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纨绔》 第1页 [古装迷情] 《与纨绔》作者:望成【完结】 文案 薛翦乃是当今国舅之女,出身高贵,自小便嚣张跋扈。直到某日,她把京城第一纨绔——李聿,给吓得病倒了。 那李聿岂是会善罢甘休之人?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去把薛翦给我抓过来。可惜等到的不是薛翦的狗头,而是她连夜跑路的消息。 李聿一气之下,病全好了!不惜重金聘请画师跟随薛翦,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画了下来。每逢月初送回京城,以便他知己知彼,对症报复。 七年后。一身着锦衣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风姿勃勃,耀目生辉,引得众人纷纷议论这是哪家公子。 李聿拈着画师刚传回的画像,对着马背上的少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什么狗屁公子,那是小爷的对头!”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翦(jiǎn) ┃ 配角:李聿 ┃ 一句话简介:死对头回京后,我真香了。 立意: 莫愁前路无知己。 第1章 楔子 “李聿,你好大的胆子。” 元景二十四年,岁初,阴雨。 这月的早朝已经停了数日,自二皇子之藩樾州,皇帝便一直在玉安殿静养,朝堂上下皆忧心忡忡。 是日,尚未交酉时,天际已是一片乌沉。 重辉殿内,太子孤身立于窗柩旁,一身玉带白衣,疏风朗月。隔得近了,方能看清那张君子如玉的脸庞上残着怎样的薄情。 夹雨的晚风穿过窗格,将殿内蜿蜒直上的白烟吹得摇摇欲坠。 此时殿外赫然响起一阵喧闹,随即便听一道急促又规矩的脚步声迈入殿内,驻停在他身后。 来人身着青色直裰,阔挺的肩上附了几许被风雨催落的红梅,似是来得急,额间隐约敷着一层薄汗。 方一站定,他抬袖揖礼:“臣李聿,参见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便又见一样貌阴柔的小太监亟亟追来,跪伏在他身侧,扯着细锐的音线惶恐道:“殿下恕罪,奴才未能拦得住李公子......” 良久,方见太子旋过身来,眉宇间一派冷肃,淡淡打量了李聿一眼,慢声开口:“李聿,你好大的胆子。” 私闯太子寝宫,是为大不敬。若就此治他的罪,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得。 李聿没有作声,只清零地立在殿内,与太子持着几步距离,英挺秀长的眉峰下嵌出两道幽深睫影,狭满忧色。 他在郸城寻了薛翦数日,却连她的半分消息都不曾攥下,而太子府兵恰同时出没于郸城,除了薛翦已落太子之手,他再想不出别的理由。 思及此,那双波澜不惊的长眸中骤然掠起两分僭越,“樾王之事与薛翦无关,请太子殿下明察,放了薛翦。” “放了她。”太子低低道了句,晦暗的眸子朝李聿扫过来,如同一注秋水,寒凉刺骨。 自他听闻樾王之藩前曾拜访薛府,心底已然生起一簇难以熄灭的疑火。后又得知樾王在郸城招兵买马,更是怒不可遏。 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薛翦去了郸城。 他立时命府兵潜去,无论如何也要将薛翦带回。竟也不知是在担心薛家与樾王勾结,还是怕她在那偏远之地受到任何伤害。 太子嘴边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勾着讥嘲,“她不在本宫这里,你教本宫如何放?” 李聿抬头直视过去,掩于广袖下的双拳愈收愈紧,嗓音犹隐忍不发:“殿下” “本宫说了,她不在这。”太子倏然出言打断,眸中神色褪尽,余留冰冷。 正在此时,殿外蓦然传进一道焦炙的脚步声,继而便见身穿藏青色宫服的太监迈入殿内,神情仓皇,“殿下,查到——” 梁安见到李聿旋即收了音,垂首躬身站定一处。 太子寥寥睨他一眼,又自余光扫向李聿,寒声道:“说。” “回禀殿下,陈大人传信说找到了薛姑娘的藏身之所,只不过......那里都是些患了疫病的百姓,尸骨潦草堆砌的,薛姑娘恐怕” 细哑的嗓音自他喉间颤抖着溢出,胸脯跳动地极快,迟迟不敢抬头。 殿外忽然又下起了雨,直直从天幕垂落,有如缥缈雾霭,将世间万物都披上薄纱,静静湮没在雨水之下。 第2章 初遇 落水前还反手一勾将她也带了下去 薛翦初遇李聿,是元景十六年隆冬。 夜幕初垂,皇宫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孩疾步走在羊肠小道一般的宫廊上,澄澈娇俏的眉眼勾着焦灼神色。 有宫女提着摇曳的宫灯徐徐朝她走来,但见她紧了紧身上的皮裘,渐渐松展双眉,面无表情的脸无端透着冷漠矜贵。 宫女垂首施礼时,自余光瞥了瞥旁边幽静漆黑的回廊,犹疑不安地问:“姑娘可需掌灯?” “不必了。” 薛翦话音清冷又渗着一丝烦躁,宫女只好定立原地,毕恭毕敬地答了声“是”,待她离开后方才继续行步。 狐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化作微芒一点,没入黑暗。 薛翦复拾起脚下匆忙,一路由来时小道朝景和宫去。 方才在开宴前,魏启珧明明和她约好一起偷溜出去,到成丽井去看看宫中是否真有鬼灵。 -- 第2页 谁料她是出来了,可等了半晌也未见魏启珧人影。 思及此,薛翦眉心又是一折,生怕他在宫中迷了路,抑或冲撞了什么贵人。若叫爹爹和外公知道,肯定又要先罚她了。 日前刚落过一场雪,雪化开后似是把仅残的一丝热气都吸尽了,冷得发疼。 薛翦搓了搓冷僵的手,提在心上的一口气终于在转过一处花园时,款款松了下来。 四周无灯火照明,一片昏黯,起初她只得依稀窥见花园中有二人相对而立,身后泛着一层朦胧不兴的波光。 直到魏启珧的声音无限放大的响落在她耳畔,愈发清晰,以至她的眼尾登时染上一丝怨气,径直走了过去。 足下踩着碎石杂草而发出的沙沙声,惊扰了园中的二人。 魏启珧同另一少年齐齐向园首望去,只见一袭素色儒裙飘影而来,惹得二人神情一窒。 待看清她的容貌后,魏启珧面上徒然飞起一抹浅绯,略为尴尬地笑了笑:“阿翦,我本来是要去找你的。” 薛翦生的一张巴掌小脸,肤色柔腻纯白,被脖间的狐皮一衬,更显清丽动人。因身量比他矮,看着他时下巴高高翘着,语气也透着不经意的埋怨:“然后呢?” 她可是在成丽井旁干等了他良晌,后又恐他不见提心吊胆地往回找,总不能他一句解释也没有就过去了。 魏启珧抵唇轻咳了两声,稍掩面上为难之色,复用斜光瞥了瞥身边的少年,“阿翦,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祸害。今日正巧遇上,便欲与他比试一番。” 他特意咬重了“比试”二字,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薛翦闻言将目光往他身边调了调。 少年身形尚算清瘦,衣袂被风掠起,阴影下的面容深邃柔美,双眸如曜如漆,锋芒锐利。 ——那个祸害。 薛翦忆起魏启珧平日与他所说,的确是有一个“小煞星”总害他在书院挨罚,行径恶劣,狂妄自负。 如此仇对之人,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教训一顿,岂会放过? 这般思忖后,薛翦稍稍敛起不悦的眉眼,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未料再抬眸时,竟兀然对上了那双狭长又染兴味的眼睛,冷冽地定在她身上,教她心头微微一震。 骤然间,她却是鬼使神差地扯住了魏启珧的衣袖,状作阻拦。 魏启珧以为她是担心自己,遂把她的手指慢慢掰开,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我才不会输给他。” 毕竟身为将门之子,自幼习武,就算还未成器,对付李聿也足够了。 话音甫落,薛翦言语一噎,只字都再说不出,少顷,终是默默退到一旁。 她原就是担心魏启珧才一路寻来,既已找到,至于他们俩之间的恩怨,自己便不插手了。 李聿见此冷笑一声,继而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半垂的眼眸中匿着几分讥讽,“既然魏兄这么想和我比试,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景和宫内灯火阑珊,歌舞升平,皇帝携宠妃坐于殿内上首御座,女子眼波流转、娇靥如花,正是当今最得圣宠的熙贵妃,二皇子的生母。 太子斜眸冷睇了熙贵妃一眼,剑眉微蹙,眸中闪过一缕剔骨之厌,转瞬便压了下去。 薛晖身穿一袭绯色官袍正襟危坐,指腹轻捏酒樽,将方才那一幕敛收眼底,暗暗摇头。 正此时,太子似有察觉地望过去,只见薛晖面不改色地冲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樽,嘴边笑意浅柔。 比起深受帝王宠信的国舅爷,薛晖倒更像是个温文儒雅的学士。虽早已过而立之年,身上却总有一股让人如沐春风之觉,和煦、亲切。 太子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越过薛晖,探向他身后,可那除了安静侍立一旁的太监宫女,再无旁人。 小花园中枯寂一隅,薛翦环抱双臂,津津有味地瞧着眼前二人,眼底不乏赞许之味。 她自幼与魏家两位表兄一起习武,无论薛晖再怎么拦,也抵不过她的钟爱之心。 世人都说国舅之女桀骜不驯、骄傲跋扈,缺失了雍容端庄的大家之风。 可在她眼里,当个大家闺秀哪有做个随心所欲的纨绔自在? 正当她看得起兴忍不住抚掌时,忽闻远处传来骤高骤低的呼喊声,似是在寻什么人。 薛翦呼吸倏然一窒,手下微顿,旋即上前叫停。 无奈魏启珧却像是脱缰野马,如何也拉不住,她只好从李聿那边下手。 但见李聿面容沉寂,双眉微拧,像是在嫌她碍眼,遂刻意回避后,右拳径直向魏启珧挥去。 不想竟落入了一只冰冷柔软的掌心,自手背上递来阵阵细腻凉意。 李聿瞳孔微缩,犹不置信地望着身前之人,只见她迅速扭过头去,对着另一侧低喝道:“别打了!” 闻言,魏启珧终是恢复了理智,堪堪住了手。 须臾,薛翦长吁一口气,方一回头便蓦然发现掌心里还攥着一只温热的手,许是骨节修明,偏铬得她生疼。 薛翦的脸色一时间又变了几番,最后似是无措地甩开。 不料稍一用力,李聿脚下不平整失足跌入池中,落水前还反手一勾将她也带了下去。 刹那间,刺骨的寒凉贯彻全身,一如坠入冰窖,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渐渐被其吞噬。 魏启珧见状二话不说褪去外袍,一跃而下直奔薛翦而去。 -- 第3页 然此时,一个身姿摇曳的身影伴随着渐短渐长的烛光踉跄走来,细长的嗓音不断地喊道:“李公子——” 薛翦在水下用力蹬着腿,惊喜地发现池水不深,正欲撑地而起,骤然间有一股力量生生把她拽了出来。 李聿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隔着衣袖传来一阵密密麻麻、寒热交加的触感。 薛翦用力眨了眨眼,适才池水渗入眼眸,犹带着涩涩酸胀。 再抬起眼帘时才发现将她拽起之人正是方才拉她入水的少年,眸光复转到了自己腕上,无端释着愠火。 还不松手是指望自己谢谢他么。 李聿似乎有几分怔愣,视线一度凝在薛翦脸上,长睫扑朔。 她似是摔得疼了,眼角略带水汽,丹唇轻抿,显得委屈又可爱。 就这么过了半晌,薛翦见他无动于衷,忽觉胸口如火炙烤,怒不可遏,“你有病啊!” 经她一喊,李聿终是回过了神,转而颇为恶劣地轻嗤了一声,随即松开了她的手,信步游庭般上了岸。 他站在池塘边,强作坚毅的双肩仍由带着霜意的寒风拂得微颤,背对着水下的人,嘴里幽幽地叼着:“谁让你推我。” 俨然一副有理有据的模样。 薛翦恶狠狠地盯着岸上的背影,下唇微颤,双拳紧握。 一阵微风掠过,湿漉的衣衫贴上身体,令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倏然间,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搭上了她的肩,“阿翦,别站在水里了,跟我上去。” 魏启珧将她扶上岸后立马捡起刚褪下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复将衣襟处拢了拢,遮了个严实。 另一旁的少年侧过了身,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尖细的嗓音打断了—— “哎哟!李公子!怎么都湿透了?奴才不是跟您说在殿外等吗?”一个身着宝石蓝袍的太监手执提灯伫在李聿身后,声音急切又蜷着一丝抱怨。 李聿闻声转了过去,不甚在意地抖了抖袖上的水,咧嘴一笑:“还劳烦成吉公公带我去换身衣裳了。” 成吉抿抿嘴,腹议道:真不知道公主喜欢这李聿哪一点,依我看他压根没把公主放在眼里,居然反叫公主在殿外等他半个时辰。 心中不喜,面上却不显,只淡淡说了句:“这是自然,李公子这边请吧。” 临走时还掷了眼对面的二人。 广阳宫外,身着淡紫宫装的少女嘟囔着丹唇,四下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周身充满了蚀骨凉意,少女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原本红润的小脸被簌簌之风吹得惨白。 不一会儿,一袭艳绯锦衣的少年不疾不徐朝这边走来,每一步都似踩在她的心尖,身后太监匆匆跟着。 少顷便行至她面前,姿态疏离又恭敬地垂首道:“李聿参见公主殿下。” “你来啦,怎么要这么久,景和宫离这也不远呀......”嘉阳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嫣然一笑,既兴喜又掺着一丝不豫地问道。 “有事耽搁了。”李聿始终半垂着眸,长睫下一片黯淡,声音如同拢了霜,冷漠无温:“天色已晚,不知殿下找我来可有要事?” 嘉阳看着他淡漠的神情,心中不满,娇嗔道:“难道没事本公主就不能找你了吗?” 少年的双眸如同一口古井,深邃又窥不见任何波澜,“夜晚寒凉,殿下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若是无事,臣便先告退了。” 话罢,李聿施礼转身,步履仍如来时一般不紧不慢,唯留嘉阳委屈愤懑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逐渐虚化、消失。 宫宴结束后已临近亥时,景和宫外正立着一个身形肃穆的男人,手掩袖笼之中,双目平静,等着刚派出去寻薛翦的人。 薛翦这个丫头,惯是闲不住的性子,不知何时又借口溜了出去,现下还不见回来。 不多时,一位身穿素白宫衣的女子袅袅走来,向他矮身行礼,“奴婢见过薛大人。” “皇后娘娘派我来与大人说一声,薛姑娘今夜在皇宫夜宿,明日用过午膳您再派人来接吧。” 闻言,薛晖微微一愣,很快恢复神情,敛目温和一笑:“如此,给娘娘添麻烦了。” “薛姑娘聪慧可爱,娘娘对薛姑娘更是喜爱有加,大人多虑了。”紫云复又福身道:“奴婢还要回去复命,就不送大人了。” 第3章 缘起 “这下李聿的脸面算是丢尽了吧? 翌日,翊宁宫。 一道清浅的身影款款迈入殿内,来到皇后跟前淡笑行礼。由窗格投进来的光亮盛在她脸上,将小姑娘的容颜映得愈发娇俏。 “翦儿来了。”皇后方一见着她便牵起朱唇,命人将菜布上,待她落座后又温和地问道:“昨夜在宫里休息得可好?” 薛翦稳了稳身子,抬头粲然一笑:“只要是姑姑安排的自然都是好的,方才若不是紫云姐姐来喊我,我可能还在睡呢。” 她在皇后面前向来嘴甜,惹得皇后眉眼一弯,尽是欣喜慈爱,“那你可要多进宫陪陪姑姑呀,这些都是你平时爱吃的菜,多吃些。” 薛翦颔首,正执起银箸,突然听见对面未置一词的少年开口道:“不知表妹昨夜离席去了哪里?” 高成淮直身坐在她对面,一头墨发由金丝编制的发冠束起,衣袍上绣着龙形暗花,腰间瑜玉垂落,面容尚显稚气,眼底却蓄有一丝探究。 -- 第4页 昨夜她贸然离席,虽然并非一次两次了,到底还是没有规矩。 闻言,薛翦微一愣,想起落水一事,眼角眉梢都浮上了明晃晃的不悦,顺带着语气也生出几分恶劣:“太子无需知道。” 话音刚落,皇后眉心微折,目露安抚地看了眼太子,又自眼神示意他不要提昨夜之事。 她昨夜见到薛翦时,小丫头浑身湿漉,裹着一件比她身形大了许多的外袍瑟瑟发抖,问什么都抿唇不答。 如此骄傲的一个孩子,定是发生了什么难堪之事,遂不愿启齿。 高成淮几不可见地抬了下眉,斜斜递去一缕视线落在薛翦身上,沉凝片刻才转了开来。 薛翦对他倒真是一如既往的无礼,也就母后总向着她。 一辆灰褐色的马车自城东一路向皇宫行驶,车门边上系的铃铛一阵一阵响着,如同一曲婉动清词。 不多时,便停在了东侧门前。 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钻出马车,安安静静立在车旁,时不时朝门内张望,翘首盼着自家小姐的身影。 江公公弯身跟在薛翦身后,不时抬头打量了几眼这位深受皇后宠爱的小祖宗。 国舅爷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子薛植羡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颇有国舅当年的风范。 幼女薛翦却截然不同。 自幼骄纵跋扈,桀骜不驯,也就在皇上皇后面前有所收敛,对宫里的皇子公主一概不放在眼里。 偏偏皇后对她疼爱珍视,有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给薛府送上一份,当真是比公主还要尊贵。 眼瞧快走至东侧门时,薛翦忽然停了下来,半侧过身。 衣襟袍角都镶着金色的滚边,长发垂落至腰间,额前几缕在微风中轻荡,双眉轻蹙,神情怪异。 “唤作成吉的公公是谁的人?” 她问得突然,江公公迟了片刻方生才反应过来,“哦,是嘉阳公主身边的小太监吧。可是他犯了什么事儿?” 话落,但闻薛翦轻哧一声,继续往前走。 薛翦的贴身侍女小竹远远便瞧见了她,连忙跑到门前去迎。 “薛姑娘,奴才就送您到这了。”江公公朝她略施一礼,遂退到了一旁,目送她离去后才回翊宁宫复命。 小竹一上马车就把裘皮大氅披在薛翦身上,复将暖炉递入她手中,“小姐,表少爷差人来说,你昨夜可能受了凉。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薛翦将大氅抖落,靠在车壁上懒洋洋道:“启珧尽知道瞎操心。” 话虽这么说,心底却燎起一抹暖意。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隐去眼尾的笑,话色难辨:“我昨日倒是结识了一位朋友,令我一见如故,不若给他送上一份礼物好了。” 小竹见此,一双杏眸中透出几许兴奋,“是哪家小姐呀?长得好看吗?” 除了魏家两位公子,也没什么能令薛翦上心的朋友了。是以,听见她这般说时,小竹心底难免泛起阵阵好奇。 薛翦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两下手中的暖炉,语气轻慢:“李家小姐,挺好看的。” 仅凭这几个字,小竹已然对这位“李小姐”生出无数美好的幻想,直到薛翦吩咐她去准备礼物,她才知道—— 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姐的朋友”。 李府,知寒院。 淡淡梅香在院子里漂浮着,梅树下一少年屈腿而坐,双手枕在脑后阖眼假寐。夕阳洒在院中宛如镀上一层朦胧蜜金,美得像是入了画,令人不忍心打扰。 陆衡走来时,见得便是此番情景。 故站在院首处,拧着眉尖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跟公子说一声? 他默默搓着双手,指缝里生生磨出一片泅湿,刚欲抬腿迈入时又倏然一滞,暗暗摇着头。 算了。 虽然不知道公子何时认识了薛府的小姐,但她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难对付。如今给公子送礼,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待晚些时候再报与公子好了。 陆衡刚一转身,身后便传来一道闲散低沉的声音:“有事就说,别老是踌躇不定的。” 闻言,陆衡足下顿了顿,思忖片刻后,走到李聿身旁站定垂首。 “公子,薛府小姐派人送来了一礼箱,称是自己有幸与您结识,心中喜悦。特奉此薄礼,聊表心意,让您务必收下。” 李聿一听嗤笑了两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她送给我的?” 继而略微挑眉,目光停在陆衡身上一瞬,接着撑地起身,拍了拍掌心尘土,径自朝院外走。 陆衡连忙快步跟上,心有不安地碎碎提醒:“公子,听闻此人性格古怪且目中无人。这礼,多半......” “所以我才得去看看她耍的什么把戏不是?”他语气中隐约掺着几缕欣色,脚下疾步很快便走到了后院。 一只朱红色的木箱被随意地放在仓房前,上面的漆皮已经有些脱落了,光看这箱子就知道—— 送礼不过是个由头。 李聿漫不经心地踱步到礼箱旁,凝神打量了一会儿,颇为不屑道:“这赫赫有名的薛大小姐就送这么一个破箱子来数落我?” 忒没新意。 但见他眸色一黯,兴致全无,又恢复了之前慵懒的模样,抖抖衣袖便准备离去。 还未及他迈出步,箱子里就传出了“咚咚”的声响,散乱无章又尤为蛊惑,让他不自主地被其牵引。 -- 第5页 当他反应过来时,箱子已经开了。 他的手里正抓着一俏丽的袋子,一动一动地,似是装着活物。 “公子,还是我来吧。” 李聿摆摆手,制止了陆衡,三两下便将袋口的绳结解开了。 霎时间,十几只如灰色绒球一般的硕鼠从麻袋中一涌而出,四下逃窜。只觉手心拂过一阵阵绒湿的触感,令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李聿目光飘忽地看着自己的掌心,目光所及之处皆扭曲作一块儿,教人头晕目眩。 他竭力地眨着眼,脚步一晃一晃的,终是直直栽了下去。 京城难得地下了场雨。 一道惊雷劈下,天地顷刻间变得昏暗无比。 城内刚盛开的红梅经风雨一摧,散落了半地,只余暗暗幽香缭绕。 饶是如此,茗品楼的热闹依旧不减。 四五个少年围坐在二楼雅间,坐在中间的男子声音很低,颇有几分神秘。 “昨日夜里,李家的人拿着名帖着急忙慌地来请我爹去给李聿那小子看病,听说是被薛家那位小魔王给吓倒了。” 李聿和薛翦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但他们俩素来没有交集。如今一起提到这二人,大家脸上都布满了疑惑。 “李家那纨绔竟得罪了她?”一位年纪尚小的少年先开了口,调子扯得老高,半信半疑。 男子悠悠地点了点头,“薛翦虽然骄纵,但你若不主动招惹她,倒也能相安无事。” 在座的少年里多少都与薛翦有过来往,她确实是让人难以招架了些,可也很少无缘无故寻人麻烦。 靠窗的少年并不在意他们如何结识,只嬉笑地搭腔道:“这下李聿的脸面算是丢尽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哄笑作一团。 被一个姑娘吓得卧病在床,的确算不得光彩。 没过多久,这件事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独独没能传到薛翦的耳朵里。 银丝般的雨水铺天盖地而来,顺着屋檐落下,如同一排排水晶珠帘。寒风随着飞溅的雨点吹打在脸上,带来阵阵刺痛。 碧痕院内。 小竹眉眼低垂,视线纠结地落在掌心,到底忍不住停了手中正在收拾的衣物,抬眸望向了站在窗边的人影。 “小姐,真的要今日出发吗?还是等老爷回来跟老爷商量商量吧。” 薛翦听了,闲闲回过身,倚在墙上冷冷道:“跟爹爹商量我还走得了吗?你若是不想跟着我,我不带你去便是。” 她想去琼危山拜师的事已经和薛晖说了不下十次,薛晖每回都拿“女孩子文静点好”之类的话来搪塞她,还称让她去魏府学武已是让步。 后日便是琼危山收徒的最后一日了,她若现下出发,快马加鞭尚且来得及。 小竹闻言面色一惊,生怕薛翦丢下她一个人走了,连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语气多少狭了分委屈:“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见薛翦眼底旋即溢出满意的笑,轻轻将她推开,走到了书案旁。 “你放心吧,我给爹爹留了封信,等我们到了以后,启珧就会把信交给爹爹。” 入夜,摇曳的烛火将屋子照得通明,李聿侧卧在榻,灯影里的侧脸冷白专凝,一手支着下颌,漆黑的眸子泛着沉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门扉上。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两下叩门声。 “进!” 陆衡推开房门疾步走到他身旁,神情急切,“公子,薛翦跑了!” “你说什么?”李聿闻言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略显病态的脸庞沁满愠火,嗓音却低得瘆人。 “公子,我去薛府的时候,薛府的下人说薛翦早就出门了。我一路打听才得知,她未时左右从南门离京了。” 话声一落,李聿隐在锦衾下的双拳越攥越紧,泛白的指节几欲从皮下铮出。 他被薛翦吓病一事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令他颜面尽失。本想先把薛翦抓来关她个三五天,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今倒好,她竟然跑了! 这个委屈他要是受下了,他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真得拱手让人了。 一股如有实质的寒意在屋内蔓延,弥漫不散,只听李聿话音清冷,狰着火星一字一顿道:“给、我、找。” 第4章 锋芒 “可有心仪之人?” 东豫,元景二十三年夏。 蝉鸣声声,绿树掩映。 临州琼危山门内,武场中正对立站着两个弟子。 其中少年身姿阔挺,手握玄剑,面容沉肃,一双鹰眸锐利地盯着对面之人,无形之间溢着压力。 而他对面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目若朗星,骄似烈阳,手持一把青色长剑,颇显几分懒散地驻步回视,仿佛并未上心。 “小师妹,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让着你。”少年仰了仰唇道,眼底的自负一览无余。 但见少女泠然一笑,浑不在意地拂了拂额前碎发,“比武场上不分男女,翦儿明白,师兄还是多顾顾自己吧。” 场外弟子们三三两两围聚在一旁,交头接耳。 “他们俩不是一个师父吗?怎么天天打来打去的?” “那位薛师妹有多骄横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美名其曰要与师兄师姐比试,说白了,就是挑衅。” 总归是个不好惹的主,能避则避。 -- 第6页 与薛翦交过手的人皆是心照不宣。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少年倏然挥剑直朝薛翦袭去,玄霜通体漆黑如墨,剑气冷飒如冰,闪电般往她面门上刺。 薛翦眸中闪过一瞬讶异,身形陡然一侧堪堪躲开,心中暗骂:天天玩这招“出其不意”,真没劲。 转而手腕一旋,将原负在身后的长剑挑了出来,锋捎轻颤,声似龙吟,刹时向少年胸口而去。 少年不慌不忙地轻轻一跃,跳到了薛翦身旁,站定后又趁她不备执剑取向她的手腕。 寒芒刺眼,霍然而临,薛翦旋即错步退闪,衣摆飞舞,阵阵作响,剑锋触及她手背,顺势一划,只觉寒凉之气凛凛擦过,继而便有一排微不可察的血珠渗透出来。 薛翦低头看了一眼,眉宇间登时涌上肃杀之气,阴戾横生。 习武之人别说是擦伤了,磕碰流血都是家常便饭。她也并非娇气之人,只是门中切磋一向是点到为止,明禁伤人。 可他方才分明是冲着她挽剑之手而去,那气势俨然欲废了她的手,若非她反应快避了开,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到底何处得罪了他? 尚来不及多思,少年的剑再次朝她袭来,却骤然转了方向,猛地劈向她脚踝,薛翦连忙用剑力挡,震得少年连连后退。 霎时间,只见少女旋身腾起,再落地时双手一掠,剑风自她掌心不断向外飞散,如同一排排羽箭突围而出。 少年心下一惊,惶惶躲退,最终落在了数丈之外,神情惊愕又不甘地看了过去,犹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输了。 但闻薛翦嗓音倨傲,懒洋洋地拱了拱手,“承让了,师兄。” 小竹奋力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一阵风似地跑到薛翦身边,急切又小心翼翼地执起她的手察看。 一列鲜红映入眼帘,激得小竹满腔愤懑,大声道:“小姐!那个姓关的分明是故意的!你的手都流血了!” 以前怎么没看出他是这等卑鄙之人,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伤害小姐!等岳前辈回来,她定要好好告上一状! 言讫,又瞪了关翎一眼,“你这个卑劣小人!还不和我家小姐道歉!” 关翎仍未从思绪中退出来,突然听她一喊,眸光却是顿了顿,但见薛翦悠悠抽回了自己的手,就近找了个石凳坐下,压根没往他这边理会。 “小竹,不必了。”薛翦轻唤了一声,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块巾帕叠成长条,自顾自地缠在手上。 “他今日主动找我比武,的确不对劲,是我没反应过来。” 她的声音又洌又低,隐隐还带着一分轻蔑。 关翎比她早入门四年,之前一直是师父最看重的弟子,却不想近来几年师父对她更加上心,处处照顾教授,而她的身手亦是日渐精艺,久而久之便成了门内最被器重看好的弟子。 如此想来,关翎兴许确有理由恨她。 思及此,薛翦唇畔复又挑起一枚怜悯的笑。 与其将心思花在这种下作的手段上,还不如去精进自己的武艺。 “小姐,是他太阴险了,等岳前辈回来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小竹愈说愈生气,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云游的岳迟找回来。 复一瞧到她的手,又是心疼地道:“还是我帮小姐回去包扎一下吧,可别留疤了。” 听见“岳前辈”几字时,薛翦眸色陡然一黯,须臾,便颔了颔首,起身同她走回院落,顺便提了一句:“爹爹来信说太子下月将行冠礼,让我回去。” 小竹闻言眼睛一亮,像是对回京期盼已久,脱口而出:“我们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 这七年她们一直留在山门内,即便下山也只是在临州转转,对豫京的一切可谓是思念深厚。 薛翦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略微思忖后道:“今日吧。反正师父云游去了,我待在这儿也挺没趣的,还不如回京逍遥逍遥。” 停云书院坐落在京郊外一座青山前,傍山而建,除了当地山民与书院学子,鲜少有人来此。 一座座楼阁庭院在松柏的掩映下,显得愈发清雅别致。午后斜阳懒懒地搭上朱门绿瓦,镀了一层温暖的色泽。 李聿走出斋舍绕到了东崇堂,这里离授课的讲堂最远也最是清净。 刚步入庭院便听门扉“吱呀”一声,被人自内朝外推开,走出了两个面容相似的少年。 听得其中一人感叹道:“真羡慕阿翦,想做什么便去做了,倒是比好些男儿还要洒脱。” 另一人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嬉笑着眉眼道:“不如我们跟父亲说一声,去临州看看阿翦?顺便......” 话未说完便陡然瞥见了一张尤为厌烦的脸,脚下一滞,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怎么哪都有你啊?” 见状,李聿抬了抬下巴,一双轻佻的长眸半眯着,语气漫不经心:“有缘呗。” 魏启珧与李聿向来不对付,不管多少年过去,他们俩总是一见面便能燃起火星。魏启邵却一直未曾参与过他兄长与李聿的斗争,对李聿也没什么敌意。 眼见他俩又要开始,不由抬手扶了扶额,沉吁一口气后,走到了李聿面前,“想必李公子是来东崇堂躲清闲的吧,我和兄长正要离开,就不打扰了。” 言罢便拉着魏启珧往外走。 李聿倒也领情,对魏启邵颔首浅笑,慢悠悠地踱进了东崇堂。 -- 第7页 魏启珧方要说的“谁和你有缘”还未说出口,就被魏启珧拦腰截断,生生拽走,心中憋着一口气,遂没走两步便愤力甩开了魏启邵,眉痕一重,神情不豫,“你同他客气什么!” 魏启邵收回了手,稍微整顿袖上褶皱,继而心平气和地说:“兄长,李聿人并不坏,上次我在后山看见他陪那些山民的孩子在一起玩,还给他们做了草编。” “他跟阿翦一样,纵然言行张扬了些,到底心肠还是柔软的。你若能放下成见与他好好相处,说不定也能成为交心的朋友。” 提到薛翦,但见魏启珧眉梢松展些许,似乎有所动容。 的确,很多人都认为阿翦刁蛮任性又爱摆大小姐的谱,全然看不见她另外一面,其实她若真心想让一个人喜欢她,该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 她许是不屑这么做罢。 若说李聿也是这样的人...... 思讫,魏启珧与李聿争闹的每一瞬过往皆不可遏地涌至眼前,心中一顿怒火,遂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翊宁宫,侧殿内。 皇后一袭金云烟衫,身披朱红薄纱,面容雍容华贵,向东而坐,身后的宫女们轻轻摇扇。 而她左侧,太子高成淮身穿一拢玄色蟒袍坐落在光瀑下,眉眼锋利又透着如玉般的温朗,周身散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皇后自眼风里隐隐扫了他一瞬,试探般地提了一句:“淮儿,眼看你冠礼将至,这太子妃的位置也该定下了罢。” 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男儿,年岁到了总是要娶妻生子的。更何况他身为储君,怎能没有自己的子息呢。 话音甫落,但见高成淮垂眸不语,眼底情绪晦暗难辨。 皇后见状柳眉微蹙,二皇子的那位现如今都有了身孕,自己这个儿子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又连忙添问:“可有心仪之人?” 高成淮轻轻一笑,心仪之人么?太子妃之位何时能由着他的心意而定?不过是娶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姓氏罢。 那人是谁于他来说,都一样。 “儿臣没有心仪之人,太子妃的人选还请母后替儿臣定罢。” 他的语气轻缓,听不出什么旁的情绪,却正是如此更让皇后心下掠过一缕心疼。 太子这些年一直忙于政绩,的确少见他亲近女色。 不知是自何时起,他做得每一件事情都恰到好处,叫人纠不出一点儿错来,却独独少了点人情味,冷冰冰的。 抑或是生在皇家,本该如此。 皇后暗吁了一口长气,犹疑许久才缓缓露出一抹浅笑,道:“翦儿应该就快回京了。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熟悉,她又是个乖巧孝顺的,深讨本宫喜爱。这在宫里待得久了,就想要有一人能解解闷。你总是寡笑寡言的,她正好替你补上了。” 顿了顿,又道:“况她的母族魏氏乃是将门世家,你舅舅又为当朝宰相,单论身份,她与你也再般配不过。” 话间皇后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高成淮身上,似想探出任一分波澜。 却见他面色平静,清霜一样的眉眼暗自划过一丝讥诮。 母后到底是有多喜欢薛翦才能说出“乖巧”二字? 他记忆中的薛翦可与“乖巧”分毫沾不上边。 薛翦她一身反骨、嚣张跋扈,更无尊卑之分,也就是他少时尚能容忍她一二。 念及此,高成淮似是提醒一般道:“表妹自幼性子倔强刚硬,只怕您和舅舅也定不下来。” 话落,皇后登时一噎,神情不觉染上几分尴尬。 薛翦这个孩子的确太有主见,固然在长辈面前会收敛光芒,可若是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的确不容易。 她思忖片刻后,复又柔声说:“这件事自然是看你们俩的意愿了,你若是同意,便多花些时间去与翦儿相处,感情总是要靠培养的。” 闻言,高成淮略微敷衍地点了点头,道了声“是”便施礼返回东宫。 第5章 回京 “什么狗屁公子,那是小爷的对头 茗品楼二楼的包厢分居东西两侧,共十一间。西侧最里的那间称作仙居阁,光听名字便知这是整座楼中最清雅的一处。 推开朱红木窗便可将豫京的繁华尽收眼底,却仍免不了要染上几分热闹的市井气息。 屋内正坐着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的男子,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如玉修长的手指在膝头一下一下拍着,也是闲散至极了。 前两日碰巧听见魏启珧他们提到薛翦,李聿估摸着日子,秦先生也该将新作之画传回来了才是。 自从薛翦骤然离京之后,他立即派人打听到了她的去向,并且不惜重金买得一位随行画师去往琼危山,将她的日常都一一画下,送回京城。 一去七载,一画七年。 如今与她有关的画已经摞满了李府大半个书房,妥善收藏着。 起初是欲用其钻研出她所短之处,再稍加利用以报当年之仇。 现下却突然有些感慨,他这算不算是“看着薛翦长大的人”? 思讫,嘴边不由牵起一分清笑,自认没道理地摇了摇头。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声。 李聿偏首回望。 眉宇间自有璀璨星芒,唇畔边笑意未褪,似化作天幕骄阳照射而下,不可方物。 陆衡推开房门走进来时,便是一怔,转而下意识地环视四周,但见屋内只他们二人,心下又是不解。 -- 第8页 公子在笑什么? 未及他开口,李聿率先问道:“回去拿个银子怎么这么久?” 陆衡三两步便走到了李聿身旁,将手中的画轴轻轻落在桌面,回禀称:“公子,我回去的时候正巧看见秦先生送来的画,便擅自作主,一并带了过来。” 得,说曹操,曹操到。 李聿闻言,不觉心底有几分雀跃,当即顺溜地将其打开。 殊不知,薛翦的生活简直可以排出戏,请几个角儿便能登台唱了。 正猜着这回能有几分乐子,却见桌上铺开的竟又是一副写照图。 画中女子眉目清秀,眸中似还闪烁着一股灵动之气,墨发单由玉簪束起,别无其他点缀装饰。腰肢纤细,手中执剑前伸,是在习武的模样。旁边还题上了两行小字—— 眸若清泉,颜若舜华。有此佳人,见之不忘。 但见李聿眉梢轻挑,不免讥讽地冷笑了两声:“我让他潜去给我当探子,好好挖出薛翦的短处。他倒好,给我送这些画工精致的美人图。” “我是让他去给薛翦吟诗作画的吗?” 陆衡目光掠过桌面,有几分一板一眼地说了句:“公子,不是您当年说要找画师把薛姑娘的日常都画下来,以便于您亲自观察她的弱点吗?” 话毕,却见李聿眼光斜睨过来,面上的奚弄似是在说——这叫我观察什么?她的容貌与英姿吗? 陆衡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倏然垂下了头。 紧挨着仙居阁的雅间被一群官家小姐包了下来,自始自终笑声不断,此时竟还传来了几声惊叫。 “啊——他刚刚是不是朝这儿看了一眼?” “瞧着好面生啊,你们有人见过他吗?” 李聿临窗而坐,颇嫌聒噪地抬手堵了堵耳朵,目光不经意地朝窗外一瞥。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行人不断,只见一银衣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微微举首,似是在看茗品楼的牌匾。 怎么觉得......有几分面熟? 忽然,李聿眸光一滞,心中似有云雾顿顿消散,却仍笼着一层浅薄之光。 待那人的脸庞清晰地落入他眼帘后,瞳孔猛地一缩,登时将视线调回画上,认真对比了片刻,脸色微变,指间不自觉地收紧,恍惚间具是道不清的情绪。 良晌,陆衡略为怔愣地指向窗外,语气惊愕:“楼下那位公子......不是......” 话不及说完,便见李聿泠泠从思绪中抽出,轻嗤道:“什么狗屁公子,那是小爷的对头!” 说着便起身走出了雅间。 一匹红马自宣麒门入京,信马由缰地走到了茗品楼门外。 马背上的少女青丝高束,眉眼飞扬,一身男儿行头。随便往哪儿一站,端得都是一副风姿潇洒的贵公子模样。 薛翦翻身下马,迎着众人的目光踱步走了进去。 管事的见她面生却气度不凡,连忙热情上前相迎,堆着笑问:“客官,喝茶还是后院押注呀?若是押注,新场马上就开了!您来得正是时候!” 茗品楼设下的投壶赌局可谓是楼内的招牌,许多人来这儿不为品茶,就为能够玩上一场。 薛翦一语未发,却是神情感旧地望了望四周,但见内里装横还同从前一样,不由生出几缕亲切。 她以前犯了错总是偷偷跑到这儿吃栗子糕,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每回都是魏启珧悄悄找到她,把她送回府。 薛翦的目光从长梯一直游至二楼雅间,儿时回忆历历在目。 管事见她瞧着楼上,心想这位爷该是来喝茶的,但楼上雅间已满,遂目露难色讪讪道:“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楼上没座儿了,您看可否在一楼将就下?” 闻言,薛翦渐渐回过神,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 一楼人满为患,唯独靠近门口的角落里还有位置,薛翦唇角轻抿,略有几分嫌弃。 最后轻飘飘地说了句: “要一份栗子糕。” 便径自走进了后院。 后院的坐地比茶楼还要宽上一倍,四周布着桌椅、茶水,供客人们观赛。中间则站着两名男子,一人八支箭竿摆在身侧,身前各有一只直颈贯耳壶。 薛翦方一落座,便有小二提着笔册到她跟前,请她下注。 她微眯眼眸看了场中二人半晌,似是在思量押谁,须臾,伸手移向腰间。 可腰际除却一条月白色腰带,连块玉佩都没挂,自然也没有摸到钱袋。 薛翦手下一顿,倏然想起自己换装匆忙,又图赶路轻快,除了这一身衣物其余的都留在小竹所乘的那辆马车上了。 少顷,她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去脸上尴尬,当即心思一转,站起了身。 “我不押了,我要下场。” “啊?”小二皱着一张脸,满容不解。 来这儿的人大多都是押注寻个消遣,场中投壶的二人也都是在“招贤馆”找来的。眼前这位公子却说要下场,莫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小二一时拿不定主意,眉尖一锁四处张望,寻找管事的身影。 薛翦瞧他瞻前顾后一脸疑惑的样子,索性抬脚往中间走。 小二见状连忙小跑跟上,一个劲地在后头喊:“公子!公子留步!” 他一手抱着册子和茶托,另一只手猛地想要抓住薛翦的衣袖,阻止她入场。 -- 第9页 一片衣料从他手边划过,但见薛翦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很快便走到了箭杆前。 正准备投壶的二人见状,皆面露狐疑地盯了过去,寻思这都快开场了,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人? 只见这人随意取出一根竹矢,施力一掷,在空中形成一道漂亮的曲线,最终稳稳落入壶中。 李聿下来的时候,看到得便是这一幕。 场中的少女如男子般负手而立,倨傲又不可一世的气质与七年前一般无二。 倒是不知道她还有这一手。 小二见拦不住薛翦,只好跑去将管事的找来。 薛翦斜眸一睨,语气颇为自负:“让我下场,肯定比你招来的那几个赚得多。若是亏了,你只管叫人上薛府拿钱。” 话落,管事眉目一凝,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她一眼,心想,薛府公子他虽未见过,却也知道年过二十,眼前这位小公子瞧着不过十五六岁,难道京中还有别的薛姓人家? 心中存疑,面上到底没撕破讲,反而略带小心地问:“敢问贵客是?” 他心下想什么,薛翦一眼便知,故漫不经心地报了自己的名字。 她甫一说完,就见管事眼底划过一道明晃晃的惊讶,缓了许久方才陪笑道:“恕小的眼拙,一时没认出薛姑娘来。嗳!这有什么钱不钱的,您尽管玩儿!” 薛翦纵然离京多年,到底名声在外且极其响亮,谁敢与她说不是? 只能自怨倒霉,把这尊金身给请了进来。 转而冲小二挤了个眼神,示意他好生招待着,后又招呼客人重新下注。 而他自己刚走出后院,便迅速派人去薛府打听,问问薛翦是否已经回京了。 李聿环抱着双臂侧倚在院门上,眼底染着兴味看着薛翦,虽听不见她与管事说了什么,依样子猜,管事大抵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李聿见跑场的小二抬头,便冲他招了招手。 薛府处于皇宫东面,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一公一母的石狮左右对称搁在门前。 一位年轻男子怯怯走到薛府门首,同门卫低声闲谈了两句,末了还将一钱袋悄悄塞入门卫手中。 绕过校场与几道错落有致的回廊,便可见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是薛晖处理公务的地方。 赵管家在门外唤了声“老爷”,只待听见里面的人回应,方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薛晖正执笔书写,见他走来也未停下,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怎么了?” 赵管家思忖着方才所见,苍老的声音中绻着一丝困惑:“老爷,方才有个茗品楼的小厮向府外门卫打听小姐是否回京了。老仆以为,事有蹊跷。” 话落,薛晖罢下手中的狼毫,抬了眸,“打听翦儿?” 薛翦刚离京时倒是有不少人打听她的去向,他都曾一度怀疑其实翦儿的人缘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差。 可不久后他便听见了“京城终于得以安宁”之类的风言风语。 现如今她已经离京七年,居然还有人在打听,问的还是她回来了没有? 委实稀罕。 薛晖复又转念一想,距上次送信去琼危山已十日有余,算着日子,翦儿这几日确实快回来了。 可茗品楼的人怎会知道? 薛晖眉心一蹙,“你亲自去一趟茗品楼,若是翦儿在那惹了什么烂摊子,赶紧收拾了把她带回来。” “是,老爷。” 第6章 请罚 “我押的,是薛翦。” 管事移着轻快的步子,乐呵呵地走上长梯,行至仙居阁外,规矩地叩了两声门。 不一会儿,便见一面容沉肃的男子将门扉由内打开。 管事径直走了进去,背脊微弯,脸上堆着笑:“恭喜啊,李公子!” 说着,便将手里捏着的银票送到李聿手边,奉承道:“李公子好眼光,您押得那位银衣公子投了个全壶!这是您赢下的,过过目。” 李聿自斜入室内的阳光中抬眸,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运气好罢了。” 管事复又与他闲说了两句,继而一如来时腆着笑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陆衡方听他们谈话,心下一阵疑云飘浮,迟疑半晌,遂问道:“公子,我记得下边投壶的二人都未着银衣。” 倒是薛姑娘穿了一身银色锦袍。 况公子让他回府取银子不是为了那位新来的投壶高手吗?听闻那人在蜀地都找不出敌手来,近几日才到的京城。 公子此次来正是为了一睹其风采,顺便捧个钱场。 李聿搭上手边的茶盏,轻呷了一口,“的确不是他们。” 似是一声轻笑,方听他道:“我押的,是薛翦。” 适才在后院见她那么随意一掷便知道,对于投壶,她定是各种好手。连那两个下场之人都被她所举震得神情一滞。 闻言,陆衡不由掀起眼帘,语气挂满惊愕:“薛姑娘?她竟下场了?” 在茗品楼投壶之人多是为了谋个营生,讨点小利,哪里有官家小姐下去比试的道理?这薛姑娘莫不是傻了? 李聿斜了一眼陆衡,话色清浅:“像她这般会作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陆衡听后抿了抿唇,李聿话锋所指,他心下了然。 七年前,薛翦假借送礼之由,送了数十只硕鼠与李聿,令李聿病了一夜。又不知被哪个舌长的给传了出去,害他当即沦为京城笑柄。 -- 第10页 李聿对此一直难以释怀,如今薛翦回京,恐是少不了要寻她报复了。 李聿偏首望了眼窗外天色,轻轻起身整顿,“走了,还要给我娘买桂花糕呢。” 薛翦步出茗品楼时,正好碰上了赵管家。 赵管家虽然看上去瘦瘦巴巴的,可一双深陷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哪怕时隔七载未见,薛翦仍是在撇见他的第一瞬便认出了他,心中暗道不好,蓦地扭过头,疾步走向拴马处。 她原是想先回家的,可经过茗品楼时偏生很想再尝尝栗子糕的味道,至于投壶之事她也未预料到。 若让爹爹知道她回京后第一件事竟不是回家,定该说教她了。 薛翦将唇抿出一个“一”字,心弦紧绷,正快走到她的红马旁,即将踩镫而上,仓皇而逃之际,不防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小姐?” 便是如此单薄的两个字,如同施了咒一般附在薛翦身上,教她身形一晃,遂定在了原地。 这都能认出来么。 她现下一拢男装不说,纵是这些年也长开长高了许多,单凭方才一个照面便认出她了? 薛翦兜着几缕侥幸之心,试探地挪了挪步,又听身后传来一句:“小姐,是你吗?” 他的话虽是在问,语气却尤为平缓,甚至掺着八分笃定。 但见薛翦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自唇畔扯出一枚摇曳的笑:“赵叔......” 见状,赵管家忙上前几步行至她身旁,正欲开口便听她音色怏怏闷了句:“赵叔是怎么认出我的?” 斜阳落在少女眼梢,照出一片浓郁睫影,眼底似还浮着一抹不服气。 赵管家弯目笑了笑:“小姐还跟从前一样,欲逃跑时总是那般硬生生地别过头,复强作镇定。” 话落,薛翦大抵是面子上挂不住,眼神逐渐开始四处飘荡,仍低低应了句:“我没想逃......” 赵管家听出她一如儿时的矜骄逞意,心下不禁升起几分感怀,须臾,向她指了指对面的黑色马车,“小姐,上车吧。” 薛翦看了看她的马,又转眸望向赵管家,眼底写尽了不情愿。 “小姐,您的马儿我会让下人牵回去。老爷,夫人还有公子都很想念您,您还是先跟老仆回去吧。”赵管家瞧着她,生怕她又骑马跑了,说什么也要将她带回去。 薛翦本欲再争取一二,可一听他道出爹娘还有哥哥,心思一下消了个干净,遂点点头,上了车。 马车辘辘驶过几道街巷,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薛府。 薛翦径自撩开车帘步出,自车轼上一跃而下,站定后举首望了望头顶的黑金色门匾,恍然间思绪万千。 自宣麒门进京时,她都不曾有一分近乡情怯之感,眼下回府倒是滋长出来了。 七年了,是该回来的。 薛翦隐隐一叹,复将视线调回,却有门卫看她面生,忙拦着询问她何故来此,通报姓名。 薛翦笑了笑,正欲开口便见赵管家为她开了路,遂略掀衣摆跨过门槛,跟着赵管家一路往书房去。 院中的西府海棠正值花期,香气缭绕,沁人心脾。这是魏氏最喜欢的花,故薛晖命人种满了整座府邸。 每逢花开,薛府上下遍地嫣红,暗香浮檐。 书房的门正敞开着,依稀能看到一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前,眉目雅洁,冰若美玉。 待赵管家通报后,薛翦方才迈了进去,语含笑意地唤了声“爹爹”。 薛翦眸光浅淡地盯了她半晌,遂开口道:“回来了也不晓得先回家,跑去茶楼里寻乐,你眼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这个爹吗?” 这话虽严厉,听起来却极为温雅,一时让薛翦也辨不出他是喜是怒。 遂悄悄觎了他一瞬,轻哂道:“爹爹,孩儿这不是回来了吗?方一收到您的信,孩儿便立马动身了,小竹应该明日也会到了。” 闻言,薛晖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声音却较先前冷了一度:“还想让我夸你听话懂事吗?当年留下一封信就跑了,若非你娘拦着,我早就派人去把你抓回来了!还会任由你玩到现在不成!” 这一番话听进去,薛翦不觉撇了撇嘴,腹议了一句她那是习武,并非玩乐。 纵使心中再有异思,到底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双膝一屈,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廉垂双目,“孩儿不孝,请爹爹责罚。” 但见少女跪得笔直,头也往下压了压,倒真像一副认错的模样。 可知女莫若父,她是真知错了还是做做样子,薛晖岂会看不出来? 只怕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仍旧会做出与当年一样的事。 薛晖心中冷笑,作势颔首,用指尖搭了搭桌面,“好啊,既然你主动请罚,那便罚你去祠堂跪上两日罢。” 话音甫落,薛翦讶异抬眸,犹不愿信地撑着眼睛看他,到底是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求饶的话,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继而直起身退了出去。 本想让爹爹心软翻过此页,谁承想,爹爹倒是接着她的戏唱了下去。 可不是一出“自讨苦吃”么? 薛翦失落地低着头,步履尤慢地往祠堂走,嘴里还不忘嘟囔着:“让我跪祠堂,也不恐我扰了祖宗的清净!” 话音刚落,她便蓦地撞到了一个硬挺的胸膛,身上散着的香气与府中海棠如出一辙。 -- 第11页 薛翦折着眉心倏然抬头,探进一双干净温和的眼睛里,不由一怔。 少顷,她挣开肩上握着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满目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他身穿竹青色直裰,衣领处绣着凌然云纹,一双玉眸内敛含蓄,唇边抿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浅笑,修雅温润地站在她身前,朗若清风。 薛翦脑子里晃然飘过一词,眸光又滞了滞,继而似是犹疑地唤了声:“哥哥。” 薛植羡方撞见她亦是一惊,几乎是在她开口的上一瞬便认出她来,双唇弯出一道宠溺的弧度,“小翦,怎么一副这样打扮?何时回来的?” 薛翦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男装,遂不拘地笑了笑:“这样行路方便,今日方到。” 薛植羡颔了颔首,又望了眼她身后的书房,“是要去母亲那吗?” 她既从书房出来,想必是见过父亲了。 闻言,但见薛翦的嘴角渐渐下垂,没答话。 她倒是想去,奈何祠堂的蒲团还等着她,早些跪了,爹爹便早些消气。 见状,薛植羡大概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遂伸手揉了揉她脑后的头发,柔声道:“先去母亲那吧,母亲每日都惦记着你呢。父亲那边,哥哥尽量帮你说说情。” 得了薛植羡的话,薛翦略一思忖便乖巧地点了点头,眼底复又掠起澄明的笑,步履轻盈地往玉棠院走去。 李府门前,一前一后两匹骏马奔驰而至,薄尘轻扬。 门房瞧见来人的面庞,忙推开府门,继而漩着笑脸相迎。 李聿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交至旁边下人手里,身上还捎着一只小巧的食盒,敛含笑意问:“母亲在府里吧?” “回公子,老爷夫人正在堂屋会客呢。”管家方从回廊走来,呵着腰回道。 闻言,李聿眉梢轻挑,转眸看了他一眼,“有客人来?谁啊?” 挑酉时来做客,莫非还要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管家匆匆跟上他的脚步,“是苏大人和苏夫人。” 话音甫至,便见李聿停了下来,剑眉微蹙,似作思量。 苏夫人与母亲尚在少时结识,算是手帕交,平日也来过府中几次,他也见过。可苏大人却鲜少来过府上,若是须商议朝中之事,苏夫人与母亲当回避才是。 如今四位都在是个什么道理? 片晌,李聿将食盒递给了管家,留下一句话便要径自离去,“这是给母亲买的桂花糕,既有客人在,我便不过去了,替我拿给母亲罢。” 管家接过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公子,苏大人家的嫡小姐今岁便要及笄了。” 第7章 书院 “书院非开放日,女子不可进。” 一条卵石铺成的甬路如游龙般嵌在花园中,直至内院,旁道花草嫣青,相互掩映,颇有几分道不出的惬意。 院子门口立守着两名年纪较轻的侍婢,乍见薛翦,皆是一顿,继而便要上前拦阻。 “你是何人?这是我们夫人的院子!” 玉棠院向来清雅,除了老爷和公子,哪有一外男贸然闯来的道理? 薛翦斜睨了二人一眼,没搭理,转而提手整顿了下方才跪褶的衣摆,冲凉亭下的身影喊了声:“娘!我回来了!” 薛翦此行仓促,未提前通知府里的下人,故而只有赵管家与府外门卫知晓她回来的消息。正要差人往玉棠院通禀,到底是没赶上她的脚程。 嗓音刚起,便见魏氏惊愕地举目望去。 少女一拢银衣立在院外,双眸澄亮,嘴角微扬携着恣意,颊上歇着一枚似有若无的酒窝,教那一身男装衬得尤为英气。 魏氏眸光一滞,愣愣地站起身,随即眼前便覆上了一层如云雾般的水汽,隐隐还有几分酸胀。 薛翦趁身旁二人犹豫的空档,径自步入院中,又小跑至凉亭下,眉眼一扬,“娘!不认得我了?” 言罢,但见魏氏轻轻拉住了薛翦的手,仔细端详了半晌,声音微哽:“你这丫头......总算回来了......是不是瘦了?在临州没吃好么?” 薛翦回握住了魏氏的手,挽着入座,强按下心头泛起的酸意,笑了笑:“哪里有人饿得着我?” 她这话实是不虚,虽然离了京城,可到底每月都有送新衣银钱去,加之岳迟对她又甚是照顾,日子除却辛苦些,尚算滋润。 魏氏略微颔了颔首,心底忽又涌上一抹责备,双眉一蹙,道:“当初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说及此,复想起了什么,沉了口气:“启珧这个孩子也是,就晓得跟你瞎胡闹!第二日夜里才将你留的信拿来,若他再晚些,娘便要去衙门报案了!” 闻言,薛翦眸中掠起一片讶然。 她记得自己确实嘱咐了魏启珧,待她行得远些再把信交给爹爹,省得被爹爹追上了便功亏一篑了。 当时却也只是这么交代了下,犹自赶路疾些,生怕他经不住爹爹问询,早早将自己给卖了。 没想到他还挺靠谱。 思讫,讶色渐渐化作浅笑蕴在眼底,轻声道:“娘教训得极是。” 母女二人在院中闲谈了许久,直至用过晚饭,薛翦才起身回自己的院子,方一洗浴完便倒头睡下了。 翌日,日晖洋洋洒洒铺照下来,透过明瓦浅浅映入屋室。 帷帐后的少女似是被噩梦惊醒,醒来时,神思犹飘忽不定。 -- 第12页 小竹将帐帘打起后,又跪在脚榻旁将盆中帕子浸湿,拧干后敷上了薛翦的额头,帮她揩去额间虚汗。 凉物覆上皮肤,不禁令她颤了一瞬,继而转眸看向那只手的主人,略捎几分困惑地开了口:“小竹?你怎么在这?” 小竹嘴角轻牵,手下动作未停,声线还带着两分稚气:“小姐,我辰时便到了,现下已近午时了呢。” “午时了啊......”薛翦薄唇微翕,嗓音低地近乎融进了暖阳里,探不见踪迹。 七年来,她每日都是日出时分下榻,同师兄弟们一起习武。这么久了,早便成了她不可打破的习惯。 今日居然破了例。 “小姐,你是做噩梦了吧?我方才一直听见你在呓语,道着什么......什么祖宗,疼之类的话。”小竹又将帕子灌入盥洗盆中,准备替薛翦更衣。 薛翦听后,眉间蹙痕深了几许,径自起身走到衣橱前,努了努嘴:“我梦见爹爹了。他昨日便说罚我,许是惧意太深,倒真梦见我在祠堂罚跪,还没有蒲团,外头又下着厚雪。” 似有东西抚过后颈一般,惹得薛翦乍缩了缩脖子,嗟叹两声:“可冷了......硬教我的双膝给跪成脆饼,再不能习武。你说吓不吓人?” 小竹一听,亦是蹙上眉头,站起身跟了过去,切实地点了点头,不安道:“老爷要罚小姐?” 闻言,薛翦面色沉了沉,许久,才听她轻哼一声:“还不是为了我离京之事,爹爹也忒小气了,这几载晃过,他再见我的第一件事竟是要罚我去祠堂。” “还好有哥哥在。”提到薛植羡,她的眸光才渐渐暖起来,转而伸手指了一套浅朱色的劲衣,衣领处交着墨纹。 遂懒洋洋地展了双臂,“我们当初能顺利去临州,多亏了我娘和启珧。娘那里我昨日去过了,今日不若......” 后边的话薛翦没说,可承接她方才所言一听便知道——夫人见过了,表少爷却还没去谢。 “可是表少爷此时该在书院吧?”小竹替她系好衣带,提醒了一句。 薛翦轻推开小竹的手,抻了抻腰背,语气稍有一许顽劣:“书院便能拦得住我么?” 一辆黑色的马车自薛府扬尘而去,悠悠停在浩居山下。 少顷,但见一只如玉修明的手撩开车帘,晖芒顺势钻入车内,其中精美装潢了了可视。 薛翦缓缓从车内步出,站在车轼上环看了一圈。 停云书院傍山而建,尚在中段。上到书院的主路偏窄,且行不了车,只能徒步上去。 薛翦隐约记得从前她溜进书院给魏启珧送话本,走的是南面后山的道。那里有一条小路紧挨着书院斋舍,院墙又低,极易翻越。 继而转身吩咐了一句:“小竹,我们从后山走。一会儿我先翻进去,然后我在下面接你,你不用怕,直接跳,记住了吗?” 小竹乍一闻言,不防打了个激灵。 小姐回回都说会接住她,可哪一次不是她自己惨兮兮地摔在地上?在临州吃过的教训,她早便长记性了,哪里敢再轻信小姐所言? 薛翦倒未察觉她的异样,径自下车往后山去,走到半途忽然扭过头,见她步子按得极慢,遂扬声催促道:“还不快跟上?” 不多时,薛翦已经落在了书院内。 斋舍两旁松柏茂盛,檐角相掩,阳光渗过枝叶淬了一地,偶有鸟雀驻在树上低鸣,浸满诗意。 薛翦抬眸看着墙头畏畏缩缩不敢下来的人影,低声喝道:“下来!这次保准接住你!” “小姐......我......”小竹嘴里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望着稍步看着她的薛翦,身子竟是一动不动,仿若一尊妥当安插在墙头的石雕。 薛翦无言盯了她半晌,终是不愿再耗,“你就在上面安享余生吧!”说着便要迈步离开。 见此,小竹再顾不得那么多,阖上眼睛便是一跃。 双腿堪堪站稳,臂下便由一双纤凉的手托住,再睁眼时,薛翦那张抿着薄唇的脸正放大地出现在她面前,令她先是一怔。 随后便反应过来,又惊又喜,不觉语调微扬:“小姐——” 刚冒出两字便被薛翦猛地捂住了嘴,又听她压低声音斥道:“嚷什么!你想把人都招来吗?” 待她安静了,薛翦才松下手,似是不经意地同她解释:“以前没接住你是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笨,翻个墙都不会。” 复又警惕地打量四周,侧首道:“跟紧我,别让人发现了。” 小竹像条小尾巴一样,一路蹑手蹑脚跟着薛翦。 绕开簇簇庭院,走过数条窄促的甬路,再从一扇朱红漆门穿过,便见不远处砌着数十层青色台阶,阶上坐落着一座三层高的阁楼。 金色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尚业堂。 一排排身着浅色学子服的少年们手执书卷,正襟危坐,阳光斜照入室,凑在桌案上泛出一层莹金色的光。 对面的书案旁有一面容沉肃的老先生端坐着,两鬓斑白,身形消瘦,一面儿握着书,一面儿捋着胡子。 讲堂?薛翦心道。 正当她欲往旁迈一步匿于林木之下,不防身后霍然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书院非开放日,女子不可进。” 第8章 冤家 “刚碰见一只野兔,多瞧了两眼。 “书院非开放日,女子不可进。” -- 第13页 那人嗓音低磁,声线里还绻着一缕漫不经心。 话音甫落,但见薛翦身形一恍,蓦然转身。 李聿极为慵懒地立于朱门下,手里握着一枚咬过的苹果,发上月白色束带瑜瑜垂落,将他的眉眼衬得愈显深邃,眸子似化了星,曜目之致。 对视半晌,李聿双眼慢慢聚焦,不觉掠过一道讶异,转瞬便掩了下去,仍旧挂着一副闲散神情。 薛翦一时心跳如鼓,望着对面的眼神颇有几分闪躲,许是平生第一次感到这般尴尬。 原是想给魏启珧他们一个惊喜,让他们知道自己回来了。若是惊喜未成,反叫旁人发现她翻.墙溜进书院,终究是少不了去祠堂小住一段时日了。 思及此,薛翦不由咬了咬下唇,内心焦躁不堪。 良久,她方才暗自吁了一口气,略为勉强地笑了笑,嘴唇被她咬得殷红,“在下实是新来的学生,对这里尚不熟悉,一时迷了方向,这便走了,至于这身衣服......” 话说到后头,声音便渐渐消了。 却见对面之人眼底携上了几缕认真神色,仿佛耐心在听。 这一举落在薛翦眼里,只觉他的目光像要将她灼出几个窟窿,忙抬手去掩了面,侧首给小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赶快编个靠谱的理由搪塞过去。 小竹自进来后便一直提心吊胆的,眼下被人逮到,身子都软了半边,不由急中生智:“实不相瞒,这其实是我家小......公子的怪癖,每月总有这么几日,让公子见笑了。” 话落,薛翦自胸腔猛地咳了起来,面色涨红,眼风愠厉地颤瞪在小竹身上。 小竹眼眸未转,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薛翦的目光,怯怯地埋下了头。 男子的笑声几乎在小竹说完“怪癖”后便骤然响起,清朗又狭着两分揶揄。 继而又见他上前走了两步,眸光流转,似是细细端详了薛翦一番,语气轻慢:“你这个喜好......当真不俗。” 闻言,薛翦双唇直抿成一条线,写尽了不知所措。正当她欲辩驳之际,那人复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身前,笼下一片阴影。 薛翦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遂看他用拿着苹果的手指了指后面的尚业堂,“既是同窗,还愣着做甚?平日都是我一人迟到挨罚,现下倒是有人陪了。” 少年声色慵懒又勾着几许戏谑,目色灼灼地低头看薛翦。 小竹原还在一旁不敢抬头,乍一听见李聿所言,心尖顿时一凛,忙辞道:“不行!” 李聿挑了挑眉,长眸一转睇了过去,“为何不行?” 见状,薛翦眉心一折,总觉得此人在同她暗暗较劲,遂一把将小竹拉到身后,言语多有恭维:“这位公子看上去不像是束缚于条条框框之人,何必拉上我去受罪?” 薄阳横在少女眼梢,将眼底那掠清浅的敌意照得分明。 李聿心下轻笑,腹诽了一句:伶牙俐齿。 后又盯着她忖度了半晌,莫名其妙地抛了句:“奉承的话以后还是少说些,不适合你。” 话罢便径自朝尚业堂去了。 薛翦自听完他的话,心里油然升起一腔不可名状的闷意,举目望了那拢素雅的衣衫许久,方才离开。 李聿悄悄走到了尚业堂的尾窗,趁先生未注意,轻掀衣摆,长腿一跨溜了进去,正好落在自己的座位旁。 坐在他前边的少年一听见动静,即刻将头扭了过去,手里不忘把书册翻开立在桌面,以避先生毒目。 声音低得像是卡了沙子:“李聿!你怎么才来?我这书读得都要眼冒金星了!” 李聿闻言笑了笑,将一枚头胖腰窄的苹果核立在案角,复以手支颌,“刚碰见一只野兔,多瞧了两眼。” 少年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并未追问,转而聊起别的话题:“我听说苏府下月要办一场花宴,欲暗里给苏二小姐相看未来夫婿。”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幽了幽眼神,“这事儿你应该最清楚罢?” 话落,李聿浅浅睨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你真不知道?”少年凤目一挑,露出一抹含蓄的笑,显然未信。 李聿伸手推了推他,眼底盛满了不耐烦,“无聊。” 少乐乐呵呵地转了回去,刚把书册搁下,便倏地衔上了一双犀利的眼睛,吓得立马挺直腰背,喉头咽了咽,浑身不自在地翻阅起来。 “楚善,李聿。”先生拔高了嗓门,肃声道:“《中庸》抄一百遍,明天交于我。” “别啊,黄先生!学生知错了,断没有下次了!”楚善刚立起的腰板儿又耷拉下去,拖长着声音请求。 先生将目光调回书案,神色漠然,“加一百遍。” 言毕,楚善身上似压了一座无形高山,生生把下巴抵在了桌面,绝望不已。 卒然间,肩上又覆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沉沉按住了他,随后便闻一道狡黠的声音响起:“楚兄,我那一百遍就托付给你了,好好抄。” 李聿的声音又轻又柔,偏生狭带着一缕瘆骨的笑意,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嗓子眼亦像被人塞住了一般,只字都溢不出来。 书院另一边,沿廊下正小跑着一抹柳色的身影,一面儿喘气,一面儿按着嗓音勉力喊了一声:“小姐......等等我......” 薛翦脚步一顿,转过了头,眉宇间一派郁色。待小竹跟了上来,方听她轻声道:“不找了,我们赶紧出去。” -- 第14页 闻言,小竹缓了片刻,犹豫着出了声:“那表少爷......我们不等了吗?” 今日来此不正是为了见表少爷吗?还未见着面就折回去,不大像小姐的作风。 薛翦拉着小竹继续往斋舍走,“现下学子们都在尚业堂,所以这一路才不见多少人影。若是等到他们散学,我们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就难了。” 脑海中又恍惚闪过一道背影,催得薛翦秀眉微拧,接着道:“况且适才那人说话颇为古怪,我总觉得他并未相信我们,却仍让我们走了,谁知道他是不是憋着什么别的心思?” 小竹听了亦觉怪异,细细一回味便更觉得那人是在消遣她家小姐,心下又气又急,顺带着奏快了步子,不稍片刻便绕回了斋舍。 眼前仍是那么一片矮墙,薛翦已经一骨碌地翻了上去,小竹却还踩在几块叠高的石头上,笨手笨脚往上爬。 薛翦见状略为嫌弃地抿了抿嘴,屈下身去将人拉了上来,站定后又看着她低声“啧”了两下,“你说你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怎么至今都没学会......” 她说到一半似不欲再言,摇了摇头便纵身跳了下去。 小竹不经意地抬了眸,一扫远近起伏的山岭,颈后忽出一阵冷汗,登时低下头。 定定地看着遍地碎石杂草,绞了绞手心,迟犹半天仍不敢动。 薛翦在下面站得倒是有些烦了,遂抄起手,冷声道:“你再不下来我真走了。” 小竹也听出她话色不豫,这才蹲下身缓缓坐在墙头,一寸一寸把自己往下送,撑着墙砖的手铬得生疼。 不多时,二人终于回到了书院正门外。 大门两边各立着一名书僮,长衣遮落在脚尖上,一眼看去既笨拙又不失可爱。 良久,书院内传出一道肃穆悠长的钟声,门扉由内朝外推开,斜阳溜入,将那条延绵向上的青石板路映得愈发惬雅。 三两少年勾肩搭背,陆陆续续从里步出,腰间绵绦松松晃着,在这酡红的日光下泛出几分轻浮。 乍见到薛翦二人皆是一愣,面上捎满了惊愕。从前也有不少女子来书院等人,可多是在山下守着,哪有跑上来的道理? 不知是谁揶揄了一句:“如今的桃花都追上书院来了,真是稀罕!” 第9章 婚事 薛翦悄悄行至二人桌侧,观棋不语 通往翊宁宫的长道上正走着一道绯红色的人影,周身散着儒雅之气。路上太监宫女见了纷纷驻身行礼,待他经过后方才抬头。 午后暖阳溜进殿内,洒在雕着花的红木方桌上,将其纹理照得分明。 在外把守的宫侍见到来人,忙垂首施礼,继而轻声步入殿中通传,不多时便堆着笑意请他进去。 “兄长来了,快坐。”皇后见薛晖来,柳眉一弯,吩咐宫人上了他常喝的香茗。 薛晖向她掬礼后才正身而坐,思忖道:“娘娘,翦儿昨日已至京城。不过......臣打算过两日再让她进宫,许久不在身边管教,恐她失了礼数。” 殿内宫人已悉数遣退,唯留了一贴身宫女侍奉其侧。 皇后看着他笑了笑,缓声说:“翦儿这孩子是调皮了些,但在本宫这儿向来乖巧,兄长大概是多虑了。” 话音刚落,她忽而念及太子,眉间浮上几许愁色。 太子与薛翦虽也算得青梅竹马,可记不清自何时起,他们二人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倒像是一对仇敌。 上回为探太子之意,她特地将自己欲让二人成婚一事提到明面,太子却只敷衍地应付过去,瞧不出半点儿乐意。 思讫,皇后微叹了口气:“也好,那便等兄长的消息了。” 薛晖颔首,随即又凝了凝眉,面色似有犹豫,半晌才道:“臣还有一事请娘娘帮忙。” 闻言,皇后轻侧过头,眼底携上一缕好奇,“兄长请讲。” “还请娘娘暂且别将此事告诉翦儿。”薛晖略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薛翦自幼脾性烈,胆子也大,尚为孩童之时便敢独自出京,在临州一待就是七年。若突然跟她提起婚事,也不知道她会如何抗拒,抑或再次悄然离京。 左右离太子及冠还有些时日,先让二人再磨合一阵罢。 皇后面上敛起一抹浅笑:“本宫省得的,兄长放心。” 待书院学子都差不多离开时,薛翦所等的二人方才从里走出。 其中一个看着同薛翦年龄相仿,文质彬彬,眉目如画。另一个年长几岁,一双桃花眼浓意勾人,溢着点点星光。 二人刚迈出书院大门便见不远处一前一后立着两名女子。 为首的少女抄手倚在马车旁,神色自若地望着他们。 似是定了一会儿,继而阔步走到他们身前,墨玉色的眸子里露出一股欢喜,“启邵,启珧。” 话落,两个少年皆怔了怔,目色犹疑地打量了她许久,“阿翦?”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捎个信给我,我好去接你。”魏启珧率先认出了她,咧嘴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顿觉这丫头比从前长高了许多,也清瘦了不少。 唯独笑起来时,左颊上的酒窝还跟小时候一样,若隐若现。 薛翦冲他眨了眨眼,模样轻俏,“昨日刚到京城,这不一回来就寻思着来找你们了吗?” -- 第15页 顿了顿,又状作嗔怪道:“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听她说完,魏启珧嘴边的笑意不免尬了些许,正想着如何解释,便闻身旁传来一句:“兄长原在斋舍歇息,所以耽误散学的时辰。” “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魏启珧啊。”薛翦说着,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他身上流转了片刻。 他们二人虽然是一母同胞,性格和喜好却截然不同。 魏启珧自小便同薛翦亲近,习武练剑,上房揭瓦样样精通,唯独不喜欢被困在书院念书。而魏启邵则素来安安分分,才学兼优,习武也只为强身健体。 见她打趣,魏启珧连忙寻了别的话题:“去府里用晚饭吗?祖父总是提起你,挂念得紧。” 薛翦从小便常待在魏府,与魏启珧二人一起习武,魏将军和魏老太爷便将她当作亲闺女、亲孙女对待,悉心呵护教导。 此番回京,自然得去看看的。 三人回到魏府时,魏将军还在军营未归,他们便先去了魏老太爷的院子里。 魏府宅院占地广阔,同薛府一样设有一处校场。但薛府那块是专门为薛翦一人修的,相较之下,要比魏府的逊色许多。 校场旁的院子里种着许多奇花异卉,各个时节都芳香四溢,斗色争妍。这是魏老太爷解甲致仕后,亲手挑选种下的,说是有助于他清心养神。 他们走进院子时,魏老太爷正坐于院中一四平棋桌旁,执白与对面一老仆对弈。 薛翦悄悄行至二人桌侧,观棋不语。 棋面上,黑子布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白子剑拔弩张,杀气泠冽。 她仿佛能从这盘棋中望见外公曾经上阵杀敌时的场景。 听闻当年战乱四起,民生凋敝,豫恒皇帝派魏起带兵前往边关,一路艰难险阻,又遇叛军袭击,死伤惨重。 世人皆以为边关即将沦陷,无力回天时,魏起竟送回了一个又一个的捷报,成了豫国百姓心中的守护神。皇帝也赐他了一个平北大将军的名号。 关于魏起的传闻她所知不少,也正是因此才令她独独钟爱习武,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像他那样飒爽勇猛之人。 与魏起对弈的人执起一枚白子投子认输后,二人才偏头看向了薛翦。 薛翦见此忙笑着唤了声:“外公,洪叔。” 洪叔是魏府的管家,平时除了打理府内大小事务,便爱跟老爷子下棋。 自薛翦刚走来时,他便已经认出她了,遂冲她点了点头,恭敬道:“薛姑娘回来了。”随后起身退到了一旁,将地方腾给了他们爷孙几人。 魏老太爷犹自看了她半晌,方才眯着笑眼站了起来,用宽厚手摸了摸她脑后的头发,“翦丫头回来了。” 罢下手后,他又接着问道:“在临州待了这么些年,武艺可有长进?” 薛翦平日自诩剑术山门第一,如今倒是不矜不伐起来,颇有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长进自是有些的,但是跟外公相比,孙儿还差着远呢。” 魏老太爷乐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个丫头啊。” 紧接着又带上魏启珧他们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致使魏府西南角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薛翦与他们一同用了晚饭后又坐了一会儿,方出言告辞。还未行多远魏启珧就追了上来,与她并肩,“我送你回去吧。” 薛翦抬头笑问:“我们两家又不远,哪里用你送?” 刚说完便换了个眼神注视着他,眉梢轻挑,似瞧出了什么端倪。 魏启珧急忙伸手拉着她往外走,避开了她的视线,“我若是不送你,你的丫头小竹怕是不敢再让你单独来魏府了。你没瞧见她白日里的模样,恨不得时时刻刻守着你。” 薛翦被他这么一说给逗笑了,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却也还是任由着他一路拉着上了马车。 第10章 约定 逢二人所到之处,必以撕打收场。 此时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街道两旁灯火通明,各个酒楼门外也挂起了两排圆圆的大红灯笼,格外醒目。 马车内,薛翦闲散地倚着车壁,微仰下颌凝视对面之人,“你有什么事便直说了吧。” 魏启珧闻言,眼底掠过一抹惊讶。 还不待他反应,又见薛翦伸出四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番,笑道:“你脸上就差写着‘我有心事’这四个大字了。” 魏启珧瞧着她的神色,不免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犹豫片刻方才出声:“阿翦,我想和你比试。” 话音落下,薛翦漫不经心地捞起桌上的茶,正欲开口,忽然听他继续道:“父亲总说你是个好苗子,天资过人,若是男儿身他定会亲自教导你。” “其实当年你托我把信交给姑父的时候,我在心底犹豫了许久。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帮你离京,还是想跟你一起去临州。” 他的声音很低,却圆润、清晰,落在薛翦心里泛起层层涟漪。 魏将军从前不去军营的时候,常常会在魏家教他们练武,而她总是学得比魏启珧快一步,故得了魏将军不少称赞。 她从未想过这件事情会在魏启珧的心里埋下这么久的种子。 “我想知道这七年来,我还差你多少。”魏启珧传来话语,薛翦却迟迟未有回应。 沿途的灯光透过帘隙照映进来,承在她的面庞上,薄唇轻抿,浮着几缕不明的情绪。 -- 第16页 良久,薛翦直起身,语气轻松道:“就为了这事儿?” 复就着杯沿呷了一口清茶,面色依旧,“你若是想,我自然随时奉陪。” “当真?”魏启珧不觉语调轻微上扬,眼里填满了欣喜,“那你等我一个月,到时候你可别耍赖啊。” 说着便看薛翦眉梢轻挑,哼笑了一声:“合着你这么急着与我说,就是为了下个月再比?” 这么久之后的事,用得着现在提吗? 魏启珧闻言挺直了身板,神气道:“我这叫未雨绸缪,你懂什么。” 还没听完,薛翦便颇为嫌弃地掷了他两眼,堪堪将目光移向别处。 五六月的日子天色总是明亮得早,熹微的晨光掉入薛府,悄声将其唤醒。 玉棠院内,薛翦正坐在下首百无聊赖地剥着松子,将剥好的放置在一旁的碟子上,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遮去了半边容貌。 魏氏目色温柔地望着她,轻笑道:“你这是要给自己砌堵墙,好教我看不见你吗?” 薛翦闻言,稍一歪头将两只眼睛露了出来,调皮地笑了笑。 “苏家下月初要办场赏花宴,帖子送到我这儿了。”魏氏提手拈了块糕点,继续道:“你和小羡去吧,年轻人合该多出去走走。” “哪个苏家?”薛翦将碟中的松子一粒一粒地往嘴里丢,入口香脆又不油腻,连带着心情都愉快了些。 “城南苏家。”魏氏缓声说:“你小时候还和他家二姑娘玩过呢,不记得了?” 城南苏家,苏二姑娘。薛翦在心中默念一声。 霎时间,儿时那段不堪的回忆,山呼海啸般涌进了她的脑海。 她手下微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不去。” 苏缘与她八字相克,生来犯冲,逢二人所到之处,必以撕打收场。 她儿时所得的恶名也多半拜苏缘所赐,小小年纪就心机了得,每次都算好了时间“挨打”,故众人总以为是她在欺负苏缘。 犹记得有一回,她心下不快,索性骑到苏缘身上打了个狠,最后还是好几位大人一同使劲,才将她们二人拉开。 乍一想到那张得意讥笑的脸,薛翦便浑身不得劲,拍了拍手掌,端起茶盏饮下大半。 她们之间的事,魏氏多少也知道一些,只当是小孩子玩闹。再者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记恨的。 “你这丫头,他们既然往府里送了帖子,自然是没在意以前的事儿了。你就当陪你哥哥出去散散心,他这些日子也快忙坏了。” 魏氏柔声和她讲着道理,虽没指望她能立即答应,但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未料薛翦从鼻子里冷哼了几声:“那是他们不知道我回来了,帖子是送给哥哥的吧!” 话落,魏氏微噎,见劝她不动便也不再多言,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暗叹口气。 从玉棠院回去后,薛翦照例练完剑,沐身后换了套月白色的衣裳打算出门。 在临州待了七年,每日除了习武便也少有旁的乐趣,更极少下山。如今回到京城,自然得把玩乐给找回来。 经过校场时,薛翦顿然驻了步,抬眸远望,其内一片沙黄空旷,兵架上支着各式刀刃,至南处还修了一座小凉亭。 薛晖一直不喜她习武,却还是为她修了这块校场。 思及此,她眸中渐渐聚起笑意,虽然爹爹严肃了些,到底还是疼她的。 “翦儿。”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 薛翦循声转了过去,一旁的小竹见到来人旋即低头行礼,退至二人身侧。 “爹爹!”她脸上笑意未散,阔步上前,“您怎么来了?” 薛晖负手而立,身姿秀雅,神情中投去一丝探询,“听说苏家的宴会你不去了?” 薛翦微扬眉梢,似乎没料到他也会提及此事,心中不解又略带烦闷,“莫不是娘让您来劝我的吧?我已说了不去,那苏缘与我碰到一起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权当让我在家积点德呗。” 她这一番话说得急,面色也吊起了几分愁色。 薛晖听了她的话,淡淡颔首,平缓道:“不去也罢,再过不久便到太子及冠之礼了,为父打算请宫里的曲嬷嬷到府里来好好教教你,免得你又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儿来。” 顿了顿,又皱眉道:“以前是你年幼,皇后又惯着你,不然你做的那些事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用!” 凭她儿时跟太子说话的态度,若是换一个人,早得入土了。 薛翦现下却没心思听他讲道理,满脑子只记住了一个“曲嬷嬷”,眉心一折,嗔道:“爹!我不要人来教我!如此我还不如去苏府赴宴呢!” 话罢,她颇有几分愤懑地将头扭到一边,小声嘀咕着:“我反正不学,曲嬷嬷您怎么请来,我就怎么送走。” “你说什么?”薛晖抬眉走近了一步,未及听清她喃喃之语,便见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校场去。 第11章 戏园 薛翦无奈扫了眼四周,心下冷嗤。 金乌高挂,酷热难挡。 校场内的沙在烈阳照射下泛金泛白,薛翦疾步走过,脚下腾起的黄尘袭上她的衣摆,少顷间便着上了色。 小竹见状连忙向薛晖行礼称退,而后回身小跑追进了校场。 薛晖凝眉望着校场内月白色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 第17页 “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他轻叹一声,随之侧首吩咐身旁的赵管家:“把昨日田大人拿来的甜柑给翦儿的院子里送去些。” 在这日头底下撒闷气,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啊。 薛翦走到落兵台前,伸在空中欲擒起长.枪的手倏然一滞,似乎想到了什么,咬咬牙又将手猛地收回。 学规矩。 爹爹是在说她没有规矩么? 小竹见薛翦脸容深沉,忙出言开解:“小姐别生气,那个什么嬷嬷,她若敢来我们便把她赶走!” 闻言,薛翦抬眸看了过去,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半晌,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 整座府里也就小竹和哥哥最向着她了罢。 见她嘴边浮起笑意,小竹紧蹙的眉心也渐渐平展开来,轻声问:“小姐,我们今日还出去吗?” 薛翦嗤一声,语气里填着浓浓的顽劣:“嬷嬷赶走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但本小姐的好日子可是过一天少一天,自然要出去了。” 言罢,她捋了捋衣袖,径自抬步往外走,身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怀春河边一条老巷里藏着一家客满盈门的戏园,虽未居于繁华处,可名声打得响亮,多少人都提前排着号来这儿听戏。 戏园外立着一不高不矮的单门石制牌坊,上头题着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旧和楼。 走进园内,入目的便是位于中央的方形戏台,四角圆柱上挂着许多画着才子佳人的纸灯笼,台边三面整齐地落着枣色八仙桌,上方看楼修着雕花精美的护栏。 薛翦到此时,客已坐满。 “您这可是来晚咯,今的座儿都是前几日就被订下了的,实在是找不出空余呀。”戏园伙计调子一上一下,说时不忘带上手脚一块比划。 薛翦听他说话颇为头疼,眉尖一蹙,提手指了指池座,“我看前面那桌尚还有位子,劳你去帮我问问可否同坐。” 伙计往后望了两眼,继而有些为难地扭回头,寻思着她应是头回来,不愿扫了她的兴致,遂好心问道:“您看要不我领您去后楼?后楼不收钱,您瞧个乐。” 薛翦抬头打量了一圈看楼两侧,眼底略显嫌弃。复琢磨了一遍他方才所言,抿了抿唇。 她像是没钱的主吗? “我就要池座的位置。”薛翦微微侧首看了下小竹,示意她掏钱。 小竹会意,几息之间就将钱袋塞入了伙计手里。他顿觉手上一沉,轻轻掂了掂,心下愕然。 这少说也有一两。 薛翦见他依旧不动,只当他是嫌少,故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小竹,让她再加。 伙计这才回过神来,没再去接,只斟酌着道:“那这样吧,我带您过去,您亲自问问那位客人。若是不成,您还得跟我出来。” 薛翦颔首回应,跟着他由旁道去了池座。 台上戏子唱腔一停,执袖掩面,复又缓缓隔至耳侧,眼波流转,拨人心魂。 离戏台最近的那桌坐着一位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着一拢墨色长衣,正身坐着,不时轻轻抚掌。 伙计将人带到后便退到了一旁,却见薛翦低头看着男子许久,眉间略有难色。 半晌,听见她轻声道:“一人占这八仙桌,未免清冷了些。” 戏台上的光晕斜斜横过她的脸庞,将其轮廓映得分明。 男子闻言偏过头,淡淡睇着她,并不言语。 薛翦默了一瞬,接着说:“不如你我分坐两边,我付你一半银两。” 此话一出,男子唇边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不喜欢旁边有人,偏好清冷。你找别人吧。” 话罢便不再看她。 薛翦无奈扫了眼四周,心下冷嗤。 除了他这儿,哪还有别的空余位子? 如在往日,她大可以从后门拐出去,在怀春河上乘船赏景,何苦给自己讨没趣? 但今日不同。 她原就在府里憋了一口闷气,哪有再在这儿败下阵来的道理? 薛翦收回目光,话里蓄满揶揄:“既如此,你为何不去包厢待着,非挤在这宾客如云的池座?” 方一说完便感觉到周身气氛似是凝住了一般,那男子盯过来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几许玩味。 伙计仍站在一旁候着,随时准备将薛翦二人原路带出去。 良久,他见男子毫无反应,心下了然。正欲上前之时,却听见一道沉柔的嗓音:“坐罢。” 伙计脚下一顿,犹自恍惚地打量了两眼,方才转身离开。 薛翦听了他的话,亦心生诧异,眸光微闪,良久才向他道了谢。 待她坐下后,很快便有人给她送来了茶水糕点。她刚抬手捻起一块呈扇状的齐糕,递向嘴边,兀地察觉身上似有目光梭巡,手啾恃洸下微顿,侧过了头。 却见身旁之人正神情专注地盯着戏台子,感受到她的视线才转过头,云淡风轻地问了句:“怎么了吗?” 薛翦微噎,尤为尴尬地愣了一刻,继而急忙扭回头去,清咳了几下。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薛翦因端茶碰到了那人的手背,吃点心又将碟子划到了对面,实在难堪至极,面上不觉也染了层胭脂颜色。 终是再坐不住,自余光隐隐瞥了男子一眼,趁他未注意时,连忙起身溜了出去。 第12章 求情 他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得。 -- 第18页 夜晚的怀春河畔灯火阑珊,热闹非凡。攥着糖人的孩子东跑西窜,撞到行人便嬉笑着歉一声礼,如一团风似地溜走了。 一位身形窈窕的少女戴着白纱帷帽,鬼鬼祟祟地趴在船边,手指隐隐掀起一角帽帘,目光紧紧跟着对面的画舫。 艄公转头看了眼船边上的少女,又瞧了瞧对面画舫上的一群少年,眉眼微弯,不禁感叹了一句:“真是青春年少,知慕少艾呀。” 稍不留神,旁的船只擦过,惹得船身剧烈一晃。 戴帷帽的少女倏地往后面一倒,好在她的丫鬟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待确定少女安好后,那丫鬟才愤愤地瞥向艄公,声音娇锐:“你怎么撑船的呀!” 艄公被小姑娘一斥,面色讪然连忙赔笑:“对不住,对不住。” 丫鬟努着嘴将脸转了回去,瞧了眼天幕,对着少女温声劝道:“小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左右月初也能见到的。” 少女扶着船沿复又趴了上去,语气坚定:“不行,我一定得在月初前找到他的把柄,把这婚事给搅了!” 她刚得知家里给她订了门婚事时,心里原有几分期待,幻想着对方是一个风光霁月,霞姿月韵般的男子。 直到昨日方才发现,父母为她寻的良人竟是那京城第一纨绔——李聿。 霎时间,一切遐想皆悉数破灭。 李聿在苏缘眼里,除了那副皮囊之外再无可取之处,不过一介玩世不恭的世家子罢了。 与她所期盼的如意郎君可是隔着天地之遥。 思及此,她盯着对面的目光又增了几许烦厌。 河中央的画舫上,几名歌妓手抚琵琶立在船尾,曲声悠扬婉转,美面含羞。 李聿正懒洋洋地斜倚在船阑上,看着旁边饮酒谈笑的同窗,偶尔插上两句。 一身穿蓝色锦衣的少年抬眸瞧了他一眼,随即撑着案沿起身,走到他身边打趣:“听说你要和苏家小姐联姻了?那嘉阳公主......” 话语间,少年不时递去玩味的眼神,末了却没再说下去,徒显暧昧。 嘉阳公主爱慕李聿一事,在京城可谓人尽皆知,世人都以为等李聿玩心收了便会回去尚公主。 可谁承想,半路竟然杀出一个苏缘来,连公主的亲事都敢抢。 李聿闻言皱了皱眉,眼光一睨,“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一个个的倒是清楚得很。” 他的语气虽然轻佻,却沾着一缕不豫之色。 章佑与他相识多年,清楚他并未真的动怒,遂仍持着调笑的劲儿,向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我也是听楚善说的,你也知道,他的消息向来无误。” 话落,李聿眸光一沉,心底泛起微澜。 其实这件事他也曾怀疑过,便是在管家没来由地跟他提了句“苏家嫡小姐今岁及笄”之时。却也只是那么一瞬便未再上心。 毕竟他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得。 只是如今这般被同窗们拿来调侃,倒叫他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厌恶。 章佑见他面色晦暗,用手肘推了推他,有几分认真地问:“你爹娘当真没跟你说过?” 李聿将目光睇了过去,见他这回倒是正经了些,轻嗤道:“我若知道此事,还轮得到你们传来传去么?”估计这婚事早便黄了,哪里由得他们玩笑? 章佑启唇笑了笑,须臾,目露艳羡道:“能活得像你这般嚣张之人,恐只有国舅爷家的小姐了。” 他侧首望向了东面,“她于你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翦的名字在京城里亦是家喻户晓,可止小儿夜啼,她所做的荒唐事不比李聿少,还得了个“小魔王”的诨名。 只是她七年前去了临州,自此便鲜有人提起了。 一晃这么多年,李聿还是头一次在陆衡之外的人口中听到薛翦,身形不由微滞,脸色忽明忽暗。 一辆褐色马车娓娓驶过街巷,蹄声踏踏。 薛翦端坐在马车内,盯着黄木矮几上摆放着的糕点,秀眉颦蹙,迟迟不展。 她方才在戏园里的种种误举,估计那男子早已将她看作什么孟浪之人了。 思讫,薛翦指尖不自觉收紧,脸色一寸一寸黯了下去。 实在是丢人。 小竹瞧着她的神色,以为她还在为薛晖要找嬷嬷来府里一事生气,思忖半晌,迟疑着出声:“小姐,不如我们去找公子吧?” 公子向来最宠爱小姐,若是小姐开口,公子定会帮忙。 薛翦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拉了回来,手指松了松,轻轻点头。 不一会儿,马车就停在了薛府门前。 门口台阶上立着一个外貌敦厚的门房,甫一看见车上刻着的薛府徽记,连忙推开府门,继而走至马车跟前落凳。 进府后,自余光扫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没入回廊拐角之处,薛翦挑了下眉梢,回头问:“哥哥刚回来吗?” “回小姐,公子比您早回府片刻。” 薛翦闻言,旋即拾起脚步追了过去。 檐廊下。薛植羡听见动静,略微侧首,停了下来。 能在府里这样跑的人也只有小翦了罢。 果不其然,他一回头便见那个满身朝气的少女向他小跑而来,衣发飘扬。 “哥哥!”薛翦在他身前站定,双手负在身后,微扬着头,像极了儿时的模样。 -- 第19页 薛植羡唇边漫出一缕淡笑,“又出去玩了?” “别提了。”她抿了下薄唇,挽上薛植羡的胳膊往东院走,“爹爹说要请宫里的嬷嬷来教我学规矩,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些。” 她顿了顿,忽然换了一副委屈极了的表情,“哥哥,你帮帮我呗。” 她的语气温和又无奈,一双星眸灿满希冀,任谁瞧了都不忍心拒绝。 薛植羡宠溺地低头看她,轻喟一声:“拿你没办法。” 话罢,薛翦见他是答应了,登时喜笑颜开,又在东院待上了好一阵,方才起身回去。 第13章 交易 “他倒是得公主爱护。” 浅薄的日光穿过云隙,泼落在碧痕院两侧,折映出几道朔离的光影。 大约是刚习剑回来,心绪爽朗,此刻坐在院中听鸟雀声,浑然不觉烦闹。 小竹看薛翦搭着膝,支颐撑在桌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试探出声:“小姐,可是推却宫里嬷嬷之事有着落了?” 闻听此,薛翦端下颌的手微微一顿,不是很想谈这个,遂抿唇道:“左右也不是这几天就能请来的,急什么?” 话虽如此,眉间默默染了一层郁怏之色。 恰时,余光里闯进一道肃重的身影,顿步于二人身畔,拱手递来一张正红请柬。 “小姐,适才宫里的人奉嘉阳公主之命,给您送了请帖来,邀您北寒寺一叙。” “嘉阳?”薛翦眉棱轻皱,抬了抬眼帘。 继而接过请柬,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了番,眼底掠起一阵狐疑。 她们之间有何旧情可叙? 轻哂一声,将其随意搁在桌上,嗓音却是玩味:“既然公主有心,便去会会她好了。” 北寒寺位于豫京城外,门庭清幽,三两飞鸟栖在檐上,一听动静便扑展翅膀,四散而去。 寺庙前停着一辆绿盖马车,装饰华贵,两旁皆立着一名身形阔挺的男子,单瞧服饰便异于寻常家奴。 薛翦推开车门,径自跳了下去,方一抬眸就瞧见了嘉阳公主的马车,嘴角隐约一扯。 净宁佛塔下,少女青丝半绾,肩披淡粉轻纱,弱不胜衣,只一张尖脸情态倨傲,与从前相比,当真半点儿不逊。 薛翦遥遥见她便轻蔑一笑,慢悠悠地踱到她跟前,敷衍行礼。 “臣女见过嘉阳公主。” 言讫抬起头,对上那双携满边量的眼睛,未再言语。 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薛翦的身形比同龄女子要高挑许多,腰身劲瘦,眉宇间一派疏冷矜贵,仿佛刚才那声问礼不过摆设。 但于嘉阳而言,看着她对自己埋首示卑,心里十足受用,面上倒不表,仍轻慢道:“你何时这么懂规矩了?” 皇后对待薛翦,近乎把她当成亲女儿一般,将她惯得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在宫中除了太子,他们这些不怎受父皇宠爱的皇子公主,在她面前形若陪衬。 而今七年未见,她竟是变了。 薛翦听言,心下冷笑,今日却没有与她口舌纠缠的意趣。原就是日子无聊,来看看她,现下见了,果如往昔那样没劲,遂淡淡道:“公主是君,我是臣,哪有臣子在公主面前不识礼数的道理?” 话罢,复将语锋一转,直言问:“不知公主唤臣女来此,究竟有何吩咐?” 嘉阳原想借机多嘲讽她两句,冷不防一抬起眼,就撞上她平静无波的目光,霎时有些失了底气,良久才道:“本宫来是想提醒你,你当年对李聿所为,本宫可以不再追究。” 复轻拢衣袖,续言:“但你如今回来,最好离他远些,莫再招惹。” 端是一副高高在上,护佑谁的样子。 教薛翦半天没缓过神,凝眉片刻,方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公主若不提,臣女都快忘了此人。” 她仅儿时在宫里见过李聿一面,纵然交恶,到底过去七年,早便忘了个干净,亏得嘉阳还惦记着。 念及此,她语调稍歇,眼尾吊上几许揶揄,“他倒是得公主爱护。” “你什么意思?”嘉阳经她一说,眼睛直直瞪了过去,忽然觉得没面。好像自己苦追数载之人,在她这儿却连名字都挂不上。 从薛翦的角度看来,尤似一只不服气的猫。 她笑了笑,徒然想到什么,乖戾道:“臣女答应,不过” 及此,便没再往下说。 “不过什么?” 薛翦敛眉,声色狭着些期待:“不知公主可识得一位姓曲的嬷嬷?” 下一刻,就见嘉阳蹙攒额心,“曲嬷嬷却是未曾听说过。” 话音甫落,眸中一缕希冀当即粉碎,叹了叹。再开口时,语气已淡若平常:“那算了。” 三字才一入耳,嘉阳一双柳眉便斜斜立起,嗔怒道:“薛翦!你这是在戏耍本宫吗!” 起初还装得一副尊卑有别的模样,不出半晌就原形毕现。 “岂敢。”薛翦挑挑眉,依旧浅笑,“本想着公主若是认识,或可帮上臣女一把。彼时,臣女自当回报公主解困之恩,应了公主的要求。” 她顿了顿,佯作惋惜地一摇首,尔后对她施礼,欲请告辞。 见她要走,嘉阳连忙上前阻拦,略慌神道:“你想要本宫怎么帮你,且先说来听听。” 薛翦住了步,缓缓侧身。 “臣女希望这位曲嬷嬷,近几年都毋庸出宫。” -- 第20页 与此同时,停云书院。 正午的阳光明媚刺眼,照进尚业堂内却暖融融的,一点未觉炎热。 学子们皆去清和堂用食,唯独李聿半躺在书案上,屈起一条腿百无聊赖地晃着。 不多时,案头摞下一盏食盒,发出两声闷响,随后传来一句:“用膳罢,李公子。” 李聿闻言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坐起身,瞧章佑将食盒打开递到他面前,笑说:“我这般都快赶上你家的仆侍了吧?” 估计仆侍都没他伺候得这样周到。 李聿转眸睐他一瞬,又将视线调回,“咱们这是换厨子了?” 之前的饭菜同李府相比,简直食之无味。故他最近都懒去清和堂,只让陆衡回府上备择飧食,自己便在这儿赏赏清闲。 一壁说,一壁执箸欲狭菜肴,未料倏地打了个喷嚏,手一抖,便将木箸摔到了地上。 薛翦送走嘉阳后,望着皇宫的方向隐隐出神。 小竹见状,迟疑着询她:“小姐,你说嘉阳公主当真会帮我们么?” “不知道。”薛翦耸了耸肩,“横竖我也不吃亏,她说的那个李聿,我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还专程跑来让她别去招惹,莫名其妙。 况且曲嬷嬷的事,嘉阳若能帮到她,自然再好不过。若不成,权当嘉阳白白欠她一个人情好了。 论到底,还是她赚了。 第14章 偶遇 她这一跑便让李聿“惦记”到现在 鸿聚轩算得上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天幕尚未落下,楼内已有百盏明灯高高挑起,华贵非凡。 两个身穿学子袍的少年一前一后迈了进去。 “我说你也忒娇气了些,不过是掉了双木箸,我再替你寻一副便是。”至于偷溜出来吗? 章佑说着,眼底便浸上了几许嫌弃,慢悠悠地提步跟在李聿身后。 李聿闻言略笑了笑,轻车熟路地走向长梯,头也没回,“这儿的酒菜不比书院的香吗?” 说话间,体胖的管事已经着食册走到了二人跟前,笑盈盈道:“李公子来得可巧,今儿新进了一批雪茶,拿与您尝尝?” 李聿一面听他讲,点了点头,不防身后传来一句:“我这可是冒着被先生罚戒尺之险陪你溜出来的,这顿须得你请才行。” 章佑行至李聿身旁,微微偏头,“不亏吧?” 李聿盯了他一会儿,语气似是不信:“瞧你俭啬那样,章太医短了你银两不成?” 他步子慢了下来,眼底揶揄,复添着些许探究。 随即便见章佑睨了他一眼,快他几步先上了楼。 二楼长廊呈回型环绕,每隔三丈修一廊柱,顶方挂着对称的大红灯笼。 李聿刚追上章佑,正欲再调侃他两句,目光忽然向下,堪堪停住。 楼下的少女正与人打趣,嘴角牵起,漩出一枚清艳的笑。 “小姐!”小竹面色涨红,语调虚扬,又娇又羞直扯袖跺脚。 “好了好了,带你吃好吃的。”薛翦笑颜未褪,安抚似地摸了摸小竹的头,由小二引路去往二楼雅间。 甫一踏上长廊,便见身前拦着几道人影。 薛翦皱了皱眉,抬首看了过去。 那名男子正抄手立在她跟前,烛火恍惚映在他的面庞上,鼻梁高挺,唇边似衔着一缕笑,意趣不明地打量着她。 薛翦顿了片刻,登时反应过来此人便是那回在书院里撞见的学子。 小竹见她停了下来,正想开口,眼底蓦地撞进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孔,心下一跳,忙拉着薛翦欲往楼下走。 未料身后响起一道调笑声:“你家公子还真有怪癖啊。” 李聿的话虽是对小竹讲的,目光却一直饶有兴趣地凝在薛翦身上,待她转过头,便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又是女装。 但见她的脸色蓦地一黑,语气不善:“是你啊,苹果。” 在书院时薛翦就猜到了,此人早看出她是女子还配合她演戏,分明是在戏弄她。 如今又是这般轻浮之姿,着实令人生厌。 “苹果?” 李聿和章佑同时出声,眉梢轻挑,嘴边的笑意也给捋平了。 隐约记得那日在尚业堂外,他手中的确拿着一枚咬过的苹果...... 李聿抿了抿唇,淡淡地斜了她一眼,声音极低:“当真一点亏都吃不得。” “有些亏能吃,有些却不值当。”薛翦轻慢道,墨玉的眸子往李聿一扫,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像是又想到什么,还不等李聿反驳又道:“既然这么巧,不如一起好了。” 小竹闻言一惊,立马低声喊了句:“小姐!” 这人她们躲都来不及,小姐怎么还上赶着请他同往? 薛翦略微侧首,递去一道“放心”的眼神,似乎笃定了李聿不会应邀。 毕竟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实非真心邀请,不过挑衅罢。 再转回头去时,却见李聿眉眼飞扬,口吻十分爽快:“好啊。” 薛翦:“......” “快点吧,我都快饿死了。”李聿提了提音量,偏头叫管事继续带路。还冲薛翦比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先行。 小竹隐隐拽了拽薛翦的袖角,“小姐......我们不跟他们一起吧?我总觉得那位公子不怀好意......” -- 第21页 薛翦早在李聿应下时便皱起眉头,这会儿见他催促愈加折重了眉心。 倒是没算到,此人的脸皮竟比天厚。 她压了压小竹的手,欲带她换家酒楼。 正在此时,李聿突然开口,语气鄙夷:“真磨蹭。” 便是这句话,让薛翦登时起了脾气,两袖一振,抬脚便往管事所引的雅间走。 纵然冷着一张脸,却也能看出她那“京城小魔王”的架势,甚是不好对付。 屋内呈一片莹透的湖蓝色,地上铺着光洁的青石板,在阳光的照拂下犹如粼粼水纹。 李聿和薛翦皆临窗而坐,剩章佑略显尴尬地处于一旁,小竹则静立在薛翦身后。 薛翦扭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拧着双眉防备地盯着房中二人,忙伸臂去够,“别站着。” 小竹被薛翦拉到身旁坐下,本想同薛翦说些什么,却碍于方桌太窄,对面的人离得近,迟迟未语。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压抑之感好似有声一般,鸣个不停。 李聿手肘闲适地撑在桌上,握着虚拳支着下巴,目光一直大胆地在薛翦脸上游走。 对面的少女神态骄矜,眉宇间隐约透着一股英气,明艳又不可一世。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薛翦终是没忍住呛了句:“你能别盯着我看吗?” 她将薄唇生生抿成了一个一字,阳光恍在她眼梢,虽是不悦,仍熠熠生辉。 李聿闻言抬了抬下巴,一脸坦荡,“你坐我对面,我不看你看谁?” “” 他话落,薛翦便暗自咬了咬后槽牙,手掌扶额掩去了他的视线。 章佑见状,到底犹豫着出了声:“你们俩是认识的吧?” “认识。”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前者话色轻缓,语气中又有几分淡漠。后者貌似不甚耐烦,三个字若流水般一带而过。 章佑挑了挑眉。 这俩人...... 薛翦听声放下了手,抬眸与李聿对视了半晌。 若说是认识,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别提只是在书院见过一次罢了。 难不成是因为在书院未告发她,故而想跟她讨还人情? 薛翦心中一动,清了清嗓子,“看在你上次帮了我的份上,这顿算我的,便不欠你了。” 只见李聿似是嘲讽般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轻呵道:“你欠我的哪止这一件事?”随便吃顿饭就想打发了?当我李聿是什么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蹬鼻子上脸吧,薛翦心想。 “那你说说,我还欠你什么?”她双臂环抱,身子微向后靠,面无表情地瞧着坐在对面之人。 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只是这人似乎得了妄症,竟说起胡话来。 便看看他能否编出一朵花来。 不消片刻,李聿冷哼一声偏过了头,没回答她。 薛翦只觉一条带着火星子的黑线从自己面庞划过,神色渐冷。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正此时,章佑乍然问道,观她周身气度,应当不是平凡人家。 且听李聿所言,二人明明像是之前就已经认识,还极有可能有什么过节。 薛翦徐徐展眉,看他一本正经又客客气气的,声音也温和了几分:“薛翦。” 话音刚落,章佑倏然一怔,继而双眸闪了闪,偏头微睐一眼李聿,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不多时,玲琅满目的菜品布满整桌,香气四溢,色味俱全。 李聿的确饿了一上午,菜一呈上便拣起银箸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偏偏样子又斯斯文文。 “你还真不客气。” 对面传来一道不冷不热的女声。 “不是你欠我的吗?我若是客气,怕你难以心安。”李聿缓缓启唇,末了还冲她扯出一抹轻蔑的笑。 薛翦听了他的话,本就觉得阴阳怪气,此刻更是添了愠怒,“你什么意思?” 李聿罢下手,抬眼看她,眼底揣着一惯的懒散与不正经,“没什么意思。” 薛翦从小到大跋扈惯了,不论打架还是斗嘴,从未吃过亏。 今日这是碰上对手了。 她被那软绵绵的一句“没什么意思”怼得一时无言,只道自己就不该同他讲话。 继而尤为负气地站起身,怒瞪了李聿一眼方才拂袖离去。 屋内气氛倒是正常了起来,不再那般忽冷忽热。 章佑看着李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们俩可真有意思。” 他若有若无地扫了眼李聿对面的空椅,“我没猜错的话,她应当是没认出你。抑或......不记得你了,对吧?” 当年李聿和薛翦的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纨绔遇纨绔,自是得一番较量,少不了要出几场好戏。 却没承想,薛翦捉弄完李聿,当天就跑了。 她这一跑便让李聿“惦记”到现在。 李聿轻呷一口清茶,淡声道:“就你长了眼睛。” “所以她不知道你是谁。”瞧他那生气的模样,章佑几乎是笃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而目下,李聿并未应他,只是伸手推了推半阖着的窗,正好望见薛翦气冲冲的背影,一抹烈红近妖,踏上了马车。 章佑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看,语调幽幽:“我想......薛翦一定认为自己遇上了一个莫名其妙之人,此时该是在咒骂你呢。” -- 第22页 “莫名其妙!” 薛翦端坐在马车上,袖下双拳紧握,修长的指尖几欲没入掌心。 “小姐,消消气。你方才都没吃东西,我们回府吃点吧?”小竹在旁用手为她扇风降降火气,眉眼关切。 薛翦犹觉自己方才吃了亏,一身的不服气。 静默片刻,她突然打起车帘,对车夫道:“去魏府。” 第15章 欺负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 魏老太爷一身灰蓝长袍,黑白夹杂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手提长颈青釉壶正给各色花卉浇水。 一中年男子静步走至他身旁,腰身微弯,淡声道:“老爷,薛姑娘来了。” “翦丫头?”他停下手中动作,偏头往男子身后瞧。 果然见薛翦嬉笑着一张脸,还未行至跟前便甜甜地喊了声:“外公!” 故将青釉壶交给一旁下人,眉目慈笑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您。”薛翦上前搀住魏老太爷的手臂,同他缓缓走到桌旁坐下。 魏老太爷却没答她的话,只神情探究地盯了过去。 到底叱咤沙场多年,周身气度凌厉,虽是眯眼笑着却让薛翦陡然生起几分怯意。 连忙心虚地补了一句:“顺便在这等等启珧,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见她说了实话,魏老太爷从鼻腔里哼哼了两声,“你这丫头,又闯祸了?” 每回闯了祸便跑来找启珧合计,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谁教坏了谁。 他拧着花白的眉毛,看着严肃却未生怒意,道:“跟外公说说,这回外公帮你参谋参谋。” “没有!”薛翦拉长嗓音,语气状似撒娇道:“外公你就想着我点好的不成吗?” 还不待魏老太爷再开口,她又倏然站起了身,略微尴尬地摸了摸后脖颈,“外公,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有点饿了。” 此话一出,魏老太爷也没再多留她,只尤为嫌弃地摆了摆手,像是赶她走一般,“去吧,别在我这扰清净!想吃什么叫下人给你做。” 傍晚时分,太阳收了毒芒,斜斜洒下一片金粉余晖,有如美人颊上红晕。 魏府东院的小花园内假山嶙峋,形状各异,有的似利斧,有的像腾空而起的蛟龙,四周盆景错夹其中。 再往前便有一座雅致的小亭子,屋顶四角尖尖翘起,宛如一把倒置的纸伞。 薛翦翘着二郎腿斜躺在亭中长椅上,双袖掩面小憩,样子着实怪异。 “听洪叔说你很早就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一道清澈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乍然响起。 薛翦起身,回过头。 魏启珧身穿一袭青绿窄袖衣袍,似是刚习武回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你来了。”薛翦定睛打量了他一会,并非休沐却未着学子服,该是偷偷溜去习武了罢。 她移开眼睛,复退两步坐到长椅上,“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闻言,魏启珧眼底光亮一片,奇道:“谁啊?” 京中还有能让阿翦上心的人。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也在停云书院,兴许你识得。” 话落,魏启珧无声一笑,语气充满暧昧:“我们书院的人可多了去了,不知你要找的是何方神圣?” 见他打趣,薛翦也未生气,只不咸不淡地说:“那人一副自由散漫模样,身量约莫比你高上几许,双眸狭长,身上挂着一枚白玉。” 关键是,说起话来能气死人。 话音刚落,便见魏启珧眉尖轻蹙,嘴边笑意一点点褪去,面色陡然一沉,“你是说......李聿?” 依她所言,全书院除了李聿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他就是李聿吗?”薛翦低低道了句,似是自语。 七年前,她在寒冬腊月里被李聿拉入池水,侵一身刺骨寒凉。 “便是谈起亏欠,怎么都是他亏欠了我吧?”忆起往事,薛翦气极反笑,按在石沿的手微微攥起。 魏启珧见她神色不明,心里早已有了几分猜测,遂走近几步坐到她旁边,语气急切:“李聿他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依他的架势,仿佛只要薛翦点头,他便能立刻冲去李府好好教训李聿一顿。 薛翦又如何不是? 若非她应了嘉阳不去招惹李聿,以她的气性自然要亲自寻机会整蛊李聿一番,好报今日吃下的口头亏。 可她到底需要嘉阳帮她解决曲嬷嬷那个麻烦,目的未达之前,等闲不能毁约。 薛翦指尖松了松,抬手理去额间碎发,继而扭过头冲魏启珧扯出一抹清笑,“没有,你权当我没问过,我先回去了。” 说罢便起身往亭外走。 魏启珧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逐渐在日落中化为虚无,心中的疑虑却静然升起,双拳微握。 夜色融融,灯火昏昏。 李聿罢下手中狼毫,揉着手腕将身子往后一靠,“让你查的宾客名单可查到了?” 话音落下,陆衡随即从怀中取出一纸信笺,轻轻递到书案前,却被李聿抬手拦下,“你念吧。” 他今日逃学被先生告到了李知那,一回府便开始抄书,直至方才将将抄完,实在头疼不堪,一个字也不想多看。 陆衡听言收回了手,将信纸摊开,对着长长的名单深吸了一口气。 -- 第23页 自昨日公子得知要去苏家赴宴,便让他前去打探参席之人。 若在平日里,公子不愿去的,辞了便是。但这回是夫人特意嘱咐让公子与苏家小姐见面,推拒不得。 可到底不明白公子要参席名单做什么,难不成还会有人在苏家宴会上设计谋害公子不成?竟教公子警惕成这般。 待他念完,李聿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嗓音蜷着一丝暗哑:“还有呢?” 经他一问,陆衡犹自愣了半晌,方答:“回公子,没有了。” 李聿缓缓挺直身子坐起,提手揉了揉睛明,许久才道:“给我。” 陆衡反应了片刻,方才将名单递入他手中,又有些不安地问:“公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密密麻麻的字迹落入眼中,引得李聿愈发头疼。待仔细看过一遍后又将其扔到一旁,阖上了眼。 翌日清晨。 李聿一反常态,比平素早了半个时辰到了书院,面上神色黯淡,无端透着几许凉意。 “这是怎么了?”章佑将楚善拉了起来,抢过他的位子,视线从李聿散着寒气的脸庞上划过。 楚善怨怨地瞪了章佑一眼,只见对方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笑得瘆人,吓得他身子一抖,几步退到一旁。 “没什么。”李聿掩下眸中情绪,耳边却犹回荡着今晨陶氏训斥他的话,心中又是一顿燥热。 章佑看他如此便也不再多问,反而挽起骨扇在他颈边轻轻扇了起来。 正欲开口聊些别的,却见一人影盖过阳光驻在他们身旁,嗓音沉怒:“李聿!是不是你欺负薛翦了!” 话落,李聿懒懒抬眼,“魏兄何出此言?” 他不过是吃了薛翦一顿饭,便是成了欺负她的人? 魏启珧冷哼一声,居高俯视着李聿,“你少给我装蒜,你便说是,或不是。”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李聿移开眼睛,支颐望着窗外。 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映入魏启珧眼中,愠火更是升了三分,伸手便要去拎他的衣襟。 章佑见状忙将二人搬开,连声劝解:“魏兄,魏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魏启珧一把挣开章佑的手,抖了抖袖袍,“最好是误会。” “李聿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欺负她......” 不及他说完便闻李聿出声打断,“你要如何?” 他悠悠起身,拨开章佑等拦在中间的人走到魏启珧跟前,狭长的黑眸中窜着明晃晃的挑衅。 章佑在旁眉头一紧,暗道不对。 李聿今日是头一回巳时之前到书院,一来便觉气场诡异,现下更像是吃了炮仗一般,戾气四散。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 魏启珧眼底深处迸射的火星几乎要扑出来,手指骨节紧扣,微微泛白。 第16章 面壁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 碧痕院内,少女身穿黑色劲衣,手执一柄青色长剑,足下步子动得极轻,与泠泠寒光一同运着,散出阵阵铮鸣。 “小姐!小姐!” 远处熟悉的声音传来,薛翦旋即收了手,将剑归鞘后,踱步半分转过身去。 小竹一路从东院小跑而来,到她跟前反而屈下腰,双手撑在膝头大喘着气。 薛翦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垂眸看她一眼,“出什么事儿了?还用跑的。” 小竹缓了片刻,方才紧着声儿道:“小姐,二表少爷的人刚刚来说,表少爷在书院同人打起来了!” 薛翦眉尖一凝,“怎么回事?” 小竹这下倒支吾起来了,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薛翦,“好像是和那个叫......李聿的......起了争执。” 昨日在魏府,薛翦与魏启珧的谈话她也都听见了,知晓那位惹薛翦不顺心之人名唤李聿。 薛翦闻言吃了一惊,心底登时泛起悔意,自恨昨日不该问他。 默了半晌,她忽然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末了回身吩咐小竹备马。 过了一会儿,屋里走出来一个身着青衣,墨发高束的男子。乍眼瞧去,若非相熟之人还当真认不出是薛翦。 她快步行至府外,踩镫上马,马蹄所过之处皆扬起一道薄薄的尘埃。 不多时便稳稳停至浩居山下,由后山小路悄悄翻进书院。 书院内僻静宁谧,簇簇亭阁雅苑与池流相印,廊道蜿蜒,门洞大开。 薛翦来时正巧瞧见两个衣发缭乱,模样狼狈的少年一前一后相隔甚远,不疾不徐地往斋舍方向走来。 二人身上都挂着彩,褴褛不堪,唯独腰板挺得笔直,昂首不屑,眼底的光亮如有实质,谁也不服谁。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神态严肃,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待将二人领进思过阁后,复又走出,守立于门前。 思过阁紧挨斋舍而建,似是告诫学子们须得安分守礼、一心向学,否则便是入阁不入舍,殊途不同归。 此时思过阁内一片寂静,东西两边各站着一人,皆面墙而立,衣衫凌乱,眼底乌青,嘴角还挂着斑斑血迹。 倏然,屋内东角传来一声淡漠的笑。 魏启珧尚未出完气就被黄先生给抓到这来,心里正憋着火,故而没好声地骂了句:“你笑什么!” 那边静了片刻,才听李聿的声音平平响起:“其实,我不过就是跟你表妹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饭。” -- 第24页 魏启珧听了嗤笑道:“你跟阿翦坐下来吃饭,恐不是在梦中吧?” 他这一笑将嘴角扯得用力,登时递来密密麻麻的撕裂之感,疼得他面容一拧,强忍着才没出声。 李聿闻言默了默。 确实,他和薛翦可没法儿心平气和地待在一块。但是今日这架打得倒教他心里舒坦了许多。 念及此,他转头望向对面那道宽阔的背影,唤了他一声,“谢了。” 薛翦隐匿在一株挺拔巍峨的柏树后,待看守之人离去,再三确认四周无人方才挪着轻步迈出,溜到思过阁外。 “吱呀——” 她缓缓推开门扉,阳光随之倾泻而入,原本无窗又较为暗淡的室内一下子敞亮起来。 少女背光而立,倒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颀长。 东西两旁站着的人皆偏过头,眯着眼睛望了过来。 薛翦往两边掷了一眼,待瞧见魏启珧后才转身闭上门,疾步向他走去。 “我不是同你说了当我没问吗?”她的声音清润又狭着一分埋怨。 魏启珧原未看清来者的模样,直到她走近时顿觉身体一滞,随即颇为别扭地背了过去,压着声道:“你怎么来了?要是被黄先生发现一定会告到姑父那,你快回去!” 先前隔得远,倒没觉得他的身影有这般狼狈,而目下听见他的声音,酸涩一阵阵从心底漫了上来。 她从袖中拿出自己常备的伤药,从他肩旁伸过。 “这是我在临州常用的百玉膏,你涂上先别碰水,很快便能恢复。” 魏启珧微微侧头,身旁悬着一只纤细如玉的手,其上轻捧着一枚小小的瓷瓶。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他愣了一瞬,转而将其接了过去,放在手心里打量。 薛翦落下手,抄在胸前,把情绪蒙下去后方才悠悠开口,话色多有嫌弃:“我是来帮你打架的,谁料到你们这么快就结束了,还弄得一身伤。” 话罢又微微侧目朝那边瞥了一眼,挑眉奇道:“最后谁赢了?” 魏启珧闻言一噎。 半天才提高音量催促:“你快些回去,别打扰我面壁。” 薛翦见状心下了然,不禁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是是,你便在此好好悔改吧,我走了。” 说着便提脚往门扉处去,走到正中间时却顿了步。 她的视线从李聿身上扫过,那张脸虽青一块红一块,可一双长眸仍然端着,十分坦然地回视着她。 这模样,竟有几分像七年前。 那夜在宫中,他也是这般看着她。 莫名让她生出了想要劝阻的念头,鬼使神差地拦了魏启珧。 可到底无果,最后还被他给拽下了池塘,大寒天里惹得一身晦气。 思及此,薛翦眼里划过一丝厌恶,正欲动作,几道笃笃的脚步声突然像是电闪雷鸣般撞入薛翦耳朵里,教她倏地一怔。 不及多想,她登时抬脚躲到了书架后,屏息凝神。 书架宽度不足二尺,只消稍微走近便会现出端倪。 她今日虽扮一身男子行头,但若被人发现了,少不得要一通解释,到底是个麻烦。 不出一刻,黄先生推门而入,布满皱纹的双眼炯炯有神,嗓音蓄满威严:“可有好好反省?” 在读圣贤书之地打架斗殴,成何体统! 魏启珧早在黄先生迈入室内那一瞬,心便赫然悬起,耳边似乎可以听见“突突——”的心跳声。 他忡忡地望向最远处的书架,一语未发。 黄先生一向刻板严肃,又是皇上钦点至停云书院的学士,多少学子都有点怕他。 若是叫他发现阿翦身为女子却混进男子学堂,后果不堪设想。 李聿见是黄先生进来,下意识地垂眸睇了眼身后的人,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一幕恰好落在黄先生眼里,认定了他这般态度是为不知悔改,冥顽不灵。 故而心下一怒,厉声道:“李聿,再多站一个时辰!” 薛翦听声在书架后偷偷觎了眼李聿,也不知是瞧笑话还是好奇,只见他对着老先生展颜一笑,尊敬道:“是,学生知道了。” 他这副乖顺模样让黄先生愈发起火,若是身上带着戒尺,现在定要上去狠狠打一顿手板。 “好啊,很好!”他怒极反笑,令人头皮发麻,转而一甩袖子恨恨离去。 他前脚刚走,魏启珧立马从那边跑了过来,“阿翦,趁黄先生没折回来,你赶紧出去。” 方才的确有惊无险,但若再来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薛翦冲他点了点头。 错目间,李聿手臂一抬拦在二人身前,眼中神色轻佻,低头道:“你这次又要怎么谢我?” 说话时又自余光撇了眼门首,露出个满含嘲讽的笑。 魏启珧见他阻拦,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口却听薛翦问:“你为什么帮我?” 一个昨日还给她甩冷脸的人,现下倒演起善角儿来了,简直像个笑话。 “区区这等小事,却能换得薛姑娘一份人情,自然是我赚了。”李聿脸上显出一丝轻慢,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薛姑娘该不会不认吧?” 第17章 花宴 “待落叶归根,葬了罢。” 京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就这么斜斜浇淋下来,把空中弥漫的燥热全洗褪了。 -- 第25页 薛翦站在长廊下,轻振衣袖露出左手,半屈着伸出檐外。雨点砸在掌心,溅起的水珠直往袖角上去。 “小姐,快把手收回来吧,仔细凉着。”小竹见她在廊下站了许久,终是出了声。 薛翦却迟迟未动,眉峰略微蹙起,目光浅浅望着檐外,似有烦心之事。 须臾,她的手指顺着凉意往回叩了叩,喃喃着:“人情么。” 那日在思过阁,她分明看见李聿眼中攒着一缕不遮不掩的揶揄之色,那般模样,半点儿不似在说真话。 可他到底帮了自己,图什么呢? 小竹心知劝不动薛翦,默默拧了把眉心便要上前替她掖好余下的袖口,不防身后传来一句:“翦儿,做什么呢?” 二人闻声皆是一惊,继而齐齐罢下手,回身行礼。 “爹爹。”薛翦将手上的雨水胡乱一拍,急忙藏于身后,视线恍惚地望了过去。 今日休沐,薛晖换下一身官服,周身的儒雅气质更甚,但这落入薛翦眼里,便成了道不出的威严。 薛晖缓步走到她身旁,目色无奈地睨了她一眼,复偏头看着院中被雨水催落一地的海棠,“宫里的人来说,曲嬷嬷病了,没法到府里教你了。” 他嗓音平淡,却让薛翦心底泛起层层涟漪。 曲嬷嬷病了——也就是说,嘉阳允诺她的事情办到了,她不用去学什么劳什子宫规了! 思讫,薛翦眼底欣色灼灼燃起,脱口而出:“真的吗?” 言罢方才反应过来,亟亟一抿唇角掩去嘴边笑意,垂下了头。 薛晖侧目打量她一眼,并未回答。 她不久前去见了嘉阳公主的事他都清楚,加之曲嬷嬷此次病得蹊跷,若说她跟嘉阳公主在这其中没做什么,他是半点儿不信。 “既然你这么不情愿学规矩,那便罢了。”薛晖说及此又顿了顿,“过两日你便进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吧。” 他这头说了什么,薛翦并没在意,犹一心扎在适才的喜色中,含蓄地回了声是。 薛晖转首看着她,长叹一口气,“翦儿,岁尾你便十六了,该长大了。从前那些风言风语我并不在乎,毕竟那时你还小,长辈们又宠惯着你,脾气骄纵些也没什么。” “但爹还是希望你日后可以谨言慎行,让我跟你娘也能省省心。” 好像自从她回京后,这些话便没少听过。她虽未顶嘴反驳,可心里到底不悦。她也没做什么让他们操心的事儿,怎么天天逮着她念? 薛翦抓了抓耳背,低声敷衍:“知道了,爹爹。” 薛晖也不知她到底听进去多少,望着她又喟叹一声,转身往游廊那头去了。 东宫殿上的琉璃瓦被雨水冲洗后盈亮明净,烁着金辉,放晴后的光线款款落在窗柩上,透进一拢澄黄。 高成淮端坐在书案前,手执书卷,神色平静,漆黑的眸子里不见波澜。 一粉面清瘦的小太监轻步踏入殿中,于高成淮身后站定垂首,扯着纤细的嗓音小心道:“殿下,林小姐求见。” 话落,高成淮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思忖片刻后竟搁下手,“让她进来吧。” 梁安闻言不可思议地抬起头,转瞬又压了下去,道一声是,便恭恭敬敬退到殿外。 林茵求见太子多日,无一不是被东宫的人打发走的。 如今外头刚下过雨,素色长裙沾了些雨水,轻贴着身,将她姣好的身形全数勾勒出来,狼狈之下还掺着一分柔弱美感。 她甫一入殿便跪了下去,满嗓哭腔:“求殿下放过父兄一命......” 高成淮依旧坐在书案前,垂眸睥睨着地上的女子,眼中唯有傲慢矜重,不见丝毫怜悯,冷冷道:“知道本宫为何见你么?” 林茵怯怯地半抬起头,只能看见男人半张面容,辨不出神色喜怒。复在心底掂量许久,暗自咬了咬唇,指尖不住打颤,缓缓站起身。 殿内一片沉寂,高成淮目光深冷地看着林茵,面色未动一丝。 只见女子畏怯地走到高成淮身旁,双手紧紧攥着袖口,满面悲容,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样。 高成淮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似嘲讽一般,富有磁性地嗓音格外慑人,“林小姐以为,本宫是什么人?” 林茵听言倏地又跌跪下去,身子更僵几分,哭腔愈甚:“殿下恕罪......臣女只是想......只是想救出父兄......” 自父兄出事以后,她一连求见太子数十日未果,唯独今日得见 林茵眼角漫上绯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自尊廉耻也随之碎落一地。 是了,堂堂太子怎么可能瞧得上她。 又怎么会为一个女人去救犯下谋逆之罪的罪臣。 高成淮眼眸微眯,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脚边的女子,“本宫今日见你是为了告诉你,皇上只降罪于林盛林慬,已是上上恩泽。有这个心思来求本宫,不如回去寻两口好棺,待落叶归根,葬了罢。” 他的话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心冷一片,却仍不愿接受,拼了命地苦苦哀求:“殿下,求求殿下救救我父兄!殿下......求求您......” 如今唯有太子能救下她父兄,哪怕希望渺茫她也须得一试,倘若太子心下一软起了恻隐之心,说不定还有可能 女子的哭喊声在殿内徘荡,高成淮不悦地阖上眼,提手揉了揉眉周,似是嫌她聒噪,朝外唤了声梁安,命其将林茵送出去。 -- 第26页 林盛乃是二皇子一党,在朝中又颇有根底,高成淮为除去他已经精心谋划数月。 此番林盛二人起反心的罪证便是他亲手呈上去的。 她不去求二皇子,反来求他,当真可笑至极。 片顷,待殿外求情声渐远,高成淮方才慢慢掀起眼帘,神色依旧,仿若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到了下半晌,这雨全然停了,金乌静挂,空中还游走着淡淡的泥土气与海棠花的暗香。 薛翦正一头倒在榻上,望着帐顶犹自出神。 小竹在门外轻叩了两声房门,细声说:“小姐,公子来了。” 话落,她由外推开门扉,待薛植羡进了屋内方才抬脚跟上。 薛翦旋即从榻上起身,趿了鞋走到圆桌旁,一笑道:“哥哥怎么来我这了?” 薛植羡看了眼她略微蓬乱的发髻,轻笑了下,复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清茶,“母亲让我来劝劝你。” 闻言,薛翦的嘴角逐渐向下沉了沉,虽不知他是来劝什么的,但私心想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索性垂下眸子不答话。 她从小便这样,一遇到不合心意的事儿就佯作未闻,还真以为能逃开了去。 薛植羡自是习以为常,并未就此打住,语调稍一扬起,狭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再过几日便到七月了,母亲让我来问问你,当真不陪哥哥我出去走走吗?” 薛翦听了眉梢一吊,知道苏家的赏花宴正是七月初三,心情不对,语气也跟着恶劣了两分:“我去凑什么热闹,那苏二见着我不定就要吓得魂飞魄散!我便不去给咱们家惹麻烦了,省得爹爹又要来给我念念经。” 见她说话又没个大小,薛植羡登时敛起温和的眉眼,嗓音微冷斥了一声:“小翦。” 薛翦努了努嘴,底气足足折去三成,“我错了,不该那般说爹爹。” 话罢又闻身边响起一句:“随你罢,反正我话已带到,也算是不辱使命。” 薛植羡说着便站起身,走到门口时顿了顿,侧身望着薛翦悠悠地添了句:“对了,我和启珧他们说好了届时同伴而行,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你便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吧,正好修养心性。” 薛翦:“......”哥哥这是诛心了啊! 待薛植羡走后,小竹神色认真地瞧了瞧薛翦,斟酌着出声:“小姐,我们到时候......会去吗?” 薛翦是什么气性,小竹再清楚不过,哪里是个会在家中乖乖读书练字的主? 可是苏家二小姐同她的间隙也非一日两日划开的,这若是去了,到底不在自己府中,委实不便折腾造次。 但见薛翦秀目一搭,赌气似得抄起手,“不去。” 日子如浮光掠影,飞逝而过。 城南苏家自天不亮就开始热闹起来,府内花团锦簇,云蒸霞蔚,府里忙活的下人进进出出,响声四作。 时至正午,苏府门前拥满了车马,宾客如云。前头招待的厮役甫一见到刻有李府徽记的马车,连忙跑去迎接。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撩开车帘,从马车内踏出,一袭墨色长袍秀挺颀长,腰间配玉,眼角眉梢上却是一派郁色。 若非全了母亲颜面,他岂会来此遭罪? 思及此,十分烦闷地撩起衣袍,缓缓步下马车。自余光倏然瞥见一个煞为熟悉的身影,正鬼鬼祟祟隐于苏府外墙之下,眸光不由微顿,转而冲那厮役摆了摆手,径自朝院墙边踅去。 第18章 匕首 “你什么意思,是想要杀了我吗? 苏府侧院的院墙下,猫着两个身形鬼祟的女子。 日头强烈,大片阳光铺落在人身上,片晌便能出一道薄汗。 小竹随薛翦藏匿在几株银杏后,一面打直掌心为她遮阳,一面出声问:“小姐,我们为什么不和公子他们一起进去?在这杵着多晒呀!” 薛翦微眯着眼,神情稍显烦闷,嘴上却仍然逞强:“我就是随便来瞧一眼,不必让哥哥知道。” “可是小姐......我们这样不会被当成不轨之人给抓起来吧?” 在别人家院墙下偷偷摸摸的,怎么看都颇有可疑。 “笑话。”薛翦说着,冷哼一声:“苏缘有这个胆子么?” 纵是多年未见,苏缘在她眼里左不过是一个惯会做戏的丫头,岂有本事伤了她去? 薛翦举起袖子挡了挡脸,正欲动作便闻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伴着一句:“薛姑娘好雅兴,在这儿乘凉呢。” 薛翦原就燥热的心情被这一通阴阳怪气勾得愈发清晰,蹙眉转了过来,看清来人后眉梢一挑,“怎么哪都有你?” “是啊,真是巧了。”李聿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不从正门进去?” 那双幽长的眸子隐隐带笑,似是嘲讽一般。 薛翦放下手,整了整衣装,目光闪躲瞥向旁处,“谁说我要进去了?” 苏府前院聚着许多珠光宝气的女子,三两成队站着,一面往院门瞟,一面低语谈笑。 走得近了,看见一身穿粉色罗裙的少女与同伴面色古怪地打量了薛翦一眼,随即便听见一声:“那人是同李聿一起来的么?” 薛翦与李聿之间尚隔着两丈的距离,此时听得便侧目睨了过去。 见他衣襟上泛着几缕细细的银光,华贵又宁静,偏生姿态端得慵懒,总能让人觉出一点纨绔的味道来。 -- 第27页 正想着,未料他此时抬起眼,与薛翦的视线撞到一处,原本漫不经心的眼角里缓缓掠起了一丝探究。 薛翦微微一怔,继而收回目光,扭了头就往院子里走,却不防身后的脚步声也愈来愈近。 于是折过身,嗓音掺着零星的烦闷:“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别跟着我。” 李聿挑了挑眉,复转眸掷向东面,“男客席位落在东院,薛姑娘倒是说说,到底是谁跟着谁啊?” 闻言,薛翦面色一凝,旋即住了步。 李聿见她神色颇有尴尬,遂上前几步在她跟前定住,稍稍倾下身子,语染兴味地添了一句:“我倒是不介意你跟着我。” 此言作罢,还不及薛翦回过神来,他便随着苏府接待之人朝东院去了。 七月打头,各式耀眼的花草皆齐齐上阵,教夏风一吹,香落各地。 薛翦堪堪从李聿的调侃中抽出身,不消片刻,手臂上便忽然一紧,教人扯到了花丛后。 回过头来才见小竹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轻轻抬起另一只手,覆在她背上将她带了下去,压声说:“小姐,是公子和表少爷!” 薛翦蹲在花丛后,透过枝叶间的缝隙,隐约能看清对面两道秀逸的身影。 “还是你机灵。”薛翦吁了一口气,侧首向小竹道。 小竹得了她的话,一张脸比满院的娇花还要明艳,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都是小姐教得好。” 话音刚出,见薛翦眉头微微皱起,神色不明。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对面竟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几名女子。 其中一个瞧着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浅青裙衫,宛若嫩柳,眉目含情。 薛植羡手握虚拳停在她腰间,将她扶正后收回手,“姑娘小心。” 那女子面颊飞红,小心翼翼地抬头觎了他一眼,继而羞赧垂眸,指尖不自觉地攥紧,“多谢公子。” 薛植羡微微颔首,刚转过身,不防身后的人轻喊了句:“公子请留步。” 花丛后,少女眉间的蹙痕更深了一些,闷声问:“那人是谁啊?” 也不知心底何物作祟,她本能地觉得那张面孔生得尤为碍眼。 话音消弭,薛翦倏然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去,横身拦在二人之间。 小竹正欲回话,却见一道阴影劈头映下,心里一个激灵,连忙跺脚跟上。 苏缘只觉面上一阵短风扑过,再睁眼时眼前便多了一个女子。 那人比她高上半个头,眼眸微眯,“你是谁?” “小翦?” “阿翦?” 不等苏缘回答,薛植羡和魏启珧同时出声。 苏缘静默地打量了薛翦片刻。 一身玄色劲装,青丝高束,腰间配着一把白玉匕首。偏偏这等高傲自恃的姿态,不禁让她想起一个人。 小翦......翦......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薛翦?” 她不是早便离京了么? “正是。”薛翦低头看她,“不知你是哪位?” “小翦,不得无理。”薛植羡低斥道。 苏缘听了薛翦的回答后,心底原有的羞涩与欣喜全然消蚀了个干净。并未应她所问,只是冲薛植羡稍施一礼便仓促离去。 “阿翦,你怎么来了?润初跟我说你今日要在府中修养心性来着。” 润初是薛植羡的表字,平日里与他亲近之人并不算多,这些年来也就只魏家兄弟如此叫他。 薛翦将视线从苏缘的背影上收回,轻一哂:“我是来” 尚未说完,魏启珧朝她咧嘴一笑,白齿青眉,“你总不会是路过吧?” 他眉眼笑意深切,又似是在同她打趣。 再一错开目光,便见薛植羡眼底晕开一抹清明之色,像是算准了她会来此。 薛翦轻咳了两声,将话头岔开:“启邵呢?怎么没看见他。” “他呀,估计在什么地方吟诗呢。”魏启珧闲散道,看了眼周遭,复拉上薛植羡,“我们先过去了,一会儿找你。” 李聿甫行至东院偏厅,便有一名侍女向他走来,请他移步小亭台。 至于去那做什么,李聿心下了然。 他慢条斯理地走在侍女身后,深邃的眼眸毫无温度地目视前方。 一条迂回的甬道直达亭内,临水而立。 顶部呈六角形状,其下修着六根墨绿色的亭柱,正中央的石桌上精心摆放着时下适宜的水果、甜点和一盏凉茶。 “李公子,还请您在此稍后片刻,我家小姐很快便到。” 侍女说罢福身告退。 李聿轻慢地在亭中走了一圈,瞧着地方倒是别致,只可惜他没有那个心情。 “走吧,去逛逛。”李聿说着,阔步往外走。 “公子,那苏姑娘......”陆衡顿在原地,犹犹豫豫半天方才开口。 李聿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来这是为了苏二小姐?” 若非为了应付母亲,他压根不会来。又怎么可能乖乖等着被他们安排? “你别跟着我了。”李聿声色渐冷,头也未回地淡出了陆衡的视线。 另一头,薛翦嫌前院聒噪,索性漫无目的地往别处游逛,一路百无聊赖地观赏着。 苏府自然不比薛家富贵,但府中各处都像是经人细心照料过,惬意风雅。 -- 第28页 薛翦抄起手,一面走着,一面思量着哥哥方才的表情。 按理说,以她和苏缘的仇隙,今日确实不会赴宴。 大概是出自叛逆之心,上赶着叫她来,她还不情愿。可若不让她出门了,她又偏要到此凑个热闹。 思讫,薛翦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自己还真是被哥哥看得透彻,轻而易举地就着了他的道。 再抬眸时,一抹墨色的身影收入眼底。 李聿抱着双臂斜倚在廊柱上,神色寡淡,似是在出神。 薛翦登时顿了步,眉心微折。 正当她打算转身时,心底蓦然生起一个顽劣的念头。 她信手抽出腰间匕首,首柄由白玉而制,刀身纹路隐秘精致,刀尖微弯,在阳光下绽着寒光。 这是她当年在临州鬼市拍下以作防身之用的,带在身上也小有三年了。 用它偿还前几日在思过阁欠下的人情,算他赚了。 下一瞬,冷冽的刀光如疾风般“嗖”地往李聿所倚靠的廊柱飞去,李聿刹时看了过来,迅速侧身。 匕首堪堪从他面前擦过,削下一缕青丝,狠狠扎入柱中,散出一阵铮鸣。 李聿从来掠着笑意的眸中一时斥满冰冷,甚至染上了一拢戾气。 他拔下匕首怒步走到薛翦身前,眼中寒意如有实质地洒在她身上,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你什么意思,是想要杀了我吗?” 第19章 良驹 “素来知晓表妹喜擅骑射,不若一 薛翦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略微将目光抬高,落在身前这张比雪色更阴冷的面容上,到嘴边的辩驳之辞生生哑在了喉咙里。 继而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思量许久才低声应道:“方才就算你不躲开,我的刀锋也绝对不会伤到你。” 她的声音落得极轻,配上这幅认真模样,倒生出几分说不出的骄矜之味。 薛翦对自己的身手向来颇为自傲,她若真的想对李聿出手,岂会让他有能够避开的机会? ——她是瞧准了廊柱掷的。 李聿纹丝不动地看着薛翦,眼睛里仿佛淬了寒霜,似是在细细揣摩她所言有几分可信。 但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忽然伸向前夺过了他手中的白玉匕首,将腰间刀鞘一并取出,刀尖入鞘。 “我不想欠你人情。这把匕首是我在临州鬼市所得,锋芒暗隐,价值不菲。” 她将手递至李聿身前,“送给你了。” 李聿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眉,冷嗤一声,“你这送礼的方式当真令人惊喜啊。”继而轻轻巧巧地接过那把匕首,随意打量了一番,“就这么个破匕首。” “破、匕、首?”薛翦扯着笑颜一字一顿,话落便要伸手将其抢回来。 李聿把手往身后一负,“哪有刚送出去的东西便抢走的道理?” 他眼底的锋芒终于褪去,又是一副松散模样,顷刻后从善如流地笑了笑,“既是还我的,我便留着吧。” 小竹始终站在一旁的桂树下,有些无奈地瞧着院中对立的二人,只道是一物降一物。 薛翦见他这般,似是气笑了,拢了拢散乱的袖口,抬眸道:“那便委屈你了。” 随后转过身,淡淡地睇了小竹一眼,示意她没热闹可看了,可以走了。 小竹冷不防被她一睨,心里忽然“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忙垂了眼亟亟跟上。 苏缘到小亭台时,亭内空无一人。 她的目光随意扫了两下,原本抑郁不平的心情顿时豁朗起来,嘴角轻轻一牵,“既然他没来,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着便抬脚向外走。 那侍女见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想也没想便追了上去,“小姐,您再等等,奴婢这就去寻李公子。” 夫人上半晌方才吩咐过,一定要让小姐与李公子见上一面,如今李公子不见了,小姐也要走。 苏缘冷睨着眼前的侍女,杏眸填满了不豫,“你是在拦我的路吗?” 她的声音又冷又冽,吓得侍女缩了缩脖子,连忙退到一旁,躬腰怯弱道:“小姐,奴婢也是奉夫人之命,请小姐体谅奴婢。” 苏缘望着她的头顶盯了片刻,到底未置一词,兀自离开了。 天色渐晚,苏府门前宾客纷纷散去,薛翦仍同来时一样,走得寂寂悄悄。 回到薛府时,外头的天色已经黑得瞧不清路,车辙缓缓碾过落花,经府门下澄黄的灯笼一照,留下两道浅浅的刻痕。 薛翦神情疲惫地从马车内步出,刚迈进府邸便见赵管家匆匆向她走来。 “小姐,老爷正在书房等您。” 薛翦闻言双眉微凝,偏首问:“爹爹可有说过是为何事?” 赵管家一摇头,宽心道:“老爷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小姐不必担忧。” 出言作罢,薛翦轻轻咳了两声,耳根子也有几分烧红,“赵叔说笑了。” 书房内。 坐在太师椅上的人稍稍抬头看了一眼门首,随口问了句:“去苏家了?” “什么都瞒不过爹爹。”薛翦静步走到书案旁,垂首而立。 “只要你不惹事,去哪儿我也懒得管你。”薛晖指了指另一旁的椅子,“坐吧。” 薛翦刚一坐下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悄悄觎了上方一眼,“爹爹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 第29页 话落,薛晖罢下手中折子,目光沉肃地落在薛翦身上,淡声道:“你回来这么久了,还未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罢。” 听了上半句,薛翦不用猜也知道是要提进宫之事,缓缓低下头。 果然听得薛晖的声音在耳旁再度响起:“你明日便跟着你娘进宫一趟。” 翌日,翊宁宫。 殿内上首端坐着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眉眼含笑,略施薄妆,虽已年过四十,但岁月仿佛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在几卷雕花椅圈之间尤为端庄貌美。 