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 第1页 [现代情感] 《小镇做题家》作者:赵熙之【完结】 -致吾友大白- 第01章 「100日元」 二〇一九年。 即将到来的这个暑假注定无聊。 毕业论文初稿已过大半,连工作也没什么可愁的,意料之内的顺利,使人生出一种顺着水流就能到达彼岸的错觉。 至于彼岸是不是真正想去的,王子舟没那么在意。 随波逐流总好过停滞不前,她一边喝酒一边随意想着。 明明才七月出头,电风扇已经拨到了最高档。宿舍里闷着酒气,一群人围着矮桌坐在地上喝酒闲聊,内容早从既定的主题偏离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说是读书会,不过是一群人假读书为名聚集到东竹寮社交而已。 东竹寮是K大的学生自治寮之一,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建筑,外立面勉强看得过去,内里陈旧杂乱,但因每月仅5100日元的住宿费,这些缺点也就不值一提了。 不过,对王子舟这种被单身公寓“惯坏了”的家伙而言,这样的空间实在与舒适攀不上多少关系—— 没有空调,她就一直出汗;通风不好,她就开始犯困,加上耳畔一直嘈嘈杂杂,智慧手表又突然发来久坐提醒,她决定暂时摆脱这个无聊的酒局,出去走走。 和今晚拽她过来的研究室学姐打了声招呼,王子舟起身离开了这个十六叠大小的宿舍。 门一关,周遭遽黯,转而迎来夏虫更热烈的吵嚷。 长长的走廊里灯昏路狭,门边靠墙堆着几个架子,上面摞满各式各样的厨具餐具,或许还有其他杂物,但实在看不清楚。继续往前是公共厨房,王子舟敏锐捕捉到了一点久违的故乡味道,她动动鼻子—— 桂皮、八角、香叶之类的香料,又被茶香裹挟着。 她好奇往里探了一眼,厨房局促昏昧,没有人,灶台也安安静静。 残香而已,却轻而易举勾起人胃腹中的馋虫。 王子舟饿了。 七点来的,这会已近晚十点,喝了几口酒,塞进一点下酒零食,胃里早就空空荡荡,亟需一点温暖的东西填补。她遵循本能去追寻那香气的轨迹——穿过走廊,来到尽头的楼梯,盘旋往下,抵达一楼,往右走几步,遭遇两台高矮不一的破旧冰箱,再右转,就来到大厅。 与来的时候相比,此刻的大厅显然安静了许多,不过仍旧拥挤杂乱。到处叠放着纸箱、过期的宣传看板,以及摞得比人还高的陈旧木料——大概用来做看板的吧,上面居然还搭了条蓝色短裤和深灰色毛巾,在王子舟眼里,这些统统都是未能及时处理的垃圾。 整个东竹寮就像个巨大的垃圾场,而她正在垃圾场里搜寻食物气味。 不小心撞到一只绿色塑料桶,王子舟弯腰扶正它,转头朝左探了一眼。玻璃门上贴满乱七八糟的公告,贴了撕、撕了贴,斑斑驳驳宛若她老家县城无人维护的老小区楼梯间。玻璃门之内,则是东竹寮小小的食堂——灯明地净,看着比外面整洁许多。 食堂早到了停止营业的时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与王子舟追寻的香气也毫无关系。她正要继续往前,一个提着洗漱篮的邋遢男生忽然越过她,潇潇洒洒趿着拖鞋迈步而去,大概是要去浴室洗澡。 王子舟并不知道浴室在哪,也没有兴趣知道,她朝前走,余光瞥见左手边的那架旧钢琴,傍晚来的时候还有人弹,现在它安安静静呆在那,无人打扰。 视线再转向右边,是一排垃圾桶和并排放着的…… 桌子。 桌子? 王子舟抓到了桌子上的重点。 那是一只不大不小、很尴尬的锅。 一人食嫌大,二人食也许就显得小了。 锅左边立着硬纸牌,手写了“本格中国茶叶卵百円一つ二百円三つ”,底下还有英语——Tea egg(Chinese-style boiled eggs with tea,sauce and spices)?100 for one,?200 for three——详细交代了原料、做法还有价格。 找到了,香气的来源。 王子舟上前揭开锅盖,登时感觉到热气上腾,深色卤汁里,静悄悄地躺着十只左右的茶叶蛋。 饥肠辘辘的王子舟咽了口水。 一百日元一只,二百日元三只—— 三只更划算,可是吃不完。 这种东西,吃一个就够了。 锅内有勺,锅外贴心放着一摞一次性纸杯和一包餐巾纸,王子舟于是选中一只裂纹完美的茶叶蛋,迅速捞起装进纸杯,正打算往边上的募集箱里投一枚百元硬币,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钱包下来—— 她茫然四顾。 视线忽地定格在左前方那一摞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看板後面。 那里确实坐了个人。 他单手举着书,书挡住了脸,只看得到漆黑的头发。 很奇怪,行动有时会领先于意识——王子舟握着盛茶叶蛋的纸杯朝那个人走过去,走到很近,她才在黯淡的光线里看清楚那本书的封面。 柠檬,梶井基次郎。 王子舟微微俯身。 书後面微耷着的眼皮忽然抬起来。 王子舟看到了他的眼睛。 她忽然一怔。 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说日语,她用中文问他:“我没有带现金,或许……可不可以用手机支付?” -- 第2页 他看到了她手里的纸杯。 重新将视线埋进书後,他说:“我没有带手机,你拿走吃吧。” 如此好意。 身处异国他乡,来自同胞的好意。 甚至不止是同胞。 王子舟犹豫了片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犹豫,总之就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好像非要说上几句话,但是—— 算了。 王子舟忽然端着纸杯往楼梯口去,直到上了楼,她才发觉自己连句道谢的话也没说。管它呢,又不是打算白吃,一会拿了现金再下去给就是了。这样想着,她在楼梯中段平台的狭窄窗户前停下来,将纸杯搁在窗台上,从里面取出那只茶叶蛋。 只翻开一小片,轻轻松松就能剥脱下全部,露出布满深色花纹的蛋白。 是温热的,香气四溢的,故乡的味道。 王子舟咬了一口。 缓慢、仔细地咀嚼。 好吃的。 真是了不起,还会煮茶叶蛋。 从窗户往下可以看到东竹寮的中庭,它被建筑半围合,连灯也没有,有人坐在黑暗中喝酒聊天,间或传来零星爆笑声,像风一样,从耳边一吹就过,什么也不会留下。 王子舟耐心地吃着茶叶蛋。 耳畔又只剩下虫鸣声。 真是热闹啊,她摇晃纸杯里破碎的蛋壳,想着怎样处理这两样垃圾。 四处寻觅了一番,终于在公共厨房看到了分类垃圾桶,王子舟顺便拧开水龙头清洗了双手,返回仍然热闹的宿舍。 年轻人无惧深夜,酒喝到脸红,还是说个不停,直到有人来敲门抱怨说太吵了,这场没什么意思的读书会才走到尽头。 众人道别,出门涌入走廊。 王子舟低头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快到十一点。她边下楼边从帆布袋里翻出钱包,取了一枚百元硬币握进手心,重新来到一楼,桌子上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那香气也无踪影,更不必说坐在看板後面的那个人。 王子舟顿了一下,学姐拽过她的胳膊随口问怎么了,她回没什么,与众人一道走出贴满公告与海报的东竹寮楼门,在院内停车场各自取了自行车,鱼散而去。 租住的公寓在京阪电车沿线,靠只园四条站很近,从西面阳台可以看到鸭川。因此从东竹寮出来之後,往西二百多米左转,一直沿鸭川骑行一公里多就能够到家。 到鸭川涨水的季节了,河畔夜风凉快又潮湿,感觉要下雨,王子舟骑得飞快,六七分钟就到了楼下,停好车进门上楼,满头大汗。 帆布袋搁在进门架子上,鞋子留在玄关。左手边就是浴室,王子舟直接脱了衣服进去洗澡。淋浴很快,到吹乾头发擦好脸也就二十分钟,她换了身乾净T恤站在洗漱台前刷牙,点亮手机萤幕,开始计时。 两分钟也好,三分钟也好,刷牙是件漫长无聊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做。 于是她乾脆拿起手机,开启微博。 只往下拉了三四条,她就觉得无聊,手指忽然点进搜寻框—— 停顿了三两秒,输入一个ID搜寻,跳出来一个使用者。 王子舟点进去。 最新一条微博,文案是“分享图片”,只有两张正方形照片—— 一张是躺在锅内的茶叶蛋,正俯拍视角,锅的外缘与照片四边相切,称得上是非常强迫的构图;另一张则是摆在桌面上的八枚百元硬币,三行三列,相当整齐,但最後一角偏偏少了一枚,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应收九枚硬币,但只有八枚。 王子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应对。 她吐掉牙膏泡沫,把牙刷插回原位,从脏衣篓里翻出裤子,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那枚没能给出去的百元硬币。 随後她放大手机图片,把硬币摆在了那个缺角的位置。 硬币放上去,就完整了。 但要想看整张图,就得缩小图片。图一变小,那枚贴着萤幕的硬币突然就比其他硬币大上好多倍,显得格外突兀。 突兀。 王子舟没收了那枚硬币,拿起牙刷,继续未完成的刷牙任务。 之後擦面霜、收拾浴室、关窗、熄灯,终于在十二点前躺上了床。王子舟没有在床上玩手机的习惯,今天却破天荒地把手机带到了枕边。 她找到遮蔽已久的“J大日本关西校友群”,在群成员列表里搜了一个名字,系统却冷酷地提示她“没有找到‘陈坞’相关成员”。 这是本科学校在日本关西地区的校友群,群成员全部实名,为什么会找不到?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根本不在群里。 鬼使神差的,她给置顶好友发了资讯。 王子舟:陈坞居然不在关西校友群里? 这位备注名为“蒋剑照”的朋友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十秒钟之後,她只回了三个字:很合理。 王子舟:哪儿合理? 蒋剑照:他也不在高中校友群里。 王子舟:这么不合群? 蒋剑照:看你怎么定义合群啊。 蒋剑照:干嘛? 蒋剑照:大半夜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人? 王子舟往输入框里打了一句“我今天碰见他了”,还没点传送,对面已经回了新讯息过来。 蒋剑照:你们又不认识。 不认识。 但王子舟知道这个人,从大一入学就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校园风云人物,但王子舟就是知道。 -- 第3页 一个数学系一个日语系,同校四年,几无交集,本科毕业,各自留学。王子舟知道他也来了京都,也在K大,但一年多过去,修士学业已近尾声,他们从未在校园内任何角落碰过面,直到两个小时以前。 确实不认识。 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哦不,说过了,就在两个小时之前。 王子舟逐字删掉了输入框里的内容,重新编辑,这次只打了两个字:“还钱。” 蒋剑照没有回她。 直博之後,这位蒋剑照同学得以继续蹲在J大历史系掉头发。这个点还没睡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在赶作业。刚才手速飞快回的那几条,大概率是在文献和word文件切换过程中点开来用电脑端随手回的。 不回讯息,应该是被作业抓走了。 王子舟等了五分钟,仍旧没有收到对面回信,也就不再等了。关系好到一定程度,不及时回讯息才是常态。一条讯息出去,过个半天甚至一两天收到回覆都有可能——事多正忙,收到扫一眼,忘了回也很平常,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另一方并不会计较这种“怠慢”。 王子舟开启手机睡眠模式之前,又发了一条讯息过去。 再收到回覆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分。 蒋剑照写完文献研读课的作业,关掉台灯,去上了个厕所,爬上床看一眼手机,对话方块里突兀地躺着两条讯息—— 王子舟:还钱。 王子舟:把陈坞的微信名片推给我。 蒋剑照往输入框里打“什么还钱”,删掉又打“你欠他钱了?你怎么会缺钱”,删掉“缺钱”,又补上“会问他借钱?”,拇指忽然停了一下。 刚写完作业的脑子混混沌沌,蒋剑照捧着手机皱起眉头——什么乱七八糟,完全搞不懂,于是统统删掉,回了两个字“离谱”,点选传送。 紧接着,她搜寻联络人“陈坞”,翻出这位高中同学的个人主页,把他推给了王子舟。 王子舟见到这条联络人名片资讯,是早上七点零一分。 闹钟一响她就起了,解锁手机就看到“蒋剑照向你推荐了陈坞”。 王子舟点进名片主页。 没有另起昵称,微信名就是本名,头像看起来一片惨白,王子舟点开大图才发现,这张图拍的似乎是大雾中的江面。 陈坞和蒋剑照是高中同学,他们都是江阴人。 山之北,水之南,是为阴。 江阴江阴,长江之南。 图上这条江是长江吗?仔细看江上好像还有条船的影子,但雾太大了,缩图贸一看,就像一张被洗笔水晕开的白宣纸。 王子舟这样想着,拇指下移,犹豫要不要现在点请求新增。 朝阳透过薄薄的窗帘穿进来,蝉也勤奋地开嗓练功了,王子舟在晨光里坐了一会,决定跑完步再说。喝水、换衣、戴上降噪耳机、下楼、拉伸,穿过巷子一路小跑到河畔,放开步子沿鸭川往北跑。诊所、居酒屋、旅馆,看起来都还在沉睡,只有便利店热热闹闹,迎接道旁赶去上班上学的居民。 王子舟通常会沿鸭川东岸跑到K大医学部附属病院西病栋,再原路返回,在川端三条的全家买水买早饭,慢悠悠地走回家,今天也不例外。 付完钱,智慧手表问她“是不是结束跑步了”,她抬腕看了眼配速——今天真是状态不在家。拧开瓶盖走出便利店,王子舟从臂包里掏出手机,重新开启那张联络人名片,犹豫几秒,点选“新增到通讯录”。 太阳照射在萤幕上,反光刺目。 萤幕上弹出一大块白色方框,显示—— “由于对方的隐私设定,你无法通过名片将其新增至通讯录。” 王子舟张了张嘴。 她截了个图发给蒋剑照,喝着水往家走。 刚到楼上,收到了回覆。 蒋剑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合理。 蒋剑照: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王子舟开锁进屋,搁下水瓶,回:“那怎么办?” 蒋剑照:让他加你。 王子舟: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蒋剑照:研究室?宿舍?你都不知道他在哪,怎么欠的钱? 王子舟没有再回。 她仰头一口气喝完了瓶子里剩下的水,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换上短袖短裤,站在空调底下吃完全家买来的早饭,坐到电脑前开始工作。 学分一年级就修完了,二年级根本没课,她也不爱在研究室待着。导师是个崇尚诸事顺其自然的老太太,对待学生基本放养。因此除了约定的会面、组会、听讲座、去研究科的图书馆找书查资料,王子舟一般不会特地跑学校,哪怕住得很近。 社交也很少。 这么一想,她在K大一年多,碰不到陈坞是很合理的。 加不上算了。 好奇心都是一时兴起,转瞬即逝。 王子舟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执着。 她移动滑鼠,开启新一天的工作——将一篇不到四千字的中文访谈稿翻译成日文。派单的是日方的独立编辑人,合作流程简单,约定好字数、价格和交稿时间即可。虽然篇幅不长,但报酬按千字算,大概是她翻译图书的3-4倍。在译书专案间隙接到这种工作,王子舟拍手欢迎。 一般来说,这个篇幅的原稿,如果不是专业性特别强的陌生领域,王子舟会花费2-3天来完成——第1-2天出初译稿,提交给编辑之前自己再过两遍。 -- 第4页 她很在意最终译稿的质量,并不一味拼速度,但文字翻译的单价并不高,干活太慢要影响生计,所以也不可能为一个字一个句子较真个几天几夜。 今天的稿件是博物馆历史艺术类展览相关的访谈,除了个别专有名词的汉字注音王子舟拿不定主意,并没有太棘手的内容。 她从早上坐到了傍晚,中途下楼买了三明治和蔬菜汁果腹,这会眼看窗外太阳落了山,她正愁吃什么,开启卡包翻出拉面店的集点卡,惊喜地发现可以去吃免费拉面了—— 于是下楼。 夏季傍晚的风仍旧热烘烘,但从空调房里出来的瞬间,居然是舒服的。凉凉的面板被干燥温暖的手抚摸了一遍似的,毛孔纷纷叫嚣着张开来,可是没过几分钟,就开始出汗了。 一出汗,风也不可爱了,拖着长长尾音的蝉鸣也显出几分烦人。 街道像煮沸了的彩色液体。 汽车、自行车各据己道,步道上则塞满居民与游客——成群的、落单的,衣服和面孔上的光影随街灯和店内灯光而变幻。 城市夜晚是被各种人工照明所主宰的世界,不过王子舟今晚抬头看到了月亮,甚至准确地定位到了长庚星。 好亮。 王子舟戴上无线耳机,随意点开手机里一首音乐。 开启耳机的降噪功能,道路上的一切声音分贝大大降低,街道忽然变成了接近默片的世界,耳机里的音乐却清晰明朗起来,连带着放大了自己吞咽口水以及呼吸的声音。 是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这个时候喝一口汽水,不着急咽下去,还能够听见口腔里清晰的气泡爆裂的声音,宛若一场热闹聚会。 只有自己知道的,热闹聚会。 王子舟忽然有几分想念那种感觉,她沿川端通往北步行,左转过桥来到鸭川西岸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便利店买了一瓶碳酸饮料。 她出门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漱口一般,让液体在口腔内停留。 气泡欢呼着炸开。 王子舟心情愉悦地朝拉面店迈进,走到十字路口,趁着绿灯正要奔向对面——确切地说已经踏到了斑马线上,这个时候余光才掠见一个眼熟的侧影。 口腔里的爆裂声渐趋于无,替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呼吸声。 王子舟往後退了一步,停在了他的侧後方。 这个人低着头,耳朵里也塞着降噪耳机,在等另一边绿灯亮起。 也就五十公分不到的距离,王子舟抬手就可以拍到对方肩膀的程度。 打个招呼很难吗?不难吧。 可机会却总在这种没意义的自问中讥笑着弃人而去。 这边的绿灯被红灯所取代,那边的绿灯亮起来,王子舟眼看陈坞踏上斑马线,走向了十字路口的另一边。 口腔里的爆裂声,完全止歇了下来。 气泡们散会了。 王子舟不确定那是不是秘密。 走到拉面店,排队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那件事。 前面大概五六个人,好像是一起的,拿着自贩机的票,说说笑笑地等,只有她揣着集点卡,表情严肃地思考。 智慧手表震了一下。 抬腕一看,萤幕显示—— 蒋剑照:怎么样啊,加上了吗? 王子舟从运动短裤口袋里摸出手机,飞快回了两个字:“没有。” 蒋剑照:到底啥事?着急的话,我把你推给他算了。 王子舟想想,回道:“那太奇怪了吧。” 蒋剑照:有什么奇怪?我甚至可以把你推给他爸爸,请他要求陈坞加你。 王子舟:…… 蒋剑照的高中班主任是陈坞的爸爸,这也是王子舟大一就知道的事。 蒋剑照跟她说过:“我高中历史老师很不错,我上J大历史系,百分之八十的原因可以归于他把历史说得太有趣了。”她还说:“他家小孩跟我同级,竞赛班的,好奇怪的一个男生,在数学系,下次遇到了给你介绍介绍。” 说是这么说,但她和蒋剑照在一起厮混的任何场合,都没遇见过这个奇怪的数学系男生,遑论介绍认识了。 不过,早在蒋剑照这么说之前,王子舟就已经见过他了—— 一年级,天文协会招新的时候。 说来很奇怪,这个人没正式入社就退社了。 给的理由是,天文协会的招新宣传导向有问题。 王子舟记得那年的宣传海报上大概有一句:来天文协会,带妹子半夜看星星。 确实很奇怪。 王子舟指那句话。 所以後来她也退社了。 再後来,王子舟在人人网——一个曾经的实名制校园社交网路平台——围观过一次线上口水架。起因其实非常无聊,如今应该没什么人记得了。让王子舟印象深刻的也不是那件事本身,而是因为那次事件,“陈坞”这个ID夹杂在别人的转发里,被推到了她的首页。 那一瞬间,王子舟就是被好奇心役使的奴隶。 她顺着名字点进去,第一次浏览了属于“陈坞”这个人的网路外貌,顺便翻看了他的相簿—— 画质一般,多数是手机拍摄,偏爱1:1的方画幅,构图非常强迫症,对比度和饱和度也往往故意调低,把日常拍出了一种灰暗的秩序感。 在上百张风格相似的照片里,敏锐的王子舟逮捕了一个异类。 -- 第5页 它,有水印。 是一个微博ID。 陈坞这个人,真的很谨慎,王子舟迄今想不通他怎么会把带微博ID水印的图发到上人人网,失误吗? 但因为这仅有一次的“失误”,让王子舟发现了他的微博。 人们在不同的社交网路平台上,往往会展现出不同的外貌,尤其人人网和微博根本不是同一种性质——熟人世界和非熟人世界,什么资讯能发,什么资讯不能发,界限完全不一样。 不过陈坞这个人,里外倒是很一致。 他在微博上发的,和在人人网上发的东西基本没什么差别——无非就是那些照片,文案也很谨慎,透露出的个人资讯更是少得要死。 他的拍照视角很区域性也很小心,比如同样拍学校食堂的饭菜,别人可能会毫不在意地露出J大食堂的字样,他则会故意避开盘子上的字,拍摄另外一半,或者吝啬地只允许1/4的内容入镜。 王子舟当时就觉得,他既不信任数字资讯,也不信任网友。 但是为什么要分享那些呢? 王子舟不得而知。 总之,王子舟记住了那个ID。 她没有关注他,因为她也不信任资料世界。 好在陈坞真的很长情,一个ID从注册起用到现在,也不改名。王子舟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会搜他的ID进去了解一下近况。她直觉上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变化——不过都五六年了,有变化也很正常。 但有一点,王子舟耿耿于怀。 那已经是她本科三年级来K大做交换生的时候。 在微博上,她突然发现了陈坞的另一个身份。 这个里外一致的人,展露出了新的面孔,但这个面孔并没有在人人网上体现出来——因为那时大家几乎不用人人网了,很多人就此封锁了自己的主页,不再登入不再更新,所以很难说,他仅在微博上表露另一个身份,是里外不一致的表现。 王子舟从来没和其他人议论过这件事。 当然,她也没从别的渠道听过相关的讯息。 她想确认一下—— 这个身份对陈坞来说,到底是不是该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她捧着手机,在聊天框里问蒋剑照:“你对陈坞了解多少?” 大概是觉得这问题突兀又奇怪,蒋剑照没立即回。王子舟等了一会,店员忽然招呼她进去——原来已经排到队头了啊——王子舟跟着往里走,到位置坐下,把集点卡递给对方。 问了忌口之後,店员就走了,王子舟一个人坐在位子里耐心地等。 蒋剑照发来讯息。 蒋剑照:你指什么方面? 王子舟捧起手机。 王子舟:兴趣爱好? 蒋剑照:好像会吹笛子,假如我没记错。 王子舟:还有呢?写作啊画画啊搞创作这一类的。 蒋剑照:没有吧?我高中在文学社哎,他都没加我们社。 王子舟:你知道他微博吗? 蒋剑照:没听说他有微博啊,问这干嘛? 王子舟:好的。 蒋剑照:? 拉面送到了,店员请她慢用,顺便给了张新的集点卡。 王子舟点点头,捧着手机,仔细想了想,又问蒋剑照:“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师门某个人偶然得知了你的B站号,你跟这个人没什么交情,但他突然跑来跟你说,哇蒋剑照,你就是B站上那个某某某吧?我看过你的吐槽视讯!你怎么想?” 蒋剑照:好恐怖! 王子舟:是吧…… 蒋剑照:就是不想给熟人知道我才没有露脸录啊!谁要发现了还告诉我,那真的情商很低,这和恐吓没什么两样啊。 王子舟没回。 蒋剑照:有人跟你说我的B站号了吗?不要吓我! 王子舟:没有啦。 蒋剑照:那你干嘛问这个? 王子舟:因为我现在可能就是那个情商低的人。 蒋剑照:啊我知道了! 蒋剑照:你是不是发现了陈坞的微博! 蒋剑照:陈坞的微博有什么秘密吗? 蒋剑照:他微博名字叫啥? 王子舟:不告诉你。 蒋剑照:你怎么还替他保密!你到底是谁的好夥伴? 王子舟:我是为了防止你成为那个情商低的人。 蒋剑照发了一个“无语”的表情。 王子舟回了一个“抱抱”的表情,又说:“我吃饭了。” 蒋剑照:吃的啥?我看看。 王子舟打算拍一张拉面的照片给她,但连拍两张都觉得不对——因为不是正俯拍视角,拍出来的拉面碗就不是正圆形,于是她乾脆站起来拍,有人甚至侧目看她,王子舟飞速按了快门後坐下,把拉面照片发给了蒋剑照。 蒋剑照:又吃的拉面,连菜都没有。 到这里聊天通常就可以结束了,回都不用再回,应关掉手机专心吃面,但王子舟却自己点开了那张反覆拍摄的拉面图。 圆形的面碗外缘,与图片四边均相切—— 这是陈坞习惯的构图方式。 不自觉地,就这样了。 王子舟再次开启微博,一边吃面,一边浏览陈坞的主页。 一条条往下翻,就可以旁观别人塑造出来的生活。 看他写“倒垃圾赚了钱”,她放大看配图,认了很久才认出是东竹寮的垃圾桶——东竹寮招募垃圾处理人员居然会给钱吗?她想。 -- 第6页 还写“捡了免费的家俱”,配图是一张长凳,去过东竹寮的人才可能认出来——背景里那堵墙是东竹寮中庭里的。 又写“配菜变了”,配图里的餐具虽然没有露出全貌,但应该就是东竹寮食堂的——学姐说东竹寮的餐具都是学校食堂用剩的,图上餐具看着和K大中央食堂的餐具很相似,且确实有点像是被淘汰的样子。 之前她看这些的时候,从没发现背景是东竹寮。 是昨天知道他住在东竹寮,重新翻看,才有的新发现。 看起来过得挺好。 积极地融入生活的罅隙。 但王子舟捕捉到了一种游离感。 他在叙述,但没有情绪。一个人和你唠家常,但面无表情,你就很难确定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表达厌恶、还是喜欢? 王子舟记得,三年级的她在K大中央食堂刷到那条新书宣传的微博时,甚至搞不懂他发的到底是谁的书。 在王子舟的认知里,如果是作者本人,应该说上一两句譬如“终于出版啦!感谢大家支援!”的话,或者乾脆呈上一段小作文表达一下稿件付梓的心情;如果是推荐朋友的书、或者自己喜欢的书,那至少应该介绍一下基本内容,或献上几句美辞,可他当时只给了一张封面图,连文案都没有写。 王子舟经历了一番查证,才确认,他释出的那本书,就是他自己写的。 顶着一个与真名和微博昵称都无关的笔名写的。 为什么要偷偷写作呢? 王子舟虽然也用笔名译书,但她在带着自己本名的个人简历里,是一定要清清楚楚把每一本译作写上去的,她连合译的、尚未出版的都不会放过。 陈坞的做法恰恰相反,他在躲避这个笔名与自己的连结——他作为作者的身份,是面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王子舟放下手机,捞乾净了碗里的拉面。 又喝了一大口的碳酸饮料。 吃饱喝足,她从帆布袋里翻出钱包,把店员新给的集点卡塞进去,于是看到了躺在钱包透明相簿夹里卡着的那枚百元硬币。 只是还这一百日元的话,其实不难。 四十分钟前,在对方过马路的时候追上去,装作凑巧,说“你是住在东竹寮的那位同学吗?昨天我拿了一只茶叶蛋,但是没付钱,你还记得吧?”然後把硬币塞给对方,就结束了。 或是更早之前,在东竹寮拿了茶叶蛋上楼,马上取了钱包下来付掉,就结束了。 但她没有这么做。 隔着梶井基次郎的那本《柠檬》,看见他眼睛、认出他的瞬间,王子舟其实想说—— 这就是我一直窥探的那个人啊。 你最近写了新书吧? ——《小游园-III》。 我读过了。 你签了海外版权代理合约吧? 我接到了试译的邀请。 合作的中方编辑说,小专案,报价很低。 其实再低都会有人接。 只是,质量未必可靠。 何况它,很难翻。 你写了太多中国古代妖怪。 两千字的试译摘录稿里,就有八个。 提高价格去找日本母语译员,未必行得通。 于是问到了中方代理。 有没有合适的译员推荐。 编辑问了我。 接还是不接呢? 如果试译不合格,还要白做工。 我犹豫不决,正好就碰见你了。 我以前都没发现你住在东竹寮。 世界真小,真凑巧。 我兴奋到脸热,在那一瞬间。 好像有非常多要说的话。 不过我一句话也没说。 还好没说。 不然要吓到你。 不然你会觉得我情商超低。 这一百日元,是窥视接续到现实世界的梯子,我想留着这架梯子换个方式观测你,我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王子舟想着,合上钱包,装进帆布袋,走出了拉面店。 第02章 「千字100元」 译者不需要认识作者。 多数时候连沟通也无必要。 译者通过文字揣摩作者的创造,基于个人理解与偏好,用一种全新的语言传译作者的表达。最终的结果,作者往往也不会看到,或者说,即便拿到区别于原语种的外文样书,即便读得懂外文,原作者也很难体会母语读者面对这个崭新文字时的感受。 表达的宿命就是遭遇误解,中间再闯进来一名译者,被误解的概率简直陡升——译作是叠加了两次表达的高风险物种。 译事三难,即信,达,雅①。 王子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是追求准确,就已经很费劲了。 她未必没有更高的追求,但用明显高于自身当前能力的要求来强迫自己,看起来好像“很求上进”,其实是一种贪心。 贪心会把创作者拖进地狱。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因为不满意。 “我想写成的”与“我能写出的”,永远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对译者同样适用。 王子舟现在就很贪心。 快一周了,她也没有做完这份两千字的试译。 试译稿是从《小游园-I》中摘出来的,和三年後的《小游园-III》比,能看出作者文风的微妙变化。《小游园-III》是相对更成熟的作品,《小游园-I》当中则有非常明显的探索痕迹——好像作者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要怎么写,凭藉直觉和一种古怪的偏好就这样写下来了,就是这种“不确定感”,让译者苦恼。 -- 第7页 王子舟高中就开始学日语,虽然她自觉有一些学语言的天分,但日语到底不是她的母语,她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与经验也很有限——将日语转换成母语文字,因为最终的输出是母语,只需要理解日语内容,仰仗多年的母语使用经验将其本地化就好;反过来,将母语文字转为日语,因涉及到了非母语的应用问题,难度大大增加。 理解与应用,是两个层级。 许多人看得懂非母语着作,但很难用非母语写作,就是垮在了应用上。 王子舟过去做中译日,从没碰过小说这个体裁。 她给博物馆做展览翻译,给杂志做访谈翻译,甚至还帮人翻译过传记,但它们的共性是文字风格并不强烈,在翻译的过程中,王子舟从没有为风格和调性发过愁—— 小说不同。 文绉绉的志怪小说如果翻译成轻小说风格,很要命。 抛开大量的专有名词不谈,《小游园-I》最大的问题是半文不白。它明明讲的是一个发生在现代都市里的故事,叙述风格却与时代背景严重错位,除此以外,故事中90%的角色都呈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不稳定性——角色与不同的角色对话时,甚至也使用不同时代风格的语言。 在更换表达语种的过程中,如何精确保留原文中这种故意的错位,让她非常恼火,以至于完全进入到一种非理性的状态里,甚至想要隔着萤幕杀掉作者——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周五,她因为生理痛昏睡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夏季昏红的太阳压在天际线上,浮躁的气息四下升腾,屋子里却是冷的。 王子舟甚至坐在床上打了个哆嗦,随後关掉空调,起身开启了阳台门。 周身毛孔在燠热的空气里舒展,身体彷佛解冻了一样。 醒过来了。 她趴在栏杆上望向鸭川,隐约看到有人在钓鱼。 真是令人羡慕的悠闲。 王子舟忽然决定放过自己。 才两千字的段落,她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在这几天就给整本书的风格定调呢——区域性先做漂亮了,以此拿到专案,之後再细细琢磨不行吗? 勿求不可足之慾。 踩着截稿日,王子舟做完了试译。 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包括注音、译注、标点,仔细得堪比高考交卷。 邮件发出去之後,王子舟觉得能拿到这个专案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尽管对方给的报价这么低,在这个价格区间的非母语译员里,她的能力也许可以排进前20%,但她没有那么大的把握。 有一种自信称作“心里有数”——从小学到高中,无论考试、比赛、干部选拔、评优……就算最终结果还未发表,她也不会为此胡乱担心,因为觉得那百分百就该是自己的——大概是一种优势心理吧,潜意识里认为其他人太菜了,也没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所以笃定。 但这种优势在离开那个小镇、进入J大之後,变得不那么明显,王子舟经历过仰望别人的巨大落差之後,心态也变得保守谨慎。 曾经的优势,反而成了一段必须淡忘的经历。 如果你还停留在过去的语境中,只能说明你现在不行,王子舟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人的成长伴随着边界的触碰,摸不到边界的,只有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会这么以为。 十八岁之前,王子舟都是那个小孩子。 现在她已经不会说百分百的事了。 王子舟第一次为结果忐忑,是在高考结束、还没放榜的那个夏天。 考完总觉得哪里不对,最後真的就是不对的。 她到现在都清晰记得那一年的语文作文题,分别引了丰子恺、赫胥黎、菲尔丁的三句话,让结合上述材料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王子舟写完才觉得自己好像离题了。 好在那年数学卷看着简单但坑巨多,不少人最後的成绩远低于估下来的分数,王子舟小心翼翼避开了所有的坑,反而拿到了她高中三年来最好的数学成绩,加上理综和外语考得不错,自选模组也拿到了满分,其实总分和预期比也没有差很多。 班主任说她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王子舟却觉得那只是天赐的侥幸。 不太熟的远亲长辈听说放榜了,打电话过来表示关心,一问总分,再问重本线,便说:王子舟发挥得不错嘛! 她爸妈就在电话里说:发挥得不好,语文考砸掉了,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 人总是因为结果达不到预期而觉得可惜,但预期只是预期,剩下的部分就是留给人不安的悬疑内容,谜底不可能总被猜中,无论它亮出来什么,都只能接受而已。 父母的可惜,只是虚荣。 对面的亲戚又说:还可以的嘛!上Z大总是没有问题的,王子舟来杭州的话到我家吃饭呀! 王子舟不喜欢杭州—— 因为那些发达亲戚。 最後一路北上,去了江苏。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到省外。 对一个浙南人来说,江苏是毫无疑问的北方。 在那座介于苏南和苏北之间的江苏城市里,王子舟接二连三地开始遭遇那种“为结果而忐忑”的时刻——考证等分、优本专案的选拔、面试诸如此类。 -- 第8页 一到这种时刻,她就会在梦里与那道作文题重逢。 “丰子恺: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转弯。” “赫胥黎:为什么人类的年龄在延长,而少男少女的心灵却在提前硬化?” “菲尔丁:世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一旦失去这一王国,那就是真正的沉沦。”① 那道有关童心、有关纯真、有关成长、有关成人世界的题目所要传达的,与她在考场上对题目理解的偏差,彷佛形成了一种预判和隐喻——少年时代关于未来的预期,对应到现实本身,注定离题。 于是她不断地反刍那道题目。 现在她又做起那个梦。 在交了试译稿等待答覆的日子里。 只要做了这个梦,第二天的心情就会变差。于是接连几天,王子舟都没有独自待在家,而是一反常态,带上电脑去学校研究室里坐着。 也挺好,这样可以省下家里的空调费。 不做稿的日子,她就写论文,不然就去文学研究科的图书馆找资料,晚上和博士学姐一起去百万遍吃饭。回到家实在不想碰论文了,就翻开新买的书来看。偶尔碰到觉得有意思的书,她会主动写书评、做试译片段,发给国内合作过的出版公司编辑当作选题参考。 当然,参考大多数时候是不会被采纳的,就算碰巧编辑也很喜欢,还会遇到各种不可抗力——版权拿不到啦,题材不适合啦,等等。 经历过几次“快要成、但没成”的打击後,王子舟反而看开了——既可以读喜欢的书,又可以做翻译训练,还能在编辑面前刷好感,放平心态,等待那个偶然降临就好了嘛。 为了躲避“忐忑不安”,名为“降低预期”的来客,自那个夏天起以保镖的身份住进了王子舟的营地。 好霸道的露营客,老是看到它紮在那里的帐篷。 刺眼得很。 这家伙凭什么打着保护我的名义紮营在此?! 王子舟偶尔也不服气。 想要把它撵走。 但舍不得人家带来的防御。 只好容许它继续待着。 王子舟如此想着,在烈日当头的正午离开研究室,骑车去便利店买吃的。 没什么胃口,她在冷藏柜看了半天,最後只拿了一个饭团。 走到收银台准备结账,手机震了一下。 新邮件。 王子舟飞快点开,在一堆套话里一眼捕捉到了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恭喜),立即转头把饭团放回架子,换成了一盒有菜有肉的丰盛便当,甚至还去饮料柜里拿了一罐可乐。 突如其来的食慾。 外面晴空万里,地面、屋顶、车子都闪闪发亮。 王子舟骑上车,沿午後安静的巷道飞驰。蝉扒在树上高唱着贺歌,路旁紫阳花在花期尾声热烈向她招手,风既热又燥,还很粗鲁,把王子舟的脸搓得滚烫发红。 回到学校停好车,从侧门进到文学研究科大楼,智慧手表说她心跳157次/分,後知後觉弹窗问她是不是在骑行—— 王子舟理都不理。 她开启手机聊天软体,戳开一个叫“丁媛媛”的编辑,迫不及待发资讯: “媛媛!我合格啦!感谢推荐!” 等她进到研究室,丁媛媛才回复她。 丁媛媛:知道啦,好好准备吧! 王子舟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来,心跳逐渐平复,脸也不那么热了。 她想了一会,往输入框里继续打字。 王子舟:媛媛,你有没有原作者的联络方式呀? 丁媛媛:小游园简体版是其他组的同事负责的,她那边应该有,我帮你问下?不过这个得徵求作者意见噢,有些作者怕烦可能不愿意给。 王子舟:情况是这样,我做试译的时候写了Query②,但是没发给日本那边的译审,因为我觉得问题好像还是集中在原文这边,能和作者确定一下最好。虽然最後我是跟日本那边签合同,但我跟他们提这个需求的话,他们还是要来找你们,太费事了,所以我才直接问你要了,麻烦啦。 丁媛媛:理解~ 王子舟:请帮我和作者解释一下!如果作者不愿意太被打扰的话,只给邮件地址也是可以的。 王子舟:谢谢啦! 丁媛媛:等我哈,下班前给你答覆。 王子舟从东九区的13点23分,等到了17点45分。这期间连论文也写得不顺心,有个材料她明明在图书馆影印了放在资料夹里的,结果这会就找不到了。 学姐问她要不要去吃饭,王子舟说想先去图书馆一趟,学姐就先走了。 她收拾了东西,打算去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就直接回家,走到文学科的图书馆东馆,刚上楼,收到了丁媛媛的讯息。 丁媛媛:作者同意啦~ 紧接着是一张聊天截图,以及一个邮箱地址。 王子舟点开那张截图,是陈坞回覆责编的资讯,他写—— “可以,请翻译老师把Query发我邮箱吧。” 翻译老师。 王子舟突然感觉非常好。 她在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氛围里沉溺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立刻问丁媛媛—— 王子舟:等下,还有个问题! 王子舟:作者姓什么呀?我邮件抬头怎么写呢? 丁媛媛发了个奸笑的表情。 -- 第9页 丁媛媛:你可以叫他不知道老师。 王子舟:什么嘛! 陈坞的笔名叫“不知道”。 ——你的笔名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知道。 真的很像什么奇怪的网路段子。 王子舟:哪有这样称呼的?太不严肃了吧! 丁媛媛:哈哈哈哈!姓陈姓陈~ 王子舟道了谢。 收了手机,她才意识到刚才脸上一直挂着笑。 确实高兴,但又觉得里面藏着一种虚伪狡猾的东西。 明明知道对方姓什么,还要这么问一遍,她脑子里突然联想到那种历史小说里的反派角色——在背後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勾当,再耍点把戏过个明路这种荒唐的情节。 不是我窥探到的,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只是,碰巧成了你的翻译。 王子舟默念着这些谎话,进了存放杂志的资料室,她正逐个地搜寻架子上的目标,忽然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脑袋。 间谍一般,她後退了一步。 K大各研究科有自己的图书馆——像文学研究科就有本馆和东馆两个,十分富有——大家有文献需求,一般能在自家馆里解决,没什么窜馆的必要,陈坞一个在北部校区专攻数学的人,居然会来文学科找资料,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只是。 王子舟想,他以前应该也来过吧? 为什么没有碰见过呢? 也许遇到过,只是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罢了。 王子舟躲在书架这一侧,忽然拿起手机,编辑起草稿箱里的邮件。 内容早就写好了,只是地址没有填。 她把收件地址填进去,确认了附件、抬头、正文、落款,点选传送。 极安静的资料室里,响起极不起眼的震动。 它非常短促,是邮件接收提醒。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再次後退,踮脚透过杂志层架的缝隙看过去。 陈坞又翻了会杂志,才拿起手机。 他低着头,用拇指点开讯息,往下浏览,在打算关闭页面的瞬间,忽然手指下滑,视线落到邮件最上方—— 发件人栏里躺着王子舟的邮件地址。 那个邮件地址的字尾,有他们共同母校J大的英文名称缩写。 那是专属于J大学生的邮箱字尾。 嗨。 你果然看到了这里。 我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个邮箱。 因为我想让你—— 也发现我。 第03章 「风格指南」 “作者老师: “您好,我是负责《小游园-I》作品汉译日工作的执笔译员,在试译过程中我有一些疑问,主要集中在专有名词的转译、注音及语言风格方面,望您不吝解答,具体内容烦请您检视附件。 “多有叨扰,不胜感激,盼复。 “——译员王大舟。” 王大舟是王子舟的笔名。 几乎所有合作编辑和PM①都要问她“只差一个字,你这个笔名有什么意义”,王子舟都会甩甩脑袋说一句“无可奉告”。 反正大舟就是比子舟好,所以她落款时使用了前者。至于抬头称呼,王子舟本来想写“陈老师”,但最後为了对应别人称呼她“翻译老师”,她乾脆也叫对方“作者老师”。 王子舟发完邮件就从资料室悄悄溜了——毕竟她也不想放任自己发展成一个真正的、在现实中偷窥别人反应的超级变态。 回家吃了饭,打扫了卫生,洗完澡,坐到电脑前,开启邮箱,里面一封未读信件也没有。 她徒劳地重新整理几下,转而开启微博,找到陈坞的主页,点选关注。 随後切回自己的主页,检查有没有奇怪的内容—— 社交平台的主页就像网路客厅,如果对潜在来客不甚在意,那么自然连卫生也不必扫,管它什么外套、内裤、袜子……随意地丢在沙发上就是了,但如果忽然意识到可能会迎来重要来宾,那还是打扫一下吧! 毕竟她的昵称就叫“译员王大舟”。 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子舟打扫完这个网路客厅,身心俱疲。 她放松双肩後靠在椅背上,望着电脑萤幕上自己的主页发愣。 窗户隔音不算太好,外面响起深夜救护车乌拉乌拉的声音,王子舟侧头一看,发现竟然下起夜雨——难怪稍稍有了凉意——于是她关掉空调,重新瘫回椅子里。 空调压缩机工作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王子舟扭头看窗户,玻璃上映出她颓废的坐姿和没有收拾的脸—— 哎。 突如其来的自我厌弃。 她又重新看向电脑萤幕,移动滑鼠点开邮箱。 依旧没有未读邮件。 是自恋吧。 脑子里浮上来这样的想法。 觉得自己会被他人注意到,归根结底是因为自恋。 所以打扫这个网路客厅,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受自恋唆使的一种自我塑造工程,也不是真实的我。 王子舟关掉浏览器页面,给手机充上电,熄灯爬进了被窝。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忙碌,开研讨会啦,做假期计划啦,合作的PM还在这种时候给她派稿找她救急,王子舟甚至没空去想手里还有一个汉译日的图书专案,直到这天深夜—— -- 第10页 她睡前点开邮箱,发现里面躺着一封未读邮件。 飞快点开。 “翻译老师: “您好,来信已收到,抱歉这么迟才给您回信。 “写的时候只顾我自己尽兴,没想到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然後是一条连结。 “此共享文件中有我这几天从稿件中摘出来的专有名词,部分已经过文献查证,但有一些我也不太确定,均已在备注中写明,希望能够对您有所帮助。至于您问的有关转译时的语言风格问题,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才能给您答覆,请见谅。 “另,此文件开放编辑,若您有不同看法,请加以批注。 “祝顺利。” 王子舟开启那条邀请线上编辑的共享文件连结,显示一个Excel表格,一共四列,即“原文、译文、注音、备注”,是一个类似“术语库”的东西—— 王子舟以前碰见过这种东西。 一些游戏和软体开发公司,在面向海外市场推广、进行本地化的时候,就会给翻译建立这种术语库,主要目的是为了保证通篇用词一致,避免同一术语在翻译过程中出现多种译文版本。譬如—— “げつようび(月曜日)”无非就是“礼拜一、周一”的意思,平时怎么说都可以,但术语库要求你翻译成“星期一”,那你在这个专案里,只要遇到月曜日这个文字,就绝对不可以翻译成“礼拜一”或者“周一”。 这就是术语库所要求的标准化。 陈坞发来的这个线上共享文件,和术语库是一个性质的东西。 因为他在小说里写了非常多中国古籍里出现的妖怪,单是名字要如何翻译就很让人苦恼——这是需要阅读文献、做大量查证工作的。首先要找到这个妖怪的出处,然後去找对应的日语译文——它之前有没有被翻译成日语过?有没有可参照的翻译方式,汉字又是如何进行注音的? 这是广义上的平行文字的查询。 是译者需要完成的工作。 陈坞提前做掉了一部分。 虽然王子舟後续还是要自己去核查一遍,但这个术语库的建立至少能看到作者对专有名词的一种翻译偏好,後续他们还可以共同在这个线上文件里完成相关术语的增删修订,得到一个相对完善的术语库,这对提高翻译效率和准确度是有帮助的。 王子舟看着满屏表格,觉得很不错。 她大致浏览一遍,给对方回了信:“收到,十分感谢。” 接下来的时间,王子舟真正进入到了这个专案里。 每个译者的工作习惯不同,有人喜欢先整理出可能存在的问题,有人则是随性而为,碰到了问题再去查。王子舟偏向前者,这也是她欣然接受陈坞这个术语库的最大原因,而且—— 看着属于自己的编辑标记逐渐在这个共享文件里蔓延,王子舟感受到了一种入侵他人领地的变态快意。 就在她努力完善这个术语库的时候,陈坞的第二封邮件到来了。 没有点开,王子舟就感到不祥。 她在邮件标题里看到了“Style Guide”字样。 感到不祥的瞬间,肩颈会突然变得僵硬,连移动滑鼠的动作都会迟缓,心跳却逐渐加快—— 王子舟坐在萤幕前咽了一次口水。 这是一篇起码有一万字的文件。 点开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插入表格,英语、汉语、日语混杂,王子舟立刻联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叫作“风格指南”。 Example: ChinesePreferred Target Avoid 三栏式表格,第一栏是汉语原文,第二栏是“首选的”翻译风格,第三栏则是“需要避免的”翻译风格。 从人物对话,甚至夸张到脚注里的古籍引用,他一一摆出了例子。 彷佛在说—— 像这种对话,你应该这么翻。 像这类独白,你最好避免这种语气词。 …… 建议和指南,是两码事。 她只是想问问他对风格的想法。 对方却想当然地要把翻译工作标准化。 可—— 这、又、不、是、做、软、件、和、游、戏、的、本、地、化。 这、是、小、说。 小、说、翻、译、不、可、能、标、准、化。 没、有、人、给、小、说、翻、译、写、风、格、指、南。 没、有、人。 王子舟在往下拉滚动条的过程里,逐渐丧失了理智。 她生气了。 他看不起我。 他根本不信任我的能力。 我的谦虚与求教,变成了他对我的偏见。 你算什么?你过CATTI一笔了吗?你考过JTA资格认定吗? 王子舟气到睡不着。 她半夜爬起来,在他们共同的线上文件里留了一段话: “对不起,作者老师,这样说可能有些过分,我认为作者可以提出风格化的建议,但给译员写翻译指南也许是不太合适的。您的想法我会参考,但不一定会采纳,请您见谅。另,感谢您之前对建立这个术语库提供的帮助。 “——译员王大舟。” 她咬着後槽牙写完这一段,关闭了整个线上文件。 随後发了一条微博。 配图是一张气得炸成球的河豚。 -- 第11页 文案是,就像吃了一只大河豚。 她扔掉手机,蒙头大睡。 其实是睡不着的,睁眼闭眼、翻来覆去,所及都是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愤怒逐渐演化为委屈,最终跌入自我反省的泥沼。 在进入到译审这个环节之前,译者会短暂成为这个资讯不对称世界里的专制君主,无人管制,权力滔天。 现在却有人要来教这个专制君主做事。 堂下是哪位臣子在说话? 哦,是爱卿你啊。 原来爱卿是原作者。 原作者也不行! 给朕闭嘴,如今朕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可剧情并非如此。 事实是她这个专制君主特意请来这位爱卿,主动让渡了一部分权力给对方,甚至发了免死金牌:朕是虚心纳谏的明君,爱卿尽管说就是,朕绝不杀你。 爱卿开口说话了,她却勃然大怒。 真是专制暴虐、反覆无常。 君心难测啊。 我就算做了皇帝,也不是好皇帝。 揣着这样悲观的念头,王子舟迎来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闹钟甚至还没响。 