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月[重生]》 第1页 [穿越重生] 《南楼月(重生)》作者:iweiss【完结+番外】 简介: 他不过一介商户之子,长相普通,家世平庸,不善言辞,还不苟言笑,要说优点,大抵也只剩个身手了得。 但她这辈子可是下了绝不再以貌取人的沉痛决心。 终究是慧眼识珠,或是再次走眼? 还要拭目以待。 ~ 文风慢热,架空,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素娥,谢景淞 ┃ 配角:韩沐言,周之翰,李棠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立意:美好的人无论皮囊。 第1章 不速之客(已修) 乾定二十六年。 淡灰的天幕,寒风幽幽呜咽,卷着雪沙打在窗棂上。 满屋沉寂,韩素娥从梦中惊醒,猛地吸了一大口凉气,一刹间胸肺钝痛,只能侧卧着小口喘息,不敢动弹。 她缓过神,意识到似乎昏睡了月余之久,乍一醒来,不知今夕何时。 屋内一片寒凉,外头的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床褥一片潮湿,隐隐散出霉味儿。 素娥脑中混沌一片,朦胧间听见“叮咚”的声音,是瓦上的积雪融化后顺着缺漏往下滴,落在接水的瓦缸里。 不对,她侧耳细听,除了雪还有别的声音。 屋外悉悉索索,似有人窃窃私语。 飘进屋的苦涩药味,有一股不同以往的凛冽气息。 “檀香,檀香。”她忍不住出声唤道,喉间发痒,急急咳了几声。 没人理她。 声音像落在厚厚的积雪上,空无回应,屋外絮絮之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是谁在外面?为什么不肯理她? 韩素娥目露茫然。 她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勉强起身下了塌。 “沉香?师父?”又试探唤道。 仍旧无人答应。 她屏息听了片刻,才缓步走至门边,指尖犹豫半晌,终是轻轻推开。 乍然入眼是一片银白,瞬间刺痛双目,慌忙间抬手遮掩,却触到一片温热。 碎雪纷纷,温柔地吻在面颊上,素娥耐不住泪意,阖眸仰首,雪水顺着残存的泪痕滑过脸颊,徒留一片凉意。 鼻尖轻嗅着凛冽的雪,韩素娥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浑身一僵。 院中有人,不止一人。 扶着门栏的手陡然收紧,她缓缓睁眼,垂眸看向积雪的地面,日光单薄,浅浅洒向世间,投下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并不属于她。 这院中进了外人。 刺客?劫匪? 她茫然地想,这屋舍处处透着困顿,怎会有贼子想不开来白费力气。 正欲转过身时。 “别动!”一道陌生男声乍然在她身后响起,打断她的动作,尖刀抵上她腰间。 那人大概不肯露面,刀尖儿迫使她背对着,口中似认识她。 “韩姑娘,借你这间屋子一用。” 被利器胁迫,韩素娥一动不动,像被点了穴道。 以为吓到她,身后的人换了个柔和的语气,轻声诱哄:“你只要乖乖配合,我们一定不会伤害你。” 他话音落下,比了什么手势,轻轻带起一阵风,扫过素娥脖颈。 屋内响起一阵脚步声,虽然很轻,却能听出是不少人,步伐沉稳,井井有序。 兵刃碰撞,弓弦绷紧,很快,又恢复寂静。 在这期间,门口僵立的人一直没有吭声,像被吓傻了,直到那些声音消失,才慢慢抽回手。 背上的刀锋冰冷尖锐,素娥没有问来人身份,而是问:“你们要对付谁?” 身后之人沉默,半晌不语,像在斟酌。 不多时,从院墙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是人群急急忙忙地赶往某处,冰雪携着只言片语飞进院墙内。 言语细碎如雪,半天只飘来一句“镇北军南下,国都南迁。” 镇北军南下,国都南迁。 捕捉到这句话,素娥不由得微怔,细雪落在睫上也恍若未觉。 镇北军竟将赵氏逼得仓皇逃窜,连都城都不要了。 半点儿也不剩当年的威风。 也是,她想,五年前父亲被诛杀后成立的新兵营,岂能和镇北军相提并论。 新兵营明面上交由太尉掌管,实则由裴相控制,且都是些庸碌软弱之辈,太久没有上过战场的他们以为大辽和北地相互掣肘,便可坐享渔翁之利,可惜…… 赵氏的江山要亡了。 她眼中透出几分快意,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寒风呛了喉,边笑边咳,苍白的肤色竟然泛起一抹异样的红。 许是被这笑声瘆得慌,方才那人终于回她:“我们要对付裴栯知。” 说罢,又问:“你在笑什么?” 韩素娥咳得眼泪都出来,面上一片薄红,病态般的艳丽,“我笑他们蠢。” 身后之人似觉得她古怪,不知又同谁打了个手势,然后对她低声道:“一会儿裴栯知会来找你,你将他引入院中,届时我们会拿下他。” 闻言,她毫不意外,却反问:“若我不配合呢?” “你会的。”那人说。 韩素娥眉头一皱,还待再问,突然感觉身后那股迫人气息陡然散去,接着见院墙的栅栏被人推开,一个女子抱着束柴火走了进来,见她独自站在门前,惊呼出声。 -- 第2页 “姑娘醒了?怎可穿得这么少站在院中!” 来人边说说边放下柴木,走过来便要扶她进屋里去。 身后那股尖锐悄然消失,但门缝里隐隐漏出彻骨杀气,韩素娥挡在门口没动:“檀香,你容我瞧会儿雪罢。” 被唤做檀香的女子不赞同地蹙眉,“大病初愈,姑娘还是不要吹冷风。” 话落,见对方站着不动,便知晓自家姑娘那股固执劲儿又上来了。 谁劝也不好使,只能来硬的,檀香叹口气,准备强行将人拉进去,刚抬了手,却在对上那双眼睛时突然顿住。 她看见,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眸子,如今却像在地上滚了一遭,好端端沾上一圈尘灰,黯淡无光。 扑天盖地的雪落在她眸中。 落雪自由自在,她却死气沉沉。 蓦地,檀香喉间哽住,酸涩涌上鼻尖,好一会儿才回神,慢慢放下手臂,一言不发地替姑娘拢好肩上斗篷。 院中有棵枯萎的桃树,被薄雪覆盖的枝桠看着像要断裂,韩素娥专注看了半晌,唇间呵出一团白雾:“师父去哪儿了?” 听她问起这个,檀香回她:“你病重时,洳夫人去寻找一位神医了。”语气带了几分鼓舞,“她去了半月,想必也快找到了。姑娘再坚持几日,夫人说那神医是华佗转世,能妙手回春,定能治好你。” 说着,不由露出一个笑,真心替她高兴。 这本是天大的好消息,但韩素娥却心不在焉。 “檀香,”她又想起方才听到的话,“镇北军为何突然南下进京?” 檀香想起坊间传闻,细声解释:“镇北王世子于京中被刺身亡,刺客却没被捉住,朝廷无法交代,且官家多日未上朝,传言说裴相和太子已把持宫中,欲逼官家禅位。于是镇北王以‘清君侧’为由领兵南下,意指宫中。” 她以为姑娘担忧,便安慰道:“咱们这地方偏远,两兵交戎,未见得会波及到此处,所以姑娘不必惊慌。” 雪簌簌地下着,两人揣手而立,檀香正要进屋替她拿一件衣裳,却再度被韩素娥抬手拦住。 她眉目沉静,用力箍住檀香的手臂,不让她前行半分。 “姑娘……”檀香面露不解,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三番几次阻拦自己。 “我还没问你,沉香去哪儿了。” “沉香她——” “吱呀”一声推门声将她的话头打断。 二人循声看去,见沉香提着包草药站在门口,背上还捆了几扎柴枝,走了太久的路,她脚上鞋履浸了雪,和裙角一样,已然湿透。 沉香脸色不太好,檀香以为她是挨了冻的缘故,正要唤她进屋烤火,话刚到嗓子眼,蓦地止住。 定睛细看,后面还跟着一人。 青兰的袍子,肩披白裘,黑发玉冠,眉目温润。 “裴栯知!?”认出不速之客,檀香眉一横,眼里闪过嫌恶,她疾步走向前院,凑近了问沉香,嗓音不曾压低,毫不掩饰地厌恶:“你怎么将他带来了?” “他自己跟来,甩也甩不掉。”沉香语气闷闷,烦躁阴郁,也极为不满。 来人似对二人的态度毫不在意,温和地看向院中那人。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屋外。” 韩素娥倚着门的身体慢慢站直,清冷的眸扫过去,古井无波 她没什么情绪道:“你来做什么?” 许久不见,裴栯知没有贸然走近,遥遥站着望她,目光宁静。 他语气温柔:“我记得你冬天总是会犯病,十分挂念,便来看看你。” 神态自然,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二人是关系不错的旧识。 听了这话,韩素娥冷眼看他半晌,漠然,“我们尚且没熟到这个地步。” 只不过是做了几日假夫妻。 好意被拂,裴栯知不见恼怒,但面上失落,轻叹一声。 他以为她在怪他。 “对不住,”他有些自责,环顾四周,见茅舍疏篱,一片萧瑟,面露愧疚,“你放心,此次前来,我一定会接你回府,不让你再受半点苦。” “回府?”似听到荒谬的事,韩素娥扯了扯嘴角,语气平静地问他:“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听了这话,韩素娥嗤笑出声。 “表面夫妻,你还当真了?一纸休书,各自欢喜,你又何苦来多管闲事?” 他若不管闲事,也不必被屋里那些人当作围困的猎物。 她心中冷冷地想,原先自己还有些不忍,可裴栯知送上门让她替父亲报仇,她怎会轻易放过这大好机会。 原以为自己一番好言相劝,对方不说感恩戴德,至少也得回心转意,不料韩素娥对他仍旧冷若冰霜,哪怕再有耐心,男子登时便有些恼怒。 “素娥,我原道我们还有些情分,谁知在你眼中也不过是表面夫妻。”他眉头皱起,语气也冷硬起来,“无论如何,我今日来此,就是带你回去。” 说罢,看了看仍旧无动于衷的人,咬了咬牙一挥手:“来人。” 瞬间,从门外涌进十几个家丁护卫模样的人,这院子本就小,很快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见状,檀香二人又惊又怒,忙挡在韩素娥身前,横眉看向他。 -- 第3页 好大的阵仗。 韩素娥神情不变,淡淡开口:“镇北军队往京中去了,国都都被迫南迁,你现在竟还有心思管我?” 这话并未让对方在意。他笑,颇有底气:“无须我担心,从汴京一路下来设了不少埋伏,谢景淞再厉害,也够他吃一壶了。” 倒是丝毫不惧被旁人听到。 他没看到她眼中的沉凉和讥讽,说完这些便不再废话,沉声指挥手下:“先将那两个侍女拿下。” 家丁得令后便向檀香二人围拢,越靠越近,见此,沉香忍无可忍冲了上去,赤手空拳地同最前面的人打了起来,顿时一院的混乱。 她虽会武功,但手无兵刃,且势单力薄,很快被制住,同檀香一起被扭着胳膊,动弹不得,只能挣扎。 院中形势一变,韩素娥看向裴栯知,喉中涌起一股腥甜。 “放了她们。” 对方没有动,定定地看着她,在等一个答案。 “放了她二人,我就跟你走。” 闻言,裴栯知终于示意手下放开两人,一双眼仍是分毫不错地盯着她。 韩素娥无视他的目光,对不远处的两人道:“你们走吧,师父回来后,替我谢谢她多年的照顾。” 闻言,沉香脸色苍白,急急唤了声“姑娘。” “走吧。”素娥重复。 二人站着不动,似是不相信她为何会突然赶自己离开。 “姑娘为何要赶我们走。”檀香不解,满脸失望,难道姑娘去了裴府就不需要她二人了。 “我回裴府,你们对我没了用处,还留着干什么。” 韩素娥神色淡淡,再无半点儿情分。 见状,裴栯知便淡淡吩咐家丁将二人强行赶出去,然后向她伸出手,“素娥,过来。” 他站在原地不动。 韩素娥看着二人被护卫赶了出去,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眼前黑了一瞬。 她不动声色扶住门,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样。 “素娥,过来。”裴栯知再度出声,轻声唤道,语气坚持。 但韩素娥没动,站在原地,她缓缓抬眸。 “景阑在哪里?” 一听到这个名字,裴栯知神色微变。 他眸中闪过一丝恼怒,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沉声质问:“韩素娥,事到如今,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被质问的人尚未出声。 果然,果然。 景阑于她,便如此重要么。裴栯知怒极。 “他骗了你,你竟还念念不忘。” “你可知他究竟是何人?” 韩素娥无动于衷,仿佛他的话不能在她心上投下半分涟漪。 等不到她的回应,裴栯知紧蹙的眉一松,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染了不甘:“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愤怒涌上他心头,冲毁理智,口中泄愤般吐露:“你知不知晓,他一开始就意图接近你,从汕水救你开始,就是他精心谋划的陷阱,你和他相识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无一不是他设计的。” “你清誉被毁,是他设计。” “韩府地窖莫名出现的兵械,是他设计。” “你爹与夏人勾结的文书,还是他设计。” “可笑你还将他当作好情郎!” 裴栯知近乎斥责地说完最后一句,只觉憋在胸中的一股郁气纾解出来,他去瞧韩素娥,料想她该露出悔恨的、恍然大悟的、或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通通没有。 她仍旧是那股冷清的神色,眸光半点儿未变,像一潭死水,波澜不起。 不该是这样。他愣住。哪里出了差错。 “他在哪儿?” 韩素娥看着他,表情平静。 见她这样,裴栯知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疯了,你难道还想着同他在一起吗?” 他想到什么,抬步走近,怜悯又愚弄地打量着她,痛心疾首:“你知道他究竟是谁吗?” 仿佛抵触他的靠近,韩素娥趔趄着退后两步。 这举动无疑激怒了对方,裴栯知迈步上前,狠狠扼住她腕,将她困在两臂间。 “实在是可笑,”他居高临下俯视她,“你心心念念的景郎,压根就不是什么景家公子,他其实——” 话未说完,见面前的人突然呕出血来。 一口接一口。 血不停地顺着她的唇角向外涌,滴落在洁白的雪上,绽成刺眼的血梅。 那对眼眸渐渐失去光亮。 裴栯知满面惊愕,倏地瞪大双眼。 “素娥!” 怎么会如此!? 他后悔万分,扶住她瘦削的肩膀,不停呼唤对方。 惊慌失措间,自然便忽视了若隐若现的危险气息。 弓弦与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铁锈混合着凛冽的雪,一触即发。 天旋地转中,韩素娥仰面倒下,视线所及,只剩淡灰无边际的天幕,还有迎面而来的落雪,那雪自空中而来,像缓慢坠落的利箭,冰封了她的四肢。 脑中嗡嗡,似乱虫飞鸣,又似振耳雷击。 心毫无章法地冲击着胸腔,宛如倒塌的楼宇,总归是要轰然一声,才肯归于沉寂。 “拿下他!” “有刺客!” “公子小心!” 雪仍旧悠悠地落,院中却混乱一片,离弦箭矢划过耳边,发出破空之音,刀剑相撞,擦出火星。 -- 第4页 也不知黄泉路上,有没有家人在等着她。最后一刻,韩素娥如是想到,意识逐渐恍惚,似坠入无边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隐约梵乐,雪松的冷香萦在鼻端,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如低吟,如叹息,余音空荡。 “若能醒来,你会如何。” ……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无论答案为何,终将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金刚经》 第2章 京中传闻(已修) 汴京。 藤花紫蒙耳,藤叶青扶疏。 四月下旬降了一场雨,天气放晴后便一日比一日热起来,紫藤早已攀上普通人家的院墙,无人打理,却自成风景。 青果巷的悬济堂里,大门虚掩着,药柜前站着一个长袍男子,眉目清润,青丝高束,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翻阅着柜面上账册。 “近日药材存余可还够用?”他浅声询问身旁的掌柜。 掌柜正等着他问这话,赶紧回:“珠子参和石斛所剩不多,神曲莲和覆竹子则是一个都不余了。” 男子闻言“唔”了一声,不见焦急,“神曲莲和覆竹子去找游云寺的那位要吧。” “您也知道……”掌柜没有立刻应下,面露难色,“那儿的药材贵得不像话。” 他话音将落,门口竹帘被掀起,走进几人,为首的是个戴帏帽的女子,一身朴素低调的银灰色,长纱遮了面容,只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的手。 “这位贵客——”店内学徒得了掌柜眼色,忙迎了上去,“——实在对不住,弊店今日歇业,不接客。” 女子身体一顿,似有些讶然,她微微转头,白纱悠地荡了角,露出纷繁纹路的衣襟和颈间琳琅璎珞。 “我不是来问诊的。”帏帽下传出一阵清越柔美的声音,轻纱后两道视线投向柜台旁的人,似乎认出了谁是主事之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从账目上抬起头,看了眼一旁呆怔的学徒,不动声色皱眉。 他笑了笑,客气道:“这位姑娘,可有事?” “想同您打听一人。”女子缓步走近柜台,周身清冷药香浮动,嗅得人鼻尖发凉。 她伸手递过去一个纸条,“不知您可识得此人。” “这……”眼尖的掌柜探头瞧见那纸上名字,不正是方才他们提到的人嘛,顿时脸色古怪起来,瞅了瞅旁边的少东家。 “姑娘找此人何事?”男子接过萦着淡香的纸条,沉静的眸子仔细凝视着她,有些防备之意。 隔了层纱,看不真切,那女子似乎笑了笑,纱面漾了圈涟漪。 她柔声道:“我并无恶意,一心求药,此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还望公子如实告知。” 听她这么说,男子有些犹豫,对方问的是只有少数医馆才知道的事,一般不为外人所知,平日更不轻易道出。 但那纱下目光灼灼,他隔着素纱,也能感受到那股恳求。不知怎么,似有声音告诉他,一定要告诉她。 “你问的这人,正是隅山游云寺的觉明大师。”他终是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要透过阻隔看个清楚,那层轻纱下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景色。 “隅山,游云寺。”女子轻声重复一遍,婉转如耳语呢喃。 帽檐上下点了点,她得到想要的答案,轻轻抬手,身后两个婢女呈上一方约莫十寸的木箱。 “多谢告知。” 语毕便不再留恋,转身走出悬济堂,两个婢女寸步不离地跟着,了无声息。 从头到尾未露出真容。 掌柜目送几人离去,没瞧见少东家的沉思之色,好奇中打开那约莫十寸的小木箱,登时被明晃晃的颜色惊住。 那箱中满当当排列着黄澄澄的元宝,饶是他知道东家不缺黄白之物,也不由得低低唤了声“少东家”。 男子循声望去,看起来压根不在乎那些元宝,只淡淡地打量那木箱。 几眼过后,他轻笑一声。 “阴沉木。” ~ 一辆马车从青果巷驶出,沿着石板道路,车轮轱辘,马蹄踏踏,不急不缓地朝着城外行去。 甫一驶出城内,到了人迹罕至的郊外,一只玉腕从车内探出,将先前捂得严严实实的帘子掀了起来,银纹镯子在阳光下晃了又晃。 容貌俊俏的婢女手脚轻巧地将固定帘子的勾环取下,固定妥帖,外面的风吹进来,车厢也清爽了几分。 她取了茶杯,正要倒茶,听闻一声“不必”,微微一顿便依言收手。 开口之人正是韩素娥,塌下跪坐着两个贴身婢女,是跟了她两世的檀香和沉香。 素娥靠在软垫上,侧过脸朝着窗外,鼻尖轻嗅着雨过天晴后的清新空气,轻阖眼皮,浓密的睫翼轻轻颤动。 老天诚不欺她,真让她醒了过来。 只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自己会醒在乾定十六年春,回到了十年之前。 正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之际。 身旁的檀香见此也不敢出声,默默替她摇着扇,思绪也不由得飞了些。 几月前姑娘从一场重病中醒来,在府上修养了好一阵,这几日刚缓过来,便趁着府上无人独自出门,说是要上香还愿。 可汴京有名的西灵塔、玉泉寺不去,偏要去医馆挨个儿地问一个叫觉明的大师。 -- 第5页 “檀香,”好一会儿后,韩素娥终于开口,她斜靠着软囊,坐姿松散,厢中阴影遮了大半面容,问道:“方才悬济堂的那个人,有些眼熟,他是谁?” 檀香回过神,这事她正要同姑娘说。 “那人是周大人呀。”她有些纳闷,还以为姑娘也认出了对方。 不料那榻上人神色一怔,“周大人?哪个周大人?” “周家行三的公子,去年的探花郎,周之翰呀。”檀香不解,姑娘怎么半点儿不记得了,这可是京中有名的人物,那家悬济堂也是周家产业之一。 韩素娥墨染般的小山眉扬了又扬,回忆纷涌而至,这人的名字她确实听过,似乎还同自己有些纠葛。 只是过了太久,记忆模糊。她不动声色开口:“不太记得了,你同我讲讲他。” 得到授意,檀香如开了话匣:“这位周公子是去年官家钦点的探花,据说才华横溢、文采斐然,不过他最后却去了大理寺任职,倒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理寺……”韩素娥若有所思。 “噢对了,还有一事,”檀香突然又想起什么,“京城里盛传的四美之末便同他有关。” 提起这种八卦,她有些眉飞色舞。 “四美之末?。” “姑娘可知汴京四美?”檀香看向姑娘,见她摇头,马上解释:“就是京中好事者排的一个名号,这四美依次是明莲殿下,裴府二姑娘,芸晨郡主,还有一个不知是名姓,只有一副画像。” 她滔滔不绝,未注意到榻上之人异样的神情。 “有人给这四个美人起了个雅称,分别叫莲上客,雪里梅,林中燕,和月下仙。” 韩素娥不动声色:“那月下仙是谁?” “奴婢不知,”檀香老老实实道,“不过——” “——不过听说那月下仙最是有名,”她神情带了几分神往:“您知道吗,那个女子正是方才那位探花郎在汴河邂逅的。” “据说当日正是中秋,汴河上船只无数,探花郎吃醉了酒便凭阑吹风,惊鸿一瞥间见对面驶来的画舫上,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冲他回眸一笑,一时间星河明月都失了颜色,让他神魂颠倒。” 素娥摇着青篦扇的手缓缓停了。 “大概是因为紧张,周公子竟忘了言辞,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于重重人影,寻她不得。不过这位周大人倒也没执着,绘了副侧影图,道有缘再见时定要亲手送给佳人,好一个郎才女——” “砰” 青篦扇面突然被用力地拍向桌子,带了点儿那么恶狠狠的意味,吓了两人一跳,檀香喋喋不休的嘴也猛然止住。 她嗖地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姑、姑娘?” 韩素娥面色不变,若无其事道:“桌上有个蚊蝇,我将它赶走了。” 她一笑,和颜悦色,没有任何不虞的意思,又问:“这传闻是何时开始的?” “……最近才传遍京城的。”檀香说罢,疑惑地在桌上寻来寻去,哪里来的蚊蝇。 “最近么……”素娥蹙眉。 光透过棂格疏疏落落地洒进来,照在雪玉般的脸上,斑驳一片,凭添昳丽。 她曲腕托住下巴,长睫掩住眸光。 原来前世传闻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自己当真迟钝。 她想起来了,她与方才那人的纠葛,正是源于那副画像。 月下仙,月下仙。 倒起了个好听的名号,只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她韩素娥,可是怕极了出名。 那天在画舫上,千不该万不该掀了那张帘子。四美之名?月下仙子?画像?韩素娥敬而远之。 这四美之末的名号,因为讹传,可算不上什么好名声,若她没记错,最后甚至还谣传成什么汴河名妓,一代名伶。 还有那幅画像,想起这事,她便十分介怀,那周探花说好只画了个侧影,可谁知又冒出来一幅,这倒也算了,最后不知怎的竟被拍卖出去,有碍自己清誉。 她一定得想法子拿到那些画。 不过眼下,重要的事不止这么一件。 韩素娥回过神来,让沉香去问问还有多久。 沉香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一个人走了过来,她便问:“张护卫,还要多久才能到。” “约莫一刻就到了,”来人扫了眼车厢,揣测到:“马车颠簸,姑娘是否疲累了?在下可让马车行慢些或者先停下稍作歇息。” “无妨,”车厢内传来韩素娥的声音:“既然快到了,就不必再耽搁。” 队伍继续前行。 这次出门,将军府派了二十多护卫护送,韩素娥虽不愿如此兴师动众,但为了母亲回来后不至于大动肝火,也只得妥协。 思及父母,她不禁又回想起一些事来。 三个月前她从高热中醒来,混沌躺了一个月,迷糊中看到早逝的亲人,还以为又是场遥不可及的梦境,不料脑中一日比一日清明,亲人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她腿脚不能动,能睁眼时便贪恋的看着这一切,生怕哪日醒来便不见了。 反复沉睡入梦,以为终会从梦中醒来的她,每次睁眼后都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那张雕花床上,轻纱帐外人影憧憧,遥不可及,但她伸手却能碰到床头悬挂着的驱虫荷包,那是母亲亲手替自己缝制的。 -- 第6页 当她终于有力气坐起身时,在铜镜里看到尚存一团孩气的、分明才十四岁的自己,纵使再迟钝,她也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个美梦。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她却回来了。 于无人处笑出眼泪,她叹问自己,这就是失而复得的心情吗。 但随即她又想到前世发生的种种,刚开始的狂喜之情便淡下去几分。 前世将军府兼定国公府的覆灭溃败,只因一个功高震主。她入裴府半年,父亲被冠上造.反罪名,随之而来弹劾不断。 昔日明朗的天突然昏暗了下来,她像一只漂泊无依的孤舟,被狂风骤雨击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之后父亲于狱中被赐毒酒,身为长公主的母亲被软禁府中,驻守在西北交界处的阿兄接到消息后,只身单马赶回汴京,却被认为是违逆圣命意图反抗,被当场射杀于城外,无人收.尸。 母亲听闻父亲与兄长的死讯,在府中自尽而亡。 至于她,则侥幸活了下来,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彼时正是乾定二十二年初。大厦倾覆,摧枯拉朽,弹指瞬间。 她微阖上眼,收紧了指,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定要护得一家周全。 第3章 稚子啼 游云寺之所以不出名,恐怕是因为那山脚下的千层石阶。 像伏在山体的长龙,石阶绵延不绝,望不到头,越远处缥缈一片,凝成了一个黑点儿。 几人下了马车后,看着眼前之景皆目瞪口呆。 眼下无轿,便只能徒步登上去。 幸而道路两边有不少树木,盛放的春夏鹃和矮牵牛,在微风中摇摇曳曳,余荫清凉,林间鸟鸣啁啾,莺啼婉转。 一行人拾级而上,不急不慢,倒是悠闲惬意。 终于登上那山顶,一行人进了山门,绕过一块刻有大字佛的墙壁,便来到了寺院大门前,从右侧的偏门进去。 素娥进了大雄宝殿上香,顺便嘱咐下人去找知客僧。 前殿里,韩素娥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的看着正中央的释迦牟尼佛,内心平静安定。 佛祖跏趺坐,左手托钵,面容沉静而慈悲。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心中默念一番,而后又特意拜了拜右侧的文殊菩萨。 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愿这一世她能不被蒙蔽双眼,为人处世善巧方便,得当适宜。 再三拜过,才从蒲团上起身,将沉香递来的香插进案上的香炉里。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护卫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僧。 那小僧自称慧可,说寺内住持觉明大师碰巧正在内殿招待贵客,询问是否可将几人带至厢房稍作歇息。 几人心道这香火不旺的寺院今日竟正巧也有客到访,面上不显,跟着慧可行至偏殿厢房中。 慧可端来茶水放下,又开口道:“施主请自便,我就在厢房外候着,如有需要但请吩咐。” “多谢小师傅。” 慧可走后,素娥便坐下来打量这间屋子,坐榻旁摆放了棋盘,还有经书笔墨,想必是为了客人打发时间而准备的。 二人静候在她两侧,檀香方才同那护卫闲聊了几句,这会儿便同韩素娥提起道:“说来也怪,这诺大的寺庙竟没有几个僧人,那护卫大哥找了好几处才遇到方才的小师傅。” “确实,进门时绕着庭院走了一圈,我却只能感应到四五个人的气息。” 沉香会武,这韩素娥早知道,也不吃惊,淡淡道:“这寺院确是这样,听闻似乎只有四位僧人及觉明大师这一位住持。” 年纪稍大的沉香便想得深了些:“只有区区几人的寺庙,竟然一应俱全,既然没有什么香客,那这寺院是靠什么维持下去的。” 闻言韩素娥微微一笑,不急于解释。 没过多久,只听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慧闻推门走进来,微微躬身道:”施主久等了,大师已得了空,请跟我来。” 慧闻引着几人穿过前殿,来到后殿中的一个厢房,推开房门,抬手请韩素娥进去:”觉明大师就在此等候施主。” 一室茶香,一位穿着僧袍的白须老者缓缓迎来,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韩素娥微微屈膝行礼,道一声“觉明大师”。 觉明摇摇头,道一声“不敢当”,不卑不亢抬手引向屋内的矮几:“施主久等,请上座吧。” 在蒲团上坐定,韩素娥不经意向案几上扫去,上面还有盘未下完的棋局,不由得凝神看去。 善于对弈的她辨认片刻便认出这是盘名为“星劫”的棋局,相传为镇北王世子谢景渊十四岁所设,无人能解。 不过又不完全是,有几处布子与她从前见过的似是不太一样。 她正仔细打量,方听对方缓缓开口:“这位姑娘看起来也是懂棋之人。” 听了此话,她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道:“大师也果然如外人所道般喜爱对弈,只是这棋局看着像‘星劫’,却又不完全是,细细观察,竟觉得要比前者更妙几分。” 她笑了笑,赞道:“想必那设局之人聪慧异常,较之镇北王世子也不遑多让。” 觉明见她一语道破玄机,不由得高看几分,抚须笑道:“老衲也是作此所想。不过那设局之人说此局有法可解,可老衲尝试多次未果,姑娘,你说那人莫不是在诓老衲。” -- 第7页 说罢长叹一声,面上露出怅然之色。 韩素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道这大师果然同传言般是个棋痴。 但她记起今日所来之事,便还是出言打断对方的一番沉浸。 “局是好局,若是配上好棋,岂非更妙。” 说罢,她示意沉香将一包裹拿来,裹布展开,露出一个香榧木镶银线的木盒。 木盒拦腰分为两截,上下两半圆黑白剔透玉髓,将玉石调换位置,便有一声细微的啪嗒声响。 打开后只见里面还有两个敞口无盖木盒,分别装满了黑白棋子,那棋子是由东瀛特有的那智黑石和日向蛤贝所制,不止如此,小棋盒拿出后,按下两处玉髓,最外层的木盒竟能层层展开,将将好铺成一张棋盘,严丝合缝。 觉明听她说“好棋”二字便不由得提起了几分兴致,见她拿出此物,随即涌起一个猜测,有些不确定又有些激动道:“这是......” “此乃‘和羲’,太.祖时期由东瀛进贡的棋具。” 和羲,爱棋者,谁人不闻此名。 她将棋盘推至对面,轻轻抬手:“大师请。” 得她许可,觉明小心翼翼地捡出一粒蛤碁石棋子,仔细打量,棋子皆是由蛤碁石中的佳品雪印打磨,花纹华丽,通体贯穿,孤傲雪白。 “果然是极品。” “大师若真心喜欢,自可拿去把玩。” 然而这句本该令人喜悦的话却让觉明心生警惕,他回过神来,不舍地放下手中棋子,摇摇头道:“无功不受禄,姑娘若是有求于我直说便是,只不过能令姑娘割爱,恐怕并非易事。” 他虽然极喜欢这套棋子,却心存疑虑,爱棋之人都知道,“和義”早成了一个传说,只存在于几本残破棋谱的画册上。 如今这位访客一来便拿出失传已久的“和義”,更是有事相求,只怕是对方身份复杂,更怕是那所求之事难以办到。 听出他言下之意的拒绝,韩素娥倒也不恼,意料之中。 “和義”乃是爱棋之人眼中梦寐以求的物件,她曾得知,觉明一生爱棋如痴,甚至仅以一局对弈为酬凭己之力挽救垂死之人的性命,耗费不少精力与心神,更不提花费无数珍奇草药。现如今,宝物在前,觉明却依旧谨慎,倒是有定力。 她转眸,视线从棋盘落在觉明身上,态度又诚恳了几分,沉声说道:“我所求的确为要紧之事,恳请大师先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她看着觉明的眼睛,语气凝重:“大师,此事关乎到我的身家性命。” 看她态度郑重,又道是关乎性命,觉明沉吟片刻,终是道:“也罢,施主不妨先说说看,所求之事为何。” 韩素娥松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听闻大师其实是位医者,更是位药师,所以我想用‘和義’换大师手中一物。” “施主所求何物?” 她不答反问:“大师可曾听说过一种毒物,中毒者一般年幼,初时不显症状,随年岁渐长,受到刺激就会病发,而病发时往往高热不醒。” 觉明闻言皱眉。 “除此之外,平日里倘若心绪激动,便会心口疼痛,喘息困难,甚至发病。” 她细细描述着症状,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对方的神色 。 只见觉明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听到最后有些惊疑,眉头微皱,似在沉思。 见此,她不急不慢端起面前的青釉茶盏,浅饮一口。 “这种症状倒是听说过,不过会不会是姑娘误会了,有这种症状的不一定就是中毒,若一个人先天体弱,也会有这种症状。”觉明斟酌着道,小心探看她表情。 韩素娥摇摇头,神情淡了几分:“发病时,病人心口处会出现一枚红豆大小的血痣,病情缓解之后血痣又褪去不见。” “觉明大师,这也能用先天不足来解释吗?” 她语气平静,但暗含逼人之势。 觉明似愣住了,一时无言,他眉头深深皱起,看了眼对面的人,脸上纠结之色加重。 好一会儿,他坐在那里久久不出声,脸上神色变幻,似在挣扎什么。 片刻后,才长叹一声,似乎妥协:“唉,罢了,既然如此老衲便实话实说,这种症状……的确是中毒的表现。” 他犹豫一瞬,又继续道:“此毒名为‘稚子啼’,下毒常使人难以察觉,并需要慢慢投放在饮食或者香料中。” “中毒者多为幼童,即使中毒,症状也似先天体弱所致。倒不知,姑娘问此毒是何意?” 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事到如今,韩素娥的些许猜测倒是被一一证实了。 而她身后,檀香和沉香早已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姑娘,暗自心惊。 原先她二人听姑娘描述病症,越听便越觉得不对,这症状分明和姑娘一一吻合,直到觉明大师说出那毒药来,二人皆倒抽一口冷气,面色发白。 觉明等久不到回答,一抬眼看见对方身后两位婢女的异样神色,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猜测。 “实不相瞒,我便是那中毒之人,”韩素娥犹豫再三后坦诚相告。 她神色平静:“我曾听人说,觉明大师医术盖世,或许会有解毒之药,故前来相求。” 话音落下,一室寂静。 似乎没料到她的要求,觉明抚着长须的手顿住,却久久不出声,面色为难。 -- 第8页 韩素娥垂着眸子,表面镇静,内心却有几分的焦灼。 她能看到希望吗? 好在觉明并未让她等太久,沉吟片刻便道:“这种毒确有解药,老衲也曾在一卷医书上看到制药方法,只不过先不论我能否成功制出此药,首先解药须得一味珍惜药材,这种药材极为难得。”他说罢便摇摇头,似乎有些迟疑。 “这种药材名为‘南枳’,我曾得到过这种药材的药种,受人所托帮他培育出三株‘南枳’,那人答应给我一株作为回报。” 他顿了顿,复而开口:“此药材及其稀有,老夫也是历经七年时间才将其培育出来,得到的这株,本是断然不可能赠与他人的,不过——” 觉明又停下了没有说话,眼睛望向那桌上棋盘,在思考什么。 檀香沉香二人听了方才的话,早已急得不行,内心腹诽,这觉明大师说话也是会吊人胃口,到底有什么条件不如一次说清楚。 韩素娥倒是不心急,沉稳道:“大师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觉明思虑片刻,也做好了计较:“倘若施主可帮我解开这棋局,我便将我所得的一株‘南枳’赠与施主,并无偿帮施主制药。” 听他提出这般条件,韩素娥微怔,不由将视线挪回案几上的棋盘上。 “倘若我解不开这棋局呢?”她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反问。 觉明大师随即摇头一笑:“施主若解不开,我自然不能兑现诺言。” 他算盘打得极好,药材珍贵,可救人性命,但他自不会轻易耸人,哪怕是稀有如“和義”也不能打动他。 对方此番前来,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又身中奇毒,谨慎如他,自然不可能轻易相助。 而这棋局由“星劫”演变而来,比起前者更是难度大增,他以此为条件,是一种婉拒,也是一种试探。 其实这般行事倒也没有错,只不过人总是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巧的是,坐在他面前的韩素娥本就在对弈上有着超越常人的天赋,何况曾师从帝师江远,十几年间读书下棋,一心一意地钻研。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她就解开过“星劫”。 韩素娥听了他的条件,倒放下心来,不过仍旧好奇如此重要的“南枳”,对方竟用一棋局为条件,是真的因为爱棋如痴,还是另有隐情。 看出她的探究,觉明也不隐瞒,大方道出缘故。 原来那设局之人其实算得上觉明的东家,也正是托他培育出“南枳”之人。 这些年觉明一直受制于人,试图解除之间的契约,那人便以棋局为赌,倘若他解开这棋局便可还其自由,但这棋局只在一年内有效,若一年内解不开,就会有新的棋局。 年复一年,他总是未能解开棋局,也从未脱身。 得此机会,韩素娥自然珍惜,了解缘由后,当下便毫不犹豫道:“我愿一试,不知距约定之期还剩多少时日?” 觉明微叹,有些发愁:“还有半月。” 半个月,素娥忍不住皱了皱眉,竟然只剩这点时间了。 想来这觉明大师肯给她机会,也是一时半会儿走投无路,索性能试就试了吧。 觉明大师见她半天不出声,以为对方畏难,虽然本就不抱希望,但总归还是有些失望,心道可惜。 许久过后,正当他以为她要拒绝时,突然听到对方开口。 “我答应你的条件。” 韩素娥说,眉眼沉静。 说罢,不疾不徐地抬手,用指尖优雅地拂过棋盘上的棋子,记下这些棋子摆放的位置。 她抬眸看向觉明,一字一句:“半月之后,我必解开棋局。” “届时,还望大师兑现诺言。”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兴师问罪 拂云轩的霁月楼是面北朝南的楼阁,干湿适宜,冬暖夏凉,第三层高的顶层是素娥的寝房。 流苏华帐迤逦垂落,瑞兽熏炉口吐香雾,一室袅袅。 紫檀床上被衾堆叠,一头如瀑青丝散落在缎面软玉枕上,应该是睡得太久的缘故,那腮边染了桃色,芙蓉面红。 嘉敏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床铺,看到女儿胡乱拥着被衾,睡出一副昏天黑地的模样。 她伸出手指,爱怜地碰了碰那睡得粉红的脸颊,又俯下身捡起滑落一半的细毯,却见床上的人儿睫毛嗡动,睁开一双迷蒙的眸子。 韩素娥慢腾腾坐起来,打了个哈气,水雾涌上一双乌漆漆的眸子,眼角染了半弯桃粉。 嘉敏在她身后塞了个软垫,温柔歉道:“吵醒你了?” “没有,本也该睡饱了。”素娥刚睡醒,声音软软的。 嘉敏抬臂将落地梨木架上挂着的披衾取下,搭在她单薄的身上,又撩起迤地裙裾,在床边坐下。 “睡醒了就起来用些点心吧,”她顿了顿,见女儿眸子里水雾散去,逐渐清明,耐心道:“听白芷说你最近几日在房中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又是在做什么。” 素娥闻言哂笑一声:“这又是院儿里哪个多嘴的说出去了。” 笑完却又叹气:“说起来,也是为了解一个棋局。” 长公主凝眸,“哦?什么棋局非得解出来不可。” 韩素娥不答反问:“母亲可曾见过镇北王世子?” “谢景渊么……好像是见过几次,不过记不太清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 第9页 想了又想,韩素娥才道:“我这几日正在琢磨一个叫做‘星劫’的棋局,听闻是谢世子十四岁所设,于是便想问问您,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自己身上的事情,她暂且还不想让家人知道,所以没有道出与觉明的约定。 那日离开游云寺前,两人也互相承诺不透露此事。 嘉敏仔细看她,见她所言不似有假,就没多想,努力回忆了片刻。 “据说镇北王世子自幼也是身体不好,所以调理到十岁时才进京为质。平时也很少见他露面,只道他是个低调的。” 她认真回想着道。 “说起来每年宫宴上都会见上几回,但只是远远一瞥,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倒是听旁人说他是个机敏之人,文武之术样样精通,尤其是棋术高超,据说幼时曾师从蒋弈。”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这位世子虽然优秀,但听闻远在北地的谢小公子更是个通透之人,传闻天资聪慧,颖悟绝伦,还颇受江阁老赏识。” 但这后半句话未被听进去,韩素娥只注意到那句“师从蒋弈”。 她若有所思,蒋弈身为一代棋圣,宋境内没有可与之匹敌的对手,是她的两位老师都称赞不绝的人。 但他性情古怪,哪怕贵族请求,世家要挟,也软硬不吃,从不收徒。 能被此人看中并培养的人,想必有着过人之处,也怪不得这棋局如此难解。 原先她仗着自己的诸多优势还颇有自信,本以为能轻易解开,谁想从游云寺归来后的五天以来,反复琢磨,多次尝试,也只能找到零星线索,昨日更是卡在一处,难以突破。 这棋局,同“星劫”看似相同,其实完全不同。 素娥抿了抿唇,她反省一下,告诫自己一定要沉稳,切不可浮躁。 正这样想着,突然听母亲柔柔道:“眼下倘若解不出来,便先放在一边吧。” 旋即话音一转,添了兴师问罪的意味:“说起来,娘有一事还没问你。” 素娥暗道不妙。 又听母亲继续开口,语气咄咄:“五天前我出远门时,你偷偷跑了出去,去寺庙上香,可有此事?” 闻言韩素娥一个激灵。 她很快反应,露出一抹甜笑,手臂挽上母亲的胳膊,讨好又委屈地说:“母亲,什么叫偷偷呀,我明明带了一二十个护卫,前呼后拥的。” 嘉敏轻哼一声,脸色不缓。 见状,韩素娥只好换个说辞,绞尽脑汁地编造:“其实……其实是我头天睡觉时梦魇了,半夜被惊醒,吓得睡不着觉。” 她顿了顿,脑中飞速思索:“第二天实在是害怕,便想去找得道高僧解梦避祸,而那日您和父亲都不在,哥哥又在太学,所以我就只能自己出门,不过一路都有护卫跟着,十分安全。” “您瞧,我这不是好端端地。” 听闻女儿做噩梦惊醒,饶是嘉敏再有责备之心也还是软了几分语气,心疼道:“怎么又魇着了?到底都梦到些什么?那个所谓高僧又是怎么说的?” “母亲——”素娥拖长音:“您问这么多到底要我答哪个嘛。” “哎呀,你快跟我说清楚!” “好好好,”素娥告饶,老老实实开口,只是说出来的话都是现场编的。 “那天梦境实在骇人,我就不再回忆了。不过听那高僧说大概是天气渐热、内火虚浮所以才会频频噩梦。走之前,他给我开了几方降火去燥的药,这几天好多了,您也不必担心。” 听她这么说,嘉敏反而更担心了,秀眉蹙得像山峨一般高耸:“你让我怎么不担心,你身为女子,独自去那么偏远的地方,连仆婢也不多带几个。何况你本来身体就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是好? “还有你父亲,也是心大,竟然放任你独自出府!”嘉敏说道最后,已露出忿忿之色。 