身侧几名宫人轻轻摇着羽扇,另有宫女奉上刚煮好的凉茶,她端起来呷了一口,目光仍旧驻在薛翦身上打转。 “翦儿是出落地愈发漂亮了,光是坐在这都教人移不开眼来。” 皇后声音柔润,语气中不掩喜爱。 魏氏听了只笑着应道:“就是太调皮了些,让臣妾难以省心。” 薛翦见她娘又开始批评她,脸不觉红了红,低声抱怨:“娘!在姑姑面前就不能给我留几分薄面吗!” “女孩子活泼点好,讨人喜欢。”皇后眼尾微微一抬,又说道:“翦儿若能常常待在本宫身边,本宫定能笑口常开了。” “皇后若是不嫌她闹腾,臣妾便常带她进宫来,陪您聊聊天。” 皇后笑着称好,再欲说些什么,忽然有宫人入殿内走至她身边,低声耳语。 只见皇后微一颔首,而后缓声向着薛翦道:“翦儿,我同你母亲在殿里说说话,让紫云带你去外面走走罢。” 出了翊宁宫便是一条宽直的宫路,两侧规整立着白石砌的矮栏。绍辉从天边洋洋倾泻下来,照在青石板上刻出记记斑驳。 薛翦漫不经心地跟在紫云身后,刚将目光瞥回路上,便见远处走来一道深色的身影。 走得近了,薛翦才垂下眸,敛裾行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那人着了一身玄色蟒袍,青丝由镶着金瓒的玉冠整齐束起,下巴微抬,眼底持着一贯的淡漠之气。 静静盯了她半晌,这才落下一句:“表妹无须多礼。” 片刻,薛翦缓缓抬起头,眼里仍和从前一般,狭着许多未加掩饰的锋芒,明艳极了。 “表妹是刚从母后那出来吧。”高澄淮不咸不淡地搭着话,虽是一口一个“表妹”叫着,却无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薛翦也只平淡地应了声是,再没别的话。 见高成淮没动作,她又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恰与他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继而听他缓缓说道:“本宫那儿新得了一匹良驹,赤身白蹄,跑起来也十分稳健。素来知晓表妹喜擅骑射,不若一试?” 薛翦微微一怔,下意识转眸去看紫云,希望她能帮着回绝一二。 却不料得来她一句:“太子殿下好意,薛姑娘便别推拒了。” 第20章 太子 一只漂亮修润的手用力握住了她的 皇家校场分为两处,东面为皇子骑射练武所用,西面则为天卫军演兵之所。 高成淮与薛翦来时,正好和皇子们错开,场内除却几名马倌,再无旁人。 一匹赤色宝马被牵出蓬栏,马背高近马倌头顶,走路时微微昂首,四蹄似染白,健壮威风。 高成淮将目光投去薛翦面庞,见她眼中早无方才不愿,反而透露几许兴奋之色,挑了挑眉,道:“试试罢。” 嗓音犹为寡淡。 薛翦原是爱马之人,此刻见了,哪里还会推脱?浅浅嗯了一声,继而近前几步轻抚马头,似乎所有的烦闷,都在此刻消散殆尽。 旁边的宫人见她嘴角微微上翘,心中了然,遂上前为她绑好袖口,待她上马后,复把箭筒与银弓一并高举递过。 须臾,但闻一声闷响,赤马忽而掠起前蹄,飞纵而出。 薛翦于马背上缓缓抬手,张了张弓,随即从身后取出一支羽箭,熟练地扣去弓弦。 耳边风声似乎停了下来,两颊却被刮得生凉,不禁蹙了蹙眉。 半晌,终于沉下右肩施力拉弦,待瞄准后,只听“嗖”的一声,羽箭疾速朝前驰去,正中靶心。 马背上的身影略滞一瞬,尔后便又从箭筒取箭搭弦,行云流水般地将一支支长箭射入靶心。 这幅恣意潇洒的模样,自七年后再度出现在高成淮眼前,到底勾起许多不快的往事,狭长的眸子微眯,积尽晦暗。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箭筒早已全空,薛翦只得调转马头,将马驱了回去。 即见高成淮负手立在武台上,嘴唇轻闭着,瞧不出什么神情。 便将弓筒一并抛给方才替她绑袖的宫人,快步拾阶而上。 因刚骑过马,雪腮隐隐染着一层胭脂颜色,双眸更是清如涤洗,缱满意气。 “殿下的马叫什么名字?” 薛翦在高成淮身边站定,语调尤为明亮,倒令他顿了一会儿,方平声道:“泠光。” 听罢,薛翦皱起眉宇,嘀咕道:“马是好马,名字却”如此寒凉。 哪里像她的炙影,只消一唤,眼角眉梢都能够得洋洋暖意。 高成淮默了少顷,忽然扯唇问她:“怎么,不合适?” 薛翦这才察觉自己言语有失,连忙摇头。 “表妹以前不是这般吞吞吐吐的性子,怎么七年不见,在临州养得忸怩了许多。”高成淮端看她须臾,话里话外皆是嘲弄。 -- 第30页 薛翦愣了片刻,只觉一簇怨意在心底缓缓流淌,正待开口时,原本的说辞却换了一套。 “殿下也说了一别七载,臣女自然不是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了。” 复敛正眉目,朝高成淮歉声道:“从前种种皆因臣女少不经事,如若惹得殿下不豫,还望殿下从轻责罚。”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自己儿时做的那些不逊之事披了个年幼无知的外衣。若真罚了她,倒显得是他堂堂一国储君毫无肚量。 高成淮低声嗤笑一声,反诘道:“是么?” 不及她回应,重又平静地望了过去,“显见你嘴上不饶人的本事倒一点没退。” 话落,薛翦哑了半晌,随后紧紧抿着双唇,不再言声。 高成淮难得见她碰一鼻子灰,心中受用,眼尾逐渐浮上一抹真切的笑。 旋即想起皇后所言,提步朝前辄去。 “今日便留在宫里用膳罢。” “殿下,不必” 话既出口,嗓音便一字一字暗了下去。 这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她在薛晖那里听过许多。忽而明白过来,太子今日几番言语,分明是为了报她儿时仇隙。 如此一想,双唇便阖得愈来愈紧,愤懑地站在原处不动,直至前方那人停了下来,她才生闷气地搓步跟上。 不防下台阶时一脚踩空,蓦地朝旁边跌去。 正此时,一只漂亮修润的手用力握住了她的掌心,继而腰间一覆,便被人半揽在怀中稳定身形。 如此毫无征兆的接触令薛翦心跳倏然一止,耳垂被温热的气息缓缓包裹,挠人似的又痒又麻。 犹自错愕良久,堪堪反应过来。 于是连忙收回手,往后挣脱几步,潦草地将掌心掩入袖中。 “多谢殿下。” 高成淮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复抬手整理衣襟,语气淡淡的:“无妨,莫要崴到了。” 日光弹指过,席间影前移。 七八名宫女端着菜品小心呈至膳桌,虽个个埋首垂目,却都在经过薛翦时偷偷瞄了瞄。 皇后娘娘近年来从未留过哪家小姐一起进膳,更别提太子殿下也在旁。如此场面,很难不让人注意到那位令皇后娘娘破例的女子。 薛翦似乎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划在自己脸庞,有些怪异地伸手摸了摸,方一动作,那名离她最近的宫女便抖了下脚,身形险些将碗箸碰偏。 尚不及开口询问,就听得皇后薄冷的嗓音落在耳畔:“传膳都做不好,自去领罚罢。” 不想那宫女一下子哆嗦地更甚,急忙跪地向皇后请饶,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皇后依旧冷着声:“还不快下去。” 说完便见另外两人将她扶起,也不顾她如何哭喊,紧紧抓住她的双臂,躬身退到殿外。 薛翦不明就里地朝那头望了两眼,未料回眸时突然撞上太子的眼睛,其中警告之色尤其明烈。 于是垂下眼皮,到底没去多问什么。 待一切备齐,皇后方才重现笑意,向着薛翦说道:“本宫瞧你比小时候还要纤薄不少,也不晓得你如今胃口如何。该饿了罢?快尝尝。” 薛翦点点头,却始终没动一下。 原本她这个人向来鲜顾礼法,虽非无赖之辈,但在繁文缛节上总是不够遵循。今日倒别扭起来,直等皇后动箸,才不再拦着身边宫女为她布菜。 大约过了一刻的功夫,皇后忽而停下来朝薛翦看了看,稍顿几许,含笑道:“本宫记得这些都是你以前最爱吃的,特意让御膳房准备,竟忘了翦儿多年不曾回来,多半是已习惯了临州的菜式罢。” 话罢,即见皇后玉手轻轻一摇,唤来身边女官,令其去御膳房再走一趟。 薛翦闻言忪怔须臾,连忙开口解释:“姑姑不用劳烦,倒也并非菜式不合口味,只是下半晌我与泠光玩了许久,现在才觉得有些疲惫,缓一缓便好。” 皇后颔首只说无妨,时间还长着,不必着急。 继而似是想到什么,接着说:“泠光么可是太子新得的那匹?本宫也听太子聊过两回,是个性烈的,恐怕不好驾驭。” 薛翦将唇角压了压,正琢磨着回话,却见皇后转了个方向,偏首问高成淮她在校场如何,可有受伤? 但闻他语气沉稳:“表妹身手不凡,骑射更是上佳,想必在临州没少下苦功。至于有无受伤” 目光隐约掠过薛翦的手,“是儿臣疏忽。” 薛翦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的右手看去,发现拇指处勾嵌着几道红纹,是血珠结住了。 忙将其搁至膝头,有些不自在的样子,“仅是破了些皮,并不打紧,多谢姑姑和殿下关心。” 话音刚落,一直未曾开口的魏氏突然朝女儿投来担忧的目光,原想对她说些什么,到底碍于在皇后面前,只好附着她的话说了两句不妨事。 待这个话茬过去,皇后便跟魏氏谈起一些往来趣谈,不知聊了多久,竟又将话儿兜回到薛翦身上。 “翦儿岁末也要十六了吧?” 魏氏微微颔首,语气里多少携了一些感怀,“是啊,转眼都要十六了…..想当初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家时,还是个半大点的孩子。” “翦儿这般有主张的性子,倒真像是薛家的人。”皇后微笑看着薛翦,“说起来,本宫少时也同她一般,常常出去和嗳,亏得兄长回回替我好言。” -- 第31页 虽然皇后的话并未说完,但薛翦几人的面上皆流露出一点儿惊讶。 皇后与薛翦 自然是不像的,高成淮在心底暗道。 他摸了摸手边杯盏,热丝丝的气儿直往皮肤里钻,忽想找个借口先行回东宫去了。 还不及启口,就听皇后问薛翦如今可有了中意之人。 心头不轻不重地动了一下,然后便见薛翦摇头苦笑:“姑姑就别打趣我了,我在临州那么些年尽是调皮捣蛋,师兄弟见了我都得躲着走,连个朋友都数不上,何谈心上人?” 皇后闻言轻笑一声,语气似不经意:“依本宫看呀,翦儿跟太子倒是般配,若你二人能够结为连理,两家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话音未完,薛翦便晃了晃神,下意识地抬眸去看对面之人。 只见那张年轻面孔漠然如斯,平静地回视自己,眼底亦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闪过。 饶她平素不拘惯了,此刻也难免心细起来,只觉得皇后所言并非玩笑,遂悚然开口:“太子殿下龙颜凤姿,才德兼备,臣女的性情却实在不敢高攀,娘娘这是折煞臣女了。” 此言作罢,不止皇后脸色微变,高成淮也不露痕迹地拧了拧眉,既是不解,又含不悦。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再没有旁的声音。 第21章 七夕 “本宫以为七年过去,你会有什么 不安与畏惧默默充斥着整座殿宇。 薛翦一直低着头,却能感受到两股寒光游走在她颈间,一时期望有人能打破这份沉寂,又害怕似的抿了抿唇。 皇后待她虽好,可她这般到底驳了皇室的颜面,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 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薛翦越是喘不过气来。 高成淮幽深的眸子如一池潭水,探不见底,不辨喜怒,只是冷冷散着寒意。 他也没想到皇后会把婚事选在今日提出,可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薛翦竟这般抗拒地毫无保留。 真不知道她是愚不可及还是无所畏惧。 皇后原本满心满眼的喜爱刹那间流落一地,她深知薛翦自由成性不服管教,可如何也没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态度来拒绝这门婚事。 她淡淡地看了薛翦一眼,少女眼眸低垂,只能瞥见她惨白的额间和不敢颤动的长睫。 魏氏在旁本欲替薛翦说上两句,至少不至于把场面弄得这样难看。 可正当她要开口时,一道凉切的女声击破了这片静谧。 “本宫累了。” 随之而来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走出了宫殿。 薛翦起身行礼却仍未抬头,冲着殿门方向清声道:“薛翦,恭送皇后娘娘。” 良久,薛翦方才抬头,对上高成淮那双深邃的眸子,顿觉呼吸一紧。 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说来奇怪,儿时的她对高成淮爱搭不理、十分冷漠,有时甚至没有规矩,却也不曾畏怯过分毫。 倒是忘了,那时他殿中宫侍仅是说错了一句话,惹得他不快,他便将人丢去了深林,再不见其走出。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高成淮踱步至薛翦身畔,嗓音低沉中又狭一分倦意。 若说高攀,她堂堂宰相之女,又是皇亲国戚,母族乃将门世家,历代功臣名将,这都算高攀,那豫国上下怕是无人配得上太子。 薛翦的身影仿若寒风中摇曳又坚立的花,惶恐却倔强。 “本宫以为七年过去,你会有什么不一样。” 高成淮俯下身子靠近,如同恋人私语一般,却是笑了笑,“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薛翦出宫后,像是溺水之人得救,深深呼吸着。 高成淮的声音像是毒蛇缠绕一般紧紧围在她的耳畔,胸口莫名涌上一股压迫感。 魏氏在马车内轻攥着她的手,眉眼温和慈爱,“翦儿,别担心。” 虽然皇后在提出她与太子般配之时,魏氏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翦儿竟然这般抗拒,毫未掩饰。 那时她便知道,此事不行。 她不能让翦儿嫁给自己不愿陪伴之人。 薛翦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回握魏氏,“娘,我没事。” 马车一路缓驰而过,悠悠停至薛府门前。 薛府朱门大开,赵管家正步在一男子身后,送他出府。 男子身穿冰蓝缂丝常服,腰系玄带,身形阔挺,目似鹰隼,见薛翦二人时只淡淡地扫了一眼。 府里竟然来了客人? 还是待到这么晚才走。 薛翦阔步走到赵管家身旁,状似不经意地问:“赵叔,那是哪位大人?” 赵管家见薛翦和魏氏回来,忙转了张笑脸,避开了薛翦所问,“夫人小姐回来了,老爷正在正厅呢,说是让小姐回来以后先去见他。” 薛翦闻言一惊,复又缓缓摇摇头,爹爹应该还不知道。 她迈着沉重地脚步徐徐走去,还未入厅内就见薛晖面色肃穆端坐在上首,长目微生波澜,自远处起便一直定在薛翦身上。 薛翦入内未说只言便跪了下去,与上回不同,她这一跪不是耍小聪明企图蒙混过关,是真真切切地知道错了。 “你这是做什么?”薛晖冷肃的语气中掠着几许狐疑。 “爹爹,我好像惹得皇后娘娘不高兴了。”小姑娘的声音又轻又委屈,头垂地极低,纤瘦的身影分外楚楚黯然。 -- 第32页 薛晖耳目灵通,既是宫里也有眼线,对于她今夜在皇后面前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皇后疼惜薛翦不假,可薛翦那般言行叫人想不怒都难,何况又是与利益相权衡之下。 只是皇后未免太心急了些。 薛翦话落,垂在身侧的手指也稍稍蜷缩了起来,虽不落泪,可就是这般模样更叫人怜爱。 饶是向来心志坚决办事狠戾的相爷都心软了一二。 “起来说话罢。” 薛翦闻言犹豫片刻,方才缓缓起身,又听薛晖道:“怎么了,和爹说说。” 厅内灯火跳跃,她的脸忽明忽暗。 过了许久,终见她开口:“皇后娘娘似乎有意撮合我和太子,我心急不愿,语出无状,冒犯了娘娘和太子殿下。” 她描述起来倒是简洁有力,也没为自己辩解。 和薛晖所了解的几无差别,他暗稍颔首,缓声道:“这件事往后就别提了,日后在宫里须得好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如此莽撞。” “娘娘没有怪罪于你已是顾及薛家情面,万不能再有怨言。至于太子殿下” 薛晖说到此顿了顿,略微抬眼仔细地看了看她,“你当真如此不喜太子殿下吗?” 国之储君,是为国本,将来坐指江山之人,九五之尊,若是嫁入东宫,成了当朝太子妃,那可是未来的皇后。 如此至尊至贵,你当真这样不屑么? 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也想往东宫塞人。 薛翦指腹又收了收,微阖了上眼,再抬眸时一片清明坚定,“是。” 碧痕院内仍留着一闪烛光,屋门半敞,一个睡颜可憨的小姑娘侧枕在手臂,趴于桌案之上。 薛翦放轻了脚步缓缓迈入屋内,俯视着小竹的侧脸,嘴角终于牵起一丝极浅的弧度。 她正准备熄了屋内烛火,把她扶到榻上,却见小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见是薛翦回来,一时间驱走了脑内所有睡虫,眼睛放着光亮,笑意浓郁,“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不是说未时便能回吗?” 薛翦看她醒了便也坐了下来,收复了情绪,话声随意:“在宫里跑了几圈马,可给我累坏了。” 薛翦将手臂耷拉在小竹面前,示意她给自己捏捏肩。 “对了,你可知今日府里来的客人是谁?” 她忽然想到方才在门前那一瞥,心底不禁好奇。 “府里来客人了吗?”小竹未停手中动作,神情疑惑。 薛翦抬手揉了揉睛明,估计这丫头早睡着了,淡声道:“罢了,没事。” 戌时末,天色沉沉。 一个着紫衣的男子正踩着轻盈的步履,在归鸟鸣叫下缓缓前行。 离宁府还有好几丈远,便有下人疾步朝他走去,态度卑恭:“二公子,大人找您。” 宁府的二公子是个性格乖张、沉默寡言、古怪到骨子里的人。 即便府中众人都不喜欢他,却侍奉得更加尊敬,尤不敢触其霉头。 宁逸眼尾拖着两分隽秀泠清,略微颔首,仍扯着闲散轻浮的脚步徐徐往府里走。 上首男子身穿冰蓝缂丝长袍,腰系玄色腰带,一双鹰眼冷峻锐利。 “父亲,您找我?”宁逸朝男子行礼后方才开口。 “又去听戏了?”男人声音沙哑,拉曳着几许阴森。 宁逸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抚了抚手心。 男人鹰眸微眯,眼中神色不明,似是在考量。过了许久,他吩咐道。 “有件事要你去办。” 七月初七,乞巧节至。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群密集,怀春河上更是从白日便开始了花灯游船。 阳光透过棕木窗柩摆入屋内,洋洋洒洒地铺在书案上,上面架着柔丽的簪花小楷字帖,旁边的少女正执笔临摹。 “小姐,今日可是乞巧节,我们不出去玩吗?”小竹呆呆地站在薛翦座旁,满眼希冀。 不知怎的,自小姐从宫里回来,总有些地方谈不上的奇怪。 譬如现在。 向来只爱刀剑不喜书画的小姐,竟端坐在书案旁,样似认真地写字,莫不是撞见鬼了? 她见薛翦不搭理,又唤了声:“小姐?” 少女蹙了蹙眉毛,罢笔撑着小脸,心里纳闷又不解。 是哪个小老儿骗她说写字可以静心思考的! 她这分明越写越急,越写越乱。 这几日,她一直在苦恼十日后的太子冠礼,薛晖唤她回京正是为此。可她越想越不对劲,太子冠礼,和她能有什么干系? “小姐,你怎么啦?你别吓小竹。”小竹伸手摇了摇薛翦,看她一言不发,心里急得慌。 薛翦那丝几欲飘出体外的魂魄终于给她摇了回来,娇瞪道:“还不松手?” 待小竹重新站好,薛翦才将头枕在太师椅背上,美目一闪,眼底浮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语调幽幽:“你说,今日有什么好玩的?” 第22章 巧合 “你还是来了。” 怀春河畔柳丝低垂,青葱苍郁,从风而靡。尚是白日,湖面上就零零散散铺着好些花灯,与水波相映漾漾生辉。 通往怀春河的街巷两旁具是薄妆敷面、锦衣绣裙的女子,让走在中道的薛翦不觉拧了拧眉。 “这的人也太多了,我去前面看看。” -- 第33页 薛翦转头跟小竹说了一句,便独自阔步往河岸方向走。 出了人潮汹涌的东鹊街,映入眼帘的便是惬意闲散的小巷,青砖石缝之间夹杂着几朵野花,悠悠怜怜。 薛翦驻足在西口处,满目好奇地窥向前方,只见西口里皆是迂回弯折的小道,窄得只容两人并立,苍盛的枝叶盖在屋檐上,遮尽阳光。 若是旁的女子见此,多半只觉阴森诡异,提腿便跑。 可薛翦却像是着了魔,脚步轻声地往里走去,越是往前,越发僻静,甚至能察觉后背无端填上了几分凉意。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两道嘶长沧硬的声音,紧接着她便看见前路有一人倒下,喉咙处圈一条殷红发紫的血痕,双目力睁,眼底似残留着恐惧与绝望。 薛翦面上顿时血色尽褪,脑中一片轰动,转瞬便成了空无。 悉疏脚步声从前路往薛翦所立之处静然走来,可她却觉双腿似被稳稳铸入地下,动弹不得。 倏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环抱着她的腰身将她揽到了一个支满草筐的石墙间。 薛翦这才猛然回过神,伸手便去勾身后之人的肩膀,企图将他拽到身前,却没想那人卒然一转将她的手压撞到了石墙上。 薛翦吃疼闷哼一声,捂着她的手便更紧了两分。 “别出声!”身后那人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尖低喝,一股热气喷洒在脸颊耳根,薛翦心下一阵激灵,身子也跟着僵直了几许。 良久,待西口内复又静谧无人时,腰间禁锢的手才将她松开,往后退了两步。 薛翦见状旋即转身,一双清眸尽是警惕防备,手背用力擦拭着嘴唇,满面厌恶。 撞入眼底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蓦然一怔,唇间的手也稍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紧盯着眼前之人,声音微哑,“怎么是你?” 李聿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语气轻蔑:“我还想问问薛大小姐怎么一个人来这偏僻小巷?” 薛翦脸色仍有些惨白,倒是薄唇让她蹭自己得殷红,莫名显得娇俏动人。 李聿背在身后的手微攥起来,似乎还能触到一丝湿润柔软。 薛翦原本只是好奇所以拐了进来,却没想到会见到如此惊人的一幕。 她似是猛得想起什么,转身便往外跑。 可是前路哪还有半个人影,就连那副尸体都凭空消失了。 其实薛翦并不怕流血和死人,一副尸体有什么可怕的。 吓到她的是那副尸体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视野,毫无征兆。 到底是何人竟敢在京城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李聿从石墙间踱步走出,面容凝重地望着薛翦的背影,“你想找什么?” 薛翦回眸与他相视,神情复杂,“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 若说是巧合,她半点也不信。 “那你呢?”李聿幽幽走上前,眼尾捎着几分探究。 “我”薛翦神色一滞,似是在思量要找个什么可信的理由之时,忽听李聿开口道:“我和你一样。” 这话说得模凌两可,一听就是敷衍之词。薛翦料想在他口中估计也听不到几句实话,索性没再追问。 一块角状碎玉在枝叶间透进的阳光下照射出一缕冷光,薛翦大步上前弯身将其捡起。 碎玉质地细腻呈脂白色,光泽温润,该是上佳的羊脂白玉。 在这朴质古旧的小巷口里,哪会有这等白玉。 薛翦将碎玉收至腰间锦袋,一转身便又撞上了李聿狭长的双眸,他正一脸鄙夷地盯着她腰际。 “你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李聿薄唇轻启,语气间尽是嫌恶。 薛翦知道他是想左了,却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绕过了他快步朝巷子外走。 李聿很快便从身后追了上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她,“喂,你是在无视我吗?” 薛翦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明知故问! “晚上怀春河岸卉诗画舫,你要来么?” 薛翦眉梢动了动,唇畔勾起一抹奇怪的笑意,偏头反问:“我为什么要去?我和你很熟吗?” 李聿言语一噎,微滞须臾,方道:“是你表哥约了我喝酒,我看你们关系好,随口一问罢了。” 话罢,他的目光便一直有意无意地瞟向薛翦,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薛翦顿足沉吟半晌,半信半疑:“启珧约你?你们什么时候是这种关系了?”连七夕都要约着一起过。 李聿闻言抽了抽嘴角,神色颇为不耐烦,“问题真多,去不去随你。” 话音刚落便抚了抚衣上褶皱,脚下步伐不疾不徐朝怀春河去。 陆衡一直在雅间门前候着,见李聿上楼便轻扣了两下门扉,待李聿走近才推开房门。 雅间内的两个男子,一个背对着门坐在窗旁,另一个垂头静立在侧。 虽看不见容貌,可观窗边男子服饰气度便知应是贵胄子弟。 李聿不着痕迹地冲陆衡使了个眼色,随后走进了室内,他刚一进去门便关上了。 李聿走到高成霆对面两手微弯拘礼,“殿下。” 高成霆见他归来眉眼徐徐舒展,语气温和:“不必多礼,坐罢。” 李聿掀起前摆临窗而坐,压了压嗓音:“王然死了。” 高成霆执着玉扇的手一顿,声音也凉了几度,“可知道是谁干的?” -- 第34页 王然手中抓着能让太子损一大将的证据,连夜换了数匹好马赶至京城,藏匿在怀春河畔一处破巷口。 “臣去的时候晚了一步,不过” 李聿回想起薛翦在巷口拾起的碎玉,言语倏地停了下来。 薛家乃是太子一党,若让高成霆知道线索在薛翦手中,恐怕对她不利。 “不过什么?” 高成霆目光专注地看着李聿,却见他垂眸思忖须臾才答:“臣现在也不敢确定,待臣查清后,会让陆衡送信与殿下。” 高成霆眼底神色不明,静默良久方缓缓颔首。 豫京城上空的月,像一盏明灯高挑空中,洒下醉人的清辉。 怀春河上碧波荡漾,船只画舫游列不齐,河岸边舞榭歌台上拢着一群身形婀娜俏丽的女子,走起舞步来如弱柳扶风,勾人心魂。 船额题着“卉诗”二字的画舫停靠在怀春河前岸,燎燎烛火惺忪地闪着,舫外搁着一盏昏红的灯笼,似是在等人。 薛翦十分悠闲地走在河岸边,过眼处尽是一片红黄相间的光,耳边笑语阵阵。 从小巷口回去后,她先去了魏府,却听魏府下人称魏启珧一早便出去了。 她这才闲散地走到怀春河岸,打算去卉诗画舫会会李聿。 在西口石墙那,李聿分明是也看见了那一幕,所以才将她拉过去躲了起来,可是他却片句未提,也丝毫不见惊讶之色,委实有些古怪。 李聿远远看见薛翦走过来,摆了摆手让陆衡去接。 “你还是来了。”李聿脊背挺直,手掌撑在大腿上,目色灼然。 薛翦眼中汇聚着轻慢的笑意,懒懒地靠坐在他对面,“启珧呢?” 李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能是有什么事耽误了罢。” 画舫缓缓驰动,穿行于倒映着盏盏花灯的水面,薛翦微睇了一眼河岸。 魏启珧还没来便离岸了,这不明摆着他从一开始等的人就不是魏启珧吗。 薛翦用着毫不意外地语气道:“你耍我玩呢。” “巷口说话不便,只好骗你来了。” 李聿向前倾了寸许,手肘支在桌上,手撑下巴,话声随意:“我想看看你在巷口捡的东西。” 薛翦打量了他片刻,方才开口:“你倒是开门见山。” 她捡到的碎玉,不是死者留下的便是凶手遗落的。 这人白天还调侃她有奇怪癖好,晚上倒是坦诚。 薛翦从腰间取下锦袋,移递给李聿,声音清爽直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会出现在那的确是偶然,但是李聿未必也是吧。 李聿拆开锦袋将碎玉倒在掌心,神色略显诧异,见薛翦问他便随口敷衍了句:“反正不是你该知道的。” 玉角最末隐隐可以辨出一个“宁”字,宁府乃是扎根豫京多年的商贾人家,富甲一方,前两年由左相引荐入了朝堂。 如果真是宁延贤所为,那王然手里的证据也落入他手中了么 薛翦被李聿的态度气得反倒笑了,“过河拆桥讲的就是你吧!” 我真是中了你的邪才来这个鬼画舫受气! 李聿闻言轻笑了下,抬眸看着她的神色,佯作诚心地说:“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薛翦嗤了一声,见李聿一副要追查此事的模样,心底反倒松了口气。 她自幼就被教导莫要插手闲事,今日却见一个人硬生生死在她眼前,她若是没有愣住,极有可能会去与凶手过招将其捉拿送官,帮死者寻个公道。 现在凶手不见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凭着这一块碎玉去查。 如今倒是不必了。 薛翦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异色,对李聿此人莫名地添了几分好奇。 第23章 碎玉 都是拿着俸禄苟活之辈罢了。 画舫渐渐行远,河岸也慢慢化作一条若隐若现的青线。 旁边的一艘船里忽然钻出几个衣带松垮的男子,一手端着酒盏,另一边抱着美人,在这朗朗月下吟着两句酸诗。 薛翦忙将头扭到一边,眉宇间具是尴尬嫌恶,突然抬手指了指碎玉,“这物件,你是不会还我了吧?” 其实她对李聿的了解也不深,只知道他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能说会道的,最是不着调。 可是她又隐隐觉得,此人应该不止看上去那么简单。 李聿听她一问,目光不由偏移,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旁边的船,心下了然,笑意从齿间溢出,“薛小姐冰雪聪明,一猜就中。” 薛翦略为不屑地轻哼了声,“少说这些漂亮话,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快点停船让我下去。” 旁边船上的香艳气息一路无阻地蔓延开来,浓烈的让薛翦几欲跳船,往另一侧扭得脖子都快断了。 李聿含着戏谑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你怎么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他说到一半还停了停,平添几分神秘。 薛翦闻言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少年的五官在烛火照映下既深邃又柔和,脸上浮着三分轻佻,三分真切。 “我让你停岸。”薛翦一字一顿,骨子里的骄纵一显无余。 待薛翦离去后,陆衡走到了李聿身侧,“公子,需要我去做什么啾恃洸?” 李聿低头看了看手中攥着的锦袋,心中思绪繁多。光凭此物也无法证明人就是宁延贤杀的,况且如果他已经拿到了王然手里的东西,此时多半早已销毁。 -- 第35页 除非他不信任左相、或者太子,反将证据留在自己手里以防万一。 李聿将锦袋移给了陆衡,“把此物交给二殿下。”至于其他的,就看殿下想怎么做了。 旭日初乍,熹微的晨光从高耸城墙辉辉照下,洒在街道两旁商铺上,铺了一层淡淡橙霞。 茶摊围坐着几个衣着素朴的男子,边喝着茶边聊道:“听说了吗?有人在怀春河边发现了一具无头尸。” 另一人啧了两声,摇了摇头:“这是造了什么孽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听官府的人说,那人的外袍都让人给扒了,就剩个中衣”接话的男子话还未说完便收住了,两旁的议论声也逐渐消止,抬眸看了眼缓驰而过的马车。 城东一块大多数人都识得薛府马车,终究是当官的,大家说话也都习惯避开这些官爷,免得说错了什么话给听去,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薛晖手打车帘掀开寸许,淡淡地看了眼车外,很快便落了下来,向驾车的人道:“宁府有消息吗?” 尽管薛晖声音很轻,赵管家仍听得格外清楚,他微微侧头对着车内,“回老爷,还没有。” 薛晖回想起那日在府里吩咐宁延贤的事,略微凝了凝眉,继而交代道:“你等会去打听打听他们所说的无头尸是怎么一回事。” “是,老爷。” 玉棠院内,薛翦和薛植羡一同坐在下首。侍女给二人斟好茶后,又拿了一碟薛翦喜爱的糕点来。 薛翦捻起糕点轻咂一口,似觉得味道不对,眉尖微蹙便将糕点不动声色地放到了一旁。 她的举动被魏氏尽收眼底,温声问:“不好吃吗?” 薛翦拿手帕仔细地擦拭了指尖,眼神飘忽地瞧了眼魏氏,声色沉闷:“娘,太子冠礼我能不去吗?您帮我劝劝爹爹吗。” 不然她这心情不好,吃什么都不香。 若是没出前几日在宫里的那档事,她去也没所谓,可是如今一想到皇后和太子,便有浓重的压抑迫上心口。 魏氏那日也在场,想必是能理解她的。 “翦儿,不是娘不帮你,是这件事”魏氏声音轻缓,说到后面便没了声儿。 要是皇后无意让太子与薛翦结亲,她尚还可以一试。现下这般状况,她若不去,倒显得是她不能释怀了,难免更惹皇后不悦。 薛翦没往这里想,她只清楚自己不愿意见到太子,看魏氏面色为难故而没再言语,身子却是软了下去。 薛植羡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宽慰道:“太子冠礼左右不过一日,眨眼便过去了。” 可惜这句话非但没安慰到薛翦,反而还遭她娇怒地瞥了一眼。 别说一日,半日都够她煎熬的了。 “是啊。”魏氏赞同地点了点头,“要不让羡儿带你出去玩玩,小小年纪别这般垂头丧气的。” “刚好我今日休沐,用过午饭便出去吧。”薛植羡无故被她瞥了一眼也没在意,毕竟她娇气惯了,他也习以为常。 薛翦长吐了一口气,复又打起精神来应下了。离太子冠礼还余四五日,她犯不着现在开始发愁。 城东的街市十分繁华,五更天便有商贩开门揽客,直至夜里巳时方才歇止。 薛翦和薛植羡在前面走着,小竹和另一侍从跟随在后,不时有行人侧目看过来,皆为二人的容貌气度所叹羡。 薛翦转头瞧了眼薛植羡,声音略带几分忧虑:“哥哥以后还是不要跟我一同出来了,太惹眼了些。” 薛植羡唇边勾出一抹浅笑,还不待他开口就见薛翦大步迈入了左手边的一家成衣铺。 店内罗列着各种罗裙锦袍,艳丽夺目,帘子后还立着几名女子笑吟吟地聊着天。掌柜见来了客人连忙热情上前迎接,手中拿着两本成衣图册。 薛翦绕过掌柜径直走到一处展架前,正打算一试,忽听身后响起一道颤着羞赧的女声。 “薛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苏缘没想到会在这碰见薛植羡,心中欣喜若狂,来不及思考就走到了他面前,根本没发现旁边的薛翦。 薛翦闻声转了过来,眼眸异凉地半眯着,双臂环抱。 薛植羡对苏缘礼貌地笑了笑,并未开口。 苏缘一时面色窘迫,原本白皙的皮肤顿时染上绯色,连耳根子都一路添了红,却仍大胆续话:“我叫苏缘,我们前几日在我家宴会上见过的。” 薛植羡似是在回忆,沉默了片刻才笑道:“苏姑娘,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苏缘愣了愣,“就是觉得挺巧的,居然能在这遇见。” 薛翦眉眼间一派讥诮,踱步走到苏缘身旁,故作叹息:“真是不巧,这家没有瞧得上眼的,这便走了。” 随后看向薛植羡,“哥哥,我们走吧。” 苏缘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薛翦也在。眼看二人步出门扉的背影,脚下滞留了几息,继而快步追了上去,拉住了薛翦寸许衣角。 “都这么多年了,你至于这样针对我吗?”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薛植羡也听到。 薛翦目露嫌色地拖开她的手,尾音上扬:“我针对你了吗?” 苏缘看着眼前少女面色平淡,眼角却挂着讽刺的笑,按了按涌上来的情绪,好声好气道:“从前的事情你若是还气不过,我跟你道歉。” -- 第36页 薛翦抖抖衣袖将手露出,揉了揉手腕,眼底一片厌烦。 “我这个人忘性不大,脾气恰也不小,你若再纠缠于我,可得小心了。” 她言行中的威胁传达地淋漓尽致,苏缘终是没忍住,攥紧了手指,低嗔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她都把姿态放得这样低了,薛翦居然还不领情,当真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薛翦神色得意地翘起嘴角,拉着薛植羡往茗品楼去,独留苏缘一人在后气得跳脚。 茗品楼一如往常的热闹、客满盈门,小二恨不得长四条腿好去招待一众等不及的客人。 薛翦见人多成这样,倏然失了兴致,拍拍袖子打算离开。 “那个天杀的把人的头砍下来藏了,死无全尸,你说可怜不可怜。”一道愤懑粗犷的声音由旁侧传来。 “可能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老汉掩了掩唇,“这些做官的大人,背地里都阴狠着咧!上回我还在罗府侧门看见几个被烧的面目全非的..….” “哎哟!老哥,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同座的人连忙出声打断。 薛翦略微蹙眉看向了旁边议论的一桌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植羡看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听了那些人聊的话害怕了,伸手拉了她一把,走出了茗品楼。 “京城常有些离奇的案子,被百姓安上臆想传来传去,显得玄乎骇人,不必当真。” “这种命案在京城很多吗?”薛翦反应过来,跟着他一起往外走着。 薛植羡目色微凝,“近几年比较多罢。” “官府都不管的吗?”薛翦继续追问。 薛植羡环视了眼四下,带着她避开人群,缓声道:“有些案子并非官府不管,而是他们管不了。” 为谋权利者,有几个手下干净没沾过血的。再者,官府衙门的小职又怎么违抗得了那些鸣钟食鼎的大人物。 都是拿着俸禄苟活之辈罢了。 薛翦虽涉世未深,但也听得明白他所言之意,官场上的争权夺利、明争暗斗,定是少不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屈指扣了扣下巴,倏然想起西口那具倒在她面前的尸体,略微出神。 第24章 宁二 纵然跋扈,却也独特。 散朝后,出了弘德门,薛晖停了脚步。 他面容沉静,眉梢略染烦忧,思忖片刻后转身向翊宁宫走。 翊宁宫内十分安静,皇后端坐在殿上,屏退众人,涂着豆蔻的手指轻执书册,神色平静地翻阅着。 薛晖见状只向她温声行礼,而后站立一旁并未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才幽幽地说道:“本宫知道兄长今日来,是要与本宫说翦儿的事。” 她眉眼一抬,华贵优雅的脸庞露出,语气坚毅:“那日是本宫心急了,可是淮儿眼看就要及冠,太子妃之位不可再空置了。” 薛晖不置可否地颔首,又过半晌才问:“那依皇后所见,眼下该如何做才是?” 殿内一时没有回应,薛晖继而说着:“翦儿离京多年,与太子殿下的情意也不可谓多深厚,若是请陛下赐婚,难免陛下不会有所疑虑。” 陛下正值不惑之年,对太子颇为忌惮猜疑,时常打压。为了制衡太子,陛下有意扶持二皇子与其相争。 他虽位高权重,朝野侧目,又是当朝国舅,与太子同气连枝,但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虎视眈眈,寻了空隙便会狠狠插上一刀。 他是想促成这门婚事,但不是现在。 皇后神情一凝,细思良久,语气终究软和下来:“兄长的意思是?” 薛晖正了正身,话音低稳,捎着足以让人信服的气息:“此事急不得,待水到渠成之时自然可解。” 等到陛下不再提防,或者,待太子羽翼足够丰满强硕。 骄阳悬空,正值午时。 赵管家得了消息便赶到东侧门等候,远远看见薛晖出来,大步向前低声回禀:“老爷,宁大人在府中等您。” 薛晖眼眸一闪,即刻上了马车,声音略显急切:“回府。” 马车停在薛府门前,下人见了登时跑去搬了杌凳置于车旁,恭迎薛晖下车。 赵管家打着车帘,薛晖阔步迈下,抖了抖衣摆。 入府后由左手边的回廊穿行而过,到了正厅,厅内二人见到薛晖皆起身往外走了两步。 薛晖步入后,赵管家很快便将正厅外守着的下人遣散,门扉一掩退了出去。 “薛相。”宁延贤拱手作揖,稍稍垂头之时微睐了眼身侧的宁逸,示意他向薛晖行礼。 宁逸嘴角牵着浅薄的笑,低头施礼,“宁逸见过薛大人。” 薛晖颔首虚扶,目色隐有不解地看了眼宁逸。 他身穿柏色锦袍,身姿挺拔清冽,剑眉之下双目深邃冷峻,唇畔浮着毫无温度的笑意。 宁延贤见状解释道:“薛相,这是犬子宁逸。此次西蜀之事便是我交代他去做的。” 他复又递了个眼色,宁逸上前一步从袖口中取出一叠信物,恭敬地移交给薛晖,“薛大人,这些便是我从西蜀官那搜来的,您过目。” 薛晖这下明白宁延贤所作为何了——给他的儿子铺路。 他接过那一沓证物,仔细察看了一番,待无误后亲自焚入火盆销毁。 他坐到了上首,眼神中具是打量地扫视着宁逸,须臾后方才开口:“那西蜀官,你是如何处理的?” -- 第37页 还不待他回答,薛晖又道:“怀春河。” 他目光笃定又扯露一丝凉意,“是你的手笔罢。” 怀春河畔的无头尸,应该就是王然了。 年纪尚轻,办事倒是狠戾雷霆,确是一把好刀。 宁逸谦逊回道:“是,薛大人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薛晖并未应他,只是沉声说:“若是落下什么痕迹,须及时清理干净,就像此事没发生过。”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宁逸低头道了声“是”,随后便退出了正厅,剩宁延贤与薛晖二人在内商议旁的事。 薛府院落深邃,占地宽广,花园阁楼都修筑地极其精美,四处可见夺目的海棠。 宁逸由赵管家带着随处逛了逛,在小校场处驻了步。 早闻薛相之女崇爱习武,尚年幼时便只身前往临州拜师。纵然跋扈,却也独特。 “这是我家老爷特意为小姐建的。”赵管家在旁解释了一嘴,“宁公子也习武吗?” 宁逸稍微点了点头,言语谦虚:“防身的本领还是有的,与你家小姐怕是比不得。” 就在二人随意交谈之时,薛翦和薛植羡正回到府邸。 “哥哥,我就不去你院子坐了,今日一早就被娘唤去,还未来得及练剑呢。启珧那家伙约了我切磋,我可不想输给他。” 薛翦咧嘴笑了笑,眼角眉梢浸着名为胜负欲的情绪,挥了挥袖便往校场去。 薛植羡温柔宠溺地点了点头,待她身影消逝才返向自己的院落。 出了西边几洞月门,顺着蜿蜒的甬路一直向前便是校场,而她的碧痕院则落于更深处。 阳光透过花叶照射在宁逸身上如同披着一层金纱,这般望过去倒是褪了几分冷峻。 薛翦见甬路前正走来两道人影,缓缓停步立在原处。 她定睛打量了一番赵管家身旁的男子,黛眉微蹙。 此人瞧着,怎么有几分眼熟? 几乎是在下一瞬,薛翦倏然想起在戏园子与她分桌之人,美目一时颤动不止,眼底吊起几许窘色。 那日在戏园的场面委实不堪回首,她轻咳了两声快步往前走,企图绕过他们。 赵管家见薛翦这时回来也微怔了下,犹豫片刻才说:“小姐,这位是宁府二公子。” 话音刚启,便见薛翦大步走过来,听见他开口才停了脚步。 薛翦故作镇定地点了个头,潦草地道了句:“宁公子。” 宁逸低头看着近在身前的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瞬揶揄。 声音仍是清润平静:“早便听闻薛姑娘飒爽明艳,今日得见,确实如此。” 薛翦闻言思绪一滞,腹诽道,这位宁公子也真会开玩笑。 她在京城何时有美名了? 薛翦抬眸视去,不过一息又骤然偏离,望着别处急声说:“我还有事,劳赵叔带宁公子转转罢。” 话罢便匆匆往校场赶,从宁逸的角度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第25章 明珠 “你唤什么名字?” 承华殿。 紫檀书案上摆着一块只余碎角的白玉,高成霆面色微冷,屈指在旁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 门扉有规律地打了三下,随后一道精瘦高挑的身影入内,一掀前摆单膝跪立,拳掌相抵前伸,低头垂目。 “殿下,宁府书房和阁楼处都有人把守,我等潜入后每一寸都搜遍了,并未发现王然手中证物。卑职无能,还请殿下恕罪。” 高成霆冷眸微睇,随即又将目光转回桌案,神情似是意料之中,“起来罢。” 他清明的嗓音夹着淡淡轻笑:“宁延贤这只老狐狸若是没点本事,又怎入得了薛相的眼。” 不过一介商贾,竟也有入朝堂的野心,当真可笑又可敬。 “继续盯好宁府,若有任何动静,随时来报。” “是,殿下。” 薛翦脚下步履如飞,不消片刻便入了校场。她抬手覆上面颊,只觉一层燥热由内渗出,灼烫手背。 他刚刚认出我了么? 薛翦眼眸辗转,心下浮现出方才那一张眉梢吊着戏谑的脸庞,面色顿时难看至极。 “小姐,那位宁公子怎么瞧着有些面熟呀?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小竹摸着下巴回忆,小碎步在薛翦身侧踱来踱去。 只见薛翦缓缓阖眼,深吐了一口气,话音森森:“闭嘴。” 二字甫落,激得小竹后颈一凉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低下头,悄悄用余光端量薛翦两眼。 她周身一团焰气如有实质地烧了过来,冷热交杂,阴晴不定。 小竹安安分分地退至一旁,生怕又说什么惹她不快。这般想着时,一种不可名状的委屈涌了上来,她方才分明也没说几句话 正厅合拢的门缓缓开了,薛晖和宁延贤一前一后相继步出,驻在阶上远远望见二人走来。 宁逸阔步行在赵管家身后,脸上犹存着几分轻浅的笑意,至正厅外停下,“薛大人,父亲。” 薛晖朝他走来的方向淡淡地看了一眼,稍颔首未言。 “我们就先告辞了,薛相留步。”宁延贤作揖行礼,继而一同随赵管家走上回廊。 宁延贤微睨了眼宁逸,待上马车后方才出声:“适才去哪了?” “薛府管家带我四处走了走,偶然得见了薛家小姐。”宁逸照实应道,声色缓平。 -- 第38页 宁延贤忆起数日前在薛府门外的一瞥,一双鹰目黯淡,“那位可是相爷的掌上明珠,你可别去招惹她。” 薛晖膝下一儿一女,长子自幼由他亲自教导,具是一身温润气派,芝兰玉树,君子端方。与薛晖足有七八成相像,就是不知内里是否也跟他一样阴戾。 而薛翦含着金汤匙出生,张扬跋扈,不知做过多少荒唐事,暗里谁不唤上一句“小魔头”?偏生薛晖视她如目,宠着惯着,芝麻大点的腌臢都不愿让她发现,当真是保护地极好。 像他们这种手满鲜血的人,理应安安分分做一把冷冽锋刀,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能。 “掌上明珠。”宁逸心中默念了声,眼尾掠上一丝玩味,冷峻乖戾的面容在马车内着了几道森光,乍一看去叫人胆寒。 赵管家目送二人上车后,原路折回正厅。薛晖负手而立背对门扉,看不见他面容却听他沉声一问:“走了?” 赵管家微微躬身侍立一旁,“是,老爷。” “适才老仆带宁二公子在府邸闲走了半圈,未料小姐突然回府,打了个照面。不过小姐似是有事要忙,只草草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薛晖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吩咐道:“既然翦儿在府里,便派人带她去裁几套新衣罢,离进宫也剩无几日了。” 一个长相秀气的侍女规矩地停在校场外,清声唤了句:“小姐。”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见薛翦收了剑,负在背后回过身,散着异色的眸子定了定,“你是谁?” 庄兰常年跟着赵管家做事,算是薛晖院中的人,故而也没跟薛翦接触过。她双手交叠于腰腹间,垂头道:“小姐,老爷派奴婢来请您出府一趟。” 薛翦将凌落的碎发挽到耳后,闲散地问了句:“去哪?” “昌琅衣阁。” 昌琅衣阁,不正是她今日跟哥哥去的那间吗? 薛翦眯了眯眼,话音声隐隐溢着几抹怨气:“真是巧了,我方才从那回来,委实没心情再去一趟。” 庄兰早就听闻碧痕院的主子不好伺候,暗自吸了一口气,淡声道:“小姐,老爷吩咐,您今日一定得去,否则待您进宫之时成衣还未裁好。” 进宫。 原是为了太子冠礼准备啊。 她本就不想去观礼,更别说特意去裁几套衣裳了。 “这位姐姐,你没看见我在习武吗?”薛翦转动了两下手腕,将剑挑到身前,跋扈之气浑然天成。 她嘴角微扬起一丝坏笑,转瞬即逝,目光灼灼,“不若这样,你去把昌琅衣阁的绣娘叫来,我就在这等她。” “小姐,您就别为难奴婢了。” 昌琅衣阁的绣娘在京城里为高官权贵制了十几年的锦衣华服,又得长公主青眼赏识,久而久之也把自己当那么回事,心气高了些自是不愿上门。 让庄兰去请,确实是为难她了。 “那就没办法了。”薛翦故作叹息,复又转了过去,并不打算再理会她。 庄兰见状心下一阵急切,此事办不好她回去该如何交差,心思转了转,脱口而出:“小姐,您这般奴婢只好去叫赵管家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薛翦寒凉的目光投了过来,滞留了片刻幽幽开口:“你唤什么名字?” “奴婢庄兰。” “庄兰姐姐,我去换件衣裳就来。”薛翦展齿一笑,却没来由地捎着几分阴鸷,声音如珠落玉盘,入耳撩人。 庄兰被她一笑恍了神,顿觉如芒刺背,怯愣地低下了头。 薛翦跳下马车,十分闲散地往昌琅衣阁走,面上无甚表情平淡如秋风。 庄兰一路毕恭毕敬,薛翦只能看见她半张惶恐的眉眼,心下冷笑。 就在此时,碎碎马蹄声飞驰而来,仿若无奏的鼓点,消消奔近。 薛翦侧头望了一眼,不及多思就察觉到手臂上一紧,被小竹拉到一旁护在身后。 耳边传来马的嘶鸣,时间仿若定格了一瞬,再抬眸时只见马背上坐着一个身形挺拔修长的男子,手勒缰绳,眼底具是讶异地俯视着她。 第26章 无赖 “才几日不见,薛大小姐——” 随着一声贯彻的嘶鸣,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马脖子被拉得直往后仰,发出一阵阵高而拖长的惊鸣声,伴随着几记响鼻,吓骇众人。 马背上的男子双手紧攥缰绳,从小指与无名指间穿绕,待马蹄稳稳落下后,勒转马头来到薛翦身侧。 蓝色云纹劲装由一条缂带系着,长裤扎在锦靴之中,身形高颀笔直,端的是英俊潇洒。 李聿敛起眸中惊色,披上了吊儿郎当,话语之间尽是漫不经心,“你拦我做甚?” “我拦你?”薛翦语调微扬,将护在身前的小竹稍稍拉开,一双嗔视的长眸中缭绕着浓浓的怒意:“你当街纵马,差点伤了本小姐!” 她方才心思烦闷,连带着反应都慢了一圈,幸得小竹眼疾手快,关键时刻竟不那么胆小了。可这李聿倒好,上来就是一出贼喊捉贼、颠倒黑白,不知脸皮为何物。 “是吗?”李聿微松缰绳,目光往薛翦身上打探,“我瞧瞧,伤哪儿了?” 可能是在斗嘴一事上,薛翦从未赢过李聿,内心的不服与愤懑交替而上,裸露在外的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她一直抬头望着,顿觉地位低他一等,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把他胯/下的马给卸了。 -- 第39页 小竹毕竟从小和薛翦一起长大,对她那一套纨绔举止了如指掌,观她起势,心下直呼不妙,当即死死拖住她的腰身,焦急相劝。 李聿居高临下地“啧”了两声,语气像是在感概:“才几日不见,薛大小姐——” 说及此,他停顿片刻,眼底笑意深切,若有若无地扫了眼她两侧的双拳,“你的男子气概更甚了些。” 要是此刻说这话的是别人,薛翦可能随意听了便过去了。 她从小到大干过的事,确实也不像个大家闺秀做得出的,性格也是看时宜的胆大包天,若拿“温婉伶俐”、“楚楚动人”之类的词往她身上套,她还觉得是羞辱了她。 可偏偏话从李聿口中吐出,她心底的煞气就如洪水猛兽,降也降不住。 还未待她出手,李聿偏头望了眼左侧,只见三两少年相继策马而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他扬了扬缰绳,将马驱回正路,嘴边噙着一丝溢着少年气的笑意,一夹马肚,身下骏马动了动蹄子,逐渐奔腾起来往城东跑。 就像来时一样,毫无预料。 薛翦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其后还紧跟着几个疾驰的少年,过了良久方才回神。 这厮放肆完便跑了? 薛翦看了眼还停留在她腰上的手,冷冷一笑:“是我待你不好,想换地方伺候了?” 小竹闻言猛松开手,虽然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但仍然唯唯诺诺回道:“小姐,我错了,不会有下次了。” 一场插曲过后,薛翦兴致更失,几乎是拖着一副沉冷的躯壳迈入衣阁,让绣娘量身。 李聿等人在鸿聚轩门外下了马,挨肩搭背地上楼去了里间,唯独李聿十分阔闲地走在后面,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骨扇在手中一搭接一搭地敲着。 入室后,以章佑为首的三个少年分散围坐在方桌各侧,给李聿留了个靠窗的位子。 他刚一坐下,便听右边传来似笑非笑的一问:“那姑娘谁啊?” 李聿循声瞧了过去,满面认真地想了想,最终极为风轻云淡地说:“什么姑娘。” 周灏撑头目光如炬地盯着李聿,一副“我什么都看见了”的表情,笑吟吟道:“你少来,我方才可看得真切,你分明在和那个姑娘说话,见我们快赶上了才重新扬鞭。” 李聿展开骨扇,隔开了他那有损食欲的脸,没作言语。 周灏得意地哼笑两声,扒开骨扇,“我经过时匆匆看了一眼——” 他忽然抬起手背掩唇,似是说悄悄话一般在李聿耳边道:“煞气忒重了些!我劝李兄惜命哪!” 话毕又朝李聿挤眉弄眼,语气颇耐人寻味。 李聿嘴角勾勒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微睨了他一眼,“周兄倒是会关心人。” 周灏只当是赞许,悠悠地点了点头,“我周灏没什么长处,就是对朋友讲义气,靠谱!”说罢还为自己竖起一根大拇指。 此话一出,众人听得哈哈大笑,纷纷应和,“是是,周兄就是无甚长处。” “谁说的?”李聿只声打断,一双狡黠的长目泛着光亮,故作严肃。 “周兄斗鸡走犬什么的还是大有能耐!” 周灏饶是先前没听出褒贬,经李聿一番伤言扎语,岂能还不明白? 登时怒视了三人一圈,干瘪瘪地倒了杯清茶饮下。 外头金乌垂落,余晖由微开的窗木布入室内,留下一片畅快和合。 章佑推了推李聿的手肘,声音压得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刚刚那位是薛姑娘吧?” 章佑和薛翦也算有过“一饭之交”,虽是迅速瞄了一眼,但也认得出来。当时见她微杵在原地,周身散着一团怒气,不用想也知道李聿又去招惹她了。 李聿不可置否地睇了他一眼,反问道:“我看你们真闲得慌,怎么一个个都在意起我的事了?” 章佑又坐近了些,声音掺杂着几许佩服:“我听说薛姑娘前几日进宫,好像冲撞了皇后娘娘,把皇后娘娘都气出病来了。” 李聿似是提起了兴致,眼眸一闪,“当真?” “我父亲前几日去给皇后娘娘问诊,说了一句。”章太医乃是太医院院首,宫中之事也常常能得知一二。 薛翦儿时便仗着皇后娘娘宠爱,言行无甚顾忌,性子也养得骄纵,如今翅膀硬了,连皇后娘娘也敢得罪了。 “但是不得不说,她还真是受娘娘宠惯,这都没责罚。”章佑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言外之意,显露无余。 李聿双眉凝了凝,像是在思量什么,随后松展眉眼,混不在意地抿了口茶,眺望着窗外。 第27章 冠礼 “薛翦,你站好了!本宫有话要问 元景二十三年,七月十三。 奉极门内,太子身穿绘满章纹的黑红冕服立于冠席之上,玄衣朱裳,腰系玉带,姿容矜敛萧肃,如宝剑入鞘,庄厉沉稳。 皇帝着通天冠服危坐于高坛,双目含威平视。文武官员皆按品阶而立,薛翦和薛植羡居于最旁末而观。奏乐者整齐列于冠席南面,琴笛悠远绵长,鼓响气势磅礴。 “皇太子冠,众臣行礼。”礼仪太监嗓音尖细,臣子皆转步面向冠席拜讫。 和风缭缭,鼓入襟口袖中,一阵热意围裹周身,教薛翦不觉抿了抿唇,随众而拜。 而后,太子下冠席稳步走至高坛,于皇帝跟前跪礼,腰身挺直,双手拱抱胸前,眉眼微微垂下。 -- 第40页 皇帝淡然看着太子,面上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缓缓起身停于太子身前,声音肃然深重:“太子今日加冠,朕赐你字,孝明,望太子孝君亲贤,以睦兄弟。”[1] “是,父皇。” 话落,太监侍上九旒冠,跪于太子旁侧,待皇帝亲自为太子加冠。 薛翦因肃身站立过久,浑身不适,只想快点结束出去活动筋骨,因此面上五官总拧一会松一会的,用薛晖的话来说,便是无礼至极。 不知又过多久,终是礼毕,太子入殿面见皇后,皇帝赐宴于广文殿,众臣酉时赴往为太子道贺。 薛翦同薛植羡退出奉极门后,规规矩矩地站在旁道等候。 身着朝服的人影陆陆续续经过,皆是目露疑惑地打量了薛翦一眼。如此打扮,委实不像宫里的人,何故出现在此? 薛翦像是能看透他们心中所惑,半阖着眼望着低处,腹诽道:看我做甚?我也不想来啊。 “父亲。”身旁之人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温润。 薛翦这才抬眸,见薛晖略微颔首,官服松大庄严,为他本就宁寂的眉眼多添一分苛酷。 “距酉时还久,你们等皇后娘娘回翊宁宫后便去请安罢。” 说及此,他又特意嘱咐薛翦:“翦儿,记得注意你的言行,不可再语出无状了。” “知道了,爹爹。”薛翦思绪怏怏地应声,一想到上回在翊宁宫似无活人般的气氛,心底不免抖了抖。 若是皇后再提起联姻之事,她恐怕还会重蹈覆辙。 经过道道回廊深墙,行至翊宁宫门前不远处,薛翦赫然放慢了脚步,步履中盈满踌躇。 薛植羡有所察觉地停了下来,回身看着一直垂头捏手的小姑娘,微叹了一口气:“小翦,你是何时变得这么畏手畏脚的?” 以前的她敢想敢做,浑身是胆,做错了事坦荡地低个头认个错,也无人舍得责罚。如今怎么连见皇后娘娘都顾虑重重。 薛翦抬眼看他,眸中具是无措彷徨,好像再下一瞬她便会逃跑不见。 自上次薛翦从宫里回来后,便一直对皇后和太子有所避及,薛植羡虽不知缘由,却隐隐能窥出其中一二。 他轻握了握薛翦的肩头,“小翦,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向你保证,你所忧之事,哥哥和父亲都会为你抚平。” 薛植羡声声镇毅清泽,令薛翦吊着的心渐渐压了下去,嘴边缓缓勾起一丝温暖的弧度,颔首道:“谢谢哥哥。” 一行脚步声打断了二人,偏头看去正见皇后的舆轿由宫人抬着走来,身后跟着四个贴身宫女。 二人随即垂眸,抬袖施礼。 舆轿落下,镶着金丝的罗摆颤开些弧度,从轿中步出,走近薛翦二人虚扶了一把,淡声道:“到殿内说话罢。” 朱红的殿柱间竖列着四鼎紫铜香炉,正中处架着龙凤纹紫檀椅,皇后一手轻轻搭在紫云手上,由她端扶着落座。 薛植羡和薛翦前后坐在下首,腰背挺直面色恭敬。 “润初也是许久未进宫了吧?”皇后含笑看了过去,慢声开口。 “回娘娘,有一年多了。”透进室内的阳光在薛植羡脸上铺开,男子通身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尽是高贵得礼。 “是啊,本宫记得你上回进宫还是去岁年节之时。这些年翦儿不在京中,过节总觉得少些热闹气。” 皇后说着眼眸一转,投到薛翦身上。 以往年节宴会上,薛翦总是能不经意间让众人喜笑颜开,吉利话也是一句接一句,就连陛下都夸她伶俐活泼,讨人喜爱。 “承蒙娘娘抬爱,臣女哪有这样的本事。” 薛翦闻言立刻微低了下头,面上的羞赧惶恐之意拿捏的恰到好处,可话语之间隐隐绰绰勾着些疏离。 搁在往常,薛翦都是亲近又无畏地唤她“姑姑”,今日倒是按礼称了一声“皇后娘娘”。 其中原委,皇后心中一片清明。 她这是对与太子联姻之事犹在介怀,生怕她再将此事提起罢。 皇后略略看了薛翦一眼,尚显稚嫩的脸庞合时宜地染上一层绯红,心底那些杂思却如无物遮蔽地挂在面上。 皇后唇畔增了几许无奈又温和的笑,到底是个孩子,便不操之过切了。 一番叙谈过后,薛翦二人起身施礼告退,皇后今日也甚感疲惫,便未作多留。 夏风习习,馥馥花香伴着散逸日影流转游走,嘉阳身后跟着一列侍从遥遥从宫廊另端走来,见到薛翦时骤然加快了脚步。 薛翦见此不动声色地往薛植羡身后移了移。 她好不容易在皇后那结束,可再没功夫去应付这位刁蛮公主。 “臣,见过嘉阳公主。” “臣女,见过嘉阳公主。” 待嘉阳停步廊下时,二人同时出声见礼,可嘉阳却只能看见薛翦半个影子,另一半直直没入薛植羡肩背后,不堪又好笑。 嘉阳虽还未彻底习惯薛翦这般识礼规矩,但耐不住心底受用,颇为倨傲地道:“免礼。” “薛翦,你站好了!本宫有话要问你。”少女嗓音娇细,一股子骄姿。 薛翦深深闭目,再掀起时右迈一步,站了出来,因身量比嘉阳高上许多,故此时低头淡看着她,眼底无奈之意浓烈,甚至不屑问她所作为何,就这般定着。 -- 第41页 少焉,嘉阳清了清嗓子,话声脆嫩:“你托本宫的事,本宫给你办好了,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薛翦懒懒地点了下头,薛植羡则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二人一眼,心中讶然,暗道她们之间能有什么交情? “既如此,为何本宫听闻你和李聿乞巧节夜里一同上了画舫?你不觉得该给本宫一个解释吗?” 此话一出,薛植羡眸中惊色愈显,倒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薛翦愣了须臾,似是没料想过嘉阳会问起这事,继而笑答:“那日啊——” 她将语调拖长了些,捏了捏下巴,复又拱了拱手,揖道:“这都过了四五日殿下才问,还请恕臣女实在不记得了。” 薛翦行举无可指摘,叫人挑不出错来,偏偏能惹得嘉阳气得脸色涨红,心中连骂无耻! 本来薛翦是打算守约的,奈何那个小煞星阴魂不散,她也懒得作解释,越描越黑。 “本宫真是小瞧你了!”嘉阳冷哼一声,犹驻在薛翦面前,未作要走的打算。 “殿下息怒。”薛翦语调平平,旁侧宽慰:“臣女自幼只对习武之事上心,余下的,了无兴致。” “当真?” 第28章 更衣 “前面不可再过了。” 嘉阳殷殷地望着薛翦,声音都提了几分又疑又盼的调。 薛翦原本说得坦荡,可经她一问,竟莫名有几分心虚。 稍顿片顷,方才抬起眉峰应道:“当真。” 嘉阳得了她的话,满意地勾勾唇角,轻哼一声便带着几名贴身宫侍往前离去。 薛翦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是愧疚地对着那道背影,轻声说了句:“骗你的。” 这一幕落入薛植羡眼中,只显得狡猾淘气。 一转回身,便兀地对上他悠长的目光,心下一跳,遂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笑两声:“哥哥,我们走吧。” 酉时将至,华灯初上,广文殿内外谈笑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皇帝在此赐宴,允众臣携眷入席,其中深意彰彰——太子及冠,东宫也该充盈些了。 故而各臣工多是带了家中未出阁的女儿赴宴,个个浓妆艳彩,打扮得花枝招展,唯愿能得太子青睐,做一做一夕飞上枝头的美梦。 殿内两侧客席分得较开,男客居左,女宾为右。 薛翦入了殿门便和薛植羡分开了,由一名宫女引路,走到了尚前的座席。 她今日穿的清简,却蕴着说不出来的矜贵,浅青罗裙将她肤色衬得愈发白皙通透,纤腰款步,眼眸澄澈,虽步子不似世家少女般规矩漂亮,但骨子里散出的清傲更夺人心魂。 女人之间总有些藏于心底的攀比,此刻见到薛翦,皆是眸前一闪,暗暗眼红。 “她是谁啊?怎么在京中都不曾见过?”一位脸颊微鼓的女子拉着旁边的人低声询问。 豫国民风较为开放,女子亦可抛头露面参加各种游会,因此这些官家小姐之间皆彼此相识。 但薛翦回京不足一月,此次回来也没做什么震动京城的大事,遂鲜有人得知她的身份。 薛翦下巴微扬,目色无波地平视着前方,迎着一道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慢步走至席位坐下,姿态从容。 从小到大,用异色的眼光看她的人多了去了。 想当初她初到临州,因为身上打扮得贵气,山门弟子见了她都认为她是来胡闹的,生生让她在大雨中等了三天三夜。 琼危山一年只收一次新弟子,她赶到的那日恰巧就是最后期限。她担心下山找客栈宿了,便会错过这个机会,死活也不愿离开山门。 直到第三日夜里,岳迟云游回来正碰见了她停在山门外的马车,一经了解后心中动容,这才将她收入门下。而山门弟子都对她这个京城来的大小姐十分不屑,常常冷眼相看。 是以,她早便练就了一副无畏无惧的性子,全然不在乎的模样也时常叫人气得牙痒。 众人言笑之间,外头有太监捏嗓喊唱:“皇上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殿内的吵嚷声骤消,纷纷起身参拜。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乍现,面上挂着微薄的笑容,剑眉入鬓,一双深眸凌厉精明,不怒自威。 高成淮走在皇帝身后,褪去了冕服,一头墨发由镶着东珠子的玉冠束起,身穿玄色蟒袍,眼底幽深静谧,视线越过众人轻飘飘地望了眼右席至前处。 皇帝长袖挥了挥,沉声启唇:“都平身罢。” 宴会正式开始后,不断有人献礼道贺,继而还有乐师舞女表演助兴,皇帝只饮了一杯酒水便称倦了,自行出了广文殿,徒留下太子和一众臣子宾客。 皇帝此举让某些人隐隐紧张猜测,不觉双眉皱起,一番考量。 薛翦在这脂粉堆里坐久了,自觉烦俗难解,遂不着痕迹地往裙摆上洒了些酒渍,随后偏头唤侍立一旁的宫女,称要更衣。 夜色渐深,皇宫里却是灯火通明,行得远了,佪荡身边的喧嚣便慢慢消止。 薛翦打着更衣的幌子出来,便是绝了要回去的念头,此时正换好衣裳匿声走出偏殿,躲在一根漆红宫柱下,屏息凝神,专注地盯着殿外那名带她来的宫女。 过了许久,那名小宫女见薛翦迟迟未出,踏上了一阶台阶,往殿内提音轻喊了一声:“薛姑娘,您换好了吗?” -- 第42页 薛翦脚下微挪半分,将身形往右边掩了掩,只待那宫女进殿,伺机而逃。 徐风颤过,烛火随之摇曳,地面的昏黄也似水波般漾了几分。 轻盈又犹豫地脚步声踏在阶上,逐步往殿内而去,气氛一时静地像是一片死灰,唯留怦动在耳畔的声声心跳。 约莫又过了几息,薛翦赫然转出宫柱,趁宫女不备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宫廷深处。 四周漆黑一片,寂寥地只剩月光洋洋落下,照得半分清明。 前面枝叶残乱,凋零一地,看不清殿额上的牌匾,却听窗户被吹得趴趴作响,卷着一丝莫名的寒意,一同钻进薛翦的衣襟,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地如此荒凉,莫不是那间死了好几位嫔妃的宫殿吧? 薛翦心下想着,脚步却怯怯地往前探,好像这天下所好奇之事她都要一探究竟,也不管是否惧了。 “前面不可再过了。”身后忽然传来制止的声音,低哑瘆人。 薛翦一直凝神在眼前的殿宇上,根本未顾及身后有人靠近,此刻一听倒是让她吓了一跳,登时旋过身去。 第29章 螳螂捕蝉 “本宫想要的,只怕你给不了 广文殿内, 高成淮轻捏酒樽,抬眸淡淡往斜下方扫视了一眼,只见薛翦将右手肘悄悄移到酒杯旁, 状似不经意地把它洒到了衣摆上。 高成淮眼底划过一丝兴味,微抿了一口玉浆, 入腹清辣,像看戏一般欣赏着她笨拙又低劣的手段。 不出一瞬, 便看她唤了身后的宫女,而后起身走出了殿门,那抹浅青色的身影宛如娇花复得生机, 逐渐明朗起来。脚下步履也越行越轻快, 就差没写上“终于解脱了”五个大字。 高成淮偏头吩咐了几句, 继而对众臣、官眷道自己多饮不适, 带着两名贴身宫侍先行离开了。 将秋殿外, 一身粉蓝宫服的宫女面色焦急不安,收了收脖子四处张望,脚步也碎乱了一地, 口中颤颤栗栗地喊着:“薛姑娘......薛姑娘......” 高成淮走来时, 见得便是这么一幕。 小宫女见到太子来此,心头巨震,赫然欠身行礼, 声音仍有几分惶恐:“奴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高成淮淡然往她身后睇了一眼, 脸容清冷绝尘,“发生何事如此慌张?” “回太子殿下,是薛姑娘......奴婢方才陪薛姑娘来此更衣,见薛姑娘迟迟未出, 奴婢进去查看才发现......薛姑娘她......她不见了。” 此处虽然尚算通亮,但阑静少人,薛姑娘这么一大活人换个衣裳的功夫便消失了,不免让她心底燃出几分害怕。 毕竟在这偌大深宫里,不知禁锢又消陨了多少哀魂怨灵,耸人听闻的异事不知凡几,叫人不敢细思。 不见了么。 高成淮幽暗的眸子闪过一阵意味不明的浅笑,薄唇一张一合:“不用找了,下去吧。” 宫女闻言哑然,不用找了么?薛姑娘不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吗?她一时捉摸不出太子话里之意,却也不敢违背,怯生生地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高成淮顺着将秋殿一路往深处走,两名宫侍紧跟在后,步履轻若未落,面容始终沉默警惕。 下了一处宫廊,眼前空寂昏暗,隐隐可以窥见一座略显陈旧不堪的殿宇,枯叶杂草筛成一地,稍有风过便沙沙作响,掩不实的木窗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活像一座鬼庙。 高成淮往前处探了眼,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踌躇缓行,光从背影都能看出周身怯恐缭绕,不正是他在找的姑娘吗? 她还真是什么地方都敢来。 高成淮复又上前了几步,立在树影中,声音低沉,近乎隐入朦胧月色:“前面不可再过了。” 少女闻言身形一晃,堪堪回身,清隽的面孔浮上一丝紧张,莹白色的月光洒落在她旋即蹙起的眉梢眼角,勾上几许怜楚。 “见过太子殿下。”薛翦愣了半晌方才见礼。 高成淮步步靠近,将与她之间的距离拉至不足二尺,如沉木般的暗香扑入怀中,稍微低头便可依稀看清她面上神情,颤动、无状。 “表妹似乎...很怕本宫?”他话色掺杂剔透笑声,唇角也微微吊起,极有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薛翦胸前略微起伏了一下,声音空灵飘澈:“殿下说笑...”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了头,四目相视时言语一滞,剩下的声音皆吞入腹中,眉眼闪躲。 “表妹不在广文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臣女适才不慎将酒水沾到了衣上,出来更衣。”薛翦指尖微屈,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慢慢聚敛起从容的神情。 “来这里更衣吗?”两声轻笑从他齿间溢出,微睨四周的眼底泛着揶揄的光芒。 更衣不过是个逃离的由头,薛翦这么想,他亦看得出。 气氛一时静地只剩窸窣落叶卷着晚风游荡的声音,不知这般过了多久,才听高成淮淡声问:“表妹可有什么东西要赠与本宫?” 他问得随意,却让薛翦心头一顿。 少顷,薛翦神情认真专注地抬眼看他,“殿下可有想要的东西?” 此话一出,高成淮眯了眯眼眸,继而眉尖一扬,“你倒是会讨巧。” 本是问来刁难她的,她倒是会转话锋,将自己挣了个干净。 薛翦不可置否地抿了抿唇,勉强接下他的赞许,只听他玉口一张,声音缠着三分妖冶:“本宫想要的,只怕你给不了。” -- 第43页 言毕,高成淮还若隐若无地盯了她半息,眼底深处暗涌流动。 “臣女送什么礼物都恐难讨殿下欢心,若还叫殿下觉得碍眼,那便是臣女的罪过了。” 薛翦答得极快,就像是已然算到了他的心思,早便挖好了坑,就等他一跳,她便可以埋了。 投机取巧这一行列,她定然是个行首,高成淮腹诽道,一双锐目轻扫,颇为鄙夷地睨了她一眼,“走吧,本宫送你回去。” 回去? 薛翦蓦地撑开了眼帘,下意识地问了出声,语气满是遗憾:“回哪?” “自然是广文殿。” ...... 为太子所设的宴席,太子走了,余下的人自然也没有继续待着的必要了,故而皆陆续走出了殿门,携着家眷往出宫方向去。 薛植羡在薛翦离殿时了了看了一眼,猜测她大抵是去更衣了,遂跟薛晖在殿门外等,以便她一回来便能见到。 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远行,四周又恢复了夜色的无声宁静。 朱红的宫墙下,高成淮和薛翦一前一后缓步走着,两名宫侍与二人隔开了几丈距离,保持着相同的步速规矩地跟在后面。 他们二人的相处之道,向来都是高成淮问一句,她便答一句,鲜少见她主动开口,不论幼时或是现在。 整条宫道上似乎只剩下他们和天卫军巡查的脚步声,闲散与整齐并存。 薛翦一路走得都十分拘谨,与在宫外的肆意张扬判若两人,好像有一道沉重又灵异的经文加身,让她处处不得劲,脚下宛如拖着铅石。 高成淮稍略偏头,侧目微睐,“你若是能变成眼下这般少言少语的乖巧性子,想必舅舅也不用对你事事忧心了。” 这话说得薛翦喉间一噎,继而小小声地附和一句:“殿下说得是。” 心中却是大声回怼:你觉得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两个互相不喜甚至还颇为烦恶的人罢了,我才不屑得同你浪费口舌攀谈。若是说错了什么话,岂不是给了你机会机降罪于我? 薛翦双眸虽是半垂着,眼珠子却神气地转了转,俨然一副暗自较劲还很上头的模样。 高成淮见状,以轻咳声掩去了浅笑,随后便没再言语。 待转入直往广文殿的宫道后,高成淮停下了脚步,地面两道影子交叠。 “本宫便送你到这了。”男人的声音落在她头顶,她抬眸旋即粲然一笑,施礼道:“是,殿下早些回去休息,臣女恭送太子殿下。” 这一套言行举止怎么看去都像是十分乐意跟他辞别,毫无掩饰。 高成淮脸色抽了抽,眉眼颇为不悦地抖袖离去。 直至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薛翦才回过身阔步往广文殿走,也不知道爹爹他们还在不在。 广文殿外的两道身影寥寥立在那,略显几分沧莫,薛晖手负身后,面容沉肃,辨不出别的情绪。 薛植羡眉间染上了几许焦炙,垂落两侧虚握的手也不自觉收了收。去更衣罢了,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就在薛植羡往旁道望着的时候,一抹浅色身影乍现,从宫道另一头大步走来,他颦蹙的浓眉终于徐徐舒展。 薛晖顺着薛植羡的目光转去,声色平淡几无落差:“去哪儿了?” “适才去将秋殿更衣了。”薛翦如实答道,擅自将遇见了太子这一桥段给折了。 薛晖上下看了眼她身上锦裳,沉声道:“走罢,回府。” * 翌日清晨,稀薄日光透过枝缝花间洒落,在碧痕院里铺开一片醉人的光影。 如燕雀般轻盈舞转的少女执剑在院中习武,散出的几缕发丝微贴上眉梢,将她清灵的眉眼遮去了一半。 再过几日便是她和魏启珧约定好的比试了,师父说过,比武场上不分男女,魏启珧大抵会全力以赴,她自然也没有退让的道理。 她可是稳稳实实在山门学了七年的武,若是叫她输给魏启珧,如何能服气。 就这样潜心修炼了两个时辰,方才歇下,沐浴更衣后到正厅一家人一同用午饭。 薛翦脚底生风,走得悠然惬意,却蓦地瞥见厌恶的身影,驻了足。 小竹依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回廊上一素衣婢女正在招呼别的下人做事,碰巧就是前几日惹得小姐不快的庄兰。 小姐有一个优点,那便是对自己非常好,能不苛待就绝不苛待,心中未吐的气也定然得找了机会吐出来。 眼下见到庄兰,再看小姐嘴边酝酿起的坏意,心下了然。 薛翦敛起眸中神色,继而换了种诡异的步调走进了正厅,视线直到庄兰的身影消失才将将收回。 桌上布满了薛翦爱吃的菜式,可她今日却吃得草率,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饭毕,说了几句讨薛晖和魏氏开心的话,而后先行退下了。 薛晖虽察觉出她的古怪,但也没去管,由她去了。 “小姐,我们要出门吗?”小竹笑吟吟地跟在薛翦身旁,眼角眉梢具是欢喜。 “备马车,我们去买点好玩意。”少女的声音清透如潺潺流水,吊着几许玩味的笑意。 小竹原本就十分好奇小姐所说的好玩意是何物,直到她跟薛翦走进了一个特殊又新奇的市场后,心底的探究便更深了。 两旁摊铺卖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可是来此地的人却极为稀少,整条道上几乎只有她和薛翦、还有薛翦带上的车夫。 -- 第44页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终于见薛翦停在了一处招摇撞骗,口口声声称是卖未开的玉石之铺前。 她看着一块块形状各异的丑石,眼中迸射着狡黠的光亮,打了个响指,满意道:“就它了!” ...... 马车由西街市一路吃力地行驶到薛府门外,车辕在路上刻出两道沉甸甸的滚痕。 薛翦嘴边一直噙着兴致盎然的笑,从车轼上轻松跃下,站定在门前未进。 车夫停好马后便将车室摞叠的数个木箱搬了下来,门房见此连忙上前帮忙,还未迈出两步,就听薛翦厉声道:“都别动。” 话落,下人们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薛翦冲离她最近的门房扬了扬下巴,清声吩咐:“你,去把庄兰叫出来。” 未过多久,便见一道素影疾步走来,神情不解地行礼问:“小姐,您找我?” 只见少女忽地一笑,左颊酒窝浅浅一陷,明艳动人。她指了指身后的箱子,“不错,这些东西都是我精心采买来的,都矜贵着,交给他们搬我不放心。” 庄兰闻言心底一阵,哪还听不明白?秀丽的面孔登时变得惨白,双手也跟着僵了几分。 她上回去碧痕院请薛翦出府裁衣,薛翦不愿,是她拿了赵管家的名头塞绝薛翦。 “庄兰姐姐秀外慧中,又是个能办事的人,只有交给你去做,我才能安心。” 第30章 少年将军 “合着你们都是蹴鞠高手,就 “庄兰姐姐秀外慧中, 又是个能办事的人,只有交给你去做,我才能安心。” 薛翦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停留在她身上, 眼底神色真诚,好似所言非虚。 府门前的一众家丁仆役都面露惊色地看了过来, 却只敢半垂着眸偷偷打量。 庄兰是跟着赵管家办事的,在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当中, 也算是有点地位说得上话的人。可她平时大多在东院活动,也没怎么见过她去小姐的院子,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把小姐给得罪了? “怎么, 庄兰姐姐是觉得我使唤不了你。” 她声音轻柔, 入耳如仿若春风拂过, 可话里透出的傲慢与不可违背就像一根冰针, 将庄兰那一点仅存的侥幸之心挑得支离破碎。 “奴婢不敢, 还请小姐恕罪!”庄兰身子一颤,登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将脑袋埋地极低。 薛翦睥睨着她, 眸中深处尽是厌恶, 过了半晌才缓缓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过让你帮我搬些东西罢了,你这一跪,弄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她踱步到庄兰身前, 见她绻在大腿上的手一直哆嗦,顿时失了兴致, 只侧身吩咐了小竹一句便转上了回廊,往碧痕院去了。 “庄兰姐姐快起来吧,你早些做完小姐吩咐的事,我也好回去交差呀。” 小竹得令守在门前, 虽是对着庄兰轻声说话,视线却一直追着回廊上那抹倨傲的身影,心下浮着小姐方才交代的话。 ——让她先搬着,差不多了就让车夫帮她搬进来吧。 ...... 七月的天气炽如火烧,偶有微风掠过,卷着层层闷热。 蹴鞠场南北两面设有长阶看台,顶上朱檐一挡,隔去了刺目的阳光。 适才从蹴鞠场上下来的少年们皆推推拉拉地坐上了看台,服色鲜艳,两色队服融聚一处,调侃嬉笑不绝于耳。 魏启珧搭上了身旁男子的肩膀,一双蓄着笑意的桃花眼微眯着,英俊的面孔上具是揶揄,“我说周兄,你是不是那边派来细作啊,踢得那叫一个差!” 话落,身着红色锦衣的少年们纷纷应和,而后又笑作一片。 周灏大抵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当即抖落了肩上的手,愤愤起身,语气半嗔半怒:“合着你们都是蹴鞠高手,就我一个废物!” “也不尽然。”魏启珧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先坐下,而后神情挑衅地往李聿那瞥了两眼,提声道:“那边不也有个废物陪你吗?” 周灏十分单纯地顺着魏启珧所睇的方向看去,只见李聿懒洋洋地平躺在阶上,双手枕于脑后,一腿屈起,另一条腿搭在上面悠悠地晃着。 周灏的脸无端抽了抽,面色略显几分痛心疾首,连话声都掺上了一丝伤感:“你怎么能拿我和李聿比......” 李聿的水平可是被禁止入蹴鞠场的,他怎么说也胜得过李聿好几筹罢! 闻言,魏启珧咧嘴一笑,“开个玩笑,周兄莫要当真。”继而低头拍了拍衣袍,站起身道:“我先走了,你们......”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周灏脆生生打断了,“又去校场啊?你这是要承袭家风,当个少年将军么?” 魏家名将辈出,深得历代君主的信赖和喜爱,立功无数,在豫国称得上是将门世家。只不过现下世道太平,民康物阜,到了魏启珧这一辈应该会开始从文了吧。 毕竟魏二公子怎么看都像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人,每次有比赛都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是翻书就是诵文。 “你就当我是吧!”魏启珧嘴角扬了扬,转身下了看台。 周灏捏了捏下巴,被他这个模凌两可的答复勾起了浓烈的好奇,倏然翻身跃到了下排,挥手隔去了魏启邵看书的视线,真诚地问道:“你兄长莫不是真要去做个小将军?那他以后还来书院吗?” “没看出来周兄这么关心我兄长。”魏启邵合上书册,抬眼将他淡淡一瞥。 -- 第45页 周灏诚恳地颔了颔首。 “他同阿翦约了比武,应该是很想赢吧。”魏启邵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后半句声音低得有如自语。 “阿翦?谁啊?”周灏蹙了蹙眉头,这京城里还有名唤翦字的少年?他怎么不知道? 周灏正待再问,旁边躺着的身影忽然动了动。 李聿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将枕在脑后的手抽出,拍了拍周灏,“周兄你也太聒噪了些,我好不容易找块宝地歇下。” “......” 周灏言语一噎,明目张胆地递去好几个白眼。 魏启邵见状低头浅笑,复又打开了书册,不再出声。 * 弹指之间,三日转瞬即逝,魏启珧下了学便直接去了薛府。 薛府门房见是表少爷来了,连忙请他入内,憨厚笑道:“表少爷是来找公子的吧?公子正巧刚回府,眼下应该在老爷书房,小的带您先去东院等吧。” 说着便要引他往东院走,却听魏启珧说:“不是,我来找你家小姐。” 门房脚下一顿,轻拍了下额头,暗道怎么把小姐给忘了!而后转头讪讪道:“小的这就去通报,您先去正厅坐会,喝口茶吧。” 说罢便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魏启珧见此若有若无地挑了下眉,眼风凌厉地扫了他一眼,我来找阿翦何时还需要通报了? 门房被他一盯隐隐觉出不善,不由干笑了两声:“您稍候。”复又欠身施礼,疾步往碧痕院走。 薛翦听人通报时也默契地皱了皱眉,“怎么在正厅?他不过来吗?” 校场设在西院,他不来这在正厅做什么?不是约好了比试吗? 她捋了捋衣袖,不等下人回应便独自走出院子,眉间微漾,神情不解。难道他不是来赴约的? 正厅内,魏启珧坐在下首,一手侧支着头,另一只手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搭着,薄唇微抿略显不悦。 待下人奉好茶后,魏启珧正了正身子,轻轻托起茶盏,提开茶盖在茶缘处轻叩一二,还未来得及喝就看见往这边走来的少女,步履匆匆,眉峰甚拢。 第31章 意料之外 一个风流潇洒,另一个脏乱邋 少女一袭玄色交领窄袖, 衬得身姿飒爽澄达,脚蹬锦靴大步走过,语调幽幽, 唇角携着几分琢磨,“你在这做甚?” 薛翦定睛扫了扫魏启珧手中杯盏, 须臾,她状似了悟地眨了眨眼, “到我家喝茶来了?” 魏启珧登时将茶盏一罢,从椅上站起身来,眼光凌厉地落在恭顺垂目的门房身上, 语气不疾不徐:“我也想知道, 我为何得在这喝茶。” 薛翦闻言敛了敛眉, 略一偏头瞥了眼身后的下人, 心念转动, 大抵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这个眼生的门房好像特别遵循男女礼节,哪怕是对待魏启珧也是不分薄厚,一视同仁。 她拂袖抬了抬手, 声音和煦:“走吧, 去校场。” 魏启珧收回目光,唇边泛起一片欣喜,快步走了两下便跟在了薛翦身侧, 转头对她道:“我一散学就来找你了,没顾上拿剑, 你找把坚利易上手的给我用呗。” “那你若是敌不过我,岂不是有了借口?不行不行。”薛翦侧目觎他,话声含笑故作调侃。 “阿翦你这是哪里话!”魏启珧长眉颦蹙,十分温和地剜了她一眼。 阳光铺在迂回的甬道上, 将两侧青葱都照得莹润了几分,少年少女的拌嘴谈笑之声盈盈于耳,为这燥热夏日添上几重清爽,渐行渐远。 入了校场,薛翦径直走到落兵台后,将收在架中的长剑取出,鞘上章纹浮起,游走如蛇龙。 这是师父两年前在她生辰那日所赠,十分珍贵。 薛翦执起剑拳心向下递给了魏启珧,脸上现出了一抹自负的笑颜:“你试试,若是可以便开始吧。” 魏启珧接过掂了掂,继而握上剑柄将其拔出,只见耀目寒光如日月镀染,一片肃杀辉芒。他眼底闪过一瞬惊愕,随之具化为雀跃在心下散开,手腕挥转,剑身凛凛作响。 薛翦见状唇角一勾,从小竹手中拿过一柄轻剑负在身后,脊背挺直,下巴微抬,双眸灼然专注。 说实话,她并不知道这几年魏启珧的身手如何长进,是否已经胜过她,可心下却无一丝一毫的不安。 甚至觉得,她赢定了。 一阵剑风袭来,携着浑厚灵澈之声直取薛翦咽喉。薛翦脚步迈转执剑而上,剑身铮铮相撞,悦耳撩人。她施力一挑,随即笔直刺出,宛有清莲绽开在她剑锋,勾着温柔杀戾一并而去。 魏启珧足下一溜,迅速向旁侧避开,澄明剑影从他胸前掠过,折下几缕青丝,未及喘息又见薛翦搅剑相压,令他节节后退难以招架。 剑光反照在她眉尖,染起一片炙芒,英飒骄柔相映与她眉眼,如涓涓醇酒,摇漾醉人。 魏启珧眸底晃动,用力一剑将其挡开,旋即反身而上与她缠斗在一处。 耳旁只听“哐”“锃”一片,激烈不休。 倏然,魏启珧欺身而上,剑锋凌厉劈去,将将逼近薛翦脖颈,几无毫厘,猛得手下一顿,眸中惊色闪跃,哑然失声。 站在凉亭下等候的小竹亦是杏眸圆睁,吓得踉跄跑到薛翦身旁,仔仔细细地检查她是否受伤。见她身上并无血迹伤口,这才深深舒吐一口气,按了按跳跃不停的胸口——还好小姐没事。 -- 第46页 薛翦缓了良久才从适才的落败中反应过来,玉手握剑垂落身侧,声音低沉萧瑟:“我输了。” 我输了。她心下默念。 魏启珧眼中神色挣扎难耐,唇齿启合半晌才依稀可辨:“阿翦......” 薛翦心气傲盛,自诩山门弟子剑法冠首,和师兄弟们比试断未输过,如今倒是破了例。 听见他轻唤,薛翦指尖微屈,勉强扯出一抹潇洒的笑,将剑传给了小竹,摆摆衣袖道:“我没事儿。”复又抬袖擦了擦额角汗滴,语气委婉:“就是今日有点累了,想去歇会儿。” 言外之意,彰显可察。 “那我改日再来找你。”魏启珧顺着她回应,眉宇间一派忧虑地看了她许久,直到见她颔首才缓缓转身,全然没有胜了的喜悦。 待魏启珧走后,小竹才有眼力见地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还好吗?要不要小竹给你捏捏肩?” 小姐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就算是输给了表少爷心底肯定也不服气,还是得做点什么让小姐开心才是。 薛翦半垂眼帘,内心的确不畅快,像是有庞然大物遮蔽在心头,乌压压一块。她站定沉吟半顷,忽然开口:“备马,去鸿聚轩。” ...... 夕阳垂暮,烧云连卷,淡淡洒在楼阁飞檐之上,为豫京的夜晚题上一笔诗情画意。 街市熙攘喧嚣,忽有一衣衫褴褛的身影从人群中跌撞穿行,身量矮小,体格瘦弱,拼了命地往前跑。 在他回头往身后看之际,身子兀地撞上一个温润笔挺之物,震得他连忙后退一步。 抬眼时,只见那人华服锦袍上精绣的纹样放大数倍地立在眼前,该是某个富贵人家。 李聿低头看了看尚及他腰间的小男孩,眉峰不觉扬了扬。瞧他这狼狈惊恐模样,莫不是被人追杀的吧? 果然,一副小乞丐打扮的孩子措不及防地抓住了李聿的手,躲在他身后,只探出半边眼睛颤抖着声音道:“哥哥救救我......他们要抓我......” 他们? 李聿好奇地平扫前方,三两粗布白衣的彪形大汉目露凶狠、大喘着气找来,口中言语粗鄙:“娘的!这小兔崽子忒能跑了!” 话音一落,便望见了掩形于李聿身后的小孩,连忙几个箭步冲来。 “这位爷,您身后那小东西是我家主人刚买下的,没有规矩跑了出来,还请您挪挪身,把他交还于小人。” 其中一人观李聿服饰气派华贵,斟酌着开口,嘴边褶起的笑纹委实不堪入目。 李聿嫌恶地蹙了蹙眉,手上一动拉了拉身后的孩子,“他们所言可是真的?” 小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眼中满是希冀,死死摇头。 “你这小兔崽子!”大汉指着小孩破口大骂,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抓回去打杀了。 “既然是你家主人买下的,那身契总有吧?”李聿狭长的黑眸微微眯起,眼风深邃锐利,堪堪让人不敢直视。 被他这般凉飕飕问道,大汉搓了搓厚掌,暗骂倒霉,怎么就遇上这么一个碍事的公子哥!他支支吾吾半天,急急开口:“这......这身契不在小人手里呀!” “不急,小爷有的是时间,你且回去取来,若是这小孩真是被你们买去的,那你们再来带走便是。” 李聿长眸斜扫,拉了个缓长的尾音:“如若不是——” “啧啧,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此贩拐明抢之事,当真是目无王法,将陛下视作无物啊。” 李聿作叹息状摇了摇头,声音却极为响亮地落入周遭行人耳中。 为首的男人听他将陛下搬了出来,脸色瞬间一沉,畏怯了几分,有些慌乱地顾了眼四周越来越多围过来的人,咬咬牙冲身后二人低喝:“我们走!” 李聿鄙夷不屑地淡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确定走远了才低头对小孩说:“松手吧,他们走了。” 谁料那孩子攥着他的手更紧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乌黑明亮的眼睛蹭蹭地望着他,可怜兮兮。 李聿抬手扶额,捏了捏额角,继而随意朝四周一瞟,正巧瞥见鸿聚轩外翻身下马的身影,心念一动。 雅间内。 薛翦倚坐在窗沿,眼眸黯淡,思绪恍惚。饶是心情不快,食欲却甚佳,一来便点了一桌子菜,安安静静地等小二呈上。 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两下叩门声,她嘴角一提,当是端菜来了,于是扬声道:“进。” 门扉由外推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毫无预兆地立在门下,一个风流潇洒,另一个脏乱邋遢。 薛翦眼尾跳了跳,晃了晃头再度望去,只见李聿笑得如沐春风,声音更是清润如玉:“这孩子饿坏了,随便敲门,没想到竟这么巧,正敲到你的了。” 薛翦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眼他身旁的小孩,的确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涂惹人心疼。 “进来坐吧。”她对小孩摇了摇手,菡萏一笑。 李聿见她并未生气便迈着闲散的步子,擅自走到了她身旁的位子,刚一坐下就听她含含混混地问道:“这个孩子......是你......” 薛翦满目好奇地盯着他的脸庞,鼻间似有桂花醇香沁入,舒适好闻。 李聿闻言,连忙出声打断她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胡话,声音夹着几许冷风:“路上捡的,别瞎猜。” “......” -- 第47页 我也没猜什么啊。 薛翦抿了抿唇,将自己未动的茶水点心都推到了对面,小孩见有吃食,试探般地伸出软小的指尖,将碟子缓缓勾了过去。 “在哪捡的?”薛翦指腹扣着下巴轻轻摩挲,侧目微睐着身旁之人,心中仍存几分疑惑。 像这样的孩子,在城东街尾该是一抓一把。即便是瞧着可怜,应该也只会丢下几枚钱币,让他们自己去买吃的。怎的还带到这里来了? 第32章 旧事重提 “你刚刚是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一只袖着银丝暗纹的袖子倏然横挡在她眼前, 灼淳花香沁鼻入肺。李聿凑过来推开了半阖的窗柩,润泽的指尖指向窗外,声音在她耳边轻起:“就在那儿” 薛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了怔, 后面的话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浓长的睫毛上下扇舞, 只觉自己仿佛被他环臂围困在这一方柳木圈椅之中,周身馨香缭绕。 不过顷刻, 李聿便收回了手,见她愣着不动不言,像是提醒般出声:“喂,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薛翦缓过来时只见李聿轻挑眉梢如审视般看着她, 她迅速敛去眸中异色, 清了清嗓子, 因为心虚而显得气势都弱了许多:“听、听见了。” 李聿眼中闪过一丝疑窦, 蜻蜓点水式地扫了她两眼,继而将目光放在了正塞得两颊圆润的小孩身上,“他们为何追你?” 小孩就着一口清茶将嘴里满满当当的糕点吞咽下去, 扯着糯糯的嗓子神神秘秘地说:“我看见他们抢了两个姐姐。” 李聿二人闻言, 皆相视半晌,眉间凝蹙。 薛翦之前并没听清李聿“捡到这个孩子”的故事,此刻听他们一问一答, 心中具是迷茫疑惑。 “抢?”李聿收回视线复又落在小孩的脸上,“在哪抢的?” “不知道她们嘴里都咬着白布, 手和脚都被绑起来了......关在那里......”小孩似是回忆起来颇为难受,一张小脸略显难看,手指也蜷紧了些。 薛翦听完心下也大抵有所了解,应该是这个孩子撞见了歹人行恶, 遂被人追捕,机缘巧合之下被李聿捡到,或者说,被他救下了。 思及此,她换了种奇色的眼神重新端详着李聿,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菩萨心肠? 不合适、不合适。薛翦暗暗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两句。 李聿未注意到身侧投来的打量,而是眼帘一掩,遮住了眸中神色。 今日在书院隐约听见楚善一群人窃语说张大人家的四小姐不见了,昨日便派了一众家丁出去寻,却做得十分隐蔽,怕毁了女儿家清誉。 这小孩所看见的两个女子,会不会就是—— “关在哪里?”李聿清润的声音变了调子,语气也若有若无地卷着一分急迫。 薛翦面色狐疑地望了过去,怎么感觉他这架势像是要冲过去救人?七夕那日她便觉得李聿此人颇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特别。 今日再看,应当是特别喜欢插手闲事以彰显他的英雄情结。 薛翦略为不赞许地抿了抿嘴,又听对面断断续续说道:“撑花巷巷子后面......有一个挂着灯笼的老宅......” 小孩低掩着头,缩了缩脖子,明显是心有余悸。 撑花巷,老宅。 李聿眼眸一闪,当即站起了身,刚迈出去的步子顿了顿,转头神情复杂地看着薛翦,良久,最终一言未发地出了雅间。 他出去之时,正好小二端了菜式上来,小二见未掩上的门扉内居然多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一时以为自己送错了地方。 他试探地踏了进来,语调微扬,“这位客官,还剩两道马上给您呈上来。” 薛翦被他尖柔的嗓音拉了回来,敷衍地点了点头,又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让这孩子吃饱些。” 话落,她匆匆走下了楼,正要去寻她的炙影时,却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坐在她的红马上疾驰而过。 不是李聿又是谁?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随便敲门,正巧敲到你的”都是他胡诌的!他分明是早便看见她骑马来此,尾随她上来的。 她当真是被蒙蔽了双眼,才会相信他这个不着调的人! 薛翦气恼之余又在心下回忆了一遍方才在雅间里二人的对话,似是在揣摩思量他们所言有几分属实。 看那孩子害怕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况且他也没有理由演这么一出戏来耍她吧? 如若是真的,那李聿他一人前去不会出事吧? 薛翦按了按掌心,瞥了眼身旁的棕马翻身而上,流星赶月似地奔向撑花巷。 撑花巷人烟稀薄,略显破败荒落,绕到巷子后头,环境更为阴暗潮湿。 一座门扉半掩的老宅门下吊挂着两只纸破空镂的红灯笼,木门漆皮剥落,摸上去还有几分刺手。 李聿推门而入,眼底警觉戒备,但见院内空旷平坦,墙角杂草丛生,径直朝前便是一处似正厅的屋子,阴冷晦暗,壁上字画陈旧歪斜,怎么看都不像是住人的宅子。 他四周环视,发现偏室木桌上落着两只宽碗,碗内尚有一圈清水,该是有人饮过。可是整个宅子里哪见得到半点儿人影? 李聿轻声步出偏室,正欲去后院再寻一遍时,门外倏然响起了一道“咔嚓”声,像是木板碎裂而作。 他旋即屏息凝神转回了屋室,脚底无声地走到了床帘后,将身形完全隐入,指尖略撩寸许注视着屋外动静。 -- 第48页 而此时门首处,薛翦足下一滞,心跳声快蹦到了耳旁,怦怦不停,扰人心绪。她施力攥着双手目色紧张地望着脚下那一块断木,继而抬眸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 四周宁静又诡异,因为没有声音更无人影,莫名让她心下抖了抖。 适才急急下马跑来,都未曾注意到门前脏乱倒坍的长木板,一脚落下将它踩了个细碎。如此大的声响都没引来任何人察看,这里不是空荒便是敌人狡猾隐匿于内。 薛翦十分谨慎地提起脚,静悄悄地落在院中。 墙外苍树蔽日,幽暗森凉,若是好好拾掇修砌一番,倒不失为一处避暑胜地。薛翦打量着周围暗暗评了评。 堂内挂着的画像隔着纸张都渗透出一股浓浓的古怪,无端让人起了个激灵。她虽不信鬼神,但这里的气氛也太邪乎了点,当真不像人待得住的。 薛翦绕出正堂,穿过一条廊柱便到了偏卧前。屋内一眼可见桌上随意摆着两只直口瓷碗,再往深处白帘垂落,隐约可以窥见其后似是立着一人。 “李聿?是你吗?”薛翦站在偏卧外低声试探,左手背在身后,手中攥着方才在正堂捡的长木。 话音刚落,便见李聿撩开床帘走了出来,眼底掠着一抹惊愕,“你怎么来了?” 薛翦负在身后的手一松,抬脚踏了进来,将长木放在桌上,思忖片刻才答:“自然是好奇,所以跟来了。” 她拿起瓷碗仔细看了看,碗中漾起微涟,“这水瞧着干净,不像是存留很久的。但是若真有人被关在这里,此刻应该已经走了。” 毕竟那个孩子来过,又被李聿救下了,哪个歹人会蠢到现在还不挪窝? “你刚刚是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李聿敛了敛讶异的眉眼,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声似烈酒蕴东风。 “什么?”薛翦被他这没来由地一句话给整懵了,他们不是在分析绑徒一事吗?怎么突然说到她身上了? “你知道我是谁,那你为何要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从床榻旁走出,站定在木桌前,一双长眸中具是压不住的兴味和好奇。 他不止一次提到过她还欠着他,可是她每次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仿佛对七年前所作所为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薛翦每次都是以“你”称呼他,从未唤过“李公子”或是他的名字,他还以为薛翦不知道他是谁。 “我应该记得什么?你把我拉下了池塘?”薛翦轻嗤了一声,愈发觉得此人莫名其妙,也对自己感到失望。 真可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居然担心他有危险,夺了别人的马疾行而来。现下还要被他不知就里地调侃。 果然,她就应当谨记爹爹教诲——少管闲事! “你倒是会挑着东西记,是,我当时的确拽了你。”李聿环抱着手臂,下巴微压注视着薛翦,见她神情也不似佯装,于是幽幽说道:“但是你第二日便给我送了一份大礼,拜你所赐令小爷我名动京城。” 礼? 我还给他送过礼物?薛翦心道。 她竭力回想着七年前从宫里出去的那一天,不知过了多久才猛得忆起。 是了她曾吩咐小竹给李聿送了十来只活蹦乱跳的小硕鼠。可是这跟他“名动京城”有什么关系? 他的纨绔之名难道不是他自己挣的吗? 薛翦轻咳了两下,抿了抿嘴,语气稍勾着几许不屑:“不就是几只硕鼠吗?还能吓到你了不成?” 李聿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青白交替浮上面颊,宽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骨节硌响。 忽然就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平白给了她多一次羞辱自己的机会。 薛翦看着他逐渐森冷的面容,倏觉后颈发凉,虽然坚信李聿打不过自己,却仍是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抬起素手挡在空中,掌心向着对面,“和气生财,有话好说。” 她退到了卧室外,随时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眼下的李聿简直是应了他的别称,活脱脱一个“小煞星”,浑身散着冷焰,眸中愠火跳跃。 下一瞬,室内荡起了一道幽冷瘆人的声音,一字一顿:“薛、翦。” 第33章 红桥水榭 虽隔着一段距离,但薛翦还是 天色渐渐昏沉, 这座僻静荒凉的老宅子也随之朦上一股淡淡的离奇之感。 薛翦凝神静气地望着李聿,挡在身前的手逐渐往回收,故作害怕地盯着他身后, 迷惑性地打了个幌子:“你身后有东西!” 趁李聿回头的空档,她腿上像绑了轮子一般一溜烟儿跑出了院子, 炙影见她过来也跟有灵性似的动了动蹄,随时准备带她死里逃生。 薛翦迅速抓住后鞍用力一跃, 稳稳坐落在马背上,手挽缰绳调转马头,临行前还不忘冲仍在院子里李聿喊了一声:“这匹棕马是跟鸿聚轩借的, 你记得给人家还回去!” 话罢便十分畅意地策马而去, 长风迎面呼啸灌满衣衫, 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原本输给魏启珧而生起的落败之意陡然间烟消云散, 嘴边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切潇洒。 李聿回过头时,只见薛翦的背影如电闪一般晃了出去,不多时便听见她得意的喊声。 他嗤笑了下, 并未去追, 而是继先前所思去后院又检查了一圈。 后院的砖瓦上布满蛛丝,墙体裂开一道道深痕,可是有一处却极为整洁。 -- 第49页 周遭尽是一片脏乱, 唯独南面的屋子门窗具开,干干净净, 就像是悉心打理过一般。 李聿迈入屋室,但见内里装潢虽不算精致惬意,却尚且像个人住的地方,桌椅床榻齐全, 未染尘灰。 他轻步走到书案旁,指尖擦了擦桌面,再抬手时手上竟染上了几许墨迹。 有人不久前在这写过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用力拭去指尖污渍,余光一扫,便见床脚缝隙间隐约夹着一块淡粉色的手帕。 ...... 下马后,薛翦刚跨过朱红门槛,再抬眼眸便见一道明亮的身影,似是站立此处等候多时,察觉身后动静才缓缓转过身,眼神自然地落在薛翦身上。 薛翦似是愣了一瞬,双眼直直盯着几丈之外的男子,言语滞缓,“你怎么...” 余下的话硬是未问出口。 他不是回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适才还以自己累了为借口把他请了出去,结果不出片刻又溜出去玩了一圈,回来还被他给逮个正着。这叫什么事儿啊。 魏启珧走上前了几步,眼底情绪难辨,“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应该过来和你道歉。” 薛翦本就心虚,听完他所言当下更是一头雾水,“你跟我道歉,道什么?” 魏启珧低敛着眉眼,面上携着愧疚自责之色,“是我太心急了,总想着要分出胜负,赢你一次,反而失了分寸差点伤到你。” 此言一落,薛翦仅存的一点坦然都刹那间荡然无存,只觉自己晡时暗下的“逐客之道”过于幼稚,连忙提手轻拍了拍魏启珧的肩膀,嗳了一声:“不是没伤到吗,我真的没事。” 薛翦浅浅一笑,酒窝轻陷。 魏启珧低头看着她,眸中神色丝毫未减,甚至添了一分狐疑。 若是对输赢未曾上心,那她为何说自己累了,再待他走之后出去?难道不是因为成心要避着他吗? “真的吗?”魏启珧再次确认。 固然一开始有几分不服气,但在她出门之后,所有的不开心都被抹灭了。 薛翦眼神真挚地颔了颔首,眼尾不自觉地吊上了几许笑意,“真的。” ...... 送走了魏启珧,薛翦回到碧痕院歇在榻上,双臂伸张让小竹帮她按揉。 小竹十分熟练地凑上来,一面轻按,一面小声说着:“小姐,你出去那会儿我在后院跟几个嬷嬷闲聊了几嘴,我听她们说那个庄兰是在我们去临州以后才进府的。” “据说她无父无母,被牙行的人抓去,赵管家见她可怜便把她带进了府,当亲闺女一般看待着,每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赵管家都会交给她去做。” 小竹粉唇一张说个没完,薛翦抬手制止,轻轻捏了捏额角。 赵管家为人是算和蔼,可薛翦却觉得他更像是深藏不露,除了对爹爹的忠心的以外,倒也难看出什么别的感情安在他的身上。 若说是心软收留了一个孩子,倒没什么不妥之处。可是当亲女儿一般对待,怎么也有点失真了。 “以后少打听这些,还不如多练一练如何爬墙呢,省得将来我出去干什么坏事,你连陪我同行都做不到。” 薛翦站起了身,将手伸进一旁的盥洗中净了净手,取过手帕擦拭,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小竹一听和翻.墙有关,双唇一合立即闭上,默默在心下暗叹:这年头讨口饭吃也不容易,还得各式技能傍身,方能陪小姐去做些“偷鸡摸狗”之事,以至于不被她嫌弃。 薛翦自然听不见她的腹议之声,净完手便往浴桶走去,好好消解这一天的疲惫倦怠。 * 天光乍破之时,碧痕院已经进进出出了好几波人,轮番上阵唤小姐起身梳妆。 薛府前几日便收到了豫国长公主的帖子,邀请府里公子小姐前去。 薛翦当时只随意听了听,转眼便忘了。 眼下不管谁来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衾被一蒙,两耳收闭,与周公同游。 她昨日刚和魏启珧比完剑,又跟着李聿去撑花巷溜达了一圈,虽也不算断手断脚般辛苦,但到底是疲倦,一大早便来扰她清梦委实作孽。 小竹自然是向着薛翦,乖乖地站在一边。 自己不愿干这惹她厌弃的事儿,便交给了院子里旁的丫鬟去做,此时清闲地侍立床侧,静待小姐起了发完脾气,她再上前伺候。 小竹身为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女,在碧痕院说话多少也有些份量,那些丫鬟见小竹吩咐,只好硬着头皮去喊小姐起床。 一个个的声音低若蚊吟,仿佛生怕惊醒了这位睡颜正浓的少女,皆是双眉紧拧,暗搓着手,神情无措地望回小竹。 “小竹姐姐,要不还是你来吧。” 小竹微阖双眼,像个道士一样颇为老成地摇了摇头,语气也夹杂着几许看破红尘的平淡:“你喊大点声,小姐会醒的。” 那个丫鬟刚要动作,就见薛翦转了个身,将脑袋一起蜷缩进了衾被,更是为这漫漫起床路多添一层阻碍。 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薛翦终于又动了动,屋子里的丫鬟具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床头,眼底徐徐燃烧这希望的光。 她似乎是被热醒了。 只见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从衾被中伸出,用力往下一扯,露出了清秀的容颜。 -- 第50页 少女柳眉颦蹙,美目微睁,口中迷迷糊糊地低声骂道:“是哪个想闷死我?” 屋内一众人在被她寒戾的视线扫过时,纷纷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待小竹柔声跟薛翦解释一番后,她终于怏怏地起了身,像个没有情感的人一般,木纳地坐在妆奁前,任梳妆的婢女为她打扮。 三千青丝垂落腰间,小巧精致的脸庞在斑驳的熹光下漾着动人的灵气。 略施薄妆后,小竹为她换上了一身绯色衣裙,玉簪轻挂发间,清简之余却也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好了,小姐。你要不要照照?”小竹笑嘻嘻地说着,自认为小姐好看极了。 薛翦摆了摆手,现下实在是没那个心思,她只想赶快上马车再多睡一会儿。 随意应付了两口朝食后,薛翦便和薛植羡一同上了马车,二话不说就阖眼睡了过去。 若在往常,她也算不上贪睡,总是早早便起来练武了。可是今日却像是一辈子没闭过眼了,根本不舍得睁开。 长公主府坐落于京城西侧,离薛府相隔较远,却不用经绕好几条道,几乎算是直行便可抵达。 马车一路稳稳行驶,薛翦靠在木枕上一动不动,安静地不像话。薛植羡无奈地笑了笑,拨开车帘朝车外的小竹问:“小翦昨日没睡好么?” 小竹闻声回过了头,沿着薛植羡的手望向车内,摇了摇头:“小姐昨日同表少爷比武,还输了,可能心情不好。” 薛植羡眼中掠过一瞬惊讶,复又盯着身旁昏睡的少女看了半晌,没再言语。 快到长公主府时,未等别人唤醒,薛翦自己先醒来了。 她用手背敷了敷眼睛,嗓音犹有几分沙哑低糯:“哥哥,到哪了?” “快到了。”薛植羡笑道:“还没睡足吗?等会儿人多吵闹,怕是必须得清醒了。” 长公主此次邀请了京城里一大半的贵女公子,只怕是比苏家宴会上的宾客更要多几成。 薛翦闻言,顿觉头更沉了,立即提手揉了揉睛明。 公主府前停聚着好些车马,一众光鲜亮丽的公子小姐们围在府前,被公主府的侍女们引领入内。 薛翦下车后便和薛植羡分开了,抱着随意观赏游览,顺便提提神的心思,离开了人群密集的地方,独自走到了一处湖水前,驻了足。 一座红漆矮桥架在湖水两侧,通向前面的水榭,水榭里站着一身形挺拔的男子,正望着这边的方向。 虽隔着一段距离,但薛翦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宁二公子。 第34章 鹤行鸡群 毕竟——白占的便宜哪有不要 宁逸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她, 眸中波光摇漾,晃了一瞬。 继而唇角微扬,遥遥从水榭走来, 停步在她三尺开外,露出一抹和煦有礼的笑, “薛姑娘。” 薛翦抬眸看着近在咫尺之人,身穿雪青色圆领长衫, 长发笼束,眉目温和含笑却不及眼底,幽黑的眸子格外寒凉。 薛翦对戏园之事仍然心存芥蒂, 此时只潦潦同宁逸颔首见礼, 随后踱步绕开了他。 长公主府内处处种着鲜花, 沿着弯曲的甬路石桥一路绽放, 跃满生气。 薛翦闲适地往水榭处走, 旁的脚步声却淡入耳边,她眉头轻蹙,侧目微睐了宁逸一眼, “宁公子有话要对我说吗?” 算起来,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说过的话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的确没什么交情。点个头打个招呼, 足够了。 宁逸轻笑一声,容颜如水中明月清漩, 雅致又不失妖冶,“不知薛姑娘可喜欢听戏?” 薛翦闻言顿了顿足,眉眼间具是狐疑地打量着他。 他说这话是在暗示在戏园里见过我吗?如此绕着弯儿地问,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宁逸见她挑了挑眉, 并未回答,复又自言道:“之前有人在戏园中问过我,为何偏爱冷清却要坐在宾客如云的池座。” 他声音清秀灵柔,落入薛翦耳中却如同铁链交缠磨合,格外刺耳,令她神色骤然变了变,更是沉默。 她当时为了不去后楼,的确问了他这么一句。可他那时未答,如今却提起,到底所作何意? 薛翦抬眼看他,眼眸深处携上了几分警惕。正当二人四目相视之时,宁逸倏然开口,语调幽幽:“闹中取静,虚中取实,岂不有趣?” 他的脸迎着日光,更显肤色瓷白,却略含一丝病态,眼中蓄满兴味地注视着薛翦。 薛翦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脚步声复起,懒洋洋地往前走,漫不经心地回道:“假的就是假的,何来虚中取实一说?” 况且,他话问得莫名其妙,答得也怪里怪气,薛翦本就对他没有好感,此刻更是不愿再多待片刻。 宁逸停了下来,没再跟上,目光却未离开薛翦分毫,嘴角逐渐浮起笑意。薛相当真是将她保护得极好,若是让她见见那些剥褪满身锋芒之人,露出尽是污邪的内里,应该很有趣吧。 他虽是笑着,可是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丝阴郁之气,古怪至极。 薛翦似是有所察觉回了头,但见远处那抹雪青色的渐行渐远,明眸流转之间,升起了几许沉思。 前院里一众少女的声音似燕雀般聊个不停,苏缘有一下没一下地和她们搭了几句话,神情却颇为空洞乏味地望着四周,眸底忽然跃进一个绯色的人影,登时站起身绕出凉亭朝那人走去。 -- 第51页 薛翦从水榭那边绕了大半圈回来,精神了许多,刚寻到一个石凳还未坐下,就听身后有人喊她。 她扬眉扭过了头,只见苏缘一脸犹豫地定在不远处,嘴唇嗡动半天,只声未溢。 适才一见到薛翦,腿脚便不听使唤地跑了过来,真正叫住了她以后,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不会是跑来跟我打招呼的吧?”薛翦左腿随意地搭在右膝上,姿态慵懒闲适,语气敛着几许不屑。 苏缘跟她的间隙可是打小修磨铸造开来的,即便多年不见,也不可能消失。遂薛翦笃定,她此番找过来指定不是什么善事。 苏缘立在台阶下,深吸了一口气,方道:“那个,你和我以前的恩怨都一笔勾销如何?” 薛翦仿佛像是听了什么疯言疯语,面色化满不解地凝望了她片刻,嘲讽声从齿间漾出:“你的心也真是大啊。” “我们俩的恩怨编成故事,都够说书的讲上一年了吧,哪能说消便消呢?” 苏缘上回已经在她这碰过壁,眼下被她讽刺两句倒也没之前那么上火,按耐下心中不满,仍旧温声软语:“那你要如何才能消气?” 薛翦闻言不禁打量了她几眼,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出声:“要不、你让我使唤一个月罢。” 她的声音灵透惑人,未着一丝调侃,似是反复斟酌后才提出,格外真诚。 毕竟——白占的便宜哪有不要的道理。 可苏缘也是家中嫡女,从小娇生惯养,叫她俯首帖耳恐怕也不是易事。 气氛一度凝固,薛翦目不转睛地望着苏缘,心底过分好奇期待。希望她答应,又想看她跳脚,一时之间竟也紧张了起来。 小竹侍立在侧,神情几番变换,暗自揣摩着薛翦言中之意。小姐应该是开玩笑的吧? 苏缘抓在手中的袖角一寸寸捏紧,心中止不住地躁动气恼,薛翦当真是欺人太甚!她已然这般低头退让,居然还要叫她去做那等下人的差事! 要不是为了接近薛公子,她才不会来跟薛翦这个恶女提出和解,真不知道薛夫人是怎么生出的这样一双天差地别的儿女。 薛翦看着浑身上下都透着愠气的苏缘,大抵也猜到她是不会答应了,瞬间失了兴趣,眼帘也耷拉下来,收回了目光,状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模样转了过去。 小竹见状眼角眉梢都吊起了几分安定,还好苏姑娘没应下,不然不就成了要跟她抢活儿了吗? 就在此时,长公主府的婢女走了过来,请她们去小花园赏花作画。 苏缘面色艴然地瞪了薛翦一眼,不消片刻便随着婢女往小花园去。 待她走后,薛翦也懒散地站起了身,半抻懒腰,稍带些许鄙夷地对小竹道:“走吧,去看看这些大家闺秀竞争风头的好戏。” 小花园里各式珍花尽开,绚丽夺目,园中安置好了座席,男女分坐两边。长公主居于上首正在饮茶,见众人拘礼请安便含笑颔首,让大家都寻位落座。 薛翦十分低调地找了个末端的位置,端着一副看客之姿,撑着下巴低声哼唱,像是为那些即将开屏的“花孔雀”打着出场节拍。 吟诗作画此等雅事,于薛翦而言就好比让她登天入地,全然理解不了那些京中贵女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还得时不时拿出来比一比,秀一秀。 每张桌案上都摆放着宣纸笔砚,待更漏一启便可开始各啾恃洸施才能了。 众女子们纷纷提笔勾勒,脸上自信洋溢,倒是比这满园的花都惹眼许多。 薛翦环抱手臂倚靠在后,眼底掠上五分欣赏、五分讥诮地扫视四周,却兀地撞上了一双同她一样慵懒的眸子。 李聿指节无声地敲打着桌面,眼底染着笑意望着对面独树一帜的少女,清一色的埋头作画之中,唯独她扬着下巴俯瞰众生。 他嘴角不自主地挑高,携着些许调侃与她对视,但见薛翦若有若无地扁了扁嘴,眼珠一转看向了别处。 更漏将至滴尽,众人陆陆续续搁了笔,将诗画端正摆在桌上,等长公主府的婢女们敛去,一一呈出示人。 苏缘自薛翦进来后便频频回头看她,粉唇轻撅,满面纠结。薛翦提出的要求委实过分,但是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若是常常跟在薛翦身边,说不定能和薛公子多见几面。 可是...... 一想到薛翦可能会踩着她的鼻子吩咐她做这做那,她便腹胃直泛恶寒,实在不愿承受这样的屈辱。 时间转瞬流逝,苏缘的画纸上只含含糊糊作了一半,此时婢女走到她桌前,她才将将反应过来,脸不觉红了红,登时垂下了头。 小竹看端着一摞宣纸的婢女越走越近,没来由地心跳加速,俯下身子低头问道:“小姐,我们这儿白纸一张,会不会不大好......”怎么说也应付几笔? 薛翦混不在意地摇了摇素手,“我就不自揭短板了,想必长公主也不会生气的。” 今日来了这么多人,长公主也不是全都识得,少她一个应该也难被觉察。即便被发现了,大不了应下就是。 长公主端坐位上,纤细莹白的双手戴着玉镯交叠于膝前,裙裾边用金色丝线绣着繁复莲纹,堆叠在锦鞋上,眼底不乏赞许之意,微微颔首。 园内的抚掌称道声也延绵不绝,不少男女暗倾情愫,满面春风。 -- 第52页 正在展画的侍女手下迟缓,默了一息,继而偏头顾盼,神情忽显几分不知所措。 长公主察觉出她的异样,遂柔声问道:“怎么了么?” “回禀殿下,这一副空白无物,奴婢也不知该不该......”侍女话声犹豫,越说越轻。 长公主闻言动了动眸,却未显不豫之色。 园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竟然有人奉了张白纸上去? “殿下,那副是臣女的。”薛翦的声音在园中响起,透亮清晰,悉数目光连连投来,只见她悠然起身行礼,举手投足间具是矜贵凛傲,眼底从容自若。 “臣女不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不通,着实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她说得坦然,毫不扭捏矫揉,亦不觉羞惭傀怍。 小竹在旁暗暗扶额,全天下也只有小姐能把自己的缺点陈述地如此明朗。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圈,少女双眸澄澈似一汪清水,极浅的笑容轻挂脸上,整个人气定神闲,举止大方。 她略微侧首看了眼身旁静立的婢女,婢女接意上前,附耳低语。 “原来是薛姑娘,本宫多年前曾听闻你去往临州学武,倒未知你何时返京。”长公主话音和悦,姣好的面容浮着笑意。 她和薛翦原来也见过几面,不过那时薛翦还是个小娃娃,大抵是没多少印象的。说起来,她们之间也算沾带点薄亲,自然也不会为难了去。 在场之人皆目露惊色,有的在薛翦那吃过亏的人甚至缢起了些许后怕。 薛姑娘、临州、学武,除了薛翦那个小魔头还能有谁? 几个坐于薛翦前后的年轻女子眯着眼睛轻啧了两下,暗道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嚣张任性,顶着国舅之女的头衔肆无忌惮。 薛植羡淡淡地看了薛翦一眼,犹自摇了摇头。 今日过后,薛翦回京的消息算是散开来了。 “无妨,人各有所好,你也是有你的长处的。”长公主和蔼一笑,玉手在空中挥了挥示意她复坐,此事也便这么过去了。 良久,待这边结束后,众人跟着长公主移步别处用午饭。 薛翦朝食便没怎么吃,坐到此时早觉饥火烧肠,当即正了正衣襟袖口,赫然起身融进人群。 一只纤弱青葱的手毫无征兆地拽住了薛翦,将她往后拉退了两步,她腕上一紧,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薛翦瞬时戾气横起,眉宇间火星闪烁,看清眼前之人后,冷冷嗤笑:“我当是谁这么无礼,原来是你啊。怎么,你这是改变主意了?” 苏缘咬了咬牙,似是鼓足了勇气才站在她面前,一副百般勉强的神情,嗓音匆匆溜过:“我答应你。”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让薛翦不由愣了愣,眸中讶然转瞬即逝,强按着心中窃喜,一本正经地调笑道:“真的?你莫不是来逗我玩的吧?我这个人最是小心眼,开不起玩笑。” 她锐利的眼风在苏缘面上游走,嘴角隐隐绰绰勾勒着佻达戏谑,纨绔之姿尽显无余。 苏缘听完差点没晕过去,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找她,根本不想说第二遍应承的话,薛翦倒好,活脱脱地上演了一出得寸进尺、小人得志。 薛翦见她脸色一块青一块红,下唇都快被铮出血来,有意放她一马,“那好,就从明日开始,你便恭候我的差遣罢。” 话毕,她满意地提了提眼尾,从苏缘身边飘然而过,留下的畅快之意经久不散。 第35章 一雪前耻 “怎么谢?小爷帮你善后,可 长公主将筵席设在湖边, 搭了几处竹制凉棚,四周遍是沁着零星香气的鲜花。微风掠过湖面徐徐吹来,淌入怀中, 散去一袭闷热。 宾客皆是两人一案,男女之间只隔了一条铺着青灰石板的走道。婢女们步子稳健轻盈地来回穿梭, 将菜肴佳酿呈递上去。 薛翦直接就近坐在了走道旁的案几前,眼周染着几许喜色, 侧歪着脑袋望着传菜的婢女。 她刚从苏缘那捡了个便宜,眼下心情甚好,只待宴席结束后便可以回去盘算如何使唤苏缘了。 光是这么想着, 骄俏的嘴角就不可遏地往天上扬。 这时, 眼前突然晃进一堵人墙, 娇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那个…我能坐在这里吗?” 薛翦仍是笑着抬眸看去, 印入眼帘的是一个粉颊圆润饱满、肤色剔透如玉的女子, 正站在她案前,浓长的眼睫下一片羞赧。 周围诧异狐疑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二人身上,窃窃私语声四起。 自从方才得知她就是薛翦, 大家纷纷不约而同地避着她落座, 生怕沾惹上什么不如意。岂料楚宁宁这朵奇葩居然主动去找薛翦说话,还要跟她同席而坐。 真不知道她是胆子大还是脑子钝。 在众人打量议论时,楚宁宁被薛翦脸上的笑给恍了神。 但见少女面上妆容素净, 眉眼深邃幽长,不点而朱的唇角高高翘起, 十分耀眼。 她一时心下紧张,急急将眼神瞥向别处,低头盯着鞋面。 良久,薛翦只字未声, 楚宁宁那双如漆的眸子渐渐蒙上了层薄薄的水雾,顿觉尴尬难堪。正她打算郁郁离开时,倏而听见案几旁轻飘飘地落下两字:“随便。” 得了她同意,楚宁宁眼尾瞬时吊起欣喜神色,乖巧地坐在她左边。 -- 第53页 其实她第一次见到薛翦是很多年前了。 那天她跑去书院找哥哥,在山下碰见了一群玩弹弓的小男孩拦住了她的路,她喊车夫帮忙却也没能制止住那群小孩,还被其中一个人打到了手背,磕去一层皮。 正当她泫然落泪,嚎啕大哭之时,耳边的惊恐声排山倒海而来,只听他们边跑边喊道:“薛翦来了!薛翦来了!” 再睁眼时,小山坡上站着一个作男孩打扮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同那群孩子一样的弹弓,横握瞄打,将不知道哪采来的果子一颗颗打在男孩身上。 小竹见楚宁宁一直用仰慕的眼神看着薛翦,握着酒壶斟酒的手都不自觉抖了抖,险些溢出酒樽。 薛翦抬眉轻轻看了她一眼,捏起酒樽便饮下了。 这边男席之上,一个颧骨偏高,下巴尖细的男子手执玉扇指向对面,嗓音诡异地问:“楚兄,你看那个是不是你家宁宁啊?怎的坐在——”薛翦旁边? 一个娇憨可爱,一个臭名昭著。 她们俩坐在一起,那要吃亏的不正是略显呆愣的楚宁宁吗! 朋友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哪能眼睁睁地看她落入薛翦的魔掌? 楚善顺着男子扇尖望去,只见走道对面那张离这边最近的案席上,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正直勾勾地盯着她旁边的女子。 正是她的嫡亲妹妹,楚宁宁。 她怎么会和薛翦坐在一起? 楚善原本携着薄醺的眸子赫然明亮起来,关注着那边的一举一动,仿佛薛翦若有半点对楚宁宁不利的迹象,他便会即刻冲过去与薛翦决斗一般。 就在他认真盯梢之时,脑中忽然闪过了李聿的名字。 李聿和薛翦的过节虽然来得莫名其妙,但在当时也算是名动京城,谁不知道国舅爷家的小魔王把李聿这个纨绔头子给吓病了? 当年薛翦离京去往临州,这才让此事落了下来,如今她回来了,那李聿...... 楚善眼珠一转,起身溜到了李聿旁边,蹲在他案几前似笑非笑地说着:“你什么时候去一雪前耻?” 说时眼光还不忘往薛翦那边瞟,暗示意味十足。 李聿早就看见了薛翦,根本不用他暗戳戳地示指便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嘴边的笑却藏有几分恶劣,语调微扬:“什么前耻?” 他英挺的眉峰下眼神深邃玩味,无端勾着一股淡淡的威胁。 楚善见他眼底晦暗,直呼不妙,一时间心生几分局促,连忙改口:“哪有什么耻?你听错了!” 他复又扭头看了看薛翦那边,换了种问法:“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毕竟也是老相识了。” 楚善嬉笑着脸,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 李聿斜睇了他一眼,继而拍拍衣袖站起了身,把案前蹲着的楚善也拎了起来,“好啊,一起去吧,正好楚六姑娘也在。” 闻言,楚善脊背一凉,腿脚认命般地跟着他往对面走。 女席上的闺中少女见他们遥遥从另一头走来,心底皆萌生出些许紧张,脸颊绯红。 李聿虽然是豫京城里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但偏偏生了一副好皮囊,尤其是那双明若骄阳的眼睛,总是带着灼灼暖意。 薛翦不动声色地睬了眼那群羞怯掩面的女子,自顾自地夹了块糕点往嘴里送,一抹淡淡清香入腹,细腻糯甜。 “哥哥?你怎么过来了?”楚宁宁撑大眼睛看过去,瞥见他身旁的李聿又柔声道了句“李公子”。 薛翦循声抬头。 少年一袭墨色收腰锦缎,衣上绣着月色纹饰,腰间悬玉,英姿挺拔,站在她们案几侧微垂着头,眼睑半敛地看着她,长睫在俊秀的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另一个身穿黛紫色长袍,眉眼微弯笑地温和又略带一丝僵硬,长得与楚宁宁有几分相似,就是要瘦上些许。 一时周围的目光都落在了薛翦她们的案席上,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 李聿和薛翦,那可是有故事的啊。 也不知道是看戏的心思多,还是希望薛翦出丑的心思多,皆按耐着激动凝神静听。 “你来做什么?”薛翦侧靠在案几上,手支着下巴扬眉问,语气携着几分真切的不解,外加几分不善。 话声一落,惊得楚善心下打了个激灵,他过来,自然是被李聿强行拉上的,至于来做什么,难不成说是来找宁宁的? 正当他斟酌再三犹豫开口时,耳畔乍然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来找你啊。” 确实,楚善是撺掇了李聿过来挑衅薛翦,但他委实不必要这么诚实吧? 楚善抬手覆上额间,捏了捏额角,真是纨绔不可教也。 “昨日那匹马我替你还回去了,只是那管事的说辞与你不大一样呢。”李聿特意咬重了“还”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那管事见他把马骑回,差点就要冲过来叫他好汉了。依鸿聚轩下人所言,是一个女子火急火燎地抢了那匹棕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恰巧那匹马又是楼上一个贵客的,若是这般叫人掳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多亏他将其及时送回。 薛翦支在下巴上的手指略微屈了屈,嘴唇翕动欲辩解些什么,若不是李聿夺了她的炙影,她至于“借”别人的马么? 可她余光瞥见周遭的人神色怪异地盯着他们,解释的话通通咽了回去,敷衍了事:“多谢李公子了。” -- 第54页 二人一番言语间,楚善变幻了好几种不同的眼神来回打量着他们,终是反应过来,李聿这厮早便和薛翦“相认重逢”了吧! 合着他方才那一通暗示鼓动在李聿眼里都成了笑话? 楚善颇为羞愤地瞪了李聿一眼,双手环抱俨然一副兴师问罪模样。 与此同时,李聿一双匿着危险锋芒的眸子幽幽扫去,原本还有理有据挺得笔直的腰背登时松了松,扯出一抹苦笑:“你们聊,我跟宁宁去说会话。” 话罢,便十分敏捷熟练地拉起位上的楚宁宁,同李聿二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李聿蓦地伸腿,自然无比地坐在了薛翦旁边,声音微轻了些,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怎么谢?小爷帮你善后,可不能太便宜你。” 少年的眼睛里似有几分懒散,又藏着几分期盼。 薛翦自是不会被他的话给带进去,亦压低了音量,露出一副森森假笑:“李公子的脸皮堆砌起来哪会比城墙薄呢?是谁抢了我的炙影直奔撑花巷,想必你最是清楚不过了。论起谢,该是你谢我才对。” 李聿似是认真思量了下她所说的话,轻轻颔首:“你说得不错,这样吧,改日我去给炙影寻个威武的马冠,权当谢礼了。” 薛翦凝在面上的笑颜逐步瓦解,嘴角抽了抽,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声色沉凉:“倒也不必。” 继而又扭头瞥了眼一旁的楚宁宁,眸中之意一目了然——快让你兄长把李聿带走,太碍眼了! 不过一息,楚宁宁就读懂了她的心思,忙不迭地把楚善拽了回来,展颜轻笑:“李公子,我还有话要跟薛小姐说,你和哥哥先回去吧?” 少女的笑容纯粹简单,除却脸上飘过的两朵稍显可疑的红晕,倒也真像那么一回事。 李聿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衣袖,复侧首对薛翦低语:“谢礼,我一定送到。” 第36章 挑选谢礼 “我猜…是在想女子吧?” 宴散后, 薛翦跟楚宁宁一同慢悠悠地走到了前院。 虽然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楚宁宁为何要和她同席,但是据她方才的举止来看,倒也称得上是稳妥可靠。 至少帮忙支走了李聿。 是以薛翦对她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 从宴席上便开始同她有说有笑,聊了许多儿时的淘气之事。 长公主府门车水马龙, 皆是来接自家公子小姐回府的。薛翦不愿同他们一起熙熙攘攘地出去,故带着楚宁宁站在了廊檐下等。 不远处的一株夜合树下倚着一个身穿粉色罗裙的少女, 眉眼间略染担忧地同身边的女子们问道:“你们看见张阮儿了吗?她前几日还让我陪她去裁了几套新衣裳,说要今日穿来着。” 另一人朝左右顾了两眼,眼底亦是疑惑, “适才便一直未看见她人影, 应当是有事来不了吧。” “她能有什么事?” 那边议论之声潦潦落入楚宁宁耳中, 她上一瞬还在跟薛翦聊着, 下一瞬却倏然止了声, 眉头微蹙,眼底浮现一抹浅浅的畏惧之色,抿唇不言。 薛翦侧头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了?” 闻言, 楚宁宁收回了思绪,以手掩唇在薛翦耳旁低声说:“我前几日听哥哥提起过,张阮儿好像不见了, 张大人派了许多家丁出去寻,还不知道找回来没有。” 京城中的官家儿女大多都相互认识, 楚宁宁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时便惊了许久,方才又见她们议论,更觉事情属实,难免生了几分后怕。 薛翦心思通透, 目光落在楚宁宁身上,凝了凝眉。她这是被吓到了吧。 “会找到的。”薛翦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话声里卷着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大抵是相处半天下来,薛翦愈发觉得楚宁宁此人纯善有趣,尤其是与她交谈时,那双明眸中一直闪烁着真诚,故把她当作朋友相看待了。 她简短的四个字仿佛一颗定心丸,令楚宁宁渐渐放松了下来,挽着她的胳膊点了点头。 楚善等人走来时,恰好撞见这一幕。 偌大的豫京里,薛翦从来只跟魏家兄弟勾肩搭背,何时与旁的人亲近过? “宁宁?”楚善颇为诧异地喊了一声,嗓音透着浓浓的的困惑。 她今日去找薛翦已是众人意料之外,眼下这般看去,似乎还和薛翦混熟了? 这怎么行! 楚善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皱着眉头轻咳了两声:“宁宁,该回去了。”说时还一个劲地向她使眼色,眼珠几欲破眶而出。 楚宁宁见状略显不舍地嘟了嘟嘴,她平日来往的那些大家闺秀都死板无趣的很,好不容易认识了薛翦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根本不想离开。 薛翦见楚善满目防备,轻嗤了声,继而覆上楚宁宁手背将她拉开,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没事,下次我去找你玩。” 少女眼底的笑意比这日头还要灿烂几分,隐隐掠着些许得意。 楚善见此,心底直呼‘妖孽’,再也等不及,二话不说就把楚宁宁从薛翦身旁拽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往府门外走,也顾不得楚宁宁依依不舍地同薛翦挥手道别。 薛翦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复又轻笑了两声,“看来她兄长对我的成见很深啊。” * 七月末,京城里又落了几场雨,披上习习凉意。燕雀掠过枝头,拨落粉白的残花,摧零一地。 -- 第55页 知寒院内随处可闻幽淡花香,一直漫延至屋内。 李聿一手撑在大腿上,另一只手十分灵活地转动着笔杆,在指间来回溜走。 恰巧休沐逢上阴雨天,本想约着楚善他们一起打马球也落了个空。 室内忽然“咚”得一声,笔杆摔落,缓缓滚到了案角,李聿伸手去拾时无意间瞥见摆在案角的绘漆木匣,内里装着一条绣有昙花纹案的手帕。 他指尖一屈将手帕捻了起来,目光深沉地看了看由银粉丝线娟绣的“阮”字。 张家小姐已经不见多日,却始终未闻张府在京中有所动作,也不知是张小姐的性命重要还是张府的脸面重要。 李聿略显讥诮地叹了口气,复又想起那日撞见的孩子。追着他的人个个身形魁梧,言语粗鄙,为首之人面上还有两道未消的刀痕,穿得也不像是正经人家的仆役,倒更像是拿钱做事的匪徒。 只是如张小姐一般的闺中女子怎会得罪这种下九流之人? 正当他凝眉沉思之时,忽有一些碎片闪过脑海。那个孩子说他看见的是两个女子,他在老宅内发现的也是两只瓷碗。 其中一个是张阮儿,那另一个是谁? “公子,雨停了。还去挑马冠吗?”陆衡将窗柩稍微推开寸许,雨后斜阳牵着几缕桂香钻入屋内。 公子前几日从长公主府回来后,便叫他提醒着去选一个飒爽的马冠,说是要赠人。 李聿闻声往窗外睨了一眼,外头日光尚足,又不似从前闷热,除却地面未褪的水迹,也算适合出门。 他将手帕重新装入木匣盖好,换了件竹色窄袖便带着陆衡一齐去了南街马市。 刚入马市,沿着左手边的头几家商号都是专为官府所供应,入眼皆是装束富贵华丽者,鲜有寻常百姓。 李聿一路探了好几家商铺,却没有一个能入眼的。掌柜见他神情怏怏、颇为失望的模样,暗叹一声这位公子的眼光也忒刁钻了。 继而立马换上一副亲切憨厚之颜,讪笑道:“客官留步,其实小人这还有一具北疆来的马冠,虽是由青铜打造,但上面却镶着好几处碧甸子,这在京中可是寥寥无几。” 掌柜一面说,一面笔划,说到兴时眉眼间挂满了骄傲得意,那八字胡须都跟有了灵魂般一跳一跳的。 李聿闻言眸光往他身上掷了一眼,似是对他所言之物有几分兴趣,略微颔首转回了身,扬眉道:“那便拿来看看吧,到底是有多稀罕才能叫你藏成这样。” 掌柜以一种谄媚阿谀的眼神回视了他一眼,笑道:“小人瞧着您投缘,这才愿意拿出来,若是换做旁的人,小人还能继续藏着呢。” 话罢,掌柜不急不慢地从台后绕出,像是吊着人胃口一般,每一步的间隔都控制得极好,幽幽走来,手上托着一个略高的八角木箱,轻轻搁在案上。 但见箱内敛着一只扇形马冠,形作兽相,眉呈倒钩状,一双圆目怒睁,竖鼻宽口,还向外延着两颗獠牙。 面目狰狞,丑陋骇人——配薛翦的马,再合适不过。 李聿眼底喜光缭绕,嘴角忍不住上翘了几分,“我要了,包起来吧。” 掌柜见他通身矜贵,举止阔气,竟连价也不问不还,心想这是遇到肥羊了啊!一双精明的窄目中隐隐闪过要宰他一把的念头,连忙将马冠装好,摆手比了个数。 李聿只管自己高兴,根本不在意要花多少钱,便向陆衡略微颔首,让他去结账。 陆衡一板一眼地从怀中掏出钱袋递了过去,拎起木盒,脑中浮过方才所瞥的那一眼,唇畔携着几许嫌弃。 贵是真的贵,丑也是真的丑。公子的眼光何时这么逊了? 出了马市,李聿刚踏上车轼欲撩帘入内,身后忽然响起清朗喊声:“李聿!” 他刚触到车帘的手一顿,转身回眸。 楚善等人正坐在另一辆马车里,打着车窗向他抬了抬下巴,“你怎么在这?我们正要去找你呢!” 这几日连连下雨,难得休沐也没逃过阴雨天的命,他们索性决定雨中同游,去怀春河上漂泊半日悠闲。 没成想刚一出门雨便停了,还在这儿碰见李聿,正可谓有心种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难得休沐,章佑在怀春河包了艘画舫,听说请了那位新来的秦桑姑娘,箜篌奏得那叫一个绝无仅有。我等一同前去饮饮小酒,赏赏月景,岂不美哉?”楚善递去一个激悦的眼神,满面欣容。 李聿本就打算找他们出去玩乐,如此,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转了转眼眸,面上掠过一抹狡黠的光亮,侧首小声吩咐了陆衡几句,便下了马车与楚善等人同行。 怀春河上的船只仍同往日一样,来往不歇,乐声袅袅。一艘精美的画舫从西岸悠悠渡向河中,四周挂着柔媚的彩灯,顶上添着红漆,屋檐吊脚。 李聿环抱手臂倚坐在窗扇旁,俊秀的眉眼里敛着几分玩味,倏地想到了什么,粲然失笑。 笑声刚从他齿间溢出,便引来了楚善等人怪异的目光,齐齐问道:“什么事啊,这么乐?” 李聿回神睇了他们几眼,唇畔笑意未歇,潦草道:“没什么。” 章佑撑在手中的脸移了寸许,眼光尖锐地盯着李聿,噙着一丝含蓄悠长的弧度:“分明有事,”说及此,他滞了一瞬,声音都变得旖旎了些,“我猜…是在想女子吧?” -- 第56页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开始猜测和李聿有关的女子—— “苏缘?”楚善率先出声,刚一说完便心觉不对劲。上回在苏家宴会上都没见李聿去找苏缘,若是真的中意她,依他的性子应当做不出这般欲擒故纵之事。 李聿听见苏缘的名字,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抿了抿嘴坦诚道:“我给薛翦送了个谢礼,就是不知道她敢不敢打开了。” 第37章 不堪入目 “李聿送的东西能要吗?拿走 屋内焚着安神香料, 三角陶青兽炉吞吐着袅袅轻烟,一室清幽雅致。重重白纱帐幔后,雕花床架若隐若现, 女子侧身卧在榻上,指尖绻着两缕发丝, 双目放空,似在消闲。 “小姐, 雨停了!”小竹静步移至帐幔前,声音颇为欣喜。 小姐在屋中闷了好几天,定是浑身酸痒难耐, 前日还破天荒地提笔写了两个时辰的字, 这雨若是再不歇止, 小姐估计要一直这般魂不守舍了。 闻言, 榻上的人登时坐起了身, 拨开长垂的罗幔走了出来,抬手敷了敷干涩的眼睛,坐在了镜台前。 小竹立刻凑了过去, 为她把如鸦青丝高高挽起, 束得利落清爽。 薛翦的习惯,她摸得清。常在屋内待着,眼下能出去, 自然是要习剑了。 薛翦轻轻一抚束好的长发,出窍的魂魄终于回了身, 目放银光,泠泠闪闪,“今日就在院子里练吧,把剑拿上。” 话落, 她推开门扉步出室内,刚下过雨,空中还残留着几许潮土的味道,清新好闻。薛翦咧唇一笑,眉眼如画:“今日谁也别想打扰我,我得把之前卸下的劲气全都补回来。” 小竹亦是笑了笑,连忙去将她的青剑拿来,抱着剑鞘坐在院中石凳上,忽地思绪一窒,仿佛又回到了和小姐在琼危山上拜师的那几年。 不管旁的人如何看不顺眼、如何讥讽,她们二人总是一个舞剑,一个抱鞘,在练武台上挥洒光阴。 当时嫌临州不比京城繁华,又颇为辛苦,成天想着离开。如今竟然开始思念那了。 小竹仰起脸,望着肆意缠动的剑光,感旧地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小姐,李府的人送了个箱子来,说是他家公子给您的谢礼,还请您务必打开看看。” 李聿? 薛翦垂剑负在身侧,偏头一顾。 只见院外站着两个高挺的男子,穿着府中家丁的蓝衫,一齐抬着一只朱红色的礼箱,箱子四角处的漆皮都被刮落了,委实寒碜。 除此之外,复携了几分熟悉。 薛翦一想到那日在长公主府,李聿语气玩味地说谢礼定给她送来,她便心觉不对,眉头一枯,眼底具是嫌弃,“李聿送的东西能要吗?拿走拿走!” 别人送礼,礼轻情意重。他倒好,整一不堪入目的破烂箱子膈应她,外面尚且如此,里面装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小姐既已发话,二人只得稳稳转了个头,寻思着要将这只礼箱搁置何处。 薛翦原本好好的兴致被他们这一通打扰,星星零零裂出好几条缝隙,埋怨似地瞪了二人一眼,却兀地瞥见箱尾处,依稀印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薛”字。 朱字入目,如长剑般挑起了一段久远模糊的回忆。 七年前,她刚从宫里出来,因为被李聿那副玩世不恭、理所当然的模样气得一口败落堵在心间,难以消解。 女子报仇,半日都晚! 薛翦灵机一动,吩咐小竹去寻了数十只硕鼠,捆在麻袋之中,又找了个漆都快剥尽的礼箱,如胜利者一般刻下了骄傲一笔——“薛”。 虽雕得横七竖八、张牙舞爪,但每一刀都蘸着她饱满的得意。 “等等!”少女明朗的声音从喉间勾出,掺上了些许急促,“搬进来!” 院外的二人互相丢了一个踌躇的眼神,足下滞留半晌,才急急将其抬进了碧痕院,呵着腰道:“小姐,那小的们就先退下了。” 随后便迈着无声的脚步退出了院子。 小竹在一旁见她举止怪异,蹙着眉走了过去,替她将剑归鞘后才问:“小姐,是有什么问题吗?” 适才还称李公子的礼不能要,不过转了个身的功夫,便又叫他们把箱子留下,很难不往蹊跷上想。 薛翦俯下身子,指尖溜过箱面,粗糙刺痛的质感旋即传来,她绕到另一边,点着末尾的“薛”字,嘲讽地一笑:“你过来看看,这不正是我当年送给李聿的箱子吗?还有我亲自刻的字。” 七年前的箱子他还能留到现在不说,竟然以谢礼为由头又给她还了回来,他的这份心思不是昭然若揭吗? ——这厮仍记恨着呢! 小竹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记忆如潮水般一涌而上,当时那把小刀还是她偷偷从东厨摸出来给小姐的,自然不会记错。她讶然抬起眼,“李公子他这是何意?” “管他何意,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薛翦这话说得颇为气愤,固然语气里满是不屑,但面上那点稀疏的好奇却躲不过去。 “小姐,还是我来吧。”小竹连忙制住了薛翦的手,目露提防。小姐之前送了一麻袋的硕鼠给李公子,若是他以牙还牙也回赠了一袋,那岂不是要吓到小姐了? 薛翦倒是没几分担忧,就算打开来看是一条蛇也无事,她正巧拿来养了。是以,她推了推小竹的胳膊,风轻云淡地说:“再磕碜也是他的一番心意,我且瞧瞧罢。” -- 第57页 小竹见她执意自己动手,也不好再拦着,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护在一旁,生怕里头钻出什么牛鬼蛇神,伤了她家小姐。 薛翦敛着欣慰,淡声一笑。小竹这个丫头虽然胆子小,却能这般护着她,也是不易。 她不紧不慢地扳开扣锁,推开箱盖,但见内里立着一枚八角木匣,其上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只是和这箱子对比,着实是小了许多,旁边再无物堆叠,空荡荡一片。 仅仅是这一枚匣子,何必用礼箱来盛? 薛翦将木匣端出,略略启手,匣内之物泛着吉金色泽,弧面微弯,呈一块面具形状。 她轻轻取出在手中把玩了下,喜色渐染眼底,“威武不凡,霸气卓绝,和炙影再相称不过!” 小竹只看一眼便心觉它丑得匪夷所思,哪里像是送人开心的?故嘬唇未言,对李聿的印象又深刻了一分。 正当她腹诽着,耳旁又闻薛翦含笑道:“没想到李聿虽然人不怎么样,眼光倒是极好。” 少女声音真切,不似作假。 小竹见状掩面扶额,隐隐叹了句:“嗳,小姐眼光也变差了。” 河中心的风景自是和别处不一样,最边际处与天色融合,像是一副分了层的画。两岸垂柳依依拂动,映入水面似漾起点点波澜。画舫内,尚未天黑就点了好几盏灯火,随风闪跃间碎成一地星芒。 “薛翦?你居然在想薛翦!” “谢礼?她帮你什么了,还需谢礼。” 楚善和章佑同时出声,一个惊得目瞪口呆,怕案而起;另一个面不改色,仍撑着下巴暧昧地望着李聿。 其余少年皆倒吸一口凉气。 若说是苏缘或者别的女子,他们还能轮番上位调侃他一顿。谁成想,李聿笑得那般自得,竟是在想着薛翦的事? 李聿抬袖隔去了他们的目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闻他淡声道:“之前,算是她帮了我一个小忙,回她一份薄礼,也算情理之中罢。” 他这一挡,的确拦去了对面之人的脸,可却逃不掉楚善那副长在了他身上的眼睛。 楚善见他将视线调到了窗扇外,眼帘半阖,面上多多少少着了些心虚,虽然话色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捡不出错来,可他分明避开了他方才所问。 上回在长公主府,他便觉得奇怪了。李聿这等似火一般的性子,竟能和和气气地跟薛翦坐下来讲话,明着也确实看不出什么仇隙。 他二人是握手言和了不成? 借着酒劲上头,楚善胆肥地压下了李聿轻举的手臂,扬了扬语调质疑道:“薛翦那小祖宗还能帮上你的忙?” 话是问出来的,语气却很笃定——不能够。 那小妮子做的荒唐事还少吗? 他儿时在书院发现薛翦女扮男装溜了进来,二话不说便要去找先生告状,结果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知的,居然抢先一步把先生锁在了明德堂,他跑去将先生捞出来,还被先生误会是他皮痒所为,罚他扫了一个月的地。 就凭这个劣迹斑斑的丫头,能帮得了什么? 李聿肃飒地睬了眼楚善的手,眉梢一挑,略显不豫,继而伸手将他拎开,口气眷着几分不屑:“你既不信,又何苦问我?” 章佑看他也非真的生气,故将楚善拉回来坐下,轻声提醒了句:“楚兄,你酒品不行啊。”劲头上来,居然敢去‘审问’李聿,明日醒来想起怕是得疯魔一阵了。 “提到薛翦我倒是想起来了。”