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娇/权臣宠》 第1页 [穿越重生] 《怜娇/权臣宠》作者:夏扇【完结】 文案 事发前,温琴心被爹娘送到京城舅舅府中,只盼舅家能替她定一门稳妥亲事。 对未来夫君,她也曾有过设想,若能如表哥那般性情谦和,温润如玉,便极好。 岂料表哥为自保,竟诓她出府,将她献给名声恶劣的外戚权臣裴砚。 月下花宴,公主无故令她献舞,惊动皇帝。 皇帝见她同最得宠的云妃有五分像,却是娇姿艳质,秾丽无双,云妃不能及,当下动了心思。 正欲封妃,却被气质冷冽目空一切的权臣裴砚伸手截胡。 她听到殿中吸气声、惊呼声,甚至有银盏掉落地砖的金石之声。 “还怕?”裴砚垂眸,睥她一眼,神色依旧淡漠,手臂抱着她的动作却很稳。 世人皆道,当年裴砚的未婚妻被昏君抢去,他才特意抢来温琴心做替身。 温琴心不想做替身,却被裴砚捉住手腕,圈在身前,他嗓音幽沉道:“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温琴心水眸氤雾,眼神茫然。 裴砚摘下她鬓边凤钗,浅浅弯唇:“或许,我可以帮你回想回想。” 待他登上高位,国库日渐充盈,群臣盛赞他打开海禁的魄力,亲信却私下笑言:“陛下其实是急着替国丈脱罪,哄皇后娘娘欢心吧?” 提示: 1.纯架空; 2.男女主1v1; 3.娇软小美人高冷大权臣,年龄差四岁; 4.先婚后爱小甜饼。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琴心,裴砚┃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放不下,就攥紧些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真诚待人才会有所收获 第1章 月老树求大人救我姐姐! 江南淮兴府,绵绵细雨,连下半月,拢烟似的红花绿树濯涤如新。 熹光温煦洒下,连同看不见的湿气,拢住温琴心周身。 日光醺然,照暖豆蔻紫的披风,温柔拢住她身形。 行动间,浅浅光华浮动,薄薄暖光似一层鲛绡柔纱,她纤袅身形美得缥缈若仙。 街市喧嚷,温琴心头戴帷帽,微微侧目睇一眼身侧的姐姐,眨眨眼,抿唇莞尔,趁姐姐不注意,悄然抬手将面纱撩起耳侧。 鬓边南珠步摇轻晃,珠辉莹然,她乌亮的水杏眼被日光灼了一下,蜷长翦睫微颤,墨玉般莹润的眼瞳氲着浅浅水雾。 身侧行人纷纷驻足,呆呆望来。 袁采玥心下默算着出府前翻看的账簿,忽而察觉到许多陌生视线盯着她们瞧,她侧眸一看,当下冷着脸将温琴心的面纱重新拉下来。 “再如此,姐姐下回可不带你出府了!”袁采玥低斥,细长的眉轻拧,语气却软和,毫无气势。 “姐姐,为何你可以时常出门,还不必戴帷帽,我却不行?”温琴心嗓音甜软,语气委屈得让人心下意识揪紧,“我已然及笄,不是小孩子了。” 姐姐只长她两岁,却能打理好几间铺面,温琴心想想自己半年未曾出府,越发委屈,扬起小脸,眼巴巴望着袁采玥:“我也想像姐姐这般能干。” “蓁蓁生得好看,戴上帷帽才安全。”袁采玥笑笑,暂时放下铺子的事,替她整理帷帽下的面纱。 继而,压低嗓音温声哄她:“谁说咱们二小姐不能干的?你琴棋书画、刺绣烹茶,哪一样都比姐姐强。” 那些啊,只是因为她更多时候困囿内宅,无事可做,花的功夫比姐姐多罢了。 不过,有爹娘疼爱她,姐姐照顾她,家中衣食无缺,确实不需要她做什么,温琴心很快便释然。 “我听姐姐的。”温琴心说着,将玩心安抚,只隔着面纱好奇打量喧闹的街市。 上巳节已过,街市两侧仍有许多售卖纸鸢的摊位,鼻尖嗅到糖葫芦的甜香,温琴心侧眸望去,正好身侧蝴蝶纸鸢长长的尾翼拂在她肩头。 温琴心抬手正想摸一下,眼角余光却发现姐姐放缓脚步,回头看她。 唬得她猝然收回手,暗暗吐吐舌尖,含笑攥住披风,匆匆跟上,很快便走出街市,没热闹可看。 春风浸染草木清香,拂花穿巷吹来,吹动她裙摆,暖阳碎光、婆娑树影映在她裙摆。 裙料轻软,裙上金丝银线绣制的百蝶随风翩然,似活过来,飞在光影中。 温琴心顿住脚步,仰面而望。 高大的青檀树,合抱粗的树干之上,枝叶葳蕤如伞盖,数不清的红绦带摇曳于枝叶间,明媚绮丽。 望着青檀树间的红绦带,温琴心柔声问:“姐姐,这便是那株千年月老树吗?听说极灵验,姐姐要不要去买根红绸系上?” 近日,爹娘正替袁采玥议亲,听到此话,她难得脸热一瞬,绷着神情道:“小姑娘家,别听旁人胡说。” 温琴心被姐姐抓住手腕,匆匆带离街角,穿过两个巷口,走几步便进到自家银楼。 “姐姐再去对对账簿,你在里间玩一会子,莫要出去。”袁采玥叮嘱一句,仍不放心,略作沉吟,面色凝肃,沉声道,“近日玄冥卫清剿倭寇,听说倭寇头子还躲在城中,没抓到,你切莫贪玩,遇到心狠手辣的玄冥卫,当心性命难保。” “姐姐,倭寇更可怕,还是玄冥卫更可怕?”温琴心在府中听说过玄冥卫,不是什么好听话,据说同司礼监一样,是昏君的鹰犬,惯会草菅人命。 -- 第2页 淮兴府两面临海,倭寇横行,玄冥卫清剿倭寇不是好事吗?温琴心不懂,玄冥卫究竟是好是坏? 对上她懵懂乌亮的眼眸,袁采玥目光略沉,语气愤慨:“都不是好人!总之你莫要出去,忙完我们早些回府。” 言罢,又对她的丫鬟珍珠交待几句,才去另一间厢房见掌柜。 枯坐半晌,不见姐姐回来,温琴心纤手撑在粉腮侧,百无聊赖冲珍珠道:“去看看可有样式新颖的珠钗,让伙计挑几样送来。” 珍珠领命出门。 独坐里间,凝着锦帘上轻晃的宝相花纹,温琴心没来由想起姐姐的亲事。 又想到青檀树下,姐姐微微泛红的面颊,刚平复的心思不免活络起来。 姐姐哪里是不想许愿,是不好意思吧? 铺子里的事她不懂,帮不上忙,此事却能帮帮姐姐。 可姐姐不让她出去,还交待珍珠看着她,以珍珠的性子,定然不肯陪她出去,即便出去,也会先请示姐姐。 唔,此地离青檀树不远,不如她溜出去,替姐姐系一根红绦带许愿,再溜回来。 只要她快些回来,哄住珍珠,就不会被姐姐发现。 玄冥卫再怎么心狠手辣,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对她一个弱女子下手。 至于姐姐说的倭寇,温琴心全然未放在心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玄冥卫都没捉到,哪能让她碰上? 心念稍定,温琴心起身,撩开锦帘一角,悄悄往外看。 珍珠背对着她,其余众人也都在忙,无人注意里间。 温琴心唇角弯起,将豆蔻紫的披风搭在椅背上,拿起帷帽,匆匆跟在刚结完银钱的两位女子身后,混出去。 头戴帷帽,立在路口,温琴心左看看,右看看,有些迟疑,该往哪边走? 周遭楼宇铺面鳞次栉比,或高或低的屋脊,遮住她视线,温琴心记不清路,又看不见青檀树的树冠。 先后问过三名女子,才找到千年青檀树。 不远处的摊位后,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婆坐在杌子上,面前摆满红带。 “阿婆,我要一根。”温琴心嗓音甜软,隔着面纱冲阿婆笑。 “一文钱。”阿婆睁开眼皮,浑浊的眼眸望她一眼,抬起树皮般枯皱的手,指指红带边摆着的扁肚粗瓷盒。 没等她付钱,便伸手去解红带上绑着的细线,想抽出一根给她。 温琴心垂首,眸光自腰间扫过,愣住,窘迫地登时面颊绯红。 她甚少出门,即便出门也是跟着姐姐,或是爹娘,从不需要自己带银钱。 “我……”温琴心欲言又止,为一文钱赊账,她说不出口,可下回还不知何时才能出府。 氲着雾气的杏眸落在红带上,少顷,她抿抿唇,抬手自发间拔下一支温润剔透的桃花玉簪,放在阿婆面前:“先放在阿婆这里,回头我差人送钱来,再取回。” 她语速极快,唯恐阿婆不应,没等阿婆反应,温琴心便抽走阿婆刚解下的红带,回身朝青檀树跑去。 小跑几步,胸腔内的心跳变得轻快,温琴心攥着红带,紧张又兴奋。 刚及笄,她身量尚未长开,踮起足尖,才勉强将红带系在低处的树枝上。 离开前,她回望一眼青檀树上新系的红带,墨玉似的瞳仁碎着璀璨笑意。 只要姐姐能觅得良人,她甘愿挨训,半年,不,一年不出门也愿意。 循着记忆往银楼方向走,约莫过去小半个时辰,温琴心四下望望,眸光茫然。 周遭街巷都有些相似,脚下是淮兴府处处可见的青石板路,温琴心踟蹰着,有些无措。 “站住!”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语气冷冽,如寒冰碎在耳畔,陡然将她思绪炸散。 温琴心头一震,猛地顿住脚步,茫然回身望过去。 三丈开外,一人逆斜阳稳步而来,玄色曳撒衬得他身量颀长,气质冷肃,两袖外侧银线绣制的灵蛇纹,熠熠生辉。 腰间鸾带侧佩一柄小臂长的弯刀,他指骨遮住刀柄纹路,渐渐收拢。 日光斜擦屋脊,巷口吹来的风平添三分凉意。 离她一丈远处,裴砚顿住脚步,长指按在蛇首刀柄处,冷眼睥她。 乌纱帽、弯刀、鸾带、蛇纹锦衣,温琴心愣愣望着他,想到姐姐叮嘱的话,她指骨攥紧袖口,脊骨绷直,颤声问:“大人可是玄冥卫?” 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类似的字眼不住往脑海中涌来,温琴心只觉遍体生寒。 视线自她交叠的衣领处又往下落落,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神情。 裴砚打量她一瞬,握住蛇首刀柄的指骨松开,指尖随意搭在冰凉蛇首上,轻嗤一声。 听不出他是喜是怒,感受到无形的压迫,温琴心身形微晃,退后一步:“大人明鉴,民女并非倭寇。” 若非她头戴帷帽,裴砚方才也不至于误会。 望着眼前娇娇柔柔,弱不禁风,似乎下一瞬便会吓得晕过去的小姑娘,裴砚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唇角微微牵动,冷声道:“速速离开,休要在此停留。” 大人让她赶紧离开这里,难道附近藏有倭寇? 如此一想,温琴心立时吓得汗毛倒数,吹动裙摆的风似又冷冽几分,冷得她小腿僵住,动弹不得。 温琴心又急又怕,却不敢四处乱看,唯恐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丢掉小命,害姐姐挨罚,让爹娘伤心。 -- 第3页 悔惧交加中,她杏眸中氲起水雾,冲裴砚盈盈福身,攥紧指骨,竭力稳住心神:“大人,民女迷路了。可……可否劳烦大人指条明路?民女想去袁……月老树下,就是那株千年青檀树。” 她口中说着官话,却带着淮兴府软糯婉转的本地口音,不违和,却能听出,明显是本地人。 迷路?裴砚指尖微动,一下一下轻敲刀柄上冰凉的蛇首,凉意顺着指尖钻入骨血。 他睑裂微微眯起,再次探究地打量温琴心,细品她话里的可信度。 大人在想什么?该不会真怀疑她这个样子能是倭寇? 想起话本里,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人的话,温琴心眸中雾气越蓄越浓,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几乎要落下泪来。 此女演技拙劣,兴许正是被倭寇收买,出来混淆视听,调虎离山的。裴砚不相信,一个本地人,会迷路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正思量着,是杀还是抓,忽而,他耳尖微动,猛然朝远处望去。 一阵急剧的破空声后,类似烟火的东西在天穹炸开,不及烟火好看,却很璀璨耀目。 那是什么? 疑问自脑中闪过,未及细想,温琴心倏而被一股大力扣入臂弯,夹在身侧。 泪意登时消散,眼前一晃,帷帽掉落一处屋顶,啪嗒一声响。 温琴心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高度,双足踏不到实地的感觉让她越发惊惶。 一时顾不上冒不冒犯,她忙闭上双眼,纤白细指攥紧裴砚身上的玄色锦衣。 耳畔急速的风声卷动她发丝,一下一下拂过他身前,人首鸟身脚踏银蛇的玄冥纹时隐时现。 指腹触到他衣料上微凸的灵蛇绣纹,温琴心一颗心高高悬起,似能感到项上人头摇摇欲坠。 若是听姐姐的话,在银楼里等着,这会子,她应当已然回府,吃到可口的菜肴。 稍稍一想,温琴心便觉鼻尖酸涩,她该同姐姐多撒撒娇,求姐姐同她一道去月老树祈愿的。 玄冥卫大人似未将她当个活人对待,有力的臂夹得她骨头疼,直到被放下,骨头仍隐隐作痛。 “人呢?”裴砚放开温琴心,抬眸,随意扫一眼头顶金漆乌木的招牌,嗓音冷冽。 夹着她飞这么远,竟然没听出一丝气息不稳,温琴心诧异之余,又多一丝畏惧,垂首顺目,半点不敢乱动。 “在里面,似乎一早就躲进去,被属下们发现后,劫持楼中掌柜,要属下们放他出海,请大人决断。”同样着灵蛇锦衣的男子,行礼禀道。 若是在僻静处,他哪会受此威胁,搭上一个庶民,弄死倭寇头子,也是赚的。 偏偏此处围观者众,大人又交待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滥杀无辜。 就怕逼急了,那倭寇头子血洗银楼。 “袁记银楼。”裴砚望着牌匾上的字,淡淡念出口,语气里有一丝不耐。 正欲下令,不惜一切,捉拿寇首,却见身侧一道倩影径直朝银楼里冲。 裴砚抬手,隔着柔软白绫衫擒住她纤细的臂,拧眉睇她:“想死?” “大人,我姐姐可能在里面,求大人救救她!”手臂上的钳制,握得她有些痛,痛意让她稍稍清醒。 若姐姐真在里面等她,她这般冲进去,也救不了姐姐。 眼前的玄冥卫大人,功夫了得,一定能救姐姐! 思绪飞转,温琴心身形一晃,朝裴砚跪下,烟绯百蝶裙柔软贴上冷硬灰砖,她螓首低垂,乌发雪颈衬得她清丽娇弱:“求大人救我姐姐。” 她软糯的嗓音有些哽咽,带着颤音,有惊惧,有焦急。 步摇下的南珠轻轻晃动,珠辉莹然。 一滴晶莹快速落在她纤柔的手背上,顺着细腻的肌理滑入裙料蝶纹,又一滴泪珠落下,有些晃眼。 裴砚移开视线,轻捏额角。 继而,冲身侧属下淡淡吩咐:“看着她。” 话音落下,他随手拉起温琴心,未看她一眼,锦衣襕边晃动,皂靴踏过灰砖,跨入门槛。 里间锦帘撩起时,温琴心分明看见姐姐颈间抵着一柄锋利匕首。 姐姐面色苍白,手中攥着她留下的豆蔻紫披风,身侧手持匕首的男子,浓眉戾眼,打扮很像她们梁国人,五官却有些古怪。 “姐姐。”温琴心轻唤,声音梗在嗓子眼,几乎发不出。 她担忧地朝里望,不敢眨一下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坠落眼睫。 依寇首之言,裴砚立在门外,随手将锦帘固定在门框银勾处,他并未触碰腰间弯刀,而是随手撑着门框。 “挟持弱女子,可不是英雄所为。”裴砚背对着她,淡淡道。 他身形高俊,轻易将里间情形挡住大半,姿态颇有些气定神闲。 蓦地,温琴心绷紧的心弦放松下来,泪意止住,被泪水浸润得乌亮如墨玉的翦瞳,闪着希冀。 大人那般厉害,一定有把握救下姐姐! 可见,传言并不能完全当真,或许玄冥卫中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只是少数。 至少,眼前的大人,是个好人。 “你这小姑娘从哪儿来的?为何跟我家大人在一起?”青锋扫一眼小姑娘红红的眼眶,神情困惑。 小姑娘眼泪真多,似前几日淮兴府下不完的绵绵烟雨,他们家大人素来不近女色,突然学会怜香惜玉了? -- 第4页 玄冥卫大人问话,温琴心不敢不应,侧身冲青锋施礼道:“民女迷路,偶然遇见大人。” 方才冲天而起的明弹,是此处玄冥卫特意放出的信号吧?大人定是知道此处离月老树近,才顺便将她带来。 思及此,温琴心苍白的面颊露出一丝愧色,她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大人把她当成倭寇同党,会威胁她性命。 青锋再次打量她一眼,愕然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几岁了?” 迷路?究竟是哪家的千金,听从老子的命令,用迷路这种骗小孩子的鬼话,试图接近、亵渎他家大人? “十五岁,上巳节前刚行笄礼。”温琴心柔声应,窘迫得面颊绯红,捏着绢帕的细指不安地攥了攥。 “……”态度还挺诚恳?青锋无言,小姑娘心性单纯如纸,他竟以为大人会对她有什么想法,真是辱没大人英名。 “往后站站。”知道是不相干的人,青锋不再客气,冷着脸示意她站到台阶下面去,“别干扰玄冥卫办差。” 温琴心往里望一眼,没听清裴砚如何跟寇首周旋,只看到他一手搭在腰侧弯刀手柄处。她依言往下走去,却扭头想看看姐姐好不好。 刚退开两步,视线便被两名玄冥卫挡得严严实实。 锦帘侧,裴砚状若随意同寇首交涉,眼神却凝在寇首面上,观察他的反应。 忽而,裴砚轻笑一声,微微敛目,遮住眸中不耐与阴鸷。 “你笑什么?”寇首被他笑得有些心虚,握着匕首的手腕微微打颤,面上仍虚张声势,蹩脚的官话里却透出三分惧意。 “笑你。”裴砚顿住,趁他凝神望来,匕首移开些许之时,倏而抽出弯刀,迅如鬼魅。 弯刀飞旋割破寇首咽喉,贴着他颈侧,钉在他身后挂花鸟图的石壁上。 少许热血溅到袁采玥颈侧,吓得她惊恐尖叫,面白如缟。 裴砚未看她,缓步上前,拔下钉在鸟翅上的弯刀,男子头颅失去支撑,歪向一侧。 他握着蛇首刀柄,贴近男子肩头布衣,徐徐擦拭锋刃上的血迹,轻蔑补完未尽之言:“画虎不成反类犬。” 大门外,温琴心听到姐姐的尖叫声,心口一震。 天色暗下来,夜风清凉,她背上却惊出一层薄汗。 “姐姐!”温琴心唤着,上前一步,想要挤开玄冥卫冲进去。 不料,她指尖尚未触及玄冥卫,却被一股大力向后拉扯,骤然远离。 那人动作粗鲁,身上一股说不出的咸腥味,连带着令人作呕的汗味,充斥鼻尖,熏得温琴心连连干呕。 银楼门口有骚动,似有人从门口冲过来。 温琴心正欲往后看,却被那人狠狠按在马背上,冰凉粗砺的指扣住她细颈,毫不怜惜。 马儿跑起来,风声中,温琴心被迫扬起脖颈,分明听见此人朝身后叫嚣:“你一人跟来,否则我立刻掐死你的小美人!” 闻言,裴砚扬手,止住众属下,飞身上马。 “大人!”青锋还没反应过来,里面倭寇头子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来一个? “暗中接应。”裴砚说罢,策马朝前方追去。 马儿飞驰,疾风带动街巷两侧的风灯,斑驳的影子摇曳在粉墙上,阴恻恻,让人遍体生寒。 海边一处废弃渡口,马蹄声止,温琴心被贼人粗鲁拎下马。 周遭漆黑一片,借着远处夜巡船只上的渔灯,勉强能辨出渡口海面停泊一叶不起眼的小船。 追过来的玄冥卫大人,一身玄衣,身影辨不清,更看不清面容,温琴心脑中却下意识浮现出那位大人的身形。 “找的替身不错,很像你。”裴砚缓步朝他们走去,神情舒展,似乎在说今夜月色不错。 “弯刀扔掉!”贼人不为所动,粗砺的指抵在温琴心细颈处。 温琴心仰面望去,惊觉裴砚身后暗处有许多人影晃动,光线太暗,她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 “大人,不要。”温琴心想也不想,便喊道。 即便大人功夫好,没有兵器,如何能全身而退?大人是好人,为救她才孤身犯险,温琴心却不想让对方真的丢掉性命。 玄冥卫被圣上倚重,像大人这样的好人,若为百姓着想,定能重振梁国。 “你……你要杀便杀,本姑娘不怕。”温琴心梗着脖颈,闭上眼,嗓音却因惧怕而颤抖。 贼人冰凉的指狠狠扼住她细颈脉搏,温琴心感受到肌肤下血脉剧烈而艰难地跳动,仿佛贼人再加一分力道,血脉便会立时沉寂。 海风自身后吹来,带着湿凉的咸腥气,猛烈撩拽她单薄的衣袖、裙摆,将她身形推攘地微微前倾。温琴心想着黑暗中贼人同伙靠近的情形,脑中乍然现出张开大口的食人巨兽。 听说倭寇野蛮不开化,真的会吃人,温琴心不禁双腿发软。 锵,一声脆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温琴心骇然睁开眼,看见暗处有人快速上前,从地上捡走什么。 应当,是大人的弯刀。 “倒也不必急着寻死。”裴砚随意整整袖口,顿住脚步,望向贼人,慢条斯理道,“目的达到,不如先放了这没用的小姑娘?” 第2章 惦记陛下有意赐婚,你可愿娶? 裴砚心下有些懊恼。 或许,他那时没起疑,把小姑娘丢在巷子里不管,事情会顺利些? -- 第5页 只一瞬,念头便被他抛至脑后,进银楼前,他就怀疑有诈,叫青锋看好小姑娘。 若非青锋等人轻敌,也不会节外生枝。 眼前的小姑娘娇娇弱弱,像极了淮兴府烟雨朦胧中的杏花,明明禁不起一丝风雨,偏还想逞强。 心念闪过,裴砚目光淡然往她脸上落了一瞬。 “没用吗?”贼人笑出声,口音怪异,笑声也诡异,让人脊背毫毛毕直,“我觉得挺有用。” 言罢,他收回视线,目光不善落在温琴心面上。 松开钳制她脖颈的指,指腹贴着她姣好的下颚线条,蛇信似地摩挲几下:“梁国地大物博,令人向往,梁国美人也招人疼。” 细腻肌理被他皲裂粗砺的指腹磨得生疼,温琴心素来被护在后院,何曾见过如此无礼之人?更不曾受过此等羞辱。 她深吸一口气,别开脸,试图避开倭寇的触碰。 倭寇却不容她躲避,瞬时钳制住她下颚,紧紧扣住她颌骨,炫耀战利品似地冲裴砚道:“回去禀报你们尊贵的皇帝陛下,梁国的宝物和美人,早晚是我们的,未免大动干戈,不如痛快奉上。” 温琴心大惊,倭寇屡番扰乱淮兴府,竟不止是为了抢掠,还妄想侵吞整个梁国? 蛮夷小国,大言不惭! “好啊。”裴砚微微颔首,淡淡应。 他是玄冥卫,为何轻易答应倭寇的话?温琴心不懂,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黑暗中,看不清他面容,远处渔灯微弱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深邃冷冽。 “哈哈哈。”贼人大笑,身形震颤间,钳制她的指也微微松动。 霎时,眼前一道暗影逼近,魅影似地揽住她的腰,将她稍稍带离。 没等温琴心有所反应,便听身侧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贼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湿凉海风剧烈拂动她散落颈侧的青丝,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被风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清冽干净的气息。 温琴心愣愣抬眸,捕捉到贼人耷拉头颅倒地的一幕,骇然惊呼。 数不清的贼人涌过来,长刀发出阴森寒光,被长刀贯穿显然是极可怕的。 她不敢想,不敢看,闭上眼,细指紧紧攥住裴砚衣料,竭力缩起身形。 耳边充斥着锋刃破开皮肉的声音,鼻端萦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她克制自己不去想惨烈的画面,却克制不住身形因恐惧而颤抖。 似乎很快,又似乎过了许久,青锋带领的玄冥卫和裴砚一道,将倭寇屠尽。 利刃破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双足却终于踏上实地,温琴心睁开眼,只看见裴砚面朝海面,留给他们一道背影。 渔灯的光线,沿他身形勾勒出薄薄辉光,玄衣被暗夜染成墨色,衬得他身形修长冷峻。 近处幽沉的海面,远处料峭的春山,皆沦为他的陪衬,清泠似水墨,有种难喻的寂寥。 “送回去。”裴砚嗓音疏冷,仿佛刚才出手救人的不是他。 说话间,牵动到伤处,他下意识扶住腰间鸾带。 “谢大人救命之恩!”温琴心垂首福身,并未察觉。 青锋却看出异样,急切问:“大人受伤了?” 闻声,温琴心愕然抬眸,望向他背影,却辨不出他伤在何处。 甚至,被他庇护之时,她根本没察觉到他受伤。 “大人……”温琴心樱唇轻启,愧疚又不安。 裴砚并未应声,稍稍侧首,余光扫过青锋。 “属下遵命!”青锋肃然领命。 回到银楼时,已近亥时,银楼外不仅守着几名玄冥卫,还有衙吏。 温琴心不敢看姐姐,更不敢看爹爹,微敛美目,轻咬樱唇,扑入阿娘怀中。 闻到熟悉的香气,簌簌落泪:“阿娘,蓁蓁知错了。” “你这丫头。”温倩叹一句,嗓音哽住,说不下去,只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抚。 翌日,身边的丫鬟琉璃拿银钱,去阿婆的摊位上取回桃花玉簪。 温琴心将玉簪放回妆奁,眉眼和顺对着袁采玥,一副甘愿挨训的模样:“姐姐,我以后都听你的话,绝不再自作主张。” 凝着妹妹娇艳的容色,袁采玥轻叹一声,目光扫过桃花玉簪,怅然道:“事事听我的,也未必好。昨日幸好你贪玩溜出去,否则你落入倭寇之手,姐姐万死难辞其咎。” 听她说的吓人,温琴心也有些后怕,抓住姐姐衣袖轻摇,娇声反驳:“姐姐,我才不是贪玩。” 言罢,她倾身靠近袁采玥,凑在姐姐耳边,红着脸,轻声道:“姐姐,我向月老树许过愿,姐姐一定会找到合心意的郎君。” “小丫头不知羞!”袁采玥嗔她一句,含笑去捏她细腻白皙的面颊,“月老树若有灵,就保佑你这小丫头早些嫁个如意郎君,省得我和爹娘操心。” 姐妹二人说说笑笑,日子又恢复如前,平静而安宁。 温琴心不再闹着出府,折花、抚琴之时,偶尔想起玄冥卫大人,也只是想知道他伤得重不重,有没有及时医治。 听下人们议论,玄冥卫已离开淮兴府,温琴心才莫名松一口气。 “姐姐,你知不知道,救我们的那位玄冥卫大人,叫什么名字?”温琴心柔声问。 她坐在廊庑下,将打到一半的络子放在袁采玥腰间比划,又收回,加一粒宝珠,继续打。 -- 第6页 当日险象已过去许多时日,料想姐姐同她一样,已从惊惧中全然平复,才敢问出口。 随口一问,只是想记住恩人名讳,日后有缘再见,也好回报一二。 袁采玥听在耳中,却是心中大震,头皮发紧:“玄冥卫杀人如麻,他们只是为了剿灭倭寇,救我们只是顺便,你切莫惦记!” 当日倭寇脖颈被弯刀割破,在她身侧咽气的情形,袁采玥仍记忆犹新,甚至时常为此做噩梦。 此刻回想,似乎还能感受到倭寇的血,溅在她颈侧的可怖。 在她眼中,玄冥卫与倭寇半斤八两,鹰犬和外贼,一丘之貉,哪里会把她们普通百姓放在心上? 若非袁家是淮兴府数一数二的富户,每年往国库中贡献可观的税银,兴许玄冥卫根本不会顾及她们,会连同她们和倭寇一起斩杀。 是吗?温琴心不认同姐姐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闷闷道:“我没惦记。” 她惦记什么?她不知道恩人名讳,甚至想不起恩人长什么样,想报恩,找谁报去? 或许,姐姐说得对,玄冥卫大人只是顺手救她。 “你是不是拿那位大人当恩人呢?”袁采玥无奈,抬指点点她额角,随手拨动她鬓边珊瑚珠步摇。 “别说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就连知府大人,玄冥卫也未放在眼里。听说淮兴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曾把女儿送去那位大人身边伺候,只求他回京后,口下留情。” 袁采玥还想说什么,看到妹妹苍白的小脸,又止住,怕她纯善被人骗,又怕一次说太多吓着她。 “罢了,姐姐护着你便是。”袁采玥说着,从棕篮中取过两条彩线,比着温琴心的动作打络子玩。 许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当日发生的人和事,在温琴心脑中只留下不太清晰的印象。 沉默半晌,她脑中浮现出那位大人立在海边的背影,疏冷而寂寥。 他是好官吗?会随意收用官家女子,再弃之不顾,回京替淮兴府的官员们美言吗? 温琴心本来认为他是好人,听姐姐说的多了,不免有些动摇。可一想到是对方救的她,甚至因她受伤,温琴心又为这些许的动摇而不耻。 且不说他是不是好人,这些卖女求荣的官员们,却一定是恶人,平日里千娇百宠的女儿,竟能轻易推出去。 “姐姐,我想学医术,治病救人。”温琴心打络子的动作顿住,定定望着袁采玥,眼中神采颇有几分认真。 她没什么大本事,却不想继续如金丝雀般娇养于内宅,只等嫁人后,换个院子养着,好与不好,全凭旁人怜惜。 若能学些医术傍身,爹娘便不会拦着她出门,再遇到有人受伤,也不至于不知所措。 “怎么突然想学医术?”袁采玥愕然,手中刚开始有雏形的络子瞬时散开。 她索性丢回棕篮中,目光凝着温琴心。 “就是想学些有用的技艺傍身,若下回再遇上歹人,也懂得自保对不对?”温琴心将络子最后一根线头收口,递到袁采玥手中。 手肘撑在姐姐膝上,纤手捧起小脸,眼巴巴望着姐姐:“姐姐,你替我同爹娘说好不好?” 若她自己去说,爹娘未必上心,多半当她一时贪玩,吃不得苦。 “想要自保,不如去镖局请位女师父教你习武。” 话音刚落,袁采玥看看妹妹撑在自己膝头纤细的小臂,凝滞一瞬。 不待温琴心开口,自顾自转了话锋:“好,我帮你说,你莫要怕吃苦。” 妹妹细胳膊细腿,身条如花枝,只怕习武也不能同人硬拼,不如习医,关键时能取巧。 不知姐姐如何说服爹娘同意,半月后,爹娘为她请好师父,并非草草敷衍,竟是请的翠微山上的女神医阮氏。 听说阮神医医术高明,诊金却贵的出奇,且从未收过徒弟,温琴心明白,爹娘定为她花了许多心神。 马车中,温琴心撩起车帘,望着窗外烟岚翠障。 她窄秀的鼻翼微动,轻嗅一记,不知名的山花雅香涤荡肺腑,耳畔是高低错杂的鸟语。 重峦叠嶂,鸟语花香,越往上,银练般的云雾也变得低垂可及。 温琴心唇角弯起,好看的杏眼笑如月牙泉。 “同师父学艺,不比在家中,蓁蓁切莫贪睡,惹师父不悦。”袁采玥细细絮叨,半训半劝的话,却带着分明的担忧,“珍珠和琉璃跟着服侍,辨草识药却须你自己来。” 一路交待,温琴心悉数应下,唇边笑意不减。 她一定学好医术,三年后下山,必将让姐姐刮目相看,再不叫姐姐这般替她忧心。 马车停下,分别之时,袁采玥却又改了口风:“罢了,若我们蓁蓁觉得苦,就叫珍珠给姐姐带信,姐姐上山接你回去!” “姐姐,你放心好了。”温琴心笑靥如花,抱住袁采玥,“再不动身,天黑前可下不去。” 初时,温琴心还有些拘谨,试探几回才发现,师父并没有想象中严厉。 甚至她每日早睡晚起,师父也不曾苛责,只消她把每日功课做完就行。 很快,温琴心在翠微山,便如同在自己家一般自在。 又一次晚起,做完功课后,温琴心替师父烹好茶,纤手托着粉青釉缠枝莲纹茶盏,放在师父手边。 顺势站到师父身侧,替她捏肩捶背,嗓音甜软柔糯:“师父,您对徒儿真好!徒儿一定用心,把贪睡的时辰补回来!” -- 第7页 阮师父闻言笑出声,睨她一眼:“好话不要钱,你上山学医,你爹娘可交了不少束脩,你莫要让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就成。” “师父千万别向爹娘告状!”温琴心佯装求饶,笑闹一阵,便去院中翻晒昨日新采的草药。 她模样生得好,嘴巴甜,阮师父有心对她严厉些,却不忍心。 若非当年那老道负心,入宫伴驾,她该也有一儿半女,像蓁蓁一般讨人喜欢。 想到不好的回忆,阮师父面上笑意淡下来,摇摇头,将记忆抛散,捧起徒弟泡好的银丝茶。 一年后,京城。 坤羽宫中,荔枝木高几上,青铜博山炉氤氲重重香雾,袅袅而上。 裴砚坐在凤座右下首,随手翻开一份密折,扫一眼,合起来放回身侧方几。 “这两年,陛下有意赐婚,皆被你推拒。”裴皇后扫一眼密折,顿了顿,嗓音放缓,“如今你已及冠,婚事推脱不得。柳尚书此举,陛下应当是默许的,明日早朝或许会提起。子墨可愿娶柳家嫡女?” 陛下生性多疑,裴砚早已领教。 圣心难测,别说是他,陛下对自己册立的太子也不是全然信任。 “娘娘以为如何?”裴砚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语气淡淡,抬起眼皮望向上首凤座。 “柳尚书只有柳曼云一个女儿,膝下没有儿子,陛下对他最是倚重。若与柳家结亲,陛下对裴家的猜忌,会减轻一些。” 言下之意,裴皇后支持他迎娶柳曼云。 “娘娘可见过柳家小姐?”裴砚望着裴皇后,沉冽的眼眸带着轻嘲,以及置身事外的漠然,“若娘娘认为,柳家小姐嫁入裴家是好事,便依娘娘所言。” “姑姑并非只是替裴家考虑,当初你服下那老道的毒丸,姑姑至今心有不甘。”裴皇后神色凄然。 她明白,毒丸乃陛下所赐,当下的裴家并不能承受拒绝的后果,可是裴砚一人扛下所有,她又隐隐担心。 “盲婚哑嫁总归不好,你去偏殿歇歇,姑姑召柳家小姐入宫,你见过再说。”裴皇后想想,补了一句,“若你不愿,姑姑另想法子劝陛下。” 裴砚唇角微微牵动,笑意尚未成型,便消散。 玄冥卫指挥使的位置,他尚未坐稳,司礼监的态度亦不明朗,密折能到皇后手中,必是陛下的意思,让他迎娶柳氏女,乃是圣意。 他并不问裴皇后有什么法子,站起身,随手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纤尘,朝偏殿方向去。 昨夜月圆,他一宿未眠,去偏殿稍坐,打个盹再出宫也好。 他耳力好,即便宫婢、内侍们动作放轻,他仍能听见坤羽宫忙碌的声响。 坐在圈椅中,虽未睡着,闭目养神片刻,头脑倒也清明不少。 裴砚起身,举步走出偏殿雕花门,立在廊庑下,无意瞥见庭中青石甬路上的身影,脚步微滞。 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婢,步履轻快,领一位绯衣女子往正殿去。 察觉到他的目光,柳曼云侧眸望过去,脚步登时放缓,呼吸也微微凝滞。 她朝裴砚柔柔福身,鬓边步摇轻晃,心湖也随之晃荡。 指挥使夫人的位置,一定是她的,眼前男子丰神俊朗世无其二,她志在必得!娶她,对裴家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是聪明人,往后更会懂得她的好处。 柳曼云心思千回百转,意识到他的打量,忍不住面颊微热。 女子鬓边步摇垂着上好的南珠,珠辉莹然,面容似曾相识。 隔着半个庭院,裴砚恍惚一瞬,记忆回到烟雨后的淮兴府,又倏而被理智拉回。 想起那位说不上胆大还是胆小的小姑娘,裴砚唇角微弯。 转眼一年,不知那小姑娘还敢不敢出门,会不会迷路? “大人,那位便是柳家小姐。”一名宫婢奉命近身提醒。 裴砚收回视线,沿抄手游廊往坤羽宫外走:“去回禀娘娘,本座无异议。” 第3章 入京如表哥一般,温润如玉,进退有度…… 三日后,赐婚旨意降下,裴家和柳家奉旨结亲。 温琴心一年多没下山,连除夕夜,也是在翠微山上陪师父一起过的。 丹桂飘香,芳馥满城。 她接到信,信中说姐姐将与王同知家的长子定亲。 “珍珠,收拾一下,我去找师父!”温琴心捏起报春红彩笺,稍提裙裾,朝上房跑去。 片刻后,她把彩笺递给阮师父:“师父,姐姐明日定亲,徒儿想下山一趟,明日天黑前回来可好?” 阮师父接过信,略扫一眼,重新递给她:“去吧,若想跟姐姐说私房话,后日再回也不迟。” “多谢师父!”温琴心攥着彩笺,刚回身,又忍不住调转足尖,抱住阮师父,轻柔裙摆绚烂如花。 生得娇姿艳质,却是娇柔率真的性子,猫儿似的拿侧脸轻蹭师父肩头,阮师父被她闹得哭笑不得。 “越长越小!”阮师父佯装嫌弃,推开她,面上却带笑,“下山去吧!” 待温琴心要上马车时,又被师父唤住,递来一枚细颈白釉小瓷瓶。 “这是什么?”温琴心不解。 阮师父看着徒弟日渐长开,秾丽无双的容颜,心下感慨,大方直言:“若遇上毛贼,冲对方面门撒过去。” 原来是防身用的,温琴心欢喜一笑,收好瓷瓶,朝师父的背影挥手,甜甜喊:“师父,蓁蓁会早些回来的!” -- 第8页 回到府中,已是掌灯时分。 廊庑下,绛纱灯随风轻扬,柔丽软纱如女子曼舞的倩影。 庭中桂树枝丫错落,暖黄的玉兔灯,温柔映照满树甜香。 温琴心挽着姐姐臂弯,走上石阶,朝膳厅去:“姐姐,那王公子是怎样的人?你喜不喜欢?” 急于知道姐姐中不中意这门亲事,温琴心说话直白,面上并无一丝羞色。 袁采玥却脚下一滑,被温琴心及时扶稳身形,却是羞红脸,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没说话。 “咱们家不兴盲婚哑嫁,亲事自然要你们自己点头。”温倩笑着,回头看两位女儿,眼尾笑意更深。 两个女儿都是如珠如宝养大,自然不能亏待。 “王公子的文章时常得夫子夸赞,在淮兴府小有名气,你爹也说他颇有几分真才实学。明年秋闱,中了举人,后年春闱再中进士,你姐姐也算有个依仗。” 想到王家郎君谦和守礼的模样,温倩也替女儿高兴:“到时托你舅舅替他在京城谋官,你也去舅舅家住些时日,娘托你舅母替你相看着呢。” 提起小女儿,温倩心下忍不住发愁。 小女儿生得出挑,即便在山上,上门求亲的人也不少。 温倩担心她嫁去寻常人家会受委屈,不如嫁去京城,到时有采玥和兄长护着,或许稳妥些。 “好呀,姐姐去,我就去。”温琴心笑意甜甜,好奇打量着袁采玥难得赧然的神色,心里默算着姐姐可能去京城的日子。 “你去什么?我还想多陪爹娘两年呢!”袁采玥红着脸,快步踏入膳厅,拿丝帕遮住半边脸,不叫妹妹打趣。 “娘也是这个意思,先定亲,等王公子高中进士,再成亲不迟。”温倩笑道。 采玥是个生意经,这两年再多攒些嫁妆,即便王公子高中状元,她腰杆也直。虽说梁国女子十五便能成亲,可那些疼女儿的人家,二十再出阁的也不是没有。 女儿的亲事,温倩并不着急,早早相看也是为了稳妥。 夜里,温琴心没回房,而是与姐姐同塌而眠。 榻边一灯如豆,昏黄暖光洒入罗帷。 温琴心含笑凝着姐姐,留意她一颦一笑,发现她每每提起王公子,眼神格外灿亮。 “姐姐,你喜欢王公子对不对?”温琴心侧身朝着袁采玥,盈盈美目充满好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偷偷看过些话本子,可她从未对谁有过话本里缠绵悱恻的情愫,温琴心有些怀疑,她是不是除了容易迷路,还有别的毛病? 明日便会见到他,袁采玥想着对方的样子,想到对方私下为她作的诗,很明白喜欢的感受,却不知该如何对妹妹说。 “你呀,还没长大,等你有了心仪之人,自然会懂的。”袁采玥望着妹妹懵懂的神情,心绪渐渐平复,“终身大事,依凭一时喜好决定,也未必好,待你真有了心仪之人,也切莫被情爱蒙蔽双眼。” “姐姐何出此言?”温琴心听着,心里更糊涂。 沉吟片刻,袁采玥寻思此时提起此事,有些不吉利。 可妹妹小住一日便会回翠微山,下回她未必还记得此事,索性将微不足道的顾虑抛在脑后。 听姐姐说完,温琴心震惊不已。 玄冥卫指挥使同吏部尚书嫡女珠联璧合,婚事乃圣上亲赐,指挥使裴大人怜惜柳小姐,并未仓促成婚。 谁知,定亲才半年,那柳小姐不知何故,竟爬上龙榻,成为圣上宠妃,狠狠打了裴大人的脸面。 许是出于补偿,圣上加封裴大人为忠毅侯。 “要不说天道好轮回呢,从来只见玄冥卫欺负别人,如今他们的指挥使大人被柳小姐打脸,都是报应!”袁采玥提起玄冥卫,从来没好话,颇为愤慨道,“可惜那狗官因此封侯,往后势力更大,恐怕要一手遮天。” “姐姐,玄冥卫也未必全是坏人吧?”温琴心依然记得,当初是玄冥卫大人救她一命。 对此,温琴心一向很执着,袁采玥知道说不通,便顺着她意思接过话:“你说的没错,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玄冥卫里或许有好人,可做到指挥使的位置,你还认为他能是好人吗?” 想起传闻中玄冥卫杀伐果断的做派,温琴心说不出话来。 那位裴大人受此羞辱,还更得势,往后玄冥卫岂不是更变本加厉?不知道救她的那位大人,是不是也会变? 下定这日,温琴心隐在花枝后,悄悄看了一眼,王公子是个温润书生,她只盼月老树灵验,让姐姐幸福顺遂。 翠微山的日子,过得飞快,除夕前下山时,听说姐姐的婚期定在二十岁生辰后一个月。 温琴心正为姐姐欢喜,阿娘却说舅母那边已有几位人选,等她早些上京小住,顺便相看。她脸皮薄,经不住打趣,忙收拾行李,匆匆回翠微山陪师父过除夕。 王公子秋闱中举,两家来往越发密切。 年后,王公子进京参加春闱,上元夜没能陪袁采玥赏花灯,却提前叫人做好花灯,上元夜送到袁采玥面前。 有些话当面说不出,袁采玥却时常写信告诉妹妹。 王公子待姐姐的好,温琴心多少知道一些,字里行间也能看出,姐姐对婚事很满意。 她一日日算着出师的日子,悄悄准备送给姐姐的生辰礼和添箱。 -- 第9页 月老树似乎真的灵验,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翠微山上的雪化尽的一日,姐姐亲自上山接她。 “姐姐,为何是我先去京城?”温琴心不解,“不急在这几个月,蓁蓁想等姐姐一起,更何况三年之期将满,我提前下山,岂非对师父不敬?” 姐姐脸色不好,说是风寒未愈,温琴心替她诊过脉,确实如此。 却不止,姐姐似乎忧思少眠,伤了元气,婚事自不必担心,是因为王公子谋官之事? 春寒料峭,姐姐却撑着身子,亲自上山接她,温琴心疑惑不已,舅母为何忽而催得这般急? 舅母挑选的郎君,纵有千般好,她也不大乐意提前去。 “为师同意你提前下山。”阮神医走进来,不经意扫一眼袁采玥。 待袁采玥避出去后,阮神医才令侍从搬进来一抬箱笼:“为师没什么可赠你,这些医书算为师给你的嫁妆。你且记着,入京后,若非迫不得已,莫要让人知晓你是我徒弟。” 拗不过姐姐,温琴心稀里糊涂离家,登上商船,往京城方向去,心里却不甚踏实。 “小姐,您别紧张,老爷夫人说了,舅老爷和舅夫人一直写信催您入京,盼着您去呢。”琉璃奉上热茶,甜甜劝慰。 珍珠冲她点点头,走到窗边,将窗棂合上些许,这时节,江风还有些凉。 幼时似乎去舅舅家小住过,温琴心记不太清,京城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不踏实是因为紧张吗?她不太确定。 捧起热茶,浅饮一口,暖意入喉,自体内溶开,似乎好上些许。 温琴心望望窗棂,罅隙间透出雾渺渺的天色,湿冷水汽随风扑入眼帘,睫羽也沾染潮意。 柔声吩咐珍珠,往紫金香炉中加一块安神香篆,温琴心回身,从箱笼中取出一册泛黄医书。 城外渡口,表哥温旭特意休沐一日,领着马车来接。 “劳烦表哥。”温琴心盈盈一拜。 梁国文人尚白,温旭一身云峰白广袖长衫,外罩一层晴雪薄纱,墨色发髻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气质温润,如圭如璋。 与未来姐夫有相似的书卷气,却又不同,有种不显山露水的清傲。 “表妹客气。”温旭微微颔首,姿仪清雅,语气让人感到亲近,却不会过分热情。 温琴心坐在马车中,温旭骑马,缓行于车窗侧,时而说起府中之事,偶尔提及她幼时随母亲来小住的趣事。 那些事,她已全然不记得,进到温府,上上下下仅仅有条,同她从前在家时,迥然不同,她少不得打起精神应对。 坐船半月,她睡得不好,今日又劳神,好在舅母没多留她叙话,早早便吩咐人送她回院中安歇。 待府中动静渐歇,温旭坐在书房,对着案头琉璃灯,若有所思。 夫人李氏款步进来,手中捧一碗桂花莲子羹。 甜香味盛在粉彩莲池纹碗中,李氏舀起一匙递至他唇边:“夫君在想什么?” 近来太子似乎不得圣心,夫君身为少詹事,日子必不好过,今日休沐,何尝不是借机避避风头 ? “要不要我回去问问父亲?”想起传言,李氏也跟着忧心,圣上可千万别真存着废太子的心才好。 父亲是户部侍郎,说不定知道些他们没听到的消息。 “不必。”温旭摇摇头,就着发妻的手,用一口莲子羹,“还没到那时候。” 自己不想法子,没主见地仰仗岳父,只会让岳家看不起。 温旭接过莲子羹,放在一旁,拉住李氏的手,意味深长问:“你觉不觉得表妹有些面善?” “你方才是在想蓁表妹?”李氏想想温琴心花一般娇艳的颜色,心内一酸,别开脸,有些吃味。 “跟你说正事,你想哪儿去了?”温旭笑笑,将李氏拉入怀中,安抚一通,摩挲着李氏绯红的面颊问,“你从前在闺中,可见过云妃娘娘?” “云妃?”李氏自然见过,只是对方性子要强,不太合得来,交情不深。 此时提起,她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云妃的模样,蓦地灵光一闪,惊道:“你是说?” “你也觉得像,对不对?”看来不是错觉,温旭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凑近李氏,在她颊边轻贴一记,“夫人真是聪明,一点即通。” 他的心思也通了,能不能成,还得探探对方的态度。 “蓁表妹那边,你多看顾着,过些日子便是上巳节,为夫陪你们去城外庄子上玩两日。”温旭一面交待,一面完善心中所想。 李氏是个好哄的,看出夫君对蓁表妹没那意思,况且蓁表妹跟夫君同姓,也不大可能,便一心一意同温琴心处好关系。 舅母贵人事忙,表妹温曦又在外祖家乐不思蜀,表嫂李氏温婉贤淑,处处周到妥帖,温琴心在温家倒也舒心。 隔几日给姐姐写一封信,托李氏让人送出去,却迟迟收不到回信,温琴心有些着急。 “小姐,眼下半个梁国都在下雨,路上不好走,淮兴府和京城离得又远,哪有这么快?”琉璃指指博古架道,“要不奴婢去请少夫人来,小姐和少夫人玩双陆?” 听她一说,温琴心算算日子,确实是她心急了些,便点头应下。 李氏见人三分笑,玩耍也不争输赢,温琴心和她一起玩,不会有任何压力。 -- 第10页 玩一会双陆,又下两局棋,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下来。 “小姐,少夫人,表少爷在院外,来接少夫人。”珍珠含笑上前,望着李氏,只觉李氏好福气。 表少爷刚回府,就迫不及待来接少夫人,可见二人平日里感情甚笃。 “表嫂,表哥待你真好!”温琴心真诚夸赞,面上笑意诚挚。 李氏面颊微红,捏起帕子遮掩,觑一眼温琴心:“表妹莫要取笑我,母亲可替表妹挑了几位才貌双全的郎君,只等上巳节后相看的,到时可就是表妹脸皮薄了。” 说完,不等温琴心回话,匆匆起身,朝院门处走去。 若她不说,温琴心险些忘记,动身来京城时,阿娘和姐姐都说,京城这边着急相看,舅母拂不得别人好意,才催她上京。 可在京城这些日子,舅母却并未着急安排她与人相看,阿娘和姐姐定然不会骗她,究竟哪里出了错? “小姐,小姐?”琉璃轻唤,推了推她肩膀。 温琴心回过神来,灯影落在她眉眼,衬得她杏眼粉腮越发娇艳秾丽,眼神却有一丝茫然:“什么?” “奴婢是想问,小姐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不如寻个机会同舅夫人说说。”琉璃看出自家小姐在温家的拘谨,隐隐担心,“老爷夫人定舍不得小姐委屈自己。” 小姐心善,若舅夫人挑选的郎君不合小姐心意,小姐为了不得罪人,稀里糊涂把亲事定下,吃亏的还是自己。 “我……”温琴心愣住,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什么是喜欢呢? 她想到姐姐和王公子,又想到李氏与表哥,随口道:“如表哥一般,温润如玉,进退有度,便极好。舅母教子有方,她挑的人必然不会差,你切莫多言。” 她们住在温家,若这些话传到舅母耳中,恐怕会叫人伤心。 翌日,舅夫人秦氏处理完府中俗务,便有人进来,将温琴心昨夜所说的话,悄然禀报给她。 秦氏品茶的动作一顿,侧目望向丫鬟:“她真这么说?” 见丫鬟点头,她放下茶盏,轻叹道:“倒是个心思玲珑的姑娘,模样也出挑,可惜出身低了些。她娘有心让她高嫁,可京中但凡有些底蕴的人家,哪个肯娶商户女?说起来,她爹当年也是进士出身,却一心从商,银子挣再多不也……” 淮兴府那边的事,众人心照不宣,一致瞒着温琴心,老爷特意叮嘱过,秦氏不欲多说。 “管好你们的嘴,别叫她听到什么风声。”秦氏吩咐一句,便挥手让人退下。 老爷有心照拂,袁家也并未全然败落,若事情有转机,她也不会做的太绝。看在温琴心眼光好的份上,帮她寻个门第好些的庶出子弟,也不是不行。 更何况,又不需要她出嫁妆。 秦氏惯常主持中馈,经手的银子不知凡几,可一想到温琴心到之前,温倩夫妇先行派人送来的厚礼和嫁妆单子,她也不由得有几分眼热。 只是,淮兴府的事明朗之前,不宜轻举妄动,先前看好的几家也得暂缓,否则那不是结亲,倒成结仇了。 温琴心只是表小姐,生辰并未宴请宾客,只在府中摆家宴,表妹温曦也回来团聚,多个人说话,倒也热闹。 忠毅侯府,夜色幽静,灯影幢幢。 书房中,裴砚坐在临窗罗汉床上,指尖拈一枚白玉棋子,指骨优雅如玉。 少顷,他落下一子,棋案对面的卫九皋长呼一声,痛心疾首将手中没机会落下的黑子丢回棋碗。 “歇歇再下。”卫九皋捂着心口,夸张道,“我这破碎的心需要时间缝补。” “……”裴砚瞥他一眼,目光淡淡,没理。 “真无趣,难怪到手的未婚妻跟人跑了。”卫九皋撇撇嘴,拈起棋盘上错落的棋子,分别丢向两只棋碗。 这种话,大概也只有他敢当着裴砚的面说。 “到手的爵位才实惠。”裴砚毫不在意。 听对方提起云妃,他倒是难得又想起三年前那娇娇弱弱,一派纯真的小姑娘。 不,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如今,大抵也已嫁人。 裴砚闭上眼,指腹轻捻眉心,当初他竟觉得云妃同那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实则半点相似也无。若那姑娘精明如云妃,当初他根本懒得出手。 世上精明者,美貌者,多如过江之鲫。 如她那般透着傻气的,他倒是只见过一个,否则,也不会到今日还记得。 云妃爬上龙榻,如鱼得水,甚至将太子玩弄于股掌,不知那姑娘嫁人后,会不会学聪明些? “你说圣上到底会不会废太子?”卫九皋将棋子丢回棋碗,发出啪一声脆响。 “不重要。”裴砚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搭在膝头,姿态闲适舒展,有种掌控一切的威势。 废不废太子,对他并无影响,几位皇子明争暗斗,他乐得看戏。 “也对,反正其他几位皇子上位,并不会比太子做得好,犬父无虎子啊!”卫九皋感叹,捞过两只大绣枕垫在身后,斜斜靠着。 “你也姓卫。”裴砚淡淡开口,漆沉的眸底盛着浅浅戏谑。 卫九皋被噎得无力反驳,好吧,谁让他老子安王是昏君的亲弟弟呢。 “若是你想……” 裴砚话没说完,便被卫九皋打断,连连摆手:“我不想!” -- 第11页 活着不好吗,他为何要想不开去争这烂摊子? 说完,又想起淮兴府之事,卫九皋坐直身子,面上多一分正色:“说起来,沿海一带的富贾们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太子色胆包天,觊觎云妃娘娘,圣上为安抚宠妃,要为她兴建富丽奢华的揽月楼。国库拿不出银子,他竟然想出这一招,从富商们手里掏银子。” “诶,这事你不管管?”卫九皋觉着,再这么折腾下去,商贾们恐怕更加提心吊胆,梁国得穷成什么样? 到时不等倭寇和北剌来犯,百姓们穷得叮当响,自己就得造反。 “怎么管?圣上两年前便已禁海市、边贸,那些商贾私下同洋商交易,不算冤枉。”裴砚一下一下转动拇指指骨上的蛇纹和田青玉扳指,漫不经心道。 “啧,冷漠!”卫九皋斥道,“当初禁海市,你不是不同意吗?” 裴砚笑而不语,眼中毫不掩饰对腐朽朝局的蔑视。 天下人骂他,圣上用他也防他,裴家只知道依靠他,卫九皋明白他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对眼前的裴砚,他说不出任何让其向善的话,他不能强求好友身处地狱却心向佛陀。 “罢了,你高兴就行。”卫九皋有些烦躁,端起茶盏饮一口,才发现茶水已凉,倒是正好将他心口燥郁压下,“我先回去,记得上巳节跟我去宫外散散心。” 裴砚刚要拒绝,便被他打断:“别拒绝,我可是为你好!六公主好几次跟我打听温旭的行踪,我没说,但她从别处也不难打听。听说温旭上巳节要带家眷去城外的庄子游玩,若不看着些,当心她闹出不好看的来。” “好。”裴砚应。 上巳节前一日,温琴心收到姐姐的回信,说家中一切都好,让她好生在舅舅家等姐姐入京。 她心中欢喜,翌日听李氏的话,细细装扮过,同众人一道乘马车出城。 第4章 上巳倚着古朴的床柱,居高临下望她。…… 别庄外,湖清柳碧,田边坡下生着许多芸薹,深翠的茎叶上,蝶黄小花随风摇曳。 温琴心着莲粉短衫,竹篁绿罗裙侧缀一条珠络,走在芸薹边,生生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她只顾赏花,浑然未觉。 李氏和婆子说着上山采山菌之事,走得慢些,落后两步。 前面有条山路,温曦迫不及待小跑过去,温琴心停下脚步,回眸等李氏和婆子。 回眸间,她鬓边南珠步摇轻晃,珠辉莹润,粉颊雪颈细腻如美玉,身条纤柔如新抽的嫩柳。 “若我认错……”李氏话没说完,声音卡在嗓子眼,心神为之一震。 此等容色,再纯善亦是祸水,断不能让她在府中多留。 想到温旭的叮嘱,李氏原本还有些迟疑,此刻却倏而坚定,管她会受到怎样的磋磨,只要莫在府中勾起夫君的心思就好。 “还是表嫂走在前面,我不认得路。”温琴心含笑道,语气熟稔,带着一丝软软亲昵。 “无碍的,蓁表妹只管同曦妹妹采花去。”李氏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去追温曦。 怕她不肯,又宽慰一句:“上山的皆是附近别庄的熟人,夫君又在山中打猎,不会有什么事,蓁表妹且安心去玩。” 跟着李氏和婆子,自然没有和温曦一起好玩,温琴心并不想采山菌,身上衣裙也不方便。 怕温曦跑远,她没敢多耽搁,笑盈盈朝李氏福身,便往温曦跑入的山道上追去。 昔日在翠微山,她虽时常走山路,近来却疏于活动,爬山有些吃力,没能追上温曦。 温琴心顿住脚步,微微喘气,萌生退意。 “表小姐许是遇着友人了,小姐不如慢些走,等等少夫人。”珍珠提议。 “也好。”温琴心应着,京城她本就不熟,身边没有温家人,她心里不踏实。 隐隐听见前方山道上有马蹄声,还有女子的嬉笑声,不知是谁家小姐出来打猎。 蓦地,温琴心忆起幼时,爹爹请来师父教她和姐姐学骑马的情形。 姐姐胆子大,学得好,她却吓得小脸发白,上过一次马背,便再不肯学。 王公子的差事,有舅舅帮忙周旋,想必已然定下。再过两个月,便是姐姐的婚期,应当会在淮兴府办,她得再写信给姐姐,让爹娘早些着人接她回去。 她惦记淮兴府诸事,想得入神。 忽而,珍珠扶住她,往道旁拉了一下,压低嗓音提醒:“小姐,当心。” 身后传来马蹄声,哒哒敲击山道,惊得道旁鸟雀扑棱棱飞起,掠向枝头。 “六公主明明已经进山,为何没见着人,不会已经截到温旭了吧?”卫九皋坐在马背上,手持缰绳,望向裴砚。 裴砚与他并驾齐驱,速度不疾不徐。 听到表哥名讳,温琴心愣了一瞬,侧眸望去。 两位锦衣公子骑马经过,靠近她的一位气质冷肃,腰间配一柄弯刀,似乎是玄冥卫。 可他身上鹞冠紫妆花锦衣上,金线绣以灵蛇纹,与温琴心从前见过的玄冥卫大有不同。 或许,是司礼监之人? 只是,六公主为何要截表哥? 温琴心唇瓣翕动,想问,又怕唐突,毕竟不认识。 迟疑间,一道眼锋横扫而来,寒潭般寒冽。 吓得温琴心一哆嗦,赶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一眼。 -- 第12页 裴砚凝着她侧脸,沉邃眸底漾起一丝涟漪,骑马的动作随之放缓。 “怎么了?”卫九皋的马越过他,发现他没跟上,疑惑回头。 竟见裴砚盯着路边两位姑娘瞧,多离谱?比昏君突然遣散后宫更让人难以置信。 没等他看清姑娘长什么样,裴砚已跟上,挡住他视线,扫他一眼:“不是要找六公主?” 卫九皋这才想起正事:“哦,对,前面有动静,看看去!” 策马而上,裴砚未再回头,脑中小姑娘的样子却挥之不去。 小姑娘长高了些,花一般的容颜舒展开,胆子依旧小,看一眼便吓得发抖。 偏偏这般怯弱的姑娘,当初在淮兴府海边,却宁死也不要他丢掉弯刀。 他竟还记得当时情形,简直不可思议。 裴砚唇角微弯,又觉情理之中,毕竟她是极少数想要保护他的人之中,最弱小的一个。 不过,她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夫家在京城吗? 思及此,裴砚唇边浅笑微微一僵,不知哪个臭小子有此福气。 再思量,又反应过来,她梳得并不是妇人发髻,仍是从前姑娘家的打扮,所以她尚未嫁人?家人倒是心宽,放任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出游。 温琴心沿着山道往上,脑中想着刚才无意中听到的话,有些担心,不由加快脚步。 待在山间观景亭见到温曦,才发现温曦确实遇到友人,那位友人正是六公主。 “曦姐姐,她是谁?”六公主卫琼仪一身窄袖骑装,手持马鞭,指着温琴心,语气有些盛气凌人。 温曦笑望温琴心一眼,回道:“是臣女的表姐,从淮兴府来,姑母托我娘给表姐说亲。” “住在你们温府?”卫琼仪语气不善,目光落在温琴心身上,满含戒备。 “是啊。”公主这话问得奇怪,温曦有些不明白。 “哼,长成这副狐媚样,给谁看?”卫琼仪忽而扬鞭,泄愤似的甩在亭柱上。 温琴心面色一白,蜷长睫羽因受惊而颤动,心内有种骇人的错觉,公主的马鞭原本是想打她吧? 可她第一次见公主,为何会惹公主不快? “公主?”温曦忙起身,替她收起马鞭。 温曦也有同样的错觉,惊魂甫定,公主已起身往外走,冲她招呼:“走,打猎去!” 虽没能和温曦单独说上话,可温琴心能看出,公主视温曦为友,想必并不会对表哥做什么不好的事,心下暗暗松一口气。 公主不喜欢她,温琴心倒不强求,她身份低微,本来也没什么机会见到公主。 山顶处,裴砚长身而立,将凉亭中情形尽收眼底。 卫九皋也看得清楚,口中叼一根草茎,语气含混道:“方才你刻意避开,眼下六公主离开山道,去林中找人,你可不能不管。除了你,那刁蛮公主可谁都不怕。” “走吧。”裴砚抬手,解开缠在树干上的缰绳。 温旭猎到两只白兔,望一眼天色,便把猎物交给随从,往主道走。 “旭哥哥!”卫琼仪看到温旭背影,撇开温曦和护卫,欢喜地朝温旭跑去。 温旭回身,待她冲到近前,不着痕迹退后一步,姿态谦和施礼:“参见六公主。” “本宫爱吃兔肉,旭哥哥能把猎物送给本宫吗?”卫琼仪痴痴望着温旭清俊的面容,心下忍不住紧张。 闻言,温旭眉心微拧,面露难色。 “公主,您别为难我哥了,至少给我嫂嫂留一只?”温曦上前,挽住卫琼仪手臂,含笑劝道。 “说得对,是本宫思虑不周。”卫琼仪面颊微红,嗓音也刻意柔缓,心下却几乎在滴血。 若非她年纪小些,哪里轮得到李氏做他夫人! 穿过林子,朝主道走时,卫琼仪一抬眼,瞧见林外山道上的倩影,不是那个狐媚子是谁? 云妃生得只有她五分颜色,便让父皇鬼迷心窍,这位温小姐日日在温旭跟前晃,不定打的什么歪心思! “旭哥哥赠本宫白兔,本宫也赠旭哥哥一样猎物吧。”卫琼仪说着,从护卫手中取过弓箭。 羽箭搭上弓弦,她将弓弦拉得张开,箭矢朝向温琴心,眼眸微微眯起,倏而松手。 山道上,温琴心似听到一阵破空声,随即是一道脆裂声,不清晰,很快被风吹散。 “珍珠,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温琴心环顾四周,不确定地问。 “没有啊。”珍珠茫然应,随即笑道,“小姐是不是害怕?奴婢听说山中野兽其实也怕人,通常不会到人多的山道。小姐若是怕,咱们走快些。” 从前在翠微山,她曾遇到过毒蛇,幸好师父及时洒药粉,把蛇药晕,带回去拿烈酒泡在坛子里。 想起坛中花斑长蛇,温琴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还是快些下山吧。” 林中,裴砚亲自将卫琼仪绑起来,交给她从宫中带出的护卫:“送回宫去,不得有误。” “是!”护卫虽不归玄冥卫管,却待他比禁卫统领更恭敬。 “表哥绑我做什么?还打断我的箭!”卫琼仪挣扎着辩解,“本宫只是想猎鸟!” “是吗?”裴砚反问,撩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眼神冰冷淡漠,凝着透射人心的威压。 卫琼仪面对父皇母后也未如此害怕,却很怕裴砚。 -- 第13页 显然裴砚已看透她的小心思,她面色发白,再不敢辩解一句。 处理完卫琼仪,裴砚先一步离开。 马儿立在田垄外,俯首咬着野生的芸薹,裴砚端坐马背,隔着碧汪汪的清湖,看到粉衣绿裙的女子跟在一位妇人身后,走进温家别庄。 卫九皋追上来,被裴砚迎面丢来两只野兔,愣愣问:“你何时猎的兔子?” 随即,将手中肥兔提起来,冲裴砚笑道:“就知道你答应出来不止为了六公主,手痒了吧?待我把这两只小东西烤熟,咱再进山猎野猪、山鹿。” 细细听他说完,裴砚才缓缓开口:“送去温家别庄。” 说话间,他瞥一眼湖对岸,转动着指骨上的青玉扳指,眼神叫人捉摸不透。 “不至于吧,六公主抢的兔子,你不是没让她带走吗?”卫九皋肚子咕噜噜叫,有些不舍。 对上裴砚的眼神,又不得不听从:“好,我去行了吧!” 送完野兔回来,卫九皋看到一位玄冥卫的背影,冲裴砚问:“你叫青锋做什么去?” “没什么。”裴砚翻身上马,径直朝回京的官道去。 “诶,不打猎了吗?”卫九皋捂着空落落的肚子,近乎哀嚎,裴大人的心思真是比山上的林子还深! 择一处酒楼,酒足饭饱,卫九皋提起六公主,连连摇头。 “就六公主恶劣的性子,别说温旭已成婚,他就是没成亲也不敢娶啊。”卫九皋想到六公主在山上的做派,忍不住为温琴心不平,“温家那位表小姐着实委屈,你送野兔赔礼也是应当,六公主那一箭分明是要人命的。” 温家表小姐,她果然是温家亲眷。 入夜,忠毅侯府书房,青锋立在书案前禀事。 末了,补上一句:“大人,您猜温家的表小姐是谁?竟是当年您在淮兴府救下的小姑娘,哦,您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裴砚背过身,望着书案后墙壁上挂的千山水墨图,细细思量今日之事。 “这位姑娘运气也太差了些,属下暗查时发现,她父亲私结洋商,已被抄家下狱。”青锋想到当年她落入倭寇手中的情形,暗自摇头,“上次遇着大人,她才捡回一命,此番怕是不能善了。” 闻言,裴砚思绪被打断,目光微滞。 温府,李氏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温旭独自下棋的身影,轻道:“今日险些害表妹受伤,会不会不太好?” “要不……”她想说算了,可话到嘴边,脑中浮现出温琴心娇丽倩影,又咽回去。 “他既已见着人,又为蓁表妹出手,断不是我们想停就能停的。”啪嗒一声,温旭将指尖棋子放在合适的位置,起身行至李氏身后,揽住她肩骨,“你以为安王世子送来两只野兔,是为六公主么?” “难道不是?”提起六公主,李氏就不自在。 虽然温旭说过很多次,他对六公主只有利用,可李氏心中不安丝毫不减。 对方贵为公主,若真强抢,对温旭有利无害,她该如何自处? 想到公主会抢走温旭,逼她下堂,李氏心口揪紧,抓住温旭搭在她肩头的手,软声道:“夫君,我都听你的。” “夫人深得我心,为夫不会辜负你的。”温旭俯身,凑至她耳边,说着羞人的话哄她,眼中却只有精明。 温琴心又写一封信,托李氏送出去,日日在温府等姐姐回信。 温家上下待她皆和善,只舅母迟迟未提要她同人相看,温琴心虽不着急,却觉得不太对劲,又想不出为何会如此。 要不去问问舅母,发生了什么事?舅母会不会以为她着急嫁人? 若是姐姐或者阿娘在身边就好了。 温琴心一日比一日不安,看医书,烧安神香也无用。 她想亲自回淮兴府,可她答应过姐姐,会听姐姐的话。 京城回淮兴府,走水路也要半月,她不能不打招呼就回去,舅舅、舅母也不会同意。 转眼便是浴佛节,李氏带来姐姐的回信。 “知道你日日盼着,着急忙慌给你送来。”李氏笑笑,坐下捧起丫鬟递来的茶水,“蓁表妹先看信,我有事和你说。” 平日来往最多的便是李氏,温琴心着急,也不同她客套,甜甜一笑,便撕开纸封,打开信笺。 跟先前的回信一样,除了几句报平安的话,全是问她过得好不好,对接她回淮兴府却只字不提。 再过一个月,便是姐姐的婚期,难道姐姐不要她回去观礼么? 来之前,姐姐确实说过,若赶不及接她,便等姐姐婚后入京再见,她当时只当姐姐说的玩笑话。 温琴心捏着信笺,望着上面熟悉的字迹,一遍一遍地看,直看得视线模糊,眼眶发红。 “蓁表妹,怎么哭了?”李氏见她眼睫悬泪,降落未落,美得让人心惊,登时心肝一颤。 稳了稳心神,才递上帕子,替她拭泪。 一面拭泪,一面扫过信笺上的字,李氏轻笑哄道:“蓁表妹可是想家了?第一次出远门,确实如此,习惯就好,若如此依赖玥表妹,将来嫁人怎么办?” “你且安心住着,玥表妹忙完婚事,定会亲自来京城接你。”李氏见她止了泪,将帕子折起,递给丫鬟,“正好我要去城南红菩寺,曦妹妹随外祖家的小姐们去了另一处,蓁表妹可否陪我?” -- 第14页 “好。”温琴心收起信笺,第一次在李氏面前落泪,有些羞囧。 借故去里间更衣,又让珍珠服侍她净面,好一阵才缓过来,面色如常随李氏登上马车。 去菩萨面前,上柱香,替爹娘和姐姐求平安也好。 “让表嫂见笑了。”温琴心捏着丝帕,望向对首坐着的李氏。 “这有什么。”李氏含笑摇头,透过车帘朝外往一眼,微微倾身,沉声笑道,“我虽未出过远门,刚嫁给你表哥时,却也曾落泪想家,幸而他耐着性子哄。” 温琴心愕然,她想家,和李氏说的情况不一样吧? 毕竟未出阁,甚至未曾议亲,被李氏如此类比,温琴心有些不自在。 温旭休沐,亲自驾车送她们去红菩寺。登上马车,温琴心才知晓李氏去红菩寺是为求子,京城内外庙宇不少,唯有红菩寺求子最灵验。 难怪温曦和外家的姑娘们不去,她跟来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可她已答应李氏,不好反悔。 温旭驾车平稳,车厢静谧,外面时而传来嘈杂的叫卖声,温琴心胡思乱想一通,有些精神不济。 “蓁表妹若是倦了,便倚着车壁睡一会子,离红菩寺还远呢。”李氏笑望她。 温琴心怕李氏说些嫁人、求子之类的话,她接不上。 也不客套,笑应一声,便闭上眼睛补眠。 初上翠微山时,她早睡晚起,师父从来不苛责,她以为是爹娘给的束脩足够多,跟师父说过好话。 后来才知,原来是师父自己主张睡饱了才有精力学医术,且能养心护身,是以纵容她,她便从善如流,不再拘着自己。 温琴心倚靠车壁,步摇下的南珠轻贴颊边,随着车行,微微晃动,来回轻蹭如玉如瓷的面颊。 耳珰也悬着极品南珠,只比莲子米略小些,珠圆玉润,与她香腮雪颈处的风华,相得益彰。 李氏凝着她睡颜,不明白,明明自己特意跟温琴心用的一样的膳食,为何温琴心的肌肤好到让人艳羡,而她却没什么变化? 