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打脸日常》 第1页 [穿越重生] 《将军打脸日常》作者:起跃【完结】 文案:正文已完结(太子打脸日常里面的父母)那年陈国同辽军交战,沈烟冉顶替了兄长的名字,作为沈家大夫前去军中支援,见到江晖成的第一眼,沈烟冉就红透了脸。 鼻梁挺拔,人中长而挺立之人是长寿之相,做夫君最合适。 对面的江晖成,却是一脸嫌弃,拽住了她的手腕,质问身旁的臣子,“这细胳膊细腿的,沈家没人了吗?” 当天夜里,江晖成做了一场梦,梦里那张脸哭的梨花带雨,搅得他一夜都不安宁。 第二日江晖成顶着一双熊猫眼,气势汹汹地走到沈烟冉跟前,“不就是抓了你一下手,说了你一句,至于让你哭上一个晚上?” 昨夜睡的极为舒坦的沈烟冉,一脸懵,“我没,没哭啊。” 从此兵荒马乱的战场后营,沈烟冉如同一条尾巴,跟在江晖成身后,“将军这样的身子骨百年难得一遇,唯独印堂有些发黑,怕是肠胃不适......” 江晖成回头,咬牙道,“本将没病。” 不久后,正在排队就医的士兵们,突地见到自己那位严己律人的大将军竟然插队,走到了小大夫面前,袖子一挽,露出了精壮的手腕,表情别扭地道,“我有病。” 前世沈烟冉喜欢了江晖成一辈子,不惜将自己活成了一块望夫石,临死前才明白,他娶她不过是为了一个‘恩’字。 重活一世,她再无他的半点记忆,他却一步一步地将她设计捆绑在了身边。 梦境归来那日,她看着他坐在自己的面前,含着她前世从未见过的笑容同她商议,“嫁衣还是镶些珠子好。” 她抬头看着他,眸色清淡,决绝地道,“江晖成,我们退婚吧。” 他从未想过她会离开自己,直到前世她用着与此时同样的口吻,说出了那声“和离” 男主先恢复记忆,女主后恢复。(文案废,敬请看正文) 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烟冉/江晖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媳妇再看我一眼我做人了 立意:珍惜眼前人,莫做遗憾魂。 强推简介:沈烟冉见到江晖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不惜以自己的半条命救了他,更是以一桩婚约将其捆绑在了身边八年,最后为了保全江家的名誉,死在了一场阴谋的谣言之中,再活一世,梦境归来,沈烟冉决然放手,却不料江晖成已早她一步带着记忆归来,一步一步将她设计捆绑在了身边。 本文文笔细腻,写尽了男女主之间的感情纠葛,以一场瘟疫牵出了两人的感情问题,故事的结尾告诉我们要珍惜眼前之人,莫要在失去之时,徒留道不尽的遗憾。 第1章 前世(和离吧) 深冬腊月,风携寒云遮天,飞雪一夜未停。 廊下一排芦苇卷帘昨儿才拆,寒气从敞开的门缝里灌进来,卷至火炉边上,火石子骤然一红,边上垂在绣鞋缎面上的一截青布裙摆,迎风拂了拂。 安杏的声音藏着喜悦,“夫人,将军过来了。” 脚踝处的凉意沁人,沈烟冉挪了挪脚,并没有抬头,待门前的身影挡了一片光线,才搁下手里的针线,见安杏已在张罗茶水,也懒得再动。 江晖成喜欢喝茶。 以往在江府,沈烟冉屋里一年四季都会放一个火炉温着水,他一来,她总能及时地为他奉上一盏热茶,如今到了围城,沈烟冉忙忘了,底下的丫鬟安杏倒是替她记在了心里。 火炉里的炭火并不旺,安杏拿着火钳挨个将炭火石子翻了一个面,茶壶里的水慢慢地有了声响。 江晖成顶着一身寒气,大氅的肩头也积了雪,沈烟冉在火炉边上偎久了,身子好不容易暖了一些,不太想动。 今年的寒冬,她似乎格外怕冷。 八年前,芙蓉城一场大雪连落了半月,江晖成中毒夜里冷得像个冰疙瘩,她抱着他,用自个儿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将他捂缓和了才躺回去。 那时她不怕冷,如今却有些怕。 沈烟冉犹豫的那阵,江晖成已自己褪了身上的大氅,搭在了旁边的屏障上,朝着她走了过来。 沈烟冉不得不起身,一离暖炉,腿上的暖意瞬间散了大半,不知道今夜江晖成过来,到底有何事。 进围城时,她并非是以江夫人的名义探亲而来,而是以医官的身份住进了离城门口不远的药材库房,同身为将军的江晖成隔了两个墙院。 江晖成走到她身旁,在她适才坐过的那张连坐靠椅上落了座。 长安的江府,也有这么一张两人连坐的靠椅,一到冬天,底下先铺一层白棉蒲团,上面再铺上一张上好的动物皮毛,人一坐上去,周身都暖和。 江晖成时常坐在上面。 刚嫁进江家的那阵,沈烟冉喜欢黏着江晖成,也会跟着过去,将脑袋搁在他的肩头,或是壮着胆子直接钻进他的怀里。 一段日子后,江晖成回来得越来越晚。 沈烟冉让安杏去打听,安杏立在她跟前,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夫人,将军去了书房。”安杏没同她说出真实的缘由,后来沈烟冉还是知道了,是沈晖成嫌她太吵,说她扰了他。 之后屋里的那张靠椅便被沈烟冉一人占用,有时夜里坐着坐着睡了过去,不想往榻上挪,也就在那窝上一整夜。 -- 第2页 日子一久,府上传出了流言,说将军刚从芙蓉城娶回来的新夫人失宠了。 留言到了沈烟冉耳里,已发了酵,“当初若非她救了将军一命,凭她沈家那等小门小户,怎可能攀得上江府,你们啊,哪天若是想高嫁,就得先去学学治病的本事,说不定能得偿所愿呢......” 安杏将一盘点心尽数砸在了前面那嚼舌根的丫鬟身上,叉腰破口大骂,沈烟冉将她拉回【工/仲/呺:寻甜日记】了屋,并没恼。 这话早在成亲前,江晖成嫁到芙蓉城的姑姑就曾上门找到沈家,当着一屋子的人同她说过,“都说这门亲事,是沈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倒觉得未必,沈姑娘能有如此良缘,不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赚来的?沈姑娘救了成哥儿一命,如今成哥儿的命可都是沈姑娘的了,别说一门亲事,沈家就算是想要江家的家业,江家不也得双手奉上?” 江家姑姑转头看向了沈老爷子,讽刺地道,“这习医啊,就是一门学术,不仅医术得高明,眼睛也得雪亮,谁值得救谁不值得救,可不得好好衡量一番,咱那死去的苦命儿,也怨不得沈姑娘见死不救,要怨就怨咱这当爹当娘的不争气,没给他挣一个让沈姑娘看得上眼的身份......” 当年陈国同辽国打了一仗,江家姑姑的儿子受了重伤,抬回来时只剩了半口气,因药材紧缺沈烟冉并未施救,江家姑姑一直耿耿在怀,寻着这么个机会,将心头的怨恨尽数发泄了。 沈家几世为医,一直坚守着治病为人的初衷,从未落过半句话柄,江晖成的姑姑走后,沈老爷将自个儿关进了房里几日不出来,沈夫人更是大哭了一场。 沈烟冉也曾有过退缩之意,找上了江晖成,同他解释道,“我并非是挟恩图报,若是你认为这桩亲事是我......” “你于我,本就有恩。”江晖成披着一件白色大氅,坐在太阳底下,脸色已不再是苍白如雪,回过头望过来时,眸色也恢复了几分生气。 她从他的眼睛里确实看到了,除了恩情以外她一直奢求的东西,她以为,她终于成功了,成功的让江晖成爱上了自己。 即便是府上传出了那样的留言,她也没信,只不过夜里不再坐在那张靠椅上去等。 他不喜欢她去打扰,她就不去。 两人的关系渐渐地变得生疏,一直到三个月后,沈烟冉被诊断出有了身孕。 初为人母总的喜悦,让沈烟冉忘记了他的忌讳,放佛又回到之前在芙蓉城老屋那般毫无顾忌,仗着肚子里的孩儿,再次金贵了一把。 他对她的相缠也是百依百顺,她要什么他给什么。 孩子出生后,沈烟冉连着好几日沉浸在了母爱之中,待回过神来才发觉,他和江晖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般相敬如宾的日子。 许是过了撒娇的年纪,等怀焕哥儿时,沈烟冉已经没了之前的矫情,要什么都是让屋里的安杏去买,即便是江晖成来了,她也只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笑着同他说肚子里的孩子。 岁月一天一天的耗去,两人之间除了孩子的事之外,早就没有了任何话题。 他不说话时,沈烟冉也习惯了沉默。 往往一安静,就是一个时辰。 此处是围城,屋里这张连坐靠椅不如江府的暖和,本就又冷又硬,江晖成落座后,位子占了一半,寒气扫过来,沈烟冉的脚尖往旁边让了让,没再往回坐。 “还没歇息?”江晖成仰目问她。 平日这个时辰,沈烟冉也睡了,今儿听董太医说,送物资的这几日过来,一时想起了给沼姐儿和焕哥儿纳的鞋面儿还未完工,夜里才挑灯赶了赶,等京城送物资的人来了,她好将鞋面儿托送出去。 适才已在灯火下坐了一个时辰,并没觉得累,如今被江晖成一问,眼睛是有些发涩,“要歇息了,明儿还得早起煎药。” 话音一落,握在身前的一双手突地被握住,捏了捏,“怎么这么凉。” 冰凉的手指僵了僵,沈烟冉还没来得及去感受对方传来的暖意,心头先涌出了一股抵触,正巧安杏递茶过来,沈烟冉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轻声答,“大雪天,手脚冷些正常。” 江晖成接过安杏手里的茶盏,望了一眼炉子里慢慢暗下的炭火,“银炭不必省着,明儿天一亮物资就能进城。” 沈烟冉点头,“好。” 瘟疫控制在了围城之后,朝廷一直在想着法子往里运送物资,里头的人顶多是多等上几日,谈不上缺。 他们缺的只是时日。 沈烟冉正要主动询问他今儿过来有何正事,江晖成转头却又见到了她搁在一旁还未纳完的鞋底,搁了茶盏拿在手里瞧了瞧,问她,“焕哥儿的脚,也有这么长了?” 沈烟冉点头,“嗯。” 江晖成瞧了一阵,缓缓地将鞋面儿给她放了回去,目光再次落在了沈烟冉的脸上,突地道,“出去后,咱们就回芙蓉城。” 沈烟冉垂下的眼睑冷不防地颤了颤,那话虽已没了意义,心头还是被戳得阵阵发疼。 成亲前她江晖成曾亲口答应过,会带着她回沈家。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盘算,到了芙蓉城,他们就住在曾住过的老屋,她治病救人,他可以继续当他的大将军。 后院的那片空地,再盖一处院子,给沼姐儿和焕哥儿住,院里再养些他喜欢的花草。 -- 第3页 等她同父亲将那张药单子参透了,他们再回长安。 可这一晃就是七年,父亲死了,他还是没带她回去。 来围城之前,她那般求他,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袖口,问他,“你不去行不行。” 他答,“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你去会死。”他是她豁出去了半条命救出来的人,即便他从未喜欢过自己,他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日是沈烟冉第二次当着他的面哭,头一回是在见到他中毒昏迷了过来,哭着喊他的名字,这回她也哭着喊了他的名字,“江晖成,就算当初沼姐儿是个意外,那焕哥儿呢?我曾亲口问过你,是不是因为恩情,你为何要骗我.....” “烟冉......” 她继续质问他,“你答应过我父亲,回沈家,如今他人都死了,你如同忘记了一般......你是不是觉得可以不作数了?” 她很激动,江晖成不得不回过头抱住了她,“回来了就陪你去,带上沼姐儿和焕哥儿,一起去芙蓉城。” 最后他还是走了,来了这。 安杏往火炉里添了新炭,盖住了火势,寒意从手脚蔓延到了心口,沈烟冉转过身,没去回答,“天色晚了,路不好走,将军早些回去。” 好半晌江晖成才从靠椅上起来,脚步却没往门口走,而是越过沈烟冉去了床榻的方向,“今夜我宿在这。” 沈烟冉平静地看着跟前的背影。 挺拔的身姿几乎同八年前一样,似乎从未变过。 那年她第一次同他相遇,也是今日这一身,月白的中衣,领口内露出了暗红里衣的衣襟,银冠束发,手臂处的一截铠甲还未褪。 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他。 沈烟冉的嘴唇开张,动了几回才发出了声音,唤道,“江晖成。”喉咙口因太过于紧张而变得哽塞,有些疼。 江晖成回过了头,稀薄的灯火洒在他脸上,还是之前的那张脸,一字浓眉长而不乱,眸色清明,鼻梁挺拔,人中长且挺立。 万里挑一的长寿之相。 她曾说,这样的人最合适做夫君。 但终究不是她的,她用了八年多,才明白过来。 沈烟冉慢慢地弯起了唇角,看着他,释然地道,“我们和离吧。” 第2章 前世(离别) 安静的雪夜落针可闻,安杏添进去的新炭,慢慢地涨起了火苗子,茶壶里的水“咕噜噜”直冒外冒。 沈烟冉的目光从他深色的眸子上移开,退而求次地道,“或者你休了我也行,毕竟当初是我先缠上的你,总不能由着我说喜欢就喜欢,说离就离。” 身后的安杏再也没有忍住,手里的火钳落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 沈烟冉又想了起来,“也不对,我对你有恩,江氏一门自来注重情分,你被这一桩救命之恩拴了八年,半分苦楚都道不出,当也休不了我,那还是和离吧。” 在江晖成离开长安来围城的第二日,她回了一趟芙蓉城沈家,之后便进宫面见了皇后娘娘,内心已再无往日的争强好胜,认了输,“是我将自己掂量得太重。” 她曾同皇后,还有很多人都放过豪言,这辈子一定会让江晖成喜欢上自己。 可她将一辈子想得太短,如今才知,人的一辈子多长啊,从认识他开始,前后算起来,也才八年多,她就食言了。 身为医者,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手救出来的人来这送死,她求了皇后娘娘,以医官的身份来了围城,来护他最后一次。 若侥幸逃出去了,她再说各自安好也不迟。 逃不出去死了,那就这样。 但她没料到今夜江晖成会突然过来,想对她施舍一番,她只得同他挑明。 江晖成是世代武将出身的江家二公子,行事果断利落,当年他能下定决心弃文从武,足以说明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反而是她沈烟冉,花费了好些年,才有了这勇气。 说出来后,倒也没有之前犹豫徘徊时那般煎熬。 屋内安杏趴在地上,轻轻的呜咽。 茶壶里的沸水冲破了壶盖,溢出来淋在了烧火的炭上,“兹兹”作响,良久,江晖成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天冷,你先歇息。” 脚步声离去,冷风再次从门缝里钻进来,沈烟冉已经适应了身上的寒凉,转过身唤了安杏,“你跪着作甚,起来。” “夫人,奴婢去追将军......”安杏满脸泪痕,起身便往外追。 夫人对将军的感情有多深,她比谁都清楚,永远都记得夫人成亲前一夜,兴奋地一夜未睡,抱着被子一人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颊,仰起头同她道,“安杏,我要成亲了。” 那双眼睛里的期待,安杏看得真真切切。 来围城之前,夫人明知道九死一生,若非为了将军,怎可能会丢下年幼的小姐和少爷来这儿,如今夫人这一句“和离”可不就是剜心挖骨。 “回来。”沈烟冉及时唤住了她,脸上并没有安杏想象中的悲痛,极为平静地道,“早些睡。” 安杏哭得更厉害。 飞雪落到半夜,映在门庭前那圈昏黄灯火终于灭了光,安杏终于安静了下来,沈烟冉钻进被褥里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闭上眼睛后,发涩已久的眼角,到底还是溢出了一行清泪。 ** -- 第4页 第二日天色刚亮,外面一阵急急地敲门声,安杏拉开门,雪已经停了,庭院新铺了一层积雪,昨儿的痕迹已尽数被覆盖。 药屋跑堂的伙计立在门外,神色万分着急,问安杏,“夫人呢。” 安杏还未答,沈烟冉的声音已从里传了出来,“怎么了。” “夫人,昨儿那批患者吐了一宿,再这么下去,怕得脱水了......”药方是沈烟冉研制出来的,底下的人按照药方煎药,昨日早上开始给染了瘟疫的人送药,送了三回,到了半夜患者便开始呕吐,守夜的董太医见情况不对,天一亮赶紧差了跑堂的伙计过来找人。 沈烟冉听完,神色却是一松,问跑堂的人,“库房里可有止吐的药材?煎一碗喝下去就成。” 能呕出来就好,呕完,这病也就除了。 “夫人想的这法子,董大人也想到了,可如今满城瘟疫,备的都是些护心脉的药材,止吐的少之又少,也不知今儿京城来的物资里有没有......” 仅是止吐的药材倒也好寻,围城后山的林子里就有。 先且不管补给的物资里是否有药材,备着定当万无一失,沈烟冉没多做解释,吩咐跑堂的,“你回去同董太医说,让他在城门边上搭两口大锅,一口按着昨儿我给的那方子熬,一口专熬止吐的草药。” 跑堂的伙计也听不出来了,面上随之一喜,兴奋地问道,“夫人,这药方子是成了吗?” 沈烟冉笑着点头,“成了。” 跑堂的伙计转身往外跑,脚步太急险些栽进了雪堆了,沈烟冉也没再进屋,趁着这会没落雪,路好走,让安杏背了个背篓,往后山赶。 刚出了巷口,迎面来了一行人。 沈烟冉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江晖成,脚步顿了顿,想了想还是没躲,既然昨夜都已同他说清楚了,也没什么好躲。 两人的距离拉近,沈烟冉侧开身子,照着规矩行了礼,“将军。” 脚步正打算继续往前,旁边那双黑色的筒靴却“蹭蹭”地踩着积雪,堵在了她跟前,“天色冷,要什么药材同我说,我让底下的人去办。” 沈烟冉抬起头,“旁人不识,我认得路。” 江晖成沉默地看了她一阵,突地解开了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胳膊对着她抬了过来,沈烟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不冷。” “穿着。” 同江晖成随行的一列兵将正在一旁安静地候着,她的姐夫,宁副将也在。 沈烟冉没再动。 江晖成又才上前将大氅披在了她的肩头,利落地打了个结。 沈烟冉的身子骨架娇小,大氅穿在身上拖到了脚踝,等那背影走远了,江晖成才回过头,问宁副将,“前山上的大虫可还在?” 宁副将比江晖成年纪小几个月份,娶的却是沈家的三姑娘,即便占了个姐夫的辈分,两人也依旧还是上下属的关系,“在呢,昨夜还听到了叫声。” “你去城外接物资,我上山走一趟。”昨夜她一双手冷得如同冰块,为医这些年,倒是将自个儿的手脚越医越凉。 江晖成吩咐完,领了两名并将与沈烟冉背道而行,去了前山。 ** 沈烟冉人到了半山腰,沈家三姑娘沈烟青才追上,追上后又是一通叨叨,前几日在围城冷不丁地见到沈烟冉时,沈烟青差点气得背过气。 府上还有两个孩子,焕哥儿才两岁,她也狠得下心。 “你就是被猪油蒙了心,该来,不该来,你都掂量不清楚了,怎就没有想过,若是出不去,沼姐儿、焕哥儿怎么办?” 这叨叨沈烟冉已经听了无数回,也已回过了她,“都安排好了。” “怎么个安排法,你就是给他们谋上再好的前程,也没有自己亲娘在身边踏实......这回你俩都成了救国救民的英雄,功劳是有了,你就没想过那俩孩子......” “你舍得庭安?”沈烟冉回头一声打断,沈烟青愣了愣,这才收了声儿,绝望地道,“我是已围在了里头没了法子,出不去,你不一样......” 安杏看着夫人逗着宁夫人这半天,实在没忍住,“谁说出不去?夫人的药方子都出来了。” 沈烟青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沈烟冉的胳膊,“汤药,真被你制出来了?” 沈烟冉被她一拽,拽过了身,面儿上隐着的一丝笑意也暴露了出来,还未来得及出声儿,山脚下突地响起了一阵号角声。 闷沉的声音传上来,震得人心肝子发慌,几人诧异地往山下瞧去,不明这时候怎地吹了号角, “出什么事了?” “三姐姐先跟着安杏采药,我去瞧瞧。”沈烟冉将手里的弯刀塞给了沈烟青,转身冲下了山。 那弯刀的刀柄和刀鞘镶满了宝石,沈燕青认得,是江晖成送给沈烟冉的第一份礼物,平时她护宝贝般地护着,多瞧几眼都不行。 沈烟青看着她匆匆下山的背影,还嘀咕了一声,“今儿倒是舍得......” ** 下山的路比来时快,沈烟冉立在山腰上,远远往下望,只见底下一片人山人海,自从围城内的瘟疫爆发后,江晖成一直镇压在此,凭他大将军的威名,若非大事,百姓谁又敢造次...... 许是昨夜睡得不太好,今早一起来,沈烟冉眼皮子一直都在跳,转身朝着的山上瞧了一眼后,继续往山下赶。 -- 第5页 大雪晴朗了一个早上,又开始缓缓地飘了起来,冰冰凉凉的雪花片儿贴在脸上,沈烟冉的心口突地有些发闷。 早上替董太医跑堂的那位伙计,不歇气地跑了上来,终于在山脚山堵住了人,不待沈烟冉开口询问,伙计“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跟前,颤抖地道,“夫人,您可千万别下去。” 城里的百姓已经疯了。 适才他照着夫人的吩咐,回禀给了董太医,城门边上的两口锅都搭好了,董太医带着他去库房清点余下的药材,人还没进去,便听到了隔壁屋里的激烈讨论声。 “听说,当年药王谷的药单子如今就在沈家四姑娘手里。” “要真在她手里,她岂会藏着掖着,不拿出来给大伙儿治病?” “那可不一定,沈家三姑娘都进来多久了?她怎么没染病?还有四姑娘身边的人,可曾有一人染了这瘟疫?”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当年沈家老爷子托人买过几味药材制成了药丸,给了沈家四姑娘,如今的四姑娘可谓是百毒不侵,就连其身上的血,都能治百病......” 董太医听到此处,脸色当场就变了,一脚踢开门,怒斥道,“满口胡言!药方夫人昨儿就研制出来了,已经在开始熬药......” “董太医可别诓人,就昨儿几碗药,咱们没死在瘟疫中,吐也吐死了,这哪里是什么药方,不就是给你们拿来试手......” 董太医行医多年,见识的东西太多了,很清楚在这节骨眼上,一句没来由的谣言能害死人,出来后便急急忙忙地问伙计,“夫人呢。” “去了后山采药。” 董太医又去寻江晖成,寻了一圈没寻着,才听门口的侍卫说,“将军说前山有大虫,上山抓去了。” “宁副将呢?” “去了城外接物资。” 董太医急得跺脚,当下领了几个士兵,返回去打算将适才那造谣之人拿下,才到半路,百姓不知何时已经冲了出来,场面乱成了一团。 董太医顾不得那么多,赶紧差了伙计去后山,“告诉夫人,无论发生何事,万万不可下山。” 伙计离开的那阵,围城里已经乱了,如今更乱。 禀报完,伙计才抬起头,沈烟冉的脸色已苍白如雪,压在胸口的几口闷气,彻底地窜了上来,呼吸渐渐地变得急促,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恍惚中听到了阵阵高昂的呼喊声,“夫人,救救我们......” 也听到了几声惊呼,“将军!” 沈烟冉木讷地转过头,往城门口望去,底下已是一片刀光剑影,见了血。 “夫人......” 沈烟冉不顾伙计的阻拦,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城门,脚步越来越快,雪白的大氅拖在了雪地里,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 来之前,她本没想过要回去,但在今儿早上药方子有了效果后,她是存了希望的。 她想回去看看她的孩子。 离开的那日,她的沼姐儿哭着抱住了她的腿想让她留下来,她想回去抱一抱她,告诉她,“娘回来了。” 还有她的焕哥儿,才两岁。 她每日都在想他们,她纳的两双鞋面儿,还未给他们送出去...... 可江家世代忠烈,家族不知牺牲了多少条人命,才换来了如今为国为民的名声,断然不该葬送在江晖成的手上。 他那样干净的一个人,手上也不该沾上百姓的性命。 他们要的是她的血。 她给。 伙计一个失神,沈烟冉已经站在了城楼上。 董太医能清楚谣言的威力,沈烟冉自然也清楚,如今就算是有灵药摆在这些人的面前,他们也只会相信,能医治他们的,只有她的骨血。 但他们并不知道,那颗药丸不是给了她,而是给了江晖成,因此,她才讨来了一个救命之恩,让江晖成娶了她。 沈烟冉看着底下模糊的身影,张嘴想唤一声,“将......”军,想要让别杀了,可喉咙突然哑了,没唤出来。 “沈烟冉!” 江晖成怒喊出来的那声,沈烟冉听到了,手里的刀子也已捅进了胸口,很痛,很冷。 在跳入城门下那口大锅之前,沈烟冉闭上了眼睛,没再去看江晖成。 沼姐儿,焕哥儿......对不起。 江晖成,我喜欢你......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你一世安康,百毒不侵,但下辈子,我不想再遇到你,如非得相见,请你放过我。 第3章 初遇 七月沙场。 一场雨后,路上全踩出了黄泥坑子,营帐的账布落到了底,每隔几步搁着一大块石头压了边儿,风雨吹不进,黄泥溅在账布的边缘,糊了厚厚一层。 “这有个泥潭,你小心些......” 沈烟冉抱着一捆药材注意着脚下,董三公子走在前,时不时回头同她嘱咐两声,到了药材库房前,董三公子才暂且闭了嘴,一个大步跨上去,掀开帐帘,回头等着沈烟冉,“这走一趟,脚比身子还沉,待会儿我给你寻一双筒靴,你换上干净的......” “不必麻烦。” 沈烟冉从怀里的药材袋子后探出了个头,暮色下的一阵高风突地从头顶怒号而过,沈烟冉忙地腾出一只手来扶住了头上的圆帽,鬓角底下散出的几根发丝被风吹得贴在了脸上,屡屡凉意渗透皮肤,泛出了浅浅桃红,再一笑,唇角两道梨涡若隐若现,如被朝阳洗净后的晨露,干净的没有一丝杂念。 -- 第6页 董三公子立在门前,一脸的失魂落魄,一时忘了落帘,营帐的账布被吹得“噗噗”直响。 沈烟冉卯着腰,从董三公子拂开的帘缝里钻了进去。 屋内董太医闻声抬头,瞧了一眼自己那不要脸儿子,心头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属驴的。” 当初董家有意同沈家说亲,说的就是沈家四姑娘沈烟冉,本意是想让两大世家联姻亲上加亲,再者夫妻两人都会医术,往后说个什么话都能明白,日子肯定轻松。 两家私底下探过了话头,就差请媒人上门了,董兆却不同意,梗直了脖子道,“打从我生下来,鼻子里闻的就是药材味儿,眼睛所见的也是药材,难不成将来我娶个媳妇儿,还得同她在被窝里把脉,讨论谁会先死?或是说你体虚我给你开一贴药?” 为了拒绝这门婚事,董兆还跟着董太医跑来了军营。 董沈两家本就是世交,闹出了这事后,董家在沈家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好在亲事还未说出来,沈家也没计较,前儿沈家四姑娘到了这,董太医还震惊不已,以为这是沈家的意思,心头打定注意就算是绑也要将人绑回去,谁知沈家四姑娘,大大方方地反过来安慰了他一句,“亲事不成,董伯伯也还是董伯伯。” 董太医已经觉得万分惭愧了,那杀千刀的龟儿子,却在前儿见了人家一面之后,之前那些宁死不从亲口说出的豪言壮志如同放了个屁,不承认了。 还摇身一变,变成了狗皮膏药。 他自己不觉丢人,董老爷都替他臊得慌。 董老爷生怕他又去纠缠人家,转身提了手边上的木箱,上前招呼了一声沈烟冉,“前营回来了一批伤员,沈大夫随我走一趟。” 沈烟冉人刚到,又掉了个头,两人到了外边,董老爷才压低了声音,歉意地道,“那逆子......是我管教不严,难为了四姑娘。” 沈烟冉落后董老爷一步,笑着摇了摇头,“董伯伯和三公子能替烟冉瞒下了身份,烟冉已经感激不尽。” 如今整个军营知道她并非是沈家二公子沈安居的,只有董家人。 半年前陈国政变,新帝登基,一直虎视眈眈的辽国乘虚而入,一场战事拉开,打了三月都没消停。 沈家远在芙蓉城,按理说够不着,但政变之时长安城内耗严重,朝廷不得不从各地调配人马。 前线除了兵将便是医官。 沈、董、张三家,作为芙蓉城的三大医药世家,自是躲不过,董家支援的名额有太医院董太医和董家大公子顶着,张家托人找了关系,出钱出药不出力,轮到沈家便犯了难。 沈家没钱,门丁也不旺,沈老爷只有一妻,膝下养了两位公子和两位姑娘。 大公子沈安梁在政变前被招入长安,也不知怎么着得罪了先皇,挨了二十个板子,回来后就没能下得了床。 二公子沈安居如今正是议亲的当口,未来媳妇的亲兄长年前才死在了边关,屋里只剩了一个姑娘,其母放了话,若是沈家二爷做了军医,这门亲事就当从未议过。 沈老爷的身体近两年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沈老爷和沈老夫人想了一夜,愁白了头,第二日早上起来,沈老爷决定豁出一条老命自个儿顶上,沈烟冉却先他一步,身着青色布衫,头戴圆帽,肩上挎了个木箱,到了二人房门前笑着同其道别,“爹,娘,待女儿前去报效朝廷,回来许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 征兵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沈老爷和沈夫人反应过来追出去,沈烟冉已向将领汇报了自己的名字,“沈家老二,沈安居。” 董家的三公子虽不认识自己,但见过沈家的二公子沈安居,前儿一来,她刚报完二哥沈安居的名字,就穿了帮。 她能冒死顶替二哥前来,也是料定了凭着董家和沈家几代世交的关系,董太医知道了后,定会帮她隐瞒。 至于同董三公子那门夭折的亲事,沈烟冉实则有些心虚。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能有什么感情,起初不过是听母亲说起,想着横竖都是嫁,嫁给了董家,往后还能做回老本行,便点了头。 后来听了董三公子的话,又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她也不想在被窝里把脉。 与其说是董家三公子扫了沈家情面、对不起她,倒不如说是自己捡了个便宜,让董三公子当了出头鸟。 董三公子要是不闹,如今该焦虑的或许就是她了。 董太医见她神色放松,确实没有半分介怀,心头松下之余,忍不住又埋汰起了自己的儿子。 事后再卖力,也是亡羊补牢,没他什么戏了。 **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个拐角,鞋底下的黄泥越来越重,到了地儿,董太医先在营帐边的石头上,剐蹭了鞋底的黄泥,沈烟冉也择了一块石头,待鞋子轻了才跟在董太医身后进了营帐。 十几张硬榻昨日躺了大半,余下的位置今儿也沾满了,这会子正热闹。 新来的大胡子声音比谁都洪亮,“这群王八羔子长得一脸妖相,老子早就看不惯了,这条腿今日要是还能保住,明儿老子就去端了他老窝。” 边上一人当场拆台,“腿断了嘴还在,我光靠嘴,还能杀了耶律荣呢。” 大胡子不服气,音色又提高了几分,“是那帮孙子使诈,阴我,不然等我杀过去,真刀实枪地拼上一把,还能砍不了他们脑袋?耶律荣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仗着一张脸不要,自称是开国以来最年轻帅气的将军,可笑之极!比本事他打得过咱们将军?比个儿他能高过将军?论长相,更不用说,咱们将军......” -- 第7页 受了伤的人动不得,也就只有靠磨嘴皮子打发日子,董太医同沈烟冉使了个眼色,吩咐她去替正囔囔的那人接骨,自己则提着药箱,去查看中了箭头的伤员。 军营里几乎每日都有人在夸他们的那位将军,起初沈烟冉不以为然,这会儿再听,脑子里便有了一张清隽的脸。 大胡子说得正起劲,看到跟前来了个身子骨娇小的大夫,突地住了声,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不可置信地问她,“你多大了?有十二了没?老子的一条胳膊比你的腿都粗,你确定能替我接骨......” 此话一出,周遭一阵哄笑。 沈烟冉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同样的事,她已经经历了一回。 昨儿董太医领着她去了一趟前营,见到了他们口中的那位江大将军。 过去时,江将军正同几位副将在议事,等几人商议完了,董太医才上前禀报,“将军,新来的一批医官已经到位。” 董太医呈上名册,沈烟冉一直埋着头,只听到了几道竹简翻动的声音。 半晌,那人突地开口,“这哪家的?” 低沉的音色,稳重中又有一股子明朗的清润,余音过后还能品出淡淡的冷然。 很好听。 沈烟冉不自觉地抬起了头。 只见跟前的木榻上坐着一人,月白的长衫,领口内露出了暗红里衣的衣襟,银冠束发,手臂处穿了一截铠甲,单手搭膝斜望过来,苍穹的暮色恰好穿过米白的账布同他跟前的灯火相溶,适宜地映在了那张脸上。 一字浓眉延过了眼角,紧凑不乱,眸色黑沉清明,鼻梁挺拔,人中长且挺立。 ——可不就是万里挑一的长寿之相。 在这之前,沈烟冉对自己未来的夫君并没什么要求,可在那一刹那,突然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话,“咱们行医的,要是将来有造化,能遇上个长寿之相相伴一生,这辈子便能图个轻松。” 长寿之人,做夫君最合适。 脑子里陡然生出来的非分之想,扰乱了她的思绪,一时忘了行礼,待她回过神来,董太医已经替她回禀了,“沈家二公子沈安居。” 那位将军当时的表情,同跟前的大胡子一般,甚至更为激烈,起身走到了她跟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如同钳子夹虾一般往上一提,险些将人提了起来,神色极为嫌弃地问她身边的董太医,“这细胳膊细腿的,沈家是没人了吗。” 这会子她的一截手腕都还有些隐隐作痛。 长得是好看,脾气不好。 可惜了...... 沈烟冉蹲下身,没理大胡子话里的讽刺,看了一眼他肿成大馍的膝盖,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真有那么好看?” 大胡子一听,觉得这话问得太过好笑,当下环顾四周,想寻几个同他一样反应的人,“那还用说......” 沈烟冉趁机捏住了他的关节,轻轻地揉了揉,随后利落一扭。 “啊......”大胡子只听到了骨头“咔”一声响,钻心的疼痛还未蔓延上来,又消去了大半,回过头时,沈烟冉已经接好了骨。 大胡子盯着她,神色一阵扭曲,突地抬头唤了一声,“将军。” 沈烟冉转身接过跟前跑堂递过来的木板,再用白沙麻利地缠住了他的腿,“行了,知道他好看,下回见了他,我也替他把一回脉,印堂发黑的人,夜里肯定睡不好......” 沈烟冉说完,才发现一屋子的人不知何时都安静了下来,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狐疑地回过头。 昨儿还嫌弃过她的那位将军正立在她的身后,容颜同昨日无异,英俊得一塌糊涂,唯有眼圈透着一片乌黑。 神色也不太好看,“包扎完,出来一下。” 第4章 我没,没哭啊 沈烟冉下意识地往环顾了一圈,见他的视线确实是盯在了自己的脸上,才忙地点了头。 江晖成转身走了出去。 阴沉的天色不见晨光,灰蒙蒙的云雾从头压下来,那双在战场上染了风霜的眸子,难得露出了几分疲倦和狐疑。 就,他妈着魔了...... 沈烟冉替大胡子固定好了板子掀帘出来,江晖成已立在营帐外等了好一阵。 今日陈国将士回营休整,江晖成没穿铠甲,一身青黑色的箭袖劲装,素色腰带上挂了一把佩剑,周身上下并未留下战场所磨练出来的粗狂,反倒带了几分读书人的清冷儒雅。 沈烟冉昨儿回去后旁敲侧击地同董兆打听过。 来战场之前,这位江将军是长安城内有名的才子,若无意外,来年殿试必定会金榜题名,也不知是何原因,突然又弃文从武,回家继承了祖业,先是去皇宫当了两月的二等侍卫,辽国来犯后,主动请缨前来抗敌。 且还文武双全。 自三月前他带兵来了这,脚下的这片地,就没往后移动半分。 这样的人才,实属可贵,不枉底下的一群伤员日日吹嘘,沈烟冉心头也对那张脸生了几分崇拜。 脾气不好,但胜在长得好看。 眼前的背影转过来时,沈烟冉便给了他一个灿烂十足的笑容,“将军,久等了。” 声音清丽,笑容干净,与昨夜那张梨花带雨的哭脸,全然不同。 许是昨夜被那哭声折腾得实在够呛,江晖成不想再经历一回,如今这个笑容,竟莫名地让他松了一口气。 -- 第8页 开口之前,怕又吓到了他,特意压住了心口积攒了一夜的烦躁,语气比初见她时温和了许多,“沈家二公子,沈居安?” 昨日董太医已经带着她同他禀报过了,此时见他再次问起,沈烟冉也极为配合,乖乖地点头,“是。” “多大了。” “十八。”沈烟冉说完,明显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质疑,又想起自己昨儿的遭遇,进而解释道,“不瞒将军,草民常年制药,药气钻进了骨头缝里,打从十二岁起,个儿就再也没有往上冒过。” 沈烟冉也不知道他信了没信,但这事,也有可能发生。 过了好半晌,沈烟冉才听得一声,“住哪儿的?” 沈烟冉抬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江晖成已侧开身子给她让出了道,“带路。” 沈烟冉住的地儿离这不远,就住在适才过来的那处药材库房。 能得了此处,全杖着董太医对她的关照,来的那日,董太医便令人在满屋子的药材堆里,勉强安置了一张木几和一张榻,供她歇息,地头虽拥挤,但胜在只有她一人。 沈烟冉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起了自己的住处,转念一想,怕是去查点药材的,没敢耽误,当下便带着他回了药材库房。 一路的稀泥,沈烟冉走在前方,绕过泥坑时,不忘嘱咐几声,频频回头的模样,同董兆简直一个样。 到了营帐前的泥坑,沈烟冉一句,“将军小心”刚说出口,身后的江晖成已一脚踏了进去,压根儿没听到她的话,上前先一步掀开了帐帘。 沈烟冉:...... 适才沈烟冉同董太医走后,董兆就没离开过,将屋子里的药材打包收拾好,又将沈烟冉平时用的一张几面擦得透亮,忙乎完了正坐在木几旁等人回来,听到账外沈烟冉的声音,脸色一喜,立马起身迎了出去。 帘子一掀开,却冷不丁地看到了江晖成。 “将......”董兆还呆着发愣,江晖成已朝着他跨出了一步,逼得董兆连退了几步,让开了路。 “将军怎么来了,若需要什么药材同小的说一声,小的给您送过去便是,哪能让您亲自跑一趟......”董兆反应过来,忙地跟上,转过头使个劲儿地同沈烟冉递眼色。 沈烟冉的眼睛却没往他身上瞟。 “将......” “你回避一下。”江晖成回头,冷声打断了董兆。 昨日沈烟冉被将军为难的事儿,董兆都知道,出去时脚步有些犹豫,到了沈烟冉跟前,压低了声音道,“我就在外面,有事立马唤我......” 沈烟冉不以为然,能有什么事儿......谁知转过头就见江晖成打开了她放置在几面上的药箱,将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翻了出来。 “将军。”沈烟冉赶紧上前相护,江晖成抬起胳膊挡住,根本近不了身。 “立那,别动。” 军令如山,沈烟冉只能立在那,心疼地看着他将自己药箱里的一堆瓶瓶罐罐倒腾了出来,似乎没找到他想要的,又去库房里外巡视了一圈。 出来后,脚步便停在了她跟前,黑色的深眸在她身上从上到下过了一遍,眸色锋芒,深邃难测。 这屋子里有没有令人致幻的禁药,他江家在边关打了百年来的仗,自然能辨别清楚。 没问题。 昨日不过打了个照面,也不可能给她下手的机会。 沈烟冉被他这般一瞧,本就有把柄在身,心头“咚咚”几跳,忙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军是要寻什么,草民替您寻......” 微微受惊的一双眸子,湿漉漉地从视线里划过,江晖成的胸口没来由地一缩,昨夜那股窒息之感,又隐隐地浮了上来。 一夜未眠,这会儿一双眼皮子沉得快抬不起来,江晖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地没了脾气,“过来坐。” 沈烟冉跟着他的脚步走到了木几旁,却见他恰好坐在了自己的那块蒲团上。 蒲团是董兆为她寻来的,她坐不得硬榻,一坐腰就犯疼,那蒲团里塞了不少棉,又软又暖和。 刚拿回来,她还没舍得用。 江晖成坐下好一阵,抬头见她顿在那没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面上的心疼之色太过于直白,想让人忽略都难。 江晖成不耐烦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自己屁股底下的蒲团,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头窜出来的燥意,舌尖顶了下牙槽子。 成! 江晖成起身挪了个位置。 沈烟冉眸子闪了闪,埋下头,也没敢坐。 片刻后,江晖成清了清嗓子,道,“沈家一门虽无官爵,在芙蓉城也算是医药大世家,先皇时期的一场地动,沈老爷子能将生死置于身外前去支援,足见是位英勇之人,沈家既有如此先祖,后辈再不济,也不至于胆小怕事。” 沈烟冉虽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祖父的事儿,她听说过,当下附和地点了头。 “你生得确实是有些......”‘矮’字还未说出来,江晖成抬头,见她还杵在那,比自己高出大半截,再一次耐着性子指了自己身旁的位置,“坐。” 沈烟冉双腿微曲,跪坐在了他对面,识相地没去碰那块蒲团。 四目相对,江晖成盯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觉得荒唐至极。 昨儿他一夜未眠,满脑子全是这位小、大、夫。 挥之不去,斩之又来。 -- 第9页 比起身体上的疲倦,他更在意的是心口的遽然失重,让他生出了一股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恐慌。 上战杀敌之人,要么流血,要么流汗,唯独不会流泪。 他从未发觉自己会如此讨厌一个人哭...... 即便没用什么致幻药物,他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梦到一个才见了一回面的人,唯一能解释的,当是昨夜在迷糊之际,听到了这位小大夫的哭声,不慎入了梦。 江晖成没再同她再绕弯子,身子往前凑了凑,看着她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先且不论长相,都该有男儿的气概,总不能被我抓了一下,说了你两句,就要落泪哭一个晚上。” 说话时,江晖成一直按捺住的那份烦躁,也显露了出来。 江家一门在长安算是名门贵族,几代皇帝更替,江家的地位都不曾动摇过,身为江家二公子,江晖成身上自带一股冷清的贵气。 此时眉头一拧,神色厌恶,颇有些桀傲不恭。 若换成长安城里的深闺姑娘,见了他这幅模样,铁定是面红耳赤,对面的沈烟冉却是一脸意外,疑惑的眸色渐渐地溢出了几丝惊愕,磕磕巴巴地辩解道,“我没,没哭啊。” 昨夜她安置好了伤员,沾床就睡。 睡得很沉,怎可能哭。 她哭,哭什么? 四目沉默地凝视了一阵,沈烟冉见他的脸色似乎越来越差,圆溜溜的眸子无辜地转了转,觉得有必要提醒他,“将军,昨儿是没歇息好吧?” 比起对面江晖成眼里那道快吃人的目光,沈烟冉的眸色尤其得清澈。 适才他说得对,身为医者,自是不惧生死。 沈烟冉又往他跟前凑近了些,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面相,为医的老毛病说犯就犯,“将军,夜里睡不好,有很多种缘由,往深里说,是神经上的毛病,浅了说也不过是日思夜想,夜长梦多,昨儿我见将军时,便发觉将军的印堂有些发黑,当是肠胃不适引起的,将军放心,等草民为您把完脉......” “起开!” 第5章 主子死了,她岂能苟活…… 猝然凑近的一张脸,干净如雪,精致的五官比起梦里的更为清晰,此时并没有梨花带雨,江晖成却仍察觉到心口有了异样。 似是藏在了脑海里许久,突然蹦了出来,既陌生又熟悉。 可他就从、未见过他。 “起开!” 见他突然变脸,沈烟冉心头实则有些发虚,但还是秉着医者良心,坚持道,“不过就是两贴药的功夫,药不会太苦,真的......将军要是怕苦,我这有糖......” 大哥屋里的几个小崽子喝药怕苦,每回她都是这么哄的。 江晖成撩眼看着跟前这张同他梦里一模一样的脸,昨儿扰得他一夜未眠的诡异之感,似乎又慢慢地浮了上来,身子不觉往后一仰,目光也变得凌厉,咬牙道,“我没病。” 沈烟冉懂得看人眼色,立马闭了嘴。 若让她继续说,她还得劝一句,“其实很多患者,起初都觉得自己没病......” 沈烟冉颇为遗憾地坐了回去,正想着他今儿这一番他到底为何,安静的耳边突地闯进了一道呜咽声,“求求你,放了我吧......” 沈烟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江晖成,解释道,“不是我。” 她真没哭。 江晖成的眼皮子肉眼可见地跳了一下,目光复杂的落在她那张巴掌脸上,生生地顿了几息后才猛地起身走了出去。 此处是后营的药材库房,再往后是负责将士伙食的厨子和浆洗的仆人。 雨后的黄泥路确实不好走,沈烟冉紧跟在后,脚底溜了几回,抬头往前一瞧,江晖成的一双筒靴稳稳地踩进了泥里,丝毫没受影响。 沈烟冉捏着衣摆,跑起了趟。 追上时,江晖成的脚步已停了下来。 后营的人干的都是些粗活,即便是落雨天,营帐的账布也掀开了大半,此时里头发生的禽兽之举,沈烟冉看得一清二楚。 婢女的嗓子都喊哑了,压在她身上的士兵依旧没有停手,“贱婢!爷看上了你,那是你的福分,再过几日等到前营绝了军粮,一帮子爷们,头一个便拿你们开刀,何不趁如今还有一口气在,陪爷快活一把,等食了你肉,爷也好留你一副完好的骨头,替你找个地儿埋了,总好过留着这让人永世践踏......” 沈烟冉之前虽听说过,战场上的士兵在弹尽粮绝之时,会先杀马食人,可亲眼见到,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陈国再凋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沈烟冉冲出一步刚踏出去,江晖成也“锵”地一声抽出了剑,后移的手肘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她的胸膛,沈烟冉脚跟没稳住,往后溜了好几步。 江晖成回过头,眼里的神色同昨儿初见她时如出一撤。 沈烟冉:...... “闭眼。” 沈烟冉没理解他的意思,努力地往前爬了一步,还没站稳,跟前青黑色一道影子突地从她头顶罩了下来,宽大的手掌不由分说地盖在她的眼睛上,连个缝儿都没留。 沈烟冉被他捂住眼睛什么也瞧不见,身子随着他掷剑的动作踉跄了几步,淡淡的冷梅香,冷不防地钻进鼻尖,沁入了脑海。 很好闻。 沈烟冉脑子一糊,失了神。 -- 第10页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但凡是我手底下的兵将,若再有今日之举,此人便是下场。” 沈烟冉的耳朵就贴在他的胸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说话时震动的胸腔,不觉半边脸烫得发疼,心头正七上八下乱跳之时,心口深处却窜出了一阵隐隐的刺痛。 沈烟冉猛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慌,不由伸手捏住了他的指关节,用力掰了掰。 江晖成没放,又拖着她转了个方向,“没见过杀人,就别看。” 等近处防守的几名侍卫闻到动静赶过来,拔出了江晖成插在士兵后背的佩剑,将人拖走了,江晖成的手才骤然一松,不仅是手,整个人都离开了她好几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营,留了沈烟冉一人立在那。 耳边的哭泣声传来,沈烟冉才拉回了神智。 适才江晖成一剑下去,士兵当场就摊在了地上,哭的人是缩在营帐角落里的几位婢女。 军规里早就定了规矩,将士不可擅自到后营,平时前营的人根本过不来,今儿休整,心生歹念的士兵偷偷摸进来,想来也没料到将军也过来了。 战场上本就人心惶惶,闹了这一出,那名险些被玷污了的婢女,已抖成了筛子。 江晖成只管将人杀了,也不让人善后,沈烟冉只得上前从营帐内找了一块不知用何的麻布盖在了婢女的身上,安慰道,“不用怕,咱们将军是好人。” 婢女使劲儿地点头,哭声小了些,身子却还在发抖。 沈烟冉知道她是被吓坏了,试着同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大人,奴叫安杏。” 沈烟冉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姓沈,是前儿从芙蓉城刚来的一批医官,不知姑娘从哪儿来?” 安杏不答,呆呆地看了她一阵,眼里又落下了两行泪,恐惧终于消了些。 沈烟冉见她缓了过来,便劝道,“先回去换身衣裳。” 婢女直起身,却是跪在她跟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今日将军和沈大夫的救命之恩,奴铭记在心,待来日奴必定涌泉相报。” “姑娘起来。”沈烟冉扶起她,细细看了一眼,年龄怕是比自己还小。 母亲说,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子女,大哥从长安横着被抬回来时,母亲哭了一场,发誓不让他再去官场,二哥喜欢嫂子了好些年,好不容易让对方长辈点了头,母亲不忍拆散,一筹莫展之时,母亲还曾拉着她的手庆幸地道,“好在你是个姑娘。” 她是姑娘,最后还是来了,但并非全是逼迫,一半是她自愿。 医者仁心,她自来也喜欢救人。 半个时辰后,等董太医听到消息赶回来,沈烟冉便提了一句,“董伯伯今儿不是说,还缺几个跑堂的?” 遭此一劫,那姑娘就算保住了贞洁名声也没了,正好医馆还差几个跑堂的送药材,等这一仗结束后,也就没人再记得这一桩。 江晖成已让人将那士兵的尸首示众,这会子军营的人都知道今儿有士兵去了后营行了龌龊事。 董太医明白她什么意思,叹了一声,“咱们为医者,一辈子不知救了多少人,将来要是哪一天,咱们摊上事儿了,但愿能得一个善报吧......” 董太医遂了沈烟冉的意,“我一直愁着该怎么给你派个人手,如今倒也好,她就留你这儿,替你跑跑堂。” 董太医不过随口一说,谁也没有料到,今儿被吓得发抖的姑娘,上辈子会为了沈烟冉长出一双爪牙,将她护得死死的。 在最后那场食人的围城之中,她也能拿起刀子杀人,拼出一条命从屋里取出了沈烟冉给两个孩子还未纳完的鞋面,找到董太医时,已满身是血,“还请董大人交回给江家的老夫人,夫人心里,心里一直都舍不得少爷和小姐,董,董大人千万别告诉他们,将军和夫人是怎么去的,将军和夫,夫人是,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人,万不可让少爷和小姐知道,最后他们还是染上了这人心的肮脏......” 董太医从她手里接过,靴面早就被鲜血浸透。 救过她命的主子都死了,她岂能苟活。 ** 有了董太医发话,安杏当日便派到了药材库房,见到沈烟冉后又是一顿磕头感激,沈烟冉已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再去安慰,甩了个药材袋子过去,“会碾药吗?” 安杏忙地起身点头,“会。” “碾子在那,得快些。”前营的兵将休整一日,大病小病齐齐一涌而来,跑堂的一张又一张的药单子送到沈烟冉手上,沈烟冉一双腿都跑软了,到了前营,刚掀开帘子,又见到了江晖成。 前营整顿军纪的事,她都听董太医说了,沈烟冉还未来得及去恭维,这会子见到了人,一时忍不住兴奋地上前,“将军......” 江晖成正同身旁的董太医说着话,闻声神色极为冷淡地瞟了她一眼,又转过了头,如同不认识她一般,漠然地从她身旁走了出去。 沈烟冉:...... “沈大夫。” “来了......” 账帘落在身后,江晖成下了一步台阶,天边已挂起了黄昏时的霞云,侍卫迎面过来禀报道,“各队将士已整顿了军规。” 江晖成应了一声,“嗯。” 侍卫见他今日一整日的脸色都不太好,担忧地问了一声,“将军要不要让大夫把把脉。” -- 第11页 江晖成拿指揉了揉发涩的眼圈,“有这么明显?” 眼底下一片青乌,怎不明显。 侍卫姓宁,是从长安主动跟着江晖成一道从的军,两人站在一起,也算是一堆五大三粗的将士中,难得的两位英俊之才,“将军要是没歇息好,明儿咱再休整一日,上场耶律荣吃了一枪,怕没那么快恢复......” “此时正是时机,尽早攻下。”江晖成努力撑起了眼皮,问道,“军中补给何时能到?” “不出意外,三日后。” 江晖成没再问,径直回了营帐,也没再处理事物,沐浴更衣完后直接倒在了床榻上。 宁侍卫见他闭上了眼睛,撩开帘子正要退出去,突地又听他道,“晚上你去盯个捎,沈家的那位小矮子要是再哭,就将嘴给他堵上。” 第6章 梦境 沈烟冉忙完回到营帐,天色已经擦黑。 安杏碾完了一袋子药,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茶叶,给沈烟冉煮了一碗茶,“明儿就让奴替沈大夫跑腿吧。” 沈烟冉确实是累了,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成。” 安杏捧着空茶碗,蹲在沈烟冉跟前,犹豫了好久才抬头鼓起勇气问道,“沈大夫,咱,咱们当真会沦为二脚羊吗。” 早年行军打仗的军队,若是遇上粮草不足之时,后营的女人就会成为粮草,俗称‘二脚羊’。 安杏不懂前营的事,但今儿欺辱她的士兵不会平白无故地前来,这场仗已经打了三个月,军营的粮草若供不上,早晚有一日,她们的命运都会如那士兵所说,被人食了肉,留下一堆白骨,埋在脚底下的黄土里,任由千军万马践踏,永世都离不了这战场。 她怕打仗。 家里的父亲、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母亲也被拉去军营,再也没有回来。 安杏捧着茶碗的手,又开始发抖。 沈烟冉来之前,心头只想替兄从军,倒没想过这场仗若是输了会如何。 可想起江晖成那张脸,沈烟冉立马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会,长安江家世代出武将,咱们将军是江家的二公子,天生打仗的料,就算断了粮,这场仗也会很快结束。” 沈烟冉为了安慰安杏,夸了个海口,事后歪坐在了棉花蒲团上,才觉自己那话怕是说大了,战场上的事,岂是她能断定的。 前线如何,明儿还是去问问董太医。 因沈烟冉如今顶的是二哥沈安居的身份,营帐里留不得姑娘,天色一黑,便差了安杏回她之前住的地儿。 安杏走后,沈烟冉也没再忙乎,洗漱完后躺回了自己的小窝,被褥一盖,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谁知刚入眠,外头就有了动静。 “沈大夫,沈大夫......” 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叫魂。 沈烟冉顶着一双睡眼翻身起来,以为是哪个伤员夜里疼醒了,一掀开帘子,见到的却是江晖成身边的那位帅气侍卫。 宁侍卫提着一盏羊角灯立在门口,神色有些着急,“沈大夫,将军让你过去一趟。” 天色未黑时,江晖成就歇了。 昨夜一夜长梦,白日又忙了一日,熬到这个时辰眼睛都睁不开,应当睡得踏实才对,可眼睛一闭,又迷迷糊糊地跌入了梦境。 沁人的寒气缠身,他恍若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之间,跟前一盏灯火印在他脸上,江晖成感觉到了眸子里有光,奈何睁不开眼,只能听到耳边的声音。 “将军......” 声音异常熟悉,江晖成的眼睑动了动,还是没能睁开眼,仅凭着身后传来的屡屡温度能辨别出,他是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身后的人将他抱得有些紧,许是太冷,声音在打颤,“将军别怕,不冷了,父亲说打小我就是个小火炉,我正热得紧呢,我替你暖着。”说完,那人又将他往怀里搂了搂,喉咙间明显有了哽塞,却故作轻松地道,“待明儿咱就去集市上买个瓜,往你这冰疙瘩的身子上偎一阵,咱还能吃上冻瓜......” “你还冷不冷?有没有觉得暖和了些?”江晖成从她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听出她在发抖,那双圈住他身体的胳膊往前紧了几回,微凉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头顶,喉咙里渐渐地发出了几道低沉的呜咽。 过了一阵,似是没憋住,终于哭出了声来,“江晖成,你不能就这么死了,只要你醒过来,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我不会让你娶我,也不喜欢你了,只要你活着,你活过来,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屋外似乎起了风。 呼啸声拍打着门板,耳边压抑的哭声断断续地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凄凉又空寂。 江晖成心口猛地一阵紧缩,嘴角动了动,下意识地想要唤出刻在脑子里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蒙在眼睛上那层昏黄又模糊的光晕却突地散开,眼前那张满是泪痕的脸,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小小的一张巴掌脸,莹白如雪。 又、是、他。 江晖成从惊慌中睁开了眼睛,入眼是白色的军营帐顶。 江晖成深深地吸了一口,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榻上坐起了身,床前一盏灯火未灭,火芯子从浮肿的眸子前漂过,又痛又胀。 真他,妈见鬼了...... ** 宁侍卫适才得了江晖成的吩咐,领命去了沈烟冉的营帐前守着,一直守到营帐内灭了灯火,里头依旧风平浪静,一点声儿都没,这才回去复命。 -- 第12页 一进屋,却见江晖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坐在床沿上,一脸的憔悴不堪,声音似是透着某种认命般的妥协,抬头看着他道,“把他叫过来。” 宁侍卫最初没反应过来,江晖成又说了一句,“小矮子。”宁侍卫才明白,道他是哪里不舒服,没敢耽搁,赶紧去将人带了过来。 沈烟冉原本还一脸困意,看到宁侍卫脸上的神色,再想起今儿将军眼睛下的那一团乌黑,瞌睡瞬间醒了不少,转身提了药箱匆匆地赶了过去。 到了地儿,沈烟冉尽心尽责地上前问了声,“将军是哪儿不舒服,草民为你先把个脉......” 江晖成没出声,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进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张脸上,死活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频频梦到这么个人。 且那梦太过于蹊跷。 他仿佛像是要死了一般,梦里的那些场景,那些话更是荒唐可笑,他一个男人...... “将军?” “就站在那,今儿守夜。”明日还有一场硬战,江晖成强迫自己收了思绪,没同他再熬下去。 他倒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哭。 不待沈烟冉反应过来,江晖成已转头灭了跟前的灯盏,屋内瞬间一片漆黑。 沈烟冉:“将军......” 江晖成一听到她的声音,脑子里便浮现出里梦境里哭诉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又唤了宁侍卫进来,“在这给他搭张榻。” 沈烟冉:...... 宁侍卫领命出去再进来,便抱着两床褥子,在江晖成的床边上,给她打了个地铺,“今夜就有劳沈大夫了。” 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沈烟冉毫无防备,本能地想要拒绝,“将军......” “闭嘴,睡觉!” 半晌后,耳边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褥子翻动声,夜色再次安静下来,江晖成又才闭上了眼睛尝试着入眠,困意和疲倦齐齐袭来,终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且,一夜无梦。 没有哭声,也没有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果然,是那小矮子在作祟。 ** 昨夜沈烟冉莫名其妙地被叫起来,安置在了主营,干熬到半夜才睡着,天色刚麻麻亮,又被一片嘈杂声吵醒。 等她睁开眼睛起身,江晖成已经腰佩长剑,穿好了铠甲,随着宁侍卫一同往外走,“通知下去,立马出发。” “是。” 沈烟冉看着那背影走了出去,脑子一下清醒了,想起昨儿自己在安杏跟前夸下的海口,紧赶着追了出去,几回插话都没能插进去,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到了营帐之外,眼见江晖成翻身上了马背,这才着急地唤了一声,“将军!” 江晖成险些一脚夹在了马腹上,闻言又松了力,回过头就见那小矮子提着青色布衫朝他跑了过来。 清晨的风有点大,沈烟冉鼻子都吹红了,仍仰着头喘着粗气对他道,“将军英勇不凡,本就是将相之才,草民相信将军定会凯旋。” 搁在江晖成的耳里,这就是一句拍马匹的屁话。 江晖成勒紧了缰绳,本欲转过身绝尘而去,可偏过的余光却无意触及到那双眼睛。 清澈透亮的眸子,满满的都是期待。 江晖成的掌心下意识地松了松,心头泛出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来,紧绷的神色缓了缓,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嗯。” 第7章 将军,我不是断袖…… 大军从营地出发,翻过山腰,日头挂上了头顶,对面山后便是一阵尘土飞扬,地动山摇。 沈烟冉问了董太医,董太医道,“就看这一回了,耶律荣若是死了,辽军两年之内怕是兴不起风浪。” 陈国内乱后,辽军铁了心地要分一杯羹。 最初打的如意算盘是攻进长安,自从三个月前被拦在了山外,半步都挪不动,恼羞成怒又添了五万兵马,打定主意就算进不了长安,也得擒个主儿,才不枉跑这一趟。 谁知三个月过去,陈国的主将没擒到,自己阵营的主将倒是挂了两。 耶律荣要是死了,辽国连损三员大将,也该焉气了。 是以,这一仗至关重要。 营帐里的气氛也与前几日有所不同,大胡子一条腿保是保住了,板子还绑在腿上没拆,沈烟来替他换药,难得没见他再拿自己的个儿说事。 营地内个个都在紧张。 唯独董兆是个没心没肺地,知道沈烟冉昨儿夜里被江晖成招去营帐守了一夜后,急匆匆地赶过来,连声问道,“你没事吧?将军可有为难你?” 旁人不知她身份,他知道。 她是个姑娘......怎能在男人的营帐里过夜。 沈烟冉昨夜也确实担心过,如今倒觉得没什么,“没事,将军似是被梦给魇着了,唤我过去守了一夜。” 董兆仍觉得不妥,“下回再有这事,你来找我,我替你去。” “成。”沈烟冉笑着道了一声感谢,刚说完不久,主营的小厮便找上了门,“沈大夫要是空闲了就收拾收拾东西,宁侍卫走之前交代了小的,沈大夫往后就宿在主营,方便照应将军。” 沈烟冉:...... 董兆一下跳了起来,“这,这怎么成。” 这反应,倒是将那小厮给愣住了,“怎么不成了?”将军身边配个大夫,不很正常...... 董兆看着小厮舌头突地打了结,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着急,脸色憋得通红,瞅了一眼沈烟冉后,挺身而出,“我,我替沈大夫去。” -- 第13页 小厮不过是随口一问,哪能想到董兆当场心虚,这一番精彩的变脸,不想让人误会都难。 小厮恍然大悟,笑着道,“董公子放心,将军生性寡淡,没那爱好,不会吞了你家小大夫。” 战场上都是一群老爷们,一呆就是几月,身边没个女人,临时找个伴儿过过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理解。 沈烟冉:...... 董兆:...... 屋子里一众爷们儿心头绷得正紧,听了这话瞬间活过来了,大胡子看了一眼正在给自己换药的沈烟冉,嗓门一响,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到,“这小大夫倒是真不错,不过董公子,你也不怕董太医断了你腿......” 沈烟冉脸上的神色没动,拉了拉手里的绑带,大胡子嘴角一歪,“你,你轻点......” 沈烟冉麻利地打了个结,抬头冲着大胡子一笑,“再过半个月就能下地了。” “半个月?老子,嘶......” 董兆看着沈烟冉走了出去,本想解释,嘴巴却如同黏住了一般,不仅没怒,心头还有些暗喜。 对自己曾拒过的这门亲事,他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断,断就断吧...... 午后董太医就听说了这事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揪住了董兆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问他,“你羞不羞,羞不羞!” 董兆被他揪得弯了腰,连呼,“疼,疼......” “你也知道疼,再让我看到你不要脸地缠着人家,非断了你腿不可。”董太医收拾完了董兆,又才去药材库房找沈烟冉,还没来得及替自己那不要脸的儿子道歉,沈烟冉倒先问了他,“董伯伯,朝廷的物资何时能到?” “照日子也该到了,前儿落了一场雨耽搁了脚程,最迟明儿也该到了。”董太医说完,见沈烟冉神色不对,又问了一句,“怎么,草药不够了?” “止血的药材只剩了一袋。” “能医多少人?” “最多一百人。” 若是平常的进攻,一百人的份量定是够用,可这回是一场硬仗,出去了五万大军,回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伤员。 止血药最不可缺,一百人的分量,够呛。 “我差人再去问问,看能不能加急,怎么也得赶上这一批伤员......”董太医将来时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转身走了出去,掀帘之前又回过头,交代了一声,“你先歇会儿,今儿夜里怕是有得忙了。” 沈烟冉昨儿本也没睡好,是有些犯困,董太医走后,便歪在榻上睡了一觉。 黄昏时外面落起了大雨,雨点在砸在营帐顶上,声音如雷。 沈烟冉翻身起来,外头什么声儿都听不见,只从帘缝外见到一片倾盆雨雾,心头一跳,忙地问安杏,“将军回来了吗?” 安杏出去瞧过几回,前营还没有灯火,脸上也有几分急色,“还没。” 沈烟冉睡是睡不着了,起来同安杏一块儿将止血的药材准备好,坐在营帐里干等着,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时,嘈杂的雨雾声中,才传来了闷沉的马蹄声。 前营的灯火瞬间亮了起来。 “回营了!”沈烟冉接过安杏手里的斗笠,抱着药材,两人一头扎进雨里,也顾不着鞋袜,淌着雨水冲到了前营。 一排人已候在了前方等着马匹靠近,董太医立在营帐前扯着嗓子同身后的一众医官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平时我怎么同你们交代的,今儿就怎么做,为人医者,得凭自己的本事从阎王老子手里抢人......” 队伍渐渐靠近,一个又一个的伤员从马背上被送下来,雨雾中沈烟冉根本瞧不清谁是谁,只认身上的伤。 大雨一落,朝廷的物资又得延期,止血药紧缺,能救活的人优先。 一个通夜,营帐内的医官都没得歇息,半夜时沈烟冉才听安杏说,“将军还没回来......” 沈烟冉抬头愣了愣,一双手沾满了血污,脸上也糊了几条血珠子。 安杏递给她了一块帕子擦脸,笑着道,“沈大夫说得对,将军出身武将世家,英勇超凡,定会凯旋。” 也是,大军都回来了,断没有将领不归的道理。 满屋子的伤员,容不得沈烟冉多想,一夜过去,忙到第二日午时,天上的雨点子才稍微住了些,安杏拿了几块糕递给了她,“沈大夫,先吃些东西。” 沈烟冉见了一夜的血,没觉得饿,“放那吧。” 董兆也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走到了跟前,“这么多人,一时半会儿哪能处理得完,不吃东西怎么行。” 见沈烟冉不理他,董兆转身夺了安杏手里的糕点,蹲身送到了她嘴边,“就吃一块,填填肚子也成。” 沈烟冉嫌他太吵,伸手去接,却是一手的脏污,“还是算了,你放那,我忙完这个就吃。” “你张嘴。” “啊?” “我刚净了手,你张嘴便是......” 沈烟冉:...... 营帐外董太医一面掀帘进来,一面对身后的人禀报道,“药材已经没有了,又连着落了两日雨,朝廷的物资还没到,将......” “就一块糕点你吞了就是......” “我不饿......” “怎么不饿,我都饿了。” “你放那.......” “你就吃一个怎么了......” 董太医看着跟前那没脸没皮的混账东西,嘴角都犯了抽,咬着牙低吼了一声,“你给我起来!” -- 第14页 跟前就差挤到一块儿的两人齐齐回了头。 董太医一张脸铁青立在前头,江晖成站在他身后,高出了半个头,见董太医不动,脚步饶到了边上,往里走了几步。 边走边解着缠在手腕上的绑带。 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落在沈烟冉的脸上,目光里的一道审视也没有半分遮掩,俨然是在好奇地打探她这个断袖。 沈烟冉:...... 沈烟冉回过神来,心头一喜,兴奋地唤了声,“将军。” 董兆也反应了过来,一下起身,顶着董太医快要吃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跟了出去。 董兆走后,江晖成的视线也从沈烟冉的脸上淡淡地移走,提步到了营帐里侧,同躺在榻上的将士说起了话。 沈烟冉心头的石头落地,埋头接着替跟前的伤员包扎,结束后匆匆地去帐外洗了一把脸,又净了手,再进来,江晖成正好从里出来。 “将军,咱们可是打赢了?”沈烟冉关心地迎上前。 江晖成依旧没应,继续往外走。 如今人回来了,那定是赢了,沈烟冉没再追问,跟在他身后,想起适才他进门时看她的神色,解释道,“那个......我不是断袖。” “军规虽没这一条禁令,但别拿到人前来晃。”江晖成觉得聒噪。 “我真的不是,我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沈烟冉说完,又觉得好像不对,“我是喜欢男人,但......” 沈烟冉越说越乱。 算了,也没什么好解释,沈烟冉想起了正事,“前儿夜里我见将军似乎是被梦魇着了,将军早上走得急,草民来不及说,这梦魇之症通常分为两种,一是身体本身出了问题,传到了神经上,另一种则是心里出了毛病,行军打仗之人,见的血太多,自己没察觉,但潜意识却能结成心结,将军若是信得过草民,不妨同草民说说,夜里梦到什么了?” 江晖成:...... “将军若是信不过我也无妨,夜里要是再魇住了,可以找董太医去把把脉,董太医的医术,自然好过草民......” 第8章 将军,我有个妹妹。(后面…… 她终究是个姑娘,不适合守夜,且董太医见过的病症也比她要多,更合适。 昨儿忙了一夜到这会儿,沈烟冉还未回过营帐,一身衣裳被血糊得不成样,说话时,尽量离江晖成远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沈烟冉赶紧又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像将军这样的身子骨百年难得一遇,不能让小病小痛钻了空子,先前我瞧将军印堂有些发黑,道是肠胃不适,如今一瞧,多半是梦魇的缘故,将军......” 江晖成顿住了脚步,忍无可忍地盯着跟前身板子娇小的大夫,发现昨夜在战场上所获的傲气,竟荡然无存了。 心头的躁意一瞬浸入了眸子,江晖成咬着牙,很坚定地丢给了她一句,“本将没病。” 说完转身就走。 沈烟冉愣愣地站在那。 他是驴吧,倔成这样...... 见眼前的背影越走越远,沈烟冉又扯着嗓子劝了一句,“将军,有病得治,可拖不得......” ** 宁侍卫打听完物资回营,转头就见江晖成黑着一张脸进来,不由一愣,迎了上去,“将军。” 江晖成将拆下来的绑带,撂到了木榻上,适才从马背上下来,就被董太医截住去了一趟后营,如今一身铠甲还在滴水,“物资到哪了?” 宁侍卫正要禀报这事,神色凝重地道,“昨夜暴雨,山谷塌了方,补给的队伍已在山脚下堵了一日。” 后营的情况,董太医已同江晖成禀报过了,昨夜止血药已用完,再这么熬下去,其他药材也将会陆续耗尽。 这一场仗虽说打赢了,陈国的兵将损失也不小。 天亮时,余下的三万大军已趁乱悄然撤离赶回长安支援新皇势力,如今营地实则只留了五千余人,伤员占了一半,避免路途颠簸,还得再此整顿几日等待医治。 没了药材,一切都是白搭。 江晖成刚进屋,转头又走了出去,“带一队人马,随我走一趟。” ** 沈烟冉见过江晖成后,回到营帐才吃了几块糕点,外头突地又抬进了两个血淋淋的伤员。 跑堂的赶紧招呼她过去,“沈大夫快瞧瞧吧,这止血药没了,该如何是好......” “一点都没了?”沈烟冉咽下一口水,胸口噎得发疼。 跑堂的摇头,整个药材库房落在地上的渣子都被搜出来了,可不就是一丁点都没了,沈烟冉又让他去其他营帐里寻寻。 跑堂跑了一趟,空着手回来,最后还是安杏在她的药箱内找到了一些,拿出来也就一撮,勉强够一人。 两人身上都是刀伤。 一个伤在胸口,明摆着只剩下了半口气,即便是止住了血,怕也熬不过今夜。 另一个伤在肩膀的人,倒是还有得救。 在军营呆了几日,见过了太多的生死,沈烟冉也明白一个道理,药要用在点子上,能救的义不容辞全力相救,不能救的不去白折腾功夫。 沈烟冉接过了安杏手里的药,让跑堂的将那位尚且还有机会活下来的士兵,抬到了榻上。 一忙乎,不知不觉天又黑了。 营帐内燃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沈烟冉蹲在伤员跟前,仔细的缝着针,耳边时不时嚎出几声呻|吟,屋子里的伤员横竖被吵得睡不着,干脆磨起了嘴皮子。 -- 第15页 “这仗打得可真是痛快,老子骑在马背上,看那辽军的脑袋,就像一个个的南瓜,一割一个准,那耶律荣最后见到将军,竟忘了提|枪,转身就跑......”江晖成带着最后一批人马撤回了营地之后,这场维持了三个月的仗算是终于打完了,白日里军中的将士已经欢呼了一场,这会子心头的激动还未平复。 “这一趟回去,也够咱给儿子们吹嘘一辈子了。” 身旁一人嗤笑道,“你媳妇儿都没,哪里来的儿子。” “媳妇儿还不容易,等老子回去,先娶他个大家闺秀,生几个胖儿子,再纳两房妾室,日日等着被人伺候......” “你还是赶紧睡上一觉,别说儿子,梦里说不定连孙子都有了......” 营帐内顿时一阵哄笑,呼痛的呻|吟声也停了下来。 一屋子人正说得正起劲,身后的账帘突地被人掀开,凉风冷不丁地从外灌进来,沈烟冉膝下的一截衣摆紧紧地裹在了脚踝上。 安杏立在门口守夜,转身迎了上去,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进来的那人猛地推开,摔在了旁边的盆架上。 “呯呯彭彭”的一阵响,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沈烟冉闻声抬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诧异地看着来人,只见那人的目光恶狠狠地巡视了一圈屋内,厉声问道,“谁是沈安居?” 沈烟冉还在缝针起不了身,声音带着疲惫,“何事?” 那人咬牙切齿地盯向了沈烟冉,“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直直地朝着她冲了过去。 安杏见情况不对,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得一身狼狈,一把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战场上打仗的人,岂是一个姑娘能拦得住的,那人回头提着安杏的后领子,将人擒了起来,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沈烟冉,如同要将她生吞了一般,“你沈家算个什么东西,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说没得救就没得救?老子将人送回来交到你们这群狗东西的手上,是活着的!你竟然为了一条毫不相干的贱命,舍了我王家的命,你是没长眼睛还是生了熊心豹子胆了,老子今儿就让你偿命......” 一屋子的伤员多数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亦或是想阻止,看清来人后,也不敢上前。 沈烟冉只得放了手里的银针。 刚站起来,衣襟就被那人死死地攥住,沈烟冉身板子本就小,又熬了一日一夜,被那力道带起来时,只觉得脑子里一阵天晕地旋。 安杏和跑堂的几人冒死去救人。 沈烟冉被推搡得都快吐了,账外才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宁侍卫先掀开帘子进来,阻止道,“还请王副将松手。” “她没救王文志,救了个小兵,她是不认识人,还是不知道文志是你们江将军的亲表弟......” 话音刚落,门口突地飞过来一把长剑,不偏不倚地定在了王副将的脚下。 江晖成还是今日那身铠甲,脸上也已有了几丝疲惫,似乎并不像多费口舌,只看向那人,道,“放开。” 一屋子人大气都不敢出。 王副将一咬牙放了人,推出去时力道却不小,沈烟冉没站稳,手掌蹭在了地上,瞬间磨破皮了,适才手上本就沾了血,这会儿倒是分不清是谁的了。 脑子里嗡嗡的一阵响,她确实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为医者,也从来不论身份。 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安杏忙地将她扶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发了抖,“都怪奴没用,沈大夫可疼......” “无碍。”这一疼,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跑堂赶紧去打了一盆水来,沈烟冉将手掌上的血清洗干净了,才瞧清手掌磨掉了一块皮。 比起屋里缺胳膊断腿的伤员,这点伤实属算不得啥,惦记着适才那人的伤口还未缝完,沈烟冉让安杏找了一块白纱,“先帮我绑着。” 昨儿受伤的人多,一个营帐只配了一个医官,跑堂的倒是有两三个,平时也只会递个东西跑跑路,别的都不会,安杏之前在后厨当差,更不会,见那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捏着白纱干着急,几回都没下得去手。 正犹豫,身旁一人挤了过来,冰冷的铠甲还夹带着夜里的凉意,利落地从安杏手里抽过了白纱。 安杏忙地退开让了地儿。 江晖成又往前走了一步,五指轻轻地捏住了沈烟冉的手腕,力道比起头一回见她时,全然不同。 沈烟冉抬起头。 江晖成没去看她,低头将手里的白纱慢慢地缠在了她的掌心,修长的手指来回地在她眼前打着圈,半刻后,开了口,“生命不分贵贱,抱歉。” 低沉的嗓音,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稳成。 屋子里灯火静谧,沈烟冉原本没觉得有什么,此时盯着掌心缓缓而绕的白纱,心口突地一悸,眼眶生了涩,不敢出声。 江晖成绑好了,才抬眼看向她。 沈烟冉转头转得太快,江晖成只见到了一个后脑勺。 沈烟冉从小跟着自己的父亲学医,见过不少这事儿,父亲常说,习医之人,得先将自个儿的心磨平。 沈烟冉并非是个内心脆弱之人,心头的委屈和难受还未蔓延出来,便被她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沉默地走到了伤员跟前,埋下头继续缝着针。 夜色渐深,营帐内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 第16页 等沈烟冉忙完,已是半夜,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缓缓地走到门口,正打算唤安杏回去歇息了,却见跟前堆放药材的木几旁正坐着一人,身上的铠甲不知何时已经褪掉,搁在了地上,单手撑着几面,脊背抵在营帐的撑木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将军? 沈烟冉一怔,再看屋内,安杏和跑堂的一个都不在。 沈烟冉赶紧走过去,本想唤醒他,目光无意间落在那张睡颜上,突地就哑了声。 木几上正好搁了一盏灯,朦朦胧胧的灯火映在他的轮廓上,莫名地让人觉得亲近了几分。 沈烟冉回头望了望,壮着胆子,慢慢地蹲下身来,灯火下的那张脸,肤色白皙,五官英俊,眉眼一片明朗。 沈家在芙蓉城几代为医,但从不沾官场。 沈家的老祖留下来的规矩,说官场上免不得人情世故,沾上肮脏,稍微不慎,不仅是丢了命,还会丢了自己的本心。 沈烟冉从生下来没见过当官的,江晖成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官。 还是个将军。 那日见他的第一眼,沈烟冉便开始怀疑了自家的祖训。 当官的,也当有好的。 江晖成就是个好人。 沈烟冉仰起脸,下颚轻轻地搁在了自己的腿上,看着他小声地道,“将军,我有个妹妹,长得还行,医术也好......正好也没有许亲。” 说完沈烟冉突地又想到了什么,眉头一拧为难地道,“不行啊,一个长安,一个芙蓉城,还是太远了......” 算了,走的时候,她给他留个方子吧。 好人有好报,也算是自己对他的一片感激之心,但愿他能早些摆脱梦魇。 沈烟冉正要伸手去摇醒他,跟前那双闭得好好的眼睛,毫无防备地打开,幽深的眸色如烈焰,烙在了她惊慌的脸上。 第9章 他真的有病 江晖成昨日历经了一场硬仗,连夜护送大军撤退,一回来又去山谷查看了被堵的朝廷物资。 再回到营帐,天色已经黑了,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见侍卫急急地来报,“王公子没保住,王副将闹到了后营......” 江家常年打仗,军中自有一套规矩,即便江晖成从武不久,骨子里也是个极为注重是非之人。 王副将是王文志的伯父,而王文志的母亲是江晖成的姑姑。 芙蓉城征战之时,得知领军的人是江晖成,王文志非得要跟着来,奈何是个花把势,一上战场处处被人照应,回来后又一番吹嘘,觉得自个儿很了不起,昨儿见辽军个个开始逃窜,一时得意忘了形,跟着追了上去,却不明白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 手里的剑还未挥出去,就被对方穿了胸,能活着回到营帐已算不错了。 虽说芙蓉城的那位姑姑,并非是江家嫡出,同他也并非相熟,但总归姓江。 他不认亲,旁人会认。 这军中之人,怕是没人敢得罪王家。 累了两日没得歇息,江晖成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藏着一肚子的火赶过去时,很巧,又看到了小矮子。 小小的身板子被人提了起来,脸色苍白又憔悴,一双眸子却是意外的坚定不惧,江晖成只瞧了一眼,手里的剑便掷了过来。 也算她倒霉。 王家人的脾气他知道,死的又是他那位庶出姑姑的大儿子,岂能罢休。 本以为即便她不会被吓破胆,也会吓哭。 抬头却见那张干净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并无半分委屈。 与他梦里的那张哭脸,截然不同...... 他并非是个不讲道理的蛮横之人,反而读过不少诗书,比起一般的武将更为知书达理,见她手掌蹭破了皮,也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身板子小,手也小。 一截手腕,握在手里,柔弱无骨,仿佛他稍微一用力,就能将其折断。 江晖成不免又看了她一眼,敛下的两排睫毛又浓又长,光阴投在她脸上,如同两把扇子。 江晖成眉心一跳,越看越像个娘们儿...... 一码归一码,今日之事,确实同他有一定的关系,怕她想不开,也怕王家人继续来找事,他难得出声安慰了一回人。 替她包扎好了伤口,江晖成才注意到,她那一身衣裳已糊成了黑青,怕是两日没换了。 挺能扛。 江晖成往外走了两步,脚步又顿住,同身旁的宁侍卫交代,“你先回去,多派点人手去通路。” 宁侍卫出去后,江晖成没再走。 昨夜的一场暴雨,落到今日午时,他身上的衣裳早就淋透了,铠甲压在身上,又硬又沉。 江晖成转过身,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双膝跪坐在了地上,一双眼睛凑在灯火下,极为认真地缝合着伤口,江晖成解开身上的铠甲,干脆找了个地儿坐了下来。 耳边一安静,身上的疲倦瞬间袭来,江晖成闭上了眼睛。 迷糊之中,眼前的灯火慢慢地散去,眼里一片光亮。 屋顶上雕刻着精致的雕花彩斗,干爽的床榻,熟悉的熏香味索绕在鼻尖...... 并非是战场,而是长安的江府。 “将军怕是在百花谷就已经中了毒,都怪我当初大意,没料到辽军竟如此阴毒,当时军中缺药,实属没了法子,不少医官都去了谷中采药,将军也去了,回来时胳膊上便有了这伤口,我记得将军还同我讨要过草药,谁能想到,他是被蛇咬了,且还是辽军在林子里养的一批毒蛇......” -- 第17页 这声音他认得出来,是董太医。 江晖成艰难地转过了头,便见自己的母亲立在他床前,一双眼睛通红,神色着急地问,“当真没法子了吗。” 董太医坐在他的床边,摇头一声叹息道,“若是才中毒,老夫还能想到办法,可如今毒入了肺腑,老夫学识浅薄,无能为力,夫人倒是可以带着将军去沈家试试,早年沈老爷得了一张药单子,为药王谷药王所留,奈何沈老爷有个规矩,只有沈家人才能见到这张单子......” “沈家?董太医说的是芙蓉城沈家?那家里可还有个四姑娘?” 董太医点头,“沈家确实是有位四姑娘,名叫沈烟冉......” 沈,烟,冉...... 那名字入耳,犹如一记天雷落在江晖成的心口,钻心的撕裂之感模糊了他的意识,跟前母亲和董太医的身影消失不见,眼前又是当下这片军营。 他走在前,身后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嘴里叨个没完。 “将军,听说你还没许亲?” “将军今年弱冠了......” “将军这样的身子骨百年难得一遇,唯独印堂有些发黑,怕是肠胃不适,我给将军瞧瞧吧......将军要是不愿意,我家中尚还有位妹妹,年芳十六,长得还行,医术也好,还未许亲呢......” 江晖成回过头。 雨后天晴,日头从云层之间泄露而下,落在身后那人的眼睛上,她一手挡着额头,使劲儿地扬起下颚看向他。 刺目的光线下,他看到了那唇角弯起的两道浅浅梨涡。 非常熟悉。 分明又是那小矮子。 江晖成眉头一拧,跟前的场景再次消失不见,耳边渐渐地传来了说话声,很小,听不清楚。 待他正要仔细去听,跟前灯盏里的光线渐渐地溢进了眼睑。 江晖成睁开了眼睛。 入眼又是那张脸。 江晖成的眸子一时如火,就差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 沈烟冉也没料到他会突然睁开的眼睛,吓得往后一退,已顾不得他是不是已经听到了自己说的话,立马起身,主动捡起了他搁在地上的铠甲,“将军怎么在这睡着了,如今已立秋,夜里凉,将军这还未更衣呢,可得当心身子......” 沈烟冉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身子挡住了光线,投下了一片阴影罩在了江晖成脸上。 江晖成迟迟未动,盯着跟前在灯火下忙着躲闪的人,已完全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诡异的一幕。 他莫不是真的有病...... 沈烟冉见他半天没动,又催了一声,“将军赶紧回去歇着吧,草民也要走了,两日没歇息,眼睛都睁不开。”说完又往账外望了一眼,疑惑地道,“宁侍卫怎么不在......要不草民帮你叫个跑堂的送将军回去......” 话还没说完,手上的铠甲就被江晖成夺了过去,头也没回地走出了营帐。 沈烟冉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她要再不回营,这一身都要酸了。 ** 第二日朝廷的物资还是没能运上来,董太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身旁的一位医官等急了,直言道,“与其在这等他们挖山,我还不如自个儿去采。” 董太医听进了心里,去找江晖成禀报,却没见到人,只能先斩后奏派了一批医官先下山谷。 沈烟冉昨儿歇下时天都快亮了,今儿午时才起,错过了下山谷的机会,暂且留在了营帐轮值。 一场大战,除了营帐内那些伤重者,还有一些轻伤的患者。 一夜之后,时不时地过来问她两句,沈烟冉见人多,索性让安杏帮她搭了张木几在前面的草坪上,前来问诊的伤员,只需排队过来把脉就成。 下了两日的雨,天空晴好,露出了蔚蓝。 长长的队伍排在跟前,沈烟冉埋头一一地为大伙儿把脉,正忙着,人群突地有了骚动。 沈烟冉抬起头,便见江晖成踩着大步越过了人群,从对面沉沉地走了过来。 第10章 本将没病 沈烟冉歇息了后,今儿精神好了许多,圆帽底下的脸轻抬,面色莹白如皎月,双腮泛了微微红润之色。 道江晖成是来询问伤员,沈烟冉愈发坐得端正,尽心尽责地替跟前人号完脉,宽解道,“心脉很稳,没什么大事,歇息几日即可恢复。” 伤员道了声感谢起身,江晖成已走到了跟前。 身后排队的士兵,也当是他是来巡察,见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一步跨上前,坐在了沈烟冉跟前的蒲团上,正要说出自个儿的病症。 江晖成却弯下了腰杆子,指关节在沈烟冉面前的木几上轻敲了一下,“过来。” 说完抬步进了她身后的营帐。 这是来找她? 沈烟冉赶紧起身,抱歉地同跟前的士兵道,“你先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大军撤走后,营地的营帐空了大半,却也没拆,里头的东西都在。 江晖成择了个靠门的木榻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跟前的营帘被掀开,沈烟冉探头进来,目光相碰,沈烟冉抿唇对其笑了笑,可江晖成仿佛见不得她笑似得,冷脸偏过了头。 沈烟冉已经习惯了,只要脸好看,他怎么糟蹋都行。 想他怕是不好当着将士们的面询问,到了跟前不待他先问,沈烟冉主动禀报道,“今儿这些伤员虽无大碍,但人数不少,还是缺药......” -- 第18页 江晖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应了一声,“嗯。”指着自己身旁的位置,抬头招呼她,“坐。” 沈烟冉依言落了坐,侧身瞧着他,等着他发话。 却见江晖成的脸上的闪过了一丝罕见的别扭,转瞬即失,沈烟冉当是自个儿眼花,“将军寻我还有何事?” 江晖成没应她,屁股往后移了移,撸起了半截衣袖,将一截精壮的手腕露出来,搁在了搭起的膝盖上,这才看向她,“把脉。” 沈烟冉:...... 之前她跟在他身后,不知叨叨了多少回要替他把脉,任凭她如何劝都不动,今儿倒是稀罕了。 沈烟冉脸上的意外和揣测,毫无掩饰地落进了江晖成眼里,他没吭声,耐着性子等她。 沈烟冉赶紧收了心思,往前凑去。 身板子虽小,但沈烟冉的手指却显修长,肤色本就细嫩,衬得饱满的指甲盖儿愈见粉粉嫩嫩,没留指甲,指甲尖修剪得整整齐齐。 江晖成的目光不由地被吸引了过去。 营帐内空无一人,沈烟冉闭眼,安静地感受着他的脉象。 昨儿在朦胧灯火下的两排眼睫,此时落在正午的光线中,极为清晰,浓密如羽扇,微微卷翘而上。 江晖成见她的手指头在他脉搏上移动了几回,还未断出来,目光一抬,恰好见到两排如同羽扇的眼睫颤了颤。 江晖成眸子一敛,挪开,冷不丁地又定在了她精巧的鼻梁上。 肤色挺好,赛过了他屋里那块上好的白玉。 嘴太小,同她那小身板子倒是相配,色泽却极佳,绯红如朱,像极了他小侄子买回来的樱桃。 江晖成:...... 他是魔怔了。 江晖成猛地闭上了眼睛,完全无法理解,自己脑子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将军?” 沈烟冉终于把完了脉,一睁眼却见江晖成闭眼咬牙,脸色很不好,越发疑惑不解,“奇怪了,草民瞧着将军这脉象挺好,怎么就......” 她奇怪? 自从几日前见了她这张脸之后,他便没有一日安宁。 先是哭,扰得他一夜不得入眠,如今又是笑。 昨儿晚上,这张脸就在他脑子里,笑了整整一夜,就差笑成一朵花。 她奇怪,他还奇怪呢,江晖成极力地压住了心头的烦躁,一回头却见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何其无辜...... 江晖成终究是没有忍住,身子往她跟前一凑,黑眸将她无辜的一张脸清晰地嵌入了其中,“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如此不分昼夜来入我梦。” 沈烟冉:...... 耳边安静了好一阵,沈烟冉的眼珠子才从他如火的视线中,动了动。 怎,怎会是这样。 沈烟冉的神色先是震惊,而后一阵沉思,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凑在了江晖成跟前,小声地道,“将军,我真的不是断袖。” 江晖成:...... 死寂般的沉默,氤氲在了屋子内,又过了好一阵,只听“嘭”地一声,江晖成起身,坐下的木榻突地失了平衡,带着沈烟冉的身子几个晃荡。 沈烟冉赶紧起了身,往前移了几步,看着江晖成掀开帘子,钻了出去,终于回过了神,转身紧跟而上。 一出去,江晖成的背影就在前面,沈烟冉满脸的痛惜和不可置信,紧追了几步上前,终是鼓起勇气确认道,“将军,你,你也不是断袖吧?” 倘若是,她......那可真就是白糟蹋了这皮囊。 晴天底下的一股子风,恰好顺着众人的耳朵刮过,为首几人错愕地抬头,脸色如同雷劈了一个样。 江晖成脚步提得更快,沈烟冉追不上,只好停了下来。 宁侍卫今儿去了山谷挖塌方,屋里只有伺候他起居的小厮槐明,江晖成看了他一眼,正好,“你去帮我查个人。” 