另一个华服公子搁下酒杯,凑近了些,“我之前听父亲说起过,太子加冠后,东宫也得开始进些新鲜血液了。” 毕竟是一国储君,怎好一直不开枝散叶,延绵子嗣?莫说宫里的太子皇子了,就是他们这些官家公子到了年纪,也断没有不成家的道理。 “只不过,这太子妃之位好像是为薛翦留的。依我看哪,还是不要得罪她的好。” 薛翦的家世背景,坐上太子妃之位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他话声一落,众人纷纷望了过来,细细品咂了几分言中意味,缓缓颔首。 唯独李聿双手抚膝,眼底窜过一丝败兴,转瞬即逝,继而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第38章 陡然生趣 “倒也不必为我打扮成这样。 李聿搁下酒杯, 抿了抿口中辛辣,眉目半敛地望向别处。 他们言论之事,不算无理无据, 他也早有耳闻。薛皇后素来珍视薛翦,若说只是姑侄关系、没有再添层亲的意思, 难叫人信服。 只是这婚事即便他们想成,皇上也乐见么? 章佑将李聿神色笼入眼底, 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隐隐觉得和薛翦有关,正想开口试探一二。 话到嘴边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只好咽入腹中。 “对了, 上次我看见你妹妹挽着薛翦的手聊天。”一素衣公子推了推楚善, 有几分担心, “她不会不知道薛翦是谁吧?” 楚宁宁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乖巧纯粹, 在这些男子心中,皎洁得就像天上那轮明月,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跟薛翦混到一块儿的人。 见她们二人相处, 自然认定是楚宁宁受了蒙蔽所致。 楚善一想起自己妹妹在家中成日盼着薛翦上门的模样, 不觉脸色微变,“她哪是不知道?她就是奔着薛翦去的!” 他不喜欢薛翦的理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偏偏他的妹妹像是中了薛翦的迷魂药, 自从宴会回去后便张口薛翦、闭口薛翦。 -- 第58页 他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上天大可不必如此来惩罚他! 章佑见他面颊染红, 一时也不知他是气的还是醉的,掩唇笑了笑,“楚六姑娘也不是孩子了,跟谁玩还需要先得了你这个兄长同意不成?我看薛翦也并非卑劣之人, 性子骄纵些罢了。” “你怎的还帮她说话!”楚善溜着怒目瞅了过去。 章佑被他一瞪,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提起酒盏给自己斟了一杯,再抬眸时,撞上了李聿从对面投来的目光。 少年英挺的眉骨下披着一片阴影,狭长的眸中明暗不定,似涌着一阵细细的打量。 章佑顿觉心头一凛,窒了须臾才出声问道:“你这般看我做甚?” 李聿藏去眼中神色,复又慵懒地往后一靠,手臂支在窗扇间,嘴角噙着一贯的玩世不恭:“没什么。” ...... 石板路上尚有雨迹未褪,走起路来便会发出些许轻哒哒的声响。 后院马厩里,正在喂养马匹之人远远便闻见一串轻盈的脚步行近,抬头一看,身穿湖蓝色窄袖的少女眼尾染笑,手执一具青铜马冠遥遥走来。 “小姐,您是要出去吗?”马倌虽生的精瘦,眼睛却十分有神,笑起来总携着一股子亲切,正微弓着腰问道,待她点头便准备去将马牵出。 薛翦原是想来给炙影试试李聿送的马冠,但见炙影倏然抬蹄上前,将头偎出栏杆往她身上蹭,似是撒娇模样。 故而心念一动,改了主意,“好不容易放晴,我带它出去转转。” 连绵絮雨下了数日,是该让它也舒展舒展筋骨了。 “小姐,我们不练武了吗?”小竹一路抱着长剑跟来,见她要出门之势,连忙上前问道。 小姐方才还说要把前几日卸下的劲气一并补回来,怎么李公子送的礼一来就变了呢? 薛翦将马冠在它首前比了比,如炭火一样的长鬃搭在吉金后,的确英俊醒目,还隐隐散着些战马的雄雄威风。 就是这般带出去,未免张扬了些。 她眉头轻聚,沉吟半晌,最终将其好生递给小竹,温声吩咐:“今日不练了,我带炙热影出去逛会儿,你就不用跟着了。” “记得把它收回去,放我屋里。” 言罢,便见她牵着炙影从后门步出,一抓马鞍撑身上马,袍角边缘挥挥落下,漾着斜阳往街上慢步而驰。 廊檐下零零散散站了几个躲雨的人,袖鬓衣摆皆被打成了深色,此时见雨渐止,皆目显郁色抖了抖衣袍,似欲将其甩干。 街市上的叫卖声比往日低了些许,偶有几个小孩手里攥着糖人,从这头跑到那头,欢笑声来回荡漾。 薛翦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两旁林立的商铺,一时也不知道该走进哪家消遣。马蹄淌到深浅不一的淤水里,拖出道道印迹。 正当她经过昌琅衣阁时,眸光一闪,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 骏马踏着清脆的蹄声,悠悠停至一座高大的漆门前,薛翦跃下马背上前叩门。 不多时,朱门半开,从里走出一个身形微胖的男人,似是苏府管家。他见薛翦面生,抹了油般的脸褶了褶,粗憨的声音逸出:“您是?” “我找苏缘。”少女润朗的嗓音清淋落下,并未表明身份。 男人蹙了蹙眉,见眼前女子比他还要高上些许,复又仰着脖子问了一遍:“不知姑娘是?” 薛翦不耐烦地抿了抿唇,将姓名告知。 男人闻言心下一惊,一双细眼拼命似地撑大盯着薛翦,暗道:这薛姑娘找我家二小姐作甚?莫不是来挑事的吧? 他滞在门首打量了薛翦半晌,只觉一阵凄风扫过面前,这才反应过来,冲她笑呵呵地说了句:“您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说完便闭上了府门。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苏府的大门重新打开,一道茉色的人影迈着微步款款而来,脸上挂着烦怏的表情,没好气地问:“找我什么事?” 苏缘方才刚在祖母那受了训,委屈得紧,一回院子就听管家说薛翦来找。薛翦跟她之间向来没发生过什么愉快之事,她此番来这,谁知道是憋着什么坏。 薛翦见她一副不悦之颜,冷嗤了两声,我都没生气,你还给我撂脸子呢? 她踱步至苏缘跟前,抚了抚掌,阴阳怪气道:“你们苏家的待客之道真是了得,叫我在这干等你半晌,连一口茶都讨不着。” 这话落进管家耳朵里,脸色瞬间沉了半截。薛翦跟二小姐的恩怨,阖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谁清楚她是不是来找茬儿的呢?委实不敢请进府呀! 他正赔笑准备开口时,却听苏缘骄声回怼:“我苏府的茶怕是迎不了薛大小姐的口味。” “你这是什么意思?”薛翦只觉她话音刺耳,眉尖皱得更深了几分,唇畔也泄出一缕恶劣。 “合着你答应我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日在长公主府我可没强迫你,是你主动来找我的。” 若不是苏缘提出恩怨一笔勾销,她也没机会占她的便宜。说起来,还是她自己送上门的空子。 苏缘被她噎得顿了顿,思忖良久才收敛了愠气,话声也软了几分,“你想让我做什么?” 薛翦见她终于消了那不知名的怨火,渐渐展颜,抬了抬下巴道:“我今日没带小竹出来,就由你暂替她半天罢。” -- 第59页 “你——”苏缘素手一抬,涂着豆蔻的指尖颤颤指向薛翦,状似气极。薛翦这不是明言让她做侍女吗?还当着下人的面! 薛翦漫不经心地拍掉了她的手,“你什么你,若是反悔了,你现在说出来便是。” 反正她也只兴头上来才想起这么一个‘便宜’,能捡着便是她赚了,捡不着也无所谓。 薛翦看她默了许久,便当她是承认了,有些扫兴地转身下阶,准备上马而去。 身后倏然升起女子娇矜的声音:“谁反悔了?你且在这等着,我去换件衣裳就来。” 闻言,薛翦抬眉转回了身,却见朱门再次阖上,那道茉色衣裙也早没了影,唯留一阵微风徐徐卷过。 “......” 薛翦望着苏府门匾“啧啧”了两声,“德行!” 苏府内院。 如琪站在妆奁后,为苏缘重新绾了个发髻,语气中聚敛着满满的担忧,手下仍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小姐。 “小姐,您真的要一个人跟薛姑娘去吗?奴婢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对您不利的举动,还是让奴婢也跟着吧。” 苏缘在镜中触到她的眸光,心知她是真真切切地为她着想。可是谁说得准薛翦会让她去做什么荒唐事?她还没有大方到让自己的侍女去见证她出丑。 遂轻哼了一声,即是逞强、也是宽慰:“不必了,我谅她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苏缘再次出现在薛翦视线里时,换了身由上好蜀锦所制的淡绯罗裳,衬得她眉眼柔和似水,绒娇欲滴。羊脂玉镯不掺一丝杂色,娴静地扣在她腕上,矜贵明丽。 薛翦眼底掠过须臾惊艳,复又鄙夷地看了过去,腹诽了句:她还真是时时刻刻都要披着那副‘我最好看’的罩衣。 心中所想到了嘴边,便换了种方式讽刺出来:“倒也不必为我打扮成这样,毕竟我也是女子,对你生不起兴趣。” 不待苏缘反应,薛翦已然高坐马背之上,低头俯瞰,淡然落下两个字:“走吧。” 苏缘愣眼看了她半天才缓过神来,怒不可遏地低骂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后面追你吧?薛翦,你不要太过分了!” 尽管她答应了让薛翦差遣一月,但她也是有底线的,断做不出这等屈辱之事! 薛翦听后笑了笑,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随后左手垂落,朝她伸着,“想什么呢,上来啊!” 上去? 苏缘微微一怔,怵在原地目光茫然地看着她。 第39章 女扮男装 “你怕什么?” 天色渐暮, 和畅的晚风直面而来,刮得耳畔呼呼回荡,两旁商肆树木飞快地往后奔去, 苏缘的手不由紧紧扯住了薛翦的衣角,张口就想骂她, 可嗓子却跟干了似的只声不出。 薛翦略微侧首,睹了她一眼, 继而笑地十分潇洒得意,好像是故意而为之。 不知这样策驰了多久,忽见远处乌泱泱地团了一大群人, 迫使薛翦只得将马催慢了些。 不多时, 便停在了一座高楼前。 楼外聚着好些车马, 挂在车门上的铜铃声声声震响, 华服男子络绎从车厢内步出, 皆是一副风流之姿。 苏缘还未缓回神来,就见薛翦驱马到了人群外围,下马后随意找了个人攀谈。 她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眼匾额, 光是那拥着春意的“藏花楼”几个鎏金大字便足以让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何处了, 不觉面颊烧得通红,低声喊着薛翦,飘忽的目光不断向两侧来回闪躲, 生怕被人看见。 薛翦怕不是疯了!居然停在这种地方,是嫌自己名声不够臭, 顺带拉她一个垫背吗! 一个打扮光鲜的男子正推推挤挤地打算往藏花楼里去,手上却兀然搭了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止住了他,他眉间略略颦蹙,扭头去看。 但见一名容颜隽秀绝尘的少女冲他笑了笑, 利落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嗓音清透:“这位公子,大家都聚在这儿可是有什么热闹之事?” 男子原本抚上心间的厌火被她这般一笑尽数熄灭,有几分脸红地说:“楼里新来的那位颖姑娘今日要和之前的花魁争名头呢,听闻她是从江南来的......” 后面的话薛翦并没再听,只是道了声“谢了”便折回马上,眼底溢着玩味偏了偏头,“你这一身华妆,真是可惜了。” 薛翦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地无头无尾莫名其妙,惹得苏缘心中徐徐升起不祥的预感,不断追问:“你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 身下骏马拥出人群后,复又在街道上驰聘起来,苏缘胸腔的心跳声几欲跳出怀中,直入耳畔,隐约携着些许少女的清笑。 下马时苏缘差点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犹如踩在虚无云端,若不是薛翦扶了她一把,估计此时她已然坐在了地上。 “还愣着作甚?走啊。”薛翦抬眉斜睨了她一眼,继而大步迈进了成衣铺,一入内便有人咧着笑脸上前相迎。 苏缘颇为迟钝地跟了上来,环视四周,柜架上罗列着几套收腰罗裳,旁边陈设着各式锦缎轻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矜贵优雅,顿觉周围颜色尽失,缓缓扬首,神色骄傲,又对薛翦挑商肆的品味咂了咂嘴,“你要买衣裳?” 薛翦压根没听她说话,而是对身前的掌柜扯出一抹淘气的笑,双手负在身后,身形笔挺,一套假斯文的架势。 “店家,你们这有没有适合我跟她穿的——”说及此,薛翦停了停,举起手背遮掩在唇边,音量只容掌柜一人听清,“男装。” -- 第60页 苏缘见她不仅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还跟防贼似的同掌柜说悄悄话,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气得咬了咬牙,小指紧紧攥着袖角,“哼”了一声便独自走到展架旁,暗生闷气。 掌柜望着薛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递去一个‘我懂你’的眼神,走到右门掀起门帘,“有的,有的!您跟我来,咱们这儿都是豫京最时兴的款式,您挑挑。” 说着便一手为她打着帘子,另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现在的女娃娃老有那么几个喜欢女扮男装出去玩的,委实不稀奇。掌柜隐隐打量了薛翦几番,暗道生得真俊,换上男装约莫也是迷离难辨叻! 薛翦满意地颔了颔首,喊上苏缘一同走了进去。 右门内五光十色具是男子服饰,按照身量依次由左至右摆放整齐,掌柜领着她们复往右手边走,“您瞧瞧,雪青色的这几套都是新裁的,独一无二的款儿。” 苏缘被这满目的男装窒了窒,迟疑片刻,“你买男人的衣衫做什么?” “当然是买来穿啊。”薛翦自然地扫了个眼风过去,神情之意一目了然。 苏缘喉间咽了咽,猛地伸手抱在身前,百般抗拒:“要穿你穿,我可不要!” 她好好一个姑娘,为何穿男子的衣裳? “你不是随我差遣么?”薛翦鄙夷地睇了睇,语气稍绻不豫。 苏缘被她所言噎了一瞬,后又凝视着她身后锦衣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想——”逛花楼吧! 她犹不敢相信地盯着薛翦,杏眸中尽染错愕。怎么说她也是京中有名的贵女,答应凭薛翦使唤已是自降身份,怎可再女扮男装去那种烟花柳巷!简直荒唐! “你哪来这么多话?小竹可比你伶俐多了。”薛翦捏了捏额角,神情不大耐烦,垂在阴影里的眸光掷了她一眼,“你换不换?” “不换!” 闻言,薛翦再懒得和她多说,随意指了两套,随后走到了苏缘身旁,手上一施力把她拉到了隔间。 只听隔间内不断传出女子的惊呼声,喊得多半都是:“薛翦!你疯了!你放开我!” 少焉,薛翦抚了抚前襟从屋内步出,乍一看去,整个人清贵非凡,面若冠玉,身上仿有流光淌漾,惊心眩目。 而那清冷的面上,少女眉尖轻皱,骤然侧过身去,把那抹忸忸怩怩的人影带了出来,顺便把手中钱袋丢给了掌柜,“帮我看一下马,我晚点回来取。” 毕竟现在做得是男子打扮,若仍共乘一骑,总归是不太像话。 掌柜接住钱袋掂了掂,喜上眉梢,连声应是,却见她又加了句:“若是亥时我还没来,你便明日将它送到城东薛府,余下的酬劳管家自会替我给你。” 京城还有几个薛府? 掌管几乎是下意识地呼出:“您、您是薛家小姐?”怪不得出手这般阔绰,生的也是一副好容貌。 不待薛翦颔首,掌柜立马补了一嘴:“好嘞,您尽管放心,小人定按照您的吩咐办好。” ...... 藏花楼门外支起了通黄的灯笼,如同一簇簇流萤在上闪烁。层层艳丽锦缎从上铺下,无不拖拽着旖旎之景。 苏缘看着眼前车马络绎不绝之所,辕声蹄响霍然而至,藏花楼的姑娘们个个腕着水纱,扭着腰肢走来,脂粉气直扑面门。 她的脑袋像是被敲撞的铃铛,左右来回摇摆,口中喃喃:“不行不行,这我不能去。” 莫说她是个女子了,就算她是个男的也没胆子来这种地方!这要是叫人发现了,回去又报给了她的父亲、祖母,恐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苏缘骤然扣住了薛翦的胳膊,抿了抿唇,嗓音拐着几许畏怯:“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别在这胡闹了。” 薛翦忽觉手上一重,原本往前迈的步子生生给她制了回来,不由目光往手上转,沿着那只雪青色的袖子向上游走,但见少女眼尾沁着光亮,唇角下垂,眸底透着浓烈的企盼。 薛翦被她这副神情恍得心中动容一瞬,转念又想她们折腾如此之久,好不容易来了,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更何况她就是冲这个热闹来的。 薛翦按了按思绪,脸上挂着几许淡淡的轻蔑,也没拂去她的手,只道:“你怕什么?” 她从小隔三差五混去停云书院,一直以来都是有惊无险。今日至此又不是来砸场子的,瞧瞧那些解语花怎么了?身上这袭男装还能被人给拔了扔出去不成? 苏缘与薛翦相识多年,早便习惯了她那些瘆人的言行,可万料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她的同伙,一时悲愤交加,却又不想让薛翦低看她。 遂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端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可那双聚成延绵山峰的柳眉仍泄着几分儒惧,“谁怕了?我是担心你一会后悔。” 言罢,便大摇大摆地往里走,那些身挂甚少的女子见她年幼又面相阴柔,皆冲她摇了摇手帕调笑。 薛翦看着前面那道缩得快见不着脖子的人影,不禁失笑,随后一派坦荡地跟了上去,全然不见半点羞赧。 楼内每条廊柱下都悬着几盏幽明烛火,笼着珠垂链纱倾泻而下,辉煌相照。檀木搭的台子上正婷婷立着两个身形婀娜的女子,削肩细腰如弱柳扶风,青眸顾盼间不知牵引去了多少心魂。 -- 第61页 台下宾客聚坐满席,喧嚣不断,唯独那立着的两名女子双手交叠于身前,旁侧分别架着箜篌古琴,神态娴静,似是在等什么。 苏缘一路拿手遮掩在面前,眯着眼睛从指缝中窥路,视线里忽地瞥进几个宽衣解带的男子,顿觉耳边电闪雷鸣,倏地怔在原地。 薛翦被她突如其来的驻足撞了个趔趄,身子一斜堪堪往下倒。 就在此时,她后领猛然一紧,前襟直往她脖子上勒,不过须臾便被人给拎着站稳,继而力道从她身后消失。 第40章 不期而遇 这背影瞧着…怎么有几分像薛 残阳隐去, 湖面上渐渐生起微寒的晚风,一寸一寸往人怀里钻。岸边楼台亭榭都点起了佳烛,灯火通明, 热闹非凡。 “我们找家酒楼吃一顿吧?”一身穿流云蓝袍的男子双眼闪烁着银光,冲在座的每个人都挤了挤眉, 后又搭上了章佑的肩膀,语状调笑之意。 “我说你也真是, 尽知道买酒,连个下酒菜也不备,这偌大的怀春河上咱们几个只能喝西北风了。” 此话一出, 众人纷纷被他挑起了几分饥饿之感, 连声应和。 “是我考虑不周。”章佑无奈地笑了笑, 继而轻拍了拍肩上的手, 侧撑着起身往后走, “我去叫船家停岸。” 良久,船身遥遥靠向岸边,待稳固后才唤他们下船。 李聿等人下了船舫后, 便沿着繁华的街道闲散走着, 正在打量挑选哪家酒楼合适。 一到夜晚,街上支摊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吆喝声连天, 卖什么的都有。 左街对面的一座高楼前客涌如云,来往车马不歇, 楚善立在一个话本摊前,从钱袋中取出几钱递给书贩,顺便指着对面问了一句:“藏花楼为何攒着那么多人?” 书贩接过钱币,又将话本递了出去, 方才回道:“公子您有所不知,今儿是梁玉姑娘和颖姑娘斗艺争花魁之名,听说那个颖姑娘是从江南送来的瘦马,资质上佳,又极擅抚琴舞曲,关键是那模样,可谓是倾国倾城!” 梁玉姑娘是藏花楼的头牌花魁,不仅生的冰肌玉骨,朱唇皓齿,一手不绝如缕的琴技更是名满豫京,不少权贵子弟为此掷重金而求。 但那位新来的颖姑娘,当真有他说的那么好? 楚善掂着话本望了望藏花楼,正当转身时却听耳旁传来一道绵长的声音。 “要不,我们也去凑个热闹?”蓝袍男子用手肘撞了撞他,一双吊梢眼透着浓浓的兴味。 “你不是说饿了?”李聿闻言眸光一转,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先楚善一步开了口,轻慢的语气里泛着少许鄙夷。 男子被他漫不经心地怼了句也不觉尴尬,反而咧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嬉笑:“去藏花楼也有好酒好菜,顺便还能瞧一瞧那传闻中的江南瘦马是如何风华绝代,可谓是一举双得啊。” 话罢,便同楚善几人揽肩勾背,一溜烟儿地往藏花楼里拐。 许是见李聿和章佑还没跟上,走到半途又停了下来,转身冲他们喊道:“快点吧,是真的饿了!” 在怀春河上漂了个把时辰,一杯杯醇酒下腹如火烧灼,确实得进点别的吃食。 章佑摇了摇手中骨扇,似是妥协地望了李聿一眼,“走吧,一起去吧。” 藏花楼内,台上女子正素手拨琴弦,箜篌之声盘旋耳畔,绕着悬梁逸往各处。 李聿被章佑推搡着往前走,神情慵懒随意,半点也不像是来凑热闹的。 周围具是胭脂艳粉环绕,彩锦如瀑垂落,右侧搭建的台子上正端坐着两个女子,似是在比琴技。而台面三处聚坐着数十架矮席,酒盏小点摆置齐全,还有纸笔搁放,待下赏钱。 他将目光一收,散漫地落在眼前那抹高挑纤细的身影上,不由微微一怔。 这背影瞧着…怎么有几分像薛翦? 之前她女扮男装到书院时,好像也差不多是这副样子。 章佑见他停了步,侧目觎了觎,“怎么了?” “没事。”李聿回过神后,隐隐摇了摇头。她怎么会到这来?定是看错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那人脚下一崴,倏然往后倒去。 李聿连忙伸手去够,堪堪抓住了他后衣领,施力一拎将其拎了起来,待他站稳后才收回手。 但见那人转过身来,对他浅浅一笑:“多谢兄...”余下的话还未出口便生生凝在嘴边。 薛翦抬眸望见李聿,脸上笑意渐消,眼底掠过一丝讶异,迟疑片刻,“李聿?” 他怎么会在这? 她复又朝他身边不经意地一瞥,正见章佑也满目惊色地回视着她。 “你这是,”李聿挑了挑眉梢,勾着玩趣的眼光扫了下她的装束打扮,嗓音闷着几许轻笑:“来寻乐子的?” 她莫不是真有什么怪癖,动辄便女扮男装,还到这种地方来,啧啧。 李聿?苏缘心中默念,双眸兀地睁大,掩在面上的手捂得更严实了些,战战兢兢地回头看。 几张熟悉的面孔由狭小的指缝中挤入眼底,不觉腿上一软,险些摔下去,脑中只嘹亮地荡着三个字:完蛋了! 楚善闻声扭回了头,抬着眉尖走了过来,站在李聿身旁上下仔细端详了薛翦半晌。 眉峰下嵌着一双墨玉色的眸子,似风一般摇曳不可触及,唇畔若有若无勾着几分骄色,不言语时整个人都散着一种疏离矜贵之气。 -- 第62页 简直和薛翦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活生生的男版薛翦! 但见‘他’朱唇轻启,声音如清泉溢淌:“正是。” ‘少年’眼中涟滟着不明的光亮,扬首对李聿道:“方才多谢你出手相扶,我还有朋友在等我,先告辞了。” “什么朋友?” 苏缘闻言心头一凛,暗叫不好,几乎是下一瞬便抬起了麻愣的双腿,未加思量就要往楼上跑。 可惜结局总是不尽人意,薛翦长臂一捞就将她给搂了过去,轻薄地环在她肩上。 见苏缘一直挡面低头,薛翦暗自窃笑两声,语调幽幽:“你也瞧见了,我朋友比较害羞,就不介绍了吧。” 苏缘竭力抖着肩膀,企图挣脱出来,却未料薛翦那如轻柳般的手臂像是掺了铅似的,沉沉稳稳地搭在她身上,未动分毫。 李聿微眯了眯眼眸,眼风凛冽地落在了薛翦手上,冷冷打量着她所揽之人。 四肢纤弱、身量矮小、肌肤更是白净得像个姑娘,薛翦这是哪找的劳什子娘娘腔? “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碰上了,不如请二位同我们一起,如何?”章佑朝薛翦二人笑了笑,光是一瞥那抹纤细的身形便知是个女子,大抵是薛翦的侍女吧。 见状,楚善眉头蓦地一竖,狠狠瞪了章佑一眼,厉声道:“你胡说什么呢!” 观方才李聿和那‘少年’的对话,他哪里还看不出那就是薛翦本尊,章佑怎么能邀请她?怕不是糊涂了! “楼上还有雅间吗?”章佑侧首问一直靠立在廊柱下的鸨母。 鸨母虽面敷浓妆,却仍能窥见岁月在其身上留下的痕迹。她本倚着廊柱满眼欣喜地望着台上新来的颖姑娘,经他一唤,倏地回过头,抹着绛紫色脂粉的眼尾轻扬,应道:“有的,几位爷请随我来。” 说着便往蜿蜒而上的漆红长梯处走。 薛翦见章佑含笑相请,余光又瞥到李聿目色怪异地望了过来,清了清嗓子,推拒了。 “不用了,我们是来给颖姑娘捧场的,就待在这儿挺好。” 鸨母闻言复又扭回身,艳红的唇色启启合合:“这位小公子好眼光,颖儿姑娘可是我特地从南边接过来的,各式琴筝都能驾驭,且诗词也是一等一的好!您若是想单独见见,等她们一比完我就给您把颖儿姑娘叫上来。” 她一面儿说,一面儿搓了搓指尖的丝绢,眼神不断在她身上打量,隐隐绰绰透着几分暧昧。 薛翦被她这么一盯,不觉头皮渐渐发麻,喉间一噎,委婉地笑了笑:“既如此,便一同上去好了。” 她跟李聿他们虽算不上太熟,至少也不完全陌生,左不过是上去坐会儿,尴尬了点,旁的也没什么。 苏缘一听这话,本就悬着的一颗心更是使劲颤了颤,略微偏头低斥:“你有病啊!我不去!你快点放开我!” 放开你? 薛翦咧了咧嘴角,放了你然后我自己去应付他们么?做梦! 一道幽怨又捎着些许醉意的视线死死缠在薛翦身上,她一举首便对上了楚善阴气的眸光,没来由地剜了她一眼。 继而身旁又陡然袭来一阵短风,正是李聿抖了抖袖袍,从她身边翩然而过。 雅间内,红木雕花窗扉敞着半边,京城斑驳陆离的夜景尽收眼底,月光沥沥溜进屋内,恍着跳跃的烛火愈加醉人。不远处钩着一张珠帘,将卧房与外隔开,弥漫着旖旎之气的帷幔款款垂地。 鸨母抻在的门扉旁,习惯性地问了声:“需要找几个姑娘吗?” 话声刚罢,薛翦原本坦然的面色忽地变了一瞬,耳根悄然爬上几滴绯色。 “不必了,把你们这的菜式每样都上一碟吧。”章佑温声朝外说道。 毕竟屋里还有两个正儿八经的姑娘。 “好嘞,几位爷稍候,马上就呈来。”鸨母应完便轻轻将门掩上,沿着廊道往后走。 室内气氛一时凝滞,苏缘硬是将半张脸都埋进了前襟,如玉的双手片刻不离地挂在脸上,心下直念清心咒,顺带将薛翦从头到尾给咒骂了个遍。 章佑正想问薛翦,她的朋友怎生如此畏羞,却见李聿毫不避讳地盯着薛翦,目光灼灼,“我送去的谢礼,你看了吗?” 第41章 激流暗涌 听她一问,他才方觉不然。 “我送去的谢礼, 你看了吗?” 李聿目色灼然地望着薛翦,深潭似的眸子泠着模糊的暗影,昏黄的暖光将他隽逸的五官熏得愈加柔美。 章佑见他开口, 抬手轻覆在骨扇上,缓缓敲打了两下, 并未再言,眼神里却有几分好奇地看了过去。 尚在画舫上时, 李聿就说过他给薛翦送了份谢礼,至于是何物,无人知晓。 一想到那只甚合她心意的马冠, 薛翦嘴角不自觉地浮起欣色, 颔首称:“未料你的品味倒是与我相投, 非同凡响。” 她这番话说地不失偏颇, 不掺成见, 又坦然地将自己也夸了一番,此般神色倒是叫李聿讶了一瞬,继而眼尾顿时挑起自得之姿, “小爷的眼光自然是脱绝俗尘。” 两人一言一语洋洋灌入苏缘耳中, 心下冷嗤道:一个混世魔头、一个荒唐纨绔,当真是绝配!当初还跟我相看什么,直接送去薛府倒是能成就一段惊人姻缘! 心中如此想, 拢在指下的眉眼也歪了歪,忽听对面飘来一句轻缓话声—— -- 第63页 “薛姑娘, 你的朋友......” 闻言,苏缘瞳孔颤了颤,几乎不敢再有动作,又担心薛翦说出什么慑人的话将她暴露, 不由心跳如鼓。 薛翦转眸看了她一眼,真不知道她以前那股子和自己对着干的嚣张劲儿去哪了,竟然怯成这样。 脑海突然闪了道灵光,憋着笑意淡声道:“她比较怕生,离了我更是寸步难行,叫人苦恼啊。” 话声刚落,就见苏缘抖着身子,似有数万无名火在胸腔积涌翻滚,蓦地抬起了头,嗓音极冲:“薛翦!你胡说八道什么!谁离不得你了!真是笑话!” 但见薛翦嘴角兀地勾起,绽出一抹满含得意的笑,“你急什么?” 刹那间,屋内所座之人皆将目光移到了这个一身女气的‘小少年’身上,适才那道娇锐的声音犹回荡在耳边,换来须臾寂静。 苏家二小姐? 她怎会和薛翦厮混一处? 苏缘看清她得逞的面容,顿觉周身一凉,迟钝地窥了下四周,一时所有思绪都没了下去,唯剩下具空壳。 这要是叫父亲和祖母知道,她恐怕真的要被禁足家中了。 薛翦见她面如死灰,心间钻上几许疑惑,她又怎么了?多大点事,这么经不住,真不知道她从前那些胆气哪来的。 薛翦失了兴致,便也不再打趣她,反而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展开,覆在了她面上,语气嫌弃:“口脂都糊到脸上了。” 此举惹得苏缘又是一怔,随即将其从脸上拿了下来,背过身去擦拭。 女孩子总是最爱美的,虽是同薛翦出来,她依旧施了层薄妆,经这一番折腾,确实早该花了。 又是一阵沉消后,有人在外叩了两声响,继而推开门扉接二连三地走了进来,手上具托着玉盘珍馐依次递呈上桌。 “几位爷,您要的菜式都上齐了。若还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在门外候您差遣。” 说罢便齐齐退了出去,留有一人守在门外廊道边,与屋室搁着少许间距,影子朦胧地打在纸嵌的柩框里。 饿了许久,少年们纷纷动箸,两两之间低声畅聊,时不时还会往薛翦她们那边瞄上几眼。 薛翦本就不是真的想和他们一起吃饭,见满桌佳肴置齐,哼唤了苏缘一声便打算起身告辞。 只见一道绛紫色的身影晃晃站起,敛着一副怒态撑在桌案,朝薛翦低喝:“薛翦,我问你,你到底给我妹妹吃什么迷魂药了!” 他先前还以为是他妹妹出了问题,可现在看苏缘也被薛翦绑了去,遂开始认定祸源必然是出自她这个骄野小儿。 薛翦转眸望去,模模糊糊识出他的身份,几不可察地提了下眉尖,“楚公子此话怎讲?是宁宁同你说起我了么?” 楚善听她说完,极为不满地抽了抽眼尾,“宁宁?你不准这么叫她!” 他看上去像是愠恼,那这说出来的话落在薛翦眼里,怎么都像是在吃味撒泼。 她最不屑的便是这一套。 薛翦噙着一丝浅笑,仍坐在位上仰头问:“我一直觉得好奇,楚公子。” 红烛跳跃,将少女的眉眼烘得幽邃蚀神,淋清的嗓音游走而出:“我得罪过你吗?” 之前在长公主府便绝他对自己怨气深重,一开始还以为是被她的恶名所误,可眼下总隐隐觉出几分私怨的味道。 尽管她百般思索回忆,仍是想不出之前和他有过什么过节。 楚善浑醺的双眼闪过一丝极致的愤懑,许是气极反笑,久久未答。 不久之前,他尚还认为这世上最令人不爽之事,便是你记恨讨厌的人和你上了同一案席吃饭,后听她一问,他才方觉不然。 因为你厌恶之人压根不记得你。 她这一身气人的本事当真是练就得炉火纯青。 一阵即凉飕又畅怀的笑声之后,是落针可闻的尴尬。 李聿那双锐利的眸子侧转打量了楚善片刻,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现下的情绪,自己仿佛切身体验过一般。 再看薛翦通身的不明所以,近乎只一息便反应了过来。 他第一次在鸿聚轩碰见薛翦的时候,可不就是这番情景。 李聿低声笑了两下,打趣的眼神盯着薛翦半晌,话却是对楚善说的:“她的记性怕是还没我家嬷嬷的好,你同她计较什么劲。” 薛翦听这厮又开始莫名其妙地骂她了,咬着后槽牙冲他颔了颔首,继而头也不回地孤身往门扉处走,门外下人察觉动静,十分敏锐地由外推开了门,躬身立在一旁。 薛翦都走了,苏缘哪有留下来的道理?自是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往外追。 “你等等我!” 碎落的脚步声在门外逐渐消弱,最终归回静切。 二楼的走道皆由红缎长铺,直至尽处,悬在柱下的玫瑰佳烛打着旋儿摇曳生姿,依稀还恍着几断幽媚绵长的声音。 薛翦闻声拧了拧眉,走到了长梯处准备沿其而下,余光却蓦地瞥了眼逐渐黯淡的廊道尽头,顿了足。 那份自小便比旁人多长的一块好奇心驱使着她向前迈,身形坦然无惧,眉峰倒是轻轻蹙起。 尽头雅间内,门闩由里扣上,滢着朦胧雾白的雕花木几旁正端坐着一个面容沉肃削瘦的中年男子,一袭墨色长衫披在身上似可以清晰地看见衣下隆起的肩骨。 炉子里点着一缕寒香,婉转升起。 -- 第64页 对面跪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眼下刀痕渐显渐褪,生满厚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斟了一杯茶,恭敬地呈了过去,眉眼低顺又匿着痞态,“您所托之事,小人已经办妥,您看?” 墨袍男子只略略接过,不着痕迹地放置一旁,目色平淡冷清地望着窗外弯月,“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吧?” 话罢,屋内默了许久。 男人面色犹豫,迟疑了良晌才吭声:“这您放心,那日虽说出了点小插曲,但我的弟兄们即刻便将人转移了,出不了甚么岔子。” 话尾像是顺了几许心虚,复又添声:“您放心。” 墨袍男子将投放在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静静地落在对面之人身上,神色叫人看不出波澜。 他将其打量了片刻,声色浑浊轻渺,却似踩在了那人心上,难以负荷,“插曲?” 男人吞咽了几番,眼神闪闪躲躲,久久不敢言语,只听对面幽幽响起冷冽之声:“把人都看好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后面的话,就不用我说了罢。” 言外之意自是清晰了然。 男人连忙接道:“是、是,小人明白。” “还有一件事要你们去料理。”男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缓缓推至案几另一端,收回了手。 “按照信上说的做,办好了自有重赏,保你跟你那几个兄弟这辈子衣食无忧。” 男人闻言脸上即刻堆出一抹趋奉油腻的笑来,敷过信件揽入袖口,应了声‘是’后便按常准备离开。 拿钱办事,上头背后的雇主是谁,不该问,也不必要问。 正当他将将走进门扉时,忽见门外立着一道不像楼内下人的影子,发束于顶,身如雪松,男人喉间霍然喝出:“谁!” ...... 苏缘见薛翦站在长梯口滞了一瞬,随后便往深处走去,心中不由燃起几分好奇,可理智又在宣告着:不要跟过去。 凡与薛翦擦染点边际的,多半不是什么善事。 她虽是如此想着,腿脚却不听使唤,着了魔一般匿声跟着薛翦。 奇怪的是,这边的屋子半数不及后面明亮,只由窗纸透过几抹熹微昏暗的光,门前更是无人候守。 苏缘回头看了看李聿他们那间屋子,通长的廊道层层递窄,与眼下之处亦相隔甚远。 苏缘复又回过身,按了按掌心静步挪到了薛翦身后几丈,只见她侧脸在昏沉的尽辉里逐渐凝了一瞬,旋即转了过来,撞见自己时瞳孔微张,继而还未来得及思考便拽住了自己的手,直往梯口跑。 “不要回头!”薛翦的声音贯在她耳畔,令她本能般地服从,由她拉着跑下楼梯,涌入人群,再如拨云见日一样冲出了藏花楼。 第42章 徒浪鸳鸯 终于在和李聿的斗嘴上扳回一 门扉轻掩, 脚步声渐消。 雅间内的气氛一时舒散了下来,像是在书院听讲,先生却突然走了一般, 脱了束缚,失了抑制, 言语举止都放松了许多。 而眼下最觉心下畅快的,便是楚善了。 他拢了拢压在案上的袖缘缓缓坐下, 眸光一转望向了李聿,咧齿一笑,唇畔狭着一丝如八拜之交般的情谊, 婉转道谢。 果然还是李聿懂他, 不像那个叛徒章佑, 之前竟还帮着薛翦说话。 思及此, 他又怨怨地将目光往旁边挪了几寸, 定在章佑身上。 章佑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是被他这般古怪地盯着,不由觉得后脊发酸, 连忙将木箸够到盛着红烧肉的菜碟里, 携着笑意给他夹了一块。 楚善轻哼了声,也没说话,夹起那块红亮肥腻往嘴里送, 香浓之味将将入口,他忽觉胃里翻江倒海, 眉心登时绞在一处,面色灼疼难耐。 他这突然的变化将大家吓了一跳,急忙围到他身边询问查看,但见他额间密密麻麻挂着层薄汗, 骨节分明的手蜷拧在腹间,薄唇紧闭。 “这是怎么了?”一直同楚善坐在一起的男子面容焦急,声音亦透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担忧。 方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这样了? “他应当是喝太多了,胃里头不舒服。”李聿眉间微蹙,伸手去抬楚善的左手,连带着将他身形一并拎起,又扭头对右边的人道:“扶他去净房。” 二人一左一右将楚善扶到了廊道上,正问门外下人净房在何处之际,长梯口倏然窜下几个人影。 李聿不经意地偏头望了一眼,只见两道极为熟悉的身影沿着长梯飞奔而下,其后还吊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紧追不舍。 他微眯了眯眼眸,眉间闪过一瞬晦暗的不安之色。 那两道身影,不正是薛翦和苏缘么。 ...... 出了藏花楼后,街道两旁原本熙攘的人群似是散了一半,零零落落,难以混入其中。 苏缘就这么愣愣地被薛翦带了出来,像亡命之徒一样毫无目的地逃,呼啸的夜风在耳畔不停飞逝,荡留地久了,耳蜗便开始慢慢生起刺痛。 薛翦带着苏缘一面往前跑,一面四下顾盼,似是在寻什么。 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大小街巷胡同、宅邸府门,昏黄的灯笼盏盏高挂于顶,为整条主街引明。 眼下悬着刀痕的男人目如鹰隼,凶狠彪悍地扫视着前方,不出一瞬便准确地将视线落在了薛翦二人身上,如一阵寒风追袭而去,嘴里还不时厉声喝道:“站住!别跑!” -- 第65页 然而她们怎么可能真的停下来任他抓回去? 薛翦依身后传来的声音,心里大抵有了个模糊的计较,那人应当与她们尚还隔着一段距离。若是能在拐道时找个遮蔽之所躲进去,说不定可以将人甩掉。 只是这一块地界她并不是很熟悉,身边又携了个不会功夫的累赘,以苏缘的体力还能跑多久尚不可知。 实在不行,她只能和那人正面较量了。 正当她心中思量之际,苏缘只觉双腿跑得发麻,近乎折了一般,可后面一直穷追不舍又颇为唬人的声音,她不是没听见。 虽然不知道薛翦又惹上了什么麻烦,但可以清楚确定的是她们此时不能停下。 苏缘急促的喘气一丝不落地坠入薛翦耳中,她侧目微睐了苏缘一眼,似是入赌场下注一般拐入了左边的小道。 眼前之路无烛火晃明,却见尽头处的那座院门尾处尽失,被风吹得摇摇曳曳。 薛翦此刻来不及多思便闯了进去,只见内里杂草丛生,唯有几个破竹笼堆立在院中,其后不远处剩这些破旧草席。 汗液从额间滑落,淌上眉骨,薛翦抬袖覆于眉眼将其拭去,带着苏缘躲到了那堆铺满草席的薄墙后,墩身藏匿。 “我们为什么要跑啊?”苏缘神色紧张,长睫似是舞女的水袖,一上一下惶惶颤着,眸光又绕着脏乱的四周掷了几眼,话音闷闷:“还要躲在这里。” 薛翦指尖轻扶席侧,神情专注地望着院门处,右手向后把苏缘探出来的身子往里面推,声音极低:“不要出来。” 闻言,苏缘十分配合地退了回去,小猫似的窝在她身后,仍不解追问:“那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我们?”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我依稀听见他们在聊什么转移之事,总归不是善人。”薛翦略微侧首,目光却一直凝在远处,丝毫未松懈。 其实她的性子,向来不爱躲躲藏藏,但凡有什么冲突,她都是选择直接解决。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京城,好像不论她做什么都有了层隐浅的约束,尽管看不分明,但她知道这个东西就杵在那,难以挣脱。 尊卑礼仪如此,眼下亦是如此。 她若是叫那人看清了容貌,找到了薛府,还不知道会给爹爹招去什么不顺心的事来。 思及此,薛翦眉间轻蹙,化着浓浓的郁色。 “你说你没事去偷听什么?现在好了,连累我跟你一起躲在这个鬼地方。”苏缘似是负气地嗡哝着,又像是以朋友的口吻训责她一二。 今日相处下来,薛翦虽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嚣张任性,可她心底对薛翦的讨厌却莫名淡了几分。 “谁偷听了?我不过是好奇那间屋子罢了。”薛翦低澈的声音闯入思绪,令她的注意渐渐回笼。 “一间屋子有什么可好奇的?很特别吗?” 苏缘轻声说着,却见薛翦犹豫了一瞬,眼底云雾缭绕。 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何处特别,大抵是因为所有匿在黑暗中的存在她都想一探究竟罢。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了一针寂切的脚步声,走得轻缓,不多时便停了。 薛翦立即转过头对苏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底闪烁的提防无声说着:“有人来了。” 随后便屏气凝神,从草席后探出一寸目光缓缓投去。 那人的身影被月色拉长,立在院中的那只竹笼遮住了他的上身,窥不见容貌,只见那双云纹锦靴定立在杂草上,依稀有几分熟悉。 下一瞬,院子里兀地传来两道轻咳,令薛翦身形微微一怔。 李聿?怎么会是他? 迟疑半晌,薛翦起身举步迈出,只见院中之人好整以暇地站着,眉眼飞扬,似是注着浅浅的光亮。 苏缘见她突然出去,忍不住伸手去捞,却将自己也抖落在掩体之外,霍然失色。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薛翦挑眉问道,视线由上到下打量了他许久。 闻言,李聿十分坦然地低头看着薛翦,嘴角轻轻牵起,携着一丝闲散玩味:“这是什么我来不得的地方吗?” 他的眸子如黑潭般深隐惑人,直直望着薛翦时,几欲将她融入其中。 “你跟踪我?” 这是薛翦唯一想得到的理由。 此处不但偏僻荒落,更是久未经人打量,如同一座死宅,毫无生气可言。若不是误打误撞躲了进来,谁会没事往这里走? “你未免太瞧得起你自己了。”李聿轻嗤了一声,眉眼间皆是嫌弃地睨着她,不徐不疾地说:“小爷吃多了出来转转、消消食,没料到会碰见你们这两个...” 说及此,他顿了顿,眼眸浅浅在二人面上转了两圈,本想说‘两个徒浪鸳鸯’,到了嘴边却如何也发不出,尽数咽入喉间。 薛翦咧了咧唇,勾着浓浓的讥讽:“走到这来消食?李公子还真是闲情雅致,颇有几分野趣。” 话声刚落,就听身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憋笑声,令李聿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眼中飞扬的得意之色全然褪散。 而这副模样却取悦了薛翦,眉眼渐渐染了抹快意。 终于在和李聿的斗嘴上扳回一城。 须臾,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神情聚敛着认真,“你来时可曾有看见什么人?” 她们只顾着跑,也未曾回头,根本不知道那一直紧追之人是何模样,无从描述。 -- 第66页 但他要是追到这来了,李聿应该碰得到吧? “你是指什么?”李聿话声慵懒又狭着些许随意,听他这话薛翦便知道,她们多半将人甩掉了,故轻舒了一口气,神色也懈了下来,“没事。” 她转身踱步到苏缘面前,“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家那不知变通的下人怕是要急得去衙门告我绑架了你。” 也不知道苏府的下人是哪学的待客之礼,频频将她冷在门外,她都那般‘提点’了,仍然不知悔改。 “你让我就这样回去?”苏缘双臂侧抬,撑着圆目将自己从胸前到鞋面看了一遍。 她若是这般回去,该如何解释? “真麻烦,”薛翦扁了扁嘴,语气鄙夷又无奈:“走吧,回成衣铺。” 话罢,她复又转过了身,对上李聿清明的眉眼窒了窒,嗓音拐着几分淘气,“至于李公子——” 二人经过李聿身旁时,薛翦骤然展颜一笑:“你就继续在这消食吧。” “......”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方才若不是他及时跟了出来,又帮她们支开了那个壮汉,指不定她们现下还在哪个犄角旮旯躲着呢! 他负在身后的手待薛翦二人走后才缓缓垂落,掌心里轻轻攥着一支精雕着梅状的玉簪。 第43章 不知情起 明明那张笑颜是为了迎他走的 亥时已至, 夜色渐浓。 明星繁缀在一片漆色之上,散落缕缕清柔。 城东的街巷逐渐静了下来,唯有府额下悬着两盏大红灯笼, 像是为晚归者引明。 薛府门前却是立着一个眉眼微拧,翘首以盼的小姑娘。 不多时, 但闻马蹄声由远处铮踏而来,定定地立在府下, 马背上的少女踩镫离鞍,一跨而下,满身潇洒。 “小姐!”原本神情尚捎几许焦急的小竹, 见到薛翦后终于轻展眉心, 登时冲她唤出了声。 薛翦遥遥便望见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守在门首处, 即便看不分明也能一掷而知, 是小竹在等她。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只有小竹从来都陪她身边,京城也好,临州也罢。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比起主仆, 倒更像是十分亲近的朋友, 抑或是家人。 现下嘴角一勾,眼底溢着几分调皮,状作惊讶问:“怎么在这站着?” 继而轻提衣摆, 跨过门槛后扭头一笑:“等我呢?” “小姐还说呢,怎么出去了这么久?也不带上我......” 她本以为小姐只是独自去骑会儿马, 不需要人跟着,谁成想一去便是半日,久久不见归返。固然小姐武功了得,到底还是会担心。 此时话里话外都透着浓烈的娇憨委屈, 藏袖跟在薛翦身后。 薛翦抬眉瞧了她一眼,似是与她解释一般:“我去找苏缘兑现承诺了。” 说及此,面上瞬即掠出一抹洋洋自得:“确实应该把你带上,你是没看见,苏缘对本小姐可谓是言听计从,乖顺得很。可那张脸吧,就像是开了个染坊,颜色应有尽有,有趣得很。” 她的话声似是饮了佳酿,透着淡淡醇香和轻快的笑意。 苏缘那个惯会使心计的丫头,儿时让她在明面上吃了多少哑巴亏,今日这一番讨还,当真是叫她出了一口久郁于心的恶气,连看着她的脸都顺眼了许多。 小竹闻言旋即筐起心中好奇与异喜,眼睫一掀,抬起了头。 视线平去,却兀地发现薛翦鸦青的发上少了点什么,本在嘴边盘旋的‘小姐,快和我讲讲你们今日发生了何事?’,生生转口:“小姐,你的发簪怎么不见了?” 她晡时为小姐用发带挽好头发后,心觉略显单调,又挑了她平日最喜欢的那支簪子别上。 “发簪?” 薛翦抬手摸了摸,脚下一凝。 依稀记得出门前好像是别了根玉簪,至于眼下为何不见了......应该是从藏花楼跑出去的时候落下了。 不会被楼中那个人捡了去吧? 灯影将她的脸催出一丝微晃的紧张之色。四周具静,院子里的风都似止住了一般,唯有心跳声猎猎刮在耳畔。 良久,她才复往游廊上走,面色恢复如常,步踏流星般穿过几处迂回,向书房去。 书房里具是无尽的昏黯,只有一盏灯火在案旁摇晃,幽幽挥下星光。香炉内盘旋着一条长长的直烟,被烛火漾着,褪成了暖色。 薛晖目光沉沉望着书案,似是在为朝堂之事烦心。待门外递进通传之声,他才阖了阖眼,揉着眉眶道:“让她进来罢。” 薛翦正候在门外,闻声,见赵管家推开房门便提步迈了进去,定立在书案前。 “爹爹,孩儿有事想跟您说。” 薛翦羽睫缓缓垂落,神情严肃不似从前那般嬉闹,在眼眶下敷出淡淡的浅影。 话声刚落,屋内似是寂了一霎,薛晖眸光平静深稳地望了她许久,“你又闯什么祸了?” 案前站着的少女纹丝未动,除眼光闪躲不定,像是在为接下来所说之话编织成段。 这回她大抵是真的闯祸了。 薛翦虚虚拢了拢袖袍下的手,“我今日去......出去了一趟,不慎听见了一段谈话,之后便有人一直追着我,我把他甩掉了,但是......” “我的簪子丢了......” 若是旁的簪子,丢了便丢了。但她今日所戴是师父亲自给她做的,背面还刻了极小的‘翦’字。如果被那人拾去,寻出她的身份不过是时间或长或短而已。 -- 第67页 与其到时候让爹爹知道再帮她收拾烂摊子,还不如主动地先招了。 她这番算盘打得响亮,薛晖却上了心,迟了片刻,问:“你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孩儿不知。”薛翦抿了抿嘴角,嗫嚅了半晌,又接着说:“不过,我听见他们好像在聊转移什么人。孩儿心想,如果他们是人牙子的话,就算被我听见了什么也不该有那么大反应。” 哪怕是再无逻辑可循的直觉都在向她告话——那间屋子里的人,绝非善类,更不是人牙子那般简单。 “孩儿眼下也不知该如何,所以来找爹爹求教。” 薛晖浓长的剑眉几不可见地抬了一瞬,面容在晃影衬托下格外沉飒,声音也不可察地扬了一分:“可还有听见什么别的?” “没有了。” 她只在门外站了片顷便被人察觉了,的确未曾听见甚么。 薛晖目光又调回案上,指尖轻掷了两下桌面,略稍颔首,“行了,这件事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歇下吧。” 不过须臾,他又抬眸看了眼薛翦,低沉的声音宛如一块幽木,散着令人安心的气息,“不必忧心。” 薛翦闻言,原折在一处的眉心渐渐抚平,仍像个何事都有父兄照料,自己便不用多思费神的孩子,面色瞬间鲜亮起来,“是,爹爹,那孩儿先告退了,您也早些歇息。” * 阳光正盛,穿过漆红窗柩探入重辉殿内,在金砖上印下逐渐递长的蜜金色斜块。 高成淮直坐于案台旁,眉眼温和又透着两分凉意,深邃的五官在光照下被填得半明半暗,捻着文书的手像是在托着一朵花,指节如玉修长,似有粼粼冷光流淌其上。 一个面容清秀的太监虾着腰,步到高成淮身旁,嗓音阴柔且添着几分询意:“殿下,近来宫里有几个嘴长的竟敢在背后议论起东宫之事,奴才已经将他们惩治了,您看......” 可还需要做得再深一些。 高成淮眼帘松松搭落,目光仍驻留在书章上,未转分毫。 过了许久,殿内才浅响起一道单寒的声音:“哦?议论什么?” 在宫内碎言,倒也是胆子大的奴才。 梁安似是斟酌了片刻,复而垂首道:“在说......殿下和薛姑娘之事。” 薛姑娘乃是殿下的表妹,本就搭着一层关系,且受皇后宠爱一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会有这般传言倒也不算空穴来风。 而如今殿下冠礼已行,东宫却一直空虚,便有人开始说,殿下这是为了薛姑娘,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这些细了的话,他不敢与殿下讲。 殿下向来不多留情于男女之事,上回对林姑娘也不曾怜香惜玉,外人如何猜测殿下,犯不着让他来说。 哧—— 短促又沉脆的声音一响,见是高成淮将手中文书合上,眉梢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不辨喜怒,只听他语调疏散悠然地问了句:“宫外可有什么类似的传言?” 话落,梁安眸底微凝一刹,如实答道:“外面的说法与宫里的无甚差别。” 继而又略微掀起眼皮觎了觎,“需要奴才去吩咐人将其压下去吗?” 这些事情,用些手段,总是做得到的。 高成淮扬眉搭了他一眼,未置一字,指尖一捻复又将书举了起来,将视线碾回。 梁安知道,没有言语便是默认了。 他心念一转,陡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殿下,还有一事。” “听闻张大人家的四小姐失踪了,眼下已经寻了数日,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张大人前脚才示出要将张四姑娘送入东宫的意图,后脚这四姑娘便不见了,若说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又有谁会相信。 坐在案台边的人淡淡地念了出声:“张大人。” 他声音道地极轻,似是在脑海中将此人的模样与名字匹配上,又过了少顷,方才沉声吩咐:“派人去查一查二弟最近在做什么。” 他这个皇弟,似是有了父皇撑腰便肆无忌惮,屡次三番与他作对,虽然麻烦了些,倒也不是全然无趣。 每次看见那人挫败的模样,他心中快意便一寸一寸蔓延开来,在皮下游走,通至全身。 “是,殿下。” 梁安应声后便准备着手去实施,却在他刚迈出几步之遥,耳边倏然轻飘飘地吹来另一道命令,语气却轻缓地状似无意:“还有,将薛翦的消息也一并打探。” 薛姑娘的消息? 也不知是他听错了,还是殿下说误了,薛姑娘能与失踪案扯上什么联系么?怎的还要查薛姑娘? 他身形犹豫了一瞬,却也不敢多言多问,主子吩咐什么,他照做便是了。 梁安再次喏下,退了出去。 手中书册搁下,高成淮移眼望向涌着轻风的窗台,眼前忽然勾起他行冠礼那日夜里,少女在广文殿侧泫然绽出的那一抹笑,脸颊上的酒窝载着她的欣喜与淘气,莫名让人心头一颤。 明明那张笑颜是为了迎他走的,却能令他记念至今。 第44章 父母之命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残阳隐退, 天边只余下一层薄浅的黯蓝。日子渐渐入了秋,晚间树上枝叶常被秋风吹得簌簌而响,竟比夏虫鸣得还高。 魏府上下陆陆续续点了灯火, 西院正屋里上坐着一位衣着素朴的妇人,身上也未佩戴过多的首饰, 正一手搭在茶案上,双目有神地望着屋外。 -- 第68页 院中忽然袭起几道凉风, 扑到身上尚算清爽,屋内却有几分闷热。 王氏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咽下心中急躁后, 偏头问了问旁边侍立的嬷嬷:“珧儿怎的还没来?差人去唤了么?” “回夫人, 半晌前就命人去公子院里请了, 大抵是有什么事给耽搁......” 嬷嬷话未报完, 就见魏启珧蹬着青缎锦靴阔步走了进来, 身上还罩着未来得及褪下的蓝色学褂,眉眼如墨画丹青,唇畔蓄满恭敬, “娘, 您找我。” 说话间便坐去了下首,身形笔挺端正,双手微撑腿上。 王氏瞧着儿子这副俊美又精神的模样, 不禁忆起当年的魏彦,魏将军。 那时她也是依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与魏彦定下了亲事。她虽是闺阁女子,但奈何性子跳脱,不愿被拘束在深宅大院里观一辈子日升月落,便想着若是能嫁给魏将军, 说不定还能去军营体检一场血性风情,抑或瞧一瞧京城外的天下。 而她第一次见到魏彦,是在六崎山上香祈福,那时她们路遇歹匪,正惊惶失色之际,忽见一道墨色人影手执寒霜腾起跃落,剑光如银蛇震舞,剑气如森森幽山,将那群歹徒尽数降服。 她怔怔地啾恃洸抬眸看了过去,魏彦肩宽背挺,青丝高束,一双狭长的眸子溢着飒凌之光,将长剑归鞘后身形一踅,声音和煦又似揉着黄沙,问她可是受惊了。 便是那一眼,久久缭绕心间。 “娘?”少年的声音渐渐将她从昔年思绪拉回现实。 王氏微愣了一瞬,旋即掩面默默敛去那缕情思,恢复自若后,方才步入正题:“珧儿,你瞧着年岁也到了,可是有了属意的女子?” 再过一年又春,珧儿弱冠将至,他的婚事也该早做打算了。 魏启珧闻言窒了窒,似是从来没考虑过这等事一般,凝了须臾,方如实应道:“孩儿没有属意之人。” 话落,王氏眼底刚泛起阵阵喜色,正欲和他说姜家姑娘之时,就见魏启珧捏了捏袖角,继而起身施礼:“娘,若是没旁的事儿,孩儿就先告退了。” 今日在书院开溜给夫子逮了个正着,又要罚他写一份反思书,他这舞刀弄枪的手,提起来笔来便软了一半,现下还不回去写,怕是明日天亮都赶不完。 魏启珧左脚将将踱了半分,就听上首之人又柔又厉地喊住了他,黛眉一撇一捺,“急什么,娘还没说完呢。” 哪怕他再赶着回去写思过书,此时也得恭顺地挪回位子上,思绪略显飘忽地听她继续交代。 虽然他平日和薛翦一样性子顽皮,但面对长辈倒是比她多出几分刻入骨子里的敬从。 王氏见他复落座上,两道斜拧的眉到底是展了展,唇齿启合:“姜家的大姑娘年纪比你小两岁,不仅模样生的俊俏,又颇具才情,性子更是温婉大方,娘想着,你若是没有心上人,娘便叫媒人去姜家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姜家大姑娘正是含苞待放,娉娉褭褭的年纪,附近的媒人都踏破了门,只为替男家说来大姑娘的婚事。 姜大人温良恭俭,曾经得魏彦所助之时,恰巧姜夫人身怀六甲,于是便说下了这桩未谋世的婚亲,若生的是女儿,就嫁与启珧为妻。 晃眼经年已过,二人都到了适龄的时候,姜家虽未透出什么消息来,但到底是没把大姑娘的亲事定下,显然是还记得先前所约,待着魏家上门。 “到了年纪,哪有不成家的道理不是?何况这件事儿我同你爹也传信说了,他也应下了,让我再来问问你的意见。”王氏一提到魏彦,哪怕是从口中一溜而过,眼尾都不由添了几许悦色。 魏启珧几乎是未假思索便开了口,面色依旧:“孩儿没什么意见,全凭爹娘做主。” 王氏看他答应地爽快,欣色更染眼梢,甚至盼着二人即刻见上一面,蓄成一段佳话。 “那你想不想见见姜姑娘?为娘可以跟姜家商量商量,让你们远远瞧一眼。” 于魏启珧而言,左不过是个姑娘,并没多上心,但也没拂了王氏的心意,扬了扬眉眼,“随便吧。” 复又趁着这个档口,再次起身,“娘,孩儿是真的有事,再没旁的要说了孩儿便先回去了。” 他那一句‘随便’已然将王氏堵得心塞半晌,谁成想下一瞬他还陡然换了副更噎人的言辞,气得王氏当即甩了甩袖子,像赶人一般,“行吧行吧,你走吧!” 城郊一处密林里,正搭掩着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里外皆有两三名身着黑衣的男人看守,具是凶悍恶煞,光瞧着那几双眼睛便觉后背浸湿。 二楼屋内。 男人坐在圆木桌旁,手上动作看似粗糙又隐隐狭着一缕精细,用蘸着冷水的白布一寸一寸清洗手中的弯刀,渐渐滴下几粒染红的水珠,没入木板。 腿侧不远处,正坐着两个脸容清秀的女子。居左者神色湛定,鸦青瀑发虽散,眉眼之间仍端着矜娇贵气。而她身旁的丫头显然是吓坏了,面色惨白如纸,缨唇颤动。 男人余光横瞥了二人一眼,手下未停,声音攒着几分痞气:“张小姐莫怕,待时机一成,自然会放你们回去。” “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将我抓来?”张阮儿话色平平,倒叫人看不出丝毫畏怯。 她和自己的婢女被抓来多久,她已经估计不过来了,大抵有数十日了罢。 -- 第69页 这些凶徒也只有在将她们绑来那日下了重手,把她们打晕了,而后便一直每日三餐不落地送饭过来,偶尔还会烧浴桶让她们沐身,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动作。 是以,张阮儿猜度这些人应当只是尊人吩咐将她们拐出京城,并没有要伤害她们的打算。 可让他们这么做的人到底是谁?目的何在? 男人幽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面容挂满讥诮,继而将目光调回正在擦拭的弯刀上,哼笑道:“若是叫你知道了,张小姐以为你们能有活路吗?” 上头的人是谁他不知道,但是老大特意嘱咐过,若是她们胆敢玩弄任何小聪明,便不用顾忌身份,该怎么做,照常便是。 “张小姐且在这安心住下,只要你配合,别耍什么小心思,我等必定不会伤你毫发,过一段时日你便能回家了。” 男人言罢便将屈在凳上的腿落下,站起了身,健硕深长的黑影笼在张阮儿二人身上,漆黑的目光泄着杀气地看了她们片顷,蓄满了警告之意,而后步出门外,将房门上了锁。 伶森的叩钥声消止,四下寂悄,徒有桌上一盏澄黄的油灯照着半间木房,二人的影子似鬼魂一般打在墙上,游走不出。 张阮儿的婢女战了战身子,往她那靠近两分,素白的手微微施力擒着她衣角,惶惶之音抖落:“小姐......我害怕......” 那日她们只是在街上走着,莫名就记不清事了,醒来以后便发现她们被关在一个荒破的屋子里,后颈绰绰生疼。 这等在话本里都未曾看过的情景竟然发现在了她们身上,怎能叫这个涉世不深的丫头不惧? 张阮儿暗暗吁了一口气,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背,眉梢微凝,淌着坚定之色,“父亲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晨起的雾气朦胧飘渺,携带几缕金光柔柔落下。 碧痕院重重翠绿之间,但见薛翦将青剑偎在掌心下,立于石板,眉心拢起一座浅“川”,檀口轻起又耷拉下来,不知在嘟囔什么。 小竹从屋里奉了杯茶出来,稳稳送到薛翦手边,堆着一丝甜笑:“小姐,你上回说带我去青堂巷买龙须卷,是什么时候去呀?” 这件事大抵薛翦都忘记了,可奈何她上次把龙须卷讲得让人垂涎欲滴,生生叫小竹惦记了大半个月,按到今日才试探提了一嘴。 薛翦闻言幽幽地点了点头,视线还落在手下的剑柄末梢,上次输给魏启珧后,她嘴上说服自己不再介怀,但每每独自习武时,总会想起。 那一涌不甘心和不服气自心尖蔓开,生根发芽。 她一定得再找魏启珧比一次,赢回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薛翦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洋洋盈耳,掷地有声。 小竹一听更是喜上眉梢,撑大了晶莹的眼眸不断朝薛翦递去满是爱意的眼光,头如捣蒜,“太好啦!那我们现在就出门吗?” 薛翦偏头掷了她两眼,左眉梢挑得极高,心想:这丫头莫不是能读心?真是邪门...... 况且,她跟启珧比试,小竹犯得着这样激动么。 第45章 狭路相逢 “李公子来了。” 薛翦松了松翘起的眉梢, 扭回头,掌心与指尖一同旋了半分,霍然将长剑勾了起来, 旷旷入鞘。 继而闲散地坐在石凳上,拿起茶盖在缘上百无聊赖地刮了刮, 这才凑到嘴边抿了一口,眼帘半垂, “这个时辰启珧应该还在书院呢。” 表少爷? 小竹闻言眼底迷雾缭绕,心下不解。 这和表少爷有何关系?买个吃食还要叫上表少爷? “小姐是要去书院吗?”小姑娘的声音略微漾着两分黯然,眼睫也悄悄搭了下去, 将言不言地嗫嚅着:“我还以为小姐要带我去青堂巷了呢......” 话声虽轻, 但二人隔得近, 她所说之话皆一字不落地溜进了薛翦耳中, 像是一把把锋利弯刀, 将脑海中那些不相干的记忆除去,独独剩下与“青堂巷”有关的画卷,如潮水般猛地涌来。 “走, 带你去吃东西。”薛翦倏然咧嘴娇俏一笑, 站起了身,将搁在石几上的剑塞入小竹手中令其带上,慵懒中又吊着几分轻快地往院子外走。 衣袂跹过的柔风习习跃入小竹怀中, 好半晌才缓回神,双眸尽敛失而复得的喜色, 立马抱剑追了上去,嘴角绽出的笑一如孩童。 青堂巷坐落在城南中尾处,曲折绵长,尽头略显陈旧的矮墙上爬满了苔痕, 似是镌刻着岁月的长河。 而首处的商肆却格外繁华,天色方显湛蓝之时便人声鼎沸,络绎不绝,“董记糕点”门前更是列着长队,皆为买上一屉“龙须卷”。 薛翦二人来时,正是这般水泄不通的景象。 “怎么这么多人......”小竹望着前面发出一声糯糯的叹息,但是一想好不容易来一趟,若是就这么走了,多少有点遗憾。 于是她给薛翦找了个暖融的位子坐下,将剑暂且置在桌面,眉眼一弯,“小姐,你在这等我,我去将它买来。” 说着便脚底生风拐了过去。 薛翦瞧着她纤小的身影推推搡搡挤进人群,站定后还转过头来对自己露齿一笑,像是在邀功一般,不禁惹得薛翦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于“吃”这件事上,她还真是雷打不动的执着啊。 薛翦十分懒怠地翘着二郎腿,悬起的那只脚一摇一晃的,鞋面的银丝浸在阳光下,荡起了几缕电闪般的刺眼。 -- 第70页 她双手撑在横椅两侧,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奔波,最终似是受惊般顿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一袭月色长衫松松垮垮,腰身却坚挺阔长,华发轻簪,眉骨前倾,框在其下的一双眼睛不怒而威,自有一股铁骨铮铮之气。 师父? 薛翦心下惊呼,但见那抹身影即将拐角而去之际,她登时抬手携上长剑朝那人跑去。 而男子也有所察觉地停了步,翩然蛰身。 四目相接时,二人皆是一脸惊讶,思绪滞怠了须臾,方才同时出声—— “师父?” “丫头?” 你怎么在这! 岳迟敛了敛眼皮,视线驻在了她手上一瞬,继而抬着矍铄的嗓音幽幽问道:“丫头,你怎么下山了?” 他离开山门前还特意嘱咐过她切勿贪玩,好好习武,这才走了多久,她人都不在山上了? 岳迟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劈在薛翦脸上,欲将她从头震裂到脚底,奈何他长得和蔼,半黑半白的长眉像两条小虫缓缓爬过,在薛翦眼里,那威力瞬间消了大半。 “反正师父也不在山门,我便寻思着回京潇洒一阵。”薛翦展开一副惯用的淘气眉眼,笑得略有几分狡黠,“倒是您老人家不是云游去了么,游到京城来了?” 得,他也有小辫子给揪在这丫头手里,气势陡然下跌五分,轻咳了两声,正色道:“为师到京中会一故友,兴许是要待上些时日。” 话声刚落,就见少女眸中银光四闪,音量也拔高了些:“那太好了,师父在何处落脚?” 师父既要在京中待上一阵,那她岂不是不用回临州便可以去找他讨教了么。 薛翦面上酿着清郁的笑,酒窝承漩,盛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飞扬明媚。 岳迟稍稍一瞥就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故也没作隐瞒,“悦灵客栈。” 闻言,薛翦云里雾里地随意点了个头,继续追问:“师父的旧友可是寻到了?若还没有,徒儿可以帮您!” 帮您慢慢找。 少女挑了挑眉,端得一副大义凛然之姿。 可惜岳迟并没让她得逞,蓦然调转了话题,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这丫头,下山多长时日了?” 约莫着,他四处云游得有将近两月了,这丫头总不是跟着他前后脚离开的吧? 薛翦一听,心虚的种子破土而出,迅速生长,几下子的功夫便将她锁得动弹不得,遂垂了垂眼皮,老实交代:“有月余了......” 准确的说,就是您老人家走后的头几日,我便也启程了。 岳迟从鼻子里哼哼道:“还没出师呢,就不愿在山门住了,你的师叔师伯他们就没拦着?” 她的师叔师伯们,个个都是狡猾诡诈之人,但若和薛翦的鬼机灵比起来,到底还是她魔高一丈。 但见她刚压下去的脸容复又明朗起来,声音溢满了得意,下巴矜娇地翘起,“他们哪管得了我呀,还不是任我......” 话未来得及说完,便瞧着岳迟眸色一沉,犹如狂风乱骤,激得薛翦及时噤声,抿了抿嘴。 “哼,为师也管不住你了!”岳迟一拂衣袖愤然转身,只冷冷掷下一句话便拐进了街口,阔步而去。 薛翦再转回青堂巷时,小竹正巧从董记糕点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食盒,心满意足地冲她招手,随后三两步便跑到了她面前。 “小姐,你怎么从那边过来的呀?” 方才她进去的时候,小姐明明还在巷口坐着。 薛翦手负身后,冲她轻轻眨了眨眼,话色掩着几分激悦:“你猜我遇到谁了?” “表少爷?”小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毕竟在这偌大的京城里,也只有碰见表少爷他们才会令小姐这般开心罢。 “我遇到师父了。”薛翦勾了勾唇角,噙起一丝浅笑,复又低声喃了句:“师父的脾气......啧啧。”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古怪。 “岳前辈?他不是云游去了吗?” 薛翦颔了颔首,“说是来寻个故友,尚要在京中住一段时日,你回去打听打听悦灵客栈在哪,师父好容易来一趟,我这个做徒弟的总归要尽一份孝心。” 毕竟在琼危山待了那么多年,她跟岳迟的感情大抵也不会比和薛晖的差,甚至还要更亲近些。 就算不是去请教武艺,也得探望请安才是。 小竹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岳前辈虽然平日没少教训过小姐,但对小姐也是真的格外照顾。况且当初若不是岳前辈,她们估计连琼危山的山门都进不去。 “那我们现在就回府吗?” 薛翦闻言眼眸微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这丫头怎么买完吃的就想着回府了? 她今日出来可是要去找魏启珧的。 ...... 浩居山下临近行至停云书院的主路旁,搭着一个简陋的茶棚。 棚外零散架着五六张木制方桌,虽看着简朴,但真正步入其中时倒也别有一番惬意。 小竹对书院似乎本能地感到害怕,悄悄用余光瞥了眼上书院的路,颤颤怯怯的声音将她出卖了个干净:“小姐......我们又要翻进去吗?” 翻.墙一技她尚未练得游刃有余,委实不敢再跟小姐一同“上房揭瓦”。 却未料薛翦独自走进茶棚坐了下来,向煮茶的妇人要了一壶凉茶,老神在在地道:“不,就在这等。” -- 第71页 自她回京以后,每次溜进书院都能碰见李聿,像是算准了她会去似的。 可谓是彻彻底底贯通了“冤家路窄”这四个字,她今日索性便不上去了,就不信在这等都能撞到他。 薛翦的心思,小竹是猜不到,但一听不用做那等危险之事了,整颗心仿佛由沉溺的湖水中打捞了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未时的阳光总是格外毒辣,就这么肆意抛洒下来,晒得人都晃不开眼。 薛翦调了个位置,背对着书院的路,拿手支在下巴上,十分慵懒地望着正沸腾的茶汤,闲闲开口:“看见启珧就叫我一声。” 不多时,一道颀长秀雅的人影从山上遥遥走来,广袖飘飘,腰间美玉随着他轻快的脚步微微幅动。 待行至茶棚后,少年对妇人咧嘴一笑,继而右腿半迈,坐在了长凳上,“凝姐,要一壶茶。” 闻言,原还在忙活的妇人旋即抬起了头,循声望了过去,眉欢眼笑,“李公子来了,你先坐着,我等下再给你送一盘自己新做的点心!” 这煮茶的妇人姓姚,单名一个凝字。在这山脚开了五六年的棚子,来来往往不少过路的客人和停云书院的学生,她独独对李聿印象最好、最亲切。 旁的人都管她叫“大娘”、“大姐”,不晓得把她喊老了多少岁。 这李公子便不一样了,不仅生的俊朗,嘴还甜,头回来时约莫才十一二岁,望着她的笑眼中似有星光熠熠而辉,一口一个“姐姐”脆生生地喊着,谁看了能不喜欢? 待时间久了,互相通了名字,他便改口叫她“凝姐”了。 李聿唇边笑意未敛,牵着几分散漫,“好。” ——李聿! 薛翦身形一晃,支在下巴上的手给这声“李公子”撼地往外陡然一撇,小脸硬是飞速垂落,直往胳膊肘上磕。 搞什么! 老天要不要这般戏弄于我! 第46章 阴魂不散 “喜欢那姑娘?” 薛翦就这么保持着脸往胳膊上贴的姿势, 将一张霍然变了色的小脸半数藏住,紧紧阖了阖眼,唇角逐渐下垂, 乍一看去倒像是在掩面而泣。 有道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自投。 早知如此, 她就拎着小竹去书院里头等了! 小竹眼见薛翦的手好好撑在下巴那,忽地就散了, 生生磕在了手肘上,连忙起身上前,“小姐!你没事吧?” 这道不合时宜的关心, 让薛翦本就僵凝的身子更是一裂, 脸色沉得能挤出水来, 嗓音亦如狭着阴风, 簌簌狠狠一字一字刮在小竹脸上。 “我没事......” 这个毫无眼力见的丫头!真是要气煞本小姐! 果然, 李聿循声穷极无趣地望了过去,但见一袭浅色锦衣趴在桌上拧缩成一团,后脑勺极为低调地覆在胳膊上, 桌前还搁着一把形似玉柄的长剑。 李聿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 指尖屈搭在脸侧,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薛姑娘又来书院等人啊?不如干脆找个先生著录,直接来念书好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 却正好能清晰地传到薛翦的耳朵里。 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被人抓了个现形,周身环绕着尴尬的气息。 其实李聿早在从浩居山往下走时, 便不经意瞥见了她。 还有她的侍女,小竹。 当时小竹见了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随后视线便继续往他身后那条路探, 也没同薛翦说话。 只这一眼,他便知道薛翦为何来此了。 薛翦听了李聿这般怪里怪气之言,顿觉心气不顺憋得慌,大抵忍了几息便倏然直起身,扭过头去。 李聿正穿着一袭蓝白色学子服坐在一桌之遥,嘴边隐隐挑着一丝浅笑,略侧着头倚在指骨上,戏谑的目光从眸中迸出,稳稳锁着她的脸庞。 在刺眼的阳光下,宛如一尊细腻精美的玉雕。 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做什么你管得着吗?倒是你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散。” 言罢便抬眸睨了眼小竹,墨玉的眸子里溢着几缕埋怨之色,低斥道:“你就这么面对着书院站着都没瞧见李聿来了?” 都不知道跟我吭一声! 小竹被她一瞪,似是兜了天大的委屈,一双巧圆的杏眼淌着楚楚之光,明明是小姐自己说看见表少爷才喊她,半个字也没提李公子呀! 她正欲为自己辩解之时,又闻不远处飘来幽幽一句:“我不过是好心帮你出个主意罢了,你还不领情。再说了,我乃停云书院的学生,我在这儿,有什么不对吗?” 诚然,是没什么不对...... 薛翦被他这平平淡淡的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嘁”了一声复又偏回头去,提起茶杯一仰而尽,欲将心下燥火浇淋褪散。 山下的日头愈发炽烈,将道路两旁的枝叶都涟起一层薄薄的衮红。 烧茶的妇人见二人隔着一张桌子都能拌起嘴来,眉眼聚敛起几分看自家孩子玩闹的笑意。 她将刚煮好的茶和一碟点心端到了李聿桌前,余光往薛翦那扫了扫,笑意越发浓郁,声音却压地低了些:“喜欢那姑娘?” 她身为过来人,这点儿女家的小心思哪能瞧不出来,低头望着李聿的眼睛里复又添了一抹“姐懂你”的神色。 李聿闻言呼吸一凝,怔怔地抬起了头,眸中情绪复杂难辨,面上倒是浮着几许不解,迟疑片刻后眉心折了折,十分别扭地应了声:“怎么可能!没有的事儿!” -- 第72页 妇人见他着急否定的模样,心觉这小子还没开窍,却也没再接着打趣他,转身又回去取了一碟同样的点心送到了薛翦那桌。 “姑娘,这是奴家自己做的酥饼,尝尝?”妇人眉目含笑,嗓音十分和煦地落在薛翦耳畔。 小竹见到吃食,双眼立马像开了光似的贴了上去,那缕清甜的香气游入鼻腔,勾醒了胃中的小馋虫,就等小姐吭声便打算擒起来吃。 突然送来的点心令薛翦愣了一瞬,方才听李聿同这妇人的对话,似是相熟。 而她第一次来这茶棚,算是生客,竟也如此热情相待,倒真是个淳朴的人家。 故而薛翦亦是笑着回礼,本就精致的眉眼一舒展开,更为疏朗耀目。 小竹瞧她点头了,粉唇笑如半月,一手捻起方酥,一手在嘴下接着,两颊一撑一收,梢起了满足的面容。 还未全部咽下去时,一抹等候已久的身影倏然闯入眼帘,连忙掩嘴模糊不清地跟薛翦说:“表少爷来了!” 薛翦闻声旋即扭头往后看,但见魏启珧眼底掠着笑同她扬了扬下巴,继而步子迈大了许多,朝她走了过来。 至她桌边时,魏启珧一掀衣摆坐在了另一侧,眉梢挂着几许惊讶,咧了咧嘴笑着问:“怎么在这等?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薛翦这般闲不住的性子,还是头一回见她安安静静待在某处喝茶。 还不待她回答,魏启珧的视线又忽地落在了桌面搁的那把长剑上,略有疑惑地挑了挑眉,“怎么还把它携出来了?你现在不在府中习武了吗?” 薛翦瞟了眼桌面,轻轻“哦”了一声,随后十分坦然地道:“这是为了你带上的,我决定了,今日便同你再较高下。” 上次败得那么难看,若是不赢回来,她恐怕得惦记一辈子。 话音刚落,就见魏启珧的目光异样地顿在桌上,眉心轻轻攒着,好半晌未言。 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害怕些什么。 薛翦见他迟迟不应许,搭在桌上的手也不由微攒,似是有几分着急。 不知这般僵持了多久,魏启珧蓦然出声,那双惑人的桃花眼中勾着虚虚实实、窥探不清的情绪,叫她心头一凛。 “改日吧。” “为什么?” 少女微仰着头,罩在脸上的金芒将她的五官雕刻得更加干净分明。 但见魏启珧面上重新拾起闲散之色,抬手抓了块酥饼往嘴里送,吃完了才漫不经心地回她。 “今日还有文章没写完,明日若是交不上,黄先生又该喊我去思过阁面壁了。你也见识过那黄先生有多慑人,我还想再多过几天好日子呢!” “黄先生”这三个字灌入耳中,薛翦心下登时浮现出在思过阁时那道如洪钟一般的嗓门,几乎能将驻留在屋檐与枝头上的雀儿震地展翅而逃。 思及此,她眉尖不觉微蹙,似是要将什么缠冷之物从身上甩掉一般抖了抖肩膀,缓声道:“好吧,那你得闲了便差人告诉我,我去找你。” 见她终于置下此事,魏启珧暗暗吁了一口气,面色也随之轻松了许多,同她聊起了一些书院发生的趣事。 待一壶茶消尽后,薛翦理了理方才压乱的袖摆,起身准备回府。 而魏启珧是提前从书院溜出来的,还得再等一刻钟,待魏启邵下来一同回去。 “那我先走了,改日再去府上看启邵和外公。” 薛翦对他说完后,眼眸浅浅一转瞥了眼不远处的李聿。 李聿原本正撑着脑袋散漫悠闲地望着别处,而此时却似有察觉地将头转了过来,衔上了她的目光。 少年的眼睛里融着一丝柔色,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分毫未移。 * 翌日天色刚亮,薛翦还未睡醒便依稀听见屋外传来阵阵低语闲聊之声。 她在床上侧身辗转了几下,又似是呓语了两声,可外头的声音零星半点都未歇止,惹得她终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半坐起身,撩开帏幔扫了眼四周。 屋内除了她自己,再无旁的人。 薛翦复又阖眼倒了下去,稍微扯出一抹略高的嗓音唤着小竹。 倘若是平日,小竹听到她喊应该即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怎的今日都喊了两三声了还不进来。 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想法从心中一掠而过,瞬时将她浑身的困意悉数抖落,连忙起身下榻步出屋内,却见小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婢女围坐在院中石桌旁,一人一句地不知道再聊些什么。 薛翦紧绷在脑中的担忧褪了下去,轻吐了一口气,继而十分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将院中的几个小姑娘惊得即刻站起了身,垂首唤了声“小姐”。 小竹亦是被她突然发出的动作吓了一跳,却也只是片刻便恢复了常状,对她笑道:“小姐醒啦,我这就去打水来。” 言罢又让其余几人去准备朝食。 薛翦洗漱后坐在案旁,无精打采地往嘴里敛了几口小米粥,不经意地瞧了侍立在旁的小竹一眼,“你们方才聊什么呢?我喊你好几声了,你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她声音软绵绵的,勾着几许慵懒之色,听不出丝毫责怪,像是好奇,随意一问。 就算她没问,小竹也会说的,不过是她想等薛翦先用完朝食罢了。 “小姐,昨日京中有两个女子莫名失踪了,听说就在青堂巷附近那条街不见的,真是太吓人了......我们昨日还去过那儿呢!” -- 第73页 失踪? 薛翦罢下了汤勺,抬眉问了句:“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第47章 非她不可 “殿下,这是宫外送回的折子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薛翦搁下汤勺, 拿起案旁的锦帕掖了掖嘴角,眉尖轻轻牵起一分疑惑。 上次李聿救下的那个孩子也曾说过,见到有人“抢了两个姐姐”, 这回失踪的...... 又是两个。 这么巧吗? 她轻搭在桌上的指尖微微蜷了蜷,若有所思。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生的太好看了吧?” 小竹说及此, 话声顿了顿,敛眸觎了眼正凝眉沉思的少女, 窒了片刻,忽而又缓缓舒了一口气。 还好小姐会武功,那些歹人若是敢接近小姐, 定会被小姐揍得找不着北! 小竹嘴角一勾, 挑着几缕自豪之色, 洋洋道:“对了, 小姐让我打听的悦灵客栈, 我已经打听到了。” 话落,她复又拧着眉头揽着几许怪异,低声呢喃:“岳前辈是不是银子没带够呀, 选的地儿也太偏了点。” 闻言, 薛翦思绪渐渐回笼,含着笑意的眸子抬了过去,轻轻刮了她一眼, “师父既然选择住在那儿,自然有他的道理, 到了他面前你可千万别这么说。” 若是叫他老人家听了去,指不定又要如何生闷气。 薛翦懒懒地抻了抻双臂,而后撑案起身,走到了雕花衣橱前, 环抱着手思忖半晌。 去找师父,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可是师父他老人家喜欢什么呢?好像除了爱发脾气和闭关以外,他便别无所好了。 “小姐,是要更衣吗?”小竹见她久立于衣橱前身形未动,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 薛翦经她一唤婉然回过神,抬手捏了捏下巴,清明的眉目在各色常服之间梭巡,最后伸手指了指,“就穿黑色这套吧。” 待她装束完后,又去玉棠院同魏氏说了会儿话,随后便带着小竹一齐出门了。 马车辘辘驰过城东主街,辗转数地,停停走走,终于行至城南临郊。 薛翦打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此处虽位于偏郊,但繁闹的烟火之气也不逊于城东多少。 两旁具是朱檐绿瓦的商肆酒楼,对面罗列着一条贩卖小玩意儿的摊子,正在吹糖人儿的师傅用嘴衔着尾端,指尖柔捻,三两下便捏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薛翦眉眼一扬,从半倚着的车壁上起身步出,因着到了一块新鲜地儿,内心便止不住地涌着激喜之味。 小竹不仅怀里揣抱着长剑,两手还拎着几大摞薛翦买来送给岳迟的礼物,此时正十分别扭不顺地从车厢内躬身走出,像一只蒙着眼睛的小犬,摇摇欲坠。 薛翦听身后不时响起细碎低闷的磕碰声,转过了头。 但见小竹撞上了她的视线,有几分倔强地笑了笑:“小姐,我马上就下来了!” “真慢。”薛翦抿了抿嘴,似是嫌弃地说了一声,便上前一把勾过了她手中的绳带。 悦灵客栈外头也围了几张八仙桌,四个打扮清简的男子各占一边,其中一个正手执茶盖,边刮茶沫儿边和同桌的人说道: “那个大人前几日刚将御画师请进府中给他家小姐画像,昨儿人小姐便不见了,你们说这是不是......” 言至于此,男子意味深长地与周围三人对视了几眼,挑眉颔首,后头的话便没接着说下去。 另一人跟着搭腔:“听闻张大人家的四小姐也是在御画师入府后失踪的,一直在暗地里寻人呢!” 说罢还悠悠晃了晃头,嘴唇紧抿,一副嗟叹之状。 他身旁那位面色白得略显几分病气的男子古怪地蹙了蹙眉,似是斟酌了许久才咂出这味儿,声音吊着几许苍森:“那位莫不是命格带煞,克妻吧......” “唉哟!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呀!”原在刮茶沫儿的男子连忙出声将其打断。 诚然他们所处之地尚算偏僻,但是隔墙有耳这个道理岂能不明白! 就在此时,薛翦正欲迈进客栈的身形窒了窒,余光微侧扫了扫旁边几名男子,心下升起小许疑惑。 张四小姐,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她似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这几个字的记忆,却半分也未想起。 但依他们方才所言,今日小竹提起的失踪女子该不会就是那位大人之女吧? 思及此,薛翦神情恍了恍,心中默念了一遍“御画师”和“女子画像”七个字,须臾间,呼吸一凝。 难道是皇后娘娘在为太子选妃?那他们口中的那位克妻的主岂不是在说——太子? 薛翦被这个念头兀地一惊,望向他们的眼神里的都掺上了浅浅的同情之色。 真是不要命之人啊,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猜测妄论皇室。若是被东宫在外布下的眼线抓了去,依太子那乖戾的秉性,估计难有什么好看的死法。 啧啧......想想都瘆得慌。 如此一看,那些女子比起嫁给阴晴不测的太子殿下,还不如被歹人抓了去呢。 几人察觉到薛翦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转了过来,面容挂着几分不安。 可下一瞬又摆摆手揽着旁边的肩膀转了回去,心道,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妮子怎么可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呢。 小竹一直驻步在薛翦身后,那些议论她自然也都听见了,却心觉如坐云雾,遂折着眉心低声问道:“小姐,他们在说什么呀?怎么感觉和我今早听说的像是同一回事儿,又不大像?” -- 第74页 一会儿画师,一会儿克妻的,昨日丢了的不是两个姑娘吗? 薛翦闻声侧目微睐,对着她一张天真的小脸扯了扯嘴角,双唇翕动半晌,最后还是只落下了单薄的四个字:“少管闲事。” 言毕,便提着衣摆跨进了客栈。 客栈内的装横简单清雅,长梯两旁还各立着一张花几,其上搁置着两盆含苞待放的秋菊,被阳光一恍似是氤氲出一层金色的雾光。 小二见有新客入内,闲下了手中的话本,上前招呼:“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薛翦的视线巡绕上二楼走廊,淡声道:“我来找人。” 来这儿找人倒还是头一回见,小二几不可察地敛了敛不解的神情,仍旧眯着笑眼和煦地回应:“您说着,小的帮您找找。” 话落,便见眼前的少女一面儿描述,一面儿举手比划。 依照她所言仔细一想,忽然就有了一张两鬓皓白,双目却矍铄有神的面孔浮现在脑中。 “那位客人天色渐起的时候便出去了,要不您在这等会儿?” 小二嗓音刚收便瞧见门扉处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一头鹤发落在光曝之中,像极了仙人误入凡尘,面显惊异地望着这边。 不正是这位姑娘所寻之人么。 “丫头?”岳迟的话音透着迟疑,对着她的背影轻唤了一声。 昨日才告诉她所住之处,今日这么早便找过来了? 薛翦循声一蛰往他那看,原本还面无表情的脸上登时抹了几缕浅笑,朱唇轻启,宛如灿星,“师父!徒儿正找您呢。” 说话间便阔步走了过去,将指尖勾吊着的两条纸包摇在他面前,双眸泛着暖光,“徒儿给您带了些京城里有名的吃食,还有几包上好的雪茶。” 岳迟见状暗自打量了一番她所提之物,略有嫌弃地挤了挤眉,轻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 随后负手绕过了她,衣摆所过之处似留下一袭渺渺烟气。 他的性格向来如此,薛翦早已经习以为常,遂紧紧跟在他身后,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师父指点一二,看看我的剑法到底何处出了差池。” 此言一置,岳迟的身形倏然一顿,缓缓回身,赫赫深眸中闪着审度般的光芒,如有实质地漾在她脸上。 良久,他方才捏着又惊又疑的嗓门徐徐问道:“你这丫头莫不是......遇上对手了?” 在山门中的那七年里,从未见过她如此主动地请他挑错,每回都是意气扬扬地喊他去看她跟同门之间的比较。 那副倨傲又淘气的模样,至今都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这样看来,她争强好胜的心性,大抵是从小开始滋养出的,这么多年了,想也难掐掉了。 岳迟似笑非笑地说着:“是哪家弟子?为师可认得?” 但见薛翦脸色一沉,面上的笑意犹若风干,凝了许久才骄嗔道:“师父!” 此刻见师父微着调侃地看着她,心下顿觉闷烦难耐,将将快兜不住之际,他忽而松了口,淡淡地朝她点了个头。 “跟为师来吧,正好瞧瞧你是不是趁为师不在就将功夫怠慢了。” * 重辉殿内一如往常,紫檀熏炉里燃着的沉香勾缠着案前之人的衣袂袍角,涟起淡淡清幽。 梁安将手中所持之物恭敬地呈至高成淮身旁,轻声道:“殿下,这是宫外送回的折子,关于薛姑娘的。” 高成淮垂着眼,覆手揉了揉睛明,疲惫又低磁的声音自喉间逸出:“搁下罢。” 过了须臾,他又略略侧首,平声问道:“那边可有探到什么消息?” 梁安呵着腰,知道殿下说的是承华宫的那位,锐声回禀道:“回殿下,二皇子近日未曾出宫,倒是徐大人在宫中与二皇子见过几面,不过每次交谈尚不足一盏茶的时间。” 但见座上的男人唇角微扬,泻着几缕讥诮,声线寒柔:“他如今倒是学聪明了。” 话落,殿内便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外头的风轻打窗柩的声音,萧萧悠然。 少焉,高成淮松下了眉眼间揉按的手,露出了那双深秀的眸子,“让人继续守着,至于那位徐大人......” 不过是个寒门小官,竟能入得了他高成霆的眼,真是稀罕。 他指尖略折,敲了两下案沿,声音似乎融进了桌木里,又低又沉:“去查一查。” “是,殿下。” 待梁安复又退到殿外后,高成淮才轻轻掀起眼睫,视线缓缓滑落至案前那张藏青色的折子上,伸手将其敛过。 藏青色的折子上暗纹浮起,折首无题,打开后只见素纸上寥寥几笔,极为精简地罗列着薛翦近来的行踪。 高成淮指腹轻轻碾过“藏花楼”三个字,唇畔略微嵌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透过熏炉轻吐的云雾似是能朦胧地看见少女那副乔装之像。 她这个人似乎一向如此,做什么都是凭顺自己的心意,儿时的不从礼数、目中无人更是招他厌恶。 犹记得他十岁那年,舅舅带着她一同进宫,搁在母后宫里住了小半月。 便是在那十数日里,他们之间的关系由平平淡淡化作了冷冷清清。 那天冬雪将消,寒冷刺骨。 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袖笼里的手渐渐被偷偷钻入的朔风凝固,动弹便是割裂般的生疼。 -- 第75页 一如往常,照例去翊宁宫请安,却正好遇上了刚下朝过来的父皇,便同他一起去寻母后。 尚未迈入殿内,就听里头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有母后的,也有她的。 他不喜欢薛翦,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罢。 她总是能轻易地讨得母后欢心,不论什么荒唐之言,只要是从她口中说出,母后总能笑得仪态半失,恨不得将她日日留在宫中相伴,一如得了什么无价珍宝。 非她不可。 那时他想,若是没有薛翦,母后应该也会对他那样笑罢。 直到薛翦离京后,他方才知道答案。 随着太监一声尖唱,父皇跟他前后步入殿中,那抹身量尚不足他鼻尖的桃色人影徐徐回过身,墨玉色的长眸轻轻一弯,声音犹带糯气地同父皇和他行礼。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从她身边经过,算是受了她的礼。 向母后请安后便独自坐到了下首的花梨木椅上。 父皇同母后叙着话,他便只能和薛翦在殿内互相瞪眼,正觉穷极无聊之时,上首突然飘来父皇幽幽一问。 问他平日总跟在他身边的林诚怎么今日没见着。 林诚是自幼跟着他的小太监,负责他的衣食起居,算起来,到他身边约莫有三四年。 但是他几日前说错了话,已经被自己罚下,自是不会再出现在这座深宫里了。 即便是这世间也再不会有林诚的影子。 正当他欲组织言语,应声开口时,旁边倏然响起一道童稚之声,抢了他的机会,先回了父皇。 她说,林诚被他带去了宫外,回不来了。 仍记得当时他心下大震,不可置信地盯了过去,却见她连头也未侧半分,说完便安安静静地捻起糕点来吃。 林诚之事,他做得隐秘,薛翦如何得知? 虽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但那副状若天真无邪的模样自那时起,便如一道利刺狠狠扎入他眼中,每时每刻都想将其拔除。 然而,父皇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单单依薛翦那一句话,便将他所作所举摸得清清楚楚,目色寒凉地望了他一瞬,似是在责怪他。 高成淮手下稍一施力,指腹渐渐将素纸屈起褶来,轻簌的一声,将他思绪刹然拉回到现实。 他微微垂眸,修润的手指执过案旁的白玉茶盏,浅呷了一口,复又搁回案上,细算着离中秋还余几日。 往年中秋,在宫里用过晚膳后,便可以便装出宫,到怀春河畔一同与文人墨客吟诗赏月。 以前他觉得中秋那日出到宫外尚不过一个时辰,也没什么特别的意趣。 可现下他却认为,一个时辰,也足够他寻个乐了。 他轻轻勾下笔架上的狼毫,取出一张他专用的褐红请帖,枕腕而书,帖文首行落下了薛翦的名字。 * 从悦灵客栈内里的窄门出去后,入目的便是一片高耸挺拔,葱盛无暇的竹林,节节向上。 薛翦跟在岳迟身后,对眼前这别有洞天之地讶异不已,神情却有几分雀跃。 “我就说师父怎会选了个这般偏僻之所落脚,原来是另有一番怡人景致。” 碎芒穿过竹枝洒落在她轻扬的眉宇间,流光奕奕,但见她唇角一牵,满腔欣喜地问道:“师父,那我将您教我的玉归剑舞一遍给您看?” 薛翦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山门中的那几年,天光乍显之时便手执寒霜,一日不落地在岳迟院前习武,他便负手立在一旁,出言指点。 那时候虽然每日下来都很辛苦,但却让人甘之如饴。 少女笑颜明滟,犹若一株在暗室燃曳的火苗,令人心生融融暖意。 岳迟眼眸轻转,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将系在腰间的玉笛取下,似是握剑一般控在掌心,“为师跟你过几招。” 话落,薛翦讶异抬眸,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除却他手中那支笛子外,再无旁的物什了。 “师父莫不是要用它与我过招?”她的语气聚着几分不信,又敛着些许殷盼。 与高手切磋,于习武之人来说多少都称得上一桩美事。 岳迟气定神闲地颔了颔首,端得一身清泽闲雅之态。 既然这丫头认为自己的剑法出了问题,光是在旁看着,哪能悉数看出? 薛翦也未说多余的话,步到岳迟对面朝他抱剑一揖。 说来奇怪,如她这般不懂得应规蹈矩之人,在“武”字一上,自始便承着热忱敬畏之心,破了什么都不可破了这礼。 岳迟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处,手腕微转一寸,眼眸深邃凝人,一袭白衣立在林中当真如神仙临世,轩轩霞举,不吃烟火食。 剑身一挑,少女足下生风,如浮光掠影一般急寻而去,一啸长风衔着劲气生生折过那枚玉笛。 岳迟抬手斜挡回旋,看似又柔又缓,却迫使她步步紧退,毫无空趁之机。 须臾,她迅速侧身,眼风凌厉一扫,携着剧烈剑气矮身一掠,霜色横铺而开,越扩越广,震得竹枝簌簌而晃。 白色的身影旋即跃起,在空中倒翻而下,身形仍如方才一般隽雅漾神,望着眉心蹙痕微重,眼底寒雾缭绕的薛翦,冷冷地说了句:“丫头,退步了。” 薛翦闻言眸光一颤,心底似载着千斤之重,脚下如藏遍地荆棘,方寸难移。 退步了么。 -- 第76页 她在输给魏启珧之时,也这么想过。 但这个想法只是跳出一瞬便被她亲自拭去了,如今师父再次点出,字字如刀镌刻在心,不觉呼吸凌乱,难以抉信。 岳迟却没有给她喘息缓神的时间,锐肃的玉峰直面而来,招招击在她肩膀手腕,如一缕刺骨寒风瑟瑟钻入骨髓,疼痛至极。 薛翦歪头闷哼一声,眉心紧拧,精致的墨眸里渐渐覆上一层薄薄的愠火,星光跳跃,似欲扑腾而出。 她这个人,最是受不得激。 岳迟察觉出她的神色,心下轻笑,只道这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不骂骂她压根醒不过来。 但见她薄唇紧抿,全身上下都散着让人触目惊心的焰气,如同一只久居深山的猛虎,终要出来觅食一般,桀骜强勇,戾气四起。 继而提步上前,如踩着幽幽泠电拢着刺眼剑芒直挥而去,式式变幻斩劈,寒刃之气虎虎生威。 男子似是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复执玉笛以身抵挡,分分退让。 就在青锋将欲舔着他喉间而过之时,他以掌化力推开了她的长剑,笛身一掷正中她虎口处,令她手下一振,整片林间只闻长剑坠地发出的沉寂之音。 岳迟闲然收手,身姿硕挺地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弯身拾起,背在身后,眉宇间透着化不开的郁气。 他望着她落寥的脸庞,吁了一口气,话色复杂:“你的剑术明净刚毅,却一直残着一分小心,失了你自身该有的烈性。” 薛翦这个孩子,骨骼惊奇,加之本就性野豪强,意志坚定,练武又有章法,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不知怎的,忽然就跌兴了。 岳迟挑了挑眉,略勾半分怒意,半分憾情,扯着沙哑洪重的嗓门道:“怎么,你是觉得凭你便能伤到为师?抑或是你认为,为师已经老到需要你个小丫头手下留情了不成?” 他的声音里刮着愤然,一寸一寸降落在薛翦心湖,漾起滚滚波涛。 薛翦喉间咽了咽,又气又委屈,却始终裹着倔强,顿声道:“我没有。” 话音一落,便听他继续冷声说着:“你有所保留的不是善良之心,而是畏惧之意。” “你怕为师吗?” 他的语气似是在质问,又像是真切不解,引得薛翦霍然抬眸,直直探进他那双苍垂奕神的眼睛里,一瞬不瞬地观察着,想要分辨出他此话何意。 可那双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渊池,再无其他。 薛翦敛了敛神,赌气般地问:“师父武功高强,徒儿不该惧吗?” 您也说过我还未出师,自是比不过,还不让人存几分怯意提防了么。 少女眉梢迎着光亮,未泯的孩子气清楚地落入岳迟眼帘,无奈地笑了笑。 “丫头,为师当初领你入山门,瞧上的便是你眼睛里的赤诚不羁,你同旁人不一样的少年意气,还有你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 “怎么才阔别月余,你便成了如此拘束之状了?” 岳迟凝眉打量着她,目光略携几许叹惋,“你若是照这般再练下去,无论多久都是徒劳。” 他的声音狭着淋漓的失望,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却无处避寒。 这世上最心绞之事,莫过于此罢。 薛翦原本还溢着淘气的眸子顿时黯了下去,密布的受伤之状令他隐隐心疼,遂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注着希冀,缓缓而言。 “丫头,为师看得出,这柄寒剑之中有你的那番天地,虽不知道你下山后的这些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但你若还想继续突破自己,必须先清了你身上的束缚。” 四下悄然,唯有这道沉柔的安慰静灌耳畔。 薛翦怔怔地抬首而望,声音滞顿含沙:“要如何清?” 岳迟徐徐罢下手,将玉笛复挂腰际,平声道:“这便是你的事情了,为师也只能点到此了。” 言毕,便同来时一般翩然离去,每一步都似踏在云间,绵润无声。 却留薛翦望着那道渐渐没入门扉内的背影,双眸失空,有所思量。 我难道真的如同师父所言,成了拘拘儒儒之人吗? 从何而起的呢? 薛翦羽睫搭落,撑起一片黯然,嗓音却仍逞着那分不甘,飒厉清澈:“小竹,你也觉得我像师父说的那样,变得畏首畏脚了吗?” 小竹听她忽然一问,目光不觉调向了远处那扇窄窄的木门,依稀可见斜跨而下的长梯拦了半道,一角白影沿其而上。 依她所见,小姐一直是那个肆意无惧,敢想敢做的小姐,若非要说哪里变了,大抵是自小姐从皇宫拜见皇后回府以后,开始喜欢时不时地写写字,一写便是半个时辰。 但这些话若是同小姐说了,她大抵会被小姐无言地剜上一眼罢。 遂在心下理了理将答的话,嬉笑着开口:“可能是岳前辈说错了吧?在小竹看来,你一直都是我最佩服的小姐!” 这高帽戴得无比真诚实意,想来断是不会被小姐嫌弃的。 思及此,小竹尚为自豪地弯了弯眉眼,折成一对月牙。 话声方落,便见薛翦幽幽地递来一个揽着半分淡漠半分轻笑的眼神,复又阖了阖眼,声音低得宛如自语:“我就不该问你。” 尽管如此,此言还是凛凛渗到小竹耳中,惹得她皱眉“啊”了一声,语调微扬。 -- 第77页 这怎么和她所想的不一样! 就在她嘬着嘴,欲走到薛翦身旁之时,突然耳朵动了一动,传来阵阵模糊的喊叫声,无端弥漫着危险之气。 她足下一顿,警惕地环视四周,只见周身绿林缠绕,交错纵横,除此外,连一只燕雀都不曾驻留。 小竹连忙跑到薛翦身后,紧紧拉住了她的衣袖,后颈有些打颤,“小姐,你听见了吗?” 听起来颇有几分像妖神鬼怪,这等偏郊,不会真的有什么灵异之事吧? 薛翦闻声停下,朝左边那处密不见底的深林看去,但见远处苍树茂盛,相映遮掩,难以窥得后面光景。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这里指不定有什么邪秽之物,可别被沾染上了......” 小竹手心微捏,硬是攥出一把冷汗。 她向来胆儿比耗子还小,偏生又碰上了薛翦这个好奇心比天还大的主子,深知自己现在若不把薛翦拉走,她们下一刻便不知道身处什么危险境地了。 薛翦方才跌进一座名为“失望”的谷底,情绪低落,眼下这个机会,不正好能让她再松筋骨,好好发泄一下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褪去身上的不悦,用着极其轻巧的语气偏头对小竹道:“你若是怕了,便先到客栈里头等我,我去去就回。” 见小竹一副张口便要再劝的模样,她复又补充道:“反正你跟着我,还得我保护你,平添累赘。” 此言一出,将小竹堵得够呛,遂紧张地咬了咬下唇,半晌未落一字。 她知道自己说不动薛翦,却又深觉她言之有理。 自己若硬跟着,的确只会给她增加负累。 脑中天人交战之际,忽闻眼前响起一道温沉的声音:“一个时辰后我若没回来,你便自己回府,叫赵管家派人来找我。” 闻言,小竹眼睫一颤,慌乱抬头,但见那道潇肃的身影已经走出数丈。 她连忙追了过去,将手附上她腕间,胸腔剧烈起伏,心煎腹热道:“小姐,你莫不是被岳前辈训傻了!怎说这般糊涂话!觉得有危险就别去了啊!” 大抵是第一次见到小竹这样失态地跟自己说话,令薛翦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目光上下巡了她一眼,又将她的手扒下,将她定定地按在原地。 待她逐渐平复后,薛翦方才缓缓开口,仍披着一张浑然无惧的脸容,漫不经心:“我就这么说说罢了,还能真的出事不成?你反应也太过了些。” 什么鬼神之论,她自然是不信的。 只不过觉得那片颇为阴森,万一迷了路,横竖有人会去寻她,不至于孤立无援。 小竹刚消下去的急火由她这么一煽,复又燃起,愈烧愈盛。 怎么能说是她“反应也太过了些”?明明是小姐自己不让人省心! 在她唇齿再张之前,薛翦似有先见地转过了身,青剑负在身后映着翠色深林,犹如仗行天涯的江湖女子,满身潇洒不羁。 小竹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暗叹了一口气,小姐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她还是先进客栈等小姐回来吧。 湖畔边一座支起的小楼里,女子的哭喊声销然回荡,像是长了爪牙般伸向楼内每一处角落,聒噪虐耳。 张阮儿面对着这个新来的女子,蹙痕一沉,久久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莫说外头那些看守之人了,连她都想把这张哭嚎不绝的嘴给封起来,实在是太吵了! 她的双手无力地堵在耳畔,阖上了眼。 父亲到底何时才能找来父亲一定还没有放弃我吧...... 这个念头在她心下扑朔不停,又叫她自己不断地按压下去,似是催眠一般明确地告诉自己,父亲一定会来。 外面的男人终于也再经不住对面这个嗓门又大,力气又多的女子,极为燥烈地开着锁,猛地推门而入。 门扉乍然一开,皎阳肆意闯入屋内,激得张阮儿忙抬手去遮,眼睛微眯开一条缝向上看。 男人头上绑着束带,手提朴刀,目眦咧嘴地向着她对面的女子喝道:“看来秦小姐是需要让人给你长长记性啊?真是可惜了这张花容月貌的脸蛋了!” 几乎是下一瞬,秦莲便旋即止住了哭声,却仍有些抽泣,闷闷呜咽。 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不过是想出门挑几套新衣,期待着什么时候会遇见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 孰料太子是没见着,倒是被拐进了土匪窝子。 她要是在这毁了清誉,还如何嫁给太子! 男人见秦莲总算安分了下来,冷哼了几声,只道是这些京中闺秀娇气惯了,以为哭几场便能被放出去么? 还真当他们是什么好人么! 与此同时,薛翦正掩在一处灌木丛后,透过矮枝间的缝隙静静地打探着前方。 旁边的湖水淌着鳞光,将傍湖而建的小楼画入其中,染着一缕别样情致。 在这种地方建的楼,若非辞官退隐之士居之,便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之所了罢。 方才所闻的声音正是出自这座小楼里,楼层上下还各有两名面容彪悍的男子来回看守。 依她看,此处倒像是个人牙子的据点。 薛翦眉梢抬了抬,望过去的目光融着浓浓的挣扎。 爹爹说过,不可多管闲事。 但是那女子如此大放悲声,光听着都觉得泪干肠断,定是很想逃出去的吧? -- 第78页 可她若是管了这闲事,再叫那群歹人给盯上,又得给爹爹惹麻烦了。 不过,她既已摸到这了,又身怀武功,若就这般视而不见,弃之不顾于良心这关恐怕过不去。 薛翦内心迟疑难断,眸中牵着理不清的思绪,似有两道声音无歇止地在她心下叫唤,无法抉择。 良久,她咬了咬牙,手下力道一紧,从灌木堆后悄悄溜了出去。 第48章 出手相助 “我可救不了第二次。” 灌木尽头处立着一块高约五尺的扁石, 正对着那座楼后方,像是特意请来坐镇辟邪似的。 一个身形修挑的影子在这光天白日之下如同幽魂一般“嗖”地掠到了扁石后,附身压低头, 将自己全然扩入其中。 时值新秋,四下风过枝叶的声音催人欲睡, 正来回看守的男子眼眸微眯,如狮子张口似地打了个呵欠, 说话带着点鼻音:“要我说啊,这儿根本不会有人找过来!把那几个娘们关好,跑不了!” 说话间又抬手抹了抹眼睛, 困得不行。 跟他一道的男子靠在楼柱上, 双手环抱着一把朴刀, 高高的颧骨下斜嘴一笑:“那你跟老大说去呗, 同我在这抱怨顶个什么用!” 被同伴这么一怼, 男子凶悍的嘴角抽了抽,仍要找补面子,继续说着:“等老大回来, 我当然要跟他说!这不是他不在这么!” 对方的胆儿有几斤几两, 他心里头门儿清。 遂挪了挪靠在柱子上的背,耸了耸肩,给他递了个“得了吧”的眼神, 算作回应。 由于身量高过这扁石,故而薛翦躲在其后无法挺直身来, 但这么躬着腰总觉得哪儿不得劲,遂直接背靠扁石,席地而坐,悄悄探出半个头打探动静。 待真离得近了, 她才发现这座楼并不算大,估计也就只容得下三四间房。 听着声音,方才那哭闹的女子该是处在二楼。她若想上去,必须先解决楼下这两个男人。 就在此时,一角黑影从正面拐了过来,薛翦旋即将头扭回,紧贴石壁,屏息凝神。 耳畔不断传来“笃笃”的脚步声,走得悠闲懒散,浑如信步溜达一般。 少焉,当那人走了半圈,后脑勺面对薛翦这边时,她倏然撑地而起,极快地飞身至那人身后,手刀一起一落劈在他后颈。 刹时,男人的身形微晃,眼看就要往前倒,薛翦眼疾手快去拽他后襟,施力将人拖了回来。 又重又沉的身体直直往她怀里摔去,但见少女眉头倏然紧拧,面上铺满了嫌恶,仓促地将此人堆在墙后,复又匿回扁石后。 待另一人前来察看之际,她又以同样的方式,在他未来得及出声前,一手砍下。 林中仍和来时一般惬静,唯有飒飒风声轻啸而过,不时压下翠绿枝头。 薛翦揉了揉沿着小指的那侧手,继而将怀中的锦帕掏出,一寸一寸仔细擦拭,朱唇紧抿。 二楼只有一面廊道,不论从哪边上去,必定都会与楼上的两个人正面相撞。 看他们身上用的刀,刀柄那么长,刀身较之她的剑刃也要宽厚许多,威大力沉,若是交手,恐怕她难占上风。 薛翦双眉微敛,似有几分犹豫。 二楼房间正中处放着一张圆案,案旁坐着一个蜷着身子的女子,双肩不停抖动,一面儿哭一面儿低声喃喃。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些许,总算让这间窄陋湿暗的屋子看上去稍微澄亮两分。 张阮儿坐在圆案对面的木榻上,望着一直哭个没完的秦莲,心下升起几缕愠气,自己还比她早来数日呢,若都跟她这般,现下早在黄泉路上走着了! “你能不能别哭了!你再哭,我都等不到我爹爹来救我,怕是要先被你给烦死了!” 秦莲被她突如其来的大骂给吓了一跳,陡然止了声,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才撑大了朦胧的泪眼,恍然大悟:“你原来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个哑的......” 她被抓来将近有一日了,可那边两个坐在榻上的女子一句话也不曾说过,如今见她是个能讲话的,心中顿时散去了几许寂寞,连忙起身走了过去。 “你方才说你爹爹会来救你,可是真的?”秦莲像只猫似的蹲在张阮儿旁边,双手枕在膝盖上,脑袋一歪定定地看着她,泛着莹光的眸子盛满希冀。 张阮儿被她说成“哑女”,心中愤懑,此刻根本懒得搭理她,直把身子往旁边挪,做尽了嫌弃之姿,却不知是在回答她,还是回答自己,斥声道:“我骗你做甚!” 秦莲见她不喜自己靠近,便也没再动作,怀着几分期盼的眼神盯着她,声音娇柔地问:“你被抓到这儿多久了?你爹爹是谁呀?” 话音方落,便见少女那张玉容逐渐拉了下去,愈发黯淡。 她到这多久了,自己都算不清了。 每日都是被关在这间狭小不堪之所,除了外头送餐食进来时,能短暂地看一眼屋外的环境,睁眼闭眼都是荒落。 昨日见送进来两个新的女子,惊讶之余她竟然还暗暗滋生了一念窃喜,终于不是她跟自己的丫鬟独独关在这了。 一想到此,她便愈发觉得心中难受,更有胜的,还是委屈。 凭什么这种不堪的待遇要落在她的身上?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偏偏是她? 就在此时,屋外蓦然传来阵阵兵器相铮的“锵锵”之音,张阮儿微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踱到门扉下,双手紧捏着袖笼,耳朵高高竖起来听。 -- 第79页 秦莲见屋外有动静,先是目露惊喜地望了过去,而后拔高了嗓门儿冲张阮儿大呼了一声:“你爹爹还真来了!” 方才见张阮儿一直未应她,她还不敢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现下看来,她们能回家了。 秦莲脸上扯出一抹激悦的笑,三两步跨到了门前,尽管看不清外头的情况,双目仍然锃亮锃亮地固在门上。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门外的打斗声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铜锁被劈落的声音,随后木门便由外推开了。 二人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金芒洋洋洒洒从外漫入屋内,但见一身形修长的女子出现在门首处,正低头打量着她们,几缕散下的青丝被她抬手撩到耳后,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把刻着兽纹的剑鞘。 “是你?” 秦莲拉着又长又高的语调,眸底蓄满了强烈的震惊,不可置信地道。 她一直都知道薛翦的名字,但唯一一次见到她却是在长公主府上。那时她们在小花园里作画,负责展挂的婢女却对着一张白纸不知所措。 她正寻思着是哪家小姐如此扫兴,还敢拂长公主的面子,就听一清润的嗓音自末座传来,循声望去便看见了她。 没想到来救她们的人居然会是薛翦...... 秦莲的视线越过她,探向了门外,只见廊道上歪歪扭扭躺坐着两个男子,具是阖着眼,身旁散着两柄长刀。 薛翦把他们杀了? “嗡——”的一声,秦莲不觉脑中一片空白,圆眸睁得像是“死不瞑目”般瞪着眼前的少女,犹不敢相信她竟然会为了救她们,把那几个男人都给杀了。 抑或......她不是来救她们的...... 这个念头像杂草般遏制不住地肆意生长,逐渐撑满了她的身体,几欲迸发而出。 直到头顶轻轻飘来一道又骄又洌的女声:“愣着做甚?难道你们不是被抓来的?” 薛翦单挑着左眉,长眸来回凝睇着屋内的几个女子,复又偏头掷了眼被她打晕在地上的男人,一时忽有几分拿不准。 瞧身前这两个女子的打扮装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更不像是与那群面相彪恶之人一伙的。 怎么她好不容易给了她们逃走的机会,一个个的还滞在原地不动? 张阮儿乍然见到一女子出现在门首,还将外面的人都放倒了,一时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 她不是张府的人。 父亲还是没有来。 一缕清风徐徐降入怀中,将屋内几人陡然激醒。 秦莲眨了眨渐渐泛干的双眼,有几分怯怯地附着门往外走,喉间滚了滚,吞吞吐吐道:“你......你把他们......都杀了?” 这些把她们抓来的人固然该死,没什么好可怜的,令她害怕的是,薛翦明明同她们一般大,又是女子,居然能杀了人后还如此镇定? 她难道以前就杀过人吗? 闻言,薛翦眼珠一转,斜睨了她两下,继而发出几声轻笑,语气似是调侃:“你们若是再不走,他们可该醒了。” 这一声不仅回答了她,更点醒了余下的几人,遂都畏畏缩缩地绕开她往外跑,作侍女打扮的两人经过她时还惶恐地道了句:“多谢女侠出手相助。” 女侠么,还蛮中听的。 薛翦微抿了抿唇,极力压制住了不自觉勾起的笑意,低头看着手里的青剑,心中所累覆的阴霾似乎被一扫而空,快悦了许多。 果然,她来对了。 另一边,几道纤薄的身影踉踉跄跄跑下了长梯,刚一站定便见四周绿林环绕,重重交叠,根本寻不着北,更别提如何回去了。 就在此时,秦莲身后的侍女上前扶了扶她,声音也有些哑:“小姐,不若我们等方才那个女侠下来,请她送我们回府吧?” “女侠?”秦莲倏然有一瞬恍惚,须臾后方回过神。 薛翦会来救她们已经是意料之外的福分了,哪还敢请她带自己回去?万一她后悔出手相助了怎么办? 再者,她总觉得薛翦身上撩着一股浅浅的戾气,加之又是出了名的古怪,还是别招惹的好。 秦莲正要摇头跟自己的侍女解释之际,那道凛然矜贵的身影自阶梯而下,袍裾衣摆嵌着新秋之风烁烁浮动,像是由一副上好丹青之中走出,惹人注目。 薛翦料到她们不知如何出去,对眼前木讷站着四人的景致毫不意外,遂冲她们抬了抬下巴,不疾不徐道:“前面穿过这处深林,再一直往左走便能看见一家客栈,从那里进去就是城南临郊了。” “你们最好走快点,免得那几人醒了,我可救不了第二次。” 第49章 言破 “薛姑娘此举,兴许是为了您。” 金乌悄悄收了毒芒, 漫下淡淡余晖。 伴着窸窣的脚步声,一道清贵潇洒的身影徐徐出现在窄门下。 小竹见到来人,一张焦急难耐的小脸顿时松展开来, 忙跑到她跟前,一面细细打量着, 一面问道:“小姐,你可有受伤?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差一点儿就要出去寻岳前辈了!” “我没事, 就是胳膊有点酸,赶紧回去给我按按。”薛翦将长剑推到小竹怀里,说话时, 步履未停地往客栈里面走, 找小二要了一壶茶。 方才又是拖人又是交手的, 的确是累了, 眼下只想先饮口茶解解渴, 便回府大睡一觉。 -- 第80页 小竹见她脸色一扫之前沉郁,遂也不再多问,待薛翦歇息过后, 便与她一同上了马车, 往城东驰去。 甫一入府,便见赵管家携着轻快的脚步向她走来,面上浸着苍迈和蔼的笑, 腰板微点,道:“小姐, 老爷让您一回来就先去书房找他,等您有小半晌了,现下过去吧。” 闻言,薛翦眼底的疲惫慵懒倏然间消散殆尽, 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这几日所做之事,除了去过藏花楼,大抵也没什么能被爹爹捡出来说的了罢? 莫非爹爹知道连这个都知道了? “赵叔可知道爹爹找我何事?”少女的眼尾似绽了一层薄薄的心虚,黛眉颦蹙。 赵管家见状,略笑了两声,眉目一弯,分去一道宽心的眼神,“老仆只晓得宫里送来一张帖子,老爷吩咐您一回来,就去一趟他那儿。” 宫里送的帖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薛翦眼帘轻垂,敛了敛眼底疑惑,足下微沉地辄去书房。 书房内。 男人姿态从容悠闲地靠坐在黄檀木交椅上,案前摞着几册青封书卷,其上压着张褐红色的请帖。 门扉半敞,不待人通报,薛晖便已看见了她,阔朗的腰身缓缓从椅背上挺起,冲她摆了摆手,“翦儿,进来吧。” 薛翦掀起衣摆跨了进去,道了声“爹爹”,便默默站在一旁,目光若有若无地往案上瞟,唇角下垂,不知在胡思些什么。 她那些小情绪尽挂脸上,薛晖只浅浅掠了她一眼,嘴角划过一缕勾着意趣的笑,慢声道:“太子殿下派人送了张请柬来,是给你的。” 话间,他伸手指了指案上那一抹褐红。 “给我?”薛翦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锁在他手指之处,声音狭着几分迟疑不解。 太子没事找她做甚?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没深到如此地步罢?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薛晖笑了笑,修润的眉眼一如昔年,儒雅柔和。 太子对翦儿的这般态度,他也觉得意外,可余下的便是化不开的喜慰。 先前翦儿还在皇后与太子面前那般推拒,驳了皇后的面子,虽他亲自去同皇后解释过,却仍担心太子对翦儿心存芥蒂,更不愿与她结两姓之好。 如今看来,是没有这个顾虑了。 薛翦隽秀的长眸里渐渐透出一股不耐烦,上前迈了几步,长袖一搭落在案上,轻轻敛起、折开。 素纸上的字写得苍劲却不失柔美,短短几行皆规规整整列着,唯独首行的“薛翦”二字,落笔得格外深刻。到了薛翦眼中,便成了一股莫名的怪异之感。 太子此举,是在威胁她什么吗? 薛晖见她眉梢越挑越高,隐隐还染上了几分讥诮,遂心中一顿,出声问道:“怎么了?” 这帖子甫一送来,他便看过了,并无任何古怪之处。 单单是邀她于中秋那日在怀春河一见罢了。 话落,薛翦陡然回神,微滞地“哦”了一声便道:“没什么,爹爹,孩儿先回去了。” 言讫,便冲薛晖匆匆施礼,一径回自己的院子沐浴更衣了。 翌日,张秦两家小姐被寻回了的消息无胫而行,不足半日便传遍了京城大小街巷,随之一并提起的还有薛翦的名字。 据秦莲所言,是薛翦突然出现,救了她们。 众人一听,面上纷纷挂起两分质疑,凭那大小姐的脾性还能做出这等善事?但转念一想,似乎从未听过秦家小姐与薛翦交好,确无道理替她扯谎。 便是这么一说也就过去了,大家议论得更多的还是张秦两家。 他们两家之前都曾有御画师入府为两位小姐作画,若是被选中,那可是攀上了太子殿下这株大树。 没料想居然出了失踪这么一码事,就算如今被找回来了,谁敢保证她们一定还是完璧之身?想要再入东宫,怕是没有机会了。 说及此,众人皆是几番叹惋,也有旁的暗自窃喜。 而此时重辉殿那边,太子亦得知了此事。 秋风习习扑入殿内,案前书页末角卷卷而起,又淡然压下,一片响动。 一道闲雅绝尘的身影负手立在墙上挂着的山水图前,微微举首而视,宁静祥和。 天下之大,他却只能从画中浅探,不由觉出几分悲哀。 一阵极轻的脚步从殿外沿路响起,停至他身后。 下一瞬,便听来人道:“殿下,之前失踪的两位小姐眼下业已找回,现在外头都说是薛姑娘出手相救。” “奴才斗胆,让陈谓在宫外打探了一番,方才得知薛姑娘昨日的确去了城南临郊,正是在那儿把人给救出来的。” 话音方落,便见眼前这抹玄色的身影缓缓踱步回身,冷峻的眉宇间似染上了几分兴味,嗓音清润:“薛翦?” 梁安听声儿见他并未怪罪自己擅自做主,舒了一口短气,应承道是。 须臾,又闻身前传来一道狭着几缕疑惑与好奇的声音:“她一个人?” 能将那两名女子抓去并关守起来的地方,应该不好闯,凭她一己之力怕是难以做到。 况且,她何故会去城南? 梁安毕竟跟着高成淮多年,虽不能完全将主子的心思摸透,但多少也能咂出其意一两分,大抵猜到殿下是想问薛姑娘的事,便如实答了一串。 “依陈谓所述,确是薛姑娘只身去做的。薛姑娘昨日一早便去了城南,似是去见一位故人,而后又去救出了张小姐她们,直到酉时才回府。” -- 第81页 高成淮闻言,眼眸微眯,目光在窗柩外停顿了半刻,嘴角微微牵起一抹轻笑,话声浅柔,却辨不出什么情绪:“她可当真是有本事啊。” 素来知晓她好习武,骑马射箭亦是样样精湛,可要说让她独自去匪窝救人,他还真未料到。 她竟有这分胆气。 梁安抬眸悄悄觎了眼,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说:“外头还有些风言风语......说殿下您......” 高成淮见状,长眸斜睇过去一瞬,眼风寒洌地掷在他身上,梁安当即顺了顺气,垂着眼道:“说您命中带煞,只要是想嫁入东宫之人,皆会遭遇不测。陈谓他们已经将这些人抓起来了,待您吩咐。” 这些个不要命的什么都敢说,偏偏陈谓还将人抓了,禀告殿下这份苦差便落在他的身上。 果然,他方一说完,殿内气氛就如同凝固了一般,好像谁动动手指头,就能生生激出几条裂隙。 良久,但闻高成淮冷哼了一声,漠然吩咐:“这种事以后不必来报,依法处置。” 话落,又听他寒声问道:“可有查出失踪一案,背后是谁做的?” 虽他心中早已有个模糊的答案,但总归还是得见到证据。 “已经派人去张家和秦家问那两位见过歹人面貌的小姐了,兴许能问出什么线索来。” 这件事梁安从二殿下那边也打探过,实在是没挖出什么可用的东西,如今还只能靠那两位遭罪的姑娘了,犹不敢再多言半句,只候殿下责罚。 却没承想,高成淮在他暗自思量之时,已经步到书案前,提笔洋洋洒洒落下几行字。 梁安见此连忙躬身跟了过去,但见他将信笺对折,伸了过来,“既然是薛翦救了她们,那她一定也看见那些人了罢。” “将此信送去薛府。” 言罢,高成淮垂手拿了本书册,靠坐在椅背上,指尖翻阅发出浅浅页鸣。 见梁安还杵在案前,眉梢向上轻挑了两分,“还有何事?” “回殿下,奴才也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宝蓝色的尖帽下嵌着一张忸怩阴柔的脸,眉心微折。 高成淮将目光调回书上,唇瓣轻抿,显出淡淡的不悦。 “既觉不当讲,何必问本宫?” 梁安眼睫微颤了一下,忙伏首告罪。 过去小半晌,才用那道偏锐细的嗓音试探说着:“殿下,奴才觉得薛姑娘此举,兴许是为了您。” “之前张小姐和秦小姐相继无故失踪,又寻不到歹人的线索,显得离奇玄乎,硬是叫那些不辨是非的愚蠢之徒拿去编传谣言。” “现如今薛姑娘把二位小姐救了出来,不恰好是为殿下正名,又叫那些谣言不攻自破了。” 话落,只见案前之人眼帘轻掀,视线却仍停留在身前,面容微凝不知作何思,良晌未言。 梁安久不得谕,声音带着几分愧色不安:“奴才多嘴,望殿下饶恕!” 他当真糊涂,居然同殿下说这些话,殿下可别误会他收了薛姑娘什么好处才是。 正当他百般后悔,思忖着如何挽救之际,案前蓦然传来一道清润未责之音。 “罢了,下去吧。” 第50章 中秋 薛姑娘到底送来了何物,以至于让 碧痕院内, 小竹踩着静缓的猫步,轻轻推开门扉入内,歪长着脖子往罗幔后头瞄了两眼。 但见榻上之人似是将醒, 传来一阵辗转之声,于是将嗓门压低了两分, 悄悄走近了道:“小姐,宫里送了封信来, 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眼下正值巳时,若是往常,小姐早该起了。 话音甫落, 薛翦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迷迷糊糊的“嗯”, 不过须臾, 又瞧她陡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语调凝着狐疑:“又是宫里?” 不是昨日才送的请柬来么, 还没完没了了? 头顶笼罩下的帏幔被人高高打起,薛翦将腿往下一落,踩在脚踏上, 微微扬头把目光巡到了小竹手上。 “是呀, 方才赵管家拿给我说的。”小竹伸臂向前,将手中掐着的那封中黄色的信件递了过去。 昨日小姐从书房回来时,将太子殿下邀约之事告诉了她。 那时她也跟小姐一样不明白, 太子殿下跟她家小姐压根儿不是同一种人,定是凑不到一块儿去的。 今日这信是何人所书, 虽然赵管家没明着说,她大抵也能猜得出。 薛翦将信抽出看了后,原本疑惑的面容逐渐消褪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稍带几分慵懒的姿态, 随手把信放在一旁,抻了个懒腰,起了身。 “小姐,又是太子殿下吗?”小竹冲她眨了眨眼睛,语气里填满了期待,似是欲证实自己的猜想。 薛翦点了点头,一面儿说着,一面往镌着桃花的屏风后去。 “我昨日不是在林子里救了几个人吗,没想到居然就是京城里失踪的那两小姐,太子传信与我,是想让我帮他找出幕后之人。” 小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遂提步跟了过去,准备为她洗漱更衣。 昨日在客栈时,的确有四名女子突然从那扇窄门进来,正是在小姐回来之前。 “小姐会帮他吗?”小竹将已经打好的水端了过来,替她净手拭面。 一丝浅浅的犹豫自她眼梢划过,薛翦脸容滞了片刻,心下忆起了她在楼内其中一个男人身上搜出的信。 -- 第82页 当时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待那四名女子下楼后,她独自在那两个男人怀中袖笼各搜查了一遍,竟真叫她有所发现。 左右那东西放在她这儿也没什么用处,倒还不如给了太子,捞他一份人情,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思及此,薛翦抬了抬玲珑的下巴,慢声道:“自然要帮。” 随后又接着吩咐:“将纸笔都备好,我要亲自将那几人的外貌画下来一并呈去。” ...... 高成淮收到薛翦的回信时,正从翊宁宫出来,一身玄色长袍衬得那双深秀的眉眼愈发寒冽沉稳,面无神色却自有一股自持之气。 甬道上阔步走来一人,身穿深色圆领长袍,腰束革带,漆黑如墨的双眸不生波澜,行至高成淮身前低头行礼,继而从怀中掏出一物,恭从地奉了过去。 “殿下,薛府回信。” 高成淮缓缓抬手接过,原本平淡的脸上似生了一分喜色,宛若春风拂过清湖,漾起缕缕和悦。 回到殿内后,他才将适才那封略显厚丰的信件拆了开来,但见一张叠成小块儿的素纸和一副展开后能铺落大半张书案的画。 目光触及那副画像的瞬间,只见他嘴边倏然绽出一抹似莲般纯净清澄的笑,笑声爽朗和煦,勾人心弦,譬如上好琴音牵漫。 梁安闻声蓦然一讶,微微抬眸去觎了眼案前之人,双唇微张伫在原地,许久未回过神。 他跟随在殿下身边这么些年,疏离漠然的笑意他见过,鄙夷讥诮的笑容他亦见过,却还是头一回瞧见殿下如此畅快出声的笑。 殿下本就生的隽美,眼下更是若雪中金芒、夜空明月,可望不可及。 薛姑娘到底送来了何物,以至于让殿下这般开怀而笑? 正当他思绪远匿之时,高成淮渐渐敛了敛面容,取过了那张叠了许多下的素纸,将其揽开。 梁安便是在殿下错身的空档,有幸窥见了那幅抹平在案上的画。 画中四人样貌粗鄙不说,身形更是一个较一个强硕,好似孩童信手而涂,着实不堪,恐怕正主瞧见了都会怆然而涕。 梁安犹自咂了咂舌,暗忖道,这莫不是薛姑娘依殿下所言,将那几名歹人的模样给画出来了? 这般画技,莫说将人寻到了,认都认不出呀! 好在他先前派人去张秦两家问那两位小姐了,就薛姑娘这样的技艺,当真令人不敢恭维。 就在此时,高成淮足下忽然转过了半分,手中之物横横撇来,飘飘摆摆挂在他身前,“这应该是背后之人对他们下达的指令,去查一查这字迹,看看能否将那人牵到幕前。” “还有,”高成淮言至此顿了顿,眸光斜斜掷来,“让你去查的那位徐大人,可有查到些什么?” 闻言,梁安陡然起了个激灵,攒着眉低声回禀:“回殿下,那位徐大人也不知是背景单纯还是抹得干净,眼下还没查出什么问题......” 替殿下办事之人,一向需深稳得力,因为这偌大的皇宫里,最不缺养的就是闲人,一旦闲下去了,那日子也就到头了。 梁安深晓这个道理。 此次失踪一事他与陈谓二人皆未寻到半丝可用的线索,若不是薛姑娘将人救出,这回还不知道要耗力到何时。 这便罢了,他竟如今都未查清徐嘉这等不起眼的小人物,还不知殿下会如何责罚。 高成淮融雪的眸子淡淡睨了他一眼,只将那张素纸落在案上,袍角一旋,步到了窗柩旁。 “那便一同查了再回来禀告本宫。” * 八月十五,中秋节至。 天色还未全然暗下,街巷里却已经早早支好了各式各样的兔子灯,黯出的烛辉如拳头一般大小,圈圈烁照。 怀春河边更是画舫船只不断,密集地垄靠在河面上,才子佳人共聚一处,静待天边满月拨云而出,吟诗作画,惬意快哉。 薛府上下亦点起了灯火,在湛着一层薄薄的沉色之下,燃着烈烈喜气。 薛翦同父兄母亲一同用完晚饭后,又被魏氏拉着说了些家常话。再从玉棠院出来时,正恰碰见薛晖提着一只兔灯笼遥遥走来。 夜色渐显,男人的身形在烛光承映下愈发温润柔和,尽管早已不是少年之姿,但那张明朗的面容仍旧散着惹人欣慕的之气。 二人视线相接之时,具是一窒。 爹爹这时候提着一只灯笼来玉棠院,莫不是要赠与娘亲,讨她开心的吧? 这俩人还真是,一把年纪了仍这般甜拗,当真是要羞煞女儿了。 薛翦行至他身前站定,清了清嗓子,眼底敛着几分调皮的神色嬉笑道:“爹爹是来找娘的吧?” 说着,话音里还添了两许意味深长。 可惹得薛晖惊讶的却不是被女儿发现他的小心思,而是瞧着时辰,她理应和太子一同出现在怀春河畔,不论赏景还是游街,总归不该待在府中。 “你怎的还未出门?莫不是要叫殿下先行等你不成?” 薛晖细细打量了她一眼,不仅面上素净未施妆粉,连身上的衣裳都还未换下,哪里有半分要出门的样子? “啊......” 但见眼前少女轻呼了一声,清丽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瞬恍悟,继而嘴边漩起一缕不大好意思的浅笑。 诚然,她早便将太子邀请一事明晃晃地抛至脑后,忘了个干净。 -- 第83页 薛晖略带几分责怪地低头望着她,朗朗眉峰之下,长眸深沉精朔,“还不快去?” 经他这番催促,薛翦终是无奈地回了自己的院子,随意更了套浅绯色的罗裙,便带着小竹一同上了马车。 街道两旁人群攒动,熙熙攘攘,马车被摧得滞缓了起来,好半晌才勉强挪上两丈。 小竹推着车扇往外头瞧了一眼,心下聚敛着几分焦急,眉心一折,偏回身子问:“小姐,照这般下去,待驰至怀春河时恐怕......” 来不及了。 话落,闲靠在车壁上阖眼假寐的身影微微一动,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身,一面打着车窗望外梭巡,一面同小竹慢声说着话。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下回进宫时再跟他赔罪了,左不过是赏个月色罢了,在哪看不是看?” 话间,她又将脑袋斜探了出去,抬眸望着夜空那轮明月,嗓音拐着几分不着调:“我这样,也算是赏过了罢?” 这幕景致若是落到太子殿下眼里,大抵能气得降罪于小姐了吧,小竹心道。 不过此事也怪不得小姐,小姐与太子殿下本就不像与表少爷他们那般亲近,忘性一发记不住,再正常不过。 “小姐,要不我们走过去好了?横竖也不差多远了。”小竹眼梢一动,扭头看着她。 闻言,薛翦只是笑,有几分打趣道:“是爹爹吩咐你‘押送’我过去了不成?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今日这番景象,的确是人多到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乌压压一片。 想必太子定然也知晓,说不定他自己都被困在路上了呢。 薛翦复又往后头一靠,眼帘浅浅一搭,没再说话。 第51章 相撞 李聿倏然出声制住了她,嗓音修润 每逢中秋, 揽月楼内外都攒聚着好几圈身影,人满为患。那些留在豫京里的外乡客纷纷涌至此,饮酒留诗, 抚琴赋词。 能在这里寻得一座,当真是被浸到了风雅墨意之中。 二楼的位置被修筑得推出去了许多, 临街悬空,沿边砌着矮栏, 栏上无窗,只需垂眼便能将楼下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致尽收眼底。 居于中间的客座上正两两对立坐着四名锦衣男子,几盏大红灯笼高挂于檐下, 随着辗转而过的柔风微微晃动, 同月一起洒下浅秀的光辉。 周灏偏头瞧了眼楼内围聚一块儿肆意闲聊的几人, 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都过去这么多日了, 他们竟然还在议论秦家小姐那事儿。” 话落, 楚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亦是一副不屑之色。 自从前几日张秦两家小姐被寻回后,他每每走到一茶馆酒楼, 都能恰巧听见薛翦的名字, 无一不是在谈论她的义举。 更有甚者,惊堂木一敲,加之一张铜唇铁舌, 生生为她编了一出“侠肝义胆,正气凛然, 只身前往匪处救人”的大戏。 说的胜过唱的,若非故事正主名唤薛翦,他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思及此,楚善眸底又添了两分讥诮, 话声掩着几许酸意:“这不是近来京中也没旁的事可聊了么?” 话间,又将视线调到了案上,眼帘一垂,神色微愠,“宁宁一听说是薛翦将人救出来的,那小嘴一张一合给我唠了好几天!俨然是要把她供奉为神了!” 闻言,章佑抿了口杯中残酒,眼底的揶揄似有温度般地掷了过去,刺烫在楚善身上,嗓音含笑。 “六小姐嫉恶好善,性情又开朗活泼,乍一听闻薛翦做的这番善举,会如此反应也不为过。倒是你这个做兄长的,怎么这么小气?” 似是嫌没说够,又补了一句:“连一姑娘的醋都吃。” 楚善一听,倏尔抬眸瞪了过去,声音略显几分急切:“谁吃醋了?” 但见对面之人嘴角牵着一层戏谑,脸上就差写着“当然是你”几个大字。 楚善被他这么一调侃,忽而就笑了,继而话声幽凉,徐徐说道:“我发现你最近好像总是不站与我的立场,尽帮薛翦说话。” 画舫上如是,藏花楼内亦如此。 他莫不是看上薛翦了? 这个念头陡然从他心间冒出,令他吓了一瞬,犹不敢置信地将眸光定在章佑身上。 这偌大的京城里,难道没有别的女子了么?他怎么能喜欢薛翦那个顽劣的丫头? 就在此时,章佑“哗”地一声振开了折扇,端起一副翩翩清贵玉公子的姿态,淡声说着:“我这叫不偏不倚,中庸之道。” 言毕,楚善一声一顿地冷笑了两下,腹间抖得似被人殴打了一般,浑身渗透着鄙夷之意。 继而扭头用手肘撞了撞身旁之人,“李聿,你来——” “评评理”三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见李聿背靠椅板而坐,左手压着酒杯搁在桌上,姿态慵懒,嘴边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目光分毫不离地落在楼下一驾深褐色的马车上。 话到嘴边倏然一换:“你看什么呢?” 此时街上车马人群熙来攘往,除却两旁猜着灯谜、贩着灯笼的摊肆,也没什么好瞧的了罢。 李聿被他一问,思绪渐渐回笼,唇畔仰起的那缕笑意明朗熠灿,顺其而上爬至眼底,一面说着,一面捋了捋衣袍袖摆,站起了身,低头看着他们。 “忽然想起前日黄先生置下的课业我还尚未动笔,就先走了。” -- 第84页 方一说完,便见他袍角一挥,任楚善如何在后喊也没回头地往长梯下去。 “他什么意思啊?黄先生不是说中秋休沐,让大家好好过节,就不布置文章让我们写了么?”楚善眉心轻轻漩起,只觉李聿古怪非常。 章佑望着长梯上那抹雪青色的身影,弯了弯唇,语气意味深长:“说不定,是去寻什么人了罢。” 马车内。 小竹听出薛翦话中的揶揄,眉尖一拧,却没生气,而是嘬着小嘴一副委屈的模样,念叨了一连串。 “我还不是担心小姐赴不了约,会被太子殿下责怪吗?如果我们下车走过去,就算迟到了,也能叫殿下看见小姐的诚意。如此一来,定不会怪罪小姐了。” 闻言,薛翦敛去眼中玩味,眸光一转落在了小竹身上,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下却在暗忖计较。 其实小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哪怕是做个样子也能让太子知道她尽力了不是? 思及此,她悠悠地点了点头,将随意搭在腿上的手施力一撑,站了起来,复又转过去拉了小竹一把,“走吧。” 说罢,便抬手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车外络绎不绝的景象陡然钻入薛翦眼底,心觉比方才在车内往外看时犹要多上一半,惹得她那张清明朗朗的小脸瞬间黯了下来。 “要不还是算了吧?”薛翦眯了眯双眸,独自打起了退堂鼓。 这么多人,一旦融了进去,怕是没有回头路,只能被推搡着往前了吧? 正当她欲返身回马车里时,手腕上忽然落下一道浅力,随之而至的还有小竹澄润的嗓音。 “小姐,我们快下去吧。” 薛翦:“......” 今日回去,我一定得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丫头什么叫做察言观色! 然而,薛翦心里在想什么,小竹是一点儿也没在意,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催着她走。 此时夜幕早已全然垂落,莹莹月辉洒满人间,盛着数盏女子手里提的灯笼,将少女的眉眼烘得愈加清滟。 李聿刚一走来,便见那道隽秀的身影从深褐色的马车上步下,眉宇间似携着几分烦躁,极为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他方才在揽月楼时便认出了薛府的马车,本来还不敢确定里头坐着的就是薛翦,现下倒是如意了。 李聿眼底挂着笑,懒洋洋地跟了上去。 “我看等我们走到怀春河,若不在那待上一阵子,是回不来了。”薛翦微微偏头跟小竹说着,语气里灌满了不悦。 她本就不想赴约,更别提和太子共处许久了。 久不见小竹回应,薛翦心下更生豫色,黛眉一蹙,驻了足。 就在此时,一个身形硕高的男人从她身边快速经过,肩膀被人一撞,发上别着的新簪也被一并勾落,摔在地上。 她平日挽发都偏喜用束带系好,簪子不过起一点缀之用,故就算离了簪子,头发也不会散开。 “小姐,你没事吧!” 适才人群过茂,小竹一不留神便被甩在了后面,再提步跟来时,便见小姐被人撞了个踉跄,登时拨开前面几人小跑了过来。 “那个人谁啊!撞了别人就走!”小姑娘面容愤懑,恶狠狠地瞪了眼前面那具魁梧的背影,故意将声音拔高,恨不得让大家都听见。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跟班,李聿瞧着眼前景致,心下腹诽道。 薛翦低头看了眼被人踩来踩去的发簪,眸底亦是愠火跃跳,越升越高,脸色却逐渐沉了下去。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天意罢?凡事与太子勾点儿边,便会变得极为不顺,一如儿时。 若不是太子非要递张帖子来喊她去怀春河,她今日的心情至于被搅得这么差吗。 正当她心下憋着怒气,刚要转身去寻马车,却跟身后之人扑了个满怀。 一缕浅清的幽香沁鼻入肺,随着呼吸一路蔓延至脑海,隐隐挑起了一道李聿的影子。 那日在鸿聚轩,李聿和她离得很近,宽袖就垂落在她鼻尖一寸之遥,她记得很清楚,他身上所携的就是这个味道。 少年双手虚扶在薛翦肩头,但见她的脸容全然覆进了自己怀中,心下止不住地狂奏,喉结不由上下滚动,明明指尖并未碰到她,却有几分绰绰发烫。 他本是想过来,将在藏花楼遇见她那日所拾到的玉簪还给她。 熟料她会突然回身...... 薛翦往后退了两步,站定抬眸,柔长的眼睛里似化着漫天银星,那仅残的一丝愠火都消褪殆尽,匿着一层浅浅的异样之感。 许是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惊喜罢。 四目相接,二人皆半晌未言。 小竹见她这次居然没有和李公子吵起来,不觉讶异地撑了撑眼皮啾恃洸,视线不断在他们身上游走探寻。 最后,还是李聿先开了口。 但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雕着寒梅的玉簪,轻咳了一声,换上了他惯常的慵懒口吻:“用这个吧。” 话落,薛翦将目光调向了他手中的玉簪,只是轻轻瞥到一眼,她便心觉十分眼熟,却碍于正值夜间,看不分明,一时没能即刻想起。 她正要伸手去拿之时,李聿倏然出声制住了她,嗓音修润,“别动。” 说着便又靠近了寸许,与她之间的距离不过相隔一步,月光照落在二人身上莫名氤氲着几分旎意。 -- 第85页 李聿抬手抚上她发间,轻轻一别,将玉簪嵌好,身前却悠悠飘来一句略含笑意的声音。 “李公子当真风流,随身还带着簪子呢。” 第52章 登对 怀中娇软的触感似是令人一旦沾染 话音甫落, 便见李聿的手堪堪滞在薛翦发间,脸色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他之所以把这支簪子带在身上,是想着哪天碰见她可以物归原主罢了。 上回在书院外, 他方从小路下来时,一眼就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背影, 那时候他便想着要如何自然地把簪子还给她。 谁承想,他刚步入茶棚坐下, 她便陡然跌了下去,那幅模样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惹得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就变了番挑衅的味儿。 如今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把它给还了, 竟还要被她称一声“风流”, 这个委屈他哪能吞的下去? 几轮心思在他心下来回碾过, 到底是没忍住, 嘴唇翕动正要开口, 却见她抬手摸了摸簪子,指尖倏然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细腻触感,似进了电般, 一路淌入心尖。 薛翦见他今日居然没反驳回来, 讶异抬眸观察了他须臾,继而清笑了两声,没再打趣。 李聿被她这般看着, 心下顿觉有几分别扭,剑眉轻轻一褶, 眼神略显闪躲地说了句:“也不是谁的簪子都放在身上。” 少年的嗓音低磁又清柔,话声似踩着云层,轻轻搭落至耳畔,像是怕她听见, 又想让她听见。 薛翦闻言,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两眼,余光撇见急立在一旁的小竹,陡然想起了怀春河那还有一个祸害在等她,情绪复又降了下来,声色闷闷:“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罢便转过了身,望着前面攒动的人头,拧了拧眉。 几乎是下一瞬,李聿的声音就从身后响了起来。 “你去哪?” 薛翦站定,半侧过身。 “怀春河。” 少年立在距她几步之遥,身边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熠熠生辉的灯火,将他的轮廓描得半明半暗,浑身散着少年之气。 好像这世间只有他们二人彼此驻足。 李聿听了她所答,暗思道她大抵是去乘船的吧,每每中秋,怀春河上的悠悠荡摇的船只数不胜数,有文人墨客,亦有倾情儿郎。 “你这时候去,估计画舫都早已经被定满了。” 话及此,他嘴边又突然勾起一抹明媚的笑,“不过我知道一条近路,从那儿穿过去,尚不用一盏茶的时间。” 话落,果然见薛翦垂下去的眼尾登时扬了扬,嗓音透着几许欣色:“在哪?” “跟我走。” 李聿眉眼飞扬,俊朗潇洒的脸庞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似比周遭的灯火还要明亮耀眼,令人不自主地想要靠近。 他上前牵住了薛翦的手腕,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他手下覆来的灼灼温度,轻轻一拉将她带出了潮涌的人流,拐进了一条偏静却又温馨的小路。 两旁坐落的小宅院前,皆挂起了澄黄的小灯笼,院子里不断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亦有长辈醇厚慈和的笑声,虽看不见内里,却足以在路过的行人眼前铺开一副祥和安宁的画卷。 中秋佳节,与家人共聚,本就该是这样的景致罢。 薛翦和李聿在路上走着,心下却隐隐忆起了那个喜穿一身白衣,满头华发却精神烁烁的身影。 以前在山门,师兄弟们都不大情愿带着她一起凑热闹,以她的性子更不会上赶着去融入。 于是从第一年开始,每逢任何节日,她都是跟小竹两个人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聊聊天,斗斗嘴,也不觉得孤寂。 但是师父不一样。 他总是在她意想不到的时机出现,手里永远提着一摞沉黄色油纸包好的糕点,问他在哪买的,他便说是自己做的。 就是这些味道不足,形状却稀奇古怪、别有新意的小点心,陪伴了她在山门的每一个节日。 今天中秋,她怎么能忘了去找师父,换作她陪师父过节呢? 薛翦双眉颦蹙,心下肆长着一簇说不出的滋味。 李聿偏头瞧了她一眼,但见少女脸上敷着几许惆怅,清冶的眉眼一厘一厘凝在了一处。 本想问她怎么了,可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地调了题:“听说是你找到了张阮儿她们。” 经他一问,薛翦的思绪终于被拉回了现实,略微怔了怔。 张阮儿是谁?她认识吗? 她神色微滞,待他再问下一句是才反应过来他所言是在说城南之事。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被关在哪的?” 之前在撑花巷,他便知晓张阮儿失踪的传言属实,虽也想过要去查探一番,将人救回来,却碍于找不到任何线索,这才断了下。 未料,最后竟然是薛翦找到了她们,乍一听闻时的确叫他惊异了许久。 “我不知道。” 少女的声音淡然落下,隐隐掺上了一缕浅浅的思念,“我那日不过是去城南找我师父的,后来在林子里听见了些动静,误打误撞就寻到了她们。”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她方才思绪恍惚与她口中的“师父”牵着不可切的联系。 她当年离京前往临州拜师学武,这个“师父”应当就是她在临州所拜下的罢。 “你师父也在京城?” 薛翦闻声点了点头,“师父两月前下山云游,我便趁机溜了回来,没成想数日前竟然在青堂巷碰见了,这才知道师父他是来京中寻故友的。” -- 第86页 二人大抵是第一次相处起来没有剑拔弩张,心中不觉升起几分朦胧畅意。 思及此,少年的嘴角不受控地轻轻翘起,余光里全是身旁那个和静得不像话的姑娘。 就在此时,空中乍现一只看不真切却略显沉厚之物,顺着一道月牙般的弧线,将将落在二人身上。 薛翦神思恍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身旁之人带到了另一边。 腰间的掌心传来阵阵酥麻之感,眉梢上似搭落着他温热的吐息,熏得人脸上发烫,心头更是一窒,几乎忘了如何站立,足下顿生不平之意。 胸腔中似敲打着锣鼓,喧嚣不停。 李聿方见那物凛凛砸下,近乎本能地伸手一勾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怀里护,稳稳避开。 怀中娇软的触感似是令人一旦沾染便不舍离开,心魂都散了一瞬,顿了良久才润声问:“没事吧?” 头顶突然飘来的一句话,让她远行身外的心思终于折了回来,连忙压了压跳乱不断的心,往后退开了几步,视线落在旁处,声音微哑:“没事。” 碎辉洒落在她身上,绻起一层旖旎雾光。 丈外的小门“吱咿”一声,缓缓由内打开,从门缝里冒出了一个身量尚低的孩子,眼睛圆溜溜地望着这边,似是想要步出,却又生怯。 薛翦蓦地瞥见前面的小孩,眸光一转又看了眼地上形似沙包一样的东西,心下顿时一片清明。 遂提步走了过去,弯身将其拾起,唇角敛笑地朝那孩子道:“这个,可是你丢出来的?” 小孩愣愣地点了点头,默默从缝中探出一只手,好像是想叫她丢回去。 李聿见状,心头微微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看着她嘴角勾起的那缕匿着点恶劣的笑,旋即出声阻止:“给我吧。” 