她轻轻抚过自己脸侧肌肤,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指甲不小心在脸上刮到一下,李氏才猛然惊醒,想起夫君吩咐的事。 打开车厢暗格,取出一只小巧香炉,燃上一支迷香,随即往自己口中丢一粒解药。 不知过去多久,温琴心听到鸟雀的吱喳声,杏眼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眼皮很是沉重。 鼻端嗅到不太好的香气,温琴心未及细想,忽而听见一道冷冽的嗓音:“醒了?” 裴砚丢掉指尖把玩的一截断香,起身行至榻边,倚着古朴的床柱,居高临下望她。 榻上的姑娘衣衫微皱,雪肌漫开不正常的霞色,微瞠的杏眸氲着雾气,似早春桃蕊上的晨雾,随时会凝为露珠,坠下来。 第5章 暖情(捉虫)她又惊又慌,想避开,却…… 陌生男子嗓音寒冽,将她脑中迷雾驱散,温琴心嗅到室内尚未完全散尽的迷香,面色煞白。 她与表嫂同乘,去红菩寺上香,为何会被迷倒在禅房里,身边还有陌生男子?莫不是遇上山匪了? 不,若是山匪截人,哪会安置在禅房? 况且,眼前男子着鹞冠紫锦衣,腰束鸾带,悬弯刀,是同玄冥卫相似的武官装扮。 似乎,在哪里见过? 裴砚气定神闲望着她,等她慢慢想。 “大人。”温琴心发现自己身上迷药的效力正在消散,热意退去的同时,力气也恢复几分,她竭力稳住心神轻唤。 软糯的嗓音与当年的小姑娘重合,记忆中,她也是唤他“大人”。 果然,小姑娘还记得他。 裴砚剑锋似的长眉微微一动,眸底生出清浅的兴味和期待,凝着她,不错过她每一个细微反应。 “此地可是红菩寺?”温琴心柔声问,心跳节律紊乱,惴惴不安。 她心中有诸多疑问,却不敢乱说话。 “对。”裴砚颔首,眸底莫名的期待淡下来,目光平添些许冷意。 外面寂静一片,只能听到枝叶间的鸟雀声,依稀能辨出人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被风吹得零零碎碎,若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 温琴心明白,她所在的禅院,很偏僻。 不过,能确定是在红菩寺,说明她确实是同表哥表嫂一起上山。表哥表嫂没理由撇下她,定会等她一道回府,说不定很快便会寻到此处。 对方虽与她素不相识,方才却并未趁人之危,想必不是坏人。 心念转过,温琴心悬起的心稍稍安定,纤手扶着床柱,勉强坐起身。 床柱古旧,乌漆斑驳,露出木质原本的纹路与裂痕。 她春衫软袖滑落,柔柔堆叠于手肘处,纤白匀腻的小臂美好无暇。腕间羊脂白玉福镯,干干净净,无一丝纹路或杂色,斜斜挂在她小臂上。 很快,她松开扶着床柱的纤手,小臂放下,贴在榻边,莲粉色衣料顺势垂下,遮住她细藕似的小臂。 温琴心微微躬身,仓促穿上绣鞋,匆匆走到裴砚三步开外站定。 蜷长睫羽掩饰美目中浅浅水光,她朝着裴砚方向盈盈福身:“请大人恕民女冒昧,敢问大人,民女的表哥表嫂在何处?” 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洒在她墨发、细肩,将她纤袅身形镀上柔暖辉光。 -- 第15页 不正常的红霞退去,她细腻肌肤恢复自然皙白,比耳珰下品相绝佳的南珠还好看。 裴砚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掠过,又收回,薄唇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你可知,此香中加了何物?”裴砚微抬皂靴,随意踢动被他丢掉,摔成数段的残香。 温琴心身形一颤,她知道。 想起下山前师父叮嘱的话,温琴心不敢开口。 她不擅长说谎,怕多说多错。 虽不清楚对方身份,温琴心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上位者的威压。她视线放低,和眉顺目,本能地表现出最温顺无害的模样。 “暖情香。”裴砚料想她不知,启唇相告。 言罢,他忽而举步,皂靴踏上残香,窸窣脆响,带着一点点灰烬的细细香柱,霎时被碾得粉碎。 他踩在地砖斑驳的光影上,朝温琴心走近两步,将她方才刻意拉开的,能令她稍稍心安的距离,轻易抛至身后。 日光的光路被眼前高俊的身形阻截,地砖上新投的暗影斜斜擦过她鞋尖,温琴心凝着鞋面绣纹的眸光,微微一滞。 临窗的一侧,他衣料上绣成灵蛇纹的金线,发出耀目的光。 他抬手,微凉长指拨动她鬓边步摇,珠串随之轻轻晃荡,珠辉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翦瞳,美目中浅浅水光惊起波澜。 “大人?”温琴心又惊又慌,想避开,却不敢。 双足似被站在地砖上,鼻尖气息也变得粘滞不畅。 他究竟是谁?要做什么? 温琴心紧张到极致,理智反而变得迟钝,她深深吸一口气,愣愣扬起细颈,想从他神色中分辨。 不期然,对上他漆眸中的戏谑。 墨色青丝贴着她颈侧垂于身前,光泽柔顺,衬得她扬起的雪颈昳丽而柔弱。 “怕什么?本座若想对你做什么,你以为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裴砚弯弯唇角,收回手。 触过南珠的手负于身后,指腹摩挲两下,他泠声道:“暖情香并非本座所燃,想知道什么,不如去问你的好表哥。” 好字咬得略重,似是意有所指,温琴心僵立着,望向他的眼神略呆怔。 裴砚侧身,唇角勾起一丝轻嘲,打开禅房门扇走出去。 刺目的阳光将他影子拉长,投在门口地砖上,随着他走远的动作,影子也远离。 院中菩提树间传来鸟鸣,禅房内静得,温琴心能清晰听到自己渐渐恢复的呼吸声。 她移动微僵的双腿,似被抽去大半精力,跌坐榻边,好一阵,才缓过神。 “蓁表妹。”李氏走进来,目光从温琴心煞白的脸上扫过,笑意讪讪。 甚至,拿绢帕擦一把额角的汗,才敢对上温琴心的视线。 “表嫂,为什么?”温琴心嗓音微涩。 质问曾经以为亲近的人,对她来说,有些艰难。 她不明白,温家要她入京相看,即便对方再位高权重,他们也不该把她不明不白迷晕,送到别人面前。 难道,京城的高门大户,都是这样糟践自家女儿的? 他们会这般对待温曦吗?温琴心不信。 “蓁表妹莫要怪我,此事非我能做主。”李氏脸上火辣辣的,面色有被日光晒过的薄红。 却仍挤出笑意,上前挽住她手臂,小心翼翼哄:“没事就好,此处多有不便,咱们回去再说。” 把人送到面前,指挥使大人却未动,是在意还是不屑?夫君看不透,她更琢磨不透。 但大人不曾怪罪,若哪日兴起又想起来,要把人弄到身边,也说不准。 她先把人哄回府,等夫君摸清裴大人的心思,再随机应变。 温琴心望她一眼,将手臂收回来。她不愿把温家人往坏处想,可她想不通为何会发生今日之事。 回淮兴府去吧,不相看,不嫁人,她只想回到姐姐和爹娘身边去。 “表哥,我要回淮兴府。”温琴心立在马车前,并不上去,目光落在温旭身侧马鞍上,不想看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珍珠扶住她,眼眶泛红,眼中噙泪凝着温琴心,心疼又无奈。 袁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从未让小姐吃过一丁点的委屈,大小姐的婚事直等到她自己点头才定下。 夫人信任温家,才将二小姐送来,竟被温家如此作践。 幸而她们小姐性子软,若是个性烈的,怕是早已羞愤得自寻短见。 “琉璃那丫头还在府中,即便表妹要回,也须先回去收拾行李,同爹娘和温曦辞行。”温旭语气不轻不重,仍是一副温润谦和模样,“先上车。” 温琴心微微侧眸,目光落在他脸上,想看出他有没有一丝愧疚或者心虚。 可惜没有,一丝也无。 今日种种,分明是他谋划好的,那位大人是谁,表哥想求什么好处,要这般无耻地去讨好? 从前姐姐说她不懂识人,她还不信,如今想要有人教教她,告诉她该怎么办,姐姐却不在身边。 坐在马车中,任李氏如何哄,温琴心只浅浅咬着唇,不说话,像个漂亮瓷娃娃。 回到温家,温琴心吩咐珍珠、琉璃收拾行李,她自回内室更衣,想去上院向舅母辞行。 舅舅、舅母以温旭为傲,自不会替她做主,更有可能他们也参与其中。温琴心不欲同他们理论,只想快些回淮兴府,请爹娘替她做主。 -- 第16页 换好衣裙,走出内室,温琴心愕然顿住脚步,脊背发寒。 珍珠、琉璃不见踪影,门口一左一右立着的,是两位面生的丫鬟。 李氏和温旭坐在院中石桌旁,望见她,李氏起身一笑,招招手,将两位丫鬟领出去。 “表妹入京前,姑父姑母写信交待过,若非他们亲自来接,决不能让表妹回淮兴府。”温旭转动指尖落花,含笑往院门扫一眼,“珍珠、琉璃,我先借用几日,暂且由她二人服侍表妹起居,若照顾不周,表妹只管同你表嫂说。” “你骗我,爹娘不会不让我回去。”温琴心手扶门框,立在门扇便,身形微微发颤,眼皮也莫名跳了跳。 心口一种不祥的情绪滋生,疯狂蔓延。 “你是我的亲表妹,我自然不会害你。”温旭丢掉指尖落花,起身行至阶下,隔着廊庑望她,“那位大人是忠毅侯,玄冥卫指挥使裴大人,圣上降旨严惩私结洋人的商贾,姑父牵连其中,已被抄家下狱,裴大人手眼通天,只有他能救姑父。” “我不信!”温琴心嗓音颤颤,水眸漫开雾气,晶莹泪珠在眼睫边打转。 温旭轻笑:“姑父自然是舍不得表妹受苦的,所以匆匆送你入京,想托我娘尽快把你许人,护你周全。可袁家处在风口浪尖,圣上盯着商贾们的银子呢,哪家敢娶?表妹若念着姑父姑母的生养之恩,就该哄住裴大人,不该让他走的。” 不是这样的,即便袁家真的落难,爹娘也不会要她用这样的方式去救。 况且,姐姐常说玄冥卫心狠手辣,是昏君鹰犬,指挥使大人岂会为她一个女子忤逆圣意? 温琴心不住地摇头,步摇擦过门扇,发出轻响,泪珠坠落眼睫。 她不想相信温旭的话,可脑中快速闪过入京后的一切,胸腔内跳动不安的心蓦地沉下去。 刚才温旭没有骗她,家中出事了,所以匆匆送她入京,舅母的异样举动也有了缘由。 还有马车上,李氏的反应,那些关于嫁人、求子的话,是不是在暗示她乖乖顺从? “你真的是为了救我爹吗?”温琴心有些怀疑。 若是温旭有心救爹爹,他身为东宫少詹事,首先应当想到求太子殿下,为何过去这么久不见动静? 果然,她话刚出口,温旭面上笑意僵滞一瞬。 看来她猜得没错,温旭把她献给裴大人,另有目的。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暗暗宽慰自己,或许淮兴府的情形并没有温旭说的那么糟,他只是在给自己做的龌龊事找借口,顺便诓她留在温家。 “我娘和姐姐呢?”温琴心纤细的指紧扣门框,将泪意忍回去,轻问。 见她没再起疑,温旭松一口气,平复心绪道:“姨母自然在为姨父奔走,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采玥表妹被王家退亲,避居祖宅。” 姐姐被王家退亲?温琴心猛然抬眸,跨出门槛:“我要去问问王公子!” 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她下次在裴大人面前乖顺些,别的事,温旭自然不肯帮忙。 当下转身走出院门吩咐道:“看好她,不许让她离开院门半步!” 第6章 替身(捉虫)什么事,是你九爷我不能…… 愣愣坐在窗内美人榻上,温琴心环抱双膝,缩成一团,美目被泪水浸润过,眼眶染着浅浅海棠色。 她在月老树下许过愿,姐姐的婚事为何会如此?先前她还催促姐姐来接她,姐姐是在怎样的境遇中给她回信? 温琴心稍稍一想,便心疼不已,捂着心口微微发怔。她不能总让人护着,温家更不会平白无故护着她,须得自己想想法子。 温家正院,秦氏望着儿子,微微拧眉:“今日在红菩寺究竟发生何事,你无缘无故将她禁足做什么?若是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苛待她,若是你姑母知晓……” 想到温倩的嘱托,她不自在地垂首饮一口茶,有些说不下去。 “姑母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表妹?”温旭笑笑,走到秦氏身边,握住青花提梁壶,往秦氏放下的茶盏中细细续上茶水,笑道,“娘别着急,儿子不让表妹出府,是好事,表妹在红菩寺上香,无意中遇到裴大人。” “娘还记得他忠毅侯的爵位怎么来的吧?”温旭顿了顿,对上秦氏惊骇的目光,缓缓道,“裴大人看上表妹,是她的福气。” “旭儿,你这是胡闹。”秦氏明白,哪里会有这般巧。 想想云妃,再想想温琴心,秦氏心口砰砰直跳,连连摇头:“裴大人受此羞辱,即便看上她,也不会善待她的,而且,你父亲不会同意。” 闻言,温旭转到秦氏身后,拿起案头美人锤替她捶肩:“爹那边就需要娘帮忙了,不过也不着急,等裴大人发话再说不迟。” 秦氏觉得儿子做得不光彩,可事已至此,她只能帮衬。 温琴心孤立无援,吃亏也翻不出浪花,可人毕竟还在他们温府,她不能让温琴心不明不白有孕,免得带累温曦的名声。 身侧只一位心腹嬷嬷,并无旁人,到底不光彩,秦氏压低嗓音,略倾身问:“要不要请位女医看看她?” “不用。”温旭清清嗓子,摇头,“裴大人并非随意之人。” 李氏同他说,温琴心一切如常,并未成事时,温旭还狠狠惊讶了一阵。 面对如此活色生香的美人,还同裴大人曾经的未婚妻相像,裴大人怎么把持住的? -- 第17页 莫非真如传闻所言,裴大人腰间受过伤,不中用,所以云妃娘娘才恼羞成怒爬上龙榻? 外面的事,温琴心一无所知,师父给她的箱笼中锁着一些能用得着的药,可她不敢动箱笼。 两位新来的丫鬟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却依照温旭的吩咐,寸步不离跟着她。 温琴心想逃走也无法,担心淮兴府的情形,也牵挂着珍珠和琉璃,若她真的逃走,温旭也有法子用珍珠和琉璃逼她回来。 况且,她一个人,别说回千里之遥的淮兴府,能不能顺利找到出京城的路也存疑。 思索几日,她打消逃走的念头,每日宽慰自己,好好用膳,好好安寝。 温家没有丢开她,说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爹娘和姐姐还在淮兴府等着她,她不能先让自己的身子垮掉。 没想到,她尚且沉住气,没哭,也没闹着要见温家人,温家却先乱成一团。 舅母秦氏亲自踏入院中,身后跟着珍珠、琉璃。 温琴心敛眸福身,姿态柔顺,面上却无笑意。继而,直起身子,越过秦氏,望向珍珠和琉璃,幸而她们只是略显憔悴,看起来没吃太多苦头。 “来人,把她们两个抓出去,杖二十,丢去柴房!”秦氏面上敷着厚厚脂粉,指着守门的两位丫鬟。 话音刚落,温琴心便见守她数日的丫鬟扑通跪地,骇然求饶,秦氏却视而不见,仍让粗实婆子把人拖走。 “旭儿怕蓁蓁对府中诸事不熟,才特意安排她们过来服侍,她们却误解你表哥的意思,叫你受了许多委屈。”秦氏挤出笑意,上前拉住她的手,一副慈蔼模样,“舅母已经罚过她们,蓁蓁性情宽厚,莫要怪我们。” 远处传来闷闷的呜嚎声,很痛苦,似有人被堵住嘴。 温琴心听在耳中,面色发白,她爹娘从未如此责罚仆婢。 “舅母言重。”温琴心垂首施礼。 秦氏微微侧首示意,珍珠、琉璃才敢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温琴心。 “蓁蓁,你入京以来,舅母待你可好。”秦氏拉住温琴心的手,步入房门。 温琴心回眸,扫一眼留在门外的珍珠、琉璃,脑中快速思索着秦氏今日做派的用意。 “舅母待蓁蓁极好,蓁蓁感激不尽。”温琴心嗓音甜软,姿态柔顺。 “不是舅母要挟恩图报,而是你舅舅正四处周旋,却没个准信。”秦氏红着眼,拿帕子沾一把泪,方言明来意,“好蓁蓁,你快救救你表哥吧!” 待她说完,温琴心美目微瞠,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玄冥卫从东宫搜出僭越之物,圣上震怒,太子殿下被废,东宫所有属臣被关进大理寺监牢。 “舅母,表哥说我爹被关在狱中,我想回淮兴府。”温琴心听懂秦氏想让她做什么,心下又气又悲。 他们想尽办法也做不到的事,秦氏怎么好意思来为难她? 忽而,温琴心神色一怔,想起红菩寺中之事,莫非当时温旭知道圣上有废太子之意,他是为自保,才把她献给裴大人? “先把你表哥救回来,保住温家,我们再一起救你爹爹好不好?”秦氏见她不肯答应,当即落泪,面色凄然哀求,“蓁蓁,你也姓温,莫非你要等到你娘来求你?” 不,她娘绝不会让她如此。 “舅母,裴大人并非贪图美色之人,恕蓁蓁不能从命。”温琴心忍着恼意,微微咬唇拒绝。 见状,秦氏也顾不了许多,咬咬牙道:“蓁蓁,别怪舅母心狠,眼下只有你能打动裴大人。裴大人被封为忠毅侯之前,曾同宫里的云妃娘娘有过婚约,你可知晓?” 此事与她何干?温琴心莫名,略颔首回应。 下一瞬,却被秦氏的话定在当场。 “蓁蓁,你容色出众,同云妃娘娘有五分像,只要你肯,裴大人必会移情于你,届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温旭将她献给裴大人,原来还有这层缘故。 嗬,他们明知裴大人心仪的是云妃娘娘,而云妃辜负裴大人,裴大人对云妃必然心有怨恨,却一次又一次将她往火坑里推! “你不肯去也行,那便别怪舅母心狠,要拿你两个丫鬟泄愤。”秦氏说着,抬脚越过她,朝门口走去。 “我去。”温琴心嗓音微颤,泪眼盈盈。 坐在秦氏早已安排好的马车中,听着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响声,温琴心面色平静到近乎麻木。 若裴大人肯为她放过温旭,想必她也能求裴大人救爹爹,只要爹娘和姐姐能平平安安,她做这一切也值得。 爹娘送她入京,是想让她嫁得良人,有人照护,没想到造化弄人,她要不明不白委身于人,做个替身。 马车停在忠毅侯府角门处,等候裴大人召见时,温琴心纤细的指紧紧攥着丝帕,浅粉的指尖攥得发白。 进去通禀的侍卫,很快便出来,扬手道:“大人不在,速速离开!” 是真不在,还是知道她的来意,故意不见? 对方身份贵重,一句不见,便打消她心中所有勉强。 温家车夫还想在门口等,却被侍卫抽出兵器轰走。 温琴心抬手扶住车壁,感受到马车调头,她揪紧的心倏而松弛,唇角微微弯起。 如此甚好,她不必自轻自贱去做个替身,令爹娘蒙羞。 温家的罪责,温旭自己去承受,而她还是尽快回淮兴府去,不管是怎样艰难的日子,只要家人在一起,她便不怕。 -- 第18页 忠毅侯府正院,青檀树上淡绿小花开得正好。 树下置一张棋案,卫九皋坐在裴砚对首,闻着枝头浅浅花香,把玩着手中白玉棋子道:“听说前些日子,温旭给你送一名女子,就是那位表小姐么?从前看他不像这般蠢的人啊,哪只眼睛看出你贪慕女色的?” 裴砚抬眸扫他一眼,示意他落子,未置一词。 手中白玉棋子落下,卫九皋倒也不急着看他会下在何处,撇撇嘴道:“能让六公主生妒,想必是位美人,即便温家送她来,是为了温旭,可你见也不见,会不会太不解风情了些?你不喜欢,可以送我呀!” 话音刚落,裴砚指尖墨玉棋子吧嗒一声落在棋盘上,声音略重。 卫九皋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回应,伸手从棋碗中又拈起一枚,目光往期盼上一落,登时哀嚎:“不必这么狠吧?你好歹等我多下几个子,再赶尽杀绝?” “你想成亲,要不要我替你同安王殿下说?”裴砚修长如玉的指,拈一枚墨玉棋子,细细摩挲。 “别别别!”卫九皋面露惊恐,连声推拒,“你让我再潇洒两年!” 又置一局,下到一半,青锋悄无声息进来,望一眼卫九皋,并未立即开口。 “什么事,是你九爷我不能听的?”卫九皋抬眼,惊诧地回望青锋,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有一阵子没见着寒山了,他人呢?” 说后面一句话时,他视线落在裴砚面上。 裴砚落子,淡淡开口:“无妨,说吧。” “是。”青锋躬身禀道,“大人,寒山从江南来信,已将袁鎏调换,连同袁家其他人一起,安置在妥当之处,袁鎏身上的伤也已医治,并无大碍。” “唔。”裴砚颔首。 卫九皋还没想好棋子该落在何处,心思却被青锋的话勾住:“袁鎏是谁?” “无关紧要的商贾。”裴砚扫他一眼,指骨轻敲棋案,“最后一子,你想落在何处?” “什么最后一子?”卫九皋茫然扫一眼棋局,拈棋子的手登时收紧,“……” 输就输吧,习惯之后,便能找到参与的乐趣。 “什么样无关紧要的商贾,值得你亲自过问?”卫九皋捧一盏茶,仍好奇那位袁鎏究竟是什么能人异士。 忽而,他呛一口茶,咳得面色涨红问:“等等,商贾,跟严禁海市的案子有关吗?我当初求你,你说过不会管?” 第7章 宫宴大人怎的连这种小事也要亲自过问…… 他心下纳罕不已,放下茶盏,瞵视裴砚。 对方却漫不经心捧起茶盏,敛眸浅饮,青白釉瓷盏遮掩些许面容,卫九皋辨不清他神色。 “行,你高兴便好。”卫九皋轻叹一声,不再追问。 眼前之人,不再是从前需要谨小慎微的裴砚,却仍是他可以将后背交付的至交。 不懂也无妨,就像他不懂,裴砚原本并未把太子放在眼中,为何玄冥卫忽而从东宫搜出太子想觊觎皇位的罪证。甚至由着司礼监推波助澜,才让圣上盛怒之下,不顾群臣劝阻废太子。 只要裴砚不是要那个位置,他都能奉陪。 回到温府,温琴心无功而返,舅舅在外为温旭奔走未归,舅母秦氏自没有好脸色给她。 隔着厚厚脂粉,温琴心也能看出秦氏面色极差,想必是极担心温旭在监牢吃苦。 她不喜秦氏,心中却也不怨,她的阿娘也愿意为她和姐姐做任何事。 只是,她放心不下淮兴府。 同在牢狱,温旭有人替他奔走,可爹爹呢?姐姐被同知家的公子退亲,阿娘还能求谁? 温琴心弹奏一曲,心绪平复下来,她摊开纸笺,提起湖笔,细细写下近来发生的事。 写完,她将软毫湖笔放入莲叶型笔洗中,墨香缕缕在水中溶散开,她对着纸笺温柔一笑。 美目扫过手边备好的信封,并未塞进去,纤指将信笺一行一行撕碎,揉作一团,丢入身侧渣斗中。 温琴心重新提笔,字里行间透露出自己过得很好,又说无意中听到表嫂说家中出事,状若无意在信中询问淮兴府的情形。 爹娘和姐姐的处境,不会比她好,她不能让他们担心。 斟酌着写完信,她将纸笺塞入信封。 李氏不肯见她,温琴心只能让珍珠出府,去驿站寄信。 却不知,信未送出京城,便落入青锋手中。 “大人。”青锋把信封完好递给裴砚,“温姑娘寄往江南的信。” 裴砚略抬眸,示意青锋将信放于案头,手中批注卷宗的动作未停。 见状,青锋默默退出去,合上书房门扇。 初夏暖阳醺然,透过门扇间镶嵌的明瓦照进来,幽然洒在地砖上。 将卷宗放至另一侧,裴砚取过信封,凝着上面娟丽的几个字,唇角微微扬起。 不知温家可有告诉她关于淮兴府的事?她在温家受到诸多委屈,会如何在信中向亲人倾诉? 思量一瞬,裴砚划开信封,视线扫过纸笺上娟丽的字迹,微微错愕。 “青锋。”裴砚朝门外唤一声,顺手将纸笺放回信封,恢复原样,递给青锋,“送去江南,记得转告寒山,让袁鎏亲手写信报平安。” 捏着信封往外走,青锋仍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怎的连这种小事也要亲自过问? -- 第19页 因为温姑娘? 略略一想,又猛然摇头,不可能。 温旭把人送到嘴边,大人都没动,前两日才刚把人拒之府外。 更何况,温姑娘生得同云妃相像,大人憎恶她还来不及。 淮兴府,翠微山下一处别院中。 袁鎏恭恭敬敬送寒山出去,一转身,手中信封便被夫人温倩抢去。 “阿娘,蓁蓁在京城可好?”袁采玥挤在温倩身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纸笺上熟悉的字迹,心下稍稍安定。 自从爹爹出狱,他们便住在眼前的别庄,救他们的人,竟是袁采玥从前最厌恶的玄冥卫。 此处倒也清净,寒山不曾为难他们,只是消息不灵通,别庄中服侍的丫鬟、护卫,嘴巴比蚌壳还紧。 “蓁蓁一切都好,多亏兄嫂照拂。”温倩说着,眼眶红红,落下泪来。 袁鎏抬手,想宽慰爱妻,碍于女儿在身侧,又放下,清清嗓子道:“寒山大人要我写信报平安,却又不让透露是玄冥卫救袁家,不知是何缘故。” 几日前,他就在想,玄冥卫素来高高在上,连知府大人也高攀不起,且从不会做出力不讨好之事,救他多半有所求。 可袁家已被抄家,他有什么能让玄冥卫利用的? 或许,是温家在京城替他们周旋,也不知舅兄花费多大代价才打动玄冥卫。 “既来之,则安之,玄冥卫若要对我们不利,我们还能反抗不成?”温倩侧身拭泪,又回身冲袁采玥道,“寒山大人肯帮忙,我们便各写一封,一道送去京城,免得蓁蓁担心。” 温琴心明白,把信送去江南要大半个月,等收到江南回信,又不知要多久,她日日抚琴、赏花,耐着性子等。 温家的膳房怠慢她,常送些咸菜冷饭,她便自掏银子,吩咐珍珠出去买吃的,顺便去驿站打听可有回信。 十余日过去,落下一场雨后,天气热起来。 温琴心换上轻薄的夏衫、纱裙,捧一卷书,倚在碧纱橱中美人榻上微微失神。 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神,支起身子,朝外唤琉璃。 “小姐,江南有信送来,老爷写的!”琉璃举着信,欢欢喜喜冲进碧纱橱。 打开信,温琴心正看着,秦氏缓步走进来,面上带着久违的笑意:“驿站刚派人送来,知道你担心,舅母便亲自给你送来。” 说话间,她走到美人榻边,挨着温琴心坐下:“你爹虽在狱中,却能写信送出来,应当没吃什么苦,你且放宽心,随舅母去宫中赴宴。” 闻言,温琴心美目露出一丝疑惑,爹爹明明在信中说,幸得贵人相助,已然出狱,被贵人安置在稳妥处。 她以为贵人是舅舅请的,她之前误解了舅舅,怎么舅母却说爹爹还在狱中? 默默扫一眼纸笺上的字迹,确实是爹爹所书,温琴心放下心来,张张嘴,想告诉秦氏,爹爹已然出狱。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温旭还关在大理寺监牢,听说还受过刑,却不知何时能放出来,或许舅舅是体谅舅母的心情,特意没告诉她实情。 心念一转,温琴心收起纸笺,塞回信封,信封里还有两页纸未来得及打开,她便把信封压到身侧绣枕下。 “多谢舅母美意,蓁蓁身份低微,不敢入宫唐突贵人。”温琴心对先前的怠慢只字未提,柔声道。 秦氏面上笑意微微凝滞,若有得选,她也不想带温琴心入宫赴宴。 与商人之女同行,没得拉低温曦的身份,害曦儿被人耻笑。 可皇后娘娘送来的请帖上,分明有温琴心的名讳,凤命难违。 “皇后娘娘下帖子,要舅母带你和曦儿一道入宫赴宴,蓁蓁莫要妄自菲薄。”秦氏耐着性子宽慰她,视线落在温琴心微垂的小脸上,心绪起伏不定。 皇后娘娘身份尊贵,自然不会知晓温琴心的存在,更不会刻意下帖请她。 思来想去,秦氏只想到忠毅侯,想必裴大人同皇后娘娘提起过蓁蓁。 只是,她猜不透,裴大人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细细打量,秦氏不得不承认,温琴心生得貌美,继承了温倩和袁鎏的全部优点不说,还更胜一筹。 比之美貌艳丽的云妃娘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令人惊骇的念头,忽而划过脑中。 秦氏心口一震,望着温琴心,微微瞠目。 该不会,裴大人想借宫宴,把温琴心送到圣上面前,指望温琴心从云妃手中抢去圣上恩宠,以报云妃昔日悔婚之仇? 想着想着,秦氏心思越发活络,若她帮裴大人把此事办好,没准儿裴大人就肯松口救旭儿了! “皇后娘娘下帖,也请了我?”温琴心有些手足无措,欢喜谈不上,更多的是惊惶。 “别多想,皇后娘娘请你,那是天大的福气。”秦氏拉住温琴心的手,笑容慈和得过分,“过几日便是宫宴,舅母吩咐人去请锦绣坊的巧娘,替你和曦儿量身裁衣。” 忠毅侯府书房,青锋将入宫人员名单放在案头。 裴砚抬眸扫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处理手中卷宗:“这种小事,不必禀报。” “是。”青锋挠挠头,拿起未曾翻动的名单,转身朝外走,一头雾水。 袁家一介微不足道的商户,来往书信,大人尚且亲自过问,玄冥卫协同禁军维护皇城秩序,宫宴名单怎么反而成了小事? -- 第20页 不过,也说明大人相信他们这些下属的能力。 宫宴名单他细细看过,同往常一样,唯一异常的是,温家表小姐名讳也在其中。 以她的身份,寻常可不够资格入宫赴宴。 可人是皇后娘娘请的,且只是个弱女子,对宫宴秩序构不成丝毫影响。青锋略略一想,很快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接下来几日,温家上下待温琴心异常和善,比初入府时还客气周到,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五日后,斜阳暖透流云,将天穹描染得瑰丽绮艳。 温琴心穿上锦绣坊精心制作的夏衣,诚惶诚恐登上马车。 第8章 献舞把人叫上来,朕也瞧瞧。 宫门外,御街上,各府马车排成长龙。 温琴心听见车帘外说话声、马鸣声,下意识攥紧手中绢帕,指尖微微泛白。 从前在淮兴府,知府衙门她也没去过,入皇宫赴宴,是她从不敢想的事。 爹娘和姐姐得贵人相助,隐在平安之地,要她安心待在温家,等风头过去,再来接她回去,她便继续留在温家。 可皇后娘娘为何会要她入宫呢?温琴心想不出,若说是要对温家施恩,也该是放出温旭,而不是把恩赐赏给她一个寄居的表小姐身上。 圣上严禁海市,加上废太子之事,心情想必不好,若知晓她身份,会不会迁怒爹爹,又把爹爹抓进牢狱? 想着想着,温琴心面色煞白。 “蓁表姐?”坐在对面的温曦轻唤。 见温琴心面色不太好,起身坐到她身侧,挽住她小臂道:“表姐别紧张,今夜宫宴,名为赏花,实则是圣上为云妃娘娘庆生。” 温曦笑容明媚,说话间,抬手撩起车帘一角,冲温琴心努努嘴:“你瞧,多少人入宫呢,咱们只管跟在我娘身后吃吃喝喝,没人在意的。” 闻言,温琴心攥着绢帕的纤指放松下来,温曦说得对,今夜入宫的个个都是贵人,她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没人会注意。 脑中细细回想一遍温曦说的话,她下意识抬手轻抚脸颊,舅母说她生得同云妃娘娘有几分像,今夜她入宫,会不会惹娘娘不喜? 思量间,马车已停下,舅母秦氏从前面一辆马车下来,走到车帘外,叫她们下车接受盘查。 温琴心略垂首,跟在秦氏身后步入威严的朱漆宫门,紧张情绪奇异地安定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舅母为让她讨好裴大人,救温旭,才说她像云妃,未必真的有多像,想必有虚夸。 只要她小心谨慎,依着舅母教的那些规矩,不出差错,定能平安顺遂。 阔大的青石地砖,铺陈在脚下,向巍峨宫宇绵延开去。 温琴心垂首顺目,不敢乱看一眼。 身侧传来马蹄声,哒哒敲响青石地砖,温琴心愣了愣,何人骑马入宫? 她身形未动,身侧温曦却缩起脖颈,扯扯她衣袖,嗓音极轻,急急道:“别看,是裴大人。” 蓦地,温琴心脑中浮现出红菩寺禅房中的情形。 又想到那日,自己奉秦氏吩咐去忠毅侯府求见,侍卫提刀将温府马车驱开。 她面颊霎时热起来,妆容精致的小脸垂得更低。 马蹄声停顿片刻,越过她们,继续往前去。 温琴心狠狠舒一口气,略抬首,望见马背上身着鹞冠紫妆花锦衣的背影,似曾相识。 心下默想着,忽而怔愣,原来她在别庄外的山道上,遇见的两位锦衣男子,其中一位便是裴大人。 水殿外,裴砚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青锋,目光沉冽落在他面上,惊得青锋几乎要打颤。 “温姑娘也在宫宴受邀名单之列?”裴砚收回视线,随手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略整袖口。 “是。”青锋茫然,躬身回禀。 “为何不禀报?”裴砚长指随意搭在腰侧弯刀处,眸光平静望向水殿中战战兢兢的众人。 青锋愕然,温姑娘受邀参加宫宴,是什么大事吗? “大人恕罪。”青锋诚惶诚恐请罪,却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大人说过,这种小事,不必禀报。” 裴砚抬脚走上一级白玉阶,身形一顿。 宫灯照得他身上金线灵蛇熠熠生辉,他继续往殿门去:“今夜若出事,你自去领罚。” 能出什么事?青锋想不通,挠挠头,想起近日频繁掉落的发丝,只觉差事越来越难办。 水殿紧邻一大片湖水,湖心粼粼水波中,卧着一轮闲月,名曰邀月湖。 近岸的湖水中,娇莲静静绽开,羞然掩映在翠碧的荷叶间。 温琴心坐在秦氏身后的位置,同温曦一道品尝御膳、赏乐舞,鼻端时不时能闻到清浅的荷香。 若是在江南,姐姐定会置一叶小舟,带她去采莲。师父也说过,莲子佐膳、入药都是好的。 宫宴菜色繁多,莲子这样寻常的食材,没机会上案。 上首贵人们的说笑声有些远,温琴心悄然抬眼望一回,便匆匆收回视线,只觉贵人们各个雍容华丽,如神仙妃子。 裴砚坐在御案下首,第一个位置上,指尖捏一枚龙纹银盏,脑中似有人握一柄小锤在敲打。 略抬眼扫过殿中众人,只在一处停顿一瞬,便不经意间收回,敛起眸底喜恶。 小姑娘倒是心宽,满殿虎狼,她却似一只毫无警觉纯善无害的白兔,镇定自如。 -- 第21页 一曲终了,乐师们收拾好手中乐器,舞姬们也朝上首盈盈福身。 皇帝随口一句赏,便挥手召下一队乐师、舞姬。 忽而,六公主提裙跑到御案边,娇声道:“父皇、母后,宫中乐师、舞姬就这些本事,毫无新意,今日云妃娘娘生辰,我们不如赏些有趣的歌舞!” 闻言,皇帝看云妃一眼,冲六公主笑道:“琼仪,你是不是给你云母妃准备了什么特别的生辰礼?别藏着掖着,把人叫上来,朕也瞧瞧。” 卫琼仪心下不屑,柳曼云算什么东西,配她叫一声母妃么? 面上却不显,笑得纯真娇俏:“还是父皇懂儿臣!父皇曾盛赞云妃娘娘艳丽无双,儿臣碰巧遇到一位生得同娘娘相似之人,还特意让母后下帖请来,由她向云妃娘娘献舞祝寿,是不是很有趣?” 随着她的说话声,水殿中杯盏声渐歇,待她说完,殿中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琼仪!”裴皇后惊诧不已,额前金凤下的玉珠微晃,“休得胡言!” 云妃自负美貌,又盛宠不衰,琼仪却说有人生得同云妃像,且让那人献舞,岂不是把云妃比作舞姬,打云妃的脸? 裴皇后微微侧目,果然见云妃面上笑意淡下来,勉强而阴冷。 琼仪究竟在想什么?下请帖那日,琼仪只说温家有位表小姐,和温曦一样,同她投缘,她才经不住琼仪软磨硬泡,才把名字加上。 怎么琼仪让人进来,是为针对云妃?难道她不知,云妃一怒之下,能把人处死? 裴皇后顺着卫琼仪的视线望去,隔得远,看不清温曦身侧之人的容色。 视线收回时,有意朝裴砚的方向看一眼,察觉到些许异样,她眼皮猛然一跳。 殿中谁人不知,云妃是裴砚的大忌,否则,也不至于没人敢称他一声侯爷。 “母后,儿臣没胡说。”卫琼仪跺跺脚,朝温曦的方向道,“曦姐姐,快让你表姐过来,让父皇、母后看看,她长得像不像云妃娘娘。” 闻言,皇帝起了兴致,冲身侧宫人吩咐:“去,把人请上来。” 裴砚把玩银盏的动作顿住,将银盏放回云纹卷足长案上。 身形略后倾,唇角弯起,指尖一下一下轻敲指骨上的青玉扳指,同脑中小锤的步调一致。 第9章 妙人臣先带她回府,恭候陛下赐婚旨意…… 众人目光如芒刺望来,温琴心惊得头脑空白,思维无法运转,几乎连呼吸也屏住。 直到圣上派宫人来请,秦氏走到近前,亲自拉她起身,温琴心才感到冷意流遍周身。 她并不擅舞,也没人告诉她,入宫要为云妃娘娘献舞,她毫无准备。 可今夜赏花宴,是为云妃娘娘庆生,她能告诉圣上和娘娘,她没有准备生辰礼吗? 不能。 原来,她入宫全因六公主向皇后娘娘引荐,温琴心不明白,她曾狠狠得罪过六公主吗? “舅母。”温琴心面色煞白,无助又无措地望着秦氏。 秦氏眼中闪着莫名的兴奋,把她往宫人身边推:“快去呀,别让圣上和娘娘们久等。” 闻言,她心口猛地一沉。舅母知道,却坚持哄她入宫。 在淮兴府时,爹娘、姐姐、师父都待她极好,京城中的人,却各有各的心思,她谁也猜不透。 温琴心螓首微垂,顶着众人灼灼视线,硬着头皮,款步行至御前,跪地行大礼:“民女温琴心叩拜圣上、诸位娘娘。” “平身。”皇帝倾身,前襟抵在御案边,饶有兴致打量她。 温琴心站起身,姿态恭敬谦卑。 “抬起头来。”一道慵懒的嗓音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以及视她如蝼蚁的轻蔑。 温琴心缓缓抬起头,不敢直视天颜,眸光盈盈落在御案上。 抬眸间,身形微颤,发间珠钗、步摇莹莹生光,衬得她娇姿艳质,秾丽无双。 云妃呼吸一窒,眸底迸出一丝冷芒。 未及开口,便听皇帝笑道:“云妃,世间竟有人能将你比下去,真是妙人!哈哈!” 随即,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温琴心,扬手吩咐宫人:“请最好的乐师来。” 下首,裴砚取过面前银盏,浅饮一口,酒香弥散。 柔美的乐声响起,他放下银盏,轻转指节上的青玉扳指,抬眸望向殿中翩然起舞之人。 时而旋身,时而回眸,她动作技巧比不得宫中舞姬,却胜在身姿轻盈曼妙。 发如轻墨,腰似软柳,莲粉色衣袖回旋如湖中莲,象牙白轻纱千蕊裙层层浮动如晴雪。 皎皎月华透过殿顶明净的琉璃,落在她云鬓纤身,为她镀上一层缥缈清辉。 她眼神澄澈干净,翦瞳乌亮如墨玉,月华洒在蜷长美好的睫羽,举手投足间,至纯至艳,百媚横生。 当年花骨朵似的小姑娘,已悄然长成。 卫九皋手持银盏,坐到裴砚身侧,眼中闪着光,压低嗓音絮叨:“诶?这就是温旭送你的姑娘?啧,送你倒不如送皇帝,你瞧,他眼睛都看直了!” 闻言,裴砚随意扫一眼皇帝,毫不意外撞见他眼中痴狂与觊觎。 “后宫又要变天咯。”卫九皋笑饮盏中酒,想起一事,侧眸问,“今夜月圆,你头不疼吗?怎么还不赶紧回府?” “不急。”裴砚收回视线,看一眼案上银盏,又睃一眼卫九皋。 -- 第22页 “小爷是来给你倒酒的么!”卫九皋愤愤不平,说着,却还是不情不愿抓起持壶,替裴砚斟酒。 曲罢舞歇,殿内一派寂静。 啪一声轻响,是裴砚将银盏放回长案的声音。 “好!”皇帝骤然回神,朗声笑赞。 言罢,全然不顾身边云妃阴沉的脸色,起身绕出御案。 “恭祝云妃娘娘隽华长随,芳龄永继。”温琴心忍着舞动后尚未平息的薄喘,盈盈福身。 皇帝说好,是不是说明她躲过一劫,可以回去了? “哈哈,琼仪送的贺仪,甚合朕心!”皇帝走下御阶,站到温琴心身前,抬手欲拉她的手。 温琴心骇然,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听到周遭的吸气声,她娇艳的面容血色尽退,唇上艳丽口脂衬得她面白如雪,柔弱不堪。 见惯云妃的热情主动,忽而遇到眼前容色更甚,却懵懂娇羞的妙人,皇帝登时神魂飘荡,如醉如痴。 “陛下恕罪!”温琴心垂首请罪,想到秦氏教导的宫规礼仪,忙躬身欲跪。 却被皇帝抬手止住,怕再次吓到小美人,他忍住冲动,并未触到温琴心的衣袖。 “别怕,朕恕你无罪。”皇帝笑笑,做出平生最慈和近人的姿态,随即冲身侧跟来的内侍道,“传朕旨意,封……” 皇帝要召她入后宫?她心口猛地一跳,不,皇帝的岁数看起来比她爹爹还大! 她心弦紧绷,仿佛随时会断。 忽而,侧边一道冷冽的嗓音传来:“且慢。” 嗓音冷得让人忍不住发颤,温琴心却觉如聆仙乐。 皇帝的声音猝然被截断,水殿内静得可怕。 温琴心愣愣循声望去,只见侧首第一个位置上,玄冥卫指挥使裴大人缓步走来。 鹞冠紫妆花锦衣上,金线绣制的灵蛇沐浴月华,随着他步幅,似隐隐游动起来。 矜贵的鸾带镶嵌宝玉,勒出他身形,有种坚不可摧的凛凛威势,他漆眸沉冽,仿佛世间一切皆不能扰他分毫。 傲然淡漠如云中君,比在红菩寺禅房中的他,更为可怕,温琴心却奇异地生出一丝,寻到庇护之所的错觉。 未等裴砚开口,她便缩起身形,往裴砚身侧挪了挪,离眼下泛青的皇帝远些。 “裴爱卿有话要说?”皇帝的话被打断,面上无光,心中有气,却挤出笑,摆出仅剩的皇帝架子道,“裴爱卿必有要事启奏,但说无妨。” “谢陛下。”裴砚薄唇微动,扫一眼温琴心,眸底寒意散开些许,“琴心献舞疲乏,臣先带她回府,恭候陛下赐婚旨意。” 闻言,皇帝和殿中众人登时呆滞,温琴心猛然抬首,震惊地望着裴砚如琢如磨的侧脸。 他说什么? 然而,裴砚并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说罢,他便调转皂靴,欠身抱起温琴心,朝水殿外清雅的荷风中走去。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晴雪般的裙料柔软堆叠在裴砚臂弯处的锦衣上,月光将他身影拉得越发修长。 他大步走出水殿,毫不迟疑。 被他抱在怀中,是全然陌生,且百思不解的情境,温琴心轻攥他衣襟,瞠目凝着他,久久未能回神。 她听到殿中吸气声、惊呼声,甚至有银盏掉落地砖的金石之声。 “还怕?”裴砚垂眸,睥她一眼,神色依旧淡漠,手臂抱着她的动作却很稳。 月光洒在他身上,乌纱帽间似嵌有金丝,光华流转。 离得近,他冷俊的面容清晰倒映在她墨玉般的眼瞳中,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原来裴大人长得并不像坏人。 温旭把她送到他面前,他并未趁人之危,甚至解了她暖情香毒。 圣上欲囚她入后宫,她像毫无还手之力的绝望困兽,是他冒犯天颜,当着众位贵人的面,替她解围。 任旁人将他说得多可怕,温琴心忽而将听过的那些话抛在脑后,轻轻摇头。 她不怕了。 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至少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第10章 侯府裴大人的意思,还是要娶她吗?…… 水殿中,宫人抖着身子,上前捡起卫九皋掉落的银盏,又匆匆替他换上新的。 “九皋,你同裴爱卿走得近,你来告诉朕,他是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故意从朕手里抢人吗?”皇帝身姿僵硬,面色难看至极,转向卫九皋。 殿中众人蓄积已久的情绪,仿佛找到发泄口,也都望向卫九皋。 卫九皋撑着裴砚的长案,站起身,心内把人骂了千百遍。 一面却急中生智,为裴砚找退路:“皇伯伯息怒,裴大人此举并非针对陛下,而是事出有因。少詹事温旭入狱前,就曾将温姑娘献给裴大人,以求从轻发落,裴大人着了他的道,却并未徇私。” 实则,他很清楚,裴砚对温姑娘根本没心思,不,那大冰块对任何姑娘都没那心思。天知道他好端端的,为何从皇帝面前把人抱走,莫非是毒丸的副作用? 见皇帝的神色将信将疑,卫九皋咬咬牙,转而指向温家所在:“皇伯伯若不信,不如问问温大人和夫人!” 他说得义正辞严,心下却狠狠呸了自己一口。 回头一定好好质问裴砚,他究竟闹得哪一出,毫无征兆演一出英雄救美,却叫他苦哈哈收拾烂摊子。 -- 第23页 温大人不知内情,却知卫九皋不会当众欺君,面色一沉,望向秦氏。 秦氏心思飞转,惶恐不安。若承认卫九皋的话,陛下没得到美人,盛怒之余,会不会把气撒到旭儿身上? 若不承认,便是同时得罪安王世子和裴大人,裴大人敢从陛下手中截人,动动手指头便能将温家倾覆。 她双腿打颤,站出来,朝着上首跪下:“禀陛下,犬子温旭乃是一时糊涂,求陛下念在他年纪轻,不知轻重,从轻发落!” 言罢,她额头咚咚磕在冷硬的水磨石地砖上,温大人和温曦也跟着请罪。 卫九皋听着,暗暗翻白眼,温旭同他一样及冠一载,且已成亲,秦氏好意思说他年少无知,哪儿来的脸? “陛下,温家用美人计贿赂朝廷命官,绝不能轻饶。”云妃含笑走下御阶,嗓音慵懒绮丽,柔荑握住皇帝手臂。 她笑靥艳媚如常,说出的话却句句置人于死地:“陛下,当年臣妾仰慕陛下风姿,一时做下错事,臣妾不悔。” 微微侧身,假意沾了沾泪,她又继续:“裴大人可以怨恨臣妾,却不该公然从陛下手中抢美人,温妹妹生得同臣妾相像,臣妾同她一见如故,愿意同她一道服侍陛下。若裴大人早已相中温妹妹,为何六公主令温妹妹献舞时,不见裴大人出面维护?” 一席话,听得卫九皋嘴角抽搐,多大恨呐。 “云妃娘娘切莫妄自菲薄。”卫九皋上前一步,正色道。 “本宫何曾妄自菲薄?”云妃心知卫九皋想坏她好事,忍怒回击。 “没有吗?”卫九皋眼中露出一丝疑惑,“那娘娘为何说自己不配让温姑娘献舞庆生?” “……”云妃哑口无言。 月高风凉,温琴心同裴砚一起骑马出宫,柔顺墨发扑贴在他襟前。裴砚手持缰绳,她坐在他身前,好似被他圈在臂弯中。 荷香远去,另一种清冽雅香萦绕鼻端,似雪中寒梅的香气,从身后传来。 温琴心身形微僵,纤指攥着马鞍前翘起的纹饰,有些无措。她唇瓣翕动,几度想开口,又咬唇忍回去。 走出宫门,一位着银蛇玄衣的玄冥卫驾马车上前。 “大人。”青锋扫一眼温琴心,目光仍有震惊,却未多言,打量一下裴砚面色,伸手道,“属下送大人回府。” 脑中小锤敲击越来越密集,力道也越来越大,裴砚面色发白,由青锋扶住小臂,钻入车帘。 温琴心略垂首,想着心事,未曾发现他的异常。 “上来。”裴砚坐定,见她立在车前不动,不由拧眉。 “大人。”温琴心抬眸望向车帘里的人,鼓起勇气施礼道,“谢大人替民女解围,可大人与民女有云泥之别,不必屈尊降贵娶民女,民女斗胆,恳请大人送民女回江南。” 他二人岂止云泥之别,裴大人一定不知,她父亲是商贾,且牵连在禁海的案子中。 或许,她可以趁机向裴大人求情,洗刷爹爹的罪名,让爹娘和姐姐不必隐匿在别庄里? 可裴大人刚帮过她,她又求裴大人送她回江南,再求他救袁家,会不会太得寸进尺? 她在京城遇到的人,各有各的图谋,她能为裴大人做什么?凭什么求他呢? 裴砚头疼得厉害,手肘撑在膝头,轻捏额角,淡声道:“上来说。” 闻言,温琴心身形一颤,不敢违抗。 一手攥住象牙白裙摆,稍稍提起,一手扶住车橼,费力钻进车厢。 车帘缓缓落下,遮住月光。 车厢内未掌灯,顶上嵌一枚明月珠,足有小儿拳头大,发出冷白的光,盈盈照在两人身上。 温琴心听到一声鞭响,马车骨碌碌驶离宫门。 “大人?”温琴心隔着小几,望向他,试探着唤。 大人让她上来说,她是不是要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本座累了,先回侯府,明日送你回温家。”裴砚以手撑额,缓缓道。 那她方才的话,裴大人有没有听清,应还是不应? 明月珠的辉光落在他骨相分明的手背,在他冷俊的面容投下暗影,温琴心辨不清他是喜是怒,却能看出他确实不适。 被他抱在怀中时,温琴心闻到他身上浅浅酒香,他可是醉酒所致? 忠毅侯府离皇宫不愿,没等她鼓起勇气再开口,马车已驶入角门,停在正院中。 “大人。”青锋扶住裴砚小臂,请他下来。 随即,温琴心从车帘内钻出来,跳下马车。 望见青锋扶裴砚的背影,温琴心觉得她也该做些什么,以报大人恩德。 “大人似是醉酒,要不要民女去煮醒酒汤?”她不敢替裴砚诊脉,怕暴露医术,牵连师父,只能猜测。 裴砚顿住脚步,侧身瞥她一眼,从青锋手中抽回小臂,淡淡吩咐:“我没事,你先让人替她收拾一处院子。” “今夜已晚,你先讲究住下,明日可把喜好告诉青锋,往后长住,还是按你自己喜好布置。” 他语调沉缓,似乎有些吃力。 说完,抬脚便朝台阶上走。 温琴心愣住,长住?裴大人的意思,还是要娶她吗? “大人。”青锋语气焦急,透着担忧,却不得不照裴砚的吩咐。 可府中下人并不能随意进出正院,他不能叫旁人来帮衬。 -- 第24页 想了想,朝温琴心走来:“有劳温姑娘照看大人片刻,青锋出去吩咐一声便回。” 回头看一眼裴砚,见他已推开房门走进去,青锋又多叮嘱一句:“大人并非醉酒,而是头疾。” “为何不请太医?”温琴心惊诧不已。 裴砚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头疾发作,为何不中途掉头回宫去太医院? 其中因由,青锋不便言明,闷声道:“温姑娘盯着些便是,若大人要水要茶,暂且劳烦姑娘。” 言罢,抬脚匆匆走出院门。 院中一株青檀树,青白色主干盘曲纠缠往上伸展,不及淮兴府的千年古檀高壮,却也枝叶葳蕤,潇洒俊逸。 温琴心从青檀树下走过,不安地跨入正房门槛。 第11章 贪睡他不走,她总不能一直不起身。…… 一抬眸,便见裴砚坐在北窗下罗汉床头,伸手去取矮几上的茶具。 温琴心快步上前,先他一步,握起持壶,斟一盏清茶,躬身递至他手中。 行动间,她象牙白的裙料柔柔倾散些许,晴雪般轻贴床沿,同裴砚垂在床沿边的鹞冠紫锦衣衣摆挨在一处。 琉璃灯光照在锦衣金线,泛出金色光泽,将他周身冷肃淡化些许。 裴砚浅饮一口,正欲将瓷盏放回小几,却被温琴心伶俐地接过去。 脑中痛意加剧,裴砚额角隐隐透出汗意,身子后倾,倚靠绵软的绣枕,撩起眼皮,望她一眼。 温琴心见他面色不好,捧着茶盏,犹豫再三,终于躬身将茶盏放回小几,走到裴砚身侧道:“大人,从前爹爹头痛之时,民女曾替他按捏缓解。” 说到此处,她顿住,出声询问:“大人可愿让民女一试?” 未免暴露师父身份,她特意撒了小谎,她按捏的手法是师父教的,天寒会犯头疾的也是师父。 “唔。”裴砚收回视线,闭目轻应。 救她只是举手之劳,不想见她冰肌玉质坠入泥沼。 小姑娘倒是懂得投桃报李,惦着恩情,想替他做些什么,既如此,她为何不念淮兴府的恩情? 裴砚稍稍一想,又觉哪里不对,思绪凝滞片刻,他脑中痛意一跳。 在她眼中,他像袁鎏一样老? 温热的指触上他额角,柔若无骨,不轻不重替他按捏,手法确实像是学过。 他本没抱希望,却能感到头痛在她绵软均匀的力道下,稍稍缓解。 窗棂处,微凉夜风吹进来,拂动她软袖纱裙。 温琴心立在罗汉床头,按着师父教过的法子,默默替他按捏,一室静谧。 听到清浅匀缓的呼吸,温琴心垂眸望他一眼,松开搭在他额角的细指。 他眉峰潇洒,鼻山高俊,月光透过窗棂绢纱,清幽落在他脸上,掐银丝枕屏上隽永的青绿山水也沦为陪衬。 为何云妃娘娘宁可委身心术不正的皇帝,也不愿嫁给他? “温姑娘,院子已收拾妥当,请姑娘移步。”青锋从门外进来。 温琴心身形一颤,目光猛然从山水枕屏上收回。 然而,青锋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目光扫过罗汉床上的裴砚,当即一愣。 比在宫门口看到大人抱温琴心下马时的眼神,更为震惊。 今夜可是月圆之夜,他们家大人竟然睡着了,还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 “多谢温姑娘。”青锋冲温琴心抱拳,语气难得有一份真诚。 温琴心笑笑,福身还礼:“大人言重。” 走出正院,自有丫鬟引她去准备好的院子。 盥室中雾气氤氲,一应所需,包括寝衣也齐备。 浴桶中滴有蔷薇香露,花香随氤氲水雾萦绕盥室,甜馥诱人,温水漾在她颈下姣好细长的美人骨,温琴心身上倦乏消减些许,眼皮却越发浓重。 稍稍沐洗,温琴心便从水中出来,拿宽大的棉巾拭干身子,穿好寝衣走出盥室。 望着陌生却处处周到的内室,温琴心生出一丝困惑。 听说裴大人不近女色,府中一位姬妾也无,青锋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一切准备好的? 还是,这间院子,和院子里的东西,原本是为云妃娘娘准备的? 困意袭来,她脑中一片混沌,未曾细想,思绪便转到珍珠、琉璃身上。 今夜她未回温家,不知她们会有多担心。 清早天未亮,便被秦氏叫起来,反复教她规矩,叮嘱入宫事宜,宫宴后又熬到夜深,温琴心很快便没有多余的心思,拥被沉沉睡去。 翌日,温琴心听到细微的,翻动书页的声响,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四时花卉禽鸟屏风上映出的一道剪影。 那人坐在圈椅中,侧脸俊逸,捧着一卷书。 似乎,是裴大人。 温琴心脑中登时清明,想起昨夜他说要娶她的话,下意识将薄衾往上拉了拉,遮住略微松散的寝衣。 “醒了?”裴砚听见屏风后极轻的响动,轻道,“将近午时方醒,你倒是心宽。” 他嗓音中透着浅浅笑意,应当心情不错,温琴心松一口气。 须臾,反应过来,他在笑她醒得晚,她面颊腾地涌上热意。 “大人恕罪,民女素来贪睡。”温琴心柔声赔罪,隔着屏风,忍羞道,“可否请大人出去,容民女更衣?” 从未有男子走进她内室,即便是隔着屏风,也足以让温琴心赧然窘迫。 -- 第25页 她身上仅着寝衣,屏风内,黄花梨架子上倒是挂着替换衣物,却连她昨夜换下的心衣也已洗净晒干,挂在架子上。 圈椅后,靠墙的位置,置着一张荔枝木高几,月下美人花觚里养着几支新折的菖蒲、蜀葵。 裴砚合上书卷,起身放至高几上,目光随意落在屏风上一簇杏花:“圣上已降旨赐婚。” 闻言,温琴心美目微瞠,圣旨已经下了? 裴大人答非所问,莫不是在告诉她,她必将成为他的夫人,他不必避嫌? 初醒来,脑子有些转不动,温琴心望着屏风上映出的高俊剪影,虽无法将亲事同他二人联系在一起,却也明白,圣意绝无可能收回,除非她做第二个云妃。 想起皇帝看她的眼神,温琴心心口一紧,她宁可小心翼翼留在侯府,绝无可能去服侍皇帝。 他不走,她总不能一直不起身。 略怔愣,温琴心一手护住身上薄衾不滑落,一手撑在枕边,缓缓起身。 身形刚支起寸许,便听见,裴砚皂靴踏在地砖朝外走的脚步声。 接着,是他冷冽的嗓音:“秦夫人母女在花厅。” 舅母和曦表妹在等她?温琴心愣住。 随即,又听他略顿一下道:“且记着,往后只有他们求你。” 冷不丁一句,温琴心墨玉般的眸子露出茫然,裴大人想说什么? 警告她不许替温旭求情?却又不像。 想到裴砚说眼下已近午时,温琴心一时顾不上细想,赶忙坐起身,匆匆更衣。 刚绕出屏风,便有丫鬟捧着水盆、巾帕等物,鱼贯而入。 梳洗毕,丫鬟已将膳食摆好,温琴心哪里还有心思用膳? 不知她们几时来的,她久未露面,她们会如何做想? 昨夜水殿变故,犹在眼前,舅母配合六公主,把她架在火上烤,她心里有些怨闷,不知该如何对待秦氏。 没来由,耳畔回响起裴砚离开前的话,裴大人是要她在温家人面前,不必再委屈自己吗? 思及此,温琴心眸光一亮,心口怨闷倏而散开,被一股莫名暖意替代。 哪怕可能是她误解,她也宁可当真,哄哄自己,假装亲人之外,还有人在意她。 这个人,还是她未来夫君。 杏黄披帛柔柔掠过廊柱,温琴心走在抄手游廊,忽而顿住,突如其来的赐婚,她如何告诉爹娘和姐姐? 第12章 聘礼你认为,谁是你口中的贵人? 花厅中,秦氏和温曦已等候两个时辰,秦氏面色不虞,温曦倒还好,见到温琴心,满目愧色。 “蓁表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皇后娘娘请你入宫是六公主之意,若我知道……”若她知道,又能如何?温曦说不下去。 圣旨已下,昨夜蓁表姐又宿在侯府,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她只能拉住温琴心的手,兀自落泪。 “没事,裴大人不曾为难我。”温琴心对温家有不满,却不会针对温曦。 若说温家还有人真正担心她,除了阿娘,也只有温曦。 她捏起绢帕,替温曦拭去眼角湿痕,却听秦氏讪讪陪笑道:“昨夜宫宴,舅母没能出言相护,确实是舅母不对,舅母向你赔罪。” 舅母竟肯道歉?温琴心讶然侧首,美目微瞠睇她,没说原谅,也没说责怪。 对上她澄澈的眸子,秦氏有些脸热,眼神在温琴心脖颈雪肤处游移一息,热切地,恨不得拉下温琴心规矩的衣领证实猜测。 到底是有求于人,她不敢妄动。 温琴心被她看得不适,想起裴砚惯常疏冷令人生畏的神情,她下意识学着他的样子,面色稍沉。 竟真的将秦氏唬住。 对方不再肆无忌惮揣测她,而是揪着帕子,一脸哀戚道:“如今你已是裴大人的人,也算是因祸得福。可圣上因你而震怒,下令对你表哥杖责三十,罢除官职。蓁蓁,舅母求你,你救救旭儿!” 闻言,温琴心微愣,她以为秦氏多少会留些体面,等把她哄回温府再提此事。 未及开口,便见温曦面色涨红,挽住秦氏手臂,急急唤:“阿娘!” 秦氏和温旭对她做的事,舅舅全然不知吗?温琴心不信,正三品的工部左侍郎,岂是如此懵懂无害的? 只不过,一切对温家有利,他便袖手旁观,任由秦氏和温旭出来做恶人。 眼前的温家,只有温曦还有良知,懂廉耻。 “舅母,蓁蓁一个弱女子,别人骗我害我之时,我尚且无力自保,哪有能力左右圣意?”温琴心面色发白,一副被吓坏的怯弱模样,嗓音甜软柔糯,任谁也不忍怀疑。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她没有去大理寺状告温旭,已是顾念血脉亲情。 即便她不再怕裴砚,也绝不可能替温旭求情,留着裴砚对她尚有的几分怜惜,求他救爹爹不好吗? 温曦攥紧秦氏衣袖,说不出话,换做是她,她也不可能替害过她的人求情。 然而,秦氏并不这么想,她愤然甩开温曦的手,扫她一眼:“你不愿替你哥哥求情,也别拦着娘。” 她鲜少对温曦发火,闻言,温曦面色当即苍白如素,愣愣不敢再劝。 “温琴心,你以为裴大人是看上你的人,才请旨赐婚么?”秦氏笑笑,眼神鄙薄,却不言明,转而道,“你年纪轻,别把话说得太绝,圣上虽赐婚,婚期却要舅母同裴家商定。三书六礼,还有你父亲那边,甚至你成婚后,都少不了要倚仗温家。” -- 第26页 “方才的话,舅母只当你没说过,来,随舅母回回府,你好好想想该如何做。”秦氏循循善诱说着,厚着脸面,毫无芥蒂地来牵她的手。 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有些荒谬,温琴心却很想去证实。 她微微错身,疏离却不失礼地避开秦氏,柔声道:“劳烦舅母、曦妹妹稍等片刻,蓁蓁有事,再去见一见裴大人。” 话音刚落,她便转身离去,顺着丫鬟的指引,往书房方向去。 望着她的背影,秦氏眼神灼灼,她是不是被自己的话打动,改变主意,急着去求裴大人了? 若果真如此,待温旭平安回府,袁家提前给温琴心的嫁妆,她也不是不能吐出来一些。 书房中,青锋正拿着一叠厚厚的礼单,呈给裴砚过目。 “大人,这些都是赵嬷嬷准备的。”青锋看着礼单上的东西,忍不住替自家主子肉疼,“会不会太多了?” 当初圣上赐婚,要大人娶云妃,赵嬷嬷准备的东西还没这般丰厚,却被大人一再驳回去,只道不急。 许是赵嬷嬷盼主子成亲心切,越老越糊涂。 裴砚目光略略扫过礼单,估算着袁家暂时捞不回来的一部分家财,淡淡道:“另加万两现银。” “全部送去温家?”青锋震惊不已,张大嘴巴望着裴砚。 “自然不是。”裴砚抬眸,扫他一眼,莫名一笑,“东西提前送去江南给寒山,下聘那日,把礼单带去温家即可。” 言罢,他正要手书一封,交给青锋,随聘礼一道送去江南,却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是温姑娘。”青锋收起礼单,朝外望一眼。 “你先出去。”裴砚持笔轻道。 目光扫过写下一半的纸笺,他默然抬手,随意取过一张有字的纸,将纸笺遮盖。 “大人。”温琴心合上书房门扇,上前两步,盈盈福身。 方才走得快,她面颊微红,气息犹带着不均匀的轻喘。 裴砚抬首,对上她墨玉般乌亮的水杏眼:“为温旭的事而来?” “不是。”温琴心摇头,云鬓边步摇轻晃,衬得她娇娇艳艳,惹人怜惜,她攥紧手中烟紫色丝帕,柔声道,“赐婚旨意来得突然,可民女不敢欺瞒大人,家父乃淮兴府一介商贾,因牵连入禁海市的案子,被抄家入狱。前不久得贵人相助出狱,罪名却未洗清,恐会牵连大人。” 贵人?裴砚将手中半干的湖笔投入笔洗中,墨汁入水划开,如他晦暗的眸色。 他身上着涧石蓝的广袖道袍外,罩一层半透明的细纱,深黛色,气度如夤夜云层里透出的冰辉。 身形随意往后轻轻一靠,姿态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闲逸。 “你认为,谁是你口中的贵人?”裴砚挑眉。 果然,救爹爹的不是舅舅的人,而是裴大人。 思及此,温琴心翦瞳灿亮,凝着他,欢欢喜喜道:“谢大人救我爹爹!” 救爹爹的,是裴大人,所以秦氏对一切毫不知情,还想拿爹爹的安危来威胁她。 从前,听说玄冥卫指挥使位高权重,只手遮天,温琴心听着生畏。 如今,却很庆幸,有这样一位只手遮天之人,愿意救她爹爹,连皇帝也轻易动他不得。 紧接着,温琴心又上前一步,走到书案边,目露希冀问:“大人,我爹爹的罪名可以洗清吗?爹爹只是同洋商做生意,绝不会私通倭寇,是不是罪不至死?” 裴砚想告诉她,人虽无恙,想洗清罪名却没那么容易,袁鎏暂时没办法像从前一样。 对上她莫名信任,又透着些许崇拜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你可知,圣上为何大批查抄商贾?”裴砚起身,在她面前站定,抬手轻抚她发髻,安抚似地道,“圣上为云妃修建揽月楼,耗资不菲,严查禁海市的案子,来钱快。” 禁海市政令颁出几年,从未严查,钻空子同洋商暗地往来的商贾甚众,朝廷也理所当然收下那些打通关系的银两,甚至有官员会从中抽取三五成利润。 没想到,一朝被受益的官员们反水,袁家被抄,只是因为昏君要为宠妃修建揽月楼? 纵然心下不平,温琴心却自知抵不过皇权。 不过,依大人的意思,圣上严查海市,只是暂时,等风声过去,大人救有法子替爹爹脱罪了吧? “大人,赐婚之事,可不可以先不告诉我爹娘和姐姐?民女不想他们担心。”温琴心仰面恳求。 不知为何,此番说出赐婚二字,她面颊莫名发热。 裴砚安抚她的动作僵住,所以小姑娘嘴上感谢他,心里实则认为嫁给他,是不好的事? “好。”裴砚唇角微弯,好说话的样子,同他周身气质十分违和。 待温琴心随秦氏离府,裴砚唤来青锋,将写好的信交给他:“送去给寒山。” 第13章 贺礼让温家姑娘知道,她要嫁的夫君身…… 青锋捏着信出去,刚出院门,撞上火急火燎的卫九皋,牵扯到背上伤势,狠狠倒吸一口气躲开。 “九爷。”青锋藏起信,龇牙咧嘴行礼。 捕捉到他脸上痛色,卫九皋身形猛然一滞,又打量他两眼,笑出声:“怎么,被你们家大人罚了?他威风凛凛抱得美人,有什么可罚你的?” 背上疼痛稍稍缓解,青锋正身回禀:“青锋没办好差事,甘愿受罚,与大人无关。” -- 第27页 大人确实没追究他,可昨晚在水殿外,大人说过,若出事,他便自去领罚。 直到今早去玄冥司牢狱领完鞭子,他才明白,大人发话时,是在怪他未能及时禀报温姑娘会入宫之事。 同温姑娘有关的,没有小事。 心念一转,青锋触到袖袋中的信,忙道:“大人在里面,恕小人失陪。” 卫九皋摆摆手,见他大步流星而去,诧异不已。 走进书房,懒散地坐在案头,疑惑地问裴砚:“你给青锋安排的什么差事,我看他急得恨不能踩上风火轮。” “你今日来,就为这个?”裴砚推开卷宗,撩起眼皮。 “当然不是!”卫九皋说着,跳下镂空卷草纹书案,愤然控诉,“你还是不是朋友?知不知道昨夜你抱着美人离开,昏君和妖妃是怎么对我的,我又是怎么替你收拾烂摊子的?今天你必须输我两局,否则我决不能消气!” “你受罚了?”裴砚随意打量他一眼,语气带着疑问,眼神却一丝疑惑探究也无。 这是关心他有没有受罚的样子吗?卫九皋想起昨夜情形,胸腔越发起伏不定:“有趟差事需要派人去江南,关于海市案的,昏君恼我,所以暂时把我发配江南,眼不见为净。” 说着,他把袖口往上一卷,露出大半截手臂,布着横七竖八的红痕:“瞧瞧,全是我母妃拿掸子揍的,你说我还是她亲儿子吗!” 见状,裴砚心下了然,难怪他忍到现在才来讨说法。 “你确定不是故意被罚去江南,以躲避安王妃催婚?”裴砚眉梢微动,一副料事如神不好骗的姿态。 卫九皋绷不住,顷刻露出原型,摸摸鼻尖,气势全收,吊儿郎当坐到临窗便榻上:“没错,我是故意乱说话,把云妃娘娘气哭的。” “……”裴砚并不在意他说的什么话。 “还不是因为你不讲义气,突然请旨赐婚,让我在母妃面前拿你当盾牌都不行了!”卫九皋很是得意,幸好他急中生智,挨一顿打,也比逼他成亲强。 裴砚扫一眼卫九皋,起身朝外走。 “诶,上哪儿去?你今日是不是还没出府?”卫九皋疾步跟在他身后,望着他侧脸,“外面都在传,说你请旨娶温姑娘,是对云妃余情未了,你该不会真喜欢她柳曼云吧?” 闻言,裴砚脚步微微一滞,侧眸扫他一眼,目光疏淡:“安王妃是不是把你脑子打坏了?” “难不成,你喜欢温家姑娘?”卫九皋望着裴砚,想到温琴心起舞的身影,着实很难将二人放在一处,“那姑娘模样生得是好,可惜娇娇柔柔,声音大些就能吓哭似的,同你成婚,岂不是要吓得睡不着觉?你要不要行行好,把人远远送走?” 送走?裴砚莞尔,穿过游廊,走出门洞,沿湖岸柳荫往水榭走。 第一次宿在侯府,她竟能心无旁骛安睡,直到红日迎窗犹未醒,若是同塌而眠,她还能不能做到如此? 荷风吹起他广袖罩纱,缥缈轻缓,裴砚脑中蓦地浮现出,她昨夜欠身为他端茶递水时,贴在床边的堆雪似的裙。 “正好我有批东西要送去江南,正愁没有可靠的人手。”裴砚指尖轻点棋盘,落下一子,“你替我送去,寒山会接应。” “得你一句夸可真不划算。”卫九皋定睛望着棋盘,忽而大喜,唯恐裴砚反悔似的,匆匆落子,“我赢了!” 赢第二局时,卫九皋有些飘飘然,不仅把跑腿的任务揽下,还拍胸膛保证绝不丢失一边一角。 都说色令智昏,古人诚不欺他。 从前他哪能连赢裴砚两局?不行,趁今日运道好,他得下注,从裴砚手里捞些好东西。 定好赌注后,卫九皋摩拳擦掌,然后,连输五局,且裴砚势如破竹,不给他丝毫还手之力。 “你还有什么可输的吗?”裴砚将赢来的赌注攥在手中,不在意地抛接着,“赢我两局,消气了?” 卫九皋额角青筋直跳,不,他气更大了。 从侯府出来,卫九皋绕至不起眼的角落,吩咐小厮:“收买两个丫鬟,让温家姑娘知道,她要嫁的夫君身子不行。” “九爷,会不会太阴损?”小厮犹豫。 卫九皋气笑了,拍他一下:“裴大人耍小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阴损呢!” 婚期未定,他不一定能赶得回来,好友成亲,他总得送份像样的贺礼不是?卫九皋摸着下颚,笑得一脸奸猾。 温家内宅,温琴心从箱笼中挑出一枚羊脂玉佩,又去针线房找来一些魏紫色丝线,想为玉佩打一条如意纹络子。 秦氏已知道,她临出府前,去找裴砚,不是为温旭求情,可迫于裴砚的权势,秦氏并不敢薄待她。 倒是秦氏自己,气病了一场,一连几日下不来床,温曦从旁侍疾,温琴心只每日晨起去请安虚应。 天气有些热,珍珠、琉璃正在内室更换床褥、寝具。 温琴心坐在廊下美人靠边,仪态恬雅,神情温柔地打络子。 刚起头,编出一小圈纹路,便听院中两位丫鬟,停下洒扫的动作,声音不高不低议论:“诶,你知道云妃娘娘当初为何舍弃裴大人,委身圣上吗?” “我又不认识云妃娘娘,哪里晓得。”