韩素娥急忙替父亲辩解:“是我同父亲说自己去的,父亲平日在军营也十分辛苦,哪来的空闲陪我去上香。再说了,我毕竟也大了,总不能干什么都要你们陪同。” 怕她激动,嘉敏连忙抚着她的头,轻叹一声:“若你身体不是这样,我又怎会事事不放心。” 看着母亲眼里流露出怅然愧疚的神色,素娥也沉默了,半晌后,她软言细语道:“总会好起来的,母亲,我身上的病也不是经不起一点刺激的。更何况,若终日只能闷在屋里,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半句话像利刃刺进嘉敏胸腔。她陡然怔住,咽下一肚子的说教。 “我知道了。”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之后嘉敏没再提起那事,只是嘱咐女儿以后出门提前告知一声,万事以身体为重。母女俩聊了会儿体己话,一起用了些点心,嘉敏便走了。 但方出门时她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提道:“对了,昨日从裴府送来一个帖子,说是邀了不少姑娘去赏花。我想着你这几年也不常出门,不如趁着今日天气好,出去走动走动。” “听说是裴家三姑娘举办的茶会,淑燕也会前往,你们许久未见了,趁着这次机会也可以互相问候一下。” 看着回眸而立的母亲,身上像是镀了层温柔的光,韩素娥有一瞬晃神,她眨了眨眼,笑吟吟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0页 啦啦啦~ 第5章 裴府 裴府花厅。 碧瓦朱檐,雕梁绣户。奇花异草被匠工巧妙摆放,飞阁流丹,一片花草幽香。仆妇粗使进出端着点心和茶水,丫鬟小厮衣着皆干净整洁,面貌清秀,仪态举止大方有礼,一片齐整有序。 已来了不少位贵女,相互问候过,坐在莲池边用茶闲聊。 裴江滢做东,便早早的收拾打扮好了,此刻也在厅前。 她今日着了一件百蝶穿花的缎裙,乌发间琳琅珠玉,鬓侧斜插了支红宝石流苏金步摇,动作间细蕊轻轻晃动,发出炫丽夺目的光辉,引得众女暗中打量。 “裴姐姐,你这支步摇是新做的吗?好生漂亮。” 被问到的人唇角弯了弯,柔声道:“这支步摇不是新做的,是贵妃娘娘赏给我的。” 闻言,她周围的几人恍然大悟,其中一人赞叹:“怪不得做工如此精妙,城里没有一家铺子的手艺能比得上。尤其是那颗靺鞨,我从未见过品相这般好的红宝石。” “这样的宝石,恐怕全城也找不出几颗吧?” “是呀,这色泽和形状都很难得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裴江滢轻轻抿唇:“那是自然了,这颗红宝石是姑姑当年进宫时的嫁妆之一,宝贵得紧。” 众人羡艳,贵妃娘娘可真是待她如亲女。 其中一个姑娘跟裴江滢关系好,暧昧地看她一眼,低声问:“江滢,贵妃娘娘是不是将你当成准儿媳了。”她语气揶揄又八卦,似与有荣焉,“听说上次你过生辰,大殿下亲自来了。” 这话犹如巨石投入湖面,正说到几人最关心的点上,众女表面镇静,但一想到那位丰神俊秀的皇子殿下,是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至今却尚未娶亲,心中难免一阵悸动。 裴姑娘可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个做贵妃的姑姑,大殿下又是她的表哥,亲上加亲,这怕是要做皇后的命。 见好友调侃,裴江滢面上却露出又气又羞的表情,扬了扬手作势要打好友:“你胡说什么。” “贵妃娘娘待我好只是因为我们是姑侄,哪是你想的那样……”她辟谣,手指纠缠在一块,脸上红霞动人,娇怯无比。 “我哪里说的胡话,”那个好友夸张地提了提声音,羞得裴江滢要捂她的口,后者躲开向自己袭来的帕子,问众人:“整个汴京也只有江滢能配得上大殿下,大家觉得我可有说错?” 那几个姑娘怎敢说不,自是连连附和,把裴江滢从头到脚夸了一通。 “你——”裴江滢瞪了好友一眼,正要说些什么时但听门房通报来客了,众人便纷纷起身迎接。 来人阵势不小,正是明莲公主赵慧娴。 她挂着温和地笑容,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仪态端庄地行至花厅,裙角绣着的镂空荷花随步伐上下翻转,清丽出尘。 受了众人施礼,她扫视一圈,梨花般清秀的面容闪过一丝疑惑,问:“怎么不见素娥和芸晨。” 众女面面相觑,裴江滢通她熟悉,猜测道:“韩姑娘和郡主身体一向不大好,想必是早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些,便要晚来了。” 闻言,赵慧娴点点头,了然道:“也是我央了你给她俩来递帖子,倒是忘了她俩身体不好,许是不太方便。” 说罢招呼大家不必拘束,挽着裴江滢在一处落座,想是有体己话要说。 “不知公主口中的‘素娥’是哪家姑娘?”两人走远后,靠近游廊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着鹅黄纱裙的姑娘好奇问道。 她是新任盐铁副使的女儿,张家的千金,去年才迁至京中,也是最近才与京城贵女相熟,在场也有不少姑娘是新贵世家,大都很少听闻韩素娥的名字。 一个长着美人尖的姑娘答了她:“说的便是韩大将军的独女,嘉敏长公主之女,也是皇后的亲侄女。” 张姑娘惊讶地半张嘴巴。这出身,不亚于公主,可半分不比这府上的裴姑娘差啊。 “那之前怎的很少听及这位姑娘的名字。” “听说韩姑娘体弱,长公主十分爱护她,很少让其露面。”一个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姑娘插话,她生着一张粉扑扑的鹅蛋脸,鼻子和嘴巴小巧可爱,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众人了然,不免也生出同情之心。 出身再好又如何,却是个身体不好的。 “其实我曾见过那位姑娘一面,去年冬季我同母亲一起去池青苑,路过温泉山庄时,碰巧遇见韩姑娘和长公主。”那位姑娘又道,成功引起在场之人的兴趣。 女孩子们在一起聊的无非也就是这些八卦。她看着众人好奇的眼神,又转头看了看注意力不在此的公主和裴女,压低声音道:“她才是我见过长得最美的姑娘,脾性也是极好的。其实吧,说句公道话,我觉得她比起那什么四美传闻,”她又瞧了眼远处的两人,意有所指地撇撇嘴,“才算上真美女。” “只可惜天妒红颜,偏偏身体不好。”她叹口气,有些痛心。 这一副表情被众人看见,便有成日互相拌嘴的损友调侃道:“璇芷,你花痴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话里说的璇芷便是指方才发言的江璇芷,太傅孙女,平日里活泼惯了,也是个敢说话的。虽性子爽利,倒是极好相与,素来也不因自己家世门第而瞧不起他人,所以平日里朋友不少。 -- 第11页 被好友拆穿,江璇芷也不恼,一脸理所应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美人儿有什么错。” 一群人被她理所当然的表情逗的笑作一团。 更有人戏道:“听说江二少爷素来是严谨正直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妹。” 见有人提自己亲哥哥,江璇芷马上换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你快别提了,我这么有趣的人,也不知为何摊上这么一个死板的哥哥。” 众人再次笑作一团。 正说笑着忽然见前面来了几个人,诸女抬首望去,看到一个面生姑娘进了花厅,身后跟着两个婢子。 那个姑娘身姿娇弱,一袭淡蓝色的绢纱长裙,柳腰盈盈,一头青丝高高挽起,露出巴掌大娇小的脸,白皙面上微显病态倦色,一双杏眼却清澈至极。 她们便以为这就是方才所说的韩姑娘了。 却不料见裴江滢快步走上前,扶住那位少女,关切地喊了声“淑燕”。 柳淑燕看见她,微笑着致意,又向走上前来的赵慧娴屈膝一礼,轻道声:“见过殿下。” 赵慧娴忙托住她,温和道:“都是自家姐妹,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陆续也有其他女子来同柳淑燕见礼,裴江滢向众人介绍,原来这位是芸晨郡主,已故的嘉惠公主之女,也是柳派山水画大师的曾孙女。 话音刚落,游廊处又走来几人。 最中间那人身形纤细,服侍素净,通身除了个银簪竟再无装饰。 她顺着游廊,缓步走来,似在欣赏沿途的花草,一开始众人只能模糊瞧见那雪白的肤色。 等那姑娘走得只剩几步之远了,才看得明白些。 乍一看清,便让人忍不住想到那句“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不同时兴的清丽美人,她的长相是浓稠精致的,却无艳俗之气,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尤其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眸,顾盼生辉。 方才还有几人不信江璇芷的话,此时也不得不叹服。 似察觉到众人都在注视自己,她加快步子走到众人跟前,粉唇一弯,露出浅浅梨涡。 “诸位抱歉,我来迟了。” 声音悦耳,如空谷鹂语。 赵慧娴面带浅笑看着她:“无妨,许久不见表妹,也不知你最近如何,今日可要好好聚聚。” 闻言,韩素娥也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托殿下的福,近日还好。” 说完,转眼看见一旁的柳淑燕,素娥冲她点点头,笑意加深。 前世里两人关系很是不错,只可惜柳淑燕后来远嫁了,便与她断了联系。此次相见,恍如隔世。 准确来说,确实隔世。 韩素娥敛了眸中的怅然情绪,抬头扫视一圈,看到不少面生的女孩,正眼巴巴的看着这边,不由展颜一笑:“竟然有这么多面生的姐妹。” “我素日不常出门,今日一下子见到各位,真心欣喜,改日有空,定要邀诸位去府上一聚。” 她生得美,却没什么架子,亲近备至。 众人心下受用,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纷纷围上前,叽叽喳喳地介绍起自己来。 第6章 故人相见 裴府花草茂盛,景致优美,云雾茶的味道也是极妙,三两人群站在池上拱桥的柳荫下闲聊,还有性子活泼的姑娘,捏着把团扇四处扑蝶,如山泉般的欢笑声传来,令旁观者也不由会心微笑。 朱色勾栏,日光正艳,照得一池夏水波光粼粼,红色锦鲤拖着纱雾般的鱼尾在近乎透明的水中游摆,似悬于空中。 韩素娥倚着阑干,琉璃似的眼眸盯着那池水,欣赏锦鲤嬉戏争食,冷不防听见旁边有人出声。 “表妹,听闻你棋艺不错。” 她闻声抬头,发现裴江滢和柳淑燕已不在身边,附近只剩了她和赵慧娴,想来那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对方不知是被太阳晒得还是其他缘故,白皙的脸上有一抹红晕。 “不过是略懂罢了,殿下为何这样说。” 赵慧娴抿唇一笑,两颊飞霞越发浓稠了,清秀的面容竟多了分艳丽,她轻声细语:“表妹可不要自谦,我都听江滢说了,你对弈是极有天赋的。” 闻言,韩素娥不动声色,拢在宽大袖子里手却不自在地收紧了。 表妹,表妹,她唤起表妹来可真是毫无芥蒂。 也是这个一口一个“表妹”的人,她的舅舅不遗余力地弹劾自己的父亲,她的母妃算计了自己的姑姑,她的父皇亲自下令将将军府满门抄斩。 两人的关系其实微妙。 韩素娥的亲姑姑是韩皇后,而赵慧娴的生母是裴贵妃。 更别提,长公主和当今圣上并非一母同出。 这就要提起先皇时期的事了。 先皇后,也就是素娥的外祖母,当年没有生出嫡子,嘉敏长公主和嘉惠公主是她仅有的两个孩子。 而当今陛下排行第九,他的生母是个不出名的才人,在他五岁时病逝。 先皇后无子,念在那才人做宫女时曾侍奉过她,便将丧母的九皇子抱来悉心教导。 也因着嫡母亲自教导的缘故,九皇子一直安然无恙,虽然不出众,却没少过先皇的重视。 在前朝储君之争达到最激烈的时候,原本最具潜力的三皇子和五皇子斗得两败俱伤,僵持之时,曾经默默无闻的九皇子却突然异兵突起,迅速壮大,借着先皇后和嫡长姐的支持一举坐上太子之位。 -- 第12页 后来还凭借了嫡姐的夫家——韩氏的兵力,才坐稳了这个位置。 因辅佐陛下有功,当今陛下一登基,便是韩府尊荣无限的开端,即使韩玮元尚公主,可还是被破例特封为大将军,又照常袭了爵位。之后,当今立韩琳晓为后,一切顺理成章,将军府一度红极盛极。 但未料君心难测,圣人无子,陛下宠爱裴贵妃,忌惮势大的韩家,与父亲渐生龃龉。 这将军府,看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如履薄冰。 而她回来的这一年,正是韩家与陛下罅隙初生的时候。 “表妹,表妹?。” 见她半天未出声,赵慧娴便张口唤她。 韩素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走神良久,抬头撞见赵慧娴隐隐浮现的不耐之色。 “表妹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抱歉,方才殿下说到对弈,我便想起了一些事,不知不觉走神了。” 她随口搪塞,转移话题, “殿下刚刚提到‘棋局’,不知是何意?” 见她反应过来,赵慧娴又开始犹豫。 方才她一时脑热脱口而出,话刚出口,自己又开始顾忌,不知该不该和盘托出,毕竟关系亲疏有别,万一被对方察觉出自己的意图…… 赵慧娴犹豫地看了看韩素娥,对方一脸恬静,看着无害,清澈的双眸望来,等自己开口。 便心下一横,算了,问的也是不打紧的事情。 “我听闻表妹素来爱棋,想必你自然也听说过那盘著名的棋局‘星劫’。” 听到“星劫”二字,韩素娥心中惊讶,面上不动声色。 她作思索状,想了想才道:“确实有所耳闻,殿下为何提起这个?” 她神色毫无异样,露出的自然表情,鼓励了赵慧娴将话说下去。 “不瞒你说,我近日迷上了围棋,自然也见识了不少著名的棋局。 赵慧娴放下戒备,语气稍缓:”上次看到棋局‘星劫’,便大为惊叹,也很想知道解局之法,听闻表妹你幼时曾师从江先生,更被太傅夸赞过天赋甚佳,便想着来问问你,可否知道解局之法。” 似怕她想多,末了还补一句:“前几日,太师给几位哥哥授课时,曾拿此局来考验他们,父皇知道了,就说谁能解开这棋局,便会赏赐那人。” 听了她的话,韩素娥心中微嘲,心道若是自己知道解法,又凭什么要告诉她。 但她明白赵慧娴的说辞不过是借口。 但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她也不太清楚,要说赵慧娴和“星劫”的关系,勉强也是有一点的。 依稀记得前世里这位殿下极为仰慕谢二公子,费尽了心思,想同对方扯上关系,如今看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不过她还是不解,为什么接近那位谢公子要通过解开世子棋局的方式?难道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 又为何偏偏来找到自己? 于是韩素娥一脸微讶:“公主实在是谬赞,我才疏学浅,怎么会有法子解开如此难的棋局,更何况宫中良师亦多,殿下为何找我来帮忙?” 听了这话,赵慧娴明显有些失望,但脸上又很快泛起笑意:“表妹,我知道你可能解不开,但是我听闻——”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气:“——听闻当年江先生可是给你留下了不少孤本棋谱。” “我猜,兴许可以从中找到解法不是?“ 原来如此,韩素娥明白过来。 对方说了这么多,为的就是自己手中的珍贵棋本,不过她哪里来的自信,单凭棋谱就可以解开棋局? 但在对方的热切视线下,她还是点点头承认:“确实如此,先生当年将很多珍贵棋谱赠与我,我极为珍惜,殿下若是想借走倒没什么,只是——”她微蹙眉尖。 “只是什么?”见她言语松动,赵慧娴连忙问。 “只是,我从未在棋谱上发现能解开‘星劫’的法子,殿下若是也毫无收获,可别埋怨我。” 赵慧娴忙摇头,高兴道:“表妹这说的什么话,你能借给我,我该感谢你才是。” 韩素娥装作没看见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自信与轻视,点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见目的达成,没多久赵慧娴便借口太热去走开了,素娥留在原地,她早先见柳淑燕跟着裴江滢走了,便在此处等她。 没一会儿,柳淑燕慢慢走了过来,身后却并不见裴江滢。 素娥有些奇怪:“你去哪儿了,怎么面色有些苍白?” 原来方才趁着另外两人谈话的空隙,裴江滢冲柳淑燕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她走了,径直去了书房,说是得了一副柳先生的山水画,请她鉴别。 她口中的柳先生是柳淑燕的曾祖父柳齐脉,先皇时期最著名山水画大师。 大师画作宝贵,然而真迹难寻,市面上流传的很多都是赝品。柳淑燕从小耳濡目染,在家中自然见识过不少曾祖父真迹,会被裴江滢拉去品鉴倒也说得过去。 拱桥上虽有余荫,但日头毒辣,两人说了会儿话便打算去凉厅坐着喝茶。柳淑燕先她转身,背对着韩素娥的一瞬,露出了裙子后面渗出的一抹红印。 她连忙拉住对方,低声问她是不是小日子来了,一经提醒,柳淑燕这才想起什么,又惊又羞,忙让侍女去马车上取备用的衣物。 看方才那情形,裙子上的痕迹似乎洇了有一会儿了,也不知那裴姑娘是真没看见还是怎么地,竟不闻不问。 -- 第13页 韩素娥心中微叹,让沉香将带着的披风拿来,替柳淑燕掩住了那片脏污处,又陪她前去更衣。 谁料等候的空挡,竟遇上几个故人。 彼时韩素娥站在一株栀子树旁,正盯着丹楹刻桷的建筑出神,生出一种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的心境,忽然听见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她循声望去,小径上走来几人,本想避开,偏偏一眼认出走在最后面的人,顿在原地。 也曾问过自己,事隔经年,倘若故人相见,会以何种心情?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那少年郎仍旧和记忆里一般漂亮得不像话,琥珀色温柔的眸子,笑与不笑时都微微翘起的唇角,缱绻的弧度,连眼下的朱红泪痣都是旖丽的。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他曾对她许下如此约定。 但他们注定不会在黄泉相聚。 那群人渐渐走近了,韩素娥从回忆抽身,敛下复杂心绪。 她看见走在最前头的人,乌发玉冠,五官俊朗,这人她也认识,前世临死前才见过的,还坑了对方一笔。 她前世的表面夫君,裴栯知。 十年前的裴栯知稍显青涩,眉间还是一股少年之气,带着与生俱来的矜傲。 裴栯知走在最前头,身边皆是锦衣玉袍的公子少爷,他首先认出了前面那人,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此时众人也都看见那站在栀子树下的少女,眼中掠过惊艳之色。 韩素娥避不得,只得跟他们打个照面。 “你怎会在此处?”似见着她有些欣喜,裴栯知脸上的笑真了几分,也没了素日的持重。 “等人。”她淡淡回应,不算热络,心盼着这些人赶紧离开,好还自己清静。 偏巧今日不知是撞了什么邪,还没待她话音落下,从小径另一头又走来几人,韩素娥闻声抬头,正对上来人视线,瞬间冷了脸。 第7章 赵羡 不是冤家不聚头,来人是六皇子赵羡,打小就同她不合。 记得素娥幼时,外祖母常常召她入宫陪伴,偶尔就会在移清殿碰上来请安的皇子公主。 虽这些人中不乏有地位低下的生母,同她不亲不疏,却也总是能做出友爱的态度来,对她包容忍让,以此来得到太后和长公主的青睐。 唯有赵羡,这个仅大她一岁的六皇子,仗着裴贵妃的溺爱,养成了惹事生非的性子,看这个众人供着表妹格外不顺眼,不是偷偷捉弄她,就是趁人不注意抢走她的东西。 那时素娥还小,口齿不清,也不会学舌告状,被欺负了只会瞪大眼睛,嘴上咿咿呀呀,四肢胡乱挥舞,宫人还只当她是亲近赵羡。 等她再大点儿,就学会了以牙还牙,赵羡暗中使坏打她,她就伸手狠狠地揍回去,赵羡抢她东西,她也马上抢回来。只是赵羡鸡贼,做坏事总是背着大人,而素娥去报复他时,往往会被宫人发现,然后他就开始嚎啕大哭,倒打一粑说素娥欺负自己。 宫人去报时,素娥委屈得直掉眼泪豆豆,太后看了心疼,岂会猜不出谁是真受欺负的那一个,但是裴贵妃哪里肯依,说素娥性情顽劣,是赵羡看在她年幼一直忍让。 从此以后,只要照看素娥的宫人再遇上赵羡,立刻抱着她退避三舍,这也是太后吩咐下来的,惹不起就躲着走。 可是年幼的素娥气不过,平白受欺负了还反被诬陷。之后有人告诉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那时的她也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学会了忍耐,决定等自己以后力气大了,势必要以牙还牙,报复那个可恶的赵羡。 等她真的长大了,也确实狠狠地回敬了赵羡。 比如暗中揭发他抄袭三皇子的策论,或是将他在宫外胡作非为的事告诉江先生,又或是派人偷偷卸掉他坐骑的马掌,让他在猎场上摔了个跟头。 她反击得一次比一次厉害,从此俩人梁子结得更深了。 赵羡瞧乍一见她,目光不善地打量一遍,俊秀的面庞生出邪佞,嘴里说得话也不怎么中听。 “表妹,听说你一向闭门不出,走个路都要喘,今日怎么有空来裴府,要不要表哥我带你出去转转?” 韩素娥本不愿搭理他,但见他一脸挑衅,脾气就上来了。 就算活了两辈子,一看见赵羡的脸,心里的邪火就止不住地往上窜。 她心中冷哼,面上却展颜一笑,惹得对面一片愣神。 “母亲让我出来转转,殿下有何不满?”开头二字,咬得极重。 听她提起长公主,赵羡缩了缩脖子,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见状,素娥又慢条斯理:“倒是不知殿下,最近课业如何了?听闻前段日子你去了太学院,也不知道考核拿了几等,母亲很是关心呢。” 这句话让赵羡沉了脸色,神情阴郁。 见状,韩素娥心中微哂,看来母亲的余威还是很管用的,以及赵羡的痛处,真是一戳一个准。 能让赵羡这么畏惧她的母亲嘉敏长公主,是因为后者曾好好整治了对方一番。 曾经有一故人之女来将军府投奔长公主,在府上待了一年半载,对方生得貌美,最初赵羡不识她身份,一次在都城大街上注意到对方,登时起了歪心思,使计将那位姑娘骗走,欲行不轨。 -- 第14页 所幸那位姑娘过了懵懂的年纪,又天生聪慧,凭着一副无害的面容借故去了净房,从小窗户翻出溜上大街,正好被寻她的奶娘发现,这才得救。 人寻到后,长公主得知此事,大发脾气,第二天下令让人捉住还在外面闲晃的赵羡,押在府内,将其训斥一顿,又先发制人地去御前状告,一番说辞让陛下颜面无存,也不敢反驳,为了安抚只得狠狠地教训了六皇子。 那日长公主还喊了圣人与裴贵妃一起,冲着韩皇后道:“圣人也是失职了,官家平日忙于政事无暇管教,那您就该多操心一些。作为嫡妻嫡母,管好庶子和小妾是职责所在,这是小户人家都明白的道理。” 可以想象裴贵妃听了这话的脸色,指不定是青红交接,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至此以后,赵羡倒是学乖了,明面上没再捅什么乱子。 在场人大都不认识韩素娥,自然也不知她口中的母亲是谁,只是两人间气氛微妙,于是问身旁的主人家:”子衍,这位姑娘是?” 裴栯知正担心两人僵持下去发生不快,赶忙转身向众人介绍:“这位是韩将军与长公主之女韩姑娘。” 几人听闻赫赫家世,视线更炽热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但见对方半点没有攀谈的意思,神色清冷不好接近,更是极为吝啬地不肯分来一个眼神,便有些悻悻。 裴栯知知道她不喜与人相处,便借口向她告辞,带着几人走了。 一旁的沉香和檀香见他们离开,不由长舒一口气。 她二人是听说过这些陈年往事,当时那位姑娘的大丫鬟都因护主不慎被长公主发卖出去。今天不巧遇见这个胡作非为的六皇子,都有几分紧张。 “姑娘,那六皇子走前还瞪了你一眼。”檀香有些担忧。 韩素娥压下对那人的厌恶,语气平静:“无妨,狗改不了吃屎,他总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晚上回到将军府,母亲问起今日,韩素娥没想隐瞒,照实说了遇见赵羡的事情。 嘉敏倒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听罢也没说什么,只提醒她以后离他远些。 “说来奇怪,同为裴旖所出的皇子,赵羡和赵湛虽是一个娘胎生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那个裴旖也是偏心到了极点,整日只挂念她那个小儿子,对大儿子却不闻不问。”嘉敏想起什么,随口感慨。 “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湛不是她亲生的。” 她口中的赵湛是大皇子,同六皇子赵羡一样,也是裴贵妃所出,素娥回想,大殿下给人素来是谦恭良顺的表现,确实同那赵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然前世怎会受众人拥戴,登上储君座椅。 只不过—— ——“有传言说裴相和太子早已把持宫中,欲逼陛下禅位。” 前世死前,檀香的话犹在耳旁,太子逼陛下退位,听起来如何也不像谦恭良顺,可韩素娥确实有些糊涂,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赵湛此人,许是受到裴贵妃的影响不大,确实不算恶劣之人,甚至曾经替将军府求情,所以她对于这个流着裴家血脉的人,也一直难以生出敌意。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逼君之事呢?现在仔细想起,总觉得有些违和之处。 第8章 西府 那晚下了场雨,第二日晨便放晴了,雨后院子里满是清新的芬芳,凉风舒爽,韩素娥便着人将贵妃榻搬到院中去,将棋盘也挪到了石桌上。 看着棋盘,素娥突然想到昨日答应赵慧娴的事情,又施施然回到霁月楼,在二层的书架上寻到两本棋谱。 厚重的古籍在手,她翻开某一处,葱玉般的指尖捏着页角,垂眸看着那几道批注,思忖良久。 前世确实有人解开了这棋局,并受到了嘉奖。 只不过这人不是赵慧娴,而是她的皇长兄赵湛。 赵湛的解法她看过,没什么奇特的,走的是慢招,一环扣一环,落子应该十分慎重,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因为方法中规中矩,算不上多么出彩,自然也没掀起多大风浪。 眼下这两本棋谱,确实有解开棋局的线索,只不过隐晦又复杂,还是兵行险招、诡异狡诈的路数,若是有人用这方法,应当会引起争议,但也能声名远扬。 自己是直接将这棋谱给赵慧娴呢,还是说……?韩素娥有些犹豫。 赵慧娴能看懂这上面的批注吗?她想。 瞧她昨日态度,颇为胜券在握,难道是裴二姑娘会帮她? 这么想也说得通,裴江滢也算是聪颖,有了这提示,应该能解出来。 只不过……裴姑娘会这么好心吗?知道这解法竟然不自己去邀功论赏,而是讨好赵慧娴,当真是姐妹情深。 不对。韩素娥轻轻拧眉。 裴江滢那人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表面亲和良善,实则清高孤傲,虽然整日里“表姐”长“表姐”短,却绝不是惟赵慧娴是从的性子。 若说她对谁一片真心,恐怕也只有那人。 ——赵湛。 素娥沉吟片刻,左手持笔在两本棋谱上标注了几道,然后让檀香寻来了一个沉贵的匣子放了进去,令她往裴府送去。 檀香不解问道:“昨日您不是说同殿下送去,现在怎地让我送去裴府?” “裴姑娘经常进宫面见殿下,不如托她送去,也省去了麻烦。” -- 第15页 不疑有他,檀香了然点头。 “对了,“她提醒檀香:”别忘了说这是殿下要的两本珍贵棋谱,请尽快给她送到。” 檀香依照吩咐将东西送到了裴府,回来时带来一个消息。 “方才奴婢遇上二房一个丫鬟,说是西府二房的两位姑娘下午想来探望您。” 西府?韩素娥拈着棋子的手顿了顿。 韩府本为定国公府,早年老国公病逝,由韩素娥父亲袭爵,韩父因年轻时立下军功,又平定大理之乱,被特封为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故外人一般很少拿国公来称呼韩玮元,而是称呼他为大将军。 韩玮元其实并不是家中独子,老国公有四子五女,其中只有素娥的父亲和姑母韩皇后为原配妻子所出,剩下三子四女中,二子一女为续弦所出,一子三女为姨娘所出。 女子成年后皆婚配出府,庶子出府自立门户,韩素娥父亲同父异母的嫡弟本也应在兄长袭爵后搬出府中,但因嫡系子嗣少,老国公府便将国公府划分为东西两府,西府分给二三两房人,东府是韩素娥一家人,也就是将军府。 西府的两位叔叔分别为韩玮功和韩玮年,出府的小叔是韩玮谦。二叔娶了表妹吕氏,育有四女三子,三叔娶了江南沈家之女沈氏,育有一女一子,小叔仅育有一子。 韩素娥还记得,上一世的最后几年,她独自在一个北方小镇里,生活拮据困顿,有一天阴雨连绵,房瓦破损,漏了不少水,却没有银钱去修葺,她再度陷入高热中,无药可医,檀香和沉香正愁眉不展时,她那个庶出的小叔大老远托人偷偷送来了银钱和药材。 当时她十分吃惊,因父亲一事全府的人都被关押发配,小叔却还活着,面对言辞闪烁的檀香二人,她大感奇怪,逼问许久才清楚了始末。 原来所谓的满门抄斩,抄的只有东府。当年西府不知何时攀上了裴相,并主动禀告了私窖藏械一事,因揭发有功,陛下圣心仁慈,不忍株连,便没有计较除东府以外的人,自己原本就出府自立门户的小叔,也因此逃于一劫。 当年父亲叛国一案,牵连甚广,最后被发难的却只有自己一家,以及平时效忠于将军府的嫡系部下。 可笑如自己,还以为是东府连累了西府的众人,虽然平日里关系不好,但总归感到歉意。 现在想来,那份愧疚恐怕是多余的,而所谓的圣心仁慈,将功补过,也不过是一个可笑的借口。 西府在当年的事情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可以开罪脱逃,甚至攀上裴相的势力,而柳汐园假山下的暗道和私窖又是怎么回事? ~ “姑娘,西府的两位姑娘来了。”中午过后没多久,檀香从小院外走进来,脆生生道。 韩素娥一把打乱石桌上的棋盘,站起身来。 没一会儿韩佩葶和韩佩萱走了进来,看见她便轻扇遮面,捂唇直笑:“瞧,堂姐又在摆弄她的棋子了。” 说话的是韩佩葶,是其中的二妹,两人虽然是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韩素娥还是辨认得出的,只不过她故意笑道:“三妹总是这么说我。” 果然见两人变了脸色,笑容也散了。韩佩萱撇撇嘴,似极不高兴:“我才是三妹,大姐总是将我和二姐姐认错。” 韩素娥假装惊讶:“原来是二妹,实在对不住,我总是分不清你俩。” 又笑了笑道:“也不能怪我,你俩实在像极了。” 她神色语气自然,毫无恶意,但韩佩萱和韩佩葶素来最讨厌别人将她二人认错,都到了心思敏感的年纪,谁不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呢。 可这样隐秘的想法却不能公之于众。 对外,她们永远是亲密的双胞姊妹花。 二人压下不悦,跟着韩素娥进了霁月楼,一进去便忍不住四处打量,每次来拂云轩,都能看到新鲜玩意儿。一月不见,屋里又变了样,迎门处新添了架珊瑚柜,上次见到的桃木四扇围屏换成了玉刻的湖光山色屏,东南的窗边添了对黄花梨透雕鸾纹椅,还有原先让韩佩萱眼红的紫檀平角桌变成了更大的铁梨象纹翘头案,案几上堆满了新鲜瓜果和精致点心。 “听说这荔枝就连宫里的贵人也吃不到几颗,姐姐这里倒好,像不要钱似的。”韩佩萱语中含酸。 韩素娥像没听见她话里的阴阳怪气,在牡丹椅上落座,“三妹若是喜欢,让檀香给你装一些回去。” 这本是好意,但韩佩萱却觉得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暗自撇嘴,拒绝道:“多谢大姐姐美意,只是我不嗜甜,无福消受。” 说的倒也是实话,她近日又胖了一圈,被母亲勒令节食,戒了一切甜食。 韩素娥点点头,并没有将她的态度放在心上,看着她二人,“两位妹妹今日找我有何事?” 这话一问出去,二人迅速对视一眼。 韩佩萱笑了笑:“许久不见姐姐,难道还不能来探望一番?” 她说完,见韩素娥一双眸子淡淡打量着自己,虽然唇角含着浅笑,细看却没什么情绪。 心下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大姐姐,自上次病好后,像是突然转了性子。 “大姐姐,你身体可还安好?”韩佩萱踌躇着问,装作不经意,“听闻你近日还出了几趟门,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吧。” -- 第16页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韩素娥垂了垂睫,敛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嘲讽。 她微微翘唇,不动声色:“好些了,不过昨日在裴府待得久了些,日头晒,又有些不舒服。” 这话正中二人下怀,韩佩葶马上便接话道:“原来昨日大姐姐去了裴府。” 她顿了顿,皱了皱眉,作势不解:“不过......姐姐为何会赴裴府的约?” 韩佩葶也点点头,二人看着她,露出一副不言而喻的表情。 韩素娥正低头饮茶,闻言后稍顿,然后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望向二人:“怎么了?有何不妥?” 以为她没明白,韩佩葶起了说教的念头,意味深长道:“依我看,大姐姐还是不要同裴府的人走得太近,毕竟亲疏有别。” “哦?”韩素娥轻轻一哂。 不知她笑什么,看着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韩佩葶便有些急,心中暗斥了句“蠢钝”,然后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副不能为外人道的表情。 她压低了声音:“大姐姐莫不是忘了,姑母贵为皇后,本该更加受宠,可去年冬猎时,官家却携了裴贵妃前往西郊猎场,留圣人在宫中,况且我还听说,大皇子近日也愈发得宠,颇受众臣拥戴,有传言说,管家有意将储位......” 她的话从隐晦到露骨,韩素娥听到一半,眉头一皱,马上出声打断。 一脸正色道:“二妹慎言,后宫之事,岂是你我就能妄议的。” 她语气极淡,“圣人和贵妃在宫中一同侍奉官家,何来争宠一说,更何况立储乃朝廷大事,天子之命,怎容你我妄自揣测,若你这番话被外人听见,传出去便能治一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话落,韩佩葶微张双唇,未料想她反应如此,一时呆住,也被她话语震住,久久未能出声。 另一旁的韩佩萱皱眉胞姐的莽撞,但此刻也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 她扯了扯韩佩葶的袖子,示意对方回神,口中对韩素娥道:“大姐姐别误会,我二姐她不过担心姑母在宫中形势,想同你交心说些肺腑之语,这才一时失言。” 韩素娥竟不知她们何时到了交心的地步。 又听韩佩萱道:“我们原想着和裴府关系尴尬,是不是得避嫌,所以想提醒大姐姐,却忘了,大姐姐比我们知晓事理,岂需我们提醒......” “不过大姐姐同裴府的那位姑娘很熟吗?听说上午你还遣人去了裴府。” 她说罢,见本拈起一粒樱桃打量的韩素娥突然抬头看过来,目光沉凉,略有锋芒,如有实质,刺得她脊背一僵。 韩素娥慢慢放下手,微微牵了牵唇角,眼中却不见笑意。 她语气平静,“三妹妹怎知我遣了人去裴府?” 断然不可能是檀香自己说漏的,西府怎会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 “这、”韩佩萱神色慌乱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她想好说辞,“上午西府的小厮出去办事,恰巧瞧见姐姐你的婢女去了裴府。” “是么?” 韩佩萱点点头。 倒是自己小瞧了这个妹妹。韩素娥心想。 她想起西南院那处的人,祖母吕氏从来不安生,派来打探消息的人不少,只是没想到竟然明目张胆地盯梢。 她心中有了定夺,暂且按下不表,转头道:“昨日在裴府,裴姑娘还向我问起了你们。” “说起来,你们是怎么同裴姑娘相识的?”她面上挂了抹淡笑,眸光一转,瞥向两人,“以前从未听说你们有过来往。” “我、我们和她不熟。”韩佩葶有些紧张,说话结巴起来。 说完见大姐姐还看着自己,一副但笑不语的模样,莫名心虚起来。 “上个月和母亲去玉泉寺上香,碰见过一回。”韩佩萱到底沉着些,神色镇静地解释。 “这样啊。” 韩佩萱见她点点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又装作好奇地问: “姐姐,昨日裴姑娘同你提起我们,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同我道,下次若是再有机会去裴府,让你们与我同行。”韩素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方才见二位妹妹的样子,应该是不太乐意。” “哪有的事!”不等妹妹开口,韩佩葶抢先道,“大姐姐都说了我们不该妄自揣测,若裴府相邀,自当是坦荡前往,不存在不乐意一说。” “所以大姐姐,下次一定要叫上我和二姐同行,也好和你作伴。” 翻脸比翻书还快。 韩素娥倒也懒得拆穿对方,微笑着点了点头。 待送走二人后,她望着渐渐消失在院门外的身影,淡淡向沉香吩咐,“去查一查吕氏那里,今日谁出了府,然后将此事禀告母亲。” 母亲会明白怎么回事。 胆敢窥探的肮脏鼠虫,务必要好好敲打敲打。 第9章 端午 转眼又溜走两日,棋局仍然卡在一个关键点,毫无头绪。 现下已过四月,五月初一就有了端午的气氛,各家各户争相悬挂艾草,街巷上飘着粽子的香气。 将军府也如同寻常人家一般,开始为端午做准备。 韩素娥学着嬷嬷包粽子,雪白的糯米舀得太多,老是从指缝里溜出来,偏偏竹叶还扎不紧,最后煮得散了架,一锅清水变成了米粥,嘉敏看到了,点着她额头笑她贪心。 -- 第17页 粽子包不好,她又同檀香二人用艾草扎人偶,吸取了教训,扎出来的草人儿瘦伶伶的,底下连着填了诗词的红白罗布,悬挂在将军府的门楣上,风一吹就荡来荡去。 到了初三的晚上,长驻军营的父亲和在太学的兄长便赶了回来,一家四口难得一聚。 父子二人一回府,便往拂云轩寻来。 素娥懒洋洋地侧躺在榻上,臂弯下是本《文苑英华》,正翻着页,忽然听外面一阵脚步声,艾青的裙底闯入视线,檀香刚走近,她眼帘未掀半分就止住了对方的话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知子莫若父?她韩素娥也算是知父莫若子了。 从榻上起身,还未站好便见门帘子被人打起,走进来一长一少两个人,皆是身姿修长,年长的那个有着与自己相似的眼眸,宛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风流含情。 半个多月不见,兄长似乎又长高不少,爹爹仍是一副白净隽秀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经历了风吹日晒的武将。 韩沐言也是许久未见到妹妹,觉得她变了不少,似乎瘦了些,脸上的婴儿肥消了不少,显出愈发精致的五官,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脸颊。 “哥哥……”素娥无奈,这习惯他怎么从小到大都没改过。 这倒也算了,那副失望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韩沐言有些惋惜地摇头:“脸上没肉了,不好捏了。” 不等她有所反应,一旁的韩将军也伸出手捏捏她的另一侧脸,然后满脸认真地赞同:“确实如此。” “……” 身后檀香二人憋笑的声音让素娥有些哭笑不得,爹爹和哥哥每次都没个正形,喜欢以逗她为乐。 韩玮元见女儿半天不说话,以为方才的玩笑惹得她不高兴了,于是轻咳一声,打破沉默。 “我不在的这几天,有没有听你娘的话啊。” 素娥轻笑:“爹爹每次回来见了我都是这句,说得好像你不在我就能把这府里掀翻了天似的。” “哦?”韩玮元挑眉,做思索状,“可我怎么听说前几日你一个人去寺庙的事,被你娘发现了,把你给好生说了一通。” 见他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她不急不恼,慢悠悠道:“父亲还是先想好自己怎么办吧,我当日出府,可是得了你的同意。” 话音刚落,内室的帘子又被打起,人还没进来,便听到一声柔且淡的女声:“在说些什么?” 登时韩将军便笑不出来了,朝着女儿使了个眼色,求她一会儿帮衬两句。 琳琅玉佩的声音叮咚作响,嘉敏不急不缓走了进来,裙角没掀起半分涟漪,却无端让在场一人心虚。 “夫人来了。”好歹是叱咤战场的大将军,便也挺了挺背脊,端出副家主的威严来。 “夫君,”嘉敏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径直略过那张脸,朝着长子走去,她细细打量一番,心疼蹙眉: “怎么又瘦了。” 被无视的韩大将军尴尬地收回伸出一半地手,很是无助。 他向女儿眨眨眼,有些委屈。 终是不忍父亲吃瘪,素娥打了圆场。 “母亲,时辰不早了,父亲和哥哥赶路辛苦,恐怕都饿了,我们用膳吧。” 经她一提醒,嘉敏这才想起到了用饭的时候。 一家人往用膳的前厅去。 晚膳本是要请老太太一起来的,可夫妇俩差人去请了两回,吕氏只嫌没诚意,推辞说不舒服,其实话里话外是要两人亲自去请。 谁料两人便真的作罢,差人传话:“母亲不舒服便早点休息吧” ,气得老太太当着来人的面摔了杯子,恶狠狠发了一通火。 这消息自然被传回来,嘉敏听闻,轻哼一声。 好在她即使不喜欢这继婆婆,该有的礼数半分未少,给她院里开了单独的小厨房,吃穿用都是按照高规格来,平日也没落下话柄。 等撤了碗碟,韩玮元看着嘉敏,小心翼翼地提起第二天的安排。 明日西府的人是要来东府过端午的。 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嘉敏垂下眸子,神情淡淡,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不耐:“都安排好了,请帖也给府外的小叔发了去。” 一谈及西府,便有些意兴阑珊。 当年定国公分府、韩玮元袭爵,屡番遭到吕氏算计,若不是因为嘉敏的身份压着,恐怕袭爵一事还要节外生枝。 分府一事还未平,嘉敏怀长子时,情绪起伏不定,吕氏瞅准了这一点,作主要给继子纳妾,虽然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但嘉敏还是气得险些早产。 后来还是太后看不过眼,召了吕氏入宫,明里暗里敲打一番,又截了二房升迁的道,才让她意识到这个长儿媳不是她该惹的人。 经历了这些事后,两边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和谐,西府也不敢再在明面上动手脚,但总能时不时整出些事由来,给东府几人找不痛快,让人如鲠在喉,又不好发作。 长此以往,一到了西府上门拜访的日子,整个东府便气氛微妙。 “上次皎皎出府,还被西院那边打探。”嘉敏“啪”地搁下茶盏,冷冷道。 知道她什么意思,韩玮元沉吟:“过几日,我给你些人手,让他们在府中负责盯住西院。” 他说的人手,是专门负责盯梢打探的练家子。 嘉敏抿唇,再多的人手,也挡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心。 -- 第18页 “母亲,”素娥出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他们再不安生,女儿也会替您想办法的。” 她起身,左手拉着母亲,右手牵着父亲,“我们一家四口,一体同心,岂会被那些人轻易困扰。” ~ 第二日天气舒爽,韩素娥起了大早,由着檀香给自己梳妆。 檀香爱不释手地捧着那一束青丝,口中念叨:“今日要出门,姑娘想梳个什么样的呢?百合髻?双螺?还是玉兰髻?” “简单些吧。”素娥扫过妆台上的琳琅珠翠,挑了个普通的发钗。 因为是节日,还未吃早饭便得先去向吕氏请安,虽不是亲祖母,礼数总得做全了。 吕氏当年本应是跟着二三两房搬进西府,但这一点连老国公去世前没有明说。韩将军碍于情理,便走过场地征求了吕氏的意见,本以为吕氏断不可能留在东府,谁想到她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偏说要住在这边。 