槐明是从长安江府跟过来的,自小伺候在江晖成身边,跑腿的活儿没少干,“不知将军要查何人?” “沈家,沈烟冉。” 他倒是要瞧瞧,自己那梦到底是何意。 第11章 前世入梦 槐明很快打听完回来,“将军所说的沈烟冉,是芙蓉城沈家的四姑娘,也是沈大夫沈安居的亲妹子。” 一场梦而已,江晖成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态。 没成想,还真有此人。 既荒唐又玄乎...... 江晖成眉目拧起,拿指揉了揉眉骨,依旧找不出可以解释梦境的东西,突地想起了梦里的那句,“将军,我有个妹妹,还未许亲......” 还是同那小矮子有关。 江晖成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想起自己刚从那回来,脚步又顿住,差了槐明,“叫小矮子来一趟。” 槐明转身去寻人,却没见到沈烟冉,长长的队伍前,已经换成了董太医在轮值。 “沈大夫刚下了山谷,将军可是哪里不适?我跟你走一趟。”董太医早就瞧出江晖成最近面色不好,当下提着药箱同槐明一道去了主营。 江晖成原本并非是为了把脉,见到董太医,倒是想起了昨儿夜里做的那个梦。 近日的几场梦来得越发荒唐。 起初以为是那小矮子搞得鬼,但连着几日,每日都入梦,一闭上眼睛便是那张脸,便有些说不通了。 -- 第19页 且梦里那股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揪心之感,更是蹊跷。 江晖成能去寻沈烟冉把脉,便是已经想明白了,他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当真有病。 江晖成又让董太医仔细地摸了一回脉,断出来的结果同沈烟冉一样,“将军的脉象很稳。” 董太医眼里也有些疑惑,江晖成的眼底分明有些乌青,按理说睡眠不好之人,脉象上也能瞧出来,可一切正常,董太医只得道,“下官给将军开些安神的药。” 江晖成理好了衣袖,没说话。 等董太医抄完单子交给槐明,江晖成才起身问道,“董大人可曾见过梦魇之症。” 董太医原是宫中的太医,同江晖成一样,辽军来犯之时主动请缨,凭他为医的这股钻劲,定见过不少疑难杂症。 江晖成指了个位置让董太医入座,没细去描述梦境,只简单地道,“梦境皆为一人,此前并不相识,近日才频频入梦。” 董太医听完,愣了愣。 梦魇之症他见过,但同将军所说的症状不同。 每夜都梦会到同一人,除了说书的夸大其词之外,平常人不可能会有如此怪梦。 董太医摇头道,“一般的梦魇多半是身体上的疾病引发而至,亦或是之前见过什么可怕之事,生了心魔才会入梦,依将军所说,倒不像是梦魇。” 董太医说完,突地又想了起来,“下官早年倒听过一桩怪谈,也如将军所说,那人时常会梦到同一人,不仅如此,梦里还会出现一些未曾发生之事,且事后都一一灵验了,后来那人去了道观求解,道观的大师给出的说法是前世心结太大,心头的遗憾带着记忆留到了今生。” “不过这些都是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是不是真的,下官也不清楚。”董太医这才回过神来,忙地问道,“将军入梦的是何人?” 江晖成没应。 前世记忆......确实太荒唐。 “多谢董大人,不过几场梦,无关紧要。”江晖成没再往下说。 董太医也不敢多问,临走前再次禀报了采药之事,“如今第二两批医官已经下谷,最迟天亮前能赶回来。” 雨后山谷的塌方,塌了半个山腰,一时半会儿挖不出路,董太医午时便同江晖成禀报过,“这番干等着,受伤的将士们怕是熬不起,山谷底下草木成荫,应有草药,先派些人手去采,能救一人是一人......” 江晖成当时点了头。 药材运不上来,伤员等着医治,只能这样。 那时不觉,如今脑子里再一想,突地发现昨儿夜里的那场梦境,竟慢慢地同跟前的事物在吻合。 百花谷,医官采药。 听梦中董太医那话里的意思,他是在山谷中了毒。 江晖成压根儿就不信这些。 什么前世的记忆.......实属荒谬,他没下山谷,又怎可能中毒。 江晖成将那股诡异之感,强行抛之脑后。 董太医出去了,槐明才禀报道,“沈大夫已去了山谷采药,等回来了,奴才再请过来。” 江晖成没在意,坐在榻上清点起了士兵的名册。 槐明一直留意着后营,见到一个一个的医官陆续回了营,还前去问了,“可有见到沈大夫。” 问过几人均是摇头。 直到太阳落了山,槐明还是没见到人,正要去问董太医,却见董太医一脸着急地在吩咐手底下的医官,“今儿凡是在谷中见过沈大夫的,都给我下去找......” 槐明一问才知,营里的医官都回来了,唯独沈大夫没回来。 原本说好的时辰,酉时之前,必须回来,现下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还没见到人,董太医急得额头冒汗,董兆早就下去寻人了。 槐明不敢耽搁,赶紧回去禀报给了江晖成,“将军,沈大夫好像出事了。” ** 今儿江晖成走后,董太医便过来同沈烟冉了解情况,问她还差哪些药,沈烟冉报出了一堆的名儿,后来索性道,“董伯伯替我瞧会儿,我自个儿下谷看看。” 安杏原本也要一道,沈烟冉碍着自己的身份怕污了她名声,没带她,“你这一趟要是跟着我下去,回来就真没法嫁人了。” “奴不想嫁人。” “底下一堆的男人,你不想嫁人,也不能去。”沈烟冉态度坚决地将她留了下来,跟着几位医官一同下了山谷。 起初几人还走得很近,后来大伙儿见到山谷里的药材,忙着去采药,一时谁也没注意少了一个人。 等沈烟冉从跟前的草丛堆里抬起头,发觉跟前已没了人。 见天色还早,沈烟冉并没在意,继续往前寻,采了半个背篓的药材,才急着去寻同伴,唤了几声,没听到回应,眼见天色晚了,只得往回走。 可哪里是回,沈烟冉已经完全辨不出方向。 沈烟冉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样,不识路。 曾经她母亲就因迷路这件事,同她两位兄长埋汰过她,“就长安城街头的那小巷子,你将她扔在那,保管她一日都出不来。” 沈烟冉这才意识到了严重性。 夜色暗下来,沈烟冉一身都湿透了,急得,累得。 实在是走不出去,干脆也不走了,寻了颗大树,解下背篓靠在树干上歇息了一阵,才用身上的火折子点了一堆火。 林子的路很陡,但不密,脚底下看不清,一眼望上去,却能看到满天繁星。 -- 第20页 夜里除了有些凉,沈烟冉并不怕黑。 许是从习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想明白了。 想明白,也就没什么好害怕。 她自小便同旁的姑娘不一样,周岁时抓阄,她在一堆的琳琅满目之中偏偏抓了一张药单子,听父亲说,她是几个兄弟姐妹们,唯一一个选了那张药单子的人。 父亲抱住她,高兴了一个晚上,一直同母亲叨叨,“我沈家有望了。” 长大后,她果然没让父亲失望,在她眼里,好看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远远比不过一张药方子。 及笄后,三姐姐问她将来如何打算的。 她答,我要救死扶伤。 三姐姐说她被父亲教成了死脑筋,又问她,“你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沈家治病救人,将来你若是有喜欢的人了,早晚得嫁人。” 什么是喜欢她不知道。 在董兆拒绝了她的亲事之后,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将来她若真有喜欢的人了,那对方也一定是喜欢自己的,也一定会愿意陪着她留在沈家。 父母也商量好了,将来会替她招婿上门,她哪儿也不去,陪着父母便是。 三姐姐笑她:等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便不是这般想了。 她想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喜欢,才能让自己舍弃掉喜欢的东西,舍弃父母,远嫁他乡。 满天繁星一入眼,沈烟冉的脑子里渐渐地浮现出了一张脸。 真的很好看。 可待她想要细细地去回想那张脸上的神色时,胸口骤然一阵悸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强硬将她从那朦胧不堪的情愫之中拉出来。 沈烟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捂住了心口,正纳闷自己怎么了,跟前的树丛中突地传来了几声动静。 沈烟冉抬头。 夜色太暗,沈烟冉瞧不清,只能看到对面黑沉沉的林子里慢慢地走来了一人,心头不由一喜,忙地起身迎了上去。 离得近了,才看到了他腰间那把晃动的佩剑。 沈烟冉意外地唤了一声,“将军?”刚往前冲出去,脚底下突地往下一沉,只听见几声树枝断裂的声音。 沈烟冉:...... 那几道断裂声落在夜里,空寂又醒耳,对面江晖成也听到了,一声低吼,“你别动!” 沈烟冉哪里还敢动,这山谷在这之前,是辽军的地盘,到处都埋下了陷阱坑。 她怕是中招了。 “将军,你怎么来了?”沈烟冉立在那纹丝不动,看着江晖成一步从那土坡上遛了下来,不由一笑,“将军,算上这回,你可是救我两回了,倘若我是个姑娘,我都想以身相许了,将军......你可万万不能断袖......” 江晖成正一步一步地慢慢试探过去,双鬓崩出了条条青筋,咬牙道,“别说话。” 第12章 沈烟冉 虽不畏生死,但在面临生死之时,沈烟冉还是会紧张,江晖成又不让她说话,心口的紧绷感愈发明显。 满天星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江晖成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摸到了陷阱边缘,黑色的眸子抬起来,映出了沈烟冉身后的火光,喉咙轻轻滚了滚,朝她伸手,“先蹲下,抓住我。” 沈烟冉试着弯了腰。 今儿她换了一身素色白衣,微微一动,衣摆拂在鞋面上荡了荡,江晖成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脚下。 到了这个份上,他已没了功夫去想,如今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失常。 适才槐明同他禀报时,他并没想过要下谷。 走丢了,找就是。 横竖在山谷里,辽军已经撤退,有何大惊小怪...... 江晖成继续查看着将士的的名册,却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眼。 ...... “将军寻草民何事?” “将军,我替你把把脉吧,有病得治,可拖不得......” 那张脸合着是挥之不去了。 “啪”地一声,江晖成合上了跟前的名册。 得,他是有病。 站起身往外走的那一刻,他已没了心思去断定心头生出的那股异动,合不合理,该不该。 行军三月,先是逼得辽军退出山谷五里之外,再尽数驱除,他比任何都熟悉林子里的布局。 寻人也并不难,林子里留下的半大脚印,只有小矮子的身板子才能踩出来。 此时,他也非常清楚小矮子脚下踩到的是什么。 跌下去,八成会穿肠破肚。 “慢些。”脚下的树枝突地一声响,白色的衣摆随之一晃,江晖成心猛地提了起来,背心的毛孔慢慢地舒张开,一股热意从背心往上,细细麻麻的冲上了脑子。 待那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平复过后,江晖成的背心已冒了汗,活了二十年,这怕还是他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恐慌。 就算上阵杀敌,他又何曾如此低微慌乱过。 他不仅病了,还病得不轻。 沈烟冉不敢再动了,可如此僵持着也不是办法,适才她那一脚踏出去,恨不得跨上两步,飞扑过去。 如今就卡在了让人为难的位置,不好回头了。 她迟早会掉下去,沈烟冉吞咽了一下喉咙,还是问道,“将军可知,这底下是什么东西。” 江晖成没应。 沈烟冉多半也知道,“是不是我跌下去,就活不成了。” -- 第21页 “闭嘴。”江晖成突地抽出了腰间了佩剑,狠狠地扎进土里,随后抽出了自己的腰带,一头绑在了剑柄的位置,另一头握在手中,再次伸手,比适才要近了些。 但仍碰不到她。 “你再试试往下蹲,不着急,慢慢来。”江晖成从未如此哄过一个人。 包括他的小侄子,他也不曾用过如此语气,同他说过话。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脆响。 沈烟冉没再动了,“其实也没啥,生死一瞬,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虽痛好在就那一会儿,瞬息就没了知觉,今儿幸亏来的人是将军,要是其他人,还不知会慌成什么样,说不定待会儿还会被我吓着。” 要说遗憾肯定是有的,她辜负了父亲的栽培,“将军待回去帮我给董太医捎个信,就我说没什么痛苦,以后我父母定会过问这些......还有......” “我让你闭嘴。” 沈烟冉的嘴也就只闭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额头已经生了汗的江晖成,欲言又止,忍了忍,没忍住,“将军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官,也是最好的官......将来肯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原本我还想给将军介绍一下家妹......沈家的门第虽低,但胜在会治病救人,将来将军要是哪里有个病痛,夫人还能在被窝里替你把脉,且我那妹妹,长得也还行,只是可惜了......将军以后还是寻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吧,以将军人才,定也不缺人喜欢......” 将死之人,嘴也没了忌讳。 “啪!” 江晖成完全没心去听她的胡扯,不仅是额头生了汗,掌心内也磨出了汗,脚步努力地往前移了移。 素白色的衣袂近在咫尺,江晖成却还是够不着,只见素色的一抹白慢慢地在他眼底扩大,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耳边渐渐地开始嘈杂。 一股寒气冷不丁从他脚底袭了上来,浸入身子,凉入了骨髓。 “你小姨子最近手脚总是冰凉,你找个人来,将这大虫的皮收拾出来,给她铺在榻上......” “好。” “将军,夫人出事了......” “啪嗒”耳边几道清晰的树枝断裂声,猛地拉回了江晖成的神智,雪白的身影,从他的瞳孔内飞速地掠过。 江晖成脱了手,身子急速下滑。 ....... “将军,你不能去,沼姐儿和唤哥儿怎么办......” 嘶吼声响在耳边,近日身在那一场又一场的荒谬梦境中,曾几度堵在他心口,他欲呼却没能呼出来的名字,此时几乎脱口而出。 “沈烟冉。”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身子的疼痛,驱散了眼前的幻觉。 伸手不见五指。 后背虽痛,但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痛。 江晖成迟迟没动。 并非站不起身,也并非是意外自己还能活着,而是被那脑子里突然窜出来的名字,震离了魂。 沈烟冉...... 沈家四姑娘,小矮子的亲妹妹。 他从未见过,素不相识的一个人,却记住了这个名字。 洞口上朦朦胧胧的火光散下来,江晖成不得不去回想董太医今日说过的话,“前世心结太大,心头的遗憾带着记忆留到了今生。” 那话荒谬如九霄云外的神仙。但他切切实实地在经历着,且,无从去解释。 他倒是好奇,前世他到底做了什么孽。 待身下的疼痛渐渐地缓和了些,江晖成才挪腿动了动,身子一阵发沉。 低下头,小矮子正躺在他怀里。 跌下去时,江晖成本能地用手肘擦着洞墙而下,落地后冲击小了很多,他能醒着,但小矮子却没那么好的身板子。 即便有他给他垫背,还是被震晕了过去。 如今,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排斥。 此时此景,他心里无比清楚,自己是如何来的山谷,又是如何跟着他跳了下来。 先且不论那梦境,他似乎,好像,确实对小矮子有了不正常的情愫。 江晖成突地认命般地嗤笑了一声。 诚然他才是那个断袖...... 江晖成坐起身,将沈烟冉的头往怀里挪了挪,身子靠在了洞壁上,这才抬头开始打量身处的陷阱坑。 坑底下的木桩箭头大多已经横在了地上,这也是他们如今还能活着的原因。 洞壁光秃,没有半点可攀爬的东西,且如今他的腿脚还未恢复过来,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了这个坑。 江晖成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怀里没有半点声响的人,鬼使神差地拿指尖碰了碰他的鼻尖。 苏痒的湿意洒在指尖,温温润润,江晖成的手指头一顿,猛地抽了回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果然有病。 洞外沈烟冉点燃的火堆,慢慢地熄灭,眸子里唯一的一点光亮褪去,江晖成闭上了眼睛。 明儿天亮,他再想办法上去。 如今就算上去了,指不定又会踩进哪个坑里,下一次,就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夜里的山谷尤其安静,一入眠,迷迷糊糊地又跌入了一场梦境。 ...... 梦境与以往有些不同。 还是他在长安江府所住的屋子,里头的陈设却完全变了样。 昏黄烛火下,金猊香薰屡屡青烟笔直而上,他斜躺在榻上,手里握着书,怀里却偎了一名女子。 -- 第22页 女子靠得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暗暗幽香,半刻那女子突地凑了上来,如冻糕般柔软的红唇在他唇上一啄,声音很轻,“夫君,歇息了吗?” “嗯。”手里的书本落地,他伸手搂住了女子的腰肢,吻了上去。 一室涟漪。 良久,他松了手,那女子才从他怀里缓缓地抬了头。 ....... 江晖成是被惊醒的。 醒过来时,半晌没回过神,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阵阵虫鸣声入耳。 他还在坑里。 江晖成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怀里的人,似是被那梦惊得不轻,一双眼睛久久地盯着怀里的这张脸,即便是瞧得朦胧,他也能确定。 那张脸,还是他...... 心口的燥意乱窜,江晖成突地起了身,奈何身子被沈烟冉压住,没能起得来,而枕在他腿上的头,被他这一带,险些歪在了地上。 江晖成又坐了下来,将他的头缓缓地扶正。 心口的跳动还未平复。 江晖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子里的疑惑和不解不断地席卷而来。 种种迹象,终究是让他生了犹豫和怀疑。 江晖成看着怀里那人微微起伏的胸脯,过了很久,抬起手,按下。 江晖成:...... 第13章 听说你家里有位妹妹? 沈烟冉醒来,已经躺在了一张软榻上,身旁的一盏烛火未灭,屋外天色已到了破晓。 那一跤跌下去,八成没想过自己还会醒过来,看见眼前熟悉的白色帐顶,沈烟冉一时没回过神。 “沈大夫醒了?” 槐明立在榻前五步远一直守着,沈烟冉眼皮子开始颤动时,便打起了精神,见他睁开了眼睛,忙地上前招呼,“昨晚大伙儿寻了一夜,个个如同热锅火上的蚂蚁,急得乱窜,幸得将军碰上了......” 沈烟冉动了动,背后的疼痛瞬间牵动了筋骨,“嘶......” “沈大夫不急着起来......”槐明上前宽慰地道,“董太医已来瞧过了,沈大人安心的躺着。” 沈烟冉偏过头目光转了一圈,不是她的药材库房,是那日她替将军守过一夜的主营。 这是还活着了...... 可她是如何回来的,却是丁点儿都想不起来,这一番回忆,眸子里霎时蒙了一道惊色,忙地坐起了身问槐明,“将军呢?” 跌下后的事她没印象,跌下去之前的事,她却记得。 她亲眼瞧见将军松了手,扑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还未震惊出声,“啪”地一声落下去,江晖成垫在底下,她的五脏六腑却似是摔在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 之后便没了知觉。 槐明转身朝外扬了扬头,“谷里的药草多,蛇虫也多,将军肩头被咬了一口,董太医正在外瞧着呢......” 话音刚落,帘子被掀开,江晖成弯身走了进来。 还是昨儿夜里那身,青色剑袖长袍,衣襟和袖口暗绣了一圈竹节,见沈烟冉坐在了榻上,眉目轻轻往上挑了挑,“醒了。” 沈烟冉还未来得及细问槐明是怎么回事,见人进来了,立马起身迎了上去,关切地道,“将军,被蛇咬了?” 江晖成没应,同槐明使了个眼色,槐明忙地退了出去。 “身上还疼?” 沈烟冉自个儿就是大夫,身上虽疼,但知道并无大碍,也知道昨儿夜里若非江晖成拽住她垫在了身下,此时多半已经没了命。 虽不清楚后来他们是如何活过来的,毋庸置疑,又是将军救了她的命。 “将军的伤口可包扎好了?”这一连两回的救命之恩,沈烟冉无以为报,立在那仰头目光眼巴巴地看着江晖成,从眼神到四肢都透着感激。 江晖成低头,极为自然地捏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她回到了床榻边上,才松手坐了下来,仰目看着她问道,“能包扎伤口吗?” 沈烟冉点头,“能。” 江晖成侧了身,道,“左手边。” 沈烟冉忙地上前,手指头刚碰上去,目光却瞧见那衣襟内紧贴的一层皮肉,往儿她医治伤员,别说是衣裳,裤子她都曾替对方脱过,此时也不知怎么了,脸上一阵发烫,不知该何从下手了。 那一迟钝,江晖成也感觉到了,往后瞥了一眼,自个儿松开了衣襟。 肩头靠近锁骨的位置,清楚的两排牙印,已经见了血有了腐肉。 沈烟冉眸子一跳,赶紧去取了屋里的药箱。 再回来,便轻轻地靠在江晖成身侧,小心翼翼地替他挑起了腐肉,“将军,忍忍......” “嗯。” 挑着挑着,沈烟冉到底是有些后怕,想起他昨儿夜里突地松了手,轻声地道,“昨儿将军怎么能松手,要真有个好歹,咱俩可就死在一块儿了,将军出了事,营帐里的士兵怎么办,朝堂那边又该如何交差?届时就算将草民的骨灰给扬了,也无法同江家,还有皇上,陈国百姓,赔上这么好的一位将军.......” 沈烟冉是真急。 江晖成要是因为寻她而死,别说江家,皇上也不会放过她,芙蓉城整个沈家都会跟着遭殃...... 沈烟冉的神色一急起来,两道眉目紧蹙,一张脸宁成了一个小团。 江晖成偏头正好瞧见,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闷笑。 虽轻,沈烟冉还是听见了。 -- 第23页 “将军还笑!”沈烟冉一着急,也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伸手掰正了他的身子,“幸亏不是毒蛇......” 江晖成被她一掰,身子跟着她的力度微微往后仰了仰,目光自然地垂下,落在她微微露出的一片颈侧上。 莹白如雪。 还有幽幽的暗香...... 昨儿到了半夜,便是这幅模样扰得他不得安宁,终究没能熬住,连夜将她从那坑底里捞了出来。 “将军,别动。” 江晖成喉咙一滚,眸子挪开,僵住脖子没再动,却道,“蛇有毒,董太医已经瞧过了,怕是只有你们沈家能治,你瞧仔细些。” ....... 董太医确实也瞧过了。 适才从山谷回来,江晖成将沈烟冉放在榻上后,便先找上了董太医,主动问他,“董大人仔细瞧瞧,有没有毒。” 那梦境的诡异和吻合程度,已经不容他再去怀疑。 他下了山谷,今儿回来时也被蛇咬了。 依照梦境,此时他应当是中了毒。 董太医听完还愣了愣,若真是毒蛇,当场就该发作,更严重者早就毙命了,哪能容得他抱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 董太医依言,拿着银针往腐肉里挑去,起初没什么变化,过了半刻之后,针头便成了黑色。 这一来,董太医冷汗都冒了出来,阵阵后怕,要是因为他的疏忽,让蛇毒藏在了体内,后果不堪设想。 “这类慢性毒蛇,下官还是头一回见,亏得将军提醒......将军且忍着,下官先把毒清了......” 董太医说完转身就要出去取药,江晖成却将衣襟拉了上来,“此蛇当是辽国圈养的毒物,毒性必定不可小窥,本将倒是听说沈家先祖为药王谷的弟子,善会解毒,如今沈家的小辈沈大夫既然在,待会儿我让他瞧瞧便是......” “下官.......” 董太医还未解释完,江晖成已起身,掀帘走了进来。 董太医:...... 这毒发现的早,他还是能解。 谁知江晖成转头,却拿着这顶高帽子扣在了沈烟冉头上,沈烟冉一听有毒脸色都变了,手里的针头一颤,“董太医如何说的?” 江晖成没答,扭头看着她紧张的脸色,突地问,“我是不是救了你两回?” 沈烟冉愣了愣,忙地点头,“对,是的。” “救命之恩,你看着办。” 沈烟冉...... 沈烟冉脸色都白了,哪里还有功夫听他玩笑,急着在药箱里一阵翻腾,没寻着,弯下身直接撕了自己的衣摆,用布条绕过他的肩头,又抬起他的胳膊,先绑住了他胸前流通的经脉。 “此毒并.......” “将军,别说话。” 江晖成:...... 沈烟冉取了一只碗来,取了他肩头的血,融入水中,紧张地盯了一阵后,面露疑惑,抬头问江晖成,“董太医当真说了没法子解?” 江晖成眸子里的神色丝毫不乱,挑目反问,“你能解?” 沈烟冉点头,“这只是普通的蛇毒,七叶重楼便能去毒,这毒狠就狠在是慢性,稍微不察留到日后,必定药石无医......” 沈烟冉见他神色严肃,听得很认真,又宽慰道,“将军放心,草民定会替将军解了此毒。” “好。” 沈烟冉一刻都不敢耽搁,回了一趟药材库房,止血的药没了,这类解毒的重楼还有得剩。 沈烟冉称好了分量,混着其他几种清毒的药草,吩咐安杏拿去后厨煎了,又拿了一些捣碎,回了主营。 江晖成还坐在那,一直没动,手里只多了一本书。 “将军,来了。”沈烟冉掀开帘子急急地进来,一来一回跑着趟,额头已经生出了一层细汗。 到了江晖成跟前,沈烟冉的气息还有些喘,“将军侧过来一些。” 江晖成听话地挪了挪身子,扭头看了她一眼。 两边双颊绯红。 帽檐下贴在鬓角的发丝,沾了湿意,耳后的一块肤色愈发莹白。 那目光怎么也挪不开,江晖成拿手摸了摸眉头,眸色轻敛,突地问道,“听说你家里还有位妹妹?” 第14章 撤军回长安 沈烟冉手里上药的剐子险些戳了下去。 这哪里是听说,分明就是她昨夜以为自个儿要死了,口无遮掩,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的。 岂料最后活了下来,那话再拿出来说,便有些臊人了,沈烟冉眸子一阵躲闪,敷衍地应了一声,“回将军,草民是有两位妹妹。” 怕他再问下,沈烟冉忙地岔开了话题,“将军,昨儿夜里咱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底下是个废坑?” “嗯。” “草民身板子弱,不经摔,多谢将军,将军是个好官......” “嗯,这话昨儿也听你说过了。” 沈烟冉:...... 几句话又绕了回去,沈烟冉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埋下头小心翼翼地将剐子上的草药抹在了他的伤口。 醒来后,她便一直忙个不停,如今安静下来,才又提起了昨儿的事。 她是怎么回的军营,又怎会宿在主营...... 脑子里的疑惑一出来,再也憋不住,沈烟冉瞅了一眼江晖成偏过去的侧脸,谨慎地问道,“昨儿草民不争气,跌下去便晕了,后来的事情不太清楚,将军可知,咱是怎么回来的?” -- 第24页 缺了一块的记忆,她怎么都不安心。 尤其还是自个儿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心里更没底,陷阱的坑很深,就算将军身手再好,要把晕过去的她带出坑外,定不会那么容易...... 江晖成侧目,并没有看到她的脸,神色倒是平常的很,“我抱你的,怎么了?” 沈烟冉抬起头,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 抱,那...... 抱是怎么个抱法...... 沈烟冉不想还好,一想,思绪越来越乱,心口也“咚咚”的跳了起来,眼皮子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好好上药。”江晖成似乎压根儿就没觉得有何不妥,淡淡地将头转了回去。 沈烟冉赶紧收起了思绪。 要真暴露了,如今她也不会在这儿。 且她一直伪装的都很好,除非他扒了衣裳看,或是......上手摸。 沈烟冉猛地一个机灵,被自个儿生出的小人之心臊得耳尖生了红。 将军一身正直磊落,又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官,怎可能...... 沈烟冉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定下心来,埋下头继续将手里的草药抹完,寻了纱布替他包扎好,收拾好了直起身,正打算告退。 却见江晖成一面拉上衣襟,一面看着她,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沈大夫,给本将介绍的是沈家那位姑娘?” 沈烟冉惊愕地抬头。 对面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过来,与以往一般,深邃瞧不见底。 沈烟冉眼里的慌张想躲都没处躲,脑子了好半晌才笑着道,“草民不过是随口说说,将军是江府二公子,身份贵重,我沈家无官无爵,哪敢生出非分之想,将军好好养伤,伤口先且不要沾水,有事随时差遣草民。” 沈烟冉实属受不了那目光,一口气说完,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垂头退出两步,转身匆匆地走了出去。 一掀开帘子,气儿还未缓过来,便见董兆站在营帐外着急地渡步。 昨儿董兆是看着江晖成抱着沈烟冉回来的,当时便吓得不轻,后面见江晖成直接将其抱进了主营,心头更慌。 且,一躺就是半夜,醒来后,又不停地往主营里钻。 董兆急得捶胸顿足,去找过自己的父亲,想让他将人换出来,“父亲知道她是个姑娘,这般孤男寡女地相处一室,实在不妥,再说,要是四姑娘身份被知道了,照军规,得遣出军营,更者,还会追罪......” 董太医一记白眼瞪过去,“你以为我不想进去?是将军点名了要四姑娘替他驱毒,你就收了你那龌龊的想法,别将所有人想得同你一般,将军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要真知道了四姑娘身份,还能留到这会儿?” 董兆觉得同他简直说不通,自个儿又跑来了营帐外守着,不止一次去问槐明,“沈大夫瞧完了吗?沈大夫快出来了吗......” 槐明都被问得烦了,不耐烦地道,“怎么了,将军在里头养伤,我还得进去问他快了没?” 董兆被怼得哑口无言,急着在外面打转。 如今见沈烟冉终于出来了,忙地迎上去,一时也顾不得讲究,拉着她的胳膊,便将其往外带,压低了声音道,“四姑娘没事吧......昨儿可吓死我了,你下谷怎么不同我说一声,这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同沈叔叔交代,好在明儿咱就回去了,你先回药房,哪儿也别去,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董兆护送着沈烟冉回去,恨不得让沈烟冉离这越远越好。 谁知还没走几步两步,身后槐明便追了上来,“董公子,将军有话。” 董兆回头看着槐明,脸上有些不耐烦,却又疑惑,将军寻他作甚,转头嘱咐了几声沈烟冉,“你回去好生歇着,别再出来,待会儿我去看你......” 沈烟冉听了他一通叨叨,耳朵都麻了,连连点头,“行,你赶紧去吧。” 董兆进去,江晖成已穿好了衣裳,立在屋子内,擦着自个儿的佩剑。 “将军。”董兆上前行礼。 江晖成没应声。 过了好一阵,董兆正要抬头,江晖成才突地问道,“你同沈大夫关系不错?” 董兆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回道,“草民同沈大夫同为世家,打小便认识,自是走得近些。” “如此说,沈家人你都见过?” 董兆完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家长辈自是见过,两位公子他也见过,三姑娘早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四姑娘也见着了,确实都见过,但他不能这么回答,“沈家两位姑娘尚且养在闺中,草民自是见不着。” 江晖成将佩剑收入鞘内,缓缓地走了过去,立在他跟前,又问,“没见过沈烟冉?” 董兆的心突地提到了嗓门眼上,抬头惊愕地看着江晖成。 他,他怎么......他怎么认识四姑娘的。 董兆的脑子如同打了结,面上的神色也忘了掩饰,还未明白过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江晖成又转过了身,“行了,回去吧。” 董兆:...... ** 董兆出来后一头是汗,脚步往前,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 将军那话到底是何意? 董兆同江晖成的年纪相差不大,只小江晖成一岁,同是年轻气盛的公子,就算身份不同,处境不同,总也有共同之处。 董兆突地恍然大悟。 -- 第25页 一个晚上,还抱着回来,将其安置在了主营,虽说将军爱戴部下,可也没不至于做到如此份上。 要说将军没认出来,那就是他自己自欺欺人了。 而将军这番找他去,又是什么意思......董兆同样也无法自欺欺人。 董兆急忙去找董太医,“咱们什么时候走?”董太医瞟了他一眼,“急什么?药材今儿早上才运上来,怎么着也得两日后才能出发。” 别说两日,董兆一日都等不了,“如今仗都打完了,医官人手充足,咱可先撤走一部分医官......” 董太医不以为然,“将军都还没撤,你急什么。” 董兆能不急吗,压低了声音同董太医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四姑娘的身份,咱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董太医一愣,董兆也没瞒着,“适才将军问了我话,直接提了四姑娘沈烟冉的名字,问我可有见过,这不是明摆着在警示我,他已知道了四姑娘身份......” 董太医也吓着了,“这,当真......” “父亲明儿一早先撤一批医官,让四姑娘先走......” ** 董兆走后,江晖成也唤来了宁侍卫。 物资已经运了上来,伤员得到了安置,他便不会在此久留,得回朝廷复命,“吩咐下去,明儿一早,先撤一半人手,余下的人随伤员两日后尽数撤离百花谷。” 宁侍卫领命出去准备。 三个多月的战事,总算是结束了,消息一出来,整个营帐的人都很振奋。 沈烟冉从董太医那得了先撤的医官名单,也舒了一口长气,收拾完了自个儿的东西,回头见安杏立在那,垂着头动也不动,疑惑地问道,“怎的?能回家了还不高兴?” 话音一落,安杏却对着她跪了下来,“沈大夫,奴早就没了家,即便是出去了也是无根浮萍,奴虽无本事,胜在好手好脚,能做一些杂活,还请沈大夫收了奴,奴这辈子定会好好效忠沈大夫......” 沈烟冉也没料到会如此。 医馆里倒是缺人手,可她毕竟是个“男”的,不好带人走...... 转头再一瞧,安杏跪在地上身子都在发抖,又不忍心,“你起来吧,跟着我先到芙蓉城,再做决定。” 安杏忙地磕头感激,“多谢公子。” 沈烟冉刚扶她起来,槐明便来了屋外,“沈大夫可在,将军伤口的药未换,还需沈大夫再走一趟。” 沈烟冉被回去的喜悦冲得头脑发热,压根儿就忘了那头,赶紧捣鼓好草药,赶去了主营。 帐帘掀开,屋里堆放的竹简,都已收了起来,只剩下了一张床榻。 江晖成就坐在榻上。 “将军。”沈烟冉行礼上前,关切地问道,“将军可觉得好些了?” 江晖成没答,配合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白纱下伤口的颜色已经褪了下来,沈烟冉放心地笑了笑,“将军,毒已经除了。” “这毒既是慢性,当不能大意,沈大夫身为医者也应该谨慎。”江晖成看着她,脸色一片肃然,“沈大夫莫非不知?” 沈烟冉:...... “沈大夫这一趟本应相随,下月我正好要去芙蓉城办差,倒也不必沈大夫跟着去长安......” 第15章 长安江府(有几个故人,…… 第二日天亮,沈烟冉刚起来,便听安杏说,“将军已经走了。” 沈烟冉松了一口气,昨夜江晖成的话吓得她半宿都没睡,要是真让她跟着去了长安,她这假冒兄长的身份,定会暴露。 至于江晖成后半句那话,沈烟冉多半也没放在心上。 毒确实是清完了。 再说,江府是长安城里的高门大户,回去请个名医上府,自不在话下。 “收拾收拾,咱们也得上路了。” 这一趟回去后,沈家的使命,还有她的一场英雄梦也算是圆满完成了,往后,当也不会再出芙蓉城。 ** 长安江府。 黄昏时,江府门前的巷口终于传来了一道马蹄声,小厮伸长了脖子往外瞧,看清了马背上的人,面上一喜,回头裤腿子扫风,匆匆地进了正院,一嗓子呼开,“二公子回来了。” 江晖成如今还未许亲,江府上下依旧唤他一声公子。 知道江晖成今儿要回来,全家上下都在盼着。 一屋子人从半大下午便坐在了堂内,坐到如今太阳落山,霞光染院了,才听得小厮这么一声,前来做客的几位表公子霎时起了身。 跑得最快的还属大房江大爷跟前的恒哥儿,一双短腿,匆匆地爬过门槛,嘴里含糊不清地唤着,“小叔。” 小短腿刚跑到了长廊上,便被对面走来的江晖成一把擒住,抱在了怀里。 比起三月前,江晖成变了不少。 以往放在人群堆里,就是长安城内典型的公子哥儿,一场战事磨练后,如今走来,脚步带着稳健,脸上也刻出了男儿的坚毅。 林家几个表兄早前听人说起这场大战的精彩之处,心头早就痒痒了,跟着迎上去接人,“咱们的大将军可算是回来了。” 江晖成一笑,“醉仙楼的酒,被你们败光了吧。” “哪能啊?必须得有!就等大将军回来......”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进了主院,到了门口江晖成才将手里的恒哥儿放在地上,进屋同江老爷江夫人请安,“父亲,母亲.” -- 第26页 江晖成一进城,消息便传进了江府。 从战事开始,江夫人就在盼着他快些结束,盼了三个月,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当下便捂着心口道,“天爷眷顾,可算是回来了。” 江夫人跟前原本有三个儿子,两年前小儿子随着他伯父去了边关,再也没有回来,走的时候才刚满十六。 虽说世代武将之家,为国牺牲在所难免,可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舍得自己的孩子。 当初江晖成选择从文,江夫人还高兴了一场,谁知到头来,还是走了江家的老路。 “刚回来先去换身衣裳,今儿个设了宴席,大伙儿都等着你呢。”见人到了跟前,江夫人脸上才终于露出了笑容。 江晖成是今儿上午到的长安,一进城先去了皇宫复命,耽搁了几个时辰,确实还未来得及更衣。 江晖成请完安,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南苑,收拾好了出来,正院已经开了宴席。 三个月前,江晖成走的时候,大房跟前的大姑娘才刚出生,如今已经三个多月了,粉粉嫩嫩的一团,江家大奶奶抱到他跟前,笑着使唤道,“快,叫小叔......” 那小丫头倒是“咿咿呀呀”的配合了两声。 桌前一阵哄笑,大奶奶无时不忘江老夫人的叨叨,乘机借着怀里的孩子,笑着道,“嫣姐儿乖,这回小叔回来了,小婶子也就快了......” 江家大公子,成亲四五年了,已经抱了两。 林家的大公子早在十六岁便订了亲,上月林家二公子也定了亲事。 算起来,江晖成的岁数还比二公子大,如今却连个媳妇的踪影都没...... 江夫人背地里都快愁白了头,奈何本人不上心。 本以为这回江晖成又会转过脸,当耳朵聋没听见,谁知江晖成伸手拨了一下嫣姐儿胖呼呼的脸蛋,应道,“成,等着。” 这个“成”字,可谓是让江夫人看到了希望,目光投过去望了自己的大儿媳妇一眼,满是赞赏。 “大将军快入座。”林家两位公子,早就在身旁给他留了位置。 今儿只为了图个高兴,江老爷和江夫人也都由着他们热闹。 男人一说起战场上的事,便是没完没了,闹腾了半宿,林家的两位表公子喝了些酒,干脆宿在了江家,也不回府了。 ** 第二日一早,林夫人也上了门。 昨儿听说人已经回府了,跟着松了一口气。 林夫人也是江晖成的姑姑,但与嫁去芙蓉城的那位庶出的姑姑不同,是江大人的同胞亲妹妹,为嫡出。 年前新皇借着林家的势力篡位登基,如今朝中本就有很多种声音,后来新皇又迎娶了林夫人跟前的大姑娘为皇后。 如此,林家跟着新皇一道被推到风浪上。 林家虽也是名门武将,可要面对整个朝堂,不免势单力薄,这背后只得靠着江家。 先且不论两家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同一个家族,命运早就将其绑在了一起,江家又怎可能袖手旁观。 辽军来犯时,林家的势力留在了京城稳住新皇的根基,抵御外敌只能靠江家。 好巧不巧江老爷突地犯了腰疾,上不了战场,江家大爷跟前的大姑娘刚出生,皇上同江家要人,江家就剩下了一个江晖成。 虽说是江晖成主动请缨,但江家和林家心里都知道,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选。 林夫人知道江夫人有三公子这么一块心病在,一直都有些愧疚,进府先去看了江晖成,关切地问了几声,出来后便去找了江夫人。 “这些日子让嫂子担心了,成哥儿是个能担事的人,比起他父亲和他姨夫,也丝毫不逊色,陛下的封赏昨儿就已经下来了,成哥儿御敌有功,封为了侯爷......” 这可是世袭的爵位。 江家世辈出了不少的将军,侯爷还是头一个。 天大的显贵,本应高兴,可江夫人如今已经不在乎什么官不官,赏不赏的,她唯一盼着的,便是希望她的两个儿子,能平安顺遂,不要让她再白发人送黑发人,等她将来到了晚年,跟前能还儿孙满堂...... 林夫人也看出来了她的心思,今儿过来本就是为了替她宽心而来,忙地俯身过去,笑着同她咬起了耳朵,“趁成哥儿这回回来,这亲事说什么也得定下来了......” 林夫人回头从丫鬟手里取来了一个长形锦袋,交给了江夫人,“这些都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大家闺秀,平日里足不出门,成哥儿哪里见过,等这画像过了眼,我就不信他不会动心......” 江晖成进宫领侍卫之职时,江夫人便问过他,“你当真考虑好了?” 江晖成答考虑好了,“以孩儿如今的学识,若是参加来年的殿试,不出意外应能排在三甲,既如此,孩儿的心愿也算是了了,江家世代为武,不能在孩儿这儿断送了。” 江夫人知道他是为了江家。 除了这,江夫人还担心一桩事。 江晖成曾说过一门亲。 是他的亲表妹,也是当今的皇后。 这事也怨当年江夫人没想周到,见他同池初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想着亲上加亲,虽未过礼,话却给两个孩子说出去了,殊不知后来皇上抢了人。 事后,江夫人安慰他,“这是缘分未到,缘分到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 第27页 江晖成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再见池初,也很自然地唤出了一声,“娘娘。” 可江夫人到底还是不放心,在他上战场之前,也曾问过他,“你和池初......” 江晖成道,“母亲放心,她是皇后。” 这一句放心,可还真没让江夫人放下心。 江夫人已经同他说了几处亲事,他都说再等等,不许亲也不收通房。 还有林家二房屋里的林二姑娘,之前干了一档糊涂子事,进了前太子的东宫,出来后名声也就没了,因着对成哥儿一片痴心,托了人来说,想做成哥儿的妾室。 谁知成哥儿一口回绝了,“我还没想过成亲,也不会纳妾。” 这话不只是灭了林二姑娘的希望,也灭了江夫人的希望。 如今见林夫人拿出了一摞的画像,再回想昨儿江晖成应的大奶奶那话,江夫人眼里的光瞬间活络了起来,“这都是长安城了的?” 第16章 提亲(安神香) 江府世代出武将,是长安的名门大户,江晖成又生得一副风流倜傥的相貌,本就是长安城内众多姑娘心头理想的夫婿。 如今战胜归来又封了侯爷,不少世家暗里早就在打起了主意。 林夫人给的画像,都是自个儿先筛选好的,家世、品行、样貌样样都出色。 江夫人收了画像,当下拆开同林夫人一道过了眼,越瞧越满意,转身便同身后的嬷嬷道,“去请二公子来一趟。” 林夫人适才刚从江晖成院子里出来,嬷嬷再出寻,人却不在府上了,槐明也不在,屋里的小厮道,“二公子同林家两位公子出府去了。” ** 昨夜喝酒到半宿,今儿已时江晖成才醒,一阵洗漱后出去见了林家的姑姑。 林家姑姑刚走,林家的两位公子也醒了,立马找了过来。 江晖成离开长安的三个多月里,城内很多地儿都已变了样,林家两位公子是前来邀他一同去逛逛新开的几家酒楼。 “东街之前卖布的两家铺子,被酒楼的老板高价收购,花了两个月的功夫整改,如今已成了长安城内有名的酒楼,名儿也挺雅致,尘缘酒楼。” 林二公子说起来还一脸兴致,“这酒楼同其他酒楼也没啥区别,奇就奇在,楼里住了一位看相的道士,能批八字,算出你的前尘往事,上回那道士给三弟批命,说他前世娶了公主,如今三弟只要一见到公主,便如同老鼠见了猫躲得远远的......” 林大公子不信这些,摇头道,“那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什么算命看相也就是个留人的把戏......” 即便当真有前世,谁又知道自己前世干了啥,去楼里看相的人多,但也没几个人当真,只为图个乐子。 内乱结束后,长安城确实比之前热闹了许多。 平日里林家两位公子走在路上就已经很招眼,今日身边又跟了个刚打胜仗回来的江晖成,路人纷纷回头,一进铺子,酒楼的老板眼睛都亮了,“哟,今儿可是来了贵客......楼上请。” 二楼雅间有专门奏乐的乐师奏曲儿,乐声一出,余音绕梁,格调同其他的酒楼确实不同。 三人上了楼,林大公子让老板送了酒菜,昨儿夜里只顾着高兴,很多话都还没来得及细说,两家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几人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酒菜上来后,屋子里没人了,林大公子才正色道,“这三个月咱们过得可谓提心吊胆,幸得你这一仗赢了,不然朝堂的那帮老鼻子,还不知道怎么埋汰我们......” 林大公子说着话,林二公子负责添酒,“百花谷攻不进,一月前辽军又出了一对兵马攻去了幽州,薛家薛锦与你效仿,也同皇上请缨前去御敌,半个月不到丢了半个城池不说,内部又出了分歧,简直是一团乱,不出意外,皇上必然还会派人前去支援,我已经同父亲打好了招呼,这回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 这些,江晖成昨儿已经听皇上说了。 倘若百花谷的战事没那么快结束,或许是林大公子前去支援,如今他回来了,半月后,幽州倘若还未守住,恐怕还得他去一趟...... 一则是朝堂离不得林家,二是经过了百花谷一战他对辽军的将士更熟悉。 昨儿念了一夜的战事,今日又来,林二公子已经听疲惫了,忙地岔开话题,“行了,今儿咱不谈这些打打杀杀,咱只管喝酒享乐。”说完,便起身招来了小二,“去问问道士空着没,咱们大将军今儿也去算一把......” 小二忙地道,“将军若是要算,小的这就去安排。” 道士虽说是老板请来为营生所用,却有自个儿的讲究,不移步出堂,且一次只能进去一人。 起初听林二公子说起时,江晖成并没什么兴致。 见他说得玄乎,也不想驳了他情面。 且他确实心中也有疑惑,抱了几分试试的心态,江晖成起身随着小二往长廊里头走了一段,小二的脚步便停在了一间雅室外,回头恭敬地同他道,“将军里面请。” 江晖成拂帘进去,里头一张木几前坐了一位灰衣老道,跟前已沏好了两杯茶。 江晖成的目光在其身上游走了一圈,胡子花白,垂到了胸前,模样同那些行走江湖的老道士没什区别。 江晖成突地觉得有些荒唐...... 顿了几息,江晖成正要转身出去,跟前的老道却道,“将军既然已经窥见了天机,便应顺从本心,了了自己的遗憾......” -- 第28页 江晖成眸子一定,慢慢地回过头。 道士看着他,但笑不语。 沉思了一阵,江晖成终究是坐了下来,“道长有何启示?” 道士缓缓地将桌上的茶杯推到了他跟前,却又摇头道,“贫道也帮不了将军什么,将军能窥见天机见到前世梦境,皆因自己心头遗留了忘不掉的意念,未了的尘缘,将军只能靠自己......” 经过了那几场玄乎的梦境,江晖成对于此时老道的惊人之语,已没了最初的那份惊愕。 董太医的话,道士的话,再加上梦境中不断出现的那张脸,江晖成也找不出除了前世的说法之外,任何可以解释的理由。 “不过贫道这有一支安眠香,或许能帮将军除却杂念,找到自己的本心。”道士从身后取出了一个木盒,交到了江晖成的手上,“将军入眠之前,只需点上便是。” 道士说完,也没再留他,“这世间难得有几个同道中人,但愿将军能熬过此劫......” ** 林家两位公子等了半天,见人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香盒,好奇地追问,“道士如何说的,告诉你前世是何遭遇了没?” 江晖成敷衍地应付了一句,“说我失眠多梦,给了一枝香。” 这东西本就没多少人信,见此林家两位公子也没再追问,本想带着他继续去长安城逛逛,江晖成却意兴阑珊,无心再吃酒,“昨儿喝太多,有些累,你们也早些回来,改日再约。” 江晖成昨日才回来,林家两位公子也没强求,同其道别后,各自回了家。 江晖成刚回府,江夫人便收到了消息。 见此时天色已晚,江夫人也没让他再跑一趟,可这事今儿不办,自己八成也睡不着,便差了身边的嬷嬷将那一摞画像送了过去,“夫人说二公子闲下来便翻翻,若是有合意的,咱就将画像留下来......” 槐明上前替江晖成接了过来,厚厚的一摞,少说也有一二十张。 槐明将画像捧到江晖成面前,抬头见他还在摸着手里那只木盒出神,倒是好奇,这东西有何奇妙之处。 不就是那老道士给的一枝香? “将军,画像奴才给您放这,等有空了将军好生瞧瞧......”槐明将画像轻轻地搁在了江晖成跟前的书案上,江晖成的眼皮子这才抬了起来,望着那画像顿了顿,突地起身吩咐槐明,“研墨。” 江晖成一手画工,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了得。 槐明见今儿有眼福了,赶紧挽起袖子去准备。 桌前的一盏灯火明亮,从江晖成开始落笔,槐明便看得目不转睛,看着他一笔一画地在那纸张上描绘出了媚眼。 慢慢地便觉得有些不对了...... 等到那张脸完整地落在纸张上,槐明歪着头瞧了几遍,眉目皱成了一团,怎么看怎么都像一个人。 可,不能啊...... 江晖成彻底搁下了笔,槐明的一双眼睛还依旧盯着画上一身裙装的人脸上,脑子一阵一阵地发懵,完全糊涂了。 江晖成扭头看向他,“明儿将这画像一并拿给夫人,就说我瞧过了。” 槐明觉得还是得先确认一番,鼓起勇气问了一声,“公子画像上的人是......” 江晖成倒是干脆,“沈家四姑娘,沈烟冉。” 槐明的脑子狠狠地转了几个弯,才终于大彻大悟,第二日槐明将那一摞画像还回去时,便将江晖成画的那副搁在了最面上,“公子已经瞧过了,让小的给夫人送过来。” 江夫人赶紧接过,正欲要问江晖成都说什么了,眼尖地瞥见了那画像,只见画上的姑娘一身白衣,五官精致如不食烟火的神仙,尤其是那双眼睛,盯着时仿佛能说话一般。 江夫人“咦”了一声,神色瞬间疑惑,“这幅画像昨儿我怎没见过......” 昨儿那些画像上的姑娘,家世背景她都一一了解过,今儿这张确实没印象,不由转身问了身后的嬷嬷,“你可见过?” 不待嬷嬷答,槐明便道,“画像上的姑娘是芙蓉城沈家的四姑娘,夫人确实没见过,这是昨儿夜里二公子亲手做的画......” 这可就是稀罕事了。 江夫人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又细细地将那画像打探了一番,脸上的神色顿时一喜,“芙蓉城沈家......我倒是听说过,是个医药世家......” 比起林夫人给她挑出的那一摞家世好的世家之女,这样的小门小户才是江夫人最想要的。 没有那么多的牵牵连连,还会医,简直就是照着她心里的儿媳妇长的。 “赶紧,让老爷过来一趟。” 江夫人雷厉风行,一个上午先找了江老爷,又去给林夫人回了话,又从几个故人口里连续打听了一些芙蓉城沈家的事,当日夜里便开始同将江老爷议论,这桩亲事,该如何去提。 “倘若贸然上门,倒显得无礼......”江夫人寻思着道,“咱也不知道成哥儿是怎么认识的这姑娘,可母子连心,这姑娘一看就是咱们家的人,既是诚心要提亲,咱就得拿出诚意,上门之前,得自个儿先走一趟,我记得你十几年前,还曾见过沈家的沈老爷,你,那腰疾最近好些了没......” 江老爷:...... ** 江夫人不知道江晖成是如何认识的沈家四姑娘,槐明算是彻底明白了。 感情那沈大夫...... -- 第29页 他就说呢,将军怎么知道人家姑娘的名讳,八成在军营里两人就私下暗通,好上了...... “夫人已商议好了,明儿由老爷先去芙蓉城......”这些年对二公子的亲事,夫人可谓是操碎了心,如今见公子好不容易主动有了想法,哪敢耽搁,恨不得立马将人接进门。 江晖成靠在床榻上,不过歪了半刻,梦里那张脸又出现了,一声又一声的“将军”唤得他喘不过气。 “明儿去通知宁侍卫,已时出发,去芙蓉城。” 再不去,迟早得被她叫出魂儿来。 “点上。”江晖成回头看了一眼搁在木几上的香盒子,先且睡个好觉再说...... 第17章 前世记忆(男主恢复记忆…… 槐明接过香盒,回头去屋里取了香炉。 火星子燃起,短短的一枝香,转眼便化成了一股袅袅青烟,缭绕而上。 江晖成阖了眼。 槐明退出去,轻轻地替他关上了门扇,临近中秋,头顶一轮皎月圆了许多,银白的光晕挥洒在身后暗红的雕花门窗上,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槐明下了台阶,踩上了长廊,“咚咚”的脚步,一声一声地传入了江晖成的耳边。 ....... 长廊下安杏的脚步踩得“咚咚”响,手里一盘子点心尽数地丢在跟前一堆人身上,“你个嘴贱的,咱们夫人和将军如何,用得着你们来编排,有本事,就别在这说风凉话,你也去救个人来给我看看......” “安杏,回来。” 清甜的声音,很轻,很柔。 海棠色的衣裙,荡起了一朵花,盖住了雪白的鞋面,沈烟冉蹲下身来,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糕点,轻声嘀咕道,“有那么难吃吗?” 安杏见她要往嘴里放,忙地上前夺了过来,一把塞进了自个儿的嘴里,噎得泪花儿都出来了,“夫人,是好吃的,将军这才用了晚膳没多久,是,是吃不下......夫人你看,奴婢都馋了,真的好吃......” 沈烟冉一笑,伸手抹去了她嘴边的残渣,“笨。” 安杏见她起身,赶紧跟着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却是极力地逗她开心,“夫人,你别听那些人乱嚼舌根,将军心里是喜欢夫人的。” 沈烟冉已经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半晌后应了一个,“嗯。” 江晖成看着安杏追了上去,两人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传出了几道“咯咯”的笑声。 江晖成的脚步停在转角处,迟迟没有上去,良久才转身问宁侍卫,“你叫槐明来,问问怎么回事。” 夜里江晖成正在书房看书,槐明押着屋里的嬷嬷前来,那嬷嬷跪在他的脚边,磕头道,“奴,奴才是见将,将军从未动过盘里的糕点,今儿夫人再来送,奴才想着可惜了,便擅自做主让夫人拿了回去......” 嬷嬷刚说完,便听得“啪”地一声,晖成手里的书重重地落在了木几上,跪在底下的嬷嬷身子一抖,头点地又跪了下去。 “今日起,不必过来当差,再有下回,自己走人。” 江晖成起身,回了南苑。 屋子里的陈设,同前几场梦境中一样,一进屋,沈烟冉便起身替他去煮了一盏茶。 江晖成坐在了兽皮铺成的软榻上,沈烟冉原本还歪在上面挑灯看着药书,见他坐了过去,忙地上前将书籍收了起来,寻了江晖成旁边的一张木凳坐了下来,疑惑地问道,“昨儿槐明同我说了,书房的褥子有些回潮,今儿天气好,我让安杏拿出去晒了一日,套子也换了崭新的,绣娘缝好后我还瞧了一回,莫不是还有味儿?” “挺好。”江晖成应了一声,转头看到了几上搁着的一盘点心,正要伸手去拿,沈烟冉却突地起身,脸色微红地挪开,“太,太甜了,将军不喜欢。” 沈烟冉说完回头便差了安杏,“去给将军备几个小菜。” 江晖成确实也说过她做得糕点太甜,见她拿走,并没吱声,“不用了,夜里不宜进食。” 沈烟冉点了点头,探出头认真地问,“将军可有什么要事?” “没。” 沈烟冉笑了笑,“将军是来看沼姐儿的吧,奶娘刚哄睡着,将军进去时手脚轻些......” 江晖成顿了顿,起身进了里屋。 屋内摇床上正睡着粉粉嫩嫩的一糯米团子,沼姐儿刚满周岁,昨儿才抓了周,抓了个金元宝,死活不松手,众人都说,往后是个富贵不愁钱花的主。 江晖成看了一阵出来,沈烟冉手里便提了一盏灯笼等着他,“我送将军一程。” 江晖成喉咙滚了滚,脚尖最终还是转向了门口。 沈烟冉提灯在前,江晖成走在后,两人沉默的出了门槛,见槐明守在门外,沈烟冉才将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将军慢些。” 江晖成转身,往外走了两步,沈烟冉突地又唤住了他,“将军。” 江晖成回头,沈烟冉一双手紧紧地捏了捏,鼓起勇气道,“我,我不是有意要吵将军,往后我尽量不去打扰将军......” 灯火朦胧,挡住了她微红的眼眶,江晖成却还是看到了那眸子里多出来的水光。 江晖成喉头一动,正欲说些什么,身后一声孩啼声传来,沈烟冉转过身,匆匆地进了屋。 第二日,朝廷来了征战的文书。 再回来,已是两年之后,南苑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异常安静,槐明说,“沈家老爷子过世了,夫人昨儿才带着小姐回了沈家。” -- 第30页 一月后,沈烟冉领着沼姐儿回了江家,整个人比起他走时,瘦了好一圈不说,眸子里的光亮也没了。 当夜江晖成安慰了她一句,“节哀”,沈烟冉埋着头好久,才看着他问出了一句,“将军到底什么时候才带我回沈家?” “如今战事吃紧,等过了这两年吧。” 之后,沈烟冉没再问他,也没再主动去寻过他,如他走之前,她同他保证的那般,再也没去打扰过他...... 即便是例行的同房,沈烟冉也没了往日的主动。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晖成发觉很难再在那张脸上看到笑容,她的话也少了。 直到去往幽州的那日,她从屋内追了出来,头一次仰起目光,出声质问他,“江晖成,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许诺过什么了,就算当初沼姐儿是个意外,那焕哥儿呢?我曾亲口问过你,是不是因为恩情,你为何要骗我.....” 他只道是她忧心,并未多想。 幽州的大雪铺天盖地地往下落,熟悉的冷意放佛浸入了四肢百骸。 他推开门,屋内并没有暖和多少。 屋内的她意外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却是平平淡淡,平静无波,早已没了往日的涟漪。 她站在那,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极为冷静地道,“江晖成,我们和离吧。” 剧烈的疼痛压迫着江晖成的心口,曾经梦境之中出现过的所有的碎片慢慢地连成了一条线,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床上的江晖成艰难地挣扎,想要摆脱出梦境,可又被什么东西捆在了那梦境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画面继续往下。 他站在冰天雪地之间,周身沾满了鲜血,他看到了茫茫白雪,密密麻麻的人群,也看到了那城楼上站着的人。 他几度张开嘴,奈何太紧张,喉咙口发不出任何的声音,额头上的青筋也随着他的紧张慢慢地绷起,一双眼眶逼得血红。 沈烟冉,你下来...... 他木讷地动了动嘴唇,心头一声一声的默默地念着,别动...... 他只想让她下来,使出了生平最大力气,往前奔去,手里的刀剑也不知道甩去了哪...... 那一瞬,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一般。 他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瞬间坠落而下,在他恐惧的瞳孔之中,慢慢地扩大。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沈....沈烟冉!” 江晖成猛地坐起身来,屋外的明月隐进云层,黑沉沉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起伏的心跳。 床前香炉里的那支香也尽数化成了灰迹...... 第18章 赐婚 天一亮,江夫人便开始忙乎,急地替江老爷收拾行李。 长安到芙蓉城即便走水路,也得半个月的路程,眼下的中秋节只能在路上过了,江夫人指派了不少仆人跟着一道前往,连厨子锅碗瓢盆都给江老爷一并稍上了。 福嬷嬷挨个检查完,回来禀报,“夫人,都收拾妥当了。” 江夫人今儿的精神气十足,转身进屋去催了江老爷,“马车都备好了,老爷早些启程,今儿夜里得赶到城外的驿站落脚......” 江老爷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知道她向来是个说风就来雨的性子,被她急了几十年了,也习惯了,当下搁下手里的茶盏走了出去。 江夫人跟在他身旁,一路将其送到了门口,不忘叨叨,“你也知道,成哥儿的性子比他哥倔得多,这些年咱们单是为他亲事,也操了不少心,之前成哥儿一直没点头,亲事没落下来,我心头就想着,管她是什么门户,这只要是个姑娘就成,谁能想得到,成哥儿心里自有一把秤杆,想得长远,找了个最适合咱们江家的姑娘,朝堂如今的形势老爷也看得到,想来巴结的也好,看笑话的也好,个个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再这么下去,皇上那头必定会打赐婚的注意,这婚姻一旦参杂着朝堂利益,往后就没个安宁了......” 沈家四姑娘,远在芙蓉城,朝堂的手伸不到那里去,也不会同长安城内的门户有什么牵连。 且那姑娘的面相比起画卷上的一堆人多了一份干净,还会医术。 江夫人是满意得不行,昨儿夜里久久没合眼,就怕去迟了,让人家捷足先登。 这人吧,往儿不关注的时候,人家也过得好好的,一旦自己在意了,便忧心忧虑,生怕丢了。 江老爷嘴上不说,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的三个儿子,就数这二儿子无论是资质还是脑子都是最好,将来江家如何,八成也看他的造化。 “行了,我都知道。” 早年他也见过沈家老爷,这一趟,就当是去会友。 “路上把细些,小心腰......” 江老爷一声冷哼,多半是嗤鼻,人都被她赶到府外了,才担心起他腰。 江夫人遂了愿,心里舒坦着呢,也不生气,转身嘱咐了伙计,“好生照顾老爷。” 目送着车队出了江府的巷子口,江夫人才转身回头,“去南苑叫二公子过来一趟。”忙乎了这一日一夜,还不知道自己儿子是怎么遇上的人家姑娘。 福嬷嬷照着吩咐过去请人,谁知又扑了一个空,今儿槐明倒是在,回复道,“二公子一早便进了宫。” 槐明也不知道他进宫是为了何事,早上他过来,便见二公子一人坐在屋内的软榻上,跟前的灯盏还未灭,里头的油燃了大半,怕是昨儿半夜就点上了。 -- 第31页 再一瞧脸色,极差。 槐明就没见过二公子如此失魂落魄过,眼里的目光仿佛一瞬苍老了十岁,老成得让人生畏。 槐明忙地上前问道,“二公子昨儿又没歇好?” 江晖成失眠多睡的毛病,从进军营就沾上了,本以为回了长安就该好了,谁知还更严重了。 “将军待会儿还是请个大夫瞧瞧,这人要是没睡好,精神气儿就差......”槐明话还没说完,见江晖成起身往外走,赶紧追上去问了一句,“将军要去哪儿?” “进宫。” ** 皇上昨夜宿在了坤宁宫,早晨刚起来,底下的公公便过来禀报,“陛下,江将军求见。” 皇上一愣,这个时辰来找他,想必是有什么着急之事。 洗漱完,皇上匆匆地到了御书房,将人宣了进来,一抬眼,见到那张脸,也险些被吓到,“昨儿没睡好?” 江晖成上前行了礼,“臣参见陛下。” “边关的战事虽让人头疼,但也不至于让你这一大早觉都没睡好,赶来朕这儿。”皇上指了个位儿给他,“坐吧。” 江晖成却没坐,再次拱手道,“陛下,今日臣主动前来请命,一月之后,臣愿领军前去支援幽州,但臣有一事相求......” 皇上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与往日不同,脸色虽差,但眼里多出来的那抹哀痛和老成,更让他诧异。 皇上倒纳闷了,“何事?” 江晖成喉咙滚了滚,嗓子有些沙哑,抬起头,清晰地道,“赐婚。” ** 沈烟冉从百花谷回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沈夫人连去庙里烧了几日的香,感谢菩萨保佑,将人给她完整地还了回来。 因此,在寺庙里结识了张家夫人。 张家夫人在芙蓉城算是个百事通,哪家屋里有个什么事儿,都能过了她耳朵。 今儿沈夫人约好了张家夫人,一早便带着自己屋里的两个姑娘,一道去了清灵寺。 一是想向张夫人打听心头看上的那几户人家如何,顺便也让两个姑娘在张家夫人跟前过过眼,往后张家夫人往外说,心里也有个底。 “夫人还真是会养,这两位姑娘别说芙蓉城难寻,便是放在长安,那也是五个手指头能数得上的人.......” 沈烟冉和沈烟青跟在沈夫人身后,张夫人时不时回头瞧上一眼,怎么看怎么欢喜,“李家的那儿郎我也见过,确实是配不上三姑娘......” 先前李家来沈家提亲,点了三姑娘。 奈何三姑娘是个眼光挑剔的主,愣是说人家的脸长得太方,这事儿传出去,李家夫人逢人就“呸”上一嘴,“我倒是要看看,她能嫁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那话进了沈夫人的耳朵,说不着急是假的。 翻过这个年,三姑娘虚岁十七,无论如何都得说门亲事了。 碍着两个姑娘在,沈夫人怕臊了她们的脸,不好当着提,回头便支开了两人,“来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四处走走......” 待两位姑娘一走,张家夫人说话也直截了当,“夫人可知芙蓉城刚归宗的宁家二房?” 沈夫人略一思索,“据说之前在长安开了家店,卖豆腐的那家?” 张夫人点头,“可不就是,虽说家里的背景不是很好,宁公子样貌可真是没得说,且宁公子也是个争气的,上回辽军同陈国在百花谷一战,他可是被长安江家的二公子收在了麾下,出头是早晚的事......” 长安江家,沈夫人知道,都是些保家卫国的将相之才。 沈家自来不爱攀附官家,可这一回,沈夫人也实属没法子了,倘若宁家公子真能入青姐儿的眼,宁家的根在这儿,日后也必然在芙蓉城安家。 “如此,倒得劳烦夫人帮我留意一二。” “放心,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沈烟冉和沈烟青从庙里出来后,都松了一口气。 “我不就实话实说,你瞧瞧,如今都传成什么样了,说得我有多注重人外貌般......”沈烟青忍不住抱怨,“李家公子确实不咋样......” 沈烟冉轻笑了一声,“三姐姐不过就是喜欢好看的,是没什么错。” 沈烟青回头凝了她一眼,“你好意思说呢,当初就是你说的那李家公子脸太方,我才仔细一瞧,确实是个方的......” 沈烟冉“咯咯”地笑了起来,“如此说,姐姐得感谢我......” “你还笑,今儿母亲给约上了张家夫人,你的亲事也不远了,也不知道你能找个什么样的神仙......” 话钻进沈烟冉的耳朵,脑子如同本能一般地想起了一张脸。 这芙蓉城,怎就找不出一个能与其媲美的呢...... “小姐,披件衣裳。”安杏见两人要往枫树林子里走,赶紧将手里的披风搭在了沈烟冉的肩上。 安杏跟着沈烟冉来了芙蓉城后,便留在了沈家。 实则早在百花谷军营里,安杏就看出了沈烟冉的身份,后来撤军时安杏才求着她收了自个儿,也是因为知道她是个姑娘。 到了芙蓉城后,安杏先戳破了她的身份,发誓这辈子沈烟冉去哪儿她就跟着到哪儿。 沈烟冉拧不过她,又见她无亲无故,孤苦伶仃一人,只好将其带回了沈家。 以往她不喜欢被人伺候,屋里也没有一个固定的丫鬟,安杏来了后,算是她头一个近身丫鬟。 -- 第32页 中秋后几日落了一场雨,满林子的枫树一夜红成了一片。 几道身影穿梭在里头,活生生的一副人间画卷,沈夫人身边的嬷嬷远远地找了过来,望着底下的人,倒也不想去打扰了这良辰美景。 “两位姑娘得回了,小厮刚来报,说是长安江家的人来了,夫人让小姐们赶紧回马车......” 沈烟冉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声,“谁?” “长安江府,江老爷。” 沈烟冉愣了愣,江老爷,不就是...... 将军他爹? 沈烟冉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脚步紧紧地跟在了嬷嬷身后,“江家江老爷来我沈家作甚?” “这事儿姑娘问老奴,老奴哪里知道......” 一行人匆匆地上了马车,出了清灵寺,马车刚拐过弯,沈烟冉掀起帘子,便见自家门口多了几辆马车,沈家的小厮东西正在卸货。 第19章 定亲 沈夫人的马车行在前头,先下了马车吩咐嬷嬷让两位姑娘回了院子,自己则匆匆赶到了主院。 沈烟冉和沈烟青两人一脸疑惑地进了屋。 “好端端的,江家怎么会来芙蓉城,还来了咱们府上,若说同长安有交集的,也该是董家才对......”沈烟青突地想起了一事,一把拽住了身旁的沈烟冉,“上回你替兄长去了百花谷,领军的不就是江家的二公子吗?莫不是身份暴露了......” 沈烟冉哪里知道。 当日离开百花谷的时候,自己几乎是全身而退,不可能过了这么久了,才找上门来。 且就算是身份曝了光,也应该是朝廷直接下达处罚,怎么也轮不到江府的江老爷上门。 “你且去瞧瞧,离得远些,多问几个内侍,里头都有哪些人......”沈烟冉转头悄声吩咐了安杏,回头攥住沈烟青的胳膊,手劲儿不觉大了些。 “你也别太紧张,就算身份暴露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你又没耽搁治病救人,朝堂来的公文上只说了让沈家出一个人,也没明文规定,是男是女。”沈烟青握住了她的手,缓声安慰,“咱先回屋,等商议完了,母亲定会告诉咱们......” 那头安杏听了沈烟冉的吩咐进了主院,也不敢太靠近。 轻轻附耳同门口的内侍说了一句,那内侍回头往里走了几步,又同前面的内侍耳语了一声,如此传了几个人,才传到离门口最近的丫鬟耳里。 “江老爷,还有江将军都来了。” 一刻钟之后,消息才传到安杏耳里,安杏愣在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将军也来了? 安杏心头八成是高兴的,在百花谷后营,若不是将军一剑掷来,要了那歹人的命,自个儿的清白早就没了。 将军救了她的命,小姐给了她活下去的人生。 两个人都是她这辈子要感谢的主。 安杏的脚步如风,穿梭在鹅卵石的小径,进屋时心头的喜悦一时压不住,人还未进去,便道,“小姐,将军也来了......” 沈烟冉坐在屋内,正捧着一盏茶等消息,闻言一个起身,屁股下的凳子不稳,手里的茶盏也不稳了。 “哐哐当当”一阵响声,茶水溅了不少在衣裙上,沈烟青赶紧从她手里夺了茶盏,“你说,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人来了就来了,咱又没做什么对不起良心之事,不就是女扮男装吗,咱先不急,这不是还有父亲母亲......” 沈烟冉是真被吓到了。 一阵惊魂未定过后,沈烟冉倒是又想了起来,走之前江晖成同她说过,来芙蓉城有差事要办。 今日突然上门,莫不是他身上的毒,当真未清干净? “去,接着去打听。”沈烟冉猜不出他是何目的,只能又使安杏出去。 安杏到了前院门口,依旧没有靠近。 屋内江老爷和沈老爷正说起了当年的一些趣事,不断传出笑声,沈夫人回来后,落座在了沈老爷身旁的位置,对面则是江晖成。 江老爷和沈老爷说话的功夫,沈夫人也留意了一下江家二公子。 都说江家的人个个样貌不凡。 有江老爷和江夫人那个模子在,刻出来的后代,能差到哪儿去,仅仅是坐在那,身板子便比旁人要笔直。 再看那脸,怕是画师也画不出那份英俊的神韵。 如此一比较,青姐儿倒没说错,李家公子,当真是没什么看头...... 沈夫人收起心思,认真地听江老爷说话,想从其中听出他这一趟到底是为何,然江老爷同沈老爷扯了半天的旧情,就是没进入正题。 沈老爷实在憋不住,才主动问起,“江大人这回来芙蓉城,可是有何要事?若有我沈家能出得上力的地方,尽管开口,......” 江老爷回头瞟了一眼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儿子,笑了笑,“这事儿,还真得让沈大夫帮忙。” 沈老爷和沈夫人均端起了态度,洗耳恭听。 “不瞒沈大夫沈夫人,这回我来,不为办差,是专程前来贵府。”江老爷笑着道,“我膝下原本有三位犬子,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小的去年折在了战场上,今儿一同前来的便是老二江晖成,刚及弱冠,先前因家业耽搁了未曾许亲,这回前来,便是想打听打听贵府的四姑娘,是否许了婚配.......” 说的很明白了。 沈老爷和沈夫人,怎么也没想到江家突然上门是为提亲...... -- 第33页 单是论门户,就算江家差个人跑一趟,也是他沈家高攀。 早年沈夫人就听说了长安江家极为重礼,今儿算是见识到了,四姑娘冉姐儿,许亲是没许亲,可...... 沈老爷最先回过神,忙地起身道,“我沈家门户低微,也不知道前辈子是积了什么样的德,才能得了江大人的赏识。” 突如其来的诱惑,虽如同天降馅儿饼,欢喜是欢喜,沈老爷心头却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今日江大人能诚心跑这一趟,我沈家的门楣也跟着生了辉,四丫头许亲倒是还未曾,可,这福分太厚......” 江老爷也不意外,离开前江夫人已经交代了他,沈家是个干净的门户,能维持这份干净,便是因为沈家从来不沾惹官场。 这门亲事,看着是沈家高攀,不见得人家就会答应。 江老爷立马道,“倘若沈大夫是忧心日后沈家的处境,江某在此先同沈大夫保证,就算将来我江家有个什么好歹,也绝不会让沈家有任何为难之处......” 江老爷的话可谓是诚意满满。 沈老爷也听出来,便没再瞒着,如实地道,“我沈某能同江大人结为亲家,那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福分,实属沈某高攀,但沈某膝下的几个子女,唯独就属这位老四,对家业有几分领悟,早在年前我便同内子商议好了,要将其留在府上,做招婿的打算......” 江老爷这回倒是不说话了。 沈家要招婿,他总不能将自己儿子送出去。 江老爷心头正遗憾着,身旁一直没有出声的江晖成却突地站了起来,同沈老爷道,“我愿入赘。” 这话一出,别说沈老爷和沈夫人,就连江老爷都大惊失色。 他是看好这门亲,可,可也没说倒插门...... 先不论倒插门的名声如何,以他江家的势力有没有这个必要,单说人丁,他也不能同意,江老爷赶紧起身赔笑道,“此事,先等我同他母亲商议了之后再议。” “不必了。” 江晖成丝毫没给江老爷的台阶。 屋子里一瞬安静了下来。 江老爷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沈老爷和沈夫人也被江晖成的态度惊得面面相窥。 江晖成的神色却是从进屋就没变过,就似是心中早就有了决策,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人家一个大将军,又刚封了侯爷,态度低到了这份上,沈老爷也不能太矫情,退了一步道,“江大人莫要着急,既然江将军同我家四丫头有缘,沈某一介草民,本就不该有推托的资格,如此,也不是非得入赘,只要婚后将军能答应沈某,前两年先且住在芙蓉城,待那丫头将我沈家的一张祖传药单子研究透了,便回江家,将来的孩子也还是随江家姓......” 江老爷长松了一口气,面儿上又恢复了笑容,“原是如此,沈大夫直说了便是,我这是联姻,可不是抢人......” 话说开了,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沈老爷和沈夫人心头也清楚,就如今江家父子两人这个态度,亲事,不定也得定了。 沈夫人突地有些脚不沾地的感觉。 前一刻她还在愁着两位姑娘的亲事,谁能想到,一转眼,就定下来了一个。 可沈夫人还是纳闷,江将军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冉姐儿。 除了上次百花谷,冉姐儿就没出过芙蓉城...... 沈夫人思忖片刻,试着问了问,“没料到四丫头能有如此造化,也不知道是何时同将军结下的这缘分......” 江晖成抬起头,搁下了手里的竹筷,对着沈夫人恭敬地道,“四姑娘姿容绰约,一手超群的医术,小侄在军营便见识过了。” 果然如此。 沈夫人心头早就隐隐猜到了。 可今儿江家来,既没有先亮出沈家的把柄,以此为要挟,也没有追责,她便不敢断定。 不愧是江家...... 沈夫人不觉又重新打量起了江晖成。 这样的人才和修养,配冉姐儿,确实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俗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怕是冉姐儿的福分到了。 此时,沈夫人才算真正地开始去接受这门婚事。 ** 安杏这回出来,什么信儿都没打探到,因关乎着四姑娘的大事,内侍也不好再往外传。 沈烟冉急得在屋内打圈。 直到午时,正院要摆宴席招待客人了,沈夫人身边的嬷嬷才亲自前来请沈烟冉,“小姐换身衣裳,待会儿随夫人去前院用餐。” 沈烟冉迟迟不动。 嬷嬷笑了笑,道,“小姐今儿问奴才,江府的人为何而来,如今奴才倒是知道了。” 沈烟冉眼巴巴地看着嬷嬷。 亲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嬷嬷也没必要再瞒着,“江老爷携江将军过来,是为提亲......” 沈烟冉的眸子一瞬瞪大,定在了嬷嬷的脸上。 嬷嬷由衷地一笑,“恭喜四姑娘。” 沈烟冉...... 第20章 令妹不错 沈烟冉被今儿这一桩又一桩的意外,砸得脑子发懵。 江家提亲。 嬷嬷恭喜她? 沈烟冉呼吸都轻了,摸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起自己的身份要被揭穿,更让沈烟冉无法面对的是,她‘临死’前的那番话。 是,她曾经是同江晖成自荐过,可凭他大将军的名头,怎可能真信了她的邪,她该怎么去同他解释,说自己就是四姑娘,她先前给将军想介绍的妹妹就是自个儿...... -- 第34页 臊死算了。 “嬷嬷,我,我就不去了吧,既是江家的客人,我一个姑娘家,不便相见......”沈烟冉衣裳也没换,魂不守舍地跟着嬷嬷走到了半路,脚步便不动了。 嬷嬷转身宽慰道,“四姑娘放心,您先前顶替二公子的身份,将军早在军营就已经知道了。” 这还不如不安慰。 沈烟冉的脸色瞬间如同火烧,眼珠子都直了。 嬷嬷见她磨磨蹭蹭不动,唤了声祖宗,转过身急急忙忙地走到她跟前,挽起她的胳膊,便往前带,“四姑娘可耽搁不得,前院还等着开饭呢。” 沈烟冉被嬷嬷半推半拉地领到了正院,里头已经安静了下来。 沈老爷陪着江家父子去了前堂,屋里只有沈夫人一人在。 没见到人,沈烟冉心头舒了一口气。 沈夫人招呼她坐在了身旁,嬷嬷替她沏了一盏茶,知道嬷嬷多半已同她说了,沈夫人也没再兜圈子,看着她道,“本想给你三姐姐先定亲,谁知江家的人先来了,江家门户虽高,看着唬人,实则都是些好说话的,以这回江老爷亲自跑来我沈家的一事来瞧,江夫人必定也是个心疼儿媳妇的,礼仪行在先的人家,心肝子差不到哪里去......” 快深秋了,一路走过来,风吹得沈烟冉两坨脸颊泛红。 沈夫人说话话时,她埋头捧着茶盏,可那羞涩的眸子底下,到底还是藏了几分欢喜。 梦成真了,谁又不欢喜。 “我虽不知道你在军营是如何同将军相识的,又是怎么被他认出来了身份,你父亲和我虽不愿意和官场打交道,如今人家既然没把这把柄提出来故意拿乔,你父亲和我心头还是挺满意的,你也该有自己的想法,上回去军营的时日虽不长,也该同将军相处过,心头可喜欢人家?” 沈烟冉手里的茶盏盖儿挨着唇,抬起头,一张脸已经臊得不成样了,讨饶地唤了一声,“母亲.......” 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没好气地点了一下她的头,“就你心头那点小九九,还能瞒过母亲,前儿你大哥才说了几句当差的不对,你便当面驳了回来,说什么江家将军不同,往日我何曾见过你胳膊肘子往外弯过?也难为你起了心思,江将军确实是一表人才,礼数周到的世家公子不多,何况还是如此高门高户,更是难得,且那江二公子为了求娶这门亲事,也是煞废了苦心,竟同意你父亲提出的倒插门......” 沈烟冉惊愕地抬头,看着沈夫人,“将军他,他也同意?” “怎么没同意,江老爷子都被他吓了一跳,想必这亲事,也是他先有了想法,否则以江家在长安城的地位,怎么也不会想到咱们芙蓉城沈家来,人家既然给足了咱面子,咱也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真要人家将军入赘,就算将军同意,将来的唾沫星子恐怕都会淹死咱们,你父亲的意思是婚后前两年,你们住在沈家,陪他多钻研两年配方.......” 沈烟冉只觉似是一场梦,特玄乎。 早上去清灵寺,婚事还八字没有一撇,如今突然到谈婚论嫁了。 沈夫人自来同两个女儿无话不说,想起江二公子适才的话,不觉嘀咕道,“人家将你夸得天花乱坠,还姿容绰约.......我都不好意思夸出口。” 沈烟冉:...... 这不是她认识的将军,“江家就一位二公子吧?” 沈夫人没好气地凝了她一眼,反问了回去,“江府莫不成还有两位二公子?” 沈烟冉:...... “走吧,别让人久等了。”沈夫人起身,好生打量了她一阵。 今儿早上去见了张家夫人,沈烟冉特意收拾了一番,白底暗绣银丝窄袖圆领短衫,石榴红襦裙,棕褐色的发丝斜分梳开,一部分挽于脑后插上了一只玉簪,余下的发丝则从右耳拢出,置于胸前。 沈家人的发质都不差,沈烟冉的头发色泽虽有些偏褐,却浓密柔滑。 几根散发不知何时吹到了沈烟冉的脸上,沈夫人上前,替她顺了下来,都说王婆卖瓜,张家夫人说的没错,她这两个姑娘的样貌,她自个儿也觉得满意...... “江府是高门,注重规矩,待会儿见了人,注意礼数。” 沈夫人走在前出了屋子,沈烟冉紧跟在后,乖巧地点了头。 听完了沈夫人适才的那番话,沈烟冉心头那份羞愤欲死的感觉褪去了不少。 大抵是觉得那样的话,从他大将军嘴里说出来,同自己当初临死前的一番自荐,羞涩程度不分上下。 沈烟冉想象不出,将军今儿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脑子里的记忆,只停留在了那张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糠的冷脸上。 到了前堂,门口的小厮进屋禀报沈老爷,“夫人和小姐过来了。”沈老爷赶紧起身,招待两人挪位入席。 院堂里的芭蕉到了深秋黄了叶,没了春夏时茂密,几人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对面长廊下走来的母女两人。 一抹石榴红的身影,红得惹眼。 “人已经来了,请江大人,江将军移步落座。”宴席就设在隔壁的堂屋,沈大人先领着两人进屋入了位,沈烟冉跟着沈夫人进门时,里头的三人已经坐在了位置上。 沈烟冉没去看屋里的人,怕自个儿的目光碰过去,会紧张,埋头对余光里的两道身影,依次行了礼,“江大人,将军。” -- 第35页 江大人是头一回见到本人,免不得一番打量,心头也挺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自己百年难得开花一回的儿子,不惜入赘也要定亲。 跟前姑娘身上的那份清丽和干净,是像沈家的人。 江夫人拿过来的画像他也见过,听说是他儿子亲手画的,如此怕也只画出了其三分神韵。 确实是个灵气逼人的姑娘...... 江老爷点头回了礼,转身对沈老爷夸出一句,“旁的不说,我江家人的眼光自来不错。” 这话连着将对方和自个儿都夸了一通,沈夫人附和着几声笑,撞了一下沈烟冉的胳膊,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左手边。 原本沈烟冉谁也没打算看,这一落座,对面就是江晖成。 总不能一直埋着头。 沈烟冉深吸了一口气,眼睑轻轻地颤了颤,鼓起勇气将眼皮子往上一掀,便与对面江晖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比起半月前,他似乎又稳成了不少。 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沁沁的眸色,如同一口深井幽潭,不知不觉便被他牵引其中。 沈烟冉微微一愣,不料江晖成突地弯了唇。 沈烟冉:...... 沈烟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瞥开的目光,只听到心头“咚咚”几声跳动,忙地转过了头去,幅度有些大,坠在她耳垂上的一粒珍珠,跟着一阵摇晃。 江晖成的目光一直没有挪开过。 看着她别开脸,端起了手边上的茶盏,送到了嘴边。 前世她也是这般,每每紧张了,或是无话可说之时,便会拿起茶盏,低下头来掩饰自个儿的心境。 “江大人和将军怕是头一回来芙蓉城,今儿准备得匆忙,简单用一顿,夜里我让人备些芙蓉城的特色酒菜,再好生款待......” “沈大夫客气了。” 一场宴席,也就沈老爷和江老爷聊得上劲,沈夫人偶尔搭上两句。 江晖成沉默不语,沈烟冉则坐立不安,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好不容易熬到了宴席结束,沈夫人却转头同她道,“将军长途跋涉来一趟不易,今儿你兄长不在,你带将军去府上转转。” 沈烟冉:...... ** 沈烟冉硬着头皮出来,一路都没回头,走出前院了才停了下来,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一顿,沈烟冉终于没忍住回过头去,局促地唤了一声,“将军。” 死就死吧,这家里横竖也找不出第二个四姑娘来。 江晖成倒是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嗯。”带着笑容反过来也唤了她一声,“沈大夫?” 却是疑问的语气。 沈烟冉:...... 江晖成的脚步往前迈了过来,眸子紧紧地盯着她,“还是叫你四姑娘?或是烟冉?阿冉......” 沈烟冉:...... “沈大夫当日没有诓人,令妹不错。” 索性让她羞死得了。 第21章 沈烟冉的梦境 沈烟冉别开头,胸前的几缕发丝随风扬了起来。 深秋的午后,风吹在人身上有些凉,沈烟冉的脸上却火辣辣地发烫,脚步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一步,江晖成紧跟而上,正好堵在了风口上。 沈烟冉的脊背顿时顶到了身后的朱漆圆柱。 人是那个人没错。 可这....... 许是前后的反差太大,沈烟冉脑子完全没反应过来,凌乱之中没话找话说,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将军怎么来了芙蓉城。” 江晖成倒是很认真地答了,“提亲。” 沈烟冉:...... 适才在屋里从自己母亲口中分明什么都已经清楚了,可此时亲耳听到他说出‘提亲’两个字后,心脏就跟打鼓似得“咚咚”直响。 沈烟冉抿住唇角,尽量掩饰自己的神色,“我,我那只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没玩笑,此次来芙蓉城,只为同你提亲。” 沉底的嗓音,擦着清风而过,落在沈烟冉耳畔,沈烟冉鬼使神差地抬了头,又见到了那双深得让人难以招架的黑眸。 沈烟冉:...... 今儿他八成是来要她命的。 可到底她还只是个姑娘,羞得无地自容了,也不顾什么礼数不礼数,伸手一把抵住他胸膛,将其推开,“那个,沈家地儿不大,将军随便逛,都成。” 说完,一溜烟地上了环形游廊,脚步飞快地绕了半个圈,消失在了眼前的月洞门外。 江晖成不错眼地看着那道背影。 绯红的双颊,仓皇的背影。 既熟悉,又觉陌生。 ** 沈烟冉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沈烟青早在屋里候着了,见人进来,一脸的八卦样儿,“妹妹,当真要定亲了?” 沈烟冉没答,借故要净手,让安杏打了一盆水来,拿水冰了冰自个儿的脸颊。 面上的燥热下去了,沈烟冉才转身,可一瞧见沈烟青脸上那份兴奋的好奇,心头又有些乱了,“姐姐怎还在这儿,没用午食?” “什么午食不午食,我问你话呢......”沈烟青走上去一把拉住她,凑近问道,“人没错吧,是不是你那位将军?我听嬷嬷说,人家将军早在军营就认出你了,八成那时候就已经起了心思,亏你心大,还以为自个儿瞒天过了海,这前脚走,后脚人家不找上门了......” 沈烟青倒是好奇了,“你说,将军是何时是知道,又是从哪认出来的,你可有和他单独处过......” -- 第36页 沈烟冉:...... 不只有,还过了一夜。 “母亲怎么同你说的,当真愿意让你嫁到长安?那,那以后我怎么办,我一人在芙蓉城?”沈烟青不太情愿,“母亲就只同我生了你一个妹子,你要是去了长安,那我也......” “小姐,夫人让你过去一趟。”沈烟青话还没说完,门口三姑娘跟前的丫鬟便来了。 “找我作甚?”沈烟青纳闷,“今儿又不是同我说亲......” “小姐过去便知道了。” 沈烟青一堆的话还没同沈烟冉说,听丫鬟催,只得道,“你先呆着,我去去就回。” 沈烟青走后,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安杏瞅了一眼歪在软榻上,明摆着魂不守舍的主子,给她盖了一块毯子在膝上,终是没忍住,轻声道,“小姐,将军人挺好......” 当初在军营,沈烟冉见安杏受惊,也是如此安慰她的。 旁人看到的只是外表,她和小姐在军营时,就已经了解了将军的品性。 能做好官,必定也能做好人。 那夜将军一人将小姐抱回来时,安杏便察觉出了两人之间的微妙,将军对小姐的态度胜过了旁人,而小姐看将军的眼神也不同。 安杏觉得,两人尤其般配。 都是好人,都长得好看。 沈烟冉抬眼,看到安杏脸上的笑意,突地想了起来,瞬间坐起身来,“你去前院的游廊上帮我瞧瞧,他还在不在,母亲让我带他逛逛,我将人给丢那儿了......” 安杏愣了愣,“啊?” 沈烟冉推了她一把,“啊什么啊,快些去瞧瞧,人回去了就算了,要是还在那,你就说,就说车途劳顿今儿也累了,让他先回房歇息,等明儿有空我带他去芙蓉城转转......” 安杏点头,立马走了出去。 一刻后回来禀报道,“奴婢寻了,没见着将军,多半是回屋歇息去了。” 沈烟冉松了一口气,继续歪在软榻上,往儿个这时候,沈烟冉总会睡上小半个时辰,今儿一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 府上多了两个人,她怎可能睡得着,索性起来去院子里倒腾起了草药。 做起事儿来,脑子里生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倒是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沈烟青被丫鬟叫走了之后,也没再来沈烟冉这儿,屋檐下的日头慢慢地偏西,隐入了山头,天际染出的云霞,笼罩在院子上方。 红艳艳的光芒,美轮美奂。 沈烟冉仰头一瞧,前光秃秃的一片盆栽,颇煞风景,回头便同安杏道,“咱明儿种些竹子吧。” 竹节纹绣,挺好看的。 原本这院子有竹子,才得了竹苑的名字,后来青竹一夜开花全死了,被沈夫人填土,摆上了高脚凳儿,左右两排,分别养着花草。 春季里是好看,一到秋冬就显萧条。 “成,奴婢明儿去找些竹苗子。” 夜里安杏点了灯,搁在了净房外的珠帘后,沈烟冉自来不喜欢人伺候,沐浴洗漱完出来,安杏又探到了消息,“傍晚那阵将军同大公子走了几盘棋,如今已经回了西苑客房......” 沈烟冉还挺意外,大哥的身子虽快好了,也留了后遗症,尤其讨厌当官的。 这回倒是个稀奇。 “歇了吧。”这一日遇到的事儿太多,沈烟冉脑子实在是乱得很,擦干了头发后让安杏吹了灯,“你也赶紧回去歇着。” 灯火的光一灭,眼里一团漆黑。 沈烟冉闭上了眼睛。 午时没睡着,瞌睡意外地来得很快。 沈烟冉很少做梦。 许是白日脑子里想得太多,迷迷糊糊地到了一场梦境。 ....... 眼前雕花采供的屋檐,散着楠木清香的朱漆门扇,比起沈家的院子要奢侈大气得多。 她似乎是倚立在门前,屋内有人在哭,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我是为何进了前太子的东宫,伯母莫非不知?当初但凡将军点个头,或是安慰我两句,我也不会一气之下,择了那样的路,可将军心里只有姐姐,就算姐姐进宫成了一国之母,他心里也从未忘记过,这回去围城,不就是为了姐姐......那沈家,不过就是仗着一个‘恩’字,逼着将军不得不娶,娶来了又如何,还不是日日受着冷脸,可就算这般,我也宁愿成为那沈家女,起码占了一个侯夫人的名头,这辈子都能将他绑住......” 