也不是做子侄辈的理,小王与滇西王多年未见,是该借此机会喝上几杯。” “如此,老奴就放心了。” 双方敲定三日后去昆城,王忠贤便心满意足离去。 郡王府的幕僚们围上来,个个忧心忡忡:“殿下,您不能去啊!” 谢钰揉了揉额头,挥开一群蜜蜂采蜜似的幕僚先生们,反问道:“为何不能去?” “这,这这……”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要用滇西王的私兵时,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待清河郡王率兵踏入滇西,他才忙不迭的粉墨登场,能安什么好心? 谢钰刚想出言安抚一番手下人心,却听影卫附耳道:“李当家有事找您。” “咳。”谢钰清清嗓子,“先下去吧,小王一夜没睡,眼前都出重影儿了,有事明日再谈。” 幕僚与临州官吏们只好退下。 谢钰没说谎,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禁不住彻夜忙于公事后一边与人勾心斗角,一边想着讨好姑娘。 可李明琅进来,他仍旧唇边漾开微笑,柔声问:“明琅愿意见我了?” “不许叫我名字。”李明琅哼了声,她骄横惯了,也不与谢钰拐弯抹角,“昆城,我也要去。” “不行。”谢钰下意识拒绝。 李明琅白他一眼:“好啊,那我就跟吕乐成回云湘城去!之前他不是想娶我么?回去就把上一轮比武招亲作废,咱们三局两胜,让他独赢两轮。” 谢钰涵养惊人,深吸一口气,温言解释道:“前路危险重重,不比之前。你跟着我,暴露在滇西王眼下,叫他知晓我的软肋,会让当家你深陷险地。” “……谁是你的软肋?”李明琅搔一搔发痒的脸颊,撇一撇嘴,“胡言乱语。就问你一句话,让不让我去?反正去昆城的商路也要通了,不行我就自个儿去。” -- 第114页 谢钰没了法子,他总不能把李明琅关起来,叫影卫们看着,那成什么了? “好吧。”谢钰无奈,“我同意。” 他还有军务要忙,没法送李明琅回客栈,便吹一声哨音,唤来两名影卫:“滇西王的人进城了,你们换身轻便衣裳,送李当家回去。” 李明琅看向影卫中的一人,身形相貌皆与谢钰有相似之处,忽而恍然大悟。 之前替谢钰坐镇郡王府的人,说不定就是他! 杨汾见李明琅抬眼瞅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露出两颗虎牙:“李当家且等一等,属下去去就回。” 李明琅抬抬下巴,坐在离门边最近的官帽椅上,与谢钰遥遥相对,梗着脖子不搭茬。 谢钰哂道:“刚才不是和好了么,又生气了?” “谁跟你和好了?”李明琅愣生生怼回去。 谢钰叹口气,披上外袍,走到门边,细雪如霜,落在单薄的白衣上。 李明琅蹙眉:“摆这副样子给谁看?” “给当家的挡挡风。” 廊下的杨汾听到此言,险些出溜滑倒。 这是他家清河郡王?不是被狐狸精勾了魂换了个人吧?! 翌日,云生镖局的人马按计划离去,李明琅以去昆城牵线生意为理由,与谢钰一道留下。 初时,吕乐成等镖师还很不放心,可李明琅心意已决,再加上谢钰带着几名影卫上门保证,才挂着心先行回云湘城。 福门客栈她孤身一人不好再住,就随谢钰安排,住进了知府官邸的后院。只是夜间闭门谢客,连只猫儿狗儿都放不进去,更遑论郡王爷了。 出发前夜,谢钰在暖阁逮住李明琅,两人间隔十万八千里,一个屋头一个屋尾地闲话。 “当家,明日最好换身低调点的衣裳,别被滇西王的人瞧出端倪。” 李明琅看一眼身上的缠枝纹茜色长裙,疑惑:“这还不够低调?” 谢钰:“……我遣下人买几身,委屈你几日。” 李明琅轻抬下颌:“那好吧。” 出发当日,平林漠漠,山烟如织,是滇西一地常见的雾天。 谢钰等在后院门前,就听门扉吱呀,一位色如春晓,面如桃花的紫衣少年郎从李明琅院里转出身来。 谢钰:“?”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发redbag! *引用自郭茂倩《白石郎曲》 第58章 温香艳玉 李明琅见谢钰愣住,也有些尴尬,抻开胳膊在他面前转一圈。 丁香色衣摆旋开来,露出鱼肚白长裤,马靴上细米大的珍珠缝出鱼鳞纹,在熹微光线下煜煜发光。 “很难看?” 谢钰瞟一眼她束成一马平川的胸脯,咳嗽一声:“好看。” “那就好。”李明琅甩开折扇,手指如白玉扇柄般白皙柔润,扇面后,她的眼睛水光潋滟,俊美非凡。 “回头给当家多买几身石榴裙。” 还是穿裙子好些。 “不要你的臭钱。”李明琅轻哼,没睬他。 去昆城的路上,李明琅跟两位幕僚坐在队伍最末的马车里,与清河郡王的紫檀舆车相隔几十号人马。 拜访滇西王的队伍多出一位俊俏郎君,幕僚们多有嘀咕。 谢钰三不五时送来蜜饯、糕饼和暖手的炉子,没两回幕僚先生们就闻弦歌而知雅意,寻透气的借口下车骑马,留李明琅一人在车上。 她支着下巴,掀开车帘,望向窗外重峦叠嶂。 忽而,杨岘策马靠过来,面无表情,问的话却很八卦:“李当家,您与主子吵架了?” “唔。” 杨岘难得一见笑了声:“您还是第一位让主子头疼的姑娘。” “照这么说,让他不头疼的也有不少吧。”李明琅冷笑。 杨岘笑容凝固,夹紧马腹走了,他做什么孽要来替主子说和,别一会儿引火烧身才是。 李当家的性子,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 护卫在马车另一侧的杨汾见堂哥吃瘪,不禁噗嗤一笑。 李明琅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凉飕飕问:“很好笑么?” “……禀郡王妃,不好笑。” 嗖,一支艳红利箭自车厢射出。杨汾一缩脖颈,被蹭掉半根头发。 “谁是你们郡王妃?小小年纪,不要信口胡言。”李明琅冷哼,“我跟你们殿下没有一文钱关系。” 杨汾知道她没动真格,否则以那短弩射出的速度,绝不仅仅削断头发丝而已,看来当真气狠了。 他摸着心口,不敢再替谢钰试探:“李当家说的是。” 一路相安无事抵达昆城已是三日后,霰雪初霁,城门下旌旗招展,冠盖接天。 李明琅遥遥看谢钰与滇西王见礼。 权震滇西的王爷身形高壮,肤色黝黑,五官如刀削斧凿,看着庄重端肃,目光却锋利如电。 李明琅面无表情,耳畔不断响起吕飞白死前说的那句“你爹李道仁是王府的狗”,“狗咬人就是狗的不对了”…… 指甲抠进掌心,印下几道赤红月牙。李明琅吁一口气,垂首随郡王府的官吏、幕僚们步入城门。 余光一瞥,李明琅粗略估计,此地城墙约莫有三十仞,站在城墙根仰望,竟高耸入云。 京城的防卫也不过如此了,滇西王所图为何,昭然若揭。 -- 第115页 然而,明显逾制的城池,没在谢钰面上掀起一丝波澜,仿佛滇西王一介藩王筑高墙广积粮乃理所应当。 郡王府幕僚们心下一沉,寒冬已至,却冷汗如瀑,遭到王府陪客零星几声讥笑。 尚未入夜,滇西王府内已摆起盛筵,为远道而来的清河郡王接风洗尘。 临水高台,谢钰与滇西王并列上座,脚边燃着银丝碳,桌上热着羊排锅子和香气馥郁的酒酿,倒也温暖如春。 李明琅等人就有些惨了,郡王府的幕僚无品无阶,只能坐在门边的席上,每回有一排丫鬟掀开门帘送菜,李明琅就打个哆嗦。 上座无人动筷,外间的羊肉锅没有小铜炉温热,她就只能瞧着乳白油脂渐渐凝固,心疼得肚子咕咕叫。 谢钰看在眼里,抿一口佳酿,对东倒西歪道:“王爷,人都到齐了,不如趁良辰赏美景,开席罢。” “贤侄说的是。”滇西王起身,众人亦窸窸窣窣站起来,举杯遥祝圣上万福。 觥筹交错间,滇西王红光满面,仰脖喝尽后把玩酒盏,四足青铜盏在他蒲扇大的手掌中如同一颗核桃。 “贤侄这几年清闲避世,怎想到来领剿匪的活计?山遥路远的,再多拖几日怕是正月十五都赶不回去,舒贵妃和你母妃怎么忍心?” 谢钰放下白玉杯,长叹一声:“无非是为皇上所驱策罢了。领钦差一职南下剿匪,是莫大的荣耀,做臣子的哪敢言苦呢?” 滇西王眸间浮现一丝阴桀,笑道:“只怕贤侄回京叙功,也无法论功行赏啊。” 谢钰挑眉,凑近了问:“王叔,此话何意?” 滇西王见他意动,凝重道:“老夫一个外姓人,担不得你一声王叔。不过,你今日这般叫我,往后你我就以叔侄相称。 既然是做叔叔的,少不得要给你一句良言……” 话不好说透,滇西王也不想留下话柄,遂以酒为墨,以指代笔,在桌角写下两个字。 陆。玖。 “京城那位……”滇西王摇头捋须,瞥向桌上两个被炭气蒸发的数字,“一位正当壮年,在朝堂多有建树,可惜生母身份低微。一位尚在少年,初入朝堂,舅家累世公侯,贵不可言。” 他同情地觑一眼谢钰:“京城那位精于帝王心术,久居深宫仍能在朝堂维持平衡。贤侄此番回京,不费一兵一卒就解除匪患,莫大的功劳反而更遭人恨呐。” 谢钰眉头一拧,愁容满面:“若非王叔提醒,小侄竟不知我已身临险境。” 能手握实权,称霸一方的人又怎能不会演戏? 滇西王抹一抹眼尾,险些老泪纵横:“可惜啊,老夫那位机谋远断的师爷前些日子死于非命,不然还能为贤侄你起一卦。” 谢钰面色不变:“敢问是哪位师爷?” 滇西王深沉的目光略有湿意:“王府的幕僚,吕飞白,吕先生。” 谢钰恍然大悟,亦震惊无匹:“竟是吕师爷么?天妒英才!可怜,可叹,可惜啊。” 见谢钰跟封油的酒桶似的实在问不出什么,滇西王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 毕竟,清河郡王才名冠绝京城已是几年前的事,他远在西南封地,没当真领教过,如今看来,也有可能定亲王妃为失祜的小儿子造势罢了。 滇西王心中冷笑,含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子弟能有什么心计智谋?徒增笑谈! “欸,不说这些伤心的。贤侄辛苦多日,为我滇西解决大患,今晚在我府上,尽情尽兴吧!” 说罢,滇西王右手一挥,两侧密合的门帘敞开,只见一群在寒冬着丝衣纱裙的美人,手上或拍手鼓,或摇金铃,或反弹琵琶,如凌微波般涌入。 席上皆是男人,哪里逃得过粉面香风,莺歌燕舞?滇西湿冷阴寒,唯有美人在怀才暖融融的,很快皆失了形状。 谢钰浑身僵硬,瞟角落干吃不喝酒的李明琅一眼,脑海飘过两个大字——完蛋! 他巧力推开跌他怀里的舞姬,温声道:“斟酒就好。” 滇西王却道:“光斟酒有何趣味?” 您快别害我了! 谢钰心里恨得牙痒痒,明面上依然平静无波,只道:“小王没有暴露于人的癖好。” 滇西王:“哈哈,这好说,一会儿送你几个,都送到你房里。” “……” 门边上的李明琅,又是寒风吹,又是吃冷饭残羹的,心情极度恶劣。看到谢钰左右各伴一位美人,一个倒酒一个剥果子,喉间泛起腥气,胃里翻江倒海。 她愈发认为,先前的决定没错。以谢钰的身份,就算他日后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少不得要面对此情此景。 让她李明琅受这份委屈,谢钰还担不起! 她再看不下去,避开群魔乱舞的众人,借口尿遁,问王府的下人马厩何在,就独自穿堂过巷,骑上她的白色小母马,一个人晃晃悠悠回驿站去了。 银鞍上的铃铛叮咚,五彩丝线织就的缰绳深深握进手心。 李明琅面沉似水,四肢百骸都泛起疲倦的酸痛,索性伏在马上,抱住小白马的脖子,拍拍它的脑袋。 “都是一身白,你比谁都要干净。” 白马体贴地蹭蹭她的掌心,睫毛纤长,黑葡萄似的眼珠仿若有灵。 独在异乡,又累又气,李明琅后知后觉感到孤寂。 -- 第116页 或许,她不跟着谢钰来昆城,随镖师们早些回云湘城过年才是对的。以谢钰的手段,查出滇西王狼子野心的证据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 她为什么要跟来呢?眼巴巴地跟着,看他翻云覆雨,纵横捭阖,然后变成那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么? 清河郡王。 李明琅在马儿身上摹写这四个字,却感觉无比陌生。 她认识的人是白衣少侠谢钰,不是什么郡王殿下。 夜深,谢钰浑身酒气,回到驿站。 应付完心急如焚的幕僚们,他褪去难闻的外袍,换上干净衣服,待更深人静,呼噜此起彼伏后,才走出独居的院落来到李明琅厢房前。 李明琅倚在榻上,正裹着衾被发抖,听房门被人敲响两声,一轻一重,不禁叹口气。 “睡了么?”有人柔声问。 没睡也被你闹醒了。李明琅翻个白眼,怕谢钰把旁人吵醒,轻咳一声:“有什么事,进来说。” 可是,下一瞬,李明琅就后悔了。 谢钰不仅钻进屋子,搭上门栓,且脚步腾挪转眼间就走到榻前。 “你师父教你轻功,就是让你这般用的?”李明琅瞠目结舌。 谢钰没说话,只是不管不顾俯身搂住她,鼻息间犹有酒气,肆意在纤长的脖颈摸索,手上也不算安分,往下滑时却没有素日的柔软,唯有一片坦途。 回来时过于疲累,李明琅身上仍穿着一身客卿的淡紫衣袍。 “……”谢钰嘶一声,捂住额头。 李明琅咬牙切齿,压低声音:“给我滚下去!我叫人了啊。” 谢钰平素一副君子如玉超然世外的表象,在深夜面对李明琅时却失去自持,隔着几层的被子,摩挲揉捏,时有起伏。 “怎么办啊,明琅?”谢钰问,“我想要你。” 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李明琅傻了眼,都说酒后乱.性,可在她看来,谢钰这是酒后装疯卖傻。 如今,她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对谢钰又踹又咬,在肩上手臂上落下一道道桃花似的牙印,可这份疼痛似乎让他兴致更盛。 握笔持剑的手环到她颈后,沿衣领往里,勾住一层又一层交缠的纱布。 李明琅面红耳赤,眼眶泛起泪痕,喉间刚有一丝哭腔,就被谢钰死死捂住嘴。 “呜——” “嘘,别出声。”谢钰食指轻按她花瓣般娇艳柔软的唇,在她耳畔气声道,“屋顶上有人。” 第59章 突遇刺客 李明琅怔愣,随即被谢钰吻住,疾风骤雨似的,几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眼泪扑簌簌滑落。 她不明白,现在这样,又算是什么? 拇指指腹羽毛般拂开泪痕,谢钰捧起李明琅的脸,两腮绯红,双目含春,可是比起那些,李明琅眼中的沮丧,浓烈的爱恨更叫他心疼。 他可能真的错了,但他并不后悔。 “还在么?”李明琅哽咽。 谢钰耳廓微动,听到一串混杂在落雪声中的脚步,靴底擦过瓦片…… “别哭了,那人已经走了。” 李明琅豪气千云地抹一把泪水,趁机推开谢钰,抬起肩拿衣服擦嘴。 “殿下想给滇西王留下纨绔子弟的印象,大可不必拿民女做筏子。” 谢钰听她的称呼愈发生疏,眉尾一挑,敏锐如他很快意识到,夜宴上衣香鬓影、柳绿桃红,以李明琅的性子,不恼火才奇怪。 思及此,谢钰有些高兴,身段亦低得不能再低,凑上前去亲李明琅的鬓角讨饶。 “滇西王塞来的人,在下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当家心里还惦念在下……我好高兴。” 李明琅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谁惦念你你找谁去,赶紧走,一身酒臭,熏死人了。” 谢钰笑了笑,也不好再待下去讨嫌,只是趁临走前仗着功夫好,两指一捻拔去李明琅发冠旁的素簪。 霎时间,青丝垂落。 等李明琅抬起头来,谢钰已没了影子。 滇西王府。 “王爷,属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清河郡王的确与幕僚有染。” 青衣侍卫跪在虬龙毯上,白睛怒睁,利爪如勾,叫人看到便脊背发凉。 “果真?”见属下颤巍巍点头,滇西王嗤笑,继而哈哈大笑,“老谢和他家老大戎马一生,竟都给一个分桃断袖的龙阳君做了嫁衣裳!可笑至极!” 侍卫垂首,不敢搭话。 滇西王眼中精光一闪,手中盘着一串紫金佛珠,指腹粗粝的老茧缓缓滑过养得温润的珠子,如毒蛇一般。 “好了,你下去吧。这几日多看着点谢钰,我倒要看看,他是装出来的庸碌,还是真的朽木不可雕。” 照理说,拜访完滇西王,逗留梁三日后谢钰就应该回昆城,拔营回京城复命。 然而接下来几日,无论谢钰还是滇西王,都无人提及此事。 反倒因为同是异姓王的关系,叔侄二人走动紧密,不是一道去昆城山上看雪泡汤,就是在王府吃鹿肉,饮酒作诗。 郡王府的幕僚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推一人去见谢钰,问他打算何日启程?倘若滇西王不肯放人,又该如何是好? 谢钰倚在榻上,靴底踩着矮几,转动温热的酒杯,端的是潇洒落拓。他目光含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又好似浑不在意。 -- 第117页 “你们啊,跟在我身边许多年,养气功夫仍修不到家。回头给你们一沓字帖,回去练字静静心吧。” 幕僚只得喏喏退去。 下一瞬,杨岘从房梁鬼魅般翻身而下,静悄悄落在谢钰跟前。 “继续说。”谢钰淡淡道。 “临州留守的人带来话,主子您在知府衙门住的院子被人动过。” 谢钰摇头:“滇西王老奸巨猾,不会轻易对我放心。” 杨岘拧眉,比了个手势:“不如,属下一不做二不休……” “我人在昆城,滇西王却死了,传到朝廷去会是个怎样的说法?你啊,还得学学你堂弟。” 杨岘不服气,在他看来,杨汾仍旧是个没断奶的孩子,当不得大用。但谢钰说什么是什么,他们兄弟两个只需要做谢钰手下的剑就是。 “属下知错。”杨岘点头。 与此同时,李明琅早早歇下,吹息烛灯,大字瘫在床上思索。 她这几日为了避开谢钰,王府有的没的邀请,幕僚们都去了,她却告病在厢房躲着,其他人也没在意。 不见谢钰,李明琅的头脑总算清晰许多,她倏地坐起身,盘腿在榻上,泡一杯花茶,开始复盘前世与现世的信息。 还有两年左右,天行皇帝就会因病驾崩,大行朝随即陷入内乱,皇子夺嫡,群雄逐鹿,战火连天。 依照旧例,藩王手下的私兵不过千人,对封地军队亦没有兵权,这才给了滇西王拖延不援救临州的借口。 若要出兵中原,滇西王非但要掌控滇西乃至云湘一地的军队,还要有足够豢养这些兵士的钱粮、刀剑、铠甲、战马。 李明琅抬起茶碗的手一顿,脑海中如一道灵光闪过。如果有旁人在,也许会告诉她,她此刻的微笑与谢钰几乎一模一样。 零乱碎片串起,仿佛浑然一体的琉璃宝器。 滇西王辖制中原与西南之间的要道临州,以银钱珍宝打通云湘至临州的上下官吏。 怪不得,临州的海知府和前世云湘的汪县令都是一样的德性——遇到敌情纳头便拜,压根不顾城中百姓死活,原来是将官运押宝在他们眼中的下一任帝王上。 至于军备、粮草所需如无底洞一般的银钱,李明琅也有所推测。 控制西南商道,无论是走私盐铁还是茶叶,都是源源不断的来处。 再有便是朝廷每年的税收,照例要打成官银上缴国库。可山高路远,去路上遇到几个山匪,也属寻常。地方官丢了税银怕掉脑袋,唯有再盘剥百姓补上,压根不敢上报。 那些道上的贼寇也许都不知道他们在为谁做事,而滇西王只需要许以重金和朝廷不追究的许诺,打一枪换一个地,就能无本万利。 李明琅垂下眼帘,鸦羽似的睫毛簌簌颤动。 或许,她爹生前做的便是这件事,而天底下,像她爹一样披着羊皮为恶狼筹谋的人又何止一个? 李明琅实在难以想象,威严正直但对她极尽宠溺的父亲与滇西王沆瀣一气。 也许,他原本也不知道押运的银钱不是官银而是赃款。也许,他发现后想要离开,却已然深陷泥潭。而滇西王府更不会允许他带着秘密离开…… 李明琅手绕到颈后,刚要取下颈间的吊坠,蓦地眼前一花。 一道寒光袭来! 她的三脚猫功夫在突如其来的刺客眼中压根不够看,好在前些日子临时抱佛脚,与谢钰修习了几招柔韧身法。 上身往后一躲,避开绿光荧荧的匕首,随即团成一团,灵活地往床尾滚去。 李明琅素来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躲过刺客起手的两招后,她便不管不顾尖叫出声。 “来人啊!有刺客!” 嘭! 负责她安危的杨汾听到动静,猛地撞开房门,下一瞬便与刺客开始交手。 他们拳拳到肉,刀光剑影,看得李明琅眼花缭乱。 她惜命得很,又怕给杨汾拖后腿,很是乖巧地一个前滚翻藏到屏风后。 没过多久,驿站里的影卫、护卫们都来了,将李明琅的厢房团团围住。 谢钰打头在前,瞅一眼花鸟屏风下露出的淡紫衣摆,再淡然问杨汾:“需要人帮把手么?” 杨汾还有空回一句“殿下往后稍几步,此人的匕首有毒”,看来交手的压力不大。 谢钰金尊玉贵,自然被侍卫们包围在正中,但他一想到屋里的李明琅,再看到因战局而七零八落宛若废墟的厢房,不由心急如焚。 理智上知道李明琅不会有事,但感情上做不到无动于衷。 似乎体察到清河郡王的焦急,杨汾下手愈发迅疾狠辣,赤手空拳对阵手持毒刃的刺客,竟也不落下风。 不出一盏茶,那刺客渐渐体力不支,竟咬了咬牙,把匕首往谢钰的方向掷去,与杨汾做困兽之斗。 然而,谢钰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孙公子,左右亦有武功高强的护卫,毒刃在靠近谢钰一臂前,便被人用剑格挡下。 当啷! 杨汾随之制住刺客,刚想问些什么,就脸色大变,去掰刺客的下巴。 咔啦一声响,下颌被杨汾直接掰脱臼,但刺客已然七窍流血,面色发青,没了呼吸。 杨汾单膝跪地,告罪:“主子,这人服毒自尽了。” 谢钰冷冷地瞥刺客尸身一眼,便走进李明琅的屋子。 -- 第118页 身后侍卫与听到动静跑出来的幕僚们的交头接耳,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谢钰走到屏风后,将那位新来的小白脸幕僚横抱起来。 李明琅想挣扎,但不敢出声,只能那眼睛瞪谢钰。 她说不清楚,究竟是在一干郡王府幕僚面前暴露女儿身丢脸,还是被谢钰当众抱起来尴尬。 “吓到没?”谢钰下巴抵着她的发心。 李明琅拼命摇头。 余下的人也拼命摇头,不敢相信清河郡王居然会对另一个人用如此温柔,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语气说话。 这小白脸究竟是何许人也? 杨岘的到来打破了寂静。 “主子,您的院子也被人动过。属下追过去时,那人已服毒身亡了。” 谢钰面色清寒:“调虎离山?” 其他人也明白过来,这是有人要害清河郡王……不,不对,这几个刺客更像是来找什么东西的! 先在与郡王过从甚密的幕僚屋中翻找,把动静闹大引来众人,再趁机去郡王的院落中查找。 李明琅仰头,与谢钰对视一眼,都反应过来——他们在找谢钰手中能将滇西王定罪的证据。 谢钰当然知道滇西王要那两本账本,李明琅却并不知情,心中狐疑,谢钰究竟背着她找到了什么? “都退下吧。”谢钰颔首。 诸位幕僚忙不迭告退,走时嘴里还喃喃“殿下怎么就,欸”,抑或是苦大仇深痛骂滇西王“乱臣贼子竟敢刺杀钦差大臣,狼子野心啊!” 护卫们仍然侍立在侧,李明琅尴尬不已,直蹬腿让谢钰把她放下来。可那人的手臂跟铁钳子似的,居然纹丝不动。 谢钰四顾一片狼藉的厢房,忽而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李明琅心里陡然敲响警钟。 “你,你想干嘛?”她在谢钰怀里缩了缩。 “窗户纸都破了,这屋不能住人,上我那儿睡吧。” 第60章 美色误人 李明琅面上发烫,被谢钰搂住的脊背和膝弯亦像被烙铁灼烧。 她不安分地扑腾:“谢钰!快放我下来!” 谢钰将她抱得更紧些,叹口气:“当家,驿站都住满了,您要上哪儿睡去?” “老娘就是去跟小厮们睡大通铺,也不可能去你那屋!” 她对谢钰实在是太了解了,看着人模狗样,其实他根本不是人—— “不行。”谢钰淡淡道,而后不容置疑地怀抱李明琅走出一片废墟似的厢房。 走廊上,郡王府侍卫们垂手侍立,与谢钰见礼,眼皮子都不敢抬,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衣摆,闻到清淡的花香。 谢钰独居的小院一共三进,因为刺客的出现,此时已被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上。 院内的青石砖业已为清水冲洗干净,在刺骨寒风中凝成一层光滑的冰,空气中却隐隐有一股子弥久不散的血腥味。 谢钰足下生风,飘然如飞。他们走过时,李明琅几乎能清晰感受到好奇的目光若有实质扎在她身上。 她这辈子就没这么丢脸过! 杨岘候在主屋廊下,草草见礼后,狐疑地看向谢钰怀中的姑娘。 “属下记得,李当家并未受伤。” 李明琅的面皮都要烧着了,借着衣袖遮掩拼命拧谢钰结实的胳膊。 谢钰倒好意思,微笑道:“小王怕当家的累着。” 杨岘也无语了,一板一眼回禀:“如今里外各加了一层护卫,请主子放心。” 谢钰颔首,抬脚踢开雕花木门,再用脚跟踢上,撂给杨岘一句话。 “天晚了,下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李明琅大惊失色:你要忙什么?! 一进屋,谢钰手一松,李明琅就跟只元宵似的一个骨碌滚了下来,脚下一滑,险险落地。 “来吧,说正事。”李明琅拍拍衣摆,正色道,“方才人多不好问你,那些刺客是滇西王的人吧?他到底想要什么?” 谢钰面露犹疑。 李明琅嗤笑:“怎么,不相信我?” “怎么会。”谢钰摇头,沉吟道,“在下只是在想,该怎么跟当家交代。” 李明琅拍打刚才在地上打滚蹭脏的衣袖,她向来好洁,是决计忍不下去的。 “你我曾击掌为盟,要一道挫败滇西王的阴谋。即使我与你再也没有夫妻之名,如今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盟友。” 纤长白皙的手指移向领口,三两下解掉扣子和系带,书生式样的丁香色外袍簌簌落地,露出内里穿的一身月白上衣与绸裤。 亲近习惯了,李明琅起初脱得自然。她蹬掉软底寝鞋,踏出堆叠的衣物,白生生的双足陷入绒毯。而谢钰错不开眼地盯着她纤细的脚踝看,李明琅才察觉不对。 “……不许看。” 谢钰移开眼,适才的犹豫在美色冲击下似乎烟消云散。 他轻咳一声:“当家说的都对,唯有一点不对。” “哪点?” “在下并没有同意与当家解除婚约。”谢钰目光滟滟,一瞬不瞬盯着人看时,总给人以深情的错觉。 李明琅呵了声:“你一个入赘的,用假名假身份欺上瞒下,官面上也尚未登记入籍,此事可不得你。我劝你少说废话,老实交代。” 谢钰几不可闻地叹了声,随后将他手下影卫得到了宏生钱庄路掌柜、沈记米行沈正卿手中秘密账本一事告知。 -- 第119页 李明琅长睫微颤,心思转了几回,便想通其中关窍。 “路掌柜的账本,是那次我射杀吕飞白后,你的人清理残局时顺手拿的?” 谢钰点头。 李明琅的桃花眼霎时眯成一对狐狸眼:“那沈家的账本,又是何时得来的呢?” 谢钰深吸口气,将李明琅引到床边。 “被褥已经烘热乎了,坐进去说吧,仔细冻伤了脚。” 李明琅半点不客气地钻进被窝,腿一蹬还把谢钰踹到床尾。 “……说来惭愧,底下人做事不仔细,没算好日子,在沈家大少爷成亲那日夺了他家的定海神针。” 李明琅哈地笑了声。 谢钰听出风雨欲来,只得坦白:“好吧,是我做的。” “你请戚惊羽在婚礼现场绑架青女姐姐,好闹大风波,借机盗取账本?”李明琅面色发青,隔着衾被狠狠踹谢钰一脚。 谢钰捉住她的右脚,搂着不放,明明不痛不痒,却摆出一副吃痛的样子,叫李明琅看了愈发来气。 “谢钰,你好大的本事。算无遗策,无所不用其极,还真是低估你了。” 谢钰告饶:“情急时的下下策。拿到账本后,在下本想让戚惊羽把颜小姐送回沈家,谁知道,她说什么也不肯。” “果真?” “当家看过颜小姐的信,应当知道在下的话绝无半分虚假。” 李明琅轻哼:“她如今在哪?” “戚惊羽拿了银钱,会暂时照顾好她。等滇西的事情了结,便叫他带颜小姐来与你相聚。” “最好如此。”李明琅摁压指节,白嫩的手指竟被她压得咔咔响,“还有什么没说的,都一并说了吧。” 谢钰眸光微顿:“确实有一件事,须要与当家交底。” “一五一十地说。” “那两本账目皆是宏生钱庄和沈家为滇西王操持阴私之事时留下的罪证,钱庄账册或能与这些年被劫走的官银对应。