也正因如此,西府经常借口给祖母请安,频繁来往东府,有时更借故在东府小住几日,让人烦不胜烦。 韩素娥自小身体不好,以往一年几乎有半年要去南方修养。被太后敲打过的吕氏也不敢坚持让她晨昏定省,更怕传出去外面不好听,素娥心安理得,只每个礼拜去请一次安。 今早去吕氏院里,还没走近房门便听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她默不作声地跨进门房,看到一副老少和乐的画面。除了几个叔叔的姨娘,西府的人今日都来了,十几口人挤在吕氏院子的前厅,好不热闹。 众人看见她,那笑声便嘎然而止,周遭安静了一瞬。 素娥恍若未觉,走上前叫了声“老太太”,又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她心里别扭,从来不叫“祖母”,最开始吕氏还计较几回,奈何韩素娥是个油盐不进的,只装闷葫芦一声不吭,吕氏没法子,重话更不敢说,便懒得再理她。 二婶婶性子圆滑,虽知婆母不喜欢这个继孙女,但还是上前拉住韩素娥,笑道:“我们家大姑娘几日不见,又出落得更漂亮了,光是站在这里就把我家两个给比下去了。” 那腔调拉得老长,像在唱戏,说完两个女儿便拉下了脸色,不乐意地唤了声母亲。 韩素娥微微牵起唇角,笑意不及眼底。“二婶婶莫拿我说笑了,妹妹们各有各的好,何来比下去一说。” 她不着痕迹地甩开二婶的手。 碰巧此时,韩沐言也来了,他踏过门槛进了屋,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脸朝气。 室内又是静了一瞬。 偏这位从来不看气氛,朝着吕氏一拜后竟笑道:“怎么我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方才在外面还听到里头聊得热闹呢。” 他语气认真,神情也是认真的,似乎在很诚恳地提问。 翩翩少年,孑然而立,只是好像不太会看场合。 素娥咬着唇,心里暗哂哥哥的直白。 一室众人神色各异,犹如窒息,过了会儿,还是那二婶婶接腔:“瞧瞧,我们大公子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风趣得紧。”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愈发长进了。 众人同兄妹二人假惺惺地寒暄后,也没再沉默,又开了话匣,说说笑笑,只是没怎么搭理过兄妹俩,无形地将二人排斥在外。 他二人坐在角落的梨花椅上,被完全冷落,晾在一旁,倒也自在。 正百无聊赖间,韩素娥觉得腹中空空,直接扯了扯哥哥的衣袖:“我饿了。” “你没吃饭?”韩沐言小声问她。 她摇摇头,这不为了请安没来得及吃。 见此,韩沐言刷地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谈笑的众人,声音洪亮:“祖母,素娥没用早饭便来给您请安了,她身体不好,还请让孙儿带她先行告退。” 闻言,吕氏不悦,“这么晚还没吃饭。” 她又怕那病秧子出什么岔子,不敢为难,挥了挥手打发走两人。 等两人走了,厅内又恢复了刚开始的气氛。 二房两个机灵的双胞胎学着舌,花言巧语逗得吕氏不住地笑,二媳妇瞅准时机,讨好地冲着自己婆母道:“母亲,方才那两个小辈也是有些不知礼数了,您宽厚大度,无须计较,毕竟还有这些孝顺的孩子们。” “行了,”提起这个,吕氏就觉得心中烦闷,每次看到他俩便觉得头疼,尤其是那个女孩儿,跟那个继子一样,生着和先夫原配一模一样的眼睛,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是个续弦。 她为这国公府操劳半世,诰命是先夫人的,就连亲生的孩子也得不到什么恩惠,偏偏继子得天独厚,什么好的都让他得去了,自此心中便极为不平。 二媳妇见她脸上露出忿忿之色,知道挑起了不满,便接着道:“母亲您看,这东府这么大,也只住了他们几口人,我们西府当年本就划的小,如今却住着一二十口人,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到如今葶儿和萱儿还住在一间屋子里,更别提那几个庶出的。” 她假模假样地委屈:“即使我们西府人多,儿媳也不敢腆着脸说要这东府,毕竟当年是公爹这样安排的,但是……”她顿了顿,似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说吧,你想要什么。”吕氏岂不清楚她心中算盘,她自己也觉得,西府这么十几口人这么挤着不是个事儿。 -- 第19页 见她许可,小吕氏便迫不及待开口:“依我看,不如让我们的几个小辈搬来东府住,反正这边这么些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更何况,这些孩子们也是嫡亲的子嗣,凭什么厚此薄彼。” 其实不消她开口,吕氏早就有此想法,于是没有犹豫便道:“我知道,这几年哥儿几个也快长大了,姑娘们也该分房住了。不用你说,我今日就打算跟国公爷提几句。总归不能让你们过得太辛苦,你且放心吧。” 得了承诺,但见那二媳妇一喜,拉着一直未曾言语的三媳妇沈氏道:“快和我一起谢谢母亲,”转头又朝着吕氏感激道:“那就有劳母亲为我们做主了。” 原先沈氏并不愿掺和,三房人口本就远没有二房多,在西府住着倒还好,但一想到东府的条件,便忍下了拒绝的话,默认了。 这屋内的一番光景是兄妹二人不知道的,素娥被哥哥带出来后,便去了他院里,一起用了些点心,两人闲来无事便对弈一局。 没出几个来回,素娥的一颗黑子吞掉了他的半分地,韩沐言两手一摊,也不继续挣扎了,嘴上感叹:“有一个太聪明的妹妹也不好,这下棋也没有乐趣了,反正结果一开始就知道了。” 素娥浅浅一笑:“早先我说要让你,是你自己不愿意的。” “你不让我,我输了还不算太掉面子,倘若你让了我,我还是输了,那岂不是更丢人。”韩沐言一脸牙疼。 说得也在理。 “若是你同几年前的谢世子对弈,真不知会是谁赢谁输。”他突然来了这么句,让韩素娥一怔。 “为何是几年前的世子?” 韩沐言一脸惊奇:“莫非你还想同现在的世子相比,他可长了你五岁。”他竖起手掌,比了个数。 但他又转念一想:“不过你倒是可以同世子的二弟比试比试,他比你大不了多少。” “听说这位谢公子在北地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天赋异禀,君子六艺,样样绝伦。” 听了这般吹捧之语,韩素娥却不以为意地扬扬眉,并不当真。 年纪不大却多智近妖,世上当真有如此完美的人吗。 在她记忆中,这位传言中的谢公子,似乎一直都在北地,直到十年后才带着数十万兵马,挥军南下。 于自己而言,即使是再惊艳的人,不能亲眼见识,也只是一个遥远的想象罢了。 第10章 龙舟(一) 端午大早便洋溢起欢欣的气氛。 韩素娥用早膳时,便听见院中几个小丫鬟在轻声讨论端午龙舟赛的事情,不免多听了几耳。 要说汴京百姓最期盼的,还是延续了好几代的龙舟赛,每年参加比试的都是些颇有底蕴的家族,向来官民同乐,极有看头。 只是今年特殊些,龙舟赛统一由朝廷在端午节第二日午后举办,只有通过朝廷批准的商贾世家才有资格参加,之所以这么做,与去年才达成的那场宋辽议和有关。 这又不得不提起一段往事。 乾定八年,镇北王谢不鸣经过多年部署,在与辽的多次交战中将早年被迫割让的燕云十六洲收复回来,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乾定九年至十四年间,辽人多次发兵侵袭,但都被镇北军严防死守,未曾突破,而燕北也从百废待兴中逐渐步入正轨。 乾定十五年春初,辽不堪拉锯,派使者前来停战议和,朝廷欣然允许。但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这一议便议了整整一年,经过长达数十次的谈判,最终达成共识。 十六年春,宋辽定下协议,两朝互通贸易并以宋每年向辽交纳岁币为盟,大辽不再侵犯北地。 而这次龙舟赛,便是朝廷遴选派往边关进行贸易往来的世家,或者说,是选派官商。 消息一出,自然有无数世家争先投递报名帖,燕北几个世家也纷纷赶来,最终由官家钦点九家作为备选。 龙舟赛分为三轮比试,在端午当天抽签决定各个世家的上场轮次,抽到相同签三家便在同一轮的比试中,每轮拔得头筹者为胜。 在北汴河旁的一处高地搭了凉棚,视野极好,从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带家属亲眷一同前往。 午宴散了后,东府人自然是要前往在高台搭建的凉棚。 出了门却见后面还缀着一长溜人,几人正不解,就见那二媳妇小吕氏跟了上来,带着讨好。 “大伯将这几个小辈带上吧,好叫他们也去见见世面。” 她说完,上十双眼睛望了过来。 见此情景,韩玮元头皮发麻,为难:“二弟妹,朝廷有规定,家眷携带不可超过五人。” 这拖家带口的。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再明显不过,偏那小吕氏脸皮厚得令人咋舌,她伸手将双胞胎姊妹往前一推,口上道:“那大伯就把我家这两个带上,她们乖巧懂事,不会添乱子的。” 此言一出,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嘉敏都露出无语的神色来。 她还没发话,三房的人便沉了脸色,韩佩芊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委屈又失望。 沈氏一向不爱逞口风,现下听了二嫂的话却不得不开口:“二嫂,我们家芊儿也是听话懂事的,凭什么只带二姑娘和三姑娘。” “三弟妹,”小吕氏倒一点儿也不怕她这么说,“佩芊要比我家的两个小一些,不急这些的。今年先带葶儿和萱儿,明年再带四姑娘。” -- 第20页 倒是会安排。 韩沐言本来同妹妹站在一旁看戏,可能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想出一个馊主意来,朗声开口道:“两位婶婶别争了,父亲只能再多带两人,只带哪一房都不好,依我看,不如二房和三房各挑一个妹妹吧,这样也公平。” 韩素娥闻言勾唇。 这出的可是什么损招,让二婶在韩佩葶和韩佩萱两人之间选一个,这不是挑拨离间吗。 她扫向那两人,果然见那对双胞姐妹对望一眼,又分开视线,默不作声地撇开了头。 “罢了,”观望多时的老太太见此事无解,只好压下心头火气,主动退让,“我一个老太太就不去了,反正也有些不舒服,国公爷将二房三房的姑娘都带上吧。” 韩玮元问:“母亲哪里不舒服,需不需叫几名郎中来府中给您看看。” 吕氏摆摆手:“天气热,有些心烦罢了。” 闻言,三个亲孙女自然要先露出焦急的神情,纷纷围了上去,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祖母可有哪里不适,满脸担忧,十分孝顺。 吕氏当然是借口,摆摆手让她们不用担心。 三个姑娘这才放下心来,待表面功夫做好后,便跟着东府的人登上了原是准备给吕氏的马车。 留下的几个庶出姑娘,在原地目送着他们驶离,一脸落寞。 登上马车的韩素娥透过车帘扫了她们一眼,若有所思收回视线。 韩佩芊自然是同双胞姊妹同乘一辆马车,上车后见两人神情冷淡,想来是为方才的事生气,也没敢贸然搭话。 “真挤。”韩佩葶撇撇嘴。 “实在对不住,我一来让这车厢拥挤了不少,委屈了两位姐姐。”四姑娘垂着头,一副忍让的样子。 那两人见她如此,倒也不好再表现得不高兴了。 “哪里的事,我们姐妹坐一起也热闹。”韩佩萱圆滑些,倒了杯凉茶递给对方。 韩佩芊低声道谢,接过那茶,不经意道:“还好祖母宽厚,不然两位姐姐只去一个人多不合适。” “是啊,多亏了祖母。”二人同意。 “不过我想,若两位姐姐真的只能去一个,肯定会互相谦让吧,毕竟你们关系极好。” 听了她的话,两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笑了笑,干巴巴地附和两声。 只是两人各有各的盘算。 方才听到韩沐言那样说,她二人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一定要去,根本没有想过推让。万一真的只能去一个,岂不是只有自己能被注意到,不会再被夸两人长得真像,那简直再好不过。 见状,四姑娘又温柔的笑笑,垂下的睫毛掩住了眼中闪过的讥讽。 将军府一行人抵达汴河时,河岸两侧已经聚了人山人海的百姓,熙熙攘攘,人声嘈杂。 高台的凉棚里,女眷是单独坐在一起的,几人分开,嘉敏带着韩素娥几人去了女席,一进去就有侍女认出,引着几人去了单独为长公主辟出的位置。 素娥见惯了这场面,面色无波地跟在母亲身后,步履平稳。 倒是旁边西府三姐妹顶着一众打探目光,紧张得步子凌乱了几下,又想到自己被注视着,不免刻意挺了挺脊背。 她们刚走过,便有不少女眷八卦起来。 “方才走最前面那个姑娘就是长公主殿下的爱女吗。”一个年轻的妇人问向婆母,这妇人是归德将军之妻,听闻自己夫君的上司有个身体不好的女儿。 “那四个姑娘,也就一个最是稳重。” 戴着如意抹额的老妇人说得委婉,却也算是直白了。 年轻妇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来不知这位姑娘竟生得如此惹眼。” 她婆母淡淡一笑:“那二位贵人年轻时就容貌极好,这位韩姑娘倒是完全承了父母的优点,你且瞧着,待她再长开些,就该不得了。” 但又想到什么,归德将军之母闭着眼睛,惋惜道:“只可惜,却是个身体不好的。” 闻言,妇人疑惑:“为何都说那位韩姑娘身体不好,方才我看她倒也算健康,只是瘦弱了些。” 婆母却不说话了,似乎在忌惮什么。 这反倒更引起了对方的兴趣,这两人是亲姑侄,平时也亲近,妇人便挽着婆母求她说道明白。 “你啊,”婆母无奈觑她一眼,犹豫后扫了眼周围,见无人,便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听闻这位韩姑娘平日看不出什么不妥,只是每年都会发病,还会心悸。依我看,压根就是中毒。” 中毒?年轻妇人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看周围。她这婆母出自医师世家,年轻时可是懂医理的,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事儿。 “母亲,您怎知那不是先天体弱?”妇人也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道。 哪知老妇人不再言语,只摇摇头,讳莫如深。 “你听听就算了,可不能说出去了。”婆母用拐杖敲了敲地砖,暗含警告。 见对方表情凝重,妇人哪还不晓得其中深意,连忙乖巧点头。 ~ 韩素娥和母亲进了独厢,打量一圈,这凉棚虽是临时搭建,却布置精心,眼下这屋还是特意辟开的隔间,看得出来母亲在这个时候依旧受到敬重,只是个赛龙舟便能显出与众不同的尊崇来。 坐了没多久,柳家的老太太带着柳淑燕来见嘉敏,嘉敏连忙从位子上站起来,扶着柳老夫人坐下。 -- 第21页 柳老夫人推辞半天,还要向嘉敏行礼,被她的婢女扶住了。 柳淑燕的母亲嘉惠公主是嘉敏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同嘉敏的关系是向来很好,只不过早年生淑燕时难产而亡,当时嘉敏也刚产下韩素娥不久,因此事劳神心伤,落下病根。 也是因为柳淑燕早年丧父丧母,嘉敏怕她受到委屈,便破格同陛下为她求了郡主之位,只希望她以后能多受到些庇护。 嘉敏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甥女,自然是拉着她说了好久了的话,温言絮语,待如亲女。 老夫人临走时,她笑道:“许久未见了,老夫人就让她留在我这里,几个小辈也好多说会儿话。” 柳老太太自然是连连道好。 几个姑娘坐在八仙桌上,看着陆陆续续来拜见长公主的妇人。 柳淑燕性子温和,即使同西府三姐妹不太相熟,面对几人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也淡然处之。 斜对角的韩佩葶打量她片刻,率先开了口:“听闻郡主的曾祖父是前朝极有名的山水画大师,不知何时有幸能前往贵府,亲眼见识一下柳大师的真迹。” 初次相识,对于她贸然提出的要求,一向脾性好的柳淑燕也愣住,刚要回绝,偏巧又对上另外两个西府姑娘的热切视线,一时不知当如何回应。 韩素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搁下茶杯,看着她道:“我且问二妹妹,柳齐脉大师所留的真迹,是否算得上传家之宝。” 韩佩葶未曾多想:“自然是的。” “既然是传家之宝,哪有随便拿出来同外人观赏的道理?”那泛着粉的指尖敲了敲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似砸在三人的心上。 反应过来,二姑娘表情不自然地冲着柳淑燕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柳淑燕摇摇头,心下叹息,却未有愠色。 后来西府的三个姑娘借赏景为由,去了窗边坐着,两人也落得清净。 韩素娥同她闲聊,瞧见对方气色好了不少,心中甚慰。 言谈间,她忽然眼尖地瞅见对方头上插的那支玉簪,簪头是支鸟雀状的事物,形状巧妙,便凝了视线去看。 “这是……燕子?” 柳淑燕迟疑一阵,见她好奇,便小心翼翼地取下簪子,递过去。 翅尖尾叉,是燕子没错了。 拇指大的玉雕燕子展翅于簪子上,玲珑小巧,晶莹剔透。 用燕子做装饰,倒是不常见,不过那栩栩如生的燕雀雕得极为生动,越看越精致。 “这是哪家巧匠做的,很好看。”想到对方名字中的“燕”字,素娥善意笑道。 可能是坐在不通风的地方,柳淑燕面庞有些微红:“不是什么出名的铺子,你估计也瞧不上。” 见她有些忸怩,韩素娥也没多想,起身帮她重新带上,顺道打趣:“确实很适合你,不会是哪位爱慕者送的吧。” “怎么可能。” “咳,还记得你上次同我说,明莲问你借棋谱一事吗?”柳淑燕怕她继续追问,慌忙转移话题。 她不说,韩素娥差点忘了这回事儿,她没有察觉那语气中的不自然,注意力瞬间从那簪子上转移。 “怎么了?”赵慧娴解出棋局了? “前两日,棋局确实让人解出来了。”柳淑燕说到此处,语气缓了下来。 “解出棋局的人,不是明莲。” “哦?那是裴江滢?还是赵湛?”韩素娥没太将她的话当回事,自己心中有数,估摸也就这三人。 谁知柳淑燕摇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测,“谁都不是。” 谁都不是? “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是谁。” 柳淑燕顿了顿,揭露谜底。 “赵羡。” 作者有话要说: 该八卦的就要八卦,穷追不舍地八卦! 第11章 龙舟(二) 赵羡? 怎么会是他?韩素娥不由诧异。 她让檀香将棋谱送去裴府,目的有两个,一方面为了看清赵裴二人间的关系,若裴江滢自己解出棋局,不仅表明她同赵慧娴并非如此融洽,也顺带离间了一把,省得她们再同前世般同仇敌忾地对付自己。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裴江滢对赵湛的心意,若她暗中将解法递给赵湛,那可真是一片情深。 可解出棋局的并非这三人,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那你可知,赵羡是如何破解那棋局的?”她问。 柳淑燕不擅对弈,也不大清楚,只道那解法有些诡诈,惹了不少争议。 这么说来,确实是从棋谱推出的解法没错。 可是又怎会跑到赵羡手中? 她疑惑不已,来不及再多问,突然那两岸的嘈杂声寂了,紧接着响起一阵锣鼓喧天。 两人起身走近窗边,见几艘小船驶入水中央,悠悠荡着,甲板上奏起丝竹管弦,数名着湖青色纱裙的伶人出现在舟头,袅娜起舞,轻盈一跃,似腾空而起,水袖和披帛随风招摇,有如瑶池仙子。 其间还有伶人从这边舟头飘然跃向另一舟尾,足尖踩水,点开一片涟漪,竟是有轻功的。 两岸一片叫好声。 韩素娥漫不经心倚着窗柩,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在河边,几条将要参赛的龙舟被推入水中,吸引了她的注意。 -- 第22页 看着那几支色彩不同的龙舟,她想起一些事。 近几年南方边关开设了贸市,方便两国子民自由交换物资,并由边关官员监督。 如今宋辽重开边贸,朝廷却打算选几个世家专门负责两朝贸易,这一举动有些耐人寻味。 得到贸易许可的世家,都能获得极大的利益,所以这三个名额,可谓炙手可热,怪不得北地也派了人来,只是不知,那两个北方世家能否胜出。 提到北地,也不得不说起镇北王府与朝廷的一摊子烂账。 她犹记得,燕云当年被迫割让,曾遭到世代据守燕北的谢氏反对,那里素来为易守难攻之地,正如一道铁城墙,隔绝了辽人与中原,若是失去这个北部屏障,无疑是将中原暴露在北辽铁骑之下。 但当时中原经历很长时间的分裂,战役之后一片混乱,太.祖不顾反对,与契丹达成协议,割让燕北,中原统一之后,太.祖登基,封谢远胜为镇北王,据守雁门关。 但谢氏一族,一直有着收复燕云的夙愿,许是托得先祖护佑,终于在精心筹谋后夺回了养马之地。 想到这里,韩素娥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十年蛰伏,可见镇北王心性坚忍,非常人所及,也难怪前世能威胁赵氏,动摇皇权,甚至逼得皇都南迁。 歌舞结束后,眼看湖面又趋于平静,最高台上,礼部命人将抽签的箱子呈上来。 抽签当众进行,以示公平。 那由官家钦点的九位家主依照指示依次上前抽取竹签,又摊开手,举起竹签展示一番,向众人示意上面的数字。 礼部之人高声唱抽签结果。 台上众人神色平静,心思各异。 韩素娥没仔细听,也没太放在心上,问了句旁人:“你觉得哪一家会赢。” 她问得随意,没想到柳淑燕却认真思索半晌。 “我猜不出,不过我曾听说以往胜者不是叶家就是张家,如今这两家在同一轮比试,倒是可惜了。” “可惜?” “若是往常那样只是普通比试,双方势均力敌倒是看得过瘾。” 柳淑燕知她以前未曾看过龙舟赛,便耐心她解释。 “只不过今年有三个胜者,我开始以为叶家和张家肯定都能入围。现在看来,他们两家必定只有一家能胜出,这倒是便宜了其他几家。” 龙舟赛只有商贾世家能参与,向来是借此展示自己家族实力的场合。所以由此选出胜任者倒也说得通。 可是将实力同样的叶家与张家放在同一轮比赛中,让她觉得有几分惋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韩素娥慢慢站直了身子,察觉不对。 “除了这两家,其他几家是……?” “周、刘、郑、许、朱、孔、钱,这七家。”柳淑燕记性好,依次报了出来。 素娥心中微动,有股怪异之感。 “除了周家,剩下几家都是哪里的?” “我只知孔,刘、许这三家都是京中的,另外两个是北地的,这个郑家我也不大清楚。 倒是一旁的韩佩芊听到了,难得接腔回了她:“听闻是江陵的。” 韩佩萱二人也被几人对话吸引过来:“四妹怎么知道?” “我母亲的表姐当年就嫁到了江陵汪家,上个月正逢表哥娶亲,我便同母亲去了江陵,据说那个郑家是当地著名的富贾。” 韩素娥终于知道那种怪异感来源于何处。 若她没有记错,上一世裴栯知的那个姨娘,便是郑家的人。 而这个郑家,后来在北地发展起来并成为朝廷心腹,给燕北带来不少麻烦。 她想到什么,又问:“与郑家在同一轮比试的是哪几家?” “是许家和朱家,”没等她继续追问,韩佩葶直接说清楚了:“郑家倒是好运,抽签抽到了那两家,往常这两家都是龙舟赛的败将。” “那可真是捡了便宜。” 竟然是这样。 先前不知这郑家同陪裴府有关,素娥就未曾在意过。 现在仔细一想,为何这龙舟赛非要分三轮比试,难道这河道容不下九支龙舟么?而且为何要用抽签的方式来确定顺序呢? 原来前世赢了比赛、获得贸易许可之一的就有这个郑家,郑家的崛起是便从这龙舟赛开始的。 她心中微惊,自己怎会毫无察觉。 扶着栏杆的手指乍然收紧。 鼓声急促,几人噤了声,转首注视着那湖面,目不转睛,水面上正是出名的杂耍班子,撑着一根竹竿,立于水面,向上堆叠着越来越高的人塔,引得两岸百姓不由得跟着摒住了呼吸。 韩素娥却无心关注这惊险场面,她心中迅速地升起一个想法,催促着她赶紧去执行。她环顾四周,见诸人皆被远处吸引了注意力,无暇顾及自己,便悄悄退了几步,招来沉香,附耳嘱咐一番。 沉香得了嘱咐,微微诧异,虽不解她用意,没有多问便退下了,趁着无人察觉,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 汴河两岸地势低处,人群拥挤处是汴京百姓。 方才听闻高台上传来的消息,众人只道今年又可以看到叶张争夺魁首,也不知其他几家的龙舟实力如何。 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嚷嚷了一句“不公平”。 众人围聚在一起,指手画脚,津津乐道,冷不防听到这句话,皆是一顿。 -- 第23页 左右寻不着那人,正要将视线放回那水面上,方才的声音又传来,愤愤不平地。 “张家和叶家怎能分在同一场比试中!” 这话终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为何这么说?”一位书生打扮的人四处找了找,没见着人,疑惑道。 那出声之人不露面,但口中继续道:“就拿去年来讲,张家的龙舟不过是落后了半尺而已,便输给了叶家,可他家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就算比不过叶家,也绝不输给其他几家。但照着今年的规则,不就相当于直接输给了剩下赢的那两家嘛。” 这话说得老长,少部分人听明白了,多熟人还在云里雾里:“什么意思?怎么就输给了剩下的几家。” 那个头脑灵活书生懂了,好心向众人解释道:“今年这场比试按理说该是有三个胜者,论实力,张家同叶家肯定都能入围前三甲。但如今这两家在同一轮比试,必定会淘汰掉一家。” 众人这才恍然,脑子转了过来,明白怎么回事,纷纷点头。 “啧,没错啊,照常说张家和叶家都能赢,只不过这两家正好做了对手。” “对啊,这么说确实很可惜,本来两家都能入围的。” 有人惋惜,“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 “可这样未免有些不太公平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江陵来的郑家竟然和许家、朱家在同一轮比试中。”另一个声音插嘴道。 “那郑家岂不是赢面很大。” “运气好罢了。” 接着很快有人对提出质疑。 “这个郑家是什么来头?以前怎么没听过。” “据说是江陵出名的世家” 话题一旦被抛出,便不断发酵,陆续有人对场龙舟赛提出质疑。 “这样对张家和叶家来说有些不公平吧,应该让九家一起比试啊,凭什么分开来。” “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门道?” “不可说不可说。” 见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最开始那人也不再出声,悄悄地转身离开了,无人注意。 在对岸,也有几人说了类似的话,引起一定的争议。 如同煽风点火,话题便很快传遍两岸。 汴河下游,周之翰正同友人在一处闲聊。 “仲渊,听说你们周家本支这次也有龙舟来比试。”一个穿柳色青衫的公子以扇柄轻敲他肩膀,语气颇为熟稔。 周之翰闻言转过身,月白的袍子,面如冠玉,眉目疏朗。 他笑了笑,默认了那人的话。 “你今日怎地不同周大人一起去那高台上?”另一个人问。 还未答,就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人未至声先至。 “哎,让一让,让一让,挤死小爷我了。”一个穿宝蓝色褂衫的少年艰难地挪过来。 众人闻声望去,瞅见来人皆是见怪不怪,笑着打趣:“魏世子这是又在上头坐不住了。” 来人是楚国公的嫡长子魏嘉诚。 他刚从人山人海中挤过来,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累的喘气,这会儿见几人戏谑,也没工夫计较。 “好不容易从上面溜下来,”魏嘉诚指指南边,神神秘秘,“沿途过来倒是听到了些有趣的话。” “哦?什么有趣的话?” 他摸摸下巴,将所听传闻简短复述,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又压低了声音:“恐怕这场龙舟赛的结果是内定好了的。” 不待几人反应,周之翰却皱了皱眉头,率先制止:“明延慎言,这要是被有心人听到了,又得参楚国公一本。” 但魏嘉诚却轻哼一声,混不吝地开口:“这比试的顺序显然有猫腻,别说你看不出来。” 他说完,似乎在盘算什么。 众人听了此番言论,皆互相对视几眼,心照不宣,都不是傻瓜,这种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也略有所闻。 见氛围凝滞起来,周之翰轻揉眉心,毋庸置疑,这场龙舟赛绝对被动了手脚,可又有谁知道是否是得了官家的默许,因此即便有所揣测也不能轻易道出。 只是不知为何被有心人传了出来。 他遥遥望向高台之上,内心思忖该如何劝说这位平日里最是直率的世子 ,还没想好说辞,转身已不见了魏嘉诚。 周之翰摇头作罢,便同众人一起散了。 甩开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厮,走至无人处,魏嘉诚心烦意乱地抬手揪下垂落的柳叶,看着远处逐渐散开的热闹中心。 他想做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想到府中得宠了十几年的郑姨娘,还有两个阳奉阴违的庶弟,眉心郁气愈发浓了。 若是郑家能得到此次的贸易许可,日后托大,郑姨娘和她的两个庶子便会更加有所倚仗,那母亲和自己的日子也会越发难过,他这个世子的位子能不能保住更是难说。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搅合了。 可是抽签结果已成定局,难以挽回,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正愁眉不展,忽闻身后传来动静,他蓦地转过身,一个拴着布条的小石头滚了几滚,落在身后。 犹豫片刻,魏嘉诚上前捡起,谨慎地四处环顾,见周围并无人便解开布条。 那布条上简短三段话,虽不知是何人书写,却解了他心中困局。 -- 第24页 看着上面的内容,少年渐渐从惊疑转为怔忪,眉间松动,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 架空 架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男主出场倒计时 第12章 龙舟(三) 丝竹余韵未消,第二日比试的顺序定了后,高台上连同两岸看客渐渐散去,回味地议论着方才所见所闻。 女眷席这边,韩素娥和母亲也登车回府,中途与韩佩萱几个分道而行,绕了路将柳淑燕先送回府,才往家中走。 至马行街,周围店铺人声喧哗,她和母亲坐在厢内闲聊,突然感觉马车慢了下来,紧接着一顿,车停住了。 还未待出声询问,车夫阿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夫人,姑娘,前头……似乎是大公子。” 哥哥?韩素娥微愣,他不回府,在这里做什么? 一旁的嘉敏已经吩咐阿凉停车,差人前去询问。 被母女惦记的韩沐言,此时正在采芝斋门前劝架。 而他劝架的对象,是楚国公世子魏嘉诚与闵国公的二子陈益鸿。 魏嘉诚与陈益鸿一行人在采芝斋中相遇,本来两人相安无事,擦肩而过之时,前者突然出言挑衅后者,嘲笑他外祖家的龙舟明日定是划得最慢的那一个。 陈益鸿外祖家是孔氏一族,往年虽然也经常参与龙舟赛中,但大多都表现的中规中矩,既拿不到魁首,也不至于沦为末尾。 但今年运气不好,正巧抽到与张氏、叶氏在同一轮比试,自然是不用猜便知晓结果。 这两人向来不对盘,听闻此言,陈益鸿自然不服,他平日同外祖家多为亲近,哪能忍受别人诋毁,更何况他同对方互相看不顺眼已久,魏嘉诚出言不逊,让他相当恼火。 他冷冷驳斥:“就算是输给了张家和叶家,也不一定就是最差的那一个。”。 “这种事谁知道呢,” 魏嘉诚摇摇头,做出一副轻蔑的模样,“左右是个垫底儿的,你还别不敢承认了。你外祖家那条小青舟,遇到哪家都比不过。” 陈益鸿闻言气急。 “你简直强词夺理,我外祖家只是运气不好,恰巧抽到了第一轮。” “啧,你不用找借口,实力不行,何必归结到运气上。”一如既往欠揍的语气。 被别人怀疑实力,那哪儿能容忍,闵国公二少爷自然争辩:“我说的本就是事实,若是九条龙舟一起比,不见得我外祖家的龙舟就是最慢的,没准还在前三甲。” 他自认为言之有理,可惜遇上对方这种混不吝的性子,只能被一再挑衅。 魏嘉诚眉毛挑得老高,一副“我就是不信你奈我何”的表情。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看你就是不敢认输。” 话说到此,陈益鸿只觉恨得牙痒痒,可也没有法子,只怪孔家运气太差,抽了不好的签儿,正巧同那张家叶家在同一轮。 他无法反驳,心想若是能改变顺序就好了,但立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改变顺序是绝不可能的,抽签的结果已然公布,无法更改。 若是恳请官家让九个龙舟一同比试呢也不行,官家不会同意的,难道真要被那鳖孙嘲笑却毫无办法吗。 他心里正闪过一个一个念头,却又被一一否定。 懊恼间抬眼瞧见对方走远,踱着步子在店里晃悠,指着角落一个一尺多高的摆件和店里的小二说了些什么,又走开了。 陈益鸿闷闷不乐的朝那摆件扫去,没精打采地扫了两眼,刚要移开视线,却突然顿住。 他目光嗖地挪回去,看着那座方方正正的东西,脑中隐约诞生出一个想法来。 他想了想,走上前指着那件东西,问店内小二:“这可是传闻中那位著名匠师制造出的‘沙漏机械时钟’?” 小二正在辛勤轻扫铺面的余灰,闻言看他一眼,客客气气: “正是。” “听说此物计时精准,不差一瞬,乃大匠所造,这可是——”陈益鸿突然想到什么,止住了话。 小二疑惑地看向他:“可是什么?” 却见对方眼睛一亮:“可是真的不差一瞬?” “这位客人,不是我吹,这座时钟可是经过了诸多考验的,向来不差分毫。”小二骄傲的挺了挺胸脯。 “那这钟怎么卖?” 那小二听此话却犯了愁,“这位客人,实不相瞒,这钟是不卖的。” 陈益鸿一听就着急了:“怎么还会不卖呢?你尽管开价,不论多少我都出。” “客人,我们掌柜交待了,这钟只是摆在店中供客人欣赏的,并非售品。”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岂有此理,放在店里的东西哪有不卖的道理。” 两人的对话引起店内其余人的注意。 魏嘉诚方才看过这时钟,踱到了另一边,此刻看陈益鸿同店内小二争执,又慢悠悠踱了过来,脸上挂着闲适的笑容。 “我说这位兄弟,人家都说不卖了,你何必强人所难呢?” 陈益鸿却没功夫跟他抬杠,认认真真抬眼看他:“魏嘉诚,只要有这钟,就能证明我外祖家的龙舟不是最慢的。” 魏嘉诚歪头想了一会儿,了然道:“难道你想用这钟在明天的比试中计时?” 他点点头,露出一副算你聪明的表情。 “可惜了,人家又不卖,你别白费心思了,输了就是输了。” -- 第25页 “你!”陈益鸿面露不虞,本来店家不卖这钟就让他憋了一肚子火,这鳖孙还要再来挑衅,越想越气,他忍无可忍的撸起袖子,准备朝着那可恶的笑脸砸上一拳。 魏嘉诚见状连连后退,口中大叫“你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时韩沐言等人正巧进店,看到这一幕赶忙上前拦住两人。 他方才和几个太学的友人在对面的茶楼上闲聊,无意中看到下面两人似乎在争执,平时同二人都有来往,知他俩经常一言不合就干架,于是下了茶楼便赶了过来。 “陈兄,有什么事好好说,何必动这么大气。”韩沐言拦住陈益鸿,温言劝道。 “别拦着我,我今天非揍他不可。”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周围几位少年都来劝,陈益鸿只得放下了拳头,咬着牙瞪对面的魏嘉诚。 在众人的询问下他道出了事由。 也正是此时,韩素娥母女俩恰好路过此地。 这边韩沐言劝完,突然见一个眼熟的婢女走到他面前,登时认出这是母亲身边的白芷,对方恭敬地告知长公主和大姑娘正在附近,他一偏头,看到不远处停着母亲的马车和府中护卫。 没多想,他正要给对方回话,同行几个少年也瞧见了不远处的马车,转向韩沐言问道:“那不是长公主的车驾吗?” 还未待他点头,却见陈益鸿脸上一喜:“不如请长公主来评评理。” 韩沐言一听就头疼,自己母亲哪会乐意管这闲事,忙拦住他,正色道:“陈兄,你这事本就说不清,更何况我还没弄明白,你想让我们评什么理?” 见自己被阻止,陈益鸿心中闷闷,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话,此时又不能买下这钟,真是走到死胡同去了。 他不死心地再三询问那小二,是否能将这钟卖与自己,实在不行,借来一用也可。 那小二坚持不同意,于是他又急了,与其争论起来。 嘉敏见长子久久不过来,又听到前方似有争执之声,便差了一个小厮前去寻找白芷,那小厮找到白芷,弄清了前因后果,这才回来一五一十地禀报清楚。 韩素娥倒是没有料到,此事还能扯到自己的母亲,不过瞧着魏嘉诚的口才,也是不错,最起码挑衅起来,一挑一个准。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位陈公子心里有多憋屈了,忍不住勾唇笑笑。 只不过,她并不太愿意这件事牵涉到母亲。 嘉敏听完叹了叹气,但没有过去的打算。 那厢却有人道:“即使不让长公主殿下来评理,我等小辈也合该上去行个礼。” 于是便有人提步上前,朝着马车内的人道:“长公主殿下,听闻您路过此处,晚辈们来拜见您。” 然而等了许久,车内并无人出声。 众人正疑惑,突然见那帘子动了,白玉般的柔荑探了出来,紧接着从马车上走下一个藕色的人影。 众人皆以为是长公主,刚要行礼,却在看清对方时愣住,下车之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然而他们没来及疑惑。 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这个少女的身影上。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对方生就一对秋水般的眸子,秋波微转,流光溢彩,修眉联娟,云鬓娥娥。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绰约多姿,轻盈自持,令谁都不忍打破。 对方似毫无察觉灼灼视线,目光一扫,轻飘飘地落在最前面的少年身上,淡淡开口:“我母亲并不在车上。” 她一出声,少年们便回过神来,稍加思索,琢磨出她的身份,也不再失礼地盯着她看,只作不经意般拿余光偷偷瞟去。 那最先走来问候的少年,只觉得脸上像被羽毛抚过般,酥酥麻麻的感觉,一时间气血上涌,只好勉强拱手,暗中用袖摆遮了脸上的羞红:“如此是我等失礼了。” “妹妹!”韩沐言反应过来,环视众人,又快步走到韩素娥身前,替她挡住了身后的目光,压低声音交待:“你先同母亲回吧,我还有点事。” 素娥点点头,朝着众人颔首示意,便上了马车。 众人见车驾渐渐驶去,带走了那位美丽少女,暗自惋惜的同时皆上前围着韩沐言,神情热切。 “韩兄,方才是?” 韩沐言知他们心里想什么,有些提防:“这是我嫡亲妹妹,平素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 闻言,刚刚那个站在最前头的少年便想也没想道:“原来这就是令妹,平日只听闻她身体不好,竟不知……”他说到最后,意识到不妥,语气赧赧,有些羞涩。 韩沐言睨他,又瞧众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暗含警告地开口:“我妹妹还小,我们一家人极为爱护她,你们都给我老实点。下次再敢这样盯着看,小心我爹知道了把你们扔去西北军营。” 西北军营……众人听到他这么说,冷汗连连,摇头摆手。 警告完众人,韩沐言一转身,看见采芝斋门槛处站着一个月白袍子的郎君,眉目沉静,似精雕细琢的上好玉石,正一声不响地看着这里。 “哎,这不是我们的周大人吗?”有人先认出那人。 周之翰回过神,朝众人温和一笑:“方才听闻益鸿和嘉诚在店里,便赶了过来。” -- 第26页 原来这间店铺恰好是他母亲名下的产业,他偶尔代管,帮衬几分。 “如此便好办了,”陈益鸿面上一喜:“仲渊兄,请你将这座沙漏钟卖给我,实在不行,明日借我一用也可,我会付租金的。” 其实周之翰方才在路上已经清楚了来龙去脉,此刻听对方这样恳求,淡淡地扫了眼旁边的魏嘉诚,后者也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随即便眼观鼻鼻观心。 陈益鸿有把握他会答应此事,斜了眼此时一声不吭的魏嘉诚。 他料的没错,周之翰果真如他所愿般点了点头。 “不必这么麻烦,明日借你一用便是。” 听此答复,陈益鸿当即笑开,连声道谢,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只等明日龙舟赛用这钟计时便能分出高下了。 许是见不得他如此,魏嘉诚一挑眉头,又出言刁难:“谁知道明日究竟是什么情况呢。再说了,我怎知你不会故意错计,或是将这钟动了手脚。总归我还是一句话,陈公子的法子恐怕是不能服众呐。”说完也不看他,两眼望天,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这还有完没完了。陈益鸿简直要吐血,怒气一涌,想也没想便快言快语道:“既然你如此不相信我,不如明日再请官家来做个见证如何,倘若我赢了,你便冲我磕两个头,喊我三声爷爷。” “呵,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别是忘了上次赌马一事,你也是请了官家做见证,结果输给了我,你那说好的三个响头还不是变成了区区一匹马而已。” “你!什么叫区区一匹马,那可是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赔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了好了,你可别仗着陛下宠你便胡闹。”一旁有人劝说。 “哼,他既然不信,我便非证明给他看看。”陈益鸿转过头,对着那个一脸得意的人:“还有什么条件你不如一起提出来,我都奉陪到底。” 魏嘉诚轻嗤一声,仍旧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姿态:“既然你要比,那便比呗,若明日孔家龙舟能在九艘龙舟中排到前六,我就任你提条件。” “不过这事咱们得说好了,明日由你提出让官家做个见证,省得大家觉得是我成日寻衅滋事。” 说的好像不是你最开始寻衅滋事一样。陈益鸿暗呸一句,也懒得再理会他,未仔细寻思便同意了他的这些要求,只等着明日看他的响头。 然后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他二人当着官家的面提出用这时钟计时,陈益鸿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想了想却没有头绪,皱皱眉走了。 没关系,反正明天魏嘉诚的三个响头是磕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曹植《洛神赋》 沙漏机械时钟确实存在于古代,但真实出现的朝代要稍微晚一些。 第13章 借住 众人看罢这场好戏,散去之时,韩沐言也召来小厮牵了马,准备回府,突然听身后有人叫他。 转过身便对上那周之翰,对方走得近了,同他寒暄几句后开口问:“不知方才那位姑娘可是令妹?” 他点点头,两人不甚相熟,不知问这个做什么。 “韩兄请容我再冒昧问一句,令妹是否在去年的中秋节去过北汴河?” 闻言他不由愣住,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得到肯定,周之翰心中说不出的复杂,一时也忘记了回应。 先前的事,闹得有些沸沸扬扬,想来方才那位姑娘,并不是很乐意面对那些传言。 这番沉默的模样韩沐言看在眼里,正狐疑中,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有些难以置信道: “你……口中那个什么‘月下仙’,莫非说的是我妹妹?” 说要便心中暗自祈祷,可别真被自己猜中了,谁料对方点点头,一脸歉意:“实在对不住,我不知是令妹,给她添麻烦了。” 最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韩沐言心里一阵无语,也生出几分不满。 骤然升起维护的心情来。 “虽说周公子认出了我妹妹,但我作为她的兄长,还请你不要将我妹妹的身份泄露了出去,她自幼身体不好,行事低调,没精力应付这些流言蜚语。” 一番话说得周之翰面露愧色。 他知晓自己理亏,再三致歉,又郑重承诺:“这道理我自然明白,还请澄弘兄放心,我不会说出半分。” 韩沐言看他几眼,几番张口又闭上,没说什么便走了,想来遇到这事,确实不知如何是好,也有些恼怒。 原地,周之翰目送着他掣马而去,一动不动地站着,周遭嘈杂,有小厮小声唤他,却恍若未闻。 原来中秋那夜遇到的人就是她。 只是为何长得一模一样,周遭的气质却大不相同,看着,就如同两个人。 他摇摇头,抛下这纷乱想法,转身吩咐店里手下,将那座时钟送去闵国公府。 做完这些,回想方才从北汴河离开之前,碰上了从高台上下来的父亲和祖父,三人聊起今日抽签之事,他静静听了片刻,忽而开口问父亲:“可有官家授意?” 父亲与祖父相视一望,知他已清楚其中门道。 今日官家未至,来的是心腹冯公公,对方听了他们的疑问,只老神在道了个“听之任之”。 -- 第27页 “我还当他们是得了陛下默许。”听完父亲的复述,周之翰笑了笑,这样一来,他想要插手也不难了。 后来等他赶到采芝斋,便顺水推舟配合魏嘉诚演了一出戏。 明日郑家怕是不能如愿了。 但随即他眉间蹙起一抹疑惑。 魏嘉诚,是如何想到这个法子的。 ~ 回到府中,刚进了自己的拂云轩,素娥身后的檀香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您到底让沉香去做了什么?” 素娥微微一笑,没有急着回答。 先前在看台上,趁着水上吸引了众人注意,她让沉香出去替自己办了几件事。 第一件,找到车夫阿凉,让他乔装一番,前往梧桐巷,找到一个叫做蒋方林的人,请他和手下在汴河两岸散布一些言论。 第二件,跟在同样不喜郑家的楚国公世子身后,暗中指引他可以利用采芝斋的那架沙漏时钟,来打乱明日的规则。 但这本是匆忙间想起的法子,算不得良策。 做多错多,她本不抱希望,谁知方才从看台下来,就听到了那些传闻,还在马行街遇到魏嘉诚等人。 沉香和阿凉,果然办事牢靠。 当然,这一切也少不得前世的自己,在同裴府结仇后,拼命搜集裴相其他的仇家,这不,今日就被她想起两个人来。 一个是同郑家有利益之争的魏嘉诚,一个是被裴华害死双亲的蒋方林。 前者的性子她在前世是略有耳闻的,嬉皮笑脸,油嘴滑舌,若想激怒一个人那是轻而易举。 至于后者么,谁来话长。 那个蒋方林本的父亲本是一位富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平日夫妇恩爱,父慈子孝,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家大业大果然引来他人觊觎,为了抢夺生意,裴华的手下指使他人害死夫妇二人,并强占了蒋家的产业。 在失恃失怙后,蒋方林被远房表叔收养,渐渐长大。平日瞧着不学无术,混迹于江湖赌坊,实则暗中召集同样不满于裴相的人手,伺机报复。 韩素娥让阿凉去找他,说有办法让裴府吃瘪,蒋方林自然会答应帮忙。而他还有个在茶馆说书的表叔,耳濡目染,自然口才了得,无须指点,就轻易挑起了两岸百姓的怀疑。 “想知道么,”韩素娥心情甚好:“去问沉香吧。” “但是,”她转过身,认真叮嘱二人:“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 ~~ 晚膳仍旧在东府。 要说西府的人最期待的,莫过于等着老太太提出那件事。 以二太太的打算,如此一来,西府的平日开销便可以大大削减,不止能享受衣食方面的便利,或许还能趁此机会,让两个女儿同大姑娘和长公主搞好关系,借势找到合适的婆家。 虽说那个病秧子平日不多出门,可瞧她最近也一改往日的性子,频繁出去走动,想来也是开始在乎这些了吧。 况且,如果能让几个孩子住进东府,往后外头也会高看西府几分。 她这样想着,便见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筷箸,喝了侍女递来的清茶润了润嗓子,似要开口。 众人皆放下手中碗筷,抬头看向她。 “今日趁着过节大家都聚在一起,我有件事情要说。”老太太坐直了,挺了挺肩,端出一副当家老夫人的气势。 上首的韩玮元哪里知晓她要说什么,正神游中,冷不丁听对面的继母转头向自己:“我有一问,不知国公爷可否回答。” 他心中一个咯噔,有不好预感,抬起眼,终是慢慢道:“母亲请问。” “何为悌道?” …… 韩将军沉默,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心思。 这算哪一出? 身旁的嘉敏瞧出这不怀好意的发问,眼中渐泛冷意,捏紧了茶杯。 感受到妻子的怒意,韩玮元微一偏头,投去安抚的一眼,继而平静开口:“所谓悌,兄弟列五伦,兄要友,弟要恭。” 老太太马上又问:“那敢问你可对得起这个‘友’字?” 他哑口,微微皱眉。 见他不语,老太太接着开口:“兄弟要以义为根,所谓‘义’就是无条件的帮助。” 大概明白她话中的意思,韩玮元轻轻一笑,笑意极淡:“那不知两位弟弟这次又有何需要我这个做兄长的帮助?” 老太太总算不再绕弯子,直接挑明:“你也看到了,西府的几个孩子年龄越发大了,住在那里实在是不方便,你们东府人也不多,况且地方本就很大,空了好几间院子,不如就让几个孩子搬来东府,也省得他们成日跑老远来给我请安。” 韩素娥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回想起前世的确也有这一遭。 几乎不用怎么思索,她就能猜出,这件事一定是二房的婶婶提出来的,那位婶婶惯是爱打些小算盘,又会去磨老太太的耳根子,此次无非就是想借着东府的势,再占些开销上的便宜。 只不过她记得前世遇到这事时,母亲似乎动了怒,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老太太的要求,那以后东西两府自然是关系越来越差,连外面也隐有传闻。 这一次不能再直接拒绝。她迅速在心中做出一个打算。 倒不是为了缓和两府间的关系。 她想起前世西府两个叔父举报父亲谋反一事,看似突然,其实早有预谋。所以,与其像上一世那般最后与西府几乎完全隔绝,倒不如将几个尚且好掌握的小辈放在东府,或许可以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得到些许线索,尤其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地窖藏械之事。 -- 第28页 还记得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趁着父母不在,偷偷溜到柳汐园的假山处,察看当年被官兵发现的地道和暗窖,结果她绕了好几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所谓机关和通道。 她还曾旁敲侧击问过父母,母亲当时以为她是看了什么闲话本子,也想寻地道之类的,笑着摇摇头道:“家里哪有什么暗道,那柳汐园的假山周围是一处荷塘,如何建造暗道。” 听了母亲的话,她才开始怀疑,会不会原本就没有所谓地道? 可是为何一夕之间,府中凭空多出来一条暗道和地窖呢? 韩素娥回过神来,余光瞥见母亲似要开口,本要下意识扯住她的袖子,迟疑了片刻又顿住了。 罢了,让母亲说完自己再开口,太轻易就答应,对方恐怕会得寸进尺。 嘉敏平视着前方,神色冷凝:“分府一事,当年公爹去世前时说的已经够清楚了。” 老太太闻言,马上要反驳,不料被嘉敏直接抢了话头:“世家惯例,除嫡长子外其余子嗣皆应在成年后迁出府中,分出西府已经很是迁就两个小叔子了。现在自己府中之事处理不好,反而求东府帮忙分担,这不合情理。” 一字一句,冰冷似锥。敲在西府众人的心口上,一时间在座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嘉敏说完这些,淡淡扫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嘴角泛起一抹讥讽。 要求兄长“友”之前,为何不问问做弟弟的是否“恭”。 老太太没想到她这般不留情面,已是气得面色涨红,她用力克制住自己想摔碟子的冲动:“好一个当嫂嫂的,竟然如此不将‘孝悌’二字放在眼里。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吗?你当你是谁?” 嘉敏眼中微嘲地扫了眼老太太,看来这府中有的人,过惯了顺遂的日子,突然有些得意忘形,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了。 “我是谁?老太太不会又记不清楚了吧?”她轻笑一声,下巴微昂,环视一圈,像在打量蝼蚁。 “你们若是忘了,我不介意提醒一下。” 她慢悠悠地,将要开口。 “大嫂!”三房的小叔韩玮年突然站起来,神色卑微,“大嫂,母亲她年事已高……免不了一时糊涂,还请你不要介怀。” 还是有识相的。 不可否认,嘉敏发起脾气来,谁也不能不服,老太太想起曾经被先太后唤进宫敲打的场景,不敢再出言不逊,只能恨恨瞪着她。 “若大家当真想住进来,也不是不行。”韩玮元突然出声,一脸无所谓。 这话让几人脸色稍霁,但还未高兴,又听他道:“我们一家干脆跟着殿下搬去公主府,给你们腾个位置好了。” 西府众人一僵。 眼见局面至此,素娥知道该到自己开口的时候了。 她站了出来,缓缓开口。 “母亲,虽说祖母提出的要求有些难为人,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 顿了顿,“家中的确有几间院子是空着的,不如让几个妹妹搬来同住,也能和我做个伴儿。” 她乍然出声,话语落下,嘉敏嗖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来,低低道: “你说什么胡话!” 见父母都将目光转向自己,眼中带着不赞同,她笑吟吟道:“就只让几个妹妹住进来不妨事的。” 复而转头对几个妹妹道:“不过空着的几个院子朝向不是特别好,况且家里没有多余家具可置办,须得你们自己带来,几个妹妹可要想好了。” 几个姑娘被突然点到,一时间愣怔,不知如何回应。 这边韩玮元夫妇听她如此说,略一思索也回过味来。 嘉敏一皱眉头,轻斥了声“胡闹”,似是极不情愿,但没有直接反对。 于是韩素娥趁热打铁,继续道:“父亲母亲,就照我说的吧,平日里哥哥都在太学,你们又事务繁忙,我一人甚是无聊,若是多了几个妹妹,定能热闹几分。” “况且,妹妹们不过借几间院子住,有她们嫡亲的祖母在,岂会麻烦到我们,想必衣食住行等事,老太太定然是提前安排好了的。” 她说完,一脸天真地转向老吕氏:“老太太,我说的对吗?” 老吕氏不敢说不,可若应了下来,岂不是半分便宜占不到,还连累自己。 她只觉得头疼,先前想的可不是现下这般场面。 但那韩玮功和韩玮年见此哪里还不知分寸,知这便是东府的底线了,便急急忙忙开口:“对对对,就算如此也是极好的。” 他二人匆忙答应,老太太扫了他俩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暗自叹口气,也作罢了。 “若是这样,倒也无妨。”韩玮元松了口。 “夫人……你觉得如何?” 嘉敏轻嗤一声,收回那冷然的视线,有些无奈地看了眼女儿,口中嗔怪:“你呀,净会给我惹事!” 这便是勉强同意了。 那二房的吕氏本还有些惋惜没能争取更多好处,但好歹让两个女儿得了便宜,到底满意几分,于是见好就收。 只是临走时二房的两个庶女磨磨蹭蹭,末了六姑娘韩佩苧怯怯地喊住了韩素娥,喏喏开口问她:“大姐姐,不知道我和五姐姐可否也搬来东府?” 吕氏想也没想便一把扯过庶女,拿出嫡母的威严:“你一个庶出的,不该你的就不要肖想。” -- 第29页 她说完,看了韩素娥一眼,仿佛在等她的认可。 谁料素娥一脸惊讶:“二婶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方才既然说了让几位妹妹都搬来,便是指五位妹妹,怎能独独落下这两位。” 说罢,故意作看不见吕氏青白交加的脸色,和颜悦色地对韩佩苧和韩佩芸:“你们可别忘了一同搬来,否则我会不高兴的。” 她笑着,语气坚持又认真。 瞧着一旁的韩玮元和嘉敏也毫无反对之意,吕氏只觉得好似被扇了几耳光一般,虽有不甘却不敢多言,只恨恨地拉着两个女儿走了,看也没看庶女一眼。 被撇下的韩佩苧和韩佩芸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有些不敢相信,反应过来后欣喜万分,连连向韩素娥道谢。 虽然深知,回去后必会被嫡母好生磋磨一番,但这也不重要了,她们已为自己谋到了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千呼万唤,男主要出来了。 第14章 公子世无双 入夜,汴京郊外。 月色如银,风至水面。 静谧夜色,河道上雾气缥缈,岸边菖蒲团簇,好似随着水波纹的漪动而轻轻摇摆。 细微动静却越显得这景致如同一幅亘古的画卷。 若不是一支轻舟突兀地闯进这画卷。 那轻舟仿若刺破了画卷边缘,以一种势如破竹又柔软轻盈的姿态悠悠驶入这片沉寂的夜幕沙河,舟身姿轻飘若柳,远观便以为极小,但身处其中,便知那乌篷内一应物事俱全,精致雅趣。 夜晚的水面上有些凉意,船头慢火煮着茶,水雾腾腾而起,袅袅上升,将那炉火前坐着的人面容遮了大半。 突然一个极暗极快的影子落在轻舟之上,迅如惊燕,落在舟上竟稳稳当当,不曾将轻舟带起半分晃动。 只是将那氤氲而起的水雾吹散了片刻。 隐隐绰绰露出半张面容,玄白交错的衣领往上,是如墨眉目,悠远神色。 像是天下最出色的画师倾尽毕生心血所绘,每一笔每一划,把握分毫,极尽细致,终于得到的隽永丹青。 无论是削挺的肩,还是下颌与颈的曲线,甚至那垂落的衣摆、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是精准完美的。 片刻功夫间,轻云蔽月,原本皎辉如玉的银钩黯淡了一瞬。 来人几乎微不可察的顿了半瞬,方行了礼,尚未开口,就听面前之人微微扬起的声音。 “如何?”简短两字,音色如玉,似环佩相叩,泠泠流水。 “属下无能,未能查明。”黑衣人半跪着,内心惴惴。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他心中不安,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低着头等待处置。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黑衣人后背几乎汗湿,终于听到对面不置可否“嗯”了声,并无追究之意,这才稍喘了口气,继续道。 “不过属下查到,西岸边的流言是几个地痞挑起来的,属下前去调查了一番,发现他们平日对一叫蒋方林人言听计从。”他顿了顿,迟疑道出自己的猜测:“恐怕是那人安排好的。” “只是……传得最厉害的北岸,蒋方林也在场,却并未出声。” 找不到对方的证据。 “腹语。”公子淡声道。 黑衣人一愣,复而恍然。 腹语,原来是腹语,他怎么没想到。 正想着,又听对面问:“马行街一事呢?” 黑衣人心中一紧,垂下的面容上闪过迟疑,然后一五一十道出在采芝斋发生的事。 他语气自然,听不出什么。 然而对面之人久久未置一词,只是慢慢伸出手,宽大袖袍向下垂落,露出小半截冰肌玉骨。 他提起炉上热壶,微微倾斜,青玉色的茶汤便叮咚落入白玉盏中。 玄衣公子垂眸倒茶,神色淡淡,少顷将倒满的茶杯递给面前半跪之人。 黑衣人正犹豫猜疑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只茶盏,杯中茶汤盈满,堪堪与边缘平齐,那修长玉指却稳稳托着杯身,不曾溢出半分水渍。 他不敢迟疑,伸手接过茶盏,小心翼翼端着,又不知此意为何。 茶盏滚烫,方才煮好的茶汤还在沸腾便倒入玉盏中,又是满满一杯,习武之人虽多皮糙肉厚,却灼得他指尖似要烧起来,跪着的身子也僵硬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什么,未再斟酌,毫不迟疑道:“属下还查到一事。” “长公主的车驾,当时也曾路过采芝斋。” “还有呢?”似乎还不满意。 黑衣人头皮一炸,心中不甘又慌张,但碍于公子威严,只能实话实说:“是长公主的车驾,但里面似乎没有长公主,只有……韩姑娘。” “查。” 漫不经心却不容置疑。 听到这命令,黑衣人正欲再说什么,突然感觉一股视线扫了过来,上下打量,似寒冰之刃,一寸一寸刮过他的脊骨。 当现一个激灵,战栗爬满后脊,一瞬间被瓦解了开口的勇气。 恍惚间手中突然传来湿意和热意,他下意识抬头,发现茶汤溢了自己一手,接着滴落在船板上,发出清脆声音,却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开。 “墨一,别忘了‘分寸’二字。”还是那淡淡的腔调,玉石般的音色,轻却沉。 玄衣公子遥遥看向前方,似凝神着虚无,令人惊心的容颜不带半分情绪。 -- 第30页 小船悠悠驶去。 烟波明灭间,了无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尽力了,文笔就这么水,描述不出那种帅到惊天动地的感觉 第15章 龙舟(四) 龙舟赛如约而至。 两岸人声鼎沸,似比昨日还要热闹几分。强烈的日光照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天气炎热也抵不住百姓的热情,岸边除了熙熙攘攘的看客,还有卖酸梅汁绿豆汤,蒲扇杌子的小贩。 人群挤在一块儿,议论今日的比赛。 这时有人提到张家和叶家,明显带着打抱不平的神色,又对那郑家的好运气带了几分不屑。 “嘿,还没开始比赛呢,你怎知那郑家就一定会赢,没准连许家和朱家都赢不了。”一个魁梧大汉打趣到。 听了他的话,众人发出一阵哄笑,却都是带了几分戏谑的。 高台之上,魏嘉诚心不在焉站在父亲身后,面上毫不在乎,心里却有几分疑虑焦灼。疑的是昨日未曾仔细思索那投石之人的用意和来历,焦的是不知陈益鸿是否会同所说般行事。 昨日情理之下想出的法子,其实漏洞百出。先不说自己压根就不知这龙舟比试是否有官家授意,况且就算引着陈益鸿按自己所想行事,可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如何求见官家,又凭什么这么快就能劝说官家更改规则呢。 虽说他陈益鸿是因为曾经父亲护驾有功,姨母又是官家宠爱的娴妃娘娘,颇得官家垂青,可是龙舟比试乃大事,官家怎会答应如此儿戏地更改规则。 他正想着这事儿,陈益鸿便随父亲与大哥进来了,看到魏嘉诚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在自己的理解中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稍得意几分,估摸着那厮是想到一会儿要给他磕三个响头就心虚了。 “呦,这不是魏世子吗?”魏陈两家人互相打了招呼,他踱了几步,走到魏嘉诚面前,面露嫌色看着他。 魏嘉诚掀了半分眼皮子,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似不欲理会。 陈益鸿尤气他这幅模样,刚要出言讽刺,就被长兄扯到一旁,便听到一阵尖细嗓音长道:“官家到——” 众人连忙退至两侧,同台下万民一起叩拜,恭迎圣临。皇帝面上带笑,扫了眼在场之人,抬手示意平身。 宣读完诸多事项,正待内侍念完比试细则,魏嘉诚正抬眼看陈益鸿,便听官家开口问到:“茽临,益鸿昨日不是跟他姨母说得了一个宝贝,要在今日的龙舟赛上给朕瞧瞧吗?还说什么同嘉诚有个什么赌约?” 陈茽临侧头扫了眼二子,上前半步俯身拱手道:“官家,昨日是犬子胡闹,乃臣教导失察之过。” “无妨,年轻人嘛,就是喜欢争强好胜,不过我委实好奇益鸿说的那个什么‘沙漏机械时钟’。” “快着人呈上来吧。” 陈茽临吩咐下人将那沉甸甸的沙漏时钟抬了过来,众人抬眼瞧那东西。 那物事四四方方,底座为金,上有一个圆形表盘,外面覆盖着几乎无色的琉璃罩,内里盘上标着刻度,还有三根细长的铁针,底部皆固定在表盘中心。 “这是何物?”打量片刻,官家转过头问陈益鸿。 “这就是那‘沙漏机械时钟’,据说乃一位奇工匠师所造,能计算时刻,且可精确到一瞬之差。” “一瞬之差?真有这么奇?” “官家且看这表盘上的三根铁针,这根正在动的便是‘秒针’,这个动的极慢的是‘分针’,这个几乎没有动的便是‘时针’。这里的‘时’即为时辰,而六十秒为一分,六十分为半个时辰,三个铁针所指的刻注即为现在的时刻。”陈益鸿侃侃而道,“官家再看,这铁针所指向的便是巳时十二分六秒。” 皇帝闻言凑近看了看,打量片刻,又转身扫了眼冯桂,后者极有眼色的着了个年轻内侍下去看时辰。 不一会儿那年轻内侍疾步走来,伏身禀告:“回禀官家,此刻正是巳初一刻不到。” 看来确实是差不多。 众人听得奇妙,这计时方法闻所未闻,不过却有理有据,加之对这近日声名鹊起的沙漏时钟也有所耳闻。 “这时钟倒是及其精妙,不知是我朝哪位能工巧匠所造?”皇帝赞道。 “回禀官家,这臣也不知,据说这时钟是犬子向周大人借来的,并不是臣的属物。”陈茽临恭敬道,看了眼周之翰。 被点到的周之翰面上不变,镇定上前:“官家,此乃家母名下的铺子里一位匠师所造,不过据闻他是受了一位世外高人点拨。”说着话音一转,转移了众人注意力:“这时钟本就是要呈献于官家,但现在还有些粗糙,还需改进,只等造出一台更为精致的时钟便能献给官家。” 原来他昨日所说不卖便是这个原因。陈益鸿心中了然。 官家爽朗笑了两声:“看来益鸿你这是借花献佛啊。” 陈益鸿也不赧然,只笑道:“臣民也不知竟然这么巧,本是想借此物让官家来见证我同魏世子的比试。” “哦?我倒忘了这件事,魏嘉诚,你快与朕说说你们到底是要比什么?”他转头向一直在一旁沉默的人。 楚国公闻言暗道不妙,正要阻止,却见身旁长子率先跨出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将赌约大致说了出来。 -- 第31页 他语罢,在场之人面色各异,有人交换了眼神,心道不妙,有人低着头一声不吭,暗自叫好。 楚国公知他番言语必定得罪人,一时急地脑门冒出冷汗。 裴华最先出声反对:“官家,此次龙舟比试不是儿戏,更何况昨日已经抽签决定了顺序,怎可临时打乱计划,用时钟计时来判断名次。” 接着他的拥趸也跟着出言附和:“的确如此,昨日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比试规则,怎可临时更改。” 但随后也有赞成者出声。 “可是这时钟确实非常精准,况且抽签比试的确不公,用此法判定名次未尝不可。” “其实关于抽签一事,昨日还听到些许传言。” 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却精准地被上首之人捕捉到。 “哦?什么传言?说来听听。”官家神色淡淡。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上前。 偏偏一直沉默的魏嘉诚这时站了出来,不顾父亲的眼色,大着胆子开口道出传言。 听罢,官家神色莫测,不知喜怒。 “倒是朕想得不周到了,这比试的规则也是由钦天监定的,没想到有所疏漏,咱们汴京的子民倒是没说错,或许”他眼光沉沉:“这么做确实有失公允。” 魏嘉诚听此言却道:“官家无须在乎庶民之言,钦天监定的规则准是没错的,何来不公平之言。今日臣民同陈兄的比试也无须影响到比试结果,陈兄无非是想证明他外祖家实力不差而已。” 他垂着眸子,语气诚恳,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倒让一旁的陈益鸿愣了愣。 这番体贴言论自然令官家觉得他懂事,又联想到所谓传言,更欲顺应民心而为,只是未立即决定,而是转过身,看向一直未发表过见解的韩玮元。 “韩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韩玮元顿了顿,本想跟着附和,但想到什么,话临出口却打了个转:“臣认为…不妥,官家最好还是不要临时改变规则。” “你认为朕不该顺应民心?或者说,朕是连更改规则的权利都没有了?”官家眸子微眯,不辨喜怒。 这番话任谁听了都会惶恐,但韩玮元只是沉默片刻,复而开口:“官家之言乃君令,律法皆为君令,遑论一个龙舟赛的规则,如此想来便无不妥。” 闻言上首之人满意第笑了笑,大手一挥,不容置疑:“既然是比试,就要公平一些,这时钟也的确是个宝物,不如就将龙舟赛的规则改一改,不管是哪组比试,都用这时钟来计时,届时谁强谁弱,自然一目了之。” 这消息迅速地传了下去,一时间人群喧哗,议论纷纷。 这时在那群百姓之中,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带头喊了句“官家英明”,众人便跟着喊,随着喊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便传向高台处,瞧着下面的动静,官家面色稍霁。 只是那裴相脸色难看,却只能隐忍着,暗暗扫过魏嘉诚、周之翰和陈益鸿等人。 一旁的韩玮元,只暗暗道了声“好悬”,方才他差点就说错了话,他心中偏向更改规则,但是想起朝堂之事,便故意说了反话,如他所料,那位更乐意同自己反着来。 官家…果然开始有意针对他了。 ~ 规则一更改,高兴的不止张家和叶家,还有观台上的百姓。 公平,无疑是每个人向往的事。 不过众人也一时对那传说中的“沙漏时钟”好奇了起来。 女眷看台这边,韩素娥也得到了消息。本是仓促而为的一件事,连她自己都怀疑能否成功,最终却在各种势力的推波助澜下完美达成,这不禁让她感到有些惊讶。 同时也令她想起洳夫人曾教过她的一个道理。 据说蝴蝶在这端轻轻的扑扇翅膀,或许另一端就会掀起狂风暴雨。而有的时候,想要达成目的,或许并不需要大动干戈,而是做一件小小的事情,像蝴蝶挥舞翅膀一般轻轻的煽动那点火星,也许就会造成燎原之势。 散播传言,提示魏嘉诚,借沙漏时钟生事,甚至是方才众民的口号,都有她的手笔,只不过隐隐之中,似有另一股力量也在催动着事情的走向,但不知是敌是友。 但愿对方,是友不是敌。 ~ 不同于汴河两岸的热闹喧嚣,京城极偏的一处别府小院里,绕过幽深的曲径茂林,白羽见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影,快步上前,行礼后恭敬道:“公子,已有消息。” “青渠已按照公子吩咐暗中相助。”他垂着头将龙舟赛规则更改一事道出,“果然如公子所料想那般,这样一来郑家赢面就会非常小。属下也已查探到,昨日传言和今日带头喊口号之人皆似将军府之人暗中指使。” 他微蹙眉头,接着道:“不过属下查探到这些似乎都不是由长公主和大将军授意,有证据表明与人接头的是将军府的韩姑娘身边的一位贴身侍女和车夫。” “韩姑娘?”那人转过身,站在一片参天香樟下,细碎的阳光穿过茂密枝叶,轻轻浅浅撒落在他身上。 仍是一身玄衣墨袍,只是袖口襟边多了一圈银线织成的缠绕花纹,乌发高高束起成髻,冠白玉,让他的冷清眉眼多了几分温和。 “大将军与长公主之女,韩素娥。”白羽回到。 便听对方轻轻笑了声,带了几分嘲弄:“难怪墨一那般紧张。” -- 第32页 白羽不解,但不敢问下去,只询问公子是否有所吩咐。 “罢了,你退下吧。”公子语气难得柔和,白羽愣了愣,低下头悄无声息的离去。 玄衣公子缓缓行至案几边,垂首凝视半晌,俯身拈起一颗棋子拿在手中摩挲。 年复一年,觉明,还有四天便是约定时日,不知今年的你能否解开这盘中棋局。 而我,能否解开这天下棋局。 第16章 宫宴 龙舟赛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 张家,周家和郑家分别为每一轮比试的魁首,但是由沙漏时钟所计的用时来看,第三轮魁首郑家反倒用时比叶家慢上很多。 各有小吏记了每家龙舟到达终点的用时,并按照快慢排列,比试后公布于众人。 由快到慢依次为张家、叶家、周家、刘家、郑家、钱家、孔家、许家、朱家。 入围前三甲的,是张、叶、周三家。 比试结束后,众人还未散去,聚在一起热火朝天的讨论着方才的精彩之处。 高台之上官家已先行离去,剩下几家不论胜败如何,有无芥蒂,皆相互寒暄几句,恭喜的恭喜,惋惜的惋惜。 郑家的家主心中有气,眼见着到手的胜利被人夺去,暗暗瞪了眼几个“惹事生非”的,敷衍道了个贺便面色不虞地走了。 周瑞平抚了抚胡子,暗地里笑眯眯跟儿子和长孙说:“这楚国公世子和魏国公的二公子也是有趣,两个小儿的玩闹之言竟也改变了这场比试的局面。” 周翎光点头附和,也是未意料到。只有周之翰没吭声,目光淡淡扫过不远处。 陈益鸿正走向魏嘉诚,似要求对方兑现诺言。 他不再看,转过身吩咐身后跟着的人:“查一下昨日两岸的言论是谁煽动起来的。” ~ 另一厢,韩素娥一回府便被拉着沐浴更衣,绾发熏香,佩玉琼琚,原因无他,今夜宫中有宴。 浴房中,两条玉白色的手臂扶着桶沿站起身,水藻般的湿发贴在光滑如璧的后背,顺着那流畅的后脊线往下淌水,在沐房昏黄的烛光下,莹莹生辉。 一边候着的檀香忙上前用浴巾裹住她。 “姑娘似乎长了些肉。”她由衷笑道,并非是说对方胖了。 自醒来以后,韩素娥一改往日性子,胃口好了不少,每次都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不像以前那般,什么都挑一筷子,没吃几口就说饱了。几月下来,确实长了些肉。 素娥知她忧心自己太过瘦弱,笑道:“寻常姑娘家最怕长胖,你倒好,偏还夸我长肉。” “姑娘只是长在了该长的地儿,怎么不能夸。”檀香轻轻将她身上水珠擦干,又用一块干净的新布裹住那缠绕着的浸水乌发。 待头发也擦干,檀香挑了一身新做的夏裙,鹅黄的百花织锦,裙摆染着淡淡的桃紫,还绣了一圈金线。 一件过分华丽的衣裳。 素娥看到她拿出这件裙子,下意识要说不,但想到要进宫,又收了声。 檀香还要替她施妆,手中粉盒打开又合上,纠结了半晌,最后只给她贴了只小巧花钿。 这天然纯净的面庞,画什么都多余。 “姑娘好久都没进宫了吧。”檀香一边替她綰发,一边问。 韩素娥想了想,确实好久未去了,从醒来到现在的两三月间,自己一直处于调整平复的状态,还没来得及进宫探望姑姑。 她其实有想过抽空进宫,但一直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不敢面对。 重生以来,她都在考虑一件事,日后将军府该如何打算,这一世她不会再天真的以为,官家会打消对父亲的猜忌,也不会相信,裴相会放过自己一家。 前世的父母何尝没有察觉没有防备,父亲主动请旨上交兵权,愿意带着母亲退居边关,可即便这样,也无法获得官家信任。 从那时起她便隐约意识到一件事实,这一世若想保全一家,唯一的法子,便是先发制人。 若是当真发展到那一步,届时姑姑又该如何自处。 ~ 宫宴设在凝和殿,嘉敏母女同韩玮元父子是分开入宫的。 算上前世,韩素娥已有快六年未曾进来,但嘉敏却对宫中熟悉不过,即使过了许久,也还记得旧时的道路,几乎不需黄门在身前带路。 绕过惟雍宫就是凝和殿,素娥跟在母亲身后,正要拾级而上,见母亲背影顿了顿,侧过头越过重重殿宇,眺望南边的一处宫殿。 她顺着母亲的视线望过去,黄昏时分,残霞未散,极乐池面上雾气缭绕,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宫殿轮廓,隐隐熟悉。 嘉敏目光温柔:“还记得吗,那处是移清殿,小时候带你去过,你外祖母在世时便住在那里。” 韩素娥了然,依稀想起儿时记忆中那个和蔼可亲的外祖母,怀恋地点点头。 凝和殿今日也被宫人装扮一番,堆成宫宇的粽子散发着竹叶和糯米的清甜香气,高高摞在宫前。 殿门前的黄门见着她们,忙高声唱喏,向殿内通报。 一进殿门便感受到诸多打量的眼光,韩素娥走在母亲身侧,神色平静。 殿内众人以往听闻过长公主与大将军幼女,却只在她幼时见过,时隔多年再见,一时间神色各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嘉敏淡淡扫过席间,未发一言,在黄门引领下走到女眷席前,同女儿坐在安排好的上席下右侧第一个位子。 -- 第33页 长公主身份高贵,所以坐席自然离下首那些朝廷命妇勋贵之女要远一些,即使这样,也抵不住远处若有若无飘过来打量的目光,加上对面珠帘后男席传来的视线,绕是淡定如韩素娥,也开始感到不自在,便不露痕迹地往母亲身后避了避,挡住了几缕视线。 男席中有几个昨日在采芝斋门口见过的少年,本端端正正跪坐着,这会儿也开始忍不住频频向对面那抹倩影望去。 赵慧娴进来便看到的是这幅场景。 身边的高髻宫娥簇拥着她,行至殿门前还替她理了理裙袍上不存在的褶皱,刚昂首踏入殿门,却见众人在听到黄门唱喏后不过扫了她两眼,礼貌示意,便吝啬般地不再多分出一丝视线。 这种情况是她许久未见的,一时有些无措,她整理好表情后揣着复杂的心情,才婷婷走向女眷席,向自己的姑母问了安,坐在她下首的席上。 虽坐下了,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赵慧娴转头,语气温和又亲切地向那个吸引了一众视线的人道:“表妹近日身体可好?” 惯常的问候。 视线扫过对方,方才没仔细打量,现下凑近了,入眼是连她也忍不住的惊艳,几日不见,她好像长了些肉,却骨肉匀称,不显臃肿。素净的面容未扫粉黛,肌腻琼脂,眉如远山,眸似秋水。 见那一对盈盈眸子循声扫来,赵慧娴有些后悔为何要同她搭话,心里涌上一股涩意,而这种感觉自她出生起就很少有过。 韩素娥哪知她在这短短一瞬便心底转了千百回,礼貌客气地回她:“近日甚好,多谢殿下挂念。” 说罢抬眸看了一眼赵慧娴,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月白纱裙,裙裾绣着荷纹,随着她的动作像涟漪散开,一片起伏,竟似湖中莲花飘动。五官清秀,胜在冰洁玉肌,一如外人所起的称号和她的封号。 明莲,明莲。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可这世上真的有无垢的仙子吗? “对了,”韩素娥想起什么,眸光微闪,“不知殿下可否有收到我的棋谱?” 听她提起这个,赵慧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应声道:“收到了,还要多谢你。” 听她这样说,韩素娥微微颔首,道声客气,然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不经意地又开口:“当日同殿下分别后,第二天我便遣了侍女将棋谱送去,也不知对殿下可有帮助。” 她这样一说,赵慧娴便以为她还不知道棋局解开之事,勉强笑着说:“倒是得到一些启发,只不过还未解出棋局。” 但心中却生了疑窦,对那句“第二天便遣了侍女将棋谱送去”在意了起来,因为她收到棋谱是第四天,隔了整整一天。 裴江滢因为身份同她们隔了一席,离得远不知她们在说什么,却一直担心棋谱一事被赵慧娴察觉,若有若无地将视线瞟过去,先前见两人说了两句没再说话,突然不知那个韩姑娘说了什么,赵慧娴抬起头,眸子朝自己这里扫了过来,说不出是喜是怒。 她心中一突,便垂下眸子。 前几日她提前解开棋局,将答案转交给赵湛后,到底是得罪了自己的这位公主表姐。 可赵慧娴是公主,自己也是正儿八经的裴家嫡女,凭什么要一直看她的脸色行事,更何况那个所谓棋艺高超的韩素娥都看不出棋谱上的批注,她赵慧娴更不见得有本事能看懂。 再说了,解开棋局,对她一个公主而言毫无裨益,对大殿下来说却是扬名的好机会,帮谁不是帮,她不过是做了对的事情。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解开棋局竟然是赵羡。 她以为是传消息的宫人给错了人,事后她质问那宫人,对方肯定地说绝对没有递错,收到的纸条的,确实是大皇子。 她迷茫了,既然收到了解法,赵湛为何不去邀赏,最后还是赵羡捡了便宜。 难道说,赵湛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吗 这边赵慧娴心里对裴江滢生出越发多的不满出来,眼角瞥见对方挺得笔直的背脊,像是无言的宣告,又像是嘲讽,顿时觉得刺眼极了,可恨极了。 偏偏韩素娥似什么都不知一般,接着又问:“裴姑娘今日怎未同殿下坐在一处?” 以往这种宴席,赵慧娴总是将裴江滢唤来同席。 “到底是坏了规矩,今日不便。”赵慧娴神色冷淡。 韩素娥一脸了然,心下暗嘲,生在皇家,哪有所谓的朋友,有一个多疑的父亲,赵慧娴同裴江滢怎可能如表面那般毫无芥蒂。 也许再等到不久以后,从懵懂到成熟,该生分的生分,罅隙像破土的种子,裂痕越来越深,裂缝越来越大,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利益,还有莫测的人心,当初的情谊便会随着破土的猜忌消散得彻彻底底。 她不由得又想起洳夫人曾说过的话,这世上向来不缺玩弄人心和权术的人,却几乎没有不曾因沉迷于玩弄人心而被人心玩弄的人。 那么她自己,能成为那少数人之一吗? ~ 待在场坐满了人,官家才现身,身后跟着圣人和裴贵妃。 他踏入凝和殿后,众人皆跪拜行礼,一双龙目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免了众人的礼。 坐下后惯例开口问候在场的肱骨老臣,抬眼扫过女眷席上的长公主席,看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影,便笑道:“许久不见,素娥倒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 第34页 韩素娥已做好了准备,闻言起身,遥遥施了一礼,忍住心中不适,笑吟吟道:“许久不见,官家也仍是这般神采奕奕。” 赵荣帧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瞬后哈哈大笑:“什么神采奕奕,朕已经老了。” “官家正值当年,为何偏要说自己老。”一旁的裴贵妃不由出声打趣儿,染了蔻的指尖掩住了朱唇。 今日不算什么严肃场合,于是殿下臣民也一声接一声地附和起来,顿时气氛轻松起来。 一室的欢笑中,素娥缓缓坐了下来,笑也淡了。她捻了半粒切开的冰雪冷元子,放在嘴里慢慢嚼,压下胸腔中涌起的恨意。 不经意扫向对面,却突然看见一个愁眉紧锁的人,不由得怔住。 好生眼熟…… 不止眼熟,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定要想起来。 素娥一双眼定在对面,仔细打量,努力让回忆。 那瘦削的脸颊、突出的颧骨和眉骨,还有下颌稀疏的须发,是有印象的。 他的官袍服色和座次也昭示着他的身份。 这位中年谏官,她到底在哪儿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天灵灵地灵灵~乌咪马咪哄 第17章 杯弓蛇影 她想起来了。 素娥伸向玉盘的手渐渐僵住,口中粉糯元子被一点点嚼碎,唇齿间蔓延着黄豆粉的香气,却觉得嘴里发苦,喉咙干涩。 于广之,于大人,当朝谏官之一。 她竟将如此重要的事情遗漏。 素娥目光又寻向对面末席处的那个消瘦身影,那个愁眉紧锁、正在忧心什么的官员,正是前世耿直敢言的谏官于大人。 他曾冒着官家震怒,在宫宴上恳请官家立储,也曾在被贬后为官家所厌弃,还能不懈上书检举裴相贪赃枉法。 若她的回忆没有出错,今晚这位于大人,会当众触怒龙颜,为官家不喜,并逐渐被冷落。 有了这不好的印象,后来他再上书揭发裴相恶行,官家自然不会信任他,只当他胡言乱语,不了了之。最坏的是,还惹得裴相忌恨,暗中排挤他。 之所以会有道声音提醒素娥,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大概不仅是因为对方曾经当着百官的面,痛斥裴相勾结朋党,卖官鬻爵,手下无恶不作、压榨百姓。更重要的是,他还曾在鸿桥之变时,替父亲说话,为将军府众人求情。 当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他再次惹怒了官家,直接被夺了官位,施以八十杖的刑法,最后上了年岁的身体扛不住这般打击,一命呜呼。 千不该万不该忘了这个人。 想到这,素娥眼眶微热。 她收回轻颤的指尖,攥紧成拳。 于大人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也算是将军府的恩人,前世他赌上了性命去维护将军府,虽然失败了,但这份心意,是万般沉重的。 这一世的于大人,万不能出一点儿事,若被官家厌弃,那他以后的官路就难走了。 今晚她必须要阻止对方。 她收回视线,垂着头。 “沉香,陪我去趟净房。” 一旁的嘉敏闻言,也要起身:“我同你一道吧。” 她忙拦住母亲,“母亲不必陪我,乍然离席,有些不妥,我和沉香一起就好,很快回来。” 嘉敏只好作罢,嘱咐她:“快去快回吧。” 出了殿内,素娥看见门外候着的宫人,微笑道:“这位姐姐,劳烦引我去更衣房。” 那宫人便恭敬地引她去了偏殿的一间屋子内。 “奴婢在外候着,姑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素娥点点头,看着她走出去,然后转身,凑近了低声问沉香:“你可会暗器?” 沉香见她不去里头的恭房,反而拉住自己问这事,满脸不解。 “奴婢......只练得一些轻功,暗器的话可能不太熟练。” 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不太熟练,那总还是会一些的吧” 沉香迟疑点头,“但是许久没练过,奴婢不敢保证。” 素娥见她这么说,有些失望,但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坐在对面男席末尾的地方,有个蓄须的中年人,他一会儿若是起身说话,你就想办法绊住他,不管是让他摔倒还是昏过去,只要能绊住他就好。” 沉香闻言在明白她的意思,不复稳重,大惊失色道:“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这若是被人发现,可等同于行刺官员! “此事很重要,决不能让他开口说话,至于为什么,我无法同你解释清楚,但总之为了将军府好。” “我不勉强你一定办到,但一会儿要尽力而为,切记千万不要暴露自己,若是行不通就放弃。”她郑重道。 沉香想起姑娘近日所为,听她说这么做是为了将军府,犹豫半晌,终是点头。 “知道了,一会儿奴婢见机行事。” 两人出了偏殿,回到凝和殿。 匆匆行走间,遇到一人,看对方的样子,似乎也是方才离席归来。 素娥停下了脚步。 “韩姑娘,”来人见到她,敛了原本深思的神色,露出笑脸。 是昨日在采芝斋发生冲突的其中一人,楚国公世子魏嘉诚。 她点点头,两个人打了照面,默契地不再攀谈,并行进了殿内,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去了。 -- 第35页 回到母亲身边,嘉敏方才瞧见门外情景,蹙眉:“你怎么和他一起进来。” “方才在门口遇到了,便一起进来了。” 她理好衣摆,规规矩矩地坐下,等着不久后要发生的事。 若是提前就想起这档子事来,她一定早在进宫前就想法子让这个于大人被绊住,暗中提醒也好,派人拦截也好,总之决不能让他开口。 她心不在焉地用了些食物,约莫半个多时辰后,待酒过几巡,那殿中央的歌舞撤去,恢复了一片安静。 马上就要来了。素娥心中紧张起来,转身望了望沉香,以眼神示意她。 对方点点头,偷偷藏了颗龙眼核在手中。 官家说了几句话,便打算离开了。 韩皇后即将扶着他先行离席时,对面男席末尾的座上发出一阵声响,众人被这声响吸引了注意力,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素来耿直的于广之突然站起身,似乎有些急,打翻了案几上的银樽酒杯。 众人见此,只当是他是不小心,瞅了几眼,没当回事。 官家龙目也扫了过去,没有说话,继续迈步。 然而,正当他要离开时,被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叫住。 “官家留步!” 闻言,他和身边的一后一妃都停了下来,扭头去看,见那个于广之离开坐席,快步走上前来,越来越近。 赵荣帧皱起眉头来,他隐约猜到对方要干什么,心中无奈又恼怒,腾地生出火气。 于广之只装作没看见官家逐渐沉下的脸色,走上前去,正准备直直地跪下去,口中大张,将要高呼。 “官——哎呦” “扑通”一声。 接连响起两道声音。 众人只瞧见那于大人气势汹汹地上前,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脚下一滑,趔趄几下,被绊倒在地,还翻滚半圈。 一时间皆不忍扭过头,一把年纪了,骨头再硬,摔成这样,失了脸面又伤身。 素娥没看到身后沉香不可置信的神色,还有她攥在手上那颗没来得及弹出的龙眼核。 她只看到于大人被绊住,以为是沉香成功地阻止了对方,一颗提起的心缓缓往下落,长舒了口气。 “姑娘......”身后的沉香脸色凝重,正要告诉她什么。 然而没等素娥仔细去听,又一声“官家!”打断了沉香的话。 