她起来刷牙洗脸,镜子里的自己彷佛笼罩着一团黑乎乎的、不可名状的气体。 这团气体持续了三天,都没有散去。 但被困在气体里的人,终于还是走到了理性思考的阶段。 王子舟开始琢磨,作者与译者之间的界限——为什么那么多作者与译者互不相识?除去时空层面的客观因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在作者懂外文的前提下,如果译者向作者徵求意见,作者能够克服那种诱惑吗? 对自己作品产生的、天然的控制慾。 王子舟无法确定。 她对这种不自知的控制慾,相当敏感。 但不重要了。 毕竟她这个专制君主,在打了对方五十大板之後,自己也下了罪己诏,做回了表面上的好皇帝。 心情忽然变得与京都傍晚的天气一样平和。 紫粉色的晚霞沉淀在街道尽头。 她已经三天没碰小游园这个专案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子舟想着,罢了罢了,今天回去就继续工作吧,毕竟签了合同的,毕竟还有截稿日等着奔赴,人总不能变成情绪的奴隶。 手机忽然震动。 王子舟拿出来一看。 丁媛媛:小游园作者问我同事“翻译老师是不是也在京都”,我怎么回?能告诉他吗? 王子舟:他有事要找我吗? 丁媛媛:你是不是和他沟通不愉快啊? 王子舟:还好吧。 丁媛媛:还好就是不太愉快咯。 王子舟:…… 丁媛媛:你们都在京都的话还不如见一面啦,隔着网线容易误会~ 见一面。 王子舟认真思索这件事。 王子舟:那你告诉他,我明天下午三点会在Shiru写作业。 丁媛媛:? 王子舟:百万遍的那个Shiru。 丁媛媛:Shiru是啥? 王子舟:一个有很多人的公共场合。 丁媛媛:为什么约那儿,离你们学校很近吗? 王子舟:为了防止我们互相杀害。 丁媛媛: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媛媛:我给你转达过去~ 王子舟没回了,丁媛媛似乎察觉到什么,又发来一条:宝贝儿委屈了,别太在意作者说的,这个作者是有点难搞,不是你的问题~ 王子舟:有多难搞?他是不是很讨人厌? 丁媛媛:没有啦,我还挺喜欢他的。 王子舟:因为你不是他的担当编辑吧? 丁媛媛:你今天不太友善哦! 王子舟:对不起。 丁媛媛:抱抱~ 王子舟回了一个可爱的鞠躬表情,收起手机,继续朝家走。 明天下午三点。 你给我等着吧。 王子舟咬牙切齿地想。 生活小王和工作小王,不是同一个小王。 现在收拾书包打算出门的小王,则是有别于上述两种小王的战斗小王。 王子舟出门前,带上了自己所有的资格证书和拿得出手的作品。 鼓鼓囊囊一个档案盒。 王子舟把它装进书包。 这就是我的武器,我的炸药包。她想,如果对方听不懂人话,那就把炸药包引线拔了,要死大家一起死。这种近乎发狂的预设敌意,就像寿命将尽的锂电池,充满电离开家门,等到了学校,掉到只剩百分之三十—— 书包也太沉了。 她把车停在学校,背着沉甸甸的炸药包来到了百万遍的Shiru Cafe。 百万遍十字路口就在K大斜对面。被叫作百万遍,则完全是因为附近那个知恩寺——“百万遍”是知恩寺的赐号,即诵经念佛百万遍之意。至于Shiru Cafe,则是一个面向K大生的“免费”咖啡店。 只要注册了,在手机上点单,拿学生证给店员看就好——每天都可以“免费”去喝一杯。 说是免费,其实还是支付了的,用自己的资讯。 毕竟,只要同意了注册协议,Shiru就可以替赞助商合法地窥探你。 可是穷学生的资讯值什么钱呢?想看就看吧! 王子舟不到两点钟就到了,因为她怕来晚了没位子——先占上座再说。她推门进去,被迎面袭来的冷气一把拥住,周身顿时凉快下来,预设的敌意也从百分之三十陡降至百分之二十。 -- 第12页 一下跌了十个点,系统发来低电量警告。王子舟吓得开启了省电模式,把炸药包放到了没人的椅子上,松了松因为过荷而酸痛的肩背。 她拿起手机正要点单,抬头看到了对面桌子坐的人。 哦,是被她这个暴君打了五十大板的谏臣。 谏臣此刻低着头,正在旁若无人地看一沓纸。 王子舟突然发现他发量挺多,怒气值瞬间往上飙了百分之五。她扫了眼手机萤幕上的时间,正好两点钟,还不到约定的三点,所以她决定先离开这个地方。 反正谏臣都提前来了,那还要她这个暴君占座干嘛? 等着吧,哪怕是延英殿召对,那也该是朝臣等皇帝,岂有皇帝等朝臣的道理?皇帝午饭都没吃,现在必须去进膳,爱卿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吧! 王子舟提起炸药包,导致椅子与地砖摩擦发出了声音,对面的人忽然抬头看过来。 王子舟和他对视一眼。 不管,不认识。 在她撰写的剧本里,她不应该认出对方。 王子舟背上书包,潇潇洒洒离开了Shiru,走出门又有点心不在焉,食慾也不线上,最後随便进了个面包店买了小蛋糕——甜到发苦,可真是腻到了她。 回到Shiru,是两点四十五分。 王子舟也不明白,平时拥挤热闹的Shiru今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位,再一想——哦,学校放假了。 她坐下来,从书包里抽出电脑,开启那份她根本不想再看第二遍的“风格指南”。她本打算藉此给内心那只名为敌意的锂电池再充一点电,可不知为何,电量一直维持在二十左右,怎么也充不上去了。 替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情绪。 还有十来分钟就要上拳台了,除了埋伏在脚边的这只炸药包,她脑子里怎么好像没有别的招式设计了?第一招是刺拳还是直拳,要么,来个勾拳? 昨天晚上她明明对着空气演练了一个小时——从译前语句分析说到小说翻译和本地化的区别,论证为什么小说翻译无法被标准化,最後又用“如果你的编辑直接甩给你一个写作风格指南,叫你按照这个来写,你会怎么想”的例子来收尾,称得上是有理有据,进退有度。 可现在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萤幕上的时间从2:59顺利跳到了3:00。 好神奇,明明只差一分钟,三个数字却全部换掉了。 有什么可神奇的。 裁判准时吹哨,王子舟选手全副武装站上了拳击台,四顾不见对手——对手何在?就在她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对手离开自己的位子走了过来。 王子舟抬头看他,他问:“是翻译老师吗?” 王子舟点点头。 我好傻。 我当从容起身,像个成熟的商务人士那样,若无其事跟他握个手:“您好,作者老师吧?请坐。” 他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王子舟又点点头。 他拉开对面椅子坐下来。 四目相对。 王子舟一瞬间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谏臣啊?这根本就是邻邦的皇帝呀!原来今天这出不是什么延英殿召对的内政会议,是首脑级别的外交场合啊! 你是资讯不对称世界里的王,而我是我所创造的世界里的王。 他只是坐在对面,就流露出了这样的潜台词。 王子舟底气大泄漏—— 真计较起来,对方的国家……只要书脊上还印着他的名字,他就是那个世界永不退位的王,而自己竟然只是一个临时代政的皇帝,译审一回朝,她大概就要被强制退位了。 真是教人不甘。 王子舟握紧了拳头。 对方却忽然说:“你想吃甜品吗?” “诶?”王子舟扭头看一眼就在身後的甜品柜,想起刚才在面包店吃的那个腻死人的小蛋糕,回覆说,“不想吃。” “那你想喝点什么吗?” “我有咖啡了。” “好的。”他说。 “关于——” “关于——” 异口同声。 “请说。”对方大度地容许她先发言。 王子舟却突然哑口了,彷佛论文一个字没写,对面却坐着听她汇报进度的导师。可恶,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是她只是代政君主,也不至于在外交场合逊到这个地步吧? 我怎么像个唯唯诺诺的述职首相? 我连皇帝都不是了! 王子舟情急之下瞥一眼脚边的炸药包,重新建立了底气。 你是国王又如何?我可是靠实力打败了其他党派和候选人的民选首相。 民选首相懂吗?你签了那个海外出版的授权,你就已经被架空了!如今实权在我手里!国家大事现在还肯送给你过目,那是给你面子! 王子舟正要开口,对面却说:“抱歉,是我自以为是。” 裁判裁判,对手扔白毛巾投降了,这还打不打? 裁判回道:“别打了,散了吧。” 王子舟拽住裁判:“那今天这比赛还有什么意义?” 裁判乜她:“对方不是上台给你道歉了吗?” 王子舟说:“我看他心不诚。”又说:“是不是使诈?是不是缓兵之计?” 裁判捡起地上的白毛巾:“还缓什么缓,人都下台去啦!” -- 第13页 王子舟追下台去。 她问对方:“为什么会想到写风格指南啊?” 这场比赛,对方连拳也没出,发型服帖,脸上一滴汗都没有,看着很体面很从容。他摘掉拳套,一边拆手腕上的绷带,一边解释说:“你在附件里问到的有关风格的建议,我看了也很茫然,後来找到一个微软的简中本地化风格指南,以为能照它来写。对不起,是我想当然了。” 果然啊! 果然是中了本地化的毒! 王子舟磨刀霍霍,败兴而归。体面的选手,不该在对方扔了白毛巾之後还追上去拳脚相加。她也跟着撤掉了护具,回应对方:“我明白了。” 气氛变得沉闷。 两个人站在拳台之下,你看我,我看你。 裁判冲出来说:“台下打架我可不管啊,你们当心点。” 谁在台下还打架啊?那要犯法的好不好。 脱离了拳台,脱离了那件事本身,选手与选手,就是一对既不会打架也不会说笑的陌生人。就算比赛前翻看过对方的简历,了解过对方的战术与水平,这样到了台下,也还是互不相识。 认识一下吧。 王子舟伸出了橄榄枝。 “我们之前见过吧?” 她问得很模糊,没有特别指代哪一次。 “嗯。” 他回得也模糊,没有特别指代哪一次。 很公平。 与此同时,王子舟也感觉到一种无法深入交谈的氛围。刚下了拳击台的选手,怎么可能立刻与对手交心?至少也要喝顿烂酒,才有可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吧?总之,那种变得亲近的可能性,在当下是不存在的,造也造不出来,毕竟在王子舟目前的认知里—— 你与我,好像都没什么线下交际的天赋。 王子舟把咖啡喝到了底。 偷偷瞥了一眼对方压在手腕下面的那一沓纸。 纸边微微卷起,列印出来之後看了很多遍吧?内容是英文的,是每个单词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不太看得明白的东西。 王子舟自诩数学不错,但也不会傻到去问专攻数学的人“你在看什么东西”——不可能听得懂嘛,就像她提小说翻译风格,对方会想当然按照软体本地化的路径给她弄个风格指南出来。 用专业来套近乎,不是什么明智选择。 就在她看着杯底的咖啡渍分心的时候,对面问她:“你要继续写作业吗?” 哪来什么作业? 她从不在咖啡店干活。 可今天关于她的人物设定就是“下午三点在Shiru写作业”,对方这么问很合理。她要假装写作业吗?电脑萤幕上开启的是那份引起纠纷的风格指南。 “不写了。”她合上膝上型电脑,把它放回书包。 书包变得更鼓了。 王子舟拉拉链的时候突然感觉後悔,那是一种理性状态下对自己非理性状态时产生的行为的指责,是一种迟到的、没什么意义的批评——我怎么会把证书和作品带出来啊?光是想象把它推到对面、再一一拿出来的场景,我就要羞愧到无地自容了。 她在气头上曾幼稚地想,如果对方写风格指南是因为不信任自己的能力,那就把能力甩给他看!可以证明我能力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这一包辛辛苦苦得来的纸而已。 它可以带来底气,却又在某些瞬间,令王子舟觉得自己—— 很轻、很单薄。 这是在干什么?! 书包拉链拉到尽头,她忽然惊醒过来。 她重新坐正,反问对方:“那你要在这里继续看文献吗?” “不看了。” 他卷起那薄薄的一沓纸。 揣在手里。 差别真大,他连书包都不用背,好像吃了饭,从北部校区的研究室晃出来随便走走,就顺便来到了这里。 王子舟起身弯腰,提起自己沉重的书包,和对面说:“那就这样吧。” 他也跟着起身。 一道走到了门口,他拉开玻璃门,王子舟飞快地逃到外面。 热浪滚滚而来,头顶是太阳,底下是烧热的铁板,人被夹在中间炙烤。 王子舟背着书包,像驮经乌龟,她扭头问对方:“你要回研究室吗?” 他说:“不回,我去本部。” 王子舟想,我也要去本部,但她没说话,就这样往校门口走。 他问:“很沉吗?” 王子舟回头看他,他的视线落在她的书包上。 他还不知道那里面装着“炸药包”。 王子舟又觉得有点好笑。 最後剩的一点敌意,也蒸发掉了。 “不沉。”驮经乌龟回道。 继续朝前走。 一前一後,进了校门,穿过那些陈旧的建筑,来到王子舟停车的地方。 王子舟去取车,他就在边上停下来。 王子舟把书包甩进车篮,被压得滞闷的胸腔里迫不及待逸出一口气,她深呼吸几口,推车出来—— 看到他还站在那里。 王子舟心想,这是干什么?你们皇室还有这规矩,得目送首相离开吗?她飞快说了一声“再见”,骑上车就跑,陈坞却叫住她。 “等等——” 王子舟一个急刹车,单脚落地,转身看过去。 “你想去吃河豚吗?” -- 第14页 第04章 「行军策略」 河豚是什么玩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子舟马上就想起自己半夜气得睡不着发的那条微博——警报声登时拉响,他回关我了吗?看到我的微博了吗?什么时候?! 先别管,想想现在要怎么回。 王子舟左脚蹬地、右脚踩在单车踏板上,侧着半个身子,回头看着烈日下面目不清的对方,潇洒应道:“改天再说吧,我今天的活还没干完。” 好,不错,任何事情绝对不要当场拍板,回家再想。 她连回应也不等,握紧把手,左脚搭上踏板,右脚往下一踩,飞驰而去。 寂静午後。 小路上人也没有。 京都的人都上哪去了? 王子舟彷佛进入了一个不真实的异世界。为了斩断这种不明确的感觉来源,她甚至半路停下来,翻出手机,开启微博,点开了粉丝列表—— 往下一划,什么呀,根本没有回关嘛。 她又重新找到陈坞的微博,後知後觉地意识到,他的关注人数居然是——零。 也就是说,他谁也不关注。 没有人可以打破我的零关注原则,真是傲慢。 王子舟反而心理平衡了,只是稍稍有些不太确定——河豚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她直觉偏向于後者,对方在发现担当译员关注自己之後,顺手浏览了这位译员的主页。 喊她吃河豚到底什么意思?是赔礼道歉,还是挑衅她,抑或只是巧合? 她遇到不确定的题目,会暂时搁置去做下一题,毕竟答题时间有限,被绊住可不行。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为这件事浪费了太多的情绪和精力,这让她产生了虚掷时间的不安感,一到家就抓紧下午的尾巴,在凌晨到来前,把PM派给她的一个访谈听译转写稿做完了。 王子舟在睡前开启了那个久违的线上共享文件。 像开启了一个隐秘的房间。 她离开几日,屋里不仅没有落灰,还多出了一些物件。 在她半夜气头上留的那段说明文字下面,是一行小字—— “抱歉,请按照您的想法来。” 王子舟滑鼠移上去检视编辑时间,是三天前的深夜。他明显是捕捉到了上一段文字里的怒气,才会给出这样的回覆。但其实现在回看,她那段留言的措辞本身并没有过分强烈的情绪,如果是不够敏感的人,也许不会察觉到其中隐藏着的咬牙切齿。 他就是个敏感的人嘛。 有什么好惊讶的?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王子舟从一开始就能感知到那个ID下面隐藏着的陌生内心世界,她也很清楚,这种认知不过是靠她自以为是的经验与直觉揣摩、想象出来的图景,实际如何,真的难讲。但她又能在那一片混沌与不确信的概念里,找到一点她笃定的东西—— 对方一定是个敏感的人。 这大概就是一种叫作同类气息的东西。 所以,约她吃河豚,不可能是挑衅、讽刺她的行为。 王子舟决定关掉这个共享文件。 页面上却忽然游标闪烁—— 她吃了一惊。 属于另一方的输入正在发生。 “明天”,停顿,“下午”,又停顿,删除“下午”,改成“傍晚”,停顿,“7点”,删除,改成“七点在” ……… 王子舟屏息盯着萤幕,正期待那个表示场所的状语名词出现时,忽然一整条资讯都被删除了。 乾乾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 闪烁的游标也消失了。 我就不该点开这个文件! 王子舟这样想着,却言行相诡地在萤幕前又盯着那个文件盯了十分钟。 就在她意兴阑珊地洗漱完、躺下睡觉时,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几不可闻地轻震了一下。 已经躺在黑暗里的王子舟犹豫了三十秒。 这么晚了,不可能有什么工作找她。 换作往常,她肯定毫不在意地睡了。 可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想去看一看。 她忽然鲤鱼打挺地坐起来,掀开空调毯下了床,拿起手机。 被点亮的萤幕上显示一封新的邮件推送。 “明天傍晚七点在四条高仓巴士站前碰头可以吗?” 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王子舟甚至能描摹出这种行为背後的逻辑路径——发邮件邀请会不会太过正式?那在共享文件里写吧;写在共享文件里对方会不会看不到?那还是发邮件吧。 于是有了这封邮件。 好合理的揣测,但也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她心中升腾起不可名状的窃喜的同时,也无法克服地给自己冠上了罪名。 于是脸上涌起来的笑也在黑暗中遽然消退。 “好的。” 她节制地回覆了邮件,然後放下手机,在黑暗里坐了一会。 喜悦为什么总是伴随着失落呢?我是个情绪不稳定、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人吗?她侧头看了眼旁边黑乎乎的窗户玻璃,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都显得有些漫长,王子舟下午五点多就完成了当天的工作计划。 到七点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她坐在电脑前一边轻敲桌面,一边思索。 王子舟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常胜将军不打无准备之仗。 -- 第15页 最初有这个概念,是因为小学时交的一个稍年长她的笔友。对方写信跟她说:“期末考试临近了,但没关系,本常胜将军已经擦好枪准备上战场了。” 那是王子舟第一次把考试和打仗这种紧迫、危险的事情挂上钩——不好好准备,别说取胜了,搞不好还要丢掉性命。这种概念所带来的威胁,从考试这个范畴蔓延开来,逐渐占领了她生活的全部领域。 面对重要的事,她一般不会紧急上阵。 若因准备不周战败,好一点的结局是,她这个常胜将军被革职流放,差一点的结局,就是乾脆在战场上死掉。 作为一个恐吓自己的高手,王子舟翻出一张A4纸,开始撰写今晚会面的谈话纲要。 什么样的话题是安全的? 学校?家乡?兴趣爱好? 王子舟没有头绪,于是她开启搜寻引擎,输入“初次会面安全话题”这样的关键词,跳出来的回答是“天气、交通、新闻、运动”,以及很不负责任的“社交嘛,夸对方就可以啦”—— 真是谄媚。 民选首相用得着拍没有实权的皇室的马屁? 王子舟东看西看,浪费了大半个小时,纸上也记得乱七八糟。 她找到一处空白角落,画了个小小的思维导图出来。 Image 话题被分为三大类,即:无关紧要、只是用来调节气氛的,涉及到私人资讯的,以及业务相关的话题。在各大类之下,她又分了一些子类,最後一看,第一大类和最後大类根本没什么内容,中间却是满满一大块——好像她只关心中间那个涉及私人资讯的部分,其余两个都只是她打探时的掩护。 很合理,毕竟打仗也存在主次。 她将思维导图小心翼翼地从纸上裁下来——巴掌大小,仿若小抄。 这就是王将军的行军策略。 揣着这份行军策略,王子舟出了门。 从她家到四条高仓站,不过一公里多,实在近得很,于是走路前往。 天气预报说半夜有雷阵雨,才傍晚,空气里就浮动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躁动、急切,又不安。这条路王子舟平日常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戴降噪耳机,她觉得这条路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喧嚣。 还有十分钟才到七点,于是她走得格外慢。 等待会焦躁,被等不礼貌。 提前到显得太殷勤,迟到又显出怠慢。 掐点抵达是最好的。 留意着时间,她在七点整走到了大丸百货前面的巴士站。 陈坞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谁也没有早,谁也没有迟。 对方和昨天一样,仍然是轻装而来;王子舟也没有夸张到再背负一个“炸药包”,她终于可以挺直脊背,轻松地与对方打招呼:“嗨。” 他也说:“嗨。” 选手在拳击比赛场外见面了,还是场外的风让人心旷神怡。 并排走在步道上。 就这样走了几十步。 警惕的王将军忽然回过神,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这样走对吗?” 说着掏出手机,打算开导航—— 一张纸片被带出口袋,慢慢悠悠飘落到地上。 陈坞弯腰替她去捡。 杀头吧,陛下。 此人留不得了,王将军心如死灰地想。 惊涛骇浪一瞬涌来。 王子舟被吞没的瞬间,对方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把纸片还给她,将她从波涛中拽了出来——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捡起他人掉落的私人物品,不过度关注它是一种美德。 问“这是什么”,可以满足好奇心,却是很失礼的行为。 王将军逃出生天,把行军策略揣进兜里,将其握成皱巴巴的一团,竭力平复因惊恐陡增的心率。 智慧手表弹窗问她:监测到您在步行,要开启记录吗? 王子舟瞥一眼萤幕,心想:你可真是烦得很哪。 心率降到110次/分左右,就不再往下降了——毕竟还在走路。 “不用导航,很近。”陈坞说。 “嗯。”王子舟闷闷应了一声。 她还沉浸在劫後余生的情绪里,忍不住覆盘刚才那一瞬间。越是覆盘,疑心就愈重,非要得出个结论才罢休——会看到吗?不可能吧,字那么小,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尽管理性的判断告诉她对方应该没看清内容,但还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挑衅她—— 王将军,说不定哦。 说不定哦。 生性多疑的王将军咬牙切齿。 将军的手在裤兜里握成拳。 “你吃过河豚吗?”拐进巷子时,陈坞忽然问她。 “啊?”王子舟回过神,诚实地答道,“没有。” 她又反问:“你吃过吗?” 对方很平常地应道:“嗯。” 夜色完全照覆古都小巷,灯都是小小的、四散开的,不甚起眼,不像华丽的百货商场,顶灯密集铺开,弄得像白昼一样明亮。 王子舟觉得自己也像这小巷一样黯淡,她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浙江不怎么吃河豚,你们那里会吃河豚吗?” “嗯,江苏很多地方可以吃到。”对方仍然说得很平常。 “怎么吃呢?和日本这边应该不一样吧?” -- 第16页 “放秧草红烧,或者什么也不放,清汤煮就很好吃。” “秧草?”王子舟看他。 陈坞停下来,似乎想了想,回了她两个字:“苜蓿。” “啊,是苜蓿。”王子舟恍然大悟。 “到了。”他说。 王子舟看到了那个不太起眼的方形店招,以及上面写着的“ふぐ”(河豚)字样。在她从小形成的认知里,河豚绝对是一种吃了会死的东西——影视剧里因为中河豚毒死掉的可不止一个——它和危险几乎划了等号,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因为鲜美。 但在王子舟眼里,所有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体验的东西,都不值得尝试。 所以,哪怕她後来知道,原来河豚是可以养殖的,控毒技术也很成熟,吃了并不会死掉,她也不愿意去冒险。 哪怕概率低到可忽略不计。 她也总觉得自己会成为那个倒霉蛋。 来日本之後,路过很多次河豚店,但她从没想过进去吃一顿。 它也许真的很鲜美,但我克服得了那种诱惑。 我就是趋利避害科的状元,现在却稀里糊涂进了这家河豚店。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哦,原来是因为皇室喊我这个新晋首相吃饭。 罢了,同吃一锅鱼,要死一起死,怕什么? 店员指引的位置在二楼角落,灯光给得不足,倒是很契合古时候吃河豚的氛围——搞不好会吃死人,官府下令不准吃,于是偷偷吃。 偷偷吃。 王子舟坐下来,接过选单。 河豚料理,哪怕是普普通通连锁店,对穷学生而言,也完全称得上是高阶料理。三位数以下的菜品很少,可选的只有一些前菜、炸物和饮料。 王子舟想,都好不容易大着胆子来了,当然不能只吃这些,于是视线重回套餐的部分—— 一万多。 还行吧,没有想象中昂贵。 是有点肉痛但可以负担的程度。 不过她没有直接点单,也没有说话,因为她根本不确定怎样才是对的——首先这顿饭性质很模糊,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约她吃饭?是因为感到抱歉而赔礼吗?那这顿饭是不是属于请客性质?姑且算是请客好了,那她作为客人又该如何做呢?从小受到的教导是,客随主便,主人给什么吃什么,作为客人绝对不能提出要求,即便主人请我点单,也不该点贵的;但後来又听说,太客气也是不行的,一味地拣便宜的点,会让主人觉得你看不起他,从而失礼。 真是麻烦啊。 那种微妙。 二十几岁,仍然处理不好的微妙。 二十几岁,仍然为这种“小事”不安。 王子舟捧着选单,没有意义地翻着。 对方问她:“看好了吗?” 王子舟抬头看过去。 对方又说:“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点套餐。” 太好了吧!王子舟如释重负,指向最中间那个套餐—— 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怎么会有这种刚刚好的存在? “那就这个吧,可以吗?”她说。 “好。”他说着转头呼唤店员点单,“すみません、注文お愿いします(你好,麻烦点单)。” 王子舟合上选单,听对方指着选单跟店员说“これをください(请给我这个)”,顺便暗暗评价发音。她直觉这个人书面日语不错,口语表达应该很一般——没什么意义的评价,他又不靠这门语言吃饭,说不定还是英语入学的,王子舟连一瞬的优势感觉都没能捕捉到。 等待前菜送达的间隙,王将军终于有机会执行自己的行军策略。她说:“听说晚上有阵雨,你没有带伞吗?” 陈坞回:“骑车来的。” 王子舟问:“从学校吗?” 陈坞回:“东竹寮。” 王子舟问:“哦对,你住东竹寮。” 在话题逼近死巷的刹那,王子舟说:“茶叶蛋很好吃——”稍顿:“香料是你从国内带来的吗?” “嗯。” “我那天真的没有带钱。”她说,“後来再下去,你已经走了。” “没关系。”他说,“本来就是煮多了。” “嗯?”她看过去。 “忽然想吃茶叶蛋——”他看着她回道,“但只煮一个,太浪费香料了。” 原来如此。 王子舟想,我要不要现在把那枚百元硬币还给他?如果被拒收岂不是很尴尬?但错过这次,说不定以後也没什么机会了。一种介于“舍不得”和“应该给”之间的情绪,在她心头荡秋千,前後摇摆。 她最终还是从帆布袋里翻出了钱包。 “你要现在给我茶叶蛋的钱吗?” 三折钱包才刚刚开启,对方就这样问道。 他会读心术吗?! 王子舟进退维谷地拿着钱包,陈坞的视线飞快掠过她特意卡在透明照片夹里的那枚百元硬币。 他看到了。 看到又怎样? 王子舟盯着那枚硬币说:“我今天正好有一百元。” 她好像听到笑声,也好像没有,但是一抬头,对方真的在笑。王子舟第一次看到他笑。很节制,没有露牙齿,但应该是真的在笑,因为眼尾有笑意。 很好笑吗?王子舟想。 店员在这个时候送来了前菜。 -- 第17页 “先吃吧。”陈坞说着,把装凉拌鱼皮的小碗往她这边推了一点,“你有忌口吗?” 上面搁了一团葱。 王子舟说:“没有。你有吗?” 陈坞说:“鱼腥草不吃。” 王子舟嘀咕:“江苏好像没有吃鱼腥草的习惯吧?” 陈坞说:“确实。” 品嚐鱼皮,王子舟感觉像在咀嚼一种固体胶,和她预想中无与伦比的鲜美滋味好像不太沾边——果然,想象与实际,一定存在着落差。 但也有符合她想象的部分,比如陈坞会把杯子留下的水渍擦掉。 装着低于室温的饮料,杯子就一定会在桌面上留下水渍。有些人对此毫不在意,袖子碰到就碰到了,反正就是空气中的冷凝水而已,又不脏。但王子舟就一定会拿纸巾擦掉,哪怕要反覆地擦上好几次。 她想象中陈坞应该也会干这种事。 果不其然。 “不好吃吗?”他忽然问。 “啊,不是。”王子舟忽然意识到自己吃完那一口就没再动筷子了,于是又夹了一筷子鱼皮沙拉塞进嘴里。 “挺好吃的。”她吃完咕哝。 其实只是一般好吃,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太好吃。 流露喜恶,也要分物件和场合。如果对面坐着的是蒋剑照,她肯定早就忿忿不满了:“好难吃,为什么卖这么贵?!” 对了,蒋剑照。 王将军按照行军策略稳紮稳打,逐步攻入对方的私人领地。按照她的设想,应该先问“你是江苏哪里人”,对方若回答“江阴”,她就顺水推舟说“好巧,我本科最好的朋友也是江阴人”。 江阴不大,高中也不多,对方如果问:“是吗,哪个高中的?”那她就可以说出那个高中的名字,这时候对方大概率会接:“那和我是校友。”到这时候,她就可以问出那句话:“叫蒋剑照,你认识吗?她在J大历史系读博。” 就在她战术喝水预备执行计划时,陈坞却先一步问她—— “校友群里的王子舟是你吗?” 王子舟差点呛到。 “哪个校友群?” “J大日本关西校友群。” “你在校友群里吗?!”她吃惊道,“我怎么没搜——” “没有搜到我吗?” 外面打雷了。 第05章 「碎纸片」 夏季阵雨是最随心所欲的乐队。 闪电一晃,雷声一奏,就开始朝台下大肆泼洒雨水,只顾自己快活,简直毫无预兆也毫无节制。 雨声替代雷声後的一分钟里,饭桌上的空气凝滞了。 老话说,兵败如山倒。 踌躇满志的王将军,眼下沦为一条丧家之犬。 “没有搜到我吗?” 仅这一句话,就将她扔进了黑黢黢的天牢。 大理寺少卿此刻就站在外面,阴恻恻地说:“将军啊,编不出好的答案,卑职就只好上报你欺君了。” “你去报好了!”小王将军自暴自弃地说。 “还嘴硬!”大理寺少卿瞪她,“将军眼下什么处境,自己心里没数么?!” 王将军咬牙切齿,天牢的格栅间却忽然伸进来一只来路不明的手。 那只手举着手机,萤幕上显示微信群成员列表,在关键词搜寻框里,躺着“13数学”这个片语,下面关联到的第一个群成员就是—— “13数学-耳东土乌”。 手的主人说:“这样可以搜到我。” 王子舟盯着递到眼前的手机萤幕愣了片刻。 什么嘛,原来那个校友群没有强制要求实名?她进群之後看别人都是“年级-专业-名字”这样的备注,便老老实实把自己的群名片也改成了“13日语-王子舟”,且理所当然地以为搜寻名字就可以搜到对方,可群里居然也有不老实成这样的——把自己的名字拆成“耳东土乌”,这谁想得到?! 要是知道群里没百分百实名,那她肯定搜“13数学”啊! 人被一种思维固定住,果然就会犯傻。 王子舟短促又含糊地应了一声:“哦,原来这个是你。” “咔哒”声响,牢房门锁被开启了。 那只手的主人彷佛在外面召唤她—— “快出来吧,不要把自己关在那里面了。” 怀揣着一种“看似解围了、但还是很尴尬”的多疑心情,小王将军离开了天牢。那个看起来阴沉的大理寺少卿不见了,周遭也亮起氛围很美的昏黄灯光,骤雨声急促热烈,店员捧着河豚刺身送到了自己面前。 王子舟不敢妄动。 她没有多喜欢生食,前菜里的鱼皮尚可接受,但雪片一样晶莹的刺身可就不一样了。她对这种看起来似乎还很鲜活的东西,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何况这东西还不是三文鱼或者海胆—— 是河豚啊! 皇室可以替她这个没见识的民选首相试毒吗? 她正思索着这种非分的要求,陈坞率先起筷蘸上柚子醋吃了一片,彷佛在说:“看吧,首相大人,吃了不会死的,请放心动筷吧。” “你要加柠檬吗?”他问。 刺身盘子上摆了一块柠檬。 “要。”她答。 柠檬汁淋上去,王子舟夹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奇怪的口感,奇怪的滋味,一切都很奇怪。 -- 第18页 它柔软、又很脆,味道也很淡,最後留下的,只是柠檬的香气。 柠檬。 王子舟想到陈坞在东竹寮读的那本书——梶井基次郎的《柠檬》。 “上次看你在读梶井基次郎的文集,读完了吗?”王子舟顺利岔开话题。 “你是说《柠檬》吗?”陈坞稍顿,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记住那种无关紧要的细节,“还没有,那本书是从东竹寮公共书架上拿的,上楼前就放回去了。” “东竹寮原来还有公共书架啊。”王子舟感叹一句,又问,“你18年来K大之後就一直住在东竹寮吗?” “嗯。” “听说东竹寮里有很多怪人。” “你觉得我是吗?” 王子舟一愣。 陈坞抬起头看她。 那是一种表面看起来很平和的视线。 王子舟却从中读出了一点好整以暇的审视意味——他到底想问什么,到底知道些什么? 你觉得我是吗?毫无疑问,你当然是。 至少根据我这些年窥测到的资讯来看——你离群索居、不好相处,有强迫症、有洁癖,非常关注细节、很敏感,也许还很刻薄。 可我怎么答都不对吧? 说你是,那就要解释依据从何而来,我总不能说偷偷观测了你好几年;说你不是,则有违我的良心和认知—— 哇,怎么会有这种人。 王子舟决定把问题丢回去:“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看到邮箱字尾域名,确认是校友,就去校友群里搜‘日语’,找到那个和笔名最相近的名字,查询了简历——”他毫不避讳地说道,“原来翻译老师不仅是我本科校友,现在还和我读一个学校。” “明明已经确定你就在京都,还要去问编辑,翻译老师是在京都吗?” “明明两点钟就在咖啡店认出你了,但也没有上前搭话,非要等到三点。” “这些行为——” 他说:“会让你觉得奇怪吗?” 王子舟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 我们真是半斤八两啊! 你唯一的优势,也只是比我坦诚嘛! 等等—— “你为什么会在咖啡店认出我?”王子舟捕捉到了疑点,“我发在网上的简历应该没有贴照片吧……” “我们13年就见过吧。” “诶?!” “去天协交入社申请的时候。” 王子舟不可置信地愣住—— 那的确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那天大家高高兴兴去提交正式入社申请表。 他却突然跟收表的学长说:“请把我的申请表退给我。” 学长问他:“拿回去干嘛?” 他看看旁边招新易拉宝上写着的那条“不知悔改”的“带妹子看星星”文案,回说:“因为真的很奇怪。” 学长说:“你不要这么敏感嘛!你是妹子吗?” 他似乎咬牙切齿,想发表长篇大论,但最後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撂了一句:“随便你们,还有——” “把我删掉。” 然後就走了。 申请表也不要了。 王子舟当时就杵在门口,与他迎面相逢——她手里还拿着表。 他看了她一眼。 王子舟始终记得那个眼神。 说来很奇怪,王子舟自诩在性别意识上很早熟很敏感,但刚进大学、十八岁的那个秋季,她在看到天协招新易拉宝上的宣传文案时,并没有觉察到太多不对劲,她只是隐约感觉到有点“不舒服”—— 学长们摆摊招新,笑眯眯地跟新生学弟们说“来我们社团可以大晚上带妹子去山上看星星哟”的时候,到底把她们这些想要入社的学妹们摆在了什么样的位置上。 她们难道只是招揽男性社员的道具吗? 彼时她对“性客体化”这些类似的概念并不十分明确,潜意识里的“不舒服”也不足以阻止她加入一个应该很有趣的社团,但陈坞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突然惊醒般意识到—— 哦,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不舒服了。 原来如此。 那我也不要加了。 再见吧,天文协会! 她门都没进,转头就撕掉了申请表。 真好啊,嚣张恣意的十八岁。 她边走边撕,最後把碎纸塞进一楼楼角的垃圾桶。 入口侧开,又狭小,不安分的纸屑掉落到地上。 她又埋头去捡。 有人弯腰帮她。 她一边抑制着那种带有毁灭欲的亢奋心情,一边抱歉地说“谢谢”,在最後一枚纸片被塞进垃圾桶的瞬间,她直起身,疾风一样地跑了。 “有印象吗?那些碎纸片。”陈坞问她。 “啊——”王子舟吃惊道,“帮我捡纸片的人,是你吗?” 那些被撕碎的纸片上布满着个人资讯,也许有那么一片—— 正好写着她的名字。 “是吧。”他说。 王子舟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声“是吧”,忽然品嚐到一种独属于过後思量的奇妙心情——啊,原来是你。我自以为多年窥探,对你了如指掌,却独独没有料到,在垃圾桶边上帮忙捡纸片的那只手,是你的。 如果那时候我抬了头,看你一眼,事情又会变得怎样呢? 不会怎么样。 -- 第19页 奇遇不属于当时,只属于重逢。 所谓奇遇,所谓重逢,不是我在东竹寮见到你的那个晚上,不是我在Shiru Cafe与你说话的那个下午,不是我们在巴士站碰头的这个傍晚,也不是我们走进河豚店坐下来的那个瞬间,是当下—— 煮河豚的火锅汤底散发出氤氲水汽,你坐在对面应了一声“是吧”,然後在店员的好心提醒下,把鱼肉安置进了汤底中。 只是当下。 因此,所有的假设,都不重要了。 空气里弥散着潮湿水汽,与外面的雷雨声彼此呼应,王子舟心头交织着一种平静又亢奋的矛盾情绪,最後融合浓缩成一句“真是巧啊”。 “真是巧啊。”她说。 “是很巧。”他附和,又说,“鱼肉好了。” 煮熟的河豚肉蘸上酱汁,进入口腔的刹那,王子舟终于对它有了改观——确实是滋味鲜美的食物。凉拌、生吃,各种花样似乎都不行,必须煮熟了,她才能感受到其味美所在。 我可真是头吃不来细糠的山猪,她想。 火锅之妙,在于其迅疾、热烈,不容迟疑。 鱼肉、配菜接二连三地下进去,很快就熟一整锅。热腾腾的水汽催促你赶快下筷,简直不给任何思考的余地。 锅里鱼汤汩汩,再把海苔、米饭和蛋液倒进去,搅拌开来等它熟,关火,分食,回过神,除了口腔里的鲜美余韵外,胃腹也迟钝地传递出了“饱足”的资讯—— 危机四伏的一顿饭,终于走到了尾声。 期间也有零零散散的对话,听起来似乎与刚坐下时寒暄的那些差不多,但区别在于,心情与界限都不同了—— 好像莫名撕掉了一层隔膜。 半路杀出的亲近。 它私密、特别,全部盘绕在“我们是认识的”那条既定事实之上,所以作战计划自动进入碎纸机,话题也变得信马由缰、随心所欲起来。 突然开始、突然结束,不管起因、不问後果,全仰仗直觉。 比如她问陈坞“东竹寮月住宿费多少”,陈坞说“5100”; 她问“寮里食堂好吃吗”,陈坞说“还可以”; 她问“你平时做饭吗”,陈坞说“工作日不做,周末偶尔会做”; 她问“工作日在哪吃”,陈坞说“寮食堂或者生协食堂吧”; 她说“生协啊,我都没怎么去过”;陈坞说“很便宜,可以去看看”; 又问“你来日本打过工吗”,他说“去过快销品牌的服装店叠衣服,你呢”; 她说“我打的都是线上的工”,他说“翻译工作吗”,她说“是的,但薪水不高”; 之後又聊到研究室的事情,说起某某专业某某同学在研究室用盗版软体的後续;说完,话题又猝不及防杀回本科学校,王子舟说自己在新校区的教室丢过书,但监控室的保安却说这是实时监控没法给你调,所以不了了之;陈坞则说我们数学系在新校区没有自己的楼。 王子舟自认和陈坞还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熟人,但仅仅是双重校友的这层关系,其实就足以让他们坐下来胡说八道了——人不得不进入集体,又靠集体获得标签与经历,这些东西在脱离了集体的外部世界里,让彼此互相识别。 这种天然的排外性时刻撺掇我们形成认同,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我们是一夥人”的错觉。 但我们之间,不止这些错觉。 抛开校友关系,抛开几年前那至关重要的一面之缘,我们如今还是被架空的皇室与手握实权的民选首相的关系。 想到这里,首相开始思考另一件让她苦恼的事。 离开浙南小镇到江苏读大学之後,口袋里有限的生活费,让王子舟不得不对钱形成更敏感的认知。她从来不是为了满足物慾胡乱挥霍的人,也不是抠门得像葛朗台一样、只进不出的人。她可以在有限的预算里,把生活过到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但这也只限于她自己的吃穿用度,一旦被迫卷入复杂的社交关系里,她就立刻会感觉到犹豫和失衡—— 约好了一起出去吃饭玩乐,总需要有人起身先去结账。 谁做那个起身的人呢?王子舟做过。但明明是需要大家分摊的费用,等她结完账之後,却总有人会忘记付给她,她又不好意思提醒对方给钱,被赖掉之後,王子舟常常会惦记这笔钱好几天。 她也很讨厌自己这样的斤斤计较,觉得如果我富有到可以不用计较这些小钱就好了,但一想到这些是她一整天的打工费,又觉得非常舍不得。 所以後来她再也不主动去结账了,但她也从不会忘记把自己的那部分费用转给结账的那位朋友,从不—— 因为对钱在意,所以不会忘记。 每个和她吃饭的人,都可以放心地去结账。 我被别人有意或无意地赖掉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所以我绝对不会赖掉你的——尽管她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对一二百块钱这么计较。 同时,她对被请客这件事,也会感到不自在。 好像欠了什么。 得想着还回去。 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 来日本之後,同学朋友之间都很默契地AA,甚至分开结账,这一定程度上让她松了口气——轻松又公平,一顿便归一顿了,有下次再说。 但是此刻,又回归到这个问题上。 -- 第20页 这顿饭到底算什么? 真的是请客吗?可其实,事情也没有严重到需要请客赔礼的地步。何况这顿饭对学生而言,并不便宜。她当然可以假装以为是被请客,等待对方结账就好了,但是,难道她要在厚脸皮赖了那一百日元茶叶蛋之後,继续厚着脸皮接受这一顿吗? 我去结账吗? 会不会拂人面子? 毕竟是对方约我到这里来的。 此刻她甚至想成为蒋剑照。 蒋剑照就从来不会为这些破事烦恼。 有时她拿到稿酬,和蒋剑照一起去吃饭。吃完,按习惯都是蒋剑照付钱,然後她再转给蒋剑照。蒋剑照这种时候就会说:“什么啊,你拿了稿费都不请客的吗?快去买单!”听到这种话,她不会感到被冒犯也不会觉得不乐意,反而很开心与对方分享这种拿到稿酬的喜悦。她甚至有些感激对方说出这句,免得由她来说“这顿饭我来请吧”这种有“炫耀”嫌疑的话。 可惜,她永远也没办法像蒋剑照那样心安、坦然地说出类似的话。 我太僵硬了。 因为长时间不吭声,陈坞问她:“你不舒服吗?” “哦,没有——”她回过神,“我只是吃完容易犯困。” “这里确实有些闷,先出去吧。”他说着转头招呼店员结账。 店员送来账单的时候,王子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上面放了一万日元——吃了不到两万,一人出一万,店员拿走两万找零,零钱平分即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方式。 本民选首相,不占皇室便宜。 首相给完钱就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机,假装百忙之中浏览国家大事,完全没料到皇室递了两万日元。 只有店员觉得莫名其妙。 但宽容的店员什么都没说,拿走了三万,找回来一万多。 王子舟正准备拿零钱的时候,愣了一下。 “是我忘记提前说明这顿饭是赔礼请客,不好意思。”陈坞说完,拿走了所有的零钱,留下了孤零零的一张万元大钞给她。 王子舟只好把那张烫手的钱塞回钱包。 反覆思索过後,她将那枚百元硬币从透明照片夹里摸了出来。 “那这个还给你。”她推过去,“这个不是请客吧?” 陈坞拿起那枚硬币。 他没有把它塞进钱包,而是拿在手里摩挲。 “那我们——两清了?”民选首相天真地试探道。 陈坞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最後提起背包,说:“走吧。” 下楼到了门口,才发现是真的天真。 瓢泼大雨。 是打上伞也会被淋得一身湿的大雨。 不过空气倒是格外新鲜,王子舟贪婪地深吸一口,老老实实退回了门檐下。 门檐处挂着昏昧不明的灯笼,摇摇晃晃。 檐下避雨,从来都是很古典的情节。 天然的隔绝感。 潮湿、昏暗,又亲密。 这种难逢景况之下,好像更适合刺探一些私密的资讯,于是王子舟在深思熟虑之後,问道:“我看你在微博发了那个茶叶蛋和八百日元,你为什么那样拍照片呢?” “哪样?”陈坞侧头垂眼看她。 “就是……”王子舟归纳道,“很规整,还刻意把饱和度和对比度调低了。” “因为一致。” “嗯?” “这样放在一起,看起来比较整齐。” “为了建立秩序感吗?”王子舟接了一句,侧抬头看他。 “我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他如实回答,“可能吧。”停顿片刻又说:“真实的日常是杂乱的。” “那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分享日常呢?” 他似乎想了片刻,拇指与食指则一直在摩挲那枚百元硬币。 王子舟留意着这种小动作,忽然听到他说:“自恋吧。” “诶?” “分享欲归根结底是一种自恋,不是吗?” 王子舟从来没听任何人对外人说自己自恋。 这太奇怪了吧?! 可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喜欢自己呢? 喜欢自己、承认自己,想要把那种自我欣赏和自我认可发表出来,难道是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吗?为什么要对这种表达感到羞怯呢? 王子舟疯狂回溯过往自己遮掩那种“自恋”心情的时刻。 明明认可自己,想说“我真厉害”,可最後还是变成了“我不够好”。 好奇怪的心情。 她呼了一口气,却感觉眼眶里填满了柠檬汁。 “雨小了。”他说,“你带伞了吗?” “带了——” 王子舟赶紧收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拉开帆布袋要找雨伞。可哪里有什么雨伞呢?翻来找去,只有一个细长的保温杯。 我的雨伞呢? 陈坞拉开背包递了一把伞给她。 “你怎么会带伞?”她以为他没带,甚至还在席间问过他。 “我没有说我没带。” 原来是我一厢情愿的结论。 “可你也只有一把吧?” “我骑车回去。” 王子舟眼睁睁看他翻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雨衣。 …… 他穿上雨衣,轻拍了一下她的帆布袋,提醒式地催促了一句:“趁雨小,快走吧!” -- 第21页 说是拍,其实只是手指捱了一下。 王子舟愣愣怔怔低头看帆布袋,再抬头,对方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啊,走了。 大概是要去停车场取车吧。 王子舟开启那把摺叠伞。 很轻、又挺大的一把伞。手柄是塑胶的,没有那种用久了的粘腻触感,意外地很乾爽。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像颇有节奏感的行进曲,引领着王子舟从小巷走到了大街上—— 真是奇怪,在别人的伞下。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伞骨。 忽然,刹车声在外侧响起。 王子舟扭头看过去。 “你住哪?”他松开车刹问她。 “桥对面。”她说。 “那正好顺路——”他说。 诶?京都骑车不能载人吧?!抓到可是要罚款的! 他下了车:“陪你走过桥吧。” 第06章 「领地」 我居然以为他要载我。 太荒唐了,王子舟想,还好没把那句“京都骑车不能载人吧”说出口!但她还是扭头看了一眼自行车後座——什么嘛,没有後座。 救护车载着“嘀——嘟——嘀——嘟”声飞驰而过。 这是无论白天夜间、都最常听到的一种背景音。它有一种将人拽回现实的神奇魔力,让人沉沦在自造世界时,瞬间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正在发生。 一旦回过神,现实的存在感就变得明显。 我的运动鞋好像进水了,因为脚趾头感受到了潮意;左手边的书店哗啦一声,忽然拉下了一半的卷闸门;雨声啪嗒啪嗒敲击伞面,节奏很是稳定;身後跟着一对日本人,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 是再也寻常不过的雨夜,但又不太一样。 丧失了那种一个人走路时的自在感。 居然会去在意旁边的视线。 其实没有视线,只是自以为的错觉。 两人一个撑伞,一个推着车,就这样行走在夏夜逐渐转小的阵雨里。 偶尔响起一点雷声,闷闷沉沉,势头已明显不足。 “术语库——”王子舟登时改口,“我是说那个专有名词表的线上文件,需要查证的部分还挺多的,你有什么参考文献可以共享给我吗?” “你说电子版的文献吗?”陈坞回道,“有一些,但不多。” “只有书单也行。”她说。 “那我回去整理一下发给你吧,还有一些纸质文献,你可以来拿。” “诶?” 去宿舍拿书吗?!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他说。 “好。” 继续往前走。 一公里的路,居然这么短。 过了桥,王子舟指着右手边的路说:“我家在那边,那就到这里吧!”她持伞立在路旁,又说:“谢谢你的晚饭,哦——还有伞。” 说完挥手:“路上小心!” “好。”他也说,“路上小心。” 然後骑上车,走了。 王子舟也往回走。 雨更小了,到家门口时,完全停了,只剩屋檐还滴答滴答往下落水。夏夜难得清美寂静,连蝉声与虫鸣都全部消停了。王子舟收起伞,开门进屋,把它挂在门把上。她没有撑开晾伞的习惯,一来因为玄关的空间本来就局促,二来则是因为无所谓—— 只要挂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会干的。 不过这是别人的伞,还是晾一下吧,免得闷出什么奇怪的味道。 于是这一把黑伞,开启後完全占据了她的玄关。因为屋子小,她洗漱也好,到流理台烧水也好,怎么样都会看到玄关那把黑伞的存在,使她生出一种自有领地被入侵的奇怪感受。 她洗完澡吹乾头发,正看着那把伞发愣,忽然听见手机“嗡”了一声,遂转身去拿桌子上的手机。 解锁手机,讯息提示—— 陈坞请求新增你为朋友。 王子舟时隔多日,再次看到那个头像——似洗笔水浸染过的宣纸。她点选接受,系统迫不及待提示:“你已新增了陈坞,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犹豫片刻,发了一个Hello的友好表情。 对方发来一长串书单。 “天啊——”王子舟在自己家说出了声,“他好可怕!” 陈坞:供你参考。 陈坞:祝顺利。 王子舟:谢谢! 她想了想,又在输入框里写—— 王子舟:如果找不到,我再问你。 王子舟:希望你不要嫌我麻烦。 陈坞:不麻烦~ 王子舟被句尾那个小小的波浪号震撼了一下——她以为他不会用这种标点呢!为什么不能用?真是奇怪的偏见。她看一眼时间,快十二点了,可以回个晚安之类的吧?可就他们的关系而言,说“晚安”又似乎不妥,思来想去,王子舟放弃了,最终什么也没有回。 她把手机放回桌子,让它重归黑寂世界。 王子舟去刷牙。 按照日常流程,刷完牙再去个厕所,就可以关灯睡觉了,可她莫名其妙地在上床之前,点亮正在充电的手机萤幕看了一眼。 三条未读讯息! 王子舟飞快点开,提示新讯息的数字红点却固定在蒋剑照头像上。 是蒋剑照啊,她点开聊天框。 -- 第22页 第一条是机票出票资讯截图,然後是—— 蒋剑照:朕放假了! 蒋剑照:朕的京都行宫准备得怎么样啦?有没有好好预备接驾?! 王子舟放大截图看了眼,南京大阪往返,八月中下旬的行程。 王子舟:还早着呢! 蒋剑照:哪里早?搁几百年前,你这个地方官半年前就得开始准备! 王子舟:劳民伤财! 蒋剑照:不要废话,好好准备,不然给你贬到岭南去! 王子舟:昏君! 王子舟:我睡了! 蒋剑照:你这个老年人作息。 王子舟:我们这里十二点了! 蒋剑照:你今天怎么这么多感叹号,感觉很亢奋啊! 王子舟:配合你! 她随即发了一个“我要睡了”的表情,蒋剑照回了一个“睡吧傻子”。王子舟想了想,忽然又问道:“问你个事,你以前为什么说陈坞是个奇怪的人啊?” 蒋剑照:我什么时候说过? 王子舟:大一的时候。 蒋剑照:你为什么还记得那种事啊?就是很奇怪吧,很难说! 王子舟:到底哪里奇怪?你举个例子! 蒋剑照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王子舟点开,一个略甜美的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来:“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哦,他爸妈都是我们高中老师。他爸是我高二、高三的班主任嘛,教历史的;他妈搞竞赛班数学的,超级可怕你知道吧?反正我有次见过他被他妈拎去办公室罚站一个下午,还能若无其事去买晚饭吃,就觉得很震撼!” 蒋剑照语速很快,很快发来第二条。 王子舟往下点开。 蒋剑照继续说:“也可能因为教师家庭子女习惯那种高压了吧?反正换成我肯定是吃不下饭了,我就是超级容易赌气,但他好像不会——他妈就算当全班面训他,他估计都不会脸红的。也不是没心没肺、冥顽不灵吧,我觉得可能有那样一种人,就是自我认知比较完善,情绪也非常稳定。很厉害吧?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岁,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正常人这个时期内心都很动荡。” 她用了“动荡”这个词,王子舟理解她的意思。 对于多数人而言,十五六岁,才刚刚开始窥见自我,去触控、理解作为子女、作为学生这些身份之外,我这个“主体”的存在,遭遇慌乱、孤独与无解简直是必然。 王子舟甚至现在还会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仍旧停留在青春期里。她不否认有人能更早想明白关于“我”的这个问题,但对于蒋剑照的这一番判断,她也有所怀疑—— 因为如果不去怀疑,她就会嫉妒。 为什么他能这么早做到,我就做不到? 所以他肯定也没做到,一定存在别的理由。 接下来的几天,王子舟都在精读《小游园》,从第一册 读到第三册,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个微处,偶尔也会让她拾得一些缝隙里对映出来的属于作者本人的真实—— 写作者不可能在书写时摆脱自己,哪怕是在幻想题材的小说里。 故事开头,主角在一家新开的付费自习室里醒来。作者什么背景都不肯交代,上来就详细描写了主角面对这个陌生环境的一系列反应,比如试图去吹灭桌上亮着的台灯,去摸空调出风口的冷风,触角相当纤细,也让人不安——这个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他到底在干什么? 然後人物一个接一个地登场。读者後知後觉,啊,原来这是一大群随时代进化了的古代妖怪,而主角居然是一个远远落後于时代发展的术士。可怜的术士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死对头们”竟然熟练使用各种他根本不懂的工具,在技术层面无情地碾压、戏弄自己。 术士束手无策,“反派”无法无天。 说是反派,其实也感觉不到有多“坏”,读完会觉得作者实在对“恶”没什么想象力,“狡猾、凶恶”也往往会沦为“滑稽、好笑”——比如妖怪对术士放狠话时,会使用一些当下流行的措辞,但落伍的术士根本听不懂,妖怪只好用文绉绉的古话同他解释一遍。 一解释,就全部完蛋了。 妖怪彷佛成了耐心的家庭教师。 什么嘛! 这是一群先进妖怪,在给後进术士补课吗? 作者对每个妖怪的出处都做了考证,因为每个妖怪的起源时代不同,因此连妖怪与妖怪之间也存在巨大代沟,甚至还有同一种妖怪前後版本的差异,即前一代和後一代之间也会产生纷争,彷佛将研究论文拟人化了—— 这些都是属于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喜欢这种趣味的人,自然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人则往往会指责作者故意制造阅读门槛,文风半文不白、不够流畅,匠气太重等等。王子舟觉得後者的说法不无道理,尤其是“故意”这个词简直给得太精准了。 作者的“故意”,是一种傲慢。 她到现在也觉得陈坞很傲慢。 和这个傲慢的原作者的对话,还停留在三天前。 王子舟开启微信,最後的讯息还是那条“不麻烦~”,整个对话方块彷佛时间静止了,毫无进展。 她忽然关掉了电子版的《小游园-III》原稿,开启了线上共享文件,仔细浏览一下,发现陈坞这几天又往这个房间里搬了些东西——新的补充资料。 -- 第23页 真可怕啊,这个人。 王子舟扭头朝窗外一看——午後两点,太阳最是热烈的时候,隔着玻璃都被蝉吵到头痛——好想吃雪糕、喝冷饮,干一些夏天干的事。 她重新拿起手机,发讯息给陈坞。 王子舟:上次你说有些纸质文献要给我,我今天下午可以去拿吗? 没有回覆。 忐忑焦躁的十五分钟後,她又输“顺便把伞还给你”,还没点传送,对面轻轻浮上来一个讯息框—— “可以,到东竹寮楼下发讯息给我。” 王子舟抄起手机,装好雨伞和钥匙就打算出门。到门口一想,万一纸质文献很多呢?还是背个书包好了。于是又折回去,翻出书包将其腾空,下楼取了车直奔东竹寮。 路上经过711,她又进去买了一大堆的冷饮——总不好空手上门吧?但又不清楚人家爱喝什么,各种口味都买一点好了。 吭哧吭哧蹬车到了院门口,王子舟已经满头大汗,脸也被午後烈日晒得发红发烫。也许因为怕麻烦,也许单纯不喜欢防晒霜的质地,她是个夏天也从不防晒的怪人。 晒黑就晒黑,变丑就变丑。 她在东竹寮院子里停好车,给陈坞发了资讯,然後把装冷饮的塑料袋从车前筐里提出来,就这么站在太阳底下等着。 真热啊。她很容易出汗,正思索要不要进到楼里等,就看到陈坞抱了大概六七本大部头从楼门内走了出来。 这…… 王子舟提着满袋冷饮走过去。 “这么多啊。”她说。 “还有其他的,但一次性都给你有点太多了。”他说,“先这些吧。” 王子舟试图去接,可她还提着满当当的冷饮袋,就只能腾出一只手来,一时间不知道是从底下托住、还是一把揽过来抱着。陈坞看出她的犹豫不决,遂伸手过来,暂时替她拿着装满饮料的塑料袋。 王子舟两手并用,从他怀里接过那几本沉甸甸的大部头。 “那个——”她抱着书,笨拙地用眼神指指陈坞提在手里的塑料袋,“你拿着和室友一起喝吧。” 汗从鬓侧淌下来。 她甚至连呼吸还没趋于平稳。 风尘仆仆。 陈坞扫了一眼袋子里的饮料,忽然说:“你要上去坐一会吗?” “啊?”王子舟说,“好啊。” 对方伸手过来,轻轻松松就把书又揽了过去,转身朝里走。王子舟後知後觉回过神,拔腿跟上去,穿过一楼大厅,同他一起上楼。 有人在大厅里弹钢琴,断断续续的琴声与蝉鸣交织,像沉睡在夏季午後的梦里。促狭的楼梯间里,王子舟跟在陈坞後面,闻到了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的味道——皁气,她想。 “你室友不在吗?”王子舟问。 “有一个在,不过好像要出门。”他说。 王子舟没有白天来过东竹寮,但她确实感觉和晚上大不一样——也许是有自然光入侵的缘故吧,看起来明亮许多,连走道都好像阔了一些,让人对陈旧和杂乱生出一点宽恕之心。 陈坞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门是铁制的,中间掏出一块长条镂空,装了磨砂玻璃,底下还有个窄窄的投信口;门板上则尽是脏兮兮的涂鸦,还贴了一张字条,大字写着“ビラ不要”(谢绝传单);门把手圆圆的一个,是那种安全系数很糟糕的锁——往门缝塞一张卡片就能撬开的程度。 陈坞拧开门把手,正要推,里面却有人拉了一下。 一个穿红T恤的胖子赫然出现在王子舟视线里。 他很夸张地“えー”了一声,然後满脸惊奇地盯住王子舟的脸。王子舟看他挎着背包要出来,索性退到一边让开,他嘿嘿嘿地对陈坞笑了笑,最後招呼也不打,挪动着壮硕的身体走了。 好奇怪的人,王子舟想。 “进来吧。”陈坞说着,敞开了门,脚挪了一下地上的红砖块,让它挡住了门板。今天有风,宿舍另一边的窗户也开着,空气顿时流动了起来,但还是热得不行。 陈坞拧开立式风扇,说:“随便坐。” 王子舟一眼就扫见靠墙摆着的真皮红沙发,她正打算卸下书包坐下来,陈坞却阻止她说:“不要坐那个。” “诶?” “那个是野口的沙发。” “野口?”王子舟问,“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室友吗?” “嗯。” 王子舟觉得那人古怪得很,顿时离那张沙发老远。陈坞看她穿着阔腿七分裤,放心地递了一个坐垫给她。王子舟在宿舍正中的矮桌前坐下来,陈坞问她是要对着电风扇先吹一会直风还是开转风,王子舟说:“对着吹一会吧!” 太热了。 陈坞移动了电风扇的位置。 不太凉快的风迎面涌来,王子舟自鼻腔里重重逸出一口气,这才有闲暇打量宿舍内的布局。东竹寮是学生自主管理的宿舍,男女同楼,不过女浴室进门要密码,一楼则只有男生宿舍。各宿舍布局、定员数略有差异,陈坞住的这个是四人间,均为上下铺—— 不过,现在这里应该只住了三个人。 王子舟只是扫了一眼床铺,就能得出这种结论,她甚至能判断出哪个铺位是陈坞的——下铺那个,深蓝色床品,薄被完全平展开,枕头上有耳塞盒子和眼罩——这就是狂妄的窥探魔的直觉。 -- 第24页 可他也太奇怪了吧?东竹寮可没有空调,夏天盖薄被,难道不会出汗吗? 睡他上铺的应该就是那个野口,这家伙可真是热爱红色,T恤是红色,沙发是红色,连床单也是红色的。另一边的下铺则是花花绿绿的床单和小薄毯,毯子上扔了一本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但不是原版,是汉语译本。 好,另一位室友,70%的可能是一个日语不太好的中国人。 还剩一个空上铺,堆满了杂物。 这就是此间宿舍的概况。 宿舍算私人领地吗?王子舟吹着电风扇想。算,也不算,如果还兼具待客功能,那个人隐私只能无限後退。她一直以为陈坞是界限感非常分明的人,觉得他在这样的空间里应该很难自在,但事实好像也并非如此。 他自在得很。 他甚至去公共厨房端来了吃的。 不是吧……竟然是卤翅中和鸡腿。 王子舟很是震撼。 不过对方似乎也没打算邀请她吃,只是盖上锅盖,放在一边。 然後把她带来的饮料都摆上桌,问:“你要喝哪个?” 王子舟扫了一遍,说:“白桃这个吧!” 陈坞拉开拉环递给她,自己拿了罐西瓜的,又抽纸巾擦掉了桌上那滩冷凝水。 汽水在夏季午後爆裂出迷人魅力。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下去三分之一,打了个嗝。 她倏地闭上嘴,空气似乎一下安静了,随後响起轻细的手机振动声。 “你好像有电话。”她小心地提醒道。 陈坞起身,去靠墙的桌子上拿手机。他看了眼萤幕,大概犹豫了三四秒,转头跟王子舟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然後就放心地把这个空间交给了她这个外人。 王子舟很惊讶。 换成自己,绝对不会放任客人待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她对“入侵”自己领地的人,有先天的不信任感,她总是疑心别人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可真难对付,她这样想着,忽然听见脚步声。 那是人字拖的声音。 散漫、拖沓。 一个头发略长的清秀男子,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 他眨了眨眼,不相信似的後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眼门号:“我没走错吧?” 王子舟霍地起身。 他“あなた(你)”了半天,王子舟自报家门道:“你好,我是陈坞的同学王子舟。” 他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陈坞带你来的吗?”他问。 王子舟点点头。 “好哇,真是——”他把所有头发往後一捋,展示了自己优美的发际线,“他人呢?” “接电话去了。” 男子进屋把包甩在床边上,往旁边长凳上一坐,非常自然地伸长手臂捞过矮桌上的饮料:“你带来的吗?那我不客气咯。” “哦,你喝吧。”王子舟重新坐下来。 对方坐在凳子上,她坐在地上,总感觉对方居高临下。 “你也姓王呀?”他说,“那和我是本家嘛!” 王子舟好久没听到这么老套的寒暄了。 她不甚热情地应了一声。 “你喊我曼云就好了。”名叫王曼云的男子随意地说道,“陈坞是我从申请材料堆里抢回来的。” “哈?” “你不是寮生吧?”曼云喝着饮料瞥她。 王子舟摇摇头。 “也不在别的寮住。”曼云自顾自道,“你在外面住单身公寓。” 王子舟觉得这个人有点—— 她正要说些什么,曼云却突然起了身。 他手指捏着易拉罐,却彷佛拎了瓶酒似的,与她说道:“那你总知道东竹寮是自治寮吧?价格便宜,所以每年都是一堆人申请,通过面试才能来住——我呢,不管面试,但我掌握着本宿舍的新舍友挑选决定权!面试那群人确定了最後的名单,我就去挑申请人的材料——其中竞争,非常激烈,人人都想要好舍友嘛,所以有时候还要拼运气和技术。” “具体是?” “剪刀石头布。” 王子舟笑了。 “陈坞就是我——”曼云得意地摊开手掌,“用一个布赢回来的。” “只看申请表很片面吧?”王子舟小声问道,“万一挑的舍友和预期不符怎么办?” “啊,那没有办法,不能退货的。”曼云说,“我开始就很後悔!” “为什么?” 曼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她。 “哇,他浑身是刺,你看不到他的刺吗?他刚进到这里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一只刺蝟!”曼云乾脆在矮桌对面坐下来,放下易拉罐,指向身後床铺,“你看那个下铺现在很正常吧?他刚来那会可是铺上了全白的床品,全白!” “震撼啊!”曼云宛若一个舞台剧演员,“上铺的野口那天回来一看下铺这个鬼样子,眼睛都直了,发出了小山一样的惊叹—— えー!(诶!) 何これ?(这是什么?) 白すぎる!(也太白了吧!) まじですか?(这玩意认真的吗?)” 王子舟先是一惊,然後埋头笑起来——大概是靠英语入学的,曼云的日语真的很糟糕,表演也十分夸张,王子舟完全判断不了他是在故意编排还是确有其事,不过他的比喻倒是不错——小山一样的惊叹。 -- 第25页 王子舟笑出了声。 “好啦,我们是熟人了吧?”曼云兀自宣判道,“靠说别人坏话拉近距离,这个法子不错吧?” 王子舟有一种直觉,曼云和蒋剑照是同一类人。 这种人一般都非常好相处。他们看起来具备足够的敏锐,又会在适当的地方迟钝,会主动地选择、建立自己的交际圈,也能够比较轻松地相容他人的情绪。 不过,这些都是表象。 表象而已。 曼云说:“应该是为了制造出那种震慑吧?大面积的白色,在公共的空间里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不要靠近我。” 他突然正经起来,让王子舟一愣。 但这严肃也就持续了三秒钟,曼云立刻又嬉皮笑脸:“毕竟下铺嘛,随便来个人,屁股一挪,就坐上去了。搞一床白的,太吓人了,那之後,野口碰都不敢碰!” “野口很邋遢吗?” “啊,跟邋遢无关。”曼云完全不在意对面坐着的是个女孩,“你想象一下,你的上铺是一个会带陌生人回来睡觉、同时请你出去半个小时的人。门一关上,离开了你视线的下铺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我不要想!王子舟在内心嚎叫。 “很危险吧?所以,陈坞的策略奏效了!”曼云瞥一眼那张红沙发,“野口不仅不敢碰他的床,後来甚至捡了这个红沙发进来。” “你千万不要坐那个沙发!”曼云说,“我都不坐!” 那个沙发…… 王子舟捧起易拉罐喝汽水。 曼云忽然视线一斜,望向大敞的门口说:“哎?他一直站在那里的吗?” 王子舟看过去。 陈坞就站在过道里,一边听电话一边往这边看。 可能曼云进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了。 曼云忽然“哎!”了一声,说:“门特意大敞着也就算了,还一直盯着,把我当什么人了?”他说完捋了一下满头秀发,起身要出去。 王子舟却问:“他平时也会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吗?” 曼云故意说:“啊,偶尔会吧,可能是什么不伦情人,总是背着我们。” 他说完朝外喊道:“是不是谈睿鸣啊?你快进来打吧!谈睿鸣又不是什么外人!” 陈坞表情非常凝重地对曼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子舟小声问:“谈睿鸣是谁?” 曼云的脸唰地冷下来:“没事,我们喝我们的。” 忽然只剩下电风扇和蝉鸣声了。 那是一通奇怪的电话。 王子舟敏锐地觉察到了。 陈坞站在那里接电话,却几乎没开过口,好像只有电话那端的人在讲话,他只是听着而已。 这种情况一般会发生在“一方训斥另一方,或交待什么事情”的时候,可陈坞的表情既不像在挨训,也不像在听人布置任务。 他在思考,但又有点游离。 电话那头就是谈睿鸣吗? 这到底是哪一号人物? 王子舟将视线转向曼云。曼云正在喝汽水,看起来仍旧没心没肺,但与刚进来时相比,状态明显不一样。 蝉鸣鸟叫,风声热浪,身陷其中的王子舟有些不知所措地叹了口气。 “小本家。”曼云忽然瞥到她,“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随便你。”王子舟毫不客气。 “叹什么气啊——”曼云说,“小小年纪。” “你年纪很大吗?”王子舟说。 “我至少比你大两岁吧!”曼云忍不住扫一眼外面,“你和陈坞同级吧?那就是比我小两岁。” “看不出来哎。”王子舟又喝了一口汽水。 “你可真会说话。” “那你是已经在读博了吗?” 曼云“哦”了一声。 “在哪个研究室?” “陈坞隔壁。” “你也是数学专攻么?” “差不多吧。” “你们研究的东西会差很多吗?” “当然差很多。” “很多是……” “互相看不懂。” 王子舟低头不说话了。曼云忽然盯着她的脑门说:“不错,不愧是我的小本家——”说着一捋秀发,得意洋洋:“我们王家人的发际线就是优越!” 王子舟抬眼瞅他:“我要秃了。” 曼云讲:“胡说八道。”又探头看看她紮起来的马尾:“这不是还有一大把呢吗?” 王子舟觉得他在没话找话说。 曼云又问:“你是哪里人,南方的吧?” 王子舟说:“浙南。” “浙南哪里?” “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在温州下面一个县的小镇上。”王子舟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都不会说得很具体,不像蒋剑照,总能够大大方方把“江阴市”挂在嘴边,连“江苏”“无锡”这些字首都不稀得加——毕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百强县级市——很值得自豪吧?王子舟想着,顺口问曼云:“你是哪里?” 曼云说:“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在西北某个县城的镇上。” 王子舟摆弄着易拉罐:“干嘛学我说话?” “哪有?”曼云捏扁了易拉罐,“我说的是事实。” “那我说的也是事实。” 曼云又说:“你本科和陈坞也是一个学校吗?” -- 第26页 王子舟抬起头应了一声:“你也是吗?” “才不是。”曼云说,“我本科在北京。” “不会是五道口……” “不许猜。” “好的。” 王子舟收敛起好奇心,百无聊赖摇了摇喝空的易拉罐,一抬头发现陈坞收了电话回来了。她本来想,已经在人家这里坐了快半小时,差不多该走了,可就在她琢磨怎么道别的时候,陈坞走去墙边,开启了桌子上的音箱。 王子舟很喜欢关注电子产品,她只是扫一眼,就知道那台小音箱是2015年产的Soundlink Mini一代产品,现在已经停产了吧? 音乐低低地响起来。 贸一听很轻快,听清楚歌词的刹那,王子舟又觉得很惆怅。 好像在追忆一些失去的东西—— 童年之类的。 曼云扭头跟陈坞说:“你能不能让我听点开心的东西?” 陈坞没理他,在旁边坐下来。 曼云表情凝固了一刹,问他:“怎么样啊?” 陈坞没出声,曼云就不说话了,但他一转过脸面对王子舟,就又满面春风:“小本家,你今天来干什么呀,不会只是买饮料来给我们喝吧?” “我……” 王子舟有些迟疑,毕竟她不确定曼云是否知道陈坞写小说的事,如果直接把工作内容抖出来,也太冒险了。 “他知道的。”陈坞忽然说。 “啊?”王子舟有些意外,遂回曼云说,“我来拿一些资料。哦,我是《小游园》汉译日工作的担当译员。” “汉译日?!”曼云说,“好哇,我老王家竟然也有日语专家!我还以为姓王的都学不好日语呢!” “啊?” “我就学不好日语!我姓王!我日语很差!只糊弄过了N2!” 这是什么鬼逻辑,王子舟腹诽着,却意识到曼云是在努力活跃气氛——这会实在太、太惆怅了,十六叠的空间里充斥着那种灰扑扑的、像迷雾一样的东西,曼云在费劲驱赶它。 于是,王子舟也试图付出一点努力,她问曼云:“你的名字怎么写呀?” 曼云说:“曼妙之曼,云气之云!” “呃——”王子舟莫名意识到,“这是真名吗?” “不是。”曼云说。 “那真名是……” 曼云忽然一把揽住陈坞,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说。” 陈坞掰开他的手:“我没打算说。” 曼云松一口气,又看王子舟,语声温柔:“不要在意那些,我就叫曼云。” “你不会还有个姐姐叫曼玉吧?” “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有个姐姐叫曼玉!” “是真的有姐姐吗?!” “当然真的啊!” 王子舟看陈坞,陈坞说:“是真的。”她才真的信了。 “你为什么相信这家伙的话啊?”曼云扭头看陈坞,不满道,“他难道就不会骗人吗?” 王子舟也愣了一下。是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会撒谎吧?可她却无端觉得陈坞很值得信赖。就在她反思这种盲目时,曼云却抱起臂说:“没事,他要是骗你,我帮你揍他,本家之情大过天。” 听了这话,王子舟认真观察判断了一下。这两人身高体型都差不多,曼云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谁揍谁真是说不定,可能是互相扯头发吧,那头发长一点的曼云肯定要吃亏。 “还顺利吗?” 王子舟胡思乱想的时候,原作者忽然过问进度。 她的社畜之魂一下惊醒了,答道:“啊,还行。” 接着又补了一句:“在做译前的文字分析。” 曼云忽然插话:“译前文字分析是什么?” 王子舟努力于脑海中搜罗术语,又设法把它具象化:“拿盖房子来说吧,作者写小说,就像建筑设计师,画好图纸,依样施工,最後房子落成,是这样一个流程吧?但是翻译不同,翻译是没有图纸的,翻译能看到的,就是这座已经落成的房子。至于它的设计过程、施工过程,翻译都无从知晓,翻译只能先把原来的房子一点一点拆乾净,拆到最小的单位,才有可能搞明白这个房子到底怎么回事,才有可能最大化地把它复原出来。” “哇,好刺激。”曼云想象了一下,“那你这会就是在拆这家伙盖起来的房子咯?” “算是吧……”王子舟捏着空易拉罐。 “那他偷工减料、瞎糊弄的角落你也会发现吧?!” 王子舟不吭声。 当然会发现。 我都给你拆到最小单位了。 连你最狂热的粉丝都做不到这一步。 “他盖错的地方你也一定会发现咯?” 当然了。 负责任的译员还要帮作者捋逻辑,做事实查证。 王子舟点点头。 “那如果原作者这个地方盖得不好,那个地方盖得不妙,简直盖了一个狗屁不通的房子,翻译是不是还会大骂作者不行?!” 王子舟不置可否地拧起眉。 “太刺激了吧!”曼云再次感叹,“感觉原作者被剥光了一样!天底下竟有如此爽快之事!这简直是偷窥狂的天堂!啊——好爽快!”他比王子舟还要亢奋,一把搭过陈坞肩膀,挑衅地说道:“怎么样,脱光了躺在砧板上什么心情,害怕吗?” -- 第27页 陈坞回看他一眼。 又看向王子舟。 王子舟不小心捏扁了易拉罐。 她甚至吞咽了口水。 曼云的兴奋明显传染给了她。 彷佛真的站到了刀俎之畔。 举起了刀。 脸好热。 耳根也好热。 电风扇吹过来的风一点用也没有。 有人说,翻译不是翻译,是重写①。 是在肢解、咀嚼、吞咽了原文之後的重新输出。 现在我就坐在你的领地里,决定肢解你,重写你。 你、准备好了吗? “煮るなり、焼くなり、お好きなよう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夸张地回道。 第07章 「爱人」 真是挑衅,变态小王想。 自己手持解剖刀,助手曼云问砧板上的鱼肉:“脱光了躺在砧板上什么心情,害怕吗?”鱼肉脖子一横,回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变态小王甚至听到自己磨後槽牙的声音。 直到曼云嫌弃地一把推开陈坞,大叫了一声“做作”,王子舟才从那个想象的情境里骤然醒来,慌慌张张一摸脖子,竟然也热得不行。 鱼肉抬眼看曼云:“俎上鱼肉,不就只能任人宰割吗?是你先用了这个比喻,我回应你而已,有什么问题?” 曼云摆手示弱:“好好好,没有问题,你对,你都对。”继而扭头转向对面的王子舟,压着声音比了个口形:“看吧,刺——蝟!” 王子舟差点笑出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她似乎明白陈坞为什么不用母语回答。曼云的问题实在是太赤裸了,用母语回怎么都很奇怪,还不如回个更奇怪的,何况——使用非母语还有巨大的容错空间,就算胡乱说上一通,就算遭遇误读,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过就是没学好外语嘛。 耳根潮热迅速退去,音箱里的歌也跳到了下一首,气氛忽然明快起来,彷佛先前那些灰霾未曾到来过似的,这个空间仍然属于炽热、耀眼的夏季。真好啊,比躲在公寓空调间里可松快多了,王子舟生出几分古怪的贪恋心情,但她也很清楚,是时候道别了。 她拿着自己喝空的易拉罐起了身,问:“垃圾桶在哪里?” 曼云忙说:“哎呀,你放那就好了,会有人收拾的。”说着乜一眼陈坞,又问王子舟:“你要走了吗?” 王子舟“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将易拉罐放回矮桌,提起书包。陈坞也跟着起身,把那一摞书重新抱给她。王子舟道了谢,将它们一一装进书包,费劲地拉上了拉链。 曼云在一旁垂眼看她收拾,说:“简直就是个炸药包。” 王子舟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她说:“那我走了。” 王子舟说着将书包甩上肩,曼云却忽然拽住了她另一条背包带:“等等,没看见正在装吃的呢吗?” 王子舟这才看到陈坞在装便当盒。 太奇怪了吧?! 陈坞把装了翅中和鸡腿的盒子递给她。 “你有微波炉吧?”“有。”“中火热四分钟就好了。” 王子舟光顾着说话,没接盒子。曼云一把抢过来,直接拉开她的书包,把密封饭盒塞了进去:“行了,更像个炸药包了,带着便当好好上学去吧!” 王子舟觉得肩膀要塌了。 她短促呼了口气,逃跑似的出了门—— 真是诡异的宿舍!真是诡异的一天!以至于等她蹬车回家、从包里翻出那只饭盒时,都没能从那种离奇感里脱离出来。 明明只是去借个书。 却接连遭遇可疑室友野口、奇奇怪怪的红沙发、话多秘密也多的潇洒男子曼云、赤裸裸的译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比喻,以及这个尚未完全变凉的便当盒。 哦,还有谈睿鸣。 这个人到底是谁? 陈坞接电话时的神情一直在王子舟脑海里挥之不去。 窥探欲简直要吞噬她了,可她左思右想,也没有能够在记忆里找到有关这个名字的任何资讯。但有一点,她很确信,除陈坞外,曼云和谈睿鸣之间应该也存在不浅的交情—— 难道,是宿舍里那个空床位? 想不通。 想不通就只能把自己投入无限的工作中。 暑期天亮得早,王子舟把睡觉时间和起床时间都往前挪了一个小时,这样上午可以多写会论文,下午和晚上的工作时间也不至于太长。像设定好的程式一样连续跑了十来天之後,王子舟忽然意识到,她和原作者的联络又中断了。 她有好几次遇到问题都想问,但是一开启聊天软体,就罢手了——其实不光对陈坞这样,她对许多不熟的朋友也是如此,从不主动联络也不主动麻烦别人,被动地社交着,就像球场上的那个接球陪练。 早年和蒋剑照还不太熟的时候,蒋剑照就说她:我如果一个月不找你,你是不是也不会给我发讯息? 好像是的。 主动联络半生不熟的人,要么迫不得已,要么冲动到了极点。 现在这两点,好像都不太具备。 这天她从研究室出来,正犹豫要不要给陈坞发个问题汇总邮件之类的,一进食堂,一眼就看到了曼云。 说来奇怪,她明明只见过曼云一次,却觉得曼云像个老熟人——或许比老熟人还可怕,她总觉得曼云像亲戚,关系好的堂兄之类。 -- 第28页 曼云要了一个烤肉卷,她也要了一个烤肉卷。 站在视窗外等烤肉卷出来的时候,曼云余光一瞥:“学我干嘛?” 王子舟毫不示弱:“你申请吃烤肉卷的专利了吗?” 曼云先接到了里面递出来的烤肉卷,王子舟紧随其後也拿到了。曼云去买饮料,她也去买饮料。曼云结账,她也去结账。 “跟着我干嘛?” “你坐哪?”王子舟只问不答。 曼云找了个最近的空位坐下来,王子舟跟着往旁边一坐。 “跟屁虫。”曼云说她,“你有这个劲还不如去折磨你那个原作者。” “我可不敢。”王子舟喝了一口饮料打算开始吃烤肉卷。 “有什么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你小声点。”王子舟瞥一圈周围,人不多,声音稍大就很明显,“食不言!你还是先吃饭吧!” 曼云没好气地瞅她。 两个人一言不发吃完了烤肉卷,曼云後仰说道:“你是不是有事想问我啊?” 王子舟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笨蛋,这么明显!”他屈指点点桌面,“去,给我买个大芭菲!” 大王将军一下令,狗腿小王立刻拔腿去视窗购买了大芭菲,恭恭敬敬呈送到大将军面前:“请吧!” 满满一大杯的奶油冰淇淋。 曼云独享着大芭菲,心情大好:“问吧!” 王子舟侧坐在一旁,谨慎问道:“谈睿鸣到底是谁?如果实在不能说……你也可以拒绝告诉我。” 曼云用余光斜她:“你是想知道谈睿鸣和我们的关系吧?这个嘛……很难说,非要类比一下,那就是爱人吧!” 王子舟差点被口水呛到。 曼云说“爱人”,用的是日语发音“あいじん”。 “你、你知道——”王子舟结巴了一下,她知道曼云日语不行,但好歹也是过了N2的人,不至于瞎用到这种地步,“你知道这个词在日语里的意思和汉语里不一样吧?” “知道啊。”曼云瞥她,“不就是情人、第三者嘛!” 王子舟傻了。 曼云若无其事继续吃大芭菲。 “你们……” “我说了类比嘛。”曼云说,“干嘛那么吃惊?我、陈坞、谈睿鸣,就是类似那种结构的畸形关系——互为爱人(あいじん)!” 他很厚脸皮地又把那个词说了一遍。 乱用外语的人真是可怕! 王子舟叹服了:“这是什么鬼关系?” “好奇吧?来,纸笔给我。” 王子舟从包里翻出iPad和笔给他。 曼云点开她的笔记软体,拿起笔就开始写写画画。一共画了三条长横线,右边分别写“谈睿鸣”“陈”“我”,然後再在每一条长线下面,又画短平行线,短线中间又标注“谈”“陈”“我”这些字样,看得人一头雾水。 “看懂了吗?”老师敲击萤幕问道。 王子舟摇摇头。 “笨蛋!”老师气绝。 “你给解答一下嘛。” “不行,补课是另外的价钱。” “你还想吃什么?”狗腿小王问道。 “吃什么吃?”曼云将那一大杯芭菲吃到了底,反过来教训她,“你现在就是贪吃金鱼,一下子给你投太多鱼食,你会不加节制吃到撑死。” 王子舟气死了。 曼云慢条斯理收拾了餐盘:“走了。” “去哪啊?” “去打工。” “去哪打工?” “华侨墓地。” 王子舟也收拾餐盘跟上去。 “干嘛,你要跟我去墓地打工吗?” 王子舟摇摇头。 处理了餐盘一起往食堂外走,曼云伸手挡了挡太阳,问王子舟:“你怎么不打遮阳伞的?”王子舟说:“麻烦。”曼云说:“就是。” “跟着我干嘛?”曼云伸手一指,“你们研究室在那个方向吧?” “饭後消食,我绕一圈再回去。” 曼云嗤了一声:“我看你挺活泼啊,为什么在陈坞跟前装小哑巴?” “哪有?只是因为不熟。” “行了!什么不熟,不就是有包袱吗?”曼云说,“你管他怎么看你?他自己又算那颗葱?还有你到底打算占用我们宿舍的公共财产到什么时候?” “诶?” “那个饭盒啊。”曼云双手插兜,睨她道,“我也出了钱的好吧?” “啊对不起。”王子舟吃完就洗乾净放起来了,“我忘记了。” “记得还回来。”曼云点点她,转身走了。 王子舟也转头回了研究室。本来下午要干活的,可效率简直低到发指,她乾脆合上了电脑,盯着iPad上曼云写的那条笔记思索。 曼云既然用“爱人(あいじん)”来类比,那这段关系里一定存在着先来後到,仔细看那张示意图—— 在属于曼云的那条横线上,最前面空了一小段,然後是谈睿鸣,之後又空了一段,最後一段是陈坞;在属于陈坞的那条线上,前一小段是谈睿鸣,中间空了一长段,最後一小段标注了曼云自己;而在谈睿鸣那条线上,前一小段是陈坞,中间一长段标注了曼云,最後一长段竟然是空着的。 上面的长横线是以各自作为标尺,下面的短横线则表示着交集。 -- 第29页 笔记本用的网格纸。 横线的长度,曼云绝对不是随便画的。 长度代表了时间。 推理小王突然抓住了解题思路,提笔在网格线上标红,从10年一路标到19年——瞬间合理了。 Image 2010年,陈坞高一。 2011年,曼云大一。 谈睿鸣…… 王子舟忽然抄过手机,给蒋剑照发讯息。 王子舟:你认识谈睿鸣吗? 等了一分钟,蒋剑照发来了回覆。 蒋剑照:你怎么会知道谈睿鸣? 王子舟:他是你们高中的吧? 王子舟:大你两级。 王子舟:去了北京读本科。 王子舟:学的数学? 蒋剑照:…… 蒋剑照:牛哇,你是户口调查员吧? 蒋剑照问出“你怎么会知道谈睿鸣”的刹那,王子舟就基本确认了——谈睿鸣是陈坞的高中学长,升学去了北京,和来自西北的曼云成了大学同学。 但她还是谨慎地作了进一步求证,问蒋剑照:“你仔细说说这个人吧!” 蒋剑照发来一段长语音:“谈睿鸣啊,赵老师得意门生,搞奥赛的,属于预录取那一拨的牛人,现在好像在美国读博吧。” 王子舟:赵老师是谁? 蒋剑照:陈坞的妈。 王子舟:谈睿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蒋剑照又发来一段语音:“不爱出风头,没什么存在感。怎么说呢,别的优等生一般也会是什么好乾部之类,但谈睿鸣除了学习什么也不干,老师也不敢让他在其他事情上分心。你忽然关心他干嘛?谁跟你说的,是不是陈坞?你最近怎么回事,怎么和陈坞走得那么近?你有问题!” 王子舟:我没有问题! 蒋剑照:你就是有问题!你有小秘密了!等着吧,没几天了,我已经收好去京都的行李了! 一转眼,竟然已经八月了。 时间真是急性子。 王子舟一看窗外,都傍晚了,遂将电脑和iPad都装进书包,骑车回家去。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特意选了大路,也许是想沿着鸭川骑回去吧。因为没有风,平静河面上映出完整的粉紫色晚霞,与真正的晚霞接叠,大面积的梦幻色彩被强行堆进路人的视线,逼迫人说出“真美啊”这样的字眼。 独属于夏天的灿烂,王子舟却沉浸不进去。 除却分给道路的,她其余的注意力都给了曼云留的谜题和蒋剑照有关谈睿鸣的描述——“赵老师的得意门生”“除了学习什么也不干”,听起来是个有能力、但比较离群的人。 就在她要左拐回家的当口,道路另一边有个人正往这个方向跑来。 王子舟倏地握紧车刹,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嗨!” 那人在马路对面停下来。 有些气喘。 王子舟心想,我刚才也喊得太大声了吧?但她马上又想到曼云那句“你管他怎么看你”,遂放下所谓“包袱”,自然地隔空问道:“你在跑步吗?” 陈坞点点头。 王子舟想,他居然也喜欢沿着鸭川跑步,为什么之前从没遇到过? 她想了想,又喊道:“你快跑完了吗,还是刚开始跑?” “快跑完了。”他说。 王子舟心一横,大声问道:“那你要不要来把饭盒拿走?”说着手往左边路口一指:“我家就在里面。” 路中央接连好几辆车开过去,再然後,对面那个人也不见了。王子舟前後看看,最後发现他穿过人行横道,往这边走来。 什么嘛,喊别人来拿饭盒居然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过于顺利的进展,令王子舟信心陡增,她下了车,站在路口等着。 陈坞走过来,看一眼她车筐里的书包:“从研究室回来吗?” 王子舟“嗯”了一声,又说:“正好看到你,突然想到那个饭盒在我家放着好久了,我就想……” 陈坞说:“走吧。” 王子舟推着车往巷子里走,陈坞跟在一旁,王子舟突然生出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简直是上次雨夜的调换版嘛。 她在公寓楼下停了车,陈坞则止步于公寓大门口。她回头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後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拿了就下来!” 他说:“好,不急。” 王子舟开启门禁,飞快按了电梯上楼,回到家迅速翻出那只饭盒,甚至开启盖子闻了闻,确认有没有什么残留的奇怪味道——很好,洗得很乾净。她安心地拿着饭盒下了楼,走到门禁处又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舍,还一件东西居然是这么高效的事情吗?! 陈坞仍旧站在那里。 王子舟开启门禁走出去,把饭盒递给他。 “挺好吃的。”她给了一句迟到的评价,但又说不出“谢谢”,大概觉得这两个字太单薄了,最终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你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陈坞接过饭盒说。 “那要一起吃晚饭吗?”王子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反覆回荡着曼云那句——你管他怎么看你? 就是!我管你怎么看我! 本民选首相现在就是要求一起吃晚饭!皇室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但她还是忍不住翻找出一个正当理由递了过去:“刚好我有点关于《小游园》的问题想要请教下,本来要汇总了发邮件的,既然碰到你了,就面聊吧。” -- 第30页 陈坞想了想。 他说:“我要回去洗个澡。” 王子舟愣了一下。 转念一想,好合理的要求,总不能逼迫一个洁癖跑完步不洗澡就去饭店吃饭吧?她连忙点点头,说:“那行。”又看手表,七点不到,于是她说:“七点五十我们在三条那个池田屋见吧,来得及吗?” “来得及。”他说,“一会见。” 王子舟目送他离开。 等人真的消失在视野里了,王子舟才返回公寓楼内。回到家,她一下子不知道干什么,稀里糊涂进了浴室,决定也洗个澡。 她好像从来没在这个时间洗过澡。 人在陌生的时间洗澡,容易生出一些说不明的情绪——完全来自生理上的不安,因为不习惯嘛,尤其是对王子舟这种拥有固定日常流程的人来说,这种感觉更为明显。身体不由抗议:你到底要去干什么?是要去赴死吗?竟然在这个时候容许热水大面积长时间地冲刷我? 她从浴室出来看着窗外的暮色,心里非常空虚。 但体表温度一旦降下来,就又好了。 头发吹乾束起来,换了乾净的衣服,那种焕然一新的清爽感觉顿时取代了空虚不安。 一看时间,走路去池田屋正正好,于是出门。 这次小王将军连行军策略也没有,就这样散漫地移动到了会面的地点。 陈坞已经在门口了,王子舟走过去问:“没有等很久吧?” “我也刚到。”他说,“进去吧。” 池田屋是在“池田屋事件”①遗蹟上重建起来的,店内店外全是新选组②的相关物料,进门就有个八米长的大楼梯一路通往二楼。楼上没什么人,底下倒是很热闹,若干个小隔间挨在一起,半截布帘子遮挡部分视线,却管不住说笑声溢位来。 好吵。 不过也挺好。 太安静的环境反而让人有压力。 王子舟把陈坞“撵”进了隔间里座,自己坐在了外面。这让她感觉很好,连点单都积极起来,主动在平板上戳选单看,又问他:“你有特别想吃的吗?” 陈坞说:“都可以,你点吧,我没有忌口。” 这种店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菜品,王子舟点起来没有一点负担,选饮料的时候她问:“你可以喝酒吗?” 陈坞回:“可以喝一点。” “有以新选组队员命名的特调酒,你要哪个?” “土方岁三③。” “那我要冲田总司④吧……”她自说自话,心里却想,为什么他点个酒都要比我官大一级?!罢了,一个战死一个病故,结局都不甚美妙,就这样吧。 点完单,就是等。 百无聊赖的王子舟问道:“你看过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的同人文吗?” 对面波澜不惊地反问道:“CP文吗?” 王子舟愣了一下。 她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可没说是CP文! 他又说:“没看过。” 王子舟马上接了一句:“我也没看过。” 不知道为什么,王子舟又听到了那个似有似无的笑声。每次她疑心别人在笑她的时候,都会产生这种幻听。 陈坞随口问:“你为什么学日语呢?” 王子舟想了想:“中学的时候看了网上的一些日本轻小说译本,感觉翻译得很差劲,就像是机器翻的,连通顺都做不到。当时就想,我要是看得懂原文就不用忍受这些烂译文了,所以学了。” 陈坞又问:“你是本科开始做翻译的吗?” 王子舟点点头。 对面说:“契机是……” 王子舟忽然感觉对方在做什么田野调查,而自己就是那个被调查物件。不过她并不觉得被冒犯,就如实回道:“有个博士大师姐,她挺厉害的,本科阶段就有独立署名的译作出版,当时她跟编辑签了一本新书,但那边交稿时间压得挺紧,她又在忙博士论文,没空就给我做了。” 陈坞问:“你和出版社新签了合同,还是延续她的合同?” 王子舟说:“当然没有新签啦,我只是枪手嘛。” 那本书上,没有她的署名。 “大师姐也没办法,已经签了的合同,也不可能再加署名什么的。”她又补充道,“而且因为没能加上署名,大师姐觉得抱歉,就把我推荐给了编辑。哦,就是丁媛媛——你知道她吧?” “我知道。” “那之後,我就有署名啦!” “嗯。” 气氛曲线过山车似的掉下来。 王子舟第一次跟蒋剑照以外的人说这件事。 还好店员及时送来食物和饮料,气氛曲线又缓慢往上爬了一点。 王子舟松一口气,瞄到陈坞看着新进来的手机讯息皱眉。她的视线刚扫过去,陈坞就说“不好意思”。王子舟说:“没事。”又问:“是有急事找你吗?” 陈坞说:“没什么急事,是曼云。” 哦,原来是那个独吞了我买的大芭菲的男子。 王子舟说:“他怎么了?” 陈坞说:“问我在哪,说要过来。” 王子舟想,这个本家大哥怎么像鼻涕虫一样?!想到那句“互为爱人(あいじん)”她就十分无语。 罢了。 王子舟大度地说:“那就让他过来吧。” 陈坞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 第31页 “好。”他说。 曼云来得比上菜速度还快,可能脚底装了风火轮吧,王子舟扭头看他掀开布帘子,忍不住想道。 明明可以坐外面,他非要挤进去跟陈坞一块。 “点了什么呀?平板给我看看。” 曼云说着,忽然各看了他们一眼。 他看陈坞:“你洗了头。”又看王子舟:“你也洗了头。”又看陈坞:“你换了衣服。”又看王子舟:“你也换了衣服。”最後说:“你们干什么呀?” 王子舟心说:这个人好烦,他可不可以闭嘴? 陈坞却忽然问他们:“你们白天见过吗?” 王子舟和曼云面面相觑:“啊?” ①池田屋事件:即日本德川幕府末期,发生在京都三条小桥一家名叫池田屋的旅馆的政治袭击事件。 ②新选组:即日本幕末时期一个亲幕府的武士组织。 ③土方岁三:剑术家,新选组副长。 ④冲田总司:新选组一番队组长。 小王将军缄口不言,大王将军口无遮拦:“见过啊,在食堂,是吧?”他瞥一眼王子舟:“某人还蹭了我一个大芭菲!好吃吧?” 此人简直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祸乱朝纲! 小王将军气死了,脑子里涌出一百八十条骂人的成语,最後还是只能忍气吞声背下这口黑锅。 等着瞧吧,王曼云。 我们秋後算账。 陈坞听了曼云的话,点了点头。 昏君!小王将军想——昏君配佞臣,国将不国,祝福你们。 大王将军若无其事在平板上追加了订单,又看看他们喝的酒,一个红色一个黄色:“噢哟,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那我点近藤勇①吧?”手一顿:“怎么没有近藤勇?!算了不喝了。”又故意把他们的酒杯摆在一起,啧啧说道:“岁三和总司,也太暧昧了吧?” “你说的那是同人文吧?岁三和总司现实中并不是那样,他们只是同事关系!”王子舟抢回酒杯辩驳道。 “怎样,岁三还给总司看病配药呢,这么关心总司,就是很可疑!” “你好奇怪!”王子舟说。 劝架昏君上场了,昏君说:“快吃吧。” 王子舟夹了一筷子炸鸡块,塞进嘴里,气鼓鼓地咀嚼着。 曼云差点笑昏过去。 曼云说:“你看她好像仓鼠。” 陈坞接道:“我是刺蝟,她是仓鼠,那你是什么?” 曼云单手支了下巴:“我嘛,《疯狂动物城》里那个狐狸尼克·王尔德。” 王子舟心道,是挺像的,坑蒙拐骗,样样在行。 但她不服:“为什么你是主角?” 曼云厚脸皮地说:“因为我有魅力啊——”又瞥陈坞道:“你问他,他那个《小游园》里最受欢迎的角色,原型是谁?” 王子舟立刻想到《小游园》里一个名叫“顼天竺”的鬼。 经她查证,“顼天竺”见载于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②。在段成式的笔记中,顼天竺仅一笔带过,至于长得什么样,拥有什么样的个性,一字未提。在《小游园》里,顼天竺则是一个帅气潇洒、放荡不羁的厕鬼。 王子舟读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这个角色简直不受作者控制——像是自己从土里冒出来、从树上掉下来的,完全自发生长,充满了生命力,这大概也是顼天竺受读者欢迎的原因吧? 王子舟看有些书评里讲顼天竺,说他是这个故事中难得聪明、且有丰沛活气的生动角色,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越了男主角。那时候王子舟就很好奇,陈坞为什么会写出这么一个角色来?文献里的妖怪,一般都没有说明性格,他是依照什么去设计、给这些妖怪匹配上个性的呢? 竟然有原型。 原型就坐在她面前。 “你就是那个厕鬼?”王子舟问曼云。 曼云说:“算你聪明。” 王子舟很震撼。 完蛋了,她以後只要翻译到顼天竺相关的剧情,脑子里都要浮现出曼云的脸了——是的,书里的妖魔鬼怪们平时并不以真身活动,它们有人形。 王子舟喝了口酒压惊。 等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顼天竺是《小游园-I》中就登场的角色,而《小游园-I》是在她大三那年出版的作品,写成时间应该更早,那陈坞至少在大二的时候就认识远在北京的曼云了? 也就是说,在陈坞申请入住东竹寮、曼云去挑申请人资料表之前,他们就已经是熟人了。 因为如果在不熟悉不了解的情况下,拿对方当原型来写,最终呈现结果很可能是四不像的一团糟,生动不起来的。 王子舟问:“所以,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 陈坞没吭声。 曼云挑眉:“比你想象得更早。” “更早是?” 曼云嘴角忽然弯起一个不可言明的弧度,似乎包含了非常复杂的情绪。他用手肘拱了拱陈坞:“你来说。” “我高二。”陈坞答道,“他大一。” “因为谈睿鸣认识的吗?” 曼云瞪大了眼,陈坞也有些惊讶。 王子舟後悔了一刹那,不过转念一想,也没必要瞒着陈坞这件事,乾脆坦白道:“不好意思,我那天在宿舍听见这个名字之後有点好奇,就打听了一下。刚好我有个好朋友和谈睿鸣一个高中,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 第32页 “是蒋剑照吗?”陈坞问。 王子舟一惊:“你认识她吗?” “有一点印象。”他说。 曼云微微後仰,略眯眼道:“她怎么说的谈睿鸣?” 王子舟回道:“说成绩很好,但存在感不强……可能是因为不爱出风头?” “半对半错吧。”曼云从略微紧绷的状态调整到一个放松的坐姿,“他确实不爱出风头,但你知道,有些人的存在感,是想掩也掩不了的吧?” “嗯。” “谈睿鸣就是小说家最爱的那种角色。”曼云余光扫了一下陈坞,又转向王子舟,“《小游园》里有一个——你上哪个图书馆都查不到出处的妖怪。” “我可以说吗?”他停顿了一下,问陈坞。 陈坞没出声。 “我不说,她也肯定会问的。”曼云重新看向王子舟,“是吧?小本家。” 王子舟知道那个妖怪。 她也确实很想问问陈坞,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该怎么翻译? 她问:“是那个叫作‘夷魍’的妖怪吗?” 曼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真不愧是我的小本家,工作就是认真负责,书读得真细!” 王子舟对陈坞说:“我确实没有查到那个妖怪,我们的那个线上文件里,你也没有新增有关那个妖怪的任何说明。” “夷魍”是《小游园》里最弱气又最强大的妖怪。 所有角色就属它没有人形,甚至可以说,它没有形,就像一团看不到的空气——它很弱,弱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到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消散,但却因此制造出了一种强烈的恐怖感,让人惴惴不安。有时众角色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忽然安静下来,就是因为——夷魍到了。 