话罢便朝她走了过去,掌心向上准备接过。 但见她意味不明地挑眉斜了他一眼,继而施力往前一抛,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正正好砸落在那小孩足前一寸之地。 眼瞧一横飞之物直直往自己这边掷来,那个孩子连忙展开两手,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沙包上,甫以为能接到时,它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硬生生往另一边跑,错开了他伸在身前的手,跌在了他脚边。 失望的小圆脸陡然一褶,蹲了下去,食指似撒气般淘着地上的沙包,又悄悄抬眸觎了觎薛翦,化着糖般的童稚之音霍然响起:“姐姐,你再扔一次,我能接住。” 这一声“姐姐”叫薛翦的身形顿然一晃。 她方才那一掷,确实是狭了半点儿顽劣的念头,存心不想让他接到,逗他玩下罢了。 谁料那孩子这么经不住,居然认真起来了,倒令她暗生了几分心虚之意。 薛翦打着掩饰地咳了两声,正欲开口之时,门后倏然走出一个半绾着发的妇人,嘴里一面儿念叨着,一面儿去拉蹲在地上的孩子,将他给顺回了屋。 见此,薛翦长长松了一口气,展了展微折的眉心,身后却霎然传来一阵揶揄的笑声,清透如泉。 一转过身,眼底便窜入了一张眉眼含笑,略染几许奚弄的脸。 “我还以为你要欺负他呢。”李聿散漫地从原处走来,眼梢下擒着似有若无的窃笑。 “但是后来又仔细想了想,薛大小姐什么气度,哪会同一孩子争闲趣?” 果然,这才是他们俩正常的聊天方式。 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片言未吭的小竹望着即将斗起嘴的二人,不免发出一声感叹。 自从李公子一出现,再到适才他揽着小姐的时候,她一度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往日打个照面都能调侃起来的人,怎的今日变了这般亲近模样? 还好李公子没有让她失望。 闻言,薛翦额角直抽了抽,随即扯出一副假笑,冷冷道:“李公子倒是会说话,惯能叫人听了直捂心口捯气。” 此话一出,小竹到底是没忍住,掩嘴小声笑了起来。 论起“会说话”,那还得是她家小姐! 李聿被她怼得一噎,眉梢跳了跳,复又抿了抿嘴没再吭声。 再往前走时,已经可以依稀瞥见灯火通明的湖面上,飘摇着数只精美奢贵的船舫,光是看着都能感受到扑面的热闹之气。 湖畔边的柳枝被风压弯了身子,尚未全数凋零的枝条亦是幽然下垂。 高成淮穿着一身黛色绣银锦袍,头束玉冠,于岸旁负手而立,内敛沉肃的眸子里跃着几分期色,眉目皆挑着一缕清浅的笑。 方在宫里用完晚膳,呈了一副前几日所书的诗画送给父皇,他便迅即回了寝殿,换了一身便服出了宫。 照例,今日可在宫外待上一个多时辰,赶在皇宫落钥前回去便可。 他原以为早些到,便能和她多相处一会儿。却未料他已经在这候了两盏茶的时间,却连她半角衣影都没见到。 湖面上的风稍许拐了些凉意,从颈间一路漫入衣襟,吹散了他身上的不耐烦,只余满怀兴意,翘首而望。 然而,侍立在他身后的梁安却略显几分焦急。 这薛姑娘也真是的,怎么能叫殿下等她这般久?又是约在湖边,若是殿下被这凉风吹出什么病来,那可如何是好! “殿下,您还是回马车上吧,奴才在这替您看着。”梁安八字眉一绞,微微哈着腰上前劝道。 -- 第87页 “无妨。”高成淮袖摆一挥,声音轻柔又落着不容置喙之意。 梁安心下微叹口了气,望着身前那抹凛然的身影,纵使肚子里还有再多的话要说,此刻也只能按捺下去,陪着主子一起。 这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跟皇后,还有谁能叫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去等的呢。 薛姑娘恐是头一个。 约莫又过了半晌,才远远瞧见薛翦从前巷口转了出来,往这边走。 那道清丽又明艳的身影在人群中仿若镀了辉,一眼便能认出。 “殿下,薛姑娘来了。”梁安乍一看见她,细长的双眸里顿时放着银光,声音又激又喜,恨不得立马去将人抬过来,不愿让殿下再多等一息。 但见高成淮的目光早已遥遥飘落在少女身上,唇边笑意愈发润朗,再不似在宫中那般冰冷,堪堪添了一分温度。 可下一瞬,那缕笑意便僵滞在了嘴边,最终渐渐消尽。 梁安见状心有疑惑,复又扭回头将视线调回薛翦那儿。 却见她身边还随行着一名男子,眉眼飞扬恣肆,嘴边噙着不羁又耀朗的笑,身如雪松般修挺,从头至足无不散发着少年意气。 不得不说,与薛姑娘走在一起竟莫名的登对。 “你若是想......”李聿话还未说完,目光就如映霜照雪般,冷冷顿在了不远处那抹华盛的身影上,余下的话皆卡在喉间,再溢不出。 原来她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见太子么。 第53章 暗涌 “你与太子常如这般来往吗?” “什么?”薛翦嘴边还残着方才同他斗嘴生起的笑, 侧首看了过去。 少年的侧脸揉着澄黄的光莫名透出几许深郁,原本还翘着的嘴角也渐渐沉了下去,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河畔。 薛翦顺着他的目光, 将视线移到了不远处那抹负手而立的身影上。 河面光斑粼粼,折射到那张冷峻的面容上, 似是覆了一层薄冰,威严凛然。 “你今日来怀春河, 是和别人有约吗?” 身旁复又响起李聿平淡轻逸的嗓音,虽听不出什么波澜,但却隐隐注入了一缕试探。 抑或是一种求证。 闻言, 薛翦眉尖不由微蹙, 语气却仍灌着方才的轻松随意, 颔首道:“太子邀我前来泛舟赏月。” 游湖赏月这等闲雅之事, 理应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 谁承想到了她这儿,便成了一件不情不愿的琐事。 东宫真是没人够太子消遣了,竟逮了她来替。 明明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 若是让太子和她单独相处, 那真是要把她的魂魄都尴尬到离了身去。 思及此,薛翦仰起的眉眼陡然一折,眸色浅淡。 堵心了半晌, 脑中倏然现了道灵光,但见少女眼梢一转, 定在了李聿脸上,狡黠的游丝从她嘴边划过,“你要一起吗?” 凡事先拉个垫背的,错不了。 李聿方还在她的回答中暗自抑神, 现下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给怔了住。 要一起吗? 他也不知道。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高成淮面前,就在薛翦以为他不会答应了的时候,却兀地听见一声幽润的嗓音响落在她耳畔。 “好。” 只这一字,竟莫名让薛翦烦怏的思绪散殆了个干净,寥落的面容上复又有了笑意,对着高成淮垂首施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臣李聿,见过太子殿下。”李聿亦是恭顺地立在高成淮面前,拱手一揖,英挺的眉梢下却闪着冷锐矜傲的锋芒。 河畔边湿润的水汽氤氲缭绕,肆意往人襟领上爬。 高成淮目色如矢地看着身前的男子,沉冷打量了半晌,方才将目光调回薛翦身上,淡然道:“不必多礼。” 话音甫落,他本想再继续问她,为何这么晚才来,还要带上一个陌生的男子。 可这些话却硬生生凝在了嘴边,薄唇紧抿,良久未言。 薛翦似是能听见他心中所言一般,一一解答:“殿下,臣女出门之时,街上已然被车马滞得水泄不通,臣女便弃了车,徒步而至。” “便是李公子带臣女择了条近道,这才赶了过来。若让殿下久等了,还请殿下恕罪。” 她的声音似是驭着春风,澄明入耳,将他不豫的心湖也吹得静了下来,态度终是缓和了许多,“罢了,左右也没等多久。既然你将这位李公子带来了,那便一起罢。” “臣不请自来,确是唐突了,多谢殿下不怪。”李聿复又抬袖而礼,一言一行都得体的叫人挑不出错来。 高成淮清冷地颔了颔首,继而便朝前走,步上了那只久停岸边的船舫。 站定后,他忽然抬手伸至薛翦身前,似想让她附力而上,却未料她浅浅地笑了笑,以示回绝,后独自一蹬上了船。 见此,高成淮淡然收了手,神色亦如平常,好像方才所举不过是随手而为,并未在意她如何反应。 小竹和东宫另一位侍从留在了岸边,面容稍显几分忧色,不错珠地望着那只笼着明火漆檐的船舫。 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对小姐擅自多带了一人已是不悦,若是小姐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惹得太子动怒,该如何是好。 早知道便不劝小姐下马车了。 月光如淌着流水般盈盈投入船舱内,又敷了些余色残在窗扇旁,将气氛呈得雅致又惬静。 -- 第88页 三人围着方形案几各占一面而坐,四周除却檐角上泠汀作响的风铃,再无旁的声音。 一种名唤尴尬的气息十分惆怅地往人衣上游走,逐渐随着脖颈漫至耳根,再到面上,却不见他们有任何动作,仿佛三尊石像,看着栩栩如生,但终归是少了活气。 薛翦眸光流转瞥了瞥身旁二人,各有各的沉默,不由悄悄生了几分窃喜。 还好她把李聿拖了上来,不然这份沉重的诡异之感可不就得她跟太子独自承受了? 正当她心下得意之时,高成淮忽然开了口,语调幽幽:“上次你送来的画像画得不错,跟从前比倒是技艺见长。” 薛翦闻言反应了须臾,方才想起数日前,她因帮太子提供城南歹徒线索一事,附了一副那四人的画像过去。 她的画技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头门儿清。虽没觉得极差,但的确是称不上一个好字。 遂薛翦心下悄悄腹诽了一句虚伪之词,面上却不敢违拗,只顺着他的话奉承了句:“殿下谬赞,若论书画,谁也比不上殿下您。” 其实她说得也不无依据,在她尚还年幼之时,就常常听父亲提起过太子的书道,善书之人多抵也善画,虽不了解太子,但这么一顶高帽戴过去,横竖是挑不出刺。 李聿暗暗看了二人一眼,剑眉颦蹙。 倒是不知她与太子私下还有这般来往,莫非坊间所传之言都是真的了? 可看她对太子的态度恭恭敬敬,方才那句话又颇为阿谀趋奉,怎么都不像是她平常那幅自然的模样。 更像是变了一个人。 话落,高成淮无奈地笑了笑,抬目看了眼侍立一旁的女子,示意她奉茶。 待香茶糕点一应呈好后,高成淮又同薛翦聊了些什么,全然把李聿当做了摆设。 但见薛翦一直安分自持地坐在案几边,他问一句,她便答一句,与李聿所认识的薛翦出入甚多,委实别扭得紧。 在二人停下的空档,李聿嘴角轻漩,眼尾吊着几许笑意看了看薛翦,语气微捎调侃。 “臣还从未见过薛姑娘如此端庄守礼的一面,当真是拖了殿下您的福。” 言落,薛翦和高成淮面色具是一凝。 于高成淮所解,他分明是在说薛翦不如平日放松,在他面前裹着拘束,披着一层“礼”的衣裳,到底还是君臣有别,多有疏离。 而这话到了薛翦耳朵里,就像是将讽刺摆到了桌上,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揭她的不是。 虽然太子对她的印象多半就是不识礼数,但他也委实不必要这样明晃晃地来奚弄她了罢。 薛翦暗敛了个愠然的眼神扫了过去,眸中盛满了警告之意,却见李聿一脸坦荡,俨然无惧,唇角的笑意甚至更深了些。 “表妹向来性子活泼,儿时那些大胆的举动更叫人难以忘却。如今想是舅舅将她管得严了些,的确是比从前规矩了,倒让本宫适应了许久。” 高成淮又轻又柔的一番话,可谓是填足了薛翦的面子,又将二人的关系扯回了表亲之上,明里暗里都像是在维护她一般。 此言一出,却见薛翦的神色更沉了几分,半垂下的眼帘里蓄着隐晦的犹疑。 太子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这般替她说话。早在收到他的请柬时,她便觉得奇怪了。 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好,最恶劣的时候便是儿时了,哪怕是回京后在宫中碰见,他也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今日倒好,给她玩变脸呢? 李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心下暗起了几缕不悦,可面容上那双俊美狭长的眸子里却始终勾着笑,颇有几分情深地看着旁边的少女,声色如玉。 “薛姑娘性情率真,又极具胆气,的确不该多承束缚,从而失了本性才是。” 像她这般自由惯了的女子,一旦进了宫便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处处提防宫中的勾心斗角,肩上需得一直负着动辄责罚的条条框框,如此折磨禁锢,她如何受得住? 话罢,薛翦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落在李聿身上,溢着几许讶然,又融着几道意气相投的兴色。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会从李聿口中说出来。 自她一回京,爹爹总是在和她强调尊卑之别,强调礼数规矩,甚至连一句这些年过得如何都没问过,好像她一长大,什么都变了。 她想要的一直都是轻衣快马,活得潇洒恣意,抑或是随了外公和舅舅,当一个驰逐沙场的将军,仅此罢了。 左右她也不会嫁入皇宫,亦不愿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何需将自己舞弄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家闺秀? 话音甫落,高成淮的神色亦是一寸一寸黯了下去,目色寒凉地望着对面的少年,古井无波却又深邃沉眩,似是与其无声地碰撞相较。 李聿并未闪躲,而是直直望进了那双冷冽的眸中,端的是从容自若,安然无恐,似一轮骄阳,灼热强烈。 空气中仿若能听见火星呲裂的爆破声,颇有几分剑拔弩张,刀光剑影之态。 碍于太子的身份,薛翦到底是没将自己的情绪展露出来,只是独自呷了口杯中清茶,轻声说了句:“殿下不是说出来赏月么,怎么聊到臣女身上了。” 清滟的月辉将少女的面容描绘得愈发柔美,一副半垂着眸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略显几分羞赧,又平添了一份不常在她身上见到的可爱之感。 -- 第89页 良久,船身缓缓渡停至岸边,三人终是下了船。 由于高成淮需在皇宫落钥之前回宫,方一下船便与薛翦话别,乘上马车悠扬驰去。 眼见那驾玄色的影子渐行渐远,没入街巷,薛翦一直紧绷在嗓子眼的气才长长舒了出来。 再待下去,她真是要被船上的气氛莫名其妙地尴尬窒息了。 正当她转身准备离开之际,忽闻身后幽幽飘来一道低哑存疑的声音。 “你与太子常如这般来往吗?” 第54章 喜欢 触不得,浇不灭。 薛翦微微一愣, 忽而笑着回了头,问道:“你也常像今日这般直爽吗?” 方才在船舫上,他和太子一人一句暗藏深意之言, 哪怕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也咂出了点儿不对劲。 他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以她为话茬顶撞太子。 他若和七年前的她一样, 尚还能寻个“年纪小不懂事”的理由挡过去,而现下这般, 若是太子有意降罪,他又如何躲得过去? 薛翦踱步走到了他身前,敛去了眸中笑意, 神色认真又有几分迟疑, 须臾, 终是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太子此人阴鸷又难以捉摸, 在他面前还是谦卑些的好。” 虽然她觉得这个道理李聿应当明白, 但到底是没忍住提醒了他一句。 此言一出,李聿心上倏然泛过一丝笑,顺而牵了牵唇角, 仍是一副满面飞扬的模样, 敷衍笑道:“知道了。” 薛翦鄙夷地看了他两眼,继而抿了抿嘴,复又转过身同小竹一起回去找马车。 约莫亥时三刻, 二人才回到薛府。 正准备沐浴更衣之时,薛翦才不经意地从铜镜中看见发上那枚玉簪。 正是她当日从藏花楼出来后不慎遗失的那支。 竟然在李聿手里? 薛翦抬手将其取下, 指尖翻转反复再打量了一遍,的确是她的。 难道上次是李聿帮她们甩开了那个一直穷追不舍之人,随后又在旧宅附近捡到了她的簪子,这才出现在宅院之中吗? 薛翦似又忆起了什么, 忽而勾唇一笑,煌煌跳动的烛火将少女垂眸廉悦的影子勾勒至墙间,光是这般模糊的轮廓都能清晰得感受到一寸又一寸的欣意。 怪不得他上次看着衣衫规整,发缕倒是有一分散乱,想是同那人交手了吧。 还偏生称自己是在散步消食,真是好面子。 “咦?小姐,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那支簪子吗?不是早便不见了么?”小竹正从屏风外走进来,手上抱着她一会儿沐浴后要更换的里衣,声色略显几分惊讶。 薛翦走到妆奁前将其收好,话声虽清淡,却匿着几分豫色,“这是李聿方才给我的。” “李公子?” 适才在西街上李公子好像是为小姐别了一根新的簪子,当时她的注意全都放在小姐他们二人身上了,压根儿没仔细往簪子上瞧。 “小姐的簪子怎么会在李公子那?” 小竹将衣物暂且挂好,转着漩步跟了过来,一面儿拧着眉心看着,一面儿在心里头自己琢磨。 “我也不知道,下次问问他好了。”薛翦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继而便提步往浴桶那走,自顾自地解了衣带。 揽月楼前,李聿踩镫上马,往李府翩然驰去,眼底所携挂的快意如袍裾上呼啸而过的风一般,张扬恣肆。 楚善一行人方从楼上下来,甫一行至门外便逮见了翻身上马的李聿,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住了他,却见那道雪青色的身影丝毫不留情面地策马疾驰而过,连挥个手的时间也没留给他们。 楚善愤懑地抽了抽嘴角,直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之时,才低骂了一声:“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不是早便说有事走了么!” 合着他是找借口丢下他们自己逍遥去了不成! 章佑斜睇了他一眼,犹自语调飘渺地说了句:“他定是做正事去了,你就少忧他的心了罢。” 李府门外。 一道急烈的马蹄声嗒嗒而来,将至李府之时蹄声渐缓,最终定立一处。 李聿离鞍下马后,整理了下衣裳,方才步入府中。 还未走到知寒院时,就遥遥撇见陆衡守立院外,眉目廉垂,面色一如既往的沉肃,乍见他走来后,便阔步上前,拣过了他手中那包买给母亲的桂花糕,垂首道:“公子,要现在给夫人送过去吗?” 李聿眉心轻折,犹豫片刻,“本想着明早再去的,罢了,母亲应当还在院中赏景,我去一趟好了。” 言落,他便踅了身,步履轻快地往筑玉阁去。 石几旁端坐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身穿雾蓝色缎裙,裙摆上绣着的桃纹栩栩如生地覆在鞋面上。 一张清雅的瓜子脸上横搭着两道柔长的柳叶眉,眼梢秀媚弯挑,风韵犹存。 一个模样恬静的侍女从院外迈着莲步走来,俯身向陶氏通禀了一声,继而立到了她身侧。 陶氏轻轻侧首往院外看了一眼,但见一袭青衣的少年嘴边划着浅笑往院子里走来,手中还提着一袋吃食。 待他走得近了,陶氏才缓缓开口,面色端庄娴静,声音亦是温柔如风,偏生话里却暗带了几分调侃。 “聿儿?怎的这个时辰上我这来了?” 李聿扬眉笑了笑,浑然不觉她言下别意,只将手中纸袋落至石几上,翻折开来,“方才在外面买了桂花糕,想着母亲应该还未歇下,便拿来给您尝尝。” -- 第90页 陶氏淡淡扫了眼几面,心下敛着欣慰,说话也软飘飘的:“又跟你那些朋友出去玩了?还知道惦记着为娘,也是有心了。” 母亲对他那些朋友的态度素来是不冷不热,故而他也不愿多说惹得母亲不高兴,于是略微颔了颔首,静坐一旁,手握虚拳微撑着脸颊,倚在石几上,仰头望着月色。 耳畔却没来由地钻进一道暗携试探的声音。 “上回苏家举办花宴的时候,我的确是想撮合你和苏二小姐,但知道你性子拗,就没敢提前跟你说,你可还在怪我?” 李聿忙将手收回,转眸看了过去,对陶氏这毫无征兆的一问给窒了半晌,眸色也渐渐浅了些许,低头回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我哪敢怨怪您。” 说起埋怨,起初的确是有。 他一向不喜欢云里雾里地被人安排去行事,哪怕是他的母亲也一样。若是她能把此事摆在明面上同他讲,就算他再不愿,多少也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何至于处理得那般难看? 陶氏见他似有几分不痛快,轻哼了一声,语气绵柔又狭着刺一般,幽幽道:“左右你也没如我的愿,自是没什么好怨恨的。” “苏缘那孩子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又极善抚琴作画,哪点儿还配不上你了?” “整日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厮混尚不说,动辄还要被书院的夫子责罚,没有一天能让我和你爹省省心,人家若能瞧得上你,也是挺倒霉的,但是你还能吃亏不成?” 陶氏一通话下来,将他贬得一无是处,说白了到底是上回的气还没出够,趁他今日主动送上门,便一次性撒给他。 话落,李聿颇有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也不反驳,反而表现得极为乖顺,“母亲教训得是。” 他这模样倒叫陶氏余下的一口气憋在心头出不来了,终是提了提嗓音:“你就气我吧!” 话罢,她又陡然想起月前派去跟着李聿的人所报之言,黛眉颦蹙,眼底匿着几许狐疑,“听说你之前跟薛家姑娘见了几面,莫不是看上她去了吧?” 这两个都是惯会闹腾的主,要是扳在一块儿,还不得翻了天?她还想在府里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我便与你提一声,你若是有这个念头,趁早掐了罢,往后你的事情我也不再插手了,省得你和我都不顺心。只这一样,少去招惹薛家姑娘。” 话落,但见李聿神色一震,眼梢注着讶色缓缓抬起。 母亲之前命人跟着他的事情,他早便发现了,横竖他每日做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遂没有让陆衡将人拦下。 令他惊异的是母亲提到薛翦后,他心头竟莫名恍过那日在茶棚时凝姐问他的话。 ——喜欢那姑娘? 身上似有一股热流自心尖淌下,灼得他心绪繁乱,一刻也待不下去,旋即站起身,施礼道:“母亲早些歇息,我先退下了。” 尔后便步履匆忙地赶回了知寒院。 陆衡再次见他返来时神色躁动,薄唇紧抿,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遂连忙上前察问:“公子,您没事吧?” 不过是去了一趟夫人那里,怎么......难道夫人又要给公子相看姑娘了不成? 自苏小姐一事已足一月有余,他还以为夫人罢手了,如今看来确是不然。 夜风如水般沁着凉意鼓入袖笼衣襟,却未曾将李聿心头那株肆燃的炙火浇下去一星半点。 细数他与薛翦之间的每一次相处,好像多半都是以针锋相对收尾。 故此他也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注意她,不过是想寻机会报儿时之仇罢了。 可今夜见到太子时,他心底却莫名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之意,道不清明。 难道他真如凝姐所言,心系于她么? 思及此,他犹觉心尖愈发滚烫,触不得,浇不灭。 “公子?”陆衡眉间褶痕更重了一分,对李聿这幅模样手足无措,却又心焦难捺。 李聿似是经他一唤略略回神,抬眸摆了摆手,继而阔步往屋内去,将书架后摞成小山一般的画零零落落翻理了出来。 薛翦去了临州多久,他便遣人画了她多久,每年传回的画轴抑或宣卷都被他亲自规整收纳,齐齐摞在书架后。 像是一份独独属于他的珍物。 李聿覆手抽出最上面的那一副,但见画中的少女正屈着一条腿坐在墙头,嘴角闷着笑,手中抓着一颗小石子举在首侧,似要往墙下那人身上扔去。 如此淘气之姿,当真与她相衬得很。 正当他低头看着画卷隐隐出神之时,手边又划开了另一副,画的正是她习武受伤后,仍执着长剑不放,同师门弟子一齐继续舞剑的模样。 李聿指尖轻轻抚过画中她受伤的那只手,似是透过纸张真能触碰到一般,下一瞬却倏然而顿,堪堪停在了那,眸底尽是讶色与悸动。 第55章 审问 “殿下,那位李公子...... “李聿......”高成淮端坐在马车内, 用手扣了扣座沿,目光闲散地落在车门上,无声地念着。 若他记得不错, 李聿应该就是户部尚书李知之子。 薛翦离京之前的那一次宫宴上,他曾问过薛翦提前离席去了何处, 她不肯说,于是他便命人去查了一番。 这才得知她当晚在涟羽园落了水, 在场之人除了魏启珧外,还有一人名唤李聿。 -- 第91页 那便是他第一次听到“李聿”这个名字,当时还对他颇有几分欣赏, 如今这两字再一入耳, 怎么听都隔着层不适。 高成淮长眉微凝, 伸手将车帘撩开寸许, 但见外面景致滚滚往后移去, 戒备愈发森严,是临近皇宫了。 车帘缓缓搭下,车内只闻一道疲惫的声音响起, 对外面问了句:“秦家的案子处理得如何了?” 梁安微微侧首, 向着车内回禀道:“回殿下,那些人还是不肯招,咬定称自己从未问过雇主的信息。” 上回自薛翦将画像与她在歹人身上搜出的那封信送来后, 又有张秦两家小姐所述,高成淮即刻派人去将那几个人寻捕了回来, 严加审问了三日,竟半句有用的话都没审出来。 “那封信呢?还未查出是何人所书么?” 他的声音虽是沉倦,依然挂着数缕寒冰,似是忍耐也到了限期。 “殿下, 那群歹徒之首曾与雇请他们之人见过两面,依他所言,那人极为消瘦,年未四旬,倒有几分像徐延,徐大人。奴才已经让人悄悄去取徐延之前所作的文章了,眼下应该已经拿到了,待一对比便知。” 言罢,梁安心下偷偷吁了一口气,只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白费功夫一场。 少焉,才听车内复又传来一个低沉的“好”字,便又归回了平静。 待回到殿内,高成淮即刻将徐延所书与薛翦送来的信件摆放一处相较对比,但见两边字形开合有致,行笔沉稳有力,每一个点都顿得极生,不习内钩,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高成淮嘴边阴恻的笑意渐起,令人不寒而栗,“尚且让他再多安寝一夜,明日一早便此物送去大理寺。” “是,殿下。” 翌日清晨,天色方亮,大理寺就又新押进一人,一袭青色官服,面色白瘦,被抓来时仍不见丝毫惧意,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 可惜到了这儿,一切都得化为虚无,不论你是什么身份,只要进来了,不死也得褪层皮,更别说那些数不尽的叫人开口的法子,恐是神仙也难以招架。 大理寺内凄厉哀叫之声不绝于耳,仅是叫人听着都顿觉森凉脊震。 几缕微弱残光透过墙顶的一扇小窗寂寥地钻入牢房内,在黑暗脏乱的泥墙上堪堪支起,四周皆是惨号声与血腥味,死气沉沉。 高成淮刚走进来时还觉此处刮得耳朵生疼,可走得久了,习惯了,竟莫名觉出一股诡异凄美的悦色。 待行至一间僻小的单牢时,便有狱卒上前将牢房打开,复垂首候在门侧。 牢中之人见有人来,本蜷在角落的身子动了动,艰难地跪了起来,大抵也猜得到他的身份,久埋着头。 高成淮缓步踱到了他身前,“徐延。” “抬起头来。” 徐延小心翼翼地抬首看了眼立于他身前之人,一袭玄色窄袖蟒袍,腰间玉带约束,服上绣着金线祥纹,冠定云纹金簪,面容冷肃,眉宇间一片料峭,正低头睥睨着他。 只一眼他便知道,来人正是当朝太子,高成淮。 须臾,徐延复廉垂下眸,不敢直视。 高成淮略一抬手举至身侧,梁安便立马将方才所拿回的证物递到了他手中,将其轻轻展落,悬立在徐延面前,言语含威:“这字,你应当认得吧?” 徐延定目窒了一瞬,喉下咽了咽唾沫,复作从容之状,道:“臣不知殿下何意。” 闻言,牢房内逸起一声划着讥诮的轻笑,探进人皮下,犹如锥骨般瘆疼。 “好,那本宫便直说了。” 徐延敛目将视线落在跪坐的腿上,但闻头上溢下冰冷的声线:“你为何要命人劫走张秦两家的小姐?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回殿下,臣不曾做过殿下所言之事,还望殿下明察!”徐延将头颅埋得更低,双拳紧绞,一字一字,声声坚定。 高成淮听后冷笑了一声,不疾不徐道:“你若是从实招来,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牢门前的几捧烈火,将跪在地上之人的影子昏昏打入墙面,衣发散凄,身瘦如柴,颇有几分苍颓可怜之姿。 可声音却清如洪泉,未见半分怯抖:“臣所言句句属实,殿下明鉴!” 高成淮亲自审讯也不是头一次了,诸如此类的话更是听得繁多无味,却也不着急,莫明所以地问了他两句。 “徐大人是莺州人士吧?听闻那里四季如春,山明水秀,令人神往。” “若是在那住惯了,突然换了地儿,应当极难适应罢?” 话音一落,但见地上的斜影陡然一晃,颤颤抬眸,虽听着像是没有头尾之言,可徐延霎那间便明白了他话外之意。 他半月前才将妻儿接到京中,本想待成为二皇子近臣后,一路向上攀爬,让幼子也能过上富裕又有权势的生活,不必像他一样从沼泽泥潭之中艰难而行。 没想到他前脚被捕,后脚便连妻儿之命也保不住了么?太子的动作竟如此之疾? 正当他还存有一念幻祈之时,高成淮口中的七个字彻底将他的希冀从头浇淋至脚。 “城南华后街偏宅。” 身旁袍角漩过,掠起一阵短风,将他吹得身子一战,这才发觉身上涸着血的囚衫复被冷汗沾湿。 高成淮步到牢房中侧,负手望了望头顶那一道长块状的微光,声音如有千钧重,堪堪压在徐延身上。 -- 第92页 “本宫知道你不怕死,但你的妻儿毕竟无罪,难道也要被你拉上同坐吗?” 此言一出,徐延立即将身子跪转了过去,对着那道玄色的身影伏地求饶:“臣冤枉!殿下,臣所言未有半分虚假!臣当真不知此事!求殿下放过臣的家人!” “不急。”高成淮踱步回身,低头看着足边喊冤的人,眸中未闪一分一毫的怜悯,眉梢却轻微皱了皱,嗓音平缓:“本宫再给你两日,等你想清楚了本宫再来。” 言罢便未多留一息,振袖而去,牢房内只余徐延喊到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在牢中荡起几阵回音。 “殿下!臣冤枉!殿下!” 高成淮回到东宫后,梁安才躬身上前,问:“殿下,您觉得他会招吗?” 先前便见二殿下与徐延在宫中会过几面,若说此事仅仅是一个八品小官独自所为,连他都没法儿相信。 可二殿下又几时是个心慈手软的主了?想要徐延供出幕后主使,恐也不是易事。 高成淮抿了口手边刚奉上的热茶,话色随意:“这便要看看他妻儿在他心中的份量了。” 随后又吩咐道:“再多派一众人手,将他们母子看好,莫要叫人搅了事。” “是,殿下。”梁安应声后又想了想昨夜之事,面色犹疑地问了句:“殿下,那位李公子......需要奴才去查一查吗?” 昨日他也随殿下一同上了船舫,那李公子与殿下之间的敌意于他来说,简直不可再过明显,且话里话外都渗着对薛姑娘的情意。 而殿下,虽先前还不太清楚殿下对薛姑娘到底有无男女之意,可观昨夜殿下与李公子的争论,想来不过是殿下还不愿承认罢了。 若殿下喜欢的是别家姑娘,大可不必去探查旁的公子底细,左右请道圣旨的功夫罢了。但薛姑娘不一样,圣上似不愿见薛家女嫁入东宫,加之薛姑娘又是个主意大的姑娘,只怕薛相强将她嫁给她不愿嫁之人,场面亦难收拾。 若薛姑娘再心系别家公子,殿下岂不是更无机会了。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欲争过李公子,先摸清他的背景总归是无错的。 他倒是处处为主子思虑,却未料高成淮并没有上心,只浅浅斜了他一眼,语气清霁:“不必了。” 梁安被他这么冷冷一看,忙行礼退了出去。 * 自昨夜游湖回来后,薛翦又一觉睡到了辰时,整夜好眠。 方一睡醒,就见小竹笑嘻嘻地跑来为她穿鞋,一面儿穿着,一面儿聊道:“小姐,你猜猜我清晨在夫人院子听到什么了?” 薛翦低头看着她那张娇憨的小脸,不自主地咧了咧嘴角,“增例钱了?” “小姐!”小竹拔高音量唤了一声,拗了拗肩膀,为她穿好鞋后才站起来,接着说:“不是例钱的事,是表少爷!我在夫人那听到表少爷要和姜家大小姐定亲了呢!” 启珧? 薛翦闻言登时来了精神,笑道:“我说他怎么这么多日了也没让人来府里找我,原来是有喜事啊。” 距上次在书院外和他约定已近半月,等他得闲,半月足矣了罢。 “这种事怎么能少了我?” 薛翦起身下榻行至妆奁前,准备束发易服,继而懒洋洋地开口:“也好久没去看外公了,今日正好一起了。” 第56章 讨好 李聿一定是有病! 熹光淡淡照着尚业堂, 先生还未到,却早有一半的学生安静端坐于位子上,手执书卷朗声而读。 清一色的圆领长袍之中, 唯有一人颇为扎眼—— 李聿独自在门口长阶上来回晃荡,腰间所携腰佩随着步履盈盈而动, 宽大的袖口柔贴着下垂,手里正抛着一枚红彤彤的苹果。 秋风洒怀, 煦阳扑面,将他的眉眼映得慵懒生惬。 就在此时,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斋舍方向遥遥走来, 李聿登时眸光轻闪, 一改往日水火不容的劲儿, 主动走去同他说话:“听魏二说你好事将近, 恭喜了。” 自他昨日对自己于薛翦的态度有了新的认知后, 便暗下决心与魏启珧和好,今日一早就在尚业堂候着了。 魏启珧斜睨了眼身前的少年,眼底掠满了鄙夷和不屑, 一甩袖子避开了他。 见状, 李聿快走了两步跟上,懒洋洋地将手里的苹果横递至他面前,语气随意:“吃吗?” 魏启珧对着眼前极为碍眼的手, 阖了阖眸,后槽牙一咬, 略微施力推开了他,“让开!” 说着便走到了自己的案前,一掀袍摆坐了下去。 甫一落座,便见李聿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端的是一贯的不着调,敛眸望着他,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啧,都是要成家的人了,怎的还这般小气?” “小气?”魏启珧气极反笑,不可置信地抬目对上了他的视线,却见那双长眸中聚着几分闲散笑意,似是朋友间打趣一般,令他心头一怔。 李聿今日是疯了不成? 他们之间的恩怨可不是一夕之间结下的,从儿时一直争斗敌对至今,光是瞧见彼此那一张脸,心里头便蹭起一腔腻烦的无名火,只道晦气。 “可不是么,我都不计前嫌地来同你道喜了,你还摆架子呢?” 李聿含笑的眸子微眯了眯,“咔嚓”一声咬了口苹果,另一只手缓缓拍了拍魏启珧的肩膀,继而慢步走到了末排。 -- 第93页 肩上的重量有秩地起伏了几下,硬生生将他从恍神之中拉了回来,辟邪似地提手拍了拍右肩,侧首对李聿的背影低喝了一声:“谁稀罕你道喜!莫名其妙!” 没事来找他搭什么话?挑衅也用不着这么明显罢! “你俩......”这边李聿刚一站定,楚善就将眼珠子不断在他和魏启珧身上来回折腾,话间蓄着浓重的狐疑。 刚来时就见他在堂外走来走去,若非姿态跟往常一般悠闲,还以为他在翘首以盼着先生的出现。 谁承想,他盼的不是先生,而是魏启珧? 这偶尔还得打一架的两个人,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 但见李聿朝他微微一笑,带着一抹淡淡的威胁,“都是同窗,的确不该老横眉冷对的,你说是吧?” 话落,楚善当即默了半刻,犹不敢确信他方才所言是否出自真心,复又被他浅漠的眸光唬了住,讪笑着道了声“是”。 一整堂课上,魏启珧总有一股如芒在背之感,可每一回头去看,都见李聿手撑着脑袋状作听课的样子,眼神懒懒地划过来与他相接,再淡然一笑,激起他一身战栗。 李聿一定是有病! 秉着这个清晰的领悟,魏启珧终是按捺住自己不再回头,方一散学便立马窜了出去,似箭矢一般,急忙打道回府。 李聿望着堂首那飓飞漩而出的人风,失声笑了笑,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魏启珧此人这么有趣? 午后斜阳半落,犹携着几分暖意普洒下来,把魏府朱门映得愈发艳澄。 几缕酸风在街道上撒野,将行人眼眸吹得都有些泛眨,魏启珧刚从马车上步出,便抬袖遮了遮面容,阔步下凳走入府中。 洪叔一瞧公子回府,忙从廊道上拐下来,溜眼望了望他身后,笑问:“公子,二公子没跟您一块儿回来吗?” 魏启珧为了避免在山下等的时候又碰见李聿那个中了邪的,遂独自乘驾回了府,现下被洪叔这么一问,面上顿浮两簇怪异,清了清嗓子,心虚道:“他可能留在书院还有点事吧......我已经让车夫再去接了。” 话落,洪叔缓缓颔首,一面儿领着他往西院走,一面儿接着说:“薛姑娘一早便到府里了,此时正跟夫人和老将军在花园里叙话呢,夫人叫您和二公子一回来便过去找他们。” “阿翦来了?” 魏启珧闻言撑了撑眼帘,心下一阵暗忖,又问:“可知她今日前来所作何事? 上回约好得闲就去找她再试一场,可他却一直没差人去薛府,不知为何,自己就是莫名地不愿再相较量。 倘若是在往常,公子一听薛姑娘来了,断不会是这副表情,难道二人吵架了不成? 洪叔敛了敛心中疑虑,仍是温声道:“说是来祝贺公子您的,还带了不少礼物。” 语罢,但见少年眉眼一松,面上终于有了笑意,“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下了几道回廊,穿过三轮月洞门,便走到了西院一园花草处。 五尺宽的甬路刚经人洒洗,又被阳光一照,余下未干的水迹倒生出几抹清凉秋意来。 魏启珧还未全然走近,便听前处不断传来玉石般的笑声,定神分辨才知是薛翦又在拿他们小时候的事作玩笑。 “我当时以为启珧才是我的亲哥,还哭着嚷着去问我娘,为什么哥哥不在薛府里住?把我娘问得哭笑不得。” 少女声音不大,却胜在清透明了,又狭着几分笑,字字澄澈入耳,将王氏和老爷子逗得抚掌大笑。 “我亦将你当作亲闺女看,珧儿自然是你亲兄长了!”王氏对她向来亲近,甫一听她说完,眉眼更是弯了弯,摸着她的手背好一顿轻拍,慈目未离开她身上分毫。 薛翦就是这样,一张巧嘴惯能讨长辈欢心。 魏启珧无措地低头一笑,背着手走了过去,行至王氏与老爷子跟前先施礼,后才落座。 “怎么就你来了?邵儿呢?”王氏面上还挂着暖容,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遂问道。 魏启珧料到会有这么一问,忙答出已经备好的言辞应承了过去,再一抬眸就对上了薛翦探来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怔得他当即扭过头咳嗽。 薛翦见状抿唇憋着笑,转而抻直腰背,认真同他道了句喜言,复又玩笑了两句,整座院子里都充斥着欢语,和悦温馨。 待魏启邵过来时,还未立脚便被薛翦拉到了一旁,到底没忍住询问了一番:“启珧在书院是不是又被先生训了?竟把你丢下自己先溜回来,不像话。” 说完又冲他眨了个眼睛,将他拉扯过来背对着园中众人,悄悄道:“放心,我和外公帮你提点过他了,他断不会再如此行事了。” 魏启邵见她这副模样,亦和煦地扬了扬嘴角,薛翦虽比自己小几个月,但言行举止样样都像他的姐姐,不觉有几分违和。 “不是,他这在躲李聿呢。” “李聿?” 魏启邵颔了颔首,“他们二人一直不契合,可今日李聿居然放下成见,主动与兄长搭话,兄长该是被他那般吓到了,先生前脚才走,他便跟过堂风似地跑了。” 就算薛翦再聪颖,此时也听不出什么玄机,面上的深情略略凝滞,暗道李聿又在耍什么花样? 日影清幽落在少女脸上,半明半灭,隐隐淌着一线疑兴之味。 -- 第94页 * 两日过得极快,但对处于牢狱里的人来说,一息都是煎熬。 徐延身上殷红的血随着时间移去,悉数凝结为了深红绞于衣肉之间,乍一看去,好似身上开遍了梅花。 这两日他一直在盼着高成淮出现,又惧着他来。 绑架朝廷命官之女,再将太子命煞之名散播出去,无论哪一等,都是死罪。 他在做这件事之前便已经想清楚了,事成,他随二殿下一路高升,事败,他愿以一人性命换取妻儿平安,二殿下亦答应过他,无论成败,都会念他的好,保证能让麟儿母子衣食无忧,顺遂一生。 已过两日,二殿下连只言片语也没派人来传达,其中隐意,他再清楚不过。 他须得认罪,以求二殿下亦兑现承诺,从太子手中救出麟儿母子,加以照拂。 正在他存着一抹希冀暗下思虑之时,牢门外的男声如锐利尖刀扎入耳中。 “徐大人可想清楚了?本宫再没有功夫陪你耗着了。” 话落,徐延战兢着身子朝他伏地而跪,声如死灰:“殿下......臣......” 高成淮面无神色地看着牢中血肉模糊之人,声色淡淡,却携着一缕不耐烦:“人总是不能太贪心的,你若选定了其一,必将失去它物,徐大人是个明白的,这个道理就不用本宫来教你罢?” 他可选的无非就是指认二皇子才是背后主谋,抑或咬定自己一人之罪罢了。 徐延似是自嘲地叹了一口气,复提着嗓音声声哀求:“殿下,此事乃臣一人所为,还请殿下降罪于臣,放过麟儿他们!” 但闻高成淮冷哼了一声,鄙夷道:“看来两天对你来说,还是不够多啊。本以为你能做出明智的选择,如今看来,真不知道是叫你有胆量还是愚不可及。” 下一瞬,又听牢门外传来他愈发森寒的声线,令徐延心上一凛。 “来人,把他带上来。” 远处逐渐响起一串无措又害怕的脚步声,被人推搡着向前,自鼻中不断溢出小孩的哭腔,慢慢清晰地落入徐延耳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抹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行至牢门前,眸光自一触到他,便开始止不住地放声大哭:“爹!爹你怎么了!爹!” 孩子的哭声掺在这具是哀嚎的牢狱里,更添一份凄凉。 徐延只觉心头如绞肉钻骨般疼痛,惧得手都不住颤抖起来,哭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此事与麟儿无关!请殿下开恩,放过他们母子!” 这般情形,旁观者皆畏得不忍直视,纷纷掩下了头。 却见高成淮不疾不徐地看着他似作解释道:“怎会无关?你若不能将功折罪,他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子罢了,看在他尚年幼的份上,本宫便发发慈悲,将他收入东宫寻份差事做如何?” 此番言语不乏威胁之意,徐延更是听得真切明白,净身入宫,又是在太子手中谋生,如何不是一条死路? “殿下!此事当真是臣一人所为!不论您信不信,臣断没有胆子欺瞒殿下啊!” 徐延满目狰血地抬头求着高成淮,余光乍一瞥见他旁边哭声不绝的儿子,心中作痛,复又将头低了下去,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却丝毫不觉。 语落,高成淮像是暂且信了他的话,眯了眯眼眸,问:“那你且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件事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第57章 赠弓 “今年秋猎,你也要去吧?” 牢房之中除却哭声与惨叫声, 再无别音。 他之所图,如何能与太子启齿? 除非背弃二殿下...... 正当他心中百般思绪考量之际,高成淮似是不愿再等, 转眸睨了眼身后之人。 那人接到示意便上前将紧抓着牢门的孩子掰扯下来,拖拽着往外去, 唯留一声声稚哑的“爹爹”于徐延,掺着数不尽的怯寒。 徐延看着儿子被人那般无情无温地拖着, 终是定了心,登时高声劝阻:“殿下!我说!我说!” 语落,但见睥睨着他的男子抬了抬手, 止住了廊上的手下, 神色淡漠地听他往下续道。 徐延见状暗松了一口气, 转而便绝望地阖了目。 良久, 他方才神情平复, 织排好言辞如实供述。 高成淮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底渐渐染上危兴之色,负责记录之人旋即提笔, 将他所言一字不差落于纸上, 复交于上头之人审理。 步出大理寺后,雍和的日影渐渐溢转至男人绣着云纹的衣袍之上,泛出点点金红流光。 后有内侍碎步跟来, 在他身侧屈腰问:“殿下,那个孩子和女人......”如何处置? 既徐延已经将二殿下供出, 也算是折过了,他的妻儿总归是无罪的。 “待大理寺将此事禀告给父皇,便将人放了安置了罢。” 薛翦习完剑后又在校场闲坐了半晌,顿觉腹中饥火难耐, 遂折着眉心问:“苏缘怎么还不来?你确定把信送到了吗?” 这两日她闲来无趣,突然想起她还有一个跑腿的可以使唤,于是昨日便差人去苏府递了封信,让苏缘今日午时将她所罗列出的菜式从鸿聚轩买来。 看着时辰,也该到了才是。 小竹亦凝了凝眉作回忆状,过了须臾方才答道:“我特意嘱咐过芷岚要将其交至苏二姑娘手上,应当是送到了的。” 芷岚素来办事利落,这等小事不会做不好。 -- 第95页 闻言,薛翦颔了颔首,手未沾地站起了身,正要回碧痕院,便看见一侍女领着一道水绿色的身影从甬道上遥遥走来,一头乌丝半挽至头顶,横插着一支琉璃发簪,面上还透着淡淡的娇气,身后跟着一面生婢女手提食盒。 见此,薛翦眉眼一扬,嘴边衔着一抹明媚的笑阔步走去,边打量着她,边说道:“这时辰才来,你是成心要本小姐饿着等你呢?” 苏缘见着她一脸嫌弃的样子,心下陡然提起一股怨气,“你知不知道我在鸿聚轩候了多久?要怪便怪你自己选了个人多的地吧!” 若非想着来薛府兴许能见到薛植羡一面,她才懒得给薛翦当跑腿的。 “你不是属炮仗吧?一点就炸。”薛翦不豫地挑了挑眉,转而瞥了眼那婢女手中的食盒,摆手道:“既然东西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走?苏缘没好气地张了张嘴,思索半晌才回问了句:“这便是相府的待客之道?” 话落,薛翦轻轻哼笑了一声,想也未想便要说:“你算哪门子的客?” 可话到嘴边却顿了顿,眼风凌厉地扫了她几眼,复又走近了一步,道:“这句话怎么听着颇为耳熟?” 闻言,苏缘似有几分心虚地咽了咽唾沫,方要转移话题便又听她说:“你若是想留下来伺候,我自然是乐见的。” “你......”水绿色的裙摆随其主人跺脚而震拂须臾,宛如飘漾的湖波,泛起圈圈滟丽。 但见身前的少女懒洋洋地转过了身,歪着头对她咧嘴一笑:“没别的事儿就别耽误我吃饭了吧?” 语毕便抬步往西院走。 正在此时,身后倏然响起一道温润的男声,回头一看,走来的却是薛植羡。 “小翦。”男子眉眼含笑地唤着她,见到她身后还有客人之时,亦是有礼地对人笑了笑。 苏缘见状面上渐着一层胭脂之色,低头羞赧地道了句:“薛公子。” 她方才还因为薛翦催她离开而气恼,没料想下一瞬便会碰见她所念之人,一时喜上眉梢又羞于表现。 “哥哥?你怎么来了?”薛翦顿了足,下巴微抬迎上了他的目光。 薛植羡长眸微移暗暗看了眼身旁的女子,虽心中疑惑她怎么会和小翦在一起,但到底没多过问,只浅浅应道:“苏姑娘也在,是我打扰你们了。” 薛翦听了,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不打扰,她这就走了。” 继而又问:“哥哥找我有事?” 前音方落,苏缘登时抬头羞愤地剜了眼薛翦,后又闻身旁之人话声如珠落玉盘,缓言道:“让人送送苏姑娘吧。” 一张欲撩爪牙的身形瞬间软了下去,规矩地向二人施礼,随后便跟薛府侍女由来时之路回去了。 待她走后,薛植羡方才同她交代:“下月皇家秋猎,父亲让我来问问你需不需要差人新裁几套骑射服,或是替你寻把应手的弓。” 每逢秋猎,众臣工及其子女都能随圣上前往,之前她年纪小,后来又不在京中,如今倒是正合适。 况且依她的性子,定然是愿意去的。 薛翦闻言,心中诧异之余又添一抹欣喜,她早便觉得每日过得闲来无趣,欲出去活动活动筋骨,讨点有意思的事做,眼下恰好合了她的意。 “昌琅衣阁不是有我的尺寸么,随意裁两套便是。” 薛翦嘴角逐渐上扬,笑着问:“至于弓......我能自己去找吗?” 骑装什么的她倒无甚在乎,但兵器毕竟得自己试过才知道合不合适。 薛植羡颔了颔首,“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故前几日便找舅舅讨了几把好弓,正往府里送呢,要去看看吗?” 得了哥哥的话,薛翦唇畔旋即绽出一缕清笑,看着小竹手里所拎吃食的眼睛却一瞬不瞬,朗声道:“那哥哥等等我,我吃两口马上就来。” 说罢便连忙拐着小竹的手一路疾行,薛植羡见她还是这般毛毛躁躁,无奈地叹了口气,缓步跟着,“不着急,慢慢吃。” 府外停了一架马车,薛府门房只瞧上一眼便立马打着笑脸过去为其引路,陪笑道:“表少爷是来寻我家小姐的?小姐此时应当刚用完午饭呢,您先去正厅坐坐,小的这就叫人去小姐院子通禀。” 魏启珧横了门房一眼,板着声道:“自何时起我来找阿翦还得这般繁琐了?” 转而又驻步审度了他良晌,面上逐渐划出一抹凉意,故作不解地问:“上回也是你吧?” 这短短几个字的意思,估计也只有他和魏启珧听得懂了,他上次来找薛翦试剑,便是被此人拦去了正厅干候着,疏离得很。 门房被他这般打量,已然掩了掩头,现下再经他一番“指认”,更是无处遁形,只顾着讪笑赔罪,又见他冷冷瞥了自己一眼,旋即缄口噤声。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见薛植羡同薛翦一道走来,魏启珧忙褪下搁置于几案上的手,眉眼一扬起身走去,看着二人道:“听父亲说润初向他要了几把轻便的弓去,我一猜便是为你找的。” 薛植羡虽不是一介文弱书生,对舞枪弄刀之事到底不大上心,能让他亲自找父亲帮忙的,只能是为了阿翦了。 薛翦闻言挑起一边嘴角,视线却越过他身后探向了案上那几张弓,“舅舅送来的定是些稀罕的,我去瞧瞧。” “今年秋猎,你也要去吧?”魏启珧冲薛植羡点了个头便蛰身跟了上去,“不若我们比比,看谁猎的多如何?” -- 第96页 “你成日和小翦比什么?真当她是你‘表弟’了?”薛植羡语气虽像打趣,倒仍多瞧了他两眼,带着几许实在的含义。 魏启珧却零星半点也未听出来,反而回头对他笑了笑,“表弟表妹不都一样么?是她就行。” 此言一出,彻底将薛植羡击溃地阖了阖眸,亦是提步走了进去,在薛翦身旁轻望了她一眼,见她满眼欣意,方才粲然而笑。 薛翦手中铜色轻弓张弦如满月,拉好后指尖一松,仿佛能感受到箭矢飞涌而出之气,畅快洒致,眸子里沉淀着悦色,朗声道:“我就要它了,替我多谢舅舅。” “至于秋猎,我也要练练手,到时候再说吧。” 她的这点胜负欲自上次败下便一直如扑不灭的火势,不受控地往上蹿,但到底多了一分谨慎,若无全然胜算,也不会应地干脆。 门外一缕幽风飘进,贴在面门上,竟也有了几分秋色的寒意。 魏启珧见她不若从前爽快也未失望,笑道:“听说嘉阳公主近日也在练习骑射,据说圣上见后都称赞了她两句,看来今年猎场上又要多些如玉身姿了。” “嘉阳?”薛翦挑眉偏过了头,心中径自腹诽道,就她那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气小公主,别说射箭了,光是摸到弦便要觉得硌手了罢? 念及此,薛翦不由轻笑了两声,又闻魏启珧调侃问:“怎么,你还怕被她压下去了不成?” 但见薛翦长眸一斜横睨了过去,连个回答都懒得敷衍给他。 薛植羡看着二人玩笑,亦扬了扬唇角,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同薛翦一起送他出府,临行前还被薛翦逮着问了一句:“何时再跟我比试一次?你总不是要一直晾着我吧?” 魏启珧听完一怔,暗骂自己怎么忘了这茬,脸上旋即挂起一张假笑的面具,摸了摸脖子道:“下回,下回。” 薛翦见此无言地抿了抿嘴角,冲他略一颔首示意她知晓了,便挥手让他上车。 第58章 秋猎 “李聿你说什么呢!” 待秋猎之日悄临, 天气已不似先前和煦,飒然刮在面上的晨风都如同勾着寒花流连而过,狭裹缕缕凉意。 薛翦同父兄数日前便出发前往猎苑, 到达行宫后便有宫侍操置住处,待一切都安排妥当时, 已值午后。 皇帝在曲影园设宴,举行围猎前的启动礼。天卫军个个神情肃穆, 整齐地分立两旁。王公贵族、文武官员及其子嗣亦皆穿戴规洁,提前在园中恭候圣临。 李知一身茶白常服,已过不惑之年仍丰神俊朗, 身姿修挺, 眉眼温和却有辉芒迸射, 想来年轻时定是美若冠玉, 风流倜傥之辈。 李聿虽立在李知身侧, 目光却不同于他的平视前方,而是一瞬不瞬地停定在园首处,似是在找人。 自中秋一别, 他大抵有十数日未再见过薛翦, 心知她喜好骑射定会来此,遂对今日早已期盼多时。 一片淡色的常服之中,独独那道少女的身影甫一步入园内便跌进他眼底, 一袭月色锦衣收腰而落,面上薄妆清雅滟秀, 才数日未见,却好像比从前更让人欢喜了。 他方抬腿迈出一步欲过去找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复一想此时贸然离席, 多半也要叫父亲给拽回位次上,那般丢脸模样怎能让她看了去? 念及此,李聿猛然止住了脚步,英挺的长眉淡然一折,神情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 心下郁闷之际,却见薛翦朝他望了过来,虽相隔尚远,仍能清楚地看见她唇边勾着一缕浅笑,继而阔走了两步到薛晖身旁,薄唇轻启说了些什么。 “爹爹,我能过去一下吗?” 她方一进来便恰巧看见了那张隽逸殷灼的脸,正好想问问为何她的簪子会落于他手里。 闻言,薛晖侧首轻抬了抬眉,略觉诧异地盯了她须臾,“一会儿圣上就要到了,你还想去哪儿蹦腾呢?” 言毕又顺着她的视线瞟了一眼,但见一众文官端然而立,姿态正雅,也不知道她想找谁。 薛翦一听徒生几分委屈,娇嗔道:“没有,我就是想问他......”说到这又顿了顿,心想爹爹定然不会答应,便也懒得解释了,径自抚了抚袖口,道:“罢了,我不去便是了。” 反正筵席结束后有的是机会,何苦这时惹得爹爹不豫,也叫自己烦心。 薛植羡见她将说不说的样子,心中不免牵起一抹无计可施的笑,宽慰了她两句:“父亲也是担心你不慎做了什么不该做之事,触怒陛下,到时候在群臣面前不好收场。你若想找谁,待这边结束哥哥带你去,如何?” “知道了。”薛翦怏怏地应了下,继而又低低嘟囔着:“反正在爹爹眼里,我到底是做不出什么好事,合该老老实实待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给他丢脸。” 一股浓重的不服气在她言语间化开,逐渐熏染至周身,浮着黯淡之色。 薛植羡摇了摇首,轻轻拍了下她后脑勺,在她摸着头发拧眉看过来时,又温声警告了句:“若不想以后就住在祠堂里,这种话便别再讲了。” “祠堂”二字甫落,薛翦忽觉一阵恶风爬上后颈,又自衣襟向下游走钻行,缠进膝盖,陡然打了个寒战。 一面说着,已经走到了偏前的位次上,与李大人之间只落了两三丈之远,后退一步正好能看见李聿。 李聿眼见着她从身前经过,神色恍惚,不知是为何所惊,故待她定立于席座,他便不动声色地向后移了移步,偏头望去。 -- 第97页 良久,薛翦不经意地回过头,恰撞上李聿定目探来的眼光。 但见他不错珠地看了自己许久,继而又挑着嘴角对她笑了笑,此时骄阳正挂上空,烈烈之光潇然投下,映得少年眉眼愈发温暖,又载着他的飞扬不羁,任谁见了都难免将心为之一动。 薛翦张了张口正欲言语,方才反应过来二人相距颇远,只好作罢,抿了抿嘴转了回去。 不多时,园外响起了一道偏尖柔的唱声,随后便见太子与几名皇子公主先后步入,众臣皆拱手垂目作礼,待太子摆手免下后,方才罢袖端正站着。 园中另一边,一众三品以下的官员中有几名样貌年轻的男子望了望四周,低头交耳道:“今日怎么不见二殿下?” “不知道二殿下犯了什么事,几日前便被陛下禁足宫中了,想来是陛下还未消气,故没让二殿下参加秋猎了。” “你们没听说吗?”另一人悄悄动了动眼珠子,往上边快速觎了一眼,语气颇有几分神秘:“和东宫那位有关。” 话语刚落,其他二人旋即住了口,心中暗忖思度,却不敢再多说半句。 待帝后二人下了肩舆,落座御位后,宴席便开始了,群臣陆续敬酒祝言,又有歌舞诗赋助兴,一时间席面上便热闹了起来,人声鼎沸。 文臣居左,武官居右,故此薛魏两家相对而座,薛翦和魏启珧也只好隔空互递眼神玩笑,二人虽不能无碍畅聊,可胜在多年的了解与默契,仍旧能将彼此逗得笑不可仰。 就在此时,薛翦似有察觉一道炽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便不自主地寻迹望去,兀然衔上了偏于上首的那一双深邃无波的眸子,叫她面容一凝。 待回过神后,薛翦当即错开了与他相接的目光,执起酒杯微抿了一口,入腹辛辣惹得她眉尖一拧,良晌才消。 高成淮见她如此生硬地躲开了自己,复又低垂脸容,再不似方才与魏启珧那般笑靥尽展,心头徒然漩起一涡无名的空寂,如一淌寒流从心下升至喉底,动作不得。 他难道还不如魏启珧吗?竟叫她这般避犹不及。 思及此,他捏着酒杯的指腹愈收愈紧,锢得杯中残酒铮铮而漾,似是下一刻便会壁碎溢出。 梁安看他神色不对,哪里知道他是受了薛翦的气,上前询问:“殿下,您可是饮多玉体欠安?可要奴才......” 话未说完又见高成淮斜眸冷睇了他一眼,令他不觉咽了咽唾沫,安分地噤声退了回去。 嘉阳正与身旁的几位公主闲谈自己近来所练骑射,你一言我一语的,竟忽然聊到了薛翦身上。 “谁不知道她从小就好这些,今年有她在,我看嘉阳也难能出彩了。” 六公主听后撇了撇嘴,回驳道:“这可说不准,嘉阳此番可是下了苦工的,你们别自己不行就觉得嘉阳也不行。” 这轮话落到嘉阳耳朵里倒是极为受用,不觉高傲地扬了扬下巴,唇边抿着一丝矜娇的笑,仍要踩低薛翦两句:“薛翦做得的事,本宫如何做不得?岂会比她矮了去。” 话虽是同她们说的,眸光却一直往李聿身上打。 他今日一拢玄青锦缎长袍,腰间系着雪色竹纹腰带,广袖搭覆在桌上,手边架着一碟葡萄和一盏青酒,面上笑意颇显少年佻达,眼眸中熠着的醺芒一直直视着他左手边不远处的少女。 嘉阳眼风一转飘定在薛翦身上,但见她正百无聊赖地敛容吃着水果,一颗一颗地摘下往嘴里送,神情淡漠,看上去竟是一副不愿待在这里的样子。 嘉阳心下醋意四散,绞了绞掌心的手帕,愤愤地剜了她一眼。 宴席由未时初启行至日落,行宫内早已支起宫灯,漫天繁星点缀于空,皇帝移驾后,众人才纷纷慢涌而出。 魏启珧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能找薛翦说出口,当即便跟父亲打了个招呼,随后径直朝薛翦阔步走去。 薛翦亦微展笑意懒洋洋地顿足在原地,对对面之人打趣道:“你方才是想说跟小时候一样偷溜出去罢?你从前便不擅此道,如今再一生疏下来,只怕是更加拙劣了。当初若没有我带着你,啧啧。” 她一面说着,一面作嗟叹之状,魏启珧却不羞愤,而是眯眼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幸亏有阿翦在。” 聊起往事,二人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又闻薛翦说了什么,惹得魏启珧抚掌而笑,刚一罢下便要去搭薛翦。 李聿正好在他们前面一段等着,眼见魏启珧的手欲触及薛翦肩头,当下立马疾步奔去,横挡在二人中间,径自揽着魏启珧往旁处走,蹩脚地转了个话:“同锡山书院的蹴鞠赛,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了。” 魏启珧只觉一阵凉风陡然划过,身上便着了一只令他厌烦的手,旋即蹙起眉峰,扬手欲将他扒扯下去,“你若不想给停云书院丢人,我劝你还是好好待着吧!就你那水平,我们自己人都看不过!” “再有,你这几日为何总缠着我不放?我可没去招惹你了吧?” 他也数不清自哪日起的了,李聿就像变了个人,虽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调,但总觉得哪里好生奇怪。 例如现下,莫名其妙地勾过来,扰他与阿翦谈话,还说起了蹴鞠之事,当真是自揭短板不嫌无面。 魏启珧振了振袖子,复又胡乱拍了拍衣肩,顿了一步,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李聿。 -- 第98页 薛翦见他停下,亦驻了足,侧身撇了过去,眼底挂着几分探意,话却像是对李聿说的:“还走不走了?” 其实他并非不擅蹴鞠,只不过书院那些孩子在他眼里还未达高度,不愿和他们一起踢罢了。日子久了,又经大家口口相传,便以为他是资质欠佳,不够格上场。 闻言,李聿与魏启珧皆将视线调回至她身上,复又互相递了个眼神,极为默契地提步向她走去,“我跟你表哥就是随便聊聊,他这个人当真不好相与。” “李聿你说什么呢!” 第59章 吃醋 “那你怎么不从了太子呢?” 魏启珧一个箭步窜到李聿身边, 横眼打量了他半晌,模样还是那么个模样,却透着厚重的不寻常。 待发觉他正与阿翦并肩而行时, 方才顿悟,旋即双眸不可遏地撑大, 口唇微动许久,犹不敢信地问:“你该不会是......” 闻言, 李聿十分坦然地扭过头与他相视,仿佛在等他的下文,半点不自在的神情都未曾浮现在他面容上。 薛翦亦是循声看了过去, 却见魏启珧径自将李聿拉到一旁, 鬼鬼祟祟地说着些什么, 遂轻哼了一声:“你们俩聊吧, 我先回去歇下了。” 一面说着便率先往园外走, 步履轻灵不像是负气之状。 魏启珧把李聿挽到一边后,眉间折痕犹深,语气灌着几分猜疑:“你该不会是在打阿翦的主意吧?我可警告你......” 警告之词还未出口, 就闻李聿清润之声响在耳畔, “不错,至于旁的申饬就不必废舌了,左右我不会害了她, 魏兄大可放心。” 魏启珧一时被他所言惊得目瞪口呆,怔愣了片顷, 待欲驳议之时,却见他已经走出数丈追上了薛翦,徒留他在后搓手顿足,低低咒骂:“放什么心!你还真敢说!” 身边一簇幽香缠绕, 薛翦不用抬眸便知道是谁,脚步未歇地往前慢走,但闻李聿轻笑了一声,道:“我送你回去。” 行宫住处皆由宫侍安排,男女分隔,按理说是不该他送的,可薛翦正好也有事想问他,便未出声默许了。 二人绕上长廊后,她才侧扬起头望了过去,话声轻缓:“一直没机会问你,我的簪子为何会在你手里?” 未及他反应,复又补充了一句:“那日你跟着我了吧?” 若非一路跟着她从藏花楼出去,岂会这么巧在一破败之巷碰见,说什么走到那里消食,小孩子都不会信。 只听她笃定的语气便知,她什么都清楚。李聿嘴边牵起一丝清笑,言语上也褪了素来的锐气,颇显几分温和低语之意:“你都知道了,还想听我说什么?” 薛翦见他这般回应,亦是一笑,继而半转过身,玉容敛起几分认真神色,“先前在思过阁我便心觉奇怪了,你我明明互不对付,为何要帮我?” 那时大抵是她回京后见过他的第三面,横竖谈不上相熟,更没什么情义在,没理由替她遮掩。 李聿未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问,神色一恍,暗思须臾才道:“薛姑娘聪颖玲珑,当真猜不出么?” 薛翦浅浅摇了摇头,复又转回了素日那副情态,抬步往前走,“我猜不透的人和事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你既不愿说便罢了,权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这次不会再用匕首还了。你且妥善思量着,待你需要时来找我,我一定还你。” 听她特意提及匕首之事,像是担心他对“还人情”有所后怕一般,旋即展眉温温地笑了笑,“那我便记下了,先在此谢过薛姑娘。” 薛翦闻言又转眸瞧了他一眼,忽然想起那日启邵所说——“李聿居然放下成见,主动与兄长搭话。” 方才她也见到了,李聿的确莫名插进来揽上了启珧的肩膀,一副亲近模样,但启珧貌似并不愿理睬他,心中好奇,不由问:“你和启珧是怎么一回事?” 李聿神情慵懒地背过了手,话声闲闲:“哪有一辈子的仇敌呢,况且讨厌一个人也挺累的,偶尔也想轻松下了。” 起初的确是因为薛翦,可后来他却觉得魏启珧和他之间也没什么天大的沟壑跨不去,和他相争斗嘴这么多年,除了占上风时能逞一时快意,于他也没什么别的好处。 到底还是他赢得多,故并不介怀之前的种种怨事。就是不知道那个常输的人作如何想了。 薛翦以为也是,遂赞许地颔了颔首,“你倒是通透。” 李聿笑道:“你也不差。” 如晦的月色碾转入廊间,将两道缓行的身影拉得悠长暧雅。 穿过两道洞门后,便将近女眷之所了,薛翦停了下来,向他辞道:“就送到这吧,再往前走怕你会惊吓到一些人去。” 本就是为了同她多讲会儿话,一路走来也不算短了,于是驻足点了点头,待看她转身便准备离去。 未料一道纤丽的人影倏然出现在薛翦身后,冷声冷气地喊住了她。 薛翦依声回头,却是嘉阳公主朝二人愤步走来。 “臣女见过嘉阳公主。”薛翦语气轻飘飘的,样子是做足了,可眼里哪有半点她的影子。 李聿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嘉阳,微怔过后便是长久的深郁,垂首见礼。 嘉阳愠着一张脸,竖着黛眉看着眼前一起回来的二人,语气状似质问:“你让本宫帮你做的事情,本宫早便做了,你呢?” -- 第99页 薛翦斜睨了她一眼,复又侧首看了看身后之人,思量半晌,方狭着歉意道:“是臣女食言了,殿下欲如何呢?” 本是她为难薛翦,却不想薛翦零星半点难堪的姿态都没有,反而这般理直气壮,更叫她气恼,“本宫欲如何?你说呢?” 李聿听她们言语间似有什么旧事,也不好多问,遂上前了几步将薛翦隔在身后,继而垂下眼帘对嘉阳道:“殿下,天色已黯,不若早些回去歇息罢。” 少年声音清朗,语气亦柔煦得像是关心,可举止上他哪一瞬不是在护着薛翦? 她倾慕他一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又如何会不清楚?这么多年,原以为是霜雪也该照化了,熟料他非但未动,还在她面前这般帮护着旁的女子。 嘉阳冷冷攥了攥拳,眸光一直在李聿面上流转,似想看出任一缕她所不察的情感。 徒然一道高阔修润的身影挡在身前,叫薛翦不觉一怔,少焉,她附着他垂落身侧的手,将他带到了一旁,“不关你的事,你回去吧。” 嘉阳尚如此难缠,若再加上李聿,当真要没个休尽了。 可惜世事总不遂人愿,嘉阳见她催促李聿离开,不知着了什么道,竟冲着她扬声呵斥:“怎么不关他的事?本宫同你的约定里,定的正是叫你别去招惹他!” 此言一出,李聿神色似是恍了一瞬,转而讶异地低头看着身前的女子,但见她无措地阖了阖眼,遂转过身对嘉阳笑了笑,不再说些门面话。 “我方才说了,是我食言,你若有什么不满何苦憋着?左右是我理亏,你说什么,我受着便是。” “曲嬷嬷的事终其不过一场交易,我却念你的好,哪天你要是乘了难,我定向陛下与皇后娘娘替你好言。” 薛翦这一番话可谓是添了十二分的真心,毕竟她如今最不愿见的便是宫里的人。 嘉阳的气性一贯会惹事端,倘若她真的被陛下或是皇后厌恶责罚,自己还得进宫为她求情,这难道不是天大的诚意? 可落到嘉阳耳朵里,却听出了另一番滋味。 她向来不受皇后喜待,眼下被薛翦这般暗讽,更觉怒火中烧,再顾不得仪态,上来便要拽扯薛翦衣襟。 还未触到她半片衣料,手腕便被李聿一把攥住,但见他面容冷寂,声音勾着一线寒冰,“殿下休要再无理取闹了。” 他的声音似冬日里的雪水倾泻而下,令嘉阳身上的那份矜傲横生出一笔裂痕,心头微微一颤,仿佛有人拿着刀尖,在她心上胡乱刻划。 “无理取闹。”嘉阳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楚,抬眸对上了他淡漠的眼神,“李聿,你再说一遍。” 对着她这副模样,李聿眉宇间渐渐化了一道不可名状的厌色,指尖一松放开了她,复退后了两步与她扩开距离,掩去眸中神色,对嘉阳后面的宫婢道:“殿下该是宴席上饮多了,还不快扶殿下回去歇息?” 那宫婢对李聿也是熟悉得很,他对主子素来疏而有礼,不是个傲慢失仪、不晓分寸之人,他这般命令自己定有缘由。 果然,四周远远冒出了几道人影,似是被主子的声音扰出来查看的。 宫婢生怕今夜这事传到皇后娘娘那,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故连忙将嘉阳往屋室里头拉,口中还不忘向嘉阳请罪。 可嘉阳哪里肯就此打住,任臂上沉力如何拉着,指尖仍向着李聿,不依不饶道:“你再说一遍!” 少顷,洞门下又恢复了宁静,薛翦抬手按了按额角,暗叹一句嘉阳当真丝毫没变,一如既往地令人头疼。 早知如此,倒还不如叫曲嬷嬷来府里折磨自己几日,多少好过在这承她的怪火。 正当她欲绕过假山往住处去,李聿骤然唤住了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嘉阳所言可是真的?” 泠泠月色将他眉眼衬得清致载辉,薛翦略拢了拢眉尖,不知他此言何意,遂点了点头,问:“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后又忆起太子冠礼那日也被嘉阳拦下追问,突生一分豁朗悟色,调侃道:“说起来,我被她这般纠缠,还都得怨在你头上。你不如便从了她吧?” 薛翦唇边携着几缕浅笑,半分认真,半分玩味,一时叫人辨别不出哪者更甚。 但见李聿面色如雪,顿了许久才低沉着嗓音意味不明地道:“那你怎么不从了太子呢?” 话落,薛翦神色霍然一凝,脑海中顿有一片空无,心下莫名拂过一许道不清的情绪,使她修明的眸子渐渐着上零星火光。 二人皆煞着一张脸,谁也未再言语,直到薛翦艴然甩袖离去,这笼气氛方才休止。 第60章 怒火 “薛翦!你这是以下犯上!你敢! 李聿看着她一阵风似地拂去, 心神难得地振了振,亦咂不出是何滋味。 良久,待视线尽处渐渐模糊成一片, 他方才缓缓回身,复穿过洞门, 绕下曲廊,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翌日, 章佑一早便来他屋外等,欲一同前去猎场。约有一柱香的时间,方见李聿推门出来, 一身浅青服饰, 束发带冠, 神色寡淡闲散。 章佑缓步上前, 与他闲谈了两句后, 忽然提起了嘉阳,“听说嘉阳公主为给陛下做冬日御寒用的大氅,也要参与此次围猎。” 说及此不由复看了他两眼, 意味深长:“倒真是有心, 你说呢?” -- 第100页 李聿早已习惯了他的打趣,若放在平日,兴许冷哼两声便也过去了, 今日却是上了火气,长眸冷睨, 言语狭刀:“公主的心思我怎敢胡乱议论?但是章兄似乎对殿下颇为上心,不若你直接去问殿下罢,何必在这同我揣摩。” 章佑听他语气,皱了皱眉, “你这是又着了谁的道?我不过同你玩笑两句罢。” 李聿闻言并不理会,径自往外走,踩镫上马,绝尘而去。 猎场建在常玉山侧的山林旁,四周入口由重兵把守,营帐紧凑有秩地分布在林外空旷之处。 林道尽头传来踏踏马蹄声,马上之人锦衣翻飞起舞,星眸逸着寒洌,尘土化风一掠而过。 临至入口处,他方才勒马收缰,马儿吃痛微抬前蹄,后碎走两步停了下来。 李聿离鞍一跃而下,将缰绳交至旁侍手里,待出示腰牌检查过后便步进了营帐处。 此时天色碧如水洗,金芒洋洋洒洒碎落一地,李聿心里却压着稠重的密云,难以挥散,再一举目望见薛翦,连步履都旋即变得迟钝。 薛翦正和薛植羡四处信走,听他说着历年秋猎的规矩。 若在狩猎中拔得头筹,不仅可以谋得一位官职,得银钱封赏,还能向圣上讨一彩头。且不少人早已经私下组好了队,毕竟来此的多为贵族子弟与重臣子嗣,单枪匹马难以确安。 薛翦幽幽地点了点头,不防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故回首看了过去,余光撇见不远处的身影时,目光略微顿了顿。 昨夜之事,二人谁也不觉是自己错了,现下见到对方,怀中都多少揣着一口寒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却见薛翦倨傲地扬起眉,冷冷斜了他一眼,转而冲魏启珧笑了笑,轻快走去。 李聿见状漩然失笑,腹诽了一句这丫头气性可真大,明明是她自己先挑起的话风,竟还做的像是他不对一样。 “上回问你要不要与我比谁猎的多,你说要再想想,如今可是有答案了?” 有定胜负的地方,便少不了魏启珧,当下正微弯笑眼,蓄着两分挑衅地看着薛翦。 薛翦听他提起射猎,想到的却是另一门事,唇畔挑起一缕狡黠,藏着笑问:“月前问你何时与我再试剑,你说下回,如今可是得空了?” 话落,魏启珧身形一晃,扯了扯嘴角,扑朔闪躲的神情将他出卖了个干净,一面迈着步子,一面在心中忖度,终是叹了口气,如实应了。 “实话同你说了吧,我不想和你再比一次。你从前胜过那么多回还不过瘾?非得将我一直磨成你手下败将才高兴么?” 薛翦见他眉宇间锁着忧闷,似是道出了几分真情实感,心下也勾勒出一笔不快,语气却还是收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赢我一次就跑啊?” 他们俩从小闹在一块儿,相处间又素来直爽,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倒也不怕伤了彼此的感情。 薛植羡却不由觉得气氛略显紧张,轻咳了两声,复拉住薛翦,低声劝道:“你这性子合该压一压了,太骄傲喜胜也不是好事。” 话间,他一直仔细瞧着她的神色,盼着她能听进去一二。 没料想她根本未在意他所言,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魏启珧,在等他答话。 魏启珧听身后少了脚步声,便也停下转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认真道:“你上次说着不介怀,骨子里那份倔劲儿我却看得真切,可不敢让你再生我的气。” 话音甫落,但见薛翦眸光一窒,想也未想便欲说她没有,可话沿才到嘴边又褪了下去。 他对自己这般坦然,她也没有扯谎糊弄他的道理,遂轻哼了一声,“我答应你,就比比看今日谁猎得多好了。” 说罢便径自折回营帐,抛下魏启珧和薛植羡默然定在原地。 ...... 猎场旁支了一块地用来观赏等候,皇上正端坐上首,在煦日下面怀几许欣满地看着座下众人。 本应由皇上先行射猎,奈何近来日子渐凉,皇上受寒身体抱恙,便备了赏赐,许下彩头,令一众儿郎与少数有意向的女子策马去林间围猎。 一匹棕红骏马旁立着一袭近妖红衣的少女,背上负着革制箭筒,左手拿着长弓,脸容冶丽转向一旁,挑衅地冲魏启珧挑了挑眼梢,继而手抓马鬃,点地上马。 随着四下长起的喝声,薛翦夹腿轻踢胯.下骏马,骤然朝林间行去。 另一旁,嘉阳在宫婢的拖扶下骑上了马背,眼见那道红色的衣影从她面前飞扬而过,旋即眉心一绞,连忙勒转马头欲追上去。 昨日薛翦和李聿那般叫自己难堪,今日入猎场若不让她挂点儿彩,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猎场内高林静立,似烟薄雾弥漫其中,透着几许雨味,马蹄打在落叶枯枝上,发出朔朔响声,猎物受惊后亦四处逃散,嘶鸣各溢。 薛翦绕过了人多之处,径自骑至深间,复将马儿摧慢了些,聚神凝听着四面动静,左手擒弓攥着缰绳,腰身直挺,右手后落在箭筒侧,随时准备取出羽箭。 秋风掠过枯草,兜入怀中,不禁令她打了个激灵,眉头一蹙,只道此地怎么连个活气都不曾闻见,还这般诡凉。 后边猎物是多,可人也多,实在不愿同他们去争。但一想到和魏启珧的赌约,心下又是一阵犹豫。 正此时,耳畔倏然奏打起一阵窸窣鼓点,下一瞬便闻箭矢搭在弓上而发的清脆声响,几乎是本能地将腰身俯了下去,只待那支离弦而出的羽箭冷冷落在地上,她才迅速起身驱马,调转了马头,眸中烈火似有燎原之势,逐渐扩散。 -- 第101页 却见来人高坐于马背之上,挽弓之手缓缓垂下,眼底尽是让她躲去了的失望,一语不发。 “嘉阳!你疯了不成!” 薛翦眉梢眼角具是刀剑之气,一时怒不可遏,手下攥着的弓似要生生挣入她皮肉。 方才若非她警惕,那支箭的归处当是她的右肩了!她倒是不知道嘉阳还有这样的胆子! 嘉阳看着眼前少女面色阴鸷,戾气横生,心下竟莫名觉出一丝得意,好像她越愤怒,自己便越欣喜。 遂冲她扬了扬下颌,语气风轻云淡道:“本宫不过是失手了,又没真的伤到你,你喊什么?” “失手?”薛翦冷冷笑了笑,继而沉默不语地看了她良久,手中长弓缓缓举起,自身后取出两支羽箭搭在弦上,对准了嘉阳。 嘉阳初涉此道,技艺不精,但薛翦可是从小摸着兵器长大,就凭二人之间这点距离,她想得手,易如反掌。 嘉阳亦晓这个事实,只是犹不信薛翦有这个胆量承下伤害皇室公主的罪名,哪怕她是国舅之女,哪怕皇后娘娘再宠爱她又如何? “薛翦!你这是以下犯上!你敢!” 四下除却风声,余下的便是落针可闻的死寂。 嘉阳看着薛翦渐渐拉满的弦和那一双丝毫无温的眸子,突然指下有些抽搐,强作从容地与她对视,却被她眼底晦暗一寸一寸淹没吞噬。 大概是七年太久,她都快忘了薛翦一直都是这么一个飞扬跋扈,盛气凌凌之人。她从前连太子都不放眼里,对她一介不负圣宠的公主又有何尊意可寻? 就在薛翦扣弦之手松开之际,箭身如两道骤影瞬飞而去,惊得嘉阳连如何动作都不记得了,如一具人靶凝定在马上,瞳孔不自主地放大。 但见东面突如其来的一抹黑影擦掉了她其中一支,而另一支则稳稳射在了一只野兔腿上。 薛翦早在箭出之时便对东边动静有所察觉,方一松手便旋即扭过了头,连自己所猎之物都没去查看,与那双狭长的眸子相撞如星。 薛翦微一错愕,眸光像是锁在了那人面上,未作动弹,辨不出是惊是喜。 嘉阳啾恃洸意识到薛翦只是故意吓她,尚有一丝余悸未平,又对自己露怯的反应十分羞愤,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薛翦!你等着!本宫定要将此事告与父皇!” 她这一番话说得如何愤恨,薛翦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只是目色变幻地看着另一个人,或是讶异他能从那么远将自己的箭射落,抑或是失望他竟以为自己会出手谋害嘉阳。 她虽不敢自诩为十足的良善之辈,到底还不至于恶劣愚蠢到光天白日之下去伤人。 相视无言半晌,薛翦终是调回了目光,一如来时策马去了前场。 第61章 和好 又非走到了太子跟前,至于么。 少焉, 被嘉阳甩下的侍卫方才追过来,见她面容扭曲,后面还残动着一只被射中的野兔, 暗觉不太对劲,连忙上前询问。 嘉阳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 逮着一个淹一个,胡乱将人训斥了一顿, 哪里还有半点公主之仪。 侍卫自余光觎了觎嘉阳的脸色,只得腹议一句殿下何来这么大火气?继而也唯有将委屈往肚子里咽,待她发泄完便护卫其左右回去。 适才横来的那一箭, 嘉阳并未发现, 故而一门心思只有如何向陛下告状, 全然没往东面顾去。 而东面的林子里, 骏马上的少年眉头紧锁, 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几度欲追上去向薛翦解释,可那一分融在血液里的矜傲却止住了他。 他方才本在追猎一头野鹿, 不料被倒截的断树促使停了马, 正嗟叹出师不利之时,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再一偏首望去,但见那抹烈滟红衣倨立于马背之上, 衣发飞舞,腰身纤挺, 恍惚间觉得这天下的一切在她身边皆为虚无,令他的目光一旦注入,便再难收回。 直到薛翦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长弓,复搁上羽箭, 举止利落又透着郁沉的杀气径直向着前方。 李聿几乎下意识地将视线调到了她的对面,见是嘉阳时,他心头霍然一窒,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连呼吸都带上了几分急促。 她何故将箭对准嘉阳? 昨夜她们之间确有矛盾,虽不知是如何的隔隙,却也不至于闹到此般地步。以他对薛翦的了解,她该不会真的想要出手伤害嘉阳。 况且嘉阳身边必定带了随行侍卫,估计就在周围。万一她当真被嘉阳所激,失了手,皇上那边她恐难以交代,就算她再受宠,此举也是损了皇室颜面,怎会轻罚。 正当他驾马欲前去阻止,薛翦已然拉紧弓弦。 但见少年眸光一滞,旋即从身后取出一支箭迅速搭上弓,近乎与她先后射出,相击而落。 继而便对上了她讶异投来的目光,又是一怔。他看的清明,那双明眸中真切地划过了一线晦暗之色,落在他心尖仿若一根芒刺,平白僵在原地。 南区猎场内四散着一众锦衣儿郎,箭矢飞射之音掺着马蹄声和随行侍卫的脚步声不断钻入耳中,与北区全然不是一副景致。 薛翦甫一过来,便撞上了展着笑眼的魏启珧,似是没预料会同她打照面,先是顿了顿,转而驱马走了过来,眼光在她周围打量了一圈,眉尖渐拧,“你还没开始打?你的侍卫呢?” -- 第102页 闻言,薛翦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一想到方才嘉阳那出晦气事,神色都陡然暗了下去,“不必管我,待结束后论输赢便是。” 魏启珧虽是不明所以地应了,却仍将自己的侍卫分了一个跟着她。竹林茂密深广,又有野禽四窜,她只身一人总归叫他难以安心。 “那我去那边找润初了,你自己当心些。”说罢便调转马头离去。 薛翦低头看了眼一身蓝衣的侍卫,瞧着高瘦如柴,好似轻轻一弯便能给他折了,除了能帮她拣猎物,恐也派不上别的用场。 遂轻轻抬起眼帘,纵马拉弓,蓝衣侍卫则忙快步跟着,再不时弯腰清拣猎物。 待回到御前,暮色已至,灯火通明,众人所猎之物亦有人清点,但见薛翦悄悄松了松疲累的肩骨,冲魏启珧得意地眨了下眼。 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魏启珧虽有遗憾,却还是在她满是光华的眉眼中化出了一抹笑,摸了摸脖子,递去一个“你行”的眼神。 嘉阳自昏暗中踉踉跄跄走来,一身蓬乱,似是遭遇了敌袭一般,梨花带雨地在御前哭了一把。 先是将自己如何艰难坚毅地为圣上猎得了一只白狐泫然泣述,又绵里藏针地道出了所猎途中薛翦对她出手一事,但见皇帝肃飒的目光幽幽落在薛翦身上,皱了皱眉,话声沉缓:“薛翦,你来给朕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薛翦方一听嘉阳哭,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幕。此时正从座上站了起来,走到宴中先一行礼,继而斜眸睨了嘉阳一眼,垂首回话:“回陛下,臣女的确猎了一只殿下身后的野兔,若因此举惹得殿下不满......” 说及此,她刻意顿了顿,卯足了委屈的姿态,将头埋得更低,却是朗声道:“臣女有罪,请陛下责罚。”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连皇帝都不由变了番脸色。 李聿却是松了一口气。 以嘉阳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之事断不会轻易放过薛翦。他原以为嘉阳多半不会选择在众臣面前将此事挑出来,一扫大家兴致,却没想她当真如此无智。 可在嘉阳提到薛翦时,他的心仍若覆上了一只狭着寒意的手,瑟凉不安一路渲染泛滥,迟迟脱卸不下。 还好薛翦没在陛下面前和嘉阳较这个劲,尚算是能屈能伸,出其不意。 但见嘉阳面色铁青,婆娑的泪眼瞬时干涸,嘴角轻轻抽搐,良久未能驳出一句话来。薛翦尚能以这般惺惺作态的模样“认错”,倘若她再言语相对,岂不更让父皇觉得是她在胡搅蛮缠、惹是生非了吗? 那一副狼狈的脸容可谓是气狞到了极致,却闻上首传来皇帝不豫的声音,吩咐道:“嘉阳今日为朕猎狐制氅,想也累了,扶她回营帐歇息。” 当下便有宫婢应声上来搀扶,唯恨腿脚不快,忙将人带了出去。 薛翦转身走回位上,眉宇间闪过一瞬狡黠,自余光撇见不远处的李聿,刚挑起半分的唇角复垂了下去。 夜凉如水,天色逐渐褪沉,四周的篝火也唯能添出一分暖意。 宴席方散,在纷纷涌去营帐的人群中,一道英挺明朗的身影向薛翦遥遥走来,故作不经意地道:“没承想,我竟有机会看见你低头的一面。” 少年负手立在她的身旁,澄黄的火光将他身后景致模糊殆尽,仿佛他生来就是这般灿若星辰。 薛翦显然还未消气,根本不欲搭理,脚步往旁一转,径自绕开了他走。 李聿瞧在眼里,却仍不死心,当即转身跟了上去,淡声说着:“听说你所猎之物比众皇子都多,看来你很喜欢围猎啊?你可知道去岁拿得彩头之人是谁?” 话落,薛翦默然地看了他一眼,先是在心中回了他第一问:谈不上很喜欢,不过是胜负欲和败兴之气一同上升脑海,交织使然。 转而又明目张胆地审度了他半晌,鄙夷地笑了笑:“怎么,还能是你不成?” 李聿见她终是开了口,眉眼渐渐舒展,温温地说:“正是在下。” 薛翦闻言脚下一个趄趔,暗悔不该应他。 “彼时陛下问我要何赏赐,我一直答不出,便厚颜让陛下先将此缓留,待我有想得到的东西时,再向陛下讨要。” 薛翦一听,又是一声低笑,眼底浮着似有若无的戏谑,“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事得亏你做的出来。” 皇帝愿意赏,换做别人早称天恩浩荡,惶恐不尽。他倒好,还让皇帝来等等他,待他想好再要。也不知道他是初生牛犊,还是外愚内智。 李聿却像没听出丝毫嘲讽,眉眼一扬,自问自答道:“若换作你,这天恩你舍得下么?自然不能。” 二人在这一言一笑之中缓缓朝营帐走去,气氛渐渐回归了平常,仿佛昨夜的尖芒相对从未发生。 高成淮站在营帐前未入,幽幽灯火将其影子长长地画在账上,目光却是专注着前方。 梁安从帐中取了一件披风为他披上,陪笑道:“殿下,夜里风大,还是让奴才在这等着吧。若是殿下因此玉体欠安,奴才便是死罪了。” 况且谁能知道薛姑娘几时回来呢?若是一直不回,殿下便要一直等吗? 这些话他到底不敢说出口,只能心里干着急。一阵风贴上,本就惨白的脸更是褪尽血色,复小心翼翼地觎了觎高成淮。 -- 第103页 但见他转眸看了眼自己,双手覆上围领收了收,淡声抛下几个字:“不必了。” 偶有贵女悄悄溜到营帐后,一张张脸似着满了胭脂,目光灼灼地偷瞧着太子殿下。 那道雅洁的身影独立在浓浓夜色之中,仿佛世间的美好皆因他而生,拂动了多少女子芳心。 少焉,但见薛翦与李聿一同走来,言笑晏晏,在泠泠月色之下俨然作一对璧人。 梁安心中“咯噔”一声,忙去看高成淮的脸色。虽殿下未承认,却不难看出殿下对薛姑娘多少也动了半分真心。可这李公子...... 高成淮的眸光逐渐冷冽,如有实质地落在李聿身上,须臾,便见他看了过来,相隔尚远却仍朝他拱手见礼,一举一行都令他觉得碍眼至极。 薛翦见李聿住了步,侧首微凝了他一眼,又顺着他作揖的方向调了视线,心下更生诡异。 他在皇帝面前都敢那般无状,对太子倒是十分有礼,又非走到了太子跟前,至于么。 第62章 关心 “你来做什么?” 薛翦转回头, 唤了一声:“李聿。” 李聿见完礼却仍定立原地平视着远处,忽闻薛翦唤他,这才回过神。 但见眼前的少女眉梢轻挑, 语气注着淡淡的不屑:“你要不要再过去行个礼啊?” 她话里的嘲讽毫未遮掩,声音却很轻很柔, 叫他生生愣了一刻,复低声说了一句, 有如自语:“我看太子殿下是在等你。” “什么?” 薛翦似是没听清,随意地问了一声,继而那道声音好像又在她耳畔缓了缓, 一字一字, 清楚地灌了进去。 ——我看太子殿下是在等你。 一时间, 她脑中骤然炸了开, 犹不置信地将目光寻了过去, 确见高成淮身形未移立在帐前,神色虽看不分明,眸光却是向着他们这边。 他莫非真的在等她?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么? 思虑之际, 不觉眉尖轻轻蹙起, 直到李聿问出了她心中所犹豫之事,方才渐渐展落。 “你要去找他吗?” 他的声音似是被夜风吹散了平日的恣意,只剩下几分温润融在其中。 要去找他吗?找了他又该说什么呢?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是不是有要事得跟她讲? 太贸然了吧。 薛翦低头看着地上飘零的枯叶,一圈绕一圈地从脚边溜走, 心里想的却是她不愿意去。 正此时,头顶又响起了李聿的声音,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你能不去吗?” 薛翦闻言缓缓抬头,眼底夺了几分好奇地望着他。 见他一脸坦荡真诚, 又顺着一缕难以捉摸的情绪,不知怎的就笑了笑,颔首道:“能啊。” 她原就不想去,经他一问似乎又给自己添了个心安理得的由头,心情一下子便恢复了先前的爽朗,踢着叶子十分俏皮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还不时转过身来,对李聿说几句玩笑话。 高成淮见她明明看见了自己却恍若未视,还跟李聿有说有笑,脸色顿时沉得能拧出水一般,拂袖转身步入了营帐。 甫一坐下,连手边的茶盏里似都漂浮着外面那二人的影子,心下更生郁色,遂冷声吩咐梁安:“这茶凉了,换掉。” 语罢,又改言道:“退下吧,不用进来了。” 梁安托着茶盏恭敬地退了出去,心下了然。殿下这是因薛姑娘而生气了,还是一个人发闷气。 他低低叹了一声,住步在帐外瞧了眼愈走愈近的薛翦二人,忖度半晌,到底是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至薛翦身前,躬身枯脸道:“薛姑娘,我家殿下已经等您多时,您便随奴才去一趟罢。” 兀然见他来请,薛翦先是往太子营帐看了看,眉心渐折,继而试探地问了句:“太子在哪儿?” 哪怕本朝民风再开放,也不好夜里叫她一女子去高成淮的营帐共处吧?若是传出去,她本就不盛的名声又要打个折扣了。 梁安反应得快,亦知晓她所顾虑避讳,却又不好折回去喊太子,故拱手朝她一揖,避开了她所问,“薛姑娘,你便随奴才走吧。” 薛翦抬手揉了揉睛明,后挥了挥袖子无可奈何,示意他带路。 李聿当下碾了两步,拉住了她,见她回头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良久,终是松了手,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离开。 帐外陡然响起了梁安柔细的嗓音:“殿下,薛姑娘来了。” 语落一刻,又见帐帘由外掀开些许,高成淮循声转过了头,深邃的眸子里还残着密云阴霾,似是意料之外地往她身上看。 帐内除却一张床榻,余下的也只有一方桌案椅凳,几盏昏黄烛灯。 但见高成淮端坐在茶案旁,手里正执着一卷蓝封旧书,神色复杂地瞧着她。 她刚欲行礼,便听他沉声问:“你来做什么?” 薛翦几乎是本能地撑了撑眼,心中所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顷刻间又垂下眼帘,半侧过身自余光撇了眼帐外的太监,心下一片清明,复回身施礼道:“既殿下未唤臣女来,那臣女便先退下了。” 刚迈开腿又听高成淮说:“今日在猎场,嘉阳可是为难你了?” 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一问,令薛翦的脚步倏然一滞,缓缓站定抬起头,斟酌许久才答:“嘉阳公主大抵是想与臣女开个玩笑,谈不上为难。” -- 第104页 左右她和嘉阳也扯平了,加之他问得突然,谁知道他是何用心?还不如敷衍两句应付过去得了。 高成淮听她所言,心知她是有所防备不愿说真话,眉头微微一蹙,“随你罢,本宫只是想叫你知道嘉阳讨不着什么好,不必担心。” 他这一句话如同一把注着温柔的刀,毫无征兆地劈在薛翦心头。 不必担心。 这几个字她好像也曾听爹爹说过,彼时她因丢了玉簪,怕让歹徒拾去认出了她的身份,故找到了爹爹坦白。 爹爹那样说是为了安抚她这个做错事的孩子,那高成淮呢?他此言何意? 薛翦扣了扣手指,抬眸看着承映在高成淮眼里明明灭灭的烛火,良久,缓缓启齿:“臣女不明白。” 嘉阳会如何为什么要告诉她?又不必担心什么?嘉阳的报复吗?可她又怎会怕一个蛮横若愚且不受宠的公主? 高成淮亦不错目地直视着薛翦,话声平常地像是谈论花花草草一般:“你今日在御前让嘉阳没理,以她的脾性定会记恨上你。同是生活在宫阁中,她会哪些手段,欲用什么心思,本宫清楚。” “有的时候你越瞧不上的人,越有可能成为某天推倒你的那只手。本宫今日替你除了,是念在舅舅对本宫的情义。” 换言之,你不必有负担。 话落,薛翦只听见“除了”二字,震讶之色兀地染尽眼眸。 他是在以如此轻松的口吻告诉自己,他要除掉嘉阳么? 薛翦来不及思量便说出了口:“臣女不需要。” 她的确不喜欢嘉阳,自小就不喜欢,可是高成淮这种出现一点可能造成威胁的苗子就给灭掉的行径她难以认同。 “这是臣女与嘉阳公主的私事,臣女自有分寸,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她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全然将他的好意拒之门外。 高成淮眸色一伤,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难受什么,心下灼着愠火,语气却是浅漠的,径自起身背了过去,不再看她,“本宫乏了,你出去罢。” 薛翦走出营帐时,恍惚间似能看见方才高成淮眼中那一抹怒意,却又不明就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将与他所谈的全部皆抛之脑后。 回到自己帐内已值亥时。 因女眷与男子们的住帐需隔划开来,故花费了她许久时间方走回去。甫一倒榻躺下,就听外头传进一声:“薛翦,你出来一下。” 但闻榻上之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十分疲惫地抬手招呼小竹:“快去打发了。” 虽听不出来外面是谁,可她此刻谁也不想见。累了一天了,就算是神仙也得歇息了。 小竹领命忙照做去了,谁料苏缘也是个不依不饶的,喊着喊着便自己进来了。 苏缘走到床榻边,低头看着榻上阖目的少女,将手里的点心放置一旁,“薛翦,我有话跟你说,你起来。” 薛翦不耐烦地睁开眼,仔细一瞧头顶之人,竟是苏缘。 遂不正经地笑了声,“苏姑娘大晚上的来找我,可是想起来要履行承诺了?不过这时限好像超了吧?” 话音刚落,苏缘原还和顺的脸容登时飞上一层薄薄的不悦,自己调节了半晌,又恢复了平静,清了清嗓子道:“我做了些点心,你尝尝味道。” 薛翦“嘁”地一笑,挑眉坐了起来,“正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苏姑娘是安的什么心哪?” 像是被她点破了一般,那一张鹅蛋脸瞬间烧红,“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说罢又像是试毒一般自己先拿起一块吃了,再对她提了提下巴,示意她这是安全的。 薛翦斜眸扫了她一眼,复给小竹使了个眼色,小竹会意立马将点心碟子端了过来,拿起一块端详了半天,方才咬了一口。 有几分赞许道:“你倒是有做厨子的天赋,软糯适中,半甜不腻,尚可。” 苏缘目露欣喜,莞尔道:“那你兄长会喜欢吗?你能帮我拿给他吗?” 薛翦手上只缺了一口的点心旋即掉在了地上,盯着苏缘的眼睛无言地眨巴了良晌,自胸腔抖出一声闷笑:“合着你还想做我嫂子呢?” 乍一听“嫂子”二字,两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过后还是苏缘先羞赧着脸娇嗔说:“薛公子那般清风明月之人,任何女子见其都会心生爱慕,我不过是想让他尝一尝我亲手做的点心......” 她一番话说得有多么头不对尾,薛翦顾不上,只连忙出声将其打断:“停停停!你少给我在这念经,东西留下,人,立马消失!” 怎么她的一天还没个休尽了呢?送走一个又来一个。 苏缘听着这话,虽是不情愿,却还是依她说的大步走出去,临至外头时复又不放心地问:“你会拿给他的吧?最好现在送过去,不然硬了不好吃了。” 第63章 戏弄 像是在无言地警告她——不许走! 薛翦闻言脸色一黑。 她辛辛苦苦从那边走回来, 还想叫她再走回去? 腹诽着,又打量了一眼帐前的二人,心中已然安排好了一切, 用下巴指了指小竹对苏缘道:“你问问她肯不肯帮你去送,她若是愿意, 就给她吧。” 小竹见小姐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出去,一双圆目睁得许开, 忖度半晌,辞道:“苏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了, 况此时去公子多半也歇下了, 不若还是明日吧。” -- 第105页 苏缘微一犹疑, 黯下眼眸道:“好吧, 那我明日再重新做一碟, 这个权当给你家小姐的了。” 又对薛翦添了一句:“我明日早些拿来。” 薛翦见她如此执着,略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终是没说什么。 待苏缘离去后, 便有侍女抬了热汤进来。小竹服侍完她洗沐, 又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这才退了出去。 薛翦合衣躺在榻上,双手背着枕在脑后, 望着帐顶澄黯的微光,思绪良多。 愈跟太子接触, 便愈发察觉他的狠戾丝毫不亚从前,尚在少时他都能做到那般冷漠绝情,浑然将那个小太监的生命视作蝼蚁,那时她怎么没怕呢? 竟还当着太子的面同陛下告状, 如今再想,她能好好地长大还真是该谢自己头顶悬着的身份。 若她没有“国舅之女”的头衔,太子也会像对待那个小太监一样对待她罢。 念及此,薛翦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目光亦有些许滞顿,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按理说,他应该是讨厌她的,可为什么他方才所说的那番话,莫名给她一种他在为她出气的错觉? 薛翦抽回脑袋下的手,侧转过身,桌上的烛火还未熄,摇曳出一分惆怅的影子倒在地上。 即便她并不关心朝堂之事,亦知爹爹与太子属同一党派,既来往亲密,难道爹爹会不知道太子阴鸷的性子和手段吗? 到底是爹爹也默认他的行为,还是爹爹根本就和他一样呢。 薛翦不敢再往深了想,遂竭力阖上双眸,平躺回去睡下了。 翌日,薛翦方一撩开帐帘,便迎面撞见一道欲走进来的人影,定睛一看,又是苏缘。 还真是“早些”来了。 薛翦虚倚在帐帘下,懒懒地抻了一把腰身,盯着她手中的食盒,语气浅清:“你这也忒早了些,不会是天还未晓就起身了吧?” 这些天路途艰辛劳累,薛翦便给自己免了几日晨练,却尤睡不到太晚,辰时一过便醒了。 本想出去找小竹一起用朝食,不防苏缘却先到了。 “我、我本来就起得早。”苏缘面上一红,将提盒递给薛翦,努努嘴道:“这是照昨日那份做的,也有你的。” 薛翦自她手中接过,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闲闲说着:“见你也是有心,我便替你去一趟。” 淡薄的晨晖铺洒营地,空中依稀漂浮着一层浅雾,但见一身穿朱红劲衣的女子拎着食盒轻灵走来,行至一处营帐前,对守在外头的侍卫道:“哥哥在里面吗?” 那人怔愣了片顷方才反应过来,先喊了声“小姐”,随后向内禀道:“公子,小姐来了。” 薛植羡刚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听见帐外薛翦同侍从说话的声音,温雅一笑:“小翦,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代你消受艳福呗。”薛翦提着食盒走进来,轻轻散在桌上,“喏,苏缘让我拿给你尝尝,她亲手做的。” 又用指骨点了点桌面,眼神玩味地看着他,“她还说哥哥你清风朗月,温文尔雅,是无数女子的梦中良人,我以为也是。” 薛植羡身姿清瘦,却不显孱弱,一身竹纹锦衣叫他穿得雅洁之致,眉宇间似蓄着不尽的诗意春风,的确让人见之忘俗。 但见他低笑了一声,语气颇有几分柔斥之意:“又在说什么浑话呢。” 薛翦听后调皮地眨了眨眼,也不接话,径自坐了下来。 “听说你昨夜去见了太子殿下?可是聊了些什么?”薛植羡话声轻缓,似乎只是随意一问。 却见薛翦神色一凝。 怎么连哥哥都知道了? 她隐隐敛起眼底讶异之色,随手给自己斟了杯茶,端在嘴边,故作从容道:“没什么,殿下就是与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已不记得了。” 薛植羡看了她一眼,“是说了嘉阳公主的事吧?” 话落,却见少女脸色又是一顿,遂接着解释道:“大概也能猜得出。虽然昨日我没来得及问你,但我想,嘉阳公主在猎场时欺负你了吧?” 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她昨日在御前的那副作为,他哪会看不明白?仔细一思量便知道,定是嘉阳公主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叫小翦给唬了住,故而心下不甘,才有御前哭诉的一出戏。 薛翦咧了咧嘴角,语气浅带佩服:“哥哥慧眼如炬,料事如神。” 薛植羡眉梢轻拧,神情不解问:“都过去七载了,嘉阳公主和你怎么还能有......” 幼时打打闹闹,斗斗嘴便罢了,现如今都不是小孩子了,又相别数年,从前的种种小恩小怨早该消散干净了才是。 “是我不该先搭理她的,但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便是见招拆招罢。”薛翦倒是看得通透,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薛植羡沉吟片刻,仍是说了一句:“有些事情其实不需要你来做,若再有相似之事发生,莫再等我先问你了。” 他的话点到为止,转而又问起了旁的琐事。 薛翦与他闲谈半日,临近晌午时分,方才起身离开。 秋日里的阳光褪了毒辣,暖融融地落在少女眉梢,折射出一股明媚澄净之意。 魏启珧自武场回来,恰好见着她,轻唤了声:“阿翦!” 薛翦驻步侧首,待他走近后便听他问:“下午的围猎你还去吗?” 秋猎每日一场,总共三日,后两场多为练兵所设,故他们这些显贵门第之子可依自己兴趣前往,抑或待在营地。 -- 第106页 “我就不去了,省得又有什么麻烦事找上身。”薛翦道。 她这话说的浅显,魏启珧几乎是登时意会了她所暗指之人,稍一思量,便点了点头,“也好。” 似是又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对了,李聿他......他没跟你说什么吗?” 前日宴散时,李聿那般坦然地承认自己对阿翦的心意,一时让他都有些恍惚,其次便是半信半疑。 他跟李聿虽尚不算朋友,到底是认识了这么多年,李聿什么脾性他能不清楚吗? 纵然不着调,却也不是个没有城府之人。 李聿与二皇子从小便玩得近,算得上好友,从前也常见他帮二皇子出谋划策处理一些难事。现如今二皇子被禁足宫中,他只字未言,全然做起了和他父亲一样的立场,不贬,亦不助。 朝堂里的弯弯绕绕,魏启珧解不出,只是在他看来李聿此举未免太过冷酷。 闻言,薛翦默了一下,欲从魏启珧眼里看出点什么,却见他神色晦暗,眉眼微凝,遂反问了一句:“他应该和我说些什么?” 话落,魏启珧从思绪中渐渐脱身,没来由地“嗳”了一声,道:“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见他这般反应,薛翦短促地笑了一声,暗道怎么他们最近说话都这般莫名其妙,太子如是,哥哥亦如是。 再抬眸时,自余光不经意瞥见远处一株苍树下立着一位身姿纤纤的女子,半隐在树后往这边看。 甫一被她瞧见,面上虽怔了怔,却没躲开。 薛翦挑着眉梢扫了眼她,复又看了眼魏启珧,忖度片刻,忽然勾起了一枚浅笑,下巴朝那边抬了抬,“你猜那个是不是姜姑娘?” 魏启珧与姜家大小姐定亲之事,薛翦早便知晓。虽未见过面,却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那人正是她未来的表嫂,姜晴。 话落,魏启珧下意识地转头将视线调了过去,四目相接之时,方才听清薛翦说的“姜姑娘”三个字。 树下的女子面容滟丽,半挽的长发飘落在肩上,双手交叠覆在身前,一拢桃色罗裙像极了在秋日盛开的娇花。 魏启珧目光微滞,良晌未言。 说起来,他也没见过姜晴,不过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倒像是认识他一般,委实怪异。 正此时,未防耳边竟响起了薛翦清澈的嗓音:“不知姑娘可是姓姜?” 但见魏启珧的脸色陡然一变,眸底注满震惊与惘然地看着她,似是万没料到有朝一日薛翦会以这种形式戏弄他。 姜晴亦没想到薛翦会如此问,迟疑须臾,方颔了颔首,移步走来。 “魏公子,薛姑娘。”姜晴逐次向二人施礼,举手投足间皆淌着端庄大方,仿佛并未因自己被二人发现而感到羞怯。 薛翦对她粲然一笑,语气略带调侃:“想来你就是姜家大小姐,姜晴了。我与启珧正好聊完,这就走了。” 言罢,又冲魏启珧掷了个眼色,一脸窃笑地回礼离开。 隐隐可见魏启珧探向她的眼底跳着几簇雷云,像是在无言地警告她——不许走! 第64章 悸动 “他已有中意之人了么?” 姜晴明显是想找魏启珧的, 薛翦杵在中间平添尴尬,自是不理。 遂自唇畔牵出一枚似有若无的笑,蛰身离开了。 魏启珧望着她的背影, 目色微微一滞,复一瞧眼前的陌生女子, 心下更是一沉,直骂薛翦此举太不地道! 然而他心里怎么想的, 薛翦并不在意。 待行得远了,她还悄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二人还保持着原状, 大抵是在辛苦地聊着, 不由又是一笑。 魏启珧如今如何薛翦不清楚, 但尚在她离京之前, 他唯一走得亲近的女子便是她自己了。 念及此, 薛翦嘴边笑意渐敛,一时竟有几分道不上来的嗟叹之感。 想来也是,魏启珧这个平日眼里只装得下“武”字的楞木头, 从来没有与旁的女子亲近过。眼下把他独自丢在那, 不等同于让他上战场不带刀么,委实不地道。 须臾,薛翦兜着一腔内疚之心回过头去, 目光却直直打入了另一双眼睛里。 李聿方从他父亲那边脱身,正懒洋洋地往回走, 未料刚行没多远,便见薛翦驻步在前,回首往身后看。 昨夜她被太子唤走,李聿便一直在原处等。 长风灌袖, 一寸一寸钻入怀中,心下似有密密麻麻的虫蚁攀爬压碾而过,分不清是何滋味。 他只知道,得等她出来。 营地旁生有着一片荒草,此时正依着清风浮浮摆动。李聿便是站在这片秋黄前,怔怔地看向薛翦。 柔光横在少年眉梢,将眸子里的浓雾照得清明,好似有无数的话想问薛翦,却不知该挑哪一句开口。 一如昨夜。 昨夜他是看着薛翦从太子营帐走出来的,本想跑去问她太子可有为难她?抑或问问太子找她所为何事? 可无论犹疑了多久,他终是没能迈出一步,到底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薛翦自这缕清风中抬起头,望着他忽明忽灭的眼睛,思绪一凝,少顷才道:“真巧。” 她与李聿的关系好像确由一“巧”字联系,每一次都是在意料之外遇到彼此,像极了天定。 言讫,她又浅浅扬眉,语含笑意:“你今日怎像是变了一个人,竟这般安静,叫我一时难以习惯。” -- 第107页 若在平常,李聿早便挑着嘴角抢在她之前说些无聊的话了,现下这副模样倒让她徒生几分陌意。 闻言,李聿微微一顿,一时未答。 薛翦见状却是郁闷难解,认真打量了他半晌,忽然听他道:“不巧。” 他语气平平,未兴波澜,惹得薛翦眉尖一裂,视线驻在他眼睛里。 “很多时候,是我想去找你的。” 李聿眉宇间骤然掠起一片涩然,眸光沉沉定视着薛翦,素日的玩世不恭浑数褪尽,余下的是一眼可望的澄明。 单是一句话,却让薛翦心头震悸不堪。 正此时,营地另一边急忙走来了一道如细柳般的身影,人还未至跟前,声儿倒是先来了—— “小姐!小姐!苏姑娘她......” 小竹走得疾,连带着气息也有几分不平稳,忙赶到薛翦身边停了步,喘了片刻。 只见李聿一身玄衣立在小姐身前,目光灼灼,长身如玉。 ——顿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薛翦眼光微动,转而飘忽调到小竹身上,清了清嗓子:“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小竹看她开口,方才恍回神,惨兮兮地答:“苏姑娘她说要跟你一起用午饭,都已经摆好了,死活等不及,非要我来找你!小姐你快救救我,跟我回去吧!” 苏缘那折腾人的功夫真是一点儿不比牢狱差,光是听她喋喋不休地扬颌念经,耳根子都快被她消磨尽了,顺着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哪哪儿都不对劲! 薛翦却觉小竹才是上天派来救她的,一时如蒙大赦。 甫一听她说完,登时安上了一副疑虑之状,一溜烟儿地对李聿说了句:“你也瞧见了,我有些棘手之事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言罢,便步履仓皇地同小竹往另一头走。 看着薛翦的身影消失在帐口,李聿忽有几分释然,亦似掺着一缕遗憾,缓缓转过身,回自己营帐去了。 苏缘一直在薛翦帐中踱步,由床榻边走到桌前,再绕个圈子走回床榻。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防身后终是响起一道期盼已久的声音:“你该不会是想住在这了吧?印象中,我们俩的关系好像不至于如此。” 苏缘回过头来。 薛翦一身劲衣,抄手站在帐首,眉梢轻挑略有几分揶揄。 “我等了你许久,菜都凉了一轮,刚差人去热了。”苏缘并未应她所言,自顾自地说着。 话间,又去拉薛翦坐下,眸中闪着银光,“薛公子他......他有说什么吗?” 薛翦眼帘一垂,目光飒然落在苏缘手上,忽而笑了笑,“哥哥同我说什么,与你有关系吗?” 苏缘一听她的话,愣了一瞬,继而脸上慢慢浮起尴尬羞愤的神色,却也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薛翦用手支着下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哥哥早过弱冠之年,却仍未娶妻,院子里连婢女都少有见到,你可知这是为何?” 薛植羡与薛翦皆是于寒冬所生,待到年尾,他便有二十二了。 本朝男子多在行冠礼之后方才成亲,按理说在冠礼之前,家中便已早早定下亲事,鲜有像他这样二十二还孤身一人。 话落,但见苏缘眉心一蹙,思忖良久,面容一寸一寸呈出霜雪,支支吾吾问:“莫非......薛公子他不好女色......” “好男色”这几个字她到底是说不出口,脸色一时难看至极。 薛翦听她说完,不觉抽了抽嘴角,满腔悔意化作一声短叹,脸颊在掌心中转了半分,并没理她。 她自七年前去往临州,本在薛植羡将行冠礼那月是打算回京的,却未料她下山时碰见一群悍匪。彼时她尚未满十四,看着眼前被肆意抢掠的百姓,心中愤意难平,故手挽长剑只身相抵。 便是那一日,她身负重伤,一拢红衣竟分不清何为血迹。幸而岳迟及时赶到,将她带回了山门修养,待逐渐好转之时,薛植羡冠礼已过。 薛植羡原在书信中提到,那日还会有另一位女子前去见礼,待到那时再介绍给她。 想来那个女子便是哥哥心系之人罢。 可如今却再未听他提起。 苏缘看薛翦满容惆怅,似是证实了她心中所想,犹惊愕地抖了抖嘴唇,却听薛翦忽然开口:“或许我哥哥已有心上人了呢?” 语毕,苏缘心下温度终是渐渐回升,自胸腔长长吁了一口气。 幸好他并非断袖。 可是下一瞬,又心生一许失落与挫败之感,须臾,方才反问道:“他已有中意之人了么?” 薛翦执箸夹了一块未撤下的酱烧肉,自余光扫了她一眼,模棱两可道:“大概罢。” 苏缘将她这三个字在心中咂摸了一遍,后一语未发,潦潦动了几下木箸便起身离开了。 薛翦前脚送走苏缘,不一会儿,外面便喧闹了起来,遂摆摆手差小竹出去看看。 大约过了片顷,只见小竹一脸惶恐地跑进来回话:“小姐!不好了!太子在猎场受伤了!” 第65章 探伤 “这是我家公子回赠姑娘的,还请 猎场中蹄声四起, 穿林过风。 高成淮身着玄色劲衣骑于一匹黑色骏马之上,衣袂蹁跹,气度冷冽, 淬落的阳光覆在他身上,更衬得男子眉眼如玉。 须臾, 高成淮从身后抽出箭羽,搭在弦上, 待看准后倏然震弦而出,“嗖”地一声射向一头野鹿。 -- 第108页 耳边风声猎猎作响,数十名手执刀枪的侍从一路紧跟, 足下遇枝而折, 窸窣不绝。 正此时, 密林中突有箭矢之音飞腾而至, 直取高成淮面门, 但见他身子骤然往后一仰,手中长弓一漩,遂直起身来取箭而发。 见状, 太子侍从皆是一惊, 即刻便反应过来,挽起长矛挡在高成淮之前,冲身边的人奋力喊道:“保护殿下!” 这一番动静亦震愕到了周围同来狩猎之人, 闻声纷纷勒转马头前来护驾。 高成淮却不愿先行撤去,握着弓身的手硬是浮刻出一片霜白, 眼底一如碎着寒冰,戾气四散。 胆敢趁秋猎之际谋害他的人,除了被禁足宫中的高成霆,不作二想。即便身困皇宫都不忘步子设计他, 他势必要将此子亲手拔出,呈与父皇面前治罪! 随着周遭刀兵之声,高成淮冷眸一顿,蓦地侧身欲避过直冲而来的箭,却还是差了毫瞬,箭锋狠狠扎入高成淮左臂,但闻一道闷哼声自他胸口抖到喉间溢出,长弓落地。 高成淮眉头紧锁,目光却只在左臂上停留了一息,转而调回了前方,目色阴鸷。 与此同时,天卫军陆陆从后边赶来,一拨前去追捕刺客,另一拨则护卫着高成淮撤离。 皇帝乍闻此事,震怒不已,即刻从宴场移驾至太子营帐,又命重兵看守帐前。 营帐里头,武将医官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见圣上临此皆垂首称罪。皇帝却没有功夫去听他们那些事后废言,只冷着声问御医:“太子伤势如何?” 闻声,高成淮忙要下榻行礼,却被皇帝拦下,转而便见皇帝径自坐到榻前,目露伤色地看着他的左臂。 这大概是高成淮数年来第一次从他父皇眼中窥见一丝怜爱之色,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涩然,薄唇微翕良久,终是一语未发。 与此同时,跪在榻旁的太医俯首回禀:“回陛下,臣方才为太子殿下敷完伤药,幸伤口不算太深,未伤及骨,好生安养几日,按时换药便无大碍。” 皇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天卫军统领:“刺客抓到了吗?” 曹统领敛垂着眸,神情严肃坚毅:“回陛下,三名刺客皆在被捕之后服毒自尽。臣等无能,未能将其拦下,请陛下降罪!” 此言方落,便听头顶振来皇帝盛怒的声音:“一群废物!朕要你们何用!” 高成淮看着身前那一抹散着愠火的明黄色身影,眸光沉沉,不辨悲喜。转而又对跪满一室的人影,冰冷地阖了眼。 既是死士,从死人嘴里又能挖出什么证据呢? 到底只能做出一副良善之面,让父皇心觉亏欠于他,从而一点一点讨要到他想要的东西和权力罢。 另一边,薛翦闻言目色一顿,堪堪驻在帐帘被风掠开的一隙之上,待小竹走近后轻唤了她一声,方才恍过神来。 “小姐?”小竹秀眉颦蹙,面生急色。 但见少女双眉一折,抬首问:“可知太子是如何受伤的?” 小竹道:“听说是猎场中混入了刺客,致太子左臂中箭,幸未伤及性命。” 话落,薛翦将信将疑,不觉默念了一遍:“刺客......” 皇家猎苑守卫森严,刺客如何混得进?除非其人对天卫军勘防极为熟悉,抑或早便潜藏至此。不论何种,其目标即是太子,光凭这一举,便不得不让人怀疑幕后操纵者的身份。 “连太子殿下都负伤了,幸亏小姐今日没去。”小竹忽然在旁说了一句,神情倒真像是大舒了一口气。 太子身边必定不少侍卫跟随,而薛翦却是连一个帮忙拣猎物的人都不屑带,万一遇险,以寡敌众,委实难保毫发无伤。 薛翦以为也是,遂轻轻颔了颔首,不知在沉吟着什么。 过不了多久,她于此事的好奇便如退潮般落了下去。 继行刺一事发生后,营地的戒备又多了一重,原要再进行两日的秋猎也将提早结束,只待明日天一亮,便启程回京。 薛翦此行本欲松松筋骨,好好享受一番,可自嘉阳那日在御前泣告之后,她便断了这个念头。唯愿能平静地熬过秋猎,回去找师父请教武艺。 眼下变动须提前回京,恰合她意。 天幕渐渐低垂,星辰显现,风中不觉狭带几丝料峭之意。 因外边围得实,薛翦在帐内又无事可做,遂难得午睡了一次。 醒来后,案上不知何时点了烛,几簇幽红摇摇曳曳,迷人心魂。案旁端坐着一个竹青色的身影,其脸庞在昏暗之下竟有几分看不真切。 薛翦忙坐起身,含糊地喊了句:“哥哥怎么来了?” 薛植羡闻言转过头,见她醒了,温声道:“我也是刚来,看你在歇息便没唤你。” 薛翦方还有几分恍惚,现下一听见哥哥的声音,倒是来了精神,三两息便下了榻,坐到他旁边。 因是合衣而睡,突然从衾被中挣出,不由觉察些许凉意,遂将手往火苗边凑了凑,笑着问:“哥哥还没说找我什么事呢。” 顿了顿,忽又撑着眼眸,惊喜道:“莫非今日便要回去了?” 却见薛植羡弯唇摇了摇头,“启珧曾跟我说你送过他一瓶伤药,比京中常见惯用的那些都好上许多,可有此事?” 话落,薛翦略一挑眉,隐隐觉得他此番来多少与太子有关,忖度片顷,轻轻点了下头。 -- 第109页 自她拜在岳迟门下,少不了隔三差五就要挨点刀剑无眼的苦,便渐渐有了将百玉膏带在身上的习惯。 可薛植羡并不擅武,亦不曾有研究药类的喜好,如今却贸然提起,定是为了那位中箭之人罢。 她正暗思着,便听薛植羡问:“如今你身边可还携着?” 果不其然。 薛翦径自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巧瓷瓶,立在桌上,继而抄起手来看着薛植羡,“哥哥若是想送去给太子殿下,不防直说,哪里需要这般绕来绕去?” 但见少女下唇微翘,似溢着一缕小性子,复又添了声:“太子殿下金尊玉贵,我这些不知哪来的怪什儿,御医恐是不敢用的。” 薛植羡听后只低低叹了一声,心知她是不喜自己隐晦迂回,遂滞了许久,方开口道。 “我适才去那边拜望殿下,见殿下面色青白,浑然不如晌午那般勃发,想来是伤口过深,痛苦难忍。于是灵光一闪,偶然忆起这么一茬,听启珧说你送他的药尤为止疼,便想替殿下来问问。” 薛翦见他面容敛落,兀地觉得是自己态度不对,忙将抄起的手垂下,乖巧地搭在膝头。 “这是师父专门调制的,的确温润止疼,教御医查验后再给殿下涂用便是。” 闻言,薛植羡眉心微蹙,迟疑了须臾,霍然问:“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药是从她这讨的,到底也有她的一份心意。 薛翦却是有些抗拒,辞道:“我便不去打扰殿下静养了。”又轻一哂笑:“刚好也饿了,还等着用晚饭呢。” 见状,薛植羡无奈地笑了笑,心下对她与高成淮的关系十分了然,遂不欲勉强,同她多说了两句话便捎带上药膏离开了。 太子营帐外仍有数名官兵驻守,内里却清静了许多。 高成淮披了件长衣坐在案旁看书,左臂因伤搁在腿上,右手置在桌面压着,发冠整齐,面容憔寂。 甫一听帐外通禀,高成淮略有惊愕地抬起了头,见薛植羡步入后,方煦着声问:“润初可是有事要与本宫说?” 不久前他才来过,即便是探伤也不必如此频繁,遂高成淮以为他许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不好开口。 薛植羡与高成淮相差没几岁,少时又常在宫中,二人算是一起长大,交情匪浅,对彼此亦多有两分上心。 但见薛植羡抬袖施礼,继而走到他身旁,将手中之物轻落于桌面,“适才见殿下面色不太好,恰巧小翦随身携了伤药,兴许对殿下有用,臣便带了过来。” 高成淮视线微移,定立在桌上的圆颈瓷瓶上,跳跃的烛火将起映得混红,光泽流溢。 心下却在想,薛翦又非医者,怎么还不忘将药带在身上?可是常常受伤么? 须臾,高成淮自唇畔掠起半许弧度,“润初有心了。”顿了片晌,又多添了一句:“也代本宫多谢表妹罢。” 薛植羡颔首应是,转而看了眼高成淮缠着细布的肩臂,暗暗吁了一口气,“殿下对那幕后之人,可有猜测?” 他刚来时,尚有太医与几名旁侍在,于是便趁这个无人的空档开口。 闻言,高成淮面色一凝,眸光渐渐黯了下去,语气也有几分自嘲:“猜测总归抵不过证据,不是么?” 所抓捕到的刺客中未能留下任何活口,于此薛植羡亦有耳闻。能够在皇家猎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送进死士之人,委实不多。但能做到如此偏激之人,恐只有一个。 可到底没有实证,知道又能如何? 薛植羡垂眸不语。 少焉,但见高成淮温雅地笑了笑:“欠下的迟早得还,既此刻争不得,便候来日罢。” “殿下说得是。” 九月初六,文武官员与天卫军前后拥簇皇帝车驾回京,昼夜兼程,两日即至。 这天日头晴朗,苍穹上未卷一丝残云。 薛翦刚步出车外,便见一身形精瘦,面容清寡的男子从前面阔步走来,在她身旁住了步。 继而又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方木匣递了过来,恭声道:“这是我家公子回赠姑娘的,还请薛姑娘收下。” 薛翦听后不由挑了挑眉,思来想去许久,犹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近来更是没送过别人东西,哪来的回礼? 遂径自走下了马车,对着那只平举于空中的手不解道:“你家公子是?” 第66章 情浅 “依我看呀,李公子是在和小姐表 “公子说姑娘看了便知。”说着, 男子又将木匣往薛翦手边移了移。 日晖浮在凸起的刻纹上,将其雕纂的桃花化得煞为生动,如同绽于匣盒之面。 薛翦被他说得无法, 只好收下,遂转身进了府去。 待回到屋里, 薛翦才将木匣推开。但见内里躺着一把尤其精致的匕首,轻一触去, 水一般的凉意潜上皮肤,心下忽然淌过两月前在苏府院角发生的一幕。 当时她左性大起,欲寻李聿消遣一二, 遂将自己常年携在身上的白玉匕首掷到了他面前, 堪堪擦着他颊侧而过。 那回他应是气极, 脸庞白若一片雪光, 眼底亦散着浓重寒气, 生生将她给唬了住。 思及此,薛翦面上不觉划过一线弯弧,继而便有三两轻笑声自唇畔淌出, 指尖屈叩将匕首拿了出来。 革鞘瞧着简单, 也没什么纹样,翻转过来却见尾端刻了一个极小的“聿”字,若不细看, 还当是破了个口子。 -- 第110页 只一眼便清楚这并非匠人所书,大抵是李聿提着小刀仔仔细细誊上去的罢。手生且掌控不好力道, 合该是如此。 薛翦立时“嘁”了一声,随后便不受控地憋起笑来,眼角眉梢都吊起了薄薄的光晕,忽觉李聿此人有趣得紧。 她那回说得清明, 赠他匕首权当还他人情而已,又非平白无故给他的,何须什么回礼? 这便罢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刻上自己名字的道理? 他倒真是独一个。 小竹看薛翦攒着笑意未发,不由得上前轻唤了句:“小姐?” 后又垂眸打量了一眼她手中之物,缠起眉尖,“这谁送的呀?一点儿也没有小姐之前那把好看。” 薛翦略看了看她,并不接话,只将目光调到窗格外默了半晌,忽然懒洋洋地起身往屋外走,手里握着那把瞧着寻常的匕首。 入了京后,马车便驶得缓慢,走了许久也未达李府。车窗被李聿推开了一道窄缝,此时正有刺眼的阳光自隙里折进来,打在衣摆的绣纹上,似真有云海自锦缎上翻滚而来。 陆衡一路从薛府绕回到马车旁,目色平静地向里头禀道:“公子,已经送去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内一直未闻声音传出,陆衡多定了须臾,继而十分规矩地退了下去。 车厢内,李知神情探究地看着倚壁而坐的少年,静了许久才幽幽地问:“薛家那孩子?” 李知先前便听陶氏提起过,称是李聿近来与薛家的姑娘走得近了些,欲加劝阻。他却觉得没甚么可拦。 彼时苏夫人来府里将两个孩子的亲事浅显地摆上台面,他因为知晓陶氏与苏夫人感情深,故而未道一句不是。 要真说起来,他倒是觉得苏缘未必胜过薛翦。 李聿早便被李知的目光盯得浑身不适,眼下又听他无首无尾地一问,竟莫名紧张了起来。 不觉攥了攥广袖下的双拳,自喉中含糊地“恩”了一声。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李知见状不由笑骂了一声,须臾,面上复敛起严肃之色,“都说薛家会再出一位皇后,而薛家只一子一女,三代以来皆是如此。若这舆论为实,那么薛小姐的命路一目了然。” 闻言,李聿渐渐抬起眼,眸子里泛出一片潮冷。 李知眸光微转,将他的神情收在眼底,似是宽慰地说了句:“但这些猜论到底是虚的,谁又定得准?” 今上对薛家与太子的防心虽未刻意露出,可朝中但凡是个明了眼的人,怎会看不出? 李知躺腰往后靠了靠,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忽然话锋一转提起了旁的:“其实你之前与二殿下在茶楼见面的事,我早便知晓了。” 话音甫落,但见李聿眉尖骤然拧起,李知遂平着声解释:“倒不是陆衡跟我说的,他这个人纵然有些刻板,却也忠心,你不必怀疑他。” 被他道破后,李聿面上虽有两分尴尬,转瞬便由好奇之色压了下去。 父亲怎会突然和他说起二殿下? 未及多思,又闻李知嗓音低稳,似要化在滚滚交沓的马辙声中。 “当初你想帮二殿下救出王然,我没管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与二殿下有些少时情谊在。他若向你开口,且非违背良心之事,你自然会帮,我亦拦不住。不过此次二殿下被禁,情况非同小可,以你一人之力纵也帮不到什么,便莫要插手了。” 顿了片刻,李知忽然转首看向李聿,目色幽深,“我们李家得以在朝中屹立百年,并非全靠枝叶深广,最重要的还是那颗安分守已、不倚结任何党派之心。你明白罢?” 秋日长风渗着阳光一同灌入,吹得耳畔有几分躁响。 李聿默了半晌,遂缓缓点了下头。 薛府校场内,少女右腕一转,自下颌划开至身侧,但见一道寒光在空中急旋出一条弧状,气势凛然。 小竹歇在一旁看着薛翦试手,不自主将小臂抬起遮了遮头顶金芒,手中捏着的革鞘悬落眼前,稍一定目,鞘末那及小的单字陡然映入眼底。 小竹心觉意外,连忙将手罢下,仔仔细细瞧了一眼,却见上面极其生涩地刻着一个“聿”。 几乎是下一瞬,小竹如同拿了什么烫手之物一般,立即将其搁在刀架旁,错开视线移向别处。 方才问小姐是谁送来的,小姐并未理会自己,原以为是什么说不得的人,没承想竟是李公子。这便罢了,居然还在革鞘上着了他自己的名字送来?小姐还收下了? 小竹一时间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檀口微张,心中如有雷鸣电闪,眼光呆滞地贴在场中少女身上,久未平复。 又试了几招后,薛翦慢悠悠地停手,径自走到刀架台,将匕首归鞘后揣在了腰间。 她难能时时刻刻捎剑出门,故常以匕首为防身之物。自从她把在临州所得玉匕首作人情还给李聿后,总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 如今倒是填上了。 薛翦略一撇眼,便见小竹如失了魂的牵线木偶,耷拉着身子坐在长凳上,遂抬步而去,屈指叩了叩小竹的额头,“想什么呢?” 热丝丝的指节乍触额间,方才将小竹飘出身外的思绪拉回来,本能地眨了眨眼,恍恍起身。 目光不自然地落至薛翦腰际,斟酌着开口:“小姐,那个......” 薛翦按揉着手腕往碧痕院走,听她出声,侧首瞧了一眼。 -- 第111页 小竹脸上浮起一具犹疑之色,似是自语,声音却不大不小,正好落入薛翦耳中:“李公子他是想把自己送给小姐吗?此举未免太张扬了些?” 薛翦尚只听了一半,不防脚下一个趔趄,随后便猛地咳了起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竹连忙扯着阔步上前,轻手抚拍。 少顷,薛翦慢慢直起身,扫了一记眼风刮在小竹脸上,抬手拂开了她,反问道:“我怎么了?我迟早有一天要折在你这张嘴下!” 之前在书院亦是,小竹口不择言道自己有男扮女装之癖,犹如一嗖惊雷劈在她头上,不由得就是一顿猛咳。 小竹却觉薛翦这般冤枉了她,忙辩解道:“我也没说错嘛......哪有人送东西写自己名字的?又不是礼单。依我看呀,李公子是在和小姐表白呢。” 此话一出,但见薛翦足下一滞,驻在了原地。 ——“不巧,很多时候,是我想去找你的。”不知为何,在营帐外李聿说过的话一时变得清晰无比,犹如在一株苍树薛翦脑子里扎了根,盘踞着,移除不去。 恍惚想来,那日也是如此。 不知所措,难以动弹。至于别的,她也讲不清。 薛翦这副神情倒是将小竹给吓了一跳,心底渐渐画上了一笔异色。 难道小姐收下这礼不是因为......可...... 小竹心中似有两道声音来回交战,许久仍闹不清情况,只好先认错,软和着声音道:“小姐,是小竹多嘴了,你别生气了。” 说完又搀上薛翦的胳膊轻轻摇了摇。 大抵就是这么一晃,便将薛翦从回忆中徐徐晃了出来,定了定神,不去管小竹,径自往校场外走。 秋日的天总是掺着些凉意,愈到夜间,露汽愈重。 李聿以手作枕搭在脑后,平躺着翘起了二郎腿,奄奄烛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帷幔上,尤为飘渺虚幻。 也不知道薛翦是否看见他的字了。 他特意选了个没有纹样的革子作鞘,通体平整,虽只一字,却也该是极其明显。 原本在猎苑时就想给她了,奈何寻不到好的时机,自己又不知道该找个什么理由送出去,只得烦陆衡跑一趟。 思及此,不防心头涌上几丝后悔,怎么就让陆衡去了呢? 他这个一板一眼的家伙,若是在薛翦那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再牵扯上自己,不就等于自己在薛翦心中的印象也要打个回扣? 真乃败笔一道! 卒然间,李聿双眼忽地一阖,颇显几许郁色,继而伸腿勾了勾衾被,盖上后又侧转了个身,对着墙面愁眉深锁。 第67章 疑心 “薛姑娘这是遇到麻烦了?” 半晌, 李聿终是待不住,一骨碌起身下榻,披了件长衣出到院中。 院中梅树正在零零落叶, 纤曼的枝丫映着广袤深漆的夜幕,无端显出几分寂美。 身后骤然响起一道轻阔的脚步声, 李聿眼梢微动,略略侧首, 见是陆衡手持一盏幽烛大步走来。 陆衡素来睡得浅,方一闻见动静便立即巡了去,待行至李聿身后站定, “公子, 天还未亮, 您怎么起来了?” 李聿紧了紧襟口, 继而踱过身, 抱着双臂端详了他良久,忽而挑眉道:“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今日在薛翦面前可曾做了什么多余之事?” 莹白月光在少年身上笼了层薄纱, 面上神情叫人看不真切。 闻言, 陆衡眉间一凝,思索了片刻,犹不清楚李聿何意, 遂垂首道:“属下愚钝,还请公子明示。” 又过了少顷, 终见李聿冲他摆了摆手,语气一沉,透着浓浓的怏色,“罢了, 你回去吧,我随便走走。” 陆衡定在原地迟虑了一会儿,方才应下,退了几步复折身而去。 此时夜阑人静,刮在耳畔的风声如利刃刺帛,簌簌作响。 李聿抬脚出了知寒院,懒懒地溜着步子上了回廊。本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察觉时,却已然走到了书房门外。 李府书房分有两室,东侧为李知处理公事所用,西侧则由李聿占着。 偌大的庭院内,少年身披墨色外衫,长身玉立,目色深邃地住在门扉上,仿佛单站在外面便能看见诱引他来此的摞摞书画。 大抵是疯了罢。 他的脑中倏然闪过这个念头,继而下意识地笑了笑。 自己竟半夜不眠跑来书房寻她的画。 正当此时,忽闻书房内传出几下“咚咚”的响声,似有东西砸落。 李聿默了一瞬,当即阔步拾阶而上,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屋内并未掌灯,唯有几缕浅弱的月晖折射进来,依稀可见一黑色人影侧身藏匿于书架后,五六书册混乱散落在地。 昏暗中,李聿眉峰紧蹙,视线牢牢钉在那人身上,却并不靠近,只冷着声道:“你是何人?可知道这里是李尚书的府邸!” 话落,黑袍男子久未吭声,面上由一块玄巾蒙着,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眸子,透过隔隙回视着李聿。 对视良晌,二人忽然极有默契地动身上前,不出半息便交手打在了一处。男子一个跨步转到了李聿身后,似不欲与他纠缠,直往门外冲去。 李聿身形一闪,左臂旋即向前,按住其肩膀将人拦下,趁他回首之际,另一只手霍然朝其下颌掠去,却在离那玄巾只差一厘之时,生生被男子一掌击落。 -- 第112页 他腕上吃痛,迟了须臾,便见男子迅速窜出房门。未及多思,李聿随手抓过案上的砚台,脱手而出掷向男子的小腿。 但闻“扑通”一声,廊上人影左腿失衡跪了下去,甫一撑地起身,便见李聿追了上来。他旋即站稳身步,挥拳打向李聿。 李聿陡然向旁一退,手却紧紧擒住了男子的手腕向外施力一番,逼得他胳膊脱臼,低闷了一声复又跪了下去。 “谁派你——”李聿扯落男子面上遮挡之物,厉声质问,方才说了一半,余下的话竟堪堪没入喉中。 他认得此人。 二皇子身边的扈从,许十一。 话音刚止,李聿不觉眸光一愣,手下力道松懈,给了许十一逃跑的机会。眼见那道黑影掠向前院的檐廊,他却长滞于原地,没再去追。 天边渐渐划出一道清灿的红光,携着柔冷的晨曦洋洋照下。 李聿也不知道自己几时睡下的,抑或根本没有睡着。那双狭长的眼眸下泛着点点乌青,眉间蹙痕更是抹不开一般,满面深沉。 二皇子如今该还被禁在宫中,理应不会有所动作才是。但许十一跟在二皇子身边已十年有余,深受高成霆信赖,算得上是他身边最得力的手下。若非是遵了高成霆的命,许十一怎敢擅闯李府? 思及此,少年的面容更冷了几分。 虽不知昨夜他到底在书房里找什么,可看他的样子大抵是没有得手,得赶紧将此事说与父亲。 薛翦昨晚睡得极不安稳,心下似裹着里外三层迷雾,辨不清其中实意。 待醒来时,她茫然朝窗格看了一眼,挤进来的光线已经能够将室内照得通亮,约莫已经过了巳时。 薛翦趿了鞋走到案旁坐下,后襟似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身上,而她的思绪却尚有几分停驻在梦魇之中。 自她儿时亲眼看见太子将那个小太监拖走后,一连做过两三次噩梦,梦里的小太监浑身是血,哭嚎不绝。 可她昨夜梦到的却是太子。 四周一片漆黑,无人掌灯,太子他就立在半阖的窗柩旁,目色平静地望着殿外受刑的宫侍。如鬼魅般的侧影承映在月色下,单是这么站着便令人齿寒。 小竹听见动静连忙打了水进来服侍她洗漱,甫一入内,便见少女面带倦色地支颐坐着,双目微阖。 遂将盥洗之物搁置一边,温声道:“小姐有心事?” 薛翦闻言缓缓抬眸,眼光初触到小竹的脸后,心神便立即抽离了出来。 懒洋洋地抻了抻腰背,起身走去洗漱,“今日去看看师父吧。” 小竹听她答得文不对题,心下了然,故不再多问,抬步跟着去了。 城郊气氛仍如往日,只不过悦灵客栈外头的八仙桌被撤了回去,乍一晃眼扫过,倒颇显两分空荡了。 薛翦收回视线,掀袍跨进了客栈。正欲找个小二询问师父所在,便见管事盯着她捻了捻胡子,倏然间,眸光一亮,朝她疾步走来。 “姑娘是来找那位老先生的吧?”管事一面儿说着,还抬袖给她比划了一二。 见此,薛翦微一沉吟,迟了须臾才问:“你如何得知?” 管事眉眼一弯,笑着转身去了长柜后,从屉子里取出一张信笺走来递给薛翦,“那位客人临走前给交代了句,若是姑娘来找,便将此信交与姑娘。” 师父走了? 薛翦犹自疑思了片顷,继而伸手接过,“多谢。” “姑娘客气。”管事浅笑着应了句,见门外又有新客进来,遂错身前去相迎。 晌午的云层似乎都藏了起来,斜斜照下的金芒落在瓷器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薛翦转步挪了挪,立在檐廊下抽出信纸,但见其上画工精整地绘了一枚呈“回”字状的图案,半明半灭,信纸背面还誊着一行字,确是岳迟的笔迹。 只是师父将此留给她,到底何意?莫非是师父兴起所出的谜面不成? “小姐,岳前辈既不在此,那我们现在便回去了吗?”小竹瞧了瞧周边图景,眉目间皆是向往之色。 小姐已许久没带她出来吃喝玩乐了,眼下时机正好,若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多少有些可惜。 薛翦听出她话里的委婉之请,勾唇笑了笑,遂将信揣进怀中,闲散开口:“如今正是吃蟹的季节,仔细算来,也许久未去鸿聚轩了。不若就今日去罢?” 小竹惊喜转首,却见原站在她身边的少女早已往马车步去。 由城郊一直行至鸿聚轩正好经过怀春河,河畔边依旧柳树低垂,渐渐褪黄的柳叶仿如美人迟暮,莫名着上一层沧桑。 小竹掀起帘子,瞧了一眼车外景致,复将手搁下扭回头道:“今日画舫下又有好些人挤着呢,也不晓得是什么新鲜事儿。” 薛翦瞥了她一眼,“这种热闹还是不去凑的好,我上次去差点儿就......” 话及此,忙将后边儿的拦腰截断,眼神虚晃地瞟向别处。 之前去藏花楼并未带上小竹,是以那日被人穷追至萧索之地的事情她亦不知晓。还是不告诉的好,免得她哪日说漏嘴给爹爹听了去,岂不是自掘坟墓? 闻言,小竹秀眉颦蹙,目光紧紧追着薛翦的脸,“小姐去过?差点儿就如何了?” 薛翦略有不自在地避过头去,撩了撩帘子,却是答非所问:“我看不用多久便能到了,待吃完后我们再去东巷买些点心回去罢。” -- 第113页 一听便是打岔的话,小竹哪里肯顺着她搪塞?正要伸手将薛翦转过来时,马车突然顿了一下,随后便没了动作。 薛翦立即抬手扶住了小竹,亦将自己的身子坐正了,对外道:“怎么了?” 车夫仿佛犹豫了一会儿,嗓音疑惑:“小姐,这......有个人倒在中间......也不清楚是不是咱们撞的......” 方才他眼睛里进了些沙尘,寻思着揉了揉,再一将手罢下抬眸后,忽见一人影不知从何处窜了过来,惊得他亟亟勒马停下,继而便是现下这副情景了。 语落,薛翦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但见地上的人蜷曲着身子,似是昏厥了一般,衣冠虽有些蹭得脏乱,可依旧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家。 如此一来,这人多半不是在玩讹钱的招数。 “去看看人怎么样了。”薛翦沉着心思吩咐了一句,车夫当即跳了下去,蹲到男子身边轻轻拍打询问。 就在此时,不防身侧传来一声:“薛姑娘这是遇到麻烦了?” 第68章 选妃 “太子还不成亲,莫不是要叫天下 轻浮低哑的声音从马车前侧传来, 薛翦略一转眸,看到人群外立着一道明冶的身影,眼光流转悉是玩味。 “宁二公子?”薛翦眼梢轻挑, 心中略有不豫,“的确是没功夫与公子多言。” 她说着, 下了马车,冲车夫扬了扬下颌, “将人送去医治罢。” 车夫应下后连忙将男子从地上扶起,却见宁逸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将其拦下。 见状,薛翦蹙了蹙眉, “你这是何意?” 并非她想把闲事往自己身上揽, 而是此人许被他们马车所撞, 哪里有将人丢下不管不顾的道理? 宁逸轻一笑, “家父近来染上风寒, 我正要去医馆替父亲取药,不如顺道帮薛姑娘送送这位公子?” 薛翦闻言,眉宇间一派疑色。 方才他还一股看热闹的口吻, 眼下倒是够殷勤的。 “令尊的事情要紧, 这边不劳公子费心。”薛翦淡声辞道。 继而又冲车夫颔首,命其将人抬上马车,又吩咐小竹过去搭把手。 宁逸见她的样子恐难以改变主意, 亦担心多言会引她怀疑,遂静立一旁, 待她的马车离去后方才悄然跟上。 薛翦抄手倚在门边,似是对医馆有所抗拒,不愿入内。 小竹看了眼偻着背探病的老先生,转头问:“小姐, 我们还去鸿聚轩吗?” 薛翦默了须臾,提了提音量:“他情况如何?” 等了半晌,方见那位老先生收手起身,望向门首处,“只是轻微擦伤,并无大碍,过会儿应该就醒了。” 闻言,薛翦忖度了一会,折身对车夫道:“你在这里等他醒来吧,再问问他是哪个府上的,将人送回去。” 又侧首对小竹点了个头,“走吧。” 高成淮因有伤在身尚未痊愈,遂需他处理的政务便轻减了些。 张太医此时刚为他换了药,便听殿外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闻声,高成淮神色微滞,立时整理好衣冠,径自前去行礼。 皇帝上前将他扶起,走到案旁坐下,“朕来看看太子,伤口可有好些了?” 高成淮虽面色较前两日有所好转,但到底是少了几分精神,眼眸廉垂道:“儿臣已无大碍,多谢父皇关心。” 皇帝轻一颔首,声音冷冽:“朕已经命他们去细查了,若是追到那指使之人,朕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么?高成淮心下苦笑,没再应话。 不多时,皇帝忽然轻咳了一声,淡然道:“礼部昨日呈了份名册上来。” 高成淮心底一沉,无需再听后面的话,他已经清楚皇帝是要同他讲成亲一事。距他加冠已两月有余,确实应着手准备了。 “太子冠礼已行,朕的确该为太子选一个太子妃了。”皇帝见他眼底晦暗不明,便也不再绕弯子了,正了正目色,缓声说着。 高成淮默了片刻,继而举目望向皇帝,眼中颇有难言之色,“回父皇,儿臣现今还有诸事需学,至于太子妃......儿臣以为还不着急。” “不着急?太子还不成亲,莫不是要叫天下人笑话?”皇帝哼了一声,又道:“原想让太子看看名册中可有中意的人选,如今想来,朕倒是多此一举了。” 太子妃的人选本就只由皇帝选定,他此番叫太子参与已是宽恩,哪里料想得到太子竟还不愿意领? 思讫,皇帝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清浅的怒意,目光也从高成淮身上移了开来。 “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高成淮复低垂眼帘,温声辩解。 他亦知皇帝此举于他而言可谓格外恩宠,但那名册上的人,他一个都不在乎,一个都不想娶。 皇帝语调微扬,声音中的愠怒半隐半现:“哦?那太子是何意啊?” 不待他回答,皇帝径自站起身,明黄色的龙纹在他眼前幽幽地浮着,蓄满威严。 “罢了,太子且好生养伤,朕自会替你挑选一位合适的太子妃。” 语毕,便提步往殿外去了。 殿内众人纷纷跪地行礼,高成淮亦抬袖起身,视线却定在殿首,声线单寒:“儿臣恭送父皇。” 皇宫另一处,一道黑影穿过廊道尽头的漆门,拾级而上,殿外两名守着的宫侍见了他皆矮身行礼,继而将殿门推开请他入内。 -- 第114页 许十一刚走至木几旁便一掀衣袍,单膝跪地,低头道:“禀殿下,属下无能,昨夜在李府书房并未找到帐册。” 他话音微顿,接着道:“而且......” 高成霆抬眸看着他,眼底一脉冷漠,似是对这个结果极其不悦。 尽管许十一没有抬头,却也知道此时落在自己头顶的目光该是尤为寒凉,斟酌着出声:“李公子好像认出属下了。” 虽昨夜李府灯火息微,可李聿到底摘下了他蒙面之物,并且没再追来。若非如此,他还不敢这般笃定。 殿内气氛似乎凝了一瞬。 继而才听高成霆深沉的嗓音从案几旁传来:“你和他交手了?” “是。” 高成霆眉心微折,思量了一阵,复将眸光调回茶盏上,“既然已经惊动了李府,想必他们定会有所防范,你不用再去了。” 依他对李聿的了解,此时的李府大抵已经换上了不少府卫严加看守,想要再次悄无声息地溜进去恐怕不易。 但徐延一事害得他被父皇禁足在承华宫里,不仅没去成秋猎,更没能除掉太子,平白错失一个那么好的机会。这次绝不能再让太子轻易躲过。 “东宫那边有什么动静?”高成霆淡声问。 “回殿下,皇上今日曾去过东宫,约莫待了一盏茶的功夫。”许十一说到这里,垂眸想了想,又将今早收到的消息一并回禀:“礼部这几日好像在着手为太子选妃一事。” 话落,高成霆眉头轻皱,沉吟良久,方才颔首续道:“知道了,下去罢。” * 待薛翦二人行至鸿聚轩已是未时三刻,楼内却仍旧宾客盈门。 薛翦径自寻了个尚静的位置落座,甫一坐下,便听一个澄净甜美的声音唤道:“薛姑娘!” 她循声偏过头去,但见楚宁宁身穿一拢雪色罗裙立在长梯处,眉目尽染盈盈笑意。而她身后还站着一满面郁色的男子,正是楚善。 “宁宁。”薛翦起身走了过去,唇边绽着浅笑:“你也是刚来吗?要不要和我一起?” 楚宁宁原弯着的杏眸登时一睁,点头如捣蒜,“好!” 说罢,也不顾楚善面若沉水,欣喜地挽着薛翦走到位上,眼睫微动,小声问了句:“你上回不是说会到府里来找我吗?我一直在等你呢。” 自长公主府相识,她便日日盼着薛翦上门,等得久了,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去薛府寻她。可她出门素来有哥哥跟着,委实投不着机会。 此话一出,薛翦嘴边笑意稍凝了凝,不知如何开口,忽闻楚善冷哼一声:“也就你鬼迷心窍将别人当回事,还不起来和我过去?” 薛翦听了这话,斜起嘴角好奇道:“也是怪了,我到底何处得罪过楚公子,叫你总是对我这般冷嘲热讽?” 初见时如此,在藏花楼亦如此。 倒有几分像她刚回京城遇到李聿时的情景。 思及此,薛翦眸光一怔,抿唇不语。 楚善见状眉峰略拧,即刻又松展开来,瞥了她一眼,“薛小姐当真贵人多忘事。” 薛翦瞧他一副不欲与自己多言的模样,遂不再追问。 外头秋风正起,将她的发丝吹拂在面上,她指尖一撩将其勾到耳后,轻声道:“你哥哥多半是要走了,你还留下吗?” 楚宁宁闻言,转头看向楚善,眼底神色犹豫不明。 薛翦大抵清楚她的答案,遂并不着急,视线随意往楼下扫了一眼,却见一辆灰褐色马车从人群中梭驶而过,心里略闪迟疑。 那人已经醒了? 正忽然想着,一回头便衔上了楚宁宁依依不舍的目光,听她柔声说着:“我先前问过哥哥是否曾与你有过节,他却不肯告诉我。” 这一番卯不对榫的话让薛翦愣了一刹,方才见她接着道:“我自然是想留下的,但是哥哥他......我去和他好好讲讲。” 说着便敛容走了去,还不及她开口就见楚善一骨碌将她给带下长梯,连句辞别的话都没让她说。 薛翦望着二人亟亟离去的背影,逃似地消逝在自己眼前,不由得嗤笑一声,这个楚善倒是防她防得紧,好像她是什么魑魅魍魉一般。 “那位楚公子也太没礼数了,小姐别跟他一般见识。”小竹努努嘴,继而伸手为薛翦斟了一杯茶。 薛翦轻一颔首,收起了笑意,“你方才看见杨遐了吗?” 杨遐乃跟着他们一起出来的车夫。虽然她只匆匆瞥见马车背面,却也认得是薛府的。看方向该是朝城东去,但城东府宅极少,若那男子真住在那块儿,她多少会见过几面。 小竹摇头,“他不是在医馆守着吗?小姐你还吩咐他送那位昏迷的公子回去呢。” 许是她多思了罢。 薛翦松了松眉尖,拖起茶盏,搁开茶盖呷了一口,“你别站着了,一会儿回府先叫他到正厅找我。” “是,小姐。” 第69章 暧昧 “李聿,你是不是......” 杨遐一脚踏进正厅时, 入目的是一个闲散纤挺的背影,手中正灵活地转着一枚革鞘。 他定了定神,在那道背影身后驻了步, 弯身一礼,“小姐。” 薛翦徐徐回过身来, 却是瞧了眼屋外的天色,疑声问:“人给送回去了?” 话音消弥, 杨遐反应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随即应道:“小姐您前脚离开,那位在路上碰到过的公子就过来把人接走了。” -- 第115页 路上碰到过的公子? 薛翦五指倏然一收, 将手里把玩的匕首停了下来, 目光微愕, “接走了?” “那两位公子似是相识, 还低声聊了起来。小人特意问了他们需不需要马车, 却被回绝了。” 薛翦尚未开口,一旁的小竹倒是先拧了拧眉心。宁逸遇到小姐时,哪有半点儿与那位公子认识的模样?还声称自己要去医馆拿药, 顺便帮小姐送人一程。 “然后你就回来了?”薛翦眼梢微挑, 接着问道。 杨遐点头称是。 良久,薛翦抬步迈出正厅,经过他时抛下了一句“我知道了”。 对于宁逸所作之事, 她虽心觉古怪,却也不愿主动去查, 更不想和他扯上任何交集。 纵使二人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总能够在他身上看见一股阴邪之气,令人避犹不及。 还是别接触的好。 时隔数日,薛翦再次在鸿聚轩附近碰见了宁逸。正当她想绕开, 视线却讶异地定在了宁逸对面。 他对面的少年承一拢暖阳于身遭,锦衣垂坠,嘴边犹带三分笑意地颔首续话。 ——正是李聿。 薛翦目色存疑地看着二人。 他们俩怎么会在一处? 宁逸身侧并无侍从跟随,与李聿交谈时神情和煦又专注,和她往常所见判若两人。 而李聿旁边还立着一名面容清肃的男子,瞧模样该是上回替他来送匕首之人。 半晌,直到撞入那双略生波澜的眸子里,她方才一怔,急忙敛下视线。 “薛翦。”李聿语含笑意地唤了她一声,转而和宁逸辞别走了过去,定立在她面前低头打量着,“为何要躲?我又没不让你看。” 他语气慵懒,仿佛还携着一丝朦胧的情意,叫薛翦登时耳根子一热,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小竹听了他的话,心底忽然憋起了一阵笑。暗想道,李公子这不是明摆着说小姐方才在盯着他看么?这让小姐的面子往哪儿搁? 但见少女的脸颊上透出一层浅胭脂色,李聿心知她是害羞了,却仍忍不住多逗了一句:“如何,可否入得了薛姑娘的眼?” 此言一出,小竹原还平稳的嘴角立即崩了起来,抿地尤为用力,生怕自己溢出什么声音划破这道奇妙的气氛。 薛翦闻言,故作从容地抬起头,目光微不可察地颤了两下,慢声道:“尚可。” 李聿并未想过她会回应,陡然听见那清晰的两个字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顿了顿,似是有些惊讶。 过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一家戏园子,今日有一出新戏,你想去吗?” 话落,薛翦见他褪了适才的调侃之色,便也不再拘着,一同上了李府的马车。 马车内空间宽敞,中间架着一方木几将二人隔了开来。薛翦斜倚在车壁上,忽然想起什么,侧首问:“你方才和宁逸......” 李聿掀起眼帘注视着她,“他和我碰巧看上了同一幅画,故而多聊了两句。” “你们也认识?”他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宁延贤乃是薛相引荐为官,她会认识宁逸倒也不算稀奇。 先前王然一案在巷口所拾白玉正是宁府之物,到底是上一辈所为,遂他对宁逸并没有什么成见。 可此时听见这个名字从薛翦的口中说出来,竟没来由地刮耳。 薛翦秀眉轻皱,“我和他并不熟,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罢了。” 犹记得她在长公主府见到宁逸的那一次,他便跟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委实让人心生厌色。 “哪里奇怪?”李聿学着薛翦靠坐于车壁,双手抄在胸前,一副听故事的姿态。 “我也说不上来。”薛翦顿了顿,又道:“你权当我没问过好了。” 李聿的眸光在她面上碾转了一刻,继而半垂下来,若有所思。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突然往旁道拐了拐,拽得车身左右一晃,少年身体刹然前倾,连忙将双手撑在木几边缘,使得二人之间尚留一段间隙。 薛翦亦略微施力撑着坐沿,举目望着眼前蓦然靠近的脸庞,摇曳的车帘抖了几缕阳光进来,落在少年眉梢,平添一番灼热。 这大抵是她第一次发觉李聿的眉眼竟生得这般好看,眸子里似淬了星辰,深邃又耀眼。 就这么凝了一瞬,李聿喉结上下动了动,直起身坐了回去。 