另一位丫鬟诧异问,“难不成你认识?” “我有个小姐妹在尚书府当差,她说。”丫鬟顿了顿,看一眼温琴心的侧影,唯恐她听不见似的,声音抬高一度,“裴大人一再拖延婚事,云妃娘娘有意试探,发现……发现裴大人的身体根本不行!” -- 第28页 “怎么会?”另一位丫鬟越发诧异,瞪大眼睛。銥誮 “怎么不会?”丫鬟撇撇嘴,扫一眼温琴心,目光多一丝怜悯和幸灾乐祸,“要不然云妃娘娘能舍得容貌俊朗,身强力壮的裴大人,转投圣上怀抱?圣上都能当她爹了。” 二人是温府下人,好与不好,自有秦氏发落,只要不来害她,温琴心便只当没听见。 许是她们见她没反应,觉得无趣,很快便退出去。 院落安静下来,内室翻箱倒柜的响动变得格外清晰。 温琴心打络子的动作顿住,把还看不出模样的一团丝线放在裙面上,抬起微酸的颈,望着檐下摇曳的绛纱灯,微微失神。 那晚替裴大人缓解头疾,她并未诊出他的身子有何异常,云妃是如何探出他身子不行的?莫不是云妃也学过医术,且比她学得好? 她在翠微山时,学医的目的主要是为自保,还有寻常用得上的救人之法。 云妃出身尚书府,自然也能请得名师,医术在她之上,并不奇怪。 可云妃既能诊出他身子不行,为何不替他诊治,反而入宫侍君? 温琴心想了想,或许,裴大人得的是绝症,命不长久? 待她嫁入侯府,一定找机会再替裴大人诊诊脉,若她治不得,还有师父,唔,师父说过,要她不得轻易暴露医术。 一边是恩人,一边是师父,温琴心有些为难,垂眸望一眼裙面上缠绕的丝线,只觉思绪更乱。 第14章 在意有臣在,娘娘以为有人敢欺负她吗…… 坤羽宫中,仙气缭绕的博山炉,散出清冽香气。 卫琼仪动作僵硬,捧着茶碗向裴砚赔罪,裴砚修长的指搭在身侧方几上,未动。 直到裴皇后说完一堆维护的话,裴砚才弯唇抬眸:“公主该赔罪之人不是臣。” 他嘴里称臣,姿态上却无一丝对皇室的敬畏,仿佛他才是上位者,卫琼仪却早已习惯如此。 “本宫是公主,她是庶民!”卫琼仪不忿中带着畏惧,可要她亲自向温琴心一个商户女赔罪,岂不是把皇家颜面放在地上踩? 裴砚眸光沉冽,语气疏淡:“她是臣的夫人。” 闻言,卫琼仪神色一滞,裴皇后脸色也不太好,她好说歹说才劝动琼仪向裴砚赔罪,若裴砚执意为难,恐怕琼仪又要闹起来。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打圆场,便听裴砚话锋一转:“既然公主在意皇家颜面,臣自然不能强求。” 这是不会为难她了?卫琼仪喜形于色,裴皇后的眉心也舒展开。 却听裴砚转向裴皇后:“请娘娘将六公主禁足,臣会让裴璇来教她习武,待她打赢裴璇的一日,方可出宫。” 什么?打赢裴璇? “母后,表哥分明是想把儿臣禁足一辈子,璇姐姐自小喜欢舞刀弄枪,儿臣哪里打得过!”卫琼仪将茶碗重重放在裴砚手边方几上,转而扑进裴皇后怀中哭诉。 劝慰的话刚到嘴边,裴皇后对上裴砚的眼神,心下忽而一凉,急急吩咐心腹嬷嬷:“把六公主送回寝宫,没有本宫吩咐,不得出宫半步!”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裴皇后饮一口茶,压下心中无奈,轻叹一声,才道:“琼仪犯错,本宫罚也罚了,你若当真爱重温姑娘,便该住回沐恩侯府,婚事由长辈们替你操持,否则,她将来如何同各府夫人小姐们往来?” “有臣在,娘娘以为有人敢欺负她吗?”裴砚漫不经心问。 “你要她和你一样,被人疏远、畏惧吗?”裴皇后摇摇头,她怎么会以为裴砚是真心喜欢那姑娘呢?他根本什么也没考虑,“她不是你养在暖房里的花,也不是金丝笼中的雀鸟。” 说完,裴皇后的脸色蓦地苍白,她自己就在最大的金丝笼中。 裴砚听在耳中,慢条斯理转动拇指指骨间的青玉扳指,半晌,抬眸道:“好,臣会回去。” 宫宴后半月,卫九皋亲自将裴砚托付的箱笼送至江南。 去翠微山下别庄的路上,寒山叮嘱卫九皋:“九爷,大人吩咐过,他与温姑娘被赐婚之事,暂时瞒着袁老爷一家,待住进别庄,还请九爷别说漏嘴。” 卫九皋竖起耳朵听完,随即握着缰绳,疑惑问:“温姑娘嫁给裴子墨,关袁老爷什么事?” 不过,这位袁老爷就是青锋曾提起的袁鎏吧?直到今日,卫九皋也没明白,裴砚为何会插手禁海的案子,把此人捞出来。 “袁老爷是温姑娘的父亲。”寒山语气淡淡,听不出丝毫起伏,“温姑娘是二小姐,温夫人和袁大小姐也在别庄。” 闻言,卫九皋握缰绳的力道倏而一紧。 咝,裴子墨他不地道啊,原来早在宫宴之前,就看上人家姑娘,费尽心思把老丈人一家妥善安顿。 表面清清泠泠,波澜不惊,心里…… 诶,等等,他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该不会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把人家姑娘放心里了? 卫九皋想着想着,面上神情精彩又生动,他兴奋挑眉:“好,小爷保证守口如瓶。” 东西送进别庄,寒山带着新到的箱笼,和之前已追回的袁家家产一起,送至袁鎏的院子。 袁采玥抱着算盘进来时,狠狠吃了一惊,几十台箱笼摆满整个庭院,几乎无处下脚。 “爹,娘?”她疑惑地望向台阶上的袁鎏和温倩,“这些全是寒山大人帮咱们追回来的?” -- 第29页 温倩染上风寒,精神不太好,袁鎏扶着她,面色微微凝肃,冲袁采玥道:“进屋说。” 片刻后,袁采玥明白,院中的箱笼,只有半数是袁家的东西。 “那另一半呢?”袁采玥替温倩斟一盏热茶,掌心贴一下杯壁外侧,递至温倩手边,“玄冥卫为何给我们这么多东西?” 以寒山在玄冥司的地位,可以做这样的决定吗? “玄冥卫作恶多端,这几年在海市中也没少抽取好处,或许是朝廷查得紧,所以他们像趁机把一部分脏银混在袁家家产中,待风声过去,再让我们吐出来。”袁鎏沉吟许久,得出这个结论。 “爹爹有些力不从心,这些年玥儿管铺子鲜少出错,东西便交给你清点,袁家的东西都有标记,断不能被有心之人利用。” 院子小,放不下,寒山听说袁采玥要清点财物,特意新腾出一处院子给她用。 假山凉亭中,卫九皋摇一柄象牙骨洒金折扇,自顾自坐着吹风赏景,身边只一位小厮守着茶炉,默默替他煮水烹茶。 忽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卫九皋循声望去,只见假山附近不远处,一处院子摆满箱笼,打开的几个箱笼中珠光宝气晃人眼。 箱笼边坐着一位紫衫蓝裙的姑娘,手中一张灿金的算盘,拨算盘的手指灵活到不可思议。 想到母妃每逢听人对账,都嚷着脑仁疼,卫九皋眼中生出一丝兴味,收起折扇,冲小厮道:“小爷下去走走,别跟来。” 下聘这日,秦氏早早起身,特意吩咐李氏去帮着温琴心梳妆打扮,自己则心急火燎吩咐府中上下如何谨言慎行。 没想到来的不仅有沐恩侯夫人吴氏、裴砚生母孟氏,连裴砚本人也亲自前来。 扫一眼厚厚的礼单,以及院中整整齐齐摆着的箱笼,秦氏欢喜得,唇角压也压不下来。 “园中玉簪花开得正好,大人可要去瞧瞧?”温舅舅清清嗓子开口。 众人面上带笑,心照不宣。 “好。”裴砚起身,移步往外走。 温舅舅落后他半步,一路陪着小心,快到园子时,极刻意地借故离开。 裴砚唇角微动,笑温家演技拙劣,也笑自己竟然肯配合。 园中半光处,开着许多玉簪花,温琴心立在玉簪花丛畔,望见李氏走远的背影,忍不住攥紧手中丝帕。 明明是因赐婚,她和裴大人不得已而成亲,可重重礼节下来,裴家并未轻慢于她,该有的礼数处处周全,她竟不由自主生出待嫁的紧张。 当初,姐姐见王公子前,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不,姐姐和王公子两情相悦,她和裴大人不一样的。 思及此,温琴心面色微微发白,便是姐姐那般好的人,亲事也不如意。 “小姐,别紧张,裴大人会待小姐好的。”琉璃虽未见过裴大人,听到关于裴大人的事,也是坏事多过好事,仍绞尽脑汁劝慰,“裴大人早几年便另辟府宅,前几日却又搬回沐恩侯府,给足了小姐体面,心里定然是在意小姐的。” 第15章 牵手我说了,大人能不能不生气?…… 是吗?温琴心暗自摇头,大人搬回沐恩侯府,是顾全裴家颜面吧?毕竟裴家两房未分家,裴大人作为二房长子,总不好孤零零在忠毅侯府成亲。 大人救下她爹娘,又在宫宴上救下她,于她有恩。 有些日子没见着大人,她心里时常会想起有关大人的事,也时常听旁人提起大人,她喜欢大人吗?温琴心不确定。 可有一层,她隐隐明白,大人并未恋慕她的颜色,也未对她表现出男女间的上心。 当初王公子待姐姐千好万好,依然会遵从长辈意愿,同姐姐退亲。 琉璃说大人会待她好,温琴心不知该如何回应。 听到脚步声走近,温琴心抬眸,望见一道鹞冠紫的身影朝她走来。 他劲直修长的身形利落地截断光线,鸾带勒出窄直腰身,锦衣上的金线光芒流动。 “大人。”温琴心福身行礼。 琉璃愣然一瞬,也随之行礼,想起李氏叮嘱的话,她心下挣扎,不确定要不要避开。 下意识抬眼,对上裴砚沉冽的目光,顿觉身上暖阳失去热度,战战兢兢道:“奴婢先行告退。” 听到琉璃的脚步声走远,温琴心手中丝帕攥得越发紧,甚至不明白,为何要紧张,明明她不再怕他。 “在温家不开心?”裴砚上前一步,在她身前站定。 温琴心螓首微垂,视线中出现一双粉底皂靴,面前阳光也被遮住大半。 他的话在脑中回响一遍,温琴心抬首,仰面望他,捕捉到他漆眸中浅浅的疑惑。 “没有,民女有大人照拂,舅舅、舅母未再为难。”温琴心摇头。 裴砚颔首,虽未在她身边安排人,可他时常派人留意她在温家的处境,温家确实没再敢动什么歪心思。 夏日的风,醺然拂动她乌发、纱衣,空气中是浅浅的玉簪花香。 温柔的香气,同他身上端肃的官服不太相称。 今日听李氏说起,温琴心才知晓,下聘这日,男子是可以同女子私会小园,互诉衷肠的。 可是,她和裴大人? 温琴心唇角弯弯,笑得温柔,只她眉眼生得艳,又涂着妍丽口脂,便有一丝不经意的媚。 -- 第30页 任谁看到他们,也只会觉得他们不般配吧?温琴心悄悄想着。 裴砚目光在她面上落了落,又移开,伸出手,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玉簪花,轻轻簪在她发间。 皎白的花瓣卷翘张开,中间蕊柱上颤着数点藤黄,装饰着她柔如云的墨发。 察觉到他的动作,温琴心愣住,柔声唤:“大人?” “蓁蓁。”裴砚收回手,指尖犹带花香,眸中盛一汪浅笑,“你觉得本座老吗?” “嗯?”温琴心错愕地凝着他,大人在说什么? 交换庚帖那日,李氏就曾告诉她,裴大人长她四岁。 他应当看过她的八字,为何会问这样的话? 不过,他竟记得她的乳名。 他对这门亲事,并非全然不在意,对不对? 温琴心眼中笑意漾开,墨玉般的眸子凝着他,认真地摇摇头:“大人正当盛年。” 望着眼前娇娇柔柔,一本正经的小姑娘,裴砚忽而想揉揉她发顶。 这样的姑娘心里想的如意郎君,该是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而不是他这般声名狼藉双手沾血之人。 他稍稍抬手,触到她被风拂起的软袖时,顿了顿,牵起她的手,对上她惊愕的美目道:“随我走走。” 纤柔的手被陌生的感觉包裹,他指根处带着薄薄的茧,不硌人,强势地贴着她细腻的手背。 他的手不似他周身气势这般凉,攥得她掌心微微发热。 空气中玉簪花的浅香似乎变得浓郁,清丽温柔的香气,将她面颊也熏得发烫。 花圃中翠碧的叶片看起来有些冷硬,皎白柔软的玉簪花摇曳其间,整片花圃也显得温柔。 温琴心悄然吸一口气,匆匆觑他一眼,望见他微扬的唇角和侧脸不似平素紧绷的线条,心口似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 或许,嫁给裴大人,她也可以像寻常人家的娘子一般,心存期待。 可是,裴大人的身子…… 胸腔内纠缠的旖旎消散些许,温琴心暗暗咬唇,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侧眸问:“大人,你的身子还好吗?太医能不能治?” 他应该有找太医瞧过吧?温琴心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暗骂自己太笨,等他回答时,下意识将唇瓣咬得更紧。 闻言,裴砚顿住脚步,侧眸,视线在她咬得微微变形的唇瓣上落落,萦着浅浅水泽的唇瓣,越发艳红。 “蓁蓁怎么知道我身子不好?”裴砚凝着她眉眼,轻问。 想起他是谁,也想起他当年为她受的伤了?不过,她是怎么会认为那点伤到如今还没好的? 温琴心听他语气,心下微微一紧,裴大人没否认,看来那两个丫鬟没说谎,裴大人的身子确实不行。 “无意中听人说的。”温琴心抽回手,捏着帕子,不知该不该把那些话说出来,毕竟跟云妃娘娘有关,他听到会不会生气? 哦,没想起来。 忽而,裴砚想起,青锋曾向他禀报,卫九皋离京前,曾派小厮收买温家的下人。 深知卫九皋不会背叛他,裴砚并未让青锋仔细打听。 她说无意中听人说的,想来应当是卫九皋的小动作了。 “哦?蓁蓁都听到些什么?”裴砚好整以暇睥着她,语气带着极有耐心的循循善诱。 “我说了,大人能不能不生气?”温琴心说完,又有些懊恼,大人会不会认为她在提条件? 裴砚笑笑,应道:“好,我不生气。” “她们说,云妃娘娘入宫前,曾试探过大人,发现大人身体不行,才转而入宫侍君。”温琴心攥着帕子,视线落在他襟前灵蛇绣纹上,到底不好直视他的眼睛说这番话。 “大人,云妃娘娘医术是不是很好?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何不肯替大人诊治?大人可有请太医看过?”温琴心斟酌着措辞,仰面道,“若太医不能治,民间也有神医,从前翠微山的阮神医,医术就很好。” 她细声细气说完,花一般娇艳的容颜满是担忧与困惑,提起阮神医时,有一瞬不太自然的躲闪。 裴砚脑子里盘桓着那一句,未曾留意她口中不相干之人,他负于身后的指骨悄然攥紧,面上仍维持着从容淡然,漆眸甚至漾起一丝莫可名状的涟漪:“原来是说我不行。” 对上温琴心懵懂疑惑的眼神,裴砚心下把卫九皋骂了千百遍,昏君把他发配江南实在过于仁慈,该送去北疆。安王妃为何不下手再重些,打得他出不了门呢! 温琴心美目盈盈,目光澄澈凝着他,并未察觉他动怒,暗暗放心,只等他回答。 “待秋后成亲,我慢慢告诉你。”裴砚慢条斯理,目光掠过她丰艳的唇瓣时,带着玉簪花浅香的长指微动。 第16章 丝帕又哭又笑的,还冲柱子撒气?…… 成亲后,慢慢告诉她? 温琴心愣了愣,不太懂他的心思,什么样的病是成亲前不便言明的? 疑问自脑中一闪而过,她险些抓着什么,却又没抓实,耳尖微微发烫。 她攥紧软帕,睫羽轻颤,耳尖腾起靡丽绯色的模样,像极了书中描述的,女子面对心仪之人的羞然。 尽态极妍,却毫不造作,纯净皎洁得不可思议。 裴砚悄然活动手指,将指尖层层缱绻的燥意驱散,复牵起她的手,止住她攥紧帕子的力道,将她纤柔的手握在掌心,意有所指道:“蓁蓁,别轻易信人,有事可以来找我问。” -- 第31页 “好。”温琴心轻应,耳尖热意漫卷至双颊。 怕被裴砚看见,她垂眸咬唇,不自然地别开脸。 大人是让她不要再被人骗吗,他在告诉她,他是可以相信的? 不远处的玉簪花上,一只彩蝶蹁跹而落,卷翘的花瓣随之微微颤动,似经过一场不起眼的小小风暴。 裴砚走后,温琴心坐在廊下,将手指朝向阳光,望着自己剔透的指,笑靥无声。 他那样的人,竟会主动来牵她的手,甚至,离开前,将她手中攥着的绣玉簪花的丝帕顺走。 想着想着,温琴心猛地收回手,将微颤的纤手按在心口处,感受到席卷胸腔的小小风暴。 蓦地,她闭上眼,脑中清晰浮现出当时情形。 “求大人还我。”她又羞又怕,几乎是噙着泪求他。 当初姐姐同王公子那般好,即便临近婚期,也未赠过王公子任何贴身之物。 可见好人家的姑娘,再喜欢也会矜持守礼。 他生得那般冷冽端肃,偏不顾她恳求,将她用过的丝帕塞入绣灵蛇的锦衣袖口,神色如常抚了抚她发间清艳的玉簪花道:“本座从不无故待人好,礼尚往来。” 脑中画面戛然而止,温琴心赧然抬手,轻轻抚上粉颊,缠缠绵绵的思绪纷涌心口。 大人说,他从不无缘无故对人好,是想告诉她什么?他待她的好,又是为什么? 不,他便是待她再好,也不该抢她帕子! 屡屡压下的羞臊,似静夜后的晨曦般喷薄而出,灼得她无地自容,只得负气似地踢一脚廊柱。 下一瞬,她杏眼氲着雾气,微微眯起,绣玉簪花的脚面缩回来,身子微倾,双臂环住小腿。 痛意缓解,她心下冷哼,下回若大人再如此无礼,这一脚她一定踢在他腿上。 可她若真踢了大人,会不会被大人丢进比诏狱还可怕的玄冥司监牢? 念头一闪,温琴心刚蓄起的气势登时溃散,眸中水意愈浓。 嫁给当朝只手遮天的权臣裴砚,她竟以为,能像寻常人家娘子一般心存期许,简直痴人说梦。 “小姐喜欢裴大人吗?”琉璃呈上一碟切好的鲜果,含笑问。 温琴心赶忙收回手,放下小腿,整理着裙摆横她一眼:“我哪有?” “没有吗?”琉璃同窗棂里打扫博古架的珍珠对视一眼,双双忍笑,拿精致的小银叉扎起一枚蜜桃果肉,递给温琴心,“那小姐为何一个人坐在廊下,又哭又笑的,还冲柱子撒气?” “……”温琴心咬下果肉,清甜汁水在她唇齿间漫开,带着井水镇过的微微凉意,甜味淡去,齿间缱着淡淡的涩。 舌尖尝到一点点涩,她将果碟推给琉璃,起身朝内室去:“珍珠,我要更衣。” 再出来时,她发间玉簪花已不知去向,绣鞋上的纹样也成了浅绯色蔷薇。 几乎是把脑袋寄在头顶,小心伺候半日,终于顺顺当当把裴砚一行送走,秦氏和温舅舅齐齐摸一把头上的汗。 随即,秦氏叫心腹嬷嬷取来礼单,翻给温舅舅看,笑得合不拢嘴:“老爷,咱们要发财了!” 按梁国习俗,聘礼不必退回男方,只需给出相应的嫁妆。 所谓的相应,可以是价值相当,也可以是箱笼数量相当,大多数按前者来。 可裴大人作为玄冥卫指挥使,这些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手下的人可能都记不住有哪些东西。秦氏想按后者,温琴心又不是她亲生的女儿,甚至不肯救她儿子。 “先看看去。”温舅舅沉吟片刻,不敢擅动,玄冥卫可是从不吃亏的。 院中箱笼清一色的紫檀木所制,髹银的玉堂富贵纹样,看起来便贵不可言。 “打开。”温舅舅吩咐管家。 官家依言打开,当即呆滞:“老爷,空……空的。” 闻言,秦氏探探身子一看,惊得不能回神,随即亲自打开余下的数十只箱笼。 哐哐哐的响声,震颤温府,连温曦也惊动了。 “空的,哈哈哈,大人就算是当替身娶回去,也不该一文不花。”秦氏嘲笑一通,恨得眼睛滴血,仿佛看到礼单上的珍宝一件件从她眼前蒸发,“老爷,我是一文钱的嫁妆也不会出的,是裴大人先轻贱她,我们不能违逆大人的意思。” “可我听说。”温舅舅欲言又止,白日里,他悄悄派人盯着园中动静,到底不光彩。 秦氏却没顾忌,笑着瞥他一眼:“老爷是说,裴大人牵蓁蓁的手,还替她簪花?那又如何?足以证明外头的流言没错,大人娶她,只因她生得一副好皮囊,能有这门好亲事,沾的是云妃娘娘的光。” 说完,秦氏眼泪都要笑出来,她一开始就用力用错方向,不该让温琴心替温旭求情,她该寻找门路求到云妃娘娘跟前。 沉默良久的温曦忽而抬眸,攥着袖口衣料,艰难道:“阿娘,蓁表姐入京前,姨母曾让人送来丰厚的嫁妆是不是?” 她嗓音微哑,语调沉静平缓,却让秦氏的笑声卡在嗓子眼,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秦氏眼中生出毛骨悚然的惊恐。 “装在这些箱笼中,还回去吧。”温曦轻叹一声,她知道阿娘动过蓁表姐的嫁妆,可她只能装作不知,否则,难道她要去告诉蓁表姐吗? “不可能。”秦氏睁大眼睛,咬紧牙关,“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嫂子说的?” -- 第32页 “或者,阿娘也可以照着裴家聘礼单子,重新准备嫁妆。”温曦打断秦氏的话,心下猜测着裴砚可能的用意,往最大胆的方向去猜,“还是阿娘以为,温家能找裴大人理论?” 不能,秦氏心里清楚,即便理直气壮,也没人敢同裴砚对峙,更何况她理不直气也不壮。 正院上房,屋内漆黑一片,没掌灯。 秦氏看不清来路,紧紧抓住温舅舅:“老爷,裴大人究竟何意?你说句话呀!” 她声音发颤,带着恐惧与不安,不管是温琴心的嫁妆,还是裴大人的礼单,都是不菲的数目。 若真要论,自然是礼单上的东西更丰厚,把温琴心的嫁妆全数吐出来已是割她的肉,偏偏她不确定吐出来之后,能不能令裴大人满意? 如果裴大人执意要礼单上的东西呢?岂不是要把整个温家掏空? 温舅舅默然半晌,长叹一声:“把蓁蓁的嫁妆还回去吧,裴大人若真在意蓁蓁,不会真对温家动手,否则蓁蓁娘家没有依仗,如何在裴家立足?” 秦氏几乎一夜未眠,次日涂着厚厚脂粉,仍掩饰不住疲态,却惊弓之鸟一般翻出温琴心的嫁妆单子,一件件亲自比对,唯恐漏掉任何一处。 花了好几天,终于收拾齐整,心口浊气却如何也咽不下去。 “夫人,沐恩侯府送来两筐樱桃,红如玛瑙,个个比莲子米大,全送表小姐院里去了。”贴身丫鬟进来,语气不忿将葡萄摆在秦氏手边。 “是吗?”秦氏笑笑,表现得毫不在意,待丫鬟要退下,才把人留住吩咐,“想法子让她知道,樱桃是宫里云妃娘娘不要的,外面的流言也说给她听听。” 说到此处,她顿住:“听说曦儿每日都去陪她说话?找个曦儿不在的时候,别叫她听见。” 竹下井水边,摆着两只白瓷盆,盆内清凉的井水中浸着红艳艳的樱桃。 温琴心坐在小杌子上,将裙摆敛至身前,纤白的手浸在水中,动作轻柔洗着樱桃,唇角含笑。 “蓁表姐,姐夫待你真好,往年这种樱桃,只宫里才会有,六公主都得不着一整筐。”温曦洗着另一盆樱桃,轻笑打趣。 话音刚落,她愣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她的。” 京城中,唯一能算作朋友的,只有温曦。温琴心不喜欢六公主,可她明白,世间没有一个人是十足十地恶。 温曦曾跟六公主走得近,六公主身上自然有她没看到的长处,她总不能要求温曦为她与六公主绝交。温曦从未在她面前,向着六公主说话,已是难得。 稍稍顿住,温琴心拈起一粒樱桃,飞快塞入温曦口中,温柔笑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改口叫姐夫的?” 阳光筛过竹影,幽然落在她手背上,泛着水光的肌肤,美好如细细温养的羊脂白玉。 竹影外的花窗后,裴砚收回视线,唇畔噙一抹浅笑,同来时般,悄然离开。 第17章 月圆我是云妃娘娘的替身吗? “怎么没有?”温曦眨眨眼,神态俏皮,默契地没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吐出硬邦邦的樱桃核,自顾自又拈起一枚丢入口中,含混道:“蓁表姐说了,这筐樱桃送我,可不许反悔。” 温琴心含笑摇头,发髻边南珠步摇莹莹生辉,辉光似落在她眼中,墨玉般的翦瞳乌亮潋滟。 “曦妹妹,你不必为了我,同六公主断绝来往。”温琴心想起,温曦日日来陪她,看起来很像同六公主绝交。 闻言,温曦面上笑意微滞,侧眸望她,惊诧问:“蓁表姐不知道吗?” “什么?”温琴心回望她,潋滟眸光透着茫然。 温曦动作局促地洗着樱桃,轻轻回应:“蓁表姐,公主被禁足了,皇后娘娘下的令,听说是裴大人的意思。” 朋友一场,温曦虽不便替她说好话,到底有些怅然:“裴大人让亲妹妹裴璇教公主武艺,待公主赢过裴小姐,才能出宫。” 以六公主执拗的性子,必然不肯听话,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出宫了,让她老死宫中,也没人敢对裴砚发难。 否则,事情过去多日,皇帝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还有这样的事?温琴心诧异地凝着她,手上力道稍稍大些,不小心擦破樱桃皮。 她丢开洗破的樱桃,净了手,指尖残留着清浅甜香。 “裴大人为何要禁公主的足?”温琴心凝着皙白的指,愣愣问。 “因为宫宴过后,六公主只向裴大人赔罪,不肯向蓁表姐赔罪。”温曦轻叹,心下有些无奈,六公主落得如此,怨不得旁人。 直到温曦提着洗净的樱桃离开,温琴心胸腔内仍怦怦直跳。 她只是他随手救下的,非亲非故之人,而六公主是他表妹,大人为何肯为她,将六公主禁足? 六公主金枝玉叶,让六公主向她赔罪,她想也不敢想。 洗破的樱桃,甜香浓郁,顺着鼻腔往心口钻,温琴心捂着心口,指尖发颤,无端想起他抢走她帕子时,神色自若唬她的话。 “本座从不无故待人好。” 大人待她好,是何缘故呢? 心尖有一处松动,让人揪心又慌乱的情愫,顺着罅隙往外钻,心跳的声音沿着血脉扩散,在耳畔放大。 怦,怦。 温琴心拈起一粒樱桃,艳红如玛瑙的果肉滑入朱唇,薄酸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浅浅酸意和凉意将她紊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 第33页 大人说的缘故,是她替大人缓解头疾之事吧?一定是。 “琉璃,你们拿去分一些,剩下的做成果酱,晚些拌乳酪吃。”温琴心指指堆似玛瑙小山,沾着水珠的樱桃,冲琉璃吩咐。 从前在淮兴府,她和姐姐、阿娘都爱吃樱桃,可它金贵脆弱不经放,隔日便不新鲜。 制成樱桃酱,还是阿娘教她的。 待果酱做好,她便托大人帮忙,送去淮兴府,给阿娘和姐姐一罐。 “先把樱桃去核,冰糖和瓷罐备好,我亲手做。” 说罢,她又吩咐珍珠:“前几日没打完的络子,去替我拿来。” 紫薇花开得正艳,斜阳透过花枝,照在廊下地砖上,筛成点点碎光。 温琴心坐在花树遮出的阴影中,皙白纤指穿过魏紫色丝线,细细梳理。 琉璃去温曦那里借瓷罐,珍珠去灶房寻火炉锅具,院中只余两位温府的丫鬟,窃窃私语,听不真切。 “什么?樱桃是云妃娘娘不要,裴大人才送来的?”其中一位陡然提高声调,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温琴心指尖一松,刚理出的线头,又混入团团丝线中。 “对啊,要不然樱桃都入宫了,还能给送出来?”另一位声调也随之提高,“也不奇怪,裴大人娶咱们这位表小姐,本来就是拿来当云妃娘娘的替身啊,替身么,正主挑剩下的,她才有份。” “你,你别乱说!” “不是我乱说啊,从云妃娘娘生辰那日开始,全京城谁不知道啊,只瞒着咱们这位可怜的表小姐呢。”说完,还忍不住感叹一句,“啧,真可怜。” 温琴心身形微动,背对她们,佯装打络子没听见,指骨却微微攥紧,指甲抵在掌心,微微泛疼。 一时间,她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大人在御前抱起她,踏过众贵人的惊呼,带她出宫,气势如虹。 侯府中,她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第一眼便望见屏风外大人的侧影,潇洒俊逸。 还有,玉簪花圃前,大人亲手将玉簪花戴在她发间,主动牵起她的手。 大人抢走她的丝帕,振振有词说是礼尚往来。 只当她是替身吗?她不信。 思量间,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道厉斥:“谁在乱嚼舌根!拖出去,掌嘴二十!” 温琴心循声望去,一人珠翠珊珊,疾步走进月门,是温曦。 须臾,两位粗使婆子进来,先后把两位丫鬟拖出去。 琉璃跟在温曦身后进来,面色很不好看,她才离开片刻,就有人故意说难听的话给小姐听。 若不是身在温府,她一定亲自动手掌嘴。 “蓁表姐,她们乱说的,一定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你别难过。”温曦上前,揽住她肩膀,温声劝。 说这话时,她心里就很清楚,家中能使唤两个丫鬟的有心之人,大抵是她阿娘。 温琴心也明白,甚至想到,上次也是两个丫鬟说裴砚身子不行。 玉簪花前,他曾应允,待成亲后,慢慢告诉她,看来是确有其事。 那今日之事呢? “曦妹妹,外面是怎么说我的?”温琴心抬眸,美目一眨不眨凝着温曦,眼眶微红,“大家都说,我是云妃娘娘的替身吗?” 温曦张张嘴,声音卡在嗓子里,不知该如何回应。 想撒谎哄她,可她只要一出府,随处都能打听到。 温曦面色发白,眼神躲闪。 “我知道了。”温琴心说着,余光望见珍珠提着小炉进来,唇畔弯起一丝笑,柔声道,“曦妹妹是不是来看我做果酱的?帮我一起,不许躲懒。” 果酱制好,密封盛入精致的瓷罐中。 罐子不大,装满四罐,温琴心送温曦一罐,自己留一罐,其他的,准备送去淮兴府。 沐洗后,她披散青丝,坐在碧纱橱中,捧一碗洒着晶莹碎冰的乳酪,把没装完的小半碗樱桃酱悉数浇上去。 黏腻的樱桃红点染洁白乳酪,酸甜可口。 温琴心捏着银匙,小口小口吃着,美目微敛,晶莹泪珠如晨露般坠于长睫。 珍珠打听过,樱桃确实先入宫,才被送到她温府。 宫里,云妃发了好一通脾气,甚至把皇帝叫人送来的,另一品种的樱桃,全洒在地上碾碎,犹不解气。 “一个身份低微,本宫一只手就能碾死的商户女,竟敢从本宫手里抢东西,她凭什么?”云妃擦拭着金累丝护甲上的艳红汁液,又按按眉心,“本宫气糊涂了,她一个替身,还不够资格让本宫放在眼里。” “是裴砚,他故意借这个女人打本宫和圣上的脸面,他想为当年的事报复本宫,哈哈哈!” 云妃朗声笑,站起身,外衫随意委地,赤足朝盥室走去,气势渐渐被雾气融散,她口中喃喃,“若不是他,本宫又怎愿服侍老东西……” 吃完乳酪,温琴心起身去盥室重新漱口,许是吃多了冰乳酪,腹中隐隐作痛。 “你们先去歇息,我在院中走两圈,消消食。”温琴心说着,从珍珠手中接过莲花珠灯,冲她挥挥手。 “小姐。”珍珠和琉璃对视一眼,不放心,谁也不肯退下。 温琴心无法,唇角弯起,无奈笑笑,抬手将珠灯挂在紫薇花下,由她们跟着。 幽深天穹,明月高悬,温琴心虚扶着小腹,抬眸望一眼月亮,脚步微微停滞。 -- 第34页 上回,大人犯头疾,也是像今日的月圆之夜,不知近日可有再犯? 想起在侯府的那晚,她心下忽而豁然开朗,即便大人拿她当替身,却从未伤害过她,反而帮他许多,是她的恩人。 她不愿当这个替身,却不能恩将仇报,违抗圣旨。 思量间,福至心灵,她可以嫁给大人,弥补大人从前的遗憾,新婚之日,再让大人赐一封放婚书,是不是可以两全? 忠毅侯府,青檀树枝叶婆娑。 月光幽然照进窗棂,裴砚坐在窗下罗汉床上,凝着枕屏上的青绿山水,豆大的汗自额角顺着俊逸的侧脸滑落。 脑中一记又一记重锤,似随时会将他头骨捶裂。 “大人!”青锋伸手,却不知如何相助,目光落到山水枕屏上,忽而眼睛一亮,“属下去请温姑娘!” “不必。”裴砚艰难开口,嗓音沙哑,透着淡淡血腥气,“备药浴。” 青锋紧咬着牙,到底不敢说出忤逆的话,只得去盥室准备。 上回温姑娘在,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替大人缓解头疾,本以为能就此好转,没想到同从前一样难捱。 若非为给温姑娘体面,大人也不会搬进沐恩侯府,月圆之夜又回来,孤零零熬长夜。 眼下时辰不早,去请温姑娘,或许对温姑娘名声有碍,可她过不久便要嫁给大人,影响微乎其微。 况且,他且可以悄悄把温姑娘带来,至少大人不必一夜不眠。 青锋心下感慨着,备好药浴回来,却见自家主子手中紧紧攥着一物,抵在额间。 柔软的烟紫,垂下的一角隐隐能辨出玉簪花绣纹,似是女子的丝帕。 第18章 果酱有大人在,温姑娘什么事不能做?…… 腹中痛意越来越分明,温琴心才意识到,她不是吃多积食,而是来了癸水。 由琉璃、珍珠服侍着,重新沐洗,更换寝衣,往内室走时,温琴心已困得睁不开眼。 痛得身形微微蜷缩,服下珍珠从箱笼中找出的丸药,她很快便睡沉。 翌日清早,迷迷糊糊间,被珍珠扶着喂下半碗肉糜粥,腹中暖融融。 再醒来,已是正午,痛意消散。 窗外蝉鸣阵阵,温琴心坐在妆台前,对着菱花镜,捏一只镶翠玉金蝉发簪插在发间。 戴好发簪,正欲起身,余光掠过妆台某处,她身形顿住。 风干的枯棕色,是前几日她随手丢进妆奁的玉簪花。 犹记得,大人摘下玉簪花,簪于她发间时,花瓣清丽洁白,如今却已暗淡,干瘪不起眼。 细指拈起干枯的玉簪花,温琴心走到博古架边,抬手取下一册书,小心将花瓣捋平,夹在书页间。 用罢午膳,温琴心将写好的信,并两罐樱桃酱,一道交给珍珠。 “替我去趟沐恩侯府,把东西交给青锋,托他帮忙送去江南。”温琴心面上含笑,柔声吩咐。 这些东西,也只有大人能帮她送到爹娘手中。 待成亲后,拿到大人的放婚书,她再求大人送她去江南,同爹娘和姐姐团聚,大人会应允吧? 沐恩侯府,裴砚走出书房,迎面撞见青锋。 “拿的什么?”裴砚淡淡问,目光落在他手中不大不小,制作精巧的瓷罐上。 青锋朝他举举瓷罐,含笑回禀:“珍珠姑娘送来的,大人送的樱桃多,没吃完,温姑娘亲手做成樱桃酱,没想到温姑娘还会做这个。” 说完,赶忙闭嘴,温姑娘可不是他能随意议论的,那是他们未来侯夫人。 若真如外人所言,温姑娘是云妃娘娘替身,倒也罢了,外人不知,他却清楚,大人对温姑娘有多在意。 “属下失言。”青锋收回瓷罐,垂首请罪。 裴砚走下石阶,凝着他手中瓷罐,漆眸泛起浅浅笑意:“给我的?” 手伸到一半,却见青锋神情僵滞,摇头:“不是,温姑娘想托大人送去江南,给温夫人和袁大小姐。” 眼见自家大人脸色由晴转阴,青锋缩缩脖颈,腾出一只手,递上一纸信封:“还有一封家书。” 闻言,裴砚伸至半空的手僵住。 半晌,他长指一勾,将其中一只瓷罐捞在手中,回身往书房走,淡淡吩咐:“加急送去,不得有误。” 青锋愣住,大人的意识是,只送一罐?万一温姑娘的家书中,写的是两罐呢? 大人的性子真是越来越难捉摸,平日里,大人连樱桃都不怎么碰,更别说什么甜腻的果子酱汁。怎的今日抢一罐平平无奇的樱桃酱? 青锋抱着仅剩的瓷罐,挠挠头,忽而心口一跳,该不会因为樱桃酱是温姑娘亲手做的? 理清思绪,青锋面上浮现出兴奋又怪异的笑,越忍笑,神情越古怪。 刚转身,又听裴砚吩咐:“按忠毅侯府往年冰例,拨一半,送去温府。” 送去温府,自然不是送给温家人,而是单指温姑娘一人,青锋心如明镜:“是!” 书房中,裴砚推开卷宗,将瓷罐放在书案中央。 打开封盖,拿银匙稍稍舀起些许,送至唇畔,轻抿一口。 薄唇沾染些许艳红,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齿间漫开。 裴砚凤眼微眯,脑中浮现出竹荫下,她纤白如美玉的手轻濯红樱的情形,唇角弯起,又舀一匙。 接下来,青锋日日往温府送冰,温琴心的院子,成为整个温家最凉爽的所在,府中丫鬟来跑腿也变得殷勤。 -- 第35页 梁国朝廷,每年会按俸禄比例给朝臣们供冰,可自从今上即位,冰例一年比一年少。 及至今夏,供冰比往年都晚不说,份例又砍半。 没办法,云妃娘娘的揽月楼即将修成,皇帝要把冰省着送去揽月楼给云妃。 公侯之家影响不大,普通朝臣砍半还不止。 往年尚且能私下从商贾手中买冰,今年禁海案之后,商贾们人人自危,再无人敢触霉头。 秦氏听说温琴心得的冰比她还多,屋里日夜清凉如秋,自己夜里却时常热醒,气得嘴里起燎泡。 裴大人再着紧,也不过是个替身,能有几时好? “曦儿,娘送你去外祖家小住,待入秋再回来可好?”秦氏拉住温曦的手,唇瓣小幅度张开,语调显得有些怪。 自从听说温曦为温琴心责罚下人,她心里就不舒服,怕温曦和温琴心走太近,同她这个做娘的离心。 温曦佯装不懂,笑得天真俏皮:“阿娘,从前您总怪我贪玩不贴心,如今怎么倒赶我走?嫌曦儿烦了?” “娘就算嫌我烦,曦儿也要每日来给娘请安。”温曦说着,接过丫鬟呈上的药碗,笑道,“我喂阿娘吃药。” 蓁表姐出嫁前,她绝不会离开家里,否则阿娘一时糊涂,做下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彻底伤了蓁表姐的心,往后如何同姑母交待? 想想阿娘和哥哥之前做的事,换做是她,绝不肯善罢甘休,蓁表姐却并未做任何落井下石之事。蓁表姐是好人,她不能再让阿娘伤表姐的心。 淮兴府,卫九皋亲手将家书和果酱送到袁采玥面前,袁采玥接过家书,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极宝贝地抱着瓷罐,欲去正院找爹娘。 “诶?袁大小姐。”卫九皋横出一臂,撑在门框侧,挡住袁采玥去路,冲她笑得殷勤,“小爷亲自给你送来,好歹说声谢谢?” 袁采玥将瓷罐抱得更紧,冷眼睇他:“信里说有两罐果酱,到手却只有一罐,我倒想问问九爷,另一罐是不是被你私藏了?” 什么?他会偷藏一罐果酱?笑话! “我没有!”卫九皋收回手,做出指天赌誓的动作。 话音刚落,袁采玥已侧身走出门去,任他如何喊也不应。 片刻后,袁采玥和温倩各捧一碗冰乳酪,薄薄浇一层艳红果酱。 “阿娘,要不我去问问寒山大人?”东西是妹妹亲手做的,丢掉一罐,袁采玥心疼不已。 温倩顿了顿,摇头:“许是路上不小心弄丢的,若为此去问寒山大人,少不了要有人受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 闻言,袁采玥颔首,舀起一匙乳酪送至口中。 蓁蓁身在温家,能用最好的玛瑙樱桃做果酱,想必她在温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可惜一直不曾听蓁蓁提及亲事,不知舅母给蓁蓁说亲顺不顺利,权当是给蓁蓁积福吧。 一日,青锋照例来送冰,竟同时送来一份请帖。 “温姑娘,今日沐恩侯府赏花宴,小姐请您一道赏花。”青锋转达裴璇的嘱托。 温琴心捏紧带着花香的请帖,凝着上面英气十足,锋芒毕露的字迹,有些迟疑。 听说裴璇小姐功夫好,喜欢舞刀弄枪,对方为何请她?是裴大人的意思吗? “都有谁去?”温琴心抬眸,面上含笑,柔声问。 “温姑娘不必担心,人不多,都是小姐相熟的公侯小姐。”青锋笑应,“马车在外候着,温姑娘可要动身?” 京城的公侯小姐,她一个也不识得,温曦应当认得,不若带温曦同去,与她做个伴。 “我可以带曦妹妹一起去吗?”温琴心试探着问。 青锋愣愣,温家还有人同温姑娘关系好的? “自然,温姑娘是侯府贵客,想带谁都可以。” 言罢,为给温琴心吃定心丸似的,他又补一句:“大人今日也在府中。” 有大人在,温姑娘什么事不能做?别说带个人,就算她想自己主持赏花会,也不是大事。 马车中,温琴心与温曦相对而坐,温琴心双手交叠放在裙面上,有些紧张。 那些贵女一定也听过外面的传言,清楚她只是云妃娘娘的替身,不知会如何看待她? 在淮兴府时,袁家富甲一方,她虽出身商户,却不曾被人看轻过,想到即将面对的局面,她有些抬不起头。 误打误撞同沐恩侯府结亲,可她确实只是个替身,便是有人笑话,她也无从辩解。 “蓁表姐,别担心。”温曦握住温琴心的手,温声安慰,“我同裴小姐不太熟,却也知她是个爽朗性子,身为沐恩侯府唯一的嫡小姐,却很能吃苦,习得一身好武艺,她会喜欢表姐的。” 温琴心听着,心下松一口气,抬眸望着温曦:“你再同我说说。” 两人一路说着,很快便被人迎进沐恩侯府。 赏花宴摆在两房中间的湖心水榭,人不多,地方敞亮,远处蝉鸣阵阵,近处荷香清雅。 “温姐姐。”裴璇着窄袖罗裙,含笑上前挽住温琴心,又叫人招呼温曦,这才一个一个给她介绍眼前的贵女们。 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姑娘家,水榭中又摆着好吃的,好玩的,众人很快便玩到一处。 温琴心捧着一盏点着西瓜汁的红珊瑚似的酥山,小口小口吃,唇瓣冻得越发红艳,冒着冷冷白气。 -- 第36页 忽而,听到身后裴璇问温曦:“昨日琼仪还向我问起你,叫你得空入宫去看看她,你想不想去?想的话,我叫人去给你取名帖,现在就能入宫。” “我……”温曦迟疑,她确实担心六公主,可她今日是陪蓁表姐来的,应该守着蓁表姐,平平安安把她带回去。 “没事,天色尚早,曦妹妹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温琴心捧着酥山,回眸一笑,嗓音甜软柔糯,“若有事,也好请裴小姐帮忙。” 毕竟裴璇的身份,随时可以入宫,温家却不行。 她留在裴家等温曦,若时辰晚了温曦还没回来,她也好向裴璇求助。 “好。”温曦眸光盈盈,“谢谢裴小姐,蓁表姐!” 目送温曦走后,裴璇回身冲温琴心笑:“要不要去划船?” 划船采莲吗?每年夏日,她都会和姐姐一起采莲花、吃莲子。 “好。”温琴心从善如流。 刚走出水榭,听见众贵女在身后笑:“真偏心!” 听得出来,她们语气中并无恶意。 温琴心有些窘迫,正想说,要不大家一起去,却见裴璇回眸笑:“我当然偏心温姐姐!你们若想划船,自去划,我和温姐姐一条船。” 说完,笑着拉她走出去。 乌篷船遮住烈阳,湖面波光粼粼,船桨拨水的声音,让人听着心情不知不觉放松变好。 划着划着,温琴心才发现,船是往远离荷花的方向去。 “裴小姐,我们不是去采莲吗?”温琴心疑惑问,左看看,右看看,记不太清裴璇先前说的,哪边是大房,哪边是二房。 “待会儿回来再采莲。”裴璇笑着,冲她眨眨眼,意有所指,“有人想见你。” 第19章 耳珰原来蓁蓁想早些嫁我。 有人想见她? 温琴心脑中蓦地浮现出一道身影,美目氤开浅浅水雾,大人想见的不是她,而是云妃娘娘吧? “裴小姐可否送我回去?”温琴心忍着鼻尖酸涩,嗓音软糯。 裴璇瞳孔微张,诧异地望她:“你不想见我哥?该不会是害羞吧?” 说着,咚地一声,船板轻撞在水畔,温琴心站立不稳,被裴璇及时扶住。 眼前小山上,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温琴心抬眸望去,只能辨出松柏梧桐翠障之后,飞翘的脊檐。 不远处巨大的水车,源源不断将湖水运上飞檐,小小银瀑飞流直下。 大人在水阁中吗? “温姐姐勿怪,我让人打听过,圣上赐婚前后,温姐姐同我哥都少有来往。”裴璇放下船桨,拉着一指粗的长绳跳上岸。 把绳子那端绕到最近处的水杉系牢,她扭头笑:“你要嫁我哥,难道不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总要多见几面,看看他值不值得嫁。若成亲前温姐姐反悔,我愿意帮你逃婚。” 闻言,温琴心被她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心口一跳。 大人唯一的亲妹妹,说愿意帮她逃婚? “为什么?”温琴心杏眼微瞠,眸光盈盈凝着裴璇。 “因为你我同为女子啊。”裴璇笑得理所当然,“反正以我哥的权势,又不是不能抗旨。” 至于帮温琴心逃跑后,裴砚会如何惩罚她,裴璇丝毫不考虑,反正她有娘护着,哥哥又不能打死她。 心下将裴璇的话掂量一番,温琴心下意识后头,往水榭方向望望,隔得太远,只能看到莲塘边徘徊着几条小船。 若现在要裴璇帮她逃走,送她去江南找爹娘和姐姐,是不是也可以? 小山上水声哗啦,船边水浪轻拍湖岸,咚咚的心跳声似比水声更大。 温琴心暗自摇头,这样做风险太大,未得大人首肯,他们一家往后哪能安生? 注意到她细微的神情和动作,裴璇愣愣,随即朗声大笑:“你该不会现在就想逃吧?温姐姐,你好可爱!” 前两日同哥哥说,想请温姐姐入府小聚时,她竟看到哥哥书案上极其违和地摆着一只瓷罐,问青锋才知,是温姐姐亲手做的樱桃酱。 哥哥身边从未有过女子的东西,他要娶温姐姐,并非为打昏君的脸,也不是放不下什么云妃吧? 只是,温姐姐似乎并不愿意嫁给哥哥? 裴璇双臂环抱,盯着温琴心,两眼放光。 正思索着现在就把人送走,能有几成胜算,思绪忽而被打断。 “温姑娘,大小姐。”青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按着腰间弯刀,立在林间小路上行礼,语气淡淡。 “……”温琴心长睫微颤,险些哭出来。 以裴璇刚才的声量,是不是连大人也听见了? 温琴心稀里糊涂跟随青锋沿小径而上,立在自雨阁前,望着半卷的竹帘中端坐的侧影,心下惴惴不安。 檐角流下的银瀑,迸碎在廊下雨花石潭,溅起无数银珠,泠泠漫地。 水汽氤氲她柔软裙摆,蜷长的睫羽也凝起些许水汽,如晨露。 “大人。”温琴心步入阁内,福身行礼。 裴砚坐在书案后,放下手中狼毫笔,身子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抬眸睇她:“蓁蓁不想嫁给本座?” 果然,方才裴璇的话全被他听见,温琴心身形一颤,垂首颤声应:“民女并无此意。” 裴砚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嗓音不似方才冷冽:“过来。” -- 第37页 见他不追究,温琴心稍稍松一口气,举步走到书案前,眼帘中出现一只熟悉的瓷罐,静静摆在案头。 温琴心愣住,疑惑问:“大人,青锋大人说已将东西送去江南,瓷罐怎会在大人这里?” 闻言,裴砚扫一眼瓷罐,握到手中把玩,微微挑眉:“本座拨一半冰例给蓁蓁,礼尚往来,是不是该得一罐?” 能这么算的吗?温琴心迷糊一瞬,算算日子,又清醒过来。 分明是他先不问自取,再送冰来堵她! 莫非,云妃娘娘从前也做过樱桃酱,大人拿她的东西睹物思人? 温琴心微微抿唇,心下生出酸酸涩涩的委屈,却又理不清委屈从何而来。 “钦天监送来两个好日子,蓁蓁来的正好,帮我看看,婚期定在哪一日好?”裴砚捏着两张字签,起身递至她面前。 婚期吗? 望着字签上的日子,温琴心美目微闪。 一个是八月十六,一个是九月二十,早些嫁给大人,圆了大人未娶到云妃的遗憾,她是不是就能早些拿到放婚书,回江南同家人团聚? 略略一想,温琴心放下九月的字签,将八月的那张递还给裴砚,柔声解释:“大人,九月天寒,八月最适宜。” 裴砚接过字签,视线掠过字签上的日期,落在她娇艳如花的容颜,唇畔笑意渐深:“原来蓁蓁想早些嫁我。” “我……”温琴心启唇,想要否认,又忍住。 若否认,大人会不会又以为她想逃婚? 思及此,温琴心轻咬唇瓣,将否认的话咽回去,可裴砚的话,似乎在笑她迫不及待想出嫁。 一时又羞又急,温琴心面颊腾起绮丽霞色,似海棠开至极盛的秾艳。 羞赧窘迫间,她似听到一声轻叹,正欲抬首望他,却猝不及防被他揽入怀中。 侧脸贴在他襟前,隔着薄薄夏衣,温琴心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听到他清晰的有力的心跳。 蓦地,她心跳随之加重加快,竹帘外哗啦啦的水声似乎变得杳远缥缈。 想起进来前,水阁竹帘半卷的情形,温琴心耳尖登时红透,若是给裴璇看见…… 只一想,温琴心已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站到外面银瀑下,将面颊耳尖的羞燥冲散。 即便他只拿她当替身,眼下真真切切被他抱在怀中的,却是她,温琴心做不到心如止水。 “民女该回去了!”温琴心匆匆说罢,推开他,不敢去看他脸色,抬脚便往屋外跑去。 裴砚望着她落荒而逃的倩影,漆眸泛起璀璨笑意,似月射寒江。 “青锋,同裴璇交待一声,下不为例。”裴砚背对着青锋,手撑案沿,淡淡吩咐。 “是!”青锋得令,折身出去。 今日小姐带温姑娘来,并非大人之意,可听大人方才的语气,心情很是愉悦,为何又要大小姐下不为例? 他方才守在林中,并不知阁内发生何事,倒是看到温姑娘匆匆跑出屋外,大人的意思,莫不是怕大小姐吓着温姑娘? 可吓着温姑娘的,不正是大人自己? 青锋刚出门,便听院外裴璇问温琴心:“温姐姐,你怎么脸红成这般?还跑这么快,我哥怎么你了?” 裴璇不解,她虽不算太了解自己的哥哥,关于哥哥的事却也听到不少,没听说哥哥会欺负女子啊? 但凡他对女子的心思,能有大房裴硕的十之一二,也不至于拖到二十有二还未成亲。 “你,你没看到?”温琴心愣住。 “看到什么?”裴璇更是疑惑。 见她不似作假,温琴心猛然回眸,只见氤氲的水雾那边,竹帘不知何时全然垂下,将阁内情形遮得严实,什么也看不清。 裴璇追问两句,见她羞得说不出话,便不再为难,领着温琴心在湖岸边采了许多红蓼,才往水榭方向去。 行至一半,忽听另一侧岸上有人唤:“璇妹妹,那船上是哪家贵女?” 是男子的声音,温琴心握着船桨,别开脸,没往声音的方向望。 裴璇似乎不太高兴,嗓音有些冷:“今日妹妹邀姐妹们小聚,大哥若要赏花划船,还请改日。” “璇妹妹怎么好像不欢迎大哥?”岸边亭中,裴硕摇着折扇,假作委屈。 “妹妹为何防着大哥,大哥应当很清楚才是。”裴璇重重把浆杵入水中,丝毫不客气。 温琴心甚至看到她脸上带着嘲讽,裴璇口中的大哥,应当是沐恩侯世子? 岸上之人朗笑几声,没再说什么。 划离那片湖面,温琴心正想着温曦可有回来,便听裴璇冷不丁道:“温姐姐,往后嫁入府中,务必离此人远些,裴硕的心思,还没茅房的恭桶干净。” 显然她是气急,才说出这番不雅的话。 温琴心不太懂,却也没多问,裴璇的善意叮嘱与她关系不大。 毕竟大人不是真心娶她,成亲后,她很快会离开,并不会同侯府中人有太多交集。 回到水榭,温琴心抱着一大捧火红蓼花,和裴璇一道,分赠给贵女们。 “难怪划那么远,原来是采蓼花去的。”贵女含笑接过火红蓼花,又回赠她们一支粉荷。 没人知道她见过裴砚,也没人起疑,裴璇结交的,皆是心思明正的姑娘。 温琴心悄然望一眼裴璇,看不出她同裴砚生得像不像。 -- 第38页 这样好的姑娘,竟会是大人的妹妹。 贵女们陆续告辞,温曦却还未回来,温琴心等在水榭中,心中不踏实。 “裴小姐,可否派人去打听一下,我怕曦妹妹在宫中遇着什么事。”温琴心不安地摆弄着花觚中的新荷、红蓼、菖蒲,柔声恳求。 “温姐姐别担心。”裴璇上前,挽住她手臂,笑意明灿,“我让人盯着呢,若有事,会有人回府找我。” 闻言,温琴心悬起的心,稍稍安定。 水榭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一声呼唤:“大小姐,出事了!” 急促的一声唤,将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裴璇看一眼温琴心,召外面的丫鬟上前:“什么事,长话短说!” “大小姐,六公主不见了,温家小姐出宫后,径直去了大理寺!”丫鬟气息不稳,语速也急。 温琴心唇瓣翕动,大惊失色,纤手紧紧扶住摆放花觚的高几。 曦妹妹去大理寺做什么?六公主失踪,和曦妹妹有关吗? “六公主肯定还在宫里。”裴璇面色微凝,略沉吟,拉住温琴心的手,大步往外走,“走,我们先去大理寺。” 侯府离大理寺有些距离,骨碌碌的车辙声,将她的心也碾得发沉。 终于,马车在大理寺衙门前停下。 温琴心扶着珍珠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一抬眼,望见庄肃的门槛内两道身影往外走。 前面一人,穿着同珍珠一样的衣衫,是温家丫鬟的打扮,温曦走在她后面。 “公主。”温曦轻唤。 温琴心这才认出,率先走出来,身穿丫鬟服的,是“失踪”的六公主。 迎面撞见,温琴心知道自己该福身行礼,可上回宫宴,六公主咄咄逼人的情形,恍如昨日,她双腿僵住,有些不听使唤。 六公主看见她,顿住脚步,隔着不远的距离,凝她半晌。 是要怪罪她失礼吗? 温琴心面色发白,悄然捏捏腿侧,略垂首,正要强迫自己行礼,却听到一句:“对不起,温姑娘,本宫向你道歉。” 什么? 温琴心愕然抬首,却见六公主已侧过身,踏上另一辆由玄冥卫看守的马车。 “曦妹妹。”温琴心拉住温曦的手,侧眸向裴璇道谢,“多谢裴小姐!” 裴璇反应不过来,眼神有些呆愣,笑得略显尴尬:“我也没帮上忙,幸好是虚惊一场。往后,温姐姐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目送她走后,天色已不早,彩霞漫天。 温琴心和温曦坐上马车,温曦面色苍白如素,垂眸无声绞动手指,颇有些失魂落魄。 “曦妹妹。”温琴心伸手,给她些许温暖,嗓音轻柔,不带任何压力地问,“今日发生何事?” 车厢内寂静无声,车帘外,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格外热闹。 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外头喧闹声远去,温曦抬眸,眸中噙着泪:“蓁表姐,我今日方知,六公主同我交好,是因为她喜欢我哥。” 她嗓音哽咽,泪水坠下。 耳畔响起六公主那一声道歉,温琴心睫羽微颤,先前,六公主无故厌恶她,又强令她在宫宴献舞,也是因为公主喜欢温旭吗? 可是,温旭早已成亲,又是那样徒有其表的伪君子,哪里值得? “我入宫去看公主,公主换了衣衫,要我带她出宫,她要亲自去大理寺见我哥。”温曦捏着帕子拭泪,抽噎两声,继续道,“她躲在一旁,让我按她吩咐问我哥。” “我告诉哥哥,六公主为了救哥哥,被皇后娘娘禁足,请哥哥想办法救救公主。”说着,她话锋一转,泪水涟涟,“可是他不仅不在意,反而说公主没用,白费了他从前的心思。” 温琴心恍然大悟,世上竟有人白衣如仙,却心黑似炭。 从前,温旭一定做过什么事,故意吊着六公主的心思,想利用对方的身份。 可怜六公主第一次心仪的,竟是这种人! 回到内院,她心下仍感慨,想到六公主的道歉,也想到李氏时常哭红的眼眶。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心口一颤,茫然无措。 六公主是被温旭引诱蒙蔽,可她明知大人只拿她当替身,却在大人面前屡屡失态,又是为何? 珍珠去备水给她沐洗,琉璃立在身侧,替她摘下发间珠翠,指尖触到她耳畔时,忽而动作一滞:“小姐,少了一只耳珰。” 闻声,温琴心微微侧脸,往镜中望望,确实少一只。 “罢了。”温琴心摘下另一侧的耳珰,放回妆奁。 掉在湖里或者水榭都有可能,她总不能请裴璇帮她寻一只小小耳珰。 她懒懒打了个哈欠,嗓音含混,“先沐洗。” 小山水阁,裴砚捏起一枚耳珰,同烟紫色绣玉簪花的丝帕一道,放入锦匣。 耳珰下南珠有花生仁大,静静躺在烟紫色丝帕上,珠辉莹莹,让人无端忆起它坠在佳人耳畔的绮丽风情。 “大人。”青锋进来,递上一只蓝底象牙白团花锦盒。 裴砚接过锦盒,起身往外走。 “大人,外面请罪之人,还请大人示下。”青锋望着他背影,心想他大概忘了,硬着头皮开口。 “先跪着。”裴砚握着锦匣,穿过连绵水声,很快消失于暗夜。 -- 第39页 走出屋外,众人面色煞白,眼神殷切,是死是活,好歹给个准话呀。 青锋挠挠头,别开脸。 大人要去找温姑娘,那才是眼下十万火急的大事。 第20章 画册眼帘被喜帕遮住,她什么也看不见…… 冰盆中化开浅浅水液,液面极轻地晃荡一瞬,随着皂靴落地的轻响,又恢复平静。 裴砚踏着地砖,扫一眼绣莲塘鹭鸶的落地绢屏,模模糊糊映出屏风后纱帐内的剪影。 屏风侧花几上,粉莲红蓼静静养在花觚中,驱蚊草的香气被浅浅荷香掩盖。 略垂眸,望一眼手中锦盒,裴砚举步绕过屏风。 湖水蓝烟帐中,她拥薄薄紬衾侧卧,面朝里,身形迤逦纤婉。 墨发仅由一根金簪挽成松髻,如云似雾松松委于如意枕上,露出墨发下细腻如雪的颈。 烟帐微动,他展臂将锦盒放在她枕边。 正欲起身,却见她身形动了动,翻转身子,睡姿转成平躺。 裴砚定住身形,一动不动凝着她眉眼。 她眼皮不安地颤动,须臾又睡熟,里侧手臂不知何时抽出来,置于薄衾侧。 莲瓣红的寝衣下,雪腕细白似藕,掐着一圈羊脂玉福镯。 盯着她雪腕,半晌,裴砚抬手,指尖抚上福镯,把镯身扶正。 她雪腕纤细,圆润的镯圈显得空荡荡。 裴砚轻啧一声,收回手,视线掠过她唇瓣时,微微凝滞。 沉睡的她,未施粉黛,肌肤细腻清透,唇色比平日里看到的略浅,似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 她唇珠饱满,有种海棠花也不及的丰艳润泽。 一时,裴砚脑中闪过瓷罐中樱桃酱的光泽,他鬼使神差俯身,将彼此间距离缩至咫尺,她清浅香匀的气息拂在他薄唇。 他微微侧首,在她唇畔雪面上,极轻地贴了贴,似鸿羽轻掠春水。 回到小山水阁,他唇畔仍带着浅笑。 竹帘外水声漫地,他抬手拨动机关,很快,檐下银瀑消失,只余滴答的轻响。 “带下去。”裴砚淡淡吩咐,拈起一支火红蓼花,置于枕屏侧。 枕屏上黛山蜿蜒,水色青碧,衬得小小红蓼花娇艳无匹。 青锋把人带走,望着所有人劫后余生的神情,他心下震惊不已,玄冥卫失职,大人从未如此轻拿轻放。 往常,即便不丢命,也会被丢入玄冥司最严酷的牢狱惩戒,撑住一口气,才能活。 今日竟只是把人降职,调离京城。 温姑娘对大人做了什么?大人的转变简直匪夷所思! 红日迎窗,外面蝉鸣阵阵。 温琴心睁开眼,纤手撑在榻边欲起身,姿态懒然起到一半,余光扫过枕畔,微微一愣。 蓝底象牙白团花,她有这样一方锦盒吗? 眼前的锦盒有些陌生,虽未完全清醒,可她记得,睡前并未将锦盒放在枕边。 珍珠还是琉璃放的? 思量间,她细指挑开精致紫铜扣,打开锦盒,望见里面满满当当一盒南珠。 粒粒有莲子米大,是极品南珠。 不会是珍珠和琉璃,更不会是温家人。 蓦地,温琴心脑中回响起四个字:“礼尚往来。” 确实像裴大人的手笔。 温琴心有些茫然,她做了什么,让大人送她这样一盒珍品? 捧着锦盒,撩开烟帐,双足套上软鞋,温琴心倏而怔住,大人怎么把东西送来的?昨夜她睡熟后,大人来过吗? 温琴心找遍内室,也未发现异样,用罢早膳,仍魂不守舍。 “是不是太热了?”琉璃见她像是精神不济,轻问,“要不要再添一盆冰?” “不必。”温琴心摇头,起身走到花几旁,捧起花觚道,“我去换水。” 倒出陈水,修剪花梗时,温琴心望着一支少了花穗的红蓼梗,面颊微热。 大人来过的。 又一个月圆之夜过去,裴砚沐洗过后,换一身轻便道袍,想起一事。 “问问寒山,袁老爷的头疾可有发作过,若有不适,把江南那位退隐的老御医给他送去。”裴砚指尖捻着额角,淡淡吩咐。 “袁老爷有头疾吗?”青锋挠挠头,有些疑惑,大概是温姑娘告诉大人的吧,“是,属下这就去。” 半月过后,青锋收到回信,不敢耽搁,即刻呈给裴砚。 裴砚展信,视线扫过纸笺上的字迹,浅浅弯唇,抬眸望向青锋:“寒山说,袁老爷并无头疾。” 是没有过,而不是没再发作。 青锋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转移话题:“大人,九爷说江南有要事耽搁,赶不上大人婚期,会在江南稍作布置,庆祝大人成亲之喜,婚前还会有礼物送来。” “他能有什么要事?”裴砚唇畔笑意减淡,对于卫九皋的新婚贺礼也未多想。 他身形往后一靠,合上眼眸,耳畔回响起温琴心软糯的嗓音,她说曾经替袁鎏缓解头疾。 小姑娘也有骗人的时候,倒是有趣。 翠微山下别庄,卫九皋吩咐寒山,把别庄处处妆点一新,喜气洋洋。 “怎么样?好不好看?”卫九皋笑意明朗,侧眸望袁采玥,“等你成亲的时候,咱们府上也这么装饰,咝,你以为如何?” 他狠狠倒吸一口气,撑着把话说完。 -- 第40页 袁采玥横他一眼,收回跺在他脚面上的绣鞋,望着院中大红花灯、丝带,黛眉微拧:“这是要做什么?” “八月十六,玄冥卫指挥使,忠毅侯裴大人大婚。”卫九皋笑着,环顾四周,视线重落回袁采玥面上,“别庄是裴大人的,这回你总该信了吧?” 对,除了裴大人,谁还会有这样通天的本事,把他们好生生安置于此,谁也不敢来打扰? 当年剿除倭寇,裴大人还没当上指挥使。袁采玥永远忘不掉对方曾在她面前,冷冰冰割断贼人脖颈。 记得蓁蓁还问过,那天救下她的大人是谁,幸好当初没告诉蓁蓁,否则这个傻 姑娘如今在京城,为报恩,撞到裴大人手里怎么办? “我记得你说过,满朝文武,数你同裴大人关系最好,情同手足,对吧?”袁采玥双臂环抱,睥他一眼。 “对!”卫九皋连连点头,“所以我亲自布置这些,庆祝他大婚之喜,是不是很讲义气?” 卫九皋一脸期待等着她夸赞,却听袁采玥漫不经心问:“那你告诉我,裴大人为何要救我们? 他,或者你们,想利用袁家做什么?” “这我不能告诉你。”卫九皋别开脸,怕自己一冲动,坏了裴砚什么好事。 “果然被我猜对了,你们就是要利用袁家。”袁采玥冷冷扫他一眼,回身往屋里去,背对着他道,“以后别装作对我一往情深的样子,同我们袁家做生意,先摆在台面上谈!” “诶?我不是!”卫九皋急急追上去,反驳道,“我没利用你,也没骗你。” 哐当!房门带起的风拂在他面门,重重关上。 “袁大小姐。”卫九皋拍门,想要补救,试探着问,“你就不问问,裴大人要娶的是哪家姑娘?” 裴大人娶哪家姑娘,与她何干?那姑娘就是再可怜,她也没本事救人脱离苦海啊?不止她不行,就连皇帝老子也不敢再抢裴砚的人吧? “哦,那就请九爷告诉我,究竟是哪家姑娘如此不幸啊?”袁采玥随口顺他的话问,却并不上心,捞过金算盘,拨动得啪嗒作响。 不幸?卫九皋拍门拍到一半,收回手,摸摸险些被门夹到的鼻尖,讪讪应:“算了,你不想听,我不自讨没趣了。” 他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 八月十五,天色渐暗,灰蓝天幕上挂着一轮清寒的月。 忠毅侯府住院的灯又点亮,青锋抱着一只带锁的精致小箱笼,将箱笼和钥匙交给裴砚。 “大人,九爷送的贺礼到了。” 裴砚扫一眼,示意他放到罗汉床头。 咚地一声响,沉甸甸的。 上了锁,以他对卫九皋的了解,不是能见人的东西。 “退下。”裴砚淡淡吩咐。 待青锋离开,合上房门,照例去盥室准备药浴。 咔哒一声轻响,裴砚拧开锁扣,打开箱笼,是一箱画册。 温府正院,李氏捧着一方蓝布包,递到秦氏面前:“母亲,这个是您交给蓁表妹,还是我去?” 温琴心不肯向裴大人求情,不肯救温旭,李氏心里怨过,可明日温琴心便要嫁去侯府,往后的日子势必比她还艰难。 同为女子,她心下不忍,哪怕只是替身,若温琴心能依着裴大人,服侍妥帖,日子也能好过些。 当初她嫁给温旭前,尚有阿娘私下叮嘱教导,温琴心却什么也没有。 “是什么?”秦氏放下茶盏,懒懒问,随手揭开布包一角,眼神微闪,抬眼望向李氏笑道,“你倒是会做好人,可她早在忠毅侯府留宿过,早没了清白。” 说话间,她拿指骨叩叩布包里的画册,轻蔑道:“拿回去吧,她用不着。” “是。”李氏暗叹一声,不敢违逆。 内院中,紫薇花几乎全然凋谢,只剩下零星绯色点缀深碧的叶子。 花树后,一架长梯搭在檐角,温琴心跟在温曦后边,爬上屋顶,各捧一枚拳头大的酒坛,坐在屋脊上。 浅浅酒香之外,能闻到园中早开的桂花香气。 两人中间的粉彩瓷碟中,摆放几枚月饼,叠放成宝塔状。 温曦拿胳膊肘碰碰温琴心,眼睛却望着月光:“这酒不醉人,喝完早些睡,三日后,我等着你回门。” “曦妹妹,多谢你陪我。”温琴心侧首望她,美目微湿。 温曦知道她是替身,却不知她的打算,明日过后,不知何时才会再见。 待嫁的日子,因温曦在,过得轻松许多,温琴心很感激。 闻言,温曦抬手,仰面饮一口酒,豪爽地拿衣袖擦擦唇角酒渍,随即侧过脸望她。 “蓁表姐,对不起。”温曦眸中噙泪,唇角却含笑,“爹娘、哥哥、嫂子都该向你道歉,可我没办法要他们认错。我帮他们认错,替他们道歉,只愿姐姐忘掉所有不开心,往后每一日都过得极好。” “好,我会努力过得很好。”温琴心含笑抱抱她,继而松开,以袖掩面浅饮一口,望向天边寒月。 没人能替别人道歉,她不记恨温家,也不会救温旭。 明晚过后,她便能回江南,同爹娘和姐姐团聚,师父若同意,她便开一间医馆,往后的每一天,她都很期待。 翌日清早,天未亮,温琴心便起身梳妆。 凤冠和嫁衣繁复华美,是数日前,青锋送来的,甚至没改动过尺寸。 -- 第41页 喧闹的喜乐声中,喜帕罩下来,温琴心垂眸,凝着绣鞋下绵延的红锦,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小心走下石阶,正欲上喜轿,却听到周遭一阵惊呼,伴随马儿低鸣。 温琴心身形微滞,站直身子,朝马鸣的方向望去,眼帘被喜帕遮住,她什么也看不见。 “当心,我扶你。”一人扶住她小臂,嗓音沉润,近在咫尺,是裴大人。 “谢大人。”温琴心柔声道谢。 喜乐声、鞭炮声响在喜轿不远处,温琴心垂首,由他扶稳,钻入喜轿。 轿帘徐徐落下时,她分明听见裴大人低声问:“蓁蓁饮酒了?” 温琴心愣住,轿帘落下,喜轿被抬起,她甚至没来得及否认。 喜轿平稳,温琴心稍稍掀起喜帕,小臂凑近鼻尖轻嗅,并未闻到酒香。 “狗鼻子。”她微微懊恼,放下小臂,攥紧帕子,极难得说出一句不雅的话。 随即,喜帕内狭小的空间里,萦着若有若无的酒香。 原来,是她方才道谢,被大人识破的。 温琴心忙紧抿朱唇,又拿帕子遮掩,美目盈盈望着喜帕下摇曳的流苏,面颊染上霞色,又羞又窘。 第21章 结发(二合一)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立在沐恩侯府正堂前,里面喧闹的交谈声停歇,隔着喜帕,温琴心仿佛也能感受到众人探究的视线。 喜娘笑呵呵递来红绸,温琴心紧紧攥住,踏在铺地的团花红锦,款步往堂中走。 红绸轻晃,另一端是裴大人。 耳边有轻笑,她听见有人唤温姐姐,是裴璇的声音。 耳畔最真切清晰的,是红绸另一端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让她的心紧紧揪起。 所有人都能看见大人穿喜服的模样,独她被喜帕遮挡,看不见。 大人身上的喜服,也并非为她而穿。 温琴心攥紧红绸,依着喜娘的引导,躬身向上首行礼。 恍惚间,她忆起闺中之时,姐姐对她说的话。 “待你有了心仪之人,切莫被情爱蒙蔽双眼。” 她不会,所以她不会留下做替身。 今日大婚,只当圆大人昔日之憾,也圆她心底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念想。 喜房红烛摇曳,院中寂静一片,喜宴的喧闹离得远,热闹的喜气仿佛与她无关。 温琴心坐在榻边,头上凤冠有些沉,肚子也饿。 整整一天,她只晨起梳妆前用过一碗粥,拜堂时心弦紧绷,没觉得什么,此刻才发觉已饿得头晕目眩。 “珍珠,我饿了。”温琴心捂着肚子,有气无力道。 喜房中,只有珍珠、琉璃陪着她,温琴心嗓音软糯,语气极自然地带一丝娇憨。 “奴婢去拿些吃的,院里似乎有独立的灶房。”珍珠含笑应,同琉璃点点头,往外走。 珍珠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丫鬟来请琉璃帮忙。 默等片刻,温琴心听到脚步声进来,只当是珍珠。 她面上一喜,掀开喜帕起身望去,面上笑意登时凝滞。 愣愣望着一袭红衣的裴砚,她身形微晃,明知该规规矩矩坐回去,把喜帕盖好,双腿却不听使唤。 “大人不是在前院吗?”温琴心挤出一丝笑,轻问。 第一次见大人着红衣,真好看。 烈焰一般的颜色,将他身上泠然寒意驱散,气质清绝难描。 对视一眼,温琴心便不着痕迹错开视线,凝着他手中承盘上的碗碟。 “趁热吃。”