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退婚后,我和魔道大佬互穿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被退婚后,我和魔道大佬互穿了》作者:谁家柳下【完结】 又暴又傲娇以杀证道的魔尊大人X前期很弱鸡后期觉醒的软萌小废柴 江雪深是仙门世家江氏一族最不受宠的私生女,但是名声却很响亮,是臭名昭著的“响”。 她是全修真界知名的废柴,扶不起来的阿斗,被誉为第一仙君的未婚夫退婚,沦为众人口中的笑柄。 一次意外,江雪深与三界惧怕、恶贯满盈的魔尊慕朝互换了身体 于是—— 新人试炼,所有门派新秀到场齐聚。 江氏之耻,“江雪深”也到场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料比试才刚开始,江雪深居然一刀结果了百年修为的恶蛟,看着一众吓呆的弟子,满脸嘲讽道:“废物。” 众人:=口=!!! 这……这这还是那个第一废柴江雪深吗! 现在抱她大腿,还得及吗!!! 另一边—— 突然变成大魔头的江雪深,还在苦恼无法控制魔尊大人深厚的功力。 比如只想打个蚊子却弄塌了半边墙,只想试试功力却毁了一片山…… 面对战战兢兢的属下,江雪深刚表扬了一句,对方就更惊恐地跪下来。 面对痛哭求饶的敌人,江雪深笑得亲切温柔,还来不及安抚,对方已经尿裤子了。 …… 搞得上上下下鸡犬不宁,小弟们纷纷觉得老大更加喜怒无常,可怕暴戾QAQ 江雪深:当好人真难_(:з」∠)_ 后来—— 魔尊大人郑重警告: 1.不许顶着我的脸做夸张的表情 2.不许用我的身体认怂,冲上去就是干,出了事老子给你兜底 3.不许和那群小弟走得太近,要随时保持孤傲高冷的形象 4.不许说我是好人,不许喜欢我 算了,上条撤回。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雪深,慕朝 ┃ 配角:求收藏,求评论 ┃ 其它:退婚流 一句话简介:魔尊大佬逐渐爱上女装(不是) 立意:互相改变,互相成就,让生命更有意义。 第1章 婚约也可以作罢 清明刚过,阴雨便缠缠绵绵了六七日,伴随着电闪雷鸣,浇得人心里发愁。 阿云端着药汤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石板路上的青苔勾人,一个打滑就摔得她骨头散架。 终于穿过弯弯绕绕的园林时,便听到了几个避雨的丫鬟躲在假山空穴里碎嘴子。 “哎,你们听说了吗?大小姐被退婚了!”假山被雨水浇得“沙沙”作响,说话的人有些劈嗓,声音里还隐隐透着些幸灾乐祸。 “嘘,轻点声!这里离偏院近得很呢。” “怕什么,就算那废柴听到了,又能怎么样,现下这事啊,全修真界都传遍了,丢人也都丢完了,还怕别人说吗?”那人不以为然。 “也是,但好端端的为何退婚啊?” “我听说是因为大小姐差点害得二小姐丧在了赤海……” 另一人附和道:“这事我三天前就听说了,不过那时候没敢信,毕竟这婚事据说是从小便定下的,难不成顾公子与二小姐才是情投意合吗?” “害,你想啊,大小姐是干啥啥不行,修了这么多年的道至今还在炼气期,二小姐比她入道晚,现下已经是金丹期了。就这样的水平,要不是命好,投胎到了江家,哪里能配得顾公子啊!” “倒也是,要我瞧啊,顾公子和我们二小姐更般配些呢……” 雨势渐渐大了,将后续的谈话掩得模模糊糊。 阿云捏着粗瓷碗的手气得发抖,害怕药汤凉了,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拐进了偏院。 “吱哑——”木门年久失修,声音刺耳。 屋内昏暗,豆大的烛火被风一吹,颤巍地跳动了一下。 这几日不见阳光,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冲得阿云有些眼酸。她靠着门,抬眼看去,正对门的地方架着一张简陋的床铺,可能因为天气太潮,被子黏腻,被堆放在床尾。床上的人穿着一身素雅的罗裙面壁侧躺。 她微微蜷缩着,严严实实地背对着门,阿云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她凌乱的黑发,以及白皙脖颈上几道刺目的鞭痕。 “大小姐,该吃药了。” 屋里只有烛油在“滋滋”作响。 “再不吃药就凉了。” 床上的人依旧不做声。 直到瓷碗放在高低脚的木桌上,惊出几滴药渍,才听到大小姐压抑的咳嗽声。 她扶着墙微微坐起,声音轻轻柔柔地撒娇道:“阿云,太苦了。”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头上还覆着厚重的绷带,因为无人照料,绷带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 许是失血太多,她的面色略显苍白。幽幽的烛火将她苍白的脸衬得有些可怜,偏巧,那如画的眼尾处晕了点深色的朱砂痣,楚楚动人中那点勾人的媚态又恰到好处。 但她的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除了雷声炸落时她微颤的眼睫,几乎瞧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像从画中拓印出来似的,阿云想,那顾公子可真没眼光,明明他们大小姐也是顶好看的。 “苦也得喝呀。”阿云将药汤轻轻晕开,递了过去,“不然毒发的时候多疼。” -- 第2页 见躲不掉了,江雪深只得皱了皱鼻子,大义凛然地接过了碗:“好阿云,有糖吗?” “当然有,为小姐备着呢,梅子糖可好?” “橘子糖就更好了。” “好,下次就准备橘子糖。” 阿云应了一声,倏然想到方才在假山外听到的话,心里有些替她难过:“对了,大小姐,顾公子方才来过府上了。” 江雪深已经开始大口地灌药汤,苦得眨了眨眼睛。 阿云继续道:“不过看望完二小姐后,就回去了。” 灯火“噼啪”响了一声。 阿云小心地垂眸去瞧,却见大小姐似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剥开一颗糖丸,舔了舔糖纸,软软的脸颊上顿时鼓起一个小小的包,看起来心满意足的模样,但那双半阖的眸子里却早已沁了水雾。 “大小姐……”阿云不愿见她难过,忍不住道,“不如还是去向顾公子低头认个错吧。不然这毒怕是得在体内扎根了,光靠这些汤药,也没有什么作用。难不成……难不成还能去赤海找那大魔头要解药不成。” 江雪深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她抬起头问道:“阿云觉得我错了吗?” 阿云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人人都说她是不学无术的废柴,是扶不起的阿斗,但她见过大小姐努力的样子,烈日下,风雪中,她是那般努力。 只是有时候,天赋实在是太重要了,那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修为上是,情感上也是。 不是付出了就有回报的。 阿云走后,屋里的灯火跳跃得愈发昏暗。 嘴里那点甜味早便化没了,汤药的苦涩却还在胃里翻腾。 余毒的撕痛感扯得她喉咙根都在发疼,若再没有解药,她这本来就低微的灵力就真的只能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阿云说让她认错。 但她已经认错太多次了,从有记忆开始,只要是与江文薏有关的事情,不问缘由,不分对错,低头的那个只会是她,永远是她。 而江家,师门,甚至于她的未婚夫顾轻尘说的最多的便是:“阿雪,向文薏道歉。” 起先她心中还有些窃喜,她想,他是他的未婚夫,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是亲人,所以才能以最真实严厉的态度对待自己,江文薏是外人,对外人自然要多些仁善与谦让。 因此哪怕他的偏袒是那么明显,他眼里对她的漠然是那般昭着。 甚至于,他撕碎了她写了几个日夜的书信,将她编织许久的剑穗扔至不堪的秽篓,她明明看到了,却还是微笑着装作若无其事。 直到十日前。 那日应该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她被勒着双腿倒挂于赤海大门口,大点的雨浇得她几乎不能呼吸,才终于看到顾轻尘执着剑,踩过红土青灰,一步步走来。 “哟,这不是青玄仙君吗?” 说话的人发如铁刷,一张口,便是粗糙的公鸭嗓,此时正为魔尊撑着把二十四骨的大伞,满脸的狗仗人势。 顾轻尘没有说话。 空气静谧,一时间,只能听到大雨肆虐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嗓音透着一丝慵懒,慢悠悠地打破了寂静:“怎么样,仙君可想好要救谁了?” 是那位魔尊大人的声音。 雨下得太大,江雪深费力睁开眼睛,想要去看顾轻尘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 身边的江文薏大声道:“顾师兄,救我!” 大雨滂沱,将这场荒诞的寂静拖得冗长。 这其实不是一个必然的选项,那魔尊对她们两个小角色的性命没有任何兴趣,不然抓到的时候便给杀了,哪能留这么久,这显然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但江雪深却听到顾轻尘漠然的声音落在雨中:“救江家二小姐,江文薏。” 那瞬间比起难过,最先冒出来的情绪确是茫然,直到大雨将视线遮得愈发模糊,嗡嗡的耳鸣声才蓦然将嘈杂的雨声隔绝。 寒剑一挥,韧绳皆断,江雪深倏然落地,她愣愣地爬起身看着顾轻尘背起虚弱的江文薏,头也不回地离去。 从始至终,不曾看过她一眼。 耳边是魔尊略觉有趣的语气:“你被抛弃了,可怜的小东西。”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是的,她被抛弃了。 江雪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裹着这么多细碎的伤口回到江家的,只记得自己浑身像被火烧一般,昏了五天,醒来时,还来不及看清阿云哭红的双眼,又被拖到了庭院里受了鞭刑。 叔父说,她竟能为了妖龙的护心鳞拖堂妹下水,坏得无可救药。 可需要护心鳞的分明就是江文薏,是她想要在论剑大会前增进修为,也是她误闯入了赤海边界导致她们被一并抓入了水牢中了水毒。 她拼命解释,但没有人相信。 江文薏是那般张扬的天才,入道虽然晚,却在短短五年时间里入了金丹期。 而她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至今还只是个炼气期的废物。 谁需要护心鳞,对他们来说,一目了然。 她在床上又躺了两天,终于被水毒折磨得无法忍受,晕晕沉沉地去了顾府。 赤海的水毒并非致命的剧毒,却是入骨入髓,不停蚕食灵力,根治的方法目前就两种。 -- 第3页 这世间能有办法根治的除了赤海,便只有顾家的出藻丹。 到顾家的时候,守门的剑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劝她先回去。 江雪深还未读懂,直到顺着院内奴仆的指引来到了百花台,她才恍然大悟,为何剑侍是那副表情。 原来在她因为伤毒辗转反侧的时候,江文薏早已用过了出藻丹,甚至已经可以来到顾家听折子戏了。 百花台上乌泱泱地坐了一片人,大多数都是江雪深认识的人,雁归山的同门以及其他仙门中人。 未婚夫府邸举办的游园会只有她不知道,只有她被排除在外。 “顾……顾师兄,我有话想同你说。”她盯着那坐满人的高台,踌躇着开口,高台由玉砖对垒而成,薄暮之下,微微晃眼,但她尽力睁大了眼睛,仰视着他。 唱戏的伶人顿了顿,全场蓦地寂静,偶有窃窃私语声也很快地压了下去。 顾轻尘却并没有看她,只微微抬了一下手:“继续。” 唱腔又开始幽转于百花台。 江雪深站在台下,海棠花盛开之处,那般明显又突兀的位置,却无人理会她。 春雨过后,难得放晴的日子,她却在那处茫然地站了许久,觉得那该是比三九严冬还要难以忍受的寒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那出折子戏终于落到了尾声,戏台的铜锣一敲,震得她心尖都在发颤,江文薏才像终于发现她似的,高声道:“堂姐,你怎么才来,游园会都快结束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抱不平: “文薏,那废物害得你如此之惨,差点废了一身的根骨道法,你还理她做甚?” 另一人嗤笑着,眼底化开嘲讽,附和道:“顾府的游园会邀请的至少也得是筑基期了,也不知炼气期的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仗着有婚约,天天死皮赖脸地缠着青玄仙君……” 一声声的嘲讽比寒日的风刃都要扎人,顾轻尘摩挲在玉扶上的指尖微顿,却到底没有出声阻止。 江雪深站在那,就如跳梁小丑。 她捏紧指尖,咬唇看向顾轻尘,说明来意:“顾师兄,我是来求出藻丹的。” 高台上,顾轻尘终于轻飘飘地施舍了她一眼。 那一眼的漠然让她如至冰窖。 “先向文薏道歉。”他又是这般说的。 她昏昏沉沉地看着高台,却看到江文薏得意的神色,脑子里“轰”的一声,平生第一次,对着他情绪失控道:“如果我不呢?” 之后的对话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顾轻尘从高台缓缓走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既如此,那婚约也可以作罢。” 第2章 因为被退婚想不开了?!…… 窗棂“啪”的一声被风撞开,江雪深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感到荒谬。 她被退婚了,退婚原因居然是因为她拒绝向堂妹道歉。 顾轻尘那般讨厌她,那般喜欢江文薏,直说不好吗?当初又为何对她许下承诺呢? 荒谬过后又是一阵苍白的茫然。 事已至此,是不可能再低下头去要出藻丹了,可毒素还在不停侵入四肢百骸。 除了出藻丹…… “难不成还能去赤海找那大魔头要解药不成?” 阿云的声音犹在耳畔。 江雪深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粒小骰子,说是骰子,倒没有数字,只在其中的白面上深深嵌下红豆粒大小的点。 这是她离开赤海时,在那魔尊呆过的地方捡到的,或许便是他掉的。 据闻,那个魔尊慕朝的鲜血可医百病,解百毒。 不知道这种随身物磨成粉喝下去能不能有点功效呢。 想完,江雪深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实在异想天开,捏起骰子,又放入怀中。 雨下得更大了些,雷声彻耳。 窗棂大敞着,风雨灌入屋内,终于将垂死挣扎的烛火扑灭。 江雪深在昏暗的屋子里又坐了许久,直到五脏庙开始叫嚣,她便知道,今日的饭点又无人来喊她。 明明是江家的嫡长女,待遇却可能不如府邸一个受宠的奴仆。 父亲在时尚且两面三刀,父亲去镇守死地后,江家由叔父代掌,他们便愈发地明目张胆了。 族里的那群长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 毕竟,仙门世家看中血脉,她只是一个母不详的私生女。 五岁以前她都是被寄养在和孝村的,回到江府后父亲对她便一直很冷淡,起先她还不明白,父亲没有妻子也没有其他孩子,为何不爱她。 直到这些年拼拼凑凑到身世,才知晓了原因。 原来她的母亲是妓院里的清倌,与父亲不过是场酒后的出格,没想到便有了她,可惜生下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父亲原本的婚约对象应当是堂妹的母亲,她的叔母邓蔼晴,这遭事情后,叔母便再不能接受父亲,转而嫁给了叔父。 或许这就是叔母讨厌她,父亲冷漠待她的原因吧。 但……也不能不给饭吃吧。 江雪深扁了扁嘴,阿云也没有来,她好饿哦。 又坐了一会儿,她执了把青竹伞,往饭厅的方向走去。 偏院离饭厅有些远。 江雪深经过百步湖的时候风雨忽然肆虐起来,将前路掩得模模糊糊。 -- 第4页 她抬起伞沿,想换条路走时,视线蓦然一顿。 只见烟雨迷蒙的湖中央不知何时架了座木牢,中间居然关了一个孩子! 雨下得愈发瓢泼,湖水猛涨,眼看那孩子的头就要被淹没,江雪深想都没有想,扔下伞便扑入湖中朝他游去。 过路的丫鬟一声惊叫呼之欲出,不懂大小姐为何突然疯了似的扑入湖中,难道是……因为被退婚想不开了?! - 赤海。 空荡的会堂,升起几簇火炬,照亮三面青墙。 墙上黑蛇的图腾几乎要破墙而出,獠牙森森吓人。 黑蛇的双眼像是重涂了墨汁,瞳孔微微放大,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猩红的血舌如火光一般,仿佛要吞噬掉整个房间。 已过三月,屋里却像是三九严寒之中用冰堆垒而成,连地缝里都透着寒气。 王顺静静站在一边,冻得头皮发麻。 他与其他修道堕魔或天生沾邪的同僚不同,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 做了小半辈子富商的他特别贪生怕死,想要追求永生,又完全没有修道的灵根,便凭借着溜须拍马的本领混进了魔道。 过得也算风生水起,他对自己能屈能伸溜须拍马的本领引以为豪。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人外有人。 魔尊与大护法已经站在窗边半个时辰了。 直到刚刚魔尊终于慵懒地开口道:“今日的雪落得格外大。” 雪?什么雪?王顺踮着脚尖瞪大眼睛看了许久也只看到肆虐的春雨啊! 然后他听到大护法赞同道:“是啊,与十六年前那场雪一般大。” 所以到底哪里有雪了?! 什么叫拍马屁的最高境界,这就是了,指鹿为马,见雨硬说雪,王顺甘拜下风。 魔尊点了点头,声音陡然愉悦起来:“雪下这么大,便把水牢里那群废物杀了吧。” “老奴领命。”大护法很快便离去。 下雪与杀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王顺出了一身冷汗。 他做凡人时便听说了赤海的魔尊大人慕朝。 他是死地之境滋生出来的万恶之灵,是天生地养的邪魔,手下血债无数,杀人不问因果,坏得直白又蛮狠,这世间没有不畏惧他的。 据悉,有一次在千灯镇,一个醉酒的散修因为左手执剑这种荒谬的理由,便被他当场碎成尸片,满地血污中,慕朝竟能挑着灯笼懒懒笑道:“替天行道。” 谁是天,谁是道? 任谁听到都会觉得讽刺地要命,却无人敢指摘。 王顺越想越心慌,深怕魔尊大人突然说一句:“下雪了,把王顺也杀了吧。” 但魔尊再未开口,只是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王顺壮着胆子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却只能看到赤海边界处的一颗磐石。 他忽然就记起了前几日的事情。 那两位江家的小姐误闯了赤海,原本他以为是必死无疑的,往年误闯的人不是被扒皮抽筋,便是被割舌断喉,哪能这么简单离去啊。 也是在那颗磐石边,他甚至已经感受到魔尊狂躁的杀意,结果在得知了对方的名字后,那股杀意便陡然褪去,连那位脸上已经尸僵的大护法也闪过了片刻的错愕。 所以其实……魔尊大人也不是完全不近美色的吧? 就是不知道他看中了江家哪位千金。 “王顺。”冰冷的声音蓦地落在耳畔。 王顺惊了一下,立刻收回遐思:“属下在。” “转过去。”慕朝淡淡道。 王顺不明就里地照做,然后被一脚踹在了地上,脑门磕在地面,很快见了血,他慌乱地擦掉血迹,脑袋嗡嗡作响,便听慕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表情太蠢。” 王顺忍着痛跪在地上,胡乱地点了点头,心中一片骇然,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魔尊能听到心声还是真的只是觉得他蠢。 再抬头看去时,魔尊已经越过他朝外走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伞追了上去。 紫竹骨的伞面在头顶缓缓绽开。 慕朝走到磐石边,这里空无一人,连株荒草也无。 “你刚刚看到雪地里有人吗?” 王顺愣了一下,有些紧张,他当然没看到什么人,而且现在分明就是在下雨啊,魔尊的戏瘾还没有过吗。 所以他现在该说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啊。 慕朝却没有等他的回答,若有所思地看着磐石。 方才他分明看到了有人伏在地面,靠近时却忽然消失。 他眯了眯眼,刚要离去,便看到光秃秃的地面,不知何时多了一颗骰子,赤红的点像红豆似的扎眼。 他低头去捡,指尖尚未碰到,眼前蓦然陷入黑暗,只来得及听到王顺的惊呼。 “魔尊大人!” 第3章 互换 铜镜中映照出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容,眉黛青颦,正是嫣然含笑的年纪,此时却微微抿着薄唇,神色清冷,眼尾似乎洇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不管怎么看,这也是一张女人的脸。 铜镜晃了晃,碎在地上。 屋内唯一的灯火灭了,慕朝坐在昏暗光线下,微微低垂着眼睫,看不出喜怒。 他不过低头捡个东西,睁开眼便来到这里。 耳边是呜咽的哭声: -- 第5页 “呜呜呜,大小姐,你怎的如此想不开糟践自己……” “你要是走了,奴婢可怎么办……” “奴婢去求求顾公子,或许顾公子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口不择言,气消了就好了呜呜呜……” 像哭丧似的,令人心烦。 慕朝不耐地抬起眼皮:“闭嘴。” 声音还是轻轻糯糯的,却莫名夹了一股寒气。阿云一声啜泣梗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对,最后尴尬地化成了一个冷嗝。 慕朝收回视线,放到了虚握的手上,眯了眯眼。 这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柔弱无骨,隐约能看到绀青色的脉络,脆弱得仿佛一触及碎。 这脆弱的手上此刻遍布着几道刺目的鞭痕,不止如此,他稍微动一下,便会牵扯到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细细碎碎的伤口。 他又抬眸打量了一下房间:破瓦朽梁,外边的雨浇得有多大,屋顶的水漏得就有多欢。屋里一股子久未打扫的霉味,桌子上甚至积起了浅浅的灰尘,被打湿后黏驼在一起,看着分外腌臜。 啧。 没有一处令人满意的。 慕朝站起身,走了几步,浑身软绵绵的,像团棉花似的,提不起劲。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向院子。 阿云幽咽着追了出去,便看到自家大小姐站在院落中央,单手微抬,不知在做什么动作。 大雨渐收,庭院里的青苔沾着春雨微微反光。 阿云眼前一晃,便见大小姐抬手的瞬间,天上的乌云瞬间凝聚成一团,狂风骤起,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狂风裹住大小姐,然后…… 然后,下一秒风便停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大小姐的背影僵了一下。 空气一时阒静。 阿云边打嗝边猜想大小姐的举动,莫非因为被退婚打击太大,精神失常了? 乌云渐渐散开,慕朝放下手,蹙了蹙眉,修道人士连飞都飞不起来?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具身体中了水毒,想来是毒性所致。 嘁。 没用的废物。 好心放了她也是这般无用,不如一了百了。 阿云眼看着大小姐冷着脸往院外走去,深怕她想不开自戕,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大小姐,你要去做什么?” 慕朝头也不回:“杀人。” 阿云松了口气:“哦,不是自杀就好……等等!啊???” 江家府邸看起来雕梁画栋,实则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一点实用性也没有。 慕朝沿着廊道,过了好几个拱门,也没找到出府的大门,反而阴差阳错地来到了饭厅。 刚想离开,便听到了厅里传来毫不遮掩的谈话声: “那江雪深有哪点比得上我们文薏?修为灵力样貌人品,原本顾家那门亲事我就觉得江雪深配不上,现下可好了,被退了婚,丢的还是我们江家的脸啊……” “居然还做出了以死相逼的荒唐事,江家的祖训都吃狗肚子里去了……” “祖母,娘,别说了。姐姐也是太难过了。” “文薏,你啊,就是太善良了……” 慕朝收回离去的步伐,径直走了进去,谈话声戛然而止。 见到他,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片刻后,坐在上位的老妪率先开口,抬高了音调:“不知礼数,连请安都不会了?还是不把长辈看在眼里了?” 随后边上的妇人喝了一口羹,慢悠悠道:“或许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神志还不清吧,老夫人别气坏了身子。” 她用餐时体态摆得很正,微微扬起的下颌将脸上的淡淡皱纹掩得朦胧,可以看出,年轻时候必定是个花颜月貌的美人。 只可惜,声音又尖又高,充满刻薄。 慕朝扫了她们一眼,最后视线落在右侧的中年男子身上,江家目前的代宗主,江岳。 曾经为了在他手下活命,屁滚尿流地学狗叫,如今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怎么?祖母和叔母的话没听到?” 慕朝没理他,视线又转了一圈。 席上坐了五个人。除了方才讲话的三个聒噪的家伙,还有一个少年,从头到尾低着头吃饭,另一个便是…… “姐姐,我们还以为你落了水没心情用饭,打算一会儿给你专门做几个菜送去呢。”江文薏扶着桌沿站起身,一脸热切,“既然你来了,便一起用餐吧。” 慕朝瞥了一眼已经吃得差不多的残羹剩菜。 用什么餐?该空都空了。 啧。 他眯了眯眼,转身离去。 邓蔼晴把女儿拉回位置,装不在意地抬眸瞥了一眼慕朝的背影,嗤笑道:“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平白坏了好心情。” 话音刚落,却见刚刚分明已经快走到门槛边的人,又周而复返,慢悠悠地走回了桌边。 “怎么?”邓蔼晴挑眉看他,却见平日里柔柔糯糯的江雪深双手撑到了桌沿,半阖着眼帘,凉凉地盯着她。 她被这针扎似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便见他忽然恶劣地笑了一下。 邓蔼晴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只见桌布一晃,汤汁瞬间扑面而来,锅碗瓢盆碎了满地。 “啊!” 众人尖叫了一声,衣服上沾满了残羹腥汤。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阿云躲在门边看完全程,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大小姐今天怎的如此威武?看来退婚的打击真的很大啊…… -- 第6页 慕朝掀完桌子,听着满耳的尖叫咒骂,烦躁的心情忽然平复很多,勾了勾唇角,往外走去。 从始至终,没有搭理过他们半句。 - 江雪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是望不到尽头的冰天雪地。她被人紧紧揽在怀中,只露出一双黑漉漉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那人落在脸颊边殷红的碎发。 抱着她的人应当是她的母亲,但她费了半天劲也没法抬头看到她的脸。 就好似眼前笼着一层山岚,将那个人的眉眼掩得模模糊糊,只能听到她落在耳边低低柔柔的哭泣声。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你了,只要救她一个就好……” 她在求谁? 江雪深终于从她的怀抱中挣扎着扭过了头,一阵风雪掠过,她的眼睛被母亲半遮,从指缝中看到了一双黑布靴,月牙色的云纹从鞋面往上攀,像雪粒子似的晃眼,她眨了眨眼,沿着玄色的衣摆,从他锦缎的衣料摩挲着看去,终于看到那人漆黑的眼眸。 眸如皓月,比这雪地还要再凉薄三分。 他的眼睫微垂,从上至下,将嘲讽展露的一览无遗。 慕朝! 江雪深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却哪里有千里冰封的银装,入目的只有漆黑的房梁。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股寒气。 比那梦中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江雪深挣扎着起身。 “魔尊大人现下感觉如何?”耳边是有些沙哑苍老的声音。 魔尊? 江雪深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一张布满尸斑枯木般的脸蓦然跃入视线。 “……”猝不及防,肝胆俱裂,心脏骤停。 江雪深默了一下,矜持地开口:“你……您,先后退一点。” 画面冲击感有些强,她得缓缓。 第4章 或许我们可以,亲一下? 您? 大护法眼睛瞪圆,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倏地跪了下来。 后面的王顺更是两股颤颤,抵在地板上不敢抬头。 江雪深坐起身,扫了一眼周遭的环境。 第一个感觉就是大,比她那破屋子大了不知多少倍。 第二个感觉就是空,这么大的屋子却空得仿佛能听到呼吸时微弱的回音,整个屋子除了她现下睡的床,便只有一副祖绿色的玉石桌椅,还有一盆不知道什么品种的盆栽。 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江雪深茫然地收回视线,又看向地上跪的两人。 这两人她前些天见过,是赤海的魔教弟子,前面跪的似乎是大护法,看起来已经老态龙钟,魔尊喊他闫平良,不知是被从哪个坟堆里摸出来的尸块拼成的,这大护法浑身尸斑像淤青一般,四肢僵硬,连跪在地上都颤颤巍巍,像会散架。 另一个发如铁刷,就是个狗腿子,似乎叫王顺。 她……这是还在做梦? 她正茫然着,那大护法拖着膝盖跪到了她面前,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递到了眼皮子底下。 “魔尊是不是头疾又犯了?” 草药苦涩的味道瞬间扑鼻而来。 这几日几乎天天泡在药罐子里,这熟悉的味道冲得她舌根都发苦,终于在袅袅的药烟里清醒了一些。 她记得她是看到有个小孩在湖中,然后……然后她游到湖中央时却什么都抓摸不到。 再然后……便是一片漆黑,没有了知觉。 现下这是…… 她曾经看过话本子,据说,这叫……穿了? 穿成了魔尊? 她正发愣时,指尖微烫,药碗已经落在了掌心。 江雪深看着不知道成分的药,心如擂鼓:“一……一定要喝吗? 大护法没听清。 江雪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有糖吗?” 大护法尚未反应过来,王顺马上跪到了前面,掏出一盒奶糖:“属下有。” 这是他给家中小孩准备的。 江雪深屏住呼吸一口饮尽了药,马上捻了颗糖含住,总算完成任务似地舔了舔嘴巴。 喝完药,接下来该怎么办…… 面对着两个或许做尽坏事的魔教弟子,如果说错了话露馅,她会被当场宰了吧。 想了一下,她小心开口:“天色暗了,你们先回去吧。” 这样说应该没错吧。 大护法似乎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江雪深怕被看穿,低着头不敢看他,捏着指骨,心跳陡然加快。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觉得气氛诡异难熬,怀疑是不是说错话的时候,大护法忽然沉痛地磕了个头:“ 属下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连日春雨过后,难得的晴夜。 从那冰冷的房间出来后,嗅着夜间的雾气,王顺总算舒出一口气。 “还以为魔尊大人会怪罪于我,没想到居然就让我们回去休息了。”王顺侥幸道。 大护法瞥了他一眼:“还是太年轻。” 王顺一愣:“依大护法高见?” 大护法:“你说,这寝殿四周围灯,今夜天晴,繁星璀璨,天暗吗?” 王顺茫然摇头:“不暗。” 虽不至于明如白昼,但却比人间的夜市还要美上几分。 大护法:“那不就对了。既然天不暗,魔尊大人为何会提那一句?为何不说天色很晚了,非要说天暗了?” -- 第7页 是了,连下雪了,后面都得杀个人。 天暗了,肯定后面也有问题,让他们回去,回去干嘛? 王顺越想越心惊。 大护法指了指远处:“看到前面的山头了吗?比这峰顶的寝殿还要高出许多,日照都能被撇去三分。魔尊大人往日就不喜了,现在怕是想将它移走。” 王顺恍然大悟:“护法高见啊!不愧是在魔尊身边呆了几百年的人!” 大护法摆了摆手:“多学着点,年轻人。” 两人很快下山去通知弟子们搬山事宜。 弟子们听后心中都不免阴郁。 这不是平白折腾人吗,山底下都是山脉,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被过度解读。 江雪深还缩在屋子里纠结要不要回江家。 如果她穿到了魔尊身上,那江府那边的自己应该也成了魔尊。 老实讲……她有些害怕。 正犹豫时,屋外忽然传来细碎的声音。 害怕那两个人周而复返,江雪深踌躇着推窗看去。 山风渐起,乌云从天际散开。 月色泠泠,浇在悬崖边的歪脖子树上,投下斑驳的夜影。 枝叶沙沙作响。 江雪深被风沙迷了下眼睛,再抬眼望去,那树干上不知何时依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人逆光而来,被月色遮得模模糊糊。 江雪深的心却飞快地跳了一下。 她匆匆推开门跑到树下,仰望着那身影,终于看清那熟悉的面容。 曾经陪伴她十七年的面容,此时携着春夜的微寒,眼尾的朱砂痣像是洇着一抹嘲讽,凉薄地俯视着她。 “魔……魔尊大人?”江雪深咬了一下舌头,找回自己的声音。 眼前一晃,那身影半遮着月色,从树上一跃而下。 下一秒天旋地转。 江雪深胸口一痛,“咚”的一声,被撞在了地上,脑袋嗡嗡作响。 吃痛的低呼还未宣出口,脖子倏然一紧,竟是被死死地掐住了。 “魔……咳咳咳……干什么……” 慕朝半跪在她身上,指腹掐着她的动脉,毫不留情,嘴角却微微扬着弧度,只是那笑意未及眼底:“看不明白吗?我是来杀你的。” 两人离得很近,慕朝温热的呼吸扑在脸颊上,语气却比冬雪还要凉薄。 神经病啊! 这不是你自己的身体吗! 江雪深一嘴的怒气骂不出口,胸腔却泛起酸意。 这短短的几天,又是水牢,又是水毒,又是被鞭打,又是被当众退婚,现在莫名其妙换了身子还要被杀。 江雪深越想越委屈,眼底一酸,便起了水雾。 眼看着自己的脸写满委屈,泛起泪光,慕朝指尖一烫收了回去,不可置信道:“谁准许你用我的脸哭的?缩回去。” 这怎么缩回去?! 江雪深张了张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哭,一旦开了口子,就像有了宣泄口,停不下来。 瞧着自己的脸哭成这副德行,冲击力实在太大,慕朝想也没想,抬手捂住她的双眼,僵硬道:“行了,不杀你了,不许哭。” “我也不想的……你,您让我先哭完。” “……” 眼睫微颤,温热的泪水划过掌心,有些痒,又有些陌生的灼烫。 慕朝指尖跟着颤了颤,有些烦躁。 想杀人。 不知过了多久,江雪深终于哭完了。 夜风有些凉,她缩了缩脖子,没敢看慕朝。 只含着鼻音道:“对不起啊,魔尊大人,我就是情绪一时失控。” 慕朝瞥了她一眼,扫到她泛红的眼尾与鼻尖,只觉一言难尽。 “先回屋。” 回到屋内后,二人将互换之前看到的事情各自叙述了一下,气氛便陷入无边的阒静。 情绪平复后有些尴尬,江雪深轻轻打破沉默:“要怎么变回去呀?” 慕朝靠在床榻上,睨了她一眼:“你问我?” 窗棂微敞着,灯火被吹得影影绰绰,落在慕朝脸上,将他原本就冷淡的神色衬得愈发凉薄。 从未想过这样的情绪会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江雪深忍不住感慨,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吗,还挺可怕的。 “或许明天就变回来了……”江雪深越说越轻,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想不到就杀了你。” 江雪深扁了扁嘴,便听他补充道:“不许哭,再用我的脸做夸张的表情就杀了你。” 动不动就杀人,真是魔道蛮夷。 江雪深暗暗道。 她想了想,看向窗外,灵机一动:“要不捏个雷诀引雷劈一下?” 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吗。 慕朝轻轻扫了她一眼:“你想死吗?” 不想。 她那具身体确实应该受不了雷劫。 江雪深撇了撇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遇上这么离谱的事情,明明丧尽天良的只是大魔头,结果倒霉的却是她。 或许人在焦虑之中,大脑就会飞速运转,江雪深盯着灰墙上被灯火拉得硕长的人影忽然就记起了先前为了打发时间看过的话本。 想到话本子里的情节,她的心飞快地跳了一下,耳根子有些发烫。 “想到了?”慕朝懒懒地看了她一眼。 -- 第8页 江雪深含糊地应了一下,视线偷偷落在了慕朝的嘴唇上:“倒是有一个办法……” 慕朝:“说。” “或许我们……”她微颤着眼睫,抬眸看向慕朝,“可以亲一下?” 第5章 慕朝微微偏头,准确地吻住…… 屋里一片静默,只有灯油落在烛台上“噼啪”作响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难熬的沉默中,终于传来了慕朝的声音。 “呵。” 江雪深眼睫轻颤,不敢抬眸去看,好半晌,对面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然后光线暗了暗。 慕朝走到跟前,视线划过她眼尾的泪浥,用指腹轻轻扫过,又嫌恶地搓了搓指尖,恨不得能将这点湿意挫骨扬灰似的。 江雪深惊起一身颤栗,吓得用力捏住衣袂,却听到他反问:“亲一下?” 声音戏谑,似乎带了几分冰冷的笑意。 江雪深没敢看他,盯着他衣襟上的紫蝴蝶,那是阿云给她缝制的,看上去圆乎乎的有几分可爱。 看到熟悉的物件,她悄悄平复了心跳,解释道:“我这个想法是有一定理论基础的。” “哦?”他眼神顿了顿,落在她黑乎乎的头顶。 江雪深硬着头皮道:“我曾经在一个话本子里也见过类似的故事……男女主人翁因为一场意外互相交换了身体,最后就是因为一个吻换了回来。” 具体内容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对这个情节倒是印象深刻。 慕朝默了一下:“你看的是什么话本子?” 《缠绵七夜,互换后与霸道仙尊的闺中蜜事》 江雪深张了张嘴,字眼在舌尖发烫:“我忘了。” 书名过于羞耻,实在说不出口。 看着自己的脸在面前微微泛红,一副欲语还羞的模样,慕朝太阳穴跳了跳:“不要做奇怪的表情。” “哦。”江雪深揉了揉脸,小心地去看他,“那……要试试吗?” 虽然想起话本子里的情节有些害羞,对于目前面临的事情江雪深倒很坦然。 横竖那都是自己的脸自己的嘴,有什么可害羞的,况且面前坐着的这位还是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比起害羞,她比较担心自己的小命。 她想着,视线幽幽地飘到了手上,玄色的衣袖之下,这双手指节分明,更显得白皙修长,却不知道曾经有没有亲手浸染过鲜血呢。 “我不止杀过人,还剥过人皮,挖过人眼。”慕朝席地而坐,半靠在玉椅腿上,轻飘飘地看着她。 江雪深心下一跳。 这人是能读懂心声不成? “所以要是变不回来……”他顿了顿,缓缓攒出一个诡异的笑,“我看你的眼睛也很好看。” “……倒也不是很好看。” 衣袂在指尖缠了一圈,江雪深鼓足勇气凑近了些,“那……那我亲了?” 她还从未与异性有过这样的亲近。 最出格的也不过是两年前的鹿野山,顾轻尘轻轻握住她的指尖说:“来日必定三茶六礼,以心相聘。”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江雪深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朝慕朝胡乱亲去。 心跳得如擂鼓似的。 倒不是害羞,纯粹是害怕。 “你没长眼?”魔尊大人语气很不友善。 江雪深睁开眼,发现居然亲在了他的下巴上,忙缩了回去:“对不起啊,我第一次没经验,再试一次。” 这次她睁大眼睛,对准目标,瑟缩着就要亲过去。 但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脸实在过于别扭,尤其是被自己的眼睛淡淡盯着时,那种诡异的错乱感,让她堪堪停在一寸之处。 “对不起,要不我再酝酿……唔!” 剩余的话被皆数堵在唇齿之间。 胸前一紧,江雪深尚未反应,便被揪着衣襟不受控制地俯身而下,慕朝微微偏头,准确地吻住了她。 温热气息轻拂而来时,江雪深空白的大脑只有一个想法。 好柔软。 她心中微颤,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合适。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么陌生的触觉。 有些微凉,又似乎有些灼热,像是冬日静电时微微酥麻的感觉。 凉风从窗缝侵入。 冰凉酥麻的触感从唇齿蔓延。夜风之下,江雪深的脸颊微微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窗棂被吹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重响,江雪深吓了一跳,慕朝已经先一步松开了她。 嘴唇上的触感还未散去,江雪深脸颊烧了一下,悄悄抬眸去看慕朝,却看到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 慕朝:“话本子哪买的?”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江雪深回忆了一下:“地摊上吧。” 慕朝:“作者是谁?” 江雪深:“佚名……怎么了?” 慕朝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眼里浮上一丝冷冷的笑意:“杀了他。” “这样,不好吧……” “不是说能换回来么?” “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江雪深抿了抿嘴,小心地问道:“是不是亲的不够用心,要不再试试?” 慕朝睥睨她一眼:“想死吗?” 江雪深立刻挡住自己的脖子,摇头表示不想。 初吻没了,身体也没换回来,还得看人脸色,江雪深很忧伤。 -- 第9页 显然慕朝也陷入了沉思,江雪深看着自己的脸流露出不属于自己的表情,又冷又傲,还有丝微不可见的恼怒,深怕魔尊大人一个想不开要拉着她同归于尽,安慰道:“或许明天就变回来了呢。” 慕朝缓缓抬起眼睛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淡漠地仿佛在盯一个死人。 江雪深只得转移话题,小心地问道:“魔尊大人,聊了这么久,您饿了吗?”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找了个好话题,江家这些人这些日子是怎么苛待她的,她都一清二楚,残羹剩饭,糟糠之食,她都不愿吃,更何况大魔头,今天她就没吃到饭,慕朝搞不好还饿着。 似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咕噜——” 慕朝淡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破裂,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微微歪了歪头。 “您饿了吧?”江雪深轻声问道。 “不饿。”慕朝面色不改,枕着手臂又靠向玉凳。 饿? 在他看来是连辟谷术都学不会的劣等凡人才会有的感觉。 “咕噜——”又一声。 声音不重,在安静空旷的寝殿却显得格外刺耳。 江雪深忍不住弯了弯唇,感受到冰冷的视线,很快垂眸收起笑意,道:“赤海有居灶君吗?不如我去煮碗面?” 慕朝瞥了她一眼:“啧,你觉得那种东西我会吃吗?” - 会不会吃不知道,但是一吃吃了三大碗。 江雪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胃居然能一次性塞下三大碗面,并且还有再来一碗的架势,终于忍不住制止道:“魔尊大人,晚饭不宜过饱。” 再吃她怕她的胃承受不住啊! 慕朝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视线慢悠悠地在叠起的白瓷碗上转了一圈,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才低哼了一声:“竟然连辟谷术都不会。” “……”不会也没有像你这样吃过三大碗啊! 慕朝推开瓷碗,换了一盘琉璃盏,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人,道:“手伸过来。” 半晌。 江雪深瑟缩着将手递了过去,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却听“噌”的一声,剑光一寒,她下意识地要收回手,腕心却赫然一痛,鲜血顺着流入琉璃盏中,染红一片。 见慕朝扶着琉璃盏,慢悠悠地喝了起来,恶寒之余,她忽然想起了水毒的事,恍然问道:“这样水毒就解了吗?” 慕朝没看她,慢条斯理地饮完了血,将唇珠上一抹血色拂去,才道:“得三次才能根除,这身体灵力蚕食严重,现在最多炼气期,不能过多了。” “……那个。”江雪深默默举起了手。 “怎么?” 江雪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就是炼气期,和水毒没关系。” 其实也有关系,但目前还没有到蚕食的地步。 慕朝:“……你刚入道?” 江雪深:“不是啊,七岁入道。” 七岁入道,至今是个连炼气期的废物,慕朝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随便地想:待变回来后便把她杀了吧。 没用的废物,活着也浪费天地灵力。 江雪深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本能的直觉让她感受到冰冷的杀意,深怕呆下去折寿折寿,忙起身道:“我先去收拾一下。” 说完没等回应,便捧着碗一溜烟跑灶台去了。 待她收拾完回来的时候,慕朝懒洋洋地踩在长凳,已经半靠着木窗睡着了。 木窗微敞,夜风携着淡淡的咸味拂入屋内。 居灶君位于半山腰,探身往外看,入目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夜海,月色下,海面笼着雾气,浪花轻轻翻涌在礁岩上,发出如轻雷般干净的声音。 海风将慕朝的碎发吹散,耷拉在眉眼之上。 灯火下,他的长睫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明明是自己的脸,此时确是满满的陌生感。江雪深杵着看了一会儿,便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拂开他的碎发。 指尖尚未触碰到,手腕蓦地一痛,对面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醒,视线模模糊糊地落在她脸上。 “江雪深。”他喊。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慕朝喊她的名字。 江雪深愣了一下,便听到他说:“你有一个好名字。” 好名字? 她不知道慕朝从哪里得出这是个好名字的,分明就连字缝间都透着刺骨的寒冷。 她忙抽回手,扶住窗台,往外看去,胡乱转移话题道:“没想到夜海这么美。” 慕朝虚握了下指尖,终于恢复了清醒,眼神动了动,起身跟着她的视线看去:“哦,这海啊,前几日刚死了七个人。” 他偏过头,笑眯眯地问:“想知道怎么死的吗?” “……不想。”这天没法聊了。 - 确定暂时没办法变回来后,慕朝也不多待,回寝殿翻了纸笔,做了个通信傀儡扔给了江雪深,便打算离去。 刚走到门口,顿了顿,又到屋内的盆栽边用力看了几眼,面无表情地恐吓道:“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盆栽,养死了便宰了你。” 江雪深看了一眼干不拉几,连棵绿苗都没长的盆栽忍不住问:“要怎么养?” “用血喂啊。” 江雪深默了默,觉得手腕上那道伤又抽痛了一下,还是沉痛着点了点头。 -- 第10页 一路护送着慕朝走到山道的时候,月色渐渐被乌云遮住。 江雪深看着他大步流星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时,忍不住出声道:“慕朝!” 慕朝负手回头,眉眼似是染上明月清辉。 江雪深深吸一口气,笑道:“谢谢。” 谢谢帮她解水毒,愿意代替她暂时生活,也谢谢,在这个她想极力逃避的当口,能发生这场意外。 慕朝:“……”有病。 第6章 笨兔子 慕朝踩着月色回到江府的时候已经亥时了。 街道上冷冷清清,一片昏暗,唯有江府的朱门口两盏硕大的灯笼还恹恹地散落着橙黄的光晕。 门墩边,立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灯火将他的影子拖得硕长,像座冰冷的玉山。 听到脚步声,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偏过头来,露出一张清俊如谪仙的面庞。 顾轻尘已经在夜风中守了近两个时辰,浑身沾了春夜的寒气,却仍站立得挺拔如松,端得是一副尘外孤标的谪仙之姿,若是有同袍女修看到,又该含羞叹一句:君子如松。 可惜眼前这位少女的内芯子里换了人。 慕朝目不斜视,脚步不停,与他擦肩而过。 顾轻尘愣了一下,有些恍神地回头,冷冷的月色落在少女的肩头。 听家中奴仆像谈笑似的说起她因被退婚想不开跳湖自尽后,他便匆匆赶来,所幸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很快蹙起了眉头,几步跨上台阶拦在朱门前。 “你去哪了?”他冷冷地抛出一句话,“文薏说我托她转交的出藻丹你不肯收?” 明明想问一句关切的话,到嘴边却总凉薄三分。 夜风轻轻拍打着灯笼。 许久,没有等到回应,顾轻尘暗自恼了一下,不由放低声音:“是没听到还是仍在生气?” “总归是你害的人家中了毒,于情于理,一句道歉并不过分。至于婚约……” 他还想往下说,却见少女退开半步,不耐烦地撩起眼皮:“你谁?” 顾轻尘张了张嘴,一时语塞,片刻后又觉得有些好笑,在他看来,江雪深现下就是因为自己在顾府没有给她留面子,闹起了脾气。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郁结稍稍松了一些,从怀中摩挲出一个方正的小木匣子,递了过去。 “这是出藻丹,再闹脾气也不至于与自己的身体过……” 他话未讲完,眼前一晃,少女径直跨入门槛,朱门“吱呀——”一声阖上,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留恋,将他剩余的话一并堵了回去。 手中的木匣子顿时变得冰冷又搁手,顾轻尘的脸色极其难看。 - 慕朝走出一段距离才模模糊糊记起那人是谁,王顺说过的什么仙君,那日选了江二的那个。 方才听江雪深念叨过好几遍的未婚夫。 哦,现在是前未婚夫。 啧,眼光不怎么样嘛。 他嫌弃地咂了咂嘴,径直往偏院而去。 夜色正浓。 虽是早春,冬日的那点寒意还缠绵犹存,但夹道两边的四季树已经郁郁苍苍地遮住了大片天月光,只有零星几盏灯笼挑出了微弱的光。 阿云正托腮坐在幽暗的门口打瞌睡,听到动静一个激灵窜了起来。 慕朝刚踏进院落,还未看清脸,便听到了她哭丧般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来: “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奴婢可担心死了……” “那顾公子也是的,婚约岂是儿戏啊,哪能说退婚就退婚呜呜呜……” “小姐你别难过,等家主回来了一定会为您做主的……” 噼里啪啦,连环炮似的。 慕朝太阳穴一跳,有种想拧断她脖子,好叫她再也说不出话的冲动。 狂躁的杀意在心里转悠了一圈,却被丢弃在院落里的包袱吸引了注意,神色微微一顿。 布裹上沾染了不少青苔,微微散开布匹,露出里边的兔子手偶。 兔手偶不知经历了多少的摧残,沾着夜间露气,耷拉着耳朵,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还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成死人的阿云注意到他的视线,很快想到了白日发生的事,眼眶倏然一红,赶忙挡住他的视线继续哭丧:“大小姐,你别难过,奴婢会洗干净的……” 从她断断续续又抑扬顿挫的哭丧中,慕朝总算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被他掀翻餐桌后,那一大家子的人心怀怨恨,便冲到了偏院要来兴师问罪。结果他当然不在这,怨气无处使,便只能在物什上撒撒野,好叫江雪深难堪一点都好。 撒完野还不够,连偏院的锁都换了,美其名曰帮他修葺住所,其实摆明了让他无处可宿,好去低头认错。 “……” 慕朝时常想不透这群正道脑子里都是什么,遇到看不惯的人杀了不好吗,刀刀到肉的折磨不好吗? 整这一出,这门能困的住谁? 想到这,他微微抽了下嘴角,嗯,以这具废物身体,说不定真能被困住。 “大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阿云还在继续哭丧,但声音轻柔了不少,“今晚去奴婢那将就一宿可好?反正明日便可启程回雁归山了……” 她声音越来越轻,甚至不敢抬眸去瞧大小姐的表情,一定是十分委屈吧,可能正强忍着泪水故作坚强…… -- 第11页 他们大小姐,真的太可怜了。 她难过地吸了吸鼻子,耳边却蓦然响起大小姐软软糯糯的声线,此时却像含着冰渣似的刀人。 “去找副铜锣来。” 阿云没反应过来,愣愣的:“铜锣?” 是她理解的那种铜锣吗? “怎么?要我画给你?” 阿云:“倒……倒不用。” 话音刚落,小腿肚蓦然一重,踉跄了一步。 慕朝有些不耐烦地按着太阳穴,轻轻朝她的小腿踢了一脚:“还不快去。” - 邓蔼晴这一晚辗转反侧有些失眠,想起中午那些残羹菜汁泼在衣襟上粘腻感,就气得浑身发抖。 好不容易在丈夫的安抚下,终于迷迷糊糊地要睡着时,院落外却骤然落下几道重响。 像惊雷炸在耳畔,震得她骨头缝都发麻,笔直地从床上惊起。 那声音像是金属剧烈碰撞,震得人牙酸。 和丈夫对视一眼,二人披了衣服就冲到了院外。 偌大的正院灯火通明,不止他们,连住在后厢的老夫人等人都披着外杉,面色难看地杵在一旁。 邓蔼晴往声源处一瞥,气得叫出声来:“江雪深!你大晚上发什么疯!” 只见灯火之下,白衣少女盘坐在矮阶石上,双耳堵着木塞,正悠哉胡乱地敲击着铜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轻轻一敲,穿透力极强。 见人差不多到齐了,慕朝将铜锣往地上随意一抛。 铜锣在地上震得“哐哐当当”,余音振聋发聩,总算停歇了。 慕朝将手揣在袖兜里,攒出一个凉薄的笑来:“怎么办,我睡不了也不想别人睡得安稳,不如劳烦各位陪我聊聊天?” 听听这话!像是一个大家闺秀讲出来的吗? 这丫头当真脑子进了水不成! 邓蔼晴气得指了半天却憋不出字。 江岳实在不想大晚上的同一个丫头片子较真,尤其还有几个客卿从厢房探出身来。 总不能让大家觉得他代掌江家就欺辱侄女。 只能低着声音道:“那偏院近日漏雨,阿云没和你说吗,原本是想将你迁到后厢,可明日你们便要动身回师门了,这才想让你先在客厢将就一晚上。” 突然被牵扯到的阿云心中骂道:放屁。 但她没敢出声。 只抬起眼皮偷偷看了眼大小姐清瘦的背影,觉得有些……陌生的威武。 慕朝捡起铜锣作势要再敲的模样。 江岳脑壳虚痛:“或者你想回偏院住也行。” 铜锣“哐哐当当”得响起。 江岳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瞧堂妹那房间不错。”他似是随意提起。 江文薏却面色一白,怎么也没想到这也能提到自己,只能僵着笑容道:“让堂姐住我那是不是太委屈了。” “是有点。”慕朝点了点头,“不过将就一晚而已。” 江文薏指尖握得生疼,要不是那些客卿凑热闹,一个两个都盯着瞧,她都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但偏偏,她这么些年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温柔似水落落大方,怎么能因为这荒谬的疯子有污点。 “那,堂姐请便吧。”她咬牙切齿道。 反正明日就回雁归山了,待论剑大会上,定要她颜面扫地! - 慕朝进了屋子,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从纱幔到窗棂,从床头浮雕到锦被丝枕,比偏院那破屋子不知道精致了多少。 虽然他不懂正道那些乱七八糟的条例。 但嫡长女混到那破屋子去了,未免过于寒碜。 揪起兔子耳朵转了一圈,套在了手上。 小兔子又脏又破,是慕朝顺手从包裹中捡来的,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 摆弄了几下,他便把通信傀儡上的符纸贴到了兔手偶的身体里,想了两句话,送了过去。 另一边的江雪深还在踌躇要怎么扮演魔尊大人的角色时,通信傀儡忽然闪了两下,送来了慕朝的声音。 “江雪深。”他喊她名字时,尾音总是微微上扬。 “笨兔子。” 江雪深:“???” 第7章 我的皮肤太娇嫩了,晒不得…… 江雪深一晚上都没睡好。 或许是这屋子实在太冷了,到半夜的时候头就开始一抽抽得疼,折磨到近天亮,她才迷迷糊糊得小憩了一会儿。 早上醒来的时候,那痛过的地方一触碰就像针扎似的。 她总算是知道大魔头为什么性格这么恶劣了,睡眠质量差,真的很考验心态啊! 师尊曾说过,忧思过度,容易引发头疾。 平时还是得注意平心静气,调养生息才是。 江雪深用力揉了揉头,爬下床,害羞得洗了个澡,准备出门觅食。 老实讲,她现在并不饿,可能以后也不会饿。不过一日三餐是生之根本。 师门那些长老也早就辟谷有成,却还是保持正常饮食,可见是有益处的。 江雪深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居灶君。 原本还在酝酿着要怎么面对那群魔教弟子,但是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居灶君附近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快落了灰。 江雪深乐得清净,便借灶台煮了粥,自己喝了一小碗,剩余的拿锅盖遮去烟火气,供人品用。 -- 第12页 用完早餐,她有些无所事事,便一路散着步消食。 走到山脚下时,终于看到了人。 青山经了一夜露气,夹着青苔,山体黏糊糊的。 一群魔教弟子浑身沾着湿漉漉的灰土,手里持着铁锹,蓬头垢面,东倒西歪得倒在山脚,活像是什么凶案现场。 另一边有几个人仍旧坚守半跪着在刨山脚的土。 偌大的山脚快被削成了尖。 江雪深:“……”魔教的人都什么癖好,大清早的跑来山脚玩泥巴。 王顺最先发现她,吓得脚下一抽,麻溜得滑跪到了地上:“魔……魔尊大人!” 破锣嗓子尖利得一吼,原本躺成一片的人全被惊醒,寒毛卓竖,如临大敌,乌泱泱地跪作一团。 大护法哆哆嗦嗦得扒着铁锹走过来,关节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老奴参见魔尊……” 边说边要跪下来。 江雪深连忙拦住他。 她有些胆怯,这还是第一次用慕朝的身体面见这么多人,要是不小心露馅怕是会被生吞活剥了。 “嗯……”她酝酿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道,“今天天气挺好的……对了,你们饿了吗?” 话题很生硬,但是她尽力了…… 然而没有人理她。 地上跪着的一片人哪里敢答话,一晚上过去了,他们连山脉都还没彻底摸透,又遑论搬移这座大山。 以魔尊大人暴戾的性格,实在不敢想象会用手段折磨他们。 王顺最害怕,吓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全身都埋到土缝里:“魔尊大人,这山……” 好不容易有人搭话,江雪深眼前一亮,忙顺着昧良心夸赞道:“这山脚你们挖得很有艺术。” “……”夭寿了! 这是阴阳怪气吧?是吧是吧? 此言一出,空气间一片寂静。 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乌鸦从天际飞过的叫声。 江雪深有些尴尬。 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和这群手下相处,昨晚慕朝什么也没告诉她,只说了一句:“如果有人质疑你,便扬起头,从上往下俯视他,问他想死吗。” 非常简洁,简洁到她当时都没敢接话。 总归……要搞好关系吧。 “闫平良啊……”她尽量扯出一个自认为春风化雨般的微笑,拍了拍大护法的肩,“居灶君还有粥,你带……嗯,带大家去用餐吧。” 话音刚落,颤颤巍巍的大护法终于不堪重负,“啪”的跪在了地上,额头抵着地面,重重一磕:“属下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平心而论,慕朝这张脸长得很好看,可以说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优秀的脸偏偏充满了坏蛋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欣赏,又抑制不住害怕。 也不知道是天生的坏蛋脸,还是相由心生。 明明此刻她笑得温柔可亲(自以为的),结果这群手下跪在地上都快吓到窒息。 深怕自己再呆下去会闹出人命,江雪深找了个借口便溜走了。 她走远后,王顺终于咽了咽口水,回过了一些神来,僵硬地凑到大护法身边:“大护法,魔尊刚刚说的喝粥是什么意思啊?” “对啊!”身后的弟子也煞白着脸问道,“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大护法举头望天,老泪纵横:“是断头饭啊……” “啪”的一声,王顺晕了过去。 - 阿云帮忙整理着大小姐的行囊,边整理边忍不住鼻酸:“大小姐这次回去,又得等上许久才能回来,阿云着实舍不得您呜呜呜……” “大小姐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她抹了抹眼泪,在行囊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这才回头去看坐在床榻上的人。 自洗完澡之后,大小姐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水温太高烫到了,原本白皙的肤色微微有些泛红。 看上去更显得俏生生的惹人怜惜。 “大小姐,马车应该在门口候着了。”阿云吸了吸鼻子不舍道。 慕朝起身瞥了她一眼,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能有人每说一句话都仿佛在哭丧。 真想把她的舌头剪了。 阿云正好看到了这轻飘飘的一眼,头皮有些发麻,总觉得这两天小姐怪怪的…… 约莫是退婚的打击太大了吧。 今日便是回门派修行的日子。 江府早早便备了马车,一大家子的人在屋外等了许久,才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江雪深”。 一肚子的怨气呼之欲出,“江雪深”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视若无睹。 气得邓蔼晴差点咬碎了牙。 江文薏坐在马车里,拂开窗帘,脸色有些不好。但她素来喜欢在人前装大度,便一直忍着,直到阿云撑着伞将慕朝送到了马车上。 马车的帷帐一落,江文薏才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没有下雨,这么近的距离还撑伞,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凡间的娇小姐,这么吃不了苦修什么道!” 闻言,慕朝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故作吃惊道:“怎么你不知道吗?” 江文薏一愣:“不知道什么?” 慕朝笑道:“我的皮肤太娇嫩了,晒不得。” 江文薏:“……”神经病啊! 第8章 所有人竟都不敢直视这个昔…… -- 第13页 马车腾空而起,迅速钻入云层。 飞得越高,车厢内就格外沉闷,只能听到窗棂外呼啸嘈杂的风声。 慕朝抱剑坐在一旁闭目假寐,江文薏不由打量了几眼,他坐得很直,白皙的侧脸微微偏向一边,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 记忆中,江雪深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无论自己抢了什么闹了什么,她永远都是含着一双虚伪的眉眼,表现得无动于衷。除了百花台那一次,便没有见过她有什么情绪失控的时候。 不对,好像也是有的。 两年前的鹿野山,在枯藤树桩下,见过她哭。 江文薏失神地想起那个时候的情景,又很快收回思绪,故意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往脖颈上拂了拂香汗,看着对面的姣容,默了一下,忽然惊讶了一声:“啊,这是姐姐的吧。” 三分的惊诧,七分的得意。 慕朝撩起眼皮看去。 是一块素雅的帕子,不是什么特别矜贵的材质,微微泛着兰香,帕子的右下角绣着一个娟秀小巧的“雪”字,比帕子的颜色更深三分,不仔细很难发现,全是女儿家的小心思。 这是江雪深送予顾轻尘的。 是去年乞巧节的时候送的,不止这块帕子,还有亲手烧制的瓷器。帕子辗转来到了江文薏手中,瓷器前些日子打碎了。 江文薏勾起唇角,讥诮地看着她,想看她震惊,愤怒,难过的表情。 但却只看到对面的少女凉凉地瞥了一眼,又继续闭目假寐,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江文薏刚想继续嘲讽几句,便听他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落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更为凌冽。 他说:“再打扰老子睡觉,就把你从车上扔下去。” 魔尊大人,有严重的起床气。 江文薏愣了愣,气得险些咬碎了牙。 - 雁归山共七座高峰,立于云海之巅。赤金的薄云将山岩烫成绯色,延落在九层银河中如烫金的绸缎飞泻而下。 论剑峰是其中最高最宽阔的一座,也是连接其余六峰的阶梁,山腰彩云环绕,每层密林都有奇珍异宝,珍禽异兽,至顶峰后更有整个修真界最大的宝械库与论剑台。 论剑大会在即,所有门派新秀都需齐聚参加。 考核成绩不止是排序的问题,更代表着自己宗门与师门的颜面。 月休还未结束,便有一批弟子抱着临时抱佛脚的心态提早回来修行。 但现下,本该庄严肃裹的论剑台上却一片嘈杂热闹。 有几个刚回来的弟子路过,忍不住拍了拍旁边的剑宗弟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剑宗弟子朝论剑台的方向扬起下巴:“还能什么事,那废柴招惹到萧师兄了。” 那人一愣:“哪个废柴?” “你说呢。” 那人随即恍然。 众所周知,雁归山有两大废柴。 第一废是江雪深,用着最好的资源做最废的柴。不过因着她毕竟是仙门江家的嫡长女,众人不喜欢她也就是明嘲暗讽一下,至多就是玩点小把戏欺辱一下,断然不敢当众凌/辱。 那就只剩下一个了。 剑宗的王知勇。 王知勇与其他弟子不同,背后没有宗门背景。 他小时候是黄龙村放牛的,长到七八岁都不识几个大字,原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结果十岁的时候父母被土匪残害,眼看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年迈的奶奶便卖了家当给他凑了路费来仙门拜师寻条生路。 他只有微不可见的灵根,并没有修真的天赋,剑宗长老看他可怜还是收为了外室弟子。 天资受限,又没有背景,他就这么成了比江雪深更废的废柴。 如今这废柴,月休都没回家,在这里对着木桩练了十来天,刚刚一个没憋住,一口劳累的浊血喷到了前来训练的萧图南的鞋尖上。 萧图南穿着一身素色校服,却仿若穿出一股子纨绔的味道,他梳着简单的高马尾,金色的发带散落在脸侧,将那张俊秀的面庞衬得更骄横了些。 萧图南一脚高抬,结实地踩在王知勇背上,另一只脚落在他面前,看着鞋尖那抹扎眼的红,脸色十分阴郁:“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王知勇抹了一把嘴角的残血,想爬起来,但被死死踩着背,只能跪缩在地上,用袖口去擦鞋尖,边擦边憨笑:“萧师兄不好意思,你别……别生气,我帮你洗干净……” 他话音刚落就被一脚踢在脸上,硬生生飞了出去,撞在石阶上,又滚了下来,蓦地吐出一大口血。鼻子也因为撞击,鲜血直流,看上去有些可悲的滑稽。 围观的弟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知勇脑袋撞得嗡嗡耳鸣,好半天才甩着头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对不起萧师兄,是我不好……” 话含了一半,又被凌空一脚踩在胸口。 “像你这样的人都能入仙途,是对修真界最大的侮辱。”萧图南看着他这副怯懦的样子就来气,“这世间可做的事情这么多,放牛不是你的专长吗?你不如回乡下去放牛。” 周围哄堂大笑。 王知勇痛得睁不开眼,半晌,才颤颤巍巍的开口:“对不起啊萧师兄……” 对不起,不好意思,是我的错。 这是王知勇的标配口头禅。 萧图南太阳穴颤了颤,实在受不了与这种废物师出同门,脚尖用力,碾过他的衣襟,将那点未干的血迹蹭得晕成一片,脸色就更黑了:“你和江雪深两个人倒不如打包一块儿去放牛,做对废柴夫妻,反正没用到一块儿去了……” -- 第14页 此言一出,周遭吹口哨的,讥诮的,附和不止。 有人趁机八卦道:“可不是,听闻她被顾师兄退婚了!” “那可倒好,我有希望了!” “就你?人家顾师兄和文薏郎才女貌,有你什么事!” 论剑台上笑开一片。 忽然人群中有人道:“江雪深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山阶下,有个身着校服,梳着简单发髻的少女,背着三尺青锋,正漫不经心地朝他们走来。 论剑台有瞬间的安静,片刻后那些笑意非但没收敛,反而更放肆了,仿佛就是要笑给她听。 有人吹了个口哨吆喝道:“哟,江师妹是来救小情郎的吗?” 这话当着女孩子面讲委实过分。 王知勇被踩着爬不起来,只能腾出手撑着地面,讷讷道:“大家别乱讲,这样有损师妹的名誉……” 但哪里有人听他讲话。 萧图南收回脚,往前方看去,正看到江文薏扶着心口,杨柳扶腰,走得很是吃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而她前方的江雪深却大步流星,生龙活虎。 修真界没有什么藏得住的八卦。 江雪深害得江文薏身陷赤海,险些丧命的事早就传了好几轮。 江文薏脚步顿了顿,忽然有些气短,偏过头咳嗽起来,似是怕别人听到担心,她咳的很是压抑,但隔着几步远,大家还是看到她的脸色很是苍白。 但即便苍白,却依旧不改尽态极妍之姿。 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往前走,终于没撑住,往旁边晕去。 却没有倒在想象中冰冷的青石砖,而是被环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眼睫颤了颤,声音轻轻的:“萧……萧师兄……” 萧图南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唯恐坏了她名声,只抱了一下便转交给了就近的女修,随即起身,冷笑一声,冲着前方喊道,“听闻江师妹身中水毒,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事。” 那少女却脚步不停,甚至没看他一眼。 萧图南脸色一黑,踢开还匍匐在地上的王知勇,凌空飞到了前面拦住了他。 倏然被拦住前路,慕朝不耐烦地抬起眼皮:“找死?” 他觉得自换身体后他的脾气不知好了几多。 但总有些不长眼的正道往他面前冒头。 慕朝眯了眯眼。 想杀人。 萧图南不屑道:“找死?江雪深,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打的过我吗?” “别说我欺负人,你现在向文薏师妹道歉,我也不为难你一个炼气期的废物。” “哦,也不计较你那个放牛的情郎。”他又补了一句。 慕朝向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张满身是血,可怜巴巴的脸,那脸皱了皱,挤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憨笑:“师妹,对不起,怪我……” 脏。 他别过眼,无视了那人,视线落在被两个女修搀扶着的江文薏身上,对上对方含蓄的得意,不由有些佩服。 这戏精精神,值得学习。 “怎么?不敢了?害怕了?”萧图南轻蔑地笑了一下,抓在他的肩膀上,“那就滚过去道……” “咔嚓”一声,萧图南愣了一下,耳鸣阵阵,下一秒一阵剧痛从手腕处猛烈地袭来,痛得他冷汗涔涔。 江雪深那个废物居然在瞬间生生折断了他的手!萧图南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全场遽然阒静。 慕朝拍了拍手,眯了眯眼,缓缓攒出一个笑来:“还打么?” 还是那身普通的装束,还是那张姣好却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脸,他就那么背着三尺青锋,高傲地抬起了头,眼底是对众生的蔑视,就好像……就好像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过是他可随意决定生死的蝼蚁。 一瞬间,所有人竟都不敢直视这个昔日的废柴。 直到萧图南按住手,吸了几口冷气,顶着那张纨绔脸,即便手腕剧痛,还仍旧保持着不屑:“月休了几日,偷袭的本事倒学了不少,怎么,赤海水牢呆久了,尽学些下三滥的本事?和我打,你也配?” 他偏过头,对着人群中扬了扬下巴:“有本事先打过武莽。” 话音刚落,人群便沸腾起来。 武莽是谁在场没有一个弟子不知道! 他身高十尺,立在人群中,像巍峨的巨人,走两步地都能颤三颤。 他是力宗新秀里的扛把子,一圈下去能震碎一座山。 江雪深那几斤几两肉,跟他对打不还被捏成齑粉吗?! 慕朝偏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人。 啧,长得真丑。 “师……师妹,太危险了,还是别打了……”王知勇从地上爬了起来,哆嗦着拉了拉慕朝的袖子。 他的手还沾着尘土与血迹。 慕朝蹙了蹙眉,王知勇吓得收了回去,又颤魏道:“对……对不起……” 并不想听他道歉,慕朝忍下把他手砍了的冲动,率先上了论剑台,冲着底下那大块头勾了勾唇:“武莽师兄啊,比武难免磕着碰着,您多担待些。” 下面立刻有人嗤笑:“就算你这么说,武莽师兄也不会怜香惜玉,手下留情的。” 慕朝倒也不生气,将包裹往地上一扔,又将腰间的兔手偶解下,放在台边的擂鼓上。 “来吧。” 武莽踩得地面一震,跃上了台子,做了个虚礼,刚弯下腰,就听空气中凌风一破,一柄长剑已至眼前。 -- 第15页 他急忙转身,躲过这剑刃。 剑锋插入地面,慕朝也不拔,赤手空拳地又向武莽而去。 萧图南在下方看得冷笑:“果然是废物,剑宗不用剑,居然蠢得与力宗的肉搏。” “但她好灵活啊……”有人叹道。 “不是说是炼气期吗,看上去不像啊……” “就是炼气期啊,你看台上灵石,她那一侧还是白的,而且目前台上没有灵力外泄。” “也就是她以力抗力?疯了吧,她拿什么跟力宗的比……” 谈论声还未落,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江文薏靠在女修手边,差点没站稳。 萧图南更是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论剑高台上,庞大的武莽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那娇小的少女,正拽着他的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在旁边的石墩上。 一下又一下。 鲜血四溅。 他没有停手。 反而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脸上的笑容绽放得越来越灿烂。 啊,死亡,真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艺术。 台下的弟子还未从武莽居然不过三招被江雪深打败的错愕中走出来,一时没有人去阻拦台上疯狂的举动。 慕朝连日来的郁结终于舒缓,真好啊,这武莽的头可以拎回赤海做成灯笼。 就挂在边界口好了。 武莽已经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翻着白眼,任他狠狠撞在石上。 “住手!”有人冲上了台,按在慕朝肩上,“阿雪!你想杀了他吗?” “阿雪!” “江雪深!” 慕朝终于停手,回头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顾轻尘松了一口气,立刻道:“快把武莽送去医宗治疗!” 台下的弟子终于回过神来,上场抬人。 他们都只当是场比试,比试结果的震撼太强,甚至没有注意到慕朝的疯狂。 只有顾轻尘知道,他是真的想杀了武莽。 离的太近,他甚至感受到来自少女铺天盖地的杀意。 指骨冰冷僵硬,他用力揉搓了一下,才偏头去看少女。 纵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比试,少女还是衣衫整洁,只有指尖沾了点血。 少女没看他,脸上那兴奋的杀意还没散去,蹲在台边,朝下面的人道:“喂,手绢给我。” 王知勇愣了一下,手在衣摆上蹭了蹭,才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上去。 慕朝仔细地擦尽手上粘稠的血迹后,将帕子随意地丢了回去。 王知勇连忙接住,张了张嘴道:“师妹,谢谢你替我解围。” 解围? 慕朝瞥了他一眼,没明白他哪来这个荒谬的想法。 他错过顾轻尘,回到那擂鼓边,将兔手偶取下。 刚刚顾轻尘讲话时,兔手偶正好闪了一闪。 “阿雪,我们谈一谈。”顾轻尘抿着唇。 慕朝没理他,跳下论剑台,从人群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众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出一个道,没有人敢阻拦他。 萧图南的震惊还没有收回,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怔忪。 - 兔布偶闪了闪,低沉又轻柔的声音从兔子里传了出来:“慕朝,你那里还好吗?” 慕朝看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鲜血的余热,他笑道:“挺好的。你那呢?” 对面顿了许久,最后传来: “你寝殿旁边的山塌了。” “赤海的城墙倒了。” “寝殿的墙也塌了。” “但盆栽没事啊,你放心……” 慕朝:“……” 啧。 又想杀人了。 第9章 魔尊大人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这件事……说起来真的是意外。 原本江雪深只是有些好奇,人人恐之避之的魔尊大人到底有怎样深厚的功力。 正好看到面前有颗小青岩她就顺手拍了一掌。 真的就那么一掌! “哗——”的一声,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青岩便碎了,城墙应声而塌,对面的山,也倒了。 好巧不巧,那座倒了的山正好是那群魔教弟子挖山脚的那座(她有理由怀疑是因为山脚被他们削尖了才塌的!) 而当时还在那玩泥巴的众魔教弟子无一幸免,被掩埋得干干净净。 她,江雪深,凭一己之力,灭了大半个魔教……个头。 毕竟都是道上混的,没有两把刷子也当不了小魔头。那点程度的山崩还伤不到他们,只是被挖出来后,每个人都承受了不同程度的心理阴影。 试问,你勤勤恳恳为老板打工,老板却一门心思只想埋了你(不是),这阴影得夺大。 秉着愧疚的心情,江雪深便把看起来最通人情世故的王顺给邀到了寝殿,想谈论下修墙扶山的事宜,顺便再给手下们送一些灵石赔偿告慰一下受伤的心灵。 然而王顺的阴影却不比那群被埋的弟子小。 他当时虽然没被埋,却目睹了全程,直到坐到了魔尊的寝殿里,他那屁点大的心肝脾肺肾都还在疯狂颤抖。 “魔尊大人……属下有……有一事要禀告……” 江雪深还在思考怎么起话头的时候,王顺哆哆嗦嗦地先张了嘴。 早春,枯草间已经孵出不少蠓虫,从大敞的窗棂间狡猾地侵入,匍匐在墙面,嗡嗡作响,吵得令人生厌。 -- 第16页 江雪深抬手挥了几下后,才将目光放到王顺身上:“你先说。” 王顺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道:“属下觉得……属下毕竟是凡人,比不得其他同僚能为尊上分忧,所以……所以……” 所以他不想干了!他想辞职! 当初入魔道他压根没想太多,只是想求长生,他侍奉过王侯将相,什么性格暴戾昏庸的没见过啊,自然没想过这凡间的人讲求面子,杀人还得虚伪地找个罪名。而这魔尊大人……他不要脸啊! 天大地大他最大,他想杀就杀,不挑日子。 王顺觉得再这么呆下去别说长生了,他能不能活到明天也不一定。 江雪深不知道王顺心中那么充沛的情绪,见他支支吾吾的,便干脆起身打算先把那几只蚊子给灭了。 王顺见她起身,不用对着魔尊那张威压的脸,悄悄松了口气,继续道:“所以属下想要请辞……”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阵巨响。 面前的墙骤然碎裂,轰然塌落。 王顺:“……”瞳孔地震。 江雪深:“……”如果说她只是想打个蚊子而已,会有人信吗? 现在蚊子有没有死她不知道,墙倒是塌得挺惨烈的。 现在就是尴尬,很尴尬。 眼看着魔尊大人慢悠悠地收回手,偏头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王顺吓得心脏骤停,猝然跪地。 便听魔尊默了许久,低声开口:“你方才说什么?” “没……”他咬了一下舌头,找回声音,“属下什么也没说,但凭尊上吩咐!” “嗯……”江雪深“淡定”地将方才想讲的事情吩咐了一下后,“那没什么事你先退下吧,嗯,再找个修墙的来。” “是!”王顺麻溜地跑路了。 直到跑出老大远,他才呛出泪来,玛德,吓死他了,还以为自己今天就得交待在那了! 魔尊大人真的太暴戾了呜呜呜! - 墙面很快便修葺一新。 但魔教弟子的心一时无法修复。 魔尊大人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动不动就放大招,这谁受得了啊! “我觉得……魔尊大人就是闲的。”有人颤颤巍巍开口,最后两个字说的极轻。 立刻有人赞同:“自从死地被封后,这世间过于太平了,确实太无聊了。” “我看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是因为我们太废物了……”有人从自身找原因,“一座山搬了一个晚上,魔尊大人都忍不住自己动手了,估计对我们很失望……” “这怎么办?” “不然去表表忠心?” “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当出头鸟。” “谁去都不好使吧,也就大护法的话魔尊大人还会听上几句了……” 语毕,视线齐刷刷地朝向最前方。 灯笼昏黄,将那张破败的枯木脸衬得更为可怕。 大护法:“……” 平时大护法是不会参与这种私下密谋的活动的,但这次……他也被埋了。 作为一个行动不便的尸将,他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从自救成功。 他,醒悟了。 愚忠是没有出路的,作为一个良臣(他自以为的),更作为一个义气当头的二当家(他自以为的)他必须得勇敢地站出来,做同僚们的发言人。 他!上了! “魔尊大人最近可觉得这天下过于太平了?” 大护法问的时候,江雪深正在喝茶,心道,太平点不好吗。 见她没接话,大护法酝酿了一下,继续道:“过些时日,便是论剑大会了。” 闻言,江雪深看向他。 “要不要去破坏一下?”大护法道,“比如将他们全杀了助助兴?” 江雪深:“……” 大护法:“或者干脆把死地解封,让这世界继续经受战乱的狂欢?” 江雪深:“……”倒也不必这么淡定地说出可怕的话。 大护法还在孜孜不倦地阐述着如何以破坏这个世界的和平来助兴的计划。 江雪深算是听明白了。 一定是因为自己那一掌把山震塌了,阻碍了他们挖山脚的乐趣,这群魔头的魔性压抑不住了。 不行,必须得阻拦他们。 怎么做好呢…… 江雪深目光转了一圈,落在桌案,灵机一动:“闫平良啊。” “老奴在。”以为魔尊决定按刚刚列举的计划搞一票大的,大护法背都绷紧了。 “既然如此,你便带领下面的弟子们去抄写清静经吧,每人一千遍。”以往在雁归山无法潜心修炼的时候,师尊们便会要求他们默写清静经,她每次写完都会觉得神清气爽,所以应当是很有用的。 “清……什么?”大护法愣住。 江雪深耐心提示:“清静经。” 大护法回过神来觉得脑壳嗡嗡作响,半晌才道:“但老奴……” 他想说自己不认识字,想了想,改口道:“但下面的弟子们许多都不识字啊。” 江雪深有些惊诧,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但转念一想,也是。 她在普通的人间也见过许多混混目不识丁。想来没有文化会导致对善恶的认知产生一定的偏差。 她道:“那就找认识字的弟子去教不识字的,不会就一个一个学吧。” -- 第17页 大护法讷讷:“那……那要是学不会呢?” “学不会?”江雪深愣了一下,“那就尽力吧,学不会也没办法,还能将他们剁手了不成。” 自从听到要抄写开始,大护法的脑子便嗡嗡作响,他讷讷听了半晌,好像都听进了,又好像听得云里雾里。 最后下山时都浑浑噩噩的,直到被蹲守的弟子们拦住。 “怎么样,怎么样?魔尊大人说什么了?” 大护法沉痛道:“说要抄清静经,每人一千遍。” 四下哗然,大多数人一辈子只拿过刀剑,还没碰过纸笔呢,还有清静经是什么啊?可以吃吗?魔尊大人怎么尽想法子折腾他们啊! “还有别的吗?”有人涩然问道。 大护法回忆了一下,更加沉痛了:“完成不了便要剁手。” “???” “!!!”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整个赤海,上上下下,连守门的阿童都提起了毛笔,在纸上涂涂改改,歪七扭八地抄写着清静经。 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当踢馆子的长冢门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凶狠的魔教弟子甲:“降本流末的降怎么写啊?笔画好多。” 凶狠的魔教弟子乙:“大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凶狠的魔教弟子丙:“你们抄了几遍了?” “……” 乱七八糟的都在搞什么,没有一点魔教样! “赤海的慕朝在哪啊?”为首的大块头臼头深目,面目狰狞,丑得别具一格,一出声是浓浓的公鸭嗓,连讲话都听出了些五音不全的味道。 “在哪呢!”身边的小白脸狐假虎威,梗着脖子附和道。 原本抄写清静经的弟子看到,顿时扔了笔杆子,上前对峙起来---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手都抄麻了! 长冢门也算半个魔教,门主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副门主是个小白脸,动不动就翘着兰花指哭鼻子。往日看到赤海的旗帜都能吓得三颤,今天是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江雪深被请下来的时候,就看到熊心豹子胆的大块头一脚踩在石墩上,那石墩立刻陷入泥土三分。 比她们雁归山的武莽师兄看起来都还要壮实。 大块头便是长冢门永远在闭关的盟主,赢英英,看到江雪深后,他倒没有了刚才的嚣张,缩回了脚,抱拳道:“在下赢英英,长冢门门主,见过魔尊大人。” 江雪深:“……你好。” 对于一个大块头叫嘤嘤嘤这件事,一时难以消化。 赢英英行了礼,便开门见山:“据闻半月前魔尊大人拿了我长冢门的法器,希望可以归还。” “拿”这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其实就是抢。 慕朝这个人,看中的东西就是他的,不给就抢,抢不到就杀。 他闭关出来就看到他家二弟快哭得把长冢门淹了。 看对方气势汹汹的样子。 江雪深决定先向大护法打听情况:“魔……嗯,我,拿了什么?” 魔尊大人经常抢了东西又丢了,记不得也是常态。 大护法道:“一把焦尾琴。” 江雪深:“那琴呢?” 王顺凑过来道:“当天便当柴火烧了。” 江雪深:“……” 大护法继续道:“还有九转夜明珠。” 江雪深:“那珠子呢?” 王顺:“被您……当弹珠丢海里了。” 江雪深:“……” 大护法也忍不住抽了抽眼尾:“还有镇魂塔。” 江雪深不抱希望:“……镇魂塔也丢了?” 王顺摇头:“这个没有,在居灶君压着泡菜。” 江雪深:“……”头疼。 抱歉地看向嘤嘤嘤,看到对方受到了极度侮辱的表情:“慕朝!你何必辱我至此!” 旁边的小白脸鼻子一红,又哭了:“决斗!大哥!与他决斗!我们长冢门也是千年派别,还怕这冒出来还没有三百年的小魔不成!” 此话一出,他们身后的长冢门弟子纷纷举旗附和:“决斗!让他们瞧瞧长冢门的威力!” 赤海弟子忍不住嗤笑:“决斗就决斗,就凭你们也敢来赤海叫嚣,怕是闭关闭傻了,不知道我们魔尊是怎么叱咤三界的吧!” “我门主组建长冢门的时候你们魔尊还在玩泥巴!” “我魔尊从死地出来的时候你门主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们门主力大无穷,一脚地动山摇,二脚斗转星移!” “我们魔尊让你们一百招也可以单手制度你们!”王顺也跟着喊了一句,然后狗腿地凑到身边邀功,“是吧魔尊大人?” 江雪深:“……”我不是,我不可,我不能。 闭嘴吧,收声吧,真的。 然而没有人能听到她卑微的心声,两边士气高涨,大有不打一架誓不罢休的架势。 江雪深:“那……那打吧?” 赢英英:“啊……嗯……” 赢英英后悔了,他闭关出来看到二弟哭那德性,二话没说就要来为他报仇,路上为了壮士气还喝了不少酒,结果走到了赤海门口他才知道特娘的,报仇的对象是魔尊慕朝。 现下被赤海的风一吹,酒醒了,心都凉了…… 决斗?谁特娘的打的过慕朝啊,这是单方面的送死啊! -- 第18页 现在想跑路也来不及了,真的就要嘤嘤嘤。 - 说决斗就决斗。 江雪深为了拖时间,一直各种换地点,最后还是拖不过,赶鸭子上架来到了个宽阔的小树林,二人两两相对,谁也没有第一个出手。 观战的两方弟子怕战斗破坏力太强,战局覆盖面太广,自觉地溜出了五十里开外。 夜风起,卷叶落。 今天的风儿,是真的好喧嚣啊。 “你弟子说,你跺一跺脚,斗转星移。”江雪深僵硬道。 赢英英声音冰冷:“你弟子说,你愿意让我一百招……” 江雪深:“……没有的事。” 正说着,对面突然发难。 赢英英秉承着先下手为强的至理名言,化出两把大锤,便快速袭来。 他虽然看着高大壮硕,行动却极为灵敏,几乎是瞬息之间,大锤已至眼前。 江雪深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挡去。 然后…… 再也没有然后了。 眼看着赢英英被那一档的气流撞飞出去,狠狠撞断了粗树干,凌空喷出一口血,又“砰”地坠地,砸出一个大坑。 风儿,更喧嚣了。 她……好强。 啊不是,魔尊的身体好强。 不过用手一档,竟能瞬间调出周边强劲气流。 这种功法,可能是她的资质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有些羡慕。 赢英英吐出一口血。 那一下,震得他五脏六腑差点碎了,他努力调整着呼吸,从坑里爬了出来。 仰天躺在落叶上,终于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远处的弟子还有他二弟,有没有看到这么丢人的一幕。 一定很失望吧。 但也不重要了。 月色穿透枝叶,破碎地落下,真美啊。 可是他要死了吧。 慕朝会用什么方式杀了他呢?剥皮抽筋?还是做成人彘?总之不会好过吧。 早知道……不出关了,嘤嘤嘤。 蓦地,眼前微微一暗,半片月色被挡住,有人负光而来,站在他的身侧,眉梢眼角皆是明月清辉。 赢英英一愣,看到那人朝他探出了手。 “起来吧,点到为止。” 赢英英错愕地看着她:“你不杀我?” 江雪深默了一下。 赢英英心脏猛得抽紧,然后听到她笑了一下:“就当我今日心情好,起来吧。” 她的手还落在眼前。 赢英英鼻子一酸,一把握住,费力起身。 他算是知道什么是力量上的绝对差距了,恭敬了不少:“多谢。” 鼻血还挂在脸上,看起来有些滑稽。 江雪深从腰间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 是一块被揉搓打结成蝴蝶结的素帕子。 赢英英接过,错愕地看她:“你也喜欢蝴蝶结?” 江雪深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然后看到那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突然面色一红,扭捏起来:“会喜欢蝴蝶结的一定不是什么坏人。” 赢英英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但怀揣着少男心喜欢粉色喜欢蝴蝶结喜欢一切可爱事物的嘤嘤嘤大块头。 江雪深:“……”今天的冲击有些大,她需要缓缓。 - 另一厢--- 慕朝被堵在了涯边的槐树下。 堵着他的人,其中一个是江雪深同吃同住的室友青宁,另外两个不认识,都是替江文薏来出头的。 听她们口干舌燥骂了一通,慕朝终于懒洋洋地撩起了眼皮:“所以呢?” “所以?”说话的是青宁,她轻哼了一声,“所以你以后离顾师兄远一些。他和文薏才是天生一对。” “哦。”慕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凑近问道,“那你呢?” “我……我什么?”青宁一愣。 少女忽然凑近时带过一阵很轻的香味,平平淡淡几不可闻,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然后梗着脖子道:“你不会以为我也喜欢顾师兄吧?你娘是娼妇,所以你的思维也……” 她忽然止住:“你在看什么?” 面前的少女似乎都没有听到她讲话,微微退开两步,靠近了涯壁,长睫微微垂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边的同伴拉了拉青宁:“她不会是想不开要自杀吧?” 另一人也怕道:“不是说前几日就跳湖自尽过吗,要不我们走吧……” 万一跳下去,不就是她们的责任了。 青宁脸色变了变:“使下三滥的手段,不嫌恶心吗,有本事你就跳啊。” 话音刚落,却见少女忽然偏头看了她一眼。 月色落在她的眼尾,洇出一抹笑意。 他在笑? 青宁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恐惧,就像,夏日时被毒蛇盯上的粘腻感。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 衣襟猛得一紧,耳边是同伴的惊呼声,她只感觉风声从耳畔擦过,下一秒她骤然失重,只看到一抹嫣红的月色,和少女眼中恶劣的笑意。 他说:“再见。” “啊!!!”青宁尖叫着伸手去攀岩石,却摸了一空。 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往下坠落。 她要死了! 被江雪深从悬崖上扔了下来! 慕朝笑着站起身,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可惜地摇了摇头。 -- 第19页 然后迎着身边两个惊恐的眼神,跃身跟着跳了下去。 第10章 和魔尊大人住一晚上? “啊啊啊啊!!!!!” 青宁尖叫着疯狂扑腾。 快坠在地面的瞬间,她终于清醒过来,捏了个诀想飞,但也来不及了,只在空气中缓冲了两下,便“砰”地摔在了地上。 鼻子直击地面,痛得她呛出了眼泪。 她颤抖着坐起身,下巴一湿,竟是撞出了鼻血。 这个江雪深真的是疯子!她是真的想杀了她吧! 耳边忽然掠过一阵风声,紧接着面前一晃。 青宁一边抹着鼻血,一边泪花花地抬头, 只见一身素色校服的少女携着月色从天而降,跃在身前,衣袂转了一圈,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瞬间扑面而来。 青宁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四下张望了一眼,忍不住开始害怕。 月黑风高,就她们两人,他不会真的想杀她吧! 慕朝捏了捏手腕,俯下身,目光森森地爬过青宁的脸,又落在她的眼里。 青宁抖了一下,便见他忽然咧嘴笑了,柔柔糯糯的女声像夹杂着剧毒的蜜汁落在耳畔。 “下不为例。” “我回来的时候房间要一尘不染。” “不然就把你丢虿盆了哦。” 虿盆……青宁双腿一软,彻底瘫了下来。 吓唬完人,慕朝拍了拍青宁吓呆的脸,心情很好地低哼着小曲,碾过她沾土的衣袂,从涯底另一侧走去。 走出有很长一段距离后,他这才微微蹙眉,捏了捏手腕。 腕间有隐隐的撕扯感,是方才在空中借力时伤到的。 这具身体,真是难得的废物。 他眼神一动,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 这厢。 成功与上门踢馆的赢英英处成好兄弟的江雪深心情很好地洗了个澡,正从氤氲的水雾中红着脸走出来便听到一阵激烈的拍门声。 那人似乎很不耐烦,“铛铛”地拍了几下,便一脚踹开了。 门本来就没有锁,他这么一踢,将夜风一并带了进来。 夜风将本就冰冷的房间搜刮地更加刺骨。 江雪深盯着大门愣了两秒,才回过神,低低地叫了一声:“我还没有穿衣服呢。” 慕朝瞥了她一眼,将门带上:“那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江雪深低头看了一眼:“这是里衣,里衣怎么能算衣服呢。” 正道那点迂腐的思维真是入骨入髓。 慕朝倒了杯茶水,右手顿了顿,似是不堪重负地垂落在一旁,只能勉强用左手就着杯子饮了一口才幽幽道:“我便是看了又如何?” 言外之意:老子自己的身体想看就看,还要挑日子吗? 他说完抬起眼皮看着她,打算听一些更加迂腐羞怯的话。 等了半晌,却只等到一声“是哦,有道理。” 慕朝:“……” - 其实江雪深还没有做好再次面对慕朝的准备。 前两天所有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地砸了过来,她情绪崩溃了,就很难再去考虑什么。 现下脑子清醒了,回忆起在他面前哭鼻子什么的……真的好羞耻啊。 而且,那点子恐惧感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是要喂血了吗?”半晌,江雪深踌躇着问道。 慕朝瞥了她一眼,捏了捏右手,又柔若无骨地垂落在一旁,道:“一月一次。” “是哦。”她挠了挠头,便不知说什么了。 屋子里有些冷,她站了一下就想缩被窝里去,但慕朝就坐在那慢悠悠地喝茶,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江雪深只好鼓起勇气,继续问道:“那……魔尊大人是有何要事?” 当着他本人的面,她还是不大好意思直接喊名字。 有何要事? 慕朝放下茶杯,眯了眯眼,在江雪深身上扫了一圈,终于没忍住:“你是瞎的吗?” “啊?”江雪深愣了一下,“魔尊大人有眼疾吗?” 这两天没感觉到有这毛病啊。 慕朝太阳穴跳了一下,将右手慢悠悠地放在桌侧:“你没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 江雪深:我们都不熟啊,我怎么知道…… 但她不敢说,只能象征性地打起精神,在慕朝身上小心地打量了几眼。 这个时候她该说什么? 她回忆着在江府时,管事阿婆与旁人寒暄时的问候,醍醐灌顶,眼睛亮了一下,忙道:“我说怎么回事,魔尊大人瘦了好多,是不是吃住不习惯啊?” 慕朝:“……”他们昨天才见过吧? 慕朝沉默了,脸色阴沉着,却还是扯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江雪深。” 他喊她名字时,尾音又是微微上扬。 江雪深被喊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慕朝:“你瞎了吗?没看到本尊的手受伤了?还不快滚去取药箱。” 江雪深:“……”老实讲,她刚以为他手抽筋了。 不过她还是很听话地去取了药箱。 回来的时候慕朝半躺在床上,正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说魔音贯耳都是侮辱了魔音。 江雪深小心地取了点三七粉,小心地揉搓着慕朝,哦,也是她自己的手腕。 搓得手心发烫了,才听到慕朝纡尊降贵的声音:“行了。” -- 第20页 江雪深应着收起了药罐,然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这人真的只是来让她上个药的吗? 她只好提醒道:“魔尊大人,明日还有课。” 所以你赶紧回去吧。 慕朝才终于微微偏过了头,鸦羽似的睫毛微微抬着,扫下一片阴影。 江雪深被他这一眼瞧得心胆俱裂。 但慕朝很快收回了视线,闭上眼,并没有接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幽幽地在昏黄的光线下睁开了眼:“你让本尊今晚睡那破屋子?” 雁归山最近山岚比较重,这些日子又没有人住,起了不少轻尘。 尤其青宁回趟家,像是将家乡所有东西都搬过来了似的,挤得里里外外都是大包小包,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当然,这些大包小包都被慕朝丢了。这也是今天他被堵的原因之一。 江雪深也猜了个大概,心想慕朝今晚怕是不会回去了,但跟他住一个晚上? 像酷刑。 果然,慕朝连床被子都没给她,一人独霸了一张床。 江雪深无奈只好摆了两张椅子想将就一下。 刚摆好,便听窗棂传来几声石子碰撞的声音。 慕朝也听到了,侧过身看来。 然后,窗棂被轻轻推开,从上面露出一个硕大的,丑的别具一格的头颅。 “慕兄弟,我想了想不能白拿你的手绢,这些蝴蝶结你有喜欢的吗?” 说着,哗啦啦地倒下了一麻袋五颜六色的蝴蝶结。 江雪深:“……” 慕朝:“……” 第11章 魔道与正道,相爱相杀的孽…… 赢英英粗糙的心眼没发觉屋里瞬间的凝固,还羞涩地挠了挠头:“后天珍品坊会进一批新品……” 他想过了,这世界上喜欢蝴蝶结的男人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必须得牢牢把握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更何况,这个人还这么强! 想到以后可以两个人一起绑着蝴蝶结发带出门逛街打架抢山头,赢英英的脸更红了,拳头捏的也更用力了,他铿锵有力又羞涩不已道:“所以我想约你届时一起去妖市……” 话没讲完,慕朝忍无可忍,抄起瓷杯掷了过去。 茶水撒过地上的蝴蝶结,“砰”的一声。 “啊!” 正中脑门,赢英英痛得一屁股倒在地上,捂着额头懵了一会儿,不明白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发难。 还好他皮糙肉厚没有被砸出血。 赢英英扶着窗案恍恍惚惚地爬起来,就见屋内灯火一晃,有个少女踩上窗案凶神恶煞地抓住他的衣襟。 赢英英心肝一颤,莫名有些腿软。 娘的,这谁啊! 眼看着慕朝就要拔剑,江雪深脑袋一激灵,冲上去用力抱住他的腰,死命往后面拉:“魔……你冷静,冷静!” 慕朝用的毕竟是一具废柴身体,不费力地溜被江雪深一把从窗上抱了下来。 “算了算了,就当给我个面子。”江雪深松开他,擦了下虚汗。 慕朝挑眉:“你有什么面子?” 江雪深:“……”倒也不必这么直白。 她尴尬地看向赢英英使眼色:“还不快走!” “但是……”赢英英犹豫了一下,看到江雪深的表情,只好害羞地扯出腰间的小手帕,娇俏地笑了一下,“那谢谢你的小手绢,妖市,我会等你的。” 说完,踩着大步流星的内八字“啪嗒啪嗒”走了。 赢英英走了,屋内的气氛愈发尴尬。 江雪深捡起蝴蝶结,尴尬地递了过去:“这个还蛮好看的,要不您带回去当发带?” 慕朝:“你想死吗?” 不想。 江雪深搓了搓蝴蝶结:“当剑柄上的装饰也挺好看的。” 慕朝眉心一跳:“这种东西你觉得我会接受吗?” 江雪深可惜地捏了捏蝴蝶结,多好看啊。 总觉得今天魔尊大人很暴躁呢。 她小心地偷看他,昏黄的光线将他的眉眼染上一层韶光,可惜却掩不去冰霜般的寒意。 明明是自己的脸,现在看来却如此陌生。 . 夜更浓了。 江雪深在凳子上难受地侧了个身,看向窗棂外的寒月。 今日十五,山风吹散了薄雾,圆月的轻纱散去,月色泠泠,浇在了窗台。 不需要灯火,屋内就足够亮堂了。 可能太亮了,也可能这凳板硌人,江雪深辗转反侧了许久,都没睡着。 快半夜时,终于朦朦胧胧有了些睡意,半梦半醒,仿佛入了梦魇,头又开始一跳一跳得痛,浑身冷得如至冰窖。 “江雪深。” 耳边是低声的呼喊。 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脸,她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江雪深!” 右脸一痛,像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江雪深一个激灵,终于睁开了眼睛。 慕朝看她醒来,松了口气,很快蹙眉问道:“怎么回事,你没吃药吗?” 对面的人缓缓抬起眼皮看着他,愣了许久,蓦地坐起了身子。 不对。 还没有清醒。 虽然睁开了眼睛,但她的眼里想笼着一层轻翳,浑浑噩噩。 慕朝后退了一步,但已经来不及,江雪深忽然一把抓过他的衣襟又狠狠地将他撞在地上,挥起拳头就要打去。 -- 第21页 他偏头一躲,拳头重重落在地上,砸出一道裂缝。 慕朝:“……”疯了不成,自己的脸也下得了手。 “清醒一点,看看我是谁。” 江雪深歪了歪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赤红一片,什么都听不清,什么也看不到,她抬起手,又挥起一拳。 “……” 慕朝握住她的手腕,提气,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屈膝抵住她的丹田,单手掐住她脖子,咬在她耳畔:“你想死吗?” 江雪深眼睫颤了颤,似乎要挣扎。 忽然,屋外传来轻轻的扣门声,紧接着,王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 “魔尊大人,你睡了吗?” 没有听到回应,屋外顿了顿。 王顺:“魔尊大人,属下是来送药的。” 药。 慕朝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下还未清醒的人,开口道:“进来。” 王顺端着药托的手颤了颤,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他刚刚是不是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什么情况?魔尊的屋内有女人? 那他到底该不该进去啊。 本来应该大护法送药来的,结果他临时尸毒发作,这要命的活又落在自己头上。 欲哭无泪,为什么他总要陷入这种两难的抉择? 正当他纠结的时候,屋内的人也不耐烦了。 “还不快滚进来。” 王顺颤了一下,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正对门的地板上,一对男女交缠在一起(他脑补过度),女上男下,好不热闹(脑补过度),女子见他进屋,娇脸红了红,想起身,却被魔尊用力抓回了胸膛(依旧脑补过度)。 王顺:“……” 夭寿啦!他看到了什么!魔尊被一个女人压着酱酱酿酿!他是不是看到了不应该看的! 他是不是要被杀人灭口了!