我将那两份账本藏在路掌柜的别庄温泉后,一块假山石下……” 李明琅刻意无视心头隐隐的不安,问道:“跟我说这些做甚?我又不比郡王殿下,能上达天听。” “明琅。”谢钰凑近了,捉住她的手,“假如我遭遇不测,剿匪的官军也为滇西王的人牵制,那么你就带上杨汾、杨岘两兄弟乔装打扮回临州,让他们护送你上京城,到时,还请当家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 李明琅猛地扑过去,跪坐在柔软厚实的锦被上,捂住他的嘴。 “不许说下去。”她目光闪烁,若有泪意,“乌鸦嘴,呸呸呸。” 说罢,她又有些后悔。谢钰是什么人啊? 清河郡王本事通天,身边亦有忠臣良将、侠肝义胆之士相护,又怎会出事? 他这么说,分明在讨她的心疼…… 谢钰攥住李明琅指尖,四目相看,见她眼中既有柔情百转,亦有嗔怪羞涩,不由心下微动,喉间干渴。 李明琅不欲承认,但她亦是如此。 举起床头多宝柜上的茶碗咕咚咕咚,将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李明琅心头仍似被凉水泼过的火炉子,滋滋冒着热气。 再看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李明琅垂眸,胸前的束带已经解了,即便男子的内袍裁剪留有余裕,仍能窥见几分暧昧的起伏。 她一咬牙,抬手够到颈后。 谢钰喉结上下滚动,却见李明琅从颈子上取下一枚项链,白玉雕作一朵芙蓉花,因其不过指甲盖大小,煞是玉雪可爱。 他接过李明琅递来的玉坠,上头仍有余温,忍不住攥在手心,再松开摊平在章上,看了又看。 “当家这是何意?”谢钰笑道,“定情信物?” 李明琅白他一眼:“一天到晚的,只会想这些么?你何尝见我戴过芙蓉?” 说来也是,李明琅好鲜艳颜色,喜欢开得热闹的牡丹,或是满树金桂,芙蓉于她,清冷了些。 “还请当家指教?” 李明琅道:“这是好东西。” 离开云湘城前,那个家住花柳巷怪脾气的陶器工匠老余头,遣工坊学徒给李明琅送去一只信封,里头正是这枚芙蓉玉坠,与一卷信纸。 内容简单直白,却叫人咂舌。 老余头与李明琅的父亲李道仁同是云湘人,又虚长一轮,在西北军营相识后便成为挚友。 做营地里泥瓦工匠的老余头比不得会使巨斧的李道仁升迁迅速,但后者却始终没忘记他初时的照顾,时不时将饷银分给老余头做酒钱。 滇西王彼时还是镇守西北边境的大将,然而在对阵戎狄的一场大胜后,滇西王被一道圣旨征召回京,当朝卸去兵权,荣封滇西王,成为定亲王后又一位异姓藩王。 西戎威胁既然不复存在,当时的西北军大半被拆分入各地厢军与禁军,也有许多如李道仁和老余头一般的人解甲归田。 当时他们在军营内有过命之交的几个兄弟,自此散落各方,却约定好要彼此扶持,如亲朋蒙受大难,亦可寻求庇护。 芙蓉玉坠便是信物。 李明琅抿嘴:“老余头或许早就察觉到,我爹离开西北军后仍在为滇西王做事,无法脱身。听说我们要去临州,他也许猜到了,我会去寻找爹娘的死因……于是将他留下的玉坠交给我。” -- 第120页 谢钰眉心微蹙:“他让你到临州去找的人是谁?” “许庄,是王府的一个管事。” “西北军出身,又到滇西王府上做事,此人很可能是滇西王的心腹。”谢钰沉吟,“而且,王府家大业大,管事众多。如果我们找上门,这位许管事要么对谋反一事一无所知,要么对滇西王忠心耿耿……” 李明琅也纠结:“是啊,我去找他,自报家门,保不齐就是羊入虎口,最好的情况也是打草惊蛇……都过去快二十年了,再多的情深义重,又哪有眼前的泼天富贵来得重要?” 谢钰握住李明琅的手腕,一把将跪坐在被褥上的人拽到怀里。 “喂,说正事呢!”李明琅气急败坏。 谢钰环住她的肩膀,将芙蓉玉坠重新挂回秀嫩的脖颈上,指腹轻柔抚过颈侧,揭开一边半露未露的衣襟,捏着玉坠塞回李明琅小衣里。 白玉、美人相得益彰。 李明琅臊得两颊绯红,似嗔似怒,刚想骂人就听谢钰说:“收好吧,明日我陪你去会一会那人。” 说罢,谢钰抬起她的下巴,凑近了在鼻尖落下一吻,轻轻柔柔的,不带一丝攻城略地似的冲动,随后春雨如沐,涤荡四肢百骸。 谢钰生得俊美,五官挑不出毛病,闭眼认真亲吻她时,更显得眉眼清隽,眼尾含春。 李明琅腰身一软,心里哀嚎。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第61章 红脸白脸 翌日,李明琅精疲力竭,从层峦似的锦被中钻出。 酥臂亦蒙着一层香汗,宛如刚出炉的蒸糖藕,粉粉糯糯的,散发蒸腾水汽。 谢钰还在睡,英挺的鼻梁,俊俏的眉眼,跟画中人一般。 李明琅看着来气,狠狠掐一把谢钰的胳膊,翻身下床。 “嘶。”谢钰支着后脑勺,斜倚鸳鸯迎枕,含笑看李明琅慌慌张张换上衣裳,“当家可还满意?” 李明琅腿下一僵,腰身酸软,面如蒸笼里的寿桃。 “别说闲话。昨个我思量一晚上,见许庄一事,你不能出面,遣几个护卫跟着我就成。省得我一走,他扭头就去找王爷表忠心。我独自去,也好不暴露你。” “当家还有力气考虑这些,是在下的过错。”谢钰垂眸,思索片刻后道,“你一个人去见那王府管事,我放心不下。” 李明琅扭过头,边系衣襟的扣子边道:“我不是风一吹就倒的菟丝花,当不得郡王怜惜。见个父辈的熟人罢了,能有什么事?” 见她坚持,谢钰也不好再提,换好衣袍后叫来杨汾并五名剑术高强的影卫,吩咐他们听郡王妃的命令行事。 另外几名影卫都有些懵,府上何时多了位郡王妃? 李明琅更是气到跳脚,直骂谢钰瞎说八道。 杨汾露出两枚虎牙,抱拳道:“主子放心,属下省得,定然将郡王妃护得好好的,一根汗毛都不会掉。” 当着谢钰的面,李明琅也不能拿出金乌弩威胁杨汾闭嘴,只得双拳攥在身侧,愤愤白了谢钰一眼。 昆城不比临州繁华,却因滇西王府的存在而别有一番风华气度。 道路宽敞,房屋四平八稳,青瓦飞檐,街上车马与行人、摊贩互不干扰,行止有度。 王府管事的月钱还算宽裕,早在十年前许庄就在城里置办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许庄从王府点卯回来,想买些烟叶,手头却没带银钱。 他嘟囔着,也不知手下的几个小厮上哪儿胡闹去了,用时都找不着人,一边掏出挂腰上的一串黄铜钥匙,打开院门。 可院子天井的圈椅上,却坐着一名陌生女子。她一身红衣茜裙,绣鞋露出珍珠鞋尖,生得俏丽,眉目风流,唇边噙着的笑容,写满了不怀好意。 红衣女郎身旁左右各侍立三名挎着腰刀或长剑的黑衣人,而许庄的老母和妻儿则被人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帕子,绑在廊柱上。 许庄后撤一步,就想跑去报官,背上却被人推了一把,他经年疏于拳脚,西北军营里的所学早就忘得差不离,只得踉跄着跌进院里。 厚重的院门嘎吱一声阖上。 许庄垂眉耷眼,双手抱拳,弓腰道:“不知姑娘是道上的哪位女豪杰,想要钱财,小的托朋友去取就是了。” 李明琅噗嗤一笑:“许叔,说来我们两家也算熟人世交,您这话说的,侄女可不好接啊。” 许庄左思右想,把五服外的亲戚都翻出来想了一遍,也没想起来他什么时候有个十七八岁的侄女。 他颤巍着抬起眼皮,仔仔细细瞧了李明琅一眼,见她取下一条项链,缠在指间,玉白的芙蓉坠子晃晃悠悠,栩栩如生。 许庄面上沟壑凝成的疑惑终于变为恍然大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你是……李道仁的闺女?” 李明琅起身,背着手走到许庄跟前,轻软的狐狸毛斗篷领子簇拥着她雪团子似的脸。 “正是。”李明琅轻笑,“我爹去世后,也没见许叔来吊唁,侄女我好伤心呀。” “……山长水远的,我素日繁忙,没顾念上,真对不住。”许庄摸索着空荡荡的荷包,支吾道,“若是侄女不嫌弃,一会儿就差人把礼金送到你手上,就是不知道,你在哪家客栈落脚?” 李明琅轻抬下巴使个眼色,杨汾便会意把许庄的妻儿老母请进屋关上。 -- 第121页 “许叔,明人不说暗话,侄女今日来,是有事想向您请教。” 许庄忍不住冷笑:“既是李道仁的闺女,来请人帮忙竟是这般态度?李大哥一声豪侠坦荡,怎生得你这样一个刁钻古怪的女儿?” 李明琅摇头道:“许叔您别计较,侄女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自然可以好声好气礼数周全,把信物给许庄瞧一眼,换来一句模棱两可的线索。 然而,时间紧迫,谢钰一行人不可能在昆城耽搁太久,倘若不早日找到滇西王谋反的铁证,下回来谢钰昆城指不定就是镇压藩王叛乱了。 无论是李明琅还是谢钰,都不欲引起战火,能在天行皇帝仙去之前,将谋反摁死在摇篮里就再好不过。 许庄踌躇片刻,瞟一眼房门,屋里几无人息,不禁咽一口唾沫。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李明琅轻笑:“多谢许叔体谅。听说您在王府领木料采买的差事,常在王府上下走动,可曾知道王府有何禁忌之处?” “王府后院都是咱们这些人不能涉足的,王爷寻常处理公务的书房我也不能靠近,你问的问题,我没法回答。” 李明琅垂下眼睫,目光如电似的扫过许庄的指尖。 一双苍老蜡黄的手上,指腹却异常光滑,仿佛曾被灼烧过。 “许叔,您过去在西北军做火炮手,装填硝石火药,都要二十年过去了,手上的伤还没好么?” 许庄将双手揣进衣袖,手指蜷缩,坦然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看不像。”李明琅冷笑,“右手的燎泡显然是新伤,许叔,这太平盛世,你一个王府管事,上哪儿去接触的硫磺火药?” 许庄面色一青,拔腿就跑,却被杨汾以挥剑鞘,照膝弯打下,当即跪倒在地。 他以头抢地,哀求道:“大侄女,看在你爹和我曾是兄弟的份上,就别再问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你问,我也不可能说,这是要我全家的命啊!” 李明琅并非心肠冷硬之人,见他哭得凄惨,不能说不动容。 可是,话问到这个份上,她一旦心软,许庄定会找滇西王告密,到时别说找证据了,连累到谢钰身上,引得滇西王起疑,提早两年对中原出兵,那她就万死莫辞。 “许叔,您应该猜到我想问什么了吧。今日无论您说还是不说,都不会在王爷那落到好。”她眼一闭,心一横,狠心道,“哪怕你咬死了不说,去找滇西王把我逮了,我也会告诉他,是你告的密! 而我已经将他意图谋反的证据送去了京城。到时候,他会如何对你,如何对你的家人?” 既然不说,那就都别活了。 许庄哑然,肩膀耷拉下来,仿佛削去枝干的老树,颓然瘫坐在地。 他明白,既然李明琅找上门,便是有备而来,为他设下一个有进无出的死局,让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桀骜多疑的王爷那儿择干净。 “欸。”许庄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清楚,你在为谁做事,又知道了多少。” 他缓缓道,二十年前,滇西王受封王位,从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明升暗降,被朝廷打发到昆城这个鸟不拉屎的边夷之地做闲散王爷。 从那时起,一生戎马的滇西王就咽不下那口气,暗中纠集旧部和黑白两道上的豪侠游勇,勾连地方官员,积蓄实力以图谋天下。 许庄曾在西北军服役,精通硝石火药调配,来滇西投奔王府后很快被委以重任,明面上做王府采买管事,暗地里为王爷制造火器。 李明琅内心激荡,杨汾等人更是面面相觑。 “王府的火器、兵甲,藏在何处?” 许庄面色青白如同痨病鬼:“王妃所住的宅院内,有一座枯井。她去世后,下人们都以为院子被锁起来是因为王爷怀念发妻,其实……是为了掩藏一条暗道。只要找到那儿,你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李明琅激动不已,但也不敢轻易相信许庄的说辞。 如果是个陷阱,那她和谢钰就着了滇西王的道。如果不是,他们犹豫半天不去看看,打草惊蛇了更糟糕。 “先给许叔松绑。”李明琅颔首,“还有他的妻儿,也都好好安抚。” 一名影卫领命去了,将哭哭啼啼的许庄家眷领到她面前。 “许叔,今日多有得罪。”李明琅微笑,递过去几张上千两的银票,“我知道您这些年不容易。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也要多想想家里人才是。您拿着这些银子,在滇西王起事前,寻个机会带一家老小归隐山林吧。” 许庄没接,却被李明琅硬塞进袖子里。 随后,杨汾先出门左右察看,见四下无人,才请李明琅出来,而后到暗巷登上等候已久的灰布马车,匆忙离去。 “郡王妃,不杀他当真没关系么?”杨汾坐在车架上,头戴斗笠,嘴叼草杆。 厚实的毛毡布车帘内,李明琅的声音发闷,却依然能听出清脆爽利。 “叫谁郡王妃呢?我可不认。放心吧,许庄不敢去找滇西王。他可比我们要了解,滇西王是个怎样暴戾多疑之人。他上了贼船,我给他下船的法子,感激我还来不及。” 回到驿站,李明琅换回幕僚的打扮,自去找谢钰回禀。 一路上,郡王府上下官吏、清客们看她的眼神,几乎能写作两个字——佞幸! -- 第122页 李明琅仿若未觉,步履轻快地走入三进小院,用脚后跟踢上房门。 谢钰正在独自下棋,修长白皙如玉竹的手指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博山炉檀香缥缈,李明琅脚踩柔若无物的绒毯,飘然若仙。 “回来了?”谢钰看着她笑了笑,伸长手臂,想把人揽进怀里。 李明琅往后一躲,正色道:“问出来了,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她将许庄说的话事无巨细告诉谢钰,那人聪明绝顶,定然能想出办法。 谢钰眉心微蹙,指尖轻点棋盘,沉吟道:“他没有理由骗你,但也没说实话……” “怎么说?” “滇西王妃院子的枯井内,应当有许庄所说的证据,但究竟是什么证据,并不能确信。” 李明琅拧眉:“是啊,如果咱们的人从枯井下去,睁眼就看到滇西王预备谋反的人马,岂不是羊入虎口?” 谢钰望向她,指了指棋盘对坐的位置,笑吟吟问:“当家的会如何做?” “我么……”李明琅上下打量他一眼,轻哼一声,撩起衣摆坐在榻边,“既要从昆城全身而退,不能打草惊蛇,又不甘心明知证据在眼前,不瞧一眼就走……那就只能,把黑锅栽在别人头上。” 谢钰卷起棋谱,在李明琅反应过来之前,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做什么?”李明琅捂住脑袋。 “看当家太聪明,敲笨一点。” 李明琅翻了个白眼,托着下巴,问他想怎么办。 “不去看看是不可能了。如果许庄所言不差,先王妃的院子前后暗中定有侍卫把手。为今之计,只有调虎离山,让杨岘带人去刺探一番。” 谢钰如何设计,李明琅并不知晓。她女扮男装,出现在滇西王近前风险太大,于是被谢钰暂时禁足在驿站内,不许出去。 “你堂哥哪儿去了?”李明琅歪在椅子上,挤出和善的微笑,问立在门边负责看守她的杨汾。 杨汾的虎牙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后说:“主子不让我说。” “哼,他们跟滇西王去冬猎,也不带上咱俩。”李明琅把袖子搅成一团,仿佛那是谢钰的脸皮,“你说可气不可气?” “郡王妃,您别问了,主子回头要拿我治罪的。” 李明琅愈发狐疑:“他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那倒没有……” 李明琅心思转得飞快,当即想到,如果她是谢钰,要取信于滇西王,又要支开守卫枯井的暗卫,再把黑锅扣在别人头上……那就只有一招。 她脸色大变,瞪了杨汾一眼,拔腿就想往外跑。 马厩就在驿站后门,只要她动作快些,兴许还赶得及去昆城外的猎场。 谢钰这个人,看着与世无涉,清风朗月,但李明琅知道,只要能达成目的,他能牺牲一切,包括他自己。 当! 一柄长剑横在门前。杨汾面露难色,劝慰道:“郡王妃,您别为难属下。主子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明琅明知道杨汾所言不错,但依然心如刀绞。 “你都知道对不对?”李明琅质问,“他们出去行猎已经三天了,这是最后一天,说什么也会在今日行事。” 她转念一想,另辟蹊径问:“你堂哥现在去王府了吧,你就不担心吗?” 一贯活泼爱笑的杨汾却肃然道:“堂哥和我,愿意为主子豁出性命,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明琅打不过杨汾,没了法子,只能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厢房内打转。 午后,就见一队车马浩浩荡荡从城外赶来,兵荒马乱。 李明琅心里一紧,猛地睁开双眼,从榻上跳起来,不顾杨汾劝阻,急匆匆冲到窗边。 只见郡王府的仆役从打头的一辆金丝紫檀马车上抬下来一个人,幕僚们神色匆匆随侍在侧,还有人高声呼喊:“快叫大夫——殿下受伤了!” 李明琅咬紧嘴唇,忍不住骂了句:“疯子。” 第62章 苦肉计 三进小院,重门深闭,里外簇拥着郡王府上的幕僚、官吏。 见李明琅脚下如飞似的赶来,而理应守门的护卫们对她无动于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更不横加阻拦,幕僚们都在心中暗暗摇头,谪仙似的殿下,终是栽在美色上。 卧房紧闭,推开时,药香扑面而来,隐隐有股子血腥气。 李明琅眉心微蹙,直奔倚着迎枕上药的谢钰。 银丝碳不要钱似的烧着,屋内温暖如春,那人肩披寝袍,露出一大片羊脂玉似的肌肤,小腹块垒分明,右臂上肌肉起伏流畅,筋脉隐约凸起。 檀香氤氲。 然而等她走到另一侧,就见谢钰左手小臂上有一块突兀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郡王爷要用苦肉计,何必如此入戏?”李明琅忍不住嘲讽。 大夫正在给谢钰换止血生肌的药,药粉洒下去,谢钰长吸一口凉气,额头冷汗涔涔,嘴唇都白了几分。 “不演得逼真些,滇西王怎么会取信于我?”谢钰笑得有些勉强。 李明琅大为光火:“做这般威胁的事,将自己置于险地,若是当真出了事,你让其他人怎么办……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下还以为,互通有无无话不谈是夫妻间的事。当家不遵信守诺,我又能如何?” -- 第123页 这话说的,跟打翻了的苦瓜酿醋似的,又酸又苦。 为谢钰上药的大夫闻言,手上一重,叫他痛得直在心里骂娘。但面皮上仍绷得紧,一副泰山崩于眼前仍面不改色的样子。 李明琅呵了声:“你还有理了?这么能说会道,又爱自作主张,看来郡王爷并不需要我。您的天下大计,我掺和不起。那好,我走就是。” 谢钰皱眉,长睫低垂,锋利的唇线抿作一道红,瞧着乖巧又委屈。 李明琅呼吸微顿,继而生出几分愧疚。 他伤得这样重,她何必再苛责? “殿下,药换好了,这几日千万别碰水,要是发热就不好了。” 大夫停下手,动作利落地缠好绷带。 二人俱是一顿,等大夫离开并体贴地阖上门后,李明琅浑身脱力,软倒在榻边的矮凳上。 谢钰伸出受伤的左手,轻轻揉一揉她的脑袋。 男子式样的发髻由玉冠束起,愈发显得李明琅额头光滑白皙,眉目精致。 怕弄疼他的伤处,李明琅没有躲开,只是长长叹一口气。 “说吧,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谢钰温言道:“想让滇西王相信我,既要让他以为我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家子,又要叫他知道,除了我和他以外,昆城内还有另一股势力在调查他背地里的事。” 谢钰遣人联系过雷驰风,以重金许诺让他做那枚靠近滇西王的棋子,关键时刻向滇西王建言,昆城中另有一股天行皇帝派来的势力。 亦承诺事成后帮他更名换姓,回到雷家寨带阿盆朵去异乡生活,只需要他做一件事——获得滇西王的信任。 冬猎计划进行三日,头两日平静无波,王府和郡王府的人马各自猎到几头出窝来找食物的鹿和兔子,就一无所获。 直到第三日,行猎的队伍拔营到一处山谷温泉时,滇西王登临巨石,望着谷内汩汩作响的温泉,与周遭白茫茫的山林,不由诗兴大发。 云海尘清,风吹山雪。 然而,滇西王刚扭头想叫谢钰与他一同吟诗作对,浮一大白时,就见咕嘟嘟冒泡的温泉中,有几道黑影一跃而起,直向他们二人杀将而来。 那些刺客,自然是谢钰安排的人手,从江湖上招募,特意选了远离中原的人士,对雇主一无所知。 滇西王毕竟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大将,老当益壮,立刻反应过来,就地一滚,躲在巨石后。 谢钰却刻意慢上一息,被刺客一剑挑向手臂,当即血流如注。 随同的侍卫们与刺客打作一团,滇西王神情阴桀,见势不妙,且战且躲。 是时,忽听身后一声尖啸,一位身着青蓝劲装的青年闪身杀上,一头细辫如庙会上的狮子似的,扎满五彩斑斓的彩绳。 只见他手持精钢弯刀,刀法诡异卓绝,亦勇猛异常,不要命一样护着滇西王和谢钰撤退。 一炷香后,刺客们皆已倒地,雪地一片猩红的泥泞。 青年口边冒着白雾,浑身热汗,双手抱拳道:“属下救驾来迟,还请王爷和清河郡王恕罪!” 滇西王手下高手无数,雷驰风从未入他的眼,乍一见到不禁生出激赏惜才之心。 “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滇西王支起瘫软在地的谢钰,搁在一边,双手又将雷驰风扶起。 雷驰风瞥一眼瞧着弱不禁风、面无人色的谢钰,心中暗道,京城来的贵公子都这么会演戏么? “回王爷,小的姓雷名驰风,一直在王府担当侍卫。” 滇西王连道三声好,让雷驰风回去领赏,以后就在他身边近身护卫。 雷驰风垂首,似乎对滇西王感激不尽:“谢王爷!” 与此同时,王府重重深院中,几道黑影无声落在废弃已久的院落内。 滇西王妃曾在此居住,然而再多逾制的琼楼玉宇,亦因为杳无人迹而凋零破败。 杨岘看着屋檐上展翅欲飞的凤凰,咂舌于滇西王的胆大包天。 这时,手下一名影卫忽然脚下不察,靴底踩在一根埋在雪堆下的干枯树枝上。 咔嚓一声,在一片寂静无声显得格外刺耳。 杨岘睨那个影卫一眼,随即抽出长剑,开始生死之斗。 王府内负责看守王妃院子的护卫,也并非泛泛之辈。见杨岘等黑衣人来者不善,直接下了死手。 高手的对决往往只在瞬息之间,杨岘抢得先手,双方各有折损,终于在二十招内将对面所有人置于死地。 若是平时滇西王在府上的时候,刀剑相向的动静不出半盏茶就能有一众侍卫将杨岘等人团团围住。 然而,滇西王不在府中,且由于行猎带走了大半会武的侍从,旁的人即便听到动静也不敢出来查看。 杨岘等人对视一眼,立刻换上王府侍卫的衣服,又将那几人的尸体塞到假山山洞内拖延时间。 而后留两人望风,一个箭步冲到枯井边,深吸一口气后,拽紧粗粝的井绳,向下探去。 漫长而黑暗的深井几乎要让杨岘以为,他们在通往阴曹地府的路上。然而,不久后便双脚落到实处。 杨岘竖起耳朵,没听到异样声响,于是擦亮火折子,顶着莹白的灯光向黑暗伸出走去。 影卫里有个天生耳聪目明之人,耳廓颤了颤,禀告:“杨大人,前边似乎有水声。” -- 第124页 杨岘隔着衣裳,抹一把通道的岩壁,凑到鼻尖一嗅,沉声道:“此处应当是个天然的溶洞。” 影卫们大多是北方人,没亲眼见过溶洞,只知其四通八达如同蛛网,有些溶洞甚至能连通地下暗河。 杨岘掏出一块绿莹莹的石头,在所过之处的岩壁右侧,不间断地留下记号。 他们沿着曲折的通道向前,不知走了多久,杨岘面沉如水,一句话没说,但心里也有几分焦急。 郡王殿下那边,不知道能拖延多久。如果不在天黑前找到证据,并且离开王府,那便功亏一篑。 黑暗似乎能模糊人对时间流逝的感知。杨岘默默数着呼吸吐纳的次数,数到第两千次时,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高十丈有余的溶洞出现在檀木面前,岩壁上镶嵌有西瓜大小的粗粝晶体,在黑暗中朦胧生光。 杨岘一时哑然,他怕地上有机关,便让手下影卫各自用弩射出十几道细如蛛丝的铁线,深扎入石壁中。 钟乳石微微颤动。 他踩在铁丝网上,双臂生翼似的,轻飘飘驰骋在偌大溶洞内,周游一圈后,将四周摆放整齐的木箱都撬开来,看了个遍。 里头竟然满满当当装着违制的兵械和护甲,另有几十只箱子,里头摆满陶罐,杨岘闻到了浓浓的硫磺味。 “这滇西王,实在是无法无天。”他感叹道。 “要把这些东西搬回去吗?”手下面露难色。 杨岘摇头:“不必,留下证据就是了。” “可是,这些玩意儿留着,早晚会被滇西王用在造反大业上……” 杨岘右拳抵在唇边,思量片刻后说:“清点好数目,留几份有王府印记的证物,其余都一把火烧了。” “是!” 回程,杨岘等人加快速度,终于赶在斜日半山前,翻出枯井。 留在原地望风的两人早就等急了,刚想说点什么,就听杨岘喝道:“走——” 话音未落,一行人便拖着方才打斗留下的伤,奋力向院墙外翻去。 下一瞬,地面轰然震颤,宛若群山倾颓,地动山摇! 王府飞檐上雕刻的走兽,都被晃下来几只,啪叽摔成数瓣,屋内的珍稀瓷器、玉件更是摔得七零八碎。 “走水了?!” “不,是地动——!” 王府乱作一团,可是滇西王不在,徒留下几房女眷和未成家的儿女,一时间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等一切归于平静,王府众人们探头走出院子,就发现王妃曾住过的院子居然从当中凹陷下去,亭台楼阁亦坍塌倾覆。 而此时,杨岘几人早就将证物分作几份,分别背在身后的包裹中,藏身在出城的马车下,步履不停赶往十里亭,那里有清河郡王为他们安排好的快马。 杨岘吹一声尖哨,旋即,一只看不出是鹰是鹫的大鸟拍打翅膀,飞身落在他的胳膊上。 他没留下任何带字的信件,只是朝猛禽点点头,鸟儿犀利的铜黄眼睛一眨,就如通晓人性一般,啄了啄他的肩膀,那儿的伤口仍在沁出血渍。 “去吧,告诉殿下,让他保重!”杨岘抬手,猛禽借力振翅高飞。 一声凄厉鹰啼,响彻长空。 杨岘夹紧马肚,一行人催马不顾艰险往临州奔去。 “你说什么?!”滇西王都要气笑了,胸膛剧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 “启禀王爷,王妃的院子被人从内部设下硝石火药……被震塌了。” 滇西王双目猩红,眼白上的血管几乎要爆出血丝。 “好啊,谢灵璧,真有你的!”滇西王咽下喉头的腥甜,紧握官帽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来人,点五百精兵,把清河郡王给我请过来——” “王爷,属下以为,这一切有些不对。”一青衣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滇西王眉头一跳,冷笑:“哦?雷驰风是么?说说看,怎么个不对法?” 雷驰风俯下身,额头贴于手背,猿臂蜂腰却恭敬之至,仿佛彻底臣服在王座之下。 “属下人微言轻,不敢妄语。” 想起他今日舍身相救,滇西王紧皱的眉心放松几分:“说吧,说错了本王也恕你无罪。” “依属下的见地,分不出谁好谁孬,但属下眼睛毒,一眼就能看穿人的拳脚功法师承何处。” “哦?你的意思是……” 雷驰风抬起头,苗人深邃的五官与黑沉的眉眼令他的眼神格外诚恳。 “王爷,今日来刺杀您和清河郡王的刺客,看刀法和出剑的套路,都不像出自京城那边的武馆,更不是禁军的路子,倒更像是倭人。” 滇西王失笑:“倭寇翻山越岭,横跨中原,到昆城来杀我?” “王爷,您忘了。”