裴砚举步,将承盘放在榻边方几上,侧眸望她,“不是饿了?” 承盘上,兔耳饺和五色菜丝,热乎乎的香气极诱人,温琴心略扫一眼,食欲登时被勾起。 当着大人的面吃吗? “我不饿。”温琴心摇头,步摇珊珊。 凤冠上喜帕落下,跌在大红鸳鸯锦被上。 话音刚落,腹中一阵轻响,咕噜噜。 温琴心紧紧抿唇,赧然捂住腹部,下意识后退,唯恐自己再发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声音。 小腿猝不及防抵上榻边,她跌坐在锦被上。 怔愣一瞬,她下颌微收,别开脸,盈盈水眸映着软帐上的云水纹。 眼尾余光里,他搬来锦凳,坐到她面前,侧身拿银箸夹一只兔耳饺,递至她唇边。 温琴心愕然,美目凝着近在咫尺的兔耳饺,有些无措。 大人要喂她用膳吗? 他的这些好,本来是给云妃娘娘的。 温琴心睫羽微颤,将心头浅浅酸涩压下,她攥攥袖口衣料,檀口微张,避免碰花口脂,小心将东西吃下。 肌饿缓解,人也变得容易满足,温琴心美目微敛,描画秾丽的眼尾微微勾起。 此刻承接这些好的是她,她已足够幸运。 用罢晚膳,裴砚亲手端着承盘出去。 片刻后,温琴心望一眼门扇,未见他再回来,不知去了何处。 方才只顾着紧张,忘记提最要紧的事,眼下再吩咐人去寻大人,会不会惹人误会? 心下正懊恼着,便见珍珠含笑进来,眼睛亮晶晶盯着温琴心:“小姐,方才我去灶房,正好撞见大人从里面出来。 “原来大人早吩咐灶房预备膳点,好些都是小姐平日爱吃的口味。掌勺嬷嬷还拉着奴婢多问了几嘴,想来也是大人吩咐的,大人待小姐真好!” -- 第42页 待嫁的日子,小姐如何心焦,她全看在眼里,毕竟裴大人是她们从前在淮兴府,一世也见不着的矜贵之人。 婚事本就定得仓促,又没有老爷夫人拿主意,若裴大人待小姐不好,小姐在这高门大户如何过活? 在她看来,裴大人能注意到这些小事,真是意外之喜。 珍珠的话,把方才的画面又拉至温琴心眼前,脑中俱是大人喂她用膳的体贴周到,她面颊登时热意升腾。 花烛光亮耀目,烘得人心尖也热,温琴心不自在地别开脸,指指发顶:“先替我拆了吧。” 凤冠拆下,头上轻松不少,温琴心起身去盥室漱口。 继而,坐到妆镜前,自顾自拿梳篦梳发,望着镜中脂粉尽卸的自己,她弯唇浅笑。 神魂有种奇异地剥离感,仿佛她不是今日的新嫁娘,只是穿了别人的嫁衣。 门扇再度被打开,温琴心听到声响,攥着梳篦,回身望去。 只见大人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头戴团花,装扮极喜庆的喜娘。 饮过合卺酒,喜娘脸上堆笑,说了好一通吉祥话。 不知为何,温琴心觉得她笑容有些勉强。 她听得不用心,盯着嫁衣上精致的绣纹,默默斟酌措辞,只等喜娘出去,她便开口同大人要放婚书。 谁知,喜娘说完吉祥话,并不离开。 而是翻开一方红布包,取出红绸缠柄的利剪,神情微僵,战战兢兢道:“大人,夫人,还得结发才算礼成。” 结发? 温琴心侧眸,美目带着一丝茫然,望向喜娘。 “下去吧。”裴砚凝着温琴心侧脸,淡淡开口。 闻言,喜娘吓得手一抖,剪刀咚地一声落在红绸布上,她不敢多说一句,匆匆合上门扇出去。 “我来剪,别怕。”裴砚抬手,握住剪刀。 温琴心懂了,原来是要剪一缕发丝。 “好。”她侧过脸,乖巧地往裴砚的方向微微倾身。 裴砚长指一勾,挑起她鬓边几根青丝,她发丝柔顺乌亮,侧脸姣好。 酒意醺然漫染她粉颊,似晕着最上等的胭脂,耳尖也透一点点绯色。 宝石耳珰悬在她小巧耳垂下,温柔晃动,宝石折射花烛的光落在她颈侧。 她气息不太稳,纤丽的颈线微微绷着,似在紧张。 裴砚薄唇轻抿,视线落回剪刀,利落剪断几根墨发,又剪下自己的,将二人发丝合在一处,塞入枕边备好的香囊。 院外恢复宁静,他起身,吹熄喜房内大半花烛,只留屏风外一盏。 他解下外衣,放到榻边紫檀木架上,回身对上一双盈盈杏眸。 玉勾勒住软帐,温琴心一身锦绣红衣,发如墨,肤胜雪,跪在绣鸳鸯交颈的大红锦被上。 她仰面望着裴砚,柔声恳求:“多谢大人救民女和家人,如今大人心愿已了,求大人赐放婚书。” “放婚书?”裴砚顿了顿,漆眸晦暗不明。 昨夜月圆,他一宿未眠,依着她选定的婚期,谨守礼仪娶她在身边,小姑娘一开口就这般绝情啊? “蓁蓁不想嫁我?”裴砚坐到榻上,攥住她手腕,将她提起来坐好。 他似不经意抬手,牵动床柱边的玉勾。 玉勾轻晃,软帐徐徐垂落,将屏风外的光线又遮住几分。 帐中光线不亮,温琴心对上他漆深的眼眸,有些喘不上气。 “大人,民女不想做替身。”温琴心唇瓣微颤,艰难又羞耻地说出在她心间盘桓许久的话。 终究,她还是想不出足够周全的话。 闺中之时,她曾对婚事有过种种美好的期许。 姐姐说过,婚姻大事不能全凭个人喜好,可即便婚事再不圆满,也好过一世活在旁人的影子里。 没有一个人,值得她折了脊骨去迎合。 裴砚攥住她手腕的力道稍稍收紧,轻笑一声,将她拉至身前,圈入怀中。 繁复的嫁衣胡乱铺散,遮住他里衣,细肩抵在他身前,周身血脉加速奔涌,她气息却不自觉放缓。 离得太近,他温热的气息染红她耳尖,温琴心闻到他身上浅浅的酒香,还有一丝更浅的药香。 裴砚控住她,薄唇附在她耳畔,嗓音幽沉问:“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他指根薄薄的茧磨着她腕间肌肤,微疼,温琴心水眸氤氲雾气,眼神茫然。 她该记得什么? 漆眸将她茫然无措尽收眼底,裴砚眸光微闪,抬手摘下她鬓边仅剩的一根凤钗,柔软松髻散开,擦过他脸颊垂顺而下。 半明半暗的软帐中,他浅浅弯唇,指尖转动一下凤钗,放至枕畔。 继而,裴砚拉住她纤柔的手,牵至他腰侧,不容退缩:“或许,我可以帮你回想回想。” 昏暗中,视线变差,指腹上的触感却变得格外清晰。 隔着薄薄的里衣衣料,温琴心触到微微凸起的伤痕,应当是被利器所伤,沿着凸起的伤处摩挲一下,她指尖微微发颤。 伤痕该有三寸余,横亘在他微烫的肌肤上。 这样的伤,当初一定流过许多血。 “大人受过伤?”温琴心眼睫轻颤,柔声问,“可还疼?” 话音落下,缥缈的记忆忽而涌至脑海。 淮兴府的海边,曾有一位玄冥卫大人,为救她而受伤,可是,她并未看出那位大人伤在何处。 -- 第43页 她指尖微微蜷起,心口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她强压住。 她心口怦怦直跳。 大人为何要把腰间的伤告诉她? “小姑娘,大人为你受的伤,你竟全然不记得。”灰暗的光线中,裴砚松开她的手。 修长如玉的指顺势上移,带着让人战栗的热度钳制住她小巧的下颚,轻笑:“说我心愿已了,倒也不假。” 他顿了顿,话锋忽转:“可你怎知,你就不会是正身?” 语气霸道不羁。 高俊的身形轻易挡住花烛照进来的光线,温琴心被带入另一种浓沉,软帐上的云水纹模糊到分辨不出。 同样清浅的酒香,流转在彼此唇齿间。 酒意激荡,气息被陌生的触感温柔掠取,温琴心有一阵晕眩无力。 当年救她的那位大人,竟是她阴差阳错嫁的夫君。 “你怎知,你就不会是正身?” 大人的话一遍一遍回响在她心口,搅乱她全副心神,大人此话何意? 薄唇落在她颈间,温琴心身形微微发颤,她不受控地扬起颈,嗓音似泣,轻唤:“大人。” 大人要对她做什么? 嗓音溢出唇瓣,她紧咬着唇,紧张又无措。 裴砚顿住,轻叹一声。 半晌,将锦被拉至她穿着里衣的肩头,捏捏她发烫的耳尖,语气隐忍又无奈:“睡吧。” 果然还是当年的小姑娘,什么也不懂。 她的亲人不在身边,许是没人教过她,自己娶回来的小娘子,便由他自己慢慢教吧。 秋夜凉如水,他怀抱却烫如火炉,温琴心不太适应,稍稍挪动身子,想换个姿势。 却不知碰到什么,惹得身后呼吸声骤然收紧。 她赶忙往里侧挪挪,离远些。 “别动。”裴砚嗓音闷闷,字眼咬得也重。 说话间,又将她捞回去。 温琴心有些怕,乖乖缩在他怀中,任他抱着,再不敢乱动。 帐内静谧,她闭上眼,眼睫凝着尚未坠下的泪珠,心下委屈。 她是不是拿不到放婚书,不能回江南了? 温热的气息拂在她后颈,温琴心脑中回响起他今夜说的话,唇角又弯起。 依大人之言,她应当不是云妃娘娘的替身,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大人要娶的是她,一直以来所有的好,也只是给她。 大人的喜服为她而穿,他着红衣真好看,喂她用膳的动作也很体贴,她甚至没见过爹爹这般喂阿娘用膳。 温琴心细细想着,从前种种自脑中闪过,她娇艳的小脸笑意漫开,浅浅的委屈过后,生出一重又一重欢喜。 直到身后呼吸声变得匀浅,她才轻缓地侧过脸。 匆匆望他一眼,又飞速移开,温琴心望着屏风外无声摇曳的花烛,心满意足收回视线。 今宵满目热烈的红,是她的婚礼,枕边近在咫尺的清绝郎君,是她的夫君。 温琴心唇角微翘,眉眼舒展,倦意袭来,她慢慢合上眼。 用罢早膳,收拾妥当,已近晌午。 入宫的马车中,裴砚斟一盏茶,递至温琴心面前。 隔着小几,温琴心红着面颊,壮起胆子横他一眼,纤手紧攥着锦帕,不接他递来的茶。 她颜色好,薄施粉黛,美好如画中仕女,神情却含娇带嗔,甚为灵动。 裴砚失笑,收回茶盏,自顾自浅饮一口,凝着她姣好的侧脸道:“蓁蓁贪眠,我许你多睡片刻,蓁蓁怎么反而恼我?” 贪眠之事,她无法反驳,毕竟第一次宿在忠毅侯府,她就在他面前出丑过。 可大人说许她多睡片刻,那是片刻吗? 大人明知今日要入宫谢恩,还要回府认亲,却拦住珍珠、琉璃,不让她们来叫她起身。 此时入宫,兴许都能赶上皇后娘娘用午膳,她定然要被笑话。 “大人是不是成心让我被人笑话?”温琴心嗓音软糯,语气有些委屈。 “谁敢笑话我的小娘子。”裴砚放下茶盏,抬手捏捏她侧脸,轻笑,“我让人把他抓去玄冥司可好?” “不好。”温琴心美目盈盈,避开他的手。 大人此举,似拿她当小姑娘逗,大人明明只长她四岁! 脸颊擦过他长指,触感有些怪异,温琴心愣愣,侧眸望向他捏过她脸颊的手。 他拇指指骨上,套着一枚蛇纹和田青玉扳指。 她抬手摸摸扳指,望向他,疑惑问:“这是什么?大人的锦衣和弯刀也是蛇纹。” 没等裴砚开口,她又想起一事,急急问:“为何大人从前着玄衣,如今却换成鹞冠紫的锦衣?” 若当年他也穿的这身锦衣,再见到,她定能认出来。 “蓁蓁已嫁我为妻,才想起了解我这个人,会不会有些晚了?”裴砚收回手,摘下扳指,牵过她的手,将扳指套在她的拇指上。 她手指纤细柔美,色泽厚重的扳指套上指骨,大了两圈,青玉的颜色衬得她指背皙白纤丽。 裴砚把玩着她指骨上的扳指,指尖不经意蹭过她指背:“蛇纹是玄冥卫的图腾,玄冥司唯有指挥使着鹞冠紫。” “喜欢吗?”裴砚轻笑,撩起眼皮望她,“拿着它,蓁蓁便能号令所有玄冥卫。” “……”扳指是指挥使的令牌? -- 第44页 温琴心眉心一跳,匆忙摘下扳指,仿佛那不是扳指,而是烙铁。 匆匆将扳指塞到他手中,温琴心身子往后挪挪,紧贴车壁,连连摇头。 “嗬。”裴砚将扳指套回拇指,欣赏着她受到惊吓微微发白的小脸,忍不住低笑一声。 外头驾车的青锋听到笑声,登时脊背一紧,毛骨悚然,他家大人笑了,还笑出声? 马车走得快,到坤羽宫时,并未摆膳。 只是,裴皇后身侧坐着她不想见到的人。 “臣妇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温琴心福身行礼。 裴砚立在她身侧,略颔首,便当行过礼。 宫人们习以为常,连皇帝身边专门纠正宫仪的司礼监内侍也未开口。 “平身。”皇帝目光灼灼落在温琴心身上。 她年纪比云妃小,眉眼间是海棠初绽的风情,墨发挽成云髻,发间珠钗步摇点缀得当,衬得她纯美秾丽。 似春日最美的杏花,又似海棠,让人心旌摇动,想要采撷。 “忠毅侯夫人温氏,端惠淑雅,加封一品诰命。”皇帝笑着开口,又吩咐司礼监的人去准备赏赐。 温琴心敛裙屈身,欲跪谢圣恩,却被身侧之人拉住身形。 她只得改为福身:“谢陛下隆恩。” 无人说她失礼,可她心里很不踏实,为皇帝的封赏,也为大人对圣上的态度。 自古权势滔天的外戚,多半不得善终,大人与圣上隐隐已成水火之势。 “陛下对忠毅侯夫人真真是看重。”一道明丽的嗓音自殿外传来,打断温琴心的思绪,“臣妾向皇后娘娘请安。” 云妃走上前,围着温琴心转一圈,连声感叹:“难怪陛下盛赞侯夫人,瞧瞧,才多久不见,夫人生得越发貌美。” 随即,她扫一眼裴砚,藏起眸中恼恨,笑道:“侯爷眼光甚好,只可惜咱们花容月貌的侯夫人,年纪轻轻便要守活寡。” “云妃!”裴皇后沉声呵斥,“慎言!” 闻言,温琴心很是困惑,侧眸望向裴砚,无声询问。 裴砚回望她一眼,漆眸平静无波,仿佛方才的话不是在说他。 温琴心收回视线,姿态恬静,目光和顺落在玉阶下,心中却越发困惑。 云妃究竟想说什么? “皇后娘娘,臣妾说错了么?”云妃面上带笑,扭着腰,挤到皇帝另一侧坐下,“谁不知道咱们裴大人当年在淮兴府剿除倭寇,身子受损,不能人道,所以迟迟拖着婚期不肯成亲。” “臣妾担了多年污名,见到侯夫人,于心不忍,自然要指点一二,好叫侯夫人有个心理准备。”云妃娘娘说着,冲皇帝笑道,“如此也好,哪天侯爷管玄冥卫管腻了,还能接管司礼监,陛下,臣妾说的对不对?” 在梁国,掌管司礼监的,素来是阉人。 便是温琴心再如何愚钝,此刻也听得明明白白。 云妃娘娘的意思是,大人伤了身子,不能…… 所以,之前她在温府,听到两个丫鬟说的闲话,实则是在这个意思吗? 温琴心面颊发烫,昨夜大人待她明明很过分,有哪里不对吗? 大人说过,成亲后慢慢告诉她。温琴心悄然觑他一眼,打定主意,待会儿出宫,她便问清楚,他腰间的伤究竟有什么影响,还是云妃再夸大其词。 “说完了?”裴砚随意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住。 他散漫撩起眼皮,漆眸冷冷扫过上方三人,淡淡道,“既然云妃娘娘如此看得起臣,从今日起,臣便连司礼监一并掌管,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脊背默默滴汗,一时竟觉得云妃身上的脂粉香简直惹人腻烦。 可裴砚开口,他不能不应。 他咬咬牙,将喉间血腥气咽下:“裴爱卿的能力,朕自然相信,只是云妃方才出言无状,对爱卿的扁视也是子虚乌有,还请裴爱卿勿要介怀。” “若臣介怀呢。”裴砚唇角微动,漆眸一片淡漠。 “子墨。”裴皇后唤出裴砚的表字。 裴砚不为所动。 殿内陷入沉寂,半晌,皇帝开口:“传朕旨意,即日起,司礼监诸事皆由忠毅侯裴砚定夺。” 离开坤羽宫时,裴砚拉住她的手,温琴心听到身后殿中啪一声脆响,隐隐有女子的惊呼,她脚步微顿。 “大人?”温琴心指骨紧了紧,是圣上打了云妃娘娘吗?云妃娘娘不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吗? “别怕。”裴砚牵动唇角,唇畔噙一抹轻嘲,“他也只有欺负女人的本事。” 马车骨碌碌驶离皇宫,温琴心攥着锦帕,时不时抬眸望一眼裴砚,欲言又止。 裴砚手中清茶见底,仍未等到她开口,放下茶盏,凝着她轻道:“蓁蓁再不开口,马车可要进府了。” 闻言,温琴心愣了愣,撩起车帷一角,望望外面的街巷,认不出是不是沐恩侯府附近。 放下车帷,她深深吸一口气,既然大人知道她有话要说,大概也已猜到她想问什么,她也不必避讳。 “大人。”温琴心微扬细颈,盈盈望向他,“云妃娘娘不懂医术对不对?那她是如何探知大人身子不行的?太医替大人诊过吗?可大人明明……” “明明如何?”裴砚俊眉微挑,漆眸盛着璀亮的玩味与戏谑。 本就难以启齿,现下她更是说不出口,昨夜情形犹在眼前,车厢内的温度似乎陡然升腾。 -- 第45页 温琴心别开脸,沐着车帷罅隙吹进来的,带着桂花香的凉风,平复心口燥意,轻道:“待大人有了孩儿,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说着说着,声儿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哈哈。”裴砚朗笑一声,长臂横过小几,猝然将温琴心捞坐膝头,嗓音带着分明笑意,“蓁蓁该不会以为,这里已经有小娃娃了?” 说话间,他骨相优越的手轻轻搭在她腰间绦带处。 “难道,不是吗?”温琴心错愕。 第22章 欺负(三更)昨夜委屈夫人了 裴砚未应,下颚轻抵她发髻,闷声笑,笑意从胸腔内震颤而出,温琴心耳尖几欲滴血。 看来,她真的说错话了。 他止了笑,车内缱起一股让人不安的静。 温琴心坐在他膝头,有些不自在。 想下来,忽又想起昨夜逃离他,却被他按回怀中,还要她别动的情形。 只得微垂粉颈,心下祈祷马车快些回府。 “想知道什么,回头问青锋去。”裴砚凝着她颈间浅浅绯色,将她放下,坐在他身侧,指骨曲起轻蹭她鼻尖,清润的嗓音压得极低,“小娃娃的事,回房慢慢告诉你。” 他嗓音不似寻常冷冽,语气听得她心尖发颤。 正好马车停下,车帷外传来青锋的声音:“大人,夫人,到了。” 裴砚含笑睥她一眼,起身钻出车帷,落地后,又回身扶她下车。 纤手搭在他鹞冠紫衣袖上,温琴心下意识抬眸睇他一眼,却见他笑意尽收,又变回平素冷肃模样。 院门处一位玄冥卫候着,见到裴砚,匆匆上前行礼,递来一封书信。 裴砚没回避她,温琴心微微敛眸,自觉不乱看,安静立在一旁等着。 “可以,便照他说的做。”裴砚将纸笺和信封一道团入掌心,顷刻,纸张化为齑粉。 裴砚拍拍手,牵起她的手,往院中走,直到正房前,才松开。 “夫人自己用膳,等我回来陪你认亲。”裴砚说着,忍不住抬手,拿指背轻蹭她侧脸。 “大人要出去吗?”温琴心问出口,又觉不合适。 大人有许多事要做,她不该过问大人行踪。 随即,她后退一步,面含浅笑,柔声道:“大人不必担心,璇妹妹也可陪我认亲。” “也好。”裴砚颔首。 用罢午膳,大人果然还没回来。 内室已被收拾齐整,锦被也换上新的,甚至沿床榻围了一圈缠枝海棠的,绵延若小山的曲屏。 温琴心抬起绣枕,见昨夜结发的香囊还在,眼睛登时一亮。 拿起绣鸳鸯的香囊,指腹轻轻摩挲表面绣纹,她拉开袋口,指尖触到里边缠绵的青丝,翦瞳乌亮,眼尾弯弯。 结发为夫妻,她该认认大人的家人了。 可惜爹娘和姐姐不在身边,大人答应过她,暂时不告诉他们成亲之事,若他们知晓,愿不愿意她嫁给大人呢? 阿娘大抵不愿,阿娘想让她嫁个门第高,家世简单,性情好的次子,能护佑她,也会疼人。 胡思乱想一通,温琴心抬头朝窗棂外望望,估计着已过了午歇的时辰。 将香囊收入妆奁最下方的屉子里,她冲珍珠道:“打听过吗?大小姐可在府中?” 话音刚落,便见院门处有人笑着进来,发间珠翠珊珊,身着箭袖短衫,长裙未遮住鞋面,打扮极利落。 “温姐姐打听我做什么?”裴璇走进来,扫一眼院中众人,笑道,“你夫君真没在?” 温琴心摇头,因她的称呼,一时有些呆愣。 “这夫君做的不称职啊。”裴璇也摇头,鬓边步摇轻晃,却丝毫不损她的英气爽朗,“有人告诉我,让我来陪温姐姐认亲时,我还不太敢信。” 说着,她上前揽住温琴心:“走,我陪温姐姐认亲去。” 她回府换过衣衫,倒不必再更衣,回身冲珍珠琉璃吩咐一声,两人便随她一道,往二房主院去。 “爹爹,阿娘,温姐姐来了。”裴璇朝厅堂里唤一声,回身来牵温琴心。 上首两人,一人威严冷肃,一人温婉宁和,温琴心略扫一眼,便垂首行礼。 大人的父亲没有开口,喝了她敬的茶,夫人孟氏饮一口茶,同她说了几句话,含笑给她一枚凤钗。 样式已不新颖,却是孟氏出嫁时,她母亲所赠。 来之前,温琴心很是忐忑,她不确定裴家人知不知道她的出身,会不会看轻她,甚至插手江南的事。 毕竟爹爹牵连在海市案中,且在众人眼中,大人娶她,是因为云妃。 没想到孟氏没说一句重话,还将最重要的陪嫁赠与她,温琴心眼眶微热:“谢母亲。” 又示意珍珠琉璃,把她事先备好的回礼奉上。 还要去大房,孟氏没多留她,倒把裴璇留下多说了几句。 片刻后,裴璇跑到院外,追上温琴心,笑盈盈挽住她手臂:“温姐姐,你猜阿娘方才留我说什么?” “说什么?”温琴心侧眸望她,轻笑,“怕大人不在,我不开心,让璇妹妹哄我?” 裴璇摇头:“阿娘说温姐姐性子柔善,怕哥哥欺负温姐姐,叫我劝你多顾着自己,若有委屈及时说出来,我们一定帮着温姐姐!” 没想到孟氏说的是这个,温琴心愣住。 大房在湖对岸,需经过一道九曲桥。 -- 第46页 白玉桥栏倒映在澄碧的湖面上,莲塘只余残荷枯叶。 湖风微凉,带来湿冷水汽,温琴心理理被风吹起的发丝,听裴璇低声问:“温姐姐,你夫君有没有欺负你呀?他待你好不好?” 温琴心哭笑不得,怎么好像裴璇还盼着大人欺负她似的? “大人没有欺负我啊。”温琴心笑笑,翦瞳乌亮,一片澄澈。 裴璇迷惑了,她像从前打趣其他出阁的姐妹一般,逗温姐姐,怎么不管用? 依温姐姐的性子,该很害羞才对呀。 难不成,她从未信过的传闻是真的,她哥真伤了身子? 不过,说温姐姐是云妃替身的那些闲话,她是不信的,她哥若喜欢云妃,当初早娶了。 皇后姑母多番提起哥哥的亲事,哥哥一个也没应,温姐姐是他自己抢的,依着礼仪明媒正娶,只会因为他心里喜欢。 或许,是因为温姐姐心思太过纯净,她哥没舍得?嫁给这样的榆木夫君,真是委屈温姐姐了。 裴璇暗暗叹气,继而眸光一转:“温姐姐,待会儿从大房回来,去我院里坐坐吧,我有东西想送你。” “谢谢璇妹妹。”温琴心含笑应,没多想。 大房主院,热闹得让人不适。 “哎呀,这就是二房的少夫人温氏吗?生得可真好看!” “那当然,要不裴大人能从圣上手里抢人吗?” “你看你,大好的日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晦气!” “诶,不是你先提的吗,有什么资格说我?” 一群莺莺燕燕,叽叽喳喳推攘起来。 个个涂脂抹粉,衣裙鲜艳,看不太出来年岁,足有十来人,温琴心诧然往里走,不确定哪些是沐恩侯的妾室,哪些是世子的妾室。 裴璇对她们很不客气,温琴心便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沐恩侯已露老态,侯夫人吴氏涂着厚厚的脂粉,衣裙鲜亮地几乎不合身份。 世子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温琴心略移开视线,心下生出怪异的感觉,仿佛她是被豺狼盯上的肥羊。 可世子是大人的堂兄,为何会这般不避讳地盯着她看,目光几乎没有移开一瞬。 心口突突直跳,温琴心微攥袖口,稍稍稳住心神,同世子夫人胡氏见礼时,却狠狠吃了一惊。 胡氏年纪轻,身上衣饰也贵重,配得上她的身份。 可她身量极瘦,面容憔悴得有些脱相,颈间、手背能看到的地方,竟然带着伤。 临出门,温琴心没看到,世子裴硕悄然踢了胡氏一脚。 胡氏起身,有些木然地唤住温琴心:“温妹妹,我一见你就觉投缘,改日请你过来玩,温妹妹一定要来啊。” 温琴心诧异不已,胡氏看起来不像热衷交际的模样,相反,她存在感极低,能不开口,绝不多说一个字。 当着众人的面,出于礼貌,她含笑颔首。 走出大房,回到九曲桥,裴璇气得踢了一下桥边水纹石柱:“温姐姐,胡氏若真邀请你,你千万别去,让人来找我,我去会她!” “为何?”温琴心不解。 裴璇毫不掩饰对大房的不喜,拧眉应:“因为他们大房不干净!” 温琴心不知该如何接话,想想胡氏作为世子夫人,却畏畏缩缩的模样,莫名觉得对方可怜:“璇妹妹,胡氏似乎身子不太好,我看她颈间、手背有伤。” 沉吟片刻,裴璇仍不知该如何同温琴心解释,温姐姐未经人事,似乎连某些画册也没接触过,很难同她说得清。 想到胡氏刚嫁过来时的样子,再想想她如今的模样,裴璇有些烦躁:“其实我也没有讨厌胡氏,都怪裴硕这个畜生,净会磋磨女人。温姐姐只需记得,不管在哪里见到裴硕,一定要躲远些。” “好。”温琴心从善如流,便是依着本能,她也会离世子远些。 回到二房,温琴心没去成裴璇的院子,孟夫人要带裴璇入宫送贺仪,宫里刚来报喜,云妃娘娘怀有身孕。 许是顾忌她曾被皇帝看上,又同云妃生得有些相似,怕她窘迫,所以孟氏并没有提出带她一道入宫。 温琴心自己也不想去,午前刚听到皇帝打云妃的声音,这会子便传出云妃有孕,贵人们的事,她总也猜不透。 抱着裴璇让人送来的锦盒,走到临窗美人榻坐下。 窗外秋风起,丫鬟清扫落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两本册子,寻常的蓝色封皮,唯一不寻常的是,没有书名。 翻开册子,她美目微闪,原来是画册,只是画中人衣衫很不齐整,姿势也奇怪。 往后看几页,温琴心眸底迷雾忽而散开,心口怦怦跳起来,热意自脖颈腾至双颊,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她匆匆丢开书册,纤手捂住粉颊,试图用指尖凉意降低面颊热度。 原来璇妹妹说的欺负,是这种欺负。 “蓁蓁在做什么?”裴砚穿过廊下灯光走进来。 抬眼便见温琴心双手捂着脸颊,身侧丢着一册书,裙面上还放着一侧。 温琴心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拿起身侧的书册,同裙面上那本叠放在一起,收在身前,仍不放心。 又拿开,左右看看,不知该藏在何处。 眼见着裴砚走到榻边,她急得额间沁出细汗,情急之下,微微侧身,将画册藏在臀下。 -- 第47页 裴砚慢条斯理走近,将她惊惶的小模样收于眼底。 三分的好奇,忽而增至十成。 “什么书,不能给我看?”裴砚立在榻边,也不落座,弯起唇角睥她。 “大……大人一定还未用膳。”温琴心捏起锦帕,不着痕迹擦擦额角细汗,竭力稳住心神,“不妨先去更衣,我叫珍珠琉璃摆膳。” “好。”裴砚颔首,调转脚面,做出要离开的姿态。 温琴心见暂时糊弄过去,狠狠舒一口气。 谁知,气刚舒到一半,原本要走的人,忽而回身,动作利落迅捷,有力的手臂轻易将她抱起。 身子一轻,温琴心仓皇惊呼,下意识去护画册,却被他早一步圈住纤腰,环在膝头。 藤萝紫裙摆,温柔铺陈在他鹞冠紫锦衣上,竟有种奇妙的契合。 后腰抵在他腰间鸾带,温琴心闻到他身上陌生的药香,身形微僵。 昨日迎亲,大人身上也有药香,与今日大不相同。 思量一瞬,裴砚已拿起被她欲盖弥彰藏起的画册,放到她藤萝紫绣白菊的裙面上摊开。 长指翻动书页,他漆眸微闪,沉润的嗓音似窜着星火引燃她耳尖:“原来蓁蓁这般好学,昨夜委屈夫人了。” 第23章 良宵下回再有什么委屈的,来找你夫君…… 裙料上摊开的画面引人遐想,他又刻意提起昨夜。 大红鸳被中,她避开又被他捞回的情形浮现在脑海,炸得她理智节节溃败。 她粉颈微垂,忍羞抢回画册,重重合上。 耳畔一声低低的笑,余音悠长。 温琴心跳下来,抱着画册和锦盒躲开数步,红着脸,强自镇定:“我没委屈!” 软糯的嗓音,却是委屈至极。 翦睫包着一汪水光,若非阿娘和姐姐不在身边,她怎会嫁了人还对此一无所知,最窘迫的时候被他撞见? 她想爹娘和姐姐了。 “还说不委屈。”裴砚无奈摇头,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她心口莫名揪紧,略退两步,躲到落地屏风后,探出半张芙蓉面望他。 “大人,蓁蓁资质愚钝,做不了一品夫人。”温琴心惴惴不安问,“可否请大人送我回江南?” 闻言,裴砚脚步略略顿住,凝着她,额角青筋跳了跳:“你已嫁人,怎的还动不动哭鼻子找阿娘?” 他语气有些冷,神情看不出喜怒。 “大人教训的是。”温琴心正身站好,略垂首,抱紧锦盒,语气乖顺,神情却有些落寞。 大人娶她,或许是出于一时怜惜,眼下想必已经后悔了。 “我何时教训过你?”裴砚抬手捏捏额角,甚至想去玄冥司牢狱活动活动筋骨。 对付那些囚犯,他游刃有余,可要他哄眼前的小娇娘,竟有些犯难。 明明有,就在刚才! 温琴心在心中默默回应,面上却不敢露出不满,轻咬唇瓣,唯恐自己冲动开口。 丰艳的唇瓣被她咬得微微变形,口脂颜色不似昨日艳红,略淡些,透着些微暖橘,色泽明媚潋滟。 裴砚拿开她怀中锦盒,随意丢入软帐中,扶住她后腰,将她带至身前。 仓惶间,温琴心踉跄一步,撞上他衣襟,美目被他锦衣上金芒晃了一下,她略略侧首避开。 却被他捏起下颌,迫她扬起细颈与他对视。 屏风侧烛台上,蜡泪缓缓流下,烛光摇曳间,他缓缓俯身浅尝那抹艳色。 扳指抵在她肌肤上,凉意激得她身形微微发颤。 昨夜饮过合卺酒,软帐中光线又不亮,温琴心关于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 此刻,暖黄烛光照亮他眉眼,一切变得清晰。 清晰到,她闭上眼也避不开浅浅药香,庭院中丫鬟走动的脚步声,近得仿佛在耳边。 温琴心侧脸贴在他襟前,深深吸着气,头顶传来熟悉的嗓音:“下回再有什么委屈的,来找你夫君哭鼻子,可好?” 原来,他方才确实不是教训她。 温琴心面颊热意更盛。 用罢晚膳,趁他去书房,温琴心赶忙回内室,将榻上锦盒藏入箱笼最下层。 沐洗后,温琴心身着寝衣坐在妆镜前,珍珠立在她身侧,拿棉巾替她拭发。 “小姐。”珍珠望着她侧脸,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说,小姐入京前,老爷夫人曾送来一批嫁妆到温家,多亏裴大人使计,才让温家把嫁妆如数还给小姐。” 她确实嫁的稀里糊涂,嫁妆之事,完全没考虑过。 下聘那日,裴家送去的是什么样的聘礼,她也没过问。 整个梁国恐怕也寻不出几个,如她这般对婚事不上心之人,是不是因为没用过心,她才久久未能适应新嫁娘的身份? 大人虽未教训她,说得却很对,她已长大成人,不该事事依赖爹娘和姐姐。 “你听谁说的?”温琴心拈起一缕发丝,拿指腹轻轻捻了捻,示意她不必再擦。 她接过棉巾,放到一旁,侧身望着珍珠。 “奴婢今日收拾好嫁妆,特意问过青锋。”珍珠应。 她深知自家小姐心性纯善,不会把人往坏处想,忍不住提点道:“小姐在温家寄居半年,舅夫人却从未提过一句,难保没起旁的心思,小姐明日可要自己拿单子对对?老爷夫人给小姐的嫁妆,自然不能让旁人昧了去。” -- 第48页 “也好。”温琴心掩唇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却还不想睡,大人没回来,她总不好自己先歇下。 略沉吟,温琴心捏起一根珠钗,将发丝挽成松髻,冲珍珠吩咐:“先把嫁妆单子拿来我看看。” 片刻后,温琴心倚着绣枕,懒懒坐在曲屏里头,扫一眼单子,冲珍珠道:“你们且先去睡,不必值夜。” 往常她这般说,珍珠应一声便会下去,到旁边耳房安歇。 可眼下,珍珠站着未动,望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温琴心不解,难道大人有别的吩咐? 珍珠叹了口气:“小姐,事后如要备水沐浴,总得有人守着。” 温琴心瞬时明白过来,躲闪地移开视线,捏着嫁妆单子的指尖泛起一圈白:“往后再说吧,眼下……应当是不用的。” 那会儿被画册上的情景吓着,她确实有些怕。 平复下来,细细回想,温琴心又觉自己有些可笑。 当初温旭让李氏把她迷晕,送到大人面前,大人都能平静以待。 在淮兴府时,多少官员想把女儿塞给他,可她在忠毅侯府和沐恩侯府,都未见到他身边有其他任何女子,甚至没见他让丫鬟近身服侍。 想来,大人虽偶尔意动,却并非重欲之人,甚至可以说是寡欲。 再想想他一贯冷肃,生人勿近的姿态,温琴心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可是小姐,夫妻之间哪有这样生疏的?”珍珠稍稍一想,更是着急,小姐本就无依无靠,若连大人的宠爱也没有,往后怕是侯府的下人也敢来欺负。 之前在温家时,舅夫人怠慢小姐,温家那些人是怎么有样学样的? “小姐,趁着大人对您好,您自己也得上心呀。”说到这里,珍珠想起温琴心打了一半的络子,“您的玉佩和络子是不是还没送出去?” 被她一提醒,温琴心才想起来,下聘那日她起了心思,想回赠一块玉佩给大人,后来听说云妃的事,便歇了心思。 “我心里有数。”温琴心不知该如何说她和大人之间的事,顺势道,“你下去找找,明日送过来。” “是。”珍珠该说的都说了,只得叹息出去。 书房中,裴砚笔若游龙,写下一封密信,交给青锋。 “大人,属下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青锋接过信,塞入袖袋,犹豫道。 “何事?”裴砚头也不抬,继续翻看手边司礼监送来的重要奏折。 “听寒山说,九爷对少夫人的姐姐,袁大小姐有意。”青锋见自家主子笔势一顿,又补了一句,“可惜袁大小姐不太搭理九爷。” 裴砚留下一条批红,合上奏折,往椅背上靠靠:“九皋动了凡心?倒是新鲜。” 卫九皋家世好,性子好,很受贵女们欢迎,去安王府提亲的媒人不知凡几,却是一个没成。 此番他看上的是蓁蓁的姐姐,裴砚略沉吟,决定不插手:“他有分寸,不必理会。” 随即,他把留下批红的奏折推给青锋。 青锋捧着奏折,走到书房门口,又回身提醒:“大人,时辰不早了。” “所以呢?”裴砚从卷宗间抬起头。 “事情若不急,大人不如早些回去安寝?”青锋硬着头皮提醒。 婚事是大人亲口要的,婚仪也是亲力亲为,大人对少夫人的事又格外上心,怎的娶回来反而不着急了? 玄冥司里,前不久也有兄弟成亲,每日恨不得一下衙就往家赶。 “在你眼里,本座和昏君一样?”裴砚眸光冷冽,透着说不出的威压。 “属下不敢!”青锋躬身请罪,再不敢多言。 难道他想岔了,大人不是喜欢少夫人,而是看她可怜,才娶回来? 想起大人折磨人的手段,青锋打了个寒噤,不,大人可没有多余的怜悯心,否则早死在前一任指挥使手里。 窗棂外,风声渐紧,温琴心朝屏风外望望,将礼单折好,压在枕下。 大人这么晚没回来,想必是要宿在书房,温琴心吹熄灯烛,只留一盏远些的,身形缩进锦被。 内室寂静一片,窗外呼呼风声中,开始夹杂雨打芭蕉的声响,叫人莫名生出寒意。 温琴心面朝里,身形蜷缩,很快便睡熟。 恍惚间,似又落入陌生又熟悉的怀抱,暖融融的,温琴心下意识往热源处挤了挤。 “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温琴心撩起疲倦的眼皮,望一眼裴砚,感受到腰间的手顺着她腰线往上,她迷迷糊糊拿手按住他。 脑中闪过什么,她下意识将指腹贴上他腕间脉搏,半晌,似探出什么,可她脑子有些混沌转不动,秀眉微微蹙起。 裴砚眸光微闪,想起她曾骗他,说袁鎏有头疾的话,假装不曾察觉她此刻的小动作。 “中毒了?”温琴心默默想,可又不像,“今日药香为何跟昨日不同?这毒也奇怪……” 她在脑中细细思索着,这种脉象,她有没有听师父讲过。 没等她想起来,便听身侧一道沉润的嗓音:“对,我身中奇毒,尚无解药。” 诶?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温琴心愣愣,理智渐渐回笼,忽而发现自己指腹还搭在他腕间,登时像被烫着一般,迅速抽离。 “我……”温琴心骤然清醒,愣愣望着他,不知该作何解释。 -- 第49页 怕他追问,也怕他由此查到什么,引来对师父不利的人。 当初师父不让她在京城暴露医术,想必是在京城有仇家。 “醒了?”裴砚弯唇,翻转身形,挡住软帐外照来的光线,轻抚她散在枕边的发,“那就别浪费。” “什么?”温琴心没反应过来,他不追问吗?不好奇她为何懂医术,甚至眉宇间没有一丝惊讶? “良宵。”裴砚吐出两个字。 他沐洗过,唇齿间不再有药香,身上是浅浅桂花香,似香胰的香气。 温琴心身形被绣枕抬高,发间珠钗一下一下撞上曲屏下的象牙骨,发出珑璁声响。 “大人……”细碎的声儿不成调,似愉似泣。 软帐上的云水纹漾过曲屏上的缠枝海棠,她思绪被水纹卷散,海棠颤颤欲落,艳色散落她眼尾、颈间。 窗外雨声潺潺不歇,直至东方既白。 青锋入府禀事,却被告知大人还未起身。 “不能吧?”青锋望着珍珠,一脸惊诧,“大人素来勤谨,卯时前必起身。” 珍珠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妥当,偏青锋这呆子转不过弯,认死理。 她别开脸,往正房望望,沉声道:“大人和少夫人辰初才安歇,你晚些来吧。” “……”青锋睁大眼睛,登时语塞。 大人昨夜说什么来着? 结果,昏君都去上朝了,大人才刚睡? 第24章 玉镯为了把小姑娘弄哭啊。 珍珠不再理他,拐进耳房同琉璃说话去。 “昨晚跟小姐说那些话,我还当她没听进去,没想到小姐不光听进去了,行动力还很强。”珍珠掩唇轻笑,她陪着小姐长大,却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琉璃也欢喜,跟着笑:“是啊,我也担心呢,小姐脸皮薄,胆子又小,我还怕她把大人赶出来。” “你去灶房看看,我也去看看沐洗的热水。”珍珠拍拍她肩膀,起身道。 温琴心醒来,内室光线仍昏暗,她身子发软犯懒,饿得使不上力气。 身侧空荡荡的,想必大人已出府,她还想再睡会儿。 忍着腰间酸痛,缓缓翻了个身,找个舒服姿势准备继续睡,便听屏风外走人进来:“小姐,再不起身,天都黑了,要睡也吃些东西再睡?” 一觉醒来,竟是用晚膳的时辰了?温琴心大惊。 “大人呢?”温琴心望着腕间蛇形和田青玉镯,下意识问。 玉镯成色同他手上的扳指一般无二,他作乱时,攥着她手腕,硬给她套上的。 青玉扳指抵着她腕间玉镯,雪腕被他扣在曲屏海棠花畔,腕间留下浅浅红痕。 皱乱的锦被,胡乱丢至床尾的锦枕,帐中似有似无的靡丽浅香,都让她无地自容。 温琴心抚着玉镯上的花纹,悄然挪动玉镯,将腕间红痕遮住,微微咬唇。 “大人出府办事,说晚些回来,让小姐不必等。”珍珠忍着笑应。 小姐醒来便问大人,想来并未受委屈。 大人出府特意让青锋来交待一声,显然是把小姐放在心上的,珍珠心头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起身沐洗,温琴心才发现她身上寝衣换过,珍珠还说是大人亲手替她擦的身,她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温琴心羞赧不已,忙躲进盥室氲腾的雾气中。 雾气中萦着蔷薇露的雅香,温热的水将酸乏驱散,温琴心懒懒靠在桶壁上,抬手将身后长发捋至身前,准备洗发。 垂眸间,目光不经意落在颈下美人骨上,她愣住。 如意般迤逦至肩头的美人骨上,缀着点点绯红,水面之下,亦是红梅落雪之景。 温琴心身形微蜷,往水下没了没,水波漾在她下巴尖儿。 蓦地,她舀起一瓢水,哗啦自发顶浇下,将脑中绮丽画面尽数涤去。 医术之事已被他知晓,温琴心索性不再遮掩,吩咐琉璃把师父送她的箱笼打开,挑出一册慢慢翻看。 大人的脉象她记不太清,虽然大人说尚无解药,可她还是想试试。 若能医好大人,也算还了大人对她的恩情。 灯下看书,眼睛有些疲累,白日睡得足,她人却精神。 “打络子也费眼睛。”珍珠放下绣海棠的美□□,起身道,“小姐要不要去看看嫁妆?” 温琴心侧耳听听外面,只有丫鬟们走过廊下的声音,和绵绵不断的雨声,大人还未回来。 “好。”她轻应。 嫁妆里有好些是她从前找阿娘要,转头便忘了的。 温琴心对着满目琳琅,忆起从前,笑得眉眼弯弯。 “怎么还没睡?”裴砚立在廊下。 似刚从外面回来,他衣摆颜色略深,皂靴也沾着雨珠。 他没进来,长身玉立,站在屋外灯笼暖光中望她,身后是被光线照亮的无数雨丝。 “大人。”温琴心起身,微微提起裙子,眉眼含笑,快步走出来,立在他面前。 鬓边南珠步摇晃动不停,灯笼光被无形的雨雾浸染得温柔,落在她墨发细肩。 她美目流转,盈盈摄魄。 “在等我?”裴砚牵起她的手,走在靠近廊柱的一侧。 秋风吹动雨丝,斜斜洒落他侧身,他恍若未觉,目光扫过她妩丽侧脸,往正房去。 温琴心摇头。 想起他说过不必等他,侧眸柔声解释:“天黑前才起身,还不困。” -- 第50页 说完,才察觉他另一侧肩头落着薄薄一层雨珠,尚未渗入衣料,细密晶莹。 她微启朱唇,未说话,心下一片暖意。 大人并不似她闺中所念般温润如玉,却会默默替她挡去风雨。 裴砚弯唇,牵着她走进屋内,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他解下外衣,回身环住她:“昨夜委屈夫人了。” 同样的话,指向却全然不同,温琴心很想自己听不懂。 若她听不懂,心绪便不会如此刻这般乱。 昨日她尚且可以道一句不委屈,今日要她如何说得出口? “听说嫁妆是大人替我拿回来的。”温琴心红着脸,岔开话题,“多谢大人!” “你想怎么谢我?”裴砚没否认,也不拆穿她的羞赧。 松开她细腰,换下沾水的皂靴,气定神闲等她。 就怕他说礼尚往来,温琴心早有准备,笑道:“谢礼还得过几日才做好。” “大人能不能告诉我,您用的什么法子?”温琴心坐到他身侧,扯住他一角袖口,想到什么,唇角笑意又落下来,“聘礼给了温家,是不是拿不回来了?” 裴砚将她衣袖往上推开些许,露出掐着一圈青玉镯的雪腕,均匀的翠青色,衬得她肤色莹莹如月华。 月华间,横着一道如霞的绯色。 温琴心顺着他视线望去,脸一热,避开他的手,将衣袖拉下来,遮住玉镯。 裴砚弯唇,知道她脸皮薄,没逗她。 只攥住她纤柔的手,简短几句便解开她疑惑。 温琴心听着听着,美目中闪动晶亮的光,透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欢喜。 大人送去温家的是空箱笼,真正的聘礼送去了江南? “这般欢喜?”裴砚随意往后一靠,姿态懒散不羁,对她的反应很受用,“不如我让人去温家,把聘礼要回来?” 聘礼根本不在温家,大人怎么说找温家要? 忽而,温琴心心口一跳,乌亮的瞳仁微微扩张,脱口而出:“大人想讹诈?” 说完又觉失言,她怯怯补救:“我不是说大人不好。” 裴砚忍不住攥住她手腕,扣在美人榻绣枕上,欺身笑问:“讹诈,竟是用来夸人的?” 纵然不愿,明日却还要去温府回门,温琴心怕他胡闹,又羞又急,美目雾盈盈道:“蓁蓁失言,真正想说的是,大人运筹帷幄,英武不凡!” “哈哈!”裴砚朗声失笑,凝着枕上花容失色的美人,俯身在他眉间轻啄一记,将人拉起来道,“去沐洗,驱驱寒。” “我洗过了。”温琴心挣扎一下。 他松开手,却俯身绕过她膝弯,将她抱起:“那就帮我洗。” 大人肩阔腿长,浴桶显得有些格外狭窄,水浪挤出桶沿,漫散满地。 夜深时,温琴心缩在温暖的怀抱里,捉住他横在身前的手,触了触他腕间脉搏,嗓音闷闷:“大人的毒,我暂时没想出如何解。太医也没法子吗?” “蓁蓁不必为此犯愁。”裴砚指腹轻抚她眉心,本不想告诉她,又怕她自己胡思乱想,“毒是皇帝赏的,刘道长所制,我自有办法让他配出解药。” 是吗?她早听说宫里有位刘道长,擅长制丹药,正为皇帝炼制长生不老丹。 那他不是皇帝的人吗?会真心替大人配制解药? 毒药乃皇帝所赐,大人是不是也曾受制于人?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揭过,温琴心却懂得,其间藏着诸多她想不到的凶险。 大人的头疾该是中毒所致,她虽解不了毒,却隐隐能想象毒性发作时的苦楚。 “大人的毒,是不是每逢月圆便发作?”温琴心转过身,将面颊埋在他身前,鼻端闻到他身上浅香,才踏实些许,嗓音却发颤,“大人要我选婚期时,为何不说?” 心思单纯的小娘子,轻易就敢把人放在心上。 感受到寝衣衣襟微微濡湿,裴砚轻轻揉了揉她发顶:“为了把小姑娘弄哭啊。” 她一个寄居的姑娘家,全部依仗只有他,他自然不能欺负人,成婚诸事须得依着她,叫她日后长了心窍,再想起,仍会欢喜。 翌日,温琴心难得早起一回。 庭中细雨已停歇,落叶被清扫干净,残留的水痕被秋阳照得发亮。 穿戴齐整,坐上马车,温琴心到底狠不下心肠,望着裴砚轻道:“大人,聘礼之事,还是算了吧。” 裴砚挑眉:“他们害你时,可没有迟疑。” “我知道。”温琴心攥着帕子,大人好心为她,她这样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顿了顿,她终于道:“我不是对舅舅他们不忍心,是顾念温曦。曦妹妹从未有过害我之心,大人帮我对付温家,必有旁的人跟红顶白。温家败落,曦妹妹未必有我这样的好运,遇见大人。” 到时曦妹妹只能去投奔外祖家,就像袁家出事,爹娘送她去舅舅家一样,她经历过的事,不想让温曦再经历一次。 好运。 简单的两个字,缱绻在他心口,勾起一丝暖意,无声漫开。 “好,依你。”裴砚颔首。 到了温家,温曦待她一如从前。 二人私下叙话,温曦挽住她手臂,迫不及待问:“蓁表姐,姐夫待你好不好?沐恩侯府可有人欺负你?” 她眼神真诚,所有关切都是真的。 -- 第51页 温琴心眼眶微热,摇头:“别担心,大人待我很好。” 认亲那日,大房正院倒是听到许多不好听的话,现下她已不在意:“侯府也没人为难我,曦妹妹放心。” 温曦点头,细细打量她,掩唇笑:“蓁表姐气色真好,才两日未见,竟像花儿开到极盛极艳,美得让人不好意思看。” “曦妹妹莫笑话我!”温琴心红着脸去捂她的嘴,“待你成亲,我也要来笑话你。” 提起亲事,温曦忽而低落:“蓁表姐,爹爹说朝臣们正在请立新的太子,哥哥……名声不好,又不会再有功名,温家只有表面强撑,从前私下议过亲的人家,眼下唯恐避之不及。” 她想到被退亲的玥表姐。 温琴心也想到姐姐,想到迅速与袁家撇清关系的王同知家。 “是他们没眼光。”温琴心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曦妹妹这般好,你会遇到爱重你的郎君,眼前没有,也要爱重自己,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只管让人来找我。” “好。”温曦眼眶泛红。 蓁表姐能说出这番话,显然她遇到了爱重她的人,温曦替她高兴。 可阿娘要她嫁的比蓁表姐好,甚至有两次嘴快,拿她的样貌和云妃娘娘比,温曦这两日夜里做了噩梦,梦见阿娘要她入宫侍君。 不过,阿娘至少还在乎脸面,不可能要她像云妃一样自己去爬龙榻。 温曦想想,把嘴边的话咽回去,免得冲了蓁表姐的喜气。 温舅舅战战兢兢找话题,却只能得到裴砚极敷衍的轻嗯,终于挨到把人送走,他里衣已经汗湿透。 秦氏替他更衣,想起温琴心美得惊人的脸,愤愤道:“我们曦儿生得也不差,嫁去寻常人家必是委屈,明年春日采选,老爷把曦儿的名字报上去吧。” “你说什么?”温舅舅扭过身,惊讶问。 “老爷难道没想过?曦儿若得宠,旭儿自会有好前程。”秦氏替他理好衣襟,眼中满是算计,“蓁蓁能当一品侯夫人,我的曦儿为何做不得皇贵妃?” 马车回到沐恩侯府,裴砚略歇歇,便起身更衣:“我去趟玄冥司,蓁蓁若无事,可去找裴璇,她旁的不成,玩上面倒是肯花心思。” 大人是在向她汇报行踪吗?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君,出门前向娘子交待一声。 温琴心以为他不会,没想到他语气随意又自然。 她宽慰温曦时,说温曦会遇到爱重她的郎君,那她自己呢?大人待她,算不算得爱重? 大人身量高,背影修长俊逸,温琴心忽而忆起淮兴府海边寂寥的背影。 她指骨微动,忽而想抱抱他。 想伸手,却只是攥紧帕子,她忍住冲动,柔声相送:“大人慢走。” 软糯的嗓音梗着异样的情愫,裴砚驻足,侧身回望她一眼,见她粉颈微垂,手中锦帕绞得不成样,似是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难题。 蓦地,他回身,大步走回来,轻轻拥她入怀:“等我回来。” 随即,不待她反应,便松开,大步流星走出去。 秋阳照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长在庭院,温琴心弯起唇角,无声含笑。 少了一个人,庭院似乎变得格外安静,明明他在时,也不是多话之人。 本想去找裴璇,正欲去里间更衣,看到珍珠放在小几上的针线筐,最上面是她打了一半的络子。 美人靠上铺着锦垫,温琴心背对庭院,坐在锦垫上,垂首打络子。 魏紫色丝线在她皙白的指尖穿梭,日光洒在廊下,照得人身子犯懒。 络子打好,丝线还有多余,她并拢细指,将丝线捋顺缠好,捏起如意纹络子,朝院门处望一眼。 “奴婢问过了,大人还没回府。”珍珠奉上茶点,含笑禀道。 心思被看穿,温琴心脸一热,睇她一眼,反驳:“谁说我在找他了?” “那小姐要找谁?”珍珠忍笑问。 一时想不出谁会突然来这里,温琴心随口道:“青锋。” 话音刚落,她猛然忆起,去宫里谢恩回来路上,大人说过,关于云妃娘娘的事,她可以找青锋问。 “你去看看他在不在府中。”温琴心将如意络收好,“就说我有事想问问他。” 第25章 轻哄夫君好不好用? 珍珠出去,正好遇见青锋回书房取卷宗。 “少夫人有何事吩咐?”青锋躬身问。 温琴心病退左右,珍珠、琉璃守在院中处,才放心问:“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就想问问,大人和云妃娘娘之间的恩怨。” “从前只听说大人看重云妃,云妃辜负大人,那日入宫谢恩,云妃的表现却并非如此,她似乎对大人心存怨怼,你可知为何?” 她语气平和,可说到大人看重云妃时,心下却猛地一痛,她愣住,对胸腔内陌生的波动有些茫然。 “少夫人明鉴,大人从未看重云妃娘娘。吏部柳尚书暗地里替圣上卖官鬻爵敛财,深受圣上器重,当初大人答应赐婚,只是为暂时打消圣上对裴家的猜忌。”青锋解释。 忆起旧事,他对柳家做派仍不耻,大人迟迟不定婚期,柳家竟起了歪心思。 可那件事当不当说,青锋有些迟疑:“少夫人可有听过什么传言?” 温琴心颔首,听到他的话,心内缓和些许,略不自在应:“你说的传言,我应当是听过的,所以你但说无妨,省得我再去问大人。” -- 第52页 找大人问?想必大人并不愿意提起旧事,若解释得不清楚,恐怕会让少夫人误会。 青锋想了想,咬咬牙道:“云妃娘娘入宫前,曾来侯府做客,竟使腌臜手段,用暖情香引大人就范。” “暖情香?”温琴心讶然。 红菩寺中,温旭和李氏将她送给裴砚时,也是用的暖情香。 难怪大人识得暖情香,身上还带有暖情香的解药。 “没错。”青锋连连点头,又急急道,“少夫人莫误会,大人并未中计,云妃离开侯府没几日,便入宫承恩。” 即便有暖情香,大人也未动云妃,这就是云妃散播流言,说大人不行的原因吗? 温琴心沉吟半晌,隐隐觉得,云妃对大人的怨恨,并不止于此。 可她也相信,青锋没道理骗她。 当日在红菩寺,大人是不是已经认出她,所以才会给她解药? 温琴心有些后怕,偏巧温旭和李氏给她用的是暖情香,若非她和大人曾在淮兴府见过一面,大人又会如何处置她? 沐恩侯府大房,世子裴硕发狠地啃着胡氏脊背,胡氏痛得落泪,咬破唇角却不敢出声。 “无趣!”裴硕啐一口,套上寝衣,揪住胡氏发髻往下按,“说说,我叫你送给娘娘的贺礼,你送去没有?” 胡氏脸上挂着泪,唇角布着血痕,连声应:“送了!送了!” 云妃正得宠,又是头一胎,裴皇后叫人来侯府传讯,便是存着要他们去恭贺的意思。 侯府不缺赏赐,贺礼自有侯夫人吴氏打点,不需要她这个世子夫人操心。 可裴硕心怀鬼胎,非要她在贺礼中夹一样见不得人的旧物,胡氏不得已,往贺礼中添了几样,把东西混进去。 “真听话。”裴硕拍拍胡氏的脸,狞笑添唇,“你是不知道那滋味有多好。” “偏偏她看不上小爷。行吧,小爷有了更好的,东西还她,也算两清。”他眼睛阴黢黢转了转:“你说她伺候老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 胡氏不敢应,可裴硕有的是耐心,偏等她回答。 “世子爷,那是圣上。”胡氏战战兢兢,脊背满是冷汗。 裴硕松开手,抬脚把她踢开,起身往屏风外走:“园里桂花开得正好,过几日记得请我那好弟媳来赏花。” 闻言,胡氏身形一颤,跌坐在沾了血迹的锦被上。 帐中污浊的血腥气往她鼻腔里钻,胡氏伏在榻边,呕得只有出的气。 霓云宫中,云妃紧紧攥住一块扯断一根带子的心衣,气得身形发颤:“拿火盆来。” “是。”心腹宫婢红着眼应。 宫婢是她从尚书府带进来的,那日沐恩侯府发生的事,宫婢全都知晓。 火盆烧得旺,心衣顷刻被卷入火舌,艳丽的鸳鸯被烧成焦黑。 衣料燃烧的焦糊味充斥内殿,云妃起身,快步行至窗棂边,亲手将窗扇推开。 凉风从宫苑灌进来,夹着芳馥的桂香,仍驱不散她心口对旧事的恶心。 她华贵的护甲紧紧扣在窗沿,眸底猩红一片。 “娘娘,世子欺人太甚,要不要找人动手?”宫婢上前扶住她,沉声提议,又将窗扇合上大半,“夜凉露重,娘娘身子要紧,别过了寒气。” 云妃坐回软榻,捧一盏热茶,轻抿一口,找回些许暖意:“他是该死,却不能死在本宫手上。” 沐恩侯花心薄幸,身子却亏空得很,大房只裴硕一个男丁,唯一的世子若是死了,侯爷和皇后不可能不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查到她头上,难免惹一身骚。 “那怎么办?任由他羞辱娘娘吗?” 云妃紧紧捧着茶盏,指腹汲取着盏壁的热度,描画精致的柳叶眉微微一抬,语气慵懒问:“今日回门,裴砚跟着去的?” “奴婢打听过,侯爷陪新夫人回门,却未留下用午膳。”宫婢小心回禀。 闻言,云妃凝着氤氲茶雾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长叹一声,放下茶盏,起身往屏风后去:“新夫人确然生得娇姿艳质,美貌无双,你说,裴硕那个狗东西能耐得住几日?” 宫婢听着,心口一震。 跟上去撩开锦帐,却听云妃声音低下去,戚戚道:“到底是本宫连累的她,若她命硬,逃过此劫,本宫给她个栖身之所。” 沐洗过后,温琴心有些倦,没等裴砚,自顾自歪在榻上睡熟。 可她睡得不踏实,梦里许多官差涌进袁家,把爹爹带走。 混乱中,她看到大人,扑过去向大人求助。 却见大人身后,突然出现一袭明黄,那人头戴毓冕,手持长刀,猝然刺伤大人。 寒利的刀锋,从后背贯穿至身前。 泪眼模糊中,她伸出手,鲜艳的血顺着刀尖流淌到她手上,好多血。 内室一灯如豆,温柔摇曳。 裴砚身着寝衣,拂开软帐,迈入曲屏中。 正欲躺下,却见温琴心身形蜷缩,颤抖着,额间一层细密的汗,一缕青丝汗涔涔粘在雪颈。 “蓁蓁。”他嗓音沉润,伏在她耳边轻唤,“蓁蓁,醒醒。” 耳畔熟悉的嗓音传来,温琴心震撼又疑惑,怎么还有一个大人? 她撩起眼皮,目光缓缓聚焦,落在象牙骨曲屏上,盛放的缠枝海棠,艳丽无双。 -- 第53页 “蓁蓁。”有人在耳边轻唤,大手轻扣她细肩,“做噩梦了?” 裴砚支起身子,连同锦被,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 拿衣袖替她擦拭额间细汗,温声哄:“别怕,梦到什么?” 清醒些许,温琴心知道只是一个梦,却仍心有余悸。 她微微侧身,侧脸贴在他襟前,听着他心跳:“我梦见爹爹被抓,梦见圣上拿刀刺大人,大人流了好多血,多得止也止不住。” 她嗓音软糯,带着惊惧的颤音。 “傻蓁蓁。”裴砚轻叹,无奈弯唇,薄唇轻轻贴了贴她柔顺的松髻,“你爹爹也是我父亲,我不会让他有事。至于皇帝,他再也动不得我分毫。” 大人说,她的爹爹也是他的父亲? 温琴心怔愣一瞬,娇软的身子忽而僵住。 “怎么?”裴砚察觉到异样,俯低身形,凝着她。 “我要起身。”温琴心别开脸,扯开锦被,急得眼眶里雾盈盈一汪水光。 小衣濡湿黏腻,她已然闻到淡淡血腥味。 难怪睡眠素来极好的她,竟会做那样充满血光的梦。 刚把锦被扒开,还没来得及起身,又被他紧紧包好:“当心受凉,要什么?我去取。” 女子的私密事,要她如何说得出口? 更何况,他可能根本没见过那东西。 温琴心坐在他腿上,又羞又急,若沾到他寝衣上…… “不要,我自己拿。”东西是珍珠收着的,想必锦被也染了脏污,需要收拾。 腹中隐隐作痛,后腰发寒,她得吃一粒丸药稍稍止痛,才能睡得着。 “自己的夫君还不舍得用?”裴砚无奈弯唇,不知一向乖顺的她,为何忽而使性子。 小娘子逃得快,他一时没拉住。 她已穿着寝衣,赤足跳下床榻,锦被胡乱堆至曲屏侧。 裴砚起身去捞她,动作一滞。 她烟紫色寝裙后,赫然印着一滩殷红血迹。 怔愣一瞬,裴砚明白过来。 迅速起身扯下紫檀木架上的披风,裹住她纤细的身子,将她抱起。 珍珠、琉璃进来忙活一通,一个收拾床榻,更换锦被,一个带服侍温琴心去盥室清理,换上月事带。 温琴心服下丸药,浅饮一口清茶。 珍珠把灌好热水的汤婆子递给她,往屏风里望望,又看看自家小姐,继而默默退下。 腹中痛意不容忽视,温琴心双手捧着汤婆子,捂在小腹处。 温暖将痛意驱散些许,她脚步极缓慢往屏风后挪动。 裴砚抬眸望她,没说什么,起身将她抱至榻上,塞进新换的锦被中。 却拿走她手中汤婆子,放到榻边小几上。 他如何发作也是应当,温琴心不敢找他要回来。 “大人要不要去书房睡?”温琴心柔声问。 身形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小脸,她眼睛乌亮如墨玉,氲着浅浅水光,下巴微微收入锦被。 她竟忘了月事的日子,还弄脏大人寝衣,温琴心心虚又紧张。 “蓁蓁怕冷。”裴砚指指小几上热乎乎的汤婆子,长腿迈入曲屏。 他躺在她身侧,将她翻过去,背对他,圈入怀中,相依相偎。 掌心轻柔落在她小腹上,隔着薄薄衣料送来涓涓暖意:“试试夫君好不好用?” 第26章 好用她竟还当他是清泠寡欲之人!…… 热意将体内寒意缓缓驱散,温琴心微僵的身形不知不觉放松,周身似浸在温热的汤池中。 比汤婆子好用的。 她心下默默应一句,却不敢真的说出口。 夜已深,院外恢复宁静,寒凉夜风悄然吹红槭树叶。 暖融融的怀抱,让她生出倦懒,熟悉的气息拂在她脑后,微微发烫。 幸而背对着他,大人看不到她颊边红霞。 “多谢大人。”温琴心闭上眼,睫羽轻颤,柔声道。 言罢,她小巧的下颌又往锦被中收了收,姿态赧然。 后颈的弧度越显柔美,枕上墨发如云,衬得颈间细腻如最上等的白瓷。 裴砚凝着她颈间雪色,气息乱了一分,又很快恢复如常,浅浅嗅了嗅蹭在他鼻端的青丝,闻到清雅的蔷薇香。 “睡吧。”他语气平静,分明带着倦意。 温琴心听着,有些过意不去,大人有许多事要做,本就睡得晚,还陪她折腾许久,她是不是该赔个不是? 可大人是她夫君,她若赔不是,会不会显得太过生疏? 除了床笫间最亲密之时,她与大人,确然不算亲近。 胡思乱想着,脑中倦意越来越浓,周身舒服的暖意包裹住她所有神思,温琴心气息匀浅绵长,渐渐睡熟。 院中传来明显放轻的脚步声,温琴心睁开眼,惊觉大人的手仍搭在她小腹上。 今日休沐已过,大人竟未去上朝,也未出门? 不对,今日她该早起去给母亲孟氏请安的,珍珠怎么没来叫醒她? 一时着急,温琴心也顾不上裴砚,当即便要支起身子起来。 刚动了一下,便听身后之人嗓音略懒散问:“醒了?” “还疼不疼?”他隔着衣料,轻轻揉揉她平坦的小腹。 大人是怕她疼,才特意陪她到现在,替她暖身的吗? “不疼了。”她眸光微闪,柔声应。 -- 第54页 心下一片暖意,她耳尖却微微发烫:“大人,我该起身去向母亲请安了。” 说话间,温琴心分明感受到,原本搭在她小腹上的手,移至她腰侧。 有些痒,她不自在地动了动。 裴砚稍稍使力,顺势将她转过来,凝着她盈盈如墨玉的美目,浅浅弯唇:“蓁蓁要替我去尽孝吗?不必如此。我本就是不孝子,裴家也没有这等规矩。” 说着,他面色微沉,语气也多一分凝肃与厌恶:“至少,二房没有。” 他长指随意挑开寝裙,锁住她纤细的腰,轻轻摩挲着,语气中的厌恶自然不是对她。 温琴心身形微颤,徒然躲闪着。 蓦地,温琴心忆起,嫁入裴家几日,从未见他去过大房,认亲那日只当他是忙,现下看来,也可能是刻意避开。 大人不喜欢大房的人,她也不喜欢,那便不主动来往好了。 可孟夫人待她好,她去请安也是应当,并不全是为着规矩。 “母亲待我极好,我是自己想去的。”温琴心轻应,捉住他的手。 怕裴砚不答应,她语气透着一丝央求,还有一丝不太分明的娇嗔,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 “可我已吩咐青锋同母亲禀过,是我不让你去。”裴砚弯唇,薄唇轻轻触了触她眉间雪色,垂眸睇她,“你若不自在,我们便搬回侯府。” 他说的,自是忠毅侯府。 温琴心确实有一瞬动摇,又很快打消念头。她刚嫁过来便搬出去,岂不会害孟夫人白白担上苛待她的恶名? 更何况,住在这里,她闲得无聊,还可以找裴璇解闷。 嫁来之前,她是打算成亲第二日便回江南的,等风声过了,悄悄开一间医馆度日。 眼下情势大转,江南她暂时回不去,总不能如鸟雀般待在深宅。 她也曾自由自在行走于翠微山,没办法再像及笄前一样。 大人愿意为她搬回忠毅侯府,不要她守着裴家的规矩,若她想在京城开医馆,大人能同意吗? 她确实答应过师父,不到迫不得已,不可暴露医术。 可大人已然知道。 若大人同意她开医馆,自然有本事替她掩人耳目,不叫人知道她的身份。 温琴心迟疑半晌,柔荑紧紧攥着他衣襟,终于还是不敢。 “大人,我不日日请安便是,不必搬的。”她语气有些低落。 开医馆不是三两句话的事,她只需看诊开药,却会给大人带来许多麻烦。 女医开医馆本就是凤毛麟角,她又是侯夫人,从来没见过哪位权贵愿意让自己的夫人,去给庶民诊病。 裴砚凝着她略微黯然的美目,很不明白,他只是想让她过得舒服自在些,怎么小娘子反而不领情? 即便她不领情,裴砚也舍不得她日日早起去请安,一则她贪睡,二则他还得日日拘着忍着,不能过分闹她。 心念一转,裴砚抬手,隔着衣料,轻轻拍了一下她圆润的臀。 区区小事没顺他的意,他竟然打她? 自打记事以来,温琴心就被被任何人碰过一根手指头,登时委屈至极。 她扬起细颈,美目盈盈望着他,氤氲的水雾越来越浓。 随着仰颈的动作,她身形无意间前倾,软软抵在他身前。 她檀口微张,未及出声,忽而,被他薄软的唇霸道堵回去。 长指严丝合缝扣入她指间,将她囚于枕上。 良久,温琴心起身,松髻全然散开,寝衣皱乱不成样,却来不及换。 她匆匆裹上披风,遮挡不能见人的衣裙,也遮挡寒意,纤柔的手没入水盆中,一根一根揉搓干净。 直搓得指骨微红,双颊醺然。 前两日,她竟还当他是清泠寡欲之人! 脑中满是他半眯起眼,眼尾勾着薄红的模样,温琴心轻轻咬唇,她真是大错特错。 没办法同她待在一处屋檐下,又怕他今日不出门,温琴心不等他,匆匆用完早膳,收拾妥当,便躲去裴璇的院子。 “温姐姐,午后我要入宫教琼仪习武,你要不要一起?”裴璇拉着她,步入内室,从壁橱中取出一件窄袖劲装,放到他身前比划,“我没穿过,颜色倒是适合温姐姐,要不要试试?” “璇妹妹想教我习武?”温琴心摸摸窄袖衣料,有些意动,语气却忐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裴璇面上一喜,将她拉至屏风后,压低声音道,“只是,先别让我哥知道,待你练得有模有样,还能出其不意对付他,你觉得好不好?” 裴璇习过武,身姿笔直,有种力量感很足的英气,叫人想起春日里蓬勃的笋芽,或是秋林间高挂的朱柿,热闹又有生气。 瞒着大人吗?温琴心有些退缩。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她想起晨起时,大人无辜拍她的那一下。 拍完还欺负她,她悄然捏了捏发酸的腕子,改了口:“好,到时我扮成丫鬟随你入宫。” 她虽有些怕皇帝,可只要没人知道她入宫,便没什么好怕的。 至于六公主,她上回已道过歉,且裴璇敢开口,就说明六公主不会再针对她。 总算有件正经事可做,温琴心很开心,往后她午前看医书,午后习武,日子应当会很充实。 她心下憧憬着,将裴璇手中的劲装接过来,重新挂回壁橱:“我来了月事,恐有不便,过两日吧,你先同公主说一声,衣裳也先放在璇妹妹这里。” -- 第55页 裴璇听了,很是欢喜。 当即挽住她手臂,指着一只髹漆描金箱笼指给她看:“不必同公主说。” “她想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赔罪,又怕你不肯收,特意叫我探你的话。温姐姐果然气度大,待会儿我叫人给你送回去。”裴璇打开箱笼。 她语速快,却能叫人听清,明快又爽利。 温琴心看着箱笼中精妙绝伦的贡品,错愕不已,倒是有些佩服六公主的豁达。 不管她曾为温旭做过多少错事,可一旦她要放下,便真的放下。整个人同温琴心从前认识的六公主全然不同,甚至变得有些可爱。 又听裴璇说了些关于六公主的事,温琴心才知道,眼下六公主是自愿禁足,不哭不闹,一心想着打败裴璇。 六公主从前没习过武,裴璇说她学得不错。 温琴心摆弄着花觚中新折的桂花,闻着芳馥的花香,暗自想,她若也能学会几招,一定能让爹娘和姐姐刮目相看。 “璇妹妹,桂花是园子里折的吗?好香。”她凑近花枝,轻嗅一口,冲裴璇笑,“我叫琉璃也去折几支摆在屋子里。” “是大房那边的园子,我早上有事过去,顺手折的。”裴璇面上笑意一滞,随即挽住温琴心手臂道,“温姐姐喜欢桂花,我也喜欢,待会儿我去宫里,顺便告个假,明日带温姐姐去青雀山。” 说着,又松开温琴心的手,欢欢喜喜比划给她看:“红菩寺后山种着一大片桂花林,山上还有槭树、银杏,这时节最是好看。” 红菩寺啊? 温琴心愣了愣,明知裴璇什么也不知道,仍忍不住心口一颤。 “好。”她含笑应,“谢谢璇妹妹。” “说起谢我,温姐姐还有一事没谢我呢。”裴璇眼睛滴溜溜一转,双臂环抱,一脸兴味笑凝着她。 “什么事?”温琴心疑惑。 “就上次我送你的东西呀,温姐姐该不会还没看吧?”裴璇诧异得睁大眼睛。 闻言,温琴心眼皮一跳,当日情形猛地涌入脑海,她别开脸,分明躲闪。 她软糯的嗓音低下去,慢吞吞应:“看了,还被大人抓个正着……” “哈哈哈!”裴璇朗声大笑,一把抓开温琴心掩面的帕子,笑着问:“我哥是不是欺负你了?” “你还笑话我。”温琴心又羞又窘,憋在心里无人可诉,她才告诉裴璇,当即有些懊恼,“我不理你了!” “好,我不笑了!”裴璇忍笑,竭力绷住表情,拉住温琴心,“温姐姐用完午膳再回去吧,正好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温琴心的注意力当即被转移。 她受裴璇关照颇多,听说能帮上忙,她很乐意。 早膳用得晚,她午膳用得不多,专心听裴璇说,暗暗心惊。 她以为自己想开医馆,已是大胆,没想到裴璇胆子更大。 裴璇想开武馆,培养一批用得上的女镖师,然后开镖局,专为要走远路的女子服务。 “大人不会同意的。”温琴心摇头。 这般危险的行当,不管镖师还是雇主出岔子,裴璇都有麻烦。 “就因为他不同意,我才找温姐姐帮忙啊。”裴璇放下碗箸,坐在她身侧,眼神发亮把想法重新梳理一遍给她听,“不能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若做成功,整个梁国都会知道,女子习武也能谋生,女子行商也不必担心路途不便。” 她说的不便,温琴心明白,梁国的镖局很少有女镖师。 “温姐姐,你若愿意,可以出一份银子,我给你分红。”裴璇摇着她衣袖,姿态极低地央求,“温姐姐,求求你了,你就帮我吹吹枕边风行不行?” 