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永远是他,为什么!!! 王顺欲哭无泪,将药往桌子上一方,两股颤颤地往后退去。 “我……属下什么都没看到,马上走,马上滚。” 一步,两步…… 终于快挨到门槛了。 “等等。”说话的是那少女。 王顺头皮发麻:“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他偷偷看了一眼,那少女肤若凝脂,面若桃花,看上去明艳又娇贵。 此时,少女正懒懒地抬起眼尾,轻飘飘地看着他:“去万宝搁拿些提升修为的药来。” 王顺一愣:“啊?” 他下意识地去看魔尊,从他的角度魔尊的脸被玉凳遮挡,看不真切,却也没反驳少女的吩咐。 见他杵着不动,慕朝有些不耐烦地梗了一眼:“还不快去?” 王顺心尖一颤,回过神来:“遵命。” 说着马上冲出了屋子。 玛德,吓死他了,这个女的怎么和魔尊大人那么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魔尊大人和那女的是……? 不能再想了,知道的越多,小命越不保! 他又跑出一段距离,猝然停下脚步。 不对,刚刚那女子好像是上次被抓入水牢的江家千金。 所以魔尊大人是看上她了吗?! 孽缘啊!王顺抬头望月,魔道与正道,相爱相杀的孽缘啊! 第12章 所以其实你是担心我所以才…… 屋内恢复寂静。 烛火很早便熄灭,只余一地月光。 月色穿过窗棂的碎格,支离破碎地落在江雪深脸上,她还未恢复清醒,俊美的面容微微皱在一起,在月色下显得既苍白又迷茫,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该轻轻将她唤醒的。 慕朝这么想着,然后指尖摩挲在她脖侧,抚过绀青色的脉络,又用力收紧,往上一提。 随后,毫不留情地向地面砸去。 “砰!” 一声重响,后脑勺与地板亲密接触,江雪深耳边嗡的一声,头痛得仿佛要裂开。 她低呼了一声,眼前那点轻翳总算散去,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我怎么了?” 见她醒了,慕朝提起她的衣襟一并站了起来, 江雪深迷迷糊糊地被拉了起来,又被塞了一碗还微微发烫的药碗。 “喝了。”慕朝吩咐。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眼睛已经被氤氲的热气遮得发苦。 她下意识地屏气喝完了药,苦得皱起了眉:“有糖吗?” 糖是没有,倒是收获了一个冷笑。 一肚子的热汤加满腔的药草苦涩味充斥在鼻息之间,江雪深终于清醒了一点。 她放下瓷碗,忽然回忆起刚刚的举动,五脏六腑后知后觉地开始发颤。 抿了抿嘴,小心地抬眸:“我,怎么突然这样?” 慕朝坐在玉凳上,微微偏着头,一半在月色中,一半在夜色中,看不出喜怒。 声音倒是如常的冷淡。 “我有头疾。”他道。 江雪深愣了一下,随后想到这两天确实总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只是没想到慕朝这种天生地养的魔也会有这种顽疾吗。 她有些好奇:“头疾会让我丧失理智吗?” 慕朝看了她一眼:“不会。” 每当满月,头疾就会难以压制,引起躁郁,只是没想到她连简单的吐纳调息都不会做,被简单的梦给魇住了。 -- 第22页 对此,江雪深表示很冤枉,她哪知道一个简单的头痛后遗症会有那么多,当然是没有做任何准备了。 只是…… “所以其实你是担心我所以才来的吗?”江雪深瞪大了眼睛。 狭长的丹凤眼微微挑起一抹皎洁的月色。 慕朝不自在地别过脸:“说了我只是不想睡在那腌臜的地方。” 江雪深抿了抿嘴笑了:“其实魔尊大人是个好人呢。” 显然没有听信他的说辞。 慕朝:“……滚,再说我是好人杀了你。” 那人显然没听进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他只是习惯了,每当月中,不用等头疾发作,就开始躁郁。哪怕换了具身体也是一样。 就像有些事情,在记忆中早就生根发芽,斩不尽,除不竭,如顽疾一般。 . 王顺虽然脑补能力强,在来去万宝阁的路上脑子里已经上演了一整出《强取豪夺之霸道魔尊爱上我》的狗血虐恋情深,但办事效率还是高的。 没多久就捧着一袋瓶瓶罐罐的灵药回到了魔宫寝殿。 提心吊胆地把东西放到了桌上,等着接受审判。 不知杵了多久,也没有听到魔尊的声音,反而是那江家姑娘不耐烦地撩起眼皮:“还不滚?” “滚,滚,我马上滚!”不用被灭口,王顺激动地立刻躺倒地上,准备一路滚了出去。 “等等。” 王顺的动作一僵,不会后悔了,又想灭口了吧,他头皮发麻,苦兮兮地抬头看去。 江雪深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问道:“有糖吗?” 糖? 王顺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把怀里那盒糖都递了过去:“还是奶糖。” “谢谢。”江雪深收下来,见他满头虚汗,也不为难人了,“你退下吧。” 得令,王顺怕她又后悔食言,不敢耽搁,一溜烟地便跑没影了。 屋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江雪深推开盒盖,捻了一颗糖送进嘴里,奶香味很快在口腔弥散,将方才那点苦涩的药味冲散不少。 慕朝“哐当哐当”将那一桌增强灵力修为的补药一口气喝完后,见她脸颊上还是微微鼓起腮肉,一副餍足的模样。 一颗糖而已,有那么好吃么。 注意到他的视线轻轻扫过糖盒,江雪深很快反应过来:“魔尊大人要来一颗吗?” 奶香味很快游走于鼻尖。 看着被递到眼皮子底下的糖,慕朝抿了下唇,漠然抬眸:“你觉得这种东西我会吃吗?” 说完,唇边一凉,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冰冰凉凉,又有些甜。 “我觉得比药更止痛,吃了头都没那么疼了。”江雪深也不嫌手酸,一直就这么举着糖丸。 慕朝眼神微微一动,到底还是张了嘴。 贝齿轻轻咬了一下。 江雪深指尖一痛,有种异样的酥麻感顺着指尖游走到耳畔,有些发烫。 她很快收回手。 糖丸已经顺势被慕朝含进了嘴里。 江雪深轻咳了一下,偷看他,见他脸颊微微鼓起,忍不住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心情也会好一点?是不是也很喜欢吃糖?” 满月,应该是他躁郁的日子。 或许要杀人见血才能得以舒缓。 现在,甜甜的奶香在舌尖散开。 慕朝目光动了动,轻哼了一声:“不讨厌。” 江雪深眯起眼笑了。 过了一会儿视线落在桌上,忽然脸色一变,不可思议道:“你全吃了?” 她指的增长修为灵力的补药。 满桌子的瓶瓶罐罐,看起来至少十来瓶。 慕朝不以为然:“怎么?” 江雪深有些崩溃:“我的身体可能消化不了。” 慕朝奚嘲道:“那是你。” 江雪深张了张嘴,把话吞了下去。 她自幼不换怎么努力,十分的阅历都能被自己消化成两三分,还有七八分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她当时也动过外脑筋,各种增强体魄的药没少吃,但不管怎么吃都没有效果不说,反而因为消化不良药效陷入高烧。 江雪深看了一眼慕朝,可能他真的有办法吧。 毕竟,是魔尊大人啊,应该比她更能发掘身体的潜能吧。 . 或许因为喝了药,夜晚太阳穴虽然还隐隐作痛,但尚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后半夜,江雪深睡得倒也还算安稳。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床上空荡荡的,慕朝已经离去了。 江雪深也松了一口气。 洗漱完刚要出门,就见王顺在外头候着了。 江雪深惊诧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顺心里虽然忌怕她,溜须拍马的本能却还是战胜了恐惧:“不知……” 他顿了顿,朝屋里望了一眼,“江姑娘可还在?是否需要……” “需要什么?”江雪深有些纳闷。 王顺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是否需要避子汤?” 江雪深:“……”避啥玩意儿? 王顺秉承着各大强取豪夺虐恋情深话本的必备要素,思索了一晚上,觉得第二日一般都是这种戏码才对。 看魔尊的表情…… 难道,不是? 这其实是个甜宠话本? -- 第23页 他一边进行头脑风暴,一边小心观察魔尊表情。 江雪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总归肯定是些乱七八糟的,忍了忍,没忍住,不禁问道:“王顺你以前是不是写话本的?” 不然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顺一惊:“魔尊大人也知道?” 江雪深:“……”还真是??? 王顺扭捏了一下,羞涩道:“属下年轻的时候,家境算是清贫,为了补贴家用,确实动笔写过一些地摊话本。” 江雪深:“大概……是?” “《缠绵七夜,互换后与霸道仙尊的闺中蜜事》” 江雪深:“……” 原来是你写的。 第13章 魔尊没有武德 慕朝回到雁归山的时候早就大天白亮,错过了早课的时间。 他慢悠悠地走上山门,打算回房间睡个回笼觉,刚走没几步,就见前方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身边掠过。 慕朝眼神一动,伸出了脚。 那人浑然不觉,一个趔趄,“砰”地就摔在地上,额头猛得撞在地板上痛得他耳朵嗡嗡直叫。 王知勇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刚想说话,却被人反咬一口。 “我好端端走着,师兄何故撞上来?” 碰瓷碰得如此明目张胆,任凭谁听了这话都会觉得不要脸,奈何王知勇是个老实人,他脸“噌”的一下红到了耳后根。 “师妹,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他支支吾吾道。 慕朝瞥了他一眼,该说正道的傻子特别多,还是这人特别傻? 被人欺负到脸上了还要道歉。 突然有些索然无味。 收回视线,慕朝抬起脚刚要离去。 王知勇忙喊住她:“师,师妹,出大事了。” “哦,好事还是坏事?”慕朝微微偏头问道。 王知勇挠了挠头:“有人来踢馆了,所有同门都去论剑台了,各宗长老也都赶去了。” 慕朝终于笑了一下:“大喜事啊。” 王知勇:“啊?” - 论剑台周围已经乌泱泱得围了一圈人。 阵营画风明确。 白蓝衣的是雁归山弟子,黄衣的是长冢门弟子。 来的路上慕朝已经听王知勇磕磕绊绊地描述了一下。 大概就是隔壁长冢门的那群废物昨日在赤海没讨好,今天便来雁归山找场子了。 长冢门要说有什么大本事,在慕朝眼里可能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但要说是群乌合之众,也不尽然。 这些年长冢门不断扩充,无论是内室弟子还是一些门客,五湖六海的倒也聚集了不少能人,这次摆明就是来打正道脸的。 人家上门踢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辈较量”,各宗长老想出手都没那个脸,不然传出去以大欺小,连名声都没有了。 虽然也不知道这名声有什么用。 总之最后上场的就是一群小辈。 比试共五场,胜多者赢。 慕朝过来的时候第一场比试已经结束了,江文薏对阵长冢门的乐女。 江文薏也算是正道同辈中的佼佼者,但实战经验薄弱,上场没多久,就中了幻乐,在台上傻笑了一刻钟才清醒,下场的时候眼眶红彤彤的,快绷不住眼泪。 她这辈子,还么有这么丢人过,这群魔物! 刚下场便看到慕朝抱着剑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下,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那个口型是“废物”。 江文薏气得脸都红了,要不是周遭人太多,她真想上去撕了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长冢门赢下第一局,二当家肖白莲坐在高位上,容光焕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讥诮道:“雁归山,也不过尔尔。” 前些日子在赤海受的气,终于舒缓了一些。 一旁雁归山的剑宗长老脸色阴沉,嘴抿成一条直线,并不搭理,只死死地盯着战局。 第二局是顾轻尘,对面是长冢门第一剑。 不消多时,顾轻尘轻松赢下战局。 第三局是萧图南,对阵长冢门的客卿,稍稍吃力,好在有惊无险。 长老紧绷的神情才总算松了一下,瞥了一眼肖白莲道:“看来长冢门还是差些火候。” 肖白莲气得险些握碎了茶杯,半晌,又挤出一个笑来:“我们长冢门的招牌是力大无穷的力,不知你们力宗又能招架几分?” 第四局便是武莽对阵赢英英的亲传弟子。 赢英英其实不是很赞同来与正道树敌,奈何他那二弟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来这里找面子,树立威信,他只好答应陪同,只是从头到尾没有加入唇枪舌战,一直安静地看着论剑台。 武莽是力宗的好苗子,奈何刚受过伤,临危受命,最终还是不敌,败下阵来。 如此一来,二比二平了。 最后一局定输赢。 长冢门派出的是阴阳双修的合欢宗门客,曼柔。 从名字到身材到谈吐,都柔媚到空气间都多了份灼意。 她的美相较于江文薏,更多了一份张扬与娇艳。 “怎么,你们雁归山不是没人了吧?”曼柔半依在台柱边,声音像在空中九曲十八弯地扭转了一番才落到台下人的耳里。 顾轻尘面色冷漠。 曼柔故意扶着台柱,弯下身,离到他面前一寸之处,才微微顿住,口吐兰香:“不如,道长再与我对战一局可好?” -- 第24页 顾轻尘面色不变,江文薏气得面若桃红:“魔女休在我雁归山勾引人。” “哦?”曼柔似有不解地眨了眨眼,仿若天真无辜地盯着顾轻尘,“道长被我勾引到了吗?” 顾轻尘终于眼睫一颤,转头看向人群中的“江雪深”,却见他抱剑半靠在王知勇身边,似乎对眼下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在乎。 他心中忽然有些郁结,退后半步,看着曼柔的眼神更冷了:“望姑娘自重。” “自重?”她笑了,“我不会啊,道长教教我?或者,在场有哪位敢上台来教教我的?” “偌大的雁归山,不是没有一个能打的吧?” 曼柔看着柔媚,实则阴狠。 之前与其他散修比试的时候,对方都认输了,她却不肯停手,活生生地在台上将那人化成了尸水。 她的那些恶名,在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谁还敢上? 况且最后一局,如果输了,责任也就是最后一个人的。 更没有人敢去做那个出头鸟。 顾轻尘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最后落在“江雪深”身上,他依旧不为所动地仿佛在看戏。 难道不会吃醋吗?不会生气吗? 他忽然想起百花台那天,她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 “那婚约也可以作罢。” 她回:“好。” 顾轻尘心中一沉,有团火在烧,他忽然抬眸道:“不知江师妹可愿一试?” 慕朝正觉得无趣,刚想回去睡觉,便被点名。抬起眼皮看去,对上了一双深沉如古墨的眼眸,那眼里还夹着一层难以理解的情绪。 啧。 他刚想说没兴趣,余光却突然瞟到高台上的赢英英,昨晚那袋蝴蝶结又骤然闯入脑海,太阳穴微微跳了跳。 半晌,他眯了眯眼:“来吧。” 说完,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之前便跃上了论剑台。 霎时,台下一片哗然。 “让江雪深上不是死定了!” “上次武莽师兄不是输给她了?” “呸,你还真信啊?武莽师兄为人那么和善,定是不与她一般见识,让她的!” “况且这是曼柔啊!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使阴招,江雪深会不会死在台上啊?” “顾师兄……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毕竟是未婚妻啊……” “顾师兄给他选择的机会了,他自己同意的,搞不好就是想出风头啊!” “……” 台上还没开打,台下就叽叽喳喳地嘈杂起来。 顾轻尘抿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人。 他是……一时郁结,以为他会拒绝。 为了与自己赌气,居然宁愿以身犯险吗…… 曼柔柔若无骨地起身又靠到了台柱上,打量了一下来人,蓦地笑了一下:“炼气期也敢上场?” 慕朝将剑抛给了王知勇,懒洋洋地看向曼柔。 曼柔看着他的脸,肤若凝脂皓齿朱唇,眼尾那点朱砂痣像粒红豆似的,一下子晃进了眼里。 她笑了一下:“弱是弱了点,这张脸我喜欢,要是你输了,我要亲手扒下你的脸,做成面具。” 她的声音莺声燕语,风风韵韵。 说出的话却像是三九严冬中的阴冷。 台下瞬间炸开。 顾轻尘的脸色有些不好。 锣鼓响起。 曼柔十指如刃,瞬间像对面袭去。 炼气期,呵,她一招就可以制敌,只是得小心别刮坏了他的脸皮。 她这么想着,忽然面前一阵气流对击。 曼柔愣了一下,下一秒她看清对击的气流中,有什么向她袭来! “砰!” “啊!!!”曼柔尖利地叫了一声,捂住鼻梁,不可置信,“打人不打脸!你不知道吗!有没有武德!” 慕朝居然赤手空拳地一拳打中了她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 武德?(丽) 显然,慕朝不存在这种品德。 曼柔被那一下打得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地要揍回去,完全忘了自己不是体修这回事,下一瞬间,胳膊一痛,竟被一个过肩摔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想爬起来锤爆这个人的狗头! 但,她爬不起来。 那人居然一脚踩在她貌美如花的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服不服?” 淦他娘的! 服个屁! 见她不甘心,慕朝又召回了剑,慢悠悠地拔出剑刃,比划了两下,好奇地问道:“要怎么割才能完整的卸下整张脸?” “……” 慕朝:“服了吗?” 曼柔:“……我服。” 台下的双方弟子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一愣一愣。 原以为会是江雪深单方面被虐,结果,曼柔……就这? 高台之上,耳边满是“不会吧,你们长冢门就这?”的嘲讽,肖白莲气得把茶杯掷到了地上。 雁归山的各宗长老倒是容光焕发,虽然也没意料到江雪深能赢。 不过到底不是凭借什么剑术道法的真本事赢的,也没什么好多瞧上一眼的。 总之,赢了就好。 慕朝拍了拍手,从台上下来,百无聊赖地准备回去继续睡回笼觉,蓦地被面前的少女拦住。 少女低着头,面色微微泛红,紧张地一直卷着衣袖。 -- 第25页 他回忆了下,这两天并没有见过,有些不耐烦:“让开。” 被他冷冰冰的语调吓了一跳。少女抿了抿嘴,还是鼓起勇气道:“那个……江雪深,你刚刚挺厉害的。” “所以明天的妖市集会,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玩吗?” 第14章 我就知道我是该来的…… 妖市? 一群正道跑妖市去玩? 慕朝有些无语,淡淡地瞥了少女绯红的脸颊一眼,并不打算理会,抬脚便要离开,刚踩出一步,目光忽然瞥到捏着蝴蝶结从高台上下来的赢英英,脚步微顿。 那大块头废物踩着青石砖蹦哒了两下,震得整个论剑台都要颤三颤。 输了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开心,领着一群弟子浩浩荡荡地便离去了。 说起来,这个废物昨晚是不是约了笨兔子去妖市? 也是妖市。 慕朝眯了眯眼,半晌,轻哼了一声。 啧,关他屁事。 两个废物玩到一起才是常态。 又微微踩出两步,他蓦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还呆在原地的少女,高傲地扬了扬下巴:“妖市是吧,可以。” 不能让那笨兔子用着他的身体乱来,他想。 仅此而已。 少女已经挫败地低下了头,闻言,猛得抬头。 原本以为没戏了,其实在很久以前她也尝试过约江雪深组队,但是对方总会用“会不会连累你们”这种借口推脱,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找她了。 江雪深虽然看起来柔柔糯糯很好相处的模样,但其实,心里异常的冰冷,她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队友,生来仿佛就是一个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答应跟同门一起玩。 少女愣了许久,才终于有些羞怯地笑了笑,冲着远去的背影挥手:“那约好了哦!到时候不见不散!” . 今日被那群邪魔外道踢馆,险些坏了雁归山的门面,也让各宗的长老意识到宗门内虽佼佼者不少,但实战经验都过于薄弱,确实应该好好准备新手试炼大会的事了。 他们忙着开会,慕朝乐得清净。 回到寝室倒头就睡。 不知为何,今日总是有些犯困。 黑暗袭来,他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 他是被难受醒的。 胃里不停翻涌,五脏六腑像被火烧似的,偏偏屋子里格外阴冷。 他躺在冰凉的床铺上,仿佛冰火两重天,浑身提不起劲。 青宁从外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慕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床上的人面色嫣红,嘴唇却没什么血色,额上的虚汗一层接一层,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生病了?她忍不住好奇,凑近到床边。 却见床铺上的人蓦地抬起眼皮,黑漆漆的瞳孔里燃烧着恶狠狠的杀意。 青宁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吓得退了半步,随后又有些恼怒。 昨晚回来后,她一个人把寝室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越打扫越生气,昨夜不过是警告一下他,又没真的怎么样,他居然将她丢下悬崖? 她反应要是慢些,当场就摔死了。 这个人倒好,回来连半句抱歉都没有,还瞪她? 青宁撇了撇嘴,还偏就不走了,杵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是很能耐吗?怎么就病得瘫在床上起不来了?” 慕朝张了张嘴,沙哑开口:“滚。” 丹田处仿佛有一团火,顺着他的这个字遍布在奇经八脉,将他烧得晕晕沉沉。 但他还是扶着床案坐起了身,身体有多烫,眼神便有多冷。 “你是不是真的想死?”他道。 见他坐起身,青宁本来就有些害怕了,听到这话,又想起昨晚被从悬崖上丢下去的场景,头皮开始发麻。 但她仍旧梗着脖子,不肯露怯,只是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了。 慕朝吸了一口气,夜间的空气微凉,稍微缓解了体内那股滚烫的灼意,他站起身朝青宁的床铺走去。 “你要干嘛?” 两人的床铺是直角摆放,慕朝这张靠窗,青宁那张面着青墙。 慕朝随手捞起她床上的被褥就往屋外丢去。 青宁愣了愣,尖叫道:“你干什么!” 屋门一开,冰冷的夜风扑面袭来,慕朝清醒了一点,半倚着门,抱手看着她:“是要活着出去还是死了被抬出去?” 青宁:“江雪深!” 今夜的月色比十五当天更加浓郁也更为皎洁冰冷。 青宁保持着踉跄的姿势站在屋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废柴居然还真的将她赶出了屋子,不,不是赶出,是一脚踹出来的。 门“砰”的关上,毫不留情地将她隔绝在外。 青宁气得眼圈都红了,捧着被褥狠狠地踹了一脚门,听到屋里有脚步声传来,又有些恐惧,赶忙转过拐角,往其他寝室跑去。 青宁走后,屋里便安静了。 慕朝坐回床上调息,体内这团无法承受的火焰应该是灵力。 灵力四处逃窜,游走于四肢百骸,无法被身体吸收消化。 这到底什么垃圾体质。 慕朝蓦地吐出一口血,简直难以置信是世界上居然能有人的身体废到不能消化那些增长修为灵力的补药。 暴殄天物。 -- 第26页 他拭去唇边那抹嫣红的血迹,虚弱地半靠在窗棂边。 不知过了多久,窗台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慕朝偏过头看去。 十六的月亮比昨夜更加圆满。 泠泠月色下,一个玄色的身影负光而来,凑近时携来一阵凉风之寒。 江雪深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这才捻手捻脚地伏到窗台,小心打量着慕朝的脸色,压着声音问:“你还好吗?” 慕朝没什么力气讲话,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体内的灵力还在燃烧。 他靠着窗棂台,声音说不出的凉薄:“江姑娘,你这是什么体质?” 慕朝叫过她江雪深,叫过她笨兔子,还是第一次那么礼貌地喊她江姑娘。 江雪深脸一红,更加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不适合修道吧。” 说完她又心道:所以我昨天说了的呀,我的身体吸收不了那些药。 你还哐当哐当全喝了,其实也不能怪她。 但看着慕朝难得萎靡不振的样子,她实在没好意思落井下石,只调整了角度,支着手,爬上窗台。 她没敢进屋,就坐在窗台上,将月光挡去三分。 慕朝看向她的脸。 负光下,她的眉眼有些暗,显得那双凤眸更加明亮。 她扶着窗棂,抿了抿唇,轻轻松了口气,笑道:“不过还好,魔尊大人,我就知道我是该来的。” 第15章 我们可以歃血为盟,结为兄…… 说着,江雪深将包裹轻放在窗台,从里面掏出了一瓶黑乎乎的药汁。 这是她下午特地熬制的,年纪小的时候,她偷吃了灵药后浑身不适,差点没给烧死过去,是父亲给她熬制了这药。 江雪深见了几次,便记住了药方。 不过在赤海翻翻找找都没找到什么适合的瓷罐,只能用绿油油的琉璃瓶装灌药汁。 黑黝黝的药配上绿油油的瓶,这配色,丑到一言难尽。 慕朝微微别开眼:“我不会喝的。” 江雪深已经拔出了瓶塞,刺鼻的苦涩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眼睛发酸。 她揉了揉眼,不明道:“我的身体我了解的,不喝得难受好几天呢。” 慕朝眼神动了动,更加嫌弃了:“你觉得这种东西我会喝吗?” 这种东西怎么了? 她还天天替他喝治头疾的药呢,也苦涩难忍呀。 江雪深有些不明白,过了好半会儿,才有些恍然:“你是不是怕苦呀?” 慕朝:“……” 江雪深觉得自己猜中了,一脸“我懂”的表情,拍了拍包裹:“没事的,我准备了松子糖呢。” 小小的包裹里不知为何能塞下这么些瓶瓶罐罐的,很快江雪深又掏出了一个铁皮盒,盒子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油纸,许是颠簸久了,松子糖杂七杂八地散成一团。 松子糖虽然称作糖,但其实更像心点,是由糯米做成面点,切碎了再淋上糖浆,闻起来甜腻腻的,将空气中那股苦味都压制了不少。 慕朝从论剑台回来后便倒头就睡,一天没进食了,现下闻到香味,胃里便开始闹腾。 废柴体质。 他心中暗骂,看了松子糖一眼,还是很有骨气地别开了眼。 江雪深看到他蜷缩在窗边,原本就小巧的身子快缩成了棉花团,有些散乱的碎发汗津津地贴在额上,从上往下看,显得毛茸茸的,发顶还翘起来了一根小呆毛。 怎么办……用第二视角看自己。 好可爱啊! 江雪深按捺住想去抚平小呆毛的冲动,大义凛然道:“不然我陪你喝吧。” “你?”慕朝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你喝它做什么?” 呆毛因为他的动作在夜风中轻轻晃了晃。 怎么办,更可爱了! 江雪深抿了抿嘴:“唔,小时候照顾我的阿婆说了,甜如果一起体会,会更加甜,苦如果一起承担,却不会那么苦了,这叫……” 她顿了顿,想了一个词:“这叫义气。” 慕朝:“……?” 见他一脸无语的表情,江雪深认真道:“我是认真的,魔尊大人,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歃血为盟,结为兄妹。不过你年长许多,我怕占你便宜,你要是介意,我也能叫你爷爷。” 慕朝:“……”倒也不必。 怕她再编出什么鬼话,慕朝一把夺过琉璃瓶,瞥了她一眼,便一饮而尽。 比闫平良熬的药还要难喝。 琉璃瓶见了底,江雪深忙递过去松子糖。 慕朝顿了顿,还是拿起一块。 不是很甜,在苦涩的唇齿间很快化成一股淡淡地蜂蜜味。 江雪深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吗?” 慕朝顿了顿:“不讨厌。” 看起来不是很高的评价。 怎么会呢?江雪深捻起一块送入嘴中。 酥脆的糖体很快碎开,满满的甜香。 明明就很好吃呀! 松子糖有满满一盒,两人就这么你一块我一块地瓜分完了。 虽然没做到有苦同担,但好歹还是有甜同享了。 吃完松子糖江雪深便打算离去,跳下窗台,走了几步,她总有些心痒痒 -- 第27页 临走前又跑了回来。 “对了。” 慕朝精神了一些,抱臂看她。 江雪深凑近他,离得有些近,能感受到轻轻的夹杂着松子糖的气息微微落在脸上。 慕朝心中一顿,愣了愣,却见她忽然抬手,按在了他的头顶。 看着毛茸茸的头上那根俏皮的呆毛终于被轻轻压下,江雪深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走啦。” 慕朝:“……你想死吗?” 不想。 不过魔尊大人用苍白的小脸威胁人,似乎没有什么用。江雪深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月色中。 她一走,空气中的苦涩与甜香似乎都被风带得无影无踪。 慕朝没有动。 等月亮被枝头遮掩,他终于回过神似的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 啧。 动手动脚的小蚂蚱。 . 自被踢馆以来,雁归山各宗的长老似乎陷入极端的痛心之中,虽然赢了比试,但还是觉得堂堂仙门大派,如果是被赤海踢馆也就算了,被长冢门这种二流魔教踢馆,这不就是直接被打脸吗,简直就是耻辱! 是以,这两天一直都在紧急开会中,所有的课程也因此都变成了自习。 慕朝睡了两天,身体终于清爽了不少,便迎来了妖市。 其实妖市虽然取了个“妖”字,但各路正派参与的也不少,除了多了一些灵石异兽的交易,与人间的普通夜市也差不离多少。 去妖市,慕朝看了眼满柜子素色的襦裙,实在很好奇江雪深的真实年龄。 比赤海那位熬人骨汤的长发婆穿得还素。 终于在一柜子的素色中找到一条红裙,慕朝这才满意地换上了。 他照了眼铜镜,在镜中看到一张明艳的姣容,勾了勾唇角。 小蚂蚱还是有点颜色更好看。 准备完毕,他这才慢悠悠地出了门,刚踩出门槛,便听到讥诮的声音尖尖地传来:“不是吧,要我们一群人等他一个?堂堂江家千金连半点礼数都没有吗?” “别这么说啦,听说她这两天身体不适。”帮忙说话的就是昨天约“江雪深”一起去妖市的少女,名叫云秀,是医宗的师妹,平素为人就和善,见谁都是三分笑脸。 即便跟人起了争执,脸上还是挂着几分笑意。 “哟,他还身体不适了?我们文薏中了水毒不也提前就绪了?都是江府的千金,谁比谁高贵啊?” “别说了。”江文薏柔柔地劝道。 那人更不平了:“文薏,你就是太善良了。” “是啊,师妹,没必要对那种人心善。”有剑宗师兄附和道。 随之而来就是一阵喧闹。 直到云秀看到慢悠悠走来的慕朝,周遭的喧闹这才静了下来。 “江雪深!这里!”她挥了挥手。 慕朝却走得不紧不慢,三步一顿地来到人群。 张扬的红衣衬得少女的皮肤愈发白皙,在薄暮之下,像被染上一层韶光,整个人都闪闪发亮。 那位剑宗的师兄离的近,还能嗅到他身上淡淡地拂桑香,脸蓦地一红,没了刚刚的刻薄样,眼神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从刚刚那群人脸上慢悠悠地扫过,慕朝突然低低喊道:“青宁。” 突然被点名,青宁背脊发凉:“怎么了?” 慕朝红唇微微勾起:“给我撑伞。” “那么稀巧吗?都快晚上了,撑什么伞?”有人怒道。 慕朝眼神动了一下,学着江文薏的样子抚了抚额:“堂妹应该知道吧?我皮肤又白又嫩,太阳还没落山呢,自然晒不得。” 江文薏咬牙切齿:“……是啊,堂姐要不要我为你撑伞?” 慕朝摇了摇头:“你没我白,我怕你自卑。” 江文薏:“……” 第16章 小东西,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正值谷雨,寒气渐收,从清晨起细细洋洋地落了几个时辰的雨,黄昏时那点凉薄的夕照没发挥什么作用,沿途的青石板上还沾着浅显的湿气。 早春的天黑得极快,刚过戌时,夜幕便提前降临,慕朝一行人抵达妖市时,已冉起了满目的灯火。 节气日,妖市红飞翠舞,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众人抵达后都有些兴奋,平日在雁归山或者在自己的宗门世家里,不是学习就是学习,说话要端着走路要端着,需要时刻保持谦谦君子.大家闺秀的举止,能卸下那些伪装好好玩的时间真的很少。 今夜难得的机会,这些少年修士们终于有了点属于这个年龄的“热闹”,三三两两地围在感兴趣的摊子前嬉笑。 慕朝抄着手百无聊赖地走了一段路,也没有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兴致缺缺。 “那个,江雪深,你要不要一起玩套圈?”云秀跟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顺着她的视线瞟了一眼。 地上罗列了不少奇珍异宝,十个灵石可以套三个圈,圈中哪个宝贝就能带走哪个。 来妖市的大多数都是凡夫俗子,这种摊子真的不会亏本吗…… 慕朝收回视线,并没有什么兴趣,只觉得答应和这群正道小废物来这里真是失策。 “别理他了,人家可瞧不上与我们玩这些。”有人拉了拉文秀,满脸的刻薄。 “都被退婚了,我要是她我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 第28页 “还敢这般不是好歹。” “你别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你这般热情,可见别人搭理过你?” 文秀有些尴尬地回头去看,却见慕朝已经抄着手懒洋洋地往茶摊走去了,确实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不由暗了暗眼神,但还是正色道:“是我主动约他一起玩的,大家不要这么说,江师妹大概就是太少和同门交流,有些害羞罢了。” 江文薏正随手拿起小摊上的玩物,闻言,瞥向桃树下饮茶的某人。 害羞?放屁。 露天的茶铺开在桃树下,茶香混着花香,让嘈杂的环境不由宁静了不少。 慕朝一脚踩在长凳上,对着想坐在身边的人甩去一记冰冷的眼神,吓得人立刻换了一桌,他这才靠在树干上冷眼看着这场喧嚣。 “我要吃云片糕!”稚嫩的嗓音落在嘈杂的闹市却穿透力极强。 慕朝不由往声源看去。 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他的身边是个姱容修态的少妇,看起来应该是这小孩的母亲。 两人僵持在饼铺前,昏黄的光线将身影拖得硕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母亲终于叹了口气,蹲了下来,平视男童:“可是宝宝的牙会坏掉的呀。” 男童努了努嘴:“才不会,我就吃一点点。” 母亲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笑道:“好吧,那宝宝要叫我什么呀?” “好娘亲。”男童的声音稚嫩又童真。 慕朝闭了闭眼,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可这具身体分明没有头疾。 那母亲最终还是买了一盒云片糕,绵白轻薄的云片糕化在嘴里时,男童满足地笑了起来。 慕朝静静看着,似乎唇齿间也有了那丝腻味。 他曾吃过,那应该是沾着血污,粘糊成一团,化开时又甜又腥,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他饮下一口清茶。 忽然有些索然无味,起身拍了拍衣袂,便打算离去。 刚跨出一步,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方才套圈的摊边,云秀被一掌拍出,重重摔在茶铺的长凳边,吐出一口鲜血。 慕朝退了半步,那血万幸没有溅在衣袂上。 文秀扶着凳子腿挣扎着起身,抬头看到了慕朝,眼睛亮了一下:“江雪深!” 她在求救。 读懂了这个眼神,慕朝侧眸看去。 江文薏正被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抓着抱在怀中调戏,羞红恼怒着脸,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刚刚的尖叫就是她发出的。 而几个剑宗的师兄英雄救美不成反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偃甲人狠狠踩在脚下。 是天工门的。 天工门以造铁血偃甲闻名,自诩正道,不过所作所为与魔道也差不离。 那个抱着江文薏的便是天工门的少主,秦守。 他喝了几坛花醉,就摸不着东南西北,看到个女的就动手动脚,不知节制。 附近的摊贩早就吓得躲了起来,没人想平白招惹事。 慕朝面无表情地扫过。 啧,这与他又何干? 今日,他没有兴致多管闲事。 无视文秀期冀的目光,慕朝从她身侧跨过,往夜市中心走去。 江文薏率先开口:“江雪深!你有没有心!” “站住。”随后身后有人斥道。 慕朝脚步不停。 “让你站住没听见?” 前路忽然被挡住。 慕朝抬头,却见方才抱着江文薏的秦守正死死挡在他面前,遮去了半分夜光。 “长得还挺有几分姿色,不如跟我回天工?”秦守看着他眼尾处那抹诱人的朱砂痣,咽了咽口水。 但面前的少女却不讲话,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他极缓极缓地攒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啊。” - 夜市东街。 江雪深嚼着糖葫芦,正和赢英英从珍品坊大包小包的出来,便听到了一阵喧哗。 一群看热闹的人纷纷涌向西街。 江雪深嚼下最后一颗糖葫芦有些不明所以地拍了拍守在铺外的王顺。 “发生什么事了?” 王顺正忙着给家里的孙子孙女挑选礼物,猛不丁被问话,只能抬头张望了一下,随口道:“可能促销打折吧。” 不靠谱。 江雪深只能逮了个路人问一下。 这才知道西街那居然发生了斗殴事件。 “可惨了,那书生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别提多好看,全被那丫头毁了。” “据说光打脸啊,抓着头匡匡得就往地上砸,牙齿都断了好几颗。” “书生讨扰了好几次都不管用,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凶的丫头。” 唔,好像不是什么好吃的瓜。 江雪深兴致缺缺地缩回了脚步。 “慕朝兄弟,你尝尝这个。”赢英英买了一盒云片糕,递了过去。 江雪深下意识的张口,一口咬下,嚼了嚼,腮肉鼓起一小团,幸福得眯起了眼。 赢英英马上缩回了手,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发紫。 魔尊原本就这么可爱的吗! 赢英英又递过去一块。 江雪深摆了摆手,直接将整盒接了过来,四下张望了一下,终于在王顺几步远的摊边见到了大护法。 从刚刚开始他好像一直在那屹立不动,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 第29页 江雪深凑过去看了看,是个玩具摊,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没什么特别的。 大护法握着一只拨浪鼓,视线却虚无地落在空气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手中的云片糕还散发着甜腻的香味,江雪深递了过去,道:“大护法要尝尝吗?” 大护法却还是出神地颓败着。 “大护法?” “闫平良?” 大护法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地转了个艰难的头,视线落在纸盒中,又蓦地愣了一下:“云片糕?” 江雪深点了点头:“还挺好吃,尝尝吗?” 大护法枯树般的表情似乎有片刻的不解,他歪了歪头:“魔尊吃过了?” 江雪深:“对啊。” 大护法的表情终于变了一下:“您现在可以吃云片糕了吗?” 江雪深:“……”啊? 难道慕朝不能吃这个吗?可这和松子糖差不多,也是糯米之类制作的呀。 江雪深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怎么办,要怎么解释…… 正在纠结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 江雪深偏头看去,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冲了过去。 狂风骤起,尘沙满天,天马奔腾,从正空飞驰而下,横冲直撞。 而街道中间,天马飞驰而来之点,有个孩童一无所知地徘徊在街口! 江雪深还不大会使用这具身体,想冲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有胆小的人已经捂起了眼睛,拼命尖叫。 江雪深也忍不住失声。 马上就要撞到了! 五步!三步!一步! 最后一秒,江雪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一口惊叫呼之欲出,眼前却有一阵劲风拂过,一道红色的身影从面前一晃而过。 江雪深再看去,想象中血腥的场景没有出现,那孩子已经随着红色身影在天马肚下滚了过去。 下一秒,江雪深怀中蓦然一重,那孩子竟然被挑着后颈扔在了她怀里。 这几幕速度太快,江雪深还没反应过来,在原地呆了呆,才对上了几步开外,一双淡漠又邪性的眼眸。 怀中的小孩挣扎着想到救命恩人怀抱中去。 那救命恩人红衣翩翩,却抄手凉薄道:“小东西,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第17章 替身文学 红色的衣袂被夜风微微吹起一角。 那人站在昏黄的灯火之下,眉眼微微挑起,目光从男童身上缓缓游走到江雪深脸上。 江雪深清俊的脸上明晃晃的挂着“惊诧”两个字。 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她愣了一下,将男童放到了地上。 得了自由,小男孩想跑向救命恩人,刚蹒跚了两步,就被一个冷刀吓得转身就跑,一溜烟地溜跑没影了。 江雪深盯着前方,讷讷开口道:“魔……” 刚吐出一个字,蓦地想起大护法和王顺还有赢英英都在身边,忙咬了下舌头,硬将剩余几个字吞了下去。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她惊奇道。 她还以为慕朝对这种热闹的环境并不感兴趣。 慕朝瞥了赢英英一眼:“哦,与同门同游。” 他似是漫不经心的一眼,赢英英却有些头皮发麻,这少女模样看上去文文静静极为乖巧,是他的菜,实则是个暴力狂,前两天差点没被他给砸死! 想起来,额头又是一阵虚痛。 赢英英在这边浑身的不得劲,王顺在旁边也是坐立难安。 天啊!为什么又要让他碰上这种纠葛的虐恋情景啊! 他就说魔尊大人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同意来妖市!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孽缘啊!正道与魔道势不两立的孽缘啊! 而这段不可能曝光在阳光下的虐恋,只他一人知晓。 王顺万分痛心,连手上打算拎回家去的伴手礼都不香了。 这其中只有大护法一如既往地淡定,目光从拨浪鼓的忧思变为了云片糕的疑虑,还没来的及加入这场“修罗场”。 是什么让一个原本不喜欢甚至厌恶云片糕的人突然间喜欢了呢? 大护法皱了皱眉,不得其解。 赢英英挠了挠头,凑近了江雪深道:“慕兄弟,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吧。” 他手上捧着大包小包各种粉嫩嫩的布料,不方便去触碰江雪深,便干脆凑到了她的耳边。 离得太近,说话时的气息仿佛就吐在耳畔。 江雪深不大喜欢这种过于接近的距离,刚 打算退后半步,便听慕朝的声音冷冷传来。 “靠这么近,你是不想要你的头了?” 江雪深以为在说她,吓了一跳,脖子一缩,忙跳开一步,刚想说话,赢英英便将东西轻置在地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有些恼怒地盯着慕朝。 “你这小丫头好没道理,我几次三番忍让你,你却如此咄咄逼人,是真当我怕了你不成?杀你我根本不用吹灰之力!” 江雪深:“……”不,嘤弟,你真的打不过。 慕朝眼皮一跳,目光落在赢英英拉着江雪深的手腕处,忽然咧了咧唇角:“过来。” 深怕慕朝用她的身体出手杀人,江雪深只好对赢英英道:“大兄弟,今天逛的也差不多了,不然你先回去,我们下次再约。” 下次?还有下次? -- 第30页 赢英英心中一喜,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三分。 慕朝面色一沉,不耐烦道:“过来,要我说几次?” 江雪深不敢耽搁,很快抽回手,跑到他身边轻声道:“你别这么大声。” 慕朝瞥了她一眼:“怎么?” 江雪深看了一眼四周,因为他们这出动静,不少人驻足回头看来,王顺更是满脸震,她忍不住扶额道:“魔尊大人,你真的想第二天多了地摊文学,讲你怎么被一个小剑修凶巴巴地命令的吗?” 他凶巴巴吗? 慕朝抿了抿嘴,又瞥了一眼赢英英。 这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她都没觉得凶,反而觉得他凶? 呵。 慕朝点了点头,忽然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还不快很上?” 江雪深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了上去。 二人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赢英英捧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也离去了。 大护法盯着他们的背影许久,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魔尊大人最近有些奇怪?” 恋爱中的人,即便是身处高位的魔尊,都能变成另一种性格。 王顺作为一个“知情者”忍不住叹息地摇了摇头:“你不会懂的。” 大护法:“我为什么不懂?” 你一个尸块缝制成的尸将连人都算不得,还能懂人间真情不成? 王顺腹诽道。 但他不敢说。 赤海随便拎一个人都比他资历深,更何况大护法。据说,大护法是在魔尊刚从死地爬出来没多久,还未发迹的时候便陪伴在身侧的。 不是他能比拟的。他只能不停点头哈腰,以证忠心。 大护法得不到回应,又幽幽道:“而且,你不觉得江姑娘也有些奇怪吗?” 关在水牢时分明是一个话不多,文文弱弱,但又不畏惧会发生什么,眼里总是透着坚毅的光的小姑娘。 现在怎么—— “这么像魔尊大人呢?”他话一出口,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是了,这小姑娘刚刚的样子可真像魔尊大人啊。 王顺听了也沉思了一下,很快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夫妻相。 互相依恋的人会长得越来越像对方,看来……魔尊大人与那江姑娘还真是情到浓时了。 王顺忍不住为这场虐恋叹息,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道:“对了大护法,属下一直很好奇……” 大护法被从深思中拉出来,耷拉着眼皮问道:“好奇什么?” 王顺道:“之前在水牢,属下一直以为两位江姑娘必死无疑,为何魔尊会网开一面?” 莫非是一见钟情? 大护法愣了愣,目光落在虚无的夜色中,思绪似乎飘到了久远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长街上的灯笼被风撞在了竿子上,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因为……” 他顿了顿:“那姑娘叫江雪深。” 王顺不解:“叫江雪深又如何?” 大护法:“十几年前,魔尊大人曾为一个孤女取过名,也唤作雪深,应当是因这个名字才网开一面吧。” 想起那个叫“雪深”的小姑娘,大护法的视线又犹豫着落到了拨浪鼓上。 要是她还活着,现在也应当十七了吧。 想起那孩子甜甜糯糯的笑容,大护法有些怀念地闭了闭眼。 王顺杵在一旁……目瞪口呆,瞳孔地震。 他又知道了什么秘密!!! 原来不是什么一见钟情,而是替身文学吗?! 第18章 不讨厌,只是不喜欢…… 江雪深一路无言地跟着慕朝走到河堤边,往后看了一眼,确定已经看不见大护法他们后,这才踌躇着开口道:“魔尊大人,今日心情不好吗?” 不会是因为她没经过他同意就用着他的身体出来玩生气吧,可是他也来了呀,应该算扯平吧? 慕朝没有说话,依旧抱着手,视线落在河中的莲花灯上,没有了刚刚的尖锐的寒意,反而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今日慕朝穿了绯红的云裳,衣袂翩翩,在昏黄灯火下,如团炙热的火,将冰冷的眉眼都绘出了一丝酌人的桃李之味。 这是她衣橱中少有的亮色,是及笄之日时,父亲所赠,过于惹眼,她只穿过一次。 “阿雪如玉,白璧无瑕,文薏如火,张扬明艳。” 自她回江府以后,听过太多这样的话。时间久了她也下意识地觉着自己不适合过于张扬的色彩,荼白、缃色、天青,她只适合穿素雅的颜色,那是旁人给她的定位。 父亲说:“你也可以尝试着改变。” 她改变了,穿着这身张扬的炙火之色,在竹林中等了顾轻尘一整天。 从天光乍破等到夜阑人静,张扬的红色快恹恹地暗淡,终于等到顾轻尘挑着灯笼踩过寒霜枯草,来到面前。 “来日必定三茶六礼,以心为聘。” 这是在此之前他的承诺。 江雪深酝酿了很久,心想,她应该也给一个确切的答复,告诉他:“未来夫君,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家,以后请多多指教。” 但她张了张嘴,还没从这疲惫的等待中说出半个字,便听他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夜风中:“阿雪,你不适合红色。” “我们之间的婚约是世家的联姻,我会遵守,但你不用讨好我的喜好,把自己打扮地像文薏,做你自己就好。” -- 第31页 她想,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是很温柔的,但在乍暖还寒之夜,差点将她冻伤。 在那之后,她便将这条裙子藏在了衣橱中,再也不曾穿过一次。 现下蓦然看到慕朝穿着,她心里顿了顿,却并没有自己以为会冒出的凄然,反而觉得,还怪好看的。 其实她,也很适合红衣的。 河堤边的长竿上挂了一长串灯笼,据说是用鲛人的眼泪化的灯油,无论夜风如何吹打,灯火岿然不灭。 河堤边不少人正在放河灯,莲花灯盏落在水上幽幽地顺着河流而去,寄托着人们对先人的哀思和对未来的祈愿。 江雪深跟着看了一会儿,都没有听到慕朝的声音,忍不住打破寂静:“魔尊大人?” 慕朝这才抄着手,目光从河床落到了她的脸上:“你倒和那群废物玩的很好。” 江雪深愣了一下,随即看向远处几个穿着雁归山校服的同门,忍不住换了个角度,挡住他们的视线,道:“魔尊大人也与师兄师姐们玩的很好。” 她还从未与大家一起出门游玩过呢,江雪深有些酸。 她的小小动作过于明显,慕朝已经飞快地看到了远处的几个雁归山弟子。 啧。 方才被天工门那个废物拦路,便出手解决了,并非有意想帮他们,结果这群人不知怎么的,忽然对他态度大转变,一口一个谢谢,听得有些烦躁。 “诶?魔尊大人,你的手怎么了?”江雪深这才发现慕朝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很长的伤口,鲜血已经干涸,落在手上星星点点的,看着有些瘆人。 慕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是刚才揍那废物时被偃甲伤到的。 这具身体灵力过于低微,想伤人只能纯凭力道与技巧。 还好他原本以为江雪深看着这么废柴,身体素质必然不行,没想到意外地还挺灵巧,想来平日里也经常做高强度的训练。 高强度的训练下都还没什么修为灵力。 啧,更废柴了。 “疼吗?”伤口有些触目惊心,江雪深问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傻,那必然是很疼的。 她的表情过于关切。 慕朝忽然想到,像这种仙门的世家女必然很在意会不会起疤带伤,心中恼怒了一下,很快收回了手,转而冷笑道:“怎么,既然互换了,你就该知道这身体现在是我的。” 江雪深不知道他忽然说这个做什么,讷讷道:“那我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老子就喜欢带伤带血起疤痕。”他恶狠狠道。 江雪深被他突然凶狠的语气震得愣了一下。 这什么癖好? 行吧…… “对了,魔尊大人。”忽然想起刚刚的事情,江雪深有些担忧,“你是不是不喜欢云片糕?” 闻言,慕朝刚刚那点软乎乎的凶狠蓦然消失,默了一下:“怎么?” 江雪深道:“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刚刚吃了点,然后大护法可能有些怀疑我。” 云片糕。 慕朝看向她手中的云片糕,一路晃着过来,已经碾砣在一起,像极了他第一次吃这东西时的样子。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讨厌,只是不喜欢。” 啊? 不讨厌又不喜欢? 江雪深有些没听明白。 “如果你因为这种东西曾经被断了右手,应该也会不喜欢吧。” 被断了右手?江雪深眼皮一跳,马上低头看去,双手完好,并没有任何不适。 但她曾经听说,魔物只要本体的生机没有被毁,无论遭受多严重的伤害,都可以恢复如初。 慕朝曾经被断过一只手?他也会有那样的时候吗? 一时间江雪深说不上是感慨还是震惊。 许是她呆滞的表情取悦了慕朝。 “骗你的。”他想抬手去拍她的头。 个子不够高,只能收回来,轻飘飘道:“闫平良那里你不用担心,他没多少斤两的脑子。” 居然是骗人的……果然魔道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她还以为现在无人匹敌杀伐果断的魔尊还真有那么悲惨的过去。 江雪深抿了抿嘴,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是真的,她松了口气。 不过这么说大护法真的好吗! “那,魔尊大人要一起逛逛妖市吗?”难得来一次,就这么回去有些可惜,怕慕朝拒绝,她忍不住补充道,“来都来了……” . 江雪深没什么朋友,往年各种节庆日都是一个人在论剑台上度过。 因此她就仿佛头一次接触这种新鲜事物似的,在东西市之间来回走马观花。 从西凉伎观到摸石猴、转糖盘,再从茯苓饼吃到龙须酥、元宵。 路边的各类摊子应有尽有,最后江雪深握了一串冰糖葫芦轻轻咬着。 慕朝在一旁招呼她:“过来。” 江雪深嚼碎了山楂走了过去:“怎么了?” 话音刚落面前一暗,冰凉的竹绸触在脸上,有些冷有些痒。 江雪深愣了一下,抬手去摸,是半张兔子面具。 “别摘。”慕朝看着有些傻乎乎的兔子面具,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雪深缩回了手,想了想,也从就近的摊贩那买了一盏兔子灯递过去:“礼尚往来。” 荼白的绢布被灯火照得微微发黄。 -- 第32页 慕朝下意识地接过竹竿,呆了一瞬,盯着兔子的红眼睛看了许久,终于微微抬眸,低哼道:“这种便宜货你也好意思送。” 闻言,江雪深抬头看了看竹牌上的价目表: 兔子面具:三铢钱 兔子灯笼:五铢钱 嗯……好像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江雪深没说什么,铺子老板却受不了这委屈:“小姑娘,你这话说的就不地道,这兔子灯做工如此精美,才卖了五铢钱,原本就没赚多少,你说它便宜那没错,但便宜货怎么不能是好东西了,里面的灯油用的可是鲛人泪,每个几十年的都烧不完,风吹雨打都浇不灭。” 老板也是摆了一整天的摊这会儿累极了便直言道,以为不会有人较真。 但是慕朝不是一般人。 平时在赤海根本没人敢忤逆他,王顺嘴又好听,上哪都拍着马屁,虽然换了身体后不长眼的人变多了,但骂的都是这具身体,跟他没多少关系,倒也无所谓。 但这老板,就明显是在怼他本人了。 慕朝嘴角微微耷拉,一把拉过江雪深,命令道:“你把那些灯笼都吹灭。” 江雪深:“……”太幼稚了叭。 江雪深有些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 最后这位幼稚的魔尊大人还是用了不知道什么玩法,硬生生地将满桌子的灯笼一一熄灭。 只留他自己那盏兔子灯熠熠生辉。 做完坏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提着兔子灯衣袂翩翩地离去。 留下目瞪口呆的老板和欲哭无泪的江雪深。 “那个老板……” “啥也别说了,你那小娘子太刁钻了,会点妖术了不起吗?老子当年也是个散修!赔钱吧!” 江雪深:“……我明天来补上可以吗?” 她没钱了。 最后那点钱就买了兔子灯。 老板怒道:“可以个屁!没钱就给我在这里把灯芯全部给换了!” 于是,王顺赶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家魔尊大人缩在摊边,苦命地搓着灯芯。 已至子时,妖市的游者散了大半,逐渐冷清起来。 他们魔尊大人,就是这么在昏黄的灯火下,孤零零地抬起头,露出俊秀的容颜,眉眼微微耷拉着,低声道:“王顺——” 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 这是……失恋了? 第19章 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终于等到王顺过来付清了钱,重获了自由。 江雪深还来不及活动下筋骨,就听王顺有些急切道:“魔尊大人,大护法尸毒犯了。” 尸毒……江雪深愣了一下。 赶到王顺说的地点时,大护法正坐在台阶上,半靠着挂灯笼的长竿,面色颓然,浑身的肤色已经成了鸦青色,看起来很是可怖。 江雪深走进了才发现不是肤色变深了,而是大护法干枯的皮肤之下有成千上万条毒素像头发丝一样在体内不停游走。 曾经同门师叔与绿僵一战时不幸被咬伤手,便是中了尸毒,一会儿发疯到处撕咬,一会儿畏光惧光,后来为了保住他的命,听闻医宗的长老还断了他的胳膊,放了血,卸了全身的修为,却到底没有救回来。 她当时还未出生,没有亲眼见过师叔发癫的样子,但光从字里行间听到,都觉得浑身发凉。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看到人中尸毒的样子。 却没有发癫发狂,也没有畏光惧光。 大护法禁闭着双眼,头微微歪着,难受地半喘着气,听到脚步声,他清醒了一点,忙放下卷起的袖口,将手往腰后藏了藏,随即又想到脸上也全是毒素,又赶紧低下头,眼神慌乱道:“平白污了尊上的眼,老奴有罪。” 江雪深看他这副样子,心里跟着有些难受。 她一早便知道大护法不是常人,也不算什么修士,更并非魔物。 在赤海呆了两日,她也隐隐有听说大护法以前就是山村里的普通农夫,被山匪杀害后,碎成了尸块。 当时慕朝还不是魔尊,经过尸海时便顺手将他拼回了人,招了碎魂,做成了个不人不鬼的尸将。 虽然还有正常的思维与意识,但尸毒却也会反复发作,可以说,每一次呼吸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对大护法来说,可能死得干干净净会更好些。 江雪深走近他,微微蹲下身问道:“还能走吗?” 大护法愣了一下,很快摇了摇头,不敢抬头看她:“老毛病了,缓一下就好了。天色已晚,尊上还是早些回去安寝吧。” 他说话极慢,每一句就犹如朽木被一刀刀锯开。 江雪深看了王顺一眼。 王顺也不年轻了,到了知命之年,又只是个普通凡人,帮不了什么。 心中有了主意,江雪深走到台阶下,屈膝俯身道:“我背你回去。” 此话一出,大护法与王顺皆是一惊: “这万万使不得,魔尊大人!” 有什么好使不得的。 江雪深无奈,转身拉过大护法便顺势背了起来。 大护法骨瘦如柴,背起来却极沉。 江雪深轻虚了一口气,学着慕朝的样子,转而对惶惶不安的大护法道:“怎么了,觉得老子背不动你?” 说完觉得有些羞耻,俊脸红了红,又对呆愣的王顺道:“还不快跟上。” 大护法盯着她的侧脸怔忪许久,才放松了身体:“老奴好像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 第33页 江雪深没听清:“啊?什么?” 大护法轻轻叹笑道:“老奴说,您还愿意吃云片糕,真是太好了。” 江雪深想起慕朝的话,不讨厌,只是不喜欢。 想问大护法知不知道什么原因,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到了赤海后,大护法的尸毒稍微缓了缓,江雪深也放心地回了寝殿,如往常一般给那盆干枯的盆栽滴了两滴血便倒头就睡。 许是逛了一天的妖市太疲惫了,这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磨磨蹭蹭地醒来。 被吵醒的。 几道穿透力极强的尖锐争执越过山峦窗棂,直击灵魂。 “你这个不孝子什么不好做跑来做魔头!” “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东西,你连阿琴嫂都能害,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杀人放火,我们风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个败类!” “……” 往后就是一阵哭丧似的腔调。 江雪深起身照了一眼镜子,还是慕朝的脸,并没有换回来,这大清早的哭喊声,让她梦回被寄养在和孝村时一般,家长里短喋喋不休从天明争到深夜,她还以为换回来了呢。 既然没有…… 那是哪位英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来赤海闹事? 江雪深随意洗漱了一下便快走着过去吃瓜。 声音是从金麟台方向传来的。 江雪深赶到的时候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那几个刺耳的哭腔不知道哭了多少轮,愈发嘶哑。 江雪深走近了才看清,争执的人是几个村民打扮的人,而争执的对象是这些天服侍她洗漱的弟子,风逸。 怪不得今天没有去寝殿候命,原来是脱不了身。 那几个村民哭得半倒在地上,边哭边用手拍地,控诉风逸的罪行:“昨日阿琴嫂临盆,竟还险些丧于你手,若非命大恐怕早已一尸两命,可怜了阿琴,至今还未醒来哟……” 他们越是控诉,风逸的脸越是苍白。 到底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听说他原先是上雁归山修行的,奈何资质太低,最后不幸落选,辗转下来到了赤海。 村里那些亲朋好友自从知道他现在加入了魔教,都对他万分嫌恶。 风逸的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在解释:“我只是将她送到了医馆,并未……” 他刚出声就被更有力的哭喊声堵了回去。 “阿琴现在昏迷不醒,当然什么话都随便你说!” “你这个魔鬼!畜牲!” 当人们早已认定一个人做了什么,那即便他是清白的,也没有什么用。 江雪深大致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见风逸本该更为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反而涌上了一丝恼怒。 “是我做的又如何?”风逸眉眼低垂,自嘲道,“反正我本来就是个烂人。” “我是赤海的魔头,魔头不就是心狠手辣的吗?你们还在期待什么?” 这话就有些自暴自弃了。 江雪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做了吗?” 原本嘈杂的人群蓦地一窒,下一秒,所有人反应过来,瑟瑟跪在了地上:“拜见魔尊大人!” 这魔尊大人现在怎的愈发神出鬼没! 江雪深却只盯着风逸:“他们刚刚说的事,你真的做了吗?” 风逸脸色一变,立刻挡在那几个还在哭天喊地的村民面前,跪了下来:“魔尊大人息怒,这是属下的家人,来看望属下的。” 他越说声音越抖,深怕这些人扰了魔尊清梦,被处以极刑。 江雪深目光掠过他被烫伤的手背:“回答我。” 在她面前,风逸哪里敢捂,忙将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 原来是那位阿琴嫂临盆之际,不幸打翻了屋里的火烛,风逸回家探亲时刚好撞上,立刻救了人灭了火,结果村里的人却反而怀疑是风逸下的毒手。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这一刻,江雪深忽然想到自己,心中有团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又冰又烫。 风逸还在懦懦道:“魔尊大人,属下知错了……下次会拦住他们……” 江雪深打断他:“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为什么要承认?” 风逸一愣,仿佛没有听明白。 江雪深已经走到那几个村民面前。 两道的魔教弟子吓得磕在地上,一声不吭。 村民虽然惧怕,却仍是用足勇气挺直了身板。 江雪深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那个年长者的脸上,那应该是风逸的养父。 “你们亲眼见过风逸伤人了?”半晌,她开口道。 村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江雪深:“是那位阿琴嫂直接跟你们说是风逸害她的?” 村民沉默了。 江雪深忽然撇嘴轻笑了一声:“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只因为风逸的身份就认定是他做的是否有失偏颇?” “不是他还能是谁!”有人鼓足勇气道。 江雪深看了他一眼:“昏迷不醒就是还活着,为何不等人醒了再来捉讨凶手?” “况且。”她顿了顿,眼神渗出了一丝寒意,“本尊怎么不知,赤海可以任无名之辈闯荡?” 此言一出,这几个硬撑着身板的村民到底一哆嗦,焉了。 他们原本是凭着满腔的怒火化为勇气,又酌了几口酒,不知天高地厚就来了。 -- 第34页 现下被吓得酒也有些醒了,脑子一激灵,跪伏在地上,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风逸有些害怕地看着她。 却见她挥了挥手:“再不滚,就杀了你们。” 没人会怀疑魔尊慕朝的凶残。 那位养父爬了两次没爬起来过,最后还是另几个村民硬拖着他离开的。 见人走远了,江雪深才有些心虚。 会不会太凶了qvq 风逸还跪在地上,极小心地抬头看她:“谢魔尊大人不杀之恩。” 顿了顿,他又表忠心道:“也谢谢魔尊愿意为属下讲话。属下这一辈子都愿意为魔尊孝犬马之劳,魔尊让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 江雪深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那就试试做自己,不因为叛逆不因为无奈的抉择,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风逸重复着默念了一句,觉得舌尖有些发烫,却无法理解,他看向身旁的其他同僚,跪得两股颤颤,显然也没有在动脑子。 他该说什么? 顺叔曾说这种时候,不管理不理解意思,都要顺着魔尊的意思回答。 他要回知道了吗? 但他说不出口。 这对他现在来说,还太难了。 半晌,风逸才讷讷问道:“那我现在该做些什么?” 见他一脸迷茫为难的样子,江雪深叹了口气,她好像有些操之过急了。 远处,大护法和王顺也应当是听见了声响朝这边而来。 身边,这群弟子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日光已经升到正空,穿过斑驳枝叶,落在细碎地落下。 江雪深迎空站了一会儿,才看回风逸:“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全体吃火锅吧。” 第20章 魔尊大人来大姨妈了(咳)…… 徐长鸣最近很苦恼。 他在雁归山教书育人大半辈子,问题学生遇到的也多了,却没遇到过江雪深这么问题的。 以往倒也还好,这孩子修为灵力差,胜在肯刻苦,文试一直都不错。现在可倒好,回趟家,灵力没长进,连脑子也丢那了! 文试写得一塌糊涂倒也罢了,思想还极为不端正! 卷上说:如何养精蓄锐,铲平赤海。 他答:做梦。 卷上说:死地之责,该如何肩负。 他答:为何要肩负? 字里行间充满傲慢。 摆明了就是在针对他! 结果让他说出为何针对自己的原因,那小少女居然抄着手,睥睨着他说:“我不是针对你,只是觉得在坐的各位都是垃圾罢了。” 听听!这是何等的猖狂!这是何等的目无尊长! “江雪深!”再一次被面前这个半枕着手臂目中无人的少女气到,徐长鸣终于忍无可忍,“死地之缝会导致什么,又是谁的责任,你说说!” 慕朝早已不耐烦,懒懒地枕着头,并不作答。 徐长鸣面子上下不来,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文薏你来!” 江文薏一早就做了回答的准备,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得意地瞥了一眼慕朝,便有条不紊地答道:“烬,死地也。魔物慕朝出世之日,死地裂缝之时,死地中邪物四祟,虽已大体封印,裂缝却仍在与日扩大,届时邪物逃窜,定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学生以为,死地之责在赤海,在魔物慕朝。” 标准的课本答案。 徐长鸣满意地捋了捋山羊胡,怎么同样是江家后人,差距能如此之大。 江文薏坐了下来,得意地去瞧慕朝的表情,却看到他平静的脸上浮上了一丝不屑,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话。 徐长鸣显然也注意到他的表情,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愤怒起来:“既然那么不想听课,你就滚出去!” 他话刚出口,面前一晃,那少女竟真的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连片刻都不曾犹豫。 他气得浑身发抖,结果堂上这群学生竟然一改常态,一个个替少女说话。 “先生,江师妹前阵子中了水毒,可能就是还没有调养好。”说话的是剑宗的小师兄裴钦,前几日在妖市被偃甲踩在胸腹险些丧命时,是慕朝将那些偃甲一一拆了,化为齑粉。 江师妹灵力低微却能扛着恐惧与压力,在那群天工门之前毫不退缩,用纯粹的根骨力道将秦守打得剩下半口气。 就这胆识,这功法,裴钦当场就决定,江师妹是他的新晋女神了! 除了他,其他去过妖市的几位也都纷纷为慕朝讲话: “江师妹刚被退了婚,性情大变也能理解,先生还请多给他一些调整的时间吧。” “是啊先生,江师妹这些日子的压力太大了,还是多给点时间调整为好。” “……” 一个两个,这都是吃了什么迷魂药! 都开始为一个废柴讲话! 徐长鸣气得连骂都没力气骂,最后只吹着胡子道:“都下课吧。” . 刚放课,那几个“小弟”们便跟在慕朝后头,一起前往食堂用餐。 慕朝平日里在赤海前呼后拥惯了,倒也没理会这些人的转变,多几个王顺这样的狗腿子是好事。 今日食堂格外拥挤,没有什么位置。 他扫了一圈,便没什么兴致了。 面前却忽然一暗,是青宁挡住了他的路。 -- 第35页 自上次被他踢出房间后,她收敛了不少,见到他也没敢正眼看,今天又是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裴钦也一直有听说青宁与江师妹不对付,刚想劝一下,却见青宁抿着嘴道:“江……江雪深,坐我那吧,我吃完了。” 她的皮肤很白,耳根子泛红时就像会滴出血似的。 慕朝也没懂这是闹哪出,就见青宁忽然咬着下唇,眼尾洇出一抹嫣红,跺了跺脚便跑开了。 正道可能都有病吧。 咽了一口米饭,慕朝如是想道。 “哟,这不是王知勇吗?” 慕朝喝了一口白水,往旁边看去。 裴钦顺着他的视线跟着看了一眼,道:“萧图南又要欺负王知勇了。” 又? 想起上次论剑台上王知勇流着鼻血匍匐在地上道歉的滑稽样,慕朝放下茶杯,多看了几眼。 几步远的长桌边,萧图南一脚踩在椅凳上,半俯着身盯着王知勇的饭盆,咂嘴称奇道:“这糊成一团的是什么?” 王知勇憨笑道:“萧师兄,这是是腌冬瓜,我奶奶做的,你要尝尝吗?” “尝尝?”萧图南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捧腹大笑了一下,指着王知勇的饭盆问旁人道,“这糊成一团的像呕吐物一样的东西,你们会尝吗?” 周围很快笑成一团,都半退了一步,满是嫌弃的样子。 王知勇愣了一下:“这不是呕吐物……” 他越说越轻。 这是奶奶亲手腌制的,黄龙村贫穷,就这些冬瓜都是奶奶省了很久,给他留着的,腌制久了,加上这几日天气转热,冬瓜有些糊了,但并没有坏,酸酸的,很好吃。 他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看着周遭笑成一团的人,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半晌,却又是露出一个笑来:“也是,萧师兄是吃过山珍海味的,那我自己……” “吃”字的音还来不及出口,耳边“砰”的一声,桌上那盘冬瓜连带着半碗尚未吃完的白饭都随着四分五裂的瓷片散作一团。 慕朝抄着手靠在椅背上,没什么情绪地看着。 “废物东西,寒碜到仙门来了,自己丢脸吃些下三滥的也别拉低雁归山的脸面。”萧图南一脚踢过瓷片,恶狠狠道,“吃猪食的猪猡,你瞧瞧你有哪点样子像修真的?” 王知勇瞧着地上的一滩剩饭,嘴角颤了颤:“对不起啊,萧师兄,都是我的错。” “废物猪精。”萧图南嗤笑道。 废物猪精,无论遭受怎样的羞辱,都没有出息地只会道歉。 慕朝前座的符宗师兄道:“这不是你们剑宗的事吗?不管管?” 另一剑宗的师兄立刻道:“怎么管?”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次,裴钦别过眼叹了一口气,帮得了第一次也帮不了无数次,整个雁归山也不只有萧图南这么做。 “王知勇天天被欺负,他难道没有错?”有人扒了一口饭笑道。 马上有人接话:“是啊,怎么不欺负别人,单单欺负他啊?” 说着,便是一阵嬉笑,与王知勇那桌的笑声快要融合在一起。 慕朝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 笑声戛然而止。 那几个人尴尬地轻咳了一下,毕竟江师妹之前虽然没有被这么夸张的对待过,但是听到的奚落想来也不少,这么讲确实有点像在嘲讽他。 他们正在尴尬,便听慕朝的声音比冰霜还要寒冷地落在了耳畔:“被欺负的人有什么错?” 没人吭声。 慕朝站了起来。 裴钦跟着愣了一下,以为他要去帮王知勇,却见慕朝掠过王知勇,没有半步停留地离去。 走出饭堂时,还能听到王知勇木讷又憨厚的道歉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不好意思。” 屋外的日头正盛,眼前却有些发黑。 慕朝顿了顿,忽然想到碾砣在地上的云片糕,想到自己握着断手,鲜血淋漓地伏在地上道歉的样子。 他勾了勾唇角心想:真是一个废物。 却到底没有笑出来。 . 慕朝回到房间,便有了睡意,倒头就睡着了。 不知道为何,这两日总觉得这具身体浑身提不起劲。 又过了几日。 半夜,小腹剧烈地钝痛,慕朝辗转反侧,梦境里都是云片糕与断手,荒诞又混乱。 实在痛得不行,他爬起身,想倒杯茶。 刚一起身,便觉腹下一坠,紧接着双腿之间一股暖流。 慕朝愣了一下,挑起油灯,借着微光往床上看去。 只见荼白的床被上是一片刺目的腥红! 他马上低头看去,裤子也渗出一片血红,摸了一下,屁股后面更是鲜血淋漓。 慕朝:“……”这啥? 他第一反应,有人偷袭。 但身上没有任何外伤。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江雪深这具身体曾经受过严重的内伤,时不时会复发。 他扒着窗台,晕晕沉沉地坐起身,只觉得这内伤的威力正大,调息了半天都止不住血。 . 另一厢,江雪深刚洗完澡出来,便看到通讯傀儡不停地闪烁着急促的光。 忙抬手放在了耳侧。 慕朝的声音蘸着早春的微寒虚弱地传来: “江雪深。” “你还有什么遗言趁早说,要不然等着收尸吧。” -- 第36页 江雪深:“……”啊? 第21章 你屁股怎么流血了?!…… 江雪深赶到的时候慕朝正苍白着脸半趴在窗台,见她靠近,才有气无力地撩起眼皮:“你再不来,这身体就快失血而亡了。” 江雪深探头望去。 好家伙,满床狼藉,荼白的床被上全是血,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腥味,说是案发现场也不为过。 “怎么样,是内伤还是中毒?”慕朝轻吸了一口气,“直说吧,我挺得住。” “都不是……”江雪深尴尬地挠了挠头,“您这是来癸水了。” “癸什么?”慕朝顿了一下,苍白的脸色有一瞬间的破裂。 江雪深以为他没听懂,轻咳道:“癸水,就是周期性的有规律的,一般是每月一次的嗯……出血。” 慕朝:“……” 见他满脸震惊又不失彷徨的模样,江雪深抬起手,不敢拍他的肩膀,就落在窗台上,郑重道:“简言之,恭喜你,魔尊大人,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慕朝:“……”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子吗? 窗台的油灯不堪夜风,终于熄灭。 月色下,慕朝僵硬的身子终于动了动,缓缓地爬起身。 边走边淌血。 江雪深急道:“你干什么去?” 慕朝头也不回道:“同归于尽吧。” 江雪深:“倒也不必!” 好说歹说将慕朝拦了下来,江雪深将他送入浴池清洗,自己回到屋里收拾残局。 等慕朝清洗完,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出来时,江雪深也收拾地差不多了,将瓷碗递给他:“喝点这个,会舒服一点。” 慕朝垂眸,瓷碗中是黑乎乎的红糖水,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着甜味,雾气沾在眼睫上,轻轻化开。 “这种东西你觉得……”半晌,他才轻声开口,“真的有效果吗?” 听前半句以为他又要拒绝,江雪深松了一口气,笑道:“有的,以前我肚子疼的时候喝点糖水就会舒服许多。” 慕朝原本想放下,奈何小腹坠痛得厉害,只能就着雾气灌了下去。 糖水有些辛辣,喝到肚子里,冰凉的手脚很快暖和了起来,他神色稍霁,这才看向江雪深:“你这……” 他顿了顿:“你这癸水,要出这么多血的吗?” 江雪深:“说不好,有时候多有时候少的,曾经看过大夫,也找医宗的前辈诊过脉,说是崩漏,可能您运气不好,撞上了。” 正说着,她忽然睁大眼睛,停下了。 慕朝也神色一顿,低头看去。 刚刚换上的新裤子又很快染红一片。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江雪深讷讷道:“你没垫月事带吗?” 月什么? 许是江雪深的表情过于吃惊,像在嘲讽他似的,慕朝眼皮一跳,恼怒道:“那种东西你觉得我会需要吗?” 江雪深:“……”魔尊大人你清醒一点啊!那种东西怎么可以不需要!!! 最后慕朝还是认命地重新清理了一次,江雪深拿着布裹塞了些草木灰帮他垫上。 这个场景略诡异暧昧,两人却没有任何旖旎之色,反而神色平静地处理完,很快各退了一步。 对江雪深来说,这是她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可害羞的。 对慕朝来说……别说了,魔尊大人此刻已经心如死灰。 第二日徐长鸣惊讶地发现这两日的问题学生江雪深居然格外的文静。 虽然仍旧不像在好好听课的模样,但好歹没有扰乱课堂秩序,安安静静地来,斯斯文文地走。 莫非被退婚的阴影终于过了,恢复如初了? . 下午便不是在课堂听课了,而是得去就近的山野巡山历练,为论剑大会做准备。 平日里慕朝恨不得能多出门松松筋骨,今天却完全不想动。上午喝了两杯糖水却一点效果也没有了,小腹持续钝痛,这也就罢了,每走一步路都能感受到鲜血淋漓。 慕朝:“……”现在就是很想杀人。 “师妹,你要是觉得累,我帮你拿东西吧?”耳边是王知勇憨厚的声音。 慕朝瞥了他一眼,这个人似乎已经忘了前几日在饭堂受过的侮辱,至今还能笑得又真诚又傻气。 明明自己也拿着剑、任务卷轴与各种符咒道具,大包小包一箩筐,还要帮他忙。 蠢货。 慕朝一边想着,一边心安理得地把东西全塞给了王知勇,看着他的脸淹没在卷轴之下,自顾慢吞吞地往前走去。 “王师兄怎么拿好些东西?”江文薏大老远就看到这里的情景,故意吃惊道,“堂姐,这些都是任务卷轴,怎么好都让王师兄帮手,这样不合适吧。” 慕朝还未说话,王知勇便横着探出一个头来:“文薏师妹,不关雪深师妹的事,是我想帮忙的。” 江文薏佯装不平道:“这怎么行呢,堂姐应该可以拿几个卷轴吧?” 闻言,走在前方的慕朝微微负手,声音有些沙哑:“不拿又如何?” 江文薏愣了一下。 慕朝:“我一直很矜贵,提不得重物,还是你想帮他拿?” 如此不要脸地说了这些,江文薏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绿,最后因为周遭实在太多人,她只得捏了捏手指,抬起头露出一个笑来:“那就谢谢王师兄包容家姐了。” -- 第37页 “好说好说,”王知勇以为真的在夸他,红着脸腼腆地笑了一下。 江文薏有些不甘心,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涌过来一群人,大老远地就冲他们挥手:“江师妹——” 是裴钦那几个人。 江文薏这才得意地牵了牵嘴角,挺直了身板,满脸的娇柔与坚强,跟着挥手:“裴……” 刚吐出一个字,就见裴钦几人经过她时打了个招呼,很快围到江雪深身边:“江师妹,需要我们帮忙提东西吗?” 江文薏捏了捏手心,面上闪过一瞬忿忿,又很快被压下。 “我堂姐好像有些不舒服呢,裴师兄来了就好,那就麻烦你们多多照顾堂姐了。” 裴钦:“自然!” 江文薏又看向慕朝略显苍白却依旧平淡的脸:“堂姐,那我先走了。” 小腹还在痛,慕朝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滚吧。” 江文薏脸色有些差,却碍于人多,还是笑着告别了。 “对了江师妹,你是哪里不舒服啊?”走出一段距离后,裴钦忽然问道。 其他人也立刻七嘴八舌地关切道:“是啊,不然请假回去歇息一下吧。” “任务我们会帮你完成的。” 慕朝原本确实打算直接回房间睡觉,但又实在不想一觉醒来,满床的血,那画面太过惊悚,还不如四处走走逛逛。 他们这次巡的便是雁归山百里之外的悲山。 说是巡山,主要目的就是摘些卷轴中记录的草药,灭几个不成器的小妖。 却没想到,没走多久,迎面就撞上了天工门的秦守。 秦守今日倒没带什么偃甲人,而是浩浩荡荡地领了一批天工门手下同样在巡山。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秦守在妖市受过奇耻大辱,被一个小少女,不用任何灵力,单凭在他看来笨拙的外道便差点将他活活砸死。 一看到他,额头上那股致命的钝痛便从心底袭来。 秦守眼底猩红,挥着手,便率领着手下,兴师动众地挡在了慕朝面前。 “小娘子别来无恙啊!”秦守咬牙切齿道。 裴钦最先反应过来,惊吓道:“江师妹,又是天工门!” 慕朝原本就被小腹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钝痛搅和得浑身不适,心中一片烦躁,冷不丁地被人挡住了去路,脑中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啪”的崩断了。 他抬起眼皮,冷冷地看向秦守:“你又来送死?” 秦守同样抄着手冷冷地看着他:“小娘子倒很是狂妄,今时不同往日,我再也不可能让你近身…… 话音未落,鼻梁猛得一阵剧痛。 秦守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手心一片刺目的血迹。 下一秒,面前忽然一道劲风,他衣襟一紧,竟是被人扯着往下俯去。 慕朝蓦笑了下,便抄起了拳头准确无误地挥到了秦守脸上。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天工门的手下满脸错愕,秦守更是一脸吃惊。 他们隔着百步远,他是怎么以这么快的速度……分明周遭没有任何灵力的流动。 但他已经无法思考,下一秒,他便被狠狠砸在泥土里,就像在妖市那样。 不,比妖市更凶残,比妖市更丢人。 他像死狗一样被揪着头发一下一下往地里砸。泥土混着血腥味溅在脸上,痛得他浑身发抖。 那股狠劲吓到了在旁的秦守几人,更吓呆了天工门的手下。 终于在秦守的痛呼中,那群废物手下终于反应过来救他时,慕朝已经砸累了,起身一脚踩在了他脸上,目光森森地爬过冲过来的人。 “怎么?你们也想死?” 那些人吓得打了个寒颤,竟真的不敢往前半步。 只见面前的少女一身素雅襦裙,负手傲慢地踩在秦守脸上,面上是睥睨天下的傲慢。 一时间无人敢向前,无人敢出声。 直到王知勇捧着大包小包,姗姗来迟,摸不着状况地从人群中探出了脑袋,瞪大眼睛,惊诧道:“江师妹!” 他大声道:“你屁股怎么流血了?!” 第22章 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 悲山空旷,背靠深渊,王知勇清澈的声音响彻在山谷之中不停回旋…… 慕朝僵了一下,极缓极缓地收回了脚。 日光下,白色的布料微微反光,将这抹血红衬得更加刺目了。 “是啊,江师妹,你屁股怎么了?”裴钦跟着看了一眼,错愕道。 少年们还未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只被那一滩血色吓得有些怔忪。 “好啊,你们居然暗算我们!”裴钦身边的是个暴躁小弟,一把就揪起天工门弟子的衣襟提了起来,“用的什么暗器?说!” 这么多血,江师妹却一声不吭,定是不想让他们担心。 少年们越想越气,这里除了他们就只有天工门,不是这些人下的黑手还能是谁! 天工门委屈到恼怒: “放狗屁呢!别污蔑我们!” “还嘴硬呢!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山谷之中,硝烟味愈发浓厚,战争一触即发。 正在此时,山野另一头巡山的几个少女听到争执声往这赶来。 云秀走在最前方,看了一眼便知晓发生了什么,顿时有些尴尬,只能红着脸向大家解释了一下。 -- 第38页 解释完……气氛更尴尬了。 天工门的扛着他们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少主跑路了,裴钦几个少年则目光尴尬地望向一旁。 只有王知勇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就提醒了一句话,气氛就变得如此诡异,捧着大包小包在一旁纠结。 看着慕朝愈渐凝固的神情,云秀忍不住安慰道:“那个,江雪深,一辈子挺快的,熬熬就过去了。” 慕朝:“……”你们正道管这个叫安慰? 另一旁的少女疑惑道:“可是只要我们学有所成,应该能修得长生吧。” 慕朝:“……” 云秀:“……”有点眼力见叭妹妹。 . 此时的江雪深在赤道生活得风生水起,好不快活。 今天做一下赤海的园林设计,将赤海布置得温馨宜人,明天约众弟子聚众吃个火锅,改善一下伙食条件,一时间赤海上下其乐融融。 日子过于顺心,江雪深完全不在意那厢慕朝是不是处于社死现场,甚至快忘了身体交换的事情。 直到这日,她正和王顺下着棋,大护法颤颤巍巍地推开了房门道:“魔尊大人,月蘅姑娘来了。” 江雪深指尖一顿,棋子落在地上。 月蘅她也晓得的,无他,只因月蘅是雁归山剑宗曾经的大师姐。 传闻中,雁归剑宗的月蘅冷若冰霜,却喜爱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衣,如明媚艳阳下,可观不可及的高岭之花。 江雪深知道,她是众多剑修眼中的白月光,朱砂痣,是触之即痛的存在。也是师姐师妹们争相模仿的对象。 江文薏就极爱效仿她。 曾经在鹿野山,江雪深以为顾轻尘是真心想娶她,后来她又以为顾轻尘喜欢的人是江文薏。 直到某日撞见他酩酊大醉,踉跄着抱住她喊“月蘅”的时候,她才知晓这么些年,她竟然连情敌都没有分清楚。 而他醉酒的那天是三月初三,月蘅堕魔的日子。 “魔尊大人?” 大护法枯木般的声音缓缓锯开沉默。 江雪深回过神来,捡起了棋子,默了一下道:“让她进来吧。” . 大护法和王顺很有眼力见地离开了,屋里很快恢复寂静,直到寝殿大门被轻轻推开。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昏黄的暮霭透过门缝,韶染在来人的身上,将那身夺目的绯红染成了海棠。 就像从旧时光的残卷中走入现世的美人。 她长得那般摄人心魂,偏又生了一双天生淡薄的眉眼,又是矛盾,又是好看。 许久,清泉般透彻婉转的声音落在空荡的寝殿内:“好久不见,慕朝。” 不卑不亢,又添了半分熟稔。 江雪深像被烫了一下,很快将视线从她的眉眼挪开。 她见过月蘅的次数不算多,少数的几次都过于仰视,过于匆匆,现在这么惊鸿一瞥,还真难怪当初顾轻尘酒后会认错人。 月蘅师姐的眉眼与她有三分的相似,不同的是,她多了粒扎眼的朱砂痣,显得过于妩媚,没有月蘅师姐那般干净。 “好久不见。”江雪深回道,声音有些涩涩的。 这句话她也曾听月蘅说过。 那日她与顾轻尘难得单独看折子戏。 还未走到戏台,便在长街的拐角口遇上了月蘅师姐,当时她也是这么说的“好久不见,轻尘。” 然后顾轻尘就抛下她,跟着月蘅去叙旧了。 那日她还是去了戏台,只可惜那出戏她听得浑浑噩噩。 月蘅不知道她心里九转千回的心思,提起裙摆进了屋,缓缓攒出笑来:“我以为你不会见我了。” 江雪深不知道前因后果,这个时候再去问慕朝显然有些不现实,只能帮她倒了杯茶,指了指座榻上的蒲团:“坐吧。” 表面淡定,内心很慌张。也不知道慕朝平时对月蘅是什么态度,听起来两人很熟悉的样子,不会是……一对吧? 她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有些坐立难安。 这魔尊大人也真是的,有这种复杂关系的好歹提前告知一声啊,现在倒好,打的她措手不及。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月蘅坐下后,便开门见山:“你还未给我答复,我心里等不及,便主动来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又带了丝难以察觉的紧张:“我心悦于你,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 江雪深:“……”好家伙,吃瓜第一现场? 不过她倒是确实想起一件事。 关于月蘅堕魔,当时雁归山严格封锁消息,一夕之间,这个人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消失了,却没有人知道原因。直到过了很久以后,才有似真似假的消息传了出来。 传闻说,月蘅堕魔是因为喜欢上了魔道中人。 江雪深的心飞快地跳了一下。 不会就是魔尊大人吧? 那她该怎么说?同意?拒绝?她好像没有权利干涉别人的感情生活啊。 江雪深犹豫着开口道:“月蘅,其实……” 月蘅忽然打断道:“我还是喜欢你喊我小字。” 小字? 江雪深回忆了一下:“芜衡?” 月蘅默了一下:“我入魔后的小字,你说你喜欢雪,我便叫雪。” 雪。 江雪深脑海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 第39页 “江雪深,你有一个好名字。”这是当时慕朝对她说过的话。 所以,其实…… 她第一次能侥幸在水牢中活下来,是因为她的眉眼有三分像月蘅,也因为她名字中有一个雪,而雪就代表了月蘅? 一时间,江雪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你知道,我是为你而来。”月蘅的声音穿过袅袅茶烟,落在耳边,有些哀伤,“只为你而来。” “你以我不适合赤海这种理由,想让我回雁归山,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从来只是你一个肯定的回答。只要你说留下来,我就留下来。从此山高水长,我便是赤海的人。” “我不管外界的看法,不想要月蘅仙子的虚名,更不在意宗门将我从族谱划出,我只要你。” 她说得很快,又很坚定。 江雪深惊讶于她眼底的执着的光。 忽然有些说不出的佩服,换作她,是绝对做不到的。 这是真爱啊。 半晌,她讷讷道:“我知道了,我会想想,以后给你答复。” 月蘅原本都不奢望她的回答了,闻言,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江雪深硬着头皮道:“真的。” 不管怎么样,这都要向慕朝先汇报了这事。 “那……那我等你。”月蘅笑了起来。 她原本就生得国色天香,笑起来更是动人心魄。 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她。 江雪深忽然想到了顾轻尘,有些同情,想不到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单向付出的那一方。 . 月蘅走后,江雪深盯着茶座呆了一会儿,便拿出了通信傀儡。 这次无需留言,那边很快接通。 “魔尊……”她刚开口,就被那头隐忍的怒意打断。 “月事带还需要换?” 啊,那不然呢? 江雪深愣了一下,想到自己好像确实忘了叮嘱魔尊,忙道:“那个,我昨天做了很多的,都在床底下的匣子中。” 闻言,那头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江雪深听得心惊胆战。 魔尊平时就够可怕了,来癸水的魔尊更是脾气暴躁,吓得她快忘记自己原本是要来讲什么的了。 这厢,慕朝终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硕大的黑匣子,也不知道装了什么,重得快钉在地板上。 慕朝边拖边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经提醒,江雪深记起了自己的问题,斟酌着道:“刚刚月蘅来过,向我,啊不,向你表白了,我先推脱了,答应过段时间再答复她,就先来问问你的想法,魔尊大人,你欢喜她吗?” 匣子撕拉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噪音,江雪深的话断断续续,慕朝一个字眼都没听清楚。 江雪深还在继续感慨:“都说正邪势不两立,难道正邪双方互相爱慕后,一定要正道堕魔,而不是魔道改邪归正吗?” 江雪深说完耳朵烧了一下,她差点忘了,对面的人不止是魔道的,还是魔道的头头。 她在魔道头头面前说改邪归正,怕是嫌命太长了。 慕朝将匣子拖出来后刚好听到这句轻轻的感慨,顿了顿:“你说什么?” “啊,我就是觉得……”江雪深解释道,“就是觉得如果正道喜欢上魔尊大人这样的,挺难的。” 慕朝默了一下,不懂她为什么忽然讲这个。 手下没有停,很快掀开了木盖,几条月事带整齐地摆放在匣子左侧,而另一侧…… 慕朝指尖微顿,将右侧那一大叠书全部捧了出来,散在地板上。 只见这十来本话本子赫然都指向了同一类型的题材: 《霸道魔尊爱上我》 《我与魔尊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魔尊大人为何要这样?》 《虐恋情深之魔尊你别逃》 《冷酷魔尊的契约妻》 慕朝:“……” 这辈子从未这么无语过。 通信傀儡还在孜孜不倦地讲着什么,慕朝都没听进去,他默默地拿起一本翻开了第一页: “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耳边似乎又传来刚刚江雪深的声音:“如果正道喜欢魔尊大人,挺难的。” 呵。 原来如此。 第23章 这个就是你那仙门的未婚夫…… 这一晚慕朝睡得极不踏实,梦里乱七八糟的,全是什么《霸道魔尊爱上我》之类的话本子,一会儿是江雪深红着脸说“我心悦你。”一会儿是江雪深拿着一把铁锹,边说“正邪势不两立”边将他的盆栽连根拔起。 醒来的时候,床铺又渗了点血。 天色还未亮。 慕朝拭去鬓边的细汗,脸色阴沉地盯着床,小腹还在郁郁作疼,疼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却总算从混沌中清醒了些许。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次他非常淡定地清洗了床单。 好在这受罪的日子没几天就结束了。 一结束慕朝就直飞饭堂,什么补血吃什么,满满当当一大盆。 他得好好补补,下个月才不至于头晕力虚。 面无表情地嚼了几口猪肝,隔壁忽然飞过一个瓷碗,他下意识地向后靠去,瓷碗从面前擦过,在长桌上翻滚了几圈,“砰”得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碗里的腌茄子,早已飞洒而出,一条条粘在桌面上,看起来分外腌渍。 -- 第40页 慕朝躲得快,但对面的云秀和裴钦就没那么好运了,糊了满脸的汤渍。 空气中隐隐飘忽着一股酸味。 尤其云秀,又羞又恼,气得白皙的小脸微微发红:“萧图南又开始了。” 裴钦抹了一把脸,嫌恶地轻呸了一口:“这王知勇每天带的都是什么东西,雁归山没给他吃饱饭吗?” “那王知勇没骨气也就罢了,怎么还没脑子。”长桌另一头被腌茄子波及到的人也语气不善地加入了话题,“又不是不知道萧师兄最讨厌那种脏兮兮的腌制品,还专挑这个饭点来,摆明讨打。” “其实我也讨厌腌制品,闻起来又酸又臭,一股子穷酸味……”另一人道。 雁归山修习的大多数都是仙门世家的后裔,没过过清贫日子,实在理解不了王知勇怎么能活得这般遭人嫌弃。 慕朝没什么情绪地又扒了一口红枣汤。 汤中刚刚被溅入了几滴腌茄汁,酸酸臭臭的,有些难以下咽。 他放下勺子朝一旁看去。 萧图南单手提起王知勇的衣襟,另一只手将饭碗倒扣在他头上,米饭顺势挂在在他的发上、脸上,再坠入衣襟里。 王知勇还是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对不起啊萧师兄,我以为你就是不喜欢冬瓜……” 萧图南冷笑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讨厌的是你。不管是冬瓜还是茄子,都沾着跟你一样的穷酸味。” “你这样的人能进雁归山,真是我门之耻!”说着他狠狠挥出一拳。 王知勇脸上很快青了一块。 “对、对不起……” 饭堂里鸦雀无声,有的只是碗碟相撞的声音。 慕朝站起身,往外走去。 “诶,江师妹你不吃了吗?”裴钦问道。 慕朝脚步不停,经过长桌时,能看到王知勇求助的眼神从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投出来,孤立无援地看着他。 但是很可惜。 他并没有多管闲事的兴趣。 慕朝抿了抿嘴,没有施舍他一眼。 . 饭堂里的事只是一段小插曲,很快淹没在论剑大会前的紧张中。 全门派上下,只有慕朝对此毫无兴趣,每天不是睡觉,就是翻话本子。 快将那满箱话本子看完时,回门例休的日子再次来临。 这次例休的时间提前许多,主要是方便学生们能多在自家宗门宝库中取些趁手的武器。 王知勇家住黄龙村,离雁归山的有近半个月的脚程,他还未能熟练运用御剑飞行,除了过年,几乎不回家去。 这次也是一样。 因此他便殷勤地帮慕朝来收拾行李,一起往山下走。 “江师妹,今天江府的人会来接你吗?”王知勇犹豫道,“刚刚好像看文薏师妹坐上了马车走了。” 慕朝瞥了他一眼。 王知勇脸上的伤这两天显了出来,愈发青紫相呈,几乎没有一块好的。 意识到他的视线,王知勇狼狈地别开了目光:“其实不全是萧师兄打的。” 这种事情他不说,慕朝也知道。 门派上下几乎没有看得起王知勇的人,寝室里,论剑台上,所有能起哄着欺负他的地方,他永远都是边道歉着边被□□。 慕朝忍不住问道:“你就没想过反抗?” 反抗? 王知勇愣了一下:“都是我的错……” 慕朝不想听了。 和废物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王知勇似乎也知道慕朝不想搭理他,之后便一直没说话。 直到抵达山脚,才打破沉默道:“江师妹变了很多。” 慕朝瞥向他。 王知勇继续道:“我以为前些天那种情况师妹会站出来为我讲话。” 慕朝想了想,还真有可能是那个笨兔子的风格,明明自己过得也不顺心,却见不得别人受苦。 慕朝有些嘲讽道:“所以你在责怪我?” 王知勇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我确实希望师妹帮我,但是你没站出来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是我没用,无论怎么努力想融入大家,却总是失败。师妹不一样,你现在有许多朋友了,不需要与我一起在淤泥中匍匐前进了。” “师妹这样就很好,你这样的人,本该如此的。”说到这,王知勇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扯到了伤口,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慕朝看着他哀伤又坚定的神情,忽然道:“你喜欢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清晨的阳光有些凉薄,王知勇却被烫红了脸,支吾了半天刚想说话,却又被打断。 “把心里的想法收回去。”他的声音比阳光更柔,也更凉薄,“今天不必说,以后也不许说。” 王知勇愣了愣,半晌,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喜欢江师妹的。 她是除了奶奶之外,对他最好的人。 但这喜欢过于纯朴过于干净,没有夹杂着任何非分之想。 只是没想到师妹会这么介意。 说不难过是假的,王知勇默了默,还是放下了行李:“我晓得的,师妹,那你回家好好休息。” . 慕朝并没有要回江家,而是要去另一处地方。 半个时辰后,和孝村。 江雪深在槐树下蹲得快腿麻了,才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某人。 -- 第41页 “魔尊大人,你总算来了。”江雪深锤了锤发麻的小腿,欣喜道。 慕朝凉凉地瞥了她一眼:“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 对哦,她没多少灵力,能这么快到,都是奇迹了。 最近用习惯了灵力充沛的身子,一时还没调整过思维。 “所以,为什么来这里?”慕朝问。 南方的小村落,虽然只是村落,却建设得如诗如画,当地人自称这里是“小金陵”。 江雪深盯着村口石碑边的桥梁,眼睛亮晶晶的:“今日是我弟弟的生辰。” 弟弟。 当然不是亲弟弟。 她小时候被寄养在和孝村,父亲没有来接她时,她喝的是和孝井的水,吃的是山头的蕨菜,日子虽然清贫,阿婆却待她十分好。 弟弟是阿婆的亲孙子,叫云沉。 曾经被山匪从马上摔了下来,虽然伤势治愈了,却害了病根,从此以后体弱多病,尤其怕天寒天热。 江雪深就常常会在他犯病的时候守着他,夏天摇着蒲扇,冬天掖着被角。 云沉从小就粘她,她离开和孝村回江家时,那孩子连梦中都在哭。 害怕他一个人太过孤单,后来她上了雁归山,学了第一个术法就是通讯。 只可惜修为限制,没法像慕朝这样用通讯傀儡随时联系,只能写信,用着属于两人才能联系的符咒,将信稳稳地送到对方手里。 江雪深就是在夜半的时候收到了云沉的来信,他的字是她教的,纵使她为他捎去过多少名师的字帖,他却固执地只肯临摹她的。 而信纸上,一笔一划,皆是与她高度相似的笔迹:“姐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看到时,江雪深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她差点就忘了他们沉沉的生辰。 因此,一大早,天还未亮,她便发了数条信息,约慕朝在和孝村相见。 互换之后,江雪深就坦白过自己的家事,慕朝回想了一下,就大概明白了,脸色说不上好,闷声不吭地跟着江雪深往村里走。 他发现,这只笨兔子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居然敢为了这种小事差遣他。 和孝村十几年前常常遭受山匪的掠夺,那些年像噩梦似的,那群土匪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不止抢夺搜刮财物,更是凶残淫邪无比,见着年轻姑娘就抢,见着不顺眼的人便杀,连小孩都不放过。 后来有个道长经过此处,便利用地理优势,改变了山口。 想进村落,都要踏过长长的桥梁,来到河堤边,进村的路就在河堤下方,需要乘坐乌篷船方能驶入。 以往乌篷船都被藏匿在河堤一下,进村出村需要村长批准。后来世间太平了不少,也就没这么严格了。 二人沿着桥梁一路往下,来到了河堤旁。 跳上了乌篷船。 然后…… 江雪深轻轻拍着慕朝的背,有些抱歉。 她是真的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尊大人他晕船啊。 慕朝上船没多久,边跑到船头,一手按在船沿,一手攥着江雪深的衣袂,吐得昏天黑地。 “这孩子,以前没这毛病啊。”撑船的大叔叫齐胜,也是看着江雪深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坐在船头,然后钻进水里摘莲蓬,怎么做了仙门的大小姐后,忽然多了晕船的毛病。 慕朝吐完了,半靠在乌篷边,青着脸看江雪深。 齐胜笑道:“难受成这样都不忘含情脉脉地看小情郎,我们小雪是长大了啊。” “这个就是你那仙门的未婚夫吗?” 江雪深:“……”齐胜叔,你仔细看看啊,那是含情脉脉吗,那是血淋淋的杀意啊! 深怕慕朝将杀意连坐到齐胜身上,江雪深马上道:“叔叔,有薄荷水糖?” “你这小少年,还真让你猜到了。”齐胜笑着,钻入乌篷,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了两粒糖递给了慕朝。 “来小雪,吃两颗就会精神许多。” 慕朝有气无力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刚要说话。 江雪深眼皮一跳,连忙接过了糖往他嘴里塞去。 拜托,千万不要顶着她的身体说出:“你觉得本尊会吃这种东西吗?”这种话,真的太羞耻了! 薄荷糖入口,并没有什么甜味,火辣辣的,有些灼舌,慕朝含了一会儿,便皱着眉头要吐出来。 江雪深拦道:“过会儿会舒服一点的。” 慕朝看了她一眼。 看着圆圆的杏眸透出瘆人的寒光,江雪深蹭了蹭鼻子,很有勇气地装作没看到。 过了一会儿,火辣辣的灼烫感渐渐在唇齿间扩散,吸一口气,醒目的凉意瞬间从舌尖弥散到正具身体。 胃里那点翻腾的恶心也被渐渐压下。 慕朝眼里的寒意才总算消去了大半:“江雪深。” 他喊道。 江雪深吓了一跳,忙去看齐胜,却发现对方已经走回船头撑起了长桨,这才松了口气,凑到慕朝身边:“怎么了?” 慕朝低哼道:“还有吗?” “不是我想吃。”他补充道,“是你这具身体想。” 江雪深:“……”哦。 第24章 江雪深,我想抱抱你。…… 前阵子一直阴雨缠绵,水位高涨了不少,明明一样的距离,却比之前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才靠岸。 -- 第42页 上岸时慕朝的脚底虚浮,整个人都快跌地上了。 江雪深怕他摔了,便一路牵着他往家而去。 慕朝的手很冰,江雪深忍不住摩挲了几下,想为他卸去一身寒意。 很奇怪,明明自己的身体以前火气还算旺盛,怎么互换后,就变得冷冰冰的,每次碰到都像冰渣似的。 他们走得很慢,终于跌跌撞撞地踩过青石板来到了云家,已经到了饭点。 刚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香味。 “是不是糖醋鱼!”江雪深脱口而出。 屋里拉着风箱的身影微微一顿,从灶膛探出头来,视线从江雪深身上滑到慕朝的脸上,像是不可思议似的,愣了半晌,才试探地喊了一声:“姐?”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岁,因为久病,身子骨很是薄弱,脸颊有些消瘦,露出尖尖的下巴,却难掩姣好的容貌。 