她不认识屋内的姑娘是谁,可那哭声却极为惹人心悸,听得人仿佛也能肝肠寸断。 沈烟冉胸口莫名地开始发闷,急急呼吸了两口气息,猛地一下醒来,起身坐在了床上,沈烟冉的胸口还在急促的起伏。 这是第三回 了。 她是怎么了...... 沈烟冉坐起身,替自己把了个脉。 依旧没诊断出有什么问题。 奇怪了。 这一折腾,到了后半夜,沈烟冉又才合上了眼睛。 ** 第二日一早,安杏起来,见沈烟冉还在睡,也没打扰,打算去张罗竹苗子,刚出院门口,江老爷身边的小厮便来了,“老爷说小姐要是醒了,就带着将军去沈家老屋取些草药,说将军上回在百花谷中了蛇毒,便是小姐清理的,那毒似是慢性的,还未清完,老爷让小姐再仔细瞧瞧......” 第22章 沈家门户小,请不起你这…… -- 第37页 安杏不敢耽搁,转身回屋去了床榻边,正要唤上一声,幔帐内沈烟冉先开了口,“是谁?” “小姐醒了。”安杏上前替她勾起了帷帐,答道,“老爷身边的阿六,说要小姐带将军去一趟老屋,取几味驱毒的药材,替将军再仔细瞧瞧蛇毒。” 沈烟冉一脸意外。 离开百花谷那日,毒都清完了,如今都过了大半个月了,怎还又发了? 沈烟冉赶紧起了身,穿好衣裳,安杏又取了一件斗篷过来,“今儿天冷,小姐出去可别冻着了。” 中秋一过,眼下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凉,沈烟冉一脚踏出门槛,险些被迎面一股风吹得哽了气,“人在哪儿?” “小姐先去马车上候着,奴婢去西苑瞧瞧。” 从昨儿江家的人上府后,府上就比往日热闹,安杏从竹苑出来,上了长廊,经过院堂平儿供人晒太阳的假山石旁,远远听到了几句说话声。 “隔日不如撞日,咱今儿就见了如何?” 声音是张家夫人。 安杏疑惑地朝里望了一眼,见对面走来了一丫鬟,随口问了一声,“里头可是张家夫人?” 那丫鬟笑着点头,“听说宁家公子这回跟着江将军一块来了芙蓉城,张夫人昨儿得了信,今日一早便过来了,正拧着三姑娘说好话呢......” 往日府上两位姑娘的亲事,迟迟没有着落。 谁知,这一来,两门亲事竟都来了。 安杏听那丫鬟说完,匆匆别过,忙地去了西苑客房,里头已经没了人,打扫院子的小厮道,“将军刚出去了。” 安杏又折回去,去了门口。 府门前,管家刚目送着马车回了巷子,回头看到安杏,笑着道,“小姐留了话,姑娘就留在府上,那竹苗子,我家倒是种了一些,待会儿我回去拿给姑娘......” ** 沈烟冉出来时,江晖成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不在战场上,也不用再穿铠甲,简单的一身深蓝衫袍,腰间配了一块刻着江家族徽的玉佩,立在门口,哪里还像个将军。 活脱脱地就一白脸富贵公子哥儿。 听到脚步声,江晖成回头,唇角一弯,一张脸同专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没甚区别,“有劳沈大夫。” 沈烟冉:...... 风吹得她头上的斗篷帽儿屡屡往后仰,沈烟冉别开头,忙地去扶。 江晖成上前两步立在她跟前,身板子替她挡住了风口,伸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胳膊,往前带了两步,掀开车帘,“先上去。” 沈烟冉觉得自个儿大抵是被他提上去的。 刚坐稳,马车又是一沉,江晖成跟着钻了进来,车帘子在他身后一落,空间瞬间狭小了起来。 沈烟冉屁股移了移,尽量让自个儿放松,回头大大方方地望了过去,“将军的毒,在百花谷就已经除完了,怎地复发了?” 江晖成坐在了她身旁,却并没有行君子之道,挨得很近,再一低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离她只差了半个巴掌,“你是大夫,你再瞧瞧?” 沈烟冉:...... 沈烟冉想扭头去看他肩膀,扭了一半,发觉不动还好,一动挨得更近了。 沈烟冉又将头转了回去。 能说话能走路,脸色还挺好,当也没什么大事。 “将军住得可还习惯?”沈烟冉身子一仰,屁股又往边上挪了挪,想起昨儿将他一人丢在了院子里,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虽没去过长安,不知道江家长什么样的,一定比沈家的院子要好上许多。 “挺好。”似乎离开了战场,江晖成身上的那股煞气也跟着一并消失了一般,声音低沉而温润,“你二哥可比你高出许多,你也编得出来,什么常年研药,药气侵入了骨头缝里,十二岁之后个儿就没往上长了,你放肆忽悠我,亏得我还信了你。” 话音落下,还有一道轻轻的笑声。 沈烟冉心口一跳,转过头,笑意还在他脸上挂着,深邃的眸子,却有一道她不太明白的宠溺。 他莫不是当真中了毒...... 沈烟冉愣了神。 江晖成又问,“怎么了?” 沈烟冉蓦地回过头,强迫自个儿清醒些,“多谢将军不责之恩,我沈家实属没了法子,大哥在床上躺着,二哥要议亲,只得我上......” 沈烟冉说完,忙地替自个儿辩解道,“我医术也还行,没耽搁救治吧?” “不必介怀,没怪罪你。” 沈烟冉:...... 相较于之前还嫌弃她长得矮小的大将军,如今这位江家的二公子,也太好说话了些,从昨儿见到江晖成,沈烟冉实则就有一种脚踩在云端,不太真实的感觉。 若不是鼻子眼睛都一样,她都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沈烟冉想了想,还是打算问问,心头踏实些,“将军,怎会来同我提亲......” 问完,又觉不妥,哪有人如此问人家的,不待江晖成答,沈烟冉又道,“就是,将军,怎么看上我......” 问什么呢,还不如不问。 沈烟冉一咬牙,再次换了个问题,“将军在军营是何时认出我的?” “坑里。”江晖成倒是实实在在地说了实话,没有半句谎言,“我见你胸膛鼓鼓的,好奇之下,摸,过。” 沈烟冉:...... 天爷! -- 第38页 沈烟冉的内心被震得稀碎,几乎是一瞬,转过头惊愕地盯着江晖成,张嘴吐出了个,“你”字,迟迟没有下文。 对着这么一张脸,她实在是骂不出一句无耻。 “我道歉,本以为你是男儿,但你说过你不是断袖,为了确保自己的取向,我不得不确认,我承认,在军营时,我已经对你生了......” 话还没说完,江晖成的嘴便被一个巴掌堵上了。 “你别说话。”沈烟冉咬牙,努力克制住掌心那股热量带来的心悸,讨饶地道,“我最近心口老疼,我怕我受不了。” 良久,江晖成点了点头。 沈烟冉瞬间撤了手,转过身子掀开了身旁的车帘,由着那冷风吹着发烫的脸。 这大抵是她遇到过的最热的一个深秋。 ** 马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沈家老屋。 老屋是沈家十几年前住过的宅子,自从搬到了新院后,这处宅子便成了沈老爷的药房,专门供他捣腾汤药。 沈家铺子收来的药材没地儿放,也是囤在了此处。 院子里的只有一个管家,院子虽冷清,倒也打扫得干净,沈烟冉的马车一到,管家便迎了上来,“老爷都吩咐好了,说小姐今儿要带贵客过来,天气有些冷,我给小姐烧了几个火石子,待会儿好引炭。” 沈烟冉笑着道了一声谢谢,抬脚上了两个台阶,见身后迟迟没有动静,这才回过头。 江晖成立在马车旁,脚步没动,抬眼盯着老屋前的那一块牌匾,似是被风凉到了一般,一张脸突地变得苍白。 ...... 沈烟冉从沈家回来的当日,他一脚踏出去,并未及时离开,身后她说的话,他实则都听到了。 “将军后悔了吗?” “你定也不会说出‘后悔’二字,可我后悔了,若一早知道将军是因为当初的那份救命之恩,不得不娶我,与其熬到如今,你我各自都备受着煎熬,我也断然不会去救你......” “我原本是父亲的希望,可如今他死了,也没见到任何希望。” “我该听父亲的话,江晖成,我后悔了,后悔当初带你去了沈家老屋,后悔救了你......” 槐明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再回到书房,里头一张床榻,空荡荡的。 战场两年,她给他寄了很多书信,虽未回过,他都一一看了。 “要下雪了,将军注意保暖,沼姐儿很好,将军放心。” “沼姐儿会说话了,今儿唤了一声父亲。” “沼姐儿说想父亲了,等将军回来。” 撤军当日,他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半个月的路程,只用了七日便回到了长安。 知道沈家老爷过世,又连日赶去了沈家。 见他的是沈夫人:“你就不用进去了,我沈家门户小,请不起你这尊大佛,老爷子临死之前也许下了遗愿,不让你祭拜,你回吧......” 从沈家回来的那日,他让槐明收起了书房的褥子,“今儿起,书房不用铺床了。” 槐明听了吩咐,一早就撤走了。 但到底还是白折腾了。 槐明立了很久,才轻声道,“将军,落雪了,早些歇息,奴才再给您铺上褥子......” ...... 凉风带着刀子一般,从面上而过,江晖成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一缩,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匾牌,同那日一样,眸子深处早就藏了一抹恐慌。 沈烟冉回头看着他,见其神色不对,愣了愣,“将军怎么了?” 江晖成缓缓地收回目光,眼里的痛楚一闪而过,面色随之也恢复如常,看着她笑了笑,“无碍。” 第23章 沈家老屋(前世的那场‘…… 沈家老屋不大,两进两出的院落,依山而建,前院的堂院里栽了沈老爷喜欢的梨树,后院则是一片荒地,院墙处开了一道小门,直通山下的小溪。 当年这地儿是沈老爷亲自挑的,看重的就是山后的小溪,方便清洗药材,若非院子不够住,沈家也不会挪地儿。 管家一路将人领到了后院,屋子虽没有人住,里头的东西都还在。 并非如前世江晖成所见到的空空荡荡。 “小姐的屋子,我都收拾好了,暂且落个脚,将军有什么吩咐,随时叫奴才。” “嗯。” 沈烟冉先抬步进屋,挽起衣袖,进屋拿水瓢舀了些水到盆里,净好了手,回头见江晖成还杵在门口,不由催了一声,“将军赶紧进来,我替你瞧瞧。” 江晖成提步走了过去,坐在了她身旁的榻上。 沈烟冉托起一双手,等着他脱衣裳。 江晖成却迟迟不动,回过头,看着她笑道,“你我虽已有了婚约,眼下是未婚夫妻,但这般盯着我看,也实属不妥,你且回避一下?” 沈烟冉:......“成,好了叫我。” “再离远一些。” 沈烟冉:...... 沈烟冉深吸了一口气,很想怼上一句,在军营里不是说脱就脱,且,自己都干过那档子不知羞耻的事儿,到底谁该防着谁啊。 江晖成见她快退到门外里,才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肩头的伤口已经结了疤。 江晖成看了一眼跟前的背影,隐蔽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半晌后,江晖成抬头,“好了。” -- 第39页 沈烟冉吐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走到了他跟前。 不明白他为何要多此一举,这不还是......沈烟冉冷不丁看到了那肩头血淋淋的伤口,神色瞬间紧张了起来,“将军的伤口一直都没好过?” “没。” “没找其他医官瞧过?” “没。” 沈烟冉有些无语了,“伤口既然没有愈合,将军就该早些去找医官,江府那么大,找个医官当也不是难事,怎就......” 江晖成听着她的叨叨声,心口的那股不安,慢慢地稳了下头,转头看着她焦灼的眉眼,目光柔和地道,“我的身子,只给你瞧。” 沈烟冉...... 都什么时候了,臊不臊人。 沈烟冉原本没觉得什么,可他的话落在耳畔,不免让人遐想,过了一阵,沈烟冉耳根子越来越红,目光也不知该往哪里挪了。 实在忍不住,手肘一抬,粗鲁地将他的头给别了回去,“没让你说话,就别说话。” 细细的胳膊肘,碰到他脸上,不痛不痒,还有一股熟悉的暗香,江晖成心头猛地一缩,喉咙突地哽住,眸子生了红,沙哑地应了一声,“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 烟冉,这辈子,只要你还在这,就什么都好...... “将军这伤口,是何时流血的?”江晖成正失神,沈烟冉突地偏过头来,“我瞧着怎么像是刀伤?将军没受过伤?” 江晖成眸光微闪,“没。” “奇怪了......” “你虽是大夫,到底还是年轻,一时琢磨不出来也正常,既是慢性蛇毒,咱也不着急,慢慢来,嗯?” 沈烟冉是沈老爷一把手教出来的,医术早胜过了两位哥哥,尤其是解毒,比沈老爷更有天赋,如今听到江晖成的一番安慰,哪里经得起激,“我取些血,你别动......” “好。” 沈烟冉忙乎了好一阵,拿碗取了他的血,见依旧没有任何异常,心头不觉纳闷。 一抬头见他还光着膀子坐在那,深秋的天不比夏季,沈烟冉赶紧起身去取了几味抑制毒药的草药,捣碎了给他敷在了伤口上,“我先替将军包扎好,将军等我一会儿,我再好生瞧瞧。” 江晖成点头,穿好了衣裳,提步走了出去。 管家正夹着几个火石子到处找炭火盆儿,“我记得火盆是放在这儿的......” 江晖成看了一眼,转身进了堂屋,从一堆杂物中,极为熟练地弯身拎了个盆儿。 除了迷路之外,沈烟冉还有个毛病。 时常不见东西。 前世,在沈家老屋,回回都是江晖成提醒她,什么东西,搁在了哪儿,沈烟冉听了他的,每回一找一个准。 后来,渐渐地就养成了习惯。 “将军,见到我罐子了没。” “将军,火钳呢,我明明搁在这儿的。” “将军,我昨儿留着的那包药渣子不见了,替我寻寻呗......” 管家见江晖成从堂屋内,提了个火盆出来,眼睛都直了,“这,这,将军......奴才自个儿寻就是,将军莫脏了手。” 管家赶紧从江晖成手里接过火盆,将火石子放了进去,“将军还是进屋待着,今儿外头风大,我再去取些银炭,将军......” 管家叨叨了一阵,抬头却见江晖成提步下了台阶,去了后院的那道小门。 不免狐疑,这姑爷头一回来,倒是挺熟门熟路的。 屋内沈烟冉还在盯着跟前碗里的几滴血,管家端着火盆进来,正要同她说一声,“奴才见将......” “搁那儿就好。”沈烟冉想事情时,不喜欢被打扰,瞧了半天都没从碗里瞧出什么来,转身从屋内的一堆书籍中,准确无误地找出了她一月前搁放的一本药书。 她的记性并非不好。 上一世的江府不就被她打理得井然有条。 管家见她正忙着,也没吭声了,转身出去,打算买点东西回来,给两人备午饭。 瞧这样子,两人午时怕是回不去了。 老宅子离市场不远,步行只需一刻钟,每日管家来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也懒得再去牵马。 等管家买了菜回来,却见厨房的位置升起了炊烟,以为是自个儿走之前忘了灭火,管家急急忙忙地跑去了灶屋,推开门,却见江晖成立在厨房内,熟练地挥着刀...... 管家唬了一跳,赶紧上前,“将军这可万万使不得,您这一双手是要上阵杀敌的,金贵着呢,要是被老爷瞧见了,奴才还不得被扫地出门......” 江晖成没理会,解开了锅盖,将刚拍好的生姜丢进锅里。 沈烟冉不喜欢吃鱼,但喜欢喝汤。 ...... 前世她嫌弃鱼刺太多,每回见他食鱼,都会紧张地看着他,“将军你小心点,咱总不能为了吃一口鱼,就得开肠破肚......” “我要噎住,也是你给逗得......” “那咱还是别吃了,听话。” 江晖成拧不过她,由着她将跟前的鱼碟撤走,“小时候我被鱼刺卡过一回,险些去掉半条命,可又舍不得这么好吃的东西,便只喝汤,鱼汤实则比鱼肉还鲜......” 谁知,第二日沈烟冉又做了一条鱼,拿着筷子主动戳了一块鱼给江晖成,“要不,咱们还是吃点肉吧,小心点,应该没事.....” 之后,两人连吃了半个月的鱼。 -- 第40页 江晖成看出了不对劲,拉住她一问,沈烟冉才一脸愧疚地道,“以后咱只能天天吃鱼了,你给我的那些钱,被人骗了。” 沈烟冉说起时,还一脸的愤愤不平,“那牛鼻子老道,满口一个菩萨,却净干些丧德的事儿......” “怎么被骗的。”殪崋 “他长得可老实了,将军见了,也会相信......” 江晖成打断她,又问,“我问你如何被骗的。” 沈烟冉这才垂着头,小声嘀咕道,“他说,他那有起死回生的丹药,我买了......”谁知竟是一坨陈年山楂。 江晖成被她气笑了,“你会医,还信这?” 沈烟冉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一脸病容的江晖成,无力地道,“那可不一定,万一真有什么神丹妙药,将军吃了说不定就能好起来呢,我有医术又如何,也是个没用的......” 傍晚的夕阳从窗户口子处挥洒进来,落在她身上,那张一向自信的脸上,头一回露出了无助。 江晖成从床榻上缓缓地坐起身来,拉住了她的手,问她,“你摸摸,今儿我的手是不是暖和了些。” 沈烟冉刚从小溪抓完鱼回来,一双手脚冻得冰凉。 江晖成的掌心覆上来,明显带着一股微微的暖意...... 好半晌沈烟冉才反应过来,眸子已是一片水雾蒙蒙。 没有人知道那几个月她是如何走过来的,豆大的泪珠子从她脸上滑落而下,声音颤抖地问他,“你不会死了?” “嗯,不会。” 沈烟冉愣愣地看着他。 “傻了,不相信自己有这本事?”江晖成伸手替她擦拭了脸上的泪痕,突地俯身在她的额间印下了一吻,轻笑道,“你不该姓沈,沈神医太拗口。” 沈烟冉却哭得更厉害了,“你亲了我。” “嗯。” 那日的傍晚异常的安静,她看着他,渐渐地红了耳根。 当初江府来提亲,也不知道怎么着没谈拢,父亲死活不同意这门亲,最后还是她编出了个谎言,逼着父亲点了头。 却没想到会成真。 在江晖成吞下了那颗药丸的当夜,他成了冰人。 为了暖和他的身子,她褪去了衣裳,同他入了一个被褥,在拥她入怀的那一刻,江晖成的意识是清醒的。 是不是意外,也无比得清楚。 窗外的夕阳,愈发红艳。 江晖成坐在床上,一身白衫,唇角弯起来的一道笑容仿佛能蛊惑人心一般,迎着她的目光,久久地看着她,沙哑地道,“委屈了。” 走出沈家老屋的当月,他便迎娶了她,而当初江府的上门提亲,也是因为他亲手画了一副画像给了江夫人,点名要了她。 那副画像,是在她救他之前,离开军营同她分别后回府的头一日,他便亲手作了出来。 第24章 消失的簪子(入v公告)…… 是以,在成亲之前,他实则也动了心,并非如旁人所说的那般,是她用恩情绑住了他。 成亲后的那段日子,他逐渐沉迷于儿女长情的心思,也并非是因为她的纠缠和诱|惑。 而是他早就喜欢上了她。 在去围城的前一日,他已经谋算好了,等到辽军彻底退出陈国,等到战事平息了,等到他彻底地完成了心中的抱负,光耀了沈家的门楣,回去定要好好地哄哄她,陪着她回沈家老屋。 但他从未想过,她会死在那里。 他们都会死在围城之中。 ...... “将军,将军?”刘叔见他立在灶头,熏了一脸的烟雾,却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忙唤了几声。 江晖成这才回过神,青烟熏得一双眼睛通红,“有碗吗?” “有,有......” ** 沈烟冉坐在屋内,将一本医书都翻完了,时不时回头瞧上一眼跟前的碗。 好生奇怪...... 血滴都凝固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沈烟冉丢下药书,打算出去寻人,再问问江晖成除了伤口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症状,刚起身,便见江晖成端了个汤碗进来。 沈烟冉以为自己花了眼。 上一刻还身穿铠甲腰佩刀剑上阵杀敌的将军,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公子爷,面色温润地端着一个汤碗,实属有些违和。 “先净手,过来喝汤。”江晖成将碗搁在了屋里的木几上,回头见她还愣在那,脚步又折了回来,捏住她的胳膊,拉去了盆架前,弯腰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轻轻地淋在了她的手背上。 冷冰冰的泉水一激,沈烟才猛地回过神来,胳膊微微地挣脱了一下,又被江晖成给拉了回来,“等会儿,还没洗干净。” 沈烟冉:...... 指腹被他轻轻地一搓,沈烟冉内心早就凌乱不堪了,脸上却故作淡定,掩饰地偏过头,“刘叔今儿怎想着煲了鱼汤......倒是会买,还挺新鲜。” 江晖成突地松开了她的手。 沈烟冉瞬间解脱了一般,匆匆地走到了木几旁,坐了这半天,确实是有些饿了,捧着碗抿了一口,“将军用过了?刘叔这回煲的鱼汤当真好喝。” 沈烟冉没见他答,回头望了过去。 江晖成立在屋子中间,也正看着她,似是没忍住,开口道,“你有点良心,鱼是我去溪水里抓的,汤也是我煲的,功劳怎就归到了刘叔头上。” -- 第41页 沈烟冉:...... 刚喝的一口鱼汤,哽在喉咙,沈烟冉“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愣着看了他好一阵,沈烟冉才反应过来,起身道,“没想到将军还会这些?这......将军是客,怎地还亲自动起手来了......” “趁热喝完。”江晖成指着被她喝了一半的鱼汤,突然又不同她计较了。 沈烟冉多少有些领悟了。 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总不能辜负了。 “好。”沈烟冉不止喝完了鱼汤,还拿出了碗给他看了一眼,“多谢将军。”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 眼下正是午时,刘叔烧的菜,她自己能将就,要是拿出来招待将军,就有些过意不去了。 回去若被父亲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数落她。 沈烟冉让江晖成坐回了床榻,捞起他的手,仔细地给他把了把脉,“将军除了伤口感染之外,近日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江晖成摇头,“没。” 沈烟冉眉头一拧,实在是摸不出什么来。 想着横竖那毒,一时半会儿也研究不出来,身子暂时没事就成。 沈烟冉松开了他的手腕后,便问道,“将军想吃什么,今儿我带你出去逛逛,芙蓉城虽比不上长安繁华,但各有各的特色,将军不妨尝尝,要是不喜欢......” “好。” 沈烟冉:...... “成,将军等等,我先去叫车夫。” ** 芙蓉城同长安人的口味确实不同。 前世沈烟冉嫁去了长安,还时常让沈烟青给她寄些辣椒酱。 马车出去,到了街市,沈烟冉选了芙蓉城街上最好的一家馆子,菜也是点的最好的,一上桌,却是一片红。 “将军初来芙蓉城,当吃不惯辣,我让师父少放了一些辣,若一点都不放,倒也不是芙蓉城的味道了,你尝尝?”沈烟冉热情地给他递了筷子。 本以为江晖成吃不惯,谁知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饭后倒是多叫了一杯水。 酒馆的位置,地处繁华,两人从馆子里出来,沈烟冉看了一眼车水马龙的街头,随口又客套地问了声,“将军要逛逛吗?” “好。” 沈烟冉:...... 行吧,就走一圈,消消食,回去正好歪一会儿。 芙蓉城的房屋靠山,街铺的风格同长安不同,卖的玩意儿却与长安大同小异。 沈烟冉尽量带着他穿过了几家茶楼,见他丝毫没有停留,绞尽脑汁正想着接下来,该往哪儿去,身后一妇人突地唤住了她,“哟,四姑娘。” 沈烟冉回头,是首饰铺子的老板娘。 “四姑娘前儿要的那几样东西,我都给你做好了,今儿可不就赶了个巧,就两步路,取了回去,也省得再跑一趟。” 沈烟冉脸色为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江晖成,“算了吧,改日我再来。” 铺子的老板娘,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人,眼睛顿时一亮,妇人八卦的本色随之显露了出来,“四姑娘的事儿,今儿我都听说了,这位可就是同沈家提亲的江将军?” 有张家夫人的那张嘴在,如今怕是半个芙蓉城都知道了,长安的江府来了沈家提亲。 江晖成立在那看着沈烟冉,一声不吭。 沈烟冉实在尴尬,一面将那老板娘往外推,一面笑着点头,“对,对,婶子先回去,今儿,你瞧,我这不是没空吗,明儿,明儿我保证过来取......” “出来了,何不一道取了。” 眼见就将那老板娘打发走了,江晖成却突地说话了,沈烟冉回头无力地看向他,身后的婶子瞬间来了劲儿,“将军可真是个体贴的人。” 说完还回头撞了一下沈烟冉,“你上哪积来的福气,这样的人才都能被你沈家遇着,长得也忒好看了些,还是大将军,年轻有为......” 沈家姑娘的首饰配件儿,一直都是在这家铺子里定的,两家相熟,老板娘说话也没遮掩。 沈烟冉干笑了两声,生怕她的声音的一大,身后的人什么都听到了,赶紧打断了她的话,“行了,我这就去取。” 大半月前,沈夫人见沈烟冉从军营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一时高兴,让她自个儿去铺子里挑一副首饰。 沈烟冉拧不过,挑也挑不出什么来,便说了个式样给老板娘,单独定制了一份。 一对镯子,一对耳环,还有一只簪子。 都是素色的白玉,没镶任何装饰。 唯独那只簪子的柄端镶嵌了一颗红宝石。 圆圆的,如一粒红豆。 老板娘拿出来一一地让她过了眼,“四姑娘仔细瞧瞧,有什么瑕疵当面儿说,等出了店,四姑娘拿出去瞧出个好歹了,咱心头谁也不安心不是......” 沈烟冉担心时辰久,怕江晖成等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她身旁,目光正盯在自己的手上。 “你喜欢这簪子?” 沈烟冉点了点头,“喜欢。” 见他突地问起,沈烟冉便将那簪子拿起来,顺便问了他,“好看吗?” “嗯,好看。” 前世,他送过她相似的簪子。 是他在战场上,挖到了一块美玉,专门拿去让人剖开,大抵也知道她的喜好,亲自画的图样,簪子上也是这般只镶了一颗红宝石。 -- 第42页 随去的部下还曾笑过他,“将军这是想夫人了,这不就是玲珑骰子安红豆......” 林家二房的三公子来过一回战场,回去时,他将几样给沼姐儿的东西,还有那只簪子,一并给她带回了长安。 两年后,他却只见到了沼姐儿胸前挂的一只玉佩,从未见她戴过那只玉簪。 他以为她不喜欢。 如今倒是有些疑惑...... 沈烟冉今儿出来,只为让他开心,没想过办自己的事,草草地过了目,便让老板娘包了起来,“都挺好,我收了。” 从首饰铺子里出来,沈烟冉念着自个儿耽误了功夫,又热情地陪着他走了半条街。 逛起来没留意,一抬头,才发觉太阳早就偏了西。 歪是歪不成了。 ** 两人回来,已经过了申时,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沈家,沈烟冉难得没在车上打瞌睡。 安杏早就在门前候着了,见人终于回来了,忙地上前扶住了沈烟冉,一时也顾不得解释,着急地道,“小姐,王家人来了。” 沈烟冉不明,王家人? 哪个王家人。 “那日在军营,小姐险些被王副将捏了脖子,今儿突地找上了门,死活要二公子出来给他们一个说法,王夫人已经在夫人屋里坐了半个时辰了。” 安杏说完,看了一眼刚下车的江晖成,埋下头道,“江,江老爷也在。” 沈烟冉终于想了起来。 王家。 江晖成在芙蓉城还有位姑姑。 第25章 初入江府 王夫人今儿午时就过来了。 来时, 沈家正设宴款待着江老爷。 门前小厮匆匆走到沈夫人跟前禀报,“王夫人来了。”沈夫人一时还没想起来,是哪个王夫人, 正欲问,前院突地传来了几声争执。 “你们沈家已经今非昔比, 攀了个高枝,门槛也跟着高了, 我王家哪能入得了你们的眼。”王夫人看着拦在她跟前的几位丫鬟, 语气极度刻薄, “你们也甭问我是哪个王家了, 如今你们沈夫人眼界儿高了,恐怕也不认识,你们就去告诉她, 她刚攀附上的那位大将军, 是我的二侄子,我今儿来,只想见见沈家的二公子,当面问问他,我王家的命到底有多低贱,不配得他手里的一份药?” 王家在芙蓉城,从未同沈家打过交道。 沈夫人尚且未见过王夫人, 更别说底下的小厮和丫鬟。 前院守门的丫鬟见人横闯了进来,想着里头正在招待江老爷, 忙地上前相拦, “还请夫人稍后,奴婢先去禀报夫人。” 话音一落,便被王夫人劈头盖脸, 指桑骂槐地数落了一通。 小厮和丫鬟听说她是未来姑爷的姑姑,都不敢吭声了。 沈夫人起身走出去,刚到门口,王夫人已经迈着大步,胸膛挺得直直地走了进来。 虽未见过其人,如今看到她这副做派,沈夫人多少也想了起来,芙蓉城还能有几个王家能如这般张扬。 王家这些年在芙蓉城做着水路上的生意,虽是商户,但仗着同江府的那点关系,平日里自来瞧不起他们这些平民低户,今儿个上门,八成是为江家老爷而来。 沈夫人笑着上前相迎,“今儿不知王夫人上门,多有怠慢,还请王夫人见谅。” 王夫人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目光落在沈夫人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跟着一笑,“倒也不怪沈夫人怠慢,府上的四姑娘成了未来的侯夫人,沈夫人哪里还需在意这些礼数......” 语气里的尖酸,沈夫人算是听出来了。 倒不明白她是何目的了。 虽如此,沈夫人还是客气地将她请进了前院,“王夫人别站着了,咱进去,坐着慢慢聊。” 今儿沈家的沈老爷,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在陪着江老爷,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江老爷脸上的笑意,霎时没了踪影。 当年江家的姨娘和她这位庶女闹出来的事儿,可谓是丢尽了脸面。 母女两人暗里瞒着江家上下,同长安城尚书府上的大公子起了私情,等到肚子大了找上门,尚书府的大公子却一口否认,死活不认账,还反过来骂江家门风败坏,养了个不知廉耻的姑娘。 江氏不甘心,跑去衙门敲了鼓,告尚书府大公子骗了她感情。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江家名声一落千丈。 两人在长安城算是呆不下去了,最后江家老爷子一气之下,将两人一块儿赶到了芙蓉城,几年后,才嫁了个商户,便是如今的王家。 之前肚子里的孩子没留成,倒是为王家又生了三个儿子。 战场上死的那位是大儿子,王文志。 江老爷子死后,江老爷本着都姓江的情面上,对王家这些年借着江家的名头,到处显摆一事,并未在意。 唯独一点,老爷子生前说了,不许母女俩再踏进江府。 这回来芙蓉城之前,江老爷也想过,保不准会碰上,谁知这才第二日,就找了过来。 王夫人进屋,一眼就看到了席上的江老爷,心头多半还是有些生畏,可一想起自己儿子的死,便又什么都豁得出去,上前去同江老爷打了招呼,“听说昨儿兄长就过来了?” 江老爷虽不愿搭理,出于礼貌还是点了头,“嗯。” 沈夫人忙地让人添了一个位子,让其坐在了江老爷边上。 -- 第43页 小时候那会儿,江老爷就看不顺眼她们母女俩的做派,虽是兄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没半分感情,江老爷实属懒得搭理她,“我若有事,自会去寻你,你倒不必上门。” 王夫人一笑,“兄长说的哪里话,二侄子许亲,我怎能不来。”王夫人的目光往席上扫了一圈,接着道,“前段日子我去了一趟江城,回来后便听说沈家攀上了我那大将军二侄子,今儿过来,除了同沈家道一声恭喜之外,我还想见见贵府的二公子沈居安。” 一个“攀”字,沈家人的脸色都有了变化。 沈家之前不愿同官场打交道,便是这一点,一旦沾上了这些事故,腰杆子就挺不直了。 再冷不丁地又听她说起二公子,个个脸上都带着疑惑。 沈二公子当下便应道,“在下就是沈居安,不知王夫人寻在下有何事?” 王夫人盯着沈二公子,脸上的神色一瞬暗了下来,起身仰起头质问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二公子,身为医者,救死扶伤,算不算是本分。” 沈居安完全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当下也跟着起身,点了头,“是。” 王夫人突地一声冷笑,“既是如此,沈二公子,为何要舍弃我那在战场上,拼死杀敌的大儿?他的性命,就不值得你相救,不值得你手里的一捧止血药,还是我儿的身份不够,你沈家眼光太高,我儿不配让你医治?” 战场上的事,沈烟冉回来并没同家里人说。 王夫人这一番话,别说是沈居安,沈老爷和沈夫人也是一脸懵。 身旁的江老爷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训斥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休得在此撒泼。” 王夫人转头看向江老爷,红着眼圈道,“兄长是觉得我在撒泼?文志那孩子当初听说是他表哥带兵,兴奋得一夜未眠,硬要跟着他参军,如今人没了,是我在撒泼吗?” 江老爷知道她是个什么人,泼妇最为难缠,“你先回去,这事儿同沈家没什么关系。” 王夫人今儿过来,便是趁着江老爷也在场,无论如何也要向沈家讨个说法。 她得问清楚沈二公子,为何不救她的儿子。 “兄长不在战场上,不清楚缘由,当日我儿被他伯父抬回来,尚且还有一口气在,是沈家二公子私自断定救不活,舍了我儿的性命,我倒是想知道,沈家二公子是何以断定,我儿就救不活了?二公子的医术当真就能断定一个人的死活了?” 沈烟冉进来,刚好听到这句话。 沈家的人也大抵清楚了事情的来由。 身为医官世家,沈家遇到过不少前来闹事的患者,救与不救,关键时候,还真就能断定。 要真只有半口气,救不活了,也不会白折腾了功夫。 沈家人也相信,沈烟冉不会轻易去放弃一个人。 沈二公子这回终于可以挺直胸膛,言语之间也没客气,“王公子为国捐躯,我沈家身为大周的百姓,感激不尽,战场上牺牲了无数的亡魂,真要算在我沈家头上,我沈家就算全部赔上性命,也不够抵,王夫人质疑我无权断定他的生死,又如何能保证我救了就一定能救活,我沈家只是医者,并非救世菩萨,照你这么说,只要我沈家出手救了,战场上所有的人都能活下来了,再往大了说,是不是只要我沈家捏个手指头,便能将辽国灭了,何需派什么兵将。” 沈二公子是个直脾气,哪里受不得这番侮辱,一番言辞,处处怼到了王夫人的心口上。 王夫人被这话噎得愣了愣。 正好沈烟冉和江晖成走了进来,王夫人转过头,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阵沈烟冉,瞬间明白了,讽刺地道,“我就说呢,他伯父在战场上就没能奈何得了沈二公子,这不就是仗着自己家里养了个能攀高枝的妹子。” 沈老爷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 江老爷“啪!”地一巴掌落在了几上面,没再给她半丝情面,“滚出去!” 王夫人不依不饶,“兄长难道看不出来,这沈家打的是什么算盘,就是想攀了江家的高枝,二侄子这才刚得了侯爷的爵位,她沈家就迫不及待......” “你是谁?” 王夫人的话,突地被打断,回头看着身旁说话的江晖成,正要唤一声,“二侄子。”可对上江晖成那双凉意沁人的眼睛,又唤不出口了。 “我是你姑姑,咱们也有些年没见了......” 江晖成点头,“哦,当年被祖父赶出江家的那位?” 王夫人脸色变了变。 “如此我倒有耳闻,毕竟当年姑姑去敲了鼓,我还记得一些。” “我......” “怎么了?今儿来沈家找父亲,是要银子,还是要田铺,当年你成亲时,我江家因为你的名声,不是都补偿给了王家?还不够?” 王夫人的脸色青一阵的白一阵,万万没料到江晖成不顾她的脸面也就罢了,连江家的脸面都不顾,竟当着外人提起了这桩旧事。 王夫人如今能在王家抬起头,全仗着娘家的威风,软了语气道,“成哥儿你是不知,你表弟自小就以你为榜样,这回也是因为知道是你领军,才闹着要去参军,如今死在了战场上,姑姑心头不甘啊......” 江晖成从来不吃她这一套,反问道,“这么说,你儿不敌牺牲在了战场,怪我没保护好他?” -- 第44页 王夫人一愣,“倒也不是这么说的,是那沈二公子......” 江晖成一声打断她,“王文志不听从安排,擅自追敌,被将死的辽军一剑穿胸,能有半口气回到军营,全仗着将士们知道他是本将的表弟,先且不说百花谷落雨,物资被困,就算药草充足,也完全没有救治的必要,沈大夫医治的那晚,本将也在,是本将让他放弃了医治,怎么,姑姑也要我赔你儿一条性命?” 王夫人惊愕地看着江晖成,彻底地说不出话来。 沈烟冉进来时,原本走在了江晖成前面。 江晖成同王夫人搭了话,才轻轻掰住了她的肩膀,将其护在了身后。 整个屋子,除了王夫人不知道她就是‘沈安居’之外,其他的人都知道。 而那晚是不是他下达的命令,也只有沈烟冉自己清楚。 此时沈烟冉看不见江晖成的脸,抬起头,见到的是他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 似是一座山。 越瞧越伟岸。 沈烟冉唇角刚弯出了一个弧度,心口突地一下,如同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般,疼得她眼泪花儿都冒出来了。 跟前的王夫人,仍不死心,“成哥儿,姑姑可是过来人,姑姑虽不知道这四姑娘是使了什么手段,同你相识......” 江晖成眼睛一闭,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最初入梦的那个场景。 ....... 沈烟冉抱着他,说的那番话,“江晖成,你不能就这么死了,只要你醒过来,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我不会让你娶我,也不喜欢你了,只要你活着,你活过来,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他并不明白,她是何意。 就如同第二日他醒来,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她走过来同他道,“我并非是挟恩图报,若是你认为这桩亲事是我......” 他不明白地答,“你于我,本就有恩。” ...... 如今想来,定也是她这位姑姑找上了沈家。 沈夫人实在受不了王夫人那满口的污言秽语,起身正要驳上两句,江晖成却突地从袖中掏出了从皇上那求来的圣旨,交给了跟前的沈居安,“劳烦二公子,给这位妇人读一下。” 沈居安虽疑惑,但还是接过江晖成手里御赐的婚书,一字不落地读了出来。 别说王夫人,江老爷,沈家一家都被震住了。 当日江晖成匆匆地追上了江老爷,只说要一同前去沈家,并没有同他提上半句圣旨的事。 而昨日提亲之时,江晖成也未提及,若是他先拿了这御赐的婚书出来,沈老爷哪里还敢说出什么招婿的话来。 二公子读完了,江晖成将圣旨收了回来,看着目瞪口呆的王夫人,又道,“圣旨是我去向陛下求来的,我爱慕沈家四姑娘,前来提亲,怎的,还得让姑姑同意?” 王夫人是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屋子里一阵安静。 最后还是沈夫人身边的嬷嬷察觉出了沈烟冉不对,忙地上前扶住了她,“小姐这是怎么了。” 沈烟冉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前几回心口疼,疼一下也就过了,今儿这疼压在胸口,迟迟下不去,疼得她额头生了汗,耳朵也渐渐地有了嗡鸣。 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跟前的江晖成也转过了身,沈烟冉忍着疼,对他笑了下,“我,没事。” 话音一落,身子便倒在了嬷嬷怀里。 ......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沈烟冉又回到了上回梦境中的那个院子。 “你瞧瞧......” 听声音还是上回的那位姑娘,只不过这回沈烟冉终于瞧见了她的脸。 一身绫罗,相貌艳丽。 “都说世事弄人,将军不就合了这话,这簪子是将军在幽州挖到的一块石头,亲自画图让人打造了出来,托我三哥哥亲手送给了姐姐手里,只可惜姐姐同将军到底是无缘,碍着身份偷偷地又给了我,要说我,将军这样也不是法子,虽说是为了恩情,沈家女也算是他明媒正娶娶进府的,当该好生待人家才对,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将军出去都一年多了,别说是物件,连个信儿都没回她......” 那姑娘手里拿了一根簪子,正对着太阳照着,艳红的宝石闪着光,同她在首饰铺子里打造的那只极像。 心口的痛楚,仿佛带进了梦里。 沈烟冉猛吸了几口气。 梦境里的人分明是头一回见,她却觉得异常熟悉,如同那个院落,仿佛她已在那里生活了好些年。 ....... 沈烟冉是被疼醒的,睁开眼,天色已经黑透了,安杏正拿着帕子在替她擦拭额头的汗珠。 沈烟冉想不明白,怎的又做了这么个奇怪的梦。 “小姐总算是醒了。”安杏顶着个红眼圈,一瞧就知道哭过,“适才可吓死奴婢了,这人好好的,说晕就晕......” 沈烟冉刚醒,嘴唇有些发干,“给我盏茶水。” 安杏忙地去沏茶。 回来时,沈烟冉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接过安杏递过来的茶盏,热乎乎的茶水进喉,心口的跳动,才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今儿府上的那场闹剧是如何收场的,她是完全不知。 还未开口问,安杏先一股脑儿地道了出来,“老爷已经同小姐把过脉了,说小姐是气血攻心,那王家夫人来时倒挺威风,江老爷见小姐晕了之后,当场给了她一巴掌,走的时候,王夫人半边脸都是肿的......” -- 第45页 安杏也以为她是被王夫人气着了,才晕了过来,安慰道,“王夫人死了儿子,心头积怨,说的都是些胡言乱语,小姐别当真,将军为了小姐,还去同皇上跟前求了圣旨赐婚呢......” 御赐的婚书,沈烟冉倒是知道,也听二哥读完了,就是那阵子,胸口的疼痛突地加剧,疼晕了过去。 “好端端的,他求什么圣旨......”原本江老爷和江晖成前来沈家求亲,沈烟冉就挺意外了,如今再加一道圣旨。 沈烟冉愈发觉得不踏实,埋头又饮了一口茶,突地抬起头看向安杏,疑惑地问道,“你说,将军,他当真就如此喜欢我?” 安杏一愣,“小姐人这么好,长得又好,将军自是真心喜欢......” 沈烟冉:...... 两人正说这话,外屋的珠帘一阵脆响,沈烟青随之探了个头进来,“醒了?” 安杏起身招呼,“三小姐快进来。” 沈烟青已经来了几回,这回见人终于醒了,长松了一口气,坐在了沈烟冉的旁边,说的也是今儿的王夫人。 安杏见两人聊着,又出去给沈烟青沏了一盏茶。 忙完了,便出去替沈烟冉张罗饭菜。 沈烟冉昏睡了一个下午,未曾进食,安杏怕她饿着了,去厨房熬些了粥,回来时便见江晖成立在了长廊下的两步台阶上。 夜里没有灯,安杏走近了才看到了个人影立在那,起初还吓了一跳。 “将军?” 江晖成往下走了两步,替她让了路,“嗯。” “将军放心,小姐已经醒了。” 江晖成点了头,依旧立在那,脚步却没往回走。 安杏匆匆地进屋,沈烟青已经回了屋,沈烟冉也下了床榻,坐在圆桌前正翻着药书。 “小姐怕是饿坏了。”安杏将粥端给沈烟冉,看着她吃了大半碗,才小声附在她耳边道,“将军正在外面候着呢。” ** 从竹苑出来,穿过院前一段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便是通往前堂的环形游廊。 前院守夜的几盏稀薄的烛火,被头顶上的月色尽数淹没。 沈烟冉脚步极轻,出来时没提灯。 听安杏说,人就在游廊下,沈烟冉没瞧见,只得继续往前抬步上了长廊,刚往里探头瞧去,便听得一声,“在这。” 竹苑同西苑的客房,之间隔了两个院堂,沈烟冉不知道他是怎么摸到这儿的,一脚踏上去,同他一道隐在了圆柱后的一片阴影下,“将军放心,我没事。” 江晖成打量了她一阵,轻声问道,“吓着了?” “没。” 深更半夜的,两人在此,总有些私会的感觉,沈烟冉心头有些虚,正要让他回去,江晖成突地唤了一声,“烟冉。” 沈烟冉抬起头,月光从他身后的柱子映照过来,沈烟冉只朦胧地看见了那张脸的轮廓,并没有看清他递过来的东西。 “拿着。” 沈烟冉没敢接,“这是何物?” “定情之物。” 沈烟冉:...... 江晖成俯身拉起她的手,将东西塞到她掌心里了,沈烟冉才知道是一块玉佩。 沈烟冉用手指头轻轻地蹭着上面的图案,猜着是不是他一直配在腰间刻了江家族徽的那块玉。 跟前的江晖成突地又道,“辽军从百花谷撤军到了幽州,我明日就得赶去支援,再回来,估计得半年之后。” 沈烟冉听明白了,今儿他是来道别的。 可她什么都没准备。 沈烟冉摸了摸自个儿的身上,当真是什么都没有,尴尬地望着他,“我......” “我已经同沈老爷和沈夫人说了,等我回来,我们便成亲。”江晖成借着朦胧的月色,看着她的眸子,缓缓地重复着她上一世的话,“成亲后,我们就住在沈家老屋,就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不图富贵,不贪荣华,养几条小狗,种上你喜欢的花草......” 不图富贵,不贪荣华...... 那字字句句,钻入沈烟冉的脑子,沈烟冉心口莫名地一缩,不知是江晖成念得太动情,还是那话听上去,本就带着一股悲伤,甚至掩盖住了那话带给她的羞涩。 越是平凡的愿望,越是难以实现。 沈烟冉从他的言语中,察觉出了一些不安,紧张地问道,“幽州战事,比百花谷更艰难吗?” “不难。” 沈烟冉松了口气,“那我等将军平安归来。” “好。” 江晖成突地伸出胳膊,揽她入怀,冰凉的唇瓣轻轻地映在了她的额头,低声道,“烟冉,我娶你并非是因为恩情,从一开始,我便喜欢上了你,是我画了你的画像,给了母亲,是我让她派人来了沈家提亲。” 并非是她高攀,也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对不起...... 江晖成松开她。 月色笼罩在了她的发丝上,染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如梦如幻。 这一世,他不欠苍生,也无抱负,只想要她。 ** 沈烟冉一个夜里都没睡好,额头那一片总觉得烧得慌。 一想起自个儿是如何仓皇地推开他,一句话未说地逃了回来,心肝子都悔上了。 她跑个什么劲儿......耍流|氓的又不是自个儿。 半年,不过就六个月...... 沈烟冉将脸捂进了被褥中,一直折腾到心口隐隐发疼,才“嘶”地一声,掐断了念头,待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彻底的平息了下来,心口的疼又才慢慢地消散。 -- 第46页 第二日一早,沈夫人跟前的嬷嬷便过来请人,“江老爷和将军今儿要走,小姐赶紧收拾收拾,前去送一程。” 昨儿那圣旨一下来,当今圣上就是媒人,两家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 未婚夫要走,沈烟冉这个未婚妻,自然得去相送。 沈烟冉出去时,沈老爷和沈夫人已经将两人快送到了门口,沈夫人几度回头,才见到人,赶紧招呼了过来,“将军今儿就得赶去幽州,得要半年才能回来,你去说两句体贴话......” 沈夫人轻轻一推,将她推到了江晖成跟前。 江老爷先一步出门上了马车,身后的人也识相地一一回避。 昨儿沈烟冉收了他一块玉佩,自己什么都没给,到底是心里过意不去,横竖也睡不踏实,大半夜起来,在首饰盒子里挑了半天,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来,想起前儿不久去清灵寺得了一道平安符,便用针线照着那符文,连夜绣出了图案,做了个荷包,用玉坠给他串了起来,递给了江晖成,“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愿将军能顺遂平安。” 江晖成垂下的眸子突地定住。 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前世他头一回下幽州,她追出府门,也送给了他一个荷包,“将军这一去就是两年,我也没什么可送将军的,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前面的将士正等着他,他伸手接过,只应了一声,“嗯。” 走出巷子时,他才转过了头,见她依旧立在门口,笑着冲他挥了手。 不知是她孤单的身影触及到了他,还是那笑容感染了他。 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想过,等这次回来,定要好好同她谈谈。 再回来,却遇到了沈家老爷去世,她不再像往日那般过来寻他,他与她之间慢慢地开始生疏,也很难再见她笑...... 再后来,便是围城。 到死,他都没能同她好好说过一回话。 江晖成伸手接过,指腹紧紧相捏,看着跟前这张笑容还未消失的脸,喉咙一滚,哑声道,“等我回来,很快就回来。” 沈烟冉点头,“好。” 有了昨儿夜里那一吻,沈烟冉下意识地同他保持了距离。 看着他上了马车,出了巷子,一行人才回过头。 热闹的院子,突地清冷了下来。 沈老爷在家陪了两日的客,耽搁了不少功夫,当日便拉着沈家二公子和沈烟冉赶去了药铺,“赶紧忙乎完,翻过这个年,咱家可就没一日闲着了。” 只余半年,还得准备嫁妆。 还有个三姑娘在前头。 哪里还有空闲日子。 沈老爷子将沈二公子安置在了药铺忙乎,自个儿则带着沈烟冉回到了沈家老屋,拿出了沈烟冉当年抓周时抓过的那张药单子,慎重地交到了沈烟冉的手上,“从今儿起,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这,只专注这张单子,为父如今只能指望你了,你看看能不能悟出来......” 什么婚后在沈家住两年,有了那圣旨,也就是嘴上说说。 江家真要人,他还能不给? ** 沈烟冉被沈老爷关进老屋后,就没再出来过,一心钻研那张药单。 半月后,沈烟青背着沈老爷来了一趟。 进来时一脸的羞涩,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沈烟冉才听明白,是宁家过来提亲了。 宁侍卫上回跟着江晖成一道回了芙蓉城,因胳膊在百花谷运送物资时,受了伤,并没有同江晖成一道前去幽州。 听张家夫人说是沈家三姑娘,宁家自是一百个愿意,十日内便定了亲。 因江家的婚期定在了半年后,沈家总没有让妹妹先出嫁的道理,沈夫人使出了□□,忙里忙外,愣是将三姑娘的婚事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三姑娘沈烟青成亲的前一日,沈烟冉才被沈老爷从老屋里放出来。 三个月里,沈烟冉满脑子都是配方和药材,那单子是早年留下来的,写的并不详细,每一样药材的比例都极为讲究,错一分,都相差千里。 同沈烟青聊着时,沈烟冉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药材。 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同外界脱了节。 当天夜里,安杏趁着沈烟青打盹儿的功夫,悄悄拉着沈烟冉出来,将几封信件塞到了她手里,“这些都是将军从幽州寄回来的信,老爷不让奴婢给小姐送去,说是怕妨碍了小姐钻研,这都存了好几封了,小姐趁这功夫,赶紧瞧瞧......” 沈烟冉愣了愣,一一展开。 里头写的都是些地名。 几月几日,到了哪儿,在哪儿停留了多久。 沈烟冉从未离开过芙蓉城,信笺上的地名瞧了也不认识,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嘀咕道,“这都写的什么呀,有那功夫,他还不如多赶几里路......” 安杏也忍不住偷笑,“将军这不是想小姐了嘛。” 倒是最后一封的落款处,写了一句:不见之日,甚是思念。 安杏见她半天没动,脸色慢慢地生了红,正要伸头过来瞧,沈烟冉眼疾手快地一把合上,掩饰地道,“没什么好瞧的,就些地名儿......” 说完,沈烟冉却没将那封信还给安杏。 替沈烟青送完亲后,第二日,沈烟冉又回到了老屋。 呆了一个月,便到了除夕。 -- 第47页 当夜一场雪落下,整个芙蓉城都披了上一层银装,沈烟冉从老屋回来,眼前已是茫茫一片雪海。 大年初二,沈烟青带着宁公子一道回了沈家。 婚后的沈烟青性子倒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脸色红比以往润了些,头发也梳成了妇人鬓,吃完了团圆饭,沈烟青突地拉着沈烟冉走到一边,悄声地道,“过两日你姐夫要去幽州。” 沈烟冉一愣,“辽军还没死心?” “听你姐夫说,辽军的三皇子死在了战场上,辽国这回怕是要破釜沉舟了......” 沈烟冉心头莫名一紧。 沈烟青又将她拉近了些,“我想着横竖在芙蓉城也没什么事,我也跟着去一趟,幽州有你那位江将军在,如同铁笼,丢不了,你先别同父亲和母亲说......也别同你姐夫说。” 沈烟冉回头惊愕地看着她,“你这是......先斩后奏,姐夫要是知道......” “好妹妹,你可别管我了,赶紧的,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将军的今儿就一道拿给我,明日一早你姐夫就得走,我得赶在他前头去堵他。” “你胆子也忒大了些。” “行了,你上回不也瞒着咱去了百花谷,咱俩不相上下,谁也别说谁.......” 沈烟冉说不过她,也知道拦不住。 想了一阵,也想不出要稍什么东西给江晖成,最后回屋将安杏给她绣的那双护膝交给了沈烟青,“这个你拿给他,路上小心,辽军既然无心退兵,幽州便不是个安全之地,要是察觉出不对劲了,万不可再停留,早些回来.....” “成,我这么大人了,还能不知道。” ** 沈烟青一走,沈烟冉也没再回老屋。 半个月后便是江府的江夫人生辰,江夫人年前就已托人同沈夫人说好了,邀请沈烟冉去长安做客。 离预定的婚期只剩下了两月不到,总不得当真将她关到婚前才放出来,沈老爷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放了人,“去吧去吧......成亲之前先去走走也好。” 药单上的方子,沈烟冉花了四个月,也只参透了一半,详细地记册后拿给了沈老爷,“父亲放心,等我回来,铁定给你完完整整地解析出来。” 沈老爷知道她天赋极高。 别说是四个月,这辈子他花了几十年了,都没能研究出个一二来。 能得了半张药单的配方,沈老爷已非常知足,高高兴兴地同沈夫人将沈烟冉送上了前去长安的马车,再三嘱咐道,“头一回到长安,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事,就去找你董伯伯......” 沈夫人一巴掌拍在了他身上,“呸呸,能有什么事儿,凭江家的为人,还能让她受气了不成。” 沈老爷没好气地道,“高门大户里规矩多,我是怕他吃亏......” 沈烟冉今儿依着沈夫人的话,裹成了粽子,立在雪地里哈着一团白气。 沈夫人一眼望过去,见她正盯着跟前的白气瞧,突地不说话了,“你看看她,哪里有个紧张劲儿,真是随了你,没长心眼儿。” 沈老爷:...... 沈烟冉:...... “小姐,都准备好了,咱先上马车吧。”安杏手里提着一个木箱,身后踩出了一串的雪印。 沈烟冉看了一眼满眼担忧的沈夫人,拧了拧眉,凑过去道,“母亲,要不我不去了吧?” 沈夫人一愣,急了,“年前人家就说好了,你可是答应了的,这节骨眼上,怎可能说不去就不去......” 沈烟冉突地一笑,转身上了马车,“母亲,父亲,那我走了。” 沈夫人知道自个儿被她逗了一场,笑骂了一声,“这死丫头,就没个正形......” 磨磨蹭蹭了一个早上,总算是出发了。 马车帘子一落,沈烟冉便褪去了身上的夹层斗篷,扔给了安杏,“可没将我憋死......” 天上虽落着雪,实则也不冷。 头一回去长安,沈烟冉确实不紧张,十六七岁的年纪,见什么都新鲜,相反还有了一份期待,昨儿晚上沈烟冉就有些兴奋地睡不着了。 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好奇。 如今坐在车上,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过,时不时地问安杏几句,“长安的姑娘,是不是跟咱长得一样?” 安杏早年跟着父母去过长安,不过也是很小的时候,记忆模糊,“都是陈国人,长相应该错不了。” “那穿着打扮呢?”沈烟冉又问,“咱带的那几身衣裳,也不知道会不会过时......” 安杏笑了笑,“小姐放心,您穿什么都好看。” 沈烟冉:...... 马车行驶了半日,沈烟冉才渐渐地沉下了心。 想也没用,等到了长安再说吧...... 出芙蓉城的那段雪路不太好走,耽搁了些功夫,到了江城之后,走了水路,路程便快了许多。 安杏生怕误了时辰,前去催了船家几回。 到长安的那日早上,刚好是江家夫人的生辰,满满当当,正好花了半个月的路程。 沈烟冉早早就让跟来的两个嬷嬷收拾好了行礼,船一靠岸便交代安杏,“你先去瞧瞧,有没有江家人,若是没见着,咱就雇辆马车,直接赶到江府......” 年岁一过,江夫人就吩咐了府上的人,轮流去码头守着,这半个月,府上的人都知道了今年夫人的生辰,芙蓉城那位未来的侯夫人要来,早早就盼着了。 -- 第48页 候了半个月,没守着人,又听说芙蓉城落了雪,江夫人知道怕是耽搁了,早上还在同嬷嬷叨叨,“也不知道这一路过来顺不顺遂。” 正说着,大房的大奶奶进了院子,“算着日程,今儿也该到了,母亲先别着急,我去码头接人。” 今儿是江夫人的生辰,前来祝贺的人不少,江夫人横竖也走不开,便点了头,“那丫头头一回来长安,见到人了,可别怠慢了。” 大奶奶笑了笑,“母亲放心,儿媳都知。” 从江城来的船只,靠岸得早,大奶奶也没敢耽搁,出了院子便让人备了马车,急急忙忙地赶到巷口,远远地看到一艘船过来,便出了马车,候在了巷口。 年关已过,从芙蓉城过来长安的人挺多。 大奶奶伸长了脖子不错眼地往那人堆里打量,见到从船上下来了一位穿浅绿短袄的姑娘,忙地指给了身旁的嬷嬷,“你快去问问,那姑娘是不是沈家的丫头。” 嬷嬷点头,挤着人群过去。 远远的大奶奶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见嬷嬷和那姑娘笑了起来,心头突地一松,知道是接对人了,目光更是紧紧地盯着船舱口子。 前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江家的嬷嬷陪着绿袄姑娘还在张望。 不多时,船上又下来了两位老嬷嬷,大奶奶的脚步往前移了移,绊到了个石头,低头的功夫,沈烟冉已经出了船舱。 等大奶奶再抬头望过去,便见船头上立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姑娘。 周身的衣裳被雪色的斗篷遮住,只露出了下摆一截海棠色的裙摆。 站在那人群堆里,目光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她身上,旁的什么都不起眼了。 大奶奶是长安尚书府的姑娘,算是名门闺秀,此时瞧见这么个神仙人儿,一时也愣了神。 大奶奶正看得入神,对面沈烟冉顺着江家嬷嬷的目光望了过来,冲着大奶奶笑了笑,轻轻地弯了弯身,才提步走了过来。 大奶奶忙地迎上前,走近了看清了那张脸后,也彻底理解了小叔子,为何亲自做了画像,还跑去皇宫特意同皇上求了婚书。 长安,是难找出这般干净的姑娘。 沈烟冉听嬷嬷说了,快走到跟前了,便唤了一声,“大奶奶。” “这大冷天,沈姑娘路上怕是没少挨冻,辛苦了。”大奶奶是个随和的人,上前挽住了沈烟冉的胳膊,似是见到久逢的亲人一般,完全没有生分,扶着她一道去了马车边上。 江家的下人从沈家嬷嬷手里接过了行礼,替她搬到了马车上。 “外边冷,咱先回府,母亲可是盼得紧呢,都念了半个月了。”大奶奶同她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内搁着一个火炉子,一上去,大奶奶又递给了沈烟冉一个手炉,“沈姑娘先且忍忍,还得小半个时辰。” “多谢大奶奶。” 大奶奶的一通热情,彻底赶走了沈烟冉心头那份初来乍到的不安。 两人一路说着话,大奶奶挑起话头子,问了她芙蓉城的气候,沈烟冉也顺带问了问长安,大奶奶笑着道,“这回来了,可得好生到长安瞧瞧......” 大奶奶给她说了几处有名的地儿,又介绍起了沿途的风景,小半个时辰,过得很快,车轱辘一停,大奶奶便掐断了话题,同沈烟冉说了一声,“到了。” 江府的嬷嬷掀开了车帘,沈烟冉从那帘子内才探出个头,便被门前的一堆人给惊住了。 立在前头的江夫人,护犊子似得回头骂了一声身后跟来的一群猴孙,“让你们别跟着过来,你们偏不听,可不就吓着人了。” 江夫人骂完,才往前走了两步去接人。 沈烟冉已经下了马车,身后的大奶奶早在她耳边说了一声,“这是母亲。” 沈烟冉走到跟前,依着规矩对着江夫人行了礼,“烟冉见过伯母。” 江夫人之前看过画像,如今见到了真人,发觉竟然比那画像还要标志几分,心头免不得激动,忙地扶住了沈烟冉的手,“好孩子,赶紧进来。” 头一回来长安,脑子里还未倒过来,又进了江家,身后跟的一群人谁是谁,沈烟冉完全分不清。 江夫人也怕她尴尬,碍着今儿人多,直接带着她进了预先备好的厢房。 脚步绕过了前院,吵吵闹闹的声音才慢慢地消失在了身后,等上了挂着名画词赋的画廊,随行的便只有江夫人和大奶奶。 有眼前这气派的大院相比,沈家那院子,当真算不得什么,沈烟冉很想瞧瞧廊下挂着的那词赋上都写了什么字,想起走之前母亲嘱咐她的,又转回了目光,只盯着前方的路,一路目不斜视地穿过了几个厅堂,又上了抄手游廊,沈烟冉的脑子都转得七荤八素了,江夫人才立在游廊尽头的月洞门前,同她说了一声,“到了,这儿清净,四姑娘先且在此安置。” “多谢伯母。” 沈烟冉微微弯身出了月洞门。 两边也是个游廊,同适才刚进来的大堂一般,廊梁用了雕花采供,廊下挂着一幅幅武将的画像。 对面是个穿堂,搁置着假山石,引了水流进来,下方的水池子里养了几条红色的鱼儿。 假山石附近的一把石头做的长椅,被太阳一照,映出了半边阴影。 沈烟冉的瞳孔慢慢地呆滞。 太熟悉了。 -- 第49页 就是在那个地方,梦里的那位姑娘就坐在那张长椅上,对着阳光举起了手里的簪子。 ....... 沈烟冉头有些晕,眼睛似乎也泛起了花,慌忙地扶住了身旁的柱子,身旁的江夫人察觉出了不对,抬头见沈烟冉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一紧,赶紧招呼了大奶奶,“快,快扶冉姐儿进屋歇着,这一路赶过来,不累才怪......” 第26章 前世故人,林家 半个月前, 江夫人便让人将院子收拾好了。 此处靠近江晖成的东院,前堂的吵闹声也传不进来,大奶奶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烟冉的胳膊, 屋里的丫鬟远远看到人进来了,沏茶的沏茶, 铺床的铺床。 等到大奶奶扶着沈烟冉坐在了屋里的榻上,跟前的丫鬟便递过来的一盏温热的茶水。 沈烟冉接过, 抿了一口。 一屋子的人见她脸上的神色慢慢地缓和了下来, 都舒了一口气, 江夫人转过头又吩咐屋里的丫鬟, “这冰天雪地地赶了一路,身子怕是早就冻坏了,你去打一盆热水来, 水放烫些, 先给姑娘暖暖脚。” “是。”丫鬟忙地出去备水。 沈烟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犯了胸闷,面色愧疚地同江夫人道,“烟冉没事,让伯母担心了。” 江夫人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面色和蔼地道, “这不,手都冻得冰凉了, 来了伯母这儿啊, 你就跟自己家里一样,别客气。” 沈烟冉便明白,江夫人如母亲所说, 确实是个热情周到的人。 沈烟冉笑着点头,“多谢伯母。” “待会儿泡完脚,就去榻上歇息一会儿,待身子暖和了,便知会一声屋里的丫鬟,前院今儿虽备了不少酒菜,都是油腥居多,你赶了一路刚到,怕是吃不下。”江夫人说完回头,吩咐了大奶奶,“待会儿你先让厨子煮些粥,用火温着,等冉姐儿醒了,就让人送过来。” 大奶奶忙地点头应下,“成。” 沈烟冉并不是个拧巴的人,大方地道了谢,“劳烦伯母,大奶奶了。” 江夫人是越看这孩子越喜欢,忍不住道,“也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养的,竟然能养出这么个可人儿来......” 大奶奶见沈烟冉被羞得脸色微红,又看了一眼自个儿的婆母,压根儿没有出去的意思,忍不住笑道,“人都来了,母亲以后有的是机会瞧,前院一堆妇人还在等着母亲呢,可别落了舌根,说母亲只顾着未来的儿媳妇,冷了她们。” 江夫人笑斥了一声,“管她们作甚......”虽如此说,还是起了身,又嘱咐了一声沈烟冉,“你好好歇息,等养好了精神,再出来走动。” 沈烟冉点头,起身相送,“多谢伯母。” “别起来,坐着......”江夫人止住了她的脚步,走出门口了,还不忘吩咐门前的丫鬟,“好生伺候姑娘。” “是。” 江夫人和大奶奶一走,院子里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沈烟冉倒是有了喘口气的功夫。 江府的丫鬟很快打了热水回来,恭敬地端到了沈烟冉跟前,安杏赶紧上前接手,“辛苦姐姐们了,我来吧。” 丫鬟没让,笑着道,“夫人可交代了,姑娘是贵客,妹妹可就别同咱抢活儿了。” 安杏只得作罢。 烫了脚,身上就暖和了不少,丫鬟扶着沈烟冉去榻上歇息,沈烟冉也没拒绝,等丫鬟替她掖好了被角,悄声退了出去,掩好了门,沈烟冉才睁开眼睛,小声唤了安杏。 刚来江府,她哪里睡得着。 安杏立在床边,赶紧走了过去,也知道她八成是睡不着,俯身挨着她轻声道,“小姐,江家的人真热情。” 出门时安杏还担心过,江家到底是高门大户,没成想,江夫人和那位大奶奶,如此随和。 沈烟冉掀开了被褥坐了起来。 确实是热情,如今她一双脚心,都在发烫。 “小姐适才是怎么了?”一路过来,天那么冷,她都没见小姐身子出过问题,如今江家的人都走了,安杏才敢问。 沈烟冉听她问起,也很疑惑,自个儿给自个儿又把了一回脉,“没什么问题啊。” “那......”安杏也疑惑了。 沈烟冉突地抬头看着安杏,问道,“你有没有碰到过梦里的场景,出现在了现实中的事儿?”沈烟冉还是觉得很玄乎,她清晰的记得那张石椅,还有那廊梁下雕刻的花纹采供。 同这院子简直一模一样。 安杏一愣,倒是好生想了想,点头道,“小姐说的是不是,见到某样东西,或是遇到某件事,突然觉得很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曾经经历过一般?” 沈烟冉点了点头,也就是那意思吧。 “那奴婢倒是也遇到过,小姐是见到什么了?” 沈烟冉揉了揉自个儿的太阳穴,轻声嘀咕道,“我总觉得我好像来过这个院子。” 安杏不由一笑,“这么说,小姐同将军的缘分可就深了,说不准,前世小姐和将军原本就是一对呢,奴婢以前常常听娘亲讲这些鬼神的东西,娘同我说,人啊不能光看眼前的这一辈子,不要怕吃亏,要多多积德,到了下辈子就能有个好的出身,好的善终呢。” 被安杏这么一说,沈烟冉的脑子也跟着稀里糊涂的了,“当真有这事?” “有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安杏道,“奴婢倒是相信人真的有前世,奴婢还等着下辈子投胎,好生问问娘亲,这辈子到底去了哪,怎么去的......” -- 第50页 那话听得沈烟冉心口一酸,抬起头,却见安杏一脸笑,更是不忍,拉了拉安杏的手,“放心,安杏这辈子还有我呢。” “嗯,奴婢这辈子就跟着小姐。”安杏并非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知道沈烟冉在安慰她,忙地岔开了话,“小姐你要是真睡不着,咱就先把该给的礼备好?” “成吧。” ** 屋外的丫鬟估摸着时辰,轻轻地推开门,绕着屏风走进来,听到了里头的说话声,忙唤了一声,“沈姑娘?” “进来。” 沈烟冉已同安杏将从芙蓉城带来的礼盒一份一份地都分好,搁在了木几上。 “姑娘醒了,怕是饿坏了。”丫鬟见人已经起来了,赶紧出去张罗饭菜,不到一刻,丫鬟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温温热热的一碗粥食,不浓不稀,再讲究地配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暖胃正合适。 丫鬟伺候沈烟冉入了坐,转身又拉着安杏,“妹妹先跟着屋外的几位姐姐去后厨用饭,放心,这儿有奴婢在,不会怠慢了姑娘。” 这一耽搁,确实到了午食的时辰,沈烟冉也催了她一声,“去吧。” 安杏点头道,“那就劳烦姐姐了。” 安杏走后不久,大奶奶便来了,适才听丫鬟禀报厨房的粥已经送到了沈姑娘屋里,立马赶了过来,进屋时,沈烟冉正用着粥。 大奶奶一步踏进来,笑着问,“可还合口味?” 沈烟冉作势要搁下勺子起身,被大奶奶制住,“姑娘用着,别让我扰了你,今儿刚到,先且用这粥食裹裹腹,待会儿我带你出去认认地儿,到了晚上,宾客散了,那才是给沈姑娘接风洗尘的正宴呢。” 今儿江夫人的寿宴,宾客众多,江夫人担心沈烟冉怕生,一进屋便将她带到了这院子里藏着,沈烟冉还没来得及贺寿,待会儿确实要出去一趟。 “原本计划是前儿就该到了,大雪耽搁了脚程,不巧扰了伯母的生辰,待会儿确实还得劳烦大奶奶替我引个路,让我去同伯母贺个寿。” 大奶奶笑着点头,“沈姑娘先用粥,用完了咱就过去。” 沈烟冉已经用了大半,赶了十几日的路,又刚到新坏境,实则也并不饿,不好让大奶奶等着,也不好就此丢手,埋头又用了两口后,才搁下了手里的勺子。 身后的丫鬟见她起身,上前递了个碗过来,里头装的是盐水,用于簌口。 来长安之前,沈夫人就告诉了她,“大门大户一贯爱讲究,平日里簌口擦嘴,都是有下人伺候,你可别到时候又抢了人家丫鬟的活儿干,显得你多没见识......” 沈烟冉由着丫鬟伺候完,回过头,大奶奶正吩咐着屋里的丫鬟,去取些炭火过来。 这院子虽安静,却没有烧地龙,怕夜里沈烟冉觉得凉,吩咐完丫鬟,见沈烟冉已经用完了,又问她榻上的褥子够不够暖。 沈烟冉点头,“暖着呢,大奶奶别费心了。” “这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小叔子还未许亲那会儿,我可就盼着了,这些年院子里就我一个奶奶,甚是冷清,有个什么话,都得去寻底下的丫鬟,如今姑娘好不容易来了,我可不得好好关照着,将来等姑娘进了门,得要好好来同我作伴才是......” 若是换做旁的姑娘,听了这话铁定是面红耳赤,沈烟冉却是个实心眼的人,诚诚恳恳地点了个头,“成。” 大奶奶瞧着她那模样,没忍住,一声笑了出来,回头见安杏回来了,忙地同沈烟冉道,“咱收拾收拾出去了?” 沈烟冉原本没觉得什么,被她一笑,才红了耳尖。 从院子出去时,大奶奶带着她走了游廊,一路说着话,沈烟冉倒没再往穿堂的假山处瞧。 江夫人坐在正屋的院子里,正一句没一句地同身旁的妇人们接着话,外面几声骚动传来,江夫人偏头一望,便见大奶奶带着沈烟冉走了进来。 沈烟冉还没来得及换衣裳,依旧是来时那身秋杏色短袄,海棠色襦裙。 外套了一件雪色斗篷。 面色比起刚进府那会儿,要红润得多。 今儿前来贺寿的人群里,免不得有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出来过过眼,先前沈烟冉没来时,还觉得院子里的一堆姑娘,在百花争艳。 如今人一进来,见到那张干净莹白的脸,周围的花儿霎时俗了起来。 消息灵通的一早就知道江府刚许亲的芙蓉城沈家今儿要来人,不知道的,适才江夫人出去接人时,也听说了,等到这个时辰还蹲在江夫人屋里没去就席的,多半也是想留下来瞧瞧,能让江二公子主动提亲的姑娘到底是何模样。 见到人后,惊叹的也好,怀了心思的也好,一瞬都安静了下来。 沈烟冉之前医治病人时,什么场面没见过。 别说是十几个人,军营里几十人,上百人得围在他跟前等着医治,她也见过。 此时心头只记得母亲教给她的礼仪,依葫芦画瓢地同江夫人说了几句贺词,便让安杏将沈家带过来的贺礼呈给了江夫人。 沈家旁的没有,珍贵的药材藏了不少。 几个盒子装的都是沈家压箱底的东西,一拿出来,丝毫没丢沈家的台面。 “沈老爷沈夫人费心了,快,快过来坐。”江夫人当着一众人的面,也丝毫没有掩饰心头的喜欢,让嬷嬷给她自己身旁加了个位置。 -- 第51页 众人又才说起了话。 多数都是夸江夫人眼光好,寻了个好姑娘。 之前沈烟冉好奇长安人长什么样,如今倒是看了个够。 面相倒是和芙蓉城的人差不多。 只是妆容要浓艳一些,看着似乎都是一个样,听着屋内的嬷嬷一番介绍下来,沈烟冉还是没有记住几个人。 屋里正热闹,外面负责席位的婆子又过来催了一回,要大伙儿挪个位子,宴席摆好了,马上就开席了,天气冷,菜也凉得快。 沈烟冉适才刚用过粥,如今过来就是为了见礼,完全没有食欲。 江夫人也知道,等人陆续地走了,便挽着她的胳膊,“待会儿就坐在我边上,不想吃就不吃,晚上等人走了,咱再好生替你接风。” 沈烟冉乖巧地点了头。 席间闷沉,妇人们说的话,沈烟冉也接不上,江夫人见大奶奶快用完了,便差了身边的嬷嬷过去附耳同沈烟冉道,“夫人说,姑娘要是用完了,就先回夫人屋里坐坐,待会儿大奶奶过去寻姑娘。” 沈烟冉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屋子,呼得一口新鲜空气,沈烟冉的脚步不免慢了下来。 今儿宴席设在了前堂,离江夫人的院子之间隔了一个供人观赏的庭院,里面养了些花草和鸟雀。 沈烟冉才从宴席前那边过来,自是识得路,上了长廊,沈烟冉的脚步走得更慢了,仔细地观赏起了院子的景色。 单是今儿她去的几个地方,都够她眼花缭乱了,也不知道这江府到底有多大。 安杏跟在她身后,也在细细地瞧着,见堂中挂着的一鸟笼,里头的鸟儿,没有任何动静,便觉稀奇,“小姐,你瞧那鸟儿,一直立在那动也不动,是不是个假的......” 安杏话音一落,对面的鹦鹉就说出了一声,“无礼,无礼......”安杏吓了一跳,沈烟冉逗得“咯咯”两声笑。 主仆两人捂住嘴,乐得正开怀,身后突地一声唤来,“沈姑娘?” 两人一愣,齐齐回头。 身后长廊的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位姑娘。 一身墨绿的斗篷拖到了脚踝,五官端正,妆容艳丽,瞧上去,也就十七八的模样,神色却显老成。 安杏适才一直跟在沈烟冉身后,无论是在江夫人屋里,还是在宴席上都没见到这位姑娘,不由抬头瞧了一眼沈烟冉。 不瞧还好,一瞧吓了一跳。 沈烟冉一双眼睛直直地落在那姑娘脸上,眸色一片呆愣,似是吓着了一般,整张脸都褪了颜色。 安杏忙地扶住她,唤了一声,“小姐?” “早听说沈姑娘要来,今儿不巧遇上,倒不成想吓着姑娘了。”对面的姑娘弯唇一笑,眸子里却瞧不出笑容,“沈姑娘果真如伯母所说,样貌倾城,这番一瞧,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像姐姐......” 沈烟冉完全没了反应,呆愣地看着跟前这张同梦里相同的脸。 甚至连那说话的语气,声音,都同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到底是为何...... 那股子诡异之感突地袭来,沈烟冉的胸口,莫名地又开始发闷。 安杏正着急小姐这又是怎么了,对面长廊上,大奶奶一步跨了上来,见到跟前的身影,面色再无没有半丝温柔,急急几步到了那位姑娘的身后,客气地道,“林姑娘来了,怎么不入宴席?” 林婉凌这才转身。 “大......” “既来了,便是我府上的客人,嬷嬷,送林姑娘入席。”大奶奶不待林婉凌说完,便差了身边的嬷嬷,将人请出了游廊。 等婉凌的身影彻底没入了廊外,大奶奶才回头,神色紧张地看着沈烟冉,“姑娘若是听了什么,可千万莫要理会。” 适才听身边的大丫鬟来报,说林家二姑娘来了,大奶奶还不信,没想到,这眨眼的功夫,林婉凌竟然来了这儿。 还碰到了沈姑娘。 沈烟冉终是回过了神,轻轻地问了一声,“那姑娘是?” “林家二房跟前的姑娘,早前进了前太子的东宫,后来新帝登基,便回了林家。”大奶奶也没瞒着,知道这些事儿迟早也瞒不住,“前些日子林家二房托人来同母亲说,要小叔子收了她做妾室,小叔子没同意,她要是说了什么话,姑娘自己掂量着,万不可当真。” 沈烟冉愣了愣。 安杏也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怪不得小姐同她犯了冲。 安杏以为沈烟冉适才的反应,是被那林姑娘吓着的。 有了这一出,大奶奶是寸步不敢离了,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在江夫人屋里等,干脆带着沈烟冉到了自个儿的院子。 江大爷还在前厅忙着招待外客,没回来,屋里只有恒哥儿和嫣姐儿。 一到大奶奶院子,沈烟冉就看到了一个三岁的肉团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肉团子开口就冲着沈烟冉叫了“婶子。” 沈烟冉闹了个大红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好在屋里的奶娘又抱着一个婴孩出来,看模样,还不到一岁,只有八九个月,嘴里一句一个“母亲。”还说不出旁的话来,甚是逗人喜欢。 沈烟冉接过抱了一会儿,逗着逗着,倒也忘记了适才遇到林婉凌的那一茬。 江夫人在正院,听说大奶奶将人带回了院子,倒也放心了,没再让人来寻。 -- 第52页 一直到太阳落山,江夫人才派了嬷嬷过来请人。 大奶奶也跟着一道去了正院,进屋后江老爷和江大爷都在,沈烟冉今儿还未见过两人,一一地拜见完,突地见江夫人身旁坐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衣着朴素,瞧不出是何身份。 沈烟冉愣了愣,来之前她只听说江家有一位大奶奶,倒是不知跟前的这位少妇是谁了。 “过来坐。” 江夫人也没让她为难,将其唤到了身旁落座后,倒是那貌美的妇人先开口,笑着问了她,“沈姑娘当真认不出我来了。” 沈烟冉一脸迷惑。 这回是她头一回来长安,之前压根儿就没出过芙蓉城,怎可能认识跟前的妇人。 那妇人一声笑,提醒她道,“你可是唤过我为丸子姐姐。” 沈烟冉的脑子突地顿了一下,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妇人的脸,眸色渐渐地露出了惊愕,半晌后才唤出一声,“丸,丸子姐姐?” 小时候沈家旁边的院子里,住过一对母女。 院子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的香味儿,她好奇之下,趴在墙头去瞧,就见底下立着一位比她大两岁的姑娘,手里正端着一碗的肉丸子。 许是听到了动静,那姑娘抬头冲着她一笑,“要不要吃?” 自那之后,沈烟冉就经常爬墙,那姑娘也习惯在墙那边等着。 沈烟冉听自己的母亲说过,他们好像姓林,但她没记住,只记得自个儿叫她,“丸子姐姐。” 沈夫人夜里几回没找到人,都是去隔壁的院子里,从那姑娘的床上跑走的沈烟冉。 谁知不到半年,那对母女就搬走了。 走之前,丸子姐姐还同她说过,“我住在长安,以后有机会来找我。” 孩童时候的事,哪里会当真。 沈烟冉怎么也没想到,今儿会在江家遇到儿时的故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是不知道该称呼对方什么了。 “当年我娘同我爹闹脾气,一气之下带着我远走高飞,不巧就住在了沈家妹妹的隔壁。”那妇人笑着介绍道,“那时妹妹还小,怕是记不得了,我姓林,是林家的大姑娘,你若是不介意,还是唤我一声姐姐。” 沈烟冉虽疑惑她梳着妇人鬓发,怎只介绍了自个儿的娘家,当下也没有功夫去细想,依着她的话,唤了一声,“林姐姐。” 江夫人见两人似乎有话要叙,便招呼嬷嬷进来摆桌,将两人的位置挨在了一起。 席间江老爷问了一些沈老爷的近况,沈烟冉一一回答了。 之后,倒是同身旁的夫人聊得多。 两人回顾起了儿时的事,相谈甚欢,沈烟冉压根儿就没去想她夫家是谁。 等到天色不早了,林大姑娘起身同屋里的道别,江老爷竟起身对着她行了一礼,送着她一道出了门,说道,“娘娘也不必担心,明儿先调配一批医官入幽州,瞧瞧情况如何,再见机行事。” 沈烟冉才猛然惊醒过来。 林家大姑娘。 可不就是当今皇后。 她......连个礼都没行。 沈烟冉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被江夫人一把拉住,“娘娘今儿来,是以林家大姑娘的身份,你也不必在意,累了一日了,早些回院里歇息,明儿咱再好生聊。” 沈烟冉也没再上前。 大奶奶一路挑灯将人送到了院子里,才折身回了屋里。 一进门,就见江大爷在堂前的灯火下踱步。 见到大奶奶进来,似乎是没憋住,“简直就是胡闹,陛下怎能去幽州......” 若不是今儿娘娘过来,说陛下瞒着一众臣子去了幽州,江家这会儿怕也是被蒙在鼓里。 “辽军的三皇子死在了二弟手里,如今辽王就跟个被咬的疯狗一样,不惜拿自个儿的人作靶子,携毒闯进了幽州,若那些毒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扩散开来,幽州可就完了,皇上怎就非得在这节骨眼上去同辽王算账......” 第27章 我江家不欠苍生,沈家更…… 大奶奶适才见到皇后, 心里就有些不安了,如今听江大爷说完,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那,可如何是好, 父亲怎么说?” “今日同娘娘商议好了,先且不要惊动朝廷, 明日派一批医官先入幽州。”江大爷叹了一声, “也不知道一月后, 二弟能不能顺利回来。” 大奶奶也沉默了。 沈家姑娘这一趟来, 再回去,便要嫁过来了。 若小叔子回不来,婚期只怕会挪后。 ** 沈烟冉回到院子, 丫鬟已经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奔波了半个月,今儿又在江府见了一堆的陌生人,身子泡进浴桶,确实有些乏了。 洗漱完倒在床上,竟是一夜到了天亮。 江夫人早早就给丫鬟放了话,不用沈烟冉过去请安,醒了若是想出去走走了, 就让大奶奶陪着。 该过的礼数昨儿都已经过了,沈烟冉便没再去叨扰, 坐着屋里也没等大奶奶, 打算自个儿随意逛逛便是。 长安的雪比芙蓉城落得晚,年后才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花。 沈烟冉也没走远,慢悠悠地从廊下经过, 看完了一幅幅武将的画像后,又去了昨儿前院画廊下的字画前,认认真真地读着上面的词赋。 江夫人身边的嬷嬷寻了一圈,才寻到人,匆匆地走了过来,“姑娘原来在这儿,府上今儿来了一位姑娘的故人,专程来看姑娘。” -- 第53页 除了董家的董老爷子,沈烟冉在长安没有旁的故人,当下问了嬷嬷一声,“可是当朝的董太医,董大人?” 嬷嬷点头,“正是,董大人一早就过来了,正同夫人说着话呢,姑娘倒也不用着急,慢些过去也不迟。” 百花谷一别,董太医和董兆去了长安,沈烟冉则回了芙蓉城。 算起来,也有几个月没见了。 这回八成是听说自个儿来了长安,才寻到了江府,沈烟冉赶紧跟着嬷嬷去了前院。 江老爷和江夫人都在。 三人坐在堂内,不知说起了什么,沈烟冉进去时,只见三人的面色都略微沉重,见她进来了,气氛才缓和了一些。 “董伯伯。”几个月不见,董太医倒也没变,还是原来的模样,沈烟冉一步跨进去,董太医也从座位上起身,唤了一声,“四姑娘。” “老夫怎么也没料到,百花谷那一仗,四姑娘和将军竟然有这样的缘分。”董太医也是在江老爷去了芙蓉城定亲后才收到的消息。 倒是终于相信了自己儿子的话,将军早在军营就已经对沈姑娘起了心思。 百花谷沈烟冉替兄从军的事儿,江老爷和江夫人也都已经知道了,江夫人一笑,“可不是吗,当时冉姐儿还多亏了董大人照应。” 这话听着是感谢,却已经将沈烟冉当成了一家人了,将自个儿排在了外面。 欣慰是欣慰,董太医心头也免不得心酸。 若不是他那傻儿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四姑娘该是自己的儿媳妇了...... “董太医今儿特意跑一趟,怕是同冉姐儿有话要叙,咱就不叨扰了。”江夫人起身,慈爱地看了一眼沈烟冉,带着江老爷一并走了出去。 董太医今儿确实是特意赶来见沈烟冉一面,招呼着沈烟冉落了坐,这才道,“知道四姑娘来了长安,我赶紧过来了一趟,要是再晚上半日,怕是就要错过了。” 沈烟冉一愣,“董伯伯又要出去?” 百花谷相处之后,董太医同沈烟冉除了家族的交际之外,还多了一层同门的关系,董太医也没瞒着她,悄声同她道,“幽州如今已是岌岌可危。” 昨儿夜里江老爷同皇后说的那句话,沈烟冉听到了。 连皇上都去了幽州,想必这一仗怕是没有江晖成说的那般轻松。 沈烟冉心也跟着紧了起来,“是要破城了?” “倒不是,有将军在,幽州固若金汤,坏就坏在辽国死了个三皇子,辽国君王一怒之下,打算鱼死网破,毁了幽州,治了一批毒,用活人携带进了幽州,如今已经有不少人感染了此病,如此下来,再不得到控制,恐怕会引发一场很大的瘟疫......” 沈烟冉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听到瘟疫二字,心口便是猛然一缩。 “如今宫里的名册已经定好了,今儿下午我就得出发赶往幽州,四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多呆些日子,要是有什么事,董兆还在长安,你随时找他。”董太医说完,才意识到不妥,笑着道,“有江老爷江夫人,也用不着我再操心,必定给你安排得周到。” 沈烟冉却走了神,继续问道,“董伯伯可有听说是何毒?” 三姐姐这会子恐怕刚到幽州不久。 “初时身上起红疹子,之后便是喘咳,从发病到暴毙,不过三日。”幽州的病情出来后,第一时间传回了宫中,宫里的一群太医已经议论了一个日夜,也具体说不出个准确的方案来。 关键是发病太快。 “实在是医治不了不,幽州最坏的结果,恐怕只得弃了......” 沈烟冉心口一凉,也没瞒着了,“董伯伯若是见到了我三姐姐,可得赶紧让她回芙蓉城。” 董太医一惊,急得拍了一下大腿,“三姑娘,她,她怎么去了幽州?” “大半个月前,同姐夫一道去了。”沈烟冉原本打算再在长安待两日,便赶回芙蓉城。 如今倒是突地有了想法,“董伯伯的名册上还能不能再添个人?如今将军也还在幽州,董伯伯瞧瞧,我能不能一道前去......” 董太医想也没想,立马驳了回去,“怎么可能,简直是胡闹,还有一月你就要成亲.....” “沈家藏有一张药单的事儿,董伯伯当也听说过,几个月前,父亲拿给了我,我瞧了个大概,解析出了一半,余下的我特意抄录了下来,想着来长安的路上,没事儿的时候瞧瞧,上头倒是有几个配方是治瘟疫的,只是如今我身边没有药材,还未参透......” 沈烟冉说完,董太医神色一下就变了,欣喜地看着沈烟冉道,“若真如此,沈家可是立下大功了。” 沈烟冉也没藏着,赶紧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锦囊,取出了抄录下来的一半药单子,拿给了董太医。 董太医的手都伸出去了,又猛地缩了回来,“这东西是沈家祖传了几代的宝贝,平时被你爹一直藏着从不示人,我怎能随意翻看。” 世代医家,有医家的规矩。 为医的几个世家,拿手的都是各自家族祖传的本事,就算是沈烟冉没长心眼儿,董太医也不能破了规矩。 “单子你可收好了,今后别随意拿出来给人看。”可幽州情况紧急,沈家在解毒这一块又一向拿手,且那张药单子是当年药王亲手留下来的,董太医没了法子,只得道,“这样,这一趟你怕是赶不上了,等我到了幽州,先将你的名册提交上去,还是以你二哥的名字,轮到第二批医官时,你再进来。” -- 第54页 “成。” 沈烟冉点头应了下来,幽州当真有个什么事,别说婚期,将军还有他的三姐姐,三姐夫,怕都有危险。 董太医走后,沈烟冉也没瞒着,找上了江老爷和江夫人,将自己心头的打算说了出来。 江老爷和江夫人均是一脸惊愕,拒绝道,“不成。” “伯父伯母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儿,不是还有将军在幽州吗。”沈烟冉面带羞涩地低下头,轻声道,“再说幽州有难,我也不放心将军......” 如今可不只是沈烟冉一人担心江晖成,江夫人嘴角都快急出了泡。 想不明白打仗就打仗,怎就整出来了一个瘟疫。 江家的人能杀敌,可治不了病,碰到这么个事,简直就是束手无策,昨儿皇后来,江老爷和江夫人就已经一宿没睡了。 百花谷的战事好不容易结束,又是幽州。 连皇上都偷偷地赶了过去,事情怕是不小。 眼见下个月就到了婚期,突地出了这档子事,江夫人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提及,本想瞒着沈烟冉,见她如今已经知道了,还要前往,哪里肯放人,“你就安心地呆在府上,你伯父过两日就启程去幽州接替成哥儿,这婚礼的日子一旦定了下来,万不得已,不可更改,怕不吉利,你这回既然来了,也别回去了,长安同芙蓉城单是两地来回差不多都得要一个月,我写信给沈夫人,干脆在长安找个院子,让他们都提前过来,结亲的时候,咱就在长安接亲,免得让你来回奔波,嫁衣什么的,我也已经备好了,过不了几日,就能送到府上,到时你试试合不合身......” 说到婚事上,江夫人的脸色才渐渐地缓了过来。 沈烟冉却一把握住了江夫人的手,细声细语地道,“烟冉知道伯母是担心我,可伯母忘记了,我沈家本就是医者,上回我替兄去了百花谷,便配合着将军救了不少人,这回幽州的情况,我已听董伯伯说了,是一种发病极快的毒,若控制不好扩散开,后果不敢设想,恰好我沈家有一张药单,几个月前父亲已经传承给了我,上面有几位解毒的配方,是当年药王给沈家留下来祖传方子,即便这一趟我不来长安,父亲也会让我去幽州,若成不了,我就带着将军一道回来,若是成了,还能保住幽州万千百姓,可不就是为天下苍生积德了.......” 沈烟冉说完,身子轻轻地挨着江夫人。 这些年她便是用着这招对付沈夫人的。 江夫人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又见她依偎过来的乖巧模样,心都化了,却又怀疑地问道,“那单子当真有用?” 沈烟冉一笑,“要没用,我父亲怎可能藏了这么些年,那可是我沈家的传家之宝。” 江夫人也被她逗笑了,心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董太医可有说何时走?” “董伯伯说,先将沈家的名册递到幽州,不出意外,十日后我就得启程。” 十日后,这一去婚礼多半要耽搁了...... “离婚期还有一个多月呢,伯母不是说嫁衣都准备好了吗,我先试好,等从幽州回来,也不是赶不及。” 江夫人听出来了,她这是铁了心的要去,“你真要想去,伯母也拦不住你,这样,你写封信飞鸽传回沈家,咱们同意了不算,得要你父母点头了才行。” 这个容易。 沈烟冉一笑,“好。” 接下来沈烟冉又在江府呆了七八个日子,大奶奶拉着她,将江府各处都差不多逛完了,江夫人找人做的嫁衣,也终于送上了府。 沈烟冉早上一起来,大奶奶便领了几个丫鬟过来,手里捧着红火的嫁衣,笑着道,“沈姑娘,衣裳送到了,赶紧试试,合不合身。” 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嫁衣。 江夫人舍得花银子,从里到外,齐齐整整的一套凤冠霞帔,得要沈家好几年的开销。 刺绣聘请的是长安有名的绣娘,针线极为华贵。 镶嵌在衣襟下,胸口处的几排珠子,个头匀称,色泽极佳,沈烟冉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套在身上,还没走到铜镜前,就觉一身沉重得紧,“这珠子若是可以,倒是可以减去。” 要是穿着这么一套衣裳,走一日,可不得累去半条命。 大奶奶和安杏却一致认为,就这一身最为合适。 一屋子的丫鬟目光都定在了沈烟冉身上,看得呆了,往儿个觉得衣裳能装扮人,如今一瞧,倒觉是沈烟冉的姿容衬出了这身衣裳。 大奶奶也是好久都没见过如此好看的新娘子,一个劲儿地说服沈烟冉,“这嫁衣,就只适合姑娘穿,第二个人当真难以穿出来这样的风姿,小叔子见着了,估计眼睛都得看直了,有珠子好,虽重了些,但瞧着华贵......” 沈烟冉一张脸被红火的嫁衣映得红红的,望了铜镜一眼,突地臊了起来,不好意思再瞧。 “美的,美的......母亲眼光自来不错。”大奶奶见她害羞,也没再围着她,赶紧回去禀报给了江夫人。 婆媳两人正坐在屋里说笑,谈论沈烟冉的嫁衣,门前一小厮,快步走了进来,到了跟前,便兴奋地道,“将军回来了。” 江夫人和大奶奶同时愣住。 江老爷五日前才出发,这会子人怕还在路上,江晖成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奶奶先反应了过来,“人呢?” -- 第55页 “一回来就进了宫,槐明带了信,只说让江大爷赶紧去一趟皇宫。”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江夫人和大奶奶都摸不着头脑,大奶奶当下也不敢耽搁,赶紧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大爷啊。” 沈烟冉这头刚褪下了嫁衣,一件一件地放回了托盘里,搁在了屋内的木几上,大奶奶便急急忙忙地过来,进屋就招呼了一声沈烟冉,“沈姑娘,有好消息了。” 沈烟冉听到声音,几下扣紧了领口的盘扣,走了出来。 大奶奶一把拉住她,“将军回来了,正在宫里呢,你随我去一趟东院,咱给他收拾收拾屋子。” “打赢了?”沈烟冉连着几个追问,“幽州的毒控制下来了?” “哎哟,姑娘这会子问我,倒不如等将军回来了,好生的问问将军.....”大奶奶高兴地挽着她的胳膊,赶去了江晖成所住的东院。 这几日沈烟冉将江家的院子都逛了个七七八八,唯独没来这儿。 江晖成不在,里面空了几月,平时虽有人打扫,还是免不得有些味儿。 院门一打开,便见穿堂的位置,用小石子铺成了一块空地,两面围着一圈花草,中间摆着一张可以调节靠背高矮的木椅。 比起她隔壁的那个假山石穿堂,跟前的一草一木,里面的陈设,更加刺激了沈烟冉的脑子。 大奶奶走在了前面,沈烟冉的脚步慢慢地跟上,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梦里分明从未出现过,可她就是觉得很熟悉。 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大奶奶让她过来,也并非是让她帮忙,只想着她过来,到时候小叔子回来了,心头可不得感动一番。 进屋后见丫鬟们正在拿着帕子洗洒,大奶奶四处看了看,见香炉旁边放了个香盒,弯身打开一瞧,见是一只香,便转身问了身后的小厮,“这是将军平儿用的香?” 