谁也看不见它,但大家都能感觉到它来了。 被它笼罩、包裹。 “完了,夷魍来了。”——这是《小游园》中最常出现的一句台词,它会让故事气氛急转直下,掉进泥潭死水之中。 王子舟在阅读过程中,一方面很害怕这个夷魍出来,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很可怜——在陈坞的描述中,与其自带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截然相反的,是夷魍根本没有一点自主决定的权力,到来也好,消散也好,夷魍都做不了主。 王子舟常常觉得,那个被大家害怕、厌恶的夷魍,总是在无声地哭泣,因为它无形,它的悲伤与无助甚至不能用眼泪来解决。 如果它有形,应该是一个爱哭、脆弱的小孩子。 也许在历史文献中有过相似的妖怪记载,不过“夷魍”这个名字,王子舟一直没能查到。 “是我自造的。”陈坞说。 “造词的依据是?”王子舟问。 陈坞想了想,说道:“夷魍的设定是无形、是看不见的。《道德经》里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幽冥录》里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字即取自于此。至于‘魍’,把这个字的鬼偏旁去掉就是‘罔’,即‘象罔’之罔,《庄子》里提到的象罔,也包括无形之意。” 停顿了一会,他说:“大概是这样。你可以参照你的语料库来翻译,这取决于你。” “好。”王子舟应道。 但这个问题明显没有得到最终解答——曼云说谈睿鸣是小说家最爱的那种角色,紧接着就说起《小游园》里这个唯一的自造妖怪,他们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络。 曼云在一旁徒劳地转动茶杯。 王子舟小心留意着气氛,问道:“所以……这个夷魍,也是有原型的吗?或许……也和谈睿鸣有关?” “是。”陈坞犹豫了片刻,说道。 他应声的时候,甚至没有抬头。 曼云也一反常态,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 王子舟忽然觉得压力好大,其实好像不该问了。 不该问了。 但曼云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又觉得可以问一问。 “谈睿鸣知道自己是夷魍的原型吗?” “他就是夷魍,他当然知道。”曼云答。 他就是夷魍。 存在感巨大、却随时要消散。 陈坞没说话。 曼云也不再吭声了。 席间气氛忽然掉进冰窟。 完了,夷魍来了。 ①近藤勇:新选组局长。 ②“厕鬼名顼天竺。”见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 第08章 「变质」 外面隔间笑声不断,唯此处死气沉沉。 还好追加的茶泡饭和烤串送来了,店员掀开隔间布帘的刹那,曼云率先从夷魍织就的铺天大网中逃脱出来。 他接过茶泡饭,说了一声:“饿死了。” 王子舟问他:“你是刚从墓地打工回来吗?” 曼云说:“是啊,我进来的时候你没闻见一股新鲜的青草香气吗?” 别人说起墓地,重点肯定不会是青草的香气。 真是神奇的男子。 《小游园》里的厕鬼顼天竺,总给王子舟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但那种无视一切、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潇洒背後,分明隐藏着一些沉甸甸的、意味不明的东西,使得这个角色拥有谜一样复杂的底色——作者写到第三部 ,仍然没有对其进行揭露,这让王子舟十分好奇。 -- 第33页 这种好奇投射到原型身上,使得虚构越过那道藩篱,闯入了现实的境界。 王子舟的直觉很敏锐,她打量着对面的作者与角色原型,嗅到了不寻常的故事气息——他们各自的,他们之间的,甚至、我和他们的。 翻译了那么多的作品,她头一次产生这样新鲜的感觉。 她问:“谈睿鸣现在在美国吗?” “这个点吗?”陈坞抬手看了一眼表,很精确地告诉她,“不在了。” 正埋头吃茶泡饭的曼云扑哧笑出来。 王子舟不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笑声。 曼云乜陈坞:“有必要吗?人家的意思是问谈睿鸣是不是在美国上学,不是问人这会在不在美国。” 陈坞说:“是吗?” 王子舟忽然反应过来:“谈睿鸣现在是不是在飞机上?!” 陈坞说:“是。” 王子舟问:“是放假回国,还是……” 曼云说:“飞关西。” 王子舟一愣:“诶?!谈睿鸣也要来京都吗?” 曼云抬头:“为什么用‘也’啊?” 王子舟说:“我有个朋友过几天也要来京都。”接着又补了一句:“哦,就是刚才说的那个蒋剑照。” “又来一个江阴人。”曼云喝了口茶,挑眉说,“怎么回事啊,江阴人要在京都成立什么组织吗?” 王子舟警告他:“你小心讲话!” “挺好。”曼云说,“两个江阴人联合起来我怕应付不了,但是三个江阴人凑到一起,肯定要内讧,到时候我们这些外地人坐收渔利就好了。” 明明是玩笑话,王子舟竟然真的能想象到五个人坐到一起的场景——尽管她压根没见过谈睿鸣,也不知道谈睿鸣长什么模样。 会见到的吧? 王子舟相信那种直觉。 虽然话题没有完全摆脱掉谈睿鸣,但王子舟可以确定,夷魍已经暂时离开了这里。旁边隔间的热闹气氛也顺利传递过来,曼云填饱了肚子,恢复了一贯轻松、不羁的姿态,开始说一些东竹寮的怪人怪事—— 什么“留级到大七,别人问他没关系吗?他说当然有关系,然後继续若无其事喝酒”的寮生,还有“放着好好的宿舍不住,非要一个人躲到楼梯下面狭小储物间里,好多天也不出来”的寮生,以及“把便衣警察抓起来并软禁”的寮生……简直丰富多彩。 因为话多,曼云确实很容易成为席间主角,但他也会适当拱一拱陈坞,说一些“是不是”“你知道那个吧”“哦你那时候还没来东竹寮”之类的话。陈坞会顺着他应上几声,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王子舟一边听曼云说话,一边留意着陈坞。同时,她也意识到陈坞一直在观察曼云和自己,以及帘子外面走过的客人和店员。 上次在东竹寮的宿舍里,王子舟就有所觉察——陈坞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日常,但好像又在日常之外,他身处其中,却像一个旁观者。 甚至旁观自己。 王子舟隐约觉得他身上存在着一种自发的监察意识。 这个发觉让王子舟有点吃惊。 但她来不及细想,曼云就说:“小本家,你听我说话,为什么总在瞟他?” “我没有。”小王将军矢口否认。 “明明就有。”大王将军咄咄逼人,还拱拱旁边的昏君,迫使他发话,“她是不是瞟你了?” 昏君偏不说话。 小王将军如遇大赦。 曼云计谋未能得逞,拿起杯子“哼”了一声,继续说墓地打工的事。 话匣一旦开启,就像冰川消融,溪水一路流淌,汇至河川,奔流入海,简直无法停下。 不知不觉,就到那个点了。 王子舟是作息规律的人,到点回家,到点洗澡,到点睡觉,就连智慧手表都在弹窗提醒她,到您设定的入寝时间了。 但对面的人明显不是,至少曼云不是,他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在他停下来喝水的间隙,陈坞忽然说:“该结账了吧?” 曼云说:“哦,你结吧。” 王子舟开始算钱,曼云瞟她:“你这是要当场结清吗?” 王子舟抬眼:“不然呢?” 曼云懒散地搭着陈坞的肩膀说:“可以月结啊,在陈会计这开个月结账户,一个月打一次钱就好了,还不用装钱包在身上,岂不方便?” “记账也很麻烦吧?” “用脑子记啊,有什么麻烦的。” 王子舟叹服。 “用脑子记会记错的。” “没有吧陈会计?”曼云扭头看陈坞,“我可没赖过一分钱。” 陈会计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王子舟觉得曼云肯定赖过账。 她把算好的钱放在桌上:“你们太熟了怎样都无所谓,我就算了吧。” 曼云不可思议地看她:“你跟我们不熟吗?” 王子舟小声地“嗯”了一声,结果曼云起身说:“行,那就去第二摊。” “啊?”王子舟扭头看他离开了隔间。 陈坞跟她说:“你有负担的话,可以不去。” 曼云探头进来:“你在说什么?你们两个洗了头洗了澡出来,居然还惦记着早点回去睡觉?大好青春,怎么能用来睡觉?” 王子舟彷佛看到厕鬼顼天竺从《小游园》里爬了出来。 -- 第34页 这是在说什么奇怪的醉话。 她扭头说道:“我记得你没有喝酒吧……” 曼云回:“所以才要去喝啊。” 所谓第二摊,所谓喝酒,竟然是到便利店去买啤酒。 从池田屋出来,凌晨的街道温暖又寂寞——零零散散的行人,飞驰而过的汽车,亮着车灯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行走其中,宛若梦游。到了亮白玻璃盒子似的便利店前,曼云推推陈会计:“快去买。” 陈会计问王子舟:“你想喝什么?” 王子舟:“都行。” 等陈坞进去,曼云说:“陈会计就从来不会过问我的意见。” 王子舟回说:“因为你们太熟了吧。” 曼云打了个哈欠。 “笨蛋。”他说。 “你不要老这样说我!”王子舟反驳道,“我智商很正常!” “对不起。” “你都打哈欠了,为什么还要去第二摊啊?” 他又说:“孺子不可教也。” 行吧,王子舟想,曼云的高考总分一定比自己高不少,姑且算他比自己聪明一点好了,真是可恶的考分阶级。 等陈坞出来,曼云扫了一眼袋子里面:“真够花哨的。” “我们去哪?”王子舟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曼云指指东边,“不要钱的鸭川啊。” 王子舟心想,去鸭川还不如回家喝。 不过她也不可能邀请这两个人去自己家,于是真的来到了鸭川边上。王子舟天天在阳台看鸭川,却从未在这个时间接近过它。夜风潮湿,携卷了一点瘮人的凉意,道路的照明过于有限,整个视野都很黯淡,就连水面映照出的建筑与灯光也显出一种意尽的凄然。 她还没坐下来,就看到曼云在脱鞋。 “你在干什么?”她惊道。 “你洗脚不脱鞋吗?”曼云反问她。 “这样不好吧?!”王子舟很惶恐。 “日本人也洗!”曼云伸手一指百米开外,那里坐了个男子,居然真的在洗脚,“你看吧,那绝对是个日本人。” “小声点!” “怕什么?实在不行假装是大阪人就好了嘛。” “你日语那么差,一定会露馅!” 王子舟听到了陈坞的笑声。 黯光里,看不清彼此面目,但王子舟只是听见那很轻的笑声,居然就能想象他笑起来的表情。 我好奇怪。 王子舟这样反思着,就看到陈坞也坐下来脱掉了鞋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陈坞就像班级里那种最乖顺的模范生——但显然他不可能是——如果最听话的模范生干出格的事,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去干那件事。 王子舟也脱了鞋,把袜子团起来塞在鞋子里。 水漫过脚背,漫过脚踝,漫过小腿肚—— 冰冰凉凉,让人打哆嗦。 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那一瞬间,作为“我”这个躯体的存在感被激发了。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感受着。 惊醒的触角被生活的实体仔细地抚摸。 没有人说话。 只有河水无声流淌。 忽然响起易拉环启开的声音,然後是曼云的叹息:“哎。” 那是什么样的叹息呢? 王子舟不得而知。 他们陆续开启易拉罐,喝着口味奇怪的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从去年夏天那场淹了关西机场的超强台风“飞燕”,一路聊到高中朋友的葬礼。 王子舟说:“刚上大一的时候吧,听说她突然生病,很快就走了,刚好是寒假,去了好多同学,她的遗照挂在那里,看起来好奇怪——是大学入学的证件照吧,刚照没多久。” 同龄人像年迈长辈那样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掉,在刚迈入成人世界的那个冬天,居然看起来那么荒谬和难以接受。 原来年轻人也会死的。 它并不是在遥远尽处等候,而是伺伏于道旁。 随时来袭。 通过观照他人之死得出这样结论的瞬间,还会被附赠更多的恐惧,以及没着没落的虚无——我的存在竟然如此脆弱,道旁那头名为“死亡”的野兽随时要扑向我,眼下我的一切努力居然会在那个刹那化为乌有,那我这一刻到底在做什么? 继续吃饭,继续喝酒。 任由河水从我的脚背上淌过。 陈坞没有接话,曼云也没有接话。 在凌晨三点的鸭川边上,他们度过了沉默的十五分钟。 曼云忽然起身:“不行,我早上还得赶去机场接谈睿鸣,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们继续待着吧!”他弯腰一套袜子,趿上帆布鞋就走了。 简直像风一样。 王子舟看得目瞪口呆。 她想站起来,又不太想起。 于是扭头问旁边的人:“你不用去接谈睿鸣吗?” 陈坞说:“曼云和他一起生活的时间比较久,曼云去比较好。” 王子舟问:“他们是室友吗?” 陈坞说:“对。” 王子舟又问:“那你和谈睿鸣呢?” 陈坞想了想:“住过同一栋宿舍楼。” “诶?”王子舟有点惊讶,“你高中住校吗?” “嗯,高一是强制住校。”陈坞看她,“蒋剑照没有和你说过吗?” -- 第35页 “高中的事她说的不多。” “嗯。” 王子舟觉得总扒着谈睿鸣聊不太好,于是岔开话题说:“你平时也会在鸭川边上跑步吗?” “对。” “傍晚吗?” “嗯。”大概是留意到王子舟用了“也”字,他问,“你呢?” “啊,我都是早上跑。”王子舟说,“早上跑完冲个澡再开始工作,感觉脑子比较清醒。你呢,傍晚跑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本科的时候学校下午才能洗澡……傍晚跑,跑完可以洗澡。” “哦对。” 她想起来了,J大浴室每天下午一点开到晚上十点。 那会她还没有早上跑步的习惯。 又陷入沉默。 没了曼云,真是不习惯。 两个人太小,空间又太广阔,思绪简直东奔西窜,不知该在哪里停下来。 “上次那首歌——”王子舟忽然说道,“叫什么?” 他居然立刻知道她在问什么:“宿舍里放的那首吗?” “对。” “你想再听吗?” “可以吗?” 他拿过书包,翻出降噪耳机,随後拿出了小包装的酒精纸,擦了耳机之後才递给她。王子舟从他手心飞快拾走那两枚小小的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 陈坞点了手机上的播放键。 熟悉的音乐进入耳道。 很奇妙,被抚平的奇妙感觉。 耳朵里只剩音乐,视野里是对方的侧脸。 我在听音乐,他又在想什么呢? 歌曲是随机播放的,一首播完就会自动切到下一首,明明结束了,王子舟却没有取下耳机,陈坞也没有问她要。 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河边。 再过一会,估计都要日出了。 她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摘下耳机问陈坞:“你爬过大文字山吗?” 陈坞愣了一下:“爬过。” 她说:“我没有。” K大生怎么能没有爬过大文字山? 陈坞问:“你想去爬山吗?” 王子舟说:“现在吗?” 陈坞还没答,她说:“那我们走吧!” 她把耳机还给陈坞,陈坞却递来了纸巾。 王子舟愣了一下,後知後觉反应过来脚是湿的。她接过纸巾擦乾了脚,穿好鞋袜,把用过的纸巾装进小袋子里,塞进帆布袋。 “从银阁寺那条路上去吧,容易一些。”他说。 “好。”王子舟应道。 两人一道往银阁寺方向走,街上还是黑的,王子舟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漫步于京都街道,空气格外湿润,加上喝了酒,不真实感充斥着她整具身体。 摇摇晃晃。 影子也摇摇晃晃。 他踩到下水道井盖了。 王子舟停下来。 陈坞回头:“怎么了?” 王子舟盯着那个井盖说:“蒋剑照每次看我踩了井盖都要打我三下,说这样就可以把踩到的晦气撵走。”随後又觉得好笑:“几年被这样洗脑下来,我居然有点条件反射了。” 她抬起头,正想说,没事,我们走吧。 陈坞把手伸给了她。 手心朝上。 王子舟愣住了。 “是要打三下吗?”他问。 “是……” 王子舟看看他的手心,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伸出手—— 一、二—— 三。 指腹触碰到的,对方的手心—— 比想象中更凉,更乾燥。 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想象?王子舟吓得缩回了手,简直逃跑似的埋头朝前走。这一埋头,步子立刻快起来。陈坞跟上她的步伐,两人路过车站,头顶的鸟一队队地栖在电线上,啾啾叫个不停,人一走过,哗啦啦全部散开。 哗啦啦。 晨光还在酝酿,街道上人多了一些,但仍旧是寂静的,甚至能听到自己快步走路时的呼吸声,鼻腔里则溢满那种湿润清新的叶子、泥土的气息——都是白天根本不会发觉的东西。 银阁寺在东北方向,约三公里,走过去大概要半个小时,在京都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不算远也不算近。 快到时,陈坞忽然停下来,说:“你在这里等一会。” 王子舟忽地顿住,转头一看,他已经进了路口的便利店。去便利店干什么呢?她正想着,陈坞已经提着袋子出来了。 “爬山会饿的。”他说。 袋子里有饭团,也有蔬菜汁和饮用水。 “你要现在吃吗,还是上山了再说?”他又问。 毕竟彻夜未睡,其实有一点点饥饿感,但王子舟说:“先走吧。”走了几步又问他:“沉吗?我可以先把蔬菜汁喝了。” 陈坞把蔬菜汁递给她。 王子舟插了吸管慢吞吞喝着,走到登山步道入口,也没有喝完。 天微微亮了,已经有穿着运动短裤和长袖的晨跑少年往上攀登,还有早起的老年夫妇——彷佛逛公园,这和王子舟想象中的攀登山林不太一样。 大文字山海拔只有四百多米,上山下山一般不到两小时就可以搞定,按说难度不高,可才走十分钟,王子舟就气喘吁吁了。 两个小学生喊着“こんにちは”,一溜烟地越过他们轻松跑上去了。王子舟目瞪口呆,一时很难辨明那句高亢嘹亮的こんにちは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我们就先上去咯,老人家慢慢走哦! -- 第36页 小学生昨晚肯定睡了个好觉,彻夜不睡再来爬爬试试呢! 王子舟腹诽着加快了脚步。 陈坞提醒说:“可以慢慢走,不用着急。” 王子舟放慢步速,坦然接受了被小学生轻松超越的事实,遇到其他赶上来的人也能安心地打招呼了。 一旦不追求登顶这个目标,心情闲散地走着,好像也没有那么费劲乏味。 树枝上的鸟叫,脚底的碎石与落叶,步道旁的野草,刚刚开出来的粉紫色小花,流淌的山泉水,狭窄的木桥,还有风。 都是窝在工作桌前触控不到的东西。 王子舟久违地生出游玩的心情。 他们时而一前一後,时而并肩地走。 快到五山送火的火床时,王子舟忽然想到,说:“明天就是五山送火吧?” 陈坞说:“对,明天是八月十六号。” 所谓五山送火,即在每年八月十六日当晚,在京都诸山上点燃篝火,以驱散疫病,据传与盂兰盆节有关。大文字山得此名,也正是因为每年这天,会在这座山上用篝火点燃一个“大”字出来。 说起这个,王子舟立刻想起一个笑话。 她说:“听说以前有京都大学的学生,在五山送火前集体登山,在点火的时候一起开启手电筒,汇聚成一个大光点,故意让‘大’字看起来像个‘犬’字,惹恼了一众京都市民①。” “是鹫田清一写的吗?” “嗯!”王子舟有些惊讶,“京都の平热:哲学者の都市案内。” “我在J大图书馆好像见过它的中文译本。”陈坞说,“《京都人生》,沿206路电车的路线来讲京都各处的人和事,是同一本吧?” “对!”王子舟说,“你要看原版吗?讲谈社出的,我那里有。” “好。”他应道。 “你是哪一年看的?” “大三。” “我也是大三看的。”王子舟心想,我们读了名字不同的两本书,但其实好像又算是同一本书,“那时候我正好来K大交换。” “为什么选了K大?” “不知道,可能喜欢京都吧,刚好也有交换专案。”王子舟偏头看他,“你呢?学校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来这里?” “考上了就来了。”陈坞说,“而且京都很适合骑车。” “你喜欢骑车吗?” “嗯。” “我也喜欢骑车。” 王子舟喜欢这种靠身体控制平衡、完全仰仗双腿发力驱动的交通工具,比起摩托、汽车,它给人一种更踏实的掌控感。 天际已经白了,继续往上爬。 王子舟说:“你要读博还是找工作?” 陈坞回:“没有想好。” 王子舟想了想,说:“那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啊。” 陈坞“嗯”了一声,问:“你是要找工作吗?” 王子舟答:“我已经找好了。” 他没有问王子舟去的哪家企业,也没有问具体是什么样的工作,只是说了一句:“那很好啊。” “也许吧?”王子舟不确定地说。 过程其实很辛苦、很波折,但她不想去回忆了。 “你要SPI考试②的书吗?”王子舟说,“下山之後我可以一起拿给你。” “好。”他说。 登顶近在眼前了,太阳也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慷慨地将阳光铺洒开来。等他们到了山顶,下眺便是完全笼罩在霞光里的京都。 “京都真小。”王子舟说,“还没有江阴大吧?” “差不多,稍小一点。” 找了地方坐下来,陈坞把水递给她。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了大半,从袋子里拿饭团吃。 果然,爬山会饿的。 她三两口就把饭团吃完了。 扭头看旁边,完全和她不是同一种吃法,他非常小心,生怕米粒掉下来。 嘿,真是。 王子舟继续喝水,任由清晨凉爽的风拂过头发、触控她的脸。 与温柔的风一起到来的,还有阴恻恻的毒蚊子—— 王子舟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脚脖子上迅速肿起一大块,她忍不住,一直去挠它。陈坞看她挠了一会,从包里翻出一只蚊虫止痒药水。 王子舟叹服了。 怎么还有男生随身带这个啊? 他又说:“是滚珠的,如果你不在意的话——” 王子舟飞快伸手夺过,迅速拔开盖子,胡乱涂了一气,盖好盖子还了回去——整个过程用时甚至不足一分钟。 她继续拿起矿泉水瓶喝水。 无事发生。 脚脖子那一片却因为药水生出清凉的感觉。 她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根。 “下山吧!”她收拾了垃圾起身,“一会太阳很晒的。” “好。原路回,还是从南禅寺那边下去?” 王子舟想,上下山当然要走不一样的路,原路返回也太没劲了。于是,小王将军信心十足地说:“南禅寺吧!” 人总是要为自负买单,小王将军完全没有料到,下山的路竟如此糟糕——她几度都怀疑陈坞带错路了,步道狭窄,完全是泥路,两边树木生长交缠拱在头顶,像是进了什么野林子,但因为对面也不断有登山的人上来,王子舟便打消了“走错路”的疑虑,但神经仍然紧绷着,这导致她异常疲惫。 -- 第37页 温度逐渐上来了,林间的蝉也醒了,蚊虫伺机而动,与上山时慢悠悠的心情完全不同——下山格外迫切。 到坡度大的地方,她觉得自己简直像颗滑落下坡的松果,骨碌碌地就滚下去了,刹都刹不住——有几次陈坞看她真的要摔下去,拽住了她的包带。 真是谢天谢地。 小王将军下了山,生出一种劫後余生的心情,伴随而来的则是铺天盖地的困意。到南禅寺後面墓地的时候,已经大上午了,因为缺觉和过劳,心跳快到飞起,王子舟觉得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漂浮。 烈日和蝉鸣折磨着我。 路为什么连尽头也没有? 没完没了的拐弯。 我要回家。 王子舟在心里哀嚎。 走不动了,不要说走回家了,她连走去车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要打车。 王子舟飞快计算了里程和费用,决定打车回家。 她一意孤行地把陈坞也拽上了车。 她说:“正好我把书拿给你。” 回家其实很快,连三公里都没有,汽车哧溜一下就到了。 下了车往公寓走,陈坞止步于大门,王子舟却说:“进来吧,太热了。” 烈日杲杲,让人在外面等也太残忍了。 不过王子舟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那些了,她此刻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进了电梯上楼,她开门进屋脱鞋,看陈坞站在门外,说:“进来啊。” 陈坞走进下沉玄关。 他似乎想让大门开着,但门顶的闭门器却总是试图把门关上。 王子舟想起上次在东竹寮,他也非要把宿舍门敞着。他好像很在意封闭空间里的单独相处,所以非要开着门,王子舟想。 她站在进门的厨房过道里,说:“没事的,让它关上好了。” 刚说完这一句,就响起手机振动的声音。 王子舟从包里翻出手机。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她忽然生出一种逃学被抓的惶恐和心虚,一边匆忙地和陈坞说:“我接个电话。”一边拧开浴室的门,躲进去按了接听。 “喂,妈妈。” “打你电话怎么没接啊?” “哦,开静音没听到。” “在哪啊?” “在家里。” “在家怎么会听不到电话?”她妈妈质疑了一句,又说,“你暑假真的不回来了是吧?” “嗯。”她声音压得很低,“要写论文,还签了本新书要翻译,回家查资料不方便。”顿了顿,她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啦?” “嗯嗯。”王子舟靠着狭窄的浴缸蜷坐下来。 “耀明昨天回来了哦——”她在说王子舟表哥,“现在人在深圳蛮好的,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你找到工作了。你舅妈又说在日本工作不好,说还不如国内大城市,叫你回来多看看,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还说耀明毕业的时候好几个单位拿在手里挑挑拣拣的,你怎么一下子就定了?离毕业还早,跟找物件一样,要多看看多挑挑。我越想越气,耀明那个时候高考比你差远了,主要你非要学这个专业,理科选什么不好?选个小语种,也只好去日本。你现在找的那个工作到底怎么样啊?舅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不要太早定了!” “已经定了。”她说。 “那是人家定了你嘛,你找到更好的,也可以不要人家。” “不好这样。”她说。 “有什么不好的?实在不行,回国好了,日本还有核辐射。” 狭小的浴室里,很热,很闷。 王子舟一直在流汗。 不停地流汗。 疲惫、心虚,还得担心这道门外的那个人。 她忽然很累,于是不说话了。 “我们也晓得你事情多哦。 “学习嘛,我们肯定不担心你的。 “论文对你肯定是小事情,就是这个工作,你还是要多考虑考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老是一冲动就去做,就跟那个时候选专业一样。 “你将来找物件啊,结婚啊,在哪里买房子啊……方方面面都要纳入考虑才好,到年纪了,知道吧? “你要混得不好,舅妈又要笑我们。 “工作还是要多看看,知道吧?” 王子舟拿着手机拼命地擦汗。 视线凝固在浴室门把手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东西,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一直在响。 好像有委屈和难受涌上来。 在胃里翻涌。 在眼眶里翻涌。 和汗液混在一起。 父母没有恶意,大多数时候的相处也都是愉快的,但每次他们用过时的、属于那个小镇的人生经验来指导她的时候,她都会感到难受,不能说明的,也无法说明的——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找工作,很容易? 是不是觉得它们躺在架子上,任我挑选? 我也是挤破脑袋考试、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面试,才得到了它。 学习很容易吗?论文很容易吗? 也许吧。 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们可以接受我是一个普通人吗? 王子舟想说,但没有办法说。 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通话的,总之说了很久。 -- 第38页 王子舟在浴室里也坐了很久。 她不好意思肿着眼睛出去。 等所有心情都平复了,她小心翼翼开启了门。 陈坞就蜷坐在玄关进来那个属于厨房区域的狭短过道里。他背靠着橱柜,抱膝睡着了。 太累了吧,换成自己,也要睡着了。 王子舟在对面蹲下来。 过道好小,刚刚容得下两个人。 其实屋里有单人沙发的,可他大概觉得爬过山的衣服太脏了吧,就选择蜷坐在地板上。黑色的袜子、纯色的长裤和T恤,右手手腕上贴着两块膏药,王子舟一眼就能认出那个膏药是什么——撒隆巴斯140贴那个,小小的,双面撕开的——因为她腱鞘炎发作的时候也贴。不过看他贴的位置,大概并不是腱鞘炎,或许是别的损伤或者炎症吧? 真好,有人和我一样,需要承受类似的疼痛。 王子舟莫名得到了一些安慰,歪着头继续观察他。 眉毛,以及藏在眉毛里的一颗很小的痣,鼻子、嘴唇,还有头发。 和家人毫无建树的沟通之後,王子舟生出的厌烦和委屈之心,在这样无人打扰、执迷不悟的观察中被抚平了。 很想薅他的头发。 王子舟吞咽了口水。 停下吧,王子舟。 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和他的关系,只是—— 管它呢!王子舟打断自己。 阳光从阳台探进来,有人坐在我的玄关过道里,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睡着了,我在看他。不是有那样的情节吗?所有的一切都停了,只有主角可以活动自如。王子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主角。这样的话,她可以来来回回走动,坐下来看坐在这里睡着的这个人,看腻了就站起来,出去走走,再回来,这个人还维持原样坐在这里。 很安全,又很过瘾。 非理性的念头在王子舟心海中疯长。 时间,请你务必停留在这个空间里。 请你务必。 可他醒了。 ①具体可参见[日]鹫田清一:《京都の平热:哲学者の都市案内》,讲谈社,2007年版。该书中文译本由田肖霞译,于2015年1月以《京都人生》首次出版,于2020年6月以《京都的正常体温》再版,出版社均为清华大学出版社。 ②由Recruit Career公司制作的笔试,很多日本企业在招聘中采取这种考试,科目分为基础能力和性格检查两部分,有相关备考习题集售卖。 第09章 「过敏」 盛夏上午,空调没开,电风扇也没开,与窗外的嘒嘒蝉鸣一对照,室内简直静得发疯。 王子舟又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宛若一只饿鬼。 饿鬼虎视眈眈,对面却睁开了眼。 只一睁眼,饿鬼气势全败,吓得一屁股墩坐了下来。 尾椎骨与地板狠狠遭遇,王子舟痛得龇牙咧嘴,最後徒劳地用双手抱住了脑袋,紧接着闭紧了眼——天啊王子舟,你干了什么?趁别人睡着的时候蹲在对面上下打量,也太像个变态了。 行吧,我就是。变态小王懊恼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却听到对面响起的衣料悉索声,很细小,能感觉到活动幅度十分有限。 “没事吧?” 几乎是从头顶传来的。 王子舟整张脸都埋进了膝盖,只有双手交叠着覆在头顶,彷佛一朵即将开伞的蘑菇。 “起得来吗?” 我家过道也太狭小了。 王子舟觉得那声音近得可怕。 她伸了左手,想示意对方不要管她,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可怕的体温交流。 面板下的血液简直沸腾了。 他的手心贴着我的手腕内侧,除拇指和食指外的手指都压在我的手背上。他试图拉我起来,但这根本是徒劳的,于是他说:“右手。” 叫我把右手也给他。 不要!我内心叫嚣着,却伸出右手反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原来手腕和手心的温度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 我借力站了起来。 过道好狭窄,狭窄到我能闻到属于大文字山的气息,也许是我身上的,也许是他身上的,总之,那是一种混杂着树叶、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新鲜无比。 王子舟满面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埋头埋久了,还是因为别的。她局促地杵在过道里,局促地把双手背到身後,试图抚去属于对方体温的痕迹。 那一刻,王子舟猛然意识到,事情根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了——体温而已,人人都有的东西,何必在意到这个地步? 但就是平息不下来。 像过敏一样。 我对他的体温过敏。 我们站在过道里,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原来是这样奇妙的粘滞。 “你热吗?”王子舟说,“我开一下空调。” 她擅作主张,容许凉风闯入这个闷热的空间。 真是救世主啊,空调机。 睡意也好,潮热也好,在那一瞬间全部被凉爽的风扫进垃圾桶。王子舟甚至觉得现在头脑清醒到可以坐下来连续工作五小时——可惜肚子饿了。 “好饿。”她情不自禁地说。 一只饭团根本不足以抵消下山耗费的热量。 “你饿吗?”她又问陈坞。 -- 第39页 “有一点。”他说。 “你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王子舟试图开一些活跃气氛的玩笑,“是打算霸占我家的厨房吗?” 一点也不好笑。她说出口就後悔了,于是假装无事发生,走到半人高的小冰箱前,弯腰开启检视:“真可惜,没什么吃的了。” 就在她预备关门的刹那,陈坞也弯腰看了一眼。 “你有速食米饭吗?”他问道。 他怎么知道我家会存速食米饭?!我看起来很像是那种懒人吗? “有。”王子舟说。 “有味淋和酱油吧?” “有的。” “做个照烧牛肉饭吧。”他提议道。 王子舟又看了看,剩半盒可生食鸡蛋,顶上的冷冻抽屉里还有她之前分装好的牛肉片,煎一下,调个照烧汁一煮,再用微波炉打两份米饭,盖上鸡蛋就可以吃了。 “好诶。”她弓着腰,扭头问,“你做还是我做?” 他也弓着腰,侧头看她回道:“都可以。” “那一起做吧,这样快一点。”王子舟大方地让出厨房使用权,“你要什么我递给你。” 很合理吧?王子舟想。 劳动嘛,就是要分工协作。 主刀医师直起身,说:“那先把牛肉片拿出来解冻吧。” 副手小王从冷冻抽屉盒里取出牛肉片,放进微波炉里调到解冻模式。室内响起微波炉工作的声音,王子舟视线一侧,主刀医师正在准备料汁——调味品都放在架子上,一目了然,用不着她一一拿给他。 “叮——”声响过之後,王子舟开启微波炉,徒手就去取牛肉片,他说“小心烫”,王子舟执迷不悟,忍着烫把牛肉片放到流理台上,下一秒就捏住自己的耳垂嘶出声。 只是解冻而已,怎么会这么烫? 主刀医师侧头看她一眼。 王子舟垂下了手。 “可以用这只锅吗?”他问。 “啊,可以。”王子舟看着那仅有的一只平底锅回道。 她想,也没有别的好选嘛,这有什么可问的——可能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吧?所以用之前要问一下,果然是边界感比较明确的人。 但边界感这么明确的人,这个时候却在别人的厨房里忙活,感觉也有些诡异和离奇。王子舟看他往锅里倒食用油的瞬间,冒出这样的想法:这只是一个白日梦吧?真实的自己这会其实在呼呼大睡。 为什么要做这种有香气的梦啊? 牛肉片逐渐变色,释放出动物油脂的香气,照烧汁浇上去之後,单一的香气顿时变成了复合的、浓郁的,更馋人的气味。 “热一下米饭吧。”主刀医师交代道。 副手小王取出盒装的速食米饭,再次放进微波炉。 一边等待米饭热好,一边等待收汁。 王子舟忽然问:“我看你似乎挺喜欢做饭的,可以冒昧问下理由吗?” 平底锅里滋滋滋地响,微波炉呜呜呜地转。 陈坞没有立刻接话,好像真的在费劲思考这个问题。 王子舟看他久久没有回应,遂先打破了沉默:“我觉得做饭是一种很接近冥想的行为,你觉得呢?” 陈坞有些意外,但他似乎是赞同的,“嗯”了一声之後,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得看具体是做什么样的饭?” “对,得看情况。”王子舟应道:“越是机械,就越接近。”又说:“我经常在切菜的时候进入到那种状态,灵感爆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的事情,在那个瞬间一下子就想通了。不过我切菜水平不怎么行,切得很慢。” 陈坞看一眼架子上的刀:“你不磨刀吗?” “刀怎么磨?!”王子舟印象里,磨刀是要用那种专门磨刀的砖石,添水磨的,感觉是手艺人乾的活——她小时候还见过挑扁担的磨刀匠。 “有磨刀器。”主刀医师轻描淡写地说。 啊,真是日新月异的新时代。 王子舟心想,什么时候也磨一磨刀吧。就这么想着,米饭好了,平底锅里的照烧牛肉片也好了。副手小王手忙脚乱找饭碗,拉开橱柜抽屉,她忽然发现没有成对的碗。 “你要哪个?”她蹲在地上仰头问他。 都是她精挑细选来的,每一只都不赖。 “这个,可以吗?”他垂眼说道。 他选了一只唐草纹的波佐见烧——可恶啊,那么多碗,偏偏挑走了我最常用的那只,那我用什么? 王子舟最终选了个描边桔梗的。 米饭铺上去,牛肉片沿边摆上,汤汁一淋,鸡蛋敲在中间,撒上白芝麻,再有一点葱花就完美了,可惜没有。罢了,总要有点遗憾。 王子舟找勺子。 仍然没有成对的勺子,这回她不让陈坞挑了,把最爱的那个牢牢攥在了手里,塞了一个别的给他。 又从冰箱取了两罐气泡饮料,悉数摆到小沙发前的方茶几上。 面对面席地而坐。 开始吃饭。 王子舟拌开米饭吃了一大口,咀嚼时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石英钟,原来才过去十分钟,她头一次觉得做饭是这么有效率的事情。 她一边吃一边看陈坞—— 他还在拌饭。 等她狼吞虎咽到一半了,对方才吃了三两口。陈坞似乎注意到了视线,抬头看她,又看了眼她的碗,欲言又止。 -- 第40页 吃太快当然不好,这一点王子舟也心知肚明,但就是无法克服。 “对不起,我吃得太快了。”她解释道,“我初中就住校了,那会吃饭跟军训一样,十个人一个大长桌,全部站着等,一坐下来就开始疯抢,晚了就没得吃了,後来越吃越快。” “你高中也住校吗?” “嗯,一直在住校。” 王子舟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学校这个容器里塑造出来的。人也许和植物没什么两样,给生长的果实套上模具,果实就只能按照限制发育,如果去掉模具,会继续长成什么样呢? 王子舟也不知道。 她现在就像是被去掉了模具的植物果实。 好像在生长,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将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学校这个模具正在离她远去,作为果实,偶尔也会贪恋那种模具带来的虚假的安全感,于是渴望新模具的到来,譬如工作。 工作也一种模具。 即将套在我身上的模具,会是什么形状呢? 王子舟的思绪莫名飘出去老远,碗里的饭也吃完了,一看对面,果然才吃了一半。老实说,她有些羡慕这种慢条斯理式的从容,好像生活里没什么值得匆忙去追赶的东西,我走我的,我抓住我能抓住的,至于那些从眼前一溜而过的东西,不要也罢。 不要也罢,说来简单,可我要如何安放那争分夺秒的心情呢。 王子舟现在就有那种争分夺秒的心情,于是她问对方,“你要喝咖啡吗?有挂耳,我去冲。” “好。”对方没有拒绝。 王子舟烧了热水,拆了两包挂耳咖啡,分别摆在不一样的杯子里——哎,就连杯子也没有成对的,她压根没想过一模一样的东西要买两个。 一个多好,独占的快乐。 现在却生出古怪的想要分享的心情。 她被自己吓到了。 回过神,慌慌张张冲好了挂耳,正要端去茶几,陈坞捧着空碗过来了。 他连带着收拾了她的餐具。 还好吃得很乾净! 几乎没有食物残渣可倒,他把碗放进水槽,拨开了水龙头。 “放着吧。” 王子舟想,让客人洗碗太奇怪了吧? 气氛突然僵住。 “就两只碗。”他侧头过来说。 王子舟朝水槽里看看,又看看他,最後问:“放着不洗你是不是很难受?” 强迫症的标准不一样,她说服自己。 陈坞说:“有一点。” “那就洗吧!”她大方地交出洗碗权,拿起咖啡杯,“洗完喝咖啡。” 王子舟在茶几前坐下来。 这个位置是看不到厨房过道的,只能听到哗啦啦的水流声。 她一边留意着动静,一边检视四周——空间很小,左侧是整面墙的柜子,身後是一张靠墙摆放的单人沙发。右手四步开外就是她的床,有一个不算高的置物架用以遮挡视线,聊胜于无而已。斜对面靠墙是一张奢侈的、长达一米四的工作桌。工作桌旁的地面上是一捆一捆的书,横放着摞起,像书店处理旧书那样,堆了足足有一米高。 真是一笔难以挪动的巨财。 水流声停了,又过了半分钟,陈坞才走过来。王子舟瞟了一眼,他连手都擦乾了,看得她简直想给他递护手霜——罢了,干什么呢? 咖啡还是烫的,他没有着急喝,不像王子舟,下意识就是一口,结果被烫了舌头。我啊——王子舟想,真是心急。 她放下杯子,忽然起身:“我先把书找给你吧。” 她走到对面墙边找书。 别看堆得小山似的,什么书在哪里,她一清二楚。找到鹫田清一那本《京都の平热》,王子舟试图将它抽出来,发力一试,感觉不对——要倒。 陈坞说:“等等。” 他说着起身走过来,搬开了上面压着的书。 王子舟终于拿到那本《京都の平热》。 “嘿,就是它。”她说。 陈坞问她:“其他书要原样放回去吗?” “等等吧,不急。”小王将军往地上一坐,手一伸,乾脆指使起对方,“看到那个SPI的书了吗?你自己看着拿吧。” 陈坞拿书的时候,王子舟起身开启了工作桌上的蓝芽音箱,随後坐回地上拿起手机选歌,顺便给它接上充电线。 音乐响起来的时候,陈坞扫了一眼。 王子舟也循他视线看了看,说:“二代。” 他马上就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他明白。 桌上这只音箱,是他宿舍里那只音箱的二代产品。 歌词里不断重复着Sandman,Sandman(睡魔),简直有一种催眠魔力。换了吧,王子舟随机切到下一首—— Norwegian Wood(挪威森林),披头士的,唱到She showed me her room(她向我展示她的房间),王子舟吓得迅速切了歌。 最後随便选了一首没有歌词的。 “是游戏里的配乐吗?”他忽然问。 王子舟低头瞧了一眼播放封面:“是哎,《八方旅人》里舞女的主题曲,你玩过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游戏里的?” “听起来有剧情感。” “那你触角还挺敏锐的。” 王子舟咕哝着,看他翻开中岛敦的中短篇作品集。 -- 第41页 “你想看可以一起拿走。”她说。 “可以吗?”他又确认了一遍。 “嗯,我很大方的。”她说。 “你最喜欢哪一篇?”他问。 王子舟想了想:“《山月记》和《悟净出世》吧,只能选一篇,那就《悟净出世》好了,但《悟净出世》的收尾我不太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说不上来。”但她还是尝试说明,“悟净去拜访沙虹隐士那里,虾精说的那一番话,已经让作为读者的我感到爽快了——他说世上什么都是空的,世上有什么好事吗?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这个世道迟早要完蛋①!简直说得太好了,我想,停止吧,就到这里,就到这里。可悟净却不甘心,非要继续往前寻找所谓意义,最後还被菩萨教训一通,说什么增上慢,说他求证这些是步入歧途,叫他去投身现实的、具体的工作——好吧,可那工作竟然是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这我怎么能接受?给唐僧挑担子,能解决内心的虚无吗?我不信。” 她说到兴奋时就爱红脸。 甚至气喘。 她又听到了那个笑声,似有似无的。 是接近呼吸的笑,很难察觉,很难捕捉。 “你笑了吗?”她这次终于问出了口。 “啊?”陈坞一愣,但他承认说,“好像是。” “果然是笑了啊……” “为什么笑?” “哪里好笑吗……” 延英殿召对。 在自己的地盘上,陛下发出了连问。 这下,一向颖悟绝人的谏臣也说不出话来了。 ①原文见中岛敦《悟净出世》:「世はなべて空しい。その世に何か一つでも善きことがあるか。もしありとせば、それは、その世の终わりがいずれは来るであろうことだけじや。」 某种笑与呼吸一样不自觉。 没有人会时刻留意自己的呼吸,也没有人能时刻意识到这种笑的发生——看到了就想笑,听到了就想笑,甚至只是想到了,就想笑——几乎不伴随着声响,唇角已经弯起来,眼角也攒起弧度,是发自内心的、无知觉的笑。 怎么解释它? 无法解释。 只是听陛下滔滔不绝地说,臣就想笑了。 不是不屑,不是笑话陛下,也不是内容多么逗趣,只是想笑而已。 谏臣捧着中岛敦的作品集,愣在那里。 就这么沉默地对视了三两分钟,王子舟开始了奇怪的耳鸣,耳鸣伴随着潮红,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根,甚至眼尾、颧骨——好热。 比预期还要严重的过敏。 她伸手去挠,贪婪地深呼吸,率先避开视线起了身,逃到茶几後面,撇开话题说:“咖啡可以喝了。” 滚烫的黑咖啡到了适口的温度,王子舟捧起来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本以为能有所缓解,热饮的温度却反而加重了过敏的症状,脸和脖子根本无法冷却下来。 惴惴不安,惴惴不安。 双手接力,转动着杯身。 谏臣也在对面坐下来,问:“你读过《帕洛马尔》吗?” 王子舟飞快回忆了一番,随後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什么新话题,而是在延续《悟净出世》的讨论。《帕洛马尔》是有些特别的小说,全书虽然是以“帕洛马尔(Palomar)”这个第三人称视角展开,但因其表达的触角琐细敏锐到了极致,也可以看作就是作者卡尔维诺本人的观察、思考与结论。 作者在书写时隐藏自己,又终究会暴露自己。 在王子舟模糊的印象里,《帕洛马尔》出版一年後,卡尔维诺就去世了。这完全称得上是他最後的作品之一——生命末期,落笔已懒得掩饰,暴露也像是刻意为之。 王子舟几乎是将帕洛马尔看作卡尔维诺来读的,偶尔也看成自己——当作者的表达与我的经验、感受发生重叠,那一瞬间,帕洛马尔也是我。 “我太早之前看的,记不太清了。”王子舟回说,“只剩下一些感受层面的印象,和读《悟净出世》时有相似的体验,是那种……” 她不由皱起眉头:“徘徊于不可知、不可捉摸的巨大画面之前,茫然不安的心绪。我觉得,中岛敦虽然给出了《悟净出世》的结局,但那结局在我看来是妥协式的、无可奈何的,并非他真正求索的,或者说勉强求索到了,但并不能完全解决那些困顿与不安——写完《悟净出世》的中岛敦,仍然会被那些问题所持续困扰;《帕洛马尔》也一样,关于最终必须面对的死亡,卡尔维诺提出了那么多的解决办法与说辞,但最後也只是很荒唐地让帕洛马尔在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突然死去——这分明就是没有解决问题嘛。” “不可能解决的。”王子舟忽然悲观地说了一句,“存活着的事实。”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掉进名为痛苦的沼泽。在她的分类里,痛苦是区别于其他情绪独立存在的,悲伤、焦虑、恐惧、喜悦这些,往往都是因为具体的事件,而痛苦毫无由来且分外抽象,一旦跌落其中,需要耗费许多力气,才能抽身而出——有人说这是源自对死亡的终极恐惧,也有人说,是因为“渴望成为万物,万物却不可知”所带来的挫败。 林林总总。 王子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潮热都退去了。 -- 第42页 在痛苦的沼泽里,连过敏这种事都不会存在。 像濒死的鱼,躺在旱地上徒劳地张歙腮部。 好在窗外还有蝉鸣,还有“滴——嘟——滴——嘟”的救护车声,像安全绳索一样牵引着我离开那个沼泽。但安全绳也并非时时刻刻都管用,王子舟也警惕着,万一它突然失效了怎么办? 危险的念头。 “那是什么?” 有人觉察到了她的处境,顺手拽了她一把。 王子舟从沼泽里跳出来,循他所指看过去。他指向对面墙上那个无痕胶贴上的相框,相框内装着的是一页文稿,白底黑字,以及密密麻麻的圈红与批注。 “啊,那个——”王子舟有些愧赧,“是我收到的第一份审校返稿,用红笔改了好多好多,看起来是不是像血书?” 他回头看她一眼,好像很容易就想明白她把这样一份返稿裱起来的原因。 我们在意,在意的事。 “刚收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他问。 “是生气吧?”王子舟犹豫了片刻,说,“我的翻译有那么不堪吗?要改到这个地步?但是——”她停顿了一会:“把返稿批注看完,又觉得我翻译得简直狗屁不通,紧接着就会觉得自己不行,怀疑自己。” 专制君主独独向谏臣暴露了自己。 谏臣注视着她。 王子舟呼吸都暂停了。 我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我对谁也没有这么说过。这种根本不受控制的剖露慾望,就像是过敏的後遗症。 王子舟内心正煎熬,谏臣又问:“那些是你画的吗?” 相框旁边,还用无痕胶贴上着二十来张方形纸片,纸片上画着各种规则的图形与线条,都没有上色,只是反覆盘绕、堆砌。 “是哎。”王子舟说,“压力大的时候我就喜欢画这种东西,都是乱涂乱画的。” “你学过画画吗?” “没有。”王子舟说,“我没有上过兴趣班,也没有什么兴趣特长。” “我也没有。”谏臣附和道。 “你不是会吹笛子吗?”王子舟脱口而出。 谏臣回头看她。 他微微敛目,眉头也蹙起:“是蒋剑照告诉你的吗?” 专制君主咋舌。 谏臣若无其事转过头,重新去看墙上贴上着的那些方形纸片。 王子舟心想,历史上有死于话多的皇帝吗,应该有吧?那就是我。她捧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了,再看对面,大概才喝了一口。 她也不想提醒他。 只是说:“对了,我之前翻译的书都会告诉蒋剑照,《小游园》的事我还没和她说。但她过几天要来,她如果看到了问起来,我要怎么说,可以告诉她《小游园》是你写的吗?” “不用问我的。”他回过头来说,“你想告诉谁,就可以告诉谁。” “话是这么说,但我认为事先徵得你的同意比较好。”王子舟说得很小声。 “没有那么要紧。”他说着,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真的不要紧吗?”王子舟觉得自己婆婆妈妈,但她克服不了,索性继续往前求证,“你周围的人除了曼云、谈睿鸣,还有其他人知道你写小说的事吗?