是个清俊的小少年。 沉沉!是她的沉沉! 他长高了,也瘦了。 江雪深眼眶一热,松开慕朝,张开双手朝他跑去。 她的沉沉!快来姐姐的怀里吧! 云沉也激动地向她跑来! 马上就可以拥抱到的时候,云沉转身错过她,跑到慕朝面前,红着眼睛道:“姐,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慕朝并没有搭理他,正垂眸看着被松开的手,眯了眯眼睛。 嘁。 江雪深看着自家弟弟往别人面前凑,心里酸酸的。 但看到慕朝一脸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冷淡的表情,还是将他拉到一旁,轻轻攥了攥他的袖口,小声道:“魔尊大人,拜托在这里不要露馅。” 阿婆年纪大了,沉沉身子骨又薄弱,实在受不得刺激。 慕朝刚想拒绝,抬眸便看到她炙热的眼神,目光一烫,很快别开。 他忽然想起那一箱的话本子。 想到江雪深红着脸说:“正道怎么能喜欢魔尊大人呢。”(他脑补的。) 啧,这只蚂蚱兔,真是麻烦。 他微微抬眸,看向少年,别扭地应了一声:“嗯。”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生辰快乐。” 谁料他话音刚落,对面那个看起来一手就能捏死的小少年居然红了眼眶,眼看着就要抽泣起来。 慕朝:“……”别,他恐哭。 好在云沉的眼泪还没落下,从里阁传来了颤颤巍巍的声音:“阿沉——是谁来了?” 云沉很快抹了一把眼睛,冲着里阁提高声喊道:“奶奶——是姐回来了!” “谁?”里面的人没听清。 云沉还想再回,却看到自家姐姐身边的那个男人,红着眼睛掀开了里阁的帘子。 “唉——”云沉阻拦不及,忙跟了进屋。心道,这人怎么这般没礼貌。 里阁的光线很暗,屋里点了盏油灯,昏黄的光线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将她满头的白发韶染如金箔一般。 阿婆扶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年轻时她靠刺绣为生,现在一双眼睛早已坏了,眯着眼睛看不真切,隔着光晕,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小雪吗?”她问道。 “阿婆。”江雪深心尖颤了颤,又低低喊了一声。 喊得极轻,落在舌尖,只她一人能听到。 “奶奶,你糊涂了。”云沉扶起阿婆,指了指屋外,“我姐在外头呢,这个人是……” 江雪深接道:“阿婆你好,我是小雪的朋友,叫慕朝。” “这个人叫慕朝。”云沉瞥了她一眼。 阿婆笑着摆摆手:“还说奶奶糊涂了,我看你才糊涂了,这个分明就是你姐。” 云沉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雪深心中酸涩,知道阿婆是年岁已高,识人不清,但能听到她这么唤自己,认定自己,还是有些感动。 跟着云沉将阿婆扶到饭堂的时候,慕朝已经坐在了饭桌前。 见到他们出来,他点了点头,不忘扮演角色:“阿婆好。” 阿婆笑了一下,凑到江雪深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这小伙子长得不错,是你的未婚夫吗?” 江雪深有些尴尬,含糊地略了过去。 云沉则彻底无奈了,待她坐下,便凑到了慕朝身边:“姐,奶奶最近脑子时常不清楚,过一会儿就好了。” 慕朝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如云沉所说,阿婆坐下没多久,便恢复了正常,不再一直将手搭在江雪深身上,反而开始不停地给慕朝夹菜,一口一声“我们小雪”。 江雪深:“……”咬手绢,现在就是嫉妒,非常嫉妒。 . 云沉的生辰过得很不讲究。 比不得仙门要大摆筵席,村落里,有几只红鸡蛋都算是隆重了。 桌上菜不多,最贵重的就是中间那道糖醋鱼。 江雪深习惯性地夹起一块鱼肉,剃了鱼刺,送到了阿婆与云沉的碗里。 想了想,又剃了一块大的鱼肉送到了慕朝碗里。 慕朝心安理得地接过吃了。 江雪深只是习惯性地照顾别人。 而慕朝,只是习惯性地享受。 一块鱼肉而已,两人并没有多想什么。 但是阿婆看在眼里,却笑了起来。 “小慕朝是个好人啊。”阿婆冲着慕朝道,“你要好好珍惜。” 江雪深和慕朝还未说话,倒是云沉有些着急:“奶奶您别瞎点鸳鸯谱了,我姐已经有未婚夫了。” -- 第43页 说着他又瞥了江雪深一眼,眼里说不上的复杂。 江雪深低头吃着饭,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的沉沉总觉得这世间男子都配不上她。 连顾轻尘都是过了好些年才被慢慢接受。 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被顾轻尘退婚了会不会难过。 江雪深决定还是暂时先不说了。 . 天色很快便暗了。 云家只有两间房,外加一间柴房。 以往她都是与阿婆一起睡,但现在这个情况显然不合适。 她便干脆为慕朝在柴房加了地铺,自己则在饭堂打了地铺,将就一个晚上。 饭堂就在柴房外头,隔音不好,有点什么响动都分外清楚。 夜半的时候柴房里总传来辗转反侧的声音,里面的人似乎睡得很不痛快。 江雪深有些担忧地敲了敲门:“魔尊大人,你没事吧?” 回答她的是无尽的阒静。 江雪深放心不下,便挑着油灯,去瞧他的情况。 颤魏的光线落在屋内,将柴火的阴影拖得硕长。 慕朝平躺在地铺上,双目紧闭,面上浮现着不正常的红晕,鬓边是细碎的薄汗。 江雪深眉心一跳,忙将油灯放在床铺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额头滚烫,发烧了吗? 江雪深开始担忧,手腕却蓦然一紧。 下一秒,她对上一双寒冷的双眸。 江雪深没少见过慕朝冷淡的,生气的,嘲讽的表情。但确是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他看着她时,没什么情绪,眉头微微簇起,看起来很是不悦。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 江雪深忍不住道:“你发烧了。” 慕朝似乎清醒了一点,松开她,语气平淡:“我没事。” “但是……”江雪深刚要说话,却见他已经闭上眼。 胃里在不停翻涌,白日里被压下的眩晕,又似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慕朝侧了身,想尽快睡着。 闭上眼确是漫无止境的混乱幻境。 一会儿是云片糕与断手,一会儿是水牢与鲜血。 睁开眼,屋里是一片阒静。 江雪深已经离去了。 灯芯已经燃到了底部,颤颤巍巍地即将熄灭。 屋外的风又呼啸凌冽。 这具身体真是没用,他想。 忽然,耳边传来拖拽声。 他愣了愣,微微偏头看去。 是江雪深从外头拖过了地铺,睡在他身边。 “你做什么?”他哑着声音问。 江雪深已经躺下,嘴巴埋在被子里,声音有些含糊:“你当我不存在就好。我就是有些担心。” 慕朝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别过了头。 窗棂年久失修,寒风从缝隙透过。 江雪深盯着斑驳的墙,有些睡不着,耳边是慕朝闷在被子里的咳嗽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他说:“江雪深,我想抱抱你。” 第25章 你叫江雪深,但是为什么这…… 灯油顺着细芯“噼啪”作响。 屋里的寂静被拖得冗长。 许久, 慕朝转了个身,看向她,昏暗的光线下, 他的眼神带着些湿漉漉的雾气。 “可以吗?”他又问了一遍。 江雪深知道他大抵有些烧糊涂了, 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起身,隔着被子轻轻抱住他。 春夜尚寒。 慕朝烧得厉害, 但却连骨缝都透着寒气,冷得微微发颤, 直到被轻轻抱住,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才终于感受到了些许慰藉,轻轻舒了一口气。 江雪深环住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就像曾经照顾对病弱的云沉那样。 感受着怀中人从僵硬中缓缓松懈下来。 她笑了笑, 忽然道:“我给你唱歌吧。” 小时候生病, 阿婆都是轻轻拍着她, 唱着江南小谣哄她入睡。 那时,不管多难受, 听到歌声似乎就像见到了星辰, 听到了流水, 置身于无尽柔软的平静之中。 说着, 也没等慕朝同意,便轻轻哼了起来。 “笑娘桥的阿妹在等着月亮——从日升到日暮,数着阴晴圆缺——等着月亮落在肩头——” 她的声音低低沉沉,却含着江南水乡软软的尾调。 “等着渡口的阿哥来到桥下——阿妹问阿哥——” 歌声顿住, 江雪深怔忪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有些出神。 听不到歌声,慕朝微微抬起眼睫,错过摩挲的衣料,落在墙面的阴影上:“问阿哥什么?怎么不继续唱了。” 江雪深笑了笑:“歌词忘了。” 歌声不再,屋外的风声更凌冽了,吹过枝叶,掠过窗台“呼呼”作响。 墙上,两人的身子交错在一起,在跳跃的灯火下,愈显暧昧。 “江雪深。”慕朝忽然喊道。 江雪深垂眸想看他,却只能看到散落的秀发落在指尖,目光微微动了一下,她轻声开口:“怎么了?” “你叫江雪深,但是为什么这么温暖。” 油灯颤了颤,燃到了底,屋内陷入黑暗。 江雪深愣了许久,才蓦地松开他,慌乱道:“我去取灯油。” 直到出了柴房,慌乱的心跳才渐渐平息。 慕朝是生了病胡言乱语,她也被传染了不成。 -- 第44页 拍了拍脸,取了灯油,江雪深回去时慕朝已经撑着坐起了身,靠在墙上,微微偏着头。 光线太暗,不知他在瞧着哪个方向。 江雪深将灯火重新挑起。 灯火中,慕朝唇色微微泛白,脸色却更为嫣红,衬得眼尾那粒朱砂痣愈发妩媚。 但他的情绪非常平静。 应该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 “魔尊大人,早些歇息吧。”江雪深道。 慕朝却半攥着被子,微微瞥向她:“陪我说会儿话吧。” “太晚了,你还病着。”江雪深摇头。 慕朝却没理会,继续道:“江雪深,你小时候喜欢吃甜食吗?” 江雪深愣了一下,便听他继续道:“应该喜欢吧,小孩子都喜欢。” 江雪深问道:“魔尊大人小时候不喜欢吗?” 慕朝笑道:“小孩子怎么会不喜欢。” 江雪深从未听说过慕朝小时候的事。 传言中,慕朝生来便是魔,天生地养,没有感情,没有善恶,做任何事情只凭喜好。 这段日子接触下来,她知道不是这样的,慕朝本性不坏,或许他接受正道的教诲,走上正确的道路不会变成如此。 她犹豫着想着,便听到慕朝继续道:“小孩子很少有不爱甜食的,我也不例外。小时候在长安街角看到有个小孩在喊他娘买云片糕。” 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我便以为,只要喊娘,就可以吃云片糕,于是便上去喊了。” 想不到魔尊小时候也这般天真。 江雪深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回忆了一下,勾唇笑了起来,笑意却未及眼底,“然后自然是被那女人的丈夫打了一巴掌。” “那人是个屠夫,手脚不轻,那一巴掌打得我鲜血淋漓,直跪在地上道歉。” 他像在说不关己的事一样,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江雪深想了一下那个情景有些难受:“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吃到云片糕自然很不甘心。当时我刚入人世,对人间那些规则一窍不通,只想着得吃到才行。后来看到有小贼偷吃了云片糕,说会分我一片,我便帮他把风了。” 江雪深闭了闭眼,完全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上次说的断手是因为这个吗?” 慕朝笑了笑:“那自然是骗你的。不过是又被打了一顿罢了,不过也算值得吧,最后还是吃到了云片糕。没有想象中那般好吃。” “魔尊大人……”江雪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和慕朝相比,她的童年又似乎幸福许多。 小时候被寄养在和孝村,日子虽然清贫,但阿婆待她极好,也常常会从走货郎那买白糖糕给她吃,糙糙沙沙的,但甜到了心坎里。 后来回了江府。许是因为叔母嫁给了叔父,父亲心灰意冷之下便没有再娶的打算,作为唯一的女儿被冠上私生女的污名自然不好听。 父亲还是将母亲的名字写入了族谱。 之后对她倒也不苛刻,吃穿用度都不愁。 原本她还觉得自己在江府爹不疼又没有娘,有些凄惨,和慕朝比起来,又实在过于幸福。 “魔尊大人,明天我请你去吃甜食吧,和孝村的甜食都很好吃。” 慕朝没有回答。 江雪深抬眸看去,才发现他已经枕着墙睡去了。 身子微微有些下滑,手指还轻攥着虚无的空气。熟睡的魔尊没有往日那般尖锐的寒意,看起来有些腼腆。 江雪深看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扶着他轻轻躺下,又去烧了一锅水,为他擦拭细汗,将毛巾拧干,敷在他的额头。 担心他不舒服,江雪深守了很久,换了好几次毛巾,直到快夜半时,才终于熬不住,躺进了地铺,累得很快睡去。 江雪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是无尽的大雪,将整个城镇掩埋在一片白色之中。 她看到了彼时还年少的慕朝,在寒冷的冬夜穿着与旁人格格不入的褴褛布衣站在长街尽头。 与他一般大的小男孩正抱着母亲的腿撒娇道:“娘亲,我想要吃云片糕。” 那母亲亲昵地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可是宝宝的牙会坏掉的呀。” 男孩不依,撒娇道:“不嘛不嘛,不会坏的,我想吃云片糕嘛!” 母亲无奈,将他抱了起来:“好吧,那宝宝要叫我什么?” “好娘亲~” 叫一句好娘亲便能得到云片糕吗? 小慕朝深一脚浅一脸地踩在雪地中,踉跄着来到他们面前,怯生生地抬起头:“好娘亲,我也想吃云片糕。” 说完,他觉得这个字眼很是好听,又重新念了一遍:“好娘亲。” 他喊了好些遍,却没有得到云片糕,另一头肉摊那却冲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把拎起他,狠狠地抽了两巴掌。 力道不轻,两巴掌下来,脸上像被削去了皮一般,火辣辣地疼。 他被重重摔在地上,雪地冰凉,伤口捂在地上冻得有些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刚入人世,走路说话,一举一动,都是现学的,不懂为何他学了男孩的话,却会挨打。 没有吃到云片糕,他很不甘心,只能抱膝坐在店铺对面的青石上,哈着白气,眼巴巴地盯着,又馋又饿的时候便从地上捻了一团白雪送入口中。 -- 第45页 没有味道,冻得头皮发麻。 他还是想吃云片糕。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小贼趁着店家不注意,顺了几盒糕点就跑。 小贼贪心,拿了好些盒还不满意,瞧着他眼巴巴的模样便要求他把风,等会儿送他一盒。 可是运气到此结束,小贼到底还是被发现了,将他推了过去,自己灵敏地跑了。 店家是个暴脾气,见他是个乞儿,便揪着他的脖子按在地上。 方才那满脸横肉的屠夫“好心”地送上了刀。 雪地之中,小慕朝本能地挣扎,边挣扎边道歉。 但手起刀落,下一秒,他的手掌被连骨砍下,踩进了雪中。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地上,所溅到的雪很快消融。 他痛得浑身痉挛,在雪地中快抽死过去。 那店铺老板才算消了口恶气,取了几片云片糕,扔在他脸上。 慕朝埋在雪中,只能看到老板微微下瞥的眼,如看蝼蚁如看刍狗,满是不屑与嘲讽。 长街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去看蒲伏在雪中的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长街逐渐冷清,慕朝才攥着雪爬了起来。 他抓起地上那团和着冰雪与污血的云片糕,囫囵地塞进嘴里,品出了一股浓浓的腥味。 一点都不甜。 江雪深蓦地从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赶紧将双手抬了起来。 手指纤细,指骨分明。 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并没有被屠刀砍过的伤痕。 但不知是不是梦境过于逼真,她甚至能感受到手腕处一抽一抽的闷痛。 清晨的光透过窗缝,爬在脸上,梦境里的那点透骨的寒意才渐渐消散。 这是梦吗?她怎么会梦到这些? 因为慕朝说了那些,她才会梦到,还是因为这具身体是慕朝的,她才会梦到? 她有些分不清那是一场虚假的梦境还是身体残存的记忆。 柴房里只她一人,连地铺也就她这一处。 慕朝不知道跑去哪了。 江雪深收拾了一下,走出了柴房。 这才发现慕朝已经坐在了饭桌前。 不止他,还有阿婆和云沉。 三人正喝着粥,见她出来,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慕朝勾了勾唇:“过来。”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阿婆也招呼道:“小朝,快来喝粥。” 只有云沉面色不佳,低声道:“睡得可真够久的,真当是自己家吗。” 可不就是她自己家吗。 对云沉这样的态度,江雪深只觉得——他们沉沉实在是太可爱了! 喝完了粥,云沉便回屋写起了功课。 这是他最后一年在和孝村上私塾,往后便要背着箧笥去金陵求学了。 对自家的小窝里未来可能出一个大官这种事,江雪深觉得很开心,但云沉并不。 他只想和江雪深一起去仙门求道。 现在看着功课都心不在焉,翻书本,提笔,狼毫划过宣纸的声音都故意摆得很重。 可惜她现在已经和慕朝互换了身体,而慕朝是绝对不可能像她从前那般哄着他的。 果不其然,慕朝非但没在意屋子里那点赌气的声响,反而像大爷似的,躺在躺椅上,指挥着她干活。 “歪了,左边点。” “又歪了,上边点。” “又错了,你是不是笨。” 江雪深拿着对联都不知道该往何处贴。 春节她只能在江府,没法偷溜出来,云家便当普通日子过着,没有半点节日的气氛,江雪深在院子里绕了几圈都没有看到对联,便翻出了旧红纸,偷偷写了三张,当作是慕朝写的。 然后被嘲讽了字迹单薄也就罢了,这位大爷从方才起就一直说她贴歪了。她究竟哪里贴歪了! 不生病的慕朝,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 好在里屋发闷气的云沉发现没有观众,就跑来看他们贴对联,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姐,没贴歪。是你躺着看的原因。” 慕朝“啊”了一声:“是吗,那就这么着吧。” 江雪深:“……”我恨。 . 贴完对联,江雪深便想带着慕朝在村里走走逛逛,吃些甜食。 云沉也想跟去,被阿婆硬拖住了。 “你得帮奶奶摘豆角。”奶奶笑眼盈盈道。 云沉恨恨地瞪了江雪深一眼,委屈地留了下来。 和孝村与一般的村落不同,更像是一处小镇,到处都是白瓦青灰的房屋,坐落于水堤河畔。 沿着青石板得一路穿过几座拱桥才能走到主路。 江南水乡,即便没有落着微蒙的细雨,都能嗅到空气间缠绵的湿意。 慕朝嚼着薄荷糖,百无聊赖地走着,边走边看。 不知道是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过路的行人眉眼之间都像蚂蚱兔似的,含着三分的软糯,连男人都不例外。 “要去哪?”慕朝对这种没有目的的闲逛街提不起什么兴致。 江雪深道:“去云吞铺。” “不是吃甜食吗?” 江雪深弯了弯唇,笑了:“也有的。” 走过长街暗巷,两人来到了巷尾的一间小瓦房。 瓦房年久失修,很是破旧,其中一面窗坏了,正透着风,还好今日艳阳高照,天气尚且暖和。 -- 第46页 屋子虽破,里头的食客倒不少。 除了偶尔几句慕朝听不懂的吴语谈天声,只能听到碗勺相撞的声音。 江雪深进去便熟门熟路地喊道:“林叔,一碗云吞,一碗酒酿圆子,再额外给两个碗,啊!对了,还要两个炸糖糕。” “好哩——”从厨房钻出一个头,看向他们。 林叔愣了愣,惊喜道:“小雪你回来啦!” 衣袖被轻轻扯动,慕朝蹙了蹙眉,还是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嗯。” 林叔笑道:“回来好啊,云沉那臭小子终于能开心些哩。” 这个时候正值饭点,林叔寒暄了两句,铺里便忙活起来。 江雪深便自己去灶台将菜端回了桌。 刚下锅时的云吞像小灯笼似的鼓成一团,在碗里都是软乎乎地松散开。 慕朝刚用拨动勺子,便被拦住。 “加一点这个。”江雪深笑呵呵地倒了点醋。 碗里便泛起一股淡淡的酸味。 慕朝就着汤吃了一口,方才还蹙起的眉眼缓缓舒展。 “再尝尝这两个。”江雪深将舀了一勺酒酿圆子到碗里,又夹了一块糖糕给他。 糖糕酥脆,蘸着些许白糖,入口即化,但又不是很甜,化在舌尖只有浅浅的甘味留存。 酒酿圆子则含了很淡的酒味,入口的香醇消散后便能回味到一点清酸味,最后的尾调又是淡淡的花香。 “这是什么?”慕朝看着勺子里细碎的花叶与橙色的细点问道。 江雪深看了一眼:“是干桂花和橘子,泡茶也好喝的。” 慕朝“哦”了一声。 江雪深期待地问:“你觉得怎么样?好吃吗?” 对她来讲,和孝村就是自己的家,自家的东西如果被人夸赞了就能开心老半天。 慕朝又吃了几口,这才道:“不讨厌。” 又是不讨厌。 江雪深有些失落。 慕朝嘴里说着不讨厌,吃得倒很快。没多久桌上的碗碟便空了。 林叔也得了些空闲,见他们要结账离开,忙道:“小雪等等。” 慕朝微微侧眸:“怎么?” 林叔憨笑着把钱还了回去:“钱就不用哩,你方便的话能帮叔再画张辟邪符吗?最近世道不太平,原先那张之前被你嫂子打扫时给弄坏了,我这心里有些不放心。” 他话音刚落,方才安静吃饭的几个食客也附和道:“对啊,最近世道可不安生,听说死地的封印松动了,也不知道爬出了多少妖魔鬼怪。” “要我说啊,就压根没有封印成功吧,毕竟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大魔头诞生的地方,有多大的魔气邪气啊,怎么可能封印的了。” “世间能封印的怕是只有大魔头本人吧。” “忒,那个慕朝,没有半点责任心,自己破的死地,生灵涂炭了也不管,魔物不愧是魔物!” 有人害怕道:“你可轻点,隔墙有耳,万一被那魔头知道了……” “我怕什么?就是那慕朝本人在这我也要说,就算是魔物也得有点责任心吧?死地要是破裂,到时候赤海也得毁了……” “好了好了……” 眼看着慕朝表情越来越危险,江雪深赶紧对林叔道:“我也会,不如我来画吧。” 林叔欣喜地搓了搓围裙:“那好啊!” 林叔很快取来了黄纸和笔墨。 江雪深提笔,回忆着学过的符咒,写了一张。 林叔夸道:“好!和我们小雪画得一模一样!” 江雪深有些害羞,可不是一模一样吗,就是她本人画的呀。 她虽然修为灵力低微,但是符咒画的还是有模有样的。 没想到慕朝看了一眼就摇头:“煞点弱成这样,起不了咒术的三分作用。” 江雪深顿时有些尴尬,她也就画咒还可以了,想不到又被打击了。 若是用着自己的身体被打击还能怪给修为,现下用的可是慕朝的身体啊。 慕朝越过她,提起毛笔,蘸了些墨,落笔,三段咒,一笔呵成,落下煞点,如行云流水。 林叔看不出门道,只夸:“小雪画的越来越漂亮了。” 江雪深却看得真切,三段符咒能画得这么顺,煞点落得这般深就已经很难了,偏偏他画的还是罕见地灭杀符咒,妖物魔物触之即死。 江雪深看着都有些心慌。 回去的路上,她没忍住,夸赞道:“没想到你还会画驱魔咒啊。” 明明自己也是魔物来着。 慕朝却没回答,只瞧着远方山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雪深偷看了他一眼。 今日阳光正好,韶染在他的侧脸,鸦羽似的长睫都似乎镀了一层金光。 半晌,慕朝才轻轻开口:“你说,责任是什么?” 江雪深被问倒了。 这个词她曾听过无数遍。 往大了说,父亲去守死地,是为了仙门的责任。长老师尊们教书育人是为了责任。他们学有所成要入世除魔卫道,是为了责任。 往小了说,她要照顾阿婆沉沉是为了责任,父亲愿意将母亲写入族谱是为了责任,顾轻尘以前答应娶她也是为了责任。 责任好像无处不在,但又虚无缥缈。 江雪深张了张嘴,实在回答不了,只能问道:“你是在意刚刚那些食客的话吗?” -- 第47页 慕朝没说话。 江雪深想说你去封印了死地,也算是责任的一种。 但看着他有些疑惑的表情,却到底没有讲出来。 只道:“如果在意,不如从小事做起啊。” 慕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到家的时候,已近黄昏。 云沉坐在门槛上,望着院落口的槐树发呆,看到了来人才终于站了起来,笑道:“姐——” 他手中还握着桃木剑,不难猜到刚才在干什么。 江雪深有些头疼,沉沉的头脑特别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即通,是个念书考功名的好料子,却总想要拜入仙门。 他没有什么修为根骨,不管再聪明,没有这些先天条件,以后也只会落得跟她,跟知勇师兄一样的境地。 但如今换了身体,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苦口婆心,好在慕朝肯定会无视他期许的目光吧。 哪料,慕朝刚踏进院落,看着他的样子,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想学剑?” 云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行吧,我教你。”慕朝说完,看向江雪深,“这也算我现在的责任吧?” 江雪深:“……”倒也不必。 慕朝没有指点他什么修为灵力。 对天生地养的魔来说,这些不过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是这些弱小的凡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慕朝教的只是…… “砰——”云沉狠狠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起来。”慕朝淡淡道。 “砰——”再一次被狠狠摔出。 慕朝眼皮都不抬:“再来。” 对他来说所有的实战都是从抗揍中得出,修为灵力算个屁,拳拳到肉,才是硬道理。 这一下摔得严重,云沉梗着喉咙半天也爬不起来,蓦地吐出一口血。 江雪深看得心惊胆战,心疼地将他揽到怀中:“别打了!” 云沉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开,便虚弱地靠着她,微微吐息。 慕朝眯了眯眼,将桃木剑扔到他身上,嘲讽道:“这样就不行了?” 云沉最终还是挣脱开怀抱站了起来:“我还可以。” 小小年纪,原本就身子骨弱,慕朝的每一招都没有留情,江雪深实在没忍住呵斥道:“你以为问道很容易吗?” 她即便生气时,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像是江南水乡里的一汪清泉。 云沉握了握拳,很快又松开,低着头,盯着鞋尖上磨损的布料,声音闷闷的:“我只是,想与姐姐在一起。” 不是作为偶尔被想起的,不必要的家人。 也不想要隔了很久才能传递的心意。 江雪深心头一软,责备的话语便说不出。 过了很久,才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玉笛,是她亲手雕制的,原本该是在昨天送他。 她将玉笛塞到了云沉手中:“这是你姐姐做的,她害羞,没好意思亲自给你。” 指尖接触到玉笛冰凉的质感颤了颤,又倏然握住。云沉抬眸去看慕朝,眼底微微泛红。 江雪深继续道:“她不是非要你考取功名。只是希望你能走一条自己欢喜也正确的道路。而不是为了她而做一些不适合自己的决定。” “你喜欢乐曲,若以后真要问道,也可拜个乐宗。只是……”她顿了顿,“你是真的不爱念书吗?” 薄唇轻抿,半晌,云沉摇了摇头。 不是的。 他只是,更想与姐姐在一起。 “还打么?”慕朝看着姐弟俩融洽的样子,有些刺眼,忍不住打断道。 云沉握紧玉笛,郑重道:“不打了,姐姐,我明白了。” . 他们又住了几日,便到了回去的日子。 江雪深有些舍不得,再三叮嘱阿婆要照顾好自己,云沉要好好吃药,念叨到云沉愈发困惑时,终于被不耐烦的慕朝拖着离开了。 “姐——要想我!”云沉挥手道。 阿婆拄着拐杖依旧笑眼盈盈,夕阳下,她微微佝偻着背,脸上爬满岁月的沟壑。 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回来。 江雪深鼻子一酸,险些呛出泪来。 一路上都是垂头丧气,到了分别地,她也没有心情与慕朝道别,有些孤独地没入夕阳中往赤海而去。 慕朝倒也没说什么,干脆地回了雁归山。 在和孝村天还未亮就得被公鸡打鸣声吵醒,下午想睡个午觉又会被院落外一些家长里短的谈天声吵得头疼。 好不容易回到雁归山,他原本打算先好好睡两天。 不料,虽然没有公鸡打鸣声也没有什么家长里短的谈天声,但他仍旧被一阵喧闹吵醒了。 爬起来后才知晓又是王知勇那个废物造成的争执。 快到论剑大会,前往论剑台修习的人越来越多,经常会排起长队。 王知勇虽然灵力修为低微,但是胜在耐心足,毅力强,往往寅时刚过就提着剑来论剑台练习。 他没有能够对练的道友,就只能对着木桩练,一练就是一整天。 怕影响别人练习,等到天亮后,人流越来越多时,王知勇就会把木桩拖到角落里,继续练。 道论剑大会在即,哪怕他拖到了角落里,到底也是占了位置。 一对剑修修习时,好几次被他挡得施展不开,一怒之下便起了争执。 -- 第48页 严格来说,是单方面起争执。 王知勇依旧只会点头哈腰地道歉。 一般这种情况,剑修将他打一顿出一口气也就罢了。偏偏快到论剑大会,他又突破不了瓶颈,心中郁结烦躁,便将火一股脑地发泄在了王知勇身上。 打一顿还不够,还一脚踩在石墩上,逼着王知勇从他胯/下钻过去。 慕朝被吵醒便是因为在寝室这块区域的人全冲过去看热闹了。 慕朝到的时候王知勇正跪在地上,从那剑修胯/下钻出了一个头,刚抬眸就看到了人群外的慕朝,狼狈地又低下头,咬着牙钻了过去。 台下顿时发出一声唏嘘的惊呼,也不知是在同情他,还是在嘲笑他。 王知勇抹了抹发红的眼睛,沙哑着问:“请问可以把手帕还给我了吗?” 剑修心情好了些,将手帕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踩在鞋底,狠狠碾过,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跳下了台子,也没想着接着练习了,吹着口哨往寝室走去。 好戏落幕,众人兴致缺缺地散场了,论剑台反而无需排队。 今日天空阴阴沉沉的,满是山雨欲来之色。 空气沉闷了一早上,终于破出一个口子,大雨滂沱。 雨水像是倒灌下来,没一会儿便积起不少雨水。 论剑台很快人去场空。 王知勇从地上捡起手帕,用力擦了擦,豆大的雨水浇在帕子上,却洗不尽上面的脚印与尘土。 帕子上的“勇”是奶奶一针一线,缝了七个日夜才绣出的。 奶奶不识字,这一个不知修改了多少次,默念过多少次,才能完成。 他的名字是村里唯一念过书的秀才取的,寄托着全村的希望,愿他如这个名字一般,勇往直前。 但他到底还是这般懦弱。 王知勇捏着手帕跪在台上,终究还是没忍住,呜咽出声。 雨越下越大,将他与世界隔绝,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蓦然绽开一把伞,雨水打在竹骨伞上“噼啪”作响。 发上的积水还在不停往眼里流。 王知勇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到了一双凉薄的眼睛,讷讷道:“江师妹。” 慕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打一架。” 王知勇摇了摇头,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挤出一个笑容:“不了,师妹,我打不过你。” 慕朝却将伞忽然扔到台下,俯身从他手中抽出手帕,用力撕碎扔在地上。 王知勇震惊地看着布料碎成几条,落在地上,被风雨卷席,终于没绷住,红了眼眶:“你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凌空一脚,半分没有留情,一下将他踢到了论剑台另一端。 胸腔震痛,王知勇没绷住,吐出一口血。 下一秒,脸上一痛。 慕朝一脚踩在他的脸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里的轻蔑呼之欲出:“服吗?” 大雨愈发滂沱,浇在脸上,王知勇的眼睛忽然红了,他攥禁拳头,用力道:“不服!” 为什么呢?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他! 无论他拿出十二分的善意,别人都装作看不到,他做错了什么? 笑是错,哭是错,站是错,坐是错,呼吸都是一种错。 “为什么都要欺辱我……”他颤抖着开口,声音在大雨中轻到快破碎,“我做错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一个两个都要欺负我?我不是人吗?我不是人吗?!”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重,像是要将多年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王知勇攥着拳头,用力推开慕朝的脚,撑着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冲慕朝扑了过去。 确是连衣袂都没有碰到,反而被他横着肩膀重重摔在地上。 “服了吗?”慕朝又问。 王知勇颤抖着又爬了起来:“我不服!”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用力抓住慕朝的手将他压制在地上,挥起拳头就要揍下。 却反被慕朝抓住手腕,压在了地上,狠狠地揍了几拳。 “服不服?” “不服!” “我不服!” “我为什么要服?” “我是王知勇,我叫王知勇……” 大雨被哭声与怒吼声淹没。 在不知道第几次将人打飞之后,慕朝捡起了雨伞,回到他身边,看着他眼底的猩红,像只断尾的狼崽子。 慕朝终于道:“尊严从来不是靠强弱,不是靠别人,而是靠自己。” 雨还在下。 王知勇躺在地上,哭了不知多久,才终于爬了起来。 他提起地上的破剑,转身离去,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慕朝叫住他:“等等。” 王知勇脚步微顿,低着头不看他。 慕朝从袖口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没有碎成布条,手绢右下角,那个“勇”字在大雨中愈发刺目。 王知勇握紧手帕,瘦弱的肩膀似乎快被雨水压垮,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猩红的眼睛,落在慕朝脸上,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道:“谢谢。” 第26章 一刀结果了百年的恶蛟 之后几天, 慕朝一直没有见过王知勇。 有人说他终于知晓自己没有天赋,离开了雁归山,回乡下放牛去了。也有人说他想不开, 跑到赤海堕魔了。 -- 第49页 直到论剑大会正式开始的当天, 王知勇终于出现了。 依旧穿着一身带补丁的布衣,背着最低阶的三尺青锋,神色憨厚地站在人群中, 一副怯懦的模样,那般不显眼, 又那般格格不入。 见到慕朝,他咧了咧唇笑了。 与以往没有半分不同,就好似那日的大雨将他的记忆都给清洗干净了。 洗完后,他还是王知勇,那个出了名的废物。 慕朝收回了视线。 看来无论被人怎么对待都没关系,啧, 废物就是废物。 高台上, 各宗的长老还在轮流讲话, 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 又臭又长。 慕朝顶着大太阳,听得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 才终于听到了雷鸣般的鼓掌声。 发言终于结束了。 随着一声鼓鸣号起, 论剑大会前的热身日正式开始。 是的, 还有热身日。 论剑大会主要就是各路仙门新秀在群山之巅参与比试, 分个排名先后,排名决定了以后在仙门百家的地位。 排名太差,不止是丢自己和门派的脸,更是丢整个世家宗门的脸。 论剑大会一般点到为止, 不会有什么危险。 真正危险的是比试前的热身选拔赛。 群山之巅位于天荒坪。 天荒坪是什么地方,它被人称为小死地,到处充斥着毒瘴、妖兽,是不折不扣的险境。 参与比试的新秀们必须得成功通关天荒坪,找到上山之路,再经历山上的重重难关,才可最终立于群山之巅。 而天荒坪的天然结界会导致每个人的起始点不一致。运气好的,可能开场就在山脚,运气不好的可能开场就坠入了妖兽堆。 为了避免初出茅庐的新秀们中有气运相差过大的,或是一时适应不了,无法应对困难的,可在天荒坪第一阶段结束以后,先回宗门好好思考,是否继续参与接下来的比试。 生死无悔。 这种弄不好会导致或死或残的下场,没有人敢负才傲物,拿学过的理论知识去对抗真正的险境,实属莽夫行为。 这种情况,单独独斗显然不得行,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组队,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结果临近天荒坪的时候,众人绝望地发现提前抱好大腿根本没有用,哪怕手拉着手组队,进去之后,该被传送到去哪就是哪。 江文薏原本约了几个剑宗的师兄,结果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到了毒龙沼。 毒龙沼是天荒坪的最中圈,也是最危险地带,据说这里有一条百年修为的恶蛟,尝过不少人肉,品过不少鲜血,沼泽之下全是人骨。 也不用据说了。 江文薏咽了咽口水,那恶蛟此时正卧在冒着毒泡的沼池之上,双眸紧闭,不知是假寐还是睡着了,尾巴轻轻摇晃拍打着泥沙,时不时呼出一声重气,吓得人心胆俱裂。 江文薏:“……”就,还有比她更倒霉的人吗? 江文薏僵硬地往旁边瞥了一眼,面色更僵硬了。 哦,还真有。 只见沼泽边的枯木下,齐刷刷地站了一排人。 除了几个其他门派的剑修,还有雁归山剑宗的几位师兄妹们。 江文薏一眼就望见了人群最右侧,抱手靠着枯树,冷淡地望着毒沼的慕朝。 他似乎没什么精神,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倦意。 真是,冤家路窄。 偏偏路窄的这位冤家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她只得装得文文静静的模样,温声细语道:“堂姐,太好了,我们是一组呢。” 慕朝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是吗,他怎么感觉这声“太好了”像从齿缝中蹦出来的呢。 他收回目光,并不理会。 被忽视的江文薏捏了捏指骨,气得想翻白眼,却到底将假笑镶嵌地更彻底了。 挨个给身边的人打了个招呼后,她又站回原位,看向慕朝。 慕朝现在对戏精的表演没有任何兴趣,只想快点结束第一阶段,回去睡觉。 不知道为什么,蚂蚱兔这具身体最近越来越嗜睡,常常沾枕就陷入黑暗,早上又难以挣脱梦魇。 有些犯懒得打了个哈欠,慕朝往旁边扫了一眼,选了个看上去最靠谱的问:“喂——” 萧图南一愣,指了指自己:“我?” 慕朝:“第一阶段怎么结束?” 萧图南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长老们的发言:“要么大家都到山脚集合,视为第一阶段结束。要么把守阵的恶蛟灭了,解除结界,也视为第一阶段终止。” 解除了结界,那大家第二次入天荒坪的时候就不会被随意打散传送了。 说完,萧图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恼怒道:“你这个废柴凭什么问我,自己集合时不听讲的吗?” 他没有见过妖市上,慕朝单方面暴打天工门少主的事情,只听几个人传过,完全不信。 至于上次长冢门踢馆,他虽然在场,却仍不觉得有什么可刮目相看的。不过是打败长冢门一个不入流的女修罢了,也不能代表什么。 因此在他眼里,“江雪深”依旧是曾经的那个废柴。 至于武莽被打败,呵。大抵是让他的吧。 “哟,这不是雁归山两大废物吗?”他正想着,一个尖锐声音打破了阒静。 说话的少年身着金衣头戴碧珠,浑身上下五彩斑斓,仿佛孔雀开屏。 -- 第50页 另一个应当是他同门,含着公鸭嗓附和道:“真是天道不幸啊,第一关就碰上拖油瓶!” 萧图南顿时有些不乐意,虽然江雪深确实是废物,但对他来讲,废物也是雁归山的废物,哪轮得到到外人插嘴? 他不屑地扫了那两个人一眼,嗤笑道:“既然两位说别人是废物,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不如斩杀个恶蛟我看看?” “或者……”他顿了顿继续道,“不如向我们示范一下,怎么离开这毒龙沼呗。” 想要离开这里,只有一条路,便是沼泽上方,快没入水中的独木桥。 但是无人敢先走,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就在踩上独木桥的瞬间,被恶蛟拆骨入腹了。 那两位脸色顿时有些不好,恨恨地别过头,嘴里的嘟囔可一点都没少。 也不止他俩。 几乎所有被传送到这处的人都在责怪着,责怪自己运气不好,责怪有个拖油瓶。 江文薏听得心惊胆战,深怕这群人把那恶蛟吵醒,到时候一个都跑不了。 每个人都在碎碎念,却无人敢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靠在枯树边的少女忽然拍了拍裙摆,提着三尺青锋往沼泽走去。 江文薏最先发现:“你要做什么?” 慕朝懒洋洋地又打了个哈欠,将剑竖竖地握了起来:“看不懂吗,我要杀了它啊。” 杀了就可以回去睡觉了,再不离开这里,他怕是得昏睡在这。 江文薏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萧图南又急又怒:“你是不是有病!这是百年恶蛟!” 另外几个人也都面面相觑。 方才恶语相向的孔雀,立刻绷不住了:“你想死别连累我们!!!” 话音刚落,那恶蛟忽然睁开了眼睛,蛟尾一顿,从沼泽中抬起头来。 下一秒,血盆大口拉着银丝恶狠狠地张开,咆哮声震天动地! 所有人都拼命向后退去,但身后只有陡峭岩壁,已退无可退! “江雪深!!!你有病吧!!!”萧图南大叫。 恶蛟已腾空而起,越过沼泽,踩过枯枝,狠狠冲孔雀男飞去。 “啊啊啊啊啊!!!!!!”孔雀男吓得用剑乱挥一通,结果“咔嚓”一声,恶龙咬过剑身,玄铁尽碎! 眼看着恶蛟滴着涎水,朝他狠狠咬去。 江文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所有人的呼吸几欲停滞。 想象中的血腥场面终于到来! 只听“噗嗤”一声,剑锋入肉,狠狠切开。 孔雀男脸上一烫,失声地张着嘴巴,颤抖着抬头,却看到了一双微微低垂的杏眸。 眸中含着几分不屑与冷漠,而后,嘲讽的声音落在惊悚的场景中:“一群废物。” 孔雀男摸了一把脸,黏糊糊湿答答的,摸下一手的血。他的面前一只蛟头裂成了两半,死不瞑目。 这个女人,一刀……一刀结果了百年的恶蛟? 百年的恶蛟……就这? 孔雀男瘫坐在地上说不出话,只觉得脑瓜子隐隐作痛,好似刚刚那一件,他想劈的其实是自己……雁归山出了名的废柴的真实实力,其实是这样吗? 慕朝眯了眯眼,觉得自己快睡着了,扔了剑便往薄雾外的出口走去。 不管了,先回去睡觉,不管什么天荒坪,群山之巅,论剑大会的,都明日再说。 蛟龙的尸身瘫在血色之中,很快化为枯骨。 没有人见到蛟骨中间有一道刺目的光晕。 江文薏顿了顿,俯身去看,待那光晕消散,骨缝猝然碎成粉末。 这是……灵力。 超过炼气期,金丹期,甚至于,可能是已入化境的灵力。 江文薏忍不住蹙起了眉。 直到萧图南催促道:“师妹,先离开这。” 她这才起身,露出笑来:“好。” . 仙门没有隔夜的八卦,天荒坪的守阵妖兽被一刀结果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各大宗门。 这还只是论剑大会的第一天,便出了这么个少年英雄,传奇人物。 而这位少女,在今天之前还只是一个被退婚的,问道十几年仍在炼气期的废物。 慕朝回到江府的时候,江府已经聚了许多客人,大多数还是雁归山的各宗长老。 见到他回来,徐长鸣率先笑道:“我就说我们小雪是可塑之才,到时候论剑大会必能名列前茅。” 慕朝:“……” 他实在没有力气与这些人废话,转身便想回屋睡觉。 谁知道又被江岳拦下:“既然初战成绩不错,晚些到习武场让叔父见识一下功法进步如何。” “我看小雪周遭气息,似乎是有破境之感,不如先测下灵石,看看现在的修为到何境地了。”有人接道。 慕朝蹙了蹙眉,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苍劲的脚步声。 随即,门口的光线暗了暗,有个中年男子跨过门槛朝他而来。 男子身上似乎还沾着初春的寒意,靠近时,能嗅到落梅的浅香。 慕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男子刚过不惑之年,两鬓却生鹤发,眼尾微微挑了几道浅纹,却难掩年轻时的英姿。 江尧。 仙门江府的真正当家人,江雪深的父亲。 慕朝在十几年前见过一次。 -- 第51页 江尧的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如鹰般的眼神从他脸上划过,落到眉眼之处,又有片刻的失神。 他很快收回情绪,对着堂内的众人做了个揖:“江某见过各位。” 原本在镇守死地的人突然就回来了,江岳脸上一黑,却只能低头请安。 剩余的人也都赶紧回了一揖:“琼华宴一别,都有好些年没见过江宗主了。” 江尧笑了一下:“到了接岗的日子了,现在死地由孤鸿暂守。” 众人立刻明了。 镇守死地责任重大,每过三年便换人轮岗,这些年一直都是仙门三大家:柳家、江家、顾家轮流值位。 现在轮到了柳孤鸿。 江岳道:“兄长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在谈论小雪的事,她这些日子可长进不少。” 江尧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回雁归山几位长老身上又柔和不少:“感谢各位对小女的教导。只是,快到这孩子娘亲的忌日了,江某有事要叮嘱她,各位接着聊,江某先失礼了。” “哪里的话,江宗主请——” 江尧很快收回眼神,拍了拍慕朝的肩:“随我来。” 说罢,也没等他回答,便率先出了门。 慕朝紧随其后。 大堂一时安静无比,众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代宗……江二爷,我等先告辞了。” 待人去茶凉,江岳才收回了笑容,铁青着脸将茶杯拂碎在地。 这群狗东西,表面仙风道骨,实则都看人下碟。 方才还喊他宗主,江尧那个废物回来以后,一个个都变了脸。 江二爷? 哼。 他冷冷地转着玉扳指:他能娶到邓蔼晴,便能成为江家说一不二的,真家主。 . 慕朝一路跟着江尧穿过三座拱桥,越过花园,终于来到了宗堂。 “跪下。” 刚进屋便听江尧冷冷地吩咐道。 慕朝瞥了他一眼,便未动作。 下一秒,双膝一痛,竟是被强大的威压逼着下了跪。 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太废了。 江尧走过一排灵位,来到最后一处“无名氏”,顿了顿,又很快从下方的抽屉处抽出一副藤鞭。 “知道错哪了吗?” 慕朝抬眸,撞上他阴沉的神色:“不知。” “不知?”江尧怒极反笑,狠狠将鞭子抽下。 肩膀顿时痛得伏低了去,慕朝太阳穴一跳,这才发现这不是普通的藤鞭,居然被浸泡过泄灵水。 他正想着,背上又被狠狠抽下一鞭。 慕朝攥紧袖口,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正在四处逃窜。 怪不得。怪不得这丫头的灵力如此匮乏。 怪不得这具身体不管怎么调息怎么吃药,都没有用,就这泄灵鞭的抽法,有多少灵力都不够散啊。 耳边风声又起,又是一鞭狠狠落下。 慕朝目光一凌,忍住威压,硬是抬手攥住了藤边,语气说不出的冰冷:“你是想死?” 江尧一愣,很快又抽回绳,狠狠地甩了下来。 这一下,慕朝没有接到。 藤鞭打在身上的瞬间,身体里的困意终于坚持不住,席卷而来。 接下来眼前一黑,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第27章 换回来啦 江雪深刚睁开眼, 背上猛得一痛,火辣辣的痛觉从背部瞬间席卷全身,痛得她眼前一黑。 怎么回事? 她不是在赤海和一群弟子围炉吃火锅吗? 现在这是…… 她痛得浑身痉挛, 攥着衣袂, 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 屋内有种明堂堂的昏暗感,窗缝透入的光将尘土照得分明,却驱不了从脚踝往上攀爬的阴冷。 窗棂半开半阖, 被风撞得“吱呀”作响。 屋外的爬山虎从缝隙钻入窗台,绞在终年不灭的油灯上。 灯火颤颤巍巍, 荧光落在高台之上。 几步远的高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黑底白字的灵位,一阶一阶,由低至高,皆是宗门过世的先辈们。 一眼略过,最右处的“无名氏”木牌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这是母亲的灵位。 江雪深心中一愣,江家祠堂? 心念刚转, 背上又剧烈一痛。这一下重得几乎快震碎了她体内的灵力。 蓦地咳出一口血, 她半伏在地上, 颤抖着抬起头, 看到了鸦青色的衣袂,目光顿了顿, 视线缓缓向上, 便望入一双冰冷又慈悲的眼睛。 明明很冰冷, 却又似乎冒着怒火。 明明很慈悲, 却冻得她浑身发冷。 父亲。 江雪深张了张嘴,肩头蓦然一痛。 江尧的手微微颤抖着,抽鞭子的力道却丝毫不减,他压着声音沉痛道:“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跟你说过什么……” 鞭子落在脊背上, 每一下都像要将她的魂魄打散。 江雪深闷哼着撑着跪了起来,忍痛喊道:“父亲。” 她回来了,变回来了。 应该是很开心的…… “我是不是同你讲过!切勿在人前出风头!你将我的话放在哪里?我是不是同你讲过不许服用那些增加灵力的药博激进?你怎么如此不争气!” 江尧的声音愈发凄厉,没有方才在人前彬彬有礼的模样,疯狂地挥着藤鞭,一下比一下打得用力,不知是在愤怒,还是在悲伤。 -- 第52页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没有……”她颤抖着出声,回应她的确是破风而来的鞭打。 回来了,应该是要开心的,为什么会这样。 下唇咬出了血,江雪深攥着手指,看向高台角落里,那蒙了灰的“无名氏”。 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痛斥着,却像隔着一汪池水,嗡嗡作响。 她被打得冷汗涔涔,几欲晕死过去。 心情却忽然冷静下来,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其实,她也并不是天生灵力匮乏。 她也曾像江文薏那般恣意张扬,天赋凌然。 不,她比江文薏更好。 她七岁便能问道,在回江府的初期,甚至可以随意调动周遭灵力,化风化雨,化月化雾。她能将这天地五行随意地化为指尖的灵力。 她拥有着令人艳羡的天赋,还比旁人都要努力。 但是父亲好像总是不满意,他觉得她玩弄灵力,是对天道的亵渎。觉得她的努力修行都是为了出风头。 她做得越好,他越不满意。 终于在有一日与江文薏发生争执时,她没控制住力道,差点废了江文薏的奇经八脉。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 那是他第一次打自己。 也是这条藤鞭,也是这般狠心,每一下,都像抽在她的灵魂深处。 那日下了好大的雨,连祠堂瓦房都似乎漏了雨,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 就像现在这样。 她努力想睁眼,却被黑暗牢牢抓获,鞭打似乎停止了,只能感受到落在脸上的湿意。 今天又下雨了吗? 晕死过去前,江雪深想,这初春的雨却没有那般寒冷,反而如此温热。 温热的,她有些想哭。 . 慕朝蓦地睁开眼睛。 鼻尖还残留着热气腾腾的雾气,一股滚烫的香味扑面而来。 他愣了愣,手中的筷子滑落到地上。 他坐在铜炉上桌,面前的铜锅中正沸腾着一锅热菜。四周围坐了一群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皆有,大多是他不认识的,也有一些是比较眼熟的,应当都是赤海的弟子。 慕朝太阳穴跳了跳。 这是……变回来了? 见他不动,围在桌边的弟子纷纷停下了筷子,愣愣地盯着他。 这是怎么了,吃得好好的,魔尊怎么不动了? 王顺喝了一碗米酒,正吃得上头,见状用力拍一拍慕朝的肩膀:“魔尊快吃啊,要不然兄弟们可都不客气了啊!” 慕朝:“……” “怎么了?”见他不说话,王顺有些诧异,饭局是魔尊自己组的啊,这是……怪他刚刚抢了一块肉? 要死要死,吃上头了。 王顺连忙将碗里咬了一口的肉又夹给了慕朝:“您吃,您吃,上好的猪颈……肉。” 怎么回事,魔尊为什么用这么冰凉的眼神盯着他!像盯猪颈肉一样! 王顺吓得咽了咽口水,就见慕朝突然站起了身。 众人有些迷茫:“魔尊大人?” 这是怎么了? 慕朝扫了一眼铜炉,却没有心思管这些人以下犯上。 他记得刚才他是在江家祠堂? 对了,泄灵鞭! 慕朝一惊,转身便走。 他一走,只留下一群手下面面相觑。 这是…… 有人忍不住问道:“那,我们还吃吗?” 大护法不吃人类的食物,坐在一旁道:“吃吧?” 闻言,大家立刻又欢喜地动起了筷子! 天冷就该吃火锅! 王顺瞄了一眼大门,确定魔尊走远了,又做贼似的将那半块猪颈肉夹了回来。 嗯!好吃! . 慕朝来到江府门口,刚要直接杀进去,想了想,还是变了一张脸,才潜入。 祠堂在江府最深处,需过三处拱桥。 慕朝刚走出几步,便被人拦住:“你是谁?” 说话的是阿云。 她正瞪圆了眼睛,疑惑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是从哪个……” 眼看着她又要叽叽喳喳问个没完,慕朝抬手推开她凑过来的额头,不耐烦道:“我现在没有时间听你废话。” 什么意思? 什么现在没有时间?他们以前难道聊过吗? 不会啊,她记性可好了,谈天过的人怎么会不记得? 她正想着,便看到那人居然就要错过她离开,忙要上前拦住,不料,还未靠近,就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压,下一秒,她便被狠狠弹开,摔在地上,猛得吐出一口血。 阿云撑着想爬起来,却浑身又痛又麻,半天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看着始作俑者离开在视线之中。 慕朝到祠堂的时候,正好看到江尧放下藤鞭,似乎要去碰江雪深。 眼底一寒,拍出一掌。 这一掌收了力,却惊起狂风,江尧眼底一动,很快躲开,却仍旧被掌风拍到了墙上,又狠狠摔落。 “你是谁!”江尧捂着胸口,忍痛站了起来。 却见那男子看都不曾看他一眼,跨进门槛,蹲下身,便去抱他的女儿。 江雪深蜷缩在地上,背上的衣料已经碎开一片,露出鲜血淋漓的背。 轻轻一碰,她便瑟缩着低呼出声。 -- 第53页 似乎听到了动静,她轻轻开口,声音像小猫低吟,挠在了他的心口。 “我好疼。” 她眼睫颤了颤,却到底没有睁开,像被噩梦魇住了。 慕朝指尖微顿,轻轻抱起她,忍不住放柔了声音:“没事了,我带你离开。” 那个冷峻的中年男人,没有方才怒气冲天的模样,显得有些彷徨:“你是谁?要带我女儿去哪里?” “你想对她做什么!” 有趣的质问。 慕朝却没有笑,冷冷地看向男人:“女儿?你还当她是女儿吗?” 就算他没有父母,未曾感受过人间的亲情。 但也知道,骨肉血亲,怎么下得去这么重的手? 江尧退后了半步,看向手中的藤鞭,鞭子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那是他女儿的血。 他狼狈地别开眼,再抬眸,面前的人早已消失。 他踉跄地追出门去,屋外晴云万里,什么都追寻不到。 江尧回身,望向“无名氏”,死死地攥住了鞭子,痛哭出声。 . 江雪深又做梦了。 梦境里依旧是那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天雪地,她被人紧紧揽在怀里。 天气太冷了,大雪覆了一层又一层,那人的衣襟都被冻上雪色。 这是一个不温暖的怀抱。 江雪深费力地调整着角度,又看到那人殷红的碎发。 空气中除了刺骨的寒意,便是隐隐约约,几不可闻的血腥味。 抱着她的人受伤了。 “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女儿,只要救她一个就好……” 她又听到了哭声,这个女人总是在哭。 好像每一次梦到她,都是这么悲伤。 这是她的娘亲,小雪的娘亲,但是她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看不清她的脸。 父亲曾说,母亲是淮河畔的清倌,是江南女子,眉眼如画,弹的一手好琴。 可她听不到琴声,也看不清眉眼。 忽然,她身子一轻,像是被谁抱了起来,而她的母亲已经倒在了雪地中,被白雪覆盖。 江雪深冷得直打颤,她好像应该先难过,但是却被冻得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怀抱,比母亲的更冷,还尤其僵硬。 江雪深费力地抬眸去看,却撞上了一脸的尸斑,看着甚为吓人,她却忍不住愣住,总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出口的只是牙牙学语似的哼唧声。 那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摇着拨浪鼓,想要哄她入睡。 入睡。 拨浪鼓在眼前晃着,她渐渐有了疲意。 恍惚中,好像有人从身边经过,凉薄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最后化为无奈的叹息。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透着彻骨的寒意: “……良,你又捡垃圾回来。” 第28章 谁说我在担心你? 江雪深醒过来的时候刚入夜幕, 屋里灯火如豆,细碎晃眼。 不知道睡了多久,梦境里彻骨的寒冷似乎还沾在皮肤上, 冻得她有些麻木。 抬眸盯着漆黑的房梁很久, 她才动弹了下身子。 这一动,浑身蓦地一颤,肩背上的伤口像被千万只虫蚁啃食, 又麻又痛,又痒。连喉管都跟着发痒。 江雪深忍了忍, 偏头看去。 熟悉的房屋,熟悉的布局。 这里是……赤海,慕朝的寝殿? 她不是应该在祠堂吗?这是又变回来了?茫然地想撑起身,耳边蓦地炸开一声惊呼。 “江姑娘,你醒啦?” 江雪深错愕地看去,玉榻边, 王顺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汁惊喜地看着她。 另一边, 大护法拿着针线不知道颤颤巍巍地在缝补些什么, 见她醒了, 端起灯盏,看了过来。 灯火跳跃, 将他那张脸映照地更加恐怖。 无论看了多久适应了多久……但这么乍一看, 冲击力依旧有些大。 江雪深错愕地盯着他们, 刚刚王顺喊她……江姑娘? 心下一顿, 她下意识地朝屋子右侧看去。 玉榻上,坐着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他穿了一身熟悉的黑衣,月白的发带偏长, 顺着侧脸落在肩上。 听到声音,他微微偏过头,薄唇微抿,目光有些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醒了?”他问。 声音有些低哑,听不出喜怒。 慕朝。 慕朝的身子,慕朝的脸,慕朝的声音,他在那里。 所以,他们确实是换回来了? 她似乎是被梦境的冰雪冻坏了脑子,半晌才眨了一下眼睛:“嗯。” 王顺的目光穿梭在两人之间,是了!这眼神!这气氛! 以他多年写话本的经验!今夜必定是感情升温的好机会! “大护法,属下忽然想起,清静经有几句话,不解其意,要不,我们去藏书阁探讨一番?” 大护法的手一抖,惊讶地看向王顺。 ??? 疯了不成? 一个文化人问他一个文盲清静经的意思? 还有,他一直眨眼睛干啥?眼睛抽筋了? 王顺暗示了半天,大护法这个榆木脑袋,像看不懂似的,跟着他一起眨眼睛干啥! 正无奈时,耳边传来了魔尊大人的声音:“闫平良,你们先退下。” 大护法这才放下针线,将手中的布料卷了卷,抱在了怀中,低头道:“是。” -- 第54页 王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也将药碗放到了桌上,跟着退了出去。 关门前不忘偷偷看一眼慕朝:魔尊大人!加油啊!追女孩要脸皮厚!要大胆!要主动! “王顺,你想死吗?”屋里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王顺猛得一惊,忙关上了门。 他们魔尊大人,一定是害羞了! 大护法和王顺离去后,本就宽敞的寝殿显得更为空寂。 慕朝端起桌上的药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灌,还是你自己喝?” 江雪深:“……” 什么灌不灌的,怎么这么粗俗。 江雪深扶着床案坐起了身,每一个动作都能让背后的伤口撕扯一分,痛得她脸色白了白。 接过药,闻着这股熟悉的苦涩味,江雪深还是忍不住问道:“有糖吗?” “你觉得那种东西我会有吗?”慕朝声音冷淡。 “好吧。”江雪深抿了抿嘴,一饮而尽,苦地皱起了小脸。 慕朝:“张嘴。” 江雪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嘴,舌尖一凉,紧接着又化开一股淡淡的奶香,她抿了抿嘴。 是奶糖。 奶糖的醇香将苦涩的药味渐渐压了下去。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江雪深抿了抿嘴,不过她现下有些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了。 喝完药,屋里恢复死一般的阒静。 江雪深偷偷看向慕朝,他正摆弄着盆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变回来的慕朝和穿成她身体里的慕朝似乎很不一样,即便什么都不讲,光坐在那就能让人感觉很有压力。 江雪深沉默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我睡床的话,你睡哪呀?” 慕朝头也不抬:“你可以选择睡地上,或者滚出去。” 江雪深:“……”真难聊天。 “那我们为什么突然换了回来?”她记得她当时就是在吃火锅而已,结果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就一阵晕眩,睁开眼就在祠堂了。 祠堂。 想到父亲毫不留情地鞭笞,背上的伤好似又抽痛起来,江雪深攥了攥被褥。 慕朝没有回答。 光线暗了暗。 下一秒,头上一痛,竟是被揪了下头发。 江雪深错愕地抬头:“怎么了?”做什么揪她头发,这么对待病人的吗? 灯火跳跃在慕朝的眼里,却没有半分温度。 他问:“疼吗?” 废话,揪你头发你不疼吗? 但看着慕朝愈渐冰冷的表情,江雪深忽然意识到,他在问她的伤口疼吗。 江雪深眨了眨眼:“其实你可能不了解凡人感情,打是亲骂是爱……” “你再胡诌试试。” 江雪深默了默,瑟缩道:“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有些担心,但其实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也不是特别疼,平时修行时受的伤比这个严重的也有,就也还好吧,你可以不用担心……” 慕朝打断她:“谁说我在担心你?” 啊。 江雪深愣了愣。 长久的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又听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是问:“疼吗?” 灯火的光晕有些晃眼。 江雪深盯着看了许久,眼睛有些发酸,才终于轻轻憋出一声:“嗯。” “疼的。”她轻轻道,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又补充道,“很疼。” 慕朝蹲下身,与她齐平:“哪里疼?” 江雪深说不出话了。 肩膀疼,背上疼,手臂疼,哪里都疼,她想,可是心里更疼。 还未回江家时,她曾被和孝村的皮孩子们骂作“没有爹娘的野孩子”。 她哭着扑到阿婆怀里问:“阿婆阿婆,小雪是不是野孩子?” 阿婆往往会抚着她的头,告诉她:“我们小雪的爹爹啊,是天下最厉害的大英雄,现在可在忙着拯救世界呢。” “那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呢?” 阿婆亲亲地点了点她的鼻尖:“等山上的拂桑花开了,小雪的爹爹就会来了。” 她等啊等,等到父亲真的踩着初春的末尾,像从光晕中走出来似的,来到她面前,接她回家。 一切却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初初回去时,父亲待她虽然生疏,却也是极好的。 但自从她不小心伤了江文薏后,一切都变了。 她的努力她的天赋,在父亲看来,都是把会刺向家人的利刃,他甚至从不愿意听她解释。 他不敢看她的眉眼,因为那会让他想起荒唐的过去,荒唐的春宵,荒唐的自己。 他不是她的大英雄。 阿婆是骗她的。 山上只有佛桑花,没有拂桑花,世间从来都没有拂桑花。 江雪深捂住眼睛微微抬头,想将眼底的酸涩逼回去。 屋里一时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许久,慕朝将她的手拿下,看着她眼尾的嫣红,叹了一口气:“笨死了。” “居然会挨打。”他道,“你知不知道慕朝是谁?天上地下,只有他欺辱别人的份,你好歹也做过一阵子他,怎么会这么笨?” 我这么笨真是不好意思啊。 江雪深扁了扁嘴,却到底笑了一下。 “魔尊大人,你真是一个人好人。”她不知道第多少次这般道。 -- 第55页 他也不知道第多少次黑了脸:“再说我是好人,杀了你。” . 第二轮的试炼再有十来天就要开始。 江雪深肩背上的伤口终于结了痂,从背上一直到手臂,细细密密好多条。 女儿家的身子总是洁白如玉,她却反反复复的都是伤。 伤处在身上就不大方便让大护法和王顺来,反正慕朝穿过这么多天,也没少看过身体。 江雪深就在心里默念自己只是一滩肉,而慕朝就是屠夫,想着想着就只觉得害怕,倒没有多害羞了。 换好纱布,慕朝勾了勾手指。 江雪深凑过去:“怎么了?” 然后看到桌上摆着一碗血。 “别误会。”慕朝想起这个人床底下那一箱奇怪的话本子,特地解释道,“这是解水毒的,为了以防下次又换回去了,所以这碗血是为了我自己。” “哦。”江雪深也没懂他解释这些做什么,端起碗便一饮而尽,血腥味呛得她有些反胃。 慌忙从桌上拿了一块桂花糖含进了嘴里。 桂花的香味瞬间在舌尖绽开。 摇椅晃了晃,慕朝抱着手,靠在椅背上,眼尾的余光扫了她一眼,低哼道:“江雪深。” 他喊她名字时的尾音又是微微上扬,很是好听。 “我与你不同,我做事情比较周到。” “啊?”江雪深愣了愣,没懂他突然说这个有什么深意。 见她如此反应,慕朝眼神冷了冷,嘲讽道:“倒不是为了让你感谢,罢了,蚂蚱兔的脑子就是蚂蚱那般的容量。” 江雪深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想让她感谢。 倒也不必如此迂回…… 江雪深舔了舔唇,道:“谢谢魔尊大人赐血,还有糖。”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魔尊大人真是好人。” 慕朝挥了挥手:“这句倒不用。” “对了。”江雪深忽然想起互换之前,梦境里的场景。 梦里母亲抱着她,似乎在求慕朝救她。 因为是梦,所以一直没好意思求证,现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魔尊大人从前有没有见过……” 她想说有没有见过她,但是梦境里的自己好像还很小。 想了想,她措辞道:“不知道魔尊大人从前有没有救过一个小女孩?” 摇椅晃荡的声音蓦然停止。 慕朝的面色不变,眼神淡淡的:“谁知道呢。” 欺骗他的,抛弃他的,他向来都不记得。 第29章 不思进取的蚂蚱兔 见慕朝的表情确实不像隐瞒什么的样子, 江雪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的娘亲病死在淮河之畔,又怎么会抱着她蒲伏在雪中求生呢。 一个梦境罢了,她竟当真了。 但想到风雪中那女人的声音, 就好像一声声泣在耳畔。 如果可以, 真想见见她啊。 这样,她就知道自己也是有娘亲的,难过时, 伤病时,迷茫时, 她也有可以停泊的渡口,而不是有家不敢回。 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她似乎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 “江雪深。”懒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雪深回过神来,抬眸看去。 慕朝仍是靠在躺椅上,日光错过枝叶,落在他俊美的脸上, 将他整个人笼在淡薄的光晕中一般。 这个人, 明明长得这般好看, 却一瞧就不是个好东西。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坏蛋脸? 而这张漂亮的坏蛋脸此刻正含着几分高傲几分不屑几分别扭地开口道: “赤海多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跟班, 我也不会多介意。” 所以,你想留下来, 也尽管可以留下来。 江雪深愣了愣, 心中嗡嗡作响, 像是被安了个青铜大钟, 敲得她脸颊有些发麻。 半晌,她抬手抚住了脸,轻声道:“还是该回去的。” 摇椅再次停住,慕朝没说话。 江雪深又呆了一会儿, 觉得站久了背又绷着疼,便回房间休息了。 慕朝的摇椅才又“咿咿呀呀”地动了起来。 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不畅快,又不知道在不畅快什么,许久,才得出了结论。 他亲自邀约,难道不该当作节日庆祝起来? 说什么还是该回去的?啧。 不思进取的蚂蚱兔。 . 江雪深又呆了两日,伤口已经慢慢开始退痂了。 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在赤海住了那么久,忽然说要正式告别了,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离别前,大护法忽然找上了她。 “闫……”她差点脱口而出要喊全名,咬了一下舌头,喊道,“大护法。” 大护法的身子骨似乎更僵硬了,从门口到桌边的几步路,摇摇晃晃的踩了许久才走到。 他递来一条叠好的襦裙,僵硬的脸缓缓攒出笑来:“江姑娘,你的衣服。” 江雪深怔忪地接过。 这确实是她的衣服,那日受了鞭笞,肩背处碎了一片。 缓缓展开,原本破碎的布料已经被缝补好了,碎布难以修复,那些破碎的地方就被缝上了可爱的小兔图案。 针脚细密,定是花费了不少功夫。 “这是大护法缝补的吗?”换作坊间的绣娘,都得耗费不少时期,大护法走路都困难,缝补这些得要多少精力啊。 -- 第56页 大护法笑了笑:“我孙子以前的破衣服破鞋子都是我缝的。” 孙子? 差点忘了大护法以前也是个普通的凡人。 “那他现在……” 大护法低眸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笑了笑:“死了,被山匪杀了。” 江雪深抱歉道:“对不起……” “没事。”大护法摆了摆手,“都几百年了,或许已经入了轮回了吧。” 这世间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将成为一抔尘土。 凡人也好,问道求长生的他们也好,区别只是先后问题,这是无可避免的。 这世间唯一能永生的,或许只有魔尊慕朝吧。 离开前,只有大护法与王顺来送别,慕朝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这么回去,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江雪深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跑了回来,穿过斑驳的枝影,回到寝殿的时候,慕朝正在摆弄盆栽。 听到她的声音,才微微偏过了头:“怎么?” 江雪深跑得太急有些喘,平复了一会儿,笑道:“我是来告别的。” “谢谢你这段日子愿意收留我。” 慕朝收回视线,没什么情绪,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就这么回去,去参加论剑大会?” 江雪深:“……” 他不说她根本就忘记这回事了。 想了想,她道:“我不行的。” 慕朝不说话了。 见他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江雪深有些尴尬:“那我走了。” 她转身离去,走到门边时,才又听到了慕朝的声音。 “你有什么不行?” 江雪深愣了愣,扶着门框,嗫喏道:“我的修为和灵……” “那又如何?”他打断她,转过身面对她,“不能证明可以,至少也能证明自己不可以,你在害怕什么?” 是这个道理。 但是没有谁会想证明自己不可以的。 江雪深默了默,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转身没入夕阳之中。 将那声喟叹落在身后。 . 没有什么依依惜别的肺腑之言,她和赤海,和慕朝的告别就像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就像旅者匆匆路过,最终连离别都略显寡淡。 回江府之前,她以为她就这么离开了好些日子,应当会闹得人仰马翻。 结果,无事发生,是她想多了,父亲从未对外说过她失踪的事情。 “回来了?”父亲轻轻放下茶杯,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 若不是背后的伤还在痒,她还真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江雪深点了点头:“嗯。” 江尧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松绿的玉瓶,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这是涂外伤的。” 江雪深抿了抿嘴,却没有拿药,只抬眸去瞧他。 那日她没有好好看过他。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他举手投足还似青年一般,现下却白了两鬓,眼尾绽开了几道细纹。 他老了,江雪深想。 江尧别开眼,继续道:“婚约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不必担忧,我会处理。” “父亲想说的就是这些?”江雪深忍不住问道。 江尧终于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的眉眼匆匆划过,落在脖子上的痂痕上,顿了顿,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他走时,背影似乎都佝偻了不少,几乎快要融入这黄昏之中。 . 接下来的日子,她都没有见到父亲,也再不曾收到过慕朝的信息。 通信傀儡嵌在兔手偶里,却只有死一般的阒静。 这个兔手偶,是她小时候一直攥在身边的,忘了是从哪里得到的,习惯了做什么都要攥着它,吃饭睡觉,没有它就不得安生。 长大后,反而忘了童年时的那点依恋。 摸了摸兔耳朵,江雪深再一次联系慕朝:“魔尊大人在吗?” 但她的消息就像石沉海底,从未有过任何回应。 “赤海多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跟班,我也不会多介意。” 想到之前慕朝的话,江雪深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谓过客,大抵如此。 . 接下来的日子又与曾经一样,直到江尧出现,说要带她去处理婚约。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轻尘。 但当她再次经过顾府的百花台,那股无法平复的屈辱感又像从地缝中冒出来,攀着她的腿一路向上,最后牢牢束缚住,纠缠地她窒息。 “小雪,都是我们轻尘的错,当时随口一说,让你受了委屈,这些日子我们也罚过他了,你如果觉得解不了气,顾伯就让你亲自罚他可好?”说话的是顾岸,顾轻尘的父亲,也是江尧的多年老友。 “不是说婚约作废吗?”江尧有些来气。 顾岸长叹道:“听那些传话的瞎讲,怎么作废,到时候必定风风光光迎娶我们小雪过门。” 他说着,又慈祥地看向江雪深:“小雪不生气了可好?” 江雪深点了点头,喊了一声“顾伯好”就沉默了。 随口一说,委屈,罚。 这几个字眼就好像她当时的屈辱与受伤都是不存在的。 好像她本人的喜怒哀乐都是不重要的。 江尧冷哼道:“倒不知你这儿子有这么大的脾性,这会儿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顾岸马上道:“你看这不就来了,听到小雪过来了,这孩子表面没说什么,内心高兴着呢。” -- 第57页 江雪深抬眸看了一眼,顾轻尘一席白衣,如谪仙一般从拐角处负手而来。 “让孩子们好好聊聊,我们换处地好好叙叙旧。”说着,顾岸揽过江尧的肩往远处走去。 顾轻尘来到了面前。 “顾师兄。”江雪深眉眼为敛,礼貌地点了点头。 顾轻尘薄唇微抿,从怀中掏出一瓶药递了过去:“出藻丹,不必为了与我赌气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药是用琉璃瓶装的,在阳光下略有反光,刺得江雪深有些眼酸。 她没有去接。 顾轻尘顿了顿,继续道:“上次的事,是我言重了。” “婚约,还可照旧。” 江雪深似乎没听清,杏眼微微睁圆,有些不可思议。 百花台上空无一人,但她似乎又听到了当日那出折子戏,听到他说“既如此,婚约也可以作罢。” 但他现在又说:“婚约,还可照旧。” 江雪深歪了歪头,实在不是很明白。 她想起有一年的中秋,他约她在千灯镇相见。 她便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天公不作美,落了一场淋漓的大雨,她还是小心地将买给他的兔子灯护在怀里,却到底没有等到他。 直到后来才知晓,那日他见到了月蘅仙子。 事后,他似乎有些抱歉,但说出口的确是:“你可以不必等我。” 说要她等的是他,让她不必等的是他。说要娶她的是他,婚约作废的是他,现在说婚约照旧的依然是他。 她好像有些看不清他。 明明这么近的距离,却像笼着一层山岚,分外模糊。 半晌,她轻轻开口,说的确是毫不相关的话题:“马上要论剑大会了,顾师兄觉得我可以吗?” 顾轻尘愣了一下,他这些日子也听说过江雪深是如何变化,如何剑意超群,如何博得头筹。 但那不过是侥幸吧。 他不说话,江雪深继续道:“我可以。有人说我可以,我想相信他。” 第30章 江姑娘未来恐怕会被长久囚…… 顾轻尘不懂她突然讲这些做什么, 眉头紧蹙,刚要说话,便看少女又微微扬起了下巴, 一双黑漉漉的眼睛温柔明净。 “顾师兄, 我已经向过去告别了。”她笑了笑,“婚约的事情,开始结束都由你说, 这一次也听我讲讲吧。” “婚约就这么作废,也挺好的。” 江雪深说话时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 就像江南烟雨中的山水,你不知她究竟是难过是开心还是在赌气。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总是显得文质彬彬的样子。 顾轻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一直如此,从未见过她有什么特别起伏的情绪。 他知道当初是她八百里加急,拖着一身低微的灵力,在硝烟弥漫的鹿野山找到重伤的自己, 用瘦弱的身骨背起他, 一路回到烟雨江南。 他觉得她应该是喜欢他的, 于是借着这个“救命之恩”的名义, 第一次接受这个父亲强塞给他的未婚妻。 他说:“来日必定三茶六礼,以心为聘。” 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她, 本以为她会低眉垂眼, 半羞半喜, 但她却仍是那副温柔明净的模样, 含着三分看不出真假的笑意说:“好。” 此后,无论他怎么轻视她,无论他为了别人放弃过她几次,她似乎依旧含着这三分笑意, 默默接受,就算是百花台那一次,她仍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越想看清她,她好像离得越远。 但并不重要,他不喜欢她,她的喜欢对他来说也只是拖累。 原本就是父亲气他私自悔婚,逼他来道歉。 这样很好。 他很想这么说,这样很好,但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却忽然感觉有些刺眼。 心底像是有什么在用力搅动,他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只能盯着她,冷淡道:“是吗,如果我不呢?” 江雪深愣了愣,很快想到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就写过,有这么一种人,得到时不珍惜,失去时不甘心。 顾轻尘大抵就是不甘心。 但她与他不同,要不就傻兮兮地像以前一样接受所有的屈辱,但说出口的话,她不可能再收回。 江雪深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笑得更温和了:“顾师兄,我不会嫁给你了。” . 大护法正在打理盆栽的时候,却见他们魔尊大人忽然就跑进屋,提起纸篓就开始翻找起来。 “魔尊大人不是去找江姑娘了吗?”大护法诧异地往屋外瞄了一眼,却没看到那位江姑娘的身影。 慕朝翻找的手顿了顿,蓦地抬起头,冷冷道:“谁说我是去找她?” 王顺说的。 王顺还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往往从离别开始醒悟,从此她逃,他追,江姑娘未来恐怕会被长久囚于赤海,成为一只金丝雀,日日夜夜不得出门。 王顺说的时候,大护法想象了一下他们魔尊挑起江姑娘的下巴说:“女人,你只能属于我一人,只要你愿意,这天下,我拱手于你又有何难?” 不行,简直毛骨悚然,起鸡皮疙瘩,哦不对。他已经死了,起不了鸡皮疙瘩。 大护法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有把王顺卖了,这家伙说书还不错,死了怪可惜的。 “是老奴猜的。” -- 第58页 慕朝这才收回了视线:“不要做这种无畏的猜测。” 所以果然是去找江姑娘了吗? 大护法正猜测着,便看到慕朝快将纸篓翻了一遍,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什么。 他惊奇道:“江姑娘走后,魔尊大人不是便将通讯傀儡扔了吗?” 怎么又给捡回来了…… 慕朝没有理他,拍了拍傀儡上的灰尘,扬了扬下巴,有些别扭地问道:“闫平良,有没有那种生物。” 大护法:“什么?” 慕朝接着道:“有蚂蚱的头和兔子的耳朵。” 大护法:“……”哪来这么丑陋的妖物。 见他摇头,慕朝薄唇微抿:“你缝制一个。” 大护法:“……” “算了。”他又道,“去准备一下,我自己缝。” 大护法:“……”更吓人了。 眼看着他们魔尊大人真的拿着针线开始乱缝一通,大护法的表情有些扭曲,他不知道魔尊在使什么妖术,那两团棉絮布料交缠在一起,缝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鬼娃娃。 然后他又亲眼看着慕朝写了一张纸条,贴在了那团鬼娃娃的脑门上。 大护法虽然识字不多,但这些日子被逼着抄写“清静经”后,多多少少也认识了几个简单的字。 就算后面两个字不认识,那个大写加粗的“江” 他还是看懂了。 所以魔尊刚刚出去一趟是瞧见了什么,竟然如此痛恨江姑娘,恨不得做一个诅咒娃娃, 真是,造孽啊…… 慕朝不知道大护法的心理活动,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杰出作品——蚂蚱兔通信傀儡。 似乎嫌太简单了,想了想,他又提笔在傀儡的脸上画上了一张弯弯的嘴巴。 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啧。 这蚂蚱兔今日总算没犯怂丢脸,需要给点鼓励。 江雪深刚回到房间,便见到兔手偶久违地闪了一下,放在耳侧,低沉清冷的声音隔着一团棉絮,嗡嗡响在耳侧:“做得好,江雪深。” 江雪深:“?” 啥? . 傍晚的时候,阿云敲响了木门:“大小姐,奴婢来帮你收拾行囊。” 收拾行囊?江雪深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父亲回来了,她作为江家千金住在这里面子上过不去。 江雪深点了点头,跟着阿云一起整好了行囊。 阿云有些担忧道:“大小姐,您别跟家主置气,到底在这里,只有他是真心对待你的。” 肩背上正在退痂,有些发痒,昭示着曾经受过的伤。 真心吗…… 江雪深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父亲回来了,所以她不需要孤苦伶仃地住在偏院,而是拥有江家嫡长女的殊荣,住在了主厢。 自然也不需要再吃那些残羹冷饭,而是正正经经地坐在父亲身边,与叔父叔母还有江文薏一道用餐,就好似他们一家人向来就是如此。 明明是一桌丰盛的晚宴,但她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坐立难安地一粒一粒嚼着米饭。 桌上太沉闷了,沉闷地令人难受。 连江文薏都只顾着埋头扒饭。 饭桌上一时只有勺碗相撞的声音。 直到叔母打破了寂静。 邓蔼晴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目光落在江尧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不着痕迹地游到了江文薏身上,这才舒展了眉眼:“今日十五,街上有庙会,你陪你堂姐多去走走逛逛。” 江文薏刚想拒绝,看到邓蔼晴的表情,只能攥着筷子点了点头。 邓蔼晴又看向江岳,见他单手扶着脖颈,声音不由放柔,却又忍不住责怪道:“你啊你,都跟你说了再忙也得注意身体,等会儿回房,我帮你松松筋骨。” 江岳有些受宠若惊地笑了起来:“晴娘的手艺我都很久没有试过了。” 邓蔼晴娇嗔地瞥了他一眼:“行了,知道了,那我们文薏她爹爹,现在可否回房?” 江岳立刻放下筷子,作势就要走。 邓蔼晴这才放下碗筷,目光又幽幽地落在了江尧的脸上:“家主,那我们先告退了。” 江尧看着她:“蔼晴,说过很多次了,不必喊我家主,与阿岳一般,称我一声兄长就行了。” 兄长。 邓蔼晴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面上却分毫不显,走得干净利落,似乎一眼都没有再看江尧。 江雪深却看到了她临走时攥拳的双手。 忽然又想起了江府的传闻,叔母原先和父亲才是一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你叔母说得对,你可以和文薏多出去走走逛逛,别整天呆在屋子里。”江尧打断她的遐思。 江雪深还未点头,江文薏抢先一步挽住她,甜笑道:“我会陪表姐好好玩的。” 江雪深看向两人挽在一起的臂弯,抿了抿嘴,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 金陵的庙会总是办得格外隆重。 刚过卯时,正值暮云合璧之时,从东街至西街便已亮起了一排灯笼。 街上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出了江家后,江文薏便松开了她,与先前相约的几个姐妹开始谈天,完全忽视了身后还有她的存在。 江雪深也乐的清净,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逛着集市,看到有什么喜欢的便买了下来。 -- 第59页 逛完一条街,她手上也已经大包小包地拎了不少。 买了墨宝给王顺,买了柔软筋骨的药膏给大护法…… 要找机会送到赤海去才行。想到这里,她弯了弯唇,有些期待。 又逛了一会儿,已经完全见不到江文薏她们的身影。 江雪深便想自己先离去。 这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月亮还未攀上枝头,长街上灯红酒绿,昏黄的灯火将整条街笼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江雪深挤身路过露天的赌摊时,忽然被人喊住:“小姑娘,帮忙捡一下。” 低头看去,是一张花牌,被她踩了半边角。 江雪深窘迫地缩回脚,弯腰捡了起来。 刚起身,肩上蓦然一重,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不知是不是伤口裂了,这一下拍得有些疼,又有些麻,她将花牌放回了桌子,却对上身边男人的笑容。 他挡在她身前,将光线敛去大半,似乎咧嘴笑了。 江雪深有些看不真切,眼前有些模模糊糊,喉间像枯漠一般干涩。 “抱歉。”江雪深退后半步,转身想离开。 手腕一紧,那男人居然将她拽入了怀中,粘稠的声线落在耳边,令人牙酸:“不如,我送姑娘回家吧?” 第31章 魔尊大人……你能听到吗…… 那人的怀抱很炙热, 指尖摩挲在她的颈侧,像是点燃肌肤的火石,烧得她浑身发麻。 她站不稳, 费力想推开男人, 却反而被搂得更紧。 “怎么了,江姑娘,如此投怀送抱?” 这个人认识她?!江雪深心中大骇。 那声音滑溜溜地钻进了脑海, 说话时呼吸喷洒在耳侧,又痒又烫, 像千万只虫蚁在撕咬,从耳朵一直撕咬到骨缝中。 连呼吸都是酥酥麻麻的感觉。 江雪深瞪大眼睛,耳朵嗡嗡作响。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但也很清楚地知道,她是中了毒。 是花牌? 还是那一下拍肩? 她拼命回忆着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那男人的手竟划过她的腰肢往上带了带。 江雪深想尖叫,可张嘴确是细碎的低吟, 闹市的喧嚣似乎在一瞬间离得很远, 耳边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与心跳。 视线逐渐变得朦胧。 没有人注意到她, 没有人。 男人似乎抱起了她, 往前走去,他要带她去哪? 江雪深费力瞪大眼睛, 瞧到了一双细长的眉眼, 她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个人。 男人脚步不停, 很快穿梭过人群, 离开长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来到了一处宅院。 男人踢开门,将她放在床上。 江雪深颤抖着睁开眼,看着他。 男人笑了笑, 眼角的细纹皱成一团:“可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 受谁? 脑子里很快闪过几个人名。 江文薏?顾轻尘?青宁? 不,不会是他们,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之间的怨恨远不及此。 可是除了他们还会有谁?还有谁会和她结下这么深的怨恨? 男人看着面色嫣红的她,也有些动情:“若非受人之托,我又怎么会放着小美人难受。” “你且再等等吧,那位很快就来。” 那位? 男人的手摸索着她的脸。 江雪深感觉胃里一阵翻涌,身体却越来越烫,似乎在叫嚣着,让男人别停下。 “滚……”江雪深咬破了嘴唇,脑海终于清醒了一些。 男人也不生气,理了理衣袂,便离去,还不忘给房门落了锁。 房门一开一关,屋子里的燥热总算褪去了些许。 江雪深扶住床案,颤抖着站起身,踉跄地往门边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从脚踝到腰间,浑身发软。 好不容易趔趄着来到门边,却根本无法打开门,本来她灵力就低微,现下更是提不起劲。 明明是深夜,屋里灯火昏黄,但眼前像是烈日下呆久了,满眼亮白刺目的光。 呼吸越来越沉,像是溺在水中,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抓不住。 江雪深抓着门板半跪在地上,忽然记起了什么,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通信傀儡,太过紧张,放到耳侧时,手腕还在微微发抖。 “魔尊大人……”她每吐出一个字眼,喉间都干涩的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低吟出声。 狠狠地咬破下唇,命令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保持镇定。 “魔尊大人……你能听到吗?”她轻声道,“我被人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身上还中着毒,恐怕会很危险,你能来救救我吗?” 一口气讲完,她咽了咽唾沫,紧张地等待着。 时间慢慢流逝,江雪深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终于在她放弃希望的时候,傀儡那头传来了慕朝的声音。 对面风声有些大,显得很是急促。 “你在哪?” 窗棂用细纱封住,隐约可以看到屋外有一片莲花池。 一片莲花池。 金陵有成千上百处莲花池,江雪深说出口便觉得有些无望。 那头似乎也觉得这如同海底捞针,再没有声响。 -- 第60页 江雪深苦涩地收回傀儡,额头抵在门上。 视线越来越迷离的时候,屋外似乎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刚刚那男人的声音要传了过来:“少主请放心,在下既够胆自荐入天工门做门客,定有一手绝活。” “虽然做不了什么偃甲人,但自认制药可比拟雁归山药宗那群老古董。” 另一个声音更为年轻的青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废话,人可在里面?” 男人道:“自然,那江姑娘中了合欢散,若不能与人欢好就会如千虫撕咬,生不如死。” 青年有些不放心:“她不会突然跳起来打人吧?” 男人想到抱住少女时,那柔若无骨的手感,心情不由有些荡漾,很快又回过神来:“自然不会,她已是少主的盘中餐,请少主放心品用。” 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口。 江雪深往门后钻了钻,下一秒便听到“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门背撞在身上,很快弹开。 夜风涌入室内,将脑海的混沌稍稍扑散。 江雪深抱膝抬眸,昏黄的光线被面前的人遮去三分,投下深沉的阴影。 他站在风口,负光而来,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直到关上门,换了个角度,才终于看清他的脸。 说不上好不好看,只觉得眼睛很大,快占了半张脸,看着她时,那股贪婪的气息呼之欲出。 “好久不见啊江姑娘。”他开口,声音透着幸灾乐祸,“想不到吧,你到底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江雪深确定从未见过他。 是慕朝结下的梁子吗? 攥紧裙子,江雪深哑着声音开口:“你误会了,与你结仇的不是我,但是我可以向你道歉。” 她很诚恳地诉说,对方却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忽然狠狠踹了一脚桌子。 木桌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撕拉声。 江雪深眼皮一跳,便听他说:“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他堂堂天工门的少主,居然被一个恶婆娘当街揍了两次!一次比一次凶狠,一次比一次丢人! 这口气他咽不下! “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在我身下承欢的!”还要亲眼看着她的表情是如何破碎。 她不是瞧不起他吗?他便要她好好看清楚,她是如何在自己讨厌的男人身下发/浪的。 说着,他一把拽起地上的人丢到了床上。 背脊狠狠撞在床上,江雪深痛得头皮发麻,但 比痛觉更快席卷全身的是体内一阵阵翻涌而起的热浪。 像要将她溺死在这场难以宣泄的欢愉之中。 药效越来越重了,连唇上的伤口都开始酥酥麻麻地发痒。 江雪深扭动着想要抗拒,殊不知这落在秦守眼中更像放荡的勾引。 少女云鬓散乱,楚腰轻扭,面色嫣红,眼神迷离,满脸的意乱情迷。 秦守眼神一暗,掐着她的腰肢便俯身而下。 下一秒心口却蓦然一痛,那少女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踢在了他心口。 秦守怒极反笑,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往下一拖,欺身而上。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处,江雪深头皮发麻,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 她将手抵在青年胸口,却使不上劲,更像是欲语还羞的调情。 怎么办,怎么办…… 床头的灯火轻轻摇曳,落在眼中。 明明是那么温暖,却又像是冰渣刺入眸中。 没有送会来救她,她是那般无用,问道十载,她却连自救也做不到吗? 胸腔内似乎涌上一层热气,她分不清是药效还是怒气。 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他。 杀了身上这个人。 随着这个想法,胸腔内那股热气几乎要喷涌而出。 秦守正撕扯着衣领想要去吻她。 微微偏头,刚要一亲芳泽,心口处又是一记剧痛。 秦守愣了一下,呆呆地低头看去。 胸口处,不知何时,被长剑贯穿。 他还未反应过来,颤了颤嘴唇,少女的双手被他束缚住了,又是怎么握的剑。 然后他看到长剑的尽头,微微发着荧光的剑柄居然凌空而起,随着他的动作,贯穿他的身体。 秦守张了张嘴,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胸口鲜血四溅,像被人从内而外徒手撕开,每呼吸一次胸口都像被凌迟了一次,血肉一片片绽放,正在往外极速扩散。 她会化剑? 不!这不是一般的化剑,没有剑能从伤口处用这么快的速度腐蚀。 秦守硬撑着爬了起来,盯着胸口的黑洞,痛得浑身发抖,毛骨悚然地盯着她:“你是柳家人?”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长剑在体内破碎,消散,只留下自我吞噬的伤口。 少女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是定身了一般。 秦守实在受不住了,捏了个诀,止不住血,踉踉跄跄地就往屋外跑去。 刚跨过台阶,就听拐角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冰冷的寒意从扑面而来。 阁楼的灯笼晃了晃,青年刚刚看清来人的眉眼,却再也说不出话。 心口“噗嗤”一声。 他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刚刚的伤口中,多了一只手。 手指修长洁白,很快从他心口退出,沾满了血色,而他的手上握着的赫然就是他的心脏,炙热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 第61页 心脏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那人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踩过心脏就往屋内而去。 好似杀他,只是正巧,只是顺便。 秦守张了张嘴,轰然倒地,再也说不出话了。 胸腔的热意渐渐消散。 江雪深茫然地盯着帷帐,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体内的药效又蠢蠢欲动地席卷而来,她抓着被褥,颤抖着爬了起来。 木门“吱呀——”一声撞在墙上。 江雪深迷离地看向门边。 有人扶着门框走入屋内,随着他的动作,微寒的夜风涌入屋内。 他的身后是大片的夜色,衣袂被风微微带起一角,几乎要融入这片黑暗之中,昏暗光线下,他的眉眼却如从画卷中拓印出来的,明明是个大魔头,明明刚刚杀了一个人,站在那,薄唇微抿,却仿若天人之姿。 “魔……魔尊大人。”江雪深颤抖着出声。 第32章 狠狠地咬在了慕朝的下唇…… 夜风从屋内涌入, 凉凉地扑在脸上,江雪深稍微清醒了些许,体内的燥热却愈发狂浪。 慕朝已经来到了床边, 他身上还沾着春夜的微寒, 错过帷幕,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心像是含着千年不化的冰雪,冻得她一个激灵。 江雪深微微抬起头, 看向他。 昏暗光线下,慕朝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脸上隐约带着一抹微不可见的疲态,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扫了她一眼,问道:“中了什么毒?” 声音低哑,又冰冷。 江雪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打扰他, 令他不快了, 但现下也顾不了这么多, 手腕处的冰冷让她体内的躁郁缓减了不少, 轻轻吸了一口气,江雪深如实道:“合欢散。” 慕朝愣了一下, 随即想到了什么, 蹙了蹙眉, 目光冰冷:“药效多久结束?” “自然, 那江姑娘中了合欢散,若不能与人欢好就会如千虫撕咬,生不如死。”方才那男人的话蓦然跃入脑海。 江雪深脸上一烫,分不清是药效还是害羞。 这要怎么说, 说自己不与人欢好就会生不如死吗?她有些茫然。 “好像过不了药效。”酝酿着回答,因为羞耻,体内的那股燥热又开始蠢蠢欲动,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赤海有解药吗?” “没有。” 见她这副欲语还休的表情,也能猜到个大概。慕朝握了握拳,又很快松开。 “能走路吗?”他问。 闻言,江雪深用力攥紧床案的边角,咬着牙站起身,还未踏出半步,脚底一阵虚软,下一秒便一头撞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冰冷的气息贴在脸上,却再也无法浇灭心里的欲/火,江雪深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攥着慕朝的衣襟,半埋在他胸膛,欲哭无泪道:“可、可能不太、太能走。” 她已经说不利索话了,一说话就控制不住尾音的娇媚,听起来就很羞耻。 只能很用力地攥紧他的衣襟。 怕他丢下她,怕方才的男人周而复返,还怕……自己无法抗拒这溺人的热浪,做出不妥的举动,冒犯了他。 但再害怕也抵不住来势汹汹的药效。 夜风再也扑不灭脑海中疯狂叫嚣的声音。 她的脑子越是清醒,那个声音越是放肆,连指甲攥紧手心的痛楚都是那么火辣辣的清醒,清醒到,好像只有此刻的感情是真实的,其他一切都是虚妄。 隔着衣料,慕朝的体温冰如寒霜,却衬得她愈发滚烫。 江雪深用力闭了闭眼,颤抖着道:“能、能送我回家吗?” 她不知道回家能怎么办,但总归能比现在好。 她快要……撑不住了。 耳边似乎听到慕朝“啧”了一声。 下一秒双脚离地,身子倏然失重,江雪深迷茫地抬眸,正撞上了慕朝漆黑的双眸。 他的瞳孔中清楚地倒映出她此刻意乱情迷的娇羞模样。 越是想保持理智,却越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脖侧,肌肤相贴之时,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但不够,远远不够。 慕朝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屋外的夜风吹在脸上,吹不散她此时的躁热。她不安地在他怀中扭动着,想要离得他更近,却被桎梏住动弹不得。 他走得很快,走下台阶,穿过廊道,直到走到莲花池边才停下脚步。 江雪深迷离地看着他,然后视线又滑到了他脖颈边绀青色的脉络,舔了舔嘴唇,脑子一空,轻轻咬了上去。 她清楚地感受到他轻颤了一下,下一秒,怀抱一松。 江雪深瞪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 “扑通——”一声,莲花池水花四溅。 冰凉的池水瞬间钻入鼻腔、口腔,灌入肺中,混沌的大脑在瞬间清醒无比。 慕朝竟然把她扔进入了池里! 池水呛出去,又很快呛入更多的水,江雪深扑腾地挣扎着抓住池边滑溜溜地岩石,浮起来的时候,浑身冻得发抖。 呛得快没了半条命。 而罪魁祸首正蹲在岩石上,抄手看着她,冰冷的表情居然浮上了一抹笑意:“这不就解了。” 江雪深:“……”我解你个五加皮。 初春的池水彻骨地寒冷。 江雪深上岸后,浑身重得要命,被夜风一吹,冻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 第62页 但总归药效被暂时压制了。 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回到江府的时候已是夜半。 除了三三两两几个守夜的侍仆,整座江府都溺于昏黄灯火之下,进入了梦乡。 慕朝并没有离去,等她躺在床上之后,便开窗坐在了窗台之上,抱手而睡。 今夜浮云如绢,皓月落在新枝之上,又清又冷。 江雪深辗转反侧,最后侧躺着盯着看了很久,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了一件事。 每月十五是慕朝头疾严重的日子。 江雪深猛得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慕朝。 他微靠着窗璧,双眸紧闭,似乎是睡着了,但眉心却微微蹙起,像是入了梦魇,连额边都隐隐渗出了一些细汗。 江雪深攥紧衣袖,为他轻轻拂去细汗,站在窗台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 慕朝的头疾隔三差五都会发作,每月十五尤为痛楚。在赤海时,除了实在痛到不行的时候她才会喝一点苦涩的草药,其余时候,大护法都会像这样,帮她按穴,缓解痛苦。 大护法帮她按得多了,她便也跟着学到了一些手法上的技巧。 动作轻柔却有力,一下下摩挲在他微微跳动的脉络上。 慕朝的眉头渐渐松开,呼吸逐渐平稳。 她按了一会儿觉得身体又冷又热。 冷是方才在莲花池泡了冷水,加上一路冷风的喧嚣,大抵是中了风邪。 热则是—— 江雪深单手捂住脸低下了头,那男人的话一遍遍回响在耳侧: “若不能与人欢好就会如千虫撕咬,生不如死。” 体内压制许久的热意又开始蠢蠢欲动,不消片刻,便席卷全身,从浑身上下的骨脉到血液,到每一缕发丝,如附骨之疽。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身体比她迟钝的思维机敏许多,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就着按头的动作,倾身靠在他身上,不满足地磨蹭着。 肌肤相触之时,脑海中那点理智便分崩离析。 她解开自己的腰带,拼命撕扯着衣襟,恨不得全身黏在慕朝身上。 褙子落在了地上,她忙不迭地又要去解襦裙的衣带。 动作慌乱又急迫。 直到眉间一痛,她被缓缓推开,缠着衣带的指尖微顿,她抬头,撞入一双如古墨般深沉的眸光之中。 “你是在占我便宜吗?蚂蚱兔。”他说。 江雪深咬紧下唇,直到出了血,才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在做什么? 非礼吗? 她瞪大了眼睛,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眼泪却簌簌落下。 慕朝顿了顿,剩余嘲讽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来。 “你哭什么。” 