雷驰风冷声道,“京城那位,曾招降数百倭人剑客为护卫,以此来抵免凌迟之罪。” 滇西王全身一凛,竟像是被人打通了关窍,又听雷驰风娓娓道:“只是那些倭人剑客数年未能现世,朝廷上下也就把他们忘在了脑后。 如果他们是清河郡王派来的,他有钦差身份,完全可以先斩后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打草惊蛇,留下诸多破绽。” 滇西王生性多疑,城府极深,失去视若臂膀的吕军师后,疑心病更重了几分。因此,更容易瞻前顾后,刚愎自用。 -- 第125页 雷驰风放轻呼吸,让滇西王自行思索。 “都说不能以貌取人,想不到,你一个苗人刀客对人心幽微洞察颇深。” 那自然,都是那位心有千窍的郡王殿下逐字逐句教他说的。 雷驰风低头:“不敢,属下不过是替王爷多留一点心眼而已。” “如此说来,谢灵璧竟是被本王连累了?他的好陛下要杀我,居然连定亲王的幺子也不放过。如此心狠手辣, 也不知谢灵璧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滇西王看了眼肩上的绷带,想到谢灵璧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会因此露出错愕,他情不自禁地冷哂一声。 “走吧,随本王去驿站看看清河郡王。” 第63章 病若西子 杨岘那头还没有消息,李明琅等得心焦,秀气的眉微微蹙着。 “当家这般担心杨岘,在下要吃味了。”谢钰调笑。 李明琅嗔他一眼:“他是你师弟,你不担心?再说了,我担心他,又与你何干?” 哪有人把吃醋摆在明面上的?明显是在拿她打趣。 谢钰拨弄她颈后的碎发,在指节上绕圈,安慰道:“会没事的。” 话音刚落,就听得雕花木窗传来笃笃两声。谢钰抬抬下巴,让李明琅去看看。 不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李明琅嘀咕着,抬脚去开窗。 下一瞬,一团黑影扑到她脸上,扑扇的羽翼猛然拍过头顶,利爪在丁香圆领袍上勾出几道丝。 李明琅哎哟一声捂住脑袋,被吓到蹲在地上。 等她扭头去,看到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鸟踩着谢钰小臂,对她傲然睥睨,不由心头火起。 “你养的鹰?”李明琅叉腰,两步跑到榻边,眼睛盯着黑羽猛禽打转,“这尾巴毛生得不错,拔光了给我做鸡毛掸子……哎!你敢啄我?!” 谢钰捂住鸟儿的眼睛,笑道:“这是海东青。它从小养在我身边,听得懂人话。” 随后,又戳一戳黑鸟的脑袋说:“这位姑娘是你家郡王妃,警醒着点,别得罪她,否则她气急了要拔你的毛做辣子鸡,我也救不了你。” 通体黝黑的海东青品相奇异,颇有几分灵性。听完谢钰的话后,傲慢地扫李明琅一眼,而后凑过去,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杨岘让你回来报信?”谢钰问它。 海东青点点头,发出介于咕和嘎之间的啼鸣。 李明琅瞧他们一人一鸟,你一言我一语的,仿佛真能听懂彼此的意思,大为惊奇,看海东青的眼神愈发热烈。 她不是困囿于后院,喜欢女红和琴棋书画的女子。她喜欢利弩、宝剑,喜欢鲜衣怒马。偌大一只海东青对她的吸引力,无异于“号钟”之于伯牙,“绿绮”之于司马相如。 见她眼巴巴看着的模样着实可爱,谢钰闷笑一声,胳膊一抬,让海东青飞入她怀里。 李明琅手忙脚乱抱住,爱惜地抚摸海东青的翎羽。 “当家想要,就送给你。” 李明琅眼馋,咽一口唾沫:“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 “只要当家不再提解除婚约一事,我的便是你的,包括这只海东青,还有那匹乌鸦马……” “你少拿这些勾引我。”李明琅跟丢烫手山芋似的把海东青抛回给谢钰,“它都说了些什么?” “?”海东青拍拍翅膀,飞身站在山水挂屏上,垂下小脑袋梳理羽毛。 “杨岘没留信,单独放它回来,说明一切在按计划进行。”谢钰道,“他们先行一步,回临州带上账本,待我们回京城会合,一切就能了结了。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从昆城全身而退。”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钱公公吊得又长又尖的嗓音:“王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咱家殿下说您也受了伤,不在府上休养几日么?……哎哎,老奴不敢,王爷快请进,老奴这就去禀告!” 李明琅霍然起身,焦急看向谢钰。 可滇西王已然走到院门口,驿站的院落又没有后门,她能躲到哪儿去? 谢钰啧了声,滇西王乃习武之人,无论李明琅在屋里何处藏身,都能被轻易听出不对劲,如果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他们没时间多想,滇西王已走到厢房门前。 钱公公吊着嗓子道:“滇西王驾到——” 滇西王昂首阔步走进里间厢房,虽是王府特意为谢钰安排的驿站,但屋内早已焕然一新,就连脚下踩的地毯都分外柔软,仙鹤花纹的眼珠子都勾着珊瑚珠子。 他冷哂一声,心想,不愧是京城来的公子哥,竟是一点苦都吃不得,被花刺扎到手都得悲春伤秋一回,如今受了重伤,回头对定亲王妃还不知道该怎么哭呢。 “贤侄,伤口包扎好了么?”滇西王走到近前,衣摆一挥,坐到钱公公搬来的官帽椅上。 纵然看不上谢钰的奢靡行事,滇西王眼中的担忧也没有少半分。 谢钰面无血色,跟一只抽去筋骨的白龙似的,倚在迎枕边,病歪歪地叹一口气。 “难为王叔,受了伤还要来看望小侄。” 滇西王眼皮一挤,硬挤出两撇泪光,握住谢钰的手说:“贤侄因我而身受重伤,老夫于心有愧啊!” 侧窗开了一条缝,若有似无地吹来寒意。 “贤侄屋里的窗子怎么不关好?唉,这可不行,着凉发热了可如何是好?” -- 第126页 谢钰眉梢一跳,忙拉住滇西王,牵扯到伤口,不禁面色惨白,咳嗽了几声。 “王叔莫恼,钱公公特意留了条窗缝,免得银丝碳烧到后半夜闷得慌。” 银丝碳是京里的稀罕物件,滇西王府上也不是人人都烧得起的,谢钰却能说烧就烧一晚上,足见其奢侈淫靡。 滇西王面上不显,心里却愈发看不惯谢钰,哪怕谢钰向他保证,回京后会请皇城司派高手来,彻查遇刺一事,他都没放在心上。 皇城司乃天子耳目,哪里是谢钰一介小小郡王能使唤得动的? “贤侄不必忧心,此事本王已有了眉目。” “哦?”谢钰挑眉。 另一边厢,李明琅蹲在后窗下,屏住呼吸,一蹭一蹭地往外挪。 寒风刺骨,方才她急着翻窗躲出去,没披好斗篷,寒湿的空气便跟针扎似的一寸一寸往她骨头缝里钻。 李明琅心中暗骂滇西王老不死的,来的不是时候。没磨蹭两步,便一头撞在钱公公身上,把后者唬了一大跳。 “哎哟!” 李明琅食指点住嘴唇,嘘了几声。钱公公以口型问她,怎么会在这儿?李明琅面上发烧,只道说来话长。 好不容易随钱公公的脚步蹭到茶房里,李明琅扶着墙站起身,膝弯处跟灌了两斤醋似的,腰酸腿疼。 钱公公见李明琅从郡王爷的后窗翻出来,面色古怪:“李当家,老奴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不当讲就别提了。”李明琅单手端起一海碗的热茶,仰脖喝下,周身暖意融融,终于长吁一口气。 未来郡王妃过于豪迈的举止叫钱公公看得目瞪口呆。 他磕巴道:“……老奴还是多一句嘴吧。李当家,您花容月貌的,颇具侠名,如今在临州一战,又立下首功,进京后少不了封赏。 若是受了封诰,嫁清河郡王为妃也未尝不可。只是……殿下他的母妃,也就是定亲王妃,素来喜欢娴静优雅的闺阁女子。起码在王妃面前,您得装装样子,全了郡王和王妃的面子,两全其美不是?” 李明琅把茶碗往架子上一顿,眉头舒展,哂笑道:“你就没问问谢钰,我想不想嫁他?我并非郡王府的人,当不得这王那妃的规矩。” 一句话,让钱公公一口气梗在喉间,顺了半天才缓过劲,可李明琅已喝完茶,借着小路离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一番长谈后,谢钰似脱了力,左臂伤处洇出血痕。 他有气无力对滇西王说:“王叔,考虑得怎么样了?” 思及谢钰方才的话,滇西王的眉心沟壑更深了几分。 “你说,你并不知晓刺客的来路,但是担心他们是六皇子的人,可是真的?” 谢钰轻咳几声,用气声说:“我与九皇子乃是血亲,他母亲舒贵妃如今备受皇上荣宠,椒房空虚,日后舒贵妃更进一步,也未尝没有可能…… 我手下亦有父兄生前留下定亲王府旧部,假若小王我鼎力支持九皇子,那最有可能荣登大宝的六皇子视我与表弟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是理所应当。 说句僭越的话,如果我是六皇子,也会在九皇子成年前尽量削减其羽翼。舒贵妃在后宫他不好动手,我在封地时他也无从下手。可等我到了王叔的封地,六皇子的人动手,来一出祸水东引,王叔您不在朝中,岂不是百口莫辩?” 滇西王越想越不对,脑海中的棋局一时间风起云涌,竟分不清一片浑水下到底有几方势力。 如果吕军师还在就好了……思及此,滇西王唏嘘不已。 无论是谢钰的六皇子说,还是雷驰风所说是皇帝下的黑手,乍一听都说得过去,逻辑圆融,真假交织。 滇西王太阳穴青筋跳动,按捺住喉头的腥甜,安抚道:“贤侄先好好养伤,过几日就派人马护送你回京。在本王的封地里,定然不会让你再出一点岔子。” 话虽如此,滇西王却巴不得谢钰今日就滚蛋。 此人非但在朝中毫无作用,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多谋善断,留下来还是个麻烦。 见滇西王再坐不住,谢钰眸间浮现一丝喜意,如同看到猎物无知无觉往陷阱走去的猎手,锦被下负伤的左手默默攥紧。 “多谢王叔体谅。”谢钰挣扎起身,咬紧牙根抱拳道,“小王一定不会忘记王叔的照拂。” 既已敲定离开昆城一事,滇西王走后,谢钰就唤来钱公公,让他安排人手收拾行囊,备好给滇西王的谢礼,明日一早就走,省得夜长梦多。 钱公公看谢钰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古怪。 谢钰瞥他一眼,他就膝盖一软,应声道:“晓得了,老奴这就差人去安排。” 要离开的消息传出去后,驿站沉闷的氛围登时一扫而空。 李明琅打包好单薄的包袱,便将行囊搁在床头,手背在后脑勺,枕了上去。 按谢钰的安排,她应当随郡王府的车马一道回京城,进宫受封后,再衣锦还乡。 可是,李明琅始终觉得别扭,对进京一事十分抵触。 她心里清楚,一旦回到京城,谢钰就只可能是谢灵璧,是清河郡王,而再没有可能回到她身边,做一双盘旋于江湖的燕雀。 然而这一切,她如蜉蝣撼树,无从阻挡。 深深的无力感自心中升腾。 李明琅腾地坐起身,将包袱系在背后,披好厚实的斗篷,戴上兜帽,只露出一双愁绪萦绕的杏眼。 -- 第127页 守在驿站四处的侍卫和暗卫都知道她跟谢钰的关系,一路上,没有一人出声阻拦。 李明琅就这般坦然地走到马厩旁,当着喂马的小厮解下乌鸦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您这是去哪儿?”小厮心急追问。 李明琅攥住缰绳,乌鸦马有些焦躁地嘶鸣。 “明日就要走了,我去城里转转,你们殿下的马儿借我一用。” 小厮不敢再拦,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明琅策马离去。 朱唇紧抿,李明琅伏低身子,躲开剜在面上刀割似的寒风,夹紧马肚,吁吁几声催促。 已近日暮,城门将要落钥,李明琅的心脏如同绷紧的鼓,咚咚直响。 “来者何人?这个时辰出城,怕是赶不上城门落锁咯。”城门子问。 李明琅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问。 “当家的,这是要抛夫弃子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越写越茶sos怎会如此 第64章 强取豪夺 李明琅被谢钰一句话梗住,脖颈僵硬地扭过去,缰绳在腕上绕了几圈,半晌没憋出一个字。 “明琅,随我回去。” 谢钰骑着烈焰般赤红的高头大马,单手御马,负伤的左臂藏匿于狼毛大氅中,仍是气势迫人。 乌鸦马本就是谢钰的马儿,见主人来了也不顾背上的姑娘,呦呦嘶鸣着,谢钰不过使一个眼色,它就脚踏碎步往那人身旁贴去。 李明琅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就不惦记乌鸦马日行千里之能,随便从马厩里夺一匹马去才是。 “如果我不想回去呢?”她问,“跟你回去,有什么好处?朝廷的封赏么?我不需要。” 该做的事已经做了,至于功名利禄,李明琅压根就没想过。 她又是绑知府,又是烧粮仓的,不被上头治罪已是万幸。虽说她和谢钰如今的关系不清不楚,但以谢钰的人品,不至于事后叫她吃挂落。 “小谢,咱俩就到这儿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李明琅将碎发拂到耳后,话说得潇洒坦荡,可是喉间酸涩难言,如同咽下一枚井水浸过的青杏,自舌根泛起苦意。 “当家的,当真这么想么?”谢钰的神情晦暗不明。 左手不自觉地握紧,伤口再度崩开,仿佛只有疼痛能让他保持最后一分的淡然,冷静,以及体面。 李明琅望着谢钰冷峻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似命令,又似恳求。 她难得生出一丝愧疚,深吸口气,胸膛些微起伏,刚要说话就见谢钰扬手命令道:“来人,带李当家回去。” “你!你这是绑架!是强抢民女!” 李明琅惊怒交加,猛然一拽缰绳,可那该死的乌鸦马全然不听她号令。 啪!谢钰打个响指,乌鸦马便急急掉头转身,驮着紧抱它脖子的李明琅往驿站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李明琅四周都是那些黑衣影卫,将她团团围住,居然连一点突破的空隙都不给她留。 无奈,李明琅只好隔着重重人群瞪谢钰一眼,却见那人平静无波,清新旷逸,垂着眼帘不与她对视。 次日,日安还未亮,郡王府的人马就收拾行囊准备出城。 滇西王身体不爽利,只派了那位阴阳怪气的大太监王忠贤前来相送。 他年龄大了,手背在身后,眼皮如同两片干瘪的枯叶,但滴溜打转的眼珠子犹有精光。 “郡王殿下,听说您昨个儿在城门口看上了一位姑娘?也不知是哪家的丫头片子,有这般麻雀飞上玉枝头的好运道?” 昆城四处都有滇西王的眼线,谢钰的一言一行都逃不出他们的监视。 若是前几日,被王忠贤这般怪腔怪调地试探,谢钰只会一笑了之。可惜他今日心情不虞,闻言斜睨了王忠贤一眼,转动指间的玉扳指,默然无语。 王忠贤被当众撂了面子,有些尴尬。 钱公公迎上来,讪笑道:“王公公哪儿的话?咱们殿下神仙一样的人物,想要人还不容易?怎么会在昆城看上个民间丫头,还带回京去?这样的话莫要再上了,平白污了殿下清誉。” “那就是老奴说错了话,该打,该打!” 王忠贤轻飘飘给自个儿扇个巴掌,重重哼了一声,剜一眼谢钰身后的紫檀金车。 车门紧闭,窗帘紧锁,密不透风的,一看就藏了人。但郡王府不认,他也没法子,唯有腆着老脸讨饶,恭送清河郡王启程。 仙鹤窗棂后,李明琅冷笑一声,目光掠过撩起外袍坐进车内的谢钰,鹦鹉学舌道:“咱们殿下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么会干出强抢民女的事来?莫要凭空污人清白。” 谢钰心里有愧,可也梗着一口气,反问道:“李明琅,你就这么不想同我在一起?” 他的质问直戳李明琅心口,叫她分外窝火。 “殿下隐瞒身份在先,如今倒成了我的过错?我在云湘城过得好好的,有家有业,做什么孽要与你演一入侯门深似海的老黄历?俗得掉渣,到庙会搭台唱戏,都没人想去看!” 谢钰吵不过她,嘴唇翕动,片刻后挤出一句:“总之,你不许走,我不同意。” 之前都好声好气哄人,甜言蜜语一套一套的,披上郡王爷的皮就开始唯我独尊。 李明琅越想越气,跑又跑不掉,只得揪起一只丝绒抱枕,兜头给谢钰扔去。 -- 第128页 谢钰默然接住,放到一边。 “倒茶,渴了。”李明琅抬抬下巴。 谢钰解下外袍,丢到矮几旁,而后开始泡茶,动作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李明琅接过白玉茶杯,轻抿一口,噫了声:“你想烫死我?” 谢钰瞟她一眼,吁一口浊气,认命似的甩开折扇给她吹凉。 “当家的请用。” 李明琅杵着下巴,斜倚在堆叠的软枕上,打了个呵欠。 听话顺从于她而言绝无可能,刁蛮任性,颐指气使,见天作妖才是本性。 她估摸着,这一路把谢钰折腾到骨架子都散了,没到京城两人就能一拍两散也说不定。 孰料,一路上谢钰好吃好喝给她伺候着,无论她提出什么刁钻刻薄的要求,谢钰最多不过眉头一蹙,都能为她奉上。 唯有一点谢钰坚定不移——绝不能离开他的视线,更别想着逃跑。 紫檀金车宽敞得能同时坐下四个人,有烤火煎茶的炉子,有柔软暖和的床榻,吃穿用度更是挥手即来,如一座移动的宫殿。 李明琅挑不出毛病,于是愈发憋气。 郡王府一行人离开临州地界后,车队开始走走停停,谢钰终于忙碌起来,时不时要去会见当地官吏。 李明琅刚松一口气,琢磨着等快到云湘城就趁机跑路。 在她的地盘上,找十几二十个镖师日夜看守她的屋子,谢钰还能当众绑走她不成? 实在不行,她就去县衙跟汪县令击鼓鸣冤去,看他清河郡王能丢得起这份脸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等到云湘城,她多的是法子! 可是,等过了两日,李明琅拨开车帘,看向两侧的崇山峻岭,和马车外陌生的官道,顿时呆若木鸡。 “哎,你的人是不是走错道儿了?”她戳一戳谢钰的胳膊。 谢钰放下手中的折子,不冷不热地睨她一眼。 “当家的觉得,咱们应当往哪儿去?” 李明琅傻眼,结巴道:“不,不是去京城吗?” 云湘城地处南北交界,乃是滇西到京城的必经之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绕过去。 “在下什么时候说过要去京城?”谢钰轻笑,捻起一枚蜜饯塞进李明琅口中,“京城当然要回,还要带当家的去见一见我的母妃。只是,不是现在,我们先去一趟肃州。” 肃州与京城一西一东,里云湘城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李明琅万万没想到,谢钰还能有来这一出。 她颓然趴在矮几上,脸颊肉挤出软乎乎的一块,可眉眼依旧精致如画,叫人生妒。 碧游跪坐在车架上,跟谢钰请安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她心中不忿,醋海生波。 这一路李明琅翻天覆地的折腾,碧游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凭什么李明琅能对郡王殿下横挑鼻子竖挑眼?凭什么她忠心耿耿、行止有度,在殿下眼里也永远比不上这个野丫头? “奴婢给殿下请安。” 碧游垂首静静跪着,姿态清雅,如一抹柳绿。 谢钰眼皮都没抬,将狼毫笔搁回笔山,淡然道:“来了?有件事找你。” 碧游伏低身子,额头紧贴手背,露出纤弱的脖子,在寒风中瑟瑟。 “门帘撩上。”谢钰淡淡道,“这几日我事情多,需要个忠心仔细的帮我看顾一个人。” 碧游倏然抬头,没来得及吭声,就听谢钰吩咐道:“好好伺候郡王妃,她要什么都答应,银子去找钱公公支取。只有一点,若郡王妃有分毫闪失,我就拿你是问。” “……奴婢听令。” 李明琅在一旁听得火大:“哎,你说这话几个意思?叫个王府宫女来做看守,谢钰,你看不起我是吧?” 谢钰朝她笑了笑:“碧游会些功夫,比不得杨岘兄弟,但看住当家您绰绰有余。” “那你怎么不叫杨汾来给我做牛做马?” “不行。”谢钰摇头,“我会吃醋。” 才不信你的鬼话!李明琅冷哼,别过头去,谢钰下车时也没去睬他。 碧游静悄悄侍坐在紫檀香车角落,如同一株安静的美人蕉,态度不可谓不恭敬,但马车内的两人都清楚彼此的相看两厌。 李明琅心想,谢钰就是故意给她找茬的,找个嫦娥似的手下来膈应她。 可她如今不欲与谢钰再有瓜葛,再生出别扭来,为谢钰争风吃醋,岂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了? 思及此,李明琅豁然开朗,看碧游的目光渐渐柔和。 碧游打了个寒噤,头帘下的一双杏仁眼眨了眨,看李明琅的神情仿佛在看一只会吃人的夜叉。 “李姑娘有什么吩咐?” 李明琅摇头,亲亲热热地凑过去,揽住碧游的臂弯,笑吟吟道:“一路大眼瞪小眼的真是无趣,不如来扯扯闲话解闷。 我看你生得清秀,又能文能武的,这般人才却对谢钰那家伙一片忠心,郡王府的月钱才几个子儿?不如到我家镖局来做事,替我打打下手?” 碧游无语,浑身僵硬,想抽出手臂却被李明琅牢牢钳制。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昆城,滇西王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你说什么?”滇西王呵了一声,手中长刀铮然出鞘,“清河郡王没回京城,而是去了肃州?!” -- 第129页 “正是。” 滇西王遽然色变,牙关咬得咯咯直响。 “好啊好啊,老子这是被谢灵璧那臭小子摆了一道?!” 肃州是六皇子的地盘,谢钰明大张旗鼓前去,无非是明晃晃告诉滇西王——之前说六皇子暗算他的话,都是假的。 第65章 平波卷絮 巴掌大的香炉青烟袅袅。 碧游脊背紧绷如弓弦,只要李明琅一撒手就能一骨碌弹出十万八千里。 明知碧游讨厌自己,李明琅却不以为然,亲昵地搂住她的肩,一会儿问冷热,一会儿问渴不渴,直把碧游闹得浑身发毛。 “谢钰贵人事忙,也不知道成天在瞎转悠个什么劲。”李明琅剥着瓜子,试图套话,“说好了一道回京城,现在又绕路去肃州。欸,咱们这个年啊,肯定是要在外头过咯。” 碧游不动如山,抿着嘴闷声不吭。 李明琅挑眉:“还没问过你,你是哪儿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谢钰手下做事?他一看就不是会怜香惜玉的,平时没为难你吧?” 说起谢钰坏话,李明琅嘴皮子都不带打磕绊的。 碧游终于有所反应,和婉道:“奴婢无父无母,自小在定亲王府为婢,受王妃恩惠得以为殿下效命。殿下待手下人极好,谈不上沦落,是奴婢三生有幸才是。” 李明琅脆生生道:“你喜欢他?” 碧游愕然,险些绷不住温婉的表情。她的头颅低得不能再低,交叠的双手颤抖着,似乎被李明琅的直白吓得魂不附体。 “奴婢不敢。” 李明琅知道她在装相,却也没有戳穿的意思。如今她想逃走,碧游正是个趁手的工具。 “没事儿,我说的玩笑话,你别介意。”李明琅抚起碧游的胳膊,虎口稳稳握住她手腕。 碧游方舒一口气,忽而,李明琅话锋一转:“其实我看得出,你不大喜欢我。你家殿下不过在乡下地方遇到个野丫头,就被迷了心智,居然说要娶我做郡王妃……你是这么想的,对么?” 碧游面色如纸,牙关轻颤:“李当家言重了,奴婢万万不敢……随意揣测殿下的心思。” 她没有否认。 李明琅轻哼一声:“你我都清楚,谢钰他在胡来,把我带回京城,会闹出多少无端的风波……别说外人,单说定亲王妃,就绝无可能承认我这个山沟小县城里捡来的媳妇。” 碧游不敢说话了。 她紧盯着李明琅,尝试看穿这位李姑娘的意图。 万一李明琅在说反话,转头就去找殿下说三道四。万一李明琅在试探自己……那未免过于拙劣了些。 “您不想嫁给殿下?” 碧游不理解,天底下竟有女子会拒绝清河郡王?不是欲拒还迎的把戏,就是眼瞎耳聋吧? 李明琅摇头:“原来想的,现在不想了。” 碧游绞着袖子里的丝帕,眼神晦涩。自己珍而重之的云端月,却被此人弃如敝履。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问:“您想让奴婢做什么?” “助我离开。” 碧游兴奋莫名,喉咙如吸入一大口桃毛似的,不住发痒。 她几乎就要同意了,可是,脑海中却倏然闪过谢钰冷峻疏离的神情,蓦地打一个冷颤。 碧游抿紧嘴唇,别过脸:“李当家不要再说了。奴婢对殿下忠心不二,就算有您所说的私心,也盖不过忠义二字。” “……你,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亏我之前还觉得你聪明,一点就透,哼。” 李明琅废半天口水,跟“情敌”好生好气周旋,没想到一点作用也没有。 她气了个仰倒,简直想戳一戳碧游的脑袋,看看是不是榆木做的。 碧游同样想撬开李明琅的脑壳,瞧一瞧这任性的李当家究竟想要什么。 殿下都那般纵容了,她居然仍不满足?也不知道殿下看上这不着调的人什么了。 归雁入胡,平波卷絮。 离开临州地界,目之所及的景色愈发苍凉,崇山峻岭化为戈壁,长河枯竭,风如霜刃。 郡王府的车队行驶在曲折的官道上,黄沙漫漫,马匹嘶鸣。 李明琅支着下巴在紫檀金车内闭目养神,忽地马车一顿,窗外传来马儿躁动的踢踏声。 碧游神色一凛,陡然从宽大的青绿衣袖内抽出一根银白色的骨节鞭,一节节长鞭如蛇腹般,刻着血槽与倒钩。 “嘶。”李明琅发憷,往后挪了挪,“出什么事了?” “李当家且在车内等一等,奴婢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嗖地射入紫檀金车,恰恰好卡在李明琅耳旁的木制雕花上。 碧游一把将李明琅压在软榻下,二话不说塞给她几只软垫遮上,还拖过矮几挡住空隙,叮嘱她待着别动。 车外杀声震天,一会儿有人呼喊保护殿下,一会儿有人叫看好郡王妃,刀剑声铮然如玉,如冰河乍破。 李明琅不是躲在他人身后的性子,可以她的拳脚功夫,胡乱跑出去只会拖后腿。 于是,她取下腰间的金乌弩,以一只长条迎枕为掩护,一步一蹭地挪到车窗旁,悄默声掀开车帘一角。 外头已然杀成一片,对面的人穿着各色劲装蒙面示人,不知什么来头,但乍一看身法就知道,绝非先前临州山匪一般的江湖野路子。 -- 第130页 李明琅紧贴车厢,飞快搜寻谢钰的身影,然而视野受限,最终一无所获,唯有安慰自己,那人武艺超凡,谁出事都轮不到他出事。 可李明琅转念一想,谢钰前不久才因一出苦肉计而伤了左臂,也不知他一只手能否应敌? 她忧心如焚,心头直打突。 金乌弩的望山瞄准一位与杨汾缠斗的壮汉,李明琅咬紧牙关,扣下悬刀。 赤红箭簇如燃烧的火星般骤然飞向那人的后心口。 只听嗖的一声,壮汉应声而落,杨汾朝紫檀金车的方向张望,焦急地冲李明琅比一个手势,让她躲好。 李明琅不敢去看那壮汉死了没,心脏砰砰直跳,血液如潮汐一般轰然涌向天灵盖。 她咬紧嘴唇,藏在矮几后,心头估算着外头的情况。 敌多我少,对面少说有数百人,而谢钰让剿匪的官军先行回京复命,此时带在身边的均是郡王府的亲信,总共不出百人,且有大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幕僚。 就算谢钰的护卫人人力能扛鼎,勇冠三军。外头那些人,哪怕用车轮战,拿命来填,也能耗死他们。 正值战况焦灼之时,李明琅忽听得车窗外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总算来了。” 她扑到窗边,想问谢钰你怎么样,可又不想显得过于在意和担心,那会叫谢钰翘尾巴。 李明琅以袖掩嘴,轻咳一声,凉飕飕问一句:“喂,你还好么?” 谢钰撩起车帘,乍然看到李明琅眸光柔媚,眼底尚未掩去忧虑,不由怦然触动,这几日赌的气顿时烟消云散。 “当家亲一口就好了。” 