小厮忙地道,“槐明说,将军上回到尘缘酒楼,道士给了将军一只香,能安神,味儿还好闻,之后槐明又去替将军向那位道士讨了一只回来,搁在这儿,还未用上呢。” “既然将军闻得惯,就点上吧,也好散了这屋里的味儿。”大奶奶吩咐完小厮出来,见沈烟冉还立在院子里,赶紧拉了她进来,“沈姑娘先且在此守一会儿,我去看看嫣姐儿,今儿她有些闹肚子,随后便来。” 沈烟冉忙地道,“嫣姐儿要紧,大奶奶快去忙吧。” ** 大奶奶回到院子,嫣姐儿果然在哭,江大爷也已经走了好一阵了。 大奶奶赶紧抱住了嫣姐儿哄了起来,心头到底还是有些没底,叫了适才报信的小厮过来,“你去宫门口瞧瞧,有什么信儿立马带回来。” “成。” 江大爷收到槐明的信儿后,一路快马加鞭地进了宫,问了大殿内的一位公公,知道江晖成正在皇上的御书房,立马赶了过来。 御书房外只有皇上身边的一位公公守着,门禁森严。 看样子,皇上是当真回来了。 何时回来的,江大爷却是一无所知。 刚走到御书房的门口,公公还未来得及上前相拦,里头便传出了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 “我江家世代武将,哪一个没为大周的江山流过血,在朝廷需要我江家时,我江晖成并无半分推托,主动领兵击退了辽国七万大军,七日前臣送走陛下时,陛下是如何答应臣子的?沈家只不过是一户普通的医药家族,无官无爵,除了给朝廷纳税之外,并没有伸手拿过朝廷的半点俸禄,陛下为何非得要沈家人为朝廷卖命,这世上就她一个人能去拯救天下苍生了?我江晖成不欠朝廷,不欠苍生,她沈家人更是,不欠这世上任何人,你们为何就不能给她一世安稳日子?这辈子,我们只想过着普通人的日子,结婚生子,陪在孩子身边,看着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陛下想要臣去拯救幽州,想要沈家人前去支援,恕臣,难以从命!” 第28章 江晖成,我们退婚吧(女…… 屋外的江大爷, 背心已经冒出了冷汗。 江晖成身为江府二公子,饱读诗书,恪守礼仪, 一向慎言慎行,今儿个这是怎的了。 这还未成亲呢, 孩子都给搬出来了...... 什么恕难从命,他八成是疯了。 江大爷再也没有忍住, 生怕江晖成又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一把推开了跟前的公公, 硬闯了进来, 进屋先对着上位的皇上和皇后行了跪礼。 “二弟刚从幽州回来,脑子是急糊涂了,还望陛下, 娘娘开恩。”江大爷磕完头, 起身想拉着江晖成出去,拽了一下没拽动,急得咬牙,紧张地瞅了一眼上位沉默着的两人,只得小声凑在江晖成的耳边道,“沈四姑娘是自个儿找了董太医递上的名字,不关陛下和娘娘的事......” 江晖成的眼珠子这才动了动。 从收到医者名单, 江晖成便离开了幽州,花了三天三夜, 路上跑死了三匹马, 才赶到皇宫,向皇上讨要一个说法。 身上的铠甲被雪水侵透,又被风吹干, 一身狼狈不堪,面容也憔悴。 唯独那双眸子坚定深邃。 江大爷见他望了过来,趁着皇上还未开口治罪,赶紧将人给拉了出去,“你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抵不过你今儿这番找死的言论......” 身后御书房内好一阵安静。 -- 第56页 半晌,皇后终于回过神来,突地一声笑,“当初陛下要娶我时,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说他一介书生怎敢同陛下相争,江家势单力薄,怕日后保护不了我,如今这不是也能好好地去保护人吗。” 今儿他这一番话,可谓是将江家和他自己之前所有的功劳,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他就不怕连累了江家。 皇上转过头,目光盯着皇后,脸上的神色实在说不上好,“他江晖成不将朕放在眼里,你也当朕是死了。” 皇后回头,身子一歪,也不分场合地歪在了皇上怀里,“人言道,宰相肚子能撑船,更何况陛下还是一国之主,陛下何时见过他如此着急过,不就是知道幽州八成保不住了,心疼他未过门的小媳妇儿,从幽州到长安,只花了三日,就算是八百里加急,怕是也没他跑得这么快......” 皇上知道她是什么心思,“行了,朕要治他罪,也得等到幽州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皇后当下在他脸上嘴了一口,“陛下英明。” ** 江大爷一路拉着江晖成快步走出了主殿,想起他说的那通混话,还心有余悸,忍不住一通念叨,“幽州的形势当真如此不容乐观?父亲几日前已经出发去接替你了,你怎的提前回来了,我听说辽军已经退了,幽州的那毒,到底是什么情况......” 江大爷实属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江晖成却一声不吭。 走到殿外,江晖成从槐明手中接过缰绳,才回头看着江大爷道,“今儿我所言并非糊涂,幽州一事,我不打算再插手,沈家人也不会前去。” 今生幽州如何,百姓如何,都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从幽州开始出现第一个患者开始,他便意识到了,前世的那场瘟疫,不知为何竟然提前了八年。 或许是因为自己在百花谷并没有受伤,提前接替薛家的人到了幽州,有了前世的记忆,也知道了三皇子的弱点在哪儿,只取了他的性命。 却不知道他越是想提前结束这一切,灾难来得越快。 重来一回,还是没能逃过,前世的那一场瘟疫。 如今幽州已经被他给封住了,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围城,江晖成又看了一眼跟前一脸惊愕的江大爷,沉声道,“谁也救不了幽州。” 等江大爷反应过来,江晖成已经翻身上了马,赶紧也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急急忙忙地跟上。 ** 大奶奶安抚好了嫣姐儿,再赶回东院,沈烟冉已经不在那了。 屋里的小厮说,“沈姑娘适才在这打了个盹儿,醒来后似乎身子有些不适,先回了院子。” 大奶奶一愣,这几日天冷,莫不是今儿拉着她出来,又冻着了? 大奶奶转身便去了隔壁的院子,才走了一半,身后一丫鬟匆匆追了上来,远远地便唤了一声奶奶,禀报道,“大爷和侯爷都回来了。” 自江晖成被封为侯爷后,府上的下人们也慢慢地改了口。 大奶奶的脚步立马顿住,掉头就往前院赶。 幽州的消息,一个一个地传出来,没一个好的。 小叔子今儿突然赶回来,又急急地去了皇宫,怕是出了什么事,若非大事,槐明不会往屋里带信,让大爷跟着一道过去。 等大奶奶到了前院,江晖成已经进屋坐在了江夫人的身旁。 倒也不似大奶奶心头担心的那般,两人和颜悦色地正说着话。 江大爷也在,坐在一旁默不作声,见大奶奶进来了,抬头望了一眼,那眸子里的神色倒是让大奶奶的心头又跳了起来。 “虽说我江家一门世代都是名门武将,可谁又能保证长盛不衰,花无百日红,江家也总不可能世世代代都在战场上,先前你决心弃文从武,一心要光耀江家的门楣时,我就同你说过了,为娘的心头什么都不盼,就盼着你和你大哥一家子平平安安,你三弟已经先下去了,你们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如何能安生?” 江夫人轻叹了一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一语不发的大爷,“成哥儿说的也没错,要说我江家死在战场上的祖先,十个手指头也掰不过来,今儿说出来了也好,咱们横竖就得罪这一回,什么侯爷,将军,江家祖祖辈辈还少了当官封爵的?这么多年了,江家唯独缺的就是一份安稳,这回等你父亲回来,咱也去同林家好生说说,能不能让江家先暂且歇歇......” 大奶奶听得云里雾里的,可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 江大爷知道母亲自来护着二弟,当下摸了摸鼻尖,笑着道,“母亲,二弟刚才回来,先且更衣,有什么事,过后咱再慢慢说。” 江夫人这才收了话头,轻轻地拍了拍江晖成的肩膀,“你先回东院,换身衣裳,今儿你和冉姐儿的婚服都送府上来了,冉姐儿才试过,你嫂子说,美得不可方物,冉姐儿却嫌弃你收藏好的那些珠子镶嵌多了,说沉得慌,待会儿你收拾好了,便过去看看她,就挨着你东院的那隔壁院子......” 江晖成染了一路的风霜,一张脸笑起来,嘴角扯得有些生涩。 “好。” 江晖成起身,从老夫人屋里出来,脚步穿过长廊,不觉快了起来。 自上次在芙蓉城一别,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那样的人,吃东西不多,当也胖不到哪里去。 -- 第57页 如今知道她人就在自个儿的府上,此时离自己不过隔了几个院廊,江晖成嘴角终是忍不住,挂着一道隐隐的笑容,抬头往前方的屋檐上瞧了一眼,倒是想就这般寻过去,又怕她见了自个儿的邋遢模样。 脚步匆匆地回到东院,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深蓝锦缎长袍,外披褐色大氅,再从院里出来,一身干净,英俊风流。 身影穿过游廊,下了月洞门,阳光映照在穿堂内积起来的一层白雪上,泛出了稀薄的光线。 江晖成一步踏出去,从穿堂下来,脚步很快上了厢房的台阶,等跨上最后一步时,却突地又慢了下来。 房门没关,虚掩着。 立在门前的丫鬟,齐齐行礼,唤了一声,“侯爷。” 江晖成推门而入。 屋内的一道屏风绣的是一副山鸟图,高山浓雾缭绕,鸟雀环绕着山顶盘旋。 一针一线绣得栩栩如生,江晖成却丝毫没去注意,眸子透过那细细密密的针线小孔,看着里头那道隐隐约约的人身影,慢慢地绕过了屏风。 沈烟冉一直坐在榻上,身旁的榻几还搁着她刚试过还未还回去的嫁衣。 屋子里异常的安静。 安杏原本跪在沈烟冉跟前,听到门口丫鬟们的声音,才起身立了起来,欣喜地看向了江晖成,还是习惯唤他一声,“将军。” “下去吧。” 江晖成早早就看见了跟前微微转过一边的半张侧脸。 倒也没变...... 安杏出去掩好了门,江晖成压住心头那股快要跳出来的思念,缓步走到了她偏过头的那边榻上,倾下身子,笑了笑问道,“还习惯吗?” 声音低沉,又不失温柔。 沈烟冉这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早上沈烟冉起来,嫌闷,让安杏将屋内的窗口都撑开了一半,此时屋外的光线照进来,清晰地落在那张莹白的脸上。 眉眼如画,肤色莹白干净。 唯独那双眸子,与江晖成离开芙蓉城时瞧见的有所不同。 清透的瞳孔内,如同飘进了一片雪花,化成了寒水,在那眼底蔓延开来,雾蒙蒙的,却又透着让人发颤的寒凉。 周遭一瞬安静下来,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晖成眼皮子猛地一跳,围城的那日,她立在火炉边上,同他说出“和离”时,便是如此看着他的。 平静中带了一抹清冷。 没有半丝感情。 那道漠然平静的目光,曾经刻在江晖成的脑子里,久久都挥之不去。 江晖成嘴角的笑容慢慢地凝在了唇边,心口一点一点地收紧,不知不觉背心的一股凉意,扩散至周身。 却又觉得荒唐。 她不可能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 江晖成的嘴角轻轻地颤了颤,眼里的慌乱明摆着显露了出来,却还是强装出了微笑,低声问她,“我给你的信都收到了吗。” “听说芙蓉城下了一场大雪,你一路过来,路上当也不好走。” “长安冷吗?” “母亲可有带你去长安城里逛过?你习惯了芙蓉城的口味,不知道吃不吃得惯长安的饭菜,长安的偏甜......” 江晖成看着眼前那张丝毫完全没有动容的脸,语速渐渐的变快,最后终于被那眸子里的冷意和了然,逼得崩塌。 江晖成努力地压住心口的恐慌,目光落下,看着榻几上搁置的那套嫁衣,红艳艳的光芒刺进瞳仁,喉头一滚,艰难地道,“嫂子说你今儿个试穿了嫁衣,很是好看,唯独嫌弃上头的珠子太过于沉重,我倒觉得嫁衣镶些珠子好些,红彤彤的珠子,像极了红豆,我四处去寻才寻了这些来,让母亲找了长安城里最好的工匠,都给你镶在了嫁衣上。” 红豆骰子安玲珑,入骨相思知不知。 前世他去幽州的那两年,她给他的一封信里,便写上了这一句诗词。 那是她犹豫了好久,扔了又写,写了又扔,才鼓起勇气,将信交给了安杏,终究是寄了出去。 却也如同以往的信件一般,石沉大海。 沈烟冉的眼睑终于动了动,转头看着窗外的白雪,开口道,“将军,你不该来找我。” 江晖成的心口猛地一落。 这一句话彻底地粉碎了他心头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撕掉了他这辈子努力所粉饰的一切。 沈烟冉知道他比自己先记了起来。 是以,在百花谷,他才会认出自己。 也早早知道了在百花谷底咬他的那条蛇有毒。 却又因为前世自己的死,心生了愧疚,他不得不再一次来补偿自己,甚至去求皇上,要了一道他们的婚书。 其实没必要...... 如今她终于知道,上辈子他之所以会中毒,是因为自己。 如此算来,她救他并非有恩,而是自己欠了他。 好不容易,重新活过了一辈子,他不该再来找她,沈烟冉抱歉地道,“我已经让将军委曲求全的一世,将军记起这些时,就不应该再来找我,将军应该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而不过再被恩情和愧疚所困,将军心里应该知道,你其实并不欠我什......” “我同你成亲,并非是恩。”江晖成突地打断他。 屋子里又是一阵安静。 那话同前世八年两人相敬如宾的日子相比,显得苍白又无力。 -- 第58页 沈烟冉顿了一下,稍微换了换气息,回过头唤出了他的名字,“江晖成,我们退婚吧。” 上辈子她没能及时放手,捆住了他也没能放过自己。 重新活过,又怎可能再同自己过不去。 “将军不必内疚,前世我的死与将军并没有什么关系,站在城楼上的那一刻,我心里已经不再喜欢将军了,我能跳下去,也并非是为了将军一人,而是为了江府,江府世代忠良,为大周立下过无数的汗马功劳,我们还有两个孩子,他们还是孩童,不能因为你我的冲动,日后让他们永世都背负一个弑杀百姓的罪名,我也不怪将军,我是孩子的娘,将军自是想要救我,可那时只有我死了,局势才能破,死之前,我也想过了,若真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再遇到将军,不遇上将军,或许我们的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江晖成的喉咙一直绷得紧紧的,一口气迟迟无法咽哽下去。 心口的疼痛剧烈,如同被一把利剑穿过,终究还是跌入了噩梦之中。 “你答应过,会等我回来......”江晖成着实没绷住,声音低沉沙哑,眸子里的一滴水珠落下来,滴在了他紧紧握住的拳心内。 四个多月前,在芙蓉城沈家,她确实答应过他。 可那算不了数。 沈烟冉偏过头,又将目光望向了窗外,“上一世将军的恩情,于我而言便是一把割肉的刀子,今世将军莫非又要用上一份愧疚,让你我再次捆绑在一起,又去步了前世的后尘......” 第29章 我和将军,已没任何关系…… 江晖成的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再也说不出话来,任由时光一点一点地在两人之间慢慢地流失,心口不觉越来越慌。 从想起前世的那一刻起, 看着她还活鲜鲜地站在自己的跟前,他们都没死, 一切都还可以挽回时,他生平头一回去感谢了菩萨。 他知道这辈子是为何而来。 曾经也想过, 她会不会也记起前世, 只不过那念头刚出现, 就被他硬生生地摁了下去。 他不知道她想起来后, 是什么样的结果。 也不敢去想。 在重新见到她脸上久违的笑意和羞涩时,他便打定了主意,这一生定要护她周全, 让她永远都这般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他不可能退婚。 前世她在围城时, 她也同自己提出了“和离”。 他以为她还在同他置气,想等她冷静了下来之后,自己再找个机会好生同她解释,好生哄哄她,等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定会打消那样的念头。 但他永远都没了机会去解释。 两人之间的矛盾隔了一场生死,如今便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 那日他之所以不敢面对她,不敢去同她解释, 是因为他在那双清冷的眼睛里, 已看不出往日她对自己的半点感情。 江晖成提着心,轻轻地道,“前世是我有愧, 我......” “将军不必道歉,我都知道。”沈烟冉打断了他的话,他并没有愧对她。 一场感情,你情我愿,从来就没有对错。 “明儿我便跟着宫里的医官,作为沈家的医官一道前去幽州,退婚之事,还请将军尽早处理,你我今生不该再有任何瓜葛。” “我不会退婚。”江晖成突地提高了声音,“也不会让你去幽州。” 三日之前,看到董太医送来的名册后,江晖成就如同疯了一般,连夜赶了回来。 名册上虽写着沈居安的名字,但他知道是她。 她就在长安,定也见过了董太医。 江晖成逼问董太医,董太医也不能将她给卖了,只道,“沈家得要一个名额。” 后来,才有了他不要命地冲进皇宫,冒犯皇上的那一幕。 如今知道是她自愿的,江晖成心头的恐慌更甚,“你分明知道围城会发生什么,就应该避开,这辈子你不会去幽州,我也不会去。” 江晖成眸子轻轻一闪,倒也耍起了自己最为不屑的无赖,“婚约是御赐的,退不了。” 沈烟冉转头看向他。 江晖成梗着脖子,态度没有丝毫妥协。 屋外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飞雪,传出了丫鬟走动的声音,沈烟冉从他脸上平静地收回了视线,缓声道,“前世去围城之前,我确实是因为你,知道你被我治成了药人,一旦被旁人察觉出了端倪,便会引起骚乱,我担心你会走上最后我那样的结局,虽说你我之间并无半点夫妻之情,但你也是同我生活了八年的夫君,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明知道你会死,便不可能不救。” 一下说得太多,沈烟冉心口的气儿没顺过来,稍微缓了缓又道。 “可到了围城之后,看着饱受折磨的百姓,我的目的便也不仅仅是因为将军,身为医者,我有救人的责任,如今既然我已经知道幽州会有那样的灾难,更不会袖手旁观,就算前世遭遇了那样的下场,也并非是人们所愿,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你不能用生死去考验一个人的人性,没有人经得起考验,他们同你我一样,有自己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父母,即便是自己不想活,也想要自己在乎的人活下来,我也怨过,若非意外,我还能活着回去,安抚我的沼姐儿,抱抱我的焕哥儿,可这些我也不知道该去怨谁,若要怨,也该怨最初那造谣之人。” -- 第59页 前世沈烟冉也很想同他好好说说。 一直没有机会。 那晚在围城,她提出了和离,原本她想同他说清楚,他转身一走,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也习惯了。 前世,他多半也是这样,对她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将军请回吧,我相信将军会有办法,解除婚约。” 江晖成迟迟不动。 屁股犹如黏在了榻上,不说话,也不走。 沈烟冉瞅了他一眼,只得起身,原本担心江府的人接受不了,想着借明儿去军营的机会,再离开江府。 今儿出去,倒也一样。 她手边的行李不多,一个木箱,正好可以带着安杏出去再瞧一眼长安,一世不见,街头是什么模样,都有些模糊了。 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江晖成的心便一瞬提到了嗓门眼上,见她要回屋收拾东西了,才一下起身,软了语气地道,“烟冉,我们再好好谈谈。” 从幽州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盼着能早些见到她。 回到江府,他一番收拾打扮,等着他的却是这样的场面。 适才多数都是沈烟冉一人在说,她以为他不想说话,沈烟冉当下点了头,“好,将军要谈什么?” 江晖成看着她那副平静得有些过头的神色,到嘴的话,突地又说不出来了,最后只憋出了一句,“你能不能不要去幽州?” 若是前世,他用这般的语气同她商议,她必定是百依百顺。 沈烟冉坚持了自己的意愿,“我得去。” 江晖成心头突地窜出了一股无力的焦灼,急声道,“你去会死。”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想起了上一世,沈烟冉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沈烟冉笑了笑,“将军放心,我会谨慎。” 江晖成也不打算同她理论下去,直接道,“名册我已经删除了,今儿我进宫去了皇上那儿,已经剔除了沈家的名额。” 沈烟冉呆了呆。 重活一世,他那性子倒是和前世一样。 前世董兆给她发了一张帖子,邀她去一趟江南,说他汇聚了不少有名的医者,让她跟着去长长见识,前去的船她都约好了,当日她高高兴兴地收拾好了东西,他一步踏进来,直接道,“票我给你取消了,沼姐儿太小,离不得母亲。” 前世,他做了她一辈子的主。 可这辈子,说到底,她同他还并没有什么关系。 “将军若是觉得心头的愧疚不得不偿,那将军就偿吧,银两、名头,将军只要觉得心里的愧疚能得以偿还,我都可以接受,偿还的方式有很多,但请将军不要拿自己的婚姻来还,就算将军慷慨大度,肯施舍于我,我也不需要,我对将军的感情,止步于上一世,如今心头对将军的感情,也不过是一个很熟悉的人,这辈子我和将军说到底,什么也还不是,往后我的事,还有沈家的事,还请将军不要随意插手。” 沈烟冉说话的语气依旧冷静。 八年的相处,江晖成最初见到的沈烟冉媚眼里带着笑,从来都是温柔如水,就算后来渐渐地习惯了她的沉默,他也从未想过,她还能如此果断利落地同他撇清关系。 不喜欢了。 给她,她也不会要。 偌大的一个屋子,江晖成却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容身之地。 沈烟冉见他沉默不语,知道再谈下去,也谈不出什么来,转身开始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 木箱的盖儿,轻轻地一合,“啪”地一声,江晖成的心也随之沉到了底,沙哑地道,“外面下雪,父亲和母亲,还不了解情况,你贸然出去他们定不会让你走,今儿先且住在这里,我不来叨扰你便是。” 江晖成终于提步,慢慢地走向了门口。 沈烟冉也没再动了。 转身看着他的身影出了屏障,彻底地没了踪影,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窗外的白雪渐渐地大了起来。 “你就是个心软的,他逮着你这好脾气,尽着欺负你,下回他要是再敢说出你吵了他的话,你就干脆给他在书房置一张床,永远都别让他进屋了,这混账东西,简直就是爬着竹竿而上,有恃无恐,被宠坏了。”那年也是大雪天的下午,江夫人来了她屋里,听说了白日府上丫鬟嚼舌根的事儿,气呼呼的进来,心疼地拉着她的手,陪着她骂了江晖成一个上午。 大奶奶也曾拉着她堵了林婉凌的路,“你不就是仗着自个儿会投胎,到了林家,冠了一个林姓,占了长安的一方地儿,可你瞧瞧你说出来的那些乌烟瘴气的话,你也就只配有一副为人的外壳,心子魂儿指不定怎么着乌黑发臭,我家这位侯夫人她是好脾气,有教养,骂不出什么话,可我身在高院,见多了这等子挑拨离间的事儿,你就省省心,将你那歹毒的心肝子收起来,放过咱们家,另寻一处不行吗。” 离开江府走的那日,她去给江夫人和大奶奶都磕了一个头,有一半是也是为了感恩,“沼姐儿,焕哥儿就托付给你们了。” 江夫人不清楚情况,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指着簸箕里晒着的辣椒,笑着道,“你嫂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我拿来想着晒干了磨成粉,等你回来了咱也试试怎么做酱,咱总不能一直伸手朝娘家人拿,日子久了,沈夫人可不得笑话我这个当婆母的,半点本事都没......” -- 第60页 大奶奶手里抱着焕哥儿,催了她一声,“刚哄睡着,趁着这会子你赶紧上车,免得他撵路,早些带着小叔子回来。” 她转身离去,沼姐儿却追了上来。 她没忍住,红了眼圈,也骗了她,“娘很快就回来,以后听祖母,还有婶子的话,好好照顾弟弟。” 在这府上除了江晖成,还有她生活了八年的亲人。 沈烟冉垂下头,轻轻地咽了咽喉咙,眸子里到底还是落下了一滴泪。 疼吗? 还是疼的...... 第30章 出发幽州 江晖成好不容易回来了, 江夫人夜里让大奶奶张罗了一桌饭菜,快到点儿了,两处院子里的丫鬟都匆匆回来禀报。 “沈姑娘说今儿身子有些不适, 就不来了,坏了夫人兴致, 同夫人赔个不是。” “侯爷说今儿才赶回来,没什么胃口。” 江夫人愣了愣, 一张大桌, 也就大爷和大奶奶过来了。 “今儿我倒是听小厮说沈姑娘身子有些不适。”大奶奶转身让丫鬟去厨房, “去给沈姑娘备点清淡的吃食, 夜里炭火烧旺些。” 沈姑娘自个儿就是大夫,身子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丫鬟回来后,大奶奶便悄悄地问了一声, “侯爷可在?” 丫鬟摇头, “侯爷回来去了一趟沈姑娘屋里,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侯爷出来时脸色很差,回了东院后,便再也没出来过。” 大奶奶更疑惑了。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了。 之前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如今人回来了,按理说当好好叙叙才是, 起初听丫鬟说两人都不来家宴,还以为是想多留在屋里说说话。 事后大奶奶又才想了起来, 莫不是因为沈姑娘执意要去幽州。 今儿回去她都听大爷说了, 小叔子不想去幽州了,且还有辞官的打算,想起沈姑娘上回同父亲和母亲说的那些话, 知道她是铁了心的要去幽州。 “既然小叔子不愿去幽州,马上又快到成亲的日子了,两人先成了亲再做打算吧。”夜里大奶奶回去还在同大爷叨叨,“明儿我也去劝劝沈姑娘。” 幽州如今人人闻言色变,虽说她有医术,可那病情来的蹊跷,还是不去为好。 一夜过去,第二日早上江夫人还在佛堂念经,江晖成便来了。 一身戎装,同昨儿同江夫人说的什么辞官之类的话全然相反,江夫人疑惑地看了过去,昨晚睡了一夜,江晖成的眼圈确实黑了不少。 等到沈烟冉换上了一身青布衫子,收拾好了行李过来辞别,江夫人已经在前堂等着她了。 江晖成就坐在江夫人身旁。 沈烟冉上前行了礼,“伯母,将军。” 昨儿虽和江晖成摊了牌,如今再见,神色之间却大方磊落,丝毫不见半丝伤怀。 江夫人见人来了,又穿得单薄,忙地招呼过来,忍不住叨叨,“路上还在落雪,你多穿些,早年我就听说了沈家沈老爷子行医为人的一些事迹,如今见到了你,倒是明白沈家这些年在芙蓉城为何人气一直高涨不下,经久不衰,还不就是沈家人将自个儿的命看得轻,不畏生死,乐于救人。” 江夫人今日虽没明着去问江晖成,昨儿才去得罪了皇上,为何一夜之间,他又改变了想法。 但自己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心思大抵也能猜不出。 那辞官的念头,是为了人家姑娘。 如今出尔反尔,怕也是为了她。 江夫人转身让嬷嬷取了一件斗篷过来,是她自个儿平常用的一件,披在了沈烟冉的身上,一路将她送出了门,“你俩一同去幽州,我倒放心不少,婚服冉姐儿昨儿也试过了,可别忘了答应伯母的话,尽早赶回来,别耽搁了婚期,在外头有什么事儿,就找成哥儿。” 说完,江夫人又回头看着江晖成,“一定要好生照顾冉姐儿,要是回来冉姐儿少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沈烟冉无法吱声。 这时候倘若说出退婚的话,依江夫人的脾气,想必今儿是走不成了。 沈烟冉脚步不由加快,想早些坐上马车,便听到了身后江晖成的回了话,“好,母亲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沈烟冉一步跨出门槛,止住了江夫人,“伯母就送到这儿吧,平日里多注意身子。” 这一去,她当是再也不会来江府,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江夫人。 上辈子的恩情,她无以为报,昨儿夜里她便用药材给江夫人和大奶奶,各自做了一对药枕,待会儿她走了,屋里的丫鬟自会拿过去给她们。 江夫人又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沈烟冉回头上了马车,车帘子盖下来,心头的那股子波动才慢慢地浮现在了脸上。 昨儿从东院回来,安杏就已经察觉出了她有些不对。 后来见她一人坐在榻上,一声不吭,眸子里的光暗淡下来,仿佛老成了好几岁。 安杏问了她好几回是怎么了,沈烟冉均没有回答。 江晖成走后,安杏进来见到了她脸上的泪痕,又着急地问了一次,“小姐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 沈烟冉便没瞒着她,“安杏,你说的没错,人是有轮回,前世我也算是积了德,这辈子,应该会有一个好的善终吧?” 安杏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她脸上的神色,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沉静。 -- 第61页 沈烟冉又道,“我梦到了我的前世,不能再嫁进江府,适才也已经同侯爷提出了退婚,明儿我们就走吧,去幽州。” 安杏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脑子里全是沈烟冉的那两句话。 小姐明明喜欢将军,前几日还在担心将军在幽州的情况,问过屋里的丫鬟。 之前在芙蓉城的那段日子,她看得出来,将军也喜欢小姐的,不明白为何突然就要退婚...... 如今见到沈烟冉脸上又露出了沉静的悲伤来,安杏虽不知道她到底是梦到了什么,但她相信,小姐定是承受了莫大的痛楚。 安杏心头虽说很想小姐嫁给将军,可她更不愿见她难受。 安杏上前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胳膊,沉默不语。 座下的车轱辘子一动,沈烟冉眼里的阴霾,跟着一晃,不见了踪影,清晨的阳光从起伏的车帘外挥洒进来。 光束纯净明亮,充满了希望。 沈烟冉心头也跟着慢慢地敞亮了起来。 重活一世,并非是为了感伤而来,而是重新去走一条崭新的道路。 ** 医者的马车原本是要先去宫外一趟,等到太医院核对了名单,清点完了名册,才统一放行出发,如今有江晖成领路,沈烟冉并没去宫里再兜一圈。 直接到了城门口。 城门前已经有一批医官到了,吵吵闹闹地,都在排队等着出城。 马车一停下来,安杏便掀开了车帘,打探起了外面的情况,正瞧着远处一人突地朝这边挥了挥手,唤了一声,“沈大夫。” 安杏认得,正是董兆,回过头欣喜地冲沈烟冉道,“董公子这回也一路。” 上回董太医还同沈烟冉说,董兆留在了长安,沈烟冉正诧异,一道脚步声便停在了马车外,董兆明朗的声音传了进来,“四姑......沈大夫怎地也来了,此趟是不回芙蓉城了?” 搁着帘子,沈烟冉听到了他的声音,伸手拉开了帘布,开了一点窗,礼貌地答,“不回了,先去幽州。” 自上次在百花谷一别,董兆就再也没见过沈烟冉,回到长安,还在想着法子怂恿自个儿的父亲再去沈家提一回亲,还未说通董太医,便得知江府的江老爷去了一趟芙蓉城。 四姑娘已经同将军许了亲。 董兆知道这是被人捷足先登,沮丧了好一阵才想通,四姑娘跟着将军,倒是比跟着自己好。 论门第,董家哪里能比过江府。 论本事,自个儿也比不上江晖成。 这回原本也没打算去,后来听说幽州的局势越来越严峻,宫里又向各个医药世家征名时,董兆才报了自己的名字。 沈家也在列,但他没想到来的人还是沈烟冉。 这不都马上要成亲了吗...... 董兆疑惑地跑过来打了声招呼,里头的沈烟冉拉开了车帘,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董兆不觉心头突地跳了跳,笑着道,“那正巧,咱们这回又同路了。” 沈烟冉点头笑了笑,“可不是。” 前头的队伍迟迟不动,沈烟冉索性里头一步跳了下来。 一股风“呼呼”地卷起了她身上的长袍,偶尔几片飞雪时不时地沾在她脸上,脸色一瞬冻得通红。 董兆赶紧上前,劝阻道,“外头风大,沈姑娘还是先回车里,等到了你的名儿了,我唤你一声便是。” 沈烟冉伸长了脖子往城门口望了一眼,城门处增添了大批侍卫把守,行人只出不进。 太医院的几位大人立在那,正对出行的马车一一确认,名字家族,详细地记录在册。 董兆也跟着望了一眼,再回头,终于没忍住,将手里抱着的一个黑呼呼手暖递到了沈烟冉面前,“沈姑娘拿着这个,会暖和些。” “我不冷。”沈烟冉没接。 董兆又往前送了送,“我那里还多着呢,待会儿再给安姑娘也拿一个来。” 沈烟冉这才接下,“多谢。”再抬头,便见江晖成不知从哪个方向走了过来。 手续和入册的事儿,江晖成都给她办好了,只需等着排队出城便是。 出了长安,路上的风雪更甚,天气只会越来越冷,想起前世最后她那一双冻人的手脚,回来时,江晖成又去找了个手暖。 再过来,江晖成远远地便看到她已下了马车,董兆正立在她身侧,眉宇不由地拧了拧,脚步快速地走到她跟前,“怎么出来了。” 风刮得江晖成身下衣袍“扑扑”直响,沈烟冉退后了一步,唤了一声,“将军”,并没回答他。 “拿着,暖暖手。”江晖成又将手里的暖炉递了过去。 沈烟冉一愣,抬了抬衣袖,客气地道,“多谢将军,我这已经有了。” 江晖成这才注意到,她藏在袖子底下的一双手,早就捧着一个黑乎乎的暖炉。 面儿做工粗糙,并不是江府的。 “是在下送给沈姑娘的,知道今儿天冷,走之前多带了几个,没成想派上了用场......” 第31章 再入围城 “这一路上还得好几日呢, 将军和沈姑娘注意保暖,我就不打扰了。”董兆全然不知两人之间的事,说完后转身告辞。 董兆说话的那阵, 江晖成一直看着沈烟冉瞥开的目光。 人走了,江晖成才将自个儿的手缩回来, 手指头蹭了蹭手里的暖炉盖儿,“名册都登记好了, 外面天冷, 先回马车上等着。” -- 第62页 “多谢将军。”沈烟冉知道多说无用, 也懒得再去同他撇个干净。 他愿意这般偿还着, 就还吧,沈烟转身唤了身后的安杏,“上车。” 出城门时, 沈烟冉让车夫将马车挪到了一边, 没再跟着江晖成,而是等着身后医者的队伍。 董太医不在,唯一有过战场经验的董兆便成了负责人,医者的名册刚交了上去,董兆掀开车帘正要确认者身后马车的数量,一转头,冷不丁地见沈烟冉的马车还在, 一下起身招呼了车夫,“停下。” 知道她多半是在等着这批医官的归队, 董兆忙地推开窗招呼了一声, “沈大夫,走吧。” 等沈烟冉的马车插进了前面的队伍,董兆才缓缓地跟上。 从长安出发, 马车越往幽州走天气越冷,大雪越来越变大。 离开芙蓉城时,沈烟冉想着也待不了多久,只带了一件雪色的斗篷,颜色不耐脏不说,如今她又是沈家二公子的身份,更不合适。 幸得江夫人走之前,给她披了一件自个儿的深色斗篷。 沈烟冉紧紧地裹着领口,掀帘瞧了一眼,马车正在官道上。 山崖上流下来的水渠已经结成了冰梭子,身边的安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还没到了,路上就结了冰,也不知道幽州冷成了什么样。” 沈烟冉一身男装打扮,安杏自然也跟着穿了男装。 身上的青衫袄子,是问江府的丫鬟临时找出来的,里头的棉都是好棉,在长安还算暖和,出来后却觉一身到处都是风口。 尤其是炉子里的炭火燃尽了后,马车内又无法活动,一双脚如同泡到了冷水里,冻得发麻。 “去榻上煨着。”沈烟冉听到了她牙齿打架的声音,这一路还有好几日呢,马车是江府的马车,江夫人怕她冻着了,放了好几床棉被褥子。 安杏摇头,搓了搓手,也跟着凑了过来,“奴婢不冷。” 话音刚落,马车突地一顿,慢了下来,山道十八弯,沈烟冉隔着窗扇望出来,也望不见什么,只听到耳边一阵马蹄声,半晌后停在了马车旁。 安杏从里打开了车门,才看到是江晖成,不由一愣,“将军?” 行军的将领和行者并不同路,从出城之后,江晖成便走在了前方,算上时辰,怎么着也相差了好几里路。 这等天气,骑马过来,耳朵怕是都要冻掉。 安杏回头看了一眼沈烟冉,沈烟冉倒是先开了口,“将军有何事?” 江晖成没上车,只将手里的一袋子银骨炭递了进来,“到下一个落脚点,还有两个时辰,你手脚容易凉,将火续上。” 安杏忙地接了过来。 沈烟冉没吭声。 半晌后,马车外又才响起了马蹄声,渐渐地没了声音。 队伍继续前行。 安杏蹲身拿火钳扒开了火炉子里埋着的几颗火石子。 上回沈烟冉只说了一句看到了前世要退婚,安杏也不知道她看到的前世,到底是个什么样,心底却还是觉得将军人不错,趁着引炭火时,安杏便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将军对小姐挺好。” 沈烟冉没什么表情。 看着袋子里的银炭,再摸了一下自个儿的手。 挺暖和。 成亲前,她的一双手脚一直都很暖。 后来也不知道为何,慢慢地越来越凉,大奶奶说,女人生了孩子手脚自然会凉,一到深秋,便冻得慌,尤其要注意保暖。 大奶奶说这话时,江晖成也在。 当日回去,便让人给她缝了几身新棉的冬袄,又吩咐丫鬟烧起了地龙,“冷就说,衣食吃穿我还能短着你了?” 他给予她的物质,确实从未吝啬过。 她要什么,随时都可以去账房支取银两,他也从不过问她用了多少,买了什么。 林婉凌同她说的那话也没错,“嫁进了这样的人家,便不用再去想什么人间疾苦了,多少人羡慕着妹妹呢,还去想那情情爱爱的作甚,鱼和熊掌,哪有人两样都能兼得。” 倒也是那么个道理。 犹如这炭火,有了后,委实暖和了不少。 这道理,也是她后来身为侯夫人,开始盲目地游走在长安各个贵族之间,慢慢地领悟了出来,尤其是到了围城,被冰雪一冻,愈发明白了往日的珍贵。 好像是她高攀了。 八年里,他也没什么对不住自己的。 想明白了,心头突然也放下了,两不相欠,她不怨谁。 炭火慢慢地燃了起来,马车内又开始暖和了,安杏赶紧让沈烟冉躺一会儿,“趁着有炭火,睡着了不凉。” ** 江晖成送完了银炭回去,林家的三公子还在原地候着。 江府出来时,江夫人给两人预备了一大车的物资跟着江晖成的队伍一并前行,出了城门后,沈烟冉却没有跟上。 赶了两日,见后面的队伍迟迟不来,江晖成才突地停了下来,起初林家三公子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大事,见他突然从马车内提了一袋子银炭,又掉头跑了回去,心头满是疑惑。 任他如何问,江晖成也不说。 直到到了幽州那日,林家三公子看到了沈家的那位二公子“沈安居”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带着未婚妻来了。 沈家二公子沈安居,林三公子早就见过,哪里是那小身板子。 -- 第63页 “这天寒地冻的,你也舍得让她跑到这儿来,如今辽军已经撤了兵,就剩下一城乱了神的百姓,咱们这些人使不上力,能解决问题的只有医者,下个月就是你们的婚期了,听我一声劝,早些回去。” 林三公子这回来,并非是公事。 而是前来接人。 来接刚被林二老爷撵到幽州的林婉凌。 若非母亲亲自来求他,他是万万不会跑这一趟。 他那位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一条独木桥走到黑的妹妹,他早就当她是死在宫里了。 江晖成没理会他。 这话用不着别人来提醒,幽州最后会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日一早我下禁城令,要走趁这之前,禁城令一落,这里便是真正的围城,谁也别想离开。” 有过上一世的经验,江晖成这回预先有了防范。 既然她非得要救,他便陪她一道。 但若再有人妄想要她的性命,重演前世之事,这座城,他照屠不误。 ** 沈烟冉的脚程比江晖成落后了半个时辰。 朝廷的队伍来了,幽州的城门才打开,也只开了一半,只进不出,医者的马车和支援的物资陆陆续续地进了城,沈烟冉下了马车后便跟着董兆去找了董太医。 董太医接到人,直接将她带到了院子里,依旧是个药材库房,不过比起军营的要大了许多,是一座两进两出的院落。 原本是一家铁铺子,瘟疫起来后,被朝廷征用给了董太医制药。 因离城门近,董太医正好用来存放药材,外面的院落被药材和炼药的锅炉沾满了,里院的几间房却是空着的,刚好够沈烟冉住。 “前几日将军看到了名册后,那模样,险些将我这老头子给吞了,更是连夜赶回了长安,我原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这怎的还是来了......”董太医一面领着沈烟冉进去,一面同她叨叨。 沈烟冉的脚步跟在他身后,走得很慢。 除了时间提前了八年之外,眼前她所见的所有事物,都同前世一模一样,被雪淹没的门庭,门前收起来的芦苇卷帘...... 每一样,都如同昨儿才见到的一般。 董太医后面说着什么,沈烟冉八成没听进去,将人领到了门前,董太医才停下了脚步,“就是这儿了,这地方冷,你先收拾收拾,我让人送些炭火过来,等缓过劲儿了你再来医馆。” 安杏忙地上去,推开了房门。 门扇“吱呀”一声敞开,露出了屋子里的陈设。 时隔两世,她还是来了这儿...... 上辈子的遗憾,从这里开始,便也该从这里结束。 天爷总不能让她在同一个地方,死上两回。 沈烟冉一头扎进了屋,身后董太医这才带着董兆转身踩着积雪离去,出了院子,董太医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我不是让你呆在长安吗,你跑来干什么,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贼心不死......” “疼,疼......爹,亲爹......冤枉啊,如今人家已经许亲了,我就是有那贼心也没贼胆啊,将军还不得一剑劈了我。” 董太医松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赶紧把东西搬下来,过来给我搭把手。” 董兆揉了揉耳朵,回头又朝着那院子看了一眼。 贼胆儿倒是有,就是不敢起贼心。 太无耻。 ** 安杏先进屋便开始找火盆。 马车上的炭还剩了一些,这地儿天寒地冻,头一桩事便是引火。 “小姐先等会儿。”安杏见她进来了,赶紧在跟前的木榻上铺上了从马车上带下来的一个棉布蒲团,垫好了才道,“小姐先坐,奴婢去引火。” 从屋外进来,沈烟冉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光秃秃的木榻。 是什么木头沈烟冉不知,从座位上还能看出树木的年轮,一旁的榻几上放了一个竹篓,里头还有些针线,当是曾住过这院子的人落下的。 沈烟冉看着那竹篓的针线,心头猛地一刺,手脚也冷了起来。 身后突地传来了脚步声,安杏唤了一声,“将军。” 第32章 虐心 江晖成同几名副将吩咐完感染者隔离之事后, 便赶了过来,在门口还撞见了董太医,董太医当场愣了愣, 自己还未禀报呢,将军怎知道找到这儿? 马车上的物资, 江晖成都给她拿了下来。 炭火,被褥, 还有一张棉垫和兽皮。 前世几回过来, 都见她坐在硬榻上, 煨着一炉子火, 冷得缩成了一团,走之前,江晖成便将自己屋里榻上的垫子和兽皮收起, 一块儿带了过来。 安杏见他拎着一堆的东西, 忙地起身去接,江晖成却绕过她,“你先引火”,随后便将手里的东西搁下,自个儿走到木榻前,铺上了垫子和兽皮。 收拾好了江晖成才回头走到了沈烟冉的跟前,看着她微微冻红的鼻尖, 问道,“冷吗。” 沈烟冉没答, 转头看了一眼身旁正蹲在那鼓起腮帮子, 使劲儿吹着银炭的安杏,从袖筒里掏出了一张单子,递了过去, “你去拿给董太医,让他帮我照着这方子配上药材。” 前世后来如何,她虽不知道,但她相信这方子,定能管用。 安杏大抵知道小姐是有话要同将军说,特意支开了自己,起身接过单子走了出去,懂事的替两人掩上了门。 -- 第64页 沈烟冉确实是有话。 最初觉得江晖成要补偿就让他补偿好了,如今却改了主意,她不喜欢他跟着,也不想委屈了自个儿,“将军,我是大夫,自己知道冷暖。” 江晖成被她冷冰冰的一望,前移的脚步顿了顿,“幽州不比长安,你手脚冰......” “将军忘了,如今我还未同将军成亲,还未生孩子,一双手脚自是不畏严寒。”沈烟冉一声打断了他,“我不需要将军的关心。” 从记起前世的那一日起,两人还是头一回说到孩子。 江晖成神色一顿。 沈烟冉转过头,视线又碰到了那个针线竹篓,冷声道,“我已经同将军说过了,将军不需要愧疚,我从未怪过你,将军却执意要还,一心想要从我身上去弥补你心头的愧疚之意,可我呢?我又去哪里弥补,将军莫不是忘了,我曾经丢下过自己的两个孩子,我同沼姐儿说过,我很快就会回去,焕哥儿才两岁,每日睡觉都要找母亲,我那一去,两个孩子如何想,对于他们而言,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抛弃了他们,我是个失职的母亲,这份愧疚之意,将军告诉我,这一世,我该去怎么偿还,如何偿还?” 沈烟冉忍着心头的疼痛,一字一句地去质问江晖成。 即便她想要重新开始,可上一世有些东西,依旧是无法抚平。 江晖成觉得愧对了她。 而她,也有愧。 对沼姐儿,焕哥儿有愧。 她怨不着谁,前世是她自己的选择,心中再疼,那也是她咎由自取,怨不着人,只能自己硬生生的受着。 但她没有那个菩萨心肠,去替江晖成,磨平他的愧疚。 江晖成立在那,看着她慢慢憋红了的眼圈,心口猛地一阵收缩,刺痛感再一次袭来,张嘴轻声道,“一切皆因我而起,与你无关,你不该承受......” 安静了一阵。 沈烟冉知道自个儿言语激动了些,缓了缓神后,终究还是心磨着刀子,问了他一句,“沼姐儿和焕哥儿,他们,过得还好吗?” 她原本也没有资格去问。 从选择来围城,她就已经没有了资格去问他们往后的日子,也从来不敢去想,她的两个孩子在知道她再也回不去后,会是什么样的打击。 可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去想。 怕他们哭,又怕他们不哭。 个个都说沼姐儿的长相极为像她,长大后,会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焕哥儿一岁不到就会说话,府上的人都夸他聪明,长大后,也应该是一位聪明的翩翩少年,个儿像江晖成,自己同他说话,怕是还得仰望。 这些她都没看到,又怎会不遗憾不悔。 前世她死了后,江晖成便也安全了,瘟疫的药也已经治了出来,有董太医在,满城的百姓,都会有救。 十年,二十年过去,围城里的人再回首,便也只是一场熬过去的灾难。 江晖成后来的日子如何,有没有再娶,她都不知。 旁的她不关心,她只想知道,她的两个孩子后来都过得如何了,有没有人欺负,有没有人心疼。 沈烟冉雾蒙蒙的眸子迫切地盯在江晖成的脸上,等着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江晖成刚从马背上下来,一身被风吹得冰凉,当时不觉,如今才感觉到身上的冷意,一点一点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良久,江晖成才张嘴,沙哑地道,“他们都很好。” 沈烟冉看着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剧烈的疼痛扯动着他的心口,如同撕裂了一般,江晖成却没让她看出半分端倪,笑了笑,喉咙艰难地往下一咽,又继续道,“沼姐儿长大后,极为像你,嘴角边上也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一笑起来,很好看。” “焕哥儿长得很高,也越来越像你。 ” 沈烟冉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偏过头去,两行泪水无声地垂落在了下颚处。 江晖成看着她侧过去的目光,神色一瞬显出了悲痛,眸色渐渐地变得血红,麻木地道,“沼姐儿很懂事,她从未怪过你,知道你是为了救她的父亲去了后,还曾怨恨过我,好些年都不曾同我说过一句话,焕哥儿时常问起我你的事,说他的母亲很伟大,一直以你为骄傲......” 江晖成的话音一落,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只余了彼此隐忍的呼吸声。 江晖成紧紧地握住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捏得发青。 前世在看到沈烟冉坠下城楼的那一瞬,他的脑子里便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去想,也没去想他们的孩子没了爹娘将来会如何。 唯一想的只有下去陪着她,想去替她承受了所有的疼痛和折腾。 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可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或许死,便是一种解脱。 那时他一心只想着追随她而去,忘了疼痛是何感觉,倒不如现下这般疼得让他难以呼吸。 之前他认为剜心剔骨不过是人们在夸大其词,如今才终于明白,真正的疼痛,又岂能是一句剜心剔骨能描述清楚的。 沈烟冉平复了一阵后,先缓了过来,平静地道,“我知道了,多谢将军相告。” 江晖成没说话。 沈烟冉抬起袖口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回过头来看着江晖成,神色已经恢复如初,“前世已成了过往,我不会沉溺于其中,也请将军不要陷入过往的愧疚之中,人活着就该往前看,将军也应相信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需要将军的任何补偿,将军请回吧。” -- 第65页 前世那晚,她同他提出了和离,江晖成便是被她这么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一望,心头生了退意,没有勇气去解释。 如今两人又来到了这,江晖成便没有了再逃避的理由。 忍住心中的疼痛,脚步往前迈出一步,也没管她的神色有多冷漠,沙哑地唤了一声烟冉,“上辈子我娶你也并非是为了恩情,是我先向母亲拿了你的画像,让她去沈家提的亲,如今我靠近你,也并非是因为愧疚,我去同皇上要了赐婚,是因我心头害怕,害怕有一日你想起了我们的曾经,便是当下这个模样。” 沈烟冉没听明白,“将军想说什么?” “我喜欢你,烟冉。” 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上了你,从军营她跟在他身后,不厌其烦地要为他好好地把脉开始,他就已经对她动了心...... 可他并不知道。 少年的骄傲,蒙蔽了他的内心。 想着横竖都要成亲,何不就找一个喜欢自己的。 可他忘记了,长安城里有那么多喜欢他的姑娘,为何他就独独只记住了她一个,他连旁人的名字都记不住,却记得她长什么样。 还能完全靠着自己的记忆,替她做出了一副完整的画像。 后来在沈家老屋,他大抵是已经明白了,他喜欢上了她。 可那种刚滋生出来的隐隐的喜欢,被她明朗大胆的爱意一衬,便也什么都不是。 她喜欢他。 所有人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是以在日后的岁月中,他都是仗着这一点,肆无忌惮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一味的索取,却忽略了她的感受。 大奶奶也曾拉着他说过一回,“烟冉说到底也是个姑娘,会害臊,会敏感,你别光顾着外头的事,偶尔也哄哄她,同她说说话。” 他点头,去了她屋里,原本不想再回书房,她却并没有留他的意思。 第二日被皇上派去了边关,一守便是两年。 兄长见他从沈家回来时,也同说了一句,“再浓烈的爱,没有回应也会有心凉的那一日。” 等他意识到这些,想要去弥补时,已经为时已晚,直至今日,前世的种种误会依旧留在了两人的心头,他想解释给她听。 想告诉她,他喜欢她。 之前不懂,现在他明白了,他想让她再给他一个机会。 “我喜欢你做的糕点。”他只是不想看她成为了侯夫人,还不顾自己的身份,每日跑去厨房忙乎,他便同她说了一句,“府上的厨子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口味自然赛过常人,你又何必去折腾。” 后来他房里的嬷嬷却会错了意。 他看到了长廊上发生的那一幕,也处置了嬷嬷。 “我并非当真是嫌弃你吵,而是自己的内心不坚定,整日沉溺于后宅的温柔乡中,不思进取,我怕自己会渐渐地忘记了当初的抱负。” 说完她太吵的第二日夜里,他也曾立在她的房门前徘徊过。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点点滴滴。 是他冷落了她。 但娶她,绝非是因为恩情。 江晖成说完,沈烟冉刚刚平复的心口,又开始有了翻涌的迹象。 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难以理解。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但那八年里,她并没有感受到他任何喜欢自己的痕迹。 “多谢将军相告。”沈烟冉想了想,似乎明白了,“若是前世,在我还喜欢将军,一人坐在屋里苦等着将军来安抚之时,将军能上门告诉我这些,我定是欢喜的。” 沈烟冉说这些,也并没有同他算账的意思,只想同他说清楚,“但将军那时候并没有来,而将军所说的前世这些真相和实情,也不过是‘恩’字在作祟,恩情让将军出于本心的言论和所作所为,有了悔意,如今再提出来,是将军心头除了悔意之外,又因前世我的死,多了一层愧疚,将军知道我喜欢将军,内心下意识地认为,我听了这些后心里会欢喜,会谅解将军,还会重新爱上将军。” 沈烟冉抱歉地看着江晖成,“但我已经不爱将军了,将军说的这些,我也不会有半点欢喜,反而觉得麻烦。” “这次来,我不是为了将军,上辈子将军活了下来,也应该知道,那些人之所以能活下来,并非是因为食了我的血肉,而是因为服用了我研制出来的汤药,我知道怎么解毒,定会在那谣言生出来之前,将汤药熬出来,平平安安地回到芙蓉城,届时我会亲口回禀父母,正式同将军解除婚约。” 沈烟冉不想再同他熬下去,索性自个儿走了出去。 门扇一开,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凉意刮在江晖成的身上,周身的温度,随着心口那股子抓不住的心慌,急速地往下跌去。 江晖成酝酿了几个月的解释,被这一番话土崩瓦解。 没有了半点意义。 从记起前世起,江晖成就在后悔自己为何没能及时地同她表明心意。 但没料到,她已经不再稀罕他的解释。 那双眸子里的冷意,再一次浮现在了脑子里,江晖成心头不仅仅痛,还有一股子他想要拼命抓住,却越抓越流失的患失之感。 江晖成跟着转身踏步出去,积雪从他的靴底下溅起。 ** 前头的沈烟冉从院子里出去,外面的冷气扑在面上,倒驱散了心头的烦闷,沈烟冉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打起了精神,打算去寻董太医。 -- 第66页 刚出院子,却遇到了自个儿的姐夫宁成浩。 宁成浩到幽州的那一日,正好赶上最后一战,同江晖成主动请缨,前去击退了辽军之后,江晖成已经将他提为了宁副将。 沈烟冉原本想着,先让董太医将药方子炼出来,她再去寻人,如今见到了宁副将,便也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声,“姐夫,三姐姐呢,可还好?” 宁副将和沈烟青成亲不过才几月,还算是新婚,听她唤了自己一声姐夫,又问起了沈烟青,耳尖不由一红,“都安好。”答完眉头又是一拧,“四妹妹怎么来了,岳父岳母可知情?” 上回江夫人说要让她写信给芙蓉城沈大夫和沈夫人,问问意见,沈烟冉压根儿就没去信。 在家里早就练得了一手沈大夫的笔迹,草草几句,全都是她自个儿写的。 沈家人估计压根儿就不知道她到了幽州。 “姐夫这不知道了吗,我先去替董太医打打下手,姐夫回去同三姐姐说一声,让她早些回去,别呆这给姐夫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净让姐夫担心。” 宁成浩:...... 他迟早得被这一对姐妹忽悠成傻子。 “你同你三姐......”宁副将话还没说话,便见江晖成跟着走了出来,也懒得去同沈烟冉算账,横竖将军也在这,定会护住她的安危,转过头同她说了一声,“你三姐姐还不知道你来,晚上我让她过来寻你。” 沈烟冉往前走了好几步,蹭蹭地踩着积雪,“好。” 宁副将无奈地摇头一笑,转过头便开始禀报,“将军,属下已经......”一句话还未说完,宁副将便被江晖成的脸色吓了一跳,顿时卡了声。 江晖成的脸色实属不太好,眼睛通红,脸色却苍白得同脚下的雪有的一拼。 “将军,凉着了?”宁副将忙地问了一声。 江晖成瞥了他一眼,没答,“都隔离出来了?” 宁副将见他问起,又接着刚才的话,“所有的感染者,都被集中送到了城门这边,等着医治,其余有接触过的人,也都分开隔离,属下也已经吩咐了下去,城中之人必须佩戴上面罩。” 宁副将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面罩交给了江晖成,“以防万一,将军也带上吧。” 江晖成伸手接过。 宁副将自个儿先给自个儿绑上了,回头见江晖成还立在那,正要问他还有什么吩咐,江晖成先开了口,“你再派些人手,去病房外守着,仔细留意患者的的谈话,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或是什么离谱的流言,都要及时禀报于我。” 宁副将虽有些疑惑,还是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江晖成对直地往前走了一段,身后宁副将想起来,才问道,“将军要上哪儿?” “前面。” 宁副将:...... 前面,是哪个前面。 后来转身去城内办差了,宁副将才反应了过来,小姨子如今已经来了幽州,仗也打完了,将军还能上哪儿。 宁副将刚回驻军之地,点了几个人手,将江晖成交代的事儿仔细吩咐了一番,人还未走出来,身后的侍卫便匆匆地走了过来,一脸着急地道,“大人,夫人同人打起来了。” 宁副将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侍卫也有些不敢说了,变得吞吞吐吐了起来,“夫,夫人,同人生了口舌,这,也不知道怎么着,当街就同人家扭成了一团,等属下赶过去,已经打完了,夫,夫人的嘴角,好像受了伤。” 宁副将:...... 宁成浩脚底卷风地出了衙门,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对方是谁,可知道?” 身后的小厮紧跟其上,“小的没看清,脸已被夫人打肿了,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又是哭又是闹的,就似一个猪头在那晃着,属下一时也辨别不出来。” 宁副将:...... 宁副将的脚步刹得太快,险些一个趔趄丢了人,“她,她能有如此大的本事?” 侍卫是从百花谷就跟着宁副将的,听岔了他的意思,早就忍不住了,自豪地一笑 ,“可不是,咱们堂堂副将的夫人打个架,还能让人欺负了不成......” 宁副将回头,一眼盯了过去。 侍卫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地岔开,搜着话禀报道,“小的倒是问了一圈,听说最初,好像是因为沈四姑娘。” 第33章 当年为何会有那样的流言…… 沈四姑娘。 怎还扯上小姨子了? 宁成浩不明, 再问下去,那侍卫也说不出来,“属下去的时候, 都已经结束了,林三公子倒是比侍卫去的早, 待会儿副将问问林三公子,应该知道。” 宁成浩一个头两个大。 当初张家夫人上门来寻母亲, 将沈家三姑娘夸上了天, “我在芙蓉城就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 性子又温顺谦和, 说个话细声细语的,生怕吓着了别人......” 宁成浩知道将军去了沈家提亲,本以为那张夫人说的是沈家的四姑娘, 谁知张夫人头一扭, 朝着自个儿瞧了过来,“宁公子相貌也不凡,同沈三姑娘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母亲甚是满意,“沈家三姑娘我见过,模样确实不错,且那位四姑娘已经同江家订了亲,如今你又在将军的手底下做事, 亲上加亲,倒是门好亲。” 宁成浩知道沈家, 沈家的家风甚严, 教出来的子女还能张扬放肆到哪里去。 -- 第67页 成亲后,她也确实如张家夫人所说。 花容月貌,温柔贤淑。 直到大半个月前, 她偷偷藏在后营的婆子之中,快到幽州了才往他跟前一站,兴奋地唤了一声,“夫君”。 青色的大棉袄,将她包裹成了一个大粽子,只露出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宁成浩愣是没了脾气。 即便如此,同将人打成了猪头,还是有很大的出入。 宁成浩也不问了,紧赶着往前走。 沈烟青立在街上,这会子倒是想走,可对面的林婉凌左一句,“有本事你就别走,咱等着官家过来理论。”右一句,“山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什么年月一个小小副将的夫人也能如此仗势欺人。” 沈烟青委实听不下去,说也说不过,就不明白一个女人的嘴,怎就如此能说,“再不把你那臭嘴给闭上,我又想挠你了。” 林婉凌气得发抖,“这要是在长安,你,你也敢,就算你沈家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攀了江府的高枝儿,也由不得你这般泼妇撒野......” “你个嘴贱的,你还说,你还敢说......我是没将你嘴巴撕烂。”沈烟青说着就冲了上去,身旁劝架的人群好不容易将两人拉开,冷静了这一阵,见又开始了,忙地又上前将两人拽开。 “杨秋你个没长眼睛的,你拉着你主子作甚,你要拉也要拉着她。”沈烟青没好气地数落了一句自己的丫鬟,杨秋一听,一个机灵上前拦腰一把抱住了林婉凌,“姑娘,姑娘,可别打了......”沈烟青趁机一个巴掌从杨秋底下的肩头穿过去,扇在了林婉凌的脸上,“叫你嘴贱,我沈家也屑得用手段,不就是姑娘长得好看了些,让你红了眼,你也不去江家好生问问,是谁先提的亲,当日可是江老爷和将军亲自来的芙蓉城,诚心诚意地求了四妹妹这门亲事,你个杀千刀的,嫉妒心作祟,到处编排,林家怎么了,林家又是个什么东......” 宁成浩一路过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可亲眼瞧见,心头还是有不小的震撼。 眼瞅着他那位新夫人扇了人耳光,嘴里就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声打断,“沈烟青!” 这一声比林婉凌的哭骂声管用多了。 沈烟青立马止了声儿,快步退开,看到宁成浩走到了跟前,一把捂住了被林婉凌挠伤的嘴角,“嘶”了一声,先出声道,“夫君你要再迟来一步,我今儿怕是要当街被人要了命。” 宁成浩没吱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那侍卫倒是没有说错,确实认不太出来。 但一旁立在圆柱下同样一身狼狈,脸色铁青的林三公子他认识。 宁成浩倒是不明白了。 沈烟青察觉到了他目光的迟疑,自个儿解释了起来,“这女人,她要骂就骂吧,骂我一家子都成,她非得一个劲儿地给人编排我四妹妹,合着就是我四妹妹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去攀附了江府,天底下哪有这般长舌之妇。” 今儿她出来原本是打算去问问董太医,沈烟冉是不是当真脑子进了水,这时候还要赶来幽州。 半路上见胭脂铺子前,一群姑娘聚在一起正交头接耳,满脸愤慨,本也没什么,偏生耳朵尖,听到了一句沈家,沈烟青立马让车夫停了下来,走过去正好听到林婉凌道,“咱们这些人,也就只能在深闺里唠叨家常,出事了先是上头有权有势的先走,余下咱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下辈子咱再投胎,定要学了沈家四姑娘的本事,攀上了江府将军那样的人家,别说是自个儿,沾亲带戚的都能跟着沾光,沈家那位三姐夫不就刚封了副将,这回你们瞧着,沈家三姑娘必定也是跟着沾光率先出城......” 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沈烟青气得七窍冒烟,冲上去便质问了那嚼舌根的姑娘,“满口胡言乱语,白的都别你说成黑的,你是存了什么心,沈家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需得你如此编排。” 林婉凌见过沈烟冉。 起初还没将沈烟青认出来,慢慢地在那眉眼之间瞧出了几分熟悉之处,便也不着急,笑着问,“是沈家三姑娘吧?哦,不对,该唤你一声副将夫人了。” 就那阴阳怪气的模样,沈烟青看着便有些作呕了。 谁知林婉凌反过来,笑着问她,“我说的不对吗?” 沈烟青嘴巴自来说不过人,连自个儿的妹妹都比她强,说不过,可看着那张脸又气不过,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 长了一张嘴就了不起啊,她还长了一双手呢。 林婉凌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动手,反应过来去抓,已经处在了下风,正是热闹时,林家三公子来了。 看到自个儿的妹妹这个德行,气不打一处来,“你又在干什么。” 对面的沈烟青听到林婉凌唤了一声三哥,沈烟青心头一慌,生怕他是来报复自个儿的,先下手为强,一把就挠了过去,一手拽着林婉凌的头发,一手拽住林三公子的发辫,就在街头上打着圈。 那场面,不知惊了多少人。殪崋 林三公子碍着自己是个男人,总不能同女人动手,愣是被扯得一身狼狈。 此时宁成浩过来,林三公子背靠在胭脂铺子门前的圆柱上,一双眼睛就差将宁成浩生吞了。 “林,三公子,这......”宁成浩回头又看了一眼沈烟青,沈烟青心虚地瞥开了目光。 -- 第68页 宁成浩:...... 她如此大的能耐,他怎就不知道。 宁成浩不敢多问,赶紧让侍卫将人先送到了自己的院子,“林三公子先且回去等会儿,宁某今儿一定好好赔罪。” 林三公子不同林婉凌,自来是个讲理之人,看了一眼还在那哭哭啼啼的林婉凌,自个儿都懒得同她说话,吩咐了手下的人,“拖走。” 一场闹剧总算是收了场。 宁成浩送了林三公子一段,回过头看着背对着他的沈烟青,当下便犯了头疼。 “走吧。” 沈烟青没动。 “嘴角都破了,回去敷点冰。”宁成浩解开了自个儿身上的大氅,给她披在了肩上,遮住了她一身狼狈,低声训斥了一声,“本事不小。” 沈烟青抬头,不依不饶了,“夫君是觉得我今儿不应该?” 宁成浩偏过头,拽住了她的胳膊,往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长点眼色,人家今儿是两人,你一人就敢同人动手,要是林三公子是个不明事理的,今儿你能如此轻松?挂彩头的人恐怕就是你了......” 沈烟青听得仔细。 身后的侍卫倒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了。 俗话说的好,一家子就该一条心。 “那,那下回,我,我多带些人?” 宁成浩:...... “疼吗?回去弄些草药,好生收拾收拾,小姨子来了,别让她笑话了你。” “她还当真来了?”沈烟青一个激动,嘴角又扯得“嘶”了一声,“将军不是回去拦着了吗,怎就没拦住?” 宁成浩也不知道两人是个什么情况,“待会儿你自己去问,早上我就忘了说那么一声,转眼你便跑到了街上,明儿起,幽州不止要封城,城里的人也不许再走动。”说完,又从兜里取了个白色的面罩出来,“先戴上,董太医已经下了结论,是瘟疫,明儿之前你必须回去。” “我不走。”沈烟青脖子一梗,“要走就一起走,夫君,四妹妹,还有将军,一块儿走,你们不走,就别想着将我一个人撵回去。” 沈烟青说起心里就急,“下个月就到她婚期了,你说,她,她脑子有问题,将军怎还由着她,我早就同父亲说了,让他别再灌输那些舍己为人的事儿给她,这不,如今就出事了......” 沈烟青也顾不得去处理脸上的伤痕,当下拉着宁成浩便赶去了城门口的医馆。 ** 董太医拿了安杏的方子,仔细地过目了一遍,见上头的几味药材用得极为大胆,心头生了犹豫,想着待会儿再细细问一下沈烟冉,一回头,却见人已经到了跟前。 “你怎地就出来了,也不先歇会儿。” 医馆内全是烧的药罐子,沈烟冉一进院,便褪了身上的斗篷给了安杏,“来都来了,我也闲不住,到了这儿还能安心些。” 一行有一行的毛病。 董太医倒是懂。 换做是他,这会子,他怕也闲不住,见沈烟冉褪了斗篷,一身青色的袄子,精神气儿十足,也没再劝,上前将手里的方子递了过来,“既然你来了,同我说说你这方子,可是写错了。” 方子是沈烟冉走之前,在江府就已经写了出来。 没有任何问题。 “如今这节骨眼上了,死马当活马医,董伯伯要是信得过我,就先照着方子熬一锅药出来,瞧瞧情况,总比眼睁睁地等死要强。” 省了前世那段摸索的过程,沈烟冉冷不丁地拿了方子出来,还是几种相冲的猛药,董太医质疑也是正常。 “也是这么个道理,当年药王用药极为大胆,他留下来的东西,又怎是平常的配方。”董太医自个儿已经试过几回了,最多能缓解患者的疼痛,两日之后,当死的还是去了,他已经愁得几日都没睡好,这头没研制出解药,那头的毒,却如风卷一般,迅速扩散,他已经向上头禀报了,将其断定为了瘟疫。 一城的人,生死都压在了他的头上,哪能不着急。 “平常的黄苓,防风,库房里倒是有,唯独这冬虫要鲜的,即便是派人去挖,这大雪天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出来。” 董太医就没见过这样的配方。 “我知道地儿,董伯伯只需给我几个人手,我上山一趟,定能挖回来。”前世这方子上的药材,全都是她自个儿配的,自然清楚哪里有东西。 “成是成,可你一个姑......”董太医险些说漏了嘴,见沈烟冉径直进屋寻起了背篓,实在放心不下,打算去找董兆过来,陪着她一块儿上山,人还没找到,便遇上了江晖成。 董太医以为他是来寻沈烟冉的,主动指了屋里的路,“沈大夫刚进去。” 江晖成却没动,站在了两排药罐子前,看着罐子里咕噜咕噜冒着气儿的汤药,突地问了一句董太医,“研制得如何了?” 前世沈烟冉跳下城楼后,江晖成一道跟着她去了,后来围城内到底如何,他也不知。 适才在屋里的那些后话,自然是骗了沈烟冉。 但听沈烟冉言语之间的意思,当时似乎已经研制出了药方。 药方既然都研制出来了,最后为何还会出现了那样的流言,除了沈家,还有谁知道沈家有那张药单。 且还了解得如此详细,甚至知道沈烟冉当年治出了药丸之事。 什么苍生,什么幽州百姓的性命,有了上辈子的痛苦经历,他江晖成此时能站在这儿,也是因为这儿有他保护的人。 -- 第69页 江晖成不关心这些汤药到底是不是能救人,只关心,今生还会不会重演上一世的悲剧。 董太医听江晖成一问,才回过神,原来是来找自个儿的,忙地禀报道,“下官这几日前后制出来了十几个方子,熬成汤药给患者喝了,都没能见到成效,早上下官已经禀报给了宁副将,幽州城的这一波病情,已转化成了瘟疫,还望将军能早些断绝了传染源,能活下来多少,便是多少罢......” 辽军这回是丧尽了天良。 大周换做是个烈性子的君王,说不定就如此任由病情蔓延出去,到时,他辽国也跑不掉。 “董大人放心,本将已经下了军令,明儿早上正式封城,城内所有铺子都将会关门,按病情集中隔离。”江晖成说话时,沈烟冉已经寻了个背篓出来,见江晖成立在跟前同董太医说着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波动,安安静静地候在了一旁。 “将军能有如此决断,下官也放心了。” 董太医又禀报了一些药草的事,“朝廷虽有支援,但城内的消耗远远超过了想象,还请将军提前备好,免得下官成了无米的媳妇。” 说完,没见江晖成回应,抬头一看,将江晖成正望着他身后。 前世沈烟冉嫁进江家八年,成了名门贵族里的二奶奶,人人都唤她一声,“侯夫人。”或是,“江二夫人。” 每日衣着光鲜,忙碌于府上的事务之中,若非江晖成后来受了风寒,沈烟冉拖过他的手腕,给他诊脉,他都快忘记了她曾经是个大夫。 沈烟冉最初嫁去江府的那一阵,还倒腾过自己的药罐子。 可江晖成在沈家院子里的那几个月,药味儿闻够了,再也闻不得药味儿,后来沈烟冉见他时常皱眉捂住了鼻子,便也不再去折腾。 江晖成也不许她随便给人把脉,就连府上谁生病,也是府医上门,“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侯夫人,不是大夫。” 沈烟冉都听了他的。 一手医术彻底闲置了下来,渐渐地也成为了长安城内一位普通的高门贵妇。 如今再见她穿上了青色的短衫,背着背篓,倒真让晖成有了隔世的感触。 董太医见江晖看向了沈烟冉,再迟钝也猜得出来,这是心疼上了,正好瞧见董兆走了过来,董太医回头便同沈烟冉道,“沈大夫就别去了,你要的冬虫,我让董兆去挖......” “我知道在哪。”沈烟冉出声拒绝了。 接下来几日还有得忙乎,她不想让董太医为难,便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向了董太医身后的江晖成,笑着道,“董伯伯莫不是担心我的身份,董伯伯不知,我已经同将军商议好了,出了幽州便同将军退亲,我可不是什么江府的少奶奶,往后董伯伯还是拿我当普通的医者,别再顾及了。” 身后董兆刚好一步跨上来,脚心踩在了石阶的边缘,一个没稳住,身子趔趄,又跌了回去。 雪地里一时鸦雀无声。 董太医大抵是被这话震傻了,也忘了反应,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了江晖成。 江晖成看着沈烟冉那双坦荡的眼睛,抿唇没有说话,漆黑的眸子深邃,里头的情愫浓得不见底。 董太医的几个孩子都成人了,自然看得明白,知道两人多半是出了什么事儿。 “沈大夫......四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董太医劝解的话还没说完,沈烟冉已经背着背篓走了出去。 董太医忙地招呼立在那已经傻了的董兆,“还杵着干什么,赶紧跟上,多带几个人,大雪天,一定得当心脚下......” 第34章 是我,我不喜欢他 董太医一声提醒董兆才回过神来, 看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江晖成,“将,将军放心, 小的定会护住沈姑,沈大夫的安危。” 董兆说完, 匆匆地追了上去。 脚步声消失后,雪地里又安静了下来, 董太医笑着同江晖成道, “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性子温顺, 实则也是个倔脾气, 将军回头哄上两句就好,莫要当真。” 宁可拆一座庙,不可毁一桩婚。 董太医曾经是想要沈烟冉嫁进他董家, 但两家的缘分未到, 他也没办法,如今人家已经许了亲,这丫头的父母又不在身边,他这个当伯父的更应该担起责来。 沈家和江府的亲事,当初可是两家长辈商议好的,将军为此还去求了一道御赐的圣旨。 怎可能退婚。 董太医虽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怎么了,可年轻人磕磕碰碰实在是正常, 不由又劝道,“当年孩子他娘嫌我时常不落家, 见了面一口一个和离, 这么多年,不也熬过来了......” 江晖成没说话,缓缓地从那一排药罐子前直起身, 同董太医撂了一句,“药方出来后,及时禀报。”转身便走了出去。 昨儿夜里落过一场雪,天一亮,便停了。 城门前的那条道路被积雪覆盖,宁副将一早派人将其清理了出来,如今露出了底下的青石板,湿漉的雪水被太阳一照泛着亮堂堂的光。 她倒没怎么同自己闹过。 前世他每回办差回来,她均是笑脸相迎,从未说过一句不是。 唯独他去边关的那回,她从沈家守丧回来,江府也刚落了一场雪,青石板上的雪水湿滑,她牵着沼姐儿到了他的书房前,自已没进去,同沼姐儿说了一声,“你父亲就在里面,进去吧。” -- 第70页 他听到声音出来时,只看到了她离去的背影。 当日他抱着沼姐儿去找她,她说身子乏想歇息,他便陪着沼姐儿在她屋里呆了一个下午,天黑了才见她从里屋出来,比起他离开的那会儿,她瘦了许多。 “可好些了?”他问她。 她点头,没去看他,倒是招呼了一声,“将军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抱起沼姐儿坐在了自己的腿上,给她挪出了一个位置,见她神色恹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只说了一句,“节哀。” “多谢将军。” 江晖成并没同她说,他去过了沈家,对沈老爷他心中确实也有愧疚。 “你送来的信,都收到了。”江晖成平日里不爱说话,那日却主动找着话同她说,“我托林家三公子给你带回来的东西,可有见到?” 沈烟冉的脸色似乎更显苍白,望了一眼沼姐儿脖子上的那块玉,点头,“拿到了。” “边关战事吃紧,若要回信,得派人到百里之外的驿站,我是将军,不好耽搁时辰去办自个儿的私事。” “嗯。”沈烟冉似乎不太想听,起身拿起了机上的茶盏,埋头握在了手心,沉默了一阵,才抬起头,一双眸子终于正眼看向了他,轻声问道,“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回沈家。” 江晖成知道沈老爷去世,她心里难受,可他也不能骗她,“再等两年,边关稳定后,我再陪你回去。” 沈烟冉没再说话。 那日是两人头一回如此沉默,良久,沈烟冉转身招呼了江晖成怀里的沼姐儿,“下来,你父亲累了,让他回去歇息。” 江晖成没打算走,“我不累。” 沈烟冉抬头,面容憔悴不堪,“我有些累了,将军请回罢。” 江晖成也没想到,当初不过是打算去书房住上一两日,后来那儿竟就成了自个儿另一个家。 “我......”江晖成还欲再说,察觉出她眸子里的倦色,到底是让了步,“好,你好好歇息,明儿我再过来。” 沈烟冉没说话。 江晖成出去时,又想了起来,“我带了些东西回来,待会儿让槐明送过来。” 沈烟冉将怀里的沼姐儿交给了安杏,头也没抬,“多谢将军。” 江晖成抬步出去,并没有立马离开。 书房里的一张床,他早就让槐明给撤走了,回去,能回哪儿...... 这儿就是他的屋子。 江晖成的脚步停在门口,一迟疑,便听到了屋内沈烟冉那番戳他心扉的话。 她到底还是后悔了...... 想起这些,江晖成心头的那股子燥意愈发焦灼,转头望了一眼跟前的一排脚印,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昨儿大雪落了一夜,山下都已积了雪,山上更是白雪皑皑。 沈烟冉身板子虽小,爬起山头却一点都不含糊。 十岁起沈烟冉便跟着沈老爷上山采药,一去就是几日,夜里找个洞穴,或是树根,席地就睡,落雨天,大雪天都遇到过,已经习惯了。 反而是董兆跟在她身后,深一脚的浅一脚,走的异常艰难。 “沈大夫,你慢些。”董兆自己虽走不稳,一路上嘴巴却没停过,时不时地提醒沈烟冉两句。 爬到半山腰,董兆的一双脚肚子实在是酸胀地抬不起来,起身立在雪坡上,想休整片刻,一抬眼却见前面沈烟冉的脚步异常利索。 小小的一道身影,几乎趴在了雪地上,脚步没有半丝懈怠,再想起适才自己听到的那话,董兆心头突地泛了一股酸楚。 四姑娘头一回议亲就没成。 被他给拒了。 如今同江家的亲事刚定下来,又闹起了退婚,依他对四姑娘的了解,若非万不得已的缘由,她不会贸然说出退婚二字。 亲事不顺遂,哪个姑娘心头会好受。 再想起当初自个儿拒绝她的那番言论,董兆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在被窝里把脉又怎么了,其他人想把脉,还没这个福分呢,他的是脑子被烧坏了,可,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董兆的同情心正是泛滥之时,沈烟冉回头,一张脸被冰雪冻得通红,面上并没有董兆所担心的伤怀,笑容明朗地从他道,“董公子行不行?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董兆:...... 有了前世的记忆,沈烟冉倒也不用满山去寻,带着一行人直接到了挖冬虫的地儿,爬上山顶时,已经过了正午。 怕待会儿下山不好走,沈烟冉不敢耽搁时辰,草草地咬了几口干粮,便开始忙乎。 回来时,暮色蒙蒙,天边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光亮。 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湿滑的雪路。 董兆奋勇地走在了最前面,打算替沈烟冉开路,山路光秃没有树木,唯有雪丛底下的枯草根,能借助着攀附。 董兆原本是想先扒开雪堆,将底下的草扒拉出来,等后面沈烟冉下来,也好有个抓手的东西。 谁知到了跟前,却见到底下的雪路已经被人清理了出来,积雪没了,雪地里的枯草堆也尽数露了出来。 董兆愣了愣,当是随行的哪个医者长了眼色,先下去开了路,并没多想想,回过头又嘱咐了沈烟冉一声,“当心。” 回到城门口的医馆,天色已经黑透了。 董太医见人还未回来,早早让人在门口多点了几盏灯,马车驶进了昏黄的光晕中,身后的江晖成这才勒紧了手里的缰绳,停了脚步。 -- 第71页 “将军,不去了?” 槐明说话时,还打了一个冷颤。 沈姑娘一上雪山,将军就带着他跟了过去,两人啥也没干,淌进雪堆里,光顾着清理下山的那条道路。 此时槐明一双筒靴泡着雪水,江晖成一身也早就被雪水浸透。 夜风一吹,槐明受不了了,冷得哆嗦,“将军咱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再过来。” ** 马车到了医馆门口,沈烟青已经候了多时。 沈烟冉一下马车,人就被沈烟青一把给揪住往屋里拖,“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擅自跑来幽州不说,还去了雪山,合着咱大周就你一个会治病的医官了?父亲要是知道你今日这番舍已为人,八成会后悔当初选你入了行......” 沈烟冉只在下马车时,唤了一声三姐姐,之后便没了说话的机会,沈烟青噼里啪啦地一通数落加担忧,一路将她带到了落脚的那个院子。 屋里的炭火已经引好了,一开门,一股暖意迎面扑来。 沈烟青将她扶到炭火前,转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你先暖暖胃,赶紧去换衣裳......” 从雪山回来,夜里确实有些凉。 沈烟冉抿了一口热水入喉,转身招呼安杏一道进屋换了干爽的衣裳,出来时,沈烟青已经在等着她了,“你脑子自来比我聪明,怎么也没料到你会来幽州,将军还特意回去拦着你了,也没能将你拦住,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沈烟冉被她叨叨地耳朵发麻,忍不住怼了回去,“到底是谁先来的?我要是不来,你怎么办,姐夫怎么办,都得交代在这儿。” 沈烟青倒是闭了嘴,轮医术,她这妹妹有时连父亲都比不过,神色不由凝重了起来,“当真这么严重?” “你以为呢?”沈烟冉将手烤在火苗子上,回头盯着沈烟青,“姐夫没告诉你,是瘟疫?” 沈烟青脸色变了变,追问道,“没法子解?” “有。”沈烟冉脸色轻松,“你先出城,回去给父亲和母亲报个平安,我过两日就回来了。” 沈烟青看着她一笑,“合着你这是想着法子撵我呢。” “我当真能解.....” “既如此,你撵我作甚?”沈烟青丝毫没让步,“你今日刚到,我让杨秋备了饭菜,待会儿你姐夫,还有将军都会过来,先别惦记什么瘟疫不瘟疫了,灾难来临之前,咱也算是凑了一桌子自己人,且先吃一顿团圆饭再说。” 沈烟冉:“......” “我不饿,我先去医官瞧瞧,药材挖出来,我还没清理呢。” “你休得跑。”沈烟青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摁回了榻上坐着,压低了声音,“我问你,你和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当初这门婚事,我见你欢喜得紧,如今这又是怎么了?怎的还说出了退婚,是不是......将军屋里有人了?” 今儿董太医担心出事,都找她说了。 如今沈烟冉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沈烟青,董太医不敢瞒着,“等她回来,你好生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婚姻大事可玩笑不得。” 沈烟青憋了一日了,如今见到了人,怎可能不问个清楚。 门外的宁副将掐着时辰过来,刚跨过门槛,闻得这一声,脚步突地顿住,看向了身后的江晖成。 “没。” “江家人待你不好?” “挺好。” “那,到底是怎么了......”沈烟青突地想了起来,“莫不是林婉凌在长安就犯了嘴贱?” 沈烟冉诧异地看着她,“林婉凌?她不是在长安吗,怎让你碰到了。” 沈烟青说起这个,劲儿就来了,“何止碰到,还动了手,你瞧见没?我这嘴角,就是那贱人给挠的。” “怎么回事?”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沈烟青没工夫解释,“你先别管这事,我都听你姐夫说了,林家那位姑娘早年受了点刺激,心里阴暗得很,先前还曾托人同江夫人说过,要想江府给将军做妾,被将军给拒了,如今多半就是嫉妒心作祟,见不得你好,你放心,我偷偷问过你姐夫了,将军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江府是高门大户,将来要不要纳妾,我这当姐姐的不敢保证,但至少在你进江府,后院铁定是干干净净的,再说......往后将军要真纳妾,那还不是你说了算。” 沈烟青说着说着,便歪了题,“幸得你姐夫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这要是再给我纳个妾进来,我可是活不成了......” “呸。”沈烟青回过神来,想起了自个儿的目的,“要真是林婉凌说了些什么,你可千万别信她那张嘴。” 沈烟冉没吭声。 前世大奶奶也不止一回地同她说过,“别听旁人怎么说,日子是自个儿过出来的。” 可不就是她自个儿过出来的。 冷暖自知。 她同江晖成之间,哪里又用得着旁人来离间。 沈烟青见她迟迟不发话,心头着急,“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倒是同我说说,将军对你的心思,大伙儿都瞧在眼里,亲自跑来芙蓉城同你提亲不说,还去同皇上求了一道圣旨,他要是心里不喜欢你,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是我。”沈烟冉不想听她叨叨,干脆抬起头,道,“是我不喜欢他。” 宁成浩立在门槛上,屋内的声音断断续续续地传来,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 第72页 直到听到了沈烟冉最后那一句戳心的话后,宁成浩是如何也不敢再去看江晖成的脸色,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地咳了一声,朝着屋子唤道,“四姑娘回来了?” 第35章 林婉凌的妄想 江晖成从雪山回来后, 院子里的侍卫便上前禀报,“三姑娘今儿在沈大夫的院子里备了酒菜,说将军要是回来了, 务必去一趟。” 江晖成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时, 宁成浩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两人一并去了沈烟冉的住处,宁成浩并不知道两人之间出了问题, 路上还同江晖成提了几句两人的婚期, 到了屋前冷不丁地听到自己夫人说的那番话, 也很诧异。 宁成浩原本想替江晖成让路, 如今这样,只能一声打断,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自个儿先走了进去。 屋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杨秋今儿在后厨备菜, 屋内只有安杏一人,正在摆桌,闻声赶紧出去招呼。 沈烟青也跟着起身,拉了一把沈烟冉,轻声道,“好生吃完这顿饭,咱再慢慢说......” 话音刚落, 宁成浩便走了进来,到了沈烟青跟前, 将手里的一盒子药膏递给了她, “晚上睡觉前再抹一回,明儿就会好上许多。” 药膏是他找董太医拿的,知道她今儿八成是不回去了, 宁成浩直接给她带了过来。 “好。”沈烟青红着脸接了过来。 沈烟冉靠着木榻站着,唤了一声姐夫,又依着规矩同刚进来的江晖成行了一礼,“将军。” “嗯。” 江晖成一进来,气氛便有些尴尬。 宁成浩始终不敢去看江晖成,立了一阵,没话找话说,“四姑娘下回要去采药,事先同咱们说一声,你三姐姐急了一日,嘴角都磨起了泡。” 沈烟青的嘴角是有些红肿,却也没有生泡,目光微嗔地盯了宁成浩一眼,将药膏收好后,上前替他取下了身上的大氅,“外面冷,先去暖暖手。” 宁成浩看着跟前的两个火盆,没敢往下坐,等着身后的江晖成。 江晖成今夜过来,也披了一件深色大氅,沈烟青替宁成浩褪下大氅的那阵,江晖成就立在两人身后。 安杏长了眼色,上前正要去伺候,江晖成倒是自个儿动了手,将大氅解下挂在了屋内的屏障上,缓缓地走到了席位前。 沈烟冉落脚的屋子不大,没有单独设宴的地儿,沈烟青便让杨秋备了一张大点的木几,两边各放了两个蒲团,又在侧面各搁了一个火盆。 今儿摆桌时,沈烟青想的是横竖都一家人了,也不用拘礼这些。 如今有了沈烟冉的那番话,几人入坐时,就有些犯了难,宁成浩干杵着,打死也不敢先坐,硬着头皮回头招呼了一声,“将军,请。” 沈烟冉原本就立在了木榻边,只需挪两步就能坐在左手边的席位上,江晖成看了她一眼,走到了她那一方,落了座。 宁成浩和沈烟青心头同时舒了一口气,这才坐在了江晖成的对面。 沈烟冉没吭声,挨着江晖成的身旁,占了唯一余下的席位。 围城不比芙蓉城,更比不上长安,小小的一桌菜都是沈烟青跟前的杨秋张罗出来的,为了顾及到江晖成和宁成浩的口味,只有一道菜放了辣。 沈烟冉跑了一趟雪山回来,确实有些饿了,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扫了沈烟青的兴,坐下后只顾埋头扒着碗里的饭。 沈烟青为了缓和气氛,说起了桌上的吃食,“今儿知道将军吃不惯辣,我特意准备了几道长安的菜,将军尝尝味道如何?” 江晖成似乎没什么兴致,听沈烟青说起,才伸了手里的竹筷。 “可还好?” “嗯。”江晖成点头,目光瞧了一眼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烟冉,突地搁了手里的竹筷,将放在自己跟前那盘放了辣椒的菜,移到了她的跟前,低声道,“别光顾着吃饭,用些菜。” 宁成浩跟了他这么些年,连江晖成的笑容都难得见到一回,每回一说话,声音自带一股子冷冽,哪里见过他如此委身哄过一个人。 适才在门口,听了小姨子那话,宁成浩本以为江晖成多半不会进来。 如今不止进来了,还主动哄着人。 宁成浩即便是内心震碎了,面上一点也没显,埋下头用着沈烟青夹给他的菜,默不作声。 半晌过去,屋子内一片安静,没听到沈烟冉回答,也没去夹那盘里的菜。 气氛突地又尴尬了起来。 沈烟青忙地打起了圆场,笑着道,“将军竟知道四妹妹喜辣,咱们芙蓉城同长安的人口味不一样,从小含着辣椒长大,少一口都不行,烟冉你尝尝......” 沈烟冉却搁了碗,“太辣,我吃不惯。” 前世在长安呆了八年,她的口味早就跟着一道变了,夜里更是吃不得辣椒,一吃,第二日额头上准会冒出一个痘来。 长安同芙蓉城不仅是口味不同,气候也不同,八年的时间,她虽也念着那一口,却碰得极少。 久而久之,也养成了夜里不吃辣的习惯。 沈烟青愣了愣,以为是她在故意同江晖成过不去,什么吃不惯,沈家桌上的菜,就没有一道不辣。 “烟冉......”沈烟青想劝一句。 江晖成又开口道,“吃不惯便不吃。” 沈烟冉低着头,还是没有回应。 -- 第73页 今儿的宴席,并非正式,不过是一顿家常便饭,沈烟冉吃饱了,也没再坐在席位上,起身礼貌地道,“将军,姐夫,姐姐慢用,我不放心药材,先去一趟医馆。” 城门前的医馆通夜亮着灯,昼夜都有人轮值,冬虫挖回来,得早些处理。 沈烟青一愣,“都这么晚了,你就不能先歇一晚上,明儿再去......”这才刚从冰天雪地里回来,身上好不容易暖和了些。 两人正僵持着,江晖成突地起了身,“今夜要封城,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说完便又转身对着沈烟冉道,“这个时辰董太医也应该歇下了,你今日刚到幽州,又奔波了一日,早些歇息,明儿再过去也不迟。” 沈烟冉也没隐藏自个儿的意思,点头道,“将军慢走。” 江晖成的目光缓缓地从她冷冰冰的脸上挪开,心口一阵一阵地紧缩,没再停留,从屏障上取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夜里的寒风一吹,雪花又开始飘散。 初进江府的那段日子,沈烟冉的眼睛几乎长在江晖成的身上,知道他要出门,早早就备好了衣裳和手暖,“外面天冷,夫君有什么事能在府上办的,就尽量不要出门。” 江晖成看了一眼立在屋外等着自个儿的同僚,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知道。” “早些回来。” 