江雪深闷声道:“就是觉得丢脸,很丢脸。” 很丢脸很丢脸,这辈子从未这么丢脸过。 要不是脚底发软,她想立刻扑回床上,用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慕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才下窗竖竖地一把抱起她。 江雪深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已经稳稳地坐在了窗台,慕朝又跟着坐了回来。 二人面面相对,慕朝拉过她的衣襟,理了理,将微微显露的风光又给遮了回去,然后垂眸帮她系好了腰带。 离得有些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像雪天的青竹,干净又孤傲。 体内的热浪还在不停翻涌,江雪深羞耻地靠在了窗棂上,带着鼻音说得很快:“你先走吧,不然我不知道会对你做些什么。” 慕朝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能对我做些什么?” 江雪深不说话了。 看她一副恨不得当场自戕的模样,慕朝瞥了许久,终于道:“有办法可以解。” 江雪深眼睛蓦地一亮,迅速抬起头看他。 慕朝被她看得有些别扭,攥拳轻咳了一声,才继续道:“你知道我的血,可以解百毒,医百病。” 江雪深点了点头。 “但不能频繁服用,这个月你已经用了两次了,再服用便不可能再脱离,只能长期使用,否则,曾经被压制的所有痛苦都会加倍还到身上。”他顿了顿,看向她,“即便这样你还要用吗?” 江雪深愣了愣,她自问自己和慕朝并没有熟到可以买断他血的程度。 绝对不可以尝试。 她的脑海里是这般想的,说出口的确实:“没关系,我要用。” 体内的诉求已经完全盖过了理智,在话脱口的瞬间,一把扑到了慕朝的怀中,喉咙又涩又痒。 “我要。”她说。 慕朝捏了捏她的脸,将手递了过去,大方道:“咬吧。” 江雪深盯着他纤细修长的指尖许久,鸦羽似的睫毛终于蒲闪了一下,越过指尖落在了慕朝的薄唇上,慌乱地收回来。 心跳很快,耳边嗡嗡作响。 她张了张嘴,一口咬在他的指尖,贝齿轻轻扣过,却不用力,像是品尝一般,用舌尖细致地描绘着轮廓。 慕朝只觉得指尖又痒又麻,眸色一暗,伸手掐住了江雪深的脸:“你话本子少看,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雪深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像是溺水中的人,拼命挣扎着,想抓住一根稻草。 这样还不够。 -- 第63页 脑海里不停叫嚣着:这样还不够。 她意犹未尽地松开慕朝的指尖,用手攥住,不再继续咬,却又不肯松开。 “不用血么。”慕朝问道。 血。 江雪深眸色一亮,盯着他的唇,道:“用的。” 说罢,凑过去,狠狠地咬在了慕朝的下唇。 第33章 月深人静,不如做点别的吧…… 她的动作很笨拙。 咬人的时候确是又狠又准。 几乎是她咬上来的瞬间, 慕朝就感到唇间蓦然一痛,很快涌出一抹腥甜。 他没有蹙眉也没有躲开,只靠着窗棂, 睁着眼睛, 眼眸下垂时,隐约还能看到她轻颤的眼睫。 这种感觉很像他们初初互换时那样,但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哪里不同, 他有些怔松。 正在思考时,这只笨兔子攥着他的衣襟, 轻轻舔舐着他的血,似是不满意,她咬得越来越狠,直到他微微启唇,她才轻轻松开贝齿。 慕朝静静地看着她几乎整个人扑在了自己的怀中,看她的手渐渐从衣襟往上攀附, 忽然感觉舌尖被舔了一下。 又很快被一团柔软包裹住。 他能品尝到唇齿间的血腥味, 也能尝到白糖糕似的清甜。 她轻轻含着柔软, 像是在沙漠中独行的旅者, 终于寻到了一滴甘露,又像是沉溺于深海的人, 抓住了一块浮木。 她不再咬他, 动作轻柔又虔诚。 不知过了多久, 她向后退了一点, 又忽然轻轻地啄在了唇上,借着触碰到他的姿势,她弯了弯唇,笑了。 月上枝头, 屋外虫鸣不断,但屋内,却静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炙热,缠绵。 谁也没有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湿润从唇间划过脸颊,下一秒肩头一重。慕朝愣了一下,低眸看去,她微微偏头,侧脸靠着他,双眸紧闭,呼吸平缓,似是睡着了。 她的唇上还沾着一抹妖冶的血色。 夜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 慕朝默了默,唇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像是烧到了心底。 他垂眸抚向了心口处,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但是却空荡荡的。 像是他曾经见过的青铜钟,一下又一下,都是人为敲击发出的声音。 青铜钟本不会自己发出浑厚低沉的声音,他也一样。 他将她凌乱的碎发挽到了耳后,然后掐了掐她的脸。 白皙的脸颊很快红了一片,江雪深脸上一痛,很快睁开了眼睛。 窗边的灯火已经被风吹灭,只有院落里的纸糊灯笼还在敬业地微微透着荧光。 江雪深一睁开眼,最先看到的就是慕朝紧绷的下颌,心飞快地跳了一下,马上坐直了身子,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好看的薄唇现在似乎有些红,下唇的伤口破得愈发显眼。 唔,这好像是她的战绩。(丽) 体内的药效被压制了,她的脸却愈发滚烫。 “对不起……”她的声音像蚊子叫似的。 啊!到底还是非礼了魔尊大人! 长久的沉默。 江雪深的头埋得更低了,不会是气到要杀了她吧! 是了!话本中写,姑娘家被登徒子轻薄后会想不开自尽。那想来男人也差不多的,若被非礼,失了贞洁,定会以死明志吧? 不,不对,魔尊大人怎么会以死明志,只会宰了她泄愤吧! 正在她天人交战之时,慕朝却从窗台一跃而下,双手抵在台子上,似乎快要虚抱住她。 “清醒了?”他问。 离得太近,江雪深的视线总要下意识地落在他的唇上,耳朵发烫地点了点头:“谢谢。” “既然清醒了……”慕朝边说边俯身看她,“月深人静,不如做点别的吧。” 做点别的……? 是她想的那个别的吗? 江雪深脸一红:“会不会太快了?我觉得这样不大好,我尚有婚约在身,而且……” 她话未说完,身子骤然一轻,竟是被扛在了肩上。 江雪深低呼着挣扎,奈何实力悬殊太大,她那点费力的挣扎根本无法挣脱禁锢。 慕朝就这么扛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 一柱香以后。 江雪深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尘土。 身边的人将剑捡起来,插在她的身边,月光之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比这春夜还要寒冷。 “起来,接着打。”他说。 江雪深爬起身,浑身痛得厉害。 慕朝自然手下留情没用几分功力,甚至没用什么灵力对付她。但是,一柱香的时间,她还是被过肩摔三十二次,甩飞五十次,吐血十二次。 今夜的月色真是美啊,她想,又圆又大,多像她被摔肿的脸啊。 见她不动,慕朝的声音又在耳边淳淳善诱:“江雪深,我想过了,你这具身体并非一无是处,只是被泄灵鞭打散了真气,导致灵力无法聚集,但是只要灵力超过消散的速度,那你至少可以突破现在的境界。” 江雪深浑身都疼,扶着习武场上的木桩才能勉强站着。 但她没怪慕朝。 慕朝是谁啊?是这天上地下第一人,正道没有不想杀之而后快的,但至今没有人能做到。 这世间若说有人能打败他,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 第64页 这么强的人,给上一对一私教课,傻子才不学。 江雪深不是傻子,她松开木桩,在月光下,站得挺拔又坚韧:“请魔尊大人继续出招。” 话音刚落,面前强风一起,江雪深来不及躲避,第五十一次地被甩飞了。 没事,进步的路上总是充斥着挑战。 江雪深继续爬了起来,这次还未站稳,已经飞了出去。 “砰——”地坠地,在习武场上砸出一个大坑。 没事,问道途中的艰难险阻往往都是这般突如其来。 江雪深颤抖着从坑中爬了出来,然后又贡献了习武场的第二个坑。 没事……越是强大的对手越能让人进步……个五加皮啊! 饶是她性格温和,也受不了了! 慕朝其实根本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拿她当沙包吧! 江雪深气地一把横起剑,念着诀就冲了过去。 眼看着原本一片死水的周围掀起一股灵力,慕朝眼神亮了亮。 没错,就是这个。 但剑意刚刚冲破夜境,袭面而来,却在即将爆发的途中,忽然哑火。 迎面而来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和废物到一击即碎的灵力。 慕朝蹙了蹙眉,双指夹住剑身,轻轻一捻。 青锋应声而碎,化为齑粉。 江雪深手腕一颤,震得半边身子发麻。 慕朝踩过齑粉,走到她面前,“继续。” 江雪深盯着地上的齑粉,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继续打了起来。 从原先的瞬间被击飞到后面渐渐可以吃力地还两招。 慕朝原本以为她就是一个性格温和,像团棉花似的仙门贵女,吃不得什么苦。 却没想到无论被击飞多少次,哪怕鼻青脸肿,她都要攥着拳站起来,冲过来。 慕朝欣慰于她的进步。 心态大概类似于我家兔子初长成的唏嘘。 打到三更的时候,他终于制止了江雪深不要命的打法:“行了,循序渐进,下次继续。” 江雪深盯着地上那摊已经被吹散的差不多的齑粉点了点头。 慕朝这才注意到她似乎在对练的过程中的都总是会很小心地饶过那点齑粉。 “怎么了,一把剑而已。”慕朝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也不需要武器,因此之前看到正道为了练本命剑,上山入海一通捣鼓,很是不屑。 可现下盯着江雪深沉默的脸,嘴里那点伤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僵硬道:“之后去赤海随你挑。” 江雪深没说话,许久才抬起头来,如实道:“是父亲送我的,碎了也就碎了吧。” 及笄时,父亲将江家宝械库里最好的那把紫金剑送予了江文薏。 然后将这把送给她。 她一直都知道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青铜剑,质地也没有多么精良,它永远都不可能像江文薏的紫金剑那样认主。 现在剑碎都碎得这般仓促。 江雪深弯了弯唇笑了:“这样也挺好的,原先想换剑我还不好意思。” 慕朝靠着她眼底微微闪烁的光,却没有说话。 一把破剑罢了,还是为了练习碎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不知为何,内心还是有了些许愧疚。 . 练了太久,原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昏沉。 洗漱完,江雪深也顾不得慕朝,扑到床上倒头就睡着了。 慕朝靠着窗站了一会儿,屋外,月如玉镜。 十五已经过去。 不知是不是陪这种笨兔子对练忘记了,他的头疾,奇迹般地没有发作。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侧,再也没有针扎似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清明。 床上的人睡得很熟,睡姿却与白日给人的温吞不同,略显狂野。 睡着不多久,被子就被踹到了床下。 慕朝捡起来,帮她掖好被角,她又很快挣扎着将手钻出了被子。 都说一个人的睡姿就代表了她最真实的为人。 所以,她白日里那点温柔软糯都是装出来的? 不知道第几次帮她纠正了睡姿,慕朝抽了抽嘴脸,不介意把她手捆起来放在被子里。 睡着的江雪深依旧很识时务,这次终于乖乖地将手放在胸前,咂了咂嘴,不动弹了。 慕朝掐了掐她的脸,又坐了一会儿,确定合欢散暂时不会复发后,便离开了, 他没有着急走,先回到了习武场,围着场地转了两圈,终于在地板缝里搜到了一抔齑粉,这才回了赤海。 . 大护法平日无法入睡,最近用着“魔尊”先前教他的法子,闭上眼开始数羊。 终于在数到第三万只羊时,有了那么一丝困意,刚要入睡,屋门“砰——”地撞在了墙上,惊得他一个激灵,好不容易涌上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只见他们魔尊大人,沾着春夜的寒意,大步流星地走到他床边,从腰间掏出一团布扔在他身上,道:“闫平良,你将剑修补一下。” 大护法低头,看向布裹中的那一小块挤在一起的齑粉。 剑??? 啥玩意儿??? 第34章 所以,还好你来了 之后的几天, 江雪深体验了什么叫人间烈狱…… 慕朝每每夜半三更便会揪着她出被窝去习武场练习。每次都以她被摔吐血告终。 -- 第65页 无论夜多黑多浓,毫不间断。 好几次江雪深实在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闭着眼强行进入睡梦, 而慕朝则会在她入梦的时候在耳边一次次地语重心长:“就是因为你这么不认真的态度, 才会至今是个炼气期。” “人可以蠢,但不能废。” “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虚的,唯有强是永恒的。” “来, 就现在,站起来, 告诉我你可以!” 慕朝看着冷冷冰冰的模样,声音也像掺了冰刀子,但讲出来的话怎么就这么像长街口推销破铜烂铁的打铁匠呢。 江雪深被吵得不行,只得硬撑着爬起来,打着哈欠,睡眼迷蒙道:“魔尊大人, 你知道西街大婶家的芦花鸡什么时辰才开始打鸣吗?” 言外之意:你倒不必比鸡起得还早。 慕朝看了她一眼:“芦花鸡是谁?很强?” 江雪深:“……”倒也不必。 慕朝低哼了一声:“你只需知道, 这世间无人及我。” 江雪深点头, 这倒确实。 慕朝看着她的动作, 微微扬了扬下巴:“所以,你也要相信自己可以。” 江雪深继续点头:“我可以。” “不够大声。” 江雪深抬头:“我可以!” 慕朝瞥了她一眼:“没吃饭?” 江雪深深吸一口气:“我可以!!!!!!” 慕朝这才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行了, 起来吧。” 他推开房门往外走之后, 江雪深才盯着墙上的纸糊灯笼微微缓过了神,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又很快放了下来,起身,换衣,跟了上去。 最终, 这一日,还是以她飞出习武场宣告结束。 惨是惨烈了一点,进步却也是显著的,虽然修为灵力依旧没有什么长进,但已经能简单地拆慕朝几招。 之前在雁归山修习时,她进入了一个误区,就是觉得作为一个剑修,修为灵力是首要的,却因为不管怎么样的努力都无法突破境界而感到颓败,但其实作为剑修,她所击出的每一个招式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进攻还是守御,每一个招式的完成度都决定了这一场的节奏。 慕朝或许不会在言语上教她什么,但每一招都是语言。 . 又过了两日。 这日下了一场磅礴大雨,将窗台浇湿一片,险些扑灭桌上的油灯。 江雪深从梦中惊醒,却发现慕朝还未来。 她端着油灯,搬了长凳在床边坐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 这场雨落了好些天,而慕朝也再未出现过。 这日用完了饭,江雪深刚要离去,就被江尧喊住:“小雪,待会儿轻尘会过来,你和他出去逛逛。” 气氛有一瞬间的僵硬。 江岳陪邓蔼晴回乡祭祖,因着论剑大会马上就要开始,江文薏便没有跟着去。 现下她正细嚼慢咽地吃着饭,神色不明地看向身边怔忪的人。 江雪深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微笑道:“父亲,我不会嫁予顾师兄。” 筷子重重落在桌上,江尧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 江文薏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又去看江雪深,却见她眉眼温柔如水,背脊却挺得极正,垂了下眼睫,继续道:“顾师兄曾当众悔婚,这件事几乎整个修真界都传的沸沸扬扬。” 江尧的脸色说不上好,默了一瞬,声音冰冷:“你也知道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既如此,若这门婚事真毁了,你可知别人会怎么看你?” 别人会怎么看?不外是这江雪深是多么废物多么丑陋才能有江家做靠山的情况下都能被悔婚,又或是妓子的女儿到底被人嫌弃,连婚约都能被废,以后哪里可还嫁的出去。 但那样如何? 江雪深自认自己是个特别知晓感恩的人,谁对她好一些,她就能在心里记一辈子,谁对她不好一些,或许哪天伤口愈合了,过去了便也过去了。 但是自尊这回事,如果一个人都能摒弃,就真的太没骨气了。 按慕朝的话讲,就是“人可以蠢,但不能废”。 她对顾轻尘是有过年少的好感的,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这份感情,是喜欢?是依恋?是习惯? 似乎怎么都可以定义。 她从小就很想有一个家,一个可以包容她的,只属于她的家。 或许只是一间可遮天地的瓦房即刻。 她曾将希望寄托于未来夫婿身上。 当她快马加鞭在鹿野山的尸海中找到他,咬着牙一步步将他背回江南时,当他第一次正视她,而不是谁谁谁的替身时,她也曾生出一些妄念。 但这份微弱到如一粒荧火的妄念到底是被浇得透心凉。 “父亲。”她开口,“我可以承担流言蜚语,所以,恕女儿不孝。” 她说着不孝,却弯了眉眼。 都说女儿像父亲,江尧愣愣地看着她,但她却半点没有像自己的地方。 眉黛青颦,皆是那个……女人的模样。 他该庆幸,她长得还不是很像那个女人,还是该失望,她却没有半点像自己。 最后,他还是闭了闭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任性。” . 江雪深虽没答应同顾轻尘出游,但他到底还是来了,也到底,没有被驳面子,因江雪深不同意,江文薏却乐意的很。 -- 第66页 穿了一身如火的红裙,三步一追地跟着顾轻尘便出了门。 江雪深坐在阁楼观雨,正看到他们的身影。 江文薏经过时,不知是有意无意,微微抬起伞沿,穿过雨幕,看向了她,然后,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 江雪深:“……” 其实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这个堂妹对她到底哪来的敌意,从小到大总爱和自己对着来。 她喜欢的她都要抢,但其实得到了也不一定有多珍视。 刚回江家时江雪深还是整个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天赋型选手,七岁入道,不到十岁便入了炼气期。 江文薏却还是个不入其门的普通人。 当时她嫉妒她的得天独厚,嫉妒她是家主的女儿。 这些江雪深还能理解。 但后来她已经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嘲讽对象,怎么这位已经成为雁归山得意门生的堂妹却还是这般处处针对她呢? 江雪深想了许久没有想透。 想不透的事情便不想了。 她现在更疑惑为何慕朝再也没找她了呢? 因为下雨了不方便修习吗? 江雪深伸手接雨,天边正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 是了,这还是场雷雨。 莫非魔尊大人怕打雷? 江雪深弯了弯眉眼,还是做了些糕点,偷偷摸摸地前往赤海了。 嗯,她是如此尊师重道之人,现如今,慕朝应当也算得她半个师父的,自然也要尊他敬他。 进入赤海很顺利。 先前受伤时住了那么多个日夜,几乎全门上下都已经认得了她。 一个正道的少女!日日夜夜宿在魔尊寝殿!这该是一段怎么香艳的情话! 再经过王顺的三寸不烂之舌。 故事就变成了:孤苦伶仃,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女主在遇到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魔尊之后,瞬间坠入了爱河,恨不能以身相许,却没曾想过,自己竟只是一个可怜的替身。 替谁的身?自然是那位正邪两道通吃的,传闻中堕魔的月蘅仙子。 因此,江雪深一路走过来,收货了不少同情的目光。 江雪深:“?” 天色已黑,她走到寝殿门口的时候,特地放轻了脚步,却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对话。 灯火如昼,将屋里对话人的剪影投影到了窗纸上。 江雪深愣了一下,正听到有人说:“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是月蘅的声音。 她不禁握紧了食盒,想屏息去听里面的对话,又觉得很不礼貌。 最后还是转身去了寝殿外的歪脖子树下。 树下有一颗大青岩,青岩被削去了尖,凹了一块,积起了不少雨水。 将食盒放在积水之上轻轻打开。 江雪深开始吃起了点心:豌豆黄、茯苓饼、枣泥酥…… 雨还在下,她撑着伞一块块地将点心吃完,最后几块实在吃不下了,胃有些反酸,她叹了一口气,阖上了盖子。 刚要离去,便听不远处的寝殿门终于开了。 夜越是深,灯火下的雨越是亮堂,几乎要刺伤眼睛似的,她看到月蘅匆匆忙忙跑入雨内,走得太急,连伞都忘了撑。 会得风寒吧? 江雪深有些替她冷,不禁缩了缩脖子。 然后她便看到敞开的屋檐下,正站着一个人。穿得比夜还深,几乎快融入这片寂寞的黑夜,偏偏屋檐下的灯笼将他的脸照得有些苍白。 他抱手,远远地看着她的方向,不知从怀中掏出了什么。 下一秒,江雪深腰间闪了闪,她愣了一下,很快拿起通信傀儡放到耳畔。 通信傀儡里的雨声几乎快要和她耳边的大雨重合。 雨声中,是熟悉的,低沉又凉薄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没有欣喜,也不是不耐烦,只是很普通的询问。 胃中尚未消化的点心腻得她有些难受。 眨了眨眼,她生硬地回道:“路过。” 又是哪个路过会好巧不巧,要死不死地经过赤海大魔头的寝殿? 说完江雪深就有些后悔,也不知道慕朝是不是笑开了嘲讽。 那头却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江雪深没有注意到本人来到了面前。 熟悉的青竹味拂来。 他撑着二十四骨的竹伞,站定在她身前,目光落在了食盒上。 江雪深忽然觉得有些难堪,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快论剑大会了,我是来向您讨教的。” 雷鸣炸在耳边,似乎在嘲讽她的解释。 不知过了多久,慕朝终于将视线落在她肩头打湿的衣料上,开口道:“先进屋。” 江雪深忙拒绝:“不了不了,仔细想想下雨天也不方便,我还是先回……” “江雪深。”他打断她。 江雪深愣了一下,却见他冰冷的神情似乎有了微不可见的茫然。 他说:“我是真的讨厌雷雨天。” “所以,你来得太晚了。” 所以,还好你来了。 第35章 臭流氓 江雪深进了屋, 也没觉得有多暖和。 魔尊的寝殿不知为何,总是透着一股阴寒,当时用慕朝的身子还没有太大的感觉, 换回来后, 每次进来都冻得她有些头疼。 就像他的体温,总是含着冰雪的温度。 很奇怪。 -- 第67页 她叫雪深,代表着三九严寒, 火气却很好,寒冬腊月时, 手脚也像火炉似的。 他叫慕朝,代表着旭日东升,远远看着时,觉得烫眼。离得近了,又总有着刺骨的阴冷。 进屋后,慕朝先照常给盆栽喂了血, 又给她留了一杯。 并没有到该喝血的时候, 慕朝表示:“对你在论剑大会的表现有好处。” 但是江雪深觉得……可能就是……反正都喂给盆栽了, 这伤口子划都划了, 血流都流了,不给她也浪费吧。 喝完血, 慕朝又面无表情地从匣子里捻出一颗糖递给她。 江雪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却见他的表情有些恼怒:“不要还我。” 说着就要伸手来夺, 江雪深忙塞进了嘴里, 舌尖很快化开一丝酸甜味。 是橘子糖。 全部做完,屋里恢复了寂静。 屋外驱雷掣电,大雨像浇下来似的。 江雪深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自在, 忍不住道:“我该回去了。” 却听慕朝道:“陪陪我吧。” 他躺在床上,盯着桌上的油灯,好似在看她,好似在出神。 江雪深已经站起来的身子顿了顿,还是坐了回去:“魔尊大人有烦心事?” 慕朝道:“我只是讨厌雷雨天。” 为什么? 江雪深下意识地想问,很快咬了下舌头憋了回去,这样不礼貌。 但是……总该说些什么吧? 按照平日看的话本子的剧情,这雷雨天必然不是因为魔尊害怕打雷,肯定是什么悲惨的过去。 这个时候就应该跟他说一些表扬的,鼓励的话,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没错,这样就行了。 江雪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会是小时候发生过什么悲惨的故事吧?雷雨天被抛弃了?雷雨天堕魔了?童年阴影?” 慕朝:“……你会不会太直白了一点。” 江雪深:其实我本意想安慰你的qvq 安不安慰的不知道,气氛毁的差不多了。 慕朝也没了什么倾诉的欲望。 但脑子里那些久经不去的画面却奇迹般的有些模糊。 “算了,你走吧。”他摆了摆手。 雨下得更大了。 他顿了顿,又放下了手:“算了,我陪你对习吧。” 江雪深刚想走,闻言,忍不住一愣:“现在?” 慕朝点头。 江雪深:“在这里呀?” 慕朝有些不解:“这里怎么了?你不就是来对习的吗?” 这里也没怎么。 只是…… 江雪深看了看桌子凳子床案玉榻,每个摆件都有棱有角的。 这……摔起来得多痛啊? 想象了一下那个血淋淋的画面,江雪深毛骨悚然,忙道:“不然今天就先算了吧,那个,您知道西街大婶家的芦花鸡下雨天也只窝在盆里吗?” 慕朝歪头:“芦花鸡到底是谁?” 江雪深:“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话音未落,对面倏然击出一掌。 来得太突然,江雪深堪堪躲过身后的桌角,就被掌风一把呼在了地上。 还来不及感到全身上下的摔痛,下一秒,脖子忽然一紧,慕朝轻轻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压制在地。 脖子不痛,只能感受到他的手虚握着,两人的脸近到她眼睫变动时都能轻轻扫到。 江雪深心下一跳,这样的动作过于暧昧,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喷洒在脸上如青竹般的气息。 怎么办,该闭眼吗,要闭眼吗,话本里好像说这个时候需得闭眼。 她紧张又犹豫地轻颤着眼睫,还未闭上眼,便听他的声音落下,吐字的温热气息拂在耳畔,酥酥麻麻,说出的却是熟悉的不容置喙的语调。 他说:“服不服?” “……”??? 江雪深一把推开他爬了起来,那一下摔得她骨头都在痛。 慕朝可能也有些抱歉,盯着她痛楚的表情看了一会儿,问道:“要不要我帮你上药?” 江雪深愣了:“上、上哪?” 慕朝莫名:“背啊。 江雪深脸一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臭流氓!” 慕朝莫名其妙:又不是没见过,前不久那背还是他的背呢。 江雪深还在羞愤中,但不敢锤慕朝,只能悲惨地捶着腿,瞪桌面。 桌面上有二人因为错位微微交错的剪影,以及两盒甜点。 看起来连盒子都有些相似之处。 一盒是她亲手做的,另一盒…… 江雪深愣了一下,随即想到方才跑出去的月蘅。 那盒盖子大敞而开,露出琳琅满目的精致糕点。 豌豆黄、茯苓饼、枣泥酥…… 连内核都基本一致,不过比她的精致许多。 这时,慕朝也忽然注意到桌上的东西:“从刚刚你就拿着,是什么?” 江雪深很想立刻抱着她寒酸的糕点私奔,好过被当众处刑。 但现在显然逃不掉,她只能一边给糕点道歉,一边轻轻掀开了盖子。 整个食盒里正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糕点,刚刚不小心沾了雨水,黏成一团,看着毫无观赏性。 她以前也给顾轻尘做过一次糕点。 那日没有下雨,是难得的大晴天。 太阳快将她融化,也快将糕点融化,不知等了多了,她终于等到他姗姗而来,像献宝似地递了过去。 -- 第68页 怕融化,她一直都小心地将它捧在怀里,用自己去遮挡太阳的光线。 顾轻尘只掀开盖子一角,瞥了一眼,便有些不耐地阖上了盖子。 他说:“小孩子玩的东西,别闹了。” 看着他的表情,江雪深有些不解,但却忽然觉得有些羞愧,那是一种自尊心受辱的羞愧。 江雪深回忆起过去,觉得很远很远。 直到慕朝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了一块枣泥酥。 软趴趴的枣泥酥,夹心快流了下来,不知哪一秒会破碎,污了衣服。 江雪深愣了一下,道:“魔尊大人,你吃那份干净的吧,这个被雨淋过了。” 慕朝已经送入了嘴,面无表情地嚼了几下。 她又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慕朝就着茶咽了下去,抬眸看她,漆目如夜:“不讨厌。” . 论剑大会终于再一次来临。 上次结束时,同意给参与的学生一次退缩的机会,于是这次的人数相较于上一次少了许多。 有许多人临阵脱逃,剩下的一部分也多有抱着早点结束早点回家的混日子心态。 江雪深站在人群里,困得不行,昨晚被慕朝又拉着对习了好久,不接下他三招不许睡觉。 他说这是望女成凤。 说这话时表情过于认真,江雪深一口气没憋住笑出了声,然后就是彻夜的对习,不接下五招不许睡觉。 这是赤果果的报复啊! 一夜未睡,她的眼皮都在打架。 好在上一次慕朝把百年恶蛟一刀结果了,直接解除了万山之巅的结界,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上山完成比试就行。 山路不可组队,所有人走得零零散散,江雪深走在人群最末端,走得越快,前方的人离得越远,连周遭的嘈杂声都似乎隔了层山岚,朦朦胧胧。 好在山路并不算困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比试的学生骤减的缘故,往年试炼,山上可能会出现的危机一个都没有出现。江雪深这一路走得过于顺遂,比自己出门爬个山还要顺遂。 不多时就到了山顶。 可原本应该存在于山巅的论剑台却消失了踪影。 “请问有人吗?”江雪深喊道。 回答她的是声声回音。 万山之巅,没有论剑台,没有其他人,只有无尽的山岚与她一人。 第36章 黑暗会吞噬她 江雪深试着往前走了几步。 山岚越来越浓, 快吞没整个世界。 好像无论她走出多远,走了多久,依旧永远都无法挣脱这片浓雾。 湿, 腥, 充斥在口鼻之间。 四周安静地吓人,连风声,连虫鸣鸟啼都统统没有, 就像来到了一个虚假的世界。 一切都变得虚假起来。 “江雪深!”忽然,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她。 声音稚嫩, 听起来脆生生的,又有些尖利。 江雪深下意识地转过身,刹那间,山岚倏然散尽,阳光穿过枝叶落在眼里,刺目又冷清。 几步远的廊桥边是一片澄澈的湖泊, 此时有两个孩子正吃力地搬着一个长长的布袋, 边搬边扭头喊她:“还不快过来帮忙!” 说话的是江文薏。 啊, 不, 严格来讲,应该是小江文薏。 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光景, 已经有了点刻薄的潜质, 抬眸看她时像含着刀片似的。 江雪深愣了愣。 下意识地扫了一圈周围。 却哪里还是方才的万山之巅。 廊桥湖泊, 花园残雪。 这分明是江家。 她怎么会忽然回到了江家? 小江文薏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见她迟迟不动,脸色瞬间耷拉下来:“你愣着做什么呢,江雪深!” 江雪深被她这一声吼的一个激灵。 这声音穿透力可太强了。 “做什么?”她下意识地问道。 说完,蓦地一窒。 这声音, 是她的声音,却不该是现在的她的声音,而是应该属于十年前的她。 江雪深低头看去,苍白的小手在日光下显得没有血气,指缝间还沾着一些泥巴,是贪玩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 她回到了小时候? 很快江雪深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周遭还是过于安静。虽然江文薏的声音穿透力强,但除此之外,整个世界只剩下阒静与模糊。 就连江文薏身边的那个孩子的样貌都像笼着层层山岚,难以辨认。 “帮我把这东西扔进湖里!”江文薏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江雪深眼皮一跳,目光落在长条的布裹上,又很快掠过,看向了江文薏的眉眼。 果不其然,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一抹奸计即将得逞的挑衅。 这个情景曾经一毫不差地在江府发生过。 过一会儿,她去帮忙的时候,就会不小心将布裹摔在地上,看清里面缠裹的都是什么。 是血肉模糊的小狗尸体。 陪伴了她好些年的,从云家一路追随她而来的爱犬。 这是她的过去,想起来便觉得黑暗的过去。 人生的改变全部在那一天发生。 她一直不敢去回忆起那日的细节,却没想到回忆就这么突兀地砸在了眼前。 她曾听同门的前辈提起过,万山之巅最可怕的不是蛟龙,不是沿途的险境,不是到时候真刀实剑的比试,而是在万山之巅的最后一道防线,那是天然的结界,没有群魔乱舞,没有张机设阱,什么也没有,只是能放大人心中的恐惧,回到最惧怕的回忆中。 -- 第69页 所有的痛楚与恐惧,都会在回忆中被释放得淋漓尽致。 有些人可能穷其一生都没办法凭借自己的能力挣脱这场真实的梦境。 有些人可能会在这场恐怖的回忆中蹉跎余生。 这是幻境,也是现实。 江雪深觉得被阳光照射到的皮肤冷得发毛,她往前走了半步,廊道外的枝叶挡去了阳光,斑驳的影子落在身上。她松了一口气,却不由蹙眉。 这种幻境,其实不算多么高阶的结界,不会对人造成真实伤害,却是最难破解的。 因为要打破结界,首先要打败的,是自己。 该怎么做呢。 如果是慕朝会怎么做? 奇迹般的,在面对童年阴影的时候,江雪深莫名其妙的想到了慕朝。 或许,他根本不可能被这种结界扰乱心智? 但如果是他真的遇到这种事情的话,这个时候应该会不屑地斜睨江文薏一眼,满心满眼都刻上“废物”两个字吧? 想到这,原本的心慌仿佛就消散了一点。 江雪深抬起头,看向江文薏,走了过去。 只要把这些过去的情景都走一遍,应该就能出去了吧? 她将手抵在布裹上,指尖微颤。 下一秒,那布裹果然摔在了地上,将血肉模糊的尸体颠在了青石板上。 回忆中是一回事,真实地再经历一次,又是另一回事。 看着地上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尸体,江雪深的呼吸还是忍不住窒了一下。 “江雪深,我可是在帮你毁尸灭迹,你怎么还愣了?”江文薏说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不过我怎么看不出你这么人面兽心呀,表面看着那么喜欢狗狗,结果居然将它活活打死了,你学的是什么邪术呀?” 是了,就是这个了。 她讨厌江文薏,恐惧江文薏的初始并不是因为江文薏对她有多么过分,而是…… 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一个连自己都半知半解的秘密。 狗不是江文薏害死的,而是被她自己亲手杀死的,她将它伤的筋骨存断,七窍流血。 听着它不解的哀号,没有任何犹豫地摘下了它的脖子。 做的时候有多狠,忘的时候便有多快。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扭曲的举动,事后头脑一片空白,根本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地追着父亲问,父亲父亲,小狗呢,我好些天没见到它了。 父亲怕她知道后难过,便将小狗的尸体偷偷埋在了庭院里,再不曾提起。 直到江文薏从庭院挖出了狗尸体,将血淋淋的现实猝不及防地摆在眼前,那朦胧的,尘封的记忆才像惊雷一般诈在了脑海。 当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凝了灵力,用力地朝江文薏打去。 因为太过惊慌,那一掌不慎擦过江文薏,落在了湖泊里,激起了三层浪。 “江雪深!你是想杀人灭口吗!”江文薏被惊到了,开始口不择言,“你娘是下三滥,你也是下三滥。” “我娘说过了,你娘是娼妇,你根本不是叔叔的孩子,而是你娘不知道跟哪个恩客的野种。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法术都是你娘跟恩客学的下九流!脏的很!” “你连自己养的狗都不放过,你跟你娘一样,都脏的很!” 她的声音尖利的像用指甲从墙面划过,听的人浑身不畅。 江雪深只觉得有一股滚烫的怒气从丹田一路往上升,喉间满是腥热,迫不及待地想有个出气口。 再回过神来,已经是被人一把抓起了衣襟,狠狠抽了一巴掌。 江雪深才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垂眸看向地上已经晕死过去的江文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分明……分明只是在回忆。 却不知何时,顺着身体的本能,两眼一片猩红,居然真的想撕了江文薏的嘴,想杀了她,让她永远不能再讲这些荤话。 如果说回忆里的自己还是个孩子,是非善恶观还没形成,学不会约束自己的行为,控制自己的举动。 那现在的自己又在做什么? 江雪深发抖着抬眸看去,看到了一双盛怒的漆眸。 “父亲……”她喊了一声。 回答她的是毫不留情的一个耳光。 耳朵嗡嗡作响,脸颊瞬间火辣辣的痛。 这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打她。也是第一次把她关了祠堂,用泄灵鞭,一下又一下地抽在她身上。 比起愤怒,她看到更多的,是父亲发抖的手。 他说:“好不争气的女儿。” 幻境里的世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她看不清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却能看到青墙上的裂痕,能看到房梁上的斑驳。 模糊与清晰的边界似乎都来源于她当时的记忆。 因此,当夜幕来临时,连夜都比往日来得更加深沉。 身上的伤口在冷夜中溃烂,却连疼痛的知觉都仿佛被冰封,但身体却越来越烫,几乎快燃烧起来。 江雪深知道,自己要被禁足在这里半个月。 她蜷缩在墙脚,拼命压抑住体内乱窜的灵力,开始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记忆中,她已经不止一两次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她想过是不是遗传病,也曾问过父亲,娘亲是不是曾练过什么邪魔外道,才会导致她遗传了那样的邪术。 -- 第70页 而每每那时,父亲就会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提出的这些猜测是多么异想天开。 记忆中的这日过于黑暗。 她得知了自己亲手杀了陪伴多年的爱犬,她再一次失控伤人,她被父亲打,她失去了“江家神童”的称号,泯然众人,还再也无法迈入更深的道路。 这些黑暗的回忆现在想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了。 江雪深叹了一口气,靠在墙上。 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挣脱这个幻境。 她自己都觉得其实这个回忆也没有可怕到让她难以挣脱,可幻境切切实实还存在着。 难道其实还有她自己目前为止都还没写发现的恐怖事情掩埋在这场幻境之中? 这也太吓人了点。 摇了摇头,让自己别想太多,江雪深盯着黑暗的窗台,开始思考要怎么离开这里。 总不能真的在这里呆上半个多月吧。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已经剥夺了所有的微光,蔓延至整个屋角。 江雪深才骇然发现了当下最可怕的事。 黑暗会吞噬她! 黑暗降落在桌子上,她看不到桌子,降落在墙面上,她看不到墙面。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太暗了,以肉眼难以适应这样的黑暗幻境。 但其实并不是!黑暗降临在她的脚上,现在江雪深发现,她再也感受不到脚的存在了,就像一瞬间,被切割到了另一个地方。 她背脊发毛,攀着墙角,努力想蜷缩起来,但根本及不上黑暗攀爬的速度。 正在黑暗即将吞噬到腰部的时候,她腰间一紧,像是被谁提了起来,紧接着,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笑了一下。 第37章 “你在害怕什么” “江雪深。” 屋里一片黑暗, 只能听到耳畔微微上扬的声音。 气息吐在耳边,微微有些发痒。 听到了这个声音,江雪深心中的恐惧终于消散了不少。 “魔尊大人?”她仰头, 想去看身边的人, 视线却只能落在无边的黑夜中。 腰间的触感越来越薄弱,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江雪深心底一慌, 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住他,问道:“我该怎么出去?” “你在问我?” 江雪深觉得慕朝应该是在笑, 却听不明白他为了什么笑,是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居然会将考核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大魔头身上? 江雪深深吸一口气,认真道:“魔尊大人,我是在请教。以您丰富的人生经验,是否知道打破幻境的秘诀。” “请教?”慕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语气陡然欢快起来, “恭喜你请教了天下第一。” “可惜的是。”他继续道, “即便是我, 也没办法打破别人的幻境。” “这是你的世界。”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又沉又寒, 他问:“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 在这个幻境之中, 最恐惧的是什么? 是害怕江文薏?害怕父亲?还是害怕自己? 她知道只要意识到自己最恐惧的是什么, 才能对症克服, 也只有克服了恐惧, 才能挣脱幻境。 但,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江雪深语塞了。 “你呢?”她反问道,“这样的结界对魔尊大人是否不起任何作用。” 慕朝默了一瞬:“这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不会恐惧的人。” 江雪深愣了愣。 这世界上, 不存在完全不会恐惧的人。 所以,即便如慕朝这般拥有着绝对实力的人,也会有恐惧的事情。 他又在害怕些什么呢? 而他,现在是否是打破了自己的幻境,来到了她的世界呢。 “你能看到我这里的情景吗?”江雪深闭了闭眼,找回了思绪,问道。 提到这个,慕朝的语气又欢快起来:“自然看不到,只能看到万山之巅的论剑台外,一群正道入了梦魇,在那表演杂耍。” 说到这,他扶着她的腰,借着刚刚的动作,一把将她推入黑暗之中。 眼看着漫无边际的黑暗瞬间席卷全身,江雪深头皮发麻:“怎么了?” “再后退,你是想从山峰摔下去?” 他说的轻飘飘的,江雪深却背脊发凉。她的眼里只有幻境的世界,为了躲避黑暗,她一个劲地往墙角缩。 但现实世界,她所站的地方可是山顶,哪有什么青瓦灰墙的。若不是慕朝即使出现,她恐怕早就坠下高山摔得血肉模糊。 “这种程度的幻境罢了。”他说,“快点回到万山之巅证明自己。” 慕朝的声音还在耳畔,又似乎隔的很远。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相信你。” 话音刚落,周遭属于慕朝的气息彻底褪去,耳畔只余下她有些颤抖的呼吸声,眼前依旧是那片不见底的夜。 就好像,慕朝的出现,也只是幻境中的一环。 我相信你。 江雪深扒着幻境中的墙,有些无奈。她都不知道慕朝是哪来的信心替她“自信”的,她可担不起任何信任。 但话是这么说,心里的恐惧却因为这段耽搁,松懈不少。 无论如何,至少慕朝他确实看着这场比试,甚至就在她身边。 那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危险。 -- 第71页 “你在害怕什么?”他当时就是这么问的。 害怕什么才会看到什么。 她现在看到的是…… 江雪深蓦地抬起眼眸。 这里是祠堂,可她看到的不是灵堂,不是牌位,不是生与死的间隔,而是黑暗。 一眼望不到底的,普通的,黑暗。 所以,她真正害怕的是……黑暗? 她怕,被黑暗吞噬。 她曾经被关押在这里,整整半月,不见天日。 因为伤了江文薏的眼睛,父亲便也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感受比江文薏更深的黑。 她扶着墙,盯着不断攀爬到身上黑暗。 知道了自己恐惧的是黑暗,那打破幻境的方法就是……光明? 这般想着,她即刻在手心捏诀,想招个火诀点亮这片夜色。 虽然她没多少灵力,但点个萤火还是简单的。 微弱的火光在手心跳跃着绽放,将周遭的寒意稍微驱散,但想照亮整片黑暗,这样的荧光显然是不够的。 正当她苦恼的时候,手心蓦然一烫,燃烧出一团炙热的火焰,紧接着,身边的黑暗在瞬间,像是一路带着火光般,急急消退。 下一秒,天光乍破。 江雪深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看到了方才一片寂静的山顶。 果然如慕朝所说,山顶立了一群参与大会的弟子,每个人都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入了深沉的梦魇,时不时地张牙舞爪,像是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而人群中摆立了一个硕大的沙漏,已经走了大半瓶的时间了。 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待沙漏走完,就会用强制手段唤醒落在幻境中的弟子。 幻境。 对了,刚刚那团火焰是……她往旁边看了一眼,正好瞧见萧图南浑身带火的陷入了恐惧之中,随着表情的变化,身上的火焰也忽明忽灭。 所以,她是沾了萧图南的光,蹭了点火,有幸提前出了幻境? 不知道萧图南知道后会不会气得够呛。 论剑大会需要等到沙漏走完才能正式开始。 江雪深作为最早几个摆脱幻境的人,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林子里临时抱佛脚。 她这次参赛用的是最普通的青铜剑,没有附灵锻造过的剑很是笨重,江雪深吃力地提着剑修习时便听到身边有人不加掩饰的谈论道: “那是江家那个废柴吗?” “好像是她!” “不是说她这阵子脱胎换骨了,怎么连把剑都用的这么笨拙?而且我要是没看错,她用的是低阶的青铜剑吗?” “说出去好歹也是个仙门千金,竟连自己的本命剑都没有的吗?” “呵,论剑大会上可不忌兵器,再好的灵力也得有法宝才能代发挥最大的效果,她法宝灵力统统没有,完全不够做对手的。” “亏我听信了小道消息,还真以为她有所长进……” “……” 那群人边聊边走向小树林另一头去修习了。 江雪深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比这更难听的话她也没少听过,这几个用词至少还不是那么不堪入耳。 只是,他们说的也对。 她原本功法就比不过别人,没有合适趁手的兵器,更是致命。 先前被慕朝碎成齑粉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上乘的兵器,但比现在这柄剑体还是要更轻盈一点。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江雪深很快打起精神,挽着剑花在空气中试招。 - 论剑大会很快就正式开始。 许多参赛者临时被外力从幻境中唤醒,神识不免受了影响,一时难以调整。 江雪深偏巧,初战安排在前三场。 这些日子有慕朝陪她魔鬼式对练,又占了对方神识受损的光,前几场赢的并不吃力。 过于轻松,甚至给了她一种“原来我真的很强”的错觉,直到第二轮抽签抽中了力宗的金穷。 金穷可以说是整个修真界力宗的泰山北斗,连武莽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往届的论剑大会,都是男试归男试,女试归女试,从这届开始,就成了混试。 看到签文的时候,江雪深便知道自己的好运到此为止了。 许多同门见了,都不停地安慰她。 但其实,江雪深本人,是有些兴奋的。 她其实也没想能在论剑大会取得什么名次,修行讲求的是修与行,修好了,就自然行的更远,其实是不需要什么虚名的。 当然,她能看的这么开的最大原因还是,反正她也得不了名次的。 围观这场的人很多,主要是为了看金穷的招式习惯。 于是,当他们看到一个一身素裙的小姑娘,跨过界绳,站定在论剑台上,清瘦的身子骨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跑时,心是碎的, 就这一只手就能掐死的废柴,还怎么引出金穷的实力啊! 小姑娘毫无畏惧之色,俏脸微微点了点,作了一揖,声音软软糯糯:“金道友,请赐教。” 金穷瞥了一眼她的细胳膊细腿,又瞥了一眼她背上的青铜剑,低声道:“小妹子还是尽早认输,也好过受皮肉伤。” 江雪深有些没听明白,好半会儿才歪了歪头:“我可以的。” “你说什么?”这下落到金穷没听明白。 江雪深又恭敬地作了一揖,道:“我是说,我可以在道友手下抗过三十招。” -- 第72页 她看过金穷现场战况,他力大无穷又善用巧劲,打是肯定打不赢他的,,但是抗三十招应该还是能勉强撑住的。 不料,她话一出口,台下瞬间笑成一片。 只有王知勇、云秀等人担忧地看着她。 金穷也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给她留了面子:“小妹子,你都说是只是能抗过三十招,而不是能够赢了,何必受这皮肉之苦?” 江雪深却只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场上的擂鼓已经敲响。 江雪深拔起青铜剑就朝金穷的命门挥去。 不料剑吟声刚起,下一秒,金穷便徒手击在了她的手腕,生生将剑打飞至场外。 速度太快,下一秒,台下便爆发出雷鸣般地哄笑。 “江雪深,你行不行啊,这才刚开始不会就输了吧?” “还三十招,连三招都怕是接不住吧!” “……” 江雪深揉了揉被震得发颤的手,随后撸起袖子,轻柔道:“失礼了。” 金穷一愣,下一秒就见刚刚还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居然俯身直直向他胯/下袭来! 第38章 他说:“做得很好,江雪深…… 金穷整个人都懵了, 堪堪护着裤裆躲过,还是被狼狈地拍了一掌。 虽然江雪深的掌风不足以伤得到他,但还是拍的他一个猝不及防。 入道以后, 大战小战, 金穷也经历过不少,这还是头一次遇到有小姑娘出手这么……这么不要脸的! 这招对在场的名门正道来讲,委实称得上“下九流”了。 江雪深却毫无心理负担。 她抓住金穷怔忪的时机, 像泥鳅似的弯腰划过金穷的臂下,朝他身后拍去。 金穷毕竟实战经验丰富, 吃了一次亏,哪里还会吃第二次,瞬间就提气,想抓住她。 但江雪深看起来瘦弱,却异常地灵活,脚底像抹了香油似的, 一会儿又溜到了别处。 出招的手法与走位都狡猾无比, 一下子作势要攻击金穷的裆部, 一下子又作势要直击金穷的天灵盖, 最后满场都是她乱跑乱出招的身影。 台下的观战的弟子:…… 真的好不要脸啊! 这打法要打到何年何月啊?跑到浑身力气泄尽?还是跑到比赛结束啊? 这种比试方法除了耽搁时间,简直一点可观性都没有! 除了王知勇等人看得紧张, 其他所有人都暴躁起来:“金道友!快攻她下路!” “不要怜香惜玉手下留情!直接一招制胜吧!”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金穷不屑于一个炼气期的废柴认真绝对, 故意放水。 只有金穷知道, 他已经尽力地在追捕江雪深的身影, 却总能被她灵活地溜走。 也不知学的是什么套路! 江雪深还真没什么套路,只是凭借着本能躲掉攻击,边躲边观察金穷的招式与出力点。 这是慕朝教她的。 哦,当然不是像课堂先生那样细心教导。 其实就是江雪深挨揍得出的经验。 为了能在慕朝的手底下多抗几招, 不至于被打得太惨,完全没有还手余地,她学会了听风声来辨认方向,以便用最快的速度躲掉伤害,当然其实这个本领她还只练了个皮毛,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凭本能躲掉的。 毕竟,挨的揍多了,总能学点什么技能。 而想要试着在慕朝手下还招,光靠躲闪是没有用的,必须得摸索他的出招习惯,才能对应地还击。 运气好的时候,她因此顺利地还过两招,当然结果还是被一个过肩摔,摔到头昏眼花心力交瘁。 但面前的这个人只是金穷,他不是慕朝,不会有慕朝那般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能力,即便她灵力低微,只要找准机会,应该还是能够多抗一会儿的。 果不其然,金穷作为体修,皮糙肉厚,攻击力爆表,可以说是可进攻可防守,靠体法与他硬碰硬都是不值当的,但他的修法也决定了他的下限。 诚然,金穷在力宗里算是灵活的大块头了,但到底灵敏度不够,又碍于体格,出招的速度相应地就会慢了下来。 有好几次江雪深都快被抓住狠劈,就因为金穷出招技能前置太多了,花里胡哨的,又给了她逃跑的机会。 江雪深又一次躲到了金穷的身后,提气凝神,奋力拍出一掌。 她方才边跑边提气,停下来后没有什么前置时间,这一掌拍的又快又很。 台下的人忍不住惊呼: “金道友小心!” “你急什么?就那废柴的功力,就算站在原地让她打,又能打出多大的伤害?” “就是,况且,用得着你提醒?金道友还能不知道那废柴出了这么一招吗?” 此时,硬抗下一招的金穷:“……” 就,他当然不知她要出这一招! 金穷生生抗了一招,往后退了半步,终于接受不住打击,张嘴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这一吐血,江雪深愣一下。 台下也蓦地愣了。 “什么情况?金穷被那废柴伤了?” “真的假的?我刚刚没有看清。” “……” 金穷默默擦掉了嘴角残留的血迹,有些吃惊地转身看去。 这丫头是找到了他的命门? 不对。 看她也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想来是误打误撞了。 -- 第73页 金穷转了一下脖子,发出“咯吱咯吱”骨头作响的声音,刚想认真迎战,刚刚肩背处被江雪深袭击的伤口似乎一路带着火花,游走于全身,烫的有些难受。 不过这就是一般的火系道法,功力不到火候,很快就能被消化掉。 一阵寒风拂过,体内的躁动果然压制不少。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头顶有些凉。 江雪深瞪大眼睛盯着金穷的头,只见刚刚茂密的头发竟然瞬间被烧没了,露出油光锃亮的头顶。 她的灵力她自己清楚,绝对烧不干净真发的! 也就是说……金穷戴的是……假发? 她把人假发给烧没了?! 金穷很快也觉得头顶凉得发慌,伸手一摸:“……” “我的头发……”他喃喃道。 他没有反应过来,摸着头顶愣了半晌,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心下一沉,他的假发啊!!!!! 他花了重金购买的假发啊! 他恼怒着低眸看向台下,果不其然,一群人正要笑不笑地在底下指指点点,接触到他的视线,居然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金穷来说,头发是他一辈子的弱点。 而这弱点居然被…… 金穷太阳穴一跳,“咯吱”着骨头朝罪魁祸首看去。 接触到杀人的目光,江雪深心中一跳,有些抱歉道:“比试完后,我赔你一顶?” 她话音刚落,面前倏然一黑,竟是金穷逼到了面前,只见他蓦地腾出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赔得起吗!” 她愣了一下,垂眸看去,下一秒,身子骤然一轻,竟被金穷凌空抓起,紧接着就被狠狠一个过肩摔掷到地面,还没来得及痛,脚腕又倏然一紧。 金穷竟然一把拎起她的脚腕,像转飞盘一样在空转挥转着转了起来。 接下来,台下的众人就看到,金穷像转盘似的将人在空中转了几十圈后又狠狠甩出去,像当作蹴鞠似的,一脚踢到空中,又一脚踩入地面,然后又弹到空中,又坠入地面…… 画面过于血腥,难以言表。 萧图南:“……”他虽然讨厌那个废柴,但…… 他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签文,不出意外,他下一把就是同金穷比。 他咽了咽口水,呆呆地看向论剑台上,浑身浴血,被打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江雪深,握着竹签的手指忍不住颤了颤。 这下子再也没有看戏的幸灾乐祸了,只觉得那一脚脚一拳拳,都像打在了他脸上。 疼! 江雪深被重重摔在了地上,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她浑身都是伤,火辣辣的,像是要燃烧起来似的,脑子却难得清醒,一边忍着剧痛,一边在心中盘算。 这金穷向来力大无穷,与他硬碰硬显然不行,但每个人身上都应该有命门,那是人体最脆弱的穴位,一触即伤。 金穷的命门……她拼命回忆着。 但金穷显然没有给她反手的机会,他一把拎起江雪深又狠狠地击出一掌,这一下丝毫没有收力,江雪深瞬间吐出一口血,痛得颊肉都开始发抖。 虽然论剑大会的宗旨是生死有命,愿意参加的就要做好被失手打死的准备,但这么多届以来,大家也都默认了“点到为止”,像打成这般还不结束战局的还是第一次见。 萧图南看得都有些于心不忍,忍不住大声道:“江雪深,你不是金穷的对手,快认输吧!” 金穷闻言,蹲在她的身边问道:“认输吗?” 认输? 江雪深眨了眨眼,抹掉脸上的血迹,艰难地吐出一口血沫子,摇了摇头:“金道友,谢谢你。” 谢?被打傻了不成?金穷有些错愕,却听她声音依旧软软糯糯,继续道:“谢谢你这么认真同我比试。” 如果想赢,金穷大可以将她一把扔下论剑台,没必要在这个场地上反复折磨她,所以,他还是因为尊重对手,才用自己的方法在完成比试。 以上,只是江雪深的想法。 实际上……金穷只是为了报烧发之仇,故意折磨她泄恨罢了。 现在出了一口气,那点小家子气的恨也消散了不少,听她伤成这样还道谢,金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没有再继续出招,而是劝她:“快点认输吧,你打不过我的。” 但江雪深却强撑着站了起来,眨了眨眼睛,坚定道:“不,请继续。” 慕朝说得对,她应该用论剑大会证明自己。 这个证明,她原先以为只要努力了才行,但其实不是,大家只记得胜利者,不会记得失败者。 这个证明,必须要靠赢来体现,至少,要无限靠近赢。 眼看着两人还要再继续打,一直在外场冷眼旁观的江文薏终于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蠢货。”这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发抖,已经没有继续观看的必要了。 她转身往外走去,走出几步却忽然想到了鹿野山那次。 江雪深也是这般,浑身是血,哭的眼睛都红了,却仍旧坚强地从战乱废墟中站了起来。 她说:“我可以。” 她说她可以,然后,凭借着那点微弱的灵力真就将废墟场上那只扫荡的鬼怪给赤手空拳地打死了。 想起那个时候的场景,江文薏蓦地停下脚步,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去。 -- 第74页 论剑台上,江雪深又一次被打飞,又一次坚韧地站了起来,她的身影那般清瘦又那般挺拔。 江雪深边躲着金穷的进攻,边拼命用微弱的灵识打在金穷身上。 然后她发现,每当灵识搜刮到他右侧的肩背处,金穷都会蓦地一颤,又装作无事发生。 这是…… 江雪深再一次被打飞时,恍恍惚惚地猜测着:这是他的命门? 其实大部分人的命门都是被掩藏在体内,也有一部分修为极高的长老会把命门化作一些随身的小物件,以防被人攻击时无处可避。 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金穷把技能全用来堆体质了,道法还不够精进,更遑论隐藏命门。 江雪深还未摔在地上,便一把抱住台柱,在空中转了一圈,稳稳落地。 金穷赏识地看了她一眼:“还来吗?” “来!”江雪深说完,倏地朝他攻去。 金穷游刃有余地躲开江雪深的几道攻击,忽然觉得肩膀一凉,竟是跳跃着一片树叶。 这树叶显然被人注了灵力,正攀爬在他身上,一步一步……这是要爬到他的命门处?! 他方才打的过于专心,加上江雪深从头到尾都在与他肉搏,倒是忘了,面前这人,原本是个剑修,而剑修,在力道上虽然比不过他,但在道法上却占有天然的优势。 金穷心下一跳,立刻伸手去抓叶子,对面的江雪深哪里给他这个机会,带风似的的劲掌即刻袭来。 金穷躲闪不及,被重重拍在胸口,大退了几步,下一秒,那叶子居然爬上了他的脸颊,直捣他的眼窝,他胡乱地去抓叶子,正是这个时候,一阵风从臂下溜过,下一秒,肩背处陡然一凉。 有什么死死地抵在那。 金穷浑身僵硬地听到身后少女的声音轻轻传来:“金道友,我是不是赢了?” 她问的很不自信。 金穷感受着肩背上的凉意,又感受到少女的手抵在她的背上,有点粘有点湿,他知道那是她的血。 她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即便这样都还没有放弃。 金穷闭了闭眼,叹气道:“对,你赢了。” 话音刚落,擂鼓声倏然响起。 一声一声,震得地面发颤。 台下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就这样?” “那废……那江雪深赢了?” “……” 江雪深扶住台柱,坐在了台阶上,终于笑了起来。 她赢了,没有依靠慕朝的能力,是她自己赢的。 而且,这一刻,没有人喊她废柴了。 这算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进步吧?江雪深抱住膝盖,弯起了眉眼。 胜局已定,刚刚那些伤口又密密麻麻地袭来,痛得她头皮发麻。 江雪深听着周遭嘈杂的声音,原地坐了一会儿,刚要起身找医宗的长老要点药缓解一下,面前的阳光却被挡住。 有人站在台阶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江雪深一愣,缓缓抬头。 那人穿了一身黑衣,斗笠压得很低。 他负光而来,阳光洒在他的肩头,却将眉眼隐在阴影之下。 但即便如此,江雪深还是一眼就瞧出了他是谁。 他说:“做得很好,江雪深。” 江雪深看着他,眨了眨眼睫,说不出话。 却见他微微弯下了腰,低凉的声音仿佛镀上了一层暖光:“张嘴。” 江雪深下意识地张嘴,嘴里瞬间一凉。 过了一会儿,甜意在舌尖绽放。 是糖啊。 第39章 那不是你该肖想的人 江雪深咂了咂嘴。 是话梅糖, 浸了薄荷水的话梅糖,酸酸甜甜,又很清凉, 让她原本被打懵的脑袋都清明了不少。 江雪深朝后方看了一眼, 有些人沉浸在刚刚的战局之中激烈探讨,有些人紧张自己接下来的比试正四处打听对上,没有人注意这里。 要是让人看到赤海的大魔头在这里, 怕是得引起巨大的恐慌。 她松了口气,抬眸看他:“魔尊大人, 你怎么来了?” 慕朝将剩余的一颗糖含进嘴里,瞥了她脸上的淤青一眼,目光顿了顿,又很快挪开,落在人群之中:“哦,来看看新的一年, 废物正道们有没有长进。” 阳光落在他的斗笠上, 投下一片阴影。 江雪深撑着站了起来, 弯了弯唇:“刚刚幻境中的人是你吧。” “不是。”他说。 江雪深“哦”了一声, 又道:“幻境里阳光太刺眼,我没看清, 还以为是你。” 慕朝瞥了她一眼:“心思倒挺多。” 明明是黑夜, 却故意说阳光太刺眼, 想诈他吗。 江雪深笑了:“这不是, 很开心你关心我吗。” 其实,她真的觉得有些害怕来着。 当初被关在那里大半个月,日复一日的黑暗与阒静,她真的很希望那个时候有一个人能够出现, 陪她说说话也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陪伴着她也好,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那,夜晚也只是有点黑罢了,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所以,她真的很开心,他来了。 . 原本下一把比试应当是萧图南与金穷,没想到爆了冷门,江雪深成了该局的胜出者,但她伤势严重,灵气泄露过多,一时没有元气再进行新一轮的比试。 -- 第75页 其他选手的赛程已经安排完毕。 除了…… 王知勇怎么也没想到比试前夕,他的对手居然吃坏了肚子,没法上场,而自己的第一轮比试居然会是和萧图南。 在得知自己的初试对象是和王知勇后,萧图南原本高高悬起的心倏地就尘埃落定了。 他瞥了一眼在那里紧张到对着木桩临时抱佛脚的废物,仿佛又嗅到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穷酸味。 萧图南觉得自己赢定了,走到台边的候场区,便躺在摇椅上等候着比试的开始。 江雪深原本应该去找医宗的长老治治伤,但下一局就是王知勇的比试,她也有些紧张。 “师兄,还有两个时辰,不如我陪你再对习一下?”江雪深忍着伤痛问道。 王知勇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不用了师妹,其实我也练了挺久的了,也不差这一时。” 江雪深知道他一直很努力。 作为雁归山两大废柴,却也一直是雁归山最勤奋的人,平日里的习武场几乎都被他们两人承包了,不分日夜,不辞辛苦。 只是,不管怎么努力,依旧很废就是了。 江雪深酝酿了一下,鼓励道:“师兄这么努力,一定可以有一个好成绩的。” 王知勇看着她明媚的双眸,视线交汇之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脸一红,赶紧挪开目光,却正好看到师妹身边的黑衣男子。 男子抱剑而立,斗笠压得有些低,但因着比他高了许多,从他的视角,正好可以看到男子微微下瞥的眉眼,正似笑非笑地回视着他。 王知勇心下一跳,不敢再看他。 不知道为何,这短短的一眼,居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江雪深还在叮嘱:“萧师兄惯用腿法,师兄你要多注意,可以多攻他下盘……” 王知勇听得很认真,不停地点头回应。 说得久了,江雪深嘴巴有些干涩,便问道:“你们渴不渴?我去拿点喝的给你们吧?” 说完也没有等回应,一瘸一拐地就朝补给区走去。 各大门派的长老早就在论剑大会准备时期便已经来过万山之巅装束了一番,除了论剑台上的划分,观众席候场区的安排,更有补给区,可为各比赛选手提供医药和各类美食。 有些只打算走个过场,对名次毫无波澜的弟子便美滋滋地泡在补给区,当作自己是来春日游的,好不快哉。 因此补给区可谓人满为患。 江雪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头攒动之中。 她一走,气氛陡然冷了下来,王知勇不好意思地找着话题:“不知这位道友如何称呼呀?” 道友? 慕朝微微扬起唇角。 这称呼倒稀罕,还是第一次有人喊他道友。 “慕朝。”他道。 王知勇点了点头,憨笑道:“好巧,这个名字与赤海那个大魔头一样。” 慕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是挺巧的。” 气氛又冷了起来。 王知勇有些尴尬地眺望了一眼,江师妹怎么还没有来呀,但又不好把这位道友晾着,这多不礼貌。 思前想后一番,他又继续找话题道:“那慕道友是江师妹的好友吧。” “疯了不成。” 王知勇一愣,在确定确实是慕朝说话之后,有些木讷道:“啊,不是朋友吗?” 不是朋友会是什么? 两人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也不可能是什么仇人啊,难道是…… “是兄妹吗?”他猜到。 慕朝摇了摇头:“是父女。” 王知勇:“……” 噎了半晌,见慕朝不像在说笑的样子,他更尴尬了:“慕道友真是风趣……” 风趣吗? 慕朝微微抬起斗笠,看向正从人群堆捧着几个瓷碗挤出来的少女。 已到未时末,阳光从西侧透过枝叶,斜斜落在少女的眉梢眼角,将脸上的淤青与血口子衬得愈发触目惊心。 少女挤出人群,大老远的看到他,便扯了扯唇角笑了,笑得太用力,牵扯到了伤口,又痛得龇牙咧嘴,走近时都痛得泪眼汪汪的模样。 只是泪眼汪汪,始终没有哭出来,没一会儿又是笑脸盈盈的模样。 好像除了刚换身体那时候,再也没有见过她哭。 就是被江尧打成那样子,都没有掉过半滴眼泪。 “江师妹真是一个好人。”王知勇也瞧见了江雪深,不由感慨道,“她是全师门唯一待我好的人。” 慕朝顿了一下,收回视线看他:“收起心思。” 王知勇愣了一下:“什么?” 却听慕朝道:“那不是你该肖想的人。” “啊……”王知勇动了动嘴唇,自己的心思被陌生人看透,还被直白地点出来,委实有些尴尬,他吸了吸鼻子,笑道,“这个我知道的,江师妹有未婚夫。” 未婚夫? 慕朝一愣,这才发现人群之外的观众席上,顾轻尘就站在那里,错过人海,静静地看着江雪深。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始终没有靠近,只那么远远地看着。 “人好多呀。”江雪深终于越过人群,走到了他们身边,有些懊恼,“刚刚进去发现什么茶水都没了,就剩下几碗薄荷水,我就全拿来了。” 白瓷碗摇摇晃晃,将她衣襟前打湿一片。 -- 第76页 王知勇很快接过碗:“谢谢师妹。” “魔……”江雪深咬了一下舌头,马上改口道,“你的。” 慕朝接过瓷碗,碗里只剩下洒到半碗的薄荷水。 清新的薄荷味扑面而来,光是闻着,都提神醒目。 王知勇一饮而尽后,看向江雪深,有些踌躇道:“江师妹,你和慕兄弟……是什么关系呀!” 他其实没有打听别人人际关系的习惯,只是真怕慕朝真是她的父亲,故意幻化了一个年轻的体态,或者飞升时就是还年轻的样貌。 那他就太失礼了。 江雪深愣了一下,和慕朝的关系? 她下意识地抬眸去看慕朝的表情,他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眸,似乎想看她能说出什么。 扪心自问,朋友,他俩是算不上的。就算她想………慕朝估计也会说“你觉得我需要朋友?” 但敌人又算不上,虽然正邪有别,但是她欠了慕朝太多人情,况且就算她也打不过慕朝啊。 不是朋友不是敌人,那还能是什么? 他教她剑法,攻守,走位,算半个师父吧? 见她迟迟不回答,慕朝看着远处的顾轻尘,却也忍不住想听她的答案。 而王知勇却有些等不及:“慕兄弟说你们是父女……” 父……女??? 我把你当师父?你把我当女儿? 等等,俗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么解释,也不是不行。 半晌,江雪深点了点头:“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王知勇惊了:“令尊……” 他看了一眼慕朝,继续道:“还挺年轻。” 江雪深补充道:“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王知勇:“……”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江雪深又偷偷看了一眼慕朝,心道,而且这位兄弟,比她父亲不知道大了几百岁。 真要算起来,应该喊句太爷爷。 三人又原地站了一会儿,江雪深看了看天色:“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比试不知多久开始。” 观众席上有日晷。 她说着便要往后看去。 顾轻尘的目光还在那里静静地追随着她。 江雪深正转过身,眼前忽然一暗,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覆盖住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是慕朝的手。 “怎么了?”她有些不解,却没有着急推开。 慕朝是从后绕过她的脖子,遮在了她眼前。 离得太近,像是将她半抱在怀中。 顾轻尘愣了一下,很快从观众席站起来,朝他们走来。 王知勇也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慕朝也不知道怎么了,纯属下意识的举动。 江雪深的眼睫轻轻扫过手心,有些痒。 慕朝后知后觉地想缩回手,又见顾轻尘快走到他们面前,顿了一下道:“送你去治伤。” 治伤蒙她眼睛干什么! “我还要看师兄的比试啊。” “治完回来看。”他道。 江雪深视线恢复清明,眼前却蓦地一晃,被推转了身往前走。 “诶,治伤不是走这边,在观众席那!” 慕朝脚步不停:“顾轻尘在身后,你确定要往那走?” 江雪深沉默了一下:“没关系,我可以往那走。” 我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肩上推着她往前走的手蓦然一顿,收了回去。 第40章 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肩上冰冷的触感蓦然消失。 “你想过去?”慕朝问。 江雪深点了点头, 转身看向他:“你说要用论剑大会证明自己,但感情的事情,靠论剑大会没办法证明。” 慕朝瞥了一眼越走越近的男人, 不屑地收回眼神:“感情?江雪深, 我说错了。” 江雪深愣愣:“什么?” 慕朝低垂眼睫,看向她的眉眼:“蚂蚱虽然小,但多少还是有脑子的。” 所以她没脑子? 江雪深噎了噎, 刚想反驳,便听他接着道:“没眼睛还是没脑子你选一个吧。” 江雪深悲愤:“好端端为什么不是没眼睛就是没脑子?”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差的眼光? 慕朝看着她, 没说话。 顾轻尘越走越近,慕朝默了一瞬又拉住她。 江雪深不解地看去,下一秒,肩上一重,是慕朝将外套套在了她身上。 江雪深怔忪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是方才薄荷水洒在了衣襟上, 她今日穿得襦裙是纱织的, 偏薄, 浸了水就容易露出风光。 再抬头,慕朝已经到了不远处的树荫下, 抱剑而立, 斗笠压得很低, 似乎并不关注这边。 江雪深愣了许久, 才微微侧过身,看向往他们而来的顾轻尘,他还是一身白衣,如谪仙又像朝阳, 满身满目的明媚,让人忍不住被夺去了目光。 他和慕朝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但奇怪的是, 慕朝五官明媚,气质却像冰雪一般,浑身堆垒了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而顾轻尘虽然面貌淡薄如仙,却让人觉得随时会燃烧起来似的。 太过耀眼,所以她第一次见他时就被摄了心魂。 她还记得那是她丧失灵力的第二年,初级的历练她便伤得浑身血污,偏又找不着回家的路,伤口溃烂,烧得迷迷糊糊时,她终于没坚持住,倒在了冰雪之中。 -- 第77页 而他,踏雪而来,从一片雪地之中将她找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来带你回家。” 江雪深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点颜控的。 其实少年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温情,仔细看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只是长久以来的教养教会他,对不喜欢的人或事都得挤出个温润的笑来。 不管多虚伪,好歹是个笑。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而他笑起来又很好看,像是夜晚的萤火虫,在细雪中随时会燃烧起来。 后来回家,父亲又告诉她,那个送她回家的小少年就是她的未婚夫。两人又刚巧在同一个门派修道,一来二去,那点“爱美之心”就化作了女儿家的小心思。 现在这心思淡了,便觉得,好看归好看,又好像也没有多好看啊。 慕朝可比他好看多了。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脚步朝他走去。 “我们谈谈。”顾轻尘刚靠近她,便一把拉过她的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得人心情跟着不好。 江雪深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负到了背后。 其实她不明白,他们还有什么可谈的,该说的话也都说清楚了。 明明顾轻尘也不喜欢她,两人也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怎么她一想结束,他就开始不爽快起来。 莫名真如话本中所言,男人都是犯贱的? 见她不说话,顾轻尘却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的身后,方才她就是与那个人在一起的? 那男人离的有些远,站在树荫下,被斗笠遮了眉眼,看不真切。 不知是哪个门派参赛的弟子。 总觉得有些眼熟。 注意到他的视线,江雪深眉间一跳,微微跨出半步,企图挡住他的视线。然……身高有限。 无奈只好故意提高音量拉回他的注意力:“顾师兄找我可有要事?” 顾轻尘果然被她引回了视线:“婚约的事,我很抱歉。” “没事。” 有事的时候没有得到道歉,现在也就没事了。 江雪深看着他:“师兄还有其他事吗?”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过来干什么,只是远远的看到江雪深与陌生男子走在一起,举止亲密,就怎么也挪不开视线。 顾轻尘看着她,她还是那样温柔明净的模样,笑起来软软糯糯的,像是团棉花,无论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她从来只说没事。 如果……如果早在他第一次爽约时,她便告诉他,这样不行呢。 如果……如果早在她清楚他将她视为替身,心里另有他人时,她便生气了呢。 他不知道结局会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总归,会有些不同的。 幻境中,他看到了她。 在硝烟弥漫的鹿野山,她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翻找,他仿佛能看到那时候她的模样,脸色煞白,颤抖着翻找着,找到他时,终于眨了眨眼,流下了一滴泪,又很快揩去。 那时他同她说:“来日必定三茶六礼,以心为聘。” 但他没有做到。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幻境中看到这些。但确实不好受,若不是沙漏结束,他甚至无法挣脱那个幻境。 像是梦魇一般,一次次,一遍遍地重复经历着。 “顾师兄?”江雪深不由催促道。 顾轻尘回过神来,收紧指骨,觉得有些疲惫。 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长衫外套,外套过于宽大,将她整个身子包裹在内,松松垮垮,快拖到地面的部分被她仔细地卷在手中,似乎生怕弄脏了。 那是男人的衣服。 顾轻尘忽然觉得有些刺眼,用力别开视线,话出口却是:“你还喜欢我吗?” 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捏紧指节,屏息去看江雪深的反应。 却看到少女略微错愕,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自然不喜欢。” 她回答的很快,像是他问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问题。 顾轻尘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像是凌空浇了一喷凉水,从皮肤一路渗浸了五脏六腑,最后连血液都跟着冷了下来。 江雪深继续道:“顾师兄,其实我觉得那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但是为了避免造成误会,我觉得还是要正式再说一遍。” “自从师兄当众退婚以后,我对你就再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师兄也不必担心我死缠烂打,我也希望师兄可以勇敢面对自己的心意,不要再从别人的细枝末节中看自己想看的那个人。” “你懂什么!”顾轻尘忽然提高声音打断她。 他修为灵力都入佳境,没有克制的声线瞬间打破万山之巅嘈杂的幻境,气氛陡然凝固。 观众席侯战区的弟子都吓了一跳,没懂从哪传来的声音,有这么强劲的灵力。 江雪深也被吓了一跳,想不通他哪来这么大的戾气,因为被戳中心思了吗? 顾轻尘只觉得有股没来由的烦躁。听到江雪深说“不要再从别人的细枝末节中看自己想看得那个人”时,他就想按住她的嘴巴,不想从她口中听到这些。 “你懂什么?”他放低声音,重复了一遍。 她是不懂。追随一段镜花水月的感情有什么意义。 -- 第78页 顾轻尘是顾家的少宗主。 月蘅已经成了堕魔的散修。 即便她没有堕魔,以月家的小门小户,他们之间也成不了,这世界,门楣阶级还是难以越过的大坎。 但很快,她又幽幽地想,她倒是没有门楣阶级的砍,该失败的还是失败了,可见,比门楣阶级很遥远的,是人心。 她将这话说予慕朝听时,王知勇正爬上了论剑台,敲响了他的第一次,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大赛。 慕朝正嚼着补给区的橘子,闻言,发表看法:“这世间没有门楣阶级的差距,只有实力的差距。” 江雪深很顺手地从他手中顺走几瓣橘子塞进了嘴里,在青涩的酸甜中思考慕朝的话。 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差别。 “怎么说?”她问。 慕朝想了想,打了个比方:“比如我是魔道的,你是正道的,我们之间的门楣阶级相差甚远,当然在你们看来你们的门高阶高,在我看来正是相反。” 江雪深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慕朝继续道:“但因为我拥有绝对的实力,如果我喜欢你,我就可以喜欢。如果我想娶你,我也一样可以娶。” 江雪深沉默了。 这个比方委实有些吓人。 细想一下,如果慕朝跑到江家对她父亲说:“老废物,我看上你家小废物了,准备娶她做压寨夫人,你让她收拾一下即刻启程,不然我屠你满门。” 那父亲肯定是不同意的。 然后慕朝就直接铲平整个江家,拖着瑟瑟发抖的她回赤海了。 嗯,有强取豪夺那个味道了。 由此可见,实力还是凌驾于一切门楣阶级之上的。 不过…… 江雪深道:“这样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啊。” 最后一瓣橘子刚入嘴,闻言,慕朝略有惊恐地看向她:“疯了不成?我要你的心做什么?” 好像也对。 江雪深点了点头。 于是,这个话题就这么开始得潦草,结束得潦草。 擂鼓声快落尾声,台上的准备工作完毕,王知勇抽出一把青铜剑,僵硬道:“失礼了。” 比试,正式开始。 江雪深在心里为王知勇捏了一把汗,却听慕朝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 “我们打个赌。” 江雪深愣了一下,扭头看去:“什么赌?” “赌王知勇的输赢。我赌他赢,筹码是我的剑。” 江雪深一听,立刻道:“为什么,我也赌师兄赢。” “哦。”他啧了一声,兴致缺缺。 江雪深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魔尊大人,你不会是来千里送剑的吧?” 因为将她的剑碎成了齑粉,心中愧疚,找了个借口,特地来给她送剑? 江雪深愣愣道:“这是什么绝世大善人……” 慕朝:“疯了不成?你觉得我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疯不疯不知道,确实挺迂回的。 第41章 魔尊大人要一起去喝杯茶吗…… 擂鼓声响起时, 王知勇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原本微微打颤的腿也终于站稳。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 脸上还是挂着一抹讨好的笑, 看起来憨厚老实的模样。 “萧师兄,请赐教。”王知勇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 对面的人没回礼,只睥睨着他, 满脸的不屑。 “废物,不想死就趁早投降吧。”萧图南懒懒道, 甚至不把这当作一场正式的比试。 算这个废物运气差,初战就遇上他。 王知勇读懂了他眼里的嘲讽,怔忪了片刻,还是小心道:“我会努力的。” 努力? “呵。”萧图南冷笑出声。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字,尤其这字眼是从他一直看不起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在他看来,只有没有天赋的废物才会用“努力”这两个字找补。 “他已经很努力了, 却还是……” “我会很努力的,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只要努力, 也会有希望吧……” 努力努力努力, 好像离开这两个字就不会说话了似的。 这样的人,只能用“努力”去修葺不堪的笨拙。努力像是一块遮羞布, 但不管怎么遮, 都改变不了那些人内里的废物。 而废物, 不配修道。 青锋一转, 萧图南脚微顿,在空中虚踩,踏过劲风,直直向王知勇袭去。 顿时风沙四起。 速度太快, 剑意迸发。 他想,速战速决。 江雪深紧握指节,紧张地不敢喘大气。 除了她,其他观战的人却都老神在在。 这一招,原本像王知勇这样的水平,是绝对躲不过的。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果不其然,剑风激荡而起,扬起一片尘土,王知勇迅速将剑横在身前挡住,却仍是被强大剑意狠狠掀翻,撞在台柱上,幸好及时将剑抵在地上,划出一道疾疾的刹痕,这才避免了被甩下台的场面。 王知勇硬撑着将喉咙里那口血咽了下去,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太好了。 他没有一招就被摔出去。 他眨了眨眼,扯出一个憨笑来。 下一瞬,对面的剑意再次袭来,这次似乎带了些愤怒,连气流都尖锐不少。 -- 第79页 王知勇迅速在脑中回忆着各种招式与口诀,却很难快速反应过来。 那一些课堂里学过的知识一时间都化作浆糊,如果再挨上一招恐怕很难再爬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王知勇猛得伏在地上,堪堪躲过致命的一招,随后迅速跪扑着,紧紧抱住了萧图南的腿。 “废物!松手!”萧图南破口大骂。 王知勇死死抱住他不松手。 萧图南怒极,下一秒,就抓起他的发冠,狠狠地抡到地上。 王知勇虽然力气大,但没什么发力技巧,一下子就被摔在了地上。 砰! 萧图南用了十足的力气,狠狠地按住他的头往下咂。 砰!砰!砰! 明明两个剑修,此时却都忘了手中的剑,只顾着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法,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 “你这个废物!”萧图南再一次将王知勇砸在地上后,脸上蓦地一痛,竟是这废物,挣扎着抓住他的衣襟,一拳挥了过来。 紧接着,就是你来我往的互殴。 萧图南也是傻了,忘了自己的灵力凌驾他之上,不必这么迂回,只顾着一拳一拳的发泄,一声一声地咒骂。 “我们……是在看论剑比试吗?”台下观战的弟子忍不住窃窃私语。 虽然论剑大会确实各路道修都有,力宗的体修也来了不少,但……但也没有这么打的啊。 完全没有观赏性,感觉就像……村里两个大傻子为了争夺村花打一架。 只有江雪深看得热火朝天。 虽然她表面上还是那般温柔明净,看不出其他的情绪,但离得近,慕朝还是听到了…… “对对对,左勾拳!” “对!攻他下盘!” “漂亮!完美的下勾拳!” 慕朝:“……” 感受到他的视线,江雪深微微扭过头,露出迷蒙的表情:“怎么了?” 仿佛刚刚低声起哄的人不是她。 “……没有。” 慕朝将视线放回台上。 打到现在,已经不知道谁脸上挂彩更多一些,只能听到拳拳到肉的呼声。 天色已经很暗了,乌云压得很低,满是山雨欲来的湿润。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忽然沾上一滴雨,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原本还在观众席上的人纷纷躲到了树下避雨,场上很快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雨声。 看着王知勇猩红的眼眸,不知怎么的,慕朝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一架。 他问王知勇“服不服”,那是他第一次在王知勇脸上看到了某种,被人类命名为“倔强”、“执着”的拼劲,那时候,他听到了他一声声的“不服”。 和眼前的场景很是相似。 “废物,你只会废物打法吗?你父母是废物,你也是废物,你觉得自己适合学道吗?趁早回家放牛去吧!” 萧图南吼得很大声,却都湮灭在大雨中。 王知勇不知听没听到,只一个劲地抱住他的腿。 萧图南的手肘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他的脖颈处,他却似乎感受不到痛意,无动于衷,又似乎,因为太疼了,才不肯放手。 打到后面,萧图南累了,才终于在大雨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不会放弃的。”他说。 “什么?”萧图南没听清。 王知勇艰难地抬起头,双目猩红,却含着最清明的光:“我不会放弃的,我要修道。” 不管是入世的道,避世的道,是剑上的道还是心中的道,他都不想放弃。 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在道法上有所精进,他适不适合修道,能不能修道,不是旁人可以决定的。 这是他的机缘,他要牢牢把握住,这一生或许就这么一次的机缘。 “努力”这两个字不该成为嘲笑与厌弃,他在积极向上地,努力地活下去。 所以。 “不管萧师兄有多讨厌我,我会继续留在雁归山,直到长老们放弃我,直到我学有所成。” . 王知勇最后还是输了,说完那句话,还没帅几秒,就被萧图南一脚踹下了台。 萧图南没有说任何话,只嘲讽地冷哼了一声便离去了。 雨还在下。 原本定好的比试安排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耽搁延后,接下来的比试都在三天后。 补给区有供暂住的小木屋,不过人数太多,住的拥挤。 山下也有几个小村落可供人落脚歇栖。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有一部分人不会选择回家,来去太费时间,不如在这里好好熟悉擂台,也能给自己增加点优势。 不过江雪深还是决定回家休息两天,无他,要死不死,癸水来了。 回家前,她礼貌性地问慕朝:“魔尊大人要一起去喝杯茶吗?”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一般正常人都会客气地回绝。 但她忘了,慕朝不是正常人。 这位魔尊大人就看了她一眼,很快点了点头:“勉强可以。” 这么勉强就不要去了啊! 江雪深很想这么说,但她不敢,最后,还是带着这位“拖油瓶”一起启程了。 途中,江雪深婉转地表示:“魔尊大人,你需不需要易容一下,不然被看到了不大好。” -- 第80页 毕竟,正邪势不两立。 然而,慕朝睥睨了她一眼,低哼道:“你是觉得我的脸见不得人?” 江雪深心道:你要这么理解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但求生欲使她硬着头皮道:“不是,是您威名远扬,旁人看了恐怕心生畏惧。” 慕朝:“你觉得我也是蚂蚱?没有头脑吗?” 江雪深:“……蚂蚱还是有脑子的。” 最终,慕朝还是没有易容,他们也没有回江家。 黄昏过后,雨越下越大,像是浇下来似的,伴随着骤雨,还有闪电飞光,雷声轰鸣。 慕朝讨厌打雷,一路上没什么情绪,只有雷鸣落在耳边时,才能看到他有一丝苍白的茫然。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打雷,但最终江雪深还是没有好意思继续赶路,入了就近的山路,找了处村落歇脚。 山路非常崎岖,越走越窄,上方还有石顶层层叠叠,将本就昏暗的环境遮得更为阴森。 直到穿过狭小的甬道,才豁然开朗。 映入眼眸的是一间间石屋。 这附近,江雪深曾经也来过几次,不知是不是原先赶路匆匆的原因,还没发现过这里还有这副天地。 雨还在下,将早春的尾寒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能因为淋了一路雨,刚入村中,被夜风一吹,连脊椎骨都跟着发冷。 “魔尊大人,你还好吧?” 慕朝的脸色说不上好,在灯火下,苍白如雪。 他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头疼。” 对,慕朝还有头疾的毛病。 江雪深目光从村中掠过,最后锁定了一家:“我们去那里问问。” 大多数偏地的村庄应当都是茅草屋,竹屋,木屋这种寒舍,或者也有江南富庶之地的水乡瓦房,江雪深倒是第一次见满村落的石屋,看起来方方正正的,庄肃又呆板。 而且每家每户门口都种着松柏,旁边的泥地中插着一串长灯笼,将屋前三分地照得昏昏沉沉。 江雪深怕慕朝的头疾加重,便率先跑到屋边,敲了敲门。 没多久,石门往上缓缓打开。 从里面探出一个苍白的面容。 是个老妪,装束完整,画着精致的妆容,看起来正要出门的样子。 “打扰了阿婆。”江雪深定了定神,道,“请问可以我和朋友可以在此借住一晚吗?” 老妪的瞳孔有些涣散,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朋友?” 江雪深点了点头:“对的,他就在……” 说着,转过身去,声音蓦然止住。 夜雨之下,空荡荡的村落中,哪里有人。 第42章 就像被勒死的野狗一样 村里的风声很大。 顺着甬道, “呼呼”作响。 江雪深转过身,眼前一片昏暗,视线暗得有些阴森, 却又能清楚地看到空荡荡的院落里萧瑟的环境, 而那里,没有半点身影。 她愣了愣:“魔……慕朝?” “慕朝?你去哪了?” 回应她的却只有无尽的风声与无边的昏暗。 这是一种很难受的昏暗,让人不禁发毛, 只觉得从头发丝儿到皮肤都分外阴寒。 “如果是借住的话,姑娘请自便。”老妪顺着她的视线, 没有看到人,精致的妆容略显呆板,眼神倒很灵动。 她转了转眼珠道:“不过还需提醒姑娘,夜半切勿开门。” 切勿开门?江雪深回过神来只听到这一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老妪却没理会,只看着她“科科科”地笑了。 老妪的声音并不沧桑, 反而很是尖利, 不知是否因为夜风太寒, 她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厚重的白帛, 看起来勒的很紧。 江雪深都有些替她不舒服,不禁清了清嗓:“谢谢。” 老妪的视线滑溜溜的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盯得江雪深浑身不适时, 才幽幽地收回了视线, 往村落深处走去。 她走得很快, 却因为动作或许僵硬,显得步履蹒跚。 倒是与大护法有些像。江雪深模模糊糊地想道。 石屋不高,连门都是与她个子齐平的高度,石门看起来有些陈旧了, 门上坑坑洼洼地磨出不少印子,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几个用凿子雕刻出来的字,时间有些久了,并不能辨认是什么。 朝旁边几座屋子张望了一眼,才猜到这应该是人名。 不知怎么的,这个村落喜欢将人名刻在门上,是怕这里的建筑过于相似,容易走错家门吗。 而且家家户户门口虽然挂了一串长灯笼,但屋子里确是一片黑暗,屋门统统向上敞起,像是临时去了什么地方办事似的。 刚刚那老妪也是急着要出门,也不知道是去哪里。 江雪深扶着门继续喊着:“魔尊大人,你在吗?” 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一个大活人,突然就消失了,确实很是惊悚。 但对方是慕朝,江雪深并不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或许是忽然有事离开,又或者是不得不先离开,总之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不如担心一下自己。 这个村庄就连空气中都混着一股熟悉的怪味,她定了定神,走进了屋子。 刚进屋,就感受到一股劈天盖地的寒意,像是从三九严寒中渗出的阴冷,顺着脚踝直击天灵盖,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第81页 比屋外还冷。 不只触觉上冷,视觉上依旧冷。 这屋子里的所有家具,从桌子到床铺,居然全部都是用石头搭建的,冷冰冰的,毫无人情味。 桌子上对称着点了两根白烛,快燃到了底。灯油“噼啪”作响。 江雪深靠近灯火,伸手烘了一会儿,才勉强缓了缓周身的寒意。 要不是现在这个天色不适合再赶路了,以及慕朝不知做什么去了,不然她肯定立刻跑路。 这种情景她可太熟悉了,话本子里常写,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但现在也无可奈何,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好在屋里虽然寒意刺骨,但该有的东西还是都有的,她烧了锅热水随意清洗了一番,又在橱柜里找到了干净的布匹,塞了些草木灰,做了个简易的月事带用上。 她每次一来癸水总是排山倒海来势汹汹,小腹也是疼痛难忍,浑身上下都冷得不行,恨不得一直躺在被窝里不动。 现下也是如此,但这屋子太冷了,再躺石床怕是得直接冻成冰雕。 此时此刻,她尤为怀念与慕朝互换的日子,要是每次来月事的时候就能互换该多好。 靠墙缓了一会儿,江雪深便从怀中摸索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桌上还有两盘蔬果糕点,不知摆放了多久,颜色变得极其复杂,江雪深盯着看了一会儿,实在难以下手,只得多喝了几杯热水填腹。 要是真能和慕朝再互换一下就好了,至少不用腹痛,更不用饿肚子。 她盯着烛火幽幽地想着,正在出神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那人拍得很重,落在石门上,又闷又急促。 江雪深刚要开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老妪诡异的笑容:“不过还需提醒姑娘,夜半切勿开门。” 放在门上的手顿了顿,她问道:“谁?” 不知过了多久,有声音从屋外传来:“是我。” 透过石门,声音很闷很沉,江雪深却一下子便听出,这是慕朝的声音。 但她不敢太大意,只微微敞开了一丝门缝,抵着地板往外看了一眼。 屋外光线昏暗,好在有一串长灯笼照明,只见男子负手立于屋前,神色淡淡,眉眼却依旧是那般张扬的好看。 确实是慕朝。 石门开启。 江雪深看着他问道:“你刚刚去哪里了?” 慕朝眉眼微垂,看着她,神色是难得的认真:“这村子有古怪。” 江雪深愣了一下,下一秒,手腕一凉,被他抓在手中。 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慕朝便拉着她往屋外走去,他虚握着她,从手腕落到了手心,轻轻拨弄了一下。 江雪深心中一颤,低头看去时,手已经被紧紧地抓住了。 “你……” 他打断她:“跟我走。” 夜里的村庄很凉,但比屋子里的刺骨好了些许。 慕朝步子迈得很大,江雪深赶不及,跌跌撞撞地被他拉着走。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江雪深挣脱不开,只能跟着他边走边思考。 刚才他们是经过一个很长的甬道便来到了村落,之后直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屋落。 现在这个方向显然不对。 他们正往村落最深处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江雪深终于费力挣脱开了他,刚要开口,便听他忽然“嘘”了一声。 顺着他的视线穿过交叉的枝叶,江雪深呼吸蓦地一窒。 只见刚刚借屋子给她住的老妪正站在月光之下,站在人群之中,一层一层地剥开脖子上的白帛,露出纤细的脖颈。 而脖颈之上,居然有根麻绳嵌入血肉,白森森的骨头已经从颈侧微微凸起,就像被勒死的野狗一样! 第43章 他们渴望阳光,却再也见不…… 那是一片偌大的空地。 荒烟蔓草, 四周围堆起了不少黄土,像是刚挖出来的一块凹处,空气中弥漫着死气沉沉的味道。 江雪深艰难地从老妪那细到仿佛一触即断的脖颈上收回了目光, 看向慕朝:“是死人?” 他默了一瞬, 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点了点头,发出一个音节:“嗯。” 他的面色在月光之下苍白得仿若一张假面, 江雪深担忧道:“是头疾犯了吗?” 慕朝愣愣,这才缓缓攒出一个笑, 宽慰道:“不碍事。” 他笑起来,连眉梢眼角都仿佛盛了鲜花。 江雪深觉得更加毛骨悚然了。 慕朝笑起来固然有些好看。阿不,是固然非常好看。 但他平时除了冷笑就是嗤笑,含笑时总像含着几抹嘲讽,嘴里也每一句好话,心气重的估计光看着他都得被气得半死。像这样笑得温和又安抚人心的慕朝……抱歉她并没有被安抚到, 只觉得他吃错药了, 甚至想震声高喊:“你清醒一点啊!” 空地那头的动静及时止住了她的遐想。 耳边蓦地传来细细作响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拖在地上, 擦过尘土与沙石,尖锐地响起。 江雪深愣了愣, 下意识地往树后缩了缩, 再看去。 月光错过横枝树梢, 将影子张牙舞爪地投在地上。 只见方才围在老妪身边的人都纷纷脱下了衣物, 光秃秃地站在月光下。 他们中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江雪深一时不知道该闭上自己的眼睛,还是先捂住慕朝的眼睛。 -- 第82页 最后, 她没有任何动作,只呆呆地看着空地,一股阴寒从脊背一路爬遍四肢百骸,最后浑身的热血都没有了。 只见空地之中,那些人光秃秃的身上,几乎每人都有致命之伤。 像老妪就是脖子上的勒痕,而这些人…… 江雪深屏着呼吸一个个看去,有些人的四肢尽断,有些人胸前贯穿刀剑,有些人甚至肚破肠流,拖了满地的肠子打成一团结。 而这些人此时竟都跪爬在地上向空地中间,争相恐后地游爬而去。 空地有什么? 空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月光打在地上,这些人争相恐后想要的,莫非是这一轮月色? 终于,有人率先爬到了空地中间,感受到了最圆满的月色,浑身的软肉几乎几乎像被浇上了一层血淋淋的红色,拧巴成一团,有什么东西仿佛游走在他的皮肤之中,想要破肉而出。 耳边除了拖行爬走的声音,就是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听得江雪深有些牙酸。 “这些人都死在了战乱之中。”慕朝忽然道。 江雪深也恰好看到有人的背浅浅显露出一块难辨的刺青,眯着眼盯了许久,她才后知后觉地认出,那应该是郑国的文字。 而郑国,早三百年前就已经亡了。 这些人都死在了战乱之中。 慕朝的声音像是被月光浸透了似的,在脑海中再一次响起。 这些人都死了,不止如此,而且早已死在了三百年前。 慕朝在旁边继续道:“他们的尸体化成腐肉,又逐渐消失,灵魂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腐烂。” “是诅咒?”江雪深问道。 慕朝点了点头,并没有看她,只扶着树干退后半步,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月色之下,瞳孔中反映出的是奇异的月光。 “他们渴望阳光,却再也见不到光。只能一次又一次挽留着月色。” 江雪深愣了一下:“他们不能离开吗?” 慕朝摇了摇头:“地缚灵是无法离开死亡时的土地,除非……” 江雪深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他微微垂眸,落在她的眼中,忽然笑了,“除非能找到误入这里的替死鬼吧。” 替死鬼…… 很明显,她就是那个倒霉的替死鬼。 不知是不是每晚一度的“晒月光”集体会议圆满结束,那些人都像突然变得木呆呆的,穿上了衣服,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老妪的方向正是朝她们而来。 稍微破开几道树影就能看到偷偷蹲在这里偷看的他们。 江雪深心中一跳,忙拉起慕朝往旁边躲去。 但老妪的反应却很快,她的妆容依旧那般精致呆板,但眼睛里透出一股浓浓的精明的味道。 “有人?”她忽然舔了舔嘴巴,“科科刻”地笑了几声,又忽然止住,只盯着灌木丛,尖着声音道:“是你吗?刚才那位姑娘?” 她的声音既尖利又粘腻,仔细听,甚至能听到口水粘稠的声音。 江雪深心中跳了一下,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还是自己的错觉,只能更紧地屈膝抱紧自己。 连呼吸都窒在喉间。 其实慕朝在这里,她应该完全不必担心人身安全,但不知怎么的,此刻她半边身子被慕朝半圈在怀里,她的心中却慌得不敢笃定。 或许是慕朝的怀抱太冷了,让她感受不到一丝人气。 老妪踩过树叶,一步一步逼近。 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这是个死人,她离得越近,江雪深边越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泥土味。 怎么办,该冲出去吗? 她的脑中胡乱地转成一团,老妪已经一路走到了灌木丛前。 只消剥开木丛,便能看到她! 她的指尖已经摸到了灌木丛上,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嘈杂,老妪顿了顿,最终还是跺着脚转身走去。 江雪深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灌木上,看着慕朝,笑道:“你居然肯真的与我躲在这。” 慕朝也顺势松开她,笑了笑:“你以为我会怎么样?” 她以为? 江雪深眨了眨眼。 应该会是…… “你以为我会蹲在这里。”这样? “你以为我打不过他们。”这样? “江雪深,我看你是胆子太大了。”还是这样? 总之不会这么安生。 安生到都有些不像它了。 还是……他一直都在头疼?因为太疼了,都没兴趣同她贫嘴了? 江雪深张了张嘴,抬起头刚要问。 慕朝已经推开了灌木丛走了出去。 月色落在他的发丝上,像绢丝似的往下,一路滑到了肩背上。 空气中隐隐散发着一股诡异的腥臭味。 江雪深呼吸蓦地一窒,耳朵瞬间嗡嗡作响。 慕朝如墨的黑衣上似乎沾了什么白花花的腌臜之物。 走近了才看清,这居然是人的脑花。 江雪深愣愣地抬起头,却见慕朝的后脑上不知何时被凿开一个洞,此时正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水与脑浆。 似乎感受到身后的人一动不动,“慕朝”终于转过身来,看到她呆滞的视线,默了一瞬,马上化成大大的弧度,露出一张诡异的笑脸。 他说:“你看到了?” -- 第83页 第44章 魔尊大人,我看到的是你。…… 像是被揭开了假面, 他越笑越狰狞,随着他复杂的表情,脸上的白粉“簌簌”地往下落。 