眼光乍然撇见她腰际悬着的那柄匕首,轻一笑:“用得可还顺手?” 说罢,朝她点了点下颌,目光短暂地扫了匕首一眼。 薛翦低头看了看,复抬眸道:“轻巧锋利,容易上手,除了......” 言讫,她嘴边忽然噙起一枚似有若无的笑,将匕首取了下来,状若端详,“这个字委实磕碜了些,倒比不上我儿时的一半。” 李聿面上渐渐现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神色,少焉,他一面整理袖口,一面作漫不经心地解释道:“第一次用刀刻字,还不熟悉,待我再多练练你便知道我的字写得有多苍劲了。” 这话薛翦不知道听见多少,她方一调侃完李聿,心里便浮起小竹上次跟她讲的话,神情不明。 默了一阵,她迟疑着出了声:“李聿,你是不是......” 说到一半复又戛然而止,没再接下去。 多半是很少听她唤自己名字的缘故,李聿循声抬起了头,目色认真地凝视在她脸上,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 第116页 过了许久,薛翦仍抿唇不语。 正当他欲开口时,马车顿然停了下来,继而便听车外传来一句:“公子,地儿到了。” 李聿轻轻应声,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继而先行步出马车,朝陆衡使了个眼色。 陆衡会意,当即挪了挪身子将小竹挡在身后。 眼瞧着身前贸然立起一堵人墙,小竹不由眉心微折,连忙提手去将人扒拉开。 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窜到车前,却见李聿代了她的职责,抬手扶着薛翦,唇畔边还挂上了几缕潇洒的笑意。 小竹愣愣地看着,忽然扯了扯嘴角,转而默默跟在后面,没再上前。 旧和楼外立着一单门牌坊,乍一看去甚不起眼,内里倒别有洞天。 薛翦尚立在车轼上便觉得此地颇为熟悉,直到看见“旧和楼”三个大字时,放缓了脚步。 “听闻来这里赏戏须得提前安排,你该不会就这么兴致冲冲地来了吧?” 她的语气中匿着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侥幸,仿佛不愿进去。 李聿偏头看她,眼底掠起一抹讶色,“你来过?” 紧接着便想问她何时来此、与谁来此,却又担心她以为自己在审问她,到底是生生按捺住了。 薛翦淡淡地“嗯”了一声,未再多言,瞧他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心知他大抵是订了座儿,遂随他一齐走进了楼内。 伙计与二人说了两句,继而堆着笑脸将他们领去了包厢,上茶点时还悄悄觎了薛翦一眼,思索半晌才道:“瞧姑娘面善,原是上回见过呢。” 能让宁公子让出一半位置的,她还是独一个,哪能轻易忘了去? 这么想着,便也不自主地说了出来,虽声音极低,落在薛翦二人耳中却是刚刚好的份量。 话罢,伙计这才意识到室内气氛有异,忙称一句自己多嘴,亟亟退了出去。 “宁公子?”李聿眉峰聚起些许不豫之色,转瞬即逝,复以一副平常的样子问道:“哪位宁公子?” 宁府公子不止宁逸一个,既然薛翦说过与宁逸不熟,那便是旁的人了。 可不管是哪一个,都难压下心底肆意泛起的涟漪。 薛翦“咳”了一下,似在打着腹稿,指尖不小心触到滚烫的茶沿,连忙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掩入袖笼。 好半天才应:“那日是我第一次来,并不知晓这里的规矩,无奈心情烦闷不欲回府,便和宁二公子辩说了两句,讨得一座。” 闻言,李聿原松弛下来的嘴角又抿了抿,径自起身走到薛翦身旁,俯身将她的右手抓了起来,果然见她食指指节上烫起一段浅绯色。 她的手腕被李聿攥在手心,雪青色的绣纹狭着极淡的香气笼在眼前,姿势颇有几分暧昧。 薛翦顿觉手上一路燃起火来,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刚挣动了几下便闻李聿冲外面吩咐:“打些冷水进来!” 随后又低头看着她,眉尖微拧,“烫到了为何不说?有这么不自在吗?” 他嗓音修润低沉,叫她一时辨不出喜怒,竟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心虚了,不行吗?” 她不久前才声称自己与宁逸不熟,下一瞬便被这里的伙计给拎出来“回忆”了一番,免不得会心孤意怯。 李聿似是怔了片刻,尔后眼底微微浮上一抹明朗的笑,松开了她,“行。” 第70章 缘分 “不恼我了罢?” 薛翦刚说完便后悔不堪, 大概是面子上挂不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将目光定向了别处。 李聿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手支颐望着薛翦,眼里的意趣被满室的暖阳一照, 愈发显得肆无忌惮。 自他们相识以来,薛翦在他面前从来是一副坦荡恣意的模样, 好像没什么事能引起她旁的情绪。 今日这般忸怩的神态,倒是新鲜。 薛翦自余光瞥了一眼,嗓音微漾:“别盯着我。”她咬字生硬, 仍携了几分未散尽的羞怯。 闻言, 李聿低低地笑了一声, 应下了。 视线却未挪开半分, 唇边的弧度牵得深长, 似在等她回头。 薛翦却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横栏上,多有闪躲。 良久听得门外轻叩一二, 他略显不豫地敛起眉, 淡淡睇向门扉处。 “吱”的一声,便见门下立着一身形干瘦的伙计,手里端着一盆水, 龇嘴笑着:“冷水给您送来了!” 见此,李聿方才挺起身, 抬手示意其进来。 随后唤了下“薛翦”,调侃道:“要我帮你吗?” 话音刚落,薛翦顿觉心头一凛,看了看案几上的青云纹洗, 继而利落地将袖口一抬,伸手探了进去。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生怕被李聿逮了空隙一般。 感受到他的视线还定在自己身上,指尖轻轻在水里拨弄了一下,荡起几圈微小的涟漪,“不是说来听戏吗?你还要看我到何时?” “你别躲,我就不看了。”他的声音散漫又蜷着一丝正经,将点心往她面前一推,“这次不骗你。” 许是斟酌了一下,薛翦才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接的一瞬,但见李聿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复偏回头去瞧着戏台。 翊宁宫旁的花园一隅,皇后屏退了宫人,挪步至石桥边,眼帘低垂,“陛下要为淮儿选妃之事,想必兄长早已经听说了罢?” -- 第117页 她深叹了一口气,看着足边渐渐被秋意压折的花草,心底竟无端升起一拢忧色。 等了片刻,见薛晖不语,她又似提醒般地说了一句:“翦儿的名字可不在其册。” 话罢,随即转首看了过去,只见他着一身绛红官服立在她身后,仍持着几步距离,玉白脸容在天光下透着淡淡的莹光,未有一丝表情。 皇后到底是没撑住,语气中也掺了几缕郁闷:“非但如此,陛下已有意择卫舟之女与配淮儿,只怕圣旨不日便要到卫府去了,兄长当真不着急?” 听到卫舟,薛晖脸上终于生出一条微不可察的裂隙,沉声回道:“既然圣心已决,臣是否着急又有何意义?” 他顿了顿,忽而摇头扯出一抹苦笑,既生悲凉又令人胆寒。 “陛下此举是要做给天下人看,教他们知道朝中并非只有薛氏一家。” 皇帝对薛家的冷落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的,薛晖淫浸官场这些年头,哪里能看不明白? “陛下他......”皇后神情微讶,似欲说什么,可余下的话皆消散在唇齿间。 不知自何时起,皇帝对她的感情也变得淡了许多,从以前的言笑晏晏,到如今少言寡语。只道是日子久了,后宫女人又多,并未往深的想。 只要她还是皇后,她的儿子还是太子,便足够了。 薛晖默了默,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只说:“若单单依靠皇帝的恩宠,终究是无根之萍,难能久立于朝堂之上。这个道理,臣从未忘记过。此事还请娘娘莫要插手了。” 听他这般话,皇后的心神稍定了下来,出言问:“兄长可是有了主意?” 薛晖浅浅颔首,复仰头瞧了眼天幕,揖礼道:“天末渐凉,娘娘回吧。” 随后便不再多言,只目送她离开。 薛翦同李聿从旧和楼出来时,天色已然暗下。澄明的灯火支于四周,将豫京城的一角映得朦胧又灿烂。 “走吧,我送你。”李聿微一扬眉,看向马车。一张分明的面庞载着熹光,精致之余又添了一层薄薄的暖意。 似恐她不应,复扭过头来笑了笑:“送佛送到西,我既带你来了,自然要带你回去。” 薛翦盯他俄顷,没忍住轻笑一声,“如此,便依了这位‘李善人’了。” 杨遐早在白日里,她刚同李聿说话之际便驾车回府了。老巷距城东尚远,若徒步走回去,大抵要苦了她这一双腿。 得亏李聿开口了。 听她的称呼,李聿负在身后的一只手忽然攥了攥,强行按捺住自己别去摸后颈,徒显尴尬。 继而上前为她撩开车帘,先后坐了进去。 二人依旧面向着对方,一时相视无言。 倏然听闻李聿没来由地问道:“你喜欢什么?” 他面色依旧,指尖却不经意地扣了扣案沿,发出几道细微的声响。 薛翦闻言,眼梢浮起几分浅俏玩味,嗓音亦柔煦得非同往常:“我喜欢的?你是指什么?” 李聿像没听出她话里的玩笑之意,顺着话茬答道:“吃的、玩的、用的、还有......” 说及此,他顿了顿,眸光微转,像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最终折拧眉心,身子往后靠了靠,“暂且这些吧,我想知道。” 语气像是平常闲聊般轻松,但又揉进了些晦暗不明的深意。 薛翦经他这样一问,显然没了方才的揶揄,抬眸正看向他。 他深长的眼眸中一片清明,眼尾处略带着一份微弱的亮光,令她心底蓦地一动。 饶是薛翦再少不经事,此时也能清楚的感受到一股道不上滋味的紧张在胸腔中不断发酵、蔓延。 她眼光一转撇向车帘,待平复后随意提了几个平日爱吃的东西,便没再开口。 李聿认真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记她方才所说,缓了会儿才攒眉道:“你惦记的东西也太少了,是不是临州没什么新鲜物什儿?不如我带你在京中找点乐子?” 按理说,像她这样的千金小姐,不该只瞧上什么栗子糕罢? 薛翦:“......” 她深吸了一口气,遂阖上眼,不欲与其争辩。 心里却不自主地细细回味了一遍他的话,又气又觉得好笑,到底驳了他:“临州自然不比京城有趣,但也并非几摞空山,李公子真该出去瞧瞧,天下可不止一座京城而已。” 被她这么一呛,李聿不由愣了一瞬,大概清楚她是误会了,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唯恐越描越黑。 只好敛着声浅笑:“你说得对,是我孤陋寡闻,你别生气。” 说着,又目色探究地打量起她,身子微向前屈,侧斜着脑袋紧紧瞧着,似孩童一般。 微弱的光亮自缝隙中渗进来,降在二人身上,颇有几分调风弄月醉花前之意。 薛翦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咳”了一声,将周身异样的气氛渐渐割破。 又枯坐一阵,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抬手掀帘寸许,见是到薛府了,便落帘起身步出。 李聿待她下车后当即挪到了她那一侧,打着车帘叫住了她。 薛翦站定回身。 “不恼我了罢?”马车里的少年嘴角一仰,笑着问道。 适才她一直未再吭声,也不搭理他,不知道消气了没。 总归是要得了她的准话才安心。 -- 第118页 薛翦滞了须臾,一时语塞,只摇了摇头。 复又抬起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走了。” 仿佛是在加深那层“不生气”的表达,令彼此二人都怔了怔。 继而辄身迈入府邸。 待她的身影转上长廊,再看不见之时,李聿才搁下手,“回府罢。” 檐廊下,薛翦隐约瞧见二人从另一头阔步走来,观其步态,倒像是赵管家。 而他旁边的人...... 薛翦凝眸远望,待看清时思绪微深,连步履都未觉钝了啾恃洸下去。 赵管家见了她稍有意外,转而行礼侧至旁道,让出路来请她先走。 未料薛翦却驻步在宁逸身前,眉尖轻蹙,语气略有不善:“宁二公子为何会在我家?” 最后两个字在她齿间碾转,咬得尤为清晰。 薛宁两家一非姻亲,二非故交,他宁逸何至于掌灯时分还在府里? 她话里的意思并不难解,赵管家听后心里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正欲上前解释,却闻宁逸语含笑意地唤了声“薛姑娘”。 眉间蹙痕不觉深了几分,目光冷淡,“你没回答我。” 皎皎月色与泛黄的灯火一同淌在她的眼梢,朦胧又格外澄澈,眼底的防备一目了然。 宁逸思忖半刻,虚实掺半地应道:“在下代家父前来拜访薛大人,不想多耽误了些时辰,天色便黑了。” 不及薛翦反应,他又接着说:“白日里见薛姑娘与李公子叙旧,遂没忍打扰。眼下再遇到,便是缘分了吧?” 缘分什么的,也得分人。 对于宁逸,自然算不上。 薛翦平展双眉,绕过宁逸走开,经过他时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宁公子多虑了。” 须臾,宁逸犹自低笑一声,脚步微转半分,回过头去看她。 那道身影清如朗朗风月,在长道上渐行渐远。 第71章 进宫 “殿下,薛姑娘求见。” 翌日清晨, 李聿刚踏出院门便见陆衡从长廊上疾步走来,手里攥着一张红色的请柬,走到他跟前止了步。 “公子, 宫里头来信了。”说着,便将其递给李聿。 宫中与他有交集之人, 唯独二殿下了。 是以,李聿眸色黯淡, 似乎对其毫无兴致,接过请柬后缓缓打开。 但见他的目光略停了片刻,继而轻笑一声:“二殿下约我怀春河一叙。” 陆衡听言, 眉头皱了皱, “二殿下?他不是被皇上禁足了吗?” 虽然皇上并未言明此事, 可若有心人想将消息散出去, 却也不难。况且二殿下为污太子名声而采取行径的确阴毒, 欲行报复之人恐不止东宫。 李聿耸了耸肩,继而将请柬还回到陆衡手里,话音微沉:“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正好我也有事想请教二殿下。” 怀春河畔, 来往行人熙熙攘攘,一辆未刻徽记的马车停靠在一株枯树下,周围守着几名身形相似的男子。 高成霆立在他们身前, 目光远望,青丝叫河畔上的冷风吹得轻轻拂动。 不知过了多久,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一道淡漠的声音:“臣参见二殿下。” 虽然这声见礼仍同往常一样,可他却听得出话里终究多了一重隔膜。 高成霆心知他定是因上次的事而对他有所失望,遂转过身, 淡淡地说了句:“不必多礼。” 话音落下,李聿没再搭腔,只隔着一段距离站在他身侧,看不出来在思索什么。 其实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李聿并非二皇子的幕僚,可每当二皇子有事相托,他总会不及犹豫地应下,结果也鲜有失手。 于李聿而言,多半是为了少时一同玩乐的情谊。但于二皇子,恐早已将他划到了自己的阵营。 良久,忽闻李聿轻声道:“臣未来得及恭喜殿下解除禁足,还望殿下宽宥。” 如此清浅的一句话,其中狭杂的试探与不敬皆明晃晃地灌在二人眼前,丝毫未加遮掩。 高成霆面色微冷,强压下胸腔中奄奄燃起的愠火,没作应答。 见此,李聿大概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若非解除了禁足,二殿下怎敢这般明显地出宫? 默了片刻,他又平淡地开口:“不知殿下今日唤臣前来所为何事?” 他问地很轻,似乎心中早有推断,却守着不发。 高成霆偏过头,见他神情褪了方才的僭越,犹豫了一阵,温和道:“让许十一潜去李府的事,是本宫不对。” “殿下何错之有?”李聿半垂眼帘,唇角漫出一枚浅笑:“倒是不知许护卫伤势如何?臣那日不清楚许护卫的身份,下手或是重了些。” 许十一闻言,脸色顿时一凝,内心浸满愧意。若他那日没有暴露身份,二殿下也不必专程来向李公子解释。 “你不用说这些来激本宫。”高成霆语气依旧平稳,负在身后的手却捏得有些泛白。 他目光移向河面,“本宫也没想瞒着你,让许十一去李府为的是取一本账册。” “朝堂之人皆道李尚书为官清正,年年俸禄都会拿出一部分救济灾民。可你以为李尚书手里便是真的干干净净吗?” 他的声音又冷又柔,像是卷了寒霜落在李聿身上,令他指尖不由一紧,蹙眉看了过去。 “殿下此言何意?” 高成霆转头,“依你看,李尚书手里当真没有存下什么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东西吗?” -- 第119页 那日他得知太子只受了箭伤,并未致命,心中恨意难灭,在承华殿迁怒了一众宫人。正当一宫女几乎丧命之时,许十一突然迈入殿中,禀上了一封信。 他被禁足于宫中,与那些幕僚便也只能通过书信来往。信上所言,太子或有私账抓在李知手里,若能将其搜出呈于皇上,便能告太子勾结朝臣,贪污敛财。 秋猎之际已经失了良机,此次哪怕只有一成的把握,他都要全力去做。 李聿神色哑然,久久未发一句辩解之词。 李知的为人,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再清楚不过。但高成霆这般直言相对,倒让他有几分迟疑了。 缄默半晌,李聿敛眸轻哂:“父辈的事情,臣向来不过问,无法为殿下解惑了。” 那几分漫不经心的态度随着话音弥散开来,笼绕着四周。 高成霆知道他这是在摆清立场,不会帮他了,失望之外竟也有些释然,松了松攥在身后的手,轻轻一喟:“你还是没选择本宫。” 李家从不结党站队,到了李聿这儿,哪里有破例的道理?他退了一步揖礼道:“若殿下没有旁的事,臣便先告退了。” 薛府西院有一落凉亭,四周枝叶慵懒地挤上亭柱,清净悠然。 薛翦枕着手躺在石椅上,仰头看着从枝隙中掉下的光辉,思绪纷飞。 “小姐,你这样躺着仔细着凉呀,我们还是回去院子里坐吧。”小竹站着薛翦身边,眉梢挂满担忧。 不知怎的,自昨夜回来以后,薛翦便一直持着一副疑容,今日用完朝食便来了这儿,称自己需要清醒一会儿。 “小竹,你觉得宁逸和爹爹是什么关系?”她突然伸手拉住了小竹,侧眸问道。 虽然昨日宁逸已经解释过,她却并不全信。 况且当时赵管家看她的神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像是怕有什么事情被她发现一样。 但宁逸与她爹爹之间,能有什么不可被她知道的事呢? 小竹被薛翦拉得一吓,缓了须臾才回过神,随口答道:“老爷与宁公子差了那般岁数,总不会是知己吧?” 她顿了顿,脑海中灵光一闪,惊讶道:“莫非老爷想认宁公子作义子?那小姐岂不是要有一个义兄了?” 薛翦盯着她的脸,嘴角微抽,手下稍一用力将人给拽了下来,敲了下她的额头,“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一叠稳疾的脚步声遥遥传来,不多时便见一位作婢女打扮的人在凉亭外驻身行礼,“小姐,皇后娘娘差人来传话,请您和夫人入宫一叙。” 薛翦听声扭过头,有些错愕地望着她,“进宫?” 早在听见“皇后娘娘”四个字时,她便已经心生郁闷,见是召她入宫,眉梢不自觉一扬,“今日?” 婢女颔首,略微催促道:“江公公正在外头等着呢,奴婢已经让宁瑶去玉棠院寻夫人了,小姐先过去吧。” “知道了。”薛翦摆摆手让其退下,随后不大情愿地站起身,眼睫微垂,思忖片刻后方才抬步跟去。 厅阁上座处坐着一位仪态高贵的女子,身着石青色锦衣,领口裙裾皆有金色丝线绣成的纹案,随着清风徐徐摇曳。若兰花般的手缓缓抬起,捻了一枚山楂递到嘴边。 江公公将人带到后,忙上前禀话,“娘娘,薛夫人和薛姑娘到了。” 皇后搁下手,抬眼看了过去,唇边浮起浅浅的笑意。 她今日让薛翦来,并非是为了让她与太子见面,而是想将自己与她的关系缓和下来。 自从上次问薛翦可愿嫁给太子之后,明显能感觉到她们之间正逐渐生起一层生分。 但不论如何,她那么多年对薛翦的喜爱到底不是虚的,见薛翦突然怕了自己,心里多少也会觉得难过。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圣安。”薛翦面色从容地行了礼,却一直半低着头,将目光聚敛在身前的空地上。 魏氏同她一起附了礼,继而便有宫人领她入座。 皇后神情微微一黯,“翦儿还跟以前一样唤本宫姑姑吧,听着亲切。” 薛翦身形略滞,有些窘迫地抬起头,正欲说:“臣女不敢没有规矩,还请皇后娘娘体察。” 却被魏氏掷来的眼神一怔,将其悉数吞了回去,低声唤了句“姑姑”。 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她总觉得皇后的眼神一刻未歇地定在她身上,几欲将她看穿。 思来想去,终是开口打破了这份诡静,“不知太子殿下的伤可有痊愈?” 话音刚落,不仅魏氏愣了一下,皇后眼底也盛满了讶异。 她竟主动关心起了太子来? 薛翦话一出口便感觉气氛比方才还要尴尬,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一句找补之辞。 只见皇后和悦地笑了笑:“该是已大好了,不过具体的本宫也不清楚,每每问他,他都称自己无恙,不若翦儿代本宫再去看看?” 皇后这话原只是打趣,薛翦倒当了真,心头微动,踌躇了一会儿才点头应下,满脑子只留给自己一句话——自讨苦吃。 重辉殿内。 檀木书案上摞着几册折子,旁边压着一只透着滢光的花瓶,单是这么瞧着便觉时日久远,教朦胧的日光一照,莫名漫出几分幽黄的痕迹。 高成淮刚从御前回来,面露疲倦地坐在案前,抬手揉了揉睛明。 -- 第120页 皇上有意让他娶卫家女为妻,不日便要下旨。他终究是阻拦不得。 朝堂上的争斗已经让他难以分神,日后还要抽出心思应付一位从未谋面的太子妃...... 思及此,他心底不由笼上一抹苦笑。 梁安脚下无声地进了殿内,细柔的嗓音里掺了喜色:“殿下,薛姑娘求见。” 闻言,高成淮微有诧异,眼眸轻闪,道:“请她进来。” 第72章 赐茶 “表妹这是宁可糟蹋了本宫的心意 薛翦临踏进殿门时, 足下不由微顿。过了须臾,方才迈开步子,至殿中行礼,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殿内,高成淮依旧坐在案旁, 目光微抬,浅浅打量了她一眼。 只见她低垂着头, 眉梢略染愁色,似乎有些为难。遂受了她的礼,开口道:“表妹怎么有空来找本宫?” 许是在来的路上纠结了许久, 好几次都想转身回去, 至现在被他一问, 思绪仍有些不定, 迟迟未言。 她与太子原就不亲近, 眼下却要来替皇后娘娘探太子伤势,多少还是有些别扭。 见她站着不语,高成淮也没生气, 只是语气平淡地说了句:“不急, 慢慢想。” 他的话说得极轻,又隐隐挑着一丝揶揄之意,目光贪恋似地在她身上流连, 似有探究。 薛翦自然听得出他的调侃,眼底神色一沉, 低声道:“殿下的伤......” 高成淮闻言怔了一瞬,继而扯出一抹浅笑:“本就伤得不深,如今已无大碍。” 他缓缓从椅子上起身,踱到了薛翦跟前, 负在身后的手略微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神色认真,“你是来看望本宫的?” 话落,薛翦的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说是看望太子,好像的确如此。可她并非自愿而来,又摸不准太子的心思,犹豫片刻后,还是如实答了他:“皇后娘娘担心殿下的身体,特命臣女前来询问。” 此话一出,殿内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高成淮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如此,还劳表妹替本宫多谢母后关心。” 随后又走到了上座,朝她轻轻说着:“既然来了,不如尝尝本宫的新茶。前几日刚刚从蜀地送到,清香入口,苦涩随即而来,煞为新鲜。” 说完便吩咐宫人赐座奉茶,面色平静,瞧不出是喜是怒。 薛翦本想施礼告退,可听他这么一说,只得应了下来,坐到了下首。 她一直不曾抬眸,自然没发现高成淮看她的眼神里狭夹着复杂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有宫人静步从殿外走来,小心翼翼地为她斟了茶水,道了句:“姑娘慢用。” 薛翦略一颔首,没再有别的动作,眼底却掠起一道淡淡的嘲意。 太子赐的茶,她竟有几分不敢喝。 “不试试吗?”高成淮问道。 薛翦有些迟疑地抬起手,方提起茶盖又将其搁了回去。 “臣女向来不谙茶道,怕是也品不出甚么,平白糟蹋殿下的一壶好茶。” 高成淮眉梢轻挑,“表妹这是宁可糟蹋了本宫的心意,也不愿浪费本宫的茶了。” 他话色轻松,甚至染了些许玩味,却让薛翦双手微握,顿觉如芒在背。 遂深吸一口气,端起杯盏轻呷了一口,分毫不觉甘润,苦涩之感一路蔓延入腹,难喝至极。 高成淮瞧她眉头微拧,似是十分难受。嘴边不自主牵起一缕笑意,挥了挥手,示意梁安给她上了一碟蜜饯。 “味道如何?” 薛翦这才抬起头,上座那张一向冷清的脸,竟让她瞧出几分轻俏。 她微微垂目,“回殿下,这茶......” 除了生味,到底尝不出其他的来。 在脑海中思索良久,终是捡了一词,应道:“的确稀罕。” “表妹若是喜欢,本宫派人给你府上送去一些,待你回去慢慢吃。” 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坐实了太子是在整她的念头。漫到嘴边的推拒之词,生生被她倒了回去,脸色颇有几分倔强,“多谢殿下赏赐。” 从东宫出来后,薛翦去找了魏氏。 皇后正与魏氏聊着什么,甫一看见她便冲她招了招手,把人唤到跟前。 “我跟你娘正说着你和淮儿小时候的事呢。”皇后眉眼笑得开,“你们俩那时候啊,没一个能让人省心的。” 一个淘气,一个有主意,虽都是半点大的孩子,却将年过而立的教书先生气得老态横生。 便是后来才觉出他们二人中间有隙,不再笑脸往来。 薛翦在原地站了站,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听皇后问她:“见了淮儿了?” 她点了点头,模样乖巧,话里却染着一层浅浅的愠意,不仔细听倒也听不出来。 “殿下确已无恙,瞧着心情也挺好的。”还有闲趣捉弄她。 本来听见太子心情不错,皇后理应高兴才是,但眼下居然目露诧异地瞧了薛翦一阵,堪堪说了个“好”字,复拉着她坐下。 这几日皇上选定卫家女为太子妃的事情,太子早有耳闻。虽然他嘴上没吭声,又一贯不苟言笑,但她也看得出他不乐意。 比她当时说要他与薛翦成婚还不乐意。 原以为这俩孩子是互相都没有心思,今日一看,恐怕是她想错了。 “往后得了空,常来本宫这儿走动走动,许久不见你,也是思念得紧。” -- 第121页 薛翦低头应了。 又过了一刻钟,紫云突然迈入殿内,弯身在皇后耳边禀了几句话,便见皇后揉了揉眉心,对她们说要去后宫处理些事,再让江公公送她们出宫。 听着脚步声渐远,薛翦才敛了礼,同魏氏回去。 李聿辞了二皇子后,径直回府,去了书房。 方才还算敞亮的天色骤然沉了下去,地上原铺着金辉的砖片恍然间被暗影一寸一寸尽数吞没。 李知走到窗格旁,抬头瞧了眼外间颜色,转而在桌角点了一盏明烛。 微微擦起的火光晕抹屋内,将他的身形描得坚毅直挺。坐下不久,门外传来一句:“父亲。” 李知掀起眼皮,透着黄光的房门上打着一道人影,“进。” 李聿入内向李知请安,李知摆了摆手,将书搁在一旁,面显疑色,“你怎的来了?” 以往无事从不见李聿来书房寻他,一旦来了,多半是些自己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念及此,他无奈地捏了捏额角,“说罢,又惹上什么了?” 室内静了一阵,半晌,李聿方才迟疑着出了声:“父亲手中可有太子或其他皇子的私账?” 少年端正地立在案前,深眸中凝着几许沉郁。 自听了二皇子所言,李聿原本坚定的心终究是被敲出了一道裂隙。 话声甫落,李知的目色登时一敞,直直盯了过去,声音冷若寒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正是因为我知道,才会有此一问,还请父亲如实告诉孩儿。”李聿说完垂目没看李知,脸色恳切。 若此事属实,再给二皇子或是他人攥了把柄,后果可想而知。 李知喉间一堵,心中怒气尽化作一声自嘲似的哼笑:“没想到我李知清正半生,到头来却要被自己的儿子看作是那卑劣心机之人,也真是白活一场。” 他将“卑劣心机”四个字咬得尤重,落在李聿心头,倒成了一剂安神汤。 还好父亲不是。 思讫,李聿连忙上前赔罪,“父亲,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便说说,你究竟何意?”李知明显气上了头,索性也懒得去顺了,语调扬了几度,透着浓浓的愠意。 “孩儿今日去见了二殿下。”李聿仍半低着头,向他兜了底,“殿下同我说那日让人潜进府中,其实是为了一本账册。”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冷风,将飘零的落叶卷了进来,颤颤地搭在桌角。李知提手将其拨落,语气平淡,却让人生畏。 “殿下与你倒是坦诚相待。” 李家秉持之道,向来是只忠于豫朝,只忠于天子。 他以为这个道理李聿应该明白。 事实也是如此。李聿抬起头,露出了那双清澈明朗的长眸,不掺半点杂质。 他没作辩解,只浅声道:“既然没有此物,便不怕他们再来,父亲让那些护卫都散了吧。” 末了担心李知误会,又补了一句:“如此守着,平白让人生疑。” 李知不置可否。 他缓缓阖上眼,没再说什么,静思了片刻,才出声让李聿回去。 出了东书房,李聿看着庭院中正飘落的花瓣,长舒了一口气,眼神无意间撇向一侧。 那里是他用来藏画的地方。 他脚步顿了顿,犹豫了半天还是默默走了过去。 薛翦的马车刚到府邸,就碰上了李聿身边的侍从,提着一只食盒递了过来。 做完后也没说旁的话,便施礼离开了。 魏氏眼眸轻转看向薛翦,一笑说道:“这是哪家公子想要讨我们翦儿欢心呢?” 虽然薛翦这么多年都不在自己跟前,但是与她有来往之人,除了魏家两个侄儿,还真揪不出其他的来。 而适才那位年轻男子,显然不是魏府的人。 魏氏的话逗得薛翦牵了牵嘴角,垂目看着食盒,不由想起昨日李聿问她喜欢什么。 原是为了这个。 魏氏见她笑而不语,只当她是害羞了,遂不再追问,同她一路聊了些家常,便改道回了玉棠院。 “小姐,李公子怎么知道你喜欢吃栗子糕的?”小竹方才掀开盒盖往里头瞄了一眼,颇为好奇。 薛翦正要开口,不防身后有人喊住了她,疾步走到她跟前,说话时不免有些微喘:“小姐,这是东宫送来给您的。” 说着便将手中的茶罐交给小竹。 薛翦:“” 太子殿下还真是说到做到 第73章 桎梏 “公子若是喜欢薛姑娘,为何不直 天际云层寡淡, 昏朦一片。 宁逸跨进书房向宁延贤行了礼,便听他问:“薛相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妥当了?” “我已将卫良藏到城外,并给卫家去了书信。”宁逸朝东面望了一眼, 接着道:“应该很快便会有结果。” 宁延贤闻言并不答话,又过了片刻, 才意味不明地叹了句:“真是可惜了。” “卫公老来得女,后又得陛下恩泽将女配与太子, 本是乔迁的大好机会。而眼下却不知他该如何惶恐,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宁逸听了他的话,略笑了笑, 忽然低声开口:“我去追卫良那日, 恰巧碰见了薛姑娘。” 宁延贤微微一怔, 顿时将目光调到了他身上, 语气紧张:“她可有瞧见什么?” “当时卫良正撞倒在薛府马车之下, 被薛姑娘所救,送去了医馆。该瞧的,恐是都瞧见了。” -- 第122页 没待他说完, 宁延贤的脸色早已沉了, 许久方才一字一顿道:“把话说清楚。” “她毕竟是薛晖之女,这些事情她早晚都会知道,父亲又在担心什么?”宁逸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语气轻松,似乎不以为意。 此话一出, 宁延贤本就压着怒气的声音更是一振,斥问:“你可有将此事报与薛相?” “不曾。” 宁逸答地干脆,仍旧笔直地立在房中,视线却向下移了移, 最终驻在鞋面上,悄声抖了抖衣摆。 “我跟你说过,薛翦是他的掌上明珠,向来保护得极好,一点污尘都沾染不上。如今若是因为你的疏忽让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你以为薛相会放过你吗!” 默了半晌,只听宁逸平淡地说了句:“左右此事是我一人在做,与父亲无关。” 话落,宁延贤蓦然抬头,盯着他的脸看了良顷,忽然一拍茶案站起了身,“好!好一个与我无关!” 继而几步走到宁逸身前,只丢下一句:“你最好记住你今日所言。”便恨得一甩袖子,掀袍迈了出去。 陆衡从薛府辞别后径直回了李府,刚入门厅便被李聿给叫了住。 “怎么样?见到她了?” 他手上持着一册书卷,懒懒倚靠在廊柱下,见到陆衡随即直起腰身走去。 陆衡以手按剑,定足在李聿身前,低头道:“回公子,见到了。” “她可有同你说什么?”李聿眸光微闪,嘴角隐隐上扬。 昨日他方问过薛翦有何喜好,今日便差人送去该是尤为明显。她那般玲珑心思,不会看不透。 正想着,便听见陆衡一板一眼地回禀:“属下去时正好碰见薛姑娘回府,只照公子说的把东西送了去,这便回来报公子了。” 李聿闻言,眼底一阵星河跌落,犹自站了半日,遂头也不回地蹬上回廊。 陆衡虽然不解,但还是跟上了他,暗暗抬眸觎了一眼,不合时宜地问:“公子有心事?” 话音刚落便见李聿眸色浅淡地睇了过来,思忖片刻后停了步,俯视着他那张端正规矩的脸庞。 “你说说看,我叫你去给薛翦送栗子糕,难道真的单单是送个栗子糕吗?” 他的语气还跟平常一样,嗓音却沁凉得很,隐隐渗着一丝无奈与不满。 陆衡到底跟随李聿多年,哪里听不出他的喜怒? 只是他自认没有做错什么,面上还同平素一般不生波澜,掌心却微微有汗泅出。 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属下只是照公子吩咐办事,并未多想些旁的,还请公子明示。” 李聿低头看着身前满容滞板之人,心中不免簇起一团恨铁不成钢的愠火,暗骂这厮就没能替他看看薛翦是何反应,心情或好或差,抑或是她可有话想对他说吗! 简直不可教也! 陆衡见李聿视线落在别处,一会儿笑,一会咬牙切齿的,背脊不由发凉,低低唤了句:“公子?” 李聿定了定心绪,复将目光调回他身上,却是笑着问:“不如你告诉我,你想要我如何明示?” 少年嘴角一勾,那副惯有的纨绔形象登时现了出来,明明心底是怒的,偏生面上不显,更叫人暗自升起两分畏怯。 哪怕之前再不确定,此刻他也明白李聿是何心思了。 踌躇半晌,到底忍不住问道:“公子若是喜欢薛姑娘,为何不直接告诉她?” 说话间,一阵长风陡然拂面,顺着衣襟溜过,方才觉得暮色寒凉。 李聿听言,背在身后握书的手倏然一顿,转眸望着皇宫方向静默良久,终是一语未发。 卫良失踪数日,卫府不知派出去多少人手,一刻未歇地寻找他的下落。 便是今日,终于等来了一封或出自仇家的信。 卫府厅堂内,卫舟一手按着桌沿,眼睛毫厘未移地看着桌上被拧皱的信纸,咬了咬牙。 侍立一旁的老仆见状,面色亦转青白,“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信上所说,如若三日内不让卫窕消失在京城,他便要以卫良之命报曹家满门抄斩之仇。 卫舟移开眼睛,声色沉凉到了极点,“当年曹家一案,的确是我动了手脚。可若非那样做,又岂有我卫府今日?” 他按在桌上的手渐渐攥紧,布满褶皱的手背凸起几道青痕,恨恶道:“我最后悔的便是没将那襁褓中的婴儿一并除掉,如今竟叫他束了桎梏!” 老仆听了卫舟的话,心中莫名一动,稍定了定神,提醒着:“老爷,若此信非曹氏所书呢?” 毕竟十多年前他还不过一刚诞下的小娃娃,最后会被谁捡去,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即便他还活着,谁又能叫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专挑了陛下指婚的节骨眼上,挟卫良以要挟? 其中弯绕,不可不察。 卫舟明白他的意思,眸光亦是一沉,思忖片刻后方才平静地吩咐道:“此事不可声张。明日先派人将窕儿送回宥州,我再去向陛下请罪,把良儿换回来要紧。” “可是小姐她......”老仆方一开口,便又想到卫窕刚得知皇上选定了她做太子妃时的情景。 当今太子仪表堂堂,谦恭和善且又文韬武略,哪个官宦之女不曾将他梦作良人归宿? “小姐她对太子......” 不及他说完,便被卫舟挥手打断,“你不必说了。是我对不住窕儿,待此事平息我自会替她另一个好人家。” -- 第123页 话罢又瞧了眼天色,“赶紧收拾一番,明日一早便送她出京罢。” 老仆无法,只得听命,正要退下时又听身后卫舟叫住他:“慢着。” 他紧忙转过身,却见卫舟神色幽凉,嗓音亦如凝了雪:“待窕儿安全回到宥州后立马传信与我,不论是不是他姓曹的,我都要将这祸根抓来斩除!” 九月底京城又飘了几场小雨,细细柔柔,拥着清风斜斜吹进院子里,将枝叶晃得窸窣作响。 薛翦抱手立在房门下,抬脚踢着几粒被风卷来的草屑,侧首唤着小竹:“你说这雨何时能停下来?落得人发愁。” 小竹将屋内收拾好,这才小步走到她身后,随她瞧了眼院中景致,笑道:“小姐是又闲不住了吧?” 这雨一下便是数日,活活将小姐困在家中走动不得,自是难受,脑海灵光一闪,忽然道:“不如我们去找表少爷玩?” 闻言,薛翦微微挪了挪身子,眉间浮上一缕亏欠之色。 上回在猎苑,她将魏启珧扔下与姜家姑娘独处,也不知道他消没消气。 何况道歉也须得挑个晴日才是,多少算做好兆头。 小竹虽不明白薛翦在顾虑什么,却也没细想,只轻声道:“或者我陪小姐出去转转?就是这阴雨天的,街上恐怕也没什么热闹。” 薛翦微忖半晌,颔首应了,提脚迈出房门走向廊道。小竹见状忙回屋里取了伞,跺脚追了上去。 外头雨势丝毫未减,虽不猛烈,却也浇得路上水渍遍地,薛翦甫一踏下马车便踩进了水坑里,将裙摆溅得深一块儿浅一块儿。 她只淡淡看了一眼,遂提起裙摆径自走进茶馆,寻得一空位坐了下来。 台前面一老先生正抑扬顿挫地讲着江湖故事,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神采飞扬。 听到精彩处,薛翦亦同堂内众人一般拍手称赞,久而久之却渐渐失了兴致,以手支颐,不知在看何处。 小竹正要为她斟茶,不料听闻身后有人小声议论,道是卫大人家的千金与太子殿下婚事作废,龙颜盛怒。惹得小竹微一偏头望了过去。 那几名男子见她转过头来,连忙缄口,颇为尴尬地掩了掩面。 小竹继续手中动作,将茶递到薛翦面前,低声说道:“小姐,他们说的可是太子殿下?莫不是我听恍了。” 薛翦闻言慢慢松下手,坐直了身,“别管这些,横竖与我们薛府无关。” 小竹木讷地点了点头,继而一笑道:“对,左右不是小姐的婚事,小竹便也不去理会。” 她方说完,眼神一闪竟落在了薛翦身后,抬手指向门外欣喜道:“小姐,是表少爷!” 说着又站起身,冲对面挥了挥手。 魏启珧循声探了过去,果然见薛翦一脸惊讶地看着这边,四目相视,却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倒是他身后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随即便见李聿几步踏进茶馆,径直往薛翦身边走,撩袍坐了下去。 第74章 同游 “怎么,你还怕我把你拐了去?” 陆衡收了伞, 并未随李聿进去,独自站在檐下候着。 满耳皆是淅沥雨声,不时飘些雨点打到身上, 很快便着湿一片。 茶馆内,李聿眉眼含笑走到薛翦身旁, 懒懒坐了下来,又回头瞧了眼台上的说书先生, 打趣道:“你还爱听这些?” 薛翦没言声,眉尖轻蹙望着门外,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 半晌没得到回答, 李聿又转首过来瞧她, 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便顺着她的目光往门首处撇了一眼, 视线堪堪停在魏启珧身上, 眉梢轻挑。 继而移开眼睛,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了半块酥饼。 正此时,小竹惶然瞪大双眼盯了过去, 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这是小姐方才吃过的......” 她的声音极低,却见李聿愣了片刻,似是有几分尴尬, 手在半空顿了许久方才顺势去够茶杯。 喝口茶的功夫,魏启珧已经提步走了进来, 在薛翦右边坐下,略微低头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薛翦迟迟回过神,应道:“上回是我不对。” 话音落下,魏启珧忽然忆起那日姜晴同他说的话, 耳尖悄悄染上一层薄绯,清了清嗓子:“罢了,上次的事情便不提了。” 薛翦闻言面上一喜,“那我们没事了?” “没事了。”魏启珧笑了笑,又想起别的趣事,正欲说与薛翦听,却闻李聿的声音从对面款款灌进他耳朵里。 “我让人送去的栗子糕你尝过了吗?那可是我特意跑到城南去买的,最后一屉。” 魏启珧听了神情微讶,定眼瞧了瞧薛翦,复看向李聿,“栗子糕?你和阿翦?” 李聿浅浅嗯了声,未再多言,只将视线专注在薛翦身上。 她脸上虽有片刻闪躲,但又不觉自己哪里错了,延捱了一会儿,开口道:“尝了,确是比茗品楼的味道好些。” 李聿对薛翦的心思,魏启珧清楚,可薛翦对李聿是何想法,他却从未问过。 正因如此,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阿翦喜欢栗子糕?” 李聿转眸看他,“你不也知道么?” 此话一出,竟将魏启珧气得嗤笑一声,自负道:“我跟你如何比得?” 虽阔别七年,但自己与薛翦之间到底有青梅竹马的情义在,哪里是他一个外人可相较的? -- 第124页 谁知李聿却不这么认为,他淡淡看着魏启珧,眼底透着不屑,“如何比不得?” 魏启珧怔了下,便欲争论之际,倒是被薛翦给打断了。 “是我告诉他的。”她顿了顿又道:“上回他问我,我便说了。” 看她回答得老实,李聿心底赫然掠过一丝不悦,但也不过一瞬,复又笑开了,略显得意地冲魏启珧扬了扬下巴。 见此,魏启珧连忙拉过薛翦,压低声音试探着问:“他都跟你说了?” “说什么?” 薛翦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隐约记得之前在薛植羡的营帐外,他也是如此问的。 魏启珧自余光撇了李聿一眼,犹豫半天到底没有直言,只叮嘱她:“没什么,总之你和他来往还是多留一个心眼的好,他可不是什么善......” 不及他说完,李聿赫然抬起手臂,一把握住薛翦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这边,“当着我的面窃窃私语,多少有些失礼罢。” 他原也没想和魏启珧争。 可谁承想,他只要看见魏启珧凑近薛翦一厘,便管不住自己了,轻轻扣着薛翦的手腕没放,又接着先前的话茬对她道:“你若是喜欢,下次一起去好了。” 想到什么,复添了句:“倒是得早些,日暮便卖完了。” 薛翦见他一副“须得早做打算”的模样,好笑道:“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李聿这才不舍地松了手,只觉那温润细腻的触感从他掌心慢慢消失,颇有几分空落。 魏启珧明着打量了二人片刻,暗道自己多余。遂敛着半怀不豫,负气地站起身。 “阿翦,我便先回去了,你得空也常来府里看看祖父吧。祖父年纪大了,愈发喜欢同我们讲些他年轻时的故事,其中一个正好适合你听。” 他停了须臾,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李聿说的:“有些人看似没个正形,心思却深得很,相处不值当。” 他终究是记着李聿与二皇子之间的交情,犹自以为他同李尚书一般,城府深沉,薄情寡义。 薛翦闻言低笑一声,颔了颔首。 小竹此时倒是不傻,听得出这话里头挖苦的是谁,唇角欲扬又止,忙避开脸去,看向旁处。 李聿却未计较他话锋所指,见他走了反而高兴,扣上茶盖道:“正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皇宫内。 秋风掺着细碎的雨点刮过檐角,发出几道锐耳的鸣声。 梁安举着伞,跟太子走在夹道上,寒意似游丝般直往人领袖里钻。 突然见太子顿了步,侧首半分问:“你信么?” 知道他是问卫家小姐丢了的事儿,斟酌半晌,到底答地小心:“殿下信了,奴才便也是信的。” 话落,太子失声一笑,心道梁安如今的话术,真是越来越像父皇身边的德公公了。 而后又正回身,举步前行。 不论此事背后是否有舅舅的手笔,左右他是不必娶卫窕为妻了。单以此来看,的确不失为一件喜事。 只不过东豫终究姓高,舅舅的手是否覆得太广了些。 念及此,他眉头微拧,思忖过后终是吩咐梁安:“还是让陈谓去查一下罢。” 末了又添声:“小心些。” 梁安道是,迎着凉风随太子走着,不久又闻太子问他:“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如实回禀完,太子嘴角冷冷一牵,复想起什么,“你上次说,他出宫见了李聿?” 没料过太子会突然问起这事,梁安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方应下是,“听探子来报,那位似乎同李公子闹了些不愉快,好像是派人潜到李尚书府去,教人给发现了。” 太子闻言一双长目瞥了过去,“还有此事?” 李聿和高成霆有所往来,也是他中秋之后才知道的,但不过一个纨绔子弟,还不足以让他上心。 便是听见李聿和薛翦走得近,心头才会有所抽动。 而目下,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奇色,示意梁安接着说。 外头的雨渐渐消停,日光温和地泄下来,披在车帘上,再叫风轻轻一吹,惬意极了。 薛翦二人并肩坐在马车里,中间尚隔着几寸地,若说能再塞个半大点的孩子也不为过。 她打起车帘往外掷了一眼,回首道:“你这是要带我出城?” 原以为李聿所说的地方约莫是京城里某个新鲜角落罢了,没承想竟还要往城外走。 “怎么,你还怕我把你拐了去?”李聿目色灼灼看着她,眼底透着些许调笑。 薛翦听了莞尔,身子闲适地往后靠了靠,“那也得看看李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怎知我没有?” 他一接着,倒令薛翦有几分尴尬,转而想起魏启珧临辞前的叮嘱,腹诽自己真是上了一艘贼船。 李聿当即敛起逗弄的眉眼,温声笑道:“城外南行两里有一片橘子林,时下恰好果子成熟,金灿灿的,便想拉你陪我过去瞧瞧。” 一面说出口,心里又生出小小的欢喜来。 本来还愁要找什么借口去薛府见见她,如今倒是称了他的心意,跟她单独呆在一处。 薛翦听他所言,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二景致,喃喃说:“我回京时似有从旁经过,记得那时正开着花,浅浅点缀在枝叶上,煞是好看。” 她慢慢垂下眼,心下忽然颇多感慨。 -- 第125页 京城的雨天太多,总教她闷在家里,倒还不如在临州那芝麻地界过得潇洒。横竖无人约束,除开辛苦些,也是想做什么便去做了。 还有师父,不知他老人家回山门了没有,留下封古怪至极的信就走了,真是高看她的能力啊。 见她枯着眉沉吟,李聿方才的欣喜渐渐褪了两分,一时摸不准她在想些什么,便也没再开口。 好一会儿,马车终于到了地方,李聿先行起身去外面扶她,顺势牵着她的手将人带到橘林里。 小竹和陆衡上前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青涩美好的画面。周身金绿环绕,澄光从天际洋洋洒下,把少年少女的身影拉得渐长,单是这般看着,都能觉出和静美满来。 李聿的手很烫,扣在她指间像是攒了火盆子似的,她隐隐动了两下,没挣开,索性也由他牵着走了。 察觉出她的变化,李聿唇边悄然仰起一抹笑,怎么看都掺着些许得逞的颜色。 于他而言,“喜欢”二字不一定要用说的。能常常得见,日久相处,像她这样聪颖的女子,怎会看不出来? 是以,他便暗自动了些别的小心思,比方牵个手之类的,总能让她知道。 这份苦心,薛翦自然没有视而不见。让她意外的是自己却也并不反感,甚至有些莫名的适应。 若是换做别人,眼下该不知道得赔多少药钱了罢。 正想着,身边的人突然问:“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薛翦抬眼看他,少年眸中金芒一片,秋风吹动他的发丝,竟有几分风流倜傥之意。 霎时间,似有什么东西跌进她心湖,漾起层层响声。 她愣了愣,许久才答:“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李聿低声重复了一遍,又道:“那也快了,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我好提前备着。” 往年在京城都是魏启珧兄弟变着法儿的给她送礼,后来在临州也有岳迟为她庆祝,如今换成这个不久前还与她互相憎嫌的人,倒教她有些不习惯。 想了一下才对他道:“倘若办生辰,届时也不定请谁......” 尚不及说完便见李聿眉峰轻轻一扬,“你的帖子,我便是抢也得抢来。” 第75章 萌动 薛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窒了下, 薛翦闻言“嘁”地笑了一声, 继而举目望向前面翠黄的橘树,悠悠道:“若你当初没在大寒天里拖我下水,我们也许早成朋友了。” 他那副飞扬姿肆的模样, 到底令她生出一种同道者的欣赏之意。 李聿默了一瞬,复垂下眼睫, 轻轻道:“谁稀罕做你什么朋友?” 他李聿若想交朋友,排着队的人便是一年也轮不完, 何时缺这个了? 话落,薛翦怔了怔,心底蓦然升起一缕难以言表的滋味, 随即住了步。 李聿见状也停了下来, 目光静静地堆积在她的脸上。那双从来盛满骄矜的眸子里, 头一回露出迷惘之色。 橘林里贸然刮起一阵风, 林中枝叶窸窣作响, 李聿的心也跟着撼动了一瞬。 不知怎的,他突然将薛翦拉到自己跟前,复将双手锢在她肩上, 嗓音似揉了沙, 又闷又哑。 “薛翦,你不是很聪明吗?” 在城南能孤身一人将秦张两家小姐救出,面对嘉阳的把戏, 于御前更是从容自若。为何到了他这儿却是这般迟钝? 薛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窒了下,微显讶异地抬起头。 离得近了, 能闻到李聿身上清浅的香气,连呼吸都清晰可辨,脑海中却仍在细细掂量着他方才所言。 不稀罕做她的朋友么?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她就是再聪明,也拗不过他变脸的速度吧? 思及此, 薛翦的眼梢又揉进了几缕烟云,朦朦胧胧,甚至掺着一丝愠气。 李聿看出她眉宇间若有不豫之色,不自主地抬手覆了上去,往旁边轻轻一触,似欲为她捋平。 空中似乎有火苗呲裂的声音,二人皆是一顿。 相视半晌,李聿仿佛自觉失态,潦草松开她,移目道:“趁日头未落,再去那边看看吧。” 说着便向前去了两步,见薛翦没跟上,复转回身来等。 凉风扑面,缓缓掠过她的脸庞,她却只觉一阵阵微麻自眉梢传到身体,激起一片战栗。 随后便有一股怪异的情绪涌上心头,像一只温热的手,不停捣弄在她胸腔,不由垂下眸子掩去其中异色,哑声道:“回去吧。” 高成淮回到东宫后,将手里的文书搁置一旁,折过身来,问:“李家现下如何?” 梁安挪步上前道:“李尚书命府中看守的下人都散了,想是也没甚么可遮掩的。” 李知素来为官清正,断不可能在背后动什么手脚,自然是坦坦荡荡。可殿下亦未做过贪墨之事,何来私账一说? 也不知二殿下近来又招揽了什么愚不可及的门客,倒是通得一身无中生有的好本事啊。 高成淮听了这话,平静地颔了颔首,又接着吩咐:“我那弟弟恐怕不会就此收手,适当的时候,派人去帮他一把。” 二殿下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气性,势必会再次寻机去探李府。倘若出了什么岔子,东宫自然乐见其成。 梁安含蓄地道了声是,垂首退了出去。 傍晚的天色尚存有半壁靛蓝,一抹云翳悬在其上,像是又要下雨一般。 -- 第126页 “小姐莫不是因为这天儿所以心情不好?”小竹朝窗柩外瞥了一眼,轻声说着:“自小姐回来便再没吭过声,到底怎么了呀?” 薛翦听言抿了抿唇,片刻后,又淡淡地一摇头,“没什么。” 小竹猜不出她所想,却隐隐觉得和李聿有关。 下半晌,她虽与陆衡远远跟在后面,但也瞧见了李聿握住薛翦的肩膀,离得很近,约莫只有数寸的距离,不知道同她说了什么。 后来薛翦回过身时,脸上便是一副即错愕又古怪的神情,辨不出是喜是怒。 但薛翦不愿意说的,她便不再追问。只将玉棠院送来的糕点往她手边递,笑嘻嘻地说:“小姐,这是夫人吩咐人拿来的,都是你平素爱吃的,要不尝尝?” 薛翦抬手随意捻了一块,见是栗子糕,面颊微热,复给搁了回去。 眼前恍惚浮现出李聿的影子,笑得轻佻,却又让人心神一动。 此时门外响起两道叩门声,接着传来一句:“小姐,夫人让奴婢来给您送衣。” 须臾,薛翦敛起深暗的眉眼,朝小竹颔首,示意她去开门。 那名侍女手上端着一摞狐裘,笑着递给薛翦,“小姐,明日便是寒衣节了,虽这日头尚不算冷,但夫人说了,让奴婢把这新裘拿来给小姐穿上,图个吉利。” 薛翦低头看向怀中之物,心道,要十月了啊。 算着日子,离她的生辰确实不远了。 后又抬眸同那侍女说:“替我谢谢娘。” “小姐哪里话,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十月朔一过,京城的天儿到底比先前冷了许多,细风飘进领窝里,刀割似得寒凉。 章佑抚着手中暖炉,从尚业堂外缓步走来,到李聿前面的位子坐下,回头问:“想什么呢?” 李聿眉眼冷淡地睇了一眼,没有答话。 章佑见状,静心打量了他一番,温声说着:“我瞧你这几天都寡言少语的,是有心事?” 李聿从来笑意盈盈,满身少年意气,眼下却罩着一层薄霜,尽是清冷。 少顷,他将目光从窗外挪了回来,面色犹豫地看着章佑,隔了半晌才道:“你觉得......” 说着又转了声:“算了,没什么。” 章佑牵了下嘴角:“你这话说个开头便给掐了,倒是勾人兴趣。”放下手中暖炉,又道:“说说罢,究竟是为何事忧心?” 李聿支在桌上的双手虚虚握起了拳,那张分外隽秀的脸庞在日光下照出一点儿郁色。 “以你所见,我对薛翦的......” “心意”二字尚不及出口,便听跟前人笑了一声,语带玩味:“你对她的心思,着实明显了些。” 起初在鸿聚轩,他还以为这两人定会续上儿时未报的旧仇。谁承想那日在画舫上,李聿心里惦念着的竟然是薛翦,还有他一并送去的礼物。 那时起,他便知道李聿上心了。 章佑见他眼底渗出一缕惊讶,有些自得地说:“中秋那夜,你中途借故离开是去寻薛翦的吧。什么黄先生置下的课业,你也不找个好点的说辞。” 李聿闻言不置可否,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如何看待卫家之事?” “卫家?不是在说薛翦......” 章佑微微愣了一下,有些愕然地看向他。 思忖良久,才压着声说:“你的意思是卫窕没有失踪,而是被东宫......”处理掉了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李聿搭在轻裘下的手指略微屈起,“之前秦张两家的小姐被歹人掳去是受二殿下之命,圣上也已经罚过了。以我对二殿下的了解,他绝不至于再行如此荒谬之事。况且此次乃圣上赐婚,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去触这龙颜?” 最有可能的,便是东宫。 中秋那日在画舫上,他看得出太子对薛翦的态度并非寻常。加之薛相的势力,如若太子有心娶薛翦为妻,那么卫窕便是挡了太子与薛相的道。 思及此,李聿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若薛相当真想让薛翦嫁给太子,他又该如何去争? 章佑轻轻看了他一眼,心中明了,于是出言宽慰道:“顺其自然吧。这种事情,左右不是你我能干预得了的。” 楚善刚回到尚业堂,见章佑再一次霸占了他的位子,冲他呲牙一笑,语调却像是小姑娘生气一般:“你这是巴不得长在李聿身边呢?干脆你同先生讲讲,给你换过来得了!” 章佑循声调转眼眸看了过去,继而起身走到楚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这么大的醋意啊?还给你就是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楚善面上红得能滴出血来,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两人这般一闹,李聿脸上终于有了浅淡的笑意,侧首问楚善:“你不是说要同周灏商量蹴鞠赛的事么?怎么回来了?” 楚善冷哼了声,坐回自己位上,“周灏那小子净会关键时候掉链子,路上好好走着,说摔就摔了!” 想起方才周灏摔在门槛上的模样,又扯了扯唇角,默了片刻,接着说:“与锡山书院约的日子是一早定下的,当初周灏还夸下海口,说咱们停云书院只有赢的份儿!眼下倒好,临赛前硬生生缺一个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 话未说完便被李聿出声打断:“我替他。” -- 第127页 章佑听后未置一词,楚善却是傻了眼,憋了半天才丢出一个字。 ——“你?” 他将语调拖得极长,挑起一道眉毛重复问了句:“你要替周灏?” 在楚善的印象中,李聿连蹴鞠场都没进去过,从来是在看台后面,要不躺着望天,要不阖眼歇息,怎么现下却想着加入他们了? 莫不是锡山书院打入的细作罢! 李聿十分自然地“嗯”了一声,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侧过半边脸道:“定的哪一日?我也好久没玩了,得找找感觉。” 第76章 相熟 “我是在想,像李聿那种的绝对不 “什么哪一日!”楚善的视线在李聿脸上扫了一圈, 半晌才问:“你认真的?” 李聿自桌案抬眸看他,半张脸枕在手臂上,姿态慵懒, 甚至横生出了几许轻蔑。 这幅表情楚善见得多了,瞧得清他眼中告诫之色。 遂微微将身子往后一靠, 讪笑着摆了摆手:“嗳!不至于!我再去问问钱奚他们,总能找出代替周灏的人, 不劳你费心,你好生歇息。” 都说人心情不好时,须得做些旁的事情转移注意, 于李聿而言, 蹴鞠便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故而冲楚善寥寥一笑:“可是我想去。” 楚善听得这单薄的几个字, 心头如有重物临下, 涌到嘴边的那句“你不行的”终是给咽了回去。 然此时, 右侧蓦地传来一道利落的嗓音:“十月初九,四日后。” 楚善听言一惊,登时扭过头去。 就见到章佑神色和气地捧着暖炉, 嘴唇微弯:“我这也是在帮你。” 他说这话时, 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李聿身上,气得楚善咬了咬牙,转眸看回李聿。 不一会儿便泄气道:“不错, 正是十月初九。” 想到他即拦不住李聿,又擅自做不了主, 复添了句:“你若非要来,那便随我去跟他们说一声,看看大家如何决定。” 话落,李聿眼底有了一丝得逞的快意, 撑起身道:“好。” 暮色四合,长风泠冽。 卫府前厅内摆着两张柳木圈椅,中间搁了一桩雕饰繁复的小案,坐在圈椅上的人着了一身圆领长袍,两手搭在椅沿上,望着一旁昏昏跳跃的烛火,神情凝重。 不远处亟亟走来一身形佝偻之人,在他身旁定了,将怀中信笺交于他手中,“老爷,小姐已平安至宥州,老宅那边也都差人打点过了,会照顾好小姐的。” 卫舟接过信,拆开后潦草看了一眼,又问:“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那名老仆觎了觎上方,复添声道:“不过老奴已让人照公子所描述,将那男子的容貌画下来散了出去。再等几日,应该会找到的。” 卫舟点了点头,阖眼道:“人要是抓到了,不必来报我。” 左右是个将死之人,见了反而徒增晦气。 话已至此,那老仆会意后一拱手,道了声是,便寂悄悄地退出前厅,面无神色,却像是一支狼毫在原就漆黑的纸张上添了浓重一笔。 翌日,天色渐白,薛翦早已习完剑,由校场往碧痕院走。 方迈出两步便见小竹从前面高高兴兴跑来,“小姐,表少爷来了!现下正在东院与公子续话呢!” 薛翦顿住脚,扬眉瞥了眼东院的方向,低声喃喃了一句:“他怎么来了?” 若是来找她的,下人应该会到碧痕院报一声吧? 思量一阵,复掀起眼帘,将剑塞到小竹怀中,“你先回去,我去哥哥那里瞧瞧。” 说着,薛翦身影一旋,直直转入门洞。 待她到东院时,正巧碰见魏启珧二人并肩往外头走,于是浅浅一笑,快步跟上去,“哥哥!启珧!” 魏启珧闻声调转视线,见是薛翦,随即停了下来,嘴边笑意愈深,“我正同润初说呢,我们书院与锡山书院的蹴鞠赛定在初九那日,你们俩一起来吧?” 他眼里颜色熠熠,样子颇有几分骄傲,“你们还从未瞧过我在蹴鞠场上的英姿呢,卖个面子。” 薛翦听罢眼睫微垂,似乎有些犹豫。 平日她最是闲不住,哪怕无人邀约也会自己寻了由头出门。但这几天渐渐冷起来,人也不比往常勤快了。 遂私想着,初九的事便留到初九再说。 “我看......”她甫一张口,肩上就承了一只沉沉的手臂,随意架在她身上,耳朵里传进魏启珧清透的嗓音。 “李聿那小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硬要代替周灏上场。原以为我们书院必定要输,没承想他还挺不赖,这回可是有了赢面。” 话音落下,薛翦登时将“心情”二字往腹中一吞,转口道:“可以。” 倏然得她应许,魏启珧犹反应了片刻,方才揽着她继续走,“到时候定要打得锡山书院晕头转向,教他们成日拿下巴看人!” “得了吧。”薛翦目光扫向自己肩膀,“把手拿开。” 魏启珧却不以为然,笑嘻嘻地偏首望她,“怎么瞧着又瘦了?” 复抬掌蒲扇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还是胖点儿好看。” 薛翦自眼风剜了他一眼,正欲动作便见薛植羡将他的手扯下去,不紧不慢道:“小翦也是要嫁人的,你多少注意些。” 此言作罢,二人脸上齐齐嵌上一道模糊的红晕,转而踏过地上凋落的菊花,向着凉亭处走去。 -- 第128页 过了一会儿,魏启珧又向着薛植羡的方向凑近了一点,推了推他的胳膊,压低声响问:“她要嫁给谁啊?” 三人之间的距离离得都不远,他这般音量也不知能防得住谁,只见薛翦嗤笑一声,拔高音量道:“你还想替我参谋不成?” 魏启珧听了,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好模样,微微斜起眼尾,“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兄长吧。” 下意识又要抬起胳膊去搭薛翦,伸到半空却顿了顿,硬生生地背到身后,接着说:“这做兄长的替自己妹妹把把关,有何不对?” “照你这么说,我这做妹妹的是不是也得帮你先去了解一下姜姑娘的为人?” 薛翦说得随意,他听得却是身形一凛。 那位姜姑娘,瞧着清清冷冷,说出来的话活教人面颊充血,委实不曾见过那般开门见山的。 薛翦见他迟迟未语,以为他又在生上回猎场的闷气,略低了声音道:“不去了,不去了。” 闻言,魏启珧才堪堪从记忆中抽出神来,意识到她似乎误会了,连忙挑着眉头笑了笑,“我是在想,像李聿那种的绝对不行。” 薛翦霎时咳嗽一声,眼神几处辗转,多有回避。 十月的寒风卷着几粒零星的花瓣飞上衣摆,薛植羡轻轻抖了两下,继而停步问:“你说的李聿,可是李尚书之子?” 几次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倒也勾起了他一二分兴趣。 “润初也认得他?”魏启珧闻声转过头,刚开口问了一句,就见他淡淡一摇首,道:“之前听嘉阳公主提起过。” 照嘉阳的语气和态度,该是她心仪之人。 只不过这位被公主惦念的人,和小翦是什么关系,便作不得准了。 约莫过了片刻,薛植羡又好奇着出声问:“他跟小翦很熟么?” 魏启珧这回没作声,唇角微抿看向薛翦。树影间逃出了几缕金芒,洋洋淌在她脸上,衬得那张面容微显羞赧。 这模样,他还只在祖父那里见过。 薛翦到底习武长大,不兴扭扭捏捏那套,转瞬便将眼中异色敛起,露出个坦荡的笑来,“算是吧。” 日落西山,晚霞渐染。 宁府早便亮起灯火,门下的守立的小厮刚偷懒似得倚墙靠上,忽然有一人影罩在他面前,仔细一瞧,见是宁逸回来了,浑身懒散模样登时褪了个干净,连忙支棱起身,恭敬地唤了句:“二公子。” 宁逸不曾看他一眼,径自往府里走,倒是比从前的步子更加缓些,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直到经过前堂时,听得有人在身后道了一句:“你受伤了?” 宁逸折过身,看见一仆侍躬身掌着灯笼,旁边那道挺拔的人影在烛火照亮下映得幽长。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垂落身侧的手,淡声回道:“小伤,不劳父亲费心。” 宁延贤向着他站的地方走进了几步,一双鹰眸上下打量,“怎么回事?” “后面有几条尾巴跟着。”宁逸抬起头,神色平静,“已经处理掉了。” 他今日原在旧和楼听戏,中途却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摸了上来,借着围栏和他打了个照面。 以寡敌众,自是难得脱身,便引着他们往巷口里拐,跟迷阵似的,将人打散了再逐个应对,自己也挂了彩。 宁延贤声音里头多了两分沉肃,“知道是谁的人吗?” “不知道。”宁逸眉尖略凝,“但我以为应该是卫府。” 话落,宁延贤瞳孔一缩,压着惊色问道:“卫府?他们认出你了?” 宁逸直视着他须臾,仍是平静回道:“卫良见过我的样子。” 毕竟他与卫良也待在一处两日,又素来不喜掩面行事,自然少不得被人记了去。 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就像一株熊熊燃烧的火苗,一路点上宁延贤心中怨火,愈烧愈旺,“糊涂!” 既被人认出,岂还有全身而退之路?他不相信宁逸会连这都想不明白。 事已至此,他索性也将心冷了下来,居高睨着宁逸,半晌才听得他开口道:“你自己说过的话,不曾忘罢?” 宁逸眼睫微抬,到底化了一声淡漠的笑,“我自会处理好,父亲不必担心。” 话罢,目送着那道身影随着摇曳的烛灯恍恍而过,顷刻间便散作几许微芒,融入到夜色之中。 第77章 情深 “上次是我唐突了。”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急雨, 空气中细密织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小竹蹑着手脚走进屋内,见薛翦还在榻上歇着,一时踌躇不定, 在床边守立良久,到底没去将她唤醒。 心里想着冬日渐临, 小姐便是滋生了几分倦懒之意也算情理之中。 只不过东院的人方才来报,公子正在前厅等小姐过去, 她这边若是不叫起小姐,那头可该如何交待。 她瞧了一眼窗台,轻身过去把窗推开, 当即便游走进来几绻凉气, 一路飘飘摇摇包裹到床边。 随后隔着帷帐动了动衾被, 压声道:“小姐, 公子差人来喊你了。” 只见衾被下的身形经她一推, 顺势向着内墙滚了过去,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嗫嚅:“知道了别吵我” 而此时的前厅内,薛植羡略垂着眼, 视线静静淌在手里的文书上, 同身后之人问了一句:“你去时可有见到小翦?” 那人摇了摇头,“只见了小竹姑娘。” -- 第129页 “那便是了。”薛植羡颔首笑道:“再去沏壶茶罢,大抵还要等上一阵。” 锡山书院建在祈山上, 与停云书院对立而落,沿着书院外头绕过一处小坡, 再往前便是蹴鞠场。 李聿一行人约好了同行来此,原本算不上狭窄的走道瞬时变得拥挤起来。 楚善不知被谁搡了一把,险些从旁边磕倒在地,定了身后, 回头狠狠扫视了众人一眼,哼骂道:“哪个没良心的捡这时候推我!” 说着又将目光投到周灏身上,眼底写满疑色。 周灏脚伤还未痊愈,却仍坚持要来替大家撑撑场面,旁人都承他的情,唯独楚善盯着他不放,犹对他赛前失足存有芥蒂。 被他这般看着,周灏心底不由升起一抹委屈之意,回视了他半天,终于出声回怼:“你这心眼怎么比绿豆还小?那日你明明瞧见了,我是没走平路才摔了腿,岂是故意想拖垮咱们书院?” 说完又转头掷了眼李聿,“再说了,换他替我上场不也挺好的么!” 凭这几日看下来,李聿的身手格外俊俏,虽与大家差了几分默契,但想赢过锡山,足够了。 楚善听了他的话,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却是一面捋平袖摆,一面冷嗤:“出息!” 待日色逐渐浸灌长空,薛翦才懒懒从榻上坐起,抬手搭了帷帐,向外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竹听见屋内动静,连忙提起裙角进门,转而又扭头吩咐外面的侍女去端汤来,再去小厨准备朝食。 安排妥当后才折回身,快步走到床边替她收拾,唠唠叨叨说道:“小姐可算醒来了,公子半个时辰前就派人来院子找小姐,如今还在前厅干候着呢。他身边那个阿元来问了我好几次,小姐若再睡下去,我便真无颜对付他了。” 薛翦听得愣了愣,这才想起来她答应了魏启珧,今日要去锡山书院看蹴鞠赛的。 继而一骨碌从榻上站起身,眼光娇怒地落在小竹脸上,“你怎么现在才说?” 冷不防被她闷声斥了一句,于是努了努嘴,道:“小姐那时不愿听我说,我便是有神通也讲不到小姐耳朵里去呀。” 薛翦听罢睨她一眼,似乎气笑了:“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小竹双眸一弯,笑嘻嘻地拉她去镜台前坐下,伺候她挽发更衣,“我让小琴她们去取朝食了,小姐若是着急过去,我便替小姐拿到前厅吃。” 毕竟公子已经在那边等了许久,总不好再慢着了。 “不用了,我到车上再吃吧。”薛翦往铜镜里打量了自己两下,牵着衣摆而起,“让人备好马车,我先去哥哥那里。” 话罢,脚下未缓,推门出了里屋,往东廊上去了。 时近正午,赤日当头。 蹴鞠场上错落地排着两队人马,场地中央设有球门,装饰华丽。四周看台上亦是攒足声响,熙攘一片,尤为壮观。 锡山书院为首的少年穿了一身苍青色的圆领窄袖,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发髻里,眼底似有锋芒闪烁,望着对面的人试探道:“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倒不是不知道李聿其人,而是从未在蹴鞠场上碰到过。 不防迎面刮来一阵北风,吹得少年衣角猎猎飞舞。 李聿抬目看去,轻轻勾起唇角,“我也不曾见过你啊。” 又笑着理了理前襟,整个人身上都聚敛起了飞扬无比的神情,“跟你们锡山书院的人蹴鞠,还非得挑拣你们识得之人不成?” 那少年听了,眉间登时蹙起一道愠怒之色。 早便听闻李聿纨绔名声,未料想竟嚣张跋扈成这样。遂也不欲同他多言,只冷哼一声便偏头去看教正,等待发号猜先。 薛翦二人因出门得晚,误了时辰,待赶到时场上已经过了不少回合,两边皆立着数面旌旗,单瞧旗上图案,应是锡山书院更胜一筹。 薛翦拉着薛植羡,找了个临场的位置站定了。 耳边俱是高低不一的助威声,面前着圆领袍的儿郎们身手简练,解数万般,她却很快将目光聚焦在一人身上,继而便再移不动了。 但见少年神色认真地随同伴跑动着,只待将蹴鞠传与他,随后一个漂亮的回马踢便将蹴鞠轻轻巧巧地度过了风流眼。 场上及看台边皆有欢呼声乍然而起,李聿只是仰唇一笑,正要折身之际,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落在一名女子身上,神情微怔。 她怎么来了? 不消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呼喊。 “李聿!” 转回身时,就见到魏启珧朝他传的蹴鞠被锡山书院的人一把截去,又自脚尖一顶踢入球门。 如此一气呵成之后,那人还对着李聿挑衅似的道了句:“谢过了!” 话落,李聿心头不温不冷地动了两下,拳头渐渐攥起,收敛好思绪便立刻回归赛场,像是离弦的箭一般,紧紧追着对方运过的蹴鞠。 衣摆随着过身的长风发出一些沉沉的啸声,对方见他来势凶猛,稍加思虑后,转瞬便抬脚一掠,将蹴鞠传到同伴那边。 这一脚倒正合了李聿的心意。 但见他步下微停,眼中略泛银光地望着楚善,就在对方的人将将接到蹴鞠时,楚善勾脚一扫,稳当地将其踢进了风流眼,扳回一筹。 更漏里的细砂坦缓而逝,两方差距却始终拉不开缝来,李聿皱眉看了眼对面,随后又背着手向楚善几人比了个星阵的手势,再一交换眼神,各自都跑到了阵点上去。 -- 第130页 时限愈来愈短,场上气氛间不容发。 方才出言挑衅的少年一直追在李聿身侧,似乎就等着他们的人将蹴鞠传来,以一击拿下。 李聿看出他的用意,心中当下有了计较,趁其不备之际稍一侧身,旋即错步至他身后,朝另一个阵点跑去。 魏启珧见他换了过来,很快便会意,脚上一拐就将蹴鞠传给了他。 下一瞬,便听得球门上的铃铛被蹴鞠激烈一震,零丁作响,而此时更漏也恰好流尽。 是以,停云书院胜。 周遭再度涨起一片抚掌叫好之声,薛翦也随着众人长出一口气,弯唇笑了起来。 蹴鞠场上,李聿与大家碰了碰肩膀,继而转头朝先前注视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薛翦长身立在看台边,神色欣悦。 于是辞了楚善等人,快步向她跑去,最后驻足在她跟前,捱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也来了。” 薛翦浅浅嗯了一声,“启珧跟我说你们与锡山书院有约,我便过来看看。” 见她身边另立了一名男子,身穿月色直裰,襟口处用细丝绣了几支墨梅,衬在身上分毫不显刻意,反倒教人觉得君子如梅,高雅恬淡,该是如此。 “这位是?”李聿眉峰轻轻蹙起,望向薛植羡的眼睛里映了一点微光。 “他是我兄长。” 薛植羡见二人闲谈,对李聿的身份已猜出了个大概,温声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李公子了,久仰大名。” 若此话从旁人口中说出,多半得掺点揶揄之味。可听他这般淡然而道,李聿心底竟幽幽散出几缕欣意,神情也放松下来。 复正了正衣袍,抱手揖道:“早听闻薛府公子风光霁月,今日得见,不枉平生。” 话声刚落,就有一道讥嘲的声音传达耳畔。 “你我同窗数载,我竟不知从你嘴里还能吐出这样的漂亮话来!” 李聿微微侧首睇了眼魏启珧,将声音压了压,“可见魏兄真当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论嘴皮子功夫,魏启珧从未赢过。 遂撑着一张几欲裂开的笑脸,冲着李聿凉凉一笑,继而缓缓修整神情,扭过头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快开场时我还在看台上扫了一圈,连个影儿都没寻到。” 薛翦闻言闭口不答,却不想身旁之人淡淡说道:“小翦贪睡,耽搁了些。” 此言作罢,少女面上骤然拂过两朵疑云,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咬牙低喊了声:“哥哥!” 若在府里同启珧说说也就罢了,怎么在外头半点儿面子也不给她留。 魏启珧显然也是如此以为,遂挑着眉头看向李聿,“你还在这儿杵着做甚?” 他们二人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回回该较的劲儿,一次都没落下。 李聿眼睫一掀,目光落在薛翦着了绯色的面庞上,“我找阿翦也有事说。” 薛翦听了他的话,身形一晃,抬头探进了那双幽深又赤诚的眼睛里,不由捏了把掌心。 “阿翦?”魏启珧声调一扬,神情古怪。 李聿却是坦坦荡荡,“阿翦的名字又非你一人叫得,有何不妥?” 艳阳高照,筛落一地金箔。他同薛植羡施了一礼,随后便将薛翦轻轻带到一旁。 魏启珧还未开口,薛植羡便伸手将他一拦,目光却是移到李聿身上,“我瞧这位李公子也是洒脱之人。” 复转过来,瞧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们之间许是有不少误会。” 凭他二人与小翦的性子,合该是一路人。 魏启珧顿觉喉间一哑,再没有要说的话。 而那边李聿松开手,眼底神色忽暗忽明,最后只是低声说道:“上次是我唐突了。” 薛翦知道他在指橘林之事,不觉眉梢兀自灼起一阵细麻之感,强拧着指尖才未抬手触碰。 浮在半空的寒气仿如薄雾,隐隐笼罩在身,沁凉如水。等了很久,终于盼来她一句:“无妨,我气量大,容得下你。” 薛翦的声音清透又明朗,似是春日将融的雪,却教李聿心头一热。 过了半晌,李聿短促地笑了一下,又想到先前没问出来的答案,注视着她道:“你还未曾告诉我,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薛翦听了嘴角一弯,颇显骄俏,“我若说了你便能给我吗?” 李聿容色未动,一字一句答她:“自当尽心尽力,替阿翦寻来。” 第78章 镖行 “我都不怕,你又在担心什么?” 日丽中天, 琉璃瓦上响起几道呖呖的雀声,待有宫人经过,便混作一群, 七零八散地飞走了。 梁安垂首进了殿内,低声道:“殿下, 陈谓方才递了东西过来。” 高成淮搁下手中的笔,掀起眼帘瞧了过去, 是一封褐红色的信笺,上头还有火漆封缄。 拆开后,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 铺展开来便成了一副男子画像, 末尾处整齐地写了一行字。 ——卫舟遣追捕者, 宁逸。 高成淮挑了挑眉, 指尖落在案台点了两下, 语气莫测:“你说卫舟派这么多人去抓一个无名之辈,图什么呢?” 卫窕失踪数日也不见多少寻人的影迹,倒是将心思俱花在一介商贾之子身上。其中缘由, 颇耐人寻味。 梁安顿了片刻, 狭着尖柔的嗓音回话道:“殿下是说,卫家小姐是被此人所害?” -- 第131页 “尚未可知。” 但无论真相如何,都与薛晖脱不了干系。 宁延贤乃是薛晖引荐入的朝堂, 这中间若说没有半点弯绕,有谁会信呢? 高成淮将目光冷冷投在画像上, 眸里藏了许多不曾示人的锋芒,又灼又冽,片刻后便教平素的冷淡所掩藏,缓缓抬头。 “传令与陈谓, 继续查,切莫打草惊蛇。” 梁安称了声是,却未行礼退下,惹得高成淮又抬起眼,极淡地道:“还有何事?” “殿下,今日散朝后,礼部王侍郎去御书房求见了陛下。” 择选太子妃一事堪堪落下,礼部便又紧着去面见圣人,这为的,自然是东宫。 高成淮心下了然,只吩咐一声:“知道了,下去罢。” “是。” 陆衡刚自筑玉阁领了差,正往知寒院走,恰巧碰上李聿自中庭而来。 他一身碧蓝袍服还未褪下,裤脚上也沾染了些浮土草屑,却偏生给人一种干净意气的感觉。 陆衡连忙改了道,去他跟前见礼,瞧他心情不错,便问:“公子这是胜了?” 李聿点了下头,步履未停,“陆衡,帮我去寻一本书。”他想起薛翦方才的神情,兀自一笑,又接着道:“越林剑谱。” “公子想要习剑?”陆衡愣了愣,虽不知道公子何时起了这个兴致,但仍恭声说:“属下从前陪公子去茶馆时曾听人提起,越林剑谱乃是孤本,恐怕不好寻。” 话罢,只见李聿顿了足,略一挑眉看着他,“孤本?” 既已应了薛翦以越林剑谱作生辰礼,哪怕是孤本也得找来。只是这偌大天地,又该到哪儿去打听? 堵心了半日,忽而现了道灵光,抬手招呼陆衡,“跟我出去一趟。” 说着便折身往府门走,也顾不得歇下脚,换身干净衣服。 陆衡忙提步跟上,“公子要去哪?” “登云堂。” 登云堂是江湖上有名的白日鬼市,也是下九流最常结聚的地方,声称通晓天下之事,只要诚意到了,没有买不得的消息。 陆衡听了面带犹豫,思量再三终是开口说道:“此时出城,闭门时怕是无法赶回来,公子不若明日再去?” 李聿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辰,想的却是,若能早一刻得到越林剑谱的下落,便是多了一分寻到它的机会。 思及此,更是不肯多留府中,只吩咐道:“我先行过去,你替我跟父亲说一声再来找我汇合。” 今日这是不打算回来了。 陆衡还想再劝,可听他的语气已是意决,便只得听命,返身往书房去了。 薛翦回到府里时,日头已落下去了一些。 她方一迈进碧痕院便有婢女手持外裳走来,替她添上。 薛翦抬手敛了敛襟口,就听见那婢女说:“小姐,今早您刚跟公子出去,苏家二小姐便到了。” “苏缘?她来做什么?” “说是来找小姐的,奴婢告诉她小姐不在府上,她却没信奴婢,又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 薛翦浅浅哼笑一声,“倒像是她的作派。”继而又问:“她就没说来找我是为了何事么?” 自秋猎一别,她便再没见过苏缘。先前以为她是被自己的那一番话伤了心,不会再借口到府里来寻哥哥。 如今她却又找上门,还声称是寻自己,倒教人有几分说不准了。 那婢女摇了摇头,“她只是临走前让奴婢给您带句话,明日未时请您到怀春河一叙。” 薛翦听罢颔首,道了声知道了,便几步踏进房门,掩门躺下了。 直到门外响起几下叩门声,她才慢悠悠地抬起手,唤小竹去应。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道圆椅在地上轻轻拖拽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引得薛翦眉尖一蹙,疑惑地爬起身,还未开口就见薛植羡背对床榻坐着,径自揭了茶盖。 “凉了。”他道,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轻柔地说:“起了就下来罢。” 似是沉默了一会儿,薛翦才从迷糊中晃过神,趿了鞋走到桌边,“哥哥怎么这时候来了?我正” 不及她说完,目光便怔怔地凝在桌上,拿起那封岳迟给她留下的信,“这怎么会在哥哥这里?” “你落在马车上了。”薛植羡将茶盏往旁边一移,望着她说:“能让你贴身带着的,想来是颇为重要之物,我便亲自给你送来了。” 薛翦闻言,拉了条凳子坐下,向他一笑:“多谢哥哥。” 冷风自窗外徐徐涌进来,吹得人也清醒了两分,薛翦将那信给拆了,铺在二人面前,拿手圈了圈纸上的回型图案,“哥哥见多识广,不若帮我瞧瞧这副画是为何意?” 不消一会儿功夫,就听得薛植羡道:“这是郸城镖行的徽记。” “前两年我随父亲出京时恰经过那里,还有些印象。” 郸城? 薛翦眉头一皱,低低说了句:“师父去郸城了么” 薛植羡见她眼底微动,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故而伸手扣了下桌面,“小翦,你说什么呢?” 薛翦静了片刻,才缓缓问道:“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郸城的消息?” 末了又强调一句:“尤其是一位白衣老者。” 虽不清楚师父是否去了郸城,但他留下这么一封信给她,定是有原因的。 -- 第132页 听她语含忧虑,薛植羡当即点了点头,应道:“好。” 待他离开后,薛翦又吩咐小竹研磨,随后执墨笔于纸上,几下便描摹出那枚图案的样子,附上两行字,便递给小竹,“将此信送去临州,兴许师叔他们能帮着解出一二。” 小竹将信纸接在手中,好奇地扫了一眼便转身退了出去。 怀春河的风光是旖旎烂漫极了,丝毫没被这微薄的日色所误,只消教这画舫的风一吹,什么烦心之事也都跟着散了。 薛翦昨日想不明白岳迟离开的事,苦思了许久,待要歇下时外头已经透进来几许微芒,索性便起了身,在校场呆了两个时辰。 想起苏缘约她见面,这才不紧不慢披上外衣,唤上小竹一同前去。 苏缘不到未时便在河畔等了,穿着一身檀色长裙,发髻横着一支琉璃簪子,仍同平素一般,娇贵又明艳。 河面上缓缓划过几艘船只,里头咿咿呀呀的唱调与少许琵琶声皆跟着流露出来,是一首再寻常不过江上月。 苏缘立在原地静静望着,许久,终于瞧见一道白色的人影朝这边走来,连忙提起衣裙上前了几步,抬手道:“薛翦!” 薛翦徐徐走到她跟前,却是将目光投向怀春河诱人的景致,平淡道:“让我猜猜,你找我来肯定不是为了我罢?” 话落,苏缘交叠在身前的手倏然一紧,心里几番斟酌,到底借了旁的话来调转话头,在半空中指了指薛翦乌青的眼底,“你昨夜没睡好么?是有心事?” 薛翦转过头,目色沉寂地打量了她一眼,笑了笑,“你当我还是个孩童么?就你这点心思,骗不了我。” 苏缘听了微微垂下眼睫,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想过了,既然你兄长并非不喜女子,那我也没甚么好退缩的。你便告诉我吧,他都喜欢些什么,平日有何常去的地方?” 薛翦没说话,纵然早便猜出她的用意,可当此时真切地听见她说,心里头莫名搅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情绪。 但闻苏缘又柔柔地唤了句:“薛翦,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薛翦怔了怔,终究是没有说话。 哥哥院里的事她很少过问,也不曾着人打听。只是隐约猜到他有一个求不得的心上人。 她不想苏缘难过。 这个念头从薛翦脑海一闪而过,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对苏缘何时生出了敌对以外的心肠? 薛翦别过头,声色闷闷:“你别问了,我帮不了你。” “是帮不了吗?还是别的?” 薛翦没有回头,兀自瞧着河畔边稀薄的枝条,又听她道:“若是别的,我都不怕,你又在担心什么?” 话音消弭,薛翦负在身后的手倏然握了握,继而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眸里将要溢出来的星光,被蛊惑似的道了句:“好,我帮你。” 苏缘得了她的话,冲她扬唇一笑,“那便说定了,不准反悔。” 第79章 前兆 “不如我再去池塘里泡一次” 少年人的友情总是来的如此突然, 也说不清到底是侠气多一些,还是缘分到了,自然为之。 幼时她二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 不知道因为一点小事打了多少回架,从城南尾打到城东头, 苏缘凡见有长者来,开嗓就哭, 薛翦却不信她的邪,回回叉腰冷笑。 外人一直以为她们俩这是天生的仇家。 谁能料到,自薛翦离京一别, 再重逢时二人竟慢慢磨出了点儿情谊的味道。 苏缘挽上薛翦的手, 徐徐向怀春河另一头走去, 脚步瞧着很轻, 像是化了灵雀一般。 而此时的朔佪门外, 一辆墨色的马车自道上悠驰而过,缓缓到了城门。 灰色布帘被一柄绫帛骨扇掀开存许,隐约能见得一副稍显疲惫的容颜, 仅是往外头瞥了一眼, 很快就将帘子落下,慵懒地往后板一靠,阖眸道:“可算回来了。” 昨日去登云堂一趟, 出来时早已日落西山,于是只得在郊外寻了个尚算体面之地歇了脚, 天光一亮便动身回城。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哪里还有半点儿风流潇洒的模样。 陆衡瞧着前面人头攢动,侧首对马车里的人道了句:“公子,此时进京的人多, 恐要等上一些时候。” 话罢,就听见里面传出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嗓音:“无妨,左右今日休沐,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他方一说完,便有一枚滚圆的陶响球直撞而来,陆衡眸光一闪,连忙抬刀将其击落,碰在地上溢出几道沙沙的响声。 李聿眉间微蹙,推门走了出去。 不远处跑来两名衣着朴素的孩童,望见男子按刀立在车旁,另有一面容冷淡之人挑眉看向这里,不免心生惧意,慢着脚步缓缓上前。 待行至马车旁,怯生生地开口说:“大人,这是我的” 乍一听“大人”二字,惹得李聿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起来,步下马车亲自将那陶响球捡起,递过去道:“拿着罢。” 两个童孺犹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接过向他道谢,几下便跑得没了影。 李聿挑眉打量了下自己身上,负手问陆衡:“我看上去很凶煞么?跑得也忒快了点!” 陆衡见他一身不堪,沉默了良晌,转而点头说了句:“公子瞧着平易近人,毫无不妥。” 下一瞬,肩上就挨了记清脆的扇响,冷得人骨头发酸,“那你点什么头!” -- 第133页 复撑开骨扇,正欲回身钻进马车,却自余光闯进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从街口隐入小巷,身后还遥遥跟着几名面色不善之人。 李聿顿了片刻,只觉得那道身影在哪里见过,当下却又想不起来,索性懒散地坐回马车。 少焉,队伍终于渐渐动了起来,马车辘辘驰入京城,城内的繁华景象与烟火气息一同映入眼底,予人清梦。 又过不久,李聿忽然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喊陆衡停车,调转马头往来时的方向返去,末了停在一处巷口前。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聿当先跳下马车,听得他问,只冲他摆了个噤声的手势,复抬头打量周围,挑了个落败的宅子翻了上去,蹲身眺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巷子繁复曲折,路道也窄,顶多容得三四人并行,目光向中间踅去,可以模糊地看见几条斑驳的围墙,如阵法般困住了一方由青石铺就的空地。 几道人影堵在男子身前,步步紧逼。 陆衡随李聿跳上房檐,视线与他交在一处,虽心有疑惑,却没再出声,只是静静地守在他身后,见他绕道潜去方才紧步跟上。 巷子里,宁逸目色冷淡地打量过面前几人,嘴角兀自勾起一抹英邪的笑,屈指数了数,“看来我今日又要为这阎王殿送去五道孤魂。” 顿了顿,又拈起眉尖摇了摇头,“你们五人作伴倒也不算独行,去了地底下,可千万得念着我的恩才是。” 为首的黑衣男子森冷一笑,微微侧首道:“少跟他废话,给我上!” 话音堪堪落下,便有一人挥刀向宁逸头顶砍去,只见他自腰际掏出一把短扇横举推过,登时便将那人挡了回去。 继而扇面一开,随即现出一段耀目的金纹,化成数片刀刃直取对方喉间,触及发肤之时刺出一道锐利鸣声,铮铮利落。 李聿二人掩身于房檐,四面皆有高墙耸起,便就着角缝将视线投去,稳稳落在宁逸身上。 瞧着文雅羸弱,身手倒是不凡,李聿心想,复又皱了皱眉,看来那次杀害王然之人并非宁延贤的手下,而是他宁逸。 那日薛翦出现之前,他分明瞧见一道牙白色的身影尤为敏捷地没入西巷口,左腿动作起来与旁人不同,说不出的怪异。 正是这怪异之处给他留下了印象,足以在方才那一眼中认出宁逸来。 天尽头云层笼罩,逃出来的一点光线兜头浇在李聿身上,在他眉眼间倒映出几缕浓浓的疑色。 与宁逸交手之人所使的刀法无一出自高门,倒像是江湖上的路数。 虽说行商者多少会跟江湖人打些交道,可宁家如今一脚踏入庙堂,生意也俱遣了,平白怎会惹来江湖追杀? 底下刀光又起,像是要劈开这微薄的日色一般,直至数具身影接连倒下,那把舔足鲜血的短扇方才悠悠合上。 李聿见状手臂一伸,带着陆衡一起跳下房檐,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座无人的小宅院里。 待外头再无响动,这才轻声推开木门,径自往那块青石路走去。 不及他开口,陆衡已先一步蹲下身检查地上尸体,发现他们胸前皆烙了一块相同的印记。 “公子,是晏门的人。” ? 陆衡站起身,听得李聿道:“去查一下是谁雇的他们。” “是。” 数日后,临州。 天未透亮,尚渗着几分干净的靛蓝。 眼瞧着入了冬,气候比往常冷了许多,琼危山的弟子们却依旧一日不落地早起习剑,仿佛这个习惯早已经刻进骨髓,丢不得了。 山门外走进来一身量矮小的少年,左手持剑,另只手里攥着封书信,正要往西棋院送去。 “孟师弟。” 关翎叫住了少年的脚步,淡笑着瞧了眼他手中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呢?” 少年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这才告了礼,说道:“这是小师妹从京城传回来的信,上面写着师父的名字,我正要拿过去呢。” “小师妹?”关翎闻言愕然道。 继而,薛翦从前与他作对的种种接踵而至,悉数浮现眼前。 关翎虽心生恶念,面上却还是笑着,“你且去练剑罢,我替你送给陆师叔,正好我有一式总练不成,师父又云游未归,便只好请师叔指点一二。” 孟玄听后犹豫了半晌,山门弟子里谁不知道关师兄与小师妹素来走得远,何况小师妹下山当日还将他打得颜面全失,这让他去送,委实不太妥当。 于是浅浅摇头,礼貌笑道:“不敢劳烦师兄,这点小事我去便可。” 关翎哪里肯作罢,眉目间已然染上一些不豫之色,“你还担心我做什么手脚不成?不过是一封信罢了!” 孟玄见他这般,思量片刻后到底将信交给了他,“好吧,那便烦请师兄替我跑一趟了。” 说着又凝眉多看了两眼,这才抬步往试场走去。 见他走远了,关翎才垂过头将那信给撕了,转而去向一株古树下,拾起一支枯枝在泥土里搅开一道口,把碎纸都给埋了进去。 站起身后,他抬头瞧着空中凋落下来的花瓣,面无表情地把剑负在身后,继而拍去手中尘土,不疾不徐地往山门折去。 薛翦方从书房里出来便耷拉着一张脸,连小竹唤她都跟没听见似的。 -- 第134页 跨过一道拱门,她才缓缓停了下来,无力地阖了阖眼,愁道:“你说这好好的,我怎么又得进宫?” 还是陛下与皇后点名,令她与其余数十位女子一同进宫参宴,美名其曰是去赏花,私底下谁看不出这是要替太子重新择妃? 左右她是逃不过,竟然开始丧气道:“不如我再去池塘里泡一次,染个风寒什么的便可称病不去了,总不好将病气过给宫里贵人不是?” 小竹听她说起糊涂话,连忙伸手去掩她的嘴,“我的小姐呀!这话可说不得!若是教老爷知道了小竹可还怎么活呀!” 薛翦一把将她的手扯下去,“那你便看着你家小姐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吗?我真是白疼你了!” 说着便甩开她,径自往碧痕院走。 小竹见惯了薛翦喜笑颜开的模样,也见惯了她骄横不可一世,却是头一回瞧她像今天这般。 竟有她宁愿作践自己的身体也不愿面对之事。 眼看那道从来风光矜贵的身影越走越远,慢慢勾勒出一笔褪不散的郁色,小竹心弦一紧,连忙快步追上,横心道:“小姐若真的决定了,小竹不拦着就是,老爷那边我便编个稳当的理由去回了,如此” 话未说完,肩膀就被薛翦轻轻按住,听她叹了一口气,“我再想想。” 第80章 皇宫 她是来断姻缘的。 院子里头静谧, 只听得少女来回踱步的声音,一阵一阵,急缓交替。 自薛翦从书房回来后, 便这般不言不语地自处了两个时辰。小竹几番上前搭话未果,生怕她憋出什么病来, 只好去跑一趟东院。 与此同时,李聿抬脚走过半道门, 突然顿了顿,撇过头来向着陆衡,“你说陛下金口玉言, 曾应下与我的赏赐绝对不会不算数的, 是罢?” 陆衡听他说得模糊, 并不大解其意, 却仍一板一眼地跟了声是。 李聿慢慢地点着头, 举目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宫殿,眼底仿佛困了忧思,又自黑潭深处勃然生起一缕希冀。 去年秋猎他拔得头筹, 皇上有意嘉奖, 他却声称自己暂无想要之物,恳请皇上将此恩赏缓留,待他想好了, 自去与皇上讨。 当时皇上仅是抚掌一笑,不光没降罪于他, 反而还应了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 可是皇上彼时未怪,不代表如今也会容忍。如若贸然去请皇上赐婚 思及此,李聿的眸光又黯了下来,掀袍跨过门槛, 心里轻轻想到,他尚未来得及问薛翦对他是何心意。 若她不肯呢? 那他跟太子又有什么两样? 皇宫设宴,宴请的是众家千金,太子又已行冠礼数月,圣心所指再明显不过。 哪怕皇上对薛家无意,却也难免其中出现任何纰漏偏差,薛翦若是去了 陆衡见李聿面色不悦,猜想他是因为方才得知那日追杀宁逸之人乃是卫舟所雇,心生疑惑,于是上前道:“公子可是在想卫府一事?” 李聿没答他。 陆衡便又问:“可要属下着人去打听打听卫宁两家有何仇怨?” 长风起过,李聿的思绪缓缓收回,思量了一会儿才道:“你去罢。” 虽私以为卫舟派人追杀宁逸,多半与立太子妃一事有关,却又不敢过早盖下定论,唯恐牵扯薛府,牵连薛翦。 陆衡领命,按刀略一垂首,转瞬便消失在寂寂长夜之中。 小竹将薛植羡请到薛翦院子里头的时候,树下起了阵风,携着零星尘叶搭在他二人身上。 薛植羡抬手将其摘落,目光只放在薛翦筑满挣扎的脚步上,向着她轻轻叫了一声:“小翦。” 像是将她从泥潭中拉回了一些,停下来愁苦地望了眼薛植羡。 “哥哥?” 薛植羡皱了下眉,走到薛翦身旁,将她带回屋里,“夜里风大,仔细凉着。” 薛翦就着他的力道坐了下来,斟酌着出声:“哥哥,皇后娘娘曾” 说及此,余下的话却跟被晚风打散了似的,不知该如何去理。 薛植羡是何等的洞察秋毫,哪里看不出她几次进宫背后的缘由,只是他也无法阻止罢了。 薛翦垂下眼,双手搁在桌上一圈圈地转着漆碟,低低说道:“哥哥,你给我支个招罢。” 她没提“进宫”二字,薛植羡却听得清楚。 他挥了挥手让下人去煮壶茶来,继而慢声与薛翦道:“这世上没有一条顺遂易行之路,都不好走。可你若不肯走去一试,又怎么知道前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呢?” 也不晓得是触了薛翦哪一根反骨,只见她抬起头,眼底翻涌着令人难以靠近的锋利,傲然极了,“可我想要的不是容身于金阁殿里,哥哥岂会不知?” 薛植羡瞧着她,一时哑然。 最后轻轻笑了两声,说道:“你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她若不将自己与太子的姻缘彻底断了,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啾恃洸宫宴等着她去。 论到底,终究唯有直面反抗可解。 话罢,他站起身,袖摆下有风势习习掠过,薛翦似是被点醒了一般,连忙直身跟去,唤了声哥哥。 薛植羡回过头,便听她道:“哥哥今日所言,翦儿谨记,还望哥哥莫怪翦儿方才失态才是。” 薛植羡沉默了一会儿,又自小竹手中取过一条墨色长衣,亲自替薛翦披上。 -- 第135页 “太子殿下宽柔端方,虽非小翦良人,但也切莫伤了殿下的颜面。” 他的声线十分柔和,偏偏落在薛翦心里漾起几道波澜。须臾,她点点头,道一声好。 此时,有人影自院外端着茶盏走来,热气徐徐升起,被冷风吹得转了几道弯儿。 见薛翦一人立在门口,便小心问道:“小姐,这茶还喝吗?” 薛翦浅浅看她一眼,挥手道:“放里面罢。” 临近年底的时节,天儿是愈发得凉了。 皇宫举办宴席的大殿上,皇帝携皇后居于主座,左下方便是太子。 他今日着了一身褚色蟒袍,襟口处嵌的如意纹在朝晖映曝下仿佛一道流动的金芒。光是这般端坐着,便生出一副清冷尊贵之姿。 皇帝稍稍抬起一点眼角,瞧了眼离太子最近的席案,见在那坐着的人是薛翦之后,嘴角微微一沉,很快便移开了。 一排宫人整齐地步入殿中,取了茶水点心、文房四宝摆在各案前,稍一施礼便退了出去。 半晌,皇帝懒懒地振了振袖角,终是开了金口示意道:“今日摆宴只为赏花作画,便是有才情者也只管施展,不必拘着。” 大殿上的女子各自怀据一番心思而来,听了皇帝的话,自然不再谨着。纷纷提笔挽袖,款款落在案前的宣纸上,不消一会儿功夫便跃出数枝墨菊。 唯独薛翦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一点儿没动。 高成淮挑了挑眉,缓缓将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却见她似有察觉地抬起头,与他的视线撞在了一处,原本漫不经心的一瞥竟勾勒出一缕心虚的味道。 仅短短一瞬,薛翦便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甚自在地低下头去。 她今日所图,与旁人不同。 她是来断姻缘的。 高成淮轻慢地笑了笑,目视着她抬起手来,蘸饱了狼毫往纸上随意一画,动作是别扭极了。 太子的颜面,薛翦心想。 她未曾抬头,任凭上座打量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只是兀自描着手里的丹青。 半个时辰过去,身后有宫女拖着一道狭长的木案,将她们作好的画一一收了。站在薛翦席前时,手却微微颤了下。 就听得她低低说了句:“我不善此道,烦请姐姐把我的画压在最后,不敢有碍圣瞻。” 那宫女听罢落下木案,踌躇许久,到底还是将她的画收在上层,递给了皇帝跟前伺候的公公。 薛翦见状眉心微折,冷不防瞧见皇帝双目含威地往她这里睇了一眼,心里便跟飘了飞絮似的,连忙垂首危坐。 皇帝眯着眼睛瞧了木案上的画一会儿,见她画得是山茶花,独一枝立在寒风之中,颤颤悠悠的,倒显清雅。奈何笔力上多有瑕疵,配此意境便落得个不伦不类的模样。 “薛相当年一副江山图名动天下,画得一手好丹青。” 皇帝搁下手,沉着声音道:“原以为薛家丫头定能承袭薛相风骨,自书画上有所造诣,今日一见,真是令朕颇为失望。” 皇帝这话说出口后,大殿上登时鸦雀无声,众人各自收着一副看戏的心思,等着薛翦出言将这诡谲的气氛打破。 皇后面色微微一滞,转眸瞧了一眼,不过是唤了声皇上,余下的话便哑在了喉咙口。 冷风吹过薛翦身上的玉兰花纹,像是惊起了一层投石入海的涟漪。 她默了良久,方才抬起头来答道:“臣女愧于家父,亦负圣上所望,恳请陛下责罚。” 皇帝心底冷笑一声,拂手道:“罢了,坐下罢。” 这便算是宽宥了她,底下的一众女子有些走了精神似的正回身,又瞧着薛翦重新坐下,未有多余的动作和神情。 不多时便听皇帝抚掌夸了这家千金两句,又赏了另家女儿几件新鲜物什儿。 待都看得差不多了,便领着身旁的太监总管往殿外去,另让皇后带着女眷们去御花园观景,也没吩咐太子什么。 薛翦不愿去皇后面前讨责,于是远远跟在人群后,一步拖成两步走,在宫道上慢吞吞地挪着脚。 “薛翦。” 她转过头,是嘉阳带着两个宫女叫住了她。 薛翦从容地向嘉阳行了一礼,敛容问道:“公主唤住臣女,可是有何吩咐?” 嘉阳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瞧着是收敛了从前的跋扈模样,可语气却是轻飘飘的,全然没把她看作一回事。 又想到先前秋猎时在薛翦手里吃的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索性扫了眼四周,待皇后一行人走远了,便不再端着温恭的架子,横眉道:“你若想借着东宫的攀云梯爬上去,最好咽回你那四处沾惹的心思!” “公主的话,恕臣女听不明白。”薛翦浅浅答着,复抬起手,“若公主没有旁的吩咐,臣女便先行告辞了。” “站住!” 薛翦停下脚,没有说话。 今日嘉阳能够“碰巧”出现在这里,想必是有心冲着她来的。她若不把公主陪尽兴了,等闲怕是走不得。 嘉阳踱步到薛翦身前,突然伸手将她一推。 薛翦虽然早有防备,却仍佯装不察地往旁边跌了两步,见到嘉阳嘴边晃起一丝笑意,便直起身,靠近了一点对她说道:“公主的手段自小使到大,也就这么几招。” 嘉阳听了,脸上笑意一僵,抬手便欲向薛翦挥去。 -- 第136页 不防身后传来一声:“你这是要仗了天子的恩荫,去打大臣之子的脸吗?” 第81章 灼灼 薛翦垂眸笑了笑,复俯身凑近了一 薛翦抬首望去, 见高成淮端然立在宫道上,广袖当风,衣袂翩跹, 偏一身褚色蟒袍散尽威严。 一顶帽子扣下来,指得是嘉阳仗势欺人。 嘉阳折过身, 面上一阵青白交错,见他看向自己, 这才微微敛起嚣张气焰,低声道:“太子哥哥” 薛翦似是未料到他的出现,犹自愣了一瞬, 方才敛裾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两番问礼, 高成淮已行至二人身前, 伸手虚扶了薛翦一把, 袖角带起一片湛然的香气,“表妹不必多礼。” 继而转身睥睨着嘉阳,淡淡道:“嘉阳公主, 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 听得高成淮这般称呼自己, 心头顿时一凛,转而垂下眼,遮去眼里的难堪之色, “太子哥哥,是她先冲撞了我, 我只是想” “是么?” 高成淮低低笑了一声,广袖下露出修长的手,转了转指上的玉扳指。 “本宫怎么瞧着是你推撞薛翦不成,还欲抬手伤她呢?” 话音方落, 便见嘉阳身形一晃,喉间稍有发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薛翦暗自瞧了高成淮一眼,轻轻皱了眉。 他到底是何时来的? 此时自远处走来一行宫女,离他们所站之处只相隔两扇漆门。 “殿下,算了吧。”薛翦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 左右嘉阳也没能如愿,若太子今日为她训责嘉阳的事情被传了出去,恐怕难能收场。 高成淮听了她的话,缓缓转过身,“不是要去御花园么,本宫同你一道。” 说着便先行迈了一步出去,见薛翦未跟上,又侧过头来等她。 薛翦浅浅对嘉阳施与一礼,继而快步跟上高成淮。 二人便是一前一后慢慢走着,纵使他们中间划了几分疏离的味道,却偏生教人觉得同出一派,般配极了。 “方才,谢过太子殿下。” 若非他及时出现,她今日多半得受了嘉阳掌掴,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庞走出宫门,教她的面子往哪里搁。 高成淮有意放慢了脚步,使得她与自己并肩,没应她的话,只是问道:“为何不躲?” 薛翦无声地笑了笑,话说出口却是染了些揶揄的况味,“公主是君,如何躲得?” 到底不在她的地界,岂容得了她肆意妄为?如此浅显的道理,她儿时不懂,只因得皇后娘娘溺惯包容,这才那般横行。 而目下,她没道理再仗着皇后恩宠,明目张胆地在皇宫做出逾矩之事。 高成淮闻言轻轻一笑,并不拆穿她,须臾便听得身旁传来一句俏皮的话:“宫里鱼龙混杂,耳目众多,故臣女以为应当谨慎为上。” 言外之意便是,若非身处皇宫,不便造次,她定然不会吃得半点亏。 看着高墙外的天色,白日不知几时稍稍黯了下去,隐有几分落雨之势。 高成淮突然顿了步,目光平静地投在薛翦面上,犹打量了她一会儿,方才启唇道:“今日在大殿上,你是没想作画的罢?” 薛翦心思被他点破,一张白玉似的面庞悄悄生起几许软红,垂眸不语。 良久,又听他问:“本宫只问你,可是不愿进宫来?” 他的声音清冷,是一贯的波澜不兴,却恍然掺了两分期盼进去,极其微小,任谁都不曾察觉。 进宫,还有另一层含义。 薛翦心中微微一震,有些不明白他何出此言。若答了是,岂不拂了天家颜面,好教他来治她的罪么? 思忖再三,她才缓缓抬眸,嘴边漾出一枚极浅的笑,“宫中规矩繁多,臣女却是放诞惯了的,殿下不是不知。” 高成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面无神色,半晌,终于扔下一句:“伶牙俐齿。” 言罢,又抬脚继续往前面走。 薛翦跟上去,回了他一句:“殿下说的是。” 今年的初冬是比往常要冷上一些,薛翦走在游廊上,渐渐觉出几许寒意,正伸手拢了拢衣袖,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没来由的话。 “本宫对她们无意。” 她闻言侧过头,又听见他似是无奈地说:“但父皇之命,本宫不可违。” 不知怎的,薛翦的嘴唇动了动,仿佛唤了声殿下,嗓音却像被冷风浸碎了,无声无息。 “这风愈发大了,还是到本宫那里饮茶去罢。” 入得东宫后,几乎与他们步入殿内的同时,外头便生起了簌簌的响声,原是突然下起雨来,教薛翦不由蹙了蹙眉。 “又是个多雨的时节。” 高成淮瞧着外面淅沥的雨水,从檐角一路蔓延而下,轻声叹了句。 恍惚间好像又看见那年在薛府的廊庑下,薛晖冷冷望着院中跪立之人,同他说:“小痛在体而长利在身。”① 薛翦甫一落座,便有宫人奉了茶来,她微微点头,称了声多谢。 梁安见殿内昏暗,连忙去掌了几盏灯,又走到高成淮身后低言禀道:“殿下,陈谓眼下正在重辉殿外。” 高成淮思绪回笼,转眸看了薛翦一眼,起身道:“本宫还有些事得处理,你便在这待雨停了,让梁安送你出去罢。” 薛翦见状放下茶盏,一同站起身道:“殿下不必管臣女,您先去吧。” -- 第137页 瑟瑟风过,如同挑着一注秋水往人衣襟里灌。重辉殿外立着一名身穿玄服的男子,见高成淮来了便肃身走到他跟前拜见,也不顾这风雨。 高成淮看他一眼,径自往殿内走去,“可是查到了什么?” 陈谓垂首道:“回殿下,一月前,有人曾在城郊外见过宁逸与卫府大公子,卫良。那日夜里宁逸还曾拜访过薛府。” 话音方落,高成淮眉梢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消息准确么?” “属下不敢贸然回禀,遂派人前去查证过此事,千真万确。” 高成淮负在身后的手稍稍一握,面上却不见什么神情,心中想到,此事多半是舅舅授意于宁逸。 如此,便也就说得通了。 不愿卫窕成为太子妃之人,除了自己,为首的便是舅舅罢。 光凭宁逸一人,既无立场,又没有身份,岂敢又岂能在天子脚下排这一出好戏?卫府眼下派人追捕宁逸,想来是还没有查到舅舅身上。 抑或是查到了,也不敢如何。 一缕淡薄的白烟自香炉口沿袅袅升起,高成淮瞧了它一会儿,复抬眸望向窗外,眼底隐隐掀起一道肃厉的神色,似有愠怒,又有嘲讽。 从头至尾,他都没将此事告与自己。 为何呢? 不多时,殿内终于传出一道幽寒的嗓音:“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是。” 李聿得知薛翦进宫,一早便从书院告了假,在宫门外等她出来。 犹像上次一样,静静守在营帐外头,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只知道要等到她才能安心。 陆衡见他长久站在风口里,衣襟都被吹得翻飞起来,不由又上前劝声道:“公子,您还是回车上等吧,我在这替您看着。” 李聿的目光越过伞面,望了眼愈发灰朦的天色,像是有乌云积压在心上一般,阴沉极了。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话既出口,方才察觉声音里狭了几分颤抖之意。 陆衡听了,眉头皱得更紧,正想再劝上一劝,未料自宫门内走出来一名女子,旁边有内侍躬身为她撑伞,隔着细雨一瞧,正是他家公子等了这般久都不肯离去之人。 “薛翦。” 李聿面色一喜,几步走到她跟前,地面水花飞溅,直往他衣摆上蘸。 薛翦接过内侍手里的伞,顿足望了李聿半晌,只见他脸色霜白,宛如匣中冷玉。心头微动,温声道:“你怎么” 李聿轻轻笑了笑,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我送你回去。” 说罢便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薛翦见小竹此时还未来,又不想负了李聿的心意,遂点了点头,同他一起上了马车。 车内尽是洋洋暖意,李聿的手却在风口里冻得久了,乍一坐进来便生出几缕麻木的痛感。 他缓缓将指尖隐入袖口,注视着薛翦道:“你”又蹙了下眉,“皇上可有” 薛翦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识破了他的心思,嘴边弯起一丝极小的弧度,“皇上啊。” 她顿了顿,略微将目光提高一点,全然落在身前人的面容上,“皇上嫌我不学无术,当众奚落了我一番。” “当真?”李聿起身坐直了,眼底藏着一些笑意。 “我骗你做甚。” 李聿又静静打量了她片刻,方才颔首道:“如此,太子选妃一事便与你毫无关系了吧?” 话刚说完,又偏过头去拨弄了下圆几上的香炉。 薛翦垂眸笑了笑,复俯身凑近了一点,撑着脸问:“你是因为这事儿来的?” 李聿捻起炉盖的手一顿,转过头来,便见她与自己离得很近,仿佛能感受到自她身上传递来的温度和一缕浅柔的暗香。 沉默了片刻,他才慢慢将炉盖合上,瞧着她的眼睛道:“是。” 薛翦似乎没想到他会承认,兀自怔了须臾,目光却不曾从他面上移开。 “那若皇上见了我心生欢喜,你又当如何?” 第82章 探问 “诏书已下,并非薛翦。” 冬日的风雨清冽含混, 与目下马车内的情致似乎没什么分别。 薛翦今日穿的一身桃色常服,玉兰花纹一路绣到了襟头,衬得她眉目秀朗极了, 眼底仿佛耀着一缕星芒。 李聿瞧着她,突然喟叹了一声:“薛翦。” 只此一句, 便再没有了旁的话。 薛翦听他唤着自己,眼睫微霎, 下巴在掌中挪动半分,随即直起身,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笑道:“我逗你的, 像我这般性子顽劣之人, 皇上得多昏聩才会” 尚不及她说完, 嘴里便蓦地咬住了一块绵软之物, 耳畔边同时响起李聿低哑的嗓音,“慎言。” 薛翦囫囵将糕点吞了下去,余留的一丝甘甜勾挑味蕾, 这才借着车内微薄的光线往小几上头看去, 原来香炉旁边还摞着一叠金褐色的栗子糕。 “你倒是周到。” 她在宫里待了个把时辰,却难有动箸的机会,委实饿坏了, 这便伸手去够玉碟,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车帘随着车身一路缓缓晃荡, 敞开了又兀自阖闭,不免漏进一些细碎的飘雨,落在薛翦身上,倒教李聿凝了凝眉。 “薛翦。”他伸手点了点面对车门的位置, “坐到这里来。” 车帘只置在马车两边,后头是实板,薛翦侧首睇了一眼,复自余光扫过她肩上的锦绸,许久才回首道:“我不冷。” -- 第138页 继而轻轻将李聿拉了过去,调笑道:“我观你这模样,倒颇有几分病弱美人之势。”又按着他的手,“你且坐好了,让本姑娘仔细瞧瞧。” 便是这一通玩笑,令李聿原本冷到麻木的手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喉结上下动了动,移目瞥向别处。 待风雨稍停,马车已然驶至薛府门下。 薛翦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在这等我,便匆匆步出马车。 再回来时,臂弯里躺着一件墨色的披风,将其交付到李聿怀里,扬眉笑了笑:“别病着了。” 此言作罢,李聿怔了片刻,眼见着她出了车门,那道红衣背影意气潇洒,又似一株娇艳的富贵花,轻轻巧巧,就落得他心尖。 两日后。 烈日昭昭,廊檐下却似有风声呜咽。 薛翦走至窗边,抬眉望了望西侧,“我让你送回山门的信,去了已有几日了?” “有十数日了。”小竹在案旁将她方才看过的请帖一一叠好,弯唇问道:“小姐,这些宴席你会去吗?” “怎么还不见师叔回信”薛翦转过身,眉宇间划过一丝不安之色。 小竹听她未答自己,温和宽慰道:“小姐宽心,岳老前辈武艺高强,定然不会有事,许是去郸城游山玩水去了。至于回信” 她顿了顿,“这才不过十数日,指不定是在路上耽搁了呢。” 京城离临州原就不算近,加之这几日风雨连连,便是误些时候也尚说得过去。 薛翦闻言微微颔首,目光瞥向案上的请帖,随口说了句:“这个时节去江边游船,是想教我在那开阔潮冷之地受一天江风” 说及此,嗓音旋即浅了下去,突然忆起那日在宫门外,李聿面容煞白,隐约透着一点病色,该不会真的生出什么寒疾来吧?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掠起一笔更为浓稠的忧虑,继而推开房门,“随我去一趟魏府。”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与炭火气,外间轻阳斜照入室,少年坐靠在床榻上,手里握着半卷书册,听人进来也不曾抬头。 “你从书院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就害了风寒了?” 章佑脚步轻抬,径直走进屋内,似是嫌这药味齁人,遂抬起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两下。 李聿的视线未从书上移开,只是寻常又敷衍般地回了声嗯。 “该不是前日那场雨教你给淋了去罢?”章佑抄手立在案前,语气玩味:“你前脚才走不久,那雨便流水似的下了起来,算着脚程,彼时你多半还未达皇宫,是得受点罪。” 话落,李聿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却是淡声道:“我尚在病中,听不得人聒噪,你的心意我领了,若无旁的事烦请赶紧消失。” 章佑闻言笑了笑,目光垂在李聿身上,“听我讲两句话还能让你费神不成?” 少年虽着一拢素衣,衬得那双狭长的眸子犹带清冽,脸色却了无半点孱弱之姿。 “我此番不光来看望你,还给你带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罢懒懒转过身,步子迈得极慢,“既嫌我扰你清静,我走便是了。” 李聿将书合上,扭头看着那道刻意的身影,示意陆衡给他支条椅凳,待他坐下后,方才悠悠开口:“好消息,讲罢。” “皇上又为太子殿下指了门新的婚事,诏书已下,并非薛翦。” 李聿眸光在他身上停驻半瞬,“此言当真?” 章佑微微颔首,思量半晌,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说这次宋家小姐会不会赴卫姑娘的后尘?” 魏府东院,少年着一身玄色劲衣,手持长剑,锋刃微微一转,便有数起鸣声自下而过,扫起一片尘屑。 有人站在远处利落地抚了两下掌,伴着一声称赞之言。 院中的身影倏然一顿,见是薛翦,这才将长剑扣入鞘中,唇边勾起一抹清浅的笑痕走去,“阿翦,你怎么来了?” 薛翦的目光停在他手上,挑了挑眉,“舅舅回来了?” 魏启珧看她一眼,复低下头会意地笑了声,“这是祖父给我的。” 转而挽起长剑出鞘寸许,寒芒一掠横在薛翦面前,“怎么样,是不是同我一般威风?” 薛翦轻笑了笑,推着剑柄将其按了回去,应承道:“外公给你的自然不是俗物。” 一面说着,二人已经走到假山下,薛翦半身倚着山壁,望着树上几近凋零的枯叶,慢声问道:“你和李聿还不对付吗?” 魏启珧听得眼角一跳,偏过头去打量了她半晌,“阿翦,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了吧。” 薛翦亦不习惯这般弯来绕去,于是点了点头,“我就是想问问,李聿最近如何?” 魏启珧定定望住她,眼底慢慢渗出一些揣度之色,良久才不紧不慢道:“他啊,有两日没来书院了,听章佑说好像是病了。” 薛翦听言微微一震,复道:“他病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魏启珧挪步半分,正欲再问,就见她扶着山壁站直了,丢下一句:“我回头再跟你说,待我问外公与舅母好,翦儿改日便来看他们。”便提脚往廊道上去。 魏启珧在身后唤了她两声,却见她背影决然,渐行渐远,直到没入朦胧天色,不可复见,方才按紧手下剑鞘,径自回到院中。 天近黄昏,暧暧余晖透过窗隙洒进室内,照在人身上,犹存一许温柔容色。 -- 第139页 李聿正一只手肘随意地撑在腮下,侧卧榻上,旁边摆着一叠果子,一本史书,丝毫没有一个养病之人该有的模样。 恰读到兴起之时,不防门外传进来一句:“公子,外头有位姓简的公子称自己是您的同窗,欲看望您。小人瞧他面生,便让他在门外稍候,前来报与您一声。” 李聿皱起眉,“简公子?” 话既出口便反应过来,连忙坐起身,略有慌乱地将吃食书册藏到隔间,又命陆衡为他正衣,一切做好后,方朗声回道:“快请进来!” 薛翦见到李聿时,他只披了件长衣倚在桌边看书,长发半散,神情宁静,气度淡然宛如谪仙。 只是这位谪仙乍闻门外动静,便已按耐不住肆意上扬的嘴角,听来人语调微扬地唤了声李聿,这才缓缓抬起头。 见她一副少年打扮,手里还拎着两袋纸包,轻轻笑了笑,“简同窗来便来了,怎么还带了别的东西?” 薛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继而抬手将纸包放到桌上,“我猜你多半是那日受了风寒,便去医馆寻了些解表散寒的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我没事,不必忧心。” 陆衡退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不说话时便是静默一片,唯有几下灯烛发出的嘶嘶声。 窗格不知何时被人支起,抑或她始终不曾察觉,直到一缕寒气弥游入室,引得李聿掩面咳了两声,方才抬眸望去。 随后敛眉走到李聿身旁,欲扶他去里间歇息,忽然叹了声:“你真的没事吗?” 不及他答,又多问了两句:“大夫可有说你几日能大好,抓得什么药?可需注意些旁的调养?” 李聿闻言一笑,从未见她一口气问出这般多的话来,低头望着她道:“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话声方落,只觉臂上一紧,随后便见薛翦急忙松开他,四周张望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门外那阵轻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可周围除却一条长案,一张床塌和一个衣柜外,再无旁物可以藏身。 那声音仿佛踏在薛翦心上一般,沉重极了,一时竟忘了自己穿着男装,根本无须避嫌。 李聿远远听得婢女唤了两声“夫人”,心知是母亲往这里来了,对薛翦的举动便也通晓了几分,方欲出言提醒,就见她往柜子里一钻,作贼似的露出两指,悄悄把柜门阖了起来。 眼前乌黑一团,衣料轻柔地拂在脸上,萦满了李聿身上的浅香。 薛翦耳根突然一热,又怕教李夫人发现自己,遂勉力静下心神,竖耳打探外头声响。 却只听得一道清朗的笑,接着便有几下微小的脚步声,渐渐出了里间。 第83章 心虚 “祸害遗千年,你的福寿还长着呢 屋里烧着炭火, 原有丝丝寒意自窗格涌进,便也不觉闷热。可薛翦在这四方柜里困得久了,只感觉浑身发着高热一般, 连呼吸都有几分艰难。 忖度须臾,到底伸手将柜门推开了一些, 凉风入怀,将她身上浓重的热气冲淡, 令人登时清明过来。 陶氏一双愁眉紧锁,严厉之中犹带三分温柔,“教你成日里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四处鬼混, 你不必说我也知道, 定是前日又随他们去什么画舫寻乐去了。这般冷的天, 也不晓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诸如此类的话, 陶氏已经说了两天, 李聿听得也不反驳,行至一旁几案,亲手斟了一盏热茶递去, 讨饶道:“是孩儿不对, 让母亲担心了。” 陶氏接过茶盏,却依旧面不改色,“听闻章家那个孩子来看过你了, 还有一位姓” 稍顿片刻,忽而点点头, “哦,姓简的孩子。他也走了么?” 不知何故,李聿面上微微一热,似有几分金屋藏娇之意盘踞心头, 垂眸淡声回道:“刚走不久,母亲若早些来,兴许还能碰上。” 话音作罢,就听见里头传出一阵沙沙的声响,陶氏眉梢略挑,偏首望了屋内一眼,“什么声音?” 李聿神色微闪,继而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抬手将玉器旁的书册立起,闲闲道:“许是教风给吹倒了。” 又坐回去,与陶氏说了几句寻常家话,然后拢起衣袖露出一副疲倦之态来,“母亲恕罪,孩儿觉得有些乏了。” 陶氏见他精神不济,便细细嘱咐了他身边下人好生服侍,复不再多留,起身离开了。 屋内再次归于寂静,李聿斟酌半晌,方才悄声步入里间,于衣柜前站定,屈起食指扣了两下柜门。 自晦暗中骤然掠起两道沉闷的“咚咚”声,薛翦指节轻轻攥起,耳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毫无规律。 直到柜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澄黄的光线披头盖下,这才看见李聿面含笑意地立在门前,眼中似有些玩味的情绪,“她们走了,可以出来了。” 薛翦顿了片刻,随后把脸从衣袍后露出,将李聿的神色尽数捕捉眼底,没好气地笑了声,“你耍我?” 转而抬脚跨了出去,拂开李聿径自往外面走,未料手腕被他捉住,听得他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心虚了?” 话落,薛翦足下微滞。 也不知为何,心底兀然绽起一抹淡淡的愠意,遂反握住李聿的手,将他推进衣柜,另一只手撑在柜门上,报复似得笑了笑。 二人间的旖旎之意随着她的靠近四下蔓延,始作俑者却浑然不觉,细细打量着李聿,道:“若换作是你,如此躲在我的屋子里,险些教我爹爹发现,试问李公子届时当如何坦然?” -- 第140页 李聿原就生得隽美,眼角眉梢无不携着风流,却在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下愣了一瞬,流露出几许少年情窦之意,更添两分容色。 须臾,方闻他低声一笑,近前半步,“自是将一切都如实与你爹爹交代了。” 饶是薛翦再不解意,也知道他此言暗昧轻佻,遂罢下手往后退了退,清着嗓子道:“我瞧你这模样早已康健如常,哪里需得旁人探望?” 复在原地整理了半日仪容,“天色渐晚,我也不便久留于此,这就走了,你——” 薛翦浅浅睨他一眼,见他负手立在衣柜前,眉眼间俱是笑意,原想说的好言善词到了嘴边,生生成了一句:“祸害遗千年,你的福寿还长着呢。” 话罢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辞了出去。 郸城踞于豫国西南之地,气候冷得比京中要晚上月余,此时正值宜人秋色,和风习习,花枝摇荡。 长街上人来人往,孩童嬉耍玩闹,有蒙着眼睛往前跑的,手下各握一杆竹马,争先恐后。不防前边走来一位老者,眼瞧他二人便要相撞之际,那位老先生袖袍一漩,浅浅擦过孩童面颊,将他稳稳止在原地。 继而从旁道拾阶而上,入了采芝茶楼。 楼内茶客稀少,故而跑堂之人也尤为懒怠,见他入内,便踩着枯燥的步子向他走去,指着墙上搁的木板,缓声道:“客官您瞧瞧,喝点什么茶?” 岳迟将草帽摘下,信手指了一个,又唤住店伙,“小兄弟,你们这儿外乡人来,多半喜爱居于何处?” 那人听言折过身,音量稍微抬了抬:“您是来寻人的?” 说罢又顿了俄顷,“若说这外乡人爱住得地儿,得去那蝉林街看看,那头最是和静,没什么纷扰。” 岳迟颔首笑道:“如此,多谢小兄弟。” 半落的竹帘遮去两分阳光,映在茶桌上形成一块斜斜的影子,岳迟抬手在明暗中界翻覆了两下,心里却在想,不知道丫头将消息递回山门没有。 许蔻盗走门内剑谱,令他下山寻了数月,好不容易得了踪迹找去之时,却得知许蔻复至郸城,且雇了镖行数路人马,以分散注意。 但无论镖行之人行到何处,那本剑谱终究要辗回许蔻手中。 是以,他才会让翦丫头代他将消息传回山门,令山门子弟前去拦截镖行人马,自己则在此追守许蔻,以保万无一失。 门外清风徐过,一个样貌平凡的男子举步迈进茶楼,不知怎的,忽又缓缓转身,扶着栏杆走了出去。 岳迟似有察觉地偏过头,一双眸子在日影下极其幽沉,只见那名男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街道上,慢慢没了踪影。 蝉林街上,原本跛脚的男子缓缓正了身形,大步走进客栈往第二层上去。 薛府书房内,北窗洞开,可窥见廊外几颗老枝正在延落,天色黯淡无光。 宁逸便是这时到薛府拜谒,入室拱手道:“薛大人。” 薛晖正坐在案旁随手翻阅书卷,听他问礼也不抬头,触及手边的茶杯轻轻晃了晃,复啜了一口茶,嗓音温润:“倒是不曾看出宁公子有如此大的胆量,令人心折。只是这几日过得,可还安宁?” 他虽声色平平,悲喜之态也不尽现于神色,可话里话外都透着浓稠的不豫之音。 宁逸心知他是在指卫府追寻自己一事,眼中沉了一缕讥诮,却是恭声回道:“晚辈惭愧,先前见卫良羸弱不堪,便松懈了防备之心,如今教卫府识出,实属晚辈拖累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何谈拖累不拖累?”薛晖闭目听了会儿窗外风声,方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令尊可是同本官说,此事皆由你一人生起,你自会处理妥当了再来见本官。” 他淡淡转眸,“怎么,还未处理完么?” 宁逸低垂眉眼,歉声说:“他们派来之人,我已尽数压下,只是不知卫大人与其公子该如何对待,请大人为晚辈指点一二。” 薛晖闻言不由蹙了蹙眉,静目打量了他一阵,接道:“宁公子主意大得很,本官的话,恐怕你是听不进去。” 继而站起身,负手踱至窗旁,袖下拥起一道急风,“卫家,你动不得。” 宁逸作出一副愧色,复抬袖揖道:“请大人赐教。” 薛翦回府后,径直去了东院。恰见薛植羡从游廊上遥遥走来,连忙小跑过去,嘴角盈笑唤了声哥哥,随后便问:“现下可有郸城的消息?” 薛植羡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付到她手中,“我正要去找你。有关郸城之事皆在其中,至于你想寻的那位老者,目前还不曾有消息传回。” 他停了片刻,又问道:“你确定他是在郸城吗?” 薛翦亦有疑惑,淡淡地摇了摇头,却仍然婉声道:“还请哥哥再帮我打听打听。” “好。” 得他应诺,薛翦眉梢微扬,须臾便调转话锋问道:“对了,我这两日接连收到几封请帖,皆是赏花赏景之宴,颇为无趣,唯独常家所办的马球会尚可解闷,哥哥会去吗?” 薛植羡闻言不置一辞,眸光在她脸庞上流转,无形间令薛翦备受压力,忙掩面咳了一声:“是我想去,这不是想让哥哥陪我么。” 薛植羡早看过请帖,知晓宴会定的是哪一日,略加思忖后方答她:“便依小翦罢。” “还是哥哥疼我!”薛翦咧嘴一笑,颊上牵起一道浅浅的酒窝,如载月晖般风华过人。 -- 第141页 宁逸从书房退出来后,便由赵管家引他出府。甫行至中庭,就见薛翦从另一头上了回廊。 少顷,二人视线相接,薛翦微微一顿。 她身上的男装还未褪下,身形挺得笔直,带有英气的眉眼里多了一缕肃寒。 待宁逸走到跟前,她才缓缓讥嘲一声:“宁二公子当真是喜欢夜里往别人家跑啊。” 少女的声线冷而轻淡,全然没有平素矜贵活泼之腔。 宁逸也没在意,只是淡然一笑:“薛姑娘说笑了。” 薛翦听他语气平缓,亦没有要接着说下去的打算,心知从他嘴里套不到什么想听的话,便不欲同他徒费口舌,轻一拂袖,返身而往。 第84章 疑虑 “我同小人便是打再多次也是无趣 翌日散朝后, 众臣工下了玉阶,很快便将宋大人围去一旁,俱是些恭维的面孔, 道上两句奉迎贺喜之辞。 高成淮闻声眉尖稍动,侧首望了他们一眼, 眼底神色晦暗难辨。 方回首抬步,就见高成霆自远处朝他拱了拱手, 继而快步走来,在他身旁定道:“听闻宋家嫡女温良恭俭,才华绝代, 臣弟便先在此恭喜皇兄了。” 高成淮只是一笑, 声音往下压了压, 语气却格外平和:“眼瞧你下月便要及冠, 陛下素来宠爱于你, 想必届时定会为你择块上好封地,是本宫要先同你道喜才是。” 这一句话仿佛是往干柴上添了把火,循循烧至高成霆心肺, 见此刻发作不得, 遂恨恨一咬牙,回到承华殿后便招了许十一入内,冷声问道:“账本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李府如今撤了人手看管, 属下疑心有诈,还不曾潜去搜寻。” 话落, 高成霆眼风一剔,嗓音寒冽至极:“那你以为至今这些时日,他们就不会将账本再藏至别处么?” 许十一见他动怒,登时屈膝跪道:“属下失察, 恳请殿下责罚!” “罚你有何用?”高成霆背了过去,窗外日光投在身上,拉成一道幽冷剪影,“此事若不成,你便也不必再回来见本宫了。” 许十一愣了愣,少顷方才称了声是,静步退了出去。 正当月初,临近年底的时节,各自府中都多多少少忙了起来,要为新岁做些准备。唯独薛府平静如常,祥和得就像这无息而来的冬日一般。 校场内,薛翦甫一收手阖剑,小竹便急忙将狐裘抖开披在她身上,复仔细系好领口,叹了声:“今年这儿入了冬,可是比往常在临州时要冷上许多,小姐可千万别着凉了,下月还是小姐生辰,怎好提前讨去个不瑞之兆” 她絮絮叨叨半天,薛翦只是略微点头,待回到屋里坐下,方才解开裘衣,问了句:“今日也没有收到师叔的回信吗?” 算着日子,如今也该收到了才是。 小竹一面服侍她净手,一面回道:“还不曾呢。”复又拢了拢眉,“说来也是奇怪,都这些日子了,该不会是那信从来就没到过临州吧?” 薛翦听言神情微滞,长眸掠过一丝不宁,忖度许久忽然开口:“不行,我得去一趟临州。” “今日吗?”小竹容色一诧,倏然想起七年前薛翦也是这般雷霆行事,心中略有不安,期期艾艾道:“会不会太草率了些?倘若小姐真的要去这次也不跟老爷夫人说一声吗?” 窗外风声涌起,吹进室内捣得薛翦眼角一凝。 去同爹爹说,只怕他又该认为自己不学无术,是去临州故地重游寻乐子的。 这些年来,岳迟待她亲厚,她也早已将他看作至亲之人,如今却不知他身在何处,是否安康,她势必要跑临州一趟,再拖不得。 薛翦思忖一刻便拿起锦帕将手拭干,吩咐小竹道:“你且收拾着,另叫人备好马车,我去趟东院很快回来。” 抵到临州时,已是三日之后。 厚重的锦帘由内掀开,严寒之气霎时游走至人颈间,仿佛荆条磨砺,犹不好受。 薛翦将身上的软裘裹紧了些,踏下马车径自往山门步去。 在外看守之人早便瞧见山下停了一辆华贵车马,扭头朝同伴乐了一声:“你猜猜这回上来的又是什么人?” 那人暗自搓了搓手,复挺身而立,似是想了半晌才随言道:“自小师妹来了以后,咱们山下可再没见过这般清贵之物,总不会是她又从旁地回来了吧?” 另一人听了,忽而一叹,语带憾意:“薛师妹也是个顽劣的,岳师叔前脚一去,她后脚就没了影儿。她这一走啊,门内是愈发清净了。” 语未尽,就听得身旁之人“呸”了一声,“什么去了?我师父那是去云游的!” 知晓自己所言有误,连忙讪讪笑了两下,再欲开口便见前路走来一道风姿如玉的身影,肩上披着玄色软裘,一双星眸矜冷明媚,其容更是有六七分熟悉,怔了俄顷,方才悚然唤了句:“薛师妹?” 薛翦浅浅颔首,并不与他们多作寒暄,上来便问:“陆师叔目下可在门内?我找他有要紧事。” 两名弟子见她神色认真,相互看了一眼,便由其中一人领着她去向西棋院。 陆封乍见薛翦,顿时一惊,垂臂将竹简搁在膝上,定睛望了她须臾,方开口道:“薛丫头?你不是下山了么?” 薛翦上前行礼,却并不答他,只自顾自地问道:“师叔可有收到弟子传回来的信笺?” -- 第142页 闻言,陆封自眼梢扫了眼孟玄,但见他神色一沉,半晌才从自己身边走出去,垂眸道:“弟子曾将小师妹的信转交给了关师兄,托他代弟子送给师父,想来他是” 顿了顿,复将脖子梗得更低,“是弟子的错。” 薛翦听他所言,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关翎与她关系原就不算亲近,临下山前他还同她试了一手,败相尤为难看,便是因此所憎,刻意藏了她的信罢。 思讫,隽秀的容颜渐渐黯淡,眸中似有深潭吞噬着日光。 陆封轻一挥袖,示意孟玄先行出去,继而站起身,长袍款款垂落,“可是出了什么难事?” 过了许久,薛翦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陆封手中,“师父曾在京中待了一段时日,他临走前托人将此信给我,是郸城镖行的徽记。” 陆封将其拆出后,目光定在信上默不作声,见薛翦同样沉静地注视着自己,方才出言:“他可有再同你说些别的?” “弟子记得曾问过师父一次,他好像说” 薛翦回想了一会儿,抬眸道:“师父在寻一位故人。” 陆封略微颔首,几不可察地道了几句是了,随后便转过身,一步一步极慢地踱至内室。 “师叔可是知道些什么?”薛翦没再上前,却是扬声追问。 院中一时悄寂,冻僵的耳旁唯有簌簌寒风飘摇而过,就在薛翦以为他不会再答自己之时,屋内蓦然传出一道轻缓的嗓音:“这件事情你便不用管了,你师父不过是去郸城会一位故友,没什么要紧的。” 没过多久,里面的人又问:“丫头,既然回来了,这次还走吗?” 话落,薛翦眼睫一霎,静默许久,到底没言声。 她与山门众弟子都不一样。 她是京城来的。 山门子弟一生之志俱在这凛凛长刃之中,可于她而言,不过一所好之道,并非天地。 伫立少顷,听见陆封语气亲善地笑了笑,“知道了,去罢。” 薛翦回到山门尚不足半个时辰,消息便不胫而走,关翎和其余几名弟子恰在试场习剑,听得此事皆目露惊色,不由低声议论起来。 薛翦从西棋院辞别后,一路自小道走了下来,眉间蹙痕深重,一副忧虑之状。 师父只身前往郸城,却特意留下一封令她难解之信,此举所图到底为何? 纵然师叔说师父只是去会故友,可观他方才神情,倒像是真的有什么难事。 正此时,有人朝薛翦抛来一物,划至空中勾起几分冷锐哨声,薛翦眼眸微转,倏然往后一退,左手自裘衣下骤然抬起,将其稳稳接在掌中。 “你还回来作什么?是在豫京待不住了?”关翎从试场步下,不紧不慢地走到薛翦面前,声调淡薄:“正好,上次输给你是我轻敌了,今日你便再同我打一场。” 薛翦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掠过关翎一瞬,旋即将手中的剑扔了回去,讥嘲道:“我同小人便是打再多次也是无趣,师兄以为呢?” 她话一出口,周围弟子俱蹙了蹙眉,只道这位小师妹的秉性当真一点儿没变,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羞辱同门师兄。 关翎听了亦忍不住,紧握剑鞘道:“你什么意思?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什么意思。”薛翦淡淡一笑,继而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月前我让人送来给陆师叔的信,是师兄藏的罢。” 不等他回答,薛翦又信步上前,话声狭着一丝极为明显的厌气:“师兄如此行径,真教人不齿。” 寒风拂过,将薛翦裘下衣袍吹起些许,她似是畏寒地动了动,转而抬步往山门走,仿佛不曾与人接话,举手投足间尽是骄贵疏狂。 大概是所为被人堪破,心虚理亏,关翎一时驻在原地,没再纠缠薛翦。直到她走出山门,方动身追去,望着那道身影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回京的路上,薛翦一直在想岳迟之事,可无论她怎么揣度,到底琢磨不出个之所以来。 索性阖眼靠在马车内,拥起手炉向小竹问道:“常家的马球会,你想去吗?” 小竹听了语声微扬:“小姐不是说要跟公子一起去吗?怎么问起我了?” 过了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惊呼道:“小姐莫非不想去?那岂不是——”骗了公子! 第85章 蓄意 “难得殿下有兴致,不如臣陪殿下 薛翦不置可否。 此次宴会, 她本就是帮苏缘约的哥哥,至于自己会不会去,还当另说。 车内足足静了一刻, 薛翦依稀感觉到一束目光辗转在她脸上,故而缓缓抬起眼, 不出所料地衔上了小竹的视线,好笑道:“你看我做甚?既受人之托, 便不可不终其事,这个道理你总明白罢?” 闻言,小竹努了努嘴, “小姐出门还是公子替小姐打得掩护, 如今却要被小姐蒙在鼓里给卖出去, 也不怕寒了公子的心么。” 见她仿佛哽了许多怨言, 薛翦没来由地笑了笑, 继而坐起身,语气揉着一丝揶揄:“照你这么说,你家小姐可真是罪大恶极之人, 不会哪天也把你给蒙了去吧?” 话罢, 小竹立时机警起来,轻轻一哂:“小姐明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薛翦揭开果盒随意往嘴里塞了一块,没再理她, 眼睛直直盯着车帘底下涡风的缝口,神思复又飘回岳迟身上。 -- 第143页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师父亲自下山, 寻了数月也要去见上一面? 当真是他的友人么? 冬月初四。 金乌西坠,城东一辆褐色的马车缓缓驶近。 末了抵至薛府,厚重的车帘被门下守立之人稳稳掀起,见薛翦步出, 复抬起手臂让她借力。 却见薛翦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到一旁,随后径自跳下马车,两袖环在身前,似乎掩着什么东西。 目光往旁处稍稍一瞥,见门前还另停了一辆华盖马车,随口问道:“府里来了客人?” 门房收回手,微微呵了点腰身,“刚来不久,赵管家前会儿才将他们引进去,眼下应当正在前厅,小姐还是去老爷书房先候一候吧。” “爹爹这么说的么?”长眸顿时掠起一道惊色,让她一回府便去书房等的,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门房听了只是陪笑道:“小人只管照赵管家吩咐办事,旁的” 顿了须臾,复摇了摇头,“小人也不大清楚。” 薛翦看过去的眼神中尽是轻浅的嫌弃与不耐烦,遂不再多问,护好袖中之物朝游廊上去。 尚至半途,自余光里蓦然横进一道牙白色的身影,虽是背对正门而立,窥不见容貌,可那一身威严贵重的气度在薛翦心下登时划过二个字—— 太子。 他不在东宫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仅是一瞬,薛翦便再度拾起脚步,分毫未停地往书房走去。 薛晖掀袍迈入厅内,朝那道牙白色的身影拱手揖道:“不知殿下折节来此,微臣惶恐。” 男子闻声转了过来,虚托了薛晖一把,“薛相不必如此拘束。” 待他站直身后,又看着他笑了笑:“是本宫不请自来,还望薛相包涵一二。” 厅中男子生了一张与东宫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容,只是下颌更加尖洁,眉眼微微上挑。正是当朝二皇子,高成霆。 “殿下言重了。” 薛晖亦是淡淡一笑,嘴角浅漠的弧度里始终嵌着一点轻蔑的态度,偏又教他难以察觉。 继而伸手请他上座,片顷才问:“不知殿下屈尊至此所为何事?” 高成霆手里的乌骨折扇一下一下搭着右手掌心,浑然一副闲雅之状,“也没什么旁的事,不过今日出宫一趟,恰巧经过薛府,想到从前还不曾拜访过,便寻了今日来薛相这里看看。” 他如此一说,薛晖便也就着一听,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今日到访,确有所图。 便是这么在府中待上一阵,若让人传了出去,或是被东宫知晓,少不得又是一场盛烈风雨和无声猜忌。 下人奉上新茶进来,薛晖只是喝了一口,既不再多问,也不怎么回答,就等着这尊大佛主动离去。 哪想高成霆今日尤其耐得住,有一搭没一搭得同薛晖聊了好半晌,恐宫门落了钥方才起身辞别。 薛晖驻在门外,瞧着那辆马车朝皇宫驶去,直到缓缓消失在眼底方才回身,面上神色晦暗,沉寂得令人齿凉。 不及走到书房,就见薛翦拢袖立在檐廊下,似是远远瞧着自己,便旋即将头埋了下去,待他走近方低低唤了声爹爹。 若她再早一个时辰回来,兴许不会触上薛晖生愠的时候,私自离京一事便也可以小惩了之。 但偏不巧,就让她给撞上了。 萧肃的身影停顿在薛翦身前,寒气随着他的走近而肆意挥长,周身一时悄静下来,如同一潭死水,扼得人手脚发麻。 许久,头顶落下一句:“怀里兜着什么?拿出来。” 薛翦眉尖轻蹙,只觉他此刻的嗓音冷得骇人,缓缓将袖袍一展,蹲下身去将路上捡的刺猬放在地上,复起身端正站着,回道:“它是我在城外拾来的,我瞧外边天寒地冻,不想让它” 话未说尽,便教薛晖厉声截断:“七年前你年纪尚小,还能称上一句不懂事罢了。眼下你已及笄,却仍像儿时一般胡闹,成何体统!” 薛翦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又一声不吭去了临州,却也不愿解释,只垂眸道:“翦儿错了。” 见他未言声,复将语调稍抬:“翦儿知道错了。” 她这一贯做派,薛晖素来熟悉,冷哼一声:“你哪回不是这样说的?” 有一便有二,复再有其三。 正是因为一次都没真正惩罚过她,才养出这么个骄纵任性的气性来。 薛晖徒然一抖袖,从她身边径直步入书房,行动间带起的风声啸然拂过薛翦耳畔,听得他道:“今晚你便去祠堂里好好跪着,待何时跪清醒了再让人来报与我。” 话落,薛翦薄唇紧抿,捱了半天才将足边的小生灵抱起,一言不发地提脚前行,颀长的背影经烛火一照,映在廊道上余留两分顽劣之色。 这样的天在祠堂里罚跪,自是冷痛极的。 尤其到了夜里,浸湿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刀割似的难捺。 小竹见她一句话也不肯说,还没来得及回趟碧痕院就直接来了这里,既心疼又着急,声音都着了一丝颤:“老爷从来没有这样罚过小姐,今日这是怎么了公子怎么还不过来” “没用的。”薛翦忽然淡声道。 “他既铁了心想罚我,谁求都没用。” “可是”小竹正欲替她分辩,就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回去吧,我受得住。” -- 第144页 七年前肆意离京未得他惩戒,权当今日补了回来,如此一想,倒也不亏。 思及此,她复将领口裹紧了些,依旧跪得笔直。 小竹却哪里肯走,膝盖点着地砖往薛翦身旁又挪了几分,别的没学到,一身倔强脾气倒是习得了个十成十,轻轻扯住她的袖角,道:“我陪小姐。” 翌日,薛翦半睁开眼,绒深的睫影下带着一点懒散神色,意识混沌了半晌,才哑声唤了下小竹。 不消片刻,小竹便端着一碗热汤从外面进来,步子又急又稳,说不出的奇怪。 “我不是在祠堂跪着么?”薛翦撑起身,自衾被下探了探自己的双膝,一阵锐利的疼痛骤然传来,惹得她眉心狠狠一拧。 小竹忙将手里的东西搁下,守去薛翦床边,“是公子把小姐带回来的。” 薛翦看她一眼,眼底情绪微微一动,不过多久便轻轻点了点头,下床穿上袜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方一站起,膝头便又递来一阵沉冷细密的痛感,像是有极寒之物紧紧吸附其上。 “巳时了。”小竹皱眉道,抬手扶在薛翦身侧,“方才表少爷还来了一趟,说是找小姐去城郊马球会的,小姐昨夜跪了一宿,哪里还能再跟他出去闲玩呀!” 她说着,心中又是一顿不平,“老爷真是太狠心了。” 银丝缝沿的靴尖勉力勾过椅凳,落座后才让小竹给她净面净手,热气腾上眼梢,薛翦懒懒问了句:“启珧走了么?” 不等她答话,又径自说道:“没走的话便让他等等我,我和他一起。” “小姐!”小竹立时摊下巾帕,急声劝道:“你就别出去了,再说你前两日不是也不愿意去吗?” “你也说了是前两日。”薛翦抬手指了指衣架上的雪青常服,“你家小姐心情烦郁,须得出去解解闷。” 常家的马球会行于城郊,球场三面设有看台,多为京中贵妇千金踞之。 时近正午,球场外停聚着数辆华侈马车,薛翦打起帘子往外头瞥了一眼,虽得热闹,面上却仍不现一丝快意。 步出车门,就见魏启珧抬手过来,压声道:“你千万当心些,我可是向润初保证过的,你出来一趟若是伤着哪儿,我没法交代。” “还不至于。”薛翦拂开他,步态轻稳地下了马车,继而立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衣摆,行止间俱是端雅矜贵,仿佛昨夜跪在祠堂的并非自己。 魏启珧瞧她一脸骄慢的模样,不由一笑:“只怕姑父见了你这样,得寻思是他没罚够呢!” 薛翦听了没有答话,但情绪俱在她眼睛里明摆着,引得魏启珧连忙淡下嘴角弧度,扭头去找薛植羡闲谈。 待行至场内,薛翦径自寻了个人少的席位坐下,头顶的棚帐将阳光一挡,周身瞬时又冷冽两分。 小竹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糕点,笑吟吟地往她面前递,“小姐,这个我刚刚尝了一块,可甜了。” “你吃罢。”薛翦侧倚在凭几上,目光只往糕点那投了一眼,似是胃口不济。 小竹看出她还在为薛晖罚她一事感到不豫,却也不好上前多言,只得作罢退到一旁,静静望着四周光景。 周围多是女眷,谈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瞧着宾主皆已入席,却迟迟未有开始的苗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众人纷纷起身,朝着东边的方向打量着。 有人率先喊了句:“臣见过公主殿下。” 继而充斥在耳畔的笑言逐渐被见礼声接替,薛翦秀眉抬了抬,眼看嘉阳朝自己款步走来,只好起身,向她施了一礼。 嘉阳却迟迟不受,冷目盯着薛翦许久,清丽的嗓音才不紧不慢道:“短短几日不见,你瞧着倒是清减不少。” 但闻一道极轻浅的笑声自薛翦口中溢出,“公主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关心臣女的么?” 二人之间的矛盾并非一日之寒,口舌上犹争不过薛翦,遂思忖着暗地里给她一点教训。 得知常府在城郊摆宴,嘉阳立时遣人去宫外寻了常家小姐,特意询问薛家是否回帖,若是有,届时她便可以在球场上好好“回敬”薛翦一二,以泄心头之恨。 “上回狩猎时你送了本宫一只兔子,本宫总惦记着要还赠你些什么。听闻今日常公设宴办了马球赛,本宫便想与你比上一场,你若赢了——” 说及此,回身从宫婢手中取过一枚珍珠玉簪,“这个,就权当回礼赏给你了。” 珠宝首饰,薛翦从来不缺,语调凉得如同一注秋水,“不过一只野兔,当不起公主赏赐。” 薛翦的身量比嘉阳高上许久,同她说话时总是低头俯视,加之态度平淡,莫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嘉阳嘴边讥冷的笑意愈发明显,“本宫若执意如此呢?” “恕臣女难以从命。”薛翦对着她又行一礼,这次不等她有动作便罢手坐回席上,颈后慢慢泅出一层薄汗。 常大人见状,连忙使了眼色给常夫人,示意其去出言解围,复又吩咐侍女为宾客奉茶端酒,借此散了他们凑热闹的心。 这边常夫人左右为难,在旁趋奉半日,嘉阳却并不受用,凤目幽沉地打量薛翦,似乎看出哪里不太对劲,正欲再上前,便教李聿开口折断。 “难得殿下有兴致,不如臣陪殿下玩一场。” -- 第145页 第86章 护宥 “我得确保你没事方能安心,你便 人群中央让了一条走道, 少年一身菘蓝常服立在其中,眉眼间带着几许收敛的厌恶,唇角微微上扬, 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 是疏离得恰到好处。 嘉阳循声望了过去,待看清来人后, 面上原有的轻狂与挑衅一时皆被怨望取代,眼角一冷, “李聿,你这是做什么?” “如殿下所见。” 柔和的嗓音散漫响起,落入嘉阳耳中偏生添了几分讥讽之味。 太子愿意护着薛翦也就罢了, 毕竟她是皇后所疼惜之人。可看着眼前人这一副几近蛮不讲理的护宥, 嘉阳心头顿时一凛, 微微上挑的凤目中渐渐凐上一缕寒意。 半晌, 她踱至李聿身前, 绞着掌心压声道:“你一定要做到如此么?非得在众人面前这般针对于我?” 李聿略微垂首,轻笑了两声:“臣不过是不愿见到殿下扫兴罢了,殿下何出此言?” 他的言辞十分温和, 却被淡漠的语气所累, 使嘉阳深沉的容色旋即又黯淡两分,眼神却始终未从他脸上移开。 须臾,她退后两步, 侧首刻毒地睨着薛翦,目光仿佛能在她身上灼出几道窟窿, 却是对李聿冷笑道:“好,本宫便赏你一个人情。” 话罢,拾下台阶,挥手示意先前打点的几名女子与她一队, 步态阴郁地向最北端的马苑走去。 李聿蹙眉往薛翦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支颐撑在几上,露出的半张容颜隐隐泛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却又不想教人察觉一般。 正主既已离去,旁人也没什么意思可瞧,便挽着同伴的手一齐回到席上,也有一些青涩少女拢着兜帽跑去球场边。 薛翦一直半垂着头,面上未衔什么情绪,直到一阵冷风从颈后幽幽刮过,方觉身上起了寒战,深提一口气。 小竹见她动作立时蹲下身来,未料她身后覆着一层薄汗,于是忙从衣袖中掏出巾帕,一面替她擦拭,一面柔声劝道:“小姐可是方才站着太疼了?不如我们回去吧,何必要跟老爷生这个闷气,到头来折磨得还是小姐自己,小竹看着都心疼。” 薛翦的眉尖微微震动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的神情,低声道:“我没事,你去车上给我取条厚毯来罢。” 末了又想起什么,添声吩咐了一句:“别惊扰到哥哥。” 小竹会意地点点头,即刻站起身,从看台至远处疾步绕了出去。 未几,衣袍摩挲的声音乍然响在耳畔,薛翦撩起眼皮看去,见是苏缘目色担忧地走到她身侧,讶然道:“怎么是你?你不是应该和我哥哥在” 不等她说完,苏缘已经掀袍坐了过来,出声问:“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病了么?” 薛翦下意识地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感觉到一滴冷汗慢慢从鬓角划至指节,继而顺淌进掌心。 随后面不改色地搁下手,摇头道:“有些冷罢了。” 苏缘听了忙要起身,“我叫人去把我那裘皮拿来给你披上。” “不用了,我已经让小竹去取了。”薛翦慢声说着,复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嘴边牵起些许暧昧的笑:“你能舍得来找我,倒真教我受宠若惊。” 苏缘闻言有些赧道:“什么舍不舍得的,你休要胡言。” 薛翦见状笑了笑,莹白的皮肤在此时添了几分羸弱之色,与她平素张扬英气的神态差了个天地。 正欲再开口打趣她一番,就见得她扭头看向球场,“嗤”地笑了一声:“李聿还真是一点儿也没让着公主。” 复回首望着薛翦,颇有几分解气地说:“不过适才公主那般对你,他这也算是替你还了回去。” 闻言,薛翦将目光缓缓移向台下。 场地四周皆竖着绯色旗帜,另有鼓乐声响助兴,马背上的少年身穿一袭锦边胡服,灰白陌额下眉目熠熠,身形如同据在马鞍上一般,任其挥杖争球都未偏失分毫。 静看许久,薛翦嘴角蓦然翘起一丝清明的弧度。 他哪里是不让嘉阳? 分明是将嘉阳的球尽数截了过来,只截不用,其余人的追守亦是一概未置。 如此一来,嘉阳那队明显得筹更多,也算没将她公主的颜面拂了个完全。 “倒是他这般行径,怎么偏就让公主给看上了呢?”苏缘说着,又抬起衣袖挡了挡笑颜。 话落,薛翦眸中光华一掠,长睫狭促地扇动了两下,却是低声道:“谁说得清呢。” 然此时,小竹正抱着一条厚毯走了过来,将其铺开后盖在薛翦膝上,又唠叨了两句“别再受凉了”之类的话。 一切做罢,这才抬头去看薛翦身旁的人影,略有惊异,“苏姑娘也在啊。” 苏缘朝她微一颔首,心神全部专注在薛翦腿上,哑声道:“你这是” 薛翦低头瞧了一眼,一时编造不出什么说辞,遂随口敷衍了两句,只称是去临州受了寒,养两天就能好起来。 苏缘听了她的话,思绪稍有几分迷乱,也不知道是想哪儿去了,沉吟良久,方才小心着出声问:“你既受伤了还不好好待在府里休息,难道是因为我的事么” 薛翦闻言怔了片刻,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忍俊不禁,转瞬便掩了下去,淡淡道:“我只是闲这冬日太过枯燥,想出来透口气罢了。” 球场上斜阳浮动如若金线,年轻男女们竞相执杖追逐,伴着一道鼓声击响,嘉阳那边所得筹数尽已获满,李聿懒懒扣着缰绳,驱马至旁侧停下,下马后便径直往看台上走。 -- 第146页 身后却传来一个娇怒的声音:“李聿!你站住——” 李聿收住脚步,不甚耐烦地转过身。 嘉阳伸手指着身后,眼底俱是尚未消散的怒气,“你方才种种,还敢说不是针对?” 李聿顺着她所指方向悠悠瞧了一眼,唇端牵着一些敷衍的笑:“既是较量,岂有针对一说?臣不过是想赢罢。” 他淡漠随意的态度让嘉阳适才所言彻底成了一个笑话,扬手举在空中半天,到底没舍得落去少年那张俊美的脸庞上。 少顷,李聿无所谓地笑了笑,拱手朝嘉阳一揖,再折身时,眼底淬满了涔涔寒意。 薛翦和苏缘闲谈了一会儿,面上渐渐笑开了,连双膝上的不适都被她慢慢忽略,刚揭下茶盖,就听苏缘咬着声调极快地说了句:“李聿。” 薛翦皱了下眉,正欲让她再说一遍,苏缘却怎么也不肯吭声了,眼梢一直往后边挤,引得薛翦面色存疑地扭过头。 见是李聿朝自己走来,展眉笑了笑,尚不及出言,便听得他道:“你受伤了。” 语气里没有一丝犹疑。 薛翦微微一顿,眼尾挂上了些难堪的神情。 比起她的逃避,李聿更在乎的是她因何受伤。复一走近,俯身落座于她旁侧,蹙眉问道:“谁伤得你?” 席间气氛一下子变得氤氲起来,苏缘在座上忖度俄顷,还是决定回避一二,起身出了东席。 李聿没再言声,只是静静瞧了她一会,见她一身雪青掩藏于狐裘下,便想起了七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不由一笑。 是了,如她这般倨傲蛮横的姑娘,定是此事有损她的颜面,遂不愿启齿。 那他便不再问了。 薛翦被他盯得有片刻失神,亏心似的清了清嗓子,转头道:“我自己不小心摔了,并无大碍。” “是吗?”李聿挑了挑眉,见她颈间沁出些微汗,心知她所言不实,于是牵着她起身,放慢了脚步往外面走,“我送你回去。” 一听是要回府,她连忙去推李聿的手,声调显然有些着急:“我不回去!” 奈何李聿根本不理睬她,一直行至外场,这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路程竟教薛翦走得有几分艰难,掌心始终紧紧握着,仿佛随便来一阵风便能把她吹折。 出到外场,李聿松开薛翦的手,拦腰将她抱起。怀中女子似是一愣,倒不再像先前那般折腾,安安静静的,索性连话都不说了,柔顺的不成模样。 待上了马车,李聿才放开她,径自坐在她身旁,复将暖炉递去她手里。 因正值午后,日头尚算明朗,光线透着帘布斑驳映入车内,零星一地碎金。薛翦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虚空处,嗓音很轻:“我不想回去。” 薛晖的话其实不错,她的确脱不去孩子气性,也非是觉得委屈,而是有一种十分复杂,说不上来的滋味腥甜地卡在喉头,咽不下去便也不想咽了,只盼着哪天它适应了,自己也就好了。 李聿闻言默了片刻,转而应了声好,揭开车帘对外头道:“去医馆。” 又望向薛翦,眼底的忧色格外清晰,“我得确保你没事方能安心,你便不要拒绝我了。” 薛翦浅浅颔首,自余光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少年的轮廓在模糊中显得温柔极了,一点也没有球场上那跋扈恣意的影子,衣领处还依稀残存着淡淡的香味,于这寂然枯索的冬日里,仿佛惊起一室波澜。 第87章 疗伤 似是不满,又似是疼爱,行走在两 今雨楼是京城里最为隐僻的酒肆, 两页朱漆大门紧紧闭阖,门下悬着几顶艳红灯笼,却并不掌烛火, 外街也鲜有行人走动,乍一看去, 倒颇有几分冷清破落的气象。 楼内地龙烧得极暖,里面的男子皆轻袍缓带, 手里慵懒地托着白玉酒盏,身旁自有美人为其抚琴唱曲儿。 但这里的姑娘同怀春河上的不一样,她们只献艺, 且只邀文人才子, 时间久了, 今雨楼便渐渐成了一些权贵子弟的销金窟。 二楼一处雅间内, 男子身形孤寂地立在窗旁, 双目帘垂往楼外看,指尖转了转手上雕着玄兽的玉指环,直到眼底慢慢晃进一抹赭色, 方才收回力道, 停了下来。 卫良自上次出事后,便再未迈出过府门一步,憋了这些天, 终于寻得一个机会,带着四五名随从便偷偷跑去了今雨楼。 扣了四下门, 两长两短。 不消片刻,就见大门由里缓缓打开一条约莫男子肩宽的空隙,走出一位面容秀净的小厮,对他笑道:“卫公子您可算来了, 昀洛姑娘等您好些天儿了!” 卫良听了,面上骤然泛起一阵酡红,声音都哑了两分:“我实在是有事耽误了,这便过去跟她赔罪。” 那小厮见状又笑了笑,请他进来后,小心将门闭上,这才跟着去了内室。 卫良自长梯走上二楼,轻车熟路地去了昀洛姑娘的房门外,往屋里唤了两声,见没人应,以为是她在生自己的气,便一边轻声告饶,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见到的却是一张令他惧若恶鬼的脸孔,吓得倏然往后踉跄了两步。 “你怎么是你你想做什么你把昀洛” 宁逸的目光微微越过卫良,搭在他身后的几名随从身上,“卫公子不必担心,在下并没有把昀洛姑娘如何,不防进来坐坐罢。” -- 第147页 卫良对他是本能的畏怯,根本不敢与他同处一室,却又思及昀洛,担心她会有危险,斟酌良久才极其艰苦地迈开腿。 甫一入内,又听得他道:“还请卫公子一人进来。” 卫良听罢转头看了眼身后,心知父亲派去追捕他的人皆出自江湖高手,却无一返还,若他想对自己动手,单凭这几个花拳绣腿的家伙必定毫无胜算。 遂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用跟来,在外面守好。随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宁逸身前的八仙桌,挑了个同他对角的位置坐了。 宁逸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得以省去不少功夫,这才提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递过去道:“昀洛姑娘现下正睡着,半个时辰便会醒来。在下如此做不为别的,只是想跟卫公子说上两句话。” 卫良眼光迟疑地盯着宁逸,手上仍有几分颤抖,却是强忍着将动作降到了最低。 “你想说什么,便请说罢。” “烦请卫公子转告令尊,在下并非他所寻之人,不过——”他的声音十分低柔,说及此便停了下来。 伸手去够茶杯,又给自己斟了一半,“恰巧在下手里有一二线索,令尊若是想要,不如摆出些诚意来,或有商量的余地。” 卫良愣了一瞬,之前经过书房时偶尔听见过父亲同旁人讲到一个曹姓后人,隐约觉得眼前男子所言,该是那位曹氏。 可他又是如何得知? “你到底是什么人?” 宁逸低声笑了笑,“在下一介庶民,不足挂齿。还望卫公子记住在下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于令尊。” 继而站起身,眼神中透露着淡淡的轻蔑,“两日后,令尊若是考虑好了,便差人在这外头点一盏灯,在下自会将消息拱手奉上。若是过了时限,便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话罢又落下一句告辞,便如鬼影一般出了房门,只余卫良怔忡地坐在椅子上,许久不曾回神。 建顺医馆中央支着一道帘子,一位鬓角灰白的老者从帘子里头走出来,到柜子边执笔写着几行字,一面写着,一面对站在门首下的少年道。 “还好不算严重,你且带你妹妹回去静养两天,膝周记得每日热敷半个时辰,我再给她开一副驱寒的药,若是不见好转,你再带她来寻老夫。” 那少年听得脸色一顿,眼底依稀生起一些忽明忽灭的情绪,接过药包和方剂,朝帘子里头喊了句:“走吧——” 剩下两个字几乎是牙缝里幽幽传来:“妹、妹。” 话落,薛翦撩起帘布的手微滞了下,讶然道:“妹妹?” 她刚问完就见李聿动了动嘴唇,转身跨到了门外去等她。 心底好奇,连带着步子也快了一些,掀袍跨过门槛,对着李聿歪头笑了笑:“你那一声‘妹妹’,唤得可是我?我竟不知道李公子还有随意认亲的癖好。” 李聿皱了皱眉,牵着薛翦往马车上去,似乎一刻也不愿在医馆多留,边走边解释道:“方才那老翁把我认作是你兄长。” 说着语气又恶劣了两分,“我瞧他年岁也到了,难免老眼昏花,这替你开的药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还是带你去别处再看看吧。” 薛翦听他这一番怪里怪气的言辞,不由轻笑一声,也没替医者分辩,任由他扶着坐进马车。 此刻金芒已收,晚霞如一抹天公泼倒的染料斜斜挂在天幕,缀上几许繁星,惬意至极。 对面的少年正襟危坐,余晖款款映在他的眼间,折射出些许别扭的味道。 薛翦看着李聿仍未舒展的眉头,温声笑道:“今天多谢你。” “谢我什么?”他掀起眼帘,目光里有奇异的惑色。 “自然是谢你没有将我送回家了。” 本是一句犹正常不过的答话,未料她方一说完,原先还湛亮的眸子忽又渐渐淡了下去,垂首戳了戳木案上的纸包。 马车内似乎沉默了一会儿,蓦然听见李聿轻声说了句:“你总是要回去的。” 话落,薛翦迟迟没再言语,心尖兀自触动良顷,才抬头道:“我知道。” 又过片刻,她的嗓音变回了一贯的清越:“李聿,我想吃栗子糕。” “好。” 夜色幽冥,薛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有削正修长的剪影映在窗柩上,须臾,那影子似是罢下了手中的文书,朝内里踱步而去。 很快又映了回来,几乎是和一个沙哑的声音同时响起:“翦儿现下在碧痕院罢?我去看看她。” 毕竟昨夜罚了她后,薛晖心里也不好受,也不知道此举是否亦伤了她的心。 赵管家守在书房门外,微微躬腰回道:“老爷,小姐眼下还没回府呢。” 薛晖听得足下一顿,“出去了?” 复又抬眉望了眼门外天色,神情难辨,“去哪了?” 赵管家觎了觎他的表情,大抵猜到他是在担心薛翦,遂宽言道:“小姐是和公子他们一同出去的,记得好像是说去城郊了。” 薛晖眸光微振,抬抬手示意他退下,径自披了一件水色长袍出了书房,几次将要走道碧痕院时,便驻了步,忖度良久,又揽袖往府门去。 李聿送薛翦回府时,大约刚过戌时三刻,长街上多是昏沉的赤黄。他将药包与一盒糕点扣到薛翦手中,刚想开口便见薛府大门忽而打开,由里步出一道威严的身影。 -- 第148页 心下微微一动,随后便抬手朝那边拘了一礼,没说什么,仅仅是这样客气地行完礼,立在原地。 薛翦见他如此,眉梢恍了一瞬,转过身便衔上了一道幽深静谧的目光,天色太黯,辨认不出他面上神色,只是含混地觉得那双眼睛里蕴了些她从来不曾察觉的情绪。 似是不满,又似是疼爱,行走在两者之间,难以规整。 “还不进来?”薛晖平淡道。 话音方落,薛翦立时错开视线,朝李聿辞别,转而大步迈入府邸。 二人间的气氛一时安静到极致,直到他淡然出声,打破了这份难以言状的不适,“方才送你回来之人是谁府上的公子?” 薛翦一路垂首跟在他身后,听得他问,神思仿佛窒了须臾,复仰起头来打量了他一眼,轻声道:“是李尚书之子,李聿。” “李聿。”薛晖将这个名字在齿间揉了一遍,又问道:“你们走得很近?” 他的话很简单,只有短短六个字,却教薛翦有些没听明白他的用意。 入夜的寒风吹过来,伴着月光一齐抚过少女眼梢,在眼尾处勾勒出一笔朦胧的防备,几息后便潜进眼底,寻不着了。 正在此时,薛晖停了下来,静静道:“罢了,我也不想干涉你与何人相处。” 复从袖中取出一物移至薛翦面前,是一只青瓷色的小瓶子,“你若有些规矩,心里还有我这个爹的话,哪里需要吃这个苦头?” “爹爹”薛翦抬眸看着他,话声里掺着一丝难得的认错之意,“我不是” “拿着罢。”薛晖侧过身,目光中微有心疼,“这些天就不要出去了,若是落着什么病根在身上,倒是为父的过错。” 他说完又认真看了看薛翦,未加一句多余的嘱咐,待她接过药瓶便缓缓漫上了游廊。 第88章 情敌 在他对面坐着的少年,正是李聿。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卫舟浓眉紧锁, 饱经风霜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太过惊愕的神情。 卫良摇摇头,沉吟片顷,复忧心惙惙地问:“父亲, 那人所说的线索究竟是什么?他会不会是宋家的人?” 偏就在陛下指婚的节骨眼上,他遭人劫持, 以强迫父亲将窕儿送回宥州,不日后宋家女儿就捞得太子妃的荣座,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良儿。”卫舟的声音较之平常稍微放重了些,“你先回去罢,这件事情为父自有考量。” 卫舟闻言却是一副放不下心来的表情, 正欲再问, 就听见他厉声道:“回去。” 遂只得低下头, 颇有无奈地向他施礼道:“是, 孩儿告退。” 足音渐远, 卫舟才提手捏了捏额角,忖度再三后终是挥手吩咐:“把派出去的人都撤了吧。” 一旁的管家看了看他,提醒似地出声道:“老爷, 您真的相信他有曹氏后人的下落?” 十几年前的遗孤, 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找到? 卫舟抬眼过去,声音低沉平静:“当年曹家一案,我做的极其隐秘, 绝不可能有除了你我以外的人知道。” 话声方落,管家登时跪倒在地, 声音尤为惶恐:“老爷明鉴,老仆对您绝无二心!” 卫舟的目光慢慢聚敛到足边,打量着那道苍老熟悉的身影,一缕微薄烛光将他投下的幽影拉长, 带着一些颤抖吞噬地面。 良久,方起身托了他一把,“起来罢。”复正色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从宥州一路摸爬滚打至京中,这许多艰难曲折,我俱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怀疑你。” 他坐回位上,目色清明,“那人既能知道曹家之事,还以此作为要挟,必定是有八成的把握。我若再着人追捕他,只怕他会狗急跳墙,将此事抖露出去。” 管家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问道:“可若是放过他,他真的会将消息传与我们吗?” “自然不会。”卫舟冷冷一笑,“即便他真的将那子下落告知与我,我也不会相信。” 曹家遗孤是那人手中唯一可以牵制住他的筹码,若不护好了,那人的小命也就没了。 “那此事便这么算了吗?小姐她” 卫窕自小便与他亲近,有何烦恼之事从来都先与他说,他膝下又无儿无女,早已将卫窕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见她本可如愿以偿嫁给太子,坐享至高荣华,如今却要因为这个变数改变一生,心下怨气难以按捺。 卫舟面色未更,语气却又沉了两分,“不这么算了,我又能如何?至于窕儿” 静默须臾,方闻他无奈地喟一口气,“万般皆是命,你派人在宥州服侍照看好她,待过些时日,我再替她寻门好的亲事罢。” 再好的亲事,却也好不过天家啊。 管家无声叹道:“是,老仆这就去办。” 碧痕院外,一个单薄的身影叠手靠立在廊下,时而低头踢踢草屑,时而举目平视前方,直到看见薛翦从远处走来,半垂的杏眸才恍然撑起,立时小跑过去。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李公子把你拐走了呢!” 下半晌,她本乖乖跟在他二人身后,却冷不防看见李聿将薛翦打横抱起,径直往李府马车走去,任她在后面紧紧追唤也不曾停下,像极了她从前在话本里读到的抢亲一幕。 薛翦闻言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卸给她后,在她额间轻轻敲了一记,“胡说什么呢。” -- 第149页 小竹笑吟吟地眨了下眼睛,又想起来道:“方才我远远瞧见老爷往咱们院子走,却一直没过来,都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呢?” 薛翦身形微微一滞,俄顷,将袖中的药瓶横在小竹身前,见她接过在手中转了一圈,打量道:“这是?” “适才爹爹给我的。” 小竹近前跟了上去,“所以老爷他是为了给小姐送这个才来的?” “兴许吧。” 她听得点了点头,走了一会儿又忽然开口:“对了小姐,我回来时在府门前碰见了宁二公子,他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怪吓人的。” 这回薛翦彻底顿了足,转过身问:“宁逸?” 不及回答,就见她轻蔑地勾起唇线,语气里尽是淡淡的讽刺,“他最近来的倒是挺勤,难不成爹爹真收他当了义子了?” 这话原是小竹说过的一句戏言,可现在听薛翦如此讲着,竟让她觉得荒谬至极,忙羞愧地垂下眼睫。 却又听薛翦慢声问道:“他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小竹略一摇首,“我没敢多留,很快就进府了。” “知道了。”薛翦折过身,继续往庭院走。 待拾阶迈入屋内,方懒散地倚在桌案旁,月光自窗外泻进来,如盛满室星辉。 少女的指尖在案上缓缓扣了两下,眸中闪过一缕疑色。 宁逸。 如此频繁地来府上造访,难道爹爹真的与他有什么交易不成么? 天尽头无云装点,不染一丝杂色。 狻猊口中袅袅升起一缕轻烟,将殿内幽寂的气氛慢慢吞噬。 高成淮覆手阖上折子,冷眸微抬,“他去过薛府?” 嗓音像是化了冰,落在闻者耳畔旋即蒙起一层薄霜。 梁安旋即掩下眼帘,轻声回禀:“是,殿下。” 不久便听他道:“待了多久?” “大约半个时辰。” 高成淮默了默,面上神情半明半晦,许久才朝梁安抬袖一挥,示意他出去。却见他矗在原处扭捏半晌,支支吾吾道:“殿下,其实还有一事,奴才不知当不当讲。” 高成霆私自去见薛晖一事已然令他心绪纷乱,此刻喜怒渐渐着了一分显在脸上,声音也狹了一层愠气:“有甚么话便直说。” 梁安在他身边伺候已久,知晓这是他动怒前的信号,连忙将头压低两分,斟酌着开口:“那日二殿下走后,薛大人不知为何罚了薛姑娘,让她在祠堂跪了一夜。” 多余话便教他生生折断在腹中,闭口不言,生怕多说了什么惹怒殿下。 凝滞的寒意袭袭腾上襟口,梁安却分毫不敢动弹,不知如此僵直了多久,方闻上方传来一句:“左右今日朝中无事,便随我出宫一趟。” 在府上安心休养了两日,薛翦反倒无精打采起来,在屋里只着一件单衣,吊起一侧眉梢睨向门外,“小竹,我要的糕点呢?” 两刻前她便唤了小竹去取,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这也罢了,居然连她半个人影都抓不着,懒散的嗓音又扬了几度,对院中另一名侍女道:“芷岚,你替我去瞧瞧小竹这个丫头又跑哪躲清闲去了。” 那侍女颔首应了,正要抬脚往东厨的方向去,就见到小竹咋咋呼呼跑来,喘着气道:“小姐,李公子来府上了!夫人正在前厅招呼他呢!” “你说谁来了?”薛翦眼皮一掀,倏然从榻上爬了起来,如瀑的长发随着动作垂落身前,俨然一副窝居者最为闲怠的模样。 小竹亟亟走去为她穿靴,秀眉一挤,回道:“李聿,李公子呀!” 李聿二字如同一记惊雷贯入脑中,劈得薛翦头皮一震,犹自怀疑半晌,复向她确认道:“你是说李聿到府上来了?” 平白无故的,他怎么会来? 小竹万没想到自家小姐会这般迟钝,愕了一瞬才捣蒜似地点头,又替她从衣箱里找了几件厚实的衣服,“院子里头可冷了,小姐还是多穿些出去,今日要戴什么簪子?不如还是用——” 不待她说完,薛翦已经一骨碌从榻上起身,径自坐到镜窗下,拿起梳篦朝发上舞弄。 一头青丝被她整得不成模样,片刻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闷笑,“小姐!还是我来吧!” 这大抵是薛翦第一次精心于着装打扮,折腾了半晌,才自眼尾吊起一抹自矜又浅柔的笑,款款踅出房门。 甫穿入一叶月洞,尚未行至前厅,薛翦便止住了脚步。 但见高成淮一身绛衣据于厅内下座,嘴边衔着一个颇有敌意的弧度,眼角微微上挑,容颜盛俊却又疏离冷酷。 在他对面坐着的少年,正是李聿。 他十分平常地直身而坐,眸中始终蓄着笑意与魏氏闲谈,瞧着是自在极了,却又不失端正礼节。 似是察觉到她来了,这才微微正了神色,好整以暇地偏过头去看她,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搁在茶盏旁,幽幽朝她晃了两下。 似是一滴春雨悄声恍入人心,荡开了薛翦眉梢的涟漪。 须臾,见她侧过身去,才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面上俱是清朗笑意。 这个动作恰巧落得高成淮眼底,只觉得他行径放诞轻佻,惹人嫌恶。 很快便也收起神情,侧首向门外看去。 少女半侧过身与后边侍女说着什么,唇色娇艳欲滴,一张一合,就这么立在那里,明媚得像是雪地中独自盛开的红梅。 -- 第150页 而他并不知道,那张俏丽的脸庞在扭过头后便渐渐沉了下来,语气里攒着一丝嗔怪地向小竹道:“不是只说李聿来了?怎么太子也在?” 第89章 表白 “薛翦,你可知我属意于你?” 闻听此言, 小竹仿佛兜了天大的委屈,稚嫩的眉梢一折,压声辩道:“适才当真只有李公子” 青砖上略站须臾, 见薛翦一汪寒泉似地拿眼睨她,仅是一瞬, 她便略有愧疚地垂下头,“小竹下次一定看清楚了。” 尔后, 听得薛翦浅浅一叹,拾起忧郁的步调进了前厅。 魏氏显然也未料到太子登门,加之薛晖今日不在府中, 只得自己露面相迎。虽处处从容娴雅, 但到底是妇人家, 与他二人也没什么可闲谈的, 左不过和李聿搭上了两句, 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甫见薛翦步入厅堂,魏氏眼梢那一点难察的拘束终于缓平,待她见过礼, 方抬手将她唤到身边, 冲她莞尔:“太子殿下与李公子都是来寻你的,你也到了,娘就不妨碍你们年轻人叙叙话, 这便回去了。” 言讫,便要同高成淮施礼, 不防衣角被人轻轻掣住,低声说着:“娘,你叫殿下坐在下首,我可往哪里站啊?” 方才太子敬她是长辈, 不愿自己上座,她捱不过,只好应了。可薛翦不同,这么一看去,确实是没地方站脚。 魏氏忖度一刻,回转笑颜道:“这几日府中茶花开得正盛,不如教翦儿陪殿下与李公子去院里瞧瞧?” “也好。”高成淮浅浅一笑,似是听见了她们先前所言,起身和煦道:“许久没到舅舅府上,难得今日有闲,原也想四处转转,却怕叨扰舅母。” 言及此,他又看向薛翦,“如此,便劳表妹陪我走走罢。” 一席话听下来,他既没有自称本宫,又对薛翦母女二人表现得尤为亲近,使李聿一双剑眉不觉深深拧起,这边辞过魏氏,便大步朝薛翦跟去,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薛翦回过头,清风拂上她的嘴角,牵起一丝未加修饰的笑,待他走近了才扬起脸道:“你为什么来了?” 这种娇艳又揉着一半调笑的容颜是与她在前厅时完全不一样的,游走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欢喜。 李聿看着她的眼睛,倏而舒展了眉,微微俯下腰身向她靠近,掩唇在她耳畔说:“我本来想偷偷翻进来找你,可思忖了一会儿,又觉得此举不甚磊落,再者,我与你之间也没什么需要藏的,便索性递了张拜帖过来。” 复直起身,眼底颜色宛若星河,“我如此不请自来,可有吓着你?” 他的吐息轻轻柔柔地扫在薛翦颈侧,令她有一霎慌乱,于袖中攥紧了手,等他的声音从脸颊旁缓缓移开,才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尚不算惊吓,至多是” 她顿了顿,回忆起自己在屋里时的情景,倒是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品咂俄顷,终究没将“先惊后喜”四个字说出口。 徐徐旋身,就见游廊上那抹清冷的身影正驻足停望,与他视线相接时,仿佛能感受到一缕近乎威胁的目光伤灼在她面上,兀自一怔。 这才提裙走去,嗓音带着点点愧色,“臣女未曾想过怠慢殿下,还望殿下宽宥。” 高成淮隐去眼尾神情,没答她,却是不紧不慢地问:“你们适才在说什么?” 话既出口,方觉悔意刹时漫上心头,不免皱了皱眉。 薛翦亦觉惊讶,将眼睫一掀,仓促地打量了他一眼,复温声道:“随意聊了两句罢。” 她开口时,正值李聿跟来,蓦然一听,好不容易扬起的眉眼又急剧地垮了下去,堪堪将目光投向别处。 薛府四处可见海棠树立,只是此节花期已过,部分枝叶枯黄凋零,莫名迎了几分寂寞之味。 高成淮似乎刻意慢了步调,与薛翦他们二人同行,一路上又问了她许多的话,她皆简言答着,待他不再言声时,游廊上便恢复一片宁静,只余彼此袖间相互摩挲的声音缭乱响在心底。 少焉,恍然听得李聿问她:“你喜欢海棠?” 薛翦依声瞧了过去,见到院中那树海棠,了然地摇了摇头。 “是我娘喜欢,爹爹就将阖府上下都种满了海棠,这样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瞧见。” 未几,又听她悠悠续道:“只是海棠花期太短,我便央求爹爹植了几株旁的树来,不然我们府上除了春日,真就毫无朝气了。” 薛府种满海棠一事,高成淮早便知晓。那时他还在想,像舅舅这般惊艳冷酷之人竟也生得一副柔肠,与那些普通男子到底有何分别?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自己也不过寻常男子,纵是天潢贵胄,亦有求不可得。 而此时,他仅是淡然一笑,“不曾想舅舅也晓风情雅致,倒是难得。” 薛翦闻言将唇一抿,隐约从他话头里觉出几分道不清的意味,试探着出声问:“殿下此言何解?” 高成淮默了默,便是没再接话。 此般无言行至廊道尽头,另有一扇洞门通往西院,再往里走,经过校场后便是薛翦的院子了。 薛翦与太子相处,从来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中间仿佛永远隔着一层什么,既生硬又客气。 但她今日反客为主,他竟直接避而不应,多少令薛翦心中缓缓生起的两分怪异彻底坐实坐彻,也不欲再走,只柔声道:“殿下其实不是来找臣女的吧。” -- 第151页 虽她不谙朝堂之事,但也知道陛下将宋家小姐指婚于太子。再思之前皇后一心想要撮合太子与自己成婚,横竖也逃不过“权势”二字。 如今诏书已下,此谋不成,她与太子亦无可能,他再不必要依着皇后的意愿来找自己。 今日至此,定是有旁事要寻爹爹。 高成淮丝毫不讶异她的敏感聪颖,自儿时起她就是这般锋芒尽露,讨得母后对她百般喜爱,处处纵容,连他都对其生起了两分艳羡,更盛的,许是妒忌罢。 思及此,眼尾处又闪过一瞬怪异的光芒。 见他久不言语,薛翦复启口道:“眼下这个时候,爹爹应该回到府中了,殿下如” 不及说完,就被高成淮一语打断。 “若我说是呢?” 她似乎尚未反应,嘴里喃了声“什么”,便见他挑起一侧眉,“若我说,我今日到此,就是来寻你的呢?” 高成淮踱着步,朝她逼近了半尺,安静地像一只隼,目光徐徐盘桓在她脸上,偏偏通身气度端然文雅,仿佛他只是这么立着,向她问一个答案。 渐渐,一阵难以名状的不安笃笃涌上薛翦心头,她定定地凝视着那双黑如深潭的眼睛,好似在分辨他眼底的情绪,良久才道:“殿下找臣女,能有什么事呢?” 就听他轻笑了下,“听闻你” 似乎碍于有外人在,不忍揭了她的面子,遂转言道:“前日里我那得了些新鲜玩意儿,便想着拿来与你瞧瞧,现下应该已送到你院子里去了。” 晌午的光线刺透簌簌茶花照映到少女身上,盛满了人世间所有的好颜色。 旋即见她明眸微挑,自唇边勾起一个狐疑又寡淡的弧度,正欲说什么,忽闻一道戏谑的声音洋洋响起。 “殿下这般就不怕伤了宋姑娘的心么?” 李聿负手立在檐廊下,面上携着平稳淡漠的、面对尊者时该有的表情,所说的话却是放肆如斯。 晴日好风,暗昧地行走在二人之间,没来由得教人一瘆。 相继沉默片顷,有脚步声渐渐从远处传进耳朵里,高成淮侧首睇了一眼,见是薛晖面色微讶地自廊道另一头踅来,眉峰略扬。 不及薛翦开口周全,李聿已然掣了她的手,缥缈地道一句:“失礼了。” 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太子说的,就一路捉着她的手穿过洞门,旋到校场旁边的假山下。 高高的身影罩在她眼前,像是有满腔的话要对她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单单以一种炽盛又复杂的眼神驻在她脸上。 薛翦蓦然被他带到这,心下窒了半晌,方才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 视线交汇,似有什么细细麻麻淌上他的心尖,微一摇漾,不禁连呼吸都紧促了两分,终是闷闷道:“我不喜你与太子亲近那滋味像是胸口困着一头兽,它拼命想要撕咬挣脱,却始终被镣铐所缚,难受极了。” 醇啾恃洸酒一样的声线里透着浓浓的不甘与情愫,“猎苑那次,太子的人引你去他帐中,我便突然乱了阵脚,只消一想在那里面的人是你,心火就不可遏地往上蔓延,但教冷风一吹,徒留的一丝清醒又将我稳稳套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后来陛下设宴,你与那些女子一齐进宫,竟有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眼前飞闪,我却仍旧停在原地” “我后悔了,我不想等了。” 他垂下眼睫,目光中仍有滚烫,直直望住身前的女子,嗓音低得不能再低,近乎融入到周遭的风花动静里头。 不知为何,薛翦的心首次悸动到难以自控,似是宝筝上覆了一双温热的手,渐渐拨乱她的心弦,也不知是俱还是慌地紧了下袖口。 随后便听他放软了嗓音。 “薛翦,你可知我属意于你?” 第90章 回应 “她喜欢的东西,该跟旁人不一样 高成淮偏回头去, 望着月洞门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微微一震,牢牢掩于广袖下的双手愈攥愈紧, 像是在勉力克制自己不能去追,他素来的高傲与修养也绝不会允许。 即便他隐约知道, 今日定足在此,许会成为他一生之憾。 校场旁的晴光被零散的树隙滤成了潺潺春水, 流溢在少女那对摄人心魂的瞳孔上,映出了几分鲜少见到的慌乱。 这样的岑寂,似乎能听见彼此骤然无律的心跳声, 薛翦注视着他那烟云缭绕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缓缓压了下颌。 李聿眸中一喜, 转瞬又变得晦暗不明。是喜她没有逃避, 又恐她推开自己, 反复在这意念万千的心田里来回错步。 周遭的暗香悠悠横陈在二人之间,丝丝缕缕,含混不清, 恍若一片薄纱, 暧昧汹涌地晃动着。 薛翦隔着这层纱,将目光梭巡在少年脸上,紧张之余, 又自心底徐徐生起了一抹甘甜。 少顷,她忽而仰唇笑了笑, 随后踮起脚,附耳过去,“我也是。” 声气入耳,李聿只觉得有酥痒之意染上半边骨头,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瞬,眼角眉梢都载满了干净耀眼的光芒。 “那我明日便让父亲来提亲?”方一罢口,又连忙改道:“不行,明日太仓促了,还是得好好准备准备” 许是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薛翦不由笑开,蹒步到假山另一侧,复转过身来打量着他,“你会不会太着急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调,却挠得李聿自颈间至耳后一阵阵发热,丝毫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 -- 第152页 而此时,薛府另一边正上演着全然不同的一幕戏。 薛晖甫一回府就听赵管家说府中来了贵客,稍一思度,便猜到了七八,连忙唤人带路,自游廊疾步行至西院,见到太子三人同立于檐廊之下,心中微讶,却依旧敛着沉静的神情欻步而去。 高成淮收回目光,重新投到薛晖身上,见他虽穿一身燕居常服,尤其儒雅,但到底遮盖不过他眼底肃发的威势。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纵是亲臣,该有的规矩也一样没少,薛晖正要下拜,就被高成淮伸手托起,“舅舅这是折杀我了。” 他嗓音轻缓,隐约带着一丝寡淡的笑,继而便见薛晖罢回手,与他持开了一段恭敬的距离,方垂首道:“臣不敢。” 话落,高成淮不动声色地望他一眼,转而抬脚踅上游廊,眼底映入一片殷红的山茶花,莫名心生烦闷,皱了下眉。 二人一路无话,仿佛各自怀揣心事,却又都在等着对方先启口。 半晌,薛晖终究没忍住,低声问了句:“殿下今日突然来此,可是宫中出了甚么事?” 太子殿下身为储君,理应与外臣避些瓜李之嫌,怎倒好学起二殿下那般登门造访? ——除非,他已知晓二殿下曾与自己私下接触,今日前来,便是为了试探自己。 思讫,薛辉唇角隐隐勾勒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心道他与殿下同处这许多年,到头来竟要被一个捕风捉影之事而拖垮,真谓可笑啊。 高成淮朝他递去一眼,“我只是近日得了些有趣的物什儿,想着表妹兴许会喜欢,恰巧今日朝中无事,便拿来与她,顺道看看舅舅和舅母。” “殿下有心了,臣代她们母女谢过殿下记挂。”说着便又要揖礼。 “不妨事,左右不在宫里,舅舅大可不必这般约束。” 宫中四处都有眼睛时刻盯着,君臣之礼确少不得,可他现下已然出到薛府,便是有什么隔墙之耳,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廊下清风渐起,兜头灌来几许寒冽之意,高成淮漫步走入亭中,负手站定。 “还记得少时那次,我拿着一个做不懂的学问偷偷跑来舅舅府上求教,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外边的行人都缩紧了脖子,朝手上呵气摩搓。” 他抬起下颌往前面点了点,“便是在那儿,跪着一个褪去衣衫的男子,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我问舅舅那人因何受罚,您却未答我,只跟我说了一句,‘小痛在体而长利在身’。” 此言作罢,薛晖知道他这是不打算与自己打太极了,轻笑一声:“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难为殿下还记着。” 高成淮侧过身,注视着那双沉稳内敛的眼睛,略低沉了声音道:“舅舅所教与我的,我俱仔细记在心里,不曾稍忘。” 薛晖亦抬眼直视着他,不再接话。 仿佛有一股微妙的气息在二人之间徘徊摇荡,彼此推拉,相互猜忌。 良久,终于听他再度开口:“如今,我正好有一问想向舅舅赐教。” 薛晖拱起手,“殿下请讲,臣定知无不言。” 高成淮眸光深凛,闪过一瞬难以察觉的阴鸷,幽幽问道:“如若舅舅哪日发现自己亲信之人背叛了自己,该如何处之?” 一言毕,留在亭中的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薛晖似乎犹豫了一刻,方才不紧不慢地吐了四个字。 “当断则断。” 李聿返回李府时,天色尚不算漆黑,浅淡的霞光照在长街上,俱是温柔颜色。 甫一跨进大门,就见到陆衡肃容立在廊柱旁,似是随时准备过来向他禀话。 李聿笑了笑,眼里像是点了一盏明灯,“那本剑谱,寻到了吗?” 离腊月初八左右不剩多少时日,应诺薛翦的生辰礼物,也该准备稳妥了。 陆衡随他旋身踏上长廊,摇首道:“属下多次前去,却始终不见其主人出面,大抵还需要一些时候。” 说来奇怪,他前后拢共去城外寻了那人七次,每回出来招呼他的都是另一张生的面孔,像客栈似的,没一个长久之人。 可登云堂流出的消息,几乎从未错过。若说持有剑谱之人就在那里,他多去几次,总该能见上一面。 李聿闻言略一颔首,只吩咐他:“加紧些。” 陆衡称了声是,复斟酌着提道:“对了,公子。最近在府外总有一些莫名的身影出现,已经数日了,不知该如何处理?” “父亲知道么?” 陆衡一摇头,“大人这几日一直在书房忙着,让人勿去打扰。” 李聿抬起眼,不冷不热地轻讥一声,不知是对准了自己还是旁人,“看来二殿下还是不肯死心。” 说着又不轻不重地拢了拢襟口,剔一眼院墙外,“无妨,继续派人盯着,若有别的举动随时报与我。至于父亲那里,待他得空了再着人去禀罢。” 横竖也料宫里头那位使不出什么花样。 陆衡垂目道是,继而又窥一瞬他的神色,问道:“公子是有什么开心事?” 灯影煌煌映照在他风流隽秀的脸上,嘴边噙着笑,“你说女孩子都喜欢些什么?” 话音方落,便又见他摆摆手,“罢了,问你也不知道。况且她也不是寻常女子,她喜欢的东西,该跟旁人不一样。” 说及薛翦,李聿面上光华更盛,唇线不自觉地高高牵起,仿佛在谈一件尤为骄傲之事。 -- 第153页 陆衡见他如此,心知他那了不得的心上人应是薛翦,遂认同地点了点头。 毕竟能在七年前将公子吓得魂飞魄散,又能在七年后让公子对她心生欢喜,这样的女子,大约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云净如洗的苍穹上,悬着一顶似丹烈阳,金芒罩在院子里,透过朱窗将屋内案上的稀奇玩物折出莹亮的光泽。 小竹提袖为薛翦换上新茶,眼神却一直往手边各式令人匪夷所思的玩意儿上打转。 “小姐,这李公子莫不是撞了脑袋了?怎的成天往咱们府里送东西?” 送的还尽是些精雕玉琢的手把件①和一些不知去哪里寻来的古书。 薛翦左腿搭在右膝上,慵懒地翻了翻书页,眉宇间俱是笑意,闻听此,朝小竹挑了一眼,打趣道:“你懂什么。” 小竹努努嘴,复仔细将案上的东西打量一番,奇道:“他这是把家底儿都搬来了吧?他与小姐非亲非故的,怎还——” 顿了片刻,倏而惊呼道:“李公子莫不是真看上小姐了吧?” 话声刚起,就见薛翦浅浅聚眉,似是嫌她聒噪,左腿一撂掀衣站起,径自摸上房门,“我要出去一趟。” 语罢又想起什么,辄身嘱咐:“若我回来得晚,你就别在门口傻等着了,夜里风大。” 小竹听了忙唤住薛翦,状似委屈地问道:“小姐去哪儿?不带上小竹吗?” 但见她回以一笑,双手背剪身后,倒着脚步往后院挪,满身的俏皮灵动,“我骑马出去,带你不方便。” 日渐西堕,薄阳洒尽人间,朦胧得宛若一场梦境。 薛翦行至浩居山时,恰值书院正门洞开,慢慢走出来一群身披锦氅的男子,乍见山下一人一马,皆有半刻微愕,很快便恢复平常,该勾肩的勾肩,该低语的低语,视线不时往少女身上睐。 薛翦将马驱到一旁的茶棚下,任由它玩似的转着圈儿,手里轻轻攥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摇了摇。 半晌功夫,才见李聿从那扇漆门里头缓步迈出,身边跟着几名面熟的男子,推推搡搡闹作一块。 像是倏然瞥见自己,方紧了脚步向她走来,立在炙影旁边抬头笑道:“你怎么来这了?” 嗓音里难掩悦色。 薛翦亦朝他扬起笑颜,却只问:“你想不想出城?” 李聿听得挑了挑眉,仍仰望着马背上的少女,“现在么?” 这个时辰出城,恐怕不大合适。 正思量着,就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翩翩垂落在他眼前,袍角边缘的月魄暗纹隐隐浮动,漫下几缕檀香。 “上来吧,再晚些可就回不来了。” 第91章 今宵 “这便是阿翦说的风花雪月?” 章佑一行人见李聿前去, 皆默契地缓了步调,延捱至茶棚边,或意味不明地打量二人, 或洞若观火地静候好戏。 前者一如楚善,此刻正吊起一侧眉, 双手兜在袖笼里,用手肘撞了撞章佑, 语气犹疑:“他们俩这是?” 若他没记错,薛翦回京也不过短短数月,他二人便已经融洽成这般模样了? 章佑睇他一眼, 笑问:“你连这都瞧不出来?”复侧首将声音压低了些, 话色玩味:“依我看么, 是好事将近了。” 闻言, 楚善眉心紧紧一折, 错前半步回身打量着他,半晌才悚然发问:“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莫非你早就知道了?” 说话间,蹄声渐起, 就见得那匹骏马自茶棚前扬尘而去, 在余晖中逐渐淡为一缕烟霭,消失散尽了。 料峭的寒风瑟瑟打在面上,尖利的像一把刀, 一寸一寸将暴露在外的皮肤割划而过。 少年宽阔的胸膛贴上薛翦的后背,双手径自攥住缰绳, 以环抱的姿势将她圈在怀里,低声道:“你想去哪?” 薛翦略微低垂视线,看着自己拳边另一双骨节修明的手,默了须臾, 方才松开缰绳,“西行,雁淞湖。” 话音甫落,李聿将马催慢了些,以至拂到身上的冷风也缓和少许,忽而问道:“你怎么今日想着要来找我了?” 他问时嘴边始终绽着一缕笑,心中明知为何,却更想听她亲口说。 未料怀中之人静了一瞬,然后缓缓侧过头,能闻见她身上清馥的香气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处,令人生出些旖旎的错觉来。 她笑了笑,眉眼像是哪个丹青圣手描勒上去的,娇俏又顽劣,“你成日往我那送东西,我只消瞧见一眼便能想起你,故而寻思着” 言讫,嗓音里添了层淡淡的戏谑,“回赠你一场风花雪月,如何?” 听了这话,李聿微微一怔,颊上立时染了一抹缬晕,连攥在绳上的手都变得无处安放起来,心脏一声声跳动着,仿佛是在回应她方才所言。 余晖隐退,一丸明月悄声悬起,将湖中花影折射出万点光泽。 薛翦一紧缰绳,马蹄声便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在原地踏了几下,她才偏头看李聿一眼,“到了。” 李聿松开手,望着眼前一片花海清湖,心下顿时了然,不免失笑道:“这便是阿翦说的风花雪月?” 听他突然改了称谓,没来由地教薛翦心底发虚,连忙直起身,抬腿从前边下马,头也不回地往湖边走去。 但闻身后传来两声轻笑,就听得他阔步追来,在她身旁柔声问:“你躲什么?” -- 第154页 薛翦稍稍避让开他的视线,嗓音又低又哑:“我没有。” “那你别跑了。”李聿倏然驻足,眼尾挑着两分兴色,眼见那道青影停了下来,这才慢慢走过去,低头打量着她。 半晌,他淡淡笑道:“方才不是还挺坦荡的,怎么眼下竟别扭起来了?” 复抬手将她一缕散发勾到耳后,声音如同珠落玉盘,“你害羞了?” 他本就容貌极盛,汇着笑意的眼神向她看去,被这一身清雅袍服所困,原是纨绔至极的模样偏教他做出几分文雅之意。 薛翦清了清嗓子,辩驳之词刚漫到嘴边,却在仰头看他时悉数拦腰折断,只得自恨不该与他玩笑,默默垂下眼睫。 李聿凝视她片刻,总算调了个旁的话题,“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先前来过么?” 身后几家驿馆正在掌灯,有昏黄的光照到对面,眼前横贯的幽湖经丛花一衬,更生风雅意趣。 闻言,薛翦颔首道:“我从临州回来时,恰巧途径此处,见这里”话未说完就再度哑在了喉口,眉尖轻轻一聚。 自她从临州回来已近十日,却还是没有一点师父的消息。他若真在郸城,这么久了,总该留下些踪迹罢。 李聿听了目色微讶,问道:“你去了临州?这月初吗?” 薛翦低低嗯了一声,复拔靴朝湖边闲走了几步。 李聿跟了过去,借着月光瞧她,心道,难怪马球会那日看她神色怏怏,腿上还有伤,却什么也不愿说,如今想来,多半与她去临州有关。 见她双目兼垂,似有心事,遂轻轻问她:“在想什么?” 薛翦沉吟片刻,复仰头望着尚存一丝靛蓝的天空,缓缓启唇:“不知道师父现下在哪,有些担心罢了。” “你师父?是你在临州学武时所拜吗?” 她点了点头,言语间带着不难察觉的愁疑,“师父曾来过京中,不久后便只给我留下一封信,不知去向。师叔跟我说师父是到郸城寻一位故人去了,可我总觉得不止是一个故人这么简单。” 李聿默了须臾,倏而开口:“你师父生得什么模样?我帮你找。” 闻听此,薛翦转过头来,只瞧见李聿满目温柔地望着她,明明没有说一句宽慰人的话,却莫名令她感到有一刹那心安。 于是眼底渐渐回转一些笑意,淡声道:“我已经让哥哥帮我打听了,如果师父去过郸城,应该会有消息的。” 月色下,少年眸光微闪,将自己的锦氅卸下来披在薛翦身上,浅笑道:“在这里等我。” 她尚不及问他要去哪,便看见那道潇洒颀长的身影踅入夜色。再回来时,手里竟多了一只竹编小鸟,大抵是做得仓促,鸟喙又短又扁,余下的倒精致多了,仿若真的一般。 薛翦见此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沉郁一时皆消散殆尽,用指尖轻轻摸了下它,“你还会做这个?” 李聿的目光一直投放在薛翦脸上,此时得她笑颜,方暗自舒了一口气,“跟书院后山的那群孩子学的,我得闲就会跟他们玩上一会儿,他们编的可比我好看多了。” 薛翦听了笑意更深,有心赞许一句:“你这个也像模像样的,没少下功夫吧?” 说着抬起头来,恰撞上他那双澄明如星的眼睛,见他对自己朗朗一笑:“能讨你开心,也算值当。” 便是这一瞬,叫薛翦的心忽然滚烫起来,久未熄下。 回到薛府后,薛翦一直不肯进屋,偏要在站在檐下,让那清冷的夜风吹过一遍又一遍,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慢慢平息她那不住翻腾的心绪。 翌日,晨光铺染过来,将屋内浸得暖洋洋的。薛翦昨夜睡得晚,眼下已过巳时三刻也不见起身,小竹在院子里和芷岚相互瞪眼,谁也不愿意当扰小姐清梦之人。 可稍一想到外头还有一个苏二小姐须要应付,小竹便冲芷岚吊起娥眉,“你快些去吧,小姐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去。”芷岚收回眼,扭头瞧着房门,“你权当让小姐多睡会么。” 此言一出,小竹满腹劝辞只得作罢,朝她枯着脸,到底先去外头将苏缘请了进来。 正逢严寒时节,她身上却穿得单薄,此刻一双黛眉紧锁,薄唇微微褪了几分血色,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但她一张嘴,任凭谁的恻隐之心都能飞到九霄云外。 “她还没起?”苏缘的嗓音高高扬起,声气儿十足,接着推门入室,环扫一眼便径直朝帘帐走去。 还不等她有所动作,薛翦已经被这一番响动吵醒,以为是小竹,于是半阖着眼轻斥道:“出去。” 苏缘见她开口,登时隔着衾被去探她的手,“薛翦,你收留我几日吧。” 薛翦闻声眉头一皱,忙撑开眼睛瞧过去,见是苏缘,这才半不情愿地坐起身,目露寒光道:“你怎么进来的?” 适才小竹只是将人请到前厅歇着,谁承想这苏姑娘也是个蛮横的主,非跟着她一路进了碧痕院,此刻听薛翦发问,连忙跑去跟前解释。 薛翦一面听着,一面拿眼打量苏缘,光是看她一身薄袄便觉得身上冷得慌,索性下了榻,让芷岚给她寻了件长衣披着,复转到屏后盥洗。 整理了半晌,才悠悠在桌旁坐下,支颐问道:“说说吧,做什么来了?” 苏缘捧着热茶呷了一口,满目愠容,“家里又给我说了门亲事,这回还不在京城,是个我听都不曾听过的鬼地方。我自是不肯,祖母便将我关在屋里不让出去。” -- 第155页 薛翦复看她一眼,等她接着说下去。 “我好不容易趁外头看守之人更值的节骨眼跑了出来,在街上藏了小半日,到底无处可去,只好来找你了。”苏缘说罢又绽出个忸怩的笑,“你便发发善心,收了我吧?” 薛翦只觉得她这模样与前几日的自己颇有几分相似。 都不愿回家。 细细思忖了一会儿,提醒着出声:“你爹娘若是找来了,你不还得回去吗?届时只怕会关得更严,纵是你生了翅膀也飞不出来了。” 苏缘倒没被她这话唬住,直起楚腰神气道:“能躲一日是一日!我既出来了,哪有主动送回去的道理?” 薛翦见状倏而一笑,“那你等会儿同我一道去我娘那儿请安吧,我娘若是答应,便依你。” 一语作罢,苏缘长长提了口气,不知为何,稍想到要去见薛夫人,心里就紧张得直打鼓,却见薛翦慵懒地站起身,去案台旁边取了本书看。 天光愈盛,偶有啼声抵入屋内。 苏缘平缓神思,抄手在房中闲走了两圈,瞥见一博古架上陈列了好些玉器,眉梢一挑,又将目光掷向薛翦,奇道:“你这些都是上哪里找的?怎么同我爹爹书房一般?” 薛翦连眼都没抬,恍若未闻。 小竹忙低低说了句:“这些都是李公子送来的。” “李聿?”苏缘惊呼道,犹怔良顷方才咂了咂舌,一摇头,“哪有送女孩子这些东西的?谁家姑娘见了这些冷冰冰的玩意儿会心生欢喜啊?” 话音甫落,就见到薛翦搁下手里的书,挑眉看了过来,“是吗?”复勾了勾唇角,“我挺欢喜的。” 她说得漫不经心,却让苏缘脸色微变。 忽而忆起上回在常氏宴会上,李聿一出球场便冲薛翦而去,神情似乎饰满忧色,诡异得紧。 原是这二人早便解下仇隙,互生情愫不成? 第92章 走水 “孩儿有一心悦之人,想要上门提 苏缘趋步上前, 支吾道:“你和李聿怎么” 薛翦没有回应。 只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继而从她身旁阔步走出室内,洋洋留下一句:“我去校场活动活动, 你先自己待会儿吧。” 月初因为罚跪一事令她数日不曾练武,好不容易将其捡了回来, 怎能再度松懈? 苏缘听了她的话,以为她要丢下自己, 连忙提裙追上去,低声嗔道:“这可是你家,主人不在, 你叫我一个客人往哪里自处?我不管, 你去哪儿都得带上我。” 薛翦略微挑起一边眉梢, “你何时变得这般识礼?” 盯了她一会儿, 又轻轻笑了声:“成吧, 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是去校场松筋骨的,最好离我远些。” 耳边传来薛翦调侃的声音, 苏缘怔了怔神, 觉得迎面扑来一股寒风,忙裹紧长衣,缓下步调远远跟着。 天边云层翻滚, 骄阳烈烈。 苏缘两手握在领边,定足于校场外, 望着前面手挽剑花的女子,眼底倏然浮起两分黯然。 薛翦自有一身武艺,又受尽家中疼爱,无论在京城还是他处, 想必都能过得潇洒自在。而她同样也是府中嫡女,却事事受拘受限,如今还添了一道有家不敢回的苦楚。 正值她唉声叹气的功夫,忽见薛植羡从逆光中缓缓走来,腰间系的月色丝绦在长风中悠悠飘动,周身承卷清雅。 撞见她站守在此,眼底似乎划过一线诧异,很快便由浅笑所替,“苏姑娘。” 苏缘不由一愣,攥着领边的双手也松了松,外衣款款披在肩上,身形纤弱,我见犹怜。 须臾,方缓过神来颔首回礼,不动声色地整理仪容。 薛植羡负手望着校场里随剑光舞动的身影,向着苏缘轻声问道:“苏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见她身上穿着薛翦的衣裳,发髻也有些散乱,怎么瞧也不像是到府上做客来的,倒更像是有求于薛翦。 苏缘默了片刻,有些难堪地回道:“惹得祖母恚怒,想出来避几天” 薛植羡转头看她一眼,哑声笑了笑,“你和小翦的性子倒是有几分相似。” 话既出口,苏缘容色一僵,暗自揣摩着他言下之意,半晌,到底忍不住小声地问了句:“薛公子可是喜欢娴雅的女子?” 这一问仿佛石沉大海,一丁点儿回声都不曾听见。薛植羡仍平静地站在她身旁,可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连影子都是冷的。 苏缘莫名有些慌乱,几次想要开口打破这份诡异,却又一一堵在喉间,泛着几许苦涩。 少顷,校场中的青影停了下来,剑气所到之处如感应风雨,将石沙滤成锦缎,缓缓摧开。 薛翦收住手,旋身望了一眼,见到来人这才快步走去,扬眉道:“哥哥,你找我?” 薛植羡静静地看着薛翦,平缓一笑:“有消息了。” 叶隙间的光影似是几盏灯花,骤然照进少女一双星眸,“当真?” 薛植羡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往苏缘身上停了一瞬,似是不经意而为。 苏缘自然听出他们所谈之事并非寻常,正欲到旁边避一避,未料薛翦摆了摆手,“无妨,哥哥适才所言可是真的?” 见她如此,薛植羡也不再顾虑,问道:“你要寻的那位老者,身上可是挂一玉笛,隐约能辨出其上刻着一行小字?” -- 第156页 岳迟在山门的那段时间,其实并不用笛作兵器,只是偶尔玩作消遣。可薛翦上次在京城见到他,他身上未曾佩剑,唯有一枚长笛。 “是他!”薛翦将头轻轻一点,眼底突然神采焕发,“他现下果真在郸城吗?身边可有同伴?或曾遇过什么麻烦?” 岳迟毕竟是她的前辈,又是授她一身武艺之人,原不该令她这么担心,可他突然下山云游,复至京城,后再不辞而别,任意挑拣一个出来都尤为古怪。 薛植羡瞧她这样,安抚似地笑了笑:“你别着急,那位老者一切安好。” 话至一半,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缓声道:“只是据目前所探到的消息,他曾多次辗转住处,行踪难定,却也不见与何人有所来往” “哥哥的意思是,他在躲什么人?” 薛植羡不置可否,过了片息,又添声说:“也有可能,是在找人。” 薛翦点头,忖度再三后,终是不放心道:“哥哥,你能帮我继续留意他的去向吗?我怕他遇上什么麻烦,不好周全。” 薛植羡应了一声,负手于身后,“没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在翰林院还有些东西需要整理。” 听言,薛翦忙将手里的剑抱竖怀中,咧嘴笑道:“我送哥哥。” 苏缘亦是眼尾微扬,上前挽住薛翦,“我也去!” 与此同时,东宫。 重辉殿内一侧朱窗旁,立着一道皓月清风的身影,他身形未动,声线却如刀锋冷露一般泠泠传来,“礼部那些人又留在御前进言了?” “回殿下,礼部此次似乎是在同陛下商议二殿下加冠的事宜,还有”梁安压下眸中喜色,依旧规矩禀道:“为二殿下择选封地。” 话音甫落,窗边那道身影缓缓转了过来,眉梢似有惊异,语气却敛着浓郁的讥嘲:“陛下终于舍得了?” 梁安听得脸色一滞,忙要提醒殿下慎言,可稍一抬头,就见他眼中寒意四散,慑得他又退到案后,稳了稳不住发颤的心。 陛下素来对二殿下更加喜爱,言语软和,封赏不断。而面对太子,总是持着一副肃飒神情,公事公言,亦鲜少召太子一同品茶用膳,较之父子,竟更像君臣。 虽然眼下陛下能否同意二殿下之藩尚不可知,但礼部此举于东宫,到底有利无弊,太子殿下若是这时惹陛下不快 思讫,梁安还是垂首说了句:“礼部那几位大人的性子多少是犟了些,殿下不如先耐心候上一段时日,横竖离二殿下及冠也不远了。” 高成淮挑眉,淡淡瞧了他一眼,神色未变,抬脚走到案边端起茶盏,揭开杯盖在上面轻轻刮了刮,“承华宫那位,近来就没有什么动静么?” 梁安闻言躬身上前,在他身侧低低回禀,末了得他吩咐,这才无声退了出去。 暮色四合,零星闪烁。 陶氏一身闲散地坐在院中,吃口甜糕的功夫,眼神与旁边的少年相碰,淡然开口:“说吧,你又在书院惹什么祸了?想要我在你爹爹面前如何打圆场?” 李聿闻言怔了一瞬,继而垂下眼,掩去里面一丝情绪,对陶氏笑道:“母亲当真错怪孩儿了,孩儿近来在书院颇为勤苦,何来闯祸一说?” “得了吧。”陶氏朝他看了一眼,捻在手里的甜糕缓缓搁在盒上,拿起巾帕揩了揩嘴角,“你这几日天天往我跟前献殷勤,我还能瞧不出你那点心思?你若不愿说,我也懒得再问,权当你这个孝顺儿子替我图个清闲。” 闻听此,李聿皱皱眉,斟酌了半晌,到底抬眸对陶氏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孩儿确有一事相求。” 陶氏轻哼一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孩儿有一心悦之人,想要上门提亲,娶她过门。”李聿极自然地开口,眼底露出几许明朗的光亮。 陶氏听了,不由心头一凛,盯着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方问:“是哪家的小姐?” “是薛相之女,薛翦。” 话落,陶氏脸色彻底沉了,冷声道:“你听得见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薛家姑娘可是一般人敢娶进门的?” 她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衣袖从案上拂到膝头,“我不同意。” 李聿也没想过她能立时接受,早已有所准备,是以容色未改,认真道:“薛翦她聪颖活泼,重情重义,孩儿看她哪里都好,绝非儿戏之言。待母亲见过她,一定也会跟孩儿一样心生欢喜的。” “聪颖活泼?仅凭她儿时对你所为,我只瞧出了娇纵顽劣!你若是还在恼我给你和苏二姑娘搭线一事,大可以讲出来,不必用这种法子来气我!”陶氏到底没能憋住,素手一拍桌案,整齐摞在盒上的糕点微微震了震。 “母亲”李聿喟了一口气,颇有无奈地站起身,正欲再言,倏闻院外传来一阵嘈杂人声,接着便见一名侍女慌张跑来,大喊道:“夫人!不好了!书房走水了!” 李聿身形微顿,登时朝那侍女问道:“父亲在哪?” “老爷他老爷还在书房” 不及她说完,李聿已经夺步而去,身影里化着厚重的不安与焦急,徒留陶氏在后面苦苦追喊,却是片刻都不曾停下。 见状,陶氏连忙遣了阖院之人前去救火,自己也提裙踉跄跑去,还不忘吩咐众人千万拦下公子,决不可让他以身犯险。 -- 第157页 炽热的火光熊熊往外迸射,将整个李府照得亮如白昼。 李聿赶到之时,恰逢陆衡从书房寻了一遍出来,见他灰头垢面且只身一人,李聿连话也不曾问过,便自一仆侍手里抢了木桶,将水往自己身上一浇,迅疾冲进书房。 艳红的大火就这么无声地燃烧着,眼见它挥舞獠牙,吞噬了少年的身影,陆衡终于反应过来方才在他面前之人是谁,二话不说便再度跨进火海。 第93章 意外 展臂一揽,十分郑重又温柔地将她 冬日清晨依旧是一派咄咄逼人的肆虐景象, 檐廊下哨声四起,细细听去似是百鬼鸣啼。 苏缘昨夜原本宿在西边客房,却在半夜里突然发了一场荒唐噩梦, 是以仓皇逃到薛翦房中,红着脸让薛翦留她一夜。 翌日, 熹微的光线自窗格透进屋内些许,将帷幔映出一点鹅黄。苏缘甫一睁眼, 下意识地摊手滚了一圈,半晌才发觉身边并无旁人,发怵似地爬起身。 “休息得可还好?” 一声轻笑自帐外传来, 苏缘偏过头, 见外面抄手站着个修长的身影, 故而撩开纱帘挂在一旁金钩上, 趿鞋落地, “你是何时起的身?我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面说着,已然披衣坐到桌旁,瞧着门外走进来两名侍女, 似是替她端汤净面。 薛翦闲庭信步地在她身旁绕了半圈, 眉梢浮着少年人特有的轻慢,“就你那睡相,怕是地裂了也颠不醒你。” 昨夜自苏缘来后, 她便没有一刻睡得安宁,不是喉间贸然搁来一只手, 就是腹上徒然摞下一条腿,任她如何推放,始作俑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遂寻思着换个地方凑合一夜,可正当坐起, 心底便倏地涌上一股无名愠火,分明是在她的地盘,凭什么让她挪位? 于是便揣着这口恶气,倔强地在苏缘旁边皱眉躺了一夜。 她的声音一落定,苏缘就讪讪地埋下头,自觉羞愧难当,良久未言。 却听得头顶飘来一句:“你当真不打算回去?”尾音里绵延着一丝淡淡的顾虑。 “我回去做什么?等着被嫁到那个弹丸之地么?”苏缘循声抬起头来,眸光微顿,“你不是后悔了,不愿将我留在这了吧?” 薛翦低声嗤了一下,横腿勾了椅凳坐下,“我岂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不过是担心你爹娘找不到你,在那头干着急罢了。” 毕竟她出来已久,苏府此时必定知晓她不见一事,若她迟迟不归,到底惹人忧心。 苏缘听言张了张口,嗫嚅片刻又垂下眼帘,室内一时只剩下侍女窸窣的脚步声。 薛翦见状也怔了一会儿神,随即展眉笑道:“你想不想吃黍府白玉汤?” “你会做?”苏缘讶异道。 薛翦没有反驳也没接话,仅是以一副平淡无波的神情瞧着她,须臾就见她撑大眼睛问:“你要出去?” 她如今的处境,怎好跟薛翦到外面闲逛,忙往后蜷了蜷身子,“这么冷的天,我还是在屋里看我的话本吧” 不及罢口便被薛翦脆生生地打断,起身朝衣箱走去,信手翻了翻,“成日待在府里有什么意思?你过来换身打扮,保准外头没人认得出你。” 金乌悬挂,横照人间。 鸿聚轩外悠悠停了一辆马车,管事的刚招待完一贵客上楼,便又眼尖瞧见外面走进来两位行头贵气的女子,其中一位身穿兰花纹圆领长裙,头上戴着一顶竹帷,颇有些江湖侠客的味道。 只见她悄悄掣了把同伴的衣角,低声道:“这里会不会太多人了,我们换一家吧?” 薛翦瞥她一眼,巧笑调侃:“你不是不喜欢那等‘立锥之地’么,还是这里贴切,便别挑拣了。” 苏缘听言立时虚跺了两下脚,心知薛翦是在拿她先前说‘不远嫁去那弹丸之地’的话堵她,没好气地哼了声,跟那管事的沿着长梯而上。 方行至半途,却见薛翦收了脚步,目光直直投向楼下最近的一桌人,听他们说道:“昨儿忽然起的大火,一股子焦臭味,吓得我以为是天灾降到自个院门,紧忙从屋里跑出来察看,没成想竟是李府!” 说话之人身穿一袭墨色锦衣,面上挂着些微感叹。 闻者蹙起两道长眉,猜测道:“兴许是这气候太燥,没去注意吧?” “那可不一定——”锦衣男子转了音调,咂舌说:“我出来时隐约瞧见一人从李府院墙上跳下来,三更半夜的走墙头这条路,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他身旁之人听后低低道了句:“你的意思是” 正此时,眼底蓦然闯入一抹浅绯花纹,未及抬头就听见少女剔透的嗓音落在耳畔,“敢问公子适才所说的李府,可是李尚书的府邸?” 听得她问,男子撩起眼皮看了来人一眼,目光微有愕然,心道这是哪里跑出来的丫头如此莽撞,却又见她面显急切,不忍不答,“自然,这京城还有几个李府” “自然”二字甫一出口,那姑娘便瞬时踅身而去,消失在两页漆门之外。 许是气候愈加严寒,日头反倒强烈起来,却独有其势,照在身上不感一丝温暖。 李府经历昨夜一事,阖府上下皆悬着一颗心,仍有余悸。大多数人都在东院前后忙活,旁的地方便骤然变得摧颓起来。 侍女掀开帘子,里头弥漫的药气伴着寒意迎面扑来,手提药箱的郎中将方剂递去李聿手里,细细交代了两句便复由管家引出李知的卧房。 -- 第158页 见父亲并无大碍,李聿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卸了下来,朝里间探一眼,侧首对陆衡道:“跟我出来罢。” 清冽凉气袭面,登时令人神思通明了许多,李聿将凌乱的衣摆抖搂两下,沉声道:“还未来得及问你,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陆衡敛眸低答:“回公子,昨日大约戌时三刻,突然有一道黑影从外面翻进府中,属下恰好经过前院,以为是那些久守于外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潜了进来,便动身前去,想要将其追回审问。未料他们不止一人行动,待属下反应过来时,书房已经” 说及此,他眉间折痕愈深,最终掀袍欲跪,“属下失职,但凭公子责罚!” 李聿忙伸手托住他,眼底颜色森冷,“你可有与那人交手?” “那人身手敏捷,一直立身于檐上,属下” “我知道了。”李聿收手负在身后,视线转到陆衡身上时,神色微微缓和下来,“此事不怪你,你也在这守了一天了,回去收拾收拾,歇会儿罢。” 闻言,陆衡迟犹了一瞬,继而得令退至长廊,步履沉重地朝南房走去。 李聿收回目光,暗自思量着陆衡所言。 如此一出声东击西,若想要的还是那本账册,大可趁夜半无人时进书房搜寻,何至于此? 况且父亲还在书房中,那人是想连父亲一起烧净不成? 思及此,李聿修明的骨节在袖下微微铬撞出几下闷响,听身后传来陶氏难得放软的嗓音,这才松开手,慢慢转过身。 “聿儿,你先回去吧,你爹爹这里有人照看,别担心了。” 李聿垂下眼眸,浅声应了,对陶氏告礼后方抬脚踅上游廊。 长风席卷枝叶,发出沙沙回响,忽然闻得有人提声喝阻,不由举目望去,见廊道上疾步行来一名女子,穿着绯色收腰锦裙,青丝半挽,身形里透着稠郁的惶恐与着急,似是瞧见自己,足下一顿。 渡边的金光镶在少女身上,一双长眸静静淌在阴影里,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仿佛听见她低低笑了一声,带着失而复得的喜色,又攒着一缕复杂的情绪。 李聿心里没来由地紧了一下,转而阔步朝那道身影跑去,在她跟前停了下来,望着她忧色尚未褪全的眉眼,想说的话一时俱哽在喉口,久久未言。 那几名一路从府门口拦过来的下人忽见此状,皆缄口退了下去,幽静的回廊下便只剩得这对无声相视的少年少女。 绯色的衣袂在冷风里微微飘荡,薛翦倏而扬起一点嘴角,嗓音很轻:“还好你没事。” 方才在来的途中,她脑海里尽闪着些令人心乱的画面,生怕李府出何变故,更担心李聿 还好他没事。 李聿怔了怔,只觉身上渐渐生起一团暖意,似是不经意点得一把烈火,自心口不断蔓延。 到底没能克制住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展臂一揽,十分郑重又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梢,声音在寂静的长廊里,如同山涧隐现一甘清泉,润朗澄净,“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突如其来的温热笼罩一身,将薛翦那满腔难以言状的感情缓缓平复下来,良久,她才抬起手挣开他的怀抱,神色认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府上可有人受伤?你爹娘他们” 不待她问完,李聿便按下眼角笑意,端正起来,“幸好救火及时,大家都平安无事,只是我父亲眼下还未醒来,大抵还要等一等。” 薛翦听言点了点头,忽又漩起秀眉,隐隐不安道:“这火是意外吗?” 话锋回转,李聿那双深邃的眼睛又黯了下去,阴霾密布,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少顷,他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安抚一般说道:“还未来得及查,但愿是罢。” 那笑容漾在少年脸上,无端让薛翦心神一恍,却也说不出什么宽慰之辞,只得牵住他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了握。 细腻又赤诚的触觉滑进掌心,似是在他心上化了一场无法割舍的星辰。 第94章 调侃 “有你在身边,教我如何能睡得着 游廊上照进来数道炽热阳光, 横洒在少女身上,将那几朵绣纹晕得如幻如真。 李聿低头看向薛翦,蓦然紧了紧掌心, 改牵着她往知寒院踅去。 不时有几名仆侍从二人身边走过,撞见他们时皆双眸一撑, 继而匆匆埋头见礼,道一声公子便行云流水地朝后溜去。 薛翦见状落后一步, 将身形半掩在李聿身后,捺着嗓子唤道:“李聿,你先放手。” 清越的声音传入李聿耳中, 带着别样的娇嗔意味, 他微微翘起嘴角, 此时的笑如同不驯的春风吹拂过来, 得意又放肆, “他们迟早都要瞧见,不差这一会儿。” 饶是薛翦骄横跋扈惯了,听见这话时也不由得甘拜下风, 又随他牵着拐过一处夹道, 才挑衅般悠悠开口:“我总算明白启珧和你为什么玩不到一块了。” 倏然从她口中听到别的男子的名字,还是她那素来亲近的表兄,李聿浓眉一挑, 不觉驻了足。 方一回头,就看见少女唇边漩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像你这般嚣张霸道,能受得住你的人,性情可该有多和善?” 李聿听了倏而笑开,目光依旧只落在她的脸上, 不偏不倚,“和善却也说不上,倒是生了副半点不吃亏的性子。” 此言作罢,薛翦笑容顿时一僵,暗自恼悔被他反将一军,遂伸起另一只手去扳开他的束缚,兀自踏上一条由鹅卵石铺陈的蜿蜒曲径,两旁树丛遮荫,连头顶照下来的薄光大多都已消散了,又阴又冷。 -- 第159页 李聿近前几步,轻轻扯住那绣着玉兰花纹的软袖,讨好似地出声:“这里凉,跟我回去。” 说话时眉间揉着几许无奈又宠溺的笑,见她不回头,便一路在后面紧紧跟着。 袖摆上徒然承了一抹不轻不重的力道,像勾着一只猫,惹得薛翦心绪俱遣,回首粲然一笑,端的却是倨傲的架子,“好吧,便劳你在前面带路了。” 红日渐斜,影锁重楼,东面墙角立着一株枝干劲挺的梅树,宛如一柄弯弓,其上载满嫣云。 知寒院的下人乍见一对如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原在苦苦挣扎的眼皮顿时掀起,正欲行礼,就见李聿颔首道:“都下去罢。” 上回是他卧病在床,薛翦又扮着一袭男装才得以在屋里闲谈。今日虽想与薛翦独处,又不好阖着门窗把她和自己圈在里面,只得如此。 院里的下人伺候李聿多年,只消一个眼神就能领会他的意思,利落地退到一旁,待二人进到院中才默默离去。 薛翦本想跟李聿多待一阵,待见到那几个缩肩搓手,满面疲惫的侍女后,忽而改了主意,转身问:“你们府中出了这么一码事,你也整宿没阖眼吧,不去睡会儿吗?” 其实李聿眼底不是没有倦色,只是在她来了之后,便堪堪融合成了见到心上人的欣喜和柔情,暗暗笑了笑:“有你在身边,教我如何能睡得着?” 眼见自己一番好意被他拿作调侃,薛翦霎时有些不痛快,于是唇间轻慢一翘,掠起衣摆搭着凳沿边坐下,“倒成我的不是了,我若在这耗上一天,你也陪么?” 她的眼睛横望过来,含着午后金澄澄的光亮与一缕娇俏的打量,李聿走到她旁边掀袍坐了,勾唇看她许久,“自然。” 薛翦原不过是支着顽劣的性子,想要调侃回去,孰料此刻他一接话,那满是旖旎的打趣皆反噬到了自己身上,略怔须臾,堪堪将目光移去墙角那株幽梅。 李聿见此哑声一笑,过了片刻,忽然想起来问她:“对了,你如何知道我府上走水之事?京城的消息本就飞得这样快么。” 薛翦闻言回首,“我跟苏缘去鸿聚轩的时候恰巧听人” 不及说完,就见她猛地站起,“糟了!我把苏缘一个人扔在那了!” 适才她走得急,根本不曾与苏缘交代什么,更是连马车也没留下,苏缘如今正躲着苏家寻人,若是教他们给找到了,少不得要受点罪。 思及此,薛翦眉头深锁,正欲侧身便闻李聿缓缓启口:“这有什么,她见你走了,自己不会回去么?” “不会。”尾音甫落,裙边儿就离了二人之间的方寸之地,往院门外辞去,瞧着将要隐入曲折不尽的游廊时,倏而顿了脚,犹犹豫豫间又跑了回来,在李聿身前站定。 一双眼似渡满了不自在,斟酌许久,方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苏缘现下行动不便,我得去找她” 一笔赧色自她眉梢轻巧落进李聿眼中,骤然荡起层层碧潋。 ——她在同他解释。 念及此,李聿心里因苏缘而打翻的一坛醋,立时换作一壶淳酒,酣甜之至,余韵缭绕。 继而站起身,极其隐忍克制地扬起半阙嘴角,仿佛不愿被她察觉,“走吧,我送你。” 此时,一道来自宫外的密信,悄悄送到了高成霆手中。 他仅仅撇了眼封口处的火漆印纹,便知道此信定是许十一送来的,指尖不由微收。 那日他曾喝令许十一,若事未办成便不用再回来见他。如今看来,是又败了。 香炉里瑞烟袅袅,笼住了男人的面容,他似乎出神了良久,才不紧不慢地将信函拆开。 信上说,昨夜许十一于李府书房放倒李知,随后点蜡搜寻账本,却不慎落了火苗,几番受命不成,有愧于主,遂不敢求见。 高成霆指节一屈,掌心立时发出沙沙的揉叠声,继而一步一踱走出白雾,通身的阴戾之气骤然全显。 然后就见火盆里烧起一张晦色的纸,在艳红的火舌中渐渐化为灰烬。 薛翦是在未时抵达鸿聚轩的。 她一下马车便急促地朝内里长梯走去,衣裙当风,管事见了她大约猜到她是回来寻同伴的,一面笑眼询问,一面将她往楼上引。 行至二楼东面的一处雅间门外,听见里面有动箸的声音,薛翦眉间愁绪豁然褪尽,懒洋洋地推开房门,仍作一副平淡轻松的模样,“苏姑娘好闲情,美酒佳肴一个不差。” 苏缘循声将眼睇去,怔忪半刻,才似讥似逗地发问:“原来你还会回来呀?” 之前那些人所言她也都听到一些,本寻思着陪薛翦一道去李府看看,谁承想,这厮直接不管不顾自己去了,全然当她不存在。 索性便沉下心来,负气似地让管事给她寻了间幽静之所,独享珍馐美馔。 薛翦望向桌上另一副干净的碗箸,点头笑了笑,曳着罗裙朝她身旁近了两步,语气揶揄:“是啊,我担心被你记恨,这不就乖乖回来了?” 苏缘睨她一眼,自顾自地去夹碟中红肉,复想起什么,微微正了神色,“你既已折返,想必李家没出什么大事吧?” “也许吧。”薛翦提踵坐去临窗的折背椅上,沉闷的日光透过窗格映衬她半边脸,似明似昧。 听她语焉不详,苏缘莫名感到一丝怪异,忖度半晌,到底没再言声追问。 -- 第160页 天色寥落,长街两旁灯笼乍起,人头攒动,自窗户外飘进来一段繁华热闹的景象。 薛翦看一眼桌上残局,掸裙而起,“瞧着娇娇瘦瘦的,竟比我还会吃,昨日在府上怎么不见你喊人多跑一趟东厨?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府里招待不周,害你饿了一夜。” 说着,眼尾又吊起两分嫌弃,催促道:“走了,带你消消食去。” 话音甫落,苏缘便扬起一个月钩状的笑脸,连忙起身追上,将竹帷戴好,愉悦的嗓音穿过两片薄纱递进薛翦耳朵里,“不回府呀?那能不能唤上你兄长一齐出来?” 闻她语中殷切之意,薛翦半侧过头,神色暧昧非常,“你躲到我这里来,该不会是单单为了我哥哥吧?什么与祖母置气的说辞,我瞧着——” 她刻意停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冲她莞尔:“俱是借口。” 听见薛翦迂回的嗓音,苏缘止不住双颊发热,急于自证却又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末了只好对着薛翦的广袖拉拉扯扯,低喊着自己没有骗她。 玩笑间,已经出了鸿聚轩来到街上,清冷的夜风拂过,两人都拢了拢襟口,然后将手藏入袖下。 没走一会儿,前面悠悠驶来一辆烟霞色的马车,旋即见苏缘收了脚,定定地立在一间话本摊子旁,任由凉风卷起她半片衣袂,连着掩面的帷纱一并撩开寸许,愣是未动一下。 薛翦心生疑惑,遂顺着她的目光打量过去,只见那辆马车缓缓行近,车夫似乎认出苏缘,眼睛直直盯在她的脸上,复扭头朝车内说了句什么,最后停在她二人跟前。 不等马车里的人走出来,薛翦已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轻声唤了下苏缘,像是在等她决定要不要跑。 未料苏缘回过神时,那一袭竹青色飞鹤襕衫正翩然抵至眼底,将她上下睃了一遍,语气微冷:“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打扮?你莫不是想要以这幅模样在京城躲一辈子去?” 第95章 宵小 “我的匕首,还给我。” 夜凉如水, 暮色与明火徐徐罩住四方天地,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唯有眼前的男人与苏缘无声对峙。 他生着一张看似和气的脸, 长挑身材,眉间是攒聚的严苛疏淡, 见苏缘不答,这才将目光偏移些许, 放到薛翦身上,“这位姑娘是?” 闻言,薛翦嘴边立时翘起一个伶俐的弧度, 对他行礼道:“晚辈薛翦, 见过苏伯父。” 她正愁寻不到空档插话, 要被苏缘与她爹爹之间诡妙的气氛斩断, 徒然得他一问, 恍如岸上搁浅的鱼返回海中,暗吁一口长气。 苏世濂听了眼底略显诧异,复仔细瞧她一眼, 客气地笑了笑:“原是薛相之女, 果然出尘脱俗。” “苏伯父谬赞。”甫落,薛翦半侧身姿,面上露出一抹难堪之色, “您有所不知,苏缘这身衣裳其实是晚辈替她选的。晚辈素来贪玩, 平日里就喜欢看些杂书话本,前些时候恰巧迷上了江湖侠客,这一身便是照着那书中女子所作,不曾想会令您这般不喜。” 一席话如霏霏霪雨砸到苏缘心头, 毫无章法,她转首过来,却见薛翦再度启口:“错都在我,请苏伯父勿怪苏缘。” 她的话术张弛有度,扮起乖觉也似是那么一回事,令苏世濂都顿了半顷,方转圜出一缕闲笑,“薛姑娘说得哪里话小女这两日都与薛姑娘在一起么?” 说至此节,声音往下压了压。 自府中下人发现苏缘偷跑出府以后,他便招了大半家丁去寻,原以为她躲不到哪儿,不出半日就能找回,孰料整个京城都摸不着她丁点儿踪影,将老夫人急得成天落泪懊悔。 “您不知道么?”薛翦折起眉心,眼角泄一抹犹疑,“晚辈前两日便已差人往苏府去信,想留苏缘在府上多玩些时候,同在京中,那信合该到了才是。” 言罢,复挑起笑脸,怀有歉意道:“晚辈自知此举唐突,正欲去苏府拜会伯父伯母,祈得原谅一二,不想在这儿遇见了,还望苏伯父宽宥。” 说着又兼垂双目,向他再施一礼。 苏世濂细观她一刻,自然清楚这番话中有几分为虚,只是暗自惊讶苏缘何时与薛相之女有这般交情,竟句句替她开脱。 未几,眸中到底展露和煦,“想来是其中有人疏漏,教本官平白担心一场,如此,还是小女给贵府添麻烦了,何会怨怪薛姑娘呢。” 二人一来一回将此事轻巧淡化,仅留苏缘呆讷地望着薛翦,唇齿翕动,却始终未言。 薛翦原也没想插手苏缘的事,不过觉得是自己强拉她上街走动,这才导致被苏家抓了个现行,心中有愧。 寒露渐深,苏世濂抖抖袍子,对薛翦道几句客套话后,便带着苏缘上了马车,就此辞过。 她一走,薛翦身边倏然清冷许多,连个为其挑灯的随侍也没带,孤身一人走在长街上,背影瞧着寂寥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再回神时已经走到一处深巷,抬眼间一个孩童自前面欢脱地跑来,薛翦忙朝边上避了避,正蹙起眉头,便恍然认出了这里。 中秋那夜,她曾和李聿从这条路径直走到怀春河畔,途中还有一顽童自院墙里抛出一枚沙包,险些落到她身上。 念及此,薛翦眉间隐约透出一丝欢愉,提步复往前去,恰逢中道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蓦然朝她撞来。 尚不及闪躲,腰身与背脊紧紧贴上一双手,正是那自黑暗里逃窜之人,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将她扶在怀里,眼底掠过一线惊异。 -- 第161页 浓重的铁锈味霍然扑入鼻腔,不消片息的功夫,就听得头顶抛下一句“得罪”,继而所有力道皆随着他的尾音从薛翦身上一齐消失。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抬手探向自己腰际,果然见那里平坦无物,心头一坠,旋即动身追了过去。 静阑之中,四下里仅有几只零落灯笼照着长巷,如几盏鬼火引在坟地,忽隐忽现。薛翦赶了两步,跟着那道身影跨过一扇破旧木门,望见里头挂着三两丧幡,足下荒草丛生,不由拧了拧眉。 每近一步,周遭便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竟也分辨不出是来自她脚下还是那人之身。 渐渐,薛翦收了脚,神色凝重地打量周围,映入眼中的是窥不见底的幽深,像一口古井将她困在其中,心绪难得乱了一瞬。 须臾,门外骤然渡来一串危险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愈发真切。薛翦定了定心神,默默将发上玉簪拔下,旋身盯着两页枯门之间,闻声音凑近,掌心越握越紧。 若不是那贼人偷了李聿送她的匕首,她才不会跟到这荒凉落魄之地。眼下可好,贼人没捉到,还扯来一条尾巴,真是时运不顺。 四方静默,斜铺而来的月光里树影微颤,偶有砂石窸窣作响,薛翦未动分毫,目光警惕地注视在那道不宽不窄的缝隙上。 不过俄顷,门外突然迈进三个高矮不一的男子,观其打扮无不整齐阴肃,左手上皆持一柄长刀,在昏黄不定的烛火下荡着泠光。 三人见到她,身形俱是一滞,面面相觑良久方才抑着嗓音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薛翦聚攒眉尖,不动声色地撇一眼斜后,手腕微转将簪子藏入袖笼,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忖度半晌,朝东面院墙抬了抬下颌,神态愤懑难填,“适才有一小贼偷了我的东西,从那里越墙跑了,若非你们突然出现惊吓到我,我眼下早已将人抓到。” 话音甫落,那三人又相互递去几个眼神,继而便见其中一人退到门外,由另一条路追了出去,剩下二人则顺着薛翦所指飞身而上,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见此,薛翦长舒一口气,待那些人走远,才回身扫视一圈,冷声道:“人都走了,我的东西可以还给我了罢。” 此言落地,回应她的是长久的阒然。 薛翦攥了攥拳,暗骂一句不知好歹,尔后谨慎移步朝屋子踅去,草折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还不及她伸手推门,就听得“吱呀”一声,即见屋里走出一道人影,身上似乎负了伤,朝她压来半寸。 薛翦没有退,仰头直视着那双略有伤色的眸子,言简意赅道:“我的匕首,还给我。” 若非她想将匕首拿回,根本不会帮他引开那些服似官府之人。目下面对这般宵小,脸上更是不见一丝善意。 那人闻言缓缓抬手,摊开掌心,伴着一个平缓的语调,“姑娘今日恩情,小人他日必将偿还。” 说罢,朝她抱手一揖,随后从她身旁径直旋至西面,重新湮没到黑暗之中。 薛翦听他说话的口吻,心头莫名一凛,隐隐觉得此人识得自己,再侧身望去时,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冤魂似的丧幡肆意飘荡。 隔日,旭阳东升,素晖如常染上高墙碧瓦,窗扉下乱红飘坠,似梦似幻,无端给人一种白驹过隙的怅然。 李知昨夜方醒,今早天还未亮便换上朝服准备进宫,前脚甫一跨过门槛,即见李聿遥遥从院外走来,至他跟前住了步,细看一晌,迟疑着出声道:“父亲这是要去上朝?” 李知微微颔首,旋了衣摆踅上游廊,“书房失火一事,你可有查出什么?” 俨然一副沉着之态,处变不惊,仿佛前日倒在火海的人并非自己。 倏而闻听此节,李聿神色一黯,滞后一步跟着,“孩儿正想问父亲,那日可曾有别人进过书房?” 李知摇头道:“我吩咐过他们,若无要事不必前来寻我。” 言罢,他脚步微顿,回忆起当时情景仍觉一双眼蒙在雾里,喟道:“倒确有一点颇为古怪。我那会儿原想去一趟你母亲那,却在起身之时闻到了什么香气,这一闭眼竟差点折在里头。” 又想起什么,对李聿低低道:“听你母亲说,那日是你全然不顾冲进书房将我救了出来,没受伤罢?” “孩儿无事。”李聿浅声应着,心中却在秉思那缕异香是为何物,又出自何人之手。 直待行至前院,朔风乍紧,席裹着院中苍树与廊下灯盏乱响乱坠。李聿眼中晦涩如尘,抬眉唤了声父亲,然后走上去,“父亲,孩儿有一事想不明白。” “那日孩儿问过陆衡,他原是在追一个偷潜进府之人,不多时书房便走了水。孩儿本以为这是二殿下的手笔,可转念一想,二殿下既然笃定府中有他想要之物,缘何不直接将其夺去,而是要纵火把书房烧了呢?” 烁烁寒风仿佛皆化作冰雪凝上他的眉梢,嗓音霎时坚冷起来,“况且您还昏倒在里面,无论何人所为,此举是想要置您于险境。” 李家在朝堂上向来中立,不依附任何党派,若说他挡了谁的路,却也是不经之谈。可亦从未听过李知有何仇家,到底是谁会这么做? 一言毕,李知斜目过来,与他对视良久,“这件事我会再加派人手去查,你也不必担心,倘若果真是二殿下做的为父自有应对之策。” -- 第162页 第96章 生辰 “我一定得去么?” 炭盆里偶时迸发出滋滋的响声, 绮帐内薛翦盘膝而坐,有人将帐幔撩起,从外面飘进一缕皂角香味。 “小姐在想什么?”小竹躬腰将臂弯里的轻裘披到薛翦身上, 垂眸问道。 但见她吊起一侧眉,声音极低, 有如自语:“苏大人回去会不会照旧罚了苏缘?那我昨日费的口舌岂不白瞎了?” 昨日看苏大人一副清淡和善的模样,无端给人一种笑面虎之意, 似极了风雨欲来的感觉。 小竹隐约听见“苏缘”二字,谙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信口说了句:“小姐既然如此不放心, 不如去苏府亲自瞧一眼?” 薛翦听得浅浅颔首, 抬眸盯了小竹一瞬, 忽而展颐道:“那你陪我去吧?” 话音甫落, 小竹沉默一晌, 继而垂下眼睫,慢吞吞道:“夫人眼下正在替小姐筹备生辰宴,说是小姐回京后过得第一个生辰, 要办得漂亮妥切一些, 小竹还想着要去那边帮忙呢” 离腊月初八不过半月之远,如今才开始筹备都显得颇有仓促,她身为碧痕院的人, 更应前去帮衬。 一席话听完,薛翦愣了片刻, 全然不知府里要举办宴会,暗思之际,缓缓横腿踩到脚踏上,趿鞋站起, “我娘可曾说了届时会请哪些人?” 小竹一摇头,扫了床便折回薛翦身侧,“夫人没说,不过帖子左右是在这几天要发出去的,小姐是想给苏二小姐拿一张?” 薛翦慵慵坐去案旁,支起一只膝盖搭在另一条腿上,扭头朝窗外,语气闲怠:“我是想,横竖我在京城里也没几个交心朋友,便不必宴请那么多宾客来了,省得应付。” 外间熹微的晨光扑在她身上,好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① 倏而想起李聿,长睫上下一阖一散,溢满欣喜,遂将嗓音轻轻一转,“罢了,请帖的事待我回来再说。” 朝晖简静,照在窗外的飞雀上,扑腾出一片祥和舒适的气息。掠到苏府门外,却是另一种落寞之色。 小竹见这里无人守立,便捉住兽口下的门环轻扣两声,闻听门内传来一阵足音,这才罢手退回薛翦身后。 少顷,开门的是一个身形微胖的男子,团手躬身,一双细目将来人上下打量,并未言语。 薛翦绷着脸,尤其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男子目色微滞,半晌方才讪笑道:“恕老仆眼拙,才给薛姑娘认出来。您今日来可是为寻二小姐的?” 自二小姐昨夜归府,老爷便吩咐他们如若薛家小姐上门,务必将人请到府里吃口茶,不可失了礼数。至于她与二小姐会有什么动作,只管差人紧跟着便是。 他原还觉得奇怪,老爷怎会突然有此吩咐,此刻瞧见这位就负手立在门下,难免自心底叹了两句稀罕。 然而薛翦记起先前在这道门外喝的冷风,神态骤然往下掉了大半,睨着眼前这张粗制滥造的脸,提眉道:“你看是唤她出来见我一面,还是我进去等?” 话音落地,那管家立时明白过来,忙抬手比了比,陪笑道:“薛姑娘请,外头儿可冷,老仆先带您去前厅吃盏热茶,这便差人去禀夫人小姐。” 前厅下首左侧,薛翦默然静坐,手肘撑在扶案上屈指拨了拨茶盅上方氤氲的白烟。 不多时,又有侍女端来些时兴水果和糕点,却没一样能迎上她的口味,索性将手搁回膝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外。 直待一道倩影跌进眼帘,薛翦顿了一息,继而起身行礼,“苏夫人。” “薛姑娘快坐,不必多礼。”康氏微微含笑,鸦青色蜀锦裙摆一旋,婉步迈进厅内。 薛翦重新坐下后,就听得康氏嗓音清丽地同她绕弯寒暄,她素来不喜说这些客套之辞,遂一一还以笑脸回应。 闲谈半晌,终于见康氏缓缓平下笑容,想起什么似的,点唇道:“哦,对了,薛姑娘今日来可是要找缘丫头的?” 闻言,薛翦眉梢微动,瞬时扯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神情,颔了颔首,“是,晚辈与苏缘约好今日去裁新衣。” “这样啊。”康氏尾音迂回拖沓,涂着豆蔻的手指在案上搭了几下,复转下锦绣交叠在一处,语气略有为难:“薛姑娘,我也不瞒着你,今日我们府上来了几位亲戚,缘丫头恐不好出门不如我让人带你去缘丫头那屋里坐会儿,你们也好说说话?” 薛翦听言笑了笑,自知这是将苏缘禁足府中的说辞,敛裙起身,闲闲站直道:“那便劳烦夫人了。” 碎金流溢,苏缘双肘撑在榻上,腰身软软趴着,一双眼忧郁地看着肘间话本,端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苦情意态。 “听说你们府上来亲戚了?”语带笑意的声音从屋外悠悠传来,苏缘微愕,视线循着往外投去。 门扉下,光晕斑驳,一道颀长的身影斜斜倚在阑上,长裙利落垂下,腰身紧束,浑然天成的慵懒富贵之态,引得苏缘紧忙从榻上跪起,惊呼道:“真是你?” 然后迅疾下榻跑来,眸光扑朔,“适才就听下人说薛家小姐来了,我还在想你怎么会无故到我家里,定是她们乱说的!” 粉唇一张便停不下来,忆起她方才所问,又将眼皮怏怏地支棱着,哼出个嗤笑,“什么亲戚呀,是我娘跟你讲的吧?这都多少年了也不晓得换套说辞。” 薛翦不置可否,缓缓正身朝屋内折去,提了群摆往圆凳上坐,“你爹爹可有罚你?” -- 第163页 苏缘随她一齐牵裙坐下,纤白玉指覆在杯沿上,端起来闲饮一口,方才闷闷道:“你不是也瞧见了么,我被关在这里,哪儿都去不得,外头看守之人还多加了好几个,我想到院里转转都有人跟着。” 言及此节,一双美目明晃晃地颓废下去,忽而起身回到榻上,趴在话本前丧气地翻动。 薛翦见状挑了挑眉,语色稍有嫌弃:“那你便这么束手就擒了?” “我能怎么办?”苏缘没抬眼,暗影里的轮廓愈显精致,勾勒着不可名状的失落与无奈。 过了一刻,她蓦然侧过头,视线紧紧凝在薛翦脸上,仿佛是在渺渺凡尘中捉到一束仙芒,“莫非你有什么高明的法子?” 日头从窗格斜映进来,薛翦逆着光,看不大清神色,只听得她嗓音平缓,不似之前鄙薄,“我确实可以带你出去,但东躲西藏的实非长久之计,你不如就和你爹爹明说了吧。” 以她在山门多年以来的调皮捣蛋,外面那几个侍女根本困不住她。只是想要逃离容易,如何自处才是要害所在。 苏缘自然明白此理,黑沉沉的眼珠微微转动,顿了许久复低低道:“他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我同他无话可说。” 闻听此,薛翦亦不再多言,仅在她屋里闲待一阵,提了提自己下月初将过生辰一事,便辞别回府了。 甫一跨进碧痕院,薛翦便将小竹使去魏氏那里讨两张请帖,欲送往李府。 此刻日渐倾仄,晚风嘶吼着穿过檐廊,将薛翦吹得指尖一抖,蹙眉向芷岚道:“小竹离开多少时候了?” 又没遣她去做什么大事,何须等这般久? 芷岚窥她神情隐有急色,思量着答道:“回小姐,有半个多时辰了兴许是夫人那边繁事太多,把她给耽搁了一会儿吧。” 薛翦闻言眉尖轻拧,仍旧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稍稍坠着食指,把桌上的革鞘匕首转过一圈又一圈,磨出些许铬铬的声响。 如此无言大约半柱香后,院外传来一阵窸索的脚步声,薛翦登时舒展双眉,收手站起。见树影后一道纤瘦的人影疾步走来,尚未行至跟前,她已经开口问道:“拿到了?” 小竹抬手朝她挥了挥,手中两张长方之物在莹莹月霜下颇难分辨。 尔后,她小跑过来,将绯色请柬递给薛翦,邀功似地笑嘻嘻说:“小姐吩咐的事,哪有小竹办不妥的?” 言罢,复小声添了句:“只是夫人说这请柬还未开始誊写小姐可要亲自落笔?” 薛翦听得精神一振,嘴角扬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心里正天花乱坠地打着稿,揣度着要给李聿的请柬题个什么称谓。 久不得她回应,小竹轻抬眼眸,却见薛翦嘴角的笑已经漫进眼底,明亮炽盛。 一晃半月将过,这日午后,和风雍雍钻人襟领,天儿难得暖和起来,像是特意为了薛翦的生辰宽赦一日。 金辉铺染青砖灰瓦,倒映出浅浅银纹。踩在这条石板路上的俱是前来贺礼的宾客,尤数年轻气盛的少年男女居多,最喜热闹,使得薛府门庭若市,欢声不迭。 与此同时,碧痕院。 小竹替薛翦戴好玉簪,望着铜镜里鲜妍明媚的容颜弯唇一笑,“小姐真好看。” 甫落,便闻门外响起另一道欣愉的声音:“小姐,外面好些宾客都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打从晨曦初露,薛翦便被小竹她们催促着起身,从头到脚一番拾掇。晌午刚在前厅吃完家宴,眼下又要整理仪容,去外头应付那许多仅在儿时见过一面的客人。 念及此,双肩猛然有雷霆压制,腰身一弯,枕臂趴在梳台上,“我一定得去么?不能等晚上宴开了再来唤我?” 一束阳光追着薛翦,在她眼上绽出朵朵涟漪,忽而见她摆手招呼小竹,悄声道:“如果看见李聿,就把他请到校场边的亭台坐会儿,我偷偷过去。” 话落,小竹薄唇紧抿,几乎疑心自己听错,抑着嗓音低喊一声:“小姐!” 薛翦却不以为然,反而瞧她面上一派胭脂颜色,大约知道她靠不住,犹豫俄顷,到底收回目光,撑案而起,“行了行了,我自己去。” 第97章 心思 “他们走了。” 阵阵熏风萦绕檐角长廊, 一路懒懒漫进行人的袖口,带着清浅梅香。 月洞门后,一道冶丽的身影自后院款款而来, 朝云髻上玉簪斜挽,在日晖下泛着盈盈光斑, 底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风华尤盛,仅是远瞧一眼便令人心生艳羡。 而月洞门前横陈的回廊上, 亦有一人玄袍英飒,自攒动的人群中垂眉走来,周身仿佛挂着些许冷硬之气。 几乎是在目光打到他身上的那一瞬, 薛翦眼底便掠起一丝笑意, 立时牵裙迎去, 却在视线往他左侧偏移时, 蓦然一顿。 回廊的另一边, 是太子殿下带着两名貌相阴柔的随侍迤迤行来,一袭靛青长袍将他的眉眼衬得愈发深邃分明,永远透着一股清贵。 薛翦始料未及, 眼底颜色骤然淡去两分, 一时竟不知道该继续向前还是停驻原地。 直到周围许多人向太子施礼后,她才踱出一步,迟疑地出声:“殿下今日怎会来此?” 这般状似质问的语气无疑是失礼极了的, 高成淮身后随侍乍一听言,面色瞬间染得青白, 噤若寒蝉。 还是梁安及时反应,讪笑着替她打圆场:“薛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今日您过生辰,殿下自然是来替您庆贺的了!” -- 第164页 话方出口,薛翦便自觉难堪, 忙将目光避退至别处,低声赔礼。 高成淮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却只是拧了拧眉尖,似是不喜,又好像未恼,轻缓地问了句:“请帖不是你送给本宫的么?” 话音甫落,梁安一根弦绷得死紧,生怕薛翦再说出什么令殿下不悦的话,赶紧在背后朝她挤弄眼色。 薛翦听得此言,一双眼沉沉转去小竹身上,盯了她半晌,见她满面无辜,这才辗转回神,眼帘一直半低垂着,似是无话辩解。 她亲自写的帖子,只给了李聿一人。可太子却这般笃定地说是自己送的请帖与他,想来定是其中传达之人出了纰漏。但无论如何,这份解释不该由她来承。 见她如此,高成淮哪里还看不出这中间去脉?他淡漠地看了眼梁安,由喉间溢出一声浅笑,这回是实打实地沾了冷冽之色。 和风拂过,撩起衣袂青丝,薛翦定立在他跟前良久,耳边模糊地传来一些细小的议论,她只当未闻,忖度半顷方抬眸道:“殿下可想去亭边走走?那里该比前院清静一些。” 言罢,便转身吩咐几名侍女,让她们好生招待太子殿下。继而旋过身,静悄悄地等着他的回应。 高成淮眼底晦暗低迷地望住她,自眉眼划至下颌,忽而问道:“你呢?” 二字落地,薛翦不由蹙了下眉,目光越过他,看见李聿抱手驻足廊下,心底无端有些烦闷,“臣女还要去前面” 心绪一理,仍然轻声应他:“寻位朋友。” 闻听此,高成淮怔了片息,然后收回视线,径自踅入月洞门,往校场方向走去,满脑海回荡的却是薛翦那张微显羞怯的神情,以及那一句。 ——臣女还要去前面,寻位朋友。 暗香浮动,院中的山茶娇艳开着,浴在暖阳里,享受着冬季难有的温柔。 少女重新掬起一抔笑,仰头站在台阶下,双手调俏地背在身后,粲然道:“让你久等了。” 矮阶上,李聿抄手微倚廊柱,居高俯瞰着她嘴边明亮似春华的笑意,扬眉道:“不久,也就是站得有些累罢了。” 他的嗓音低而清透,绻着一丝淡淡的酸意。 太子与他几乎是同一时刻抵达薛府,原本满心喜色在看见太子的那一瞬,皆七零八散地化作沉冷,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没再展露笑颜。 后来又看太子走去与薛翦闲谈,便规矩地立在廊下,不愿意再去给周围议论之人添加话柄,亦不想见薛翦难堪。 闻他言语怪异,又作一副吃味的模样,薛翦倏然笑开,哪里瞧不出他的心思,遂晓之以理道:“我原是出来找你的,孰料你总跟殿下一齐出现。况且若你适才走得快些,我早便带你去那边玩了。” 一席话说得十分诚恳,末了却狭着一分嗔怪,仿若是炙热的骄阳,将少年眉间不豫照得如雪消融。 李聿心潮略微起伏,回味过来后,到底笑了笑,从廊柱侧面绕到阶下与她并肩,不知何时从怀中变出一本古籍,展臂搭在她的左肩,轻轻拍了拍。 “生辰快乐,阿翦。” 此言此举,竟令薛翦的心猛地一缩,一双纤柔的长睫稍稍颤动,须臾,她扭头看向肩上那本蓼蓝书册,上面题着四个大字,微微怔忡。 ——越林剑谱。 这本剑谱在江湖上已经销声多年,又是孤本,她也仅在师父口中听过一些,想要找到实非易事。 那日李聿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她原不过信口一说,他竟真的替她寻来了。 顿了顿,随后玉手一抬,将其从肩上取到掌中,凝眸细看一会儿,方才惊喜道:“你哪儿找到的?” 李聿长身玉立,视线专注地投在她手上,渐渐上移,炽烈又直接,“只要是你想要的,不论在哪,我都会替你寻来。” 声如珠玉,薛翦胸口不可抑制地停了半瞬。 正此时,一道风风火火的嗓音在背后一丈兀然掠起,似是一盏铜铃,将他二人中间生生震开一条缝隙,自己迈了过去,“阿翦,恭喜你又长一岁!” 等薛翦反应过来时,肩上不必说,再度载了一只重若千钧的手,正是她那素来不分场合就爱勾肩搭背的好竹马,魏启珧。 薛翦心底莫名一虚,不自觉想去拽开他,却又在肌肤间隔一寸之际堪堪收回,向着他咬牙道:“你给我松手” 魏启珧非但不理,还挑着眉头将李聿上下打量了一番。 箔金倾泻,楹楹闪烁的飞檐脊兽如云耸立,薛府各处人影幢幢。李聿一拢玄衣站在前庭廊下,唇边笑意隐没,双眸藏在半昧的光线里,深如寒潭。 魏启珧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横出袖,眉峰略压,冲魏启邵招呼:“这里,快些过来。” 肩头力道消散,薛翦暗舒一口气,假模假样地往李聿身上一瞥,状似不经意,实则在心里揣摩了个百转千回。 不多时,一抹石青色踅入余光里,扭过头,即见魏启邵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朱箱临风立在三人身旁,将手轻轻一伸,笑得轩然文雅,“这是我跟兄长特意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他说不想跟旁人送的东西摞在一起,非要我拿着亲手交与你。” 今日前来之人众多,若将其摆在礼桌上,恐怕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被旁的贺礼所湮没。那些不熟的人,送什么来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想必薛翦也不会去看。 -- 第165页 但他们不一样。 言下之意尤为明显,饶是李聿对魏启邵从来友善,此刻也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 尾音甫归,魏启珧神色瞬间转喜,目光赞许地聚在他兄弟脸上,一副“你终于成器”的表情。 然而魏启邵并未多想,在薛翦接过后,方才道了两句生辰赠言。 日照下,李聿静静看着薛翦将手中之物多方辗转,最终还是把朱箱递给了身后侍女,自己则默不作声地握着他送的剑谱。 于是勾唇一笑,尔后颇为大度地开口:“既然你们来了,便一起过去罢。” 俨然气定神闲,反客为主之相。 这种姿态,他是怎么能端得出来? 下一刻,落在他眼前的三道目光,或鄙夷,或愕然,或不可思议。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魏启珧,他高高提起一侧眉畔,望向四平八稳站着的李聿,冷哼道:“谁要同你一起了?怎么每次我找阿翦说话都能被你妨碍?” 话里话外皆是针对。 魏启邵听他语气,重眉深锁,暗道这二人的过节何时才能荡平,正默默想着劝解之辞,忽闻薛翦硬生生地说:“我娘前两天还在念叨你和启邵呢,你们可得记着去她跟前转悠转悠。” 一面说着,嘴边扯出一枚凉嘶嘶的笑,对准魏启珧,似是提醒,又似警告,“尤其是你,我娘一直惦记着你与姜姑娘之事,特意给姜家也去了请柬,算着时辰,想来该到了。” 果然,魏启珧乍听此言,耳根一下子映满薄红,十分慌乱地环顾周围一眼,近乎于逃地躲去了玉棠院。 虽然薛翦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奈何姜姑娘名号管用,对付魏启珧,太够了。 瞧着那道窘迫离去的背影,顽劣兼满意之色共同爬上眼梢,已然忘了魏启邵还在旁边。 下一刻,就听他不合时宜地问道:“那我仍跟你们同往吗?或是”随了我那狼狈兄长去见一见姑姑? 不及他补充,李聿转眸看来,眼神锐亮。 魏启邵自知是嫌他也碍眼,低笑着成全,“那我也去姑姑那边请安了,一会儿席上再聊。” 他这一走,再度剩下薛翦二人。 李聿收敛住唇边嚣张且得逞的快意,垂首装模作样地说道:“他们走了。” 简单的四个字下,仿佛裹着一缕极为暧昧的种子,使得薛翦眸中恣意徒然散落,耳鬓迅速一热。 第98章 亲吻 那场青涩又热烈的一幕,实在磨人 阳光浓艳, 眼前的少年意态平缓,仿佛适才所言仅仅是他随口一说。可惜那道自眼尾小心翼翼瞥来的余光,将他给出卖了个干净。 等了半天, 终于听得一声几近于咳嗽的回答。 李聿眸光微动,尚未来得及分辨她这是何意, 即见袖角落入一只半攥起的小手,轻轻掣了一下, 接着耳畔划过一句脆生生的嗓音:“你跟着我。” 前庭的人实在太多,若真碰上几个喜好闲谈之人非要过来搭话,她作为今日宴会的主角, 恐怕不好推辞。 是以, 她想了想, 到底决定趁宴席未开之时和李聿去校场躲躲清闲。 曲径上,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缓缓而行。少年一手负于腰后, 视线落在前面那双不断抬起又放下的靴底,唇边挑笑跟上。 日影倾斜,铺金染铜的校场里整齐立着一排兵器, 黄沙漫漫, 砾草平生,倏而吹来一阵风,掠得那杆威风凛凛的红缨枪轻微撞击兵架, 遥遥发出清浅鸣声。 这里离碧痕院很近,平日除了薛翦到此习武, 便只有她院中的人偶时会过来清扫,尚算一处僻静之所。 步入场内,薛翦停了下来,旋身望向李聿, 毫无意外地撞进他荡着笑意的眸子里,仰首问道:“你习武吗?” 语气颇为肯定。 不仅是在藏花楼,猎苑,抑或蹴鞠那次,都足以证明他并非文弱之人。只是从未见他在自己面前用过任何兵器,不禁令她生了几分好奇。 李聿闻言略一颔首,似想到什么,牵唇道:“听说你之前跟魏启珧约着比武,可是赢了?” 他这轻轻巧巧的一问仿如花匠手中的铁铲,铿锵有力地把薛翦深掩地下的败绩挖了出来,一双黛眉登时蹙起,偏过脸。 李聿先是微愕,领会过来后,长腿一迈立即折去薛翦身边,目光搭在她眉睫上,“输也没什么,不丢人。” 周遭风声飒飒袭过,薛翦抬眉看他一眼,见其眼底柔光奕奕,这才微微缓和神情,径自踱到长凳旁坐下,有些出神地望着落兵台。 李聿抿去唇边笑,静步走至她跟前,淡淡的长影将她半笼,露出一边胜雪的脸庞,“想什么呢?” 一记低语自头顶飘下,薛翦定了定神,复将双手往后斜斜撑于凳面,没来由地问了句:“你想不想试试?” 话音甫落,李聿长眸微眯,正要问她试什么,便见她扬起下颌冲那边一点,“那把长.枪是我刚习武时,舅舅送的。当时觉得它又高又沉,极难掌握,没练两天便哭着喊着要舅舅给我铸一把轻剑。” 李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满面倨傲的小女孩,耷拉下小脸,跟在魏将军身后呶呶不休的模样,不由失笑。 “后来呢?” 薛翦顿了顿,良久,方撇嘴说道:“后来我便一直习剑,从未回头,启珧见舅舅亲自教我,也嚷着要学。” -- 第166页 她压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莹润的指尖被她叩得半白半红。 “我很少输,不论在京城还是临州。” 她的嗓音很轻,似是雁过无痕,却在李聿心下划过一道长久的涟漪。 措辞半晌,到底寻不出宽慰她的话来,毕竟这种好强的心性并非一两句话就能消磨。 更何况,他也不愿见她打平棱角,既然她不高兴,他就想办法让她高兴便是。 未料还不及他有所动作,薛翦已然闲闲站起,在熔金一般的日影下走向落兵台,巧腕一挑,将那把红缨枪取了出来。 转过身,明眸皓齿地一笑,灼艳无边,“其实我在临州偷偷学过几个招式,启珧若跟我比这个,必然是我占尽上风。你想不想试试,我教你。” 一字一句里俱是骄傲与嚣张,仿佛适才枯着一张小脸的另有其人。 李聿见状怔了一瞬,心道她的思绪未免换得太快了些,尔后便低笑着应下,大步朝她走去。 薛翦伸手将他左手握住,搭在枪尾,又指挥他把右手放在稍前一些的位置,持枪而立,枪首横斜对着前方。 瞧他站得笔直,不忍折了眉心,负手道:“弓步,腿下去些,起来的时候才好把力道放出来,刺过去。” 这般严师口吻,令李聿唇边笑痕愈发强烈,犹紧抿着,没吭声,按照她的要求一一进行。 对于他来说,大多兵器都有共通之处,上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难,仅仅由薛翦言语指点,就已经舞得像模像样。 趁她沉吟的空档,李聿微有不满地把目光移去,质问般出声:“你在看我吗?” 薛翦皱眉,忖度一刻,继而走到他身旁,抬手覆在他精瘦的腰上,语气十分正经:“腰腹用力,往旁边挡,你方才的劲儿使错了地方,应该这样” 腰间蓦然扶来一只修明温热的手,低头便能抵到她的发端,沁人软香扑面,哪里还听得见她后面说了什么。 只将眼睛专注地投在那张启启合合的绛唇上,喉间上下滚动。 一言毕,薛翦收回手,正要说“好了,你再试试”,却发现手腕被他轻轻抓住,耳畔同时萦起一道闷闷的响声。 垂目看去,是一穗红缨散乱在地,凛凛寒光自其中空隙不住溢出。 薛翦一愣,不明就里地抬起头。 斜阳下,少年眉眼低垂,视线全然凝在她的脸上,一阵阵炙热从他掌心徐徐涌来,很快蔓延到她身上。 待她反应过来,立时感觉手腕如临火而烧,忙欲撤开。 李聿却不让,掌心力度缓加,眸中那道光芒分明得刺人眼睛。 薛翦仿佛明白了什么,胸口撞动极烈,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嘴唇,哑声唤道:“李聿,放开。” ? 下一刻,手腕果然褪了禁锢。 薛翦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后退一步,不及站稳,腰后猛然一紧,不由慌乱地伸出手去,却在抵到他胸膛时堪堪停住,意外地没有推开。 唇上蓦地一重,酥灼的气息迎在面上,怯热一路腾至耳后,颈间。 薛翦下意识地僵直着,雪腮如沸,浑身似有电流肆意横过,密密麻麻传到脚心。 刹那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自己该做什么,那股强烈又怪异的情绪再度升起,瞳孔微缩。 暧昧的咂吮声在二人耳边放大了千百倍,清响传开。 不过片刻功夫,薛翦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得将唇齿一松,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李聿一手牢牢扣住她的楚腰,另一只手仍然反腕握着枪尾,像是情郎自沙场而归,贪婪恣意地亲吻着他思念深久的心上人。 恍惚间,似有柔软滚烫之物碾入口中,薛翦双眸微震,抓着他衣襟的手越拧越紧,始作俑者却在她急促喘息中不断加深这个吻。 许久,他终于松开了她。 丝丝凉风吹过,薛翦颤了下长睫,有些逃避身边人的目光,嗓音低哑:“马上开席了,我要回去收拾一下。” 她一句无意的话,使李聿身上那股原就散不去的热愈发清晰,他掩了掩眸底神色,复上前一步,有些愧怍地问她:“你生气了?” 他声音轻柔,像是犯错的孩子一般,静静盯着她的眉眼,心下惶恐不安地思忖对策。 烈火烨烨燃在彼此心底深处,悸动之声不断起伏。 薛翦浅一摇头,只说没有。 得她回应,李聿方才暗暗舒一口气,抬指点了点她的唇角,低笑道:“妆花了。” 不等她开口,又说:“你还是不施粉黛的样子更好看。” 薛翦顿觉羞赧不堪,不自然至极,简直想要赶紧逃离此处,却又怕他多思,忖度再三,到底甩下一句:“我不生气,你别跟过来。”便脚底生风地踅出校场。 李聿在后面瞧着那道妖冶的身影落荒而逃,不禁一笑,拇指轻轻摩挲唇间,眼前便再度闪过刚刚那场青涩又热烈的一幕,实在磨人。 高成淮在薛翦那儿讨得不悦以后,不消旁人带路,兀自走到了临近碧痕院的一座凉亭。 亭心置着一张石桌和四条石凳,其上摆着一盘残棋,四周除却他的随侍和薛府下人,确是再无他人行走,幽静之余,复添两笔落寞。 渐渐,高成淮缓下步伐,侧首向着梁安道:“那幅画,带着了吧?” -- 第167页 梁安听言忙挪前半步,含笑禀他:“回殿下,带着呢,是要现下拿去给薛姑娘吗?” 说完又掉下眉头。 殿下为贺薛姑娘生辰,亲自照她喜好作了一幅《游侠御剑图》,还不及送出手,就被人敷衍到此处喝西北风,不管怎么想,都是薛姑娘辜负他家殿下。 念及此,仿佛泻尽了一身的力气,低低喟叹道:“嗳,也不晓得姑娘家的心是如何长的,怎么就这般忽冷忽热” 前阵子还帮殿下褪了传言,又主动到东宫探望殿下伤势,如今便如此让殿下难堪,真是个薄情丫头。 正默默腹诽着,忽而感受到一束泠光砍在头上,实实打了个寒战,忙埋头缄口。 萧风绕檐,哨声寒瑟。 高成淮半阖眼帘,甫一想到入府时是跟李聿一道进来,适才他应当就在自己身后。 如此,薛翦要寻的人便是李聿罢。 之前他微服出宫,李聿也来薛府拜访,还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带走薛翦,难道就是那时 思讫,一双剑眉更沾冷意,慢慢踱步回身,自眼尾照射出一缕与生俱来的倨傲与自负,“开宴之前,把她找来。” 第99章 赠画 “我瞧着李聿是吃味了。” 午后的庭院里尚有几分凉意, 薛翦一路从空旷之所疾步走进树荫,裙摆一下一下扑打鞋面,震出悉索的锦帛声。 适才她跟李聿 仅是一片画面闪过, 薛翦便倏地攥紧掌心,像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 一时心跳如鼓,难以停歇。 不防身后有人唤住她的脚步, 恍然回头。 树影婆娑,金光斑驳,直往碧痕院的石板路上正有一道急影行走。 少顷, 那道身影如风似地刮到她身畔, 站定脚后, 枯着眉头说道:“小姐不让我伺候便也罢了, 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要去哪儿, 让小竹一通好找。” 说着,视线款款定格在薛翦唇边,迟疑开口:“小姐吃什么了?怎么妆都吃花了?” 薛翦万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星眸愕然顿住, 难得露出一许窘迫,转瞬便按捺下去,微抬下颌, 摆出往日心高气傲的模样,“你来找我, 可是前庭出了什么事?” 小竹闻言当即哦了一声,“是我方才撞见太子殿下身边的小公公,他说殿下请小姐到曲水亭一聚。” “太子?现在?”薛翦挑眉,不自觉朝曲水亭的方向掷去一眼。 一会儿都要开宴了, 有什么话不能在宴席上说? 小竹一面颔首,一面盯着她妍红欲滴的唇,支吾道:“要不小姐还是先回去补补妆?左右曲水亭离咱们院子近,耽误不了多久。” 话音甫落,即见薛翦幽深的目光冷冷睨来,似恼似嗔,引得小竹连忙垂眸,到底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金轮西偏,缕缕斜晖铺陈在亭心的石桌上,将各类珍馐承映出强烈鲜艳的色泽,惹人垂涎。 亭角阑干下横着六块大约一尺宽的漆板,呈六边环绕,薛府下人为款待太子,便将薛翦数月前留在石桌上的残棋挪到周围。 亭边风声渐紧,两旁枝叶缓缓撩动,拨在闻者耳畔竟莫名卷起一丝烦闷。 自碧痕院出来后,薛翦眉间略显黯淡地去了曲水亭,在亭外驻足行礼,待里面的人点头,方才举步入内。 她看一眼桌上整齐未动的菜品,神思微顿,低问道:“可是这些不合殿下胃口?” 高成淮抬眸看她,沉默片刻,又垂下眼,把视线移去对面,“坐罢。” 薛翦听他语调颓唐,不由愣了须臾,依言坐下后,复偷偷打量他一会儿,暗道,他该不是心情不好,遂欲借机拿她发泄吧? 如此想着,黛眉倏然一沉,试探着出声:“殿下,臣女斗胆问一句,是何人招了您?” 这声音一落定,对面那双冷漠的眉眼慢慢掀起,颇有讥色地住在她脸上,只差将“你”写在眼底。 薛翦怔然。 细细回忆起来,她也不过在前庭见了太子一面,怎么就成了讨他不快的祸首? 难不成是怪她先前怠慢? 瞧她眉结紧锁,高成淮脸色稍霁,侧首示意梁安把御剑图递给薛翦。 见状,梁安忙扯出一个谄媚的笑,从另一名随侍手上取过画轴,展开在石桌上,“薛姑娘,这可是我们殿下为了您的生辰,特意作的丹青。殿下知道您喜欢舞剑,便画了这么个剑仙出来,您瞧瞧。” 画中男子衣袂猎猎,青丝如锦缎般向后飘延,手持玉笛,双足一前一后点在剑身,因其纤薄而愈现缥缈,如若踩在云上,前方泻着黎明的第一束光线。 薛翦只知道太子殿下极擅书画,却不知他笔下风采究竟是何模样,如今看来,果然传言非虚。 梁安看她目露惊叹,含笑退回高成淮身侧,拉着细柔的嗓音说道:“我们殿下的书画放在京城,那也是数一数二,千金难求。” 他不说还好,一说完,薛翦的神思即刻被他唤回,颤了两下浓睫,方恢复眼中清明,起身道:“殿下此礼贵重,臣女不敢接。” 此言作罢,梁啾恃洸安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几乎不敢去看高成淮的表情,僭越猜到,大约是很瘆人的。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向来在宫里养尊处优,矜持自傲,何曾在一女子身上下过这般功夫?竟还屡屡被其辜负,在他看来,薛姑娘此举多少要叫人说上一句不知好歹。 -- 第168页 如他所想,身边人的神色阴沉似雨,一双长眸乌云缭绕,指尖轻轻抵在杯沿,仿佛只要他稍动一下,那只精巧的茶杯便会当即支离破碎,气氛骤然凝降成冰,泠冽至极。 未几,听得他冷哼一声,反诘道:“你有何不敢?” 薛翦身形一凛,心知他眼下当是怒极,却始终低垂着头,抿唇未言。 纵然圣上诏书已下,太子妃一事已成定局,可私心里,她不喜太子,亦不愿与他有过多交集,能避则避。 静默良久,高成淮忽而搁下手,雍闲地搭在膝上,漫不经心道:“不过一幅画罢,你若不喜欢,随意置到别处便是。” 他这般浑不在意地说出来,倒让薛翦心里徒然腾起两分愧疚,思虑片顷,唇边到底牵起一个半高的弧度,向他行礼道:“臣女多谢殿下赏赐。” 高成淮没看她,语气平平:“你并不诚心。” 薛翦刚迈一步准备坐下敛画,眼下闻言,生生将腿顿在原处,一时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姿势诡异难堪。 不由腹诽道,太子今日怎么这般咄咄逼人! 树上时有三两小鸟嗡鸣浅唱,抑或展翅而飞,掠过枝叶勾出飒飒响声。 薛翦不动声色地收回腿,站直问:“不知殿下唤臣女前来,除此事外,可还有别的吩咐?” 话落,高成淮挑起一侧眉,微微仰头盯着她,半晌才道:“很着急?” 薛翦对上他的眼睛,不明所以。 又闻他语带戏谑地说了一句:“莫非你适才没有寻到那位‘朋友’?” 末了,刻意将那二字咬得重些,尾音晕着几许莫名的敌意。 薛翦这下全明白过来了。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受不得人冷落,恼她于前庭时对他爱搭不理,极其敷衍的行径,于是大有不满,逮着空档便要将火气悉数折返回来。 低低嗤笑一声,多少掺了些鄙夷的味道。 却不料她这一下,被当事人听了个完全。 薛翦反应过来,连忙垂目,正声道:“殿下误会了。” 她所说的误会,自然是那道目无尊卑的嘲笑,可此言坠到高成淮耳畔,竟有些模凌两可起来。 他下颌微动,任风卷起发梢,亦带出一抹极微小的笑,转瞬即逝,“既然不急,那便陪本宫在这下盘棋好了。” 言毕,目光投向漆板。薛翦无言反驳,只得从命。 丹霞浮涌,天色渐浓,熙熙攘攘的前庭里觥筹交错,酒肉香气漫人鼻稍。魏氏专门为薛翦请来的戏班子在庭中支台,数人手持长竿,踏着洞箫鼓板声缘竿而上,热闹非凡。 薛翦却撑脸静坐在席间,仿佛与众人隔了几重山水,神情颇有些索然无味。 和魏启珧比武输,和太子下棋还输,她薛翦的命数里就离不得这个字了么! 亏得今日还是她的生辰,简直晦气。 想到此节,薛翦心中更生郁闷,雪腮被她的掌心紧紧抵着,连同左边嘴角一起懒懒上扬。 正出神,忽然有人掣了她的袖口,悄声问:“听说你是跟太子殿下一起过来的?那李聿呢?” 薛翦扭头,见苏缘一张小脸在烛火照映下半隐半明,眼底兜现出幽幽冽冽的流光。她拧起眉,“谁说的?” “好多人都看见了,都在说。”苏缘径自坐到她旁边,伸出半指在空中朝对面戳了戳,语调悠长:“我瞧着李聿是吃味了。” 一面低声议论,一面拾箸夹了块酥骨鱼肉滑进嘴里,“其实李聿也不是不好,但你已然这样骄纵,还是太子殿下那般沉稳的男子才守得住你像你兄长一样,灼灼璞玉,温文尔雅。” 薛翦根本无心听她念叨,早在她第一次提到李聿之时,目光便顺其所指望了过去。 霎时间万籁俱静,仿若只剩他二人在烛影华灯中脉脉相视。少年神色未动,斜斜支颐回望着她,隔得尚远,看不分明眼底情绪,却觉得他周围的微光将其烘得愈发深沉。 薛翦震了震,星辰一般的眸中不单有不知所措的茫然,尚添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急迫。 适才她一入内,席面便随即开了,她又沉浸在输棋的抑塞之中,到底忘了朝四下去看。至于太子,不过是补敬宾客之礼罢了。 这些话,终究没能在此时与李聿讲清楚。 月色斑驳一地碎银,烛火通亮澄净,庭外蓦然传来一阵亟亟的脚步声,不多时,便出现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影,在院首张望一圈,随后径直朝高成淮步去,在他身后还吊着几个脸色迷茫的薛府下人,是自府门口追着他一路而来。 这会儿戏台上还在演着,欢声沸腾,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突发的插曲。 直到那人躬身在高成淮耳边说了什么,即见他骤然起身离席,背影里有着他鲜少展出的紧张慌乱之态,以及扑朔迷离的悲怆。 第100章 变故 “小翦”后者低低唤道。 大抵是冬天的缘故, 刚过酉时三刻,天色已经深黯,星辰虽寥, 灯火却十分辉煌。薛晖迟疑站起,看着太子一行人离去, 眸色微沉。 宫里这时候来人将太子唤走,难道是圣上 思讫, 他拂过衣摆,朝着庭外那几名下人径直而去。 行至跟前,眼角压着一缕冷肃, “怎么回事?” 靠左的男子神情紧绷, 忙埋下头颅, 期期艾艾回道:“小人见他是宫中太监的打扮, 上来又急声问我们太子殿下可在府中, 小人拦不住” -- 第169页 话落,薛晖暗忖半晌,继而挥手命他们下去, 旋回半步瞧一眼席间, 向着赵管家道:“将宾客都散了罢,我不想听见任何猜论从我薛府传出。” 赵管家得令,旋即颔首称是, 大手一招将前庭伺候的小厮尽数揽来,匆匆两语吩咐下去。 然而席间众人观得适才那一幕, 无不目露惊讶,难免去猜太子突然离开的缘由,纷纷三两成伴,交头接耳。 另一边, 苏缘擒帕揩了揩嘴角,搭住身边人的手腕,凝眉奇道:“太子殿下怎么走了?” 闻言,薛翦方从怔忪中拔回神思,转首道:“我过去一趟。”随后抚案而起,抖了两下袖摆便向着李聿欻步自去。 烛火里似乎淌着点点浮尘,李聿见她走来,顺其起身,尚不及开口,便闻身旁传来陪笑送客之音,皱了皱眉。 “慢着。”薛翦轻斥,那小厮听声旋过身来,见到来人脸色更加难堪,八字眉高高挂起,“小姐,我们也是听从老爷吩咐,你便别为难小人了。” “我就说两句话,也算为难你么?”少女眸光一黯,冷冷睇着,声音里虽有笑,却不难察出是藏尽薄愠的。 那小厮听了她的话,面上顿有一种苦不堪言之色。 李聿自余光打量一眼四周,心念转动,到底不愿让薛翦难做,于是摆袖道:“无妨,我过两日再来找你。” 顿了须臾,复错身在她身旁低低说道:“到时再向你讨教,早些歇息。” 他的声音如春风般旖旎,缱绻于薛翦耳畔,她却立时抬眸看去,眼底布满异色,“你就没有要问我的?” 明明他不久前还是一副不豫之态,现下却这般亲昵,实在令人费解。 月华幽淡,眼前少年仿佛滞了一瞬,很快便冲她笑了笑,然后随着那名小厮踅出前庭。徒留薛翦似懂非懂地驻步原地,轻轻蹙眉。 酉时七刻,皇宫。 夜色如禁,檐角宫灯被晚风吹动,岑岑摇曳出一许悲寂之意。高成淮甫下马车,便步履沉重地往皇帝寝宫疾行,皂靴踱在砖面,刻出冷露般的响音。 转眼至宜宸宫门外,即见余内侍向他急切一揖,继而抱着拂尘夺步走来,苦着脸边行边讲:“陛下今个儿刚召见完二殿下,便气得大发雷霆,当场就太子殿下快随奴才进去罢!” 闻听此言,高成淮焦重如霜的眸子里忽而掠起一丝淡淡的惊疑,片刻,敛神问:“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陛下这是怒火攻心,恐伤及心脉,已经在里头施针,派人煎药去了,只是”余内侍觎了觎太子,抑声儿道:“只是奴才瞧着陛下这回病得比以往严重许多,太子殿下——” 不等他说完,就见得高成淮眼刀泠泠掷来,顿觉如芒刺背,旋即钳口结舌。 入得殿内,炭火的热气即刻涌上周身,高成淮放轻脚步,视线借着碎光烛火斜斜落去卧榻,但见蚕丝衾下裹着一副祥静的身躯,心头莫名一涩。 大约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父皇开始变老了。 他一向不会去主动观察皇帝,更不屑于在皇帝面前卖弄殷勤,反正在那人眼里,不论他做得再好,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清晰的,疏远的鸿沟。 以父子之名建立,又以猜忌为土地滋养。 可不知为何,此刻看见皇帝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鬓角似乎生了白发,竟然令他有些说不上的悲痛。 这种复杂的心绪,是他当下的年纪和经历所无法理解的。直到多年以后皇帝崩殂,他方才明白何为帝王,何为父子,以及他认为自己这半生从未得到的父爱。 元景二十三年腊月初八,太子于御前侍奉一夜。次日,圣上决意令二皇子之藩,封地樾州,赐封号樾王,择日启程。 暖阳消逝后,京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碧痕院内却仍旧和风缭缭,白烟自紫檀香炉里袅袅旋起,暗香迎人。 少女单手撑着脑袋,侧躺于卧榻之上,一条腿吊儿郎当地屈起,看着屋内忙进忙出的侍女和桌案上堆摞满的贺礼,挑了挑眉,招手道:“别忙活了,你们不累我瞧着还累呢!” 这些宾客送来的礼物虽非寻常,但在薛翦眼中亦非珍贵,无甚稀罕,即便搬进来,她也懒得去拆,何必徒添一事? 小竹闻言搁下在半空中指挥的小手,捉裙步去薛翦跟前,“小姐不挑挑吗?指不定有喜欢的呢。” “喜欢什么呀,你们把东西摆在桌上,我到哪里用饭?”薛翦眉峰耸起,嘴上说了一句便洋洋罢腿趿靴,敛袖道:“得了,我去娘那儿,这屋你看着办吧。” 嗓音方落,就见得一抹桃色阒然旋出门扉,扯出些蓄谋已久的味道。 余晖宁谧,薛翦步履轻快地走在迂回长廊上,那点按捺不住的少女心思直挂眼梢。 虽然李聿昨夜颇有古怪,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喜欢他。既是喜欢,自然得第一个告诉母亲才是。 甫进外间,即见魏氏挑灯坐在案旁,手里头的针线上下幽幽穿行,便成一副娴静淡雅之画。 “娘在绣什么?”薛翦径自搬了圆凳去魏氏身边,眼神莹亮,笑容灿烂。魏氏余光看她一眼,淡笑道:“还能绣什么,打发闲趣罢了。” “女儿来了都讨不到您正眼一瞧,却说什么,是在打发闲趣。”薛翦薄唇微微勾着,一脸不正经的模样。 魏氏转头,有些忸怩地拿眼嗔她,“没大没小的样子到底跟谁学的!看来平日还是太纵着你了!” -- 第170页 薛翦复咧嘴轻笑,攀在魏氏肩头甜甜回道:“女儿错了,娘消消气。” 说罢,墨玉色的瞳孔里闪过一分极浅的羞赧,佯装随意地问了句:“娘觉得李聿此人如何?您也见过他两回,大约有些印象吧?” 魏氏听得这一声,眉畔微动,推开她来仔细打量一会儿,心知这丫头是看上人家了,偏又要做得漫不经心,不由笑开,放下绣品伸手去够茶盏,“你娘都为人妇为人母了,看他做什么?” 徒然被魏氏将了一军,薛翦眼中稍有震愕,转瞬撇撇嘴,嗫嚅道:“娘还说我呢,您还不是一样” 魏氏虽没听清她在嘀咕什么,却也猜到不是什么好话,柔柔剜她一眼,嘴边笑意深切,“我们翦儿看上的男子,定然是个英武飒爽之人,只不过” 听到后面,薛翦一颗心忽然吊起,眨眼看去,“只不过什么?” 轩窗下烛影微动,魏氏渐渐正了神情,覆上她的手温声说道:“那日李公子同太子殿下一齐来到府中,我也没好和他多谈两句,你若真心喜欢,我这做娘的自然得替你好生瞧瞧他,别教你看走眼了才是。” 得母亲爱护,薛翦心下暖融一片,如炭盆里滋滋燃烧的火焰一般,晃出一个明朗的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薛翦刚从玉棠院出来,心情大好,旁边提灯的侍女见她如此,大胆问了一句:“小姐何事这般高兴?” 但见少女浅浅转眸,低醇的声音里狭着十足的温柔:“没什么,我以前在玉棠院好像不曾见过你?” 那侍女腼腆一笑,“是小姐不记得奴婢了,您回回来都是奴婢在旁伺候的。” “是么。”薛翦轻点下颌,继而爽朗道:“那你等会儿随我到院里讨个赏去,权当承你——” 未及她说完,回廊另一侧,去向碧痕院的方向前后走着两道犹紧犹慢的身影,不消细看,便知道是薛植羡和他身边那个小厮。 薛翦抬了抬眉,正要走去就见他顿住脚步,滞留片刻后,倏而摆袖旋身还朝东院踅返。 心中蓦然起疑,于是加快步伐向他阔步追去,临近之际忙唤了声:“哥哥!” 前面人影稍停,许久才转过头来。 薛植羡站在浓阴下,教人窥不清神态,嗓音仍同平素一样清润:“小翦怎么出来了?” “我该问哥哥才是。”薛翦把目光移到他手上,即见他拢了拢衣袖,愈发狐疑,“哥哥适才是要去找我的吧?” 难不成府上出事了? 她顾看四周,并无任何异样,一双星眸紧紧凝去男子脸庞。 纵在黑暗里,薛翦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双回视过来的眼睛散着一丝犹豫不安。 “到底怎么了?哥哥不愿告诉我么?” “小翦”后者低低唤道。 只这二字,薛翦仿佛登时猜到什么,目光反复在他袖口梭巡,一时哑然无声。 第101章 辞别 “我陪你去。” 四下悄寂, 灯底流苏飘摇,薛翦顿觉有一股寒潮从脊后渗入,不由颤了颤指尖。 既薛府安然, 那他来找自己八成是关于师父的事了。 想到此处,薛翦抬起头, 清亮的眼瞳里荡过一丝晦暗的情绪,滞了半晌, 方才缓缓启口。 “是郸城的消息。” 嗓音哑在风里,很轻,却带着一缕几近确定的声响。 廊道上烛火明燃, 光晕被吹得忽大忽小, 却清晰地看见男子藏在盛荫里的身形稍微动了一下。 未几, 袖口竹纹跌落, 露出他冰冷修长的手, 其中轻折一张开过封的信笺。 不及他递来,薛翦已经伸手去取,展开阅罢, 眉宇逐渐冷凝。 默然良久, 才又出声:“我知道了,多谢哥哥。” 话落,当即将信笺敛入衣袖, 颔首转身。 “你要去哪?”薛植羡忙上前一步,对着那道冲动又沉冷的背影提声言道:“父亲不会让你去的。” 甫落, 前面的人影慢慢停了下来,想起不久前薛晖说教她的一番话,目色徒然伤黯。思忖良久,才旋身望向薛植羡。 幽风骤起, 少女侧立于廊下,锦衣承华,流光浮动,沉静的眸间露出些许祈求,“那哥哥呢?” 薛植羡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反诘,当下愣了须臾,心里回得却是,即便是我,也不愿你孤身前往郸城。 且不说郸城隶属樾州,又是二皇子藩地,便是没有这一层缘因,那里终究离京城太远,就算他可以遣人在暗中保护薛翦,但非亲自照看,何以安心? 薛植羡眉峰轻聚,见她眼底斥着恳切,到底忍不住想起昔日那个对他无比信任的小女孩,正如同现在一般。 尚未开口,就听得薛翦淡声说了句:“待我回来,自会向爹爹说明此事,如若爹爹要罚,不过是再跪一次祠堂罢了,翦儿受得住。” 跟师父的安危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说着,复对他轻点下颌以示谢意,只当没看出他欲加劝告之势,径自踅身折入回廊。 听她语气坚定,薛植羡竟也不再阻拦,双目深沉地看着那盏提灯在夜色中划开一条细缝,渐渐变窄变蒙,最终阖于碧痕院内。 “公子,小姐她要去哪儿?”身后传来小厮的声音,不解问道:“要跟老爷说一声吗?” 薛植羡听言回过神来,含威睨他一眼。 -- 第171页 那小厮许是从未见过公子如此神情,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连忙垂下头颅,不再多问。 回到东院后,薛植羡立时卷袖执笔,匆匆写了封信寄与郸城。 另一边,小竹听到动静,一早便搁下手里的活,欢快起身,瞧远处飘来一抹疾晃的灯影,蹙了蹙眉。 小姐何故走得这般着急? 继而未加多想,就大步朝她而去。 进了碧痕院,为薛翦打灯的侍女堪堪松了口气,唯恐再照她这么走下去,自己的腿脚多半要不听使唤抖在半途。 眼下见小竹上前,便规矩地向薛翦行礼,无声退到院外。 “小姐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竹柳眉深拧,紧随她步入房中。 薛翦没有回应,仅横眸吩咐道:“赶紧收拾一下,明早城门一开便随我去趟郸城。” “郸城?”小竹怔过一瞬才反应过来,疑心问:“莫非有岳前辈的消息了?” 薛翦点点头,昏黄的灯光洗褪了她的容色,撩裙坐去案旁,仔细回忆着岳迟下山前的那几天。 他到底在找什么人? 竟然能将他伤得这么重? 无须薛翦再说,小竹心下了然,旋即敛去轻松的步伐转进里间收拾,末了还不忘先行到后房备下马车。 旭日初升之际,城门始开。薛晖前脚刚一离府,薛翦便悄然从侧门跃上马车,眼底乌青颇为明显,她却恍若不察,抵靠车壁阖眼假寐。 小竹望着她疲惫的眉眼,到底没忍心打扰。 目光飘忽地在车窗外定了一刻,暗叹道,小姐这次又没有跟老爷夫人报一声便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不知道回来以后要被老爷怎么罚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岳迟毕竟教导小姐七年,于小姐而言师恩深厚,教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心思落定,小竹低低嗳了一声,丧气地掰着手指。 薛翦听了眼帘微掀,侧目过去,“叹什么气?” 闻言,小竹略惊一瞬,忙休整仪容,斟酌着答道:“小姐这次又一声不吭地走了,老爷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我们回来的时候,还是去街上买两个经用的蒲团吧。” 瞧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薛翦笑了笑,不及她接着补充,便扬臂轻拍了下她脑后,“你放心吧,我自有对策。” 小竹将头往前面假意一歪,心知小姐是在宽慰自己,渐渐绽出笑容,不过多久,复轻轻询问:“那小姐也不和公子告别吗?此去路途遥远,也不晓得何时才能返京。” 言及此,她眼神倏然一亮,鬼灵道:“公子一向疼爱小姐,若得公子相助,指不定能在老爷那儿圈一处转圜之席。” 这道声音落下后,车厢内唯有落针可闻的静谧。 小竹以为她是想起上次即使公子在老爷身边劝解过,她们仍旧跪了一夜祠堂而心感不豫,自悔不该多嘴,细声告罪:“是小竹说错了。” 外头天光微薄,街边商贩赶着鸡鸣声开摊叫卖,行人尚稀,马车一路朝宣麒门稳稳驰行,眼看将至之际,里面的少女忽而打帘唤住车夫,“掉头,去李大人府上。” “李大人?”小竹听了杏目骤撑,尾音长而尖锐,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闻。 晨辉下凉意无边,陆衡携刀迈出门槛,方一落下袍角,抬眼便见一辆马车从东面急驰而来,临近李府门檐时缓了车驾,徐徐停定。 须臾,自车厢内走出一道利落的身影,掠下马车朝他看了过来。 陆衡愣了愣,直到那人对他迤迤然颔首,“我找你家公子。” 这才反应过来,木讷地比了个“请”的手势,邀她进府稍候。却见薛翦摇头辞道:“我不进去了,你让他出来见我吧。” 闻言,陆衡虽觉稀奇,倒也未思索太久,向她略一行礼便转身快步而去。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即见李聿负手走出,嘴边噙着意外又窃喜的笑,拂袍立在她跟前,语调悠悠:“你我当真默契,我正想到你,你便来了。” 本是尤其轻松的言辞,薛翦却听得颇为羞惭,不觉抿了抿唇角。 见状,李聿眉梢微动,“怎么了?” 朝霞消散,少女的容色在冷光下显得格外安静,等了俄顷,才听她缓声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去郸城,快的话大约一月便能回来,怕你找不到我,故而” 不及说完,李聿出声打断:“我陪你去。” 自从薛翦在雁淞湖畔同他提起郸城,他便悄悄着人前去探寻她师父的下落,虽迟迟未果,却也知道那里并非富庶安宁之地,加之太过偏僻,如让她只身而去,少不得要令他时时刻刻吊悬一颗心。 甫落,薛翦眼睫微霎,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意,目下却只能挑出一枚轻笑,玩闹似地应他:“你爹娘能同意么?” 说着,又将神情端正半分,“我就是去郸城见师父一面,并无他事,别担心。” 末尾三个字搭在李聿心上,竟没有起到丝毫定神的作用,反而使他愈发犹疑,皱眉道:“真的?” 少年目光专注地投在薛翦脸上,眸中光华绝非担忧可以言表,连口吻都盈满顾虑。 薛翦窒了半顷,浓睫下似有虚意呼之欲出,转瞬便被她扫去,随即披上一副闲适调皮的意态,点头含笑道:“不过此行尚不知归期,还要劳你多多念着我了。” -- 第172页 尽管小竹素来对薛翦的直言直语习以为常,可此刻亲耳听见这一句,到底臊得跺脚背身,恨不得一骨碌钻进马车。 李聿闻言亦怔了片刻,转而垂眸笑开,负在腰后的右手终于移到前面,掌心里躺着一支从知寒院折下的红梅。 许是掌心温热,梅花愈见明媚动人,他将其轻轻放到薛翦手里,握住道:“定如你所愿。” 薛翦指节微烫,扬眸看了他几眼,见他眉梢流溢着令人神往的明朗热烈,无声一笑,收回手,“走了。” 随后踱过身,刚调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薛翦。” 回首之际,毫无征兆地落入了一个硬挺又温暖的怀抱,鼻梢扑着李聿独有的气息,遂无奈地抬手回揽他一下,正要开口调侃“我又不是去行刑的”,就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哽回喉间。 他语调很沉,且极其温润,好似早已窥探出她的去意,却又并不挑明,仅是低喃着:“一路平安。” 冬阳滤过晨雾筛下一层薄薄的柔光,薛翦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如同一只慵懒娇贵的猫,惹人贪恋。 李聿感受到胸前那抹难以收敛的动静,闭目舒一口气,稳下心神后才缓缓松手,目送她乘上马车,扬长而去。 辘辘辙声过耳,杂乱无章。李聿始终放心不下,转眸看向陆衡,眼底含义无庸赘述。 第102章 县衙 “小公子莫非是为此事来的?” 元景二十三年, 腊月十四,樾王接受诏令前往封地就藩。动身前夜却再度造访薛府,其中用意彰明险恶, 让人措不及防。 时过更阑,阵阵寒瑟潜入厅内, 拨散了茶盏里的热气,但见男人端坐主位, 神情冷肃阴鸷,似乎对刚刚那名不速之客大有敌意。 自上次太子与他出言试探,他便猜到二皇子先前毫不避讳地来他府上打的是什么主意。只不过他没有料到二皇子会狂妄至此, 离京前仍要给皇帝留一把软刀, 顺便还将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推到涯尖。 若太子信他, 今日一事便无关痛痒。 若反之 思讫, 薛晖目色愈深, 转头望向身边的管家赵恒,道:“翦儿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他因忙于朝中之事,数日宿在书房, 不曾过问碧痕院, 故而对于薛翦离京一无所知。 赵管家也是送走二皇子之后,刚从庄兰口中听到小姐私自离京的消息,回来时又见他面色凝重, 这才缄口未言。 现在听得此问,犹豫了一下回道:“小姐她三天前带着一名侍女从侧门出去了, 至今未归。” 他将话说得委婉,薛晖却知道这“至今未归”大约是出了京城,眉心微微一震,骤然拍案起身, “胡闹!之前罚她跪了祠堂,还以为会有所反省,却没想到她竟这般任性妄为,不知悔改!” 言罢吩咐赵管家:“赶紧命人出城去找,无论如何,必须把她给我带回来。” “是。”赵管家躬腰道,正转过身欲退到厅外,不防薛晖突然问他:“润初呢?” 他收住脚,“回老爷,这个时辰公子大抵歇下了,要差人去唤吗?” 话落,薛晖静了半晌,拂袖走出,“不必了,我亲自去一趟,你先紧着寻翦儿的事罢。” 东院与前厅相隔尚不算太远,薛晖心下焦急,步伐便加快了许多,沉凝的面庞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衣上的绣纹不时映射出耀目的光。 少焉,行至院内,几名守立的下人见到他皆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多时才想着要去屋里跟公子通个声儿。 薛植羡听外头有人唤“老爷”,遂将书卷放回案上,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房门由外打开,走进来一道寂冷的人影,无端令人惶然。 薛植羡向他行了礼,然后低声问道:“父亲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何急事?” 薛晖见他故摆疑态,也不发作,在一小厮伺候下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翦儿离府多日,你知晓罢?” 杯底搁至桌面,摩擦出些许刺耳的响声。 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深厚,薛植羡更是自小宠惯薛翦,替她掩护的事情干得也非一次两次了。他若无意帮薛翦兜着,自己何至于今日才得知? “是。”薛植羡半垂眼睫,寒风卷了飞雪从北边洞开的窗户掷进屋内,消得半室暖意,恍如薛晖投来的目光一般,冷峻地扫在他的脸上,“那你可知道她去哪儿了?” 话音消弭,屋内一片沉默。 薛晖也不着急追问,就这么静静等着,视线如针似芒。 不多时,对面的人终于抬起眼帘,挥手遣退小厮,门扉开阖间钻进几缕冷气,迷离了案上摇摇欲坠的烛火,他的嗓音也在朦胧中变得略为低哑:“郸城。” 二字入耳,薛晖容色顿变,曾想过她会去临州或是旁的周边小城肆游一二,却万没料到她此行竟是往樾州去的。 就算她不明白樾州利害,薛植羡又怎会糊涂如斯,放纵她去了呢? 念及此节,薛晖暂时压下眉间怒火,语气深刻冰冷地向他说道:“如今朝中局势诡谲,若教有心人拿她做文章且先不说这个,倘若翦儿在樾州出了什么事,那儿可不比京城,你以为谁能帮得了她?” 一席话听下来,薛植羡的表情像是被刀刃划了一下,终于绽出忧色,“是孩儿思虑不周。” 薛晖重哼一声,“你哪里是思虑不周?” -- 第173页 说罢,提起杯盖负气般压在碟边,就着渐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见状,薛植羡忍不住避开他锋锐的眼神,愧声应道:“孩儿已让人在暗中护小翦周全,如若樾州有变,他们定会将小翦平安带回。” 薛晖看他一眼,漠然开口:“她为何会去郸城?别跟我说你不知。” 话音未完,薛植羡便顿了顿,霎时间竟有些踌躇要如何同父亲解释,过了一会儿,终见他舒展眉眼,摇首告饶:“父亲恕罪,孩儿当真不知。” 郸城的气候在接连不断的雨水中渐渐凉了起来,街道两边青苔湿润,水坑颇深。 薛翦一行人抵达郸城时,已是腊月廿一。此时城内十分平静,往来者渐稀,车夫在一家客栈前挽绳吁马,侧首向里头询问:“小姐,今日要在此歇脚吗?” 这些天他们为了赶路几乎鲜少停休,西南之地又阴雨绵绵,路是难走极了,终于到了城里,难免想要卸一口气。 薛翦微撩车帘,隔着雨幕往外看去。旁边是条白色的道路,在银丝下发着晦暗的光,后面坐列三五商肆,其中最周正的,名唤石远楼。 忖度片刻,忽而落下车帘,起身推门而出,小竹立时秉伞跟去,站在轼上环视一眼,看着周遭与京城全然不同的景色,不住叹道:“我们真的在郸城了” 薛翦没言声,径自撩起裙摆踏下马车,甫一落地,鞋面便被那摊雨水迅速沾湿,不禁皱了皱眉。 就在此时,余光里蓦然瞥过一块黛绿的衣角,偏过头去,却见道旁除了几个身披蓑衣的男子,再无其他影迹。 “小姐在找什么?” 闻言,薛翦回过神来,浅浅摇头,继而迈进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哪怕是在此等小城,又有霏雨不断,一楼仍旧客来客往,商贾颇多。故而薛翦未做停留便直接沿梯而上,换去一身女装后,才坐在桌边喝了一口茶。 味道青涩沉闷,依稀伴着一股柴火气息,使其当即咂嘴拧眉。 小竹连忙走上来替她倒一杯温水,不及递去就看她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就待在客栈吧,我去外面看看。” 这十日过得煞为艰难,若再让他们陪自己一同出去,恐他们难以承受。更何况,她一人行动也方便许多。 思及方才那抹转瞬即逝的人影,薛翦没再多待,长身而起,大步朝门外踱去。 出了石远楼,雨势愈见衰退,薛翦在檐下掸了掸衣裳,长剑半匿袖后,面上做出一派坦荡侠客之姿,提脚踅入长街。 眼看年关在即,街上却没有一丝暖洋喜庆,联想到从前在临州过的新年,薛翦不免感怀,未觉步履也变得沉重起来。 俄顷,瞧见街边站着一个挑竿贩卖的老妪,她敛正容色走了过去,径自选了个模样奇特的泥人买下,一面掏钱,一面问道:“你们这儿向来这么冷清吗?” 那老妪不忙收钱,仔细替她将泥人装入匣中,笑道:“瞧姑娘一身华贵,该是初来此地吧?” 薛翦闻言愣了愣,握着钱币的手尴尬顿在半空,又听得她改口:“小公子有所不知,前些天城里莫名出现几具尸首,把大家伙吓坏了,这才没什么人出来走动。” 她将木匣伸到薛翦手中,“好了,多谢小公子照顾老妇生意,这匣子原是不赠的,老妇见公子合眼缘,倒也不妨。” 薛翦穿男装还没有让人认出来过,不禁耳廓微热,收回手后,复低低问道:“那些尸首可是在雁尾巷发现的?不知现下处在何处?” 她记得哥哥给她的信上写着,师父是在雁尾巷去追一道黑影之时与其交手,本已负伤,周围却又冒出一群蒙面之人缠斗不休。 倘若得知他们的身份,或可探出师父此行缘由,更重要的是早日寻到师父。 老妪听了她的话,怔忪片刻,随后暗暗打量着启口,后半句隐约藏着喟叹:“小公子莫非是为此事来的?那些个死了的人多半该在衙门里,或是乱葬岗随意埋了也未可知。” 官府能查明白的,自然会往死者家里送去,若是查不明白,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死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牵去乱葬岗已是大德。 薛翦在心下思量去处,未几,抬眸向那老妪打听衙门所在,继而道一声多谢便匆匆旋身,背影缓缓溶入晚霞之中,逐渐消散。 天色昏暗,几家酒楼陆续支起大红灯笼,将这座城照得通亮些许,逐渐透出一层薄薄的烟火味来。 薛翦沿着主街一路向前走去,步伐时快时慢,偶尔停顿回首。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人一直跟着自己,似乎自她使下马车之际便没能甩开。 眼下去县衙她只有过墙入内这一条路,绝不能教那人搅乱,失了任何寻到师父的线索。 斟酌须臾,薛翦按了按腰侧长剑,眸光比月色更冷地向后扫了一眼,接着轻身掠入别道,驻足于砖墙后拔剑以待。 白驹过隙之间,剑尖直指来者咽喉,但闻她嗓音泠冽:“你是何人?” 第103章 厉周 “女侠这么快就把在下给忘了?” 逼仄的砖墙间斜斜投着两道人影, 在漫天星斗下显得格外幽冷。 然此时,寒意正顺着剑锋隐隐渗进皮肤,分明尚隔一厘之远, 来者却未再有任何动作,定定地将目光聚在少女脸上。 顿了片顷, 深漆的目染上笑意,终于开口:“女侠饶命, 咱们有话好说吗。” -- 第174页 他自刚进城便被薛翦发现,此时若因为她一袭男装而称其少侠,反倒显得不够诚恳, 不似求人的模样。 话音甫落, 薛翦凝了凝眉, 瞧这人一身吊儿郎当, 心中鄙夷, 继而手腕微转将剑身搁在他的肩上,冷冷挨着跳动的侧颈。 “说罢。” 见状,男子微不可察地抽了下嘴角, 腹诽道:年纪不大, 戒心倒是深重的紧。 尽管对身上的威胁颇有不满,却仍装作松一口气,眸光四处游走, 说道:“其实在下并无恶意,不过是瞧女侠风华非凡, 心生倾慕,又不好贸然上前,才会” “油嘴滑舌。”话声未尽便被薛翦蓦然截断,眼光肃飒地落在他眸间, 无声打量。 倘若从远处看,此人身形修拔阔挺,打扮也尚算光鲜,端得是衣冠齐楚。未料这一开口,沾得却是玩世不恭的味道。 可他的口音既不像京城一带,也不似这边软糯,倒有点像是刻意装出来的。 薛翦慢慢把目光从他面上挪开,见天色渐晚,不欲与他纠缠,“你不愿说实话,无妨,我也懒得听。只一句,别跟着我。” 蓦然收手,萧瑟剑气在男子身侧“嗖”得掠过,利落地归入鞘中。 听了她的话,男子立时摆正颜色,抱拳笑道:“明白明白!在下厉周,多谢女侠宽宏大量,不与在下计较。” 薛翦只觉这人言语飘浮,行止可疑,殊不愿再理,仅在眸底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还不走? 厉周登时领会,尴尬地咧起一边嘴角,往后倒退着走出,“今日多有得罪,待他日见面,厉周定当以礼相赔。” 言罢,最后一抹影子也随着他的声音从墙角消失。薛翦等了一会儿,方才旋过身,沿着另一头悄然扎进街巷。 与此同时,东宫。 