江晖成没应她,一步踏出去,头也没回,生怕她再拉着自己叨叨误了时辰。 就算在最后那段相敬如宾的日子里,见到他回来了,她也会上前替她取了身上的大氅,说一句,“将军回来了。” 知道他要去幽州后,她当夜就曾找过他,“只要我一日还顶着侯夫人的名头,我都会好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沈烟冉拉着他,目光再一次露出了祈求,“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焕哥儿还小,他不能失去你,咱们就不去贪那富贵,也不图什么荣华,倘若长安呆不下去,咱们就回芙蓉城,去沈家老屋,重新建一个院子,就你和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家四口,好好地过日子,成不?” 那回是沈烟冉最后一回求他。 他没应。 走的那日,她又追了出来,绝望地说出了那番话,江晖成仅仅以为她是担心自个儿。 依旧坚持来了围城。 再见之日,沈烟冉没再同他主动提过一句孩子的话,如今想来,前世她同自己说的那句“和离”定也是当真不想同自己过了。 能忍受他进出她的屋子,起身唤他一声将军,也正如他所说,一日还是夫妻,便一日被那一层关系束缚住了。 今生一切都还未开始,两人确实没什么关系。 她当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勉强自己搭理他。 冷冰冰的雪花贴在江晖成的脸上,寒凉透过皮层,钻进了骨头缝里,悔意从心头生出,江晖成又开始了烦躁不安。 从屋里出来,江晖成也不过是知道她不想同自己待在一处,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踩着积雪往前走了一段,便听到了城门口的动静。 等江晖成疾步赶到,城门口的一名副将已经寻了他一圈,终于见到了人,忙地迎了上来,“将军。” “怎么了?”江晖成死死地盯着被火把挤满了的城门口,眉心不自觉地跳了起来。 前世他护了一辈子的百姓,起初有多拥护,最后就有多恨。 他看不得任何暴|动和骚乱。 内心下意识的恐慌烧得他瞳仁如火,陈副将被他这番一瞧,只觉已去了半颗脑袋,忙地禀报,“百姓也不知道从哪来得来的消息,说明儿幽州一封城,朝廷的人,便会一把火将这城里的人都烧了,百姓听了传闻个个都跑了出来,堵在了城门口,林三公子的马车也没能出去......” 幽州在江晖成回长安时,就已经下了禁令,不许百姓出入。 唯有少数的官员和非得出城的人,由董太医诊断,确定没有感染病情的情况下,才给予通关文贴,方能出幽州。 今日林三公子也是碍着白日里人多眼杂,不想给江晖成添麻烦,便打算夜里出去,谁知马车一到城门口,还未来得及递上文书,身后便窜出来了一群扛着锅碗瓢盆的百姓。 “官爷,可怜可怜孩子们吧,放我们回去......” “我们都没染病,朝廷凭什么要弃了我们,要一把火将咱们烧死......” “早知如此,咱还不如死在辽军的手上......” 江晖成早就有了交代,一旦有人携带瘟疫出了幽州,以目前瘟疫的感染情况,整个大周都会跟着遭殃。 陈副将也没料到,好好的怎就突发了暴|乱,只得死死地守着城门,一面叮嘱手下的人堵死城门,一面急急忙忙地去找江晖成。 先去了县衙的院子,并没有见到人,寻了一圈回来才遇上。 “调兵,设警戒线,一旦越过,就地斩杀。”江晖成没有丝毫犹豫,言语里的冷意,凉得渗人。 “是。”陈副将不敢耽搁,立马领命翻身上了马背。 江晖成继续往前走,槐明护在他的身侧,用腰间的佩剑拨开了一条道,连着高呼了几声,“将军来了,散开,都给我散开......” 身后的百姓见到是江晖成,到底是杵了,个个都退在了一边。 等江晖成走到了城门前,才看到了被困住的林三公子的马车。 -- 第74页 身后的百姓也不过是安静了一阵,身旁一位胆大的百姓,又开始哭喊着道,“将军可得放我们出去啊,江家几代个个都是守护百姓的大将,将军这回替咱们赶走了辽军,草民还在屋里供奉了将军的画像,告诉了孩子们,将军就是咱们百姓的救世英雄,这回,还请将军再救咱们一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活活地被烧死在这儿啊,将军,我们一家都没有染病......” 那人一出声,不断有声音跟着出来符合。 “将军,我也没有染病......” “将军救救我们,放我们出去。” “沈家三姑娘都能出去,为何我们就不能出去......” 江晖成被这声音吵得头疼,心里的烦躁更甚,抽出腰间的长剑,一瞬掷了出去,直直地插在了城门上,“都给本将闭嘴。” 囔囔的人群,霎时没了声儿。 江晖成这才对着前头的马车,说了一声,“都出来。” 林三公子已经在马车旁站着了,半晌后,马车内才慢吞吞地下来了两人。 哪里来的什么沈三姑娘,马车内就林婉凌和她的丫鬟。 林婉凌也没料到会是这番结果,本以为自个儿再也出不去了,今儿白日才四处散发沈家三姑娘要出城的谣言。 想着要死大伙儿都得死在一块儿,谁也别想走。 谁料她的三哥来了幽州接她。 适才眼见着就要出去了,突地被一群百姓围堵了上来,一口一个沈三姑娘,副将夫人,让她带他们一道出去,林婉玲这才慌了神。 大抵也没料到自己散出去的谣言当真起了效,期间拂起帘子同马车外的三公子催了几回,“三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三公子听得烦了,直接回了一句,“走不了了,都留在幽州,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林婉凌脸色一白,正愁着,便听到了江晖成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入耳,林婉凌的心头便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搁在膝上的手也不由地握紧。 此时下来,看到江晖成一身青色的大氅,立在人群前,身姿笔直又伟岸,心口跳得更是厉害。 比起一年前,跟前的人成熟了不少,身上的青涩尽数退去,周身多了一股子沉稳,愈发让人沉迷。 两人虽在之前因为皇后,有过隔阂,可在出宫之后,她答应了要改过自新,主动去同江晖成认了错。 江晖成虽未说什么,但她再唤他表哥时,他也没有再拒绝。 那日姨娘找她说话,“以小姐如今的名声,要寻一门好的亲事,怕是难了,唯有委身舍了当家主母的念头,在高门大户里寻一房贵妾,虽说有些委屈,总比嫁给寒门独户,守着一方寸宽的院子强,姨娘心头其实早就有了主意,江府的二公子,还未成亲,听说家里连个通房都没,小姐要是过去,寻个贵妾,有了皇后的一层关系在,日后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小姐心头要是愿意,姨娘就去同你爹爹说......” 她并没有多想,当下就点了头。 后来爹爹找了林家大伯,让伯母去说,却没说成,打听来的消息,听说是江晖成没有成家的打算。 谁知那话之后没过多久,江府便去芙蓉城沈家提了亲。 林婉凌从不相信江晖成是当真喜欢上了沈家女。 她曾经问过他,“要是没有姐姐,表哥会不会喜欢旁的姑娘,会......会喜欢我吗?” 江晖成亲口回答的,“不会。” 林婉凌不知道沈家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得了江府这门亲事,在听说沈家四姑娘来了长安后,她想着法子拿了三哥的请帖,去了江府。 初次见到沈家四姑娘的脸时,林婉凌心头确实沉了沉。 很漂亮。 但看上一阵后,突地才发现,沈家四姑娘的眉眼同姐姐有几分像,心头便也好受了许多。 她没有资格得到的东西,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门小户的沈家。 不就是一个替身傀儡,谁又稀罕呢。 亏得她那三姐姐还真当自个儿的妹妹是个香饽饽...... 林婉凌想起沈烟青心头就恨得抓狂。 一个没有半点规矩的泼妇姐姐,沈家四姑娘还能好到哪里去。 林婉凌此时很是庆幸自个儿戴了面罩,江晖成瞧不见她脸上的伤,垂头施施然地上前同江晖成屈膝行了礼,唤的却是一声,“表哥。” 江晖成目光漠然地从她身上瞟过,没有半分停留,“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说完转头便吩咐城门前的侍卫,“铸铁,今夜将城门焊死了,瘟疫没治好之前,谁也别想出去,包括本将在内。” 话音一落,百姓傻了眼,又开始嗡嗡地交头接耳。 “不是说要弃城吗?” “将军都在这,弃什么城,我早同你说了,别听风就是雨,这个大个城池,还放火一把烧了,怎么烧,也不长脑子......” 等宁副将听到消息赶过来,江晖成调来的士兵也已经到了城门口。 百姓也已经撤退了大半。 “将军。”宁副将匆匆上前走到了江晖成跟前。 江晖成转头接过槐明从城门上拔下来的剑,入鞘后才抬头吩咐宁副将,“明儿贴一个告示,造谣者一律关押受审,游街示众。” “是。” 江晖成内心的那股隐隐地恐慌,暂时压了下来,抬步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碰到了一道身影,突地又停了下来,脚步随后往左一转。 -- 第75页 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立在不远处的沈烟冉跟前。 适才侍卫突地进来找宁副将,说城门口发生了暴|乱,沈烟冉一时着急,也没来得及披斗篷,同沈烟青一道跟了出来。 寒风一吹,俩人贴着身子,偎在一块儿取暖。 “你怎么了,手怎么这么凉?”沈烟青本想沈烟冉给她暖暖,谁知一碰到她心,如同碰到了冰块。 一抬头,又发现沈烟冉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咱赶紧回来。” 沈烟青正要拉着她往回走,便看到了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江晖成。 “外面冷,回去好好歇息。”江晖成没去看她的眼睛,解下身上的大氅,罩在了她身上后,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转身便走了。 第36章 调查谣言 大氅内还有江晖成的体温, 落在沈烟冉身上,熏得她周身一个机灵,抬手就要往下拽, 江晖成的脚步却是比她还快。 沈烟青生怕她那股倔劲儿上来,给人扔在了地上, 转头利落地将大氅的带子打了个结,手也跟着伸了进去, “我也暖暖。” 立在城门前的林婉凌, 目光望着这一方, 整个人如同冻住了一般。 从见到江晖成后, 林婉凌的目光就如同黏在了他身上,再也没有挪开,看着他穿过人群, 往前走去, 脚步停在了沈家三姑娘跟前,解下了身上的大氅,竟是披在了沈三姑娘身旁那人身上。 林婉凌心头一震,往前走了两步。 待细细一瞧那人影,瞳仁不由一紧,这不就是沈家的四姑娘,沈烟冉? 怎么会是她, 她何时也来了...... “走不走?”林婉凌正瞧得入神,林三公子不耐烦地催了一声, 若非母亲苦苦相求, 他压根儿就不会来幽州。 如今城门封死,能不能活着出去,全看造化。 林婉凌这才回过头, 快上马车了,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声林三公子,“三哥,沈家的四姑娘也来了?” 林三公子瞥了她一眼,“怎么,一个沈三姑娘不够,又想去招惹人家四姑娘?”旁人不知,林三公子对自己的这位妹妹了如指掌,“你最好掂量清自个儿的身份,安分一点,若再有下回,别怪我不客气。” ** 沈烟冉被沈烟青一路拉着回了院子,一双手脚早已冻得冰凉。 沈烟青今儿没打算回去,洗漱好出来,见她还偎在火盆前,一张脸如同从土里刚捞出来的一般,“怎么了,脸色怎的这么差?” “没事,有些乏了。” “那赶紧的,早些歇息......” 沈烟青累了一日,沾床就睡,沈烟冉躺在外侧,灯火一灭,一眼的漆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夜色透过黑暗,耳边渐渐地传来了密密麻麻的呼喊声。 “夫人,救救我们吧......” “夫人,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四姑娘,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啊......” 声音如潮,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窜入了她的脑子,沈烟冉呼吸一紧,猛地睁开了眼睛。 背心已是一层薄汗。 前世的死,到底还是成了她的心结...... 沈烟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慢慢地静下心来,从决定了来幽州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从哪儿结束,就该从哪儿起来。 沈烟冉,得好好地活着啊...... 冬季的夜色长,天也亮得晚,等沈烟青睁开眼睛,身旁已没了人。 沈烟青一愣,下床披了一件短袄,正要去寻人,沈烟冉又走了进来。 沈烟冉刚洗漱完回来,一身早已穿戴整齐,见沈烟青也醒了,一面取下屏障上的披风,一面道,“外面又开始落雪了,三姐姐再睡会儿。” “你怎起那么早。”沈烟青被凉意冻得打了个哆嗦,“你要去哪儿?” “你先躺会儿,我去医馆瞧瞧。” 沈烟青无语了,“幸得我没那个天赋吃这碗饭,就咱家这行业,当真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也不知道图个啥......” 沈烟冉没理会她的叨叨,出门前嘱咐了一声,“记得吃早食。” ** 沈烟冉到了医馆,天色才蒙蒙亮,董太医还未过来。 守夜的医官替她开了门,“沈大夫怎么早。” 沈烟冉笑了笑,“横竖也睡不着。” 前世那方子的药材,单是配药就花了好几日,每样药材都极为讲究。 沈烟冉生怕昨儿挖的冬虫被折断了根苗,采回来时便吩咐了董兆,万万不可翻动。 根须一断,便也没用了。 董兆倒也没去翻动。 沈烟冉拿出了昨儿的背篓,又去备了个簸箕放在了院子门口,让守夜的医官打了一盆水来过来,一根一根地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上面的泥土。 飞雪刮过来,盆里的水凉得沁人。 董兆过来时,便见沈烟冉正在木凳上,洗着冬虫,一双手冻成了红萝卜,赶紧也蹲在了她身旁,“我来吧,这大冬天的,四姑娘可别冻坏了身子。” 沈烟冉抬头招呼了他一声,“董公子这么早。” 董兆脸色一囧,“四姑娘这不是埋汰我吗,我哪有你早。” 沈烟冉倒没那意思,“我习惯了。” 董兆也去旁边拖了个小板凳过来,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她搭起了话,“也是,沈叔叔可比我爹严厉多了,之前你二哥没少同我埋怨,一天就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候不是在治药,就是在去治药的路上,本以为沈叔叔念着你是个姑娘,多少会心慈手软,如今看来,多半也是一样,也亏得沈叔叔也狠得下心,就说我董家府上的几个妹妹,别说学了,还嫌弃咱们弄出来的药味儿熏人,硬是将父亲赶了出去,另寻了一处院子......” -- 第76页 董兆说着时,目光时不时地看她一眼,见她嘴角一直挂着笑,心头也跟着敞亮了起来,话也多了,“四姑娘怎的会想起学医?” 沈烟冉被他这一叨叨,也打开了话匣子,“可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周岁抓周时就抓出了一张药单子。” 这事儿董兆倒是听说过,父亲也曾夸过,说沈家屋里出了一个医药神童,那时候他不屑,如今倒是很感兴趣,“四姑娘当时是怎么抓到那药单的?” “那么小,谁知道。”沈烟冉一笑,“只不过后来被父亲赶鸭子上架,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神童。” 董兆很少见沈烟冉这般笑过。 这会子才发现,她笑起来嘴角的那两道梨涡,甚是好看,不由脑子一抽,口随心走了,“四姑娘本就是个神仙儿。” 沈烟冉抬头看了董兆一眼,心神一转,凑近了道,“不瞒董公子,有一事我一直想同你说。” 董兆心头一跳,屁股底下的板凳似乎都坐不稳了,“四,四姑娘你说。” 沈烟冉感激地看着他,“其实,我也不想在被窝里把脉,咱平日里闻药都闻够了,董公子将来要是娶个夫人,还三句不离药,日子可还怎么过。” 董兆的脸色突地泛红,心也跟着慌了起来,“我,我那是没见识说的话,四姑娘可千万别放在心里,我,我就是眼睛瞎了,对,狗眼看人低,四姑娘可千万别记在心上......” “不会,不会,我早就忘了,我当真只是想感激董公子,董公子当初可没少受罪,为此还同董伯伯和婶子闹翻,去了长安。” 董兆坐不住了,屁股底下的板凳,几个摇晃,不只是脸上火辣辣地烧,心头也慌得六神无主,“四姑娘先忙着,我,我去瞧瞧早食好了没。” 董兆猛地一下起身,脚本没站稳,“嘭”地一声,整个人栽在了门前的雪堆里。 沈烟冉吓了一跳,忙地起身去扶,却见董兆如同一头黑熊,愣是将雪堆砸出了一个大坑,双手双脚使劲儿在那雪堆里扑腾,越沈烟冉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没事吧。” 董兆起初还担心自个儿丢了人,如今见到沈烟冉脸上那明晃晃的笑意,不由恼了,笑着斥了一声,“四姑娘你还笑,你就是想报了当日的仇,想看我出丑。” 沈烟冉连连摇头,满怀诚意地朝着他伸了手,“我真没那个意思,你赶紧起来。” 董兆也没想那么多,很自然地递了自个儿的手。 沈烟冉身板子小,一下没拉动,两人在那雪堆里,一拽一拉挣扎了好一阵,才勉强站稳。 坐在那坐久了原本还有些冷,这一闹,沈烟冉周身倒是暖和了,抬头看到董兆满头的积雪,两道眉毛都被遮挡住了,模样甚是滑稽,不由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四姑娘,你......” “抱歉,你赶紧进去,收拾收拾。”沈烟冉推着董兆往前走了两步,跟前的白雪一照,脸上那道随心的笑容,灿烂又干净。 董太医刚跟着江晖成过来,怎么也没想到,进屋便撞见了这一幕。 虽知道两人都是无心,可落在江晖成的眼里,怕就不是这般想的,董太医忙地同他解释,“将军别介意,就两个孩子闹着玩。” 江晖成没吭声。 从进来,江晖成的目光便一直盯在沈烟冉的脸上,看着那道笑容晕开在她的眉间,就算他极力想要去掩盖,可依旧挡不住心头泛出的酸楚。 有多少年没见过她这般笑过,江晖成已经记不清了。 记忆深刻的,当也是在这一世的军营中。 董太医见他脸色不好,赶紧往前走了两步,唤住了正要蹲下继续清理冬虫的沈烟冉,“沈大夫,怎地不多睡会儿,这么早就来了。” 沈烟冉这才回头。 董太医往前一走,江晖成也慢慢地跟上。 沈烟冉朝着两人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自然地敛下,唤了一声“董伯伯”,又同江晖成行了礼,“将军。” 董太医赶紧给两人腾了地儿,“你们先聊着,我先进去准备灶炉。” 沈烟冉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忙,没那个闲工夫同人说话,也没什么话可聊,蹲下身子,继续清理冬虫。 蹲下没多久,跟前便罩下来了一道身影。 江晖成坐在了适才董兆坐过的位置上,一声不吭地挽起袖子,正要帮忙,沈烟冉终是没有忍住,抬头看着他,“将军身高权重,当有很多事务要忙,不需要做这些。” “不忙。”江晖成低声说了一句,没理会她的冷眼,继续坐在那,手刚碰进盆里的凉水,神色便是一顿,抬眼看着沈烟冉,“你别再碰,我来洗。” 沈烟冉也没理他。 “水太凉了。”江晖成看着她,沉默了一阵,“烟冉......” “将军还是请回吧,放心,没认识将军之前,我活得不是也挺好的吗。”沈烟冉眸色凉薄,也不怕得罪了他,“将军是担忧也好,同情也好,都没必要,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相反,我很开心,这才是我原本应该过的生活。” 江晖成手上的动作一顿,僵在了那。 沈老爷去世,他赶去沈家时,沈夫人就曾质问过他,“她为了你,放弃了我沈家的基业,一心替你打理起了后宅,成了一位普通的贵妇,你可曾问过她,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开不开心?” -- 第77页 之前是没想过要去问,后来便不敢问。 他知道她一直想回沈家,但到死他都没能满足她的愿望。 “抱歉。”江晖成低沉地说了一句,埋下头,也不顾沈烟冉的目光,继续坐在那,将背篓里的冬虫拿出来,放进了凉水中。 沈烟冉瞥开目光,就当没看见。 等收拾好了,沈烟冉才起身,将清洗好的冬虫端了起来,正要进去,身后江晖成突地道,“我有些事想同你确认。” 沈烟冉脚步停了下来,却没回头,等着他说。 沈烟冉一进城,江晖成便派人在留意,一直没见到任何异样,昨儿暴|动之后,江晖成心头的恐惧再次被提了起来,一夜没睡,今日起来便先去找了董太医,但沈家的事,还是沈家人最为清楚,“我想同你打听一下,知道沈家药单子的,都有哪些人。” 前世她是如何被逼死的,沈烟冉自己也很清楚。 昨夜已经因为流言,发生了一场暴|动,不排除前世的事情再次重演。 谁也不想再死一回,沈烟冉点头,“将军稍等会儿。” 沈烟冉放好了手里的簸箕出来,江晖成已经坐在了屋内的火盆前等着她。 “将军要问什么。” “坐。” 沈烟冉坐在了江晖成身旁的木榻,江晖成将桌上刚沏好的一盏茶,轻轻地推到了她的手边上。 沈烟冉没动。 江晖成看了一眼她冻得红肿的双手,心头一刺,“先喝盏茶,暖暖身子。” “沈家的那张药单子,是祖父从药王谷药王手里得来的,当年知道沈家拿到这张药单的人不在少数,但凡行医的人,都有听说过,芙蓉城药材的贩卖早就通了幽州,将军若是想从这方面入手,怕是如同大海捞针,前世后来的事情,将军当比我更清楚,幽州最后得救,可是因为喝了能治疫情的汤药?” 江晖成目光呆滞了一瞬,“嗯。” “既如此,前世的药方子我都记得,还请将军再多给我两日。” “好。” 沈烟冉当真还有很多事要忙,“将军还有其他事吗。” “你忙。” 江晖成看着她起身走了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亮开,医馆里的人陆续走了进来,“将军......” 江晖成没再多留,出去找了宁副将,“今儿情况如何了?” 宁副将刚从隔离地回来,摇了摇头,“太快了,隔离的人,陆续在增长。” “告诉底下的将领,打起精神,万不可懈怠。”江晖成又问了一句,“派你去盯着的人,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宁副将依旧摇头,“发病起,两日就没了命,隔离的地儿,倒也没有传出什么谣言,不过昨夜的暴|动,属下已经查清楚了。” 江晖成看着他。 宁副将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事情怕是同林家那位姑娘有关。” 江晖成眉头一拧。 宁副将继续禀报道,“消息是林姑娘昨儿散播给了百姓,说的倒是有鼻子有眼,说封城之前,会先送一批人撤走,其中便包括属下的夫......沈家三姑娘,之后便是守在这里的医官和将士,等到所有紧要的人都出去了,幽州便会被一把火烧得一无所有。” 江晖成比任何人都知道谣言的可怕,脸色一瞬难看了起来。 宁副将一声冷笑,摇头道,“昨儿夜里前来闹事的百姓,便是听了林姑娘的话,以为是沈家三姑娘要出城,林姑娘怎么也没想到,林三公子会来接她,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至于那动机。”宁副将回头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林家姑娘,是不是喜欢将军?” 换做平时,宁成浩断不敢这么问。 但如今事情紧要,查出来的消息,确实是林家姑娘在作祟,“林姑娘似乎对沈家有很大的成见,这幽州城里怕是不少人都以为是沈四姑娘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攀上的将军,今儿三姑娘便是为此同林姑娘生了口角,还让林三公子莫名跟着一道挂了彩。” 妇人一张嘴,当真是无聊之极。 不单是煽动了瘟疫的谣言,还诋毁了小姨子的名声。 他倒觉得自个儿的夫人,那一通巴掌,打得挺好。 三姑娘同人生了口角之事,江晖成昨儿听宁副将汇报过了,但并不知道具体是为何。 如今越听,那双眸子里的怒火越盛,“将人带过来。” 宁副将犹豫了一下,“林三公子那......” “怎么,本侯要人,还得过问他林家三公子的意见?” 宁副将还是头一回见他搬出了自己侯爷的身份,没再说话,“属下这就去办。” 宁副将转身去拿人,到了林婉凌院子前,却见到了门上一把锁,宁副将让人砸开,人并不在院子里。 昨儿夜里幽州就已经下了封禁,所有的人都不许再擅自离开屋子。 她倒又是个特别的。 宁副将回头吩咐手下,“去找林三。” ** 昨夜那一番闹腾,林三公子睡得晚,早上人还没醒,门外便有了动静。 林三公子身边的小厮去开的门,见是林婉凌身边的丫鬟,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开了门,“又有什么事?” 那丫鬟口鼻捂得严实,一双手紧紧相握,微微躲闪的目光,明显有些紧张,“奴,奴婢有事同三公子禀报。” -- 第78页 第37章 林婉凌染病 三公子身边的小厮, 早就对林婉凌有一肚子的埋怨,若非因为她,公子压根儿就不会来幽州, 更不会被困在这儿,“有什么事要禀报, 你说了便是,昨儿为了你家姑娘, 公子奔波了半夜, 正睡着呢。” 丫鬟立在门外, 见小厮只开了一条门缝, 并没有让路的意思,也没往前走,神色犹豫了一下, 又问道, “三公子这儿可还有大夫?” 小厮脸上的神色更不耐烦了。 如今幽州满城的瘟疫,所有的医馆都已被朝廷征收,想要找大夫,就该去各处设立的医馆,“回去同你家姑娘说,三公子这回来完全是因为夫人的吩咐,只管来接人, 如今人没接出去,公子自己也被留这了儿这,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可别再来烦人了。” 小厮说完,“嘭”地一声将门合上。 丫鬟立在门外,着急地拍着门, “小哥......” “你也算是林家的人,哪头轻哪头重,当能掂量得清楚,三公子如今是林家二房唯一能指望上的主子了,这回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林家二房可还有出头之地?别说你,咱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你莫要再让你家姑娘前来相缠,给三公子再惹上一身臊......”小厮隔着一道门,提点了门外的丫鬟。 那丫鬟倒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幽州今儿正式封城,街头不见人影,唯有雪花漫天飞舞,丫鬟从三公子的院门前出来,冻得打了个冷颤,眸子里的焦灼慢慢地平复了下来,终究去了附近的巡逻点。 那小哥说得没错,要是三公子出了事,林家的人必定不会饶了她...... 宁副将还未赶到林三公子的住处,身后侍卫便匆匆来报,“副将,林姑娘找到了。” 宁副将立马调转了马头。 林婉凌身边的丫鬟什么都交代了,“今儿早上奴婢起来姑娘,发现姑娘身上起了红疹子,奴婢担心......” 如今幽州城内一听说红疹子,没人不色变。 染上瘟疫的前期便是身上起红疹子,两日后发病,一旦发病,药石无医,一日就没了命。 传染出来的病毒,便是在发病期。 是以,江晖成早就下了指示,只要身上开始出现红疹子的人,一律带去制定的地儿隔离。 凡是进去的人,至今为止没有一人能回来。 林婉凌岂能不知道,今儿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胳膊上,出现了一片红疹时,一张脸霎时成了雪白,可她怎么也不相信,是自己染了瘟疫。 “不会的,我只是起了些热疹,你,你去替我寻个大夫来......”林婉凌一声一声地催着丫鬟,担心巡逻的人过来查巡,一大早便起来锁了院门,躲在一处无人的客栈内候着。 丫鬟着急地出来,满大街的房门紧闭,空无一人,哪里能找到大夫,最后只能去找三公子。 可小厮的那一番话,丫鬟到底还是怕了。 姑娘若真得了瘟疫,瞒着不报,三公子到时上门,必然也会染上。 三公子要是出了事,可不只是林家二房,大房的老夫人,还有皇后,都护着的...... 别说是她,小姐也会成为林家的罪人。 “小姐如今还在客栈里等着奴婢......”丫鬟哭着道,“大人,麻烦先让大夫瞧瞧小姐是不是当真染了病,别将她关起来,求求你们,救救她。” 此次瘟疫,只有接触过发病时期的病患,才会被传染,林婉凌昨儿夜里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染上的。 发病者找不到,还会继续传播。 宁副将没工夫听她求情,一脸正色地审讯了一番,那丫鬟倒是细细地回忆道,“昨儿夜里小姐没能出城,回来后去了一趟城西的茶馆。” 都到这时候了,丫鬟也不敢瞒着。 江晖成虽下令了要封城,暗里还是有不少人偷偷地聚在了一块儿,林婉凌大半个月前到来的幽州,林二老爷为商时在幽州结实了不少商道上的人脉。 林婉凌一到幽州,便同几个商户家的姑娘妇人混在了一起,昨夜去的那茶馆,便是一群人的聚头之地。 众人也知道林婉凌昨儿夜里要走。 几个商户还曾暗里求过她,让她去同林三公子说说,能不能多带几个人出去,林婉凌倒也同林三公子开了口,被林三公子一口回绝,“若非母亲相求,我压根儿就不会来,你要不想走,留在这儿也可以,横竖我已跑了这一趟,回去同母亲交差便可。” 林婉凌只能作罢。 几个商户正在愁着该想个什么法子如何出城,如今见她又回来了,个个都是一脸死灰,林三公子都带不出去人,更何况他们这些人了。 林婉凌也掐断了他们的希望,“将军已将城门焊死了,谁也别想走了。”说完又一声叹,“出不出去倒也无所谓,沈家那位四姑娘自来会投机取巧,能不怕死地跟过来,说不定幽州也不是没有活路。”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沈家四姑娘?” 林婉凌解释道,“沈家世代为医,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攀上了江府这门亲,四姑娘便是沈家那位攀高枝的幸运儿。” 众人都知道她是林家的人,消息最为灵通,平日里也不敢得罪,处处恭维着,“这沈家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不就芙蓉城内一个开医馆的......” 旁人一位妇人,突地想起了什么,“我倒是听说,芙蓉城的这沈家不简单。” -- 第79页 “一个大夫,还能有什么不简单的,难不成还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可不一定,你们可有听说过当年药王谷的那位神医药王?” “那都是百年前的事儿了,药王要是能活到如今,咱幽州也不用愁了......” “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这沈家的老祖宗当年可不就是药王的亲传弟子,听说药王当年还留下了一张专解毒药的配方,沈家这些年又以解毒为名,前些年,沈家老爷还曾拖过咱家那口子替他留意了几味药材,莫不是那张单子在沈家手上......” 那妇人说完,自个儿也坐不住了,“不行,我得回去问问我家那口子,若沈家真得了那么一张药方子,咱得立马禀报给将军,咱幽州说不定就能得救了呢......” 那妇人一走,林婉凌便是一笑,不屑地道,“真有那么玄乎,沈家怕是早就邀功了,也不用等到如今,让咱们死了这么多人才拿出来......” 林婉凌知道出城无望,在茶馆一直待到亥时才回。 第38章 风波 丫鬟将林婉凌昨儿去过的地方, 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却没说出林婉凌对人谈论的那些话。 宁副将赶紧让人去了一趟城西的茶馆,自己则是跟着丫鬟到了林婉凌所藏的客栈。 林婉凌已经等了丫鬟半个时辰, 每等一刻,心头的焦灼便胜一分, 几次偷偷地捞起了自个儿的衣袖,看着那一片红疹子越来越明显, 心急如焚。 她不可能染病的。 父亲常年经商, 从小就给她用了不少的名贵补药, 身子骨结实着呢...... 屋外的脚步声传来, 林婉凌心头一落,赶紧起身走了出去,却见自己的丫鬟身后跟来了一堆戴着面罩的侍卫。 林婉凌脸色一变, 冲着那丫鬟厉声地骂了一句, “是条狗也不会白养了这么些年,你就是如此待我的。” 那丫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姐,他们会救你的......” 林婉凌是傻子才会相信这话,看了一眼跟前的宁副将,转过身撒腿便跑。 宁副将也没客气,抬脚踢起了脚边的一团雪, 积雪砸在了林婉凌的脚踝处,“噗通”一声, 身后的侍卫赶紧将人从雪堆里擒了起来。 “我要见表哥, 表哥不会不管我的。”林婉凌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垂死挣扎,“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我同你们将军从小一块儿长大,你们是瞎了狗眼。”见身旁的侍卫没有半点犹豫,林婉凌彻底地急了,冲着跪在雪地里的丫鬟怒声道,“你是死了吗,你要想活着出去,就赶紧去找三哥,他不是答应了母亲,要将我带出去的吗,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同母亲交代,他是林家的三公子,上有皇后庇佑着,如今又得了公主的青睐,一辈子飞黄腾达了,我是她的亲妹子,他还能袖手旁观,看着我死不成.....” “嘴堵上。”宁副将算是终于明白自个儿的夫人那日为何会动手了。 林家二姑娘这张嘴,实在是混账。 宁副将命人先将人带到了隔离的地儿,又赶紧去了一趟西街的茶馆,侍卫已经将茶馆围了个结实。 “里面没人?” 侍卫禀报,“喊了这半天了,也没见到人出来。” 宁副将直接让人点了火把,“数十个数,数完点火。” 这一招立马凑了效,里面七七八八地出来了好几个人,人清理完了,宁副将才接过侍卫手里的火把,直接连房子尽数烧了个干净。 火势腾天,宁副将转过身,马不停蹄地回了衙门,打算同江晖成禀报,门口的侍卫却道,“将军去了医馆。” ** 沈烟冉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将药材清洗了出来,接下来便是碾药,配方子,一忙起来,午食都忘了。 董太医今儿也没打算回自个儿的院子,一时兴起,直接在药罐子旁边架起了一口锅,“四姑娘要是不嫌弃,咱煮点粥一块儿吃了。” 沈烟冉没什么胃口,当下点了头,等锅架起来,董兆却突然嘴馋了,说要先做几个饼,一阵忙乎又是和面,又是剁肉。 架势看着挺足,可弄出来的饼怎么也粘不到一块儿。 沈烟冉实在看不下去,过去帮了忙。 前世在江府,她整日闲得没事做,跟着厨子做了不少的东西。 馅儿饼,各类糕点......尽是照着江晖成的口味,样样都学到了手。 但比起江府的厨子,到底还是差了不少,江晖成不太喜欢,后来,她便也没再做,要什么都是吩咐厨子,偶尔自己嘴馋了,去弄几样糕点,也都是放在自个儿的屋里,当成零嘴解馋。 董兆见自个儿怎么都和不拢的面团,在沈烟冉手上很快就成了样,不免又是一阵恭维,“四姑娘当真是万能的,怎么啥都会。” 董兆今儿在雪堆里那一摔,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曾经那桩夭折的婚事,也总算是跨了过去。 董兆真心拿她当妹子看。 香味一出来,董兆就忍不住了,一面帮着沈烟冉拿碟盘,一面吞咽着口水,“天冷,四姑娘再裹几个就行了,免得盘里的凉了,剩下的面团咱夜里再拿来做......” “好。”沈烟冉也不想耽搁时辰,赶紧收拾了锅子,将灶台还给了董太医,“董伯伯将粥熬上,进来咱先吃点饼子,填填肚子。” “成,你们先进去,我马上就来......” -- 第80页 医馆的地儿虽大,但都划分得清楚,哪些人做什么,从进来开始,就已经划分好了。 董太医院子里的几人,只负责研制药方,这会子,连着沈烟冉在内,也就五六个人,一大盘馅儿饼足以解馋。 董太医匆匆地将粥熬上,正打算进去,抬头却见到了江晖成和槐明,随口便问了一声,“将军还未用饭吧,今儿沈大夫做了些饼子,将军要是不嫌弃也尝尝。” 江晖成四处巡逻,忙了一个上午,确实还未用曾用食,当下点了头,“好。” 屋内董兆已经塞了一个饼在嘴里,“沈大夫这饼做得可真香,比我娘做得还好吃,自从离开长安,我就没吹过一口舒心的东西,这回我算是有口福了,咱明儿要不......” “将军,请。” 董兆的话还未说完,董太医便带着江晖成走了进来,见董兆占了沈烟冉旁边的位置,董太医忙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董兆赶紧起身让了坐,“将军来得正好,也尝尝这饼......” 沈烟冉坐在那,一声不吭,等到江晖成坐了过来,才抬头道,“这等油腻的东西,将军怕是吃不惯。”说完便回头吩咐董兆,“都拿去给大伙儿分了。” 董太医:...... 董兆向来是个直肠子,赶紧将碟子端了起来,“那将军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沏盏茶。” 董太医险些一眼瞪死那没长眼色的儿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缓和气氛,一张脸瘪瘪地笑着,“将军稍候,我那粥也快好了。” “你们先忙,我待会儿再来。”江晖成刚坐下,又起身,到了沈烟冉跟前,脚步却又停了下来。 沈烟冉正埋头捧着茶盏,饱满的额前,不知何时沾了一抹白色的面粉,江晖成掏出了袖筒里的卷帕,伸出手,还未碰到,沈烟冉身子突地往后一仰,巧妙地偏过了头。 莹白的脸色冷谈,眉目微皱。 江晖成的手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沾东西了。” 沈烟冉没应。 半晌江晖成将手里的卷帕给她搁在了身旁的桌上,才提步走了出去。 槐明跟在他身后,出了院子才忍不住道,“将军,该用午食了。” 槐明觉得自个儿的主子,自从百花谷回来就如同着了魔,着魔的对象便是沈家四姑娘。 离了她,主子仿佛就不能活似的,从早上起来,到大半夜,主子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城门的医馆前后,反反复复地巡逻,还不停地问,有没有什么异样。 槐明很想说,他就是最大的异常。 跟了主子这么些年,就没见过这般上赶着去被人打脸的时候,那四姑娘明显地不待见他。 槐明暗里叹了一声,主子这回怕是当真栽跟头了...... 江晖成走了一段,终究还是回了衙门,半路上便遇到了宁副将,宁副将翻身下马,简单地禀报道,“将军,林姑娘已经染了病。” 再如何说,也是林家人,当真扔在隔离的地儿不管不问,也不是个办法。 江晖成神色一紧,“源头在哪儿。” “城西的茶楼,一帮子商户夜里擅自聚集,林姑娘昨夜去了此处,早上便染了病,属下怀疑里头有人染了病瞒着没报,避免再传染,那茶楼,我已经烧了,林姑娘也暂时被送去了隔离的地儿,林三公子那儿......” “染病者一视同仁,没有可商量之处,如实禀报给林三公子。”江晖成倒不是担心林婉凌的生死,“派人再仔细搜查,一旦发现聚集之地,立即查封。” 宁副将点头,“是。” 禀报完,宁副将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将军,幽州的瘟疫,当真能治?” 江晖成勒紧了手里的僵硬,马蹄往前踏去,“能。” 宁副将松了一口气,“董太医在太医院任职了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定也不少。” 江晖成没答。 两人回到衙门,用了午食,午后林三公子便来了。 是林婉凌跟前的丫鬟先去找的人,到了院子前,一五一十地将林婉凌的情况说给了守门的小厮。 小厮这回没敢耽搁,慌慌张张地找到了林三公子,“三公子,林姑娘今儿染了病,已经被宁副将隔离了......” 林三公子昨儿没歇息好,起来也没什么精神,听到后瞌睡也醒了,有些意外,“昨儿还好好的,怎就突然染了病?” 小厮将丫鬟带了进来,林三公子仔细地问了一番那丫鬟,丫鬟又将昨儿林婉凌的去向说了一遍。 林三公子听完,脸色一沉,倒是多问了一句,“她大半夜跑去茶馆,连命都不顾,为的是什么?又去同人嚼舌根了?” 林三公子太了解她自己这位妹妹。 什么改邪归正,那张嘴,还是之前的死德性,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昨儿去茶楼,指不定又去做了妖...... 林婉凌跟前之前有位丫鬟,出宫后没多久就得病死了,此时的丫鬟是后来林家请来的,林三公子是林家二房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主子,丫鬟也没敢瞒着,将昨儿林婉凌同一群商户之妇的话,都说给了林三公子。 要是林婉凌在场,林三公子指不定一个巴掌又扇了过去。 她怎就如此不可教。 江晖成能看上她?之前没进宫,江晖成就不曾对她有丝毫兴趣,更何况之后她还干出了那档子没脸的事儿,进宫嫁给了前太子。 -- 第81页 如今竟还怨上了沈家。 饶是林三这个当哥哥的,也忍不住骂上一句,她是个什么东西,“备车,我去一趟衙门。” 第39章 流言四起 林三公子进来时, 江晖成正在翻看幽州近几日死亡的名册,宁副将招呼其入座,简单地说了林婉凌的情况, “已经确诊为瘟疫,暂时只能隔离起来, 等董太医那边的药方......” 宁副将这话也不过是说出来安慰人的,要真有药方, 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林三公子心里清楚, 如今只要一染上瘟疫, 只有死路一条, 今儿过来,倒也不是想让江晖成为难。 林三先屏退了屋内的侍卫,才凑近江晖成耳边, 问道, “我听说沈家老祖宗当年是药王谷药王的亲传弟子?” 江晖成从林三公子进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抬起头,一双眸子看似平静,眸光却死死地盯着林三公子,“你听谁说的?” 林三也没瞒着,“几个商户的家属, 昨儿聚在了城西茶馆,说起沈家时便有人提了一嘴, 说药王当年留下了一张药单子, 传给了沈家,此药单记录了不少疑难杂症,专为解毒, 若此事当真,将军何不找沈老......” “何人所说?”林三公子还未说完,江晖成突地撂下了手里的名册,瞳仁里的厉光,吓得林三公子立马住了嘴。 “昨儿到过城西茶馆的所有人,都给我查清楚,带过来。”林三公子还未回过神,江晖成已经起身吩咐了宁副将。 宁副将也有些不明白,但见江晖成的脸色似乎都变了,不敢耽搁,赶紧出去带上了林婉凌的丫鬟和几个兵将,出去拿人。 宁副将刚走不久,衙门便来了两人。 一位中年男子,一位是年轻的公子爷,一声一声地喊着要见江晖成,“草民知道谁能解瘟疫,小哥通融通融,让草民见见将军。” 门口的侍卫见两人面色着急,说的又是瘟疫,不敢马虎,进去禀报给了江晖成。 今儿城西的茶馆一烧,林婉凌染病的消息传出来后,昨夜同林婉凌一道聚集的几位商户妇人,个个都胆战心惊。 到了今儿中午,陆续又有两人身上起了红疹子,其中一位,便是昨儿那位说起沈家的商户妇人。 发觉自己身上也起了红疹子后,那妇人当下就跌坐在了地上,痛哭了一番,但念着自己还有一家子人在,总不能害了他们,倒是主动去了医馆,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的家人一定要找到江晖成,“如今恐怕只有沈家人能救咱们了,我怕是赶不上了,可这瘟疫来得实在是快,咱们总得有几个活着出去的人......” 妇人走后,她为商的夫君和儿子,立马来了衙门。 一见到江晖成,两人便跪了下来,“将军,草民知道何人能救幽州,芙蓉城的沈家,沈老爷手里有一张药单子,是当年药王谷药王所留,能救世人......” 江晖成坐在堂内,脸色苍白,只觉得耳边的哄吵声愈来愈让他烦躁。 查了这几日,该来的还是来了...... 但他江晖成从来不认命,那眸子里的执意,也容不得任何人来招惹,“押下去,关起来,造谣者,一律按律法处置。” “将军,将军......草民没有造谣啊,将军可以找人去打听,幽州贩卖药材的几位商户哪个没有听说过,那芙蓉城的张家当年可也是药王的弟子,是张二爷亲口说出来的,药单子就在沈家手里,将军若信不过咱们,大可以去问沈家的二公子沈安居,问他沈家是不是有这么一张药单,如今人命关天,还请沈二公子拿出沈家的那张药单......” 屋外的飞雪呼呼直啸,江晖成立在那盯着门外,迟迟没有反应。 林三公子一直坐在屋内没走,听着那人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大致也明白了江晖成在担心什么。 哪有什么沈家二公子,来的人是沈家四姑娘。 “将军......”如今派人去知会沈家的人,应该也来得及,若沈家当真能治瘟疫,是好事...... 林三公子刚开口,江晖成便回头一眼扫向了身后的几名侍卫,“本侯的话你们听不到?”侍卫这才回过神来,忙地将人拖了下去。 “沿街去张贴告示。”江晖成的态度异常强硬,再次下了命令,“再有人散播谣言,一律关押。” 从午后忙到晚上,江晖成又是让人张贴告示,又是四处散播谣言之人,然到了夜里,出去的侍卫还在不断地回来禀报抓取的人数。 谣言如同一阵风,蔓延得比瘟疫还快。 最先流传出来的倒是和今儿那商户两父子所说的一般,“沈家继承了药王谷药王的药单子。” 谣言抑制地越猛,私下众人议论得越是猖獗,“沈家的沈二公子不是来了吗,既然有药单子,沈儿公子定会给咱们治药......” 凑巧,早年去过芙蓉城沈家的一位老爷子,清楚实情,摇头道,“只可惜沈老爷并没有将药单给沈二公子,而是给了沈家四姑娘,沈家的四姑娘满周岁的那年,我刚好在沈家,亲眼见到沈四姑娘抓周,抓到了一张药方,沈老爷当日就发了话,将来沈家的基业都会交到四姑娘手里,这些年四姑娘在芙蓉城的名望可不小,一手医术早就胜过了屋里的两个哥哥,沈家要真有什么私藏的药单,必定只有四姑娘和沈老爷清楚。” 老爷子的话瞬间传了出去,一传二,二传三,传到了几个昨儿夜里见过林婉凌的商户耳里,顿时一个惊醒。 -- 第82页 沈家四姑娘。 如今可不就在幽州吗。 到了第二日早上,流言更是铺天盖地,隔离的地儿不断地传来了呼救声,“四姑娘手里到底有没有药单子。” “四姑娘有没有治出来药。” “四姑娘,我们要见四姑娘,救救咱们吧......” 侍卫不断地挥着鞭子,“安静!都给我安静!” 林婉凌是被这些声音给吵醒的。 一个林字,到底还是给了她特殊的关照,没让她同患病的众人挤在了一块儿。 这也算是林三公子作为三哥,所尽地最后一回义务。 林婉凌被关了一日,胳膊上的红疹子,已经开始蔓延到了身上,从被关进来就哭着闹着要见江晖成,要见林三公子,囔囔了一日,精神气儿消耗完了,才安静了下来。 好不容易倒在床榻上睡了一阵,隔壁的吵闹一声盖过一声,林婉凌心头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待听清那些人嘴里唤出的话后,林婉凌愣了好一阵,脑子里不断地打转,似是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沈家四姑娘,明明知道幽州起了瘟疫,为何她还会前来...... 沈三姑娘为何也不急着出城...... 表哥为何能下定决心封城...... 他们莫非都不怕死吗。 林婉凌回过神来,眼珠子便瞪得老大,心头恨得牙痒痒,他们这是要弃了她啊,三哥也要她死在这儿吗。 林婉凌惊恐地起身,突地使劲儿地砸着跟前的门板,“来了,来人啊......” 因她身份特殊,看押的侍卫也不敢怠慢,几声喝止住众人的骚乱,才走了过去,“林姑娘,有何事。” 林婉凌知道自己能活的时辰不多了,抓住机会,也不废话,“麻烦小哥帮我去同林三公子带句话,让他去找沈烟冉拿解药,他可是答应了母亲要接我回去,倘若我死在了这,母亲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我即便做鬼,也不会让他清净......” 那侍卫觉得荒唐,“要真有解药,也轮不到林姑娘着急,自会给你送过来。” “不,沈烟冉,沈家四姑娘一定有。”林婉凌情绪激动,抓住了跟前的护栏木头,对着侍卫着急地喊道,“沈家的三姑娘、四姑娘为何会来幽州?幽州封城之前,她们为何没有出城,是因为她们有解药,知道自个儿不会得瘟疫,仔细想想,她身边的那些医官,宁副将,将军......为何每个人都没事,我就不信他们没有接触过瘟疫之人,他们定是服用过解药,你赶紧去帮我找林三公子......” 林婉凌的声音一出,旁边的几个屋子,一下都安静了下来。 跟前侍卫的脸色也变了,这几日将军每日都会过来好几回,千交代完交代,不能有流言传进来,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其是将死之人,求生的本事超乎想象,今儿也不知道是谁透露了出来,这儿的人如同疯了一般,个个叫嚣了起来。 这头还未压制住,林婉凌突然又来了这一句。 简直是火上浇油。 侍卫知道事情的严重,当下一鞭子抽在了林婉凌双手攀住的木桩子上,呵斥道,“简直是胡言乱语,再敢造谣,一律当斩。” 林婉凌见那侍卫突地变了脸,手指头吃了一鞭子,瞬间留下了一条血痕,疼得她眼冒金星,气焰到底是小了些,哭着哀求道,“小哥,帮我去找我三哥,来日我林家必定重谢......” 侍卫头也没回,赶紧出去禀报。 ** 昨儿沈烟青也不知道去哪儿弄来了几件暖和的青衫长袄,今日沈烟冉和安杏换上后,活脱脱地一个大粽子,手脚都不灵活了,偏生沈烟青不让脱,“药还没研制出来,别先自个儿冻死了。” 沈烟冉没工夫理她,便也一直穿在了身上。 两日过去,沈烟冉的药材都配齐了,从药材罐子端上火炉子的那一刻,沈烟冉就不曾离开过半步。 后来董太医,董兆,也都过来守着。 “苍天有眼,保佑我大周这回能挺过去......”罐子里的药味儿一出来,董太医便闭着眼睛念叨了一番。 身为医者,虽说自来不信这些。 可如今他是没有任何法子了,十几个方子已经熬尽了他毕生所见,依旧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沈烟冉跟前的这罐子汤药。 “这贴药下去,若还是不行,四姑娘就带着三姑娘,同将军一道离开幽州,咱总不能都折在这里......”董兆的脸上难得有了几丝紧绷。 短短两日,大半个城池的人,都进了隔离区。 没有药只能等死。 再这般耗下去,幽州迟早会成为一座死城。 董兆的话音刚落,外头突然想起了一阵动静,密密麻麻的马蹄声,脚底下的一片地,仿佛都跟着动了起来。 “怎么了?”董兆一下站了起来,正要出去瞧瞧,守门的人及时进来禀报,“董大人不必惊慌,将军今儿正在调用兵马。” 董兆一愣。 出了什么大事,需要这么多兵马.......瞧着阵势,恐怕所有的兵力都来了医馆。 董太医心头也疑惑,却也没有董兆那般好奇,“坐下,旁的事轮不到咱们操心,咱如今的首要任务,便是治药。” 外面的动静声,沈烟冉也听到了。 盯着火炉的眸子,轻轻地闪了闪,过了一阵,眸子里的慌乱终究平复了下来,紧紧地盯着跟前的火炉。 -- 第83页 大雪的天幕整日都蒙着一层灰,没有阳光,也不见傍晚的夕阳,等到眼睛发涩,跟前的东西开始模糊时,才惊觉天色又黑了。 药罐里的药味儿浓烈得有些刺鼻了,沈烟冉才起身,同身旁的董太医道,“好了。” 屋内打杂的医者,早就点了灯。 灯火的光晕罩在沈烟冉的头顶上,董太医上前帮着一道将罐子里的汤药舀出来,倒进了身旁备好的锅子内。 “能不能活,也就全看咱们的造化。”董太医看了一眼脸色疲倦的沈烟冉,心疼地道,“这两日可累坏了,你先回去歇息。” 沈烟冉昨儿一夜都没合过眼,确实是累了,“那就劳烦董伯伯让人将这些药汤送过去,细细地观察一下症状,明儿咱再来熬制第二道药。” “放心,你赶紧回去。” 等到沈烟冉和安杏从医馆里出来,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小姐,咱回去用热水泡泡脚......” 雪地里的几道脚步声传来,靠在院墙外一直守着的江晖成这才挺直了脊梁,缓缓地揭开了头顶上的大氅帽檐,提起了脚边的一盏灯。 迎面的夜雪拍在脸上,进了眼睛,凉凉的刺疼感传来,看到灯火下映出了门内一抹长长的身影时,悬在江晖成心头的那股慌乱,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将军。”安杏先看到江晖成,忙地行礼让出了位置。 沈烟冉出来时,安杏给她披上了斗篷,一身裹得严实,飞雪扑过来,也不过是鼻尖有些冻得生疼,见到江晖成,也跟着安杏平淡地唤了一声,“将军。” “嗯。”江晖成提着手里的灯盏,同她并行往前,轻声问道,“药方研制出来了?” 沈烟冉点头,“已经熬出来了,待会儿便同患者送去。” 江晖成应了一声,“好......我送你回去。” 沈烟冉没拒绝,走了一段,回头见安杏的脚步远远地落在身后,这才突地问声问道,“出事了吗。” 江晖成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都正常。” 沈烟冉侧目,显然是不相信,怀疑地看向他,江晖成轻轻一笑,解释道,“城中的隔壁区已经划分了出来,余下了不少人手,暂且先安置在此。” 沈烟冉没再出声。 快到门口时,沈烟冉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江晖成,礼貌地道了谢,“多谢将军。” 江晖成看着她,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终是将手里的灯盏递了过去,“早些歇息......” “这大雪天,你们在这儿站着做甚,赶紧进来。”沈烟青已经等了好一阵了,看到灯火,才从门内探出了身子,“将军也进来坐坐,等雪小些了再走。” 江晖成低头看了一眼沈烟冉。 沈烟冉没吭声,提步上了门前的台阶,江晖成顿了顿,最终还是将脸面抛了个干净,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第40章 他用命来赌 狂风呼啸, 夹杂着雪花,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子割着皮肉又冷又疼。 安杏和槐明呼着一团白气, 走在了最后,转身扣上门扇, 飞雪的寒气瞬间被挡在了门外。 沈烟青这两日都在沈烟冉的院子里,炉火烧得旺, 屋内一股暖烘烘的热气, 沈烟冉进来便褪了身上的大氅, 挂在了壁障上, 转身去了里屋净手。 出来时,江晖成已经坐在了火盆边上的一张木椅上,身上的大氅没褪, 肩头沾了不少雪花。 安杏张罗完茶水, 便同槐明一块儿退到了外间。 沈烟青则拿着自己这两日在屋里做好的一对护膝,打算待会儿回去拿给宁成浩。 见沈烟冉出来,沈烟青突地才想了起来,立马交差道,“四妹妹上回托我拿给将军的那对护膝,我可已经交到了将军手上。” 当初沈烟青打算前来幽州,问沈烟冉有没东西要带着江晖成, 沈烟冉找不出什么来,便将自己刚缝制好的一对护膝带给了他。 那时, 沈烟冉还没想起前世, 如今即便想起来了,总也不能再要回来。 沈烟冉没吭声。 沈烟青起身将她拉到了火盆前的软榻上坐着,“四妹妹好生招待将军, 我去寻你姐夫。”她已经两日没见到宁成浩了,适才让江晖成进来,也不过是想给他们一个独处的机会。 两人的婚期都已经定了下来,若无这场瘟疫,半个月后,他们就该成亲。 这节骨眼上,却闹起了矛盾。 沈烟青问过沈烟冉好几回,到底是什么原因,沈烟冉只说“不喜欢了”,怎么也不告诉她实话。 不说就不说,只要两人和好,她就放心了。 沈烟青说完,转身拉着自己的丫鬟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江晖成和沈烟冉,气氛一瞬安静了下来,沈烟冉抬头看了一眼,见江晖成手边上已经有了茶盏,也没什么好招待。 且,外边的雪并不大...... 沈烟冉没再去管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烤着炭火,并没觉得不自在。 江晖成的目光盯着她被火光映红的半张脸,接了适才沈烟青的话,“护膝我收到了,多谢。” “将军能用就成。”身上被炭火一烤,沈烟冉难免有些昏昏欲睡。 江晖成看着她脸上冷淡又疲倦的神色,知道她在等着自己离开。 前世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是这般,不喜言语,安静地坐在榻上陪着他,虽不说话,脸上却隐隐透着疲倦和不耐。 -- 第84页 久而久之,他害怕再见她这么一张脸,去的次数也少了。 后来进她的屋,唯一能寻的借口,便是他们的孩子,能让她开口同自己说上一两句话的,也只有孩子。 江晖成喉咙轻轻一滚,到底还是鼓起勇气,起身离开了自己的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对面她身旁的软榻上。 沈烟冉下敛的眸子,瞬间抬了起来,凉凉地,冷冰冰地看着他。 “就坐一会儿。”江晖成索性也不要脸了,瞥开目光没去看她,“这不是婚约还没退吗。” 沈烟冉看了他一会儿,淡淡地转过头,正要起身,江晖成及时地按住了她的胳膊,突地道,“我不想退婚。” 沈烟冉被他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胳膊,眉头拧起,倒也没再动。 江晖成见她没再挣扎,才缓缓地松开了她。 一世为人,经历了生死,便也明白,有些话当时不说,或许就永远没有了机会。 前世看着她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才明白何为悔。 重新来过,断也不该再去走了老路,无论那结果如何,他都应该告诉她。 江晖成侧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的一排眼睫上,轻声道,“从我知道那些梦,是我们的前世之后,我便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你,趁你还没有想起之前,娶你为妻,这辈子好好地同你过日子。”江晖成的声音顿了顿,接着道,“我不否认这其中确实有悔,和对你的补偿,可更多的是庆幸,庆幸你还活着,庆幸咱们还能重新来过,也庆幸我还未曾让你失望,我已经将咱们这辈子都规划好了,这一世换我来,我来疼你,我去向沈家提亲,主动承认是我先喜欢的你,有了前世的经历,我大抵还是有了心虚,生怕哪里出了差错,怕你突然想了起来,为了让这桩婚约坚不可破,我去找皇上要了一份婚书。” 江晖成喉咙微带沙哑,“那日知道你回来了后,我确实难以接受,但如今倒也觉得挺好,上辈子那些我未履行的承诺,未曾尽过的夫君之责,我总不能都抹个干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自私地让你再来爱我一回。” 火炉子里的炭火“噼啪”一声。 江晖成看着她依旧平静的神色,眸色被跟前红彤彤的炭火映出了几分殷红,哑声道,“我知道经历了一世,如今再来同你说前世我并非是因为恩情,而是喜欢你才同你成的亲,有多荒唐不可信,但我娶你时,确实是如此,后来的我不知珍惜,仗着你对我的喜欢,渐渐地忘了初心,我也承认,是我辜负了你。” 无论她信还是不信,那些横在两人之间的误会,江晖成都要同她解释清楚,“年轻时,我确实生过要娶表妹的心思,但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我再无任何念想。” 上辈子在围城时,江晖成听到了传言。 传言能传进自己的耳里,定也进了她的耳朵,江晖成看着她,认真地道,“前世我来围城,并非是因为皇后,是我一心想要驱除辽军,一是因为抱负,二是因为我想光耀江府的门楣,但我没想过你,忽略了你的感受,也对岳父食了言,我很抱歉......” 沈烟冉终于抬起了头,眸子里虽有些意外和波澜,却又慢慢地沉淀了下来。 良久,沈烟冉才轻笑道,“将军,都过去了。” 她不怪他。 她已经有了新的开始,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她不会步入前世的后尘,父亲也不会因为遗憾而死。 至于前世她的沼姐儿,焕哥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活地很好。 所有的伤害还未开始,她也不该去怨谁。 江晖成看着她眼里的波动一点一点地淡去,只剩下了一双太过于清透的眸子,最后的一丝希望终究是坠入了深渊,越往下落,心口越疼痛,江晖成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咙,半晌才发出了声音,几乎是哀求地哄着她道,“烟冉,我不想同你退婚,再给我一次机会,这辈子换我来爱你,我们离开幽州,今儿就走,咱不去长安,回芙蓉城,往后你治病救人,我陪着你可好?” 漆黑如墨的眸子,泛着血色和湿意,流露出来的真情,倒也不似有假。 沈烟冉不懂,但也不想去懂,只实话相告,“将军,我们不适合,我对将军的感情也早已放下,我想往前看,这辈子想走一条没有将军的路,替自己而活,也请将军不要过于纠结于过往,为自己活一辈子罢。” 沈烟冉说的都是心里话。 她不怨江晖成,是因为她已经彻底放下了,没了怨,便也没有了感情。 沈烟冉看着江晖成失落的目光,突地想了起来,从袖筒里掏出了当初在芙蓉城江晖成送给她的那块玉佩,“这个,还请将军收好。” 玉佩上刻着江家的族徽。 上辈子江晖成佩戴了一世,他能将此玉给她,沈烟冉相信,他确实是想同自己重新来过。 可她不想了。 这一世她不会同江晖成有任何关系,自然也不会同江家扯上关系。 “多谢将军的厚爱,我知足了。”沈烟冉看了一眼玉上熟悉的族徽,了然地笑了笑,将玉佩塞到了江晖成的手里,“瘟疫的解药我已经治了出来,明儿早上就能见到成效,比起前世,快了半个月,这辈子我当也不会再困死在这了,来之前,我还没好好地看一眼长安呢......” 江晖成漆黑的瞳仁内,映出了她的一抹微笑。 -- 第85页 纯粹而干净。 是他一直想要从她脸上看到的那抹,失而复得的笑容。 掌心里的玉,还余有她温热的体温,江晖成的心口猛烈的卷缩,五指微微扣了起来,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弯唇道,“不会。” 沈烟冉听出了他言语里的笃定,点头,真心地感谢,“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要感谢将军前来相护,将军即便是欠我的,也都已经还清楚了,时候不早了,将军早些歇息。” 屋子里一阵安静。 良久,江晖成才起身,轻声地道,“好,你也早些歇息,别太累。” “嗯。” 沈烟冉起身相送,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到了门前,沈烟弯身将他适才提进来的那盏油灯递了过去,“路上小心。” 江晖成心猛然一刺,前世无数个夜晚,她都是如此将自个儿赶了出来。 江晖成看着她唇边的笑容,知道她已对自己再无任何留念。 这一去,他们之间便也彻底地结束了。 江晖成微微俯身,从她手里接过了灯盏,目光最后再放肆了一回,宠溺地停在了她的脸上,“记住你说的话,好好为自己活一回,保重。” “好。” ** 江晖成转身,槐明打开了门,冷风从屋外灌进来,扫起了几人的衣摆,沈烟冉冷得一个机灵。 直到门扇再次合上,沈烟冉才转身紧了紧衣袖,同身旁的安杏吩咐了一句,“明儿一早,你去隔离区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谣言传出来。” 同样都是重新活过一回的人,沈烟冉自从来了幽州,便同江晖成一样,也在留意着传言。 这两日她一心配着药方,整个医馆都没人出去,消息封闭,倒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安杏点头,“小姐放心,明儿奴婢去外面瞧瞧,三姑娘不还说林家姑娘也染了病,算起来,今夜怕是最后一晚了,小姐的汤药倒是及时。” 若不是安杏此时提起,沈烟冉压根儿就忘了林婉凌。 昨日沈烟青说起时,她还挺意外,前世倒也不记得林婉凌有没有死于瘟疫。 不过林婉凌是死是活,也不关她的事,沈烟冉实在是乏了,打了个哈欠,“早些睡。” 第一批汤药的成效,得等一个晚上。 倘若顺利,明日一早服用汤药的人,便会出现呕吐的症状,吐上一日,再服用第二道治腹泻的药草,瘟疫也就根除了。 ** 江晖成从沈烟冉的院子里出来,雪花蹿得比适才还凶。 冰凉的雪片儿钻进颈项,周身的衣裳也如同白穿了,透心地凉,槐明裹紧了领口,跟上江晖成的脚步,“将军,风太大,奴才备了马车。” 从这回去,到衙门还得小半个时辰。 见江晖成登上了马车,槐明正要跟着钻进去,江晖成却道,“你先回去,我去一趟隔离区。” 槐明一愣,这大晚上了,怎地还要出去...... “奴才也跟......” “不必,明儿一早你再过来。”槐明还未说完,江晖成便俯身关上了马车车门。 槐明:...... 槐明被挤在了雪地里,看着跟前的马车离去,只能作罢。 ** 隔离区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今儿里里外外围满了几层兵将,守夜的少将见到江晖成,以为他是来查看汤药,一路领着他进去,“董太医适才刚送来了一批汤药,人还在里面......” 话还没说完,董太医便迎面走了出去。 董太医一身上下捂得只剩下了一双眼睛,刚吩咐完底下的人,怎么分发汤药,出来便见到江晖成,不由一愣,“将军怎么来了这儿。” 江晖成没答,问了一句,“如何了?” “得看明儿。”比起瘟疫,董太医如今更担心的是突然起来的谣言,这几日同沈烟冉一样,一直呆在医馆,适才进去了一趟,才知道外头的情况。 个个都在喊着四姑娘救命,连沈家的要药单子都知道了...... 董太医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局面,倒也突然明白了为何江晖成会调取那么多的兵力围在医馆之外。 此时见到江晖成,不免担忧地问了一句,“谣言如此猖獗,将军可有把握压制?” 江晖成进来时也逮着面罩,口鼻捂得严实,“董大人安心治药,其余的交给本将。” 董太医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再说,见江晖成还在往里走,倒是劝了一句,“此处发病的病患上千,将军不宜多停留,” “嗯。” 适才的少将去门口候了一阵,却只见到董太医一人出来,又才进去寻人。 此地原本是一处客栈,后来感染瘟疫的人多了,被江晖成征收,改造成了一间一间的屋子,外形如同牢房。 江晖成跨过里院的门槛,安静地立在楼下的穿堂内,没再往前。 楼上医馆送来的汤药,被裹成木桩的侍卫分碗装好,一个一个地递了进去,“都给我安分点,想活命的就喝,一人一碗,别抢,喝多了还是会死。” 整个客栈顿时一阵骚动,“这是沈家四姑娘熬制的解药?” “爱喝不喝!今儿我已经同你们说了,谁再敢给我提一声四姑娘,造谣传谣,老子手里的鞭子先送他归西。” 侍卫的呵斥声一落,里头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谁知其中一人,接碗刚喝下去,便一头栽在了地上,没了呼吸。 -- 第86页 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安静,瞬间土崩瓦解。 “放我出去,我不想死......” “小哥,你告诉我们,这汤药到底是不是四姑娘熬制的......” “这汤水咱们前前后后喝了十几碗了,还是不断地死人,四姑娘分明有药单子,为何不救咱们......” 那侍卫听完,“啪”地一鞭子抽了过去,“肃静!都给我闭嘴,今儿这汤药你们爱喝不喝,不喝我拿给隔壁,沈姑娘花了两日才治出来的方子,你们不稀罕,旁人稀罕。” “当真是四姑娘熬制的?” “赶紧的,哪儿还有药碗,我还没喝呢......” “小哥,小哥,你行行好,拿回来,咱喝,喝......” 哄闹的声音,如同被捅的蜂窝,江晖成耳朵突地一阵嗡鸣,在心口的呼吸快要窒息之前,转身走了出去。 一场瘟疫,将所有人都逼成了疯子。 命都没了,又何惧压制。 前世他疯魔了一般,下令屠杀,一把刀几乎屠了半座城,都没能阻止不断涌上来的百姓,今世他又拿何来镇压...... 门外的少将寻到了里院门口,见到江晖成提步走了出来,还未开口,江晖成便先吩咐道,“整理一间房,今儿我在这安置。” 侍卫一惊,“将军......” “军令。” ** 知道江晖成一夜未归,第二日一早槐明便赶了过来。 一道前来的还有宁副将。 两人均是用面罩捂紧了口鼻,在听到今儿早上传出来的那些流言时,宁副将终于明白了为何将军从一开始便让他压制谣言。 经过了两日,如今那传言实在是荒唐又可怕,“将军,你带着四姑娘走吧。” 江晖成没应,看着宁副将,“你先出去。” “将军.......” 必须得走了。 再不走,四姑娘,他们,迟早都要死在这儿...... “出去。”江晖成冷声打断,宁副将只得先闭嘴,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立在江晖成跟前的槐明,槐明愣了愣,主动相问,“主子,有何吩咐。” 槐明的话音刚落,便见江晖成从腰间取下了自己的令牌,“两日之后,若我还没回来,你拿着这块令牌,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手段,务必要将沈姑娘带出幽州。” 槐明心头一跳,“将军,这是......” 江晖成又将一个卷轴递给了他,“一个月后,我还是没能回来,你将这个交给沈四姑娘,这是她想要的。” 槐明心头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将军,是什么意思......” 江晖成没答,又问了他一句,“记住了没。” 槐明不敢回答,紧紧地看着江晖成的眼睛,半晌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颤抖地道,“奴才就算是死,也要跟着将军。” 江晖成戴着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眸色平静地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自来机灵,也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幽州可以弃,但我必须得保住一人。” “将军不是说四,四姑娘的药能治瘟疫吗.......”槐明不明白,激动地道,“要真治不好,将军又何必留在这里,要走咱们一起走,将军自己带着四姑娘回长安,还有半月就是将军和四姑娘的婚期,江夫人......” 槐明的话还未说完,江晖成便突地抬起胳膊,当着槐明的面,缓缓地解开了手腕上的绑带。 精壮结实的手腕处,赫然几个红疹。 槐明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晖成看着脸色苍白的槐明,又问了一次,“这回记住了吗。” 槐明半晌才顺过胸口的那股气,脑子却是一片空白,“将,将军是何时染上的......” 除了昨儿,他几乎寸步不离。 槐明脑子里一堆的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欠她的不只是一条命,还有一辈子的希望,记住我说的话,两日后我若药石无医,你务必找到宁副将,将她带出去。” 他相信她能治好。 用命来赌,赌她的药方可以救人,赌赢了她不仅可以活着出去,上辈子的心结也能解了,输了,不过是他的一条命。 这辈子他为何而来,他非常清楚。 他要的不止是她好好的活着,更想让她了却心结,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如今只剩下这一条路。 只有他染上了瘟疫,才能堵住悠悠之口,粉碎前世那荒唐残酷的谣言。 第41章 谣言攻破 宁副将心头本就不安了, 又被江晖成赶在门外,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心急如焚。 正是焦灼之时, 里院突地又传来了一阵哄吵声,宁副将心头一紧, 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转身赶了过去。 刚到院子, 便听到了少将的怒斥声, “安静!都给我安静......”阁楼上侍卫手里的鞭子不断地抽出去, 不仅没能止住骚乱, 患者的情绪反而愈发激动。 “大人,死人了啊,喝死人了, 四姑娘到底给咱们喝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要害死咱们啊......” “不是说有药单子吗,怎么还吃死了人......” “连沈家都没法子救咱们,咱们可还有活路......” 昨日董太医送汤药过来时,事先已同侍卫交代好了,服用汤药后,若有了效果,今儿早上便会出现腹泻呕吐的症状。 -- 第87页 侍卫在递汤药之前, 也都告诉了患者,谁知到了早上, 有几人承受不住药性, 当场死了。 见到突然死了这么多人,余下的患者,个个又都害怕了起来, 场面一时失了控,人潮声完全压过了巡逻的侍卫。 患者中也有不少懂医的,其中一位中年男子丝毫不惧皮鞭抽在身上,咬牙紧紧地抓住了门柱,提高了声音绝望地问道,“少将大人,您给咱们一句实话,是死是活我们都认,沈家那药单子到底有没有用,那可是药王当年留下来的,不可能没有半点成效,除非,除非药单上的配方需要的药材稀有,救不了咱们这么多人......” 少将这几日早就被这一帮子人逼疯了,暴脾气一上来,便怒斥道,“你懂个屁,你有本事,怎么没将自个儿救活......” 外面的吵闹声,一声一声地传了出来,里侧一间特制的雅房内,林婉凌斜坐在榻上,都听了个清楚。 从发病到今儿,两日了,她快要撑不过了。 尤其是昨儿夜里,那汤药一喝,整个肺腑仿佛都搅在了一起,钻心地疼过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呕吐,一个早上连黄疸都吐了出来。 她无数次托人找林三公子,林三公子却连个人影都不见。 倒是她身边的丫鬟,念着情谊,今儿早上哀求着侍卫将她放了进来,一进来便看到死了这么多人,再见林婉凌面无血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顿时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姐......” 林婉凌周身脱力,说不出话来,但求生的欲望终究还是让她强撑住了一口气。 外面的声音入耳,林婉凌都听见到了。 总算有人怀疑了。 林婉凌突地撑起了身子,艰难地从榻上坐了起来,眸子里的光芒如同死灰复燃,紧紧地盯着门外的丫鬟,用尽了力气,断断续续地道,“你,赶紧,替我去找一人......” 丫鬟见她这幅模样,吓得频频点头,“小姐,您说,奴婢去找......” 林婉凌双腿无力,几乎是爬着到了那丫鬟跟前,苍白的脸色再加之那双因激动布满了阴霾的目光,一时如同地狱里的厉鬼,“你,你去找沈,沈烟冉,悄悄地,不要让人知道,找她,就,就要她的一滴血,给我送,送来......” 那人说得没错,单有药方又能如何? 重要的是那上面的药引子。 她曾听商户的妇人说过,沈家老爷早年便在四处寻找药材,药单上的配方,沈家这些年怕是早就已经治出来了。 为何沈烟冉没感染,她身边的人都没有感染,是因为她们是沈家人,他们早已经是百毒不侵了。 如今有用的,只有沈家人的血。 是以,沈烟冉,沈家三姑娘,才敢来幽州,将军,宁副将,甚至包括她的三哥,他们都不会有事...... 不过是一滴血。 一个沈烟冉,一个沈烟青,足够了。 林婉凌的脸色因激动,有些扭曲,“你去求求沈烟冉,问她,问她想要什么,只,只要她肯,肯给我一滴血做药引,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 那丫鬟大抵也被林婉凌的话吓着了,迟迟没有反应。 “你不想看到我死,不想让我做鬼都不会放过,放过你,你就赶紧去,去给我把血带过,我快撑不住了......” 丫鬟见林婉凌无力地倒在了地上,这才反应了过来,颤抖地道,“奴,奴婢这,这就去,小姐你坚持住。” 从那阁楼上下来,丫鬟的双腿一软,险些没有站稳,却也不敢有半分耽搁,立马赶去了医馆。 丫鬟一走,林婉凌彻底地摊在了地上。 当年药王谷药王的一手医术,自来古怪,被其治愈的患者,不少都曾去鬼门关先闯了一回,才捡回来一条命。 如今留下的药单,用药也极为大胆,今儿死的那几人,也是因发病太久,身子骨熬不过,肺腑的毒素还未清干净,便先被药性给冲没了。 林婉凌从发病到今儿,正好两日,自是难熬。 肺腑里的剧痛再次传来,林婉凌强忍着疼痛,死死地捂住了肚子,没让自个儿晕厥过去,不停地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我还得看着她们遭到报应......” 老天不能这么待她。 不公平。 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错,都要怪在她身上。 她那位好姐姐,从小就压在她头上,踩着她的肩膀,成为了万人瞩目的皇后,所有人都喜欢她,江晖成更是,眼里只有她的姐姐。 她比不过自己那位好姐姐,她认命。 可沈家呢,沈家不过一个医药世家,无官无爵,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门户,她怎就比不上了。 她不过是偷偷去了一趟江府,就被她那位好姐姐上门警告了一番,而她那位软骨头的父亲,竟怕得罪了她的姐姐,连夜将她赶来了幽州,嫌弃她是个扫把星,是林家二房的累赘。 可当初,若不是她的父亲软弱无能,她怎会嫁去东宫,都是林家人,凭什么林家大房就该出人头地,她二房就该低贱如尘埃。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在了这里。 她还未曾看到那些人得到该有的报应,还未去问江晖成,不是说只喜欢姐姐一个人吗,那如今的沈烟冉又算什么...... 所有人都不喜欢她,都在骗她...... 林婉凌忍着剧痛,爬了起来,待心口的那股作呕翻涌上来,吐出来后,腹腔内的疼痛,终于缓和了一些。 -- 第88页 外面的声音还在吵。 林婉凌的心头没有一刻平静,又开始盘算了起来,若再痛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得住,万一那丫鬟没回来,她该怎么办...... 林婉凌转头看了一眼守在门前不远处的侍卫,突地取下了身上那块祖母给她的玉佩,她不能再等了。 林婉凌背靠着木柱,缓了一阵,才出声唤道,“小哥......” 侍卫听到声音,不耐烦地回头。 林婉凌笑着伸出手,吃力地将手里的玉佩递了过去,“这是林家老祖宗的东西,小哥拿着这块玉,去找林老夫人,谋一个好的前程,能保你一家三代衣食无忧。” 能在这里守着,侍卫自然知道她是谁。 进来时宁副将就已经交代好了,尽量体体面面地送她走。 两日过去,没料到这会子倒还有一口气,侍卫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并没去接她手里的东西,“林姑娘有何事?” 林婉凌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我只有一事相求,还请小哥再帮我同林家三公子带句话,让他去找沈烟......” “将军!” 林婉凌的话还未说完,楼底下便传来了宁副将的一声惊呼,整个客栈所有的声音,一瞬也都安静了下来。 林婉凌的神色也跟着一愣。 表哥? 跟前的侍卫,也顾不着林婉凌了,转身便走到了阁楼外的护栏前。 楼下的江晖成已经抬步上了阁楼。 侍卫呆愣地看着江晖成的身影慢慢地上了二楼,一身深蓝的长衫,只戴了一个面罩,挡住了口鼻。 侍卫心头一震,将军怎会来这...... 而刚安静片刻的人群,渐渐地又开始哄闹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比刚才更甚,“将军来了?将军......救救咱们......” 宁副将先是被江晖成拦在了门外,如今又被江晖成拦在了楼底下,再见身旁槐明的一张脸如同刚从土里掏出来,心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此时再到听患者的吵闹声,忍无可忍,学了少将的暴脾气,突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安静!” 拔出佩剑的那一瞬,宁副将的眼睛通红,一脸愤怒,切切实实地生出了杀意。 前世那半城人的性命,宁副将手上也沾了不少。 江晖成的脚步没停,径直走到了一间隔离房外,眸色平静地扫了一眼哄闹的患者,“吵什么?不是都没死吗?” 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子震慑人心的威力,比宁副将适才怒吼的那一声还管用。 屋内的患者,陆陆续续地都噤了声。 江晖成这才缓缓地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胳膊上的红疹,抬起来,大大方方地晃到了患者的眼前,轻飘飘地问道,“不就是长了几颗红疹,只有你们是人,本将就不是了?” 离江晖成较近的患者,一瞬都跪了下来,颤抖地道,“将军......” 宁副将立在楼下,看着江晖成的背影,虽没看清,但在他抬起胳膊的那一瞬,手里的长剑便没握稳,“叮铛”一声落地,脚步几个趔趄往后退去,苍白的脸色同身后的槐明如出一撤。 江晖成见跟前的人都哑了声,才慢慢地退到廊前,转身环顾了一眼被关押的患者,提了提声音道,“大难当前,匹夫有责,即便帮不上忙,也该管好自己的言行,不为朝廷再添麻烦,你们的命是命,本将的命也是命,外面日夜看管你们的侍卫,医馆为你们熬制汤药的医官,他们的命也都是命,耐心等待医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江晖成的声音自来清透。 一字一句如同幽泉击石,直敲在人心口上。 四面客栈内关押的患者,顿时鸦雀无声,江晖成说完慢慢地放下了衣袖,回头示意身后的侍卫,“还有屋子吗,寻一间出来。” “将军......” “即日起,本将一样,在此等待医官的救治,若有人想同本将一屋,大可前来。”江晖成的声音平静,再一次看向了身前的侍卫,“昨夜的汤药还有剩吗。” 那侍卫声音都抖了起来,“没,没了。” 江晖成这才探出头,看了一眼楼下的宁副将,“还请副将去催催医馆,早些将汤药熬出来,拿给本将。” 宁副将梗着脖子,咬牙不出声儿。 江晖成也没再看他,回头吩咐身旁的侍卫,“带路。” 江晖成的脚步随着侍卫,离开了好一阵了,整个客栈依旧没有半点声音。 良久,那跪在地上的几位患者一下子摊在了地上,喃喃地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丹妙药,你们非得要吵......” 一位早就看不惯这些瞎闹的患者,也跟着附和了起来,“就算当真有法子医治,也得花费功夫研制,尔等非但帮不上忙,还尽添乱,有这闹事的功夫,为何就不能为朝廷想想,病的又不只你一人,常言道生死有命,人活一世谁不会入土,可别让自个儿的言行,轻贱了自己。” 没有人再说话。 之前那些议论纷纷,说沈家有药方不拿出来,又怀疑药方的分量只够上面有头有脸的人服用......如今都闭上了嘴。 堂堂的大将军,幽州最大的官,沈家四姑娘的未婚夫,已经进了这儿,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且,他们还比这位将军,先服用了汤药。 谁也不说话了,之前被流言激发出来的那股怕死的恐慌,竟也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同时又透着一股子绝望,和无奈的期盼。 -- 第89页 外面江晖成的声音,林婉凌都听到了。 攀附着木柱的双手,缓缓地滑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了阁楼的木板上,目光涣散地念叨着,“怎么可能,表哥......他怎么可能也染了瘟疫......” 沈家怎可能没有解药。 沈烟冉不是有药单子吗,她沈家不是有炼制丹药,若没有,那沈烟冉为何要来,他们当真不怕死。 她不信,她不信有人不怕死。 比起适才,如今林婉凌的内心更加的恐慌不安。 腹部的绞痛再一次传来,钻心的疼浸入了林婉凌的脑子,除了疼,已是一片空白。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 那头林婉凌的丫鬟从隔离区出来后,急急地赶往了医馆。 到了医馆外,却没能进得去。 里外几层将士将路堵得死死的,丫鬟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当下便取下了头上的发簪,递给了跟前的侍卫,哀求地道,“麻烦小哥通融通融,让我进去寻一个人。” “没看到告示?退开,再靠近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见侍卫一脸肃然,没有半分通融的可能,丫鬟又跪了下来磕头,“求求你们,让我进去吧,我家小姐是林家的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她若有事,你们也担待不起啊,我只要找沈姑娘,找沈姑娘说两句话便是......” 跟前的几名侍卫听到皇后的名号,到底还是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人立马去禀报了守城的陈副将。 “你先等着。” 丫鬟欣喜地道,“多谢小哥。” 安杏昨夜得了沈烟冉的吩咐,今日一早伺候沈烟冉洗漱,送她去了医馆,便一人出来打算去外面探探消息。 刚出重围,便见到了跟前跪着的丫鬟。 那晚林三公子带着林婉凌出城,被堵在了城门口,安杏倒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林婉凌,却没看清她身后的丫鬟,自是不识。 经过那丫鬟身边,安杏也只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并没有停留。 等走过一段,才突然听到身后的侍卫同那丫鬟道,“姑娘请回吧,将军有令,谁也不许进入医馆,沈姑娘如今正忙,也没功夫见人。” “小哥,小哥......”见那丫鬟还不走,侍卫直接动起了手,丫鬟一急,一声一声地呼道,“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家小姐,让我要见沈姑娘......” 安杏的脚步一顿,终究是回过了头,缓缓地走到那丫鬟的跟前,问道,“你家小姐是谁。” 那丫鬟瘫坐在地上,一脸绝望,倒是答了一句,“林家二姑娘。” 第42章 变数 林二姑娘, 不就是林婉凌? 在江府安杏头一回见林婉凌,便觉她身上有股阴霾之气,面相也不是和善之人, 前几日还同三姑娘起了那场争执,安杏心头很是不喜她。 如今不是染了瘟疫吗, 这时候来找小姐作甚,安杏的心思自来缜密, 问了一句, “你找沈姑娘有何事?” 那丫鬟眼见自个儿进不去, 又见安杏适才从里头出来, 眼睛顿时一亮,拽住了安杏的腿,“姐姐, 能否帮我一个忙?” 安杏眉头一皱, 将她扒拉开,“你说。” 丫鬟赶紧起身,瞅了一眼四周,拉着安杏神神秘秘地走到了一旁,“姐姐可知,我家姑娘是皇后的妹妹,若是姐姐这回能救了她, 等回到长安,小姐定会重谢, 保姐姐一辈子荣华富贵......” 安杏不耐烦, “到底是何事?” 丫鬟虽也觉得荒唐,可念着自己的主子,这会子正等着自个儿救命, 只得硬着头皮道,“你能否帮我去向沈家四姑娘讨一滴血......” 丫鬟看着安杏震惊的神色,又赶紧将手里的那只发簪塞给了安杏,“这个先给姐姐,小姐说了,如今这瘟疫只有沈家四姑娘的血才管用......” 安杏的脑子一瞬空白,后背生了凉,死死地盯着跟前的丫鬟,“你说什么?” “姐姐,帮帮我,就只要一滴......” 细细密密的恐慌,随着忍无可忍的怒意齐齐窜上安杏的脑子,激得她险些没站稳。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安杏深知这话的可怕,倘若传出来,这满城的人,恐怕都要前来向小姐讨一滴血了。 “好,你跟我来。”安杏努力地压住心口的怒火,尽量让自个儿平静下来,拉着那丫鬟,返回了侍卫跟前,笑着道,“今儿四姑娘让奴婢回来寻人,寻的正是这位姑娘,还请小哥容奴婢将人带进去。” 那侍卫认识安杏,知道她是四姑娘身边的人,便也点了头。 安杏一路将人带了进去,却是越走越偏,到了一处堆放柴火的地方,安杏指了一下跟前的门,同那丫鬟道,“沈姑娘就在里面,进去吧。” 丫鬟心头着急,不疑有他,刚推开门,身后安杏手里的一块木桩子便对着她的后脑勺招呼了过去。 丫鬟一声闷哼倒在了屋子里,安杏赶紧上前将人移到了屋里,又将房门锁好,匆匆地去找沈烟冉。 才走了几步,一双腿便软得发酸。 安杏不知道那丫鬟的话,还有多少人知道,这要是传了出去,就凭如今人心惶惶的幽州,小姐可还有活路...... 安杏寻到医馆门前,沈烟冉正在同董太医商议,如何熬制第二轮汤药,还有接下来的第二道止泻止吐的汤药。 “没想到,当真成了。”董太医今儿得到了隔离区的消息,神色难掩激动,“我这就派人去采药......” -- 第90页 “我去吧。”沈烟冉也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在哪儿。” 董太医这回倒是没拦着,脑子里的兴奋劲儿还未过,“成,我这就让人在城门边上搭两口大锅,一口按着昨儿你那方子熬,一口专熬止吐的草药......” 沈烟冉进屋去寻背篓,刚转过身,闻了这话,脚步突地顿在了那。 采药,城门前的两口锅...... 前世,便是今日。 身后的寒风突然冷了起来,凉意从领口钻进了脊梁,心口的位置突地一缩,前世那道刀子刺进心口的疼痛,隔了一世,再一次袭来。 沈烟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踉跄地抓住了门槛,耳边的风声突地小了下来,沈烟冉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只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气的声音。 安杏上前一把扶住了她,急切地唤了一声,“小姐?” 不过一瞬,沈烟冉额头便布了一层密汗。 安杏赶紧扶着她进屋,坐在了榻上,沈烟冉心口的疼痛这才骤然一停,猛地惊醒过来,耳边的声音也渐渐地恢复如初。 “小姐怎么了?”安杏一面着急地询问,一面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暖暖的茶水进喉,沈烟冉缓了过来,才转头看着安杏,神色微愣,“你怎么回来了。” 安杏没答,蹲下身手掌抚着她的后背,上下顺了一阵,“奴婢这才走了一会儿,小姐就成了这样,这满城的人个个都在指望着小姐,可有谁想过,凭什么呢,凭什么小姐就该救他们......” 安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拿着袖子抹了一把脸,无不委屈,“小姐就不该来,那林婉凌......” 沈烟冉刚取出袖筒里的娟帕,递了过来,不由一愣,“怎么了?” 安杏忙地看了一眼四周,屋子里的医官这会儿个个都在忙,董太医也去了城门口准备搭锅炉。 安杏起身,先江将跟前的房门扣上,再回到蹲在了沈烟冉的跟前,满脸的泪痕,脸色还有些苍白,言语激动地道,“小姐,林婉凌当真是恶毒极致......” 安杏将今儿是怎么遇到的那丫鬟,完完整整地复述给了沈烟冉,“奴婢担心出事,将人给打晕,关在了后面的柴房......” 这要是传出来,那还得了。 一滴血。 小姐这一身的血,怕是都不够...... 那林婉凌心肠到底是有多歹毒,昨儿一夜,她怎就没有死过去。 沈烟冉手里的茶盏突地几个晃荡,还未回过神,门外又响起了几道敲门声,“沈大夫,沈大夫在里面吗......” 安杏赶紧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水,起身去打了开。 董兆立在门前,也没进来,只紧张地看向屋内的沈烟冉,吞了吞喉咙,声音轻飘飘地道,“四姑娘,将军出事了。” 安杏心头一跳,正要问出了何事,宁副将突地也来了,一把推开了立在门口的董兆,脸色被风雪吹了一路,更显苍白。 门扇一阵晃动,大敞开来,宁副将顶着一双殷红的眼睛,沙哑地同里头的沈烟冉道,“还请四姑娘,将昨儿的汤药赶紧熬制出来。” 这一大早的,一惊一乍。 沈烟冉手里的茶盏到底还是没有稳住,“哐当。”一声连茶带盏,滚落在了地上。 不过一上午的功夫,整个幽州的人都知道了,江晖成染了瘟疫。 沈烟青闻到消息赶过来时,沈烟冉已经将熬好的第一幅汤药交给了宁副将,此时一人守在火炉子边上,继续在熬着罐子里的药。 “好端端的,将军怎么会染上瘟疫。”沈烟青急得跳脚,看了一眼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的沈烟冉,实在没有忍住,突地蹲在了她身旁,问道,“四妹妹,你老实告诉我,这汤药当真能救人吗。” 沈烟冉这才抬起头,清冷的眸子,多了几分呆滞,“应该能。” 沈烟青:...... 应该,那将军...... 沈烟青长叹了一声,无力地道,“这都是命,我沈家好不容易要出个侯夫人了,突,突然又出了这档子事,就奇怪了,你姐夫成日往隔离区钻,他不也好好的吗,我听你姐夫说,昨儿将军去了南边的隔离客栈呆了一夜,他一个大将军,没事怎会往那里钻,都知道有瘟疫,为何不好好的防范......” 如今沈家和江府虽只是婚约,沈烟青心头却已经将江晖成当成了自己的妹夫,怎能不难受。 “之前个个都在谣传,咱们私藏了药方,质疑咱是服用了解药才没感染瘟疫,如今好了,将军也染了瘟疫,他们满意了。”沈烟青一脸的颓败,轻轻地道,“我同你姐夫都商议好了,最多再等两日,咱就出城......” 