方才那张俊美的脸很快变成血肉模糊的脸团。 叫它“脸团”是因为那张脸真的只能看到挤成一团的五官, 也不知道他之前经历了什么, 竟然连一处好点的皮肤都见不着,就像被用长臼杵狠狠捣碎,搅灭, 再随随便便地凑了回去似的。 他又用几乎快化水的嘴唇重复了一遍:“你看到了?” 江雪深:“……”这得多瞎才能看不见啊。 她头皮发麻地张了张嘴,昧着良心道:“没看到, 你说什么?” 随着这句话,“慕朝”的眼睛都快化得流到了嘴角。江雪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惊悚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便听他肯定道:“你看到了。” 他的声音喃喃的,许久“咯吱咯吱”地歪了歪头:“看到了就去死吧。” 说着踉跄却又快速地伸着长臂扑了过来! 江雪深背脊一凉,连忙掐指捏诀, 却惊悚地发现她居然无法调动一丝灵力。 往常废归废, 但也不至于废成这样啊。 还不待她细思, 那人已经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撞在地上。 他的手像冰天雪地中的冻雕, 掐在脖子上却像沾了倒刺,划过脖颈, 火辣辣得疼。 江雪深拼命抵着他的胸口, 却很本不能推动他半分。 “代替我去死吧。”他的声音阴沉沉的, 不停地重复着, “代替我去死吧。” 他的手越收越紧。 江雪深眼前一片赤红,已经看不清他狰狞的脸团,呼吸越来越困难。 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却愈发清楚。 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慕朝, 而是这个村落里某个死去的男人。 如果他方才没有故意说谎引导她,那这个村子就确定是三百多年前被屠杀了,每个人的死法虽然各不相同,但却都是血淋淋的真实。 他们会是死于什么? 战乱的硝烟吗? 大脑已经彻底透不过气,脖子上的伤口又麻又疼,像是有千虫万蚁在细细密密地撕咬着。 这东西大概就是死了三百年后,没有被超度,化成个不完整的绿僵,有点思考能力,又没有很多,力大无穷,浑身含着毒素,但好在不算太致命。 江雪深张了张嘴,出口的话碎成支离破碎的低呼。 “慕……慕朝……”她费力地挤出两个字,虽然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喊这个有什么用。 身子越来越麻。 正在她快窒息身亡前,脖子上的力道却蓦然一顿。 空气倏然灌入喉腔。 她还没反应过来,好半天眼前刺目的晕光才恢复成朦胧的夜晚,脖子一痒,抓着衣襟,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人僵硬地转过身,涣散的视线在虚无的夜色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定在几步远的人身上。 灌木丛外,有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 那人一席玄衣,抱臂而立,他的眉眼是与男人挤成一团的狰狞面容全然不同的俊美。 像月下的佛桑花。 张扬,明媚,像团火焰,像一团被冻住的火焰,又刺骨,又灼热。 他淡淡看着男人的动作,没有喜怒。 没有喜怒,只有铺天盖地的杀气。 男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他不知白天黑夜,无感喜怒哀乐,只是这时,久违的恐惧就像这无处可避的月光席卷全身。 几乎是看到他的瞬间,男人便告知到,自己会死。 “杂碎。”他听到那人这么说。 下一秒,剑声“噌”地响起。 随后,剑起,剑落。 来不及半点反应。男人愣了愣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劈成了两半。他嗫喏着嘴唇,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不知多久,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尖利地叫出了声。 “是你……是你……你回来了……” 叫声戛然而止。 慕朝收剑入鞘,听着男人无声的嘶吼,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微微垂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人。 江雪深抓着衣襟咳得心胆惧颤,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泛着生理泪花,泪眼婆娑地睁开了眼睛,正巧便看到了男人的身体在瞬间被碎成了齑粉,随风扬尽。 而他扭曲的五官则很快化为腐土,若不是空气中还弥漫着难闻的腥味,都无法证明他曾活过。 “还能站起来吗?”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 江雪深眨了眨眼,终于从氤氲的雾气中看到了他的脸:“魔尊大人?” 她不敢动。 脖子还在火辣辣的痛,她不能够确定面前这个慕朝是人是鬼。 直到那人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啧”了一声,一把揪过她的衣襟提了起来。 阴冷的夜风灌入衣襟内,江雪深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点。 “清醒了?”他问。 江雪深点了点头,低眸却看到衣襟被抓得有些松松垮垮,显露一片风光。 江雪深脸一红,一把推开慕朝。 原本她只是想扯回衣襟,虽然用了点力,但觉得对慕朝肯定一点用都没有。 谁知道这么一推,衣襟扯回来了不说,慕朝踉跄了两步,居然重重抵在松树下坐了下来。 -- 第84页 他坐得很顺势,只是鬓角的细汗昭示着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江雪深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月色冷冷清清,衬得他的脸愈发苍白。 “是不是头疾犯了?”江雪深小声问道。 但现在既不是初一更不是十五,没道理会这么疼啊。 见他点头,江雪深扯了扯裙摆,又说不出什么关心人的话。 这个地方充满诡异,她那点灵力连提供价值的机会都没有,这里又极有可能一个活人也没有,这种情况下慕朝再犯头疾,这不是成了两个入虎口的羊吗? 她只能坐到慕朝身边,看了看这阴森森的幻境,又挪了挪,离他更近些。 “我帮你按按?”许久,她终于轻轻开口。 慕朝没说话,但轻轻瞥了她一眼。 很好,他们已经有这种默契了,她只是随便说说,而慕朝一眼就看穿她只是随便说说。 毕竟她现在刚刚劫后余生,手脚都冰冷僵硬,连提起来都不利索,更遑论帮他按头了。 “那要不要吃糖?”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方盒,江雪深边开边道,“是话梅糖。” 方盒打开,里面只孤零零地躺了一颗糖。 “……” 江雪深下意识道:“不然,用剑柄捣碎,一人一半?” 慕朝看了她一眼,然后捻起糖含入嘴中,餍足地眯了眯眼,朝她道:“挺好。” 江雪深:“……” 话梅糖的酸甜很快弥漫在空气之中。 江雪深咂了咂嘴,咽了咽口水,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吗,这里的人好像都是死人,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连灵力都使不上。” 说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她本来就没有多少灵力。 慕朝却没有嘲讽她,他嚼碎了糖,若有所思地看着月色。 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夹杂着夜风落在耳边。 “你知道这里都是死人,就该知道这是哪。” 江雪深心跳漏了半拍,其实她想过这里会是什么地方,但直到听到慕朝的确认,那种被压抑的恐惧感才后知后觉顺着脊背爬上了脑子。 家家户户的石屋,石门上刻着的字,屋里的白烛与糕点。 答案其实很明显。 这里是三百年前死人堆的坟墓。 可能全村都死在一块了,没有子嗣,无人供奉,尸体的怨气盘旋不去,化成了对生的执念,成了活死人。 “那我们现在走吧?”想到刚刚那群人在空地上的样子就有些毛骨悚然,江雪深一拍大腿便站了起来。 慕朝嚼完了糖,终于轻飘飘地抬头看她。 他说:“你出门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甬道消失了?” 江雪深:“……”当时她以为那个死人就是他,自然没有注意到别处。 毕竟当时…… 毕竟当时她被牵了手。 江雪深愣了愣,忽然有些茫然,为什么当时她被牵了手会晕乎乎的,心里像被羽毛划过似的,又痒又软。 难道那个死人还有勾人魂魄的能力。 江雪深收回神绪,低眸看向慕朝,不知怎么的,耳根子有些烫,刚刚被掐得太厉害,喉咙里也有些发痒,她清了清嗓,问道:“方才,那个死人应当是未完成型的绿僵。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勾人的能力……” 慕朝眼神动了动,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她看到什么了?难不成他们俩看到的还能不一样吗? 江雪深默了一下,藏了一半话:“看到了熟人的脸。” 熟人。 慕朝跟着默念了一下,眉眼微垂,看不出喜怒。 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道:“他不是绿僵,是尸鬼。” 尸鬼……江雪深愣了愣。 尸鬼她也曾有所耳闻,并非尸变后的活死人,也并不是鬼魂,往往是人死后很久,久到连尸体都化成了腐水,才渐渐在自己的葬地有了些浅薄的意识。 因为忘了自己的五官,所以它们能幻化出任何一种,你最想看到的脸。 换言之就是。 它本没有脸,只取决于见到它的人,心底深处最想见到的人。 最想见到的人…… 江雪深张了张嘴,喉咙涩涩的,半晌嘟囔着问道:“魔尊大人见到了谁?” 慕朝回得很快:“你觉得我会受这种幻术的影响?” 听到这个回答,江雪深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松口气还是要叹口气。 看到她时而沉思时而叹气的模样,慕朝目光沉了沉,低声道:“江雪深。” 江雪深被他突然沉重的声音吓得眼皮一跳,便听他继续道:“这种话原本我不该说。” 直觉不会有什么好话,江雪深摆了摆手:“不然你别说……” 话音未落,就被打断道:“男人会影响你出剑的速度。” 江雪深心中一跳。 慕朝接着道:“不管你看到的人是多么熟悉,比如……” 他顿了顿:“曾经的未婚夫。你都该知道这世界上大部分的感情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强才是永恒的。” 江雪深:“……” “你想变强吗?” 江雪深:“……” “那就忘了刚刚看到的人,那是你进阶的敌人。” 江雪深:“……” 慕朝:“怎么不说话?” -- 第85页 江雪深叹了口气:“魔尊大人,我看到的是你。” 慕朝:“……” 空气沉默了很久。 两人都没有再讲话。 头疾还在一下下甜痛着,慕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想说,即便看到了我,那也一样,感情并没有什么用,你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 但少女的眼里清明一片,并没有什么男欢女爱的情愫。 就好像,她只是告诉他:“我刚刚看到的人是你,仅此而已。” 于是,他抬眸,看向少女在月光下,盈盈动人的眼睛,也道:“巧了,我看到的也是你。” 第45章 一起睡吧 良久的沉默后, 林子里更冷了。 江雪深嗫喏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跳却慢慢有些冷却。 她当然知道慕朝看到的并不是她,只是不知道他哪来这么诡异的好胜心, 一定要与她公平才行。 她看到了他, 那他也得看到她,这样才足够公平。 就好像谁也不欠谁似的。 她抚了抚还微微发烫的心口,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月蘅。 不知道, 慕朝看到的人,其实会不会是她呢? 又会不会非要与她去持平这所谓的“公平”呢。 她偷偷去瞧他, 却正好对上他清冷的目光,不由闪开视线,抿了抿嘴,转移话题道:“我们要怎么离开?” 慕朝看了看月色:“这处结界我暂时破不了。” 江雪深有些惊诧:“居然还有你破不了的结界?” 慕朝:“因为这是我布的。” 江雪深一愣,忽然想起刚刚那个尸鬼消失前似乎就说了:“是你……你回来了……” “你来过这?”江雪深问道。 慕朝点了点头,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并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 他不想提, 江雪深便也不问。 只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走不了就只能呆在这, 难道要一直坐在林子里不成? 江雪深将疑惑问了出来, 正好对上慕朝更加疑惑的表情,他歪了歪头, 有些奇怪道:“为什么要坐在这?” 江雪深愣愣的。 慕朝不屑地瞥向不远处整齐的石屋:“都杀了不就好了。” 江雪深:“……”倒忘了, 他们这位魔尊大人从来都是信奉“生杀予夺”的。 不过最后, 慕朝也没有真的扛着剑把那群活死人给杀了。 倒不是他突然动了怜悯之心。 而是…… 他那点残存的灵力单杀一个还好说, 要那群活死人一起涌上来就不够用了。 也不知道他当时布的什么结界,连自己都不放过。 江雪深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走着,身心俱疲。 今日的比试到底伤到了心脉,她现在真是拖着一身伤痛坚持着, 再加上方才还被那尸鬼伤到了…… 想到这里,江雪深觉得脖子上仍是刀划似的痛,不知是不是被他的指甲给划伤的,至今都刺辣辣得疼。 再看慕朝,那张明媚俊秀的脸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好歹他们也互换过一阵子,他的身体,她还是了解的,越是平静就证明他的头疾越严重。 江雪深不由忧伤起来,两个病残掉入了鬼窝,这不是任鬼宰割么。 哪天外头的人知晓了江家嫡女与魔尊慕朝死于低阶活死人之墓,这也太丢人了。 搞不好王顺还会写点有的没的话本子。 她的一世英名啊……哦,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英明。 “你在想什么?磨磨蹭蹭的。”走出许久,发现身后的人越挪越慢,慕朝抱剑等在林外,待她走近了,有些不耐道。 在想我们俩“殉情”了。江雪深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魔尊大人,我一日未进食,最后一颗糖又被你吃了。” 慕朝走出几步,顿了顿:“你让我吃的。” 我还让你跟我分着吃呢,你也没给啊。 许是江雪深的目光太过哀怨,慕朝有些不自然道:“江雪深,我发现你这只蚂蚱兔,最近很是得寸进尺。” 江雪深愣了愣,想反驳,又吞了回去,觉得好像是有些如此。 她最近,越来越不怕慕朝了,就像笃定了他不会伤害她。 可她为什么如此笃定? 江雪深边走边思考,直到慕朝突然停下脚步,她没注意,猛得撞了上去,吃痛地摸了摸额头,便听到慕朝道:“到了。” 到了,什么到了? 她抬眸看去,身边是一座座整齐的石屋,两道的松柏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长竿上的灯笼像招魂幡似的随风摇曳。 而她的面前也是一座石屋,石门上坑坑洼洼刻了几个大字。 三百年前的郑国文字与现在演变了很多,但是依着字形,去除几个异形字,还是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 江雪深眯着眼努力辨认着。 慕朝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进屋,江雪深点了点头,边进边思索,终于在进屋后想到了那几个字代表了什么。 “闫平良之墓”。 闫平良。 江雪深绕在舌尖默念了一遍,心跳蓦地漏了半拍。 大护法! 这是大护法的墓地? 她下意识地抬眸去瞧慕朝的表情。 慕朝进了屋后,很随意地躺在了石床上,闭上眼开始睡觉。 -- 第86页 江雪深心里过于震惊,忍不住摇了摇他:“这里是大护法的墓?” 慕朝没有睁眼,只轻嗯了一声。 可是大护法明明还活……不对。江雪深蓦地顿住。 大护法确实死了。 所以三百年前,慕朝来过这处地方,机缘巧合下捡走了大护法的尸体,并顺手在这里布了个结界,防止这些尸体诈尸离开? 她很想问个清楚,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更不知道凭什么问。 坐在石床边许久,江雪深才终于想到了一个“凭”字。 “魔尊大人,我们交换吧?” 慕朝懒懒地撩起眼皮。 江雪深:“你把三百年前的事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个感兴趣的秘密。” 这样应该很公平吧。 慕朝却有些低嘲道:“你以为我会想知道什么秘密?” “……”好像也是。 江雪深叹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这么挖秘密确实有些不好。 抵着床沿,刚想站起来,手腕却被握住了。 “脖子怎么了?” 江雪深愣了一下,低眸看去,她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在低头的瞬间感受到火辣辣的痛。 伸手摸向脖颈,却摸到了血淋淋的肉。 没错,是肉,她的脖子上的皮,不知在何时褪去,只剩下鲜血淋漓的肉。 不止如此,还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肉都在不停腐蚀,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为森森白骨。 江雪深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局促不安地看向慕朝,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好像是尸鬼划破的。” 慕朝已经坐了起来,抵着她的脖子看了许久才抬起头:“你是傻的吗?” “痛了不知道说?” 对着他盛怒的目光,江雪深愣了一时说不出话,心口烫得厉害,许久才道:“也不是很疼……” 她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尸鬼的伤比起来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浑身都在疼,又怎么分辨出哪处更疼。 烛火下,慕朝漆黑的眼眸却似乎盛满了恼怒。 江雪深一时也不知道他气什么,方才她拖了一身伤也没见他关心半句啊。 她没藏住话,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也说了明白。 慕朝道:“那怎么一样。” 江雪深不理解,那有什么不一样。 但看着慕朝的眼神,她好像忽然又读懂了。 为证明自己而受的伤,在他看来不叫伤,至少叫见证,至多叫荣誉。 行吧…… 他们的位置好像反转交换了,成了她躺着,他坐着。 其实慕朝不提,她就只觉得有些疼。但自从他提起后,江雪深便觉得这疼痛难以忍受,又刺又麻,快要窒息。 可这里没有医宗长老,更不提救命良药。 慕朝能怎么救她? 江雪深模模糊糊地猜测自己是不是要交代在这里时,便听到剑锋出鞘的声音。 “噌”的一声,又很快入鞘。 江雪深还来不及看一眼,唇间忽然一湿,一股铁锈味顺着唇齿滑入喉中。 喉间一岔气,她抓着衣襟咳得撕心裂肺,半天才缓过气来。 慕朝帮她顺着气,过了一会儿,见她脖子上的伤口停止腐蚀,才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道:“你又欠了我一次。” 江雪深咳得眼尾嫣红,睁开眼正好看到慕朝收回了手,而他的掌心是一道长长的剑痕。 是啊,又欠他一次。 水毒也好,合欢散也好,现在也好。 慕朝的血真的快被她买断了。 看她躺在床上生无可恋的模样,慕朝忍不住问道:“又在想什么?” 江雪深盯着青灰色的屋顶,道:“在想有颗糖就好了。” 慕朝看了她一眼:“糕点要么?” 江雪深眼睛亮了一瞬,然后马上意识到他指的是石桌那几盘供品,很快又颓了回去。 嘴里是血腥味,她咂了咂嘴,血腥味弥漫至整个口腔,确实很不好受,早知道就把那颗话梅糖留着了。 她偷偷看了一眼慕朝的唇,也不知道那颗糖嚼完没有。 想着想着,脸上有些发烫。 之前那合欢散还没有彻底解了,所以这是心邪,心邪。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在心里默念道德经。 慕朝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石屋比林子还要阴冷,只有石床上有一床棉被勉强可以驱寒。 不然将这只蚂蚱兔扔到地上吧。他想。 江雪深注意到他的视线,读懂了他的想法,眼皮一跳,先开口道:“魔尊大人不如一起睡吧,我可以趴在桌子上。” 说着,她就要起来。 刚撑着起身,腰间忽然一紧,一双手缓过她的细腰往后一带。 江雪深有些懵懂地抬起头,刚想问他要干什么,就见慕朝越过她睡在了一边:“一起睡吧。” 江雪深默了默,盯着烛火看了许久,才躺在他身侧。 第46章 你讨厌我吗 春夜本就尚存寒意, 更何况还是睡在墓堆里。 江雪深辗转着睡不着,只觉得浑身都冷,连哈出的气都快凝固了, 哆嗦着想爬起来走两步驱驱寒, 刚撑起身,腰间一紧,又被搂了回去。 “你吵得我睡不着。”慕朝的声音落在耳畔, 带着一些朦胧的睡意。 -- 第87页 江雪深愣了愣,背靠在他的胸膛, 能听到心跳声顺着奇经八脉一路游走在耳边。 沉闷的,有力的,又有些急促的。 也不知道是谁的。 慕朝将她半抱在怀中,可能太困了,说完这句,呼吸就平缓下来, 闭着眼缓缓睡去, 但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 似乎是在安抚她, 一下又一下,轻轻拍在她的腰侧。 江雪深有些受不了。 这人是不知道自己体寒吗, 冷成这样还敢抱着她睡, 将她当火炉不成。 而且这样拍他的腰, 很痒的呀。 更何况, 更何况…… 她眨了眨眼,视线落在孱弱的烛火上,幽幽地想,更何况男女有别, 他们这样显然不合适。 慕朝好像,从不把她看做一个异性。 就好像,她可以是男,可以是女,可以是一只奇形怪状的蚂蚱兔,只要她是她,其他都无所谓。 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挫败。 她轻轻挪开环在腰间的手,跪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熟睡中的慕朝没有往日里肆意张扬的狂态,反而安静得仿若初生的婴儿,眉梢眼角都是那般纯净无害。 像是一块白色的画布,在没有作画之前,永远保持着那般纯正的洁净。但是细看才知,他早已泼了墨,晕染了满面的黑。 无论是白是黑,都是那般纯粹。 在他的世界中应当也没有其他复杂的感情,只有讨厌的和不讨厌的两种吧。 慕朝不知为何,睡得格外沉,直到收拢指尖,没有柔软的细腰,只接触到虚无的空气时,才半梦半醒地抬起了眼皮。 “不睡?” 江雪深静静看着他,明知他此时并不算清醒,却仍是盯着他懒懒的眼眸,忍不住问道:“你讨厌我吗?” 慕朝很快又阖上了眼眸,偏头埋入枕中。 烛火“噼啪”作响。 江雪深惊了回来,发觉自己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暗自恼怒时,便听枕头下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不讨厌。”他说。 江雪深愣了愣,不禁摇了摇他:“是你在说话吗,魔尊大人?” 慕朝没有回复,江雪深又摇了摇他,慕朝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揪过她的衣襟。 江雪深低呼了一声,重重抵在他的胸前,撞到了鼻尖。 隔着一床冰冷的棉被,慕朝掐了掐她的脸,不耐烦道:“不讨厌,但是你再这么啰嗦下去我就……” 就什么? 江雪深吃痛地捂着鼻子。疑惑地看着他。 慕朝却没有再说了,拍了拍她的头,又闭上了眼:“所以,安静一会儿。” 哦。 江雪深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委屈。满床的被子都被他抢了大半,他浑身冰冷还好意思抱着别人睡。她是真的睡不着啊! 身体在犯困,灵魂却很清醒,感觉自己快割裂了。 无奈江雪深只好离开床,捻手捻脚地往石屋深处走去。 原本她是不敢乱走乱动的。但自从得知这处地方是大护法的墓地,江雪深却忽然有了熟悉的安全感。 那是大护法呀,不是其他的什么孤魂野鬼,而是他们都认识的,也会笑也会哭,也会被呆愣愣捉弄的大护法呀。 有了这个认知,就好像,之前那点冰冷的恐惧都不足为惧。 毕竟是墓冢,冢内的装束与方才那老妪家的也差不离多少,除了主墓室外就只有一个放烛台供果的小暗阁。 从主墓室去暗阁就只有一条又窄又小的过道,她这样的横着进去都得吸着口气,不然也得卡在璧面上。 进了暗格其实就是一个只能站立一人的小墓穴,别说跪拜,连鞠躬都挤得慌。 也不知道这墓道当时是怎么设计的。(丽) 暗阁里的东西比那老妪家多上了不少,除了一张画像和两处烛台,桌上柜里整齐地摆放了许多小孩的衣物。 有长命锁、有虎头鞋,虎头帽,有小孩子喜欢的小布偶,昭示着这里曾经是多么热闹。 江雪深摩挲着虎头帽,将视线缓缓游到青墙上的画像。 画像上是五口之家。 许是第一次请画师,五人的表情都略显青涩,当然也有可能是这画师第一次上岗,能省的笔画该怎么省就怎么省,以至于最后的成品,除了能看出五口之家端坐在院子里,背景是一颗杨柳树,其他的什么三眼五庭,没一个看得明白的。 江雪深仔细辨认着,这才看出坐主位上,抱着一个孩子的人应当就是大护法。 画像上,他正捧着一个拨浪鼓逗弄着怀中的孩子。 很奇怪,明明连五官都那般雾气腾腾,看不真切,但拨浪鼓的形状,刻着的图案,哪个地方起了毛刺,哪个地方有了裂痕,却都纹理清楚。 几乎是一瞬间,江雪深就想起了当时在妖市,大护法看着拨浪鼓时,哀伤的神情。 大护法,曾经又经历过什么呢? 江雪深怔忪地想,他与慕朝又是哪来的渊源,难道正如坊间谣传,在慕朝初初诞生的那段日子里,与大护法结下了梁子,于是一怒之下屠了整村的人,这样还不过瘾,又用刀将大护法生生活剐,又一阵一阵缝回去,逼他永世只能做个活死人,再也无法与家人在黄泉团聚。 传言版本很多,这版的印象却最为深刻,总觉得初初听到时,那字里行间的文风都很是熟悉。 -- 第88页 她抵在烛台前,小幅度地鞠了一躬,又挑了挑烛芯,将烛火拨得更旺些。 从暗格挤了出来,回到主墓室后,久违的困意席卷而来。 和衣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墓室外的书被吹得“沙沙”作响,墓室不知何处漏水,“嘀嗒嘀嗒”响个没完。 夜里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在此起彼伏地响起,江雪深却睡得憨沉。 在她睡着后,原本熟睡的慕朝却倏然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有什么睡眼惺忪的模样。 他微微支起身,视线错过冰冷的墓室落在狭小的暗阁处,又很快收了回来,在江雪深的脸上停顿了两秒,伸手掐了掐她的脸。 “你想知道什么呢?” 大护法的过去?还是……他的过去? 好像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动人的睡前故事。 江雪深睡得昏昏沉沉,好像又回到了熟悉的冰天雪地之中。 但这次,她没有看到那个女人,没有听到她的哭诉,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白雪。 她想试着走动,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尸体,就好像被禁锢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只能以固定的视角观察这个世界。 意识到是做梦,江雪深便也不着急。 不知过了多久,雪地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江雪深静静地看着。 那是一个很小的身影,大冬天的穿了件褴褛的薄衫,每一步都走得死气沉沉。 两道的松枝被沉甸甸地垂落着,枝上的白雪大块大块往下落,又很快附上新的。 不知道落了几轮雪的时候,那小小的身影,终于越过了山头走到了松枝下。 这好像已经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小孩颤抖着腿,坚持着往前走,却终究半跪在雪地中,他没有哭也没有闹,缓缓地抬起小脸,似乎有些茫然。 最终哈出的气息氤氲在脸上,又很快散去。 江雪深终于看清他的脸。 老实说这是与现在的张狂全然不同的小脸。面色苍白,脸颊鼻尖却被冻得红彤彤的,眼眸里是无悲无喜的茫然,他像是刚被孵化出的小鸡,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所适从。 慕朝。 江雪深无声地喊了一声。 慕朝像是听见了一般,蓦地抬起头,似乎在找什么。 他看到她了? 江雪深心跳一顿,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在梦境有什么好害怕的。 慕朝并没有看到她,他在四周张望了许久,张了张嘴,轻轻低呼了一声。 江雪深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有些不对劲。 虽然没有什么外伤,眼睑却一片猩红,眼尾洇着泪痕,却又不像在哭的模样。 这是……雪盲? 他在雪地中太久了。 江雪深想喊他闭上眼睛,先休息一会儿,但她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更遑论梦中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了,还在咬牙想爬起来往前走。 松枝上的雪沉甸甸地落下。 忽然,身后有什么逼近的声音。 “药引在这!”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这小东西机灵的很!” 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惊喜的讨论声,一下子便越过了山头。 不知是她梦境中的慕朝过于弱小,还是曾经的慕朝确实经历了一段无措的时光。 画面一转,便到了一个昏暗的环境。 这是一处岩洞,岩璧岩顶上,常年不断地滴着水,将此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水牢。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入夜后便开始落起了雷雨。 慕朝被锁链穿过琵琶骨,困在水牢正中间。 他屈膝跪坐着,眼睛还是没有恢复,只正愣愣地盯着一处看。 慕朝的双手手腕被划了两道深长的伤口,鲜血从手腕滑过,顺着锁链落在白瓷碗中。 一碗接一碗。 守门的男人盯着血,眼睛都快看直了去:“这宝贝真让我们捉住了!” 另一人急不可耐的抿了一口,被血腥味冲得眼睛发酸,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都说死地钻出了一个小魔头,却天下都在找他,想不到却落到我们的手中。” 慕朝看不见,但能听到他们说话,咿咿呀呀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男人却不耐烦地踩在了锁链上。 锁链带着伤口将他瞬间压在了地上。 慕朝痛得浑身痉挛,却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男人啐了一口:“真是个怪东西。” 第47章 我叫闫平良 “真是个怪东西。” 啐出这句话, 两人端着几碗血,绕过锁链,朝洞外走去。 岩洞的洞口被用几道厚重的铁篱笆遮挡, 将原本微弱的光线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雨下的很大, 雪地化成碎星,又流成一淌水,整个世界像被冻入极地, 更加寒冷了。 岩洞不停漏着水,“滴答滴答”, 也不知是水声,还是血落地的声音。 在极致的阒静中,这水声便格外清晰。 明明是一场梦,但江雪深却仿佛身临其境,周遭的寒气,空气中的粘稠, 岩顶的雨水, 四周弥漫中的血腥味, 都是那么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 她终于渐渐适应了这片黑暗,看到了慕朝。 在这里的她没有实体, 但这一瞬间, 她却切实地感受到心口一窒。 -- 第89页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朝。 在旁人的口述中, 慕朝狂妄自大, 目中无人,杀人从来只看心情不问缘由,坏得直白又蛮横。 在亲身的相处中,慕朝并非天生无心无情, 也并非杀人如麻,他虽然毒舌,但也会有柔软的一面。 但无论是她曾经所认知的哪一个慕朝,都不该像现在这样,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岩洞,脆弱地仿佛一触即碎。 他的眼里没有不耐,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遭遇这样的事,他枯坐着,盯着虚无的空气很久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啊……” “啊……” 像是想说话,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咿咿呀呀”了好一阵,又恢复了沉默。 许久,江雪深才终于听到他呢喃了一声:“疼。” 像是捕捉到会用的字眼,他张了张嘴,又念了一声:“疼。” 江雪深在雁归山听讲课时,曾听长老说过,慕朝是天生地养的魔,是滋生于死地之中的邪祟。 他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唯一的本能只有那一身蛮横的魔力。 那时候就想过,这样的小魔头,该怎么生活,怎么长大,又该以怎样努力的方法才能变成正道心中“安全”的存在。 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从死地之中爬出一线生机,第一次见到蓝天白云,第一次见到璀璨光芒。 他就是一个初生的孩子,茫然无措,又好奇不已地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不接纳他的世界。 他不会走路,或许要爬上很久,才能遇上一个人,学着别人那般,一步步跌跌撞撞地踩着步伐,跨出自己的第一步。 他不会说话,或许要从牙牙学语开始,学着每一个字的声韵,一遍一遍在无人的黑夜磕磕绊绊地蹦出几个干涩的词,组成第一句狼狈的话。 但她不曾想过,他会这样狼狈青涩地将“疼”这个字眼缠绕嚼碎,再干净地念了出来。 他说:“疼。” 若这不是一场梦,或者,若她在这场梦境中拥有绝对的自主权,那她一定轻轻抱住他,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告诉他:“我帮你呼呼。” 呼呼了,痛痛就飞走了。 你会不会不疼了? 但她并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梦。 江雪深只能一直陪伴在慕朝身边,清醒地等待着每一个黑暗的流逝。 那些人走后,每天只会在固定的饭点打开篱笆,投入几个馒头,然后又会锁上铁奇葩。 偶尔也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外界的事情。 比如村口的张老三又与谁家的媳妇儿偷了情,比如谁家的孩子出息了,被仙人选中去修了道。 张口闭口的家长里短,听得江雪深耳朵都生了茧。 但慕朝却有些乐此不彼。 那些人每一次的到来,都可以让他稍微填腹,还可以让他抵着舌尖,简单地学上几个词汇。 江雪深看着他笨拙地说着:“我……这里…好……”这些断断续续的词汇。 练成一句通顺的话时,他还会开心地弯了弯眉眼。 她也不知是不是该觉得有些难过。 只能轻轻叹气道:“慕朝呀,这要让你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会说什么。” “慕朝呀,但愿这不是你的人生。” 慕朝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蓦地抬头在黑暗中扫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又垂下了头,盯着无法结痂的手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人除了到饭点会扔点馒头,确保慕朝饿不死外,只有在需要血的时候会出现。 不止之前抓他进来的那几个,有时候是村中的老人,有时候是妇人,有时候甚至是小孩。 一刀一刀重复将愈合的伤口破开,取走一碗一碗的鲜血。 慕朝像是全然不敢反抗一般,任他们予取予求。 一开始,有些胆小的村民并不敢做这件事,但做的人多了,也没见有什么反噬。 这孩子的鲜血可以治病,可以解读,甚至可以消除疲惫。 这是人血能做到的吗? 显然不能。 所以……他不是人。 对一个不是人的小怪物,没必要留有什么善心。 他就与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鲫鱼一样,只是动物,不过恰巧与人类有那么几分相似。 但人类的贪心向来不可低估。 江雪深想不到,慕朝就这么被关了整整五十年。 曾经的青年都渐渐老去,他却还是孩童的模样,只是稍微成长了一下。 衣服与鞋子已经极其不合身,挤得他有些扭曲。 这日,又落了一场雷雨。 雷声轰鸣,震得山地不停震动。 慕朝向来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就连被割腕取血时,都是睁着一双大眼,满目的懵懂。 只有在打雷时,才能见到他的恐惧,虽然只是有点恐惧,但也已经足够好玩。 村里地孩童因此总是爱在雷雨天,拖着锁链,将他捆到孤树下。 有好几次雷几乎就劈在他的头顶。 甚至有那么一次,雷就劈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种比放血还要难以忍受的痛楚,一瞬间,像要抽离他的灵魂,击碎他的天灵盖,要将他周身的血液全部释放。 慕朝害怕打雷,讨厌打雷,从普通的讨厌,变成了听到就小脸煞白,眼睫微颤,浑身发抖。 -- 第90页 这日又落了雷雨。 铁篱笆又一次被推开。 江雪深光听着篱笆划过地面的声音都觉得牙酸,然后她看到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男孩鬼鬼祟祟地张扬了两下,才走入了岩洞。 他胆子有些小,隔的这么远,都能听到他骨头打架的声音。 他手上握着一个瓷碗,又揣着一个剪子。 江雪深心一顿,知道又来一个放血的。 这些人,真把慕朝当牲畜不成? 小孩看不到江雪深,踌躇着还是来到了慕朝面前。 “那个……”他轻轻开口,黑黝黝的脸上透出玫红色的晕态。 慕朝只看着他,依旧没有什么情绪。 小孩鼓足勇气地掏出了剪子:“我住村尾,今天第一次来,我叫闫平良,以后请多指教。” 第48章 我们还会再见吗 拿着剪子跑过来做自我介绍, 还说什么以后请多指教,这孩子也是个人才。 江雪深有些无语,但无语过后,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心中蓦地一跳。 闫平良。 大护法?! 这个小男孩是大护法??? 所以这是大护法与慕朝的初次相见吗? 江雪深惊诧地盯着面前蹲坐着的小男孩。 彼时的大护法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小脸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倒是又大又亮, 盛满了灵动与憨实,浑身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衣袖上卷满了淤泥,一看便知是个普通的农家子弟。 他有些害羞,说完脸又红了红。 慕朝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眨了眨眼,“咿咿呀呀”地重复着:“闫……平良……指教……” 说完,皱了皱眉, 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他这几日从村里孩童处学来的口头禅, 似乎觉得好玩, 一个人囚于岩洞时, 他也会不停自言自语:“疼,什么意思?” “怪东西, 什么意思?” “药引子, 什么意思?” 所有的不解都可以问一句“什么意思”。 但是黑漆漆的洞府只能听到缝隙处传来的风声, 没有人会回复他。 而他不知道的却是, 在他的身边,江雪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他本没有意义的各种问题。 “意思是,我们魔尊大人,是三界五行之中, 独一无二的存在。” 慕朝呀,你是独一无二的。 . 闫平良想挠脑袋,反应过来手中拿着东西,只好作罢,沉思了一下道:“闫平良是我的名字,请多指教就是……就是……” 他也说不明白。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念过私塾,只偷偷爬过村口的歪脖子树,听先生讲些听不懂的焉哉乎也,“请多指教”也是那时候听到的。 少年还小,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只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解释:“就是以后由我给你送餐食。” 慕朝眼睫微垂,发现闫平良手中拿着的粗瓷碗里装着一碗饭,他愣了愣,又缓缓抬起眼皮。 感受到他的疑惑,闫平良更不好意思了,将碗往慕朝眼前怼了怼,又从怀中摸索出筷子递了过去,声音哝哝的,却很大声:“这是我自己做的菜汤饭。” 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没什么食欲。 闫平良父母早亡,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早就被邻里邻舍的给瓜分完了,只划给他一小块地,他年纪小也不敢反抗,就老老实实地窝在那小块地劳作。 平日里就他一人住,对饭菜也没有什么追求,能吃饱就行。昨日劳作玩被村长喊去祠堂,硬是派给了他一个任务——给村里的“药引”送餐食,只要给一两个隔夜馒头就行了。 闫平良自记事起就知道村里有个“药引”,谁家有病有痛,都去划上几道,饮上几口血,又能生龙活虎了。他曾经也偷偷来瞧过几眼,本以为是什么面貌丑陋,凶神恶煞的魔头,却不曾想,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模样。 不,也没那么普通。 闫平良看着慕朝端起碗,就着破口,小口地饮着菜汤,心想,比他们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要特殊。 像个贵公子似的。 慕朝不会用筷子,喝药汤,盯着碗底的饭粒伸手便要去掏。 闫平良忙去制止:“用筷子啊,别用手,脏。” 什么贵公子,都是他的错觉。 他手把手地教慕朝如何握筷,如何扒饭,如何夹菜。 慕朝的学习能力很强,没一会儿就学会了,张了张嘴,咿咿呀呀道:“你,很好……以后,我罩……” 这句话他也是听村里的小孩讲的,还没学利索,说得磕磕绊绊。 闫平良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我很好,以后你要罩着我?” 见他点头,闫平良笑了:“行行行,那现在我罩你。” 他挥了挥手中的剪子,道:“你把手给我。” 慕朝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右手伸了过去。 闫平良摇了摇头:“要左手,你伤口溃烂的那只手。” 慕朝却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头。 似乎是在不解。 江雪深知道他的不解。 左手的伤口已经很多了,不适合再划一刀放血。他肯定以为,大护法想要他的血。 江雪深时常觉得自己快了解慕朝的时候,又忽然发现,这个人真是太难了解了。 -- 第91页 但当她觉得难以了解的时候,又往往会觉得,他明明很简单。 闫平良最终还是强硬地掰过他的左手,剪去勒进血肉里的布绳,从怀中掏出了金疮药,小心地处理起伤口。 江雪深看了很久,才见他终于有些蹩脚地处理完了伤口。 她一直很好奇大护法与慕朝的渊源,所以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关于大护法的身份,各大仙门都有过不同的猜测,因为他除了名号响亮一点,实在算不得什么狠角色。 没有一具活人的身体,动不动就缺胳膊断腿,需要修修补补,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唬人的排面。 曾经小道消息总是传闻他因为年轻的时候得罪了慕朝,这才被做成了尸将赎罪。 因为尸将毕竟已经死了,即便将他拼凑起来做成傀儡也难抵尸体的腐烂,那是眼睁睁的,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溃败,成为行尸走肉,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在自我折磨。 这样的“活着”根本就不是正正的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可是如果这个梦境会是真实的过去,那他们俩根本不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仇敌啊。 江雪深有些不解,为什么慕朝会将大护法制作成尸将呢? 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正式的回答。 在那个答案出现之前慕朝好像真的和闫平良成为了朋友。 两人会一起在岩洞里吃饭。 闫平良会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会在他被破了腕,血流不止的时候哭着鼻子安慰他,会教他自己在歪脖子树上偷听到的讲学。 他们之间多是闫平良说,慕朝听。 倒也很是和谐。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 转眼,闫平良便到了弱冠之年。 这日,他急匆匆地跑进了岩洞,急迫道:“你得走了!” 走?去哪?不管是慕朝还是江雪深,都没理解他的意思。 闫平良急的不行,一边用斧子开锁链,一边安慰慕朝道:“别问这么多了,你先走吧。” 他顿了顿:“离开这里,别再被抓到了!” 锁链很快被劈开。 江雪深很想问原因,但当事人慕朝倒有些无所谓,很利落地出了岩洞,没有半分犹豫与不舍。 他走入林中的小道,远远地看着闫平良,忽然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已近黄昏,闫平良的身影被夕阳拖得颀长。 他说:“会的吧,你以后还要罩我呢。” 会的吧,他还要娶妻生子,三代同堂,那个时候,会再见的吧。 只是慕朝不知道,再次见面时,闫平良已经碎成一滩肉泥,与千千万万头死去的牲畜,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第49章 江雪深,你很适合红色 梦境里的每一幕都好似身临其境, 却又常常令人觉得一瞬即逝。 江雪深不知道在这场荒诞中陪伴了慕朝多少个岁月。 有时候她甚至会忘了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看着他初入人海,小心翼翼地学着做人的法则,看着他笨拙地学着怎么抵着舌尖喊出“娘亲”两个字, 再看着他是怎么被压制在雪地中剁去半掌。 该是令人抓心愤恨的事情, 慕朝却从头到尾没有什么情绪。 至多也只是握着那些沾上冰雪与鲜血的云片糕,坐在巷尾的破台阶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硬邦邦的, 满嘴的腥味。 并不好吃,他颤了颤眼睫, 像是被骗了一样,却到底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 或许天生地养的大魔头即便在小时候,也已经学会了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实力? 江雪深不知道。 她大抵永远也学不会慕朝的心态。 以为他会哭,但他却没有表情,将所有的屈辱化为无形。 以为他打算忍下屈辱, 转眼却又屠了别人满门。 或许如果他能再早些发现自己拥有的能力, 就可以再早些屠门了, 在未感觉这个世界的善意之前, 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杀戮的快乐。 从江南一路回到雁北,他总共杀了一千七百四十二个人。 那一年, 正道终于注意到这个从死地中滋生出的魔头, 他未作恶时, 已经被冠上魔头的名号, 天上地下没有人不想杀之后快的,所有人都觉得他这种魔头迟早会作恶。 于是当他真的犯下罪孽时,他们想:“是吧,就说了, 魔头就是魔头,果然还是作恶多端的魔头。” 所以,他们当初的追捕,是正确的。只可惜,没有提早一步将这魔头扼杀在未觉醒之时。 . 慕朝回到了与闫平良分别的地方。 被各路正道下了几百道追杀令,对脑回路与他人不同的慕朝来说,是实力的证明,证明他已经可以罩着闫平良了。 冬月初七。 又是一年冬季。 闫平良醒来的时候,江雪深正盯着夜雪发呆。 关于闫平良的事情,她已经大致有所了解。 同所有话本子里那些壮举义士的下场一样,在放走慕朝之后,闫平良在村里举步维艰,虽然他一口咬定是慕朝自己挣脱枷锁逃离的,却仍是被剁了两枚手指,那些村民把那点荒地和破瓦屋也借此机会一并抢夺了。 但对闫平良来说,好歹也是保下了一条命。 -- 第92页 他如对慕朝承诺过的那样,娶妻,生子,三世同堂。 日子虽然艰辛,却也充足。 如果改朝换代不是那么早的到来,如果那些所谓的正道不是来到这里兴师问罪,如果村民没有将他供出。 或许,他可以寿终正寝。 但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事情到来的时候就是这么来势汹汹,以至于,他亲眼看着妻子,儿子,儿媳妇,以及那个,还这么小,还只会握着拨浪鼓对他喊阿爷的小孙儿,他们被涌上来的村民剁成肉泥扔进火海时,他甚至来不及掉一滴眼泪。 他错了吗? “我错了吗?”他睁着眼,如枯木般干涩的喉咙艰难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尖刀刺破血肉,划过骨缝时,他忽然清醒了过来。 “我没错。”他说。 江雪深跟着慕朝一起来到村庄的时候,正好看到一群正道在“教育”村民,怎么可以私自动刑。 但他们明明从开始到结束,都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 江雪深不知道怎么描述那血淋淋的场面。 慕朝面无表情地盯着碎块肉泥,看着熊熊烈火,低声问:“闫平良呢?” 每杀一个人他都问一句“闫平良呢?” 直至将整个村庄屠杀,他才终于在血淋淋的村落中歪了歪头。 “死了吗?”他说这句话时感受不到悲伤痛苦,只有一些不解与茫然。 然后江雪深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得拿着的肉块是闫平良的,就真的背回来缝制。 一针一线,扭扭歪歪。 缝了十几个日月,终于解答了江雪深的疑问。 闫平良从棺材中哆哆嗦嗦探出脑袋的时候,慕朝正给他缝制完右腿,见他醒了,眨了眨眼:“你老了。” 他老了,而慕朝却还是少年模样,抿着薄唇,像那般高贵的公子。 “我让你这么醒来,你是不是不愿意。”慕朝继续问道,“你想活着吗?” 许久,闫平良终于扯了扯干涩的嗓子,缓缓点头,发出朽木般的声音:“想。” “那你便一直活着吧。”慕朝道。 其实江雪深觉着大护法之所以会想活着,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连呼吸都是折磨的尸将。 这主要还是怪慕朝没有把话讲明白。 如果慕朝很直白地说:“你这具身体会一寸寸腐烂,布满尸斑,呼吸时,五脏六腑都是撕扯地痛,最重要的是,你尝不出人世间的滋味,吃什么都是索然无味,这样你还想活着吗?” 那她保证大护法立刻就拆了自己的腿,选择长眠。 对于自身实力不够强大的人来讲,无论活着还是死亡,都是一种难以招架的折磨。 后续的事情,江雪深也都清楚了。 尚且年幼的慕朝,带着走路僵硬的老尸将,一路来到死地,破了结界,拍着手看天下大乱,随后找到赤海,封地为王。 虽然,那时候,整个赤海,高山流水,山峦层叠,只他和大护法两人。 江雪深被一股热流给惊醒的时候正听到慕朝说:“人都是有名字的吗?” 大护法点了点头。 慕朝沉思道:“那我也该取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江雪深在一旁,仗着无人能看到,手舞足蹈道:“慕朝,你叫慕朝。” 慕朝当然听不到,只能求救大护法:“依你之见,什么名字好?” 大护法种了一辈子地,年纪小的时候还会去偷听几次私塾,断了手指后,天天都提心吊胆做人,哪里还敢去蹭课,长到八十几岁,连大字都不识得半个。 乍一下被问到了,大护法只能干巴巴地道:“铁柱怎么样?或者春雷?” 铁柱?春雷? 江雪深在一边细想了一下,要是哪天在雁归山,听到长老教导:“赤海的赵铁柱,王春雷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这……顿时觉得也没有那么不可战胜了。 作为一个热爱学习的大魔头,这么些年来,慕朝也学到了不少诗词歌赋。 这日又落了一场厚雪。 雪落地时“沙沙”作响。 梦境里似乎永远都是冰天雪地,江雪深静静呆着的身子却蓦地一颤,从小腹燃起的热意过于汹涌,她被狠狠烫了一下。 也正是这时,她听到慕朝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便叫……”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她再也听不真切。 腹间的暖流顺着亵裤一路往下。 江雪深猛得吸了一口气,惊醒过来,对上一双漆色的双眸。 不似梦中那般,永远没有什么情绪,这双眼眸看上去温暖许多,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烛火跳跃在他的眼中。 江雪深一时没有动作,空气间还是那般寒冷,让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愣愣地看了很久,直到慕朝遮住她的眼睛说:“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你悲惨的过去? 梦到了大护法悲惨的一生? 江雪深常常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怎么会讲话,当把心里想的这两句话一板一眼地说出来时,这种感知就更加明显了。 显然慕朝也没有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人,又收回手,盯着她的目光,叹道:“现在不好奇了?” 江雪深愣了一下:“是你……” -- 第93页 是他让她进入这场漫长的梦境,满足她的好奇心吗? 好奇心是满足了,但心里却说不上多好受。 江雪深默了默:“我还没看完。” 慕朝坐起身:“是你自己强制抽离梦境。” 她自己?江雪深愣了一下,她记得她方才是因为小腹有一股暖流,才…… “糟了!”江雪深猛得弹起身,腿间的热流便顺着她的动作一路往下。 青灰色的石床上,正赫然落了一抹夺目的红。 江雪深耳朵“嗡”的一下,又低头看去。 素雅的裙子已经沾满了粘哒哒的血迹,连地板都不能幸免于难。 慕朝瞥了一眼她红到快滴血的耳尖道:“癸水就是周期性的,有规律的,一般是一月一次的,出血。” “我知道!”江雪深低声喊道。 慕朝看了她一眼,往墓室深处走去。 江雪深不知道他要干嘛,只能屏息想再去烧壶水,但现在这情况,走两步就滴血,怕是等她烧完水出来,满地都是她的“战绩”。 她正在原地纠结时,慕朝已经走了回来,他身上带着不属于墓室的雾气。 江雪深愣了一下,刚要问,身体蓦地一轻,下一秒胃上一痛,竟是被扛了起来。 “做什么?” “清洗。”慕朝回的很快。 在坟墓里洗澡,江雪深绝望地想,她该是天上地下第一人。但转念一下,她和大护法关系也还可以,借他地盘洗个澡,大护法应该不会介意,如此,便心安理得起来。 洗完澡,江雪深磨蹭地想去拿被染脏的衣服,却摸了一空。 隔着雾气她看到慕朝倚着墙将衣服递了过来。 看到他不含杂质的眼睛,江雪深忍不住惊呼:“流氓!” “什么流氓?”慕朝蹙了蹙眉,“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没摸过?” 江雪深愣了半秒,叫得更惨烈了:“臭流氓!” 但她最后还是换上了衣服。 不是她的衣服,应当是墓室里的,一片赤红,在烛火下像烈焰一般燃烧。 江雪深有些别扭地扯了扯:“我不适合……” “很适合。”慕朝打断她,目光从红衣,移到了她的脸上,又落在眼里,“江雪深,你很适合红色。” 第50章 还好还好,少女心还在…… 江雪深, 你很适合红色。 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只以为她不喜欢红色,不喜欢那般张扬又热烈的色彩,只以为她如月如雪, 不争不抢, 喜欢淡雅清素的颜色。 好像一个人这一辈子只需要那一种单薄的色彩。 但现在,有人告诉她,江雪深, 你很适合红色。 江雪深眨了眨眼,在冰冷的墓室中脸颊忽然有些发烫。 “好看吗?”她嗫喏着问。 慕朝点了点头:“这样沾上癸水, 也不会明显。” 江雪深:“……”哦。 夜还很深,江雪深换完衣服的时候,石床已经被清理干净。 江雪深缩在被窝里,抬眸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慕朝,只觉得这夜也太长了一点。 “我们明天要怎么离开?”没有什么睡意,她没话找话道。 慕朝正半垂着眼, 百无聊赖地卷弄着她的乌发, 闻言, 懒懒地抬起眼皮:“我记得我说过这个结界是我设的。” “我记得, 只是……待你休息一晚,恢复了精气神, 难道也无法打破吗?” “无法, 我设结界从不留后路。”慕朝道。 江雪深眨了眨眼:“那我们出不去了吗?” 看着她有些呆愣的表情, 慕朝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 吓她道:“在这里一起当个活死人也不错。” 本以为江雪深会吓得花容失色,却没想到她只愣了半秒,就扯了扯被子,遮住了脸:“也行吧, 那我提前适应一下黑暗。” 慕朝不知道她在顺着他瞎说,还是真这么想的,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半晌,才听到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那些过去都是真的吗?” 还没忘记这一茬吗?慕朝有些失笑,这个人总是对不该在意的事过多在意,不过也难怪。 他收起笑,盯着桌上的烛台,淡淡地想,那般与正道相传全然不同的过去,她不会信也是应该的。 想想正道会说什么呢? 他自诞生以来便为祸一方?手下沾满了无辜性命的血?好像也不能算错。 他出神着,藏在被窝中的指尖却忽然有些痒,紧接着被握入一个温软的掌心。 江雪深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声音还闷在被窝里。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是一句苍白的安慰。往往是发生于废物中的对话。因为无法改变,所以只能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但发生过的事,即便过去了,也是发生过的。 他应该要嘲讽这句话,吸了一口气,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江雪深的声音继续传来:“我帮你呼呼。” 慕朝愣了愣,下一秒,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的掌心,像棉絮轻触,又痒又麻。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雷雨之夜,浑身上下遍布了伤痕,疼得他有些茫然。 然后,有那么一个人,轻轻拂在他的伤口,对他说:“我帮你呼呼。” -- 第94页 慕朝心底一颤,深吸一口气,反手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指尖,低声道:“睡吧。” . 第二日一早。 其实也没有一早,毕竟这鬼地方即便过了黑夜,也是阴沉沉一片,没有阳光,没有乌云,只是很单纯的阴暗。 醒来之后,江雪深便没看到慕朝,不知是出门做什么去了。 她没有跟着出去找他。 她的灵力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万一碰上了什么危险也是拖累他,不如就在墓道里呆着比较安全。 江雪深坐在墓碑边,呆呆看着乌压压的天,不知过了多久,阴沉沉的天忽然被照红了半边。 像是爆竹炸开似的,才一瞬间,火舌便游过冰冷的黑土,顺着暗风,跳跃在每一寸土地,不多时便扫荡到墓碑前。 耳边是各个墓室中发出尖利扭曲的惨叫,江雪深听得眼皮一跳一跳。 慕朝做的? 火烧到了脚下,江雪深被烫了一下,立刻转身进了屋,但那火像有生命似的,跟着游了进来。 刚游入墓室,很快被踩灭了苗头。 江雪深怔忪着抬头,正看到慕朝从外头拖进一个大木箱。 江雪深:“你这哪来的?” 慕朝扔下木箱,抬眸落在江雪深脸上:“隔壁的。” ……这是把别人棺材偷来了吗。 慕朝坐在棺材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江雪深便开始祭拜与大护法同穴的亲人,过了一会儿,火势越来越大,她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正好撞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忙提着裙摆,哒哒哒地跑了过来:“怎么了?” “躺进去。”慕朝指了指木箱。 说是什么木箱,其实就是一副空棺材。 江雪深不解其意,但还是听话地躺了进去。见她乖乖躺好,慕朝这才跟着躺了进去。 一副棺材躺一个人还算宽敞,两个人就有些勉强了。 江雪深只能勉强侧身,靠在他的胸膛。 慕朝打了个响指,棺材的盖子便静悄悄地遮住了他们。 世界又恢复一片黑暗。 直到荧光缓缓绽放在阒静的黑暗之中。 江雪深眨了眨眼,勉强适应了这个环境。 “现在要怎么做?”江雪深问道。 慕朝:“等下雨。” 下雨?江雪深愣了愣。 过不了多久,待附近的尖利叫声消失以后,忽然雷声轰鸣,暴雨倾盆而下。 慕朝薄唇微抿,没什么情绪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忪。 雷鸣忽然被隔得很远,落在耳畔,闷闷的,沉沉的。 江雪深埋在他的胸膛,伸手挡在他的耳畔,心里思考着慕朝的意思。 如果纵火是为了将这些活死人灰飞烟灭,那下雨是为了什么? 很快,她便知晓了原因。 随着水位越涨越高,棺材仿佛坠入了狂风骤雨中的大海,快被吸入漩涡深处。 这个村子早在三百年前就毁于一旦,至今还存留着墓地,不过是一场假象,一场怨念与对生的渴望制成的假象。 现在假象的源头消失了,假象也即将崩塌,虽然假象的结界却破不了,但在崩塌之中,还是可以陷入河床之下,借着地下水离开。 大致猜到了原因,江雪深松了一口气,将整个身子靠在慕朝身上。 与慕朝互换身体几乎也什么都看过了,躺在一张床上也常有,江雪深靠得很顺势。 过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太顺势了,赶紧抬头去看,她的角度正好看到慕朝紧绷的下颌线。 赶紧捂了捂心口,吓死她了,还好还好,少女心还在。 第51章 怎么感觉慕朝越来越像她爹…… 耳边湍急的水流声渐渐变得平缓,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木板划拉而过的声音,一道强光倏然照入棺材。 江雪深刚要遮眼, 腰上一紧, 缓过神时已经被抱出了棺材。 久违的阳光落在身上,将身上的寒意尽数驱逐。 江雪深捏了捏发麻的臂膀,抬头看了看天色。 也不知道过去几天了。 那墓地虽然有白天黑夜, 但区分真不算强,也不知和真实的世界有没有太大的差别。 想了想, 她有些抱歉道:“魔尊大人,我们在此别过吧,我得先回去参加比试了。” 说完,也没等慕朝回复,便转身朝林子另一头走去。 慕朝看了她一眼,见她说话, 转身, 离去, 三个步骤一气呵成, 没有半分犹豫,嘴角撇了撇, 到底没有说什么话, 反而悠哉惬意地坐在河堤边, 指尖跃过棺材, 空气中隐隐散发着火石的气息,棺材“噼啪”了一声,很快燃烧起来。 照红了半边天。 棺材明明就在河水之中,却燃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肆意。 耳畔的的脚步声已经越走越远, 那道赤红瘦弱的背影化作微点,消失在林子尽头,慕朝终于低声“嘁”了一声。 真是一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况且……魔尊大人? 在那场梦境中,江雪深所见所闻都是他经历过的真实过去,而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在那场真实梦境中,关于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魔尊大人? 现在倒是喊他魔尊大人。那个时候分明喊他慕朝。 “……我们魔尊大人,是三界五行之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 第95页 “所以慕朝呀,你是独一无二的。” 当时分明是这么讲的吧。 对待独一无二的存在,她就这? 啧。 光影从枝叶透过,落在河床之上。 慕朝轻叩着石板,默念着数字,待数到九百九十九时,最后一块木柴也刚好化成灰烬,消失在微微荡漾的河水之中。 而耳边再次出现脚步声。 从远到近,急促地跑了回来。 慕朝支着下巴,懒洋洋地偏头看去,就看江雪深又提着裙摆哒哒哒地跑到了跟前。 “好像走错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手合十,“魔尊大人可否带路?” “为什么?”慕朝眼睫微抬,懒懒问道。 江雪深知道他是问为什么他得帮她带路,他凭什么帮她带路。 这个人真是……每次觉得两人关系好像有近一点的时候,他总要清楚地提醒一下。 江雪深撇了撇嘴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没想到慕朝竖起食指晃了晃。 江雪深愣了愣:“不是朋友?” 慕朝又摇了摇头,嘴角似乎噙了一抹不甚明显的笑。 江雪深看不懂了,这不是,那也不是,那是什么意思? 她发愣的时候,慕朝已经站起身,他个子很高,一起身便将头顶的光遮去一半。 “先赊账,想明白了告诉我。” 眼前一晃,慕朝已经跃过她往林子另一头走去。 光线又直盯盯地落在眼里,有些刺目。 江雪深揉了揉眼,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他的意思。 只能先跟了上去。 . 二人赶到万山之巅的时候,比试果然已经开始。 慕朝送她到了山顶,江雪深还在纠结刚刚的问题。 直到慕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好好表现。” 江雪深有些囧。怎么感觉慕朝越来越像她爹了……啊,也不对,她爹好像也没有对她这么好。 江雪深用力点了点头,又眨了眨眼道:“那……我去了?” 慕朝轻轻做了个“走吧”的动作,便转身离去。 江雪深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回赤海,也没有再问,转过身走到了待考区。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台上比试的是云秀,比完这轮,就该轮到她了。 不过也还是来晚了一点,比试排号已经轮完,大多数人都提前得知自己的对手,抓紧时间去打探对手的优势弱势,对手的法宝武器。 而她,下一场就该轮到她了,结果她在比试前方才得知对手是谁。 虽然,其实也一早便猜到了。 按照话本常有走向,这种时候对决上的一般都是自己的宿敌。 虽然她和江文薏之间也不能称作为宿敌。 只因宿敌好歹要势均力敌,而她,明显就是来给江文薏送温暖的。 江文薏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在其他人各种临时抱佛脚,打听对手消息时,她正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同人谈笑风生。 直到江雪深走近,她才恍然的惊诧了一声,连忙冲她招招手:“姐姐,你终于来了。” 又是那般熟悉洋溢的热情。 江文薏今日也穿了一身张扬的红,冲她招手时,像一只燃烧的火蝴蝶,美得不可方物。 江雪深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摆,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刻意,便微微捏住袖口,走到她面前。 她一走近,江文薏便要好地挽起她的手,冲着身边的人道:“这是我堂姐,等会我和她比试。” 江雪深最为一个大家族的废柴,早就臭名远扬,在场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气氛顿时有些冷场。 过了很久,才终于有人开了口:“你的武器是什么?” 原本的剑被慕朝碎成了齑粉,现下她只有一柄不起眼的青铜剑。 眼尖的早就看到她那把“破铜烂铁”,心中的嘲讽很快晕到了眼角:“不是吧文薏,你姐姐就用这破烂吗?” “你们江家可不厚道哦,你拿着的可是家主从极寒之地带来的千年玄铁锻造了整整三年才成的霜华剑,你堂姐我记得不是嫡女吗?怎么……” 说到“怎么”的时候,众人的调笑恰到好处的停了半秒,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脸上。 江雪深捏了捏指尖,面上像是毫不在意这些调笑般,轻轻勾了勾唇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文薏一直比我更适合修道。” 这是她的答案,也是当初父亲给她的答案。 江雪深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只因这世界上就是有她这么“伤仲永”的存在,真正修道的人绝不该如此昙花一谢,所以,江文薏确实比她更适合。 只是更适合,不代表她就要放弃。 见她一点都不气,看热闹的便觉得有些无趣,话题很快引到了之后的比试上。 江文薏看了她一眼,凑近她道:“你真要用这破铜烂铁同我比试?” 江雪深也看她,学着她将声音压得很低:“是呀,要是赢了就能证明我比你强太多,要是输了,也正常,这破铜烂铁不就是奔着输来的吗?” “你!”江雪深蹙紧眉头,“你就是这么看待比试的?” 江雪深点头:“是呀是呀。” 然后看着江文薏被气得松开她,低骂她无耻,她捏着衣袖的手终于松了松。 -- 第96页 其实无耻一点,也就没有那么累了。 可见,“无耻”也理性被纳入学科,仔细研读,造福全人类。 自从得知江文薏是她的比试对手后,江雪深便彻底绝了“临时抱佛脚”的心。毕竟,她为了跟江文薏斗,也不知抱了多少年的佛脚,都没有任何成效,更何况离比试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云秀输了比试,从台上郁郁寡欢地下来。 江雪深刚想上前安慰她,便见她整个人颓靡得缩成一团,却仍是瞪着倔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剑,用力擦着剑身。 离得那么远,江雪深却还是听到了眼泪落在剑上的声音。 她没有再上前,这么倔强的姑娘,是不会愿意让人看到她狼狈的一面,她是多么想逃离人群之外,把眼泪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而她,又怎么能去打扰那份倔强的坚持。 .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比试正式开始。 这场比试,观众席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虽然江家废柴的“威名”传的人尽皆知,但却仍抵挡不了众人的好奇心。 这是江家两位千金在公开场合的首次对决,所有人都在看热闹不嫌事大。 江雪深握着青铜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倒不是害怕,纯粹是重的,这种劣等的普剑比有灵气的轻剑要重上不少,扛着都嫌费力。 但也来不及再调整磨合了,擂鼓一起,江文薏剑身一转,直直地便朝她刺来。 剑至跟前又蓦地一顿,忽然展成数百把利剑,分不清真身假身,每一道都充满了浓厚的杀气,破空而来。 这才刚开局,江文薏居然便用了强大的威压与招式,摆明了要速战速决。 底下观众席上低呼不断。 这招虽然狠辣,但是还不是此招式的最高等级,速度方面,肉眼可见地有些慢,只是数百把剑并驾齐行,纵使速度慢,也胜在满场都是剑,无处可避。 不过因为招式等级不高,数百把剑齐驱并不能坚持太久,这招并非无处可躲,只要撑过前三回合就能找出破绽,但必须得先弃剑泄去自身三分灵力。 众人屏息看着场上似乎被无线放慢的比试。 不弃剑泄灵就躲不过这一招! 台上的江雪深,竟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执着剑,一动不动地站在场中央,目光坦然地面对着四面危机。 不知是谁先倒吸一口凉气:“她没想躲开!”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江雪深居然既没弃剑更没泄灵,她居然是要!靠肉身去硬抗这一招! 比试才刚开始,她疯了吗! 第52章 江雪深,这可是你自找的…… 江雪深当然没有疯。 旁人如果弃剑倒没有什么, 横竖还有灵力保底,况且现在大多数弟子不管是什么仙门贵族的后裔还是普通的散修后代,现在都应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本命剑。 即便弃剑, 剑灵也能自我感知, 在危机时刻回到主人手中,帮忙消灾挡难。 而她…… 江雪深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这把挥起来都有可能散架的剑,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 阳光下,剑身显得更加暗淡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能看到剑刃钝得都起了皮,横竖上下都刻满了“寒酸”两个字。 倘若它有剑灵,一定也是第一时间出卖主人吧。 就这样,能指望剑吗? 靠剑不如靠己,反正她也没有多少灵力, 再泄灵估计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倒不如硬抗这一招。 江雪深从得知对手是江文薏开始, 便知道如果是她, 一上台便绝对会使用千剑追踪。 能用最快速度将她打下台,江文薏绝不会拖泥带水。 她摇了摇唇, 做好了准备。 但当数百道剑齐刷刷地砍在身上时, 江雪深晕乎乎的脑袋还是只能闪过一个大写的字。 疼。 真疼! 江文薏的招式虽然等级不高, 落在身上也并不会穿肤入骨, 但架不住它数量多啊! 即便剑影算不得真剑,一下又一下打在身上,也是够呛的。 江雪深握紧指骨,才撑着没让自己被一招打趴。 凌冽的剑风渐渐散去, 江雪深抹去嘴角残血,忍着疼痛,想弯腰去捡剑。 还未触到剑柄,数道劲风袭来。 江文薏眼神一凌,剑在空中极速反转,再一次直直向江雪深攻去。 底下观战的大惊:“她还要用那招?!” “这招在短时间内使用攻击力度会弱很多吧?” “是为了速战速决吗?毕竟对手……” 毕竟对手是江雪深那个废物啊。 江文薏确实是这么想的,这把她稳赢,江雪深那个废柴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所有人也都清楚,这把,只她可能赢。 但正因如此,她才必须在赢的基础上让大家更加刮目相看。看她如何是一招制胜,看她是如何完虐江雪深,看那个江雪深是如何没有还手的余地。 但不该是这样。 她为什么还可以站起来! 江文薏心中像是憋了一口气,明明她一直单方面地吊打着江雪深,但这口浊气却像深入骨髓,令她无处可避,快要窒息。 第二道剑影几乎是在江雪深俯腰的瞬间就已经来到跟前。 这次的速度比上一招快上许多,江雪深反应过来时剑风已经划到了眼前。 -- 第97页 脸上顿时一痛,不用摸也知道是流血了。 江雪深忙俯下身捡起剑,耳边剑风不断,她不敢太快站起来,只能感受到背上火辣辣的痛,然后将头埋在地板上。 等耳畔剑吟声刚断,她立刻提着剑,不敢半分犹豫,直直地就冲江文薏而去。 她灵力不够,远程伤不到江文薏,只能尽可能地近身肉搏,能打出多少伤害算多少伤害。 虽然灵力不够,但好在有慕朝陪练了好些天,在战斗技巧方面她还是有自信的,刚攻到江文薏面前,剑锋一收,捏了个火诀,将她的头发点燃。 江文薏刚要出手挡招,却被猝不及防地点燃了发尾,吓得尖叫了一声,慌忙捏诀灭火。 就这片刻错愕的时间,江雪深抓住时机,收剑一拳挥了过去。 观战的弟子:“……” 江文薏:“……” 水诀一下,发尾的火很快被浇灭,只能嗅到一股浓浓的焦湿味。 江文薏顾不得头发,沉默的空气中,她面无表情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手心一片潮湿。 低头看去,鲜血如绢,从手心滑落,比身上的红衣都要刺目得多。 江文薏默了一瞬,终于张了张嘴,发出了最大分贝,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吐,咬牙切齿地:“江雪深!!!打人不打脸你不知道吗!” 江雪深摸了摸自己脸上好几道火辣辣的剑伤,有几道伤口有些深,至今还在往下淌血。 “……”打人不打脸?嗯,好像确实不知道。 江文薏平生第一次在有人围观的情况下大声说话,话都出口了,已经收不回来了,她眼底一红,破罐子破摔地也一拳挥了过去。 动作豪迈,完全没有先前大家闺秀恪守礼数的模样。 江雪深正被她那一声尖叫吼得有些懵,这一拳又狠又快,她也没来得及反应,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鼻梁一阵剧痛,很快热乎乎地往下淌血。 她胡乱地擦了擦鼻子,又是一拳挥过去。 江文薏吃痛,又很快回了一拳。 观众席:“……” 侯战区:“……” 所以,他们现在在看论剑大会是吗?确定不是在看什么豪门恩怨是吗? 江雪深好不容易近了身,说什么也不后退半步,顺着挥拳的姿势一把扑在江文薏身上,两人双双摔在地板上。 江雪深不敢大意,立刻横剑抵在江文薏脖侧,又怕伤到她,将剑刃朝外。 她单手扶着剑,另一只手快速捏了个定身诀往江文薏施去。 江文薏偏头一躲,手中凝剑。 这江雪深不知吃了什么,明明没有什么力气,力气倒大得狠,制得她完全没法起身。她眉眼一冷,声音冷冰冰的:“江雪深,这可是你自找的。” 什么?江雪深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瞬腹部一凉。 她愣了愣,刚要低头去看,就被江文薏狠狠推开,一脚踩在了腹部。 她终于看清腹部上的凉意从何而来。 那是一柄剑。 是江文薏的霜华剑,此时剑身凝着千年寒雪从她腹部狠狠穿透,雪水透过她落在地上,“啪嗒啪嗒”,染成一片刺目的红。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火辣辣的痉挛。 她痛得屈身,却被江文薏狠狠踩住剑柄,剑身彻底没过她的身体,钉在地板上。 江文薏缓缓俯下身,终于露出上场来的第一个笑容:“江雪深,你输了。” 明明已经不符合自己的预期,但江雪深输了这件事,还是让她自得地勾起了唇间。 江雪深痛得浑身冷汗,费力抬起眼皮,腹部蓦地一抽,剑居然再一次被拔了出来。 鲜血如喷泉涌出。 江雪深颤了颤,看向江文薏猩红的双眸,下一秒,便看到她双手握住剑柄,再一次直直地挥下。 就在剑身再一次要穿破她肚肠的瞬间,耳畔,忽然传来金属相撞的声音。 第53章 她害怕见到,却又……渴望…… 金属相撞的声音令人牙酸。 江文薏听得太阳穴一跳, 手腕被震得脱力,剑鞘狠狠一歪。 低眸看去,却哪有什么东西撞到她的剑? “你……”她快速扭头去看江雪深, 只来得及看到她苍白的脸, 额头猛得一阵剧痛,那江雪深居然梗着脖子,一头撞在了她的额头上, 毫不留力,撞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头晕牙酸。 紧接着还不待反应过来,胸口蓦地一痛,一道劲风将她狠狠弹飞。 江雪深扶着剑柄站了起来,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咬牙将剑拔了出来, 带出如瀑的血, 洒在地板上。 她神色如霜, 微微垂着头, 眼睫轻颤,将所有的情绪都要藏在那微微发抖的双肩上。 江文薏痛得按住额头, 却完全没有慌乱, 江雪深都伤成这样了, 还能成什么大事, 更何况,她也从不相信江雪深敢做什么,但凡她敢,方才便不会把剑背朝着她。 一如既往是个废物罢了。 她这么想着, 便想故技重施,捏诀夺过剑,猛得朝江雪深伤口处再次袭去! 剑刃划破虚空,眼看着就要破入江雪深腹部,台下观战的弟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虽然论剑场上不讲情面,但,真的有必要打成这样吗…… 有些胆小的弟子闭上眼,不忍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剑刺破骨肉的声音终于落在场上。 -- 第98页 前排的弟子忍不住惊呼道:“你们快看……” “怎么会这样?” “江雪深也太狠了吧?” “她的眼睛!快看她的眼睛!” 场上,江文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许久,她才倏地颤了一下,低头看去。 目光所及之处,赫然横着两柄长剑。一柄镶珠带玉,是她惯用的霜华剑,另一柄破烂青铜,上不得台面,这是江雪深临时用的。 而此时,这两柄剑居然都狠狠地破开她的肚子,穿透她的背脊。 鲜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往下落。 江文薏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一声干涩的单音节。 为什么会这样……江雪深那个废物,怎么能越过她,操控她的剑?又怎么会下狠手…… 比起入骨的疼痛,江文薏最先的情绪竟然是茫然,她痛得单膝跪在地上,却仍是抬头去看江雪深。 她会是什么表情?还是那般没什么情绪,虚伪运作的微笑吗? 还是……也有那么一点因为她而产生的愤怒呢? 但,都不是。 江雪深缓缓歪了歪脖子,发出骨骼作响的声音,发丝往旁边捋了捋,江文薏终于看清楚她的神情。 面如冰霜,却噙着一抹笑,笑容弧度越大,她的面色却越冷,那双万年不变的杏眼装着的再也不是江南水乡的柔情,她的眼底一片诡异的猩红,火星子像快要冒出来,将她整个人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之中。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样子! 走火入魔了? 可她分明没用多少灵力,走的哪门子的火,入的哪门子的魔?! 台下惊呼不断。 台上江文薏已经痛得快伏在地板上,她抓着地板恍惚地看着江雪深,黄昏的光线扭曲碎屑地落在眼里,有些刺痛。 她看到江雪深学着她的样子一脚踩在了剑柄之上,又歪了歪头,俯身凑近她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完,扯了扯唇角笑了。 她会死。这样子的江雪深真有可能会杀了她。这是江文薏脑海中冒出的一句苍白的话。 江雪深握住剑,猛得抽回剑身,又随意地丢弃在地上,直接跪地按住了她的颈侧。 台下的人看不清江雪深在做什么,论剑台的试灵石还是淡淡的,侧不到江雪深的灵力。 只有江文薏感受到了,在江雪深俯身凑近的瞬间,一股致命的灵气直击她的天灵盖,狠狠威压住她的神识。 这是……比灵力还要充沛的存在。 也就是现在,江文薏才猛然反应过来,方才是什么撞在了她的剑上。 她以为是场外的谁暗中助江雪深,但其实不是,撞掉剑柄的是江雪深的灵气。 化灵为剑,肉眼不见的灵气。 江雪深的指腹轻轻按在她的脖侧,像虫蚁撕咬。 江文薏蓦地吐出一口浊血。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 在她还样样不如江雪深的那年。 她曾,窥见过江雪深的秘密。就如同现在这样。 当年的江雪深也是猩红着眼,笑得扭曲又嗜血,江文薏亲眼看到她上一刻还在抚摸爱犬,下一刻竟能拎着那条狗断裂的头骨,好玩地拎晃着。 就像是从死地中爬出来的魔鬼。 她曾听父亲说过,当年堕魔的仙门柳家,就是这般的,没有魂,没有心,只有对“杀”最原始的欲望。 她见过那样的江雪深,便再也忘不掉。 午夜梦回,都是她掐着自己,饮血食肉的场景。 荒诞到真实。 她害怕见到,却又……渴望见到。 江文薏猛得喘过一口气来,涣散的眼神渐渐恢复了焦点。 可下一秒,她便看到松开她的江雪深竖竖地举起长剑冲她狠狠挥下。 江文薏头皮发麻,不知拿来的力气举起手高声大喊:“我认输了!我认输了!” 认输的瞬间,擂鼓声起。 江雪深却像没有听到似的,仍是高举着剑,眼里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脑海中似乎有人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着。 杀了她。 杀了谁? 杀了她,杀了江文薏。 为什么要杀了她? 因为她是江家人。 江家人,是罪,是孽,是恶。 杀了她。 江雪深眨了眨眼,冲着没有血色,满脸惊恐的江文薏,缓缓道:“杀了你。” 剑起,剑落。 四周哗然。 擂鼓声越敲越急促,远程用着控制镜窥探着论剑台的各宗长老厉声制止。 但江雪深还是狠狠地刺了下去。 没有尖叫声,没有剑入骨肉的声音,只有金属碰撞的声音。 又是金属碰撞? 江雪深有一瞬间的怔忪,她缓缓歪了歪头,朝人群之外看去。 人群之外,是满目的林叶,并看不到什么。但是耳边却有一个声音低低落在脑海。 如清晨的露气,如那场梦中的大雪,冻得她神识一凌。 “江雪深,清醒。” 第54章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江雪深…… “江雪深, 清醒。” 黄昏的风像滚着冰冷的火光侧拂而来。 江雪深一个激灵,指尖颤了颤,眼前忽然清明起来。 -- 第99页 空气间满是刺鼻的血腥味, 有她的, 有江文薏的,混合在一起,令人有些反胃。 她呼吸一窒, 低头看去,江文薏已经半昏半醒, 红衣红血交缠在一起,像是末日下的海棠。 手中一顿,剑“哐当”落地。 耳边的擂鼓声从急促渐渐缓和,隔着窥探的方镜,此局尘埃落定: “雁归山江雪深,胜。” “嗡”的一声, 铜锣敲响, 底下瞬间炸成一片。 “江雪深刚刚是怎么了?” “她怎么可能赢???连半点灵力都没有怎么可能赢?” “是堕魔对吧?刚刚那个状态分明是堕魔对吧?” “……” 惊叹声, 猜忌声络绎不绝, 蔓延至整个山巅。 江雪深默默地看着补给区的几个师兄师姐将江文薏扶上医车,终于回过神似的, 将剑捡了起来。 原本就是破铜烂铁, 沾了血, 更显落拓。 她抬眸, 对上了一双复杂的眼神。 是顾轻尘。 他的目光从她赤红的裙子扫过,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 江雪深读不懂他的眼神,有震惊吗?有厌恶吗? 他像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只用力地别过了眼,踩着轿杌,便上了马车。 车铃声响,尘土飞扬,马车踩着云端渐渐消失。 今日比试告一段落。 场地里却没有人离去,大家仍在窃窃私语,却又不敢上台验证。 猜测江雪深是堕了魔,但如果她真堕魔,那可怎么办? 江雪深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明明她赢了,怎么还会这么累呢? 她想穿过人群,随便找处安静的地方歇一歇,每走一步,身边的人都会惊得退开,视她为洪水猛兽。 曾经这些人唾弃她,现在这些人恐惧她,好像永远是这么极端。 江雪深叹了口气,刚要走出人群,便听身侧有人道:“江师妹,你好厉害!” 声音有些大舌头,却铿锵有力。 江雪深一愣,扭头看去,望见了一张鼻青脸肿的脸。 是王知勇。 他的这句话像是开了一道口子,接下来七嘴八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江师妹,你居然用额头去撞,太勇了吧!”说话的是裴钦。 “对啊,居然可以对抗金丹期,江雪深你真是炼气期的骄傲!”是云秀。 “不过都是些莽招。不过江雪深,你还不是很废。”低哼不屑的声音,是萧图南。 “……”还有许多她没有接触过的道友,此时眼里都闪着佩服与艳羡。 江雪深鼻子一酸,忙低头眨了眨眼,这才含起一抹笑意:“谢谢大家。” 萧图南最先低嗤道:“少得意了,就你这水平,还是差的太远,就算入了决试,也上不了排行榜。” “不会啊,我相信江师妹一定没问题的!” 江雪深想,人类其实是又复杂又简单的生物,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 可以为了诋毁而疲惫,也可以为了夸赞而充满力量。 只是…… 她走出人群后,来到了树林。不同于论剑台的喧闹,入了林子,便是死一般的阒静。 江雪深绕过石林,来到溪流之边。 夕阳已彻底落山,只留了最后一道如血的薄暮,落在滨水之畔。 枝叶影影绰绰,交织在一起,江雪深却还是一眼便望见了埋藏在薄暮中的那道身影。 “你果然在这。”她小跑着靠近,才发现对方一直都是负手而立,像是韶光中的一抹玉影,一直都在等待她。 “嗯。”他声音淡淡的。 江雪深早已习惯了冷漠的回答,距离他五步远的位置停住,眉眼颤了颤,道:“我赢了。” “恭喜。”他说。 江雪深:“不过我伤了人。” 慕朝抬眸:“比试中的正常情况。” 他完全没有当回事,在他看来只要没有闹出人命都没什么要紧的。 当然,就算闹出了人命,也没什么要紧的。 如果因此,江雪深没法留在正道,他甚至恶劣地有些欣喜。 “而且,你只是被心魔控制了。”慕朝想了想,又安慰似的补上了一句。 江雪深愣了愣,果然方才的声音是慕朝发现了她不对劲及时传来的。 如果她真的杀了江文薏……她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可慕朝说她是被心魔控制了。那个算是心魔吗?又是什么心魔可以在她不足十岁时就诞生,冲破她身上所有的禁制与禁锢,能这么快控制她的身子? 江雪深摇了摇头。 不是的。那不是心魔,那是冲动。 她确实在当时有一股血液从丹田往上涌,让她难以控制自己,脑海中也确实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要杀了江文薏。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剑挥下来的那一瞬间,她确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想杀了江文薏。 用自己都不理解的力量杀了江文薏,对她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江雪深捏了捏指骨。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如潮水般的力量至今还埋伏在她体内,如火如水,无影无形。 江雪深还在低眸沉思,脸上忽然一凉。 她一愣,抬眸看去,那只手很快收了回去,只有比手还凉的声音,落在耳边:“你不疼吗?” -- 第100页 慕朝不提还好,一提,方才被忘记的伤口开始火辣辣地复痛,痛得她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 “疼。”她眨了眨眼。 她踉跄了一步,很快被人扶住脸。 指尖小心地避开了伤口,点在了她的唇上,又很快离去,替代而来的是微凉的手腕。 腕间割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江雪深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鲜血顺着唇齿涌入喉间。 还是那熟悉的血腥味。 江雪深心口一闷,皱了皱眉,忙退后了一步,刚要说话,又被横着掐着她的嘴,挤出一个“喔”形,将一粒滑溜溜的东西塞入她的嘴巴。 是薄荷糖。 一瞬间,清凉就在口腔炸开,连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你血多吗?”江雪深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 她往日的声音都软软糯糯,此刻也不外如是,却又显得过于淡薄。 清凉的薄荷糖也抵挡不住残存的血腥味,这让她想起梦境中暗无天日的岩洞。 想到慕朝被锁在那,就像药引子似的,一遍又一遍放血供人饮用,而现在自己几乎与那些人一样。如果某一天,她忽然对这种行为习以为常了,又该怎么办? 慕朝他不是药引,不是什么血囊,而是一个人。 慕朝不懂她突然生什么气,最后理解为,伤势过重,精神失常。 “累了,就睡会儿。”他说。 江雪深仰头刚要说不累,一只手已经轻轻地拍在了她的头上,然后顺着发丝滑落,捏住了她的后颈,轻轻捏了捏。 江雪深忽然觉得双肩一松,有些脱力,不受控制地落入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 最后残存的意识,她听到怀抱的主人说:“睡吧。”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江雪深。” . 另一厢,江文薏幽幽醒转,盯着漆黑的房间看了一会儿,才抓着衣襟咳嗽起来。 一咳嗽起来,伤口像撕裂般地痛。 嗓子还在发痒,她努力忍住,偏头看去,便看到身边围了一群江家宗族的长老。 是了,她输了。 被江雪深打败。 现在她是回到了江家? 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就算是输了……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吧? 她扯了扯干涩地唇角,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 好家伙,江家宗族这是集体出动了? 而且这气氛着实有些诡异啊。 家主坐在房间的正位,见她醒了,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她读不懂,只在视线相撞的一瞬间,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杀意。 杀意?家主为何会对她有杀意?江文薏一愣,再看去,却哪里还有什么杀意,只是一个关切的眼神罢了。 “文薏醒了?”他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感觉怎么样?” 能怎么样?你女儿半点情面都没有留,要不是她躲得及时,心肝脾肺肾怕是都得被戳一遍。 她心中恶狠狠地想,下次一定要找机会复仇,嘴角却含起一抹虚弱的弧度:“不碍事的,多谢家主关心。” 江尧还想说什么,却被哭天喊地的声音打断。 “比试而已,好歹也是堂姐妹!至于下死手吗?” 江文薏看到母亲哭得梨花带雨。 父亲连忙将母亲揽在怀里安抚。 一旁的宗主长老跟着安慰了几句后,忽然话风一转,似乎有些疑惑:“小雪一直灵力低微,怎么会在论剑大会上忽然爆发?” “莫非一直是在隐藏实力?” 江尧低哼了一声:“隐藏实力?自己的女儿我还是清楚的,从小便是一个废物,也不知是吃了多少丹药,在比试上耍阴谋诡计!” “吃丹药?”那长老有些想不通似的皱了皱眉。 江文薏刚想多说几句,好让江雪深回来吃苦头,话还抵在舌尖,便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抢先一步。 她忍着痛,扶着床案,微微探身,看到一张如朽木般的脸。 心尖不由颤了颤。 这是宗主的大长老,也是前任家主,前任宗主,更是她的……爷爷。 据说自十几年前的战役之后,他便退位,不问世事,就连她这个当孙女的,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 想不到今日却能见到他。 “文薏。”他喊道。 江文薏忙喊了一声:“爷爷。” 江白影制止了她想爬起来请安的动作,声音像是吞了哑铁一般嘶哑:“文薏,你说说,当时小雪可有什么异常?” 什么异常? 她愣了愣,忽然想起她猩红的双眸,和周遭铺天盖地的威压。 江尧适时道:“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你说出来,叔父会为你做主,绝不偏帮。” 江白影不理他,只静静地盯着江文薏。 明明已过耄耋之年,一双眼睛却仍是透着锐利的精明。 江文薏有些害怕。 邓蔼晴这时也停止了哭泣,从江岳怀里挣脱出来,擦了擦泪痕,道:“还能有什么异常,定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吃了什么药了!我就说上次丹房里少了几味药,定是被……” 江白影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我是在问文薏。” 邓蔼晴立即噤声。 江白影又将视线落在江文薏身上:“有没有发现小雪有什么异常?比如……” -- 第101页 他顿了顿:“瞳色。” 瞳色…… 江文薏头皮有些发麻,觉得被剑戳了一个大窟窿的伤口像针扎似的。 江雪深的瞳孔……就是那猩红的双眸吗? 她咽了咽口水,抿了抿嘴,低声道:“当然有异常。” 第55章 那是他一生只有一次的叛逆…… “当然有异常。” 江文薏话一出口, 房间里的气氛便蓦地凝固起来。 江白影混浊却精明的眸色一动,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江文薏点了点头。 眼前闪过许多片段, 有幼时江雪深发疯似的一掌, 有万山之巅,江雪深毫不留情的一剑。 明明这些年来,她已经一点一点变好, 而江雪深却如淤泥中求生的蝼蚁已不配与她争晖。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败下阵,躺在这里, 必须被这么多长老围着了解屈辱不堪的人是她呢? 江雪深。 她咬牙切齿回忆着江雪深那些异常的举动,最后定格在猩红的双眼。 莫非,这些异常有什么问题吗? 她顿了顿,抬眸对上一双蹙眉严肃的眼睛。 “怎么了?”江白影问。 江文薏下意识抖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就怕这个爷爷,总觉得他浑身都透着令人不适的冰冷以及腐朽的气息。 “堂姐……应当一直不喜欢我。”她梗了梗脖子, 忍着痛, 病怏怏道, “上场奚落了我一番, 又下手毫不留情,我都求饶了还不肯放过……” “我是让你说出她的异常。”不待她讲完, 江白影声音一沉, 打断她道。 江文薏颤了一下, 也不敢抬头看他了, 抓紧床单,抿嘴道:“她定然就是吃什么丹药了,所以才敢一上场就奚落我,灵力也比往常高了一点点。” 江白影:“就这样?” 江文薏点了点头:“就这样。” 江白影:“没有什么瞳孔猩红, 失去理智,或者……突如其来的威压?” 伤口似乎又裂开了,痛得她浑身发麻。 江文薏忍着痛,撇了撇嘴,语气不屑:“威压?就她吗?若非文薏大意了,也不至于让她侥幸赢了。不过是丹药下的作用罢了。至于……双眸猩红,也是有的,我也想不到堂姐的心态委实太差了,中途快输给我了,居然便哭了鼻子。” 江文薏平时都与人和善,想不到输了比试,倒也展露了真实不服输的一面,苍白着脸色,嘴上却喋喋不休,快将不服与不屑一口气倒了干净。 屋里个别长老被她逗得发笑。 只有江白影苍老的目光,森森地半眯着,令人想不透他在思考什么。 他的眼旁有一道很长的疤痕,据说是在十几年前的战役中烧伤的,疤痕虽能消,他却一直不肯消,只想用这道疤痕提醒自己,那场不堪的战役。 “真的就这些?”他一说话,疤痕也想活了一般,狰狞地张牙舞爪。 江文薏心中忐忑了半秒,抬头匆匆掠过他那道疤痕,顿了顿,还是点了点头:“就这些了。” - 万山之巅。 原本在准备比试的弟子都被吓得心惊肉跳。 落日之后,除了白日完成比试的弟子可以在竹屋睡个安心觉,其他人都挣着抢着临时抱佛脚,将论剑台堵得水泄不通。 结果,佛脚还没来得及抱上,差点就被几道惊雷似的劈天裂地声吓没了。 从山脚到山顶,忽然万山震动,将论剑台、观众席、补给区这几个地点震得玉石俱扬,快要塌了似的。 好在震感虽强,但不算针对此处,只是被余震波及,维持了没有很久,便安稳下来。 这事原本只是一个插曲,但方才调查了才知道,竟然是死地出了纰漏,影响到了这里。 万山之巅与死地相隔万里。 连这里都有如此明显的震感,也不知道这所谓的“纰漏”该有多严重。 原本守于“方镜”前窥探的几位长老,得知消息后匆匆便赶去了死地。 论剑大会的评定原本就是这些各仙门的长老透过方镜观战评定的,现在长老们一窝蜂地离开了,只留下几个弟子又有什么用。 虽然并没有明言,但众人也已经心知肚明。 这场论剑大会怕是要无限期延期了。 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总归有人欢喜有人忧。 江雪深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临近夜幕。 她睁开眼,便是漆黑的房梁。 空气间还残留着青竹冰冷的味道,却不见其人。 屋里灯火如豆。 她扶着床案,坐了起来,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却尚能忍受,没有生钝的痛感。 伤口被处理过了,覆了几层厚重的绷带,歪歪扭扭地系着蝴蝶结,比试时那条灰尘扑扑的红裙也已经被换下,换成了她常穿的襦裙。 淡粉色的腰带也如那歪歪扭扭的绷带似的系得随意又散乱。 江雪深愣了愣,抬眸扫了一眼四周。 这里是江家。 她记得当时捏了捏她的后颈,她便失去了知觉。想到这,她忙抬手抚上后颈。 所以慕朝这是送她回江家了? 那这伤口与衣服是……这手法不像出自阿云之手,除了阿云……难道是慕朝替她换的? -- 第102页 想到这个可能,江雪深耳根子一烫,觉得四月已如盛夏,有些发热。 “吱呀——”木门被轻轻推开。(丽) 江雪深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像是哭丧般地传来:“小姐——你总算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快从她九曲十八弯的尾调中听出了那么点控诉的味道,江雪深及时打断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阿云边将药递给她,边抹了抹眼尾,撇嘴道:“不晓得呢,奴婢来打扫房间的时候您就在这里了。” 还好,江雪深松了口气,至少没有人发现慕朝,不然怕是又要惊起一滩激浪。 她点了点头,接过药皱眉喝了起来。 “小姐好像没那么怕苦了……” 江雪深刚捻起糖含入嘴中,闻言顿了一下。 奶糖的浓香混合着药涩,有些怪异。 那么甜。又那么苦。好像各管各似的。 前两次喝慕朝的血,喝完没有糖能压血腥味,倒也习惯了。 “对了小姐,这个是你掉的吗?”阿云从床边的桌案上随手拿起一团稻草,左右端详了一番,也没看明白,“这是什么呀?” 兔子?猪?还是虫子? 她手中的稻草像是随意捏凑起来似的四不像。 江雪深跟着看了一眼,愣了片刻,忍不住抿嘴笑了:“是蚂蚱兔。” 蚂蚱兔?这是什么新品种? “妖兽吗?”阿云疑惑着捏了捏,还没用力,手中蓦地一松,稻草已经到了江雪深手中。 阿云有些不解地看着江雪深摩挲了几下稻草,便放入了枕头底下。 “是我的,嗯,护身符。”江雪深眯了眯眼解释道。 阿云:“……”这护身符会不会太诡异了点?大小姐的审美愈发抽象了。 阿云走后,江雪深躺下休息了一会儿。 许是太累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深夜。 迷迷糊糊醒来时,阿云才又来了一次。 这次是来传话的。 “家主说,要小姐现在便去祠堂……”阿云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有些揪心地看向江雪深。 从小到大,大小姐去过祠堂回来,总是闷闷不乐,有时候还会带着鞭伤,却又不肯吐露些什么,不过她猜测大抵是被家主罚了。 家主也真是糊涂了,也不知道谁才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什么总得大小姐特别苛责呢? 江雪深点了点了,没有什么情绪。 入夜后,落起了细雨。 将院落外的青石板淋得有些滑脚。 江雪深执了一把伞,秉退了阿云,独自去了祠堂。 身上的伤还没好,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深怕青苔勾人,脚底打滑。 从房间到祠堂平日只要不到半刻钟,这次花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刚收起伞,跨入祠堂的门槛,还未站定,便听父亲的声音从屋里冷冷地传来:“跪下。” 这场细雨,至这时,才像忽然活了过来,滂沱而下。 整个世界一时安静地只能听到雨声。 江雪深没有动作,身上的伤口还在细细密密地发痒作痛,她轻轻摩挲着袖口,背挺得很直,站如青松。 祠堂只点了几盏蜡烛,“噼啪”作响。 昏暗光线中,江尧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 看着他的眉眼,江雪深终于开口:“父亲。” 江尧也开口:“我说,跪下。” 江雪深没有跪。 祠堂的门窗没有关,雨水打入窗台,浇灭了几盏蜡烛,江雪深却从来没有哪刻如现在这般看得清楚。 她看清楚江尧鬓边的碎发,看清他逐渐苍老的脸颊,看清他俊朗又疲倦的眉眼。 他是她的父亲,他是这世间她最亲近的亲人。 他们的眉眼如此相似。 可为什么呢? 当下,江雪深几乎想将自己揉碎在这场夜雨之中。 见她没有动作,江尧也没有继续说话,反而转过身,哆嗦着手在灵位下的暗屉中,翻找着什么。 江雪深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父亲作为江家宗主,原本可一剑春秋,死生两界,可现在他却再也拿不起剑了。 一个剑修,握不起剑,只能作为一个符修生活着。 而现在,这个握不起剑的人似是觳觫地从暗屉中找到了那条熟悉的泄灵边,走到了她的面前。 江雪深抬眸看着他:“你又想打我吗?” 江尧身形蓦地一颤,手中的泄灵编几乎快垂到了地面。 他想不管不顾地抽下去,像曾经那样,但对上女儿苍白倔强的脸,他却忽然想到她小时候。 那是他第一次打她。她哭得不能自已,抱着自己问为什么。 现在,她已经不会哭了,也不会再问他为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如此生分了呢。 手心发烫,烫得想扔调鞭子,却又握得愈发紧。 雨水打在瓦檐上,却像浇到了心里。 江雪深看向角落里的“无名氏”牌位,问出了十几年来一直想问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娶她?” 听着她一字一句的质问。 江尧蓦地一颤,终于没有握住,鞭子落在了地上。 江雪深看了一眼鞭子,后退了半步:“不打了我就先离开了。” -- 第103页 她执起伞,二十四骨的竹伞缓缓绽放在雨幕中。 江雪深走出几步,又遥遥回首:“如果你曾关心过我,就该知道,我是用了多大的努力再走向您。” 