比如……父母。” “没有特意说过。”他捧着杯子道。 这话让人很难捉摸。 没有特意说过,不代表对方不知道;但如果笃定对方知道,就会说“他们知道”。王子舟隐约感觉到,他和家人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或者说,写小说这件事,在父母眼里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好事。 可以理解。 他继续喝咖啡。 王子舟眼看他杯子里的咖啡,一点一点地少下去,那种争分夺秒的心情就又发疯似的长起来。 “说到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 人们在找不到新话题的时候,就总是往前回跳。 王子舟说:“我觉得,他在那个书里故意暴露了自己。所以我很好奇,作者是可以控制自己暴露到什么程度的吗?” “有些暴露是刻意的,有些是不自知的。刻意的部分也许能够控制,其他的不好说。”他回道。 “《小游园》里……”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有很多。”谏臣坦白道。 “你会经常头痛吗?”王子舟突然问道。 “会。”他答。 “所以那些是你自己的经验?”王子舟问。 她在看《小游园》时,一直很好奇主角的头痛症,它和一般的疲劳头痛、偏头痛根本不同,首先是症状——周期性发作,像涨潮退潮一样,一旦进入发作期,每天就像闹钟一样准时开启疼痛,进入消退期,则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几个月甚至几年;其次是描述——他对现象的描述真实而具体,如果只是构想出来的,那也有点不可思议。 她看主角发作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人就是陈坞。 他应道:“是的。” “原来如此。”她得到了确认,“这种头痛叫什么?” “发作性丛集性头痛。”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没有。”又说,“上了年纪也许会好吧。” “发作期要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徵兆吗?或者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它发作吗?” “没有。” -- 第43页 “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中。” 沉默了一会,她又问:“止疼药管用吗?” 她在《小游园》里从来没见主角服用过止痛药,连妖怪都看不下去,劝说他,新时代了,医学很发达,吃点止痛药吧,他也固执地不吃。 “不管用。”他回。 “哎。”王子舟长叹一口气。 怎么办,我翻译《小游园》的时候,看到主角头痛,要代入你的脸了。 她甚至能想象他蜷缩在坚硬地板上,头发都被冷汗浸湿的样子。 我想捋开他汗湿的头发,抚摸他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睛。 王子舟吓得打了个哆嗦。 我疯了!这可怕的过敏後遗症! 第10章 「辛德瑞拉与蓝雀」 王子舟试图喝口咖啡来抑制这种疯狂的念头,咖啡杯却早就空了。她尴尬地喝了一口空气,放下杯子问道:“那你现在是……” 陈坞回:“发作期。” 啊,发作期。 王子舟曾在《小游园》里看到过那样的描述—— 说这种头痛就像一个暴君,无法讨好,亦无可能被推翻,能否轻松度日全看它心情好坏。然它又是极度的任性,你再小心翼翼它也会突然赏你一巴掌。即便这样它也觉得不过瘾,接下来的每一天几乎都会把你拖起来揍一顿,偶尔中午、晚上甚至半夜也会突然发疯揍你,揍到它心满意足,终于肯放你轻松一阵子。 你如释重负,重获自由,但你也不知道这自由能维持多久,可能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一年、两年……甚至更久,直到你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个暴君,某个清晨,忽然一个巴掌就甩了过来。 啊,原来这个暴君还记得我。 如此重复多轮,说不定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你已经很清楚这个暴君的脾气了,你试着揣摩它的心思,用尽办法尝试与它握手言和,却收效甚微。 你疲倦了,偶尔也有些绝望,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暴君的千锤百炼中变得更强了一些,毕竟眼眶额颞的一点风吹草动,你都已经能精准捕捉,对接下来要面对的疾风骤雨也都了如指掌,痛就痛吧,你说着,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王子舟想。 “今天没有痛吗?”王子舟问。 “不知道。”陈坞说,“可能侥幸逃过一劫,也可能来得晚一点。” 王子舟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彷佛一个等待暴君登门的冷宫妃子——暴君迟早要来,但不知道他几时来,等着吧,只是等着。 太平静了,像在说别人的事。 王子舟又捕捉到了那种微妙的“游离感”。他在接谈睿鸣电话,在池田屋吃饭时都流露出了这种状态—— 我在这里,我又不在这里;我是我,我又不是我。 王子舟有点担心,直觉告诉她这也许不是什么好的讯号。想深究,但又不太敢深究,为摆脱这种纠结不安的心情,她乾脆换了话题,说:“你最近在忙什么?” 他说:“看书看论文,做题做饭,跑步走路。” 好单调的生活,和我一样,王子舟想。 她说:“做题是……数学题吗?” 陈坞想了想,拿出仅剩10%电量的手机,解锁点亮萤幕,说:“帮日本高中生答题,数学和英语。”他说着大方地把手机递过去,王子舟看到了那个应用程式——“モバイル家庭教师”,大概猜到了它的用处。 “是学生上传不会做的题目,给出解答是吗?” “嗯。”他说,“你可以点开看。” 王子舟根本无法克服那种诱惑——拿着别人的手机,点来点去。她同时又想,换成我肯定不会把手机给别人看,他为什么让我看他的手机? 她很小心地点进去,里面有显示“解説数”及“ランク(等级)”,居然还有学生给的评价,往下一刷都是五星好评——真是一个好老师呢! “这个积分是做题挣的吗,做什么用?” “检视题目要扣除一部分积分,答完之後,对方确认无误,可以返还并累积积分,积分可以兑现。” “啊做题原来可以挣钱。”王子舟恍然大悟,“我也要下一个。” 她立刻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启App Store下载了同样的程式。 等待下载的时候,陈坞问:“你打算做什么科目?” 王子舟说:“我也要做数学和英语!”她说完又问:“做好的题目拍照发给对方就可以吗?” “最好用iPad写。”他说,“过程太费纸了,一张可能写不完——你得让学生明白为什么这么做,不能跳步骤。而且,拍照可能拍不清楚。” “答不出来怎么办?” “答题是有限时的,答不出来会扣掉你为了检视这道题目使用的积分。” “好残酷!那怎么判断我是错的还是对的?” “学生来判断。” “可我如果做对了,他非说我是错的怎么办?” “他判定你做错,这道题会转给下一个人,你们都可以看到这个过程,如果下一个人的结果和你一样,那你可以投诉他,这条错题记录就可以消除。” 王子舟重新看了一眼App上的“解説数”,总数已经上千了——做家教,面对的客户就那一个,做这个,可是面对无数个小客户,无数个日本高中生。 -- 第44页 难讨好的高中生。 他可真是有耐心。 她问:“做一题有多少钱?” 陈坞飞快算了一下:“平均差不多100日元一题。” 这个钱也太难挣了! 真的是为了挣钱下的这个App吗?王子舟很怀疑,但她跃跃欲试。她点选手机,让它回归主萤幕,忽然又瞥见一个眼生的App,遂问:“TABETE,这是什么?” “食べて(发音tabete),来吃。”他说,“一个拯救剩余粮食的App。” “诶?” “就是一些商店,主要是面包店,会在打烊前释出剩余商品的套餐,你可以点开看——”他仍然大方地邀请她检视,那里面甚至可以看到他自己的每一条购买记录。王子舟一边想着,这样真的好吗?一边无法控制地点开了它。 我也太禁不起诱惑了。 王子舟反思着自己,疑惑地点开了“过去のレスキュー(过去的救援)”列表,里面都是他购买过的一些580日元、680日元的面包套餐,对比近两千日元的原价,这个价格也太划算了。 打着拯救粮食的旗号,口号听起来很环保,但实际就是个处理临期打折商品的平台——她很少去关注这些,总觉得浪费时间,这会她却奇怪捕捉到了一种社会生活田野调查的乐趣。 “有意思,我也要下一个。”她毫不避讳地表露这种突如其来的兴趣。 笑声。 又来了,那个呼吸一样的笑声。 “你又笑了。”她说。 “是吗?”他说,“好像是。” 王子舟心里滋生出古怪的满足感和空虚感,满足是因为轻而易举窥探到了对方日常生活的一角,空虚则是因为对面那只咖啡杯里,只剩一口的黑咖啡。 他杯子里的咖啡,就像一个倒计时器。 喝到底,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一到点,灰姑娘总要退场,王子拦也拦不住。 他终于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 辛德瑞拉,你要走了。 王子舟想。 她把手机递还给对方,说:“我看手机快没电了,你要充会电吗?” “没关系,手机没那么重要。”他说,“没有导航我也记得回去的路。”说完,他端起咖啡杯,似乎要送去厨房,王子舟连忙说:“啊,这个你就放着吧!” “好。”他看了它一眼,从地上起身。 王子舟也跟着起身:“我找个袋子给你装书吧。” 他拿了书,等她在工作桌的抽屉里翻找。 王子舟找了一个帆布袋出来,说:“没有纸袋了,拿这个装吧。” 他说:“好。” 王子送灰姑娘到玄关。 辛德瑞拉在玄关穿上帆布鞋,开启门,弯腰点头,说:“到这里就好。” 王子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南瓜马车接走了辛德瑞拉,王子关上门,回到屋里,看着茶几上那两只杯子叹了口气。她弯腰端起杯子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清洗,最後把它们放在沥水架上。 辛德瑞拉喝过的那只杯子—— 是一个不知名的日本窑口产的,名为“蓝雀”,粗陶白底,上面手绘了一只小小蓝雀,王子舟一直觉得它很不起眼,但此刻它彷佛活了一般,只是暂时栖居在杯子表面,使得这只杯子也变得诡异起来。 她甚至能回想起辛德瑞拉捧着它喝咖啡的每一个细节。 贴着膏药的右腕,骨节分明的手,修剪得很乾净的指甲,指腹压在小小的蓝雀身上,微微低头垂目,杯体上抬,对面杯沿刚好遮挡入口的位置——喝得小心翼翼。 啊!我不要想! 王子舟内心叫嚣着,转动沥水架上的杯子,把绘有蓝雀的那一面转到里侧——看不见就好了。 自欺欺人而已,过敏的症状又开始冒头。 她甚至从橱柜里翻出药箱,想找一片氯雷他定。 没有用的,她拿着药片想。 过敏原已经离开了这个空间。 为什么还是过敏? 想起来就过敏。 就算是服用了氯雷他定,也没有一点用处的—— 特别的过敏。 现代医学也解决不了,我得自寻脱敏的办法。 王子舟忽然又把杯子上的蓝雀转了回来。 辛德瑞拉,瞧你乾的好事。 那天之後,王子舟再也没碰过蓝雀杯,彷佛它就是那双只有辛德瑞拉穿得上的水晶鞋,现在遗落在她的厨房沥水架上。 总不能捧着蓝雀杯满世界找人吧? “看看吧,这是你落下的蓝雀杯吗?端起来喝给我看看。” 太荒唐了,王子舟每次经过厨房过道,看到它,都要想起这句话——她偶尔也想,辛德瑞拉的故事也太过分了,王子凭什么满世界找她?辛德瑞拉干嘛要嫁给王子?讨厌这个故事。 论文进展不顺,要看的资料比预想中多,她乾脆放缓了进度,但也没有匀多余的时间给《小游园》的翻译工作。她是有节制的那种译员,规定每天译多少字就是多少字,一旦划分好段落,制定好计划,就严格按照日程执行——如果今天做了明天的工作,明天做什么呢? 空出来的一点零碎时间,王子舟都交付给了那个做题App。 起初解数学题是很费劲的,因为很多知识点都忘记了,她甚至在网上找了高中教材来复习。不过,记忆一旦复苏,也就没那么困难了,解题速度会逐渐变快,她看着不断增加的“解説数”和逐渐到来五星好评,内心会涌起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 第45页 就这么过了几天,蒋剑照到了。 王子舟早早出发去大阪接人,蒋剑照一出来看见她,连行李都不要了,冲过来就一把搂住她:“啊!我的猪!” 王子舟抗议道:“我不是猪!” 蒋剑照瞪大眼:“怎么不是,你不是属猪的吗?” 王子舟忿忿道:“那你也是猪,我们都是猪。”她说完这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辛德瑞拉——辛德瑞拉和我同年吧?辛德瑞拉居然也属猪! 反差带来的滑稽可爱,让她不自觉笑起来。 蒋剑照拧眉看她:“你笑什么?” 王子舟说:“没有笑。” 侦探小蒋说:“笑了,还是很奇怪的那种笑。” 王子舟说:“才没有,我不信。” 侦探小蒋冷笑:“下次我给你录下来,看你怎么抵赖。”又说了一句:“你有问题。”随後转身拖回自己的行李箱,看王子舟还愣着,催她道:“快,领朕出发去京都行宫!” 到了京都,天气愈加不妙,但还是赶在落雨前抵达了公寓。 蒋剑照有一种到哪都像自家的本事,她像回家一样在玄关脱了鞋,一边说着:“渴死我了。”一边迈上厨房过道,寻觅烧水壶和杯子。水壶是沉的,说明有烧好的水。她端起水壶,顺手拿过沥水架上的杯子—— 好巧不巧,拿了蓝雀杯。 “不准喝!”王子舟刚帮她把行李箱提进来,就看到她往蓝雀杯里倒水。 蒋剑照扭头:“这水有毒吗?” “水没有毒啦,你换个杯子。”她说着拉开橱柜抽屉,翻出一个蓝白条纹的杯子来:“用这个。” “偏不。”蒋剑照拿着蓝雀杯不放,“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个。” “没洗过。”王子舟说。 蒋剑照朝里看了一眼:“胡说八道。” 王子舟纠结了很久。 最後老实交代:“好吧,那是辛德瑞拉落在我家的水晶鞋。你换个思路,用别人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蒋剑照眯起眼:“辛德瑞拉是谁?” 王子舟脸红到脖子根,看得蒋剑照大吃一惊:“天啊,你问题好严重。” 又说:“你居然背着我在京都养灰姑娘。” 她说着放下蓝雀杯,双手往後一背,仿若东巡帝王,打量这个京都地方官给自己准备的临时居所。从厨房过道往里走,就是狭小的待客区域,然後是工作桌和床,没了。 “你这个床……”东巡帝王不太满意,“有一米宽吗?” “没有,只有80公分。”地方官回禀道。 “80公分?!”东巡帝王难以置信,“学校的床都有90吧!你要朕怎么睡?” “我晚上可以给你表演魔法。”地方官信心十足。 “现在演!”东巡帝王命令道。 “那你帮我把这个置物架抬开嘛。”地方官请求道。 东巡帝王无可奈何,只能上手抬走床边的置物架。这时,地方官说:“你再看这个床,它其实是两张80公分的床叠起来的,把上面那张抬下来,就变成两张80公分的小床了!你睡一张,我睡一张,正好。” 东巡帝王开眼了:“这哪搞来的床?” 地方官禀道:“宜家的UT?KER(于托克)!” “处心积虑啊,京都没有宜家吧?你还得让人从别处运来。”东巡帝王一边抬床,一边啧啧道,“随便买个正常的单人床不好么?” “刚搬来这边买床那会,是你说你以後可能要来京都玩,我才买的这个!”地方官委屈得很,“还不是为了你!” “好了好了,饶你一命。”理亏的东巡帝王说道,“给你加官进爵。” 两张床一摆,屋子里就几乎没什么空处了。王子舟给她找床单和毯子:“你睡里面那张。”蒋剑照托着下巴,看着那张床思索:“陈坞睡过它吗?” “你在说什么?!”王子舟跳起来。 “干嘛这么激动?”侦探小蒋说,“辛德瑞拉难道不是陈坞吗?他来过你家吧?你也不告诉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 “很难不那么想。”侦探小蒋往单人沙发里一坐,“你现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要勇于承认自己的慾望!何况他又不赖,你对他有企图很正常!” “你不是说他很奇怪吗?” “奇怪是什么坏事吗?”蒋剑照抬眼说道,“说明他与众不同啊,你被这种特质吸引也太合理了。” 王子舟咋舌。 蒋剑照气定神闲,支使她:“床单不急铺,快给朕倒杯水来。” 王子舟闷声不吭去厨房倒水。 外面打雷了,阵雨哗啦啦往下倾倒。 蒋剑照望着雨雾弥漫的阳台道:“我的旅游运啊……”她说着起身,走到王子舟的工作桌前,弯腰一看:“本子上写的这是啥啊?你要重新参加高考吗?” “啊,那个。”王子舟把水杯递给她,“是帮日本学生做题写的!” “什么东西?”蒋剑照一头雾水,“你在当家教吗?” 王子舟翻出手机给她解释那个应用程式。 蒋剑照表露出和她从陈坞那里听到这个App时,一模一样的好奇心。 “哇,你都做了快一百题了!怎么样,日本学生难搞吗?”她说着点开王子舟和学生的对话记录,“哇,日本高中生也要做完形填空!你怎么和他说了这么多?快翻译一下。” -- 第46页 “这个啊……” 那个高中生把整篇完形填空的文章都拍了下来,有已经做了的,有没做完的。他问空着的那三个怎么填,结果王子舟一眼发现他第一个空就填错了。 “我就顺便提醒他,你第一题做错了。”王子舟说。 “他不信你!”蒋剑照边蒙边说。 “对!我跟他说要填with,他不信。”王子舟把聊天记录往上滑,“然後我跟他说,填with,请你相信我,我是外国人。” 蒋剑照趴在桌子上大笑。 “外国人哈哈哈哈。” “好玩好玩。”她说,“你去铺床单,手机给我玩玩,我也来练练手!” “你做数学吧,英语真是解释不清!” “行!” 蒋剑照信心十足地接题做,结果王子舟床单还没铺完,她就傻眼了:“什么啊,这超纲了吧?我没学过这个!” 王子舟撂下床单凑过来,一看题目也愣住了。 “这绝对超纲了啊!”蒋剑照说,“这是大学的数学题吧!日本学生怎么也这么卷啊?答不上来会怎么样?” “积分会被扣掉。”王子舟捧着手机说。 “积分是算钱的吧?”蒋剑照急中生智,“你马上发给辛德瑞拉,快点。” “不好吧?!”王子舟这么说着,却很诚实地截了屏,储存了题目。 “你的手可不是这么想的。”蒋剑照催促道,“快发。” “我怎么说?”王子舟惴惴不安。 “你就说你不小心检视了一个超纲的题目,请他江湖救急。”蒋剑照说,“实在不行你分他一百日元好了!一道题差不多就是这个价吧?” 又是一百日元。 王子舟把题目发给了陈坞,但她也没按蒋剑照教的说那么多,只在後面接了一句:“这题做不出来,对我来说超纲了……” 下一句还没想好怎么发,对面回了一句—— “我看看。” “辛德瑞拉很积极嘛!”蒋剑照看到回覆,底气十足地说,“我还以为他是那种隔天才回微信的人呢!” 王子舟愣愣地盯着那条“我看看”。 “你怎么傻了?”蒋剑照瞥她,又顺便瞥一眼萤幕,上一次聊天竟然还是在好多好多天之前,“你和辛德瑞拉关系不行啊,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我们没什么关系。”王子舟放下手机说。 “可你对他有所企图。”侦探小蒋歪起脑袋看她。 “好吧,可能……”王子舟在床尾坐下来,“可能有一点。” “你想睡他。”侦探小蒋敛起眸光。 “?!”王子舟辩驳道,“不是!” “那算什么企图?” “我想薅他头发。” “那性质差不多啊。” “哪里差不多?!” “心理学上管这个叫——” “叫什么……” “等我查查再告诉你。”蒋剑照往椅子里一瘫,瞥一眼外面的大雨说,“明天会晴吧?你说好带我去骑车的,还骑得了吗?” “阵雨,肯定会放晴的。”王子舟说。 “你有几辆车啊?”蒋剑照盯她道。 “一辆。”王子舟心不在焉地说,“可以租,问我学姐借也可以。” “干嘛找学姐借啊?问辛德瑞拉借!” “不好吧?” “你到底想不想薅他头发?” 王子舟陷入两难,理智和慾望就像天平的两端,一边是正人君子,一边是变态。她不自觉吞咽了口水,意识到自己已经滑落到了变态那边。 我简直不是人。 “我没有救了,我满脑子都是罪孽。”地方官忽然自暴自弃地说,“您还是把我流放了吧,我罪有应得。” “流什么放!”东巡帝王把瘫倒在床上的地方官拽起来,“来讯息了。” 王子舟点亮萤幕。 陈坞发了一张图过来,是iPad上写了汇出来的,明明没有划线,却一行一行非常齐整——这个人考试的时候肯定沾过书面分的光。 蒋剑照凑过来看。 她看看萤幕,又看看王子舟:“你居然真的在研究题目答案?看得懂吗?” 王子舟点点头:“思路很清楚啊。” “我真的服了。”蒋剑照坐下来,“难怪高中有人追他,肯定是想让他帮着补课。” 王子舟好奇地抬头:“有人追他吗?” “你想什么呢?他又不差,当然有人追,男的女的都有。”蒋剑照仰头回忆道,“不过追了也是白追,赵老师会把这种事扼杀在摇篮里。” “赵老师很凶吗?” “哎呀,怎么说——”蒋剑照拿出手机开始查询高中学校主页,“我给你找一找赵老师的照片。” 她很快找到一张证件照,把手机递给王子舟看。 因为是证件照,所以穿了正装化了妆,拍摄的时候明显用了柔光罩,拍完精修过,所以面板质感很好,眼神也非常亮,整个人看上去闪闪发光——她很瘦,脸型稍稍偏长,鼻梁挺拔,唇形非常标致,很像…… “是不是像金瑞亨?”蒋剑照问。 “有一点。” 经蒋剑照这么一比,王子舟内心忽然涌起一点不真实感,灯光和後期的努力,会让人丧失某种粗糙,同时增加奇妙的锐利和戏剧感。 -- 第47页 “真人不长这样吧?”王子舟问。 “不哦。”蒋剑照说,“赵老师是我们学校难得一直化妆的中年老师,她就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出众,当然了,皱纹会比照片上多,素颜应该也有很多斑和痣吧,这个照片比较早了,现在大概老了很多。” 王子舟一下子就感觉到了那种压力。 有一种人,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对其他人要求也很严格,赵老师就给她这样的感觉。 她甚至能想象,赵老师跟陈坞说话是什么样子。 “陈坞喊她赵老师,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里。”蒋剑照飞快补了一句,“我听人说的。” “家里的事你们怎么知道?” “竞赛班有几个人经常去他家,他们说的。” “好可怕。”王子舟咕哝,“赵老师一定对他很严格。” “必然啊,赵老师可是差点上了TOP2的人。” “为什么是差点?” “那个年代嘛,先填志愿再出分,实力允许,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报上,和梦校失之交臂很正常。这种遗憾最後就会变成执念,甚至影响到学生和子女,我真的非常理解她为什么那样。” “後来去了哪?” “当然是省内的TOP。” “那个年代的省内TOP回乡教书吗?” “她可是专门搞竞赛的老师,再说了,你不要瞧不起江阴,我们高中很厉害的。如果非要找个现实的回乡理由,我怀疑是她当时非要跟陈老师谈恋爱吧。” “不会吧?” “你不信问辛德瑞拉好了,陈老师很有魅力,真的。” “我不敢问。”王子舟说,“他不是你们班主任吗?你说说好了。” “就不告诉你。”蒋剑照抱臂,“快点,给辛德瑞拉回讯息,人家都帮你辅导功课了!” 王子舟想了想,回了两个字:“谢谢。” 蒋剑照看得气死了。 她说:“你回一句谢谢,让别人回什么啊?不用谢?” 王子舟说:“他可以不回。” 蒋剑照沉默了一会。 她说:“算了,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当一个无浪漫情节无性恋也挺好的。” 王子舟“嗯”了一声,蒋剑照又说:“你还‘嗯’?快点问他能不能借自行车给你!”又说:“气死我了,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事,让无性恋教异性恋谈恋爱!” 王子舟正在输入框里编辑内容,听到“谈恋爱”猛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谈恋爱啊,你别告诉我不是,鬼都不信,看吧,脸都红成苹果了。” “我们不是……” 蒋剑照卷起桌上的草稿纸敲了她的脑壳:“别罗嗦,快发。” 王子舟低下头。 王子舟:对了,你明天要用车吗? 陈坞:不用。 王子舟:蒋剑照来京都了,她想骑车,我的可以给她骑,但是我不放心她一个人骑车,我想…… 辛德瑞拉没有等罗嗦的王子说完。 他回道:“好,雨停了,你来取吧。” 第11章 「一日之差」 夏季阵雨消停之後,是短暂的湿润与阴凉。虫子只歇息了那么一会,就吱吱吱地又开始乱叫。蒋剑照跟王子舟走在去往东竹寮的小路上,看着人烟寥寥的街道与低矮的小房子,评价道:“京都真像一个小县城。” “我小时候每年暑假——”她说,“就住在乡下。乡下的夏天就是这样,蝉鸣和树荫、院子和花。鸭川看起来也很像我老家的长江支流,普普通通!” “苏南乡下这么好吗?”王子舟说。 “苏南乡镇模式你不知道吗?”蒋剑照说,“你们浙南乡下应该也不赖吧?” “还好吧。”王子舟说,“亲戚都搬到镇上了,发达点的都去了大城市,乡下房子早就没人住了,也就扫墓祭祀什么的会回去。” “那你现在身份证上地址是哪个?” 王子舟说:“镇上那个。” “那你迁过户口啊,我还是乡下户口!以後那个大院子就是我的!等我退休了,我就去翻新一下住,过一过田园生活!” “不用种地的田园都是臆想的田园。”王子舟说道,“假田园!只存在在想象里。读书人去搞田园,大概率草盛豆苗稀。” “那你可太片面了,陈老师种地就很厉害,高中那会他还会带自己种的玉米什么的来学校,给我们分享丰收的喜悦。” “你是说陈坞的爸爸?” “对啊,他就是典型的一半在城里,一半在乡下,可能因为父母还住在乡下吧。” “陈坞祖父母还在吗?” “应该在吧。”蒋剑照说,“他爷爷奶奶是退休後回乡下的,陈老师说因为早年工作太忙,陈坞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他还读过村小!你敢信?我到学龄就回市里上学了,他居然在乡下上了两年学。” 王子舟都没在村小读过书。 “不过听陈老师说,他爷爷算他启蒙老师,写字画画啊都是爷爷教的,他爷爷还会编故事——羡慕吧?我们小时候只能看故事书,陈坞可以听天马行空的现编连载故事。” “陈老师怎么和你们说这么多?” “陈老师就是很随意啊,你问他什么,他觉得可以说的都会说。而且最好的一点是,他把学生当朋友相处,也不会拿老师身份来压制学生。” -- 第48页 “那他和陈坞关系怎么样?” “不知道。”蒋剑照说,“你问辛德瑞拉吧!” 辛德瑞拉就在几百米外的东竹寮。 王子舟一进东竹寮的前院门,就看到了他。院子里停满寮生的自行车,他就站在停车区域旁边,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王子舟本来想发讯息的,可人都在外面等了,也没必要再发,遂直接走过去。 他抬起头来。 蒋剑照忽然“嗬”了一声。 王子舟侧头小声问:“你干什么?” 蒋剑照说:“有点紧张,我其实有点怕他。” 王子舟大跌眼镜:“什么啊!” 陈坞站在原地动都没动,等她们走过来。到跟前了,他才说了一声:“来了。”又和蒋剑照打招呼:“久违。” 客气得要死。 蒋剑照乾笑着回了一声:“久违。” 陈坞把自行车推出来。那是辆最常见的城市自行车,男女都可以骑,车轮尺寸大概只有26,也正因为此,王子舟才敢开口借,不然借了也骑不了。 坐垫高度调到最低了。 给我调的吗?王子舟想,上次见明明不是这个高度。 她接过车,说了一声“谢谢”。 一向能说会道的蒋剑照,这会跟个傻子一样,杵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她就是这样,面对熟悉的人话多得没边,到了不熟的人跟前,像个文静内向到有点孤僻的小女孩——何况她的外表也非常具有欺骗性,浓密的黑长直发,脸小小的,齐刘海遮去额头,个子又比较娇小,看起来非常乖顺老实。 这个女生看着真好说话,王子舟就是这么被骗了的,于是在大一公选课上找她做了小组作业搭子。 世事难料啊。 “那我们走了。”王子舟推着车说。 “嗯,小心。”他说。 王子舟推着车转身,往院门外去。 刚出院门,蒋剑照就像只炸毛兔子一样跳起来了:“我的天啊,你们是马上要庆祝金婚纪念日的老夫老妻吗?” 她声音有点高,搞不好院里面还能听见。王子舟吓得简直想捂她的嘴,可惜双手这会都搁在车把手上,想捂也没手去捂,于是只能压低声音道:“你在说什么啊?!” “刚才也太像结婚五十年的气氛了吧?”蒋剑照说,“我爷爷奶奶才会那么说话——那我们走了。嗯,小心。” 她故意学那个语气。 王子舟好头痛。 “那就是正常说话。” “谁那么说话?我反正不会。” 王子舟握住车把的手心都出汗了。 “你还骑他的车。”蒋剑照摇摇头,一瞥坐垫,“他还给你调到最矮了,知道你腿不够长,真是贴心死了,简直是服务型人格,他是不是在你家做过饭?” 王子舟没好气地瞪她。 “被我说中咯。”蒋剑照得意地说,“照我看,同居算了,反正他们基础学科的专业比整天钻实验室的闲多了,在家给你做做饭真是不错。” 王子舟不理她,推着车气鼓鼓地往家走。蒋剑照也太荒唐了,她这样想着的同时,又难以自控地联想起那些画面——关于共同生活的愿景。这简直过分到了极点,已经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这和路边碰见一个女孩,就肖想她给自己做饭洗衣,有什么区别?真是无耻。 王子舟一边无限放大内心的罪孽感,一边谴责自己,直到把自行车停到公寓楼下的停车场,把它和自己的车并排摆在一起。 好奇怪,它们真像。 并排摆着,就像一家人。 王子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之後两天,这种并排停放,不断地上演——虽然是她和蒋剑照一同骑车出游,但把车停好,就立刻显示出另一种意味。 Image 停止这种想法,但我不想。 就算只是我的妄想也可以。 这种妄想,延伸到了每时每刻,变成了一种条件式的联想。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碰到了触发点,都会想起她的辛德瑞拉。 辛德瑞拉没有来,辛德瑞拉却与我同在。 在山上,在寺庙,在集市,在博物馆,在商店街,在纪念品店。 譬如她在寺庙看到头痛御守,下意识地就想买,最後也真的买了。 又譬如在纪念品商店,她看到一个亮闪闪的猫眼小铜铃,马上就想到陈坞车把上那只坏掉的车铃——它应该是淋雨生锈了,完全打不出声音,虽然在京都骑车几乎用不上车铃这种玩意,但她还是买了。 送不出去我也要买。 每到这时候,蒋剑照都要一逞口舌之能,编排她和陈坞。 她享用着这种编排,同时也承受着它带来的虚妄与失落。欣喜永远只属于瞬间,下一刻,就能辨识出它仅仅是幻觉。 在这种落差里,王子舟度过了自己二十四周岁的生日。 2019年8月22日,二十四岁了,二十代即将过半,再也不能说自己二十出头了。尽管学业、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她还是生出了一种没着没落的虚无和茫然感受。 没着没落。 对着蛋糕,王子舟哇哇大哭。 蒋剑照说:“哭个鬼,你好歹马上能毕业了,我要是博士毕不了业连硕士学位都拿不到,我以後很可能就是个没什么鬼用的历史本科!二十四岁而已,你指望二十四岁能活明白吗?六十岁也不会明白的!” -- 第49页 王子舟说:“你彷佛是个老人家。” 蒋剑照说:“说得好,我其实是1965年生,现在五十四岁,未婚未育,已经退休,但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不打算想明白了,反正我们智人这个物种,早晚要灭绝的。” 王子舟听到这里就会破涕而笑。 蒋剑照经常这么安慰她。 智人总要灭绝,世道总会完蛋。 《悟净出世》里的沙虹隐士这么说,《帕洛马尔》在“帕洛马尔的默思”里也这么说,大家在试图想明白时,都生出过这种“自暴自弃”式的粗暴念头——它其实是把个体对未知的恐惧安置于超巨集大的叙事框架之下,本质上是对消亡恐惧的一种美饰,带来的安慰与宗教相差无几。 可一想到这点,瞬间身心轻盈。 开开心心吃起蛋糕,坐等着时间虚淌而过。 二十四岁生日,是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明白的生日。 陈坞说最近用不到车,让王子舟不必着急还,王子舟真的就没还。但蒋剑照的京都行程快到尾声,接下来要去奈良、大阪,自行车其实用不到了,王子舟遂打算在去奈良前把车还回去。 生日过後的这一天深夜,她一边洗漱刷牙,一边和蒋剑照商量去奈良的计划,正说道:“东大寺肯定要去吧?” 蒋剑照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天!” 王子舟吐掉漱口水:“怎么了?” “陈坞点赞了我发的朋友圈!” “什么?” “而且是昨天那条!” “昨天你发了什么?” “你过生日啊!”蒋剑照说,“你每年过生日我都会发朋友圈!” “我知道啊。” 蒋剑照每年都要搂着她发自拍合照,还逼迫她把脸凑在镜头前面,说这样显得自己脸小,有时候实在过生日碰不到一起,她还要把视讯通话的页面截图。王子舟从来不玩朋友圈,所以随便她发,也懒得去深究她发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个鬼!”蒋剑照的手指在萤幕上戳来戳去,“你鬼都不知道!” 她嘀嘀咕咕,简直停不下来:“我还以为陈坞和你一样,是乾脆把朋友圈功能关了的那种人!结果他只是不主动发朋友圈!他早就见过你了,必然——他至少每年都要在我的朋友圈见你一次。” 王子舟乍然惊醒。 在池田屋吃饭那天,她说自己有个好朋友和谈睿鸣一个高中,陈坞立刻就定位到了“蒋剑照”——仔细一想,这根本不合理!他们那个高中每年考上J大的起码有几十号人,为什么只定位到了蒋剑照? 他在蒋剑照的朋友圈见过我。 知道我和蒋剑照是好朋友。 “天啊!”蒋剑照又说,“陈坞昨天发了朋友圈。” “那又怎样?”王子舟握着牙刷傻站着。 “他之前从来没发过朋友圈啊!”蒋剑照分外激动,但马上又垂下脸,“发的这是什么?白纸吗?很多张白纸。他好晦气。” “我看看。”王子舟凑上前。 发的确实是一沓白纸,但好像又不是普通白纸。 “不要管啦。”王子舟说,“人家的事。” 蒋剑照扔掉手机。 她盘腿坐正,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石英钟:“王子舟同学,马上就要十二点了,你现在想不想睡觉?” “想啊。”王子舟说,“明天还要早起还自行车,还要赶车去奈良。” 蒋剑照将视线移向她:“但我觉得你早睡不了了。” “为什么?” “你现在去还车吧。”蒋剑照说,“今天马上就要过去,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十五分钟,够你换身衣服,跑到楼下,骑车飞奔出门,正好能赶上。”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们的生日只差一天!”蒋剑照大声道,“今天是陈坞的生日!你是8月22号,他是8月23号,你比他只大一天!只差一天,居然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星座!虽然星座在我看来简直是一派胡言,但我还是要说,这太他妈玄妙了,差一天就不是狮子座,差一天就不是处女座——” 她还没说完,王子舟就换好了衣服。 出门前,王子舟拿走了那只金光闪闪的猫眼铜铃,揣进裤兜。 王子舟下楼的时候争分夺秒地给陈坞发了条讯息:“你现在可以下楼来吗?我把车还给你。” 没有等到回覆,她骑上他的自行车,飞驰在京都昏暗的夜巷之中。 风声像进行曲。 急迫地捋过每一根刚清洗吹乾过的发丝。 椰子味的。 她骑车拐进东竹寮前院。 喘息不定。 陈坞站在楼门口,身後是玻璃门内惨白的光,衬得他像是个面目不清的剪影。 王子舟推车过去,在他面前停好车。 仍旧喘息不定。 然後她从兜里摸出那只铜铃。 “你把手给我。”她喘着气说。 陈坞给出手心。 她把那只没有包装的铜铃放到他手心里—— 金属表面还存留着她的体温。 “你的车铃坏了。”她抬眼小心翼翼地说,“生日快乐。” 他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像是什么东西要漾出来。 王子舟感受到了。 你现在是你吧?是你。 -- 第50页 不是什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王子舟抬头看他,他也洗过头,刚刚吹乾。 她鬼使神差地说:“我想摸一下你的头发,可以吗?” 他明显愣了一下。 王子舟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对不起,我胡说的。” 她要逃跑。 他低下了头。 我们如何表达喜爱呢? 在没有语言之前。 也许包括触碰与抚摸吧。 王子舟抬起了手。 手指碰到对方发丝的刹那,她才明白,头发—— 根本是没有什么实感的东西。 我想触控的,也根本不是他的头发。 于是她将整面手掌都贴了上去,终于捕获到了一点点微弱的温度,可压根不够,远远不够,这与她想象的——完全是两码事。 她甚至不敢移动自己的手指,也不敢呼吸出声,只一抬眼,就撞上了对方下垂的视线。苍天啊,她想,我居然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我的心脏简直要蹦出来了。 “我可以用两只手吗?”她得寸进尺。 陈坞有些吃惊。 但她已经伸出了另一只手。 他没有拒绝,因此王子舟的另一只手也贴上了他的头发。 王子舟屏住了呼吸,抬眼看着他。 原来你的头发,触控起来是这样的感觉。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我闻到了秋天的爱媛柑橘的香气,还有一些刚洗完澡的热气,它们在夏夜里蒸腾、欢呼,大开派对,但只有我、只有我听得到。 原来这就是妄想的实体。 我的脸烧起来了,我宛若一介狂徒,我简直理智丧尽,我想,我好像明白了那种东西,那种想要更进一步的渴求,那种撕开皮肉咬住骨骼的疯狂慾望。 我被吞噬了,我只是那种慾望的奴隶。 我说不出口,我也行动不了。我只能把双手放在你刚刚洗过的、带着爱媛香气的头发上。管它时间过去多久,与我何干。我只是这么安放着、我不甘如此安放的双手。 我想做点别的。 别、别那样,求求你,王子舟,不要那样做。可以了,停下来,把你的手撤下来,跟他说再见,你还能算是一个好人。 那个一直反对我的声音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响起,它喊我喊得好大声,它勒令我做一个发乎情止乎礼的好人!如果我做了什么,我就不是好人了吗?它凭什么这样评价我?我又凭什么听它的话? 王子舟眼眶通红。 辛德瑞拉,求求你,给我一点反馈。 不要像个木偶一样。 不,木偶不会呼吸,辛德瑞拉在呼吸,王子舟听见了,他紧张的呼吸声。 原来你也会紧张。 王子舟觉得自己在发抖,像站在雪山上,立在寒风里—— 我只要下移我的双手,踮起脚尖,就可以抱住他取暖,他也确实低头弯腰了,我可以—— 我可以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贴着耳朵紧闭双眼,跟他说:“我好冷。” 我好冷。 我想要拥抱他,撕开这个人偶服装背後的拉链,把他的心脏剖出来,和我的心脏摆到一起。 你听见了吗?它们此起彼伏的跳动声。 在剧烈的心跳声里,我回过神,发现我的双手仍然只是,停留在那没有什么实感的头发上。 你的眼睛注视着我,像一口井。 我趴在井边,望进去。 黑洞洞的一片。 你在呼唤我:“你要进来看看吗?” 好,我这就跳进去。 我这就跳进去。 双手妄图下移的刹那,十二点魔法生效了—— 智慧手表忽然发来就寝提醒,王子舟被那震动吓得缩回了双手,她惊愕地看了陈坞一眼,连道别的话也没说,落荒而逃。 王子不像辛德瑞拉,王子连南瓜马车也没有。 王子只能靠自己狂奔。 就这么跑回了家。 她开锁闯进门,坐在黑洞洞的玄关里,沉默地喘息了一会,紧接着,嚎啕大哭。 铺天盖地的,巨大的空虚。 百般情绪像佛祖的五指山一样压下来,她比猴子还不如,只能龟缩在底下没用地大哭。 我的心,空落落。 连妄想都没了凭依,轻烟一般四散去了。 好半天,才响起一个声音。 蒋剑照走到厨房过道,看着缩在下沉玄关的她说:“你是十二点魔法消失後的辛德瑞拉吗?来,你坐到厨房来,这样比较符合你烧锅炉的灰姑娘身份。” 王子舟哭着说:“我是王子。” 蒋剑照气不打一处来:“哪个王子会这么窝囊地跑路?!” 王子舟抽噎着说:“我。” 蒋剑照忍不住薅起自己的头发:“你真是要气死我,辛德瑞拉都没跑,你跑个屁!” 王子舟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所有版本的仙履奇缘里,唯一逃跑的王子。 辛德瑞拉,你不要想着我了,你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窝囊的王子想道。 蒋剑照抓了包纸巾凑到她跟前,粗暴地擦她的脸:“你最好不要流鼻涕在我手上,不然我弄死你。” 王子舟吓得吸了一下鼻子。 她本来洗完脸就没来得及涂面霜,面板有点干,经眼泪和汗水一蜇,再被蒋剑照这么胡乱一擦,脸火辣辣地痛起来。 -- 第51页 “不要擦了!”王子舟抢过纸巾盖住脸。 成年人释放情绪,自觉习惯了节制。现实感替代了那种无倚靠的虚空,眼泪这种东西一下子就停下来了。 蒋剑照不再管她,重新躺回了床上。 王子舟藉着卫生间的一点光,重新洗了脸,换了衣服,最後也躺上了床。 她交叠双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它好平静,此刻。 王子舟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忽然倾诉欲遽增,乾脆把自己对陈坞长久以来的窥探,一五一十地倒给了蒋剑照。 结果她回了一句—— “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很明显啊。”蒋剑照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再说何止是我,你不会以为陈坞不知道你看过他的人人主页吧?” “为什么会知道?!” “人人网可以看到访客啊,傻子。”蒋剑照说,“如果有个人三番五次来造访我的主页,却总不和我打招呼,这很可疑好吧?” “那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揭穿我?!” “为什么要揭穿你?陈坞也没有揭穿你啊。”蒋剑照看她,“世上的事,如果统统都去揭穿,还有什么意思?很妙啊,你的心思,你构筑的世界。你通过他单方面的表达和自己的揣测建构了一个人物出来,而这个人我在现实中又恰好认识,这很奇妙,如果揭穿你,你的建构也会中断,一切都会随之崩塌。” “你在那个世界很快乐,不是吗?”蒋剑照问她。 王子舟没有说话。 建构出来的世界,随心所欲,怎么可能不快乐。 但这也让她意识到,她的一切喜爱与慾望,都只是虚浮不定的空中楼阁。 “喜欢是幻觉吧?”她忽然说道。 蒋剑照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智人也是动物啊,天生受激素奴役,如果觉得被激素操控,那喜欢也好,爱也罢,当然都是幻觉。” “是幻觉。”王子舟回味般地重复了一遍。 “但你大可不必这么想。”蒋剑照扯了一下毯子,“人与人接壤,如果都视作幻觉、毫无意义的话,那大家都做孤岛好了。” “孤岛也很好啊。” “有时候是吧。”蒋剑照说,“我们势必有想成为孤岛的倾向,但又不想沦为真正的孤岛,于是在岛上搭建机场,飞去别人的岛屿,迎接别人的到访——” “智人是在聚落中生存的物种啊。”她接着说。 “是啊。”王子舟神思漫游式地附和着。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渴望又惧怕和其他人接壤,建造机场设立出入境管理处,把它经营得井井有条,是件难事。 “怎么说呢?”蒋剑照忽然说道,“我对陈坞这个人的了解,都是一些肉眼可见的资讯,就好像看到了那片岛屿上的树木、植被与溪流,但你不一样,你看到了那片岛屿埋在深海里的东西。” 王子舟吃了一惊。 蒋剑照翻过身在黑暗里注视她。 “我知道你看到了,只有那种东西,才能吸引到你。”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澎湃起来。 海面上滔天巨浪。 我看见了吗?深埋在海面之下的那部分。 我只是感觉到了。 感觉有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完全虚构的,所以我忐忑不安,只能先做一个逃跑的王子。 辛德瑞拉,你再等一等我。 这种人为的、强行的冷却,在睡梦里催生出了一种理智全无的狂魔——王子舟梦到了比摸头发过分百倍的事情,她也逐渐回忆起那个场景里,辛德瑞拉抬起的手。 他当时好像也想触碰我的头发。 是我的错觉吗? 分明,他邀请了我跳进那口井里看一看。 我听到那个声音了。 那个声音在後来的旅途中,一直在呼唤着王子舟。她和蒋剑照在奈良、大阪待了三天,每天蒋剑照因为疲惫呼呼睡过去的时候,王子舟都辗转反侧,即便好不容易睡着,她也会在半夜被那个声音叫醒—— “你要进来看看吗?” 她在黑暗中开启手机,点开他们最後的对话。 王子舟:你现在可以下楼来吗?我把车还给你。 陈坞:好。 那天之後,他们再没有联络过。 辛德瑞拉在干什么呢?辛德瑞拉今天头痛了吗?辛德瑞拉的手腕还疼吗?辛德瑞拉的梦里…… 也会有我吗? 不行,等回了京都,我一定要找辛德瑞拉面谈。 我要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摊到桌面上,如果他觉得我是个变态,那我支援他去报警,把我抓起来。 这种英勇的情绪,在回程的时候到达了巅峰。 蒋剑照说:“感觉你要去自首一样。” 王子舟承认得乾乾脆脆:“我就是。” 到京都已经是晚上了,她和蒋剑照拖着箱子刚到家门口,手机忽然就急促地震动起来。蒋剑照接过她的钥匙,示意她先接电话。王子舟掏出手机,萤幕上显示—— 曼云邀请你语音通话。 她和曼云是在鸭川三角洲喝酒那天互加的联络方式,之後就基本没有过联络。为什么突然找她?感觉很急切的样子。 她心头忽然涌起不安。 紧张地接起电话,那边果然不太冷静。 -- 第52页 “是我。”曼云说,“你在京都吗?” “我刚回来。” “你帮我个忙吧,我日语太差了,应付不来——”那边短促地停顿了两秒,然後是疲惫的呼吸声,“你来吧,在学校附属医院。” 王子舟握紧了手机,喉头发哽:“陈坞呢?” “我联络不上他。”曼云沮丧地呼吸着。 “那医院里的是谁?” “谈睿鸣。” 第12章 「夷魍」 王子舟经历了一场深夜梦游。 现实断裂成碎片,拼接起来,宛若水中倒影,风一吹过,支离破碎,如梦似幻。一些远离日常的陌生日语词汇,从她口中吐露出来,那一刻,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进入到了一个虚构的故事里,发表着那些写好的台词。 曼云给她写好的台词。 她给医生翻译成了日语。 一切暂告段落之後,王子舟眼睁睁看着曼云进入到濒临失控的状态。曾经那个散漫不羁的曼云好像被放逐了,留下这个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男子。 她甚至觉得,他把她叫来,也不完全是因为外语障碍——他根本无法冷静地跟别人叙述,用日语不行,英语不行,哪怕中文也不行。 王子舟为了听懂他的话,费了很大的劲。 非要跟来医院的蒋剑照,甚至在旁边充当起了母语对母语的翻译。 王子舟产生了待在窗户紧闭的车船里、那种眩晕的感觉。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谈睿鸣是夷魍了。 它连曼云都吞没了。 《小游园》里,唯一在夷魍到来时还能偶尔嘻嘻哈哈一两句的,只有那个厕鬼顼天竺,可现在顼天竺也垮了。 曼云一言不发往医院外走。 王子舟心生不祥,蒋剑照马上推她说:“快跟上去!” 王子舟左右为难:“可这里……” 蒋剑照回她:“没事,这有我,日语不行我还能用英语。放心,谈睿鸣是我学长,他见过我,如果他醒了,见到我总比见陌生人好吧?” 王子舟无可奈何跟了出去。 在黢黑的夜里,漂流似的,从K大病院前门回到了东竹寮院子。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王子舟走得累死了——曼云腿长,且根本不管後面有人跟着,自顾自走得飞快,王子舟简直是跑着追赶。 他进门,她也进门;他上楼,她也上楼。 就在逼近那间宿舍的时候,王子舟捕捉到了曼云身上散发的火药味。 他哐当一下推开门。 直奔床铺而去。 月光从窗户倒进来,万物都铺上了一层薄亮白光,陈坞就坐在床边,没有开灯,没有开电风扇,王子舟只能听见异常沉重的呼吸声。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曼云居高临下质问他。 “头痛。”他说。 “现在不痛了吧?”曼云说,“手机给我。” “出什么事了吗?”陈坞抬头问。 “你说呢?”曼云低头看他。 他头发被冷汗浸湿,整个人似乎十分畏冷,说是坐着,更像蜷缩,T恤领口也都是汗——王子舟觉得他大概还没能完全从疼痛里逃出来,曼云却完全不顾他的处境,凶巴巴的,语气强硬且态度恶劣。 拜托,对我的辛德瑞拉好一点。 王子舟在心里恳求道。 空气都凝滞了。 好半天,陈坞才说:“因为谈睿鸣吗?” “因为谈睿鸣吗?!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曼云几乎就要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了,“像话吗?你还是人吗?你人到底在哪?!” 王子舟觉得陈坞就像个提线木偶。 脑袋和躯体一拔就要断开。 曼云揪着他。 放开我的辛德瑞拉!她在心里大叫。 可曼云就是不放,他愈发凶狠地说:“给我谈睿鸣家长的电话,我知道你有。” 提线木偶说:“你先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 曼云的声音近乎咆哮了:“每次送他去医院的人是我,是我!你干了什么?你只是去拆掉了他封窗的胶带、拿走了他的炭而已!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受不受得了?!你见过满地的血吗?你见过完全丧失意识的人吗?你见过吗?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送他去医院是什么感想?他妈的,为什么要在我跟前死?!” 提线木偶冷静地看着他。 曼云忽然松了手。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後退了一步。 王子舟听到了流泪的声音。 “为什么要替他瞒着?为什么就不能承认——”曼云长吸一口气,声音也忽然压到了最低,“他就是生、病、了。他需要看医生,需要吃药,需要停下来——”最後简直带上了哭腔:“停下来。” 宣泄而出的情绪,击在了蓬松的海绵上。 陈坞还是那样站着,观看这一切。 王子舟忽然觉得那平静的视线好冷。 “你先冷静下来。”他说。 “冷静个屁!”曼云大骂,“你根本不是人。” 说完,曼云突然往外走,王子舟吓了一跳。她下意识要追上去,怀里却被陈坞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愣了一下,随後跑着追上了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曼云。 