只见那个跌倒的于大人在匆匆赶过去的宫人的搀扶下,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站稳了,不顾摔得发痛的骨头,毫不放弃地、锲而不舍地要继续开口。 他竟然还要说! 韩素娥还没缓多久,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她始料未及,下意识瞪大了眼,摈着呼吸,四肢发僵。 来不及了。 于大人再次站起来,虽然被摔痛的胳膊抖抖索索,发冠也歪到一边,但毅力可嘉,坚持不懈地开口唤住官家。 “官家,老臣有一言。” 眼见殿上之人的脸色愈发阴沉,甚至也没有半点回应,但他毫不畏惧,仍要继续说下去。 “臣以为——” 电光火石间,素娥闭了闭眼,咬牙站了起来。 下一瞬,她猛然起身。 仓促间,她装出像是发现什么可怖的事情一样,手忙脚乱地,又顺手扯掉案几上的绸布,将上面的杯子碟子悉数打翻,一刹间丁零当啷作响,在殿内显得格外清脆。 这动静大到盖住了于广之的话,自然引得众人扭头,看了过来。 只见她一脸惊慌失措,颤抖着指向殿上,口中还惊呼一声。 “有、有蛇!好长的蛇!” 似乎是怕众人不信,还补了句:“青黑色的,这么大。”她伸手比了比。 这般细致描述惊得众人一片哗然,顿时满殿的混乱,众人哪里细想,听了这话便惊悚地从于广之身上移开视线,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地方,又惊又怕地探身去寻。 “在哪儿!?”“怎么没看到?” “哪儿来的蛇?” 这边女眷席上也有抖着嗓子的胆小妇人惊叫:“怎么会有蛇。” 素娥自然是瞎指的,但她装得有模有样,像是亲眼见到那吐着芯子的毒蛇游过殿中,一副受了惊的模样,鼻尖红红,眼角盈着泪。 “你看到它往哪儿去了。”嘉敏也惊地站起身,不疑有他。 凝和殿周围草丛茂盛,一到夏季冒出什么蛇虫是常有的事,于是便以为女儿真的见到了哪条窜入殿中的蛇。 “不知从哪个冒出来的,只见它往殿上去了。”素娥胡乱指了个角落,然后担惊受怕地扑向母亲怀中。 “来人!快护送官家离开!”闻言,韩皇后很快反应过来,急呼殿上侍卫。 台阶下的御前侍卫马上冲了上去,护住了官家,将他围了起来,不出片刻,便迅速地离开了凝和殿。 “诸位冷静,先去偏殿避一避。”圣人安排,又吩咐宫人拿捕兽网来,找到那条蛇。 一时间殿内兵荒马乱,无人仔细去寻是否真的有蛇,胆子大的掀开案几下的桌布,看有没有藏着蛇,胆子小的早早退避三尺,互相聚着,生怕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一条蛇来。 宫中负责管事的姑姑很快赶了进来,陆陆续续将众人领去偏殿。 只剩殿中央的于大人,孤零零地站着,连身边搀扶他的宫人也怕得悄悄退了半步。 -- 第36页 再无人顾及他要说什么了。 ~ 殿中出现毒蛇的事情很快被处理了。 不知是素娥运气好怎的,竟然真让宫人在院外杂草中捉住一条蛇。 只不过是一条土黄色的小蛇。 宫宴结束,已是夜深,韩素娥跟着母亲姑姑进了仁明殿,三人坐下后,圣人挥退了众多宫人。 她握住素娥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一番。 “可算长了些肉。” 嘉敏赶紧道:“你可别说她长肉,现在的小姑娘整天担心自己长胖,饭都不肯好好吃。” 圣人失笑,摇摇头,发间凤钗上珠翠摆动。 “以前太瘦了,还是胖些好看。”长点肉,脸上也有气色,比之前那股弱不禁风的模样好多了。 韩素娥晃了晃母亲的衣袖,嗔道:“我可没有故意节食,您没瞧见我最近吃得不少吗。” “我看你整日只吃那些甜食,正经的饭不好好吃。” “真是冤枉,我分明每餐都好好用了,母亲不信自去问我院里的人。”素娥嘟起唇,佯装生气。 一旁的圣人静静地看着母女二人,见此不由展颜一笑,眸光温柔。 琉璃瓦灯里烛火跳动,暖黄的光将蝶翼般的长睫投射在眼尾,圣人垂下眸子,嘴角仍噙着浅淡的笑,却有些说不上来的落寞。 “卿云,”嘉敏见状,突然开口,周围都是心腹,也没讲究个称呼礼节,只唤了对方小字,“近日里,宫中如何?” 韩琳晓正有些走神,听对方这样唤自己,一瞬间有些怔然。 “还能怎样,老样子罢了,”她扯出一抹笑容,半是怀念半是感慨,“好久没人这样唤我了。” 听她这样说,嘉敏露出些许愧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 圣人打断她的话,“嫂嫂,素娥还在呢,”她抬眸看向侄女,对方正不知所措地看了过来,似乎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嘉敏止住话,看了眼女儿,也是,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她心中叹息,默默地伸出手握住对方,似要予她力量。 圣人感到手上一紧,温暖又坚定,眼中有莹光闪动,抬起头,“过去的事,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怨不得兄嫂。 “好了,不说那些事了,”她掩去面上异样,很快转移话题,“素娥,你那会儿可是真的看到毒蛇?” 韩素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点头:“确实看见了,我也以为自己眼花了。” “一条青黑色的蛇,腹部似有白点,还吐着芯子。”她说得像模像样。 嘉敏深信不疑,帮女儿解释:“我记得那片地方草木旺盛,夏日经常会有蚊虫,偶尔冒出一条蛇,也是正常。” “最后不也真捉住了条蛇。” 虽然并不是韩素娥说的那条。 圣人也没料到侄女会撒谎,若有所思点头,信了她的说辞,只是仍有疑惑。 “真是怪了,前段时间才让人清理过那一片,怎么又冒出来虫蛇。” “夏日嘛,那些东西就是除不净的。”嘉敏随口道,没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于大人:寂寞如雪,谁来理理我。 素娥:住口。 第18章 刚极易折 经此一闹,这场宫宴草草收场,凝和殿众人陆续散去,各自打道回府。 唯有扭了老腰的于广之被留了下来。 他被宫人搀扶着坐在宽榻上,一个不注意扯到扭伤,不禁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大人小心。”一位公公连忙扶住他,小心翼翼地往他腰间塞了块软囊。 于广之有些没好气地趴了下去,让赶来的太医替他看伤。 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突然滑了一跤。 跌跤也便算了,他最后还是坚持着爬了起来,不顾疼痛和丢脸,还要完成自己的职责。 可惜想了许久的措辞,话才到嘴边,就被那个一惊一乍的娇气丫头打断。 忒倒霉!今日出门前真该看看黄历。 圣人膝下无子,今日他本想当着官家和圣人的面,提出立储一事。 官家已过不惑,虽仍是强壮之年,但储君一事,还是尽早定下为好,免得重蹈覆辙,前朝的教训,足为深刻。 无论是立庶长,还是让圣人去抱养一位皇子在膝下,只要合乎规矩,倒也无所谓非要立长立嫡。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圣人恐怕是难有子嗣。 他想好这些,决意下次早朝时提出来,即使官家和圣人不乐意听,他也一定要说。 “于大人,您的小腿和腰上有些扭伤了,其他地方无碍,”太医诊断许久后,将他的衣服放下,“下官给您开了两瓶治跌打的膏药,每日在扭伤处涂抹三次,这一个月,不要剧烈活动。” 于广之点点头,虽觉着有些晦气和不爽,到底是客气地同他道了谢。 圣人体察他,怕他身体有恙,特许了宫中的太医替他瞧病,已是开恩。 于广之等太医开完药,不好在后宫滞留,便从榻上起身,要赶回府中去。 他出去时已是亥时过半,宫里多处都熄了灯,月如银钩,投下幽幽莹光,引路的公公提着盏宫灯,客气地引他出宫。 刚要走至第一道宫门,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唤他,被空荡又寂静的宫宇吞了大半声音。 -- 第37页 于广之转过身,眯着眼去辨认来人。 身旁的小公公也提着灯去照,瞧见来人,眉开眼笑。 “嬗溪姑姑,福公公,你们怎么来啦。” 原来是圣人身边的姑姑和黄门。 此刻嬗溪也燃了盏宫灯,秀丽的容貌一片温和,她轻声解释:“圣人不放心于大人的伤势,派我们前来探望,顺便送大人出宫。” 她瞧于广之好端端站着,也能自行走动,松了口气,又对那小太监道:“公公先回去吧,剩下的路由我和阿福来引。” 那年轻公公自然乐得如此,没说什么,道了谢便转身回去了。 于广之看见来人,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觉着有些牙疼,圣人果然来阻拦自己了。 “于大人,”嬗溪静静地等着那公公走远,开口将要说什么。 “你不必多言,告诉圣人,我必定会劝说官家立储。”于广之语气不善地打断她的话,临了怕她还要开口,用想好的说辞堵住对方的话头:“我于某今日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十四年未有子嗣,早该认清现实,没有亲子,去抱养个小皇子又有何妨,万不能再让储君一位空悬着。” 见他误会自己的主子甚至出言不逊,嬗溪好脾性,没有动怒,面上毫无波澜,但眸色终是冷了下来。 她哪管对方愿不愿意听,不咸不淡地转述圣人的话:“于大人当真迟钝,官家久久不肯立储,便是有他自己的考量,若立庶长子,则裴相日渐势大,若让圣人抱养认嫡,则将军府势大。” 于广之闻言神情一愣。 他要出言辩解,对方却再度开口。 “大人不妨好好想一想,官家现下正值壮年,根本不需急于确立东宫之位,何苦要给自己添堵。” “现下的局面,便是最好的状态。” 一个无子无依靠的皇后,和一个看着多子的妾。 裴府和将军府,两相制衡,官家在背后掌控得轻松,何必要让一方独大呢? 极乐池的水汽被夜风吹了过来,明明是带着凉意的,于广之后背却渐渐渗出冷汗。 他一直以为是皇后心有不甘,阻拦立储,没想到,是官家有自己的打算。 怪不得,每每要提立储一事,官家便沈了脸色,似极不高兴。 驽钝,驽钝,自己当真驽钝。 嬗溪见他神色怔然,应当是听进了自己的话,她垂下眸子。 “大人,圣人还有最后一句话要我带到。”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 人非圣贤,倘若一味求直,不分场合,必然为上位者厌弃。 这十个字出自一个小小宫人之口,于广之下意识反驳:“我身为谏官,自当坦诚直接,若是玩弄心术,岂非误入歧途?” 他说的慷慨,但心中已多了几分犹疑。 嬗溪点到为止,没有再劝的意思,该说的都说了,对方还要固执己见,也同她无关。 她抬了抬手:“于大人,时辰不早了,奴引您去宫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生死时速 决不断更 今天有点事 短更一章 第19章 圣人 作为半个娘家人,许久不见,嘉敏自然同皇后聊的晚了些,后来见夜深露重,便干脆留宿宫中。 仁明殿的宫人将床榻铺好,素娥便爬了上去,迅速躺下。 她困极了,但睡不着,眼帘闪着缝儿,像被珊瑚灯架上的光晃了神。 沉香熄了几盏,只留一顶壁火,然后将帏帐拢了拢,霎时床间暗了下来。 大半个时辰前,听到姑姑唤嬗溪去送于大人,她心里总算歇了一口气儿。 先前在晚宴上,她一时情急,强行打断了对方,虽然暂时阻止了他,却不是良久之计。 若不想于大人再重蹈前世覆辙,只能劝服他打消想法。 她想了想,觉得如果是姑姑派人提醒,既说得过去,也有分量。 所以同姑姑在一起时,她装作好奇地提起于广之,问那位摔倒的大人可否有恙。 姑姑做事细致,早派了人去请太医,听她问起,也没太在意。 见此,她只好再次将话题往于大人身上引,有些歉意地说是自己不该突然打断大人说话,万一大人有什么重要之事禀告,自己岂不是误了大事。 接着便听见一旁的母亲嗤笑一声。 “他能有什么大事,估摸着又要不死心地劝官家立储。” 母亲半开玩笑:“我倒觉着他该感谢你打断了他,今日这样的场合,若真口不择言,恐怕官家要恼怒了。” 素娥奇怪母亲怎么知道,但转念一想,大概于大人没少提起立储一事。于是她作释然道:“这样吗?那我误打误撞还做了件好事。” 然后又不经意地提起:“我听说那位大人虽瞧着固执了些,却嫉恶如仇,为人正直,倘若他今天真的惹恼官家,以后那些忠直谏言恐怕就难以被采纳。” 母亲搅了搅手中羊乳,递给她,随口回道:“确实,你父亲也曾说他为人正直,只是过刚易折,做臣子的,怎能一味求直,学不会揣摩圣心?” 她接过盛了甜羊乳的瓷碗,小口小口地啜着,一边觑着姑姑的神色。 姑姑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是母亲想起什么,有些疑惑:“说起来,那个于大人为何非要今日进言?难道早朝时就说不得了吗?” -- 第38页 话音将落,素娥就听对面的姑姑淡声道:“是说给我听的。” 那时,她突然想起,姑姑多年无子,官家又迟迟不肯立储,莫非于大人认为,是姑姑在从中作梗? 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被人误会,姑姑还会去好意提醒吗。 正当她开始考虑别的法子时,见姑姑招手唤来嬗溪,吩咐对方去看看于广之伤势如何,又耳语几句,似乎说了什么重要之事。 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看来姑姑还是选择插手此事,但愿那个于大人,能将姑姑的劝解都听进耳中。 “姑娘,”沉香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在。 素娥翻了个身,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知对方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沉香拉了帐子还未走,站在床脚处,有些犹豫:“有件事,方才一直没空跟您说。” “于大人滑的那一跤,有些古怪。” 韩素娥一时没反应过来,声音懒懒,似要睡着:“怎么了,不是你让他滑倒的吗?” “不是我,”沉香否认,她摇摇头:“奴婢还未扔出暗器,他就滑倒了。” “所以,才说此事有古怪。” 不是沉香? 素娥猛地睁开了眼,困意顿消,夜间的凉风突然吹进来,拂乱了幔帐,她缓缓起身,打了个激灵。 不是沉香,难道是自己摔倒的? 似乎是知道她所想,沉香又补充一句:“奴婢觉着,他也不像是自己摔倒的。” 素娥闻言一阵沉默。 不是沉香做的,也不是他自己摔倒的。 那又是怎么回事? ~ 头天因心中有事睡得晚,第二日素娥醒来时已经时辰不早了。宫人告诉她长公主本想等她醒来后一道儿回去,却半途接到府上的消息,便匆匆赶了回去。 素娥倒不着急回府,她在仁明殿用过了早膳,又陪着姑姑闲聊了会儿,这时有宫人来报,说是将军府的护卫已经候在了宫外,等着接韩姑娘回去。 圣人拍拍她的手,失笑:“这才几时,便急着让你回去了,你母亲真是半点离不得你。” “您在宫中事务繁忙,母亲还不是怕我在这里扰了您。”她甜笑着,心中也有些不舍,“我可是不愿走的。” 圣人点了点她的梨涡:“你倒是会说。” 正巧嬗溪打帘进来,说娴妃娘娘有事来找,素娥便同姑母道了别,由其仁明殿的宫人引着出了宫。 沉香跟在她身后,三人默默地绕过仁明殿,从宫中大道走出后,走至极乐池南边的小荷塘旁。 天气炎热,宫人低头引着路,尽量往阴凉地儿走,素娥觉着日光明媚,便抬头去看昨日母亲提到的移清殿,目光绕过荷塘,却意外看到两个人站在拱桥上,一人正对着湖面投鱼食,看不清表情,另一人面向前者,似乎在争执什么,没说几句,看见这边来人,扫来一眼,匆匆走了。 离去的那个人……好像是裴江滢。 “这位姐姐,”素娥开口,“前面那位可是大殿下?” 宫人闻言抬头看了眼,有些惊讶道:“正是大殿下。” 素娥“唔”了一声。 裴江滢找他做什么,幽会么。 她们正好要路过拱桥,走近了便看到长身玉立的赵湛,对方正一语不发地向水面投着饲料,柳荫遮了大半面容,神色不明。 听见脚步声,他扭头看了过来。 赵湛似没料到来人是她,顿了一瞬,然后将木碗中的鱼食一股脑倒进水中,引得荷塘中鱼虾争相围拢过来,发出一阵细微的抢食声。 他提步走下桥,来到素娥身边,唤了声“表妹”。 “殿下,”素娥行了礼,看着桥下水面:“鱼这种东西,是不知饱的,殿下也不怕它们撑死。” 随着她的话说完,那一碗鱼饲料很快被分食干净,水面恢复了平静,偶尔有一尾鱼露出水面,吐了泡泡,发出“啵”的一声。 赵湛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漫不经心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木碗。 “你怎么在宫中?” “昨日太晚,留宿在仁明殿了。” 听了这话,他突然想起什么,挑眉看向她:“昨日你似乎受了不少惊吓。” 倒不太像自己认识的那个她,无论见着什么场面,都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素娥想起她编织的那个谎言,做戏做全套,马上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 “快别提了,太可怖了。” 抬头却见对方审视地打量着自己,好似不太相信。 那引路的宫人见他二人像是要攀谈起来,有些焦虑,她急于回去交差,一脸欲言又止地站着。 圣人的亲侄女,为何同大殿下这般熟稔,真是怪事。 赵湛视线扫去,看见宫人不自在的表情,心下了然,他退了半步,让出路来。 “日头太晒,你早些回去吧。” 韩素娥其实本有话想问他,但终是压下心中疑问,点点头,跟着宫人走了。 今日不太方便,下次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无话可说了 第20章 惊梦 从宫中回来后,算上今日,离棋局之约只剩了三日。 过了午膳后,拂云轩连同院门都紧紧关闭着,里头静悄悄的,连来往的仆妇小厮都踮起脚跟走路,似不敢惊扰了院中之人。 -- 第39页 翠竹三两簇长着,绿影婆娑,在拂云轩的一个小莲花池边,清荫亭里搭起了防蚊虫的纱帐,白纱缥缈,不见帐中人。 韩素娥托腮看着面前的棋局,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先前过分自信,还有空看看闲书,管管闲事,临了约定的日子,眼见所剩的时间越来越少,便隐隐慌了起来。 她放下手臂,换了个姿势,拾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在指间摩挲半晌。 倒也并非半分收获都无,最起码一路攻城掠池,有了大半思路,只不过在最关键的一步总是停滞不前,无论试了多少遍,都不能化解接踵而来的汹汹来势。 都说棋品如人品,观人即可知棋,那镇北王世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倚在由玉片编织的席铺上,后背传来令人舒适的冰凉之意,透过白纱帐幔可以直视亭外的碧空,摘玉池里鲤虾相戏,碧波微漪,青茎摇曳。 水声潺潺,荷香阵阵,微风里携着翠竹的清爽,穿过帐幔飘来,着实令人惬意,惬意到不想思考。 ~ 黑云压城,翻墨遮山。 “一切准备妥当,接下来还请公子指示。”一个灰影半跪着,在他面前站着一身姿修长的人,那人着如墨锦袍,背影几乎融于背后暗沉沉的天色,看不清面容。 “西方。”站着的那人似乎惜字如金,不过手下似是极为了解他,即刻明了,又低头请示:“若从西面突袭,只能从延安走,接下来还请公子明示。” 对面之人未加犹豫,简短回他:“借道河中府。” 然到底是借还是夺,可会不可言。 他们身后是一方石碑,似坟墓,碑上刻字,天色暗沉,看不清字迹。 那灰衣人退下后,玄衣公子独站半晌,不一会儿,又走来一人,头戴帏帽,黑纱掩面。 他停住脚步,同那玄衣公子静静看着墓碑。 “二十三年了,”掩面之人浅淡开口,声音雌雄莫辨,语气说不清是悲还是恨,“虽迟了些,总归是完成了。” 而那玄衣公子依旧一言未发,静静端详碑上刻字。 戴黑纱帏帽的人也不觉尴尬,仍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现在朝廷里都是些胆小如鼠的懦夫,当年的大将军一脉算是堪用,可惜早在五年前被戕害殆尽,你说,这算是为我们铺平了道路吗?” 这话音刚落,天空中一道惊雷劈过,刺眼的白光将这方地照亮,霎白如昼。 狂风携卷着飞沙走石,吹落他头上的帏帽,露出他半边面容,而那玄衣人似有所察觉般扭过头,一双淡漠的眸子梭了过来,如冰石墨玉,清渊寒潭。 又一道惊雷劈来,随至而来轰隆的声响,震得人耳发颤。 韩素娥瞬间惊醒过来。 耳边似乎还有那道惊雷撞耳的闷响,她手脚冰凉,几乎不能动,缓了好久才勉强从榻上爬起来,心跳剧烈,似乎被方才的雷声所惊。 她攥紧了胸口的衣料,害怕病痛又会突如其来,所幸缓了片刻,心跳逐渐平息下来。 身上已全是冷汗。 “姑娘,可有不适?”帐幔外的檀香走进来问道。 “无事。”她嗓音微哑,喉咙干涩,檀香忙倒了杯茶递给她。 她接过茶盏,抬头望向外面,碧空白云,风和日丽,哪来的惊雷闪电。 觑着她脸色,檀香开口:“方才姑娘睡着了,没一会儿从南边传来一阵声响,我怕吵着您,就出去看了一下。” 韩素娥闻言顿了顿,示意她无妨,抿了口清茶方开口问她南边出了何事。 “还不是西府那几个姑娘,”檀香没好气道:“为了争一个向阳的院子让几个小厮大打出手,结果不小心将高处的一块巨石推倒了,才发出那么大的声响。” “可有人伤到?” “一个小厮被砸到了右腿,估计那条腿是保不住了。”檀香面带同情,继而道:“还是我们东府的人,你说他怎么这么不注意,站哪儿看热闹不好,偏偏站那石头下。” 韩素娥轻轻蹙起眉头:“送去医馆了吗?母亲知道了吗?” “算了,我去看看吧。”边说边起身。 “已经送去了,我赶到时夫人也去了,夫人还叫姑娘不必前往。”檀香忙说。 韩素娥心里有事,本也不愿前往,听她这么说便也作罢了。 “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轻轻唤退檀香。 知道姑娘向来喜欢独自待着,檀香不疑有他,便依言退下了。 轻纱飘动,亭中只剩了她自己一人。 韩素娥定定地看着桌上棋盘,神思恍惚。 先前她不小心睡着,竟然做了一个梦。 做梦便罢了,只是梦中那两人和那方墓碑,于她而言完全陌生。 至于梦境里的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对话,更是令她遍生寒意。 途径延安,借道河中,自西面突袭汴京。 仔细想想,正是她病逝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镇北军队南下,剑指朝廷。 那个帏帽掀落后露出的半边侧颜,那个惊雷下一闪而逝的墓碑,还有那双冰寒又深不可测的漆黑眸子。 像烙印般沉在她脑海中。 突然想起什么,她急急找来纸和笔墨,俯身伏在案几上书写。 狼毫吸饱了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洒,她反复描摹,好一会儿才停笔。 -- 第40页 上好的澄心堂纸上赫然是她在梦境中的墓碑上所见的刻字。 那一瞬的白昼如同一副静止的画面刻在她脑中,虽不能认出上面的字符,所幸她记性向来好,在短时间内能完全记得墓碑上的情状,于是分毫不差的照着记忆中的样子描摹出来。 一共六字,但这字符同当朝惯用字体都不大相同,故她不识其意。 她拿起宣纸,仔细端详,指尖顺着墨痕勾画,总觉得这字符似曾相识,奈何思索半天也不得其解,正在出神时听见帷幔外传来动静,心中一惊,连忙抽出一沓崭新宣纸覆在上面。 韩素娥抬头见是母亲来了,看她走得极快,裙裾如风般飘荡,腰间的琚玉发出叮咚的声响。 “母亲怎么了?”她打量母亲神色,问道。 嘉敏走至她面前,原本面上淡淡的不耐,转向她时却堪堪一收,褪了不虞之色,平静道:“一间院子也好争来争去大打出手,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姑娘。”语气嘲讽。 “是哪两个妹妹?争得又是哪处的院子?” “二房和三房的,争的是柳汐园,呵,她们是打的好算盘,整个东府就数那里离你这里最近。” 柳汐园……韩素娥愣住。 怪不得方才那么大的声音,原来是拂云轩南边挨着的柳汐园。 这处园子并不大,向来空着。但她清楚记得柳汐园的有一处假山,当年就是在这个假山下发现了通往私窖的密道。 柳汐园原本不是用来居住的,它原本是一片鲤鱼池,同自己拂云轩里摘玉池相通,池边一处假山,但很久以前被填了,只留了一个假山,后来在周围筑起了墙,单独辟了一个小院子出来,名为柳汐园。 她静默几息,抬眸问母亲:“那母亲是如何处置的?” 嘉敏挑眉,慢条斯理道:“为了一个院子伤了和气多不好,所以便谁也不给。” “母亲英明,”她闻言放心了几分,转念一想,又攀上母亲的手臂,附在她耳边,悄悄地:“其实我也看中柳汐园了,不如将我的拂云轩同柳汐园打通。” “怎么,还嫌你的院子不够大?” “住惯了总想换个地儿嘛。”她撒娇。 “拂云轩是得道高僧帮你算了好风水的院子,整个东府就数这里最舒适,你还想搬去哪里?” “求求母亲了。”她继续撒娇,鼓了鼓腮,眸子满含期待。 嘉敏最看不得她这副神情,心里一软便应了。 待了没一会儿,嘉敏又匆匆离去。 素娥目送母亲出了院,唤退身边人,再次抽出方才被慌忙压住的纸,打量片刻,仍旧是毫无头绪,正如桌上的棋局一般无解。 她不由挫败感顿生,忍不住蹙眉,不知怎地又想起梦境里的那双眸子。 惊鸿一瞥间,其他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那双极黑极深的眼眸,似寒刃冰矢,猝不及防的梭来。 明知自己只是在梦境,却觉得心惊肉跳,仿佛自己真的是偷听被发现一样。 那种令人战栗的感觉让她指尖泛起凉意。 镇北王府的人,她从未了解过,两世加起来几乎都是一无所知。她尚且只能大胆推测,梦里的玄衣人是传闻中的谢二公子,但也仅此而已,至于谢二公子本人究竟如何,于她而言是一片空白。 她甚至疑惑,为何会梦见这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倘若说她同谢二公子唯一的关联,恐怕也仅仅止于面前的这盘棋局。 棋局……她突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般地想到什么。 目光转回棋盘,黑白玉子静静地散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几日过去了,任凭解棋人的万般焦虑也纹丝不动。 从最初见到这盘棋局,她便下意识的认为是镇北王世子所作,所以一直以来也总是拿当初破解“星劫”的思路去解这盘棋,倘若她的下意识根本就是错的呢?倘若这棋局并不如她所想为世子所设呢? 两个不同的人所设的棋局,纵使再相似,也是不一样的。 世子的棋局要以声东击西的诡狡之法去破解,那么谢二公子的棋局呢? 一时间周围都仿佛寂静了一般。她拼命在脑中回忆关于这位谢公子的事。 当年世子于京中被刺杀身亡,镇北军愤而南下,不仅要对上中原的五十万军马,还因朝廷与辽人勾结,被置于腹背夹击之境。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镇北一脉将于此凋敝,结果谁能想到镇北军直接放弃沧州,破西面而入中原,直夺河中府,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主事之人正是那位谢公子。 韩素娥垂眸望向桌上棋盘,似透过那黑白棋子看向另一个人,那黑子如墨如玉,恰似那双眸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个猜测在她心中逐渐成形,她想到什么,拨乱了棋盘,先前的诸多尝试被她悉数推翻,重头落子。 数不清多少次了,不断地推算,不断地尝试,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 等夕阳西斜,夜幕将至,她终于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第21章 游云 第二日用过早膳,韩素娥见母亲无事,便提出想去之前去过的游云寺上香,顺道再让觉明大师替她瞧瞧脉象。 “哦?就是你之前独自去的那个寺庙?”嘉敏坐在余荫下的梨木镌花椅上,拈起簸箕里晒干的栀子花瓣,一片片仔细地放进一个精心缝制好的香囊中,心情颇似不错。 -- 第41页 “最近可还会做噩梦?”她手指翻动,迅速缝好桃粉的缎面囊袋,拿远了端详片刻,示意素娥起身,在对方腰间比划一番。 轻纱挥动,阵阵香风袭来,韩素娥一动不动的站着,任母亲摆弄,抬手接住一片飘来的柳絮,答她:“好些了,觉明大师开的方子还是管用的。” 听她说这个,嘉敏又忍不住皱眉:“这名号我都不曾听过,随便开的方子你也敢用。” “找郎中看过了,不会有错的,” 她浅浅勾起唇角,似不怎么放在心上,“更何况大师医术精湛,不少出名医馆也会请教他。”。 “到底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下次还是谨慎些。”嘉敏闻言神色松动,好在终归是同意了。 这日正好韩沐言也在家,听闻母亲和韩素娥要去郊外的寺庙上香,于是便一同前行。 这次相比上次是浩浩荡荡,身后侍卫便跟了一排排的。 许是因为这次动静大了多,被后山里挑柴的僧人看见便转头通报了寺内的人,韩素娥和母亲下了马车,出乎意料的看见觉明带着上次见过的慧可站在不远处,似乎静候片刻。 见到她们走近,觉明也迎了上来,口中道:“老衲不知近日有贵客来,有失远迎。”身后慧可默默行礼,二人再见到韩素娥并未过多惊讶。 韩素娥并未刻意让母亲隐瞒身份,但也不主动自报家门,料想觉明师徒有所察觉,知道来客身份尊贵,一路十分恭敬的带着几人绕过院内,引至寺内的一禅房。 韩沐言走在最前面,环顾四周,打量片刻笑道:“这寺内人不多,却倒也不算小。” 没看到几个来上香的,也不知这游云寺是靠什么维持的。他心里思忖,并未说出口。 母女二人进了禅房,韩沐言似十分好奇这寺庙,在外出走动。 几人坐下后,嘉敏虽心中有疑,却仍旧礼貌温和地开口问觉明:“家女上次独自前来拜访大师,我并未一同跟着,听她说开了几方药,这几日症状减缓了不少。今日我同她一起前来,还请大师再替她仔细看看。” 韩素娥随着母亲看向觉明,冲他微微一笑:“这几日不再做噩梦头痛了,想来是大师的方子起了作用,不过还要请大师再帮我看看。” 觉明自然明了,上次她来时可没说什么噩梦头痛,不过他自然瞧出求药一事对方是瞒了家人来的,也没有说破,只点点头。 韩素娥摘了玉镯,伸出瓷玉一般的腕,放在青陶脉枕上。 觉明隔着一层白纱,两指搭在她腕上,静静听了片刻方挪开手,思索片刻询问:“施主近两天不曾再做噩梦?” 韩素娥抬起头,对上觉明认真疑问的眼神,突然想到昨日下午那个梦,以及那一声贯耳惊雷,目光烁了一瞬,最后开口:“不曾。” 听此答复,觉明未说什么,提笔刷刷写了方子。 “观施主脉象,仍有些相火妄动,老衲给您开了个去燥的方子,加之施主不久前大病初愈,体质又似先天薄弱,所以仍需温养,虽天气炎热,切不可贪食寒凉。”觉明将写好的方子递上前,白芷取过后交给嘉敏。 嘉敏捏着药方,心里到底信了几分,毕竟体质薄弱和大病初愈之症都被他看出来了。 “既然大师看出我女儿体质薄弱,那可否有医治之法,不瞒大师,我家这孩子,每年总要犯病,寻遍了医者,都未有能医治的。”嘉敏迟疑启齿,终是和盘托出,抱着几分希望。 觉明正将纸笔放好,闻言一顿,抬起头看了一眼嘉敏,又扫了眼已经退坐到她身后的少女。 韩素娥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觉明了然,遂作出一副无奈可惜的样子:“恕贫僧无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化解。” 嘉敏闻言有些失望,但未说什么,仍开口道谢。 “母亲,您近日不是说用膳无胃口,夜里难以入睡吗?不妨让大师也替您把把脉吧。”韩素娥提议。 嘉敏愣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好”。 “姑娘真是贴心,什么时候都不忘夫人。”白芷在一边笑道。 她贸然插嘴却没有引来嘉敏反感,反而笑看她一眼,复而转头朝觉明道:“还要麻烦大师了。” 觉明笑着摇摇头,抬起手请嘉敏伸出手腕。 嘉敏取下腕上常年带着的佛珠,正要递给身后的白芷,却突然听对面觉明出声:“……这是?” 韩素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那串莹润珍贵的白玉菩提手串,那是自她记事起就见母亲一直戴在手上的佛珠,据说是母亲小时候宗显皇后为她请来的开光佛珠。 “长公主殿下到此,贫僧竟不知。”觉明道一声“罪过”,便要起身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嘉敏出言拦住觉明,不解道:“不过大师是如何认出我的?” 听她这样问,觉明又转眼看那佛珠,缓缓开口:“志云大师是贫僧的师父。” 一句明了,原来这白玉菩提正是志云大师所赠,觉明自然认得,通过此物也不难猜出嘉敏身份。 嘉敏微微吃惊,歉道:“竟不知您是志云大师的弟子。” 觉明摇摇头:“殿下不知也是正常,贫僧素来喜清净,又不像师父那样道法高深,四处宣讲,只能在这僻静之地看看医术,养养花草。” 他倒不觉尴尬,坦坦荡荡地说出这些话,引得嘉敏顿生好感,她想到什么,开口询问:“我幼时曾去普渡寺小住一段时日,还记得大师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弟子,不知?” -- 第42页 “殿下说的可是觉慧?” 嘉敏闻言眼中一亮,她点点头,目露期盼。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故人师弟。 “觉慧啊……”觉明眼露怀念,语气唏嘘。 “觉慧是我师兄,”他向嘉敏道,语气有些遗憾和痛惜:“只是师兄他……当年不听师父劝阻,偏偏去了燕北,那时正值两朝交战,后来师兄没了音讯……” 话未再说下去,不言而喻。 “怎会这样......” 嘉敏愣住,刚燃起的惊喜被从头浇灭,心里瞬间凉了半截。 她神色恍惚,想说什么。 当年父皇还是皇子时,有一年她染病了,宫里的医生怀疑她得的是会传染的瘟疫,于是她被送到普渡寺里养病,母亲在马车中擦泪哄她,她迷迷糊糊睁眼,下了马车,便看到一个温和清俊的少年僧人站在志云大师身旁。 在普渡寺的三个月,是她颇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母后膝下并无皇子,她从小就盼望能有一个兄长,虽然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却不甚亲近,只充满着算计与猜疑。而觉慧就像她一直以来期盼的兄长,温柔和善,会答应她的各种无理要求。 在大多数人因为她的身份和病情而露出一种害怕又敬畏的表情时,只有他仍旧是目光澄澈干净,满是担忧和关切。 后来她病好了,自然被接回了父亲的府邸,她一回到家里,父亲便接到了册封太子的旨意,从此她成了父亲的福星,再也不会因病被送至偏远的寺庙,可是她却无比想念那个清净的寺庙,还有那个笑起来温和的少年僧人。 嘉敏回想起陈年往事,那些模糊的清晰的,一股脑涌了上来,但是她早已不是那个被送往寺庙便哭闹的小姑娘,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失仪,只能压下感慨,万千言语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韩素娥感受到母亲情绪的波动,惋惜又庆幸地开口:“实在是可惜了,不过母亲今日见到觉慧大师的师弟觉明大师,也算见到了故人。” 觉明也点头附和:“贫僧幼时偶有听闻师兄提到殿下,若是他知殿下如今顺遂无恙,想来也会十分欣慰。还请贫僧替殿下把脉,就当是替师兄尽了这份故人之情。” 嘉敏闻此平静了心绪,伸出手让对方诊脉,把完脉象,觉明写好方子。 韩素娥正思索有什么办法能与他单独说话时,就听觉明道:“贫僧突然想起,师兄在分别前曾将他的些许物事留给了我,贫僧将其搁置在师兄生前住过的地方,殿下若是想看,可派人取来。” 嘉敏自然是不会推拒,连道:“大师不必特地取来,只叫人引我去便是了。” 她转眸看向女儿,正要开口,就见她理解地笑笑:“母亲不必顾我,只管去吧,我同大师对弈几局,在这里等着母亲。” 闻言嘉敏放下心来,带着白芷去了。 母亲走后,韩素娥也不再打哑谜。 “上次同大师的约定,不知大师还记不记得?”她抬眸,看向慧可端来的棋盘。 “自然是记得的,莫非施主已经解开了棋局?”觉明注视着她,话里有期望,也有几分犹疑。 韩素娥听出他的犹疑,倒未觉得不悦,也不直着急给出答案,而是先要求道:“今日大师已知我身份,还请大师答应我,不管何人问起,都请替我保密,就当我只是随母亲来诊脉听禅的吧,而我也不会追问大师为何同镇北王府的人有牵连。” 听了后半句话,觉明没有惊讶,毫不犹豫答应了她的要求,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泄露此事。 得到承诺,素娥唇角释出一抹自信的笑,抬手拈起一颗黑子,口中道:“我只演示一遍,大师看好了。” 梵香袅袅,一室沉静,她沉默着落子,慢慢将被掠去的城池夺回。 觉明难得失了稳重,迫切又专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炷香后,她收回手,觉明定定地盯着棋盘,注视良久,半晌后,终于从中抬头,目露激动又欣喜地说:“解出来了,真的解出来了。” 他神情除了兴奋还有恍惚,似乎不敢相信。 韩素娥淡淡笑了笑,目不转瞬地盯着他:“恭喜大师恢复自由,还望大师能兑现诺言。” 哪想这话刚落下,觉明似被人捶了一棒锥,突然顿住,那喜意也戛然而止。 见此她心提了起来,一双眸子微眯,疑道:“大师...莫不是想反悔?” “不敢,不敢。”觉明连连摇头,接着又怔住好一会儿。 这个看着仙风道骨的大师突然垂下头,脸上全是羞愧与自责。 “你……”素娥不知他为何这般作态。 “韩姑娘,”觉明不敢看她,“上次不知你竟然真的能解开棋局,故而有些事未能同你说清楚。” 他一张脸在白须下也能看出涨得通红,的确是愧疚至极的样子。 身后两个侍女见状不妙,早已气极,檀香抢言道:“那为何大师上次不把话讲清楚?就因为不相信我家姑娘吗?” 觉明苦笑摇头。 韩素娥静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是什么事,还请大师说明。” 至此,她心中已有不好预感。 “唉,老衲的确有一株‘南枳’,这‘南枳’也的确能制成解毒之药,只是——”觉明一脸赧然,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 第43页 “——只是这解药,需两株‘南枳’才能制成。” 第22章 药丸 回到府里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城里人家都燃了烛火,夜市上的摊贩也点亮纸笼,远远望去,灯火明灭中一片璀璨。 从那好似不闻人间烟火的游云寺归来,深深吸上一口这市井气息,檀香方觉得踏实了些。只是偷偷瞧了瞧姑娘的神色,仍旧是心不在焉的,不禁有些担忧。 说来实在可气,那位大师之前竟然不将话说个明白,害得姑娘白费那么多功夫,结果还是不能拿到解药。 这几日姑娘为了解开那棋局,都清减了不少,她心中戚戚地想,姑娘现在该有多难受啊。 这她倒是多虑了。 其实韩素娥还算平静,说不上来气愤。之前乍一听到觉明的话,自己确时万般失望,可是随即就释然了,距前世自己病逝的时间还有十年,在这之前,仍有很多时间可以想法子。 能重活一世,已经算得上老天开恩了。 她心里头看得开,却不代表其他人也能这般乐观。 甫一进了屋,檀香就几次三番欲说些什么,见她一声不吭的,也不敢擅自开口了,就连沉香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一切韩素娥都看在眼里,待回到霁月楼,她才开口:“你二人不必如此焦急。” “姑娘要我如何不急,那和尚明明答应了制解药给您,却不把话给说清楚了,现在倒好,另一株药草上哪儿去找?”檀香越说越气。 “好了,”韩素娥轻声安慰:“如今我得到了一株草药,觉明大师也承诺想法子凑齐另一株。最重要的是,我寻到了治病的法子,这已经算是最大的收获了。” 好过前世的自己,一直不知自己身中奇毒,还以为是天生疾病。 檀香仍皱着脸:“可万一总是寻不到另一株草药该如何是好。”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面带希翼:“奴婢记得,那觉明大师不是说,他是替东家培育的药草吗,还说他东家有两株药草,既然如此,姑娘为何不去寻那人帮忙?” 檀香记得的事,韩素娥怎么不记得,可这事哪像她说的这般轻松,倘若她没猜错,觉明的东家十有八九是镇北王府的人,再细一点,极有可能是那个谢二公子。 谢景淞,前世与她毫无交集,这一世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来往。更何况自己中毒一事,不知涉及了多少阴私,自重生以来,她连父母都没敢说,又怎能轻易告知一个不知敌友的人。 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于是她耐心解释:“我中毒之事恐怕牵连甚广,觉明大师的东家必定不是常人,轻易招惹会难料结果,所以此刻,”她摇了摇头,“还不能随便找上门去。” “那姑娘为何一直不肯告诉夫人和将军?他们知道了定能帮你寻制解药。” 这是一直以来悬在二人心头的疑惑,却也正是韩素娥的顾忌所在。 提起此事,素娥神色冷凝起来,缓缓道:“我之所以不让父母知晓,是另有打算。” 烛火映着的光在素白墙上跳跃,她看向旮旯阴影处,好似有鬼怪要从那黑黢黢的地方钻出来。 “你们且想一想,我从出生起几乎不曾出府,身边皆是母亲亲信,而下这毒还需要一定时日,既然如此,下毒之人又会出自哪里。” 下毒之人会在哪里?二人起初不明,可仔细一想,顿时脸色不好。 “姑娘,既然是府里出了细作,那不更应该告诉将军和夫人,好严查此事揪出其人?”沉香有些忧心,万一那人还有后招…… “哪有这么简单。”韩素娥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当年敢买通府内,并且把毒下到我身上的人,恐怕本事不小,而对方想要做的,难道仅仅是对付一个闺阁女子吗?” 她语气平淡,仿佛讲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实实在在夹杂着阴谋与算计。 檀香和沉香听明白这话中意味,不由得背后一凉,冷汗涔涔。 “那……若是告诉将军与夫人,也不能查清幕后之手是谁吗?”檀香脸色发白。 告诉父母?起初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首先她不知如何解释,其次倘若父母知道此事,依着母亲的性子,这府内恐将掀起一阵动荡,岂会不惊动那藏在暗处的人? 韩素娥眸色沉沉,暗得像屋外墨蓝的夜空,她行至窗边,从阁楼上遥遥注视着某个灯火通明的方向,意味不明。 “如今我打算暂且瞒着父亲母亲,待查清一些事情,再告知他们。” 敌明我暗,中毒一事,还得暗中寻找法子,私下调查,万不能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你们可明白?” 听了这话,两人神色一正,点点头,面上多了分肃色。 ~ 月朗星疏。 郊外没什么灯火,天上的弯钩儿散出柔柔光晕,这便是唯一的亮处了。 隅山被这样的黑夜笼罩着,无声无息,像一只静静蛰伏在地的巨兽。 顺着山脉,拨开挡路的花草树丛,沿着那千层石阶,便能瞧见半山腰上的游云寺。 半夜憋醒的小僧人慧可从塌上爬起来,被衣物被褥绊了几脚,迷迷糊糊出了房,抹黑走到后院的茅房,回来时却无意中瞥见师父的房中亮着灯。 大半夜的,师父不睡干嘛呢。他无声嘀咕,摇摇头进了屋,不出一会儿便鼾声又起。 -- 第44页 亮着灯的厢房内,觉明面前摆着棋盘,棋盘另一头坐着位年轻公子。 今天乃是他同东家一年一度的约定之日。 “许久不见,大师棋艺突飞猛进,令沈某刮目相看。”扫了眼棋盘上被攻溃的半壁江山,年轻公子拈起一枚黑子,唇边噙笑。 明明是赞赏之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却不咸不淡,虽然那眸色是温柔的,唇边的弧度也是温柔的,觉明却丝毫不敢得意。 “公子谬赞了,贫僧不过误打误撞,还请公子莫要见笑。” 对方勾了勾唇角,清濯眸子扫了棋面一眼,似有些发现:“不过这棋风倒是……颇为眼熟。” 听他此言,觉明一愣,心道奇怪,照理讲眼前这人同韩姑娘并无交集,怎会有眼熟一说。 却面上不敢露出蛛丝马迹:“不瞒公子,贫僧也是看久了二公子的棋风才悟出解法,想必才会有些熟悉。” 果然那沈公子不疑其他,点了点头。 “如今你解开这棋局,我镇北王府便遵守诺言,还你自由之身。” 觉明大喜,内心一番激动,好歹还是按捺住了。这寺庙困了他十几年,如今终于恢复自由之身,便可云游天下了。 