江尧惊愕地抬起头,一眼望到了江雪深腰间微微隆起的一圈,那是,绑了绷带。 对上江尧震惊的神情,她继续道:“还有,如果你不喜欢我,干脆不要把我带到这个人世。” 伞面如花,将她的身影遮得影影绰绰,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像一朵,触不可及的扶桑花。 江尧终于脱了力,看着她走过的青石板,悲不自胜地靠着门棂瘫坐下来。 怎么…… 怎么会不喜欢呢,那是他一生只有一次的叛逆啊。 第56章 再一次互换 大雨连绵。 江雪深回到房间时, 手提的纸糊灯笼已经恹恹地颓着灯芯,灭作白烟。 她将伞抵在窗台,又小心地将灯笼挂在墙钉上, 才终于吸了口凉气。 身上的伤口太过密集, 一路的牵扯,素衣上星星落落地沾了很多血。江雪深蹙着眉将绷带更紧地扯了扯,望向昏暗的房屋。 都快入夏, 今年的冷空气却还是缠绵不休,屋里像是经过雪虐风饕的蚕食, 冷得人心底发凉。 想到方才父亲的话,心底的寒意便更深刻了。 明明她才是江家的嫡女,即便……即便母亲的身份对这些仙门世家来讲十分不堪,但这是父亲的选择不是吗? 是他选择与母亲结合,是他选择让她降临在这个人世,是他将她从和孝村带到江府。 为什么他做了选择, 却又像是厌恶他所做的所有选择, 明明就在江家, 几步之距, 却好像离她更遥远了。 父亲父亲,她的父亲。理应像座大山一样, 将所有风霜雨雪都挡在身前的父亲, 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 她明明, 也很渴望被疼爱。 眼里温热, 江雪深抬头抚住眼:“不许哭。” 她告诉自己不许哭。 眼泪是流给在乎自己的人的,不许浪费在淡薄的情谊上。 她和他,只不过是恰巧成为了父女,仅此而已。 抹了抹眼睛, 再次睁开眼,还是那个温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江雪深。 这场风雨来得过于匆匆,也过于肆虐。 窗棂被“啪”的一声吹开,带入一片风雨,湿了窗台。 江雪深脱下衣物,将渗血的绷带全部解开,又小心翼翼地覆上了新的,艰难地缠了几圈系上,才终于松了口气。 刚准备随便批一件衣服躺下。余光一扫,竟让她扫到了半截赤色。 像颗血粒子似的窝在被子里。 江雪深愣了一下,伸手往被窝里一掏,冰冷坚硬的物什入手。 是一枚骰子,有些眼熟。 她愣了愣,刚要回想,眼前忽然一黑,脑中嗡嗡的一晕,便再没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瓦檐上。 江雪深蓦地睁开眼,手心一痛,浑浑噩噩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掌中划了一倒长长的口子,鲜血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她一惊,赶紧收回了手。 鲜血已经顺着动作落在了盆栽里,有些落在了瓦盆边。 干枯的盆栽拼命汲取着鲜血,高傲地化成一片盎然。 盯着盆栽看了许久,江雪深总算找回了思绪。 这里是……赤海? 得知这个可能,江雪深心跳加快了一下。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忽然到了这里。 她记得方才她准备睡觉,然后……然后看到了一枚骰子。 窗外恰时闪过一道惊雷。 江雪深瞪大眼睛,看向手。 指骨分明,手心的伤口明明刚刚还血淋淋地刺目,此时已经愈合了大半。 这是慕朝的手。 她又穿了? 曾经忽略的事情在此刻忽然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上一次互换前,她便是看到了那粒骰子,这次又看到了。莫非,那颗骰子便是二人互换的媒介? “你的眼里就看不到我吗?”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幽怨的低泣。 江雪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屋里还有人。 这是慕朝的寝殿,如今夜半,他的屋里却还有女人? 江雪深缓缓转过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明媚的脸,月蘅。 传闻中高贵冷艳的月蘅仙子,每次出现似乎都在崩人设。 江雪深有些尴尬,她原本就不擅长处理感情纠纷,更何况现在还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江雪深有些语塞,想起慕朝之前的话,很想说,月蘅仙子你别白费力了,这个人眼里只有“足够的实力”才能与他匹配,不然你还是先回去成为正道第一,可能离他更近一些。 但又转念一想,自己能与慕朝走得近,好像也不是靠实力,而是靠那颗骰子? 可见,这一切还是看运气。 虽然这运气……也可以说是倒霉吧。 “你回去吧。”半晌,江雪深轻轻吐出几个字。 说完立刻去看月蘅的反应,见她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才松了口气。 月蘅抿了抿嘴,声音涩涩的:“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江雪深僵硬道。 -- 第104页 月蘅:“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现在你面前的其实已经不是本尊了呀,这种话她怎么能说。老实讲,江雪深真的不明白月蘅对慕朝到底哪里来的执念,只因为脸好看吗? “为什么?”月蘅又追问了一遍。 江雪深抿着嘴,不知怎么回答。 “因为我不同意。”声音是从窗台传来的,轻轻柔柔,含着江南的温和,却又像夹杂了风霜,有些微微的低冷。 江雪深顿了顿,偏头看去,果然看到了自己的身子提着灯笼,从窗台爬了进来。 他还是她晕倒前那副装扮。 索性……还是披了一件外套的……个头啊!这人有毒!居然只披了一件薄纱,里面的肚兜和绷带清晰可见。 大晚上的,不冷吗! 啊不对! 穿成这样出门合适吗! 还不待她开口,月蘅已经先她一步数落道:“你?你又是谁?大晚上穿成这样爬入男人的房间,不知羞吗?” 慕朝刚跃下窗台,听到这话,一双杏眸瞪得更圆了:“你三番五次偷摸着跑这,拒绝了这么多次都在问同样的问题,你都不知羞,我为何要知羞?” “你!”月蘅没想到慕朝居然把自己来找过他的事都尽数告知了这个女人,恼得面色通红。 更气的是,这女人从窗台跃得这么利落,结果脚刚踩在地面又像丢了魂魄似的,走得踉踉跄跄的,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慕朝的怀里。 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的心里一瞬间闪过许多骂人的话,话到嘴边,却又是一句:“不知羞。” 月蘅仙子在正道时,过于端着,像是永远没有缺点,只作为一道皎洁的月光存在着。 这还是江雪深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女儿家的表情,一时觉得生动了许多。 果然美人就是美人,即便生气羞恼,都美得独具特色。 慕朝埋在她的怀中,虚握着她的衣襟,像是没骨头似的抵着她,还不忘偏过头去看月蘅:“怎么,我们郎情妾意,准备一度春宵,接下来你还要继续看吗?” 月蘅哪里听过这么露骨的话,当下被震得七荤八素,去看江雪深。 江雪深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听他的。” 第57章 这种画面是他能看的吗?…… 月蘅最后是煞白着脸被气走的。 走得很急切, 还顺走了一把伞。 殿门半阖着,带入一摊急促的雨水。 慕朝收回视线,一回头便看到了江雪深一言难尽的表情。 慕朝瞥她:“怎么?” 什么郎情妾意, 一度春宵。 你真的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江雪深腹诽着, 嘴上却说:“你不冷吗?” 慕朝低哼了一声:“你觉得呢?” 那么说,大概就是不冷了?不过他不冷,她替他冷啊, 这是她的身子,冻坏了怎么办? 况且, 还受着伤呢。 她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新覆的绷带又渗出了血迹。 慕朝也跟着看了一眼,江雪深一惊,下意识地抚住了他的眼睛。 “做什么?” 长睫划过手心,有些痒,江雪深按得更用力了:“你别看。” 这薄纱似的外套穿了与没穿也差不离, 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疙瘩里翻出来的。 慕朝不明所以, 想往后退, 又很快被跟上来的手遮住, 有些无奈:“我哪里没看过?” 额,好像也是。毕竟目前还没有能换回去的方法, 也不可能一直捂着他的眼睛。 江雪深只好收回手, 搓了搓掌心, 道:“先处理下伤口吧。” 原本伤口就深, 反反复复的,一直无法愈合,慕朝的动作又肯定大开大合,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 非要爬窗,将伤口牵扯得更严重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起疤。 江雪深边上药粉边心疼地吹了吹。 温热的气息吹在腹部,慕朝眼睫轻颤,下意识地轻抖了一下。 他一动,药粉便簌簌地往下落。 “怎么了?”江雪深有些不解,“我太用力了吗?是不是很疼呀?” 说着她又低头贴近他,轻轻吹了吹。 慕朝:“……” 他不自在地后退了一点,靠在床背,转移注意地看着她的发顶。 “疼吗?” 有些伤口已经倒翻出白肉,显得格外瘆人,江雪深不敢下重手。 越是想轻手轻脚,便越是笨拙地将药粉沾得过于用力,明显听到慕朝倒吸了一口气,下一秒,手背一烫。 江雪深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正扶着她握着药瓶,用力往伤口抵。 虽然互换了身子,江雪深还是感觉疼得一阵牙酸。 终于将药粉全部撒入伤口,慕朝松开她,将床边的绷带塞入她的手中:“缠吧。” 江雪深轻轻扯开绷带,覆上去之前鬼使神差地抬眸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望到了慕朝淡淡的视线中。 屋外大雨倾盆而下,雷鸣断断续续。 雷声轰鸣时,他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将眼底的情绪掩埋得更加浅薄。 就像那场大梦中的那样。 江雪深捏了捏绷带,看向撒满药粉的伤口,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在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那几百年前,被穿透琵琶骨,孤苦无依地坐在岩洞中的那个小慕朝。 -- 第105页 “怎么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慕朝微微抬眸看她。 恰是雷声掠过,将他眼底那瞬间苍白的茫然映照得一清二楚。 江雪深艰难地收回视线,低声问:“很疼吧?” 这种程度的伤口,你以为算得了什么? 江雪深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想这么回答。这个回答很慕朝,但会让人更加心疼。 于是,江雪深还是叹着气赶在他开口之前,再一次问道:“很疼吧。” 不是问现在的慕朝,而是迟了三百五十年,问那个还不知道“疼”为何物,却一遍遍对着石墙喃喃自语地喊着“疼”的小慕朝。 她微微歪了头,眼里盛满了灯火细碎的微光,快将这屋中冰冷的寒意融化, 慕朝愣了一下,眼睫一颤,很快别过视线,落在屋外漆黑的雨幕中。 “嗯。”他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 “没关系。”江雪深笑了笑,指腹错开伤口轻轻摩挲了两下,说出,她在梦中对小慕朝说过无数遍,但他却一次都没有听到的话,“我帮你呼呼,呼呼了就不疼了。” 她温热的气息再次拂在伤口上,慕朝的手也轻轻捏住了她的脖颈。 江雪深知道这是他下意识的防备,轻轻摩挲着伤口边:“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防备也没有关系的。人与人之间,就是因为隔着皮囊隔着人心,才会不自觉地想要了解更多。 所以,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即便你防备着我,我害怕着你,我们还是在互相靠近。 哪怕是命运安排下的不得已。 慕朝听懂了她的意思,目光落在她的发顶,淡淡道:“你懂什么呢。” 光如果灼热,雪就会融化,他只是,不想融化。 最后摩挲过伤口的边,江雪深卷开绷带,刚想要缠紧,半阖的殿门“吱呀——”一声长音便被推开。 王顺今日原本打算回家做一天“正常”的平凡人,与家中亲人多多温存,结果还没跨出赤海大门就被大护法逮了回来。 大护法这些日子尸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脸上大片大片的尸斑,看着都唬人,王顺差点没被吓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就已经被拎到了局灶君熬药。 虽说明天回家也是一样的,但是他每次给魔尊大人送药总是会撞见奇怪的场景。 各路神明庇佑啊……阿不,各路牛鬼蛇神庇佑啊,保佑他这次安安稳稳地完成送药任务赶紧回家吧! 王顺一边端着药,一边歪着脖子打着伞,终于绕过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来到了魔尊的寝殿前。 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半阖的殿门。 “魔尊大人,属下是来送……药……的。”艰难地讲完一整句话,王顺整个人原地石化。 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快塞下一个鸡蛋。 王顺觉得自己还是原地去世更干净利落点。 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每次都是他撞到这种事啊!!! 床上的女子虽然隔着床幔,却仍是能依稀辨认出是那位江雪深,江姑娘。 而此时这位江姑娘居然轻纱半褪,只露出一件藕粉色的肚兜和白净的肩臂,正慵懒又娇媚地躺在魔尊大人的床上。 这还不算太离谱,毕竟先前江姑娘住在赤海时也是睡在魔尊大人的床上。 离了大谱的是!魔尊大人!居然跪在床上,将头埋在江姑娘的怀中…… 这种画面是他能看的吗??? 还有床案上那么多卷绷带是干什么的啊! 完了……他是不是要被灭口了?! 第58章 魔尊大人的不讨厌可是很喜…… 王顺的脑海瞬间闪过数十种死法, 吓得药都快撒了。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思绪却已经飘到自己未来十米高的坟头草上了。 不知道墓地选在哪里好呢…… qvq还是他连具全尸都不能拥有?命运为何总要玩弄他呢? 苍天啊!!! 见他直不楞登地呆在原地,视线还痴傻地盯着自己, 慕朝脸色一黑, 声音像结了冰似的:“再看把你眼睛挖了。” 把眼睛挖了? 捕捉到关键词,王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连忙将目光在房间拐了一圈,又不知道落在何处, 哽咽着道:“属……属下什么都没有看到!” “属下的嘴最严了!” “魔尊大人饶命啊!” “江姑娘,您帮属下求求情啊!” 王顺哭丧着脸去看慕朝, 却看到了一双比冰霜还要冰冷的眼睛,然后看到这位一直以来柔情似水的江姑娘此时此刻居然黑着一张脸,满眼的杀气,似是忍无可忍地开口,他幽幽开口:“药放下,人滚。” 王顺吓得打了个冷颤, 莫非这两个人在一起久了, 有了夫妻相???这江姑娘怎么连凶人都如此像魔尊啊! 而他们的魔尊大人, 终于抬起了头, 忙不迭地将被子裹在了江姑娘身上,连耳朵都气得发红, 抬眸时, 眼底似乎都掺着一抹复杂的羞耻感。 “你看到了?”江雪深问。 王顺哪里敢回答, 忙不迭地摇头, 慌乱地想别过视线,越害怕越出错,一不留神又不小心扫到了被子上。 “还不快滚?”慕朝忍无可忍。 王顺头皮发麻,也不敢再看, 忙不迭地放下药碗,转身就跑。 -- 第106页 跑出大老远,才终于抬头,迎着淋漓的雨幕,无语凝咽:“魔尊大人,果然是爱上了呢。” . 屋里,灯火跳跃。 想起方才尴尬的一幕,再看着被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慕朝,江雪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陡然有些囧。 半晌,江雪深盯着细雨,才张了张嘴,找话题道:“今天的雨还挺黑的。” 慕朝:“……” 好吧,尬聊果然不适合她,江雪深只好清了清嗓,找到个正经话题:“对了,慕朝。” 这个称呼喊得过于顺口,江雪深没有意识到。 慕朝愣了愣,默了片刻点头:“怎么。” 江雪深这才把互换前的看到的骰子以及第一次互换时看到的场景一五一十地将讲了明白。 慕朝听到最后,忍不住蹙眉。 其实,这些事情应该从最开始就意识到问题所在。之所以一直忽略,是因为他并不在意。 他不认为有人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而这又不是常见的夺舍,比起夺舍,不如说是移魂大法来得更准确些。 但是,想对他使用移魂术的前提必须是,施法之人的道行远超于他。 光这点就不可能。 这三界五行之内,还不可能有人能做到这点。 除非…… 慕朝顿了顿,想到了一个很荒谬的可能性。 “你说的柳家是十几年前堕魔战败的那个柳家吗?”江雪深有些不明所以。 慕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不小心将猜测讲了出来。 面对着江雪深因为疑问,不断凑过来的脑袋,他太阳穴一跳,伸出食指,点在她的眉心轻轻推开,这才点了点头:“嗯。” 江雪深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柳家人的道行超过了你?” 这对实力至上的慕朝来讲,显然是个侮辱:“嘁,就凭柳家?” “那是什么?” 慕朝顿了顿:“术业有专攻,柳家擅长移魂术,不需要什么灵力,只需要媒介。” 江雪深很快意识到:“媒介?是指那个骰子?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自然不够。 慕朝抬眸,隔着几步远的窗台边,摆了一只一人高的白瓷瓶。 屋外电闪雷鸣。 白瓷上清楚地映出他们的脸庞。 江雪深的这张脸,比他以往看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妩媚,眼尾的朱砂痣,像是扎到了眼里似的,慕朝很快别过眼,转头看向江雪深。 现在,她顶着的,是属于他的脸。 这两者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若只凭一个媒介,是不大可能的。 “或许……是不是媒介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江雪深猜测着问。 移魂术需要媒介与被移魂方愿意接受术法才有可能成功。 媒介是骰子,对他们能有什么特殊之处?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光有媒介也不足以让他们互换。 被移魂方愿意接受?荒谬。 慕朝轻嗤了一声,但却下意识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场大雪。 愿意接受么…… “慕朝?” “慕朝?” “慕朝!” 慕朝回过神来,抬眸看她。 “你想到了什么吗?”江雪深问道。 慕朝顿了顿,声音冷冰冰的:“没有。” 没有就没有,装作高冷沉思状做什么?江雪深撇了撇嘴,过了一会儿,又有些好奇道:“不过那柳家还真的挺厉害的,居然连你也不知道怎么解术法。” “可惜了,怎么会突然堕魔了呢?”她有些惋惜,随即又反应过来,对上慕朝似笑非笑的表情,“堕魔倒……” 她想说倒也没什么不好,不过终究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出口。 即便是现在,她知道在赤海的也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但是到底也曾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杀过人。 无论如何,堕魔这件事,都称不上什么正途。 慕朝倒也没和她纠结,只顺着她的话道:“我曾听说是柳家千金及笄之日,被顾家宗主在柳家的花圃里发现了邪果。” “邪果?”江雪深愣了一下。 “据说是和扶桑花同音的拂桑果。”慕朝道,“长在峭壁之缝,只现春季,季过则灭,连枯根都不存。” 江雪深很快道:“但我听说那场宴会是在冬日。” 那场宴会在冬天,可顾家的宗主却能在柳家发现拂桑果。 这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柳家已经掌握了某种能让拂桑果结于冬日的方法,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那位顾家宗主骗人。 但这…… 慕朝笑了笑:“又与我何干?” 柳家生也好亡也罢,这移魂术哪怕是他们下的,只要耗费些时日,倒也没有什么难的。 况且…… 他看向依旧陷入沉思的江雪深,不禁弯了弯唇角。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 慕朝没有停留太久,待雨小了,他便执着灯笼和伞,消失在雨幕之中。 很久没有用这具身体,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一路走来,视角伏得很低,两道的杨柳树都弯得触不可及。 终于踩过汲汲雨地,穿过乌巷,大老远的便看见那方富丽堂皇的玉楼金阁。 大门上两盏火红的灯笼在夜雨中快要燃烧起来。 -- 第107页 慕朝走近了几步,才看到“江府”的牌匾下,有人正孤零零地候在那里。 那身形高大,并不算单薄,但偏偏在夜里,在那团红灯笼下,显得如此凄凉。 “你回来了。” 慕朝踩过青石板,立在台阶之下,终于看清这张如枯木般没有灵魂的脸。 是江尧。 老实说,江尧长得很英俊,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 但此时,他确实周身散发着死气沉沉的味道,比义庄那群干尸好不到哪里去。 见他靠近,江尧张了张嘴,轻轻同他讲话。 这是他与江尧的第三次照面。 第一次,他要他将女儿还给他。 第二次,他问他要将他的女儿带到哪里去。 第三次,他说得却是“你回来了”。 可见人生真是世事无常。 慕朝“嗯”了一声,便错过他往院子里走。 江尧倒也没拦住他。他一路绕过院子,转过长廊,走过拱门,江尧也一路无声地跟着他。 直到终于来到房间,慕朝将伞拢起。 屋里灯火如昼。 江尧这才看清他身上披了一件男人的外套,登时脸色变黑。 顺着他的视线,慕朝低头看了一眼。 这件外套自然是临走前,那只蚂蚱兔硬拦着给他裹上来的,现在也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怎么?”慕朝扬了扬下巴,挑衅地看向江尧。 原本以为江尧会说一些“不知羞耻”、“有伤风化”的词汇,却没想到他虽然脸黑,倒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只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两个兔耳朵小瓷瓶,放在桌上。 这一路上酝酿了许久,真站在这里看着女儿的脸,江尧又一时有些心怯,但看到女儿脸上细碎的伤口,却仍是鼓足勇气道:“小雪,我很抱歉。” 哟,这倒是新鲜。 慕朝抱臂想看看他要说什么。 但江尧就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沉默了。 屋子里一片阒静,只能听到雨声滂沱。 慕朝瞥了他一眼,打破了沉默:“还有事?” 还有,当然有。想说这么多年是父亲亏欠你了。其实你不是不重要,你太重要了,是这世间我最不愿意失去的人。 但张了张嘴,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无力的:“没有了。” 江尧几乎是仓皇而逃。 若非桌上的兔耳朵小瓷瓶存在感太强,他就像没来过似的。 慕朝轻嘲地笑了一下,便将瓷瓶随手拂到了纸篓里。 过了好一会儿,又走回了纸篓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脑海中是江雪深满身的鞭痕,明明那么疼,都倔强地不肯留下一滴眼泪,只低咽着说“疼”。 到底还是将瓷瓶捡了起来。 轻轻摩挲着兔耳朵,转开了瓷瓶。 是内服的金创药粉。 慕朝闻到了一鼻子的苦味,便嫌弃地放在了桌上,又很快打开了另一瓶。 一开盖,一股熟悉的酸甜味便扑鼻而来。 是梅子糖。 慕朝随手倒了一颗含在嘴里,刚想将剩余的丢到桌上,最后还是烦躁地将两个瓷瓶好好地收在柜匣中妥善保存。 全部做完,他更加烦躁了。 啧,人类的感情就是麻烦。 他想了想,还是掏出了久违的通信傀儡,别扭地喊道:“江雪深,你又欠我。” 江雪深收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蒙蒙亮。 江雪深:“???” 魔尊大人的谜语人属性愈发严重了? 猜不中他在想些什么就干脆不猜了。 再一次换回来,江雪深只觉得——太爽了! 既不用躺在床上凄惨地养伤,又不用面对那群长老的唇枪舌战。 甚至还能开开心心地打理打理盆栽。 其实当条咸鱼没有什么不好的。 更何况,还是拥有绝对实力的咸鱼。 江雪深开心地给盆栽浇着水。 先前这株盆栽一副死气沉沉朽木不可救的模样,现在不仅生机勃勃,一觉醒来居然还抽了新芽。 江雪深更开心了,要不是大护法就在身边,她甚至想来段江南小曲儿。 “魔尊大人今天心情很好?”欢乐的气息很容易感染旁人,连大护法都忍不住问道。 江雪深点了点头,便听他继续道:“枯了几百年了,现在却抽了新芽,可见大人是真的很开心了,这样真好。” 江雪深不由一愣。听这话的意思是,魔尊的心情还会影响盆栽?难道慕朝还是个木灵根? 她按耐住好奇心,看向大护法。 大护法的尸毒更加严重了,几日不见,脸上的尸斑更深更多更重了,连腰板都佝偻不少。 想起他活着的每一瞬间都是巨大的痛苦,江雪深就觉得心里有些闷得慌。 大护法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笑着问道:“那位江姑娘……不知魔尊大人是怎么看待的?” 啊,江姑娘?是指她吗? 江雪深默了默,想到先前慕朝的回答,也学着模棱两可道:“嗯,不讨厌。” 哪知听到这个回答,大护法竟不由愣住,原本就僵硬的脸像是被冻住了似的,好半晌才扯起唇角,笑得开怀又僵硬:“魔尊大人的不讨厌可是很喜欢呢。” -- 第108页 第59章 放他走吧 “魔尊大人的不讨厌可是很喜欢呢。” 连夜的雨至今未停。 滂沱地浇在房檐, 噼里啪啦地作响。 江雪深的心跳漏了半拍,抚着盆栽枝叶的手忍不住顿了顿,好半天也没有把脸上灼烫的烧意给褪去。 大护法的声音沙哑又欢快, 震得她有些不知作何反应。 大护法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 目光落在盆栽的绿芽上,有些怀念道:“当初是您给了老奴重生的机会。” “其实起先老奴挺害怕的……”想起过去,大护法脸上的皱纹都不禁舒展开, “您从来不表露出自己的喜怒,老奴实在摸不准您喜欢什么, 讨厌什么。” “日子久了,才渐渐了解您心底的想法。” “现在这样真好……老奴看得出,江姑娘对您来说不一般,这样真好……”说到后面,大护法忍不住咳嗽起来。 江雪深忙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咳了好久,大护法才终于缓过气来, 有些歉意地弓下身:“老奴是不是说错话了?” 江雪深看着他鬓边的白发, 摇了摇头, 浅浅地笑了一下, 又很快收回了情绪,认真道:“没有, 谢谢。” 大护法愣住:“谢什么?” 江雪深:“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 大护法像是反应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 才又低头咳嗽, 呛出泪来。 他很快抹去眼尾那点湿意,不好意思道:“老奴是真的老了……” 见过梦境里那个稚嫩的闫平良,再看现在已经严重驼背的大护法。 江雪深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大护法已经老了。 他已经老了很久了。 作为一个普通的凡人,拖着一具沉重的尸身, 每呼吸一口,都是莫大的痛楚。 他的灵魂不伤不灭,只能清楚地看着自己的身子渐渐布满尸斑,然后又会化为一摊腐水。 他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却永远不会失去痛苦的意识,就连夜深人静之时,他都没有一晚能够醉入梦想。 江雪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他更好。 “闫平良,你现在开心吗?”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试图去了解一些。 大护法下意识地想回答开心,话在嘴边,却被江雪深抢先一步。 “想好了再回答我。”她说。 大护法默了一下,才鼓足勇气道:“老奴自然是开心的,只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三百多年了,老奴真的很想念他们。很想……与他们团聚。” 江雪深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便是妻儿与孙孩。 他很想念他们,觉得这人世的日子实在太过漫长,他想下落九泉,与家人团聚。 大护法说完才惊醒过来:“是老奴多言了,老奴……先行告退。” 他离去时的背影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便会在这沉重的阴雨天散成一地。 江雪深忍不住叹了口气。 . 另一边的慕朝正大摇大摆地坐在正厅,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今日江府的正厅尤为热闹,除了往常几个人,还加了好几桌的席,除了江府的宗族长老,还有各大校门世家的宗族。 齐聚一堂是为了死地结界即将破裂的事情。 事情过于严重严肃,整个正厅气氛一片庄肃,安静地只能听到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 江文薏看了许久,实在没忍住扯了扯身边的人,低着声音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现在什么气氛你不知道吗?” 整个正厅只有慕朝一人握着筷子用餐,其他人的表情都一派凝重。 慕朝斜睨了一眼江文薏,最后喝了一口汤,才慢悠悠地擦了擦唇角,开始听这群正道讲废话。 坐在主位的是江尧,但是从头到尾他一直垂眸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一言不发。 反倒是坐在他身边的江白影低哼着打破了沉默:“在坐的各位道友也应当知晓了死地之事,不知可有什么高见?” 他一开口,底下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议论起来。 “都是那魔头的错!”有人率先愤慨。 另一人接道:“对!若非赤海那魔头由死地诞生,为了爬出死地破了结界!又怎会有后续的事情发生!” “谁破的结界就该谁修补!” “你这不是说笑吗?魔头会管你天下苍生?就算他自家赤海被死地湮没,那魔头怕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难道慕朝竟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吗!” “一个魔头能有什么责任心,能懂什么责任心?” 慕朝淡定地喝了口茶。 对于正道开会拿他做开场白这件事,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正道心里那点小算盘,早些年他便听到过。 死地那块地方最一开始是被天然屏障封印的,结果他在死地之底诞生爬出来后,破坏了那天然屏障,纵使那群废物正道联手设了结界将死地封印,却仍是动不动就会破损。 只不过这次的破损严重了些,已经开始崩裂,那是就镇压不住死地了。 这件事对那群正道来讲,不能怪天怪地,更不能怪自己,那就只能怪他了,反正魔道嘛,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这死地,倒也不是真的不能封印,无非是献祭足够的灵力镇压。这群废物虽然没有一个人做得到,但真有心的话,几个人一起倒也不是不行。 -- 第109页 可这些人明明知道有这么一个方法,却没有人愿意做那个牺牲品。 至于他?他就是一个大魔头,凭什么要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 天下苍生给自己陪葬还比较符合他的性格。 饭桌上谈论得一团乱糟糟,到最后明明是为了“死地”才组的饭局,却成了他的批判会。 慕朝听得有些无趣,又握着调羹,喝起了甜汤。 甜汤哽在喉咙中,还没彻底咽下去,便听耳边传来一个冰冷苍老的声音:“雪丫头恢复得不错啊。” 他放下调羹,微微抬眸,对上了江白影若有所思的目光。 “文薏伤得不轻,尚能看到脸色欠佳,想不到雪丫头倒充满了活力啊……” 慕朝眉心一跳,刚要说话,却被江尧接过了话。 江尧不屑地低哼了一声:“是小雪上不得台面,这点小伤都用尽了丹药,换个有点悟性的人早就突破金丹期了。” 被打断了话,江白影皱了皱眉,视线落在江尧脸上。 这个儿子曾经一直都是他的骄傲,但自从十几年前…… 想到这里,江白影的脸色不由耷拉下来:“你也一样,现在可还是不能使剑?” 慕朝余光正好看到江尧的拇指下意识地蜷缩。 不能使剑? 说起来,江尧的过去慕朝还是略知一二的。曾经的江尧是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独一无二的天地一剑。 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再也不使剑了,转而做了符修。 江白影继续道:“你的女儿也没有继承你的能力,当真就是,昙花一谢。” 茶杯握在手中。 慕朝清楚地看到杯中的水融为寒冰。 后续的话题依旧围绕这几点展开。很快又扯到别的话题。 慕朝正要低眸饮茶,正好看到一旁脸色苍白的江文薏。 她正扶着茶杯偷偷看他,于是他收起笑意,施了个法,做了个血腥的鬼脸,果不其然将她吓得失声尖叫,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往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去!”在江尧发作前,江白影已经忍着怒意喊问道。 慕朝脚步一顿,黑白分明的杏眼幽幽地在他脸上掠过,随即勾唇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继续往外走去。 这场饭局座谈会还未结束,居然有小辈擅自离场,江白影脸色更是说不上好。 他对这个孙女向来没有好印象。 一个妓生女,根本不配做江家的嫡女,若不是江尧坚持,她想跨进江府大门都是妄谈。 更何况……还这么像那个讨人厌的鬼丫头。 鬼丫头…… 他记得,是他亲手将白绫绞在她的脖颈,那个能说会道的丫头最后像条死狗一样被悬挂在府邸口,直到死,她都是那般清澈地用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他。 “江伯父,为什么?”那时候她是这么问的吧。 他心底一慌,打翻了茶盏。 想起那个人,他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明明死了的人,为什么就是阴魂不散,隔三差五地就要骚扰他? . 慕朝走出很远,才掏出了蚂蚱兔,放到耳边。 “大护法有事,速归。” 江雪深很少用这么急迫的语气同他讲话,除非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闫平良…… 慕朝没有耽搁,调息片刻便进行传送。 他发现这具身体能调动的灵力正在逐日充沛,一些曾经勉强或是无法使用的术法,现在使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江雪深同大护法分别没多久,就有弟子煞白着脸冲到寝殿口禀告“大护法吐血晕倒”。 大护法一具尸体哪里还会吐血,江雪深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地的乌色和浓浓的腐水味。 大护法僵硬地躺在地上,双眸涣散,浑身的尸斑像长虫一样在肤底不停游走。 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强忍着震惊将他背回了房间,大护法已经神志不清。 他的尸毒已经彻底爆发。 不过短短的时间,证据身体都已经融得变形。 江雪深心中一抽一抽,不敢再看,却又不得不看,她怕她一转身,大护法就永远消失了。 好在慕朝来的比她想象中更快。 他身上还沾着阴雨的寒气,跨进门槛,直奔床头。 江雪深道:“我已经给他喂过血了,也让手下去备药了。” 慕朝点了点头,看着床上痛苦喘息的大护法,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嗯。” 药汤很快就来了。 就着血水与腐水,一口一口地强灌入大护法的嘴里。 看着他嘶吼着颤抖,江雪深终于忍不住闭了闭眼:“放他走罢。” 慕朝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江雪深睁开眼,看着他:“慕朝,你是不是很寂寞。” 慕朝一愣,随即恼怒道:“你以为现在很了解我?” 江雪深微微偏头,视线落在床上:“那为什么不放大护法走呢?” “他每一天都很辛苦。 “放他走吧,慕朝。” 第60章 晚安,大护法 大护法没办法晕睡过去, 只能神志不清地睁大着眼睛,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屋里充满了腐臭味与血腥味。 江雪深遣退了其他弟子,只留下王顺帮忙打下手。 -- 第110页 屋里的气氛很是诡异, 王顺也不敢多言, 只能不停地帮着大护法擦拭着身体,然后时不时地去偷偷观察“魔尊大人”的情绪。 方才他也不在现场,到的时候只看到那位江姑娘走路带风地“嗖”的一下就走了, 除了能看出心情极度不好之外,什么也看不出。 这是……吵架了? 虽然正道与魔道之间那违背伦理道德的感情迟早有一天会来个大高潮, 大爆发,但是真这么发生了,又有那么点怪异。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想了很久,王顺终于想到了缺少了什么! 没错!这种时候作为魔尊,难道不应该在那位江姑娘跑的时候一把拦住她,然后将她囚禁起来, 在折磨与爱恋之间反复挣扎, 你虐我我虐你个上千回合吗? 怎么就这么简单地放走了啊! 这届魔尊不行啊…… 江雪深不知道王顺的脑中已经完整构思完一本虐恋情深的话本子了。 心中还在不停回忆着刚刚的对话。 “放他走吧, 慕朝。”几乎是说完这句话的瞬间, 慕朝便转身离去。 她能感受到那瞬间铺天盖地的愤怒。 因为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他生气了。 她总是在话出口的瞬间开始后悔, 但说出口的便是说出口的, 是不可能再撤回了的。 或许慕朝说得对, 她与他并没有这么熟稔, 她远没有到了解他的程度,更不应该妄想窥探他的内心,企图去引导他做什么事。 即便他们互换了身体,她也不该忘了他们之间有一条很深的沟壑。 那不是正邪之间的沟壑, 不是立场之间的沟壑,而且属于慕朝与江雪深之间的沟壑。 就像他不会信任她,就像她其实也并没有打算走入他的世界。 所以慕朝说“你以为你现在很了解我?”这种话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有些事没有去想是一回事,但一旦想通了,又好像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手心的伤口好了又划,不知喂给了大护法多少血,除了尽可能地延迟他的腐化,也并没有多少作用。 王顺见她叹气,安慰道:“魔尊大人,失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雪深:“……” 她错了,她要收回以上的话,那沟壑不是她与慕朝之间的,就是她与整个赤海之间的。 魔道的人,可能脑回路真的与他们不同!都什么时候了,他同僚都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王顺居然还能满脑子都是话本子。 “你没有心的吗?”江雪深不可思议道。 王顺愣了愣,反应过来她在指代什么,有些莫名其妙道:“没有经过魔尊大人同意,大护法死不了的。” 这种事情她当然知道,大护法身上被慕朝下了永世为奴的咒禁,只要不解禁,永远不可能死去,哪怕华为一抔白骨,也是一架有思维有意识的白骨。 但就因为如此,才痛苦啊。 江雪深刚要这么说,才猛然意识到,她此时就是慕朝,那能不能让大护法解脱不就是她一个口令的事,要再说痛苦不痛苦的,就过于白莲了,憋了半天,只能道:“算了,你继续吧” 于是,王顺又卖力地给大护法擦起了身体。 . 慕朝回到江家时,正好看到江尧在院子里擦剑,那剑都不晓得多少年没用了,都快生锈。 慕朝瞥了一眼,抬脚便离去。 江尧张了张嘴想喊他,却到底憋不出话,只能送他的背影离开。 雨已经停了,只有空气间湿漉漉的气息昭示着方才下了一场淋漓的大雨。 慕朝躺在床上,听着瓦檐往下落水的声音。 “慕朝,你是不是很寂寞。” 耳边又一次传来江雪深的话。 寂寞? 他好像一直没有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听到有人这么评价他。他的人生中只有强弱胜负,没有寂寞热闹。 但却在江雪深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还是觉得分外刺耳。 他寂寞吗?什么叫寂寞?没人陪伴就叫寂寞吗? 那他并没有这种情绪。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瓦檐上积了不少雨水,夜风一吹,便淅淅沥沥地往下落。 慕朝看着漆黑的房梁,忽然记起了那个“血淋淋”的一天。 他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把那一堆碎肉捡回去拼凑成一具完整的身体的,却始终记得,他问:“我这样让你醒来,你是不是不愿意,你想活着吗?” 那个时候,他分明回答了想。 骗子。 . 大护法的身体越来越差,中途清醒过几次,却已经没办法辩识什么人。 他瞳孔已经渐渐涣散,一切都在恢复成他死亡时的模样。 这是如此的痛苦,但他却仍旧无法晕死过去,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一天能够抛弃现实所有的烦恼进入梦乡。 他张了张嘴,痛苦地低吟,那声音像是朽木被一刀刀锯开一般刺耳。 连王顺都看得触目惊心。 他原本以为大护法只是一次普通的尸毒发作,万万没想到居然会严重成这样,一时间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 今日晴空万里,却落起了雨。 王顺盯着雨幕看了一会儿,忽然顿了一下,忙屈身抱拳:“魔尊大人,江姑娘来了。” -- 第111页 江雪深正替大护法擦拭着唇边的尸水,闻言愣了愣,偏头看去。 慕朝携着一身微凉的太阳雨,走到了床边。 上次可以称得上是不欢而散,江雪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点了点头,没讲话。 倒是大护法忽然有了丝力气,费力地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慕朝的脸上。 “魔尊大人……”他张了张嘴,费力地喊道。 屋里的人都不由愣了一下,但又都很快反应过来,大护法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什么,思绪也有些混乱,怕是认错了人。 王顺闻言终于难过地快呛出泪来:“大护法……那是江姑娘。” 慕朝站定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听到大护法虚弱的声音缓缓传来:“魔尊大人……我好像听到下雪了。” 他说着,涣散的视线木愣愣地转了一圈,像是想去寻找声源。 他的眼睛已经彻底见不得光,屋里的灯火全部没有点燃,但屋外的光线一样充足。 江雪深怕他乱瞧伤了眼睛,刚要起身去关门窗,却见慕朝微微俯身,遮住了大护法的眼睛。 大护法也愣了一下,一时也不敢做什么动作。 直到慕朝微微沙哑的声音落在空荡的房间里:“闫平良,你想活着吗?” 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抉择生死的那天,闫平良眼眶一湿,对着满目的黑暗,虔诚道:“老奴想陪伴着魔尊大人,但是……” 但是如果这是最后的终点,他也想用最体面的样子告别。 慕朝抬起手,看到大护法涣散的目光慢慢会聚成一团微弱的光,道:“我知道了。” 大护法视线一窒,忽然难以控制地咳嗽起来,揪着衣襟像是喘不过气来。 江雪深马上握起刀,想要再割点血喂他,却被慕朝反手握住了手腕,掉了短刃。 她愣了一下,慕朝仍是没有放开她,还是就着方才的姿势,禁握住她的手腕。 而他的另一只手错过了大护法的眉眼,轻轻按在他的额头。 他轻轻一按,也不知是做了些什么,大护法的喉咙瞬间不痒了,躺着喘了几下,终于缓过神来,干枯的脸颊颤了颤,吐出一口浊气。 慕朝已经有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大护法,现在一看,他果然老了。 “睡吧。”慕朝抿了抿薄唇,终于吐出两个字。 大护法像是从未听过这两个字,眼睫一颤,很快别过视线,落在窗外。他仿佛看到第一次见到慕朝的情景。 当时,他不过就是这么看了一眼,却听到了那孩子喃喃自语地艰难地喊了一声“疼”。 他说疼。 大护法眼底有些湿,视线又开始涣散起来,赶紧收回目光去看慕朝的眉眼。 他张了张嘴,忍不住问道:“魔尊大人,你还疼吗?”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慕朝却听懂了。 他摇了摇头:“不疼了。” 大护法苍老的神情才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听到了落雪声,又像是听到了鸟语花香,他缓缓勾起嘴角,终于坚持不住,偏头,永久地睡了过去。 从来没有认真地深入地进入过一次梦乡,这是他成为大护法以后的第一次,却也是唯一一次。 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又很快化成枯骨。 江雪深坐在一边,无声道: 晚安,大护法。这个世界很大,下辈子请好好玩。 “你说大护法会怎么样?” 已经成为一抔黄土白骨,成为天上星座碎片,属于大护法的人生结束后,他又会去到哪里呢。 慕朝看向她的眉眼:“会与家人团聚,一起投个好胎,下辈子平安顺遂。” 江雪深:“真的吗?” 慕朝点了点头:“我说的。” 他说的总是真的。 第61章 想被你了解,也想了解你 烈焰在阳光下如大片的海棠花盛开, 艳丽地让人几乎快忘了这是一场熊熊烈火。 底端的火星“啪”得冒倒天上时,王顺才终于叹出一口气来。 已近黄昏,烈焰的边缘也泛着跟落霞一致的黄晕, 像是再释放着最后的生命。王顺静静看着火光, 心里忽然有些空荡荡的。 大护法前些日子都还能与他说笑,现在却成为一架白骨,很快就会化为一抔骨灰。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尸毒而已, 怎么就成永别了呢。 魔尊大人和江姑娘都沉默地看着火光,他也不敢说些什么, 但就因为什么都不能说,心里的寂寥就更加明显,像挑着这场大火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孤寂感。 很多时候王顺一直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就因为没心没肺才能活得逍遥自在。他没有太多普通人该有的情绪,对三情六欲也看得比较淡薄,不然也不会放弃人间大巴的荣华富贵不享受, 跑到赤海来当一个人见人骂的魔头。 他跟大护法也称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情谊, 最多就是在这个九成都是魔修的魔教来讲, 同样曾经作为普通人, 同样是战五渣的两人会有更多的交流。 他以为这种交流不那么深刻,离别时也不会有太多的感触。 但现在, 心里却止不住地寂寥。 黄昏的风有些凉, 却吹不灭也吹不旺这场大火, 当火势渐渐颓靡, 骨灰与灰烬混杂,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世界上再不会有一个叫闫平良的人。 -- 第112页 他想,他会很孤单吧。 再见了, 大护法。 . 江雪深不敢多看火葬的过程,全程盯着火晕,心思却在放空。 她也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个人由生到死都太过容易了。 沉默地陪着慕朝下了山,再沉默地挥了挥手,才终于开口道:“再见。”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江雪深。”慕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雪深顿了顿,转过身去,看向他的眉眼。 慕朝道:“之前说的那些话,撤回。” 江雪深愣了愣,这才从他不自在的表情中了解了他指的是哪些话。 “你以为现在很了解我?”是这句吗? 她摆了摆手:“没事的。” 况且,说出的话还能撤回不成。江雪深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慕朝的声音明明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又似乎没有那般江南独有的吴侬软语,反而低低冷冷的,甚至透出了那么点庄肃。 他说:“人类的感情太过复杂,我时常不是很了解。” “但是,如果你想了解我的话,可以继续了解。” 想了解他的话可以继续了解?这叫什么话?还是恩赐不成? 江雪深难得地有些生气,抿着唇,冷冷道:“我不想。” 本以为慕朝也会恼羞成怒,或者干脆衣袖一拂转身离去,却没想到他仍是保持着刚刚的动作,微微仰头: “我挺想的。” 江雪深愣了一下:“想什么?” 慕朝道:“想被你了解,也想了解你。” 如果说,扶桑花要六七月盛放,那今日不过三月廿四,江雪深想,她已经看到了花期。 慕朝留下的盆栽抽了新芽,似有花骨朵含苞待放。 . 慕朝回到江府时,天边最后一道晚霞也褪去了色彩,只能听到萧瑟的蛙虫互鸣,晚风如水,轻轻荡过院里院外。 他熟门熟路地绕过小道,却还是撞上了江尧。 这个人好像就一直坐在祠堂外,无处可去似的。 慕朝想当作没看到,负手踩过花圃便要离开,江尧抬眸看了他一眼,倒也难得地没有喊住他。 晚霞褪去后,天就黑得极快,不多时,整片花圃便暗得只能描绘出个大致的轮廓。 祠堂外的青墙上挂满了爬山虎,一路沿着墙缝攀附到灯笼上,将昏黄的光线遮得隐隐绰绰。 江尧就坐在那片微光之下,仔细擦拭着手中的剑。 离祠堂不远处便是习武场,偶尔能听到练剑声还有谈天声传来。 听起来应当是江岳那一家三口,大抵便是江岳在教江文薏什么招式。 慕朝听着那一招一式,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出了苗圃后,却鬼使神差地往回看了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他渐渐停下了脚步。 晚风灯火之下,江尧缓缓抬起头,往习武场的方向望了短暂的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只是擦拭着剑身的手微微发抖。 慕朝觉得,眼力太好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不然,他马上就可以回到房间,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莫名其妙就站定在江尧的面前。 他对正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话,何况江尧还是一个仙门大家的宗主。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讲,直到江尧擦完剑收回至剑鞘,又放在门边时,他才随意一踢,又踢回至江尧的手中。 手心里的剑还透着晚风的凉意,江尧愣了愣,抬起头看到一双熟悉的眉眼。 “小雪……”他喊了一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将女儿接回了江家,他们父女俩再也没有好好聊过。比起父女,更像仇人。 但这一切,也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江尧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声冷淡的:“拔剑。” 他愣了愣,确定这句话出自“女儿”的口,握着剑鞘的指尖微颤了一下。 “起身,拔剑。”慕朝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江尧这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不知不觉,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孩子了,她长大了。 江尧握紧了剑,尽量平稳着发声,不让父女俩难得的一次谈话又因为他谈崩了:“怎么了,小雪。” 但回答他的确是猝不及防的一剑。 这一剑丝毫没有留情,破风而来,江尧脚步半退,下意识地格剑挡去。 “你做什么?”他尽量忍着怒意道,“刀剑无眼,别闹了。” 慕朝笑了一下:“生气了?你平时鞭子落在别人身上时怎么不觉得藤编无眼,落在身上有多疼?” 江尧愣了一下,就这么一瞬间,对面的剑光一闪,猛得划破外裳,刺破胳膊上的皮肉。 瞬间,鲜血沾上剑刃。 “拔剑。”慕朝横手握剑,抵在他的脖颈,“不然,刀剑无眼。” 江尧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侧身躲过剑刃,却没有拔剑,而是隔着剑鞘抵挡着慕朝的每一招。 他这才发现“女儿”的剑术竟如此高超,虽然力道不够,但每一式的角度与剑流都让人难以招架,不拔剑单靠剑鞘的抵挡很难抢回主场制御住他。 他边躲招边思考。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镇守死地,回来后两人也一直处于“剑弩拔张”的陌生氛围,他从来没有试过她的剑术。 -- 第113页 雁归山剑宗那群人的手法他还是清楚的,断不可能教出这么凌冽的剑招。 那是谁…… 又勉力挡回一招后,江尧眉心一蹙,压低声音问道:“是谁教你剑术的?” 慕朝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招式却越来越猛烈,堵得江尧根本没办法再抽神问出别的话。 到最后,只能低怒道:“小雪,别闹了。” 慕朝笑道:“我让你拔剑。” “你想做什么?”江尧问道。 慕朝看他:“很难理解吗?” 说着,剑尖挑过江尧手中的剑柄。 只听“蹭”的一声,剑身出鞘,在灯火下闪着微微的光晕。 剑柄很快又回到江尧手中。 “出招吧。”慕朝道。 江尧愣了一下,低眸去看剑。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用过剑,久到他已经忘了当初鲜衣怒马,一剑霜寒,名满天下的感觉了。 他没有一天不擦剑,没有一天不想用剑,却也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剑尖下的血。 那是他的债,也是他的心魇。 “我曾发过毒誓……”江尧艰难地开口,“永远不会再用剑。” “哦。”慕朝不在意道,“那誓言的咒注是什么?” 江尧愣了一下:“什么?” 慕朝道:“你发誓不该用什么东西当咒注么,比如如果用了咒天打雷劈。” 江尧错愕了片刻,摇了摇头。 “没有咒注?”慕朝看了他一眼,“没有咒注怕什么?” 是啊,没有咒注怕什么? 许久以来一直想不通,不敢想的事情,被他三言两语说起来,倒根本不是什么难题。 江尧颤抖地提起剑,心口一烫,用力眨了眨眼,看向慕朝:“那……请赐教。” 这一刻,对江尧来说,他们不是父女。而是剑修。 所有的话都在剑上。 许久没有用剑,他像第一次握剑似的,每一招都使的小心翼翼,从青涩到熟悉,也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 花圃里,只能听到金属相撞的声音,还有剑破虚空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江尧手劲一起,剑身往前飞出,错过慕朝的发丝,插入石柱。 汗水落地,江尧终于笑出了声:“尽兴!” 真特娘的尽兴。 他眨了眨眼,憋回了滚烫的湿意,看向慕朝:“喝酒去吗?” 慕朝看他:“什么酒?” 江尧笑道:“五加皮!” “走。” 月光下,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身影落地拖得颀长,空气中,满是酒香。 过了不知多久,江尧面有醉意地抬头望月。 “小雪,你恨我吗?” 慕朝还没说话,又见他饮了一口酒,眼泪顺着酒水一起往下流。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舒儿。” 第62章 我好像开始有些喜欢你了…… “有时候, 我也会想,就让你一辈子留在和孝村,或许你会更开心吧。” “至少, 这样, 在你心目中的父亲永远是高大伟岸的,而不是一个只会不停委屈自己女儿的废物。” 江尧的声音像是碎在了夜风之中,字字句句却又那般清晰入耳。 慕朝从他眼尾的微红轻轻扫过, 似是毫无感知地挑了一壶酒又抿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 五加皮回味又甘又涩, 比一般的陈酒要苦涩不少。 他又去看江尧,却见他一口一口,喝得上头,泪水混着酒香一起钻入口腔,也分不出是酒还是泪。 慕朝受不了这个药酒的苦味,抿了几口, 便换了壶杜康, 慢悠悠地喝。 清冽的味道瞬间中和掉苦涩的味道, 他满意地多饮了几口。 耳边是江尧涩然的声音, 还在不停诉说着内心深处压抑太久的心事。 他好像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回看。 慕朝其实不懂人为什么要往回看,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 你即便当下削骨剥皮地悔恨, 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若换了他……若换了他会怎么样?他想了想, 对他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强”不能解决的, 如果解决不了,只能证明自己不够“强”。 所以,不会有那个如果。 “你恨我吗?”江尧又饮下一口酒,囫囵地问道。 今夜月色寡淡, 落在江尧的眉梢眼角,却还是能从那过分落拓的模样中瞧出一些被时光掩埋的不羁。 这个人曾经是名震九州的第一剑修,他独创了江家四十二招剑法,现下也是各门各派的主流剑式。 虽在此之前从未与他正式交手过,但慕朝见过他年少时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与现在大不相同。 因为见过,才会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正道其实也不全是废物,只是他们实力最强的时期总是荒废在令他不解的内斗之中。 “你恨我吗……”江尧说着笑出声来,叹在月光之下,“还是恨我比较好。” “我一直都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更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还是恨我比较好。” 他一壶接一壶地想用这苦涩的五加皮麻醉自己,喝完后便去夺慕朝的杜康,就好像他想要的答案就在那大梦之中。 而那场梦中是他浑浑噩噩是十几年。 -- 第114页 是他想要抓住却早已流逝的十几年。 他好像在那里看到了女儿匆匆的成长,那般模糊,那般缺乏细节。 她像是在时光的疯子中,在他不经意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再也不会抱着他的腿哭,再也不会委屈地喊着“爹爹”,他缺失了她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角色,却成了那道最不该存在的阴影。 努力想回忆起父女俩罕见的快乐时光,却都过于匆匆,反而是那句“如果你不喜欢我,干脆不要把我带到这个人世”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我错了吗……”他低头叹息。 慕朝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抿了一口酒望天。 月光之下,只有碰杯饮酒的声音。 直到江尧不胜酒力瘫倒在台阶之上,仰面躺着,视线微微向上,正好能看到祠堂供桌上那座“无名氏”的灵位。 “我好像看到你了。”他已经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看到你八岁时梳着垂挂髻的模样……” “看到你十五岁时及笄的模样……” “看到你十九岁嫁衣羞涩的模样……” “看到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慕朝凑近听,听到他压抑得几近模糊的声音。 “我好想你,柳舒。” . 江雪深收到慕朝消息赶到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慕朝,只看到江尧浑身酒气地瘫倒在祠堂的台阶上。 台阶硌人,他却躺得四平八稳,周遭散了一地的酒壶。 各种呛鼻的酒味混合在一起,复杂地弥漫在院落里花圃中。 不过几日没见,居然成了个胡子拉碴的醉酒大汉,一点都没有个江家宗主的模样。 江雪深有些嫌弃地叹了口气,捡起酒壶,并排放在墙脚,想将江尧扶起来,还好她现在用的慕朝的身体,不然还真的难以将一个烂醉如泥的人给扶起来。 扶正后,她走下台阶想将人背起来。 江尧的脸刚抵在肩上,复杂的酒味扑鼻而来,江雪深蹙眉别来脸,又听到他的声音携着酒意落在耳畔。 “小雪……” 以为他清醒了,江雪深松开他,转过身对手他醉意朦胧的双眼:“父亲。” 说完心里“咯噔”一下,被吓出一身冷汗,她现在可是慕朝啊!这要是被发现…… 但下一秒,她发现自己的担惊受怕完全没有必要。 江尧眨了眨眼,哝着鼻音,叹道:“小雪,你来了。” 见他没有认清人,江雪深松了口气,又去看他:“你醉了。” 江尧摇了摇头:“没醉,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了。” 明明浑身酒味,眼神已经对不上焦,但他还是用力盯着眼前的人:“小雪,我是爹爹啊。” 江雪深想继续扶他,胡乱地点了点头,下一顺,被紧紧地抱住。 “我是爹爹啊……”怀抱很快松开。 江雪深抿嘴看他,他忽然颓了声音,目光涣散地扫着她的眉眼:“女儿,我错了。” 空气中的酒味太过浓郁,太过醉人。 要不,她怎么能从父亲嘴里听到这句话呢。 江尧是江家宗主,是正道栋梁,最后才顺便是她的父亲。 她是被顺便到的那一个,所以哪怕母亲入了族谱,哪怕她成了江家的嫡长女,却依旧很少有人将她真正看做江尧的女儿。 血缘或许是她最后的遮羞布。 而现在,在她愿意试着去承认这些事实的时候,她的父亲却醉意汹汹地告诉她:“我是你的爹爹,之前对你造成的伤害,是爹爹错了”。 这不是玩笑么。 江雪深静静看了他半晌,跟着坐在了台阶上,抓过酒壶猛饮一口。 “对不起。”他还在继续说,“我不知道对你才是好的,却选择了最差劲的方法,我是一个糟糕的父亲。” “但是,这不代表你不好……” “这也不代表我不爱你,孩子……” 饮下最后一口酒,江雪深侧眸看他。 江尧已经彻底醉了过去,枕着手臂,侧躺而睡。 这不代表不爱她? 江雪深有些想笑,牵了牵唇角,却觉得连笑都令人疲惫。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种父母,有些父母对孩子过于严苛,有些父母对孩子过于溺爱。有些父母喜欢将自己无法承受与成功的愿望强加给自己的孩子。 还有一些父母,会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行着“伤你最深”的举动。 他们的每一次伤害都像利刃刻在骨子里,却无法从皮肉上窥见。 到头来,终于在某一天发现自己或许错了,便要求孩子的原谅。 而她的父亲可倒好,到头来发现自己或许错了,却连自己孩子的原谅也不需要,一股脑地剖析了自己的感受与想法,就不了了之了。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好话烂话都让你讲了呢。 之前的伤害都是真的啊…… “到现在,那些伤痕还是很疼的。”很疼很疼的,每次想起时,都觉得疼得她发冷。 耳边是江尧呢喃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女儿……但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江雪深眉头一蹙,用力眨了眨眼,凑近江尧,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好,我接受你的道歉。” “但是我仅代表我自己,接受你的道歉。” -- 第115页 这世界上有千万个父亲也有千万个儿女,她只代表江雪深,接受了江尧的道歉。 不代表那千万个儿女,只代表她自己。 她也不代表女儿的身份原谅父亲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不管理由是什么,伤害就是伤害,那是穷尽一生都没有办法愈合的伤口。 她接受的只是一个她需要的道歉,哪怕这场道歉沾满酒味,哪怕只是借着醉意的虚伪。她需要这样的道歉与自己和解。因为,错的从来都不是她自己。 月色如水,落在空荡荡的酒壶上,还有睡姿诡异的两人。 慕朝在瓦檐静躺了很久,终于听到下方酒壶落地的声音,酒壶摩擦着石板在地上滚了一圈后,他坐起身往下看一眼。 江雪深半醉半梦地学着江尧的样子并排躺在阶梯之上。 要不怎么说是父女,她的姿势、动作,每一秒的呼吸,都与江尧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慕朝一跃而下,带起微风,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挠了挠抓了抓脸。 他叹了口气,蹲了下来:“还真是父女。” 毕竟用的江雪深的身子,将两人分别背回房间,都废了不少功夫。 终于将江雪深背回自己的房间后,看着她沉睡的面容,慕朝累得点了点她的眉心。 “怎么这么事多呢。”他道。 凡人的情感真是又多事又复杂,他好像永远无法了解。 江雪深吃痛地抓住他的食指,咂了咂嘴,更深更紧地捏住了。 她喝的是杜康,呼吸间便都是一股醇厚的杜康味。 “但是。”慕朝顿了顿,空出左手,又点了点江雪深的鼻子,“我好像开始有些喜欢你了,小东西。” 人类的感情那么复杂。但她却好像永远都是那般简单好猜。 床边的窗棂微微敞开,透入一轮皎洁的月光。 江雪深的脸庞快融入这场月色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月色中的这张脸不是自己的脸,也不是江雪深的脸,柔和得有些陌生。 他默了默,收回指尖,侧壁躺在了床上,枕臂望向窗台上冷冰冰的月光,轻轻笑了一下。 “比喜欢,还要再多一点。” 第63章 那她算什么呢 宿醉之后, 头痛欲裂。 江雪深扶着窗台迷迷糊糊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清醒了一点。 她记得她是收到了慕朝的消息后去见了父亲。 父亲? 江家! 抓到关键词,浑浑噩噩的脑子总算活了过来。 这房间不就是她自己的房间吗?难道……露馅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 头皮瞬间炸得发麻, 她哆哆嗦嗦地想从床上爬起来,很快又被一双手按了回去。 “醒了?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江雪深愣了愣,抬眸撞入一双含笑的眼眸。 慕朝已经穿戴整齐, 看起来等了她许久。 “慕朝……”她张了张嘴,“没有, 早安。” 打完招呼,心底不由松了一口气。吓死她了,这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怕是得引起一阵骚乱。 但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脑子里转了一圈, 却怎么也想不到哪个点有些怪异。 直到她洗漱完毕, 喝了一口凉茶, 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慕朝刚刚是在……笑?还是哪种似乎心情不错的笑? 这是何等惊悚的一件事啊! 于是, 慕朝刚抿了一口茶便看到原本在安静饮茶的江雪深忽然推开窗棂,往天眺望。 他不解道:“你做什么?” 江雪深已经阖上了窗:“没有, 我就看看太阳有没有打西边出来或者天上有没有下红雨。” 慕朝眉心一挑:“看这些做什么?” 江雪深笑了笑:“没事, 你刚刚笑了, 吓我一跳。” 慕朝默了一下:“……我笑起来很可怕?” “没有啊, 挺好看的。”江雪深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这可是她自己的脸,虽然或许称不上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但怎么着也和可怕没什么关系。 慕朝心情好了一些,又抿了一口茶才道:“那为什么吓一跳。” 江雪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一般笑起来不是为了打就是为了杀, 我怕你一时收敛不住杀戮的欲望。” 慕朝:“……” 闭嘴吧,真的。 现在天色尚早,院落里安静地只能听到清晨鸟啼,没有赤海那般灵动,却多沾了些人间烟火气。 从窗台向外看去,可以看到炊烟袅袅,江雪深知道再过一会儿阿云可能就会来送早餐,现在必须得离开。 但刚走到门边,便听到屋外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碎碎念的声音炸得她头皮发麻。 “那丫头还在睡?”是邓蔼晴的声音。 江雪深向来与她不对付,闻言,一阵慌乱,也忘了要怎么念诀离去,转身便往衣柜里钻。 慕朝放下茶杯就看到她已经钻入了衣柜。 过了一会儿,又将衣柜门猛地带上。 衣柜里没有把手,没办法彻底关阖,她又探出了脑袋:“慕朝慕朝,帮我关一下。” 慕朝看着她有些无奈,却也难得没有毒舌,帮她关上了柜门。 “没有人通知她今天要去顾府?阿云呢?” -- 第116页 阿云瑟缩的声音怯生生地传来:“夫人,大小姐受了伤,这些日子需要好好调养。” “怎么?我女儿没有受伤?就她身体矜贵?文薏不还是一早准备就绪,顾家的事情也敢怠慢,我看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阿云急道:“不是的,不怪大小姐,是太突然了,奴婢还没来得及提前同她禀告。” “我还没有说你这个丫鬟最近做事是越来越马虎……” 脚步声与争执声越来越近,到了房门边顿了顿。 邓蔼晴也不是不知礼数的泼妇,到底也没有直接闯进去,只对阿云使了使眼色。 阿云忙扣响了房门。 邓蔼晴这才清了清嗓:“雪深,赶紧准备一下,顾家的老爷子病情加剧,我们两家是世交,又更何况你好歹也是轻尘的未婚妻,不会如此不识礼数吧?” 慕朝瞥了一眼不安分的柜门,又给推了回去。 正在这时,邓蔼晴已经不耐烦地推门进屋了,慕朝侧身将柜子挡住。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邓蔼晴拂了拂衣袖,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很快又落在慕朝身上,“既然醒了就赶紧出门,别让人觉得我们江家半点不识礼。” 说完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慕朝的眉眼。 明明生了一双杏眸,却又与江尧如此的相似,眼尾总是洇着那抹与天无尤的模样。 她已经很久不曾仔细打量过这个孩子,也可以说,自从江尧将她领回江家,她就不敢去打量她。 她从前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现在也不敢去想。 “我要换衣服,叔母也要看着?” 冷冷的音调将她从沉思之中拉了回来。 邓蔼晴“哼”了一声,甩袖出了门。 门“砰”的关上。 邓蔼晴又往祠堂方向望了望:“他醒了没有?” 他? 身边的小厮丫鬟都不知道她在问谁。 阿云鼓着勇气问道:“是二爷吗?二爷还在镇守死地……” 邓蔼晴掠过院落里即将盛放的扶桑花,才摇了摇头:“家主……他醒了没有?” 一旁的丫鬟才终于反应过来,低头道:“平旦的时候死地告急,家主便出了门。” 邓蔼晴眼神一动:“他没有交代些什么吗?” 丫鬟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小厮接话道:“家主出门得急,没有交代什么,倒是留了一句话。” 邓蔼晴偏头看他:“什么话?” 小厮道:“是留给大小姐的,说是……” 他顿了顿,回忆着江尧离去时认真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家主那样的表情,那样沉痛又认真,他继续道:“说是,那是他一生只有一次的叛逆。”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小厮都不知道该怎么复述,只觉得宗主不愧是宗主,还是一个谜语人。 只是,叛逆什么呢? 他抬眸,便看到二夫人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原本那点微不可见的柔情瞬间支离破碎。 这……这又是怎么了? 邓蔼晴扶住身边的丫鬟,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一生……只有一次的叛逆么。 那她算什么呢?她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却仿佛永远如附骨之疽,让她避无可避。为什么他的眼里永远没有她呢? 她忽然有些想笑,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用力抬头,闭上了眼,将那抹温热往心里流,很快收敛起情绪,睁开眼,她还是江家的二夫人。 “夫人不等大小姐了吗?”见她要离去,阿云忍不住问道。 邓蔼晴脚步不停:“让她自己跟上来。” 直到她走远了,几个小厮才面面相觑有些不理解。 “怎么觉得,比起二爷,二夫人更关心家主呢?” “家主家主,一家之主,当然要关心了。” “话是这么说,但总觉得……总觉得太过关心了。” 脚步声越离越远。 江雪深适应了柜子里的黑暗,耳朵变得极为敏感。 屋外头的声音渐渐远去,但慕朝迟迟未喊她出来,她也不敢直接出去,直到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才偷偷开了个缝往外看去,正好看到慕朝脱了一半的衣服,香肩外露。 慕朝瞥了她一眼:“登徒子。” 江雪深:“……”你不要入戏太深好吗!这分明是我的身子好吗! 顾家老爷子的病其实已经反复了好几年,按理说像他们这种等级的修士,即便无法飞升,也不该病魔缠身。 江雪深早些年见过顾老爷子一次,那时候他已经被疾病折腾得不成样子,见到她时正好病发,弱不禁风也要爬起来掐死她。 她当时还小,经此一遭,吓得不轻,也不大敢再去拜见这位世叔公。好在父亲当时也并不强迫她,之后也没再主动带她去拜见。 想不到那么多年了,他的病丝毫没有气色,反而越来越重。 之前她也打听过,听人说是心魔。 也不知是怎样的心魔,能让曾经叱咤风云的人一厥不起。 因为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作为晚辈实在不好意思不去,但只让慕朝去,江雪深又不大放心,思前想后,还是随便易容了一下,决定跟着一起去了。 . 邓蔼晴果然没有等她,二人赶到顾府的时候顾府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多都是各大仙门世家前来探望的。 -- 第117页 顾轻尘作为少宗主,只得不停招呼,大老远看见江雪深他们,刚想走过去,又被其他人喊住寒暄了。 江雪深趁这个机会,就拉着慕朝顺着指引一路来到了顾老爷子的房间。 刚要进去,就被出来的人拦住了。 “老爷子又发病了,你们现在还是别进去了。” 正说着,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嘶吼声。 江雪深点了点头。 她可不想又被掐得半死,干脆同慕朝往敞开的窗棂处走。 屋子里只有几个下人,顾老爷子躺在床上,以他们的视角并看不清楚。 只能听到那疯狂的嘶吼,连带着几个含糊的名字:“柳正城……柳……” 柳正城?是当年柳家的宗主吗? 江雪深半趴在窗台,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太过刺鼻,她受不了地又缩了回来,转头去看慕朝:“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慕朝有些负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淡淡的声音:“我对正道的家长里短并没有兴趣。” 江雪深撇了撇嘴,又趴回了窗台,却听到慕朝又道:“江雪深。” “嘘!”她吓了一跳,赶紧转身想捂住他的嘴。 却抓了一空,手腕一紧,反被抓住。 慕朝很快松开她,反拉住她的衣襟往下,似乎想与她说什么。 江雪深会意地俯下身去听,还没听到慕朝的声音,便听到身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在几步开外响起:“小雪。” 江雪深一愣,猛地回头看去,是顾轻尘。 “你们在做什么?” 第64章 没见过别人谈情说爱?…… “你们在做什么?”顾轻尘站在屋檐之下, 一席月白色的长裳,与朱红的壁画几乎割裂成两个世界。 江雪深被吓了一跳,眼皮子蓦地一抽, 不知怎么的, 颇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不对,呸呸呸,什么捉奸在床, 她与顾轻尘还有什么关系?早在折子戏下,海棠花中, 那场戏文就已经唱罢。 她僵硬地拍了拍慕朝的手,示意他松开衣襟。虽然和顾轻尘没什么关系了,但一男一女在前未婚夫家拉拉扯扯的,终归影响不大好。 慕朝扫了一眼她略微僵硬的表情,微微侧过身看向面前的人。 顾轻尘,这人还真是…… 他顿了顿, 想到一个贴切的词汇, 阴魂不散。 “你们在做什么?”顾轻尘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又问了一遍。 慕朝拂了拂衣袖, 忽然攒出一个笑来:“怎么,没见过别人谈情说爱?” 从没想过从她的嘴里能蹦出这么露骨的字眼, 顾轻尘脸色黑了黑:“江雪深!你真是……” 慕朝眯了眯眼, 静静地看着他, 指尖轻轻摩挲着腰侧的剑穗。 他保证, 若是这个顾轻尘的嘴里吐出半个不雅的字眼,便将他抽筋扒皮,放血拆骨。 顾轻尘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却到底没有说出什么伤人的词汇。 半晌, 才从齿缝里蹦出一句凉飕飕的:“我们谈谈。” 好歹与他算是半个青梅竹马,江雪深知道这已经是顾轻尘在下最后通碟。 他总是如此,他可以伤旁人的心,可以不管不顾我行我素,但是别人不行,别人只能在他所限制的条条框框里做着他能接受的事。 曾经他提出解除婚约。 江雪深其实心里清楚,他并不是真的想同她退婚,只是她没有给他那个高高在上的台阶,这跳脱了他掌握的认知,所以一时情境之中,说出了不合时宜的话。 他觉得那不过是如常的争执,却没想过这带给她的是什么。 或许,他也曾经想到过,只是与他高高在上的脸面与尊严相比,她可能会遭受的嘲弄,她当下所面临的困扰,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所以,其实她也不曾一次地想过,或许顾轻尘不是那么地喜欢月蘅,他喜欢的只是那个足以与他匹配的“白月光”。 所以,月蘅堕魔后,他也可以随时找到江文薏作为替代品。 江雪深心中五味陈杂,慕朝已经嘲讽地笑了一声:“怎么,大孝子,你家老人在屋子里受苦,你却要在这个时候同我……” 他顿了顿,看着顾轻尘愈发难看的神色,眼底晕开一抹讥讽:“花前月下。” 江雪深嘴角一抽,很快揪了揪他的衣袖,小声道:“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慕朝淡淡:“哦,是吗,我没有文化。” 江雪深:“……”倒不必这么理直气壮。 两人讲话时凑得很近,快要咬上耳朵,顾轻尘隔了几步远,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只能看到二人举止亲密。 他绷着脸,打量着“江雪深”身边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别的。 江雪深听到几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刚偏过头,一阵掌风倏然袭来。 她下意识地反手挡了回去。 那掌风落在手腕很快化开,并没有用几分力道。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顾轻尘,却见对方没什么情绪地收回了手,微微俯身作揖:“得罪。” 这是在试她的功法修为和路数? 江雪深低低应了一声,回忆着刚刚那招反挡有没有什么问题,确认没有,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顾轻尘没有试出什么招数,心底却冉起了更深的疑惑。 -- 第118页 刚刚那一掌除了想试出招式,主要还是想试着摸出他修为的深浅。 但是,没有。 探不出深更探不出浅。像是完全没有修为,又或者,修为深到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摸索。 刚刚那一招,让气氛愈发僵硬。 正是这个时候,天边忽然闪过一道闪电,大雨忽至。 雷鸣轰然响起,将屋内的嘈杂声掩埋。 糟糕,慕朝讨厌雷雨天。 江雪深偏头去看,慕朝的嘴抿成一条直线,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能从他抵在剑柄上微微扣起的指尖,知道他此刻极度不耐烦。 偏偏顾轻尘还在这里挡路。 “改天谈吧。”见顾轻尘又要靠近,江雪深抢先道,“今天我们大小姐是来看望顾老爷子的,希望青玄仙君莫要为难。” 慕朝瞥了她一眼,江雪深在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发带,他终于配合地点了点头:“就是如此。” 顾轻尘的脸色依旧不好,他紧紧盯着江雪深,冷冷道:“你是谁?” 江雪深作揖道:“大小姐的贴身剑侍。” 顾轻尘蹙眉:“贴身剑侍?” “嗯,对……虽然听起来不那么正经。”江雪深硬着头皮继续瞎编乱造,“但是确实如此。” 顾轻尘还想再问,又一道重雷从耳边掠过,雷声过去,屋子里的声音愈发折腾。 窗棂还微微敞开着,从他们的视角正好可以看到顾老爷子从床上跌跌撞撞地爬了下来,见着什么都砸。 江雪深好些年不曾见他,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消瘦了。 他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可以清楚地看到两块肩胛骨高高地隆起,就像是一架人骨穿着衣服,单薄得有些吓人。 “柳正城!柳正城!是你!是你堕魔!是你练毒功!你炼毒果!为什么要缠着我!”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是你柳家做的孽!你们死是众望所归!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伴随着桌椅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一声一声泣血的痛诉也从那片嘈杂声中劈了出来。 风将窗棂猛得撞开,屋里的狼藉展露无遗。 他的声音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瘆人,江雪深听得背脊发凉。 顾轻尘脸色也不是很好。 屋里的人是他的爷爷,拥有着曾经顾家乃至整个正道最至上的实力之一。 现在却只能和普通凡人一样,不,比普通凡人还要不堪,而这不堪的一面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见过。 他忽然觉得有些羞耻,整个人都气得发烫。 这里只有慕朝没什么情绪。在他看来,里面这个人即便在巅峰时期也不过是比废物好那么一点。因为一个心魔,沦落至此,丝毫不值得惋惜与同情。 因为顾老爷子并不是一次两次心魔发作,屋子里除了一些必要用品,其他易碎物品基本都被撤走,防止误伤了他。 这两日他发作得格外频繁,居然连家具都砸了。 木柜撞在地上,抽屉被狠狠撞出,散成一片。 不知道抽屉里藏了什么,顾老爷子盯着抽屉,嘶吼声蓦地一窒,屈下了身,肩胛骨顶着中衣,他颤颤巍巍地捡起了什么,沉默了很久,忽然又大叫出声。 惨烈,凄厉。 像是见到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地上的木碎被狠狠捏碎,他疯狂捡起又疯狂丢弃。 江雪深看得心惊胆战,忽然,一块木屑擦过窗台,伴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的撞击。 她愣了愣,低眸看去,窗台的缝隙中有一抹刺目的朱红,顺着她的视线,朱红转了几圈,“啪”得滚在了宽缝上。 骰子。 是骰子。 江雪深的心飞快地跳了一下,喉间又痒又涩,好像有什么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她缓缓地伸向骰子,快碰到的时候顿了顿,又很快捏住了骰子。 熟悉的眩晕感突如其来。 屋里还是激烈的嘶吼声,她似乎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就好像冬日雪地中,比冬雪还要冰冷的怀抱。 第65章 我现在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顾轻尘刚看见那男人腿一软晕倒在窗台, 下一瞬便见江雪深也跟着倒了下去。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那男人已经靠着朱墙清醒过来,顺势接住了堪堪倒下的江雪深。 这两日的大雨没有带来春日的微凉, 反而潮湿得发闷, 风中莫名夹杂着一股子热浪,拂得人心烦意乱。 顾轻尘捏了捏指骨,尽量压下心中的疑惑, 伸手道:“交给我吧。” 指尖在空气中划了一空。 那男人抱着怀中的人起身退了半步。 还是方才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却总觉得哪里不大一样了。男人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目光森森地从屋里爬过,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不知是不是被雨浇湿了衣服,顾轻尘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他定了定心神,才再次开口:“你只是一个剑侍,小雪是江家千金,你这么抱着她离开, 有损江家家风。” 雷鸣尤在, 一声接一声。 慕朝垂眸看了一眼怀中人熟睡的脸庞, 收紧了怀抱, 很快又抬起头,没有什么情绪地反问道:“交给你便不辱家风?” 顾轻尘看着他, 道:“如果你是江家剑侍, 便不会不清楚, 我是她的未婚夫。” -- 第119页 “未婚夫?”谁知对面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忽然嗤笑出声,“顾公子是记性不好吗?” 顾轻尘脸色一沉。 慕朝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周身逐渐冷下去的气场,眼底眉梢笑开了嘲讽:“您可是当众退婚了,在江家两位小姐中, 选择了将二小姐,仙君。” 顾轻尘心神一颤,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也是这般洋洋洒洒的大雨,他踩过红土清灰,没有人知道他远远看到被倒挂在城门口的她的那一瞬间,是多么的慌乱,看到她还活着时又是怎样松了一口气。 当时,也是这样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戏弄,破开这场大雨,慢悠悠地传来:“怎么样,仙君可是想好要救谁了?” 就连那声“仙君”都含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会选择救文薏而不是小雪,除了当时没有看清自己的心,除了觉得小雪并不会有什么危险,除了觉得她不会离开他之外,或许,还有被轻视的羞恼吧。 指尖狠狠扣紧手心,几乎要划出一道伤口来。 顾轻尘眼底一片冰冷,肯定道:“你不是剑侍。” 没有哪一个剑侍敢这么高高在上的同他讲话。 这个人的声音若并没有加以掩饰。那……难道他是…… 想到一个可能性,顾轻尘眼皮一跳,正好望见对面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不是。”对面似乎并不在意身份泄露,“但你敢知道我是谁吗?” 顾轻尘心口一跳。 如果真是那个人,如果在这里指出那个人的身份,那今日的顾家,可还能安稳度过? 屋里的嘶吼声还在继续。 慕朝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顾轻尘,“啧”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他没有急着冒入雨幕,反而顺势踢开一间空房间走了进去。 顾轻尘的喉间滚烫,却到底没有上前拦住他。 这是一间客房,虽然久无人居住,但还是被打扫得很整洁。 慕朝将人放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目光冷冰冰的:“嘁,眼光倒不怎么样。” 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 他继续道:“还装睡?” 江雪深这才尴尬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她在互换之后很快就醒了,原本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向顾轻尘解释两个人同时晕倒这种事,但是还没想好就被慕朝一把抱了起来。她就更加不好意思醒了。 “我就是刚醒。”江雪深抿了抿嘴,瞎说道,“做了挺长一个梦。” 慕朝斜睨她:“什么梦?” 江雪深支吾了一下,想到王顺的话本子,随口道:“欢喜梦。” 慕朝正随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闻言差点没喷出来。 江雪深爬起来帮他顺了顺背,等他缓了一点,话题也就这么过去了,她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出门去。 慕朝没有跟上她,只在她跨出门槛的时候幽幽来了一句:“去找顾轻尘?” 其实江雪深本意只是想看看雨停了没有,要是停了赶紧拉着慕朝跑路,被慕朝这么乍一提醒,才“啊”了一声:“有道理,你先回去吧,我去找一下他。” 慕朝面无表情地目送她离开,又收回了视线,低头看向已经碎了一手的茶杯。 . 江雪深虽然自认为和顾轻尘讲得蛮清楚了,但是奈何这位前未婚夫顾公子可能过于自信了,一直以为她在欲拒还迎,没把退婚当回事。 虽然今日是来探望顾老爷子的,但是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不如就趁这个几乎再讲得明白一些。 她赶出去时,顾轻尘刚好走出一段距离。 为了帮助顾老爷子更好地养病,顾家特地在院落之外种植了许多花花草草,甚至还种了一片青翠的竹林。 顾轻尘就站在那片竹林之下,执着二十四骨的竹伞,听到她的声音,缓缓转过了身。 不得不承认,顾轻尘只要安安静静不讲话不渣她,还是满有尘外孤标的谪仙之姿。 江雪深顶着雨跑向他,竹伞已经微微倾斜,落在了她的头顶。 顾轻尘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其他人,神情微微放松了一点,目光再次落在江雪深的脸上。 “你可知那所谓的剑侍是谁?” 江雪深愣了愣,没想到他忽然说这个,心中忍不住跳了一下。他看出什么了吗? 方才他与慕朝的对话确实有些奇怪,如果他看出来了,那她该说什么? 江雪深默了默,选择装傻:“不就是普通的剑侍吗?” 顾轻尘看着她的眼睛:“我从未见过。” 江雪深道:“是新来的。” “他……” 见他还想刨根问底,江雪深忍不住出声打断:“顾师兄说要找我谈谈,就只是要谈论我的剑侍吗?江府的人力调配不是我能负责的,若师兄有疑问可以去向府中管家打听。” 顾轻尘皱了皱眉:“并非如此……罢了,我并不想与你争吵。” 见他不问了,江雪深才收起了刺,察觉到刚刚语气不够礼貌,微微颔首:“顾师兄是想谈什么?” 顾轻尘喉咙紧了紧。 雨水打在伞面,“噼啪”作响。 他张了张嘴,沙哑道:“百花台,是我错了。” 江雪深意外地抬起头,她从没觉得顾轻尘会觉得自己有错,但真的听到他的道歉,心中又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 第120页 能听到道歉,不管能不能接受,都是需要的。 就像她需要父亲的那份道歉一样,她也需要顾轻尘的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江雪深道。 顾轻尘一愣,随即狂喜地抬眸,刚要说话,便听江雪深继续道:“但是顾师兄,我也接受你的退婚。” “这不是一时耍性子的气话,是我认真的回答。我不想同你成亲,也不会同你成亲。以前没能和你成为亲人,以后我们也只会是师兄妹。” “如果师兄认为当时百花台的话不算一场正式的退婚,我也可以在这里同师兄提出来。” “师兄,我想退婚。” 顾轻尘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清俊的脸上写满了彷徨,他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边又隆隆劈过一道惊雷,他那些茫然的表情终于破碎。 像是被羞辱了一般,他忽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被当众羞辱了一般难堪的表情。 “江雪深,其实并不是因为我说了那些话,是你本来想退婚了吧?”他恼羞成怒道,“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是我当初那番话给了你退婚的借口吧?” 顾轻尘长这么大,一直生活在顾家、雁归山乃至所有仙门正道的吹捧中,几乎没有碰过什么钉子,现在却有人将钉子插在他的心口,并告诉他,他就是一个笑话。 他气笑了,随手将伞碰到地上,再没了往日的翩翩风度。 伞落在泥泞的地上,溅上了不少泥点子。 雨应景地肆虐起来,将整个世界隔绝在雨幕之外。 江雪深眨了眨眼,轻“啊”了一声,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才弯腰将伞捡了起来。 这伞很是眼熟。江雪深握在手中转了一圈,像一朵绽放的花。 二十四骨的紫竹伞,伞面是他亲手绘制的双飞蝴蝶,在大雨中,恹恹的,快被浇死在雨中。 这是有一年的乞巧节,她送予他的,现在却又能被随意地丢弃在泥泞之中。 顾轻尘不自然地抢过了伞,拼命压抑着周身的怒气:“其实你是另有心上人了对吧?” 江雪深站了一会儿,浑身被雨浇透了,身上又湿又重,她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抬眸望入顾轻尘的眼中,轻轻开口:“我确实喜欢过你的,顾师兄。” 顾轻尘蓦地一怔。 江雪深继续道:“我以为鹿野山会是一场美丽的开始,但不是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糯,但异常坚定:“那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也可以不是结束。”顾轻尘打断她。 江雪深摇了摇头,又认真道:“至于心上人,是的,我现在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且只会喜欢他。” 第66章 江雪深吗?死了便死了罢…… 如果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江雪深发誓,她绝对不会在这破竹林里讲那老舍子的表白。 顾轻尘的自尊心根本不会在那静静地听她剖析什么内心独白,江雪深话音刚落他便已经擦身而过。 弄得江雪深有些不知所措, 呆呆地在原地转了一会儿, 才转过身,然后,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刚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拂过被雨水打得沉甸甸的竹枝, 眉眼虽然很是陌生,但流露出的气质依旧是那般傲然。 对上她慌乱的视线, 慕朝却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只默了一瞬,蹭了蹭鼻尖,开口道:“我刚到。” 虽然刚刚那句不怎么正式的表白并没有讲出名字,但是江雪深还是忍不住烧了一下脸:“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慕朝看着她鬓边被打湿的碎发,摇了摇头:“没有。” 江雪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回去的路上, 她一直偷偷去瞧慕朝。 出顾府的时候, 顾家的侍从送了柄伞, 大概以为慕朝是她的随从, 只负责为她打伞即可,只给了他蓑衣与斗笠。 慕朝当然不会穿, 于是两个人只能尽量靠紧地挤在一方伞檐之下。 江雪深偷看他时只能看到雨伞下, 他紧绷的下颌线, 雨水打在脸上, 又很快顺着侧脸往下低落,就像是泪一样。 可慕朝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事实上从顾府出来后,他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江雪深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听到,还是听到了假装没有听到。 如果是后者……她望着雨幕叹了一口气, 那还挺伤人的。 “在想什么?”微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江雪深摇了摇头。 又走出几步才蓦然停下脚步,抬头道:“你真的没有听到吗?” 慕朝垂眸看她。 即便换了一张朴素的面孔,他的眼神却仍旧如深夜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明明看起来很好读懂的人,但每靠近他一步,就会觉得他离得更远了。 江雪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长街车水马龙,雨幕连绵。她就站在最中央,觉得周遭的喧嚣在一瞬间都消失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 “你……要不要吃云吞面?” 啊啊啊!她不是要说这个啊!江雪深快绝望了,怎么关键时刻忽然就闻到了云吞香了呢? 她明明想说她挺喜欢他的,希望他能好好考虑一下。 但是,看着在氤氲雾气中吃着云吞面的慕朝,他的眼睫上沾上了湿润的雾气,埋头在那片热气腾腾的香味之中。 -- 第121页 云吞软棉,入口即化,江雪深吃了一口,抿了抿嘴,罢了,这样也挺好的。 吃完云吞面,慕朝并没有依言将她送回江府,临时离开了。 他走时虽然依旧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但江雪深还是猜到了应当发生了什么事。 这九州之内,此刻能令正邪两道都紧张的事,不在乎就是自己的事,而能同时令正邪两道紧张的除了威胁到整个九州需要人人自危的死地坍塌,应当也不会有其他更大的事了。 死地要坍塌了,自她有记忆起,类似的传闻就有不少,却从未真正发生过。现下已经无人在意了,但它却真的要坍塌了,只能说世事无常吧。 又过了几日。 这些日子,父亲与叔父也都在死地,没有再回过家,慕朝也再没有联系过她。 直到这一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江雪深被绑架了。 虽说是被绑架,但是绑匪却没有打算要赎金,好像就是绑着好玩,将她扔到了山洞里便不怎么搭理她,除了手脚被捆仙绳捆住之外,倒也并没有为难她,反而派人三餐不落地照顾她,还有固定放风时间。 直到五日后,江雪深才见到了这位绑匪的庐山真面目。 “怎么是你?”江雪深愣愣地看着眼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女子。 终于不是那身刺目的红,反而换上了月白色的长裙,这么看着,仿若九天仙女。 但江雪深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月蘅仙子,你是不是绑错人了?”江雪深怔忪道。 月蘅却微微俯身,乌发垂落,错过她的脸颊:“我才知,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雪。” “但你难道不知,我的雪是他亲自赐名?你想同我争,可就算你的名字里有雪,你也比我晚了三年零六个月。” 江雪深默了。 她听明白了,这月蘅师姐应当是看了不少话本子,入戏太深了,但她看得还是太少了,不然就该知晓,她现在这番发言简直就是拿了属里恶毒女旦的本子啊! “月蘅仙子,名字是父母取的,我也不想的,你放了我罢。” “放了你?”月蘅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发言,目光森森地从她脸上剜过,“放了你还怎么让你看到一出好戏?” 江雪深叹气:“月蘅仙子,你绑架我不如直接绑架慕朝,还能让你为所欲为,绑架我有什么用。” “你绑架我为的无非就是一种目的,就是想把我藏在某个角落里,然后自己去和慕朝讲些什么暧昧的话,让我听着难过,最后心碎,主动退出。是不是?” 月蘅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你怎么知道?” 江雪深:“……”话本子里都有啊!这都是王顺写过时的内容了! 江雪深清了清嗓继续道:“但是这样无外乎两种情况,其一就是慕朝果然和你聊得很开心,但能发生这种情况,你也没必要绑架我了对不对?” 月蘅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江雪深又道:“其二就是慕朝得知你的阴谋诡计,又见我饱受凌/辱,既心痛又怜悯,抱着我转身离去,留给你一个决绝的背影。” 月蘅:“你不要随便加戏……我哪有凌/辱你?还有后面的形容词太多了!” 江雪深:“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觉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看着月蘅呆愣愣的摇头,想不到月蘅仙子居然是个笨蛋美人,江雪深在心底笑了一下,刚要乘胜追击,却见原本被唬的一愣一愣的月蘅忽然起身冷笑了一声。 “差点被你带跑了。”她站直身子,摸了摸发上的金钗,眸色亮了亮,“你以为今日你是主角吗?” 江雪深刚要说话,嘴里立刻被一块布团紧紧堵住。 “他来了。”月蘅的表情瞬间柔和起来。 下一瞬,便听到熟悉的声音略显疲惫地落在一墙之隔。 “江雪深吗?死了便死了罢。” 第67章 还好你活着 那声音过分耳熟, 江雪深想装作认错人了都很困难,况且,那语气, 就很慕朝了。 带着几分不屑与凉薄, 就好像在提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月蘅似是得意地看了她一眼,不愿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难过,但没有。 不止没有难过, 江雪深反而安然自得地靠着岩壁,看起来完全不为所动。 月蘅忍不住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江雪深:“……” 嘴被捂着还能说什么, 请开始你的表演? 她被关押的地方是一方深不见底的山洞,但洞口却是一扇木制的薄门,有微光探入,勉强能看到门外是一间房间,但木门前被一扇屏风遮了视线,想细窥屋内的情况都十分艰难。 屋外脚步声响起, 月蘅眼睫微颤, 很快推门而去。木门“啪”的一声, 很快关阖。 推门的瞬间, 江雪深只勉强看到屏风外侧,灯火映照下, 一个颀长清瘦的声音。 “好了, 小茶, 你先离去吧。”月蘅的声音轻轻柔柔。 很快, 屋里的丫鬟全部退下,安静地只能听到烛火“噼啪”的声音。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半晌,月蘅轻轻开口。 江雪深屏住呼吸,听到一个清冷却又戏谑的声音, 是慕朝。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月蘅。” 月蘅喉间一紧,快呛出泪来:“我们好几日没见了。” -- 第122页 她想说,我有点想念你,却到底自尊心作祟,贝齿轻扣下唇,那些话便吞了回去,转而道:“你是来找江雪深的?不错,她是我抓的。” 隔着一扇薄木门,江雪深的视线落在漆黑的洞穴,顿了一下。 “不,我是来找你的。”慕朝这样说。 江雪深忍不住笑了一下,说不上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无奈。按照王顺的话本子,这个时候她应当是要痛哭流涕一番,但江雪深并没有这么复杂且激烈的情绪,她只是有一点的怅然。 慕朝会讲那样的话其实并不意外,虽然她自认为他们经历了不少,慕朝也说过并不讨厌她,但实际上对慕朝来讲,这些日子来只是一段荒唐且不堪,根本上不了台面的过去。 所以以他这样的性格会讲出这些话,也不意外。 况且,也有可能是为了救她故意这么说的。 虽然……这种可能性太低了,毕竟慕朝如果想救一个人,还用得着这种迂回战术吗。 江雪深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听屋外的声音,努力屏息调用灵力想冲破捆仙绳的束缚。 或许人不逼自己一把还无法逼出自己的潜力。不多时,丹田滚烫,似有什么要冲破而出,但终究不得其法。体内的灵力像是无头苍蝇,横冲乱撞,却无法被正确调用。 “捆仙绳?”屋外似乎已经换了一轮话题,月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惑,“自是越使用灵力便束缚得越紧,她可逃不掉,你是不是还是想救她?” 江雪深边挣脱边听他道:“救?