殿中的光线穿过纱幔射入,照得榻上之人容色半明,冷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梁安垂首站在帐外,目不斜视,“回殿下大约有几日了。” 樾王前脚离了薛府,便听陈大人传信说薛姑娘不在京中。彼时他还未觉有何不妥,直到再度收到消息,上面写着,薛姑娘去了郸城。 虽不清楚薛姑娘为何有此一行,却也难免令人想到或与樾王有关。 薛家素来与东宫同为一派,按理说本不该怀疑薛相之心。可眼下太子与宋家嫡女婚事在即,谁也保不准薛相是否想要另寻他枝。 但转念一想,薛相这般谨慎之人,怎会在樾王就藩的节骨眼上将自己的女儿送去郸城? 夜色浓重,高成淮的身影在帐后愈显朦胧,嗓音却格外清晰刺骨:“为何现在才说?” 话落,梁安立时跪地稽首,“殿下恕罪。” 殿内一灯如豆,高成淮隔着纱幔将目光放在榻下之人头顶,静默不言。 片刻后,才闻下方传来飘渺的嗓音:“事出蹊跷,陈大人已经亲自去郸城查了,兴许兴许薛姑娘只是图个好玩儿,不日便会回来的。” 这话说出口,梁安自己都有几分不信。 纵然那薛姑娘是个贪玩的主,却也不至于在此时跑去郸城享乐,实在是太过偏壤,哪能比得上京城的新年热闹? 听言,高成淮从帐中趿靴而出,雪白的中衣衣角在梁安的余光里阒然掠过,擦出一簇浅风。 “速传信与陈谓,樾王跟薛翦的行踪,本宫要他一五一十地报来。” 梁安应声领命,起身便欲去办,忽然又听他唤道:“慢着。” 于是顿了足,仍低着头询他:“殿下还有旁的吩咐?” 高成淮眸光隐转,在阴暗中溢出几缕关切的神情,话色却似有犹豫:“陛下今日” 余下的话没有接着再说。 梁安等了一刻,猜到殿下想问什么,无奈地摇摇头,“陛下仍然不曾踏出玉安殿一步,也不见客,就连皇后娘娘前后去了几回都教明公公给挡了下来。” 听罢,高成淮唇微动,嗓音仿佛遁入沉沉夜色,冷漠又伤怀:“他果然还是舍不得樾王。” 声音极轻,落至梁安心头竟像是寒冰烈刃,令他骤然一疼,哽咽道:“殿下” “这里不用你了,你去罢。”高成淮阖眸,在他未尽的话语中疲倦地抬起手,待他退下后又兀自站了一会儿,缓缓走到窗边。 京城的隆冬多风雪,到了夜晚,细柔的雪花便从广袤的天空飘洒而下,装点整座宫城。 仰头望去,一盏明月清冷孤傲地坐在枝头,寄人忧思,也照尽顽事。 一如此时的檐廊下,少女十分警惕地背贴漆柱而立,眼光四处打探,确认无人才蹑声踅入后堂,推门进了一间阴冷的屋子。 里面整齐列着几条宽案,盖白布,显然是用来停放待人查验和无人认领的尸体的。 闭上门后,薛翦不觉将脚步放得更慢,刺鼻的气味透过黑纱钻到面前,惹得一阵干呕,连忙用面巾紧紧捂住口鼻,有些无措地往前试探。 太冲动了,她突然心想。 这里放着这么多尸体,她如何得知哪些是曾与师父交手过的?万一根本不在这儿呢? 思及此,转头将门外滤进来的微光瞟一眼,心里渐渐打起散堂鼓,却又在踌躇间提脚向前,念一声:“祖宗保佑,我就看一下,看完立刻就走。” 言着,握着长剑的手慢慢挑开白布,现出一张苍白吓人的面孔,心中微震,很快便定睛细看过去,见那人身着黑衣,额上还绑着一圈红缨似的饰品。 -- 第175页 接着转身去另一边,将其余白布尽数掀起,发现有六人与他打扮一致,不禁猜想会不会他们就是信上所说的那群蒙面之人? 这么轻易就让她给找到了? 心底尚存疑虑,正要再查,门外忽然有一批脚步声飒飒赶来,骇得她旋即躲去屋角,将身形没在墙中,全然忘了屋内还有数具被她“冒犯”过的逝者正敞着脑袋敛在案上。 反应过来时,外面的人与她之间仅剩一墙之隔,灯笼散出的暖光在窗纸上氤氲跳动,薛翦避无可避,只得屏息凝神,寻找脱身的时机。 “吱咿——” 门从外头打开,落进来一束愈发广淡的澄芒,随之倒下的还有几道耸长的影子。 “老大你看!”一人抬手指了指身前,“还真有人来过!” “真他娘的晦气,大晚上的还要老子来看死人。”被唤做老大的男子震袖捂鼻,另一只手攥着刀身点了点周围,吩咐道:“你们几个守在这里,其余的人跟我出去搜。” 一行人退出去,自也有一行人留了下来,薛翦藏在两墙聚立之处,幸而穿了一袭玄衣,在薄亮中不算太过扎眼,但只消他们微微偏头,自己便会暴露无遗。 若论身手,他们几个多半是困不住她的,可眼下还未找到师父,她尚须在郸城待上一段时日,还是少惹些麻烦,方便走动。 如此想着,她将全部精力专注在那几名差役身上,眼瞧其中一人将要转过来时,徒然有一粒石子掷到他头上,但闻他恨骂一声,掀眼往门外看去。 即见庭中立着一位装束周整的男子,面容窥不全面,却能看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站姿,朝这边扬了扬下颌,挑衅似的:“你们这儿也忒小了,我还没逛够呢,又给绕了回来。” “衙门重地!岂容你放肆!”被砸了脑袋的差役兜着一腔怒火,按着配刀夺门而出。 其余人紧随其后,不多时,屋内又是一片悄寂。薛翦没多留,趁声音褪远便侧身溜了出去。 县衙外,一道黑影簌然落地,薛翦敛神脱下面巾,便要往客栈走,不防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一股浓浓的得瑟口吻:“就凭你们还想抓我?下辈子吧!” 薛翦回头。 眉梢一蹙,“是你?” 厉周仿佛才看见她,眸间闪着一些惊喜,走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 不及说完,再度被薛翦打断,“是你引开了他们。” 月晖下,少女神色平静,不见波澜,“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 “女侠这么快就把在下给忘了?”厉周咧咧嘴,复作叹息,尔后抚着下巴嬉笑道:“再说一次也无妨。在下姓厉,名周,暂以四海为家,勉强算得上半个江湖人士,平生最喜结交善缘,不知女侠可否告知在下芳名?” 厉周,薛翦心下默念,继而淡声开口:“我姓简。” 此人巧言令色,谁知道他报的是不是真名?她愿搭理他,也是看在方才帮她引开差役的情面上。 厉周并不知道眼前人如何腹诽自己,目光倒是烁亮,张口便是:“简女——” “侠”字未出,就听得少女无情言道:“别唤我女侠。” 遂将舌头打了个转儿,促狭的目轻眯,笑说:“简姑娘。” 薛翦睇一眼他染着泥的广袖,眸心微动,“你还没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厉周对她的话置若未闻,抱臂走到她身边,嘴角噙笑:“简姑娘可吃过晚饭了?不瞒你说,在下这几日风餐露宿,饿得不行了,不如简姑娘跟在下一起去找家馆子凑合一顿?” 他突然靠近,鼻梢迎来些许不一样的皂角气味,像是草原上的风,竟莫名让她觉得有些好闻。 滞了须臾,薛翦复拉开二人的距离,退后辞道:“不必了,我” 说及此,她话语略停,像是想到什么,倏然改了主意,“也好,就去石远楼吧,你应当识得。” 甫落,厉周笑痕堪堪凝住,知晓她是在指自己跟踪她一事,暗道这姑娘嘴上真是半点不饶人,许久才转圜出一缕浅笑,比了比手,“简姑娘先请。” 第104章 试探 “公子,可是那信有何不妥?” 翌日, 天边渐渐放晴,逐出半壁金芒。 厉周披了外袍,出门沿长梯走向一楼, 刚要唤店伙讨壶茶水,即见门首左侧的少女直身而坐, 遂抬手招呼:“简姑娘早啊。” 尔后抚平衣领,提脚迈去。 薛翦闻声掀起眼皮, 朝他浅浅一笑,“厉公子,坐。” 话落, 厉周眼底倏然漫上一丝惊讶, 尚不及揣摩“公子”二字, 人已经寻了她身边的长凳坐下。 此时劲风从门外不住刮来, 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一同入耳的,还有瓷器轻微相撞的声音。 是薛翦亲自斟了杯茶,递给他道:“厉公子对郸城可算熟悉?” “怎么, 你有想去的地方?”厉周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狐疑地看她两眼。 “有些好奇罢了。”薛翦收回视线,执箸去挟酥皮点心,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厉周见她对自己难得客气, 心中受用,遂不愿就此败了她的兴致, 托大道:“你也别一口一个公子地唤我了,我该比你年长几岁,你若不嫌弃,可称我一声兄长。” 说罢, 悄悄打量她的神色,见她唇边挑起一抹笑意,方才接着说:“为兄前几年因为私事来过郸城一回,待得却不算长,好些地方也没什么印象了。” -- 第176页 薛翦缓缓颔首,低道一声如此,续问:“那你这次来郸城,亦为私事?” 此言落地,厉周抿了抿唇,心下思量一阵才慢慢答她:“算是吧。你呢?我瞧你的模样打扮像是京城人士。” 不仅衣着光鲜,她的举手投足间也尽散着一股野蛮的贵气,倒让他想起以前在林子里怎么也打不着的悍隼。 “我的确从京城来。” 话说得半明半晦,显然对他仍存戒心。他却恍若未察,眸中反而湛出几许饶有意趣的光亮,“京城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在他的注视下,薛翦悠悠搁了木箸,接过小竹递来的巾帕揩了揩嘴角,“要论好玩的事儿,我突然想起昨日倒有一事颇为有趣。” “昨日?”厉周听得神色微变,瞬间又恢复原状,眸光却灼灼地瞧着薛翦,莫名觉得自己在赴一场鸿门宴。 而这位设宴之人并不朝他侧目,只自顾自地呷一口茶,嗓音轻越:“是啊。” 晨曦穿过半开的窗户折入楼内,将少女的容色整个笼罩在光晕里,如蒙薄纱。 薛翦淡淡道:“我记得当时再三确认了周围无人,方才潜入房中。可是没过多久,差役来了,其中一人还惊讶道‘竟真有人来过’,我听他的口吻怎么都像是提前知道了消息,特地跑来查看的。” 言及此,她稍停一刻,讥嘲般说道:“再后来,你便出现了。” 昨日刚出县衙,她便觉得事有蹊跷,却碍于着急回客栈与小竹汇合,以免大家担心,这才没去细思。直到下榻时,她又将县衙的经历在脑中回忆了一遍,只觉疑点尤多,越想越不对劲。 他既然把人引来,中断了她的查探,又为何在她即将暴露之际解她危机?如此费心接近,到底图她什么? 厉周闻言怔忪片刻,终于明白过来。 她今日邀他同坐并非性情微变,不过是想试探他罢。 默了默,方要编织借口将其圆去,便见她目光如钩,定定地看着自己,“你究竟是什么人?” 临近午时,金乌懒懒攀上房檐,将积雪照得逐渐消融,从而更生两分寒意。 尚业堂内,李聿背倚窗台,手里握着一册书卷百无聊赖地翻阅,心思却多在薛翦身上。 正当他微微出神,不防窗外灌进来一声高喝:“李聿!楚善!” 二人双双扭头看去,见是周灏朝他们挥手笑喊:“蹴鞠啊,去不去?” 楚善听了,一骨碌从圆垫上爬起身来,应约的话刚抵喉间,又被他急促地刹了回去,口不对心道:“马上便要春试了,还踢什么?” 说着,复皱起眉头长长哀叹:“我爹说这次放榜我若名落孙山,便也不用回家了。” 周灏闻言,向他掷来一个怜悯的表情,“看来你爹是铁了心不想让你回去啊。” “谁说不是呢。”楚善茫然坐回位子上,愁闷郁结,于是伸手拍了拍前面的肩膀,“你爹就没跟你提点什么?” 依李大人的性格,应当是要儒雅一些,不会将李聿逐出家门。 思讫,心中酸楚愈发浓烈,仿佛天地间仅他一人命运多舛,两个月后如果落榜,到那时他该何去何从? 以至于耷拉下眼皮,没看见李聿侧过身后,尽显惆怅的半张脸庞。 他曾几次与母亲提起去薛府求亲之事,却遭得她千万个不愿,只好向父亲讨招。 原挑了家宴那日,正值席面气氛融洽,心想时机尚可,当即便开了口。谁料想他甫一言毕,父亲就摆起肃容,说道:“你若明年春试榜上有名,或可商议一二。” 意思是,若不中,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想到此节,李聿伸手向周灏挥了挥,示意自己不去,继而在桌上重新铺平一张生宣,才摆妥当笔墨书砚,即见章佑在他左侧坐下。 “周灏倒是个可怜的,腿骨刚好,却没人同他一起踢了。”话虽如此,视线却一直驻在李聿身上,暗暗打量。 瞧他根本不抬眼帘,用再寻常不过的口吻回道:“春试在即,佛脚该抱还是得抱。至于周灏么,我倒羡慕他那份自得其乐的本事。” 章佑笑了笑,也不再绕弯,指尖点在纸上敲打两声,“你今日这般反常,是跟谁打赌输了?” 闻言,李聿终于缓下动作,扬眉斜他一眼,“你还真是半点不念我好啊。”复提笔蘸墨,着腕潇潇洒洒写下一行字。 都说字如其人,他却是个例外。 平日里看着不大着调,哪怕正经起来也跟儒雅二字毫不沾边,尤为明烈的一个人,写的字倒斯文端柔,十分温润。 “既非打赌”章佑想了俄顷,玩笑似地抚一抚下颌,“难道是我见到鬼了?” 待到散学,李聿推桌懒懒站起,顺势把经书策论拣到手中,边行边看。章佑从后赶上,溜他一眼,“你这是动真格的?” 复随他拾阶而下,缓缓走向廊桥,“李伯父究竟允了你何事,居然教你这般攻于学问。” 他二人相识数载,自知李聿与旁人所言颇有不同。在整个书院里,惹先生生气之人不在少数,却唯独李聿最能使其大动肝火。 无他,只因那一手好文章配了个成日散漫悠闲的纨绔,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滋味。 若让这个纨绔主动珍其才华,敛书来看,定是高人在背后下了一着狠棋。 -- 第177页 “婚事。”李聿面不改色,回答得十分坦然。 章佑眸间一顿,堪堪消解须臾,方才豁然笑道:“那我便在此祝你好事成双了。” “承你吉言。”李聿腾出一条胳膊朝他摆摆,不再与他闲话,捧着书卷朝前而去。 出了书院,即见陆衡肃面守在马车前,于是搁下衣袖负手走去,低低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先前交代他派人跟去郸城暗中保护薛翦,顺将其消息定期传回,如今一晃十日有余,怎么也该到了才是。 李聿一面问,一面抬首看了看头顶天色,京城这几日絮雪纷飞,城中却不见半点萧条,百姓反而兴致高涨,已有几分过年的气象,也不知她那里是否亦如同这般。 陆衡微微蹙眉,“禀公子,眼下还没有薛姑娘的消息。” 顿了顿补充道:“西南近来多雨,想是薛姑娘路上稍被耽搁,兴许再等两日便会到了。” 话落,李聿眼眸倏然一黯,没多说什么,径自踏进马车,落帘坐了。 收到薛翦的消息,已是数日之后。 冬季昼短,才过酉时一刻,苍穹里已经盛满乌蓝,陆衡正待去书房取物,忽闻夜空中有飞鸟厉啸悠远传来,顿足分辨半顷,突然环指于唇间,发出一道长长哨声。 但见远处一抹疾影盘旋而至,夜里犹觉凶悍骇人,陆衡微微扬起右臂,待那飞鹰轻巧勾在他的袖上,抬起另一只手去解它足边系的信匣。 仅一寸高,匣身呈圆筒状,陆衡立刻将其攥在手中,踅回知寒院。 屋内烛火幢幢,李聿执笔坐在案边,眉眶下倒映出幽深睫影,声音懒怠地问:“拿到了?” 陆衡摧步上前,把信匣呈与李聿,“属下尚行途中倏得郸城回信,遂想着先送来与公子,这便去取画轴。” 书房经失火以后,唯独剩下李知的几册藏书与两幅薛翦画像未遭烧烬。半月未得薛翦消息,当真应了他那日所诺,思念成疾,便差陆衡去书房将画轴取来。 闻言,登时罢下狼毫,笔尖甫一沾得纸面,转瞬便黑漆漆晕抹开来,才写的文章便这么毁于一旦。 陆衡站定房中等了一会儿,猜测他不会再有旁的吩咐,方静静转身离开。却在刚迈至门扉时,身后蓦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嗓音,“放肆!” 不由足下一滞,有些呆楞地旋过身,怔怔看向李聿。 淡黄的光圈浮在案周,飘渺似雾,李聿的眉眼被遮在这层薄雾后,拳心紧握,骨节捏得泛白作响。 陆衡不明就里,又不敢轻举妄动,暗忖许久,放低声音询问道:“公子,可是那信有何不妥?” 第105章 践诺 “你耍我?” 厉周自从被薛翦识破他在县衙耍的把戏后, 索性扮上了无赖,薛翦到哪儿,他便跟哪儿, 就是不言明身份与其所图。 私想着,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 靠得就是重诺二字,既收了人家好酒好钱, 又应下了暗中护她一事,哪能因为小姑娘太聪明,便这么暴露托付他之人? 对于他的一番衡量, 薛翦自是不知, 只觉得此人贯无正形, 跟个狗皮膏药似的, 甩都甩不掉。便不去理他, 一心放在寻问红缨额饰上。 马车摇摇晃晃,几缕清光沿着帘缝抖落进来,驻在小竹身上, 也是愁得很了。 但见她明眸半觑, 警惕地往帘外打量,复转首回来低低说道:“小姐,我们不再想个法子把那人支走吗?我怎么瞧他都觉得奇怪, 哪里像个好人。” 薛翦面色如常地瞟一眼车外,窗帘扑簌间隐隐见得骏马上翩落宝蓝色衣摆, 敛目哼笑:“我倒是想,可他哪次不会再贴回来?与其同他劳神费力,还不如早点找到师父。” 待与师父重逢,确保其安然无事, 她便能安心回京了。一别半月有余,也不知道爹爹他们过得可好?是否也在牵挂她呢? 念及此,眼眸微微一黯,脑海中又跳跃出与李聿辞别时的场景,兼他赠自己的一枝红梅。 小竹并未察觉她神色有异,却寻思小姐所言在理,早一日见到岳前辈,她们便能早一日返京,这厮再难缠,也不信他能缠回薛府去! 于是将车门推开一条小缝,朝外头催促道:“赶快些,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晌午,天边浓墨翻滚,偶时听得几声雷鸣,车夫勒紧缰绳,终来到一商肆门前。 薛翦甫出马车,即见厉周自马背一跃而下,把嘴里衔的野草潦潦勾在掌心,继而走到马车旁扬起手臂,噙笑道:“来,我扶你。” 薛翦对他这副德行已经习以为常,小竹却是忍他多日,不愿再按耐脾性,当即抬手往他胳膊上拍,“小姐自有我扶,何时轮到你了?”然后亟亟挽住薛翦,护送她下车。 厉周倒也不恼,依旧嬉笑着随二人进到楼里。 楼中光线昏暗,几名小厮正由管事指挥着去前面掌灯,见有客人来此,连忙停下手中活计,对管事大喊一嗓。 门首长风萧萧而过,走进来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观其行头,该是富贵人家。 于是喜上眉梢,整整袍角快步迎去,“姑娘来看成衣还是首饰?若说首饰呀,全郸城最稀罕的物件都在我这哩!带您挑挑?” “可还有旁的?”薛翦望他一眼,复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旁的?”管事听了一挤双目,暗道此人莫不是来砸场子的?虽瞧着不似泛泛之辈,可他百妙楼在郸城也是声名卓著,她既不为首饰衣裳,来这里做甚? -- 第178页 思讫,捻髯慢悠悠道:“姑娘是瞧不上我这一屋的心肝呀?” 话落,薛翦眉尖轻轻蹙起,已有不豫之兆。 转而念及寻师父一事不可拖延,堪堪压下心底烦愠,不紧不慢道:“我便直说了,其实我来这里是想打听一种额饰,带红缨的。” 她先前在石远楼徘徊多日,为的便是跟往来商贾打听消息,可惜一众皆称不知她所描述之物,却道百妙楼的人或可替她解答,这才一路疾行至此。 闻言,管事狭眸微眯,仔细将薛翦瞧了一会儿,目露精明,“姑娘问它做什么?” 薛翦默了稍顷,到底未应。管事见她抿唇不语,亦识趣地岔开话题,引她去成衣区续谈。 毕竟他做的就是这等生意,客人不愿说,大不了不问罢。 珠帘一掀一落,薛翦几人即至一间宽敞房中,四周锦衣罗列,款式可比京城。 薛翦正思量管事此举是为何意,便听得他道:“姑娘不如瞧瞧这些衣裳?若有喜欢的,我给您算低些价。” 是让她花钱买消息了。 薛翦浅浅一笑,抬眸环视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格在北面两套晴蓝色的裙装上,轻点下颌,“就那两件吧。” “姑娘好眼光!”管事脸上浮过一抹赞许,双眸闪光地走上前,“这可是从常州专程运过来的寻锦,并非等闲。也就与姑娘投缘,便卖您这个数吧。” 语毕,扯起一边衣袖,露出左手屈指比了个“四”。 小竹会过意来,朝腰间钱袋摸了摸,有些犹豫地望向薛翦,直待她点头,这才解了递出去。 管事掂了两下钱袋,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沉些,于是又堆起笑脸,靠近薛翦低低说道:“您要打听的东西乃锁月阁之物,阁中辈份为上者,一共九十八人,人手一条霞月额带,至死不落。” 话罢,复拿眼觎她,“就在前几日,好像还死了几位” 竟像是怀疑她与那几名黑衣男子的死有关。 小竹起初没看明白,琢磨片刻方觉不对劲,硬将秀眉一歪,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区区一个小楼掌柜也敢对小姐这般不敬? 话落,管事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撇目到小竹身上,正待说什么,即见正主踱步到她跟前,将她拦至身后。 “小姐!”小竹掣上薛翦袖摆,跺脚低呼着,语气似有不甘。 薛翦抽回手,面色平淡地睇向管事,心中暗忖,他既然敢如此出言试探,自然是不怕他们的。 顿了俄顷,接着问道:“我若要寻锁月阁的人,得去哪里?” “这个我知道啊。”厉周自一进门便找了条圆凳架腿而坐,一搭一搭地拨动手中未弃的野草,此时闻听薛翦所言,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室内一瞬间静了下来。 薛翦侧过身,遥见那人向自己抬了抬唇角,“他与你的交易已经做完了,简姑娘不如跟我谈谈?” 倒消息这行的,从来是一金换一个,她方才所问,可属另一桩生意了。 管事不置可否,只对旁边敛衣的丫鬟吩咐道:“手下当点心,勿要给这位姑娘勾坏咯。” 见状,厉周左腿往地上一撤,懒洋洋起身朝楼外走去,“我到外面等你。” 雨水渐渐落下来,沿街喧嚣的商贩也短了力气,延捱许久才吆喝一声,恰逢此时北风坚烈,狭杂着花木中的浅浅香气弥漫在郸城半空。 薛翦跨过门槛,即见厉周背对商肆而立,手里执一把不知何处寻来的绸面伞,光瞧背影,倒与京中许多纨绔子弟相似。 她站在檐廊下,隔着缕缕银丝打量过去,目光愈见深沉。 这几日她一直在寻黑衣男子的下落,厉周可谓是寸步不离地黏在她身边,怎会不知道她打听的东西作何模样? 他若真有锁月阁的消息,这么多天,居然只字未提 薛翦没言声,厉周却听见响动,撑伞转了过来,以为她是娇气淋不得雨,便笑着走近,将伞面高高笼罩在她头顶。雨点与锦帛相击之声延绵耳畔,竟有几分江南小调的味道。 “怎么了?” 薛翦收了神色,开口沉声道:“锁月阁,你如何知晓?” “简姑娘忘了,在下以四海为家,江湖上的门派,我大多有所耳闻。” “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当时若说了,简姑娘敢信么?”厉周笑了笑,扭头将视线肆无忌惮地游荡在她脸上。 分明是一张少女的脸,仍存着几许尚未褪净的稚气,可那周身的寒肃之意却让她颇显老成,实在惹人注目。 她似乎笑了,语调依旧平稳:“那你如何确定我如今便会信你?” 厉周默了默,半晌才淡道:“我不确定。” “你耍我?” 终是忍无可忍,眼尾愠色尽数迸出,唯独嘴边还勾着一抹清浅的笑,却不见丝毫暖意。 厉周怔了须臾,继而摇头叹道:“简姑娘怎么总把在下想得那般无状?” 话刚说完,但闻身边人冷哼一声,仿佛认定他是故意作弄,也不顾这瓢盆大雨便径自往马车方向踅去,衣袂甫一越出伞外,顷刻就着湿了。 厉周连忙拽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伞下,皱眉道:“我与锁月阁阁主算是旧识,你若有何不解之处,他或许能帮上一二。我所言句句属实,你要还不相信,把伞拿走,我不跟着你便是。” -- 第179页 他既承人所托要护她周全,怎可不践?反倒让她淋一场雨,传出去了像什么样子? 手腕被厉周攥住,薛翦不得不停下脚,回眸仔细端详他的神情,似在揣度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思忖会儿,唤来车夫,挣脱他的手欲踏上马车。 正当厉周以为她置气要离开时,忽然听得一句:“还请厉公子带路。” 遂心底一松,笑意复挂眉梢,缓声喊道:“等等。” 二字入耳,薛翦蓦然回想起他方才在百妙楼内曾说过的话。 ——他与你的交易已经做完了,简姑娘不如跟我谈谈? 未几,厉周果然丢来一个狡黠的眼神,笑嘻嘻道:“带你去可以,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保护一个小祖宗委实辛苦,偶尔还得跟她勾心斗角,便想着,须得找个机会让她安分一些。 薛翦不耐烦地抖了抖浇湿的袖笼,眉头慢慢拧起,“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第106章 出府 “殿下,事关樾州。” 京城, 李府。 一缕狂风自窗柩引入室内,将案上书册拂撞出簌簌响声。 陆衡怔了怔,方才低低问道:“公子, 可是那信有何不妥?” 这些天公子一直在盼郸城传信,虽嘴上鲜少提及, 可案角那一摞写满文章的南纸里,却狭藏着不少笔迹工整的薛字。 如今终于得其消息, 理应卸下忧思,消解一阵才是,怎会这般生怒? 话音刚落, 便听得一句:“他是谁?” 陆衡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将屋内环视一圈, 并未发现有人, 这才把视线重又落回李聿身上, 堪堪反应过来。 原是指传信之人。 遂回道:“他是属下在登云堂所雇,名唤厉周。此人身手简练,武功高强, 又是堂中最难请动的, 属下以为” 不及说完,倏见李聿推案而起,几步行至他身畔, 将掌心揉成一团的信纸塞到他手中,“你倒是说说, 你以为如何?” 依旧硬着声,语调绻满讽刺之味。 陆衡正欲开口,蓦然撞上一双清洌幽冷的眸子,不由顿住, 回过神来才想起去看手里的信。 已被捏得不成形状,小心翼翼摊开后,方借着奄奄烛光细读少顷,面色微微一凝。 但见最后一行轻佻写着:简姑娘虽淘气,但已与我许约,万事先询我意,兄台大可放心。 踌躇半晌,陆衡悄自垂下眼睫,低道:“回公子,此人虽然言语孟浪,可但凡堂中托于他之事,无一不妥,属下以为他定会护薛姑娘周全。” “可不是。”李聿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状似附和一般:“登云堂最重信誉,他既接下此事,想来有十足的把握。” 陆衡听了,莫名感到心头慌乱。以公子的气性,绝不会这般了了作罢,可他方才的话 不消一会功夫,李聿敛了神情,重新正起一副游散的好模样,提脚朝屋外走去,“我倒想瞧瞧,究竟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让薛翦居人之下。” 语毕,陆衡登时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前,将佩刀打横隔在二人之间,“公子不可!老爷有吩咐,春试在即,断不能让公子出去胡闹。” 若此时去一趟郸城,实难保证回来能赶上二月的春试,一旦耽误,便要再等三年。如此档口,他怎还顾得旁事? 李聿挑了挑眉,像是气笑地问了一声:“陆衡,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哪个院子的人?” 他掀起眼帘,目光自刀柄一寸寸游走至鞘端,起伏的兽纹在月色下淌出点点白光,犹觉刺目。 陆衡眼眸黯了黯,只垂首道:“公子恕罪。” “你当真要拦我。”李聿忽而沉了声,里头垫着两分奚弄,“好,便依你。” 随即辄身,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返去。 变脸比翻书还快,陆衡尚未摸清他的路数,即见一道崧蓝色的身影从回廊左侧阔步走来,却是李知。 隐约察觉到几许不安的情绪,也不曾想明白,便在心里除了根,待李知行近,如常唤了一句老爷。 李知微微颔首,进到屋内瞧一眼李聿,缓缓发话:“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远远便见陆衡横刀挡在李聿跟前,形似阻拦,正要过去问话,李聿可好,突然调了个身儿,回屋去了。 肚里打着什么主意,他用闻的都能知道。 李聿佯装惊讶地抬起头,容色教昏黄的灯火一卷,竟有些看不分明,“父亲怎么来了?” 转而倒了杯茶,恭敬递去他手边,“夜里风大,父亲若有事寻我,唤人来传便是了,何须亲自走这一趟。” 李知板起脸,并不说话,撩袍坐到圆凳上打量他一会儿,方才冷哼道:“你少打岔,我刚看陆衡那架势,是你想偷偷出府罢。” 他问得直白,李聿也轻笑了声,未再有多余的话。李知便清楚自己猜得不错,端起盏浅抿一口,“我回来时见到魏家小子,说是有事问你,正在前厅吃茶呢。” “魏启珧?” 李知点点头,继续道:“你与魏家小子何时搭过交情?我观他神色凝重,似有急事。” 遇事愿找李聿的,若非有点关系,也不至于登门。奇就奇在,那魏公子与李聿素来不合,十几年不曾变过,如今突然到府上,委实令人生疑。 李聿想了想,旋即起身向李知称退,很快便踅出门去。 -- 第180页 魏启珧大半个月不曾见到薛翦,每每去往薛府,阖府上下皆声称她害了风寒,须卧床静养,不得有人叨扰。 起初他还命人给薛翦送药,后来便愈发觉得不对,薛翦病了,她跟前侍女总是好的吧!差人去唤小竹,缘何迟迟不肯露面? 无奈之下,只好暂且歇了嫌隙,来李聿这里碰碰运气。 隆冬的风刮在脸上,又湿又疼,魏启珧亦是个坐不住的主,宽厚的背抻得挺直,紧裹狐氅在前厅踱来踱去,良久,终见李聿出现在厅外,待要开口又生生哽住,一清嗓子复坐回椅间。 到底好面子。 李聿瞧他目泄难色,率先问道:“何事?” 魏启珧默了须臾,压声说:“你这几日可曾见过阿翦?我疑心她不在京城,怕她遇曲折之事。” 听到薛翦的名字,李聿脸色也变了几分,径自坐到魏启珧身旁,低声道:“她去了郸城。” “什么?”魏启珧听得一愣,“郸城怎这般耳熟” 李聿暗忖俄顷,提醒一句:“樾州。” 魏启珧刚松下的眉头复又蹙起,偏头望了眼四周,前厅里外正恭敬立着几名男子,皆为李府随侍。 尔后轻咳一声,有意让李聿将其屏退。 待四下无人,才着急开口:“她去那里做什么?我听闻樾王有意在樾州招兵买马,恐有反心。如若消息属实,阿翦处境岂不危险?” “你从何得知?”李聿眸光瞬间凝沉,掩在广袖下的手紧紧一攥。 “你别管这些,我只问你,阿翦是何时走的?” “腊月十。” 魏启珧疑惑问:“她跟你说的。” “是。”李聿沉吟良晌,突然看向他,“我有一事须得你相助。” 魏启珧还在因薛翦的不辞而别愤懑担忧,忽听李聿有事相求,思绪渐渐脱离虚幻,转过头来。 但见他眉心微折,一字一字道:“帮我出府。” 与此同时,重辉殿。 殿中烛火未熄,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案旁两顶狮子正袅袅吐着白雾,明明灭灭地绕过高成淮两侧。 自他代理朝政以来,日夜忙碌,已觉体力不支,此刻正坐于黄花梨扶手椅上,阖目揉了揉睛明,颇有倦意地道:“明日再禀罢。” “可”梁安手头揣着急报,心如油煎,又怕此事引殿下盛怒,踌躇许久,到底硬着头皮说道:“殿下,事关樾州。” 高成淮指尖微顿,再抬眸时已不复方才疲惫示人,眉宇间尽显泠肃,“出了何事?” “回殿下,樾州多地发现征兵榜文,樾王他”当真有恃无恐,野心昭昭。 话音不曾落全,便听得上方有砚台碎裂之声灌耳袭来,将梁安灼得抖了抖,勉力定住脚,不敢再出声。 殿内一时寂如死水,抑得人难以喘息。 二皇子自封王之藩后,便变得越发肆无忌惮,像是报复谁似的。说到底,也就陛下不舍罚他,对其百般容忍宽恕,他才敢如此。 倘若陛下能匀其半分仁慈给太子,东宫何至于有如今之状。 长案后,高成淮眼底的戾气如潮水般汹涌,双手紧握扶沿隐忍不发,仿如崩着一根弦,只要稍松口气便会将这儿震得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始终未闻沉喝,梁安冒胆悄悄抬头,倏然听他寒声吩咐:“立即派兵前往,看好樾王,务必将薛翦带回京城。另去信与宋、李、冯三人,明日一早,本宫要看见他们的奏贴递至御前。” 末了复添了句:“你亲自去,不可假他人之手。” 梁安应声称是,俯首退了出去。 京中的这些变故,薛翦自然不知。此时正枯眉倒在榻上,任小竹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偏就一句话也不回。 “小姐,我们为何要事事听从那人安排?谁知道他安没安好心?”小竹收拾衣裳的手稍停,语气依旧斥满薄蔑。 从百妙堂出来以后,小姐似乎与厉周做了什么交易,竟将去锁月阁一事全部交于厉周。她跟在薛翦身边许多年,哪里见过她这般顺从过谁? 更别提对方还是一个不明来历之人! 薛翦睁了睁眼睛,蓦然支起一条腿,轻轻晃荡两下,喃喃道:“我让程辛去查锁月阁的事,怎么还未回来?” 小竹听了她的话,愁眉骤得舒展。 程辛乃是公子于她们临行前专门送来的人,虽先前不曾谋面,但终归是自己人,信得过。 “我说他怎么匆匆出去了,原是小姐吩咐的呀!”小竹嘴角愈发上翘,索性蹲到薛翦身边,两手轻轻攀在榻上,“小姐英明,那厉周行径古怪,言语更是可疑,尤其生得一副” 尚未言尽,忽听得外头有人笑了一声。 小竹瞧过去,还不及问是谁,厉周的嘲弄之词便已如寒风般幽幽渗入屋内,“我道哪个小鬼在骂本阎王,让我给抓了个现行。” 第107章 新岁 “她若遇困,我理应相助。” 厉周在外面? 小竹脊背瞬间僵直, 不错目地盯向门扉。磨蹭许久,终见房门由外推开半扇,幽红烛火下拢着一道秋香色人影, 手提食盒与一壶老酒懒懒靠在边沿,不是厉周又是何人。 故而抿了抿唇, 面上徒生羞恼之色,“你说谁是小鬼!” 厉周噙笑看她一眼, 径自到圆桌旁落了座,“我知道你想去锁月阁做什么了。” -- 第181页 显然是对薛翦说的。 闻及此,薛翦眉梢微微一扬, 立时坐起身朝他瞥去。 却见那厮搁下食盒, 拿过桌上一本闲书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并不欲多言, 于是淡笑道:“小竹, 赶他出去。” 厉周顿了顿,这姑娘竟没有半点儿好奇之心么!教他无端碰一鼻子灰,眸光蓦然幽暗, 仍要做出副不觉丢脸的意态。 清了下嗓子, 镇定道:“这月初,锁月阁指了几名高手去劫一本剑谱,据说出自临州门派。只可惜, 前去之人无一生还。” 说至此节,忽然目光锐利看向薛翦, “我想,你所寻的便是那个东西罢。” 果然凡是宝物便招人惦记,还能教她从京城到这般遐方绝域探寻,如此一想, 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不该接下此事,一路得惹多少麻烦? 临州二字落到薛翦耳中,显得格外清晰,似又回到七年前,她总爱在山门中惹事,谁都降她不住,唯有岳迟。 嗓音难免暗了暗,“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人?”厉周听了一愣,抬首打量她的神情,“你竟是在寻人么。” 薛翦不置可否,趿鞋走到桌边坐下,听得他说:“我倒没细问其相貌,不过那人最后一次出现在郸城,还是五日以前,于后街聚宝斋中。” 闻言,她沉吟半晌,暗思忖着,倘若此人是师父,那他为何要带一本剑谱跑来郸城?又在京中给她留下徽记,到底想要暗示什么? 若不是,那便只有一个说法解释得通。 ——师父在寻那本剑谱。 思讫,拔腿就朝门扉踱去。 “你要去哪儿?” 话犹出口,厉周登时反应过来,忙上前将人一把捞回,“现在街上早就空了,你便是去那也问不到什么。” 这话在理,小竹也跟着相劝,顺势把他撂在薛翦胳膊上的手掰扯开来。 厉周绻绻指尖,岔了个话头,“岁除之夜,你我皆在他乡,我特意给你带了一壶好酒,不如坐下来同饮一杯?” 恐她不应,复添声道:“明日天亮,我便与你去聚宝斋一探究竟。” 薛翦踌躇半晌,方才松下心思,左腿迈至圆凳前掀袍坐了。 心情闷怏,语气也变得揶揄:“厉兄不是以四海为家么,何处不是你的故乡?” 言着,又偏过头貌似不经意地睐他一眼。 其实他的品貌并非小竹口中那般不堪,但他说的话总是让人不敢全信,务必多留一手。 厉周听了浓眉往上高高一挑,忽就笑了,拿两只圆口大碗倒满银液,递去一只与薛翦,“简姑娘此言甚妙,来,为兄敬你。” 说罢便一饮而尽,但见身边人缓缓端起酒碗,又想起什么似的,眼底愁云密布,“谁能想到这新岁的酒,竟是同你一起喝的。” 倘若她还在临州,师父也不曾下山云游,此时她应该正坐在小院门口,等着师父下厨为她大摆一席。 或者没来郸城,她也会跟爹娘兄长待在一处,守着岁火围炉闲聊。待出了节,还可以跟李聿他们互道一声新年如意。 思绪徒然飘飞,恍惚间听得句:“跟谁喝不是喝呢。” 便扯扯嘴角,仰头将酒灌下喉咙,蹙眉低答道:“不一样。” 那酒性烈,又辛辣无比,一碗入腹好似油星在里头引了火,腾腾烧起来。 厉周看她面容晦涩,潇洒笑了笑:“从未有人把我这般嫌弃过,原是这种滋味,真教人伤心啊。” 此言作罢,二人都默契地不再吭声,直待酒剩半坛之时才各自分别歇下。 次日午后,魏启珧又到李府找李聿续话。这回不光李知觉得惊异,连陆衡都嗅到一许较昨日更为不安的气息,当事人却只以笑答他:“闲来无事,坐坐。” 李聿见到魏启珧时,他手里正拎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顿时眉头一跳,亟亟步去,“你这是作甚?” 尔后勾过他的肩膀,边推边揽着进到室内,悄声说道:“我是让你帮我出府,何时教你收拾行装?还挑这么个显眼之物——” 魏启珧忽然被他揽肩前行已是不悦,当即耸耸肩膀,出声驳道:“这里头装得可是帮你逃出家门的宝贝!” 复挣开李聿的手,将箱子置去案台,自己搬张椅子在火盆边坐了,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院中之人每日几时轮换?” “午时三刻。” 魏启珧微微颔首,又道:“我昨夜回去想了想,你身边那个唤作陆衡的人虽然呆板,身手却极佳,如能将他困住,必定事半功倍。” 话落,李聿目光凝视过去,静默须臾,提醒似地启口:“陆衡固然难缠,可他到底是我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万不可将他伤得重了,怎么也有层情谊在。 听得他道,魏启珧蓦地嗤笑一声,语含嘲弄:“好人全让你做了,你拿我当什么?” 吃口热茶后又打开木箱,取出一包装弄整平的白纸揣在手中,抻直腰背站起,“不过是寻常泻药,你且宽心。这儿还有套我的衣裳,你快些换,我出去会一会陆衡。” 话罢便动身朝屋外走去,不想刚迈几步,就被李聿唤住脚。 “你莫非是想教我装扮成你,再大摇大摆走出府去?”他嗓音微低沉,却听得出有几分戏谑,“我李府下人可不盲。” 魏启珧闻言,不耐烦地辄过身,“谁让你跟他们打照面了?” -- 第182页 回首即见李聿拎起一缎衣裳左右打量,眼梢还挂着许淡淡的嫌弃,一时气郁难发,冷哼道:“你既有求于我,便照我说的做,待支走陆衡我再回来唤你。若再有别的话,这忙我不帮也罢!” 一骨碌说完便甩袖而去,徒留李聿定在原处怔怔望他两眼,转瞬又敛起神色,不大情愿地回里间更衣。 年初的阳光暖意浅淡,照得枝头冬雪泛出刺眼白芒,长街两道几乎不见行人,唯有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李府院墙之下。 原来魏启珧的法子,便是趁知寒院下人轮值的空档,先后离开。如此一来,待下人回到院中,即便瞧见李聿的背影也会将他认做自己,故不去追阻,直至他到书阁侧院翻.墙而出。 至于魏启珧,自然要在屋里躲上一时半会,替李聿留足出城的时间。 马车便是为李聿准备的。 不得不说,魏启珧此人尚算可靠,办起事来也十分爽利。念及此,李聿眼眸深处兀然汲上一抹复杂神色,顿了片顷,径自掀袍进了马车。 李府书房未燃炭火,两叶窗扇却是洞开,浸得许多寒气入室,倒令人耳目清明。 李知坐在案后看了会儿远亲及官僚送来的飞帖①,眉宇忽得一凝。大过年的,魏家小子不在自己府中享乐,跑来寻聿儿做甚? 细一思量,心中不由升起一道猜想,忙扬声唤上家仆,匆匆朝知寒院赶去。 待他进到院内,哪里还有李聿半点影子?竟连陆衡的面也不曾见着,旋即冷下脸来,低斥道:“聿儿何时出得府?怎无一人通报?” 闻言,在屋外守着的几名仆侍皆一脸茫然,面面相觑后,顿感心虚地推开房门,果然不见李聿踪影,这才后知后觉过来,哥几个怕是着了公子的道。 便掩头连声请罪,又道刚过午时三刻,曾见魏公子朝书阁行去,现再回想他的身影,倒与公子十足相似。 李知听了,眼神渐渐沉淀,复掺一抹薄冷吩咐道:“你们几个带着杜随等人一齐到聿儿常去的地方去寻,万不可教他在外惹何是非!” 众人领命正要退下,不妨听他补充一句:“顺派一人去薛府打听打听,看看薛家姑娘可有动静,办稳妥些。” 却说李聿出了城门,大雪已停,马车轱辘急急摇晃,驾得尤为颠簸。 车夫受魏启珧之命送他前往郸城,此去路远,二人少不得相互照应,便时不时温言笑语地同他聊上两句。 李聿听他谈及南地习俗,兴致颇高,索性撩了帘子靠坐门边,“那南方的新年是何景象?可有一二热闹事?” 车夫侧首溜他一眼,打心底里头欢喜与他闲谈,正咧咧嘴准备开口,隐约瞥得后方有一骑快马追来,不及分辨,已闻身边人犹疑启齿:“魏启珧?” 他来做什么? 遂令车夫勒停马车,不紧不慢地踏下车轼遥望。 啼声嗒嗒迫近,魏启珧微收缰绳,至李聿一丈处翻身下马,朗声道:“我同你一起去。” 李聿似没料到他有此言,不由神情稍滞。 “方才在你房中延捱之时,我忽然想到七年前帮阿翦离京,也是跟这差不多的情景。” 魏启珧伸手摸了摸马鬐,抬眸时,眼底熹光尽载坚毅,“替人打掩护的事儿,我没少做过,如今却想任性一回况且阿翦是我妹妹,她若遇困,我理应相助。” 第108章 古怪 “简姑娘这时候想听了?” 天色将明, 街道上渐有摊棚支摆起来,几张半新的桌椅放在两边,给这座清寒的城市恢复一丝暖意。 乍望过去, 与昨日似乎没什么不同,可待细看一会儿, 便会发现四周好像蒙了层薄薄的白纱,愈见虚无。 长街不远处, 薛翦独自撑一把油纸伞,步调极缓地沿边缘走着,细雨顺着伞面往下坠入水洼, 嘀嘀嗒嗒朝鞋尖儿上扑。 半晌, 小巷口突然冒出一只手来, 用力捉住她的手腕, 轻巧一勾, 便使她落入一个硬挺的怀抱。 雨伞旋即脱离掌心,不知掉去何处,只觉得那人胸膛透出的温暖, 是她思念极的。 身上忽然升起一抹不真实的热意。薛翦稍稍懵了一瞬, 即欲抬手挣脱出来。 尚未及施力,沉柔的嗓音已近在耳畔。 “躲什么?”他笑了笑,“是我。” 指尖微微一颤, 脑海里所有的紧张与担忧都在此时尽数瓦解,应势而上的唯有一个名字。 ——李聿。 自生辰过后, 二人便只在她临行前见过一面,如今数来竟已半月有余。 思及此,眉尖又拢上一抹清浅的弧度,既欣喜又不解,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等我回去么?” 小竹依稀听见薛翦说了什么,提手按一按眼眶,随即起身掀开帐帘查看。 屋内没有点灯,熹薄的光线透过槛窗照射进来,见薛翦蜷着身子睡在墙边,被褥早已被她踢至足底,眉头紧蹙,似是做了噩梦一般。 正待替她重新盖上,忽闻门外传来一阵闲怠的脚步声,紧接着飘进一句:“简姑娘可醒了?” 故而手下微顿,回头看一眼门扉,兀自斟酌半晌方才轻步走去。 眼下时辰尚早,廊道鲜有客人经过,小竹“吱呀”推开半扇门,露出一张不耐烦的小脸,“你小点声儿,小姐还在睡呢。” 厉周顺着门隙朝室内淡扫一眼,隐约见得帷帐重重叠落,于是抄起手退至栏杆旁,笑吟吟地看着她,“那我便在这里等罢。” -- 第183页 说完又撮起双唇,慢悠悠地啸起哨声。 小竹引颈张望片刻,瞥见楼下一名小厮正揉揉眼睛往这边瞧来,颊腮登时如血沸染,低低囔道:“你找小姐什么事儿?” 厉周听了,眼尾渐渐漫上一抹得逞的笑,“昨天不是答应她一起去聚宝斋么?我特意打听了一番,那儿——” 话音未完,徒然听见屋内发出一道悉索的响声。遂长臂一展忙去拨开小竹,推开房门朝里头唤道:“醒了?” 欲要抬脚迈进,哪想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道突然从他掌下挣脱,再回神时,自己已被推回门外,眼前“砰”的一下,木门紧紧阖了。 “小姐可是又梦魇了?现下时辰还早,不如再睡会儿吧。”小竹一面向薛翦说着,一面扭头回看,“外面那厮我一会儿就替小姐打发了去。” 她这边絮叨什么,薛翦仅听了个大概,眉心依然紧紧捏着,恍然明白见到李聿不过是个诡谲的梦。 见她久未言声,小竹才又试探地问:“厉周说要与小姐去聚宝斋,小姐应吗?如若不” “让他备马罢。”薛翦敛了心神,趿鞋下榻,走至桌边时忽然叫住小竹,顿了顿道:“程辛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小姐。”方一说完,心底莫名生出两分关切,忍不住问:“要等他吗?” 毕竟是公子的人,有他在,总会觉得更加安心。 薛翦却等不及,摆手吩咐:“留一人在此,等程辛回来告诉他去聚宝斋找我,要快。” 小竹颔首领命,待一切都安排好,这才重新进屋伺候薛翦穿戴,挑了个最简便的衣裳出了门。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薛翦正跻身背靠车壁,凝眉想些琐碎之事,蓦然闻得亟烈蹄声入耳,遂撩开车帘,向后望去。 就见一人身披斗篷策马而来,松散的兜帽将其容颜半数掩盖,却不难看出是一个体貌宽实的年轻男子。 薛翦抬眸盯向厉周,示意他将马驱开,好给程辛留一条道。 厉周虽领会,但并不着急挪开,反而目光灼灼投向薛翦,“我今日一早过来喊你,原是有要事同你相商,谁承想你那小丫头满不识趣,几次都把我给拦了。” 复侧首瞥一眼身后,勾唇笑道:“我瞧眼下是个机会,不如说与你听听?” 薛翦眉梢轻挑,仔细盯他看了一会儿。 暖阳正好搭在厉周肩头,照得整个人清梧高硕,视线往上偏移,却是一张狭满玩味的脸庞。 “你的事情,不妨等到了那儿再说。”话罢即落下车帘,若有所思地倚回原处。 他刚刚那句话是不喜程辛么? 就在她疑惑时,身边突然横出一只手,捻着糖块往她唇边送,“小姐莫要理他,他才不识趣呢!” 小竹说着,嗓音蓦然提高些许,“女子的房间岂容得他人随意闯入?昨夜抱坛酒来已是不合规矩,不晓悔改也罢,竟还说是我的不对。” 她这话怎么听都像在回敬厉周,偏又隔着马车不露面的,颇有几分可爱。 薛翦眉目微弯,张嘴咬住糖块嚼了嚼,随口问道:“厉周今日找了我几回?” “那可多了去。”小竹敛袖坐好,细细将他的无礼行径报了个遍,末了又仗着帘布往外头打量。 “小姐,你说这人奇不奇怪?我瞧他那样子,竟像是比我们还着急寻岳前辈似的。” 话音甫落,薛翦平展的双眉倏地一折,抿着唇许久不说话,忽而转过脸眼眸微深,“他可曾提及是何事要与我商量?” 小竹回忆片刻,后摇摇头,只道他能有什么事,小姐不必理会。 待行至聚宝斋时,日头已近晌午,周围商肆皆闭门歇业,唯独一家门扇大开,其上还贴着一副崭新的桃符。 薛翦站在门外瞅了一眼,檐上铺的玻璃瓦,金辉照映下来气派至极,店内陈列满文玩玉器,却无一人看守,活像一座予取予求的温善宝店。 厉周趋步近前,在薛翦身畔低头说道:“我本来想给你提个醒,让你有所准备。” 语气不冷不热,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 薛翦也不知哪里蹿出的火气,望向旁边的眼神忽然变得凉飕飕的,却见厉周耸耸肩,一副“是你让我到了再说”的模样,一时语噎,索性转身唤来程辛。 “可有查到什么?” 程辛迟疑片刻,直等厉周抬腿跨进店内,方才启口:“锁月阁乃江湖最隐秘的门派之一,素来行事谨慎敏捷,从未失手。小姐那日在县衙所见,或许并非” “不会。”薛翦淡淡道,“百妙楼在郸城颇有声誉,但凡来此的商贾都对其大为称慕,那儿的消息,不应该有假。” “若未记错,小姐上次去打听的可是红缨额带的消息?” 程辛稍抬眼帘,有些僭越地看向薛翦,“死物而已,作假不难。” “你说的不错。”薛翦语停少顷,接道:“但那日在百妙楼,管事有意试探与我,以为我跟锁月阁殒命的几位有关。” “小姐的意思是?” “县衙所见死尸,应该就是他们。从前无往不胜,如今却齐齐丧命”说及此,眸色又悄然黯沉。 好在程辛是个聪明人,哪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便提醒般问道:“看来他们这次对上的人十分危险,小姐还要继续查么?” 未料眼前的少女竟轻轻拢起眉尖,仿佛犹豫不定。 -- 第184页 若真如她猜测的那样,师父和锁月阁有相同的目标,眼下锁月阁败,师父虽受重伤,但却少了一方对手,等好转后定会再度追去。 只要她能找到剑谱,便能找到师父。 至于旁的缘由,待到那时再问他也不迟。 稍作沉吟后,终颔首吩咐:“桃符是新换的,今日一定有人来过,且从这里继续查罢。” 言毕即抬脚迈了进去。 里头并不如外面敞亮,仅有微芒映射在玉瓷上,折出一段浅浅的光晕。 进深几步,见厉周漫不经心地瞟一眼圆案,低低道:“有人来过。” 薛翦不置可否,以手背贴向案上的茶盏,隔着瓷壁传来阵阵寒意,倒也在预料之中。 于是收回手,试探地咳了两声,“你先前要与我说什么?” 厉周侧目轻嘲,“简姑娘这时候想听了?” 果然,他还在为方才那事较劲。薛翦虽面上不表,心底却隐隐觉得好笑,含混地应了两声是。 这才听得他说,聚宝斋没有主人,若想从这儿拿走什么,只消留下一件像样的东西。 他特意咬重“拿走”二字,似在暗示一般,却见她不屑地笑了笑:“我要这些作甚?” “你是不需要。”厉周垂眸望她,“旁人么,便说不准了。” “你是说那人兴许在这儿做了‘交易’?” 嘴边的笑刚刚扬起,很快又跌平,“即便如此,也是六日以前。加之此地无人经管,连个记册都找不出。” 厉周转身挪步,靠近薛翦问:“你怎知无人经管?” “不是你说的么?” 话出即回过神来,这厮说的是没有“主人”,而非“无人”。 第109章 抵城 那缠绵的布帛声,竟好像李聿的心 “你去那边找找。”厉周伸长腿坐上圆案, 随手往前面一指,复趁薛翦转身的档口,悄悄划下衣摆, 将暗屉掩了起来。 他比薛翦先行几步进到屋中,左右打量一圈, 见屋内柜架皆有斑驳,唯独这张圆案, 纯净的有些难以相融。 故探手搜了过去,隐约触及一道暗格,正心中一喜, 待要打开之时, 薛翦跟了进来。 这才佯作镇定地和她聊了半晌, 再信手一指欲将其引开。 熟料她只转身淡睇一眼, 半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 情急之下, 厉周清咳一嗓,抬抬下巴道:“你瞧那儿,壁间明显空了一块, 应是悬画所致” 话未说完就被薛翦出声打断:“你这般坐在案上, 舒服么?” 她这一问简单,却让厉周登时心虚起来,眼神不知该落何处。 迟钝良久, 方撇嘴笑道:“在下近来颇为松懒,骨头都酥了半截, 便想着坐这儿散散筋骨。” “散筋骨不如换个地方。”薛翦朝他身侧一瞥,正是他先前指的方向,“既以为中堂有异,啾恃洸何不亲自去看一眼?” 不知是说者无意, 还是听者有心,厉周原想利用中堂将她支开,现被她拿来作为,总有些自掘坟墓的窘迫之感,生怕她会起疑。 可东西还未到手,怎好教她先得去? 思忖稍顷,忽而变戏法地从身后掏出一只木雕抛给薛翦,“来时在街上随意买的,眼瞧与你有几分相似,便送你好了。” 薛翦迟疑须臾,本能地伸手将其接住,捏在掌心打量。 是一只雕工精细的狐兽,通体红且亮,眼睛更是注了灵气,如此好的手艺跟木料,绝非郸城所有。 思讫,眉心轻轻一折,上下打量他的行态,语气肯定地问:“我倒是好奇,厉公子还藏了什么?” “简姑娘这是何意?”厉周双手微收,显见有些戒备的模样。 薛翦摇摇头,于案前放下木雕,声音淡淡的:“无功不受禄,还是劳烦历公子让一让罢。” 话音落下,便俯身朝案台搜去。 厉周似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稍怔了怔,随后连忙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不落痕迹地将屉内几卷书册藏到腰后。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却独独失了分寸,粗砺的五指紧紧扣在少女腕上,力道之大,仿佛能将其腕骨捏碎一般。 惹得薛翦眉头紧锁,冷冷望了过来。墨玉色的瞳仁在稀微的日光下,如同笼上一层锋利的外衣,刺人心骨。 “怎么?我搜不得?” “怎么会呢。”厉周无赖地笑笑,“在下行走江湖多年,提防惯了,简姑娘莫要怪罪才好。” 尔后直起身,轻巧将人从案前拉开,松手退至一旁。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降如冰封,好似只要出一点儿声便可在上划条裂痕。 小竹见了,心底又气又急,连忙上前替薛翦按揉手腕,本欲张口说些什么,却被她轻轻一睇,悉数咽了回去。 在这之后,薛翦只匆匆搜查案沿,从屉中取出一份记册塞给小竹,即背身径自离去。 接下数日,薛翦都对厉周视若无睹,任他如何搭话皆闭口不言。 一开始,厉周还能摆着笑脸,继续追在薛翦身边。久而久之,竟像是识趣了一般,再没过来打扰。 是日,小竹遵薛翦吩咐从楼外买了些吃食回来,一道冷风吹过,将衣袂拂得猎猎作响,她抬手重裹袖口,又把食盒揽在怀中,气喘吁吁地跑进客栈。 刚迈过门槛,便见右手边懒散坐着一人,正遥遥盯着她看。 -- 第185页 当即拧起眉梢回望,却是厉周撑着侧脸,吊儿郎当地向她招手。 与小姐作对之人,小竹自是不理,撇撇头即朝长梯跑去。不防身侧穿来一阵促风,厉周高大的身形就这么硬生生挡在了她的眼前。 “你怎么跟你家小姐一个脾性?”厉周挑眉说道:“是,我那日的确冒犯了她,但那并非有意之举,便教她过去不提了,可好?” “你让开!”小竹从阴影里抬首,杏目圆瞪,恰与他渐染笑意的眸子撞个正着,见他牵动唇角,道:“你先应下。” 这般无赖行径,小竹哪里应付得来,鼓着颊腮忖度许久,方才低说:“行,你就拦在这吧。” 只要不去碍小姐的眼,陪他耗上一会儿倒也无妨。 说着便付诸行动,寻了长梯旁最近的圆凳撒腿坐下,将食盒搁在膝间,一副乖巧又敷衍的样貌。 厉周猝不及防愣住,待反应过来气得咬咬牙,暗道一句“鬼才陪你在这玩呢”便辄身向楼上急去。 刚及薛翦房前但要拍时,门忽然开了。 小竹从后面匆匆追来,生怕厉周死皮赖脸地纠缠小姐,就连抱着食盒的双手都在使劲,恨不得一气登上二楼,把厉周从此地甩落出去。 片顷,终踏至长廊,瞧薛翦目色平静地站在门边,这才稍微松一口气,默默守去她身畔。 厉周静默了会儿,尔后缓缓展颜,“都过去这些天了,简姑娘可有消气?” 等了半晌未得她答话,遂重又开口:“我就说吗,简姑娘是何等肚量,怎会跟我” “我知道剑谱在你手里。”薛翦蓦地将其打断,眼睛里褪去平日惯见的矜傲,倒显了几分斯文之态。 厉周见了,却是脊背倏然僵直,喉头微动,哑笑道:“简姑娘说什么呢,在下实在听不明白。” 闻此,薛翦没再言声,只是目光沉沉地看他,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确定些什么。 自她在县衙外遇见厉周,便没有一刻停止怀疑他的身份。直至前几日于聚宝斋,见他往身后掩藏一物,心里的疑团才渐渐松散几分。 “你既已得手,何苦再跟着我。”少女语气薄冷,显然不欲同他多说。 被她勘破是一回事,当面戳穿则是另一样了。 厉周无言半晌,强揽在嘴边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下。眼见薛翦踅身欲要返回屋内,方才急忙开言:“我跟着你,并非是这个原因。” 薛翦停步,却仍未回过头,仅有一道轻讽的笑自她胸腔传出,“你这是承认拿了剑谱么?” “是。”厉周得她回应,心中稍松,接着趋步到她身前,态度恳切,“但那本是假的那日伤你也绝非我本意。” 薛翦听了微微一顿,抬眸与他相视。 “雁玄剑谱出自琼危山,据说是当年宁武将军返乡时遭穆昭皇帝暗手,被老山主所救,后来二人引为知己,宁武将军便以剑谱赠之,成了后来历代山主所习所护之物。” 厉周跨进屋,面容在金辉下十分清明,“而我所得,虽从里到外都伪造地极其相似,但若细看,便会发现它的每招每式都不过尔尔,决计称不上‘珍贵’二字。” “竟有此事”薛翦推算了一下时间,又将上次回山门时的种种迹况仔细回忆,便大约知晓。 ——师父并非下山云游,而是山门剑谱被盗,故一路追至此地。 到底是怎样的贼人能让师父苦追数月未果? 房中窗扇悄动,映在地面的光影也跟着偏移。薛翦收紧拳,逐渐捋回思绪,轻睨一眼厉周,极平静地道:“就算你拿到真的,想必也没有打算告知我罢。” 她扭头望向门首,添了声:“你明知我在寻它,是你要帮我的。” 按道理来讲,厉周一开始的确是要帮她的,搜寻剑谱不过是前几日堂主替他新接的差儿,由不得自己做主。 此时经她质问,心头难免蒙上一层道不清的委屈,只得垂下头来,既不否认,也不应承。 这副模样落到薛翦眼里,自是变了一个味道。 “像你这样的人,教我如何信?”她的声音很轻,后边的几个字仿佛消失在璨动的辉芒里。 心中却在想,厉周所求既与师父一致,便不能再跟他一起行动了。 之前总也赶不走他,如今却有了由头,遂坦声开口:“你别再跟着我。” “那可不行,除非你平安回到京城,不然我——”说及此,厉周旋即止声,有些不知所措地偏开头,指尖还无意识地扣了扣衣摆。 听得此话,薛翦眼神微烁,欲待反问之时,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从外面探了过来。凝目瞧去,竟是程辛拖着微弯的身子急步跟前。 薛翦当即心下一震,连忙上前相扶,又令小竹去请大夫。 哪想程辛勉力阻拦,小心翼翼从薛翦手中退出,对她执礼道:“属下已寻医处理过,小姐不必再去。” 得他启口,薛翦也不好再说,暗暗与小竹交换眼神,转而朝他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不过让他去探师父下落,怎得如此场面? 程辛的目光掠过厉周一瞬,很快又垂首敛容。 不等薛翦会意,厉周已如蒙大赦地窜出房门,顺将其一并掩了。 此时屋内只余主仆二人,寂静地连衣料缠磨皮肤的声音都无比清晰。是程辛身上的伤没有养好,血渍黏着皮肉贴在衣领上,但经抬手,便“孳孳”作响。 -- 第186页 薛翦不忍看见这般残酷之象,只教他不必拘礼,好生搬条凳子坐下。 就听他回禀道:“属下依小姐吩咐,一直在查聚宝斋进出之人,后又从小姐给的记册中找到一丝线索。” 他眼睫低垂,眸底掺染一抹难以察觉的愧色,“那人姓许,虽患有腿疾,身手却异常灵敏,属下不敌但当时不止属下一人与他交手,还有几个做道士打扮的,道袍上皆绣有银色剑纹。” 薛翦听得心跳一滞,顿时站起身问:“他们现在何处?” 李聿等人弃官道而行,辗转颠簸多日,终于正月八抵达郸城。 郸城的气候要比京中暖和两分,才至城外便有各色奇花争相开放,洋洋铺满整条官街,入了城内却觉有些凉薄。 两旁民宅的院墙上,墙衣正在缓缓褪落,夹杂着几缕青线曲折向下。商肆大多已经关门,长直的街道上唯有幡牌不断吹舞。 那缠绵的布帛声,竟好像李聿的心跳一般,掌心愈攥愈紧,注目着车外一寸一厘。 魏启珧观他目色,无奈地揉揉额角,率先推开车门走出,见不远处独一家客栈招客,便回身攀住车门,道:“你还打算坐在马车里寻人么?” 李聿一怔后恢复了神态,躬身出来,又听他说:“我们先去找个住处,寻阿翦的事需要人手,光凭你我二人恐怕不足。” 郸城虽小,但仅他二人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李聿心谙此理,遂颔首朝客栈行去。 薛翦刚得岳迟消息,几乎不待细想便唤上小竹欲往城外赶。程辛所言着道袍者,应是师父与师叔他们,而所谓剑纹,正是琼危山独有的符记。 师父原就有伤在身,实不应该于今再度出手,她须得尽快找到他们,以确保师父无恙。 正迈出门槛,楼上忽有渍水兜头泼来。程辛见势,警觉地挥展披风,一手环抱将她护在衣下。 一声闷哼过后,方才松开些许,道了句“小姐当心”。 继而仰头朝上方巡视,见一位妇人面色惊恐,半身探出窗台,支支吾吾地说着:“孩子莽撞,贪玩不知深浅还望这位大人多加宽恕。” 薛翦显然没有意料,蹙眉将视线搭在程辛臂上,犹见污水钻入衣袖,泅出一块浅绯的晕痕。 大抵是伤口又渗血了,于是倒退一步,吩咐他:“你伤势未愈,不若留在此地,等我——” 话音未完,鼻尖突然抵来一缕淡淡的香气,熟悉至极,顿时转身往楼内望。 可是那里除了身容慵懒的掌柜和几名服饰普华的商贾,哪里还有别人的影子? 薛翦失落一叹,再回首,马车已至身前,便与程辛嘱咐两句,在小竹搭扶下,乘车而去。 彼时,李聿正由店伙引着踏入客房,草草扫了屋内一眼,落座于窗边。不知何物被烈阳照射,折出一道颇为尖锐的光芒扑在脸上,使其眉目稍摧,偏头朝向窗外。 恰见一抹红影登上车辕,眸光倏地一顿。 “薛翦?” 第110章 暗箭 “我看见薛翦了。” 李聿望着楼外的身影, 身形微微一滞,下意识唤了声“薛翦”。 二字甫一出口,他便已经回过神来, 登时朝楼下追去。 魏启珧在邻屋听见动静,略有不解地踏出房门, 哪想一道疾影从他眼前闪过,定睛一瞧, 可不就是李聿! 正眉头一紧待要跟去,却见他夺了客栈的马翻身而上,小腿一踢便散起飞尘, 跑没了影儿。 冬日昼短, 一缕晚风掀起车帘, 在薛翦发梢吹了一圈, 又了无声息地从中溜去。 小竹身上还带着那个未及打开的食盒, 鲜香辣味不断自其中传出,她摸一摸瘦瘪的小腹,眨眼道:“小姐, 我饿了。” 薛翦闻言笑了笑, 只道快打开吃罢,便又收平唇角,凝神想厉周与师父之事。 倘若厉周所言句句属实, 剑谱是假,接近她也无关利用, 那他到底为何一路跟随? 师父分明可以在京城把事情都告诉她,为何偏偏留下一封信便走了?万一她没有读懂图腾的意思,没有回山门问陆师叔,那他孤身在此岂不危矣? 思绪杂沓琐碎, 不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是向外头吩咐:“再快些。” 马车大约在二更天抵达豫顺寺,寺庙周围寥落昏暗,枯草遍及,唯有一凝如豆灯火自门隙中奄奄闪烁,似是特意指引,要将过路之人推入寺中。 薛翦跳下车,警惕地环顾四面,一株老树折腰而立,余下荒蛮至极。 她悄握衣袖,有些犹豫又急迫地拔起长靴,笃笃走了进去。 前面烛火惺忪,随着晚风四处摇曳,却可见其微光下,阖目坐着一位老者,掌中垂剑,衣发微散,盘腿于黄草上,倚墙而眠。 薛翦见状,心底忽然重重一沉,急忙跑到他身旁蹲下,伸手探他颈侧,不防耳边响起一道浑厚的嗓音:“为师还没死呢。” 吓得她手脚一寒,堪堪跌坐在地,缓了半刻才惊觉问:“您知道我会来?” 岳迟张眼觑她,模样不置可否,口中却故作生气状,“我怎会知,你这丫头素来最有主意,一天换一个地儿折腾。为师老了,没那功夫瞧。” 这还怪起她了。 薛翦撑着黄草坐直身,眼里落尽清明,“那您怎么寝在这儿?师叔他们呢?” 一听及此,岳迟倏地咳了两下,“你师叔们有事在身,先去了。” -- 第187页 见他还是不肯直言,薛翦索性开门见山,道:“剑谱一事,您为何不在京城讲与我听?那劳什子信,我若没有收到,您又作何打算?” 尽管早已得知她见到自己,定会提出诸多疑问,可此时闻言,还是倍感无措地扶了扶额,“剑谱之事,本就不该你管。” 复搁下手,扭头仔细瞧她。 白玉似的面庞五官分明,长眉轻轻折起,瞳眸虽烁亮,却不难察出一抹疲倦搭在眼下,颊腮较之先前,好像又清减了许多。 语气不免有些心疼,“此行过来,可受累了?” 少女舒展双眉,抿着嘴轻飘飘道:“累不死,但您再这般教人担心,此等活罪,徒儿也是受不住的。” 听她这样挤兑自己,岳迟的目光忽而顿了顿,尔后笑斥道:“为师看你能耐的很,什么活罪,亏你说得出!” 薛翦却没笑,目光清冷严肃,仿佛适才与师父斗嘴撒娇的不是她。 见状,岳迟也静了下来,有些心虚地掩藏伤口,轻声问:“有心事?” 薛翦一摇头,将语调放得很平稳,没了平素的玩笑之意,若仔细听来,甚至能听出两分少见的恳求。 “师父口中‘友人’到底是何来历?雁玄剑谱又有多贵重,值得您这样不顾惜身体?还请师父直言不讳,都告诉徒儿罢。” 与此同时,城中。 魏启珧端坐一楼客堂,烛光摇过三两行人筛落在他身上,隽逸的脸庞揉现一丝愤懑,目光紧盯门外长街。 不知过去多久,终听得门外马蹄声动,当即起身前去,望着马背上模糊的身影,低喝道:“你去哪儿了!” 李聿眸光掠过他,径自下马走进客栈,嗓音暗哑:“我看见薛翦了。” 魏启珧听言眼睫一颤,将要出口的怒话生生退回,掣住他问:“真的?她现在何处?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 李聿拧起眉尖,默了下,才沉声道:“跟丢了。” 他追去时已经晚了一步,加之城外道路宽硬,顺着车辙尚且难寻,又遇如此痕迹错杂的,实是无法可查。 魏启珧见他话说一半忽而骤转,愠火一时重燃起来,掌下力道更甚,“跟丢了?你这是何意?” 李聿轻轻抬首,视线落在二人交扯的衣袂上,不由黑眸微沉。 随即伸手将他扳开,手心因缰绳磨砺显出些许红痕,恰被魏启珧瞥见,到底没忍再问。只是心中犹不爽利,遂又试探着启口:“确定是阿翦么?” 毕竟他们才抵郸城,哪会有这般运气,一来便找到她呢? 许是李聿忧思过甚罢。 念及此,胸口怒气便消了大半。转而见他垂着眼,一副镇定又颓丧的样子,动了动唇,话却哽在喉间难以说出。 最终还是李聿先开了口。 “眼下正值年关,想要招人恐怕不易。明日一早,你同我出城一趟,我们去外面揽人。” 话罢,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客房走去。 魏启珧快步追上,眼尾吊起一抹狐疑之色,“你有主意了?” 廊下暖光四溢,偶有三两行客吃酒归来,歪歪颤颤地朝他们微笑,李聿淡扫一眼,推门入内。 至木桌边回首,见魏启珧已闭门进来,方缓下神色,“先前薛翦跟我提过郸城,我便暗中差人将这附近查探了一番。从南边出城行三十里有一江湖帮会,专司寻人,或可一试。” “三十里。”若快马加鞭,应一个时辰便可抵达,魏启珧跟上来一步,“何不现在动身?” “他们不受夜行者之托。” 李聿说此话时,眉间无声带过一笔不悦,转瞬就听得魏启珧讥诮道:“哪来这么多规矩。” 他面色鸷冷地坐去李聿旁边,抬手捞起茶壶,将茶倒满杯沿方才停下,一饮而尽。 李聿傍晚出去时并未阖窗,目下郸城夜景便透着一方空域悄然传来。 入眼皆是厚重而古朴的院墙,长街两旁很静,几乎鲜有声音递出,仿若太平盛世中隔离出的一座孤城。 李聿搭在窗台的手稍动了动,有些困惑地蹙眉,“这座城,未免太冷清了。” 魏启珧来时便察觉,此地虽小,商肆民宅却盖得甚密,照理说,街上不应只有这点人影。因他整日都在担忧李聿,倒未及细思。 眼下被他提至明处,到底静下心来想了一想。 不消几时,霍地惊恐抬头,语气都变了调:“你的意思是——樾王已从此地招过兵了?” 李聿摇头否认,“樾王之藩不过一月,动作该没有这么快。” 说及樾王,那双俊美的长眸里刹时闪过一缕异色,尚不待人察觉,便轻轻一眨更替了。 “兴许百姓从旁处得知消息,故不敢出行。”言罢,魏启珧又暗自摇首,直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过了须臾,他倏然起身,伸手压住李聿的肩膀,道:“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待早日寻回阿翦,便可安心返程回京。” 二人这般温善和气的相处,倒是头一遭。 李聿明显顿了稍刻,方才颔首回他:“一路以来驰骋疲惫,今夜便早些歇息罢。明日天亮,我在楼外等你。” 夜已深沉,冷风绻着细雨纷纷飘进寺内,墙下坐着一老一少,面色或感怀,或了悟。 原来岳迟曾有一个同门师弟,名唤许蔻。二人自少年相识,感情深笃,一度形影不离。可谁知后来,许蔻时常瞒着岳迟孤身下山,他知晓后虽心觉酸涩,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第188页 直到有一日,岳迟仗剑坐在山下,一面喝着壶中酒,一面待挚友返还。 只是没想过这一等,竟要二十余载。 去岁六月,岳迟独坐院中与自己对弈,忽听人来报,山门外有一声称是岳前辈故友的男子求见。 他听了,心下莫名一漾,踌躇良久终命人将其请来。 便是那一日,雁玄剑谱突然消匿,为保消息不被散出,岳迟假借云游为由下山搜寻。终于是年九月,获知许蔻去了郸城,雇佣镖行兵分数路以掩人耳目。 彼时他正在豫京,得知消息后因心急过甚,便只给薛翦留下一封书信,盼她谙解其意,将信送回山门。 薛翦并未辜负他。 陆封收到信后,即刻带领门中弟子前来,于许蔻跟他交手时将他护下,当时他已身受重伤,直至今日方好转几分。 话说至此,岳迟的神色悄然伤黯,整个身形在夜色下显得尤为苍老。薛翦却浑然未察,“师叔们怎会留您一人在此?” 不待他回应,嘴边旋即浮现一枚浅浅的酒窝,“师父果真在等徒儿。” 岳迟瞧她一眼,蓦然笑开,摇头感叹两句翦丫头如今鬼灵的很,然后如实答道:“前两日,我与你师叔们在这儿围守许蔻——除他以外,还来了一人。” “是个年轻儿郎,身上披着一件玄黑锦缎斗篷,身手虽狠戾,却有股子说不出的文雅。瞧那模样便不是江湖中人。” 他顿了顿,“故而为师猜想,多半是我那孝顺徒儿找了过来。” 薛翦缓缓颔首,笑说着“师父高见”,便又与他问询这数月状况,可有何处她能帮得上忙。 岳迟只道,山门中事自有他与陆封主持,不必费心。转而见天色昏靛,遂催促着让她赶紧离开,总不好教一女儿家宿在荒郊破寺。 “师父当真不同我一起回去?” 薛翦好不容易寻见师父,若不能亲自送他回到临州,只怕往后的日子亦不得心安。 岳迟明白她的忧虑,抬手摸摸她的头顶,没有言声。 这便是拒绝了。 薛翦觉得不甘,又问:“那您还要在此地待上多久?” 岳迟道:“待到寻回剑谱之日。” 薛翦抿起嘴,表情十分不豫。过了一会儿,甚至开始自私地嗔求他:“就不能交给师叔么?” 岳迟摇头一笑,正开口的档子,忽闻草林间窸窣响动,未几,竟有箭矢“嗖”得飞来,心中大骇,立时拔剑抵御,喝令薛翦退回寺中。 薛翦当下无利器在身,不愿拖累师父,故拉紧小竹寻一庇护之地掩藏起来,凝神细窥四面。 若是许蔻,师叔们显然已在追他,他怎会无故折返?师父身上岂有他妄图之物? 若是旁人难道也是为剑谱而来? 神思烦乱间,耳边只闻刀剑入鞘,风止灯灭,一切又归于平静。 薛翦警惕踱出,见岳迟长身而立,执剑的手隐隐笼在衣侧,仿佛不曾动过分毫,遂跑上前问:“师父可有受伤?” 岳迟按下她的肩膀,安抚一般的力道,缓声说着:“你在这儿可曾招惹过何人?” 适才他瞧得分明,那人是冲薛翦来的,其意却不在伤她性命,见已失手,并未多做纠缠,几招之下便渐自退去。 薛翦听罢微微一愣。 她在郸城甚少与人交往,何谈得罪?便是真有,不过厉周一人。 念及此,她连忙摇头。厉周虽无赖,可同行近一月从未有过害她之举,更别提二人多次单独相处,他若真想伤她,何愁寻不到时机? 岳迟见她迟迟不语,心中大抵有了答案,思索片刻道:“眼下离天亮尚早,为师先送你回去。至于剑谱一事,你早已帮成,不必再留于此,尽快择日回京。” 薛翦似陷在思绪中,未及反驳,不防足下踩着一物,方才回神垂首。 月光如瀑洒下,尖利的箭镞泛出些微嗜血寒芒。薛翦眼眸微眯,不自主地躬身将其拾起。 视线由上到下,一路梭巡打量。 原以为是只寻常的雕翎箭,无甚稀奇,但待仔细分辨,箭羽竟是金雕所制,实属上品。 心想着,又拿在掌心转了一圈,怎么瞧都觉得有几分熟悉。 沉吟片顷,薛翦瞳孔猛地一缩,忽忆起她刚回京时,太子曾邀她骑射。 配的正是此等羽箭。 第111章 还恩 “是太子的人。” 薛翦只觉掌心沁出一片潮冷, 梃干握在手中如刺如割。旦想她与太子的关系,却不知该从何理起,独能肯定的是, 他们之间尚不至于此。 小竹见她脸色不好,自己心底也后怕极了, 于是牵住她的手,嗫嗫喏喏道:“没事了, 人都走了。” 女声轻柔的宽慰中,理智渐渐回笼。薛翦指尖松懈,悄声摒弃梃干, 视线从枯草中缓缓抬起, “回京一事徒儿自有分寸, 师父不必顾忌。” 言下之意, 便是不愿先行离去了。 她的性子打小就这样, 认定的事谁劝都不听。岳迟实不得法,垂眸望她一会儿,才负气地哼一声, 冷冷道:“不必顾忌你, 说得轻巧!早知你这般纵任性情,当初便不该书信与你,让老夫一人落在这四野八荒, 倒也省去一道罪名。” 说罢便挂着脸,背身不再理她。 不知何缘故, 小竹见此情景,浑身欻然放松下来,嘴角隐隐含笑。这二人互相担心,又互相挖苦的模样, 还真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 -- 第189页 薛翦抬眉笑一瞬,于他身后施礼,“徒儿错了,师父仔细气坏身子。” 听得此言,岳迟缓缓踅身,耳畔的风拂起鬓发,宛若仙人一般,却是抿紧干唇将她面庞打量,“果真知错?” 薛翦颔首,“只要师父平安无虞,徒儿自会回京。” 未及应,她又笑着开口:“不过,徒儿想留一人给师父,您见过。他是我兄长的人,名唤程辛,平时寡言少语的,决不会叨叨您。您若答应,待他伤好以后,徒儿便启程。” 岳迟一双眼将她反复盯了半晌,就知道这丫头不会放心,心下稍暖,面上却佯装嫌弃,摆摆袖子示意自己应下了。 此事解决后,薛翦好说歹说,终于打消了岳迟的忧虑,让他不必相送。 月捎枝头,万籁俱寂,唯一辆玄盖马车辄辄驶向城门。车厢一摇一晃,驾车之人也悠悠欠伸,偶时听闻身后传来几缕异样的响动,便侧首凝去,但见漫天星幕以外,别无其他。 李聿因愁绪满怀,久卧榻上不得安眠,索性披衣而起,坐在窗边垂睫遥望。 一入夜,家家户户烬烛而歇,没有万千灯火照亮楼阁,亦无谈笑温情拥人身畔,只冷飕飕的,哪点都不比京城。 如薛翦那般按耐不住的性子,待在这样一座城里,该有多落寞。一念至此,李聿眉间蹙痕更甚,不忍再往深想,于是阖起眼,一手抵在眉间。 次日卯时,城中又落起小雨,淅沥沥地打在屋檐溅出层层水花儿。魏启珧抬手整整衣襟,将剑鞘一端扣于腰带便走下楼。 听见脚步声,李聿即回首望去,一双长眸深邃内敛,嘴唇微抿,整个人看起来似与昨日无二,唯独眼底泛着微青,想是一夜未眠。 魏启珧挑挑眉,“你几时下来的?我怎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说话间,已走至李聿跟前,将两臂环抱着瞧他,“看你这模样,不会是站了一宿罢?” 李聿讪一笑,心思勾至前夜,自己在房中来回踱步的样子,“我哪有那个精力?不过是被雨声扰醒,睡不着了。” 侧首一看,楼外雨帘似薄纱般吹拂进来,遂执起伞,先行迈去檐下,“此时城门应当开了,过去罢。” 魏启珧眼眸微窄一瞬,也不拆穿他,只大步行到他伞下一并走去车前。 雨声滴滴哒哒,实在敲得令人心烦,李聿背抵车壁,指尖毫无规律地搭动座沿。 魏启珧斜瞥一眼,颇为无聊道:“等回了京,我娘定会揍我一顿,再言上两句‘不孝子’之类,想想竟有些期盼。” 他虽不喜读书,在书院也曾惹尽麻烦,可私自出京却是一桩大事,母亲会如何反应,他也不得知。只是头一回离家在外,对她的叮咛嘱咐起了些许惦念。 李聿闻言怔愣须臾,继而绽出一丝不羁的笑,“从前常听父亲提起魏将军,故对令堂的事迹也有所耳闻。夫人分明端柔体贴,何会与你动手?倒是你——” 他摇摇头,故作调侃之姿,“少惹令堂生气罢。” 这话听得魏启珧一乐,高高吊起一侧眉梢,嗤道:“这种话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罢,也不怕闪了舌头。” 如此来回几语,二人的心事都暂且放下,恍然间又成了那对洒脱风趣的少年。 然此时城南郊外,一间绿树掩映的小木屋中,年轻男子正探手触及少女额头,指背下的肌肤温润细腻,停靠久了却有些生寒。 男子收回手,眉心轻攒。 自昨夜救下她后,已经接连请了三位郎中替她诊治,却皆称断不出病因,草草开了方剂以为托缓。 而夜里与他交手之人,正是二皇子的亲卫,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想必很快便会追来,待于此地决非长久之计。 她若一直不醒,倒是麻烦。 正愁苦着,少女的眼睫倏忽一颤,继而缓缓睁开,似是惧光,又勉力抬手遮挡。 过了一会儿,方才重新审视周围。 头顶木板交叠处有陈年积累下的斑痕,窗扇很小,却能感到朔风透其吹来,腿边正压着几张捆放整齐的枯草。 这里不是她的马车,亦非客栈。 一道阴影铺设下来,薛翦微微侧首。 四目相接时,男子疏离的脸庞嵌出一丝惊讶,“姑娘醒了?” 说罢便没有再动,眼神带些僭越地望住她,“可有哪里不适?” 薛翦的记忆还停留在马车上,只依稀记得自己刚与师父辞别,没过多久便听见兵器相争的声音。心中猜到,大约是在豫顺寺偷袭她的人尾随而来,故吩咐小竹噤声,自己取过匕首待要防抵。 便是那时,眼前突然一片昏沉。 最后记住的,唯有小竹的惶恐呼声,与一双青面白底的靴子。 饶是她再努力镇定,此时看清那双布靴也禁不住慌了心神,暗自去摸腰间匕首,短促道:“你是何人?” 男子看出她的提防,缓身往后退一步,垂首回她:“小人说过,他日定会还姑娘恩情。” 屋外涔涔雨珠盘旋而下,错落地坠在屋檐,与薛翦不安的心音如出一辙。 她眉头轻皱,对眼前人的身份全然不知,可听他所言,似乎是来报恩的。 防备并未褪去,反而直起身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得更宽,沉下嗓音问:“是你救的我?我的侍女呢,她在何处?” “小人已将她安顿在城中,待姑娘安全后,便替您引来。”他回话时不再看着薛翦,垂首侍立的模样倒有几分像程辛。 -- 第190页 薛翦默了默,凝目打量过去,“你方才说要还我恩情,我却不知自己对谁施过援手——我如何信你?” “岁锦街,小人曾撞了姑娘的匕首。” 薛翦细一回想,未几,忽冷冷一笑,抬眸道:“你便是那个小贼?” 当时夜色太黑,并未太看清楚他的容貌,可他说话的口吻,倒是像了十成十。 见他语默,薛翦复警惕地站起身,天幕里浸染的晨夕将她清冷的五官照映分明,但见她星眸一黯,“你跟踪我?” 若非如此,怎会这般巧就在郸城碰到。 “小人只想暗中保护姑娘,以还岁锦街姑娘替我掩护之情。”男子顿了顿,似恐她不信,又郑重添声:“小人对姑娘绝无歹心,还望姑娘明察。” 他俯首向她站着,眼睫低垂,面色无温,腰间挂一把长剑,如他的身躯般纤挺松直,如此姿态,实在教薛翦眼熟。 她不再过问旁的,只坚定道:“你将我的侍女安置在何处?我自己去找。” 男子几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心知她不信任自己,迟虑良久,方开口道:“二皇子的人正在追你。” 说至此,他稍顿须臾,嗓音如同薄纱一般缥缈朦胧:“也许还有东宫。” 李聿的马车还未驶出城门,便缓缓止了。 车外一阵骚动,既含百姓低语声,又有锦衣簌簌作响。魏启珧撩开车帘,即见一行服似官府之人带刀行来,个个眉眼冷酷,右手按在腰间,分明毫无情绪,偏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怎么回事?”李聿睐目望去,隽容藏着一缕倏明倏暗的警觉。 魏启珧额心稍蹙,“是太子的人。” 他曾几次进得宫宴,机缘巧合下见过太子与此等服饰之人共处,其中为首的,正是方才从他们车旁走过的男子。 太子的人怎会出现在郸城? 二人眸光倏暗,同样的忧虑在心底慢慢浮出。 太子极有可能是为樾王来的。 若樾王之事属实,以薛翦的身份,在这个时机现身于郸城难免遭人怀疑。虽太子与薛家关系匪浅,可圣旨已下,两家无姻亲捆绑示诚,难防薛相另觅高枝。 魏启珧倾身一寸,压低嗓音道:“说句犯上的话,陛下素来偏爱樾王,上月却突然下旨令樾王之藩,委实有些蹊跷,加之传闻樾王或怀反心,这两事连系起来,我总有些不安。” 他对太子的为人了解甚少,却也知太子性情闷戾,若是迫他急了,恐怕手足也敢去得。 窗外的风擂动枝叶,也撼过李聿心间,他稳下神思,低锵道:“樾王一事尚无定论,但东宫不可能不察。只要一日未得樾王谋反罪证,薛翦便少一分危险,我们只需在那之前将她带回京城,免其疑祸。” 第112章 失踪 却在下一刹,欣喜尽失。 时静良久, 屋外的雨似乎停了,隐约有玄鸟婉转的语啼声扰人心湖。 薛翦止住脚,抬首凝视男子眉上的疤, 约莫一寸长,疤痕很深, 应是新翻的。观他周身气度冷冽,缄默不语时骇人的就像一缕游魂。 这样的人, 何以认出二皇子手下,又何以平淡如清风地提及东宫?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闻言怔忡一霎,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这个了。大约在他选择侍奉二殿下时, 姓名、身份便已散至四海, 无迹可寻。 思及此, 他的眸光忽然微颤, 仿佛看见一场浑碎的噩梦。 自李府失手后, 二殿下履行了他曾说过的话。 ——此事若不成,你便也不必再回来见本宫了。 当时他虽惊悸,却私以为殿下不会那般无情, 若不成, 左不过领罚一顿,再寻机将功补过罢。 可那一日,他在李府事败后, 方才递了密信回宫,便见自己昔日同僚执刀追来。他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 本以为此生注定要断在同僚的刀下,却偏偏撞上了薛府千金。手稍提力托住她时,正好摸到她腰间的匕首。 那日他已身受重伤,早无兵器在畔, 几乎不待思考便偷了她的匕首,一路逃去岁锦街。而所幸这个举动将她引来,使得自己脱离困险。 晨光里,他收复思绪,略有凝滞地启唇:“许十一,小人只记得这个名字了。” 薛翦轻轻颔首,但将他的眉眼一再回忆,终究认不出,更别提“许十一”这三个字,可谓陌生至极。 忖度良晌,终是怀疑道:“你是宫里的人?” 话音刚落,许十一的面色便有些隐隐发恹,继而半垂下眼,削瘦的颜骨在日光下愈显坚凉。 “我知道姑娘不信我,但我所言句句属实。他们已经失手一次,早知打草惊蛇,不会再等。您若贸然出去,根本进不到城中便会被二皇子的人劫去。” 话罢,他抬头寸许,不及薛翦再问便坦诚道:“小人曾经的确效力于二殿下。姑娘若有什么想问的,小人定当知无不言,还望姑娘慎重行事。” 薛翦酽酽盯他半晌,联想起他被官府之人追杀那日,挑了挑眉。 “好。”她踱回半步,强忍下胸口的沉闷,向着他道:“你可知二皇子的人为何要抓我?” “小人不知。” 薛翦淡睨过去,眼底神色半信半疑,“既然不知,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当下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小竹,绝不能让她出来一趟,便再无回路。 -- 第191页 “告诉我小竹在哪,我自己去。” 朔风乍紧,屋内有些寒凉,许十一眉心微拧,默了良久,方低答一声“好”,尔后走到席边掣过一根干柴,在地上将路形大致画下,同她细言。 薛翦记下后,理理衣襟起身,方走到门外,徒然回首。金辉照着半张脸,映出一种似幻似真的谢意,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踅身而去。 许十一忽觉心口发闷,抿了抿唇,到底在她即将走远时唤住她,“薛姑娘!” 薛翦微微一愣,几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身却见他已跑到跟前,恭敬道:“这里进城尚有二十几里,薛姑娘用我的马罢。” 金乌西坠,一剪金纱半掩于郸城上空,薛翦在城外林中弃马,买通了一位回城的货商藏匿车中。 待进了城,货商便侧敲车柜示意,熟料等了半天不见女子出来,心中稍疑,遂径自搬开柜门去看,里头哪还有一丝人影? 刚从车上翻出来的主儿正拿袖掩面,避开人群走到一条逼仄小道上,两边瓦房林立,不时就能闻听猫哭狗吠之声。 薛翦松下衣袖,依许十一所教沿路寻到一间挂了虎头画的屋子,在门外扣了两下,果然见一中年妇人走出,略惊讶地打量她几眼,笑道:“姑娘有什么事儿?” 不及回答,那妇人身后骤然钻出一个着布衣的少女,睁着一双杏眼扑过来,泣声喊:“小姐!我可算见着你了!把我吓坏了!” 薛翦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背,“哭什么,我还能丢下你不成?” 小竹听了,眼尾又起一轮新的酸胀,呜咽着没有应声。 妇人瞟瞟薛翦,又看看小竹,暗晓这位突然出现的姑娘应是与许公子一道,于是招呼着进门,问了两句许公子可好。 薛翦一怔后便点点头,听得她说:“这许公子呀,我头回见他便是一身的伤,问他住在何处也不爱搭理,我瞧他与我儿一般年纪,不忍看他流落街头,就收留了他一宿。” 妇人拎着茶碗给她倒上,面色显见喜意,“他虽不爱说话,人倒是勤快。好起来后帮着我干了不少活儿,见他要走,我还有些不舍来着。” 说罢,抬眸望向薛翦,仍是笑盈盈的,“怎没见同姑娘一道儿来?” 薛翦顿了顿,眼神有些避闪,“他城外有些事要处理。”继而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正色道:“多谢夫人照顾小竹,给您添麻烦了。” 听得此话,妇人脸色倏得一红,急忙纠正她:“哎哟,什么夫人呀,我一介乡野村妇,哪当得起姑娘这般称呼?你若不嫌,喊我一声袁姨也好。” 莞尔间,薛翦眸光渐趋羞意,妇人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便讪一笑,正当提步去搁茶壶,却闻一副淡怯的嗓音响起。 “袁姨,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唐突不知我与小竹能否留下来,暂住一晚。” 如今客栈是回不去了,得找地方先躲几日,想想对策。 “好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妇人回身笑道,忙又招呼:“那你俩先坐,我去多添床被子、收拾一下。” 薛翦心底暖意流动,弯唇道了声谢,甫一扭头,即见小竹攀在自己手边,脸上泪痕还未全褪,“小姐,那个人把你带哪儿去了?你没受伤吧?” 她浅浅摇头,“我无碍,许十一可曾” 稍止一瞬,复换言问:“昨夜那个男子,可有同你说过什么?” 想起昨晚之事,小竹的脸色便白一阵红一阵的,半晌才低声道:“他说,我若想要小姐安全就听他的,过段时日自会让我再见到小姐。可我哪里信他?” 小竹竖眉半刻,很快又松垮下去,“他就拿剑威胁我,我看小姐昏迷不醒,又被他抱着我抢不过,便只好来这儿等了。” 薛翦听了她的话,心思都转到“昏迷”一事上,实在来得蹊跷,不得不察。可眼下二皇子的人藏在外面,且不知他用意为何,不好草率出去寻医。 思忖一会儿,索性懈开眉心,先顺遂度过今晚再说。 恰逢妇人从屋里出来,手里吊一尾鱼,匆匆走到灶前,望着她俩慈善一笑:“饿不饿?要我做盘酥鱼来吃么?我儿以前最喜欢吃我做的酥鱼了,可惜他常年不在,倒怕做不出那般味道。” 说到后面,语调不由变得怅然。 薛翦见此鼻尖一酸,似想起薛府也有人在这样盼她回去,指下不防捏紧袖摆,默了默才扯出一抹明艳的笑,应了。 月移花影,夜阑无声。 程辛在客栈等了薛翦一夜,起初以为是城门已关,故而她才不得已留宿城外。可次日他又等了一晌,仍旧不见她的身影,一时着急便套马去了豫顺寺。 岂料薛翦没有寻着,倒是瞧见一地箭矢。拨开箭羽仔细端看,其上隐约题有二字,却被人刻意划毁修补,看不真切了。 复在城外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找到薛翦先前待过的屋子,屋内陈设破旧,席间却有几道新添的折痕,旁边另立一只泛浮残渣的圆碗,眼底急色微闪。 到底又在城中找了一天一夜,最终抱着一许微薄的希冀回到客栈,却撞上欲待叩门的魏启珧。 鹘突俄顷,程辛试探着出声:“表少爷?” 魏启珧原是担心那些江湖人拿了钱却不办事,寻思要同李聿再商议一番。 此时听得一句“表少爷”,不免身形微顿,侧目端量许久,方诧异道:“程辛!你怎么——” -- 第192页 语声蓦然一转,“阿翦可在这里?” 正说着,但见房门由里敞开,李聿站在门下,衣袍稍散,注目满是豫色。 却在下一刹,欣喜尽失。 程辛垂眸,羞愧道:“小姐昨日去了豫顺寺便没再回来,我担心小姐遭遇不测,在城内外都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魏启珧浑身一阵战栗,袖下的双手于黑暗中逐渐攥紧,“你怎么不跟着她?” 程辛仍旧低着头,不避不退,似乎以为让他发泄出来,自己也会好受一点。毕竟小姐会去豫顺寺,说来到底是他的过错。 不曾想,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所以为的“赎过”,反而眼前伸来一只手,取走他腰际挂的羽箭。 程辛微抬眼帘,声色尚未变更,“这是在豫顺寺外面捡到的。” 话落,李聿和魏启珧相互一视,心里都明白这是皇家特用的羽箭。 无论薛翦是否被太子的人带走,他都不得不想到最坏的结果。李聿默然半晌,倏而开言:“你且留在这与诩门的人接着找,我回京一趟。” “你要做什么?” 不知缘何,魏启珧总有一种他会莽撞行事的预感,忙去制他,却被他轻手拂开。 接着便闻一道冷毅的嗓音刮在耳畔,又低又沉,“求见太子。” 第113章 挫败 “务必带她回家。” 如果不知李聿的脾性, 倒没什么可拦,但他与李聿相争多年,尚算半个“挚友”, 当然不能眼睁睁看他走上歧路。 魏启珧拢住被他拂开的手,提醒道:“求见还是质问, 你心里清楚么?” 看他架势,怎么都像要与太子相执。若在宫中出任何差错, 论罚,还不是太子殿下一句话的事。 李聿足下微顿,回身轻轻看他一眼, 似不打算辩解, 只应承道:“我有分寸。” 魏启珧闻他语有敷衍, 没来由地笑了, “好, 我不阻你。左右我俩也没什么交情,若非为了阿翦,谁情愿同你一道?” 说罢, 又将衣襟用力扯平, 边理边冷声讥诮:“你再把太子殿下给得罪了,我还真乐见此事。” 李聿听了他的话,原本疏淡的嘴角掠起一抹浅痕, 望他良晌,忽而道:“倘若她还在这儿, 务必带她回家。” 他的话音很轻,像一缕春风悄然划过,可落在魏启珧身上,竟不知掺了多少份量, 心神恍恍一动。 到底收去讥嘲,蹙眉问:“你打算何时动身?” “天亮。” 话音消弭,随着袍角旋散在门扉处,魏启珧眸光微黯,继而回头唤上程辛,将薛翦这一月所历之事打听完全,终得知她为何要来郸城。 按情理说,她在临州住了七年,与她师父的情谊自是不浅,可也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私自来郸城罢? 也不知道等回去以后,姑父又该如何罚她。 转眼又思及李聿,连忙一甩头,暗骂道,关心他作甚!只要阿翦平安,别的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天边撕裂一条口子,曙光倾泻而下,洋洋落在瓦片上折出一束束朴实的光彩。 薛翦睡得向来不规矩,如今又与小竹挤一张榻,只觉四肢无法舒展,旦得醒来便再难歇去,于是坐起身,瞧见窗台落一只雀,趿鞋走了过去。 尚不及两步,那雀儿就警醒地扑腾翅膀,逃似地飞走了。 薛翦牵唇一笑,从床尾的几架上提起外衣,穿戴洗漱过后出了房门。此时天光方现,空中浮着细粒的尘,在黯淡熹光下愈显柔和。 院中放着两条杌凳,正压灶台,薛翦款步过去,沿着凳子坐下,有些放空地望着靴边柴火,神思不明。 未防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一看,却是妇人拎着水桶从房里出来,瞧见她微愣了愣,尔后才道:“姑娘起得早啊。” 薛翦点点头,笑喊一声“袁姨”,嗓音脆脆的,添人欢喜。 妇人听了眉目一弯,家里许久没人说话,如今来了俩,只当是老天下降的福分,心口犹甜,乐呵呵回道:“诶!我去溪边打些水来,你坐。” “溪边?”薛翦拔身而起,拧拧眉道:“我瞧平遥街前就有一口井,离这儿不远,何不去那儿打?足省不少力气。” 妇人暂撂下桶,向着她说:“你是有所不知,咱们这儿啊,不晓得是触了什么秽头,喝了几百年的井忽然就给喝出病了,一个个的昏睡不醒,可瘆人呀。” 听及此,薛翦眼皮徒然一沉,“城里的井都这样吗?” 妇人先是摇头,后又想起什么,缓缓颔首,“也就是上个月始出的,嗳,作孽呀。” 说完似意识不该,讪讪一笑,“那我就先去了,嗳,回屋里坐,外头凉。” 却道小竹睁眼时,身边不见薛翦,几近疯乱地爬起身,鞋都没穿就跑到屋外,撞得一抹倩影慵倦坐在灶边,一颗悬挂的心总算归回原位,长长吐一口气。 “小姐你在这呀!我还以为你又”后边的话越说越低,到底淹没在喉咙里。 薛翦低眸,视线调在一双脏污的布袜上,轻斥道:“去穿鞋。” 小竹垂头看一眼,这才反应过来,于是一溜烟儿地跑回屋内。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条打湿的巾帕拿与薛翦净面。 薛翦仰起脸,若有所思地问:“小竹,你记得我在石远楼用过井水吗?” 小竹微微一笑,“小姐这话问得怪,这儿不都用井水么?” -- 第193页 “可是这儿的井”薛翦低喃着,晨风浸入帕子过在眼上,难免刺痛地闭了闭。 倘若郸城的人都知道井水不可取,石远楼作为城中独大的客栈,怎会不知? 难道是前几日在茶铺喝的玉露有问题? 薛翦想到这,微微张眼,即见小竹枯眉看来,语调多有惆怅:“小姐,我们不回京了吗?” 且不说郸城穷陬不毛,就连平安自在都求不到。今日幸有袁姨帮扶住下,可明日呢?她家小姐又非逃犯,凭何四处藏匿?想想实在不甘。 薛翦眸光稍窒一刻,随后慢慢转为坚定,“回,当然回。只是眼下我们出不去,得另想对策。” 尾音甫落,院门忽传几道“吱咿”声,继而便见一袭宝蓝长袍钻了进来,径直向薛翦走去。 二人皆是一惊,不及开口就被厉周猛地攥起,神情急切,“跟我走。” 倏然被人拉起,脚下微滑,站定脚后才去抵手推他,面上虽无愠色,却是厌烦模样,寒声道:“你做什么?” 厉周步履未停,十分急躁地把她往屋里带,复穿过一条窄门,竟去到另家院里,瞧他一壁拉扯,一壁愤愤抱怨:“真不知我为何要接你这个差儿,两天安宁都讨不得!” 薛翦眉梢一挑,又听他说:“外头找你的有诩门之人,还有几个官兵,个个身上都背着家伙,你若不跟我走,这婶儿家里可就不保了!” 此言作罢,身后的手终于不再扳他,一语不发地随他翻逃至另一处巷子,不防前头就有诩门之人按序搜来,旋即止步回去。 小竹亦听见厉周所言,根本不敢出声,紧紧跟在薛翦二人后面,此刻乍见他们踅返,双目一瞠,堪堪撞到厉周胸前。 便是这出插曲引来诩门注意,几人相互交换眼神,转而散开至各路围去。 此时天色湛明,仿佛挂了数盏烛灯于檐前,将错节盘根的老巷照得通亮。 薛翦四顾一圈,依凭直觉选了一条最为宽敞的道,掌心用力一翻扣住厉周的手,将他和小竹引至其中。 “你疯了!”厉周低喝道,外面这么多人在找她,她不寻思着暗路而行,反而将自己暴露在天光下,岂不糊涂! 薛翦没心思与他争辩,只是想冒一回奇险,试试刀锋上可有活路。 厉周望着她没有表情的侧脸,隐察几分铤而走险的坚毅,遂心一横,认命般跟着。 不知跑了多久,择过几条岔路,三人最终休定之处是一间误打上的矮房,修于城尾沐山之上,后门有一通道,直接城外农户人家。 薛翦掩好门,退到黑暗里蹲身坐下,胸前不住起伏。但一想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倏而勾唇笑了。 自她出生起,遇过哪一桩事像今日这样不堪?哪怕被爹爹罚去祠堂,也不曾如今日。 没人看见她嘴角里浓烈的嘲讽与促狭,只有细微的笑声自她喉间发出。厉周静静听着,眸中微露困惑之色。 未几,屋内彻底恢复悄寂。 厉周将此地总总勘察一遍,摸到薛翦旁边倚墙而立,“暂且歇在这儿罢,应该能拖上一阵。” 话声像是投入海底,却连一个回音也不曾捕悉。 很久很久,才听得她语色平淡道:“我不是叫你别跟着我了么?” 厉周咧嘴一笑,神态颇为自得,“我厉周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吗?” 闻言,薛翦默了默。分明看不清楚,脸却朝着身侧的墙,把目光投到男子身上。 “谢了。” 厉周笑意一凝,视线在黑暗中无处可搭,于是摇一摇手,算是应了她不必道谢,拿钱办事么,向来如此。 过一会儿,他又轻轻扬眉,抄起手道:“我真奇了,你到底是什么来头?怎的官府与江湖上的人都想找你?” 薛翦嗤一声,没有作答。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二皇子为何抓她。论起来,他二人几乎没有交集,在宫中碰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便是招了谁都不可能招了他。 越是苦思瞑想,眉心就越摧紧,皱得久了倒生几分酸疼,遂调转思绪,换了个话题。 “你适才说不该接我这个差儿。”她语滞一息,浅声问:“谁雇的你?” 厉周原以为不会等到她开口了,毕竟他问出来的时候已经预设了她的反应。能得这两方追找之人,身份定然非比寻常,又岂会轻易告诉他呢? 却不想她避开自己所问,反诘道,谁雇的他。 屋内再度归于沉静,直到一声低叹将这局面重新打破,“罢了,我不想知道了。” 这声低叹仿佛一束坚冰,半消融地刺进厉周心底,经热一化,很快就失去痛痒,却没来由地慌张,垂眸去探她的眼睛,“你别叹气啊,至少你知道我不是要来害你的了。” 薛翦摇摇头,听不出什么情绪,“与你无关。” 她的目光兜在黑暗里,罕见的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淹得她几近窒息,却终是一语未发。 第114章 返京 “怎么,我在你心里还不敌他吗? 薛翦实在疲于逃匿, 双腿落在这儿仿佛扎了根,微微仰头抵着墙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腰间匕首。 甚至有些颓丧地想, 让二皇子的人来好了,左右她不会再逃下去。她又不是亡徒, 为何要逃? 便是如此打算,倒过了几日安稳日子。 -- 第194页 没有官兵搜来, 后头住的农户也不曾由此通过,厉周每日都会翻去他们家里,从城外绕远路带吃食回来。 他问过薛翦, 不是要回京么, 怎么不跟他走? 薛翦却点点头, 只道是要回京, 但他留给师父的人还没等到她的消息。 厉周攒起眉, “什么人?你那个整日披兜帽的人么?我可以找到他,你要带的消息,我帮你。” 话一出口, 连他自己都愣了住。 屋外的天色似锦如织, 内里却依旧昏暗,薛翦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声判断该是正经的, 难得一笑。 “你还惦记着剑谱呢?”这话说来却是无心,只不过她压抑得久, 寻了空档便想发泄一回。 小竹向来是讨厌厉周的,可此时听闻薛翦的话,竟有些不忍,忙按一按薛翦的手, 低低唤了两声“小姐”。 厉周看她一眼,原未思虑此节,当下经她提起,眸光倏明倏暗,到底没有反驳。 傍晚,日晷轻移,一轮明月高爬而上。薛翦嫌屋里太闷,独自起身到门口抱臂侧倚。月光下,少女的身形尤其孤冷,眼底阴翳也是一日较一日浓。 肩上忽而搭来一双手,厚重的锦料缓缓披下,听得一句:“小姐怎么不叫我,这样站仔细凉着。” 薛翦轻轻侧目,敛了神情道:“厉周呢?” 她入郸城将近一月,除却争执的那两日,已经熟悉了厉周的跟随。 上半晌对他出言嘲弄,他也未吭声,教她一时反应不及。 “他啊好像是睡了。”小竹也摸不清,照着微弱的火光悄悄看去,总归是闭眼的模样。 薛翦颔首,把身上的外衣拢紧些许,贪恋着眼下“躲”来的平静。 小竹默默陪她站着,过一会儿,蓦然想到什么,浅声问:“小姐,你说袁姨回去看见我们不在,会不会难过啊?” 薛翦眉棱微动,欲言又止。 小竹觎了觎她的侧颜,暗道不该提起此话,遂思索一霎,捡了旁的问:“都这些天了,程辛还没找来,我们还等吗?” “等。”薛翦没有犹豫,相比对程辛的信任,她对岳迟的安危顾虑更深,决不可能这样甩手离开。 说话间,忽闻踏踏马蹄声响,一阵阵仿佛碾在二人心弦,顿时掩身朝屋内躲去。恰值厉周醒来,趋步捉了薛翦的手把她护在身后。 听着声音愈来愈近,对薛翦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宛如心上铺了一张网,随着马蹄声近,逐寸紧收。 魏启珧与程辛一路往南,快马疾行半个时辰,总算赶到城尾,见前方一路空旷平坦,怎么都不像可以容人之所,眉心重重一折。 继而勒停马,视线撇向沐山,“上去看看。” 程辛领命,吹起火折,与他一前一后朝山上查去。 借着火光,薛翦依稀能看清那个兜帽下,嵌着一张颌骨尖削的脸,不是程辛是谁? 正推开厉周待要出去,不防腕上承来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扣住了她,“还有一人。” 薛翦步履一顿,顺着他的视线复看过去,果然瞧见程辛身后另跟一名男子,身披狐裘,腰下佩剑,一行一止间,总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倒是小竹眼尖,几乎在看到他的同时,喊了出来,“是表少爷!” 声音划过夜空,细细微微地灌入山下。 魏启珧听见动静,连忙取过火折照向上方,打眼望去,却是一间修筑隐蔽的矮房,房前镂出一块黑幕,隐约发着孱弱的光。 “在上面!”他语色一喜,不及程辛回首就径自跑了上去。 重重叠叠的枯木间,魏启珧腿下不知割过多少枝藤,可一待挨近,眼底映入那抹挂念已久的影子,什么痛楚都消失了。 他朗朗一笑,疾步跑去少女身前,瞧她怔怔的模样,唤道:“阿翦!” “启珧,你怎么”薛翦眼睫微颤,尚不及问完,就见他朝自己身后瞄一眼,拐着她的胳膊往矮房走,“进去说。” 入得屋内,方才发现薛翦身侧站着一个陌生男子,扮一副闲散又提防的情态,心底难免不悦。 却略过他,半笑半愠地向着薛翦,“你出京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你知道我去薛府寻了你几回么?个个都称你是病了,怕病气过人,死活不让我见你一面。” 一提及此,薛翦实在心虚,于是垂下眸,轻笑道:“事出突然,是我欠考虑,你别在意。” “如何不在意?”魏启珧哼了哼,“你都告诉了李聿,偏我不知。怎么,我在你心里还不敌他吗?” 话罢,目色认真起来,一双桃花眼灼灼盯在薛翦脸庞,颇有两分威迫之势。 哪想薛翦是个没心肝的,抬眸就问:“你去见他了?” 灯火点亮她的笑颜,似惊喜,又似惊讶。 魏启珧在她别有深意的目光下,窘迫地别开头,“实是下下之策,不提也罢。” 一壁说着,又转目打量厉周,不知薛翦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一人,嫌谈话不便,遂挤眉暗示小竹,让她把人带得远些儿。 少顷,方收回视线,抑着嗓音道:“如今太子的人四处找你,想是与樾王谋逆一事有关,李聿担心你被太子的人劫去,已经先行回京了。我看他的架势,势必会去宫里搅上一番。” 一席话止,薛翦似乎只听见李聿的名字,眼色一亮,“李聿也来了?” -- 第195页 魏启珧点点头,见她眸里堆起的笑,总觉得自家兄弟被一江湖骗子蒙拐了去,犹为不快。 语气随之恶劣两分,“你若再待在郸城,只怕他——” “等等。”薛翦徒然摆手打断,眼中哪还有一线欣喜,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阴冷。 “你适才说太子的人,不是二皇樾王吗?” 魏启珧神情一变,“樾王的人也在找你?” 薛翦默然半晌,回想起许十一与自己坦白时,完全不见一丝谎迹,郁烦地揉了揉额,“此事说来话长,我有些辨不清了。” 一开始她也怀疑太子,旦一细想自己回京后与太子之间的种种相处,虽非亲切,却也不似幼年那般水火不容。 太子若想发作她,何须时下? 于是松开手,瞧魏启珧靴上血迹斑斑,指尖稍顿,“对了,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跟李聿雇了一些江湖上的人,他们前两日称在平遥街附近有所发现,我和程辛就跟了过去。” 魏启珧淡睃她一眼,勾绞着二人从小培养的默契,悠悠接道:“那附近都是深窄巷子,不好查,但若想藏身在那,用不了两日便会暴露。故我猜想,你应该是择了一条无人敢择的路。” 薛翦听他说完,旋即牵唇一笑,不过片刻,唇畔的弧度便一厘一厘凝了下去。 “你能想到这,太子与樾王的人估计很快也会往这边找来。” 魏启珧提起眉,不置可否。 恍然间忆起太子手下那一支目若鹰隼的府兵,一股凉意渐渐侵蚀体内,“事不宜迟,我们今夜就走。” 于是起身将前后两扇门的通向查探对比,到底决定从后门取城外小路而行。 下了决断后,魏启珧挑眉睇向厉周,终于问了一句:“他也要同我们一道回去么?” 对于厉周的身份,他丁点儿都不关心,甚至连名字也不曾过问,端的是倨傲自负的姿态。 过堂风猎猎吹过屋中烛火,将一行人的影子揉得颀长。 薛翦盯了厉周一晌,却是向另一边道:“程辛,我需要你留下。” 程辛稍滞俄顷,继而垂目敛容,“但凭小姐差遣。” 月挂枝头,浮灯摇曳,鸟兽在这长寂的月色里发出几簇归家的啼声。 魏启珧执火折子在前头引路,遇到崎岖不平处,便伸来一只劲瘦的手,托着薛翦稳稳走下。 厉周抱臂跟在后面,望着二人相互照应的模样,嗤了嗤鼻。转而见小竹拉着一张战战兢兢的小脸,不住朝周围张望,心一动,悄悄猫过去“啊”了一声。 登时将小竹吓跌在地,眼泪就在两眼眶里直打转,将落不落,好不可怜。 薛翦闻此讶异回身,拿眼扫扫小竹,再看厉周一副瞠目无措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 趋步拣起小竹的胳膊,施力一提,待她站稳后才温声道:“你走我前面,我帮你教训他。” 小竹简直恨死厉周了,狠狠嗔他一眼,转瞬便委屈巴巴地溜到魏启珧身后。 而薛翦这边,嘴上说是“教训”,实则不过看着他罢,以免他再“作恶”。 不多时,即将行至山下,小竹惊恐的叫声再度划过耳畔。 薛翦拧起眉暗觑厉周一眼,却见他无奈地耸耸肩,大步朝前走去。 但开几步,旋即止住脚,未觉身形缓缓一僵。 薛翦按耐下疑惑,亦跟上去瞧,这回却是真真切切地吓到了。 地上尸骨胡乱堆砌,夹着枯草石砾和作一团,尚有几个着衣的,像是农户打扮,嘴边涸着两道血痕,显见死亡不久。 难怪他们这几日在矮房住下,却没有一个人自后门穿行而来原是如此。 胃里一阵恶心翻滚而上,薛翦连忙用手抵在唇前,却不管用。疼得好像有火苗燃烧起来,徒然躬身在树旁干呕,掌心不时用力覆在胸前。 稍未察觉,腰间那把匕首便被她抖落在地,顺着两具尸身相空之处,悄然湮没。 第115章 求见 “原你是为她来的。” 时光不紧不慢地滑过, 转眼京城的梅花已经卧满粉墙,才出年节,百姓仍醉在喜乐欢庆的氛围里, 整条街上喧嚣和气。 李聿入了城,尚不及卸马就被李府的人团团围住, 生怕他再使阴招逃走一般。 而他一路奔波劳累,早无反抗之心, 仅在马上淡睇一眼,便翻身下去同他们回府。 跨进厅内,即见李知端坐黄花梨太师椅上, 神情虽平静, 可投来的目光却十分炙烈, 似有滔天怒火向他攻来。 李聿浑身一震, 不待他开口便掀袍跪了下去, 将眼眸阖得极低,“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冬日的晨风微寒, 打着卷儿从李知手边扫过, 把压在案上的袖摆撩高寸许。 他抑下心中愠火,沉声问:“去哪儿了?” 李聿抿一抿唇,到底未答。 李知瞧他一副坚骨跪得笔直, 却哪里有半点儿认错的模样,胸口一闷, 终于站起身,踱去他身边俯睨,“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么?” 自李聿出府那日, 他便派人去薛家打听薛小姐的动向,可薛府口风紧实,接连数日都只称他家小姐害了风寒,一律帖子都等小姐病好再看。 那时他就起了疑心。 他分明承诺过李聿,只要他来年春试榜上有名,无论他想娶谁,都好商量。倘若薛家小姐只是偶感风寒,李聿何至于放下这个机会不要,反而做出此等令他失望之举。 -- 第196页 闻言,李聿微微一颤,愕然抬眸,却见他背过身去,嗓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你也别怪陆衡,他终究是我李府的人。” 于是收回目光,嘴边噙起一抹自嘲的笑,“父亲既然什么都知道,孩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有一点孩儿不明,还望父亲赐教。” 他顿了顿,问:“父亲为何没派人去?” 从他离京那天算起,到今日少说也将足一月,可他在郸城、甚至回京的路上都不见一个李府之人,直到进了京。 李知侧首看他,“你不顾局面,便当为父也同你一样无知么。” 话罢,回过身来,锐利的眼中布满寒意,“我的奏贴方才呈至御前,自己的儿子便跑到了樾州去,你教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李聿自然不知其中曲折,稍怔了怔,随后便听他的嗓音再度冷冷置下,“既已回来,这几天你就在府中给我好好思过,若再敢胡闹,休怪为父狠心。” 语毕便拂袖而去,未察厅内跪着的少年屈了屈手,眉心微折。 到了傍晚,天际边一片乌沉,檐下宫灯蔌蔌摇曳,风是起得愈发大了。不多时,便有银丝细雨濛濛降下,将整座皇宫披护在莫大的白幕里。 重辉殿内,高成淮搁下纸笔,缓步走到窗边。 殿外雨珠如帘隔挡,朦胧中似乎看见两个孩童为争一面玉扇而相互推搡,僵持一刻,男孩见争不赢她,索性负手站去一旁,穷极所思欲要降罪。 正待开口,却见女孩朝他眨了眨眼,嘴角弯成得意的弧度,分明是他讨厌极的,可心底忽然幽幽一动,独立半晌终未置一词。 忆起从前之事,高成淮冷傲的脸庞稍有松缓,欲吩咐梁安将他的字画取来,忽闻殿外一阵阻拦声起,不待细听,来人已近至身后。 “臣李聿,参见太子殿下。” 此言一落,便又闻橐橐足音追进殿内,细声道:“殿下恕罪,奴才未能拦得住李公子” 高成淮诧异片刻,适才挑了挑眉,回身一顾,薄冷的目光笼在李聿身上,“李聿,你好大的胆子。” 眼扫那名内侍打颤的背脊,眸中划过一缕嫌恶,转而抬起眼朝李聿端量,“你可知擅闯太子寝殿,犯的是何罪?” 李聿深蹙双眉,稽首道:“臣自知罪如丘山,任凭殿下处置。然樾王之事与薛翦无关,请太子殿下明察,放了薛翦。” 高成淮眸光微沉,静静盯他良久,方淡淡一笑,“放了她么,原你是为她来的。” 他的嗓音掺在霪雨里,似是随意,又狭着一丝嘲讽。 未几,他近前几步,朝服随其动作翩翩跌宕,最终立在李聿身前一丈的地方,神情淡漠。 “本宫倒想问问你,你凭什么以为你的一句话,足以动摇本宫的心?” 李聿一愣,只觉他的话下藏有更深远的含义,正悄悄攒动着,蓄势待发。 他不愿再往其中窥探,握了握冻僵的五指,僭越道:“臣斗胆,殿下不信薛相,亦对樾王之心持疑。可若薛相当真勾结樾王,岂惑于遣其独女入郸城?虎毒尚不食子,望殿下明鉴。” 此言作罢,殿中倏而响起两声鄙夷的笑,音凉如水。等了很久,终于听见太子冰冷的嗓音:“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胆敢在本宫面前这样放肆?” 若换作旁人,此刻见太子发怒必定惶恐不已,一心只乞活路,却见李聿慢慢阖眼,似乎并不慌乱,再度叩首道:“臣死罪。” 俯身的同时,面上抖过一分坚毅,转瞬便随着双眸睁开而掩藏起来。 高成淮见他行止卑恭,态度却尤为狂妄,一时怒极,指尖深深攥入掌心,却在即将爆发之际,生生将怒气按了下来,震袖道:“念着李大人的情面,本宫今日不与你计较,还不快滚!” 谁知李聿非但不叩谢太子恩泽,反而长跪在那,吓得身边内侍直打哆嗦,在这大冷天里惊出一背的汗,颠着话音劝道:“李公子,还不快快谢恩?” 高成淮见他一动不动,徒然想到什么,冷笑着点头:“对,放了薛翦。” 复寒声诘道:“她不在本宫这里,你教本宫如何放?” 李聿咬紧牙,隐忍道:“殿下” 不及说完,就被高成淮出言打断,眼底再无任何神绪,好似一捧雪,又像一把刀。 “本宫说了,她不在这。” 话音甫落,便见梁安躬身行来,行动显见十分焦急,“殿下,查到——” 瞥见殿中另外一道身影,旋即止了声,默默退到一旁。 虽不知太子殿下在发作何人,但瞧那服饰便知,此人决非宫中内侍,却在这个时辰进得太子寝殿,莫不是欲行造反? 心中又惊又怕,更别提手里还撺着另一个烫手包袱,突然有些后悔现下进来。 不防太子语默俄顷,寒声下令:“说。” 梁安迟疑一霎,忡忡道:“回禀殿下,陈大人传信说找到了薛姑娘的藏身之所,只不过......那里都是些患了疫病的百姓,尸骨潦草堆砌的,薛姑娘恐怕” 余下的话,梁安实在没胆再接着说下去。 自殿下得知薛姑娘去了郸城以后,平日倒没什么表现,可一旦听得陈大人传信,眼角眉梢就都盛满忧色。若无果,便只是独坐榻前,阴戾不语。 但此刻他手里撺的是悲信,哪猜得准殿下之心? -- 第197页 时至酉时,风雨渐歇。 李聿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重辉殿的,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荆条,每动一步,胸口便牵疼得厉害。 宫门外,李知携陆衡守在马车旁,神情既愠怒又焦急。原以为李聿回来,多半是薛家小姐无碍,便不会再做出什么愚蠢之事。谁承想,他的腰牌竟莫名其妙不见,除了这个逆子,还能给谁偷了去? 当即命府里下人去找,却不出他所料,李聿早已不在房中。于是匆匆套车赶来,心底又绰约期盼着他没有进宫。 眼下远远望见李聿走在宫道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二人皆是一顿,旋即趋步上去,掣了他往马车里带。 雨水沾着车帘,随车身摇摆一颗颗地砸去路面,长风灌进,扑上衣襟朔朔作响。 李知默默望着那张失了颜色的脸,本有满腹怒言待发,却僵持着,最终变作轻轻一叹,对外吩咐陆衡:“你仍回知寒院守着公子,哪儿都不许他去,若有何差池,你知道上哪儿领罚。” 陆衡领命,踌躇稍顷,倏自怀中掏出一把圆筒信匣,是他这月以来从历周那收到的,推开半扇车门,递与李聿道:“公子,登云堂传来的消息。” 李聿抵在车壁上,狭长的眸子冷冷掷向陆衡,轻笑了笑,“你还真是我的好‘助力’啊。” 这句话听来有多刺耳,陆衡不敢言,只持着手停在空中,等他把信匣取走。实则李聿对他并未有太深的责怪,便望他须臾,伸手拿过。 每张信上都是寥寥几笔,概述了薛翦从早到晚,何处始,何处归。李聿看着眼前歪七扭八的字迹,虽知是那言语放诞之人所书,却没来由地感到一瞬心安。 好歹他知道,她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思讫,眉间浮上一点清浅的亮色,指腹滑过盖顶,将最后一封缓缓取出。 却是握在手心,迟迟不敢推开来看。 他怕信中果然如那内侍所言。只消这么一想,已觉痛楚。 未知何时,几点飞红落入车内,堪堪停驻在他手边,忽而记起薛翦离京那日,他曾折下院中梅花相赠。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念及此,李聿唇峰勾起一个岑寂的笑,像下赌注似的摊开掌心,把信缓缓扯平。 终见上面写道:正月十四,回京,道阻,或延二日。 第116章 慕恋 不同于之前,他的吻热烈、滚烫。 京城刚落了一场雨, 花香漫天,徘徊不散。 薛翦一行途遇坎坷,足足绕了三日方将身后的尾巴甩掉, 却又因着匕首不慎遗失,一路上都闷闷的, 没什么心情与魏启珧闲玩。 适才入了京,天光乍泄, 小竹撩开车帘往外头瞥一眼,心底并无她所想的那样欢喜,反而徒生两分悸动。 遂搁下手, 偷偷瞄魏启珧, 斟酌着出声:“表少爷, 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小姐上次不过回一趟临州, 便被老爷罚去祠堂跪了一夜, 如今旧事重演,保不准比祠堂还吓人。 魏启珧撑着脸,悠悠地看着小竹。 片刻, 他仰唇一笑:“你倒是关心你家小姐。” 继而偏过头, 望向旁边沉眉贪睡的少女,轻声说道:“我原就有此打算,她在郸城已是受惊受累, 万不可再让姑父把她教训一顿。” 小竹听了,苦成八字的眉眼终得舒展, 又跟个雀似的接连夸道表少爷如何英武。 待驶至薛府,马车将停,墙外探出的枝叶还浮着露水,经冷风一压, 便嘀嘀嗒嗒地往砖缝里坠。 门房见是小姐回来,惊得一拍大腿,这才亟亟折向府里报去。 薛翦却没着急进府,而是立在府门下,心思繁杂,仿佛只是站在这儿便能看见爹爹那张不显山水,又偏让人手足无措的面庞。 魏启珧轻轻睐她一眼,知晓她在顾忌什么,于是出言宽慰:“放心罢,姑父惦记你还来不及,断不会罚了。” 话虽如此,朝府中走的步伐却小了一半,有意无意看向一旁廊上的身影,勉笑着,“你瞧,姑父分明是紧张你的。” 薛翦顺着他的目光投去,即见廊道上,薛晖身着一袭竹色常服,两手虚掩袖中疾步而往,确是一副焦急模样。 心一酸,不免将脑袋埋得低些,随魏启珧一齐行去厅内。 尚未及见礼,就听得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语气捧在头顶。 “你还知道回来。” 薛翦微微一顿,急忙抬眼去窥他的脸色,心脏都蹿到了嗓间,生怕他教自己在魏启珧面前失颜面。 可那张端方雅正的脸上哪里有半分动容,她咬一咬牙,只得将双膝并拢,硬着头皮跪到地上。 魏启珧见状,忙拱手谦然道:“姑父,侄儿有话想先跟您说。” 薛晖转眸看他须臾,复低头扫过薛翦,心中了然。 稍忖一刻,这才缓缓颔首,让她起来,再命人给魏启珧赐坐。 魏启珧稍微挪一下身子,将他们在郸城所历悉数说与薛晖,尤其提到太子府兵和那支羽箭时,压了压音量。 虽讲得晦涩,却不防薛晖眸光微寒,覆在膝上的手用力握了握。 半晌,他略含忧色地看向薛翦,“可有哪里受伤了?” 一月多不见,少女的容貌要比以前憔悴两分,身上又穿得单薄,怎承得起京中刚化的雪? 见她抿唇摇头,声音难得一软:“下去休息罢,我同你兄长还有话说。” -- 第198页 踅至廊下,小竹悄悄回头望了眼前厅,复转过身来嘀咕:“老爷居然没有罚小姐,那我买的蒲团岂不是用不到了?” 饶她说得再小声,到底给薛翦听了去,立时停下脚,冷眼横她,“蒲团要紧、还是我的腿要紧?” 说话当儿,又想起方才在前厅的难堪情态,爹爹当真一点儿薄面都不给她,心下一气,遂恨声添了句:“赶紧把那晦气东西给我扔了。” 言讫转身而去,单是背影都染满委屈。 房里下人早已备好热水,待她一进屋,便拥上前来伺候她洗浴。 薛翦睇了眼衣架上挂的衣裳,蹙眉道:“这个不方便。”转而低头思忖片顷,吩咐小竹:“去将我常穿的那套取来。” 小竹稍愣了会儿,正寻思哪里不方便,徒然想起小姐平素常穿的可不就是便宜上房揭瓦的那套么! 顿时双目惊惶地看向薛翦,“我的小姐!公子和夫人都在外面等你呢,你还想上哪儿?” “自是先见过娘和哥哥,再去”说及此,她语调一转,抑下心头穷起的思念,不疾不徐道:“你就别管了,好好在家里等我回来。” 隆冬时节,京城的天儿是愈到晚间便愈发寒凉。知寒院的下人一早就给李聿房中烧上地龙,窗扇洞开着,清风徐徐拂入屋内,倒十分惬意。 李聿自从得知薛翦无虞,且正在回京的路上,便安分不少,依着李知所愿日日在房中读书,不时唤陆衡出去打听打听,看看薛翦回来没有。 忽而一阵风吹过,扑乱了他案前的书页,置在书边的笔亦滚滚滑下案台。李聿拧起眉,起身待要去捡,不防自余光撇见一角绯色,视线往上稍抬,倏而窒在原处。 少女眼尾掠上一抹窃喜的笑,背着双手朝他闲散走来,语气多有调侃:“李公子这是转性情了?案上的书都快比你高了。” “薛翦你是” 李聿回过神,话说得断断续续。 其实他想问她,你是何时回来的,可曾有谁伤了你,你在郸城可否像我念着你一样、念着我? 但这些在薛翦出现于他眼前,真真实实地看着他后,已经不重要了。 他忽然走近抱她,像是贪婪地将她整个身体拥揽在怀,两手力道趋紧,生怕稍未防备,她就会再次从自己身边消失。如此贴近,能感受到她的温暖游走在他胸膛,禁不住微微起伏,一闭眼,充耳皆是心跳声。 薛翦徒然被他掣到怀里,虽有些意外,喉间却滚过一丝甜。伸手回抱着他,声音闷在他身前,隐含笑意:“是我。” 过了很久,李聿深吸口气,松开对她的桎梏。偏头掷向门扉,日中的阳光将几道人影清晰地勾勒在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你是怎么进来的?陆衡他们没有看见你么?” 薛翦眼底浮出几许自得之色,淡淡的,踱去案台与圈椅之间,双手轻轻搭着台面,“哪儿有我薛翦进不去的地方。” 话声轻落,李聿唇角扬起,目光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瞧她仍是离京前那个骄傲澄炙的少女,动荡不停的心终于稍定。 “你平安便好。” 听见他温柔低锵的嗓音,薛翦微搭的手忽而一顿,眼神不由有些闪躲。 捏了捏发热的掌心,清咳道:“我听启珧说,你要去见太子。” “还没去吧?” 李聿听她提及此事,长眉微微一振,原携在嘴边的笑都开始变得僵凝。 一想起那日在重辉殿上太子曾说过的话,一股浓重的酸意便盘踞心头,似乎抵抵舌尖都能尝到。 他掀袍坐下,兀自呷醋不语。 薛翦见状挑了挑眉,不明所以,低头打量他半晌,蓦然轻俯下身,双手撑在圈椅两侧,歪头看着他。 一缕阳光自窗外照射进来,折映着少女微蹙的眉枝,二人离得很近,抬眸便是她那双略有不解,却又狭满关切的眼睛,李聿喉间一滚,尝试克制自己不要冲动,可越是这样,欲望便越扎樾深。 倏然,他捉住少女纤细的手腕,稍稍一扯,把她往自己怀里拉。 薛翦一时不察,跌坐在李聿腿上。 未予她反应的机会,李聿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她下颌扳起,凑近吻了上去。 不同于之前,他的吻热烈、滚烫,又席卷一种恨不能将她全部占有的私心,侵袭着她的唇舌,清浅无序的碾磨、吮咬,一只手扣在她的后颈,没给她留下一点挣脱的余地。 薛翦轻嗯着去推李聿的肩,却在细碎的动作中被他引着回应,终是丢盔弃甲,在他怀中慢慢沦陷。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撤开一些,望着她透出胭脂色的脸庞,勾唇轻笑道:“你适才那样看着我,我实难自控。” 这话说得好生无辜,讨得薛翦嗔他一眼,作势便要起身。 李聿将怀中软玉搂得更紧,到底把攒了整整数十日的忧思宣之于口:“我很担心你。” 薛翦顿了顿,停了挣扎。 那双一向风流清贵的眉眼稍暗了暗,平添出几分惹人心疼的落魄,浅声道:“太子的人说在尸骨堆里寻到了你的衣物与一把匕首,我当时便在想,他们肯定找错了。” “可我的心还是经不住发疼,像是拨了一把火,那火焰蹿得极高,沿着我的经脉一路烧灼,浑身都动弹不了。” “我头一回知道,世人说的痛彻骨髓是何感受我曾祈求神明一定要让你平安回来,从前都是不信的,可到如今,我竟觉得神明并非虚无。” -- 第199页 他笑了笑,英俊的脸上露出虔诚之意,而深藏其中的是述不尽的缱绻柔情。 薛翦听完他的话,只觉眼前一片滚烫,心口堵着些什么硌得她又痒又疼。 咬了咬唇,不愿让他看见。 遂努力把头埋去他的颈肩,抽出手来抱着他,本欲说些安抚的话,可到了嘴边竟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喉咙疼涩涩的,到底寻了他的脖子,蜻蜓点水般亲了亲。 李聿徒然一怔,眼神乱得毫无章法,困在她腰间的手蓦地抓去椅侧,似玉修洁的手背隐隐浮上青白,指骨分明。 “起来” 他隐忍道。 薛翦听见了,却好像贪恋唇下的柔软,摇了摇头。 她的呼吸游弋在李聿颈侧,密密麻麻的,仿佛轻羽悄声滑过水面,激荡起层层涟漪。 李聿扣在椅沿的手越抓越紧,从未认为时光如此难熬。 半晌,待薛翦的眼睛不再酸涩,又同来时一般,方才笑着松开他,眼底的欢喜似皎月一样不染杂尘。 “你适才那样情真意切地跟我表白,我也难能自控,你会体谅我的罢?” 说出来的话却教人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根,到底笑了,“是,你说什么都是。” 冬日的风吹进屋内,散去了少年少女身上的灼热,可二人相互珍视于心底的慕恋,经久不消。 第117章 妒忌 “我翻窗来的,你不便送。” 薛翦从他腿上起来, 一手横在肋下,一手的指背在下巴轻搭,似是想起什么, 陷入思绪。精致的眉眼在鎏金下绘出深深浅浅的光影,随着长睫扇动而微小变化着。 少顷, 她低低开口:“依你所言,太子的人当真在寻我, 可那人又跟我说当日尾随欲要抓我的人,乃樾王手下。” “樾王?”李聿眸光顿了顿,似乎没料到此事还有越王插手, 细一琢磨她的话, 几不可察地挑挑眉, “还有旁人?” 薛翦点点头, 将许十一之事讲与李聿, 不防想起那日在豫顺寺外面射来的羽箭,轻提黛眉,“我同樾王素无仇怨, 若真是他派人来抓我的” 搭在下巴的手指动了动, 继而落下道:“我疑心与我爹爹有关。” 太子跟樾王并非一母所出,二人之间明争暗斗的关系,薛翦亦早有耳闻。此节樾王之藩, 圣上病重,免不得是他起了别的心思, 若他想以她得薛晖所助,便才说得通。 骤听许十一的名字,李聿心中瞬间涌起恶寒。 之前书房走水,将一切都烧了干净, 当下并未寻到任何凶徒的线索。可那日以后,他曾进宫见过二殿下,二殿下身边之人似乎还是那些,独独少了一个,许十一。 ? 许十一追随樾王已久,是樾王最为亲信之人,按理决不该因为“顶撞殿下”而被埋灭,这个理由太小,太牵强了。 故他将目光尽数投到了许十一身上,好不容易攥到一些眉目,此人便像消逝于人世一般,了无踪迹可循。 思及此,李聿唇角微沉。 稍忖一会儿,方才缓下容色,勉力扯出一抹清浅的笑,“所幸你已平安归返,这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便别去想了。” 他闭口不提薛晖已失信于太子之事,只盼她能无所忧虑。 谁知薛翦一脸不顾,微抬下巴向着窗外,轻嗤道:“那可不行,假若真是樾王的人,他害我在郸城那般狼狈,我岂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肉眼可见的愠怒在她眉间悄悄浮起,却因着五官隽艳而显得格外灵动。 李聿看着她,摇头失笑道:“我倒忘了,你是一点儿亏都吃不得的。” 说罢,身子往椅背边靠了靠,两手交握着随意搭在腿上,颇有两分玩味地望向薛翦。 “还记得从前你送我的那箱‘见面礼’么?” 薛翦目光滞了滞,略微偏回首来,低头回视道:“你又提它作甚?” 她颊腮微鼓,有些好面子地说:“我那时年纪尚小,顽劣了些,值得你惦记至今么。” “你是顽劣,教那些同窗笑话了我整整一年之久。” 言讫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案两旁,将薛翦圈禁在自己臂中,口吻暧昧地问:“你要如何补偿我?” 晌午的辉芒下,轻尘流转,映在少年眼间,尽是纯粹缠绵的爱意,嗓音亦是轻飘飘的,仿佛身处云上,柔软的不像话。 薛翦见他又不正经,面上携起些许笑,却抿唇憋着不发,“你想让我如何?悉听尊便。” “那我们成婚罢。” 李聿脱口而出。 “待下月春试过后,我便让父亲请媒人去你家提亲,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入府,可好?” 他目光灼灼,语气和往时相比掺了半成小心、半成期待,一瞬不瞬地看着薛翦。 这桩心事是他跟父亲讨了许久才讨过来的,自薛翦去郸城以后,他便一直谨慎克制地压在心底。 许是仅仅一月不见,都教他尝尽相思之苦,便愈发地想要与她相伴左右,共枕同眠。 随着他的靠近,淡雅的香气暗暗袭至鼻尖,薛翦忽而有些心慌意乱起来,羞窘似的将视线移去别处。 虽然这样的话李聿也不是第一次说,但那时她并未太当真,听听便过去了。如今却一颗心扑通狂奏,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 正当她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门外倏然贴进一道低润的声音,与她而言,仿佛一双救她于水火的手。 -- 第200页 “公子,适才魏公子来府上寻您,说有急事相告,已经在往这边过来了。” 话音刚起,李聿眸中便划过一缕微不可见的厌嫌,阖了阖眼,这才退开两步朝门扉冷睇。 薛翦稍松口气,神情很快恢复如初,清和的嗓音里耐人寻味,“启珧啊,你们俩倒是亲近上了。” 李聿却皱起眉,轻轻的,“你总这样唤他,我也会妒忌的。” 薛翦微微一愣,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缘何每句话都让她这般难接? 本能地想要解释道,启珧是我表兄,有什么好妒忌的? 可望着他神思复杂的眉眼,到底未说出口,只朝屏风后面指了指,“我先过去罢。” 毕竟她是翻窗进来的,教人看见总归不好。 李聿微微颔首,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转入屏风后,方才垂下眼睫,把那抹患得患失的情绪化作自失一笑,尔后整理衣襟,踅出门去。 渡边的金辉洒在门前,李聿就在耀眼的光照下负手等着,长身玉立,神色云淡风轻。 等魏启珧的身影由府中下人引至院前,方才噙起嘴角,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款下左手闲闲朝房中比了一比,“稀客,快请进。” 魏启珧见他又端出这幅作派,徒然不解地摇摇头,似是冲自己说的:“真不知道我为何要来找你。” 继而跨进屋,站定道:“便是同你说一声,我把阿翦带回来了。” 复别过眼,全然不自在的模样。 李聿轻轻嗯了声,未有旁的话。 “‘嗯’是何意?”魏启珧扭过头,吊起眉梢打量他,语气显见不大高兴,“我看你在郸城那般担心阿翦,这才想着过来知会你一声,以免你作出什么荒唐事。你倒好,合着你那些情意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魏启珧对待薛翦,那是真的把她当作最好的兄弟一般,如今好兄弟有了心上人,难免会感到失落。可若那心上人能够真心待她好,便是自己在她心里退居第二、第三、第四都无所谓。 他原以为李聿便是那个人,不晓得默默说服了自己多久,这才堪堪接受,到头来竟是这般? 越往深想,神情越是不霁。 “她回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李聿淡淡道,面上绽着浅显的笑。 “你知道了?”魏启珧微讶,随后便反应过来,“她来找过你。” 李聿不置可否。 魏启珧内心失笑,尴尬之色缓缓溢出眼底,连忙虚咳两声,提脚即朝房外折去,摆袖道:“是我多此一举,不必送了。” 刚迈出两步,就听到极其轻淡的一句:“还是多谢你。” 足下稍滞,转瞬便重新拾起步伐,嗓音低的大约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是一声犹不从心的,“谁稀罕。” 待魏启珧离开后,李聿似乎反思了一下之前胡乱吃味的行径,暗道自己何时变得这样小气?委实自惭不已。 于是踱到屏风后,对薛翦温声道:“适才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 熟料这句唐突落入薛翦的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她闻言一顿,不知怎的,竟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适才他蓦然说要求娶她,的确唐突。可在对她说完那番话后,竟又以这种姿态跟她致歉。此举是恼她未有回应,还是刻意耍她玩呢? 一念及此,浅浅“哦”了一声,不难听出她的嗓音里藏着一丝不悦。 复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株屹立风中的梅树,点点绯色装缀庭前,不由心思渐软,嘴上却仍僵持不下。 “我先回去了,省得爹爹没见着我又要罚了。” 话罢,即旋身转出屏风,见他欲有相送之势,遂止住脚,推拒道:“我翻窗来的,你不便送。” 哪知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看似平平淡淡,李聿却觉得心头被什么蛰了一下,细细碎碎的疼。 然话音甫落,薛翦便蹙了蹙眉,对这种忸忸怩怩的做法十分不满,可一撇李聿那双幽深的眼睛,搭上他那句“是我唐突”,终是难以消解。 到底未再多言,正待如来时一般利落离去,未料李聿唤住了她,继而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氅衣,披在她身上仔细系好。 “你穿得太薄了,外面冷。” 薛翦静静看着身前垂眸替她系衣的男子,在一杆不满与不舍的天平上,倚向了后者。 她努努嘴,抱怨似的,“真麻烦。” 穿的太厚重,她还怎么翻上翻下的呀? 后头的话却截在喉咙里,只听李聿浅声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你若着凉了,我还能更麻烦。” 薛翦往后轻轻一退,用手背紧紧敷着自己滚烫的脸颊,落荒而逃。 回到薛府时,太阳偏西,四周渐渐起了凉意。 薛翦刚从侧院翻进来,沿校场一路回到自己那儿,却见院前树下坐着一道月白色的人影,听见脚步声便侧首朝她望。 “跑到哪儿去了?” 薛植羡站起身,打量着她身上那件过分宽大的衣裳,心中明了,宠溺地笑了笑,“你才刚回来,半日也不消停。” 感受到兄长意味深长的目光,薛翦没来由地一怔,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咬咬牙,埋头撇向旁处,恨不得找个地洞遁了。 薛植羡见她窘迫之状,嘴边笑意更深,走上前道:“小竹说你之前无故晕倒,可有此事?” -- 第201页 薛翦按按脑袋,仍未抬眸,“是有些蹊跷,不过现在已经无碍了。” “小翦又非医者,怎知无碍?”他轻轻拍了下薛翦的肩,提点道:“赵叔已经拿了父亲的帖子,去请窦医官过府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若再不回来,哥哥有心替你掩护都无用。 薛翦会意,终于抬起眼,笑嘻嘻地揽上薛植羡的胳膊,粲然道:“你果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薛植羡垂头看她,伸手假意推了推,到底由着她把自己往院里拽,留下又多说了会儿话。 第118章 猜疑 “此事并非殿下见到的那样。” 快交申时, 赵管家才引着窦医官来到碧痕院。大约诊了两盏茶的功夫,见男人收回手,沉吟半晌道:“薛小姐可曾误食桃耆?” 薛翦的目光跟着他, 眉棱轻挑,“桃耆是何物?我倒未曾听说过。” “此果乃是生长在极寒啾恃洸之地的一种毒物, 简单煮熟吃下,便会出现头晕脑胀、周身麻痹的症候, 如若长期食用” 窦医官顿了顿,拈髯摇首道:“魂魄出窍,状同死人。” 话音才落, 耳旁已经响起小竹扯袖跺脚的声音, 薛翦默不作声地扫她一眼, 眼底露出安定之色, 回首慢问:“先生的意思是?” 窦医官正了仪态, “薛小姐放心,你体内虽有桃耆之毒,但幸在毒性尚浅, 我这儿给你调两副药按剂服下, 不日便可清除。” 话罢,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碧痕院的下人交代两句, 便复由赵管家引去前厅。 薛翦凭窗而立,淡淡望着院中的山茶花, 被绿枝拥着傲挺盛放,却在心下想起她在郸城外所见到的尸堆,神色沉郁至极。 袁姨曾与她说过,郸城中凡饮用井水之人皆长睡不醒, 若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她能免于此难,但那些郸城的百姓何其无辜。 思及袁姨予她的善举,心中感佩。她定定神,向着屋外一名侍女问:“爹爹还在前厅吗?” 待送走窦怀后,薛晖收回视线,差了两个人去把消息告诉魏氏,随后便踏上长廊朝书房行去。 府中飞花灿烂,最是动人心魄的时节,薛晖入眼却颇感烦躁。 “翦儿回来一事,想必殿下那边也已经知道了,指不准明日皇后娘娘就会召她进宫。她这一趟出去,规矩肯定散了不少,又不晓得要添多少乱子。” 他一面说,一面蹙起眉,转念又想窦怀同他提的病状,到底在赵管家问“可要把小姐唤来”时,摇了摇头。 “罢了,她心里肯定还在怨怪我呢。” 说及此,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他哪里不知道呢,自己上半晌在魏启珧面前没给薛翦保存颜面,瞧她那乖顺却不吭声的模样,定是觉得受了委屈。 此时再叫她来学规矩,保不齐要将那身反骨拿出来显摆。 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教出这样一个顽劣的丫头。 见状,赵管家稍怔一霎,鲜少在老爷身上寻得什么有温度的笑,于是垂下眼,宽言道:“小姐正当青春,是贪玩了些,等过两年便会明白老爷对她的用心了。” 薛晖轻哼了哼,两袖微微一抖,负去身后,“以她的性子,再等几年都无用。” 说话间,已至书房,薛晖随手翻开一张帖子随意看了看,又丢去一边,开始忙起公事。 以至于房中进来一人都浑未察觉,直到那声语气紧张的“爹爹”传入耳中,这才抬起头,微诧道:“你怎么来了?” 薛翦撩起裙摆往前进了两步,“爹爹,孩儿有事想跟您说。” “你的状况,窦医官已经同我讲过了,怎么不在屋里好生休养,出来做甚么?”薛晖皱起眉,目光隐隐透着忧虑。 薛翦喉中一噎,那股逆着血液流动的情绪又一次涌上心头,拢在袖中的手分明一攥,“爹爹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染上这毒的吗?” 话落,薛晖持卷的手顿了顿,思量一会儿,方才吩咐下人将手炉递给她,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凳示意她坐。 薛翦的掌心覆在胎壁上,抵来一阵微烫的热意,她坐直身,把郸城的荒凉和城中井水的邪说都讲了出来。 见薛晖神情凝肃,停了须臾,方转换语气道:“孩儿知道不该私自出京,可是我在郸城所见所历无一不蹊跷古怪,孩儿以为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些。” “郸城是樾王的地盘,先前欲要抓我的人也有可能就是樾王派来的,虽不知他此举目的何在,但是爹爹” 不及说完,就被上首投来的目光震慑住,默默低下头。 薛晖撇了眼旁边洞开的槛窗,起身过去亲自阖上,这才转回来道:“这件事情我会派人去查,你没跟旁人提起过罢?” 薛翦摇摇头。 “好,此事你权当不知,往后莫要再提。” 如今圣上病重,不理朝政,太子大权独揽,手握重兵,却偏与他生了间隙。 他所培植上来的官员已有几个被太子明升暗降,或贬或免。若他能查清樾王所图,观其能否成事,倒不失为一条退路。如樾王势败,他仍可以借此示于太子忠诚之心。 薛翦闻言挑起眉,沉默有时,终究颔首应下,“爹爹没有别的吩咐,孩儿就先回去了。” 说罢等了一会儿,方施礼退下。 刚一跨出房门,就见赵管家蹒步至薛晖身侧,躬下腰来附耳说些什么,隐约听到“宁公子”三个字,不由眸色一深。 -- 第202页 翌日,冬阳和煦,薛翦才用完朝食,便等到皇后娘娘召她进宫的口谕,微微失神。 她已记不清有多久不曾面见皇后了,从前总是亲昵地喊着“姑姑”,如今却因为她欲撮合自己与太子而疏远许多。 刹那间,仿佛又回到去年六月,她回京后第一次入宫的那天,身子便莫名有些寒噤。 一路至翊宁宫,薛翦都不曾开言,绰约蹙着额心,愁云密布。 入得殿内,这才抬眼待要行礼,却见殿中伫立之人并非皇后。 薛翦一愣,见他转身,连忙自觉退后两步,见礼道:“太子殿下。” 高成淮立在原处,目光深邃地游移在她身上,眼底似有万缕情绪难以按捺。 想到前几日,得知她或葬身于郸城疫地,他竟生了几分慌乱,一时不辨悲喜。若真是舅舅使她去樾州谈诚的,自己对她该无任何怜悯才是。 可他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居然划出裂隙,冷风钻入的疼。 时下再见到薛翦,声音仍然柔和平静:“听闻表妹前阵子感染风寒,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薛翦当即眸光轻滞,抬头望了他一眼,随后恍恍明白过来,所谓风寒大抵是府中为了掩人耳目而散出的说辞。 可太子明明知道她这一月不在城中,如此问,是在试探她么? 梁安一直服侍在太子身侧,此刻见薛翦默然不语,忙掂量着出声:“薛姑娘,殿下正问您话呢。” 一言既起,薛翦方缓下神思,垂了垂眼睫道:“劳殿下关心,臣女无碍。” 高成淮微微点头,稍走近些许,“你这一病,本宫可是遣了不少太医去为你诊治,竟也要拖一月多才见好转,到底是他们无能。” 薛翦怔了怔,不经意又往后避开,心知太子在拿太医的话头威胁她,胸口不免涌上一股畏惧,暗暗收紧指尖。 “臣女没有那么金贵,毋庸殿下与太医院费心。” 高成淮淡看她一眼,笑了笑,“表妹无需过于紧张,你既已病好,他们也不算一事无成。” 话落向梁安轻轻颔首,随后就见他从另一个宫人手中接过一把短匕,呈与太子。 “本宫近来又新得了一把匕首,你近前看看,可喜欢?” 他眼眸微觑,极有耐心地负手等她,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薛翦不消走近,便认出那把匕首乃是李聿所赠,当时嫌他刻的“聿”字太过张扬,故自己换了一套革鞘,重题了她的“翦”字。 而太子今日此举,无非是想迫她承认自己上月不在京城。 薛翦面上淌过一缕不堪的笑,配合他问:“臣女斗胆,我的匕首,怎么会在殿下这儿?” 高成淮挑起眉,嗓音依旧平淡,“这便奇了,此物乃是本宫的人在樾州所得,本宫瞧它铸造精细,遂留了下来。” 话声稍顿,瞥来的目光狭裹寒意,“竟是表妹的么?” “臣女未敢欺瞒殿下,殿下若有什么想问的,尽可直言。” 薛翦语气坚硬,是认下她曾去过樾州一事,也是疲倦了与他搭台演戏。 高成淮冷下眸子,脸庞亦无温润之色,“你可明白樾州是何地?” “樾王曾在离京前特意至薛府拜谒,而表妹偏偏在那个时候‘感染风寒’,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么?” 他这样挑明说出来,显然是不顾忌她将此状告诉薛晖,他对薛家的疑心,早已经彰彰而示。 但薛晖淫浸官场多年,每一句话都有两面,猜不准何时为真,何时是假。 薛翦与他不同,她的话,兴许是可以相信的。 殿外忽然起了风,急骤而来隐有掀天之势,却终不及宫内砖瓦坚牢,只渗进一缎湿冷便无力退去。 薛翦撑住身子站直,已是听出他的话下之意,微微抬眸看去,眼里尽是通透澄明。 “此事并非殿下见到的那样。” 虽不知樾王离京前找爹爹是为何事,但以太子今日的情态来看,樾王所为多多少少是谋了离间之心。而自己去郸城一趟,竟无意中遂了他的筹划。 一念及此,心中愧惭难当,只盼望太子能够听进她的解释,勿将一切定为爹爹与樾王勾结的罪状。 话音落下,高成淮似乎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庆幸般松开身后攥紧的手,嗓音掺着蛊惑。 “那你告诉我,它原该是如何。” 第119章 改过 “派表少爷去请,可见没多光明吧 他的声音半分不减, 却无端有一种亲近的味道,让薛翦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微微垂首,“臣女去郸城是为了私事。” 马车从皇宫驶向薛府, 浮光铺陈,空中隔着薄纱似的金雾。 小竹撩开车帘, 回首唤薛翦:“小姐,到家了。我们还去老爷那儿吗?” 薛翦打从宫里出来便一直愁眉不展, 心中不断回想着太子听她说完以后的神情。 那张尤为俊冷的面庞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就那样平淡地看着她,好像所有时光都在他的注视下封锁了, 寂然不动。 薛翦往车壁上一靠, 烦闷地闭了闭眼睛。 他到底有没有在听? 小竹见她未理自己, 又贴近唤了声, 这才得她抬眸, 微愣道:“怎么了?” “小姐才是怎么了,一路上就没瞧小姐展眉过。”小竹边推门边问:“是皇后娘娘跟小姐说了什么吗?” -- 第203页 薛翦下了马车,浅浅摇头, “我没事, 你先回吧,我过去爹爹书房一趟。” 一面说着,已是转上游廊朝书房走, 小竹看她心事重重,到底放心不下, 追了过去。 薛晖正在前厅会客,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回书房。见薛翦等在门外,稍窒一瞬,方开口叫她, “翦儿,你来的正好,爹爹恰也有事要问你。” 继而掠起袍摆进了屋。 翦紧随其后,自主找了条椅子坐下,接过下人端来的茶盏,听他问道:“皇后娘娘见你,可曾说了京外的事儿?” 虽然府上对外宣称薛翦在家养病,没什么交集的听了便也信罢,可宫里那头却不好瞒,互不戳破而已。 闻言,薛翦抿了抿唇,“不是娘娘,召见孩儿的是太子殿下。” “殿下?”薛晖眸色一顿,紧接着睃了眼赵管家,屏退左右,语气沉沉道:“殿下可是问了樾州问了我与樾王?” “是。太子殿下以为孩儿离京的时机太过蹊跷,不过孩儿已经同殿下解释了,殿下没说什么”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薛翦才更感到不安,搁下茶盏向薛晖请罪,“此事都是孩儿的错,孩儿不该擅自做主离京,伤了殿下与薛家的情份,孩儿甘愿领罚。” 说着便欲掀裙跪下,却被薛晖摆手制止。 “东宫对我薛家的不满,早非一日两日之寒。便是没有你这档事,他也会从旁个中挑拣出来,或早或晚罢。” 薛翦微微抬头去看他的眼,到底是头一回被他宽容以待,脸色稍显惊愕,随即又恢复如常,安静落回座上。 听他接着说道:“本来你刚离家时,我的确是动了肝火,可我多怨的是你的兄长。他明明知晓樾州动荡,却仍然放任你去,当真是心软糊涂。” 但闻“兄长”二字,薛翦交攥的两手又捏紧一息,原想替他解释两句,可薛晖并未给她这个机会。 他喟叹一声,目中皆是失望之色,转瞬又抬起眉梢,问道:“你适才说,你同殿下解释过了?” 薛翦点点头,将自己跟太子说的原话又转述一遍。 “殿下是何反应?” “殿下他没有反应。” 话落,薛晖略松一口气,心下思忖片顷,缓缓颔首道:“看来殿下还没有绝情到那个地步,此事尚有转圜之处。” 他说完,侧首觑了眼薛翦的神色,见她安安分分坐着,与往常相比却多了一些沉稳,语气不免慈亲几许:“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以后做事多想后果,勿再这般冲动便是。” 薛晖话止于此,并未提到要如何化解太子殿下对薛家的疑心,至于她的过失,亦不再追究。 话虽这样说,但薛翦仍能感觉到他的语下划过一分无助,是不能对她言明的,也无必要。 薛翦低头搓了搓手心,轻答一声“是”,尔后又听薛晖问起她的身体,随意聊了几句便行礼辞去了。 回到碧痕院时,正值晌午。 天边金箔万丈,云碧如洗,青砖路上零星浮着枝叶的影子,抖去半边阴凉。 薛翦垂头丧气地拖着脚,在院中石桌旁支颐而坐,有些无力地转着路上刚拾的落花。 小竹打量了下她的容色,默默去屋内将甜水端来,正要替她斟上教她懈会儿神,却被一朵半枯的花儿截断。 薛翦将花放在桌面,轻声问:“我的性情是否太过冲动了?” 小竹一顿,似未料到她会这样问自己。 若真议论起小姐的性情,自然是极其率真善良的。平日里从未见她苛责过谁,便是贪玩些想捉弄一下旁人,也从来不屑于用卑劣、不入流的手段。至于冲动 小竹想起薛翦之前种种突如其来的决定,顺着本心想要点头,终是迟迟没有动作。 也许小姐想要的,不单单是一个答案。 “罢了,我想这些做什么呢。”薛翦笑了笑,拂拂袖摆起身,抻了个懒腰便踅去屋内。 小竹站在她身侧,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笑不及从前一半真心。可她不愿吐露的,自己也不好再加追问,只得搁下东西,急忙随她进屋。 淡金色的柔光洒在帐内,难得泛起一抹洋洋暖意。薛翦一把摊在床上,双手枕于脑后,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薛晖说的那一番话。 越是深思,心情便越发颓丧,最终索性阖上眼,倒头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将至黄昏,隐约听见小竹在屋外忙不迭地念着:“公子真是救世菩萨,快去看看我家小姐吧!” 薛翦循着声音偏过头,惺忪间,嘴角往下坠了坠,光着脚前去开门。果然见薛植羡立在门外,瞧见她的模样,眼睫微颤,“小翦,你” “哥哥怎么来了?” 薛翦当即清醒过来,有些羞愧地垂下眸,“是我又做错事了?” 薛植羡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小竹,背身道:“我在外面等你,确有一事。” 小竹领会,亟亟将薛翦扯进屋去穿衣梳发,听得她问:“哥哥可曾说了找我所为何事?” 便立时心虚地停下手,“没” “哦。”薛翦耷下眼帘,不一会儿,又拔起身子道:“一个字也没透露?” 小竹吓了一跳,手里的梳篦差点儿没拿稳,嗓音也带着急切的味道:“公子是找小姐,又不是找我好了好了,小姐快去吧!” 话毕,一骨碌拉起薛翦,半推半磨地把她送到屋外,自己则安静侍立在侧。 -- 第204页 出到院子里,便见薛植羡端坐石桌旁,袖下轻轻压着一封信,仅是这般望去,心底徒然升起一抹仓促。 她默了默,走上前问:“哥哥,什么事啊?” 捏在身后的手稍微紧了紧,生怕自己不经意间又惹出什么麻烦,留与他善后。 薛植羡回过头,将桌上的信递了过去,“你看看罢,程辛传回的。” “程辛?”薛翦微一怔,随即反应是与师父有关,三两下便将其拆开来读。 眼底的怯意随着内容逐渐化为欣喜,连着一身的紧绷也齐齐褪去,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坐去薛植羡旁边,“哥哥早说吗,害我在这心惊一场。” 师父已寻回剑谱送至山门,顺将贼人许蔻交与门中处理,一切无恙。 薛植羡浅浅一笑,嗓音却流露出些许担忧,“小竹说你自宫里出来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到底怎么了?” 薛翦闻言长长“哦”一声,转眸瞥一眼小竹,笑了笑:“小竹说的?” 复转回身,眉头微微的蹙痕平展开来,“也没什么,就是太子殿下问了点话,然后爹爹” 至此,她顿了顿,倏而想起上半晌因为“冲动行事”而自悔,眼下却握着程辛报平安的消息,显见她的冲动并非一无是处。 薛翦抬起头,眼底一扫先前沉郁,不及薛植羡开口,便仰唇抢道:“哥哥别听小竹瞎说,我什么事儿也没有。” 尔后将信叠好塞进怀里,抚抚手掌起身,眉眼笑意明艳,俨然将之前的忏悔忘了个干净。 小竹虽然心头委屈,可见她终于恢复原状,到底重新笑了起来。 可惜没能维持多久,后悔的滋味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席卷而至 晚霞下,李府门前。 小竹同薛翦坐在马车内,像个拨浪鼓似的微微晃着脑袋,叹道:“小姐啊小姐,咱们不是改过自新了吗?” 怎么又做这种偷偷出府之事? 薛翦面上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忽而揭开一角车帘,朝李府大门望一眼,对面还驾着另一辆刻有魏府徽记的马车。 嘴角弯了弯,“正是改过自新,故而不再翻窗入室,光明正大了许多。” “派表少爷去请,可见没多光明吧” 薛翦一噎,恨铁不成钢地揉揉眉眶,“本小姐今日高兴,不与你分辩,你若实在待不住——” 她嫌弃地挥一挥手,却是卯足了力道,“自行回府罢。” 此言掷地,小竹到底噤了声,嘟囔着嘴瞧她,不防经她一睨,旋即吓得埋头缩颈。 与此同时,知寒院。 房中沏了茶,一左一右撑在案上,热气随着壶口缓缓升出,可两边端坐的人却是谁也没动。 “你昨日不是来过?” 李聿一手指尖微屈,有节奏地敲在膝头,挑着眉梢浅浅移目,语气狭满疑惑。 他们俩之间除了薛翦,大抵是没什么可聊的。而薛翦若有什么急事,魏启珧断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今他薄唇紧抿,眉间隐有难色,总该不是有求于他罢。 魏启珧听了他的话,徒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睇向他道:“你以为我想见你?” 若不是阿翦找了他要一起去鸿聚轩吃饭,谁情愿入李府不成? 