这么大的事,是吹吹枕边风就能行的么?真到枕边,她也未必说得出口。 温琴心默然,心中无数道声音替她反驳,可她犹豫了。 要不试试?若大人连开武馆、镖局的事都能答应,她开医馆便算不上什么大事。 若大人不答应,她再提开医馆,大人总不能再果断拒绝,碍于情面也会留一分余地吧? “好,我找机会探探大人口风。”温琴心捏着帕子,在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中,按捺着兴奋轻应。 用罢午膳,裴璇要入宫,温琴心刚走出院门,便见一位大房的丫鬟笑盈盈过来。 “少夫人、大小姐安好!”丫鬟福身行礼。 温琴心看着有些眼熟,想不出是谁身边的丫鬟。 “你来做什么?”裴璇语气不善,沉着脸。 “回大小姐,听说大小姐喜欢桂花,世子夫人特意吩咐奴婢来请大小姐和少夫人去赏花,就在明日。”丫鬟细细解释,“正好少夫人也在,明日一定记得来。” “不去。”裴璇果断回绝,拉着温琴心越过丫鬟,“回去告诉你们世子夫人,明日我找温姐姐有事,没空。” 温琴心甚至没来得及想拒绝的理由,便被裴璇直截了当解决,她侧眸望一眼裴璇,眼中俱是羡慕。 她羡慕裴璇,做什么说什么都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而她,几乎快忘记,自己在江南时,也曾被千娇百宠。 二房的园子不大,很快便走完一圈,温琴心想去湖边看看水车和那处水阁,可她不记得路,珍珠又没去过,只得作罢。 回到内室,更衣毕,温琴心打开鎏金银鸭香炉,从香盒中夹起一块山茶花形香篆,放入云母片上,香气缓缓弥散。 -- 第56页 她坐在美人榻上,捏着一块羊脂玉佩,细指描摹着玉佩下魏紫色如意络。 该如何同大人说呢?大人讲究礼尚往来,她拿玉佩和络子换,大人肯不肯依? 只想想,温琴心便知不太可能,且玉佩和络子是她答应给大人的谢礼,谢大人替她拿回嫁妆。 罢了,也不急在这两日,等她想到交换的东西再说。 用罢晚膳,温琴心捧着医书看得入神。 忽而,眼前一暗,手中医书被抽走,温琴心愣愣抬眸,对上裴砚漆深的眼。 “当心伤眼。”裴砚把医书放至榻边,坐到她身侧,拥住她,掌心落在她小腹处,“还疼不疼?” 温琴心摇头。 眼睛确实倦了,她眨眨眼,想起准备好的谢礼。 她垂眸,从袖中取出悬着络子的玉佩,递给裴砚:“谢礼做好了,送给大人。” 络子下的流苏轻晃,似她鬓边合欢花样的流苏步摇。 裴砚没接,松开手臂,站到她面前,指指腰间鸾带:“替我系上。” 他身量高,温琴心抬抬手,有些吃力。 索性支起身子,跪坐在美人榻上,垂眸将玉佩系到他鸾带下。 系好之后,她浅浅舒一口气,正欲变换姿势坐下,却被他擒住手腕。 他俯低身形,欺身靠近,温琴心本能地往后仰。 裴砚顺势扯过软枕,垫在她后腰处,抚着她腕间玉镯,慢条斯理问:“蓁蓁以为,这块玉佩,能抵得过嫁妆吗?” 什么意思?大人嫌玉佩不够还他拿回嫁妆的恩情? 温琴心微微呆滞,从前没见他这般计较的,幸好她没随意拿什么东西,去跟他替裴璇说的事。 “络子是我亲手打的,两个月才好。”她软糯的嗓音有些委屈。 跪坐在榻上,又是后仰的姿势,她身形不稳,嗓音微微发颤。 偏他离得近,她不敢乱动。 她有意把时间说长,叫她知道玉佩虽不是顶贵重,络子却是她花了心思和功夫的,不能用金银衡量。 从前没见他计较价值对不对等,他忽而计较起来,温琴心一时只想到这个法子。 “嗯?”裴砚锋利的长眉微微一挑,漆眸盛着清浅的笑,“两个月前,蓁蓁便想做东西送我了?” 温琴心呼吸一窒,随即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仿佛不经意间被人瞧见最柔软的心思。 “我……”她急急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否认。 裴砚略扫一眼腰间,又侵近寸许。 微微发颤的小娘子,似春日横斜的花枝,轻易便能掐得温香满怀。 他凝着她娇艳小脸上羞赧无措的细微神情,轻道:“好看。” 随即,他长指如梳,动作温柔扣住她后脑。 第27章 踢他喜欢你,最喜欢蓁蓁,好不好?…… 淮兴府翠微山,层林尽染。 别庄的桂花开得正好,鹅黄小花密密匝匝缀在深翠的叶片间,可爱芳馥。 袁采玥折下几支桂花,捧在手中,准备带回去插瓶。 山风清寒,吹动她长及脚踝的披风,袁采玥时而看看怀中桂花,时而抬眸望一眼高高的水雾缭绕的翠微山。 大半年未见蓁蓁,不知她在京城过得怎样,初时还时常写信要他们去接她,时间久了,反倒没再提。 袁采玥隐隐有些不安,妹妹是不是已经知道淮兴府的事? 思量间,一粒石子从天而降,落在她身前一步远。 袁采玥仰首望去,只见火红槭树后的太湖石假山上,一道颀长身影三步并作两步,沿蜿蜒的石阶跳下来。 “袁大小姐!”卫九皋稍稍平复气息,浑然不在意她冷漠戒备的眼神,走到近前,略欠身,对她怀中桂花轻嗅,咧嘴笑,“好香,能不能送我做饯别礼?” “你要回京?”袁采玥撩起眼皮正视他,疏冷的目光起了涟漪。 她知道,卫九皋来淮兴府,是奉皇帝之命,处理禁海的案子。 爹爹虽暂时无恙,却并未脱罪,甚至牢中有人替爹爹受了刑,生死未卜,其他商贾也一样。 袁采玥不懂,为何玄冥卫指挥使裴大人独独挑中袁家,不过这种“关照”并不让人安心,头顶像是悬着一柄剑,他们总不知这柄剑何时会落下来。 依爹爹的性子,未必肯听从裴大人安排,到时得罪了玄冥司,蓁蓁在京城会不会有危险? “对,明日动身。”卫九皋拿走她手中花枝,挑挑眉,“听说你还有个妹妹在京城,有没有东西托我带给她?” 他和裴大人走得近,忠奸不明,袁采玥有些迟疑,不想暴露蓁蓁所在。 随即一想,又觉自己谨慎得可笑,他们在京城只手遮天,若有意查探,必不费吹灰之力。 “你随我来。”袁采玥面色稍缓,越过他,加快脚步往自己的院子走。 袁采玥步入内室,卫九皋立在院中等她,听到内室翻找东西的响动,他垂眸凝着怀中花枝,微微失神。 第一次动心的姑娘,他却娶不得,昏君禁海尝到甜头,听不进任何劝谏,甚至处置了两位死谏的御史杀鸡儆猴。 袁家脱罪太难,他是安王世子,不能娶罪民之女。 庭院寂静,风声习习,卫九皋想到裴砚,若有人知晓温姑娘的身世,借此攻讦,他会如何处置? 听到袁采玥的脚步声,卫九皋抬眸望向她,自嘲地弯弯唇,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思。 -- 第57页 便是能娶,她也不会愿意嫁他。 “这些银票,有劳九爷替我带给妹妹。”袁采玥将朱漆嵌螺钿檀木匣递至他面前,福身道,“妹妹寄居舅舅家,舅舅任工部左侍郎,表哥乃少詹事温旭。” 万一有什么不好,有银子傍身,才是最可靠的。 别庄与世隔绝,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她至今不知温旭已被夺职下狱。 交待完,她仍不放心,绷紧心弦道:“妹妹少时曾被裴大人所救,未免她不知轻重冲撞了大人,求九爷别同我妹妹提起裴大人,也不要让她见到裴大人,大人的恩情自有我和爹娘偿还。” 她细细说完,语气里全是对妹妹的担忧,对即将离开的他,没有丝毫眷恋。 可惜,要让她失望了,温姑娘不仅见着裴砚,还已嫁给裴砚为妻。 卫九皋一手抱着花枝,一手攥紧木匣,凝着她,暗暗咬牙:“小爷的恩情呢?袁大姑娘打算怎么还?” 闻言,袁采玥愣愣,略思忖,冲他道:“我以为我和九爷勉强能算朋友,既然是我高攀,愿以百两作为报酬。” 说完,见卫九皋变了脸色,她怕卫九皋回京向皇帝复命时落井下石。 “是民女一厢情愿了,若九爷不愿,便当民女没有说过。”袁采玥说着,抬手去取他手中螺钿匣。 拉一下,没拉动。 她抬眸,疑惑地望着卫九皋。 却见卫九皋眼底发红,似极力忍耐着什么,忽而,他将螺钿匣也抱在怀中,空出的手一把擒住她手腕。 “袁采玥,不是你一厢情愿,是我一厢情愿,只要你开口,我何曾不如你的意?”卫九皋狠狠盯着她,深吸一口气,哑着嗓音问,“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心里仍惦着王祺?” 听到王祺两个字,袁采玥一贯疏冷的神情,倏而大变,面上血色尽褪。 她朱唇颤颤,说不出话,平日里仿佛无坚不摧的人,一瞬间,似变得脆弱不堪。 卫九皋眼睛一眨不眨凝着她,将她每一个表情变幻收在眼底。 松开她的手,他挤出玩世不恭的笑:“王祺在临江府做知县,他赴任前曾回淮兴府找过你,被小爷打发走了。你若想见他,临走前,我可以亲自带你见他一面。” 要见吗?似乎没有什么必要。 她的喜欢向来清醒,那一点点的动心,早被王家无情的退亲碾落成泥。 从前她自诩眼光好,王家和王祺却让她发现,她只是自以为聪慧,精挑细选的人也不过如此。 “不必了。”袁采玥摇头,望一眼他怀中桂花枝和螺钿匣,敛眸福身,“多谢九爷。” 随即,她转身往石阶上走,姿态毫不留恋。 卫九皋也转身,未看到泪珠坠落她眼睫,砸在石阶上。 寒风中,袁采玥诧然驻足,她抬手触了触面颊湿痕,愣愣盯着微湿的指腹,指尖轻颤。 为什么会哭呢?她自己也不懂。 她默然半晌,回头望一眼,已不见卫九皋的踪影。 明日开始,再不会有人成日里追着她滔滔不绝,惹人烦了。 城南青雀山,裴璇撩开车帷跳下马车,随即回身扶温琴心下来。 进红菩寺随意上一炷香,两人便相携去后山看桂花。 红菩寺地处半山腰,薄薄云雾、袅袅香缕环绕其间,似美人披帛。 桂花芳香馥郁,立在林间,还能看到远处重峦叠嶂间火红的枫叶、槭树,灿金的银杏。 除她们之外,还有一些别的香客,裴璇特意叫人在外面守着,只放女眷进来,倒是自在。 才下过雨,无数落花散在微湿的草地上,温琴心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跟着裴璇走。 寻到清净之处,裴璇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小坛桂花酿,坛身圆润,有两个拳头大。 “赏花饮酒,潇洒自在,才是人间乐事。”裴璇递一坛给她,冲她眨眨眼,“趁我哥不在,喝醉了无妨,我酒量好,保证平平安安把温姐姐带回去。” 林间清风洒脱不羁,桂香沁人心脾,温琴心含笑接过,倒得有些急,不小心浅浅呛了一口,皙白的面颊顷刻染上霞色。 “我没醉过,不知酒量好不好。”温琴心舌尖卷过唇齿,细细品咂着。 清甜的桂花香她很喜欢,卷睫微微眯起,艳丽如狐。 在淮兴府时,姐姐不许她饮酒,她有时偷偷饮姐姐的酒,又怕被发现,只浅浅尝一口。 长这么大,饮酒最多的一次,还是成亲前一晚,同温曦坐在屋顶上喝的。 酒气绵长,直到第二日上喜轿,还被大人闻到她身上浅浅酒香。 裴璇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听她一本正经大言不惭,像是在自夸千杯不醉,她攥着酒坛,侧眸望温琴心。 正欲开口笑话她,却被她无意间的美态惊得心口怦怦直跳。 书里说的千娇百媚,忽而有了真实的脸。 裴璇凝着她,低声感叹:“啧,我哥可真好命。” “什么?”温琴心又喝一口,没听清。 愣愣侧眸望她,唇上润泽的酒液使她唇色越发潋滟。 “我说,温姐姐千万别在我哥面前饮酒。”裴璇眨眨眼,心下又补了一句,会被欺负得很惨。 “大人不喜欢女子饮酒吗?”温琴心捧着酒坛,略歪着脑袋,娇艳又可爱。 裴璇想了想:“他不让我饮酒,因为我喝多了会找人打架,后来他搬出去就没再管我了。” -- 第58页 说着,她话锋一转:“不过,温姐姐不一样,自家娘子喝多了,不管闯下多大的事,他也该兜着。温姐姐,他是你夫君,你只管任性骄纵,他也只能宠着!” 大人会宠着她?温琴心略想想,暗自摇头,大人待她是不错,可她连使性子也不敢,哪里敢骄纵? 若大人真在意她,今日带她上山赏花的,便不会是裴璇,而是大人。 不知不觉一坛酒见底,温琴心意犹未尽,把酒坛翻转过来,口朝下,却一滴也没有。 她有些恼,把酒坛丢给珍珠,侧眸去看裴璇手中酒坛。 裴璇凝着她红得不像话的面颊,知她已有醉意,当下仰面把酒饮尽,倒给她瞧:“温姐姐,我的也没有了。” 随即,扶着温琴心起身:“山风凉,咱们折些花枝去寺里歇歇脚,用罢斋饭就回府去。” 温琴心安安静静由她扶着,脚步踉踉跄跄。 打点妥当,裴璇见她醉得厉害,正欲扶她进禅房小憩。 谁知,刚走到禅房门口,安静乖顺的温琴心忽而定住,扒着门扇不肯再往里走:“不是这里。” “什么?”裴璇不解。 “不是这里。”温琴心望一眼禅房的陈设,脑子有些晕。 她摇摇头,更晕了。 这不是她要找的禅房,温琴心松开手,转身朝外走。 裴璇不懂她要去哪里,又怕她摔倒,稳稳扶住她,跟着她走出院子,漫无目的找。 惊扰了好几位在禅房歇息的女眷,温琴心还是不停。銥誮 “温姐姐到底在找什么?”裴璇再次问她。 温琴心稍稍顿住脚步,慢慢思索她的话,找什么?她好像记不清了。 “奴婢知道。”珍珠红着眼,扶住温琴心另一只手臂,冲裴璇道,“大小姐随奴婢来。” 红菩寺香火旺,禅院也多。 袅袅梵香中,温琴心被人扶着,穿过重重禅院,终于走进一处僻静的院子。 她避开珍珠和裴璇的搀扶,竭力稳住身形,独自朝禅房里走。 秋阳透过窗棂照在地砖上,她踏过暖阳,望着几上香炉,有些恍惚。 “怎么回事?”裴璇没跟进去,疑惑地问珍珠。 珍珠指骨紧了紧,想想裴璇对温琴心的照顾,迟疑半晌,才道:“大小姐应当听说过,少夫人寄居温家之时,曾被温家表少爷献给大人。” 她顿了顿,抬头望着禅房:“就在这间禅房。” “……”裴璇收拢指骨,攥成拳。 “出去。”裴砚步入院门,信步往禅房走去。 话是对裴璇说的,裴璇却未动,待裴砚经过时,她忽而朝他挥拳。 裴砚轻巧避开,拧眉驻足:“闹什么?” “禽.兽。”裴璇挤出两个字。 若不是她哥愿意,能被人骗到这禅院来?亏她还为了撮合哥哥和温姐姐,给温姐姐送那份礼,温姐姐好哄,她可不好骗! 裴砚淡淡扫她一眼:“要不要青锋送你去玄冥司,治治脑子?” 这是亲哥吗? 裴璇正欲跳脚,却听里面传来响动,似是温姐姐打翻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要往门里冲,却被珍珠拉住。 有人比她更快冲进禅房。 “大……大小姐。”珍珠对上她愤然如刀的眼神,嗫嚅道,“您误会了,大人并未欺辱我家小姐。” 她失言,向裴璇告罪,裴璇摆摆手,一脸尴尬:“你不早说,走了!” 转眼间,把珍珠拉离禅院。 禅院恢复寂静,只余山风拂落秋叶的声音。 温琴心扶着斑驳的床柱,坐在榻边,望着被她不小心碰掉的香炉,霜白的灰烬旁线香断成数节。 有人走进来,她抬眸望去,脑中晕眩不清醒,眼中也有重影。 鬓边步摇轻晃,她定定神,看清一身鹞冠紫锦衣的大人,朝她走过来。 她是在做梦吗? “喝了多少?”裴砚凝着她,无奈问。 温琴心想了想,松开扶着床柱的手,虚虚握成拳,伸至他面前:“这么多。” 随即,想到他不喜女子饮酒,又匆匆收回一只手,藏至身后,扬起细颈,拿粉拳冲她摇晃:“不对,只有这么多。” 她鼻息间透着酒香,是桂花酿的味道,裴砚俯身,浅尝一口。 长指触了触她染着薄薄绯色的细颈,知她醉得厉害,他弯唇哄道:“不怪你,回去吧。” 忽而,温琴心重新抓住床柱,指尖扣得发白,无力却倔强地摇头:“不回。” “为何不回?”裴砚耐着性子,笑问。 平日里见她,总是一副谨慎端淑模样,现下倒有几分鲜活,像是私下里同她的丫鬟相处的样子。 裴砚索性坐到她身侧,等她说。 不料,温琴心抬脚踢了踢他小腿,黛眉轻颦:“你坐远些。” 唬着脸说完,见裴砚乖乖退远,温琴心忍不住弯唇,果然是梦,梦里她想如何便如何。 “裴子墨,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云妃娘娘?”在心中盘桓许久的问题,她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裴砚扫一眼小腿衣摆被她踢过的地方,轻笑出声。 果真是酒壮怂人胆,小娘子竟胆大包天,不唤大人,连着姓唤他表字。 她美目盈盈,噙着一汪水光的翦瞳,乌亮如墨玉。 -- 第59页 酒意醺然,为她雪肤染上霞色,她穿着披风,似有些热,额间隐隐有汗意。 蓦地,裴砚忆起她身中暖情香的情形,当时他是怎么忍得住的? “没有。”裴砚摇头。 温琴心笑得眉眼弯弯,下巴微扬,有种不张扬的骄矜:“那就是喜欢我咯?可我那时才刚及笄,你凭什么喜欢?” 她脑子有些转不动,嘴巴却快。 听到自己的声音,她一时拧眉,一时又弯唇。 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但她对此隐隐有些欢喜。 闻言,裴砚愕然一瞬,当时他只当她是个小姑娘,哪里会起什么心思? “不是。”裴砚摇头否认。 话音刚落,骄傲的小娘子忽而小嘴一扁,吧嗒吧嗒掉眼泪,哽咽着又踢他:“你果然不喜欢我,呜呜,不许到我梦里来,你走!” 他不喜欢她?蓁蓁的小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温琴心踢不到他,裴砚索性不躲。 凝着她胡闹的模样,裴砚失笑,他同一个小醉鬼能说清楚什么? 轻易控住她想踢他的动作,裴砚倾身将她抱在怀中,温声哄:“喜欢你,最喜欢蓁蓁,好不好?回府再闹。” 避开众人,悄然登上马车。 温琴心坐在他怀中,仍记仇,美目横他一眼:“我没闹。” 她语气平和,又没胡乱嚷嚷,她哪里闹了? “好,蓁蓁没闹。”裴砚轻哄,“是我乱说话。” 从前裴璇喝醉找人打架,他只会吩咐人手下不必留情,把她酒意打醒。 没想到,轮到蓁蓁喝醉,他竟能耐着性子由她,裴砚不明白,自己仅剩的耐性,不知不觉似乎全给了她。 听到他收回刚才的话,温琴心决定暂时放过他。 锦帷挡住寒气,山风吹不进来,只偶尔有一丝凉意拂过面颊,根本不够,温琴心伸手去拉窗帷。 山风呼呼灌进车厢,将酒气驱散,冷意袭得她身形一颤。 裴砚拉下窗帷,叹了口气:“当心着凉。” “我热。”温琴心嗓音软糯应,语气带着委屈。 窗帷被裴砚固定好,温琴心拉不开,她愣了愣,纤手落在披风系带上。 扯下披风,热意消减些许,温琴心仍觉酒气堵在肺腑,有些闷。 纤指搭在颈间珠扣上,半晌才解开一粒。 她手型极美,指甲涂着艳丽丹蔻,珠扣莹莹生辉。 又解开一粒,她深深吸了口气,缓解许多。 温琴心有些倦,面颊顺势贴在裴砚肩下,依偎在他怀中,闭上眼眸。 珠扣散开,绣着精致缠枝山茶的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羊脂玉如意般的美人骨,及一小块雪肤,透着薄薄霞色。 玲珑月光紧紧掩在衣襟下,明明半分也看不到,却清晰印在他脑海中。 回府的路不算短,偶尔一声低低的呜哼,轻易便被风声、马蹄声遮掩。 一觉醒来,朝暾初露,温琴心揉揉脑仁,闻到一室桂花香。 “醒了?”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温琴心转过身,望见坐在床榻外侧的裴砚。 他倚着山屏,长腿曲起,撩起一角寝衣,指着线条修长紧实的小腿,淡淡问:“要不要再踢一脚解气?” 闻言,温琴心美目微闪,看清他小腿上疑似被踢出的淤痕,陡然清醒。 第28章 失控她把大人弄疼了? 他肤色白,淤痕分明。 依大人之意,是她踢出来的? 默然半晌,温琴心想不起来自己回禅房之后的事,她真的会有胆子踢大人吗? 不可能,她在心内连连否认。 那只是普普通通的桂花酒,又没泡过熊心豹胆。 “大人确定是我踢的?”温琴心软声相询,继而,极快速地道,“蓁蓁绝不敢冒犯大人,是不是误会?” 而且,以她的力气,能踢成这样吗? 裴砚松开寝衣,衣摆盖住他匀长小腿,温琴心浅浅松一口气。 “蓁蓁以为,我是在故意冤枉你?”裴砚伸长手臂,随意撑在她身后山屏上,姿态懒散,漆眸却闪着光,“醉酒时,不是挺嚣张的,这会怎的又收起小爪子?” 言毕,他微微倾身,凑近些许,凝着她不安颤动的卷睫,轻问:“蓁蓁怕我?” 说话间,他眸光沿着她细颈而下,往她微敞的寝衣衣襟处落落:“怪我把你欺负狠了,你若不喜,下回别这般乖顺,告诉我便是。” 温琴心垂眸,顺着他视线望去,欺霜赛雪的面庞登时染上灼灼红霞。 绮丽缥缈的画面,柳絮似地纷纷落在她心尖,引得她心尖微微颤栗。 那些扰人的梦,原是真的,他确然有些轻狂。 她不喜欢吗?贝齿悄然轻咬唇瓣里侧,温琴心难以启齿。 纤指攥紧衣襟,匆匆拢住,她正无地自容,却听到头顶一声轻笑。 继而,轻轻一吻落在她发间:“骗你的。” 果然,他腿上的淤青根本不是她踢的,是他故意诓她! “大人。”温琴心软软唤一声,羞赧又后怕。 她自知身份与大人不相配,欠大人的恩情早已还不清,是以尽量谨慎端淑,温柔顺从,大人却这般捉弄她。 软软一声唤,落在裴砚耳中,他眸光微闪,长指勾起她松髻下一缕青丝,缠绕把玩:“唤一声裴子墨?” -- 第60页 闻言,温琴心一惊,连姓带表字唤他? 她不敢逾矩。 “我……我去取伤药。”温琴心红着脸,避开他小腿,灵巧地溜出软帐。 待她梳洗、更衣毕,捏着一枚影青贝形盒,回到内室,却见裴砚已穿戴整齐。 乌纱帽放在她妆台上,他侧身立在妆台旁。 听到脚步声,望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指尖落在她妆奁,捏起一支点翠蝴蝶步摇。 他身姿颀长俊朗,鸾带勒出窄劲腰线,腰间羊脂玉佩下,是她亲手打的如意络。 墨发束得一丝不苟,他眉峰显出几分凌然,不似床笫间的恣肆不羁,举手投足皆是上位者的威压。 温琴心微微怔愣,一时无法将眼前之人,同方才于软帐中诓她的人联系在一处。 “过来。”裴砚见她不动,挑眉唤道。 他嗓音清润,语气熟稔,轻易将她没来由生出的拘谨化解。 依言上前,温琴心将影青贝盒递至他面前,正要说替他上药,却见他略抬手,动作轻柔将步摇插在她发间。 步摇簪好,他长指瞬时捋动珠串,红豆大的一排排米珠被他拨动。 温琴心下意识往妆镜中望一眼,今日她着莲粉色锦衣,镶着花青底绣缠枝莲襕边,领口一粒珠扣,他挑的步摇很相配。 “好看。”裴砚顺着她视线望去,冲镜中含羞的佳人轻赞。 蓦地,心弦被无形的手狠狠拨动了一下,惹得她心尖发烫。 “劳大人稍坐,蓁蓁替大人上药,药是我自己配制,两日便能好。”温琴心打开贝盒,递至他面前,柔声道,“很好闻的。” 那一点点淤青,是他为逗她,随意磕出来的,于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 玄冥司有事等着他去处置,他本想用罢早膳便出门,没想真让她治伤。 可她皙白纤细的指捏着贝盒,举到他面前,裴砚莫名动摇。 他坐下来,任由她抬起他受伤的腿,放到铺了软垫的锦凳上。 温琴心搬来小杌子,坐到他身侧,粉颈微垂,纤指捏着他裤管下缘,小心翼翼将衣料卷起,露出那片淤青。 葱指挑出些许药膏,细心地抹在掌心,药膏经热,膏质变得剔透。 她指腹柔软,动作轻缓地把温热的药膏敷在他伤处,涂开后,有股清浅梅香。 抹好伤药,她正欲替他整理裤管,他却忽而粗鲁地将衣料拂下来,站起身,无意中绊倒腿后锦凳。 他却浑然不顾,将妆台上的乌纱帽递给她:“替我戴上。” 一连串的动作太过突然,温琴心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将乌纱帽接在手中。 未净手,指尖还残留着药膏的黏腻,温琴心指尖微微翘起,没触到他的帽子。 裴砚微微垂首,温琴心踮起足尖,将乌纱帽稳稳戴上他发髻。 他抬首,嗅到她指尖清浅梅香,气息微微一滞,语气无端变得有些生硬:“我走了。” “大人不用早膳吗?”温琴心回身,目光追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裴砚未应,脚步更快,似足下生风。 长腿迈出院门,他唇边扯起一丝苦笑。 随即,他微微拧眉,将心间燥意压下,眸底纷涌退去,恢复淡漠冷肃。 温琴心净了手,用罢早膳,坐回妆台前,轻轻拨动步摇下的珠串,唇瓣微微嘟起。 涂药前,大人还好好的,甚至温柔地替她簪步摇,为何涂完药忽而变了个人? 莫非她下手太重,把大人弄疼了? 可她已经很轻很轻,当初大人腰间受伤尚且面不改色,不至于受不得这一点点疼。 思量半晌,温琴心仍想不通,索性抛在脑后。 她起身坐到书案旁,写下一封长信。 告诉姐姐她一切都好,又说舅母替她挑选了几位郎君相看,只她没遇上喜欢的。 将养在花觚中的桂花折下一支,细小的花瓣夹在纸笺中,一道放入信封。 温琴心吩咐珍珠寄信,指尖转动着多余的一小截桂花枝,微微失神。 并非没有喜欢的人,她心里其实是仰慕大人的,若他是寻常人家的郎君,她恨不能日日冲他撒娇,要他说好听的情话。 可他不是常人,而是只手遮天恶名在外的外戚权臣,一位多半不能善终的权臣。 只一句“好看”,便能让她心生欢喜。 欢喜之余,又忍不住担忧。 若有一日,皇帝效法前朝,要置他与死地,她该如何? 心口莫名牵痛,理不清的情愫纷扰拉扯。 温琴心捂着心口,默默想,她答应过姐姐,有了心仪之人,也不会被情爱蒙蔽双眼。 纵然大人待她恩重如山,她也不能失了本心,若真有那一日……她应当会隐姓埋名做个女医? 她摇摇头,不愿再去深想太遥远的事。 从箱笼中翻出一卷医书,温琴心坐到窗下美人榻上,屋子里弥散着芳馥的桂花香。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云髻,也为锦衣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温琴心浸在书卷中,脑中细细思索着,替他解毒的法子。 “小姐,大房侯夫人遣了丫鬟来,求见小姐。”珍珠进来通禀,她记得裴璇的话,脸色不太好。 沐恩侯夫人派丫鬟找她?温琴心脑中隐隐闪过什么,一时没抓住,可她不好不见。 -- 第61页 “去花厅吧。”温琴心放下书卷,起身整整衣裙。 花厅中,一位打扮艳丽,脂粉极浓的丫鬟满脸堆笑施礼:“少夫人,我们夫人说自打少夫人进门,还未一起聚过,未免失礼。近日园中桂花开得正盛,连秋海棠也吐了蕊,意头好,许是托了少夫人的福,特令奴婢来请少夫人明日去大房赴宴赏花。” 沐恩侯和侯夫人等人的样貌她有些想不起来,认亲那日的不自在,她却记得清楚,温琴心本能抗拒,可丫鬟的话叫人挑不出错。 温琴心想了想,粉面含笑,柔声道:“花开锦绣自是侯府风水好,大伯母美意,我心领了,只是为我一人劳师动众,我心下不安,还请替我回禀大伯母,改日定去请安道谢。” 丫鬟眼睛一转,面上笑意不减,冲温琴心道:“我家夫人知少夫人心性好,必不愿麻烦人,所以还请了孟夫人和大小姐一起,不单是少夫人一人。孟夫人已然应下,还请少夫人勿要推辞。” 闻言,温琴心愣住,孟夫人要陪她一起去大房赏花? 听说孟夫人深居简出,与侯夫人吴氏来往不多,许是有意借她修复与大房的关系? “既然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温琴心笑应,“替我谢过大伯母。” “恭候少夫人。”丫鬟施礼,“奴婢再去请大小姐。” 一盏茶的功夫后,裴璇风风火火冲进院门,温琴心手中医书刚看了两页,听到院中丫鬟请安的声音,赶紧将医书藏至绣枕下。 “温姐姐,大伯母请你去赏花一定是裴硕和胡氏撺掇的,你怎么能答应呢!”裴璇又急又气,跑得脸颊发红,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是母亲答应了,又是长辈相邀,我不知该如何拒绝。”温琴心知道自己辜负了裴璇的叮嘱,语气带着歉意。 “阿娘答应赴宴赏花?这不可能!阿娘素来看不上大伯母!”裴璇说话没忌讳,珍珠赶紧垂首退出去,掩上房门。 那丫鬟明明是这么说的呀?温琴心茫然,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正思量着,被裴璇抓住手腕拉着她往外走:“走,去问问阿娘。” 二房正院,孟夫人将手中花剪递给丫鬟,诧异地望着她们:“方才确实有丫鬟来过,我没答应,谁说我要去的?” 温琴心愕然,裴璇怒极:“果然是没安好心,竟然这样骗温姐姐答应!” 话音刚落,转身便要去追那丫鬟算账,被孟夫人拉住。 默然片刻,孟夫人想通其中缘由,沉声道:“莫急,明日阿娘随你们一道去,我倒要看看她想耍什么花样。” 裴璇心里憋着气,让人去宫里告假,想找人练练拳脚,一时没找着,便抓住温琴心不放,带她道园中习武。 小半个时辰后,温琴心折腾得额间满是汗意,胳膊、腿都忍不住发颤。 “我不行了。”温琴心连连摆手,“明日再练吧。” 裴璇看出她一点底子也没有,太过娇弱,柔韧性倒是极好。 “罢了,温姐姐先每日练练气力,待我想到合适的剑招再教你。”裴璇边说边在心里琢磨,教温姐姐比教琼仪难多了。 细汗浸得里衣微微湿润,粘在身上,风吹得很不舒服。 月事差不多没了,温琴心回到院中,顾不得用晚膳,便吩咐珍珠、琉璃备水沐浴。 日暮时分,凉风起,比前两日又添寒意,才清扫的庭院又落下许多枯叶。 盥室中,水汽氤氲,温琴心周身没在水中,舒服得以乡音哼起江南小曲。 热意驱散四肢酸乏,也将她雪月般明净的面庞蒸腾出薄薄霞色。 脚步踏在枯叶的轻响传来,模模糊糊,温琴心继续闭眼轻哼,想来是丫鬟又在清扫枯叶。 这时节,翠微山上的枯叶该已积攒得蓬厚,去年秋日她还拉着琉璃踩叶子玩。 枯叶破碎的轻响、欢笑声,师父说她顽皮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门扇似有响动,温琴心睁开眼,闻声望去,不期然对上裴砚漆深的眼。 她乌发如墨绸,顺着雪颈柔柔萦绕水中,朦朦胧胧的雾气将她至纯至艳的容色更添一分绝美。 墨玉般的眸子含着讶然与无措,她双臂环住身前,徒然遮掩。 带着蔷薇香的涟漪轻轻贴上她纤巧的下巴,移开一瞬,又贴上去。 有种说不出的缠绵绮丽。 水声漫地,浴桶显得格外狭窄,温琴心没个着落处,拿他当了坐垫。 涟漪荡漾在她莹莹如雪的肌肤,比之更为温柔旖旎的,是辗转在她下颌的轻吻。 比习武更深重的酸乏,绵绵攀上她四肢,加之未用晚膳,温琴心有些招架不住。 墨发湿漉漉散在枕上,她却只觉得热,翦瞳氤氲水雾,柔弱又委屈地低哼。 他却只是温柔片刻,容她稍稍平缓,又变本加厉。 窗外风声猎猎,几乎要将细枝吹折,无数的叶片被卷下枝丫,叶片抱枝婆娑的声音渐渐变得稀疏。 温琴心足尖酥蜷,身形缩成一团,窝在他怀中,低垂的粉颈透着余韵的艳色。 “疼吗?”她咬唇轻问,耳尖几欲滴血。 晨起时,他自己说的,若他欺负得很了,她不必乖顺,只管告诉他。 一天没过完,他便食言。 那会子,她明明怨他,却控制不住自己,才羞愤难当地在他背上挠了一记。 -- 第62页 她下手应当有些重,耳边犹记得他一声闷哼。 裴砚圈住她,薄唇轻触她几乎已干透的青丝,语气愉悦餍足:“生气了?” 原来他知道,温琴心咬咬唇,不理他。 “一时失控,蓁蓁原谅我好不好?”裴砚嗓音沉润轻哄。 碰到她,他似乎越来越难以自持,这一日更是难捱,连青锋也看出他情绪不对,玄冥司上下异常沉默恭敬。 “我替你上药。”裴砚怕把她欺负狠了,支起身子便要起身取事先备好的药膏。 纤白似藕的小臂伸出锦被,匆匆拉住他,同他扳指一样的蛇纹青玉镯,斜斜挂在雪色之上。 “我没事。”温琴心红着脸,嗓音低微。 她哪有那般娇弱? 况且,他虽荒唐,却很体贴,并不会伤着她。 裴砚依言躺下,正想掀开锦被看看她,却见她细指攥住锦被边缘,把小脸往里藏了藏,只露出乌亮的眸子,软糯的嗓音闷闷道:“大人食言,背上的伤怪不得蓁蓁。” 晨起时说过的话,他自然还记得,没想到她也记在心上。 裴砚将锦被拉开些许,容她探出小脸呼吸,轻笑:“我说了骗你的,蓁蓁怎的还当真?” 闻言,温琴心猛然扬起小脸,水灵灵的眸子错愕地凝着他。 他说骗她的,指的是许她告饶的话? 那他腿上的伤呢? 温琴心眨眨眼,神思忽而豁然开朗。 怔愣一瞬,她猛然攥住锦被蒙住脑袋,隔绝住软帐外所有光线。 于狭窄的黑暗中生出无限胆气,软软的嗓音很是理直气壮:“大人是我夫君,无论蓁蓁做错什么,夫君都该兜着宠着!” 趁裴砚开口前,她以破釜沉舟的气势,堵住他所有可能训责她的话。 第29章 要命我的好蓁蓁! “小爪子又长出来了?”裴砚笑声愉悦,长指探至她纤腰侧,不轻不重捻摩。 温琴心受不得痒,蜷起身形,躲闪着,翦瞳盈盈如月牙泉,清灵灵的笑声让人心情大好。 软着嗓音,边笑边告饶:“大人,我错了。” 便是她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他可以责她罚她,为何要这般闹她? 温琴心笑得泪盈眼睫,却听裴砚问:“谁教你说的那些话?” 长指撤离,温琴心狠狠松了口气,只觉笑得脑仁有些晕眩,歪在软枕上,微微喘着气。 仅剩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出卖裴璇。 “没有谁,我自己胡乱说的!”温琴心梗着脖颈,索性不躲不避,仰面望着他,“大人若不爱听,尽管责罚蓁蓁。” 裴砚捏起她下颌,轻轻摩挲,漆眸如盛星光,笑凝着她:“看来是裴璇说的,你倒是讲义气。” 竟被大人猜着了,温琴心怕他责罚裴璇,纤手拉了拉他手臂,急急道:“大人罚我好了!” “为何要罚?”裴砚抬手,指腹轻轻拨开她丰艳的唇瓣,唇上浅浅齿痕倏而消减,“裴璇说得对,我是你夫君,蓁蓁做任何事,自有我兜着宠着。” 大人竟然不生气,还夸璇妹妹说得好? 温琴心凝着他,美目乌亮。 大人待她似乎比想象中更好,对她的包容超乎寻常。 “大人。”温琴心乌亮的墨瞳灵动地转了转,将纤手缩回锦被,纤细的臂柔柔环住他窄劲腰身,笑靥娇艳,“蓁蓁能想求大人一件事。” “何事?”裴砚斜睨着她,似笑非笑。 小娘子不仅长出小爪子,还学会得寸进尺了。 “璇妹妹有意开女子武馆,我想出一笔银子,等着分红。”温琴心眼瞳中满是期待,声量却不高。 她有些心虚,不确定此时提起,算不算合适的时机。 心中盘桓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她反而不再紧张,只望着他,等他回话。 “又是裴璇撺掇的吧?你倒是肯听她的话。”裴砚拿开环在他腰间的玉臂,起身套上稍厚实的寝袍,将衣襟交叠掩起,侧眸睥她,“需要多少银子,直接让青锋替你调取。” “大人同意璇妹妹开武馆了?”温琴心喜不自禁,眼尾眉梢俱是笑意,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她掀开锦被,顾不上微乱的寝衣,迈出曲屏,赤足立在他身前,抬手替他系腰侧袍带。 粉颈微垂,她欢欢喜喜道:“谢谢大人!” 裴砚弯唇,取下紫檀木架上另一件寝袍,披在她肩头,将她单薄的身形拢住,长臂箍着她细腰,将她抱坐到榻边。 玉簪斜斜挽住她松髻,衬得她一张芙蓉面,比身侧曲屏上盛放的海棠更娇艳。 他蹲身,握住她皙白纤细的踝骨,稍稍抬起秀气雪足,凝着她圆巧如珠的脚指头,替她套上绫袜软鞋:“我只答应你出银子,她的武馆,我顶多保证不插手。” 言罢,他走出屏风,吩咐摆膳。 夜色已深,温琴心饿过了,吃得不多。 蛋花酒酿入口,甜香漫散,温琴心慢吞吞吃着,悄悄咬了两下汤匙,有些挫败。 她并不缺银子,提起武馆的事,也并不是向大人讨银子。 可大人的意思,应当是不会帮裴璇开武馆,一应要她自己去筹备。 望一眼对首,温琴心到底没再提要他帮忙,大人对她包容,她却不能一次把这些包容尽数消耗。 不如先把武馆开起来,遇着什么事,她再求大人。 -- 第63页 重新漱口,缩在温暖的怀抱里,温琴心很快便睡沉。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身侧的位置空落落的,温琴心后知后觉想起,她忘了告诉大人今日去大房赏花。 罢了,有裴璇在,这种小事他不会在意。 用罢早膳,翻看几页医书,裴璇便来寻她。 孟夫人走在前面,温琴心细声细气把开武馆的事告诉裴璇。 说完,她美目微敛,有些愧疚:“璇妹妹,对不起,我没能帮上忙。” “谁说你没帮忙了?”裴璇欢喜地抱了她一下,声调陡然抬高,“温姐姐可帮了我大忙了!” 孟夫人回眸扫她一眼,裴璇赶忙噤声。 待孟夫人转过去,她凑近温琴心,沉声解释:“从前我哥根本不同意,温姐姐说动他已是极难得!开武馆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没想让他帮忙或是包办,他只要不拆台就谢天谢地了!” “温姐姐,你就是我的福星!”裴璇喜形于色。 温琴心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可她总不好告诉裴璇,她其实并没有特意说什么,去打动大人。 大人为什么轻易答应她呢? 湖面吹来的凉风拂动她裙摆,将她肩头烟紫色披风吹得鼓鼓囊囊。 温琴心细细思量,悄然弯唇,大人心里也是喜欢她的吧? 莫名的暖意在心间化逸散,似烹茶时纷涌的气泡,咕咕嘟嘟,不经意间填满心房。 清凉的湖风,好似也不那么冷了。 昨夜风急,枝头桂花吹落不少,园中卵石小径上薄薄铺一层鹅黄小花,倒也雅致。 孟夫人正和侯夫人打叶子牌,胡氏作陪,温琴心打得不好,自顾自捧着一盏桂花茶,倚着栏杆赏花。 “温姐姐,要不要下去走走?”裴璇走过来,立在她身侧,压低声音道,“我打听过了,裴硕一早便出门,没在府中。” 方才观牌,她有意听了几句,大伯母请她们赏花,竟真是存着同二房修好之意,嗬,他们终于承认裴硕扶不上墙的事实了? 若不是哥哥支应门庭,别说沐恩侯府的爵位,可能连姑母皇后的位子也没保住。 “璇妹妹不必管我,你不是喜欢打叶子牌?”温琴心捧着茶盏笑望着她。 霁蓝瓷盏色泽深亮,衬得她纤柔的指,莹如玉。 “没有投缘的牌搭子,我宁愿不打。”裴璇不耐烦里头的你来我往交锋。 胡氏性子软,竟还带了裴硕的几位宠妾来,围着牌桌嬉笑惊叹,比苍蝇还吵人。 裴璇听得脑仁疼,挽住她手臂道,“温姐姐若是怕冷,我们去楼下暖阁投壶!” 去园中走了半圈,冷风吹红鼻尖,温琴心捧着折好的桂花,进到暖阁,丫鬟已摆好一应用品。 狻猊金兽香炉散着雅香,很好闻。 暖意让人犯懒,温琴心只当昨夜闹得狠了,没睡好。 玩一会子,便坐到圈椅中,将披风搭在身上,冲裴璇道:“璇妹妹,我小憩片刻,传膳时记得叫我。” “好,温姐姐且歇着,我去外面练剑,保证不叫人进来吵你。”裴璇投壶刚把筋骨活动开,意犹未尽。 说完便出去,折一根花枝,当成剑。 飒飒破空声中,温琴心闭上眼,渐渐睡熟。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眼皮仍有些沉,身上也犯懒无力。 一片黑暗中,温琴心怔了怔,赶忙从腰间荷包中翻出一枚丸药,丢入口中咽下。 神思渐渐清明,心弦却紧紧绷起。 若她所料不差,暖阁好闻的香气里,混了味道极浅的迷香。 当时裴璇没事,她根本没防备。 咔哒一声,锁扣打开,有人推开暗门进来,琉璃灯的光线照亮周遭,视野变得清晰,她被困在狭小的石室。 阴森森,没有窗,像是在地底下。 “温妹妹,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裴硕笑着,将琉璃灯挂到石壁上,朝她走过来。 仍是让人不适的目光,甚至比人前更加肆无忌惮。 温琴心坐直身子,下意识往后退,脊背抵上石壁,坚硬冰凉。 “世子爷。”温琴心嗓音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您该唤我一声弟妹。” 他假意出府,实则设下圈套,连璇妹妹也被他骗过去。 “无妨,好妹妹还记得我,真让人受宠若惊。” 裴硕走到近前,凝着灯下她娇艳朦胧的脸,不疾不徐道,“裴砚待你不好吧?他不陪你认亲,回门也是匆匆走过场。” 温琴心眸光微闪,悄然捏了捏酸麻的小腿,没应他。 袖中藏着一粒毒丸,若她毒死裴硕,沐恩侯府定然不会放过她,大人会护着她吗? 温琴心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碰那粒毒丸。 身侧散着酒臭的人,放肆地抚上她侧脸,她攥攥拳,尽全力挥手拍开:“世子自重!” “啧,你一个替身,竟还想为他守身如玉。想想看,他抱着你的时候,心里惦着旁的女子,你当真不怨他?”裴硕垂眸,摸了摸被她拍过的地方,笑得张狂。 温琴心挪远寸许,忍着小腿酸麻,扶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我不是替身。” “好妹妹还逞强。”裴硕站起身,缓步靠近。 目光扫过她纤袅身形,凝着她泠然戒备的神情,裴硕嗓音骤然一冷,“柳曼云都是小爷玩剩下的,你又是什么东西?小爷看上你,是给你脸!若再不识好歹,当心我让人把你那牢里扣着的爹爹弄死!” -- 第64页 他不止想欺辱她,还曾欺辱过云妃娘娘? 温琴心指尖紧扣石壁,震惊地望着他,身形微微颤抖。 琉璃灯的光,将裴硕的身影投在石壁上,黢森高大,似恶兽。 短短时日,他能查到她的身世,若再过些日子,他是不是能查到牢里那个是假的,爹爹已被大人救出安置? 若他奏报圣上,连累大人不说,爹爹也没命活了,还有阿娘和姐姐。 “你若从了我,我保证瞒住裴砚,还能走门路帮你救出爹爹。”裴硕继续诱哄,肆无忌惮上前圈住她细腰,“你瞧,小爷是不是比裴砚有良心?” 温琴心怕极了。 她别开脸,指尖悄悄探入衣袖,嗓音发颤:“好,我答应你,求世子爷救我爹爹一命。” 略垂首,细指捏着毒丸往齿关递,正欲启唇衔住,忽而一记迅疾的力道打在她指背,毒丸掉落。 身前散着酒臭的人飞撞在石壁上,吐出一大口血。 温琴心抬首,一道颀长的身影带着森然煞气走来,琉璃灯光照亮他眉眼,让人心惊。 后怕又惊惶,她额间渗着冷汗,双腿发软,脊背倚着石壁缓缓下滑。 倏而落入熟悉的臂弯,温琴心颤然仰面,深凝着他紧绷的侧脸。 出得暗室,天未黑,园中有人唤“少夫人”,嘈杂的声音全是在寻她。 裴砚抱着她,避开众人,回到二房的院子,继而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走出去。 浸在浴桶中许久,温琴心把下颌搓得发红。 湿漉漉的睫羽下,挂着晶莹泪珠,一颗一颗落入水面,惊起浅浅涟漪。 她这个少夫人没了,还能再娶,裴硕是沐恩侯府唯一的世子,若侯府把污水全泼在她身上,说是她引诱裴硕…… 温琴心不敢想下去,她才刚得到大人的一点点喜欢,还没见到爹娘,甚至没告诉他们,她已然成亲。 爹娘和姐姐那般护着她,若她死了,他们会不会撑不下去? 还有师父,她白得师父教导一场,却一事无成,辜负了师父。 梦里,她缩在大人怀中狠狠哭着。 醒来却发现,泪水打湿绣枕,大人却彻夜未归。 院门有人守着,裴璇进不来。 在门外唤她,温琴心却不想出去,蜷缩在美人榻上,望着紧闭的窗棂发呆。 别人怎么看她都不重要,她想等大人回来,听大人如何发落。 直到第二日,暮色渐浓,食案上菜肴凉透,裴砚才披一身寒气迈入房门。 “怎么不用膳?”裴砚夹起重新呈上的热菜,递至她唇畔。 温琴心愣愣张开嘴巴,闻到他身上不太浓烈,却让人无法忽略的血腥气。 泪珠莹莹滚落,她魂不守舍地咀嚼,食物却像梗在嗓子眼,咽不下去。 “待我死了,大人能不能护着我爹娘和姐姐?”温琴心吸了吸鼻子,柔声央求,“还有师父,她在京中可能有仇家,若她有难,也请大人护她周全。” 裴砚默默听她说完,抬指拭去她面颊泪痕,摩挲着她侧脸。 动作不算温柔,语气更是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小东西,你是想要我的命?” “什么?”温琴心止住泪,心尖莫名发颤。 裴砚长臂一伸,轻易将她捞至膝头,紧紧环住:“裴硕欺男霸女,侵占良田,罪证确凿,受不住刑罚,刚刚死在玄冥司。” 裴硕死了?温琴心胸腔内狠狠激荡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 大人身上的血,是裴硕的吗?大人为了她,亲手杀死裴硕? 若果真如此,他要如何面对整个裴家?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那日为何服毒?”裴砚轻轻在她臀上拍了一记,“多少人想我死,我还活得好好的,你竟敢抢在我前头。” 温琴心眸中噙着水光,委屈至极:“我没有,毒药是准备喂给世子的。” 闻言,裴硕瞳孔微张,诧异地凝她一瞬。 浅浅弯唇,面上笑意顺着唇角漫染至眼尾眉梢,俊颜冰消雪融。 他漆眸盛着璀璨的星芒,薄唇落在她眉心,轻叹:“我的好蓁蓁!” 第30章 香枕“别怕,交给我。” 昨夜没睡好,又落了泪,她眼眶微红,泛着浅浅倦色。 裴砚没闹她,拥着她坐在窗棂内,透过罅隙望见树梢弯月。 缩在他怀中,有种说不出的踏实,一时间所有担心惊惧都放下,温琴心未及沐洗便睡熟。 榻上枕褥换上新的,上熏笼烘过,散着暖香。 裴砚躬身,将她放至暖软的香褥间,替她摘下袜履,轻轻盖好锦被。 她睡得安宁,一无所察,裴砚凝着她恬静姣好的睡颜,唇角微弯。 蓁蓁胆子小,水做的一般,泪珠多得让人生怜,遇事却不慌不乱,出人意料。 换做旁的女子,怕是会长长久久陷入梦魇,她却能闻着他身上血腥气睡着。 裴砚深深凝着她,这两日积蓄的所有暴戾,被她睡颜奇异平复。 长指微曲靠近她,指背轻轻蹭了蹭她粉颊,开始思索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 水波漫过肌肉紧致的腰腹,裴砚坐在浴桶中,闭目靠着桶壁,水雾将他冷俊的脸浸得朦胧温暄。 背上一丝丝异样,是她情动羞恼时留下的抓痕,裴砚小臂越过肩头,长指触了触那处抓痕,摸到细薄的一道痂。 -- 第65页 幸而昨日他及时赶到,再忆起当时情形,心内平复的暴戾又开始纷涌。 盥室中散着她惯用的蔷薇露浅香,裴砚深嗅一息,将毁天灭地的暴戾按捺。 所有的恶事由他来做就好,她只管养着她的小爪子,安安心心待在他身边。 迷迷糊糊间,温琴心感到身后多了热源,没有血腥气,只有熟悉的浅香。 她卷睫轻颤,翻转身,往热源方向贴贴,又睡沉。 醒来时,院中下着雨,雨水顺檐角落下,打弯深翠的芭蕉叶。 温琴心拥被而坐,望望身侧空出的位置,听着潺潺雨声,想起湖边小山上的水阁。 水阁中,大人要她挑选婚期,她什么也不懂,挑了他头疾发作的第二日成亲。 从那时起,他便替她挡去诸多风雨。 不,大人待她的好,比那日还更早。 思绪被雨声拉长,拉至淮兴府海边,温琴心下颌轻轻枕在膝头,微微失神。 有人擎伞而来:“温姐姐可起身了?” 裴璇走到廊下,把伞递给琉璃,琉璃应一声,将油伞沥在廊柱旁。 听到声音,温琴心将手中久未翻动的医书藏至绣枕下,起身相迎。 “温姐姐,我哥说你身子不适,还不让我来吵你,你今日可好些?”裴璇挽住她手臂,双双坐到美人榻上。 榻边香几上,鎏金银鸭香炉散着雅香,清浅绵长。 “好多了,昨日你来时我正睡着,晚些听珍珠说才知晓。”温琴心温柔含笑,面色如常。 她心下却忐忑,不知道外面是怎么传她和裴硕的,怕自己受不住,她特意叮嘱珍珠不许出去打听。 看裴璇的模样,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大人是如何瞒过去的? “好了就好。”裴璇拉住她的手,凝着她,沉声问,“昨日温姐姐在暖阁睡着,提前随哥哥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害我一通好找,还以为……” 闻言,温琴心登时明白,裴璇果真不知。 “以为什么?”温琴心凝着她,美目适当流露困惑,软糯的嗓音带着愧疚,“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内室,许是路上吹了风,昨日有些头疼。” 不管大人是如何瞒过的,她总得顺着大人的意,继续瞒下去。 她不想被人和裴硕放在一道议论,更不想让大人被世人不耻。 大人处死裴硕自然能给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哪一个,都比为了她残害手足要好。 在世人眼中,她绝不会比裴硕那个侯府世子重要。 听说她是吹了风,险些染上风寒,裴璇抱怨裴砚一通,温琴心没认真听。 待她回神,却听裴璇不知怎的提起裴硕。 “裴硕那个狗东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伯母让人找了他一日一宿,花楼、画舫几乎找遍了,也没找着人。”裴璇嘀咕着,随即摆摆手,“管他呢,从前眠花问柳数日不归也是常有的事,可笑他们还想让玄冥卫帮忙找,我哥根本不理。” 听她絮絮叨叨说着,温琴心眉心一跳,裴硕的死讯还没传出来? 大人不会骗她,裴硕定然已经死了,可她不敢告诉裴璇,怕误了大人的安排。 “璇妹妹的武馆,打算开在何处,到时也带我去看看可好?”温琴心把话题岔开。 裴璇毫无察觉,兴致勃勃同她说起武馆的事。 闲谈间,温琴心望一眼窗外雨势。 浓云密布,阴沉沉压在庭院上方,辨不出时辰。 她心口也有些闷沉,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大人。 大房正院,侯夫人吴氏急得团团转,紧紧抓住沐恩侯衣袖哭诉:“侯爷,儿子一定是被裴砚抓走了,你赶紧去玄冥司找找人,否则他丧心病狂,怕是会对儿子不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窗外雨势渐大,雷声隐隐。 沐恩侯忍了又忍,终于拂开她,将她掼至地毯上:“你这么肯定是裴砚抓的人,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吴氏噎住,哭腔卡在嗓子口,不敢说。 “快说!”沐恩侯失了耐性。 吴氏毫不怀疑,若她再不说,沐恩侯一定会去其他女人院里,他对儿子的心思,还不及后院的女人上心。 “我说,我说!”吴氏抹了一把泪,面上脂粉溶成一团,松垮的脸显得污浊又苍老,“昨日赏花,原是儿子的意思,他看上了裴砚的新夫人,吃不下睡不好,丢了魂似的,你不心疼,我这做娘的心疼。” “昨日他根本没出府,定是被裴砚撞见,把人带走了。为了一个女人,裴砚竟然要残害手足。”过去那么久,没一点动静,雨声扰得人心焦,吴氏不确定儿子正遭什么罪,惶恐道,“侯爷,那是你唯一的儿子啊!” 沐恩侯气结,指骨攥成拳,手背青筋偾张,皂靴狠狠揣在吴氏身上:“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你事事由着他,他哪能闯下这样天大的祸?” 他狠狠瞪着吴氏,恨不得拿眼锋将她刺死,可又不能不顾裴硕:“玄冥司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我得尽快入宫找阿箫。” “皇后娘娘?”吴氏顾不上疼,唇角挂着血痕,急急问,“她会帮忙救儿子吗?” “当然不能据实相告!”沐恩侯深吸一口气,忍住怒意,“你在府里待着,若说错一句话,一个字,别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 第66页 沐恩侯府的马车尚未靠近宫门,便被玄冥卫拦住,趁雨带回玄冥司。 霓云宫中,云妃斜斜倚在熏被的香笼上,腿边盘着一只酣眠的猫。 “娘娘,听说沐恩侯世子丢了。”心腹宫婢躬身禀报。 云妃睁开眼,懒懒望她:“哦?丢之前,侯府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宫婢想了想,禀道:“昨日侯夫人办家宴,请了二房的夫人、大小姐、少夫人去赏花,听说……少夫人丢过一会子,后来才知,是被裴大人提前带回去了。” 云妃美目微闪,支起身子,细细思量。 半晌,她凝着熏笼上镂空的宝相花纹,保养得宜的纤手轻轻抚着尚未隆起的小腹,笑容艳媚:“燕脂,去跟我爹说一声,我这腹中必是一位皇子。” “娘娘?”燕脂听懂她的意思,诧然不已。 “就是你想的那样。”云妃摩挲着艳丽的宝石护甲,“本宫突然觉得,当个宠妃也没什么趣味,还是当太后好。” 随即,美目凛然瞥一眼燕脂:“去准备吧。” 燕脂明白,娘娘是要她到时寻一位合适的男婴,若诞下的不是皇子,就用男婴把公主换掉! 只是她不明白,沐恩侯世子失踪之事,为何会让主子反应这般大。 云妃打发她出去,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失神。 细细修养的指甲卡在熏笼镂空的花纹间,不小心折断,有些疼,痛意将她神思拉回。 云妃忍着疼,把断裂的指甲彻底掰掉,拭干血痕,凝着伤处细嫩的肉,含泪弯唇。 裴硕那个狗东西死了,想来是被裴砚亲手所杀,才能不露半点风声。 如此,算不算是裴砚间接替她报了仇? 恨了裴砚几年,却从未真正伤到他,云妃心里清楚,她其实还是放不下。 他杀了裴硕,新娶的少夫人却安然无恙,连名声也未染一丝瑕污,他当真把那位温姑娘护得极好。 云妃闭上眼,细想起温姑娘的容貌,又想到她来自江南,忽而指尖一颤,指甲劈裂的痛意传至心口。 她紧紧捂着心口,泪珠落在熏笼上,唇角却往上翘起。 原来裴砚心中所想所念,是那位温姑娘,她才是替身啊? 神思飘远,她忆起坤羽宫中的惊鸿一瞥。 那一日,他隔着半个庭院看她一眼,继而应下亲事。 她只当裴砚对她一见倾心,原来,他只是透过她,想到了旁人。 外面那些不好的传言,大多是她故意叫人传的,她得不到的人,也不想让旁的女子拥有,最好所有女子对他避而远之。 可他不仅成婚,娶的还是心仪的女子。 便是温姑娘没听过那些传言,他们入宫谢恩那日,她也特意说了一些,不知那位温姑娘有没有好奇过她和裴砚的过往? 以裴砚的性子,想必不会解释。 不管他的少夫人走到哪里,所有人都会先想到她柳曼云,他们一世也摆脱不掉她,真好。 云妃忽而释怀,冲殿外吩咐:“去请陛下来,就说本宫身子好了,想去看看揽月楼。” 沐恩侯进到玄冥司,森寒冰冷的牢狱中,钉着一具几乎没有一块好皮的尸身。 地上流淌的血迹已然干涸,整个牢狱散着令人胆寒的死寂。 沐恩侯睁大眼睛,辨出里面的人是谁,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面白如素缟。 “疯了,你一定是疯了。”沐恩侯哑着嗓子,艰难出声,“裴砚,你竟敢残害手足,只为了一个女人!” 裴砚略垂眸,转动着指骨上的青玉扳指,逆着光,缓步走下石阶。 甬道两侧皆是死牢,几乎听不到人气,身后光线将他影子拉长,投到冰冷的甬道上。 “回去管好所有人的嘴。”裴砚淡淡道,“否则,或消失或病逝,我不介意一个一个屠尽沐恩侯府。” 他语气寒冽,似千年也化不开的坚冰。 沐恩侯不敢怀疑他说的话,双手颤颤接过裴硕死前画押的诉状,麻木地扶着裴硕灵柩回府。 夜里,温琴心眼尾泛着微湿的艳红,粉颊印着浅浅痕迹,是绣枕上的绣纹。 她轻哼一声,双臂环抱,避开指根带着薄茧的手,那手顺腰线移至她腰间,又惹得她微微颤栗。 “大人,明日,是不是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死了?”温琴心有些怕,怕有人将裴硕的死同她连在一起。 裴砚从身后拥住她,长指梳入她指缝,轻吻她面颊湿痕,温声哄:“别怕,交给我。” 水浪般的愉悦把最后一丝忧思冲散,温琴心纤指收拢,紧紧扣住他的手,似风中抱枝的秋叶,任由风潮漫卷。 第31章 如愿蓁蓁欢不欢喜? 翌日,司礼监盖印的告示贴满京城街巷,裴硕的恶名和死讯昭告天下。 作为皇后亲侄,沐恩侯府唯一的世子,裴硕生前没少仗势欺人,侯府一片素缟,告示旁倒有不少人欢呼。 没几日,侯夫人吴氏伤心过度,哭哑了嗓子,太医也无能为力。 倒是世子夫人胡氏被诊出喜脉,裴皇后送来诸多赏赐。 温琴心立在廊下,望着丫鬟们收拾箱笼的身影,心内终于安定。 裴硕的死,没人提到她半句,连裴璇也不知。 那晚被大人闹得厉害,她说不管发生任何事,大人都该替她兜着宠着。 -- 第67页 大人未罚她,反而很认同。 如今,他果真践诺,以一己之力,护她一身清白安宁。 温琴心仰面望望高远灰白的天穹,又收回视线,环顾庭中花草阶石,忽而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就好像,她真的有了自己的家。 不,也不是,他原先住的忠毅侯府,才算是只属于他二人的小家。 起风了,廊下有些冷,温琴心不肯进屋,只盯着院门方向。 珍珠取来披风,替她披在肩头。 日光西斜,一道高俊的身影步入院门。 温琴心眼睛一亮,挪动微僵的腿,稍稍适应,便提裙朝他跑去:“大人!” 秋风吹起她披风,纤袅的身形轻盈如蝶,裴砚伸手接住她,感受到她紧紧环住他的力道,失笑:“怎么了?” “我想回府。”温琴心环着他,侧脸贴在他身前,嗓音软糯。 她说的是忠毅侯府,原本定着明日一早搬,可是她突然不想再等。 心内压着一股说不清的冲动,她就想打破计划,娇纵一回。 “现在?”裴砚垂首,微凉的指捏起她温软的下颌,凝着她。 “对!”温琴心仰面望他,微微颔首,眸光坚定。 鬓边步摇轻晃,南珠珠辉莹莹,她鼻尖被风吹得微红,明净的芙蓉面艳丽娇俏。 “好,都依你。”裴砚轻应,忍不住俯身浅尝她丰艳的唇。 院中丫鬟早已伶俐避开,裴璇立在院外,进也不是,退又不舍。 睁大眼睛看着院中美好到不真实的一幕,她扯掉臂弯处的白巾,踩了踩。 她哥并没有疯魔,这不是七情六欲挺重的? 听到动静,裴砚停下来,回身望一眼。 偷看被抓个正着,裴砚的脸色又倏而阴沉,裴璇又惊又心虚,吞吞吐吐道:“那个……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随即,冲面颊醺然的温琴心投去求助的眼神,温姐姐救我! 温琴心羞得耳尖几乎着了火,将面颊埋至裴砚身前,借着他高俊的身形挡住裴璇视线,羞窘不堪。 她松开环在裴砚腰间的手臂,纤手撑在他襟前,轻轻扯了扯。 “不需要。”裴砚收回视线,凝着温琴心,只能看到她发顶和墨发下一抹雪颈。 闻言,裴璇如蒙大赦,一溜烟跑掉。 温琴心长舒一口气,探出身形往他身后望望。 忽而身形一轻,被他抱离地面,她轻呼一声,搭在他襟前的手下意识收紧。 裴砚将她放至美人榻,抬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方锦盒,递至她手中。 博古架上该收的东西已然收好,这只锦盒不知何时放上去的,温琴心没见过,料想是裴砚的东西,没乱动。 她袅袅娉娉倚着软枕,接过锦盒,美目凝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疑惑问:“给我的?” “打开看看。”裴砚双臂撑在她身侧,俯身的姿势,像是把她囚在软枕上。 离得近,温热的气息拂动她颊边发丝,温琴心莫名有些紧张。 细指打开锦盒,见一枚南珠耳珰静静躺在烟紫色丝帕上,帕子一角绣着皎白的玉簪花。 原来丢了的那只耳珰,在他这里,还被他一直好好收着。 温琴心面颊微热,熟悉的气息霸道地纠缠住她所有神思,令她周身不受控地生出莫名燥意。 “喜欢吗?”身侧熟悉的嗓音轻问。 喜欢什么?喜欢他?喜欢盒子里的东西?还是喜欢他收藏她私物的做派? 蓦地,温琴心盖上锦盒,将锦盒塞回他手中,别开脸道:“大人的东西,大人自己收好。” 当初不想给,现下亲手塞回给他,裴砚明白她的心思,欺身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收拾一下,我去吩咐青锋。” 提前一晚回府,温琴心留珍珠在二房,归整暂时来不及搬走的箱笼,只带了琉璃在旁服侍。 本以为忠毅侯府会手忙脚乱,没想到赵嬷嬷早早打点好一切,连她饮食喜好也记得清楚。 用罢晚膳,天色已全然暗下来,廊下风灯摇曳,灯下水晶珠串响声清越。 天边无月,星子也稀疏,在夜空中显得格外亮,似廊下折射灯光的水晶珠。 高大的青檀树下,散着些许落叶。 温琴心踏着落叶,听着窸窸窣窣的细碎声,款步走到树下,抬手摸摸青白色树干,仰面望头顶盘虬的树枝。 淮兴府也有一株青檀,历经千年,她曾为姐姐许愿,祈祷姻缘顺遂。 姐姐的姻缘却不顺遂,而她因为偷跑去祈愿,遇见大人。 “大人,这株青檀也有千年吗?”温琴心回眸,柔声问。 风声吹动枝头叶片,也吹动她腮边耳珰。 院中光线不算亮,她耳下摇曳的南珠便如夜空星子,她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自在欢喜,墨玉般的眸子乌亮清艳。 犹记得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拘谨得,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细声细气,唯恐惊扰了他。 而他头疾发作,她却敢扯谎,替他按揉缓解。 “这座宅院本是前朝王府,那位王爷喜好造纸,便种下这株青檀,想来应有两百年。”裴砚长身而立,眉眼温暄凝着她。 温琴心轻应一声,再望一眼头顶树冠,回眸迟疑问:“我可以用来许愿吗?” 她是不是想到淮兴府的青檀树了? -- 第68页 裴砚弯唇,走到她身侧,轻轻拥住她,刀削玉雕般的下颚轻抵她肩窝:“蓁蓁有什么愿望,告诉夫君,我帮你实现。” “那不一样。”温琴心微微摇头。 显然,大人是答应了。 她掰开环在腰间的手,侧过脸,踮起足尖,极快速地在他侧脸轻啄一记,赶紧跑开。 跑到阶下,才提裙回身,嗓音带着轻喘,还有一丝莫名的兴奋,她翦瞳乌亮:“大人等我一下。” 言毕,快步进了屋。 裴砚望着她背影,直到屋子里传来响动,才缓缓回神。 凝着窗纸上秀美玲珑的剪影,他抬手触了触侧脸被她吻过的位置,笑意无声漫散。 片刻后,温琴心从箱笼中翻出一卷编发用的红绸,抽出两根。 重新走回树下,想到自己方才冲动之举,她面颊微红,递一根红绸给裴砚:“回府第一日,大人也许个愿吧。” 裴砚看一眼红绸,未接:“我不信鬼神。” 闻言,温琴心眸光暗了暗,似有些失落:“大人就没有什么愿望想实现吗?” 愿望吗?从前确实没有。 不过,现在倒是有一件他想做,却很可能会被万民唾弃的事。 裴砚接过红绸,抬手系到树枝上,垂眸望一眼温琴心:“是这样吗?” 对他的从善如流,温琴心很满意。 她欢喜地笑开,抬手去系自己手中的红绸,想系到他那根的旁边。 可她身量不够高,踮起足尖也碰不到树枝,还险些被脚下凸起的根系绊倒。 裴砚扶住她纤腰,托着她的臀,将她抱至臂弯的高度。 隔着衣料,温琴心仿佛仍被他掌心的温度灼到。 她心弦紧紧绷起,暗暗咬着唇瓣,将红绸系到他那根旁边,心中默默许下心愿。 不管大人所求为何,她希望大人达成所愿。 他不信鬼神,她帮他许愿,是不是也可以? “许的什么愿?”裴砚问她,不知道小娘子想要什么,总不会是他也办不到的。 “不告诉你,说了就不灵了!”温琴心摇头,步摇下的珠串不经意擦过他薄唇。 温润的触感,似她身上雪软肌理。 红绸系好,再被他这般托举抱起,便有种旖旎味道。 温琴心抬手推他,想要下来,却被他抱得更紧,收入臂弯:“那就先如我所愿吧。” 闻言,温琴心又惊又羞,他……他究竟许的什么愿! 身处自己的府宅,服侍的全是忠实可靠之人,裴砚越发没了顾忌。 温琴心紧紧攥着绣枕,侧身藏起面颊,身形蜷缩。 “蓁蓁欢不欢喜?”耳畔有人低问。 他坚实的胸膛像是一块红炭,灼得她出了一层细汗,青丝柔柔粘在颊边,她睫羽微颤,尽态极妍,娇媚横生。 做出那般羞人之举,他竟还问她。 温琴心拧了拧绣枕,侧眸横他一眼,瞥见他唇上潋滟水泽,身形蜷得更紧。 到嘴边的话,又羞回去,只好闭目假寐。 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院中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珍珠吩咐搬箱笼的声音,东西已经全部送过来。 温琴心起身盥洗,听说裴砚入宫去了司礼监,她失神片刻,便捧起医书看。 温曦差人送来贺礼和拜帖,裴璇亲自带着贺礼来,还有一册剑谱,薄薄一本,招式简单,裴璇亲自为她示范一遍。 “温姐姐一定能学会。”裴璇把树枝递给她。 她可以吗?温琴心不太确定,接过树枝,好好的剑招却被她变成舞步,毫无杀伤力。 裴璇自小启蒙,想不出长大再习武是什么感受,她略思忖,提议道:“要不温姐姐明日便随我入宫,和琼仪一起练,问问她刚开始是怎么练的?” 都是新手,琼仪可能更懂得温姐姐的状态。 闻言,温琴心连连摇头,显然裴璇对她失望了,她不想再去宫里丢人。 因着裴硕的事,她也不敢再心存侥幸,背着大人入宫习武。 “璇妹妹得空时,来指点一二就好,宫里我就不去了。”温琴心把树枝还给裴璇。 她语气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分明在自我怀疑,裴璇不好打击她,又没有更好的法子,想了想道:“等我改天问问琼仪,看她愿不愿意出宫来,我在这里一起教你们,温姐姐定然更自在些。” 宫中,去司礼监的路上,裴砚远远望见高高朱墙下,一位华服宫妃迎面走来。 云妃望着宫墙下高俊的身影,睫羽被宫巷间的凉风吹得颤动,她心尖也微颤。 不管她怎么说服自己,只要他一出现,总是轻易让她失态。 那人不躲不避,一身磊落靠近,云妃的脚步缓下来,又缓下来,直至顿足,等他走近。 可那人直到经过她身边,也未同她对视一眼,甚至没看她一眼,只淡漠地道一声:“云妃娘娘安。” 还是应付给宫人看的,敷衍意味十足。 “裴大人。”云妃侧身,唤住他。 裴砚脚步微滞,侧眸望来,眸光沉冽淡漠,语气比宫巷中凉风更冷:“娘娘有何吩咐?” 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也从未好好听她说过话,云妃心下一痛,指尖掐住掌心,淡淡道:“谢谢裴大人。” 谢什么,她没说,只凝着他俊美无俦的脸,等他反应。 -- 第69页 裴砚神色未变,未置一词,举步走远。 忠毅侯府,温琴心习武出了汗,沐洗过后,身着寝衣,伏在熏被的香笼上,拟着一张药方。 听到脚步声,似往侧边的书房去。 大人回来了?温琴心面上一喜,披上棉氅,穿过游廊去寻。 “大人,我想到了!”温琴心欢喜地冲进书房。 刚迈入门槛,忽而愣住,裴砚对首还坐着一人,一腿搭在书案上,吊儿郎当,正朝她望过来。 有些眼熟,她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是谁。 怔愣一瞬,不待裴砚开口,便又以更快的速度跑出去。 幸好棉氅将她裹得严实,不至于太失礼……可她仍窘迫得,把自己关在内室,好半天不肯出来。 “下回去外书房。”裴砚收回视线,拧眉望着卫九皋,眉心挤成一团。 他身形微动,听到卫九皋问:“不用追去看看?” 险些离开太师椅的身形又稳稳坐回去,裴砚淡淡扫他一眼:“用不着。” “啧。”卫九皋细细打量他。 