李明琅嗔怒:“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轻浮!……唔。” 瞬息间,谢钰骑在马上,隔着窗棂拉过她的小臂,欺身过去,吻在唇珠。 李明琅双颊烧得发烫,手忙脚乱推开他,抬起肩膀抹一抹嘴唇。 “这些人究竟是谁派来的?咱们打不过,又该怎么办?我可不想跟你死在这儿……” 谢钰淡然回应:“放心好了,在下还要与当家的子孙满堂,长命百岁呢。” 还来不及对谢钰的厚脸皮表示震惊,李明琅就感到紫檀金车一阵颤动,似乎有千军万马踏在地面上。 前方狼烟四起,与郡王府护卫们打作一团的蒙面人们讶异地停下。 领头之人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忽而脸色遽变。 “糟了,他们有援军!快走——” 可是一切已然来不及了。 从肃州方向奔袭而来的兵马,将那群蒙面刺客团团围住,后方弓兵登临高处,拉紧长弓。 “清河郡王,属下乃肃州守备吴岸山,特奉六皇子殿下之命前来救援。”前方着灰袍黑甲的壮年男子扬声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快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肃州兵马数倍于刺客,呜呜泱泱的人头叫人看了腿栗股栗。 斗志已失,再负隅顽抗也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 不出一盏茶,那群半路杀出来的刺客就纷纷放下刀兵,滚下马,双膝跪倒在地。 “郡王殿下,吴大人,小的们也是迫不得已啊……”领头的刺客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钰单手御马,冰轮剑早已收起背在身后。他一身利落劲装,白袍银甲,月白的腰封更显得他猿臂蜂腰,英姿勃发。 他睨刺客头子一眼,不咸不淡道:“刺杀钦差大臣,乃是死罪。谁派你们来的?” 不待刺客们回应,谢钰勾一勾嘴角,又道:“让我猜猜,是滇西王,对么?” 领头的刺客如同生吞一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我不会当场处置你,但请你回去告诉滇西王,这一出我记住了,多谢王叔的关照。” 见谢钰当真没有动手的意思,刺客们屁滚尿流地骑上马四散奔逃。 紫檀金车内的李明琅这才明白,或许,谢钰早就知道滇西王会在他们前去肃州的路上设伏,才会早早跟代天子巡狩到肃州的六皇子讨要援兵。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将与滇西王的矛盾摆在明面上,滇西王不仁,那就休怪他谢钰不义。 只是,李明琅想不明白,谢钰明明是九皇子的表哥,为什么要跟六皇子示好? 以谢钰的性子,他应当与前世一般,扶植九皇子登基,成为摄政王执掌天下大权才是…… 一切都变了。 从她亲手杀掉滇西王手下作恶多端的军师吕飞白起,天下大势业已发生了改变。 额角的青筋噗噗直跳,李明琅揉一揉胀痛的太阳穴。 下一瞬,车帘被人掀开,碧游登上车,看李明琅连一丝油皮都未蹭掉,适才长出一口气。 尽管折损了几个护卫,车队在肃州守备吴岸山的护送下,平安向北驶去。 甫一进城,谢钰就被六皇子的人叫去,留下杨汾和碧游,跟哼哈二将似的跟李明琅寸步不离。 人生地不熟,李明琅纵然有逃跑的心思,但也一时找不到方法。 六皇子比滇西王地道些,给郡王府的人腾出一座大园子,李明琅则被安置在与谢钰院子一墙之隔的绣阁内。 她曾经在云湘城的颜府,看过颜青女住差不多的屋子。 这座绣阁约莫是这户人家闺阁小姐的住处,比颜青女的阁楼还要宽敞些,但总体格局大差不差。 -- 第131页 绣阁临水而建,晚间只要将楼梯抽走,李明琅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喊来碧游,问这是几个意思? 碧游垂眸,温声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李明琅气结。 谢钰是越发过分了!居然真的把她当犯人关了起来! 第66章 作天作地 月上枝头,绣阁周遭阙静无声。 木窗咿呀一声向外推开,被一根木叉子支住。 随后,从里头探出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珊瑚朱钗在黑夜中轻轻晃动。 李明琅脚踩梳妆台,背上的包袱装有一沓银票,是她这回带来临州应急用的钱,足够她逃出肃州,租一辆马车再借道水路返回云湘城。 她轻手轻脚往外腾挪着屁股,尽力伸长腿,把足尖往窗外的树杈上够。 咔嚓。 肃州苦寒,被她看上的树枝没撑住,嘎嘣一声断作两截。 李明琅胳膊肘卡住窗台,脚跟勾在枝头,就这般横亘在半空中,尴尬不已。 “哎哟,我的姑奶奶欸!您这是在做什么哟——” 钱公公吊着嗓子,冲到绣阁下。 李明琅的脸烧得跟银丝碳似的,滋滋冒烟,又听钱公公呼天抢地叫来护卫。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取被褥来,撑好了接住李当家?掉下来,磕到胳膊腿儿了,就拿你们是问!” 李明琅从未这般丢人现眼过!真想当即跳下去,捂住钱公公的嘴。 可这绣阁少说有三层楼高,若是硬生生坠下去,至少要摔断一截尾巴骨。 她手酸了,往左蹭了蹭,底下一群举着厚实被褥的护卫就跟着往左挪。 “郡王妃小心呐——” “郡王妃您可千万别冲动,小的这就叫殿下来!” 李明琅两眼一闭,根本不敢想,他们动静闹得这么大,被谢钰知道了,会拿这件事说道到猴年马月去。 忽而腰间一紧,似被一根鞭子束缚住。 李明琅睁开眼,陡然看到一抹青碧。 碧游踩在窗棂上,伸出手来够她:“李当家,奴婢带您下来。” 呼,李明琅长吁一口气。 纵然面颊火辣辣地疼,但她手脚酸软,实在支持不住,于是胳膊一松,跟一只春卷似的,被碧游的骨节鞭卷紧,飘然落地。 “您要是想出去,跟奴婢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李明琅讪笑:“我就是想爬树,看看风景。我还是头一回来肃州呢。” “李当家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去都要带上奴婢才是。” 李明琅腿肚子仍在发软,喏喏答应。 其实她心里清楚,碧游知道她想逃跑,这院子里的护卫想必也都晓得此事。可他们对谢钰忠心耿耿,没有人会松口帮她。 想要悄无声息逃出谢钰的掌控,恐怕不可能了。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让镖局的人先回去,她想着让手下人过个团圆年。哪里想到,不过半个月,谢钰就跟她翻了脸,而她彻底沦为光杆司令,四处遭人掣肘。 “谢钰在哪?我有事找他。” 碧游瞅了钱公公一眼,后者双手揣在点了圈貂毛的袖子里,笑容谄媚。 “殿下在书房与六皇子商讨要事,要不,李当家您再等等?” 李明琅冷笑一声,她就不是温柔贤淑,任人搓圆搓扁的性子。 谢钰叫她不高兴了,她就让谢钰也不爽利。 “等什么等?他们又不会谈些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钱公公一时怔愣:“这,这……” 满院的侍卫也傻眼了,殿下只吩咐他们看好郡王妃,别让她轻易下楼乱跑,可也没说,如果郡王妃从窗户跳下来,他们该怎么做。 没人敢拦李明琅,碧游也亦步亦趋踩着碎步跟在大步流星的李明琅身后。 与绣阁一池之隔的正院灯火通明。 守在书房门口的两名影卫见李明琅来了,面面相觑,抱拳行礼。 “见过郡王妃。” 李明琅熟视无睹,径直走上台阶,一把推开书房大门。 屋内谢钰与一名着紫色直裰的青年相对而坐,秉烛夜谈,想来就是六皇子。 见二话不说推门而入的是名娇美女子,六皇子拢了拢袖口,面露疑窦。 “这是……?” 谢钰倒不甚惊讶,招手让李明琅过来,唇边泛起笑意:“六殿下,这是内子。” “我从未听闻,清河郡王已有王妃。” “你听他胡说八道。” 李明琅撇嘴,扯过一张圈椅,随意向六皇子福一福,就直接坐到谢钰手边。 被李明琅当着六皇子的面撂了脸子,谢钰居然分毫不恼,不好意思地揉一揉鼻尖:“让六殿下见笑了。” 六皇子为人清正,一时间没搞明白他们俩在闹什么名堂,左不过夫妻吵架斗嘴,他初次见面也不好说和,于是点点头,看向李明琅。 “姑娘可有要事找清河郡王?” 李明琅听出他的送客之意,可臀上就跟生了钉子似的,一动不动,不过挤出一抹明艳动人的笑。 “也没什么,在屋子里闲得发慌,看不到小谢,我心里啊不踏实。” 说罢,腰身一软靠在谢钰肩头,端的是位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的美人。 六皇子有些尴尬,咳嗽几声,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直瞅谢钰,使眼色向他求助。 -- 第132页 谢钰眉头一跳,扶着李明琅的腰让她坐正,而后微笑道:“六殿下请继续,我的事没有一件是内子不能听的。” 李明琅被他内子来内子去的说得小脸一红,比脸皮厚度,她跟谢钰的修为仍差了一截。 但谢钰既然同意她来听,她就不打算走了,坦坦荡荡倚在扶手上,她倒要听听,谢钰大老远赶来肃州吹西北风,是在跟六皇子玩什么暗度陈仓的把戏。 六皇子年龄不大,只比谢钰大上七岁,见谢钰对传说中的郡王妃信任至此,也没别的好说,只得斟酌措辞,继续与之商议。 “此番你遇刺的消息,已由我的亲信传回宫里,想来朝中不久后就会有定论。” 修长如玉竹的手指,拎起一只紫砂茶壶,悠然倒下两杯热腾腾的茶水。 “喝一口暖暖身子。”谢钰捻起茶杯边缘,递给李明琅,而后冲六皇子颔首,“那就多谢六殿下了。” “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滇西王盘踞西南,勾连贼匪,图谋天下,且在你取得证据后仍不知悔改,差遣手下前来刺杀钦差大臣,那便是株连九族的滔天之罪。” 谢钰面色平静地看六皇子握紧拳头,疾言厉色,等他说干了嗓子,才娓娓道来。 “如今殿下替皇上巡狩到肃州,情急之下能调动肃州兵马,我亦能差遣行到半路的剿匪军。若是动作快些,你我珠联璧合,打滇西王一个出其不意……” “不好,不好。”六殿下慌忙拒绝,“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决计不能私自调兵遣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被滇西王反咬一口就糟了。” 谢钰轻笑一声:“我也是说着玩的。” 六皇子轻抚心口顺气,差点被谢钰吓掉半条命。 然而,李明琅瞅谢钰一眼,却知道谢钰他是认真的。 以朝廷和兵部的效率,即使谢钰和六皇子递上去的证据确凿,也要拖延到次年六月才能晃晃悠悠出兵南下。 如今趁着年前,滇西王尚未做好万全准备,杀他一次回马枪,就是牺牲最少,获利最大的方法。 “罢了,先不谈这些。”谢钰眉宇间掠过一抹杀气,“滇西王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六皇子放下温热的茶杯,双手搭在膝上,神情严肃地看向谢钰。 “你想说什么?” 谢钰握住李明琅的胳膊,掌心微微用力,不疼,但是力道坚定。 谢钰一瞬不瞬地望着六皇子,仿佛想从他谨慎的表情中再看出别的心思。 “六殿下,我想说什么,您应该早就思量过了才是。” 李明琅心里咯噔一下,就听谢钰轻飘飘撂下一句批语。 “六殿下年轻有为,膝下已有两子一女……在小王看来,唯有一点不足。” “哪一点?” 谢钰轻轻转动指间的白玉扳指:“您的野心不够。” 李明琅暗笑,这一点谢钰着实看走了眼,前世六皇子与滇西王分庭抗礼,可是为拥立九皇子的摄政王谢钰带去了不少麻烦。 “哦?”六皇子扬眉。 都是聪明人,自然懂谢钰这句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话所指为何。 六皇子索性不再打哑谜,直接反问:“你是九弟的表哥,为何不选择他?” “主少国疑。”谢钰的声音一如渺渺深湖,平静而冰冷,“九殿下他,年少轻狂,在朝堂上如无根之萍,不是一个好选择。” 谢钰的话如平地惊雷,将歪在圈椅上听他俩扯东扯西打花腔的李明琅惊醒。 她揉一揉耳朵,愣愣地看向谢钰。 上辈子,他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么?! 怎么话音一转,谢钰就不扶植他的亲表弟了? 谢钰安抚似的摸了摸李明琅的后背,而后者因为过于震惊,居然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反抗。 六皇子离开后,李明琅仍呆坐在椅子上,直愣愣看着谢钰,嘴唇翕动,竟挤不出一个字。 她总不能告诉谢钰,前世她死过一次,就死在谢钰援救云湘城之前。 或许,谢钰还曾骑乌鸦马,路过她冰凉的尸体,垂下的眼眸不悲不喜,更没有一丝怜悯。 “当家这是怎的了?”谢钰捧起她的脸庞,在额头上亲了一亲。 李明琅抬高手臂,推开他,猛地拿袖口擦光洁的额角。 “我看你长袖善舞,从中斡旋,把六皇子和滇西王都玩弄在鼓掌之中,本事大得很啊。” 谢钰抿嘴一笑:“当家的过誉了。” 李明琅冷哼:“郡王殿下一肚子坏水,谁能算计得过你?” 她试图激怒谢钰,既然碧游、杨汾等人她摆脱不掉,那就从谢钰处下手,让他受不了自个儿,主动抛下她。 如今在肃州她都对付不了谢钰,到了京城谢钰的老巢还了得?被谢钰吃干抹净都是轻的。 谢钰背着手,收敛笑意:“听钱公公说,当家今晚想跳窗逃跑?想逃到哪儿去?” 说到这事,李明琅就来气。她尴尬地抹抹人中,娇哼道:“我就是想……锻炼轻功,不行吗?” 谢钰自袖间取出一只荷包,悬于指间,在李明琅眼前晃荡。 李明琅眼睛都直了,往身后一摸,她那只小包袱,早不知道哪儿去了。这只缠枝纹藕荷色的荷包里,是她压箱底的银票钱! 她伸手去够,谢钰就抬高手,左闪右躲,叫人眼花缭乱。 -- 第133页 李明琅一个不注意,扑倒在谢钰怀里,趁谢钰双手接住她,赶忙眼疾手快将荷包一举夺下,塞回衣襟下的暗袋。 谢钰瞟过她扯开的领口,瞧见一抹柔腻的白,嶙峋的喉结上下滚动,语气却极为温和。 “当家不想去京城?在下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临州一事,朝廷会有封赏,于当家和云生镖局都大有裨益……” 李明琅打断:“我不稀罕。” 谢钰垂眸,二人无声对视。 李明琅从前能为了汪县令的一箱子黑钱兵行险招,去坑蒙拐骗,如今谢钰微她铺好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就在脚下,她却说,不稀罕走了。 “在下不明白。” 李明琅错开目光,一根一根地拔狐狸皮斗篷上的毛毛,口中呐呐:“你应该知道才对,为什么要问呢?” 谢钰沉默,少顷又觉得不甘心,硬是梗着口气回答:“我不知道。” 李明琅不想把事情摊开来,闹得两人都难堪,干脆咬牙切齿道:“我说了你也不听!那这样好吧,我怀孕了!经受不起寒冬腊月的千里跋涉,这总行了吧?这京城,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唔!” 唇舌勾缠,皙白的牙齿不经意间相撞。 李明琅吃痛,嘶一声凉气。 谢钰松开紧攥她下巴的手,神色生冷:“既然如此,在下这就唤大夫来,给当家诊一诊喜脉。” 喜脉二字,谢钰说得一字一顿,把李明琅说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今晚已经在郡王府众人面前作天作地的丢过一次脸,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谢钰三更半夜的把医生叫来,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哎,你等等。”李明琅扯住他的袖口,往里拽了拽,轻抚平坦的小腹,“我胡乱说的……你看这儿,怎么可能怀孕嘛,小谢,你说对不对?” 谢钰冷笑:“为何不可能?” 李明琅梗住。 “当家是对在下的能耐有所疑惑?” 李明琅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你闭嘴!” 两人紧贴着,李明琅搂着谢钰的脖子,宽松的冬衣袖摆滑下,露出内里霜色的寝衣。 掌心抚过冰凉的秀发,谢钰心下怅然,有多久没跟李明琅这般亲近了? “明琅,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给我个机会,好不好?随我回去,跟在我身边,一定不会叫你受委屈。” 李明琅垫着脚,下巴搁在他颈窝,鼻腔尽是清幽而温柔的檀香。 她叹口气:“你能给的,我不想要。郡王殿下,你究竟懂不懂呀?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想做你的郡王妃的。” 谢钰眸光微颤,一时茫然失措。 他自诩聪明,明面上谦逊良善,实则眼高于顶,自命不凡,没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 李明琅是第一个。 谢钰深吸一口气,喉间酸涩:“当家下定决心要与我取消婚约,回到云湘城,然后呢?” 李明琅整一整他的领口,将暗扣重新别好,捋平臂膀上的褶皱。 “然后……好好经营家中镖局,赚它个白银万两。”她嗔一眼谢钰,“我手里有银子,又不是人人都像你有两副面孔……之后再另找个听话顺眼的小白脸上门入赘呗,容易得很。” 谢钰彻底寒了脸色,拍开李明琅的手,在那人吃痛时,臂弯一用力,将其横抱而起。 “喂,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谢钰,你胜之不武!” 李明琅双脚扑腾,踢掉一只绣鞋,嘭一声砸在仙鹤玉兰屏风上,鞋尖珊瑚珠骨碌碌滚落。 屏风后,软榻上,又是一片无边春色。 烛泪如血,火焰荜拨,人影交缠。 李明琅后悔不迭,她好好的,作什么死?把谢钰惹急了。 要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谢钰不是兔子,而是只会磨牙吮血的白毛狐狸…… 后半夜,钱公公打着呵欠,差遣小太监送了两回热水进书房。 屋里地上,毯子上,连书桌边都汪了几滩水。笔山、笔架落在地上,宣纸、折子摔得七零八落,墨迹绵延。 李明琅拿斗篷捂住半张脸,下边盖不全乎,露出两条纤瘦白嫩的小腿,酸软无力地搭在贵妃榻边,脚踝落了一圈指印。 “混蛋。”李明琅哽咽。 谢钰老神在在,坐在她脚边,衣襟大张,块垒分明的小腹犹有汗意。 他从黄铜雕花盆边取出晾好的温热帕子,擦拭湿淋淋的手指。 “当家那般挑衅,在下不接戏,也说不过去。” 李明琅哑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踹了他一脚。 她两靥晕红,不过轻轻动弹一下,就不住喘气,腰间酸酸麻麻的,余韵缠绵悠长。 谢钰轻柔地为她按摩酸痛的小腿肚,口中却说出令人胆寒的话。 “今日之事,在下暂且按下不表。倘若之后当家的还想不告而别,那负责看顾你的碧游和杨汾就……” 李明琅警醒:“你要干嘛?” “也不做什么,不过是送他们去领罚罢了。” 李明琅憋气:“你的手下,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当家的嘴硬心软,哪里忍心呢?” 谢钰抬高她纤细柔腻的小腿,再度欺身上去。 不得不说,谢钰将李明琅的性子拿捏得入木三分。 在肃州盘桓三日后,郡王府一行人再度启程,而李明琅则全程乖巧地待在紫檀金车内闭门不出,没再闹腾出动静。 -- 第134页 就连一贯看她不顺眼的碧游,都有些不习惯,为李明琅理好斗篷后问,要不要下车去骑马松快松快。 “快要到京城了,年头宴席颇多,怕是再抽不出时间出城游玩。” 李明琅惫懒,斜倚在软枕上,打个呵欠:“罢了,外头寒风凛冽的,懒得动弹。” 靠近京城一里,李明琅的心脏就紧一分,整个人都了无生趣。 忽而,紫檀金车停下,她撩起车帘,便看到蜿蜒数十里,仿佛接天连地的高耸城墙。 “见过郡王殿下。”车外有人下马,打了个千儿,“定亲王妃在府上等您许久了,特遣小的出城来接。马车里的是……?” 第67章 定亲王妃 李明琅侧脸紧贴着车厢壁,竖起耳朵,没听清谢钰跟外头王府的人回了什么话,紫檀金车就车轱辘一转,缓缓向前驶去。 她从未来过京城,只觉出紫檀车左拐右扭的,走了半炷香有余,才在一条四周静谧如同佛寺的府邸前停下。 “明琅。”谢钰揭开车帘,朝她伸出手,“随我来。” 李明琅犹疑片刻,指尖轻搭在谢钰小臂上,如雀鸟一般轻巧利索地跳下马车,衣摆飞扬。 狐狸毛斗篷摩挲脸颊,李明琅抬起头,就看到两扇朱红大门敞开着,石阶洁白若玉,廊柱高耸,当中的匾额上书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定亲王府。 王府的下人们分侍两旁,行止有度,见谢钰搀扶李明琅下车,面上也恭谨有礼,没有异色。 朱门绣户,钟鸣鼎食之家不过如此。 李明琅脚步顿了顿,轻吸一口寒气,随谢钰步入王府正门。 “这是你家?” 发髻上别的珊瑚步摇婀娜摇曳。 谢钰嘴唇抿成一道浅红,嗯了一声:“在下十四岁受封郡王出府前,就在王府长大。” 定亲王和世子都在战场上英年早逝,李明琅没多嘴问,为什么谢钰不曾承袭定亲王的爵位,而是另封了清河郡王,小小年纪就离开京城,独自去封地过活。 京城里这些公侯伯爵,朝廷上的弯弯绕绕,她搞不清楚,也没有兴趣。 绕过正堂,再路过两道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定亲王府说不上富丽堂皇,然而布局方正通透,别有洞天,不是寻常富庶之家能比的风流气韵。 谢钰领她走进一间临水别院,屋前修有一座玻璃暖房,种满奇珍异草,刚步入院门,就闻到满院的花草馨香。 “在下的院落与当家仅一墙之隔,以后来往也方便。我让碧游跟着你,缺什么要什么就问她。若是想出府游玩,记得叫上杨汾……” 李明琅眉头一皱:“我不缺东西,更没什么想要的。只想问你一句,要让我在王府待上多久?” 她现在与谢钰之间不明不白的,定亲王府这等高门大户她高攀不起,更懒得陷入这汪浑水。 谢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可那俊朗的脸上分明在说,他因为李明琅的话而黯然神伤。 “好歹过完正月十五,等开春了再提,好么?” 李明琅思忖着,就算她今日立即启程赶回云湘城,也赶不及过元宵节了,况且一路上风雪交加、滴水成冰的,即便是官道也不好走。 “行吧。”李明琅勉强点点头,“开春雪化后我就走。” 她瞥一眼跟在谢钰身侧的王府下人们,轻哼一声:“保不齐还没到时候,你们王府就让我走人了呢。” 谢钰扫过一干着锦绣袄子的丫鬟、婆子们,个个如鹌鹑般低眉耷眼的,都不敢吱声。 “好好照顾李当家,让她心气不顺,你们也不必待在定亲王府了。” 丫鬟们喏喏应是,谢钰甩袖走后,一群人就跟百鸟朝凤似的,咿咿呀呀跟在李明琅身后,簇拥着她进屋。 “李当家,快进来暖暖身子。” “小厨房炉子上有温好的小吊梨汤,快去给李小姐端来。” 李明琅坐在软榻边,刚想脱下厚实的狐狸毛斗篷,左右两侧就钻出来两个珠环玉翠的丫鬟,不由分说为她褪去外袍,收拢好了还说回头要用时兴的玉兰香给她熏一熏衣裳。 “嘶。”李明琅吸一口凉气,“诸位姑娘,姐姐们,快别忙前忙后,转悠得我脑仁疼……” “奴婢们惶恐,当不得李当家一句姐姐。” 丫鬟们如同倒伏的芦苇似的,哗啦跪了一地。 李明琅目瞪口呆,求助地望向碧游,后者抬一抬下巴,以高高在上的语气吩咐道:“都下去吧,李当家一路颠簸,身心俱疲,你们吵吵嚷嚷的,闹得人心烦。” 而后又叮嘱丫鬟们去烧热水准备浴汤,一帮人这才一哄而散,李明琅这才松懈紧绷的筋骨,疲惫不堪躺在榻上。 “方才多亏你帮忙招架。”她冲碧游挤一挤眼睛,“碧游姑娘,一路多有辛苦,快回屋里歇歇吧。” 碧游面无表情,敷衍地福一福身:“多谢李当家体恤,奴婢去整理仪容,一会儿就来。如果有想吃的想用的,吩咐王府的丫鬟们便是。” “嗯,知道了。”李明琅无力地抬一抬胳膊,当作道别。 实际上,她哪敢随意支使王府的丫鬟,定亲王府和郡王府如今分得明明白白,她不在谢钰的地头上,再嚣张肆意,岂不是白被人拿话柄。 李明琅自恃脾气大,可半点受不了被人背后戳脊梁骨骂的委屈。 -- 第135页 若是在云湘城,她拿出镖局令牌和金乌弩,就能把招惹她的人吓个半死。但这里是京城,是定亲王府,她的令箭不过是一根鸡毛罢了。 这几日谢钰来看过李明琅两次,兴许是怕再惹她生气,没再动手动脚,不过在临别前于额头落下一吻,就出府与人周旋去了。 “一天天的,忙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不知道在忙个什么劲儿。” 李明琅杵着下巴,斜倚在迎枕上,手边是鎏金手炉,对面坐的碧游正一下一个地用银锤子帮她敲核桃。 其实李明琅猜也能猜到,谢钰回京后,既要给皇帝回禀差事,又要应付九皇子和舒贵妃,而他私底下投诚六皇子,不做点事当投名状怎么能行? 普天之下,恐怕一时间找不出比谢钰更忙碌的人了。 李明琅看在眼里,既心疼,又不解。 她被谢钰半监视半招待着,刚琢磨出府去转转,院门口就有丫鬟来报,说是定亲王妃有请。 李明琅身份尴尬,谢钰一直没提让她去拜见王妃,她便从善如流不开口。 却没料到,数日来冷待她,仿佛府上不曾有客人造访的谢钰母妃,突然召她觐见。 心里直敲边鼓,李明琅换上一身既家常又出挑的藕荷窄袖短褙子,茜色罗裙,披好狐毛大氅,带上碧游随那大丫鬟去了。 定亲王妃的院子在游廊另一头,碧瓦朱墙,屋檐下挂有盘香,锦缎灯笼香气氤氲,如在云间宫阙。 领李明琅来的大丫鬟神色淡淡的,从鼻腔里挤出一句:“李姑娘里边请,王妃等候多时了。” 柳眉一挑,李明琅没作声,迈过门槛,脚下织锦地毯触感绵软。 当中的玫瑰椅上端坐一位圆脸琼鼻,仪态万千的贵妇人。 李明琅睫毛轻颤,福一福礼:“民女李明琅,见过定亲王妃。” 王妃富贵雍容,初见亲儿子领回府的乡野丫头也不动怒,语气温柔如水,与谢钰一脉相承。 “姑娘就是云生镖局的李当家吧?快走近了,给我看一看……好标致飒爽的姑娘。这段时日,你可是在京城和朝廷里出了名了,都说你护卫临州有功,说不定年后复朝,要封一个县君。” 定亲王妃一颦一笑,风姿绰约,握住李明琅的那双手如同小火温过的牛乳似的,莹白温润。 可李明琅心里头却止不住发慌,她舔舔干涩的唇,将口脂舔去大半,而后略显拘束地坐在王妃身边,相较平时的顾盼神飞,少了分娇艳,多了分娴静。 “你既是钰儿的朋友,又在临州一役帮他立下功勋,就是我们王府的恩人贵客。 初次进京吧?别拘着自个儿,改日有宴席,就随我出去吃酒,带你见见其他府上的姑娘小姐们,也算有点乐趣。” 王妃和气地轻拍李明琅手背,浓艳姣美的脸硬是挤出一抹善解人意的笑。 “你生得这般俊俏,日后又有封诰,王府若是你娘家,如今求亲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 就算李明琅再单纯愚钝,如今也听明白定亲王妃话里话外的意思。 她笑了声:“多谢王妃提点。只是明琅身份低微,家中亦有祖业,不好高嫁,更不能背井离乡来京城。只盼望着见过陛下,得了封赏,好风风光光锦衣还乡,招一位踏实能干的夫婿入赘罢了。” 定亲王妃似乎舒一口气,套着珐琅护甲的指尖在胸口抚了抚,握李明琅的那只手多了分气力,愈发亲热起来。 