我说过,她死便死了,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 “我只是有些好奇捆仙绳罢了。” 见他不像说谎有诈的样子,月蘅这才道:“那就不必担心,除非她现在突破金丹期才能勉强挣脱,不然永远不可能的。慕朝,她这样的资质,你根本不需要多看她一眼。” “是吗。” 月蘅笑道:“你若需要一个人陪在你身边,我足以与你相配。” 随着这句话落下,屋外似乎又下起了磅礴大雨。 连石洞都能听到细碎的雨声。 江雪深停止挣扎,靠在了岩壁上,不停思索着他们的对话。 现在突破金丹期?这么些年还在炼气期的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里突破金丹期。 这也太为难她了。 算了,累了。 江雪深盯着漆黑的岩壁,闭上了眼睛,屋外的交谈声混在雨中,听起来模模糊糊,像隔着很远很远,听不真切。 不知不觉,便沉睡在黑暗之中。 江雪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但她看不清也听不清,就像深陷一片模糊的囹圄之中。 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没有光,甚至无法定义黑暗。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丹田处烈焰般的灼烫。 就像由火种燎成了火森,从丹田蔓延至全身。 直到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 “救救我的女儿吧,求求你了,救救她。” 好像每一次做梦,她都在求人,她都是那么难过。 江雪深睁开眼,果然还是那片冰天雪地,不一样的是,这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眉眼。 与想象中完全不同,女人的眉眼同她的相似度并不高,女人长了一双勾人的丹凤眼,偏偏又配了一双云淡风轻的远山眉,看起来纯净如清茶,却又如蜜酒。 只是,她的眼里此刻盛满了痛楚与不安。 江雪深费力只看清了她的眉眼,无法看到她全部的五官。 但也已经足够,就像她猜测的那样,她的母亲受到了追杀,仓惶之中跑到了赤海,将她送到了慕朝的手里。 那日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她被母亲紧紧裹在衣裘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怀抱着她的身子逐渐僵硬。 她有些茫然地挣脱,四周围只有她一人。 慕朝并没有接受她,在母亲祈求的时候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 赤海安静得仿若一副画。 这个时候的赤海只是偏处一隅,是所有人心中不可冒犯的禁地,它还没有成为那人人自危的魔教,偌大的赤海只住着慕朝与大护法,别无他人。 江雪深倚着尸体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被一个僵硬的怀抱抱了起来。 “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大护法轻轻问道。 她怯生生地开口:“骰子。” “你是靠骰子才在雪地坚持这么久的吗?”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是,是因为我厉害。” 大护法笑了笑:“有多厉害?” 有多厉害。 江雪深猛得睁开眼睛,丹田处像是撕裂一般疼痛,她握紧指骨,屏住呼吸,拼命恢复调息,却毫无作用。 周身几乎燃烧了起来,沸腾的血液几乎要化成火焰。 “有多厉害?” “娘亲说,我是三界五行,与天齐肩的。” 到底是儿时的话,当不得真,但是,那恢复零星记忆的瞬间,醍醐灌顶的瞬间,身上蓦地一松。 江雪深扶着岩壁站起身,看着化为灰烬的捆仙绳,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才将丹田处的灼烫感稍微压制了一点。 虽然并没有突破金丹期,但她却挣脱了捆仙绳? 恢复了自由,江雪深毫不耽搁地往洞穴深处走去。 方才便一直觉得洞穴中有暗风流淌,那里一定有出口。 -- 第123页 扶着岩壁,江雪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丹田处的灼烫虽然缓解了不少,但头晕目眩却突如其来。也不知道那捆仙绳都有些什么功效,早知道方才应该捡一些碎末回去检查。 父亲的泄灵鞭每一下都能让她觉得浑身阴寒入骨,灵力溃尽,这个捆仙绳却让她有了一种久违的力量感,充沛到她有些难以招架。 终于摸索出洞,大雨倾盆而下,很快全身湿透,也浇灭了体内充沛的灵力。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眩晕感更加强烈。 江雪深定了定心神,抬起步子,片刻不停地往前走。 已是深夜,这里是一片深山,没有灯笼,连月色都不肯施舍半分,茂盛的野草和垂落的枝叶纠缠在一起,将远处错落不一的房屋遮得波谲云诡。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一只凶猛的妖兽,而她就相当于活靶子。 半柱香后,江雪深想撕了自己的乌鸦嘴。 不远处的灌木丛外,有一只她并不怎么认得的妖兽,正摇着尾巴,细细打量着她。 看起来像是狮虎之类的,体型庞大,将大半个道给堵死了,它长了一双硕大森绿的眼睛,在雨幕中,愈显幽森。 江雪深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她一动,那只妖兽也跟着动了一步。 若是王顺话本子里的故事,一般情况下,这种妖兽最后都会成为女主人翁的座下神兽。 但她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命,刚想再退几步,那妖兽已经失去了耐心,一个箭步,将她死死压制在泥地上。 江雪深吃进一口泥水,下一秒脖颈一痛,妖兽的尖牙已经抵在了颈脉上。 脑子嗡的一声。 当死亡降临的瞬间,江雪深的所有行为都是潜意识的支配。 她几乎没有思考,一点都不像个剑修,反而如个市井的泼妇,抠着它的眼珠子,听到一声凄惨的哀鸣,脖子上的尖牙往后收去,江雪深还没有松手,抓着它的眼眶爬起身,死死地咬在妖兽的脖颈,就像它刚才想做的那样。 温热腥臭的血灌入口腔,身上却是冰冷的雨水,一冷一热的交替,像是冰火两重天。 直到妖兽的哀鸣越来越弱,最后庞大的躯体重重倒在地上,江雪深终于脱了力,摔在了妖兽身上。 但是容不得她多加休息,接连几声的嘶吼将她再次拉入残酷的现实。 江雪深起身看去,前方居然围了两三只妖兽,比方才那只还要大上数倍。 为首的那种凄叫着便朝她冲来。 能够依靠蛮力杀死一只就已经用尽她全部的力气,这么多,她怕是只有被分尸的命。 江雪深想也没想,转身便投诉路外的河流之中。 雨下得滂沱,河流湍急。 她只来得及抓住一块浮萍便被河水湮没。 扑腾着抓了一路,终于抓住一块藤木,扒着岸,呛出几口浊水,呛得半条命都快没了才终于缓了过来。 她费力拖着一身湿衣爬上了岸,身子却止不住一僵。 几步远的对面,赫然站着一只妖兽,龇牙咧嘴地朝她冲来。 江雪深绝望了,这月蘅仙子也真是一个能人,随便挑了一处绑架地址,居然就是妖兽窝。 她颤颤巍巍地站着,手里还抓着浮木,等待着妖兽飞扑而来的瞬间便拼一拼,决一死战。 想象中血腥的场面出现了,却又与想象得有些不同。 江雪深怔忪地看着妖兽忽然头身分离,喷射出几尺高的血液,应声落地。 雨水覆在血上,冲入泥洼之中。 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 江雪深很久很久,才转过身。 明明还是那般深沉的黑夜,还是这般缠绵的雨幕。但他出现时好像能自带萤光,让人忍不住被吸引了目光。 “慕朝。”江雪深默了一瞬,很快攒出一个笑来,“好巧。” 下一秒,身子一空,蓦地向前坠去,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只一瞬,又很快被松开。 沙哑的声音似乎再没了往日的戏谑与嘲弄,他轻轻拂过她脖子上的伤口,又恶劣地往下一压:“疼吗?” 江雪深痛得想骂人。 却听他道:“恭喜你,江雪深。” 江雪深愣了一下:“什么?” “恭喜你仍在炼气期。” 江雪深还来不及开口,便听他继续道:“也恭喜你即便不依靠修为等级也能寻到自己的道。” 她再次没入那个怀抱,慕朝的气息落在耳畔,有些慌乱,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他说:“还好你活着。” 第68章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很久以前, 江雪深也这么拥抱过别人。 她忘了当时是否也像此刻这么慌乱地心跳过,但却记得,当时她说过与慕朝一样的话。 快马加鞭赶到鹿野山, 从血海尸山中一具一具翻找, 最后连手都被鲜血与腐尸泡皱,她终于找到了顾轻尘。 当时的心情她已经忘了,只记得额头轻轻抵上顾轻尘的额头, 她说:“还好你还好活着。” 正如她所说的,她曾以为鹿野山会是一个开始, 而她希望那是美好的。 但真要说当时对顾轻尘有什么感觉,倒也未必,更多的恐怕还是从小就得知这个人会是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陪伴自己余生的人,她并没有做好当未亡人的准备。 -- 第124页 当时翻找到顾轻尘,看到他浑身的累累伤痕, 看到他几乎快断了气, 心中只觉得有些难过, 后来同阿云谈起, 她说,这叫怜悯。 那现在, 拥抱着自己的慕朝, 气息慌乱声音嘶哑的慕朝, 说着“还好你活着”的慕朝, 是不是也是一种悲悯呢。 指尖摩挲着他的袖子渐渐收紧。 江雪深深吸一口气,从慕朝的怀中挣脱出,视线已经熟悉黑暗的环境,她看到慕朝被雨水打湿的乌发, 看到碎发落在冰冷的脸颊上,看到他紧抿的薄唇,也看到那双比雨夜还要深沉的漆眸。 最后听到他说:“先回去吧。” 江雪深点了点头,这地方也不知还有多少妖兽,确实不宜久待。 然后看到慕朝默默转过身屈下了身:“我背你。” 其实也没有伤到哪,就是吓得有些腿软,但缓一缓还是能自己走的。 但是江雪深顿了一下,还是环住他的脖子趴了上去。 毕竟这种机会,可能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 江雪深有些欢快又有些惆怅地想。 他们没有回江家,慕朝带她回了赤海。 刚踏入地界没多久,王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下意识地就想从慕朝背上接过人。 慕朝脚步微顿,看着他道:“准备伤药还有怯寒的汤水。” 顿了顿,继续道:“算了,准备伤药即可。” 王顺的手僵在原地,去接人也不对,收也不对,最后尴尬地挠了挠头。 自从大护法走后,都没有一个人在旁边衬托他的机灵了,弄得他脑子都不够使了。 气氛有些微妙,江雪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埋在慕朝的脖侧,直到闷得不行,才终于偏头松了一口气。 从赤海大门一路走到寝殿,江雪深默默数了一千八百下,终于到了。 将她放在床上,接着灯光,慕朝看清了她的伤口,只有两道不深不浅的牙印,说不上多严重,甚至还没有和他对习时伤得重,但不知为何,就是格外地刺眼。 江雪深被他看得不自在,缩了缩脖子,转移话题道:“你刚刚说恭喜我是什么意思?” 慕朝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你方才在屏风后。” 他说的不是问句,而是非常肯定的语气。 江雪深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慕朝道:“那你应该清楚,捆仙绳以炼气期是无法挣脱的。” 江雪深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但是我挣脱了。” 慕朝勾了勾唇角,似乎有些骄傲:“对,你挣脱了。以炼气期的修为挣脱的。” 以炼气期的修为挣脱的? 江雪深有些不明白。 慕朝指了指她的丹田:“你试着调息。” 闻言,江雪深屏息开始调动体内的灵力,惊奇地发现体内的灵力居然不像当初那般模模糊糊,反而运用自如,甚至充沛得令她难以招架。 这样的灵力按理说早便可以突破境界,但她确实还是炼气期没错。 这是…… 见她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慕朝示意她起身:“你现在,拍我一掌试试。” 江雪深点头,凝神便拍出一掌。 顿时暗流涌动,狂风四起。 慕朝反手接了一掌,那风劲瞬间倒戈。江雪深侧身躲过,跃到慕朝身后,又是屏息狠狠击出一掌。 她想的很简单,一是慕朝让她打的,肯定是想试试她的灵力,收着打便试不准确。二就是不管她用了几分力,慕朝肯定都接得住。 结果第二掌慕朝居然负手不接,掌风将灯火吹得歪七扭八,慕朝往后退了半步,顺势倒在床上,掌风重重破开帷幔,震得地都跟着三颤。 江雪深跟着惊了一下:“我现在……这么强的吗?” 慕朝点了点头:“捆仙绳属火,在缚灵的同时或许还能解去因为泄灵鞭导致的寒性。” “但我还是炼气期。”体内磅礴的灵力怎么也不可能还只是炼气期的水准。 慕朝:“因为泄灵鞭,你是不可能再突破境界,但这不代表你比别人弱。” 江雪深终于听明白了。 因为捆仙绳的副作用反而压制住了泄灵鞭的寒性,释放她体内的灵力,但她已经注定不可能再突破境界,即便体内的灵力,神识的强劲已经足以让她结婴,甚至更厉害,但她也不能脱离炼气期了。 而慕朝的意思大概就是,即便她永远都只可能是个炼气期,但也足够以强劲的灵力与更高境界的人相对。 甚至因为她永远都只可能是炼气期,这些灵力统统都只会在炼气的境界之内膨胀,也就是说,她已经是炼气期的最满级。 而其他人是不可能达到一个境界之内的最满级的。 因为一旦达到突破的阈值,哪怕自己不愿意,也会自动升入更高的境界。 所以,她现在是因祸得福吗? “但……”江雪深愣了愣,想到的却是,“你当时知道我就在屏风之后?” 慕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后面猜到的。” “那些话是故意同月蘅讲的吗?” 慕朝:“是,我只是想知道捆仙绳的用处,可惜她也不知道。” “那你当时在想些什么呢?”江雪深忽然问道。 在知晓她就在屏风后的洞穴之中,可能面对着一片生死未卜的世界,他会想什么呢,难道只是捆仙绳的功效不成吗。 -- 第125页 好吧,江雪深得承认,那句“江雪深死便死了罢”真的很伤人心。 她真的极力想忘记了,但冷不丁地回忆起来,还是觉得浑身都凉飕飕的。 “其实以你的能力,完全没必要与月蘅周旋的,完全没必要问什么捆仙绳的。”江雪深道,过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可能刚刚确实有些害怕了,我缓一缓就好,你别往心里去。” 她眨了眨眼,把疲惫又吞了回去。 灯火还在摇曳,落在慕朝脸上,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殿门被轻轻叩响。 屋内死一般的阒静,半晌,慕朝才道:“进来。” 王顺端着一盘伤药和纱布,刚进了屋,就敏锐地觉察出气氛不大对。 他觉得自己进阶了,都开始会看眼色了,放下药还不待慕朝下令,便麻溜的滚了出门。 屋里很快要恢复寂静。 慕朝拾起伤药,刚要开口,便听江雪深道:“我自己来吧。” 他顿了一下,抬眸看向她。 她浑身湿透了,乌发散乱,常用的那支金钗已经恹恹地半挂着,随时都可能摔到地上,或许受寒了,灯光之下,她的脸色尤为苍白,衬得脖侧那两道伤口红得愈发刺眼。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茫然,过了一会儿才放下药瓶:“你先沐浴换件干净的衣服吧,我等会儿过来。” 说完便离去。 这种情况下,江雪深还哪有心情沐浴,草草清洗了一下,这屋里也没有其他干净的衣服,她只能拿了一套慕朝的勉强先换上。 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太大了,江雪深卷了几圈袖子,但一副还是拖到了地上,没办法,只能在小腿上打了两个结,将就着穿了。 刚想要上药,慕朝已经回来了。 他敲了敲门,毕竟是他的房间,江雪深只能让他先进来。 他也换了一套装束,红色的发带顺着脖子垂落在肩上,看到她的衣服时,慕朝目光微顿,很快挪开了视线,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 闻到香味,江雪深很快忘了方才两人谈话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凑过去问道:“是什么?” 慕朝打开盅盖,递了过去:“水冲蛋。” 江雪深喝了一口,还加了点酒味,甜滋滋的。 她以前受了风邪,阿婆都是煮这个给她的,喝上一大盅,出了点汗也就好了。 一口气喝完后,江雪深才问:“是王顺做的吗?还挺好喝,就是感觉有点苦苦的。” 因为一开始没注意火候,水烧完了…… 慕朝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喝完水冲蛋,慕朝拿起药膏,小心地涂抹在她脖侧,这才轻轻开口:“我只是以为这对你很重要。” 江雪深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刚一时冲动说了那些话,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现下慕朝再次提起,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手足无措地坐在床榻,安静地听他说。 “但确实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情,我很抱歉。” 江雪深抿了抿嘴。 这几日似乎一直都在听各种道歉,父亲的,顾轻尘的,现在又是慕朝的。 “你不用说对不起。”默了一下,她轻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救我不是你的职责,可你还是救了我,是我的问题。” 是她潜意识里觉得慕朝是不一样的,所以才会觉得有些失望。 慕朝抬眸看向她,灯火下他的眸色尤为幽深,却清楚地倒映出了她。 “我希望你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逃离,我一直觉得,只有靠自己的实力,才是万无一失的。” 江雪深点了点头,其实她也理解慕朝的意思。 人这辈子靠谁都不是最可靠的,即便今日慕朝在,但明日呢,后日呢,即便是亲人是朋友是爱人,都不能一辈子都如胶似漆地缠在一起,更何况他们呢。 她当然也觉得现在的结果更让她开心。 “我知道。”她说。 慕朝却打断她:“但是洞穴后你不在。” 他说:“我看到你不在的时候,第一次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江雪深,你知道我生来天为父,地为母,从未有人教过我要怎么对另一个人好,我可能做错了,以后你可以试着指出我的问题。” 江雪深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啊”了一声。 慕朝将视线落在她脖侧的伤口上:“像这样,疼就说出来。不开心也说出来。” “可是……”她晕乎乎地问,“为什么?” 慕朝看着她的眉眼:“闫平良曾说,喜欢一个人便是看她哪里都十分顺眼。” “我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但现在我看你哪里都很顺眼,怎么看都很讨人喜欢,就连现在呆呆的样子都很悦目,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喜欢。” 第69章 白首是否不相离 江雪深好像听明白了, 又好像更茫然了。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大,窗棂被撞开,湿了一地。 夜风携着雨丝闯入屋内。 她被冻得一个激灵, 终于回过神来, 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慕朝无奈地笑了一下:“所以你的回答呢?” 江雪深愣愣的:“还要回答的吗?什么回答?” -- 第126页 慕朝道:“你喜欢我吗?” 江雪深从来没有哪一天幻想过慕朝会同她表白,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现在确实这么说了,她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掐了一下自己,却疼得她眼睫一颤。 是真的,不是梦。 因为是真的,江雪深更加迷茫了。 “你说你喜欢我,可是我不是你用过的剑,不是大护法, 不是那无人可及的实力, 你如果是以那种方式喜欢我的话, 那我……”说到后面江雪深也快把自己绕晕了。 她想说, 如果他是以那种方式来喜欢他,那她就不想喜欢他。 但疯狂跳动的心脏告诉她, 这是谎言。 无论如何她都是喜欢他的, 那是过去的十几年从未拥有过得狂乱的, 疯狂的, 冲动。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冻得有些胡言乱语,顿了顿,便钻进了被窝里。 看着她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慕朝却忽然将她提出了被窝, 按着她的双肩,微微俯身,两人离得很近。 近到几乎快碰到她的额头,他垂眸看她,眼里是她不曾见过的认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江雪深,我对剑,对实力,对闫平良,并不会有拥抱与亲吻的想法,所以这是你的回答吗?” 江雪深下意识地反驳道:“当然不是!” 她回答的过于急促自然,反而让慕朝顿了一下:“你是怕正邪殊途?” 正邪殊途,她问的道与他的路完全不同,他知道那些所谓的正道最在意这些名义上的东西,却不知,她是怎么看待的。 “当然也不是。”江雪深回得很快。 “那还有什么可在意的?”慕朝不解。 可在意的太多了,怕他是一时兴起,怕相差太多没有未来,怕正邪的感情迟早会在立场之中消磨完。 可最怕的还是这万一是黄粱一梦呢。她好像不敢去追寻一场注定会破碎的梦。 她的父亲是江家的宗主,母亲却是淮河的头牌花魁。 他们的结合并没有一个好的下场,更遑论她与慕朝之间是两大阵营的摩擦呢。 但要她就这么放弃,却是绝对做不到的。 任何事情,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江雪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发上摘下金钗递了过去:“我会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陪你走下去。” 她顿了顿,继续道:“慕朝,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看着她傻傻递过来的金钗,慕朝默默接过:“这是什么?” 江雪深认真道:“定情信物。” 这样的定情信物会不会太随便了一点?慕朝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又将金钗小心地插回她的发间。 “怎么了?”江雪深愣了一下。 指尖从金钗滑落发间,又抚上她的脸,慕朝漆黑的眸色微微一动:“换个定情信物。” 江雪深:“换什么?” 话音刚落,眼前微微一暗。 烛火跳跃,慕朝俯身吻住了她。 不像第一次互换身体时那般蜻蜓点水,也不是后来中了合欢散那般她单方面的躁郁难耐。 这一次,江雪深清楚地感受到慕朝温热的呼吸,感受到他轻轻地含着她的唇碾转厮磨。 整个过程没有很长,他很快松开她。 江雪深抬眸呆呆地望着他,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下一秒慕朝轻轻捏过她的耳尖又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落在鼻尖,唇畔,最后稳在了她的眼皮上。 慕朝轻轻抱住她,拍了拍她的头:“放心,不会让你很为难。” 他没有直说,但江雪深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正邪殊途的事情,不会让她很为难。 江雪深趴在他的肩头,闻着他发间好闻的青竹香,视线落在了漆黑的雨幕中。 屋里的灯火越是明亮,屋外的天色越是漆黑。 “谢谢你。”她轻声道。 “再说谢谢我就……”他恶狠狠地又想吓唬人。 “好吧。”江雪深笑了笑,“那说点别的。” 慕朝:“嗯。” 江雪深也学着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头:“慕朝呀,年三百六十二岁,死地人士,天为父地为母,一生如浮萍无依,好在遇上了江家小雪,江家小雪说……”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慕朝松开她,问道:“说什么?” 江雪深却不回答了,只道:“我困了。” 见她确实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慕朝也没有勉强,帮她掖了掖被子,便吹了烛火,独自躺在床边的座榻上。 江雪深侧了身,盯着漆黑的屋子,很久之后,轻声道:“慕朝,我给你唱歌吧,是我们江南小谣呢。” 慕朝没有回答,只能听到黑夜中他平缓的呼吸。 江雪深仰躺在床上,盯着虚无的空气,笑了一下:“那我唱了啊。” “笑娘桥的阿妹在等着月亮——从月升到月暮——数着阴晴圆缺——等着月亮落在肩头——” “等着渡口的阿哥来到桥下——阿妹问阿哥——” 这首歌她曾在和孝村唱过一遍,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慕朝是与旁人不同的时候。 她将歌谣唱了一遍,却从来没有敢唱出最后两句歌词。 如今,在这场阒静的深夜。 倘若,这一切是真实的,又或者这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 第127页 她至少今天在这场虚无中唱出了一直以来想唱的歌。 “阿妹问阿哥——愿得一人心,白首是否不相离。” 白首是否不相离。 . 原本江雪深以为互相表白过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应该是既暧昧又尴尬。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被慕朝扔到了赤海空地上,做“体能训练”。 说是什么“体能训练”,实际上又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单方面对决,这场架打了几天都不见终止,直到慕朝收到了消息要回趟死地,江雪深才终于喘了一口气。 就这短短的几天之内,死地已经集结了各路正邪。 有赶去企图再次封印死地的正道,有祈祷死地赶紧坍塌好闯入躲财的散修,还有一些不怕死看热闹的。 江雪深原本想跟着慕朝一起去,却没有想到江家发生了大事。 顾家的老爷子最终还是没有抗住病痛过世,紧接着江白影也病来如山倒。 原本挺健康一人,忽然就像中了邪一样,抓住什么东西就扔,边扔边说胡话。 江雪深没办法,前脚刚参加完顾家的丧礼,便急匆匆地赶回了江家。 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刚踏进房门,一道重物便狠狠地砸了过来,江雪深堪堪躲过。 “你还知道回来啊。”说话的是江文薏,她看起来也不怎么好,双眸充满了红血丝,将药碗往她怀中一塞,“困死我了,这里你负责吧。” 江雪深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打着哈欠离去了,走到远处,才记起了什么,转过身道:“对了,别让他看到骰子之类的东西。” 骰子?江雪深心中一跳。 江白影看起来还是很健康,或许因为没有同顾老爷子那样久病缠身,精神状态看起来还可以,但正因如此,发起疯来也更难以招架。 她刚躲过重物,下一秒江白影便扑了过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丝毫不留情面,用力收紧。 江雪深挣扎不开,梗着脖子,提气将他一掌拍开。 原本以为这一掌抢不到江白影,谁知道他倏地就狠狠地撞在了墙上,又重重摔在地上。 江雪深吓得收回手,摸着被掐得发紧的脖子爬起身:“对不起爷爷,我不是故意的……” 刚想去扶江白影,却见他扶着桌台爬了起来,目光如火,死死地盯着江雪深,又忽然软了下来,悲悯道:“阿尧。” 阿尧?是指父亲吗? 她一直以为爷爷更喜欢叔父,他和父亲就像两个有血缘的陌生人,父亲恭恭敬敬,他客客气气,完全不像父子,他从来也都是连名带姓地称呼父亲,这还是第一次喊“阿尧”。 江雪深目光一动,轻轻应了一声:“我在。” 第70章 你这个柳家孽障!我杀了你…… “我在。”江雪深又轻轻重复了一声。 屋子里很安静, 倒显得江白影大喘气的声音尤为得突兀。 这是她的爷爷,上一次见面他还是那般精神矍铄,现在却像被病魔糟践得老了十几岁, 脸上的枯斑驳都那么死气沉沉。就好像半只脚已经踏入了棺材。 江雪深并不怎么难过, 她和他关系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关系很是僵硬。 她回江府之后,十几年的时间, 却总是与这个府邸格格不入。就连最亲的亲人也是一样。 第一次见到她这位爷爷时,她还记得阿婆告诉她的话。 “小雪, 以后回了自己家啊,要嘴甜,要懂礼,要对长辈亲昵些,你爷爷年纪大啦,一定很想念你, 一定会喜欢你的, 知道吗?” 她一直牢记着阿婆的嘱咐, 所以哪怕那时候的她还不懂得讲官话, 还讲着一口和孝村的乡音,她还是鼓足勇气跑上去抱住江白影的大腿软软地喊着:“阿爷——” 喊完便去偷瞧他的表情, 结果便看到江白影漠然的表情, 像是难以忍受似的, 他推开她, 看着踉跄后退的她,说出“欢迎”她回家的第一句话:“你一直都是如此不懂礼数吗?”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是江雪深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觉得,他想说的是:“娼妓的孩子, 永远上不得台面。” 就好像,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的,全然没有江家的血。 那时,她记得自己呆愣愣地站了许久,直到父亲过来抱起她,才终于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 那般委屈又那般无助。 就像此时此刻的江白影。 江雪深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愈渐迷惘的双眼,看到他蓦地流下了眼泪:“阿尧,你去看看,去看看都死了吗?” 江雪深眼皮蓦地一跳,张了张嘴,鬼使神差地回答:“都死了。”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她知道他在问什么。或者说,其实她一直都在怀疑着什么。 一边怀疑一边抗拒,直到这些真相自己送到了眼皮子底下,避无可避,再害怕,她也得揭开那一层薄纱。 心跳陡然加快起来,等待着江白影继续往下讲。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回答,江白影混浊的眸子转了一圈,舒出一口气:“好,死了好,全死了才好……” “本该死的,本该都死的……” 他像是进入了梦魇,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话…… 江雪深想起顾老爷子死前也是这样陷入在自己的世界中,要么沉默,要么疯魔。 -- 第128页 这就好像是一个诅咒,一个一个传下去,一个一个走向死亡。 在顾老爷子发狂前,她记得萧家那位阿公也是得了怪病去世的,当时她年岁还小,记不大清楚,但若是萧家阿公得的也是这个病呢…… 江雪深嗓子有些发紧,盯着江白影短短几天便消瘦下来的脸颊,问道:“是……柳家吗?” 江白影的身形猛得一颤,他背对着她,江雪深看不清他脸上地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棂“啪”得一声被风撞开,江白影才像突然活了过来,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雨下得真大。” 不知何时起,又下起了雨。 砸在青石板上,到处是破碎的声音。 江白影嘶哑的声音如朽木被一下又一下锯开,带着无能为力的叹息,他说:“这么大的雨都浇不灭火,连上天都在说,柳家,死不足惜,我们……何错之有呢?” 说完这句,他原本平静的表情蓦然破碎。 屋里昏暗的光线一晃,江雪深还未反应过来,桌上的茶具已经碎成一地。 江白影大笑着,又将柜上的花瓶狠狠丢掷。 江雪深侧身躲过,满耳朵都是“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下一个就是我了!下一个就是我了……这是诅咒……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就是我了!” 看着忽然陷入疯狂的江白影,江雪深心下重重地一跳。 她猜测是柳家,除了之前的一些蛛丝马迹,更主要的还是,萧顾江家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十几年前的战役。 只是,这个猜测猝不及防地得到了证实之后,江雪深还是感觉到了一丝荒谬。 “为什么柳家必须死?”这个问题曾经在雁归山时,她便问过了。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几年如一。 为什么柳家必须死? 因为柳家堕魔,练邪术,修邪道,杀了他们这叫替天行道。 果不其然,她这个问题一出口,即便是还在发癫的江白影都能下意识地回答:“杀他们是替天行道!我们何错之有!” 所有人都说柳家必须死,但却从未有人说过这柳家究竟是练了什么样的邪术,修了什么样的邪道,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就好像这一切的源头是那么模糊,只有结果明确得有些虚假。 不消片刻,已满地碎瓷木屑。 江雪深静静地看着发狂的江白影,忽然想到他方才喊自己“阿尧”,虽然知道父亲当年确实参加了柳家的战役,但是……这么些年来,父亲好像又从来没有讲过柳家的事。 哪怕偶尔有人谈起,他也只是沉默地避开话题。 对他来说这不是一场光荣的战役。 “阿爷……”江雪深张了张嘴,刚想再问的清楚些,江白影却忽然发狂地捏死一把碎片,狠狠朝她掷来。 原本就在想事情,江雪深躲闪不及,碎片重重擦过额头,很快脸上一湿,竟是被砸出了血。 江白影一看到她额头上的伤口,混浊的双眸忽然一深,提息便朝她探手袭来。 毕竟是曾经的仙门宗主,即便已力不从心,强大的灵力还是令江雪深避无可避。 她不敢贸然出手伤人,躲闪了几招就被狠狠压在了碎片上,背上火辣辣地疼。 她的脖子被狠狠地掐住,不停收紧。 “你这个柳家孽障!我杀了你!”江白影神志不清地收紧掌心。 江雪深被掐得满脸通红,正要捏诀挣脱,身上蓦然一重。 江白影不知为何抵在她的身侧,晕了过去。 江雪深愣了愣,抬眸对上了一双慌乱地眼睛。 江文薏吓得把银针甩到了地上,脸色煞白,半晌才恨道:“你到底说了什么,阿爷情绪起伏这么大!要不是医宗的长老提前教了针法,你早就下九泉报道了!” 推开江白影,将他拖到了床上,江雪深揉着脖子干咳了几声:“多谢。” 江文薏不自在地别过脸:“你赶紧走吧,不然阿爷看到你又要发疯。” 江雪深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又回望了一眼,床上的老人此刻远远看着,就像一条死狗一样,看不出半点活力。 她扯了扯唇角。 “你笑什么?”江文薏惊诧道。 “想明白了一些事。”江雪深抿了抿嘴,往外走去。 江文薏看了一眼满地狼籍,跺了跺脚,干脆也跟了上去。 自从小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安静地独处过了。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路无言,安静得让人浑身沉闷。 直到走到假山边,江文薏终于忍不住打破寂静:“你是不是很恨阿爷?” 话一出口,她就想打一下自己的嘴巴,过了一会儿,撇了撇嘴,又补道:“算了,以你这种死人性格,八成会说,没有的事。” 哪料江雪深停下脚步,微微抬起伞檐,歪了歪头,说道:“不,我只是在想,你怎么知道的。” 江文薏:“……难得,你今日居然不虚伪做作了。” 江雪深有些好笑:“我倒一直很好奇,你为何如此讨厌我,因为我很弱?所以瞧不起我?” 江文薏难得地沉默了。 瞧不起吗? 她抬眸去看雨幕中的人,她只是嫉妒而已。明明在她来之前她独受宠爱,她来之后却成了江家嫡女,甚至……她的天赋决定了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企及。 -- 第129页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喜欢。 但是。讨厌吗? 应该是讨厌的吧,不然,也不会看她一眼就刺眼,就像一团泥人,从头到脚都是假的,虚伪,做作,甚至不像现实中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又总是无法忘记鹿野山上,她嫣红的眼尾呢。 那是活生生的江雪深。 又走出很远,江文薏每一步都很慢,稳稳跟在江雪深的后面,她这才注意到,江雪深的背上居然红了一片,是刚刚受伤的? “你……”江文薏踌躇着想开口,却被冷不丁地打断。 江雪深的声音从冰冷的雨幕中传来,落在耳边像是隔了层层山峦。 “其实我刚来的时候,挺喜欢你的。”江雪深轻轻道。 心跳蓦然一顿,江文薏猛得抬眸,看到一张笑魇如花的脸庞。 她擦了擦眼睛,拂去风雨,用力地看着江雪深,却再也看不清什么,她已经收回了笑,伞面在空中挽了个花,只盛开了短短一小会儿,就很快消逝。 “江雪深,我还是不喜欢你。”忽然,她冲着前方的身影大喊。 雨幕中的少女脚步微顿,许久,站定转身,笑道:“我知道,彼此彼此。” 第71章 算啦,我自己下去问他…… 江白影还是死了, 并非病死,而是打翻了屋里的烛台,活活烧死的。 虽然作为江家的老家主, 这种死法过于随意了, 但鉴于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是狂躁郁结疯疯癫癫的模样,倒也没有人怀疑别的。 叹只叹,那日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却到底没有浇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火势汹涌的时候,江雪深作为嫡孙女却并没有赶上这场丧事。 事情发生的时候, 她已经匆匆忙忙地赶往了死地。 事情好像永远都是要么不来,要么就一件接着一件不让人喘口气。 江家的事情还没有彻底搞明白,死地便崩塌了。 不过与前几次狼来了不同,这次是真的崩塌,没有任何前戏,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机会, 据说是各门宗主与一些散修在修复结界时, 轰得一声, 当时在场靠近中心地带的人无一幸免, 全都摔入那片无人探索过的极地。 至今生死未卜。这其中便包括了江尧和江岳。 事情发生之后,各门派当即就召集门下弟子前往死地之下搜索, 却是去几个没几个, 连半点音讯都没有。 江雪深收到雁归山传来的召唤消息时, 刚与邓蔼晴又闹了些不愉快。 速报的到来终于将那尴尬的气氛冲散, 应该说是被动冲散了尴尬的气氛。 因为邓蔼晴晕了。 好好的一个仙门世家,病的病,失踪的失踪,所有的担子全部卸到了江雪深身上。 好在邓蔼晴晕得快醒得也快, 没一会儿咳嗽着爬了起来,看起来还是相当顽强的。 只是这一出闹的,她再也刻薄不起来。原本还算明艳的面容瞬间老了十几岁,她终于肯正眼去瞧江雪深了。 “叔母,我马上就要赶往死地,就让堂妹照顾你和阿爷吧。”江雪深以为她又要说出些什么刺耳的话,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嘴。 邓蔼晴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说什么,直到她转身离去时,才像叹息了一声:“他会没事的。” 他?他是指谁?父亲还是叔父? 有些传言江雪深听了十几年,却一直不敢往心里去,只道不过是人言可畏。 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呢? 江雪深走出房门,又骤然停下脚步,往回看了一眼。 正是黄昏,希望从窗台斜入,邓蔼晴的脸一半溺于黑暗之中,一半在暮色中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是她见过无数次的,怜悯与愤恨。 如此矛盾。 “叔母,我此去也不知可还能顺利回来,有件事还是想问问您。”半晌,江雪深先收回了视线,像是随意提起的,尾调拖得有些散漫,但却用了最认真的语气,“我想问问您可知道我的生母是谁?” 暮色下的身影猛得一颤。 希望越是刺目,空气中的尘埃越是纷飞。 邓蔼晴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昏暗的晚霞下有些扭曲:“你不是知道么,你母亲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烟花女子,即便入了族谱,却连个名字都不配写上去。”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江雪深点了点头,便不再犹豫,转身而去。 待她走出很远,邓蔼晴僵硬的笑容才终于慢慢耷拉:“可她会愿意入江家的大门么?” . 江雪深赶到死地后,大老远便看到一片塌陷区的两岸站满了人。 巧了,两边她都认识。 她刚走近就看到王知勇朝她拼命挥手。 另一道不耐烦的男声用灵力送到了她耳畔:“快点,就等你了!”是萧图南 而与他们相隔两道的另一边…… 江雪深硬着头皮迎向王顺黑溜溜的眼神,深怕他要死不死,说出点什么熟络的话,那大家都别下去了,等着吃口水战吧。 好在王顺只看着她笑了笑,并没有语出惊人。 江雪深又往他们身后望了望,并没有看到慕朝。 死地的塌陷处其实并不算大,又或者因为塌陷后的淤泥一并压了下去,看起来只有道河床的宽度,虽然不宽,确是深不见底,只能感受到来自地底下猩热的潮味。 -- 第130页 慕朝也在下面吗? 其实她倒不是特别担心父亲与慕朝,虽然世间一直传言死地是黄泉之口,有去无回。 但是慕朝既然是从死地中诞生的,还能活着来到人世,至少证明这底下并没有恐怖到完全无法落脚。 那以他们的能力,现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她正在思考,却忽然被萧图南打断了思绪。 “不愧是魔道,自己造的孽不负责,还等着别人擦屁股。” 江雪深抬起头,正好看到王顺不屑地笑了一下:“我们魔尊大人负不负责我不知道,至少他下去了,你们怎么光说着屁话,半天不敢往下跳啊!” “你们又跳了?”萧图南冷笑道。 王顺很快回答:“我们不是魔道啊。” 萧图南噎住了。 江雪深有些头疼,都什么时候了还吵这些有的没的,更何况人王顺是写话本的,你吵得过人家吗? 心里吐槽着,但嘴上江雪深还是非常有口德的:“萧师兄,事不宜迟,我们先下去吧?” 萧图南这才忿忿地收回了视线,按着原本列好的队伍一次往下跳。 王知勇脸色煞白,跟在队伍的尾巴后大叫着跳了下去。 江雪深刚想紧追其后,就被王顺急忙喊住。 “江姑娘,使不得!”他憋了很久,见那几个正道终于跳了下去,还有几个三三两两地在后方,看起来与江雪深他们不是一个队的,而且离得有些远,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他这才敢喊出了声。 江雪深脚下一刹,偏头看去。 王顺急道:“这下方危险,难道您没有收到魔尊大人的信息吗?” 江雪深下意识地往怀中一套:“啊。” 她好像换衣服的时候顺势丢一边去了,这几日事情太多,还真没顾得上这个。 王顺一脸的“果不其然”,道:“魔尊大人先前特地嘱托了属下,要是在这里等到江姑娘,务必将您劝下。” 王知勇的尖叫声已经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塌陷中。 江雪深盯着黑漆漆的地底道:“但我肯定得去,我父亲还在下面。” 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至少也不用干巴巴地等待。 王顺道:“魔尊大人说了,要是实在劝不住您,还请江姑娘务必服用这个。” 江雪深愣了愣:“盆栽?” 王顺手上的赫然就是先前一直需要喂血的盆栽。 “对。”王顺颤着两股,绕了一大圈走到对面将盆栽奉上。 江雪深接过,讷讷道:“全吃啊?” 王顺:“不是,就把新蕊吃了就行了。” 江雪深点头照做。 新蕊入口,哭得她太阳穴都开始疼了。 好不容易忍下这要命的苦味,江雪深终于舒出一口气,问道:“他还说什么了吗?” 王顺想到慕朝说的“让她脑子放机灵些”有些牙酸,魔尊大人是真的不会追女孩啊。 “他说……”王顺搜刮着脑子企图想出一句感人肺腑的情话,却见江雪深已经踩着软土,朝他笑了一下:“算啦,我自己下去问他。” 第72章 鬼打墙 死地深处却与想象中不大一样。 原本以为会是群魔乱舞的深渊, 却没想到更像是一座天然的墓室,四周全是坍塌的甬道,空气中充满了腐朽的气息。 江雪深扶着淤泥壁, 一时无法适应这片黑暗, 直到萧图南不耐烦地点燃了火折子,才将这处极地照出点冰冷的亮意。 “最晚来还好意思磨磨蹭蹭的。”萧图南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从怀中又掏出一根火折朝她丢去。 江雪深伸手接住看了一眼, 不禁有些佩服,不愧是出自萧家的手笔, 连火折子的第部都沾满了金箔,有钱……但无用。 江雪深点燃后,追上他们。 气氛有些凝固,江雪深看向一脸沉重的萧图南,道:“师兄,以后你家火折子用完后要扔都扔给我吧。” 萧图南脸色不是很好, 低哼了一声, 便不再机会她, 弓着身子钻过了一处塌方, 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他一走,旁边还在张望的几个弟子也都跟了上去。 这里同行的几个弟子江雪深没见过几次, 只对脸有些模糊的印象, 知道是惯和萧图南一块儿玩的, 但与名字对不上什么号。 除了他们, 江雪深唯一比较熟悉的便只剩下王知勇和青宁了。 青宁也就罢了,王知勇能和萧图南凑到一起也是江雪深没有意料到的。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王知勇慢了几步,等她过来, 才憨笑道:“师妹,没想到我们还能一起并肩作战。比起论剑大会,我觉得这个更像试炼之境。” 地狱模式的新手试炼吗? 江雪深也勉强笑了一下:“是啊。” 但愿不会碰到什么妖魔鬼怪,让他们顺利布上结界,顺利找到失踪的人,再顺利地离开。 可是有时候太过顺利了,反而显得诡异。 这一路,除了他们一行人放轻的脚步声,和沉重杂乱的呼吸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安静地有些令人头皮发麻。 这里每一个人都在高度紧张的边缘,每个人满脑子都是往前走,不停往前走。 往前走会碰到什么,碰到后要如何应付,这些全部都没有概念,一门心思全扑在了脚下。 -- 第131页 不知是不是走出了心得,原本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一致越来越安静。 直到江雪深走在了最后,才茫然地问道:“是有人走到前面去了吗?” 她怎么觉得……人数越来越少了? 但大家几乎是一个跟着一个,在这种狭小的甬道处真遇上了什么危险,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只有王知勇回她道:“我也没有注意。” 其他人依旧安静地往前继续前进。 江雪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走在前排的青宁蓦然一顿,低叫了一声。 弟子们原本紧绷的神经瞬间炸开。 “怎么了?”萧图南一个脚步往回走。 几支火折子在昏暗的环境中颤颤巍巍地聚在一起。 火光之下,青宁的脸色有些发青:“没……没什么……” 萧图南脸色一黑:“没事你瞎喊什么?” 青宁颤抖着指了指前路:“就是……你们看,我们又到拐角口了。” 江雪深眼皮一跳,往她指的方向看去,从方才起,他们一共在甬道拐了七次,现下又来到了新的拐角处。 “那又如何?”萧图南不耐烦道,“到了拐角口你便要害怕?那你干脆别跟着下来,平白还多了累赘。” 青宁被他一吼,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心中委屈之至。 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她想来的吗?要不是师父师兄师姐生死未卜,她才不来送死! 怕他俩不合时宜地在这起争执,江雪深连忙问道:“青宁,你是不是怀疑我们鬼打墙了?” 青宁吸了吸鼻子,她实在不想搭理这个江雪深,此刻也没办法地点了点头:“对,从下来起我便一直记着路,我们一共在甬道拐了七次,现在又是一个弯口,每一条甬道的长度刚好都是一百零七步,所以我怀疑这里或许有问题,只可惜……我忘了沿途做标记。” 这时,一直沉默的王知勇忽然又叫了一声。 萧图南几乎想打人,压着嗓子怒道:“又怎么了!” 王知勇指了指转弯口的一具蜷缩的尸体,哆嗦地问道:“这里原本是有一具尸体的吗?” 没有!当然没有! 就在片刻之前,这里还是一处废墟,什么都没有! 青宁的嗓子几乎快跳了出来:“那个是不是体宗的师兄!” 说是尸体,其实已经溃烂了一大半,从头发缝到五官,爬满了蛆虫,密密麻麻,几乎快将他吞噬。 众人只能从他身边散落的一双流星大锤才能辨认出他是体宗的同门。 是先前坠入死地的师兄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那难以言明的恶心和恐惧全部化成道不明的酸楚。 江雪深忍着反胃,多看了几眼,忽然头皮猛得炸开。 “他手上是什么?” 萧图南凑近,密密麻麻的蛆虫中是一根熄灭的火折子。 如果只是火折子倒没什么,可这火折子底端粘满了金箔,即便覆满虫子仍不遮光泽。 这是萧府的火折子! 可萧府全员剑修,哪有什么流星锤? 萧图南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人群:“老魏在吗?” 甬道中一片阒静,大家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 没有人回话,只能听到回声悬荡在甬道中。 萧图南的脸色越来越白。 如果这人真是老魏,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残忍虐杀的?这死地之下究竟又有什么怪物? 不是说万万年才出了一个慕朝。难道这极地下还真有第二个慕朝的存在吗? 眼看着萧图南梗着脖子,眼神慌乱,快入了巅态,江雪深急忙打断他的思绪,把话题引回了现实:“我们先报个数吧,看看少了多少人。” 萧图南用力闭眼,点了点头。 报数结果很快出来了。 全队居然少了七人…… 要是鬼打墙的猜想属实,也就是说,他们没拐一次弯,就会有人离奇地死亡。 而这死亡根本没有规律,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成为下一个,一时之间,恐惧蔓延。 没有人敢再踏出那一步。 第73章 她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现在怎么办?在这里等着吗?”有胆小的弟子已经低啜出声。 “可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有人憋了半天道。 很快有人附和:“是啊, 况且这尸体也有可能不是啊,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吧?” “自己吓自己?”青宁颤抖着指着拐角口,“现在我们正好消失了七个人, 正好经过这里七次, 要是这是巧合的话,你敢先走过去吗?” 是啊,这样子的巧合, 即便是真的,有人敢去试验吗?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弱, 没有人敢做第一个,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拐角口一时间变成了踏入黄泉的真正“死地”,多看一眼,似乎就会魂飞魄散。 仙门的低阶试炼,其实平时也做过不少,但是即便是前阵子的论剑大会, 大家心底也都清楚, 这不过是一场试炼, 真发生了什么涉及生命的危险, 各宗的长老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现下不同。 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是不一样的,那些长老, 曾经一剑春秋, 纵横四海的长老们, 此刻也都在这塌方的某一处, 生死未卜。 -- 第132页 气氛越来越沉默,到最后甚至有了那么点古怪的意味,大家似乎是无意识地全部看向了一个地方。 王知勇愣了愣,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木愣愣道:“为什么都看我……” 话音未落,忽然有股寒意从脚底不停往上爬,冻得他头皮发麻。 他忽然就理解了这些眼神的含义。 “你们是要我先走吗?”他艰难地问出声。 众人没说话,只是这无声的意义代表了什么,大家都懂。 没有人愿意做第一个去拐角的人,也没有愿意做第一个发声的坏人。 越来越沉默的气氛几乎快凝固到冰点。 王知勇心底很冷,难得地没有继续开口。 萧图南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被人抢先了一步,一如既往软软糯糯,标准江南女子的声线,此刻却多了一丝坚定。 “我去。” 江雪深挤出人群,来到拐角口,手中的火折子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却顽强地没有熄灭。 明明大家伙都点了火折子,甚至有细心的人备了纸糊灯笼,但她的那丝光在此时此刻却格外得晃眼。 萧图南脸色很差,冷飕飕地盯着她,一如既往的毒舌:“这种时候了,你还要为了出风头不自量力不成?出了事谁能救你管你?” 江雪深不懂他对她到底哪来这么深的偏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是师兄想先打头阵呢?” 见萧图南黑着脸憋不出话,江雪深歪了歪头:“都不愿意去,我去就叫抢风头吗?” “我的意思是……”萧图南呼吸一窒,想辩驳。 江雪深却没什么兴致听他解释什么:“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无畏的等待中,不如直面。” 王知勇心底一热,鼓足勇气道:“师妹,谢谢你愿意为了我……但还是我去吧。” 江雪深摇了摇头:“师兄,我不是为了你,大家的目标不都是来封印死地,来救人的吗?我是为了我们的目标。” 她说的义正言辞,威风凛凛。 似乎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仙门的小废柴,而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江家后人。 萧图南别开眼神:“装模作样。” 明明有人愿意去当那个可怜的试验品,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但这个时候,所有人又都开心不起来。 是啊,他们是来救人的,可还没到救人,就要自相残杀吗?这与他们一直以来的道都是相悖的。 眼看着江雪深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拐角,青宁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跟到了拐角处,大喊道:“你……你注意安全!” 江雪深没有回头,脚步不停地挥了挥手。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一路向死的大圣人……个鬼! 当然不是了,她惜命得很。 原本是打算大家手拉着手一起往前走,好歹也有个照应,但看现在大家互相推三阻四的情景,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她叹了口气,紧握着火折子往前走。 甬道很长也很窄,路况好坏不一,时刻要注意着脚下,不然踩到什么淤泥摔灭了火折就得不偿失了。 她边走边数着步子,甬道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刚刚几位同袍的声音越来越远,几乎听不真切。 忽然,身后一阵阴风拂过,有脚步声跟着她一并往前走,她快脚步也跟着快,她慢脚步微跟着慢,江雪深背脊一凉,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 会是什么?隐藏在这里的怪物?把那七位同袍残忍虐杀的怪物? 一瞬间,她的脑海闪过一堆可怕的情节。 心跳越来越快。 江雪深将火折斜斜举着,泥泞不堪的地面很快倒映出后方的身影。 身形颀长,手上似乎抱着剑,是人? 江雪深松了一口气,人就好办了。她不再犹豫,拇指轻划剑柄,装作毫无察觉地又快走了两步,随即剑光一闪,以风驰电掣之机,转身快步袭去。 后方的人显然没反应过来她居然会突然发难,大惊之下慌忙格剑去挡,却抵不过江雪深的重击,虽然剑鞘挡过致命一剑,却仍是被灵力狠狠击飞。 出剑的瞬间,江雪深就后悔了,可惜挥出去的剑泼出去的水,只能勉强打散几分力。 眼看着对面的人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江雪深忙收剑头皮发麻地凑了过去:“萧师兄,你鬼鬼祟祟地跟踪我做什么?” 萧图南刚吐出一口血,简直要被气得原地再喷血,勉强撑着剑爬起来,脸色黑得跟锅灰似的:“江雪深,你这人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她又怎么了……江雪深有些委屈,却还是掏出手帕递过去:“你这么跟着我,我还以为是什么怪物……所以你跟上来做什么?” “跟上来做什么?你这人懂不懂良心怎么写?”他一把擦过血,又嫌弃地将帕子扔在地上用脚碾过,“要不是怕你一个人没走两步就死了我不好向轻尘交代,你当我真愿意跟你来送死?” 江雪深抿了抿嘴,转身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你不是知道我们退婚了么?” 萧图南疼得咧了咧嘴,还是一瘸一拐地跟上了她:“屁话,这事闹那么大,谁能不知道?” “那你还乱讲话。”视线落在前方的黑暗处,江雪深道,“下次不许乱讲了,让我心上人听到可不好。” -- 第133页 “你心上人不就是顾轻尘?”谁不知道自订婚之后,这废柴便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缠着顾轻尘啊,听到她这番话,萧图南快笑出声,这人是被退婚后神志不清了? 读懂了他的眼神,江雪深有些无语。 虽然那些年确实顾轻尘对她算不上坏,也称不上好,至少不是一个合格的未婚夫,她也没有因此吵闹过什么,在旁人眼里或许有点太没自尊了些,但是也绝对不是萧图南想的那样。 我不知道从哪里传的谣言,说她天天跟在顾轻尘身边当小尾巴,甩也甩不掉,此刻谣言愈演愈烈,顾轻尘不解释,她的话又没人信,到最后传得像真的一样。 江雪深有些郁闷地捏了捏火折:“我心上人可不是他。” 萧图南还是不信:“不然还能有谁?” 说出来吓死你。 江雪深看着他故意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果不其然看到萧图南满脸的惊恐:“你别告诉我那个人是我!” 想得倒挺美。江雪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 “那就好。”萧图南松了一口气。 见他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江雪深忍不住问道:“萧师兄好像一直以来都很讨厌我。” 虽然是问,用的却是肯定句。这么问都算客气了,事实上江雪深觉得他一直很针对自己。 萧图南瞥了她一眼:“我只是讨厌废柴。” “行吧。”真是没有天才的命,得了天才的病。 话不投机半句多。 之后二人一路无言,直到拐了好几个弯口后,江雪深停下了脚步。 萧图南不解道:“怎么了?” 江雪深将火折抵到脸侧:“方才我们鬼打墙,连续几次经过同一个拐口,按理说,我们这么顺着路走很快就能走回刚刚的原点才对。” 萧图南不明其意:“或许鬼打墙忽然消失了呢?” 江雪深点点头,这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她开口道,“我们却还在刚转过拐角的位置,也就是我们一直在重复着同一个拐角,这自然是个鬼打墙。” 萧图南怔忪道:“怎么说?” 江雪深指了指墙面:“你看墙上那个笑脸,是我刚出发时顺手用剑刻的。” 萧图南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直对面的墙上确实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大笑脸:“但你为什么要在笑脸上打个叉?” 江雪深摇了摇头:“那个不是我画的。” 萧图南顿了顿:“不是你?” 随即脸色一白:“但我也没画。” 他们两人都没画,那剩下只有一种可能,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第三个人或者其他什么生物。 气氛瞬间变得凝固。 原本狭长的甬道看上去似乎更加幽远了。 手中的火折子也恰时地最后闪了两下,贡献了它最后的生命,然后熄灭。 江雪深收回了火折,视线落在虚无的黑暗中:“萧师兄,你还有火折吗?” 萧图南顿了顿:“没了,都分了。” 江雪深叹了口气:“那我们现在这呆一会儿,等能适应黑暗了再出发。” 萧图南点了点头,现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不知呆了多久,等能适应黑暗时,江雪深提起剑准备继续走,却听到萧图南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不害怕吗?” “怕啊。”虽然慕朝说过她现在就相当于炼气期里的满级,但没有实操过。她仍然有点怕。现在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跃下死地之前,王顺给的盆栽。 盆栽是慕朝用血灌溉的,吃了不说能长命百岁吧,至少能加点灵力吧? 前方的甬道越走越狭窄,两人不敢一前一后,深怕又像先前的七位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只能尽量贴着手臂并排往前走。 这一路上见到不少尸骨,也不知道是其他人队伍里的还是刚刚失踪的那几位的,比爬满蠕蛆的那位体宗师兄好不到哪里去,这几位虽然没有布满虫子,但尸身都已经没啃食地差不多了,也不知道生前看到了什么,残缺的脸上布满了恐惧,每个人的嘴巴都张得很大。 江雪深凑近看了看,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怪不得这些人的身上没有什么虫子,感情虫子都爬到了嘴巴里,顺着喉管,密密麻麻,有蛆虫,也有一些细小的小甲虫。 不敢多看,两人对视了一眼便错过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甬道终于放宽了一点,江雪深刚要松口气,手腕处忽然一阵撕咬般的痛。 没有火折子,她只能抬起手腕放到眼皮子底下费力看去,这一看差点吓没了半条魂! 只见原本洁白的手腕处居然密密麻麻爬了一堆细小的虫子,看起来有些像烟草甲,随便一按便死了。 江雪深头皮发麻地费力甩手,连甩带捏的,恶心坏了:“萧师兄,你看看你身上有没有虫子啊!” “萧师兄?”没有听到回应,江雪深顿了顿,抬眸看去。 这一看,她恨不得原地升天! 萧图南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块完好的地方,几乎被虫子吞噬,很快就要化为白骨。 江雪深后退半步,贴到墙面,强烈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在嗓音颤悠悠的喊出之前,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想到刚刚看到的几具尸体。 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布满了恐惧,都张大着嘴巴,似乎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画面,他们在恐惧中死亡。 -- 第134页 这会是死亡的条件吗? 江雪深用力捂住嘴巴,把所有的恐惧咽了回去。颤颤巍巍地挪着墙根,想往旁边再退几步。 脑子里一片混乱。 怎么回事?萧图南难道没有知觉的吗?人都被虫子吃了居然能做到半点声音都没有?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江雪深没有转身就跑,而是深吸一口气,凑近看去。 她这才发现这个人居然不是萧图南。 身形与她差不多,虫子下的裙摆微微敞开,看起来应当是个女子。 江雪深咽了咽口水,用剑剥开虫子,视线随着剑的动作一路往上。 越看,心跳越快,到最后,几乎快跳到了嗓子眼。 她觉得这有些荒谬。 这人的衣服居然与她一模一样,再往上,连配饰,还有步摇,发带,都一模一样。 甚至那张被啃食了一半的脸…… 这太荒谬了不是吗? 恐惧到了最深处,江雪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她自己的尸体? 但她分明还活着不是吗? 尖叫声几乎已经随着心跳到了嗓子眼,江雪深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这一定是幻觉。 都说死地之中会存在什么样的怪物什么样的毒瘴都是不一定的。 所以她一定是在某个时候中招了。 这是幻觉。 她闭眼用力咬住下唇,一股猩腥热的痛觉猛地袭来,江雪深蓦然睁眼,手腕用力被人扯过。 呼吸一窒,江雪深极缓极缓地转过头去。 “一直在这里发什么呆呢?还走不走了?”熟悉的不耐烦的语气。 萧图南蹙眉继续唠叨:“好端端的怎么了?” 江雪深鼻子一酸,忙吸了一口气:“我好像入了幻境了。” 萧图南一愣:“幻境?” 江雪深忙把刚刚看到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萧图南也难以置信,沉默了好久,才问道:“所以尖叫才是触发死亡的必备条件?” 江雪深想了想:“不确定,不过小心为上吧。” 萧图南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你方才说的那个浑身长满虫子的人,是你自己?你不是说脸都被啃了一半了吗?这也能认出?” 江雪深实在不想回忆那个场景那张脸,但萧图南都问了,为了不错过细节,也只能忍着恐惧与恶心试着回想了一下:“衣服都和我一样,见确实没了一半,另一半也爬满了虫子,但应当不会看错的。” 萧图南若有所思地低哼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轻笑了一声。 江雪深被他笑得有些毛骨悚然,随即便听他的声音仿佛隔着很远很远,就像从瓢泼的雨幕中传来,又似乎离得很近很近,近到耳畔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他说:“你说的那半张脸,是这样吗?” 江雪深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抬头时骨骼的“咯吱”声,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勉强看了一眼。 幻境中的那场噩梦再次来袭! 入目的便是那半张自己的脸,但他的声音确是萧图南的。 自己只剩下一半的脸,配上萧图南的声线,再加上讲话时大片大片往下掉的虫子。 江雪深:“……”够了,真的,真是什么恐怖鬼故事吗? 江雪深极缓极缓地抬起头,又极缓极缓地低下头,再极缓地转过身,最后用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咬着嘴唇转身就跑。 她不知道身后那个怪物还有没有穷追不舍,也顾不上看路了,用尽全身力气见到弯就拐,看到路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喉咙里已经有了一股血腥味,她终于在拐角口看到了一抹熟悉的亮光。 此时此刻那已经不是普通的火光了,这是生命的曙光啊! 江雪深一个冲刺,扑进了亮光之中。 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鼻子一酸,不好意思呛出眼泪,她抬头用力眨了眨眼,又把目光投到冷冰冰的火折子上,快速扫了一圈。 江雪深又火速看了看身后,那个怪物真的没有跟上来。 松了一口气,江雪深这才问道:“你们一直等待在这里吗?” 青宁靠着墙,闻言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王知勇挡住青宁没什么善意的眼神,憨笑了一下道:“师妹辛苦了。” “没事。”江雪深摆了摆手,然后道,“但是刚刚发生了一些事。” 闻言,原本不怎么在意地蹲在墙角的几人也都纷纷抬起头。 江雪深便将刚刚的事情又重述了一遍。 现在想来觉得既后怕,又有些不真实。 “这也太吓人了吧,而且还得控制自己受到惊吓时不能尖叫,不然就会被虫子吃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而且太为难人了吧。”有弟子总觉后有些绝望。 很快被身边的人拍了拍肩膀:“至少有规律可循,不至于一无所知地站着等死。” “那现在怎么办啊?”有人问道。 “不然等等萧师兄再做决定?” “也好。” “但萧师兄真的还活着吗……”有人提出质疑。 他们每谈论一个话题,江雪深便在一旁思考, 直到谈到萧图南的时候,她顿了顿,心里总有种别扭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 第135页 江雪深靠着墙正思考,其他弟子便都围在她身边看她思考,被看久了浑身上下都别扭,总觉得那些眼神说不出的别扭奇怪。 正在这个时候,方才的拐角后忽然被带过一阵劲风,紧接着便是有人踩着杂乱的脚步朝这里匆忙慌乱地赶了过来。 江雪深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偏头看去。 火折的光冷冷淡淡地将这塌方一隅照得昏昏沉沉。 萧图南就站在拐角口,明明应当跑了很久,但却脸色苍白,只扶着泥壁,微微喘了口气,看向她,眼底终于没有了常见的不屑。 江雪深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也没敢动。 直到听到他急切道:“江雪深还不快过来,你仔细看看那些是人吗!” 闻言,江雪深背上一寒,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围在身边的一群人。 这才发现这些人的脸色也都苍白得有些吓人,他们的脸上还挂着僵硬麻木的惊恐,听到萧图南的话,都齐刷刷地看向江雪深。 江雪深被这样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就好像曾经在纸扎铺看到的纸人,也是这般没有感情直勾勾地盯着她。 离她最近的是青宁,此刻紧紧抓住她的衣袖,睁大了眼睛:“别过去,难道你信萧师兄真的还活着吗?” 第74章 喂,你叫什么? 一边是方才还处于失踪状态的同伴, 另一边是一直等待在原地的其他同伴。 该信哪一边? 在这种极度诡异的时刻,江雪深却忽然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荒诞的想法窜入了脑海。 她凭什么信他们啊? 既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又不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她没理由信他们,先不说谁的话更真,倘若……都是假的呢? 江雪深的视线轻轻扫过众人的脸, 只觉得原本分明的五官似乎随着摇曳的火光,显得愈发模糊。 干脆都杀了吧, 他们都死了就不必陷入这种无畏的恐惧之中了。 这个念头刚出来,江雪深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念头? 就好像……自从踏入这块地界之后,连情绪都变得相当浮躁,不受控制。 “快过来啊,想找死吗江雪深!”那头, 萧图南焦急地朝她伸出手。 而身边的人也都纷纷看着她:“别过去!” 火光照在身上, 却冰寒刺骨。 江雪深握紧剑, 往后退了几步, 等背靠上了泥壁,结实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 总之, 不管真假, 先和他们分开才能冷静思考。 打定主意, 江雪深张了张嘴, 刚要讲话,目光落在地上却蓦地一窒。 他们的手上还拿着火折,火光摇曳,但是地上却没有影子! 没有他们的, 也没有她自己的。 江雪深迅速偏头看向萧图南那,依旧没有影子。 黑乎乎的地面像是一片泥沼,随时就会将她吞噬。 江雪深头皮发麻,不再犹豫,剑鞘一松,随手祭出一招,剑锋划过空气,挥了一空,耳边却传来尖利的尖叫。 周遭围绕着的人在一瞬间消失,没有了火折,甬道一下子又变得一片昏暗。 就好像,方才看到的人都是她凭空的幻想。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萧图南松了一口气,朝她走来:“我说了危险。” 快靠近她时,萧图南脚步一顿,昏暗的环境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江雪深横剑抵在他的喉前,边往后退边道:“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总之,我们先保持点距离吧。” 萧图南的身形跟着她的动作往前走了两步。 江雪深头皮一麻来不及收剑,剑锋丝毫未动,但是却没有触到什么东西,可萧图南分明离得她更近了! 萧图南忽然低笑了一声:“你在发抖?” 江雪深握着剑柄的手努力保持着平稳却难以掩饰她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栗。 “我并不怕你。”江雪深道。 萧图南点了点头:“自然,你是因为寒冷而发抖。” 江雪深顿了顿。 自从踏入死地之后,她确实觉得四周渗骨的寒冷。但这冷并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她甚至没有发现,直到现下被提及,江雪深才忽然感觉寒意难以忍受,像从地狱滋生出来的,冻得她骨头都开始打架。 萧图南还在往前走。 江雪深忍着寒意,忙捏诀又击出一剑,依旧落在虚无的空气中。 “你杀不了我。”萧图南笑道,“因为我就是你啊。” ——因为我就是你啊。 江雪深倏然想起方才看到那一幕,自己被啃食了一半的脸,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子。 胃里一阵翻涌。 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觉。 这些幻觉的目的只有一个,逼她恐惧,逼她尖叫出声,如果被得逞,她才会真的变成那具腐烂的躯壳。 但是……那些同门死亡的原因真的是因为这个吗? 无论如何,大家也算是每年都会接任务进行试炼的,即便一个两个心理承受能力弱,难道每个人都是吗? 她还在思考,那边“萧图南”却越走越近,江雪深咬了咬牙,收剑,转身就跑。 杀不了她还躲不了吗! -- 第136页 江雪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向了何方,总之憋着一口气,看到路就跑,看到弯就拐,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累得喉间一股腥甜。 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入死地,更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狼狈地在甬道中苟命。 她也不敢看身后那个东西到底有没有跟上来,直到又跑出一个拐角,看到了一丝微光。 江雪深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不管会不会又看到奇怪的场景,总之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她快累死了! 刚跑到光源处还没站定,耳边忽然听到了湍急的水流声,下一瞬,她身子一寒,四面八方的水灌入口腔。 饶是她今天一天都在强作镇定,饶是她这辈子做足了仙门的礼数,此时此刻都忍不住想飙一句脏话! 这特大爷的哪里来的水啊! 胡乱地在漆黑的水流中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在她实在坚持不住快溺过去时,忽然有一双手划过水流紧紧拎住她背后的衣领,将她重重捞起。 光线来得猝不及防。江雪深刚呛出水喘过一口气,便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太阳穴一阵抽痛。 “还敢不敢跑了?” 下一瞬她被狠狠扔在地面,胸口被重重踩了一脚,公鸭般的倒嗓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江雪深晕晕沉沉地抬眸看去。 那人背光,脸上像是笼着一层阴影,江雪深费力看了很久,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人臼头深目尖嘴猴腮,江雪深匆匆的记忆中并没有提取出相关的信息。 她并不认识他。 怎么回事?她记得自己方才是在逃命,然后看到拐角处的光源,然后便冲了过去,紧接着一脚坠入地下暗流之中。 现在这是…… “好了,阿石,先把她抓回去吧,不然被发现了咱俩可没好果子吃。”说话的是刚刚那尖嘴猴腮旁边的人,长得像竹竿,仿佛一吹便会散架。 那叫阿石的点了点头,抬脚又狠狠踢了江雪深一下,随即啐道:“不省心的小怪物。” “仔细点,别把缚魂锁给松了,不然那怪物发作起来,咱俩还想活命吗?”见他动作太过粗鲁,竹竿急道。 阿石将锁链卷了几圈,拎起江雪深,有些不耐烦:“知道了,稳固着呢。” 锁链一紧,江雪深后背一阵剧痛,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 那锁链居居然穿过过她两侧的琵琶骨,锁链一动,就似有千虫万蚁在撕咬。 这是什么?新的幻境吗?这幻境未免也太真实了一点。 那人将她一把抗在肩上,硌得她胃里一阵翻涌。 江雪深费力抬眸,呼吸蓦地一窒。 这里是…… 原本泥泞不堪的塌方荡然无存,这里是一处庭院,应是入了冬,院里的雪松被压垮了枝,沉甸甸的积雪大把大把往下掉。 怪不得这么冷。江雪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很想讲话,但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细碎的低吟,吐不出完整的字。 她还想挣扎,但是琵琶骨被缚魂锁穿透,别说挣扎后与他们打一架,即便稍微动一下,都痛得浑身酸麻。 没办法,只能静观其变。 好在她适应能力很强,很快能在颠簸的肩上找到一个稍微舒服的角度,不至于被顶着胃,然后开始观察着地形。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她并没有来过。 就这么走了一路,从宽敞明亮的庭院走过幽暗的小径,最后来到了一方小屋。 说是小屋,其实连遮顶的瓦片都没有,这屋子根本就没有留墙的必要吧? 江雪深有些不解,随后“哐当”一声,身子一痛,她被连人带锁扔进了一个大铁笼中。 卸了人,阿石松了松胳膊,心情还是不好,又踢了一脚铁笼,如愿地看到笼里的人蜷缩成一团,这才满意地咧了咧嘴:“小怪物,下次再逃信不信爷砍了你的腿?” 竹竿走出门见他没跟上,又折了回来:“哎哟我说石哥,你和这怪物认真什么,不过是死地里爬出来的怪胎,再数把年就被练成尸将了,到时候还不是供你差遣?” 说到这,阿石皱眉恼怒道:“供我差遣?柳宗主能舍得?上次这怪胎逃跑,我被钉了多少灭魂钉?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真是够狠心的!” 竹竿知道戳到了他的痛楚,悻悻笑了笑:“唉,仙门大家都这样,表面看着仙风道骨,实际上也都龌龊得很,要不然也不能把这怪物捡回来,你想死地来的,得多不想,上一个怪物现在已经坐山称王了。” “别提了,晦气!”阿石啐了一口,“赶紧走吧。” “好咧!”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只有那扇腐朽的木门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江雪深扶着笼子爬起来坐正,终于吐出一口瘀血,心口顺畅了很多,开始消化刚刚那两人的话。 死地,柳家,怪物。 所以这里是柳家? 关于柳家十几年的事情,不管是雁归山还是各大小仙门,只有那么一个模糊的版本。 便是十几年前琼华宴,柳家做东,宴请各大家族,结果被发现竟然在练毒功,炼毒人,甚至丧心病狂地在赴宴者的酒里都下了毒,妄想用他们饲养毒人。 这样的残忍嗜血,与堕魔无异。好在当时其他的三大家族,顾家、萧家、江家提前发现了这一阴谋,将其反杀。 -- 第137页 至于其他的前因后果,似乎只是一个谜团。 比如柳家是否是举家堕魔?真的有必要屠门吗? 每次有人提出异议,就会被更重的声音压回去,时间久了,那些提出异议的人就被打为了为邪魔外道共情,极有可能未来堕魔。 再后来,也就没有人敢再提出异议了。 事情的真相就这样渐渐地被时光掩埋。 那她现在是进入了柳家的幻境? 虽然她确实怀疑柳家的大小姐柳舒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生母,但这个时候她都还没出生吧,又怎么会经历她从没经历过的幻境呢? 况且,她现在扮演的角色是谁? 死地中的怪物? 可从来没有人提过死地中还出来过一个人啊,她还以为慕朝真的是万万年来独一份。 江雪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脚都很细小,看起来应该还是个孩子的模样,也不知是这么被锁了多久,流了多少血,皮肤白得如窗外的细雪,没有一丝血色。 不止如此,这些人也不知道给她喂过什么,现在这具身体体内仿佛有千虫万蚁在撕咬,难受得喉咙都冒火,偏偏身子又觉得无比寒冷,如至冰窖。 江雪深想试着把这缚魂锁解开,费了半天劲也提不起多少力气,虽然是幻境,但这痛得未免太真实了一点。 没办法,只能盘腿开始打坐调息,想试试能不能从里突破束缚。 原本以为会非常困难,没想到她一调息,从丹田处便升起一股暖流,如扶摇直上,直接冲向了天灵盖。 体内的灵力一开始横冲直撞,她试着去引导,很快变得有条不紊。 这具身体好像与她高度契合,她能够完美地操控调动身上的灵力。 可惜即便如此,缚魂锁还是解不开的,体内的灵力也无法向外释放。 得想个办法解开才行。 江雪深这么想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雪顺势袭入屋内。 她吸了一口凉气。 风雪迷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门外的人已经踩在破旧的地板上走了进来。 那人提了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晕落在眼底,江雪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竟是已经入夜。 不知是她调息忘了时间,还是幻境中的时间总是流逝得格外快。 那人戴着斗笠,待走到她面前,才摘掉斗笠抖了抖雪,露出一张明艳的脸庞。 江雪深几乎是下意识地蜷了蜷指节。 那人已经蹲下来,凑到了铁笼前:“我来晚了。” 声音柔软中又带了一点点的沙哑。 江雪深心尖一颤。 这个声音她不是第一次听到。 这十几年,她曾在梦境中听过太多次,每一次她都是带着疲惫的忧伤,带着屈服无奈的卑微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 每一次江雪深都很想拂去她眼角的泪,告诉她,不要祈求,也不要哭。 梦境里的一切真实得令她怅然,即便她从未看清她的脸。 但现在,在有别梦境的另一场幻境之中,江雪深终于不用听到她哭。 也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再也不用隔着山岚,她的五官是如此明艳动人,连脸颊上那几粒不完美的小雀斑都那么俏皮地将她衬托得更为活泼。 娘亲,她的……娘亲吗? “怎么啦?不认识我了吗?”似乎将她的怔忪误解成疑惑,她笑了笑“我是舒儿呀,嗯,就是柳舒,小时候同你踢过毽子的那个呀。我从雁归山回来啦。” 江雪深表情一顿。 果然是柳舒吗,但是,小时候? 眼前的柳舒分明看起来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都是少年人独有的朝气。 但她说,小时候? 可现在自己的这具身体看起来分明才五六岁的光景啊。 不对,既然说都是从死地中爬出来的话,慕朝确实也有很长的成长期,所以也不无可能。 见她不说话,柳舒才想到了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荷包,荷包满满当当,装了许多东西。 “这个是解哑穴的,这个止痛的,这个是止血的,啊这个是治内伤的,还有这个,是调养灵力的……”她边说边往外掏,最后拿出了一块方正的糖糕,“还有这个,白糖糕,可甜了,你也尝尝。” 眼看着自己的手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江雪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用力眨了眨眼,她开始听话地吃了起来。 吃到糖糕时,她鼓着脸颊抬起头,干涩道:“谢谢。” 许久不曾开口,她的声音就像是生锈的铁锁,又粗糙又尖利。 好在柳舒不介意,听到她的声音,乌沉沉的眼睛亮了亮:“你放心,当年答应你的事情我都记得,我现在也算小有所成,带你离开应该不成问题,就是得找个好时机,我和阿尧商量过啦,这些日子管的比较严,可能没有什么机会,但明年年底的琼华宴,是离开的好机会,到时候我和阿尧来个里应外合,救你升天,啊不对,救你出天,诶,好像也不对。什么升天来着?害,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你懂就好啦!” 听到她噼里啪啦一长串的话,江雪深懵了懵,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本以为她的娘亲会是一个不爱说笑,温婉如花的女子,没想到竟如此俏皮。 -- 第138页 俏皮点好,至少她还有过快乐的日子吧。江雪深有些怅然地想。 见她笑了,柳舒也松了一口气,她去雁归山修习,一修也是好些年,还好她没有责怪她。 “啊,对了!” 江雪深被她突如其来的低呼吓了一跳,却见柳舒笑了笑,又从怀中掏出一一只小金钗和一小面镜子。 “快戴上看看美不美?”她边说,边将金钗斜斜地插入江雪深的乌发间。 江雪深下意识地望入铜铃,眼皮却莫名一跳。 看起来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又因着很少打理,看起来略有落拓。 但……即便如此。 江雪深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瞬间,就觉得镜子里的人就是她! 哪怕眉眼并不一致,但江雪深就是知道。 “怎么了,不喜欢吗?”见她迟迟不讲话,脸色看起来有些差。柳舒有些担忧道。 江雪深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有。” 随后又轻轻道:“谢谢。” “啊,你喜欢就好。”柳舒被她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那你先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望你。” 江雪深点了点头,目送她的身影尖叫消失在雪地。 很快,这没有顶瓦的四方小屋只剩下凌冽的风声和孤零零的她。 她没有吃止痛散,琵琶骨传来的剧痛令她格外清醒。 柳舒将小铜铃留了下来。 江雪深又借着月色看了几次,仍是那副普通到没有什么特色的五官,但她就是下意识地觉得这就是自己。 也不知是不是幻境带来的错觉。 不再去想这件事,江雪深又开始思考,到底那些同门死亡的原因是什么,是尖叫吗?或者那只是误区? 她经历这个幻境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只有等到琼华宴那天才能解答了。 或许怕被发现,柳舒并没有常来,但委托了江尧来过几次。 与记忆中那个有点颓靡的大叔不同,这时候的父亲看起来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然冷冰冰的模样,但江雪深知道,他很开心。能被喜欢的女孩拜托一件事,不管是什么事,那一定很开心。 不知怎么的,江雪深忽然道:“你会后悔的。” 说完也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意思,刚想悻悻地含糊过去,便见江尧将白糖糕递给她,目光淡淡扫过她的眉眼:“我为什么要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因为你以后过得并不算好。 江雪深张了张嘴:“因为你以后……” 江尧蹙眉打断她:“我不知道死地诞生的人是不是真有什么预知未来的能力,但别告诉我,后不后悔我自有判断。” 后不后悔他自有判断。 确实很父亲的发言。江雪深再也没有说过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为了打发时间,只要没有人,江雪深都盘腿坐在笼子里打坐调息,渐渐的,也找到一些门道。 就这么平静无趣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来到了琼华宴的当天。 琼华宴每三年都会有个仙门世家宴办,今年柳家操持,从一早开始便热闹非凡,当然,除了这处瓦房除外。 这里仿佛是游离于柳家之外的存在。 江雪深靠在铁笼里,听着远方鼎沸人声,觉得有些无力。 凭良心讲,她并没有什么浓厚的亲情感,从小到大也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来自长辈的疼爱,除了那场梦境除外。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母爱与保护。 但梦境是梦境,幻境是幻境。 这里的柳舒,还不是她的母亲,而且,也并没有怎么来看望过她,她很难再生出什么更深厚的情绪。 但也因此,她也更愧疚更难过了。 她知道这场热闹非常的琼华宴实际上会是一场屠门宴,但她无力改变。 因为无力改变而难过。 那方似乎已经唱起了折子戏,咿咿呀呀的,江雪深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也无力改变,不如多调息一会儿。 刚坐直甚至,却听上方传来一声“啧。” 江雪深猛得一颤,抬眸看去:“慕朝……” 只见无顶的墙上赫然坐着一个少年郎。 恰时下起了雪,一支寒梅顽强地墙头,就被少年残忍地摘下夹到了耳边。 他穿得依旧是一身夺目的黑,肩头覆上了细碎的白雪,耳边的红梅看上去像是滴血的红豆那般刺眼。 江雪深没想过在这场幻境中还能见到他,心里一烫,赶紧闭了闭眼,把温热吞了回去。 慕朝垂眸瞥了她一眼,发出了继“啧”之后的第二个音节:“哟。” 一副很欠揍的模样。 不似洞穴中无助的他,也不是后来满眼嘲讽冷漠无情的他,这个时期的慕朝她只有梦境中的匆匆一瞥,原来是这般……的吗? “你便是死地里爬出来的第二人?”他终于问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雪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又很快点了点头。 “啧。”慕朝晃了晃腿,看着她的眼神更加不屑了,“居然混得如此田地么。” 江雪深:“……”你当时应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至少我还不用放血。 慕朝没有听到她的腹诽,忽然从上一跃而下。 “咚”的一声,连铁牢都跟着晃了晃? -- 第139页 他带来一身的寒雪,飘到了江雪深的手背,很快化开。 “喂,你叫什么?”许久,他忽然问道。 江雪深顿了顿,她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叫什么,旁人喊她“小怪物”,“小怪胎”,柳舒与江尧也从来没有正经称呼过她。 半晌,她抬眸,瞥过他发丝上残留的细雪,又望入他乌沉沉的眼眸道:“雪。” 慕朝:“什么?” 江雪深认真道:“我的名字。” 第75章 替天行道 说完, 江雪深不由一愣。刚刚的回答就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似的脱口而出。 她说她叫雪。 说起来,也不止是那么一两句话,自从入了幻境后, 与其说是在以旁观者的角度经历, 不如说,她正在融入这具身体,或者, 此刻她就是这具身体。 就好像,她现在看到的一切, 都是她曾经经历的过去。 铁牢边,慕朝抄手微微俯身,近得快碰到她的鼻尖,江雪深被打断了思绪,脸一红,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你做什么?”她张了张嘴, 干涩地开口。 慕朝仔细打量了她许久, 才幽幽问道:“哪个雪?”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江雪深又下意识地答道:“下雪的雪。” 说完, 又不由一愣。她现在的发言似乎真的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完全不经大脑思考。 慕朝却“啧”的一声摇了摇头, 似乎有些不屑:“名字叫雪, 但你很冷?雪又怎么会怕冷?” 经他这么提醒, 江雪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脚已经被冻得发麻, 指骨微微弯曲,僵硬无比。 慕朝已经站起了身,江雪深僵硬地抓住了铁笼,张了张嘴:“你是来……” 她没有说全, 慕朝却已经明白了意思,忽然勾起一抹嘲讽:“自然是来看好戏的。” 江雪深还想讲话,鼻尖蓦地一凉。 慕朝微微仰起头,没有瓦顶的屋里,抬头便是一方天空,他道:“看,下雪了。” 今日的天空很安静,只有一轮月色散发着冷冷的光晕,细雪从那片月色之下洋洋洒洒地落下。 慕朝的肩头很快积起一层薄雪,他不在意地拂去,又纵身跃上高墙,看着远方,似乎有些失望:“看来不是什么好戏。” 随着他这句话,屋门“啪”地一声被风撞开,夹着细雪扑面而来。 江雪深吃了一口风雪,眼睛都被迷得沁凉,再抬眸去看,高墙上哪里还有什么人。 就像是一个飘渺的幻影,随着风雪很快消散。只有远方传来了鼓乐齐鸣的欢笑声。 琼华宴,开始了。 江雪深有些寒冷地蜷缩成一团,看着门外漆黑的景象和远方的灯火辉煌,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这么个幻境。 还在这场离奇地幻境中看到了慕朝。 唉,可见慕朝。 我是真的想你了。 江雪深幽幽地想,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是不是也在死地一隅入了某场幻境,而那个幻境中,会有她吗? 要是哪天死地被彻底封印了,慕朝沿着甬道出去了,正好看到她的尸体被无数烟草甲覆盖,他没认出她,或许还会嫌恶地避开说一声“晦气”,那可真是太悲剧了。 不行,她得想个办法快点挣脱幻境,离开死地。 但愿能离开。 毕竟死地之下还有什么可怕的事物,谁也不知道。 要说这世间有那么一个人能知道,估摸着也只有从那里滋生出来的慕朝了,她也曾含蓄地问过他关于死地的记忆,不过慕朝的回答从来只是“不知”、“一片黑暗”。 就好像只有从死地爬出之后,见到了第一束阳光,他的人生才恰恰开始。 慕朝不知道,世间也没有明确的记载,关于死地的模糊印象只能从一些民间杂谈道听途说,有一个说法传得最为广泛,也是在雁归山修习时曾听长老们提过的说法。 说在九州大陆之内,曾出过一个与慕朝一样恶名远扬的大魔头。 他所掌管的悲山就是现在的赤海。而现在的死地则是当年那大魔头的葬身之地,听一些杂谈所说,那时候那处地方还未坍塌,叫做迷雾之森。 传闻迷雾之森分为外圈和中圈,每一圈都有奇珍异宝和凶猛妖兽。 后来也不知道那大魔头做了什么,整个迷雾之森彻底坍塌,沉到了九泉之下,成了现在的死地。 有传闻说,终圈藏着的是能颠覆整个九州的法宝。如果是真的,也不知道死地之中是否能找到那个法宝?或者,能不能在死地里找到那位大魔头的骸骨呢? 不过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她从入了死地至今,只看到重复的甬道,还有几具尸体,再然后就入了这怪异的幻境。 可一般情况下的幻境只会是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又或是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陌生的人,经历着她从未经历过的人生。按理说,这个时候她根本就还没出生啊。 又或是,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性,这些就是她的过去呢? 想到这个可能,江雪深不由打了一声寒颤,应该不会吧……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总之这琼华宴是不能呆了。江雪深回过神来,便想解开缚魂锁。 但别说缚魂锁凭自己根本难以挣脱,就算这不是缚魂锁,而是一些普通的绳索,以她现在也根本没法挣脱。 -- 第140页 也不知道被关押在这里有多久,缚魂锁的锁勾已经深深嵌入了琵琶骨之内,稍微一动,别说琵琶骨撕裂般得疼痛,连奇经八脉,丹田炁海都像要被粉碎一般剧痛难忍。 而这还不是最惨的,更惨的是……她根本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无论内心想了多少,事实上,她现在依旧只是蜷缩着身子,看着远方灯火,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那场“替天行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华宴的酒味似乎已经飘香十里。 江雪深闻着这场醉意,看着烟花在漆黑的夜空绽放。 随着这几声灿烂的巨响,周遭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格外遥远。 破墙高瓦,火树银花,变得逐渐扭曲起来,消失在茫茫雪夜,取代而来的是嘈杂的人声、火光、尖叫。 画面转得过于匆匆,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琼华宴的南门之外。 天空仍落着大雪,但她所在的地方却焮天铄地,火光蔓延在每一寸土地,连她踩着的青石板都一片灼烫。 原本盛大的琼华宴散了一地瓷碗金盆,酒水醉了满地,更添得火势愈发汹涌。 每走几步,便能看到一具沁满了血燃满了火的尸体。 江雪深拖着缚魂锁,看着这场必定会发生的惨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虽然她猜测自己应当是柳家的后裔,但毕竟从未在此生活过,幻境的这具身体甚至在柳家没有受过什么善待,这种情况要她为了那点只是有点可能性的血脉痛哭,又似乎不是很实在。 她只是觉得有些茫然。 就像这场大雪与这场大火的碰撞一样茫然。 大雪熄不灭火,化成淋漓的雨水也浇不灭火。 江雪深凭着本能走入南门,绕过尸体,走过水榭楼阁,隔着一枝垂落的梅枝,正巧看到江白影横着剑将一个高大男子的头颅快速斩落。 头颅滚了几圈,沾了一地的灰,滚到了江雪深的脚下。 虽然满脸的血迹,眼珠子都已经像豆腐渣一般淌了一脸,但江雪深还是勉强辨认出,这个人便是将她从水里捞出来的阿石。 而离他几步远的台阶下,一具肚破肠流的尸体正垂着脑袋,涣散的瞳孔滑溜溜地盯着她的方向,显然刚断的气。这人可不就是那个瘦竹竿。 不知道这幻境中过了多少日子,但在她的感觉中,仿佛才过了没多久,两个好好的活人忽然死得这般凄惨。 乍一看到这两具尸体,冲击力太大,江雪深脑子“嗡”的一声,喉咙处一声尖叫呼之欲出。 正是此时,她的脑海中又快速闪过了几张布满虫子的尸体,比起来还是虫子那个更恶心一点,江雪深硬生生将尖叫吞了回去。 不行,不可以叫,万一这场幻境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尖叫出声怎么办? 江雪深咬着牙退了几步,有些发冷地爬上了小墙上镂空处的洞口。 前方正好有树可以挡住她的身影,负着光,旁人只能看到一团黑暗,但从她的角度,正好还能看到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江白影似乎还醉着酒,原地退了几步,靠着剑撑住地面才稳住了身体,他有些不尽兴,拖着一柄还在滴血的剑,踩过火苗,又来到桌面饮了一杯。 而顾家萧家的那几位却更像土匪一样拼命在老屋子里搜索着。 不知搜了多久。 顾家最先回来,一脚踩在方凳上:“希娘皮的。” 他一来就丢出一句脏话。 江白影微醺地转过身:“怎么了?” 顾摇了摇头头,恼怒道:“那柳老头藏得还很深,什么也没翻到!” 这时,萧家的也过来了,闻言跟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那死地来的尸将被藏哪去了,我把柳正的牙齿全敲了也不肯说出半个字。” “那现在怎么办?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们送交代。” 夜色下,火光中,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半晌,顾啐了一口:“说什么,练了尸将,要不是那小子吹牛,也不至于……” 萧家的胆子较小,满脸的悔不当初:“那现在怎么办你们怎么不讲话啊?若不是顾兄你提出来要抢尸将,不让他们柳家一家独大,也不至于……” “你这几个意思?当初是你小子第一个同意……” “但现在什么也没有啊……” “好了,别吵了。”江白影被吵得头疼,暂先醒了酒意,不耐道,“没有尸将还有柳家的丹药和一些古籍啊。” 萧抿了抿嘴:“那也不能为了这些东西……” 那也不能为了这么些身外之物,丢弃了正道的脸面吧。 他们这次压根没有制定什么计划,相当于直接在宴席上翻脸,在场的各家各宗都看的明明白白。 明明白白地杀人,明明白白地放火,明明白白地掠夺。 虽然这些个各家各宗的看客在明明白白见证了这么多事后,居然心照不宣地开始搜刮着柳家那点的财宝灵药,但万一呢…… 于是,一树之隔,江雪深居然听到江白影叹了一口气,声音落在“噼啪”的火声之中,显得冰冷如雪。 “柳家练邪功,修邪术,炼毒人,难道不该斩吗?” “今日雪下这么大,又落过这么大的雨,都没法熄灭大火,难道不是上天同意他们死?难道不能证明我们替天行道?” 江雪深听着这些话,浑身的血液快要冻结。 -- 第141页 虽然一早便猜到可能是这个情况,但是亲耳听到和猜测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柳家从来也不是清清白白,明明是正道,却得了死地出来的雪,不惜借助正道最厌弃的死地之力,企图将她打造成尸将,成为柳家独有的“法宝”。 而其他几家,江家,顾家,萧家,甚至是应邀而来的雁归山,所有说的上名号的宗门仙派,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这场杀戮。 事情的起因过程结果都简单地令人一时难以置信,但这就是现实。 而当曾经的猜测落实成了现实,江雪深却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听着他们临时编织的谎言,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周遭的声音一时间似乎全部退却,安静地像忽然坠入第三方世界。 直到枝叶晃了晃,乌云遮住了半边月色,她所在的位置没有了光影的庇护,忽然显得有些惹眼。 “谁在那?”江白影第一个发现了动静,提着剑朝她走来。 第76章 幻境与幻想 凌冽的风雪顺着江白影挑剑的动作扑面而来。 江雪深也不知道这个幻境要怎么样才能结束, 更不知道这个时候要做出什么反应才合适。 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身子一歪, 被一股力道狠狠带入旁边草丛。 那人将她的嘴巴捂得很紧, 江雪深一时无法挣脱,她被脸朝下死死地压在地上,锋利的枯草划破脸颊, 火辣辣得疼, 那人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江雪深试着偏过头,又被更重得抵在地上,那人凑近她,声音隐忍着颤抖:“别动,求你了,别动。” 随着这句话, 一滴灼热落在了后颈。 江雪深愣了愣。 是柳舒。 草丛很高, 将她们的身子隐藏在错落的枯黄之中, 但即便这么高的草丛, 只要被削去长叶,往旁边拨一拨, 就会将她们暴露在月色之下。 江白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好几次江雪深都能感受到剑锋划过耳畔时尖锐的声响。 柳舒的身子越来越抖, 江雪深都跟着她紧张起来。 不过好在江白影并没有多么仔细地搜寻, 随便找了一会儿,没发现,便不耐烦地收回了剑。 “真是晦气。”他随手又饮了一口酒,朝身边招呼道, “把南面再搜寻一下离开。” 说着,脚步声踩过绿草,逐渐离去。 压制在身上的力道也跟着渐渐松开。 江雪深松了一口气,抓着草根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脸上的泥巴,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柳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当然,即便她有千千万万种感受,此时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听到自己张了张嘴,略有凉薄道:“下雪了,走吧。” 火势已经蔓延过来,将枯草燃成燎原。 柳舒踩着火光,站了起来。 月色明媚,但江雪深却仿佛看不清柳舒的表情,只觉得像隔着一层山岚那般模糊,就像曾经无数次在梦中的那样。 柳舒错过她,踩过她垂落在地上的缚魂锁,头也不回地顺着墙角往外走去。 这是她的家,一个时辰以前,这里还办着琼华宴,柳家还是高高在上的仙门之首。 一个时辰之后,这里却成了一片无尽的火海,而她也从人人艳羡的柳家嫡女变成了堕魔的罪门后裔。 今夜的雪真大。 能将人垒成雪人,却无法熄灭大火。 柳舒在冰火两重天中走出一小段路,终于没有撑住,倒了下去。 江雪深跟在后方,惊了一下,连忙扶住她,跪坐在了树下。 那些人像一帮土匪,还在拼命翻找,江雪深不敢冒险,抱着柳舒一动都不敢动。 她在回忆着听到的故事。 据她所知,当年柳家被灭门后,确实逃了一个,是在几年之后,才被发现,一路追杀至赤海而亡的。 也就是,至少她现在不会有什么危及生命的大事。 江雪深微微松了一口气,垂眸去看。 入目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颊,看起来还没有张开,肉脸圆圆的,但下巴很尖。 她还没有以这个角度观察过柳舒,这么看起来,与普通的小姑娘也没有什么区别。 又怎么能想到,几年后,她会抱着她,拖着残破的身躯,跑到赤海呢。 