他变化太大,在外面能唬人,却瞒不住卫九皋的眼睛。 想想温琴心方才跑进书房的随性,卫九皋望着眼前多了许多人气儿的裴砚,摸摸下颌笑问:“温家妹妹似乎被你照料得极好,咱们裴大人醉倒在温柔乡了?” “什么妹妹?叫嫂子。”裴砚瞥他一眼,开始翻看他带回的密信。 卫九皋收回脚,坐直身子,清清嗓子道:“咱们各论各,我叫你一声哥,依袁大小姐唤她一声妹妹也应当。” 闻言,裴砚抬眸,眉峰微挑:“据我所知,袁大小姐并未回应你分毫。” 卫九皋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憋得脸红颈胀。 第32章 悸动最亲近的枕边人,我有何不放心?…… “我就是逗她好玩,谁要她回应!”卫九皋咬牙切齿反驳。 是,他苦苦追在袁大小姐身后,殷勤数月,却一无所获。 裴砚刚成亲正是你侬我侬之时,他活该被嘲笑。 想起临行前一日,袁采玥的决绝,卫九皋心口闷疼,却还是不甘心。 越是不甘心,又越烦乱,娶不得,也放不下,他从未发现自己竟如此窝囊。 “你们刚成亲,有些话我原不该说,可旁人更不敢同你说,我不得不讲。”卫九皋收起玩世不恭,面色微凝开口。 “有什么废话,但说无妨。”裴砚头也未抬,随口应。 “……”卫九皋噎住。 半晌,他身形微倾,望着书案后的裴砚:“我入宫复命,有意无意替沿海商贾求情,希望昏君从轻发落,可他心意狠绝,只叫我早些把抄家的银钱屋宇核实上奏。” “想替袁家脱罪,难如登天。”卫九皋铺垫良多,终于拐到正题,“纵使你再喜欢,一旦她身世暴露,你也没有理由护住她,除非你以一己之力与皇权为敌。可你别忘了,皇后娘娘是你姑母。” 本以为裴砚沉迷眼前温柔乡,并未考虑长远。 没想到,他说完,裴砚眉宇间全无惊诧。 裴砚放下密信,慢条斯理应:“谁说不能脱罪?若重开海市,袁家便无罪。” 卫九皋气笑了:“是我不正常,还是你不正常?御史都劝不动昏君,你劝更是适得其反,我也不行!” “嗯,劝不动昏君,不如换个明君执掌江山。”裴砚语气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 什么意思?他连裴皇后和沐恩侯府也不顾了? 卫九皋怔愣半晌,缓缓问:“裴硕死得太过突然,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有种强烈的直觉,裴砚想改天换日,跟裴硕的死因有关。 “袁大小姐让你带的东西?”裴砚未应他的话,淡淡扫他一眼,伸手。 对,袁采玥让他带东西给温琴心,还是他主动求着帮忙的。 卫九皋有些恍惚,一时没了心思想旁的,脑中全是袁采玥疏冷无情的模样。 “子墨,他再昏庸无道,也是我皇伯伯。”卫九皋神色凝重,把木匣递给他,“你若谋反,我不会帮你。” 闻言,裴砚牵动唇角,浑然不在意。 他接过木匣,另一手指骨曲起,轻扣刚看完的密信,望着卫九皋,淡淡道:“那就由着这些山匪莽夫举事好了。” 登时,卫九皋骇然,目光惊疑不定。 他的意思是,玄冥司和司礼监不理会那些占山称王的匪寇? 每年冬日,蛮荒北剌必然犯境,若再添内乱…… 卫九皋不敢想下去。 内室中,温琴心捧着一只天青梅花盏,清亮的茶汤上浮动着几瓣佛手黄的桂花。 她凝着茶汤失神,听到脚步声进来,忙将茶盏凑至唇畔,轻抿一口。 却发现茶已凉,芳馥的桂花香变得幽冷清浅。 裴砚握着朱漆嵌螺钿檀木匣,坐到她身侧,隔着细绫袜摸摸她合欢红锦裙下的纤足,触感微凉。 随即,他起身坐到另一侧,将她双足抱入怀中。 温琴心本想等他先开口,见他如此,羞得小腿发软,挣了一下,没挣脱。 蓦地,她忆起昨夜,裴砚攥着她纤细踝骨,将她双腿折起抵在他身前。 心下猛地窜起一丝燥意,耳尖悄然染红,温琴心忙敛眸饮一大口凉透的桂花蜜茶。 凉意将心间旖旎驱散,微凉的蜜茶似更清甜一分。 -- 第70页 温琴心捧着茶盏,凝着裴砚,柔声道:“大人,蓁蓁并非有意擅闯书房,我不知道里面还有旁人。” “无妨,我已叫他下次去外院书房。”裴砚弯唇轻应。 大人果然不会怪她,温琴心窘迫不安的心境放松下来,神情也变得缓和。 双足和半截小腿被他抱在怀中,暖意从他腰腹传入骨肉,暖融融的,很舒服,倒是比暖炉好用。 挣不脱,温琴心索性由着他。 她别开脸,试图找些什么话题转移心神。 望望榻边朱漆嵌螺钿檀木匣,温琴心疑惑问:“这是什么?” “安王世子卫九皋奉命去江南,聘礼我便是托他带去的。”裴砚望一眼木匣,没提卫九皋中意袁采玥之事,“他去过翠微山下别庄,这是你姐姐给你的。” “姐姐给我的?”温琴心美目乌亮,盈盈眸光从裴砚身上移开,捧起木匣,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温琴心愣住,姐姐送她这么多银子是何意? 裴砚望一眼银票,脑中快速估量出银票的价值,面色微微凝滞,袁大小姐是想让他的小娘子拿着银票跑路? “大人,方才书房中的公子便是安王世子吗?”温琴心将木匣抱在怀中,眸光盈盈凝着裴砚,柔声问,“他还说了什么?” “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裴砚摇头。 纤足在他怀中捂热,裴砚俯身,拿起榻边软鞋要替她穿。 温琴心本来还想问问,姐姐在淮兴府过得好不好,料想他也不知,便忍了忍没问。 见他要替她穿鞋,温琴心忙倾身去取他手中软鞋:“我自己来。” 她语气有些急促,透着桂花蜜茶的清甜浅香。 软鞋套在她足尖,他动作有些急,没穿好,随着倾身的动作,不小心将软鞋碰落了地,发出一声轻响。 良久,温琴心唇色润泽潋滟,伏在他肩头微微喘着气。 “蓁蓁晚膳用得不多,再陪我用些可好?”裴砚贴着她泛红的耳尖轻问。 气息拂在她侧脸,透着同她一样的桂花蜜香。 确实有些饿了,温琴心微微颔首,正欲从他怀中起来,倏而呼吸一窒。 他轻捏一下,含笑的语气很没正行:“本就瘦,可别再饿瘦了。” 温琴心羞得无地自容,咬唇推开他,随意趿拉着软鞋躲去落地屏风后。 用罢晚膳,沐洗过后,温琴心对镜梳发,见他从枕边捏起一张纸笺,才想起去书房想告诉他的事。 她抬臂,将柔顺的青丝随意挽成一个纂儿,插上一支桃花簪,朝裴砚走去。 “此方虽不能全然解除大人体内的毒,却能缓解头疾发作的痛楚。”温琴心立在他身前,身姿娉婷,“大人可愿一试?” 语气迟疑,又有些期待,大人愿意信她吗? “大人若不放心,也可交给信得过的太医瞧瞧。”温琴心黛眉微颦,毒是皇帝亲赐,会有太医为大人尽心吗? 曲屏上绘着连绵缥缈的江南山水,裴砚坐在入口处,姿态潇洒不羁。 他微微牵唇,将纸笺收起,展臂来牵她的手。 轻轻一拉,将温琴心捞入怀中:“最亲近的枕边人,我有何不放心?” 嗓音压得低,和着他关上屏扇的轻响,扰得人心尖一颤。 软帐中光线不亮,他沐洗后清浅的香气,熏笼烘被残留的暖香,霸道地往她鼻腔里钻。 温琴心弓起身形,细颈仰起,姣好剪影投在里侧曲屏上,迤逦山水隐隐流动起来。 松松的发纂儿散开在软枕上,桃花簪滚在曲屏飘渺山水下。 她足尖蜷起,艳丽眉眼氲开一场烟雨。 裴璇性子急,不知哪里找的门路,短短数日便寻到好几处可以开武馆的院子。看过后,对其中两处很是满意,有些拿不定主意。 “温姐姐,快陪我去看看!”裴璇递给她一只包袱,接过珍珠奉的热茶,也顾不上烫,急急嘬了两口,又让下,“帮我选选,最好今日便选定,早些拿到地契,我好让人收拾院子。” 温琴心打开包袱,看到之前裴璇说很适合她的那身劲装。 “好,等我片刻,我去更衣。”温琴心起身去里间,把姐姐新送来的朱漆螺钿匣交给珍珠,才绕至屏风后。 皆是三进的院子,前院、内院皆可做练武场,不算大,厢房却布局很好,稍作收拾便能做女师父和弟子们的寝舍。 温琴心一圈转下来,双腿已有些发酸,坐在银杏树下的木墩上歇息,冲裴璇道:“不如就选这处,我姐姐常说贵有贵的好,地段好些,往后璇妹妹想开镖局也不必挪了。” 想想也是,裴璇丢开手中灿金的银杏叶:“好,就定这里,我去同屋主说!” 闻言,温琴心从珍珠手中接过螺钿匣,递给裴璇:“璇妹妹的私房钱且留着做嫁妆吧,这些银子你先拿去用。” 裴璇未及开口,已觉手中螺钿匣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登时倒吸一口气,手臂有些打颤。 虽长在沐恩侯府,她自己却从未碰过这么多银子。 “温姐姐,银子是我哥给的?”裴璇惊诧问,想到自己每年得的他那五十两压岁银子,欲哭无泪。 温琴心愣了愣,随即笑道:“璇妹妹不是说我们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大人插手么?银子是我姐姐给的,你放心用便是。” -- 第71页 大人倒是说过,她需要多少银子,尽管找青锋调取。 不过,她还是花自己的银子更踏实些,银子是姐姐出的,到时分红也给姐姐送去,让姐姐知晓,她也不是只会花银子的。 听她这么说,裴璇更诧异:“温姐姐家中是做什么的?” 随手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给温姐姐,必是富甲一方。 温琴心面色骤然一白,又赶紧稳住心神,推推裴璇,强颜欢笑道:“快去呀,我可是等着分红的。” 玄冥司和司礼监的事都担在他肩上,大人忙起来,时常深夜才安寝,温琴心迷迷糊糊往他怀中钻,很快又睡熟。 待醒来时,身侧总是空的,若非皱乱的心衣下时常留着吻痕,她甚至怀疑裴砚是不是回来过。 裴璇忙着武馆的事,宫里常告假,卫琼仪练武正在兴头上,便缠着裴皇后又给她另请一位女师父。 “那位女师父功夫比我还好,从前行走江湖,还认识几位女侠士。”裴璇一边指点温琴心的动作,一边欢喜道,“待我见见人,若合适,便重金留下她们,教授武艺自不在话下,往后押镖也是经验老道的,不容易吃亏。” “公主还是不愿出宫?”温琴心微微喘气,柔声问。 裴璇摆摆手,拈起一块梅花糕:“她跟自己较劲呢,说是一定要打败我才出宫,随她去吧。” 想想六公主在宫中苦练武艺的情形,温琴心哑然失笑,六公主倒是心性倔强,做什么都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姿态。 再看看自己,实在过于惫懒,她有些不好意思,重新握起树枝练起来。 十五这日,天色尚未暗下来,彤云密布,似要落雪。 屋里地龙烧得正旺,温琴心却裹着狐裘,坐在廊下背风处,亲自守着红泥小药炉。 裴砚步入院门,一眼望见她蜷缩的侧影,窝成一团,耳尖冻得发红,雪狐毛被风吹动,衬得她纯美可爱。 文火慢煎,咕嘟嘟的水声送出清苦药味。 “怎么不叫丫鬟守着?”裴砚立在外侧,宽厚的紫貂氅衣替她挡去寒气。 “我想为大人做点事。”温琴心仰面笑望他。 听到药气顶起陶盖的噗嗤声,忙伸手去碰,未挨到盖子,便被滚热的气流烫得猛然缩回手。 将近一载没亲手做这样的粗活,倒有些手生了。 正要去取身侧沾湿的棉巾,被热气灼到的手已被裴砚捉住。 他细细凝着她的手,见她雪肤烫得微微泛红,当即沉下脸,将她横抱起来,往里屋去。 守在一旁的珍珠,赶忙上前处理炉上陶罐。 天色暗下来,裴砚忍着脑仁中加剧的痛意,细细替温琴心涂抹药膏。 药膏在细腻的肌理上推开,清凉将热意平复,温琴心望着他身后方几上的药碗,柔声道:“下回我不自己煎了,大人先吃药好不好?” 裴砚见她肤色好转,面色才缓和些许,回身取过药碗,将清苦的药汁一饮而尽。 随即,他凝着她,目光灼灼:“我娶你为妻,并非让你为我医治头疾,若下人不尽心,不如换一批。” “是我不要她们动手的!”温琴心急急道,她不明白裴砚为何这般生气。 这些时日,他待她素来温和体贴,温琴心第一次见他生恼,有些怕:“大人也觉得我没用是不是?自诩医者,煎药却还会烫着手,璇妹妹能开武馆,我除了出银子,什么也不会。” 她粉颈微垂,越说越伤心,泪珠莹莹落下来:“我是不是……什么也做不好?” “谁说蓁蓁不好了?”裴砚将她抱坐在腿上,轻吻她微颦的眉心,“裴璇能开武馆,我的蓁蓁自然能开医馆,待蓁蓁替我医好头疾,我们便开一间医馆可好?” 话音刚落,温琴心猛然抬眸,泛着水光的美目凝着近在咫尺的俊颜,一脸惊诧。 她的心愿,还未敢同他提起,只悄然对着院中青檀树说过,他怎会知? 蓦地,她心尖狠狠一颤,对上他漆眸中浅浅笑意,心内悸动疯狂蔓生。 第33章 独享(二合一)是我想要蓁蓁。…… “多谢大人。”温琴心止了泪。 视线渐渐恢复清明,抬眼便见他额角沁着细密的汗,俊朗的侧脸因隐忍而略微紧绷。 温琴心捏起帕子替他拭汗,鼻尖泛起酸意,柔声道:“大人去榻上歇歇吧。” “我没事,吃过药,比往常好多了。”裴砚望着她微微泛红的鼻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 还想骗她,温琴心小脸一凌,美目瞪着他:“大人不说实情,蓁蓁如何替大人医治?” 小娘子比他想象中更聪慧,裴砚索性不再隐忍,他眉心轻拧,敛眸按了按脑仁最痛的位置:“是有些痛,蓁蓁替我捏捏。” 青锋在外面守着,干着急了半晌,听到大人的脚步声往里间去,更不敢草率叩门。 又守了一会子,没听到大人传唤。 他抬头望望天色,蓦地想起大人和少夫人成亲前,少夫人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把头疾发作的大人哄睡了去。 想来少夫人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他望一眼门扇,不再枯守,索性去忙别的事。 软帐中,温琴心双腿伸直,坐在床头,扶着裴砚躺下,将他头枕在她腿上。 发髻被她拆散,裴砚因疼痛而绷紧的神经,似乎松弛些许。 -- 第72页 他闭上眼,温软的指腹按捏着他额头两侧,手法得当,不轻不重,不经意间便将痛意缓和下来。 锦被带着暖香,她身上熟悉的体香更好闻,裴砚所有疲累悉数放下,呼吸变得匀浅。 待他睡熟,温琴心终于松一口气,倾身将他的头托在臂弯,挪出僵麻的双腿,又小心翼翼为他垫上软枕。 大人素来少眠,平日里都是把她折腾得一丝力气也无,他仍精神着,第二天还能早早起身,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温琴心少有如此刻这般,凝着他睡颜的时候。 帐外只远远留着一盏琉璃灯,光线不亮。 他眉骨优越,鼻梁挺直,半明半暗的光影,将他容颜衬得格外俊朗。 视线越过他侧脸,在他睫羽遮出的一小片阴影处落了落,又往上移至他睫羽。 原来,他的睫羽也很长,这般安安静静地睡着,让人很难想象他白日里生人勿近的冷肃。 温琴心鬼使神差抬手,纤柔指腹极轻地触了触他睫羽末端,他眼皮微动,她又赶忙收手。 见他仍睡得沉,温琴心缓缓松一口气。 药效同她预期相差不少,她不太有把握能医好他,若是师父在就好了。 念头一闪,便被她抛开去,师父说过不会入京城。 且姐姐上回来信曾告诉她,师父已离开翠微山,不知去向。 临睡前,温琴心脑中一直思索着如何改善药方,她一定会治好大人的头疾。 天色未亮,裴砚起身穿戴整齐,回眸望一眼软帐中熟睡的佳人,忍不住折回来,俯身亲了亲她透着浅浅绯色的脸颊。 他唇角微弯,重新合拢帐幔,举步离去,出门时,迎上满庭风雪,面上又恢复一贯冷肃。 朝堂中,百官皆立在御殿中,唯有裴砚坐在御阶之下的侧首。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已近年关,立储之事,绝不可再拖延。”一位头发花白的文官躬身上奏。 随即百官纷纷附和。 “二皇子文韬武略,微臣以为二皇子堪当大任。” “李大人此言差矣,废太子已改过自新,前朝亦有废后复立的先例,微臣请旨复立废太子为储君。” 裴砚坐在侧首,漆眸微敛,淡定漠然地转动着指骨上的青玉扳指。 “裴爱卿以为,该立谁为储君?”皇帝对百官的进谏未置可否,却也知立储之事拖不下去。 刘道长的长生不老药即将出炉,这些个老东西却都盼着他早死,好给他们支持的新君腾位置! 废太子和二皇子各有各的拥众,皇帝觉得自己风华鼎盛,并不想选一位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储君。 御殿忽而安静下来,百官纷纷缩起脖颈,望向裴砚。 裴砚抬眸,深邃沉冽的眼神,似目空一切。 “臣以为,复立废太子,也无不可。”裴砚淡淡道。 御座上,皇帝暗自咬牙,立储之事尘埃落定。 想起昨夜情浓之时,答应云妃的话,他坐在御座上,有些不想回紫宸宫。 若云妃早些怀上身孕,为他诞下一位皇子,他便不必为难。 立储的旨意传出去,东宫一片欢天喜地,除了废太子,最高兴的便是大理寺监牢中的温旭。 “我可以出去了是不是?放我出去!”温旭见有人进来,一一放出同他一起关押在此的东宫属臣,激动地抓着铁栅喊道。 “别急,自然是能出去的。”狱卒把所有牢门打开,最后走到温旭面前,嘲讽一笑,“恭喜温郎君,出狱后可以赋闲在家,再不必案牍劳形。” “他们是什么意思?”温旭走出牢门,望着监牢外冒着风雪接他的温舅舅和秦氏。 “旭儿,出来就好,我们回家。”秦氏上前抱住儿子,再也顾不得体面,嚎啕大哭。 温曦扶着摇摇欲坠的嫂子李氏,眼眶微红,和李氏一样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登上另一辆马车,一起回府。 “当初我设计蓁表妹,确有不妥之处,可若没有我,她能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郎君吗?”温旭眼底猩红一片,恨不能即刻冲去侯府,找温琴心理论。 可他到底对裴砚心存忌惮,不敢招惹,转而望向准备躲出去的温曦。 “妹妹不是一贯同蓁表妹交好吗?速让人去侯府递帖子,明日便去替我求求蓁表妹,我不要赋闲,我要官复原职!” 数月的牢狱,并未让温旭修身养性,他变得更加急躁。 同样被废太子连累,入狱蛰伏,如今复立太子,其他属臣都被太子风光迎回重用,凭什么付出最多的他,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哥哥,是你对不起蓁表姐,我不会替你求情。”温曦紧紧攥起指骨,身形微微发颤,忍着心下快要不受控的心软,冷着心肠道,“你若想官复原职,便去求太子殿下吧。” 说完,她不顾身后呼唤,大步跑进风雪。 哥哥也曾是谦谦君子,为何变得这般陌生,连自己承担后果的本事也没有,只会求女子去替他谋划。 温曦仰面,望着夜空中纷纷扬扬的凉雪,心尖也冷得发紧。 可她绝不会犯傻,不会像阿娘和嫂子一样,是非不分地维护哥哥。 入冬的第一场雪,温琴心玩心大盛,和裴璇、琉璃在园中打雪仗、堆雪人,玩了半日。 出了一身汗,温琴心匆匆用罢晚膳,便让珍珠备水沐洗。 -- 第73页 沐洗前还特意灌下一碗热姜汤,本以为能熬住,没想到她癸水将至,身子比平常弱些,洗着洗着便有些头晕无力。 擦干身子,换上寝衣,额间有些烫,身上却冷得紧。 她给自己开了副方子,令珍珠去煎药,自己则抱着汤婆子歪在榻上等,不知不觉睡着了去。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风雪声越发稠密,温琴心听到有人唤她,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看,是裴砚。 她下意识望他怀中贴去,却被他身上寒意冷得一激灵,愣愣望去,才发现他刚从外面回来,鹞冠紫锦袍上还沾着刚融化的雪水。 “蓁蓁吃了药再睡。”裴砚稍稍避开,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锦被卷起她,将她扶起,靠在床头软枕上。 他嗓音沉润,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落在她耳中,不知触动哪根神经,温琴心忽而委屈极了,扁起小嘴,冷眼朦胧。 “难受吗?”裴砚垂首,额头轻抵她眉心,感受到她额间烫意,忍不住拧眉。 未及开口,温琴心却已将药碗接过去,药汁清苦,她几欲作呕,却强忍着喝下去。 裴砚接过药碗,没想到小娘子生病吃药这般乖巧,还以为会像她醉酒那次一样难哄。 将药碗放回小几,裴砚回身,却见温琴心双手探出锦被,将已经变温的汤婆子递过来,蜷长的睫羽挂着泪珠,可怜巴巴道:“不要汤婆子,蓁蓁要大人抱。” 她生病了,病人是可以脆弱撒娇的,左右大人不会恼她。 温琴心顾不得他身上寒意,纤细的手臂也探出锦被,环住他脖颈,侧脸轻靠在他肩头。 锦衣上的凉意传入肌肤,倒让她舒服几分。 “蓁蓁受苦了。”裴砚轻叹,掰开她纤柔的手臂,重新塞回锦被。 他脱去外衣,仅着中衣上榻,将她抱在怀中。 薄唇辗转抵开她唇齿,尝到她口中清苦的药香,缓缓道:“我陪你吃苦。” 良久,见她雪颊漫开霞色,裴砚于枕间低问:“还苦不苦?” “不……不苦了。”温琴心羞赧地将面颊埋入颈间,嗓音柔如云絮,“大人当心过了病气。” “若是可以,我倒希望蓁蓁的病气都给我。”裴砚揉揉她柔软松髻,轻道,“睡吧。” 连着两三日,裴砚一直在内室陪她,直到温琴心风寒痊愈。 听青锋禀事时,裴砚不曾背着她,温琴心知道复立太子之事,也知道温旭已然回到温家。 “大人,那样一个觊觎宫妃,意图谋反之人,为何还能再被立为储君?”温琴心担心太子即位后,梁国只会变得更糟。 可她明白,若非裴砚同意,废太子也不会再翻身。 “蓁蓁别急。”裴砚立在她身后,替她打开胭脂盒。 温琴心拿玉簪轻轻挑起少许,细细点染唇瓣,唇色越发潋滟。 剩下的一点点胭脂抹在掌心,热意将色泽晕开,她灵巧地将粉颊上了浅浅妆容。 大人要她别着急,意思是还有转机?难不成皇帝还会再废一次太子? 朝堂的事,她不太懂,也不好多问。 只是有些发愁,若温曦为温旭的事来求她,她该如何应对。 “过几日,揽月楼便要建成,观星赏雪都是极好,蓁蓁想不想去看看?”裴砚从背后拥住她,闻到她身上浅浅脂粉香,随口问。 揽月楼是皇帝特意为云妃修建的,为修此楼,劳民伤财,害得多少商贾家破人亡。 温琴心微微一怔,轻轻摇头:“大人,蓁蓁不想去。” “好。”裴砚轻啄她唇角,捏捏她纤巧细肩,起身望着镜中妆容精致的美人,“我去趟司礼监。” 去就去,同她说什么,她也没非要他日日陪伴身侧,温琴心有些脸热。 待他走下台阶,步入庭院,温琴心又匆匆起身,双膝跪在美人榻上,顺着窗棂罅隙往外看。 他背影修长挺直,步履潇洒飒沓。 风雪卷动他氅衣,他步幅却无分毫阻滞,仿佛世间一切都游刃有余,没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 月事晚了两日,却还是来了,温琴心窝在内室,懒得动。 地龙烧得旺,她着绫衫罗裙也不会觉得冷,温曦坐在对首,有意无意打听武馆之事,绝口不提温旭。 “武馆中已有两位女师父并十来位弟子,曦妹妹想不想习武?”温琴心猜测着她的用意,试探着问,“若想学,我同璇妹妹说一声,只是不知舅舅、舅母肯不肯答应。” 闻言,温曦红着眼眶,颔首道:“还得请蓁表姐替我瞒着,爹娘必是等着拿我的婚事去换哥哥前程,我不愿意,若他们逼得急了,我有武艺傍身也好躲出去。” 温曦连离家出走也想到了,必是已发现什么端倪。 “先别想那么糟。”温琴心递给她一枚烘热的果子。 她有些不忍心,可若就此放过温旭,往后温旭只会变本加厉,继续利用、压榨身边的女子。 沉吟半晌,温琴心轻叹:“我可以帮曦妹妹瞒着,只是你要答应我,不能随随便便跑出去躲起来。我置一处院子把你藏起一些时日,并不是难事。” “好。”温曦拭了拭眼泪,低头啃果子,“若真走投无路,我一定先来找蓁表姐。” 又说些别的,温曦情绪好了许多,趁着天没黑,便起身告辞。 -- 第74页 约定后,往后每日先来温琴心这里坐坐,再悄悄去武馆。 前脚送走温曦,后脚又迎来裴璇。 铜制的锅子里,银炭将汤汁煮沸,咕嘟嘟冒着热气。 各种食材的香气,被汤底煮开,弥散在膳厅,裴璇深吸一口,自顾自落座:“温姐姐,来你这里用晚膳果然没错!” 珍珠、琉璃忙着添置碗箸、布菜,温琴心吃得额间冒汗,顺势把温曦的事告诉裴璇。 裴璇听着,忍不住蹙眉:“温家也算书香门第,却是靠卖女儿发家的么?先是欺辱温姐姐,幸好遇着我哥,如今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能算计了。” 她向来有几分侠义心肠,能帮上温曦,自然不会拒绝:“温姐姐也不必另置宅院,我在京郊有处别院,若哪天温曦在温家待不下去,直接让她住过去好了。” 用了几口热菜,她又道:“若她愿意,到时跟着师父出去押镖也行,天高海阔,让温家好好着急!” 温曦出去做女镖师? 只想一想,温琴心便能猜到温家的反应,舅舅怕是得气出个好歹来。 用罢晚膳,裴砚没回来,裴璇也不着急走,和温琴心一道,并排歪在美人榻上。 目光扫过温琴心怀中汤婆子,裴璇忍不住问:“温姐姐,我哥该不会真有什么隐疾吧?你们成亲多时,我小侄女儿怎么还没影?” “……”温琴心抱着汤婆子的手微微收紧。 愣神间,她忆起第一次行房前,闻到大人身上的药香。 当时未曾多想,后来想起,把药方拟出来,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大人用的是避子药。 方子有些特殊,有两位极贵重的药材,寻常人听也不会听过,丝毫不会伤身,只不会让她有孕罢了。 三五载内,她都不会有身孕。 “你若再说这些,下回来用膳,我可不开门的!”温琴心将心事按下,冲外间道,“珍珠,准备一只手炉,给大小姐路上用。” “好好好,我不说了!”裴璇只是随口逗逗她,怕她误会,解释道,“温姐姐放心,我只是觉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好玩,并没有催着温姐姐生小娃娃的意思。” 随即,又急急补了一句:“阿娘也不会!” 她这话,温琴心是信的,依孟夫人的性子,绝不会管裴砚的私事。 院外有动静,裴璇心知是裴砚回来了,匆匆起身,捧起手炉便笑盈盈告辞。 走到院中,同裴砚擦肩而过时,裴璇忍不住侧首轻道:“哥,对不住,我方才可能说错话,惹温姐姐伤心了,你快去哄哄!” 她瞧得分明,温琴心确实有些失落,后来同她说笑也是心不在焉。 “你胡说了些什么?”裴砚顿足,面色不虞。 “没!”裴璇举手做投降状,“你不如反省反省自己?” 言毕,怕把裴砚惹怒,捧着手炉,匆匆逃出远门。 心里存着事,想问他,可温琴心又有些怕看到他,趁裴砚进屋前,她避去净房换了月事带。 简单洗漱过后,终究贪恋内室的温暖,慢吞吞回房。 裴砚坐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抬眸望向她,唇角弯起:“裴璇说了什么话,蓁蓁竟这般躲着我?” 疑问在心口盘桓多日,今日被裴璇的问题彻底勾起来,压也压不下去。 温琴心走到他身侧,被他拥入怀中,他动作自如地将掌心贴在她小腹上,涓涓暖流隔着衣料替她消减隐隐痛意。 蓦地,温琴心想起成亲前,在温家的玉簪花旁,大人曾说过,有什么事,她都可以问他。 以大人的性子,要么不说,绝不会欺瞒她。 相处的时日不算短,多亲密的事也做过,她真心想和大人长长久久过下去,不想有什么误会,也不想心里存着疙瘩。 默然一瞬,温琴心侧过身子,环住他脖颈,凝着他漆深的眸子,柔声问:“行房前,大人用过避子药对吗?大人为何不想要孩儿?” 他是不喜欢孩子,还是觉得她不够好,不想她怀上他们的孩子? 温琴心自己并没想要孩儿,仍不由自主被这个疑问困扰。 “原来是为这个。”裴砚迎上她盈盈眸光,轻描淡写道,“我作恶多端,必有恶报,稚子无辜,我只是不想报应落在孩儿身上。” 作恶多端,必有恶报。 落在温琴心心头,一字千钧,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闷闷泛疼。 “大人不是不信鬼神吗?”温琴心倾身,将侧脸倚在他身前,“蓁蓁没做过恶事,往后我积德行善,为大人祈福。” “傻蓁蓁,我哄你的。”裴砚单臂环住她,捏起她纤巧下颌,迫得她扬起雪颈,“蓁蓁这般好,容我独享几年,你若喜欢孩儿,过几年再要可好?” 从前他确实不信鬼神,现下却生出几分敬畏,任何恶报他都无畏无惧,却怕哪怕一分恶果应在她或孩儿身上。 待他登临帝位,俯瞰天下,她便有神凰护佑,他们的孩儿便是龙子龙孙,不惧任何因果报应。 便是为护她周全安宁,他也绝不会让自己行至穷途。銥誮 怎么变成她喜欢孩儿,急着生孩儿了呢? 温琴心急急道:“我没想要!” 说完,羞得双颊泛红。 裴砚低笑,薄唇欺上她唇瓣艳色。 -- 第75页 雪粒子敲得廊柱啪啪直响,风声呜咽穿透庭院,内室却暖融如春。 领口珠扣滚落,发出羞人的轻响,她呼吸不畅,心口起伏不定。 上回还嫌她瘦,私下里却总不规矩。 “是我想要蓁蓁。”他在她耳畔低语。 温琴心只觉热意骤然从毛孔炸开,香汗浸润里衣。 他轻轻捻了捻,她仅剩的神思也被捻散,晕眩着柔柔依在他怀中。 梦里,温琴心仍忘不掉他那句“作恶多端,必有恶报”。 惊醒来,望见枕上近在咫尺的睡颜,她卷睫轻颤,眉心抵在他侧脸,心悸才渐渐平复。 他杀一人,她便救两人,他作一分恶,她便施两分善,够不够抵偿? 第34章 糖衣“有福自当与夫人同享。”…… 外院书房,裴砚将一封封密函投入炭盆。 火舌卷上纸张,腾地一下窜起来,待将纸张烧成焦黑,气势又低下去。 望着时亮时暗的火光,裴砚淡淡开口:“就定在揽月楼建成那日吧,算准时辰。” “是。”青锋应声。 随即,想到裴璇新开的武馆,青锋忍不住提一嘴:“大人,时局正乱,大小姐此时开武馆,并不是好时机,大人不是准备让大小姐碰鼻子吗,怎么突然又让属下派人盯着些?” 裴砚瞥他一眼,正欲开口,视线又越过青锋,往后望去。 “我来替你家大人告诉你。”卫九皋拍了拍肩头落雪,迈入门槛,“因为开武馆的银子是你家少夫人出的。” “九爷怎么知道?”青锋替他挪开书案这边的位置,诧异问。 卫九皋落座,觑他一眼:“随手一查。” 随即,冲青锋摆摆手:“行了,大人让你保武馆,你让人护着就是,忙你的去,我跟你家大人说点事儿。” 青锋退出去,关上书房门,呼啸的寒风声低下去。 “我想通了,你能心狠手辣除掉裴硕,我为了天下万民背弃昏君也是情有可原。”卫九皋冲裴砚摊手,“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 “你确定是为天下万民?”裴砚淡淡反问,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份卷宗,仍到他怀中,“查查这位何敬的具体所在,我要见见他。” “何敬?势力最大,最会收买人心的山匪头子?”卫九皋抱着卷宗,惊诧问,“你这是什么路数?” “事关重大,就不必留到年后了。”裴砚起身,朝门口走两步,又侧身叮嘱,“过两日另立储君,别太意外。” “什么?”才多久不见,卫九皋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裴砚的思维,从卷宗里抽出一张最紧要的收好,他匆匆追上去,“等等,我去拜会一下温家妹妹。” 路上裴砚随口提点几句,并不多言,卫九皋很快弄明白,这回裴砚是想顺着昏君的意,立云妃肚子里那块刚成型的肉为太子。 至于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根本不在其考虑之列。 温琴心正捧着医书看,忽而听到有脚步声去了书房。 大人说过,不会再带外人来内院书房。 正好她想送几样东西去江南,作为给爹娘和姐姐的新年贺仪,去同他说一声,今早让青锋送出去。 她将医书放回枕下,对着菱花镜整理了一下发髻、衣裙,便捧着手炉,沿着抄手游廊往书房去。 尚未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陌生男子的声音。 温琴心赶忙顿住脚步。 正欲转身往回走,却听裴砚出声唤她:“蓁蓁。” 温琴心稳住身形,微微错愕,只一瞬,裴砚已立在门内等她:“过来吧。” 进到书房,陌生男子起身,自来熟地唤她一声“温妹妹”。 仍是上次见过的那位安王世子,对方笑得过于灿烂,甚至带着怪异的讨好,温琴心有些莫名,福身还礼:“世子安好。” “温妹妹不必客气,你虽不认得我,我在淮兴府却时常听你姐姐提起你。”卫九皋说完,又鬼使神差补了一句,“我和你姐姐很熟,温妹妹不必客气,叫我一声大哥就行。” 话音刚落,裴砚瞥他一眼,心下好笑,卫九皋更想让蓁蓁唤一声姐夫吧。 随即一想,若卫九皋真娶到袁大小姐,他岂不是也要唤卫九皋一声姐夫? 思及此,他面色登时阴沉一分。 不知为何,温琴心觉着卫九皋后面这句,语气颇有些虚浮。 不过,他和姐姐相熟,定然知道很多关于姐姐的事。 且他能屡次出入裴砚内院书房,显然是裴砚亲信。 温琴心上前一步,从善如流问:“敢问卫大哥,我姐姐在江南过得好不好?我爹娘呢?” “你爹娘过得很好,夫人生过一次病,寒山特意请了大夫,很快便好起来。你姐姐也很好,那个什么王祺四处找你姐姐的下落,被我打发走了。” 说完,卫九皋不自在地挠挠头,面色发窘。 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说这个?他才不在乎什么王祺、李琪,凡夫俗子,不足为惧! 王祺?温琴心怔愣一瞬,她险些忘记这个人。 “多谢卫大哥!”温琴心福身道谢。 卫九皋会把王祺支走,多半知道姐姐与王家曾有婚约之事。 温琴心走到裴砚身侧,攥着帕子仰面望他:“王公子配不上我姐姐,蓁蓁想请大人帮个忙。” “我会让寒山拦住王祺。”裴砚侧眸,视线落在她攥着帕子的细指上。 -- 第76页 他指骨微动,负于身后,才忍住没去牵她的手。 解除婚约是王家长辈出面,当时王祺尚在京城,待他回到江南,袁家已出事,想必姐姐从头到尾还没见过王祺一面。 若不说清楚,往后王祺纠缠不清,恐会影响姐姐的亲事。 “大人,若他再去找姐姐,不如去问问我姐姐的意思。倘若姐姐肯见他,便容他再见一面,彻底了断也好。”温琴心嗓音软糯,偏让人品出一种说不出的坚韧。 裴砚颔首应下。 若换做是他,只要能再见一面,定会不折手段把人留住。 想着,他扫一眼卫九皋,果然见卫九皋面色发苦,阴沉如墨。 温琴心又问了几句,关于姐姐的事,卫九皋答得心不在焉,她便没再多言。 “大人,我有几样东西想托青锋送去江南,是给爹娘和姐姐的年礼。”温琴心说着,把礼单交给裴砚看,“雪天难行,不知能不能赶得上。” 东西是她几次去裴璇的武馆,路上精挑细选的。 裴砚刚拿到礼单,便被卫九皋一把抢去。 略扫一眼,卫九皋对着一脸惊诧的温琴心展颜笑道:“如此小事就不必麻烦青锋了,温妹妹把东西交给我,大哥亲自帮你送。” 温琴心愕然,她哪好意思让安王世子亲自跑腿?大人同安王世子的关系再好,他堂堂王府世子也不必如此卑微吧?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温琴心下意识望向裴砚。 “他要去南边办事,顺路。”裴砚轻道。 卫九皋要查何敬所在,确实要往南边去,顺路倒是不完全顺路。 既能送出去,也没给人添麻烦,温琴心便放心回去,和珍珠一道收拾箱笼。 裴砚望着卫九皋,唇畔扯起一丝笑:“你要绕道去淮兴府,除夕夜未必能赶回来,不怕王妃教训你?” “怕什么?我再不去,她未来媳妇儿都要被人骗走了!”卫九皋摸摸鼻尖,避开裴砚轻哂的神情,冲他扬扬手中礼单,“走了,册封大典后启程。” 裴砚倒是没刻意吩咐送年礼,寒山自然会按例准备,只是给蓁蓁的年礼,他得亲自把关才好。 年礼准备好,了却一桩心事,温琴心想去寺里祈福。 大雪刚停,屋顶上的厚厚的积雪被日光晒软,清泠雪水顺着檐角琉璃瓦楞,滴落廊外窄窄沟渠,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雀山上的雪化得更慢,裴璇和温曦都去了武馆,温琴心一个人不太放心上山,便由赵嬷嬷陪着,去了城内的般若寺。 赵嬷嬷是裴砚乳母,孀居之人,唯一的儿子跟着青锋在玄冥司当差,她作为忠毅侯府的管事嬷嬷,倒比孟夫人更上心些。 常居京城,她对京城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 般若寺香火繁盛,经她介绍,温琴心才知,前朝曾有一位王爷在此出家修行。 巧的是,正是在府中种下青檀树的那一位,因心爱的王妃病逝,才遁入空门。 温琴心望着宝殿后,青檀树旁的雕像,心有戚戚。 那位王爷待王妃,可谓情深意浓。 大人待她也极好,可若说大人会为她舍弃一切,温琴心想也不敢想。 半晌,她弯唇浅笑,不再钻牛角尖。 也没什么可比较的,越是闲散的王爷越能富贵长久,大人身为外戚权臣,若果真闲散不理事,只会被皇权倾轧得骨头也不剩。 温琴心跪在佛前,虔诚地聆听大师念完一整篇梵经,她亲手插上三注线香,捐了足足三千两香油钱。 甚至背着赵嬷嬷和珍珠,亲手为裴砚供上一盏长明灯。 寺外有一条长长的庙集,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 闻到糖葫芦的甜香,温琴心有些眼馋,她顿住脚步,抿抿唇,冲赵嬷嬷道:“嬷嬷,我想吃糖葫芦。” 她嗓音低柔,有些不好意思。 赵嬷嬷却不在意,笑容慈和:“老身去买,前边人多,珍珠陪少夫人在这里等着。” 言罢,她正要往里走,被珍珠抢了先。 珍珠越过她,回眸道:“嬷嬷陪着少夫人吧,我去买。” 温琴心立在人略少的地方,听赵嬷嬷讲庙集上最受欢迎的吃食。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你们家世子同那位大人走得近,你可得盯仔细些,别叫他被什么小门小户的狐狸精迷了眼,最出挑的贵女都在京城,婚事还是得讲究个门当户对。” 温琴心反应了一瞬,这位小门小户的狐狸精,指的是她?除了替身,她又多了个新名头? 闻言,安王妃顿生不悦:“这些话你敢不敢对着裴大人说去?只要是身家清白行事磊落的女子,分什么高低贵贱?你家大郎君的亲事是你做的主吧,我怎么听说正闹和离呢?” 九皋素来排斥婚事,连相看也不愿意。眼看着连前朝王爷也不如,还没成亲就要遁入空门了。 冷不丁说要去江南追妻,她哪能不高兴?甚至打开私库,从前看都不会让他看一眼的好东西,随他挑选。 方才在寺里解签,替儿子问姻缘,竟是上上签。 安王妃一时忘了形,告诉陪她敬香的贵妇人,九皋心仪之人虽不在京城,但兴许年后就会有喜讯。 没想到,听到对方这么一通指摘。 “王妃娘娘,我不是那个意思。”贵妇人讪笑着赔礼。 -- 第77页 说话间,她们已走得更近。 温琴心往旁边挪挪,便听赵嬷嬷在耳边提点:“少夫人,是安王府的王妃娘娘。” 果然是卫大哥的母亲。 听她方才之意,卫大哥心仪的女子,出身也不高,且安王妃并未因此看轻对方,甚至还替她说话。 温琴心默立一瞬,忽而侧身,冲身侧经过的华服妇人福身:“王妃娘娘安好。” 随即,她站直身形,抬眸间,步摇轻晃,露出一张娇艳含笑的玉颜。 安王妃愣愣,打量她一眼。 宫宴上的一幕实在让人印象深刻,眼前的温琴心似乎又长开不少,比当时更美三分。 她忍不住感叹:“少夫人生得可真好看!” “多谢王妃。”温琴心面上含笑,落落大方道谢。 为她的夸赞,也为她方才无意间的维护。 “少夫人,糖葫芦买来了。”珍珠捏着一袋糖葫芦上前。 刚说完,才发现气氛不太对。 “少夫人喜欢吃糖葫芦?”安王妃笑望着她,一脸慈爱。 年纪轻真是好啊,又好看,又可爱,安王妃凝着她略带羞赧的面容,忽而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温琴心怕自己不稳重的举动,让安王妃在另一位贵妇人面前失了脸面,下意识推给裴砚,“我是买给大人吃的。” “哈哈哈。”安王妃一副看透了的模样,朗声大笑给她台阶下,“不怪他们走得近,我们家九皋也爱吃。” 她们越是熟络融洽,身侧惊诧惶恐的贵妇人,脸色就越是煞白。 甚至,听到安王妃吩咐身后丫鬟:“去给世子爷买几支,要山楂味的。” 瞧瞧,裴砚娶的小娘子多招人疼,她这个当娘的,都替儿子觉得酸。 回到侯府,温琴心捏着油纸袋口,望望里面列放着的四支小份的,口味各异的糖葫芦。 糖衣完整包裹着色泽鲜艳的果子,没化。 书房的灯亮着,温琴心咬着一支橘瓣糖葫芦,走进去,把纸袋递给裴砚。 一串只有两枚橘瓣,她咬破糖衣,清凉酸甜的橘汁浸润唇齿,使她唇色潋滟润泽。 暖黄灯光中,有种如糖似蜜的光泽。 “给我的?”裴砚驻笔,望一眼纸袋中的糖葫芦,浅浅弯唇。 这样的小零嘴,他四岁就不吃了。 “大人,今日买糖葫芦,遇着安王妃娘娘,我……”温琴心嗓音甜软,“我骗她说是买给大人吃的。” 刚从外头进来,面颊被冷风吹得有些红晕,透出几分赧然。 倒是会随机应变,推到他头上。 裴砚含笑睥她,一时竟不知该说她狡猾,还是实诚? 视线重新落回纸袋上,裴砚接过,取出一支山楂糖葫芦,送至唇边,小心咬开糖衣。 山楂的酸意猛然席卷齿关,裴砚眉心微动,狠狠保持住淡然的神情,细嚼慢咽方冲她笑:“蓁蓁没说错,我喜欢的。” “真的?”温琴心墨玉般的眸子,骤然变得晶亮,闪烁着欢喜的神采,她咬下竹签上另一枚橘瓣,嗓音含混道,“如此便不算是骗人了呢。” 骗一位待她和善的长辈,实在很有压力。 忽而,她心间沉郁许久的压力,登时烟消云散。 不是因为信了他的话,而是,大人看出她的负担,愿意忍着酸好声好气哄她。 即便是哄她,也不算她骗人。 “都送给大人吃吧。”温琴心将剩下的两支递给他,冲裴砚眨眨眼,“蓁蓁亲手带回来,大人定要吃完。” 她眼波灵动,笑靥娇俏。 电光石火间,裴砚咂摸出她的小心思。 他接过糖葫芦,长臂稳稳揽住她细腰,陡然将距离压缩到极近。 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浅香,裴砚长指捏起串着艳丽糖衣果子的竹签,横在两人之间。 他缓缓靠近,壁上剪影相依。 挺直的鼻尖抵在她脸侧,裴砚嗓音低低似呓:“有福自当与夫人同享。” 言罢,他薄唇轻启,齿尖咬住一枚糖衣果肉,另一枚丝毫不差地抵在温琴心唇瓣。 第35章 立储蓁蓁心里最重要的人,又是谁?…… 窗外风声呼哨,浓重的寒气拍打着棂格间的窓纸。 温府正院,温舅舅烫着脚,从秦氏手中接过棉巾,宽慰道:“明日复立太子的册封大典,你且安分些。大典之后陛下将率群臣入揽月楼登高望远,我督造揽月楼已久,陛下和娘娘高兴,必然有赏赐,到时我再伺机替温旭求情。” 待他擦完,秦氏招呼丫鬟进来收拾,自己则扶住他往榻上去。 “放心,我心里有数,只是气不过罢了。她温琴心能嫁给裴大人,明明是我和旭儿的功劳,她却半点不念我们的好,甚至连你这个舅舅也不往来。” 秦氏絮絮叨叨说起别家送年礼之事,通常是从腊月初八就开始,却不见忠毅侯府有任何动静。 随即摆摆手:“我也不图她那点东西,不提也罢。” 话头又转到明日大典上,秦氏替他捏着肩膀道:“明日求情,你可想好怎么说了?只盼她明日不要入宫才好,否则陛下看到她,意难平,少不得要坏事。” 夫妻二人商议半宿,才斟酌出合适的措辞。 册立大典,皇帝和云妃娘娘定然都在,温琴心既同裴砚说过不想去揽月楼,索性连大典也不去。 -- 第78页 裴璇和温曦皆已入宫,温琴心找不到人说话,自顾自看了会医书,又伏在书案上琢磨起医馆的事。 大人答应许她开医馆,她总不能完全等大人的毒解了,才开始准备。 正画着图纸,突然听到远远一声霹雳。 温琴心顿住湖笔,推开窗棂,望望天色。 晨起时还晴朗的天穹,此刻已彤云密布,云层黑压压拢住大半个京城。 不多时,庭中下起雪粒子,打在屋顶、廊柱,啪啪作响,院中洒扫的丫鬟匆匆跑到廊下躲避。 温琴心合上窗扇,庆幸自己任性一回,没入宫。 册封大典该是钦天监算好的日子,按理不该出这样的差错,温琴心隐隐有些不安,怕是大典不会顺利。 天色渐暗,无数的雪絮纷扬飘散,无声落在院中枯枝上。 “小姐,大人回来了。”珍珠收起伞,在廊下跺跺脚,还没来得及进门,便急急开口。 这么早,不是该有宫宴么? 温琴心收起画了小半的图纸,起身相询:“大人在何处?” “去了外院书房。”珍珠禀道,随即迟疑开口,“小姐,奴婢刚打听到,宫里出事了。废太子的册封大典刚开始,天降惊雷,正好劈中刚建好的揽月楼。” “太子没立成?”温琴心惊诧问。 废太子为人不行,连运气也不好。 “立了。”珍珠冰凉的双手交叠,紧紧攥着,望向温琴心,迟疑道,“大人亲自上奏,立云妃娘娘腹中孩儿为太子,陛下当场恩准。” 温琴心身形微晃,有些缓不过来神。 即便废太子不成,二皇子的呼声也很高,再不济还有其他几位皇子,怎么会落到云妃尚未出生的孩子头上呢? 而且,是大人亲口请的旨意。 成亲那晚,大人便说过,她不是云妃娘娘的替身。 大人待她的好,她能感受得到。 可是,为什么呢? “前院没烧地龙,替我把大人的紫貂氅衣取来,再备一只手炉。”温琴心稳住心神吩咐。 风雪穿过庭院,卷动她雪白狐裘、艳丽裙摆。 温琴心双手捧着手炉,纤手拢在毛茸茸的暖袖中。 寒风吹动她睫羽,她微微眯起眼眸,皙白的小脸显得纤丽柔弱。 许是裴砚吩咐过,院门守卫并未拦她,甚至不曾进去通禀。 温琴心穿过庭院,行至阶下,尚未看到人,便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惊雷和战报都是你动的手脚吧?”卫九皋声调有些高,盯着裴砚,不可置信道,“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不重要。”裴砚淡淡道。 书房清冷一片,他嗓音更冷。 听到廊外脚步声,料想是温琴心,他面色缓和下来,站起身,准备去开门。 却听卫九皋大声质问:“好,这些都不重要,那我问一件最重要的事。” 裴砚顿住脚步,侧身望他。 “出宫前,我碰巧听到几位老臣私语,怀疑云妃肚子里是你的种。” 卫九皋直视裴砚,言辞从未有过的犀利:“子墨,你掌管司礼监,确实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你来告诉我,你请立他为太子,究竟是顺应帝心,还是那其实是你的骨肉?” 门外脚步声停滞,隔着门扇,裴砚几乎能听到她微乱的呼吸。 “说完了?”裴砚打开书房门扇,望着门外泪眼盈盈的佳人,隔着暖袖,握住她的手,侧眸对卫九皋道,“说完就启程,别吓坏你小嫂子。” 乍然望见门外立着的温琴心,卫九皋威风凛凛的气势登时溃散。 继而,有些神情有些狼狈地上前,讪笑道:“温妹妹别往心里去,都是我胡说的!” 温琴心眼中蓄着一汪泪,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姐妹二人,差别过于大,换做袁采玥,定会当场质问,得理不饶人。 卫九皋头皮一紧,他还是更擅长应付伶牙俐齿的袁采玥。 当下,他冲二人抱拳:“兄弟还有事,先走一步。” 甩给裴砚一个“不耽误你哄媳妇儿”的眼神,便大步流星走出院门。 温琴心愣愣凝着裴砚,眼眶中蓄势已久的泪珠,终于坠下来。 她来外院,本就是想听他说清楚。 可想到方才卫九皋的话,温琴心忽而不想问了,连他亲信之人也质疑他,显然他在宫里是见过云妃娘娘的。 即便云妃娘娘同他并没有逾矩的关系,可她还是会介意。 毕竟在所有人眼中,云妃娘娘的家世才是配得起他的,所以但凡有风吹草动,便会将他二人连在一起。 暗室中,裴硕曾亲口承认染指过云妃。 虽不知全貌,温琴心也能猜到一二,云妃娘娘对裴砚的怨恨,很大一部分来自裴硕吧? 如今,裴硕死了,死在裴砚手中。 云妃娘娘对大人,又会是怎样?若云妃示好,大人会不会不计前嫌帮她? 患得患失,理智全无,温琴心忽而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些陌生。 她猛然转身,落着泪,往院门跑去。 寒风将她狐裘吹得翻飞,艳丽的裙摆擦过石阶边缘,又倏而腾空,似劲风吹起落花。 裴砚稳稳抱起温琴心,替她拢住身上狐裘,俯身轻触她微凉的眉心。 绵绵雪花落在肩头,他抱着她往外走:“跑什么?裴璇不是教过你剑招么?若真不信我,一剑刺过来岂不快意?” -- 第79页 不知为何,温琴心胸腔内的郁气忽而被他戳散了,噗嗤笑出声来。 她一句也没问,他也没解释什么,温琴心却莫名释然,羞然将小脸埋入他衣襟。 离护卫远了,温琴心才从他身前探出小脸,把暖袖中的鎏金手炉递给他,柔柔道:“没有不信,我只是来给大人送手炉。” “哦。”裴砚本想抱她回去,可看她献宝似的模样,忽而觉得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回去,也不错。 他微微俯身,将温琴心放到雪面上,接过她手中鎏金手炉。 手炉温热,轻易将他身上轻寒驱散。 温琴心刚把一只手套入暖袖,另一只手便被他捉入掌心。 轻雪擦过颊边落下,温琴心听到他轻笑问:“真没什么想问我的?蓁蓁太省心,我这个夫君会没有用武之地。” 大人说她省心?温琴心诧然。 他替她安顿家人,因她得罪皇帝,为她争回嫁妆,甚至为她杀死嫡亲的堂兄。 在他眼里,那些都不算费心吗? 蓦地,温琴心胸腔里生出许多暖意,蓬蓬然填满心房,让她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惊雷果真是大人引来的吗?大人如何引的雷?”温琴心步子小,艳丽的裙摆漾过洁白雪面,般般入画。 裴砚调整步幅,也走得极慢。 紫貂氅衣落着薄薄一层雪色,眉梢也沾染零星雪絮,衬得他容色清泠隽逸。 “不是我,是刘道长。”裴砚攥着她纤手,将手炉收入袖袋,侧身替她戴好兜帽。 眸光在她眉眼处落了落,又继续缓步前行:“比起医术,刘道长更擅长制毒,天象历法、机关五行也有涉猎,于他而言,不是难事。” “刘道长?”温琴心对此人印象深刻,她定住脚步,仰面凝着裴砚,美目满是诧异,“大人体内所中之毒,不正是刘道长所制吗?他为何又会帮大人?” 裴砚立在她身侧,垂眸凝着她,望见她被寒风吹红的鼻尖,忍不住抬起指骨轻蹭两下。 “蓁蓁,只要诱惑足够大,便没有永远的敌人。”他淡淡道。 温琴心似懂非懂,不明白裴砚抛出的是怎样的诱饵,比皇帝能给刘道长的诱惑更大。 微微颔首,她并未细问,转而问起另一桩:“大人请立云妃娘娘腹中孩儿为太子,也是因为诱惑够大吗?” 闻言,裴砚朗声一笑,忽而展臂锁住她细腰,俯身狠狠厮磨她丰艳的唇。 他身量高,温琴心不自觉地扬起细颈,承受他令人心慌意乱的霸道。 柔软的雪狐毛兜帽被寒风吹落,无力地垂在她脑后,颈间升腾的热意逸散些许。 雪絮柔柔落在二人发顶、肩头,平添一分温柔凉意,她雪颊却热霞醺然。 落雪簌簌,他终于饶过她。 胸腔内怦然跳动着,温琴心气息不稳。 暖袖不知何时落在雪面上,她纤手攥着他衣襟,眉心轻抵他肩窝,微微喘着气。 “世间唯一能诱惑我的,只有蓁蓁。”温琴心听到头顶一声轻叹,心弦被狠狠拨动,心尖也跟着发颤。 这般直白的情话,若是换了旁人说,温琴心甚至会嫌弃污耳。 裴砚语气淡然说出来,却无端让人信服,仿佛他只是在解释她方才那句疑惑。 饶是如此,她仍忍不住为之悸动。 夜里,风声愈紧,狠狠摇动庭中光秃秃的枝条。 枝上仅剩的叶片亦被狂风剥落,覆着一层薄薄雪色,衬得越发细弱。 风雪中,发出声声呜鸣。 内室暖融如春,鎏金银鸭炉中雅香缓缓弥散。 曲屏上,山峦迤逦,水色朦胧,皱乱的锦被轻轻拢住纤丽雪色。 烟峦雪坳,遍染桃绯。 翌日醒来,大雪已停,檐下挂着晶莹冰凌。 裴璇立在廊下,拿丫鬟们准备好的金弹珠砸冰凌玩。 那些金珠,原是温琴心预备着年下打赏下人的,见她心情不太好,只得由她。 弹珠滚落庭院,被丫鬟们欢欢喜喜捡去分了。 裴璇感受到她们的欢喜,神色总算缓和些。 “究竟什么事,惹得璇妹妹这般不开心,连武馆也不去了?”温琴心拉着她冰凉的手,往内室去。 双双坐在美人榻上,听到院中琉璃招呼众人打雪仗的笑声,裴璇捞过一只绣枕,狠狠捶了两下。 随即,她怀抱绣枕,下巴搁在绣枕上,望着温琴心。 往日清明的眉眼间,萦着无尽的烦恼:“温姐姐,戚绍明日出征北疆,征战北剌。” “戚国公府的戚小将军?”温琴心黛眉微挑,微微倾身,饶有兴致望着裴璇。 昨夜听大人提过,北剌大军犯境,战报正巧在揽月楼被毁的时辰入宫,英武将军戚绍主动请缨迎战。 “对。”裴璇颔首,神情有些不自在,没看温琴心的眼睛,只垂首盯着枕上绣纹瞧,“他算什么小将军,连我都打不过,从小到大被我欺负。若非我生得是女儿身,也轮不到他当这英武将军。” “我怎么听说,这位小将军虽出身高门,战功却是实打实的?”温琴心想起从前听姐姐讲的故事,忍不住问,“小将军真的十五岁便上阵杀敌了?” “对,跟他三叔一起去的北疆,只可惜他三叔旧伤复发,没及时医治,死在北剌铁蹄之下。”裴璇说着,语气有些怅然。 -- 第80页 温琴心恍然大悟:“原来璇妹妹是在担心戚小将军。” 随口一句话,却像一滴水珠落滚油。 裴璇猛地抬眸,朗声否认:“谁担心他了!我才没有!” “嗯?”温琴心原本只当是朋友之间的关心,突然嗅到别的气息。 被她眸光盯得心虚,裴璇别开脸,望向窗棂,有些烦乱道:“温姐姐,我有一位朋友,惯常欺负一位郎君。可那位郎君远行前,忽而跑来找我朋友,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还要我那朋友等他建功立业回来娶她。” 说到此处,裴璇转过脸,凝着温琴心,脸颊有一丝可疑的红:“温姐姐,若是你,你会如何?” 温琴心听懂了。 她双膝曲起,手肘撑在绣缠枝梅花的裙面上,虚虚托腮,略歪着脑袋道:“那位郎君真的打不过你朋友吗?他会不会是故意被欺负的?” 记忆被她的问话撕开,裴璇的心口也像被撬开一条缝,理不清的烦乱变得可以捉摸。 “温姐姐,是我在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了?”裴璇急急道。 温琴心捏着帕子,轻掩朱唇偷笑。 须臾,她望向裴璇:“若那位郎君有任何不测,璇妹妹的朋友会不会伤心?” “温姐姐,他只是远行,不是出征!”裴璇见她几乎要点明,急急补漏洞。 “我也没说是戚小将军呀。”温琴心冲裴璇眨眨眼,“璇妹妹为何这般着急?” 裴璇愣住,面颊腾地一红。 忽而抓起怀中绣枕,紧紧捂住脸,嗓音闷闷:“戚绍真烦人,偏偏出征前跑来胡说八道!” “朋友出征,我觉得送一枚平安符不会错。”温琴心眉眼含笑,望一眼窗棂,慢吞吞道,“不知般若寺关门没有。” 又说了几句别的,温琴心眼看着裴璇如坐针毡,忍不住笑道:“晚些怕又要落雪,璇妹妹要不早些回府,免得母亲担忧。” “温姐姐说得对,我这就回去!”裴璇说完,急急起身,连珍珠递来的手炉也没要。 片刻后,珍珠送完客进来,诧异地问温琴心:“小姐,大小姐何事那般着急,马车也不坐,竟是骑马走的。” 温琴心捧着一盏热茶,朱唇弯起:“为了一位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茶汤是用园中梅花上的雪水煮的,隐隐透着梅香,温琴心浅饮一口,心尖暖融融。 她也有很重要的人,从前是爹娘、姐姐、师父。 如今,又多了一人。 裴砚立在廊下,除去氅衣,正好听到这一句。 珍珠默默退出去,裴砚走进来,攥住她手腕。 就着她的手浅饮一口梅香茶,凝着她眉眼笑问:“蓁蓁心里最重要的人,又是谁?” “自然是爹娘和姐姐。”温琴心将茶盏推给他。 鬓边步摇轻晃,她眉眼含笑,眸光盈盈。 “还有呢?”裴砚将茶盏放到榻几上,语气淡然。 “师父。”温琴心笑意不减,墨玉般的眸子璀璨乌亮。 裴砚凝着她,极有耐心地等着什么。 可她一无所察,裴砚唇边笑意渐渐变得勉强。 “大人。”温琴心轻唤一声,跪在榻上,环住他脖颈,“你也很重要。” 原来大人也会在意她的心意,新的发现,令她弯唇窃喜。 裴砚却很不满意。 很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 那语气,像是在哄等糖吃的孩童,她明知人家要的是哪一颗,偏随手拿无关紧要的东西打发人。 或许,连这句很重要,也是糊弄人的。 若有一日,她的爹娘和姐姐不许她留在他身边,小没良心的会不会听他们的话? 裴砚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高。 第36章 献宝大人,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心口忽而生出一丝愠恼,裴砚微微侧首,抵开她下颌,迫得她扬起细颈。 气息拂在她颈间,微痒,温琴心睫羽轻颤。 忽闻一声轻响,颈间珠扣被他齿关咬落,滚在美人榻上。 温琴心忙推开他,匆匆起身。 纤手攥住微敞的衣领,避开两步,凝着他勾着薄红的眼尾,嗓音低低道:“该摆膳了。” 旋即,她裙摆轻盈,袅袅婷婷快步躲到落地群芳屏后。 屏风外传来一声轻笑,温琴心解珠扣的细指微微一颤,抬手抚了抚自己发烫的面颊。 大人定是会错了意,才突然发狠动粗。 不过……她并不打算解释,由着他误会好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误会,天长日久,他总会明白她的心意。 她时常因他患得患失,大人既讲究礼尚往来,便也让他时时惦着她才好。 想着想着,她笑得眉眼弯弯,另换一身袄裙,听到珍珠张罗摆膳,才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翌日,裴砚刚去司礼监,裴皇后便派了人来接温琴心。 “马车都安排好了,皇后娘娘正等着少夫人呢。”宫嬷含笑施礼。 温琴心同琉璃叮嘱一声,更衣毕,便带珍珠一道入了宫。 成亲的日子不短,可温琴心见到裴皇后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没有裴砚在身边,裴皇后的语气比她来谢恩那次冷。 简单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琴心,身为侯夫人,你该劝着子墨,不能由着他胡来。云妃腹中孩儿,是皇子还是公主也未可知,岂能草率地立为储君!” -- 第81页 原来是为立太子的事,温琴心反而松了口气。 “皇后娘娘恕罪,朝堂的事,臣妇不懂,并不敢在大人面前多言。”温琴心起身,朝着上首凤座跪下。 宫殿阔大,即便摆着炭盆、熏笼,地砖也寒意彻骨。 “不管子墨娶你是为着什么,如今你是他的妻子,自当多关心他。”裴皇后冷眼看着她,不由自主想起花枝招展千娇百媚的柳曼云。 面色又沉一分:“此番立储,又引起诸多非议,陛下恐会对子墨起疑。你好好抓住他的心,别让他再去见云妃,可记住了?” 大人的心并不在云妃身上,皇后娘娘还想让她怎么抓? 若大人真的心系云妃,她更不会抓,只会回江南去。 “多谢娘娘提点,臣妇谨记。”温琴心低眉顺目回应。 裴皇后坐在上首,越看她,越觉得她白生得一副好模样,却过于乖顺木讷,不会是柳曼云的对手,心下更是烦闷。 那个女人,不仅夺去了正宫皇后才该有的荣宠,还想毁掉他们裴家唯一的倚仗。 裴硕对柳曼云做的丑事,她隐隐知道一些,柳曼云刚怀上龙胎,裴硕就被抓住玄冥司处死,哪有这般巧合? 裴皇后闭上眼,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金砖冰凉,短短片刻,温琴心便冷得有些发颤。 “温少夫人犯了何事,皇后要这样罚她?”皇帝迈入殿门。 话是对裴皇后说的,目光却落在殿中跪姿笔直的纤细背影上。 “陛下万安。”裴皇后起身行礼。 温琴心头皮发紧,只觉膝头冷意顺着百骇攀上脊背。 微微挪动膝盖,她向皇帝施礼:“陛下万安。” “平身。”皇帝大步上前,躬身托着她小臂,亲手将她扶起,“少夫人无须多礼。” “谢陛下。”温琴心不着痕迹退后两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龙涎香的味道,和着脂粉味,无端让人烦腻。 膝盖冻得发僵,她身形有些不稳,皇帝看在眼中,喉间轻滚,只觉她娇弱乖顺的模样实在惹人怜。 朝臣们的非议,他心如明镜,至于云妃腹中孩儿究竟是谁的骨肉,他并不在意。 待刘道长的不老药练成,谁做太子都是摆设,这江山长长久久由他掌控。 天下美人,自当由他予取予求。 “皇后宫里过于清冷了些,温少夫人身子弱,不如去朕的暖阁歇歇,等裴爱卿忙完,再一道出宫。”皇帝负手而立,姿态彬彬有礼,心思却昭然若揭。 裴皇后面上一惊:“陛下,她……” 话没说完,便被皇帝一记阴寒的眼锋打断:“皇后也一起吧,朕正好有事同皇后商议。” 有她在,皇帝总不至于对温琴心做什么。 裴皇后心下虽不安,却没再逆皇帝的意。 皇帝瞥一眼温琴心,便朝殿外走,甚至未落座饮一口茶,仿佛他来,只是为了把人带去紫宸宫。 “随本宫来。”裴皇后对温琴心道。 帝后二人皆要她去紫宸宫,温琴心不得不去,她只后悔,入宫前没有即刻派人去禀告裴砚。 坤羽宫离紫宸宫很近,温琴心走得极慢,待回神时,威严壮丽的宫门已在眼前。 温琴心吐着白气,有种想拔腿逃离的冲动。 皇帝只是个空架子,她是权臣的夫人,即便不尊圣意,裴砚也会护着她吧? 就像从前那么多次,他护住她一样。 可她若真拂了皇帝脸面,定会让他们君臣之间关系更紧张。 温琴心有些迟疑。 没听到脚步声,皇帝立在宫门前,回头望她。 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就像暗室中的裴硕一样,温琴心深吸一口气,脚步微动。 未及转身,便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陛下和娘娘召臣的夫人入宫,所为何事啊?” 语气冷冽散漫,又分明透着阴戾。 蓦地,温琴心眸中泛起水光,她愣愣回眸,望见熟悉的鹞冠紫锦袍。 只是,他身侧一步远处还立着一位华服宫妃,腹部隆起些许,仍不掩艳色,是云妃。 “臣妾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姐姐请安。”云妃含笑颔首,因身子重,并未福身。 随即,她冲温琴心笑:“温少夫人,又见面了,上回本宫信口胡诌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云妃娘娘安好。”温琴心不懂她的用意,移开视线,盈盈望着裴砚。 当着众人的面,他毫不避讳地牵起她的手,望向面色沉郁的皇帝:“臣的夫人心性纯善,素来不理俗事,陛下有何事,不如来问臣。” “朕不过是想问问爱卿的头疾。”皇帝悄然攥拳,压下心中不甘,“爱卿来得正好,刘道长已把药送来,爱卿不如进来服下。” 什么药?解药吗?温琴心眉心微动,侧眸去望裴砚。 却见他唇畔牵起一抹似嘲似笑的弧度,语气淡漠道:“陛下圣恩,臣改日再领。” 随即,看也不看众人一眼,牵着温琴心,径直朝甬道中央的马车处走。 穿过轩阔的宫苑,温琴心冷得发抖,紧紧抱住马车中的手炉,听着车辙声穿过宫门,才问裴砚:“大人,刘道长已制出解药吗?” 裴砚将她抱在膝上,阔大的氅衣将她纤袅的身形也包裹住。 “尚未。”裴砚摇头,淡淡道,“仍是毒丸,每年除夕宫宴赐一粒。” -- 第82页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服下毒丸的不是他自己,随即轻笑:“不过半月,他竟等不及了。” “大人!”温琴心簌簌落泪,心口被闷闷的情绪揪扯,痛得发颤,“能不能,不要再吃?” 从前,那些疼痛他熬着熬着也就习惯,即便哪次熬不过去,也不会觉得会有遗憾。 可如今,怀中的小娘子,会为他心疼落泪。 裴砚将她转过来,容她跨坐在他膝头。 他捧起她犹带泪痕的小脸,爱怜轻吻。 窗帷外的风声变得越发清晰,温琴心攥紧他衣襟,听到他在耳边允诺:“好,再不会吃了。” 今时今日,他已不必损伤自身,换取皇帝对裴家的短暂放心。 最好昏君因他夜不安枕,惶惶终日,眼睁睁看着他夺去这天下。 不过,昏君敢对蓁蓁存着那样的心思,若不追究,他便不是裴砚了。 回府后,裴砚悄然吩咐青锋:“明日送他一剂好东西。” 软帐低垂,迤逦的山水曲屏间,传来一声轻呼。 寝裙堆在腰间,温琴心双腿曲起,肌肤胜雪,双膝上却一片乌青。 她泪盈盈望着裴砚:“大人,轻点儿。” 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只是她身子娇贵,没吃过这种苦头。 裴砚攥紧药瓶,手上动作未停,面色却愈发沉郁:“往后不会再让你独自入宫,蓁蓁也不必跪任何人。” 温琴心愣住,一时连疼也顾不上,望向裴砚:“大人如此,只会让皇后娘娘更不喜欢蓁蓁。” “蓁蓁不需要别人喜欢。”裴砚替她涂好伤药,收起药瓶,放在枕边,替她将寝裙拉好,盖上锦被,环住她道,“有我喜欢就够了。” 听到他说出喜欢二字,温琴心胸腔里似化开一块饴糖,甜意悄然抚平所有惊惶,连膝头的伤也不那么痛了。 “大人喜欢蓁蓁吗?”温琴心抿了抿唇,凝着曲屏上拢烟锁雾的山水,柔声问,“有多喜欢?” 小娘子倒是会得寸进尺,裴砚有些不自在,好听的话在脑中闪过,到底不擅此道。 长指勾住她腰间香罗带,他嗓音沉润:“蓁蓁若睡不着,不如做些别的。” “不要。”温琴心红着脸,掰开他不安分的手,“我困了。” 裴砚挥挥手,灭掉灯烛,帐内越发昏暗,只有明月珠发出的莹莹微光。 缩在裴砚怀中,温琴心闭上眼,脑中纷纷乱乱全是白日里的情形,分明倦了,却睡不着。 “大人怎么会知道我入宫了,还及时赶到紫宸宫?”昏暗中,温琴心忽而开口,语气平和,似只是好奇。 攥着锦被的手,却悄然收紧。 明知大人与云妃娘娘不会有什么,可一想到他二人一起出现的画面,她心内仍忍不住泛起酸意。 “司礼监的人还算有些用。”裴砚轻嗅她发丝,随口应,“不过蓁蓁会去紫宸宫,却是云妃告诉我的。” “云妃娘娘?”温琴心很是诧异,云妃娘娘为何会帮她? 蓦地,温琴心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面朝裴砚,嗓音低柔:“大人,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薄唇触了触她眉心,裴砚犹觉不够,沿着她姣好线条往下,俯首香雪间,他轻叹:“倒也不小。” 待她睡熟,枕畔假寐的人睁开眼,隔着寝裙轻柔地抚了抚她涂过药的膝骨,眸光漆沉。 戚绍率兵出征,裴璇去武馆前,总会来温琴心这里坐坐。 温琴心身披滚了雪狐毛的斗篷,踮起足尖折梅枝,却听裴璇心不在焉道:“听说北剌今冬极寒,风雪成灾,牛羊牲畜冻死饿死不少,那些蛮夷发了疯似的闯入北疆抢掠,也不知道戚绍能不能打得过。” 北剌地处苦寒,百姓活不下去,那些铁骑才屡次想要进犯中原吧? 身为梁国人,她还是更可怜北疆百姓,盼着戚小将军快些驱除蛮夷。 “有璇妹妹的护身符,戚小将军一定能够大获全胜,平安归来。”温琴心捧着梅枝,含笑宽慰。 寒风拂动发丝,裴璇又想起大军出京那日。 戚绍说过,若她愿意嫁他,便去给他送行。 