沈烟冉眸子盯着药罐上微微冒出的热气,依旧没吭声。 沈烟青见她这样,心口莫名一疼,出声安慰道,“你也别太有压力,为医者,尽力了就好。” “你这一日都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沈烟青起身离开,沈烟冉还是坐在了板凳上没动。 直到药罐的盖儿被翻滚得咕噜咕噜响了,沈烟冉才起身灭了炉子里的火,抬头让安杏去寻了一个新的药罐子过来,将汤药倒入罐中包好,又递给了安杏,“走吧。” 安杏多半知道她要去哪儿。 从早上接到将军染了瘟疫的消息后,沈烟冉就没说过一句话,同董太医熬制好了第二轮的汤药送了出去,才问安杏,“那丫鬟在哪儿?” -- 第91页 安杏不敢耽搁,立马带她去了柴房。 安杏那一棍子敲得有些狠,丫鬟还未醒,安杏去屋后的水缸里舀了一盆凉水,直接泼了过去,那丫鬟才终于吸了几口大气,睁开了眼睛。 一番审问,那丫鬟将这几日外面流传的谣言,一一都说了出来。 安杏脸色白了又白。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怪不得昨儿,将军突然调兵,将医馆围得密不透风...... 这谣言传下来,可还了得。 安杏见沈烟冉的脸色也不太好,赶紧将那丫鬟五花大绑,又塞了个布团在嘴里,忙地带沈烟冉回了医馆。 回来后,沈烟冉便开始熬药。 如今一副药煲好,天色也暗沉了下来。 安杏出去让人张罗了马车,两人一路赶去了南边的隔离区,人刚到门口,便被槐明拦了下来,“奴才将药带进去,四姑娘请回吧。” 沈烟冉没给,往前走了一步,“我问他几句话。” 槐明却将路堵得死死的,就是不让。 僵持了一阵,槐明倒是将沈烟冉请到了一边,突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锦布递给了沈烟冉,照着江晖成的原话同她道,“将军说,他出征关边时,寻到了一块美玉,亲自画图,让人磨出了几件东西,托林三公子带了回去,玉佩是给沼姐儿的,镯子给江夫人,唯有一只镶嵌了红宝石的簪子,是给沈姑娘的,那颗红宝石,是将军从自个儿的佩剑上取下来的,想同姑娘说,征战的两年里,他甚是思念姑娘,可惜后来从未见姑娘佩戴过,如今将军又用佩剑的红宝石重新给姑娘做了一只簪子,前缘虽断,往后就当是个念想,还请姑娘收下。” 将军一早就知道沈姑娘会回来,吩咐了他,在这守着,万不可让她进去。 槐明虽觉得这一番话太过于荒唐,完全无法理解,但主子要他如此传,他便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沈姑娘。 槐明说完,沈烟冉的脸色如蜡,一动也不动。 还是她身旁的安杏替她接了过来,安杏也被槐明的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的,低头轻轻地揭开了手里的锦布,确实是一只镶着红宝石的玉簪。 安杏眼圈一红,递了过去,“小姐......” 沈烟冉木讷地看了一眼,心头突地窜出了一股不安的狐疑,良久才抬头问槐明,“是他不让我进去的?” 槐明只埋着头道,“将军说,沈姑娘不必担心,这场瘟疫沈姑娘已经治过一回,上次能成功,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安杏越听越糊涂,转头疑惑地看向沈烟冉,却见其脸色平常,并无意外。 “小姐......” 沈烟冉迟迟没说话,半晌,心头的那股惶恐不安才又平复了下来,终是后退了一步,没再往前。 槐明松了一口长气,又才伸手去接她怀里的药罐,“沈姑娘将药汤给奴才吧,奴才拿给将军。” “不是给他的。”沈烟冉突地问道,“林家二姑娘在这?” 槐明一愣,“在呢。” “麻烦给里面的姐夫带个信,待会儿董太医的第二幅汤药,不必拿给林二姑娘,我单独熬了一份给她。”沈烟冉说完,便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我不进去,但也不会走,等里面的患者喝了第二幅汤药,你再去问问你们将军,我能不能进。” 她和江晖成之间再如何,也轮不到她林婉凌来插手。 不问自取,是为贼。 扭曲事实,是为挑。 编造谣言,是为刀。 前世她虽也不喜林二姑娘,却觉得她一辈子过的凄苦,不过是疯了一些罢了。 如今才知,她不是疯了,她是天生恶毒。 前世事发突然,等到她知道那谣言时,局面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沈烟冉甚至从未去想过,那等恶毒的谣言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这一世,从进幽州,沈烟冉就在开始留意,一直没见动静,殊不知到了最后关键时刻,还是给爆了出来。 林婉凌,林家那位二姑娘。 为了江晖成,上辈子在自己跟前晃了一辈子,倒也像她干出来的事。 沈烟冉回到马车,哪儿也没去,撩开车帘,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隔离区的大门。 半个时辰后,董兆便带着医官,将熬好的第二道止泻汤药送进了大门。 到了半夜,里面便有了动静,先是侍卫跑前跑去,后是赶来的医官,一批一批地走了进去。 天快亮的那会儿,安杏实在是熬不住了,打了一下瞌睡,听到动静声才猛然惊醒,一瞧身边的沈烟冉,依旧坐在那,没有半丝睡意。 “小姐先回去歇息,奴婢来候着,有了消息,奴婢再禀报给小姐。”安杏的话音刚落,便见宁副将提着佩剑,朝这边走了过来。 安杏赶紧下了马车。 沈烟冉没动。 宁副将两日没睡,一脸的疲惫,眼里那抹紧绷的神色,却终于松了下来,走到马车前,看了一眼车内的沈烟冉,长满了胡渣的唇角扬了扬,“不愧你姐姐将你夸上了天,说迟早有一日,你会成为一代神医。” 沈烟冉环在药罐的一双胳膊,蓦然一松,坐了一宿,这才感觉到双腿麻得厉害。 “昨儿该发病的患者,喝了汤药,身上的红疹都在开始慢慢地消退,董太医还在里面观察......”宁副将见她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意外,又问,“你找林姑娘?” -- 第92页 “嗯。”沈烟冉点头,动了动发麻的腿脚,起身下了马车,“还活着吧?” “倒是挺能熬。” 上回虽说是沈烟青将人打了,可她自己也挂了彩,宁副将怎会不心疼,后来知道林婉凌说的那些挖苦沈烟冉的话后,宁副将自然护短,当下嘴里也没顾及,“本该昨儿就死的,喝了你的汤药,坚持到了今日,不过,再不服用第二幅汤药止吐,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能进去吗?” 宁副将看了她手里的汤罐一眼,眸子一闪,意有所指地道,“林三公子昨儿就当她死了。” 那张嘴实在是太招人厌,有何可救。 “她还死不得。”沈烟冉抱着汤罐,转身让安杏将面罩给她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宁副将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到底还是说了一声,“将军过几日便能恢复。” 第43章 二更 沈烟冉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并没有回头。 等到董太医替江晖成把脉完,告诉槐明无碍了,槐明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这才想起了沈烟冉,忙地出来寻人, 沈烟冉已经上了阁楼,找到了林婉凌。 沈烟冉头一回熬制的汤药, 主要为解毒, 药性凶猛, 等到患者将身体里的毒素都排了出来, 再喝昨儿夜里止泻的汤药。 两贴药下去,撑下来的人,也就痊愈了。 昨夜医官将熬制的第二道汤药送来, 整个客栈的患者都喝了。 除了林婉凌。 有了宁副将交代, 侍卫没再给林婉凌送药,林婉凌生生地又熬了一夜,到了此时,整个人都脱了相,那模样当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从昨日丫鬟走后,林婉凌就在开始等。 等了一日, 没见到人,心头不只一回骂其是个没用的东西, 也曾唤过无数次侍卫, 帮她去寻沈姑娘。 可都没人理她。 房门前的脚步声传来,林婉凌还以为是这几日看守她的侍卫,刚吐过一回, 她虚弱的厉害,身子靠在榻边,并没有回头。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前,迟迟没有说话,林婉凌才艰难地转过了头。 里侧的这间房屋,光线不是很好。 外面今儿又是雾蒙蒙的大雪天,林婉凌看过去的头一眼还没看清楚,等沈烟冉立在门柱前,朝着房内,唤了一声,“林二姑娘。”林婉凌才猛地回过神来。 来了! 她终于来了...... 林婉凌的眸子一下撑开,神色难掩激动。 这两日腹部的绞痛,将她疼得人样,哪里还顾得上昔日的优雅,她只想要活着,当下不顾狼狈地爬到了门前,伸手就要去抓沈烟冉。 “沈,姑娘,把你的血,给我一滴......” 沈烟冉及时地挪开了脚。 林婉凌伸手抓了个空,急得往前又挪了一步,“救救我,你要什么,我都,都可以给你......” 沈烟冉没理她,往后退了两步,将手中药罐的汤药倒在了安杏寻来的碗中,再缓缓地推到了林婉凌的跟前,轻声道,“里面虽没有我的血,但能治你的毒,这儿所有的患者都已经喝了,也都痊愈了,如今就只剩下了你一人。” 林婉凌错愕地抬起头,沈烟冉配合地蹲下身来。 上辈子就是这么一张脸,屡次三番地晃到自己跟前,一句一句地挑拨,她倒也信了。 不为旁的。 只因她和江晖成之间本身就有问题。 她和江晖成之间确实有问题,也不该怪到她这个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身上,可自己曾经因为跟前这人的挑拨,也切实切实地痛过。 直到最后,还要了她的命。 蝼蚁虽小亦能撼象,更何况还是一只淬了毒的蝼蚁。 她虽是医者,不会害人,但既然知道有人要害她,断也不会让其得逞。 林婉凌统共见过沈烟冉两回。 一回是在江府的廊下,两人隔得近,林婉凌看的很清楚,天真无邪的一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清透如明月,幼稚至极。 第二回 在城门前,看得不是很清楚。 这是第三回 ,再见那双眼睛,却被她眸色中一股沁人的冷意,震慑过,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当也不敢诓她。 她实在是疼得厉害,偏偏那股疼痛,又让人丧失不了意识,生生地感受着断肠的滋味。 林婉凌只想了片刻,便伸手要去拿碗。 沈烟冉突地又道,“里面我放了毒|药。” 林婉凌伸出去的手,瞬间顿住,仰起头惊恐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沈烟冉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熬出了这贴药,也没瞒着她,“这碗药里有毒,你喝了后,这辈子都会成为哑巴,说不出一句话。” “你......来人,来人......”林婉凌恨自己没有力气,“你就不怕我......” “怕你什么?”沈烟冉一声打断,“怕你去同你母亲说,沈家四姑娘给你喂了毒,要让你母亲从道观出来,替你主持公道,让她去求曾经被你们视为仇敌,不屑一顾的皇后来,除掉我这个你们再次看不顺眼的人?” 林婉凌一肚子的怨毒之词,愣是忘了张嘴。 “江晖成嫌弃你脏,不想纳你为妾,你心生怨恨,便迁怒到了我这个后来者身上,你巴不得看到我在江府受尽冷落,更恨不得我死,你凭着一张嘴和歹毒的心机,成功地让我相信了你的话,你口口声声玷污着皇后和江晖成的关系,试图让我相信,江晖成并非喜欢我,而是喜欢皇后,似乎只要我死了,你就能得到江晖成一般。” -- 第93页 沈烟冉看着跟前一脸紧张,却又有些发懵的林婉凌,继续道,“你污蔑江晖成,挑拨了我和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此为第一桩。你偷了我的簪子,污蔑江晖成和皇后关系,此为第二桩。你散播谣言,让满城的百姓食我的血肉为第三桩。你让我的孩子没有了母亲,此为第四桩。” 沈烟冉越说,那双眸子越凉,“前两桩,你罪不至死,后两桩,我不可能再让你安稳地苟活。”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你完全听不懂,觉得自己很无辜。”沈烟冉一笑,“你一点都不无辜,只不过是时候未到,没给你发挥的机会,你知道,我为何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同你来清算你犯下的罪孽?” 沈烟冉目光平静地道,“是因为有人赌上了自己的性命,阻止了你的恶行,没让你得逞,即便你没得逞,也该为你的歹毒付出代价。” 林婉凌愣愣地看着沈烟冉。 旁人都说她是个疯子,依她看,如今沈烟冉才是那个疯子。 什么食她血肉,什么孩子。 她完全听不懂。 可也没有任何机会让她再去想明白,肺腑的那股钻心的绞痛,再一次袭来,林婉凌捂住肚子,脸色苍白。 “再不服药,你坚持不了一刻便会死,喝了药你会哑,从今往后,你再也说不出话,不仅如此,出去后还得接受应有的惩罚,瘟疫当前,你私自造谣扰乱民心,应该承受什么样的罪,大周律法早就写好了。” 沈烟冉又看了一眼林婉凌那张已经布满了青筋的脸,轻声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就这么死去,我虽觉得便宜了你,但起码佩服你有这份勇气。” 沈烟冉的话,一字一句地钻进了林婉凌耳里。 她恨不得上前撕碎了她。 一个小小的沈家,她也敢...... 林婉凌口中的话还未骂出来,腹部的疼痛,瞬间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在疼痛快要吞灭她的那一刻,才终于意识到,沈烟冉可能当真会看着她死。 她不想死,她得活着...... 第44章 心结 沈烟冉看着林婉凌拿起了那碗药, 猛地灌进了喉咙,脸上并无波澜。 在宫中受了那般羞辱,都不曾自残的人, 又怎会不怕死。 汤药进喉,那股钻心的疼痛, 确实慢慢地缓和了下来,可所有的疼痛仿佛又都集中到了喉咙处, 喉咙如同火烧一般, 林婉凌捂住自己的脖子, 嘴唇开始发抖。 “不会说话, 你也可以写字。”沈烟冉徐徐地道,“不识字,你可以慢慢学, 哑巴虽比常人难了些, 但也有成功之人,来日在牢狱吃尽苦头的时候,应该用得上。” 喉咙的疼痛蔓延开,林婉凌被迫地发出了几声如同鸭鸣的声音。 沈烟冉这才起身,搁着木柱俯视着在地上打滚的林婉凌,轻声道,“我毒哑你, 是因为你这张嘴着实让人生厌,也算是为苍生积德, 为你自己积了德。” 沈烟冉说完没再留, 回头唤上了安杏,“走吧。” 从林婉凌屋前出来,光线一下敞亮了许多, 耳边人声不断,客栈内活下来的患者,身上的毒也都已经解了,只待修养几日便能恢复,今日医馆里的医官几乎全都出来了,到了各处的隔离点,替患者挨个把脉。 董兆也在。 查看完一个屋子的患者,刚出来,就看到了正要下楼底的沈烟冉,脸色顿时一喜,掩饰不住激动地唤了一声,“沈大夫。” 那一声,半个客栈的人都听到了。 大伙儿这回能死里逃生地活过来,心头也都知道,是沈家的四姑娘的药方子救了他们。 谣言满天飞的那阵子,百姓也得知了,沈家二公子压根儿就没在幽州,是沈家四姑娘顶替了二公子的身份。 听董兆突地唤了一声沈大夫,原本还有人迟疑,是不是这回救他们性命的沈家四姑娘,董兆倒是又回头热络的回头给大伙儿介绍了一回,“你们不是要见沈姑娘吗,喏,人来了......” 沈烟冉昨儿夜里过来时,依旧着了一身医官的青色布衫。 小身板子立在长廊下,本想悄声无息地下楼,奈何被董兆一嗓子唤开,身旁几个房内的患者都围到了门前。 “沈大夫?可是沈家四姑娘?”屋内一位患者,突然声音满含感激地对着沈烟冉问了一声。 沈烟冉没法,只得转身点头,回问道,“大伙儿可好些了。” “沈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那患者见到沈烟冉,一下对着她跪了下来,“我韩某虽是一介穷苦书生,但以后若是沈家用得着我韩某的地方,韩某一定舍命相助。” 那人正是江晖成染病进来后,最先出言骂闹事之人的患者。 年龄不大,是位公子。 沈烟冉在芙蓉城为医也有好几年了,虽也见过感谢她的患者,但也没见过对着她下跪的人,一时不知所措,“你,你赶紧起来,治病救人,是为医者的本分,应该的......” “沈家一介平民,无官无爵,没有拿过朝廷半点俸禄,何来的应该,沈姑娘为医救人不图回报,可我等不能当做应该,若没沈姑娘相救,我等早已沦为黄泉之魂。”那书生的言辞激动,“大难当前,沈姑娘不畏生死前来相救,救的并非是我等一条命,更是一个家,一个国,我幽州此次能度过劫难,在下唤沈姑娘一声救国英雄,沈姑娘当之无愧。” -- 第94页 书生说完又对沈烟冉磕了下了一个头,身后的患者,许是被那书生的言辞所振奋,也都陆续地跪了下来,“多谢沈姑娘。” 沈烟冉倒没料到会如此。 至今留在脑海里的还是那场大雪下,逼着要食她血肉的百姓。 沈烟冉胸口一悸,突地生出了一股酸胀。 “都起来,养好身子,回到自己的家,便是对我们最好的回馈。”沈烟冉匆匆地转身入了楼道,身后一声一声地四姑娘,络绎不绝地传来。 要说她没有感觉,是假的。 前世便是被这些人将她活活地逼死,一声一声地囔着要喝她的血,可如今一声感谢,却又让她没出息地生出了感动。 甚至有那么一刻,刻在她脑海里的那场前世噩梦,也跟着渺小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在被冲淡。 慢慢地觉得,其实他们也情有可原...... 迈下楼阶,沈烟冉的脚步慢慢地缓了下来,走了四五步后,终是没有忍住,痛苦地蹲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自个儿膝盖,无声地哭了出来。 上辈子她用自己的血肉喂了这些人,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没能亲眼看着她的两个孩子长大,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她恨过,怨过,可从没有想过,最终会因一句感谢,一场理解,让她心头的怨恨一瞬土崩瓦解。 沈烟冉轻轻地将头埋着胳膊之间,泪水沾湿了指缝。 怨恨也好,度过去的心结也好,最后仿佛都化成了一腔委屈,压抑在了自己的胸口,随着一滴滴落下的水珠子,慢慢地发泄了出来。 安杏原本跟在沈烟冉身后,走得好好的,突然见她蹲下身哭了起来,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小姐,怎么了......” 问了两声,见沈烟冉没应,便也红了眼圈,默默地蹲在了她的身旁。 虽不知道沈烟冉为何哭,却能感受到她那哭声中散发出来的痛楚,仿佛能让人跟着一道痛彻心扉。 客栈外依旧还能听到感谢沈姑娘的声音。 这一处却安静地压抑。 过了好一阵,胸口的那团哽塞,终于消散了下来,沈烟冉才抬起头,抹干了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等待心口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 片刻,沈烟冉起身抬步再往下走去,娇小又挺直的背影,瞧不出丝毫异常来。 槐明立在身后的楼道口处,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沈烟冉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楼道口,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子微微靠在圆柱上的江晖成。 一场瘟疫,不死也得脱层皮。 江晖成身体里的毒素即便清理干净了,此时身子还是有些虚弱,脸色苍白如雪,染着病态的眸子,此时如经久不见光线,突然暴露在阳光下,被刺得又疼又涩。 沈烟冉离开了好一阵了,江晖成的目光还依旧落在她适才蹲下的位置,心口仿佛被撕裂开,疼痛浸入四肢百骸,迟迟不消,绷得手脚发紧,捏着大氅的手指隐隐地打着颤。 既如此心痛。 前世又是怎么舍得让她疼...... “将军......”槐明见他久久不动,脸色越来越差,担忧地上前扶了一把,“将军交给奴才的东西,奴才已经给了沈大......沈姑娘,她已经收了。” 槐明是当真不明白了。 自己当初在百花谷也算是见证了两人如何相识,如何生了感情,后来又是如何订了亲,前后合起来还没一年,两人却如同认识了好些年,神色一个比一个老成,说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半年前,将军才弃文从武,哪里征过战,又何时去寻的美玉? 还有什么沼姐儿,那又是谁....... “沈姑娘已经走了,将军身子还未好利索,咱先养好身子,再去找沈姑娘说话也不迟......” 江晖成的眸子这才微微地动了动,脸色却突地寒如冰霜,“好好看着林婉凌,别让她死了。” “是。”槐明弯腰扶着江晖成,头也不敢抬。 林家同江府自来是一家人。 奈何这林家二房,一个林二老爷,一个林二姑娘,就,就仿佛是两家的死对头派过来的内奸,愣是将一家子人搅得鸡犬不宁。 亏得那林二姑娘也敢说。 还要沈姑娘的血...... 若非将军这回染了瘟疫,指不定谣言会被传成什么样,光是一张药单子,这些人成日就囔囔着要沈家人,若是听信了那谣言,四姑娘可还有活路。 槐明将江晖成刚扶到了房内,让他歇息了一阵,午后董太医过来再次把了一回脉,“将军的身子底好,躺上一夜,明儿便能恢复。” 自从江晖成染了瘟疫后,大小事务,都是手底下的人自行处理。 瘟疫的药方子一出来,医馆便是手忙脚乱,不断的熬制汤药送到各处的瘟疫点,董太医也累得够呛,等从江晖成屋里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医馆,便去找了沈烟冉,让她先离开幽州,困了这么久,沈老爷也不知道会急成了什么样,指不定骂了自己多少回了...... 到了沈烟冉的院子,沈烟青也在。 倒是赶在了董太医的前头,正在同沈烟冉商议,“明日咱就启程。” 瘟疫的药方子已经研制了出来,接下来只需要留下一批医官,照着药方熬药便可,朝廷派来的人手很充足,不缺她沈家一个。 -- 第95页 尤其是从安杏口里得知,林婉凌造出来的谣言后,沈烟青更是放心不下沈烟冉,也怕生变,又冒出来个什么毒,恨不得立马带着沈烟冉离开幽州。 “成。” 董太医倒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只嘱咐道,“东西收拾好,明儿等宁副将一破城门,你们便赶紧出城,虽赶不上四姑娘的婚期,但应该也晚不了两日,等将军修养后回去,你们两家再挑个好日子,热热闹闹地结亲也是一样。”董太医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沈烟冉,知道她多半还在和将军闹着,及时地打消了她心头的那点小九九,“婚期就剩下几日了,你爹娘恐怕早就已经到了长安,这回怕是急坏了......” 第45章 一更(当初不过是见他一…… 这段日子个个都在忙着瘟疫, 生死面前,谁还记得婚事。 如今熬过来了,两人的婚事自然也迫在眉睫。 幽州到长安, 最快也得十日,再加上将军的身子还未恢复, 原来定的那婚期,必然是赶不及了。 沈烟青同董太医的意思一致, 婚期将近, 父母知道他们都来了幽州后, 定会先赶去长安, “我还没见到长安呢,这回死里逃生,定要四处走走......” 沈烟冉这回倒是点了头, “好, 明日先去长安。” 定好了日程,夜里沈烟青便回去同宁副将商议,“夫君,我先同四妹妹去一趟长安成不?” 虽说自个儿的父母多半在长安,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已是宁家的夫人。 新婚不久,她先是瞒着自己的婆母, 偷偷地跟着宁副将来了幽州,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 宁家的人要是知道她又去了长安, 心头定会有意见。 宁副将看着她微微躲闪的目光,轻笑了一声,“你倒是还记得来问我。” “你是我夫君, 我自然是要过问你的意见......”沈烟青立在他跟前,说完又生怕他不同意,抬头道,“再说,夫君明儿不是也要回长安吗,总不能让我一人先回芙蓉城干等,我,我不想同夫君分开......” 当初她偷偷地跟来幽州,不也是因为舍不得他。 沈烟青也不管了,上前一把抱住了宁副将的腰,势有不答应就不松手的赖皮劲儿。 宁副将这几日累得够呛,这一抱,倒是让他感受到了温存,当下也搂住了她,沉默了片刻,便偏下头轻声在她耳边道,“好,不分开。” 温热的气息扫在耳边,沈烟青心下突突几跳,立马红了耳根,忙地躲开,“夫,夫君还未用饭吧,我,我去给你......” 沈烟青刚走了两步,胳膊便被宁副将一把拽住,突地拉了回来。 “夫......呜......”沈烟青的唇瓣被堵得死死的,歪在宁副将怀里,毫无招架之力。 两人的气息皆有些凌乱了,宁副将才慢慢地松开了她,却又将头埋下,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声音沙哑地道,“我先出去一趟,等我。” 那言语里的暗示,岂能不懂。 虽已是夫妻,那档子事也实属正常,可到底是没成亲多久,且来了幽州后,宁副将一堆的事务要忙,两人还未曾...... 沈烟青被他这番赤|裸|裸的一暗示,羞得没地儿躲,只得伸手捂住了脸。 宁副将一声闷笑,又拦她过来,亲了一下她的发丝,才转身走了出去。 既然小姨子决定了要回长安,他得先告知将军。 江晖成今儿歇息了一日,又喝了董太医开的温补药方,精神恢复了许多,天黑前便先回了府衙。 宁副将过去时,幽州的知府大人刚走。 江晖成披着月白大氅,坐在软榻上,借着灯火,正在翻着幽州知府大人刚送来的死亡名册。 一场劫难,短短数日,幽州几乎死了半数的城民,不仅是性命,更是断了幽州的半条运转纽带。 要想恢复到从前,起码得半年,一年以上。 江晖成当初来幽州,只为御敌,辽军撤退后本也不该再留在这儿,能帮着幽州一同度过难关,幽州的知府大人已经是千恩万谢。 要是没有江晖成的兵马,协助幽州隔离,只怕伤亡人数还得添上一倍。 江府是大周的名门大户,从同沈家定亲后,婚期早就传了出来。 眼见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虽说多半也赶不上了,知府大人也不敢耽搁,匆匆地拟好了文书,赶紧将江晖成需要上报的折子全都给备好了,“瘟疫已除,愿将军能早日回到长安。” 走之前知府大人还从袖筒里拿出了一个礼盒,交给了江晖成身边的槐明,“将军的婚事,下官无缘到场,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将军不要嫌弃,下官祝将军同沈姑娘新婚吉乐,百年好合。” 江晖成一句没吭。 知府大人忙地退了出去。 刚走不久,宁副将便来了,进来后先立在一边,等江晖成翻完了手里的名册,撂到了跟前的木几上抬头望了过来,宁副将才出声问道,“将军,何时出发?” 就算他不来,待会儿江晖成也会派人去找他,“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清点兵马,回长安。” “将军的身子......” 江晖成起身,褪了身上的大氅,“你留下来善后。” 宁副将:...... 宁副将也只愣了一瞬,便拱手领命道,“是。” 他来问什么呢。 吃饱了撑的...... ** 沈烟冉两日没合眼,天色一黑便睡了过来,一夜无梦,睡得尤其踏实。 -- 第96页 第二日早上也醒得早,刚起来,董兆便来了,怀里抱着一大堆的礼盒,没法子敲门,只得站在门外,压着嗓子唤了两声,“沈姑娘。” 安杏去开了门,见他抱着一大堆的东西,愣了愣,“董公子,这都是......” “知道沈姑娘今儿要走,这些都是百姓送过来的贺礼。”董兆一脚踏进屋,将怀里的礼盒一股脑儿的堆在了外屋的圆桌上,才回头乐呵呵地道,“沈姑娘这回救了幽州,百姓个个都想前来感谢,又怕沈姑娘不收,这不就借着将军和沈姑娘的婚事,都塞到了我手上,外面还有呢,我继续搬去......” 安杏:......殪崋 这婚能不能成都不知道,贺礼倒是先来了。 董兆说完又往里屋瞧了一眼,道,“沈姑娘先过目,我去检查马车,待会儿用完早食,咱就得出发。” 瘟疫的病情控制后,只余下了熬药的活,董太医昨日想了想,索性让董兆一块儿出城,自己留下来等最后一批医官撤离。 等董兆将所有的东西都给沈烟冉搬到屋里后,一张圆桌都没能放得下,只能给她搁在地上。 沈烟冉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并没有出去,拿了纸笔将手头上还未做完的事务,一一记录完,才走了出来。 安杏正蹲在地上查看。 贵到金银珠宝,低到面馍鸡蛋,什么都有...... 甚至还有馍上,贴了大大的喜字。 沈烟冉:...... “小姐,这,这些可如何是好......”总不能都拿回去,且有些东西也放不得。 沈烟冉也被那如同小山的一堆东西震惊到了,“你去将名册拿给董太医,等我们离开后,让他照着地儿都给人家还回去。” 她和江晖成不会成婚,也不会拿这些东西。 沈烟冉说完又将手里刚记下的纸张给了安杏,“这个去拿给医馆的管事,咱总不能说就就走,东西搁在哪儿的我都写明白了。” 一切收拾好了,到了辰时末,沈烟青便过来接人,“咱们先走,你姐夫被将军留了下来善后,还得要几日。” 难得今日没有再飘雪花,沈烟青一件梅色披风,面色红润,挽着沈烟冉的胳膊走来,瞧了一眼她身上的青色布衫,“等到了长安,赶紧换了这身,好好的一姑娘,比我这当姐姐的穿得还老气,长安的衣裳那都是时下最新的款式,咱回去定要好生逛逛,你马上就要成亲,得多选些鲜艳的颜色穿。” 沈烟冉欲言又止。 对旁人她不想过多的去解释,但自个儿的姐姐,她不想隐瞒,到底还是说了,“回长安,我会退亲。” 沈烟青一愣,当下停了脚步,“你怎么还在怄气......” 沈烟青以为那晚两人留在屋子里,已经将话都说通了,且将军染了瘟疫后,她见沈烟冉的模样,确实是在担心。 这怎么又提起退亲了。 “我不会嫁去长安。”沈烟冉抬头看着沈烟青,脸上的神色异常认真,“三姐姐忘了,父亲这辈子的心愿,便是要我留在沈家,将来我也只会留在芙蓉城,以沈家之姓招婿,江府是长安的高门大户,又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几代武将个个都是大将军,我沈家又怎可能让人来入赘,就算有那个脸,也会被一堆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沈烟青看着她分外冷静的神色,心突地开始往下沉。 “你不是喜......” “再说,我也不是非他不可。”沈烟冉打断了沈烟青,微微垂目,也不怕沈烟青笑话,实话实说,“最初在百花谷遇上将军,不过是见他一张脸长得好看,且又是个大将军,瞧着威风才生了那样的心思,如今看过了世面,眼界开阔了,便也没了那份激|情,又何必非得为了这么一张脸,断了自个儿喜欢的前程,等同江家退亲后,我还想去一趟江南看看那边的药铺子,大好山河,天下儿郎众多,当应也能寻出好看的人来,到时总有个愿意上门入赘的。” 沈烟青惊愕地嘴巴都合不上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自来鬼点子就多,可也没想到,脑子里的想法竟出格到了这个地步。 “天爷,这合着还真是你变了心,要是被人知道你一个小小的医女,甩了堂堂江府的侯爷,还悔亲,还找好看的脸......你这话万万不可让将军听到,咱先,先从长计议,即便是退亲,由头也得扣在他江家人头上......” 沈烟青一把将她拽到了跟前,这才想起来要四下张望。 不看还好。 一抬头,就看到了立在院门前候着的江晖成。 沈烟青脸色眼见的发白,周身血脉倒流,脚步一下没站稳,被身旁的丫鬟扬烟及时地扶住了胳膊。 完了。 她这辈子,都会是沈家的千古罪人。 此时立在江晖成身后的槐明,脸色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他还是死了吧。 第46章 二更 一堆的人堵在小院的门口, 却安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短短几息,漫长又煎熬。 沈烟冉看到江晖成的那瞬,也愣了愣, 眸子里的一抹错愕,尽数落入了江晖成直勾勾的目光中, 半晌沈烟冉才回过神,眸子一敛, 挪开了目光, 蹲了个身, “将军。” 沈烟冉不知道江晖成此时是如何想的。 已经听到了, 还能怎样。 那番话虽所说的有些失礼,有些难听,但意思都是一个样, 回了长安便退婚。 -- 第97页 江晖成没应。 几人的心头又是一提, 再一次沉默了下来,沈烟青和槐明的后背都已经发凉了,才听江晖成说了一声,“上车。” 这话自然是同沈烟冉说的。 原本沈烟青还打算和沈烟冉坐一辆马车,如今却不敢动了,连头也不敢抬,她这辈子怕都没脸再见到江晖成。 要是此时能有个地儿给她遁, 她铁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沈烟冉上了身旁的马车,江晖成跟着钻了进去, 外面的几人才觉呼吸畅通了些, 杨烟知道沈烟青被吓到了,埋下头,赶紧拉着自个儿的主子上了后面的马车。 余下几人都颇有默契地, 快速地回到了应该呆的地儿,谁也没去看谁。 槐明赶到了最前头,低声对马夫吩咐道,“走吧。” 底下的车轱辘子一滚,沈烟冉的屁股往边上挪了挪,先打破了沉默,“将军身子骨可好些了。” 沈烟冉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谁知话音刚落,一截手腕便递了过来,“有劳沈大夫。” 沈烟冉:...... 沈烟冉终究还是侧过身,将手指搭在了江晖成的脉搏上,目光自然地落下,并没去看他,片刻后撤了手指,“将军的毒已经清了,脉象也很稳。” “嗯。”江晖成也收回了胳膊。 “多谢将军。”适才见他跟上来,沈烟冉没去阻止,也是因为有些话想同他说。 无论如何,这回是自个儿欠了他情。 她大抵也没料到,江晖成会用瘟疫去破谣言。 在听到林婉凌丫鬟说出来的那些话后,她虽没有恐慌,却觉得不甘心。 她不相信自己都已经提前半月将汤药熬制出来了,还会重蹈前世覆辙,不甘心自己重活一世,依旧走不出这场噩梦。 前世江晖成并没有染上瘟疫。 是以在听到江晖成染了瘟疫后,她几乎不用去多想,便知道了他的目的。 他是为了自个儿。 虽说他已知道前世的种种,知道自己的药有用,但染上一场瘟疫,也得脱去一层皮,沈烟冉原本也打算好了,等回到长安再同他当面致谢,倒也没料到他也这般急着回去。 “就算前世将军当真欠了我,这回也已经还清儿,希望将军往后能万事顺遂。”沈烟冉暂时没同他提退婚的事。 今儿只为感谢他,便也不该去提别的事。 沈烟冉说完,半晌都没听到声音,转过头,便见江晖成一双漆黑的眸子盯在了她的脸上,突地道,“你是说你看腻了?” “啊?”沈烟冉一时没反应过来。 “既觉得好看,又怎会看腻?”江晖成似乎压根儿就没将她适才说的话听进去,“你想找个比我更好看的?那应该挺难的。” 沈烟冉:...... 沈烟冉终于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一桩,可一瞬又被他完全不要脸的神色给怔住了。 前世她倒是从未见过江晖成这番模样,前世的江晖成就算山崩地裂,他也是一副面色寡淡,眸光清冷的高贵模样。 八年了,那模样就没变过。 如今,倒挺......意外。 沈烟冉虽觉得诧异,却并不感兴趣,一个人的秉性已经形成,便如同狗改不了吃屎,偶尔吃口草,最终还是会喜欢茅坑里的石头。 “适才的言语冒犯到了将军,抱歉。”话已经说出去,收不回来,此时被他揪住,沈烟冉只能道歉,“将军放心,退婚是我先提出的,一切自然由我来负责承担,不会怪到将军头上,更不会为难江家。” 上辈子在江家生活了八年,那里也算是自己的半个家了,她也不可能如沈烟青所说,当真去寻个什么借口,将错安在江府。 江家没错,沈家也没错。 纯粹是她不喜欢了,她不想成亲。 沈烟冉以为自个儿说得已经很清楚了,谁知说完,江晖成似是专挑她言语里的漏洞,“你如何负责?” 沈烟冉:...... “赐婚的圣旨陛下已经颁发了出来,世人皆知。若真可以轻易废除,以后便有后人效仿,到了最后,岂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违抗,忤逆圣意。”江晖成微微侧目,看着沈烟冉迟疑的神色,轻声道,“就算你亲自进宫,用此次围城的功勋去换,陛下也会考虑到我江家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必然会想法子,搪塞过去。” 沈烟冉紧紧地看着他。 “这门亲事,你退不得,也退不了。”江晖成说得认真,“除非我自己愿意放手。” 沈烟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但抱歉,我不想放手。”江晖成的目光灼热,如一团灭不掉的烈火,对上她渐渐凉薄的目光,没有了往日的逃避,也没了恐慌,直白地面对了自己的内心。 曾经他没费半点力气,便得来了一份真情,是他自己亲手弄丢的,想要,就得自己去寻回来。 她不喜欢了,他就让她慢慢地再喜欢...... 她能承受八年的寂寞,为何他就不能。 他可以慢慢地让她重新喜欢上自己,但他得保证,自己还能有这个机会。 沈烟冉脸色变了变,“江......” “你要喜欢我的脸,怎么看都可以,看腻了,咱再画个妆容,换个新鲜的招数来瞧,但想看别人,不行。”江晖成完全不理会沈烟冉脸上的惊愕,面不改色地道,“这回的婚期赶不上,咱们回去再议,且我刚染了一场瘟疫,身子没好利索,不宜完婚。” -- 第98页 沈烟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待晚春,不冷不热之时,完婚最为适宜。”江晖成压根儿就没有收敛的意思,看着沈烟冉逐渐凝固的脸,继续道,“免得到时候,又同前世一般,洞房当夜大雪天,一到床榻上,你便使劲儿往我怀里钻......” “江晖成。”沈烟冉突地打断,血液一瞬也跟着翻腾了起来,只觉得自己的一双耳朵烫得快要有些嗡鸣了。 “董太医说,我身上的毒才清干净,还得继续修养,就不打扰了,你也好生歇息,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江晖成说完回头,弯身敲了一下前方的马车门,“停车。” 沈烟冉:...... 第47章 到底谁不要脸 马车骤然一停, 江晖成跳了下去。 槐明跟在马车身旁,一路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见江晖成终于下来了, 忙地唤了一声,“停车。” 马车队伍整个跟着一顿, 江晖成踩着地上的积雪走了几步,回到了马车内, 槐明才卯腰钻了进来, 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依旧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虽不知道自个儿的主子适才同沈姑娘都说了些什么, 但凭着沈家两位姑娘今儿说的那番话,也能料定结果不会愉快。 这回这桩婚事八成是真黄了...... 别说将军,他都觉得又羞又怒。 先不论旁的, 将军的样貌放在长安城, 那是数一数二的人才。 若再说起旁的,更了不得了。 主子是鼎鼎大名的江府二公子,当年省试科考第一,大好前程触手可得,却说放就放,扔了手里的笔杆子,弃文从武。 俗话说得好, 是金子到了哪儿都会发光,如今不就应了那句, 从军一年未到, 主子便成了家喻户晓的大将军,更是长安城内最年轻的侯爷。 这样的人,怎么不至于让一个姑娘给、甩、了...... 要他说, 主子但凡有点骨气,今儿就该将那退婚书,立马给沈家姑娘扔到跟前,主子这般优秀的人,又不是找不着媳妇儿...... 可,退婚书似乎在自己这儿。 槐明一个机灵,这才想了起来,忙地从袖筒里取出了江晖成感染瘟疫那日交给他的卷轴,递还了回来,“将军忘了这个。” 卷轴上的内容槐明看了,就是沈家姑娘一心想要的退婚书。 槐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对面面色平静的江晖成,脑子里不断地替自己主子打抱不平,主动道,“主子要不......” 槐明想着若是主子不愿意去,这口气他替主子给出了。 “往日你的机灵劲儿哪去了?”槐明还未说完,便见江晖成一眼扫了过来。 槐明心头跳了跳,脖子往后都转了一半了,正要唤车夫停车,突地又听江晖成道,“我这不是没死吗,想退婚,不可能......” 槐明:..... 一瞬,槐明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缓缓地转过了头,如同半只脚踏进了棺材,庆幸自个儿嘴巴好在慢了半拍。 “将军眼光真好,像沈姑娘这般长得又好看,又会医术的姑娘,如今可真不多了,婚事是御赐下来的,哪里容得沈姑娘说退就退......” 生死面前,骨气什么的,一向都不值钱,槐明继续道,“这退婚书,奴才回去就毁了。” 跟了江晖成这么多年,槐明从未见过他像今儿这般吃了亏,还犯怂过。 ** 宁副将得了命令,今儿一早便让人破开了城门。 见江晖成的马车终于来了,转身散开了守门的侍卫,“放行。” 马车徐徐地从跟前使过,宁副将的目光落在了沈烟青的马车上,却见马车的窗户口子捂得严严实实,没有半点动静。 若是往日,沈烟青怕是早就伸出了头来,给他打上打呼了,今儿却格外的安静。 宁副将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望向了队伍最后的一辆囚车。 里头的人正是林婉凌。 宁副将昨日就向江晖成询问了,“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林家二姑娘。” “明日早上一起带上。”江晖成知道他在顾及什么,多说了一句,“犯人便该有犯人的样子。” 今儿早上,宁副将便准备了一辆囚车。 原本还担心林三公子来求情,谁知林三公子跑得比任何人都快,城门一开便先走了,这会子怕已经赶了好几里路。 囚车从城门一过,林婉凌颇有些生不如死。 昨日喝了沈烟冉送来的汤药后,腹中的剧痛确实消失了,养了一日,身子已经大好。 可还未等她回过神,甚至还不及回去一趟,去找自己的三哥和丫鬟,便被侍卫押出了客栈。 见到囚车的那瞬,林婉凌险些没有晕过去,也曾拼命地挣扎过反抗过,奈何嗓子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今被关在里头,四面木桩环绕,没有帐顶,没有遮风的帐布,马车一走不仅四面透风,还彻底地露在了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林婉凌一路都觉得有万千双眼睛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今日前来送江晖成和沈烟冉出城的百姓不少,突然见到一辆囚车,确实都有些好奇,看起了热闹。 “这就是林家那位二姑娘?” “还真是......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我倒是知道一二,我家那口子在隔离区轮值,说瘟疫的汤药刚出来那会儿,这林二姑娘还曾托付了不少人去找四姑娘,如同疯了一样,要四姑娘的血......” -- 第99页 周遭顿时一阵骚乱,“这,这安得是什么心啊,怎,怎会如此恶毒.....” “这人就能如此恶毒......”身旁一位少妇接过话,似乎并不惊讶,抬起头看着眼前曾经的这位东宫故人,声音一提,也不怕她听见,讽刺地道,“贱人果然就是贱人,之前自荐枕席嫁进了东宫,以为就此能飞黄腾达了,谁知道前太子压根儿就瞧不上她,从未碰过她的身子,后来前太子被新皇推翻,皇后心软,看在她姓林的份上,将她送回了林家,按理说应该也是个完璧之身,可林二姑娘却对外默认自个儿已经失了身,倒是不知是何人给破的身子。” “竟,竟有这事......”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之前我可听说,等沈家四姑娘过门后,江家便会抬这位林二姑娘为妾房......” “她哪来的脸?难怪要如此处心积虑地陷害四姑娘,依我说当初就不该救她,真是脏了那碗药......” 周围的说话声,一句一句地,清晰地钻进了林婉凌的耳里,议论声满天,无数张嘴,仿佛就挨在她的耳边嗡嗡只吵。 林婉凌脑子都快要炸了,一张脸苍白,崩溃地抓住了木栏,死死地盯着跟前的人群,想要反驳,想要骂回去,可奈何一张口,只能发出一串如同鸭叫的“啊”声。 都去死吧。 怎么就没死光,都死了,那才叫干净...... 所有的郁气都堵在了胸口,林婉林无处可宣泄,终是狼狈地跌坐在木板上,无望地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人群,无声地骂了一句。 沈烟冉,你这个毒妇! ** 沈烟冉是当日傍晚,到了驿站,才听安杏说起,“林婉凌被将军关进了囚车,拉了这一路,等回到长安,就算有口气在,这辈子怕也见不得人了。” 一路上,风雪只往囚车里灌,又冷不说,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别说之前林婉凌一向注重体面,就算是平常的姑娘,也禁不起如此羞辱,且这一趟,回长安的兵马可不少,回去后传开,倒还真不如就死在幽州得了。 沈烟冉也挺意外,想起前世林婉凌在自己跟前说的那些话,不由咂舌,“上辈子她一口一个表哥,唤得那叫一个亲热,我还当江晖成多稀罕她呢,谁知道人家狠起心来,就没当她是个人,比起我那一碗毒|药,他这一招可狠毒多了。” 安杏:...... 她又不知道小姐在说什么了。 “咱不提她了,是死是活那都是她自个儿作孽作出来的,同咱们无关。”安杏岔开了话头,“小姐饿了没,奴婢下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出了幽州便没那么冷了,安杏没取披风,起身走到门口,一脚跨出去,便又见到了江晖成。 安杏吓得魂儿都没了。 还未反应过来行礼,江晖成倒是先伸手敲了敲跟前大大敞开的门扇,平静地提醒了她一句,“下回你们主子要说人坏话,定要记得关门。” 安杏:...... “将,将军。”安杏弯身行礼,头埋在了胸前,险些就将自个儿折成了两半。 江晖成提着手里的食盒,从容地跨过门槛,往里走了两步了,突地又回头,缓缓地将门扇合上。 沈烟冉:...... “赶路时不宜吃油腻的东西,我让厨子做了几样清淡的吃食,你尝尝。”轻轻将食盒搁在了沈烟冉跟前的木几上,也没去看沈烟冉的脸色,自顾自地坐在了她身旁。 “多谢将军,我不饿......” 江晖成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刚喝了一碗药,我倒是有些饿了,你坐下来,陪我吃两口。” 沈烟冉纹丝不动。 江晖成将碗筷给她搁好,放在了跟前,才起身看着她转过去的半张脸,突地问道,“林婉凌上辈子当着你的面唤我为表哥了?你若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她竟是如此不要脸。” 沈烟冉:...... “这事是我的疏忽,你放心,你不喜欢旁人叫我表哥,那以后我便不让人再唤。”江晖成又指了一下跟前的饭菜,温声道,“我诓你的,我已经用过饭了,这些都是给你专门备的,趁热吃些,吃完了早些歇息,明儿还得赶路,咱母亲来了信,岳父岳母,还有两位舅子都在长安,就等着咱们回去,你要是瘦了,我不好交代......” 沈烟冉浑身都不对劲了。 合着今儿在马车上,她不是做梦,他江晖成多半就是不想要脸了。 “江晖成,有意思吗?” “抱歉,是我不对,咱们这辈子还没成亲,自然还不能管岳父岳母叫岳父岳母,只是已经习惯,一时改不了口,你放心,我定会慢慢改过来。”江晖成说完,又将那日沈烟冉还给他的那块玉佩塞在了她的手里,认真地道,“既然咱们都记得上辈子的事,这玉佩你也应该知道是何意义,如今我还揣着你给我的定情之物,断然不能让你还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江晖成小气,你收好,明日一早我先行一步,回宫去同陛下复命,咱们长安再见......” 第48章 逃婚,回芙蓉城 上辈子八年, 沈烟冉从未听过江晖成说这么多的话,一时失了神,待回过神来, 江晖成已经离开。 沈烟冉眸子垂下,看着掌心里的玉佩, 上好的玉石细腻如流光,手感极好, 还余有一股暖暖的体温。 沈烟冉将其轻轻地搁在了跟前的木几上, 眸子再抬起来, 又是一汪凉薄, 抬起头对刚走进来的安杏交代道,“收好,找个时机还给他。” -- 第100页 她还是想不明白江晖成是什么意思。 上辈子她曾搭上了自个儿的半条命救回了他, 又想着各种法子讨好他, 费尽心机地打听他的去处,及时地出现在他跟前,为的只是想多看他一眼,多同他说一句话。 这辈子,她不想同他再扯上关系了,他倒是突然就变了自己曾经,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模样。 沈烟冉扫了一眼江晖成给她摆好的一桌子吃食, 也没动,坐了一日的马车, 她没什么胃口, 转头又吩咐安杏,“你去叫三姐姐来一趟。” 沈烟青因自己的歪心思,被江晖成当场听到, 又羞又悔。 从幽州的小院子里出来,坐上马车后,便再也不想出去见人了,以至于出城好一阵了才想起来,自个儿没掀帘子再看一眼宁成浩。 “可真是愁死人了,往后我还如何去见江家人。”沈烟青到了驿站,依旧没有下楼,生怕撞见了江晖成,场面尴尬。 这一来,心头倒是有了想法。 这门亲要是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怎么着都得同江府的人碰面,到时候还不知道江晖成会怎么想她。 免不得会被人埋汰。 倒不如不成。 “呸呸......我在想什么呢。”沈烟青觉得自个儿快要被逼得魔怔了,怎还当真起了坏自己妹妹姻缘的心思。 一日过去,沈烟青的心神就没安宁过,原本去长安的那股兴奋劲儿,早就没了,甚至后悔自己不该去长安凑热闹...... 正煎熬着,沈烟冉便让安杏来找了。 沈烟青紧张地出来,经过江晖成屋前时,更是偷偷摸摸,卯着腰一步跨了进来。 “关门。”沈烟冉这回长了记性。 安杏关了门回来,沈烟青已经坐在了沈烟冉的身旁,见一桌子的饭菜碰也没碰,当下便拿起竹筷夹了起来,“我正饿着呢,你倒是想得周到。” 沈烟冉没应。 沈烟青夹了几口,见沈烟冉始终没动筷子,又抬头问道,“你不吃?怎还备这么多......” “江晖成送来的。” 沈烟青一愣,瞬间搁了竹筷,“我,我也不是很饿......” 她吃不起,也不敢吃。 沈烟冉看着一眼沈烟青,突地道,“我不去长安了。” 江晖成说得没错,这桩婚事,有了那道御赐的圣旨在,她退不了。 林家的丸子姐姐成了皇后,江府和林家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三方绑在了一起,断然不会因为她一个小小的沈家,闹翻脸。 且天子一言九鼎,御赐的圣旨更是不可违逆。 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沈家想。 就算她这回治药有功,陛下也不会以此来作为答谢,在文武百官和百姓的眼里,和赫赫有名的江府退婚,可不是什么嘉赏,而是惩罚。 是以,陛下一定会给沈家一个世人都能看得见的好处,一是感谢沈家,而是激励后辈继续为国效力。 她和江晖成的亲事,只能他们自己解决。 如今江晖成不想退婚,她便等,等他想明白了,等他从前世的习惯中适应过来,再退也行。 只是这一趟她不想去长安。 到了长安,先不说江府,就是自个儿的父母那,她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若是两家当场要重新定婚期,她又怎能躲得过。 倒不如就,先回避...... 沈烟青听完先是一愣,内心下意识地一喜,反应过来才赶紧阻止道,“怎,怎么就不去长安了,父亲和母亲都在,这回过来,八成也是因为你的婚事,如今耽搁了,正好双方的长辈都在场,定会再看期.......” “可不就是,连三姐姐都知道了,我还去长安作甚。”沈烟冉笑了下,拉着沈烟青的手,重新将竹筷递到了她手上,“三姐姐不是饿了吗,赶紧吃,等到了长安还请三姐姐同父亲和母亲,还有哥哥们好生说一声,就说我,想起了药单上的几个配方,先回芙蓉城等他们。” 沈烟青没接她的筷子,猛地一摇头道,“那不成。” “我一人去长安,母亲要是知道是我放你走的,非得骂死我不可,我也有好些日子没回家了,你姐夫虽没意见,可我宁家的婆母,心里肯定不乐意,你当真要是走,咱,咱就一道,再说,长安除了地头大了些,物件儿新鲜了些,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沈烟冉:...... ** 第二日一早,安杏看着江晖成一等人先离开了驿站,才回到房内知会沈烟冉。 谁知刚到门口,却看到了槐明。 槐明没理安杏脸上的诧异,笑了笑,“将军放心不下沈姑娘,让小的留了下来,保证沈姑娘能安然无恙地到达长安。” 沈烟冉怎么也没料到江晖成会将槐明留下来。 槐明是江府的家生子,从小陪着江晖成一块儿长大,人又机灵,上辈子江晖成走哪儿都带在身边,这回倒是舍得丢下。 “将军有心了。”沈烟冉倒也不急,将随身携带的药箱,递给了槐明,“那就劳烦槐公子,帮我搁在马车上。” 槐明接过,不疑有他。 想起自个儿主子如今那低到尘埃里的态度,他再殷勤都情有可原,将沈烟冉的药箱拿到了马车上后,槐明又回头接了安杏手里的包袱,来来回回几趟,最后一回,刚跨上马车,身子便是一晃,眼前模糊了起来。 -- 第101页 这,这是怎么了...... 槐明还未想明白,便一头栽在了跟前的软榻上,安杏半天没见其动静,才上前来,掀开了车帘,见人已经躺在里面了,这才放心。 前方护送的将士见到沈烟冉的马车徐徐而来,也没怀疑,时辰本就耽搁了,将士赶紧招呼手下的人,“启程。” 沈烟青的马车则是让丫鬟杨烟一人坐在了里头,都留下来必定会引起怀疑不说,杨烟要是到了长安,也能同沈家的人报个平安。 回长安的队伍一走,沈烟冉便给了安杏银两,让她想法子去弄一辆马车。 安杏拿着银子下楼,便在楼梯口突地同董兆碰了个正着。 两人同时诧异,又同时出声。 “你没走?” “你们没走?” 董兆昨儿在驿站遇到了药材行的一位商户,便改了主意,打算先回芙蓉城,也好同家母报个平安。 昨夜又陪人喝了半宿的酒,早上起来,见沈烟冉的马车已经走了,董兆还恼自个儿没能打上一声招呼,如今看到安杏立在自己的跟前,脑子顿时乱了,“四姑娘怎地没去长安?” 这不,马上就是婚期。 虽赶不上,可沈家的人都已经到了场,她这是...... 安杏神色躲闪,“小姐说有几个方子,临时想了起来,得先回一趟芙蓉城。” 这等鬼话,董兆信了才怪,见安杏手里拿着钱袋,大抵也猜出来了是什么个情况,直接道,“驿站里的都是些路过的官人,想要寻一辆马车怕是没那么容易,既然四姑娘要回芙蓉城,用我的马车便是......” 安杏忙地问,“那董公子呢?” “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昨日正好经过此处,也是去芙蓉城,我去打声招呼,搭上一程便是。”董兆说完又道,“你去四姑娘说一声,要是不介意,便跟着少东家一同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安杏立马回去禀报给了沈烟冉。 西南药材行陆家,沈烟冉怎可能没听说过,是大周规模最大的药商,不仅是宫中制定的药材供应处,还供给了各地的医馆。 沈家药铺子里便有不少陆家的药材,今儿倒是遇上了。 沈烟冉托安杏回了话,“若董公子不为难,咱这回就打个麻烦。” 董兆收了话,转身便去找了陆家的少东家,“陆公子,沈家三姑娘今儿也在,可否行个方便,麻烦搭上一程。” 碍着沈烟冉如今的处境,董兆没提她的名儿。 陆公子刚登了马车,听到声音,礼貌地掀开了车帘,露出了半张白皙的下颚,声线平稳而温和,“即有缘一道,是陆某的荣幸,又何来麻烦之说,三姑娘不必拘礼。” 董兆转身走了后,立在马车外的仆从才轻声道,“公子,沈家四姑娘今日没回长安,也在。” 御赐的婚事一下来,江府的二公子江侯爷同沈家四姑娘的亲事,便是家喻户晓。 如今正是婚期的当口。 四姑娘不回长安,江府那头定会着急,要是知道公子搭了手,日后江府要是找上来,怕是说不清了...... 马车内安静了一瞬,随后便又是一道平和的声音,“旁人之事,莫要议论,既没提名号,咱便也没见过。” 那仆从忙地点头,“是。” ** 半月后,沈烟冉才到芙蓉城。 离开时,芙蓉城还在落雪,如今回来,已是满城春意,枯黄的枝头上,冒出了不少翠绿的嫩芽。 沈烟冉正要以沈烟青的名,差安杏去同陆家公子道声谢,这一路能如此顺遂,全仗着人家的照应,谁知陆家少东家的仆从倒是先来了。 “公子备了一份薄礼给四姑娘,感谢四姑娘这回救了幽州,免了我大周的一场灾难,四姑娘日后若是有用得着陆家效劳的地方,尽管开口。” 沈烟冉一愣。 亏她还躲了一路,原来人家早就知道了。 第49章 你逃,我追。 安杏立在马车外, 半晌没听见沈烟冉答复,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陆家的仆从便将木匣子给她轻轻地搁在了马车沿儿上,又拱手作了一个揖, 才转身离去。 等沈烟冉回过神来,人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了。 安杏将木匣子拿给了沈烟冉, 沈烟冉接过,揭开了匣盖儿, 里头是一味珍贵的药材, 就算沈老爷的私藏库房内都难以寻出这等货色。 沈烟冉愣了愣, 这一路上她连人家少东家长什么样, 都没见到,倒是先收了人家的礼。 身旁的沈烟青也瞧见了,面色谨慎地道, “西南药材行同咱们家也有来往, 你暂且收下,待父亲回来,交由父亲处理。” 少东家既然来了芙蓉城,应该不会那么快离开,人在芙蓉城,便不怕没有机会还礼。 “我先送你回去。”沈烟青先让马夫将去了沈家,捎下沈烟冉后, 才赶回了宁家。 因沈烟冉的婚事,沈家的人如今几乎都在长安, 府上只有后院的一位大夫人、一位姨娘, 和几个小崽子,见到沈烟冉,大夫人愣是呆了半天, 才回过神,上前一把紧紧地抱住了沈烟冉,“菩萨保佑,可算是回来了......” 沈家得知两位小姑子都去了幽州后,沈家一家子都合不上眼,早早就去了长安。 可,小姑子怎会回了芙蓉城? 大夫人这才意识到了不对,赶紧将沈烟冉拉进了屋,“冉姐儿如今怎会在这?父亲母亲,还有你大哥二哥,因你的婚事,可都去了长安......” -- 第102页 大夫人疑惑地看着沈烟冉,这不马上就是她和江府二公子的婚期了,她这个正主儿却回了芙蓉城,那长安那本是什么情况...... 沈烟冉被大夫人一通询问,面不改色地拿手碰了碰鼻尖,“我想起了一个药方,怕忘了,便先回了芙蓉城。” 大夫人:......什么意思? “嫂子,我先回屋。”沈烟冉生怕她再多问,起身便要往外走,大夫人眼疾手快,一把给擒了回来,“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烟冉一笑,“大嫂放心,我好着呢。” “那就是和将军出了事。”女人的直觉最准,这节骨眼上,她不去长安,这番一人跑回来,定是蹊跷。 “怎么可能。”沈烟冉忙地否认,“我和将军也好着呢,幽州一耽搁,赶不上婚期,回了长安也没用。”沈烟冉轻轻地掰开了大夫人的手,“嫂子,我真是为了药方才赶回来,你要再问我几句,我脑子里面的东西可就彻底地被你岔没了......” 大夫人见她说得认真,深知自己这位小姑子的医术,立马松了手,“那你快,快去歇息......” 沈烟冉走出门槛,突地又转过身来,同大夫人道,“晚上我想吃大嫂做的红烧肉。” 大夫人无奈地一笑,当真宠妹妹一样的宠,“成,我多备几个菜,你要吃什么都行。” 赶了十来日的马车,沈烟冉一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回到自个儿的院子,倒头就睡,到了下午,便被几个小崽子吵醒。 “四姑姑,四姑姑,起来了......” 沈烟冉撑开眼皮子,几个小不点硬要拉着她起来,“四姑姑不是说去长安要给咱们带好东西吗,我要我要......” 上回离开沈家时,沈烟冉曾给屋里的小崽子们许过愿,回来给他们带好东西。 谁知发生了意外,又去了幽州,这次回来几乎是空手而归。 许给崽子们的愿,沈烟冉也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被沈烟冉一个机灵,起身看着趴在床前,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崽子们,心头愧疚十足,只得想法子弥补,“四姑姑带你们逛集市好不好?” 平时大夫人最烦带孩子出去,况且还是好几个,每次回来,都得废去半条命。 是以,没有特殊日子,大夫人根本就不会带娃出去。 如今听到沈烟冉的话,跟前的崽子们个个眼里都冒出了精光,“四姑姑最好了。” 沈烟冉一边穿鞋,一边逗着他们,“喜欢四姑姑吗。” “喜欢......” 耳边参差不齐的声音中,突地响起了一道稚嫩的声音,“母亲,我喜欢母亲。” 沈烟冉心口猛地一刺,弯下的腰杆子险些没有直起来,半晌后,沈烟冉才起身,忍着心口的撕裂,同跟前的小崽们们笑了笑,“嗯,乖,走吧。” 沈烟冉先让安杏去请示了大夫人,大夫人巴不得能清净一回,乐得一笑,“一群皮猴,终于找了个苦力。” 大夫人主动为沈烟冉备好了马车,“早些回来吃红烧肉......” 从离开芙蓉城,前后不过两个多月,到了街头,沈烟冉却有了一种久违的怀念。 先是带着几个娃买了糖葫芦,又带他们去看了皮影戏,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临江的堤岸两边,一排排的灯笼,甚是炫目繁荣。 几个崽子,好不容易放出来,周身都是劲儿。 身旁的桐姐儿看到挂着灯笼的船,抱住了沈烟冉的腿,非得囔囔着要去坐船,“董家的那小不点儿比我还小,都坐过船了,总在我跟前吹嘘,说是坐在船上,就跟上了天一样,飘得可舒服了,四姑姑就带我去坐一回呗,我也想知道飞的感觉......” “四姑姑,我也要。” “四姑姑......” 沈烟冉:...... 她的红烧肉,今儿八成是要泡汤了。 “待会儿听话,不许乱跑。”沈烟冉到底是拧不过崽子们相缠,只得去找了船家,夜里游江的人不少,沈烟冉过去时,前头已经排起了长队。 沈烟冉原本想让安杏去买票,自己先看着三个孩子,谁知几人非得要跟过去排着,沈烟冉只得立在了几个孩子的身后。 排在几人前面是一位男子。 从背影看,是一位年轻的公子爷。 前面的队伍,缓缓地往前移动,立在前头的颂哥儿,突地回头问沈烟冉,“姑姑,长安长什么样?那里的船只是不是比咱芙蓉城的船还要大。” 沈烟冉这回压根儿就没去逛过长安。 但前世她见过,“嗯,很大,还能放烟花。” 颂哥儿顿时眼睛一亮,“四姑姑去放烟花了?我听母亲说,姑父家里可厉害了,还有自己的船,四姑姑坐的可是姑父家里的船。” 沈烟冉:...... “谁是你姑父,别乱叫。”沈烟冉用手关节轻轻敲了一下颂哥儿的头。 颂哥儿一吃痛,忙地回过身,却是不小心踩了前面公子的鞋,那公子突地回过头来,朦胧的灯火下,一张脸甚是清隽。 颂哥儿一愣,忙地道歉,“哥哥,对不起。” 沈烟冉也紧张了起来,拉住了颂哥儿,赶紧赔礼道,“不好意思。” 那公子面色温和地看了沈烟冉一眼,笑着道,“无碍。” 这一来,沈烟冉再也不敢让颂哥儿站在前面,将他拉到了一边,自个儿立在了那位公子身后,前面的人陆续登了船,沈烟冉不紧不慢地跟上。 -- 第103页 谁知轮到了前面的那位公子前,船家却伸手一拦,“不好意思,今儿的船都坐满了。” 沈烟冉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几个小崽子个个不乐意了,指着岸边的几艘空船道,“那不是有船吗。” 船家一笑,“船是有,可就你们这几人,也不够一船啊,几位要是想坐,倒是可以单独包一艘。” 沈烟冉一愣,下意识地回头,除了他们,身后还真是空无一人。 “怎么个包法。”既然答应了几个小崽子,今儿不让他们坐一回,回去怕是觉都睡不着了。 船家伸出了两根手指头,“二十两。” 沈烟冉:...... 原本一两银子够他们五个人坐,如今得花二十两。 沈烟冉垂目看了一眼跟前的崽子们,实在不忍扫兴,回头让安杏付钱,“包一艘。” 几个娃瞬间一阵欢呼。 安杏上前给钱,前面的公子礼貌地让出了路,沈烟冉见只剩下他一人,也不知道这番等,要等到何时。 想着那么大一艘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无所谓,便出口相邀道,“公子要是不介意,可以一同上船。” 那公子忙地拱手一笑,也没客气,“在下多谢姑娘。” 沈烟冉点头回礼,转身招呼着几个小崽子上船。 一到船上,沈烟冉几乎就没歇停过,跟在一群娃的身后,生怕他们爬出了栏杆,倒是完全忘了那位公子。 等船只靠了岸,那位公子走到跟前来致谢,沈烟冉才想了起来,船上还有其他人。 “今日多谢姑娘相邀。” 沈烟冉摇头,“公子不必客气,倒是小娃们太吵,扰了公子的兴致。” 公子一笑,“游船便是图个热闹,今夜在下托了姑娘的福,才有幸领略了芙蓉城的美景。” 沈烟冉倒是有些诧异,“公子是外地人?” 那公子一笑,报了自个儿的名讳,“在下姓陆,单名一个梁子,来自西南药材行,排行第七。” 沈烟冉:...... 这不就是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吗。 一路上都未曾见过面,如今倒是碰上了。 “原来是陆公子。”既然在路途中已经被人知道了身份,沈烟冉也没再瞒着,“芙蓉城沈家,四姑娘沈烟冉。” 报完了家门,沈烟冉又忙地感谢道,“这回多亏了陆公子一路照应,本想过几日等家父回来,再登门致谢,不曾想在此先遇上了公子,是我应该感谢陆公子才对。” 陆梁似乎并没意外,同样弯身还礼道,“四姑娘有礼了,沈家本就是我西南药材行的客户,照应是应该的,四姑娘莫要见外。” 见没见外,沈烟冉心里清楚。 西南药材行虽是卖药的,却也不是人人都能从其手里进到药材。 沈家能拿到货,还是托了董家的面子。 身旁有娃,时辰也不早了,沈烟冉不便再耽搁,“天色不早了,陆公子初来芙蓉城,还是早些歇息,改日我再登门同陆公子致谢。” 陆梁也没再说什么,拱手行了一礼,留在原地看着沈烟冉一行人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寻了一圈的仆从才面色着急地迎面走来,“公子这是上哪了,可急死小的了。” 陆梁一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适才遇到了沈家那位神医。” 仆从一愣,“沈家四姑娘?” 陆梁没说话,走到了马车旁,抬步上了马车,倒是身后的仆从突地问了一句,“少东家可将帖子给她了?” 西南的药材行不仅卖药材,每年更是会召集各地的医者前去,举办医术大会。 幽州的瘟疫刚爆发出来,朝廷就已找派人找上了陆家,陆家当日便召集了往届不少优秀的医者到药行共同探讨,却一直不见成效。 没想到,最后破解出瘟疫解药的人,会是芙蓉城沈家的四姑娘。 幽州破城那日,陆家就收到了信。 陆梁这才半路改道,打着去芙蓉城查看陆家桩头的幌子,实则也是想暗里去拜访一趟沈家。 沈家的那张药单子,陆家也听说过。 可这等秘方,也不是沈家一家有,很多医药世家多少都藏了方子,但真正能将其悟透的人少之又少。 陆老爷自来是个爱惜医药之才,传信给了陆梁,要陆梁给沈家递帖子,无论如何也要让其参加今年的医者大会。 “不急。”按原本计划的日程,是等四姑娘先从长安回来,他再登门拜访,如今提前遇上了四姑娘,纯属意外。 ** 沈烟冉带着几个小崽子回去时,已经快了戌时末,邻近几处院子里的灯火都熄了,大夫人才见人回来。 因提前得了消息,知道沈烟冉带着几个孩子坐了船,也没担心,倒是遗憾地看着沈烟冉道,“红烧肉都凉了。” 沈烟冉似乎很久没这般放松地游玩过,脸上还带了些朝气和红潮,“不碍事,嫂子明儿给我热了,我再吃。” 大夫人没好气地道,“有啥可热的,咱家虽比不上长安江府,但也不至于让你吃隔夜菜,明儿我再给你做一份便是。” 旁边的桐姐儿听了忙地道,“四姑姑有钱,四姑姑包了一艘船,二十两银子呢。” 大夫人:...... 嫁进沈家好些年了,自己这位小姑子的性子,她很是了解,一向都很节俭,别说是二十两,二两都得谨慎了花。 -- 第104页 今日这是怎么了...... 大夫人心头又是一跳,莫不是当真出了什么事。 沈烟冉却蹲身捏了一下桐姐儿的脸蛋儿,“乖,以后想要什么,找姑姑,姑姑什么都给你买。” 说完,又抬头起身,看了一眼大夫人,笑着道,“我先去歇息了,明儿等嫂子的红烧肉。” 大夫人看着沈烟冉脚步轻松地踏上了长廊,立在门前,愣是半晌都没回过神,总觉得这回小姑子回来,哪里有些不一样。 “玩了这一日,赶紧回屋歇息。”沈烟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院子里,大夫人才低头看着跟前的三个孩子,不忘警告道,“明日早上可不许再去吵你们四姑姑......” 几个孩子一一地点头。 大夫人将孩子交到了嬷嬷手里,又去查看了一下几间屋子的大门,正要回房歇息了,守门的管家突地提着灯笼匆匆地走了进来,在其跟前小声禀报了一句什么。 大夫人一愣。 这还,怎么都到芙蓉城来了...... “赶紧请进来。” ** 沈烟冉昨儿被几个小娃缠得够呛,早上不免多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快到巳时了。 安杏伺候完她洗漱,赶紧给她挑起了衣裳。 回了芙蓉城,沈烟冉自然也换下了一身青衫,想起离开幽州时沈烟青曾嫌弃她穿得暗沉,沈烟冉难得自个儿去挑了一件翠绿色的长裙。 “待会儿用了早食,咱再出去逛逛,多做几身衣裳,到时带去江南......” 安杏以为自己听岔了,“小姐要去哪儿?” 第50章 抱歉,我不爱你了…… 昨儿船上的夜风一吹, 沈烟冉心头就已经有了主意。 上辈子她折在了幽州,今生今世从幽州走的出来的那一刻起,对于她来说, 便是与前世不同的新生。 她想过她想要的日子。 她与江晖成的婚事一日不退,她便要瞒住所有的人, 等到父亲和母亲从长安回来,必定又会同她提起亲事, 与其想着法子敷衍, 倒不如不见。 是以, 她不能在芙蓉城呆太久, 她也并非逃避,只是想给江晖成一个冷静的思考时间。 等他平静下来了,亦如是想明白了, 必然会同意退婚。 她不怕等, 但江府不会让江晖成等太久。 她想好了,先去江南,西南药材行每年都会在此举办医者大会,届时很多名医都会齐聚在那,像沈家这样的医药世家,定也不在少数。 父亲从小就告诉她,这辈子他们只需守好沈家的基业便是, 不窥视旁人的学识,也不可泄露家传的医术。 可她不如此认为。 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 她想走出沈家,走出芙蓉城,去外面瞧瞧。 上辈子董兆给了她帖子, 被江晖成拦了下来,没能去成,之后更是再没了机会。 如今再回想她前世一生,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惜。 她将自己的一辈子都耗在了那场情|爱里,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直到最后再也走不出泥潭,只能将自个儿溺死在了高墙后宅之中。 “在父亲和母亲回来之前,咱们去江南。”沈烟冉看着安杏诧异的目光,又说出了让她更诧异的话,“咱得悄悄走,不能让嫂子知道。” 安杏:...... 沈烟冉今儿心情不错,下楼时裙摆荡在脚边,颇有少女的灵动气息。 屋里的几个小崽子,昨夜被大夫人警告了后,今日似乎异常的安静,沈烟冉出了院子,正要穿过大堂去大夫人屋里陪着她一块儿用早食,门前的嬷嬷眼睛一亮,先是夸了一句,“四姑娘今儿这身好看,姑娘家家的,就应该穿些明亮的。”说完才传了大夫人的话,“夫人说了,要是四姑娘起来了,便去前厅用饭,今儿家里来了客人,屋里又没主子在,四姑娘先去招待一下。” 沈烟冉愣了愣。 这大清早的,哪来的客人。 嬷嬷并没多说,“四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沈烟冉睡了一夜,神清气爽,并没有多想,转身去了前厅。 沈家的院落不大,院里的小厮也很少,多数都在沈家的铺子里打杂,留在宅院里的也就三五人,沈烟冉到了前院,今儿守门的是管家,忙地上前招呼了一声,“四姑娘。” 沈烟冉点头,“何叔。” 管家跟着她到了门前,便退了下去。 沈烟冉抬步跨进门槛,抬起头的那瞬,沈烟冉觉得可能是自个儿眼花了。 江晖成不可能在这。 幽州到长安虽比芙蓉城要快,但从长安到芙蓉城,快马也得要十来日,这一去一来,即便赶到芙蓉城,起码得等到十日之后。 沈烟冉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只瞥了一眼,脚步便下意识地往后一撤。 江晖成也没出声,默默地看着她。 一身翠绿的长裙,腰肢盈盈一握,青丝挽于脑后,典型的一身芙蓉城小娘子打扮,面色上透着一股经久不见的朝气。 江晖成不确定前世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她穿这一身。 或许见过,但留在脑子里的印象,大多都是她在江府的身影。 她喜欢穿素色的衣裳,在江府的那几身海棠色,还是他让人给她挑的,“你又不大,穿些明艳点的无妨。” 她红着脸点头。 从那之后,她很长一段日子,都是穿的海棠色,后几年,等江晖成留意过来,她似乎又换成了之前的素色。 -- 第105页 连说话的语气和神色,也仿佛被身上的穿着所感染,安静低沉了不少。 适才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江晖成脑子里已经勾勒出了她沉静的身影,冷不丁地瞧见这么一张活泼明朗的脸,诧异之后,心口的疼痛便开始蔓延。 江晖成的脸色有些苍白,艰难地从椅子上起身,看着退到门外,侧过身的沈烟冉,笑了笑,“医术越来越好了。” 知道她一心想要退婚,但没料到,她会用药药了槐明,不去长安,直接回了芙蓉城。 接到槐明的信鸽时,他已经到了长安城外,还未来得及进宫同皇上复命,便一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昨儿夜里到的沈家。 几日都没怎么合过眼,加上大病过后的奔波,脸上的憔悴和疲惫之色,肉眼可见。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但从幽州出来之后,他和沈烟冉一样,都是一个重新的开始,他无法再用前世的记忆去预测,只有亲眼看到她在身边,心头才踏实。 过了半晌,沈烟冉才走了进来,对他行了个礼,“将军。” 江晖成往她跟前走了两步,低头看着她,轻声道,“芙蓉城挺好的,你喜欢,以后咱就住在这儿,不回长安了。” 沈烟冉没应他。 来者即是客,她也没那么狠,当场赶人走,抬起头招呼了一声,“沈家都是些粗茶淡饭,将军倘若用不惯,芙蓉城内倒是还有不少客栈。” 可话说出来,到底还是在赶人...... “粗茶淡饭好,我喜欢。”江晖成仿佛压根儿听不出她言语里的意思,看着她入了座,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今儿的早食明显比往日丰盛了许多,院子里的人也都知道江家的姑爷来了,哪里敢怠慢,一顿早食,怕是吃了沈家一日的伙食。 “将军前来为何事?”如今父母和兄长都不在家,只有她和嫂子看着家,不便招待,也没有功夫招待。 江晖成也不回避,“找你。” 自从上回在马车上和在驿站,见识过了江晖成的不要脸之后,沈烟冉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也没拐弯抹角,“何时走?” 江晖成抬眼看着她,那脸上的凉薄和疏远,若是换做往日,定会让他退缩,但此时江晖成的眼里并没有半分放弃,低声道,“不走了。” 沈烟冉拒绝的目光没有一丝遮掩,“我沈家家产微薄,怕是供不起将军......” “日常开销我会自己支付。” “如此将军还是择一家客栈较好,你我目前虽有婚约,但还未成亲,不要落人口舌。” “那我争取早些入赘。” 沈烟冉:...... 沈烟冉突地没了胃口,搁下了手里的筷子,目光疑惑地看着他,“将军到底是何意?” 沈烟冉早就想问他了。 不明白他为何不愿意放手。 来沈家提亲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死在幽州,入赘的话,便也没有什么分量,可如今她已经从幽州出来,若无意外,她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 莫非他还真的打算放弃江家二公子的身份,丢弃自己的一身名利,入赘沈家,呆一辈子? 江晖成迎上她的眸子,那里头的神色虽凉薄决绝,江晖成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烟冉,我喜欢你。” 沈烟冉紧紧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内,情谊浓如烟云。 沈烟冉一愣,倒也信了。 爱一个人的模样,她自己体会过,自然也看得清楚。 沈烟冉心头多少有些心酸,抿唇笑了笑,“江晖成,八年,我死了一场,倒是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但抱歉,我不爱你了。” 她对他的爱,早就死在了围城。 “将军若是想继续呆在沈家,也可以,我回避。”沈烟冉说完起身,“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便不奉陪了,也希望将军能早日想明白,退了这门婚事,还给我一个自由。” 沈烟冉知道自个儿的言语,有些尖锐过分,但她并不后悔。 她喜欢的东西还有很多,不一定非得就去喜欢一个人。 沈烟冉没再去看江晖成,出了前厅后,直接让安杏去备了马车,赶往了街头的裁缝铺子。 一路上,安杏偷偷地瞅了她几回,欲言又止。 将军今儿才刚到...... 先且不论将军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的芙蓉城,如今小姐这般把他晾在那儿,将军初来乍到,估计连芙蓉城的路都不认识。 “小......” “闭嘴。”在安杏开口前,沈烟冉一声及时地将她的话给堵进了肚子里,“他就不该来,希望他早些回他的长安。” 安杏忙地点头,过了一阵,还是没忍住,提醒道,“小姐,我是看将军的脸色不太好,怕是大病初愈,又路途奔波,伤了气血......” 安杏跟在沈烟冉身边,多少懂一些。 比起离开的那阵,将军的气色明显差了许多。 这当头,不宜赶路。 安杏说完后,垂下头,没敢去看沈烟冉,沉默了半晌,便听到凉凉地一声,“关我什么事。” “小......” “下车,到了。”沈烟冉说完,脚底下的马车便是一顿,慢慢地停了下来,等安杏回过神来跟上,沈烟冉已经抬脚进了裁缝铺子。 “哟,沈四姑娘?”铺子里的老板,似乎见到了稀奇,瞧了半天才将人认出来,一脸的笑堆满了褶子,“今儿我可是走运了,见到了咱芙蓉城的大英雄。” -- 第106页 沈烟冉:...... 幽州封城令才解了半个月,按理说,还未传到芙蓉城才对。 “蒋叔不要乱说。”沈烟冉的目光放在了铺子里的缎面上,敷衍地回了一句,忙地岔开了话题,“有没有新进的料子,我想裁几件衣裳。” “有,有,四姑娘今儿要什么都有。”铺子老板回头招呼了一声伙计,“去去,将新料子都给四姑娘拿出来挑。” 吩咐完了,才又回头,仰慕地看着沈烟冉,“我可不是乱说,是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亲口说的,幽州这回能死里逃生,全仗着四姑娘研制出的药方子,救了幽州的一城百姓不说,还免了咱大周一场遭难。” “少东家?” “西南药材行的七公子,昨儿到的芙蓉城,若非是他告知,我还不知道咱们芙蓉城出了个大英雄,四姑娘这回不仅给替沈家争了光,咱芙蓉城也是跟着一道沾光,今儿这些料子,四姑娘尽管挑,挑好了,咱不收钱,都免费送给四姑娘......” “一码归一码。”沈烟冉转身让安杏给钱,老板推托了几回,见她执意要给,便道,“成,我保证给四姑娘裁几身满意的出来。” 沈烟冉倒没在意这,突地问道,“少东家亲口告诉你的?” 铺子老板一笑,也不说话,走到了铺子门口,伸手往前一指,回头同沈烟冉道,“喏,就是前面那家茶楼,少东家今儿一早便被围在了里头,四姑娘还是晚些过去,就怕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沈烟冉:...... 沈烟冉也没急着过去,铺子里的绣娘给她量好了尺寸,沈烟冉又让安杏过来,一道量了,沈家虽不似大户人家,但为医这些年,也不缺钱。 往日里沈夫人每回都是催着沈烟冉花钱,甚至衣裳都是沈夫人替她去请的裁缝,今日倒是花得大大方方,“多置办几身,按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做。” 铺子老板倒也不意外。 别说这回沈四姑娘立了功,朝廷会奖赏,就单说她未来的夫家,长安江家,那可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户。 有什么可缺? 等她将来嫁去了江府,自己这铺子送给她,她恐怕都不会要。 沈烟冉选好了料子,交付完定金,才走了出去,早茶的时辰一过,前面茶馆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散开,沈烟冉经过时,也没了之前的热闹。 沈烟冉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后看了一眼,并没见到陆梁。 马车在街头转了一圈,沈烟冉又去靴铺子挑了几双靴,之后便是首饰铺子,给安杏选了几只看好的玉簪。 安杏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不紧不慢的样子,大抵也猜了出来,小姐这是不想回去,在外头混日子呢。 大夫人的红烧肉,多半又吃不上了。 安杏不敢吭声,小姐虽和善,但这几回明显看出来了,只要一碰到将军的事儿,那股子倔劲儿,谁也拧不过。 一主一仆,在外面愣是溜达到了天黑。 大夫人派人来寻了几回,都没找到人,听院子里的小厮来报,“四姑娘回来了。”大夫人一下从榻上起来,立马出去截人。 最后追到了沈烟冉的院门口,才将人唤住,“沈烟冉!” 大夫人连名带姓的一声,沈烟冉的眼皮子顿时跳了跳,回头笑着道,“嫂子......” “你好生交代,是不是你,你......”大夫人酝酿了好久,才说出口,“你是不是变心了?” “没有。”沈烟冉不想多说,要说下去,以大嫂那啰嗦的性子,今儿八成不用睡了。 “你没变心,能晾着人家?能逼得人家住进沈家老屋?”大夫人到底是没将那句,“人家大老远地跑过来,被你冷落,多可怜。”说出口。 今儿早上,大夫人听管家来报,说四姑娘将未来姑爷给撂在了院子里,自个儿出去了,还不相信。 后来她亲自跑过去,便看到了坐在前厅内孤零零的江晖成。 面色苍白不说,还透着一股子的悲凉。 只一眼,大夫人就明白了。 这小妮子先是一人悄咪咪地回了芙蓉城,昨儿将军又大半夜的追来,不需要多想,大夫人便明白了。 定是小姑子想悔婚,甩了人家。 大夫人原本还指望着小姑子能多少生出点同情心,谁知沈烟冉又皱眉问了一句,“他没走?” 大夫人:...... 第51章 你被人宰了不知道 还当真是撵了人家...... 今日大夫人到了前厅, 见江晖成一人在那,正不知该如何赔罪,江晖成突地主动提出, “沈家家主不在,不便在府上麻烦, 沈家老屋,可否借住?” 大夫人愣了愣, 不明白出了何事。 但想起自己小姑子将人撂在这就跑, 如今将军又说出了这话, 定是小姑子开口撵了人。 大夫人生怕事情恶化下来, 忙地点了头,“家父过几日便也到家了,我一个妇人招待不周, 实属委屈了将军, 将军若不介意,我这便让人将老屋收拾出来。” 老屋一直都是沈老爷的药材房,幸得这大半个月沈老爷不在,没有研制药方,不然有那股味儿在,也不好安置人。 大夫人上午就让人去了老屋,将房间收拾了出来, 铺上崭新的褥子,江晖成在沈家院子里坐了一阵, 午食都没曾用, 便走了出去。 大夫人担心他人生地不熟,赶紧派人去寻沈烟冉,却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 -- 第107页 傍晚时, 大夫人才收到老屋管家来信,说江晖成已经到了老屋,大夫人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坐在屋里等了沈烟冉半天,人是等到了,却是这么个态度,大夫人不免伤神,“你这是什么话,人家大老远赶来,跑死了几匹马,你不仅没个好脸,还要撵人了,这还叫你们没事?”大夫人看着沈烟冉躲闪的目光,直接揭穿了她,“你回芙蓉城,是因为想悔婚吧。” “大嫂......” “你要悔婚,先且不说父亲母亲会如何想,就御赐的那圣旨,你能抗旨?”大夫人虽不知道她是什么缘故要同人悔婚,也不清楚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以将军今儿那番神色,似是对小姑子有愧,且自己这小姑子的脾气,她也了解,很少对人这般失礼,大夫人心头早就在揣测了,悄声问沈烟冉,“是......将军有了妾室?” “没有。” “那,是外面养了女人?” “我怎知道他外面有没有养女人,大嫂,我累了,先歇息了,你也别操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沈烟冉说完,便绕过大夫人,回了院子。 大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对着她的背影,远远地又劝了一声,“明儿,明儿好生招待一下人家。” 也不知道沈烟冉听见没有,横竖那脚步没带停留。 大夫人转过身,没得法子,实在是放心不下,又派了个小厮,“你去老屋伺候着,将军有什么需要,立马去办,万万不可怠慢。” 小厮赶到老屋,江晖成屋里的灯还亮着。 管家拿着一块墨砚进去。 这院子里不常住人,管家寻了好久,才寻出了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墨砚,交给了江晖成,“这间屋子四姑娘偶尔也会过来住住,去长安之前,四姑娘还曾被老爷关了两个多月,专门研制药方,这墨砚是几个月前四姑娘留下的,将军瞧瞧能不能用。” “多谢。”江晖成接过,将墨砚压在了宣纸上,转身自个儿去调墨。 管家不懂这些文人的把戏,看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便道,“将军早些歇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奴才。” “嗯。” 管家走出去,拉好了门扇,见到刚赶来的小厮,忙地拉着他往外走,走远了才压低声音问,“四姑娘可回来了?” “回来了,说是明儿再过来。” 管家松了口气,老屋还从未住过这么大一尊佛,如今一个主子都不在,他怕自己一人应付不来。 一夜过去,管家都没怎么合眼,早早就起来折腾,按着长安人的口味做了一份早食,捧着托盘去敲门,却半天都没听到应答,推开门一瞧,屋里早已经没了人。 管家一愣,忙地唤了那小厮过来,回去同大夫人禀报。 大夫人也正头疼着,早上起来,她便派了身边的丫鬟去沈烟冉的院子请人,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沈烟冉又出去了。 “你托个人去码头,试着打听一下,父亲和母亲,何时回来。”大夫人该说的也都说了,奈何小姑子这回似是铁了心一般不理人家,如今她也想不出法子来,只盼着父亲母亲能早日回来。 再这般下去,这门亲事必定是越闹越大。 大夫人刚交代完身边的人,那头小厮便回来禀报,“大夫人,将军今儿出了门。” 大夫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想了想,算了,她也不操心了,堂堂的一位大将军,谁还能为难了他不成。 江晖成确实也不为难,此时正坐在茶楼里喝茶。 比起昨儿的憔悴,歇息了一夜,今日江晖成的面色好了许多,一进茶馆,点的都是芙蓉城的特色早食。 与长安不同,芙蓉城早上一般都是面食居多,尤其是辣椒做的面条。 上辈子他在芙蓉城生活了几个月,大病初愈之时,沈烟冉带着他将芙蓉城几乎逛了个遍,哪里有什么,哪家的东西好吃,他都清楚。 江晖成寻了一家最为体面的茶馆,倒也不着急,一面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一面慢慢地用起了早食。 用完了才唤了小二过来,却是打了个白条,“今日的花销,麻烦挂沈家四姑娘的账上。” 小二一愣,问了一声,“公子贵姓。” 江晖成抬头,只答了一个子,“江。” 沈家同长安江府的那桩亲事,芙蓉城几乎是无人不晓,听到一个江字,又见江晖成一身贵气,白净的一张脸,英俊如同下凡的神仙,自然也反应了过来。 这怕就是长安那位鼎鼎大名的江侯爷,江将军。 可转念一想,江府那般大户人家,不可能掏不出银子。 小二禀报给了老板,老板一笔头敲过去,“你这猪脑子,这辈子也就只能做个跑堂的了,一顿饭重要,还是将军的一个人情重要?” 老板恨伙计脑子愚昧,匆匆地追上前,一声唤住了刚出门的江晖成,“恕小的眼拙,没认出是将军,将军能光临小的店铺,是小的荣幸,今日这顿不必挂账,只要将军满意了就成......” “不必。”江晖成再次说道,“挂四姑娘账上,她会结。” “小的......” 江晖成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长安那日,他一人快马赶来,连换洗的衣裳都没带,今日这身,还是昨夜管家替他寻来的沈家大公子的一件青色布衫。 手臂,腿弯处都起了褶皱,也怪不得店家最初没将其认出来。 -- 第108页 江晖成出了茶楼,便又去了裁缝铺子,买了几身现成的长衫,依旧是打着沈家四姑娘的名号挂账。 从裁缝铺子里出来后,倒又像是个贵气的公子哥儿,江晖成也不着急去找人,继续逛着芙蓉城,一直到午后,沈烟冉便在一家茶馆里找到了人。 江晖成过得挺自在,选了个阁楼上的雅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认识的几位公子,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聊得甚是开怀。 “还未问公子,是哪里人。” “长安。” “原是从京都而来,果然气度非凡。”旁边的一位公子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江晖成一番,目光落在了他的衣袖上,“杨柳郁青青,竹枝无限情,公子这袖上的青竹,神韵秀逸,栩栩如生,倒是与公子的气度相衬。 若是换做往日,江晖成对这等前来搭腔之人,连个眼神都不会给,今日倒是反常地笑了笑,“媳妇买的。” 此话一出,周围几人倒是愣了愣,“公子原已成家,不知公子此趟来芙蓉城,是为何事。” “找媳妇。” 几人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原因,又是一阵发愣,刚走到几人身后的沈烟冉闻了此话,想也没想,当下掉头就走,江晖成眼尖,身子及时后仰,偏着头,招呼道,“阿冉。” 沈烟冉...... “诸位,媳妇来了,恕我先行一步。”江晖成洒脱地起身,追着沈烟冉的脚步,匆匆地下了楼梯,几位公子适才也只瞥见了沈烟冉的半个身影,忙地从阁楼上的栏栅往下瞧。 沈烟冉一身浅粉长裙在前,身后江晖成紧追而上。 还真是沈家四姑娘...... 媳妇是沈家四姑娘,那适才那人不就是......几位公子面面相窥,有后悔自己没及时攀附上关系的,也有后悔自个儿适才的言行太过于放肆。 谁能想到堂堂大将军,江府二公子,会跑到了这小庙里来。 江晖成下了楼也不说话,乖乖地跟着沈烟冉,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茶馆,走到了马车前,沈烟冉一头钻了进来,江晖成识趣地立在了马车外,隔着车窗轻声问道,“阿冉也来听戏?” 见她不答,又道,“阿冉说的没错,芙蓉城的戏曲倒是比长安的有趣......” 路上人来人往,江晖成的个儿又高,本就长得显眼,如今立在那,一张脸又笑如桃花,惹来了不少目光。 “阿冉.......” “上来。”沈烟冉及时地掀开车帘,打断了他。 今日沈烟冉为了躲开大夫人的叨叨,早早就出了门,去了西门的药材市场,呆了一上午,午后才回到闹市,原本打算再在外面混上一日,谁知,路过裁缝铺子,老板一脸诧异地问道,“长安江府的江将军都来了,四姑娘怎么还在这?” 沈烟冉迟疑的功夫,老板的夫人,已经笑呵呵地拿着江晖成赊的账目走了出来,递给了沈烟冉,“本就是几件衣裳的事,将军能前来光顾咱们这等小庙,那是咱家的福分,我同我家这口子好说歹说,不收将军的钱,可将军死活要给,非得说要咱们将账记在四姑娘的头上......” 沈烟冉:...... “多少钱?” 身旁的老板,咬牙切齿地瞪了自个儿的夫人几回,那夫人权当瞧不见,亲热地笑了笑,“二,二十两银子,咱们虽是小本买卖,赚的都是辛苦钱,但遇上将军这样的贵人,咱哪里还敢收钱,四,四姑娘就算了吧......” “给钱。”沈烟冉回头吩咐安杏,转过身脸色都绿了。 昨儿他那句,“日常开销我会自己支付”说得倒挺硬气,他倒是给啊,就这么个破店面,他是买了人家半个铺子不成,还二十两银子。 他是眼睛瞎了。 倒也符合他前世,被人四处宰的冤大头名声。 沈烟冉一走,裁缝铺子的老板便拉住自己的夫人,“你疯了,你是钻进钱眼了,你还二十两......” 那夫人反过来骂了他,“你这个猪脑子,堂堂大将军能穿你这不要钱的衣裳?二十两人家都嫌弃拿不上台面......” 这还不算,沈烟冉又被茶馆,酒楼,前前后后三五家的老板找了上来,都是江晖成赊的账。 总共付出去了整整五十两的银子。 沈烟冉看了一眼安杏手里空荡荡的荷包,忍无可忍,“他人在哪?” 见沈烟冉终于寻过来了,江晖成赶紧跟上。 刚钻进来,沈烟冉便要劈头丢他一句,“将军还是请回吧,我沈家养不起你。”江晖成突地先递过来了一袋银子,“今儿欠的,阿冉瞧瞧够不够。” 沈烟冉到嘴的话,被那钱袋子给堵了回头。 