李聿扬眉看去,目光在他身上梭巡打量,半晌,一只锦靴探前,亦是起身。 “那你来做甚?” 魏启珧咬咬牙,偏头顾了顾四下,攥拳低声道:“是阿翦!” 第120章 棱角 “你我之间,从来不必这样多礼。 听他提及薛翦, 李聿眸光顿时一颤,适才那身纨绔品行悉数敛起,正了容颜。 “她让你来的?” 魏启珧不大痛快地瞥他两眼, “阿翦定了鸿聚轩的位子,让我过来唤你一声, 但我听闻你被李大人禁足一月,想来是应不了她。” 昨日他从李府出去, 因着好奇跟门外守侍问了嘴李聿的事,只见那人讪一笑,犹犹豫豫半天才和他吐露一句:“您若想找我家公子闲游, 恐得过了下月春试。” 这话说得隐晦, 却足以证明李大人气在头上, 要锁了李聿避其再讨是非。 魏启珧抿抿唇, 侧目睐他一眼, “横竖这话我是带到了,至于你么,好生在家待着罢。” 一壁说着, 已然踅身跨出房门, 一刻也不欲多留。 李聿见他要走,旋即出声止住,“魏兄既然来了, 何不多坐一会儿?” 柔和的霞光静静淌在他的脸上,眉眼间尽书狡黠。 想让父亲允他出府, 须得起一个像样的由头,可他若主动提出,不免失少稳妥,父亲断不会信。魏启珧便不一样了, 同是书院学生,却素来与他私交甚少,自然不会替他欺瞒什么。 魏启珧双手一抱,明知他在暗暗算计自己,但还是嗤笑一声,说道:“我在你这儿有什么好坐的?” 晚风蕴凉,夕照满窗。 马车上,薛翦等得实在无趣,一下子趴到窗沿探头查看,没过多久,又懒洋洋地靠回来,往嘴里丢一块糕点。 “早知如此,我便择‘老路’自己去了,在这儿干等着,头疼。” 这样一方狭小天地,只够她松松腿脚的,索然乏味。 小竹暗自觑她神情,开言劝道:“兴许表少爷他们被什么难事绊住了,小姐且再等等?” “可是里头太闷了。” -- 第205页 薛翦将目光移向她,眼帘半怠,却有一种渴望得到认同的意味隐在眼底,“不如我们下去等?” 小竹轻怔。尚不及回话,即见薛翦撩帘跳下马车,视线被厚重的车帘一阻,登时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捉起氅衣尾随而下。 另一边,魏启珧方才辞了李知,提步朝向庭院,不防肩上徒然压来一只手,振得他朝前微倾。 扭头看,却是李聿勾揽上来,嘴边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往后我也唤你启珧如何?” 他微微一扬下颌,眸中载满少年意气,“平日却没看出启珧兄是个能说善道的主,适才你在前厅的说辞,委实令人心折。” 魏启珧教他推去当说客已觉百鬼上身,此刻听他一席话,难堪更甚,抬眸冷蛰蛰地看他一眼,复又提一提袍摆,撇开他道:“没有下次。” 李聿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跟上去,“那你是同意我唤你启珧了?” 话音刚落,魏启珧倏地住步,像是嫌他碍眼一般阖眸片顷,清清楚楚咬出两个字:“闭、嘴。” 说罢便错开身,径自寻路出府。 哪想李聿铁了心要与他揽肩勾背,他才一甩开,李聿便再搭上来,反反复复,犹避不赢,最终竟是逃命似的跑至府前。 恍见薛翦立在门外,心中乍喜,当即箭步如飞躲去她身后。适逢门下守侍把李聿拦住,交代好一会儿才肯放行。 骤见薛翦站在马车旁,李聿稍怔了怔,似乎以为她又要与自己辞别,手指微微一屈。 很快又动一动唇,牵起笑走了过去。 “启珧兄帮我借的是书院的面子,恐怕不便去鸿聚轩了。”他轻轻侧首掷一眼身后,余下的话没有再说。 薛翦会意,当下却更心奇另一件事,往旁边稍撤。少年之间失去隔挡,二人皆是一顿,随后便听一道揶揄的嗓音缓缓响起。 “启珧兄”薛翦挑眉,眸中掩不住笑意,“你们俩的感情当真是微妙啊。” 昨日还说自己会妒忌,不愿她那般叫魏启珧,现在可好,还称上兄弟了。 一语落下,李聿耳廓微烫,目光投向虚空处。 魏启珧则双眸一瞠,仿佛李聿是天降的横祸,正欲辩解,却先往李府门下望一眼,这才拉着薛翦朝马车走。 “谁同他有感情?我都是看着你的情面,这才愿意帮他” 此时天边只剩虚弱的一点淡绯,照在他二人并肩同行的身上,却是刺眼极了。 李聿蹙起眉,阔步走到魏启珧身侧,再度抬手勾住他的肩,到底笑了笑,“不是要去书院么,启珧兄别上错马车了。” 一面说,一面带他朝反方向行去,语气里的强硬像是同他宣告什么一般。 魏启珧轻一哂,不知怎的忽然和他计较起来,没去挣开他的约束。 “便是不讲究先后,我也算阿翦的兄长,怎么论都比你要亲近些。” 李聿嘴边的笑凝止一瞬,很快也松开手,眉梢不可察地挑了挑,“到底是兄长,这为兄之道你大抵比我清楚许多。” 魏启珧抬头,见他唇边依旧浮着笑意,跟适才在李府的模样差不了多少。他移开目光,轻轻哼笑一声,没有再接李聿的话,率先上了马车。 一路上,两人的视线相抵数次,却都默契地不言声。直到停至书院,魏启珧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你府中之人还要跟多久?” 李聿下到车外,不动声色地朝身后扫一眼,信步游庭般进到书院。等魏启珧跟来,方收起眼底闲怠,曼声道:“我一刻不回府,他们便得跟一刻。” 书院申时便已散学,此时留在这儿的人并不算多。李聿走在魏启珧前面,外罩的长衣在夜风里轻轻颤着,忽而瞧他停下来,转头向着思过阁的方向。 “去哪儿?” “斋舍,从后山下。” 暮色渐起,天穹上已经滤出一弯浅浅的月牙,长街尽头深不见底,全都点了灯,烛火层层照映,人流熙熙攘攘,一笔一画皆是京城独有的繁闹。 薛翦撑着半张脸,透过二楼的窗扇往外边儿看,眼里漠漠嵌着几许红光,大约是楼外不知凡几的灯笼映了进来。 适才在李府门外,她看出李聿是要甩掉那些人,再从书院过来,故而先行至鸿聚轩等他们。 谁承想,不知等走了几轮新客,仍旧不见他们的影子。 原本满怀欣喜的眸子终究添了一层倦意,嗓音也散散的:“小竹,眼下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刚过戍时二刻。” “戍时二刻了?”薛翦徒然罢下手,扭过头来。顿一顿,似又想到什么,“他们不会惹什么事了罢?” 去趟书院而已,何至于拖到现在? 小竹见她眸中忧色,抿了抿唇,提醒她:“小姐,你若太晚回去也会惹出事的。” 打小姐决定从临州回来以后,已经一声不吭地偷溜出京两次了。都说事不过三,老爷如今对小姐的行踪必定格外关注。 再不回去,只怕又要以为她俩跑了。 薛翦折起眉心,自然明白她的话下之意,但偏偏不甘就此回府,于是捞起那杯冷透的茶,不咸不淡地呷了两口。 正值此时,门外脚步声渐近,紧接着响起两道叩门声,是管事的推门进来,后面还转出一人。 “魏公子说与您有约,小的便替您引上来了。”那管事细眸微弯,回头请道:“魏公子快请进。” -- 第206页 屋内的烛火将寒意削薄半分,照在魏启珧脸上隐隐发红,他尚未落座,就开口说:“李聿他来不了,别等了。” 在他走进来的时候,薛翦已经猜到李聿脱不了身,目下并未太过惊讶,只是浅声问了句:“他还在书院?” 魏启珧颔首,抬起手背贴一贴茶壶,是冷了的,遂转头让人换壶新的上来,尔后蹙眉道:“他李家的守侍可真行,我们本欲从后山折返,谁知还未探出院墙,就已经听见他们守戒在外的声音,只得另寻出路。” 但停云书院傍山而建,哪有几条通行惯的小路可行? 也不等她回应,魏启珧又换了个姿势,面上鲜露一缕惧色,“可巧的是,绕回斋舍时恰撞到黄先生从书阁过来,拎见李聿便是一顿说教,直领去尚业堂抄书了。” 他和李聿将近一月不曾去过书院,没让黄先生逮到也罢,此时被捉了现行,若还敢偷逃,他定会亲自上府中拜谒。原就是假借书院为由出得府,哪好再请黄先生出面戳破此道? 听完他的话,薛翦下意识在脑海中描绘出李聿窘迫提笔的模样,倏而笑开。 不多时,目光悠悠调去对面,语气里的戏谑好似早将他的秘密窥探个通透,“那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魏启珧心下一紧,旦想黄先生那个惊动四方鸟雀的嗓门,莫名唇角微搐,急忙岔开话题道:“你今日约我出来,单是为了李聿么?” 话既出口,匿着两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色。 薛翦摇头轻笑,“你知道我为何会去郸城吗?” 魏启珧抬眸,隐有不好的预感在胸腔晃荡,眉棱轻锁着,显然有些着急。 “我听说了,你师父他” “他回山门了。” 薛翦的视线掠过窗外,最后定定看着魏启珧,眼底的笑意温暖真切。 “今日约你们出来,正是想说这个。” 在郸城,李聿和魏启珧也算与她“共患难”过,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便是他们。虽李聿被困在书院,使今晚的宴请不如她所设想,却仍在此刻感受到浓郁的快意。 焰红的烛光摇贴着薛翦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耀眼深邃。 魏启珧一晃神,管事不知何时将新茶换了上来,薛翦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递去他手边,笑道:“才想起来,我至今没跟你道谢。” 她收回手,一双潋滟光彩的眸子眨了眨,像是儿时魏启珧偷偷带她出府去吃栗子糕的情景。 忙在她开口之前接道:“你我之间,从来不必这样多礼。” 第121章 底线 这样了当地告知他,是在赌他不会 二月初, 京中天气已经稍暖,几缕晨风懒洋洋地拂过檐廊,糅杂一缎花香铺进院内。 自打上次宴请无果, 薛翦便没再踏足李府。成日里,不是在玉棠院叨扰魏氏, 就是带小竹去怀春河听曲儿,俨然把李聿抛之脑后。 只有小竹知道, 她家小姐是因着春试在即,不愿让李公子分心罢了。 可他俩面是见不着,书信却没少来往。 这日, 薛翦刚练完剑从校场回来, 便大剌剌地卸力躺去床上, 衣靴一样没脱。 小竹从后面追进屋, 见她屡教不改, 登时鼓起颊腮走去,“小姐!你也换件衣裳再躺呀!” 说罢已俯身去拉她的手,力道始终轻轻的, 到底不敢弄疼了她。 薛翦借她的力缓缓起身, 提起几分精神朝窗外看,“今日人没来吗?” 左侧的槛窗正对院门,小竹不必回头便知晓她在问什么, 摇摇头道:“今日还不曾来过。” 薛翦沉默着没应,只是一蹬靴子站起, 随小竹去换了件衣裳,尔后从妆奁旁边的柜格里取出一沓信。 是李聿这些天写给她的,每封的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今日读了什么、做了什么, 复在最后一行问她安好,紧接几个笔力柔和的小字。 ———思念万千。 视线移至此,唇边不防泻出缕甜甜的笑,偶时拿指背轻轻压在唇间,笑意仍能由眼底悄然而溢。 小竹见状,心知她下一句话便是“预备纸笔”,正挪开脚步待要去取,却被门外一道声音抢了先。 “小姐,老爷让您去曲水亭一趟。” 薛翦顿了顿,忽而挑起眉梢,让那侍女进来。 “爹爹让我去曲水亭?不是书房么?” 侍女颔首应是,顶着薛翦质疑的目光,继续道:“老爷已在亭中等您了,小姐还是快些过去吧。” 话罢稍停一会儿,见她挥手示意方才退下。 曲水亭不大,与府中修的校场相比,不过巴掌大小镶在碧痕院边沿,却胜于四周花枝繁绕,不仅清雅,春日里更成一道佳景。 薛翦跨进亭中,尚不及问礼,就把心中所疑直截道了出来。 “爹爹怎么选在这儿?平日未曾” 忽见薛晖凝目看她,这才察觉自己言行不妥,倏然噤声,垂眸站到一条石凳后。 薛晖淡淡盯她须臾,开口道:“听闻你生辰那日,曾与太子殿下在这里下过一盘棋。” 话音刚落,就见她颇露难堪地攥了攥衣角,并不答话。于是轻笑一声,走近道:“太子殿下棋艺精湛,你输给他并不丢人。” 谁知偏是这样一句话,让薛翦原就不服气的心愈加强烈,低声驳道:“爹爹今日叫孩儿过来,就是为了谈几盘棋么?” -- 第207页 一面说着,抬眸碾过他的面庞,但见唇边那丝清浅的笑并非为她,当即低垂眼睫,不再言声。 薛晖听了,目光稍稍一沉,哪里知道她是在跟太子较劲,遂淡下嗓音,仿若随口一问:“上次把你从城郊送回来的,是李知李大人的公子?” 忽然听他提到李聿,呼吸不由微滞,迟疑半晌才点了下头。 那次薛翦从临州回来,被薛晖一气之下罚去祠堂跪了一夜,到底是女孩,身骨再好恐也难以承受。他心里不舍,却又恼她全无规矩,权衡之下,还是让薛植羡在子时将她带了回去。 第二天晚上,他原想拿药去看看薛翦,却不想她已偷溜出府整整一日,正欲差人把她绑回来,便是那时,见到薛翦立于府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子,遥遥向他一揖。 他那时曾说自己不愿管她与何人交往,因为陛下赐婚宋氏女与太子一事已经令他思绪焦灼,根本无心干涉她的往来。 当下便不同了。 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对樾王在郸城所谋恰也有了一点眉目,倘若能借樾王图谋向太子投诚,稳固薛家在朝中的地位,待他日助太子登基后,薛翦入主中宫的机会也决非渺茫。 一念至此,薛晖目色幽深,将头偏向阑干下尚未撤动的棋盘,“听闻李府公子在停云书院做得一手好文章,黄大人曾几番在我面前称赞于他,且言此子极擅骑射,得过陛下青睐,假以时日,必有所作为。” 薛翦抬起头,眸中尽是诧异与不解。 爹爹为何突然和她说起李聿?况且自她生辰过后,李聿从未来过府上,爹爹无事何故要去打听他? 捏了捏手心,恍觉有些不安之意困在胸口,只是轻声问:“孩儿不明白,爹爹到底想说什么?” 薛晖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偏首向赵管家轻压下颌。 接着便有一封她再熟悉不过的信简从赵管家手里递过来,在半空顿了良久,见她不接,这才轻手放至石桌上。 薛翦匿在袖中的手早已拧到发疼,似乎从未像今日这般羞恼过。 “竟是爹爹拿了我的东西么?”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轻到那股恶劣的情绪一下子暴露在外,是她故意不加修掩的。 薛晖不顾她的愠气,用指尖在信封上敲叩两下,耐心地提醒她:“李聿是个可造之材,你想与他交往,我不干涉,但也仅止于此,切莫过界。” “若孩儿不愿止在这呢?” 话音甫落,亭中静了下来。 薛翦从未听从于他,这次亦是一样。 对于她的反抗,他好像已经麻木了,仅仅顿足一瞬,便重新迈出亭子,经过她时低声留了句话。 使薛翦心头一凛,藏在眼睫下的眸子隐泛寒意,湮湿了那零星的、刚刚攒起的一点温情。 待薛晖走后,小竹方敢抬起头来,连忙趋至石桌瞧了一眼,看封缄的模样应是不曾拆开过的。 遂轻拉薛翦的手,小心翼翼将她的五指掰开,但见掌心泅出一片血印,月牙似的尖口仿佛刺在小竹心上,没出息地红了眼。 “小姐” 她一声声唤着,不知喊了多久才见薛翦回神,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我无碍,回去吧。” 东宫,重辉殿。 高成淮端正地坐在椅上,一如往常般淡然庄直,可那压制信纸的手隐约重了两分力道,指骨显见愈绷愈紧。 早在陈谓传书回来,声称寻到薛翦下落的那一日,高成淮便对郸城的疫病起了疑心,命府兵护送一路医官前去,一则救治百姓,二为查探实情。 如今至郸城不足五日,陈谓便又呈了密信回来,信上所禀,是樾王以冒犯皇室为由,在他们抵城当晚就收押了他派去的所有医官。 梁安匿声行至案前,不敢窥探他的神情,却也知道樾王此举是明着要与殿下相争,如此嚣张挑衅,只怕殿下会着了他的道。 故而试探着出言:“殿下,樾王之心彰明,他所图谋的决计不是这几个医官殿下不如将人先撤回来,把此事交予陛下处置罢。” 话音未完,高成淮微不可察地蹙了眉,“陛下圣躬微恙,何人敢去惊扰?” 梁安神色略紧,殿下这是不愿待缓了。 正思忖着如何回话,就又听他冷冽的嗓音起至耳畔,仿若万年风雪,一字一字渗进骨里。 “你是觉得本宫无法料理好此事么?” 梁安喉间一冷,立时伏跪在地,“殿下恕罪,是奴才失言。” 高成淮睨他半晌,将视线复又归于案上,唇边倏然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伪造御用药品倒辛苦他想得出了。” 单看这封密信并未陈述伪造药品所治何疾,遂淡睇梁安一眼,“起来罢。” “樾王染得何病,竟还要用本宫的人给他诊治?” 梁安微微一愣,他知道的怎会比殿下多呢?思讫又欲跪下,却听高成淮再度吩咐:“让陈谓查清楚,把人都给我救出来。” “是,殿下。” 申时末,斜阳轻射格窗,碎了屋内一地金餈。 李聿方从书房回来,神采奕奕,见陆衡守在门前,便习惯地伸出手。却见他垂下眼睫,低答道:“公子,薛姑娘今日不曾回信。” 闻言,李聿眸光暗了一瞬,心底莫名滋长几分忧虑。 沉吟良久,忽而看向陆衡,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想去父亲跟前伺候么?” -- 第208页 陆衡哑然一刻,隐约猜出李聿此言是有事想让他去做,眼下对于这份试探,定定道:“属下是公子的人,一切皆由公子做主。” 方一说完,就闻几声轻笑落在头顶,“你也知道你是我的人?” 李聿抄起手,带着审度的眼神扫量在他脸上,明显对上回郸城之事仍有介怀,却语调悠悠地问:“我今夜若要出府,你可会拦我?” 这样了当地告知他,是在赌他不会阻止。 陆衡心头微动,明白公子这是对他仍有信任,哪怕几次开口叫他离开知寒院,到头来也只是嘴上出气罢了。 遂浅一颔首,在他挑眉之前出声道:“属下同公子一起去,薛府虽称不上戒备森严,可若想了无声息地闯入并不容易。” 话罢已推开房门,朝廊下另外几个守侍暗瞟一眼,低声道:“公子先进屋,属下去同他们吩咐一声。” 李聿点点头,如果他们都守在原处,自己想要不知不觉地出府,几乎无法做到。 遂互相交换眼神,趋步跨入屋内。 第122章 夜访 “是谁招你了,我帮你讨回来。” 薛翦自曲水亭回来以后, 在床上躺了半日,那封从薛晖手里拿到的信便一直搁在案上。 大约是怒火无从发泄,全都挤塞心底, 但沾软衾,很快便睡了过去。 夕阳欲坠, 四周帘幔轻垂,一片黯淡的柔光照进屋内, 不多时便彻底消沉。小竹蹑着手脚在案边点灯,借着半昧灯烛去瞧帐中的身影,仿佛隔了一世尘烟似的, 只看不真切。 回想起上半晌在亭中发生的那幕, 仍然心有余悸。她自小陪伴薛翦身边, 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 像刀锋上凌凌划过的寒光, 锐利冷鸷。 一思及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低头瞥见案上未及拆读的信,便犹豫着把它先收整好, 等小姐心绪转和再拿出也不迟。 恰值此刻, 窗外徒然抖入几道细微的动静。仔细听去,竟是猫的叫声,当即眉黛一颦。 府中何时养起猫了? 她推开房门出去, 唤来院中当值的侍女问话,皆道不知怎么回事。 思忖稍顷, 方低声吩咐:“这听起来也不像一只两只的,你们且去附近看看,若寻到了,先捉去去校场放着吧, 可别惊扰了小姐休息。” 几名侍女垂首应下,不一会儿便分作两边散去。 碧痕院忽然空荡下来,难免增添几许凉意,小竹朝周围淡淡睃巡一圈儿,见并无异处,这才阖拢门守在外面。 薛翦醒来时,身上捂出了一层薄汗,不消想也知道是小竹那个丫头又把她的衾被掖得严严实实,眼底不由浮现些许笑意。 继而撑坐起来,待要将两侧帐幔挂起,未料手才抬至一半,就见案前立着一道坚阔的背影,头稍低垂,似在瞧她案上之物。 “哥哥?”薛翦挑眉唤道。 须臾,男子转过来,面上显见有些惊讶,仿佛怕她喊出声,连忙牵起食指压在唇间。 他刚从窗外翻进时,见屋内空无一人,便以为自己来错了,却未料在那张案上看见一角古黄。 等她不再启口,方走近几步,低声问她:“是我吵醒你了?” 少年浓眉轻锁,嗓音狭着歉意,因薛翦还未下榻,身上衣衫也稍有不齐,故而不敢再走上前。 许是随他动作,空气里渐渐漫上一层磬香,薛翦还在懵怔中,只含混地问了句:“怎么是你” 李聿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抹落败之色,半晌才反诘道:“你不希望是我?” 话落,薛翦回转神魂,撂下账幔整理衣襟,复趿鞋轻声坐去案边。 “不是说好要专心春试么,你怎么会来?” 说这话时眼神略有闪躲,汗意未净的颈侧又教晚风一吹,不禁冷得咬了下唇。 “有些想见你,便来了。”李聿温声道,不露痕迹地将她脸色一打量,眸光微深。 早在陆衡说她没有回信时,他便已经感到不对,直到看见那封尚未拆读的信,这股直觉才真正落实。 他坐去薛翦对面,状似不经意地问:“心情不好?” 薛翦搭在膝上的手隐约一颤,终究没有吭声。 何止是心情不好? 她原以为昏睡一趟,心中的愠火或可浇淋些许,哪想非但半点儿没褪,在见到李聿后,反而燃得愈发凶旺。 可这到底不是冲他,只得勉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想是道行太浅,只闻耳边传来一句:“是谁招你了,我帮你讨回来。” 他的嗓音清越霸道,充满了少年独有的气息,倏令薛翦眉心轻展,终是笑了笑,“我自己能讨。” 李聿却皱起眉,“可我想帮你。” 台上的烛火被夜风吹动,承去帘上的人影也跟着摇曳,一室静默中,他的无奈伴着她骤起的心跳沉沉传来。 “薛翦,你在我面前无须隐藏什么,你是明白的罢?” 恍然间,薛翦只觉压在心上的镣铐又收紧万分。顿了许久,她抬起眉来,“我就是今日在校场多练了一个时辰,太累了而已,你别担心。” 李聿目光灼灼看着她,二人各揣心事,却偏停止于此,听得他道:“你没事便好。那我回去了,叫下人进来摆饭罢,想你睡到此时,定还没用过。” 言讫站起身,尚未迈出两步,就被一双玉手推进床边的衣柜里。满目皆是女子罗裙,腻滑的缎料铺在面上,惹得他心头一热,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 第209页 蓦然,柜门“砰”的阖上,复有一道焦急的声音接连而至。 “小姐你醒了?我刚听见房里有动静,不会是教那猫儿跑进来了吧?” 薛翦微愣一瞬,“哪来的猫?” 小竹挪了挪身子,循着桌案旁边走过,摇头道:“不知道打哪儿出现的,适才一直在院中叫唤,我怕吓着小姐,就让芷岚她们四处去找了。” 至此停下脚,重整笑意:“不在屋里就好,既然小姐醒了,可想吃点什么?我让他们去做。” 不知怎的,那句“不在屋里就好”竟让薛翦听出了一点歧义,顿时只想打发小竹,把李聿从那方寸之地拯救出来。 略思片刻,她忽然开口:“方腊鱼。” 末了又补一句:“倘或做不成,我便不吃了。” 眼看小竹睁大瞳眸,暗想着小姐这又是耍哪门子脾气?这个时辰突然想吃方腊鱼,教人如何呈得上?况且从前也不见小姐爱吃这口呀 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敢不应,遂苦笑一声,“是,小姐,我这就替你传话去。” 薛翦背过身,端的是骄纵任性。 听着脚步渐行渐远,这才卸下姿态踱步至衣柜前,掣开柜门道:“人走了,里头很闷吧?” 她上回去探望李聿,也曾恐被人发现躲进衣柜里,那种沉勒的感觉,实是难熬了些。 李聿一步跨出来,盯着她有如锦绣的脸,唇边笑意终难消散,“原来你喜欢吃酸的?” 明知她是信口胡诌,还是忍不住调侃一句,就盼着能得她展颜。 果然,薛翦微默一刹,便渐渐笑起来,眼神往窗外淡睨,“外面那些无名小猫是你弄来的?” “姑娘明鉴。”李聿始终望着她,眼中唯有她的倒影,“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进得府门,却进不了你的院子?” 最后半句话说得极轻,无端腾起暧昧的意味徘徊在二人中间。 薛翦只觉耳根发烫,心跳渐渐乱了规律,没多久又笑了笑,举眸嗔道:“这是谁想出的怪法子?我可不管,你那些小猫尽给本姑娘拿走,落一只也不行。” “怎么,你怕猫?”李聿蹒步靠近,阔挺的身形将她笼在阴影里。 薛翦挑起下巴,一张明媚的脸庞在薄光下仍似星月。 但闻她不甘示弱地哼了声,语调却是越坠越低:“你才怕猫呢” 李聿附和着点头,“我那些都是叫陆衡放进来的,他若还没走,我定让他帮你捉回去。” 说完又添了声:“一个也不留。” 薛翦此时哪还有心思去琢磨薛晖的话,满心满眼都是这个目含狡黠的少年,忽而失了脾气,只笑说:“我可当真了,他若不帮我,我就怪你头上。” 闻言,李聿勾起唇角,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好,当真。” 小竹再回来时,所幸不辱使命,一骨碌将食盒里的方腊鱼摆去案上,攥起玉箸递给薛翦,“小姐快尝尝,可是你想要的口味?” 薛翦撑着脸,盯着眼前品貌新奇的菜式,倏然搁下碗箸,“拿去喂猫吧?” 她原不过想借这道菜支走小竹,顺为她和李聿延捱些时间罢了,本就兴致缺缺,看了下便更不欲动箸。 一听这话,小竹眉枝立时拧紧,攒着迟疑将她细细打量,撑直腰道:“我就知道小姐不爱这个,专说来哄我玩呢!” 说着又嘟囔起嘴,满目怅怏地蹲到薛翦身边,两手揿在她的腿上,仰头央劝:“小姐,你再怎么和老爷生气也不能不吃东西呀,饿的又不是老爷大不了,你就别跟李公子来往了吗。” 李公子与小姐的情谊总是抵不过父女亲情的罢,她暗暗道。 却不想薛翦拂开了她的手,目色一霎褪去娇俏。 小竹是见过她动怒的,摆在明面上不可怕,冷着一双眼、缄默不语时才真像城中盘旋数日的雨意,湿冷慑人。 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眼里莫名涌出委屈来。 片刻沉静后,云翳散开,响起薛翦有些无力的嗓音:“我没使性子,你刚刚说的话,以后别再提了。” 月上竹梢,墨色漆漆兜在头顶,知寒院的灯笼倒是长久不灭。守在外面的几人不时对望两眼,只觉公子今日静得出奇。 顷刻间,听闻草木沙沙作响,掩去了窗扇开阖的动静。待反应过来,已见公子从房中走出,手里拿一本卷册称是要去书房。 守侍并未言声,只顾埋头跟上。 李聿侧目睇一眼,继而将视线不动声色地偏向檐梢,微微颔首。踅入洞门的当儿,陆衡已自后边遥遥追来,依旧按刀侍奉左右。 行至书房,陆衡挑过灯盏照在前头,李聿不紧不慢趋进,见余下几人都退避门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你寻个机会,去找一趟薛翦身边的小竹姑娘。” 他语停少顷,忆起薛翦刚醒时那幅强忍痛楚的模样,眼睫一垂,“打听清楚她今日到底生了何事。” 第123章 裂痕 “既然这世上好郎君那么多,你怎 夜色残谢, 天边破出一斩金轮,明晃晃地照着亭中假寐的少女,风掠起她的裙摆, 如二月兰低报春来。 小竹在一旁守她良久,欻然踱近了几分, 试探道:“小姐,这天儿转暖了, 梁府递的帖子咱们应吗?” 梁府的筵席定在月尾,薛翦刚从郸城回来时便已经辞了,眼下又听她问起, 只抬手挥一挥, 迸出两个平冷的音:“不应。” -- 第210页 小竹见她还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心直直凉去一截, 到底无赖似的攀上她的手, 摇晃道:“小姐,你理理我成不成?” 这一晃,薛翦的魂都快教她晃掉半边儿, 眉梢映着慵沉的光, 无奈睁眼,“我何时不理你了?” 言讫扳开她的手,两腿一扫, 从长椅上落地,就瞧她抿唇道:“自昨夜起, 小姐和我说过的话拢共不超十句” 一面说,一面拿眼悄悄觎她,便觉得那股委屈的情绪再度涨上心头。 薛翦听她声音里都打着颤,终站起身来, 露出一个轻慰的笑,“那是因为我在想事情,捡不着空闲,待我想好了自会跟你说的。” “真的?”小竹朝她眼底扫一瞬,马上喜笑颜开,“那小姐就在这儿慢慢想,这里老爷找不过来。” 话音甫落,便吃了薛翦一记冷蛰蛰的眼刀,看她捋袖背去身后,继而大步流星地出了凉亭。 适才追上两步,薛翦徒然停了下来,斜斜往东面望一眼。刚交辰时,府里杂事缠多,却见赵管家引着一名男子朝东院走,观其身形服饰,倒像与薛植羡同辈。 “哥哥的朋友?”薛翦喃喃着,不时逮住一人欲问府中可有访客,倏闻她道:“小姐,苏姑娘来了,芷岚正带苏姑娘往您院子去呢。” “苏姑娘?哪个苏——”薛翦挑了挑眉,话音未完便回过神来,颔首踅上回廊。 此间苏缘刚至碧痕院,看着那名领路的侍女同另一人说着什么,尔后折身笑道:“苏姑娘,我们小姐一会儿就来,您先坐着喝口茶?” “无妨。”苏缘微一摇首,斟酌须臾,问道:“你们小姐的身子可好利落了?” 自薛翦生辰过后,她到薛府找了薛翦两回,中间隔得尚久,却迟迟不见她转善,只怕会落下什么病根。 那侍女闻言眉心微扣,讪讪答道:“苏姑娘放心,小姐已好全了。” 苏缘听她话里之意,竟像是自己怕被薛翦过了病气似的,脸色立显不悦。碍着不在苏家宅院,这才稍忍没有发作。 暖风拂奏,一行人自月洞门穿行,靴尖儿在那衣摆下忽隐忽现。尚不及院首,就见苏缘提裙跑来,一双明澈的眼眸俱是欣意,“可算见着你了!” 她抄起手,在薛翦身畔绕了一圈,挑高一侧柳眉轻哼,“我还以为你这身上染恙治不了了呢,将近两月摸不着影儿。” 薛翦撇她一眼,径自朝院子里头迈,“苏小姐积点口德吧,一上来就咒我。” 苏缘紧步追上,探着脑袋仔细瞧她,但见那张侧脸玉莹透润,何来一丝苍白? 于是唇边翘起一个不满的弧度,娇愤道:“我给你送了那么多祛寒的补品过来,你倒好,病愈也没想要差人告诉我一声,你还有良心吗?” 说着又去掣她手腕,“若非听人说在怀春河见过你,我真觉得你熬不住了!” 薛翦顿了顿,倒没想过苏缘还有这份心意,便循过头望她片刻,歉然道:“是我错了,劳你费心。” 未及应,瞳眸掠过一瞬调笑,佯作随口提的一句:“不过,哥哥今日好像不在府上。” 臊得苏缘粉腮一鼓,躲躲闪闪地回了声:“谁说我是来瞧你兄长的?” “难不成你大清早来我家,只为了见我?”薛翦看她一眼,捱着凳沿懒懒坐下,“那你也瞧见了,可宽心了?” 缄默一晌,苏缘到底在她端量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面上羞赧一片,“月底梁家的筵席,你兄长会去吗?” “左右我是不会去的,至于哥哥么,我回头帮你问问。” 方才说完,脑海里忽然飘过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心中好奇,便欲往东院一探究竟。 于是拍拍袖子起身,唇角莞尔,“罢了,我现在就去。” 苏缘一听当即追问:“你去哪儿?不是说你兄长不在府上吗?” 却不想薛翦咧嘴一笑,脚底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蒙你的!” 苏缘稍一愣,登时跺脚跟去。 春日阳光柔媚,斜斜立进院门,青砖路旁零散开着几簇惠兰花,离得近了,鼻尖俱是浓郁香气。 苏缘在距东院不远处驻足,有些忸怩地拽住薛翦,垂眸道:“我便不过去了。” 薛翦回头睇她一眼,心中了然,待她松手后一笑,“也好,在这儿等我。” 言讫即旋衣踅入院中,几乎与那前去通报的下人一齐进到屋内,不露声色地扫视一圈,方闲闲笑道:“哥哥今日不用去翰林院么?” 案下拢着炭盆,烧得屋里微有些热,她拂拂碎发,依薛植羡所指坐到左边的木椅上,听他说道:“今日正逢休沐,预备经筵。” 复罢下笔书,偏首望着她道:“怎么了,又有何事要哥哥替你做的?” 薛翦哦一声,眼里泻出丝丝别扭的笑,踟蹰半晌才低声开言:“是苏缘来了,她想问哥哥月底可否得空?” 话罢连忙端起茶盏,视线搭着杯盖缓缓挪动。 薛植羡微讶稍顷,继而朝院外掷去一眼。 果然见得廊下立一女子,两袖乖巧交叠身前,一袭青衣衬得其人仿若江边嫩柳,见他望来,不免发怔俄顷,随即咬唇轻笑,浅浅埋头。 一举一动俱是羞怯可爱,薛植羡却轻轻抿唇,移目回来没有接话。 薛翦只当自己没说好,搁下茶盏重又捋一遍:“月底梁家不是要办场诗会么,哥哥若应了,我这就去回她。” -- 第211页 两眼期盼地投在他身上,不时透过槛窗朝廊下看,倒没来由地燃起两分心煎,暗暗攥了攥手。 等了半日未得他答复,还是一旁的小厮替他开了口:“小姐有所不知,您先前不在府中,公子把各路送来的帖子都给推了。” 薛翦听言略有无措,眉间显出一些羞愧来,便见薛植羡摆摆手,吩咐那人下去,继而出声说道:“近日恰巧诸事缠身,也没那份闲心了。” 这是教她不必自责。 可她听着他的语气,隐约觉得“那份闲心”另有所指,但于感情私事上,她从来不曾多问,总怕哪句话不对会伤了哥哥的心。 今日亦是如此。只点了点头,温声笑道:“那翦儿不叨扰哥哥了,这便告退。” 长廊上空寂,无故散来几缕幽风,拂得那颗温热的心不住摇动,仿佛他适才转眸一望,便成就了她无数少女心事。 瞧薛翦提步走近,忙踏上前问:“如何?” 薛翦微微摇头,岔开话道:“你父亲不是给你订了门亲事么?为此还逃到我家住了几日。” 薄光悄悄照进苏缘眼里,折出一道失落的痕迹,复向东院看了看,这才挽上薛翦,“我祖母似乎后悔了,又给退了,说是要等今年放榜,去给我榜下捉婿呢。” 薛翦听了直觉有趣,勾着她往前慢走,“这倒是有意思,指不定真给你捉了个温润如玉的大才子回家。” “谁稀罕什么大才子呀,少拿我打趣!”苏缘撇撇嘴,一步三回头。 薛翦见状,有些无助地劝她:“你总不能在我哥这株独木上吊死吧?我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哥哥他” 不及她说完,就听苏缘娇嗔一句:“那能怎么办?我就是瞧不上别个。” “我说苏二啊,你就不能降一降门槛,让那些凡人也入一入你的眼?这世上好郎君岂止我哥哥一个?” 如此苦口婆心,只换来她愈加坚定的嗓音:“我偏不要。” 苏缘勾起唇,绽出一个调皮的笑,“既然这世上好郎君那么多,你怎就瞧上李聿了?依我看,你还不如我呢。” 这话听下来,薛翦瞬间顿了足,把她黏在自己身上的手无情拆开,蹙眉道:“李聿怎么了?” 颇有几分“你若不说清楚,今日休想轻易离开”的架势,乐得苏缘掩唇一笑。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此刻藏了起来,脸庞粉白交错,正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美好模样。 二人调侃谈笑间,已经行至廊道曲口,正要择路折回碧痕院,却见一抹雪青遥遥踱到眼前。 薛翦眉棱一挑,待要抬眼看看那位客人是谁,就听见身前递来一声:“薛姑娘,苏姑娘。” 声音清柔,带着些许寒凉之意。 下一瞬,便见薛翦窄窄眉心,扬头审望着他。 适才在哥哥那儿不曾见到的客人,竟是宁逸么? 苏缘显然不记得此人,面上稍溢尴尬,偷偷掣了掣薛翦的手。 薛翦明悟,提点般见礼,“宁二公子。” 赵管家侧站在宁逸身前,像她二人身后暗瞟一眼,慈善的笑容散开,“小姐怎么从这边来?” “我刚去了趟哥哥那儿,宁二公子是来见爹爹的?”她凝目盯了宁逸片刻,到底将视线搦去赵管家身上,静等他的回答。 闻言,赵管家眼帘微坠,含糊地答了声“是”,便要引着宁逸往府门走。 宁逸朝薛翦微微颔首,即待随赵管家离去,脚步不疾不徐,玄色腰带上扣着一块白玉轻轻晃荡,在金辉下返出一道冷光。 薛翦眼眸微眯,绰约觉得那块玉佩有些眼熟,来不及思忖便趁其擦肩之际刻意相撞,悄然把它撂在掌心。 待摊开来,玉佩质地细腻,末角处却显见有一条裂痕,像是两块玉石修复到一处似的,煞为古怪。 谁身上会放着一块残缺如此明显的玉佩? 薛翦挑挑眉,浅声道:“宁公子,你的东西掉了。” 一壁说,伸手递了过去。 宁逸笑了笑,十分从容,“多谢薛姑娘。” 此节过后,苏缘重新拉上薛翦的手,又嘻嘻笑笑地同她说着什么。薛翦一开始也笑着答她,不一会儿,眼神猛地一窒。 那段淘汰已久的回忆徒然搏裂而来,骇得她手心微冷,迟迟不敢置信。 去岁七夕,她曾在怀春河附近撞得一副尸体 第124章 本心 “是薛相拦了公子的信,还” “薛翦, 你怎么了?” 苏缘急怯的声音扬在耳畔,薛翦却久久未能回神。 仿佛眼下就在那条西口小巷,充耳仅有几道嘶哑绝望的喊声, 但得雾霭浮过,便缓缓现出一个人影横躺在那, 双目死死瞪着前方。 而他身后,一双革靴招摇行去, 遗留下的便是那角被振到墙上的白玉。 薛翦原以为她那日没看见凶徒,如今想来,却是她不愿看见罢了。 “在外不要多管闲事”, 这是她自小在薛晖那听得最多的教导, 便是再心奇, 到底也是惧怕的。 “薛翦?”苏缘握住她的肩膀摇了摇, 柳眉紧紧一蹙。 她的脸色褪如霜雪, 神情惶然。最后是在苏缘一声声推喊中脱离幻象,面容染上消沉,“你今日先回去吧, 我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可是又受寒了?” 苏缘凝眉望住她, 隐约察觉有些不对,于是拉起她的手,“我先陪你回屋, 多半是你这病未好透彻。” -- 第212页 “不必了。”薛翦施力脱开,嗓音与她的手一样寒凉。 苏缘在家也是享尽伺候的大小姐, 从来只有旁人关切爱护她的份,何时见她这般紧张过谁? 薛翦竟不领情。 她心里登时生了气,可抬眸一见薛翦那张煞白的脸,不知克服了多久, 方从喉间转圜出一声低弱的:“那我改日再找你?” 便见身边人轻轻颔首,面色依旧低落。苏缘默立半晌,终是提裙踅去。 天清日朗,远方跳来一只雀驻在阑干上,躬着尖喙朝石隙里啄。薛翦垂目看一眼,却好像透过它看见宁逸辞去前那副志满意得的笑,尖利得像是一把刀。 他是刻意的。 那块玉佩,是他想让她看见。 薛翦攥紧拳,脸上慢慢恢复血色,心脏却仍鼓动得急,尤其不敢相信宁逸所为或受命于爹爹。 这种杀人的勾当,爹爹怎么会 怔忡良久,她在和风中渐渐松开掌心,腰背依旧直挺,乍眼望去似与平日别无二致。可斑驳树影跳跃在她的眼底,像簇簇幽明的洞火。 第二日清早,薛翦睡起欲去书房向薛晖讨问实情。 昨日种种,皆因宁逸那块玉佩而起,未得爹爹亲口应下,做不了数。况且就算他是为爹爹做事,却也难说那具西口巷子里的尸体便与爹爹有关。宁逸此人本来阴晴古怪,未必不会因泻私愤而下杀手。 当下走到书房,赵管家就告诉她薛晖不在府上,让她晚一个时辰再来。薛翦折起眉,犹豫一刹,终归应了声“好”,便舍下他踅去楼亭。 此时东宫后苑,薛晖由一名内侍引领至太子身畔,见他负手立在名花佳木前,神情疏懒,于是静静待在一边候了好一会儿。等他侧首,方才行礼道:“臣薛晖参见太子殿下。” 高成淮伸手制止,微微笑道:“自去年入秋后,舅舅倒是极少来我这里。” 不在陛下与臣工面前,高成淮对他素来以“我”自称,哪怕二人的猜忌早已摆上明面,这个习惯竟是不曾改动。 薛晖稍顿一刻,旋即垂首应道:“臣无事,不敢叨扰殿下。” 高成淮低眸看着薛晖苍郁的眉眼,脑海浮现少时自己向他求教的场景,心湖轻起波澜。 “舅舅坐罢。”他移开视线,抬头望向内侍刚置来的木椅,声色平静。 薛晖思量须臾,欲要开口时,又闻他道:“舅舅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樾州?” 郸城疫病猖獗,于朝中早非隐晦之事。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薛晖会特地为此而来东宫。 “殿下英明。”薛晖暗蹙眉头,顾不上请罪便直言道:“想必殿下已明晰小女去郸城所为,此事是臣管教无方,臣知罪。但她去郸城一趟,不仅误染奇毒,还曾遭人暗箭袭击,那支羽箭” 话说至此,抬眼看了看太子的神情,见他眸光微黯,颔首示意:“舅舅但讲无妨。” 这才从袖中拿出一卷皮纸递去,是他在薛翦回城那日,照着那半截羽箭亲自画的。 在高成淮打开时,一面低声说道:“除此之外,小女沾染的毒,臣也已有了解。此毒名唤桃耆,若人长期食用便会有魂魄出窍、昏迷不醒之状,与郸城所谓‘疫病症候’一般无二。” 高成淮的目光在皮纸上凝定一瞬,指尖忽而紧了紧,抬首望向薛晖。 “舅舅是说,郸城的疫病实乃有人投毒所致?那表妹她” “所幸她中毒尚浅,已经无碍,多谢殿下记挂。”薛晖稍展眉目,语气也缓和了些许。 高成淮定下心绪,手中的扳指往上轻推了推,浅声问道:“那这投毒之人,舅舅怎么看?” 他未提樾王,心中却已十分了然。 薛晖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借樾王罪状向他表明本心。若薛晖手里没有一定的证据,断然不会轻易开这个口。 沉默有时,见高成淮挥退后苑宫人,又看了自己一眼,方肃声回道:“臣以为,这是樾王对殿下施的障眼法,樾王之意不在郸城——若要调动南军,除非有陛下的符节在手,如此,樾王想要兵马,只能自己去招。而郸城不过樾州一隅之地,居者仅数百家,青壮男丁稀少,越王以此地为弃子,图的无非是拖延时间罢。” 薛晖仅言于此,派人从樾州搜集到的罪证并未呈上。 高成淮淡淡盯他半晌,点了点头,“舅舅所言,我也多半猜到了一些。” 他站起身,深邃的目光中蕴着一缕杀意,转眼便又恢复如常,“樾王将我派去郸城的医官悉数关押,用的却是冒犯皇室为借口,不可谓不蹊跷。我已令命一众人马私往樾州各地查探,越王若真有反心,我自知该如何处置。” 薛晖听完他的话,亦扶着案沿起身,望着那道威严修拔的背影,轻笑了笑,“殿下长大了。” 话音甫落,即见眼前人的肩膀微微一颤,连忙敛容告罪:“臣无状,僭越了,还望殿下宽恕。” 高成淮偏首过来,阴影打在他的侧脸上,掩住了一半面容,嗓音却是比之前愈暖两分,“这里太晒了些,舅舅不如随我去殿中喝口茶。” 时近晌午,阳光从窗户里大片滑落进来,金芒中弥漫着浅浅檀香。 书案后,李聿着一拢青色锦服,头发整齐束至玉簪,通身金贵端严。却维持不了多久,但见他一手撑去额骨,另一只手搁在案上执笔刻画,眉间丘壑渐愈现愈深。 -- 第213页 自幼时起,一旦碰见什么难解之题,总有几张宣纸逃不过被那支狼毫蹂辱的命运。 李知便是这时跨进屋内,觑起眼来将他打量一番,“春试准备得如何了?” 李聿循声抬首,不过俄顷,又皱眉低下,“依父亲所见,孩儿正在奋力读书。” 李知冷哼一声,寻了张梳背椅自顾坐下,仍旧一副严面不改:“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但说这眼前春试,你心中可有半分把握?” 说话间已有下人进来奉茶,才至跟前便被他摆手推拒,一双黑目牢牢扣在李聿身上。 闻听此,李聿打圈儿的笔稍顿,眼底摆出个略微不屑的神情,道:“父亲说笑罢。若孩儿只有半成把握,何至于读到今日?不如早早歇了。” 言讫转转手腕,黄白的宣纸上倏而勾勒出更多大小不一的线圈,全部混杂一处,犹如他不得指引的思绪一般。 李知看他态度恶劣,庞然的怒意在其一双浓眉中迅速滋长蔓延,“你这是在与为父置气么?” 话罢,一拍扶手,振出一道闷重的木击声,随着他的训斥阴阴散开:“你私拿我的腰牌入宫,如此目无王法!我是念着让你入仕才没打断你的腿,仅仅将你禁足一月,你竟还有怨气!” 一通谴责劈头盖脸落下,李聿不免怔了怔,哪里知道他的怒火自何而起?便乖顺地答一句:“孩儿不敢。” 引得李知艴然站起,指向案后的手指不住抖了抖,又收成拳掷去身侧,“好、好!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我看你春试以后也别想出府!” 说完就拂袖而去,显然气得不轻。 陆衡刚从外面回来,听见老爷在里头教训公子便没敢进去。目下见他出来,垂睫喊了声“老爷”,却被他冷凝一眼,刮着衣摆从旁踱过。 待他走远,陆衡方才迈进,望着李聿不甚在意的模样,试探出声:“公子,老爷他” 听言,李聿点点头,继续琢磨黄先生给他出的试题,“无妨,父亲也就信口一说,当不得真。” 陆衡哑然稍刻,想想到底不敢反驳。不一会儿,又见他挑起隽眉,不耐烦地问:“怎么?” 登时聚神回禀:“公子让打听薛姑娘那日发生的事,属下已经打听到了。是薛相拦了公子的信,还” “还有什么?”李聿坐直身,嗓音添了几分狐疑。 回想起那日在薛翦房中看到的信,不曾拆封,徒然明白她为何心绪郁怏,随后便有不安之意在胸腔缓缓荡漾开来。 “薛相不想薛姑娘与公子交往过切。” 李聿兜在暖阳中的眸子分明冷了下去,沉声问他:“小竹姑娘这样跟你说的?” 第125章 春雨 “你说这些道士罢,管不管姻缘? 杳杳一股岑寂浮荡在屋子里, 陆衡抿紧唇,记起她的原话,索性未再言声。 单瞧这副模样, 李聿便清楚他已是捡着最中听的话来回禀了。嘴边漫起一抹淡笑,略有苦涩周旋其中。 难怪薛翦那日不让他帮, 还称自己能讨回来。 原是如此。 她是觉得他说不动薛相么? 思讫,心里忽然生出道不清明的烦闷, 身子往椅背一靠,半晌才吩咐陆衡:“你去城南买两盒栗子糕送给薛翦,叫她别担心, 等我春试过后”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阖了阖眼, 改口道:“就这些罢。” “是。” 薛翦再度行至书房时, 日头正高, 廊柱上新添的漆油曝在白光里,折出几道模糊的光圈,刺得人心里胆怯。 她往闭拢的房门望一眼, 轻轻折眉, “爹爹还没回府么?” 适才赵管家让她一个时辰之后再来,她便足足捱过了晌午。来回不停劝说自己,只要问清楚就没事了。 这一番等待, 心像被人攥在手里,格外憋得慌。又恐再拖一会儿, 自己会失了勇气去问。 亮堂的焦虑写在脸上,被赵管家悄声捕入眼底,猜想着接道:“按时辰,大抵快回来了。小姐可有急事要找老爷?” 徒然听他问起, 薛翦没来由地心绪慌乱,按耐好一阵,鹘突不定的眸子方显清明。 她抬抬袖,僵硬莞尔,“也没什么,既然爹爹不在,那我晚些时辰再来。” 说罢转出半步,倏又定足回首,有些不自然道:“赵叔,若爹爹回来,不必向他提起我来过。原就没有什么大事,不便叨扰爹爹。” 话落,赵管家微怔一霎,不知小姐这唱得又是哪出。可瞧她面露正色,半点儿不似玩笑模样,终究应承下来。 得他颔首,薛翦不安的心才慢慢归于平静。 虽不耻于打退堂鼓,可她等的时间实在太长,拥有无数臆想的机会。这一多想,引申出的畏懦便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而至,好像再近一步,她的光明坦荡就会被尽数洗濯,余留一张虚假的皮囊与世争持。 说穿了,她是心有动摇,没那么确信爹爹不会做腌臢之事。 毕竟宁逸只是一介商贾之子,哪怕性情再古怪,能耐再高,总做不到杀了人还可以平安无事。 必定有人替他周全。 薛翦不敢想这人是谁,抑或说,她不必想。 思绪间,已回到碧痕院。不远处笃笃走来一人,至薛翦跟前行了礼,“小姐,府外有人找您,是个男子。” 闻听此,薛翦堪堪抽回神魂,不豫道:“没问清是谁么?” -- 第214页 “问了,他只说有话要当面同小姐讲,别的一概未答。” 那小厮虽低垂着头回话,面容却是万般难堪。心知小姐这样问,是在嫌他没有规矩,忙不迭地将自己从莫须有的过错中摘撷出来。 小竹抬头将薛翦暗窥一眼,轻声道:“不如我替小姐出去看看或打发了?” 薛翦今日情绪不佳,她是察觉到了的,遂想着要做点什么为她分担。 倒未料她揉揉眉眶,丢下一声乏力的“不妨事”,即提步朝府门旋去。 春日的阳光纵然顶盛,多少还是温柔,拂在身上并不感觉灼热。陆衡便是披着如此金辉,手拎一架镂雕食盒静立薛府门外。 未几,两扇朱门由里拉开,幽幽转出一抹倩影。陆衡见状上前几步,将手里食盒递给小竹,又回身向薛翦低道:“公子让我给姑娘带一句话。” 薛翦没想过会是李聿的人上门找她,神思稍滞。此刻听他说完才聚目抬首,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但闻三个平淡的字音从陆衡喉间发出,然后便没了下文。 ——别担心。 薛翦手微颤,捏紧了袖角。 久久之后,唇边漩出一枚坦诚的笑,“我知道了,谢谢。” 虽不清楚李聿所言“别担心”是指哪件事,但却莫名起到了安神的作用,以致她的苦恼霎时消去大半,仿佛卸了一口气,连带身子也跟着轻盈起来。 陆衡顿了顿,破天荒的做一回主,替李聿问了句:“薛姑娘可有什么需要我转达公子的?” 斜阳淡照,门外响起一声“公子”,接着就见陆衡的身影掠进来,似有话要禀。 李聿将刚作出的试题放到一旁,墨迹尚未干透,便又拿手随意扇了扇。忽而想起自己吩咐他办的事,忙闲下来问道:“送去了?” 陆衡应是。 轻起的眉头这才徐徐展开,依稀说了一个“她”字,后头的话却倾数倒回腹中。 陆衡见了,难得恰合时宜地开口:“薛姑娘说,公子不必忧心她,顾好眼前便是。” 话音坠地,李聿抬眉看他一眼,瞳眸尽显惊讶。 从前他让陆衡办事,那作派可谓雷打不动的呆板、不懂变通,几次问他薛翦可有说什么,他皆以摇头带过。故而今日也没存希望,一腔思念单单止于一个“她”字。 谁知不多时,竟又听得一声:“薛姑娘还说,愿公子金榜题名,青云直上。” 哪怕是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于李聿而言都是动人春锦。心弦拨弄之余,笑意也默默潜进眸中,暂时顶去了他的烦郁和不甘。 春闱就试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场,考生入住号房,待试考结束方可出来。吃用都在那长宽均为四五尺的芝麻地儿,便是再耐苦的人,一连数日也大多难熬。 这日偏巧十五,第三场的头一天。苏缘像是算准了薛翦在家待着无趣,特意赶着巳时的尾巴套车来找她。 出门那会儿还艳阳高照,临下车时便见空中飘起细雨,顺着窗格往车厢里钻。 苏缘撂下帘子踯躅一刻,到底将心一横,躬身出了马车。 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像几缕细丝密密麻麻扫过,蛰得她后颈一缩,整个人瞧上去立时落魄两分。 眨眼的功夫,马凳还没来得及踩,头顶徒然遮来一把墨竹纹理的伞,把那周身寒意都给驱散。 苏缘惊愕一瞬,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下站着一名男子,手臂微微举过眼前,宽大的袖摆在春雨中不住垂动,再往上,是一只白皙颀长的手施力握着伞柄。 “薛公子”薄唇张了张,犹自局促地垂眸望着他。 薛植羡身上衣衫大片晾在雨中,因着刚从翰林院回来,一身朝服未及换下,衬得他益发端正清贵。 他似乎淡淡应了一声,继而将手中绸伞转递给苏缘。很快便有小厮提着灯笼、打伞从府中跑来,亟亟把他护住引进门去。 仍如往常。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却在苏缘的心海里掀起一阵狂浪。 以至于到了碧痕院,那对雪腮还是蕴狭胭脂颜色,教薛翦看得眉棱一挑,困惑道:“是我房中太热了?” 苏缘听了只怕她会看出端倪,连忙起身躲到屏风后,支支吾吾地回她:“不是,不热,是我” 延吐半天儿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薛翦顿时失了兴致,便将两腿一蹬,腰肢一陷,俨然变了副闲懒富贵的模样,手里慢慢着一只新收的橘子。 “你不是说有趣事要讲与我听?敢情是要离我这般远才方便讲不成?” 说着,往嘴里送了一瓣,像是嫌酸,又搁至桌上拿巾帕揩了揩手。 苏缘压下心底的惊慌,敛正神情坐了回去,稍稍抑声说:“听闻宫里进了一位精通炼丹的道士,这才没多久,已经将陛下的身子给医好了。太医院那么些能人都办不到的事儿,竟教一道士给做成了,可不奇吗。” 薛翦睃她一眼,大抵以为她在玩笑,语气显闻有些敷衍:“你从哪里听来的?” 苏缘的目光朝窗外探了探,做贼心虚地掩起唇,“我爹同几位大人在书房议事时,我碰巧经过,就顺势听了一耳朵。” 自打上回苏世濂给她议了门极偏的亲事,每逢见到年纪与他一般的男人,苏缘就会变着法儿地去“刺探敌情”,生怕哪日他又把自己许给什么人。 -- 第215页 薛翦闻言笑意凝顿,半信半疑。 “丹药么,陛下还用这个?” 自古至今,总有那么几位贪图长生美色的君主,她从前都是在书册里见得,看两眼便也过去了。时下却有人告诉她,今上或露寸许昏君的影子,教她如何反应得及? 何况以她对陛下的印象,纵然时远模糊,却也断跟昏聩沾不着边儿。 “我骗你做甚?”苏缘端起眼来,望一望神色狐疑的薛翦,续言道:“你姑姑不是皇后娘娘吗,你当真一点儿都不知晓?” “娘娘又没召见我。就算见了,能同我说这些么?” “也对。” 苏缘点点头,以手支颐,脑海中又浮现出马车下的场景,羞赧道:“你说这些道士罢,管不管姻缘?” 话音甫落,就见薛翦睇过来,颇有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是没应。 窗外雨势渐大,由房檐一颗颗坠到地上,听得人心里发愁。 “也不知那号房可挡风雨”薛翦犹自喃喃,视线直直望着白幕,将醇厚的情意望在眸底。 第126章 登门 如此莽撞,爹爹见了怎会欢喜于他 雨停时, 天已全黑,贡院里是纷杂不下的咳嗽与拾掇声盘旋回荡。 李聿点起烛火,年轻的面庞在火光下映出一缕倦色。这样枯坐良久, 只觉浑身筋骨都被风干,仿佛稍一挪动, 就会听见“喀嚓”一声,比之刑房更加难捱。 等待考官发置题卷前, 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前方的槐树上,它似乎承载了所有祈望登科入仕的愿景。 细细想来,自己倒从未认真思考过“抱负”一词。 所言“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于他来说却是虚伪了些,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 尚不用登入朝堂便已清晰至此。 若非父亲所盼, 他大抵在三年前的乡试就已经掷笔。眼下再度困于这座囚牢中,烦绪终究比从前更甚。 李聿轻轻喟叹一声,目光偏移时, 忽见夜空飞来一只稚鸟, 追着无根的风儿徐徐旋绕,不一会儿,就见它越出高墙, 无声隐进墨色。 二月十七,三场终毕。 因放榜在二十八日, 中间空闲的这十余天便成了京城大半考生最为舒心放纵的日子。但得榜上有名,即便殿试不如意,也是个进士出身。 故而各家里都好吃好喝伺候着,坚信自己儿子定能考中, 唯独李知例外。 李聿刚从贡院的门里踏出来,就一脚迈进了他专程设下的“新笼”。房门外成日有人看守,一点儿不比春试前松懈。 李聿原以为父亲那日说的不过气话,全然没有当真,哪想自己才喘一口气,便被他扼得更死了些。 “陆衡!”听得屋内公子在唤,陆衡连忙辄身进去,垂首问他,公子有何吩咐? 黄花梨圈椅被摆成斜对窗户的位置,李聿抄手坐在椅上,左腿搭在右腿膝头,偏首看着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父亲可在府中?” “刚至哺时,老爷正在陪夫人用晚饭。”言讫稍稍抬眼,“公子可是饿了?属下这就去叫人摆饭过来。” “在母亲那儿?”李聿原本颓唐的眸子闪过一丝明亮,旋即撂下左腿拔座起身,“不必了,我过去一趟。” 筑玉阁,残阳消尽。 李知与陶氏正说起上巳节出行事宜,倏见下人来报,称道公子来了。 遂略一颔首,自然知道李聿过来的用意,眉目间携带冷意,是铁了心不放他出府。 须臾,侍女撩开珠帘,自她身侧转出一个黛色的身影,于二人案前行礼。待李知摆手后,方才抬起头来。 面庞皎若明月,眼底乌青便愈加惹眼,陶氏乍一瞧见就心疼地蹙了蹙眉,语气却是持着:“都回来两天了,还没好好歇息过么?” 李聿默然一瞬,见李知没有让他坐的意思,便只得站着回话:“母亲是知晓的,孩儿那些朋友一早便送了信来,约着到鸿聚轩吃酒庆贺。大家都去了,独孩儿一人缺席,于面子上委实难挂” 其实楚善他们的局,不去也不妨事。重要的是他已近半月不见薛翦,怎知她近来好不好? 思及此,神情渐次低落,倒真有几分男儿输了颜面的样子。 恰巧陶氏对他那些朋友十分了解,一个个虽非平庸之辈,却都是插科打诨的能手。好好的庆贺酒席,人全都去了,唯李聿不在,哪知道要如何排场他? 这么一想,确实有些于心不忍,遂在案下悄悄碰了碰李知的手,眼神委婉地朝李聿身上瞟。 李知但闻他那假模假势的话,便知道这小子耍的什么心眼。是拿捏着陶氏嘴硬心软,借她替自己求情呢! 李知抽回手,当他不在似地执起玉箸,狭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末了又端起茶,不疾不徐开口:“我的老脸都快教你败完了,你还在这儿好面子?” 说罢,茶盖重重一搁,将李聿的小心思撞得无处遁形,松柏般的腰背顿时屈下半寸,仰唇道:“父亲说的,孩儿当真听不明白,不若父亲提点一二?” 李聿私闯皇宫一事,陶氏并不知情,李知也没有要告诉她的打算。毕竟这孽子做都做了,何苦再教她担心? 于是清咳两声,把话说得模凌两可,“为父提点你的还少么,你可有听进去一回?整日态度散漫的、阳奉阴违,我看你眼里早没我这个爹了。” 李聿听他的语气平缓许多,遂顺着话尾儿孝亲地喊了声“爹”,忙说:“孩儿哪里敢?此次春试不就按着爹的指示,尽心对待了么。待放榜出来,孩儿的名字必定悬在前头,绝不给李家丢脸。” -- 第216页 “你有如此信心?” “是。” 他趁热打铁,接着道:“父亲便让知寒院的人都撤了罢,他们成日在孩儿门外转来转去的,刚一歇下就听见他们轮值的响静,睡不好。” 一席话毕,李知眸光微沉,略忖半晌才应他:“罢。你若真中了,下月初还得去宫里参加殿试,见圣人可不能这般脸色。” 说着,示意李聿去侧椅落座,好性儿地同他问了几句文章写得什么,复提了提陛下病愈之事。 见父子二人和和气气地谈笑,陶氏眉眼微弯,招手唤下人煮一壶李聿爱喝的茶来,一时融洽敦睦。 次日一早,李聿便使人给薛府递了拜帖。 二月二十三,李聿登门拜候薛相。 薛翦这日起得晚,也不知是否思念过甚,竟又梦见李聿偷溜进府找她。二人才说没一会儿话,便听门外脚步声纷沓而至。转首的空当儿,薛晖肃杀的面容就冷不防地立在眼前 吓得她醒来时,泅了一颈的冷汗,嗓音微哑地喊小竹打盆热水进来。 少顷,小竹放轻脚步搦到床前,一面绞巾帕,一面打量着问:“小姐梦见什么了,给吓成这般?” 但见床上那张玉脸散了精神,虽撑沿坐着,指尖却在细碎地抖,直摇头道:“没什么、不会的。” 含着热气的巾帕覆上颈边,游移着将额梢的汗一并擦拭,复换一条重新浸拧替她净面,低低说着:“小姐是又梦见老爷罚你了?嗳小姐只要不出城,老爷也捉不到什么错处的。” 薛翦盥过手,热意滚上指尖,心底慢慢恢复平静。闻言瞥她一眼,这才笑笑,“我看你是舍不得那两个蒲团啊?除了爹爹罚我,你还能吐出什么漂亮话?” 小竹被她说得脸一烫,抿抿唇道:“我这不是担心小姐么” “行了。”薛翦站起身,不缓不慢地走去妆镜前坐下,抓起一把洒金扇子开开合合,“今日还未去校场,可不能落下。” 小竹得令立马趋步跟去,挑起梳篦为她束发穿衣。 窗户外面投进来几缕清光,伴随入内的还有雀儿开嗓的啼鸣,时高时低听得薛翦心绪浮躁。 会试早几天就已经结束了,却迟迟不见李聿差人找她,竟是只言片语都没带来,怪道她会做那样的梦。 思讫,心下顿生几簇埋怨,本来舒展的眉头不觉轻轻攒起。待一切整束利落,出了房,步履稍重地朝校场行去。 下了廊道,过数丈即至校场正门时,看前面芷岚同另一个前厅侍女走来,向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眉尖一挑,淡声问:“怎么了?” 二人低头唤声“小姐”,余下的却是一个字也没有了。 薛翦见状不甚耐烦,只道一句“让让”便从二人中间穿过,才走出去两步,芷岚又追上来,怯懦着开口:“小姐,李公子来府上了。” 她足下一滞,先是惊喜跃上眼梢,没多久又沉陷下去,目光在另一面善的侍女身上驻留片刻,心紧了紧。 “在前厅?” “李公子是来拜见老爷的,已在前厅聊了好一阵了。我看小姐还未起身,就没进去报。”芷岚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湮在喉咙里,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她虽不比小竹贴身伺候小姐,可对李公子跟小姐的事也摸得出一二,不单是碧痕院那些莫名出现的把件玉器,便是在曲水亭那日,也看见了李公子原要送给小姐的信。 听老爷那日所言,分明是不愿小姐与其来往,而今人家亲自上门,谁猜得准会发生何事? 碧痕院的丫头,自然都是心向薛翦,犹豫再三终归决定跟她禀一声妥当。 薛翦思忖稍刻,踅身朝垂花门疾步而去。 路上恰遇薛植羡从拐角辄来,匆忙同他问了礼便直直通向前厅。 她真是想不明白李聿来找爹爹做什么?事先也未与她商量,如此莽撞,爹爹见了怎会欢喜于他? 越是想,焦急的火焰便一寸寸往上舔舐,步履愈发急促。 至前厅时,看所有下人都守退在外,罕见地拢了大门,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不消想就立在外头提声喊道:“爹爹,翦儿有事要说。” 等了许久,听见里面逸出二字:“进罢。” 下人近前将门打开,尚未跨进厅内,就闻薛晖冷冷扔来一句:“没规矩,是谁教你有客人在时做得这般无礼?” 换作平常,薛翦自是不会上前厅找他,可今日不同。 她略一抬首,不露痕迹地朝李聿递去一眼,见他神色微讶地回视自己,不由垂下眼睫,紧贴身侧的手用力握了握。 适才只想着要进前厅,根本未思缘由。当下观他二人情势,却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不堪。于是咬咬牙,低顺道:“是翦儿唐突,待与爹爹讲完便回院中自省。” 薛晖默不作声地睨了睨她,又暗瞟一瞬李聿,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她随口起的由头,恐他对李聿说什么罢。 碍着外人在,他不欲拆穿她,只振一振衣袖,缓缓道:“正好,为父跟李公子也差不多谈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稍后再讲不迟。” 复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薛晖极少予她台阶。 迟疑有时,到底不安地望了下李聿,乖乖垂首退了出去。 第127章 心爱 从一场修罗地狱逃脱,恰撞四月人 -- 第217页 在外面等的每一刹, 于她而言都无比煎熬。 爹爹分明不喜李聿,可适才看他二人在前厅的样子,似乎就是小辈跟长辈谈天罢了。偏是如此, 反更令人心生疑窦。 他们之间怎可能蔼然闲谈? 指不定爹爹正用那身威迫的气势敲打李聿,阻止他与自己往来。 思及此, 交握身前的手愈发紧收,步履踯躅地徘徊在廊道下, 却是一个对策也想不出。 小竹跟着薛翦一路赶来,见她那般无状地进了前厅,又得全须全尾地退避, 尚愕然着。倏见一簇茶花轻轻落去她的肩, 自锦缎悄然滑下, 澄艳欲滴, 平白像一把燎原之火。 这才如梦初醒, 忙不迭地提裙追上,畏声劝道:“小姐,老爷他没凶你吧?我们要不先回去, 可好?” 无论如何也不能干站在门外。等老爷出来瞧见了, 岂不得第一个发作小姐? 薛翦闻言摇了摇头。 她倒希望爹爹责罚她,总好过在前厅里恐吓李聿。 晨间祥和,温暖春风吹得前院生机盎然, 有胡蝶颤翅飞过,引起群花谡谡振响。 不多时, 前厅的门也“吱溜”一声由下人推开,李聿于薛晖后几步迈出门槛,神色自若泰然,向着薛晖谦谦一揖。 薛晖笑了笑, 听不清与他说了什么,便偏首望向廊道,微敛双眉。 李聿顺其目光投去,果然见薛翦神情怔愣地立在那儿,反应片刻,方穿院过道行至他们跟前。 站定后,朝薛晖低唤一声“爹爹”,嗓音柔软微轻,像只小猫似的。 李聿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嘴边不觉噙上一缕笑,灼灼看她须臾,复转眸瞥见薛晖神情,心中清明。 “那晚辈就先行告辞了,薛大人留步。”说完又行一礼,随赵管家引着踅向府门。 眼看他要离开,薛翦当即唤住了他,脸色又嗔又疑,似有满腔的话要问出口。但在他驻足回望时,咬了下唇。 爹爹不会让她跟李聿走的。 念至此节,只得不情不愿地背过身去。余光似乎窥到李聿向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她却不解其意。 良久,薛晖将视线从远处调回身前,嗓音冷淡:“说罢,是什么要紧之事值得你如此罔顾礼数?” 听他语若寒霜,薛翦原本打好的腹稿登时散碎一地,只将脑袋埋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教人瞧不见她似的。 薛晖斜睨她一眼,不免好笑道:“抬起头,站直了。” 薛翦压着眉,刚有动作,就又闻他开口说道:“你是怕我为难李聿。” 用得却是笃定的口吻,似乎一早便洞察了她的心思,未表罢了。 薛翦不置可否,拎直身子往后挪了挪,再举目,正好能将他的面容完全望进眼底。 便见那张儒雅温善的脸一如往态,声音却比方才多了两分低沉:“李聿此子谈吐有度,应问自如,且是个知晓进退的,不跟你一般。我为难他做什么?” 话音甫落,薛翦稍怔了怔,那双清澈的瞳眸里浸出了一些希冀的影子。 薛晖瞧她不说话,迟疑少顷,静着神色问道:“倘或有更高的位子,李聿给不了你,爹爹却能帮你坐上。你还觉得是爹爹在为难他么?” 他的目光罩在薛翦脸上,既含威严,又携挂几许父辈对子女的疼爱,分毫不差地拂过薛翦心头,使其重重一晃。 不消思量,薛翦便垂下眼,藏去眸中震诧之色,略低了声音说道:“爹爹所言‘更高的位子’若是在东宫,翦儿不想要。” 薛晖素知她聪明,也知道她不爱受约束,此刻听了她的话并未觉讶异,只是挑起眉问她:“我那日是如何跟你说的?” 薛翦抿紧唇瓣,回想起那日在曲水亭他曾留下的话,心底一股不甘再度卷上舌尖,死咬着牙不让它发泄出来。 而他却侧了侧,重申道:“在这个家,你没得选。” 这是不给她留任何讨取的余地。 薛翦的脸色冷得发白,常年执剑的手攥握成拳,皮肉紧绷,凛凛筋骨似有冲破之势。 她抬起头,平平望向薛晖的眼睛,带着一抹自嘲的笑,“那爹爹呢?爹爹想要把我送给东宫,让我成为您跟太子维系情面的用具,也是不得选而为么?” “放肆!”薛晖面色徒然铁青,一掌扬啾恃洸在半空将要落下,却距她寸远时收住力道。 拂袖间的风漠然刮去脸上,令她鼻尖猛得一酸,逐渐烫了眼眶。 从小到大,爹爹对她一直苛刻严厉,好像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但不管他怎么罚,她都认一一认了,唯独这件事,谁也不能替她做主。 薛翦立在阶下,肩背撑得笔直,颇有些质问的语气在里头,“翦儿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秉性,爹爹岂会不知?” 话音才落,她便突然黯下眸光,连那零星的怒意都消匿了,只是唇边挂起一丝薄冷,“爹爹明知如此,也仍要强迫于我。” 薛晖停在空中的手巍巍颤抖,瞧她眼尾灼红,几次翕动口唇想要解释什么,不防冷冷听来一句:“翦儿明白了,爹爹不必再说。” 言讫朝薛晖正身一礼,继而疾步辄向府门。 这回不是赌气,是她真正想要出府,不论去哪儿,就是一刻也不愿待在这个家中。 薛晖眼见她越走越远,那玄衣背影既似失望,又似带着微不可察的隐忍。也不知怎么,忽然触到他心里压藏数载的末路,意料外地没有阻拦。 -- 第218页 出到府外,薛翦勉力忍下所有情绪,有些茫然地望着街边。 她只想要出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正当此时,眼底恍恍闯进一辆熟悉的马车,不偏不倚地停靠在府门左侧。那些强行慑下的委屈与痛楚,刹那间一齐涌上心头。 李聿没走。 他在等她。 就像是从一场修罗地狱逃脱,恰撞四月人间满怀。 几乎不待思索便向那驾马车跑了过去,登轼而上,将所有不如意牢牢隔绝在外。 车帘一起一落,眼前蓦然出现一个人影,正是李聿等候多时的佳人。 嘴角适才勾勒一抹笑,便瞥见薛翦眼底伤色,呼吸不由一凝。 “怎么哭了?” 他的嗓音明显有些慌乱,怀中是有巾帕的,却忘了去拿,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替她揾拭眼泪。 一颗颗滚烫抚在指下,如同刀锋划进心里,疼痛至极。 薛翦一把抱住他,将自己整个塞进他怀中,安安静静的,听不见一丝啜泣,胸腔却在微微颤动着。 李聿知道她性子骄傲,不想让自己看见她软弱的一面,遂不再问。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里裹满温柔体贴。 自他身上传来的温暖令薛翦失了分寸,索求无度似地收着手,额头直往他颈边蹭过。 李聿无奈地笑了笑,安抚一般揽住她的腰,缓缓摩挲,哄她道:“是我不好,我应该先跟你说一声。这样贸然过来,吓着你了。” 薛翦闻言微愣,又听他低下嗓音,“是我做错了。” 一开始,薛翦的确对他有过埋怨,可自从在前厅看见他,余留不散的便只有担心。 当下松开抱他的手,径自坐到他身旁,眼睫上还挂着一点晶莹,哑声道:“我” “爹爹”二字到底未出,静默一晌,才又问:“他可有为难你?” 李聿顿了顿,偏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她,忽有一阵热意滚上喉咙,兀自压抑片刻,微笑道:“没有,他没有为难我。” “真的?” “我不会骗你。” 李聿长臂一捞,郑重地把她的手攥进自己掌心,顺着她的手指捏了捏。 其实薛翦的手早就不僵了,只是残留的红印尚未消褪。眼下被他这样不轻不重的揉弄,反而觉得痒痒的,好像撩在心上一般。 她挪开目光,声线显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音至末尾又冷下来,“好,那我问你,他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我跟你父亲聊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还有” 李聿透过微拢的车窗,平淡地望进辉芒里,浅浅说道:“天家。” 如今圣上病愈,太子已于二月廿一交回监国印,想必不久便会与宋氏大婚,稳固国本。太子若对薛相仍存忌惮,两家又无姻亲绑束,对薛相而言始终是个防不住的隐患。就算潜伏得再好,总会担心它哪日爆发出来,无一刻心安。 而李家作为天子之臣,一心只事一主,是陛下所信所需。将来太子登基,李家亦会成为太子之臣,全力辅佐。 他在前厅便是允诺薛晖,在不伤及国本的前提下愿意成他助力,帮他料理后顾之忧。 今日之前,他对抱负毫无幻想。去了薛府以后,他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让心爱之人了无烦虑,一世安然喜乐,是十九岁的他对“抱负”二字唯一的注解。 薛翦沉默了许久,似乎明白李聿和爹爹都有自己的打算,一时也不想再追问他。张了张口,淡淡说着一句:“李聿,我要吃甜的,你给我买。” 他笑了笑,撩开车帘对陆衡吩咐道:“去城南青堂旧街。” 第128章 放榜 却被李聿握住肩膀,不许她逃。 青堂街虽在城南一隅, 街道上却行人如织,每隔两丈就有卖灯笼或甜粥的小贩支摊路边,高声唤卖着, 喜乐的气息充盈整条街巷,确实令人见之忘忧。 再往西一点, 有座弯如玉钩的石桥,溪水潺潺流淌, 尚在白天便已落去三两花灯,指引般照向冠春斋。 陆衡将马车停在桥边,掀起锦帘道:“公子, 前面不好驾车, 可要属下去冠春斋把东西买来?” 闻言, 李聿默然瞧向薛翦, 见她眉眼虽无郁色, 到底还是闷闷的。 遂心思一动,拉着她的手起身,“走走罢。你要看上什么, 咱们全都买了, 单个挑多没意思。” 薛翦点点头,在他执意托扶下落下马车,牵起唇低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娇弱?” 她又不像那些闺阁千金, 别说跳下马车了,凭是飞檐走壁也不在话下。 李聿听了却挑挑眉, 略有几分骄矜地纠正她:“我这是爱护你,你要承情才对。” 说完又想到什么,嘴边噙起一枚戏谑的笑,偏作无奈地叹一声:“罢了, 就算你不承我的情,我也照样爱护你,谁教我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大善人呢。” 清丽的光影在他眼梢缓缓流动,端是明朗灼热。薛翦恍惚了一下,方从他掌心挣开,装模作样道:“合着你这一言一行都是心善所致。” 复抬起眉,嗓音里说不尽的娇韵,“李聿你是故意气我么?” 话音刚落,就见他笑着回一声“岂敢”,伸过指腹在薛翦眉尖抹了抹,“我的心意向来只冲薛翦一人,你知道的。” 未知几时起了风,洋洋敲打水面,无故将她的耳廓抖擞出一片浅红,别开脸道:“你这些花言巧语倒是比糕点还要甜腻。” -- 第219页 本是心里不痛快,才想吃点甜的。如今可好,他的温声软语一句接一句,烦怏是褪了,但那徐徐展开的羞怯对她来说极为陌生,毫无应对之措。 见她面色忸怩,李聿莫名有些取悦,收手负到身后,依旧含笑说着:“哪是花言巧语呢,我这般认真。” 又微微偏头去寻她的眼睛,声音低锵:“你不爱听?” 淡雅的香气浮绕眼前,薛翦下意识想避开,却被李聿握住肩膀,不许她逃。 二月韶光正好,少年身姿清梧立在桥边,身前拢着一个颜若海棠的佳丽,嗔怪一样扳开他的手,语色低柔:“李聿你够了” 再听下去,她当真要羞死了。 李聿原只想逗逗她,闻听此言便适可而止,颇正色道:“我上回说春试过后要去你家提亲,也是真的。” 那日薛翦翻窗来知寒院找他,刚开始还笑意盈盈,临去却眸光料峭。本以为是那句嫉妒魏启珧的话使她不高兴了,待反思两日,终明白过来。 薛翦听他忽然提起,目色微微一颤。 却没多少喜意裹在心上,取而代之的不过一腔求不得的苦闷。 她固性子执拗,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更改,爹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在爹爹心中的分量可有太子一半重 李聿察出她的担忧,轻轻说道:“你父亲会同意的,再等等我。” 他今日与薛晖谈了许多,虽未得答复,但能看出薛晖有所动摇,只是尚不足够令他完全相信自己。 毕竟他仅一介不涉朝事、手无权力的少年而已,他的话分量太轻。加之太子与宋氏女久未成婚,总以为薛家还有姻亲之牌可打。两相比较,自是倾于后者。 故而此事急不得。 薛翦对他的计较并不知情,但撞进那双笃定深邃的眼眸,不由露出笑靥,率先一步迈上台阶,回过身来喊他跟上。 石桥对面,甜津香气肆意弥漫,红蕉开满小溪两边,欢闹声不绝于耳,已是一派春光好景。 却说黄昏后,高成淮被陛下召见去了玉安殿。一路上沉静寡言,任余公公如何暗语劝谏,始终是副冷淡的样子。 父皇圣躬康安,收回监国印乃寻常之举,他无可抱怨。可对樾王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要等到他这个太子被逆贼谋害,父皇才顺心么? 何况受威胁的不仅东宫,往上了说却是皇位。父皇怎的病一场,就变得这样昏聩无能? 越深想于此,高成淮的脸色便愈发深黯,满面威严隐忍,却犹按捺不发。 不及殿前,就有宫侍入内通禀皇帝。 高成淮敛起容色,仍是不紧不缓地去到御前行礼。 皇帝正端坐上首饮茶,见他动作出言打断,只教他走近了续话。 日薄崦嵫,殿内余旋几尺光阴落在高成淮身上,赤色蟒袍衬映他的眉眼,令那团疲惫之色尤其醒目。 “听太医院的人说,你这两月使人去要了不少重镇安神的药。” 高成淮冷下的心倏然一动,语默俄顷,回话仍然平静,“是,儿臣近来的确少眠。” 朝中之事尚且劳累,还须分神去对付远在樾州的樾王,是以闭会儿眼的功夫都不安心。 皇帝望他一瞬,抬手指了旁边的椅子,“你来,坐着说话。” 高成淮轻轻垂首,坐去皇帝身边,两两沉默便已是无话。 皇帝端起茶,拇指在杯缘停顿良晌,忽然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复扭头看着他,道:“朕知道,让你监国的这些天,你辛苦了。先前朕未病愈,也是你常在朕跟前侍疾,朕都看在眼里。如今朕无大碍,你也可以松一松,待挑了吉日便与宋氏完婚罢。” 一席话听下来,高成淮的脸色几经变换。从一开始略有动容,到最终倾掩冰霜,还隐隐浮现出一丝怨恨。 随即便欲开口婉辞,却又见他惺惺作态道:“遥想当年,朕像你这般年纪时,已与你母后怀了你转眼竟是二十余年。” 皇帝罢下手,眼神沧沧望着虚无之处,倒也真如感怀旧时一般。 高成淮不为所动,犹觉身上一脉冰冷,遂阖了阖眼,补上方才未及说出的话:“儿臣惶恐。樾州之事一日不平,儿臣便不敢贪享眼前安乐,望父皇体察。” 他派去樾州的人已传信回来,称是寻到了樾王私造兵器之所,若此时停手,不说彻底扳下樾王,便是他这东宫的位子也难以坐稳。 就算父皇的心再偏颇,但得樾王造反罪证,父皇不发落他,恐难再堵天下悠悠众口。 皇帝目光微移,看着那张与自己四五分肖似的脸庞刻尽寒意,不由挂携一抹苦笑,语气沉哑:“你心里定在怨恨朕罢。” 高成淮顿了顿,忙定声道:“儿臣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敢言,朕不在乎。” 他停下须臾,声音逐渐恢复冷厉:“但你的婚事不可再拖。朕会让钦天监择选吉日让你与宋氏女完婚,至于旁的,不必你来忧心。” 皇帝的声音就在耳畔,格外清晰。高成淮慢慢握紧膝上的手,仿佛能听见孳孳火势蔓延骨骼。 很久之后,方才寻回一点神魄,起身向皇帝歉声请退。因心下愤怒,步履也跟着疾重起来,以至于皇帝最后说了什么,他是只字都未曾入耳。 玉安殿内,余公公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眉心悄然一折,又默默觎了眼陛下。那句太子不曾听见的话,在他身前掠起一片微尘。 -- 第220页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朕的。” 二月二十八,春试放榜日。 未交辰时,贡院西界墙前已是挤满前来看榜的考生与媒人。前者或面露期待、或心怀紧张,后者便热闹了,手里一叠豪绅千金的画像,特来此处榜下捉婿。 然在尾端处,正鬼鬼祟祟立着一名女子,头戴幂蓠,腰背微屈,食指偷偷撩开纱帘,露个小缝往那媒婆堆里搜寻。 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少女,像个钩子似的钉在她胳膊上,低声嘱托:“帮我找找,颇高挑的,瓜子脸。” 那少女扯扯嘴,抑着满心不快,回她道:“遍地都是瓜子脸,高挑身材,你让我如何找?” 话罢,又想起今日还未睡醒,就被院里那声“苏姑娘来了”给生生推下床的场景,戾气徒然横上眼眶,恶声道:“你便顺了你爹爹和祖母之意,撷个贵婿算了!” 苏缘指尖一僵,怔怔侧头看向薛翦,一双圆眸微澜,“我不要” 薛翦就是信了她的邪,才会一大早陪她到贡院找那劳什子媒人,把她的画像整改得不入眼些。 原想着过来一趟,指不定能见到李聿,再者,偷改画像的确有点意思,这才应下的她。 谁承想,李聿是没见到,竟连个媒人她都找不出!只觉肋骨间给她气得生疼,哪还顾得上她可不可怜? 当即甩开苏缘,作势要走。 苏缘情急,连忙拽住她的衣袖,“来都来了,你再陪我一会儿,求求你了。” 薛翦盯她片刻,到底不耐烦地皱起眉,抬手将她的幂蓠戴正,垂纱一阖,眼不见为净。 视线蓦然滤上一层灰白,苏缘呆了稍顷,转瞬便绽出一缕笑,抱着她的手臂辄身。 恰与两个妆抹俗艳的妇人相撞,落得画像四处飘飞,接着便闻一道尖利的嗓音响彻半空。 “这不是苏家姑娘么!您怎的亲自来啦?” 苏缘抿紧唇,循声愤愤凝去,可不正是她祖母找过的媒人? 第129章 微服 “跟太子殿下一处吃茶,你还觉得 因是放榜之日, 整条街都被堵得风雨不透,周边俱是攒动的趿鞋声与喧乱语声。 薛翦略低眼,不经意瞥见一张和苏缘有七八分相似的画, 几乎下一瞬就趁乱踩了上去。 不一会儿,媒人躬下腰, 潦潦捡起四散的群芳像,撂在身前拍了拍。随即堆出一抹媚俗的笑挨近苏缘, “苏姑娘过来,可是有何旁的要吩咐奴家?” 这话问得暗昧,气得苏缘那张幂篱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偏偏不敢吱声儿, 唯恐她纠缠不放。 薛翦却是冷笑了下, 踱步将苏缘挡在身后, 目光斜扫过去, “你问错人了吧。什么苏姑娘,也不好好瞧瞧。” 话音甫落,那为首的媒人额心稍蹙, 这才将视线挪到薛翦身上端量, 总觉得她哪里面善,却又记不起来。 正欲开口,手臂就被同行之人急忙掣住, 附耳说道:“是薛家小姐!” 登时止了动作,攥紧帕子赔笑道:“嗳, 是薛姑娘呀,您怎的也来这儿啦?” 一壁说,眼珠子一壁往她后边儿溜去,“不瞒您说, 奴家上回见苏姑娘的时候,身上就是佩着那个燕纹香囊的,怎会认错哩?” “听你的意思,是觉得本小姐在唬你不成?” 薛翦挑起一侧眉梢,颇英气的瞳眸突显几分跋扈的意味。 吓得那二人顿时欠身,诺诺两句“不敢”,便相互挽着腕退到一旁。 走得远了,苏缘方才摘下幂篱,把那憋闷许久的话一通发泄出来:“真是气煞我了!想找她的时候找不到,这一转身,她竟就在后面!还高高喊了我一嗓,是想教别人知道,京城里争看绿衣郎的女子还有我苏缘么?” 薛翦静默听着,行走间,把街上派出家丁特至贡院“捉婿”的场面津津有味看在眼里,暗想着,还没放榜就已这般热闹。 转念却思及李聿,依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应当不会落榜,若也教人抓了去 那张饶有兴趣的脸庞徒然阴沉下来,不防苏缘无所察觉,眉眼微弯道了声:“幸好有你在,只是我的画偷改不成了。” 薛翦心绪不霁,听了她的话,半晌才阖一阖眼,“放心罢,我给你‘脸上’补了两鞋印,保准她拿不出手。” “真的?”苏缘偏过头,眼光雀跃望住薛翦,得她颔首,便盈盈一笑,“你可真是我的恩人。” 虽然这样引亲,事成的机会并不大,但哪怕是一点苗头,她都得掐灭了才能安心。 说着又顿了顿,语含愧疚,“不过你适才那样,她们不会日后报复你吧?” 京城的媒人都互相熟识,薛翦今日一番作派,保不齐她们背地里会嚼些什么,于她名声而言总归无益。 “你觉得少了她们,就有人敢上我家提亲了?”薛翦丢下一句,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京中女子余半年将及笄时,家里便开始帮着议亲择婿,如薛翦这般拖到现在也无人敢问的,确是寥寥可数。 不单因为她的骄纵名声太过响亮,另有薛相的权势在里头,便是有心巴结,也没那个胆子求娶。 苏缘窥她淡着脸懒再聊谈,遂识趣地闭口不言。捱过片顷,到底没忍住问:“那李聿呢?他也不敢?” 细绵的风将她的声音送至薛翦耳畔,仿佛挂了寒钩,勾曳着薛翦身体里微末的泡影。 -- 第221页 她并非不信李聿,却是不信爹爹罢了。 薛翦沉默须臾,终浅浅回道:“我的事情就不劳苏二惦记了,还是多操心你自己罢。” 语中隐晦地提及什么,听得苏缘柔瞳微颤,恍忆起之前与薛植羡见面的每个瞬间,不由拎紧呼吸,未敢再言。 寻渠轩是贡院对面最风雅清幽的茶馆,一排裂冰纹窗半拢半开,二楼倚栏之位,正可把长街百态收纳眼底。 此时临窗的一张梨木方桌上,沿边对坐着两个少年,桌上摆几碟蜜饯点心,另置一壶刚煮好的杏仁茶。 同是来看榜的,他俩倒自在悠闲,一面慵慵摇着骨扇,一面支颐笑谈。 恰瞧门外走进一人,回首凝视俄顷,复兜出高深的笑起身迎去,“李聿啊李聿,想见你一面可比登天还难!” 楼下说书声隐隐绰绰,随着门扇渐阖而阻绝开来。李聿斜睨他二人一眼,径自拂衣坐去窗边,懒洋洋道:“在书院不是天天见么。” “你也晓得是在书院?”楚善挑了眉峰,凑着李聿身边坐下,“春试之前便也罢了,有你爹关着你。怎么春试过了还不肯出来?害我蹴鞠都找不齐人。” 李聿捻着玉佩穗子在手心把玩,阳光照着他的眉眼,诉不尽少年盛意,只听他轻轻说道:“出来过,没找你而已。” 这下楚善的怨气更涨三斗,冷蛰蛰地睇了睇章佑,转回来问他:“你跟章佑出去了?” 欻然一语,就见李聿满脸嫌恶地扭过头,伸手把他往外边儿一推,“成了,你少闹我。” 章佑见之笑了笑,虚搀楚善一把,“不必拈我的醋,他也没找过我。” 闻听此,楚善将他俩一睐,半信半疑道:“那便奇了,除了我和你,谁还跟李聿熟到这份上?” 话音甫落,便似那靡靡柳枝,撩起李聿情窦下的薄雾,使他从面颊一路红至耳根,半天才生硬吐出两字:“无聊。” 章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楚善却是啥也没听出,袖笼微起,从里摸出个锦囊摆在桌上,叹了口气。 闲呷的功夫,李聿睇向他,问了句那是什么? 便听他颓声回道:“我让宁宁帮我拟了些讨饶的话,倘或真的名落孙山,总得叫我爹软一软那颗铁石造的心,舍我在家中一席之地。” 言着,他将脊梁一垮,没骨似的摊去椅背上,“怕是难啊,嗳” “出息。”李聿嗤笑一声,搁下茶盏悠悠说道:“这种后路你也留,不嫌倒运么。” “你们不是没见过我爹,他那烈性,我只消一想都够哆嗦。若是不留后路,我可当真死无全尸!” 章佑亦是摇了摇头,回以一个揶揄的笑,“六姑娘倒是愿意帮你,倘或换作我,早不认你这无用哥哥了。” 楚善一听,忙挂起脸瞪他,“你怎净跟李聿学这一套?饶是半点面子不给,仔细我全和你记下来!” 说着便动起手,又是勾脖子、又是拐肩臂的,推搡着打闹一场,许久方歇。 直回身子,见李聿孤坐一旁,圣莲般不扰尘世,没来由笑开道:“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正值窗外银杏飒飒作响,澄亮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如此繁闹的景,却有一抹耀眼的杨妃色,映着李聿轻攒的眉心。 他似乎总能在高处看到薛翦的影子。 “是太思念她么?” 嗓音落得极浅,楚善只瞧他动了动唇,全然不知他说了什么。正欲问,就听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离午时还有多久?” “巳时还未到,就想午时了?”章佑复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般着急,是要去见谁啊?” 浮沉的光阴下,乌泱泱涌着一群人,脂粉气与汗味儿糅杂交错,熏得薛翦直捂口鼻。好不容易挣开一条路走到边角,再往前便又是人墙。 实在没心思再想李聿,只盼着他不会傻到自己去看榜。 小竹适才从另一面追过来,搦着袖角揩了揩脖颈和额头,叫苦不迭:“小姐,我们回去吧?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这种热闹,平素也未见小姐喜欢,若非苏姑娘一早来喊,哪里会受如此灾苦? 但思及此,瞄向苏缘的眼神里便带了一点埋怨,却未料薛翦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说道:“再等等。” 自从那日在前厅一辞,她对薛晖算是能避则避,除却早晚问安,便没有多余的话可聊,气氛一时低到谷底。 算着时辰,若现在回去,大约会跟他撞上。 “这儿人太多了,走都走不动。不如去临边商铺看看,垫些东西?”苏缘细扫量周围,未几,指尖微提,点向对街一家茶馆,“咱们去那儿吧,瞧着清净。” 于是再一番人海穿贯,终如鱼儿入水,重新开始吐息。薛翦捋了捋被人擦皱的衣摆,好奇着问楼中管事,“这里可是有人包下了?怎得这般空闲。” 那管事将下巴朝门外努了努,掩唇笑称着门上那块朱红金漆匾额乃太子殿下亲笔所书,别提多金贵,故而茶价也比旁个高上许多。 话里皆是暗打量,又见她二位着扮非凡,该是有钱的主儿,索性把她们往长梯引去,满脸全着笑问:“您看喜欢喝什么茶,只管吩咐。” 说着话儿,已随阶踏至二楼,入目是一扇扇雕刻梅花的房门,两盏小绢丝灯悬在墙上,因着白天尚未点起,上头的绘纹且看不大真切。 -- 第222页 前行举目间,一个俊朗的面庞回望过来,紫檀色长袍穿他身上极为妥帖,既有读书人的文雅清贵,又似暗夜里蛰伏多时的猛兽,矛盾之中逐渐形成具象。 他似乎顿了顿,定定望她良晌,眼眸里错生出几许温柔之色。 薛翦倏见太子微服至此,下意识偏开目光,拉住苏缘抑声道:“换个地方。” “你不喜欢这儿?”苏缘环顾一圈,没觉得哪里不好,便劝着她道:“你也瞧见了,整条街都没几个站脚之地,这里已是不错了。” 却见薛翦皱起眉宇,微侧了身低道:“跟太子殿下一处吃茶,你还觉得不错么?” 苏缘惊愕抬首,瞥见廊前那抹冷泽的身影,难免犯了怵,立足在那半点儿不敢动身。 薛翦看她一眼,恨恨地握了握拳,今日跟她出来就是一个大写的“败”字! 第130章 明争 “臣或许不懂殿下,但却明白薛翦 已驻足这许久, 再不去见礼便显得是她们刻意了。 百般无措下,薛翦蔫嗒嗒地旋回身,就见那管事未知何时已偻着腰, 立在高成淮身后,须臾, 朝这边略显诧异地窥一眼。 薛翦原以为门上那块匾额是这胆大包天的管事信口诌来诓人的,听完只是笑了笑, 哪想在楼中真能“幸见”太子殿下? 遂微敛神情,顺着不长不短的廊道慢慢踱去。苏缘见状,亦提裙跟上, 心里头满是后悔滋味。 薛翦与太子一对表兄妹尚且都不愿碰面, 她一个外人在这儿杵着能做什么? 待走近了, 管事朝左边的雅间比了比, 先请高成淮入内, 复转过头来讪笑着,“小的有眼无珠,未识得二位贵人, 委实惭愧。嗳, 二位快请进。” 说着,又在门下稍站一刻,等她们进至屋内, 便朝高成淮埋首哈腰,闭门退了出去。 回纹窗扇被叉竿撑起半边儿, 斩落一地紧凑的碎影。薛翦正踩着其中一块,嗓音闷闷地向高成淮行礼,浑身透着一股忸怩之味。 苏缘更是局缩,两脚刚迈进来便不肯再动, 活像一尊石雕孤汰在角落里。 就听高成淮轻笑一声,“怎么不坐?” 却不知是对谁说的。 薛翦素来应对惯了,只低眉答道:“臣女不敢。” 屋内仅有一张圆案,不设上下之分,以她和苏缘的身份,怎好跟太子殿下同座?更何况她不愿久留,只想同他见完礼,便径自寻个由头辞去。 “我今日是微服出访,表妹毋需这般拘着。” 话落,高成淮凝视她的面颊片刻,略显低柔的嗓音绻出一缕试探,“你们是来看榜的?” 静默一瞬,倏闻两道不同的声音相继响起。 “不是。” “是。” 前面答的却是薛翦。 她不欲与太子多谈,便思忖着如此回话,将他后头待问的截止于此。加之苏缘本非为榜而来,二人口径也能一致。 可惜一番计较,终究错算了她们之间的默契几近于无。原就微拢的掌心越收越紧,隐约察觉袖角被人轻轻拉住,却没有回头。 高成淮看了看她,忽而噙起嘴角浅笑,颇玩味地说:“那你二人也是巧遇了。” 一句话如朔风骤紧,勾起苏缘心底的虚意,神色愈显紧张。 纵然事小,但到底不敢在太子跟前扯谎,方才所答也是为了就着薛翦,何曾想过她会反着来? 正怯怯垂下眼,忽听廊上脚步声渐近,顷刻的功夫,便见管事亲自端了几碟点心过来,都是些女子才爱吃的。 她微愣一霎,暗道太子殿下竟然如此细心周到,对他的畏惧进而抵褪三成,默默松一口气。 “坐罢。”高成淮将目光扫去对面两张黑檀椅上,语气虽平淡,却有几许命令的意味在里头,教人不敢违背。 薛翦落座后,不露痕迹地看他一眼。 见他一扫往日沉肃,唇边携着缕不易察觉的笑,半张脸逗留在春光里,明朗温煦。 不知怎的让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扒在翊宁宫的槛窗上,朝外面那抹隽润的身影掷了枚石子,得他回首,便咧嘴笑喊声“太子哥哥”。 这些回忆太过久远,原早该模糊不清了,但他此时的神情这般熟悉,教人轻易就回到许多年前。那会儿他们初初相识,抑或说,她的记忆里才刚有这样一位哥哥,是像春风般温暖的人,带着她在皇宫里赏了不少趣事。 后来种种,使她对“太子哥哥”这一称谓,蓦然变换成了“太子”,当真是肆无忌惮。 神思回转,就见高成淮正挑眉看着自己,眸中兴致不遮不掩,口吻却是寻常。 “早就听闻放榜之日,在贡院西街能赏我朝阜盛之景,遂特意择了今日出宫看看。表妹既不是来瞧这个的,原打算去哪儿?” 薛翦默了默,心知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不过在奚弄她罢。 于是调了谈锋,轻言道:“臣女听这管事的说,门外匾额乃是殿下亲自手书。” 高成淮似未料到她会提起这个,眸光稍顿,仿佛滞留在一段意气风发的光阴里。 良晌,听他低低道:“是我从前为一故友所题。” 说完以后,他的眼里突然着了晦涩之色。 见她目光错愕地瞧过来,像是下一刻便要跟他告罪似的,这才舒展眉目,状作无谓地笑了笑,“你若是喜欢,我那倒还有几幅字帖,可以差人送去薛府。” -- 第223页 薛翦正暗忖怎么开口合宜,时下听了他的话,哪有不顺下去的道理? 她微微一笑,语气难得真心:“那就先谢过殿下了。” 一席话听入耳,竟教苏缘品咂出另一番味道。溜着眼将他二人远近一瞄,心里不由几分振动。 太子殿下这是让薛翦临摹他的字么? 日头彻底高悬,蕴着暖意的风终于敲响窗扉,提醒着午时将至。 楚善扭头瞧一眼李聿,见他漫不经心地狭起九重糕往嘴里送,目光却从来停在窗外。 便撑身靠过去,引颈向楼下打量,“到底是什么让你看得这样专注?我瞧着没哪里稀奇啊。” 李聿听言挑了挑眉,觑他道:“确实,没什么比你那‘锦囊’还更稀奇了。” 此话一出,楚善脸上的闲散神情立即挂不住,羞恼着端起茶盏要去去火,谁料又听得他一句:“楚伯父要是知晓你连讨饶的话都是六姑娘帮你写的” 顿了顿,小声提点着,“伯父的脾性你比我了解,最是讲究诚信谦恭。” 随着语声落下的,还有一盏滚烫的杏仁茶。分明玷污在衣上,却好像渍到了楚善心亏的眼睛里,登时染了些怯色。 待消解后,伸长手去抓李聿,非要让他陪自己出去清洗。他爹那么一个重视君子容止之人,倘或瞧他这样回去,少不得怒火更甚。 李聿捱他不过,只得站起身,对章佑投来的同情之色仰仰唇,犹不屑道:“风水轮流转,等过了今日,他纠缠的还得是你。” 章佑亦笑,提起手朝他二人挥了挥,示意他们快去快回。 出了雅间,正逢回廊对面的门打开,走出一道杨妃色身影,足下稍滞。 俄顷,便看她身旁又多添了几人,嘴边余存的笑终究一点点削薄,抽出了楚善勾掣他的手,眼神趋渐清冷。 薛翦与高成淮堪聊半天,到底借口与苏缘去怀春河踏青游玩,不扰太子殿下雅兴。 高成淮看出她的心思,胸壑忽有些落败感,稍纵即逝,仍坚持送她出去。 才跨出门槛,便见薛翦停了下来,神色微讶地望着对面。顺其视线凝去,由不得蹙了蹙眉。 对面的少年垂手立在廊下,薄唇轻抿,两目幽晦,一拢靛青长袍穿他身上,无故漾得人心头炙热。 他的目光越过回廊驻在薛翦身上,复杂深邃。 楚善察觉气氛诡吊,抬手欲拉他问询,指尖未曾沾衣,李聿已径自转向拐角,不缓不慢朝对面踱去。 这才偏了头,拿眼睇住对面几人,不防怔愣原处。 薛翦和苏缘旁边站的不是太子殿下么? 于是忙不迭地追上李聿,至太子跟前见礼,似想到什么,猛然把衣袖挡在袍角,一讪道:“太子殿下也是来这儿观景的?” 话虽如此,眼神却不住在他与薛翦之间暗暗打转。 薛翦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在京城中早非隐晦。只是陛下突然将宋家嫡女赐婚与太子,倒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闻言,高成淮浅浅颔首,端是一派尊贵矜持的气象,不辨喜怒。 薛翦却被楚善看得心里莫名一虚,上前跟李聿解释,“并非你看到的这样。” 她的声音很低,慌乱的音线落在李聿耳畔,犹觉心头一紧,转瞬便化作软纱,轻叹了叹。 “我知道。”他把薛翦拉到自己身边,交缠的手匿在广袖下,微微低头,“我原想揭榜后再去找你,倒先在这儿碰见了。” 过堂风吹斜了碎影,一块块从房中铺晕出来,洒进薛翦瞳眸,承映着纷驳的颜色。她望一眼苏缘,依旧侧首低语:“说来话长,我晚些再和你解释。” 她在李聿面前慌张露怯的神态,和那逐渐安定下的眸光,无一不使高成淮醋意横生,恍惚想起前些日父皇同他说过的话,负在身后的手不觉紧握。 哪里知道李聿方才看见他们时,心里的酸胀亦如虫蛇缠绕胸口,一遍遍擦过最敏感柔软之处,满腔难以宣泄的煎灼。 少顷,高成淮松开手,冷硬的容色也随之淡褪,只对薛翦轻说:“不是要去怀春河么?此间人多,我送你。” 话罢,未给薛翦推辞的机会,一径沿长梯而下。 薛翦待欲迈开锦靴,蓦地被李聿一把拽住,“我去。” 言讫便追下楼,唤住了高成淮。 午阳温和扑面,那抹紫檀色的身影却背在阳光下,显尽幽寒。他冷冷凝视着面前叫停自己的少年,听他嗓音里带了恳请,“薛翦想去哪儿,我都会陪她。殿下收手罢。” 高成淮笑了笑,唇角勾出一丝讥讽,“李尚书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一身是胆。让本宫罢手” 他走近几步,见李聿不避不退,心底更起无名烈火,字字锐利,“你以为你在跟本宫争什么吗?” “臣所感并不重要,只是臣担忧殿下一直这样,日后难免会伤了心。” 李聿垂下眼,长身立在一片熠熠金辉中,看似恭敬,无可指摘,可他话里话外都是狂放驳逆。 高成淮本该怒意盛起,却不知是何时平静下来,透过那张他最看不顺的脸庞,绰约窥见了一点薛翦儿时的影子。 他二人并非没有好好相处过。 只是他的劣性由一角缝口逐渐展露给薛翦,便似利刃一般,既划开了她的锋芒,也为二人的间距镌上界限。 -- 第224页 一念至此,高成淮眼底重现阴鸷,像是在宣告什么,寒声说着:“你不了解我。” 他想要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轻易得来的。纵使再难,也决不会放任它流逝到别人掌中。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争”之一字始终刻在他的骨血里,不死不休。 忽得四下缄默寂静,没多久,便听李聿低锵道:“臣或许不懂殿下,但却明白薛翦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殿下给不了。” 李聿抬起头,那双英挺的眉眼清澈而坚定,与他相比,的确太不一样了。 他的一切都笼封在缭缭薄雾里,不允任何窥探揣摩。 一如此刻。他拔靴朝前,也注视着李聿的眼睛,平淡地问:“你是真的不怕我么?” 第131章 凶吻 他也有占有之心。 带着威慑的目光定格在李聿脸上, 沉静而森冷,似乎想从他眼中捕到一丝错乱。却可惜,他自始至终都持着那副冰池般的神色, 令高成淮不大痛快地拧了拧眉。 须臾,颊面冷冷晕开一抹笑, 近乎威胁的口吻说道:“我看了你的策问,虽不如旁些出众, 但你所言却与我想大多契合。你这样骄矜,全无谦卑之态,当真不担心你往后的仕途么?” 话罢又放浅声调, 袍摆一动, 便退开半步, 似不解地看着他, 语气却多笃定:“得罪本宫, 于你而言毫无裨益。” 李聿听言沉默良久,仿佛在思忖衡量。 高成淮晦暗的眸子划过一瞬烁光,先是侥幸, 复又自嘲。侥幸他的身份能够令人屈折, 却嘲弄自己竟已无用到以身份压人的地步,如此讽刺。 浮光澄澄,倏有一阵风卷过, 吹皱了他心底涟漪。就见李聿薄薄一笑,“殿下想对付臣, 该是不屑用这些低劣的手段。” 倘或此话从旁人口中说出,多半会掺进些乖觉奉承之意,但是他没有。他的坦荡与诚切,让高成淮背在身后的手再度攥起, 有什么腥咸地滑过他的喉间,嗓音彻底冷了下去。 “我说了,你不了解我。” 他从来不是多情之人,亦无那般善心去管与他无益之事。 就像先前樾王派人潜去李府,他是知晓的。可他为抓樾王错处,非但没有阻止,还另命人必要之时,帮樾王一把。哪怕事情未成,那场火却差一些使李尚书丧命,他依旧没有任何动摇。 那点可怜的悲悯之心,或许早就被他丢在了元景十二年。 李聿敛起笑,自知太子方才那句话透着浓烈的警告,指尖不由微屈。转念却想,父亲愿意拥护太子的原因,仅非嫡系正统而已,他的品性、谋略,该是胜过樾王许多。 况天子有天子的臣,太子也须太子臣工。他们二人年纪相仿,想治之事亦且相近,太子若真为一点私心而摧折他,与樾王又有何分别? 思讫,那双不卑不亢的眼睛平视过去,洗净从前骄色,只低声应着:“真到了殿下不容臣的那一日,臣任凭殿下处置,无有不依。” 这个回应显然不在高成淮意料之内,眸光稍顿,继而愈渐狠戾。未知过了多久,唇边才勉强仰上一个淡漠的弧度,嗓音极轻:“是么?那本宫便等着那一日。” 恰值此时,梁安从门外默默走进来,至他身畔附耳低询:“殿下,陈谓已在楼上等侯您了,要先回马车上避一避吗?” 自从皇帝收了他监国一责,又屡次提及成婚之事,他便在明面上安分不少,有朝官至东宫一律不见,倒也享了几日清闲。 但背过皇帝,该查该办的仍就一个不落。 今日微服出宫,便是要等陈谓带回樾州的消息。 高成淮略一颔首,不再有别的话,迈过门槛朝一辆褐色马车辄去。 待他走后,李聿方罢下揖礼,拾梯而上,眼底犹挂几许郁怏的气息。 太子若想单独约薛翦,必然不会加上一个苏缘,是以他们今日会在同一雅间出现,九成该为巧遇。可即便如此,他的心神还是做不到不生波澜,反像乱絮一般,漫天飘舞,纷攒积多。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觉这个滋味尤其难受,将他的理智逐寸瓦解。 午后正阳已有些热辣,晃晃垂荡在薛翦身上,火烧似的煎熬。既担心李聿哪句话触及太子霉头,惹其不悦,又想快些和他解释清楚,一刻也不舍他难过。 适才李聿拉她时,她瞧得分明,那张湑湑无暇的脸上映足伤色。虽嘴上没吃醋,却哪里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当下见太子离开,顾不了别的便迎面向长梯踅去,眼神忧虑地扫在李聿脸上,“太子他” 余下的话尽湮没腹中,转而问道:“我们换个地方?” 此处实在不方便和他解释。 李聿嗯了声,也没管楚善在楼上如何拿眼瞄他,逶迤随薛翦出了寻渠轩。 因黄榜已经公布,宣读报榜之人与一众举子正簇拥在贡院西界墙周围,连着整条街都密密麻麻。 陆衡看完榜,驱车至寻渠轩楼外等了半刻,见李聿出来,即自车沿跳下,欲待上前禀报。 不防瞧他目色凛冽,身边还跟着薛姑娘,于是急忙止步,无声退回一旁。 薛翦朝四下望了望,自知此时没什么好的去处,遂朝陆衡递一眼,令其守在马车外,复拽着李聿踏上马车。 刚一坐下,便将事情始末倾数讲与他听,声音温和低软,是难得有一次的耐性。 -- 第225页 日辉从窗扇的缝隙中钻入,滤进两束趋于朦胧的光,半侧打在李聿肩头,那张英隽的面庞不疏不暖,微蹙着眉,仿佛在恍神。 薛翦见状难免起了脾气,抿唇问他:“听见了?” 李聿轻轻颔首。 便又凑近他几寸,一双星眸仔细端详,半晌才试探着开口:“那你笑一笑。” 李聿倒是听话,当真扯动唇角笑了笑,稍纵即重捋平,拢着眉一言不发。 也就是对他,薛翦才会这般好性儿,放下往日大小姐架子,委屈与爱惜兼具。 “你别不理我,我也会心疼。” 她已是把能想起的皆同他说了,用词更是斟酌再三,小心翼翼,生怕他误会什么。 他到底是哪里不满? 一厢寂静下,李聿有些乏力地抬起眼,与以往的潇洒意气不同,幽邃得叫她陌生。 下一瞬,就听他嗓音携绻几分祈求,还有一点晦暗的什么,“薛翦,你哄哄我罢。” 不仅是这一次,他每回看见薛翦与太子共处并立,胸臆中都会徒长一抹庞然的恐惧感,希图将他吞噬,毫无缘迹可循。 但薛翦不喜他妒忌,他便表现得从容安稳,独自消释心底的所有不快。 却忘了,他也不过一寻常男子,他也有占有之心,何能免俗?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柔太低,薛翦并未察觉他那几近灼成灰的欲望,只愣了愣,暗想她适才所言所举,不是已经在哄他了么? 语默俄顷,方漩出一缕清浅的笑,顺从他道:“好,那你教我,我要如何做?” 她的话就像给暗夜行凶之人递上一把刀。李聿静静望着她,视线从她的眉眼一路向下滑,到鼻尖、唇瓣,以至那白腻半隐衣襟的颈 很久,薛翦终于意识到他眼里的星火,似乎像是他的手,滚烫且放肆地游走在她身上,令她本能地捏紧指尖,往后挪了挪,呼吸不由一重。 “你坐过来。”李聿缓声道,嗓音显然是在克制,可那团不安的冲动更甚一筹。 薛翦顿了顿。 一股强烈又怪异的情绪闯荡在她胸腔,兴许是害怕了,一厘都不敢靠前。 哪想他倏尔起身,就那样大胆狂妄地将她抵摁在车壁上,电光火石间,凶猛的吻已落去她的唇畔,像恶匪掳掠夺取,毫不温柔地采撷着她口中香软。 薛翦浑身一怔,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推他,惶恐着想要躲开。 却被李聿一把擒在掌心,紧紧困住。 他的手修明颀长,颇有骨感,但在今日以前,薛翦从未发现那只漂亮的手竟这般遒劲有力,攥在她腕上如铁索似的,自喉间闷闷溢出一句:“疼” 李聿原该怜惜她的,可不知为何,心底那只狰狞的兽百般不受约制,越发深刻地贪吻着,勾缠她的舌尖。 薛翦喉咙哽了哽,仍在用力推拒。 谁知人是推开了,唇上避免束缚,却未防他将唇探到她耳畔,反复吮磨衔咬。 湿热的触感令薛翦骤生酥痒之意,慌乱地颤了颤睫,声音俱作一潭春水,涓涓淳淳:“李聿你疯了是在外面” 方得一丝喘息,炙热的吻又重重倾覆下来,软烫的舌尖在她嘴里肆意舔舐,忽有些神志昏沉,渐渐卸了抵抗。 不多时,李聿低下头,细密吻到她的颈侧,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腰背,似乎在找什么。 柔软又湿热的触碰让薛翦头皮微麻,身上忽起一阵战栗,不可遏地抖了抖,被他亲吻过的肌肤慢慢透出薄粉色。 未几,她能感觉到那只手停了下来,全无技巧地解弄她身后衿绳,不禁眸色一窒。 便是此时,李聿猛然僵住手,似乎才认知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失措地直回身,慌乱看着怀中少女。 方经过那番,她的唇色仍是鲜亮艳红,脖颈处有迷乱暧昧的吻痕,眼中犹悸动不止,闪闪躲躲不敢抬头看他。 “我”李聿嗓音沙哑得厉害,言只一字便没了声儿。 今日之举,委实是他太过孟浪,定将她吓坏了罢。思及此,眸中漾开一片愧歉,抿唇不安道:“是我不好” 他一刻未停地望着薛翦,张口似呢喃,复抬手笨拙地理了理她微散的襟领,眼睫低垂着,被那偏移的半束光添染一层薄晕。 另有一道如锦的阳光照耀在高成淮身上,他扶着窗沿,凭烦烈的风吹拂在面,心中却十分沉寂。 在他身后立着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刚将樾州事宜上禀于他,垂首听候差遣。 高成淮屈指叩了叩台板,节奏尤慢,发出几许压抑的响声。 “看你信上说带了两个证人回来?” 樾王命手下在郸城广撒桃耆粉末,使郸城数百民生枉死,又在偏郊私造兵器,其心昭然当诛。 陈谓已带太子府兵围驻两地,复携樾王谋反罪证回京,只等太子一声令下,便可将樾王彻底扳败。 闻言,他颔首应是,“属下已将他们安置在城中,殿下可要召见?” “不必了。”高成淮淡淡道。 复旋过身,脸上并无任何快意,只透着沁人心脾的寒凉,“把人看管好,待琼林宴一落幕,本宫要你将所有证据呈至御前。” “是,殿下。” 第132章 生变 俱是他情动作乱的罪证。 马车内, 李聿松开薛翦,微微矮下身来抬头望她,眸中情.欲已淡, 唯有诉不尽的悔色嵌在眼底,混着那缕柔情, 断断续续启口。 -- 第226页 尽管不知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才能抚平自己留给她的恐惧, 只无间休地对她轻言。 香暖的吐息横在二人中间,熏得薛翦脸颊发烫,眼神不禁闪躲。分明做错之人不是她, 却有一股羞怍的情绪在心底暗自发酵, 掌心愈拧愈紧。 听着耳边一声声自咎的话, 所有惊惶与埋怨都逐渐冲散。于是应了句:“不用” 声音仍有些不稳, 惹得李聿神情微顿, 良晌才轻轻去握她的手,语气放得极低:“你不怪我?” 方才的事,的确是他错了。他实不该纵任自己的私心如此待她 李聿的眸色在歉疚中越陷越深, 素日那副恣意明亮仅余一层空壳, 教人看了,便是再冷的心也难逃消融之势。 薛翦沉默须臾,似在仔细揣摩自己的情绪。 适才若非他收手, 的确不敢想象会发生何事。况那种异样又害怕的感觉,太难消受。 思讫, 徒然生出一些恶劣的念头,不觉曲折眉尖,故意凶神恶煞地瞪他,“自是怪的。” 瞧着眼前人目光轻闪, 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的心里竟无几分得逞之快,反而控制不住鼓动的心跳,略有不甘地偏过头。 “以后别这样了。” 见她微微侧首,耳垂与颈周正镶着模糊的印记,俱是他情动作乱的罪证。不由呼吸浊重,退开些许,自喉间滚出一句沙哑的:“好以后不会了。” 黄昏日落,马车辄辄停靠薛府门前。 车内氤氲一点慵黯的光,将薛翦心不在焉的神情恍得倏明倏暗,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公子,到薛府了。” 她方才深吸口气,指尖触及衣襟不掩之处,延捱一晌,有些难为情地启齿:“可看得出?” 她也低头瞧过几眼,却哪能真得看见自己颈侧?心想午时他那样暴烈,毫无温柔可言,该是留下了什么,哪怕轻浅。 倘或回去被爹爹发现,饶她如何辩解,总归是说不清了。 李聿抿紧唇,面上忽涨一捧绯红,没应,却用行动证明了。 看得出来。 他修长的手提至薛翦领间,小心爱护地整了整,终究于事无补,便拿出方才吩咐陆衡去买的薄氅,一手从她颈后绕过,将其披落在她身上。 原想着春日已经温和许多,如此穿戴难免扎眼,令人心疑。但知她从来都是一身骄傲,何曾遭过这般委屈?若还让人看了去,定会羞愤难解,不知要怎么伤心。 薛翦垂眸片刻,继而接过系带,临下车前朝他看了一眼。光影幽深,对面那双漆黑的瞳孔里聚满她的影子,似乎不舍,倒映出些许挽留之色。 他不确定薛翦是否真的原谅他了。想问,又不敢问。 正徘徊不定,便见薛翦绛唇翕动,声音仿佛隔着山水,泅开一张如画锦卷。 “往后不会让你吃醋了。” 话罢即步出马车,将眼尾一许羞赧挡却门外。 李聿独坐车内发了会儿怔,片顷,嘴角便止不住上扬,少年的那份炽盛隽朗再度挂回眼梢。 三月初一,天子亲拟策题,于崇英殿试考。 三月初四,殿试传胪,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授官翰林院修撰。 次日,天子赐琼林宴于礼部。照礼他应亲临宴席,勉励新科进士,却等了许久,迟迟不慕天颜,最终是宋大人代为主席,只道圣躬违和,不便亲至。 陛下康愈不过十数日便已重理朝政,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下旧疾反复亦在常理之中。除少数人有些惋叹以外,旁的皆面含微笑,感念陛下所赐恩荣。 陈谓于今早寅时进宫,自东宫内臣引至太子寝殿。檐下北风乍起,天边黑蒙蒙一片,眼看便觉得此间是个多事之春。 梁安见了他,眉棱轻挑,低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陈谓颔首,只说此事十万火急,烦请他入内通传一声,须得即刻禀报殿下。 未几,殿门重新打开,透出来一点暖意。陈谓踏着疾步进去,见太子殿下披了长衣坐在榻沿,面色乏倦,眼底乌青煞为明显。 心中略有踌躇,就见他舒展锦袍,提手道:“不必行礼。是何事,说罢。” “回禀殿下,今日丑时三刻,洛南府关押的两名证人忽有癫痫之状,属下已请医官为其诊治,所幸发现得早,暂且保住二人性命。据那医官所言,他们发病乃中毒导致,属下已将接触他们饮食之人悉数拿下,却迟难辨出奸细。” 烛火惺烁,殿内仿佛缭绕着浓浓阴郁。高成淮锐目轻睐,嗓音不冷不热:“你是说樾王的人或已混进洛南府?” 未等他回应,又口吻揶揄道:“他的动作倒是快。” 洛南府明面上是皇帝赏给陈谓的府邸,私底下却用作东宫匿刑暗查之地,樾王与他争斗多年,知道这个不足为奇。只是他人在樾州,手却能明晃晃够进京城,当真是有泼天的胆量啊。 高成淮轻蔑一笑,背剪双手走到槛窗边,“人呢?都转移了么?” “属下已把他们单独移至城东小宅,目前仅有四名属下信得过之人看守。”陈谓微微侧身,向着太子的方向垂首回报,虽言止于此,语气中的急切尽展无遗。 樾王不惜行此险招,使至京城除去人证,到底是挑衅还是孤注一掷,尚未可知。若东宫不能掌握先机,只怕会被他反咬一口。 -- 第227页 高成淮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负手而立,仰头望着窗外娴静安详的玉蟾,隐有什么晃荡的勾在心底。 默了默,方沉声说道:“等不了那么久了。待天一亮,你便随我去见父皇。御史台那边” 梁安听言忙上前低禀:“殿下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尚不逾夜,御史台参弹樾王的奏呈便接踵递至御前。言辞直率激烈,怒意分毫不掩,明指樾王狼子野心,为谋权篡位,置郸城百姓性命于蜉蝣蝼蚁,万请陛下除此罪臣,以慰枉死百姓魂灵,以安天下民心。 皇帝白天已被太子和他带来的人蹉磨得头晕脑胀,多半还是气愠,气自己养的儿子一个个都不得安分,太子背着他偷遣府兵,二子到了藩地仍与之作对,私造兵器、下毒残害百姓之事都能做得出! 盛怒之下,本就亏损的身子更是经受不住。打发走太子,终再难忍压,一口鲜血伴着咳嗽涌落前襟。吓得余复光急忙令人去太医院请院使过来,却被皇帝冷声喝止,道是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 余复光无法,只得默默去取那名道士所炼金药与皇帝,眉头一直皱着,暗想劝说之辞。 才到下半晌,纷沓的奏本便如潮水般湮没整个案头,皇帝堪堪翻了两下,忽然扫袖掷笔,话音狭满寒霜:“太子这是在逼朕!” 就此,殿内一片死寂。 余复光哆嗦着身子,惶惶跪伏在地,不消想也知道那一案的奏本所弹为何。太子殿下将一切都算计周密,全无疏漏,厚积薄发,不正是要逼迫陛下亲手处置樾王么? 蓬勃的春光透过朱窗入室,到底没能让沉沉的空气活泼起来。皇帝闭阖双目,缓缓垂下手,但想夏氏临终所言,喉间又有一阵腥甜翻滚,自觉他果真老了,再没力气管些什么。 最终的意识也停留在那声飘幻、火燎的:“陛下——” 宫里的消息总有它的渠道流传出去。譬如陛下被御史台的折子气到咳血昏厥,朝中官员虽对此事半知半解,却也有不少知内情者,或兴或忧。樾王一派唯恐失势败落,可太子那边也不见什么喜色。 然而这些并未波及薛府。 是日,天清气朗,桃花香盈满院,少女散坐石桌前,各自支颐幽想心事。小竹则立在荫庇下,偷吃着砂仁打量自家小姐,神情颇有些古怪。 打从那日李公子送小姐回来,便不愿让她伺候洗浴宽衣。不仅如此,头两天还拢着条轻氅罩在身上,像是得了什么不可见光的恶疾。 她与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对小姐的喜怒情绪大多摸得清楚,这回却是撞了邪。只见那张海棠似的面庞,时而泛起疑晕,时而淡至旷野。问小姐怎么了,却是摇头,敷衍两句没睡好云云。 当下瞧小姐朝自己望来,顿时藏起手中砂仁,敛正容色过去,笑嘻嘻道:“小姐有何吩咐?” 薛翦眼眸半觑,下巴在掌心里推高一寸,“吃什么呢?” “没、没什么”握在身后的手蓦然酸了酸。 稍顷,就闻薛翦冷哼一声,话里露着几分不悦,“我这些天都快被你看掉一层皮了,到底何处这般好看,你说与我听听。” 小竹从未听她提起,还当她是无所察觉。此刻被无情戳穿,面色微讪,忖度半天方才转出双手,十指皆张,撑着几个未去壳的砂仁,“上半晌去夫人那儿讨的,小姐吃吗?” 知小竹不敢说,薛翦也没了兴致,扭头朝苏缘搭一句:“你想走走么?” 苏缘怔了怔,心头穷起的惦念突然难以压抑,悄悄抬眼问:“可以去哪儿?” 便见她勾勾唇角,语调泄一缕玩味:“我薛府深广雅静,自是逛到哪儿,算哪儿了。” 话音甫落,即自余光瞥见一抹月色身影缱风而来,眉眼原是笑的,却在看见苏缘以后,生生攒起一道沟壑,步履随即止停。 第133章 偏颇 “你不必惶怕,本宫没疯。” 苏缘听得窸窣脚步声, 侧首向院门望了过去。 静好的阳光洒在那人身上,披镀一层薄薄的金,衬着月白直裰, 当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苏缘先是一滞,旋即垂下眼帘, 慌忙整理仪容,便未曾观到他眼底那一抹恍若淡烟的困扰。 薛植羡本是来告诉薛翦, 魏、姜两家婚事已谈到请期一环,吉日定在今年六月十三。她与魏启珧自幼情谊深厚,遂猜度着她会想去道一声喜。 未料苏缘也在府上, 蓄含浅笑的眸子逐渐割出一缕雾色。 他站在院门外, 眉峰攒聚, 目光不易察觉地投去薛翦身边, 那个正偷偷捋扫衣袖的少女身上。 他并非迟钝之人, 自然明白苏缘对他是何心意。那种温泽又仰慕的眼神,他从前见过,也曾欢喜过。正因如此, 才更加觉得苦恼。 却不知薛翦折在他们中间有多难做。 既不愿牵动哥哥的往事, 又不想苏缘枯守一颗不会动摇的心。 当下烦闷的功夫,苏缘已站起身,不着痕迹地往她背后蹭了蹭, 小声道:“你兄长来了。” “不用你说。”薛翦语气冷淡,绰约蕴着一些郁怏, 搁下手,懒懒起身。 苏缘不知自己哪里招她了,先还鸟雀般欣喜的神色顿时降去半成,谨小跟在一旁, 不再吭声。 薛植羡走到石桌前,相互见礼后,方才开口对薛翦说道:“是启珧的喜事,还没人告诉你罢?” -- 第228页 骤听“喜事”二字,把薛翦的不豫尽全驱散,扬扬嘴角问:“他与姜姑娘?” 舅母替魏启珧相中姜家小姐之事,她一直知晓,只不过听人说婚事该在来年春天举办,就给搁置下了。 此时闻言,难免添上一许猜测,欲问他可是定了日子,就听他道:“是,迎亲之期就定在六月十三。我也有许久不至舅母跟前,小翦可想与我一道过去?” “这么快?”薛翦顿了顿,暗思六月是否太过着急,转而又想他后面所问,拿眼睨了睨苏缘。 “哥哥是说今日便去舅母那儿?会不会仓促了?” 薛植羡行事向来礼数周全,眼下一语仅为借口脱身罢,遂敛容温和道:“是我未思妥当。如此,我先回去阻一下拜帖,你跟苏姑娘慢聊。” 言讫即点首离去,从头至尾都没再看那双澄澈纯善,尤似故人的眼眸。 然而苏缘盼望见他多时,此番得他疏冷,总觉有什么和往常不太一样,心口蓦起一阵酸涩。复强迫自己清整神情,提裙追了上去。 “薛公子留步!” 听闻身后尖锐女声,薛植羡怵然驻足。 侧身等了半晌,看着苏缘捉衣攥拳跑来,耳坠偏摇,发髻垂散,两三缕微微贴至额前。 他的眉宇微不可察地蹙起。 苏缘止住脚,略略平定呼吸,仰头望着那张温湛轩明的脸,声音响在曲荡的长廊下:“薛公子可是厌嫌我?” 只此一句,足以撼动人心。 她是姑娘家,这样罔顾礼节向他质问,看似嗔责,密封其中的情字何等昭彰? 薛植羡怔忡良久,低下头,一齐软下的还有他硬朗凝肃的眸光,似乎听他无奈地叹了声,“苏姑娘何出此言?” 苏缘预设过他的回应,只是这幅温柔如水的意态,把她堪堪修筑的坚毅一击瓦解。 话到嘴边便只剩下一个“我”字,慢慢热了颊腮。 自悔适才举止冲动刁蛮,这样的言辞怎会出自她的口中?不觉绞紧衣袖,抿着唇没再续说下去。 见状,薛植羡心中了悟,抬眸望一眼碧痕院,轻声道:“苏姑娘回去罢,小翦还在等你。” 这一次说完,他仍定立原处,面上虽无什么情绪,可那通身的不容拒绝到底震住了她。 于是垂下头,将话音藏饰在吹拂的枝叶声中:“是我失礼了,还望薛公子勿怪。” 继而,脚步被羞耻心所催,几近小跑着回向碧痕院。 三日之后,阴雨。 高成淮等了数日,都未得片语关于陛下处置樾州的消息,遂整冠宽衣,打算自去玉安殿探问。 飘曳的宫灯在灰暗中狼狈前行,余复光遥远瞧见了,微微皱起眉。 犹豫稍顷,方咬牙迎去,低声试探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陛下刚服了药,心绪不佳” 话落,便见高成淮侧目睨来,锐利的目光使他心头咯噔一下,忙压颈道:“奴才不敢欺瞒殿下,实是今日不大方便,若殿下” 不及说完,就听头顶响起了淡淡一声:“父皇身子抱恙,本宫来看望父皇,常理之中,有何不妥?” 余复光噎了噎,知晓劝不动太子,更不敢顶撞,只得掩神进殿通传,复引太子入内。 高成淮走到皇帝面前,叩首道:“儿臣参见父皇。” 宫殿中,安静了一阵。 幽凛寒意窜上背脊,逐渐贯穿至胸前,隐隐颤动。 他今日一为看望陛下,二为探度天心,论起来,倒是后者更盛。故而此时不受陛下待见,只心冷一刻,稍纵即稳复如常。 皇帝坐在案台后,视线逾过烛火,不轻不重地落在高成淮身上。 他似乎比前几日清减了,弯曲的腰背在宽袍下依稀勾勒出形,未等口谕,便长跪不起,纵然无可挑剔,却仿在同自己置气一般,语色不由寒凉。 “太子还来做什么?是要看着朕被你们兄弟俩活活气死,你才可安心?” “父皇明鉴,无君无父,实乃禽兽所为,儿臣若有半点此心,天诛地灭。” 高成淮虽未抬头,但他字字铿锵有力,确无作伪。 皇帝苦笑一声,抬手按上额间,“御史台那些奏呈,是受你之命罢?” 一言既出,高成淮心底徒然激起千层浪花,十指微微一遏,勉力支撑着回道:“御史台负监察之务,掌纠百官善恶,非儿臣能以左右。儿臣令不动,也不敢令。” 他慢慢直起上身,试图展露一副沉静不移的神态说服皇帝,下颌却隐有绷紧,让整个殿室的气氛愈发僵硬。 皇帝默然盯着他,许是光线昏沉,抑或年长衰弱,对他面上那缕慌色仿若未察,只神疲力倦道:“朕已下旨严查樾州一事,未必你弟弟不是受人蒙蔽。结论未定之前,太子就在东宫好生坐着,不必再来寻朕。” 高成淮眼睫一颤,下颌的骨线因着施力过度而显得格外锋利。 “蒙蔽”二字,蕴含的意义有许多。但此时此境,用在一个罪状累累的藩王身上,它的深意便瞬间缩小,狠狠扎进高成淮心中。 他滞顿少顷,嘴边轻轻挽出一抹自嘲的弧度,行礼起身,“是,儿臣告退。” 辄返东宫时,风雨皆住。 柔和的月光如烟尘,弥散在刚经涤洗的地砖上。几盏明灯摇晃,华影牵着步履,无声踏至高成淮身畔。 -- 第229页 “殿下,陈谓带来的两个证人,有一个死在了狱中。”梁安守着声儿,添道:“是自尽。” 高成淮阖目一刹,嗓音殊无喜怒:“进了诏狱,有几人能扛过来?” 言毕,复又暗哑一笑:“父皇心里明白,不会让他们存活于世。” 这是要全天家颜面,要留樾王性命。 夜晦如潭,亦将高成淮阔挺的肩背重重吞噬,显了世人都曾披露过的颓丧与无助,偏在高贵的太子殿下身上,极不相容。 他的目光投在芯火中,语调沉寂:“梁安你说,怎有人心可以如此偏颇?” 闻言,梁安脸色剧变,疾止道:“殿下——” 这样的话说出口便是死罪,殿下何时成了糊涂偏激之人? 他还待开言,就听高成淮笑了笑,“你不必惶怕,本宫没疯。” 父皇的心一向如此,他该是习惯了。只是没想过,竟已移歪成这般模样,到底还是不甘。 拐过廊角,骤撞得一宫女战战兢兢跪下,浑身抖如筛糠,以额磕响阒然的夜,“殿下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 风声飒飒,天幕如织,像一张兽口撕咬大地,非要啖下血肉一般。 高成淮睥睨着她,眸中滚过浓浓戾气,将宫灯慑得直欲熄灭。 却未振下一句宽恕的话,连只字声响都吝啬给她。瞥了梁安一眼,径自朝寝宫踅去。 梁安领会后,挥手招来两名侍卫,眼刀朝伏地女子漠漠一睐,便有哭喊求饶声陡发一瞬,很快就由闷泣顶替。 三月中旬,春雷阵阵,雨水倾洒整个京城,纷斜而至,一时乱如朝野。 因樾王不分清浊,受奸人蛊惑蒙骗,犯下滔天大错,皇帝盛怒于胸,将其封号永久撤罢,贬为庶人,终身软禁樾州。 薛翦初闻此事,略惊愕一会儿,觉得何处存有古怪,却不及多思,便被皇后一道晓谕,召去了翊宁宫。 细雨如游丝急切行走,渗透衣沿,逐冷指尖。 薛翦在紫云持灯引领下,缓慢踏进宫室,乍得暖意扑面而来,原冻僵的手指忽然感到一片烧灼,连忙往袖中躲了躲,肃容欲待行礼。 谁承想,除了紫云和她,殿内再无旁人。 察觉有异,故不动声色地朝侧边扫了一眼,不防对上紫云含笑望过来的眼神,颇具安抚地向她说道:“劳薛姑娘在此等候片刻,殿下很快便来。” “殿下?”薛翦眼梢微顿,惊诧恍恍悬浮瞳中。 紫云颔首。 方旋过身,袖角就被薛翦猛地掣住,豁思不妥,这才松开手,蹙眉道:“你能陪我吗?” 宫人都在外面,独她单处一间,莫名使她忆起被薛晖罚跪祠堂的日子,关押似的孤寒。 紫云倒没想过这一层,却也温和笑笑,“娘娘那边还需要奴婢,委实不宜多留。” 随后,殿门一关一拢,默寞满室。 第134章 媒妁 像在奢求她的垂怜。 殿外瓢泼的雨声愈发清晰。 薛翦站在空旷的殿宇里, 只觉又恼又闷,几乎要憋晕过去。 太子殿下召见,为何总用皇后娘娘的名义, 落得她半点儿准备都没有。尚不算这个,丢她一人在此枯等, 又是太子的一个新鲜把戏么? 因雷雨如注,心绪一并拉扯, 便阴沉得不像话来,索性把礼仪规矩都给扔了,负着两手闲闲踱步。 大约等了两盏茶的功夫, 终于听见殿外响起些许动静。 于是停下脚, 定定注视着正前两页朱门。 宫灯临近, 透进几团朦胧的红光, 迤逦铺陈室内。旋即就闻一声轻抑, 门扇微拉,拢现出一抹玄色身影,缓慢走到她面前定下。 承揽灯火的深眸半幽半明, 似一缕握不住的风, 轻轻绕在薛翦身畔,仿佛在看她,又像透过她的身躯, 竭力捕获些什么。 薛翦原以为太子不会来了,正抬眸凝视门沿, 等待紫云送她出宫。是时恍见来人,惊了惊,忙低眉垂首向他行礼。 脚步声自远而近,在她面前几步之处, 停了下来,尔后便静如鸦默。 太子迟久不受她的礼,她便只能埋颈僵站着。本就疑他戏耍自己,此刻愠气更上眉梢,恍若一把青利的刃,锋芒暗掩。 渐渐地,高成淮收回神魂,携住了她的手臂虚空一扶,继而松开径自走去上首,朝她道:“坐。” 薛翦直起身,敛裾而坐,清秀的嗓音勾着淡淡违愿:“殿下唤臣女过来,可是有关郸城之事仍需查问?” 她说得简白,是在揭露二人之间别无他事可言。 高成淮听出她弦外之音,委顿的眉眼浅浅一弯,“本想让你陪我走走,可惜雨势太盛,只好委屈你,狭在室中与我说说话。” 片刻之后,添了句:“只你我二人,不必拘于称谓。” 他说话时全无昔日骄傲之色,倒像在奢求她的垂怜,语调轻软又不愿著露一丝痕迹。 薛翦抬起头,目光狐疑地投去上首,见他虽笑着,周身却萦绕一种颓败低沉的气息,不由微愣。 联系近日朝中大事,加上太子召见她的时机,隐约猜出一些缘由,试探着问:“殿下不痛快?” 皇帝对樾王的处置,看似雷霆,却终究存着一分怜爱。郸城那么多无辜百姓之命,只换得樾王除封幽禁,怎么说,都是轻了。 太子不豫,是对皇帝所为心怀不甘罢? -- 第230页 这种情绪她似乎也曾有过,细细一想,又不尽相同。但那股滔天怒气无从发泄,大抵就是这个模样了。 闻言,高成淮神色一窒,心潮徒然起伏,开口竟连一个“是”字都答不出。 这些天,东宫近臣都在隐晦贺他肃清政敌,个个皆含笑意,他看着却莫名有些烦躁,没留多久便都打发了。 若说痛快,自然是谎言。 他其实并不在意樾王下场如何,他看重的是这道旨意背后,父皇的心。 念及此,冰玉一样的指节在膝头曲了曲,面上挂出一抹解嘲的笑,没有说话。 半晌,他忽转话锋,无缘无故对薛翦说道:“舅舅很疼惜你。” 声音轻飘飘的,反令薛翦的心猛地搏动一下。 就见混沌红光之后,经年积攒云雾的眼眸驻留在她身上,带了从未表露过的艳羡。 “你离京的第二年,罗将军在临州剿匪屡败,舅舅心急,病了数日未曾上朝。我知道他是担心你,哪怕有疾在身,也毅然决然地去了临州。” 一席话听毕,薛翦呆怔些时,忽觉鼻尖一阵酸涩。迟钝地想起她初回京的那一日,爹爹曾说过,倘或不是娘阻拦着,他早将她抓回京城了。 那时并未多想,哪知他当真去过临州。 高成淮看出她的心思,轻笑道:“我那时问过他,为何没将你带回京城。” 复以一种极温柔的口吻续言:“他说翦儿性子烈,在外磨一磨也好。” 却没什么蹉磨之意,只不过想顺着她罢。 外面雷雨未止,偶然划过一道闪电,耀在殿门上,乍如白幕一般。 薛翦沾湿的袖摆笼在指下,已不像来时那样冷,微松了松,进而移过目光,望向令人陌生的太子。 蹙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他为何会召见自己,眉心舒展,用只有二人能依稀听见的声音问了一句:“陛下让您伤心了?” 似乎是顺着焚香一路飘到耳畔,虚渺若无。 不及他回应,薛翦便缓下声道:“殿下今日与我说的这些,爹爹从未对我提起。” “那年确是匪徒横行,师父将我安顿在附邻小城待了数月,直到一切平定方才返回。该因如此,我不曾在临州见过爹爹。” “若非殿下相告,我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知晓有此一段往事。” 语顿良久,薛翦大胆又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他兴许也有什么未与人说的真心。” 高成淮面色骤然一变,跟方才相比,多了两分震愕,不知是为她所言,还是为她。 自记事起,父皇对他的态度便是时寒时热。好的时候,他能坐在父皇席边与其执子对弈,哪怕那时愚钝,父皇也总耐心地教导他,温斥两句不可优柔。 后来他长大一些,驭下不再慈善,却又哪里触到父皇逆鳞,每每冷目相待,尤其不满。 但对樾王,父皇鲜少赤目。 所谓天子真心,就算有,多半也不是给他。 无人启唇,殿堂里安静极了,除了浅薄的孳孳烛声,便是劲风敲打金檐。 未知过了多久,从上首传来一句沉柔的:“你可愿进宫来?” “我不希望每次找你,都要借母后之名。” 薛翦怔了怔,万没想到太子会有此一问。 其实之前的宫宴,太子帮她训责嘉阳以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本宫对她们无意。 ——但父皇之命,本宫不可违。 像与她解释什么,又像对她暗示什么。 仅此两句,如长风灌体,令彼时的她心头微颤,隐隐簇生一株悸动,不消须臾,就被她利落地斩在苗尖。 亦如当下,她额心微紧,眼神无处安放,仍旧不敢往深去揣摩其意。 少顷,终是低垂眼睑,怛然道:“不瞒殿下,臣女已有属意之人。” 酉时刚至,铅云消殆,风雨收。 薛翦踏下马车,见小竹又像以前一样,守在门前焦急盼候,不失一笑。 接着便瞧她似喜似愁地小跑过来,挽着她的手低道:“小姐,有人来提亲了,就在府上。” 此言一出,薛翦笑容僵在唇角,目中神色瞬息万变,“何时来的?爹爹什么反应?” “有半个时辰了,没瞧出老爷有何不豫,只是” 薛翦偏过头,眸中冷光流动,示意她尽实说完。 小竹被她看得心慌,忙搭下双手,如实回道:“那媒人来的时候,还有一名男子随行,自称要见小姐。门下同他说了数遍小姐不在府中,可他执拗,偏要守在府外等小姐出来赵管家将人驱走时,我和芷岚正好瞧见,有点像李公子身边那、那个呆讷的随侍” 薛翦沉思片晌,声音显然有些浮躁:“你可知府中媒人是替谁家来的?” 小竹摇摇头。 “李聿的人呢?就让他走了?” “小姐,我实是越不过赵管家的” 两相问答完,薛翦已十分不耐,在回府和去找李聿之间不断踌躇。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上门提亲的是哪家之人,但陆衡在此时出现,总觉何处不对劲。 小竹见薛翦默立不动,于是尝试着唤了一声。 然后腕上一重,被她扼住吩咐道:“你去打探一下那个媒人,我晚些回来,别让爹爹知晓。” 话罢,即旋裙踅入马车,徒留小竹惊急满面。 -- 第231页 小姐已至府门,虽未入,却又哪里瞒得了老爷? 与此同时,李府。 西侧书房内,茶烟已冷,一竹青色影坐在案台后,执笔运书。 翰林院自成立伊始,便是进士初厉之地,天子储才之所,平日事务并不算多。李聿且为新科进士,更得清闲。原本从翰林院回来,在府中一边整理捉刀,一边等陆衡报他薛翦的消息。 谁料陆衡再度无功而返,令他气得咬牙,心性一发,谁也不待见,还将其遣去庖厨“帮衬活计”。 薛翦至李府时,天已擦黑。 杨遐下去替薛翦叩门,等了一刻,方见一名年轻男子向这边阔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仆侍为他挑灯。 小姐只让自己把李公子引出,别的片语未提,故而眼下事情办妥,便默不作声地退回马车旁。 空气中弥漫着沥青和花草的气味,很清浅,随着车帘被一折骨扇轻轻挑起,幽婉浮进。 薛翦坐在马车里,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抬眸凝去,就见李聿手中握着一把绫帛骨扇,以挑车帘,唇角朝她勾了勾,眼里俱是欣然的笑。 适才听下人说,薛家小姐在府外等他,指间缓滞动移的笔刹那搁下,步伐轻快地辄了出来,连随势飞舞的衣摆都沾染欢愉。 微风阵阵,凉意徘徊。 少年噙笑驻她帘边,轻易就把四下望得滚烫。 第135章 前夕 他的心,在泽安重遇薛翦时便动了 薛翦怔怔看了他许久, 来时想好要问他的话尽湮喉间,稍刻,听闻他道:“这个给你, 等你父母应下以后,我再亲自为你猎一活雁。” 他另一只手伸进马车, 掌心向上,摊着一枚小小的木刻, 俨然是雁的样子。 自古下达纳采,都喜用雁寓表忠贞不渝,薛翦虽未经历过, 却也明白他这“礼”的含义。 当即惊愕一瞬, 略微思忖, 终于反应过来。 “我家那媒人是你找去的?” 闻言, 李聿嘴角轻压, 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你不知道那你过来是为了提醒我的?” 话既出口,几许甜津的滋味在心头晕散, 望着她逐渐披红的耳根, 朗朗一笑。 随后落下车帘,三两步跨进马车,揽着她的腰将人锁在怀里, 修润的手指抚上她耳廓。 薛翦眼睫剧颤,仿佛害怕他又做出和上回一样孟浪的行径, 却下意识地没有躲闪。 便听一声低笑,极具蛊惑,又温柔得像冬阳照消白雪,“这样好的姑娘, 我怎舍得让别人抢了先?” 他今日会让陆衡一并过去,原是想将那只木雁赠与薛翦,谁知陆衡无用,到底归还了他。 灼热的指尖轻轻捻了捻,顺其弧线向下,跌落在薛翦颊边,旖旎的气息令她身子一抖,忙抬手止住他,近乎嗔求地说了句:“别闹” 李聿爱极了她羞赧的情状,不愿罢手,却又怕她觉得自己待她轻薄,这才没得寸进尺,只将那枚镌刻承诺的雁推进她手中,用力握了握。 继而浅浅一吻,印她额间。 “等着嫁我。” 三月十八,云卷天晴。 风拂过庭院,将各式不同的花香糅为一体,毫不吝啬地装点薛府四处,像是迎接什么新喜之事。 伴着清晨雀鸣,一道出乎意料的消息撞进了碧痕院。不知李聿和薛晖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两方竟已互换庚贴,不日便有聘书递至。 然此时皇宫内,亦有一封御史台的奏书呈到御前。 太子殿下及冠逾半年有余,理应遵循祖法早日与太子妃完婚,绵延子息。先前因国事动荡,陛下龙体欠安,已延推多时,而今世态平乐,当敛心于此,稳固国本。 上疏之事传到东宫时,太阳正露出全貌,流云舒退,和畅一如玉盏浊酒,在无人引领中自行洒泻。 高成淮桌上案牍堆积成山,只拣了些要紧的先批,旁的单阅一眼,便撒手掷在案头。金辉顺着槛窗大肆铺进殿内,着一缕眉间,映得疲惫难收。 梁安往他身前探了两次眼,望他面色冷淡,捱了半天才细声问:“殿下,御史台的折子” 宋氏女与太子殿下的婚事不仅朝中催促,陛下那边也早已着手,不过这两月被樾王事宜耽搁,方给东宫一些喘息的时间。 樾王威胁尚存时,殿下便不愿迎娶宋氏以稳东宫之位,现隐患已除,恐怕殿下是更加不会同意了。 梁安心里着急,可余下劝言终究没能说出口。 未料话音刚落,高成淮就嗯了一声,虽沉闷,却大异往日嫌恶之态,揉着自己的眉眶,语调不甚在意:“遂了他们便是。” 闻听此,梁安愣了须臾,稍稍提亮嗓音唤了句:“殿下?” 换来一室静谧。 案台后,高成淮匿在掌下的眼睫轻垂,透过公文叠砌的阴影,仿佛又回到那日偏殿。薛翦沉默坐在下首,眉棱轻蹙,视线有意无意扫荡在周围,偏偏不敢抬头。 他心想,这回又要拿什么借口来敷衍他? 若说自己不爱束缚,他理解。身兼枷锁行走的日子对他而言尚且累重,何况她呢,那样荏弱的肩,合该披锦裹缎,由人好生疼护着,享一世喜乐平安。 诸如种种,在那彼此缄默的几息里,他替她想了许多。 唯一失算的,是她这次不屑用任何借口。 四月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妍丽窗扉下,折进桃花。 -- 第232页 薛翦这些天过得仍似往常,不是在玉棠院与母亲聊谈,便是提剑至校场解闷。婚期定下的那日,她特意写了一封书信寄往临州,以盼师父再度来京一趟,或不依,也得讨他备的嫁妆。 是日黄昏,薛翦洗去校场沾的黄尘,展平手臂任人施为。方收理周正,就被玉棠院的下人亟亟请去,问是何事皆闭口不言,眼角眉梢却俱携笑意。 夕照熏暖,烂漫铺陈到屋内,炉中点着苏合香,烟丝袅袅,经霞光一映,愈发显得朦胧。 薛翦进门时,茶烟氤氲,魏氏的身影就模糊在圆案后,于是牵笑走去她面前,半折下腰瞧她,“娘,看什么呢?我来您都没听见。” 说着,一条腿跨至凳沿,悠悠落座。 魏氏回过神,把案上那只花梨木浮雕盒子往她那边搦了搦,打开道:“这是李家刚送来的凤冠霞帔,翦儿可想试试?” 按理嫁衣都是娘家准备,但李府有心,魏氏也不好拂却。忆着送来之人所言,眉角微翘喜色,“听闻是李聿那孩子专程去寻的绣娘,从你们换了庚贴那日开始,没停赶的,这绣艺可堪比宫里了。” 因着对女婿满意,声气儿也随之软绒绒的,像一根白羽刮在薛翦心上,不疼,却细痒难耐。 “娘”她嚅嚅道。 胸口突然酸涩起来,是为李聿的体贴,也为看见它后,真正有了要嫁人的感觉,大抵是既喜既忧的。 魏氏瞧她眸中水光奕奕,忙提起绢帕替她揾了揾眼尾,怜爱地问:“怎么了?” 下一刻,薛翦倏然扎进魏氏怀里,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说。 可魏氏清楚,她是舍不得。 也许她自己都未注意到,这几日她跑玉棠院的次数比以往明显翻了倍,但整天笑嘻嘻的,未露愁色,好像什么也不曾改变。 纤薄的身子在魏氏怀中抖了抖,肩头忽洇开一圈水迹。魏氏心疼,却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安抚她,“这天下女子大多有出嫁为妇的那一日,不过轮到你了,没什么,翦儿不哭。” 霞光下,妇人眼眸微绯,戴着玉镯的手缓缓拍打少女的背,终将满腹记挂换了方式启口:“前些时候,我同你爹爹见了李聿一面。是个谦柔温和的好孩子,日后你嫁过去,要尽心侍奉公婆,与他好好相处,可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任性了。” “娘知道你性子骄,少时又在临州过了七年,自由惯了碧痕院会一直为你留着。” “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爹爹的意思。” ? 话音轻溢,薛翦筛颤的身子突然顿了顿,一些不明所缘的滋味拢咂在一处,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翌日,晨光熹微,一点薄金偷偷爬近屋檐,灌含憧憬。 迎娶之日择定在四月十二,此间正是成婚的前一天。薛府月初便派了人过至李府商讨婚房布置,眼下房中一色大红,极尽繁复。 李聿背手立在门下,唇畔泛出煦朗的笑。 犹记得他第一次遇见薛翦,是八年前在皇宫的涟羽园里。 薛翦的名声响亮,他早有耳闻。但那一日初见着她,总觉得她和传闻有些偏异,但若要指明哪里,却也道不上来。 瑟瑟寒风浸骨,败落一隅无人探寻,魏启珧朝他挥来的拳越发猛烈,像是把数月以来从他这儿吃去的亏,一气发泄予他。 那时耳边已听不见旁的声音,只知少女顽劣,蓦然挡在他身前,似要帮魏启珧一般。他心下冷嗤,径自避开她,仍向魏启珧还去。 不想她竟以掌承下了他的回手,没看他,而是对另一边呵斥,叫魏启珧别打了。一缕隐隐的惊喜钻上心头,莫名其妙的让他对世人口中“嚣张跋扈的薛府千金”有了不一样的看待。 须臾,她甩开他的手,施力之时不仅把他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险欲跌落池中。 薛翦总说当年是他拉她下水,实则他那时哪想害她?分明是瞧她身形不稳,试图护她一把而已。 后来,薛翦给他送的鼹鼠是当真把他吓到了,原以为自己定会竭尽所能报复回去,谁知她离京的第四年,父亲奉旨出使泽安,他玩心大起,偷偷跟了过去。 便是那一年,他再度遇见了薛翦。 时逢春末,泽安的桃花正含羞盛开,格外鲜妍。他好不容易从父亲手下溜出来,趁着暂未被人发现,一路曲折跑到湖边。水波摇曳,花影扶疏,婉丽啼鸣四下盘旋,一个着玄衣,簪白玉的少女手挽青剑,在盎然春色里斩落一地清风。 明明身量尚瘦小,可她的每一式都利落有力,丝毫不逊男儿。良久,她收停动作,轻轻一抻,将长剑扔给了旁边抱鞘的丫头,蹙着秀气精致的眉毛朝他望。 “你就是关师兄叫来的?” 言讫,她抄手走近。 虽比他矮了半个头,气势却半点儿不输,颇傲慢地仰首打量他,阳光衔在他们中间,像丝丝无形的线,不作声地牵缠。 但闻一声轻蔑的嗓音由身前传上,“就你啊” 她笑了笑,退后几步向他比礼,行止做得端正,语调仍轻佻:“琼危山小辈薛翦,承请赐教。” 此言尚未出时,他已经觉得眼前人十分面善,彼时听了,心下霍然一振,像山岳顷刻间崩离坍散,覆在足上,不可动弹。 滚滚浮光熨贴着二人眉眼,他微微低头,望进那双透澈自负的眸中,胸口跳得很快。 -- 第233页 他没敢承认自己对薛翦的喜欢,远早于后来认知到的那一天。 他的心,在泽安重遇薛翦时便动了。 第136章 大婚 终此一生,唯汝一人,白首不负。 一记喜鹊声鸣亮天空, 划下一片碧蓝。 薛翦昨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足熬到天色将明才觉出几许困倦。阖眼没多久,就被小竹边唤边摇, 语调掺着浓浓的急切:“小姐快起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替你梳妆穿衣了。” “现在什么时辰?”帘帐后逸着少女低黯的嗓音, 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已过五更天了,小姐快起来吧, 可别误了吉时才是!” 一听才五更,微微蹙起的眉倏又舒展,朝里头翻了个身, 淡淡道:“误不了。” 观其打定主意难肯起身, 小竹额心轻拧, 踌躇稍刻方将门外侍女统统招进, 顶着胆儿把薛翦拉下床, 伺候着净面洗浴。 不多时,几个十全婆子终于到场,捧着繁复的嫁衣服侍她穿戴。完毕后, 又把人牵到妆镜前, 一面描眉点绛,一面拿起角梳为她细细梳发。 和风入室,撩得一缕发丝逃出掌心, 贴在薛翦脸上痒痒的,惹她摇了摇头, 眼帘依旧低垂,仿佛在这段冗长又寂寞的摆弄中,试图再睡过去。 十全婆子瞧她如此定性,绻着声儿向小竹悄悄打探:“你家小姐可是不喜姑爷?” 大婚之日, 新娘子脸上既不显紧张,又没有什么欢愉之色,好像与一贯日子别无不同。 饶她音气再小,到底躲不开习武之人的耳力,未及一瞬,便闻身前响起一道颇沉闷的:“房嬷何出此言?” 话里话外都沾了不悦。 那开口的婆子哑然半晌,对着她竟有些慌乱,最后只是讪讪道:“嗳,瞧我这嘴!是我不该,姑娘别往心里去。” 薛翦顺着镜面望她一瞬,未再多言,倒是经此这般,彻底清醒了。 晨辉立进院门,疏影斜着窗沿款款而动,在张灯结彩的李府开辟出一角静谧安详的景象。 李聿独身坐在案前,眉宇间流露疲乏之色。 昨日章佑他们上到府中,分明说过数次的话还要捡起再念叨,好赖不肯放他一马。最后终于清净时,他又频频记着薛翦,想她嚣张恣意的模样、羞怯却不甘示弱的神情、还有因担心他,径自闯入李府的画面 此般种种,皆令他心神引往,久难消住。 须臾,耳边传来叩门声,是陆衡前来禀报,说梁公公奉太子殿下之命,送了贺礼来。 李聿眉目沉定,缓和许久才迟疑道:“太子殿下?” 陆衡颔首,站在门下没敢去看公子的表情。 未几,便又听得他问:“可有带什么话?” “回公子,都是些庆喜之言,别无殊词。” 微光印着李聿一双困惑的眼,不知太子此举是进是退,抬手按了按睛明,皱眉道:“母亲那边” 自他与薛翦的婚事定下,母亲可谓十足不满,为此跟父亲大吵了几次,说什么也不愿与薛家结亲。他不想委屈薛翦,遂日日傍晚都去母亲那儿替她辩白,无一日落下,便是再牢固的看法,也该被他磨卸了罢。 陆衡知晓他的顾虑,忙回他:“夫人一早便在安排府中众事宜,未有不妥情状,公子放心。” 及此,李聿方松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敛正容色吩咐:“对了,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劳请母亲替我妥善安置——不可摆我房里。” 膈应。 他后半句咬得微重,使陆衡稍顿了顿,应承后默然退下。 申时四刻,李聿着一拢苏绣绛袍出至府前,冠冕轩睿,唯独眼底携了些许灼色。李知打眼瞧了,挪步靠近他身边,轻问:“可是紧张?” 话罢,高深地笑一笑,“我当年迎娶你母亲时,你祖父偷么着给我塞了半两酒他若在,眼下应给你送了。” 心思被父亲发现,原有些自惭,但听他提起这样的往事,到底垂眸笑了,调侃着说:“那半两酒,可是真有效用?” 李知凝他一眼,忽而大笑着拍拍他的肩,“你这小子,还敢打听这个!快去薛府接人罢。” 李聿会意地勾起唇角,攥鬃而上,打马在队前往薛府行去。 暮色朦胧,鼓乐喧天。迎亲的队伍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缓缓驻定,薛翦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外头的庆贺与欢闹声如浪潮般席卷涌来。上半晌还冷静自若的心一霎鼓动如擂,不觉将步伐钝了下去。 甫一迈出大门,搀扶她的手便离了身,尔后一节红绸花绳递到她面前,能听见一个低柔的声音对她说道:“别怕,跟着我。” 仅此一句,让她躁乱不安的心骤然归位,握着他递来的红绸,被他一步步缓慢牵引着,上了喜轿。 李府今日宾客满席,充耳俱是鼎沸人声。 轿子落地,薛翦便由手中绸绳引着跨过火盆、马鞍,到正堂行交拜礼。 一切礼仪结束后,复由喜婆扶着入东院新房,牵去喜床前坐。 因李府独李聿一位公子,远近亲戚的小辈又与他多不熟烈,故而新房外并没有预想的那般哄闹。窗扇贴着鸳鸯喜字,微微支开,爬进些花香铺陈满室。 薛翦坐在床沿,两手交叠摆放膝上,端端正正,且一副新娘子该有的羞怯状。小竹瞧着,却总觉哪里奇怪。 果然,娴静不了一刻,就见她微抻食指,绕着盖头垂下的流苏一圈圈把玩,随口道:“你说李聿什么时候回来?这些太重了。” -- 第234页 嗓音挂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意,仿佛后边所说皆为借口,然等待于她而言,并非那般艰辛,反倒有一丝甜蜜浸在其中。 小竹思绪直,听不出旁的门道,只乖顺着欲待回她:“姑爷应酬宾客,该要等到晚间才会过来。” 谁知话未出口,冷不丁听得一段脚步声靠近,俄顷,房门由外推开,传进一个促狭的声音。 “阿翦这样着急?” 薛翦怔了怔,勾撩流苏的手指随即僵住,眼睫在阴影下扇颤不停。默默半晌,断续道:“你怎么” 循礼制,他当在前院待客才是。她也正因知晓如此,刚刚才会那样说大约是一种有恃无恐的底气罢。但眼下,这股底气莫名从她身上消失,无形的压迫感将她逼得攥紧双手。 李聿笑了笑,走到床前仔细瞧她。目光似有温度一般,把她灼得脸颊发烫,曲拧的指骨一同掐出青白。 久寂以后,闻他煦声说道:“怕你受累,先把盖头挑了,凤冠也好取下。” 继而,盖头被秤杆揭开,烛光溢现眼前。触目的先是一截绛红,抬首往上,便见李聿眸色幽深,被红光燃映着,竟似一团炙热的火匿匣眼底,熠亮如斯。 不由移开视线,下意识地轻咬了唇。 化着新妆的面容比往日多几分娇媚,肤若玉脂,两腮晕染绯色,加以一袭华服相衬,愈发夺人心魄。 李聿喉结上下动了动,语默一顷,坐到她左侧,抬手小心翼翼地拆取凤冠。不时瞧她拧眉,便急忙停住,问道可是弄疼了她? 薛翦轻否一声,垂下长睫,将笑意敛藏。 待发上卸掉累负,那双手又转移到她脸上,拇指摩挲过她昳丽的唇,“饿么?我让人给你送些吃食过来?” 如只他二人便罢了,可当着小竹的面这样亲昵,真要把她臊得没边儿,遂侧首一寸,摇了摇头。 李聿来时在外面捎了颗喜糖,现下看她赧状,眸一深,随后剥开糖衣塞到她嘴里,趁其不备,亲了一下。 甜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唇上蓦然一覆,惊得薛翦面热如沸,罪魁祸首却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含笑道:“等我。” 李聿走后,房间里恢复静谧,独薛翦一颗心如鹿直撞,怦怦地响彻耳畔。 不知觉间,小竹端着描绘鸳鸯图案的茶盘,呈了盏茶到她跟前,又喜又怯地说了句:“小姐,咱们姑爷还挺体贴啾恃洸人的。” 话音甫落,床榻上的身影突然一抖,接着狠狠阖眸,未有应答。 见状,小竹立马噤声,没多久又捂嘴偷笑,最终还是向着小姐的心占了上风,揭去茶盖嗫叨着:“小姐吃些茶吧?等姑爷回来” 后面的话钻入薛翦耳中,就像是蒙了厚重纸片,混沌不清,饶是一个字也听不得。 月上枝头,筵饮渐歇。 漫长的等待缱着丝丝热意倾洒新房,四下虽静,却有避之不及的慌乱堵在薛翦胸口,脑海里隐约浮现一幕幕云雨画面。 只消一想,莫名的恐惧感便填压百骸,生了临阵脱逃之心。 恰逢此时,门外传进侍女的行礼声,顷刻便见李聿脚步虚浮地走进来,携带清浅酒香。 微酣的眉眼映烛光下,深邃烨烨,一错不错地拂在薛翦身上,令她本能地向旁边躲了躲。 不过转瞬,小竹便退了出去。 头顶徒然兜下一轮阴影,很快就有一只手将她的下颌扳正,强迫她对上那双清润的瞳眸,嗓音却是委屈,“你又躲我。” 薛翦愣了愣,未及开口,便被他倏然推倒在榻,近乎惩罚地吻上唇间。心跳即止一瞬,热烈又灼痛的感觉从唇舌游走攀爬,一路烧送,周身似燃了火,喷薄欲发。 移时,李聿感受到她不似之前那样抵抗,而是生涩地回应着他,欣喜若狂,狭裹醉意的吻愈渐放肆,滚烫地占有她的每一寸。 红烛高燃,急促的呼吸萦纡在帐中,薛翦一双唇鲜艳欲滴,莹白的肌肤印刻点点梅红,随着那双手时而温柔、时而侵略的揉弄,声音宛如嘤咛,眼前慢慢氤氲上一层湿漉。 半晌,他暗哑绵柔的喘息落了下来。 良辰长夜殆尽,金纱入帐,将熟睡的娇影催得拢了拢眉。稍顷,方懒懒坐起身,缓神半天才招来小竹,问她什么时辰。 顾及敬茶一事,不待答便径自翻衾下榻。 小竹看出她心情不佳,忙走过去伺候盥洗,软声道:“快巳时了,姑爷不让人来扰小姐,说等小姐睡醒了再去敬茶。算算时辰姑爷也当回来了。” 薛翦挑眉,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帘子蓦然打起,自屏风后踅出一抹石青色身影,立于光照下,愈显清梧轩朗。 比之昨夜他的放浪形骸,当真差了天地。 李聿似乎察觉到薛翦愠恼的心绪,笑意自唇边晕开,“母亲那边我已去解释了,你不必担心。” 床前的身影一动未动,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半廓阴翳交织眸底,一如初见那般。 于是踱步上前,目光越过她,微生波澜地撇一眼罗帐,认真道:“昨晚醉意上头,放诞了些。” 复拎起茶壶亲自斟一杯热茶,往薛翦的方向推了推。 “消消气?” 良久,薛翦哼了声,露出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却不接他的茶,自绕到妆台前落坐。毕竟置的是李聿的气,哪能怠慢了长辈? -- 第235页 小竹偷溜二人一眼,大气不敢出地跟在薛翦身后,默默替她挑拣首饰。 阳光坠满妆台,各式簪钗平经照耀,璀璨夺目。与其后的女子比,竟不及她万一。 李聿稍稍侧身,视线追随在她面上,尽管她不开言,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 “听说泽安的桃花开了。” “我带你去看看,可好?” “你若嫌远,去临州也行。” “你师父不是在临州吗?” “江南小镇,大漠平原,凡你意往之地,我都陪你。” 薛翦眉梢微动,偏过头来回望他。 暮春的日头极好,清朗洁净地贴在少年身上,绰约和记忆中一抹含混的影子重合。 “泽安。”她轻轻道,“你去过泽安?” 李聿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轴尺寸尚小的画握在手里,是他今早专去书房取的,本该于昨日送给她。 可惜饮酒误事。 薛翦似在印证什么,和声低问:“是哪一年?” “元景二十年,四月。” “归尘湖畔,有一个尤其骄矜的姑娘” 说及此,李聿忽而一笑,缓步走到妆台前将她捞起,把昨日未做成的事补上。 薛翦尚处惊愕,不防掌心接来一卷轴子,堪堪抬首,就听他道:“打开看看。” 画轴轻展,画中的女子手执寒刃,于粼光旁漫剑挥舞,恣意像她,疏傲像她。 落款处题着两行新旧并列的字。 ——李聿,元景二十年,四月初七。 ——终此一生,唯汝一人,白首不负。 目光触及那劲挺潇洒的瘦金书,端持的心终于柔软下来,踮起脚在他唇边烙下一吻。 从未诉出口的情意,便融在了这枚深切的吻里。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