原本她并没想好要不要去,后来她不仅去了,还将亲自求来的护身符送给他。 “本姑娘可没答应嫁你!”猎猎风声中,裴璇望着头戴兜鍪的戚绍,“不过是担心你郁郁寡欢,影响征战,这枚护身符暂且放在你这里,务必打败那些蛮夷!” “璇儿担心我?”戚绍笑意恣肆,目光比头顶暖阳还耀眼。 她当时没来由地心慌:“谁许你这么叫我了?区区手下败将,本姑娘才不会担心你!” 说完狠话,她便跑开,甚至没去看一眼戚绍的神情。 此刻想来,裴璇有些后悔,出征时对他说那样的话,会不会意头不好? “璇妹妹?”温琴心扯扯她衣袖,好奇地望着她,“想到戚小将军了?” 被猜中心思,裴璇倏而脸热:“哎呀,温姐姐你太坏了!” 用罢晚膳,裴璇破天荒没去武馆,而是忍着羞,同温琴心说起从前的事。 直到廊下开始掌灯,温琴心含笑问裴璇:“璇妹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我……我不知道。”裴璇摇头,或许并不是从他表明心意开始,只她从前未曾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任何可能。 -- 第83页 “温姐姐是何时开始喜欢我哥的?”裴璇理不清,侧眸反问温琴心。 闻言,温琴心脑中首先忆起的,竟是淮兴府海边那道寂寥的背影。 “璇妹妹留下用膳吧,我去吩咐珍珠摆膳。”温琴心起身,红着面颊,落荒而逃。 徒留裴璇在身后大笑:“温姐姐,才刚说到你,怎么就跑了?方才说我的时候……” 温琴心刚跑出门槛,猝不及防撞上一堵人墙,她惊呼一声,屋里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说什么呢?”裴砚接住她,拥入怀中,弯唇轻问。 又逢月圆,这回配的方子终于见效,裴砚头疾发作时,已不会痛到出冷汗。 可也只是缓解,并不能根治。 裴砚睡熟,脸色仍有些发白。 凝着他的睡颜,温琴心从枕下翻出药方。 若大人不再服用那毒丸,她应当能想出法子,若还是不成,她得找机会求求师父。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朝堂上积压的事务繁多,唯有因揽月楼获罪,被罚俸禁足的温家最清闲,也最冷清。 连温曦也不敢出来找温琴心,武馆也好些日没去了。 裴砚时常忙到夜深,偶尔在内院书房时,温琴心便会搬着东西坐到他对首。 “会不会无趣?要不让裴璇带你出去玩?”裴砚抬眸望她一眼。 温琴心摇摇头,捏起手中写满药材名的纸笺给他看:“不会无趣,我也没闲着,大人答应待我替大人医好头疾,便帮我开医馆的,可别食言。” “唔,不食言。”裴砚轻应,唇畔噙一丝笑,意味深长。 写了一会子,温琴心起身活动,无意中看到书架一处格子上摆着一堆碎纸,奇道:“这些是什么?” 裴砚略扫一眼,轻应:“九皋差人送的密信,玄冥司出了内鬼。” 毁得彻底,无法还原,放在书架上,也是为了提醒他时刻警惕戒备。 “很重要的密信吗?”温琴心抬手,将杂乱的碎纸拢成一堆,零零散散,看起来像是舆图。 “无碍,青锋会再联络九皋。”只是需要多费些时日,裴砚不想再等,却不得不等。 计划被打乱,他面色有些不虞。 听出他语气的不快,温琴心捏起几块碎纸,略略思忖,忽而眉眼舒展,轻问:“我能试试吗?” “蓁蓁会画舆图?”裴砚凝着她,微微惊诧。 下一瞬,温琴心含笑摇头,捧起碎纸,走过来小心翼翼放在书案这头。 本就是无用之物,她有兴趣,裴砚自不会阻拦。 庭中寒风猎猎,小几上茶炉冒着热气,裴砚起身,亲手沏一盏热茶放在她手边。 温琴心忙得聚精会神,毫无所觉,裴砚也不催她。 批阅卷宗的间隙,他抬眸望她一眼,只觉诗文中红袖添香之美,也不及她此刻坐在他对首,粉颈微垂,凝神细思的静美。 终于完成,温琴心才发觉口中干涩,下意识便去取手边茶盏。 指尖尚未触到茶盏,便被人先行取走。 “茶凉了。”裴砚笑望她。 正欲起身替她换上热茶,略垂首,无意中看到案头拼好的无数片碎纸,漆眸微瞠。 温琴心顺着他视线望向舆图,随即抬眸,指着舆图,献宝似地笑望他:“大人,蓁蓁虽不会画舆图,可我玩过七巧图呀,还玩得很好!” 话音刚落,忽而被人扣住细腰,隔着书案,霸道攫取她全部气息。 鬓边步摇轻晃,温琴心双手紧紧压住案上舆图,身形也发颤。 茶香漫卷唇齿,似乎不那么渴了,又似乎更渴。 温琴心说不上来,神思被他扰乱。 唯一深切感受到的是,大人很欢喜。 第37章 美梦带上这个,比什么平安符都好。…… 她能帮到大人,对此,温琴心也很欢喜。 从前在家,爹娘什么也不需要她做,姐姐将铺面打理得极好。 被照顾的感觉很好,可是,她也会希望自己有用。 “别闹。”温琴心身形稍稍后仰,避开他,横他一眼,“若弄乱了,蓁蓁可不再帮大人拼的。” 她美目盈盈,顾盼神飞。 “蓁蓁帮了大忙。”裴砚抬手,漆眸盛着爱怜,轻抚她鬓发,“要我如何谢你?” 温琴心抿唇,笑得眉眼弯弯:“大人先欠着,待我想到再说!” 他收回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块薄如纸的透明琉璃,稳稳压在舆图上。 往旁边挪挪,同他一起看了片刻,温琴心并未看出舆图上绘的是何处。 正思索着,却听他忽而出声唤道:“来人。” 只一瞬,书房中多了位玄冥卫,温琴心甚至没看清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此人应当是隐匿在书房外的,想到方才裴砚对她的所作所为,温琴心有些羞窘。 “我先回房。”说完,看也未看裴砚一眼,便跑出去。 裴砚含笑目送她出门,随即收回视线,面色倏而凝肃,青玉扳指轻轻叩在琉璃上:“速速召回青锋,本座明日动身。” 夜里,风声渐紧,雪也下得密。 雪籽敲在琉璃瓦,廊下帘幕上,发出声声轻响。 屋内地龙烧得旺,锦被皱乱地堆在床尾,上面赫然摊开一卷画册。 温琴心并不觉得冷,身形却发颤。 窗格间的明瓦雾气濛濛,渐渐的,雾气变得浓郁,凝成水珠顺着明瓦滴落,留下一道道水痕。 -- 第84页 纤细的玉臂环在他颈后,指腹无意间触到细密的汗,她纤柔的指微微蜷起。 温琴心听着落雪的声音,山屏上的水雾漫延在她眉眼。 闭上眼,她仿佛看到明月烫破黑夜,流星似霰。 良久,她缩在他怀中,脑中画面挥之不去。 想到方才他握着她腰肢,她发间珠钗斜斜跌在他脸侧的情形,身子仍像是浮在云端。 “大人不许再这般胡来。”温琴心咬唇轻嗔。 “委屈蓁蓁了。”裴砚在她耳边温声哄,“明日便要离京,一时情难自禁,夫人原谅我一回可好?” “大人要出京?”温琴心睁开眼,顾不上羞赧,侧过脸来望他,“要去多久?” 是去舆图上的地方吗? “多则十日,少则七日。”裴砚轻吻她眉心,凝着她眼尾尚未退散的艳红,生出一分不舍,“这些日子我会称病不出门,蓁蓁务必替我遮掩,别让旁人知晓我不在京城。” 啊?可是她不擅长说谎。 温琴心听他说着,心口忽而揪紧:“会有危险吗?” 要不要她也和裴璇一样,去般若寺求一枚平安符? 可他明日便要离京,也来不及。 “会吧。”裴砚弯唇应。 数日不在身边,总得叫小娘子时时惦着他才好。 不过有危险的不是他,而是旁人,若那人不识时务,便趁此机会亲手除掉。 “大人能不能等等我?”温琴心知道,天下有许多人想要他死,可她不想他有事,她软糯的嗓音微微发颤,“明日我早些起身,替大人求一枚平安符。” “傻蓁蓁。”裴砚凝着她娇艳玉颜,心下一软,有种带她一起去的冲动。 可惜天寒地冻,怕她吃不消,遂打消念头。 “我答应你,不会有事。”裴砚说着,指指肩头嫣红的痕迹,轻笑,“带上这个,比什么平安符都好。” 那处痕迹,是她情浓之时留下的。 面颊热意升腾,温琴心羞然转过身去,嘟囔道:“没正行。”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身后之人听见。 裴砚笑得胸腔震颤,温琴心攥着锦被,小脸埋得更低。 醒来时,身侧锦被余温已散,冷清清的。 温琴心起身吩咐几句,自己则取一根红绸,爬上木梯,将红绸系到青檀树上。 枝上积雪簌簌而落,温琴心立在树下,摊开掌心接住少许雪花,心下默默祈祷。 戚小将军出征,裴璇大抵便是她此刻的心境? 却又不一样,天下万民都在祈祷戚小将军凯旋,为裴砚祈祷的,只她一人而已。 淮兴府别庄,卫九皋往贺仪中添了许多珍宝,以温琴心的名义送给袁采玥。 “袁大小姐,小爷大老远把东西送来,你能不能给我个笑模样?”卫九皋抱臂倚门,望着门里的袁采玥。 见到他,竟连一丝欣喜也没有,卫九皋恨得牙痒痒。 “哦,多谢九爷。”袁采玥心内微微震动,面上却平静淡然,甚至称得上冷漠。 谢过之后,她捏着礼单,还没看清上边的字,便听卫九皋问:“一路行来,我鞋都磨破了,你拿什么谢?” 闻言,袁采玥下意识移开视线,落在他脚边。 绣金蟒的乌皮靴裂开一道小口,看起来有些狼狈。 刚才还说是顺路送来,怎么又对她胡搅蛮缠? 他这样的天潢贵胄,身边定然不缺女子,她既无美貌,也不温柔解语,他总来扰她做什么? 袁采玥有些懊恼,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理他。 “若九爷缺银子,民女替九爷买一双新靴好了。”袁采玥说着,转身便要进屋拿银子。 卫九皋咬咬牙,从愠怒中生出巨大的勇气。 忽而伸手攥住她手腕,使力往回一拉。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袁采玥身形失衡,重重撞在他身前。 脑子嗡嗡,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爷大过年的不回府,特意跑来江南,不是为了银子。”卫九皋紧紧攥住她手腕,豁出去道。 袁采玥眼皮一跳,恢复神智,狠狠挣脱他的手。 随即,退开一步,望着眼前灿如骄阳的人:“民女能给的,只有银子。” 回到内室,袁采玥才重新打开礼单,上面确实是蓁蓁的笔迹,可卫九皋送来的许多东西,并不在礼单之列。 那些东西,是蓁蓁送的吗? 袁采玥捏着礼单,走到门口,朝院门处望去,那人却已经走了。 要不要去问问他? 若他说,东西是他想送的,自然当还他,可若他说不是呢? 迟疑片刻,袁采玥又折身回到内室,望着眼前价值连城的珍宝,微微失神。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袁采玥起身点亮灯烛。 丫鬟红绫匆匆进来,将一封信递给袁采玥:“小姐,这是寒山大人交给我的。” 是王祺的信。 “红绫,你说我要不要见他?”袁采玥将信递给红绫看,自顾自斟一盏热茶。 一年未见,又刻意不去想,此刻接到信,她心里竟生不起一丝波澜。 所以,别说王祺,连她自己的情爱,也是说散便散了,连一分耿耿于怀也没留下。 卫九皋的热情,又能消磨几时? “小姐,如若不见,他总四处找您,也不是办法,万一往后小姐嫁给旁的郎君,他还来呢?”红绫小心提议,“要不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 -- 第85页 原以为王公子是个好的,没想到这般拖泥带水,红绫很担心,他会影响自家小姐再次说亲。 “也好。”袁采玥把信笺丢入炭盆,望着骤亮的火光,“去跟寒山大人说一声,就明日吧,在十里亭。” “小姐,那王公子从前送的东西?”红绫迟疑问。 袁采玥诧然:“还没扔吗?” “……”红绫发现自己多虑了,自家小姐没半点不开心,“没,奴婢以为小姐还要,收在库房,给忘了。” “哦,那便收拾出来,明日带上还他。”袁采玥起身,走两步又停下,“若九爷问起……” 卫九皋若知晓,会不会以为她还眷恋王祺? “罢了,他若问起,便告诉他,我去见王祺了。” 怎么想都随他,若他误会也好,往后就不会再来扰乱她心神。 她是袁家长女,情情爱爱的事,她不需要。 外院书房,卫九皋望着寒山:“她真要去见王祺?” “九爷要不要赌一赌,看袁大小姐会不会回心转意?”寒山笑着,递给他一盏茶。 “小爷没你那么无聊!”卫九皋饮一口茶,心下烦躁不安。 袁采玥的心意,他一丝一毫也不想赌! 那个没骨气,只会听从长辈安排的怂包,哪里比他好了? “到底是你们少夫人的姐姐,小爷明日勉为其难,暗中保护她周全,你就不必跟着了。”卫九皋摆摆手,示意寒山下去。 “既如此,属下便替大人谢过九爷。”寒山了然,利落转身。 天寒地冻,十里亭方圆数百米也没个人影。 袁采玥一手握着锦盒,一手提一盏花灯,递给王祺:“东西还你。” “玥儿,退亲之事,我很抱歉,可当时我并不知情。”王祺不接。 反而上前一步,凝着袁采玥的脸,有些激动:“以前凡事皆由爹娘安排,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在临江府做县丞,即便爹娘不同意,我也有能力让你过上踏实日子。” “王祺,袁家败落,王家我高攀不上。”袁采玥自认这个理由颇为体面,对彼此都好。 可王祺仍不领情。 “玥儿,我不在乎!”王祺眼中莫名的兴奋,让袁采玥很是陌生。 一年未见,变化可以这么大吗?眼前的郎君,果真是她从前自己挑选的? “我跟你去淮兴府,经营我们的小家,为你生儿育女。”袁采玥唇角含笑,缓缓道。 王祺欣喜不已:“玥儿,你同意跟我走了?” 下一瞬,袁采玥面上笑意骤然收起,眸光一寒:“王祺,你算盘打得比我还好,做官实在屈才,你该去经商啊!” “你要我没名没分地跟着你。”袁采玥丢开锦盒和花灯。 东西摔落在地,美好的花灯破碎不堪。 “可我连嫁你都不愿意呢。”袁采玥最后扫他一眼,眼神毫无温度。 美梦破灭,王祺微微怔愣。 随即踢开脚边旧物,冷冷一笑:“不想嫁我,那你想嫁谁?那位高高在上的安王世子么?可惜你生得不如你妹妹貌美,她能嫁给裴大人是她的造化,你却未必能有这么大的造化。” “你说什么?”袁采玥睁大眼睛,揪住他衣领,“你说清楚,什么裴大人?我妹妹何时嫁人了?” 怕她对王祺余情未了,说出什么让他伤心的话,卫九皋离得远,并未听见他们说什么。 直到看见袁采玥动手,才慌神,飞身过来,三两句镇住王祺,很快便带着袁采玥消失于林间。 “放开!”袁采玥刚落地,便甩开卫九皋的手,眼睛发红,狠狠瞪着他。 眼前的人,什么都知道,却一直瞒着她,蓁蓁那傻姑娘也什么都不告诉她! 当初裴大人成亲,卫九皋意有所指地告诉她,她却丝毫没有察觉,还问他,是哪家的姑娘如此不幸。 原来,是蓁蓁。 她那样纯善的妹妹,不知何故,嫁了作恶多端的外戚权臣。 “王祺那狗东西说什么了?”卫九皋莫名心慌,“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他上前,想拉住袁采玥,却被她迅速避开。 “卫世子,我妹妹为何会嫁给裴大人?”袁采玥语气淡然,身形却绷紧,像是浑身的刺都竖起来。 卫九皋睁大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半晌,他无力轻叹:“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墨待你妹妹很好。” 林间寂静,皑雪清寒。 缓缓把温家出卖温琴心,温琴心险些被皇帝留在宫中诸事说出来,卫九皋竭力为裴砚说好话。 凝着袁采玥变幻的神情,仍忍不住心慌。 “当初那满院子箱笼,实则是子墨给的聘礼。”卫九皋握住袁采玥的肩膀,温声安抚,“子墨很看重温妹妹,我保证。” 袁采玥垂首,忍得眼眶发红,面上露出冷笑,一个谎话连篇,惯会花言巧语的人,他的保证能信? “九爷。”袁采玥伸手,环住他,脸颊贴在他身前。 素来清傲难以讨好的人,忽而变得触手可及,卫九皋身形僵直,手足无措。 “我好担心妹妹,您带我去看看她好不好?”袁采玥嗓音哽咽,“只一眼,我保证不暴露身份,不让九爷为难。” 不知大人做了什么安排,倒没人来府中寻大人,温琴心捏着信笺,默默算着日子。 -- 第86页 大人离开已有六七日,怎的还不回来? 信笺上短短几行字,她目光描摹无数遍,落在“爱妻蓁蓁”四字上,她眸光格外温柔。 仿佛能听到大人在耳畔唤她,明明只几日未见,却像比她在翠微山待的时间更久。 小心收起信笺,温琴心弯起唇角,她要把医馆的图纸改得更好些,让大人回来刮目相看! 站起身,在博古架上上上下下翻遍了,其他可能的地方也翻遍,却找不到那张绘好的图纸。 “珍珠,你可看见我那张图纸了?”温琴心疑惑问。 “小姐不是自己手在锦盒中的吗?”珍珠上前,打开博古架上的锦盒,却只看见烟紫色丝帕上躺着一枚南珠耳珰。 “咦,小姐的帕子和耳珰不是丢了么?何时找回来的?”珍珠嘀咕着,把东西取出来,分类放入妆奁。 忆起旧事,温琴心面颊微烫,心思有些乱,不再执着于图纸。 总还在屋子里,待下回有心思画,再找吧。 第38章 回来叫我裴子墨,说你也想我! 霓云宫中,宫婢燕脂拿美人拳替云妃捶腿,忍不住问:“娘娘,昨夜陛下为何发那么大的火?” 此时想起,燕脂仍觉怪异,娘娘服侍陛下,素来有手段。 是以陛下每月有小一半的时间,会宿在霓云宫。 离开时总是精神奕奕,从未像昨日,半夜发火离开。 “他呀。”云妃弯唇,艳丽的眉眼盛满愉悦,“不是朝本宫发火。” “娘娘为何不劝着些?圣宠在娘娘这里,太子殿下的地位才稳固。”燕脂停下动作,侧眸劝道。 云妃瞥她一眼,目光又移开,落在香几上香雾袅袅的博山炉。 “放心,是好事。”云妃摩挲着百宝护甲上镶嵌的小小青玉,“再说了,太子的地位稳不稳固,不是靠圣宠,而是看裴大人把宝压在谁身上。” “娘娘!裴大人请旨立您腹中小皇子为太子,定是别有用心,您千万不要被他蒙蔽!”主子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若耽于情爱,岂不可惜? 外边传得沸沸扬扬,连老爷也来问过,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裴大人的,皇帝心中哪会没有一点疑心? 若娘娘再惦着裴大人,被皇帝发现,皇帝动不了裴大人,却能要娘娘性命。 云妃笑容减淡,凝着护甲上小小一粒和田青玉:“本宫知道他别有用心,太子年纪小,老东西死了,他就可以光明正大把持朝政。” “可那又如何?若不是他,皇儿也当不了太子,就让他替皇儿守住江山,待皇儿亲政,本宫自有法子把失去的权力再讨回来。” 说着,她已忍不住盼着皇帝早些驾崩,总归是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了。 淮兴府,袁采玥收拾好包裹,向爹娘辞行。 “爹爹,阿娘,我扮成世子的丫鬟入京,偷偷看看蓁蓁就回来。她在舅舅家一年没见着我们,不知自己会如何胡思乱想呢,我去看看,也能让她安心待着。” 温倩望着女儿,心疼又不舍:“话虽如此,也不必这般着急,何不等过了年再去?” “阿娘,世子爷有要事回京,哪能让他等着女儿?年后我一人上京找蓁蓁,您就能放心了?”袁采玥笑盈盈挽住温倩的胳膊,姿态亲昵。 想想也是,跟着卫世子,至少有护卫,不必担心安危。 “那你回来时雇几个人,平平安安最重要。”温倩望一眼身侧同样满眼忧色的袁鎏,忍着泪替女儿理理发丝,“去吧。” 袁采玥笑盈盈道别,转身间,弯起的唇角落下来。 蓁蓁已成亲之事,她没敢告诉爹娘,怕他们受不住。 究竟过得好不好,她总要亲自看看才放心。 袁采玥会骑马,裹着氅衣,戴上风帽,便不顾风雪,一路疾驰。 只一日,便到下一座府城。 天色已黑,袁采玥翻身下马,把马缰交给迎客的伙计,抬脚就往里走。 “两间上房。”袁采玥掏出银子,放在柜台。 卫九皋带她入京,她付银子算是两不相欠,那些护卫她是不管的。 拿到厢房钥匙,袁采玥丢一串给卫九皋,随即不再理他,跟着伙计往楼上去。 “诶,你怎么一出来就翻脸不认人?该不会是利用我吧?”卫九皋有些气闷。 那日投怀送抱的是她,今日冷漠无情的也是她,短暂的柔弱简直是昙花一现。 “不明显吗?”袁采玥打开门扇,挡住门,淡淡望着他,“九爷若不想带民女同行,民女自己去京城也可以。” “谁不想带你了?”卫九皋觉得自己定是前二十年过得太过顺遂,才会喜欢上这样难伺候的小姑奶奶。 可他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哄:“你让我进去坐坐,把话说清楚行不行?”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袁采玥淡淡道。 随即,不待他反应,便哐当一声关上门扇。 “小爷待你多好,你怎么只听得进王家那狗东西说的话。”卫九皋立在门扇外愤愤不平。 隔着门扇,能看到门里的虚影,可她默然立着,并无回应一句。 忽而,卫九皋有些灰心,转身去了另一间厢房。 为了不被卫九皋打扰,袁采玥特意选的离得较远的两间上房。 片刻后,有人望望袁采玥门楣上的房号,若有所思进了隔壁厢房。 -- 第87页 “齐云,你说那位姑娘像丫鬟吗?”何敬接过齐云递来的茶盏,浅饮一口,唇畔含笑。 紫衣劲装的齐云摇头:“属下也觉得不像。” 何敬摩挲着盏壁,眉眼温和:“你有没有留意那姑娘腰间香囊下的络子?” “公子好端端的,怎么去看人家姑娘的腰?”齐云只会拿剑杀人,不会打络子,“公子该不会是看上那位姑娘了吧?” “不过,公子也该有位压寨夫人了,属下去把人请过来。”齐云说着,便握起桌上横着的宝剑,往外走。 “去吧,别伤着人。”何敬身子后倾,靠在椅背上。 裴砚令他损兵折将,何敬迫于威势,不得不放下心中霸业,为他所用。 可他心里并不踏实,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待裴砚拿下江山那日,若要反水,他也无可奈何,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裴砚腰间玉佩下的络子,手法别致,当是内宅女眷所制,他能带在身上,想必对那位女眷极为看重。 忠毅侯府只有一位女眷,且裴砚为她连皇帝也敢忤逆。 听说那位温少夫人还有位姐姐,人在淮兴府,他此行就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竟提前遇上了。 他虽不认识袁大小姐,却见过卫九皋的画像。 齐云将剑柄抵在袁采玥背后,袁采玥不得不依言,叩开隔壁房门。 门扇合上,齐云守在门外,袁采玥望着临窗而立,气质清儒的男子,微微拧眉:“敢问公子要小女子前来,所为何事?” “袁大小姐。”何敬侧眸望她,温润含笑,不像山匪,倒像一位饱读诗书之人,“鄙人何敬,想请袁大小姐帮个忙。” “你认识我?”袁采玥惊诧不已。 何敬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一年前便占山为王,一呼百应,官府根本找不到他所在。 “今日认识也不晚。”何敬含笑,负手走过来,微微躬身,亲手替她斟一盏茶,“不过,我认识玄冥卫指挥使裴大人,他刚伤了我不少兄弟,实乃人中之龙。” “朝廷鹰犬罢了!”袁采玥听不得这个名号。 何敬不确定袁采玥对裴砚的态度,此番试探,心中便有了计较。 “据我所知,令妹已嫁裴大人为妻,袁大小姐既不喜玄冥卫,为何会与卫世子同行?”何敬慢条斯理问。 袁采玥默默望着他,心中思量着他的话,反贼同玄冥卫总不会是一路人。 落到反贼手里,她越讨厌玄冥卫,于对方来说,她越有价值,越安全。 更何况,她本就厌恶玄冥卫。 “妹妹嫁给裴大人,我也是近日才知晓,甚至未敢告知爹娘,他们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想到温琴心的处境,袁采玥心口忽而揪紧,“何公子同玄冥司有仇吧?您能不能帮我救救妹妹?” 卫九皋发现异常时,人已消失无踪,他双目发红,盯着窗外漆深夜色:“你们回京禀报裴大人,小爷去会会这位贼头子。” 以子墨的雷厉风行,应当已与何敬结盟,否则对方也不会突然离开据守的州府,来到此地。 可他为何会带袁采玥走? 亲自勘察的现场,卫九皋确定,袁采玥甚至没有挣扎过,她是自愿同何敬走的。 下了一夜的雪,忠毅侯府挂上彩灯、红绸,妆点在皑雪琼枝间,格外喜庆。 温琴心坐在美人榻上,听着院中丫鬟们忙碌的脚步声,却有些提不起精神。 今夜便是除夕,大人要入宫赴宴,此刻却还未回来。 若宫里派人来请,她该如何遮掩? 她攥着医书,斜倚绣枕,昏昏欲睡。 忽而听到有人大步走进庭院的脚步声,步履极快,伴随着下人们问安的声音,门扇已被推开。 温琴心猛然惊醒,抬眸望去。 只见阔别数日的身影,携一身风雪清寒,大步朝她走来。 “大人回来了。”温琴心含笑起身,抬手欲替他解下氅衣。 纤手刚触上冰凉的衣料,便被他薄唇狠狠堵住唇瓣,娴熟地抵开她齿关。 腰间的手箍得太紧,紧到仿佛要把她揉进胸腔里。 气息微乱,心口起伏不定,温琴心喘着气,听到他贴着她发烫的耳尖,轻道:“蓁蓁,我很想你。” 随即,他捧起她娇艳的小脸,专注地凝着她:“蓁蓁,叫我裴子墨,说你也想我!” 大人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他从前不会这般直白地表达心意。 心尖蓦地一颤,这是她的夫君,是她想要长相厮守之人,她不必只是敬他,也可以爱他。 “裴子墨。”她嗓音软糯,带着悸动的颤音。 他的名讳缱绻在舌尖,内室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旖旎流转。 “你怎么才回来。”温琴心噙着泪,环住他窄劲的腰,低低嗔道。 并没有太多时间温存,双双进浴汤沐洗,出来已是两个时辰后,温琴心有些脱力。 由珍珠、琉璃服侍着更衣,穿戴繁复华美,被裴砚抱上马车,就着他的手饮下整整一盏茶,干渴才缓解些许。 离皇宫的距离不算长,她却累极,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不知马车在宫中停了多久,温琴心整理好钗裙,从车厢内下来,宫宴已准备妥当,很快便开始。 上次宫宴,她敬陪末座,这回同裴砚一道,坐在左侧上首。 -- 第88页 多少贵妇千金前来寒暄问安,温琴心含笑应对,既忐忑,又有些时移世易的喟叹。 侧眸望向裴砚,他仍是一副淡漠冷冽的样子,可她此刻安宁,全赖他护佑。 宫宴未散,裴砚便带她出来。 尚未登上马车,便见一位内侍挑灯引着皇帝过来。 皇帝手中捧一巴掌大的锦盒,打开来,露出里面一粒丸药,朝向裴砚:“裴爱卿身子不好,这是刘道长新制的仙药,赐给爱卿。” “陛下美意,微臣心领。” 周遭灯火阑珊,裴砚接过锦盒,神情晦暗不明。 温琴心面色发白,轻轻扯了扯他衣袖。 却见裴砚长指捏起丸药,顷刻间,碾成粉末,任寒风吹散。 他盯着面色沉郁的皇帝,眸色漆沉:“只不过,这个味道,臣不喜欢。” 马车出了宫门,温琴心环着裴砚,借着明月珠的辉光,仰面望他:“大人,陛下会不会对大人不利?” 比如,派禁军围剿忠毅侯府? “他不敢。”裴砚含笑应。 继而抬手捻开她衣领处秀巧的珠扣,又顺势移至离心口更近的一粒。 “裴子墨!”温琴心柳眉一竖,含羞瞪他。 她腿还发软,他怎能如此荒唐无度? “还是这个法子好,下回若再叫错,可不是蓁蓁说停就能停的。”裴砚微微侧首,慢条斯理替她将珠扣扣好。 为她扣珠扣时的模样,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端方,他指背无意间蹭到她颈侧细腻雪肤。 他目不斜视,再规矩不过,可指背上那微微凉意,却莫名扰得她心尖一阵战栗。 长指拨动她颈侧耳珰,裴砚漆眸漾开浅笑:“给蓁蓁准备的年礼应当做好了,我们去看看。” 第39章 年礼裴子墨,你陪我守岁好不好? “什么样的年礼?”温琴心期待地望着他。 她也为他准备了年礼。 香囊正挂在他腰间,那些他不在时写的信,却被她藏起来,没好意思送。 本以为大人回来匆忙,忘记给她准备,没想到,大人早早带她出宫,正是为了年礼。 裴砚拥住她,浅浅弯唇,不告诉她,却说起旁的事:“院中青檀树上的红绸多了不少,蓁蓁可是在府中日日替我祈福?” “你是我夫君,我自然盼着你好好的。”温琴心笑靥温柔。 日思夜想,惦记他的安危,此刻淡然地把那些期盼说出口,叫他知晓,她在乎他,似乎并没有那么难。 言毕,想起裴璇笑话她的情形,温琴心面颊微红:“璇妹妹还笑话我,说我硬生生把青檀树变成了许愿树。” 一抬眸,望见他含笑的眉眼,温琴心羞恼不已,忍不住大着胆子去捏他侧脸:“旁人笑我也就罢了,不许你笑!” “哈哈。”裴砚笑得更大声。 青锋在外边驾车,听到笑声,也为大人高兴。 他望望袖口,又收回目光,继续驾车。 九爷让人送来的密信,还是明日一早再交给大人的好。 天大的事,也等他们家大人和少夫人,踏踏实实过个团圆夜再说。 南边一处不起眼的山坳,数十户农家小院,高高低低错落其间。 茅草搭成的屋顶上,覆着厚厚皑雪,暖黄灯光从窗格间透出来,院外山野间,遍是孩童们的欢笑声。 卫九皋端坐着,望望何敬身后立着的身影,心下稍稍松一口气,握着茶碗的指骨却微微发白。 不知谁家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消散,卫九皋才开口:“何公子,袁大小姐是小爷请的贵客,小爷必须平平安安把她带去京城。” 何敬含笑,亲手替卫九皋续茶,姿态温润谦逊。 “九爷多虑了,此地除了九爷和裴大人,旁人并不知晓,袁姑娘在此很安全。”何敬含笑应着。 随即,侧身问袁采玥:“袁姑娘可愿随九爷回京城?” 卫九皋脊背绷直,望向袁采玥。 却发现她正失神,不知在想什么,似是未听到他和何敬的话,未有任何回应。 “袁姑娘?”何敬出声唤,语气温润,极有耐心。 “什么?”袁采玥骤然回神,有些茫然。 何敬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唇畔笑意不减,涵养好得出奇。 “何公子,我能不能单独同九爷说几句话?”袁采玥双手交叠,有些恍惚。 闻言,卫九皋眼中倒露出几分喜色,袁采玥肯见他,还肯单独同他说话,比他来时想象的情形已好许多。 外面寒风猎猎,院中枯枝被吹得歪斜。 火盆中烧着一堆干柴,火光映着桌上菜肴,样子朴素的农家小菜,香气扑鼻。 何敬从院中收回视线,夹起一箸,有些冷了。 “齐云,酒可温好了?”何敬放下筷箸,望向火盆旁的身影。 走出院门,寒风迎面吹来,冷彻骨髓。 袁采玥双臂环抱,身形不由自主瑟缩一下,方才魂不守舍,忘记穿上氅衣。 忽而,一件带着体温的氅衣落在她肩头,将她拢住。 袁采玥愣了愣,侧眸望向身侧之人。 卫九皋怕她又要冷嘲热讽嫌弃他,赶忙收回手臂,微扬起头,故作深沉地望向远处星子稀疏的天穹。 “你为什么会来?”袁采玥嗓音微涩,艰难问出这一句。 -- 第89页 疑问在她心间盘桓许久,世间所有的好与不好,都是有理由的。 她想保护蓁蓁,因为蓁蓁是她唯一的妹妹,何敬对她以礼相待,因为蓁蓁嫁的是裴大人。 可卫九皋为何要来寻她,还单枪匹马来。 何敬对卫九皋的态度,让她有些猜不透,可他是裴大人亲信,不怕有危险吗? “袁大小姐,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被人毫无保留地喜欢过?”卫九皋顿住脚步,立在溪边树下,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枚薄片状的石头,挥手在水面上打出圈圈涟漪。 随即,他盯着失神的袁采玥:“我来,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担心你。” 他身形挺拔如松,收起玩世不恭:“为何不告而别?” 袁采玥怔住,没立即应他的话。 有这样毫无保留的喜欢吗? 幼时,蓁蓁身子弱,嘴巴甜,爹娘便偏爱蓁蓁多些。 后来,她将铺面打理得极好,心思全放在生意上,替爹娘分忧,照顾蓁蓁,爹娘便也高看她几分。 毫无保留的喜欢,或许会有,可是会落在她身上吗?袁采玥从来不敢这般想。 肩上氅衣有种名贵香料的香气,民间即使买得起,也不敢用,那是贡品。 可如今,这香气拢在她身上。 “九爷,何公子与裴大人,不是敌人,对吗?”袁采玥攥住氅衣,拢得更紧些,挡去周遭来的寒意,仰面望着他。 天边无月,溪水潺潺流动,一点一点冲刷岸边凝结的碎冰,将冰面冲得越发窄薄。 卫九皋颔首:“你跟何敬走,该不会是想让他帮你把妹妹抢回来?” 黑暗中,袁采玥面色微僵。 虽辨不清她神色,卫九皋却像是能从细微的动作中,读懂她的心思。 他轻笑,踢了踢脚边石子:“若早些,也不是没可能,可你晚了一步,裴子墨刚同何敬结盟,何敬已然清楚,他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 寒风从身后吹来,将她微乱的发丝吹向卫九皋,袁采玥赶忙抬手将发丝拢至耳后。 “袁大小姐不妨想一想,何敬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袁采玥不知道。 可她终于明白,方才恍惚间的感动,实在没必要。 卫九皋多狡猾的人,他会来,只因他知道不会有性命之忧。 心中两股力互相拉扯,她哪个也不愿深想,侧眸望向乌沉沉的溪水:“九爷,我只是想保护蓁蓁,不想她被人蒙骗,也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 “蓁蓁生得好,性子柔顺,闺中之时,我便同阿娘商量,她嫁给诗书礼仪之家的嫡幼子最好,我也嫁到她附近,好照顾她周全。” “九爷说裴大人待蓁蓁极好,可公侯之家人事纷杂,蓁蓁心性单纯,被人骗了也不会察觉,被人伤了也不会开口,她如何能过得好?” “何况,裴大人……”作恶多端,早晚会被皇帝处置。 袁采玥觉得,还是帮蓁蓁及早抽身,方为上策。 可她话没说完,猝然被卫九皋打断:“袁大小姐,她是你的妹妹,你也只长她两岁,为何你认为你的选择一定对,她就一定什么都应付不来呢?” “过得好不好,愿意留下还是离开,你总要听她亲口说,而不是一世替她做决定。”卫九皋上前一步,离她更近。 话锋一转,唇角弯起:“不过,你说的有一点,小爷倒是很认同。” “什么?”袁采玥被他一席话说得有些懵,正深深反省,却又听到这么一句。 卫九皋笑意更盛:“嫁得近,方便照应。那你嫁我呀,安王府离忠毅侯府只一盏茶的脚程。” 除夕夜,京城不设宵禁,处处灯火璀璨。 马车停在巷子里,温琴心扶着裴砚的手下来,好奇地四下望望。 虽出过几次门,可她不太记路,看不出是在何处。 青锋打开临街一侧门面的后门,朝裴砚拱手:“大人,已准备妥当,可要掌灯?” “嗯。”裴砚轻应一声,牵起温琴心的手,往窄门里走。 一声哨响,屋内灯烛次第点亮。 温琴心只来得及看到几位玄冥卫的背影,目光便被眼前的一切攫住。 每一处陈设,都如她心中设想一般。 蓦地,温琴心忆起前几日遍寻不着的图纸,她嗓音微颤:“裴子墨,那张图纸,是你拿的?” “喜不喜欢?”裴砚立在她身后,轻轻拥住她。 摇曳的灯火中,剪影交叠,落在一整壁的药屉上。 “喜欢。”温琴心微微颔首,鬓边步摇轻晃,珠辉衬得她眸中水光盈盈。 这些东西,不是一两日便能做成的,定是他离京前便已吩咐下去,她当时竟全未察觉。 温琴心抬手,细指轻轻抚过诊案,指尖停在药屉上。 良久,她转过身,笑靥娇美:“裴子墨,你陪我守岁好不好?” “荣幸之至。”裴砚含笑上前,将她纤手攥在掌心,朝临街一侧的窗外望望,“要不要去看烟火,放孔明灯?” 温琴心摇摇头,抽回手,躬身捏起案头悬着的湖笔,递给他,俏皮地眨眨眼:“替我写几个字。” 实际上,并不是几个字。 除了门口的招牌,还有药屉上数不清的药材名。 宁寿阁三个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 第90页 温琴心凝着宣纸上的字迹,笑得眉眼弯弯,诚心诚意赞道:“大人的字写得真好!” 把他的字做成招牌,挂在医馆前,每救一人,善果便有他一份。 “应有不少朝臣识得我字迹,蓁蓁确定要我写?”裴砚侧眸望她,“我倒是不怕他们闻风而来。” 啊?此事她倒是没想过。 万一真被朝臣认出来,她的医馆如何能物尽其用,替寻常百姓诊病? 这么好的字不能用,温琴心面上欢喜登时淡下来。 她自己字迹娟秀,不适合做招牌,若要请旁人写,她也不情愿。 思量间,裴砚已将写好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意丢入渣斗。 重新铺好新纸,将沾好墨汁的笔塞入她手中。 继而,握住她的手,像是教孩童习字的姿势。 “一起写,便没人能认出来。”裴砚嗓音沉润,落在她耳侧。 外面街市上热闹喧嚷,时不时传来烟火声,轰然炸开在天际,瞬间照亮窗棂,又很快暗下去。 医馆内,温琴心手持湖笔,端坐着。 裴砚坐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将她圈在怀中,写下一张又一张小字。 小字上摊开在案上,地砖上,红艳艳的纸,映得她雪颊也微红。 字迹不全然像他,也不全像她,一刚一柔,迥异的风骨纠缠在一处,竟形成一种说不出的笔风。 室内寂静安谧,温琴心鼻尖满是墨香,还有他身上熟悉的浅香。 琴瑟和谐,岁月静好,一切美好的词汇往她脑海里钻。 胸腔里似落了一块红炭,将她所有羞赧守礼燃尽,只余一片热烈赤诚。 大人不是她闺中设想的郎君,可他给她的,是她从前想也想不到的好。 字迹晾干,温琴心拿起纸笺,递给裴砚,再由他一张张贴到药屉上。 贴好纸笺,从后门出来,外面已然安静。 许是在马车上补过眠,今夜她精神格外好。 “裴子墨,我想看烟火。”温琴心从他怀中探出头,翦瞳乌亮。 “好。”裴砚早已备好,只吩咐一句,青锋便去准备。 忠毅侯府最高处的屋顶上,温琴心坐在裴砚身侧,紧紧攥着他衣袖,不敢往下看。 她喜欢赏月,今夜无月,星子也稀疏,她却觉得万事顺心,哪里都好。 烟火绽开在天穹,在天地间漫开新一重喧闹,璀璨美好。 又一束烟火冲上最高处,尚未绽放,温琴心倏而别开脸,望向身侧陪她守岁之人。 火花绽开的瞬间,无数的璀亮倒映在他眼眸,漆亮的眸子似汇聚着,世间所有最动人心魄的光彩。 忽而,温琴心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柔柔环住他脖颈,将他拉低些许。 裴砚收回视线,看向她。 “裴子墨。”温琴心轻唤他一声,眸光因兴奋而格外潋滟,心口怦怦直跳,“我很欢喜。” 倏而,她扬起细颈,迎上他目光,轻轻一吻,印在他薄软微凉的唇。 第40章 选择一世都只欺负你。 裴砚醒来时,温琴心仍睡着。 视线不经意掠过她丰艳的唇,裴砚微微俯身轻触。 惊扰到熟睡佳人,她黛眉微颦,翻转身形朝向里侧继续睡,眼皮微动,很快又睡熟,只丰艳的唇瓣微微嘟起,似有不悦。 裴砚失笑,忆及烟火下那一吻,不由抿唇。 穿戴整齐,步入书房,他唇角仍弯起一丝愉悦的弧度。 “大人,新年吉祥。”青锋进来,比平日少一分持重,嬉皮笑脸冲裴砚行礼,后边还跟着些府中管事。 裴砚瞥他一眼,将赏银递给他,由青锋分发下去。 待众人散去,青锋掂掂手中赏银,塞入袖袋,笑道:“大人给的赏银比往年翻两倍,属下是不是该去谢谢少夫人?” “说正事。”裴砚面色淡下来。 青锋不敢再没大没小,赶忙收起不稳重,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裴砚,正色道:“九爷密函。” 裴砚拆开信封,展信一看,面色倏而沉凝。 见状,青锋又庆幸又后怕,幸而昨夜没把信交给大人,让大人和少夫人安安宁宁过了个团年夜。 可九爷信中究竟说的是何事?他有没有耽误? 思量间,裴砚已将密函撕碎,丢入渣斗,身形往后倾侧,虚虚靠在椅背上,神色喜怒难辨。 “大人?”青锋迟疑问,“九爷那边可出了什么事?” “不是要紧事。”裴砚抬眸,望向青锋,“刘道长那位擅长解毒的师妹,可有查到下落?” 闻言,青锋点点头,又摇头,为难道:“查是查到了,可是……阮神医常居淮兴府翠微山,去年却忽而离开,不知去向,离开的时间正好是少夫人入京之后不久。” 裴砚转动扳指的动作一顿,清俊的眉骨微动:“所以呢?” “阮神医曾收过一位女弟子,正是少夫人。”青锋打量着裴砚神色,躬身小心翼翼问,“大人,咱还抓吗?” “先找人。”裴砚以手支额,长指轻捏眉心。 “那找到之后呢?”青锋忐忑问,他就知道,但凡与少夫人有关的人或事,禀报大人准不会出错。 “以礼相待,请回京城。”裴砚淡淡应。 若换做旁人,玄冥卫有的是法子把人逼出来,青锋迟迟没找到人,原来是这个缘故。 -- 第91页 暗中把人掳回玄冥司,逼迫阮神医治解药,解毒之后再把人杀了,他总有法子让蓁蓁一辈子也不知。 念头一闪而过,便被裴砚否决,他不想与蓁蓁有任何生出嫌隙的可能,他舍不得。 “下去吧。”裴砚嗓音有些无奈与疲惫,眉心拧得更紧。 书房一片寂静,裴砚凝着书案侧浮雕的卷草纹,心内不安蔓草般潜滋暗长。 卫九皋在信中说,袁大小姐跟何敬离开,他会孤身去寻。 裴砚倒是不担心他们的安危,何敬是个聪明人,或许会生出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却不会伤人。 只不过,卫九皋找着人,必会带来京城,要不要告诉蓁蓁? 还是,让卫九皋把人看牢,不许她们姐妹相见? 温琴心睁开眼,身侧已空。 她慵懒抬手,揉揉仍有些沉重的脑仁,暗自嘀咕,大人从前还怕她会嫌弃他老,他哪里老了? 明明精力极旺盛,仿佛不必睡觉,她根本没法儿比。 “大人呢?”温琴心透过菱花镜,望向替她梳发的琉璃。 今日无事,她该和大人去二房拜年,明日还得去温家。 “在书房。”琉璃应。 “可用过早膳?”温琴心挑出一件南珠梳篦,梳篦上镶嵌的大颗南珠,是大人赠她的。 望着妆奁,温琴心温柔含笑,不知不觉,她身边满是大人的痕迹。 “不曾。”琉璃摇摇头,将镶南珠的梳篦插在她发间。 膳房做了她最爱的荸荠肉糜饺子,并排的两只绘梅枝的粉彩瓷碗,冒着氤氲热气。 温琴心捏着汤匙舀起一只,贴着碗壁滤去汤汁,粉颈微垂,嘟起唇瓣对着雪白的饺子吹气。 雾气氤氲在她眉眼,她气色极好,妆容精致娇艳。 裴砚默默凝着她,无端忆起她翻身朝里,唇瓣微嘟的模样。 “大人怎么不吃?”温琴心抬眸望他一眼,见他盯着她看,下意识抚了抚面颊,“妆花了么?” “没有。”裴砚含笑摇头,眉眼温暄凝着她,眸中盛着她辨不清的情愫。 温琴心不懂他在想什么,可她确实饿了。 唇瓣贴贴饺子皮,已不烫,她朱唇轻启,将汤匙凑至唇瓣。 正要咬,忽而听到裴砚开口:“蓁蓁,你姐姐可能会来京城。” 她捏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颤,汤匙歪斜,噗通一声,饺子落入瓷碗中,几滴汤汁溅在她下颚。 裴砚展臂,拿起她手边锦帕,替她擦拭干净,眸光一错不错落在她面上。 惊慌、心虚,小娘子的情绪,干干净净盛在墨玉般的眸子里。 他就是想知道,若她的亲人不能接受他,她会如何。 没想到,人还没到,小没良心的便先乱了阵脚。 心内拉扯的不安纷纷落到实处,裴砚俨然能猜到她会如何,反而松一口气。 舀起一枚饺子,慢条斯理吹吹,放入口中。 “什……什么时候?”温琴心吞吞吐吐问,心跳几乎到了嗓子眼。 一直没敢告诉爹娘和姐姐,她已然同裴砚成亲之事,就是怕他们不能接受。 想等到时机成熟,当面告诉他们,也好撒娇哄着些。 至于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温琴心并未想过。 可不管什么时候,都比姐姐突然来京城,让她措手不及要好。 姐姐对玄冥卫成见颇深,又亲眼见过裴砚杀人,她一定不能接受自己嫁给裴砚,该怎么办呢? 裴砚慢慢嚼完咽下,才凝着她,弯唇轻应:“或许很快。” 最爱的饺子,温琴心也吃的味同嚼蜡。 珍珠把备好的节礼放上后面的马车,温琴心稀里糊涂登上马车,紧紧攥着锦帕,好半晌才回神。 “裴子墨,这些日子我得搬出侯府,温家我不愿意去,表哥他们怨我,必然不肯帮忙遮掩。”温琴心思量着,美目急出一层水光,“你快帮我置一处宅院,两进就好,离医馆近些。” “蓁蓁要离开我?”已然料到会如此,可听她亲口说出来,裴砚还是忍不住心口闷疼。 小没良心的,他待她再好,她再如何欢喜,他也依然越不过她的亲人。 昨夜主动吻他,今朝便能弃之一旁。 他把她放在心尖上,他却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 “只是暂时的,姐姐定是不放心我才来京城,很快便会回江南。”温琴心拉住裴砚的手,轻轻摇着,嗓音软下来,娇声央求,“你就委屈几日,好不好?” 裴砚没说话,把人捞在膝头,狠狠肆虐,只是不应。 马车停在二房,温琴心整理好衣裙,对着掌心大的妆镜细细补了口脂,方才横他一眼,由他扶着下车。 裴砚跟着父亲去书房,温琴心得了孟夫人许多好东西。 继而,裴璇又拉了温琴心去她自己的院子,将北疆寄来的信一封封拿给温琴心看,丝毫不设防。 “温姐姐,他日日给我写信,不知不觉竟写着这么多,他应当是在乎我的吧?”裴璇顿了顿,凝着温琴心,“你说我该不该答应他?” 温琴心别过脸,掩唇忍笑。 “诶,温姐姐别只顾着笑话我呀,我是真的不知道。”裴璇拉住温琴心衣袖,面颊微红,有些急。 替她把信收起来,温琴心才缓缓道:“戚小将军自然是极在意璇妹妹的,只是不知,璇妹妹接到这些信,是感动居多,还是欢喜更多?” -- 第92页 感动?戚绍又没写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叙家常似的,告诉她,他在北疆经历的事,她有什么可感动的? “欢喜吧。”裴璇下意识应。 话音刚落,她心中豁然开朗。 对啊,那些信并无什么特别,可她为何会欢喜,为何日日等着他的信送来? “看来璇妹妹心中已有答案。”温琴心轻笑,“我这就回去备添妆礼。” 说完,便起身往外走,裴璇在她身后羞得直跺脚:“温姐姐!” 夜里,温琴心少有的主动,娇声软语磨着他,直到自己累坏了,被他反客为主,仍未听到裴砚松口。 “裴子墨,你就会欺负我。”温琴心羞臊又委屈,偎在他温暖胸膛,簌簌落泪。 “一世都只欺负你。”裴砚轻吻她软得不可思议的指尖,在她颈侧轻笑,“别哭了,蓁蓁若能日日如此,我有什么不能应你的?” 温琴心又啜泣片刻,脑中回响着他的话,忽而回神,鼻尖泛红,凝着他:“你答应我搬出去了?” 裴砚颔首。 立时,她梨花带雨的容颜,露出喜色,纤柔玉臂环住他脖颈,亲昵地蹭了蹭。 裴砚浅浅弯唇,笑容很是无奈。 “其实蓁蓁不必如此。”裴砚长指搭在她腰窝处,轻轻摩挲着,“我本就欠你一个要求,蓁蓁大可直接开口讨要。” 什么要求?疑问在脑中闪过,温琴心愣愣,忽而忆起,她替裴砚拼好舆图,他确实说过会允她一诺。 “唔,现在说也不迟。”裴砚轻触她眉心,薄唇顺着她面颊姣好线条缱绻往下,“此事便当我应诺,床笫间,非我一人欢愉,自不能用来交换。” “我才没有!”温琴心轻咬樱唇,羞然否认。 “没有欢愉么?”裴砚弯唇,“那我再努力一些。” 罢了,他们还有许多朝朝暮暮,不急于一时。 不管她逃避到几时,终有一日,要在亲人面前给他一个名分。 翌日,将节礼送入温家,只一盏茶的功夫,温琴心便随裴砚出来。 玄冥卫的办事效率令她咋舌,两进的宅院,院中还种了些花草,温琴心很满意。 当下顾不上裴砚,拉着珍珠进屋,两人商量着,从前她在袁家时惯用的东西都要搬过来,姐姐看着才不会起疑。 屋子不大,得好好想想怎么摆放才好看。 原本她想把朝阳的正屋给姐姐住,可裴砚说,若这般安排,便暴露出她提前知晓姐姐会来,温琴心只得作罢。 吩咐珍珠把厢房收拾出来,又亲自去挑选姐姐喜欢的陈设。 忙到日暮,温琴心才被裴砚强押着回府。 山坳小村,袁采玥同何敬坐在壁炉前对弈,听到院中剑气破空的飒飒声响,她屡屡失神。 明日初十,是她同他们约定好的日子,究竟该留下,还是随卫九皋入京? 除夕那晚的情形,犹在眼前。 夜凉酒温,爆竹阵阵。 何敬对她坦诚,南下寻她,带她来此,确实别有所图,他同裴大人结盟,却想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所以,何敬想娶她。 “袁姑娘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情情爱爱最虚无缥缈,彼此有用才是最稳固的关系。我可以向袁姑娘允诺,你若嫁我为妻,你做什么我绝不干涉,我也绝不动袁家一针一线。便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也无不可,妾室入门须得你点头。” 当时她有些懵,可清楚对方心思后,虽有失望,却也安心。 对方不会帮她救蓁蓁,却也不会害她。 十日之期,是她亲口定下。 当时他们都以为她醉了,可她清楚地记得,卫九皋用棉氅裹住她,将她揽入怀中时,何敬说的话。 “九爷,你做这些,只是徒劳。”何敬握着酒盏,面上是胸有成竹的笑,“袁姑娘是个商人,同商人打交道最为简单,摆明利害,她自然会做出对她最合适的选择。” “也许吧。”卫九皋略垂首,凝着怀中双眸紧闭,不省人事才难得乖顺的人,微微失神,“可就算她最后选的不是小爷,又如何?至少这十日,她还不是你的,小爷依然可以毫不避忌地待她好。” “袁姑娘,该你落子。”何敬嗓音温润,隔着棋案凝着她。 神思被拉回,袁采玥落下一子,心内茫然。 论利益,她确实该与何敬结盟,即便有一日,蓁蓁离开裴大人,何敬也不会纠缠她。 可是…… 袁采玥目光移至简陋的庭院,望着寒风中剑气如虹的身影,心内微微刺痛。 翌日,天气晴好,日光照在溪水上,波光粼粼,暖融融地光线将水岸边薄冰融化,溪水变得越发清澈。 卫九皋背着包袱,在庭中默立良久,回眸望一眼合上的门扇,目露神伤。 从她同何敬单独说话的一刻起,他就该知道她的选择,如今等了这般久,又在期盼什么呢? 卫九皋自嘲一笑,忽而不想等她出来,亲口斩断彼此的牵连。 倏而,他转身,大步朝院门走去。 长腿刚刚迈出院门,关闭许久的门扇忽而打开,吱嘎一声,扰得卫九皋心神微晃,步幅略略一滞。 “卫……你站住!”袁采玥急急唤道,提起裙裾追过来,立在他身后,气息微乱,“谁要你一个人走了?” -- 第93页 医馆开张,温琴心收的诊金低,药材也公道,遇到实在穷困的,甚至赠医施药。 人渐渐多起来,她有时又起不来床,便另请了一位女大夫陈芳看守医馆。 自己则每日从侯府出来,先悄悄去小院换上寻常布裙,妆容动动手脚,乔装之后,才去医馆。 她耐心极好,声音又好听,排在她这边的人,比陈芳那边多些,温琴心也很无奈。 “你来的早,先去后面歇歇,待会儿来换我,我得出去一趟。”温琴心抽空,小声对陈芳道。 半个时辰后,温琴心终于脱身,妆容未改,布衣也不换,租了一辆马车便往城门处去。 袁采玥不想被温琴心看到,她同卫九皋一道入城,怕温琴心多想,于是让卫九皋先走。 城门下等了好一会,听到熟悉的甜软的呼唤,袁采玥侧眸,望着眼前欢欢喜喜跑过来抱住她的女子,狠狠定住。 “姐姐,我好想你!”温琴心抱着袁采玥,眼眶立时湿润。 她已有一年没见到姐姐,好多话想同姐姐说,却都不能说。 正抽泣着,袁采玥掰开她,扶住她纤细的肩,凝着她刻意丑化的面容,震惊不已:“蓁蓁,发生什么事了?” 二人登上马车,先去医馆看一眼,又往巷子里去。 袁采玥看着兴奋欢喜的妹妹,再看看周遭环境,心情从未如此复杂。 依卫九皋的意思,裴大人应当是极宠蓁蓁的。 方才那间医馆,确实是蓁蓁所开,裴大人能让蓁蓁开医馆,可见卫九皋并未骗她。 袁采玥对裴砚的成见,不知不觉缓和些许。 步入小院,袁采玥看到屋子里熟悉的摆设,她认得,有些是蓁蓁入京前,爹娘托人送来的。 “蓁蓁,你为何搬出来住?舅舅他们待你不好吗?”袁采玥接过珍珠奉来的茶盏,凝着温琴心问。 心弦紧紧绷起,温琴心说出事先想好的说辞:“没有,他们待我很好,只是蓁蓁不想长久麻烦别人,且我开着医馆,时常有人上门来寻,我总不能让人去温府找对不对?况且,我想自己把事情做好,不想借温家的势。” 袁采玥望着她,眸光微闪。 蓁蓁这些反常,全是因为她,知道她会来京城,所以演这一场戏给她看,怕她担心。 可她开过铺子,知道开一间医馆,上下打点有多繁复,蓁蓁说不想借温家的势,却不知话里处处是漏洞。 当初爹娘和她那般信任舅舅,舅舅却任由表哥将蓁蓁往火坑里推,蓁蓁该有多无助? 偏这个傻丫头,同她写了那么多信,只字不提。 袁采玥浅饮一口热茶,雾气将她眼眶熏得泛红,望着妹妹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心疼不已。 要不要拆穿蓁蓁呢? 还是她该如蓁蓁所愿,假装什么也不知,回到江南去? 普普通通的宅院,并未修缮,温琴心第一次留宿于此,才知夜里有多冷。 吩咐珍珠往姐姐的厢房加一笼炭盆,温琴心自己则紧紧拥着衾被,冷得缩成一团。 窗棂漏风,炭火生得旺,可她还是暖不热,手脚冰凉。 忽而,一阵轻响,温琴心支起身形朝窗棂处望,果然如她所料,是熟悉的身影。 裴砚坐到榻边,温琴心拥被靠在他身前,仰面望他,眉眼含笑:“你怎么来了?这里好冷,你要不还是回去吧?” 怕被姐姐听到动静,她嗓音压得极低。 “真的?”裴砚弯唇凝她,指骨轻蹭她秀气鼻尖,顺势便要起身,“那我回去了。” 刚起来一半,温琴心急急跪在榻上,双臂环住他:“不许!” 她说笑的,他怎么还当真? 嗤,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透着戏谑。 温琴心反应过来,裴砚也是故意逗她。 当下松开他窄腰,羞然钻回衾被。 下一瞬,裴砚也钻进来,长臂将她捞至怀中,热意从他身上传来,将寒意驱赶。 察觉到后腰异样,温琴心身形微僵,略避开,面颊羞红,横他一眼:“不许胡闹。” 姐姐住在院中厢房,温琴心很怕他不管不顾,闹出动静来。 “唔,不闹。”裴砚轻应,却捉住她纤手不放。 温琴心赶忙躲闪,不小心碰到床头屏风,咚地一声,枕屏倒在地砖上,发出脆响。 她脑中嗡嗡,一时也顾不上斥责裴砚,匆匆伸手去捞地上枕屏。 尚未触到,便听外头传来笃笃的叩门声:“蓁蓁,你睡了吗?” 第41章 哄哄在我心里,他就是最好的郎君。…… 是姐姐的声音。 当下,温琴心吓得小脸煞白,忘了反应。 裴砚将她手臂拉回怀中,替她捂热,薄唇微弯,沉声道:“傻蓁蓁,再不应声,人就进来了。” 闻言,温琴心骤然回神。 她声调略高,因紧张,嗓音有些变样:“姐姐,我睡下了,方才做噩梦,不小心碰倒屏风,夜里风寒,姐姐快回房去。” 软糯的嗓音带着轻颤,像是怕极了。銥誮 门外,袁采玥裹着氅衣,双目狠狠盯着门扇,心绪剧烈起伏。 她的妹妹屋子里有人,还是个夜闯香闺的男子,袁采玥恨不得雇几个打手,把人拖出来,往死里打。 可是不行,蓁蓁已嫁他为妻,裴砚来得名正言顺。 -- 第94页 而且,不管是他们袁家,还是温家,都没办法与之抗衡。 袁采玥心内生出深深的挫败感,她一直告诉自己要保护妹妹,现在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甚至蓁蓁根本不需要她保护,倒反过来照顾她的情绪。 “好,你当心些,若有事,就来叫姐姐。”袁采玥忍着心疼,走下石阶,回到厢房。 坐在火盆旁,袁采玥盯着红炭,微微失神。 或许卫九皋说的对,她只是蓁蓁的姐姐,不可能去掌控蓁蓁想走怎样的路,连爹爹和阿娘也做不到。 她认为好的,蓁蓁未必喜欢,她难以接受的,蓁蓁却甘之如饴。 虽只一日,她却能感受到,蓁蓁比从前开朗许多,各种小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显然平日里习惯了自己做决定。 她再傻也能看出,蓁蓁在侯府过得不差。 清早醒来,身侧已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汤婆子。 温琴心抱着汤婆子,望望枕畔被他扶起来放好的枕屏,微微弯唇,他怀中温暖,昨夜她睡得极好。 珍珠去了灶房,琉璃替她梳发,温琴心正挑选发钗,却从镜中看到姐姐。 “姐姐,今日我不去医馆,带你在京城玩玩好不好?”温琴心侧过身,望向袁采玥,眉眼含笑。 “不必了,姐姐有话跟你说。”袁采玥走到近前,将手炉放在妆台上,从琉璃手中接过沉香木梳,“琉璃,你先出去。” “是。”琉璃福身,“奴婢去帮珍珠姐姐。” 琉璃出去后,把门扇带上。 门扇磕在门槛上的轻响,似敲在人心尖上,温琴心卷睫微颤,莫名心慌。 袁采玥捏起木梳,一下一下替温琴心梳发,又替她挽起来,拿钗簪梳篦固定装饰。 “蓁蓁的头发还像从前一样好,这一年,你是不是长高了些?”袁采玥放下梳篦,笑凝着镜中的妹妹,“站起来我们比比。” 闺中之时,她们也时常比个头,温琴心总想长得同姐姐一样高,却一直未能追上。 温琴心虽有些心慌,可忆起旧事,她仍欢喜地站起身,立在袁采玥面前,娇俏地抬手比划:“咦,我竟然比姐姐还略高些?” 她美目微瞠,有些不敢相信。 裴砚身量高,在他身边时,她只能到他肩膀处,温琴心总以为自己没长,原来是他太高。 “是啊,蓁蓁已经比姐姐高了。”袁采玥有些感慨。 唇角微动,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为何总把自己当蓁蓁的长辈呢? 素来自诩聪慧,袁采玥第一次觉得,蓁蓁比她更会生活,所以蓁蓁总是欢喜含笑。 “蓁蓁,裴大人待你好不好?”袁采玥凝着温琴心,还是想听妹妹亲口说。 闻言,温琴心面色白了一阵,嗫嚅道:“姐姐,我……” 她有些说不出口,姐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么?是来之前便知,还是昨夜察觉的? “昨夜,你房中之人,是裴大人是不是?”袁采玥又问。 温琴心雪颊腾地一下烫起来,嫣红醺然,她嗓音低柔,有些不知所措:“姐姐,大人待我极好,他不曾欺负我。” 说着,她怕袁采玥误会,顾不上羞赧,又道:“昨夜……昨夜也是我留他的。” 袁采玥眉心微拧:“他既是你夫君,你为何要这般敬着他,唤他大人?” “不是。”温琴心急急否认。 初时,她确实对大人敬多过爱,可方才以大人相称,她是被姐姐影响的。 “姐姐,裴子墨是我喜欢的人。”温琴心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不去解释,她指着心口位置,“在我心里,他就是最好的郎君。” “是吗?”袁采玥凝着她,问出心中纠结许久的话,“你愿意嫁他,是不是为了求他出手救袁家,拿自己做交换?” 蓁蓁该是被照顾的那一个,一想到她和爹娘的安宁,是蓁蓁用自己换来的,袁采玥便忍不住暗恨自己无用。 若爹娘知晓,也会难过。 “姐姐,你怎么会这般想?”温琴心诧然,轻轻摇头道,“我嫁给裴子墨之前,他就已经出手救爹爹,连我自己,也是被他救下的。姐姐,初时我想还他恩情,可如今我是真的喜欢他。” 喜欢二字缱绻在舌尖,温琴心面颊微热,品尝到一丝说不出的甜。 她想听裴子墨说好听的情话,可她自己似乎也总是羞于启齿,从未对他说过。 “傻蓁蓁。”袁采玥捏捏她粉颊,忽而释然,感慨轻叹,“你可真是傻人有傻福。” 看来,卫九皋同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若不是遇到裴大人,蓁蓁在京城的日子,不知会如何艰难。 她如今好好的,比从前在淮兴府时,甚至更好些,这样还不够吗? 袁采玥突然什么也不再多想,拉着温琴心的手,一道去用早膳。 用罢早膳,身子暖和起来。 温琴心坐在火盆边,拨动了一下银炭,望向袁采玥,笑问:“姐姐是何时知晓的?” “除夕前就知道了,王祺告诉我的。”袁采玥没瞒她,顺口告诉她,已同王祺彻底了断,“所以我请九爷带我入京见你,爹娘还不知道,你可想好了如何同他们说?” 自然是没想好,可姐姐已然接受,她一定能哄好爹娘。 温琴心吐吐舌尖,很是俏皮:“到时我撒娇哄哄阿娘,姐姐定要帮我。” -- 第95页 姐姐早已知晓,却陪着她演了一日,温琴心很感动。 “你呀!”袁采玥抬手点了一下她额角,面上含笑。 “姐姐,你待我真好。”温琴心坐到袁采玥身侧,抱住她手臂,软声撒娇,“你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又聊几句淮兴府的事,还有温家的情形,袁采玥恨不能立时去温家,为妹妹讨个公道,可袁家罪名未除,她去闹不合时宜,只得忍耐。 温琴心见她神色不虞,怕她心事重,忙设法转移她注意力:“姐姐,既是卫大哥带你回京,昨日在城门处怎么不见他人?” 袁采玥身形一僵:“什么卫大哥?” “世子让我这么称呼的呀。”温琴心美目微闪,脑中忽而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卫大哥替姐姐带银票给她,自来熟地让她叫大哥,又亲自去江南送年礼。 姐姐,大哥,该不会…… “姐姐,卫大哥喜欢你是不是?”温琴心美目乌亮,一眨不眨盯着袁采玥。 “别胡说。”袁采玥很不自在,捧起茶盏,佯装饮茶,稍稍遮住面容,心神却乱了。 卫九皋让蓁蓁唤他大哥,他是认真的吗? “姐姐不告诉我,那我去问卫大哥好了。”温琴心面上笑意渐深,眉眼弯弯。 “诶,你别问。”袁采玥匆匆放下茶盏,拉住温琴心的手。 继而别开脸,目光落在火盆中红炭上,似被热烈的火光灼了一下,目光微微闪动。 “他是说过喜欢我,可是他门第太高,姐姐配不上的。”袁采玥缓缓道,“再说,我是袁家长女,家业需要我来支应,若嫁给他,我便不得不丢开这些,定会让爹娘失望。”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卫九皋不假辞色,是不喜欢他,在唯一能放心倾诉的妹妹面前,袁采玥才明白,她只是一直很自卑。 明白自己配不上,不该妄想,潜意识又忍不住贪恋那些好。 她把心束缚得紧紧的,严丝合缝,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连自己也骗过去。 “卫大哥可有告诉姐姐,若你做了世子妃,便再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温琴心握住袁采玥的手,柔声问。 若非遇上裴砚,她也以为,公侯之家的男子,绝不会接受女子自降身份。 实则不然,她并未求着裴砚让她开医馆,可裴砚不仅答应,还亲自把一切准备好,送到她面前。 “不曾,我没同他说过这些。”袁采玥摇头,有些惊讶。 她是可以同卫九皋聊这些的吗? “姐姐,你喜欢做什么,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他,若他能接受,自然很好,若他不能接受,你再想想更愿意做自己,还是迁就他?” 见姐姐神情有所动容,温琴心继续柔声劝解:“不瞒姐姐,医馆是裴子墨全然替我打点好的,我只管行医问诊,卫大哥同他关系亲近,未必会同凡夫俗子一般迂腐。” 有句话她没说,若卫九皋迂腐,早已择选门当户对的贵女为世子妃,而不会不远千里,连除夕也守在姐姐身边。 心结骤然打开,袁采玥很不适应。 “是是是,你的裴大人最好了。”袁采玥望着她,忍不住打趣,挑挑眉道,“他那么好,你还特意搬出来哄我,不怕你的裴大人伤心?” 裴子墨会伤心吗? 姐姐来得突然,她一时惊慌失措,确实只顾着照顾姐姐的情绪了。 面对任何事,他仿佛都能运筹帷幄,游刃有余,他强大到,让人以为他刀枪不入。 蓦地,温琴心忆起那个午后,他问她,她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 万一他真的很在意,万一他也会因此伤心呢? “姐姐,我先回侯府去,珍珠留下陪着你。”温琴心霍然站起身,面色微白,吞吞吐吐道,“我……我明日再来看姐姐。” 说完,她甚至等不及吩咐琉璃收拾什么,便急匆匆往门口去。 刚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回身问:“姐姐要不要随我一起?” 袁采玥摇头,笑望着妹妹焦急的模样:“我在这里就很好,不打眼,还能帮你顾着些医馆,快去吧。” 妹妹有了新的在乎的人,也很好。爹娘和她都不能陪伴蓁蓁一世,惟愿蓁蓁在乎的人,能一世待蓁蓁好。 裴砚不仅掌管玄冥司,又接管了司礼监,可谓权势滔天,暗地里还同反贼何敬结盟。 想着想着,袁采玥眼皮突突直跳,这些不知蓁蓁知不知晓,她只能去问卫九皋。 温琴心下了马车,提起裙裾匆匆跑进府中,径直朝书房去。 门扇虚掩着,她推开门扇,立在门槛外,心口起伏不定。 “蓁蓁?”裴砚视线从密函上移开,眸光温柔落在她身上,“不去哄你姐姐了?” 温琴心摇摇头,款步朝他走去,他面上没有丝毫伤心责备,她眼眸却蓦地湿润,视线变得模糊,晶莹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裴子墨。”温琴心上前,被他扣住纤腰,捞入怀中,她依在他身前,泪珠坠落他衣襟,“我回来了。” “傻蓁蓁。”裴砚轻笑,捏起案上密函,摊开在她面前,“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就照这个说。” 美目盈盈凝着密函,温琴心微微愣住,继而羞得耳尖泛红,心尖狠狠一颤。 她怕他伤心,匆匆赶回来哄他,原来一切早就在他掌握之中,他甚至知道她同姐姐说的每一句话! -- 第96页 “裴子墨,你竟然偷听!”温琴心仰面,翦睫微微湿润,美目含羞带嗔。 “蓁蓁莫要冤枉我。”裴砚俯身,轻啄她丰艳唇瓣,一瞬便移开,“下面的人投其所好罢了。” 闻言,温琴心脊背一僵,忽而有些明白,为何朝中大臣们那般惧怕玄冥卫。 “蓁蓁也是世间最好的娘子。”裴砚轻叹,再次触上她唇瓣。 不似方才蜻蜓点水的一触,而是让人心颤的热烈绵长。 她曾说过的那些重要的人之中,并没有他。 可她会撇下姐姐,在他接到密函后不久,便跑回他怀中,裴砚很明白,蓁蓁对他的在意,并不比她对姐姐少。 自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一刻起,他便明白,她同其他任何女子都不同。 蓁蓁是他骨中骨,肉中肉。 她在意他,他永不会走到她亲人的对立面,让她为难。 夜里,温琴心沉沉安睡,裴砚一脸餍足起身,行至书房,写下一封密函,交给青锋。 “叮嘱寒山,不容有失。” “是!”青锋领命而去,暗自心惊。 大人突然把袁老爷和温夫人接过来,是不是快要动手了? 他回头望一眼自家大人,却见大人凝着案头烛火,火光跳跃在他漆深瞳眸。 俊美妖冶,煞气横生。 第42章 不举你若败了,我陪你长眠。 袁采玥住在深巷小院,等了几日,医馆的账目早已盘算数遍,她却没能等到卫九皋。 远在淮兴府时,他不远千里去找她,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往她跟前凑。 