先是问李明琅家中境况,她一介孤女如何操持镖局,再问谢钰何时与她相识,又问二人一道剿灭临州匪患的来龙去脉。 李明琅捡能说的说了,本以为能糊弄过去,孰料谢钰他母妃也不是个蠢的,脸色是越听越差。 “你说,钰儿在云湘城时就跟你认识了?” 李明琅心里咯噔一下,抿嘴称是。 珐琅护甲划过缂丝袖摆,勾出几道松绿丝线。 定亲王妃眉心一拧:“在临州他就把杨岘的弟弟赏给你做侍卫,让碧游做你的侍女?” 这些都是旁人肉眼可见,没什么好隐瞒的,李明琅点头承认。 定亲王妃看李明琅的目光愈发古怪,审视中带有一丝无奈。 “我那小儿子不懂事,过去不曾有亲近的姑娘,如果招惹过李姑娘,我替郡王爷向你道歉。” 李明琅在心里头翻了对白眼,谢钰都及冠之年了,还是个孩子呢? 又听王妃娓娓道:“钰儿生来丰神俊秀,往后是要在朝堂上有所作为的。他父王过世前,府上已经在替他相看勋贵、清流家的女儿,只是这些年动荡颇多,耽搁了…… 你要是愿意,不如认我做干娘,以后王府就是你的娘家,嫁妆也给你备上。无论你是要回乡,还是在京城嫁人,都会为你准备妥当。” 李明琅眉梢一抬,眼风一凛,直截了当打断道:“王妃娘娘,明琅不懂王府的规矩,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您忧心的事我都清楚,想拿银钱堵我的嘴大可不必。我不缺钱,更不会拿谢钰换一份丰厚嫁妆。” 定亲王妃面色微寒,那一瞬间像极了谢钰发怒的模样。 “李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琅轻叹一声:“谢钰没跟你说么?我不想嫁给他,我俩早掰了……如今是他说一不二,将我绑来京城,还让两个属下一男一女白天黑夜地盯着我。 -- 第136页 王妃娘娘若是有心,不如替我去劝劝您的宝贝儿子,请他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年纪尚轻,家里产业颇丰,回乡去一样能找到个沉稳靠谱的相公,就不彼此耽误了。” 李明琅话说得直白,跟带刺的野蔷薇似的,直戳得定亲王妃面皮发烫,既放下心病,又有几分不服气。 她看不上李明琅可以,但李明琅凭什么看不上她神清骨秀的儿子? 不知道想当清河郡王妃的勋贵小姐,能从京城排队到清河县吗? 可李明琅笑盈盈的,恭谨的姿态做足,又是借她递的台阶就坡下驴,竟然一时半会挑不出错处。 定亲王妃纠结万分,拍拍李明琅的胳膊,直道:“好孩子,有你体谅我的心就够了。” 随即唤来方才带李明琅进屋的大丫鬟,让她开库房点几份红宝头面,好衬李明琅的姿容。 李明琅大大方方收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何必跟钱过不去? 说不准到最后,她得靠王妃娘娘才能说服谢钰,放她归去呢。 李明琅走后,花厅内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香炉里青烟缥缈,馥郁馨香如同流金。 内室的九重牡丹屏风后头转出个人。 定亲王妃抬起眼皮,觑他一眼:“都听到了吧?人家小姑娘不愿意。” 谢钰不以为意:“明琅性子倔,但心软良善,不会……” 哗啦! 盛着红枣花胶汤的青瓷碗碎了一地。 定亲王妃胸脯上下起伏,怒火中烧:“我看不是她倔,是你倔才对。既然人家无心,你又何必巴巴地凑上去?改明儿给她些许赏赐送回家去,也算全了你俩的一番情意。” 谢钰收敛温和的笑意,整个人寒气森森如一柄坠入湖底的玉如意。 “母妃不要再说了,儿子有自己的想法。” 定亲王妃冷笑:“你想怎么做?你还能请皇帝为你们赐婚不成?” 谢钰迟疑,嘴角勾了勾,看向母亲:“……也未尝不可。” 第68章 九皇子 这边谢钰与母妃起了官司,那边李明琅再不耐烦在王府里闲待着,做一只身份不明不白的金丝雀。 见过定亲王妃后,李明琅回到临水小院。湖面冻了层冰壳子,隐约有鱼儿的红影游过。 她将鎏金手炉递还给碧游,道:“叫上杨汾,咱们出去走走。” 碧游眉心拧出个疙瘩:“李当家,那些雅致有趣的地方奴婢也不懂,要不等等郡王爷,由他带你在城中游玩?” “等他做什么?”李明琅噫了声,撇撇嘴,“风雅豪奢的地儿我也不感兴趣,你们带我去个景致好,菜色好的酒楼略坐一坐就是了。” 碧游没了借口,何况殿下也没禁李明琅的足,让杨汾留下就是为了她出行方便,只得唤来小丫鬟,收拾出门的零碎。 “不用麻烦。”李明琅道,“我又不是你们京城里的娇小姐,拿脚就走便是了。” 她把话头都堵死,碧游彻底没辙,只带上骨鞭和手炉,叫来杨汾,三人轻车简从出门去也。 马车驶出王府外大街,城阙阊阖,楼台林列,转过三个街口便是酒楼瓦舍林立的石子巷。 京城果然如李明琅料想的那般热闹,恰逢年节,纵然天上飘雪,碎琼乱玉,也丝毫不减街头巷尾的繁华。 李明琅跃下马车,险些被一大株一人高的冰糖葫芦树撞倒,再往酒仙楼大门走,就听到店小二一叠声的揽客奉承。 “哎哟,这位小姐,里边请。”店小二打了个千,把一张烘热的毛巾垫在她跟前,“仔细雪化了地滑。” “多谢。”李明琅点点头,唇边掠过微笑。 她虽穿得清爽大方,一条石榴红罗裙,一身翻貂毛的藕色袄子,但她身后跟的碧游和杨汾,身上的衣衫料子一看就是上好的布料、毛毡。再瞧载他们来的马车,车壁上雕刻的麒麟仙鹤,显然出自宗室、勋贵。 店小二在京城钟灵毓秀之地见的高门贵女多了,倒是头一回见这般亲切温和的女子。 他刚想张嘴,说贯口似的把酒仙楼的菜色介绍一通,就听李明琅秀口一张。 “小二,上两坛好酒,煨熟的牛肉,还有你们家最出名的大菜各来一份!今儿个我旁边这哥们买单。” 杨汾指了指自己:“我?!” 李明琅理直气壮:“对啊,怎么的,缺钱啊?缺钱你问你主子要去。” 莫名被宰了一顿的杨汾,嗷地哀嚎一声,得了碧游飞的一对白眼。 他推一把目瞪口呆的店小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我们郡……当家的酒拿来?!” 二楼雅间,窗外飞雪若柳絮,不久便在高翘的屋檐上堆了一层。放眼望去,整个京城仿佛笼罩在白霰之中。 煨牛肉的锅子咕噜噜冒泡,李明琅捧起温热的酒杯,凑在唇边抿了一口。 桌对面的碧游在慢条斯理搅动调羹,而杨汾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李明琅看着好笑:“多吃点,少吃一口就亏了。” “花的殿下的钱,我不心疼。”杨汾捂着空落落的荷包,一脸肉疼。 雅间并不隔音,李明琅还要取笑,就听隔壁一阵娇声笑语,似有一群未出阁的姑娘在谈及谢钰。 她不自觉放下筷子。 “我家奶妈子的二嫂子在定亲王府做事,听说他家王妃因为郡王爷带回去的民间女子,发了好大的脾气。” -- 第137页 “郡王爷不过离开封地半年不到,怎么就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一往情深了?” “那还用说?一定是那女子使出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殿下!” “想他清河郡王一世英名,竟然毁在一个乡野村妇手上,可怜可叹。” 木墙对面,又是一阵饱含少女心事的叹息,李明琅这一边则安静得针落可闻。 碧游打量李明琅的脸色,两腮绯红,显然是气狠了,眼尾亦有泪意,想来从未被人指着鼻子看轻过。 她刚想出言宽慰,再寻个机会去叫隔壁的夫人小姐们收敛声音,却见李明琅一拍筷子,一跃而起,大步往外走去。 碧游顿感不妙,赶忙让杨汾跟上,后者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撂下手中的烤羊腿,擦干净手才晃晃悠悠跟过去。 可恶!李明琅心头胀胀热热的,似有烧热的铁块在烫她的面颊。 这些人说谢钰的坏话也就罢了,何必捎带上她? 她们话语间那股拈酸吃醋的意味,更让李明琅浑身难受。 天知道,谢钰一意孤行,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吃一顿酒仙楼的席面,都弥补不了她破碎的好心情。 李明琅走到隔壁雅间,门前候着两位婆子,没待她们问话,李明琅抬脚就往雕花移门踹去。 “你是谁家的闺女?怎的无规无矩?里头坐的姑娘、小姐哪个不比你身份高,这儿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雕花移门哗啦往内大开,屋内八仙桌旁的贵女小姐们被吓了一跳,都花容失色。 一旁侍候的婆子丫鬟见状,抬手就要给李明琅扇一个巴掌,给她点教训,却被身后跟来的杨汾一把抓住手腕。 “哎哟,哎哟,快放开老身的手!骨头要断了!小姐,救我——” 杨汾身形高挑,腰间挎着长刀,其余的丫鬟婆子见了不敢再动,面色发白,护着自家小姐们就想往外闯。 李明琅拎起一张圈椅,挡在门边,大马金刀似的坐下,还翘起二郎腿,与一屋子香粉云鬓格格不入。 “姑娘们聊得好好的,这是要往哪里去呀?”李明琅笑意盈盈,面上却写满了不好惹的三个字。 这群姑娘小姐都是勋贵之家的手帕交,最次也与宗室沾亲带故,打小娇养着,何尝被人面对面威胁过。 有胆子大又气不过的闻言,斥责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破门而入就算了,还想叫手下持刀恫吓,就不怕我们报官去?” 李明琅笑道:“姑娘言过其实了。我一没有动刀动枪,二没有出言恐吓,倒是你们家的婆子想对我动粗。我的手下也不过是忠心护主罢了。” 看她笑眯眯颠倒黑白,方才开口的姑娘气得小脸发青,“你”了半天,再挤不出一个字。 李明琅斗嘴从未输过,扫视一圈屋内搅着手帕、衣摆,惊慌失措的高门小姐们,她略微平息火气。 于是,平地惊雷甩下一句话。 “背后对人指指点点没什么,本事不大被当事人听到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随后利落站起身,甩袖就走,留下一道嫣红的背影,与一屋子面面相觑抚着心口的勋贵小姐。 酒仙楼乃京城第一大酒楼,既俗且雅,是王侯公子、文人墨客相聚吃酒的所在。 李明琅怒气冲冲走到酒仙楼的飞廊上,靴底咚咚地踩着桥面,碧游二人紧赶慢赶跟在后边,忽的被一位着天青鹤氅的少年叫住。 “姑娘请留步。”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形容清隽,眼神带有几分不沾世事的天真任性。 李明琅顿住脚步,不解道:“我们见过?” 少年扬起下巴,冲跟过来的杨汾、碧游道:“你们俩怎么也来京城了?” 杨汾当即抱拳行礼,碧游也婷婷袅袅福了福,口称:“见过九皇子殿下。” 李明琅怔住,仔细一瞧这位尚未成年的皇子眉眼间与谢钰确有相似之处。 她顺其自然地行礼,却被九皇子一个箭步向前扶住。 “小嫂子,不必多礼。”九皇子挤一挤眼睛,“临到正月十五了,母妃不放我出宫。表哥带你回京,都来不及见一见,好在这回在外头碰上了。” 李明琅面上一辣,九皇子想必是听到方才的动静,又看到杨汾等人,才认出她的身份。 “让九皇子见笑了。” “小嫂子哪里的话,那些嚼舌根的女子是该有人治一治。表哥喜欢谁,关她们什么事?京城里这群勋贵世家向来捧高踩低,小嫂子心气大,方才能降伏住那些妖魔鬼怪。” 李明琅柳眉一挑,蓦地觉出不对劲来。 这九皇子尽管笑容没断过,礼也做足了,但一口一个“小嫂子”夹枪带棒的,哪里像他口中招待一位表嫂的态度? 恐怕,九皇子与方才那些贵女们并无不同,都认为李明琅不配与谢钰成婚。 真是好笑。李明琅嗤了一声,谢钰还真是一只香饽饽,一进京什么猫儿狗儿都跳出来了。 九皇子看她不惯,无非是出于一分孺慕之情,以及九分私心。要是叫九皇子知道,谢钰早就转投六皇子,不再是他的朝堂助力,还不知道要如何跳脚。 思及此,李明琅心情好上几分,好整以暇道:“九殿下谬赞,民女当不起。时候不早了,今儿个风大雪大的,还请九殿下早些回宫去,舒贵妃娘娘也在等着您呢。” -- 第138页 既然九皇子叫她“小嫂子”,她就摆出一副长辈的款来,假装不知道一个“小”字是在说妾室的。 李明琅脸皮厚,硬生生把九皇子丢来的眼刀给怼回去,扎得他岔了口气,剑眉倒竖,直瞪李明琅。 “九殿下。”一道温和散淡的声音响起,“飞廊上风大,有什么话不如进屋说。” 李明琅和九皇子一道转过头去,不同的是,九皇子目露惊喜和嘚瑟,李明琅则瞅一眼谢钰后就别开脸,福过礼后二话没说拔腿就往炭火烧得温热的酒楼内走。 谁像后面那个傻子,刮风下雪的天还硬挺着身子骨在连廊吹风。 九皇子与谢钰并肩而行,看一眼李明琅的背影,嘴角往下一扯:“表哥,我不明白。这般骄纵无礼的姑娘,相貌也不是头一份,你看上她哪点了?” 他话没说完,走进酒仙楼屋内,冷热交替,当即打了个大喷嚏。 谢钰蹙眉:“九殿下,这是臣的私事。况且,明琅并非无理取闹,只是待人不论身份高低,一视同仁罢了。” 九皇子讥诮道:“那不就是目无尊卑,没大没小?”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旁人以为明琅娇蛮任性,我却认为她耿介,赤子心肠。” 没在谢钰这儿找回场子,九皇子口不择言道:“表哥,您这是被美色糊了心眼啊。” 谢钰不再多言,颔首叫来九皇子身边的侍卫,吩咐道:“下雪天就别纵着殿下出门玩闹,受风寒伤了身子就不妥了。” 清河郡王素来在舒贵妃面前极有面子,他这么一吩咐,侍卫们对视一眼,倒像越过九皇子这位正经主子似的,劝解九皇子随他们回宫去。 雪天宫门落钥早,九皇子再憋屈,也不好再与谢钰啰嗦,别别扭扭地走了。 谢钰总算长出一口气,嘴边白雾氤氲,冰凉的手指理一理狼毛大氅的领子,快步往飞廊另一头走去。 却不想,李明琅压根没想着等他。当谢钰下到酒仙楼正门,问过店小二才知道,方才下楼来的一位小姐和她带的丫鬟、侍卫早就乘马车离开了。 店小二认得谢钰的脸,谄媚道:“郡王爷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吧?小的给您寻一间暖阁,送来温好的酒,散散寒气如何?” 谢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李明琅挥挥袖子就走,显然是气极了。这么大的气性,也就只有他才消受得起。 是夜,谢钰提着一只皮灯笼,孤身一人顶着鹅毛大雪去敲临水小院的门。 碧游开门,看到是他,被唬了一跳。 “殿下怎的不撑伞?身旁也不跟几个人呢?” 谢钰拍开领子上冰凉的雪沫,温声问:“当家的睡下了么?” “还没呢,我去叫李当家,换身衣服就来。” “不必。” 谢钰把斗篷递给碧游,径直走入后屋,此时的他又不像个端方君子了,繁文缛节一概忘得精光。 碧纱橱内伸出只绣鞋,鞋跟趿拉着,在半空一点一点的。 谢钰轻手轻脚走过去,带有寒意的掌心兀地握住温软柔腻的脚踝。 “啊!”李明琅轻叫一声,骂道,“你走路没声儿啊?吓人一跳!” 谢钰帮她将绣鞋脱了,把一双脚塞进用汤婆子温过的被窝里。 “京城好玩么?” 李明琅轻哼一声:“没什么意思。也就吃喝玩乐的多了点,还没我在云湘城开镖局有意思。” 她斜睨一眼谢钰,索性借机说清楚:“云生镖局一时都离不了我,多少口人等着我带他们吃饭呢。你这般将我困在身边,你无趣我也无趣。 像今日遇到九皇子,我差点没忍住……给你捅出个大篓子来。京城这地与我水土不服,小谢,你行行好,就放我走吧。 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要什么漂亮姑娘没有呢?今儿个我就瞧见一屋子,个顶个的倾国倾城。” 见谢钰面色不虞,李明琅瘪一瘪嘴,掀开烘热的被褥,只穿了身藕色寝衣,从床头慢吞吞挪到坐在床尾的谢钰手边。 而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搂住谢钰的脖子,闭上眼睛,对准了吻上去。 “我都这么求你了,就答应我吧,殿下。” 谢钰再挤不出笑意,脸色微寒,捏住李明琅的后脖颈,可也不愿意推开她。既然拗不过,那就唯有顺遂自然。 一夜春情,颠鸾倒凤。 翌日,尚未破晓,定亲王府的大门就被一位吊着嗓子的大太监敲开。 李明琅扶着酸痛不已的腰身,在一众小丫鬟帮忙下穿戴好珠翠罗绮,脑子发懵,到定亲王府正堂接旨。 定亲王妃已经到了,大冷天的清晨被吵醒,还是为了李家那小娘子,更叫让心情不爽,没好气地瞪了李明琅一眼。 李明琅视若无睹,跟着谢钰在大太监跟前跪下,大腿酸软无力,跪了会儿就开始抖,差点当众脸着地摔下去。 好在谢钰眼疾手快,膝盖往李明琅的方向挪了半步,用肩膀抵住她的身子,再以衣袍为掩饰,胳膊钻到她身后揽住盈盈一握的纤腰,紧紧把人锢住。 李明琅动弹不得,像皮影戏里的人偶似的,由着谢钰指挥,一会儿行礼,一会儿高举双手接过圣旨。 以至于她霎时间没听明白,圣旨给了她什么封赏。 只听得正堂内大小丫鬟一片欢腾,看自己的眼神愈发艳羡。 -- 第139页 谢钰将她扶起来,和风细雨中带有一丝宠溺:“云湘县君,还不快给宫里的公公包个荷包,府里的丫鬟小子们也等着您的赏赐。” 第69章 云湘县君 喜悦和迷茫纷至沓来。 李明琅讶异地望向谢钰,不出所料看到那人环抱双臂,一副邀功请赏的模样。 临州剿匪一事,她再有天大的功劳,也极难获得正儿八经的封诰,县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少不得谢钰居中转圜。 “为什么?”李明琅不解。 谢钰没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髻,将纠缠到一处的珍珠桃花步摇理顺,吩咐手下开库房给传圣旨的大太监包一封厚厚的礼金,再给阖府下人散礼钱相庆。 定亲王妃听得直酸倒牙,又没可奈何。 自谢钰从滇西回来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主意愈发大。她管不了,也不敢管,只能瞧着谢钰尚未把人迎进门,就胳膊肘往外拐,大开王府内库讨美人欢心。 正月十五,是李明琅正式入宫请赏的日子。 外头天仍是乌漆嘛黑时,碧游泼一碗冷茶浇灭碳炉,叫醒李明琅。 “我不想起……” 李明琅惫懒地趴在床头,见十来个丫鬟鱼贯而入,手捧丁香紫祎衣,茜红罗裙,还有一应首饰头面,将她团团围住。 “诸位姐姐,这都是我要穿的?”李明琅腾地坐起身,咽一口唾沫。 县君大小也算是个命妇,朝服里三层外三层,全穿在身上那人跟披了身铁甲也差不离了。 侍妆的丫鬟们把李明琅牵到铜镜前,而后三下五除二把她寝衣脱去。李明琅捂着胸口吱哇乱叫,奈何双拳敌不过众手,只得配合她们为自己梳妆打扮。 一炷香后,谢钰走进临水小院,就听得李明琅吸气捂肚子叫苦。 “这缠丝莲花纹的腰带是铁板做的吧?我都要喘不上气了。” 谢钰勾起嘴角,跨过门槛,屋内倏地一静,香风弥漫。 只见李明琅浑身的珠光宝气,如同贝母朦胧生光,妩媚却不俗艳,又与平日里潇洒闲适的打扮不同。 他不自觉地走向前,指腹抹一把李明琅鬓角的妆粉,凑到鼻尖嗅了嗅。 李明琅臊得面上发热,一下拍开谢钰的手,道:“我都跟她们说了,戴这样多钗环手钏,暴发户似的,要叫人笑话。还把脸涂得煞白,跟鬼一样,难看死了。” 谢钰无视她往旁边退却几步的举动,执起染过蔻丹的手,低声安慰:“好看的。” 噫,李明琅撇嘴,斜他一眼。 满嘴甜言蜜语,什么瞎眼的话都能昧良心说出口。 定亲王府离宫门不远,一行车马候在宫门口时,大小官吏、宗室们的马车已绵延两条街,冠盖相望,香风袭人。 天刚蒙蒙亮,朱红铜钉的左右两个小宫门大开,内外命妇与官员们分作两列,各自去后宫和前朝领宴、拜见。 李明琅一步不错地跟在定亲王妃身后,层叠的头面压得她脖子生疼,北风刮过面颊,跟针刺过铅华似的,刚上过不久的妆粉已开始龟裂。 “拿去。”定亲王妃看不过眼,借着宽袍大袖遮掩,递给她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绒布。 李明琅接过,只觉手心湿润,抬起手嗅了嗅,是玫瑰油的香气。 “多谢王妃。”她赶忙将绒布捻在指尖,往脸上敷了敷。 “不必言谢。”王妃嘴唇翕动,仿若无声,“你是定亲王府带出来的,自然代表王府的脸面。” 李明琅颔首:“那明琅尽力不给王妃丢份。” 见她大言不惭,把定亲王妃气了个仰倒。 正阳宫外,命妇女眷们按品级给皇后跪拜请安。李明琅的县君为五品,排在队伍最末,脸都给吹皴了。 有中宫女官盯着,跪在后头的贵妇人们虽对面生的李明琅十分好奇,但都只敢以眼风交流。 落在李明琅装扮、容貌上的目光若有实质,仿佛只要她行差就错分毫,就能被当作笑柄拿捏十年。 李明琅垂下眼睫,努力忽视周遭带刺的视线,心里烦闷,但更多的是疲惫。 “宣云湘县君觐见——”正阳宫门前的小太监吊起嗓子来,如同叫早的公鸡。 李明琅杵着冰凉的汉白玉砖,缓缓站起身,膝盖骨绵延酸软的寒意。她跟在同品级的命妇身后,照葫芦画瓢给皇后磕头。 已然落座的贵妇人们听到云湘县君的名号纷纷翘首以盼,有后妃更是直接看向人群中年岁最轻的红衣女子。 “她就是云湘县君?谢小郡王带回王府的那名女子?” “我看也长得不怎么样么,也就是年轻时颜色好些。” “听说云湘县君前几日在酒仙楼与太傅家的小姐有口角,可是真的?” “都说她于临州一役有功,依我看其中大有文章……” “嘘,夫人慎言,圣旨说有功便是有功,怎会有别的隐情呢?” 国公府的夫人们,各家外戚的女眷们交头接耳,细碎的言语如潮汐般汹涌。 端坐在凤位上的皇后娘娘清清嗓子:“云湘县君,上前来,给本宫看看。” 李明琅起身,莲步轻移,走到玉阶下给皇后福了福。 “明琅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四十余岁,保养得没有定亲王妃精细,但别有一番高雅风韵。 -- 第140页 见李明琅生得杏眼桃腮,一身紫衣红裙看着讨喜,就招来亲近女官,笑道:“你昨日还说云湘县君是个孔武有力的女子,如今又怎么说?” “皇后娘娘,奴婢也是听昭阳公主说,云湘县君在临州助谢小郡王剿匪,于国有功,才顺其自然这么想嘛。”皇后的女官都是官宦世家小姐甄选来后宫作伴的,说话语气倒比寻常命妇来得狡黠娇狂。 那人手揣在袖笼里,笑眯眯地对李明琅道:“县君瞧着不像习武之人,能否跟咱们说一说您与山匪们斗智斗勇的典故?” 一室阙静,后妃、公主们和公侯夫人们的目光都刺向李明琅,沉默中不乏怀疑和取笑,似乎都认为谢钰在奏章上叙的功,全都是他被猪油蒙了心给李明琅抬身份撒的谎。 李明琅顿住,余光瞥一眼安静吃茶的定亲王妃,而后回道:“明琅的功劳确实不如清河郡王那般大,不过是竭尽所能护卫王土罢了。 臣女家中有一镖局,自幼学习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这些都说不上什么,唯有一招百发百中的□□射术,足以给娘娘一观。” “好孩子,前头的午宴尚需等上一等,恰好无聊,不如就现在演示给本宫瞧瞧。”皇后笑容和煦,护甲戳一戳方才挑衅李明琅的女官,“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去给云湘县君拿几副弓箭和靶子来。” 倚在皇后身侧,插着亭台楼阁式样金钗的少女撅嘴:“娘娘,既然是射箭,没有彩头怎么行?女儿愿意拿头上的琼楼钗做赌,云湘县君呢,你怎么想?” 皇后笑着拍她的胳膊:“昭阳,别胡闹。” 原来那名女子就是女官口中的昭阳公主,皇后嫡亲的女儿。 李明琅愣住,她头上的钗环珠玉,无不出自谢钰家的库房,不过是借来装扮,要是赌输了,卖了她都赔不起! 她求助似的看向定亲王妃,后者正百无聊赖地把玩镶嵌珐琅宝石的护甲,对她一脑门的官司假作不知。 “云湘县君,你不会不敢应赌吧?”昭阳公主笑道。 李明琅明知道她在为难自己,缘由无非是谢钰的又一个爱慕者,却无法一口回绝,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没什么不敢的。”李明琅轻吸口气,尽力稳住心绪。 中宫女官已唤来小太监,在殿外白玉阶下三十步远,竖起十个挂着红绸的靶子。再差人抬来一架子的□□,石数有多有少,大小各不相同。 李明琅掠过那几只明显是刁难人的三石弓,径直走向木架子最右,取下一只巴掌大的弩,指腹勾弦试了试,随后朝凤位的方向点点头。 弓的石数越大,射程越远。李明琅取下的小弩,看上去跟黄毛小儿的玩具差不离,别说射得准不准了,能否越过白玉阶都两说。 命妇们窃窃私语,都在等着瞧李明琅的笑话。定亲王妃放下茶碗,尖锐的护甲划过靠枕。 李明琅眯起眼睛,站在正阳宫门前,曲臂举起弩,巴掌大小的黑弩在她手中宛若一只停歇的娇燕。 从宫门到玉阶下的红绸靶子,约莫有四十步,且是从上往下射出,还要算上今日三不五时刮起的西北风。 李明琅接过小太监递来的箭囊,深吸一口气,眼盯望山,指扣悬刀,旋即搭箭上弩,连射十发,如行云流水。由于她接连射箭的速度太快,遥坐在凤位上的皇后和她身旁的昭阳公主只听得嗖的一声,如凤鸣鹤唳刺破低垂的云幕。 一个喘息后,负责拾箭的小太监从红绸靶子的一头奔到另一头,而后比了个手势。 伫立在李明琅身侧的大太监脸色一僵,随后高声道:“启禀娘娘,云湘县君十发全中,有七发正中靶心——” 李明琅吁一口气,回身向皇后福一福,唇边勾起一抹嘚瑟得不加掩饰的笑意:“手生,叫皇后娘娘见笑了。” 本倚在皇后怀里的昭阳公主坐得板正,咬着嘴唇一时说不出更多鸡蛋里挑骨头的话。 李明琅说到底只是个民间女子,拿武状元们十发十中的标准要求她未免失了风度。何况她用的不是正经长弓,而只是个玩具一般的弩。 皇后拍了拍昭阳公主的小臂,笑容婉约娴静:“愿赌服输,昭阳,还不将琼楼钗交付给云湘县君?” 李明琅瞧那小公主嘴巴撅得能挂油壶了,不由笑了笑:“娘娘,明琅不敢夺公主所好,您换个礼物赏臣女吧。” “哦?你想要什么?” 皇后看一眼她周身的首饰头面,有时兴的样式,也有几件眼熟的,像是定亲王妃的嫁妆,看来定亲王府对这一未来媳妇很满意,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 李明琅扫视一圈正阳宫内的命妇们,见她们都低下头或是错开目光,顿感惫懒无趣。 “方才给娘娘献艺时,这只弩用的很趁手,不如就赏它吧。” 话音未落,就听哗啦一声,昭阳公主将那极尽精巧雕梁画栋的金钗取下,甩在小太监递来的绒布方盘上。 “愿赌服输,我又不差这一根簪子。” 李明琅一时无语,再度看向闷头吃茶的定亲王妃,后者终于抬了抬眼皮,扶了扶凌云髻,温声细语道:“明琅,还不快谢昭阳公主恩典?既是皇后娘娘和昭阳公主赏你的,你于国有功,收下也算不得什么。” 这话说的,把昭阳公主想描补的话头都堵得死死的。 李明琅闻言,知道收下这份不甘不愿的彩头也不会有麻烦,适才屈膝福礼给皇后道谢。 -- 第141页 而后又见定亲王妃对她使了个眼色,于是低下头挪到定亲王妃的矮几后,错开半步距离坐好。 这般连敲带打连吃带拿的戏演完,在坐的大小命妇们心中都有了成算。 看来郡王妃的位子已经有主了,之前说定亲王府看不上李明琅,应当也是那些不甘心又嫉恨的人嚼舌根而已。 灼烧似的目光不再落到李明琅身上,她长长吁一口气,低声对王妃道谢。 定亲王妃接过宫女去好壳的红枣,拿金镊子夹住丢进茶碗。 她眼尾余光扫过李明琅,淡淡道:“我维护的是王府和我儿的体面。” 李明琅抿嘴笑了笑,二人一时无话。 文德殿,御书房。 谢钰垂手肃立,安静得如一柄摆在案头的玉如意。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药香,文德殿得脸的大太监端来药茶,拿起美人锤,为天行皇帝顺气。 天行帝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龙椅上堆满轻软的靠枕,但仍然一用力就浑身酸痛,骨头芯子发疼。 