原先他还怕对方不肯轻易放他离去,没想到竟如此爽快。 思忖片刻,他问:“不知贫僧走后,这寺庙该如何处置?” “自会有人前来替你,”那公子道:“下个月你便可择日离去。” 乍一说出来,觉明竟有些空落落的怅然,对方限他下月之前就离开,倒让他有些不适了。 好歹是待了十几年的庙,小是小点了,却也生出感情来了。 许是看出他一脸为难,那清贵公子笑了笑:“多住几日也是无妨的,如今你恢复自由之身,想走想留,便全凭心意。” 这话正中觉明下怀,他略一躬身,道了句“多谢公子”。 那公子交待完事项,正要离去,觉明唤住了他,目露迟疑。 “大师还有事?” 觉明想到昨日之事,心中对韩姑娘生出歉意,此时便忍不住多嘴:“先前二公子托我培育‘南枳’,老衲已收获三株,不知......能否留下两株给老衲,可用等价之物交换。” 沈公子似乎没料到这事,稍一怔忪后面带婉拒:“这恐怕不行,公子再三嘱咐我,定要将两株草药悉数带回。” 见他言语间是坚定的推拒,未免惹人怀疑,觉明也不敢再三请求。 待送走那位公子,他返回房中,想着不日便恢复自由身,离开这里四处游览,即便是个素来秉承不喜不悲的出家人,也难以平静。 此次可真是多亏了那位韩姑娘。觉明心道,只是自己有愧于她,对方拿身家性命做赌,他却不能兑现诺言。 他慢慢踱着步,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越想越愧,自己是了却了心愿,可那恩人却还有着性命之虞,如此他怎好了无牵挂地云游天下。 厢房内的木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觉明蹙着眉,思索什么。 自己怎么依稀记得,那中毒之症不仅有解药,好像还有缓解之法。 啧,到底是在哪本医术上呢。他左右转了转。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现,觉明似有所感应,急急奔进内室。 室内是一列列木书架,齐整有序地摆放了医术药书。他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找了良久,才在角落里寻到一本蒙了灰的书卷,拍了拍上头的浮尘,细细地翻看了起来。 稚子啼,解毒之法,发病时缓解之法…… 针灸,药浴,丹药…… 不出一会儿他神色一振,指间所触之处,写着寥寥几句话,赫然是他所需要的。 ~ 几日之后嘉敏收到从公主府送来的信和一个木匣子,她正纳闷着,听了管事的解释才知道这些原先是要给她的,却被送去了公主府那里,听闻送信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出家人,想来在寺里待久了,不知公主府是常年不住人的。 拆了封口,她展开信件,却见署名是游云寺的觉明主持,粗略一扫,内容大致是讲女儿的病有缓解之法,待打开附带的匣子,里头静静躺了一青釉瓷瓶。 拿起瓷瓶,端详了好一会儿,嘉敏方平静下来,微颤的指尖抚住心口,深深呼出一口气。 信上说这药也是觉明在机缘巧合之下,突然想起师父留下的一本医术,上面记载了针对一种病状的缓解之法,正好与韩素娥的症状相符,所以他便依法熬制,最终得到这瓶药丸,但愿能对素娥有用。 此药乃发病之时服用,据说曾有相同病状的人用过,颇见成效。 起初拿到这瓶药丸后,嘉敏欣喜万分,但过后还是冷静下来,找可靠之人检验一番,毕竟入口的东西,又关乎着女儿的身体,即便因为觉慧的缘故相信觉明为人,却不敢对这瓶药大意。 好在那大夫辨认完毕道:“卑职虽不知这药是否有效,不过这药丸的成分看起来的确对贵府姑娘有益无害,倒不妨试一试,或许有用也说不准。” 确认过后,嘉敏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便带着药丸,往拂云轩去了。 天气炎热,韩素娥正坐在摘玉池边消暑,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皮,微微翘起的小指像玉琢成的,淡粉色的指甲盖儿在太阳底下透如水晶。 一旁的檀香闷闷不乐:“姑娘,您的病可怎么办呐。” -- 第45页 “怕什么,现在还死不了。” 檀香一惊,正要说什么,眼尖瞅见院门口飘进一缕绣着墨紫牡丹的云锦,赶紧后退了一步,慌道:“夫人来了。” “母亲。”韩素娥拿起湿帕擦干手,起身迎了上去。 嘉敏在椅上坐下,唤道:“你过来,娘有事同你讲。” “你二人也过来。”她对一旁的檀香沉香说。 韩素娥走了过去,心中奇怪。 母亲这般似有要事。 不待她问出口,就见母亲从袖中拿出一物,定睛一看,是个半掌大的青釉小瓷瓶。 “这是觉明大师为你熬制的药丸。”嘉敏将瓷瓶递给她,郑重道:“大师在信上说,此药乃你发病之时服用,即时便可缓解不适,立竿见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这本书如同这章名:药丸 第23章 演戏 怔怔地接过那只瓷瓶,韩素娥有些讶异,倘若自己没听错,母亲说的可是……缓解自己病症的解药。 她垂眸看向那素釉勾勒着菩提叶花纹的瓷瓶,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母亲,这个——” “这药我已经找人看过了,医师说可用。你先让沉香贴身收好。” 韩素娥应了声,将药瓶递给身后的沉香。 “母亲,觉明大师是否在信上说……为何要这般替我费心?”韩素娥清楚这大概是因为觉明心中有愧,但口上试探,担忧觉明将二人约定一事泄露出来。 好在嘉敏的确不知那事,她回道:“这还不简单么,我同他师兄是故人,他又是觉慧亲自救回去寺庙的孤儿,更何况他不日要出门云游,恐怕也希望这将军府能照拂游云寺一二。” 出门云游?檀香和沉香迅速对视一眼,在对方脸上看出惊慌。 觉明大师倘若出门云游,还如何替姑娘制作解药?万一有一天姑娘寻得足够的药草,该上哪儿去找觉明制药?更别提,那已经得到的一株药草,还在他觉明那儿呢! 此时韩素娥也想到了这点,她不着痕迹地扭头看了二人一眼,示意两人不要惊慌。 她靠近了问:“母亲,那觉明大师是否有提到,将去哪里远游,何时归来?” “这倒没说。”嘉敏摇头。 竟然没有说么。韩素娥无奈,只好点点头,不敢再多问。 “对了,前几日西府里的几个姑娘也差不多都在府里安顿了下来,我和你父亲打算给府里请位女先生,好好教你们一些礼仪规矩,也免得以后出了府被外人道不是。”嘉敏说。 她看了女儿一眼,悠悠道:“我知你幼时曾断断续续同江老先生学了些本领,但他年事已高,早已致仕,你也不好再去请教。虽说女孩子不必精于学问,但我想着,多念些书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素娥乖巧点头。 待送走母亲后,她进了霁月阁,让沉香和檀香将门掩上,然后示意沉香拿出先前收好的瓷瓶。 “姑娘,那大师不日便要出门远游,可如何是好?”檀香看着瓷瓶,纠结道。 韩素娥没吭声,拿着瓷瓶观察了许久。瓶身素净,除了青釉花纹别无其他,对着光看也瞧不出什么。 想了一会儿,她让檀香拿来一个干净帕子,拔出瓶塞,缓缓倾斜,将棕黑色的药丸悉数倒在白净的帕子上。 二人凑过来瞧这药丸。 “姑娘,有十粒。”檀香数了数。 “咦,这个瓶塞有些奇怪。”沉香捏着瓶塞,疑道。 韩素娥顺着她手指看去,她略一思忖,拿过瓶塞,拆开红布。 木塞里面竟然挖空,藏着一个小纸团。 她展开那纸团,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全是觉明写给她的,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将去南方云游,顺便帮她寻找药草,他还告诉她,自己每隔半月便会同留在寺庙的慧可写信,告知自己的落脚点,彼时她可以通过慧可联络自己。 看完这些,韩素娥松了口气,同檀香二人说了大致情况,也令二人放下心来。 “看来这觉明大师还算守诺。”檀香心情好了,也忘了前日曾义愤填膺地骂过人家,“只是不知另一株‘南枳’得何时才能找到,好在除了这一味药,其他大师都备齐了。” “姑娘,倘若真的难以寻到另一株‘南枳’,您如何打算?”沉香顺着檀香的话头问。 如何打算? “这瓶药丸倘若有效,看起来应该够撑个三五年,若届时我还不能找到这味药,就只能如实告知父母。” 沉香了然地点头:“也是,到时候姑娘也只有借助将军府的势力去寻找解药了。” 想着那瓶药,檀香心中欢欣起来:“如今有了这瓶药,姑娘平日岂不是可放心些出门,也不用老是待在府内了。” 当朝对女子极为宽容,风气开化,男女大防不是那么严格,平日里正常的出门交际都是允许的,连前朝曾有的宵禁也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热闹繁华的夜市。 提起这一茬,韩素娥双眸一亮,脸上也明媚了几分。 她笑得梨涡若隐若现。 “你说的对呀,以后我岂不是可以放心出门。” 看着她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檀香二人不禁心中酸涩,又怜又喜。 ~ 又是固定请安的日子,寿延堂里老太太坐在塌上,受着几位小辈的请安,一脸和蔼笑意。 -- 第46页 她养尊处优惯了,继子继儿媳也没怠慢她,所以即使快五十岁了也保养得宜,脸上没什么皱纹,除却两个儿子仕途不争气外,日子过得舒心。 韩佩葶正亲亲热热地拉着老太太的手道:“祖母,前几日孙女同母亲去尹府赴宴,那尹府的二姑娘夸我绣工好呢。” “哦?是吗?尹府可是尹中丞家?”老太太奇道。 “正是,”韩佩萱插话,没理会姐姐的白眼,抢着道:“那尹府可大了,尹家的姐姐妹妹们也个个生得美,我同那嫡三姑娘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老太太心里高兴,点着众女笑着道:“好,好,你们都是乖巧懂事的,出了府自然受人待见,不过别忘了一定要圆滑处事,同哪位姑娘都要交好。” 一旁的韩佩芊也跟着乖巧低头,顺从地应了,心里却哂道:不过一个从三品的官都能巴结成这样,别忘了自家大伯可是位列三公的大将军,二房那两个果然是小门小户教出来的,没得眼光。 虽然是祖母的亲孙,她却瞧不起郑家的人,若不是当年同东府闹僵了关系,搞得沸沸扬扬,京城皆知,一下子得罪了府上两尊大神,西府才会败落成此。殊不知要想荣华富贵,万万得抱紧了东府的大腿,这种拎不清的事,也只有郑家人做得出来了,都不看看自己同那家人有什么撕破脸皮的资本。 她心中轻蔑,脸上仍然笑盈盈的,不露分毫,暗自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同韩素娥搞好了关系,只有借着她的势能为自己觅得好处。 只不过那韩素娥生得实在过分出挑了,自己往她身边一站,岂不是成了衬着红花的绿叶。 她皱眉,罢了,那韩素娥心气儿甚高,平日里拿鼻孔看人的,性子冷淡,恐怕得罪了不少人,没几个朋友,而自己只要得了她的信任,在外头亲切温和,大方待人,不多日就能同她分出高下来。 她打算得好,正寻思怎么同对方亲密些,就听到祖母身边的张婆子掀了帘冲屋里道:“老夫人,大姑娘来了。” 韩佩芊循着声音看向门口。 一只鞋尖落进来,绣花缎面上嵌着珍珠和碧玺,光华流转,锦面上还密密地刺着细碎的琉璃珠。 她的视线缓缓从那绣鞋滑上去,滑过绣纹华美的裙摆,玉石琳琅的环佩,精致繁复的衣襟,滑到那张脸庞。 虽然见过无数次,但每次都会被惊艳到。 韩素娥领着身后的婢女,婷婷而至,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 老吕氏没料到她会来,惊讶之余敷衍摆手,言下之意请完安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谁知她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颇不识趣儿地找了处坐下来,听着众人叙话,老太太看着她怪碍眼的,没聊了几句便说累了要休息,赶他们出去。 出了寿延堂,几人分道扬镳前还同了段路,韩素娥放缓了脚步,在后面慢慢地走。 没几步便见前头的人都走了干净,只剩下一个好像也在赏花的韩佩芊。 她在等自己? “咦,这株花草似乎不曾见过。”耳边突然传来韩佩芊疑惑的询问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她说话。 扭头见她指着一株纵棱纹的藤本植物。 “这是乌蔹莓,也叫五叶藤。”韩素娥主动接了话,心情甚好地答,想看看这韩佩芊卖什么关子。 “原来是这样,怪道有些眼熟,似乎在《唐本草》里头见过。” 素娥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四妹还看过《唐本草》?” 韩素芊心中得意,面上不动声色,有些害羞:“不过是闲暇时在屋里翻了几页。” 她点点头:“你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也只是随便看看,”对方没听出玄机,仍道:“母亲身体不大好,于是便想着看看医书,咦,说起来姐姐身体也不太好。” 她自顾自道:“我好像看到医书上说,黄芪、三七和丹参有强心作用。” 还未待韩素娥出声,她又想到什么,一脸赧然:“瞧我又多嘴了,忘了大伯父与大伯母肯定早就寻遍了名医,听说太医院的人都替姐姐看过。我倒好,不过知晓点医理,就急急忙忙出来显摆,让姐姐见笑了。” 瞧瞧这多会说话。府里五个妹妹,果然就属这个四妹最聪明。 “四妹说的哪里的话,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才如此的。”韩素娥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叫韩佩芊看呆一瞬。 她强掩下心中复杂,违心笑道:“姐姐这样一说倒让我惭愧,平日里顾着姐姐身体也不敢打扰,甚少登门探望,姐姐莫要怪我不够殷勤。” “何须如此客气,往后多来看看我就是。” 这话合了韩佩芊的心意,她眉间染了喜意:“那姐姐可不要嫌我叨扰。”说罢又不着痕迹地道:“姐姐才貌兼备,妹妹只希望能多向你请教。” “过誉了。”韩素娥笑笑。 “何来过誉一说,姐姐本就有骄傲的资本。其实我听闻这汴京四美的传闻,心中甚是奇怪,”她瞅了韩素娥一眼,见对方神情随之微妙,于是避开后面的婢女,拉着她压低声音道:“要说那公主殿下和裴府的姑娘,我也是见过的,只不过——”她语气神神秘秘, “——只不过我怎么觉得那几位空担了这名头,远不及姐姐十分之一的姿容。” 她说完很快反应过来,露出自知失言、惴惴不安的惊惶神色,慌忙捂住嘴,面带恳求:“姐姐,我只是不小心讲了实话,你可千万、千万别告诉殿下和裴姑娘。” -- 第47页 这位四妹妹,不去唱戏真可惜了。韩素娥心中道,脸上微微一笑。 “你不用那么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言语隐隐有些骄矜的意味。 看她神色,韩佩芊暗嗤,以为她被自己吹捧得飘飘然。 看来这位大姐姐人也不怎么样,虚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容易拿捏的。 两人边走边聊,相谈甚欢,分别前十分友爱地道了别,相约下次一同出府。 直到韩素娥拐过一道长廊,入了自己的拂云轩,才放松下笑僵了的脸。 你来我往,这戏真不好演。 不过这位四妹妹,可真令她刮目相看。 第24章 积微书斋 一晃又过了几日,拂云轩升了两个二等丫鬟,韩素娥亲自挑的。原先除了两个一等丫鬟,她身边就只有一个青禾,现在加了连翘和紫苏,内院便热闹了起来。 两个新来的小姑娘手脚麻利,还都懂点儿药理,又乖巧稳重,对此她很是满意。 前世一来怕人多手杂,不好管理,二来她怕吵闹,不让母亲在身边放太多人,所以一直以来只有檀香二人跟着她。 可当她回到十年前,思考自己后路的同时,也不得不提前替檀香二人做好打算。 她断是不会让二人一辈子跟着自己的,最好以后寻个机会放了卖身契,然后给她们名下安置些店面铺子,安个商户姑娘的身份,从此以后寻觅良缘也好,自力更生也好,总比过当一辈子的丫鬟仆妇。 只是此事还得慢慢来,恐怕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能透露给她二人,毕竟无缘无故地,饶是谁都没法儿理解。 先前解了棋局,韩素娥轻松不少,本打算在院子里看看书,写写字,然后顺便想想该如何置办些私房产业,发展出属于自己的人手。 以前的她太过于被动,父母出事却丝毫没有办法,等着任人宰割,就像被豢养的金丝雀,出了那金屋牢笼,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该如何同母亲讨个事情做呢。她蹙着眉,盯着池塘里冒了尖角的菏叶。 这时青禾一边端着一盆冰镇瓜果,从院外跨进来,一边说着“大少爷来了”。 她循声望去,看到哥哥踱了进来,唇角挂着抹闲适的笑容。 韩沐言随了嘉敏的相貌,眉眼孤矜傲气,生得清贵隽秀,但性格又极其随和,脾气温和,总是从容不迫地。 素娥收回视线,她想到前世,兄长当年不知引得多少姑娘仰慕,临走前却连个心上人都没有,最后还落得个身首异处,曝尸荒郊的下场。 她起了身,转瞬牵起一抹笑:“哥哥今日没去太学院吗?怎有空来我这里。” 韩沐言在她对面坐下,伸手接过青禾手里的果盘,挑了颗晶莹剔透的紫葡萄,一边剥皮儿一边同她说:“今日休沐,得空来你这里转转,母亲怕你在府里待得闷,让我带你出去走走。” “带我出去走走?”她不由欣然,“那咱们去哪儿?” “衣裳首饰想必你也不需要,琴棋书画估计你也腻味了,”韩沐言手支着下巴,入鬓长眉挑起,“不如去浚仪桥街,那里有不少好吃的馆子,还有甜食铺子。对了,听闻今日南泠印社有场拍卖,似乎有不少好东西,不如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南泠印社?听说那是可是一处顶顶有名的茶楼,素来是京城有钱人消遣的高雅地方,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我看行。”她赞同。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了,因为距离有些远,只得坐马车。 过了小半个时辰,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两位主子,到了。” 说来心酸,韩素娥前世竟没来过几次这俊仪桥街,甫一下了车,四处瞧了半天,见这条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两旁店铺林立,茶坊酒肆、脚店酒楼应有尽有。 容貌突出的两兄妹光是站在街边,气度非凡,就引来了不少打量的眼光。韩沐言蹙了蹙眉,侧过身挡住那些视线,后悔没让她带帷帽出门,一扭头见她还站着,道:“走吧,咱们先去那里定个雅座,免得去晚了没有位子。” 他嘱咐马夫找个地方停好马车,便带着妹妹进了茶楼。 进了茶社,里面是四层高的中空回廊,环境清幽雅致,雕梁画柱,四处摆设着苍古雄奇的盆景绿植,角落里莲花香炉静静地吐息着,云雾萦绕,冷香阵阵。 大堂中间搭着布置精美的台子,上头几名琴师伶人穿着素丽,姿态优雅。 素娥突然听闻水声,疑是耳朵出错了,定睛一看,才知那台下四周被曲水包围,仅左右两处木雕的小桥可供穿行,不知从哪处引来的活水潺潺流着,睡莲浮动,鱼虾游曳。 他们去的不算早,本以为二楼雅座肯定是没戏,谁料到迎上来的店家小二认出了韩沐言,眼前一亮,笑道:“呦,世子,咱们东家就知道您要来,提前给您留了雅座。”边说边引他们上二楼。 韩沐言低头瞅了瞅楼下,对妹妹道:“拍卖估计要到下午,不如我们先去周边转转。” “这附近可有什么大一些的书斋,最好是收藏有古籍的那种?”韩素娥突然想起之前梦到的奇怪字符,想去寻一寻线索。 倒是没料到她出了门还要看书,韩沐言沉吟片刻道:“附近有一个书斋,规模不小,但是有没有古籍我就不清楚了。” -- 第48页 正巧一旁的店小二听了这话,殷勤道:“小的倒知道一个地方,这条街最北的铜锣巷里有一个积微书斋,别看它不算大,但是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据说那书斋主人收藏了不少古籍,您可以去那里瞅瞅。” 于是几人便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向那积微书斋走去,路上顺带逛了逛几家有名的甜食铺子和古玩店,一趟下来身后下人手里都拎满了东西。 转进了铜锣巷,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小二说的书斋,一个不算大的铺面,三层高的楼,桐亮的牌匾上飞龙游凤地写着“积微斋”三个大字。 “好字。”韩素娥由衷赞叹。 韩沐言却瞧着这几个字,颇觉得眼熟,还没想起到底在哪儿见过,见妹妹率先走了进去,只好赶紧跟上。 下一瞬便悔了没早点拉住她。 原来他刚踏进门槛,便看见柜台处一个人背着门口同掌柜的说话,再仔细一打量,当下认了出来。 要说他最近最不愿让妹妹碰上的人,便是这位了。 而这时的韩素娥倒没注意,粗略扫过一列列花梨书架,她要提步往里走去,却突然被哥哥扯住了袖子,眉间微蹙,正要转头询问,却听前面传来似疑似喜声音:“澄弘兄?韩姑娘?” 循声望去,竟然是周之翰。 韩沐言暗道真是不巧,谁知对方又来了一句:“这么巧,快进来吧。” 避无可避,只得进去,韩沐言走上前几步,不留痕迹地把妹妹拉到身后,挡住周之翰的视线。 然而四目相对,对方邀请,韩沐言也不好再装聋作哑,礼貌客气道:“我陪舍妹来逛逛书斋,不知周大人为何也在此处?” 周之翰笑了笑,眉宇舒朗,温和道:“澄弘兄叫我仲渊便好,这间书斋是我名下产业,我今日得空便前来看看。” 闻言,素娥若有所思,听起来这位周公子名下产业不少,之前悬济堂都是采芝斋是他家的,如今这积微斋又是他的。若不是她因为画像一事对他心有芥蒂,倒真想请教请教他如何打理铺子。 许是见她一直不出声,对方又开口问:“不知韩姑娘想找什么书?我也许能帮上忙。” 算上去年中秋那晚,照理说韩素娥应该是第二次见他了,两人没什么交集,也无仇怨,不该是这般避而不视线的态度。周之翰心中黯然,又想到或许对方已经知晓那传言是因自己而起,所以才不愿与自己来往。 他犹豫片刻,刚要张口解释,就听一道婉转声音响起:“我想找一本记载有古体字的书籍,不知大人这里可有?” 韩素娥从她哥哥身后绕了出来,走了半步便堪堪收住脚,站在一列书架后看向他。 见她终于肯理自己,周之翰勉强按捺住心中欢喜,语气平稳道:“你是说古体字吗?我正巧收藏了一册古籍,记载了上古时期至今的不同字体,韩姑娘若是想看,我便令人拿出来。” 可光在这儿看是不够的,韩素娥需要仔细研究,和家里誊抄的那几个字反复对比。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问:“恕我冒昧,不知公子能否将古籍借我几日。” 她有些难为情,一般收藏的古籍极为珍贵,不会轻易借人,恐怕这要求有些过分。 没想到对方连犹豫都不曾,等话音刚落便温笑着点头:“有何不可?姑娘若是喜欢,只管拿去用便是,这古籍放在这里总归是闲置着的,何时归还也无所谓。” 他十分大方。 一旁的韩沐言半天没插上一句话,眼见着周之翰一副殷勤备至的模样,心中警惕,开口道:“这古籍想来也是你花了大代价寻来的,我们还是按照正常的租赁流程吧。” 见他二人仍旧生分,知道自己太过殷勤反而惹疑,周之翰只得无奈一笑:“那就按正常的书籍租赁吧。”说罢便招呼小厮去楼阁取书来。 等候的空闲,韩素娥也不好再去看他,下颌微扬,美目只盯着架上的书卷文集浏览。 就算再迟钝,周之翰也明白了几分。 “韩姑娘,那副画卷我已经烧掉了。”他站在一旁犹豫良久,终究还是下定决心,恳切开口:“令兄上次告诉我,你不喜欢那些传闻,要我装作认不出你,我便答应了。” 装作四处闲看的韩素娥突然听到这话,不禁愣了愣。 观察到她神情,周之翰心下了然,暗道果然是因为那件事。 眼见她横波一转,黛羽轻轻拢起,正要开口,周之翰率先道:“我很抱歉给姑娘你带来困扰。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半分。” 既然对方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装作不知,便开门见山道:“公子德才兼备,品行过人,想来言出必行,只是素娥向来谨慎,不敢轻易放心,敢问公子是否真的将画像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周之翰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前几句话,听到最后一句却疑惑不已,出声辩解:“不知姑娘何意?周某只画过一副画,烧掉了自然是一个不留。” 韩姑娘这话说的奇怪,好似自己不止一幅画一样。 而听了这番话的韩素娥,不由得也心下蹊跷。 第25章 多谢 俊义桥街的最北的铜锣巷挨着五亭桥,桥两头的河岸是大片大片的柳树。 周之翰目送着韩家兄妹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他转目看向河两岸的杨柳,水青的绣帘垂坠着,像织成愁绪的烟缕。 -- 第49页 在某一瞬,他也不清楚自己心中的复杂情愫,是源于去年中秋不经意一瞥的惊艳,还是久久寻觅而不得的不甘。在描摹出心中的那抹倩影时,他曾愣怔许久,因为深知自己不是会因容貌而心动的人。 方才她问他,是否还画过她的正面像,他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恍的心虚,令自己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分明说的实话,可为何却像被窥破了最隐秘的心思,就好像她的质问有所依据,不是无端而来。 究竟是为什么呢? ~ 往回走的韩素娥不知周之翰心中所想,她问兄长:“这家茶楼可不会再是那位周大人名下的吧?” 韩沐言知道她什么意思,说:“放心吧,跟周家没关系。” 她随口道:“看来这位周大人平日挺闲,名下产业也不少,我倒有些想向他讨教讨教如何打理铺子。” 怕她真的去接近那人,韩沐言赶忙道:“何不直接请教母亲,再说府里在外置办的产业也不少,我名下就有几间铺面,你若闲来无事,就拿来给你试手吧。” “当真?”她讶道,“我是极想替哥哥分忧一二的,只不过这样可得时常往外跑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是知道母亲的性子,让我偶尔出来逛逛是允许的,可抛头露面地打理铺子,恐怕她是不同意的。” “倒不需要抛头露面,这几间铺子进出流水稳定,你只管偶尔看看账簿,叫管事的去府里问话。”韩沐言说得轻松。 真有这么简单?韩素娥想。也罢,回了府去问问母亲。然后又道:“不过届时哥哥还得给我多配备几个人手。” 韩沐言自然应下。 他们说话间,正好走到距离南泠印社不远的知味酒楼,飘来一阵异常浓郁的香味。韩沐言看了一眼酒楼,对妹妹道:“还真是巧,这酒楼里的大厨平时不爱做烤鸭,今日莫不是心情好,又肯拿出自己的绝活儿?” “烤鸭?”韩素娥奇怪,“烤鸭有什么稀奇的?” “你不知,”韩沐言摇摇头,“这位师傅从燕北来,他做的烤鸭乃京城一绝,既然今日正巧赶上了,我就带你去尝尝。”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素娥失笑摇摇头,提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那味道更浓郁了,是肥嫩鸭肉被被烤得冒出油脂的香气,大厅里座无虚席,全是闻香而来的食客。韩沐言招来小二问可有包厢,小二瞧了他二人一眼,道:“就剩最后一个雅间了。”说罢便要带两人去。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成福,爷的雅间还留着吗。” 店小二望见来人,立刻满脸歉意地回头道声对不住,然后小跑过去,恭敬道:“世子爷,您来了,雅间还有,小的这就带你去。” 韩沐言脸黑了一瞬,素娥拦住他想要上前理论的动作,不愿多事:“咱们换一家吧,我也不是很想吃什么烤鸭。” 半天不见反应,抬头见哥哥神色一缓,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唇红齿白的锦衣公子手握折扇站在不远处,一双深栗色眸子,狡黠又明亮,让韩素娥想起祖母曾经养过的狸奴,琥珀色的猫眼也是这般。 又是认识的人。 魏嘉诚也看到了两人,他眼睛一亮,没理会一旁殷勤的小二,大步走了过去。 “好巧,澄弘兄,你也来此吃饭?”目光一转,看到他身侧的女子,那容貌他颇有印象:“韩姑娘?” 韩沐言点点头,看了一眼在一旁眼巴巴等着的小二,道:“今日来的不巧,小二说没有位置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尚且踏出半步,魏嘉诚就笑眯眯地拦住他:“澄弘兄,你这么说可就生分了。”他睨了眼小二道:“你这厮可记住了,这位是将军府的韩公子,把爷的位置让给他们也无妨。” 闻他所言,韩沐言连忙摆手:“魏兄何必这么客气,既然是预留给你的,断没有我们抢去的道理。” 哪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勾着肩,不由分说地往里带:“哪儿的话,反正我今日也是一人,再说上次在采芝斋一事还忘了向韩兄道谢。”一边又扭头冲韩素娥招手:“韩姑娘,还愣着干什么呐。” 韩素娥没想到这魏嘉诚平日里是这样的性子,一时无言,也只得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进了雅间,韩沐言挥掉搭在肩上的手,拧着眉:“你最近是苦练功夫了吗?劲儿倒不小。”方才被他勾着,竟然没法完全挣脱。 韩素娥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俩插科打诨,说起来哥哥同这位魏公子倒有几分相熟,怪不得上次在采芝斋帮忙劝架。 几句闲聊过后,魏嘉诚似突然想起坐在一旁的她,转过来道:“韩姑娘,听闻你自幼在南地长大?” 韩素娥正在喝茶,闻言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接过话茬,说了声“是的”。 “据说南地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那你回到京城来岂不会不太适应?” 这倒是也真的,她想了想回他:“的确是这样,刚回来时还想念南边得紧。” 她出生时正逢大理叛乱,父亲还在南地带兵,所以在南方待了几年,等大了些才回到这边。之后又因为身体的原因,母亲以为是气候寒冷才会导致她频繁发病,所以一到冬天,就将她送往南地休养,这样算起来,她在汴京待得很少。 “南方确是个养人的地方。”魏嘉诚若有所思。 -- 第50页 韩素娥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说起来,还没谢谢韩兄上次在采芝斋帮忙。”魏嘉诚话题一转。 韩沐言摇头:“哪里帮忙,本是去劝架的,结果你还是和陈公子定下了赌约。”他凤眼一扫,揶揄笑道:“不过,那日也算是你赌输了,听说这时间陈公子整日追着你要你履行约定。” 这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魏嘉诚不怕,一脸的无所谓:“毕竟是过了陛下眼的赌约,怎能如此胡闹,我打算送他一匹汗血宝马,岂不是更有诚意。” 又是一匹马了事,估计那位陈公子得气得吐血。 韩沐言正无语间,冷不丁听魏嘉诚说:“韩兄可知,为何我那日非要同陈益鸿定下赌约。” 他端起茶盏的动作顿了顿,又掀开杯盖从容地品了口茶,才问道:“哦?照魏兄这么说,你是故意的?” 魏嘉诚点点头。 韩沐言不知他这是来的哪一出,虽然大概能猜出他的目的,可是他为何要主动说出来,于是不露声色道:“魏兄当真看不惯陈公子便躲着他就是,何必主动招惹。” 谁知魏嘉诚看了他一眼,敛起笑容,正色道:“韩兄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韩沐言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又听对方说:“韩兄,今后魏某还要多仰仗你了。” 他话音刚落,韩沐言兄妹二人心中皆是一愣,这个魏世子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韩沐言不留痕迹地看了眼一旁的妹妹,率先开口:“明延兄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了,我不过一介书生,哪儿有能耐让你仰仗。” 却看到魏嘉诚笑了笑,神色却愈发认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遥遥看向远处的河流。 “韩兄比起我来说,世子之位要稳得多了,竟然以一介书生自称,实在是谦虚。”他转过身,叹了口气,也没继续纠结,继续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贵府老太太也姓郑吧。” “不错。”韩沐言听到前半句眼神一凝,又听到后半句,隐约猜到他话中何意。 “那不知二位可知江陵郑家。” 江陵郑氏……韩沐言稍一思索:“有些印象,不知魏兄提起这个是何意?” “那韩兄对郑氏,可有什么看法?” 看法?即使有什么看法,自然也看破不说破。 见他二人沉默,魏嘉诚轻轻一笑,道:“其实魏某一直觉着,这世上最可靠的盟友,便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敌人? “魏公子好像有些误会,虽然我们府上的老太太也姓郑,却同江陵郑家没有太大的关系。”一直未开口的韩素娥出声道,一脸平静。 “可我也没说我的敌人是郑氏。”魏嘉诚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浅色的眸子凝视着窗外的远处。 韩沐言不知他话中何意,韩素娥却看着他眺望的方向若有所思。 恰好这时门房被敲了敲,小二进来上菜。韩沐言不管他究竟何目的,顺势道:“魏兄倘若有事不妨下次再商量,今日我只是带妹妹出来四处逛逛,更何况在此处论事,恐怕也不方便。” 此话一出,魏嘉诚倒是没再继续,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想必也是有所顾忌。 ~ 三人从知味酒楼出来时,正巧韩沐言眼尖看到一片飘来的柳絮落在妹妹发上,伸手帮她摘了去,一边奇怪道:“这都六月了,怎么还有柳絮。” 一旁的魏嘉诚扫了一眼,笑了笑:“这倒让我想起一句诗,‘春城无处不飞花’。” “这里是汴京,又不是长安。”韩沐言不做他想。韩素娥抬起头,正对上魏嘉诚的视线。 他冲她笑了笑,便移开了视线。 素娥也收回视线,毫无波澜地跟在哥哥身后,向南泠印社走去。 春城无处不飞花?多谢? 看来这个魏世子,比自己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吃北京烤鸭了 第26章 宵泽录 南泠印社今日满客,回廊围着的台子上,先前弹奏的琴师都不见了,多出两台黑漆四方桌。 韩素娥和哥哥进去的时候,环顾四周,见一层的散座都坐满了,她跟着哥哥登上二层楼,进了提前订好的雅间,拐弯时瞥见魏嘉诚登上三楼去了。 雅间并不算太大,因为在高处,透过斜棂窗,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韩素娥坐在哥哥身侧,抬头向窗外望去,这样的雅间约莫有一二十个,无一不是用轻纱帘子轻掩着,朦胧一片,看不到里面。。 三层的东南方向,遏云厢里,一个护卫模样的年轻男子看着眼前的人,无奈道:“魏世子,你最近是缠上我们世子了吗?” 说的正是方才进来的魏嘉诚。 魏嘉诚正低头摘下袖子上粘上的柳絮,听了这话眼帘一掀,眼角一眯,却看向说话之人旁边的另一佩剑男子,唇角也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是云,瞧你这师弟说的话,我不过是钦慕你们家世子风采,故而想多多亲近。” 他头一偏,看几人毫无反应,“怎么,不欢迎我?要是当真不欢迎,那魏某也只好识相离开。”说完作势拂袖而去。 他要走,屋内人也都不拦,就这么干巴巴瞅着。快走到门口的魏嘉诚只得收回脚,又原地折了回去。 “哎,我说你这个愣头青,你家世子的客人要走,你怎不知挽留一下?”他恨铁不成钢,又退回原地,拿着扇柄不轻不重敲了是云一下。 -- 第51页 是云没有抬手去挡,眉头也未皱一下,只是脚下不露痕迹地往旁移了两步,然后拿眼神睨他,看得魏嘉诚尴尬地直摸鼻子,谁都道世子身边这个是云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却没人知道他性格好生无趣,木讷寡言,一张脸能冻死个人。 这时里厢的珠帘被人撩起,清脆的珠玉碰撞声中,探出一个清隽身影,宽袖长袍,那人走出后抬着手臂,修长的手指拢住几串珠帘,候着里头的另一人。 谢景渊一出来就看到眼巴巴瞅着自己的魏嘉诚,对这位“不速之客”,他面上波澜不惊,也不问对方是如何得知自己行踪,只淡定地开口招呼:“魏兄今日找我有何贵干?” 魏嘉诚早想好了说辞,回他:“这不是有场拍卖,里头有我感兴趣的东西,只不过我来晚了没订到位置,四下也没别的熟人,所以只好厚着脸皮来蹭世子的地方,不知世子可乐意?” 他话说完,先前替谢景渊打帘的男子扫了他一眼,这一道探究的目光转瞬即逝,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谢景渊方才同沈檀在楼上瞧见魏嘉诚和韩家兄妹一起走进这茶楼,但他半分不提,只作信了对方的话,心平气和道:“既然如此魏兄便同我一道好了,这里也足够宽敞。” 魏嘉诚笑眯眯道了“多谢”,暗含得意地瞥了是云一眼,又看向谢景渊身侧的那位眼生的公子,热情开口:“谢兄身旁的这位是?” “他叫沈檀,是我的一位远房表亲,近日来京探望我。”谢景渊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示意:“沈檀,这位是楚国公世子,魏嘉诚。” 两人互相见了礼,魏嘉诚看出谢景渊对这位沈公子多加维护之意,也没贸然搭腔。 正在几人说话之际,方才还有些喧嚣的楼下安静了下来,是云看向主子:“世子,开始了。” 闻言,几人走到窗边,往下看去。 另一厢二楼的韩素娥听完下面的一番开场,问道:“每次的拍卖都是这么多的来客吗?” “并不是,”韩沐言摇摇头,“今日之所以会来这么多人,是因为据说这次有几件千金难求的珍品。” 韩素娥若有所思,说来也巧,以往并无这种方式的买卖,她记得这拍卖行当是前几年才兴起的,也不知是哪位心思奇巧之人提出。 正思索间,韩沐言又偏过头对她道:“你若是有什么看中的就告诉我,去年的生辰还未送你贺礼。” 对生辰一事只字不提,她勾唇打趣:“若我看上什么绝世珍品,哥哥也不怕荷包要瘪下去吗?” “别说掏空荷包,就是把我卖了也无妨。” 这话逗得素娥扑哧一笑。 两人注意力重新回到楼下,方才言语间,一个小厮端着托盘走到台上,南泠印社的拍卖师站在台上,双手捏着红布的一角,却不急着掀开。 “诸位,今儿个鄙社要拍卖的第一件珍品可谓是小有来头,”他声音洪亮,不急不缓,恰到好处地传到在场所有人耳中。 “不知在座的各位有谁记得前.朝一位善于山水的女画师?” 底下人纷纷摇头,一时皆无人响应。 韩素娥心中微动,像是想起什么,却捋不清思绪,这时斜对面一个雅间里传出一道女声:“你说的可是华茗?” 这是位女子的声音,柔哑醇美,缓缓滑过人的耳边,带着特别的风情。 韩素娥感到耳熟,循音望去,只见那轻纱帘子后隐隐绰绰有个珠翠罗绮的身影,在风帘上勾勒下一道极为曼妙的风景。 台上拍卖师见有人猜出,也不再继续卖关子,露出一个赞赏的笑:“这位姑娘说的不错,正是华茗,不过这华茗素来只画山水,不画花木。” 他话音刚落下,方才那个柔哑勾人的声音又开口:“可据我所知,华茗并非只画山水,她曾画过一本花木画册。” 她两番出声,引得楼上楼下一阵骚动,众人频频用眼神打探那间包厢。 不过听她这么一说,在座的客人也记起了那位女画师。 韩素娥也不例外。 她想起什么,眉间微微蹙起,正要开口。 突然听台上的拍卖师赞道:“既然有人猜出,那盛某就不再继续卖关子了。” 他掀开那红布,露出托盘上一卷册子。 “有言道‘千芳难寻,宵泽百卉’,楼上那位姑娘说的没错,华茗的确画过一本花木画册,名为《宵泽录》,画册共一百八十一页,上有百种花木,乃历经三年又余绘制而成。这在当时是人人熟知的事,只不过百年之后,倒鲜少为人所知。” 听了这番解释,一时间在场的个别人回忆起这位前朝女画师,也想起的确曾听闻这本名为《宵泽录》的画册。 不过这位女画师在当今并不算多么出名,其擅长山水,虽然画作多精美华丽,但比起闻名今朝的柳齐脉要逊色不少。她之所以在当时小有名气,很大的原因是与前朝李氏皇族有些渊源,所以即便这位拍卖师再三卖弄,对这本画册感兴趣之人却不多。 韩素娥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哥哥,心中微沉。 她原先对这位女画师不甚了解,也从未听过《宵泽录》。但她清楚,用不了几年,这个在当朝无甚名气的名字,将会打破原有的平静,掀起明争暗夺的波澜。 《宵泽录》正是那颗投入湖心的石子。 -- 第52页 乾定二十四年,一则消息悄然发酵在大街小巷,据称《宵泽录》其实是华茗受到后唐禄王的委托绘制的藏宝图。 当年禄王起兵反帝前,唯恐事败,便密令手下将毕生所积巨额财宝连同兵甲武器藏于某地,藏宝之地极为隐秘,因而将地图绘于画册之中,以便后世子嗣寻得宝藏后东山再起。 彼时的京城,正处于一种暗潮涌动的态势,这则消息一经散播,《宵泽录》毫无疑问成为了多方势力争抢的筹码,更有传言说,那宝藏中不止财宝兵甲,还有一种比炮火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可以一敌百。 这本画册,好巧不巧地,是哥哥送她的生辰礼,她当时对这画册不甚在意,收到后便随意丢在某处。 在将军府出事后,她才知道自己怀璧其罪,引得多少人暗中觊觎。 但当年抄家之时,那本册子早已不翼而飞,之后朝廷和裴府多次派人去问她画册下落,她一概不知。 韩素娥想到这里,心里涌上一股寒气,为何当年哥哥会如此巧合地拍下这本画册,是无意为之还是有幕后推手? 倘若当年将军府没有那么早出事,那藏宝图的消息传出去后父亲又该如何自处,而散播消息的人,又有何居心? 这棘手的东西,恐怕就是哥哥在这场拍卖会上买下的,这一世她可不想再碰。 于是便蹙着眉头,语气漠然:“这本画册并不稀罕,没什么好拍的。” 出乎她的意料,哥哥没有反对,而是点头附和:“的确,这本画册虽然独一无二,那位女画师却算不上多么出名,所以收藏价值不算大。” 那你是当时为何要拍下它?她闻言,心中涌起深深不解。 瞧他这个样子,并不像是会主动拍下这画册的人。 正思索间,楼下拍卖师宣布开始竞价,然而一时间并无多少客人响应,叫价者寥寥,价格也不算高。 这时,斜对面的雅间里,那个柔哑风情的女声又传了出来,“据我所闻,这位叫华茗的女画师当真厉害,虽患有先天心疾,却能耗费三年绘制画册,一笔一画,勾勒皆是心血,如今却无人问津,真是令人惋惜。” 她话音落下,紧随其后一抹幽幽叹息,不经意地撩过人心间。 这位女子当真有副奇妙的嗓音。 然而素娥可没有功夫去欣赏,早在听到“心疾”二字时,她就不由怔住,腾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她倏地扭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哥哥。 原来是这样,她轻扯嘴角,缓缓抬起了眼帘,冰冷的视线凌厉地投向轻纱后的那道曼妙身影,满目寒霜。 作者有话要说: 哪天收藏能破50就双更 第27章 九霄环佩 似感受到这抹不善的视线,斜棂窗边的女子动了动,身姿隐藏在重重扇叶之后,再也寻不到了。 在场不乏头脑清醒的人,见她言语间颇为推崇,不由高声道:“既然这位姑娘如此敬佩画师华茗,为何不自掏腰包拍下它呢。” 大概早已料到有人这么问,那女子不急不缓,将缘由娓娓道来。 “不瞒众人,这幅画册其实是小女的至交好友托我拍卖。说来也巧的很,我这位朋友自幼也患有心疾,对这位女画师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故而十分珍惜这本画册。可惜的是,如今她家道中落,急需银两,只好忍痛割爱,托我将这幅画册拿来拍卖,愿寻得有缘人善待这本画册,同时缓解她的钱财之忧。” 一个孤苦无依患有心疾的女子,和一个热心相助的友人,这一番解释打动了在座不少人,面露了然,投向二楼那扇窗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善意。 可韩素娥怎会轻易相信这般说辞,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好心女子,绝对不是无心地再三强调“心疾”这二字。 