江雪深叹了一口气,背起柳舒,踩着汲汲积雪,贴着墙根往外走去。 缚魂锁还紧紧扣在她的琵琶骨上,每动一次都剧痛无比。 短短一段路,她已经满头大汗。 后院的几处房间都被打杂干净,江雪深累得不行,又不敢在里面休息,只能靠着半塌的房门,用力颠了颠背上的人。刚想离开,视线却忽然扫过屋内竖立的大面铜镜。 火光离得很远,却仍将这处偏院照得忽明忽暗,已经碎出纹路的铜镜将身后的景象都照得扭曲,却将她的身影照得分明。 先前江雪深便觉得这张与自己的脸有些相似,现下一看,这种扭曲的熟悉程度扑面而来。 比起柳舒,她与这具身体似乎更为相似。 想到了一个荒谬的可能性,江雪深心底一跳,这时“砰”的一声,屋顶的瓦片碎在雪地上。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肯定是他们又搜到了这里。 江雪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往屋里钻,瓦片又往下掉,差点砸中了她。 -- 第142页 江雪深抬眸便看到了慕朝懒散地坐在屋檐上,笑看着她:“你还是太弱了。” 作为唯二两个从死地爬出来的人。 有可能慕朝对这个被困在柳家的她一直很好奇,现在一见,有些失望,所以才来刻意嘲讽她? 见她不吭声,目光的视线落在火光中,似乎有些感慨:“这火能烧光一切。” 说完,他又眯了眯眼,看向她:“也包括你。” 真不吉利。 江雪深依旧没有吭声,她实在没摸准慕朝的意思,虽然原本也没法带正常人的目光去审视他,但未来的慕朝做事说话好歹还有点逻辑,哪像现在这样,完全旁人猜不透。 慕朝也没想得到她的回答,他就像是特地来看一场杀戮的大戏顺便来嘲笑她似的:“这么看我,怎么,想打我么?” 这人大抵有被害妄想症吧,江雪深吸了吸鼻子,却想,是挺想打他的,毕竟,还特地框她吃了盆栽,结果一点用都没有,一下死地就鬼打墙,现在还陷在幻境中完全没有头绪。 她心里一堆吐槽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跟随着身体的意志,冷冰冰地望了望月色,像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人,转身与远处的脚步声背道而走。 快走出偏院时,慕朝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你身上的虫子是什么?” 虫子? 一听到这两个字,江雪深瞬间想到了甬道中密密麻麻的烟草甲和那些尸体身上的蛆虫,头皮猛得发麻,忙低头去看。 可身上除了斑驳的血迹哪里有什么虫子。 她刚松了一口气,身子却蓦然一顿,猛得转头看去。 月色下,慕朝已经从屋檐跃下,负手看着她,月光落在他的眉梢眼角,显得格外冷淡与恍惚,就好像下一瞬他就会化成漫天飞雪。 江雪深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只是无声地问道:“是你吗?” 然后,她看到慕朝缓缓攒出一个笑来,像是在说“才发现吗?”。 他在微笑的瞬间凭空消失在雪色之中,就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怪不得他会忽然出现…… 说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说什么“你叫雪为什么怕冷?” 说什么“你太弱了。” 又忽然说什么“虫子”。 看起来完全没有关联,完全没有意义的话,其实都是在提醒暗示她。 告诉她“这是一场幻境,你不该荒废太多的时间,不然即将被现实的黑暗所吞噬”。 这个人根本不是幻境中十几年前的慕朝。 当然,这个也绝对不是真实世界的慕朝,不然以他暴躁的性子,估计会直接一把火把这里全屠了,然后拎着她出幻境,又怎么会浪费这么多无畏的口舌呢。 如果她没有猜错,应当是她下死地前吃的盆栽有驱幻的作用。估计着就是自己幻想出一个畏惧的场景或是难舍的人来抗拒幻境挣脱幻境。 可这东西还是太不靠谱了吧! 也没有说挣脱幻境的方法和方向就消失了,她现在该怎么办啊? 再不离开这里,估计真的要被那群烟草甲吞噬了。 而且这里有一大堆谜团越滚越大。 江雪深一边往前走,一边在脑海中回忆着这些日子的故事。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具身体不是因为幻境随便入的,而是和她有某种渊源。 如果这某种渊源成立的话,柳舒就有可能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之前的猜测都是不成立的。 可是……那个抱着自己在寒雪中求一丝生机的人分明就是她啊。 第77章 她成了那具死婴 火势挑过檐下枯草, 在雪地中拼命叫嚣着,很快蔓延至角角落落。 这处偏院的两扇门都被烈火包围,仅一处偏门却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踩着细雪越来越近。 怎么办?还能往哪里躲? 两个人的目标实在太大, 这偌大的偏院, 除了一处破了半角的水缸,也没什么地方能躲的,但其实就算柳舒不在, 江雪深一个人拖着缚魂锁也躲不到哪里去。 这东西可比泄魂鞭狠多了,像是附骨之蛆, 就攀附在体内,如影随形,半点灵力都无法调动,光是这皮肉之苦就够折磨人的了。 硬杠不行,又无处可躲,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往火堆里钻吧。 等等! 火? 江雪深心口一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入了这场幻境, 但总归和那些烟草甲也分不开, 而那些烟草甲毕竟还是虫子, 是虫子就应该还是会怕水淹,怕火烧的。 如果……如果她在幻境中入了火海, 不知道能不能惊醒离开? 想到这个可能性, 她的心口微微发烫, 在她还不确定能不能随意支配这具身体时已经先于意识踩过细雪踏着火光而走。 小径上的火一沾到鞋底, 就恹恹地熄了苗头,但踩过小径,出了南门,便是一片赤红无尽的火海。 将柳舒安置在雪松之下, 江雪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向火海。 总之……在幻境中应该……应该是死不了的吧? 火势越来越大,但周遭的声音忽然离得很远。 想象中的炙烫与疼痛并没有到来,火光之中,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像是有人将日晷上的光影按住,让它无法前进。 她甚至能看到天光与纷飞的大雪不停交融,化在霭色之中。 -- 第143页 呼吸在这一刻也像窒息一般,安静得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难道真的可以依靠火势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就赶紧离开吧,真相什么的,即便没有这场幻境,她也可以想办法去探寻。 她自我安慰了一下后,细雪忽然停滞在空中,下一瞬时间却忽然启动,原本停滞的一切猛然加速。 无论是天光,是四季,还是自己的心跳。 天色风云际变,这片火场很快化为废墟。 有人说,人一旦开始回忆起往事,意味着这一生的行程即将到此为止。 那是一段尘封的记忆,与其说是走马灯,更像是幻境中的一场梦境。 她在时间的流速中,看到了自己匆忙又短暂的一生。 她浑浑噩噩的脑子像是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楚,这具身体的记忆如海啸般回来了。 诚如她对慕朝说的,这具身体名“雪”,没有姓,只因她爬出死地的那天落了一场大雪,只因她被柳家捡走的那天冰雪封山,故而得名。 连名字都这般冰冷,更何况她的人生。 与慕朝一样,从死地中诞生的她,早在牙牙学语之前,她唯一的本能只有一身蛮横的魔力。 但比慕朝更为不幸的是,她并非落在一群无知的村民手中,她被关押在柳家,一个能“完美” 压榨她的地方。 他们不仅抽她的血,缚她的灵,还企图将她炼为毒尸,成为柳家最有力的法宝。 她日复一日能见的只有头顶那一方天空。 在整个柳家,真心待她的只有柳舒,偶尔,也会有来找柳舒的江尧。 他们待她的好是雪中的炭火,只是这冬天太过漫长,而炭火终究有限。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柳家自从得了她后,一路福荫庇护,很快跃为仙门大家之首,但他们不知收敛不懂隐藏实力,不知道曾经的好兄弟也是最嫉妒自己的人,最终导致了琼华宴的惨案。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太短暂了。 她好不容易绞断了缚魂锁,便被柳舒发现,等到浑身是伤地逃出了火场,这场短暂的自由也就结束了。 她们被父亲,也就是江尧所救。 那段日子比起在柳家并没有好多少。 或许旁人觉得她很好,但她知道,那并不好。 她们生活在边陲小镇里,江尧不在的时候就只有她和柳舒两人。 她的命是柳舒救的,曾经在柳家也只有柳舒是真心将她当作一个“人”那般待她好。 她想,她是感谢那份善意的。 但琼华宴后的柳舒却俨然变了一个人。 匆匆的记忆中只有柳舒像疯了一样将她按在雪地中死死掐住脖子,掐到她大脑窒息时柳舒又忽然清醒过来,后悔地将她拖回了房间哭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时常不理解柳舒的所作所为,只觉得像疯子。 柳舒是疯子。 她将她藏在了雪窖中,虽然三餐不减,但她连那片天也看不到了。 她给她看柳家的剑法残卷,给她看柳家的法宝图,偶尔也抽她的血,将她与毒蛇虫蚁关在一起。 曾经说要还她自己,将她救出柳家的柳舒此刻却在复制着柳家当初的因为,企图将她复刻成那个柳家一直梦寐以求的尸将,然后复仇。 “我怀孕了。”这是柳舒那段日子以来,对她说过最温柔的话,她的眼底再也不是疯狂的嗜血,而是如月如水的温柔。 江雪深知道她与父亲,也就是江尧,在这边陲小镇私定终身了。 江尧是江家最好的一把剑,但他却宁愿自费剑道,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这边陲小镇日日一担柴一尾鱼。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知道他们的家下方是一处雪窖,更不知道自己自己雪窖的黑暗中日复一日。 柳舒骗他说她并没有抗过边陲的冬天,他信了。 这是他的青梅竹马,她说什么,他都是信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直到柳舒说自己怀孕了。 但她知道,柳舒怀的是死胎。 不,或许那个时候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柳家一直以来的邪功就是挪魂。只是即便柳家家主在世时都没有彻底将这门功法运用自如,他只能将它降成诅咒,可怜又卑微地诅咒着杀害自己的好朋友,然后自己孤零零地凄惨地死去。 柳舒自然也做不到。 但是江雪深做到了。 “你想活下去吗?” “你想恢复自由吗?” “你想看看那片天吗?” 柳舒是一个很疯狂却又很矛盾的人,她一边祈祷着失败,一边又非要这场挪魂成功。 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媒介,从花草树木到锅碗瓢盆,最后是一颗豆大的骰子。 江雪深成功了。 如柳舒说的那样,她活下去了,恢复了自由,可以随时看天,因为,她挪魂,成了那具死婴。 第78章 像有什么在此刻失去 江雪深想, 那和她想象中的认知完全不同。 甚至,在这一刻,她更期待着, 她的母亲真是那淮河畔的艺妓。至少, 她在出生时,在她忘却的记忆中,她是有真正被疼爱过的。 而不是一场从头到尾的谎言。 -- 第144页 她想, 她对柳舒的感情就如同柳舒对她的一样复杂。 明明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到底将她抚养, 明明心里厌恨着她,又不忍心见她死去。 她也一样,当幻境中的走马灯一幕幕飘过,她也有过无望的恨意,更多的却还是想问问,那个在雪地中说“求求你救救我女儿”的人冷不冷, 疼不疼。 但她再也不能问不出这句话。 柳舒死在了那场三九严寒之中, 她在雪地中不知蜷缩了多久, 蜷缩到感觉即将又成为一具冰雕, 大护法才将她抱入怀中领进了赤海。 她们之间的感情浅薄到一场大雪就能掩埋。 幻境结束得猝不及防,当她再次睁眼时, 又是那漆黑的甬道。 身上密密麻麻的, 又疼又痒, 喉咙里一阵恶心, 她费力抓着湿苔爬起身,忍不住吐了出来,这才发现嘴里竟然爬满了烟草甲,黑漆漆一片, 飘到水面上很快没了挣扎。 江雪深:“……” 想不到这群虫子为了追咬她,都跟着爬到了水里。 水里?对了,她方才似乎就是一脚踏空坠入水了。 俯身钻入水中将这些虫子洗干净,江雪深这才抓着青苔往岸上爬了爬。 这处地方与原来的甬道构造不同,看来她应当是被水流冲到了这里。这里……会是死地的终圈吗? 幻境将模糊的记忆揭开,也揭开了更为尘封的记忆。原来,她也是死地中诞生的。虽然这个认知并没有对当下的环境有什么作用。 唯一有作用的是…… 江雪深捏了捏指节,随手捞起身上蠕动的烟草甲,眯了眯眼,昏暗的甬道中蓦地炸开一片火光,几乎是一瞬间,她身上的虫子皆化为灰烬。 唯一有作用的大抵是,没有了缚魂锁束缚的她也再也不用被肉身所束缚,她从死地中爬出来时就拥有了本能的灵力,即便换了身体也仍旧存在。 就像在这一瞬间,身上所有封闭的阀门都打开了似的醍醐灌顶。 江雪深吸了一口气,又坐回了地上。 总归,被封印太久了,有些难以招架。 她拍了拍水面,清洗了下伤口——这些虫子也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居然咬的她浑身是血,但又看不到什么伤口,像水蛭似的。 随便将脸上手上的血迹清洗了一下,江雪深继续沿着甬道走。 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一团晃眼的火光。 是萧图南他们吗?江雪深想喊,但喉间被虫子撕咬的感觉尚在,捏了捏嗓,还是决定走过去先探探究竟。 刚走进还没瞧见来人,对面提前反应了过来,火光一晃,一柄长剑已脱鞘而出,疾疾向她袭来。 火光交错间,她终于看到了那人的面孔。 江雪深忍不住低呼一声,错身躲过,在剑锋再次转向她的瞬间,紧紧抓住剑刃:“是我,顾师兄。” 顾轻尘蓦地一颤,剑“咣当”落地。 江雪深捡起剑递回给他,刚要说话,就听顾轻尘也跟着低呼了一声。 “你身上的虫子!” 江雪深一愣,下一瞬脸上一痛,随手拍了一下便拍下几只虫子。 想来是刚刚惊呼过导致的。 顾轻尘也脸上一痛,拍下几只虫子,脸上晦涩难辨,看来他也被虫子追过很久。 想到那几具尸体的惨状,江雪深也有些毛骨悚然,眼看着不知从哪些犄角旮旯里密密麻麻地爬出了成千上万只虫子,江雪深随手捏诀,瞬间火光四起,顾轻尘身上的虫子也都灭得干净,连带着他的外衣也烧得坑坑洼洼,看上去哪里还有仙门贵公子的模样。 “几日不见,你倒精进了不少。” 眼看着顾轻尘脸色越来越黑,江雪深忍住幸灾乐祸,抱歉道:“还是学艺不精,不然也不会错烧了师兄的衣服。” “是吗。”顾轻尘淡淡地扫过她的眉眼,顿了顿,这虫子酷似烟草甲,但先前碰上,他们也试过用火烧,却并没有什么用,这东西异常得能苟活,却没想到她的火诀有用。 “其他人呢?”江雪深往她身后望了望,问道。 顾轻尘被打断了思绪,视线划过她身上身上的血迹,又很快挪开,道:“你一个人在甬道躲了多久,对现下的状况一概不知么?” 江雪深也不知道这场幻境费了多久的时间,便简单概括了下入死地后发生的事,只将幻境的事含糊带过。 顾轻尘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方才已经寻到江伯父和师尊他们,你不必担心。” 在幻境中得知江尧并非自己的生父,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江雪深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不过总归心底也松了口气:“那他们在哪?” “他们已经离开死地。” 原来前几批入死地的人破了死地大部分暗门,入到终圈,结果不知踩了什么幻境,一群人居然自相残杀起来,等其他人赶到的时候,他们早已厮杀得两败俱伤,被送出了死地。 “也就是说,目前死地中的各宗前辈几乎都不在?” 顾轻尘点头:“只剩下我们这些小辈,也算是一个成长的机会。” 成长的机会……拿死成长吗? 江雪深默了一下:“那我们现在去终圈?” 顾轻尘点了点头。 他原本就是遇到了萧图南等人,得知她离队,特地太寻找的,找到了人自然就要回去。 -- 第145页 终圈离得有些远,江雪深边走边思索死地该如何封印,要是慕朝在就好了。 等等,慕朝? 忽然想到了什么,江雪深蓦地抬眸:“先前长老们总说,那……那魔头慕朝不肯担责封印死地,这里他能封印吗?” “自然。”顾轻尘心中厌恶慕朝,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不由一冷,“你不知道么,死地诞生的东西之所以能爬到人世,便是因为吸取了死地与结界的力量,这世间要想不费一兵一卒就封印这里,除了那魔头自己以身殉道,便只能我们这么多人分别祭出全部修为,才有七分的把握。可那魔头怎么可能有这个责任心?他巴不得这世间越乱越好。” 顾轻尘说到后面几乎咬牙切齿。 江雪深愣了下,不禁问道:“一定要慕朝以身殉道才行?” 顾轻尘低哼了一声:“不然呢?这世间还有第二个从死地诞生的魔头吗?” 江雪深:“……”还真有。 但她好像确实没有那个以身殉道的责任心,她想活着,与慕朝一起活着。 转过拐角,终于不是无休止的甬道,入目的是一处高台,再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除了能听到巨浪拍打的声音外,安静得只能听到低咽的哭泣声。 她跟在顾轻尘身后刚踩上高台,一道响亮的男声打破了宁静。 “你去哪了,江雪深!”萧图南跃过石台朝她走来,“老子还以为你喂虫了!” 随着他这句话,旁边几个男子扶着石头,忍不住呕吐起来。细看,每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沾了干涸的血迹,但又瞧不出什么伤口,看来都是那些虫子撕咬的。 江雪深:“让师兄担心了。” “谁担心你了?”萧图南别扭地别过头,“人不够怎么封印啊,就算你是个废柴,也聊胜于无。” 一旁的王知勇则憨笑着松了一口气:“江师妹,还好你没事。” 江雪深:“谢谢王师兄。” 现下,在死地中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了一起,该到了前往终圈封印的时候,却又遇上了难题。 江雪深问了许久才得知,原来终圈居然就在高台的更上方,但先前为了送那群长老离开,强行开了另一方回上间的通道。 结果竟然是开东门关西门。等那些长老们离开后,众人惊讶地发现高台岩顶的同道居然阖上了,而重启岩顶的开关居然在高台对面的岩壁上。 原本这也没什么,可要命的是,这高台之底拍打的不知都是什么水,腾起不少瘴气,这入骨的毒瘴会极大程度影响修为能力。 而那开门机关居然需要一直按着,不然就会阖上,众人本想一人按一次,但每换一个人,这机关就锈上一分,这样一来,没等大家都上顶层,机关便坏了,但更没有人愿意蚕食自己的灵力坐那个开关者。 王知勇虽然提出自己愿意去,但以他的能力,还没按多久就该灵力耗尽坠入万丈深渊了。 一时间,高台之上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阒静。 最后,顾轻尘打破沉默:“我负责守机关,你们上去。” 这话一出,很快被驳了回去:“不行,顾师兄是我们中的主力,不可以冒险。” “那我去吧。”萧图南咬了咬牙道。 却被再次驳回:“萧师兄也不能耗费灵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又该如何是好。 高台之下,水浪的拍打声将阒静的气氛吵闹得焦灼起来。 人群中,忽然有人气得跺了跺脚:“那终圈又不是没有人,搞不好那里也有什么机关。” “终圈还有谁啊?” “不就是那赤海的魔头?既不是来封印的又不是来帮我们的,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也有人弱弱道:“不过方才也救了长老们,要不是他,也阻止不了长老们自相残杀吧……” “猫哭耗子罢了,不然怎么会容许终圈的门关上?他要是愿意,我们至于这么苦恼?”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直到有人轻轻道:“其实……也可以选一个灵力修为不那么深的,这样也不怕修为被蚕食啊,反正……反正本来也没有多少……而且也帮不上封印的忙。” “可谁愿意啊?别说会蚕食灵力了,就说最后一个要怎么上终圈啊?” “可以不上啊……就这么在下面等着也行,反正如果这里能成功被封印,那大家都能出去,若不能,大家不也是死在一块吗?也没有对不起那人吧……” “话是这么说,但谁愿意被留下呢……” 江雪深原本还在认真地听他们讨论,听到最后有些浑身不自在,抬眸竟发现大家的目光竟然是下意识地齐刷刷地粘在了她身上。 江雪深有些觉得好笑:“这是大家的决定吗?” 被她挑破后,众人也不觉得抱歉,反而像是挑明了话题后的理直气壮:“你修为是王知勇外最低的,但又没他这么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不是连这点牺牲都做不到吧?” 王知勇脸色煞白:“其实我最近一直在休息,开机关还是应该能做到的。” 很快有人打断道:“应该能做到?要是做了一半又做不到了呢?这不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吗?” 顾轻尘抿了抿嘴道:“以我的修为开了机关后再上终圈也不难,可以王知勇在最后一次替我守着。” -- 第146页 王知勇连忙点头:“也可以。” 却再次被大家驳了回去:“顾师兄,大家都知道你是江雪深的前未婚夫,但这时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作为我们中的主心骨,要以大局为重。” 顾轻尘脸色变了变,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打断。 人群之后,江雪深一如往常的软糯声音传来打破了僵局:“可以,我同意。” 顾轻尘一愣,转身看向她:“你不必……” 江雪深回望着他的眉眼,这次没有再打断他,自从退婚后,她再也没有这么安静地看着他,就像从前那样…… 顾轻尘喉间一梗,他想,他其实后悔了,他不该退婚,不该当众给她难堪,他应当要好好对她,如果还有机会,离开这里后他想一切重来。 “小雪,你先守在这儿,等封印结束,我便下来接你。”许久,他张了张嘴,艰难道。 对面的少女却像早知道这个答案,甚至没有被抛弃的难过,只眨了眨眼,便应声。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但顾轻尘却从来没有哪一刻有现在这般难堪。 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耳光,从脸颊到脖颈,再到全身血液,都在火辣辣地沸腾。 明明如此沸腾,却只有心尖一点,冰如寒霜,像有什么在此刻失去。 直到他亲眼看着江雪深纵身跃到了岩壁上,看着一个又一个仙门弟子飞上终圈之顶,最后岩顶的门重重关上,他鬼事神差地垂眸望了一眼,只这一眼,差点叫他魂飞魄散。 终圈阖上的瞬间,竟有万前毒虫从岩壁爬出,密密麻麻地向江雪深袭去。 江雪深错身一躲。 顾轻尘只觉得周身的血液瞬间冷却,他的心狠狠往下坠去,像是要追寻江雪深不停往瘴水坠落的身影一同坠落。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扶着岩顶,就要跳下去,但终究没有来得及,恍恍惚惚的视线中,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在瞬间跃过他,没入岩顶之外。 第79章 你吓死我了 坠入瘴水的瞬间, 江雪深只想骂人。 她自认这辈子都克制守礼,直到现在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她怎么能这么倒霉啊……这都叫个什么事?来到死地什么都没做,不是被虫子追着咬就是泡在寒水里被冻。 她有一肚子的怨言, 奈何唇齿之间灌入满嘴的水, 一张嘴就呛到喉鼻,想骂也骂不了。 好不容易爬上了岸,身上密密麻麻的小伤口又被折腾出一身的血, 好在这水像是寒雪化成的,还森森冒着凉气, 冻得她太阳穴一抽一抽的,四肢僵硬,倒也感受不到身上那些细碎伤口的疼。 就是一身的衣服还没干又被打湿,江雪深重得爬不起来,只能半趴在岸边调整呼吸。 高台之上能感受到底下排山倒海般的瘴气,真到了这里, 反而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这水里并没有什么瘴气, 那些毒瘴全部凝聚在高台与水流之中的渐层, 摔下来时不可避免得会沾到, 但这么点毒瘴调息一下就可以恢复。 调息完,有了些力气, 她这才坐起身, 还不待坐稳, 从甬道深处传来空荡荡的脚步声。 四周太暗, 只有水面上伏了一层流萤,将这处洞穴照得幽森起来。 那人从甬道走来,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身影,江雪深不禁屏住了呼吸。 不是说所有人都在终圈了吗?这里还有别人?会是谁?散修?还是什么魔教弟子? 又或者……也是这死地中滋生的其他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 每一下都像踩在了心上,直到流萤惊起,散飞在角角落落,那人的眉眼终于拂去了雾色,如这黑夜清潭般濯亮又深沉,正黑漉漉地望着她。 见到来人,江雪深松了一口气,眯了眯眼攒出笑来:“慕朝,太好了,是你。”她佯装淡定地打着招呼。 其实江雪深是很想立刻扑过去,痛诉一番入死地来经历的破事,顺便再问他怎么这么晚才找到她,耍耍女儿家的小性子。 但……那该是她整整齐齐的,最好还帅气地灭了什么死地的妖物,然后再扑过去,就像王顺话本中常用到的词汇“反差萌”。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浑身湿答答的,一身的血污,不用照镜子就能知道该有多落魄了。 这样就好像,与她见面时,她总是这般糟糕。 于是,明明骨头缝还被冻得颤抖,江雪深却扶着地面硬是坐直了身,甚至还能扶着自己的胳膊肘挥了挥手,笑道:“你来了就好,我们得快去终……” 话还未讲完,脖子猛得一紧。 慕朝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一把拽起她的后衣领将她提溜起来。 下一瞬,便听身后一阵水花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剧烈嘶吼了一声,应声摔回了水面。 领口一松,慕朝松开了她,她转过身这才发现寒水已经晕开一汪血色,而血色之中赫然躺了一条黑蟒。 黑蟒的头已经裂成了两半,却还在不停吞吐着舌头,没吐一下舌,头上的伤口就碎裂一分,眼看着就要被劈成两半。 江雪深头上一寒,觉得那一下仿佛也劈开了自己的头。 “你别告诉我,你没发现身后跟着黑蟒。”冷冷的声音低沉地落在耳边。 “……”确实没发现。 江雪深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万幸没死,不然你得守寡了。” -- 第147页 冰冷的目光横了她一眼:“你觉得自己很幽默?” “没有……”江雪深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你看着好像很担心的样子,我活跃一下气氛嘛。” 慕朝看向她的眼神冰冷得如这寒潭一般:“你觉得我是担心吗?” “不能是我自作多情吧……”从来没见过慕朝这样的表情,江雪深有些咋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着她一副无辜的模样,慕朝觉得自己快被气笑了。 眼前的少女脸颊上有血,脖颈上有血,连一向素净的衣服上也已经被晕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身上还不知道藏了多少伤口,明明才分别几日,是怎么将自己搞成这副落拓的名堂的。 谁能知道当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岩壁上坠落,当他沿着水流一路寻来好不容易找到她,却看到她浑身是血地趴坐在岸边,奄奄一息地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厥,而她的身后竟有一条张着血盆大口,滋着獠牙即将向她袭去的黑蟒,那一瞬间,他几百年不曾跳动的心脏终于慌乱地颤抖了一下。 什么叫恐惧。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 而现在,掩藏在袖口下,还在颤抖的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在害怕,他在恐惧。 要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呢?他不知道。 慕朝闭了闭眼。 江雪深不知道又哪里惹这位大爷不开心了,竟然就冷淡地看了她几眼便转身就走,话本子写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果然都是假的吗? 寒潭的冷意渐渐消散,痛觉后知后觉地回归。 江雪深咬了咬牙,便忍着痛追了上去。 奈何慕朝步子迈的大,她追了两步便落了下风,黑暗的甬道一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江雪深有些难以置信,这人是真的要将自己丢在这里吗? 她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有些撑不住地坐回了地面,才看到慕朝周而复返,一把又将她提溜起来。 “吃了。”他说。 看着他手中这一抔黑得不能再黑的黑土,江雪深陷入了自我怀疑:“吃土?” 回答她质疑的便是被这抔黑土塞了一嘴。 江雪深下意识地想吐出来,瞟到慕朝的目光只能勉强自己咽了下去。 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终于啮檗吞针地将土吃完,她有些反胃地吐了吐舌头:“这是什么?” 慕朝终于将她放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瘴潭边的淤泥罢了,不过有抑制瘴气的作用。” 江雪深点了点头,伸手往空中晃了一把,虽然瘴气尤在,但威力确实削弱不少。 试验完毕,她小跑两步追上慕朝,抬头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丢下我。” “很骄傲吗?”慕朝抿着嘴没有看她,声音依旧淡淡的。 毕竟也与这位大爷互换过身体,也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是什么性情,江雪深也有了些了解,闻言也不挠,还是乐呵呵的,甚至大着胆子挠了挠他的手心。 “怎么是骄傲,分明是喜欢你呀。”不知是不是这一路过于疲惫,江雪深也没有了害羞的力气,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气,继续在幽暗的环境中找着话题,“你怎么知道这土有防瘴的作用呀,不是说对死地没什么记忆吗?” “还有呀,我下来前王顺让我吃你那个盆栽,可是好像没什么用的样子……怎么了?”手臂忽然被拉住,江雪深不知他为何忽然停了下来,不解地抬起头。 慕朝的眸色在昏暗的甬道愈发深沉,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连水流与甬道的风声都几乎听不见。 却能听到慕朝的声音将沉静打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江雪深愣愣的:“我……怎么样?” 总是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永远都在受伤,还如此乱来,明明实力不强,还居然被留到了最后,要是他没恰好往下望那么一眼该怎么办…… 慕朝说完这句话又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江雪深身子一晃,没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唯有头顶的吐息沾着颤抖的温热。 然后,她听到他说:“江雪深,你吓死我了。” 第80章 顾轻尘,你是不是有病…… 慕朝的怀抱比起寒潭没有暖和多少, 甚至更冷。 江雪深愣愣地被他抱在怀中,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张了张嘴:“我衣服湿答答的, 你抱着不难受啊?” 说完就后悔了, 多啥嘴呀,两个人能这样安静呆一会儿的时间也不多啊。但后悔也来不及了,慕朝已经松开了她。 “我在说自己害怕, 你在说什么?”慕朝被她的心大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尽量板着一张冷脸。 江雪深像是久梦刚醒, 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看了老半天,才大梦初醒道:“啊,其实你不用害怕的,我比你想的命大,嗯……比命大还要再命大点。” “命大就能这么折腾?” “也不是……”江雪深有个优点,就是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一看气氛不对, 立刻讨好地扯了扯慕朝的衣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慕朝偏过头, 别扭道:“谁担心你了?” 如此傲娇别扭。 江雪深偷笑了一下,也不说什么。 走过甬道便回到了天台之底, 水流声在这里最为嘈杂, 江雪深得踮脚附耳过去才能听到慕朝的声音。 -- 第148页 “上层有毒瘴, 我背你上去。” 江雪深勉强听到他讲什么后摆了摆手, 大声道:“不用,我自己上去。” 说完便捏了诀在慕朝错愕的目光中,不借助剑身便飞身而起,一晃眼便飞上了高台岩壁上。 慕朝紧跟了上去, 刚落地便一把扶住她的肩:“不过数日,你修为倒是精进不少。” 江雪深“啊”了一下,这才把在死地中发生的事情见过的幻境一并同他讲了。 眼看着慕朝神色越来越淡,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说到后面直接跳过了细节含糊带过。 “怎么办,我们都在此处诞生,不会是亲兄妹吧?”忽然想起王顺那些狗血到充满伦理人伦的话本子江雪深这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越想越觉得这个担忧很有可能是真的,她紧张地捏住了指骨,小心翼翼地盯着慕朝的表情。 慕朝的表情还真就失去了一贯的冷淡,他微微蹙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拉过她道:“等会儿上了终圈,我会想办法送你们离开。” 江雪深愣了愣:“那你呢?” 慕朝拍了拍她的头:“自然一起离开。” 江雪深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摇了摇头:“不行,我现在既然有了修为,还是要先帮助大家封印了死地再离开。” 慕朝想也没想就否决:“不行。” 江雪深也不和他争辩,反正到时候上了终圈,留还是走他也做不了主。 不过慕朝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有些无奈地拉近了她:“小雪,你可以信我一回。” 江雪深愣住了。 她听过慕朝喊她蚂蚱兔,喊她笨兔子,甚至连名带姓地喊她江雪深,她也一直喊她魔尊大人,她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不过分亲昵,对自己来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 所以即便在她轻轻喊他“慕朝”而不喊他“魔尊大人”时,她也是不指望他能从中读懂那女儿家的小心思。 但在现在,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现在,慕朝说,“小雪,你可以信我一回。” 唤她“小雪”的人有很多,或是亲昵或是习惯,这并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呼,却因为他猝不及防的一次称呼,而显得如此特别。 美男计太好使,慕朝不过就这么喊了她一声,她便鬼使神差地入了迷魂阵,马上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 慕朝看着她眼角处媚态的一点痣,抿了抿嘴,才道:“我此行是为了来承担责任的。” 责任? 责任是什么? 以前在雁归山时常听各宗长老讲,责有攸归,任重而道远。往往那个时候她就会开始迷茫。对正道来说,除魔卫道是责任,替天行道是责任,入世有入世的责任,避世有避世的责任。 无论是哪一种,用在魔道身上,尤其用在魔尊身上,都会显得异常别扭与难以置信。 而他却说他此行是来承担责任的。 江雪深张了张嘴,一时竟吐不出半个字,总觉得出口容易伤人。 见她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慕朝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又很快松开,下一瞬江雪深还来不及反应,他便一脚踢在了机关处。 随着他的动作,高台之顶很快撕拉出一个大口子的门。 两人对视了一眼,江雪深便先行捏诀而上,刚入了大口子,她马上俯身去看慕朝。 在慕朝松开暗器,腾空而起的瞬间,反手将利刃向后一次。 剑尖削铁如泥,“嗤”的一声便破过机关死死钉在了岩壁上。 趁这个空挡,慕朝闪身侧入了终圈,下一瞬剑吟声起,不出一瞬,剑归鞘中,伴随着剑归,终圈的大口子也应声“砰”的一声重重阖上。 江雪深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去。 这一眼,胆战心惊。 这处地方竟然不同于甬道处不见天日的黑暗,反而像是就在一个普通的森林,到处郁郁葱葱,正值黄昏,余晖将整片林子染成一片橘红,风一起,整片林子一片死阒。 前提是,没有那么多刀光剑影的话。 虽然一早便听说父亲他们入了死地后开始自相残杀。但是听说和亲眼所见带来的悍然是全然不同的。 一柱香以前还好好的同僚现在居然一个个失去了控制,提着法器一通厮杀,见到人就砍,一时间这片死寂的林子充满了刀光剑影和浓郁的血腥味。 江雪深堪堪躲过致命的几招,贴着背后的树,偏头去看慕朝。 慕朝接收到她的眼神,一个箭步闪身到人群中开始阻拦这场闹剧。 他加入这场混乱的战局之后,使……原本混乱的战况更为混乱了。 江雪深也顾不了这么多,尽量稳着心神匆匆扫过众人,没多久便看到王知勇匍匐在地上,瞄准时机,挥着青铜剑,一把挑开萧图南刺向青宁的致命一招,青宁晃了晃神,居然有些清醒过来。 莫非……这地方迷惑心神还分修为高低?修为越高反而作用越高。 但,这是什么原因呢? 她匆匆避开扑过来的人,边躲边思考,绕着林子边跑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慕朝!”她挥了挥手,正要招呼慕朝帮忙,下一瞬却就看到慕朝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忽然一片煞白,他仿佛僵在原地,连周遭来来往往的利器都来不及顾,便朝她扑来。 -- 第149页 江雪深狠狠咳出一口血,才后知后觉地低眸看去,她的胸口竟被利刃刺过,能看到剑尖处挑上的血迹,这般疼痛的时刻,她却异常清醒,甚至竟能看清剑尖上那点花纹。 顾家的花纹。 真是……江雪深想骂脏话,于是,在当了十几年的乖乖女后终于骂出了人生中第一句重话:“顾轻尘,你是不是有病!” 第81章 溪水下有东西 周遭刀光剑影, 到处是金属碰撞的声音,“铮 铮”得惹人牙酸。 江雪深踉跄了半步,胸口蓦地又是一阵失力的阵痛。 剑尖一挑, 在空气中顿了半秒, 很快被抽了回去。 速度太快,剑身扔在微微发震,颤得剑柄都跟着发出了刺耳的剑吟声。 顾轻尘握着发麻的手腕, 忽然睁大了眼睛。他像是刚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鼻尖的血腥味,残忍地告诉他, 他做了什么。 从剑尖到手心,到处都是黏糊糊的血液。 “对不起……”半晌,他煞白着脸,声音嘶哑,“我不是故意的……” 话刚出口,他像是咬到了舌头, 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他是欠她一个对不起, 但是从未宣之于口, 现在这个最不适合说“对不起”的时候, 他却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他是真的觉得抱歉吗? 自从踏入这终圈,他就失去了意识, 陷入了无边的幻境。 那场幻境中, 他回到了当年的鹿野山, 那是他一举成名的战役, 所见之处是尸山血海,是黄土白骨,他曾才那处血战半月,到最后筋疲力尽, 失血而倒。 若说一个人有什么永远都无法摒弃的魔障,顾轻尘想,那便是鹿野山。 他像是失去了最起码的思考能力,只有一个念头,提着剑,杀光这群魔物。 在此之前,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与现实的回忆不同的是,回忆中,他仍是失血过多,不堪劳累,倒在了尸海之中。 而幻境中,他却站到了最后,看到了当初现实中不曾看到的场景——那个八百里加急,骑马赶来的江雪深。 她是来救他的。 “对不起……”顾轻尘握紧了指骨。 现实中,他没有将这份情意郑重妥帖地放在心上,而幻境中,他甚至将她错认成了魔物…… 顾轻尘只觉得抽回的剑像含在喉中,那般割裂,他颤抖着指尖,就要上前扶她,“我帮你止血……” 然而指尖在空中划出尴尬的弧度,只来得及触碰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江雪深却踉跄了半步,往后倒去。 他错愕抬头,看到忽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色身影,瞳孔蓦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江雪深眨了眨眼,向上抬眸,看到的是慕朝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他的脸色很差,周身冒着森森的凉意。 “慕……”江雪深想说自己没什么大事,这剑虽然捅得比较狠,好在没用什么灵力,就是伤口看着可怕,但很快就能调息好。 可刚张嘴,喉间一热,又咳出一口血。 她随手抹了抹嘴,又想开口。 却被他冷冰冰地打断:“闭嘴。” 慕朝的指尖越过她的下颌,在心口处点了一下,江雪深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间钻入奇经八脉。 胸口的伤口凉丝丝的,冻得太阳穴一跳,很快被止住了血。 他好像很是冷静。 江雪深却注意到摩挲着她衣襟的指尖此刻确是微不可见地颤抖着,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却做了许久。 “你真是……”收回手,他拨开她鬓边的碎发,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全。 江雪深缓了缓,没有那么疼了,便握着他的手腕:“其实不是很严重,你扶我去旁边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慕朝点了点头,揽住她的腰,轻轻提了一下。 江雪深抵在他怀中站稳,刚要顺势抬步,刚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顾轻尘错愕的目光中。 糟了。怎么把这回事给忘了。 在前未婚夫面前秀恩爱什么的,果然有些羞耻。 “顾师兄,你如果清醒了,就帮着一起阻拦其他失去理智的同僚吧。”不知道如何解释。想了想,江雪深决定转移话题。 顾轻尘却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惊诧的目光几乎要黏在慕朝身上。 “慕朝!”半晌,他终于破音地劈出两个字。 随着这句话,手中的剑也下意识地横指而来。 慕朝没有退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想动手?就凭你?” 如此轻蔑的嘲讽,顾轻尘自入道以来便再也没听过,如今却在这人的嘴里如空气一般贬低。 顾轻尘狠狠捏紧了剑柄,却没办法回复半字。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说的是对的,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小雪,你怎么会认识他!”他握紧剑柄,咬牙道。 伤口还在痛,江雪深实在没什么力气跟他纠结这些,半倚在慕朝怀中,指了指他的后方:“顾师兄,你不去阻拦一下大家吗?” 顾轻尘愣了一下,下一瞬,剑锋“噌”得一阵低吟,有人胡乱挥着剑朝他劈来。急忙躲开,却又被另一个人提剑逼到后方。 眼看着顾轻尘再次陷入战局,江雪深扯了扯慕朝的衣袖道:“去溪边。” -- 第150页 慕朝点了点头,没有问缘由,扶着她便来到溪边。 这是一条平平无奇的溪流。 溪水中清楚地倒映出众人厮杀的一招一式,将此处的每一个场景都渲染得极具血腥。 “怎么?”慕朝低眸看了一下溪水,“这个有问题?” 江雪深点点头。 细长的溪流水面却纹丝不动,平静得诡异。她从踏入这块地界开始,便被这里吸引了注意,只是先前实在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诡异之处,直至方才顾轻尘那破空一剑,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溪水中倒映的一切,比现实中快! 溪水中的草木摇曳,这死地的草木也摇曳。 溪水中在场的所有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比现实中的厮杀快上一点! 与其说是溪水倒映出这里的场景,不如说是,因为溪水中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现实中才会照着重演一遍。 想通了这一点,江雪深蹲下身,捞了一把水面,水流落入掌心,又从指缝流过,溪水淌过的位置都火辣辣的疼,像是被刀刃狠狠割开,很快渗出了血珠。 慕朝眸色一动,一把抓过她的手,凉薄的目光不由顿了顿,半晌,他扯出一个讥讽的笑:“你是真的不怕疼。” 江雪深没来得及缩回,只能象征性地缩了缩指骨,疼哪能不怕呢,只是实在不忍说,顾轻尘这一剑也好,溪水流过的伤口也好,都抵不过他那阵子的一对一训练来的痛苦。 但她敢说吗,她不敢。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转移话题道:“溪水下有东西。” 第82章 慕朝是我的心上人 “溪水下有东西。” 慕朝顿了顿, 顺着江雪深的视线看去。 平静的溪面下是深沉的黑,不可见底,乍一看并看不出什么门道。 江雪深试着搅了搅水面, 水面的倒影瞬间支离破碎, 反倒将水底的“夜色”点燃。似乎有什么在那不可见的深渊呐喊呼啸,声音很轻很远,却震得水面疯狂抖动。 慕朝蹙眉, 忽然睁大了眼睛,一把扯过江雪深的后领, 往后疾退,另一只手迅速朝溪面拍出一掌,暗流涌动的溪水倏然止住,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滋滋”几声抓心的巨响之后,溪面凝成了薄冰, 冰花一路衍生, 渐渐结凝。 江雪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才抬头问道:“这下面有什么?” 溪水下有东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那下面会是什么?不管是什么,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死地出了一个慕朝出了一个她, 都是天生自带了那“蛮力”, 那这一直躲匿于溪底的东西也绝对是个难对付的东西。 果不其然, 慕朝摇了摇头:“这里既然是终圈就绝对没有什么善类,先走吧。” 走?走去哪? 江雪深愣了愣,刚要问,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慕朝!!!” 江雪深眼皮一跳, 忙回头看去。原来随着水面幻影被打破,溪水凝为冰层后,原本被幻境蒙住双眼的同僚们已经停止了自相残杀。 刀光剑影声骤停,这声尖利的“慕朝”就显得格外响耳。 几乎是瞬间,所有人都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江雪深捕捉痕迹地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慕朝身前,奈何只能挡在胸口,挡了个寂寞。 “江雪深!你和那魔头站在一起做什么!疯了不成!”讲话的是青宁,也不知刚刚是和谁一起厮杀,她的手臂上被划了几刀,鲜血将半臂打湿又凝固在一起,看着有些狼狈。 随着她这句话,其他人也跟着七言八语地沸腾起来。 “不要命了不成,快过来!” “你不会与这魔头是一伍的吧!” “………” 看着众人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慕朝见怪不怪地抱臂站在一边,微微偏头,目光冷冷淡淡地扫了一眼,讥嘲地低哼了一声:“与正道为伍?呵……” 他刚提起话头,江雪深却忽然往后极浅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转了回去。 江雪深捏了捏指骨,深吸一口气,目光盈盈地扫过众人,忽然攒出一个笑来:“方才各位道友都入了幻境自相残杀,若非慕朝及时封冻了溪水,也救不了大家。” 众人顿了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打破沉默:“那又如何?大家都被困在终圈,想来凭借他一个人的能力也没法出去,自然是先保下我们的性命。” 江雪深道:“可他原本是不用来这里的,他来这里也是为了封印死地。”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非他,死地怎么会塌陷?但凡他会负责,也早该以死明志,把这鬼地方给封印,也不会害得我们都落得如此田地!”那人说完,听着身边人小声的附和,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巴,“怎么,你可还要辩驳?” 江雪深摇了摇头,抿嘴笑了一下:“并非,我只是在想何谓\'责任\'?” 此言一出,连萧图南都皱起了眉:“江雪深,你入道这么多年,却连道之所在都不知道?这死地的因果都是由这魔头引起,他难道不该担责?” 江雪深看向他:“如果这要担责,那我也是要担的。” 萧图南冷冷道:“这与你又何干?” 江雪深抬眸,目光坚定道:“因为我也是从死地中诞生的,如果出生是原罪,那我也有罪。” -- 第151页 记忆中的江雪深永远是沉默寡言的,是个不羞不恼,只有被逗弄时会乐呵呵傻笑的少女,众人哪里见过她这副六舌白道的样子,一时竟都没有反应过来。 青宁在一旁听了许久,气不打一处来:“你又胡言乱语什么!” 这时只听“噌”的一声,寒光一闪,一道长剑破空而来,直指慕朝而去。 慕朝眼尾一扫,轻蔑的低哼了一声,正要反手回去,却见面前那个身影又往他身前凑了两步,挡在剑前。 剑锋在空中划了一道,堪堪停在江雪深的眼前。 见她一动不动,顾轻尘眸色一寒,低声道:“让开,你不必因为他救你一命便给他开脱。” 江雪深脚下不动,目光从剑尖挪到顾轻尘脸色:“我说的是真的,况且,我也不会让你杀他。” “你在说什么?”顾轻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原本沉默的众人又再一次沸沸扬扬地七嘴八舌起来。 “正道败类!” “你莫非真中了那魔头的蛊?你们什么关系!” 江雪深抿了抿嘴,缓缓垂下眉眼,又很快抬眸道:“慕朝是我的心上人。我很喜欢他。” 剑身颤了颤,蓦地落下垂在身侧,顾轻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竟说不出一个字,他忽然就想到了她这些日子的决绝。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退婚得如此干脆……” 江雪深皱了皱眉,不理解顾轻尘的脑回路,想反驳,但又想到溪底那不知名的怪物,实在没有那个心思再纠缠,只想让大家都冷静下来先解决眼前危机,但目光一扫,这群人不是震惊地看着她,就是愤恨地瞪着她,就连一直沉默的王知勇都有些没有缓过神来,呆呆地盯着她。 深怕这群人一个怒气上头就忘了现下最重要的事情,反而抄着刀剑来砍他们,江雪深一步都不敢动。 慕朝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她身上不知有多少细碎的伤口,能将一身素色的襦裙绘成一片绯红,又渐渐落了黑,看上去像是染了一层梅汁。但她站得很直,清瘦的背影如一棵雪松,傲然立于群山之巅。 慕朝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视角看过她。 从来她都像是应该被捧在手心保护着的小姑娘,因为她总是在受伤,总是在惹人担心,因为她的实力不够强,就像是初初抬头的嫩芽,若不细心照看,即便一滴细雨都能将她打恹。 但她并不是只需要保护的嫩芽,她有自己的执着与骄傲,她也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慕朝张了张嘴,忽然就想到年少时被困锁在山洞时的那段不堪往事,那时候他一直很希望有这么一个人能站在他身前,哪怕什么都不做,都可以。 气氛愈发沉闷。 虽然闹到了这个的份上,战争似乎一触即发,但事实上,并没有人敢做那个第一个动手的人。 世人谁不知道魔尊慕朝手段残忍,谁第一个动手都是在找死。 正当场面愈发尴尬阒静的时候,从溪流那方忽然传来细微的“咯吱”声,像是有什么即将破冰而出。 那声音令人牙酸。 所有人在这个时候也都顾不上对峙,全部屏息看向了溪水处。 是什么东西要出来了,会是什么呢? 一时之间林中只能听到冰碎的声音。 终于,破裂声越来越响,连绵在正片溪流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碎冰水花翻涌地喷在半空,紧接着溪水里发出奇怪的异动声,像是有什么长木棍搅动的水声。 那声音一下一下,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 众人的呼吸压得越来越低。 只听“轰拉”一声巨响,所有冰花顷刻碎裂,有一双浮白的手扒住岸边的菖蒲,渐渐探出一个身子来。 那身子吃力地爬上了岸,站定,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 居然是……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孩童? 本以为会出现什么大型的水妖啊,巨兽啊,结果居然是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一时间众人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更害怕。 毕竟,在这个地方出现小孩子,怎么看都更诡异吧! 而这小孩子的双眸居然是纯黑的,没有半分眼白,正直溜溜,阴森森地盯着他们,嘴巴微张,露出猩红的牙肉,发出惊悚的笑声 ———— “咯咯咯咯咯咯……” 更诡异的是,这孩子的心脏到肚脐处居然不明利刃剖开,不,并非不明,伤口处还沾着晶莹的冰花,他是被碎冰割裂的!鲜血顺着伤口淌了一地的血,他却浑然不觉,颤颤巍巍地又朝他们靠近几步。 他一走动,带血的肠子就拖到了地上,缠着他的脚踝,跟了一路。他这才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往肚子里塞了回去。 场面过于猎奇。 王知勇最先受不住,捂着胃,扶着树便吐了出来。 “这是个什么东西?”萧图南忍着恶心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慕朝。 慕朝若无其事地抱臂而立,没有回答的意思,更没有冲上去把那小家伙拧了脖子的意思,看那架势,分明是要袖手旁观。 “魔头不愧是魔头。”有人低斥道。 正是这个时候,溪水处忽然传来一声滔天的巨响,水柱如龙吸水在空中卷成一柱,最后慢慢地凝聚成一个人形。 -- 第152页 众人目光迅速被吸引过去,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江雪深往前走了半步,很快被慕朝拉了回来,背上一重,被狠狠压在地面,只能在臂弯中抬眸看去。 那“水人”正卷出一臂,打在了一个最右方的弟子身上。 随着一声惨烈的痛呼,那人竟被削去了半边脑袋!水流淌在地面,脑袋却没有应声而下,反而无端消失。 那弟子还未死去,颤抖中倒在地上,又是几道水柱打下,水柱所碰到的肌肤瞬间沸腾着化为泡沫,到最后只剩下一具骨架! 第83章 信我 水柱很快卷了回去, 在空中划出半扇薄布,又凝为冰锥,倏然转变了方向, 朝另一头的萧图南直直刺去。 萧图南慌忙侧身想避开, 不料脚下竟踩到了溪水,鞋底一寒,那些水渍居然就凝成了冰, 在脚踝缠了几圈,缠得他一动都动不了。 这时候再想要抽剑施诀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冰锥在半空化为细细密密的冰针直直刺来,寒意已经扑面而来,萧图南心跳一顿,脸瞬间煞白。 要死在这里了吗?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就要死了吗? 恐惧袭上心头,又染上眼眸。 就要这么简单地无厘头地葬送了自己的命吗?在这个破地方? 他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脚底蓦然钝痛,像是自己在地上生根发芽, 又被人连根拔起。 痛得他头皮发麻。 紧接着重重摔在了地面, 寒风从耳尖呼啸而过, 刮得耳朵火辣辣得疼。 “砰——”一阵剧烈的破裂声。 那几柱冰针错过他刺在树干树干的瞬间, 竟以极寒之力点燃了整棵椿树。 萧图南摸了摸耳朵,手上黏糊糊的, 摸了一手的血。 心跳还在胸腔激烈地跳动着, 他张了张嘴, 支着手肘坐起身, 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没事吧?”王知勇双手磨破了皮,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憨涩地问了一句,心里又有些后悔。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 他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现在清醒过来不免懊恼。 萧师兄为人骄傲又不大看得起他,这种危机原也能自己化解,自己怕又是多管闲事了。 他挠了挠头,抬眸去看萧图南,想听他又会说出什么挖苦讽刺的话,却见萧图南化去脚上的寒冰,垂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只能听到一声含糊的“谢谢”。 王知勇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被一个自己从来都瞧不起的人救了,萧图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他再去看王知勇,王知勇已经提着他那柄破烂的青铜剑站起来跟着人群一起砍着随之而来的冰针。 明明道法根骨都那么烂,明明是一切胆小的怂包,但他好像一直没有退后过。 寒风从耳畔划过,擦过伤口处火辣辣得疼。 萧图南坐在地上愣了很久,才被这痛给拉了回来,他扶着剑站起身,横剑一挡,恰恰好又挡去直袭王知勇命门的冰魄。 冰魄碎裂,王知勇回过头,愣了一瞬,很快憨笑道:“谢谢萧师兄。” 萧图南别过脸又连挡数根冰魄,这才轻声应了一声,又快速地道了一句:“之前,对不起。” 王知勇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侧身去了另一头挡冰魄。 对不起。 王知勇张了张嘴,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热,赶紧抹了抹眼,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中。 虽然他不会说“没关系”,但他想,他还是很开心能够听到这一声道歉,即便迟到了很久。 . 另一边,慕朝抱臂靠在树边看着这场混乱的“闹剧”,目光时不时地偏向溪边的孩童处。 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那孩童只要一哭,水人就会发出杀招,只要一笑,水人又会重新补力更壮大几分,水人的一举一动全由那孩童的喜怒哀乐而来。 而这群正道居然没有一个发现,全部一窝蜂地挤成一堆与一个没有灵活的傀儡发出的几道没有灵活的杀招纠缠在一起。 这一届的正道真是出奇地差。 他轻“啧”了一声,却仍在看好戏,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江雪深也不勉强他帮忙,她离慕朝最近,从她的视角看也很快发现了男童才是操控水怪的真身,忙抽出慕朝的剑,冲着男童一个猛子砍了过去。 那男童却半分不躲,黑溜溜的巨大瞳孔朝着江雪深转了转,忽然露出血红的牙龈“咯咯”笑了起来。 笑声在这混乱的终圈显得格外诡异。 江雪深心中暗道不好,但那一剑已经收不回来,在男童天灵盖狠狠削过,却像划入柔软的水面,明晃晃的剑光还在闪着,却什么也砍不中。 男童缠着肠子,拍着手,大声嘲笑起来。 随着那声惊悚的笑声,水人竟又壮大了许多,空气中的冰魄针也越来越密集。 寒风凌冽,“簌”得一声,冰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江雪深的后脑勺狠狠刺来。 江雪深感受到杀意之前,腰间一紧,被狠狠撞入一个怀抱。 “轰”得一声,冰魄撞在山石之上,孩童漆黑的眼睛沉了沉,失落地撇了撇嘴。下一瞬,脖子骤然一痛,竟然被人掐着脖子一把提了起来。 -- 第153页 双脚离地的瞬间,肚里的肠子“哗啦啦”地破肚而出,散落一地,场面看得就瘆人。 孩童蹬了蹬脚,挣脱不开,脖子被死死地掐住,煞白的脸很快变得乌青,他挣扎着撞入一双冰冷的漆眸中。 “想死吗?”慕朝收紧手劲。 孩童被掐的窒息,不懂方才还万事无关的人怎么突然就怒了,扁了扁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泪水刚夺眶而出,那水人卷出一臂,往人群打去,这次大家躲得快,没被打中,水柱打在了树根上,参天的椿树应声而倒,树根很快腐烂,化为泡沫。 慕朝丢开孩童,眯了眯眼。 孩童摔在地上捂住肚子皱了皱眉,吐出一口树渣子,又很快“咯咯”笑了起来。 江雪深茅塞顿开,拾起剑往水人那处跑,边跑边道:“慕朝!让它哭!” 闻言,慕朝又一把将孩童提起,盯着他血红的牙龈,不耐烦地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掐在了他的脸颊上。 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掐过脸,那孩童瞪大眼睛,黑溜溜的眼睛透着不可思议。 见他不哭,慕朝便攥拳狠狠砸在了那孩童头上。 还在发愣中被突然砸了一下,孩童更懵了,懵了没一会儿,忽然咂了咂嘴,大声哭了起来。 听到他哭声的时候,江雪深已经来到水人前。 周遭的人一见水人抬臂,心道不好,全部散在两边,只有江雪深一人正立水人跟前。 顾轻尘慌忙喊道:“小雪快走!” 慕朝回过头刚踏出半步,却见江雪深往他这望了一眼,只一眼,她忽然极快地勾了勾唇角,无声地张了张嘴。 她说:“信我。” 第84章 我们还能出去吗 闻言, 慕朝不疑有他,收回步子,目光在水面上转了一圈, 又落在孩童黑溜溜的眼里。 发现他的视线, 孩童下意识地想捂住刚刚被揍的头顶,但还来不及扑腾,“咚”的一声, 一阵巨痛,那拳头又是毫不留情地狠狠砸了下来。 孩童吸了吸鼻子, 刚要哭出来,又被死死捏住了脖子,硬是把哭腔卡在了喉咙里,只有如泉的泪水拼命涌出,好不惨烈。 更惨烈的是,始作俑者居然又收紧了握紧他脖颈的手, 冷冷抛下几个字:“闭嘴, 吵死了。” 虽然听不懂, 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扁扁嘴, 喊又喊不出,只能更悲惨地大哭。 他眼泪流得越多, 那水人的招式发的便又狠又快。 待江雪深转到树后, 水臂正好重重卷在了树干上, 随着一声重响, 被水溅射之处的树干全部华为泡沫。 那水人似乎是恼了,伴着孩童的哭声,每一下都跟着江雪深狠狠甩去,但江雪深躲藏得很快, 每一下重击都正好离她咫尺之距的树木或尖石之上。 而那草木石沙毫不意外地都化为泡沫凭空消失,空气中只残留一股子莫名的腥臭味。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孩童似乎有些不耐地蹬着脚扑腾,在慕朝手中挣扎起来。 慕朝的手劲很大,他努力了许久都挣脱不了,只有破肚的肠子越拖越长,缠在足上打了死结。他咬着牙把眼泪逼回去,但慕朝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见状,掐着他的脖子又是狠狠一拳。 吃了痛,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孩童难受地“啊啊”直叫。 王知勇离得近些,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门道,错愕叫道:“那小鬼是不是小了一点?” 被他这么一喊,众人纷纷把视线从水人移到了孩童上,果如王知勇所说的那样,这孩童的身形比方才小了很大一圈,不止如此,他的脸忽然变得干巴巴地,浮了几道浅显的皱纹,就像是枯树的纹理。 “是不是什么花招?”青宁躲在人群中,只觉得那张脸越看越可怖,匆匆瞄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顾轻尘摇了摇头:“不像。” 这孩童的每一次流泪都能使颓靡的水人忽然被注入了力量,频繁地发动攻击,而每一次发动攻击后,那孩童便会消瘦一分,也就是说水人的招式所消耗的都是这孩子本身的力量。 “去帮小雪!”意识到这个可能,顾轻尘提起剑,边招呼,边往江雪深身边赶去。 又是一招强水攻来,江雪深往旁边躲了一下,面前横空出现一柄长剑,挡住了溅射而来的水渍。 剑身是以千年玄铁锻造而成的,经此一击,发出一声刺耳的剑吟,剑身滋着白烟,留下几道腐蚀的浊痕,但好歹没有像那些草木一般消失得干脆。 顾轻尘松了一口气,偏头问道:“没事吧?” 江雪深点了点头,没空寒暄,往慕朝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慕朝有些不耐烦地将那孩童抵在地上。 孩童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 众人虽然加入了战局,但因水人放招的频率与速度,其实与方才江雪深独自引招的情况差不离多少,不知过了多久,那孩童终于经受不住,在慕朝手底下扑腾了几下,尖叫着化为一具干尸。 在他尖叫化尸的瞬间,那高大的水人在半空中晃了晃,“哗啦”一声洒回了溪流中,荡起千层涟漪,过了很久,水面终于恢复平静。 众人围在干尸边,难得的沉默。 “这样就好了?”萧图南有些不相信这么简单就解决了终圈的妖怪,看了周遭一圈,却风平浪静,没有异象,不免得意起来,“原来所谓的死地也不过如此。” -- 第154页 随着他这句话,安静的林中才终于破开了沉默。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得是一番好斗,没想到这么简单。” “是啊,看长老们那样,还以为有多难,没想到就这?” “但现在我们怎么办呀,怎么出去啊?” “还得封印吧,但我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危险的样子,不一定就要封印吧?随便加个结界就行了吧?” 众人谈得热火朝天,江雪深没有参与话题,方才那水人的招式虽然她躲得及时,但难免还是会被溅到一些水渍,当下没有太大的感觉,现下却又痒又疼。 “伤到了?” 江雪深将手背到身后,抬眸笑了一下:“擦破了点皮,还好。” 慕朝瞥了她一眼,便伸手去牵她的衣袖,她躲了一下没躲开,一双红肿发脓溃烂的手就这样曝露于空气之中。 “擦破了点皮?还好?”他微微歪着头,眼眸低垂。 江雪深偷偷看了他一眼,也瞧不出他是不是在生气,缩了缩指尖道,笑道:“不如你亲亲吧,亲亲就不疼了。” 她的原意只是开个玩笑,毕竟这手指上沾到过水渍的皮肤都已经溃烂一片,看起来便触目惊心,别说亲一下,她自己看着都觉得有些恶心。 说罢,她便抽手:“好啦,虽然有点疼,到时候上了药就好……” 话音跟着呼吸一顿,指尖一阵温热,江雪深艰难地抬起头,慕朝正轻轻地吻在她的指尖,察觉到她微颤了一下,他很快松开。 手背上一阵温热的潮湿,江雪深收回手才看到落在手背上的血滴,血滴融在溃烂的伤口处很快便抚平了伤口,原本溃烂的肤色又化为白皙的模样。 江雪深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脸上发烫,总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很是羞耻,她做贼心虚地抬头看了一圈,发现大家还沉浸在居然这么容易杀死死地怪物的话题中,没有人注意到她,刚松了口气,却不小心撞入了顾轻尘的眼里。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很快凑回慕朝面前,小声道:“你这也太浪费血了,我这伤很快就会好的呀。” 慕朝道:“你以为只是普通的伤么,这水是瘴水,会一点点腐蚀你的伤口,慢慢吞噬你整具身体。” “这么恐怖啊……”江雪深摸了摸指骨,有些后怕,抬眸看到慕朝嘴唇上那抹嫣红,心中热了一下,伸手帮他揩去,“不过就这种程度的瘴毒而已,还是不用过多担心,倒是你,不要动不动就浪费自己的血了。这样显得……” 慕朝低头看她:“显得什么?” 显得好像她就是为了这点好处才与他在一起,显得他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当作一回事,显得他好像一点都不相信她也像他担心自己那样会担心她。 江雪深摇了摇头,将话咽了回去。 慕朝刚要追问,脚下忽然一阵地动山摇,随着人群中冒出的尖叫,周遭大片的林木应声而倒。 沙砾尘土四处横飞。溪水忽然转出一个硕大的漩涡,有什么要从水底倾巢而出。 “趴下!” 随着一声低吼,众人下意识地扑到在地上。 正是这个时候,从水底忽然又冒出一个巨大的身影,身影破水而出,慕朝顺手抽出身边一位剑修的剑便狠狠击出。 剑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痕,水身影还来不及成型,便被强大的剑意波及,瞬间烟消云散。 萧图南从地上探起头:“这又是什么?” 慕朝一把拉起江雪深,难得善意地解释道:“你可以把这水底当作一处无限的蛊盆,一刻没有被封印,就会不停地滋生出新的怪物。” 他说得轻飘飘的,落在众人耳畔却犹如千斤坠石。 看着众人一张张吓得惨白的脸,顾轻尘及时补充道:“所以我们只要封印了这里就好了,这不就是我们来的目的吗?” 是啊,这就是他们来的目的,只是因为方才那水怪被打败得过于轻松,每个人都以为或许这里不过如此,不需要封印也没关系,不封印他们就不会损失修为灵力……但现在显然躲不过这一遭。 虽然心中抗拒不愿,但既然来到了这里,大家也都是做和了十足的牺牲准备的。 纵使不愿,却没人提出异议,反而很快地摆出阵型,做出封印的准备。 江雪深和王知勇被分配到边缘的两角,算是后备力量。 慕朝则似是万事不管地看着他们。 随着顾轻尘的口令,所有人都毫无保留地祭出自己全身的修为与灵力,往溪内用力灌输。 原本被安排在最后就是凑数的,但是江雪深已经恢复了灵力,从边缘最角出力,反而可以给到前排很好的补给,一路向前,将灵力灌输。 王知勇虽然没多少灵力,却也咬牙贡献着自己仅有的那点修为。 但谁也不知道这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即便毫无保留地贡献自己全身的灵力去封印,却仍旧像个无底洞一样,砸入一个毫无水花与回馈的深渊。 到最后,修为低的已经快被压垮,灵力耗尽,身体里的血液不停沸腾,却没办法收手。 排在最前方的顾轻尘这时候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与其说是他们在灌输灵力,不如说是这溪内深渊在不停汲取他们的灵力。 这是一场灵力的较量,他们要是撑不过这溪底的深渊,就会连灵力带人的被一并吸入成为养分。 -- 第155页 但是,众人都已经撑不住了,除了江雪深,几乎所有人都半跪在地上,浑身汗流浃背,王知勇更是胃内翻涌,几乎要晕过去,他原本就没有多少灵力,却又不肯有半点保留,现在体内早就没有灵力,只是凭借着意志支撑着榨出自己剩余的修为价值。 眼看着就要晕过去,肩上一沉,双腿反而被提溜起来。 王知勇愣了一下,转过头去,体内传入源源不断的力量,说不上是灵力还是什么,总之在瞬间就让颓靡的身体振奋起来。 “慕……”他刚要道谢,后脑勺就被拍了一下。 “别看我,看前方。” 王知勇点了点头,忙全神贯注地盯着溪面漩涡处。 江雪深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慕朝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江雪深的灵力还未到尽头,只是讲话有些吃力,吸了口气,问道:“我们还能出去吗?” 慕朝看着她:“我们不是出去过吗?” 江雪深愣了愣,很快抿嘴笑了起来:“嗯!” 第85章 但无论生死,我都是会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 水面忽然冒起沸腾的浮沫,只闻一声巨响,一股强劲的水柱扑涌而上, 泉眼处破开一道大口子, 又很快被回流的水柱堵得严严实实。紧接着,灰沉沉的天空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水柱破天而上, 连接着泉眼与天空,周遭狂风四起, 到处是溅射的水沫,扑在身上很快浊开一片。 “我们成功了!”席卷的风雨中,萧图南忽然大声道,“长老们曾经讲过,死地封印之后,会出现唯一的离开通道!一定就是这个!既然出现了, 那我们便可以离开了!” 听到他的声音, 人群很快欢呼起来, 甚至忘了水沫溅射在身上的灼痛, 一股脑地就想往水柱里冲。 水柱还在拼命翻涌,江雪深探头看了一眼, 马上制止道:“别, 这里都是瘴毒!” 青宁刚好冲到了水柱边, 幸好稳住了下盘, 才避免被水柱翻涌时的劲风卷入,但身上仍是被溅到了不少水珠,尖叫着想要拂开已经来不及,衣衫很快腐蚀一片, 裸露的皮肤也很快化脓。 萧图南赶紧脱下外套遮住她往回带了带。 青宁有些后怕地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不是封印了吗,怎么还会有瘴毒?我可没有多少修为灵力可以挥霍了的。” 是啊,为了封印这处破溪塘,每个人都费心费力,现在出口就摆在眼前却没办法出去,平时最瞧不上的低阶毒瘴此时居然是无可抵抗的敌人,这不讽刺吗? 原本欢呼的人群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阒静。 江雪深盯着水柱瞧了一会儿,其实倒也不是没法出去,这毒瘴还是能暂且屏蔽的,只是得有人在最后源源不断地布着结界才能保证前面的人安全离去,这就相当于和开启终圈的那个机关差不多。 在场想到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现下大家都没有多少灵力了,完全没有人敢保证不会在结界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支撑不住。 更何况,就算可以,又有谁愿意做最后一个呢? 过于死寂的环境,连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顾轻尘扶着剑站起身,刚要说话,就听到一个冰冷慵懒的声音淡淡传了过来: “我来吧。” 顾轻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慕朝,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需要一个魔物假惺惺”想说“他可以承担这个责任”,但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最后只抿了抿唇道:“这是你的责任,你愿意承担是最好的,况且……这里也就属你有这个能力留在最后了。” 慕朝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顾轻尘总觉得他的眼神像是一把火刀子,将自己千刀万剐后又浇了层火油点燃,从脚底一路烧到了头顶,他浑身别扭地别开了视线。 有人愿意承担那是最好的,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魔尊慕朝。 别说这个大魔头根本不会出什么事,就算有什么事,那也是他自找的,与天无关,与人无尤。 但…… 所有人又都清楚地明白,这事并不光彩,而慕朝是完全有能力抛下他们自己离开的。 一时间也没人提出赞同,每个人都埋着头没有吭声。 慕朝扫了众人一眼,只觉得正道一如既往地做作,又想活又要脸。 “我现在便要开始,你们想死便留下来。”他说着就走到水柱边,狂风席卷着水珠疯狂地往他身上打去。 慕朝垂着眼睫刚要开始,手被飞快地拉了一下,偏头看去,对上了江雪深微微攒起的笑容。 “我陪你。”她说。 “怎么,觉得我做不到?”慕朝揪了揪她额头微微翘起的碎发。 江雪深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你是打不死的慕朝,我就是想陪着你。”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虽然不一定能帮得上什么忙,但是,我还是很想陪着你。” 此处的天色已暗,晚霞不在,天空灰蒙蒙一片,却又不像入夜后的深沉,反而还有一道烈日余光,只是那光被雾霭遮得晕晕沉沉,让人看不透已至何时。 江雪深站的位置正好逆着光,慕朝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衣襟上洒落的白光,将血迹照得模模糊糊。 -- 第156页 不知为何,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曾唱的江南小调,也想起了在和孝村的那几个日月。 “江雪深。” 江雪深抬眸:“嗯?” 慕朝垂着眼睫,轻笑了一下:“从这里出去以后,我们去和孝吧。” 话题转得有些快,江雪深愣了一下,刚要说话,腰间被轻轻一推,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水柱周围劲风卷人,之间便将她卷入水柱正心,她心跳漏了半拍,原本以为的腐蚀之感却没有来临,这里就像是最普通的水柱,将她席卷着往上推去。 慕朝双指朝着溪面,见江雪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水柱中,这才松了口气,偏头看向还发愣的众人:“不滚我就自己走了。” 闻言,众人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匆匆道了谢,便忙不迭地奔向水柱。 顾轻尘目送着萧图南离开,这才走到慕朝身边,看向他:“这样的牺牲,并没有人会感激。” “牺牲?”慕朝像听到了好笑的发言,不禁眯了眯眼,“正道的脑子都如你这般不好使吗?” 顾轻尘只当他是逞强,也不反驳他,复手没入水柱中。 走在最后的是王知勇,他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耷拉着脑袋道:“那个,慕……魔尊大人,要不我帮你吧?” 慕朝看了他一眼,难得地没有嘲讽,只道:“王知勇。” “到!”下意识地回答之后,王知勇又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叫这个名字?” 慕朝道:“我还知道你是正道第一废。” 被打击到了,王知勇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沮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不量力?” 慕朝摇了摇头,看向水柱之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极浅地笑了一下:“你们这样挺好的。” 王知勇挠了挠脑袋,没有明白和在哪里,刚要说话,肩上蓦地一重,整个人被提溜了起来,还来不及惊呼就被扔进了水柱之中。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慕朝才收回了手,水柱渐渐缩小,整片林子中一时只剩下微弱的风声水声,一直昏昏沉沉的灰空逐渐暗淡下来,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一切都好像他没有见到那片天地之前,回到记忆最初的阒静。 外面的世界也恰好入了夜,只是今夜月朗星稀,天地万物一片明媚。 江雪深在外头呆了许久,才见到一个又一个的道友们出来,到最后王知勇出来,又隔了很久,都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江雪深探头朝着洞穴望了一眼,发现洞穴正在一点点慢慢收紧,愣了一下,忙转头问王知勇:“王师兄,慕朝他没上来吗?” 王知勇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跟着她望了一眼洞穴。 江雪深的心沉了一下,刚下跳下去,却被萧图南一把拉了回来。 “他一个魔头,死地是他家,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肯定另有办法出来。” 江雪深没有听进去,拂开萧图南的手,又被顾轻尘拦下。 顾轻尘看着她急切的眉眼,眼底像被针扎似的:“他出不来的。” 江雪深没听清:“什么?” 顾轻尘道:“你还不懂吗?他慕朝当初之所以能够从死地里爬出来是因为破坏了这里的结界,现下结界被封印了他是不可能再自由出入的,最后一个人注定是被留下来的。除非他再次破坏结界……” 说到这,顾轻尘蹙眉朝仍在不停收紧的洞穴望了一眼:“不过他是魔头,这么做也不稀奇,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功亏一篑,一切重来。” 但是看这样子,他似乎并没有打算跟上来。 这句话顾轻尘没有讲。 眼看着洞穴即将复为平地,顾轻尘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却看到江雪深无比认真的表情。 “顾师兄。”江雪深道,“请让开。 顾轻尘却一动不动。 江雪深终于失去了耐心,随手挑过一枝便朝他攻了过去,顾轻尘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开,江雪深顺势踩到了洞穴边,她抬眸看向慕朝,忽然笑了一下:“顾师兄,那是我喜欢的人,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有多喜欢,但无论生死,我都是会陪伴着他的。” 说完,在众人的惊诧中,江雪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在她纵身跃下的瞬间,洞穴也终于复为了平地,遮住了皎白的月色,将她封于漆黑之地。 她身上没有火折子,在原地适应了很久,才终于适应了黑暗,好在这里虽然一片漆黑,偶尔还有点点萤火,顺着水流声,江雪深踩过黑暗,一路往前走,终于带着萤火的微光找到了慕朝。 慕朝一直坐在原地的椿树边没有离开。 在黑暗中太久,他似乎不喜欢突然出现的微光,蹙眉眨了眨眼,才偏头看去。 黑暗中的轮廓越来越明显,直到那人走到跟前,慕朝才终于看清她的面容,心跳顿了半拍,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讲话,江雪深已经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我们走吧。” 以为她会有什么责备的话,但她却什么也没讲。 慕朝觉得喉间忽然有些干涩,这种干涩顺着流动的血液,似乎逆向涌到了眼底。 他眨了眨眼,却又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江雪深没有拉动他,只得低头去看他:“怎么了?” 慕朝:“你怎么来了?” 他不讲话还好,一讲话,江雪深就觉得满肚子的怒火,但现下又不是争执的时候,只能努力按捺下不满,反问道:“怎么办,还有办法离开吗?“ -- 第157页 慕朝敲了敲她的脑袋:“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跳下来?” 江雪深撇了撇嘴,忽然问道一股熟悉的腥锈味道,顿了一下,一把抓过他的手,果不其然看道了满手的血:“你这是……” 慕朝用血抹了她一脸,打断道:“你等会儿什么都不要管,一直向前冲,不要停,明白吗?” 第86章 我想和他在一起 江雪深点了点头, 又很快摇了摇头:“那你呢?” 顿了顿,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呼吸一窒, 她一把握住慕朝的手:“你是不是想要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慕朝愣了一下, 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撇了撇嘴角道:“你觉得我会为了一群正道去死?” 江雪深顿了顿,仔细想了想:“好像……不可能。” “那不就对了。”他拍了拍她的头, “我是给了你什么错觉?” 可能是王顺的话本子给了她悲壮的错觉? 江雪深沉默了。 她是傻子吗,想想也知道慕朝怎么可能做那种损己利人的事情, 她居然还脑补了一出舍己为人的悲惨戏码,傻兮兮地跳下来陪他。 现在倒好,还要被他笑话。 况且……看了一眼这漆黑无光的四周,潺潺的水声让沉寂的环境平白添了几分浮躁。 况且她这么跳下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给慕朝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这种事情不是话本子里常有吗,原本一个人可以逃离的险境, 因为无脑队友的冲动, 导致最后一死一伤, 悲惨落幕。 仿佛已经看到血腥黑暗的结局了, 江雪深怒了努嘴,刚要说话, 有什么温热的触感搭在肩上, 蓦地一沉。 她愣了一下, 抬眸看去。 周围暗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只有飘荡的流萤正散乱地浮在半空,照出一方微光,但江雪深却似乎清楚地看清了慕朝的眉眼。 他离她只有一指之距离,近得尚能感受倒扑面而来的冰冷气息。 有流萤颤过他的眼睫, 振翅落在他的肩上,照出他眼底那么微不可见的浅笑。 还来不及看清更多,眼睫一颤,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触在眼皮上,江雪深不由屏住了呼吸。 她和慕朝在相识之初便有过不含任何感情的亲吻,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吻她的眼睛,比额头比嘴唇,更让人心动。 温热的感觉一触即放,四周安静地只能听到她隔了很久才轻轻吐出的呼吸。 “但是我很开心。”然后,她听到慕朝这样说。 莫名的,她忽然就记起了那场雾蒙蒙的大雨,她被倒挂在赤海的大门口,那时候她也是这般,仿佛隔着迢迢的氤氲,才听到他的声音。 如此清澈,又如此低沉。所有的矛盾在他身上仿佛都如此的契合。 虽然声音都是微微含笑的,但那时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感到浓浓的凉薄与嘲弄,但现在,却真的能感受到他的喜悦。 江雪深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 慕朝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眼神渐渐柔软,却在她抬眸的瞬间,又眨了眨,用笑意掩去:“你不该下来,但是能看到你,我很开心。” 他轻轻将她脸颊的碎发挽到耳后,看着她从脸颊一直延申到耳根的伤口:“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雪深耳朵有些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住他的手,眨了眨眼,用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轮廓,认真道:“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静下心后,江雪深陪着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原来慕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顺着水柱而上,而且那也并不是唯一的出路,甚至于说,水柱只能算投机取巧的后门罢了,真正的正门在水柱之下。 “你要怎么做?”听明白了大致意思,江雪深反而有些疑惑,“直接潜下水底吗?” 但此刻的溪流满是毒瘴怎么潜得了呢。 慕朝不以为意道:“烧了不就行了。” “烧了?”江雪深仿佛没有听清楚,声调都不由变高,“毒瘴还能烧掉???” 毒瘴只是飘忽的气体,别说烧掉,自她记事以来甚至没有听过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预防,而慕朝现在说,烧了,不是预防,而是将它毁去,用的还是最离谱的方法? 换一个人讲这句话,她都得觉得对方疯了,但说话的是慕朝,即便这个方法有多荒谬,她在震惊之后却从未怀疑过他做不到。 毕竟,这可是慕朝啊。 见她一脸的错愕,脸颊上的软肉跟着紧绷起来,慕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江雪深吃痛地拍开他不安分的爪子,这才听到他道:“这溪水是流动的,带着风向,就代表着一定可以出去。你什么都不要管,我说跑的时候你就往溪水里跳。” 江雪深张了张嘴,额头被轻轻抵住,慕朝的声音继续传来:“相信我。” 江雪深默了默:“好。” 话音刚落,周遭温热与冰寒,所有交织在一起的矛盾气息都在顷刻间褪去,她知道慕朝站了起来。 江雪深扶着小腿跟着站了起来,借着流萤的微光朝溪流处看去,原本飘满蜉蝣的溪面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花,紧接着像是发狂了似的,在湍急的水床与半空中疯狂蔓延,不过眨眼的时间,就已经点燃一片火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蚀味,像是有什么在顷刻间,尖叫着化为了一粒灰尘。 -- 第158页 江雪深屏息,准备听到慕朝的声音后,随时行动。 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他的声音,只有火光“噼啪”炸开,慕朝仿佛就嵌在方才那处地方被定格了,一动不动。 江雪深眼皮一跳,试探地喊了一声:“慕朝?” 声音很快被噼啪的火声掩盖。 她心跳渐渐沉了下去,却又紧记着慕朝的话,不敢擅自行动。 就这么在焦躁不安中等了许久,那火势竟披荆斩棘般朝陆地上一路衍生,烧处了一条小道,空气中难闻的味道愈发刺鼻,脚下却忽然剧烈晃动起来。 下意识地扶住身边的大树,才好歹稳住了身形。 但一切并没有结束,地底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渗透在每一个角落,即将要破土而出。 那东西疯狂激烈地撞击着地面,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嗡吟声,脚下一塌,江雪深扶着树,却没有落脚之地,好在并非严重塌陷,身形晃了一下后,原本被火光照得透亮的四周忽然暗了下来,面前黑压压的一片。 是…… 是虫子??? 是先前看到的烟草甲! 无数的烟草甲像庞大的部队,密密麻麻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很快被腾起的火光燃为灰烬,又很快有新的一批袭来。 那些烟草甲大量地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开始肆无忌惮地啃食,手心麻到感受不到痛,只能感到喉间一阵发痒。 下一瞬,便感到一阵火光从深浅掠过,烟草甲“滋滋”得化为灰烬。 耳边传来慕朝急迫的声音:“走!” 几乎是下意识的,随着他的声音,分明头脑还一片空白,但身体已经快过头脑,什么都没有思考,踩着火光与烟草甲的尸体便往溪水冲去。 快到溪水边的时候,江雪深这才发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旋开了巨大的漩涡,漩涡深不可测,只有呼呼的寒风扑面而来。 是出口? 江雪深回头去找慕朝的身影,却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烟草甲吞噬,哪里还看得到慕朝。 “慕朝!”一张嘴,就有几只落单的烟草甲钻入口腔,江雪深顾不得恶心,站在溪边大声喊道,“慕朝!” 漩涡在她一声声的呼喊中越缩越小,溪水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在空气中,吹拂在脸上,江雪深一把抹开,到最后却是一脸的温热。 眼看着漩涡即将关合,江雪深咬牙侧过身,刚要往黑压压的方向跑去,却见面前火光忽然猛烈地炸开,烟草甲如火树下的银花瞬间散落满地。 空气中满是浓浓的血腥味,破风而来。 衣袂摇曳,漩涡的风越来越小。 江雪深终于在那片火光中找到了慕朝的身影,他的身后还有成千上万只烟草甲,江雪深捏诀立刻团起一片大火,将他与那片黑暗隔绝开。 “你还……”火光微风中,她想问你还好吧,身上却蓦然一重。 慕朝破风而来,一把抱住她,右手抵在她的后脑勺,在漩涡即将关阖的瞬间,一起滚入溪水。 江雪深最后的记忆就是火光中,慕朝那志在必得的笑。 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睡了多久,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看到那片无尽的雪地,只能听到耳边是沧桑的叹息。 她眨了眨眼,终于从那片混沌的黑暗中清醒过来,入目的是熟悉的纱幔。她动了动手指,微微转动了身子,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不过短短几日没见,他仿佛又苍老了许多,鬓边的白发落拓地垂在脸颊,见她醒来,这才如梦初醒地张了张嘴:“小雪。” 江雪深点了点头,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江尧,她就想起死地中见到的前尘,张了张嘴,才干涩地吐出一句:“父亲。” 而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江尧打破了寂静:“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江雪深垂头不语,忽然记起了什么,心跳一顿,马上抬头问道:“慕朝呢?” 随着她这句话,江尧脸上少有的温情蓦然一顿,脸色变得极差,硬是挤出一抹笑:“你的事,我已经听你那群同门讲过了。” 江雪深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样编排的,只下知道慕朝是否安好,又问了一遍:“他人呢?” 江尧脸上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了:“他能有什么事。” 闻言,江雪深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她如此,江尧声音一沉:“你可知他是谁?” 江雪深抬眸对上他盛怒的眼神,点了点头:“我知道。” 江尧:“他是大魔头,他的手底下有过多少条无辜的性命你可知?多少正道想将取他首级你可知?多少邪魔外道想取他代之你可知?” 他一声比一声重,却发现床上苍白的小脸上挂着的不是胆怯与懊恼,那双眸子反而愈发地亮:“我都知道。” “知道你还……” 江雪深打断他:“我不会再让他伤害无辜之人。” “即便如此……” “我喜欢他。”说出这句话,屋里倏然阒静。 江尧瞪大了眼睛,像是没有听明白她在讲什么,半晌,才往后退了一步,他想立刻离开这个房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的女儿,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 第159页 永远都听话乖巧的女儿,此时病怏怏地坐在床上,苍白的小脸上却是不可撼动的认真。 “父亲,我很喜欢他,我想与他在一起。” 第87章 . [最新] 大结局 我会做一个辛勤的园丁,一辈子…… “父亲, 我很喜欢他,我想与他在一起。” 江雪深的声音依旧如往常般沾着抹江南的轻柔,却难以忽视她此时的认真。 屋里的灯火“噼啪”作响,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江尧的声音, 江雪深心里也是没底,即便知晓了前尘种种,但面前的男人却实实在在地做了她十几年的父亲, 那种骨肉血缘深处带来的忐忑还是无法忽视的。 但当她抬眸,对上江尧铁青的表情后, 心中那些不安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我……”她张了张嘴,想要在江尧发怒前将自己的心意讲明白,刚吐出一个音节,眼前光线飘忽了一下,轻风拂入屋内,烛火摇曳。 低沉的声音已经越过她落在屋内:“我也是。” 江雪深心跳一顿, 顺着江尧的视线往屋外望去, 轻风吹开火光, 恰好迷了眼。 她揉了揉眼, 再抬眸,半开的门边, 慕朝一脚踩着高槛, 抱剑懒懒地歪着脑袋, 逆着光, 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夺目的光线刺入眼眸,酸涩得令她心脏都不由跟着变缓。 就好像,在一瞬间, 周遭的其他声音都离得很远很远,只能听到那声“我也是”。 江尧站在一旁,脸色黑得不行,天知道他在家里养伤的时候,得知女儿还在那死地时,心中是多么巨大的恐慌,更不会有人知道,在他不顾阻拦就要往死地冲去时,就看到这世间人人惧怕的魔头居然背着自己浑身是血的女儿时内心的震惊。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女儿在死地如何维护那魔头,他都不信,正因如此,眼见为实的冲击才是如此巨大,还没自我消化,就听到女儿对他说要永远和那魔头在一起,和魔头在一起???那魔头还敢自己送上家门说他也是???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他在自己疯了,还是这魔头疯了。 江尧头疼得不行,一肚子的怒气实在忍不下去:“你来干什么?滚!” 慕朝也不气,跨过门开,走入屋内,歪了歪头,道:“唔,自然是来提亲的。” “提……”江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慕朝已经走到了床边。 他来的时候一定经过了海棠园,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露香,不浓郁,若有似无,像一根花枝轻轻勾在心头。 江雪深红着脸轻咳几声掩饰尴尬,余光疯狂地给慕朝做暗示,让他不要捉弄自己的父亲了。 但慕朝笑着接下她所有的暗示,却像没看到一样,在床边一臂之距停下,视线落在江尧气到发青的脸上。 江尧只以为他在挑衅,抬手便是一掌,原以为绝对打不中,没想到慕朝一躲不躲,生生接下他这招,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只轻轻掸去衣襟处燃起的火花,毫不在意道:“继续?如此便同意提亲了吗?” 此话一出,江尧瞬间血气上涌:“你提个屁,老子不同意!” 慕朝也不气,负剑而立,面不改色道:“哦,所以我也只是来知会一声。” 江尧:“你!” 他刚要发怒,却见慕朝将剑立于一旁,忽然单膝跪地。 江雪深也被这一出震得愣了一下,却说不出半句话,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心脏在告诉她,自己是有多紧张。 难道慕朝真的是…… “听王顺说,提亲就需要这样。”慕朝抬眸。 明明跪在地上,他却仿佛君临天下,丝毫没有低人一等之态,他继续道:“江宗主,以后赤海上下不为恶为邪,请你把女儿嫁给我。” 顿了顿,他补充道:“自然不是现在,只是我想,她需要一份肯定,来自于你的肯定。” 江尧低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到自己向来懂事的女儿不争气道:“我愿意的!” 如此急迫,似乎生怕自己棒打鸳鸯,江尧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吐也不是,咽也不对。 应该严词拒绝,不然江家的脸面又该往哪里摆,但话到口边,他却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话。 “这是我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叛逆。” 曾经他反抗的最终都化为无能为力的尘土,他的勇气一直不够,那么还要去阻拦女儿的一腔孤勇吗。 “你不会后悔吗?”半晌,他叹了一口气,看向床上的女儿,明明还是苍白的脸庞,脸颊上却因为喜悦浮上了红霞。 江雪深很快摇了摇头,眼睛弯成了月牙:“不知道。” 后不后悔的,只有以后才能够知道,现在又怎么能够提前预知未来的事情呢,但是人生,不就是因为未知才显得更动人吗? 快要入夏,庭院里已经提前响起了虫鸣,在这晚春中平添了一丝暑气。 顾轻尘在屋外听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叩响门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了一眼火辣辣的天色,明明艳阳高照,却有些寒冷,明明觉得寒冷,又没有一丝风雪。 缓缓走下台阶,面前的青石板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有人挡在了身前。 是江文薏。 见他面色不善,江文薏愣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往屋内望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心底忽然燃起了一抹痛快:“顾师兄,我堂姐名花有主了。” -- 第160页 顾轻尘勉强笑了一下,把手中的礼品都递给她,准备离去。 刚走出一段距离,江文薏在身后喊:“其实你也喜欢她的,对吧。” 你也喜欢。 顾轻尘回过头,江文薏今日穿了如火的红裙,在阳光下,却有些黯然失色。 他道:“你很适合红色。”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江文薏垂眸看了一眼裙摆,心底那抹痛快却瞬间消失,其实,她最讨厌,红色了。 . 或许是体质问题,江雪深的伤养得很快,过不了几天就好了。 原本因为死地坍塌临时暂停的试炼大会在半个月后也要重新开启。换做以前,江雪深一定万分紧张,天天在论剑台修习,但自从觉醒后,她知道自己体内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便没有那么紧张了,甚至还可以在赛前溜去和孝村看望阿婆和弟弟。 原本是打算直接御剑过去,但是见阳光正好,江雪深刚踩上剑就被像揪小鸡一样被慕朝揪着后领从剑上拎了下来。 “做什么?”江雪深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自从那日“提亲”事件过后,慕朝就消失了。 江雪深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只听人讲,从赤海传来的夜夜怪谈,比如……念道德经。 不知道慕朝所谓的整顿是不是指的这个,江雪深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自那后,也确实没有再听说有什么赤海弟子造下罪行。 也不知道那群弟子能够称多久,据说有些已经跑路去了长冢门。 不知道这么害怕寂寞的人,能够接受自己的门生都跑路吗?江雪深偷偷去瞧慕朝,他不知道从何处牵来一辆叠满草垛的牛车,已经悠哉游哉地躺在了草垛上,这意思显然就是让她驾车了。 阳光下,他枕着双臂,微微侧过了脸,但江雪深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想她总是在觉得特别了解他的时候,又会觉得好像差了一步,那一步是距离,也是好奇。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她问他。 话出口,江雪深自己也不由愣了一下。 慕朝轻笑了一声,在日光下,眨了眨眼,声音慵懒:“后悔什么?” 后悔以后你会不会觉得还是做不可一世的大魔头比较好,后悔我不是你心中想得那般与你匹配,你要是后悔了可怎么办呢。 这些代他后悔的情绪好像来得无缘无故,甚至有些无厘头,江雪深摇了摇头:“没什么。” “怎么忽然不开心了?”察觉到她语气里的一丝黯然,慕朝撑着草垛坐了起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个,接住。” 江雪深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将东西捧到了怀里,她才后怕地怒道:“你这是想砸死我当未亡人吗?” 慕朝:“别随便诅咒自己。” 江雪深低哼了一声,这才低头看去,是很熟悉的东西,曾经慕朝交待她一定要好好照顾的盆栽,如今这盆栽东缺一片叶子,西缺一片叶子,看来被糟蹋得有些难堪,可偏偏如此难堪的丛叶之中却绽放了一朵蓝色的雪莲。 江雪深愣了愣,抬头去看。 白皙的俊脸在日光下似乎微微有些泛红,他别过脸,很快又躺回了草垛。 “这是我的生机。”他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你知道有些人会把自己的生机转移,才能确保身灭的时候魂不散。” 江雪深愣愣地点了点头:“那给我是……” 慕朝微微别过脸,声音埋在草垛中,微微有些发闷:“以后我的命就托付给你了,江雪深,这是我全部的信任。” 所以,不要再问会不会后悔的傻话了。 “哦……” 回答得有些冷淡,慕朝忍不住从草垛中探出头去瞧她。 江雪深已经坐上了牛车的前座,生涩地挥了挥小鞭,落在车摆上:“驾!” 车子在田野中晃晃悠悠地驶出一段距离,暖风拂面而来,慕朝只能看到江雪深的发带随风一晃一晃,却看不清她的表情,刚下躺回去,便听到一声“吁——” 牛车猛地刹住。 慕朝偏过头,正好听到江雪深的声音:“慕朝,看我。” 他愣了愣,扶住草垛,往下探去。 江雪深已经扶着草垛从车板上站了起来。 无人操控的牛车又开始晃晃悠悠地往前驶去,江雪深脚下一晃,慕朝慌忙扶住她的肩:“危险。” 江雪深却笑着攀过他的手臂,捧住他的脸,踮脚轻轻吻在了他的眼睛上。 温热的触感很快松开。 慕朝心跳一顿,风里是她清脆的声音。 “我会做一个辛勤的园丁,一辈子,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