谢钰见皇帝病弱体虚的模样,就知道宫里传出天行帝一日延请三回太医的事做不得假。 他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该有什么感触,爽快有之,怨怼有之。 战机稍纵即逝,朝堂上因军粮饷银扯皮半个月,边疆兵士就要死上万人。他的父亲兄长死在战场上,但究其因由,还是于党争和皇帝的优柔寡断。 但如今看到天行帝行将就木,谢钰内心深处是对假若天行帝驾崩后,天下局势的担忧。 厚厚一沓奏折经由皇帝起皱的指腹一一翻过,竖立的线香默默燃烧。紫辰殿仍候着元宵节前来请安的群臣,但如今天行帝已没有心思去理睬他们了。 “滇西王的事,可查实了?” 谢钰抱拳回禀:“滇西王私自勾结江湖人士,啸聚山林,锻兵冶铁,贮藏火药,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你都回京城好几日了,怎么不当时就报给朕?” 谢钰垂眸:“臣回京时就想给皇上奏禀,可文德殿的公公说您……” “罢了,难为你有心,跋山涉水把证据带回来。”天行帝咳嗽几声,将奏折放回桌上,执起朱笔的手不住颤抖。 他看一眼长身玉立的谢钰,将笔递给他:“你来替朕起旨……” 谢钰心头一喜,知道这是要收拾滇西王了。 可天行帝话锋一转,抬了抬耷拉的眼皮,打量谢钰:“起兵西南,攘夺滇西王的王位,是天下事,亦是家事。依你看,应当派朕的哪个儿子去好?” 谢钰神情柔和散淡,闻言只是眉头轻蹙:“陛下,此般机密大事,臣不敢置喙。” 天行帝膝下有九个儿子,其中大皇子德高望重,占了个“长子”的名头,六皇子年轻有为,九皇子则是最受宠的舒贵妃所出的幼子。 皇后无子,那既可立贤,也可以立长。只要天行帝尚在,他立九皇子为储,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无论是天行帝还是谢钰,他们都看得出来,立储的时间不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随军去平叛的皇子,能立下唾手可得的大功。虽有风险,但能把皇位拿在手心,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亦是人人眼馋的香饽饽。 “老九跟你最熟悉,你看由他去,你来辅佐监军,如何?” 谢钰后背起了一层冷汗,面上仍是平静无波。 他低声道:“臣愿为陛下效命,倘若陛下信任,监军一职臣在所不辞。” 谢钰姿态摆得足,半句话不提领军的皇子,不肯趟这个泥坑。 天行帝睨他一眼,也看不出什么不对,长叹一声:“罢了,朕回头想想,你早做准备。” “是。” 谢钰放下朱笔,将奏折捧给天行帝,而后垂手退下。 天行帝翻开密密麻麻的折子,侧边留给皇帝的批语处已写满一串对滇西王的斥责,以及平叛的决心,洋洋洒洒,也不知打了多久的腹稿。 天行帝窝进龙椅,闭上双眼,文德殿的大太监极有眼色地凑过来,为他按揉穴位。 “谢徵明生的好儿子,出将入相,倒把朕那群不成器的东西比了下去。” 大太监点头哈腰:“陛下说的哪里话,谢小郡王再能耐,也是皇上的家臣。殿下们都是龙子凤孙,岂是他能比较的?” “你这些话说得朕心烦。去,叫六皇子过来。” 玉英宫。 舒贵妃让宫女捶着腿,啐了声:“皇后架子大,叫咱们这些人到正阳宫领一口茶,就跪了好半晌。要不是有那云湘县君的乐子看,我才不去呢。” 忽而外头有小太监报:“九殿下,您来了。” 舒贵妃坐起身,疑惑地看向走进宫室的儿子。 “紫辰殿不是还在朝贺么,往年都要饮宴到午后,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九皇子五官样貌与谢钰颇为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是富贵窝里堆出的混世魔王。 他一踏入玉英宫,就犯起娇,跟黄毛小儿似的滚到舒贵妃怀里,拨弄她袖口的穗子。 “父皇在找表哥问话,就让前殿的人自去领宴,我就回来了。” 舒贵妃恨铁不成钢,拧了九皇子一把:“你表哥刚从滇西回来,做的什么差事你不知道?还不去文德殿门口候着,好好跟你父皇表现?” 九皇子心思转了转,眨眨眼睛:“表哥前不久才因为那位云湘县君生我的气,几回请他出来吃酒都不答应。母妃,表哥该不会真要娶那民间女子为妃吧?岂不是辱没了定亲王府和郡王府的门楣?” -- 第142页 舒贵妃柳眉一拧,垂在发髻末端的钗子颤了颤,又掐九皇子一把。 “谢钰娶谁跟咱们关系不大,他就是娶一个母夜叉,也跟你我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表哥是个有谋算的,别因为一个外人跟他生分了。” 是时,一个佝偻脊背的青衣小太监鬼鬼祟祟凑到玉英宫前,由舒贵妃麾下的大宫女领进殿内,下跪磕头。 “启禀娘娘,清河郡王从文德殿出去后,皇上就召见了六殿下。” 舒贵妃眉头一跳:“谢钰在滇西寻了什么好差事,居然匀给老六了?” “这……小的不知。” 舒贵妃心思千回百转,再坐不住,推开九皇子后,又遣人为她重新梳妆。 “走,随我去给陛下请安。”舒贵妃银牙一咬,“一定有什么好事,才让谢钰急着在开朝前面见陛下。他要是胳膊肘往外,就是过河拆桥,想把我们母子往死地里带……” 九皇子脸色大变,嘴唇苍白,颤抖道:“母妃,表哥不就是去给父皇述职么,怎的牵扯到六哥身上,又说什么过河拆桥,您是不是多想了?” 舒贵妃无可奈何,瞪他一眼:“要不是我每回都比旁人多想一步,在这偌大后宫里,哪还有你我母子二人的方寸之地? 我看着谢钰长大,又了解你父皇,他如今的身子……不会平白无故叫你六哥觐见。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舒贵妃甫一进宫就一路扶摇直上,备受荣宠,她谈不上聪明,但也不是蠢人。那份察觉危险的直觉不止一次将她从深宫的旋涡中救下。 此刻,舒贵妃的心脏如被重重撞击的青铜大钟,左摇右摆,嗡鸣不止。 谢钰是她早就看在眼里,拿捏在手中的棋子,她跟亲姐姐定亲王妃也早有默契,事情从何时超脱掌控,她想不明白。 舒贵妃朱唇紧咬,几乎要咬出血来。 滇西王尚在西南集聚势力,可是朝堂、后宫之中,俨然将其视为一块肥肉,为尚未落地的奖赏打得头破血流。 九皇子暂且闹不明白状况,但舒贵妃严阵以待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整装肃容,紧随在母妃身后往文德殿去了。 第70章 各自珍重 文德殿外,负责伺候皇上笔墨的大太监垂手侍立,见远远驶来一架鸾车,一抬软轿,嘴角不由一抽。 “舒贵妃娘娘,九殿下,紫辰殿那边的宴席刚散,什么风把您二位贵人吹来了呢?” 舒贵妃听出秉笔太监送客的意思,刚在正月十五朝会上见过皇上,宫宴一散就巴巴地赶来文德殿,谁看了不说好笑? 舒贵妃在后宫受宠,文德殿里的太监却可以不买她的账,还得陪着笑脸道:“周公公受累。本宫听九殿下说,陛下在紫辰殿不过用了点粥就回书房了,心焦得要命。 这不,特特让本宫小厨房的嬷嬷做了好克化的吃食,送来给陛下用用,聊表心意。” 周公公不言不语,手中的拂尘从左手换到右手,目光扫过一旁唇红齿白富贵锦绣窝里生养出的九殿下,不禁叹口气。 “娘娘,不是老奴有意为难,实在是……” 吱呀,文德殿宫门从内推开,一位披狐皮大氅紫色直裰的青年徐徐走来。 舒贵妃面色一僵,葱段似的指甲险些搅碎,就听那人凉飕飕地撂下一句。 “见过贵妃娘娘。”而后又敷衍地看一眼九皇子,“老九。” “六哥。”九皇子沉不住气,瘪嘴问,“父皇找你何事?紫辰殿那边都没完事,你人就不见了,让弟弟我好找。” “小九,你这什么语气?”舒贵妃轻掐一把九皇子手背,“你六哥刚从肃州替君巡狩回来,去面见陛下,参详机宜也是本分之事。以为谁都像你?成天见地瞎玩瞎闹。” 六皇子假作听不出舒贵妃的暗示,推脱还有宫宴的首尾要收拾,略略拱手就离开了。 舒贵妃气得面色泛青,见一小太监进文德殿报信,连忙收敛扭曲的表情。 然而,宫里丫鬟手中捧的汤盅尚且滚烫,那小太监就麻溜地滚出文德殿,对周公公耳语一番。 后者听罢,眯着眼睛捧着拂尘走到舒贵妃跟前,笑道:“娘娘,忒得不巧,陛下接连看了半晌的折子,眼下已经安歇了。天儿凉,娘娘和九殿下先回去吧,仔细着了风寒。” 周公公说的都是片汤场面话,舒贵妃却像在冰天雪地里被泼了一盆冷水,寒意顿生。 有什么事,已然超脱了她的掌控。 她将断裂的指甲拢在手心,下巴轻抬,仍是傲慢得不可一世的模样。 “小九,我们走。” 一回玉英宫,舒贵妃就遣宫女去皇后那请定亲王妃,内外命妇借由元宵宫宴叙话,也属寻常,何况她们还是嫡亲的姊妹。 半炷香后,一路飞奔去正阳宫的宫女跌跌撞撞跑回来,手脚皆冻得发凉。 “娘娘。”小宫女瑟瑟发抖,“定亲王妃说王府还有贵客要招待,奴婢去的时候,她和那云湘县君已经准备出宫了。” 啪。 舒贵妃又折断一根指甲,末端鲜血淋漓,宫女们失声尖叫,想要上来为她包扎,却都因舒贵妃面上扭曲的五官退却。 “好啊,我的好姐姐,你儿子选择过河拆桥,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小宫女不敢说话,手揣在袖笼里发抖。 -- 第143页 舒贵妃眉梢一挑,斥道:“还有什么没说的,一并说清楚!” 小宫女被冻得通红的双手自袖笼里伸出,掌心朝上摊开,当中赫然是一对白玉平安扣。 “平安?!”舒贵妃状若癫狂,“已经到了此般险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来的平安?” 九皇子缩在宫柱后,不敢说话。 与此同时,定亲王府。 李明琅抬脚进了临水小院,边走边往下扯压得她后脖颈酸疼的发簪、步摇,后面跟了一群王府的小丫鬟,捧着绒布珠宝匣子接漫天飞舞的红宝、珊瑚。 一进屋,先把勒得她喘不过气的缠枝纹腰封解开,长长舒一口浊气。 二十斤的盛装头面压在身上好半天,又是跪又是射箭的,李明琅已然精疲力竭。 等她脱得只剩下打底的藕荷色小衣,倏然发现屋里头竟还有一个人。 “谢钰!”李明琅大惊,“脸转过去。你进别人的屋子,都不吭声啊?” 她回头瞪一眼随侍的大小丫鬟,居然没一个人提醒她。丫鬟们冲谢钰福一福,捧着一叠叠衣衫和珠宝头面脚底抹油跑了。 谢钰坐在榻边,独自手谈,修长的手指捻着玉作的棋子,一身家常白色锦袍,也不知回府上多久了。 李明琅抖开屏风上挂的毯子,稍作遮掩,坐到软榻对角的绣墩上,尽量坐得与谢钰远上几分。 “听说当家的在皇后宫中大出风头?在下朝中的同僚听闻,都颇为同情,说郡王妃是名巾帼英雄,在下以后有得受了。” 谢钰唇边含着笑意,仿佛他们之间的隔阂、争执并不存在,用无尽的温柔即可化解,如汤沃雪。 李明琅却见不得他自欺欺人的模样,拢了拢毯子,脚跟踩在绣墩上,双臂环住膝盖。 明明是不安的姿势,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 “谢钰,别再说这种话了。你答应过,封赏下来后就放我回云湘城。眼下虽还未开春,但我一天也不想等了。 在京城里处处矮人一头小心翼翼的日子,我没有兴趣,看着都累。倘若如你所愿嫁给你,要过这样的苦日子,那我打死也不干。 放我走吧,别让我讨厌你。” 谢钰眸色清寒,如冷冻成冰的湖面,冷烟袅袅,语气却还佯装温和:“在下答应过的事,绝不会食言,请当家放心。” 李明琅松一口气,继而又生出几分临别的不舍和难过。 她确实喜欢谢钰,也许往后的人生不会再遇到比谢钰更好的人,但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 李明琅比谁都渴望自由,哪怕做田间地头的燕雀,也好过四足被缚在宫墙飞檐上的凤凰。 谢钰素来明白她的为人,也因此倍感无力。 “当家回云湘城后,想做什么?”谢钰迅速收拾好纷乱的心绪,柔声问。 李明琅杵着下巴,笑道:“出来太久了,先歇上几日,查一查账本……林师爷为人忠诚,定不敢欺瞒我,只是我再不回去,他续弦生的孩子都要会打酱油啦。” 谈及故人,两人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才出云湘城半年时间,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谢钰岔开话题,问李明琅雪停了,要不要去看看京城的灯会。 “也好,这次看了,下次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李明琅点头。 谢钰喉头一哽,再说不出其他挽留的话,李明琅一向主意大,意志又坚定,他再作纠缠,只会让一切奔向万劫不复…… “别让我讨厌你。” 六个字,如同佛家的金光符咒,时时萦绕在谢钰耳畔。任他有再多的筹谋,都只能徐徐图之,不敢僭越。 是夜,花灯辉煌,月色如银。 李明琅乘上紫檀金车,同谢钰一道前去灯会。 兴许是之前撂的狠话起了作用,虽然同坐一辆马车,谢钰却与她分坐一左一右,隔开生疏有礼的距离。 闲聊的话也不再似幼猫爪子挠痒痒似的,而是正儿八经给她介绍起京城风物。 满街珠翠,沸地笙歌。在大行朝,元宵节与乞巧节类似,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们得以出府,随意走动,盼望着与有情人相遇的日子。 紫檀金车停在暗巷中,二人皆换上织造普通的衣衫,看着不过是一对出门赏灯猜谜的富家公子小姐。 长街灯火明亮如昼,街道两侧摆有无数硕大的花灯,形如游龙、雄狮、锦鲤,不一而足。 李明琅从未见过如此热闹非凡的景象,在云湘城,天黑后各家各户都关门过日子,街上鸦雀无声,哪里像京城,入夜后的街道仍如银河倾落,星光闪烁。 他们二人一个俊美无双,一个姿容昳丽,刚踏入长街,周遭好奇的目光就蜂拥而至。 谢钰侧过身子,半拢半抱地将李明琅拢在怀中,却又记得她说过的话,臂膀刻意僵着,在纤瘦的脊背和胸膛间留下一拳的空隙。 李明琅仿若未觉,自顾自赏灯看杂耍,她不是猜灯谜的料子,就不去凑这份热闹,只是看别人手中提的各色灯笼有些眼馋。 行到一处元宵小摊,李明琅停住脚步,谢钰适时转身,低声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请你吧。”李明琅拉开一张坐出包浆的长凳坐下。 谢钰失笑:“当家在替在下省钱?” 李明琅抽出筷子,往滚烫的茶水里浸泡,神色淡淡的:“以后别那样叫我了吧,郡王殿下。” -- 第144页 既然要好聚好散,那么让外人误解的称呼也该扫入尘土了。 谢钰抿紧唇,头一回感慨李明琅狠心。 老板娘看他们一对神仙眷侣坐到自家的摊位上,周身似乎晕着光,老旧的桌椅都蓬荜生辉,心里头直打突。 “少爷,少奶奶,要点些什么?咱家最出名的红豆元宵,热腾腾的,暖心暖胃,最适合……” 李明琅漱洗筷子的手一顿,打断道:“各上一份吧,再另做几份芝麻的给街对面那几个兄弟。” 清河郡王出门,哪里能不带影卫呢?甫一走入长街,李明琅就察觉到有几道熟悉的身影跟在他们身后。 老板娘哎了一声,忙里忙外。 谢钰垂眸不搭腔,明显心绪不佳。李明琅看在眼里,仍然咬咬牙硬着心肠,不去安慰他。 转而挑起另一个话题:“你跟六殿下的事,我不多说什么。谢小郡王一向比我聪明有能耐,只有一句话,在临走前不得不提。” “明琅小姐请说。” “……我不让你叫当家,可也没准许你叫我闺名。”李明琅心梗,没好气地啧了声。 谢钰蹙眉:“外人谁都能叫你当家的,你的丫鬟小厮也都称呼你为明琅小姐。怎的到在下这里,说什么都不对?” 哟,还委屈起来了? 李明琅柳眉一挑,硬是不去踩谢钰埋的坑。她太了解此人,但凡心软,一定会被趁虚而入。 “算了,随你。”李明琅轻哼,“汪县令儿子纳妾那天,喜宴横尸一事,你还记得吧?” 谢钰颔首。 “之前我猜测,是滇西王给汪县令的警告,如今越想越不对。”李明琅抬起手,拨弄发髻上的珊瑚钗子,“汪夫人的娘家人嫁去临州沈家,沈记米行又对滇西王忠心耿耿,他们之间盘根错节,是一条心。滇西王犯不着去给汪县令一个小小县官找晦气……” “你是说……” 其实,谢钰早就由空翠山庄的耳目得知,汪县令首鼠两端,与六皇子亦有联系,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如今他不愿意李明琅这么早回去,也有不行她淌浑水的缘故。 “我猜啊,有可能是……”李明琅以筷子点过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六”字。 谢钰眼皮一跳,郑重地看向李明琅。她绝非自己羽翼下的金丝雀,相反,此人远比他以为的要聪明。 “郡王爷如今转投他人,在京城如履薄冰,可这六爷也是个狠角色,别与虎谋皮才是。” 老板娘适时端来两碗红豆沙配元宵,李明琅笑着接过,将滚烫的碗放在手中取暖。 “若要再去临州,以你的能耐滇西王不过是囊中之物。难的是处理完滇西王之后的事……别的话,我也不置喙。各自珍重,各自安好就是了。” 谢钰停箸,低头望向李明琅捧着陶碗的一双素手,指尖被烫出桃花似的粉色。 “明琅,你在跟我道别吗?” -------------------- 作者有话要说: he,莫慌!收藏不要再掉了啊啊啊(哭 第71章 回到尘世 李明琅一怔,错开谢钰眼中的清波潋滟,狠心点了点头。 谢钰没说什么,只是在李明琅给老板娘付完碎银后,显得有些沉郁。 长街自街头走到巷尾,李明琅也走累了,就想唤谢钰回头往王府马车停驻的街口走去。 话尚未脱口,手腕就被人攥住,用劲往里一带,李明琅脚步踉跄,被谢钰拽进一道防火夹巷。 “你……”李明琅刚想嗔怪,两瓣蔷薇似的朱唇便为人堵住。 谢钰吻得急切,仍强撑着冷静,然而偶尔掠过的灯光,落在他深潭似的瞳孔中,亦泄露几分行将碎裂的落寞。 他一个字也没说,李明琅却听到了无穷无尽的挽留。 双手被束缚在冰凉坚硬的石墙上,李明琅艰难仰起头,躲过又一轮啃咬似的深吻。 喘息急促,呼吸相闻。 李明琅发了狠,凑近谢钰颈侧,银牙一咬,烙下一圈殷红的牙印。 “松手!” “嘶。” 谢钰适才从沉溺中惊醒,面露歉意,放开禁锢李明琅腰身的手臂,帮她理好凌乱的斗篷,指腹在濡湿的唇上抹了抹。 “抱歉。”谢钰眼睫低垂,似乎在懊恼,也在难过。 李明琅拿他没法子,瞪了他一眼后,衣摆一甩,风风火火往巷外走。 谢钰只好亦步亦趋,望着她的背影,纤细轻盈,却比谁都坚定。 蹲守在屋檐、墙头的暗卫们面面相看,都无语凝噎。未来的郡王妃着实是个人物,竟把殿下拿捏得死死的。 临行前,李明琅依照礼节去跟定亲王妃告别。 雍容华美的贵妇人这段时日似乎劳心劳力,面色有些苍白。 “没想到,你践行守诺,真的要走。”定亲王妃旋动护甲,上头镶嵌的彩宝流光璀璨。 李明琅福了福礼,正视谢钰的母妃:“谢钰很好,只是我们一南一北,相隔千里的,不合适。” 定亲王妃嘴角一抽,换言之,若是李明琅想留在京城,清河郡王妃定是她的囊中之物。 “那么,我得多谢李当家体谅了?” 李明琅大言不惭:“确实。” 定亲王妃揪紧袖口,平心静气好一阵,才悠悠道:“如今你有了县君的封诰,又算半个王府出来的人物,不如……” -- 第145页 “我独自过活挺好的,不想认旁人为父母。”李明琅打断。 经过这些日子的波折,定亲王妃倒坐得住,挥挥手道:“行了,好孩子,我都明白。” 又吩咐左右,把库房里私藏的几套头面拿来做云湘县君的贺礼,再取一匣金银一匣东珠,作为李明琅回乡的资费。 李明琅本想拒绝,可定亲王妃一副怕她不收下就会杀个回马枪的样子,就只好接受这份重礼,好叫王府的人安心。 回到临水小院,就听碧游禀告,昭阳公主来王府寻她,特意找她作别。 李明琅柳眉一扬,百思不得其解。 她坑了昭阳公主一支价值连城的金簪,如今找上门来,莫不是想趁她离京之前要回去吧? 临水小筑的亭子里,坐着一位披珠绣大氅的娇美女子。 亭台四面八方挂着防风的毛毡,恰似一座冷峭寒风中的营帐。 昭阳公主仍被冻得直呵气,见李明琅掀开帐子进来,直接斥道:“磨磨蹭蹭,叫我好等。” “臣女见过公主殿下。”李明琅敷衍地行礼。 昭阳公主却极亲热地把她拉到身边,一块烤烧着银丝碳的铜炉,两靥挤出酒窝。 “你要回乡下去啦?” 李明琅眉心一蹙:“公主没去过,可以理解。但是,云湘城虽小,却也是贯通南北官道的城镇,算不得乡下。” 昭阳公主止不住笑意:“好啦,你别生气,算我口拙说错了话。” 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哪来这样好的脾气? 李明琅心思转了转,顿时明白过来。此人是看在她要收拾包袱滚蛋,再不回来京城的份上,找她翘尾巴了。 欸,李明琅叹口气,怎么她都要走了,谢钰的烂桃花还往她跟前凑?她不想跟旁人争这个,多没意思,可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好性子。 “公主殿下,喜欢清河郡王?” 昭阳公主垂下卷翘的睫毛,娇嗔道:“嗐,没有的事,县君多心了。” “没有就好。”李明琅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小谢他志存高远,是要在朝堂上有大作为的栋梁之才。倘若尚了公主,就不能入朝为官,这对大行朝子民,对皇家,都是一大损失。” 昭阳公主笑容消失不见,瞪了眼李明琅,似乎被戳中痛脚。 “父皇最宠我,到时我求求陛下……” 李明琅抿嘴一笑:“那就要看,皇上有多宠爱您了。” 昭阳公主斗嘴斗不过她,甩袖就走,一行宫人浩浩荡荡穿过临水小筑,却见得不远处谢钰身后跟着两名护卫走进湖畔的另一座庭院。 她脚步一顿,四肢僵硬,唤来王府的丫鬟,指尖颤巍巍点向院门前的匾额。 “这里是谁住的院子?” 丫鬟不明所以,垂首回答:“启禀昭阳殿下,这儿是咱家郡王爷的居所。” 昭阳公主的视线再掠过结了冰壳子的湖面,李明琅的临水小筑与此地不过一道拱桥的距离,院子高处的风雨亭檐角飞扬,仿佛在对她耀武扬威。 喉头腥甜,昭阳公主捂住襟口,险些厥过去。 正月底,谢钰再没有理由拖延下去,赶在惊蛰之前领数千将士护送李明琅回云湘城。 这般阵势,哪怕是大行朝的公主出行也不能得见。 天行帝之所以答应,无非是采纳了谢钰的建言,以恭送云湘县君归乡为名,让剿灭滇西王的先头部队暗度陈仓。 一路上,谢钰人虽在队伍里,但没有来找过李明琅一次,只遣碧游日日来询问,可有什么需要。 李明琅见他想得开,尽管心里发闷,可也不好表露。 是她将谢钰推得远远的,再去嘘寒问暖或是质问,岂不是成了玩欲拒还迎手段的人? 二人皆憋着一口气,不去寻对方,竟然一路相安无事,惊蛰过后,转眼间就抵达云湘城外。 听闻李家大小姐去一趟临州,转身就成为正五品的云湘县君,按品级已超然于七品的汪县令,云湘城内外、云生镖局上下都难以置信,有喜有悲。 喜的是云生镖局的人,有云湘县君李明琅坐镇,又有朝廷背书,镖局的路子是越走越宽了。 与云生镖局有生意往里的福满楼王掌柜、做木料行当的方家,都与有荣焉,琢磨着要跟李明琅再打好关系,一块广开财路。 汪县令和汪夫人则悔恨不已,他们设计让颜家小姐跟人私奔,也不知被李明琅发现没有,若是为人所知,岂不是狠狠得罪了云湘县君? 早知道李家娘子有这般运道,他们说什么也不会因为一箱子贪来的礼金,就跟人翻脸才是。 一帮人各怀心思候在云湘城外。 去过临州、昆城,又见过京城的世面,李明琅撩起毛毡窗帘,乍一看云湘城的城墙,居然觉得像一排小土堆,矮墩墩的,连寻常山匪攻城都防不住。 马车停下,碧游揭开车帘,李明琅拍一拍起皱的裙摆,系好狐狸皮斗篷,躬身走出马车。 左近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李明琅顿住,余光瞥一眼谢钰,还是搭上他的胳膊,步子轻盈地跳下车驾。 “臣等恭迎云湘县君——” “草民恭迎云湘县君!” “当家,看这儿!我们想死您了!哎哟……燕小五你做什么打我?” 李明琅看向周遭熟悉的面孔,有县衙的人,有镖局的张镖头、林师爷、吕镖师还有燕小五……王掌柜吃得更胖了一圈,扶着肚子喘气,脸笑得跟花开一样。 -- 第146页 一时间恍若隔世,她的双脚曾踩在云端,如今竟安然落地。 她抬眼看向谢钰:“要跟我进城去歇歇脚么?” 谢钰面无表情,闻言勉强挤出微笑:“多谢县君体恤,行军繁忙,就不叨扰了。” 还在生气。 李明琅移开目光,笑意盈盈地走上去,眼风扫过冷汗涔涔的汪县令,再被云生镖局的人团团围住。 “当家,您一去临州就去了这么久,听说那里山匪横行,可把老夫急得寝食难安。”林师爷道。 张镖头笑道:“咱们大小姐有胆魄有运道,守卫临州,巾帼不让须眉,大哥大嫂在泉下可以放心了。” “当家一路辛苦了,属下叫小厮们给您搬行礼,快回府上歇息吧。” 燕小五在李明琅去临州前就送方家的木料出城避祸,算起来有许久没见,这个年岁的少年跟施了肥的竹子似的,一日窜一次个子。 这回重逢,燕小五已然比李明琅高出一截,抱拳行礼的架势也愈发有模有样,过段时日就是能拿得出手的镖师了。 李明琅满意地点点头,衣摆却被人一左一右拉住,是翠翠和绿豆。 翠翠泪眼婆娑:“小姐,您下回出门一定得带上我,这一去几个月没音信,直到京城的封诰圣旨传到城里,咱们才知晓您平安无事……奴婢担心得要命呢!” 绿豆拭去眼角的湿意:“吕镖师当初就不该带小的回来,不然您身边还能多一个伺候的人……” “行了行了。”李明琅揉一揉额角,“都哭天抢地的做甚?我人还好好的,能吃能睡,历一次险也没蹭破一块油皮,反而赚了朝廷赏的封诰。往后多的是一起享福的好日子。都回去吧,散了啊。” 出城迎接的人马这才夹着李明琅的马车往城中去。 回到十里枣巷,再度走进李家的三进小院,李明琅终于长舒一口气。 护送她进城的吕镖师适才觉出不对劲,眉头一皱,问道:“当家的,谢姑爷,啊,不对,清河郡王方才不是跟着你么?怎么没跟咱们进城?” 李明琅撇嘴:“他有别的事要做。还有,以后别叫他姑爷了,无凭无据的,让旁人听去像什么样?” 追在她身后的翠翠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环着李明琅的胳膊一叠声追问:“什么郡王?清河郡王跟咱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李明琅听得头疼,遂把翠翠的脑袋往旁边一推:“得得得,快别说了。再提他,你就喊别人叫小姐吧!” 第72章 命硬克夫 春雪化冻,乍暖还寒。 吕乐成腰挎双刀,正气凛然的一张脸皱成一只打褶的包子。 李当家平安无事回归,还因缘际会多了个功名,于镖局上下,包括吕乐成而言都是好事。 然而,吕镖师心里头却揣着事,一脑门的官司。 他性子粗中有细,没傻到将谢姑爷实为清河郡王一事让旁人知晓。 哪怕是张镖头和林师爷,当日迎李当家进城时,乍一眼看到谢钰身披银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却没有随李明琅回镖局,心中纵有疑惑,都被当家的一句“他有别的事要做”暂时糊弄过去。 可是,吕乐成冷眼瞧着李明琅的态度,这谢姑爷怕是回不来了。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少了个相公,李明琅的借口能拖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吕镖师,这是怎的了?又被校场上小的们给气着了?”张镖头黑蚕似的眉毛一立,蒲扇大的巴掌拍在吕乐成肩头,哈哈大笑。 “嘶。”吕乐成吃痛,看一眼心情舒畅的张镖头,不禁怜悯起谢钰。 若是叫张镖头知晓真相,谢钰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要被狠狠报复回去。 这些年张镖头开始行善积德,心胸宽广了许多。在吕乐成刚进镖局那两年,张镖头在老李当家麾下,可是个砍断山匪手脚系成串丢到山寨门前的狠角色。 