正要酝酿该怎么赶人,江晖成倒是一屁股坐在了她身旁,“我初来芙蓉城,人生地不熟,怕被人宰,便报了阿冉的名字。” 沈烟冉无语,侧目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裳,实在没忍住,“你这身衣裳,最多就值五两,人家收了你二十两,还有你喝的是什么酒,得要二十两?桃花酿最贵的也不过是卖十两,连茶馆的小面都被你吃出了一两一碗......” 什么不宰人。 店家生怕算便宜了,丢了他将军的身份。 沈烟冉说着时,江晖成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脸上,享受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神色,珍惜着这片刻失而复得的关怀。 心口的落寞,此时也仿佛被完全抚平。 -- 第109页 “阿冉说得对,以后凡事,我先过问阿冉。” 沈烟冉:...... 沈烟冉察觉自己失态,立马闭了嘴,默不作声。 被人宰了又怎样,关她什么事,他江府横竖有的是钱。 “今日将军的花销,就当我请你了。”沈烟冉偏过头,没去接他手上的钱袋,“将军休整两日,还是请回吧,芙蓉城不适合你,我也没工夫陪着将军消遣......” 话音刚落,马车外便响起了一道声音,“沈四姑娘可在。” 是西南药材行少东家小厮的声音。 “小姐正在里头呢,不知公子有何事?”安杏远远地就见到人来了,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马车,赶紧迎了上去。 “少东家有些药材上的问题想登门咨询一下四姑娘,不知四姑娘可方便。” 第52章 陪你做你想做的事 外面的声音传进来, 马车内一瞬安静了下来。 少东家是谁,沈烟冉自然知道。 从幽州回来,她和三姐姐, 一路托了人家的关照,又送了那般名贵的药材, 昨日夜里巧合之下也曾打过了照面,瞧得出是一位谦谦君子, 若非有急事相求, 定也不会贸然来沈家拜访。 沈烟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撩开了车帘, 同那小厮客气地回复道,“承蒙少东家高看,明日巳时沈家略备薄酒, 少东家务必赏脸。” 安杏原本还在犹豫怎么婉拒。 毕竟将军还在马车内, 这般听到旁人相邀小姐,心头指不定会怎么想...... 谁知沈烟冉倒是直接,当着江晖成的面应了下来。 沈烟冉没觉得有何不妥,回复完放下了帘子,也没再去赶江晖成下车,微微倾身同马车前的安杏说了一声,“回罢。” 他愿留在哪儿, 就留在哪儿,她管不着, 但该说的话她也已经同他说清楚了。 她不想成亲。 她的日子, 他也无权来干涉。 江晖成这回倒是意外地闭紧了嘴,目光虽时不时地停留在她脸上,却没问她一句, 就似是没听见适才沈烟冉和那小厮的对话一般,安安静静地跟着沈烟冉回了沈家院子。 沈烟冉先下车,还未等江晖成起身,便又对车夫吩咐道,“送将军回老屋。” 沈家如今没人有空招待他。 大夫人忙,她也忙。 沈烟冉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沈家院子,刚进去,便被几个小崽子缠得脱不开身,“四姑姑,陪我们玩儿......” “好,玩什么。” “叼小鸡,叼小鸡......” 大夫人没辙,才想出了这招,让几个孩子早早地候在了门口,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她往外面跑了...... 沈烟冉轻轻地捏了一下桐姐儿的脸,“成,谁是老鹰,谁是小鸡啊。” 颂哥儿不干了,“幼稚,我才不要玩这个,姑姑是不是会骑马,教我骑马好不好......” “我不要,我就要叼小鸡......” “那你一个人玩好了,我们四姑姑是大人,才不会玩这种。” 几个孩子一吵,旁边的丫鬟头都炸了,沈烟冉的脸上却没有半丝不耐烦,拉住了桐姐儿和颂哥儿的手,轻声哄道,“要不要听姑姑弹琵琶?” 这回几个娃的意见倒是一致,“好,我要听姑姑弹琵琶......” 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笑着道,“四姑娘脾气好,小主子们,尽都知道折腾她四姑姑......”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上了长廊,彻底没了声儿之后,门外的江晖成,才缓缓地落下了车帘,同马夫道,“走吧。” 车轱辘子一动,江晖成缓缓地将头靠在了马车内,周身的精神劲儿,似乎瞬间被抽了个干净,面无血色,双目血红。 那几道孩童的声音,和那张干净的笑脸,不断地在他脑子里浮现。 江晖成轻轻地滚动了一下喉咙,心口猛地一缩,如同万箭穿心而过,他放不下,也不会放下,如今他剩下的筹码,仅有这桩婚约。 这辈子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陪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做她喜欢的事。 但唯独不想放手。 因为他知道。 她走之后,焕哥儿和沼姐儿都不好。 他也不好...... 江晖成的马车回到老屋时,天色已经到了黄昏,天际的霞云笼罩而下,暮色暖光,柔和温暖,却抚不平心头的杂乱。 或是知道,绚烂之后,便是黑夜。 老屋里的管家和小厮等了江晖成一日,终于见到了人,忙地迎上去,“将军,可是去逛芙蓉城了?这几年前来芙蓉城观光的人可不少,哪儿的景色好,奴才清楚,将军要是想去,明儿奴才带将军去转转......” 江晖成没说话。 管家抬头见他面色有些差,便让小厮先跟着过去伺候,自个儿赶紧去煮了一壶热茶,刚到门口,小厮从里走了出去,神色有些发懵,照着江晖成的话问了管家,“可有锄头?” “你这时候找锄头作甚......” “将军要。” 管家:...... 管家又去了那一堆杂物里,寻了半天,才寻出了一把生了锈的锄头,交给了江晖成,“将军拿锄头作甚,有何需要,吩咐奴才们便是。” “不用。” 夜幕一点一点地落下,管家和小厮,两人立在廊下的院子内,各站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江晖成在院子里折腾。 -- 第110页 看了半天,见江晖成要将院子里的杂草锄光了,两人还是没明白,江晖成想干什么。 直到江晖成终于起身,搁下了锄头,同两人道,“明儿帮我去买几样种子。”又进屋拟好了单子交给管家,管家看到上面的芍药,月季......才明白,将军是想改造这个院子。 这院子确实是太荒废了。 管家当他是嫌弃,忙地道,“将军身份尊贵,不必亲自动手,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奴才们来办就是......” 江晖成没应,回屋后继续折腾他的画。 屋内的油灯,半夜才熄。 第二日管家一早就去将东西给他买了回来,去敲门,人又不见了。 沈家的小厮也不在。 管家出去买东西的那会,江晖成已经叫上了小厮,直接去了沈家,说是找大夫人拿些东西。 昨儿沈烟冉回去应付完一群小崽子后,便同大夫人说了,今儿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要来,大夫人虽不懂医,但也知道西南药材行是沈家的贵客,不敢怠慢,今日一早便让人去准备酒菜,好生招待。 沈烟冉昨日给小厮回复的是巳时,陆梁便巳时赶了过来,不早也不晚。 大夫人先回去接的人,客气地将人请到了前厅,问了几句场面话后,沈烟冉才赶了过去。 今儿依旧是一身浅粉,院堂里芭蕉抽出了新芽,暖暖的阳光洒下,如同被雨水洗过,干净又亮眼,陆梁闻到声音,目光往前一瞧,正好瞧见了一道亮丽的身影从一团翠绿的芭蕉叶中绕了过来。 片刻后,身影终于踏进了门槛,“陆公子。” 陆梁起身回礼,“四姑娘,叨扰了。” “陆公子,请。” 陆梁入座后,沈烟冉才挨着大夫人的身旁坐下,道他事情紧急,主动问道,“不知陆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要事,若有用得着我沈家的地方,公子尽管开口。” 陆梁这才微微点头,起身拱手道,“不瞒四姑娘,在下确实有一事相求,今日收到家父来信,说家中祖母身子突然抱恙,已寻过不少大夫,都未能查出病因,幸得陆某巧合之下卖给了四姑娘一个人情,今日才贸然前来相邀,不知四姑娘可否移步随我去一趟江南,我陆家上下,定会感激不尽。” 沈烟冉没料到是这事,面色微微露出了诧异,大夫人也愣了愣。 这是大事。 且沈家就算出诊,也不会让沈烟冉一个许了亲的姑娘前去,还是跟个年轻公子...... 大夫人为难地笑了笑,正欲说要不再等几日,等自己那口子回来了,让沈家大爷跑一趟。 陆公子却又道,“家父早已听闻四姑娘在幽州的事迹,甚是赞赏四姑娘的医术,祖母年岁已高,本也是半截身子埋进土之人,可身为子孙,依旧想尽自己的全力,能为其多争取一日便是一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夫人倒是不好开口了。 身旁的沈烟冉接过了话,“陆公子不必客气,请座。”见陆梁坐了下来,沈烟冉又才问道,“不知老夫人是何症状。” “陆某也是今儿才收到的信鸽,家父信上只说不愿进食,旁的陆某在外,也不得而知......”陆梁说完,又从袖筒里掏出了一封请帖,“原本家父本次让陆某来芙蓉城,也是打算前来拜访沈家,邀请四姑娘到江南参加今年的医者大会,这等大事,本应等到沈老爷回来,我再拜访才对,不料生了变故,实属唐突,还请四姑娘暂且收下,去与不去,陆某都能理解,也不影响陆沈两家关系修好,四姑娘不必太为难。” 沈烟冉:......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谋算去江南,参加医者大会的事,殊不知今儿帖子就递到了自己跟前。 正要起身去接,大夫人抢先一步替她接了过来,“有陆公子这份心,老夫人必定能度过难关,帖子我们先收着,只是四姑娘到底是位姑娘,且还许了亲,如今沈家没有一个当家做主的,就我这一个妇人在,实属做不了主,不过陆公子放心,我这就让人前去接应父亲,届时即便四姑娘不去,家父也定当会走.....” 大夫人的话还未说完,门外的丫鬟便走了进来,俯身在其跟前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大夫人神色有些为难,思忖再三,还是对陆梁赔礼道,“陆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大夫人匆匆地出来,那丫鬟又才说道,“将军说有急事要找夫人,奴婢只得进来打断了夫人。” “人在哪。” “就在前面.......” 大夫人一走,屋内就只剩下了沈烟冉和陆梁。 适才若不是大夫人相拦,说了那番话,依沈烟冉的脾气,恐怕当场就接了帖子,应了下来。 大夫人说完了那番话,沈烟冉倒是不好说了。 她总不能同人家说,“没关系,就算许了亲,我也不认同这门亲事,我能去......” “四姑娘不必为难,今日是陆某太唐突了。”陆梁看出了她眉目间的犹豫,也听出了大夫人话里的意思,来之前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没抱多大的希望,“不过四姑娘若有机会,下个月不妨来一趟江南,虽没几人能比得上四姑娘的医术,但胜在天南地北的医者齐聚,有不少沈姑娘从未接触的领域,说不定更能启发四姑娘,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药材,江南的景色也不错,沈姑娘若是想乘船,江南也有,且还便宜,即便是包船,也不用花上二十两......” -- 第111页 沈烟冉一笑,“芙蓉城的人精,很会宰人,让陆公子见笑了。” “这两日游玩下来,我倒觉得有趣,有竞争,这座城才鲜活,尤其是早上那碗油泼辣椒面......” 沈烟冉诧异,“陆公子能吃辣?” 两人说着说着不免说远了一些,大夫人跟前的小崽子桐姐儿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突然闯了进来,“四姑姑,四姑姑,哥哥们不见了......” 沈烟冉:...... “就这么大点的院子,人还能不见了?”沈烟冉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桐姐儿摇头,“就是不见了,我们在玩躲猫猫,可一炷香都过去,我还是没找到哥哥们,四姑姑帮我一起找找好不好......” “乖,先去嬷嬷那里,四姑姑正忙着呢。” 陆梁见状起身,笑着道,“不碍事,小孩子就喜欢有人陪着玩闹,今儿陆某过来,也就这么两件事,如今已经说完了,陆某就不耽搁沈姑娘了。” 沈烟冉倒也没留人,只问道,“公子何时回江南。” 陆梁一面往门前走,一面道,“手头上的事情交代完,明儿一早就走。” 沈烟冉起身先送,“公子所说之事,容我考虑半日,天黑之前,必定给公子答复。” 陆梁一笑,“陆某先谢过四姑娘。” “不必客气。”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来,沈烟冉刚将人送到了前院廊下的月洞门前,大夫人便折身回来了,面上的神色与之前不同,“陆公子不多坐一会儿?” “明日一早便要走,还有些事务没处理,就不打扰大夫人了。” 大夫人突地问道,“明日几时启程?” “辰时。” 大夫人看了一眼沈烟冉,神色颇为无奈,“罢了,人命关天,关键时候也不应该拘于这些儿女小节,四姑娘若真能治好老夫人的病,咱沈家也算是积了一份德。” 沈烟冉和陆梁都有些诧异。 大夫人又道,“陆公子放心,明儿辰时,沈家四姑娘必会跟上。” 陆梁反应过来,忙地拱手道谢,“陆某替家中祖母多谢大夫人。” “陆公子,不必客气。” 两人一道将陆梁送上了门口的马车,沈烟冉才回头看向大夫人,笑着道,“嫂子同意了?” 大夫人凝了她一眼,“也不知道你那眼睛是怎么长的......” 沈烟冉:...... “知道你想去,赶紧回屋收拾,明儿将军来接你,一道过去。” 沈烟冉:...... 大夫人转身进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桐姐儿手里的一串糖葫芦,不由一愣,“这谁给你的?” 桐姐儿笑得眼睛都弯了,“四姑父给的啊,说我做的很好,还夸我棒......” 第53章 用心良苦 大夫人伸出手指头点了一下桐姐儿的额头, “别没大没小的,以后不许缠着人家要东西。” 桐姐儿嘀咕了一声,“我又没要, 是四姑父说要我将四姑姑带出来,就给我买糖葫芦......” 大夫人:...... 大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沈烟冉离去的背影, 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若非将军适才找了自己,说了那番话, 她也不会同意让小姑子跟着少东家一同前往江南。 “四姑娘虽是沈家的姑娘, 但也是治病救人的沈家女医, 何必受了这规矩禁锢, 漠视了一条性命,大夫人若是不放心,我送一趟便是。” 大夫人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 江晖成又道, “倘若今日换做沈家大爷, 知道自己能救,却没去相救,想必也一样,日后内心必会受到谴责。” 大夫人这才回过神来。 沈烟冉除了是个未嫁的姑娘外,确实也继承了沈家的医术,医者仁心,她和沈家的大爷二爷, 又有何区别。 平日里自己那口子,可没少在自己跟前的叨叨。 为医者, 不论医术, 都该当尽力。 大夫人心头一动,看着江晖成感慨道,“难得将军通情达理, 换做一般的人家,别说是支持了,只怕是听了,心头便会生出间隙来......” 江晖成没出声,起身同大夫人拱手道,“大夫人放心,路上我会照顾好她。” 见江晖成的态度都摆出来了,大夫人也没有什么理由再拦着,江府既然都不介意,还是将军亲自相送,这一趟当安全,大夫人这才折身去找上了少东家和沈烟冉。 借着大夫人说话的功夫,桐姐儿赶紧出来找江晖成邀功领赏。 “不错。”江晖成将备好的糖葫芦给了桐姐儿,没再多留一刻,走在了陆梁的前面,直接回了沈家老屋。 一进门,便见到了槐明。 “主子。”槐明收到江晖成的信鸽,一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在见到江晖成的那瞬,脸上紧绷的神色,才终于缓和了下来。 上回四姑娘那药太猛了,一觉过去,已经过了一日,等队伍到了客栈,槐明才醒过来,急急忙忙的跟着侍卫去寻人,哪里还有个人影子。 三姑娘那丫鬟的嘴就跟块铁一般,撬都撬不动。 槐明只得给江晖成发了信鸽,收到回信时,江晖成已经赶去了芙蓉城,槐明按着往日两人一贯沟通的记号,前一刻才找到了沈家的老屋。 “将军可有回朝廷复命。”槐明刚才已经问过屋里的管家了,说将军两日前就到了,掰着手指头数,就长安到芙蓉城的距离,怎么也不会这么快。 -- 第112页 将军这是不要命了。 江晖成没答他的话,走到屋前,才同槐明道,“既然来了,就去备些东西,明儿启程去江南。” “将军去江南作甚,如今侍卫都在长安,将军不宜在外多逗留,且幽州一事,陛下还在等着将军......”不说还好,一说起,槐明就急死了。 “四姑娘回了芙蓉城,本就乱了套,将军再跟着前来,江府如今还不知道闹成了什么样......” “让让。”江晖成对槐明的抱怨,充耳不闻,提着昨儿的锄头,又开始在那院子里刨。 槐明:...... 当真是疯了。 半晌后槐明看到管家将几袋子花种子交给了江晖成后,彻底地认了命,“奴才去收拾东西。” 主子疯了,他这个当下属的,岂能幸免。 一主一仆忙乎了一日,午后太阳快落山时,管家便匆匆地进来,走到江晖成跟前,“将军,四姑娘来了,说有要事同你说。” “在哪。” “在,在门口。” 江晖成抬头见管家神色有些尴尬,便没再多问,转身去屋里净了手,回去时,沈烟冉正背对着这方,立在门口。 闻到脚步声,沈烟冉才回头。 江晖成走到她跟前,看着夕阳落在她身上,将她一身浅红,染了昏黄,“不进来?” “不了,我有几句话想同将军说。” 江晖成一步跨出去,立在她身旁,轻声道,“何事?” 沈烟冉也没拐弯抹角,抬头看着他,目光依旧清冷,“明日,将军能不去吗。” 江晖成原本看着她的目光,微微一顿,挪到了她梳起的发鬓上,半晌,才问道,“为何?” 沈烟冉知道他今日找过大夫人,大抵也能猜到他同大夫人说了什么,无非就是要挟大夫人,要自己跟着他走。 “我该说的都已经与将军说明白了,我不会同将军成亲。”沈烟冉心头有些烦躁,说的话也不是很好听,“我不管将军同大夫人说了什么,但这回我不想将军再跟着一道去江南。” 沈烟冉偏过头,也没看他的眼睛,“我不想再看到将军,这会让我觉得我还是被困在了前世,无法。” 她想过自己的生活,没有江晖成的日子。 江晖成出来得太匆忙,手上的水还未擦干,此时交叠在身后的双手,水珠子打湿了半个衣袖,傍晚的徐风慢慢地拂过来,凉意从袖口钻入,渗透皮肤,再入心口。 江晖成沉默了下来。 沈烟冉也没再说话,等着他给自己一个答复。 江晖成看着她侧过去的身影,昏黄的光线在她的裙摆上慢慢的暗淡了下来,春季的夜里还是有些凉,待那股风拂过来时,江晖成盯着她贴紧了脚踝的裙摆,终于给了一个答复,“好。” 说完又轻声问道,“用过饭了吗。” 沈烟冉没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再停留,抬脚下了门前的台阶,干脆利落地钻进了马车内,“回去。” 江晖成看着马车消失在了门口,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槐明将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要不将军再等两日,如今咱身边也没几个人,再过两日,起码等到宁副将回到芙蓉城......” 江南的那条路可不好走。 早年内乱,江南外的池州一夜之间成为了一座荒城。 大多数百姓都死在了内乱之中,活下来的有一半又活活地被饿死,如今余下的人,个个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土匪,靠着截杀途径的商队过日子,延绵百里,尤其是隋杭大运河,不知多少船只遭了毒手。 刀口上舔血的人,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将军虽擅长布阵杀敌,要真遇上了这等不怕死的流民,铁定吃亏。 因赶路太急,槐明这次带过来的人手也不多,想着宁副将过两日就该回来了,必定带了不少侍卫。 江晖成没听,吩咐道,“寻几身衣裳,明日早上混进西南药材行的车队。” 槐明:...... “西南药材行?将军怎同他们打上了交道?” 见江晖成又是那副不理会人的模样,槐明想都不用想,便猜出来了,这怕又是和沈家的四姑娘有关。 槐明办事的效率一向很高,当夜就去敲了董家的门,“董三公子在吗。” 第二日早上,董兆坐在马车内,看着对面面色平淡,一身青衫的江晖成,心头迟迟无法平静。 人人都说,人靠衣装...... 董兆看了一眼江晖成身上的青衫,再瞧瞧自己,终于明白,那话不过是矮子堆里拔高,这好不好看,不是衣裳的问题,关键还是得看长相。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青衫,穿在江晖成身上,立马就升了几个档次,高贵了起来。 “将军......”董兆刚唤了一声,便被身旁的槐明一胳膊肘子撞过来,“董公子慎言,是白公子。” 董兆:...... 董兆原本还想问,将军去江南,当真不告诉四姑娘,这一来,也彻底地闭了嘴。 白无常...... 董兆实在不理解,江晖成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为啥就取了这么个没有水平的名字,且还讹上了自己。 昨夜槐明找上门,进来就说,有一单生意要介绍给他,他见到槐明手里的五十两银子,一口应了下来,才问,“什么生意。” “董公子不是已经收到了帖子吗,咱明日一早就走,早些过去,也好提前准备,倒是你帮忙带两个人。” -- 第113页 董兆没多想,不就是两个人,五十两银子,带三个人都可以。 如今上了马车,才知道槐明要带的两个人是谁。 董兆送礼的身子还未弯下去,便被槐明一把扶住,“我给董公子介绍一下,这位是白公子,字无常。” 前世江晖成中毒,一张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沈烟冉时常戏称他为白无常。 董兆:...... 当他眼瞎。 “白,白公子此趟去江南不知为何?”马车启动时,董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江晖成没答,槐明先道,“董三公子既然是去参加医者大会的,咱身为董家药铺的人,自然也得跟着。” 董兆:...... “昨夜少东家已经提前规划好了路线,此趟咱们不走隋杭运河,池州那带这几年土匪愈发猖狂,别说咱们,就算是江南药材行,也吃了不少亏,这回咱们先到渝州乘船,过了金陵,便先上码头,余下的路,咱们走官道,少东家已经给江南送了信,路上都会让人打点好。” 董兆说完又才想了起来,跟前坐着的人是谁。 有了这位贵人在,一路上谁敢造次。 “这马车太简陋,有些挤了,白公子放心歇息,我去后边儿凑合凑合。”董兆说完,便要掀开马车帘子。 “等会儿。”江晖成及时地叫住了他,从袖筒里掏出了一本医书递了过来,“拿给沈姑娘,以你的名义。” 董兆一愣。 心头更加确定将军和四姑娘之间出了问题,先是四姑娘突然回了芙蓉城,如今将军又追过来,东躲西藏得跟着去了江南, 怎么看怎么都是将军缠着人家四姑娘。 可,对自个儿来说,这样,不是挺,挺好的吗....... 董兆心虚地吞了一下喉咙,江晖成见他半天不动,又问道,“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白公子放心,草民定会交给沈姑娘。”董兆说完也没让马夫停车,一跃跳了下去,转身上了后面一辆有董家族徽的马车。 “四姑娘呢?”董兆一路都没见到沈家的马车,转身问跟前的小厮。 “少东家今儿一早去沈家亲自接的人。”小厮说完,头探出了车外,指着前面两辆明显豪华不少的马车道,“应该在那儿。” 安杏也在往外瞧,瞧了一阵,没见到江晖成跟来,心头虽有些失落,转过身却还是笑着同沈烟冉道,“小姐,没见到将军。” 沈烟冉没什么表情。 就算江晖成今日练就了一身不要脸的本事,当也经不住她昨日那般直言。 骨子里,他还是那个自傲的江府二公子。 沈烟冉不想让他再跟着,她有她的事情要做,他也应该过他自己的日子。 江府离不得他。 江家大爷虽然生得本分,但自来没有打仗的天赋。 江老爷的身子又不好,上回江老爷比她提前几日走,到了幽州,听说江晖成已经回到了长安,又转身往长安赶,半路上,两拨人相遇,沈烟冉远远地瞧了一眼,旁的没瞧清,只看见了江老爷满头的银发。 江家如今算起来,也只有江晖成一个能光耀门楣的人。 这回他那般匆匆地赶来,多半也没进宫去同陛下复命,这回幽州得以解困,江晖成作为主将,功劳自然不小,接下来的江府前途无量,江晖成活了一辈子的人,也应该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 他不该在她身上白白的浪费时日。 她不会嫁给他。 有那功夫,还不如回去好好地替江府谋一份好的前程。 “四姑娘,公子让奴才给四姑娘送了些零嘴,说这一路枯燥无味,四姑娘用来打发打发时辰。”少东家的小厮追着沈烟冉的马车,将手里的一盘子零嘴递到了车窗前。 安杏掀开帘子接了过来,“多谢少东家。” 一盘子坚果,还有些油纸包好的点心,瞧得出来,很用心。 安杏却没拿给沈烟冉。 小姐一向不喜欢吃这些,尤其是早上吃不得甜食,一吃就犯恶心,“奴婢先给小姐搁在这儿,小姐饿了再吃。” 安杏的话音刚落,马车外又响起了一道声音,“四姑娘,从咱芙蓉城到江南,还得大半个月呢,路途遥远太过于枯燥,我怕四姑娘无聊,找了一本药书,四姑娘闲着时,翻翻打发打发时辰。” 沈烟冉和安杏都听出来了,是董兆的声音。 安杏再次掀开了帘子,董兆将那书,赶紧从窗口递了进去,“四姑娘若有什么事,随时同我说,我就在最后面第二辆马车上。” 第54章 撞见 沈烟冉倒是不知董兆今儿也在, 从安杏身旁探出了头,招呼了一声,“董公子不歇息几日?” 从幽州回到芙蓉城, 不过才三日,医者大会还有些日子, 董兆完全不必凑在这个时候去江南。 董兆原本也没打算这时候去,可耐不住人家找上了门。 董兆笑了笑, 脸上没有半丝异常, “这些年江南一带不太平, 路不好走, 正好少东家回江南,我搭个便。” 沈烟冉点头,指了一下安杏手里接过来的药书, “多谢董公子。” “不客气。”董兆停下了脚步, 没再往前追,立在原地等着后面董家的马车过来,江晖成和槐明乘坐的马车先从他跟前经过,车帘子捂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 -- 第114页 董兆又望了一眼前头沈烟冉的马车,突地叹了一声。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辈子, 他和四姑娘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身后的马车, 徐徐地驶到了跟前, 董兆收回了视线,一步跳了上去。 ** 芙蓉城到渝州的路好走,沈烟冉上回去长安, 也是从渝州坐的船,江上的船只,陆家早就雇好了,一艘大船,几十个房间,停在江边时,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看。 沈烟冉今天又换上了青色布衫,同安杏跟在队伍中,倒是不显眼。 两人进了船舱,少东家跟前的小厮一路将人领到了屋前,客气地道,“这一路就辛苦沈姑娘在此安置,有什么事,沈姑娘随时差遣。” 沈烟冉点头谢过,跟着安杏一道进了屋,董兆则带着自己的人,去了陆梁给董家安排的地儿。 江晖成就住在董兆的隔壁。 船只驶到了宽阔的江面,董兆收拾完自己的东西,退了鞋袜,正打算好好地睡一觉,谁知槐明突地敲了门,又拿了一本医书,笑着道,“劳烦董公子跑一趟。” 董兆:...... 董兆无语,但官高一级压死人,董兆拒绝不了,只能照做,过去时,陆梁也在,正同沈烟冉说着话。 “少东家。”董兆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将书递给了沈烟冉,“上回那本药书沈姑娘要是看完了,我同你换一本,平日里咱们都忙,难得有个机会,安安静静地读几本药书。” 上回董兆给沈烟冉的那本,在马车上几日,她已经翻完了,见董兆还有药书藏着,笑着道,“还是董公子有先见之明,准备得充分。” 说完,回头让安杏去取书,“上回那本药书我已经瞧完了,你拿给董公子。” 安杏转身去取药书,沈烟冉回头同董兆指了个位儿,“董公子既然来了,便同少东家一道,喝杯茶?” 前世这时候,沈烟冉还不会煮茶,煮茶的手艺是在她嫁进了江府后开始学的,原本是为了想讨好江晖成,如今倒也算是学了一门技能。 “没成想四姑娘除了会做煎饼,还会煮茶。”董兆挨着陆梁坐了下来,陆梁举起自己手里的茶杯,对董兆笑了笑,“你尝尝,四姑娘煮茶的手艺,可赛过我府上的茶艺师傅了。” 船舱里的窗户敞开,河岸的风灌进来,带着早春的花香,从沈烟冉身后拂过,几缕发丝吹在了脸庞上,沈烟冉下意识地伸手撩到了耳后,一脸的笑容干净得如同孩童,“陆公子谬赞,不过是一口茶,还能有什么手艺。” 船舱内半晌没有声音。 沈烟冉抬头,陆梁和董兆两人,均已经低下了头,陆梁先起身搁下了手里的茶盏,“今日多谢沈姑娘招待,此行还得半月,沈姑娘有什么需要,千万不要客气,随时知会。” “好,陆公子放心,我不会客气。” 陆梁拱手,转身离去。 董兆也坐不住了,相继起身,见安杏拿了药书回来,忙地迎上去,接了过来,“多谢四姑娘的茶,药书我先拿走了,等四姑娘看完了,我再来换。” “成。” 董兆匆匆忙忙地出去,到了门口,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当初他真是瞎了心。 将军这一趟倒没来错,起码能让人打消不该起的心思。 董兆回去,就被江晖成叫了过去,“陆梁走了?” 董兆:...... 他怎么知道陆梁也在。 董兆看着沉默的江晖成,算是终于明白了,合着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成了他的探子,颇为醒目地道,“将军放心,陆公子喝了四姑娘煮的茶后,便离开了。” “煮茶?”董兆不说还好,说完,明显感觉江晖成的脸色一瞬暗了下来,“就,就喝了一盏,草民过去不久,陆公子便走了。” 董兆打死都不敢说,自己也喝了一盏。 接下来的日子,如董兆所想的那般,彻底地成了江晖成的眼线,每日都要去沈烟冉跟前晃上一晃,不是送医书,就是送糕点。 回来后再禀报给江晖成。 到了下船的那日,董兆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沈烟冉,突地惊醒了过来。 越想越不对。 再怎么说,自己也算是对四姑娘有过想法的人,何时轮到成全他人之美的地步了...... 坐上马车后,董兆实在忍不住,“将,白公子,草民到了江南,还有些要事,到时恐怕顾及不到公子了,公子可有什么打算?草民上回跟着父亲去过一回江南,熟悉路,公子若是还未定下下榻之处,草民倒是可以替公子提前预约好。” 董兆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江晖成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不成想,江晖成这回倒是痛快地应道,“好。” 董兆心头一松,心情也好了很多,到了金陵,便如同一匹脱缰被放出来的野马,终于恢复了自由,早早就出了客栈,去寻自个儿的乐子了。 一行人连坐了半个月的船,个个手脚都有些伸展不开,陆梁也没急着赶路,先让大伙儿在金陵住一夜,再继续赶路。 虽说运河的土匪多,但陆路上也不一定就安全。 前往再走上一日,便到了池州。 陆梁招来了小厮,“可同道上的人打过招呼?” 西南药材行的药材,每日都会有很多发放到各地,无论是水路还是陆地,都得经过池州,为了货物的安全,陆家私下早就找上了道上的人,每年固定上缴银两。 -- 第115页 即便是如此,偶尔也会被‘误伤’。 尤其是运河那带,人太复杂,帮派又多,遇上一波不卖账的,只能认栽。 是以,陆梁择了官道。 离开芙蓉城那日,陆梁便让人提前开好了道,小厮适才亲自收到了暗桩递来的消息,“公子放心,都已经办妥了。” “吩咐下去,今日好好休整,明日一早出发。” “是。” 沈烟冉从未去过金陵,同安杏将东西放回了客栈后,稍微收拾,便打算前去闹市,刚下楼便遇上了陆梁。 “四姑娘要出去?”陆梁一笑,神色略微有些歉意,“虽说我不该贸然过问四姑娘的行踪,但四姑娘此行是因在下而来,在下便有义务保证四姑娘的安危,还请四姑娘不要介意。” 沈烟冉原本也是打算先知会他,笑着道,“陆公子说的极是,初次来金陵,实在忍不住,想领略一下金陵的风光,不会走远,就在客栈前转转便是。” “既然来了,四姑娘便应该去瞧瞧闹市,金陵的鸭血汤堪称一绝,四姑娘若不介意,在下当个领路的可好。” 沈烟冉一愣,犹豫了片刻道,“那就有劳梁公子了。” “客气。” 槐明看着沈烟冉上了陆梁的马车,赶紧回房禀报给了江晖成,进屋后,却见江晖成已经换了一身墨色长衫。 前世在同一起生活了八年,沈烟冉的性子,江晖成岂能不了解,好不容易到了金陵,她怎可能会乖乖地呆在客栈。 等两人下楼出去,陆梁的马车已经没有了踪影,槐明正着急往哪边走,江晖成已去了门前雇马车。 金陵最繁华的不过是闹市。 陆梁必定会带她去那。 两人一路往前,夜色一落,路上的行人不减反增,马车行驶地愈发缓慢,到了闹市口,整个街头都已经挂起了灯笼。 热闹声不绝于耳,槐明一眼望去,几乎全是人头,一时愁上了,“这,这人这么多,怎么寻。” 转身再看江晖成,已经挤进了人群中。 前世江晖成很少陪沈烟冉闲逛,唯一去过的大抵就是芙蓉城的街头,还是被沈烟冉强行拉了出去,婚后沈烟冉倒是同他提过几次,要自己陪着她去长安逛逛,那时正值关边吃紧,朝廷又不稳定,等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沈烟冉已经和一群贵妇将长安城逛了个遍。 每次回来,沈烟冉都会给他买些东西。 挂了他名字的吊坠,以他命名的诗句的纸扇,还有捏成同他一个模样的泥人,兴奋地拿到他跟前,“将军喜欢吗,这些东西可有趣了。” 不过是孩童玩得一些东西,江晖成想不出她为何那般高兴。 江晖成敷衍地应了一声,“嗯。”将她送给他的那些东西都交给了屋里的嬷嬷,“收好。” 直到如今,江晖成都不知道那些东西最后被放到了何处。 沈烟冉也没问过他。 沈烟冉前世确实喜欢过这些东西,还亲手照着江晖成的模样,捏了一个泥人,虽说江晖成不喜欢,但在捏泥人的过程中,她是当真开心过。 身旁的陆梁见她的目光落在摊贩手里的泥人上,脚步便停了下来,掏出几个铜板,同摊贩买了一块泥,回头指着摊位后方空着的一张木几,笑着同沈烟冉道,“先坐着,等我一会?” “好。”沈烟冉只是过来瞧瞧,并不赶时辰,跟着陆梁一道,坐在了热闹的摊位上。 陆梁捏泥人前,先笑着看了她一眼,问道,“四姑娘可有玩过这些。” 沈烟冉点头,“之前玩过。” “那陆某先献丑了。”陆梁说完,便埋下了头,认真地捏起了泥人,沈烟冉看了一会儿,见其捏出来的泥人,有几分熟悉,突地一笑,倒是想瞧瞧,他能将自个儿捏出什么样。 “小时候仗着自己年幼,没少捏泥人,屋里如今还搁了不少,不止是家里人,陆家院子里的下人,我都有捏过,满满几排,愣是捏出了一个全是泥人的陆家,”陆梁轻松地同她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后来长大,父母不再让我碰这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明白了,我是陆家的七公子,将来得替陆家撑起一面,便也很少再碰了,今日托了四姑娘的福,让我暂且将这七公子的身份抛去,做了一回孩童。” 陆公子说完,手里的泥人也捏好了,笑着递给了沈烟冉,“四姑娘瞧瞧,像不像?” 沈烟冉听他说话,入了神,赶紧接了过来,仔细地瞧瞧了,就是她今儿这身打扮,包括头上的发簪,都捏得栩栩如生,沈烟冉难得开怀地笑了一回,“陆公子好手艺,幸得我没献丑。” 沈烟冉刚说完,陆梁却又掏出了几个铜板,转身问那摊贩要了一块泥,接过后递给了沈烟冉,“四姑娘就当是玩玩。” 沈烟冉没接,“我已经很久没捏过了,陆公子玩吧。” “四姑娘今儿出来,不就是为了图个热闹,难得肆意一回,四姑娘可别错过了。” 沈烟冉只好伸了手。 倒也没礼尚往来,照着陆梁的模样去捏,再如何她如今还是同江晖成有婚约在,应该避嫌,抬起头无意见到跟前灯盏上的一只兔子,埋头便捏了起来。 从芙蓉城过来,越往江南走,气候越回春,夜里虽不冷风却大,沈烟冉的发丝被风吹在脸上,正要习惯地用手去拂,还未碰到脸上,对面的陆梁眼疾手快,突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小心。” -- 第116页 沈烟冉一愣,抬起头。 陆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之处,忙地松开了手,脸色的窘迫之意一闪而过,耳尖也生了红,故作镇定地掏出了自己的绢帕递了过去,“在下失礼了,四姑娘的手脏,别弄花了脸。” 沈烟冉也有些窘迫,笑了笑,没去接陆梁的,而是抬起胳膊,轻轻地将那几根扫在脸上的发丝拂开,“无碍。” 陆梁的脸色已恢复如常,“四姑娘捏的可是兔子。” “可是不像?” “像。” “那就好,要不咱们再去前面瞧瞧?”沈烟冉没去拿那只捏好的泥巴兔子,将其搁在了木几上。 陆梁说得没错,过了那个年纪,就算身边没人笑话,也与当初的心境大不想同了,似乎她也已经失了兴趣。 “好。”陆梁跟着起身,将自己捏的那个沈烟冉的泥人一并带了出去,两人走了好一阵了,摊位后面背对而坐的槐明这才鼓起勇气转过头,看向了身旁的江晖成。 江晖成的跟前摆了好几块泥人。 乱糟糟的一团,没有一个成形的。 陆梁捏的那泥人,槐明偷偷地看了,当真是同四姑娘一个模样,栩栩如生。 槐明此时坐在位置上,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也没料到,他和主子寻了这大半天的四姑娘,却在这旮旯地儿遇上了,听到四姑娘和陆梁的说话声,槐明便吓得赶紧低下头,挪了个位,移到了江晖成的身旁,背对他们坐着。 四姑娘和那陆公子说的话,包括陆梁抓了四姑娘的手,槐明都斜着眼睛瞧见了。 依此时主子黑成了锅底的脸色来看,多半也是看到了。 槐明觉得那陆梁有些不太厚道。 若非主子当日去找了大夫人,大夫人同意四姑娘前去个陆家老夫人诊脉,也不会有今儿这事。 且主子和是四姑娘的亲事,所有人都知道,陆梁也应该知道。 第55章 遇袭 金陵的闹市并不比长安小, 沈烟冉也不可能一个晚上逛完,大致见识了其繁华,便也没再往前走, 跟着陆梁一道回了客栈。 陆梁将人送到了房门前,嘱咐道, “四姑娘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启程, 还得辛苦四姑娘再忍几日。” “陆公子不必介意, 比起在芙蓉城呆着, 我倒挺喜欢路途上的感觉, 且一路过来,托了陆公子的福,见识了不少风光, 并无辛苦之说。”沈烟冉今儿的心情不错, 笑意一直洋溢在脸上,“陆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辛苦的可是你。” 陆梁一笑,也没同她再客气下去,“那陆某就不打扰了。” 沈烟冉点头,转身进了屋。 坐了十来日的船,刚上陆地那会儿, 沈烟冉觉得脚底下的地都在跟着摇晃,如今出去走了一圈回来, 一双脚才终于踩在了地上。 疲倦随之袭来, 沈烟冉也没再耽搁,洗漱完便躺在了床榻上。 离开芙蓉城已有半月,父亲母亲应该回到了芙蓉城。 不知江晖成还在不在...... 但愿他能想明白。 沈烟冉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安杏已经准好了早食,等沈烟冉收拾好下去,陆梁的车队已齐齐地排在了客栈外,整装待发。 沈烟冉刚上车,昨儿到了金陵,一直不见踪影的董兆匆匆地走了过来,递给了她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四姑娘趁着热乎尝尝,金陵的特色......” 沈烟冉没料到他会这么早跑去了集市,也没客气,伸手接了过来,一笑,“多谢董公子。” 董兆神色有些躲闪,“那我先过去了,四姑娘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董兆说完,转身上了后面的马车,一坐上去,一双眼睛便再也睁不开了。 昨儿夜里董兆跑得太快,没让槐明逮住,今儿早上却没能躲过,早早就来敲了门,硬要拉着他一块儿去一趟早市,不为旁的,就为了给四姑娘买早食。 董兆这回是真的对江晖成生了佩服。 自问若是自个儿同四姑娘成了,估计也做不到像他那般无时无刻地将人挂记在心头。 这一大早的,觉都没睡好...... 马车一动,董兆的瞌睡更是忍不住了,将身后榻上搁置的几口木箱往里移了移,直接斜躺在上面,睡起了大觉。 车队离开金陵,驶去了通往江南的官道,比起走水路,官道要多花两日。 为了避免夜里经过池州,头一日大半晚上,一行人才在驿站落了脚,天麻麻亮又开始出发,到了池州外,比预先计划的要早到一个时辰,考虑到大伙儿昨日都没歇息好,陆梁便让车队先驶进了池州外的一处客栈,打算用了午食,整顿一番后再走。 马车停下,陆梁去找了沈烟冉,“四姑娘辛苦了,先下车活动一下腿脚,待会儿用完午食,咱们再走。” 沈烟冉掀开帘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赶路,脸上并无倦色,跳下马车,忘了一眼了无人烟的空旷之地,地形和样貌都不似芙蓉城,怕是快到了。 陆梁顺着她的目光,跟着转了一圈回来,“若路上顺遂,明日就能到。” 虽陆家已经道上的人打好了招呼,接下来的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两人一起进了客栈,因时辰紧迫,简单地点了几样小菜,用到一半时,车队的一人,突地进来禀报,“少东家,董公子已经进了池州。” -- 第117页 陆梁一愣,忙地问,“没知会他先在此休整?” 那人一下埋了头,不吭声。 从芙蓉城出来,董家的三辆马车一直紧跟在车队后方,前面的马车停了,董兆不可能看不到。 且路过的马车,必须得经过客栈门前。 董兆只要掀开车帘,必定知道众人在此歇息,如今却不声不响地走了,多半是有自个儿的打算。 只是前方就是池州,路不太平,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麻烦。 董兆曾来过江南,定也清楚此处的危险,陆梁想不明白董兆怎会如此贸然行事,立马吩咐那人,“立马带一对人马前去,看看能不能追上。” 董兆此时也是逼不得已。 他惜命得很。 适才见前面的车队停了下来,董兆知道陆梁想要再此处歇歇脚再走,起身撩开车帘,正要下车,却见江晖成突地走了过来,一步踩上了马车,又将董兆给逼进了车内,“将,白公子......” “继续往前。” 董兆:...... “白公子,咱们还是等着少东家的一道走罢,公子有所不知,池州一带一向都不太平,这回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已经同道上的人打过了招呼,咱们跟着少东家的队伍,保证不会有事......” “不过一个靠着买卖药材的商户,竟能如此自信,人人都能给他面子......” 董兆愕然地抬头,从江晖成的脸上看到了不屑。 “从下金陵的码头,你们那位少东家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半日前,一只百人的队伍,已经去了前方,如今正等着他送上门.....” 董兆呆呆地看着江晖成,脸色都白了,也忘记了要唤他的另一个名字,“将,将军怎么知道?” 江晖成也不废话,拉开了车帘,“路上的痕迹。” 董兆忙地伸出头,看了一眼跟前的黄土道路,却没瞧出个什么名堂来,不就是一条被踩成了坑洼的泥巴路。 除了水路之外,此处是去江南的必经之路,路上的人自然不少,路烂了些也正常。 虽没看出来有何特殊之处,但董兆知道江晖成是什么人,能击退辽军数次进攻,定有一身的硬本事,心头不由跳了跳,忙地道,“草民这就去找少东家......” “就他手里那些人,半吊子功夫,全搭进去,也不见得能活着出去。”江晖成说完,直接吩咐了马夫,“走。” 董兆没站稳,一下跌坐在了一堆木箱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他也是个半吊子。 关键是,他不想去送死...... 董兆的马车一走,身后董家的人,也都齐齐地跟了出去,董兆怎么也没料到,被江晖成差使了一路不说,最后还轮为了诱饵。 “董家损失的,到了长安,本将会补上。” 董兆:...... 这是能补上的吗,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董兆提着一颗心,马车越往前走,呼吸越紧张,不由转头看了一眼身旁江晖成,眸子稳沉,脸色平静如水,终于没忍住,道,“这一路上,将军对四姑娘可谓是无微不至,草民知道将军这回是为了四姑娘而来,但将军这般躲躲藏藏,做的再多,四姑娘也不知道......” 那些医书,点心,最后都便宜到了自己的头上。 董兆虽然对沈烟冉生过心思,但也不喜这等白白占了他人人情的感觉。 见江晖成不理他,董兆又道,“将军此番,怕也是为了保护四姑娘的安危,将军既然如此放不下四姑娘,等到了江南,将军还是现个身,寻机会同四姑娘好生谈谈,有些事儿一旦闷在心里,过了这个坎儿了,有可能就永远没了开口的机会。” 就像他,当初瞎了心,拒绝了沈家的亲事。 后来,无论他怎么后悔去弥补,都于事无补了。 “四姑娘同将军很挺般......” 董兆的话还没说完,身旁江晖成突地一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将他整个人给按了下去,随后马车外的一只冷箭“嗖”地一声直直地穿了进来。 马车被震地几晃,董兆双腿一软,也不用江晖成按着了,自个儿扒在了马车上,一动也不敢动。 父亲,孩儿这回怕是有去无回了...... 外面土匪的杀喊声传来,江晖成一把揪住了董兆的后领子,直接给拖了下去,扔给了带着人马过来的槐明,“先送他走。” 董兆还是头一回见槐明使剑。 平日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同他主子一样,可关键时候,杀起人来,眼睛也不待眨一下的。 因江晖成走的太急,身边的几个侍卫还是槐明给过来时,带来的,人虽少,但个个都是精卫,在包围过来的土匪的东南角,愣是撕开了一条口子,将董兆给带了出去。 槐明将人丢在了马背上,“董公子先走一步,若来日有人问起,董公子就说今儿路过时,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董兆终于良心发现,从惊吓中平静了下来,白着脸问槐明,“那将军呢......” “余下的事,就不劳董公子挂记。”槐明说完,一巴掌拍在了马屁股上,董兆几次想回头,都被颠得险些摔下来,只得紧紧地握住缰绳,先出了池州。 那头等陆梁的人马赶到,山路上,已经是一具具的尸体。 几人赶紧跑回了客栈禀报给了陆梁,耳陆梁身边的小厮也接到了陆家运河那边传来的消息。 -- 第118页 因近几日运河上有官府的人把守,闹事的土匪兴不起风浪,一无所获,已经专向了陆路的官道。 今日陆梁算是撞到了刀口上。 几日以来的头一桩买卖,就算是陆家人,那些土匪也不会手软。 池州的那场大战,逃出来的人,个个都经历过家离子散,如今成为了土匪,自然不会讲求道义,杀人凶残无比,陆梁不敢再冒险前行,当下留了一拨人,去找董兆,自己则带着沈烟冉一行人,又原路返回到了金陵,改走水路。 如信上所说,水路倒是畅通无助。 两日后,沈烟冉终于到了江南陆家,一到江南,沈烟冉便四处打听董兆的消息。 陆梁开解道,“沈姑娘放心,既然没在池州寻到人,董公子当还安全,我再多派些人手去寻,说不定路上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陆家的老夫人病的厉害,沈烟冉没得法子,只得先暂时住在了陆家,拜访完陆家的长辈后,便开始替陆老夫人把脉。 陆老夫人的脉象确实有些乱。 沈烟冉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出原因,又问了一些老夫人的近况和饮食,先给她开了一副方子,打算看看成效。 等沈烟冉从老夫人屋里出来,陆梁已经立在外等了好一阵了,亲自过来将人接到了陆家前厅。 陆家老爷一早就收到了自己儿子的来信,知道拯救了整个大幽州的功臣来了,心情激动,早早就让陆夫人准备了晚宴。 沈烟冉盛情难却,只好应邀前去。 陆家老爷一脸热情,问了沈烟冉一些沈老爷的事情,沈烟冉一一答了话,沈老爷问着问着,便问到了幽州的瘟疫,言语之间对沈烟冉甚是赞赏,使个劲儿地夸她聪慧。 沈烟冉有些坐立不安,“不过是家族相传的方子,陆伯伯过誉了。” 都是医药世家,沈家有那张药方子也没什么好瞒的,沈烟冉不过是照着方子,将用量补全,实则没什么功劳。 且心头实在是放心不下董兆,一场晚宴虽热闹,沈烟冉却也应付得极为煎熬。 突地想起了前世在江家那会儿,江晖成似乎也不太喜欢应酬。 每回她参加宴席,意兴阑珊之时,江晖成都会主动起身带着她提前退场,倒也不知道,一场宴席真正应付下来,竟是如此费神。 好不容易熬到了宴席结束,陆夫人又起身,要亲自送她回房。 陆夫人将其送到客房后,免不得一番热情的叨叨,等到陆夫人终于走了,沈烟冉已经精疲力尽。 安杏瞧出了沈烟冉脸上的劳累,赶紧同门外的丫鬟要了热水进来,伺候沈烟冉洗漱,“小姐今儿累了,先歇息,明儿咱再好生泡泡身子。” 沈烟冉坐在那,动也不想动。 安杏一笑,拉着她起身,不免也感慨了一声,“不过是一场晚宴,怎么比行军打仗那会子还累......” “明儿你出去找家客栈,虽说这回是陆家邀请了咱们过来,但我一个未嫁姑娘,还是许了亲事的,住在这儿终归不妥。”沈烟冉打起精神洗漱完,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心头就开始“咚咚”直跳,又想起了董兆。 池州那土匪既是凶残至极,董兆此时必定是凶多吉少,董兆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同董伯伯交代...... 一直折腾到半夜,沈烟冉才睡了一阵。 第二日起来,还没收到董兆的消息,沈烟冉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出了门去寻人。 下人禀报给陆梁时,陆梁正在吩咐身边的小厮,“就选今年刚购的那一艘船......” 听到下手禀报完,陆梁神色一愣,“沈姑娘出去了?” 小厮点头,“沈姑娘让奴才同公子家说一声,请公子放心,她先出去打听打听董公子的消息,午时必会回来,不会耽搁了老夫人的诊脉。” 董兆被槐明送出了池州之后,当日夜里就到了江南,一直在留意江晖成有没有从池州出来,等了一日迟迟不见人来,又返了回去,到了半路上去接人。 两三日了,还是没见到人,董兆的心头慢慢地有些慌了。 将军真要真出了事,只有他一人跑了出来,这辈子他计算是活了下来,估计也不能安生,董兆守了两日,才又回到了江南。 怕江晖成走了另外一条路,打算再到江南找找。 董兆还没找到江晖成,倒是先被沈烟冉找到了,“你怎么回事,贸然冲去了池州,你是不要命了?可有受伤......” 换做往日,见到沈烟冉关心,董兆必定能开心好几日,今日却提不起劲,心烦意乱,脸色也有些发白,有苦难言,“我没事,四姑娘担心了。” 第56章 剜心之言 沈烟冉找到了董兆, 心头顿时松了下来,问了董兆这几日的去向,董兆含糊地应付了过去, 并没有提起江晖成。 若非那日将军除掉了那群土匪,少东家和四姑娘无论是退是进, 都会遭此一劫,怎可能会平安地回到江南。 如今将军人却不见了。 可董兆不能说。 董兆匆匆地同沈烟冉道别, 寻了个借口又去找人,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四姑娘在陆家, 自个儿小心些。” 董家本就在江南有些产业,董兆忙些也是正常,沈烟冉并未多想, “成, 出门在外,你也当心些,咱们医者大会再见。” 横竖都出来了,沈烟冉也没急着回陆家,先带着安杏去了江南的繁华地带寻了一家客栈。 -- 第119页 这个时节来江南的人不少。 沈烟冉路上耽搁了将近一月,此时离医者大会的日子也只剩下了大半月,客栈内入住的大多都是来五湖四海的医者, 沈烟冉选了一间上房,从阁楼上下来, 底下一群从外地来的医者正聊得热火朝天。 “也不知道这回谁能拔了头筹......” “去年是董家的大公子, 这回董家的三公子又来了,多半也没咱什么戏......” “那可不一定,我听说这回沈家四姑娘也来了。” “沈家四姑娘?可是救了幽州的芙蓉城沈家四姑娘?” “还能有谁, 除此之外,陆家这回还请到了一位大人物为主判,四姑娘多半是志在必得......” 沈烟冉听到沈家四姑娘之后,便有意回避,最后一句传进耳里时,沈烟冉人已经到了门口,来江南她只为涨涨见识,比赛并不重要。 这一耽搁,马上就到午时了,沈烟冉抬脚跨出去,视线还在右后方没来得及收回来,一个没注意,便与外面匆匆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小姐......”安杏忙地一把将人扶住,再愤怒地看向了对面同样心不在焉的人,望过去的一瞬,眼珠子却瞪成了溜圆,“槐,槐明?” 槐明显然也被吓到了,目光愣愣地看了沈烟冉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瓷瓶藏在了袖筒内,结结巴巴地问,“四,四姑娘怎么,在这,不,不是在陆家......” 沈烟冉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四姑娘放心,将军绝对没有跟着四姑娘来,这回奴才来江南,只是为了办差......” 沈烟冉眉头一拧,想起了适才屋里人说的那位大人物,心头的烦躁之意,瞬间溢了出来,“人在哪儿?” “将军当真没......” “我问你在哪儿。”沈烟冉突地打断了槐明,神色间瞧得出来,有些不耐烦了。 槐明知道瞒不住她,只得将人带上了楼,到了房门前,槐明刚要唤了一声将军,沈烟冉却突地推开了门。 江晖成是习武之人,听到房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时,便睁开了眼睛,沈烟冉推门进来,江晖成已一身周正地坐在了床榻边上。 江晖成的唇色有些苍白,却被面上的一道笑容掩盖住了,见到沈烟冉时,初时眸子里也闪过了一些错愕,很快又镇定了下来,笑着唤了一声,“阿冉。” 沈烟冉转过头,同槐明和安杏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同将军说。” 槐明和安杏匆匆地回去,拉上了房门。 江晖成坐在那,并没有起身,看了一眼沈烟冉,轻声道,“过来坐。” 沈烟冉也没有动,立在珠帘前看着江晖成,目光中除了一抹清冷,还有几丝忍到极限的烦躁,“我说过,我不想见到你,你为何还要跟来。” 江晖成能感受到她的怒气,试着解释,“我放心不下......” 沈烟冉本来就有些烦躁,再听了这话,绷在心头的那根弦突地一下断了线,一声打断,“我不需要你放心不下,没有你江晖成,我能活得更好。” 前世一辈子,沈烟冉也从未对江晖成这般说过话。 此时那一声说完,屋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烟冉知道自己失礼了,但她控制不住,也不想再忍下去,双目渐渐地变得通红,看着江晖成低声地道,“江晖成,求你放过我行吗?” “前世我用自己的半条命救了你,全心全意的爱你,是你江晖成自己嫌弃我碍了你的路,嫌我太吵,搬去书房不想同我一块儿睡的人是你江晖成,失信于我父亲的人也是你江晖成,你不喜欢我,想我不去打扰你,这辈子我如了你的意,放过你了,不再去纠缠你,你还想怎么样,是觉得失落了,不习惯了,还是觉得自己当真爱上了我?” 沈烟冉从幽州出来,就告诉过自己,不会再为前尘往事掉一滴眼泪,这一瞬,却又没忍住。 泪珠子夺眶而出,沈烟冉偏过头,努力地稳住了心头的哽塞,再次开口,讽刺地道,“你对我的爱就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我想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也是,你是大将军,还是最年轻的侯爷,还是当朝皇后的表哥,你一身本事,无所不能,单单往医者大会上一站,谁敢不听你的,别说让我拿出什么本事,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去陆家走一趟,必定也能给我拿回来一个满贯。” 沈烟冉来之前就为此担心过,但没想到,他还是跟来了。 沈烟冉盯着江晖成苍白的脸,和那双同样猩红的眼睛,如同被冒犯了的刺猬,没有丝毫留情,字字恨绝,“江晖成,你知不知道,你施舍给我的这些,让我觉得很恶心。” “我承认,是我上辈子看走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么一个自私自傲之人,你可知,当你说出上辈子就已经爱上了我,我的感受是什么吗?” 沈烟冉看着他,流着泪,一字一句地道,“是可笑。” 屋子里鸦雀无声,连吸气的声音仿佛都没了。 沈烟冉又哑着声音道,“你没资格同我说你爱我,也请你离开我的生活,越远越好。” 沈烟冉说完,没再去看江晖成一眼,转过身,决绝地走了出去,珠帘落在她的身后,叮铃叮铃只响...... 槐明见沈烟冉出来时的脸色不对,忙地进去,江晖成依旧坐在榻边,只不过那身子不再笔直,腰身弯下,低垂着头。 -- 第120页 槐明心下一跳,颤颤地唤了一声,“将军......” 江晖成的手掌正努力地撑在床榻上,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层细汗,不仅是唇,脸上也没有了半点血色。 漆黑的眸子,布满了一条条殷红的血丝,眸色中溢出了万千哀痛,如同死灰,瞧不出半丝光亮。 腰腹绑好的绷带,也不知何时,被鲜血浸出染了个透,青黑色的长衫不易察觉,等那鲜血从他指缝中流出来时,槐明才猛地惊醒,走了过去,“将军让奴才瞧瞧伤口......” 一百来人的凶残土匪,对他们五六人。 能活着出来,已经不错了。殪崋 每个人都受了伤,将军的腹部更是遭了一支冷箭,几人死里逃生地从池州出来,到了江南还要四处躲避四姑娘,不敢去找大夫,就算抓药也不敢去大点的药房,生怕遇上了四姑娘。 可结果还是没有躲过。 槐明的手刚碰到江晖成,便听到江晖成沙哑地道,“出去。” “将军......” 槐明虽担忧,却也不敢再往前,只将手里的一瓶金创药给他搁在了旁边的木几上,缓缓地退了出去。 房门“吱呀”一声,再次关上。 屋内的光线暗沉了下来,江晖成好半晌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麻痹了的神经也终于恢复知觉。 心口绷得太久,又酸又疼,全然压过了腰腹处伤口传来的痛楚。 即便他再替自己寻来更多的理由,也抵不过她这番来求他放过她,那言语里的每一句,字字如刀,刺在他身上,麻木之后,如今那痛楚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 江晖成艰难地埋下头,额头两侧的青筋越来越明显,牙关紧紧咬住,滚烫的一滴热泪落在手背上,将那溢出来的鲜血化开,又慢慢地融了进去。 槐明立在房门外,片刻都不曾离去,一直守到了午时,里头还有了动静。 “进来。” 槐明听到声音,赶紧推门进来。 江晖成已经自己上好了药,绑好了纱布,换了一件衣裳,脸色虽没有适才那般大悲,眸色却依旧无光,放佛丢了一缕魂魄,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的空洞。 “收拾东西。” ** 沈烟冉从客栈出来,走了好一段,心情才平复了下来。 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已经到了午时。 陆家老夫人还得诊脉,就算她当真要搬出来住,也得同陆梁打一声招呼。 沈烟冉回了陆家,刚进门,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陆梁身边的小厮叫了过去,“四姑娘开的药方,已经见效了,祖母的神智虽还是没恢复过来,但好在脉象已经稳了,为了表达谢意,今日我备好了船只,打算带四姑娘游一回江南小镇,不知四姑娘能否赏个脸。” 沈烟冉初来江南,自然想去逛逛,也没拒绝,“多谢陆公子。” 两人傍晚才登船,倒也不似上回在芙蓉城还得去排队买票,今日的大船,是陆家自个儿的船只。 陆梁特意装扮了一番,船只上挂了不少的灯笼,还请了些弹唱的歌女,歌声缭绕在如烟云般的水面上,如梦如幻,比起在芙蓉城沈烟冉租凭的那只船,要高档许多。 这回也没有孩童来吵,沈烟冉一人清清净净地立在船头,看着满江烟云,脑子里依旧绕不开自己想忘记的那八年。 江府的库房,江晖成全都交给了她,府上的那几艘船,她想派去哪儿就派去哪儿。 也没少坐过。 只不过仅限于长安。 江南的水巷,不同于长安,很多弯弯绕绕,云雾如烟,别说瞧清远处,就连眼前的一寸之地,也瞧得模糊。 “这几年的冬季,越来越凉,你怕冷,等从围城出去后,咱们带着沼姐儿,焕哥儿去南海走走。”江晖成的变化,大抵是从上辈子的围城开始,每日都会来她跟前,即便是不善言语,也会没话找话,说上两句。 而自己的变化,也是从围城开始。 他倒是愿意开口同她说话了,但她不想听了,对他口中的南海,也没什么兴趣。 如今她终于出了长安,大好山河就在眼前,她再无牵挂,更应该活出自己想要的日子,也应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沈烟冉的视线被云雾挡住,目光也跟着飘散。 陆梁出来,便见沈烟冉目光涣散地盯着水面出了神。 河面上的风大,陆梁见她衣着单薄,当下解了身上的大氅,走了过去,正要替她披上,沈烟冉闻见动静转过身,下意识地挪开了脚步,笑着道,“陆公子。” 陆梁手上的大氅又递了过来,“冷不冷?” 沈烟冉依旧没接,转身往船舱走,“外面也瞧不见什么,倒不如进去坐着。” 陆梁收起了手里的大氅,跟在她身后,“今儿我备了些江南的果酒,四姑娘可以尝尝。” 上辈子江晖成不喜欢沈烟冉饮酒,即便是一滴,也不让她沾,“有什么好喝的,又苦又涩,想解渴,还不如果酱甘甜。” 沈烟冉起初完全是不愿违背他的意思,后来倒也慢慢地养成了习惯,不再去碰酒。 就算是不醉人的果酒,也没再尝过。 今儿见陆梁盛情款待,不想驳了他的兴致,沈烟冉到底还是拿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受不住初入口的那股子微涩的味儿。 -- 第121页 陆梁见她尝了一口,忙地问道,“怎样?” “挺好。”沈烟冉虽如此说,却搁下了酒杯。 陆梁一笑,“四姑娘也会说谎了。” 沈烟冉只得抱歉地笑了笑,“我不太喜欢饮酒。” “看出来了。”陆梁也搁下了酒盏,看向沈烟冉,突地道,“四姑娘是陆某见过,最为干净洒脱的姑娘,不该被世俗所束缚,将来四姑娘无论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陆某都会支持四姑娘。” 他家在江南,自然知道江晖成来了江南,也知道今日沈烟冉去见了他。 但他以为,人不该强人所难。 就算是成亲,也该讲求你情我愿,他不喜欢被家族操控婚姻,也不愿在旁人身上看到被约束的压抑。 沈烟冉没接他的话,拿了桌上的一块糕点,轻轻地咬了一口,笑着道,“这个倒是好吃。” “四姑娘喜欢就好。”陆梁见她不愿提及,便也岔开了话题,说起了大半月后的医者大会,“四姑娘这回来得不亏,过几日江南还会来一位大人物。” 沈烟冉拿着糕点的手一顿。 陆梁也没卖关子,“幽州的瘟疫出来了后,各处的医官都受到了考验,除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散户郎中大夫,宫中太医院的院士,冯老太医也会过来,届时,四姑娘可以会会他,冯老太医虽说年岁已高,但年轻时......” 陆梁后面说的话,沈烟冉多半没有听进去。 陆梁的声音停下来了后,沈烟冉才回过神,突地问道,“陆家请来的主判,是冯大人?” “四姑娘的消息倒是灵通。” 沈烟冉勉强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盏放在嘴边,挡住了她轻轻闪动的眸子。 她好像冤枉人了...... 两人游完船回来,天色已经黑透,船只靠上了码头,沈烟冉便没再跟着陆梁一道同陆家,“既是前来参加医者大会,避免落人话柄,让陆家跟着为难,我已在外寻了一家客栈,今日就不叨扰陆公子了,陆公子放心,我会继续为陆夫人诊脉,直到痊愈。” 陆梁倒是劝说了几句,见沈烟冉执意要住客栈,也没了法子,“那我先送四姑娘过去。” 沈烟冉知道江晖成也住在这家客栈后,并没有换客栈。 她不确定江晖成会不会走。 但与其这般你追我赶,倒不如让他跟得明明白白。 陆梁的马车将人直接到了客栈门前,沈烟冉下了马车,正要同陆梁道谢,陆梁先掀开车帘,笑着道,“明日我再来接四姑娘。” “好。” 沈烟冉转身进了客栈,因此处属于闹市,客栈熄灯熄得完,堂内还有不少人在饮酒用菜。 沈烟冉径直上了阁楼,刚到自己的房门前,却见董兆立在了那,不知已等了多久。 见人终于回来了,董兆迎上前,提起手里的灯笼,替沈烟冉照了一段脚下的路,“四姑娘回来了。” “董公子忙完了?”沈烟冉好奇今日他还一副急急忙忙的模样,似乎有什么急事,怎么突地又找上来自个儿,“有什么事。” 见董兆望了望周遭,欲言又止,沈烟冉明白了,推开了门同他道,“进来吧。” 出门在外,董家的人,就是半个自己人,沈烟冉也没那么多的讲究,将人请了进去,董兆将手里的灯盏搁在了地上,这才从袖筒里拿出了一副卷轴递给了她,“这个是将军托我交给四姑娘的。” 第57章 退婚书 沈烟冉倒是意外, 江晖成怎么和董兆遇上了。 “他人呢?” “将军已经走了。”董兆见沈烟冉接了卷轴,并没有急着离开,等了一阵, 见其不吭声,便道, “四姑娘早些歇息,我就不打扰了。”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合上, 沈烟冉这才从董兆身上收回视线, 看向了手里的卷轴。 其实不用看, 她多半也能猜到江晖成给她的是什么。 今日自己的那番话虽有些难听, 但好在他总算想明白了。 沈烟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两世的夙愿终于了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此时的她如同一只被圈养久了的鸟雀,放飞的那一瞬, 对天空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和自由, 一时飞得太快,倒是有些轻飘飘的,不实之感。 安杏见沈烟冉坐在那出了神,迟迟没打开卷轴,怕耽搁了事,忙地道,“小姐, 将军既然托董公子在这大半夜的守着,必定是贵重之物。” “确实贵重。”沈烟冉也没瞒着, 将手里的卷轴轻轻地搁在了跟前的木几上, 缓缓地推开。 一行一行的白纸黑字,沈烟冉能认得出来,是江晖成的笔迹。 卷轴一直拉到底, 便也如沈烟冉所说的那般,赫然写着“退婚书”三个大字。 安杏失声道,“小姐......” 这退婚书一给,小姐和将军之间,也就彻底地没有了关系,安杏知道今日小姐去找将军,定是说了些什么,否则以将军之前的态度,万万不会给小姐退婚书。 “可要收好了,从此,你家小姐,就算是真正地自由了。”沈烟冉脸上带着解脱后的笑意,吩咐完安杏便起身去了净房洗漱。 这辈子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治病救人。 游遍大江南北,走完大周的壮丽山河...... 待这次的医者大会结束后,她便继续南下,上辈子的一生仓促又短暂,如今再活一世,她定也不会白白浪费了天赐的光阴。 -- 第122页 ** 董兆从沈烟冉屋里出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客栈前面的小巷。 漆黑的胡同,江晖成的马车一直停在了那。 从沈烟冉下马车,到同陆梁道别,江晖成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她同陆梁说话时,脸上洋溢出来的笑意。 陆家虽不是达官显贵,但身为医药之家,富甲一方,又与沈家的医药行业紧紧相连。 陆梁的背景,他也打听过了。 虽有些太过于脱离世俗,但人品尚可。 她若真喜欢,陆沈两家联姻,确实不错。 江晖成腹部的伤口,又是一阵撕裂,刚将身子轻轻地靠在马车壁上,马车外董兆脚步声传来,停在了跟前,“将军,东西给了四姑娘。” 半晌后,江晖成隔着帘子低声问,“可有回话。” “没有。” 江晖成心头最后的一丝期盼随之消失,脸色如雪,从此一去,他同沈烟冉便是彻底地断了个干净。 董兆平日里虽莽莽撞撞,脑子却也不笨。 知道自己适才替江晖成给四姑娘送去的是什么。 沈家和董家是世交,沈烟冉如今也算是自己的半个妹子,感情之事,讲求两情相悦,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说,只得沉默地立在马车外,看着江晖成的马车慢慢地消失在了巷子口。 江晖成将带来的几个侍卫全都留给了沈烟冉。 只带走了槐明。 江晖成知道她不喜欢看到自己,也不会想看到槐明。 马车当夜便驶出了江南,去了渡口。 槐明担心江晖成身上的伤口,几次劝说,“将军既然打算了要回去,也不急于一时,咱们先歇息几日,待将军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 江晖成似乎压根儿就没听到槐明的话,脚步一跨,登了船,“去芙蓉城。” 退婚书一给,沈烟冉已经是自由之身。 再过半月,便是江南的医者大会,沈烟冉届时必定会跟着陆梁一同参赛,他得赶在流言出来之前,亲自去给沈家一个交代,再告之天下,彻底地还她一个自由之身。 返程时,运河上意外的顺遂。 十日后江晖成便到了渝州,下了船后,在渝州停留了一夜。 槐明办理入住,江晖成在一旁等着。 刚入夜的芙蓉城一片繁忙,客栈内喝酒的人不少,酒一入肚,便开始天南地北地瞎扯,但凡有个能引人八卦的消息,总是比什么都传得快。 沈烟冉去江南的事情,便是其中最为热议的一桩闲谈。 “听说沈家的四姑娘去了江南?” “去了啊,我可是亲眼见到的,一个多月前,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亲自去芙蓉城接的人,当时经过渝州,入住的就是这间客栈,四姑娘的打扮虽是大夫穿的青衫,可那容颜极为显眼,不可能认错......” “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沈姑娘不是同江府许亲了吗,怎和少东家在一起了......” “说起这个,就更为奇怪了,当初将军同四姑娘从幽州出来后,也不知道怎么了,两家的亲事突然就搁下了,按理说幽州的瘟疫一过,两家应该再另择婚期才对,可我听说这四姑娘出了幽州,压根儿就没回长安,倒是半路跟着陆家少东家的车队回了芙蓉城,如今沈家人已经从长安回来了,两家也并没有商议出一个确切的婚期......” “当真有此事?” “如此说来,竟是这沈家四姑娘生了异心,西南药材行再出名,也不过是区区医药商户,怎比得上长安的江府,江府那可是真正的名门望族......” “谁知道呢,依我看啊,沈家那四姑娘医术倒是好,可惜眼睛却是个瞎的,也不知道沈老爷子这回怎么收场......” 前世江晖成常年不在家,唯一听过一回下人嚼舌根,是一位小丫鬟背着她撒气,“都分房睡了,也不知道她傲气个什么劲儿......” 当日他便将人撵出了江府。 如今看着跟前的几人,一字一句,流言如利刃毒|药,倒是突然明白了,当年那丫鬟的一句话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是以,她才会几次三番地前来问他,“你娶我,当真是为了报恩吗。” 江晖成死死地盯着那堆人。 疼得有些麻木了的心口,再次被无尽的悔意摧残,密密麻麻的心痛浸透进了四肢百骸,江晖成紧握住身后的双手,已不知不觉在打颤。 他不知道,前世的自己,到底给她带了多少伤害,又到底让她承受了多少痛苦...... 她说得没错。 他没有资格,说爱她。 “滚。”江晖成一脚勾住了跟前的一张木凳,突地砸在了还在议论纷纷的几人桌上。 走了几日水路,湿气太重,江晖成身上的伤口养得并不好,脸上的血色似乎也在受伤之后,再也没有好过,加上此时怒气攻心,脸色更加憔悴,一双眼睛红得可怕。 嚼舌根的几人皆是渝州本地人,这个时辰出来只为喝杯酒唠唠嗑,还从未见过这般敢骑在他们身上的外地人,顿时个个都站了起来,“孙子,老子们碍着你了?” 话音刚落,人就被江晖成一把捏住脖子,当场给提了起来。 待身边几人反应过来,忙地上前,却被槐明几剑劈了下去,个个都挂了彩。 槐明也是一肚子的气,恨不得都撒在这些人身上。 -- 第123页 眼见江晖成手里捏的那人,快要断气了,客栈的老板吓得腿都软了,赶紧过来同江晖成求情,“这位大侠,咱们有话好说,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啊......” 客栈的老板眼巴巴地看着被江晖成掐住的男子,脸色已呈青紫,心都快吓没了。 最后关头江晖成还是放了手。 那人跪在地上,猛地吸气。 老板提着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一时腿软没稳住,当场就跌坐在了地上,其余几人也都被江晖成和槐明的一脸疯相,吓到了。 宁可被狗咬,也不去得罪一疯子。 周围的人潮散开,江晖成一言不发,转身上了阁楼,槐明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前,却被江晖成关在了门外。 耳边再无嘈杂之声,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江晖成适才的在外的那股子气焰也慢慢地消散,拖着脚步,缓缓地走了进去,坐在了软榻上,不过片刻,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干了周身的力气,瞳孔内没有半点神采。 此时的感觉,倒是同前世看着她跳下城楼时一样。 同样的心灰意冷。 甚至更胜。 起码前世他跟着她一道离去之时,她还是他的夫人,江夫人。 夜幕渐深,江晖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仍由屋内的油灯燃尽,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目光空洞地望向跟着的黑暗之中。 愧疚不可怕,只要能偿还。 失去了也不可怕,只要能再寻回来。 可这两样,他都没了机会。 永远都没有了机会去替自己前世的亏欠赎罪,也永远寻不回那份被他弄丢的感情。 心都没了,便也形同一个躯壳。 两日后江晖成到了芙蓉城沈家。 沈家的管家见到人时,险些没有将其认出来。 沈老爷和沈夫人,还有沈家的两位公子,大半月前就已经回了沈家,回来的当日,沈夫人便找来了大夫人,问起沈烟冉回到芙蓉城的情况。 事关小姑子的终生大事,大夫人也不敢隐瞒,将沈烟冉对江晖成的态度一五一十地都说给了沈夫人。 “儿媳虽也不明白,可听小姑子那日说了一句,这辈子不嫁人又如何,儿媳还从未见过小姑子那般伤神过,就似是庙里坐禅的道法大家,看透了红尘,比我这个当嫂子的还要老成,儿媳倒也想过,要小姑子当真不喜欢,将军再优秀,那也不是咱们家的人......” 这些话,大夫人不敢当着沈烟冉说,怕她愈发得劲。 如今当着沈夫人,便也没有了顾及。 其实也用不着大夫人说,从知道沈烟冉没回长安,而是逃回了芙蓉城,沈夫人心头便已经有了底。 那丫头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养了十几年,她岂能不知道她的性子。 若非万不得已,她不会如此任性。 虽不知道她去了一趟长安,进了一回幽州,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但身为母亲,不论是什么理由,都会私心去偏袒。 离开江府时,沈夫人面上虽同江夫人赔着罪,保证回去后好好地说说那孩子,可心头却已经做好了准备。 沈夫人回来听大夫人说完,心头彻底地明白了,她沈家恐怕当真同江府无缘。 谁知那小妮子却突然跑去了江南...... 如今沈夫人担心的不是退婚,要真不喜欢,强扭的瓜也不甜,她沈家也从来不贪富贵。 她怕的是冉姐儿的名声。 此时她在江南,还能有将军做保。 可一旦退了婚,她同少东家去江南的消息再传出来,无论是什么理由,也不管她之前有过什么功劳,作为一个姑娘,都会遭受铺天盖地的骂名。 沈夫人想起这些,忍不住骂了一声大夫人,“她糊涂,你也糊涂,陆老夫人就她一人能治了?陆家这一招摆明了就是想借她英雄的名头,去壮他陆家的名声,马上就是医者大会,陆家的由头用得倒是不错,不外乎就是两个目的,一是想探探她的底,看看我沈家到底有几分本事,二是想借着这一回给她颁发一个头筹的名号,也算是替陛下,替苍生感谢了我沈家,他陆家的格局是大,可就从未想过,她是个许了亲的人,横竖到时候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又不是他陆家......” 大夫人也后悔了,埋着头不说话。 几日过去,一家人个个都是皱紧了眉头,正是一筹莫展之时,江晖成自己找上了门。 沈夫人跟前的嬷嬷进来禀报道,“夫人,将军来了。”沈夫人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就他一个人? 冉姐儿呢。 沈夫人顾不得问这些,忙地问道,“人呢?” “正同老爷在书房说着话呢。”嬷嬷适才去库房取茶叶,回来时恰巧看到了江晖成进门,别说是管家没有认出来,嬷嬷头一眼看过去也没认出来,要不是见过江晖成身边的槐明,当真就忽略了过去。 上回见江晖成,妥妥一富家公子哥儿,周身上下到处都是光芒。 这回那腰杆子弯了不说,整个人都如同被土里刚掏出来的一般,脸色憔悴了许多。 管家将人带到沈老爷的书房时,沈老爷也正坐在案前发愁,沈家的二公子回来的当日就已经出了江南,这时候还在路上。 沈老爷生怕沈烟冉在江南传出什么流言来,正打算先写封信同江府的人解释一二,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 -- 第124页 屋外的脚步声传来,沈老爷还有些心烦意乱,抬头正要训斥来人,却见江晖成一步跨过门槛,突地对其跪了下来,“沈老爷。” 第58章 为她而来,为她而活…… 沈老爷吓了一跳, 待反应过来,忙地起身前去搀扶,“将军这可是折煞老夫了, 快快请起......” 江晖成却没动,抬起头声音极为沙哑, “此一跪,沈老爷当得起。” 为了前世对他的失言, 他也应该跪他赔罪。 沈老爷借着门前的灯火, 这才看清江晖成的脸色, 心头猛地一跳, 紧张地道,“可,可是那丫头, 做了什么......” 沈夫人能猜出沈烟冉的心思, 沈老爷自然也能琢磨得出来,将军跟来了芙蓉城都没能让她回心转意,去了江南依她的倔脾气,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来。 先且不论退不退婚,就如今沈烟冉这番不顾名声,跟着少东家前去江南的行为,都让他在江府面前抬不起头了。 沈老爷怕江府的人误会, 也怕江晖成误会,忙地先赔罪道, “那丫头是被我给宠坏了, 没了分寸,待人回来了,我好生说道说道她......” “她很好。”江晖成低沉地打断了沈老爷, “沈老爷将她教得很好,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三从四德,她一一都遵守了,也待我极好,是我没有珍惜她,她没有错,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沈老爷神色愣住,有点听不明白江晖成的话。 这,还没嫁呢,哪里来的三从四德...... 沈老爷疑惑地看向江晖成通红的眼睛,微微木讷的眸色里似乎藏着莫大的哀痛,并没有一丝讽刺之意。 “这......”沈老爷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相反是我有负于她,救命之恩未报,诺言不守,八年未尽半分夫君之责,也从不是一位好父亲,有错的人是我。”江晖成说完不顾沈老爷的阻拦,又对着沈老爷磕了一个头,继续道,“今日我来,是与沈老爷商议,退婚之事。” 沈老爷被江晖成的模样彻底吓到了,一时也没功夫去顾及他那一通胡言乱语,赶紧一把将人拉了起来,“将军快快起来吧,有什么事,咱们可以慢慢商议,可别再折煞老夫了......” 江晖成磕完头也没再坚持跪着,随着沈老爷的搀扶,站了起来。 书房的门,早就在江晖成进去之后,被槐明拉上了,沈夫人赶过来时,也只能立在门前,静静地候着里面的动静。 江晖成起来后,坐在了沈老爷的右侧方,没再说旁的,直接谈起了正事,“此桩婚事,当初既然是我向皇上去求了赐婚书,便该由我来退,退婚书在江南时,我已经给了四姑娘,沈老爷不必觉得愧疚,四姑娘如今同我已经没有了关系,至于亲事如何退,完全按照沈家这边的意思,唯请沈老爷抓紧时辰,将退婚的消息早些公布于世,关于四姑娘的名声,沈老爷也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让她干干净净地全身而退。” 沈老爷悬在心头几日的想法,倒是被江晖成都道了出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沈老爷知道再说其他已毫无意义,只叹了一声抱歉地道,“是我沈家愧对了将军......” 至于名声不名声的,沈老爷也不指望江晖成能做些什么。 且,也没法子弥补。 退婚了的姑娘,无论如何名声都会受损。 这事是自己的姑娘悔婚在前,江晖成能不怪罪,沈老爷心头已经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应该的。”江晖成交代完后,没有多呆一刻,起身同沈老爷拱手道,“沈老爷放心,回长安后,我会禀报父母,不会为难沈家。” 沈老爷一愣,心头的愧疚之意更深,见天色已晚,一时脱口而出,“将军在此歇一夜,明日一早再走也不迟。” 话说出来,沈老爷才意识到今非昔比了。 江晖成也察觉出了沈老爷的尴尬,“沈老爷不必客气。” 江晖成说完转身走到了门前,拉开门见沈夫人焦急地立在那,点头礼貌地招呼了一声,“沈夫人。”之后再没多说一句,带着槐明一并出了沈家的大门,上了马车,消失在了夜色中。 前世,他前来沈家,已经为时已晚。 沈老爷死了,沈夫人没让他进门,今日也算是自己弥补了前世的遗憾和愧疚。 江晖成没在沈家过夜,去芙蓉城街头寻了一家客栈。 安顿好后,江晖成又才唤来了槐明,“帮我去办一件事。” 槐明跟着江晖成奔波了这一路,亲眼看着他是如何走到了今日这步,要说不心疼是假的,今日见将军同沈家彻底了断,心头其实也松了一口气,“将军有何事?” “去造个谣。” 槐明:...... 江晖成没理会他脸上的诧异,语出惊人地道,“就说,我不能人道。” 槐明:...... 槐明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晖成,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愣愣地看着他。 江晖成却跟个没事人似得,从腰间取下了荷包,平静地递给了他,“去茶楼逛逛。” “将军,奴才做不到。”槐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万万没料到将军会为了沈姑娘做到这一步,“将军已经如了沈姑娘的愿,给了她退婚书,沈姑娘的名声是名声,将军的名声就不是名声了吗,将军可知这谣言一旦传出去后,将军这辈子怕都难以再成家......” -- 第125页 槐明急得声音都在发抖,“将军忘了,江夫人一直盼着将军能早日成家,江家子嗣本就不多,三公子更是江夫人的一块心病,要是知道将军也......” “我又没死。”江晖成轻声打断他,“你不去,我另找他人便是。” “将军......” 江晖成将手里的钱袋子甩到了槐明怀里,“沿途传下去,芙蓉城,渝州,江城,长安......务必赶上退婚的消息,一道传出去。” 槐明绝望地看着江晖成。 知道他是什么性子,说过的话又何曾收回去过,这回他是铁了心地要将自个儿这辈子都搭进去。 正如他所说,自己不去办,他也会找旁人去办。 槐明收了钱袋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向了芙蓉城最为繁华的地段,去干一件这辈子他从未干过的坏事。 卖他的主子。 去的路上,还遇上了一位熟人,沈家老屋的管家,看到槐明时还有些不敢认,凑上前仔细看清楚了槐明的脸,才高兴地唤了一声,“小伙子。” 槐明抬头,管家便兴致勃勃地问道,“将军呢,可回来了?就上回将军锄的那块地,种了几样花种子,如今可都发芽了。”管家越说越兴奋,“等再长过一年,明年这时候,定会开花,你回去同将军说一声,让将军放心,奴才都给他留意着呢......” 槐明此时没什么心情谈这些花花草草。 将军已经同沈家没有了任何关系,那屋子里的东西,自然也没了关系,虽如此想,槐明还是客套地道了谢,“劳烦王叔了。” 管家再欲问将军和四姑娘是不是回来了,见槐明一步踏进了茶楼,只能作罢。 **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半月后,江晖成才到长安。 到了长安,也没有及时回江府。 而是等到江府和沈家退婚的消息传了出来,朝得满天飞了,同时槐明造的谣言,也开始在长安蔓延开后,江晖成才回到了江府。 不过大半个月的功夫,江家已经置于了漩涡之中,原本众人指向沈家四姑娘的矛头,都统统地转到了江家。 “我就说呢,江家那么大的门户,江二公子人才也不错,还是侯爷,怎就过了弱冠还没成亲,原是有难言之隐......” “你们是没听说过,马背上坐久了的人,颠得久了,那方面早晚得衰退......” “既如此,江家当初便不该将沈家牵扯进来......” “好在已经退了婚,否则等沈家四姑娘进了江家的门,可不就得造孽了吗......” “哎,这江将军也是个可怜之人,竟得了这般隐疾,好人就没个好报......” 江夫人收到江晖成传出来的退婚信鸽,心头本就难以接受,如今再听这些个有的没的的传言,一时气得胃疼,“成哥儿不能人道?我自己的儿子有没有毛病,我不知道?你们赶紧去给我查,是哪个嘴贱之人,竟要如此编排我江家......” 大奶奶赶紧上前去给她顺着背,“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母亲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等小叔子回来,咱们再问个清楚。” 大奶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原本小叔子和沈家四姑娘眼见就要成亲了,幽州突发瘟疫,两人去了一趟之后,这婚事突然就黄了。 婚事是御赐的,要退只能小叔子自己退。 沈家不可能退得了。 再加上传出的这些流言,江家可谓是被推在了风口上,大奶奶也想不明白小叔子和沈四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说,一场劫难,两人应该更相爱才对。 江家所有人都想不通,唯有等江晖成回来给个解释。 江晖成就在风尖浪口上踏进的家门。 上回从幽州回来,赶到了城门口,就差一步就进去了,江晖成又调头去了芙蓉城,这一别,已经隔了好几个月。 江夫人远远地看着他跨进门,还未走到跟前,眼睛就有些发红。 又瘦了一圈。 等到人到了跟前,江夫人看到了他脸上的憔悴后,心口一疼,一时没忍住,哽塞地质问道,“你到底干了些啥,这人都成什么样了。” 江晖成弯唇一笑,唤道,“母亲。” 江夫人偏过头,不忍去看他,还未开口问,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连同皇上的复命都抛在了脑后。 要不是陛下宽容,怎能容得他如此放肆。 江晖成倒是先开口了,“孩儿有事要同父亲和母亲说。” 等江家大爷和大奶奶听到江晖成回府的消息,赶到江夫人的院子时,江夫人的房门已经关得紧紧地,里头传出江老爷泼天的怒骂声,“你是我江家的人,从生下来,身上就背负着家族的使命,黎明苍生在先,你一句辞官如何对得起先祖,对得起朝堂?” 大爷和大奶奶听到这一声,也被吓得变了脸色。 这,这怎么还辞官了呢。 里面断断续续地吵了一炷香时辰,江老爷突地一把拉开门,脸色极为难看地走了出来,“罢了,我就当你死在了幽州。” 屋内江晖成跪在那,一语不发。 江夫人又重新让人将门关上,目光细细地看着江晖成,轻声问道,“成哥儿,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因为什么。” 为何擅自给了沈家退婚书。 为何要传出那样的流言,自损其身,说自己不能人道。 -- 第126页 又为何好生生的,突然要去道观。 江晖成抬起头,看着江夫人,神色依旧没有多大的波澜,如同早就做好了准备,前来承受这一切。 “孩儿会替母亲祈福。” 江夫人终于没有忍住,捂住心口,低吼道,“我这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人了,我需要你同我祈福?你就告诉我,你同四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夫人盯着江晖成的眼睛,痛心地问道,“是四姑娘变心了?” 她不是没怀疑过。 从知道沈烟冉避开长安,回到芙蓉城后,她心头就隐隐有了不安。 之后江晖成紧赶着追了过去。 她以为,年轻人之间吵吵闹闹很正常,说明白了就成,可万万没料到会到如此地步。 她想知道,分明都是如此懂事的两个孩子,为何就容不得了。 屋子内一瞬安静了下来。 江晖成终于开了口,“母亲,她很好,别怨她。” “母亲知道她好,可你也得告诉母亲......” “我爱她。”江晖成一声打断了江夫人,平静的眸子不知何时又染了通红,艰难地哽咽了一下喉咙,头一回在自己的母亲面前露出了悲伤和无助,“可我对不起她。” 他愿她一世平安无忧,无论自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同她退婚后,他也没想过这辈子会再成家。 他是为她而来,也该为她而活,为她而去。 江夫人愣愣地看着江晖成,从生下他到如今,活了二十一个年头了,她却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有过这般悲大于心死的神色。 就算自己活了半辈子了,也未曾如此伤心欲绝过。 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 “你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江夫人上前一把搂住了江晖成,“母亲不求旁的,好好活着就好,你愿意去哪儿,干什么,都去吧,母亲不拦着你。” 江夫人没再多问一句。 良久,江晖成才扶起了江夫人,沙哑地道,“多谢母亲。” 第59章 真相 沈烟冉听到消息时, 已经是一个月后。 江南的春意正浓,医者大赛结束后,沈烟冉便换上了小娘子的裙装, 跟着安杏穿梭在大街小巷,自由自在地游玩了几日。 沈烟冉并没有参赛, 陆家老爷多次相劝,陆梁也曾找她谈了几回, 沈烟冉一一都婉拒了, 最初来江南, 她的目的便并非是因为名利。 倒是为了她来了一趟江南的沈家二公子沈安居, 这回无意在医者大会上拔了一个头筹。 比赛结束后,沈二公子第二日便离开了江南,沈烟冉并没有跟着一道回去, 只给了沈安居一封信, “帮我交给父亲,一年后,我必定会将他给的那张药单子,全部参透。” 沈安居惊愕地看了她一阵,倒是突然就平静了,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可是喜欢陆梁?” 当初从幽州回来, 沈烟冉是跟着陆梁走的。 后来回到芙蓉城,又跟着陆梁一道来了江南, 还同江晖成退了婚, 沈安居能如此想,实属正常。 “不论兄长信与不信,我同江晖成退婚, 都同陆梁没有关系。”沈烟冉轻松地对着沈安居一笑,“我只是想出去走走,等明年回来,我便乖乖地听从父母和兄长的安排。” 那便是对陆梁没什么意思了。 沈安居更想不明白了,只觉得头痛,“你一个姑娘,你能去哪儿......” “兄长忘了,我可是曾用你的名字,闯过军营。” 沈安居:...... “兄长放心,我会沿途留下信件,虽说是游历,但多半也是为了咱们沈家那张药单子,我参透出来拿给父亲的部分,都是市面上能寻到的药材配方,余下的一部分,药材能极为难寻,我想趁此机会,出去走走,还请二哥帮我同父亲说说好话。” 沈安居叹了一声,将头扭到了一边,“要走就悄悄走,可别说是我放你走的。” 沈烟冉一笑,“成。” 沈安居走后,沈烟冉依旧留在了江南,等着接下来的药材拍卖会。 没过几日,长安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你们可知道,江家和沈家退婚了!” “当初我就说门亲事不当户不对,这两家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儿,且沈家四姑娘上回并没有去长安,而是跟着少东家......” “你可别乱猜,那沈家四姑娘也是个可怜的,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江将军在马背上受了伤,不能人道,一个多月前便主动向沈家退的婚.......” “这,真的假的?” “将军一月个前,已经入了道观,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原本退婚的流言热度还未过去,江晖成这一入道观,几乎做实了他不能人道的传言。 