心疾,心疾,家人最在乎的便是这个词,即使成日里无甚操心的哥哥,也会为自己的疾病所忧虑,经常为了替自己祈福,去救助接济贫困的百姓。 这个人究竟是谁,胆敢利用这一点来生事。想到这里,韩素娥不禁捏紧了茶盏,指骨泛白。 果然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韩沐言脸上露出被打动的神色,混杂着同情和怜悯。 “素娥,你瞧这——”他看向妹妹,却猝不及防正对上她打量的目光,话音戛然而止,疑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韩素娥收回视线,淡淡地笑了笑,“无事。” 却忍不住心中蹊跷,对面那人为何如此了解哥哥? 她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问:“她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你认识她么?” “耳熟?”韩沐言微蹙着眉,“我听着挺陌生的啊,而且我又怎么可能认识她。” 韩素娥确认他神情认真不似有假,遂问道:“那你方才想说什么?” “哦,我想说,你看这画册与你倒是有些缘分,不如我买下它,一来送给你做生辰礼物,二来也算帮到了那位和你同病相怜的女子。” “我看不必了,”她语气有些沉冷,“恐怕人家不需要我们同情。” “啊?”韩沐言愣住,瞧着妹妹似乎有些生气,“怎么了” 韩素娥确实生气,竟然有人将注意打到哥哥身上,她想了想,决定不瞒着哥哥,直接挑明告诉他。 “你既不认识她,为何她要三番五次地提‘心疾’一事,你真的相信,事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 第53页 听了她的话,韩沐言猛地怔住,不多时也想清其中的弯弯绕绕。 妹妹的疾病一直是自己忧心所在,这人又说画师有先天心疾,而画册的主人也巧合地患有心疾,就像是故意告诉自己妹妹与这画册有缘分,引得他买下这画册。 但他又不太敢确定,迟疑道:“不会吧,我同她素不相识,为何她要这般暗示我?” 韩素娥不方便告诉哥哥这画册的秘密,只好说:“恐怕这画册上有什么忌讳之处,或许会对你不利。即使事情属实,她是无心之言,那也没必要非拍下这副画册,你若想帮忙,暗中差人给银钱不就行了么。 也是,如果真想出手相助,多的是法子,这画册妹妹也不喜欢,还是算了吧。韩沐言想通,十分顺从地闭了嘴,打消了叫价的念头。 哥哥没有再像上一世那样接腔,韩素娥就等着看那人还有什么后招,然而半晌过去,对方却不再出声,似乎有所忌惮。 就在场上一位客人快要以六百两白银竞价成功时,三楼却传来一声叫价“一千两”。 素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这声音,不是魏嘉诚吗? 他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一千两银子拍这么本册子。 莫非他知道这册子的秘密?这又怎么可能。 正当她感到匪夷所思时,楼下也传来窃窃私语,似乎在猜测是谁这么大手笔。 韩素娥百思不得其解中,只听楼下的拍卖师声音洪亮:“一千两一次,一千两两次,一千两三次。成交!竞价成功,三楼遏云厢的客人以一千两白银的价格拍下这本《宵泽录》,恭喜这位客人。” 拍卖师满脸洋溢着喜悦,这画册其实远不值这个价钱,顶多就值个三成,但能卖得高价就意味着更多的分成,自然是他乐见其成的。 三楼的遏云厢里,谢景渊三人冷眼旁观魏嘉诚拍下了那副不值钱的画册,没有说话,倒是一旁性格外向的是安好奇道:“魏世子,您买这副画册做什么?” 魏嘉诚扫了扫斜下方的某个包厢,抬起头冲是安翻了个白眼:“怎么?小爷我买不得吗?” 是安被他鄙视,一脸委屈加疑惑:“这画册看着也不值钱啊,我这不是想着万一您被坑了多不好。” “谁说这画册不值钱,画册乃美人所绘,又被美人收藏过,更何况还能帮那位孤苦无依的女子缓解银钱短缺,小爷我觉得挺值啊。”琥珀色的猫眼斜睨向是安。 是安不吭声了,暗暗撇了撇嘴,他好意提醒,对方还不领情,这个魏世子真是妥妥的纨绔,还是钱多的没地儿花的那种。 谁想下一刻魏嘉诚便看着谢景渊,开口道:“今日蹭了世子的包厢,魏某想了想,觉得不如将这本画册赠予谢兄,反正我也不懂名画鉴赏什么的,拿回去也是落灰。” 既然不懂为什么还要买!是安愤愤腹诽,还好意思鄙视我! 谢景渊露出微讶的神情,他笑了笑推辞道:“魏兄客气了,画册乃是你高价拍下,我怎可夺人所好,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见对方婉拒,魏嘉诚也不再纠缠,换了个话题继续道:“说起来,这位叫华茗的女画师和这画册的原主人竟然患有心疾,也不知这到底是不幸还是缘分。咦,我突然又想起来,听说将军府的那位韩姑娘也有心疾,啧,难道是天妒红颜,怎么这一个个的,都有心疾。” “将军府的韩姑娘?你说的可是大将军和长公主之女?”谢景渊闻言挑眉。 “是啊,就是澄弘兄的亲妹子。” 听他这么说,世子“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眼见旁边的沈檀茫然,就向他解释:“澄弘兄是将军府长子,定国公世子韩沐言。” 瞧见他二人话语,魏嘉诚看了看这位沈公子,主动道:“这位兄台才来汴京,不了解也是常理。若你平日得空可来寻我,魏某虽才疏学浅,但对这京城却是了如指掌。” 沈檀闻言客气:“怎好叨扰魏公子。” “你可不要客气,我与世子是朋友,你既是世子表亲,那也算是我魏某的朋友。”魏嘉诚语气熟稔,一脸热情,末了又冲世子挤挤眼:“你说是不是?” 世子面露无奈,轻咳了咳,倒也没有反对。 ~ 倒是真如同坊间名声那般,这拍卖会上珍品不少,接下来拍卖的依次有孤本医书、前朝三彩釉陶器、慎独客的文稿,还有池月阁的玉雕牡丹,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不过韩素娥自幼生于将军府,半个皇室的血统,稀奇东西见得不少,所以一路下来也没遇到心动之物。 只不过当最后一个东西被抬上台时,饶是她也忍不住半张了唇,眸中迸出神采。 这最后一件拍卖品乃是一件古琴,梧桐面,杉木底,通体髹紫漆。 韩沐言也识货,辨认片刻,半惊半疑:“这是唐雷氏的琴?” “应该没错。”韩素娥欣然点头,活跃起来,“不止如此,我猜它至少也该是‘飞泉’或‘独幽’。” 唐琴在当今已经不多见,尤其是制琴世家雷氏的琴,能奉为鸿宝的“飞泉”与“独幽”则更是少见,韩素娥前世曾得到过一把“飞泉”,后来将军府出事,也不知落入了谁的手中。 “听母亲说,当年战乱时宫内一片混乱,不少内侍趁机掠走宝物,也不知那把彩凤鸣岐流落在了何处,但愿得到它的人能善待它,莫让明珠蒙尘。”韩素娥想起往事,不由喃喃道,“希望我还有机会能再见孤品。” -- 第54页 韩沐言对此看法不同: “当年情势过于混乱,流窜的内侍宫女哪有闲心抱着一把古琴逃命,据说宫殿还起了一场大火,我猜那把古琴恐怕是焚于烈火之中。” 听闻此言,素娥不禁惋惜,一双妙目又转回台上,只等那拍卖师开口介绍。 压轴之物果然不同凡响,唐琴一抱上来,不少懂行的便眼尖认了出来,台下一阵躁动。 拍卖师见成功地引起了在场诸人的兴趣,得意地摸了摸胡须,也不再故弄玄虚了,直奔主题:“各位,今日蔽社最后一件拍品便是这把雷公琴‘九霄环佩’。” 他陡然报出这唐琴的名称,让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气氛滞了一息。 但很快,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惊叹接踵而来。 没人会怀疑南泠印社拍卖品的真假性,所以这把古琴就是真正的雷琴,还是仙品“九霄环佩”。 无论是行家还是半吊子,都听闻过雷氏唐琴的名号,更知道“九霄环佩”代表着什么,所以一时间兴奋地交头接耳,似不敢置信能亲眼见到这宝物。 韩素娥原本百无聊赖,此刻见到古琴,便打起了精神,她收回炙热的目光,听哥哥笑道:“怎么样,今日这茶楼没白来吧?” “没有没有,”她连连摇头,击掌赞叹:“哥哥英明,实在是不枉此行!” 韩沐言架不住她这样,抬手告饶,失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茶楼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抱着古琴,绕着台下的场子展示了一番,众人瞧得眼都不眨,生怕一个眼风就将那琴弦震得断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唐雷氏的琴,不是编的,真实存在。 九霄环佩,彩凤鸣岐,这些名字真的太美了,有兴趣可以百度。 最后,拍卖会古代应该是没有的,不要被我误导了。 第28章 谜题 方才上楼时,韩素娥同哥哥瞧见其他的客人的家仆,看衣着打扮,气度不凡,不像普通下人,就约莫在座必定有不少富贾人家。 最后这件拍卖品一上台,竞价者便接连攀升,此起彼伏的报价声响在茶楼间,而原本一万两的起价,被迅速抬高至两万三千两,瞧着架势,还有不断向上涨的趋势。 平日不显山露水的,今日才知这京城里当真是藏龙卧虎。 韩素娥默不作声地听着外面的声音,躁动不已的心却渐渐平息了下来。 寻常人家,一年开销也不过是几百两银,就算是宰相每月的本俸也只将将过了百两,而现在这一架古琴,却能卖到万两银不止…… 贵,实在是贵。 这古琴不过是闲暇拿来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要说用处,着实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能省则省。 常言道兴家有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万一日后将军府又被抄了家,有的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她非常顺当地说服了自己,这般想着,便要抬手制止哥哥竞拍。 唇齿半张之际,就见哥哥转了身,指着下面冲她道:“你快看。” 素娥止了话头,顺着他指的地方往下看。 那楼下的台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小童的身影,约莫八九岁的年纪,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着一件浅葱色的褂子,生得玉雪漂亮,雌雄莫辨。 众人见台上突然出现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儿,摸不着头脑,却见这小童拱起手朝在场各位拜了拜,一本正经地挺着小胸脯道:“诸位,鄙人乃鸿鸣山幽云谷谷主关门弟子的关门弟子。” 说得弯弯绕绕,众人只听清个“幽云谷”,倒是被他故作老成的口气逗得笑出声来。 “你这小儿哪儿来的,牙长齐了没?”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忍不住大声笑道。 小童被调侃,不羞不恼,也未理会那出言戏谑的人,自顾自地接着道:“这架九霄环佩是我师父的毕生收藏,本不愿忍痛割爱,但如今他年事已高,意在云游四海,不愿为俗物绊住。听闻京城人杰地灵,愿将这架古琴以十万金售出,或折价卖给才华盖世之人。” 先前听这小童说话一板一眼,尚带几分奶气,诸人心下存了几分调笑意味,结果一不留神听到“十万金”,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 十万金?? 有性子冲的当场就拍桌子不干了,刷地站起身:“区区一架古琴叫价十万金?抢钱啊?” 方才叫价不过三万两,再往下竞价,撑破天也就能抬到五万两的样子,现在这小童嘴巴一张吐出十万金,可是直接翻了几番,饶是在座各位再不缺钱,也拿不出来。 见有人不服,那小童面上不显一丝慌乱,淡定地摆了摆手,又操着稚嫩的嗓音道:“诸位莫慌,我方才不是说了嘛,不想出十万金,还有另一个法子。” 他抬手指了指高过头的桌子,露出糯白的牙齿:“虽说这把古琴叫价十万金,但倘若谁能答对师父出的几个问题,便可只出一两银子。” 只要一两银子? 这……众人又迷惑了。 “况且,”小童又开口,“答对题目的人,除了这架古琴,还能得到十卷乐谱孤本,以及幽云谷令牌一枚。” “得此令牌者,可要求幽云谷办一件事。” 一架古琴,十卷乐谱,一枚不知所云的令牌。 听得在场客人一阵兴奋,虽然不清楚那幽云谷令牌有何用处,但一两银子换一架古琴和十卷乐谱,是谁都没做过的划算买卖。 -- 第55页 可不待他们高兴,那小童又施施然开口:“诸位可是想清楚这笔买卖了。” 他接着说:“只要能一字不差地答对题目,便可带走这把九霄环佩,不过若要答题,先得缴五百两银子,诸位有一盏茶的功夫,来考虑是答还是不答。” 还得缴银子?这是什么规矩?众人还待再问,那小童就不声不响地走下台,换成了最开始的那位拍卖师。 看拍卖师的神色应是知道内情的,他朝众人拱了拱手,歉意道:“诸位客人,今日敝社拍卖只剩这架古琴,若赶时间的贵客,可以先行离去。” 一时间无人动作。 “今日这南泠印社倒是没白来,之前的拍卖虽也有卖家提出苛刻的条件,但这把古琴的主人似乎更加古怪啊。”韩沐言饶有兴味。 韩素娥好奇:“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先例吗?” “我记着三个月前的拍卖上就有一位卖家,所售之物为一把宝剑,他嘱托茶社,要求只能卖给习武之人,并且要同他切磋过了十招。”韩沐言想起那位奇怪的卖家,摇了摇头。 “竟然还可以这样,”素娥惊讶,“那倘若要是买家不乐意,岂不会卖不出去了?” “倘若是一般的物品,的确是卖家上赶着讨好买家,可南泠印社的压轴拍卖,从来都不是一般的物品,也没有人敢强买强卖,越是好东西,越是会有额外的条件,这几乎成了这座茶楼的噱头。” 韩素娥懂了,越是难以买到的东西,就越是显得其不凡,况且这楼里坐着的,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了,如此苛刻的要求,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兴趣。 她觉得有些好笑,若是巴巴地呈给买家,只凭出价高低,反而让人觉得俗气,可这般爱买不买的态度,倒能博得高看,这说白了,不就是贱嘛。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方才的小童又慢悠悠出现了,他一副老成模样的背着小手。 “诸位可是想清楚了,如果已经拿好主意,打算答题的各位,请派人来缴了五百银两换得一张考卷,各位可将解法写在卷上,答完后送来,若有多人回答无误,最先交卷的那人即为胜者。”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有人愿意试一试,忙差手下去拿考卷,也有不愿意白费银钱的,坐着没动,决定看看这把古琴终究会花落谁家。 陆陆续续有人递上五百两银子,小童便道:“卷上便是诸位需要解答的三道题。” 他又令小厮点燃了一炷香,指着道:“香燃尽之时,倘若无人应答,则拍卖作罢。”说完这话,便再次消失于台上。 这便又是众人先前未曾料到的,但见那小童自顾自离去,再加上时间紧迫,竟不敢再耽搁,只好咽下这口气。 遏云厢里,魏嘉诚接过小厮送来的答卷,粗略扫了一眼,又大大方方递给好奇看来的世子和沈檀。 “世子为何不答?”他笑问,听闻这位世子素来聪慧伶俐。 谢景渊看过题目,摇摇头温声道:“对这古琴兴趣不大,也没把握答对。” 沈檀仍盯着那张纸,看得认真,不由念出声: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凿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何日相逢?各凿几何?” “有香两支,粗细不匀,半时辰燃尽,如何计时一刻钟?” “有生门死门各一扇,前两守卫,一人言之可信,仅以一问确定生门。” 他念完这三题,停了半晌,失笑摇头。 “怎么?沈兄知道答案?”魏嘉诚好奇。 沈檀摇摇头:“一时半会儿答不出,但觉着题目着实有趣。” ~ 茶社后院里,掌柜的亦步亦趋地跟在方才的小童身后,嘴上不住念叨“小少主”。 “别再叫我小少主了,我可不认识什么少主,我问你,我师父呢?”小童刚踏进院中,便卸了一脸装腔作势的老成,有些烦闷。 掌柜拿他无法,只好如实告知:“先生留下嘱咐便离开了。” 听他这样说,小童不再淡定,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一片怅然,定定看着水池边的柳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父说他无力再护我,让我来此寻一人,可又不告诉我那人是谁。”语气闷闷不乐。 一旁的掌柜见此叹气,也不知该如何劝。 小童昂起脸,抬头看向天高云淡的晴空,一缕耀眼阳光从屋顶边缘泻了下,他就这样眯着眼看了许久,什么也没看出来。 孩子脾气上来了,垮着脸泄气道:“说什么天有异象,蛟龙破云,星象大变,只有命格贵重之人才能护我一世周全,结果却不告诉我谁是那人。” 掌柜想着这小小的身躯也不过才八岁,肩上却压着那么重的负担,心存不忍,安慰他道:“小少主不必担忧,先生既然已经算出今日你必将与此人相遇,就一定不会出错。” 听了这话的小童没有丝毫喜意,他摇摇头,少年老成地叹了叹气,“也不知师父为何要出这几道题,又是否有人能顺利答出,就算答出了,你说,万一他并不是那人该如何。” “小少主不必忧心,先生从未算错。”掌柜垂着眉眼,毕恭毕敬,似乎极为信任他口中的“先生”。 小童斜睨他一眼,不再出声,暗中祈祷诸事顺利。 “不过,”掌柜的想起方才的事,面露疑惑,“小少主,您为何要收他们五百两银子?先生没这样吩咐啊。” -- 第56页 “笨!”小童脆生生地道,一本正经开口:“钱财乃身外之物,心诚则灵,只有这样,才能找出真正的有缘之人。” 掌柜长长地“噢”了一声,可还是没搞清他这几句话之间的关联,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为什么收钱才能找到有缘之人,小少主,这可有什么讲究?” 小童见糊弄不过去,装作不耐烦地:“天机不可泄露,咱们幽云谷行事向来如此,你不要多问。”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心里却道:废话么不是,不收钱我喝西北风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题是九章算术里的,后俩是智力题,找不到具体出处了,第三题我觉得蛮有意思。 对了前两章看着感受不太好,语言繁复冗余,所以我大修了一下,删除了一些比较无聊的解释,加了两个小情节,不影响剧情,不影响剧情,有兴趣的宝宝们可以回去看一下。 第29章 谜题(二) 二楼的另一处包厢里,墨一带着探子搜集来的情报,踏进厢房中。 乍一看见公子坐在窗边的案几旁,袖袍下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根羊毫,在宣纸上快速书写,旁边的下人不远不近地候着。 厢房角落里一座高山流水的紫砂倒流香炉,上好的沉香粒静静地燃着,香雾弥散,倾流而下。 墨一轻快地走近,袍角掀起一阵暗风,短暂地吹断了瀑布落水,那个浅苍色的身影依旧端正,自顾自地在素净的白纸上挥洒着,待好一会儿才停了笔,右手挽着袖口将笔搁置在案上。 墨一此时察觉他用的是左手。 公子站起身,示意下人将写满的宣纸送下去,下人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拿起,脚步轻快地出了厢房。 墨一行了礼,将袖中册子掏出,双手递了过去:“这是属下及其他暗探查到的消息。” 接过册子,那人并不急着看,随手放在桌案上,指尖轻轻压下卧棂窗的一叶,垂眸望向楼下。 方才小童插的香已燃了不到三分之一,他淡淡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厮出现在楼梯的尽头处,正走向左侧的那架木桥,那台上桌面空白一片,想来还没有人交予答卷。 他食指一松,“啪”的一声,竹制的百叶帘上下荡了荡,又恢复了平静,这才拿起那本册子翻阅起来。 不出片刻他放下那册子,语气平淡:“那位老先生去了何方?” “向南而行,看架势似乎是朝着蜀地去。”墨一恭谨地回答。 听了这答复,对面的人没有半分惊讶,似乎都在预料之中,他沉吟片刻。 “派个人跟着,但别跟太紧。” “是。” 墨一又想起一事:“公子,沈公子让我转告您,周家因边关贸易一事派了人前去拜访过世子。” 公子轻点下颌,复又问道:“世子今日也在此处?” 墨一想起方才在外面看到的情况,点头如实相告:“世子同沈公子一同前来,在三楼的雅间里,不过属下方才似乎看到……楚国公府的魏世子也在一起。” 浅苍色的身影没有停顿,施施然拿起拨片将燃尽的香灰挑走,香雾随着衣袖挥动荡漾 他微微侧过身,露出半明半暗的容颜:“魏嘉诚?” “是的,不过那位魏公子并不是世子邀去的,好像是自己寻到世子的包厢,借口留了下来。” “方才拍下那本画册的正是魏世子。”墨一补充。 闻言公子垂眸思索良久,对他道:“查一查魏嘉诚。” 墨一垂首恭谨应是。 过了一会儿方才出去送答案的手下回来了,他步履急切,面上隐隐有焦灼,被案旁的人敏锐地察觉:“怎么了?” “公子,方才小的就要送达时,突然从对侧冲来一人,同时放下答卷。”小厮顿了顿,头不敢抬,继续道:“那个拍卖的也没说谁先谁后,只让我们将东西放下,恐怕……小的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他说完,身子伏得更低了, 一室沉默,墨一偷偷看向公子,见对方神色淡淡,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他自嘲地想,这位主子年纪虽轻,却城府极深,永远不动声色,好像世上没有什么能扰乱他半分心绪,亏得自己先前还妄想有所隐瞒。 不过他也好奇,究竟是谁抢了公子的头筹。 下一刻他的好奇心便被满足了,他听到公子开口询问,那手下如实答道:“小的回来时正巧和那人一起,见他进了隔壁的包厢,于是就打听了一下,里面似乎是将军府的韩公子和韩姑娘。” 墨一心中一惊,差点猛地抬起头来,又硬生生按捺住。 怎么会如此巧合?怎么又是她? 他正胡乱揣测着,忽闻一声轻嗤,头皮发麻,仿若针刺的视线扎在他头顶。。 “墨一又在紧张什么?” 这大概是墨一跟随他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第一句带着情绪的话,他刹地抬起头,那双深邃且冷静的瞳,似笑非笑。 他后颈一凉,垂下了头,口中唯诺“属下不敢。” 好在对面似乎懒得与他计较,不辨喜怒地道了句“起来吧”便放过了他和那手下。墨一暗暗呼了口气,却又担忧起来,因为不知道公子会如何处理方才的事情。 都说谢二公子风华绝代,盖世无双,可他跟在公子身旁的这两个月,却着实见识了他的心思之深沉,心性之坚忍,甚至可以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扫清所有障碍,所以他并不希望将军府会同公子对上。 -- 第57页 就在他分神的片刻,忽闻楼下一阵喧哗,原来是那小童看见桌上几份答卷,浏览了一遍,当机立断宣布后头的人不必再交了。 有人不服,还要上交,那小童子晃晃手中三张宣纸,啪啪作响,“按照规定,谁先答出来谁就赢了,你们再交卷也是多余。” 说罢又看向方才一直在台上守着的拍卖师,对方会意,指着其中两份道:“方才是这两位最先送来的。” 他指着的两份宣纸上,一份笔力劲挺,铁画银钩,一份端秀清新,行云流水,虽风格迥异,却都是好字,可现下实在不是欣赏的关头,这两份答卷,同时送来,却又同样完美地答对了所有的问题。 小童不得不捧起答卷仔细校验,见两份答卷确实如所说般毫无瑕疵,只好回头再问:“确实是不分先后送到的吗?” 拍卖师点点头,有台下看客作证,做不得假。 两人同时交卷?还同时答出来? 这什么情况,师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 小童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便要转头去寻掌柜,蓦地想起师父的另一句嘱咐。 如此,只能再用那个法子了。 正当台下众人窃窃私语之时,小童上前一步,扬了扬手中两份答卷,声音清脆:“这两位落款分别是霁雨厢和聆风厢的客人同时答对了三道问题。” 茶楼一寂,又响起议论纷纷。 小童冲拍卖师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抬头向西南方的两个包厢看去。 “不知这两位客人可否方便露个面。” 厅堂内静了一息,楼下的看客顺着他的视线也伸长了脖子看去,片刻之后才见右边那个包厢的卧棂被拉开,露出一个挺拔的身姿,观之仪容平平无奇,肤色微黯,勉强算五官端正,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如潭,淡淡地瞥下来。 在场之人都不认识他,暗自纳闷间又见那旁边的包厢也刷地拉下竹百叶,同样是个男子,却是有些人认识的。 “哎,张兄,这位公子是哪家的?”一个肥头宽耳的中年富商眼睛一亮,又见不少人露出相识的神情,于是凑近身旁一个高颧骨的人耳旁问道,“先前我就在楼下看见他了,好生气宇不凡。” 高颧骨闻言扫了他一眼,看穿对方心中想法,嗤笑一声道:“你赶紧打消那点小心思吧,这位可是定国公府的世子,长公主与大将军嫡长子,”他顿了顿,见对方吃惊地半张了嘴,接着补充:“纵使令爱美若天仙也没用,人家呐,身份摆在那儿,就是尚公主也绰绰有余。” 也不怪他说话刻薄,这位王姓富商初来汴京,又有一女待嫁,近日正四处打听,见着青年才俊便开始转心思,用他自己的话说,必须要让女儿的婚事换来一门得力亲家,才能在这京城站得更稳。 可惜同行的人方才一番话便打消了他的念头,这门第,确实高攀不起。 且不管角落的小插曲,这边拍卖师对着二楼的两人歉意躬身,缓缓道:“二位客人同时答对了三题,不分伯仲,但古琴只有一架,只好麻烦二位再答一题,好一较高下。” “两位公子,你们看这样可行?” 韩沐言感受到妹妹轻轻扯了扯自己,忙回应:“可以。” 他察觉到另一人就在他们隔壁厢房,这可真是巧了,但对方一直未出声,可能只是点了点头,就见楼下拍卖师也点点头,说道:“两位公子都同意了,那就让这位小公子出题吧。” 小童唤来两个茶楼小二,附耳嘱咐一番,比划几下,然后令二人立于台上,开始出题。 准确说,是一段开始对话。 “我从二至九十九选出两个数,并将两数之和告诉了左手之人,两数之积告诉了右手之人。” 他说完,眼神示意那两个小二。 只见左边的那个开口道:“我虽然不能确定这两个数是什么,但是我肯定你也不知道这两个数是什么。” 右边的那个闻言也接着道:“我本来的确不知道,但是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能够确定这两个数字了。” 左边的又说:“既然你这么说,我现在也知道这两个数字是什么了。” 这么几个来回之后,小童扬起下颌,冲着楼上二人微微一笑:“二位客人,最后的问题便是,这两个数分别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章 不惜胭脂色 小童话音半落,底下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一阵低声交流。 “这两人什么意思啊?” “怎么听着云里雾里。” “咦,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诸人摸不着头脑,只觉这题目出得叫人不解其意,一脸茫然,只有了解个中门道的,啧啧称奇,暗叹恐怕无人能解。 好在那嘈杂的窃窃没持续多久,诸位很快心照不宣地保持了安静,只抱着胳膊等着瞧好戏。 二楼的霁雨厢内,韩素娥隐于窗棂后,尽量让自己不露出半个影子,她目光扫向隔壁,回想方才楼下的一幕,心中半喜半忧。 喜的是好巧不巧,犹如天助,前世她曾见到过相似的问题,忧的是她只记得大致解法,而要推算出这道题,却需要一定的时间。 答对前三题已非常人所能,不知隔壁那人有多大的把握能解出这道题,倘若他比自己更快,该如何是好。 -- 第58页 韩沐言转过身看向她,期盼道:“如何?可有把握?” “别急,让我想想。”她有些焦灼,手腕悬空,提着笔在宣纸上写画,韩沐言凑了过来,却看不懂那上面的写的什么。 韩素娥很快想起,解这道题不止一种方法,依据她过往的经验,还有一种半算半猜的法子,只不过仅有三成的机会猜对。 若要按照寻常的方法去算,得花很长时间,可能抢不到那人前面……但用第二种推算法子,连蒙带猜,虽能迅速地得出结论,却保不齐是个错误的结果。 这是一场赌局,选快还是选稳,赌还是不赌? 她贝齿轻咬下唇,很快做好决定。 ~ 遏云厢。 魏嘉诚翘着二郎腿,手指在光洁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目光在楼下那两个包厢往返。 好一会儿,他突然“嘶”了一声,用手肘推了推身侧正被他使唤替自己换茶的是安说:“哎,右边那个包厢的人是谁啊?怎么刚才看着那么眼熟呢?” 是安倒水的手差点没端稳,眼看着胳膊一抖就要将滚开的茶水泼在魏嘉诚身上了,得亏一旁的是云适时扶了一把,好歹没脏了这位爷的衣袍。 他讪讪站好,没有接茬,又自顾自去给自家主子倒了水。 没人理自己,魏嘉诚倒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又对谢景渊和沈檀说:“世子,你可认识那人?”末了又补上一句“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哦?难道你见过他?”清澈的音色响起,谢景渊抬头看向魏嘉诚,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他双眸清亮,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魏嘉诚,灼灼目光倒叫对方撇开了视线。 “咳,我见过的人那么多,估计是跟谁长得相似了。” “唔,我还当魏兄真见过他,”话落,世子低头优雅地理了理袖上的褶皱,“这人是我们燕北的。” 魏嘉诚有些惊讶,“燕北人?” “嗯,没错。”世子突然抬眼看向沈檀:“你应该与他相熟。” 沈檀对上世子的眼睛,弯了弯唇,替他向魏嘉诚解释道:“世子说得没错,这人是黄家的少公子。” 黄家? 魏嘉诚一愣,很快又顺水推舟问道:“这黄家是做什么的?” 谢景渊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开口:“我离开北地太久,不太记得黄家现在如何了,让沈檀讲吧。” 被点到名字的沈檀从善如流接过话茬:“说来话长,黄家在我们北地已经有好几代光景了,主要以经商为主。” “哦?”魏嘉诚来了兴趣,“那这黄家来京做什么?”他想到前几日的龙舟赛,“莫非宋辽贸易他们也想分一杯羹?” 沈檀笑着摇摇头,“此次进京,应该是周家邀请他们的。” 他见魏嘉诚不解之意更深,便仔细同他解释:“要知道从南到北,物资的运送向来艰难,但黄家掌握了河北西路最便捷的陆路与水路,更有着出名的镖队,连淮山恶匪也不敢打他们的主意。”他语气带了与之荣焉,“若想平安将物资送到边境,少不了黄家的护送。” 原来如此,魏嘉诚听明白个中缘由,也打开了话匣子:“今儿个倒涨了见识,原来黄家这般能耐,想当年周家在淮山一带可谓损失惨重,那穷山恶水之地悍匪凶恶,折了多少家的人马,就连朝廷官兵也无法奈其何。” 沈檀跟着点头,正要感慨当年时,余光瞥见那霁雨厢的客人突然去而复返,出现在窗边,不由微蹙眉头。 那人正朗声道:“我已知答案。” “这位客人是?”他见旁边两人似认识对方,趁着间隙开口问道。 “韩沐言,定国公府世子,有空我带你引见。”世子回他,目不转瞬地盯着下方。 “我已算出答案来。”韩沐言站在窗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他瞥了隔壁一眼,迅速回答:“两数分别为四和十三。” 厅内霎时俱静,落针可闻。 那小童估摸着还得半炷香后才能分晓胜负,正百无聊赖之际,冷不防见有人突然回答,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兀自愣怔住了。 “你、你方才说答案是什么?”小童好像有些不敢相信。 “四……和十三。”韩沐言听他又问一遍,不由得迟疑几分,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万一答错了可不就落为旁人笑柄。 他说完,又见小童半晌不言,顿时更加紧张,却不敢催促,众位看客也不知不觉的跟着提起了心来,等着那小童宣布对错。 “小儿,你倒是赶紧说说,是对是错。”有看客忍不住了,出声道。 小童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有几分呆滞地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的掌柜,神情茫然地冲他点了点头。 掌柜收到示意,在众人的注视下,抬起双臂抱了抱拳,冲着韩沐言开口道:“恭喜这位客人,答的分毫不差,答案确实为四和十三。” 竟然答对了。一众看客心中掀起一阵惊讶,这题目他们连听都没听懂,这位世子却这么快答了出来,不愧是将军府嫡长子,真是虎父无犬子,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楼上韩沐言也心下吃惊,没想到真的说中了,他对着众人惊讶又激赏的眼神,只好勉强维持住表面上的镇定,挂着宠辱不惊的微笑。 一旁的韩素娥松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 -- 第59页 今日还算走运,她想。 楼下那掌柜又继续道:“如此一来,这架古琴就归这位贵客所有。” 在座认识不认识的,纷纷仰首抱拳冲韩沐言道贺,韩沐言也回以微笑点头致意。 有好事者多嘴便问了一句:“这位公子,这般诡谲的题目,你是如何算出来的,可否不吝赐教,为大伙解解惑。” 谁料锦衣公子站在窗前,神色不变地来了句:“韩某运气好,猜的。” 猜的?有人不信。 “当真是走了运,连算带猜蒙了两个数,没想到竟被我蒙对了,怪不得前几日在玉泉寺里摇出上上签来,正好应了今日。”韩沐言笑得温文尔雅,丝毫不见得色。 玉泉寺的签文是出了名的准,上上签也是出了名的难得,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少人信了几分,估计真如他所说连算带猜给蒙对了,也有人不信,但见对方如此解释也不好再多问。 等过了许久,今日这场拍卖临近散场,才有人想起霁雨厢隔壁的那个面生男子,再抬头去看,才发觉百叶竹扇早已拉紧,没有一丝的涟漪,仿若那人从不曾出现过。 ~ 拍卖会散了后,兄妹二人留在包厢,等着茶楼将古琴送来。 没过多久便等来一琴一人。 韩沐言看着眼前这个不及自己腰腹的小童,弯下身和颜悦色道:“小友,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那小童没理他,一双乌黑的瞳仁反倒盯着一旁的素娥看了半天,才开口:“题目不是他答出来的,是你。” 语气笃定,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哦?你怎么知道是我。”素娥有些讶然,但她没有否认。 她也体贴地弯下身同他讲话,正对着临街的窗,微弯的眸子盛着夕阳的粼粼波光。 许是她的眸光太过温柔,小童身上原本稚嫩的锐气突然一消而散,白净的脸蛋上隐隐两抹粉,但仍是故作镇定道:“我也是猜的,运气好而已。” 竟是学了方才韩沐言的说辞来。 素娥失笑,也没再深究下去,她对这粉糯的小童子有些好感,抬手捏了捏小童蓬软的发髻:“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还得拜托你保守秘密。”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小童稍稍侧过身,避开她的手。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 小童聪慧,大约也能猜出她的用意,虽然羞恼她近乎亲昵的姿态,但见她语气诚恳,只好勉强地小声应了句“好吧”。 “你这小儿,怎么我跟你说话你就一声不吭。”韩沐言在一旁受了半天冷落,忍不住开口。 小童瞥了他一眼,才老老实实回答先前他问的话。 “我叫李棠。” “李棠?哪个棠?”韩沐言好奇。 李棠又瞥他一眼,圆圆的脸蛋昂了昂,还未启齿,忽闻那个美丽姐姐接话:“应当海棠的棠。” “不惜胭脂色。”她想到什么,补充一句,复而微笑着看向他,似在问他对吗。 李棠眼神一动,垂下两个圆髻,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 海棠的棠?韩沐言忍住笑意,刚要开口问他为何一个男儿取了花名,好挫挫这小儿的锐气,忽然想起妹妹的说辞,在那小童秀丽的面容上逡巡片刻,终是默默压下了调笑。 “李棠,除了来送琴,你还有什么事情吗?”他见这小童亲自过来,来了又一直不走,便问。 天色不早了,他和妹妹要离开这茶楼了。 李棠被他这样问,露出几分踟蹰的神色,像是有话要讲,但又难以启齿。 他有些忸怩和不安。 韩素娥看着这个八九岁的孩子,心里便软了几分,没有多想便亲切道,“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过了好一会儿,李棠终于慢慢抬起头,“我……”他支支吾吾开口:“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素娥一脸和缓,耐心地问。 只见李棠眼中闪着恳求的光:“我的师父去了远方,留我一人在汴京。” “但我对这京城不熟悉。” 他顿了顿,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所以,可以让我跟着你们吗?” 第31章 幽云谷 “素娥,就这么让他入府会不会不大合适?”走在浚仪桥街,韩沐言犹豫问道。 方才茶楼里,在李棠说出那番要求后,自己下意识觉得有所不妥,刚要拒绝,却被妹妹拦下了,然后听她说了声“好”。 而后,还让自己递了枚玉牌给那小儿。 他不明白妹妹为何会这么爽快。 在他看来,李棠的身份有待商榷,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于将军府而言,很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 这些韩素娥都十分清楚,但方才她还是一口应了下来。 此时见哥哥质疑,她淡淡一笑, “一个八岁的孩子而已,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可是……”韩沐言迟疑,“若他是故意……” “故意让你答对那几题吗?”素娥停住脚步,好笑地看向哥哥,“他是如何猜中你能答出前三题的?莫非开了天眼不成?” 也是……韩沐言尴尬地摸摸鼻子,若真是被算计,那未免太过神通,这样一想,可能他们与这个李棠,确实有些缘分。 只不过,这事该如何同父母解释呢,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 第60页 “容我想想,现在不急。” 方才李棠接过将玉牌,说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事要做,暂时不会前往将军府。 素娥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多问。 “对了,”韩沐言想起拍卖时李棠说的话,突然问:“幽云谷是什么地方?那小儿说他师父是幽云谷什么来着。” “前谷主的弟子。” “对对对。” “幽云谷……”素娥浅吟,将这三字含在唇齿间。 好一会儿,她像回忆起什么,答道:“幽云谷,是鸿鸣山的一个山谷。” “鸿鸣山?那不是兆阳西南的一座山吗?”韩沐言有些疑惑,“可是没听说过什么幽云谷啊。” “可能不太出名吧。” “真有意思,那这个谷是干什么的?” 韩素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江湖门派吧。” 风将她的语句吹散,断断续续,韩沐言没有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其实韩素娥知道这个幽云谷。 她没有告诉哥哥,今日最让她在意的,并非那把古琴,而是李棠口中的“幽云谷”。 早先病愈后,她整理思绪时无意中忆起,约摸在一年之后,西南方几个县会突发洪水泥流,伴随瘟疫爆发,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前世父亲被派去赈灾,朝廷往下拨了银两,却被无良官员克扣了不少,难民没有被妥善安抚,地方官员害怕瘟疫扩散,就将染病的难民隔离在兆阳县,封锁了城门,任其自生自灭。 这时有位老医者道出,在离兆阳县百里远的鸿鸣山中,生长着一种恰能解决瘟疫的草药,那草药属幽云谷独有,只有经过了谷外十几里的瘴疠之地,才能采得那草药,而要想完好经过那瘴疠之地,又须得谷内解药。 父亲派人前往幽云谷求药,奈何当时谷内封闭隔绝,不通外界,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不出来,直到谷中一位弟子听闻此事,匆匆赶来,只是因为拖得太晚,不少难民无力回天,整个兆阳县损失人口大半,几乎变成一座空城。后来,难民愤而暴动,围在城门下讨要说法,地方官员不听父亲劝解,私自派兵镇压,事后又将脏水泼到父亲身上,父亲一世英名被毁。 总的来说,问题出在很多方面,但最关键的一点是瘟疫的爆发。 所以她在听到“幽云谷”三个字时,瞬间想起这件往事。 幽云谷的令牌和李棠,或许可以解决瘟疫一事。 韩素娥想到这里,心中的压力顿缓。 今日真算是收获颇丰。 现下他们正走在南街的拱桥上,青石砖下流淌着被夜色染成墨的河水,微风吹过,草木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看着周遭浮动的烛火光晕,心情愉悦,情不自禁扬了嘴角,和哥哥讲起笑话来。 夜晚的街市丝毫未因暗沉的天色而沉寂下来,整个汴京最热闹的街道被大小不一的灯火笼罩着,就连桥上也站满了小商贩,韩素娥让哥哥买了一个玉兔模样的糖稀,举在手中舍不得去吃。 韩沐言打趣:“我们的嫦娥仙子舍不得吃她的小玉兔了。” 惹得身后的婢子小厮吃吃发笑。 素娥转了转手里的竹签,金色的糖稀在灯火中亮晶晶的,她孩子气地道:“嫦娥仙子要把小玉兔带回家,圈在兔笼里养着,让它年年给咱家捣年糕。” 韩沐言笑得扶额,连连道“好”。 可惜最后素娥也没能将玉兔糖稀带回家养成会捣年糕的兔子,因为天气炎热,舍不得吃掉玉兔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糖稀在手中化掉。 韩沐言看着妹妹一脸郁闷地站在那里,竹签上流下来的糖稀弄脏了她的手,身后的婢女连忙掏出手帕去擦,无奈糖稀这东西,光靠擦是擦不掉的,他眼角扫向桥下的店铺,刚要开口,忽闻身后有人喊自己。 扭头一看,竟然又是魏嘉诚,身后还三人,夜色朦胧,看不太清。 “澄弘兄,你们也没回吗 ?”魏嘉诚大踏步走上前,“是来赏夜景的吗?” 他走到跟前,看到韩素娥手上化掉的糖稀,了然地笑笑。 “我们正准备去船上赏景,不如你与韩姑娘同我们一起,唔……船上应该也有水。” 韩素娥甩甩手,想摆脱那股黏腻的感觉,又舍不得将化得只剩签子的糖稀扔掉。 “正好也不远,就在那里。”魏嘉诚瞧她这样,指指前方,桥那头的岸边停着一艘画舫。 韩沐言看见不远处的几人,迟疑道:“与你同行的还有其他人,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说话间后面几人走近了,为首的人他认识,是镇北王世子谢景渊。 “世子?”韩沐言松了松眉,有些意外在这里遇到对方。 素娥闻声抬眼,来人正朝这边含笑点头。 镇北王世子谢景渊?她心中暗暗想,难道今天下午魏嘉诚就是去找的他吗?也就是说他今天也去了拍卖会。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视线,谢景渊微微撇过头看了过来,换了个角度后,方才藏在光影下的另一半侧脸也露了出来。 五官精致,眉眼秀丽。 见她好奇打量,对方也礼貌微笑,问道:“澄弘兄,这位是令妹?” 第32章 燕北来客 暮色微醺,夏夜的汴水河面笼着一层水汽,来往船只的灯影穿过纱雾,投射出一片朦胧的绮丽色彩。 -- 第61页 画舫上的隔间中,透过重重火光,韩素娥才看清谢景渊身后的另外两人。 一个是身量修长纤瘦的清俊男子,听魏嘉诚介绍他姓沈,同那个着浅苍色袍子的公子一样,都是从燕北过来的。 