张镖头看吕乐成神色不对,虎目一瞪:“你小子脸上藏不住事,看你的表情,不是做了什么偷奸耍滑的事吧?要是昧了镖局的银钱,我可不饶!” 吕乐成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好在这时走到镖局前院的林师爷看到他们俩,捋一捋山羊须,招呼他们一道去书房。 “当家歇息几日,差不多是时候对今年的账了。年下的节礼发出去,过些日子又要备清明的礼,都要当家的过目。小吕啊,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没事……就是昨晚吃酒吹风,肚子疼。”吕乐成捂住腹部,一脸纠结地随两位老大哥走进书房。 李明琅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书桌后头嗑瓜子,见他们来了,就唤翠翠上牛乳茶。 “这几日吃席饮宴太多,劳烦各位帮我挡酒。快尝尝这奶茶,最是暖心暖胃不过。” 林师爷递去一沓账册,镖局上一年尾的进项、结余都一一在目。 李明琅随意翻看几页后,终于注意到吕乐成不同以往的沉默,粗狂的眉间都写满郁色。 “吕镖师在心烦什么呢?说出来听听,让咱们都帮你参详参详。”李明琅问。 吕乐成不过二十出头,性子急,到底按捺不住,含糊道:“当家,谢姑爷的事该怎么跟镖局其他人解释?” 李明琅两叶弯弯柳眉一立,轻哼一声:“等过些日子,我自会告诉所有人,现在还不是时候。” -- 第147页 张镖头听着古怪,当即质问:“小吕,话别说一半藏一半的。谢姑爷出什么事了?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哪有送未婚妻回乡,他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大当家,那小子该不会对您……” 还是林师爷稳得住,捋着山羊须的手一顿,悠悠道:“张镖头慎言,这是当家的私事,你吵嚷出去,倒叫当家难做。” 欸,李明琅轻叹口气,把装着红豆牛乳茶的盖碗放下,把此去临州的一应故事,前因后果一并说了。 听到谢钰的真实身份是清河郡王,为查滇西王一案才假扮镖师身份藏身民间,张镖头顿时拍案而起。 “老子管他什么来头,他有皇命在身,就能参加比武招亲,占咱们当家的便宜?!不行,等那小子从临州讨逆回来,老子非要给他一顿老拳,让他给当家以死谢罪不可!” 李明琅听得头大如斗,额角青筋噗噗直跳。 她按揉太阳穴,有气无力阻止道:“张叔,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想给我出气。可他如今是天子宠臣,等讨逆平叛回来,又是朝廷肱骨,等闲靠近不得。您去得罪他,让咱们镖局一干老小也受牵连?” “当家的说得不错。谢姑爷……不对,是清河郡王如今势大,镖局招惹不起。 况且,当家只是跟他定亲,并未有夫妻之实,更没有正式结亲。老夫回头就放话出去,说这桩亲事已经退了,过两年没人记得了,再给当家议亲。”林师爷长叹一声,山羊胡都被摸打缕了。 “咳。”李明琅掩嘴,清清嗓子,“就按林师爷说得办。云生镖局如今是官面上挂了号的,老老实实做白道生意就是。”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张镖头和吕乐成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走出书房时,张镖头口中仍是骂骂咧咧的,看到廊下小厮们玩闹遗落的核桃,气不打一处来,把核桃当谢钰踩得稀碎。 李明琅抚一抚衣襟顺气,以为这桩恩怨总算过去,却没想到,几日后云湘城中人人知晓了她已经跟谢钰退亲的消息。 非但如此,还有一批人言之凿凿,编纂了一出英雄救美身死异乡,可歌可泣的话本故事。云生镖局对此不置可否,只听闻,张镖头因此被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师爷拿算盘揍得抱头乱窜。 杨汾蹲在空翠茶庄屋脊上,竖起耳朵听亭台里歌女浅吟低唱,莺舌百啭,如泣如诉,不禁抽了抽嘴角。 等殿下回来,听说自己已经死了,可如何是好?少不得要让郡王妃多担待。 云湘县君前一年才失祜,三年孝期没出,未婚夫也跟着死于非命。 一时间,李明琅命硬克父母夫婿儿女的名号传得震天响。云湘城中有心想趁虚而入的未婚男子,也心有顾虑。 唯有李明琅的表兄朱学义如久旱逢甘霖,看到了一丝希望。 先前朱学义因为谢钰容貌、武功皆为人中龙凤,而时时自惭形秽,谁想到谢钰竟是个福薄的短命鬼,被李明琅克死了! 思及此,朱学义准备乡试的心思都散了,只想着见一见李明琅,嘘寒问暖一番,说不定能借机扶摇直上。 明琅表妹如今是有品级的县君了,就是汪县令见到她也要行礼的,嫁给自己再合适不过。 朱学义畅想着考取功名后,尚县君,再帮李明琅料理镖局产业的日子,不由涎水直流,再看那些经史子集,愈发食之无味。 燕尾拂花稍,回到云湘城一月有余,李明琅忙得脚不沾地。 先是要收拾从临州归来的首尾,李明琅叫上几个镖师,随她去颜府商讨颜青女被劫走一事。 尽管云生镖局只负责送嫁,颜三小姐又是在沈家婚礼上被歹人劫持,说破天都跟镖局没关系。但李明琅明白内情,知道颜青女如今应当安然无恙,就想多少给颜家人传信,好叫他们放心。 孰料,颜家人非但没有迁怒于她,反倒包了一封大红包。 “颜老太爷,这是……?”李明琅疑窦丛生。 年过花甲的颜老太爷满头华发,笑容和蔼:“县君就接着吧,这是我们颜家阖府人给您的谢礼。” 见李明琅不肯无功受禄,颜太爷娓娓道:“青女给府上报过平安,还将在临州的见闻尽数交代了。那沈记米行,不提也罢。 过去是老夫我看走眼,以为他家是正经做米粮生意的,哪里晓得,他们竟有天大的胆子……” 李明琅不置可否,颜家靠姻亲屹立不倒数代,当真对沈记米行与滇西王的关系一无所知吗? 颜老太爷幽幽道:“现如今,青女假死,我们颜家也得以从泥潭抽身。往后,还要靠云湘县君您多提携。” 李明琅心思转了转,敷衍地颔首答应。 去一趟颜府,除了平白几张银票外,能得知颜青女平安无事的消息也是意外之喜。 李明琅为她高悬已久的心,总算能落进肚子里。 镖局如今的生意蒸蒸日上,有云湘县君的名头做保,麾下的小厮、耳目们又将她和镖师们在临州驱匪一事吹嘘得神乎其神,找云生镖局走镖的主顾愈来愈多。 同福满楼王掌柜的送餐生意发展到了城中的散户,燕小五每日领着小厮们,用老余头做的大缸保温,赶着牛车满城跑,就是一笔稳定的进益。 “方家夫人亦多有照顾,上回把运送他家木材的事交给我不算,还牵线了别家木料商行、城外瓜果庄子的生意。”李明琅摩挲葱段似的指甲,“翠翠,一会儿提一篮甜咸点心去方家,再从我的箱笼里收拾一套头面,给念珠妹妹添妆。” -- 第148页 翠翠哎一声去了。 李明琅看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摇了摇头,还是个黄毛丫头,欠几分稳重。 这般想法一经出现,李明琅不禁唏嘘。 虽说按岁数算,她跟翠翠差不了几岁,但她死过一次,重生后经历的一切,又是跌宕起伏,心思比寻常十七八岁的女儿家要重许多。 不过……李明琅扫视一圈日渐精致秀美的书房,都是靠她一笔笔赚来的银子堆砌出的。 若要让她忘记一切心烦之事,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是说什么也不会乐意的。 如果一定要忘记一件事…… 李明琅怔愣着看向窗棂外,满枝琼缀,一对娇燕衔枝,在檐下纷飞打转。 不知不觉,春天已然到了。 镖局守门的小厮忽而来报,县尉于大人求见。 李明琅扬了扬眉毛,饶有兴味:“于县尉来做什么?是河堤那头又缺钱了?” “非也。”于县尉风尘仆仆,竟比李明琅去临州前还要老了几岁。 他抱拳行礼道:“县尉于福,见过云湘县君。今日特来拜会,是有要事跟县君禀告……” “哦?”李明琅支住下颌,笑道,“说说看。” “县令汪玉涵在修缮河堤一事上,吃拿卡要,贪婪无度,罪证已由属下整理成册,还请县君过目。” 第73章 悲喜交加 李明琅接过于县尉递来的木匣,打开后里头有十几本折子和账册。 指腹轻抚木匣搭扣,李明琅柳眉轻挑,笑盈盈问:“于大人,我虽有县君的虚衔,却不是官面上的。既无实权,也没有能力为云湘城肃清官场。您这样,我很难办呀。” 于县尉花白的眉毛抖了抖,心道,这李明琅跟庙里偷吃灯油的白老鼠似的,已是喜不自胜了,还要跟他拿乔。 可如今情形已与李明琅刚继承镖局时不同了,立下功勋的县君,在云湘城这样的小地方,虽无权,但有势。 “县君容禀,汪玉涵此人横行乡里数年,刮地而去,虎饱鸱咽,乃我大行朝之禄蠹也。 属下多年来为求自保,对汪玉涵的恶行视若无睹,实在是愧对云湘百姓。县君素来正直慷慨,定能想出法子,将汪某绳之以法。” 说罢,于县尉躬身行礼,久久不起,苍老的脊背如同古树一般,扎根在污泥中,却不减其光风霁月。 李明琅沉吟道:“于县尉有心了。只是如今朝野动荡,并非出手的时候。这只匣子就暂且封存在我这里,待时机成熟,我会将它交给合适的人。” 于县尉皱眉:“……县君说局势有变,可是西南那边?” 李明琅支着右颐,不置可否。 于县尉思量片刻,也不多做纠缠。李明琅的品性他信得过,否则也不会把这要命的证据送来云生镖局。 “县君,还有一事望您知悉。”于县尉道,“幸得您之前出面斡旋,号召城内乡绅出资,云湘河堤业已完工。今年开春涨水,不再会有洪涝溃堤。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感激不尽。” 李明琅噗嗤一笑:“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于县尉,光有感激还不够吧。修筑河堤的银子也不是我一人所出,总得树碑立传,让后人记得城里这些冤大头……好心人的名字才是。” 于县尉嘴角抽搐:“您说的是。” “这样吧,我出十两银子,再请县学的卢教习写一篇碑文。等河堤正式竣工,再让城里富家乡绅们来剪彩。咱们面子上做足了,以后问人要钱才更有底气,你说是不是?” 于县尉一时无话,敢情李明琅问富绅们要钱是门长久生意?不过话说回来,这银钱拿来也是为了修桥修路,总比汪县令用去中饱私囊好。 立功德碑一事就此定下,李明琅荣升县君后还不忘了提携父老乡亲,把一众云湘富户们感动不已。 平头百姓们也就此得知,今年开春没有水患,能安安心心播种插秧的功臣是何人。 一时间,云湘城内安宁和睦,各得其所,云湘县君李明琅的美名也随之远扬。 唯一对此忿忿不平的是汪县令。 自从李明琅回云湘后,他终日寝食难安,嘴角都起了好几个燎泡。 “老爷,您慌什么?”汪夫人沉得住气,放下绣绷子道,“以您和那位的关系,这李家的小娘皮子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 汪县令看一眼其貌不扬的妻子,揉一揉郁结的肚子,总算冷静下来。 “夫人说得是。本官本想拿颜小姐失踪做筏子,给云生镖局找找晦气,却没想到,岳父他老人家不想追究……” 汪夫人拧眉:“父亲近日对我也很是冷淡,欸。老爷切莫心急,为今之计只有等滇西王出手,您坐镇云湘,来一出里应外合……到时候,老爷既有从龙之功,李明琅一个县君又算得了什么?” 汪县令闻言,好悬把心放肚子里去,自此以后,对李明琅在云湘城内的动静一笑了之,听说云湘百姓对她赞誉有加,也不过冷笑一声而已。 况且,李明琅很有眼色,回云湘城数月后,节礼没少过,对他谈不上以德报怨,但也没像从前一样跳出来惹人烦。 夜深人静时,汪县令便会左拥右抱几位通房美婢,望着卧房的梁木,露出企盼、得意的笑容。 滇西王他老人家出山,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到时,日月更替,他就是让前朝县君做个烧火丫头,也无人敢置喙。 -- 第149页 暮雨洒江,云黯四垂。 谢钰骑在黢黑骏马上,身后数千轻骑,皆身披银甲,在云雾缥缈的滇西群山中,仿佛从云隙间散落的光屑。 有兵士骑快马来禀告:“清河郡王,六殿下请您去中军帐一叙。” 谢钰垂眸,瞥向在半山腰驻扎的营帐,淡淡道:“回你们殿下,这就来。” 他勒紧乌鸦马的缰绳,前蹄高抬,雪白腰封愈发显得他猿臂蜂腰,神清骨秀,不似凡人。 一声清厉的嘶鸣后,谢钰率人回到军营中。 中军帐内,人声鼎沸,偌大的沙盘插满各色旌旗,后又被人一把扫荡,歪七扭八躺倒。 谢钰解下披风,看向印堂发黑的六皇子,轻笑一声:“殿下,肃州援军已到,您在心烦意乱什么呢?” 六皇子亦有军功,然而都是些在北方边境一览无遗的荒原上排兵布阵得到的胜利。 六皇子蹙眉:“谢灵璧,你来得正好,本王麾下的人为接下来的战术都快吵翻天了。” 滇西深山密林,古木参天,骑兵施展不开,调兵遣将也与在北边不同。有时看着邻近的两座山头,急行军过去却要走曲折狭窄的天险山沟,时常因此贻误战机。 如今,滇西王想带兵出山,被他们卡住临州以东的咽喉要道,想出也出不去,只能龟缩。 六皇子的讨逆兵马想进也进不去,双方就此对峙。 “大军每在滇西空耗一日,就是数千粮饷,兵部不会对此坐视不理,皇上那边也不会满意。”六皇子心急如焚,生怕到手的功勋再拖下去,会成为烫手的山芋。 谢钰勾起嘴角,看向营帐正中竖立的舆图,余光掠过一处细如蚂蚁的两个字,云湘。 霎时间,如同月下清泉涤荡内心的焦土,而他筹谋多时的棋局,也差不多该到收尾终盘的时候。 “殿下请屏退左右,小王有一计,还请殿下一人定夺。” 随军的将领们闻言都很是不满,可见六皇子没有否决的意思,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暂时出去。 谢钰低声献策,字字毒辣,句句带血,听得六皇子背后发凉。 “清河郡王,你这是……从何时开始做下的局?” 他看着谢钰,只觉得此人心细如发,精准的洞察和预计让所有人都被拢入他的棋局。 恐怕,连效忠自己,背离亲表弟九皇子,也是他布局的一部分。 谢钰凤目温润,笑意从容:“小王不明白六殿下的意思。这一计,不过是数月前妙手偶得罢了。” 六皇子轻吸一口气,思量片刻后,蹙眉问道:“本王有一事不明,你做这么多,就为了把封地挪个位置?清河县毗邻京城,富裕清明,你何必……” 谢钰的眼瞳漆黑如墨,毫无动摇之意:“六殿下,您可知晓,人一生能拥有的东西很多,但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的却很少。” 六皇子叹口气:“本王想过,日后让你入朝,为官做宰不在话下。” “殿下会找到比小王更合适的人选。” 话说到这份上,六皇子也不好再劝。何况,两人都清楚,于六皇子而言,谢钰愿意自请出京,再不入朝,还放弃今后子子孙孙承袭的王爵,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总比日后谢钰功高震主,君臣相厌,来得洒脱。 “那就祝你万事胜意,与佳人白头到老吧。”六皇子举起牛皮做的酒壶。 谢钰接过,一饮而尽:“多谢殿下成全!” 云湘城与滇西相隔千山万壑,朝廷大军和滇西王对峙的消息传到此地时,已过了月余。 想到谢钰可能的处境,李明琅成日提心吊胆,睡不好觉,梦里都是刀光剑影,马匹嘶鸣,面色苍白了许多。 翠翠熬来宁心静气的汤药,阖屋充斥苦涩的药香。 李明琅眉毛皱都不皱就一口喝干,她知道,现在不是她倒下的时候。 云湘城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其下暗流涌动,城中借机生事的人冒出头,都被云生镖局的镖师们出手弹压。 飞涨的粮价也由李明琅出面平抑,好在今年没有春涝,是个丰年。官仓充实,各家各户也暂时吃得起米面。 据传,肃州和京畿的大军都来到滇西,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汪县令听到消息,头上的鸡冠子都抖了起来。李明琅越权行事,他坐视不理,现在,就要到她吃报应的时候了! 然而,等秋雨淅沥,花褪残红之时,滇西那边却突然传来一则不知真假的消息。 “你说,滇西王被一名近侍刺杀,当场毙命?这可是真的?”李明琅喜出望外,不敢置信。 燕小五抱拳道:“当家,这是跟咱们镖局相熟的香料铺子递来的情报,他们在临州附近有片山头,做不得假。” “好!”李明琅连声叫好,情难自禁。 从燕小五说滇西王被人刺杀时,她就恍然大悟,一定是谢钰埋下的暗子,那名苗人刺客雷驰风起的作用。 滇西王身死,他的子孙中又没有能挺身而出,锚定乾坤之人,那么他的势力就会树倒猢狲散,西南一带的困局就此破解。 以小谋大,兵行险着,确实是谢钰的风格。 李明琅垂下眼睫,拂去眼尾的一丝湿润。 她两辈子的挣扎、困苦、仇怨,总算得以解脱。 而谢钰率兵平叛,立下汗马功劳,也能重新回到朝堂之上,施展抱负。 -- 第150页 一时间,李明琅悲喜交加,苦涩难言。 “燕小五。”李明琅收敛纷乱的心绪,扣住矮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叫上吕镖师和镖局里一应能打的人,去给于县尉传信,让他现在派人去县衙,拿下汪县令!” 第74章 日新月异 县令官邸,暖阁里,秋风袭来暗香满。 汪县令怀抱侍妾,沉入梦乡,肥硕的肚腩如肉山般峰峦起伏。 梦中他弃城而逃,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坐上装有金银的马车回到乡间农庄,坐等滇西王荣登大宝后差人来延请他入朝。 身后忽然响起马蹄声,是追兵! 汪县令闻风而动,掀起车帘想往回看,却被黑衣人一脚踹翻在地。 有人骑着一匹黝黑发亮的高头大马,悠然来到他近前。汪县令奋力抬起头,却在梦里瞧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是李明琅那个死去的未婚夫。 眼前马蹄、靴底、扬尘阵阵,汪县令于濒死之际听到有人称那位白衣俊美的青年——“清河郡王!” “呵!呼,呼……” 汪县令倏地惊醒,一把推开娇妾美婢,汗如雨下。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嘛?不要吓奴婢……” 汪县令抹一把夹在下巴赘肉的汗水,气喘吁吁:“没事,都是梦罢了。” 暖阁外忽而人声鼎沸,雕花木门嘭一声被人推开。 汪夫人鬓发凌乱,闯进屋来,抬手啪啪给侍妾摔了两个巴掌。 看到她母牛一样翕张的鼻孔,汪县令厌恶至极:“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汪夫人冷笑:“老爷,快请起吧,滇西王那边坏了事了。” 汪县令悚然一惊:“那、那可如何是好?” 汪夫人瞪一眼梨花带雨的侍妾,待她衣不蔽体地滚出去后,压低声音说:“要紧的财物我已经收好了,老爷穿上衣服,乔装打扮,咱们夫妻二人扮作寻常商旅,先去城外避避风头。” “这……会不会着急了些?”汪县令一时犹疑。 他在大事上素来听命于汪夫人,自己没个主意,只好哆嗦着从榻上爬下来,手忙脚乱穿上管家的旧衣。 可汪县令太胖了,短时间竟穿不进去,宽大的衣袖被撑得像刚灌好的香肠,瞅一眼都嫌肥腻。 马车停在官邸门前,汪县令夫妻二人各背一只包袱,里头塞满价值连城的银票和地契。 想起还藏在地窖里的那些银子,汪县令泪如雨下,此一去,就怕府里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借机把他的银钱给贪墨了去。 “走!”汪夫人厉声喝道。 赶车的马夫也是汪县令的心腹,鞭子一扬,缰绳一紧,口中吁吁几声,两匹马儿就脚步沉重,迈开步子。 刚走没两步,马车就停在原地。 汪夫人细长的眉毛拧作一团,质问道:“怎么不动了?” “夫、夫人……”马夫磕巴。 汪县令本就心绪不宁,闻言更是怒极,当即掀开车帘想破口大骂,却被车外的景象震住。 只见巷子口外,密密麻麻站了几十号人,另有人骑马围堵在外侧,仿佛一只口袋,就等着汪县令一行人入瓮。 “汪大人,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话的人,汪县令也认识,是云生镖局的镖师吕乐成,李明琅的狗腿子之一。 看着吕乐成腰上挎的双刀,汪县令咕咚咽一口唾沫,色厉内荏道:“你们镖局的人是反了天了?敢挡本官的路?还不让开?!” 然而,下一瞬,他就在围堵的骑兵中看到几位熟悉的城门护卫,常年追随在于县尉身侧。 汪县令当下明白过来,李明琅和于福是勾结到一处去了!他看一眼车内惶然的糟糠妻,一口气没顺上来,竟嗷的一声厥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人已到了县衙。一桶凉水将他泼醒,浑身湿淋,寒意骤生。 望着端坐在前的红衣女郎,汪县令不禁七窍生烟,痛骂道:“李明琅!你可知你欺辱的是朝廷命官?!” 李明琅笑容明媚,鲜妍可爱:“汪大人,我怎么说也是皇上册封的云湘县君,品级要比你高上一截,您这是怎么说话的呢?” 说罢,她翻开一本青皮册子,幽幽念道:“中秋,收车马行二十两礼金,收金器行的纯金佛像一只……” 汪县令嘴唇嚅动,却听一旁同样披头散发的汪夫人镇定道:“县君,我家老爷纵然有天大的罪过,也轮不到您来捉拿、定罪。如果有误会,就先把我们放了,等上头派人来查办。” 李明琅呵的一声笑,她太了解这对夫妻。假如不在今日把人拿下,等过段时日朝野混乱,这俩人狡兔三窟,早不知道隐姓埋名带着贪污来的民脂民膏躲哪儿去了。 “汪夫人说的是。”李明琅轻笑,“只是,我方才可一字没说,这些金啊银啊,是汪大人的赃款。您不打自招,就怨不得我了。” 汪夫人一怔,看李明琅尽态极妍的面容,更是觉得可气可恨。 “把他们的嘴堵住。”李明琅吩咐。 随后,在汪氏夫妇被抹布堵住嘴的呜呜声中,李明琅面不改色念完了一整册汪县令贪墨的罪证,而这仅仅是一年的份额。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汪县令这般十里八乡出名的蚂蟥? 生擒朝廷命官,李明琅一回生二回熟,招手叫来几个信得过的镖师,让他们把人带下去看好了,别让这俩人自尽。 -- 第151页 “等平叛滇西一事了结,再将收集的罪证一并禀明朝廷。”李明琅冲汪县令挤挤眼睛,“您应当不会有意见吧?” 脑满肠肥的汪县令登时腿栗股栗,他终于明白,他上下贪墨吃拿卡要的底牌一早就被这女人看穿了! “汪大人。”李明琅盈盈一笑,“别幻想着滇西王的人会来救你,不怕旁人听到,滇西王啊,他已经不会来了。王府的人尚且自顾不暇,何况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县令?” 此话一出,汪氏夫妇顿时愕然颓丧,瘫倒在地。 天气愈发寒凉,时至深秋,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李明琅的表哥朱学义,在去州府参加乡试时,因夹带经文入场企图舞弊,被巡场官吏当即揪出,革除生员名号,带枷示众。 消息传到云湘城时,于县尉还怕李明琅觉得丢人,提出找故交疏通关系,让朱学义带着枷锁去外地落脚,不再回乡。 “不必。”李明琅摇头,“他们一家虽跟我血脉相连,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娘过世后,两家人各论各的,他们家丢人,与我李明琅何干? 不但要让我那好表哥回来,还要让卢教习领着他带枷去县学绕一圈,以儆效尤才是。” 于县尉一时失语,见过狠的没见过这么狠的。如此一来,朱学义非但没了生员的名号,他们一家人在云湘城是彻底混不下去了。 李明琅抿嘴一笑,心中无悲无喜。 她对前世想吃干抹净李家家产的舅舅一家毫无怜悯,假若曾经有怨,也早就随今生的因果消散殆尽。朱学义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不过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另外一件,则是举国哀恸,而李明琅预料之外的大事——天行皇帝驾崩。 一夜之间,云湘全城白衣素服,哀乐和鸣。中秋时挂在廊下的的灯笼通通被取下,换作一个个白色纸扎灯笼,以及飞扬的纸钱。 非常时期,京城到云湘的消息几乎断绝,商路不兴,镖局的生意也陷入凝滞。 李明琅索性停了去外地走镖的活,给手下镖师放假,只在城内轮班做些散活。 她终日悬着心,相隔南北,她摸不清朝堂和宫廷内的动向。 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为何本该在两年多后才因病驾崩的天行帝,回早早被阎王爷勾了名字? 直至次年春,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传遍天下。 六皇子率军平叛时,舒贵妃趁后宫防备空虚,收买宫人毒害天行帝。 举朝震惊,六皇子的拥趸借机将其推上皇位,舒贵妃被赐死,新帝念及九皇子年少无知,只是将其贬为庶人,幽禁宫中。 而舒贵妃的外甥,清河郡王谢钰非但没有被牵连入狱,而是升了一级爵位,承袭其父的封号定亲王,封地云湘。 有人说,虚衔而已,谢钰被新帝过河拆桥逐出京城周边的权力中心,到一个地图上找不着的小城来做藩王,且是子孙不能袭爵的空头王位,连当初的滇西王都不如。 也有人说,谢钰的亲姨妈舒贵妃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他能捡一条小命已是新帝高抬贵手。 众说纷纭,奈何天长水远,李明琅暂且对此一无所知。 新帝登基,肃清朝廷禄蠹,各地商路重新焕发生机。云生镖局也忙着广开财路,为往来南北的商贾们护航。 “哎,连燕小五都带队出去走镖了,一时间镖局里空空落落的,想找人凑个牌搭子都难。” 李明琅杵着下巴,指尖捻一枚棋子,在与翠翠下双陆。 “哎呀,你不能这么走……”柳眉轻挑,“要下这里才对。” “小姐,您是想悔棋吧。”翠翠撅嘴。 李明琅讪笑,倾髻上簪的新鲜白桃花轻摇慢颤,抖落几片香软花瓣。 忽而,门外有人报:“县君,城外来了一群人号称什么云湘王,这……” 李明琅眉心一跳,怒道:“哪来的猢狲,也敢冒充皇亲国戚?云湘已是我李明琅的封地,一山不容二虎,叫几个人把他们打回去。” “县君,他们人多,咱们打不过啊。”小厮哭丧着脸。 李明琅横他一眼,轻哼一声:“罢了,我去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找我的麻烦?” 第75章 久别重逢 李明琅策马直奔城门,听到消息的于县尉等人候在城墙下,目露焦急。 “县君,朝廷自从前不久把汪玉涵提走后,就不再过问云湘城,亦没有派遣新县令上任。如今从天而降一位定亲王,这可如何是好?” 李明琅翻身下马,脚步一滞,柳眉倒竖,扬声问:“什么亲王?” 于县尉嗫嚅:“定亲王。您看他们的旗帜,上头写了定亲王府。” 自滇西王反叛后,新帝登基大刀阔斧削藩降爵,过去的异姓王如今只剩下谢氏一家。 饶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无人敢冒充定亲王的名号。 李明琅心头不住敲边鼓,她暂时闹不清楚,谢钰何以逆势而行继承王位,又为何千里迢迢从富饶繁华的京城来到犄角旮旯的云湘。 是为了她么?李明琅不敢去想,猛地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晃出脑海。 她登上城头,遥望城下绵延数里的车队,暮春熹微的日光映在银白轻甲上,波光粼粼,气冲紫霄。 打头那位王孙公子,瞧着有几分眼熟,白衣胜雪,衣冠缥缈。 -- 第152页 那人仰面冲李明琅一笑,端的是俊逸潇洒,品貌非凡。 “定亲王谢钰,奉旨就藩,劳烦县君准允城门守备开门让王府车马入城。” 