他走,她也走。 -- 第53页 他上楼,她也上楼。 这楼梯间啊,真是又黑又窄,夷魍无处无在,连区区楼梯间都不放过。 就这么一路到了天台。 王子舟气喘吁吁。 她好害怕曼云脑子一热跳下去,遂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凑到他身边,闷声不吭地也伏在栏杆上。 视野里是河对岸的低矮公寓,零零星星亮着灯。 好灰暗的夜景啊,灰暗到可以看到头顶的星星在闪烁。王子舟东看看西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就是不说话。好半天,曼云突然瞥她:“你上来干什么?” “看星星。”王子舟说。 “谁准你上来看星星?你是寮生吗?” “就知道凶别人。”王子舟松了一口气,“我偏要看。” 夜风好潮湿,慷慨地滋润因怒气而乾裂的脏腑与面板。 王子舟敏锐地感知到,那种怒气逐渐消散了,但夷魍仍然盘踞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叹了口气,小心地说:“可以和我说说看吗?” “说什么?”曼云有些不耐烦。 他的话带了鼻音。 黑暗中,当然辨不清脸,但王子舟闻到了眼泪的咸味。 她抬头看看,彷佛与夷魍对视了一下。 “说说夷魍吧!”她说,“还有不是人的陈会计,你们怎么认识的。” “紧急联络人。”曼云沉默了半天说道,“谈睿鸣的紧急联络人,我打了那个电话。” “那个电话是陈坞的吗?” “对。” “为什么打电话给他?” “因为送谈睿鸣进了医院,我想要联络他家里人。”曼云说,“我就打那个电话,一开始没人接,一直打到晚上十点多,才终于有人接。我还想,什么工作啊,忙到电话都不接——”他说着忽然嗤笑道:“想起来真是好笑。” 王子舟歪头看他。 曼云说:“我问他,你认识谈睿鸣吧?他说,是。我又问,你是他什么人?他说,朋友。我说,只是朋友?他说,是。我说,可你是他的紧急联络人。他没说话。我又问,你知道他精神状况不好吧?他反问我,他现在怎么样?我就说,还没死,你来学校一趟吧。他说,我不在北京。我说,那你飞过来啊!他说,我要考试。我说,搞什么?考试?考试有人命重要吗?挂科再补就是了,你大几啊?他说,我高二。” 说到这里,曼云冷笑道:“妈的,高中生,不接电话是因为在上晚自习。” 王子舟觉得好笑又难受。 曼云发泄似的说:“真的气死了,谈睿鸣的紧急联络人竟然是个高中生,小屁孩,我真的要疯了。简直——那时候我就想,这个烂摊子,我必接无疑了。” “烂摊子?” “後来他告诉我谈睿鸣高三就试图去死,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他在谈睿鸣宿舍发现了那些东西,全部拿走之後,跟谈睿鸣说:如果你下次再有这样的念头,告诉我就好了。托他的福,谈睿鸣顺利毕业去了大学,嘿——”曼云咬牙切齿,“来祸害我。” 王子舟安安静静地等他说。 “谈睿鸣大一的时候很糟糕,我觉得那时候我也很糟糕,大家都一团糟,你懂吗?我们像扁舟一样被扔进海里,被浪头击翻了——” 王子舟点点头。 “自顾都不暇,所以我根本不想管其他人的事——”曼云皱起眉头,“可他非要在我跟前死,那我怎么办,我能看他死吗?我能把他扔回给那个高中生,让高中生给他做心理辅导吗?高中生每晚十点多才上线!该死的晚自习。” 他恶狠狠地说。 “就那样捱过了四年,浑浑噩噩的,不清不楚的,我们三个人——”曼云转过头来看王子舟,“瞒着家长、瞒着老师、瞒着同学、瞒着所有人。” “为什么不能告诉其他人?”王子舟小声问道。 “其他人会信吗?”曼云冷笑,“你还能考试、还能写作业、还能去参加学会、还能发文章,你说你心里生病了,会有人信吗?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是不是太敏感、太矫情了?” “情绪是最不重要的玩意。”曼云说,“不值一提,它没办法被量化,也不可能有成绩。” 王子舟贪婪地呼吸湿润的空气。 曼云又说:“你知道谈睿鸣的情况吧?家境不错,长得不错,脑子也挺好用,父母很和善,老师全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最好的朋友——”他特意强调:“陈坞也毫无底线地包容、接纳他。你随便代入一下吧,如果你是谈睿鸣——” 如果我是谈睿鸣。 王子舟又仰起头,注视停留在空中的夷魍。 你是不是在哭啊?我鼻腔里充盈着眼泪的气味。 曼云说: “没有糟糕的家庭关系,没有校园暴力,一直在小心呵护中长大的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连外部都没法归咎,只能说—— “是我的错。 “我的问题。 “是我不行,才会这样。 “我没有办法跟其他人解释这一切。 “我只有你们,求你们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那眼泪的气味,好窒息。 王子舟感觉头顶下起暴雨。 我连伞都没有啊,谁能给我一把伞。 我不想被淋湿。 救救我。 “他来京都这次很开心,我还以为——” -- 第54页 曼云没有说下去。 雨太大,我们都被淋湿了。 站了好久,我们在天台,望着京都低矮的天际线,站了好久。 视线,名为期待的视线,王子舟反覆地想起它。 外部确实没什么可归咎的,外部只是用期待的视线注视着你,甚至是温和的、带着盈盈笑意的。 我们只是希望你好。 可我不好。 我糟透了。 视线,视而不见。 王子舟想到了一首诗。 她说:“你知道高村光太郎的《梅酒》吗?” 曼云没说话,她又说:“《梅酒》收尾有一段——” 她念起来: “あはれな一个の生命を正视する时、 “世界はただそれを远巻にする。 “夜风も絶えた。”① 夜风真的停了,臆想中的雨好像也停了。夷魍呢?王子舟抬头一看,它还在那里。 我们正视夷魍,世界静观我们。 “只要谈睿鸣在那。”曼云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说,“哪怕我难过、歇斯底里,我都觉得没有关系。谈睿鸣这些年就像警示线一样横在我面前,我只要自觉还没有走到那个地步,就能确认自己是安全的。很卑鄙吧?我等于是踩着那条警示线走到了今天。” 他的声音近乎颤抖。 王子舟没有接话,她觉得对方这时候需要的只是擦眼泪的纸巾,于是低头从抽纸盒里连抽了好几张递给他。 曼云吓了一跳,他偏头一看,对着那一大盒纸巾大叫起来:“你上天台就上天台,怎么还会带这种东西上来?!” 王子舟一脸无辜:“陈会计塞给我的,他觉得你肯定要哭吧。” 曼云忍不住咬牙:“这人可真是……” 王子舟问:“怎么了嘛?” 曼云忿忿道:“他不是人。” 王子舟也说:“他不是人。” “干嘛学我说话?”曼云瞥道,“你懂个鬼。” “我懂啊。”王子舟说。 她抱着那盒纸巾,沉默了一会,叹息般说道:“他在旁观我们,旁观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 曼云明显一惊。 “你怎么知道?” “感觉吧。”王子舟说,“没有人会在刚才那种情况下,给我塞一包纸巾,彷佛之前被你揪起来骂的人不是他一样。”她顿了顿,又说:“我时常觉得他坐在我面前的时候,只有那具身体是坐在那的,他的意识好像漂浮在半空,注视着自己和我。他是不是真的很冷漠?” “那是他保全自己的策略。” 王子舟仰头看他。 曼云道:“不然你以为他怎么能做谈睿鸣将近十年的情绪垃圾桶?换成一般人早就崩溃了好吗?可他不会,全世界都去寻死,他也不会去死。” 王子舟想起蒋剑照说的,他被叫去办公室罚站一下午,仍能若无其事去买晚饭的事。 他根本拒绝了那些情绪对自己的伤害。 只要我远离自己。 我成为我自己的旁观者。 这种跳脱,这种跳脱—— 曼云说:“你知道布洛的心理距离说吧?” 王子舟摇摇头。 “虽然是美学范畴的一个概念,拿来用可能不太恰当,但我觉得很贴切。这理论有一个经典的例子,叫海上的雾②。”曼云扭头问她,“你现在在船上,船在海上行驶,遇到了超级大雾,你什么感觉?” “害怕、不安?”王子舟将自己投入到那个情境里,悲观地回道,“感觉要遇难了。” “可如果你现在不在那艘船上呢?”曼云又问,“大早上的,你正和爱人一起轻松地散步,远远地看到海面起雾了,什么感觉?” “嗯……”王子舟蹙起眉,“雾真浪漫,真漂亮?” “对嘛,明明都是海雾——”曼云说,“但只要不在那艘船上。” 只要不在那艘船上。 海雾也好,风暴也好,与我何干。 保持距离,它只是别人的事,我甚至会觉得它具备美感。 我做一个旁观者就好。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王子舟困惑不解,“这是有意识练就的生存策略吗?” “怎么可能?谁能那么早就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最初肯定是无意识的。”曼云瞥她,“你知道他童年日子过得还不错吧?在乡下。” “我听蒋剑照说过一些。” “也许是童年过得太自洽了吧。”曼云说,“和之後的生活落差太大。他封锁了那些童年阶段获得的东西,知道那些东西是真正的自己,之後则只是无意识的角色扮演——离开祖父母,来到父母身边生活,我开始扮演一个好学生、好儿子。他们批评我,对我有所期待,也只是针对这个身份的,与真正的那个我无关。”曼云叹了口气:“真正的我,不对这些事情投入任何感情。” “你这样说我好害怕。”王子舟忽然接道。 “很正常,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个精神病患者。”曼云闭上嘴,自鼻腔逸出肺部沉积的废气,他停顿了很久才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很多宗教里的修行,都需要跳出来观照自己,本质上跟这种行为差不多。但享用了这种行为带来的超脱与冷静,也势必要为之付出代价。” “你想说的代价,是解离吗?” -- 第55页 “不,这种观照意识的发生只是意味着他具备解离的潜质,其实人人都有这种潜质,我们很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的情况下离开自己、观看过自己,并不是说有这种行为就一定会发展成精神病,但是……” 曼云皱起眉,甚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你想象一个杯子好了。”他忽然说,“一直放在地上的杯子是不是很安全?但如果这个杯子一直悬在半空,你把他拽下来,他会全部碎掉的。当他被拽回地面的时候,他势必要遭受更大的痛苦,他比放在地上的杯子脆弱得多。” “我明白了。” 王子舟回想起了那些零星的片段。 他的闪烁,他的惊慌,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摇摇欲坠。 我在拽那只杯子。 而且拽动他了。 他恐惧我。 我给你铺张海绵垫吧,辛德瑞拉。 我想要你下来。 你别怕,我会接住你。 曼云乜她:“你是不是在琢磨怎么接住他?” 王子舟一怔:“你怎么知道?!” 曼云问:“你很喜欢陈会计吗?” 王子舟咋舌。半天,她问:“很明显吗?” 曼云瞥道:“很明显吗?亏你问得出口。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我看你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也只是个躯壳,大郎不必笑二郎,你们都是一路货色。” “一路货色是贬义词!”王子舟抗议道。 曼云喜欢看她跳脚:“我偏要这么用。” 王子舟不甘示弱:“刚才不知道是谁在哭哭啼啼!” “你才哭哭啼啼!” “你好幼稚!” “你最幼稚!” “反弹!全部反弹!” 曼云气笑了。 王子舟说:“你现在好了吧?” 曼云扭头望向别处:“好什么好,住口吧你。” 王子舟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真名啊?也不难听,要我说,从寓意看,比曼云还更好一点。” “你去查我!”他咬牙,“你可真是个偷窥狂,变态。” “我只是不小心看见了!”王子舟底气渐弱,“然後查了一下。” “那你就是变态。” “我是变态。”王子舟低头说,“对不起,我罪该万死。” “你怎么能用这么诚心的语气说这种话的?”曼云瞥她,“真是大傻子。罢了,放你一马。”又问:“你查到哪了?” “查到百科词条就没往下看了。”她老实交代。 “往下也没有了。”曼云自嘲似的冷笑。 王子舟警觉地抓到了那种厌恶。 他讨厌那个百科词条。 很简单的词条,像是从新闻里自动抓取生成的,只有一句话——某某某,2011年某省某县高考理科状元。 县状元,真是了不起,但也只是那一瞬间。 在曼云眼里,这词条根本不是什么旧日荣光,而是行刑柱。 我的名字,被绑在那上面,被油淋,被火烧。 他什么都没说,王子舟竟然理解了那种心情。她明显感觉到话匣不对,竭力地想要挽救,于是两眼一闭,说:“好吧,真的对不起,作为补偿,我也告诉你我最讨厌的一件事好了。” 曼云说:“你跟我共享这种东西不合适吧?你不如留给陈会计去说。” “不要。”王子舟很固执,“他不会懂的。” “那你真是小看他。”曼云不以为然地弯起唇角,“你是不敢和他说吧?” “确实,我们还没亲近到那个地步。” “我们也不亲。” “我们不一样嘛。” “是,你根本不在乎我,所以可以乱说一通,对吧?” “对。” “对个鬼!我看你要气死我。” 王子舟不管他,自顾自问道:“你觉得我名字怎么样?” 曼云斜眼:“不怎么样,还行吧。” 王子舟又问:“‘子舟’感觉怎么样?” 曼云不耐烦起来:“你非要别人说声好是吧?” 王子舟别开脑袋,说:“好个屁。” 曼云被她突如其来的粗口吓了一跳。 她说:“子舟、子舟——儿子坐着船就来了,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她扭头看曼云。 曼云的脸彷佛僵了。 空气也凝固了。 夷魍在头顶盘绕不散。 “你——”曼云的声音顿涩得反常,“有弟弟吗?” “没有!”她眼睛里似乎装满恶意,“他们想要的就是得不到!怎么样?就只有女儿,儿子就是不会坐着船来的!叫子舟也没用!” 曼云第一次在她眼里见到那种东西。 发自真心的,藏在黑黢黢的角落里,可怕又熟悉的厌恶,令他畏惧令他生寒的,那种厌恶。 “你一定很讨厌他吧?”他不安地问。 “讨厌死了,哪怕他不存在!”王子舟恶狠狠地说,“你知道吧?我叔叔伯伯舅舅姨妈家里都是儿子,只有我家是女儿。所以他们觉得,我只有比我的堂哥表哥堂弟表弟都要更努力更优秀才行。如果我确实不错,那他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看吧,女儿也不赖!如果我不行,那我就完了,他们就会觉得——女儿果然就是不行,因为是女儿。” -- 第56页 因为是女儿。 所以背负了更大的期待。 喘不过气,王子舟大口呼吸。 “不错吧?”她扭头看曼云,“比你那个百科词条。” “你故意的吧?”曼云乜她,“你明知道我有姐姐。” 王子舟没料到这一出,她说不出话。 “她也讨厌我讨厌得要死。”曼云盯着她,声音忽然就冷下来,“她的名字可比你的要赤裸百倍千倍,是我看了都觉得恶心的那种名字。” “曼玉……”王子舟声音一哽,“果然不是真名啊。” 她小心翼翼看曼云:“你叫曼云是因为她想改名叫曼玉吗?” 曼云转过身去,望向远处。 王子舟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 “你烦死了。”曼云推开她的纸巾,“你和陈会计一样烦,不,你比陈会计还要烦,你们都是吸人心血的死妖怪。” “对不起。”王子舟低头说。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曼云小臂撑在扶手上,支起瘦削的肩,鼻息十分沉重,“不止曼玉,我还有一个姐姐。” “啊?” “送走了,在我出生以前,曼玉告诉我的。” “啊?” “不知道去哪了。”他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遍,“不知道去哪了。” “啊?” “啊你个头啊!”曼云忽然转过身来,“这有什么可啊的,你没听过这种事情吗?把小孩送走,要么养不起,要么为了腾位置上户口!我他妈的连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都是假的!我整个人就他妈的是假的!偷来的,抢来的!那名字跟我有个屁的关系!” 王子舟把“啊”吞进了肚子。 她张了张嘴。 他又说:“当然了,那狗屁百科词条也是——跟我有屁个关系!” 他对着天台外的虚空说:“去他妈的百科词条!” 王子舟咽了咽口水。 她也鼓起勇气骂道:“去他妈的王子舟!” 气球“嘭——”地炸掉了。 笑起来。 曼云说:“你骂自己干嘛?” 王子舟说:“我傻呗。” 曼云说:“真可笑。” 王子舟也说:“真可笑。” 沉默了很久。 厕鬼大王忽然豪迈地说道:“我们结拜吧!” “啊?” ①引自高村光太郎的诗歌《梅酒》,大意为:“正视一个悲哀生命之际,世界只能远远地围坐静观,夜风亦绝止。” ②参见布洛:《作为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载《美学译文》第2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3页。 第13章 「对决」 谁要和厕鬼结拜啊! 王子舟大呼“才不要”,最後还是被曼云提溜到了陈坞跟前。他对陈坞仍然没有好脸色,公事公办地说:“通报一下,我们是即将要结拜的关系。”然後撇下他们两个说道:“我回医院了。” 曼云一走,空气都凝固了。 宿舍还是没开灯,王子舟知道丛集性头痛发作时会畏光,于是问他:“你头痛好些了吗?” “好些了。”他说。 他换了一件短袖,头发也吹乾了。 王子舟又闻到了爱媛柑橘的香气。 我和曼云在天台被夷魍窥伺着,你居然去洗了头,换了衣服,你可真是置身事外的辛德瑞拉啊——有些羡慕,又有些担心。 摇摇欲坠。 王子舟看到了那只漂浮在半空的杯子。 上次落荒而逃後,她就再没和他说过话。本来预想着回来摊牌,谁知道又碰上这样的事,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旅途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那份孤勇,也在这个夜晚被彻底冲散了。 “很荒唐吧?”她说,“结拜这件事。” “不会。”他说,“曼云不是那种四处结交朋友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觉得他是一时脑热,不予理会。但这毕竟不是着急的事,没有必要立刻下结论。” “嗯。”王子舟应了一声。 “抱歉,把你牵扯进来。”他又说。 “是曼云打电话叫我去帮忙翻译。”她回道。 “猜到了。”他应道。 又没话了。 我的辛德瑞拉啊。 你可真是一个寡言的灰姑娘。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王子舟问。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王子舟感知到了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意味。 她盯着黑暗中那只悬浮的杯子,真想一把拽它下来,可她不能。 但乾站着不动,必然毫无建树,于是她主动开了口:“可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那只杯子晃动了起来。 “我看见你,很久了。”她平静地说。 我站在你岛屿入口的管理处,把护照本放上通关柜台,本来预备了一篓子的话术,想要说服关员,但我一眼瞥见了站在关内的你。 你就站在那里,我何必再说那些废话呢? 我看见你,很久了。 我确定你听得懂,也知道你听懂了——那只杯子剧烈地摇晃着,水从里面漾出来。 小心啊,辛德瑞拉,你的管理处关员看见我和你说话了,甚至看到你不慎把水洒在地上的滑稽模样,他随时可能会在我的护照本上敲登陆章。 -- 第57页 “你看见我了吗?”她又问。 “看见了。”良久,他回道。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什么样呢?” 我真的好奇,你看见的我是什么样子。 “不协调感。”杯子说。 像是虚空中传来的声音,王子舟吓得跌坐在了管理处地板上。头顶是刺眼的聚光灯,彷佛突然被拽上舞台,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表演什么,底下却是黑压压一片人头,全是观众,已经开始热烈地鼓掌。 报幕员躲在暗处观看她。 我整个躯体、整个身心,都不协调,他们却要求我跳舞。 要好看的、姿态优美的舞。 我只好穿着破破烂烂的舞鞋,用好不容易学来的蹩脚技术,勉强应付这个光怪陆离的舞台向我递出的要求—— 满头大汗,满头大汗,脚尖磨出血来。 台下的人一无所知地鼓掌。 报幕员走出帷幕,在我面前蹲下来,检视我血淋淋的脚和满头满脸的汗,说:“你很努力地在跳,假装自己动作流畅、优美,可你好不协调。” 可你好不协调。 就像帕洛马尔先生在动物园见到的那只奔跑的长颈鹿,贸一看很自然,细细拆解到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动作,却是那么的不协调。 我现在就是那头奔跑的长颈鹿。 我在动物园跑了千遍万遍,每天都在跑,只有你看见了我的不协调。 还好我躲藏在黑暗中,你看不到我的反应。 王子舟大口地呼吸。 我们之间,有一米的距离吧?就保持在这一米的距离为好,我现在需要充分的冷静,不然我很可能会下令砍了你这个大胆谏臣的脑袋。 居然敢说我不协调。 可我深呼吸到第五下的时候,心底漫上来一种喜悦。 智人真是矛盾的物种。 恐惧被看见,又渴望被看见。 我害怕你发现了我的蹩脚,且为之愤怒,可我又感到—— 震颤般的、无与伦比的兴奋。 哪怕亲近如我的家人,他们都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看到我的不协调。 可你看见了。 你知道我为了表演协调有多辛苦,你知道我藏在舞鞋里的鲜血。 你把手伸过来,想仔细地检视它。 不,不行,现在不行。 我讨厌那种近乎怜悯、体谅的心情。 手机发出短促的“嗡”声,随後“嗡嗡嗡”,一连几条。 是我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双方都拿起了手机。 原来我们的手机都响了。 萤幕上是一连串的群聊讯息。 蒋剑照拉了个群,把他们都塞了进去,群名是“猪猪大队(4)”。群成员有四个人:蒋剑照、陈坞、王子舟和曼云。 曼云:为什么叫猪猪大队啊? 蒋剑照:因为我们都属猪。 曼云:我比你们大两岁! 蒋剑照:少数服从多数。 曼云:少数反对。 蒋剑照:反对无效。 王子舟捧着手机,从出入境管理处、舞台、动物园,辗转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回了一句:“你们都在医院,为什么非要在手机上聊?” 曼云:还不是聊给你们看! 蒋剑照:怎么还不来啊?@王子舟我们需要你! 王子舟:来了来了。 蒋剑照:@陈坞你不来吗? 王子舟抬头看看对面的人。 陈坞也回了两个字:“来了。” “走吧。”回完讯息,他对王子舟说,“刚才蒋剑照给我发过讯息,说没什么大问题,洗了胃留院观察两晚就可以了,不用太担心。” “你有过担心的时候吗?”王子舟看他锁门,忽然问道。 陈坞的动作倏地停顿。 “有过。”他拔出钥匙,转过身看她。 “什么时候?”她问。 “给你写留言的时候。”他说。 “那个共享文件吗?” “是。” 王子舟想起来,那天她收到“风格指南”的邮件,气得暴跳如雷,在共享文件里写了一长段克制的赌气话,随後他小心翼翼回了一句“抱歉,请按照您的想法来”,而她看见那条留言,已经是三天之後,期间她什么回应也没给。 “担心什么?”她问。 走廊里没人了,黑灯瞎火的,近在咫尺,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担心……”他开口,又停下来呼吸。 鼻息声很清晰。 紧张的、不安的。 我真想戳穿你,王子舟想,可我沉得住气,我怕你摔碎了——我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好人,我暂且放过你。 她先行一步,甚至回头催促:“快走吧。” 于是一起淌入夜色之中,漂流去往医院。 途中也不是没话可说,但各怀鬼胎的时候,没有一句话是有价值的,王子舟也并不想在被夷魍盯上的今晚搞决斗。 “一会你和蒋剑照先回去吧。”他说。 “回去也没别的事。”王子舟瞥他,“我考过医疗翻译协会的志愿者认证,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为数不多的得意,浪费在这种时候。 我真是努力地舞动着我不协调的躯体。 你一定在笑话我,想看看我流在舞鞋里的血到底攒了多少,等着吧,陈报幕员。 -- 第58页 夷魍好像离开了,那种梦游般的不真实感也随之四散,情绪的发泄告一段落,接下来只是处理各种事情。 人终归还是活在事务之中。 在这些共同处理的事务中,王子舟也具体地理解了陈坞所谓的“置身事外”是怎么回事——可以粗暴地说他理性,甚至可以批评他冷漠,但王子舟清楚,他的触角反而是异于常人的敏锐,如果真的逼迫这只杯子,叫它贴到地面上去感受每一件事,那也太残忍了。 敏锐是一种惩罚。 因为敏锐,所以对一切都敏感,完全放任自己跌入世内,就是灾难。 凡人脆弱、有限,未必承受得起。 王子舟仔细揣摩着那个微妙的平衡——我并不是想逼迫他承认这么多年的旁观是错的,也没有意愿让他剥开自己、贴到地面上去感知每一件事。 我想让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 琢磨了好几天,王子舟也没得到答案。 她连那个海绵垫也没找到。 说好的要接你下来,我却没做到,我可真是一个夸下海口的骗子。 谈睿鸣出院後,曼云和陈坞没让他回酒店,反而把他接回了破破烂烂的东竹寮。蒋剑照要去看几个博物馆的展,独自坐上新干线去了东京。王子舟的生活一下子被腾空,又恢复到以往的安全状态。 无非是写论文、译稿、看书、跑步、吃饭、睡觉。 期间她都没有联络陈坞。 但她明显感觉到了不同,那种忍耐—— 和之前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不知道你是怎样,反正,我为了克制自己联络你,付出了巨大的忍耐力。 熬过去的每个早晨,每个空下来的时刻,每个入睡前的叹息瞬间。 我简直像在做什么宗教修行。 但我也知道,我总得站上那个台子,和你来一场决斗。 决斗日,在那个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午後,到来了。 暴雨要来之前,天气格外闷热。王子舟去研究科的图书馆找资料,她停好车,一反常态地扫了一圈周围其他自行车,然後就看到了它。 她曾经骑着它,游晃于京都的大街小巷。 它的车铃生锈了,打也打不了。 为此她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猫眼铜铃,在它的主人生日那天,放到了人家的手心里。 那只猫眼铜铃啊。 它如今稳稳当当地被固定在车把上。 买了东西,就是要用嘛。 可是,它被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遮挡住了光芒。 我的辛德瑞拉,为什么做这种事啊?王子舟站在露天停车场里,简直哭笑不得。 陈坞拿塑料袋把猫眼铜铃罩起来了。 今天要下雨,淋了雨会生锈的。 生锈了,就坏了。 我给你穿上雨衣,请你不要生锈。 好不好? 我的对手,他一定在这栋建筑物里。 王子舟展开了搜寻。 此刻她简直是一头训练有素的警犬,能从空气里辨别出微妙的不同、捕捉到那种痕迹。从资料室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到楼梯间,一层一层盘旋着往上走—— 为什么这么走?就是感觉,只是感觉。 窗外夏蝉在雨前哀鸣,撕心裂肺地喊:“别下雨,别下雨,我要淋湿啦!”可骤起的大风却毫不怜惜地摇晃树枝,涌进楼梯间的狭小窗户。 天色也暗下来。 王子舟闻到了尘土和青草混杂在一起的腥气。 爬啊爬,气喘吁吁。 楼梯真长,我要去往哪里呢?就这样来到了无人的顶楼,在墙的夹角,看到了我的对手。他蜷腿坐在那里,紧闭双眼,头挨着又冷又硬的墙,汗从鬓角淌进领口。 疼痛啊,逼迫我们忍受,又唤起我们对存在这件事的知觉。 我这具躯体的存在,在疼痛到来的时候,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无奈,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 王子舟停下来,低头看他。她去查过资料,了解过这种疼痛,有人给这种疼痛打分,夸张地打到了12级,她想这一定是男人打的分,他们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就敢把区区头痛评分打到爆表——VAS打分最多才到10级,还能痛到哪里去? 她通过文字这种介质与它打照面时,确实觉得不可理喻,但此刻她注视着它的正在发生,忽然就理解了那些描述—— 有人用锋利的冰凿子,在凿我的脑子。 持续不停地,我大叫着“停下来”,可它就是不肯住手。 如果悬崖在我的脚边,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因为持续,因为每一天几乎都会到来,因为憎恶与恐惧,因为意志力被不断消耗,所以才有了发泄式的12级爆表评分。 它太冷酷太无情,它毫无由来地惩罚我、折磨我。 哀求一点用也没有,我真想让意识离开我的身体,好彻底地抛弃、旁观这种疼痛,但我做不到,我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这一刻,我被拽回了地面。 我只能与我的身体,共同承受。 王子舟彷佛看到了那只杯子,被用力摁在粗粝的地面上,碾出一道又一道的划痕。原来你并不是一直漂浮在半空,发作期的你,每天都要被名为疼痛的暴君拽下来。 那还要海绵垫干什么?你已经伤痕累累了,你现在就在地面上。可这不是我要的那个地面,疼痛只想让你感受疼痛,我想让你感受的,不是那种残酷无情的东西。 -- 第59页 王子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冷眼旁观的禽兽,这个时候居然在想这些。 我就是产房外的那个丈夫。 一边心疼,觉得你好痛苦;一边又庆幸,还好不是我,顺便再想点别的事情。 人心真是卑鄙。 可我还是想在你身边坐下来,把我的肩膀借给你——比冷硬的墙体,总要好受些吧?王子舟没打算徵求他的意见,因为她知道这种头痛发作时畏光、畏声,因此最好连话也不要说。 她直接坐了下来。 然後想到了一个词,叫趁虚而入。 古典神话里,凡人趁着仙女洗澡偷走衣服,让仙女不得不留下来。她一直以来都讨厌这些故事,可她现在几乎是在干一样的事。人可真是容易在道德上高看自己,王子舟想,如果仙女这会就在我面前洗澡,我能忍住不偷走她的衣服吗? 报警吧,把我抓走吧。 我只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奸贼。 我揽过了他的头,我们依偎在一起,我甚至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头好沉,我可以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闻到他的洗发水味道,听到血管的搏动,以及,冰凿子砸下来的声音。 疼痛席卷到我了,忽然间,我也感受到痛苦。 在每一次的脉搏、呼吸里。 我没法置身事外了。 闪电闯进来,雷声也轰隆隆地炸响,阴云蔽日,楼梯间昏昧不明。在这个角落里,我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捋开你汗湿的头发,捂住你紧闭着的眼睛。 你看我,多么守信。 我真的来井底看你了。 你独自守在井底,很久了吧? 我带着另一个世界跳进来,给你看一看。还不错吧?另一个世界。人们都爱说救赎,但我不爱那么说,我不是来搭救你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记住我怎么来的,你哪天想出去,自然可以顺着我来时的路走出去,不必一直守在井底,守着那些被你长久封存的痛苦。 我不小心看了一眼—— 那些痛苦也没有被完全封好嘛,封条被撕开过。 离谈睿鸣那么近的时候,你也被那种痛苦席卷到了吧。如果你没有品嚐过它的滋味,夷魍这个角色怎么也不会出现的。 夷魍就是你执意要封存、但自己挣脱出来的怪物。 夷魍其实是你。 你的睫毛,有点扎手。我捂着你眼睛,手心里积累着奇妙的触感,湿润温热,还有一点点颤动着的,扎手。 你畏光,我就帮你遮去光。 再忍耐一会,我们一起等那个暴君离开。 等它走了,我们再决斗。 外面的雨倒下来了,世界潮气翻涌、不得安宁,王子舟却在这个楼梯间度过了异常平静的二十分钟。这期间,她不断地问自己:我想要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一种温暖的、和善的,从心底里托出来的珍贵东西。 这一刻,王子舟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个不错的人,不用管那些狗屁证书,狗屁分数,也不用在意那些视线与评价,只是发自内心觉得—— 我还不赖。 我心底里的这份东西,就很不赖。 当这种信心达到了巅峰的时候,她感受到,紧挨着她的痛苦退潮一般地平息了。 暴君好像离开了。 又静静地待了一会。 真好啊,王子舟想,辛德瑞拉离我这么近。 是时候了。 她移开自己的手,他睁开眼。 我想要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要他感受的,是我。 这一场决斗,我志在必得。 “你——”他哑着嗓子开口。 王子舟侧过身体,打断他:“手给我。” 他把手伸出来。 王子舟麻利地解下自己的智慧手表,戴到他手腕上,扣好、解锁,点开测量心率,像个勇士一样说:“从现在开始,我想要你感受我,可以吗?” 陈坞的眼眶完全是湿润的,他张了嘴。 不想等了,王子舟吻了上去。 比想象中柔软,比想象中凉——这让她产生了莫大的虚幻感,彷佛置身梦境,亟需掐自己一把才能辨别,于是她动用牙齿,一点一点地碾过了对方的下唇。 我可真是一头野兽。 还好把智慧手表摘了,我可不想让它记录自己这段异常澎湃的心跳,简直让人羞愧不安——彷佛被指着鼻子说,看吧,你简直发狂了。 我管你感没感受到,我反正感受到了。 王子舟迅速撤离了战场。 我真怕干出什么更奇怪的事,我需要冷静。 这什么狗屁决斗。 心口起伏不定。 雷雨轰鸣,空气里满溢着不安,下一道闪电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闯进来。王子舟决定起身,离开这个决斗场,可就在她打算撑臂站起来的时候,陈坞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子舟愣了一下。 他试图拉近她。 王子舟又在那双湿润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随後视线下移,看到了被她牙齿碾过的地方。 她脖颈、耳後通红,但令她更惊讶的是,陈坞的耳廓居然也那么红。 薄薄的、白皙的面板,当血液大量流过时,就会诚实地展露出这样的颜色。 我都不用检视智慧手表,就可以观测出你心跳的频率。 -- 第60页 你,感受到我了。 你想继续感受我吗?我可以再次地吻你。 当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动用牙齿碾过我的下唇。 暴雨吞没了这座小城,天黑得仿若傍晚,学校各栋楼里都亮起灯,楼梯间里却晦暗一片,连声控灯都不来打扰安静的我们。 我们在决斗场里拔刀相向,欲争胜负。 最後却分享着彼此的呼吸与体温。 小心地、拙劣地。 管它下多大的雨。 第14章 「我们」 雨过天晴,不过一瞬间的事。 楼梯间一下被照亮了,窗外响起清亮的鸟啼声,误入建筑的蜻蜓,宛若无头苍蝇似的寻找出路,王子舟就同它差不多—— 她看清楚陈坞的脸,就很想逃跑,那种闇昧气氛助长的盲目式勇敢,在大量光线铺进来的时刻,忽然就消散无踪。 红着脸坐了一会,她突然说:“我来找资料的,先走了。”随後不管不顾起了身,把方才决斗的事撇得一乾二净,可就在她踏下阶梯的时候,陈坞叫住了她:“你的手表,不要了吗?” 他解开表带递过来。 王子舟扭头一把抢过,咚咚咚地跑了。 怎么会这样?!王子舟回到图书室,脸上的温度都没能降下来——太可怕了,是激素的错!在人家最虚弱的时候,我趁虚而入了,快把我抓走吧!可她转念一想,他後来也吻我了,那辛德瑞拉也该抓走!这种倒打一耙式的推卸责任,让王子舟心里负担掉落了一大半。 非要抓的话,得把我们俩都抓走。 非要审判的话,得把我们关在一块审判。 大郎不笑二郎,我们一路货色,曼云说得好!靠这种荒唐的自欺念头支撑着,王子舟找到了她要的资料,甚至回研究室坐到了傍晚,还写了两页纸的论文,最後跑去生协食堂吃了晚饭,在夜色降临的时候骑车回到了公寓。 到家洗完澡,她才回过神来复盘今日这场决斗。突然吗?很突然,也不算突然,毕竟她预谋这场决斗已久,本来就想今天找机会和陈坞摊牌,谁能想到他恰好就把车停在研究科图书馆附近呢?对,还有那个铜铃上的塑料袋—— 王子舟仔细一想,那个塑料袋才是罪魁祸首。 和伊甸园里的蛇一样可恶。 是它叫我吃苹果的。 但指责它有什么用?说到底还是我禁不住诱惑,我活该被赶出伊甸园。 王子舟换了衣服在工作桌前坐下来,智慧手表已经充好电了。她移开磁吸充电头,拿过来往手腕上戴,忽然就闻到了奇怪的柑橘气味。我完了,我不仅幻听,还幻嗅了!她吓得把智慧手表撂到一旁,开启了手机上的手表应用,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心率记录,找到那个专属于楼梯间的时间段—— 这是我盗取来的,辛德瑞拉的心率。 真是澎湃啊。 她沉醉地看了一会。 这就是证据,如果审判我,我就把它汇出来当呈堂证供。王子舟忽然踏实了一点,想着时间还早,要不然再做一会译稿。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她一开电脑,就率先点进了那个线上共享文件。 这是我们共有的房间。 我写点什么吧? 她思索着,忽然就看到文件内游标闪烁。王子舟吓了一跳,游标後面立刻跳出来一个“我”字,王子舟张了张嘴,眼疾手快地按下了delete键,把那个冒出来的“我”字删掉了,她飞快地打了个“你”字,本来想继续打下去,结果对方把她打的那个“你”字也给删掉了—— 嘿!? 王子舟的战斗欲瞬间烧起来了。 我就不让你打,我要说我的。 可对面好像也想说话,胆大包天的谏臣在删她输进去的字。 怎么回事?这么大的空地,没别的地方可以打字了吗?非要霸着这一行? 于是一个打“我”,一个打“你”,一个删了又打“你”,一个删了又打“我” ………简直一反常态,不讲道理,没完没了。 兴头上的脑子宛若一团浆糊。 王子舟出现了幻觉。 我们简直是在这个共享文件里,交缠、扭打、厮杀,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删我的,我删你的,最後萤幕上留下来的只有两个字—— “我们。” 带着句号,像休战符。 已经分不清这两个字和这个标点到底是谁打出来的,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必说了,王子舟知道,我的辛德瑞拉,如今平安无事地躺在柔软的海绵垫上,并且感受到了我。这个时刻,她已懒得去琢磨他到底是怎么纠结的,又纠结了多久,反正—— 我不用被抓走了,我们都不会被抓走了。 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 我们。 王子舟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她睡前好像还给陈坞发了晚安,确切地说是互相发了晚安,带着一种“这个聊天框以後可能会变得很热闹”的预期,她醒来时发现枕头上居然有口水渍。 我怎么还流口水?! 王子舟吓得换掉了枕套,然後洗漱喝水,换衣服下楼跑步。下过暴雨之後的天格外晴朗,明明还是清早,蓝得宛若午後。她拉伸完身体,跑出巷子,就看到陈坞站在那里。 什么话也没说。 -- 第61页 但王子舟感受到了一种憋笑的心情。 我在强忍着那种叫喜悦的东西。 “你怎么也早上跑步了?”她说。 “你发讯息叫我来的。”他说。 “是哎!”王子舟恍然大悟,“是我叫你来的,那你就来了吗?” “嗯,答应的事。” 你看我,我看你,都在憋笑。 天气真晴朗,是吧?今天跑步我连降噪耳机也没戴,好巧,你也没戴。 “你平时跑到哪里?”陈坞问。 “学校医院西病栋那边。”王子舟说。 “想跑远一点吗?”他问。 王子舟没跑过超三公里的路,对她来说,晨跑是件速战速决的事,她总是担心跑太久会过分消耗体力,影响接下来要执行的事。 “我没跑过太远,但我可以试试。”她道,“你平时从哪跑到哪?” “神宫丸太町到下鸭神社。” “好远!” 王子舟心想,基础学科的人真的这么闲吗,每天跑那么远?! “可以不用跑那么远。”陈坞说,“累了就停下来。” 王子舟说了声“好”,率先起步出发。遇到宽阔的地方,他们就并排跑,遇到窄路,就一前一後。王子舟原以为会很吃力——毕竟大家步幅不同,平时训练的强度也不一样,但她并没有被甩在後头,那必然是陈坞故意放缓了步速。 “你跑你的,你先到下鸭神社等我吧。”她说。 “你确定吗?”陈坞问。 “我确定!”王子舟斩钉截铁地说。 不就是下鸭神社,有什么了不起?这么想着,王子舟真的以高于以往的配速抵达了下鸭神社——其实没差多久,但她到的时候,陈坞已经买好了水。 找了个树荫坐下来,王子舟接过陈坞递来的水喝了一口。 水真是甘甜,风景也不错。 “今天头痛过了吗?”她忽然问。 “痛过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五点多的时候。” “现在怎么样?” “本来还有些隐痛,现在跑完好多了。” 他仰头喝水,王子舟侧着头看他。 “看什么?”他问。 “没有理由。”王子舟说,“就是想看。” 又听到了,那个笑声。 “你又笑了,你总是笑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王子舟想,好在是公共场合,不然—— 她猖狂地想道,不然你可能会被我吃了,我现在饥肠辘辘,像个饿死鬼。 “走吧。”她起身说,“该回去了,早上的时间,很宝贵啊。” 陈坞跟着站起来。 一路往回疾走,陈坞问:“你平时在哪里吃早饭?” 王子舟说:“跑完步从西病栋往回走,会路过川端三条的全家,我在那边买早饭吃,你要去试试看吗?” 明明便利店都一个样子,有什么可试的? 可他很有兴致地回道:“好。” 于是在川端三条的全家买了蔬菜汁和饭团,并排坐在窗户边上吃。已经九点多了,街上人多起来,阳光也愈发热烈,真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天,可明明又很不一样。 王子舟吃完饭团开始喝蔬菜汁。 她忽然侧过头问陈坞:“谈睿鸣还好吗?” 陈坞说:“还好。” “签证的停留期快到了吧?” “嗯。” “他要回美国还是哪里?” “先回美国吧。”陈坞停顿了一会,“他可能要暂停那边的学习,去办一些手续。” “真的决定要停下来了吗?” “嗯。”陈坞应了一声,随後说道,“我想——” 王子舟侧头看他。 他看着人来人往的玻璃窗外。 “我和曼云,是不是接力拖长了他的病程?”他说,“如果早一点停下来,会不会,不一样?” 他说完看她。 王子舟被那种实实在在的迷惘与怀疑惊到了。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时刻,且你居然乐意向我曝露这种迷路的心情。 王子舟想了半天说道:“已经过去的事,假设没有意义。我只是觉得……他现在停下来,也许比继续拖下去要好?就算是现在,也还是及时的吧?” 她说这话也觉得非常不安定,所以语气很小心。谈睿鸣的事,很难说有什么正确答案可以获取,所以她的看法未必就是对的,她能做的、试图做的,也只是给陈坞、或者同样感到迷惘不安的曼云,一点话语上的安慰。 不要计较是谁的过错了。 计较也于事无补。 陈坞沉默着点点头。 “我们走吧?”王子舟提议道。 “你看外面。”陈坞说。 王子舟扭头朝玻璃外一看,吓了一跳。 蒋剑照已经快贴到玻璃上了,简直像贞子一样! 王子舟差点叫出声来。 蒋剑照用口形比划道:“快给我出来!” 王子舟老老实实出了便利店,陈坞也跟出来。 “不是说下午才回京都吗?”王子舟看着她的行李箱问。 “下午回?”蒋剑照哼了一声,瞥了眼陈坞,又看着王子舟道,“下午我哪还能抓到这么精彩的好事?!” 她说完掏出手机:“我要告诉陈老师,你们早恋。” -- 第62页 王子舟反驳:“我们不是早恋!” 蒋剑照说:“上学前约着跑步,还在便利店吃早饭,这不是青春期恋爱是什么?形式是就是,跟年龄无关!” 王子舟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那你先不要告诉老师。” 蒋剑照差点笑死。 她假意威胁:“也行,但我有条件!”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我那么好打发吗?想用吃的收买我?”蒋剑照又举起手机。 “那你想怎样……” 愈是看她着急,蒋剑照心中就愈欢快。 正得意,陈坞冷不丁说—— “你告诉他吧。” 蒋剑照差点咬了舌头。 “当真吗?” “当真。”陈坞说,“你告诉赵老师也没关系。” 只因为这一句话。 王子舟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刺蝟啊! 为什么我靠近他的这段时间,忘记了这件事?抑或只是因为进入头痛发作期,导致他的战斗力被削弱了? 陈坞走了之後,王子舟拖着箱子带蒋剑照回公寓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蒋剑照则笑个不停,她说:“绝了,他说‘你告诉赵老师也没关系’的时候真的好叛逆哈哈哈哈。” 王子舟一边开门,一边问:“哪里叛逆?” 蒋剑照乜她:“哪里都很叛逆,你不会以为他是个乖学生吧?” 王子舟从没这么想过。 乖学生不可能被叫去办公室罚站一下午,不可能当着全班的面被训话,不可能撞见谈睿鸣的事不去告诉老师,也不可能气势汹汹闯进天文协会、因为一句不恰当的宣传语跟人割席——他说话的语气、神态,那种不想与你们为伍的架势,都充分显示了他的性格。 我很较真,我很不好搞。 王子舟忽然就理解了去东竹寮借自行车那次,蒋剑照对他的那种“畏惧感”从何而来——在蒋剑照的印象里,陈坞绝对不是好相处的人。 进了屋,蒋剑照又说:“你仔细想想,他来日本,住东竹寮那个破地方,是因为没有钱吗?就是我行我素啊——我不相信赵老师对他的规划和期待是这个样子,赵老师首先就不会允许他住那种奇怪的宿舍,但赵老师应该毫无办法就是了,天高皇帝远嘛。” 王子舟忽然就看见了他浑身的刺。 这段时间被她忽略掉的刺。 莫名生出不安,一大早累积起来的兴奋,瞬间就被这种情绪覆盖了——她甚至想,如果我们吵架,我赢不赢得了?楼梯间的对决,根本没有结束啊,甚至可以说那只是开场。 开场而已。 “你这么气鼓鼓地干什么?”蒋剑照一边喝水一边瞥她,“要去打架一样。” “你觉得我打得过他吗?”王子舟认真地问。 “说什么鬼话,两头猪怎么打架,拱来拱去吗?”蒋剑照说,“他不会的,他要是敢和你打架,你可能会把他吃了。” “这是什么话?!” “你可是雌螳螂!”蒋剑照说,“性食同类知道吧?他的杀伤力如果是一百的话,那你就是一千,你想要他死,他绝对活不了。” “我有那么凶吗?” “我没说你是红背蛛就不错了!”蒋剑照笃定道,“他肯定很怕你。” “不可能吧……” “你问问他好了。”蒋剑照搁下杯子,“我都能感觉到你内心那种凶恶,我不信他感觉不到,他感觉到了还敢找上门,那真的——”蒋剑照竖起大拇指:“视死如归,勇气可嘉。” “真不错,一物降一物。” 蒋剑照说着往单人沙发里一躺,开始玩手机。 王子舟带着疑惑和不安去浴室洗澡。 跑完步洗澡通常都很快,冲冲汗而已,十分钟就连头发都吹好了。她出来一看,蒋剑照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王子舟戴上智慧手表,解了锁一划全是新讯息,于是开启手机,讯息全部来自“猪猪大队(5)”。 本来的四人群里拖进来一个新人,谈睿鸣。 蒋剑照:本猪猪大队长今晚要摆驾东竹寮进行田野调查,参观一下传说中的“共产主义基地”,周知。 曼云:共产主义基地不欢迎封建帝王。 蒋剑照:不欢迎也没用,朕有内应,@陈坞刚刚在便利店答应我了。 曼云:他答应你也没用,少数服从多数,其他寮生反对。 蒋剑照:少数反对! 曼云:反对无效。 蒋剑照发了一个“气死我了”的表情,然後就没有下文了。王子舟刚准备放下手机,弹进来一个私聊讯息,陈坞发的:“傍晚见。” 王子舟:东竹寮吗? 陈坞:嗯。 属于少数派的造反,在日暮时分来临了——王子舟和蒋剑照走到了东竹寮院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曼云。 “怎么是你来接驾啊?你不是反对吗?”蒋剑照问。 曼云双手插兜,不屑一顾地垂眼道:“我这就走了。” “那可不敢耽误您!您请快走吧!”蒋剑照说。 曼云没好气地睨她,转身往里去。 “怎么还敢劳驾您带路啊!”蒋剑照跟在後面说,“真是受不起!” 曼云“嗤”了一声。 王子舟憋笑,蒋剑照则进了大观园似的四下张望,一会说:“天啊,纪念俄国十月革命胜利102周年,这谁贴的海报?”一会又说:“这纸盒子里又是啥?吃的吗?摆外面不怕被人偷吗?” -- 第63页 “共产主义,没听过吗?”曼云扭头。 “行,鄙人大惊小怪了!”蒋剑照应完,又说,“朕的内应在哪?” “厨房。”曼云回道,又转头看了眼王子舟,“大概是有人喜欢喝酸梅汤,陈内应在煮呢。” 可能是爬山那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时说到的,王子舟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短促地“啊?”了一声。 曼云忽然伸手一指大敞着的宿舍门,对蒋剑照说:“那。”又转过身来盯王子舟:“你,出列。” 王子舟彷佛被军训教官点到名似的,瑟瑟缩缩跟着下了楼。 曼云什么话也不说,抬脚走得飞快。王子舟紧跟在後面,忿忿道:“腿长了不起吗,可不可以走慢点?” “不能。”他简直不讲道理。 “要去哪?” “买酒。” “买酒喊我做什么?” “我怕你控制不了自己,带你出来醒醒脑子。” “我怎么了?!” 曼云头也不回:“你和陈坞在一起了吧?” “你怎么知道?!”王子舟吓一跳,“他告诉你的吗?” “傻子也能猜到!”曼云扭头瞪她,“大早上头痛完,居然去跑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实交代,你昨天对他干什么了?” “不能告诉你。”王子舟咕哝。 “我准你去掉少儿不宜的部分。” “没有少儿不宜!”王子舟心虚地辩驳道,“我只是恰好在图书馆楼梯间碰见他头痛,我就、就好心借肩膀给他靠了一下。” “你是恶魔吧!?”曼云忽然停下来,转身震惊道,“你把肩膀借给他?你让他头痛的时候靠你肩膀上?” 王子舟吓了一跳。 她不安地点点头:“有什么不对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跑去楼梯间吗?