消息一传出来,几乎炸了整个江南。 安杏不过是去了一趟早市,周遭全都在议论此事的人,安杏听完脸色都变了,匆匆忙忙地赶了回去,进门就唤了沈烟冉,“小姐......” 沈烟冉正在折腾她的草药,一杆桐秤拿在手里,认真地看着秤杆上的刻数,闻声眼睛都没挪一下,“怎么了。” 安杏压根儿就不相信那些传言是真的,愤然地道,“外面那一群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干,连将军入了道观这等子荒唐之言,也能传得出来。” 沈烟冉被安杏这番一干扰,手里的秤杆突地一滑,秤盘里的药材大半都落到了案上。 -- 第127页 白折腾了。 江晖成虽与小姐退了婚,可当初安杏的人是他救的。 安杏她见不得众人如此抹黑江晖成,走到沈烟冉跟前,见她又在重新往秤盘里装药材,实在忍不住道,“还有更难听的。” 沈烟冉再次提起秤杆,专心地盯着刻度。 安杏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凑到了沈烟冉跟前,磕磕碰碰地道,“他们还说,说将军是因,因为不,不能人道才同小姐退了婚。” 安杏的话音一落,沈烟冉手里的陈杆子,再次滑了下来。 安杏见她终于抬起了头,忙地道,“小姐可千万别信了这些人的话,将军那般英勇神武的人,怎么可能会......”安杏说到一半,便住了声。 小姐已经同将军退了婚,将军如何,同小姐也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 “是奴婢失言了。”自从两人退婚后,安杏很少在沈烟冉面前提起江晖成,今儿多半也是被那些流言气糊涂了。 但沉默了一阵,还是壮着胆子道,“奴婢但愿这些都不是真的。” 说完,安杏便退了下去,帮着沈烟冉碾起了药材。 午后陆梁来了一趟。 也是因为传言。 比起安杏的不确定,陆梁则是直接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虽说此时提起,已经同四姑娘没多大的关系,但四姑娘早晚也会知道。” 沈烟冉坐在陆梁的对面,解开的茶盏盖儿,茶水的雾气挡住了她的神色。 陆梁还是告诉了她,“一个月前,江将军入了道观。” 沈烟冉没有应。 陆梁突地轻轻一笑,突地道,“我没想到。” 别说陆梁,起初谁也不敢相信,高门大户江府的二公子、曾驱赶辽军退出大周的江将军、幽州瘟疫坚守着一方百姓的年轻侯爷入了道观。 江晖成入道观的当日,整个长安城便是一片哗然。 尤其是官场上的臣子,更是难以理解。 新帝登基之后,江林两家同陛下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聪明的人怎会看不出来,对外陛下借助江家的势力抵御了辽军的侵犯,对内借助林家的势力,在朝中逐渐地稳固了政权,一年过去,朝中大半的势力,都被新帝攥在了手里。 这时候江家只需要等着陛下赏赐。 江家大爷的资质普通,就算掌权也走不远,但江家的二公子江晖成不同,文能篆书,武能御敌。 别说是皇上,不少臣子都对其心生佩服,极为看好,这节骨眼上,江晖成却入了道观。 莫不是疯了。 可事情总得有个起因,几日过去,倒是传出来了好几个版本。 头一个版本,流传在官场的臣子之间。 棒打出头鸟,站得越高,风险也就越高,江家几代之所以还能保持如今的地位,就是因为江家的人知进退,懂得知足,才会避开了锋芒以退为进,不着急出头。 第二个版本流传在将士之间。 江晖成引领的几场同辽军的战争,将士们都看在了眼里,一把佩剑杀敌无数,再加上从如同人间地狱的幽州死里逃生回来,精神便出了问题,想入道减轻自己身上的杀戮。 第三个版本则是流传在市井之间。 说是江晖成在马背上受了伤,才会深受打击同沈家退婚,入了空门。 其中就数第三个版本传得最为广泛。 所有人都在好奇,江晖成为何会想不开入了道,但极少有人看清一桩事,若非江晖成这回入了道,此时被世人议论的应该是沈烟冉。 无论是沈家先退婚,还是江府先退婚,沈烟冉都免不得会名声受损。 可如今,沈家却全身而退。 陆梁看了一眼沈烟冉这一个月倒腾出来的满屋子药材,回过头,又再一次看向了沈烟冉,吞咽了一下喉咙,冷不丁地道,“倘若我向四姑娘求婚,四姑娘可愿意?” 沈烟冉许是被吓着了,一瞬抬起头,被雾气熏过的眼睛,宛如进了朝露,水雾蒙蒙却又清明透亮。 除了诧异之外,并无其他任何感情。 陆梁一笑,便也明白了,有些释然地道,“旁人皆以为你是为了我而来,包括我的父母也如此以为,只有我知道你不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抱歉。”沈烟冉习惯地捧着茶盏,又抿了一口茶。 “四姑娘可知道,我头一回见你是在什么时候?”陆梁似是突然敞开了心扉,看着沈烟冉道,“不是在芙蓉城,是在那家驿站,你交代你身边的丫鬟将迷香送到马车上时,我就站在你身后,你并没有留意到。” 沈烟冉确实不知道。 陆梁看到了她露出的错愕之色,继续道,“江府和沈家的婚事为御赐,天下人皆知,但我以为婚姻虽说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不能沾有强迫之意,是以我管了一桩闲事,将你送回了芙蓉城,在芙蓉城的码头,我已经是第二回 见你。”陆梁说完,笑了笑,“那夜,陆某有幸见到了四姑娘的烟火之气,后来仿佛是天定的缘分,陆某又同四姑娘有了交际,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俗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男人,在带四姑娘来江南的路上,我违背了君子之道,对四姑娘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是以,江晖成偷偷混进了董兆的车队,跟着你来了江南,一路上隐藏身份对你关照有加,最后更是在池州境内,以五六人之力,替咱们剿灭了百人的土匪之事,我并没有告诉你。” -- 第128页 随着陆梁的说话声,屋子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沈烟冉手里的茶盏突地发出了一声微微的轻响,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顿了片刻,陆梁接着道,“到了江南后,你四处在寻董兆,我知道他在哪儿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知道江晖成被困在了池州后,会担心前去,从而被束缚在江晖成的救命之恩当中,无法看清自己的感情,也无法再洒脱地做回自己,也没告诉你他在池州身受重伤,为了担忧你知道他的行踪,并没有及时就医,那日你去客栈找到他时,他身上的伤应该还没有好。” “我以为那日他会以救命之恩对你相挟,将你捆绑回长安,但他没有,而是给了你退婚书。” 陆梁正了正身子,对着沈烟冉赔礼道,“对不起,以上是我对你的隐瞒,我为我的自私和狭隘向四姑娘道歉。” 第60章 二更 沈烟冉手里的茶盏雾气散尽, 温度渐渐地凉了下来,良久才抬起头,“无妨。” 陆梁看着她已恢复了平静的眼睛, 突地又问道,“四姑娘可有想过, 为何对我没有感情?” 沈烟冉不太明白。 陆梁温和地冲她一笑,“因为四姑娘心里从未想过, 再去接纳他人, 陆某在感情上的阅历并不多, 但我想, 真正的放下不是断绝自己的情爱,而是接纳。” 她看似放下,实则还是在那个笼子里。 解铃还须系铃人。 陆梁看明白了, 没有人能插进她和江晖成之间的纠葛中, 唯独只有他们能破。 在这一点上,江晖成比她先领悟。 不得不承认,沈烟冉确实是自己所喜欢的那类姑娘,独立,干净,有自己的想法,不拘泥于生活。 可这些让他爱慕的模样, 并不是自己给她的。 而是江晖成。 他就算再无耻,也知道什么是君子所为, 什么是君子不所为。 客栈的窗户敞开, 能闻到内院中芳草的气息。 陆梁看着对面微微失神的沈烟冉,和煦的光线罩在她身后,光晕从她的耳畔透出来, 昏黄而温和。 这么多年,她是自己见过最干净的姑娘,干净得让他不忍生出半丝肮脏的亵渎之心。 陆梁无奈地叹了一声,扭过了头,算了...... “前段日子,甚至是在今日来之前,我作为爱慕者,很想让你远走高飞,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等到有一日你累了倦了,我便恰是时候的出现在你身旁,给你一处避风的港湾,到那时你必然不会拒绝我,因为咱们虽不想被世俗所束缚,但我们生在当下,本就是世俗当中的一员,到最后都会妥协,不是对这个世上的某个人妥协,而是对自己在这个世上所生出的牵挂和责任所妥协,谁也不能做到了无牵挂,我们终究还是会落叶归根,回到最初那个养育我们的地方,传承家业,抚养儿女,日子虽平凡,但不一定就枯燥,四姑娘或许迟早有一日,也会对我动心。” “但作为普通的友人,我想同你讲一个故事。” 陆梁能接手陆家的医药生意,倘若没有半分手腕,不可能在这些年里能做到如此壮大。 今日或许是陆梁生平头一回用真心同人推心置腹。 “四姑娘应该知道,我并非是陆家嫡系的亲生儿子,而是陆府一个提不上台面的旁支所出,当年我恨陆老爷为何不直接拿钱救济我和我阿娘,而是丢下我阿娘,只将我一人接到了陆家,为了此事,我恨了陆家好些年,直到后来我用自己的双手替陆家撑起了一面,亲自回去找到了我阿娘,并将其接到身边,替其送完了终,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陆梁紧紧地看着沈烟冉,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世人万千,并非人人都能自由自在,我之所以能有今日的风光,是因为背后有让我风光的陆家,洒脱和自由,并非是我们自己的本事,而是那些给予了我们支配自由的家族势力,或是某一个人。” 旁人不知道江晖成为何会突然入住道观,但陆梁想,沈烟冉心里应该什么都明白。 陆梁并不想成人之美,可也不想去刻意隐瞒,感情就要干干净净,倘若四姑娘知道了江晖成对她做的这些,来日解开了心中的心结,还是无法和他走在一起。 到那时,自己再去正式地追求她,求来的感情才是最干净的。 “今日我说的话,怕是有一年的分量了,若有逾越之处,还望四姑娘不要介怀,我先走了,四姑娘有什么事,随时来找。” 陆梁说完,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 沈烟冉一直坐在那,手里的茶盏彻底地凉了。 太阳的光线从她的脑后挪到了脚边,陆梁快要走到门槛时,沈烟冉的目光才从那一道快要褪去的光晕中抬了起来,“陆公子。” 陆梁回过身看着她,“四姑娘。” 沈烟冉弯了弯唇,“谢谢你。” “不必客气。” 从陆梁过来,安杏便一直守在屋外,虽能从窗户外看到两人的身影,却隔得太远,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此时见陆梁终于出来了,忙地进屋,当算问问沈烟冉,陆公子今日来,所谓何事。 走到跟前,安杏跪坐在她身旁,抬起头还未开口,却见沈烟冉呆滞的眼里内,冷不防地落下了一滴泪。 安杏吓了一跳,“小姐......” “你说他怎就如此阴魂不散,活了两世了,怎还就绕不开他,他为何就不能离我远点,为何还要让我看到他......” -- 第129页 泪珠子落下的那瞬,沈烟冉转过了头,双手紧紧地扣住了茶盏,那股子埋在心头被她强行压住的空洞和彷徨,今日被陆梁彻底地都捅了出来。 “谁稀罕他来还,如今好了,彻底地算不清了,也不知道谁欠谁......” “小姐......”安杏已经习惯了沈烟冉突然冒出的前世之言,也知道她说的是谁。 曾经在军营,她亲眼见证了小姐和将军的感情,两人分明动了心,又怎可能说不爱就不爱。 安杏心里清楚那些传言不会有假,将军是真的入了道观。 谁会去造谣那等掉脑袋的事。 安杏又怎会不明白,将军如此做是为了什么,原本怕小姐看出她心疼将军的心思,一直藏着不说,如今见沈烟冉如此,安杏再也没忍住,哭着到,“小姐,咱们回去好不好......” 沈烟冉没答,缓了一阵后,搁下了手里的茶杯,手掌捂上了眼睛,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手掌松开后,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就似是从未流过泪一般,“他爱呆就让他呆着吧。” 半月后,沈烟冉还是走了。 江南的药材大会一结束,沈烟冉便同陆梁辞别,继续南下。 ** 半年前槐明跟着江晖成到太玄道观的那日,槐明记得院子里的这颗老枫树还是满枝翠绿,如今抬头,已是满树红叶。 槐明等着信鸽飞来,取了脚上的信纸。 是四姑娘的行踪。 知道江晖成要入道观,槐明还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他面前,求他回心转意,人生漫长,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今过了半年,槐明已经心如止水。 他算是明白了,江晖成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从江府挪到了道观,心头根本就没有半点道法,对四姑娘压根儿就没放弃过。 槐明庆幸,好在当初将军选的是太玄道观,没去隔壁山头的寺庙,不然这要是哪一天,突然还了俗,单是一头的头发,就得蓄上好几年。 槐明拿着信纸进去时,江晖成还在同陛下下棋。 辽军击退后,新帝的江山也算是稳了下来,曾经因战乱和瘟疫留下的苍夷,只待时日慢慢去恢复。 皇上非常不愿来这。 每回爬太玄观门前的一段石阶,都要爬上半日,却又磨不过皇后的一张嘴,整日说他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无情君主。 辽军被击退,江府立了那么头等大功,谁知皇上的赏赐还未想好,江晖成就入了道观,连侯爷将军都不做了。 皇上的奖赏无处可去,本想将赏赐转给江老爷,奈何江老爷也突然丧失了斗志,拒不接受,“陛下该赏谁便赏谁,微臣无功不敢受禄。” 合着这意思,是要皇上出面将人给寻回来了。 皇上头都被江家给炸裂了。 谁知沈家那头也是同样的情况,赏赐拨去了芙蓉城,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出去,前去的官差回来禀报道,“沈老爷说,四姑娘已经出去半年了,人不在府上。” “人不在你们就不给了?” 那官差跪在地上,颤抖地道,“沈,沈老爷说无功不受禄,拿了不该拿的钱财,便为盗,奴才要是把东西搁在那,他便立马自戴手铐入狱。” 皇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为了推托赏赐,个个都耍起了无赖。 可奈何人家有功,他还真奈何不得。 赏赐没发出去,皇后成日便给他摆脸色,若不是逼不得已,他才不会每月爬一回山。 见槐明进来,皇上的兴致也用到了极限,将手里的棋子丢进了罐子内,起身不耐烦地同江晖成道,“朕不想再爬第二回 ,没吃过猪肉该也见过猪爬,你就不能学学当年朕撬你墙角的本事?” 堂堂男儿,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倒是把自己弄成了出家之人。 沈家那小娘子在外游历半年了,他整日就知道派人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信鸽飞来飞去,好好的一清净之地,硬是被他搅得一片乌烟瘴气。 什么不能人道,他人道得很。 江晖成:...... 第61章 归来 皇上走后槐明才将刚收到的信纸递给了江晖成。 江晖成伸手接过展开。 一张纸上写得密密麻麻, 人在哪儿,干了些什么,连吃了些什么都一一巨细地传了回来, 槐明瞟了一眼,心头又免不得嘀咕。 要再这么详细地问下去, 估计下回鸽子都带不动了。 江晖成压根儿没觉得字迹过多,一个字一个字地瞧完后, 便起身吩咐槐明, “去备笔墨。” 槐明:...... 既入了道观, 好歹也得装装样子, 可江晖成一屋子,不是信纸,就是画像, 一点都不夸张, 满屋子的宣纸,全是同一人的画像。 也难怪太玄宗的玄宗大师来过一回,便再也没有进来过。 信鸽来来往往又飞了几月,太玄道观外,迎来了第一场雪,雪花一落下来,便覆盖了整个山头。 江晖成不喜欢落雪, 早早让槐明关了门窗,一人坐在屋内一幅又一幅地开始作画。 除夕前几日江夫人派人送了些东西上山, 床上的褥子, 袄,大氅,都一一换了新的。 除夕当日, 槐明早早就引好了守岁的炭火,夜幕落下来后,便陪着江晖成坐在了火盆边上,安静地听着屋外飘落的白雪。 -- 第130页 守到戌时末,槐明便有些坚持不住,开始打起了瞌睡,江晖成一人睁着眼睛,看着跟前火盆里的炭火,眼前突然出现了恍惚。 同样是除夕,也是这么一盆火。 他难得在家一回。 拉过沼姐儿入怀,打量了一阵,“沼姐儿的眉眼倒是越来越像我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烟冉,这才抬头瞧了过来,在父女两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后,轻轻一笑,“哪里像了?” 虽同样都是一双桃花眼,一个深邃幽暗,一个却清澈干净。 沼姐儿也反驳,“我像母亲多一些,弟弟才像父亲......” “不要,不要!宝宝不要像父亲,姐姐是父亲生的才像父亲,宝宝是母亲生的,像母亲。”焕哥儿年幼粘人,虽也喜欢江晖成,但同沈烟冉相比,便完全没有了地位。 沈烟冉难得笑得开心。 江晖成心情也不错,倾下身剐了一下焕哥儿的鼻子,“成,白眼狼,昨日给你做的木马父亲先没收了......” 焕哥儿不过才两岁,一听急了,忙地回头看了一眼沈烟冉的脸色,见沈烟冉在笑,这才道,“那,那宝宝像一点父亲好了......” 沼姐儿忍不住奚落他,“你倒是本事不小,还能自己想怎么长就怎么长。” 趁着两个孩子嬉闹,江晖成身子往沈烟冉跟前挪了挪,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头,“冷吗。” 许是也陷入了跟前的温馨之中,那日沈烟冉没躲。 但谁也没想到,第二日朝廷便来了公文。 皇上在幽州被困。 江晖成毅然决然地去了幽州,沈烟冉阻止不了,也去了。 那一去,无论是两人的感情,还是生命,都一一结束了。 屋外的风雪刮到了半夜还未停,江晖成的双眼被通红的炭火越染越红,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起身去了案前,寻出了一张宣纸。 同以往一样,他将自己所有的回忆,都画在了纸张上。 若是将来有一日,她忘记了自己,他还有这些画像作陪。 他不会去找她。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她生气,怕她不开心...... 除夕一过,又是第二个年头。 江晖成最近一次收到沈烟冉的消息时,沈烟冉已经到了荆州。 回到芙蓉城时,正好是春暖花开的四月。 游历了一年回来,沈烟冉的脸上不仅没有半丝风霜,还多了一股子从内而发的大方和自信,沈家二公子去码头接的人,远远瞧见码头上那道熟悉的身影,险些不敢认。 一年的时光,沈烟冉愈发落得亭亭玉立。 青涩褪去,整个人如一朵刚破蕾而出的芙蓉,将隐藏住的那股子干净劲儿,大方地呈现在了人前。 “兄长。”沈烟冉立在沈安居跟前,冲着他一笑,比起一年前在江南同沈二公子道别时,笑容里多了一丝明媚。 出去走了一遭,见过了无数山川河流,再大的心结,也会被时间和风光所磨平。 “还知道回来。”沈安居斥了一声,脸上的喜悦却没藏住。 “父亲母亲的身子还好吗?”沈烟冉故意拽了一下沈安居的袖口,被沈安居一把给拉了回来,“好好走你的路。” 沈烟冉但笑不语地跟在他身后。 “你要真担心,就不会一走就是一年,母亲成日念叨你,哪家的姑娘像你,多大人了......”沈安居说着转过头,又看向了沈烟冉,语气虽损,目光却带着宠溺,“人家董三公子都许亲了,你快十......” “二哥成婚了?” 沈安居好好的话,被沈烟冉一岔,顿时哑了声,“上车。” 沈烟冉见他神色不对,跟着追问,“怎么回事?” “你二嫂母亲过世了,得守孝三年......”沈安居神色一瞬黯然了下来,舌头都是苦的。 沈烟冉:...... 这一声二嫂,说得真是顺口。 一年没回来,沈家还是之前那个样,沈烟冉一进门,便被几个小崽子抱住了腿,挪都挪不动,大夫人一手擒住一个,“你四姑姑才回来,别又被你们给吓跑了,要是你们四姑姑再往外跑上一年,你们祖母非扒了你们的皮不可。” 沈烟冉:...... “大嫂。” “赶紧去见母亲,听说你今儿要回来,从昨儿晚上就开始等着了。”大夫人将几个小崽子拉开,给沈烟冉让了路,又吩咐院里的小厮,去替沈烟冉卸车。 沈夫人等了沈烟冉一个晚上,见到人时,倒也没有表现出多激动,只推了跟前的茶盏到她跟前,“先喝口茶,润润喉。” 沈烟冉依言拿起茶盏,抿了两口,瞧瞧地看了一眼沈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母亲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老。” 沈夫人抬头看着她一张讨好的脸,笑成了桃花,气儿也消了一半,“你再出去走个一年,你看看我会不会老......” “女儿不走了,以后就留在芙蓉城,给母亲招个上门女婿,一辈子都陪着母亲。” 沈夫人原本还想问问,当初她和江晖成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事情过了一年,当时急于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尤其是听她说了此话,沈夫人也没什么好问的。 沈家和江府的婚事,是彻底地过去了。 “奔波了一路,才刚回来,先回院里洗漱,换身衣裳。” -- 第131页 “好。” 沈烟冉回到了阔别一年的院子,里头的所有东西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沈夫人每日都在派人打扫,沈烟冉回来的前一日,更是让人特意收拾了一番。 游子归心,最为感触的便是自个儿的窝。 沈烟冉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澡,洗漱完,又去找了沈老爷。 沈老爷今儿不在沈家,人在铺子里。 沈烟冉换了一套初春的新缎子,是今年流行的海棠色,拿着参透完的后半张药单,赶去了沈家的药铺。 沈老爷正忙着替人把脉。 见人进来了,目光投过去,将沈烟冉从上到下地看了一眼,没见其少胳膊少腿,便收回了目光,没再管她。 沈烟冉见屋外排队的,还有好几人,打算先去附近转转再回来。 沈家铺子在此时开了上百年,邻里乡亲大多都认识沈烟冉,见到人,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讶,“四姑娘回来了?” 沈烟冉一一点点,打了招呼。 身后的议论声不断,“四姑娘这模样当真是愈发出挑了。” “都十八了吧,江家退亲之后,怎地一直不见沈家同人说亲......” “听沈家两老的意思,是要招婿。” “招婿也挺好,沈家家世不差,再加上四姑娘这容貌,不愁找个好郎君......” “哎,当初那江家倒是可惜了。” “都是命......” 安杏跟在沈烟冉身后,欲言又止。 这一年,小姐当真是洒脱地在游玩,一面行医,一面游山玩水,完全地躲开了亲事。 如今人回来了,定亲是迟早的事。 也不知道将军怎么样了,知不知道小姐回来了...... 安杏一个失神,脚步便撞到了前面突然停下来的沈烟冉身上,忙地抬头道歉“小姐......”话还没说完,便见跟前的巷道内,急速地闪过两道人影,隐入了前面的拐角处。 两人走得太急,不小心碰到了搁在旁边的一堆木柴,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安杏看得目瞪口呆。 那两道背影,她太熟悉了。 巷口里的木柴,还在不断地往下掉,“啪嗒”、“啪嗒”、接连不断的声音,每一声都砸在槐明了心口上,一口气憋着,都忘记了要呼吸。 只得死死地靠在墙上,将自个儿的身子绷得笔直,恨不得直接镶进墙算了。 他槐明,这辈子,就没如此,丢、人、过。 自己丢人,其实算不得什么。 槐明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靠在墙根上,憋着气息的贵人,脑子里甚至不想将其同昔日那位赫赫有名的英勇将军相比。 比起自己丢人,江晖成的丢人,才真正让槐明面红耳赤。 千方百计地下了山,不就是为了见人家? 且人家都看见了。 槐明本来不想躲的,可见到自己主子突然没出息,调回了脚步便跑,一时竟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躲在了墙后,且还有了一股子,难以理解的做贼心虚。 “她,看见了?” 槐明很想回道观,生无可恋地点头道,“看见了。” 第62章 遇见 这么大两个人, 适才连自己都同四姑娘对上眼神了,人家能看不见? 但槐明没想到江晖成会躲。 一年了,主子在道观每日不是在画画像, 就是在打听人家的消息,知道四姑娘快回来的那几日, 更是坐立不安,茶饭不思。 好说歹说, 见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 下山到了芙蓉城, 槐明还长舒了一口气。 既然这辈子怎么也放不下人家四姑娘, 那就凭全力去追。 陛下说的那话,槐明认同,没有追不到的姑娘, 只有豁不出去的脸皮。 下山后, 主子从码头跟到了沈家。 再从沈家跟到了药铺,要不是四姑娘突然出来,撞上了,槐明还不知道他何时才会出现在四姑娘的眼前。 可主子却当着人家的面跑了。 槐明不能理解。 头一回觉得自己的主子,丢人现眼。 槐明心头正腹诽,身旁的江晖成却突地一个起身,走了出去。 槐明:......这不就对了。 对面的安杏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还没从震惊中出过神,便又见刚躲进拐角的人影走了出来, 这回安杏没看错。 就是江晖成。 比起一年前, 人倒是愈发好看了。 少了在战场上的那份坚硬,多了几分书香之气。 “将军......”安杏脱口而出,欣喜地侧过头看向沈烟冉, 见其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霎时闭了嘴。 江晖成几回望向对面那双眼睛,都被里头那道淡淡的探视盯得挪开了眼,心头一阵紧张,拿手轻轻碰了一下鼻尖,“你,你回来了?” 沈烟冉没应,依旧淡淡地看着他。 江晖成被盯得愈发紧张,生怕她又突然生气,忙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有意要跟着你的,我就,就是路过......” “听说芙蓉城蜜桃好吃,我,过来买,买蜜桃。”江晖成说完,还特意看了一旁跟过来低着头,听着他胡扯的槐明,“你不是说这一块有人卖吗。” 槐明:...... 他不太想认主了。 “阿冉......四姑娘,那我就先告辞了。”江晖成说完,还特意挤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镇定地看了一眼沈烟冉后,转过身脚步太急,又碰到了那堆堆砌起来的木柴。 -- 第132页 “嘭嘭嘭......”的响声传来,一堆砌好的木柴,这回塌了个彻底。 主仆两人仓皇的脚步,还险些被地上的几节木柴给绊住。 安杏:...... 安杏目瞪口呆地看着匆匆离去的那两人,待人走远了,终于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再抬头偷偷瞄了一眼沈烟冉,竟破天荒地见其嘴角往上扬了扬。 “小姐,你,你笑了......” 沈烟冉嘴角的笑容一收,脚步转过去,便往外走。 安杏却兴奋地如同一只找到了大米的麻雀,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叽叽喳喳,“小姐,将军肯定是为了小姐来的,还什么蜜桃,这个时节,蜜桃还没熟呢,小姐有没有觉得将军似乎变了......” “没觉得。” “变了啊,奴婢觉得将军又好看了些,且性子也变了,小姐适才也看到了,将军那模样,多可爱......” 沈烟冉:...... “小姐,奴婢说个实在话,咱出去一年,到了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的人,但比得过将军的奴婢还真没见到几个,模样好的大多华而其表,没什么内在,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可偏偏又其貌不扬,难得遇上几个容貌才华兼备的人,又同小姐的兴趣喜好差之万里,根本就说不上话,唯一有些了解小姐的陆公子,似乎也同小姐差了些什么,奴婢觉得,这天底下要真与小姐相配之人,只有将军,有才有貌,关键是将军了解小姐,知道小姐想要什么,小姐不是说上辈子就遇到将军了吗,那这辈子,小姐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将来小姐横竖也要成亲,若是嫁给了将军,也用不着去揣摩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捡上辈子现成的,活得多轻松......” 安杏跟着沈烟冉出去一趟,性子也开朗了不少,嘴巴子越来越利索。 沈烟冉转头扫了她一眼,正欲说话,身后沈老爷铺子里的小厮赶了过来,冲着两人的背影,唤了一声,“四姑娘。” 沈老爷知道沈烟冉过来是有事找他,替几个症状严重的患者把完脉后,便让余下的人去沈大爷那看诊,回头问了一声小厮,“四姑娘呢。” 沈烟冉本也没走多远,就在沈家铺子周边打转。 到了沈老爷的铺子,沈老爷已坐在了榻上饮着茶等她,见沈烟冉进来,这回沈老爷的目光倒是一直落在她身上,认认真真地将其瞧了一遍。 沈烟冉走到跟前,先蹲身行了个礼,“父亲。” 沈老爷这才放心地一笑,“倒也没变,还知道自己是个姑娘。”说完又接着问,“这一年,在外如何?” 沈家这些年虽在芙蓉城行医,但一个行医百年的家族,还是在外建立了不少人脉,说是说沈烟冉一人在外游历了一年,每到一处,都有沈老爷托人替她打点。 沈烟冉在哪儿,遇到了什么,他都收到了信儿。 且,沈烟冉此行,并非只是为了游历,还有沈家的余下的半张药单。 一年的时间,沈烟冉能将上头的药材和配方捂透,已算是奇迹了。 沈烟冉将药单上的方子,拆解开,详细地记载在了一本药书上,连着药单一并递给了沈老爷,“父亲,都在这儿了。” 沈老爷忙地接过,翻了几页之后,神色越来越明亮,翻到最后神色便开始激动,抬起头看着沈烟冉,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多亏了你啊,父亲这辈子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当年沈家的祖宗拿回这张药单,不久后就归了仙,药单传承了沈家两代人,一直没人能解析出来。 沈家的人,也慢慢地从最初的高兴便成了失望。 沈烟冉祖父临终前,拉着沈老爷的手,交代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将那张药单子破解出来。 沈老爷一直铭记在心。 沈烟冉也知道这张药单子是父亲的心病,上辈子那般含着遗憾而去,怕是死也没能瞑目,如今也算是自己对他的补偿。 沈烟冉一直都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是回到了上辈子,及时地去改变了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还是仅仅只是因为心头的心结太重,导致了上辈子的一个重现。 沈烟冉很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此时看着沈老爷面色那抹真切的欢喜,沈烟冉忍不住伸手,拉过了沈老爷的手腕,把了一下脉。 手底下的温度很真实。 脉搏也跳得极为平稳。 并非是梦。 父亲还活着,这辈子的心愿也了了,并未遗憾而终。 沈老爷一愣,“怎么了?” “没事,父亲高兴就好。”沈烟冉堵在心头致死都未曾放下的心结,这一瞬也随之烟消云散,泪珠子一滚,忙地收回手偏过了头。 沈老爷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手里的药书了,搁在了桌上,从激动中清醒了过来,“可是在外受苦了?” 沈烟冉摇头,“没有,女儿过得很开心。” 沈烟冉赶一把擦了脸上的泪痕,笑着将那药书又塞到了沈老爷手里,“这些都是祖师爷当年的心血,女儿不过是照着方子拆解,没什么功劳,父亲收好。” 沈老爷却放心不下。 “父亲当年没来得及问你,你就走了,到现在父亲都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当初江家的人过来提亲,父亲并非是看上了江府的家世,也并非是被将军的态度所打动,自打你从军营回来,你的变化父亲都看在眼里,能答应江府的亲事,也是看出了,你对将军本就有心意,后面那道圣旨,父亲倒是没有想到,但既然你和将军能情投意合,为父心头也只是高兴,可你是我的女儿,从小到大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我也了解,若非出了天大的事,你不可能会轻易悔婚,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为父本也不想问,但我见不得你受委屈,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 -- 第133页 沈烟冉能糊弄沈夫人,但糊弄不了沈老爷。 “父亲,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为了自己抛弃了父亲,抛弃了子女.......”沈烟冉看着沈老爷眼里的担忧,头一回同家人说起了自己的那段前尘往事,又或者,自己经历过的一段梦。 如今梦醒了,回到了现实。 父亲还在,她还活着,她的沼姐儿和焕哥儿还在等着她...... “还好只是梦。”沈烟冉说完,看着跟前神色疑惑的沈老爷,知道他理解不了,忙地岔开了话题,“如今药单子都给父亲了,父亲还要招上门女婿?父亲就不怕将来姑爷进门,抢了两位兄长在沈家的地位。” “谁说的!”沈老爷的脸色一下严肃了起来,“姑爷想要给就是,还用得着抢。” 沈烟冉一下笑了出来,“行,女儿都听父亲的,这回父亲要我嫁谁,我就嫁谁。” 沈老爷久久地看了她一阵,突地叹了一声,凑过去温和地问道,“心头,可还是惦记着人家?” 一年前,闹出来那么大事,换做旁人定也不会开口再提了,可不只是他沈家难受,江家如今比起沈家,怕是更惨。 江晖成好好的将军不当,侯爷不当,家也不要了,跑去了太玄观。 沈家并非是忘恩负义之人,更何况那日江晖成跪在沈老爷说过,让他放心,他会保住冉姐儿的名声。 起初他还不相信。 直到听说了江晖成不能人道的传闻,在后面又放弃一切去了道观,沈老爷才知道,江晖成早就做好了准备。 用自己的名声和一辈子的前途,来保住了沈家和冉姐儿的名誉。 那日江晖成也是同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八年,什么子女......倒是和适才沈烟冉说的相似,沈老爷虽不太相信这些,可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饱读诗书的大将军,两个都明事理的人,走到了这一步,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 沈老爷倒是有几分相信了。 既然真有那荒唐的一梦,能让两人一个逃婚,一个入道,闹着走到了这一步,岂能是说忘就忘的。 沈烟冉没点头也没摇头,“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 沈老爷轻笑了一声,“如此说,这回当真是父亲给你安排什么亲事,你都能接受了?” “那也得先看看人,......” 沈老爷又笑了一声,“成,父亲知道了,翻春之后,你可就整整地满十八了,如今芙蓉城个个都知道咱沈家养了一个老姑娘,那长得好看的公子,人家也难免会嫌弃你年龄大。” 沈烟冉:...... 第63章 说亲 沈老爷说是如此说, 心里也没觉得自己女儿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不讲门第,不论家世,单是找个上门的女婿, 芙蓉城内倒有不少的青年才俊。 且知道四姑娘回来了,芙蓉城内上门说亲的人并不少。 沈烟冉当真如她所说, 什么都听父母的,沈夫人拿着媒婆说的几处人家的画像, 问她意见, 沈烟冉总是一句, “母亲做主就好。” 安杏每每看着沈夫人坐在那千挑万选, 一个一个地对比,手心就急得冒汗,暗里偷偷打听了槐明的行踪, 知道两人还在芙蓉城后, 好不容易寻了一个替沈烟冉买胭脂的功夫,特意绕了几条街,在一处隐蔽的客栈内找到了槐明。 “将军可还在这?”安杏直截了当地道,“小姐在说亲了。” 槐明一口长气呼出来。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自下山后,槐明已经陪着江晖成在芙蓉城呆了半月,这回芙蓉城的蜜桃当真是熟透了,自上一回自家主子无意撞见了四姑娘后, 就再也没有提起勇气去找过四姑娘。 不敢去见四姑娘,也不回道观, 一主一仆整日都隐在这破破烂烂的客栈, 住得着实憋屈。 不用安杏来透露消息,这半月槐明早就打听到了,沈家正在同四姑娘说亲。 说的哪些人家, 槐明都打听清楚了。 虽说样貌是比不上将军,可奈何人家年轻啊,上门说亲的大多都是弱冠之年。 主子都二十二了。 槐明不敢当着江晖成说老了,但主子再这么等下去,到头来只会等到四姑娘同别人成亲。 “行,我知道了,多谢安姑娘。”槐明转身上楼推开了江晖成的房门。 江晖成几日前就开始倒腾花花草草,如今堆了半屋子的花草,牡丹,芍药,山茶,杜鹃,栀子花,仙客来...... 槐明也数不清有多少种盆栽,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他为何还有闲心弄这些,“将军,四姑娘跟前的婢女安杏适才来了。” 江晖成这才从那花花草草中抬起了头,槐明不想让他误会,赶紧道,“安杏说,沈夫人已经在同四姑娘挑选人家。” 江晖成看了他一眼,突然提起跟前一盆已经盛开的芍药,出了屋子。 “将,将军......”槐明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忙地追出去,到了客栈楼下,便见江晖成找了一个半大的女娃,给了她一两银子,“送到沈家四姑娘手里,成了,明儿再来,还是一两银子。” 那女娃,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一时心花怒放,接过了他手里一盆芍药,高高兴兴地上了沈家,“叔叔放心,我一定给四姑娘送过去。” 槐明听到那一声叔叔,险些没笑出声。 -- 第134页 回到屋子里,便看见了自己主子破天荒地寻了一面铜镜回来。 隔日,江晖成又穿了一件极为显摆的浅白长衫。 还是那个姑娘,江晖成又给了她一盆栀子花。 槐明昨儿还吐槽过,哪里有人送花会连泥带土一道送出去的,市面上,捆绑好插瓶的花儿,又干净又好看,怎么着都比主子送得强。 本以为四姑娘会给他退回来,今儿却见那小姑娘眼睛透亮地看着江晖成一身清爽的打扮,兴奋地说道,“上回的花姐姐收了,大哥哥今儿养的这花也漂亮。” 得,还真凑效。 可才送了两日,也不知道是谁透露出去的风声,听说有人暗里给四姑娘送了花,几处有说亲意向的人家个个都有了危机感。 原本也没觉得势必要挣个输赢,如今一个一个的较起了劲。 沈家的管家起来一打开门,门前便站满了一堆抱着鲜花的小娃。 瞧这阵势怕是将半个芙蓉城的花儿都搬到了沈家。 沈烟冉知道后下楼,沈夫人已经派了大夫人出去,将围在沈家门前的小娃都一并打发了,见沈烟冉来了,大夫人无奈地指着门前那些小娃们怎么也不肯带走的花儿,问,“你看看如何处置?” 沈烟冉:...... 一堆的鲜花中,就只有一个是带了盆儿的,沈烟冉指了那盆盛开的山茶,同安杏道,“山茶拿进来,旁的劳烦嫂嫂让人送去花市。” 两日后,沈家被花童包围的事儿便传了出来。 槐明急得额头都长了褶子,他就说那市面上的花好看,人家个个都是选最好看的去送,亏得自家主子,端了个盆儿过去。 四姑娘喜欢才怪。 “将军,奴才也去订一捆好看的,咱总不能输给旁人......”槐明话音一落,便见到送完的那小姑娘回来了,立在江晖成跟前,骄傲地说,“大哥哥不知道吧,那么多的花儿,就咱送去的那几盆,姐姐收了,其余的都让姐姐送去了花市......” 槐明:...... 几位送花的人这两日再去挑花时,见自己刚送出去的花,陆续不断地回到了市面上,这才知道,四姑娘压根儿就没收。 送花的热潮慢慢地褪去,唯独江晖成那半屋子的花,一盆一盆地不见了踪影。 送是送出去了,四姑娘收是收了,可就如同银子和心意扔在了手里,连个泡儿也没吐出来。 因江晖成压根儿就没署名。 四姑娘即便是收了,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几日都没见动静,槐明终于忍不住去找了安杏,却听说今儿早上安杏陪着四姑娘,去了清灵寺,同路的还有芙蓉城做粮食买卖的秦家少爷。 名为烧香,实则是相亲。 槐明赶紧回去找上了江晖成,“主子这回再不去,就得一辈子住在道观了。” 这话倒是起了作用。 四五月的芙蓉城,春意正浓,清灵寺建在半山腰上,满山的鸟语花香,两道脚步从开满了野花的小路上,并排走着,身后的长辈看了一眼,也没再跟上,秦家夫人想得开,“沈夫人不必在意,想让两人说说话,能成就成,不能成咱们以后还能成为故交。” 秦家公子今年刚及弱冠,虽比沈烟冉大两岁,内心却不及沈烟冉成熟。 目光碰到沈烟冉脸上时,还会红一下脸。 “四姑娘这样的人,我,我看上一眼都紧张。”秦公子也不怕她笑话,解释道,“我家中还有两位姐姐,与四姑娘年岁一般,因我自幼顽皮,常常被她们二人轮流着训,今日见四姑娘神色清淡,同我姐姐颇有些相似之处,不免紧张了些,还请四姑娘见谅。” 这话倒是将沈烟冉逗笑了,“我看起来有那么老?” “不是,不是......四姑娘长这般好看,哪里老了,是,是我拘谨了......”秦家少爷越说脸越红,沈烟冉也没再逗她,“秦公子可还在读书。” 秦家少爷忙地摇头,“没了,我脑子生得愚笨,一看书就犯困。” “那如今是在帮秦老爷做买卖?” “也,也没有......” “秦公子有自己的买卖?” “倒,倒是有那个打算。”秦公子结结巴巴地说话,背心都生出了汗,突地觉得这一场相亲,是父母变相来蹉跎他。 他整日游手好闲,芙蓉城谁不知道。 偏偏沈家四姑娘常年不闻窗外事,这无心的一连三问,问得他羞愧难当,赶紧岔开了话题问起了沈烟冉,“四姑娘,平时里都喜欢些什么?” “治病。” “对对,四姑娘是大夫,这芙蓉城没有谁不知道四姑娘的医术好......” “倒也不至于,旁的差了些,唯独就擅长扎针,倒也不是天生就会,平日里会先拿家里人练练手,不然哪有白白得来的一身医术。” 秦公子:...... 秦公子抬头看了一眼跟前长长的山道,突然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但今日前来,回去后总得交差,内心多半也知道沈烟冉看不上他,直话直说了,“今日四姑娘当也知道,咱们是为相亲而来,四姑娘才识多学,又生了一副好样貌,怕也是被父母所逼才会前来,当也看不上我这等游手好闲之人。” 秦公子话音一路,身旁的枫树林子里突地一阵响声,惊起了一群鸟雀。 沈烟冉转头,看了一眼,再回头却是面带笑容地同秦公子道,“秦公子年轻俊朗,心思单纯,喜怒分明,不藏心事,为人诚实又知礼貌,我觉得甚好,秦公子既然对我的印象也不错,今日咱们各自回去禀报了父母,至于定亲的日子,就交给长辈们相看,如何?” -- 第135页 林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 秦公子明显没料到沈烟冉的态度,有些手足无措,紧张地道,“四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我考虑好了,挺好的,秦公子呢?” 秦公子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觉得挺好。” “那我们回吧。” 沈烟冉没再往前走,带着秦公子回到了长辈跟前,两家长辈交换了一下眼神,心头都明白,赶紧各自带着人下了清灵寺。 一上车沈夫人就问沈烟冉,“你觉得如何?” 沈烟冉点头,“虽游手好闲,但胜在诚实。” 一般人经她一问,就算没有插手家里的事务,也会撒谎说自己有在参与,横竖秦家的事他们自己说了算,诓了她,她也不知道。 但秦家公子都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本质。 比起某些有头有脸,一身本事的世家公子来说,至少心思单纯,喜欢就是喜欢,没他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也没他那么在意脸面。 虽说如今,也没要那脸了...... “成,那我改日去问问秦家的意思。” 沈烟冉回去后,到了半路便下了车,直接去了药铺,问诊了一日,傍晚时才出来,刚出门口,便见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从门前的一颗柳树后,走了出来。 第64章 胡说八道的江道士…… 沈烟冉头一眼扫过, 撇开,又挪了回来。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沈烟冉都很少见江晖成打扮, 即便是参加重要的聚会,顶多也就换一件新料子。 今儿这一身浅紫长衫, 外面竟然还罩了一层纱衣,腰间撇着一把折扇, 金冠束发, 俨然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 沈烟冉:...... 沈烟冉没先开口, 等着他自己先反应, 巧合路过也好,无意间撞上也好,沈烟冉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等着他仓皇而逃。 半晌过去, 江晖成却意外地还杵在了那。 沈烟冉便收回目光,抬脚下了台阶。 往日有婚约,见了面她不得不打招呼,如今不仅退了婚,江晖成还舍去了一身的官职,入了道观,律法没有规定百姓须得向道士行礼。 沈烟冉权当不认识, 提步经过了江晖成身旁,正要朝着马车走去, 江晖成突地一步追上拦了去路。 沈烟冉往右边绕开, 江晖成的脚步也跟着往右一堵。 沈烟冉这才抬头看着他,“江道士,有何事?” 江晖成:......“今儿天气挺, 挺好的。” 沈烟冉:...... 沈烟冉懒得理他,脚步往前跨出一步,又被江晖成堵住,“四姑娘可有时......” “江道士不用在太玄宗修道?怎有如此闲心来芙蓉城?我听父亲说,入道中人需断绝七情六欲,江道士莫不是心头还念着旧情,又跟来了芙蓉城?” 江晖成好不容易想好了说辞,路上还演练了无数遍。 先请她去芙蓉城的闹市里逛逛,再去江边坐船。 江河两岸,所有的船只他都包了下来,还准备了她喜欢的烟花,谁知被她这番一瞪,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脱口而出,“四姑娘误会了,我想找沈老爷......” 沈烟冉目光顿住,疑惑地看着他。 “其实我不是......” 江晖成心头一虚,正要解释,话还没说完,便见沈烟冉突地回头朝着身后的铺子招呼了一声,“父亲,有位太玄宗的道士来访。” 江晖成没料到沈烟冉会来这一招,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她,手掌结结实实地捂在了她嘴,“我是来寻你的,不是找沈老爷......” 沈烟冉拿手去掰他。 “好了,我松手,你别唤他......” 话音刚落,身后铺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沈老爷立在门前,目光如同一道惊雷落在了门前扭成了一团的两人身上。 待看清捂住自家女儿那人是谁后,更是半张着嘴,半点疑惑半带惊愕地打探着,这位险些成为自己女婿的大将军。 不......如今人家已经是道士。 那一道开门声传来,江晖成的神色瞬间就凝固了,迟迟才反应过来,忙地松开了沈烟冉,立在一旁,弯腰拱手礼貌地招呼了一声,“沈老爷。” 沈老爷似乎也是半晌才回过神,“江公子。”沈老爷到底还是没有唤他江道士,“不知江公子今日到芙蓉城有何要事?” 沈烟冉一眼瞥过去,江晖成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极为自然地回答道,“道中的玄宗道人,近日害了一场病一直不见好,小侄今日特意前来向沈老爷讨一贴药。” 夜色中突地一阵安静。 沈老爷“哦”了一声,忙地道,“江公子原是为求医而来,快快有请。” “多谢沈老爷。” 沈烟冉看着江晖成被父亲“逼”进了屋,拿手轻轻抚了一下没忍住而扬起的眉梢,正要【工/仲/呺:寻甜日记】跨上马车,突地被沈老爷一声唤住,“四姑娘也进来。” 沈烟冉:...... 沈烟冉磨磨蹭蹭地进去时,江晖成已经坐在了沈老爷的右手边。 沈老爷让铺子里的小厮看了茶,这才问道,“太玄宗在长安,先且不论长安的名医无数,据我所知,太玄宗也有不少会医的道士,怎让江公子跑来了芙蓉城?” 江晖成吞咽了一下喉咙,目光能瞥见沈烟冉坐在了他对面,盖在膝上的双手微微屈,轻笑道,“哦,这世上能医些疑难杂症的医者,大多都是些见多识广之人,积累的阅历多了,便也见过不少症状,小侄多跑一处,便多一份希望。” -- 第136页 沈烟冉端起了小厮搁在木几上的茶盏,安静地听他胡扯。 “如此,江公子可说说是何症状。” “白日倒是瞧不出异常,一到夜里,心子就烧,整夜睡不踏实。” 沈老爷眉头一皱,这哪里是什么大病,“可有喘咳?” 江晖成点头,“有些。” “手脚可凉?” 江晖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沈烟冉,“也有些。” “心窝子还烧得厉害?” “对。” 江晖成刚说完,坐在对面的沈烟冉突地被一口茶水呛住,咳得满脸通红。 江晖成神色一紧,起身道,“你慢点喝。” 沈老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忍再看下去,“今日天色晚了,江公子先且回去,明日我配个方子,江公子拿回去暂且一试,看看能不能起效。” 江晖成转身弓腰谢过,“有劳沈老爷了。” 江晖成说完,又看了一眼还在微微喘着的沈烟冉,缓缓地退了出去。 江晖成人刚出门,沈老爷便看向了沈烟冉,“你瞧瞧,都将人家逼成什么样了,还心窝子烧呢......” 槐明在马车内等了一阵,还没见人回来,实在忍不住下了车,立在铺子前等了一阵。 见江晖成终于出来了,里头又冒了那么一句,槐明疑惑地看了主子一眼,夜色虽模糊,槐明还是看到了自己主子的耳尖红成了朱砂。 “将军,成了?” “船只先收回来,下回再用。” 槐明:...... 这是没成了。 “将军,再过半月,陛下可又要上山了。”槐明不得不提醒他,这回是江晖成偷偷下的山,陛下要是知道,他几乎每月都会爬去太玄宗,好说歹说也没见江晖成有还俗之心,江晖成却瞒着他不仅下了山,还到了芙蓉城,指不定一把火直接将道观给燎了。 从芙蓉城到长安太玄宗,就得花上半月。 最迟明儿就得走。 船撤了下回用,下回是何时...... “明日我回山,你留在这。”江晖成一脚跨上了马车,槐明赶紧跟了上去,肩负重任地道,“将军放心,奴才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不会让四姑娘同旁人许亲......” “你留下来,将屋里剩余的花,每日送一盆过去,旁的不许乱来。” 槐明:...... 第65章 暴露 槐明怎么也没料到, 自己留下来,只为了按时送个花。 从开始送花之后,江晖成每日一盆, 日日不间断。 花盆到了沈烟冉的手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院子里, 已有五六盆,安杏知道沈烟冉不忍看到花儿在自己手里衰败, 每日都会精心照料。 也知道这些都是谁送的。 当初前来送花的人那么多, 小姐旁的没收, 依旧只收了将军送来的花盆, 安杏就不信她不知道是谁送的。 且昨儿夜里将军也算是上门了。 今日早上收了槐明送来的盆花后,安杏拿到了沈烟冉跟前,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沈烟冉, “小姐, 可是原谅了将军?” 沈烟冉拿了一把修剪出来,将手里的月季修剪了一番,安杏本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了,半晌却见她搁下了剪刀,看着盆里怒放的一朵月季,喃喃地道,“我也不知道。” 原本自己已经放下了对他的怨。 不怨、不恨, 不爱。 但在他舍去自己的前途和名声,保住了她的自由之后, 心头突地又泛起了一些怨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怨什么。 心头大抵还是有些不甘, 前辈子八年,他待她不冷不热,如今自己死过一回, 隔了一辈子,他做得再多,仿佛都无法弥补那些缺憾。 无情无爱,当真没有一丝牵挂,她便也不会去怨。 但她怨了。 要说原谅,她也无权替上辈子的自己去原谅曾经被冷落的那八年,发生过的已经存在,她不可能会忘记前世种种。 是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和江晖成到底会走到哪一步。 是这般迷迷糊糊地同他耗着,还是果断地放下一切,自己另择一人,重新去接纳自己全然不同的人生。 在那份怨气生出来之后,沈烟冉便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那份坚定,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放手,心头会空,不放,又不甘心...... 她一直都不明白,江晖成为何要将自己的一切都豁出去,甚至开始好奇上辈子自己死后,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活一世,会有如此的执着。 沈烟冉手里的一盆月季还未修剪完,沈夫人便派人来话,让其过去一趟。 昨夜江晖成突然找上了药铺的事儿,沈夫人都听沈老爷说了。 沈夫人怎么也没料到,两人还有牵连,且照沈烟冉的反应,怕是早就知道人来了芙蓉城,当初沈夫人没细细地过问过沈烟冉退婚的原因,就怕戳了她的痛处。 后来江晖成入了道观,她也就没再念着了。 如今沈烟冉一回来,江晖成却下了山,沈夫人大抵也明白,人家是为了什么而来。 “你就告诉母亲,有没有可能?” 沈夫人对江家的印象不错,尤其是退婚时,江家的做法,江晖成的做法,她是个明事理的人,怎会不知道是人家江家保住了冉姐儿的名声,心头一直怀有愧疚。 如今能救江家于水火之中的,也就只有沈家。 -- 第137页 倘若两人心头都还有情谊,她也就不瞎折腾了,两家联姻,将来有了孩子,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沈烟冉却答非所问,突地问了一句,“秦家没成?” 沈夫人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不是同人家说了什么,好好的一位公子爷,回去后愣是吓得不敢出门,还让秦夫人派人特意来转达,说他不是嫌弃你,而是想先好好读书,等将来有本事继承秦家的家业了,再来同你提亲。” 沈夫人冷哼了一声,“等他继承家业,你都人老珠黄了,还提亲......” 沈烟冉:...... “我能同他说什么。”沈烟冉端着茶盏说茶,脸不红心不跳地惋惜道,“可惜了,我还觉得秦家公子心思简单,将来进了沈家,家庭定会和睦融洽。” “成了,你回去吧,我是从你嘴里套不出半句实话来,你就让你父亲替你操心婚事,我是没那个本事了。” 沈烟冉一下搁了茶盏,抱住了沈夫人的胳膊,“别啊,母亲不是说张夫人还介绍了几处人家吗,咱们一户一户的看,再找找......” 沈夫人瞥了她一眼,了然地道,“就是看上一百家,怕也没你满意的。” 说是如此说,沈夫人还是得继续张罗。 都快十八的姑娘了,总得许亲才是...... 午后沈夫人便给了沈烟冉的信儿,明儿一早,再去一趟清灵寺。 安杏亲自捎的信,本以为将军昨儿夜里亲自上门见了沈老爷和小姐,定是有了什么进展,谁知半点都没起到作用,安杏先托人给槐明带了信儿,才去药铺传话。 槐明收到信,急得捶胸顿足。 他能怎么办,主子人都走了。 “这如何是好......”槐明如同念经一般,叨叨地念了一阵,终于坐不住了,雇了一辆马车,打算去找安杏再细细问问。 马车到了药铺,脚步刚落地,就同走出药铺的沈烟冉和安杏撞了个正着。 “四姑娘。”槐明客气地上前,打了招呼。 沈烟冉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马车,“怎么,今儿换你打前阵了?” 槐明脸色略微尴尬,弯腰恭敬地道,“四姑娘不知,将军今日已经回了长安。” “那你怎么还在这,修道不用奴才了?” 槐明:...... 他觉得四姑娘好像变了,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芙蓉城的蜜桃吃够了,就回去吧。”沈烟冉说完往前走劜两步,又停下来道,“对了,回去的时候将那几个侍卫也带回去,如今我已回到了芙蓉城,不用再来保护。” 沈烟冉看着槐明呆愣的神色,想起了一事,又折回了药铺,“你等等。” 再出来,沈烟冉手里便提了一个药包,走到槐明跟前递给了他,轻笑道,“回去替我同你们主子说声谢谢,无论是那些跟了我一年的侍卫,还是他送来的那些花,都谢谢他,我无以为报,唯有配了个方子,专治他心窝子发烧的,你回去转告他,让他好生修道,早日飞升。” 槐明:...... “四,四姑娘,将军不是......” 沈烟冉没再理会他,眼见就要登上马车了,槐明也顾不得那么多,突地道,“将军心头一直没有放下四姑娘。” 主子怕丢人,他不怕。 为了主子的幸福,他什么都能豁出去,横竖这些话说出来,丢的也不是自个儿的脸,槐明见沈烟冉脚步顿了下来,忙地道,“主子在山上养了不少的信鸽,四姑娘出去的这一年里,主子日日都守着那些信鸽,靠着四姑娘的消息支撑了下去,此趟下山,也是因为主子知道四姑娘回来了,才瞒着玄宗道人,甚至瞒着陛下,偷偷地跑来了芙蓉城,只为见四姑娘。” 槐明当真是受不了主子这般再沉默下去。 做了那么多,先且不论四姑娘会不会被他感动,起码得让四姑娘知道啊,槐明继续道,“主子当初选择进道观,也并非是主子想修道,是因为主子想给四姑娘一个干干净净的自由之身,至于主子不能,不能人道的消息,也是主子亲自让奴才放出去的消息,主子说,他这辈子可以将就,但四姑娘不行,他想看着四姑娘这辈子能平安喜乐,要是四姑娘不愿意见到他,也没关系,他就在道观替四姑娘祈一辈子的福。” 槐明说得忘我,说着说着,自个儿的声调都变了,“但主子却没能管住自个儿,还是忍不住打探起了四姑娘的消息,从幽州出来那日,主子曾对奴才说过,他没想过能从幽州活着出来,既然出来了,便是上天又给了他一次同四姑娘厮守一生的机会,是以,主子放弃了回宫复命,不分昼夜地赶到了芙蓉城,就是怕再也见不到四姑娘,主子并非是想破坏四姑娘的幸福,也从未去插手过四姑娘想要做的事,实则那份退婚书,早在主子进入隔离区之前,就已经交给了奴才。” 槐明的声音不大,药铺门前却安静得出奇。 里头正在配药的沈老爷,听了个清楚。 沈烟冉踏上脚凳的一只脚,也缓缓地收了回来,转过身木讷地看着槐明。 槐明话都说到这儿了,也没有收回去的打算,主子为了四姑娘,是连命都不要的,这些个真相主子不会同四姑娘说,如今只有他来说,“幽州的谣言起来后,主子为了保住四姑娘的安危,支开了奴才,只身一人去了隔离区,故意染上的瘟疫,在这之前,将军压根儿就不知道四姑娘会研制出瘟疫的解药,染病之后还同奴才交代了后事,将他的令牌和那封退婚书都给了奴才,让奴才无论如何,也要平安地将四姑娘带出去,若之后他没能回来,便将退婚书交给四姑娘。” -- 第138页 沈烟冉的脸色慢慢地有些发白,安静地听着槐明的话。 “将军还说,他欠四姑娘的不只是一条命,还有一辈子的希望,无论解药成与不成,都要让奴才将四姑娘带出去。” 槐明的声音有些哽塞,“将军从未想过要活着出来,出来那日将军很是高兴,同奴才说,这辈子四姑娘走哪儿,他就跟去哪儿。” 但最后将军却给了四姑娘自由。 其中滋味,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如鲠在喉。 槐明没再往下说了,这些足够了,倘若四姑娘听了还是没有反应,之后将军也不必再来折腾了,如他所说,当一辈子的道士,为四姑娘祈福便是。 第66章 质问 幽州瘟疫, 所有人都知道江晖成染过病,但都以为是正常被传染,若非槐明此时说出来, 沈老爷也是如此认为。 怎么也没料到江晖成会为了打消谣言,自己以身去犯险。 药铺的门前, 一时雅雀无声。 待沈老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沈烟冉已经一步登上了马车, 直接回了沈家。 ** 五月末的太玄观, 满山花海。 尤其是山路两旁种植的油桐树, 一场春雨之后, 如同披了一层带着淡淡粉妆的白雪,覆盖在了草木之上,延绵几里, 入眼全是一片春意。 江晖成是两日前回的道观。 皇上这回没亲自来, 但还是让身边的太监跑了一趟,昨日下午来,今日早上便走了。 还是之前一样的话,如今的朝堂虽用不着他上阵杀敌,但他不能将皇上陷入不仁不义之中。 江晖成沉默地听完皇上传来的话后,一如既往地给了答复,“陛下心系天下, 深受百姓爱戴,是贫道心中最为仁义的君主。” 太监:...... 还称起贫道来了。 太监也没抱什么希望, 陛下亲自上山都请不动的人, 自己请动了,那才怪了。 送走了太监后,江晖成便开始收拾东西。 今日出发, 快马十日便能赶到芙蓉城。 江晖成的院子,是靠近后山的最后一间,门扇并非朝着前院,而是在左侧开阔的山崖处,开了一道院门。 要进此处,得从整个道观绕过来。 来人站在左侧的山崖前,还能望尽整个山头,包括山下那条铺着油桐花海的小径。 院子唯一的光线也是从此处而来,日头穿过敞开的大门照射进来,在屋内一张布满了画像的桌案上开了一个光亮的大开口。 江晖成立在桌案前规整这几日翻过的书籍,凉风吹进来,桌案上的画像散落在地,江晖成弯身去捡,映在地上的一团光线,突地投射出了一道人影的阴影。 江晖成目光一顿,起身缓缓地转过了头。 沈烟冉一身绿色长裙,立在门前,视线在房内扫了一圈,才落在了从桌案后站起身的江晖成身上,平静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江晖成神色呆滞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能,能......” 江晖成忙地丢了手里的画像,凌乱之中,脚步碰到了旁边的木椅,拽得椅子发出了一道刺耳的声响,“你怎么来了?这山路甚是难爬,可累着了?” 江晖成走过去时,沈烟冉已经自己先走了进来,目光依旧看着他满屋子的画墙,轻笑道,“重活一世,江府二公子的画功丝毫没有褪色,仍是一绝。” 满墙的画像,都是她。 春夏秋冬,每个时节的都有。 有穿罗裙的,也有穿青色布衫的,大多都是她嫁去江府时候的模样。 前世江晖成也曾为她做过画。 在沈家老屋,偷偷地给她画了一张画像,她高兴了好些年,视作珍宝,最后去围城前,她连同自己作出的一叠画像,都放在了老屋一堆不要的杂物之中。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多半是被自己的母亲一把火给燎了吧。 沈烟冉看着看着突地一笑,自嘲道,“何时,我俩竟也成了那话本子上的苦命鸳鸯。” 江晖成被她坦然的目光,刺得心口一紧,目光挪开望了一眼她的身后,“你一人来的?” “槐明应该也快追到了。” “你先坐着歇息一会儿,我给你沏一盏茶。”江晖成领着她坐在了屋内的蒲团上,蒲团中间放了一张木几,木几上放置着茶具,旁边则搁置了一个火炉。 江晖成熟练地提起了茶壶搁在了炉子上,再转身分拣茶叶,清洗茶盏,冲茶...... 这些活儿,沈烟冉上辈子干了八年。 如今反过来了,江晖成给她煮了茶,沈烟冉突地有些恍惚,伸手端起了跟前的茶盏,江晖成忙地提醒道,“小心烫。” 沈烟冉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大方地对江晖成一笑,“活了两辈子,倒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喝到江大将军煮的茶。” 江晖成并没有介意她言语里的讽刺,灼热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低哑地道,“阿冉要是喜欢,往后,我给你煮一辈子的茶。” “不做道士了?” “不做了。” “还放不下?” “嗯。” 一阵沉默,茶壶里的水开始“咕噜噜”地直响。 江晖成转身将茶壶提了下来。 沈烟冉揭开了茶盏的盖儿,拂了拂面上的几片茶叶,没去尝,突地抬头问道,“江晖成,为何会喜欢我。” -- 第139页 沈烟冉见他望了过来,又补充道,“我是问你上辈子。” 问完,沈烟冉的目光又再次移到了满屋子的画像上,视线巡视了一圈,突地一凝,久久地停留在了江晖成身后一张四个人的画像上。 良久,对面的江晖成才回答了她,声音有些沙哑,“我也不知道。” 江晖成没骗她,他并不知道上辈子自己为何会喜欢她,等意识到时,满脑子已都是她的一颦一笑,甚至能清楚地记住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 沈烟冉似乎也没去计较他的回答,自己是不是满意,只轻轻地道,“曾经我以为,你是为了感恩,或是因为习惯了我的存在,是以才耿耿于怀,迟迟放不了手,如今我好像明白了,你大抵是喜欢,我不爱你时的模样。” 江晖成忍住即将要反驳的话语,缓缓地吞咽了一下喉咙,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江晖成,即便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再爱上你,你也愿意将就是吗。” 江晖成顿了顿,点头道,“是。” “那成,你再给我画一副画像,画出来了,我便答应你,我们成亲,同上辈子一样,我跟你回江家。”沈烟冉轻轻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看向了对面神色呆愣的江晖成,抬头看着江晖成,道,“你就画一副沼姐儿及笄时,还有焕哥弱冠时的画像,我想看看。” 江晖成垂在腿上的手,猛地一颤,半晌没有回应。 “怎么了,忘了?”沈烟冉笑了笑,“也是,你上辈子后来的身子骨一直都很好,算你活到了六七十,沼姐儿和焕哥儿也已经到了中年,这样,不论岁数,今日你只需画出他们成年后的模样就成。” 江晖成的双手不觉已经握成了拳。 沈烟冉没再去看他,利落地起身,先走到了旁边的桌案前,主动拿起了墨石,笑着道,“我也已经好久没有替你研墨了。” 江晖成这才起身。 沈烟冉连画纸给他铺好了,待他走到了桌案前,又将砚台上搁着的一支笔递给了他,“上辈子你我还曾争论过,沼姐儿和焕哥儿像谁多一些,你说沼姐儿像你多一些,你画给我瞧瞧,我想看看她是不是像你......” 江晖成立在那看着沈烟冉,迟迟不动。 “嗯?”沈烟冉又催了他一声。 好半天,江晖成才伸手接过,手里的笔落在纸张的那一刻,微微地打了个颤,沈烟冉眸子轻轻一敛,仿佛没瞧见一般,铁了心地要让他画。 江晖成硬着头皮勾勒出了发饰,轮廓...... 轮到眉眼时,心里的笔便如同千斤重,再也无法挪动,几滴浓墨重重地落在了宣纸上,江晖成终究没有坚持下去,眸子内的一滴水雾,突地落了下来,“烟冉,对不起......” “你画啊,你怎么不画了?”沈烟冉没有理会他,紧紧地看着他,“你不是见过他们长大后的模样吗,是你同我说的,他们过得很幸福......” 第67章 心结破开 沈烟冉说完, 喉咙已完全哽塞住。 双手撑住跟前的书案,缓了缓,依旧没能平复眸子里涌上来的潮红, 继续质问着江晖成,“你不画也行, 那你告诉我,他们后来是如何许亲的, 是如何过得很幸福的?” 江晖成看着沈烟冉痛苦的神色, 心肺如同被撕裂了一般, 默然地立在那, 说不出半句话来。 悲痛的眼睛内同样布满了血红,泪珠子一瞬划过,无声地在他英俊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坦然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烟冉却揪住他不放, “成,我不问他们了,你就告诉我,前世幽州的那场瘟疫,最后有没有解决,你是如何出去的,幽州又是如何收场的?死了多少人, 活了多少人?三姐姐和三姐夫他们有没有出去......” 江晖成被她眼里的绝望,刺入了骨髓, 却再也无法对她说出一句谎言, 张开唇瓣,麻木地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活下来了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不是都好好地活了一辈子吗......”沈烟冉一声低斥,呜咽出了声,“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 瘟疫的药,这辈子能有用,上辈子便也有用。 他为何又要去死。 “你走后,我跳进了那口锅。”江晖成以为自己能瞒着她一辈子,知道两个孩子还有他这个父亲陪着,起码她会好受一些,但今日他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住她。 沈烟冉心头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地没了。 在槐明告诉她,他不知道瘟疫的解药是否有效后,她就一直在想,他为何不知,为何会以为自己出不来。 瘟疫不会害死他。 他是大将军,也不会有人杀得了他。 除非他想死。 来时的路上,沈烟冉也试想过很多种江晖成的死因,最有可能的是,他接着屠了城,最后死在了□□之中。 怎么也没想到,他是殉了情。 一个成亲八年,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人,结果自己死了,他倒是突然来殉情了,沈烟冉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江晖成的衣襟,泪水缓缓地蔓延出了眼眶,咬着牙看着他道,“你不是被我挟恩图报,才同我成的亲吗,你不是懒得理我,嫌弃我吵吗,八年,你心里都没有我,我死了,你倒是突然就看清了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爱我了,要跟着我死了。” -- 第140页 “我不需要。”沈烟冉突地一声低斥,松开了他,哑声道,“江晖成,你就是个混蛋。” 沼姐儿,焕哥儿已经没有娘了。 最后连父亲都没了。 他们该怎么过啊。 沈烟冉心口阵阵发紧,疼得弯下了身子,缓缓地蹲在了地上,抱住胳膊痛声的呜咽。 日头的光线只照在了江晖成一人的身上,光晕穿透他的皮肤,却是苍白如雪,没有半点血色,半晌后江晖成也蹲了下来,伸手轻轻地将沈烟冉揽进了怀里,沙哑地道,“对不起......” 沈烟冉一把将其甩开,红着眼眶反驳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沼姐儿,焕哥儿,他们无父无母,一辈子该怎么过......” “是,是我对不起我们的孩子,也是我对不起你。”江晖成没顾她的反抗,紧紧地将她搂进了怀里,“烟冉,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沈烟冉挣扎了两下,周身的力气褪尽,也没再动了,蜷缩在被江晖成胳膊挡住的阴影里,任由心头的痛楚,顺着一滴一滴的泪水发泄了出来。 江晖成抱着她,猩红的眸子里,也被水雾模糊了视线。 满屋子的画纸,仿佛承载了前世两人的一生。 桌案上画了一半的画像,迎风吹落在了地上,不断地发出“噗噗”之声,像极了,两人上辈子的结局,如同这张无法画完的画像一般。 贸然落笔,怀着茫然和憧憬去勾勒出了生活的轮廓,待想起要细细经营时,却发现为时已晚,导致草草地烂了尾。 来不及说一声道歉,也来不及表明真心。 阴阳两断,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无论他们以后的路会如何,江晖成心头都很庆幸上天给了他们重活一世的机会,起码让他能再一次拥她入怀,对着她说出了那句,前世来不及说出的,“对不起。” 日头一点一点地退到了门槛前,沈烟冉的情绪平复后,便离开了道观。 江晖成一人坐在地上,良久才起身。 没有去拦住她,也没有送她,只站在院前的山崖边,安静地看着那道身影,穿梭在一片油桐花海之间,慢慢地消失不见。 即便事情暴露,两人的心被彻底地撕了个粉碎,江晖成也还是抱了一丝希望,想给两人留下一个冷静之后还能相谈的机会。 春去秋来,又是一个寒冬。 沈烟冉继续在药铺忙乎,江晖成也一心修道。 皇上跑了一年,没有一点成效,直接放弃,给江晖成撂下了一张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朕对你已经是费尽了口舌,再无可劝之词,日后你要是突然醒悟,要还俗了,想要什么,自个儿填就是。” 这可是天大的恩赐。 对皇上没有半点好处不说,也与他缜密的个性完全不符。 但他受够了,他宁愿背负日后可能会出现的没必要的麻烦,也不愿再爬一次太玄宗,和一个铁了心要修道的道士,劝其该如何还俗。 槐明也安静了许多,不再在江晖成跟前提及半句沈烟冉的消息。 江晖成没再画过画像,之前贴在屋里的画像,被他一张一张地取了下来,收捡好放在了木箱里锁着,倒是日日坐在案前,抄着道法,真正地做起了道士。 只是习惯在清晨和夜幕沉下之前,站在院门前的山崖之前,看着山下的那条山路,从春季的繁花盛开,到秋季落叶缤纷,再到冬季白雪皑皑。 山路上人来人往,却再也没有一道身影让那双暗淡如死水般的眸子,有过一丝波澜。 ** 又是一年春季。 沈烟冉一身鹅黄长裙,从院子里出来,先让安杏前去把风,自己在后偷偷摸摸地走去了大门, 脚步刚跨过门槛,身后便响起了一声奶声奶声的声音,“四姑姑去哪儿......” 这含糊不清的声音,沈烟冉一听就知道是大爷屋里那位姨娘跟前的霜姐儿,如今才一岁多,说话说不清楚,声音却大。 沈烟冉背心一凉,赶紧一步踏了出去。 霜姐儿小脑袋晃了晃,惊讶地看了沈烟冉一眼,回头就冲着里院叫着,“祖母,四姑姑......” 沈烟冉:...... 这小崽子,还会告状了。 果不其然,沈烟冉坐下的马车刚动,身后便传出来了沈夫人的声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都多大的岁数了,自己心里没杆子秤吗,当年我就不该听你父亲的话,要你去学医,如今这芙蓉城的公子爷,都快被你恐吓得没人敢上门了,你跑也没用,明儿那亲事你要再给我搞砸,就当真搬去清灵寺住,横竖里头的大师,也觉得你有当姑子的潜质......” 沈夫人这话倒是不假。 沈烟冉这一年,前前后后去清灵寺,没有百回,少说也有几十趟。 没有一次成的。 直到昨日再去,清灵寺的大师都看不下去了,特意出来见了沈烟冉,“施主既无尘缘,不如留在这清灵寺,做我门下弟子如何。” 沈夫人险些当场翻脸。 沈烟冉自个儿却一点都没觉得丢人,回来还笑着同沈夫人道,“说明母亲将女儿教养得好,不然大师怎么没看上其他姑娘。” 沈夫人给她气得心肝都疼。 十九了,活脱脱地成为了芙蓉城里出了名的老姑娘。 沈夫人操碎了心。 -- 第141页 明儿来的人可是西南药材行的陆家,难得陆家人不嫌弃她的年岁,且那位陆公子也曾同她有过交际,要是再黄了,恐怕只有等着太玄宗那位,同为落难人的江道士还俗了。 沈烟冉将车窗关得紧紧的,出了沈家的巷子,才缓缓地打开。 春季里的空气好,轻风拂在脸上,顿时让人神清气爽,沈烟冉压根儿没将沈夫人说得话放在心上,径直去了沈家药铺。 到了铺子前,却没能进得了门。 今日大公子二公子都在,早早就同人打了招呼,“今儿不许四姑娘进来。” 沈老爷刚见到沈烟冉从马车下来,更是当着她的面,一把将门拉上,“你还是去别的地方转转,你母亲要是知道你今儿来了我这,我怕几日都不得清净了。” 自从昨日清灵寺的大师说了那句话后,沈夫人就受到了刺激,对沈家的几位爷们儿放了狠话,但凡耽搁她替四姑娘说亲的人,一律没得好日子过。 别说大公子二公子不敢让她来药铺,沈老爷也不敢。 沈烟冉:...... 这还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沈烟冉进不了门,只得去街上瞎逛,可芙蓉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沈烟冉一露脸,所有人都认识。 “四姑娘,我家里还有位侄子......” “四姑娘,这是我大儿子,今年刚及弱冠,要不进来坐坐......” “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我小叔子虽说比四姑娘小两岁,但小好啊,容易管教......” 沈烟冉:...... 沈烟冉正被一群三姑六婆围住之时,便碰上了沈家老屋的管家。 沈烟冉已经两年多没去老屋了,突然见到管家,终于想了起来,自己还有个容身之地。 “四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去年的花儿虽开了,却没有今年的旺盛,尤其是将军种的一片葵花,今年颗颗都开了......” 第68章 正文完结(上) 管家走在前面推开门, 沈烟冉跟在他身后,不太明白他的话。 直到她走到了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看到了满院子的花卉, 才终于明白管家的话是何意。 “这些花卉都是将军两年前自个儿锄出来的荒土,说即便不住, 院子也不能荒废,喏, 对面的月季花墙也是将军松的土, 亲自沿着墙插了一排枝桠, 如今长得都及墙一半高了, 这两年奴才修剪了一番,花倒是越开越旺。”管家说完,又指着开满了半院子的葵花道, “还有这葵花, 也是将军当初让奴才买的种子,说葵花一开,向阳而生,什么都有了希望...... ” ——葵花一开,向阳而生,一切皆有希望。 这话是前世沈烟冉为江晖成治病时,同他说的。 为了哄他喝药, 她瞎编出了不少豪言壮志。 又为了圆场,去买了几朵葵花, 插在瓷瓶里, 放在了他的床头,几日过去葵花烂成了泥,江晖成的病情也没有好转。 轮到她坐在一旁黯然落泪了, 江晖成又反过来哄了她,起身从窗户台上取下了一个盆儿,拿到她跟前,问她,“你猜这是什么。” 沈烟冉狐疑看着那盆里冒出来的绿芽,摇了摇头,“是什么?” “过不了多久,就能开出葵花,花谢后,还可以嗑瓜子。” 江晖成说的一本正经,再见他手里那盆才冒出了小指头大小的绿芽,沈烟冉一时没有憋住,破涕而笑,“成,我等你,等你请我嗑瓜子。” 江晖成也跟着笑了笑,“你要是喜欢花,我给你种些在院子里。” 至此,她脑海里便有了一副画面。 这幅画面,一直到她嫁去长安,都还惦记在心。 也曾用来挽留过江晖成,不想让他前去幽州,虽然没有成功。 脑子里的画面,便如当下这般景象,阳光明媚,满目花卉,一方木几,一壶茶。 夏季的午后,她同江晖成两人坐在院子里,煮着她喝的茶,赏着他种的花,身边儿女绕膝,此生足矣...... 她对老屋这处院子的憧憬,最初其实都是江晖成给她的。 难为他,终于想了起来。 “四姑娘要是想看一会儿花,奴才这就去给四姑娘添张木几,煮些茶来。”去年这院子里的花儿就开得不错,可惜四姑娘没有来。 “不必了。” 沈烟冉绕过了半院子的葵花,走到了靠近月季花墙,她曾住的那间屋子,伸手“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屋内的陈设霎时映入眼帘,沈烟冉的脚步突地顿在那,迟迟未动。 屋里的陈设,同前世他们住过时,一模一样。 一张书案。 一张床。 一个用泥巴铸成的火炉,上头搁着一个药罐,旁边还有模有样地砌了一个灶台。 简陋,却干净。 窗外的光线落在床头搁着的那盆葵花上,格外显眼。 身后的管家见她发愣,忙地解释道,“上回将军来老屋,住的就是四姑娘这间屋子,旁的房间荒废太久都开始透风了,奴才也收拾不出来,将军住进去后,倒是自个儿整理过一回,后来将军离开了芙蓉城,四姑娘也没再来,里头的东西,奴才也没再动过,只时常过来打扫,还有那盆葵花,将军走之前特意交代了奴才,要照看好,说四姑娘要是来了,有花就看花,花谢了四姑娘还是没来,就让奴才将葵花籽留着,说是留着给四姑娘嗑瓜子儿......” -- 第142页 管家说完,便是一笑,指着床头的那盆葵花同沈烟冉说道,“今年这葵花,也是去年结的种子,奴才试着埋进了土里,没成想还真就开了,余下的一捧葵花籽,奴才这就去给四姑娘拿来,颗粒虽小四姑娘也嗑不上,但好在也是将军的一番心意。” 管家至今,心头都十分惋惜两人怎会走到了今日。 可不论将来四姑娘同谁成亲,两年前将军曾吩咐他的话,如今他带到了,心头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管家转身去寻葵花籽,安杏一进院子,便去了灶屋煮茶。 屋子内只剩下了沈烟冉一人。 沈烟冉的目光在那盆葵花上停留了一阵,才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屋内,前世那几个月一直忙忙碌碌,整日念叨着江晖成的身子,倒也没有如今的空荡之感。 沈烟冉的指尖随意地碰了碰盛开的葵花瓣儿,脚步打了个转,走到了屋内的桌案前,眸子刚收回来,便见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画卷,用了一层墨绿色的锦缎封了面。 沈烟冉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东西。 前世这一张桌子,她同江晖成都曾用过。 她用来整理药单,江晖成用来练字,偶尔几次她走过来,都见江晖成抽出了跟前的空白纸张往上一盖,明显是在回避她。 沈烟冉也从未去问过。 那么大一个江家,还有朝廷的事务,江晖成做的事,也不该她去过问。 不是自己的东西,应该就是两年前江晖成留下的。 沈烟冉原本也没想去翻,目光却无意扫到了锦缎上几行苍劲有力的小字。 沈烟冉,亲启。 沈烟冉:....... 合着还是留给她的。 沈烟冉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伸手解开了绑在封面上的红绳。 一年前在道观,俩人将上辈子的恩怨,彻底地翻了个干净,该怨的,该恨的,都发泄了出来,平静了一年,沈烟冉也未曾再听过江晖成的消息。 这是头一回。 整整齐齐的一摞画卷,沈烟冉轻轻地翻开了,映入视线的第一张,竟是她顶着兄长的名字,前去军营支援时的模样。 一身青色的布衫,脚下是一片草原,她仰起头,太阳的光线直直地落在她脸上,有些晃眼睛,她抬起手挡在了额头上,露出了底下那双灵动又清澈的眸子。 画卷的下方,写了一句话。 ——荒野不闻时节,一眸春水鸣了春。 相识于嘉庆一年、秋,菊月初一。 赠予嘉庆四年,槐序生辰。 沈烟冉的眸子突地一颤,匆忙地翻过。 第二张画卷她见过。 她并不知江晖成何时作的这幅画,是她在老屋时,无意中从他的一本书籍下发现,为此讨要了过来,也是后来被她视为珍宝,最终丢弃在沈家老屋的那张画像。 画像上的她,坐在了书案前拿笔托腮沉思,遮挡在她眼角的几缕发丝都画得极为清楚。 画像的下方写道——嘉庆一年冰月,已赠。 沈烟冉接着往下翻,几乎都是沈烟冉前世在沈家老屋时的模样,有坐着的,有立着的,还有她赤脚淌进水沟时回眸的一幕。 服饰从寒冬到春季,每一张画像上,不止是年月,连天气如何都记录了下来。 且每一张的最后都写了——已赠。 赠予嘉庆四年,槐序生辰。 赠予嘉庆五年,槐序生辰。 ...... 一直到嘉庆八年。 而槐序月,是她的生辰。 沈烟冉翻到最后,整个人突然脱了力。 除了那张她自己讨要过去的画像,其余的,前世她并没有见过,因从嘉庆二年的生辰开始,她便再也没去打开过江晖成送来的生辰之礼。 “生辰人不在,绫罗绸缎再美穿了给谁看,还有那凉冰冰的石头再值钱,也没有有血有肉的手捂着热,有甚好稀罕......哎,表哥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昨儿我还在宫里见过呢。” 沈烟冉的眼皮子猛地一跳,脑子里突地浮现出了林婉凌嘲讽的嘴脸。 沈烟冉呆呆地坐了好久,才翻到了最后一张。 纸张上没有画像,只写了几行清楚的黑字。 ——阿冉,人生若只如初见,你愿意同我重新再认识一回吗,从你我初遇的军营开始,从我们互许终生的老屋开始...... 阿冉,对不起,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去爱你。 沈烟冉心口一悸,酸楚瞬间蔓延到了鼻尖。 花纸上的字迹慢慢地在沈烟冉的视线里模糊,沈烟冉及时地偏过头,泪珠子还是落在了白纸上,墨迹被化开,沈烟冉突地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一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自来不笨。 江晖成更不蠢。 为何就走到了这一步,为何非要将自己活成话本子里的苦命鸳鸯,供他人去翻阅去感叹...... 安杏从外提着茶壶进来,一脸欣喜,刚要同沈烟冉说说院子里的花草,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沈烟冉一面擦着脸上的泪,一面同她道,“你去将那狗东西请下来。” 安杏:...... 安杏呆呆地愣在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小姐嘴里的‘狗东西’是谁。 “奴,奴婢愚钝,小姐,小姐是要找谁?” 沈烟冉脸上的泪痕越抹越多,顶着一双殷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安杏道,“你去派个人问问太玄宗的那位江道士,问他,愿不愿意还俗。” -- 第143页 第69章 正文完结(下) 沈烟冉彻底地放下了。 不想去折磨江晖成, 也不想再去麻痹自个儿。 在做出决定前,只在心里试问了一遍自己,这辈子当真能忘掉前世所有的一切, 放得下江晖成,同旁人成亲, 重新开始吗。 沈烟冉心头的答案,是否定的。 不甘, 也是有的。 一年前, 在离开道观那日, 沈烟冉虽恨其不顾孩子, 但心头的那份不甘却在不自不觉之中,已经慢慢地淡了下去。 她死了,他也没能独活。 沈烟冉离开道观的那日, 江晖成曾放弃了尊严, 死死地拽住了她的手,哑声同她道,“就算你不会再爱上我,我也不介意。” 沈烟冉知道他想让自己去解脱他。 但她没有。 在知道江晖成为了她殉情之后,她并非没有感触,而是心头还未找到那个可以说服自己,去接受他的理由。 她也做不到仅仅是为了两个孩子, 为了弥补上一辈作为父母的亏欠,勉强地同他成亲, 最后又在郁郁不甘中, 再一次步上前世的后尘。 是以,她想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忘记。 她以为时间过去, 总会有相忘的那一日,此时看着满院子的花卉,和那一张一张的画像,终于想明白了。 她不是想要忘记,而是在寻求心里的平衡。 寻求一个自己可以原谅他的理由。 前世江晖成许诺给她种的花,如今给了,前世让自己耿耿于怀的那八年,实则他也并非是毫不在乎,也曾给过自己回应。 沈烟冉便也释然了。 并非是江晖成的花海感动了她,也并非是他画的那一摞画像感动了她,而是给了她一个自己说服自己的理由。 安杏呆呆看着沈烟冉,立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激动地语无伦次道,“小姐终于想明白,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请,请江道,不是......请将军下山。” 安杏甚至忘了搁下手里的茶壶,一个转身险些同前来的管家撞上。 管家见安杏一张脸,又是哭又是笑的,吓了一跳,“这,怎么了?” “没事,高兴着呢。”安杏说完,走了两步回来,又才将手里的茶壶交给了管家,“王叔帮我照看小姐一会,我去去就来。” 管家疑惑地提着茶壶进去,沈烟冉已经平复了下来,坐在桌案前,细细地翻看这些原本前世就已经该看到的画像。 管家见她埋着头瞧得认真,进来也没打扰她。 轻轻地将手里的茶壶,和装着一捧葵花籽的锦囊一并给她搁在了手边上。 ** 江南药材行的少东家陆梁,半月后才到的芙蓉城。 沈家难得齐聚一堂。 沈夫人看了一眼身旁埋头绣花的沈烟冉,一个头两个大,最近是不出门了,也不出诊了,却突然折腾起了女红,半个月以来,沈烟冉已经绣了五个荷包,两张手帕,都送给了院子里的几个哥儿姐儿。 还供不应求。 “四姑姑手里这个,是不是我的。” “怎么可能是你的,我还排着队呢,这只鸭子分明就是我先选中的......” “你不是有了一块帕子了吗,你怎么还要。” 眼见几个小崽子要动手了,沈烟冉及时出声,“谁要不听话,什么都没有。” 小崽子们的吵闹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沈夫人借着这功夫,适当地插了话进来,“少东家一个时辰前已经下了船,陆家要是不同意招婿,你嫁过去也行,横竖你也喜欢江南。” 沈烟冉:...... 沈烟冉无奈地道,“我都同母亲说过多少回了,人家陆公子对我没起什么心思,这回来,压根儿就也不是为了提亲......” 一旁的大夫人突地捂嘴一笑,“四妹妹还是脸皮薄,媒婆都已经上门了,少东家不是为了提亲而来,还能是来吃顿饭?” 沈烟冉:...... 沈烟冉这才看了一眼今儿突然齐聚一趟的家人们,“陆家当真来提亲了?” “不然呢。”沈老爷难得呛了她一句。 今儿一早陆家的媒婆便来了,沈老爷,还有沈家的两位公子都被沈夫人留了下来,放了话,今儿沈烟冉的亲事不敲定,谁也不许做旁的事。 沈夫人没理会她惊愕的神色,“早上陆家的媒婆已经登门了,今日你父亲,哥哥嫂嫂都在,依你如今的年龄,咱们虽说也提不出什么意见,但也得权衡一番,不能让你吃了亏......” 沈烟冉终于舍得搁下手里的针线,转过头,直勾勾看向了沈夫人,“那可能有些晚了。” 沈夫人不太明白。 一屋子的人,相互狐疑地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沈烟冉埋着头,含含糊糊地道,“母亲上回不是说,除了太玄宗的那位江道士,我嫁不出去了吗,是以,半月前,我派人给太玄宗的江道士递了信......” 一屋子的人瞬间鸦雀无声,都愣愣地看着她。 “你真.......”沈夫人愣了半天才开口,一开口话还没说出来,门口的小厮,便进来禀报,“老爷,夫人,江公子来了。” 众人:....... 江晖成进来时,身上还穿着道袍。 收到沈烟冉的信儿后,江晖成什么都没带,起身便下了山,马不停蹄地赶来,一身风尘仆仆,比起上回,倒是有了几分道士的模样。 -- 第144页 江晖成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进屋后,被屋子里一双双的眼睛齐齐地盯在身上,突地有些尴尬,“沈老爷,夫人。” 沈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地招呼,“江道,江公子怎么来了,快坐,坐......” 沈老爷,沈家的两位公子,大夫人也回过神来,瞬间起身,一阵热情的寒暄,待江晖成入座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一刻还在议论沈烟冉的亲事,如今退过婚的前家到场,还是个道士,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沈老爷看了一眼沈夫人,沈夫人也正在看他。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都看向了不知何时又埋下头绣起了花的沈烟冉,沈老爷长吸了一口气,只得硬着头皮问道,“江公子今日来,不知有何事?” “提亲。” ...... “哦,提,提亲,挺好......”饶是见过世面的沈老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尴尬地摸了一下胡子,转头同跟前的小厮道,“那,那什么,奉,奉茶。” “小侄同四姑娘的生辰八字,之前已经交换过,并无相冲,另外彩礼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叠加,婚后无论是在芙蓉城,还是在江府,都可,沈老爷,夫人,还有什么要求,小侄能做到的,都会一一满足。” 沈老爷着实没有反应过来。 再见江晖成一身道服,怎么看怎么荒唐。 此事重大,太过于突然。 “两家重,重归于好,是好事......”沈老爷干呵呵地笑了一声,搓了一下大腿,将问题抛给了沈夫人,“你觉得呢。” 沈夫人还未开口,身旁一直埋着头的沈烟冉,突地说出一声,“我没意见。” ...... 又是一阵安静,还是沈夫人最先冷静了下来,同江晖成道,“江公子一路赶过来,怕是没歇息吧?”沈夫人对着身旁的沈安居吩咐道,“你先带江公子下去洗漱,换身衣裳,其他的事,咱们待会儿再议。” “有劳二公子。”江晖成起身,跟着沈安居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一屋子的人正欲松口气,江晖成却又突然折了回来,径直走到了沈烟冉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会反悔?” 沈烟冉抬头,匆匆地扫了他一眼他身上的道服,实在是不忍直视,又埋下头,“不反悔。” 江晖成唇角下意识地一扬,轻声道,“那,你等我,我去换身衣裳。”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