她随何敬走,他明知不会有危险,还是孤身寻她,甚至守在她身边十日,只为等一个结果。 如今,她如他所愿来到京城,住在离他几条街巷的地方,他却一次也不来。 袁采玥不懂他心思,却隐隐开始心慌。 一日一日,曦光照在院门,暮光擦过院门往西坠去,她心中慌乱无声漫散,旋涡般把所有心神吞噬。 温琴心推了推刚修缮好的窗棂,见姐姐失神地盯着院门,忍不住问:“姐姐,要不要我派人去请卫大哥?” “不用。”袁采玥回神,摇摇头。 她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手中锦帕上,有些落寞。 不知是告诉温琴心,还是对自己说。 “若他今日不来,明日我自己去安王府。” 姐姐素来聪慧,心里自然比她有数,温琴心没再多言,只让珍珠摆上棋案,她坐在熏笼旁,默默陪姐姐下棋。 窗棂修缮好,不再漏风。 温琴心闻着熏笼飘散的暖香,不经意往屏风方向望了望,忍不住弯起唇角。 若非在这里住一晚,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姐姐在身边,她还是会想裴子墨。 嫁给他之前,她是怎么想的呢? 思绪飞转,忆起大婚之夜,温琴心不禁轻笑出声。 “又想起你的裴大人了?”袁采玥捏着白玉棋子,挑眉望她,“他就这么让你欢喜?” 温琴心抿唇含笑,也不否认:“姐姐,我在青檀树下许过愿,你一定也会遇到一个人,只要想起他,便心生欢喜。” 石子落心湖,激起圈圈涟漪,袁采玥脑中浮现出卫九皋的模样。 嬉皮笑脸同她拌嘴,或是寒风中剑气如虹。 每一个他都朝气蓬勃,似晨曦中迸发的暖阳。 前几日,她还问妹妹,怕不怕裴大人伤心。 那她呢,怕不怕卫九皋伤心? 温琴心走后,袁采玥同珍珠一道用的晚膳。 “随我出去走走吧。”袁采玥穿上厚厚的氅衣,望向珍珠。 “大小姐要去医馆吗?”珍珠轻问,随即跑回房,把温琴心留下的药包带上,“奴婢顺便把这个带去给陈芳姑娘。” 陈芳家不在京城,为省租金,便把原先的屋子退掉,夜里宿在医馆。 把药包交给陈芳后,珍珠扶着袁采玥从医馆出来,正要往巷子里去,却听袁采玥道:“先不回去。” 她略顿了顿,声音极轻:“陪我去一趟安王府。” 珍珠愣住,袁采玥已折身往王府方向走。 寒风穿街过巷,拂在她脸颊,兜帽被风吹落颈后,袁采玥却不觉得冷,心口有一团莫名的兴奋。 明明告诉自己,明日再找卫九皋,可她突然等不及了,一刻也不想再等。 她想知道,现在回应他,可还来得及? 袁采玥步幅很快,走到离安王府只余一处巷口时,却又缓下来。 王府大门气派威严,门环上的狻猊金兽盯得人心弦紧绷。 “你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过去。” 走到大门侧边的角落,袁采玥顿住脚步,双腿像是生了根,再未挪动一步。 那是王府,她以什么身份求见尊荣矜贵的安王世子? 万一,他并没有在等她呢? 卫九皋坐在屋顶,饮一口酒,望向天边残月。 残月清泠,如美人黛眉,她分明不是最美的,可他看到什么,都能想起她。 酒意在热血中流窜,又被寒风吹冷。 他握着酒坛,站起身,正欲飞身下来,不经意瞥见一袭熟悉的身影。 离得有些距离,看不清面容。 光线昏暗,连她身上氅衣颜色也辨不清,可卫九皋就是知道,是她。 寒风将她发丝吹乱,袁采玥等得身子发僵,终于深吸一口气,朝王府大门走去。 -- 第97页 刚走一步,忽而听到一阵簌簌风声。 她抬眸望去,只见卫九皋轻点朱墙,飞身跃下,似从天而降。 “袁大小姐来此,所为何事?”卫九皋握着酒坛,睥着她,玩世不恭问。 心下却暗自揣测,莫非裴砚那边要逼她出京? 念头一闪,他便知不可能。 可若无事,她又怎会来找他? “九爷,我来找你。”袁采玥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仰面凝着数日未见的人,她赌上所有勇气:“我来,是想问九爷一句,若我说心里有你,你肯不肯信?” 哗啦,酒坛落在青石地上,发出脆响,酒香四溢。 卫九皋笑了,笑得星眸璀亮,透着傻气。 他伸手,狠狠把袁采玥扣入怀中,笑声爽朗恣意:“为何不信?小爷向你走了九十九步,你终于肯向小爷走一步了?” 温热的颈贴着她微凉的额,灼得袁采玥气息一滞。 “罢了,小爷大人大量,不跟你个小女子计较!”卫九皋说完,只觉这样抱着还不够。 忽而躬身,将袁采玥横抱起来,傻兮兮地在灯笼光里转圈。 “诶,你放我下来!”袁采玥又羞又急,若是惊动王府里的人,她成什么了? “不放,一世也不放!”卫九皋稳住身形,将她揽在身前。 回到小院,似还能闻到酒香,袁采玥抬手闻了闻衣袖,确实被他沾上些许酒香。 她摸摸微烫的脸颊,唇角弯起。 听到珍珠的脚步声,她拍拍脸颊,指腹轻轻压了压唇角,又恢复平静淡然。 选秀在即,温琴心坐在裴砚对首,随手翻动名册,黛眉微颦。 “每次采选都要这么多女子入宫吗?”温琴心抬眸,望向裴砚。 皇帝的年纪能做秀女们的爹了,却要这么多花一般的女子供他择选。 温琴心不是第一次知道选秀,可眼前名单上每个名字后头记着芳龄,家中官职,活生生摆在她面前,她忍不住心生恻隐。 “这次格外多些。”裴砚驻笔,扫一眼名册,浅浅弯唇,“蓁蓁想救她们?” 也只能想想罢了,难道她还能不让皇帝选秀?何况,若有女子自愿入宫谋前程呢? 略思忖,她觉得自己庸人自扰:“就当我一时痴人说梦吧。” 又翻开一页,她眸光倏而定在一处。 温曦,年十八,工部左侍郎温俸嫡女。 “若我坐上那个位置,蓁蓁便不是痴人说梦。”裴砚凝着她,状若无意开口。 温琴心猛然抬头,心头狠狠一震。 半晌,她才惊魂甫定道:“裴子墨,你别吓我。” “蓁蓁,时势不待人。”裴砚想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是否重到足以让她生死相随。 “更进一步,或是粉身碎骨。”裴砚嗓音沉缓,给她足够的时间思索,“蓁蓁,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 裴子墨要谋朝篡位吗?他权大势大,可温琴心从未把他往乱臣贼子的方向想。 听他的语气,并非同她商量,而是在告诉她,他对那个位置志在必得。 眼前沉邃的漆眸,曾经目空一切,如今,眸底倒映着她惶然的神情。 他出手救她爹爹时,已是欺君,又为她冒犯天颜,皇帝眼中必然容不得他。 自古权臣,鲜有善终。 没来由,温琴心忆起他曾说自己作恶多端,必有恶报。 不要!她已努力去救人行善,她不要任何恶报落到他身上! “裴子墨。”温琴心眼睫轻颤,伸出手,纤细的指同他玉雕般的长指紧紧勾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裴砚将人拉起来,隔着书案捞过来,揽入怀中,紧紧扣住。 薄唇贴在她耳尖,他漆眸漾起粼粼笑意:“若我败了呢?” “你若败了,我陪你长眠。”温琴心想到那幅场景,登时泪光莹莹,唇瓣打着颤,心痛惊惧道几乎说不出话,“爹娘的恩情,只得来生再报。” “蓁蓁。”裴砚捏起她纤巧下颌,迫得她扬起雪颈,“我不会败,岳父岳母大人给了我这么好的小娘子,恩情自当由我来还。” 温琴心望见他眸底笑意,才知他方才那句,是故意吓唬她,泪珠立时滚落眼睫。 滚至颊边,被他俯身吻去。 他动作轻柔缱绻,顺着她脸颊,熟门熟路寻到她丰艳的唇。 所有担惊受怕被他安抚下来,纷纷沉淀心底,温琴心心口一跳。 他究竟是自己想要这江山,还是因为答应过她,要替袁家洗清罪名? 念头只是一闪,心神便被裙摆下的长指扰乱,再无力深想。 翌日清早,温琴心身子乏,多躺了一会子。 用罢早膳,准备去小院更衣,再去医馆。出了府门,忽而想起温曦的事。 她答应过温曦,若温曦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来找她,可温曦没来。 莫非,她想入宫侍君? “先去温府。”温琴心冲琉璃吩咐。 琉璃应声,掀起车帷吩咐车夫,马车很快便调转方向往温府去。 温琴心坐在花厅,由着秦氏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道:“舅母,我想见见曦妹妹。” “曦儿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侯夫人。”秦氏笑容僵硬,脸色不太好看。 -- 第98页 哼,温琴心一定是知道曦儿要入宫参选,怕曦儿身份比她更尊贵,才想出手阻挠。 按理说,名字报上去,不会出什么岔子,可裴大人位高权重,万一温琴心吹吹枕边风,把名字抹了呢?秦氏不敢赌。 “秦夫人叫我一声侯夫人,便该记得,我是陛下亲封的一品夫人。”温琴心弯唇,学着裴砚平日里让人发憷的模样,缓缓道,“曦妹妹我今日非见不可。” 言毕,看也不看秦氏一眼,起身越过她,径直朝温曦的院子走。 秦氏跟在她身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顶撞。 见到人,温琴心才知,从名字报上去的那日起,温曦便再没能出房门半步。 哭闹也好,绝食也罢,没有一点用处。 “曦妹妹,你怎么瘦成这般?”温琴心眼眶微红,看着于心不忍。 温曦早已哭干眼泪,眼眶发红,却哭不出来:“蓁表姐,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入宫。温旭要谋前程,为什么要拿我去换呢?难道我就不是阿娘亲生的骨肉吗?” 她嗓音有些哑,整个人像是迅速枯萎的花,温琴心别开脸,拭了拭泪,替她斟一盏茶。 “好,我帮你。”温琴心脑中快速转动着。 私藏秀女是大罪,她要帮温曦逃出去,却不能连累裴子墨,关键时候,她不能拖他后腿。 “你想想法子,明晚自己从这里逃出去,我会让人在角门接应。”温琴心附在温曦耳侧,嗓音压得极低,“只要能逃出角门,我保证大理寺也找不到你。” 温曦愣了愣,明白她的用意。 到时即便是大理寺的人来查,也只能查到她是自己逃出去的,爹娘便是怀疑蓁表姐,也没有证据。 “好,我能逃出去。”温曦连连点头。 言毕,双手颤抖着,捧起茶盏,大口大口喝下去,眼睛终于恢复几分神采。 从温府出来,温琴心又去了裴璇的武馆。 “行,这事简单,温姐姐让人把她送来,我保证把她藏到安全之地。”裴璇拍拍心口,“就当是我押的第一趟镖!” 商量好之后,裴璇又说起戚绍:“他打败北剌,生擒北剌皇子为质子,可威风了,说是还有半个月便回京,让我到时在城门口接他。” “那你去不去?”温琴心推推她,眉眼含笑,美目满是好奇。 “不去!”裴璇连连摇头,“万一他当着千军万马,要我嫁给他,多丢脸呀!” “嗯?”温琴心秀眉微挑,奇道,“面对千军万马,许你凤冠霞帔,多好呀,怎么会丢脸?” “我是怕他丢脸。”裴璇嗓音低下去,不自在道。 “嗤。”温琴心轻笑出声,歪倒在裴璇肩头,“璇妹妹你真是太可爱了!” “不说他了。”裴璇揉了揉脸颊,把神情掰正,“温姐姐,你说我要是想办女子武举,我哥能答应吗?” 温琴心愣住,坐直身子望她,疑惑道:“武举不都是朝廷出面办的吗?” 穷习文,富习武,梁国重文抑武,重农抑商,从朝廷到百姓都不算富裕,武举便时常搁置。 女子武举,只怕更难。 “对,所以此事必须得我哥来办。”裴璇仰面望着苍白的天色,幽幽道,“朝中不少武将出自武举,我虽习得武艺,却不能像戚绍那般建功立业。若是朝廷出面办女子武举,愿意让女儿习武的人家定然多了,将来也许还会出几位女将军。” 裴璇说了很多,温琴心默默听着。 当今皇帝绝不会允,他只会搜刮民脂民膏兴建宫宇,卖官鬻爵,贪恋后宫。 “璇妹妹,梁国百姓一定会再过上富庶安定的日子,那时,我会把你的话说给他听。”温琴心柔声许诺。 裴璇知道,此事不像她开武馆这般简单。 “谢谢温姐姐,我等得起。”裴璇弯唇,充满期待,“若我看不到那一日,武馆里一批批年轻的姑娘进来,总有人会有同我一样的想法,便终有那一日。” 她也想有一日,能同戚绍并肩抗敌,而不是待在家中,等他来信。 司礼监暗道森然,直通刘道长的练丹房。 暗道门打开,刘道长走出来,冲裴砚恭敬施礼。 裴砚放下印玺,姿态潇洒随意靠在椅背白虎皮上,撩起眼皮,目光淡淡扫过他手中锦盒。 “大人,此药可暂时缓解大人头疾。”刘道长双手呈上锦盒。 裴砚不接,目光往案头落落,刘道长从善如流,恭恭敬敬把锦盒放在案头。 “多久?”裴砚抬手,长指挑开锦盒,淡淡问。 “可保三月无虞。”刘道长缕缕胡须,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三月之后,若无解药,则疼痛更甚。” 啪,裴砚长指一压,把锦盒扣上,挑眉望他,眸光阴晴不定,任谁也捉摸不透。 刘道长心神晃了晃,又竭力稳住:“大业将成,大人若能允诺封贫道为国师,贫道自当顺应天命,辅佐明君,替大人制出解药。” 果然,这老狐狸不是制不出,而是还在做名垂青史的美梦。 裴砚未置可否,抽出腰间弯刀,拿案头细绢轻轻擦拭。 刀锋锃亮,映着他淡漠的眼眸。 “陛下已经服过长生不老药了?”裴砚放下细绢,把玩着蛇首刀柄,随口问。 “是。”刘道长猜不透他心思,心口莫名发紧,脊背满是冷汗,几乎顷刻便打湿中衣,他躬身禀,“已服过两粒。” -- 第99页 “做的很好。”裴砚浅浅弯唇,笑意刚刚牵起,便倏而凝固。 一道寒光飞旋破空,擦过刘道长颈侧,铮铮钉在对侧墙壁上。 刘道长所有神情、动作定格,只一瞬,便沉沉倒在冰冷光亮的地砖上。 “本座不喜欢受人威胁。”裴砚收起唇畔笑意,翻手将锦盒打落,连同药丸一道坠入渣斗。 头疾罢了,又不致命,想到每逢发作之时,蓁蓁心疼的模样,裴砚淡漠的眼眸漫开一丝温色。 “来人。”裴砚起身,朝外面唤道。 青锋入内,看到地上毫无生机的刘道长,暗暗心惊:“大人。” “刘道长居心叵测,借长生不老药蛊惑陛下,损伤龙体,已被本座就地斩杀。”裴砚大步走出去,嗓音沉沉,“宣太医院所有太医入紫宸宫会诊!” 青锋大惊,那药不是大人让人下的吗,关长生不老药什么事? 刘道长惯会讨巧,他为皇帝研制助兴之药才更有可能吧? 青锋自然守口如瓶,刘道长的死罪乃裴砚亲口定下,满朝无人敢质疑。 皇帝不举之事,传遍京城内外,选秀之事自然搁置。 可皇帝的隐疾,没一位太医能治,后宫乱成一团,哭声四起。 满朝文武哗然,大街小巷贴满告示,为皇帝征召能人异士。 “裴子墨。”温琴心环住裴砚,身形发颤,“你头疾还未好,杀他做什么呢?我还没能替你解毒,万一我找不到师父……” 说到此处,她猛然抬头,美目盈盈望着裴砚:“对,我师父阮神医,医术高明,她一定能替你解毒,你快派人去找她!” 师父在京城应当有仇家,她不该说出师父的,可她顾不上了。 有裴子墨在,不管那位仇家是谁,她一定能把师父平平安安送走。 说完,想到玄冥司的名声,她嗓音又低下去:“只是,别伤着她好不好?她若不肯来京城,我陪你出京去见她。” “别怕,已经有消息了。”裴砚轻捏她脸颊,眸光温柔含笑。 小娘子担心着急,怕是又要落泪,他舍不得,还是先哄着好了。 温琴心愣住:“你早就知道我师父是谁?”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师父不让你在京城暴露医术对不对?”裴砚含笑凝着她。 师父不许她暴露医术,可她还是忍不住替他按捏,替他缓解头疾。 偏偏她又不擅长说谎,笨拙的谎言早早被他识破,她丝毫不知。 在她心里,师父很重要,可她会为他违抗师命。 裴砚眸中笑意渐深,他很知足。 “你连这也知道?”温琴心睁大眼睛,“难道翠微山上也有玄冥卫?” 裴砚未应,转而道:“我还知道,你师父不踏足京城是为了谁。” “谁?”温琴心顾不上去想他的势力有多大,愕然问。 “刘道长,哦,已故的刘道长。”裴砚弯唇,“他和你师父师出同门,曾有一段孽缘。” 第43章 留情臣惧内,夫人连我看旁的女子一眼…… 师父和刘道长? 温琴心没见过刘道长,她无法想象,师父偶尔睹物思人,思的是皇帝身边最宠信的道士。 师父虽爱财,却一直在行医救人,而刘道长不是制毒,就是炼制长生不老药。 说师父不入京,是因为刘道长,温琴心略略思量,也就接受,可她忽而不敢确定,师父和刘道长算不算是有仇。 刘道长被裴砚亲手斩杀,师父还肯救裴砚吗? 思量间,温琴心忍不住落泪,早知如此,她在翠微山上,就该勤勉些。 “蓁蓁别哭。”裴砚温声哄她,却见她泪珠更多,晶莹温热落在他指背上。 “昨夜你找我要人,说要把温……”裴砚顿了顿,想不起名字,“温家那位秀女送走,如今选秀已停,蓁蓁要不要去趟温家?” 她有旁的事惦记,便不会这般为他心疼。 闻言,温琴心登时止了泪。 险些忘记,她同温曦约定的时辰便是夜里亥时。 “对,我得去见见温曦。”温琴心忙从他腿上跳下来,捏起锦帕拭了拭泪,对上裴砚含笑的眼眸,有些赧然,“我……我走了。” 她自己要做的事,却需要大人提醒才能做好,大人只长她四岁,经历的人与事却比她多得多。 盥洗毕,重新画上淡雅的妆容,温琴心坐上马车,攥着锦帕,微微失神。 如今的裴子墨,同初见之时,几乎判若两人,他同她在一起是欢喜的,她一定好好陪在他身边,让他永远欢喜。 “温姐姐,采选真的停了吗?”温曦不敢相信,一遍一遍向温琴心确认。 “对。”温琴心点点头,“曦妹妹是有福气的。” 皇帝明知身有隐疾,采选之事,不仅不收敛,还大张旗鼓,比从前选的更多。 这样的昏君统领梁国,百姓们如何能过得好? 温曦眉眼间的愁绪舒展开,甚至主动传膳。 “蓁表姐,我想去般若寺上柱香。”温曦唇角含笑,拉着温琴心道,“你陪我去好不好?” 对温曦来说,算得上是劫后余生,她定是想去佛前还愿。 “好。”温琴心轻应,“也不必择日,眼下应当还未闭寺。” 了却一桩心事,温曦也能踏踏实实睡一觉,她实在太过憔悴。 -- 第100页 温曦坐上温琴心的马车,秦氏面色不好,却不敢多说话。 如今皇帝不举,太子尚未出生,裴砚的权势会大到什么地步,秦氏想想便心惊肉跳。 说起来,裴大人着实生得好,曦儿入宫是没好前程的,若是能入裴大人的眼,是不是也能像温琴心一样得宠? 马车驶远,后面跟着许多训练有素的护卫,秦氏看得眼热。 一颗心落到实处,温曦又恢复往常的活泼开朗。 “蓁表姐,你说刘道长为何要给陛下下毒,当然我也觉得这毒下的好。”温曦挽着温琴心手臂,好奇道,“可他不是很受陛下倚重吗?” 刘道长被裴砚亲手斩杀,温琴心很确定,他一定招惹了裴砚。 至于毒是不是他下的,为什么下,温琴心倒未多想,也不是很在意。 “或许是勾结反贼?”温琴心随口道。 话音刚落,神情又有些不自然,她别开脸,佯装去看窗帷外的景致。 若说那些是反贼,裴砚又是什么?她不想用反贼来称呼他们。 若能推翻昏君,勤政爱民,便不是反贼,而是正义之师。 温曦摇摇头:“正好赶在采选的节骨眼,我倒是觉得,被宫妃收买的可能大些,比如云妃娘娘?皇帝昏聩,大肆采选美人入宫,若我是她,为了小太子,说不定也会这么做,以绝后患。” “曦妹妹,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温琴心回眸望她,忍不住失笑,“这些话可不能乱说,会给人遭祸的。” 温曦赶忙捂嘴,摇摇头道:“我只对表姐说,绝不在外人面前乱说!” 谈笑间,便进到般若寺。 将近日暮,僧人们正清扫庭院,香客倒是不多。 陪温曦上了香,不知不觉走到宝殿后的青檀树下,前朝王爷的金像无声伫立。 温琴心望着眼前的金像,双手合十,默默祝祷,只盼金身有灵,保佑裴子墨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蓁表姐听过这位王爷的事吗?”温曦望着金像,缓缓道,“听说忠毅侯府曾是这位王爷的王府。” “嗯,听说过。”温琴心微微颔首,有些怅然,“据说他与王妃鹣鲽情深,王妃病逝,王爷才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大多是这么说的。”温曦略迟疑,还是忍不住把另一种说法告诉温琴心,她怕皇帝有一日会伤害表姐,“可还有人说,王妃并非病逝,而是被当时的天子强掳入宫,改名换姓成了宠妃。” 闻言,温琴心大惊。 当初裴子墨和云妃定亲,云妃成了皇帝宠妃,皇帝为安抚他,封侯赐府。 赐下的,正好是如今的忠毅侯府,真的只是巧合吗? 寒风卷着梵香吹来,温琴心手脚冰凉,心神稍稍安定下来。 她已是裴子墨的夫人,皇帝却召她入紫宸宫,究竟是觊觎她容色,还是单为让裴子墨难堪? 算算皇帝服长生不老药的日子,似是她险些被召入紫宸宫后,皇帝中毒,偏偏是不举,毒真的是刘道长所下吗? 归途中,温琴心隐隐想通什么,她只觉裴砚实在大胆,却又做得极好。 世间怎会有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都合她心意。 回到府中,廊下已掌灯,灯光摇曳着,柔柔照在青檀树上。 夜风吹过,无数红绸轻摇,温琴心环住身侧之人窄劲的腰,面颊贴在他襟前。 她不是云妃,裴子墨也不是前朝那位王爷。 忽而,她迫不及待想看到裴砚推翻昏君。 “怎么?”裴砚轻抚她云鬓,小娘子从外头回来,似乎变得格外粘人。 温琴心轻轻摇头,仰面望他:“没事,就想抱抱夫君。” 关于太子血统的质疑声,甚嚣尘上,比立太子那一阵更盛。 御殿中,皇帝坐在龙椅上,隔着纱幔望着满朝臣子,面色阴沉。 “陛下,皇室血统决不能乱。”一老臣跪地叩首,“老臣恳请陛下另立储君,待云妃娘娘诞下皇子,再细细甄别是否陛下骨血。” 随即,又几位御史跟着上奏。 余者也是跃跃欲试,悄然望向左侧上首端坐的裴砚,又忍住冲动。 “裴爱卿如何解释?”皇帝沉沉开口。 原本他并不在意太子是不是他血脉,可如今他再不能绵延子嗣,长生不老药也是假的! 只想想,皇帝便急火攻心,浓重的血腥气在喉间翻涌。 裴砚放下撑在额角的长指,殿中所有朝臣登时身姿僵直,似被定格,连眼珠子也不敢随意转动,气息亦收敛。 “不瞒陛下和诸位同僚。”裴砚缓缓转动青玉扳指,眸光淡漠扫过朝臣,慢条斯理道,“臣惧内,夫人连我看旁的女子一眼也不许,还请诸位口下留情。” 瞬时,皇帝和殿内所有朝臣睁大眼睛,齐齐望向裴砚。 侯夫人如何娇柔美艳,他们可还记着呢,堂堂玄冥司指挥使说自己怕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谁能信? “裴大人……” 跪地的老臣刚开口,便被裴砚打断。 漆眸淡漠,寒意顿生:“李大人是执意要害本座?” 立时,李大人讷讷不敢言,其他朝臣更不敢捋虎须。 “若诸位同僚无事可奏,大可不必开口。”裴砚起身,随意朝上首施礼,便转身越过朝臣,往殿门处走,“李大人偏听偏信,搬弄口舌,不如去樊市支个摊位,老有所依,户部也省一笔银子。” -- 第101页 片刻后,司礼监两名高大内侍入殿,架起李大人便走,直接把人扔去樊市。 樊市是京城最热闹的地界之一,摊铺云集,梁国盛行的吃食、杂玩应有尽有,却也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通常达官贵人都不愿意去,怕被仇家浑水摸鱼刺杀。 所有朝臣暗暗抹汗,李大人嘴上不饶人,得罪的同僚不少,家里又有位宠坏的纨绔孙子,此去怕就是永别。 李家治丧那日,京中暗暗流传一句话。 宁肯得罪君王,不可招惹阎王。 温琴心对此一无所知,倒是裴璇来告诉她,裴砚当着朝臣的面,说自己惧内,把朝臣们吓得不轻。 “裴子墨,在你心里,我就是位悍妇吗?”温琴心眸中氲着水雾,她哪里凶悍了? “蓁蓁自然不是悍妇。”裴砚拥住她,嗓音沉润,“蓁蓁是最温柔纯善的美娇娘。” 温琴心仍委屈:“你还说我不让你看旁的女子一眼,你想看谁便去看,只不许再看我。” 她落着泪,闹着去捂他的眼睛。 裴砚轻笑避开,翻身将她扣在绣枕上。 凝着她水盈盈的眼眸,丰艳如樱桃的唇瓣,他喉结轻轻滚动:“只看蓁蓁好不好?若我去看旁人,你叫青锋来挖了我的眼睛。” 说着,他情不自禁俯身。 好好的情话,被他说的血淋淋的。 温琴心别开脸,裴砚一吻落空。 继而,她双臂环住他脖颈,倾身凑至他颈间,贝齿轻轻磨了磨他喉骨,留下两排浅浅齿痕:“都怪你,害我悍名在外!” 她负气。 凝着他颈间齿痕,气才略消一些,却又有些脸热。 裴砚抬手摸了摸齿痕,轻笑出声,明日他该穿身立领锦袍遮掩,还是带着齿痕去上朝? “如此岂不正好?绝了那些人的心思,我身边便永世只有蓁蓁一人。”裴砚俯身,薄唇沿她雪颈而下。 衣襟敞开,有些冷,裴砚将她抱着她迈入曲屏,低声轻叹:“蓁蓁是不是又长好了些?” 温琴心指尖微颤,将心衣扯扯,徒然遮掩些许,红着脸,颤声道:“裴子墨,不许胡言乱语!” “唔,确实不及蓁蓁娇声软语好听。”裴砚抬手,轻易将薄薄的遮挡扯开。 翌日醒来,裴砚竟还在,坐在床头,捧着一卷书。 早朝的时辰也过了,温琴心不确定他是没出府,还是已下朝回来。 “今日不忙么?”温琴心拥被往他身侧挪挪,仰面望他。 她墨发如云,脸型姣好,气色也极好。 这般躺在软枕上,娇美小脸透着初醒的醺然,美得让人心旌摇动。 裴砚没舍得过分闹她,浅尝之后,便起身为她斟来热茶润喉。 “今日哪儿也不去,只陪蓁蓁。”裴砚接过茶盏,替她把衣裙摊开放在锦被上,“用罢早膳,我们出城。” “出城做什么?”温琴心捏起心衣,躲在锦被中穿。 躺着到底不方便,背后的带子怎么也系不好。 正懊恼着,忽而被裴砚扶起:“晚些就知道了,蓁蓁定会欢喜。” 说话间,他已将心衣系好,心衣颜色艳丽,衬得她肤白如新雪。 裴砚微微敛眸,又捞过中衣、外衫,亲手替她穿上。 香罗带束得纤腰似柳,柔顺长裙遮住她纤直的腿。 望着她含羞的眉眼,裴砚忽而觉得,亲手替她穿好衣裙,其中乐趣,并不比剥开它们少。 第44章 小婿发丝缠在他指骨,又被他勾回来。…… 马车骨碌碌驶出城门,直到城外十里一处不起眼的田庄。 温琴心纤手搭在裴砚小臂,缓步从马车上下来。 随意环顾四周,便跟着裴砚进门,门扇在身后合上。 温琴心脑中闪过什么,却来不及抓住,似有所感,心口莫名怦怦直跳。 “裴子墨,你带我来这里……” 正屋走出来一人,温琴心软糯的嗓音戛然而止。 “阿娘?”温琴心嗓音发颤,望着随之走出来的身影,她视线越发模糊,“爹爹。” 不知为何,她鼻尖泛酸,心口生出说不清的委屈。 明明没什么可委屈的,她却忍不住簌簌落泪。 “蓁蓁。”温倩望着温琴心柔婉的妇人发髻,再望望她与裴砚交握的手,身形微晃,幸而被袁鎏扶稳。 “这位是?”她暗暗打量眼前的年轻男子,迫于其气势,又下意识移开视线,暗暗心惊。 “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大人。”裴砚躬身施礼,却未松开温琴心的手。 袁鎏眉心紧拧,神色沉郁,温琴心看着,有些发憷心虚,下意识想松开裴砚的手。 刚挣脱一半,又顿住,只一瞬,她反握回去,握得更紧。 裴子墨是她夫君,是世间最好的郎君,不管爹娘如何看待,她绝不会松开他的手,不会再让他有丝毫伤心。 正月里姐姐突然到来,她慌乱又措手不及。 如今再面对爹娘,温琴心竟很快镇定下来,生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 院中不便多言,进屋后,温琴心才拉着裴砚的手,含笑上前。 侧眸望一眼裴砚,她柔声道:“爹爹,阿娘,他是蓁蓁的夫君,姓裴名砚。” 袁鎏刚端起一半的茶盏,顿回茶案,猛然望向裴砚:“京中有几个裴砚?” -- 第102页 “唯有小婿一人。”裴砚弯唇,姿态谦逊有礼。 只有一个裴砚,作恶多端的玄冥卫指挥使裴砚! “蓁蓁!”袁鎏移开视线,盯着温琴心厉声唤,随即,霍然起身,面色铁青朝隔间去,“你过来!” 爹爹鲜少动怒,可他生气的时候,嗓门格外吓人,温琴心吓得身形一颤。 下意识缩起细肩,略垂首,要跟过去。 身形微动,便被裴砚揽住肩膀,他冲袁鎏的背影道:“还是小婿来听岳父大人训导吧。” 言毕,他又凝着蓁蓁苍白的小脸,温声安抚:“没事,蓁蓁先陪阿娘说说话,相信你的夫君?” 婚事因他而结成,不管袁鎏接不接受他这样的女婿,身为蓁蓁的夫君,他都不该让蓁蓁一个人去面对。 同至亲之人疏离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的蓁蓁不必去体会。 她胆子那般小,方才会回握他的手,已然足够。 隔间门扇紧闭,里面在说什么,温琴心根本听不清。 爹爹的声量时高时低,裴子墨倒像是镇定自如,听不出什么波动。 “阿娘,我能不能进去看看?”温琴心握着温倩的手,指尖发凉,美目一直盯着隔间方向。 “蓁蓁,他不是个好人,你为何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温倩轻叹,小女儿的性子,最适合的该是温润如玉的读书人。 “阿娘,你们都说他不是好人,可我觉得他很好,什么都好。”温琴心指骨收拢,眼眶微红,将侧脸倚在温倩肩头,“他救了我,救了爹爹。他或许做过坏事,可他也杀过恶人,救过好人。” 随即,她抬起头,对上温倩的眼神,墨玉般的眸子异常坚定:“阿娘,我的夫君不必是圣人,只要我喜欢。” “你呀。”温倩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拍她的背,“好,蓁蓁喜欢的,阿娘都依你,可你爹的性子……” “罢了,若他执拗,我替你说他。”温倩松了口。 为人父母,为女儿设想得再好,也得女儿欢喜才是。 若她当年听从父母之命,讲究门当户对,也就不会嫁给袁鎏,如今,她岂能要求蓁蓁什么都按他们的想法来? 想想江南一带,同袁鎏一道入狱之人,要么没熬过去,要么还在狱中。 他们能在翠微山下平平安安待到今日,已是沾了蓁蓁的光。 “阿娘总怕我的蓁蓁太过纯善,会吃亏。”温倩缓缓叹道,“没想到你傻人有傻福,倒比玥儿过得还好些。” “姐姐也这么说,可我能看到裴子墨的好,说明我并不傻呀。”温琴心俏皮地吐了吐舌尖,抱着温倩的手臂,亲昵地蹭了蹭。 “而且,姐姐过得也不差。”温琴心笑着,把袁采玥的事娓娓道来,“卫大哥时常去找姐姐,想必姐姐心结已然解开,卫大哥是个好人,安王妃也很好,阿娘放心。” 温倩听得心惊肉跳,在翠微山下别庄,她只顾着担心蓁蓁和温家、袁家,没太在意身边的大女儿。 玥儿和安王世子之间发生这么多事,她竟然不知道。 袁家败落前,她怕女儿嫁的不够好,如今,她又怕女儿都嫁的太好,来日若受委屈,他们夫妻二人哪里能替她们做主? 不过,玥儿自小有主意,不让人操心,她愿意的,自然是可靠之人。 隔间里,裴砚望着面色稍缓的袁鎏,弯唇道:“若能翻案,洗脱罪名,岳父大人可愿入朝为官,重振海市?” “谁是你岳父?”袁鎏想到女儿这一年的遭遇,心疼不已,暗恨自己无能,“只知裴大人掌管玄冥司,莫非吏部也归你管了?” 他知道自己是被裴砚救的,可这人是他女婿,袁鎏心里别扭,怎么想都不是滋味,语气不算好。 “蓁蓁已是我的人。”裴砚摩挲着青玉扳指,淡淡道,“岳父大人不认小婿,且看看这天下可还有人敢同我争?” 连皇帝都争不过他,谁还敢? 袁鎏听懂他的话,登时气结。 手臂颤抖着,气得面红耳涨,指着他鼻子:“你……你欺人太甚!” “小婿不敢。”裴砚起身,利落地撩起衣摆,双膝微曲,“这就向岳父大人请罪。” “你这是做什么!”袁鎏被他吓得不轻,赶忙起身拉住他。 他一介庶民,还是戴罪之身,哪里受得了裴砚一跪? 不是舍不得,他就是怕折寿,袁鎏暗暗告诉自己。 裴砚自然没跪下去,抬眸望着袁鎏,从善如流起身:“多谢岳父大人。” 起身时,袁鎏不经意瞥见他颈间痕迹。 离得近,他能看到裴砚喉骨上极浅的齿痕,所有心神登时卡住。 温琴心听到袁鎏那一声喊,什么也顾不上,急匆匆推开隔间门扇闯进来。 却并未看到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反而是爹爹抓着裴砚小臂,像是把人拉起来的姿势,可他面色憋得通红,温琴心看不懂。 “裴子墨。”温琴心走到裴砚身侧,轻问,“怎么了?” “走走走,赶紧走。”袁鎏窘得老脸发红,别开脸,甩了甩衣袖,愤愤背过身,“有了夫君忘了爹爹,你怎么不问问爹爹怎么样呢!” 温琴心愣住,爹爹怎么还跟裴子墨争这个? 不对,爹爹接受裴子墨是她夫君了? 她望一眼裴砚,对上他眸中潋滟笑意,心口也漫开欢喜。 -- 第103页 松开裴砚衣袖,温琴心走到袁鎏身侧,柔声撒娇:“爹爹,裴子墨有分寸,自然不会伤害爹爹,蓁蓁不是不关心爹爹。” 她嗓音柔柔,从前撒娇特别有用。 可这回失灵了。 袁鎏听着,更来气:“你的意思是,爹爹会伤害他?他一身功夫,我能伤他分毫吗?” 温琴心哄不好,只得拉着裴砚出去,向阿娘求援。 晚膳时,倒是其乐融融,袁鎏喝得红光满面,对裴砚越看越满意。 马车中,明月珠光线不亮,裴砚身上满是酒香,漆眸却一片清明。 温琴心倚在他怀中,环着他脖颈,忍不住问起隔间的事:“爹爹为何突然大喊,还抓着你的手臂?” “嫌聘礼不够丰厚,找我质问呢。”裴砚随口道,修长的指骨勾住温琴心柔顺的发,一圈一圈慢慢缠在指骨。 “骗人!爹爹才不会如此!”温琴心推他,发丝缠在他指骨,又被他勾回来。 她伏在他身前,昏暗的车厢内,他心跳声格外真切。 “好,不骗你。”裴砚轻笑,“我想跪下求爹爹接受,他没舍得让我跪。” 他想向爹爹跪下? 时至今日,他连皇帝都不必跪。 温琴心眼睫微湿,唇瓣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心跳随着他的频率,怦怦跳动。 昏暗中,她扬起细颈,樱唇温柔辗转,叹息着去品尝他唇齿间酒香。 夤夜静谧,只闻车辙声,温琴心卷睫轻颤,沉溺在让她心安的酒香里,有种半痴半醉的错觉。 裴砚时常忙得不见人,温琴心知道风雨欲来,也忍不住紧张。 “少夫人,阮神医去了玄冥司,被不明就里的弟兄带进去。”青锋抹了抹汗,紧张道,“如今人在玄冥司,可她不肯出来,还说要见少夫人。” 大人出城未归,若非不得已,青锋也不愿来打扰少夫人。 可阮神医毕竟是少夫人的师父,他不敢擅自做主瞒着。 好在玄冥司是自家地盘,少夫人去了不会有任何危险,只是……可能会被吓着。 “带我去玄冥司。”温琴心放下茶盏,站起身,有些忐忑。 师父知晓她的身份,不直接来侯府见她,而是去玄冥司,不知是何用意。 翠微山上,相处三载,她知道师父面冷心热,一直疼她。 若师父因为刘道长的死,生裴砚的气,她就求求师父,哄哄师父。 可想到裴砚说的孽缘,温琴心心口一紧,不太确定该不该哄。 思绪拉扯间,她头戴幂篱,由青锋引着,步入比大理寺更威严庄肃的玄冥司。 第45章 解毒(二合一)“都过去了,我的小皇…… 玄冥司极大,暗沉的石壁上,青铜蛇首烛台托着赤红火光,森森然,如毒蛇吐信。 监牢中冷冰冰的精钢锁链、刑具,令人齿寒的血腥气,还有一个个披头散发,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温琴心沿狭窄甬道往里走,身子不受控地打颤。 可她步履坚定往里走,并不退缩。 停在一处牢门前,牢门大开,临时抬进去的卷足小几上,摆满酒菜。 几位玄衣狱卒低声下气,左一句阮神医,又一句姑奶奶。 小几那边的人却神情疏冷,不为所动。 “师父。”温琴心略垂首,步入牢狱。 青锋忙招呼几位玄冥卫,一道退远些,他自己站在靠近牢狱的位置,随机应变。 “来了?”阮神医抬眸望她,神情仍是阴晴莫辨,“都看到了?” “师父要蓁蓁看什么?”温琴心困惑问。 朝师父施礼后,她便敛裙坐在阮神医对首的位置:“师父来京城,蓁蓁未能亲自相迎,实在不孝。” 说着,她先端起酒盏,自罚一杯。 玄冥司的酒有些烈,她第一次饮这般烈的酒,辛辣直冲脑仁,激得她泪眼盈盈。 阮神医默默看着,待她放下酒盏,才叹了口气,神色缓和。 随即,她侧首望着温琴心进来的甬道:“玄冥司是怎样的人间地狱,你也看到了。” “百姓皆道宁可得罪君王,不可招惹阎王,这位阎王是你的夫君,他杀了你的师伯。”阮神医收回视线,盯着温琴心,神色凝重几分。 “师父,他杀人自有他的理由,世人皆道他残暴,可关入玄冥司之人又有几位是无辜的?若把人放出去,世人就能高兴吗?”温琴心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气,对上师父的视线,不躲不避。 不管世人怎样误解,她都相信,他不会真的滥杀无辜。 否则,当初在淮兴府,他就不会为救她而受伤。 “强词夺理!”阮神医佯怒。 见师父动怒,温琴心忙垂首请罪:“徒儿不孝!” “你的好夫君杀了你师伯,你确实不孝。”阮神医冷冷开口,“从今以后,我没你这个徒弟。” “师父!”温琴心面色登时煞白,泪濛濛望向阮神医。 师父以后是不是连见都不会见她了? 她落泪神伤,不知该如何求师父。 阮神医忽而弯起唇角,露出笑意:“不过那老东西是自己作死,确实怨不得谁。” 随即她起身,朝牢门走两步,又回眸望向傻愣着的温琴心:“师徒做不成,我收你做义女好了。” “什么?”温琴心登时止了泪,被阮神医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懵。 -- 第104页 “还不跟上?”阮神医举步往外走,“你去问问他们,老东西的尸骨还在不在,还有你那位夫君,不是要找我解毒么?他人呢?” 为了防备阮神医讨要尸骨,裴砚早吩咐玄冥卫将刘道长尸骨封存在冰棺中。 青锋将她们带至冰窖,温琴心亲眼看着阮神医凿开冰棺,似对待心爱之人一般,轻轻抚过刘道长眉眼。 “老东西,我早告诉过你,你把虚名看得太重,是自寻死路,你偏不信。”阮神医淡淡说着,神色有些恍惚,“偏不信!” 良久,她站起身,走向青锋。 温琴心以为她要为刘道长讨一副棺椁,将他带出去安葬。 不料,阮神医冲青锋道:“可有桐油、火把?” 阮神医把刘道长的尸身烧成灰烬,抱着骨灰坛,走出玄冥司,乘温琴心的马车到最近的护城河旁,将骨灰尽数洒入料峭春风。 “干娘,您和刘道长……”温琴心望着对首的阮神医,终于忍不住问。 阮神医对刘道长,究竟是余情未了,还是因爱生恨,她着实看不懂。 “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说的,说到底,我和他不是一路人。”阮神医摆摆手,掀起车帷一角,望望京城的景致,又眉眼含笑,继续道,“倒是你这丫头,比我从前想的有主见些。” “我和老东西之间,我是从来不信他,他也不值得我信。”阮神医冲她挑挑眉,目光中满是欣赏,“蓁蓁心性坚定,愿意信他,也是你的缘法,希望他值得你相信。” 值不值得,别人说了都不算,得付出信任之人来说。 “干娘,裴子墨值得。”温琴心取出从玄冥司拿到的,裴砚曾服用过的毒丹,递给阮神医,“蓁蓁学艺不精,干娘看看此毒该如何解?” 一日之后,医馆厢房。 阮神医将配好的解药,递给温琴心:“一日一次,煎服三日,便能痊愈。” “干娘。”温琴心柔声轻唤,望着手中解药,心虚不已。 有她这样的徒弟,确实是让师门蒙羞,干娘将她逐出师门也是应当。 “小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呢?”阮神医捏捏她脸颊,笑道,“你医术虽算不得绝好,却也不差,我能解此毒,只因我曾同老东西斗法十年,深知他的路数。” “你且记住,行医者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固然好,最重要的则是济世救人的仁心。”阮神医打开窗棂,目光扫过医馆外长长的队伍,回眸冲温琴心笑,“你做得很好。” 京城中人似乎多了不少,非逢集市也热热闹闹,尤其是樊市一带。 第三副药喝下,裴砚放下药碗,含笑凝着为他擦拭唇畔药汁的温琴心,轻道:“蓁蓁可以放心了?” “吃药还得让人盯着。”温琴心美目娇嗔,横他一眼。 她收起锦帕,正要将承盘端出去给珍珠,纤手刚触到承盘边缘,便被裴砚圈住腰肢,捞在膝上。 “待会儿要出门,今夜许会晚些回来。”裴砚薄唇轻轻蹭她耳尖,酥麻的痒意顺着颈侧,直往心尖上窜,“蓁蓁别忙,陪我说说话。” “你……你说话就说话,不许胡闹。”温琴心嗓音发颤,稍稍避开些许,粉颊含春。 正值日暮,暮色将瑰丽的晚霞往远处推移,沉沉夜幕一寸一寸拢在京城上方。 天气已不那么冷,温琴心身着春衫、罗裙,香罗带束在腰间,勾勒出冬日里将养极好的身段。 裴砚扶住她腰腹,下颌抵在她颈侧,视线被她身前艳丽的山茶遮挡,望不见香罗带系成的蝶结。 他眸色略沉,却依言没胡来。 “蓁蓁被我连累,没了师父,怨不怨我?”裴砚语气略带愧疚。 或许,对刘道长,他不该赶尽杀绝。 温琴心摇头,微微侧首,望着他,眉眼温柔:“不怨。” “师父虽不再教我医术,可她做了我干娘,还替我照料医馆,我并不觉得遗憾。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做一位旷世神医啊。” 裴砚听着,忽而心有所动,凝着近在咫尺的娇颜,轻问:“蓁蓁最开始学医,是为什么?” 沉润的,让人心安的嗓音,将温琴心的思绪拉至四年前。 她将侧脸贴在他身前,纤手隔着衣料,摩挲着他腰间留有伤痕的位置:“因为有人为我受伤,我却看不出他伤在何处,也不知严不严重,更不知如何救治。我只是,不想再体会那种束手无策。” “蓁蓁,蓁蓁。”裴砚低低唤她的闺名,一遍又一遍,嗓音含笑,语气极亲昵。 到底没能忍住,裴砚握着她雪腕,将她囚在曲屏春意濛濛的山水间。 腕间青玉镯一下一下触上曲屏,发出轻响。 玉钗斜斜挽着发髻,一点一点从青丝间往下坠。 终于,玉钗落在软枕上,墨瀑似的青丝乌压压垂散在她颈侧、肩头。 她微敛的卷睫缱着水雾,含羞的芙蓉面,至纯至艳,如仙似妖。 “大人。”迷迷糊糊间,温琴心听到外面有人在唤他,语气焦急。 她撩起沉重的眼皮望向枕边人,忽而忆起,他说过要出门。 “快去呀。”温琴心倦懒地嗔他。 裴砚抚了抚她腮边青丝,浅浅弯唇,温声道:“蓁蓁且安睡,我晚些回来。” 简单沐洗后,裴砚换上鹞冠紫锦衣,一脸淡漠沉肃,骑马入宫。 -- 第105页 听到马蹄声,何敬身着内侍服,从紫宸宫走出来。 身侧一身紫衣的齐云手持长剑,殷红的血顺着寒锋往下滴。 “裴大人来晚一步,昏君已被草民斩杀!”何敬望着马背上的裴砚,心中多少有些不甘,可他不得不陪着裴砚演这场戏。 “拿下!”裴砚拧眉厉喝。 随即翻身下马,飞身跃入紫宸宫,亲自确定皇帝已然断气,才冲内侍吩咐:“请皇后娘娘,召文武大臣入宫。” 齐云武艺高强,将何敬护得密不透风,禁卫手持弓箭对准二人,只等裴砚一声令下。 “裴大人,我所犯何罪?”何敬望着宫门里走出来的身影,正义凌然道,“昏君荒淫无道,卖官鬻爵,收刮民脂,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人人得而诛之!” 裴砚面色凝沉,视线越过他,落在匆匆赶来的裴皇后身上。 “哪里来的乱臣贼子!陛下功过,自有史官评说,轮不到你胡言乱语!”裴皇后指着何敬,震怒道。 “好,草民胡言乱语。”何敬转过身,望向裴皇后,“那就请皇后娘娘杀了草民,草民的部下自会□□,为草民殉葬!” “皇后娘娘和裴大人若要杀草民,不妨问问文武百官答不答应?”何敬垂首拂拂衣襟,姿态清儒闲适,宛如闲庭信步。 宫中遭逢剧变,云妃娘娘动了胎气,裴皇后一时要顾着被刺死的皇帝,一时又要顾着云妃母子。 御殿中,裴砚坐在上首,听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众人各执一词,有人宁可牺牲满京城的百姓,也要诛杀反贼。也有人表示需先将京中藏匿的反贼找出来,再行定罪。 良久,裴砚轻咳一声,捧起手边茶盏。 朝臣齐齐望过来,却见他将茶盏送至唇边,轻抿一口,撩起眼皮,淡淡道:“招安吧。” “裴大人!”主张诛杀反贼的朝臣站出来,“玄冥卫神通广大,明日戚小将军又将率大军凯旋,朝廷胜算极大,不必向反贼屈服!” “哦。”裴砚弯唇,眸色仍旧淡漠,“既如此,张大人便先行出宫回府,若能活到大军凯旋,本座便听从张大人谏言,如何?” 回府?他当然不敢! 那些反贼穷凶极恶,其中不乏被朝廷追杀的亡命之徒。 万一他们突然不高兴,提前动手呢?还是宫里最安全! 张大人张张嘴,说不出话。 “看来张大人不敢出宫。”裴砚面色一沉,茶盏跌落金砖,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你都不想死,为何弃全城百姓于不顾!” 所有朝臣再不敢有异议,御殿内陷入诡谲的静寂。 裴砚侧首,问身侧内侍:“去看看,太子殿下可平安降生了?” 对,他们还有太子殿下,梁国不会乱,朝臣们似又找到主心骨,耐心等着。 半个时辰后,内侍跌跌撞撞进来禀话:“大……大人,云妃娘娘诞下的,是位小公主!未足月,身子极弱。” 内侍说着说着,话音越来越低。 御殿中吸气声此起彼伏,一帮老臣捶胸顿足:“天要亡我大梁啊!” 唯有卫九皋默立右上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本座还在,大梁自不会亡。”裴砚起身,眸光漫不经心扫过群臣,他身量最高,几乎是俯视朝堂。 随即,当着诸臣的面,他折身往御阶上走。 “敢问裴大人属意哪位皇子继承大统?”张大人躬身问。 裴大人属意哪位,便立哪位,总比几位皇子你争我夺,天下大乱好。 裴砚转过身,身资挺拔俊朗立在龙椅旁,摩挲着灿金的蟠龙扶手,淡淡道:“本座突然想自己坐坐这个位置,不知诸位同僚意下如何?” 所有人脊背生出寒意,反贼弑君来得突然又蹊跷,是不是裴砚与之勾结,意图谋朝篡位? 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无人敢开口质疑。 宫里宫外都是裴砚的人,他们能做什么? 只是,明日戚小将军便要率兵回京,裴砚他怎么敢? 张大人瞠目结舌,余光终于注意到卫九皋,他匆匆上前,痛心疾首唤:“世子爷,您得做主啊!” 安王世子与裴砚关系再亲近,他也姓卫。 其余朝臣也纷纷望向卫九皋。 卫九皋看看张大人,又侧身扫过殿中众臣,继而收回视线,躬身跪地,朝上首叩拜,声音响彻御殿:“臣卫九皋恭迎新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王出京狩猎未归,戚国公年岁大,来得晚,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宫中众人一夜未眠,第一缕曦光照在金黄的琉璃瓦上,裴砚穿着合身的龙袍,走出御殿,等待英武将军戚绍入宫。 “戚绍,杀了他!”浑厚的嗓音从殿内传来。 裴砚侧首,是老戚国公。 他浅浅弯唇,并不在意,视线落在戚绍银灿灿的甲胄上,淡淡道:“英武将军骁勇善战,智退强敌,封忠勇侯,令赐长公主裴璇下嫁忠勇侯,三月内完婚。” 戚绍手捧兜鍪,眼眸微眯望向高处。 须臾,他避开戚国公视线,躬身跪地:“臣戚绍叩谢陛下圣恩!” “戚绍!”戚国公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即瘫坐在地。 他真希望自己的身子再差些,直接追随先帝而去,全了戚家世代忠孝之名。 -- 第106页 耳边传来翻动纸页的窸窣响动,温琴心睁开眼,望见裴砚手中拿着的锦盒,正是她用来藏信的那只。 “诶,你怎么偷看呢!”温琴心赶忙去抢他手中锦盒、信笺,寝衣滑下细肩也无暇顾及。 裴砚动作灵活,轻巧避开。温琴心没抢着,反而身形不稳,扑倒在他怀中。 明黄衣料,金线绣以龙纹,温琴心骤然清醒,纤手撑在他身前,抬眸望他:“裴子墨,你……你昨夜做了什么?” 皇帝虽中毒,却不致死,他是亲手杀了皇帝篡位吗? “都过去了,我的小皇后。”裴砚俯身,轻吻她眉心。 继而,握住她细肩,将她扶起,连同锦被一道,将她圈在怀中,捏着纸笺温声笑问:“这些信何时写的?蓁蓁这般会说情话,怎不说与我听?” “裴子墨!”温琴心羞得面颊如染霞色。 可他已经看过,她再抢也没意思:“礼尚往来,你也需说几句好听的哄我,否则今夜不许回房。” “蓁蓁,我想你,很想很想。”裴砚丢开信笺与锦盒,双手落在她肩头,掌心热度灼灼。 他语气透着难以名状的浓情,明明是极普通的话,温琴心却不觉得敷衍,甚至心尖发颤。 “才一宿没见。”她红着脸,轻轻推他。 是啊,只是一宿没见,可昨夜的剑拔弩张到尘埃落定,他仿佛走过数年。 直到守在她身边,他才找到心安之所。 三日后,登基大典与立后大典并行。 孟夫人被尊为东太后,原本的裴皇后被尊为西太后。 裴璇成为长公主,卫琼仪仍享公主之尊,其他皇子公主却没这般好命,悉数送去先帝皇陵圈禁。 生养过的宫妃,皆被封为太妃,留在宫中荣养,归裴太后管辖。 柳太妃未出月子,又要照料刚出生的小公主,裴太后于心不忍,破例将她安置在偏殿,叮嘱宫人多照看些。 “哎,曾经再荣宠又如何,若非哀家看顾,那起子拜高踩低之人,不知会如何磋磨她。”裴皇后想到宫中的风言风语,忍不住轻叹。 心腹嬷嬷替她捶着背,低声应:“是啊,都说皇后娘娘是柳太妃的替身,这些话,皇后娘娘一定听过不少,那些人为哄娘娘高兴,怕也会对柳太妃使绊子,就怕伤着小公主。” “他们呐,是看不透。”裴皇后起身,走到廊下,拿草茎逗金丝笼中的百灵鸟,“从前本宫也信了传言,可如今你看看,陛下多宠着皇后,宫里所有好东西都先紧着坤羽宫。” 心腹嬷嬷怅然:“太后娘娘初入宫时,先帝待您也极好,可后来呢?哎,这宫里,从来只有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 想想宫变之事,心腹嬷嬷又忍不住道:“太后娘娘您杀伐果断,不管什么新人、旧人,总归是娘娘笑到最后。” 裴皇后弯唇,幸而裴家有个能扶得起的,即便没诞下皇子,她也进可攻,退可守。 坤羽宫中,温琴心看着珍珠她们收拾箱笼,捧起一盏梅香茶,听裴璇诉苦。 “温姐姐,你说我哥他怎么能这样对我?”裴璇苦着脸,欲哭无泪,“他想造反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可他就不能晚几日么?好歹等我同戚绍定了亲?现在倒好,把我硬塞给戚绍似的,还差点把老戚国公气死。” “忠勇侯拥兵入京,本来可以同陛下对抗,可他选了璇妹妹。”温琴心浅饮一口香茶,含笑凝着裴璇,“我倒是觉得,陛下这样做很好,璇妹妹也能看轻自己在忠勇侯心中的分量。他宁愿祖父生气,也要娶你,璇妹妹还担心什么?” 裴璇将她的话反复品咂,半晌,才拍了拍茶案:“好像是这么个理诶!” “算他戚绍识相!”裴璇说着,霍然起身,大步朝外走,“温姐姐先忙着,我出宫去看看他新得的侯府。” 打开海市和边贸的旨意颁下去,沿海一带的商贾,只要还有一口气的,皆被放还归家,家财也全数奉还。 温琴心看着玄冥司送来的账册,不由心惊:“玄冥司竟有这么多银子么?” “历任玄冥司指挥使,可都不是好人。”裴砚顿住朱笔,拿鼻尖轻轻点了一下她鼻尖。 “哎呀,脸都被你弄花了!”温琴心怕他再乱点,急急后退。 裴砚捉住她手腕,将她拉至怀中,朱笔塞到她手中,凑近她:“礼尚往来,我许你点回来。” “真的?”温琴心狐疑。 裴砚含笑颔首。 “那我点了啊。”温琴心手持朱笔,手腕微颤,轻轻点了一下他鼻尖。 一点点朱砂墨落在他鼻尖,很滑稽。 温琴心忍不住掩唇轻笑,笑得美目水光盈盈。 璀亮的宫灯映在她翦瞳,她墨玉般的眸子越发顾盼神飞。 裴砚伸手,正欲揽她入怀,殿门忽而被叩响:“陛下,小公主不太好,柳太妃求陛下去看一眼!” 第46章 [最新]相守(正文完)想让蓁蓁永世念着我的…… 长指扣在温琴心腰间,裴砚动作顿住,却不应话。 温琴心掰开他的手,冲殿门处问:“太医可去了?” “这……”外头的内侍语气迟疑,似乎不确定。 “罢了,本宫去看看吧。”温琴心起身,软糯的嗓音勉强撑起一丝威严。 裴砚略倾身,长指勾住她细指,挑眉轻道:“或许有诈,蓁蓁确定要去?” -- 第107页 “我知道。”温琴心回握他的手,嗔他一眼,“所以不许你去。” “我去看看小公主究竟如何,若真不好便叫太医多尽心,若柳太妃狠心对小公主动了什么手脚,便请母后发落。”温琴心冲裴砚眨眨眼,“你说这样好不好?” “蓁蓁处置得很好。”裴砚稍稍使力,将她扯入怀中,浅尝她丰艳的唇瓣,便松开,“快去快回。” 漆眸凝着她唇瓣,眸底有深且浓的情愫涌动。 温琴心面颊微热,纤手撑在他身前,站起身子,柔声嗔:“批你的折子吧!” 进到慈安宫,裴太后正好扶着嬷嬷的手出来。 见到温琴心,裴太后忙松开嬷嬷的手,快步上前拉住她:“哀家已叫人去传太医,皇后怎么来了?夜里凉,仔细身子。” 自她坐上后位,裴太后待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面上再无从前的凉薄疏冷,一开口便让人如沐春风。 “给母后请安。”温琴心略福身,含笑道,“小公主尚不足月,陛下脱不开身,臣妾来看看,太医们也尽心些,母后且先回去歇着。” “也好。”裴太后颔首,从善如流扶着嬷嬷的手回寝殿去。 “太后娘娘那阵子不喜欢皇后娘娘,可是因为……”嬷嬷话没说话,适时顿住。 裴皇后自然懂她想说什么,她展臂脱下氅衣,绕过屏风,缓缓道:“当时只觉她像云妃一般,是个祸害,裴硕就是被她害死的。可如今,哀家也想通了,云妃不是祸害,皇后更不是,错的是那些见色起意的男人啊。” “只她性子太软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柳曼云的对手。”裴皇后说着,有些不放心,回身吩咐,“你让人悄悄盯着些,别让她着了柳曼云的道。” “是,奴婢这就去。”心腹嬷嬷笑应,忍不住道,“太后也别多虑,奴婢倒觉得皇后娘娘性子软些挺好,招人疼啊。不止陛下和东太后娘娘,眼下不是连您也想护着她?” “倒也是。”裴太后失笑,“柔能克刚啊。” 偏殿中,婴孩哭声断断续续传出来,哭声不洪亮。 温琴心步入内殿,一眼瞧见柳太妃领口敞开,露出颈下一大片雪肤。 幸而裴砚不会来,若换作先帝那样的做派……柳太妃的心思昭然若揭,温琴心却不愿深想。 见进殿来的是她,柳太妃愣了愣,下意识往她身后望,却再看到没有旁人进来。 “太妃是在找陛下么?”温琴心走到摇篮边。 坐在锦凳上,望着哭闹不止的小公主,她微微拧眉。 小公主太过弱小,哭得小脸皱巴巴的,很让人心疼。 为避嫌,她并未碰触小公主,起身冲珍珠吩咐:“去看看太医到了何处,速把人请来。” “陛下为何不来?是不是皇后不敢让他来?”柳太妃望着温琴心,略带羞愤地把衣襟拢好。 温琴心看在眼中,弯唇浅笑,柔声应:“陛下不懂医术,小公主不好,太妃该请的是太医。” 闻言,柳太妃眸光一闪,暗暗咬牙道:“可这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不能不管!” 都怪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若足月,她便能提前安排好,把公主换成皇子。 偏着孩子不仅提前出世,打乱她所有计划,还是个女娃。 太子没有了,她做不了太后,全败裴砚所赐! 裴砚想把她一脚踢开,门都没有,只要她在一日,绝不让他好过! 温琴心愣住,来之前他确实猜过柳太妃会使什么诈,却没想到这一层。 “太妃的意思是,本宫与陛下成亲前,陛下曾秽乱宫闱?”温琴心含笑,“可那时陛下并未掌管司礼监,不能任意出入后宫。” 她不信?柳太妃有些慌了,通常遇到这种事,做妻子的,不是该去质问夫君吗? “他……他武艺好,偷偷潜入后宫。”柳太妃细细斟酌措辞,努力说服温琴心,“其实本宫入宫后,他就一直放不下,也不止那一次,只是那回本宫饮了酒,忘记吃避子药。” “哦。”温琴心点点头,像是刚在茶楼中听完一段没滋没味的说书,兴致缺缺道,“既如此,想必柳太妃应当记得,陛下右腰处的伤有几寸长?” 柳太妃微怔,听说被锐器所伤,养了两个月,想必伤口不小。 略沉吟,柳太妃轻道:“自然记得,足有半尺长。” 温琴心含笑弯唇,听到外面脚步声,未再多言,起身道:“太医已至,本宫去外间等。” 今夜当值的赵太医,正好是从前替裴砚治过伤的那位。 柳太妃盯着赵太医,状若无意问:“赵太医,陛下右腰处的伤有几寸长?” 赵太医正替小公主诊脉,听她发问,诧然抬眸。 “本宫只是担心陛下何时旧伤复发,损伤龙体。”柳太妃急急遮掩。 “回禀太妃,陛下伤在左腰,早已痊愈,不会再复发。”赵太医恭敬禀道。 想起宫中传言,赵太医暗暗摇头。 朝臣们还担心陛下与柳太妃有过什么首尾,怕陛下放不下柳太妃,做出什么不光彩的事。 完全是杞人忧天,柳太妃连陛下伤在何处都不知道,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小公主并无大碍,只是睡眠很不好。 尚未满月,又是早产,太医未敢用药,只细细叮嘱如何注意哄睡,何时抱出去晒晒日光。 -- 第108页 “她真是这么说的?”裴太后听着嬷嬷禀报,诧异不已,面上却带着笑,“哀家本来怕她镇不住云妃,没想到还有几分聪慧。” “是啊,太后娘娘也能放心歇歇了。”嬷嬷服侍她睡下。 裴太后望着头顶月青色幔帐,颔首感慨:“是啊,劳神多年,也该歇歇了。” 柳太妃希望落空,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闹着摔东西,小公主睡不好,时常啼哭,她便让人去紫宸宫请裴砚。 裴砚未理会,温琴心也没再来,柳太妃便成日里在偏殿门口自说自话。 说她才是陛下心仪之人,皇后之位本该是她的。 “太后娘娘,这柳太妃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嬷嬷听不下去,回来禀告裴太后。 “哎,可怜了孩子。”裴太后叹气。 她可怜那孩子,却不想养在自己身边,想了想道:“去问问皇帝的意思,就说哀家有意送柳太妃去皇寺清修,看他怎么说。” 吩咐内侍送嬷嬷出去后,温琴心倚着御案,望向裴砚:“你真的要把小公主送去安王府?” “要不送去皇陵?”裴砚眉峰微动,思索着,若送去皇陵,那小东西能活几日。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琴心倾身环住他脖颈,顺势坐到他膝头,“姐姐回了江南,整顿袁家的铺子,待她回来,发现卫大哥养了个小娃娃,这……” “若他们觉着好玩,便养在身边,若觉不好玩,便叫安王和王妃养着。”裴砚弯唇,“我可不会替昏君养孩子。” 温琴心默然,她也不想养。 且不说那是柳太妃所生,她心里多少有些膈应。 单看那孩子多脆弱,仿佛随时会夭折,她甚至自己都不想生了,怕照顾不好。 “裴子墨,你会不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温琴心迟疑问。 若裴子墨想要,她总不好拒绝,江山也需要有人承继。 “我只要蓁蓁。”裴砚捧起她小巧的脸,极珍视地轻吻。 良久,抵着她眉心,凝着她唇瓣潋滟光泽,温声哄:“我舍不得蓁蓁吃苦,待过几年,把卫九皋的儿子召入宫中教养,蓁蓁觉得好不好?” “可是……”温琴心怕姐姐会难过。 “蓁蓁,谢谢你从未怀疑我。”裴砚不满她脑中一直想着旁人,轻叹一声,便将她抱起,放至内殿龙榻上。 重重幔帐水雾般落下,轻轻摇曳,久久未歇。 温琴心再无力分神,满心满眼只是他。 御花园中,百花竞放,春色宜人。 温琴心、裴璇和卫琼仪在园中摆曲水流觞宴,玩双陆。 尤其是裴璇和卫琼仪时不时过几招,扰得园中落英缤纷,热闹美好。 温琴心的武艺几乎算是没学,只能看她们打。 “我再叫个人来陪温姐姐。”裴璇看不下去,召来宫婢:“去温家请温曦小姐,看她愿不愿意来。” 自从爹娘与舅舅决裂后,温琴心便再没见着温曦,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原本怕舅舅他们胡乱给温曦配亲事,她暗暗叫人打听了几次,没听到什么动静,才稍稍安心。 “正合我意。”温琴心冲裴璇笑。 半个时辰后,温曦入宫,可惜,秦氏也不请自来。 “本宫并未召见秦夫人。”温琴心望她一眼,淡淡道。 秦氏攥紧丝帕,讪笑着禀话:“皇后娘娘勿怪,臣妇有话想对娘娘说,是天大的好事。” “什么天大的好事?”裴璇起了兴致,凑过来问,“也说给本宫听听?” 秦氏向裴璇施礼,但笑不语。 “随我来吧。”温琴心起身,望她一眼,便朝桃花林中走。 烂漫桃绯开在枝头,她走在花间,姣好的容色比起繁花,也毫不逊色。 秦氏看着,有些打退堂鼓。 转念一想,温曦的容色虽不及温琴心,可温琴心身子弱,不易生养啊。 后宫中没有温曦也还会有旁人,不如让温曦先占个妃位,他日母凭子贵,说不准能将温琴心压下去。 “秦夫人有话不妨直说。”温琴心顿住脚步,侧身望她。 “从前臣妇确有冒犯之处,皇后娘娘宽宏大量,勿与臣妇计较。”秦氏满脸堆笑,厚着面皮,缓缓道,“臣妇也都是为娘娘好,否则娘娘也不会有今日荣华是不是?” “依秦夫人之意,本宫是不是还得感谢温旭?”温琴心觑着她,似笑非笑。 秦氏脸有些烫,可想到往后的荣华富贵,想到温旭的前程,她很快将仅剩的羞耻心抛之脑后。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如今采选在即,娘娘在深宫总要有贴心之人帮扶。曦儿与娘娘素来投缘,娘娘若许曦儿入宫,与娘娘共侍陛下,曦儿定会成为娘娘助力。” 温琴心眉眼含笑,默默听她说着,不置可否。 秦氏见她未动怒,直觉有戏,便继续劝:“他日曦儿诞下皇子,亦可养在娘娘膝下,也免得娘娘遭受生产之苦,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原来,这就是秦夫人口中天大的好事。”温琴心唇角笑意更深,卷睫敛起眸中真实的情绪,“本宫想问问,这也是曦妹妹的意思吗?” “陛下龙章凤姿,娘娘纯善仁厚,曦儿定然是愿意的。”秦氏代温曦作答。 温琴心但笑不语,越过她,往她身后望去。 -- 第109页 “回皇后娘娘,温曦不愿意!”温曦红着眼眶,噗通跪在青石小径上。 温琴心毫不客气,让人把秦氏赶出宫。 亲手捏着丝帕替温曦拭干眼泪,她轻道:“曦妹妹,我有一些东西想送去江南给姐姐,由璇妹妹的镖师押送。一路走官道,危险倒是不多,你愿不愿意去散散心?” “愿意!”温曦听着喜极而泣,连连点头,视线变得模糊,面上却含笑,“多谢蓁表姐!” 先帝在位时,采选进行到一半,如今后宫空虚,秀女名单倒是大致定下来。 因着裴砚模样好,甫登基便大有作为,许多人甚至暗地里使银子,往名单里塞人。 温琴心翻开名册,唇线越抿越紧。 “蓁蓁不是在宫中无趣么,多些姐妹陪你,不是正好?”裴砚笑凝着她,只觉她心生醋意的模样,也格外好看。 “裴子墨,你真要选秀?”温琴心瞪着他,眼眶发红。 想到他对选秀之事,任由发展,并无推拒,她忍不住道:“这么多人服侍你一人,你也不怕变成第二个魏哀帝!” 前朝魏哀帝后宫佳丽如云,临终更是死在宠妃帐中,名声极差。 他说过永生永世只有她一人,如今他成为一国之君,昔日床笫间的盟誓便不作数了吗? 亏她一直信他。 “谁说是为我选秀了?”裴砚俊秀的眉峰微挑,漆眸盛着笑,并不因为她的话着恼,“那些人想塞人,就让他们塞,入了宫就送去替蓁蓁浣衣,陪蓁蓁玩双陆、蹴鞠,让她们想法子哄着你玩,不是正好?” 温琴心眼睫凝着泪,倏而愣住。 这究竟是谁的后宫? 裴砚抓起名册,随手翻了翻:“不过,人还是太多了些,宫里不养这么多闲人。” 不待温琴心反应,他已召来寒山:“把名册送回司礼监,传扬出去,就说朕崇尚吃苦耐劳,凡入宫的秀女,皆需在浣衣局历练一年,再去御马监一年,若仍愿留下,再面圣定位份。” “……”寒山默然。 去浣衣局、御马监磋磨两年,花一样的女子也不能看了吧?谁还愿意入宫? 果然,三日后,新的名册报上来,只剩薄薄一张纸笺,还未写满。 温琴心还没见着人,十余名秀女便被送去浣衣局。 她羞然环住裴砚,轻道:“对不起,那日我说错了话。” “光道歉可不够。”裴砚轻触她眉心,牵起她的手,附在她耳畔,轻道,“罚你今夜不许躲。” 温琴心登时面颊绯红:“裴子墨,你怎么净想着床笫之乐!” “蓁蓁不是拿我与哀帝做比么?”裴砚极轻地磨了磨她耳尖,嗓音低低,透着让人心悸的蛊惑,“若有一日,死在蓁蓁帐中,也算死得其所。” 温琴心身形发颤,险些站不住,自知说他不过,只得抬手去捂他的唇。 袁家的一切交由袁采玥打理,袁鎏自己则被命为闽浙布政司右参议,主管海市。 成亲后,卫九皋带着袁采玥一道入北疆,打通北疆边贸。 北剌人可以拿皮毛、牲畜同梁国人换取食物、布匹,自此安定数年。 梁国百姓日渐富庶,对商贾不再有偏见。 裴璇的镖局开到几个重要的州府,女子出门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安全,女子从商者越来越多,大家也见惯不怪。 女子武举吸引到不少豪杰,暂时无战事,重要的州府便各设了一支女子卫队,与府兵一道维护州府安宁。 往日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个个夹起尾巴做人,看到女子卫队,仿佛看到索命的夜叉。 毕竟女子卫队不归地方州府管辖,诸事直接上报长公主,谁也不敢捋虎须。 国库日渐充盈,群臣盛赞他打开海禁的魄力,连拄着拐杖的老定国公也对他赞誉有加。 卫九皋随手翻了几份歌功颂德的奏章,笑言:“什么魄力,陛下那时是急着替国丈脱罪,哄皇后娘娘欢心吧?” 温琴心立在内殿门扇后,听到这一句,心口莫名悸动。 回到榻上又躺一会子,听到有人进来,坐到榻边。 “贪睡猫。”裴砚只当她仍睡着,凝着她侧躺着的纤袅背影轻笑。 忽而,温琴心起身环住他窄劲的腰,侧脸贴在他襟前,柔声问:“裴子墨,你当初夺下江山,果真是为了我吗?” 夺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这几年他如何勤勉,温琴心悉数记在心中。 连百姓们,也都念着他的好,再无人提及他从前是如何作恶多端的权臣。 “原来是装睡。”裴砚长指抚过她腰间。 温琴心受不住痒,弯起腰去掰他的手,笑得眼睫湿润。 “自然是为我自己,我想让蓁蓁永世念着我的好,心中只系我一人。”裴砚住了手,将她扶稳,薄唇轻触她微湿的睫羽,“今年生辰,想不想去江南?” “可以吗?”温琴心墨瞳乌亮,蓦地生出越来越多的期待。 “当然。”裴砚颔首轻应。 一个月后,淮兴府千年青檀树下,立着两道身影。 温琴心踮起足尖,将手中红绸系上树枝,回眸冲裴砚温柔浅笑。 一位梳着流苏髻的小娘子,望望裴砚,红着脸问温琴心:“姐姐,这月老树真的灵验吗?” “灵验的。”温琴心颔首,朝她笑笑,款步走到裴砚面前,“夫君,我想去渡口。” -- 第110页 从前她很怕迷路,直到那条岔路通向他。 裴砚依旧不信鬼神,可他喜欢看她虔诚祈愿的背影,因为她许下那些美好愿望时,心里想着的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