因为可以靠着墙!你知道他平时发作连枕头都不用吗?因为如果挨着软的东西会更痛!居然强迫人靠你肩膀上,你的肩膀有墙硬吗?你这个大恶魔!” “啊?”王子舟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他头痛的时候谁都不敢去招惹他,你居然——哇,真是仗着刺蝟肚子没有刺,胡作非为。” 王子舟不吭声了。 “怎么,还不高兴了?”曼云瞥她道,“刺蝟肯把肚子露给你不是好事吗?” “不知道。”王子舟沮丧地说,“很难过。” “你还难过上了,我看他高兴得很!” “他高兴什么……” “别人看我是刺蝟都离我老远,突然有个恶魔冲过来,说,你好刺蝟,我可以摸一摸你吗?刺蝟肯定吓了一跳,我浑身是刺,怎么还有人要摸我啊?!刺蝟纠结良久,别别扭扭让恶魔摸了自己的刺,没想到恶魔说,你的刺真是可爱啊!刺蝟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人觉得我的刺可爱啊?恶魔得寸进尺,说,我还想摸你的肚子,可以吗?刺蝟心想,好,我最柔软的地方就是肚子了,于是高高兴兴露出了肚子。”曼云两手一摊,“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刺蝟也太傻了吧?你一定是在胡说。” “刺蝟就是这样嘛。”曼云继续往前走。 “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刺蝟只有竖起刺的时候不好骗,决定躺下来露出肚子就是傻子了,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可照你的逻辑,岂不是随便来个恶魔都能骗到刺蝟?!” “当然不是。”曼云停下来,瞥她道,“骗子恶魔图的只是柔软的肚子,不会真想摸那些刺的。为什么呢?因为在骗子恶魔眼里,那些刺就是扎手无比,恶魔可不想让自己被伤到。实诚的恶魔才真的会被那些刺吸引,抱着会受伤、会流血的心情去触控,最後发现——不过如此,那些刺不过如此,它们不仅不扎手,还很可爱。刺蝟确定了这一点,才会露出肚子。” 王子舟忽然愣住。 在京都的黄昏里,她回忆起了天文协会的那次遇见。从那时起,吸引我进一步观察和揣摩的,不就是那种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气息吗? 你大胆地将刺暴露在了外面,好像完全不怕吓跑其他人;而我总是期冀讨好周围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披着柔软的面板,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不太友善的东西藏进了肚子。其实我也很渴望暴露那些东西,只是我藏得太久了,所以看到你,心生向往—— 我触碰了你的刺,发现你其实细腻、柔软又可爱。 可我靠你这么近,你迟早也会发现我满肚子都藏着那些已经腐烂的坏东西——我没那么善解人意,没那么好脾气,一点也不好相处,我真实的内里,也许是个不讨喜的糟糕恶魔。 复杂的心情叠加着。 “愣着干什么呢?”曼云远远喊道。 “啊?”王子舟发现他已经走出去老远,赶紧追上去。 两个人买了酒回到东竹寮,天边仅剩的一点粉紫色霞光也彻底被黑暗吞没了。 宿舍里亮起灯,蒋剑照坐在椅子上,和对面的谈睿鸣聊天,很小声,听不清说的什么。曼云提着酒走进宿舍,王子舟也要跟进去,结果他伸长胳膊挡了一下,斜眼道:“去厨房找你的刺蝟吧,大恶魔!” 王子舟只好走去公共厨房。 她探头进去,陈坞也看见了她。 -- 第64页 厨房昏暗、狭小,酸梅汤的味道随水汽升腾、弥漫。明明早上才见过,王子舟却生出“久违”的心情。她怀揣着糟糕的恶魔核心,走近他,说:“还没煮好吗?” “快好了。”刺蝟一无所知地说。 就这样并排站着,看水雾漫上来。 恶魔张了张嘴:“你看到……” 刺蝟看她。 恶魔也转过头看刺蝟,想起他对自己说的“不协调感”。 刺蝟,你发现了我的不协调,可你看见藏在不协调里面的东西了吗?我自己都不敢翻看、不敢面对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什么模样。 “你看到了吗?”恶魔鼓起勇气问道,“那些不协调里藏着的……不太好的东西,黑黢黢的,不可名状的,不讨喜的……” 刺蝟的眼睛好明亮。 他说:“我听到了。” 恶魔大吃一惊:“啊?” 刺蝟说:“就像你能听到我自己都觉察不出的笑声,我也听到了你咬牙切齿的声音。” 恶魔无意识磨牙的声音。 “听到那个声音,我就想笑,然後就被你发现了。 “为什么想笑呢? “也许是……觉得可爱吧。 “那些东西,没有那么可怕。” 刺蝟滔滔不绝,宛若能言善辩的谏臣。 谏臣忽然诱惑陛下:“你想……抱我一下吗?” 陛下点点头,伸出双手,拥抱了手里拿着厨具的谏臣,随後摸到了那些刺——原来它们一直存在,我也一直能看见,只是它们确实伤不到我。 真好啊! 不是因为我忽略掉了,是它们不过如此。 而我内心的恶魔,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锅里的水扑出来。 嗤啦—— 水扑到灶台上,吓得王子舟慌忙松开手。 陈坞笑着关掉火,取出料包,用勺子舀了一点在小碗里,晃一晃让它稍微冷却一下,递给王子舟说:“你要尝一口吗?不够甜可以再加糖。” 王子舟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喝,咂出味道,回说:“不要加了。” 他伸手把碗接回来,也喝了一口:“嗯,是不用加了。” 王子舟又盯着他看。 恶魔垂涎刺蝟,刺蝟勤勤恳恳将锅里的酸梅汤倒进玻璃壶。 王子舟要去拿,陈坞说:“烫,放着吧。”王子舟就缩回手。他又说:“应该早点煮的,冰的比较好喝。”王子舟就说:“没事,放一放就凉了。” “这个你拿一下。” 他变戏法似的递出一大盘毛豆。 王子舟接过来:“天啊,还有盐水煮毛豆。” “你先拿过去吧。”他说。 王子舟捧着那盘毛豆回到宿舍,正要说:“看,我们还有毛豆下酒吃。”一看矮桌,登时愣住:“这么多菜!这个接待规格太豪华了吧?” 曼云“哼”了一声:“陈内应忙了几个小时!” “太腐败了。”蒋剑照说,“这是共产主义基地该有的小灶吗?” “那你别吃了。”曼云呛道,“马上出去。” “就不!”蒋剑照迅速偷了一片牛肉,吃完说道,“还不赖嘛!”她瞥一眼王子舟,拍拍身边的位子:“快坐快坐!” 王子舟刚坐下,陈坞就带着酸梅汤来了。 五个人围矮桌而坐,彷佛过节。 真是奇妙,我们居然会坐下来一起吃饭——王子舟在池田屋那晚的预想成了现实。这令她生出一种“既视感”,觉得此情此景已然发生过,眼下一切不过是在重演。 到吃完饭,这种感觉才稍稍退散。 饭桌上只有曼云和蒋剑照一来一往,主要是满足蒋剑照“田野调查”的好奇心,说的几乎都是东竹寮和K大的奇人怪闻。王子舟在边上,偶尔插上几句,另外两个人则基本没开口。 尤其谈睿鸣,一句话也没说。 他存在,好像又不存在。 这个人给王子舟的现实感受,与在阅读过程中体会到的夷魍几乎是一致的,也因为这一点,王子舟觉得他面目都是模糊的。 盯着他的脸看很久,或许能记住他的样子,可一转身,很快就会忘掉这个人具体的模样,只留下一点余味,如同气氛一样不可捉摸。 陈坞可真是选了个好原型。 饭後收拾好桌子,又重新倒了酒。 王子舟问起野口,曼云说:“野口这几天回老家去了,今晚肯定不回来,你们多待一会也没事。”紧接着又说:“刚吃完坐地上也太难受了,等着,我去借椅子来。” 他说完起身,不一会就提了两把椅子进来,加上宿舍里原有的,刚好五把椅子,一人一个。 众人不约而同地散开坐了。 矮桌要求我们紧挨在一起,椅子却让我们离彼此老远,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气氛顿时就变了—— 从过节似的团聚氛围,转向另外的境地。 曼云甚至起身关掉了日光灯,翻出一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蜡烛,摆在桌子中间,点燃它。 “你要作法吗?”蒋剑照说。 “一看你就没读过《小游园》。”曼云搁下打火机,支使王子舟,“小王翻译,快给她补补课。” “什么?”王子舟骤地回神,仔细一想,转向蒋剑照解释道,“《小游园》里有一个专门开会的场所,因为特别古老落後,没有电器,只能点蜡烛,人到齐了就把蜡烛点上,蜡烛烧到底就散会。” -- 第65页 蒋剑照立刻凑上去观察那支蜡烛:“两小时烧得完吧?” 曼云说:“放心,烧不完也可以散会。” 蒋剑照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瞥向桌上的杯垫问:“这是什么?” 她举起那个圆圆的软木杯垫,对光一照。 Image 曼云说:“没长眼睛吗?中间写了那么大的π!” “看到了看到了!你说话客气一点!” 藉着黯光,蒋剑照端详起来。软木垫最中心画了一个π,从最外圈往里盘旋的是一串数字,即3.14159265358979……小数点後大概有上百位数字。 “好变态!你们怎么还把圆周率印在杯垫上?” “谁无聊到印这个啊?学校买的。”曼云道。 “这小数点後有多少位?” “109。” “为什么是109位?” “因为K大某校长夸口自己能背到小数点後109位。”曼云回道。 “背这玩意有什么用啊?” “你有本事背到109位,就能把109位数字都印在杯垫上,用314日元的售价卖给其他人。” “不是因为他是校长吗?” “背到109位就可以当校长。” “因果倒置,胡说八道。”蒋剑照揣着那只杯垫坐回椅子里,“那你现在背给我看看,你背到109位,我立刻推举你当校长。” “那你最好说到做到。”曼云一时兴起,抓过旁边桌子上的草稿纸,随手拾了一支铅笔,藉着蜡烛光开始写。 王子舟不自觉凑过去,看到数字源源不断从笔尖流淌出来。只是眨眼的工夫,曼云就撕下那张纸递向对面,蒋剑照正要接,他却突然惊醒似的,把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你干嘛?”蒋剑照讶道。 “太傻了!”曼云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傻到家了简直!” 光线很暗,辨不清脸色,但王子舟判断他应该满脸通红——你要我背圆周率?背给你看啊!这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可只要回过神,就会感觉到窘迫。 成年人在这种事上争胜负。 太奇怪了,像小孩子乾的事。 蒋剑照故意说:“你不会默不出来才扔掉的吧?” 曼云不屑一顾:“随你怎么想。” 蒋剑照起身要去纸篓里捡,坐在曼云对面的王子舟拦住她:“不用捡了……我看到了,我可以证明他不是乱写的。” “天啊,你也背过?!”蒋剑照瞪大眼,“你这个变态!” “没到变态的地步吧……”王子舟看看对面三个人,又抬头看蒋剑照,“你没背过吗?上学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老师或者家长,觉得你能背下来的话就说明脑子好,或者够用功……” “我就没有刻意背过!”蒋剑照说,“我只到3.1415926!”她说着转向对面的陈坞和谈睿鸣:“你们也背过吗?我指的是後面几十位几百位那种!” 对面没否认,蒋剑照说:“好了我知道了。可这东西有什么用啊?靠这个真的能证明脑子好或者够努力吗?” “当然可以。”曼云冷眼回道,“因为可量化,很直观。你听过那个说法吧?日本宽松世代的圆周率是3,普通人是3.14,K大生小数点後100位。这个数字一拿出来,哪个看起来更聪明或者更努力?校长为什么要夸口说自己能背109位?潜台词不就是说自己脑子够好够用功吗?总要有东西证明自己,类似的东西都可以,你的考分、你的等级——” 蒋剑照语塞地坐回了椅子里。 曼云又说:“你考上你们省内TOP的大学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的高考分数?你的高考分数是不是证明了你自己?” 蒋剑照盯住他:“你认真的吗?” 曼云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高考失利了,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所以那个分数没法证明你。” “恰恰相反。”蒋剑照说,“因为我模考从没考那么好过,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走了狗屎运,才上得了那个学校那个专业,所以我还得反过来证明,我的能力配得上这个分数。照你的逻辑,如果高考分数就能证明我,我岂不是高兴得要死?连反证都不用了啊!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认可你的观点,我觉得被分数定义太可悲了,你难道能一辈子都抱着那个分数过吗?” 王子舟心中警铃大作:别说了!曼云对这个很敏感!不要提高考成绩! 结果曼云咬牙接道:“是很可悲。” 空气里漂浮着咸味。 夷魍在此。 王子舟忽然感觉到恐惧。 蒋剑照也被吓到了——夷魍降临的气氛。 它阻断了每座孤岛之间的连线,让孤岛更孤岛。 名为曼云的孤岛冷酷反问:“那你觉得能定义、证明我们的是什么?” 蒋剑照明显没有答案。 她沉默了一会就开始耍赖:“反正不是分数。”又说:“再说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寻求定义和证明?智人早晚会灭绝啊!” 王子舟很习惯她这个话术了,她遇到暂时想不明白的事情,统统都会粗暴地推给“智人灭绝”,好像这样一来,什么都不必去想了。 而曼云显然不打算放她一马:“既然智人总要灭绝,那你还吃什么饭,还累死累活看文献写论文干什么?也不用担心拿不拿得到博士学位了,反正智人要灭绝,你的博士学位有什么意义?” -- 第66页 蒋剑照乱了阵脚:“你在混淆概念!” “我混淆了吗?告诉我,有什么意义?” 蒋剑照深吸一口气。 王子舟本以为她要说个一二三出来,结果她气鼓鼓酝酿了半天,回了对方一句:“意义本来就是建构的、人为赋予的,没有意义,只要智人灭绝了,这些就都不存在了!所以,只要智人会灭绝——” “你这简直是宗教式逃避言论。”曼云冷笑,“找不到答案就高喊上帝救我、佛祖救我,除了得到一点可怜的自我安慰,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没有要解决的问题!” “论文是不是问题?博士毕业是不是问题?毕业後去哪里是不是问题?哪里都是问题,你怎么视而不见呢?” 王子舟感觉蒋剑照要像气球一样炸掉了。 蒋剑照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她说:“你在通过攻击我,攻击你自己。” 王子舟觉得曼云在收紧後槽牙。 “那些问题的答案你也找不到,你心里跟我一样高呼智人会灭绝,你比我高明在哪?”蒋剑照瞥了眼谈睿鸣,又伸手朝身後床铺一指,“学长说你本科就买了那本《人类灭绝》,你不是因为喜欢看小说才买的吧?你就是因为标题那四个字买的,你从本科带到博士,真的读过里面的内容吗?” 王子舟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观察到的、属于曼云的床铺,她记得曼云床上放着的那本书就是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2014年出的中译本。 曼云闷头喝了一大口酒。 他说:“你说对了,我没读过,那四个字就够了。” 蒋剑照也喝了一大口酒。 王子舟忽然感觉这景况不喝好像不行,也赶紧喝了一口。她喝完甚至瞄了一眼对面的陈坞,陈坞于是也拿过杯子抿了一小口。 只有谈睿鸣一直隐藏在黑暗中。 《小游园》里,众人开会的时候,夷魍就算来了也从不出声——没法出声嘛,但因为有事要议,就算夷魍在,大家也必须积极发言,一直说到散会。 沉默肯定不行,蒋剑照于是说:“世界上那么多宗教,怎么就没人创立个智人灭绝教呢?” 曼云说:“为什么要指望别人?你自创不就好了。” 蒋剑照虚心请教大魔头:“怎么自创?” 曼云一本正经道:“必须要有一个救世主。” 蒋剑照拧起眉:“智人都要灭绝了,还要什么救世主?这个教的存在就是为了向大家宣扬智人会灭绝这个观点,没有救世主。” “没有救世主,就无法敛财。” “我不需要敛财!不敛财就搞不了吗?” “想搞也可以。”曼云放下杯子,“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封号,你就是智人灭绝教教主,你教下有灭智四大骑士,无非就是科学啊道德啊资本啊……你象徵性挑四个就好,四骑士将会为智人灭绝吹响号角,在智人灭绝之日,四骑士会将智人带入永远的深渊——寂界。强调一下,寂界不是一个世界,只是为了方便理解而强立的概念,它是与存在完全对立的。教主的任务呢,就是向世间痛苦迷茫的羔羊传递这样的福音,宣说这个物种终将灭绝的事实。你还可以拉上古往今来一切圣贤给你背书,让我来为伟大的教主您一一解说——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①说明身死神灭,一无所有,才是真道!庄子云,‘何不树之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②所谓无所有,便是一无所有,此乃暗喻永死之境!佛祖也说,‘生灭灭已,寂灭为乐!’③大阿罗汉灰身灭智,一切不还,求证涅盘,乃真永死之境!耶稣宣说——” “快停下!”蒋剑照匆忙制止,“你等等,教主我不做了,让给你,你哪天打算成立的话,务必提前一天通知我们!” “干嘛?”曼云端起杯子後仰睨道。 “好让我们跟你割席!”蒋剑照大声道,“你这样很危险,会被抓走的!千万不要连累我们!” “我又不敛财!何错之有?”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全部给我忘掉!简直一派胡言!解读的什么鬼东西?圣贤听到了都要把你吊起来弄死的地步!” 王子舟没忍住,捂脸大笑。 陈坞居然也在笑。 “是,是我胡说。”曼云说,“刚才的不开心都可以忘了吧?整天想智人灭绝,还不是一样要吃饭,还不是一样要喝酒?还是说点轻松的吧!” “就是,管它灭不灭绝,管它什么意义。”蒋剑照附和,“此刻能喘气就好!” 气氛松快了一瞬。 但只一瞬。 蒋剑照又问曼云:“你不愁毕业的事么?” “有什么可愁的?想得出来就毕业,想不出来拉倒。” “拉倒是?” “延毕啊!” “真话吗?那你心态真好。” “不然还能怎样?” “也是……”蒋剑照默默喝了一口酒,忽然又看向王子舟,“可其他人会在你身上附着期待吧?延毕的话,应该在那些期待以外。” “关我屁事。”曼云说着侧头扫了一眼坐在最里面的谈睿鸣,“把别人的期待压在自己身上,是给自己上刑。我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上刑具?我已经做够了我能做的,延毕如果必须发生,那就只能让它发生。何况,延毕这个选项既然存在,那就说明,每个人情况就是不一样,为什么要觉得它很糟糕?” -- 第67页 “可就是存在区别啊。”蒋剑照看看谈睿鸣,谨慎地说道,“这个世界就是很在乎那些区别。虽然智人会灭绝,那些话语体系归根结底狗屁都不是,但我们现在就是会被卷入这个话语里——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你说是竞争、求职、升迁吗?” “也许吧。”蒋剑照说,“人总要餬口。” “你问小王吧。”曼云把问题抛开了。 王子舟忽然被带到,愣了一下:“为什么问我?” “只有你找了工作嘛。”蒋剑照扭头看她,“我还真没认真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怎么就那么确定自己要去工作,要去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王子舟说,“其实也不知道。” “真话吗?” “真的啊。”她小声地说,“因为日本文科博士就是很难毕业嘛,大部分人不会接着读的,那我的选项就只有去找工作,校招挑一挑看得过去的,挨个考挨个面试,谁家最终录我,那我就去。” “你觉得那是你心仪的工作吗?” 王子舟沉默了很久。 她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去大企业工作,是我想要的吗? 她最终说:“是看起来不错的、合适的工作,能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 能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可以给父母交待,父母拿出去说也不丢人,同时能有一份不错的薪水,可以在异国他乡立身,以上条件能全部满足,就足够幸运了,甚至应该感激。 这是我努力了二十几年,可以交的答卷。 我满意吗?我不知道。 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我也不知道那不甘心到底是什么。 我在这个过程里,一定妥协了。 具体妥协的是什么?我很难说得清楚。 随波逐流,就是削足适履,成为相似的人——我挤上电车通勤的身影,与周围的人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我们明明那么的不同,却终归成了相似的人,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差不多的生活。 ①“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引自《道德经》。 ②“何不树之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引自《庄子·逍遥游》。 ③“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引自《大般涅盘经》。 十六叠的宿舍,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夏虫夜鸣声包围。 它们真是吵闹,显得我们如此沉默。 王子舟害怕这种沉默——参与谈话,如果气氛是因为“我的发言”而忽然冷下去,她就会冒出自责般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一点挽救。 就在她纠结怎么开口时,陈坞起了身。 他说:“酸梅汤应该冰好了,要现在喝吗?” 之前吃饭的时候都说热酸梅汤不好喝,于是放进了冰箱,此刻它肯定已经到了合适的温度,几个人都点了点头。 陈坞被曼云和矮桌拦住了去路,王子舟见状忙说:“你不用出来了,我去拿吧。” 陈坞说:“还要拿杯子。” 曼云坐在椅子里,没好气地抬头瞪他:“你给我坐回去。” 陈坞问:“那你去拿吗?” 曼云不耐烦地站起来,拖长尾音:“行——” 小冰箱靠墙放着,上面有个木架子。王子舟弯腰开启冰箱,曼云从架子上拿杯子——是饭店里那种可以摞在一起的杯子,不知道从哪淘来的。屋里只有昏黄的蜡烛光,冰箱门一开启,则一下冒出又白又冷的光,曼云垂眼问王子舟:“你明年四月是不是就要去东京工作了啊?” 王子舟愣了一下说:“应该是吧。” “那没多久了啊。”曼云接了一句,回头看陈坞。 王子舟意识到什么,没吭声。 蒋剑照说:“你们拿个东西怎么还说小话呢?” 曼云转身走回去:“什么小话?我们在讨论——具体的问题。” “又是具体的问题。”蒋剑照咕哝。 从圆周率说到我们靠什么定义自己,再扯到智人灭绝,好像一切都要完蛋一切都不值一提,最後却又被迫回归到具体的问题——哪怕王子舟没有明说具体问题的指向,但每个人都清楚她的意思。 谈话不会无缘无故掉入沉默的陷阱,就是因为太清楚了,知道具体的问题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不必动用到想象的力量,就是知道,就是清楚。 蒋剑照接过一只杯子,坐下来忽然说:“那既然具体的问题不可回避,我有个疑问——” 曼云也坐下来,抬眼道:“说。” “解决这些具体问题,存在最优的选项吗?” “最优的选项?”曼云睨她,“你好贪心,还指望有得选。” “可事实就是会存在选项——”蒋剑照举起例子,“读这个专业,还是那个专业?毕业了继续读书,还是去工作?回老家工作,还是去别处工作……往更小了说好了,我这个课程论文,是写这个题目,还是写那个题目?人生处处都是选项啊,在那个括号里,填了A就不能填B。” “没有最优解,只有後悔。”曼云答道,“因为A和B都不能称之为正确选项,你无论选哪个都会为没选另一个而後悔。” “那正确选项在哪?” “为什么要当成选择题来做?!”曼云转向陈坞,“你们省这几年的高考数学卷连选择题都没有吧?” -- 第68页 陈坞应道:“是,只有填空题和解答题。” “那不就行了!”曼云说,“卷面上根本不存在ABCD,想它干什么?你能做的,就是在空白的地方写上你的答案,写上什么就是什么!” “填空题也不能乱写啊,填空题可比选择题更难做!选择题还有概率能蒙对呢,填空题如果不会,那就是做不出来!” “什么叫对,什么叫错?别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解,就算真的有所谓正确解,错了又怎样?现在这道填空题摆在我面前,我就随便画个爱心画条狗,不行吗?” “这是不负责任,你如果真的随便画个爱心画条狗,那你必然会为这种随心所欲付出代价,我们这个社会的容错率——” “你好矛盾。”曼云打断她,“一方面大喊智人要灭绝、凡所见皆是空中楼阁,一方面又对这个物种虚构出来的话语体系如此执着,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室内掀起波澜。 蒋剑照深吸一口气。 王子舟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过了好半天,蒋剑照投降似的说了一句:“好吧,我确实矛盾,我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曼云叹气。 他把杯子放回矮桌,扯了纸巾递过去。 “干什么?我又没哭!” “给你擦汗!” “你好凶!” “不识好人心!”曼云坐回去,端起杯子喝完了剩下的酒,又说,“你不是不知道,你是想要的太多了。” 蒋剑照瞪他。 “干嘛,我说的不对吗?”曼云道,“当代智人就是知道得太多,见识了过于丰富的图景,眼花缭乱,觉得哪个我都可以去试一试,但事实就是,你能求索到的,永远也不如你所见那样‘无穷’。” “这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我的人生只存在有限的可能,我只是想弄清楚这有限的可能里,是不是有所谓——” “正确的道路是吧?”曼云说,“你又绕回去了,绕进那个评价体系里,这完全是优绩主义的陷阱——仰望胜利,蔑视失败。胜利者觉得我付出了,一切都是我应得的,理直气壮;失败者连辱骂这个世界都做不到,反过来只能怪自己这里不对那里不对。成功、失败,这些话语到头来根本不尊重每一个人。” 王子舟紧张地吸了口气。 陈坞起身往她杯子里添了酸梅汤,又给曼云倒了一点。 曼云瞥他:“满着呢,倒什么?” “意思一下。”陈坞应道。 昏暗的空间里顿时响起笑声。 不知道是谁笑的,反正有人笑了。 曼云拿起杯子,自嘲般地也笑了:“我也太傻了。”他看看蒋剑照:“你去博物馆看过那些史前的石器玉器吧?” 蒋剑照闷闷应了一声。 曼云的语气和善了许多:“我上大学第一次去国博,碰到一个老师。他指着橱窗里的玉器说,你看这块玉磨得多好,他们没有好工具,也许就是靠兽皮砂石和水,要花费巨量的时间,那会人寿命又短,这块玉器的制作者,说不定一辈子只干成了这一件事——你现在看它躺在这里,它是玉器,也可能是一个史前智人的一生。磨这件玉器的史前智人,从生理上来说已经和我们没有太大差别了。他看似和我们相隔甚远,但又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他会去想你烦恼的那些事吗?” 蒋剑照应道:“他当然不会。” “对吧?他当然不会,因为那些话语、那些叙事还没有被建立起来,他也未必清楚把那块玉器磨出来有什么用——毕竟玉器也不是生产工具,可他就是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按照我们现在的话语,一辈子除了吃喝拉撒只干了这一件事,是不是太离谱了?” “很有可能活不下去吧。”蒋剑照说,“他怎么活下去的?” “你学历史的,听说过原始丰裕社会吧?” 蒋剑照摇摇头:“学考古的可能知道吧。” “原始丰裕社会的观点大意是说,狩猎采集时代的智人也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可怜——自然资源丰富的时候,狩猎采集者每天工作三四个小时就可以顺利地活下去了,因为他们劳动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交换,是为了自足。” 王子舟插话道:“吃饱就行,是这个意思吗?” 曼云道:“是啊,吃饱就行,余下的大把时间干什么呢?晒太阳,看雨,发呆,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打磨那块玉器。” 只是打磨那块玉器,没有人指责我不务正业,也没有人逼迫我创造更多的东西,我只是在自足的基础上,打磨了那块玉器。 他又说:“我们确实困在各种话语体系里,被塑造成了现在这个可怜样子,但谁也不能阻拦我们偶尔去想一想那个史前智人,代入一下他的生活,当那些话语还没有被建设出来。” 只是偶尔,想一想—— 那个和我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史前智人。 这个物种也没那么可憎了。 来来回回,在一些没有问题的答案上徘徊。 好像明朗,又好像跌入了更大的迷雾之中。 烛光摇曳,蒋剑照不说话,王子舟也抿起唇,一直旁观他们发言的陈坞起了身:“要听点什么吗?” 曼云嫌弃皱眉:“好老套,你只会靠播放音乐来调节气氛吗?” -- 第69页 王子舟示意陈坞坐下:“你不用出来了,我来吧,是连那个音箱吧?” “对。”陈坞真的坐下来。 王子舟有那只音箱的二代产品,操作起一代来易如反掌。蓝芽配对声响起之後,她举着手机问:“听什么?点歌,还是随机……看看运气?” “看运气。”异口同声。 王子舟点了随机播放。 清澈、带一点童真的别致女声响起来——很有年代感的歌曲,比他们所有人年纪都大。歌词大意是说,我愿永远是挂在长空的云彩,可最後却还是化成雨落下来①。 可最後却还是化成雨落下来。 “等等,这两句歌词怎么回事?”蒋剑照说,“虽然我已变做丝丝小雨,我愿洗净大地所有尘埃②——明明之前那么不情不愿,怎么一变成雨落下来,就立刻开始奉献自己了?” “这就是意义的赋予啊。”王子舟站在音箱边歪头看她,“再不情愿,也变成雨落下来了。既成事实,那只好赋予自己变成雨的意义,这样才能缓解那种不甘心嘛。” 哪怕我们这个物种明天就会迎来末日,可今天的我们仍然被围困在具体的问题里,必须化成雨从长空落下来。 什么意义?不过是突围时必须戴上的一顶高帽,不过是支撑行动时一些必要的理由,不过是—— 不过是。 “我们是不是太执着个体的存在了?”蒋剑照说,“伟人肯定不这么想。” “所以我们成不了伟人嘛,我们只是被优绩主义洗了脑、同时又笃定智人会灭绝的迷茫羔羊,难道还不允许羔羊质疑自己为什么存在了吗?”曼云说。 蒋剑照夸张俯首:“大教主说的是。” 曼云气笑了。 过一会,他忽然说:“骗你的,那个杯垫。” “你嘴里没有真话,你不要说!”蒋剑照制止了他,乾脆问陈坞,“那个圆周率的杯垫到底怎么回事,真的是为了炫耀校长能背到109位吗?” “不是炫耀,是嘲笑吧?”陈坞说,“为表达对校长这种说辞的嘲讽,把109位数字印在杯垫上。” “学校还能嘲笑校长?”蒋剑照大开眼界。 “你把它翻过来。”陈坞说。 蒋剑照重新拿起矮桌上的杯垫,翻到背面,上面印着K大校徽以及K大工房字样。 “是学生团体做的,这是他们第一个产品,也是卖得最好的产品。” “K大生厉害啊!” 背到109位又如何? 又如何?! 又如何。 音箱里的歌曲走到了尾声,局限在这个夜晚,局限在东竹寮这个十六叠的空间里,我们—— 停留、彷徨,只关心自己,短暂得像已开封的碳酸饮料里的气泡。 蜡烛熄灭了。 ①“我愿是那长空一朵云彩,不愿变成雨点飘落下来,逍遥又自在,飞去又飞来,在蔚蓝天空抒尽我的胸怀……春雷在响,声声春雷不该,催我落凡是无奈,虽然我已变做丝丝小雨,我愿洗净大地所有尘埃。”引自包美圣演唱、陈云山词曲的《长空下的独白》。 ②出处同上条。 第15章 「莫雷利的耳朵」 蜡烛一熄,唯一的光源消失了,宿舍里一片漆黑,彼此面目不可分辨,彷佛置身《小游园》里那个古老的会场。 按照小说里的剧情:妖怪们挨个消失,化身人形,重回喧嚷又缭乱的外部世界,继续它们伪装成为人类的日常。 王子舟从宿舍出来时,就生出这种熟悉又迷幻的感觉——今晚我好像短暂地在会场里恢复了我妖怪的身份,可我现在又变成人走出来了。 她很想和陈坞说一说这种感受,可碍于场合,最後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同蒋剑照一道下了楼,将那些心情暂时压抑下来。 在那些心情中,还包含着一种“垂涎”。 那种无法免俗的垂涎与恋恋不舍。 逐阶往下,王子舟越来越不甘心。到一楼大门口时,这种不甘心升到了顶峰,她忽然说:“对不起,我还是想上去一趟!你等我几分钟!” 蒋剑照有几分微醺,两颊绯红。 她爽快回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吧!” 王子舟狂奔上楼。 她想,这可是我和刺蝟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这么回去的话,要等到明天才能见到他了!恶魔对刺蝟垂涎了一整天,却始终没法下手,恶魔的耐心此刻已经耗尽了。 恶魔气喘吁吁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刺蝟戴着家务手套在清洗锅碗,听见动静,侧身看过去,问:“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吗?” 恶魔喘着气想,对,我惦记的东西就在这里,可惜我带不走。 时间紧迫,直奔重点就好。 那种垂涎,那种渴望——恶魔被这些非理性的慾望冲昏了头脑,完全不顾刺蝟还戴着手套,两手湿淋淋。 她到了刺蝟跟前,说:“我想……” 我需要一些让我内心平复的东西。 “我需要把手套摘了吗?”刺蝟问她。 “不用!” 恶魔说着伸出了手,刺蝟配合地低下了头。 恶魔如愿以偿亲吻了刺蝟。 怎么回事?恶魔心想,我原以为得手了就能平息的内心,为何愈发澎湃起来?我恨不得住在这个厨房里,勒令时间都给我停下!可是无情的时间啊——罢了,恶魔找回了理性,昧心地放开了刺蝟,交代道:“我在你的架子上贴了一个头痛御守,你记得收起来。” -- 第70页 Image 刺蝟点点头。 “那我走了。”恶魔说。 “回去给我讯息。”刺蝟叮嘱。 恶魔到了门口,又扭头说道:“我今天连了你的蓝芽音箱,你下次来我家也可以连我的!” 刺蝟笑了笑,回道:“好。” 恶魔自觉完成了今日所有任务,揣着只被填满了一半的心,下楼去。 蒋剑照看到她,揶揄道:“你还舍得下来。” 王子舟说:“我是有理智的人!” 推开门往外走,燠热的夜风吹拂着,带一点潮意。走进昏暗的巷子,蒋剑照说:“明天不会下雨吧?我的航班可别延误啊。” “不会的,我看了天气预报。”王子舟说。 “真好啊。”蒋剑照没头没尾地说,“好像逃离了日常,做梦一样。” “旅行是这样吧。” “也许吧。”蒋剑照随口应道,“最後还是要回到日常。” “几号回校注册啊?” “回去就注册。”蒋剑照说,“秋季学期最烦了,春季学期只是延续,秋季学期就是崭新的开始,一到九月,就要升一个年级,变成更‘大’的人。” “祝你顺利毕业!” “你自己先毕业再说吧!” “好!我努力!” 就这样走回了家,洗漱休息,一如往日。 那些彷徨、不安,似乎都被刻意封存在了那个古老的蜡烛会场里,谁也没有再提起。 蒋剑照上午的航班,王子舟一大早送她去机场。临近中午,她在回京都的车上遇到了曼云。曼云靠车厢站着,揣着书在看,王子舟鬼一样飘过去,刻意压低声音说:“你在看什么?” “你有毛病吧!”曼云吓了一跳。 “嘘。”王子舟伸出手指示意他小声。 “你送蒋剑照啊?”曼云垂眼。 “你送谈睿鸣啊?”王子舟抬头,“为什么是你送啊,我的刺蝟呢?” “刺蝟有组会。”曼云瞪她,“你能不能去掉那个限定词?他是你的所有物吗?” “要你管我!”王子舟猖狂地回道。 “谁要管你,我又不是你哥!不对——”曼云说,“你等会下车别走。”他说着收起书,迅速掏出手机给陈坞发了一条讯息。 王子舟探头,想看看他发的什么,手腕上智慧手表却忽然震了一下。 她抬腕一看,是陈坞发来的讯息—— 陈坞:你决定要和曼云结拜了吗?他让我开完组会去知恩寺找你们。 曼云耷眼睨她:“刺蝟通风报信!” 王子舟瞪他:“你擅作主张!” 曼云说:“我这是履行承诺。” 王子舟压着声音质问:“我答应结拜了吗?” 曼云一脸笃定。 王子舟想了想,回陈坞:“是的,那你来吧。” 曼云的手机立刻收到了一条回信,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陈坞回的,乾脆连解锁都省了,直接把手机揣回了口袋。 王子舟看在眼里,忿忿说道:“瞧你得意的样子。” 曼云反而教训起她:“少说话,公共场合!” 王子舟于是闭上了嘴。 到了京都,饭都没吃,直奔知恩寺。 王子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寺庙,曼云说:“得找个菩萨见证一下吧,日本菩萨勉强也行。” 她问:“那为什么还要叫上刺蝟?” 曼云答:“总要有个见证人吧!” 王子舟一边说:“需要那么多见证干嘛?”一边又想:真不错,又可以见到我的刺蝟了! 曼云一眼看穿她:“口是心非,你有本事一会别和刺蝟说话。” 王子舟瞪他。 刺蝟姗姗来迟。 曼云问:“结拜用词带了吧?” 陈坞说:“带了。” “好,随便找个菩萨念一遍就行,磕头就免了吧,在外面拜一拜就好。” 曼云说完,放肆地朝前走。 王子舟到这会还是觉得荒唐,她皱眉问陈坞:“这真的合适吗?” 陈坞一本正经说:“你後悔了可以撤退,我掩护你。” 王子舟扑哧笑出来。 曼云扭头,一眼瞪一个:“说什么小话?”又说王子舟:“鬼祟!来庙里找菩萨做个见证,东看西看、做贼一样,你怕什么?” “我可没你脸皮厚!”王子舟说,“到底去哪?” “走到了再说。”曼云头也不回。 说是随便找个地方,最後还是费劲绕到了偏僻的势至堂。正午时分,连香客都没有,曼云在殿门外停下来:“就这吧!大势至菩萨,我看不错!” 王子舟走得满头大汗。 陈坞递了手帕过来,她一愣,陈坞说:“没用过,新的。” 王子舟接过来擦汗。 曼云拽了她一把,示意陈坞:“见证人先吧。” 陈坞摸出一张字条:“要我领读吗,你们打算用什么名字结拜?” “王曼云!” “王大舟!” 陈坞各看他们一眼,说道:“我王曼云——” 曼云跟道:“我王曼云——” 陈坞又说:“我王大舟——” 王子舟跟道:“我王大舟——” 陈坞又说:“今日义结金兰,不求同生,不求同死。” 王子舟憋笑,曼云瞪她。 -- 第71页 异口同声:“今日义结金兰,不求同生,不求同死。” 陈坞最後领道:“皇天后土,各路神仙菩萨,共监此心!” 曼云实在憋不住了:“叫你好好写的呢!你写的这是什么?糊弄我们!” 陈坞不说话,眼神示意了一下殿内。 曼云咬牙,拽上王子舟一起:“皇天后土,各路神仙菩萨,共监此心!” “礼成。”见证人宣布。 曼云非常不满,威胁见证人:“我回去揍你。”又跟王子舟说:“你要不要给菩萨翻译一下?翻一个好点的版本!” “才不用!”王子舟说,“菩萨精通各国语言!” 她说完拽过陈坞就要跑,曼云说:“跑什么,不吃饭啦?” “当然要吃!”王子舟说,“但不要和你吃!” “行吧,吃完来东竹寮找我。”曼云忽然变了语气。 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抬起来挥了挥,反而催促他们:“快走吧!” 王子舟觉得曼云怪怪的,她说“不要和你吃”,本意只是想捉弄一下他,结果他真的叫他们走了,搞得她有些自责有些後悔。 王子舟懊恼地往外走,一脸闷闷。 陈坞见状,说道:“他需要自己待一会,就让他待着吧。” 王子舟原本以为结拜这件事很荒唐、很随意,但结合曼云突然的变脸,又听陈坞这么说,她意识到,这件事对曼云而言,也许并不是那么轻松的决定。 心情骤然沉重,陈坞朝她伸出了手。 王子舟抓住了那只手。 就这样走下山门,去吃了荞麦面。吃完饭,陈坞要回北部校区,王子舟独自前往东竹寮。 不知不觉,到来的九月。 夏日尾韵悠长,像空中划过的飞机云,久久不散。 碧蓝长空,没什么人的街道,偶尔飞驰过去的汽车,在一声又一声的蝉鸣里,夏末午後显得寂静又落寞。 秋天要来了。 王子舟走进东竹寮院内,蓦地想起借书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碧空如洗的好天气,她跟着陈坞走进狭窄的楼梯间,去到那个十六叠的宿舍,第一次见到了日语很差、个性散漫的曼云。 她当时只觉得这个人奇怪。 想要离他远点。 可人与人的际遇啊—— 不可捉摸。 在她给曼云发了讯息的两分钟之後,曼云双手提着一个纸箱子出来了。 王子舟吓了一跳:“干什么?你这个配置,像被解雇了!” “想象力真丰富,”曼云睨她,“伸手!” 王子舟伸出双臂。 曼云一放纸箱,王子舟差点没接住—— 她抬头:“太沉了吧!什么东西?” 曼云说:“你拿回家去吧,便宜你了。” 王子舟屈膝盖顶住箱子,费劲地腾出一只手,移开了盖子。 文具,全都是文具。 可爱的、花哨的,还有简朴的、素净的…… 像不同年龄段的学生会喜欢的文具,大概积攒了很久、很久。 王子舟忽然想到陈坞有次随口说到的:“曼云喜欢买文具。” 她没有问为什么。 但此刻,她问—— “这些……你原本买给谁的?” 曼云别过头,不耐烦似的说:“问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也找不到了,再也不可能了,所以——” “你就拿着吧!”他凶巴巴地说。 王子舟看到了。 他心里像尖刺一样的—— 那个小女孩。 那个在曼玉和曼云之间出生、被送走的、不知去向的、小女孩。 “也不知道她上没上学。”曼云轻描淡写地说,“就算找到了,她也用不上这些了吧……” 太沉了。 王子舟忽然负荷不了,被箱子压得蹲了下来。 捂住脸大哭。 小王将军眼泪一开闸,大王将军就傻了。 他愣了会,回过神赶紧蹲下来用手去抹,王子舟拨开他的手继续大哭。 “哎呀!”曼云眉头拧起来,发愁地说,“你哭什么?白得一箱文具应该高兴才对!” 王子舟哭得更厉害了。 曼云束手无策,只好蹲在对面看她哭。路过的寮生投以奇怪的视线,曼云抬头回看看,说:“好了,他们肯定觉得我欺负你了!我好冤枉!” 王子舟开始抽噎,曼云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背,又忽然想到:“刺蝟给的手帕呢?手帕在哪?” 听到“刺蝟”,王子舟终于有意识地停下来。 她摸出手帕,曼云抢过来胡乱地给她擦脸:“哎,你这个小孩,这么能共情是要吃亏的!刺蝟还能适当抽离自己,你可怎么办?你跟他学学吧!” 王子舟差点又哭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曼云说,“带你去吃冷饮!快起来!” 王子舟一边擦脸一边站起来。 太傻了,蹲在人家学生寮门口哭。 好在太阳够热烈,悲伤情绪蒸发得也快,王子舟重新找回理智,让自己平复了下来,可一低头看见那只纸箱,眼眶就又被酸涩包围,彷佛上面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女孩,在朝她招手。 曼云两手提起那只沉甸甸箱子:“走吧!你家在哪个方向啊?” 王子舟吸了吸鼻子,伸手指路。 -- 第72页 曼云抱着箱子率先走了出去,王子舟跟上。 这次他难得照顾了王子舟的步速,走得比平日慢许多。两个人静静地走了一段,路过便利店,曼云说:“走走走,吃冷饮!”随後用肩膀顶开了玻璃门,看王子舟:“愣着干嘛?快进去。” 王子舟挤进店内。 走到冷柜,王子舟指着Papico桃子棒棒冰说:“我要吃那个。” “好好好。”大王将军破天荒大方起来,“买!” 王子舟推开冷柜拿了一个,走到结账柜台,曼云抱着箱子後知後觉:“我没有带钱包出来!” 他甚至还穿着拖鞋。 王子舟“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她从书包里翻出钱包,付好钱,气鼓鼓地坐到临窗的台子前,撕开了外包装袋。Papico一袋有两支棒棒冰,王子舟撕下一个开始吃,曼云伸手来拿另外一个,她捂住说:“这个也是我的!” “等你吃完手上那个,它都要化了!” “我就知道!”王子舟说,“你老这样!你就是骗我买的东西吃!” “小气鬼!” 小气鬼小王捂了几十秒,最後还是把另外一支棒棒冰递了过去。两个人并排坐在玻璃窗前,默不作声吃冷饮,一瞬间,彷佛回到了童年的某个夏季,抱着暑期即将结束的心情,吃着这个热烈假期里最後一支水果味棒棒冰。 “曼玉现在在哪?”王子舟忽然问。 “北京。” “是在做……” “做舞蹈老师。”曼云说着掏出手机,从相簿里找到一张曼玉的工作照,递过去给王子舟看。 “哇,好帅气!”王子舟说,“比你好看多了!” “乱说,明明一样!”曼云没收了手机。 “她是大学读了舞蹈学院吗?” “舞蹈学院?怎么可能。曼玉初中就去北京了,一个人。”曼云看向窗外,用一种很冷硬的腔调说着这些话,“那应该是她最讨厌我的时候。” 王子舟侧头看他。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骂我:你考那么好干什么?你考得越好,家里越觉得我多余、没用!我就应该在小时候掐死你,然後我也去死!让这个家彻底完蛋!”曼云说着居然笑起来,“真是不错,我也希望她乾脆掐死我算了。” 几不可闻地,王子舟叹了口气。 很小的时候吧,她也对捉弄她的亲戚说过那种狠话。亲戚说:“你爸妈要是生个弟弟就不要你咯!”她就恶狠狠地呛回去:“那我就把他弄死。” 回头想想,那种恶毒的想法,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吧?她那么小,就能看到大人们张牙舞爪说“我们想要个男孩”的惊悚面目,并为之感到恐惧,那种……成为曼玉的恐惧。 她终究没有成为曼玉。 可曼玉真实存在。 “我也想过,要不然随便上上学,随便考考试算了。”曼云说,“可分数一滑下来他们就打我哎!後来我想算了,还是好好学吧,如果我不成器,那最後还是要牵连曼玉倒霉,曼玉想骂我,就骂吧。” “现在你们联络多吗?” “还行吧。”他说,“在北京上大学那会她反而不想见我。我们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待着,她当时住的地方离我也没有特别远,但她就是不准我去找她——她说你身上有那所大学的气味,我闻到了就觉得恶心。” 曼云停顿了片刻。 王子舟就在这个瞬间,看到了《小游园》作者写到第三部 都没有揭露的、厕鬼顼天竺的底色,隐藏在潇洒放荡背後的阴郁底色—— 他根本,不喜欢自己。 “其实……”厕鬼忽然偏过头看她,“曼玉骂我的那些,我都能理解,我都能接受,但是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为什么是错的?因为你就是个强盗,抢劫了属于我妹妹的所有,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你这么一号人!” 桃子味的棒棒冰真是清爽甜美,王子舟想,我口腔里全是这个味道,可我闻到的却是像眼泪带来的那种咸味。 她忽然就想起昨晚从东竹寮回来後,蒋剑照随口说的:“曼云真可怜。” 她问为什么,蒋剑照说:“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我很明确,就是——我们几个人至少还觉得自己是自己,但曼云好像觉得他不是自己,他也不接受自己。这个人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比谈睿鸣还要有毁灭欲,你懂我的意思吧?” 王子舟昨晚不甚理解,现在懂了。 她甚至彻底想明白了那晚在天台,曼云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踩着谈睿鸣这条警示线走到了今天——他希望得到警示,不止是学业压力,不止是期待,还有摧毁不该存在的自己、那种歇斯底里的慾望。 《小游园》里有个可以吞没一切的泥淖,厕鬼最喜欢在那一带徘徊,但总是会被结界拦住。 他骂过那道结界:“你怎么只拦我?” 结界静默不语。 厕鬼说:“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眼里面什么样子,你为什么不准我看?你可真是小气得要死!” 结界静默不语。 因为结界知道,厕鬼根本不是出于好奇想看一眼,厕鬼是想跳下去。 王子舟想,如果结界会说话,那它一定会说:“诚实一点吧,厕鬼,欺骗我放你进去没有用的,你就是想毁灭自己。” -- 第73页 陈坞为什么要在《小游园》里拦住厕鬼? 谁都被允许走到泥淖旁思索是否要了结自己,可厕鬼不被允许。陈坞单独为厕鬼设定了结界,独一无二的结界,永远不作回答的结界。 没有原因,就是不许。 作者真的很偏爱厕鬼。 无脚鸟、无根木,浮云般飘荡的厕鬼。 王子舟忽然好奇陈坞写这一段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也同样好奇,作为厕鬼原型的曼云,看到这一段时又作何想。 因此,她不合时宜地问道:“你和刺蝟说过这些吗?” 曼云道:“我跟他说这些干嘛?” “可是《小游园》里……” “你是想问那个结界吧?”曼云瞥她一眼,忽然骂骂咧咧,“破刺蝟就是这样!他会读心术!他写那段的时候,我们甚至没见过面!” “但你们应该经常联络吧?语音电话、视讯之类的。” “没那么多联络。”曼云捏瘪了空掉的棒棒冰包装,“但他就是可以从只言片语里抓到你,他就是这种人——天生观察家,修习过读心邪术,你防着他点!” “啊?”王子舟没料话锋又转向自己,“我防他什么?” “你要是想脚踏两只船,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想。” “我不是那样的人!”王子舟辩驳道。 “也是,除了刺蝟,你也喜欢不上别人了。”曼云说道。 “凭什么这么说?!”王子舟不服气。 “王子舟,就像没有人会像你一样用那种方式读《小游园》。”曼云忽然喊她大名,“可能也没有人比陈坞更了解你了,你知道他看过你所有的译作吗?” “我……不知道。” “包括你给别人当枪手那本。”曼云盯她道,“你那个大师姐姓黄吧?我看他读过那本书。” 王子舟在池田屋跟陈坞说过给大师姐当枪手的事,可她从来没说过大师姐是哪位,以及那本代笔的书叫什么名字。 “他怎么会知道……”王子舟说,“问了编辑吗?” 如果找丁媛媛问,大概也能问出大师姐是谁,那本书叫什么,可这未免太唐突太冒犯,不像是陈坞会做出来的事。 “你应该了解的,他怎么会做那种事?”曼云耐心地说,“当然,肯定根据重点资讯做了排除,最後得到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在这个缩小了的范围里,他找到了那本书。” “为什么?”王子舟满头雾水,“我甚至刻意模仿了大师姐的行文风格,大师姐最後还统一润色过!” “听说过莫雷利监别法吗?” “好像有一点印象……”王子舟于脑海中费劲搜寻,“是那个把型别概念引入艺术监别的乔瓦尼·莫雷利①吗?” “没错,按照莫雷利监别法的观点,画家会在构图以及绘制重要的部位时学习前辈、遵循传统,但在绘制那些不太重要的细节时——比如耳朵和手——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个人特徵,而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特徵,成了监别画作是否出自某画家之手的重要凭据②。” 