李明琅嘶地抽一声凉气,掌心撑住潮湿的城砖,后悔不迭。 云湘的城墙跟草垛子似的,就算她不乐意开门,谢钰也能脚步一点飞上城来,不费吹灰之力。 倘若她早些时日花钱将城墙垒高些,是不是就能…… “罢了。”李明琅吁一口浊气,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过是自欺欺人,“开门迎定亲王入城,云湘暂时没有县令,原县令的官邸空着没人住,就先让他们去那儿安置吧。” 说罢,李明琅撂下于县尉等人就走,推脱说她起了风疹,唯恐污了定亲王的眼,等过些时日再去拜会。 于县尉想拦没拦住,眼睁睁看她跟泥鳅似的滑不留手溜走了,只得整装肃容,清清嗓子,带领云湘城稀稀拉拉的大小官吏们恭候定亲王。 嘎吱一声,城门大开,银甲白袍的王府私兵们鱼贯而入,如一条银鳞巨龙,逶迤数里,队尾的数十架马车上装满贴上封条挂上红绸的木箱。 云湘城中人哪见过这般场面,皆仰着头夹道相迎谢钰等人进城。 其中或有记性好的,看定亲王的模样有些眼熟。 “哎,那不是……” “怎么可能?云生镖局的谢姑爷不是早就没了么……” “嗐,别说了,要让县君听见,又得伤心了。” “怎么会?县君年纪轻轻,再纳一位夫婿又有何难?” 谢钰耳尖轻颤,利落地翻身下马,跟于县尉等人互相拜会。 “下官见过定亲王……噫?”于县尉当即愣住,“您不是……算了,一定是下官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谢钰修眉俊目,闻言剑眉一挑,笑道:“于大人,您没认错。之前有赖您的照顾,久违了。” 于县尉彻底磕巴了,半晌都挤不出一个字。 谢钰环视一圈,没找见某人,不禁笑着自言自语:“还跑?” “啊?”于县尉呐呐道,“谢少侠,哎,不对,定亲王,您这回到云湘城,是来拜访咱们县君,还是要长住?” “长住。”谢钰勾起嘴角,“不是说了么,奉旨就藩,不走了。” “那您的王府……” 谢钰没了耐性,从人堆里揪出一位上了岁数的宦官,提溜到于县尉面前。 “于大人,这些琐事就交给钱公公来办,您不必费心。本王有要事,先走一步。” “哎哟,我的王爷欸您要去哪儿——”钱公公吊着嗓子的呼喊,在长街上空飘荡。 而谢钰早已一个闪身,越过人群,踏上屋檐,领着几名影卫往十里枣巷飞驰而去。 李明琅受封后,仍住在旧日的李府,盖因她懒得动弹,却使得云湘县君节俭的美名远扬。 谢钰看着熟悉的三进小院,下巴轻点,吩咐杨岘等人:“你们守在前后门和角门,看好了,别让外人进出打搅。” 影卫们面面相觑,王爷这哪儿是怕外人搅和好事,明明是担心王妃趁乱逃跑吧? 穿过回廊和花厅,便来到李明琅的闺房。熟悉的院落中兵荒马乱,廊下横着几只枣木箱子,胡乱塞了些衣物和被褥。 谢钰眉梢一挑,静静看了会儿后,淡然自若地走近,便听到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发号施令。 “要紧的财物先拿上,太重的不要动,新做的衣裳给我带上……我的妆奁匣子呢?” 又有一位小丫头的声音响起,应是李明琅的丫鬟翠翠:“小姐,您这慌里慌张的收拾家当,跟逃难一样,是要去哪儿呀?” “我的小祖宗,你别啰嗦了,快把我那一匣子金钗拿来。我就是突发奇想,去州府的静思庵上香泡汤。再嘀咕,我就不带你去了。” 谢钰神色微寒,如同笼罩一层朦胧的月光。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雕花木门。 “谁呀?”翠翠慌忙跑来开门,仰头看到谢钰,当即面色惨白地愣住。 没等李明琅问一句“是谁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就听得翠翠一声惊呼:“谢姑爷!您不是死了吗?!” 咣当。 李明琅怀里抱着的美人绣插屏摔落在地。 翠翠仍跟白日见鬼一样手指着谢钰,颤颤巍巍。李明琅轻叹口气,让她先下去,有什么事过会儿再说。 “你来做什么?” 李明琅蹲下身,想捡起那只碎成两半的插屏,指腹抚在栩栩如生的九天仙女发鬓上。她斥重金从江南淘来的,可惜了。 指尖倏地一暖,被人捉住,团在手心。 李明琅眼眶滚烫,嗔道:“松手。” “听说,我死了?”谢钰轻笑。 李明琅把手往回挣了挣,没抽出来,只能没好气瞪他一眼:“我哪儿知道,谁说的,你找谁去。” 谢钰半跪在她跟前,神色漫不经心又好似郑重不已。 “明琅见到我,就不想问点什么?” 李明琅垂下眼睫,轻哼道:“定亲王神通广大,有人的封地您都能强占了,我一个五品的小小县君,还能说点什么?这就收拾家当,给您腾位置吧。” 谢钰抿唇,仔细瞧了会儿李明琅,他们一年未见,此人仍是顾盼生辉,娇柔昳丽,一时看不出喜怒。 他心中忐忑,也有些茫然。再多的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也敌不过李明琅的心思变幻莫测,叫人琢磨不透。 -- 第153页 “你放开,我要走了。”李明琅哼了声,“拉拉扯扯的,让旁人看到成什么样儿?” 朱唇紧咬,她用了些气力往回抽了一下,却没料到,谢钰顺着她的力道,径直扑到她身上,胳膊跟虎钳似的,竭尽全力地搂住她,不留丝毫推拒的余地。 青帘半卷,木门虚掩。 霎时间,小院静谧无声。翠叶吹凉,香冷金猊,廊下的小茶炉上煎着热茶,沸腾的茶水顶起壶盖,咕噜作响。 李明琅的右手被夹在当中,始终抵住谢钰的心口,沉重而坚定的心跳在她掌心跃动。恍惚间,她甚至自负地觉得,就连此间的心跳都是因她而起。 谢钰与她交颈相拥,呼吸间尽是温暖而熟悉的花香,说不清是哪种花,却是他此生最为魂牵梦萦的香气。 无人想开口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李明琅深吸口气,嗅到幽幽檀香的瞬间,睫毛瞬间湿润,喉头止不住地酸涩。 “小谢。”李明琅闷声问,“咱们多久没见了?” “三百七十一天。” 谢钰更用力地抱住她,仿佛在害怕,只要他放松一瞬,李明琅就会跟之前的每一次一般,抛下他,再也不回头。 “疼。” 李明琅吃痛,这人打小习武,看着不显,可衣衫之下全是坚硬的肌肉,又在她腰上用了气劲,像是要把她揉到骨子里去。 胸膛前的拳打脚踢愈发激烈,谢钰闷哼一声,尽数收下。 直到他听见,李明琅的呼吸急促,而后湿润滚烫的泪水落入他的颈窝。 “三百七十一天,你连封信都不留?现在又来找我,以为我会轻易原谅你?” 谢钰怔住,继而忍俊不禁。 “当家的还是那么霸道。” 明明是李明琅不顾一切转身就走,如今却倒打一耙,说都是他的错。 好不讲理。 谢钰好喜欢。 “我霸道?!” 蓦然间,李明琅张嘴咬了他一口,正正落在一年前他们分别时给谢钰烙下的牙印上,依旧殷红如血,分毫不差,如同盖了一个只此一人情深不负的印戳。 谢钰倒吸一口冷气,捂住颈侧新鲜的血痕,讨好地笑了笑:“我说错话了,是我要凑到明琅面前,想把明琅绑在身边,让明琅做我的妻子……” 李明琅听得臊得慌,捂住他的嘴:“行了,别说了。尽会捡些好听的。” 谢钰紧绷日久的心,终于在此刻松弛下来,疲惫如潮汐将他吞没。 他搀扶李明琅的胳膊,站起身,而后二话不说将人横抱起来,靴尖轻踢雕花木门,把门阖上。 李明琅咕咚咽一口唾沫,缩着脖子:“你要做什么……?” 谢钰失笑:“不做什么。想抱着你,睡一会儿。” 李明琅撇嘴:“谁信呐。” 可是半盏茶后,望着手脚缠着她,将她死死扣在怀中,阖上双眼陷入梦乡的谢钰,李明琅不得不信了。 敢情这人山长水远的来找她,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她支着下巴,一手拨弄谢钰纤长如墨的睫毛,眼下的青黑,下巴不明显的青茬,都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心绪反复翻涌,她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 不过没关系,往后岁月漫长,足够他们消磨。 第76章 喜结良缘 云湘城百姓总觉得近些日子城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先是前不久来了位定亲王就藩,再是那定亲王三不五时就往云湘县君的宅子里跑。 说是拜会,可哪次去不是大包小包,红绸箱子一抬接一抬地运去县君府上。幸而亲王爷家底深厚,一时没被搬空。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一城的封邑无论如何也不该分到两个人手上。 可是,皇帝的圣旨白纸黑字如此这般写了,旁的人也不敢说,也不敢问。总不能去亲口问皇上,您是不是手抖下错了旨意? 次年,谷雨时节,春意阑珊。 一架青色油布马车吱吱呀呀,缓缓行驶在田边小路上。 “莫大人,前边就是云湘城了。”赶车的小厮吆喝道。 莫青山是前年的秋闱进士,在太常寺蹲过一段时日的冷板凳,终于被新帝下放,有了七品县令的职衔。 他揭开竹帘,往窗外看,只见得远处的江水曲折,而河堤高耸,田连阡陌,官道平整。 “云湘虽小,百姓安居乐业,耕者有其田,商贸繁荣,倒比别处要欣欣向荣。” 路过赶牛车的老农听到他的话,自来熟地哈哈大笑:“后生这话说得不错,自从前任汪县令倒了,县君做了咱们云湘城的主子,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莫青山听说过李明琅的声名,不由好奇:“老人家,县君不过是朝廷的诰命夫人,没有实权,如何能领着百姓们发家致富呢?” 老农鼻孔里出了声气:“这你就不懂了吧?李家娘子,也就是咱们的县君,让那些乡绅出钱出力,把闲置的田地卖给县衙,再由官府出面低价买给农民。喏,你瞅那边的河堤,你车轱辘底下的官道,也是县君领着人修的。” 莫青山大为震惊:“拿乡绅们囤积的田地,不就是要断他们的命根子?那些富人家如何能同意?” “欸,这我也想不通。李县君头一次提出来,还有一批不服气的老顽固,要上书到州府和京城里去,要褫夺县君的封诰呢!” -- 第154页 “这也是应有之理。”莫青山摇头叹息,“然后呢?” 老农嗤笑:“然后那些人就被定亲王的私兵围住宅邸,请去县衙商议了三日,县君又出来调停,承诺城中镖局押镖送货的费用减免一成,他们才勉强同意。 县君的云生可是举国知名的大镖局,有云生押镖,能保商路畅通无忧。商行里进账多了,那些乡绅也不再纠结于几亩荒地。 要我说,他们不过是投胎时走了运道,才有了祖辈积累的银钱土地,让他们出出血,给咱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分口汤喝,才是正理儿!” 老农不懂其中关窍,莫青山却是在京城官场里见过世面的,一听就知道,这是定亲王和云湘县君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策略。 下放云湘之前,太常寺同僚就告诉过他,一座小城却有一名亲王、一位县君,关系肯定尴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分庭抗礼,剑拔弩张。 现在看来,倒也未必。 青油布马车晃荡到城门口时,已近黄昏。来迎莫青山的是县尉于福,以及王府的钱公公。 莫青山本以为,他衣衫朴素,还趿拉木屐,会被王府的人瞧不起。 却没想到,钱公公背着手,客气有礼:“莫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咱家王爷和云湘县君已在王府设宴为您接风洗尘,都是时令菜色,还有些京城的名菜,您随老奴来吧。” 莫青山在京城见多了鼻孔朝天的勋贵仆从,却是头一遭被人如此礼遇。 他略为拘束地道谢,让小厮拿来官印和吏部文书,这才跟着钱公公往定亲王府去了。 一路上,莫青山拐弯抹角地跟钱公公打听王爷和县君的关系如何。 一边是超品异姓藩王,一边是深得民心的五品县君,在小小的云湘城打对台戏,他一个七品小官,若是站错了队伍,被裹挟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钱公公呵呵一笑:“不好说,这不好说。莫大人见了王爷和县君,不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莫青山也只好按捺住好奇和不安,由钱公公领着,路过车马喧嚣、灯红酒绿的南城大街,终于来到肃穆静谧的十里枣巷。 “原先这儿都住着老一辈的街坊,王爷怜其老弱,斥重金将这一条巷子的院落买下翻新,重新修筑成王府。”钱公公道。 莫青山顿时对定亲王生出钦佩:“王爷体恤百姓,慷慨仁慈。如此,既节约了人力物力,又能给老街坊们老有所依的补偿。” 话音未落,莫青山抬头,便看到巷子口一处闲适幽静的宅院,匾额上两个大字——李府。 他还以为钱公公带错了路,刚要发问,就见钱公公继续往前走,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才走了没两步,又见一处恢弘典雅的门楣,匾额上笔酣墨饱,写着“定亲王府”四字,瞧院墙的布置,竟是将巷子口旁的李府围在其中。 “这……”莫青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钱公公,前边那姓李的人家,该不会是县君大人吧?” 钱公公笑容满面:“呵呵。” 王府内,一步一景,曲径通幽,可见定亲王远离朝堂的争斗后,二十出头就过起了闲散王爷高人雅致的日子。 接风宴设在花厅,锦棚内牡丹盛开,嫩蕊金粉,绛紫浅红。 上座一左一右的矮几后,坐着一双璧人。 莫青山打眼一看,只见定亲王如传闻一般面如冠玉,嘴角噙笑,他身旁坐着的那位红衣盛装的娇艳女子,想必就是李明琅了。 莫青山纳头便拜:“下官莫青山,见过定亲王、云湘县君。” 李明琅轻笑:“莫大人一路艰辛,快请坐吧。” 莫青山从未见过如此大方艳丽的女郎,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唯有呐呐点头,埋头吃茶喝酒,定亲王细细问了他的籍贯、师承,他也一板一眼地答了。 “小谢,吃饭呢,说这些子丑寅卯的做什么?要查莫大人的来历,一会儿看看吏部的文书不就是了?看你把莫大人吓的,来,吃口椿芽。”说罢,李明琅给谢钰夹了一筷子香椿。 啪嗒,莫青山手里的汤勺摔在地上,在一旁侍候的小丫鬟赶紧弯腰捡起给他换上新的,再端来一杯谷雨茶。 瞧着花厅上座的一双年轻男女,莫青山越看越不对劲。 说他们关系差吧,李县君没少给定亲王斟酒夹菜。 说他们关系好呢,定亲王吃那一口口香椿时,俊美的五官扭曲,神情苦不堪言,而李明琅就在一边支着下颌蔫坏地嘲笑。 “不是说要跟我去走谷雨踏青么?喏,这是今儿个咱们新鲜采来的香椿,小谢你怎么不吃呀?” 谢钰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把香椿咽下去,钱公公赶忙端来新茶给他漱口,这才没当众失态。 除此之外,这一屋子十来位大小丫鬟、太监,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无人阻止定亲王“受苦受难”。 “莫大人,见笑了。”谢钰轻咳一声。 莫青山干笑,不敢吱声。 回到新收拾出来的县令官邸后,莫青山在给太常寺同僚的回信里这般写道:“想来口耳相传的话,也不能尽信……” 金风送爽,凉露惊秋。 定亲王府送来婚宴请柬时,莫青山已然淡定自若,新娘子的名讳不必打开请柬看也知道,正是云湘县君。 -- 第155页 这大半年来,莫青山在云湘城料理大小事宜,大到整治赌坊,小到调解邻里关系,时而去拜会谢钰和李明琅,三次有两次两个人是黏在一块的。 莫青山也曾想过,去问问云湘城的人这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可看大家伙都习以为常,他又不好意思发问,生怕被当成从京城来的土包子。 见李家终于有了姑爷,王府终于有了女主人,莫青山高悬已久的小心肝总算放下了。 前不久,吏部传回来的折子还有皇帝的批注,陛下百忙之中问了他一句,这两位什么时候成亲? “就是今日。”翠翠泫然欲泣,“小姐你到底是嫁出去了。” “说的什么话。”李明琅弹她脑门,“王府就在隔壁,角门日日都开着,改明儿把墙打通了做个月门,和如今有什么区别?” 翠翠破涕为笑,围着盛妆的李明琅转了一圈。 王府派来的妆娘、喜婆在最后为她整理嫁衣,掖好鬓角,绞过面后的脸庞吹弹可破,腮凝新荔。牡丹花钿贴在眉心,柳眉飞扬,杏眼如水,端的是千娇百媚,容光照人。 “县君,吉时已到,该出门子了。” 李明琅颔首,由王府嬷嬷戴上盖头,着一身凤冠霞帔,由翠翠搀扶,在一众珠环翠绕簇拥下婷婷袅袅向外走去。 李府和定亲王府都在十里枣巷,一头一尾,李明琅上了花轿,人还没坐稳,就听抬轿子的小太监吊着嗓子嚎:“落轿——” 绣着花鸟朝凤的盖头在眼前晃荡,九翚四凤的冠冕一步一摇,钿璎累累,压得人直不起身。 李明琅才走两步就累了,轻叹口气,手中被人塞了一条细腻的红绸。 绸缎另一端,被某人牵在手里,把她往自己的方向牵扯几下,熟悉的檀香在充斥周遭的鞭炮刺鼻气息中愈显幽然。 “当家的,再忍忍,拜完堂就能回里间休息了。”谢钰轻声安慰,百般保证,似乎在担心李明琅事到临头撂挑子不干。 李明琅噗嗤一笑:“我既然答应你,就不会临阵逃脱,你怕什么?” 谢钰叹口气,似乎有些委屈:“在下这空头王爷,爵位无法传给子嗣,我怕当家的后悔。” “说过了,我不稀罕那些。” 谢钰看着李明琅,素日里穿惯了红衣罗裙,然而今日一身鲜红嫁衣,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艳不可方物。 李明琅由他牵着,走到王府正殿中,耳畔道喜声此起彼伏。 礼部派来的官吏高声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从京城赶来的定亲王太妃,端坐在上座,抚着发髻上摇摇欲坠的东珠钗子,抿嘴一笑。 之前她纵有万般不乐意寄以厚望的小儿子跟李明琅成亲,这几年谢钰折腾来折腾去,她也看累了。 行吧,就这样吧。来个好人家收了她这看着端方君子,实则顽劣不堪的幺子也不错。 “夫妻对拜——” 谢钰手握红绸,柔润的力道紧紧牵引李明琅,像在借此把他的坚定和承诺传递过去。 李明琅弯起嘴角,也跟着把缀着花球的红绸往自己那边扯了一扯。 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调情。 “礼成!送入洞房——” 礼部官员的祝祷声余音绕梁,经久不散,殿内恭贺声不绝如缕。 李明琅悠然撂下一句:“看你表现。”而后随一众拥趸步履轻盈步入殿后洞房。 谢钰望着手中的红绸,与当日为李明琅比武招亲时的绣球一般大小。 他也没想到,一时争强好胜的冲动,能萌发出绵延不绝的情意,不由哑然失笑,追随在李明琅身后,一如往日。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撒花~明天再有一个谢钰番外就正式完结啦,感谢一路陪伴 第77章 前世今生(谢钰番外) 文德殿。 钱公公垂手侍立在外,鬓角含霜,腊月的寒风猎猎,吹得他打了个寒噤。 有内廷的小太监缩头缩脑,踮着脚走近。 钱公公唇边泛着白汽,呵斥:“文德殿是摄政王料理国家大事的重地,你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公公,是陛下……陛下有事要找摄政王。” 钱公公眉心一跳,自从九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登基后,可没少给他家殿下找麻烦。 一会儿要效仿先帝北狩,一会儿要去泰山封禅,一会儿又起了南巡的心思。 这年春天,摄政王才平定天下,肃清朝野,如今国库空虚,国家千疮百孔,也不知道皇帝哪来的底气奢靡。 摄政王闻言也不动怒,只是将太傅和一众学士搬去皇帝所住的景阳宫,教皇帝念书。美其名曰,天色渐寒,担心皇帝去紫辰殿上朝受凉伤及龙体,直到年后再临朝吧。 景阳宫外的侍卫通通换成禁卫军统领杨岘麾下的人,将之围得跟铁桶一样,连只苍蝇都放不出来,更何况是个半大小子皇帝。 如今皇帝遣人来请摄政王,想必是服软了。 钱公公不置可否,鼻腔里哼了声气:“摄政王忙于政务,几日没休息了,老奴去瞅瞅,要是没空那……” “那陛下也只会体恤摄政王的辛劳!” 小太监额头紧贴手背,冰雪天里,身上却冷汗涔涔,薄薄的袄子透湿。 -- 第156页 钱公公凉飕飕瞟一眼:“等着。” 辉煌肃穆的宫殿内,美人灯绵延成河,灯火通明。龙椅左侧方的长桌后,坐着个玄衣青年,烛火荜拨,乍一瞧只看得清高挑的轮廓,影影绰绰。 钱公公一时恍惚,曾经的清河郡王是京城声名在外的白衣公子,如今着玄衣黑袍,竟像是另一个人。 修长的手指握着狼毫朱笔,清瘦手腕悬于半空,砚台犹有余墨,隐约映出摄政王清隽冷肃的面容。 “殿下。”钱公公躬身道,“景阳宫那位想请您过去。” “不见。”谢钰淡淡道。 白腊梅斜插在天青釉瓶中,疏影暗香,傲雪欺霜。殿内尽是悠远的香气,和摄政王衣袖内幽幽的檀香融为一体。 谢钰似乎有些疲惫,面上鲜有表情。他将朱笔搁回笔山,倚在王座上,揉按紧绷的太阳穴。 “钱公公,你说,本王是不是做错了?”谢钰似在提问,又似在喃喃自语,“或许当日,不因为血浓于水,代陛下逐鹿中原,而是择良木而栖……” 钱公公悚然一惊,膝盖骨陡然一软,磕巴道:“殿下说的可是已逝的先皇六皇子?那位冷厉多疑,也未必是良主。” 谢钰缄默不语。 钱公公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悄声道:“殿下雄才大略,文武兼备,何必掣肘于他人?” 这也是如今朝堂上下不解的,自古以来黄袍加身的勋贵重臣又何止一人?以谢钰的功绩,将新帝取而代之不过是如汤沃雪,轻而易举之事。 谢钰蹙眉:“本王没有子嗣,就算褫夺皇位,又能传位给谁呢? 更何况,如今本王以一己之力暂且能稳定朝堂局势,他日有更为年轻力壮、野心磅礴之人,想效仿我的作为,致使数十年后,天下再度陷入兵荒马乱的境地,本王如今殚精竭虑的一切,不尽成了昨日烟云?” “欸。”钱公公谄媚道,“殿下高义。不过,子嗣一事,是该提上日程了。 前不久,吏部尚书跟老奴拐弯抹角提过,他家的小女儿快要及笄。殿下要是不喜欢,太傅的侄女也是花容月貌之姿。还有昭阳长公主……” “停。”谢钰眉尾一挑,轻笑了下,“钱公公,看不出来啊,你于做媒一事上也颇有建树。” “殿下谬赞。” “罢了,下去吧。此事今后不必再提。”谢钰没多解释,面上温和的笑意也消散殆尽,挥手让钱公公退去。 钱公公躬身朝后退下,阖上文德殿朱门时,抬头一瞟,隐约瞧见谢钰再度拾起朱笔,神情漠然,一勾一画将天下大事执掌于方寸之间,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贵不可言,却也形影相吊,孤寂怅然。 簟枕邀凉,红衣狼藉。 谢钰蓦然惊醒,指尖触到一片滑腻,侧目看到仍在酣睡的李明琅,钗横鬓乱,冰肌玉骨,两颊绯红,犹有春意。 他坐起身,面色苍白冷汗如注,胸膛急促起伏。 梦境中的寂寥如大雨滂沱,而他依然置身其中,难以解脱。 好半晌,谢钰才缓过劲来,他俯身拥住李明琅,将她死死扣在怀里,没多久,那人就小脸一皱,水光滟滟的杏眼一瞪,对他拳打脚踢。 “谢钰,你光天化日的在发什么癔症?!” 谢钰埋头在李明琅颈窝,细嗅诱人又清爽的花香,闷声道:“当家,我做了一个梦。” 李明琅挑眉:“又梦到乌鸦马儿把别家的枣红马搞大肚子了?” “……那倒没有。” “还是梦到我抢了你的桂花糕,一口也不给你吃?” 谢钰赧然:“王妃记性真好。” “那可不,定亲王每回梦里受了委屈,醒来就要跟我闹脾气,说出去谁信呐?” 李明琅搡开他,起身拢了拢松垮的罩衫,掩住一片霜雪,换上家常妃色罗裙,随手挽起堕马髻,莲步轻移坐在海外淘来的鎏金梳妆台前,横扫峨眉,轻点朱唇。 “王妃要去哪儿?” 谢钰支着后脑勺,白衣绫罗大敞,露出结实的胸腹,极是风流倜傥。 李明琅嗔他一眼:“这几日天热,母妃睡不好觉,我得去看看她。白天里日头大出不了门,兴许晚间起风了,能去游湖纳凉。” 既是去见定亲王太妃,谢钰也没理由拦着,只好点点头送李明琅走了。 他们成婚两年多,仍是贪玩享乐的年纪,没玩够本,于是都彼此默契地不提孩子的事。 定亲王太妃不好催李明琅,唯有偷摸给谢钰施压,搞得谢钰一想母妃就头大,接连几日都没敢去王府西院。 今日午睡被梦魇住,谢钰不但梦到风雨飘摇的大行朝,他扶植表弟九皇子,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独揽大权,却也是独木难支…… 梦里不曾出现李明琅,母妃也早早积劳成疾过世,那股无法排遣的孤寂是如此真实,谢钰清醒后仍几度陷入低迷的心绪。 门外钱公公吊着嗓子禀告,杨岘前来拜会。 与梦中的禁卫军头领不同,在谢钰成亲后,杨岘留下堂弟杨汾在王府做事,辞去了军中的职衔,说是要与雷驰风夫妇二人出海,见见大千世界。一去经年,如今总算回到云湘城。 谢钰换上白衣锦袍,在花厅见到黑了一圈的杨岘,不禁笑道:“堂下何人?” 杨岘脸皮薄,面无表情地搔了搔面颊,抱拳道:“主子。” -- 第157页 “你已不是王府部将,这称呼就免了吧。” “定亲王。”杨岘颔首,“我随云生镖局的商船下南洋,带了不少南海小国的珠宝、香料,今日特来给王爷奉上。” 谢钰差人上茶,细细问过南洋诸国的近况,风土人情,再让杨岘写就一封折子,过两日随镖局的车队一并呈给皇帝。 杨岘又说起途经江南时,见到旧友碧游、戚惊羽、颜青女等人。 “碧游姑娘和当地绣娘攒了间绣坊,平日也在云生镖局的扬州分号做事。颜小姐,哦不,现在是戚夫人了,她开了家女学,专门教养闺阁女子读书写字。戚惊羽坐上扬州府捕头的位置,偶尔也给他家夫人打打下手。” 谢钰轻笑:“戚寨主如今也是个体面人了。颜小姐的女学不错,等王妃给她去信仔细问过,或可在云湘城效仿。” 二人相谈甚欢,直到天色渐暗,月波凝滴。 谢钰皱眉,唤来钱公公:“王妃和太妃还没回来?” 钱公公回禀:“说是去城外游湖了,顺道去明月庵吃斋饭再回来也未可知。” 就在谢钰神思不属,嘱咐钱公公备宴,给杨岘接风洗尘时,一匹惊马径直冲入王府后宅,嘶鸣一声停在花厅前的空地上。 杨岘眉头一皱,起身踹开雕花移门,就见他的堂弟杨汾一个骨碌从马鞍上出溜下来,单膝跪地。 “哥,你怎么在这儿?!”杨汾惊讶。 杨岘斥责:“在王府纵马驰骋,大逆不道,亏你干得出?我不在,你就是这么伺候的殿下?!” 杨汾苦着脸,见谢钰出来了,赶忙回禀道:“王爷,实在是情况紧急,不得以而为之啊,望王爷恕罪。” 谢钰扬眉:“起来吧,能有什么大事,着急忙慌的。” “是这样的……王爷,您听了可别着急,属下来之前已经处理好首尾。”杨汾苦笑,虎牙都露不出来了,“王妃和太妃娘娘去游湖,一不留神落了水。” 谢钰眸色一凛。 “好在这回跟太妃出行,带了王府的大夫,就近送去明月庵休息,没多久就苏醒了。” 谢钰舒一口气。 “大夫顺手给王妃娘娘把了平安脉,然后……”杨汾咽一口唾沫,屁股杨岘重重踹一脚,“大夫说,王妃有喜了。” 谢钰眼前一花,仿佛被白光笼罩,眼冒金星,脚步虚浮。 “王爷,王爷您振作啊!” 杨汾刚起身想扶,却被谢钰一把拍开,下一瞬,只见衣袂翻飞,运气如神,不见踪影。 徒留杨氏兄弟在院中面面相觑。 “王爷人呢?” “找王妃去了吧……” 此后,自是花开并蒂,妇唱夫随,白首同心,鸾凤和鸣。 -------------------- 作者有话要说: 一路轮空居然顺利日更(偶尔咕)完结了!撒花花!么么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