曼云说完看她:“陈坞看那些译作大概也一样吧,他很清楚你会把耳朵画成什么样,清楚哪些耳朵是你画的,哪怕是在署着别人名字的译作里。” 那些耳朵。 不是我的下意识流露,而是我不甘心的标记,我故意的。 我觉得我藏好了。 可你还是把它找了出来。 你居然明白那些东西。 我担心喜欢只是幻觉,担心回应来得太突然、太意外,担心你不够了解我,担心你说“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无凭安慰,现在我—— 知道了。 我确定了。 我们在别人不曾留意的细节里,寻找彼此。 我们完全、是同类。 ①乔瓦尼·莫雷利(Giovanni Morelli):1816年-1891年,义大利艺术收藏家和监赏家、作家、政要。 ②请参考郁火星:《西方艺术研究方法论》,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62页。 第16章 「白纸」 吃完冷饮,在便利店短暂歇脚之後,大小王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说来奇妙,我们一旦更改了对关系的定义,就会根据定义来调整相应的距离,同样,也势必要接受、承担相应的内在曝露——只是过了一个中午,只是在大势至菩萨跟前说了那一番话,原本两个交情甚浅的陌生人,现在也构建起了家人一般的亲切与信任。 走到楼下,王子舟伸出双手:“给我吧!” 曼云竟然有几分不舍,低头看纸箱:“哎。” 王子舟没有说话。 留一点时间给他吧!她想,就像《小游园》作者为厕鬼设定那道永不回答的结界,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接受这个沉甸甸的纸箱。 纸箱最终递过来。 王子舟郑重其事双手接过。 曼云手插兜,说:“那我走了。” 王子舟站着没动,等他转过身走了,忽然说:“你知道他很偏爱你吧?我是说刺蝟!” 曼云顿步,头也不回,半天才道:“你烦死了!” 王子舟大声道:“我们都很喜欢你!拜托你也喜欢喜欢自己吧!” 曼云瘦削的肩膀耷下来。 他似乎长叹了一口气。 “走了!” -- 第74页 王子舟看厕鬼逐渐远离了泥淖,看曼云消失在巷口,这才抱着重得要命的纸箱回到了公寓。她把箱子和靠墙的书摆在了一起——那个女孩啊,真希望你过得顺利,有书读,有挚友,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想着想着,她坐在地板上又哭了一场。 今天的眼泪真是丰沛,像台风登陆一样,河流里蓄满水,空气里充溢着潮气,随随便便就下起暴雨。 哭够了,她就站起来洗脸,坐回电脑前,开启工作文件。 蒋剑照走之前帮她把拆下来的床抬了回去,置物架也挪回了老地方,一切照旧,什么都看似没有变,但明明又觉得哪里不同了。 譬如她现在对着《小游园》的电子原稿和译文文件,就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忐忑心情——她很好奇,陈坞怎么看待她作为译员的身份。 大家读译作,除非译者是名家,除非译得太糟糕,一般不会留意到这个中间人。译者就像一个隐形人,多数时候并没有存在感,也几乎不会有人盯着某个译者的译作去看,因为本末倒置嘛。 可陈坞就干了这样的事,不是因为被原作的内容吸引,而是出于那本书是由某位译员翻译的缘故。很难说他最初这么做,是不是为了一探这位担当译员的实力——毕竟我的书要经由她的手转译为另一种语言,我这么做很合理。可之後呢?他还去寻找了她那本“不曾署名”的书,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很难说是为了打探实力了。 你几乎看了我所有的译作,又有什么样的结论呢? 王子舟拿过手机,给陈坞发了讯息:“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过了一会,他回:“嗯。”又问:“你想吃什么?” 王子舟想想:“在家吃吧,我下午干会活就去买菜!你晚点从研究室直接过来就行。” 陈坞回她:“你忙工作吧,不必特意出去,我一会顺路买了菜过来。” 九月了,天还是很热,王子舟其实没那么乐意出门,她想了想,快速地回了一个:“好!” 从两点到六点,一条资讯也没有,王子舟久违地进入了一种叫作心流的状态,被智慧手表催促着起来站一站,她才意识到窗外铺满了晚霞。 去厨房倒了杯水,她站在玻璃门前慢慢地喝,手机推进来一条讯息。陈坞问她:“我在超市,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王子舟直接回了一条语音:“都可以!” 陈坞也头一次用语音回她:“那我看着办了。” 王子舟回:“那你看着办吧!” 她放下手机,飞快收拾了一下家里,好在屋子小,平时也不邋遢,整理整理台面,把外面晾晒的衣服收进来就行。 没过多久,可视门铃就响了,王子舟给他开了门禁,预估着上楼的时间又开启了房门——她从没这么做过,但她设想过很多遍。 半敞着门等待的真实心情,原来是这样。 那个身影从电梯里出来,王子舟露出了笑脸。 “你在等我吗?”他走到门口问。 “当然啊。”她笑着应道。 陈坞走进玄关,把买来的菜递给她,弯腰脱鞋,随後卸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扁扁的,尺寸比明信片稍大些。 “给我的吗?”王子舟接过来,“是什么?” 略有分量。 “本来应该早点给你的,不过也不迟。”他说,“一会再拆吧。饿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就饿了。 王子舟点点头,陈坞又说:“袋子里有零食,饿了可以先吃点。” 王子舟翻出袋子里的盐味小仙贝,撕开外包装,仓鼠一样吃起来——嘎嘣嘎嘣,越吃越饿。 他说:“做牛肉炖吧,蔬菜最後放进去一起煮。” 王子舟盲目地点头:“那我要做什么?” 陈坞说:“洗菜吧,我来切。” 有序地忙碌起来,此般情形,王子舟也设想过。然而想象只是模糊的轮廓,与实际发生到底是两码事——气味、温度、声音,总是要撞到一起的手肘,都是想象所不能及的。 她仔细咂摸着真实的滋味,把洗好的菜堆到案板上。 牛肉片在锅里变色,料汁煮开,各色蔬菜依次码进去,咕嘟咕嘟,过道里满是食物的香气。 等它煮好的间隙,一下无事可做,王子舟忽然抱住了刺蝟。 什么话也没说,刺蝟也回抱了她。 今天啊,今天——情绪涌动、难以平复的一天。有点悲伤、有点失落、有点欣喜,又有点忐忑……我揣着这样的心情飞了一整天、一整天,企图找个落脚的树桩,就是这里吧? 什么话也没说。 你又度过了怎样的一天呢? 哎,不用说,你的心跳告诉我了。 应该是还不错的一天吧。 王子舟松开了他,打趣说:“哇,你耳朵好红。”然後大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又说:“不要走神,免得扑锅哦!” 陈坞赶忙转回身调小了灶火。 “拿餐具吧,马上可以吃了。”他说。 王子舟拉开抽屉选碗勺,她刚拿出来,陈坞就说:“这是上次那个吧?” “记性真好,偏不给你,今天我要用这个!”王子舟故意作了调换,她甚至把蓝雀杯据为己用,倒满了冷饮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坐下来等饭吃。 -- 第75页 外面天完全黑了,茶几上方亮着低色温的暖灯。 陈坞把锅端过来,她又支使对方:“连一下音箱,随便播点什么吧。” 陈坞去连了她的音箱,就像她昨天在东竹寮连他的音箱一样。 属于另一个人偏好的音乐悄悄潜入这个空间,存在感不是太强,但又确实存在着。 难得在家吃了一顿如此热气腾腾的饭,按说该心满意足,可王子舟就是不知足。收拾桌面,清洗餐具,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完成的事,王子舟非要凑到一起去,她想这就是难以免俗的“腻在一起”。 餐具洗好,全部放到沥水架上,又洗了桃子。 陈坞说“一会再吃”,她也跟着说“一会再吃”。 “那这会干什么呢?”她侧头问他。 他回看她。 “你想提前看《小游园》译文吗?” “可以看吗?”他小心地问。 王子舟心想,原作者果然禁不起诱惑! 她坐回电脑前,调出文件,拉到第一页,大方地说:“看吧!” 萤幕有点远,字又很小,陈坞凑近了看。 “你是不是有点近视?”她忽然问。 “嗯。” “带眼镜了吗?” “带了,在包里。” 他又去拿了眼镜,戴上之後终于可以轻松地阅读小字。他站着看萤幕,王子舟就坐在椅子里仰头看他,留意着他的表情变化——她可以从那种细微的变化里读出满意还是不满意,除非对方隐藏得特别好。 看了大概十几页,他都没有说话。 王子舟终于忍不住:“怎么样?” 他垂眼看她:“你很在乎我的评价吗?” 王子舟点点头。 陈坞却说:“别人的评价没那么重要。” 王子舟敞开心胸说道:“这么说吧,我这个人,确实很在意外部的评价,以前我还会去评分网站上特意找那些差评。你知道的,大部分的评论都是给原作者的,给翻译的很少,翻译要么做得特别好、要么特别差才会获得几句评价,我就看见过说我特别不好的,那种难过,天啊,被一锤子砸倒下的感觉……” 她眼睛亮晶晶的,语气也有点变调。 陈坞悄悄地在桌面上搜寻纸巾盒。 王子舟迅速调整情绪,接着说道:“当然也有让我受宠若惊的那种夸奖,真的夸到天上,让人飘飘然。这两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我对自己的水平有了大概还算稳定的认识,我没觉得自己多好,当然也没有那么烂,有些评论我一眼就知道是过誉,有些评论一看就知道不用理睬,我已经在努力克服那种依赖外部评价的自我评价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的发言会击垮我。” 她重新看向陈坞:“你是别人,但你也是原作者,而且你书面日语很好,所以——我很好奇这个角度的评价。” “很奇妙。”他说了这三个字。 王子舟与他对视。 他看向萤幕:“变成另一种语言,对作者来说,这已经是崭新的文字了,它确实经过了重写,我只能说——”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 “你真的很清楚我想表达什么。” 王子舟如释重负,甚至生出一种感激的心情——不是感激你,是感激我自己,竟然真的清楚你想表达什么。 “那再说说其他的,你读过我其他的译作吧?”王子舟紧追不舍。 “那些日译汉的作品吗?”陈坞有些意外,也不那么意外,“我确实读了,原谅我没有提前和你说。” “读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不用和我说!”王子舟不计较。 他思索了片刻,最後回道:“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会觉得这是一名有风格有潜力、对文字很敏锐的译者。” 这已经是赞赏了,王子舟心跳得飞快。 “为什么加那个前提?”她仍然不安。 “但我认识你,且知道你为什么成为翻译——”他稍稍放缓语气,视线重新转向王子舟,“那我会觉得,这是一名,一直在为自己的初心付出实践的、有所追求的、脚踏实地的译者。” 王子舟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你真的很喜欢翻译这个工作吧?” “是的。” 哽咽着,眼泪涌出来。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大哭。 所有人包括父母都说—— 那么多好就业的专业,何必非要挤去那个“价效比低”的专业? 你将来要吃苦头的。 我也确实吃够了这个专业的苦。 很多方面。 做个现实一点的普通人吧,他们说。 你总要吃饭的。 你没有那样的家底。 你得算一算价效比。 你有更优的选项。 可是没有人问过我—— 你真的很喜欢吧? 我真的很喜欢。 暴风雨真的来临了。 名为情绪的风暴,一旦登陆,便搅得岛上不得安宁。孤岛以往都是默默忍受这种入侵,直到它自行平息,但今日孤岛开始朝另一座孤岛呼喊:“你看见了吗?暴风雨登陆了!” 暴风雨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呼喊而停止,孤岛所有的承受一点也不会少,但因为另一座孤岛用无线电回它:“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 第76页 孤岛便觉得暴风雨也没什么可怕。 王子舟放肆地大哭。 最後两个人都坐到了地上,一个接着床,一个蜷腿坐在对面。两座孤岛在暴风雨制造的恐怖气氛里,用无线电零零散散地交换着没什么用的资讯。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王子舟开始抽噎,她想今天真是哭得太多了——这简直用光了她半年的额度! 陈坞就坐在对面,他们脚尖碰着脚尖。 “你能不能坐到我旁边?”王子舟哽咽地请求道。 陈坞于是也背靠着床架,在她身边坐下来。 王子舟抓过他的手,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陈坞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王子舟又说:“其实前几天蒋剑照还在的时候,我爸妈打过电话给我,问工作的事,又问到最近在干什么,我说写论文做图书翻译。他们说,你上班以後还做这个吗?我说当然要抽空做,万一哪天就有能力做全职译员了呢。他们立刻把我臭骂了一顿,质问我是不是不想去上班,说人怎么可以没有单位,天天蹲在家里岂不是无业游民,一点保障也没有一一” 说到这里,王子舟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有逃避上班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叙述一种可能。我也理解,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小地方的体制之中,认为我描述的某种生活是空中楼阁,这很合理。平时我什么都不会说,但那几天我真的有些烦躁,就辩驳了几句,然後我妈妈就问,你为什么发脾气?我说,我只是在讲道理。她非说,你就是在发脾气,我说不过她开始哭。我爸爸就说,你为什么要哭?哭能解决问题吗?就知道哭。然後说我,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激动?你为什么不能学学男孩子,稳重一点,坚强一点?” 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滚下来。 陈坞递了纸巾给她。 王子舟吸了吸鼻子。 「我真的很不喜欢那样的说法。”王子舟说,“男生难道就不哭吗?曼云就会哭!”她说着忽然扭头看陈坞:“你会哭吗?” 陈坞没忍住笑了,他点点头:“会。” “什么时候?” “很多时候。”, “可你不是.控制情绪控制得很好吗?” “也不是时时刻刻。”陈坞说,“再说,哭也不是什么坏事,哭不能等同于情绪不稳定,不能等同于脆弱。哭泣是一种能力啊,我们生下来就会哭。” “是喔。”王子舟擦掉了眼泪,“可我爸妈不许我哭,我和他们有分歧,一旦开始掉眼泪,他们就要指责我软弱。”, “他们对你有预期吧,哭不在那预期之中。” 陈坞停顿了一会,“也许没有几个家长喜欢子代的哭声,婴幼儿时期还可以用食物、玩具哄骗着应付过去,成年子女的哭声,他们可能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僵硬地沿用那些你幼年时就听过的指令式话语,制止你继续表露情绪。” 王子舟仔细一想,和父母的情绪交流,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停止了。 “成年子女的情绪,他们可能也很害怕,因为没法掌控,也很难去理解一一孩子的哭总体比较好懂,成年人哭泣的理由真的五花八门。之所以那么粗暴地进行制止,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有限的经验里,实在不明白如何细腻地去处理这些问题。毕竟他们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大概也没有被贴心地关照过。人除非後天主动去学习这些,不然很容易把自己经历过的,原样倒给下一代。”他说。 王子舟很少这么去想,她尝试过去理解父母,但每次都说服不了自己一一我已经这么努力地去满足你们的期待,温柔一点对我、多爱我一点为什么不可以? 我要求得很多吗? 也许不是多少的问题,是付出与求索的不对等。 世代之所以有划分的必要,也许就是因为每一代人都不同。旧时候,家族长辈还能以丰富的人生经验指导晚辈的生活,毕竟背景、底色相近;而在成长环境相去甚远的两代人之间,这种指导反而变成了干扰、变成了噪音。 因为意识到它们是噪音,我关闭了讯号接受台,传送资讯的那一端觉察到了我的“忘恩负义“,只能用狂怒与指责来表达不满一一 我为养育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敢关闭讯号台? 因为我要的是爱,你们只需要爱我就好了。 爱很难吗?爱很难,爱最难了。 “你妄图过父母无条件的爱吗?”王子舟忽然问。 “有吧。”陈坞说,“但意识到不可能之後,也就无所谓了。” 王子舟想到蒋剑照描述的,他的父母。 她冒进地继续问道:“蒋剑照跟我提过,你在家里也叫她赵老师。” 陈坞不是很意外,他应道:“对。” 王子舟不理解:“为什么?” 陈坞说:“因为她不喜欢那个身份,潜意识里也不希望自己的後代是个男孩。” 王子舟吃了一惊。 “赵老师是长女。”他无波无澜地说起家里的事,“外公外婆有三个孩子--赵老师,姨妈,还有舅舅。外公外婆当然只偏心舅舅,但是舅舅身体不好。赵老师大学毕业那年,舅舅生了大病,赵老师就选择回了老家,因为外公外婆承受不了那种打击。姨妈性格比较软弱,没有什么存在感,赵老师很强势,也一直妄图证明自己。那个年代,如果她不是功课特别出众,她是不可能去读大学的。她一直想向外公外婆证明:我才是这个家里最优秀的孩子,我支撑起了这个家,我付出了一切,可为什么你们最不爱的就是我?你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想到我,利用我,要求我牺牲。” -- 第77页 他转头看她。 “赵老师如果是儿子的话,也许.“王子舟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怖,就不需要通过这些方式来证明自己了吧?” “对,因为是女儿。”他说,“她和外公外婆的关系很病态,所以她认为自己也处理不好亲子关系——我出生後没多久,刚好爷爷奶奶退休了,就和他们一起在乡下生活,小学三年级才回到赵老师身边。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学生了,所以她可以用对待学生的方式来对待我,那一套她很熟练。” “那你是让她得意的学生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算是辜负了赵老师的期待吧?”陈坞试图解释,“她预想中我应该要更珍惜自己已得的东西——类似生产资料的那些东西?她认为我吃够了独生子女和性别的双重红利,有过良好的教育,物质上也不匮乏,应该有更好的产出。但问题就出在“更好“,更好就是永远不满足已经取得的东西,这其实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但我不是这样的人。说这种话难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的性别不需要像她一样来证明自己。我理解她吗?也许吧。但没有经历过她承受的那种家庭内部长期的不公正对待,也许很难真的理解。” “你爱她吗? “当然。”陈坞说,“但我不会因为爱她无条件服从她,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她,在最小的冲突范围里解决那些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她看起来很强势,其实很脆弱,我曾经告诉她我看到她的脆弱了,她突然就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大哭,可那之後我们再也没有争执过。後来我来日本,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没有任何和爱、喜欢相关的字眼,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没有能明确表达出来的那些感情——” 她是不是感谢了你的拆穿?” “是。” “那就是她认可那种东西被分担了。” 陈坞看她。 “被看到,被拆穿,被分担,就算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也无法填补以前制造出来的那些空洞,但会带来莫大的慰藉--忽然就平和了。”王子舟侧过头回看他,“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陈坞难得地叹息。 你爸爸呢?”她又问。 “嗯?他啊—“陈坞笑了笑,“他是聪明人。” “怎么说?” “他知道赵老师比我可靠,知道赵老师才是他的第一顺位,一旦确认了我能自己处理那些问题,一旦确认了我还算安全,他就撒手不管了——这个孩子不用我救,他自己就能救活自己,如果我强行介入,赵老师反而会对我不满,那就偷个懒吧,大概是这种心态?” “很难批评他的不作为吧?” “但他确实不作为。” “其实我爸爸也差不多。”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的不协调——“王子舟忽然说,“其实是满足他人期待、还是随心所欲做自己的这种矛盾造成的吧?” “他人的期待,也可能会转变为你对自己的期待。父母希望你出人头地,你在证明自己的过程中,也会把这种期待内化,认为自己就应该与众不同,但现实和人群又时刻提醒你,你没有那么与众不同。” “是啊,我没那么与众不同。”王子舟低头咕囔,“我真是普通。” 我真的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了吗? 每次我说自己是普通人,都有迷路一样的心情,像是把自己弄丢了。 我弄丢了那个引以为傲的自己。 可它其实什么也不是,没什么特别。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眼眶鼻腔潮气泛滥。 暴风雨的尾声,还是要响一两声闷雷,下几滴小雨。 “你要现在拆礼物吗?”陈坞忽然问。 “嗯。”带着浓重的鼻音,王子舟应了一声。 陈坞把那个包好的、明信片大小的礼物拿来。 用一层白纸包着,连蝴蝶结和丝带也没有。 王子舟接过它,小心翼翼拆开包装纸——一个白壳抽拉式纸盒。抽出来一看,她惊道:“这是你发在朋友圈那一叠白纸吧?!” “对。”他说。 100张白纸。 对光摊开,是裁切成明信片大小的一—100张产地不同、质地不同、制作工艺都不相同的白纸。 贸一看都是白纸,但它们却是不同的白纸。 世上不存在完全一样的两张白纸。 哪怕从同一个袋子里抽出来的。 放大了看那些纤维,看那些纹理,它们就是不同。 只是它们都叫做白纸,普普通通的白纸。 你很普通,我也很普通,我们被压缩在这个小小的纸盒子里,放眼一看差不多,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我们。 王子舟忽然想明白了。 陈坞没有跟她说这些,他只是说:“上次来你家,看你喜欢在卡片上画那些图形,之後我路过卖纸的商店,看到了这个,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而且100这个数字,这个数字. “你想说最开始那个100日元吗?” “嗯。” “你早就知道我的生日比你早一天。” “对。” 为什么那天没有呢?” “因为我胆怯。” 你也会胆怯吗?” “会的。”他的眼睛很亮,“所以我很感激那天你来了。” -- 第78页 “我说想摸你的头发,你当时.” “我很害怕。”他难得深吸了一口气,“那些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剧烈地摇晃,感觉要漾出来。” “可是我跑了。” “你跑了。” “我不跑了。”王子舟说,“我想要摸你的头发,不是那样的--” 她伸出双手,拿掉了他的眼镜。 “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第17章 「再见小游园」 没什么理由,不是外面下雨了,也不是赶不上末班车,只是单纯地想要另一个人留下来,直接开口问就好了。 如此简单,真是意想不到。 意想不到的还有,亲吻居然这样让人着迷,王子舟根本不甘心放开他一一心无旁营地,手指探进对方的头发里。 对方的手也轻柔地将开她的头发,托住她的侧颈,大拇指触碰着她薄薄的耳垂。王子舟整只耳朵都烧起来,发红,甚至发麻,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了对方热烈的心跳与鼻息。 王子舟心想,我们的学习能力果然不赖,进步很大! 有性恋的亲密表达,其实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人们就是乐此不疲,甚至还喜欢旁观别人的亲密表达,真是匪夷所思。 王子舟从前在书本、影视作品里旁观过那些表达与描述,大多数似乎都是乾柴烈火、顺水推舟,但落实到个体的实践,好像是另一回事。 她住手了。 她知道剧情不会那样发展。 按照陈坞的性格,他一定会说:“那我们准备一下。”按照她的性格,她也一定会说:“那我们准备一下。” 显然不是毫无准备的今天。 为什么要他留下来呢?王子舟想,暴风雨过後的孤岛,平静得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原,只剩下一点寂寥和潮湿的风,正适合与另一座孤岛互诉衷肠。 哪怕不说话,只是相依偎也不错。 被情绪的暴风雨扫荡过的孤岛,疲惫非常。 王子舟说:“我好困,现在就想睡觉。” 她要赖一样爬上了床,坐在床上把手伸给陈坞:“你也上来。” 八十公分的小床,明明拆下来就可以变成一米六的双人床,她非不干,也不告诉对方这种可能性——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搬来搬去太麻烦,还要重新铺床单;另一方面,她想离他更近些,哪怕床小局促,伸展不开。 我非要折磨折磨我们,恶魔想。 刺蝟犹犹豫豫。 恶魔知道刺蝟有洁癖,不换上居家的乾净衣服,别说床了,连椅子都不会随便坐的,于是她说:“没关系,我也没换睡衣,可以直接坐到床上来!” 她伸出去的手在半空晃荡。 刺蝟抓住了她的手。 他坐到那张床上,问她:“你喜欢侧哪边睡?” “右边!”王子舟说。 “那你睡外面吧。”他说。 “那你呢?” “侧左。” “你不会骗我的吧?” “真的。” 于是正好面对面躺下来。 孤岛碰到了一起,在八十公分的小床上。 真是狭窄,都不好翻动身体。王子舟想调整一下睡姿,一抬头忽然“嘶”了一声,陈坞居然一愕:“怎么了?” “你压到我头发了。” “啊?” 闷声笑起来。 不知道是谁先笑的,反正最後都笑了。 王子舟笑得发抖,她把头整个埋进了他的颈窝,带着笑意闷闷地承诺:“我什么也不会干的!” “可是很痒,你的鼻息.” 王子舟仰头看他一眼,继续笑,最後稍稍後撤一些,说:“好啦,我真的太困了,晚安。” 内心充满渴求,但又无比平静,也许是因为双手已经拥住的实感吧,她难得睡了个没有梦的觉,哪怕屋子里灯没关,哪怕床狭窄到无法翻身,哪怕醒来时胳膊简直麻了。 晨光一如既往热烈,陈坞的手搭在她後背,她稍稍仰头就可以看见对方的睡颜——睫毛蛮长的嘛,让我来偷一根。 恶魔伸出罪恶的手,还没探抵目的地,刺蝟忽然说:“我要假装睡着吗?” “啊?”恶魔吓得坐起来,“你什么时候醒的,是不是又头痛了?” “没有痛,睡够了就醒了。”他也坐起来,回 头看一眼背後的窗户,真是好天气,你今天要做甚么?” “去研究室,早上有个组会。” “我也要去研究室。” “今天还跑步吗?还是.” “你是不是不想跑?” “对.睡得肩酸背痛,你呢?” 陈坞也点点头。 “我对不起你,这个床——“恶魔跳下床,老实交代,“其实可以拆开的。” “猜到了。刺蝟说。 “那你还假装不知道!” 刺蝟无辜地敞开怀抱,恶魔没经受住诱惑,扑上去,就这么安静地在晨光里拥抱了一会。 “真奇妙。”他说。 “真奇妙。”她也说。 我们好像打破了彼此城堡的围墙,现在共筑了一条新的护城河。 “几点了?”王子舟忽然问。 八点了。 “八点了?!”她惊道,“手机闹钟怎么没响?” “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充电?” “是呀!”王子舟走到工作桌前,轻触萤幕,果然毫无反应,她迅速给手机充上电,又问陈坞,“要不要充电?我有多余的线!” -- 第79页 陈坞把手机递给她,问她吃什么。 “你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吧,实在不行去学校吃。 有鸡蛋,还有半颗卷心菜。 他扭头看正在拿衣服的王子舟:“有面粉吗?” 王子舟说:“有,在上面吊柜里。”她抱着衣服挤进浴室,探头说:“你要做卷心菜饼吗?” 他回头说:“嗯。” 她说:“那我先洗澡啦,你做好了再洗漱吧。” “好。”陈坞应道。 浴室里响起水声,厨房也响起油烟机的声音,夹在中间的狭窄过道,被两重动静热闹地包围起来。这边卷心菜饼淋上酱汁刚出锅,王子舟也吹乾头发从浴室里出来了。 她说:“我给你拿了牙刷,蒋剑照来之前我刚好买了一盒新的。” “嗯,先吃饭吧。”他顺手推了水杯过来,“刚烧的,放了一会温度应该下来了,还是小心烫。” 王子舟捧着水杯慢慢地喝,抬眼瞥他:“你好像一个田螺姑娘。” 陈坞俯身把筷子递给她:“田螺姑娘一会就走了。” 她耍赖:“田螺姑娘不要走。” 又笑起来,他坐下来说:“田螺姑娘要回去换衣服。” 她顺着说:“那田螺姑娘乾脆放一点衣服在这里吧!” 田螺姑娘没有扭捏,田螺姑娘应道:“好。” 快速吃完了早饭,陈坞正要收拾桌子,王子舟说:“你去简单洗漱下吧,我来洗就好了,这样可以快点出门。” 陈坞应声去洗漱,王子舟去厨房清洗餐具,最後收拾了包,拿到玄关,陈坞从浴室出来了。 “你骑车来的吗?”王子舟在地板上坐下来,从下沉玄关捞过帆布鞋,一边往脚上套,一边抬头问他。 “嗯。”陈坞也在旁边坐下来,开始穿鞋。 他迅速系好鞋带,王子舟忽然说:“等下!” 陈妈侧头:“怎么了?” 她道:“你这个鞋带怎么感觉和我系得不一样?你这个好端正!不都是打了个蝴蝶结吗? 他说:“我看看你的。” 王子舟表演了一个系蝴蝶结一一折两个兔耳,打结,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就出来了。 “我知道了。”他说,“你确定要学我的吗?” 王子舟伸手摸了摸他的:“你的不容易散哎,我要学!” 他重新拆开自己的鞋带,王子舟也拆开自己的,跟着对方的分解动作,她一遍就打好了。 “原来这么简单,只是多折了一道。”王子舟高兴地说,“走吧!” “走吧!”他也说。 走吧—— 走出这扇门,继续出发。 去学校、去研究室、去食堂、去图书馆、去更远的地方。 生活照旧,又不那么如常,从此平静的湖心掠过飞鸟,带来崭新的问候与涟漪。 虽然是迷信,但也许头痛御守真的管用,没多久,陈坞的头痛便退潮一般地结束了--长达82天的发作期,几乎覆盖了整个夏季。 下次发作期什么时候来呢?谁也不知道。也许是三个月後,也许是半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两年、三年、四年,也不会再发作。 一直到毕业,名为头痛的暴君都没有再来。 期间从T恤换到长袖卫衣,再到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又因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陈坞搬出了东竹寮,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次年春季。 毕业季,陈坞选择继续在K大读博,王子舟则决定去东京工作。曼云得知後一点也不意外,说她:“你终于还是要去做人了。” 在《小游园》里,有一个设定。 妖怪们离开小游园”的范围,就必须化身人形,做人去。 虽然作者本人不同意,但无论是曼云、王子舟,还是蒋剑照,都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 “我们真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妖怪。” “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不完美的。” 只有在小游园里可以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一旦离开小游园,就必须以主动或被迫捏造出来的面目,恰当地作为人活下去。 “可是,小游园在哪呢? 它并不具备实体。 “地图上根本没有小游园这个地点,它是由妖怪们共同想象、构造出来的一一以为可以回归的彼岸与本乡。” 这是他们三个人抛弃原作者之後的阅读理解。 王子舟之前做这个阅读理解时还没有任何实感,在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离开“。 陈坞和曼云送她到车站。 她和陈坞说了很久的话,曼云等得都不耐烦了,扯了扯口罩说:“你们真烦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东京和京都隔着十万八千里呢一一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在我老家都出不了省!有必要这么难舍难分吗?” 他又催促王子舟:“快走吧!赶不上车了!” 王子舟抱了一下陈坞:“那我走了。 他只应了一声。 就那一声,王子舟不敢回头了。 还好戴着口罩,不小心掉出来的眼泪珠子,都会藏进口罩里。 她选择继续去工作,确实经过了深思熟虑。一来工作机会来之不易,虽然不确定会不会喜欢,但将它视为离开小游园的第一站,似乎也不错;其次,她也从来不是一时脑热要和父母对着干的人;何况,如果说不去就不去,还会连累学校声誉-- -- 第80页 看吧,我就是这样的人,王子舟想。 于是踏上了远行列车。 玻璃窗外的京都,在不断地消失。 离那个并不存在的彼岸与本乡,也愈来愈远。 再见,小游园。 * 二O二一年冬。 十二月,临近圣诞和新年,空气里都浮动着过节的味道。王子舟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来,这一天是冬至。 冬至该吃什么呢?王子舟想。 陈坞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要吃什么。 她想着想着,摸出手机给陈坞发了资讯:“你今天打算吃什么呀?” 陈坞发了一张图来,视角是购物袋内部,一「堆食材,看起来像是要做一顿大餐,真是让人羡慕。 王子舟边走边回语音:“好羡慕,我还不知道吃什么。” 陈坞没回她。 他好奇怪,一整天都好奇怪——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异常,但直觉总是先于逻辑,抢着报告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王子舟走到楼下,和往常一样进门按电梯,上到十五楼,电梯门一开,她一下子愣住,这是谁坐在我家门口?!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蜷腿坐在门口,口罩遮去大半张脸。 她走过去。 对方听到动静,仰起头看她。 王子舟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回道:“我来开会。 王子舟不可思议道:“线下的会议吗?你可不要骗我。” “真的。”他说,“不然我穿成这样做什么?” 羽绒服里是黑色正装,陈坞确实很少穿正装,王子舟这才信了。 她说:“早上来的吗,就开一天吗?” “明天还有一天,有安排酒店,我没去。”陈坞仰头看她,“今天是冬至,我想过来和你一起吃饭,所以来的路上去买了菜。” “你.王子舟哭笑不得,“万一我在外面吃了怎么办?你岂不是白准备这个惊喜了?” “那就是我擅作主张,咎由自取。”他笑着说,“怪我自己。” “好了好了,你快起来。”王子舟把手伸给他,“为什么在外面等啊?外面那么冷,我又没改过密码。” “没和你说要过来,还是在外面等比较好。” “可我如果突然杀回京都,就算没和你说,也不会在外面等的。” “在外面等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真是说不过你。” 王子舟故意瞪他,可即便是按密码开锁,也始终摸着他的手不放。 门锁开启,王子舟率先挤进玄关,陈坞也跟进来。 要在往常,门一关上,王子舟肯定是放了东西,立刻摘掉口罩脱下外套去洗手,今天却反常地转过身,把手伸进了对方的羽绒服里。 真暖和,她发出一声叹息,随後把头也埋进去。 能听到心跳声。 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一分钟,王子舟仰头,说:“你帮我把口罩摘了吧。” 陈坞摘掉她的口罩,然後摘下自己的。 他低头,她仰头,站在玄关亲吻。 头顶的感应灯忽亮忽熄,面对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从容地捣乱。 “它好烦。”王子舟仰头,“我要换掉它。”又对陈说:“你帮我把大衣也脱了吧。”她的手仍然停留在对方的羽绒服里,窃笑着说道:“作为报答,我也可以帮你脱外套。” 感应灯亮。 王子舟帮他解领带,陈坞帮她解围巾。 “围巾暖和吗?”他问 “暖和!”王子舟说,“没有比它更暖和的了!” “给你打了一条新的。” “在哪在哪?”王子舟雀跃问道。 “在京都家里,回家给你。”他说。 “好吧!” 将外套都留在玄关,踏上室内地板,两个人挤在同一个洗漱池里洗手一一疫情把王子舟也逼成了洁癖,在这个方面,两人倒是奇怪地同步了起来。 她洗好手就跑去卧室换衣服,换好之後提了一件白色的卫衣和一件灰色运动裤出来:“来,田螺姑娘,换上你的衣服!” 因为陈坞每次来东京都要做饭,田螺姑娘这个称呼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田螺姑娘换好衣服,就在厨房忙起来。 王子舟凑过去说:“我也好想帮田螺姑娘做事,可是我还有一个档案要处理,怎么办呢?” 田螺姑娘大度地说:“快去。” 王子舟心安理得坐到了电脑前。 虽然还是一居室,但比她在京都的那个公寓大了一倍,卧室和客餐厨也完全分隔开,甚至能在客厅安置大工作桌一一毕业刚来东京那会,她为了省钱也住过公司每月不到一万日元的单人宿舍,有食堂、洗漱间、独立卧室,各方面其实都很不错。但疫情时代,并不是每个案件都需要出勤,居家工作的时间反而越来越久,各方面稳定下来之後,她最终搬出了局促的宿舍,换了个可以舒服工作的环境。 遇上长假,陈坞也会来东京久住,所以实工作桌的时候,她乾脆选了一张大的,两个人使用也不会拥挤。 不用出勤就一起在家工作,也让王子舟发现一些习惯上的差异—— 譬如她用时间追踪应用来记录自己各项工作的时间,陈坞则靠点蜡烛来计时,这也让她明白了《小游园》里为什么会有那个蜡烛会议;又譬如她几乎已经无纸化工作了,陈坞还在靠纸笔、靠手写解决很多问题,不论是写大纲,还是看资料。 -- 第81页 所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小游园》里与时俱进的妖怪,陈坞则是那个傻乎乎的落伍术士--按照她的要求,陈坞把她写进了《小游园一IV》。 在故事里,她是一个垂涎术士的自创妖怪。这个妖怪看着小小的,仓鼠一样无害,一遇到术士就会放狠话说:“我要把你吃了。”术士则会离奇地接受这种嚣张的要求:“那你吃了我吧。” 别的妖怪觉得术士说出这种话完全是疯了。 术士我行我素,过段时间就去会看看那个妖怪,妖怪有时候也来找术士。 就这样延续到了《小游园-V》。 《小游园-1》日文版上市之後,王子舟继续担任《小游园》後续翻译工作。陈坞写《小游园-V》那会,她就坐在旁边的电脑旁翻译《小游园-III》,但两个人从来不会互相检视进度。 生活关系轻易延伸到工作范畴,很容易产生冲突,当然一一讨论和互助则不算在此内。 王子舟把档案给合作PM发过去之後,客厅已经被食物的香气占满。她朝工作桌前的窗户望过去,天完全黑透了,格子般的光排布在建筑外立面上,是其他人家。王子舟忽然想,其他人朝我家窗户远远看来,也是一样的光景。 普普通通的光景。 但她感觉很不错,于是起身离开电脑桌,去厨房帮着做完最後的收尾,把饭菜端上了桌。 饭桌上,陈坞说:“开完会,我可以在东京待到你放新年假。” “这么久?今天才21号!”王子舟嘴上惊讶,心里却是很高兴,“那我们31号上午回京都好了。 为什么要回京都过新年呢?明明东京更热闹。王子舟也说不上来原因-许是在京都待的时间更久,更亲切些吧。 其实也有更亲切、更想回的地方——譬如温州,下面那个小镇。那其实才是她二十几年人生中最显眼最漫长的注脚,十几岁、二十出头的时候一门心思想要远离它摆脱它,可现在似乎也很难再回去了。 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疫情。 人的心思啊。 晚上睡觉,王子舟久违地梦到了那个小镇,梦到了一些日益模糊的青少年时期的片段——梅雨天从宿舍走去教室,总要湿透的帆布鞋;食堂既无诚意也无新意的难吃菜色;天都没亮的早读课;高三每天晚自习前永远做不完的测试卷;吃坏了东西胃不舒服,只好趴在课桌上等待那种疼痛离开、满头大汗的瞬间。 然後就醒了,哭醒的。 陈坞拍了拍她,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继续哭。 她不怎么在陈坞面前压抑这些看起来有些负面的情绪,好像从前父母强迫她咽下去的那些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陈坞也不会随便问她原因,这让她少了很多负担——我们哭必须陈明理由吗?也许不必。 哭够了就安静地继续睡去,早上醒来,一切照旧,把自己投入看似重复但确实崭新的一天。 12月31号,两个人按计划回了京都。 属于二O二一年的最後一天,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连那种新年前的大扫除活动都没得做——陈坞平时把房子维持得太整洁了。 去年初,趁着王子舟那间公寓到期,他们搬去了一个3LDK的老式小独栋,离京阪电车出町柳站步行大概十分钟,去学校也很近。曼云住楼下那间改造过的和室,他们两个住楼上朝南带阳台的那个房间。 楼梯上来右手边的屋子,改成了一个工作室,从工作室的窗户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一楼入户小庭院里种的竹子。 工作室虽然是共用的,但曼云平时不太高兴上楼,他的房间又刚好是最大的一间,所以楼上基本只有陈坞和王子舟在用。 曼云今天不在。 这人毕业之後想办法解决了签证问题,就基本在家工作。陈坞虽然还没毕业,但也差不多。王子舟知道他们还会在类似upwork的平台上接到专案,但从来没有具体了解过,也不关心他们能有多少收入一一反正没饿死,那就行了。 家里不需要收拾,王子舟和陈坞就去了一趟市场。吃了东西,买了晚饭要用的食材,又去百货店买了蛋糕,回到家已经是傍晚。 冬天黑得早,进屋就开起灯,王子舟坐在一楼客餐厅的大桌子上支起iPad看邮件,後来又点进那个根本无人浏览的自建部落格,浏览起谈睿鸣写的日记。 年尾,她突然好奇谈睿鸣的乡居生活。 说来诡异,谈睿鸣今年初搬去了陈坞老家,和陈坞的祖父母一起生活——最初只是曼云胡乱出的主意,後来竟然真的顺利实现了。 生活温柔起来,也蛮温柔的。 他想放慢脚步想一想,真的就慢悠悠地散起步。 他在日记里写的,零零散散,没什么头尾,基本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大部分都是随手一记,很不流畅,但细节倒也有趣,王子舟甚至能够从中捕捉到陈坞幼年时在那里生活的痕迹。 “五点多天就黑了,只有狗叫,外面灯也没有,院子里会留一盏灯,吃过晚饭,早早洗漱,我会上楼看会书,爷爷奶奶爬不动楼了,住在楼下。” “村子里有一家卖羊肉汤的店,在桥头,上个坡就到了,撒上葱花,倒一点镇江醋,很暖胃很好吃。” 「最近太冷,冻得手僵,不去钓鱼了。” “西门的水杉树长得老高,一整排,像成卫队,很挺拔,试着画下来,最後还是一糟,素描对我太难了。” -- 第82页 “最近学会了熬猪油,原来那么简单,水不断蒸发,猪油块收缩得越来越小,本来浑浊的液体,变得清透无比,等它凝固,就又变成洁净的乳白色。” “原来的村小学拆了大半,变成村办事处了。 “今天爷爷去帮村里去世的老人写了挽联,我也跟去写了一点,我的字真是局促。村里的葬礼,真是热闹,到晚上都能听见那些乐器的声音,乌拉乌拉。” “狗也去世了。冬天是这样的季节。” “曼云半夜打来电话,吵着要回国,他于嘛?” 1今日冬至,想到苏轼的一句诗一一我有几冬至,少小如昨日。” “在村里的小商店买到了京枣麻饼,隐约记得” “小时候吃过这些东西,大约是在腊月或者正月里。离过年还有一阵子,奶奶说买这太早了,腊月二十四才用得上,说是要拿来送灶神上天庭,还说当天要做米粉团子。我曾经吃过这种东西吗?应该有吧。” 王子舟继续浏览,忽然听见楼梯处的动静。 陈坞拿着东西下楼来。 “那是什么?围巾吗?!” “刚才去收了个尾。”他说着递给王子舟,“你试试。” 王子舟隔着桌子接过来,往脖子上一围,忽然看见底下缀着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啊?”, 她嘀咕着翻过来,上面居然用毛线织了一个立体的小刺蝟。 “你怎么还会打这么复杂的东西?我还以为你只会织上下针!太可爱了吧?我戴着去上班没问题吧?” “位置缝得很下,压在大衣里面看不出来的。”他说。 好哎,这样只有我知道里面有一只刺蝟。” 王子舟顿时很得意,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猪猪大队的聊天群里。 没有人理她。 过了几分钟,曼云弹了一个群视讯邀请。 王子舟接起来。 曼云说:“好丑的刺蝟。” 王子舟大度地说:“罢了,嫉妒的话语。”她看看萤幕里面:“你怎么连头发也不洗,在酒店隔离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吗?” 月末的时候,曼云回了国,开始了住在隔离酒店的漫长生活。 他说:“不见人洗什么头?” 王子舟对着iPad说:“你是不是很无聊?看起来好颓废。” 曼云把摄像头转了个向:“老大,麻烦你看看我的工作台,你觉得我会无聊吗?” “你怎么隔离还有这么多工作可做?” “数字游民,懂?”曼云说完,话锋一转,“对了,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你和刺蝟,一个住在城里一个住在乡下,你在城里上班,刺蝟住在乡下的独栋房子里当数字游民,每周五带着院子里的新鲜蔬菜开车去东京送给你。然後你们跑去大使馆登记了,领完证又去居住地役所登记,再然後你因为有稳定工作居然是世代主(户主),我就吓醒了——这年头居然做户主也要有稳定工作!王子舟居然也要当户主!” “什么啊.“, 王子舟抬头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陈坞。 “你不要以为我乱说,你如果想当户主当家长,就最好趁他还没毕业把这件事情搞定。曼云完全不知道陈坞在场,翘着二郎腿,捋了一下头发,继续胡说八道,“登记之前你最好检查一下他的户头,不要不好意思!我跟你说,还有一个办法一一你去检查一下他的upwork主页,看看简历,看看等级,看看他接的活,再看看时薪,预判一下。 又问:“你是不是从没看过?” 王子舟当着陈坞的面拿起了手机。 她看着陈坞,故意问:“怎么可以搜到?” 曼云说:“笨蛋,这都不会?直接搜,平台要求必须有照片,看到重名的就核对照片!” 王子舟努力憋笑。 陈坞忽然起身递了手机过来。 王子舟直接看到了後台资料。 曼云意识到画面里忽然伸进来的手和手机,後仰骂道:“陈坞你有毛病吧?为什么要偷听我们家庭内部谈话?” 画外音懒得理他:“我去做饭了。” 曼云骂骂咧咧,又问:“他是不是把upwork後台给你看了?” 王子舟看看後台资料,放下了手机:“没错,他能养活自己,本户主放心了。”说完又咬牙切齿:「早知道我也学数学!” 曼云说:“干嘛,学数学又做不了户主。 “说得也是。”玩笑开完,王子舟又问,“你吃过饭了吗? 他刚说完“隔离餐还没送来“,蒋剑照也加入了群视讯聊天:“联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曼云说:“好好弄你的论文吧,怎么还有时间视讯?” 蒋剑照念道:“那你开什么群聊?真好笑。” 聊着聊着,谈睿鸣也上来了。 妖怪们的线上会面,在这个年尾莫名其妙地开始了,大家要么吃饭,要么做着手头上的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叙述有关生活的细节与感受,谈论处境,中途一度聊到那个网际网路热词。 曼云嗤了一声说:“小镇做题家,可真是什么话语都有,人们太爱往自己身上贴标签了吧?”蒋剑照则说:“这个物种就是这样啊,天生爱干这样的事,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他们照例用那一句粗暴的“反正都要完蛋“来做结论,把这个词带来的所有思绪都赶走了。 -- 第83页 无论贴上什么标签,生活只是生活。 关掉视讯群聊,新年近在眼前。 王子舟忽然起身上了楼,下来的时候她也带了一个礼物——书本大小,用素纸简单地包起来。 陈坞刚收拾完客厅桌子,拆开了蛋糕。 他们每年都会吃一只蛋糕,连生日都不吃的蛋糕,只在新年到来前吃。王子舟说因为生日得分开许愿,但新年蛋糕就可以一起许愿。 许愿不过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 有时候也许很重要。 陈坞点起蜡烛,王子舟把那个礼物放在旁边。 许愿之前,你也拆开看看吧。” “是《小游园-II》的日文版吗?” 王子丹佯装气馁:“哎呀,怎么就这样猜到了,我还包装了一下呢!” 陈坞笑着拆开了包装。 再见《小游园》-- 封面上并列印着他们的笔名。 排在一起。 对视了一眼。 王子舟忽然说:“我们的本名也可以排在一起,在其他的地方,你意下如何?” “那就许这个愿吧!”陈坞应道。 “那就许这个愿吧!”王子舟也说。 蜡烛吹熄了。 --全文终-- 赵熙之2021年12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