素娥没仔细打量,只知道后者姓黄,是北地的一户经商世家的少主,瞧着十分年轻,面相生得寡淡,唯有一双眼睛颇为出色,漆眸点面,长在这样的鼻唇上,倒像是美玉镶在了粗砖砺瓦上,说不上来是可惜还是点睛。 她扫过几眼便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品茶,却后知后觉地在心头浮现出一抹异样,那是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有什么是似曾相识的。 约莫是那双眼眸太过出色罢了,她怎么可能见过对方呢。韩素娥暗自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 这时对首的青年世子冲着两人含笑开口:“今日在茶社便看见了你二人,只不过当时不方便打招呼。没想到现下又遇上,正好趁此机会聚上一聚。” 他说的应该是韩沐言和黄柏,韩沐言也笑了笑:“世子是在三楼吗,魏嘉诚这小子是去找你了吧?” 唯恐他话里有什么机锋,魏嘉诚连忙解释:“我可是觉着你难得休沐,好不容易带自己妹妹出一趟门,也不好老是打搅,才厚着脸皮去找世子的。” 他这话不能细究,好似去找世子就不怕打扰一般,又好像先前在酒楼硬拉着兄妹二人就不算打搅一样。只不过几人看破不说破,整齐地保持了缄默。 谁知这人岔开话题后又不饶人,问向韩沐言:“话说回来,韩兄,你当真是好才学,今日在茶社竟然接连答对了那四道题,白得了一把古琴。” 这话惹来众人的视线,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黄柏也投来了目光。 察觉到几人的炯炯视线,韩沐言连连摆手,口中不住道:“侥幸,侥幸。” “侥幸?”魏嘉诚是个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即不依不饶道:“怎么我就没有这个侥幸,还有在场的几十号人都没有这个侥幸。” 话落招来韩沐言一瞪,一记眼风扫过去,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脸,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说的大实话,就是运气好而已,那几道题啊,都是我瞎蒙的,谁想全蒙对了,我也挺意外的。” 这番说辞实在招人恨,魏嘉诚酸地牙痒痒,这韩沐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下午却突然一鸣惊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他眼角撇过一旁不言不语的韩素娥,脑中灵光一现。 “什么运气好,我看定然是韩姑娘在一旁相助,你才能答对那四题。”他右手握拳,敲在左掌心,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就说嘛,令妹才学广博,素有声名,有她在,还有什么题能难倒你。” 素娥闻言无奈,哥哥啊哥哥,你可真是交友不慎。她心中微叹,又立马拿之前想好的说辞解释道:“魏公子如此谬赞,我可不敢当。确如哥哥所说,不过是运气使然。” 见魏嘉诚还不信,旁边几双眼睛也灼灼看向自己,她只好再度解释:“前三题我曾在哥哥收藏的几本书籍上看到过,今日巧合碰上了,最后一题也是哥哥运气好,猜对了数。” “什么书?如此巧合?”魏嘉诚依旧持怀疑态度。 “是几本杂学书,当真如此,”她突然笑了笑,颊边梨涡浅浅,“说起来有趣,最后那一题,是我随便写下几个数让哥哥抓阄,抓到哪个就答哪个,原想着八成会错,不抱希望,谁料竟真叫哥哥给选对了。” “不是吧?”魏嘉诚直拍桌子,斜靠在茶碟边缘的瓷杯盖儿震得抖落下来。他有些忿忿:“这等好事儿怎么没轮到我。” “恐怕真的是哥哥在寺里求的上上签起了作用。” “看来澄弘的确是鸿运当头,”谢景渊无意见魏嘉诚继续争执下去,于是笑了笑,一拍身旁黄柏的肩膀,半是惋惜半是打趣道:“所以你今日也不算输给了他,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兄妹二人皆是一愣。 什么意思,难道隔壁那人是…… 韩沐言揣摩着谢景渊话中意味,又看向几人的奇怪神色,突然意识到什么,犹豫着开口:“莫非……今日在隔壁的那位是黄兄?” 正被安慰的黄柏向他看来,语气礼貌又平静:“正是在下。” 咳咳,这…… 他顿时有些尴尬,想到方才自己还在那里嘚瑟运气好,这得多下人面子啊。 许是看出他一脸窘迫,黄柏率先道:“韩兄不必多想,是我技不如人。” “哪里哪里,我也确实、只是运气好罢了。”韩沐言忙否认,借着喝茶掩饰尴尬。 黄柏认真地看他一眼:“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说罢又将视线移向一旁看着自己的韩素娥,颔首示意。 这是他自进了这艘画舫以来,第一次正眼打量对方。 那张娇靥美丽而明亮,正如同每一个世家贵女一般,端庄有礼,但再美的皮囊也终将凋敝,过于突出的容貌,有时会抹杀掉其他的价值。 在他看着她的同时,韩素娥也正回以凝视,她为他的说辞感到新鲜。 但在接触到他那平静的目光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礼貌而客气,却带着淡淡的审视,那对深色瞳孔除了漂亮得不像话,还有锐利冷静,甚至隐约流露出料峭寒意。 -- 第62页 好在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太久,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扫,很快便移开。 韩素娥奇怪这种感受,却没有多想,含蓄地笑了笑。 “倘若我未曾在意那几本杂学,未曾见过那几道类似的题目,恐怕今日远不及阁下,”她微微侧头,滴翠的耳坠在颈上投下温柔的暗影,语气诚恳:“所以公子不必自谦,我们无非是误打误撞。” 她好心宽慰,一番解释听在谢景渊耳中,以为她真当黄柏因此事心中不快,忙道:“姑娘不必担忧,一把古琴而已,以我对黄兄的了解,他倒不会因此而介怀。”说罢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示意他表个态。 黄柏仍旧是无惊无澜的样子,露出一个淡到极致的笑:“世子所言极是,一番切磋,远比古琴来得更有意思,汴京当真人杰地灵,我也算不枉此行。” 他头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嗓音略带浅浅的沙哑,不像方才那股视线给素娥带来的压迫感,反倒是温和的。 韩沐言自然不必再纠结尴尬,大方道:“既然如此,我同黄兄也是不打不相识,如今托世子介绍,算是彼此认识了。” “话说回来,黄兄和沈兄都是从北地而来的,不如同我们讲讲,北方是什么样的,听闻那里地大物博,既有广袤平原,也有连绵山川,比起这里来说风景如何?”他颇感兴趣地看向两人。 沈檀看了黄柏一眼,放下手中瓷盏,温文一笑,开腔道:“北地不似南方秀丽,山川巍峨险峻,大开大合。”他略一停顿,想到什么,接着补充说:“要说风景,最美的还属雪景,冬季虽然严寒,但遇上雪季,便是玉山蜿蜒,曲如白莽,放眼都是银白剔透。不过令人苦恼的是,雪最大的时候,能淹没马蹄,寸步都难行。” 听起来他也是个读书人,言辞间有些讲究,这一轮细致入微的描述引起了几个汴京人的好奇和向往。 “这么深的积雪?”魏嘉诚来了兴趣,“那你们该如何出行?” “在城镇街道,官府会派人将主要的几条道路积雪铲尽,供马车行人经过。”沈檀解释。 “大雪要铲尽,岂不是费时费力?” 沈檀摇摇头,眉目疏朗:“早几年的确靠人铲雪,的确费时费力,不过几年前一位匠人发明了一种铲雪推车,套在马骡身上使用,节省了不少时间和力气。” 韩沐言听闻感慨道:“这位匠人倒是做了件值得称赞的事。” 一旁的素娥却冷不丁开口:“沈公子,恕我冒昧,倘若下那么大的雪,百姓又该如何御寒。”她察觉几人都看向自己,笑笑了解释:“我曾看到史料记载,在庆治三年的冬季,北方一座城曾有五尺积雪,天寒地冻,饿殍无数,路上都是冻死的百姓。” 几人不约而同放下手中茶盏,似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有道理,又望向沈檀,看他当如何解释。 他没有急着回答,反倒说:“韩姑娘不妨猜一猜。” 素娥看他一眼,便慢条斯理地开始分析:“若用衣物御寒,寻常百姓只能用得起葛麻,可葛麻又不保暖。难道……是烧炭火?” 魏嘉诚摇头:“普通人家哪里烤得炭火。”他是知道的,炭火不是笔小开销,能抵穷困人家一个月的伙食。 他不由猜测:“莫非是燃烧秸秆蒲草之类的?” 听了两人一番话,沈檀嘴角释开一抹浅笑,一时不语,而是从坐席上起身,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枕头似的物事。 韩素娥接了过来,那件枕头似的东西是丝绸的面料,上面缝了一层打磨得很薄的玉石方片。 她捏了捏边缘未覆盖玉石的地方,发现左右两端各一个小小的锁扣,连在串着玉石片的细绳上,她抬头无声询问,得到沈檀的微微点头,食指一拨,方将锁扣解开。 锁扣解开后,那一大片缝制相串的玉石片就从这物什上解了下来,只剩一个类似于软枕的东西,她捏了捏,发觉这不过是普通的软枕罢了,遂不解看向沈檀。 此时魏嘉诚和韩沐言也靠近了些许,疑惑地打量着她手中之物。 “沈兄,这不就是普通的软枕嘛?”魏嘉诚率先发声。 “韩姑娘,你再仔细瞧瞧。”沈檀道。 素娥只好翻来覆去地将它来回打量,摸在手里柔软蓬松的,的确是软枕没错。 但她又感觉不太对,若是一般软枕,里头大多塞一些蚕丝絮或者丝麻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个软枕摸起来绵软异常,又十分厚实,莫非里面填的是动物皮毛。 她想了想,将东西递给一旁望眼欲穿的哥哥。 韩沐言也捏了半天,摸着下巴道:“难道里面是蚕丝絮?或者羊毛?” 沈檀笑了笑,接过被众人打量了一圈的软枕,看向韩沐言:“倘若是蚕丝或者动物毛皮,普通人家又如何能承受。” 他转过头对一直微笑着注视这一切的身影道:“世子,可否借刀一用。” 谢景渊长袖一挥,掷过来一柄短刀。 只见沈檀轻巧一接,从刀鞘里抽出短刀,划开软枕的表面,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絮状物。 “这是……”韩沐言突然凑近了,打量着那团白色柔软,他轻轻抽出一缕出来,捏在手中反复看,很快又启唇问道:“这是棉花吗?” 沈檀赞赏道:“韩兄果然见多识广,这正是棉花,易种植,产量高。且说这棉花,乃是御寒好物,倘若填充在衣物被衾中,便可抵御严寒,倘若织成棉布,则柔软且吸汗,是上好的布料。” -- 第63页 棉花竟然可以御寒?韩素娥不可思议,以往她也见过这东西,只不过对于棉花,都是被当作花草用来观赏,没想到竟然可以当作填充,还能织成布匹。 沈檀见几人兴致所至,又补充道:“其实早在很久之前,西域南疆便开始利用这种作物了,只可惜中原一直没有推广种植和利用。” “这种作物可大量种植?”韩沐言捕捉到他前段话的重点,若真是这样的话,推广军中乃至全朝,岂不是好事一桩。 “冒昧一问,你们可有在镇北军中推广?”他转向世子。 上首的谢景渊摇摇头:“来京多年,北地军中政务我不太熟悉,不过我依稀记得,前几年我二弟曾在信中提及此事,想必才开始着手此事。” “确实,”沈檀点头,“两年前这东西在各户小规模种植,去年发现它确实有用,便开始鼓励北地农户大规模种植,今年冬季之前能否让全军都穿上棉衣,就要看收成如何了。” “但愿是个丰收之年。”谢景渊道。 “倘若此法可行,世子可否托人送来一些成品?”韩沐言恳请,说罢他又害怕世子为难,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不麻烦你了。” 刚说完,便听世子道:“这有什么,澄弘兄不必如此客气,待成衣制好,我便去信让王府派人送来几件,想必你也是为了那些冬夜轮值的兄弟们吧。” 闻言,韩沐言也不推却,忙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一旁的韩素娥见此,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奉上,我要捋捋后面的情节,今日就不双更啦~ 关于棉花的真实发展历史: 棉花的原产地是印度和阿拉伯。在棉花传入中国之前,中国只有可供充填枕褥的木棉,没有可以织布的棉花。宋朝以前,中国只有带丝旁的“绵”字,没有带木旁的“棉”字。“棉”字是从《宋书》起才开始出现的。可见棉花的传入,至迟在南北朝时期,但是多在边疆种植。棉花大量传入内地,当在宋末元初,关于棉花传入中国的记载是这么说的:“宋元之间始传种于中国,关陕闽广首获其利,盖此物出外夷,闽广通海舶,关陕通西域故也。” 从此可以了解,棉花的传入有海陆两路。泉州的棉花是从海路传入的,并很快在南方推广开来,至于全国棉花的推广则迟至明初,是朱元璋用强制的方法才推开的。 资料来源:公众号《天山植保》 2018-12-28 第33章 墨一 舱内有些闷,韩素娥寻了个由头出了厢房,站在甲板吹风。 画舫悠悠行驶在河面上,琉璃烛灯点亮了来往船只,火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照出一派繁华,零星的余辉洒落在水面,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像从船上倾泻下的金屑。 素娥站在围栏边,低头俯视着水面上闪耀的金色碎屑,河风袭来,几缕发丝温柔地飘扬在脸侧。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番宁静,“这位姑娘,虽是夏季,夜晚的汴河也是风大,姑娘你如此瘦弱,这般站在船头吹风,可是要不得的。” 韩素娥默默转头,看向来者。 那人见她转过身露出正脸,眼睛亮了亮,看她周围无人服侍,衣着也朴素,想必不是什么贵族小姐,又急切道:“姑娘可是一个人在此,此处人多混杂,莫不如跟我去厢中避避风。” 素娥一愣,沉香方才腹痛去了净房,本来要先送自己回去,但她想着没什么大碍,便一个人在此处等她,谁想没过多久竟遇上此事。 但她知道哥哥几人就在不远处的包厢中,心里有底,于是冷静道:“我并非一人,家兄同朋友皆在内厢。” 她语气冷淡,本以为这样便能让对方退缩,谁料对方听了这话,不知心中丈量了些什么,脚下没动。 那人突然笑出声来,嘴上出言不逊:“姑娘不必再装了,谁都知道这蓬莱阁的画舫只有有钱人家才进得来,看你这模样——”他上下打量韩素娥一番,眼神轻浮,“想必你也是找了门道偷偷混进来,莫不是想要偶遇什么大人物。” 他又上前一步,语气随意又暧昧:“我是江南严家的人,跟了我,多的是银钱珠宝赏给你,啧啧,总好过你这般穷酸模样。” 穷酸样? 韩素娥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她今日不想引人注目,便穿了件色调朴素的衣裳,在夜晚中确实不怎么显眼,可这好歹也是云锦缎织成的,顿时啼笑皆非。 刚要再开口,却见对方突然靠近,她便连忙侧身避开,却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感到有些不妙,正要厉声呵斥引来人,突然一个身影迅速地冲了过来,将她挡在身后,紧接着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斥道:“你做什么!” 素娥头脑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才发现挡在自己身前的是一名黑衣男子,而发出声音的则是一旁站着的一位女子。 她睁大眼睛,借着内厢漏出的火光看那女子,大概二十岁左右,衣着讲究,长相看不太清。 那女子似乎是斜睨着轻浮男子,语气傲慢道:“江南的严家,不过是周家的走狗罢了,也敢到京城来撒野。”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污蔑我们严家,有本事告诉我你的主子又是哪位。本、本少爷明天就上门给他好看。”醉酒男子口齿不清道。 -- 第64页 “呵,就凭你也配知道?” 那个醉了酒的纨绔被此时赶来的小厮扶住,那小厮也唯恐得罪了什么人,又惹上祸事,连忙惶恐道:“各位对不住,我家少爷一喝酒就犯事,脑子不清醒,若是得罪了几位,还请见谅。” 哪知这话激怒了自己的主子,小厮被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 “狗奴才,说谁脑子不清醒?本少爷今天还不信了,你能管得了我。”他一抬脚,将小厮踹翻老远,年轻小厮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几遭才停下,躺在甲板上哎呦哎呦地叫唤。 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残暴的场面,韩素娥内心略感不适,不过看来这个醉酒纨绔,倒是个有几分力气的练家子。 而她身前黑衣人也认出对方是会武的,反应迅速地从剑鞘里抽出一柄寒光冷剑,剑尖儿对准那人。 “再敢靠近一步,斩!”黑衣人冷冷开口。 一瞬间剑拔弩张,方才那路见不平的女子连忙后退几步,噤了声。 黑衣人就这样提着剑逼视着那醉酒纨绔,动也不动地挡在韩素娥身前,同醉酒之人对峙。 素娥虽不解这黑衣人为何如此维护自己,但她就是没由来地相信了对方,安心地躲在他身后。 所幸的是,不知这黑衣人的剑意逼人还是那醉汉属实喝多了酒,几息之后,他试图靠近时,竟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 韩沐言和其他几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般场面:妹妹身前站着一个执剑的黑衣人,地上躺着一个醉酒的男子和一个伏跪着哆哆嗦嗦的小厮。 谢景渊见此场景,一招手,护卫便冒了出来,迅速将地上两人押住,口中质问:“尔等何人。” 那发抖的小厮见了护卫露出的令牌,心知闯了大祸,联想到自己小命不保,怕得一个哆嗦晕了过去。 这时画舫管事也带着仆役匆匆赶来,躬着腰口中不住地同几人道歉。 在命人将闹事男子羁押住之后,韩沐言快步走上前,一把推开那黑衣剑客,顾不上避讳扶住妹妹:“素娥,你没事吧。” 素娥的胳膊肘被哥哥捏得发痛,连忙道:“哥哥,你先松开我。” 她揉了揉胳膊,“我没有事,多亏了这位……”扭头看了眼那个剑客,对方生得黝黑,加上夜色很暗,叫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于是斟酌道:“不知这位……该如何称呼?” 从方才只说了一句话的黑衣剑客这才敛了满身的寒气,将长剑利落收回剑鞘中,抬头看了眼兄妹二人,向韩沐言道:“您就是这位姑娘的兄长吧,方才这狂徒妄对姑娘无礼,正巧被在下碰上,顺便搭了一把手,所幸姑娘无事。” 他看向对面的少女,“至于小的不过一介下人,不值劳姑娘记挂。”说罢便打算径自离去。 韩沐言没有出声阻拦,料想这位侠士行事低调不愿声张,任凭他走了,满心里都在担忧妹妹。 那黑衣剑客也是算准了对方无暇顾及,心下一松,想趁着自己未被发现时赶紧抽身。谁知他刚抬脚走了几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墨一。” 墨一那探出的足尖便生生止住了,他暗道“糟糕”,脊背一僵,饶是不愿也不得不慢慢回过身,垂着头不敢看发出声音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声音平稳:“公子。” “今日让你跟着一起来,倒没想过你会做件好事。”黄柏从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神色平静,不轻不重的视线在墨一身上逡巡片刻,又使得对方想起了半月前的乌篷船。 黄柏声音不小,正处理那闹事者的几人将视线移到此处,镇北王世子扯了扯唇角,缓步踱了过来,一边打量墨一,一边开口调侃:“黄柏,这是你的人?如此古道热肠,乐于助人。” 黄柏弯了弯唇角,幽深的瞳孔倒映着河面反射的金色碎屑,语气仍是不咸不淡的。 “我这位手下确实热心仗义。”他转过身,轻抬下颌:“墨一,过来同世子行礼。” 这厢的韩沐言也听到了几人对话,但他只顾围着妹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确认她是真正好好的,才劫后余生般地舒了口气。 素娥见哥哥这般担心,心下愧疚又感动,然而没感动一会儿,就听哥哥劈头盖脸地道:“你怎能一个人站在这儿,就算没有哪个混账来扰你,万一你站不稳落了水,我该如何同爹娘交代。” 他说罢,眼角瞥见正赶回来的沉香,又是冒火,冲着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婢女道:“你方才去哪儿了,为何丢下她一人?还去了这么久!” 沉香还未开口,素娥就护短,拦着哥哥同他解释,道全都怪自己心大,不关她的事,好说歹说,可算劝下哥哥没罚沉香。 这时沉香才获知缘由,向来沉稳的她也不由得慌张起来,扶着素娥上下检查,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但心中愧疚消散不去:“都怪我,早不去晚不去,非要这个时候方便,还落下姑娘一人在甲板上。” 素娥赶忙让她止住口。 这一会儿功夫,韩沐言也处理完了那二人的事情,平静下来,走过去见到这救了妹妹的人竟然是黄柏的手下,便谢道:“黄兄,这位少侠是你的人?” 他上下打量这剑客一番,语气诚挚:“这位少侠,舍妹乃全家牵挂,唯恐稍有闪失,今日阁下出手相救,不胜感激。” -- 第65页 他顿了顿,又出言询问:“不知阁下可有所求,韩某定竭力满足。” 墨一当不得如此谢意,奈何对方目光灼灼,主子又在一旁默不出声,只得解释:“在下当不起‘少侠’二字,公子称小的‘墨一’便可。何况公子同姑娘是少爷的朋友,危难在前,在下出手相助是为应当,怎敢图谋回报。” “这……”韩沐言头一次见到居功不邀赏的人,但家规甚严,父亲素来训诫他没齿难忘,不可知恩不报,他腹中斟酌,当如何好好感谢这位叫墨一的人。 黄柏深知墨一脾性,他淡淡瞥了眼低头不语的手下,终究开口圆场: “这本就是他当做的,不足挂齿,若是韩兄这般客气,便是见外了。” 韩沐言见黄柏也这般说,只好道:“既然如此,不如改日邀黄兄同你的这位手下来府上一聚。” “我看不错,听闻将军府好酒不少,”世子笑言:“不过澄弘,你只邀黄柏未免太偏心了些。” 他“刷”地合上折扇:“就不考虑考虑我?还有这位?”他指指旁边之人,沈檀腼腆地笑了笑。 韩沐言哪里会厚此薄彼,当下爽快点头,届时寻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邀几人去府上一聚。 几人见虚惊一场,眼下解决了事由,又回到厢房。 “墨一?”落在后面的韩素娥看到同样磨磨蹭蹭的墨一,便开口道:“原来你叫墨一。” 她趁着哥哥等人在前方交谈的空隙,真诚道谢:“方才的事,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墨一被点到名字,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得抬起头看了眼身侧的女孩子,又迅速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话。 素娥这才借着壁角的灯光看清他的长相,除了肤色黝黑,他的五官极为周正,只是右眼眉峰处有一个极浅的疤痕,从额角斜着贯穿至眼下,如果不是靠近了观察很难发现。 她微微蹙眉,又来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在哪里见过他,脑海中关于这个人和这个名字的记忆是空白的。 她转开视线飞速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黄柏,他未注意到这边的事,素娥很快收回视线。 “你是跟那位黄公子一同来到这里的吗?”她问。 墨一好歹镇定下来,尽量让自己瞧不出什么异样,沉稳地回她:“回姑娘,是的。” 素娥见他愈发小心恭敬,温和地笑了笑。“你不必如此拘束,我只是想随便和我的恩人聊聊天。” 天晓得京城多少少年郎盼着能同眼前这位搭上话,哪怕是废话也好,可惜墨一木讷,颇不识趣地道: “姑娘言重了,在下不过做了应做之事,当不起‘恩人’二人。” 他说罢,看到对面的人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 “你没否认,那你也是从北地过来的了。” “回姑娘,是的。” 韩素娥迟疑一下,又问:“冒昧问下你的年纪,你自小就生在北地吗?” “回姑娘,在下今年二十,”他停顿一瞬,很快道:“自小就生在北地。” “那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北地吗?”韩素娥眨了眨眼,努力不去在意他那一板一眼的腔调。 墨一这一次没有丝毫停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回姑娘,不是,在下两年前还去过东海那边,不过是第一次来中原。” 东海?韩素娥一挑眉毛,紧接着问道:“你还去过沿海地区?” 墨一点点头,仍是不敢抬眼。 韩素娥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视线在他眉间那道疤痕转了两圈。 看来又是自己的错觉,她并未见过墨一。 但听对方提起东海,她不由来了兴致:“那你同我讲讲,东海是什么样的?”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要求,寡言腼腆的墨一有些愣怔,嗫嚅道:“就是那样……很大。” “除了大呢?” “呃……很蓝。” 素娥不由失笑摇头。 “对不住……在下没读过什么书,也说不出个一二。”墨一有些赧然。 他抬头,看见韩素娥明亮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我很是羡慕你们这样的人。” 羡慕?自己这样的下人有什么好羡慕的?墨一不解。 夜风像少女飘扬的发梢,轻抚着素娥的脸庞。 她凝视着船下墨色湍流,渐渐地出神。 “我自小生在汴京,看到的只有汴河,以为整个天地的河流就如汴河这般宽窄,直到有一天读到那句‘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便很想知道那话里描述的究竟是怎样的波涛广阔,可惜我永远也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若我是个身体健康的男子便好了。”她回眸,莞尔一笑。 墨一没料到他一句“去过东海”便能引起她的这般感慨,对方坦诚又向往的目光触动了他,他又为自己对她的欺骗深感无力与愧疚,因为那不过是随口编造的谎话。 他微咳一声,似要打破这渐渐压抑的氛围:“在下去的地方也不多,最远也就去过东海罢了。” 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让他想起了公子,没有思考便道:“倒是我家少爷去的地方挺多,见多识广,博闻强记,还自己编写了一份地理志,若是姑娘有兴趣,不如——” 话刚出口他便自知失言,急急地止住。 “不如什么?”韩素娥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愈发的浓了,一对儿桃花眸弯了又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 第66页 墨一怔住,又纳闷她这突兀的笑容,随之而来的晚风携着熟悉的气息到来,使得他脖颈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来人。 素娥看到黄柏过来,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墨一的反应,见对方不出所料地绷直了腰脊,扑哧一声笑出来,刹那间,昔日在其他人面前维持的淡然都随着晚风烟消云散了。 果然如她方才所见,这个墨一可是怕极了他家公子。 她以帕掩了掩唇,脸上的笑容未散去,半是调侃道:“黄公子,你可真不愧是治下有方,这般威严,让你的手下见你如同老鼠见了猫般。” 一句玩笑话,似真似假,倒多了些熟稔的意味。 墨一有些愕然她的态度,面对区区一个商户少主,这个身份高贵的韩姑娘怎么也该是疏离冷淡的,更何况,黄柏生得普通且低调,不算讨喜。 他偏头觑了眼公子,见他神色仍旧是平静的。 听了这玩笑,黄柏未有愠色,语气平平:“他定是意识到自己的一番溜须吹马在姑娘面前无所遁形,弄巧成拙,反丢了他主子的脸面,才如此害怕。” 这本也是打趣的话,偏被他一副无波澜的语调说得寡淡无味,不解风情。 话说到此,本应见好就收,可素娥反倒起了兴趣,远山眉高高一扬,露出认真的神色:“既然如此,那我可真得恳请公子将那份地理志借我赏鉴一番,免得墨一一腔赤诚之心被说成是溜须拍马。” 墨一似被风呛了喉,沉沉地咳了声。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想不到自己多嘴一句,造成如此局面,料想公子肯定会直白拒绝这要求,就如同他平日打发那些找上门的仰慕者一样,冷漠无情,毫不客气。 若是惹得韩姑娘不高兴可如何是好。他暗自发愁。 然而他这次没有猜对。 三步之外的黄柏头一点,就这么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姝色无双 素娥见黄柏点头得爽快,怕他下次借口忘记推脱此事,便直言:“方才我听闻哥哥邀你改日到我们府上相聚,不若届时便将地理志带来,黄公子觉着如何?” 黄柏此时身份不容他不耐,只好依言允诺。 墨一偷偷抹了把汗,又怕公子心生不悦刁难对方,想着一会儿究竟该不该替韩姑娘说两句话。 他暗自琢磨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紧紧地闭上嘴为妙。 一行人回到包厢中去,却发现少了一人,韩素娥回想方才在甲板上,一时竟没注意那个惯来活跃的魏纨绔从头到尾未曾吱声,着实奇怪。 正当谢景渊准备差小厮去找时,房门又被推开,魏嘉诚走进来,口中道:“方才在外头偶遇一位袁姑娘,聊了几句,颇为投机。” “说来也巧,袁姑娘在外面看见澄弘兄,说是曾受他相助,想前来致谢,便央我为她引见。” “世子,不介意再多个人吧?”魏嘉诚笑眯眯地问道。 谢景渊看了眼韩沐言,后者正一头雾水,这状况引起他几分好奇,于是点点头示意将人带来。 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婢子,她面上覆纱,走到近前盈盈躬身,向几人行礼,方拆开脸上面纱,露出一张明艳到极点的面容,妙目一转,朱唇轻启:“民女袁姝,见过镇北王世子。” 她说罢,又看向韩家兄妹二人。 “韩公子,韩姑娘。” 这位袁姑娘看起来早已及笄,身形成熟,细腰秀颈,丰肉微骨。 今朝刚建不过百年,风气开化,仍流行前朝装束,她穿着一件石榴色薄纱齐胸襦裙,露出凝脂雪白。裙裾绣着火红的流云花,随她的一举一动摇曳生姿。况且她生得风流,嫮目宜笑,娥眉曼只,眼角眉梢含俏含妖。 只是在场之人都见多识广,神色平常。韩沐言见她一双妙目定在自己身上,惹得众人一脸玩味,便蹙眉道:“你认识我?”他扫了眼旁边的妹妹,“还认得我妹妹?” 对方未出声,打量了她许久的韩素娥便率先道:“这位袁姑娘我倒是见过,方才出事时,她也在一旁,曾出声喝止那醉汉。原该谢谢她,只是她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去同魏公子叙话了。” 她说完,又凝目看向那位袁姑娘,微笑道:“袁姑娘,方才的事,也要谢谢你了。”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说起来,我也未曾出力,还是多亏了那位侠客。”袁姝含笑推辞。 世子打断二人,饶有兴致地问:“袁姑娘,不是说要向我们澄弘兄道谢吗?” “对啊,袁姑娘,你不是说澄弘曾救过你,快将详细说来听听。”魏嘉诚口中催促,一脸兴味。 袁姝抿唇轻轻一笑,飞霞染上了两颊,半是羞怯道:“韩公子忘了吗?上月末在城西您曾拦下一匹脱缰失控的马。” 还有这事?韩素娥看向哥哥。 韩沐言垂目思索半晌,回忆起片段,抬头承认:“确有此事,不过与姑娘有何相关?” “公子救了人不言语便离去,但民女当时便在那脱缰马匹所驾的马车上,自然得感谢恩人。”袁姝美目流转,绛脣开阖,“只是差人打听到了公子名姓,却碍于贵府门第之高,难以上门道谢。” “今日有幸偶遇公子,托这位魏公子的福,得以见面,心下感激。” -- 第67页 韩沐言闻言了然,但他并未将那天的随手而为放在心上:“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虽是公子举手之劳,却救下我等性命,倘若公子视若不见,我今日恐怕也无法站在此处。况且即使民女的性命不值得一提,但公子此举也帮了当日在场的家仆和路人,替我挽回了损失。”袁姝再三强调。 听闻她此言,韩沐言也不知当如何回应。 “这样看来,澄弘真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当谢!”魏嘉诚“刷”地摇开扇子,在胸前扇晃了两下,语气玩味:“袁姑娘,只是不知,如此大忙你打算如何感谢?” “我们澄弘兄是谁想必你也打听清楚了,将军府什么没有,也不缺你的一份谢礼啊。”他摇了摇扇子,上下打量一番袁姝,玩笑道:“难道姑娘准备以身相许?” 听他口出戏谑,韩沐言眉头一皱:“魏嘉诚!”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看到他面色冷了下来,魏嘉诚连连摆手。 韩沐言转向袁姝,一脸正色:“我这位朋友向来浑话多,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你的谢意我已收到,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多言。” 见他态度疏离客气,袁姝还待再说什么,却被韩素娥抢了话头。 “这位袁姐姐,当日我哥哥救你一次,今日你也出言替我解围,算是相抵,互不相欠。” 她笑意盈盈地看向袁姝:“倘若姐姐还要再谢,便是觉着我的危难远不及姐姐了。” 袁姝闻言脸色微变,她看向韩素娥,在接触到对方平静的双瞳时,慢慢敛了笑意,好一会儿后,垂首轻叹一声:“民女没有如此想法,更当不起姑娘一声‘姐姐’。” 这位公主之女拿身份压人,她又怎敢再说一个不字。 “好了,谢也谢过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上首的谢景渊见局面微僵,便含笑解围,他令人搬来椅榻,让袁姝坐下。 “相逢便是缘,既然袁姑娘来了,便留下一同品茶吧。” 袁姝正想找借口留下,此举正中她下怀,便乖巧落了座,只是时不时将视线落在韩沐言身上,含情凝睇。 “说来有些冒昧,方才我听闻姑娘说话,总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沈檀望向袁姝。 他这一说,也提醒了众人,谢景渊几人不约而同看向袁姝。听这位袁姑娘说话,嗓音独特,似沙似哑,却并不难听,倒有几分风情,总是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 韩素娥看了眼哥哥,他似乎没有什么印象,没有表示。 但她自己却是记得的,下午在南泠印社,转卖那本《宵泽录》的女子正是这个袁姝,多亏了她那特别的嗓音,让她早在甲板上就想起来了。也是因为如此,她方才格外提防袁姝,拦下了她欲同哥哥牵扯的意图。 不论是下午她话中若有若无的暗示,还是方才她的言语行为,都表明她在费尽心机地接近哥哥,或者说是将军府。 她想到此处,不免抬眼看了一眼魏嘉诚,下午买下了《宵泽录》的是他,刚才将袁姝引来的人也是他。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魏嘉诚看到几人脸上的探究,开口解释:“各位真是好记性,这位袁姑娘,正是下午在南泠印社的一位卖家。” 他话只说了一半,但众人一经提醒,便都想起来。 “原来那本《宵泽录》是袁姑娘所代为转卖的。”谢景渊笑了笑,食指无意点了点桌面,“倒是巧了。” “魏兄,瞧你与这位袁姑娘颇为熟稔,难道是旧识?”沈檀问。 “哎,没有没有。”魏嘉诚连忙摆手,“我同袁姑娘真是刚才相识,不过方才闲聊一番,才得知袁姑娘家是淮南袁家的旁支,倒是能勉强算上我们魏家的一个远亲。” 谢景渊调侃:“那你倒是又多一个姐姐。” 沈檀看了看袁姝,问道:“淮南袁家,是那个印染世家?” 袁姝点点头,容颜微赧:“只不过我家只是一门旁支,远不及本家。” 沈檀了然地笑笑。 这时门外小厮来报,说船家怕方才之事被怪罪,送来船上厨娘最拿手的几道点心,作为赔罪。 几个船娘鱼贯而入,将点心妥善放置在几人桌前。这点心倒是诸多花样,水晶皂儿、生腌水木瓜、荔枝膏、芥辣瓜旋儿、甘梅地瓜,还有几碗甘草冰雪凉水。 船家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处,一脸迫切地看着韩沐言兄妹二人。 “方才之事是小的看管不力,惊扰了韩姑娘,小的已经听从韩公子嘱咐,将那人送往衙门,还望给位贵人能宽恕小的。” “行了,下次让船家多安排些人手在甲板上,免得有人生事。”韩沐言虽恨那欲行不轨之人,却没多苛责船家。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船家连连道谢。 船家送来的点心倒是十分精致,味道不错,比起将军府的小厨房也毫不逊色。素娥最喜欢那道炸番薯,洒了梅子霜,酸中带甜,外焦里嫩。 “这道点心在京中最是出名,只是平日供应的不多。”魏嘉诚是个吃家,京城里各地美食都被他打探得一清二楚。 他扫视在场一圈,发现袁姝面前的碟子分毫未动,便奇怪道:“袁姑娘不爱吃吗?怎么一筷未动? 袁姝神色微僵地盯着那道点心,闻言旋即反应过来,淡淡地笑了笑:“不是不喜欢,只是向来肠胃不好,吃了这东西总会腹胀,便不敢再吃了。我无福消受,魏公子若是爱吃,不妨拿去享用,省得浪费了。” -- 第68页 她玉指微拢,端起那份吃食,递给婢女,送到魏嘉诚面前。 “好吧。”魏嘉诚不甚在意地笑笑。 韩素娥持着汤勺,尝了口甘草冰雪凉水,甘草清甜,薄荷凉爽,好喝是好喝,只是哥哥在一旁盯着,她也不敢贪凉,只尝了两口便放下了。 不过这炸番薯球确实美味,她连用了大半才停下来,韩沐言见妹妹喜欢,出言提醒:“你可小心用多了腹胀。” “地瓜可是个好东西,少量食用健脾强肾,补虚祛乏,吃多了,也不过是出虚恭罢了。”谢景渊悠悠开口,说到最后一点,忍不住唇边泛笑。 出虚恭......一旁食两人份的魏嘉诚闻言默默地放下了筷箸。 身为一个精致的贵公子,怎么能放屁呢。 这番插曲引得其他几人笑话他,唯有韩素娥执着汤匙,未发一言,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袁姝。 袁姝有所察觉,转过头同她对视,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番薯在我国的的真正发展历史: 在明朝万历十年(1582年),从当时的西班牙殖民地吕宋(今菲律宾)引进中国,由东莞人陈益从安南首先引入广东。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五月,福建长乐人陈振龙又从吕宋携带回中国,试种后,“甫及四月,启土开掘,子母钩连,大者如臂,小者如拳”,福建巡抚金学曾大力推广,并撰《海外新传七则》。《农政全书》详细记述了番薯的种植方式,李时珍《本草纲目》载:“南人用当米谷果餐,蒸炙皆香美……,海中之人多寿,亦由不食五谷而食甘薯故也。”中医学认为甘薯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目前,世界各地都有广泛栽种。 -----------来源 :搜狗问问 第35章 庶妹 晚间回到府上,素娥同哥哥分开后,便吩咐沉香让阿凉去打听一下那个袁姝的来头,还有她口中《宵泽录》的原主,是否真有其人。 “让檀香抽空去寻了哥哥身边的常山,跟他问清楚上月末在城南发生的事。”她补充到,“当日的情况,一定要问仔细了。” ~ 第二日,是女先生上门的日子,住在东府的六个姑娘全都在亭中等着。 府上新请的这位女先生是宫中一位教养嬷嬷的女儿,先生姓章,生得不算秀丽,微胖的脸盘,五官看起来极为和善,但教起书十分认真严格,也未曾因为身份而优待各人。 她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谈吐也是文雅。 初次见面,便对众人道:“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可不是来教你们女红刺绣的。”她指了指桌上的书,又道:“我想先解你们几人念书的情况。” 章先生扫视一圈:“谁先来说说自己读过什么书。” 在场的六个姑娘,都没出声,韩佩葶和韩佩萱早在听到女先生说的第一句话时就没了兴致,不教女红还教什么,读书都是男子的事情,更何况那些天书一样的文字,看了就头疼。 韩佩芊左右瞧瞧,见姐妹几个都不说话,便壮了壮胆子,细声细语地开口:“回先生,我读的书很少,除了《女诫》《内训》,也只读过四书五经,涉猎不多,仅仅会背诵默写而已,说不上透彻理解。” 章先生闻言惊讶几分,带了些欣赏的神色:“四姑娘年纪不大却读了这么些书,竟然还能背诵下来?” 韩佩芊羞怯地点点头,仿佛很不好意思。 一旁韩佩葶和韩佩萱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撇撇嘴。 “那我要来考考你。”章先生微笑道,问了几句书中的内容释义和出处,韩佩芊都能对答如流,让她不由得频频点头,显然看出这个韩四姑娘是下了真功夫的。 这令素娥有些惊讶,前世她竟不曾注意,自己的这位四妹妹如此博学,先前得知她读过医草书经,如今看她连四书也念的下去,不由刮目相看。 虽说这些于自己而言算不得什么,但作为一个闺阁女子,且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能通读背诵,甚至对答自如,这位四妹妹私底下必定是费了不少时间的。 若排除前世的影响,她肯定对韩佩芊多几分欣赏,要知道府里的几位妹妹,尤其是二房的两位双胞姊妹尤不爱念书,在这种环境下,她能静下心来念书,可以称得上是难得了。 二房的两位庶女也只念过通俗读物,不过比起她们的两位嫡姐要好得多,先生大约了解了几人的情况,才将目光转向这位公主之女。 “大姑娘,听闻你曾师从江远先生,府里你的年纪最大,想必应该是读过不少文章,不妨说来听听。”她点头示意。 韩素娥是活了两世的人,要说学问,恐怕比这位女先生懂得还多,但她不敢张扬,怕被先生看出端倪,于是谦道: “先生过誉了,我占了个年纪大,却也只比四妹妹好点儿。除了她读的那些,其他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之类,不过是走马观花地涉及了一些。” 章先生点点头,也出了几道题来考验,素娥自是应付自如。 “不错。”章先生颇加赞赏地看着她,“大姑娘果然不愧为江先生之徒,小小年纪也算得上是有才学了。” “不敢,才疏学浅,算不得融会贯通,今后还需先生点拨。”韩素娥谦道。 章先生眼中赞叹愈发旺盛了,才学了得却不骄不矜,果然很有风范。 -- 第69页 “后日开始,逢单数日子上课,上午讲经史,下午教习琴棋书画,”她扫了一眼那两个漫不经心的双胞胎姊妹,补充道:“当然,描红刺绣我也会抽空指点一二。”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明白了。 几人不约而同地想,这位女先生听起来真是如传闻般厉害,方才出题考验时已显得博学,没想到在其他方面也颇有造诣,实在是难得。 韩佩芊下定决心,要向这位章先生多多讨教,好让自己在才学方面更上一层楼,更不论二房两个庶女,有机会能接触到良师,于她们而言也是难得。 ~ 到了六月中旬,天气愈发的热了。章先生已经来了小半个月,因为她教学严格认真,这些日子里课堂上倒是没出过什么岔子。就连二房的两个双胞姊妹在先生的督促下也勉强能将字写的端端正正。 至于韩佩芊就更不用提了,除了每日极为认真的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私下里还经常来找韩素娥讨教切磋,素娥见她十分刻苦,确实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便也耐心地同她讨论。 一段时日下来,两人不说关系亲密,也友好了不少,最起码韩佩芊真才实学,同素娥有不少话题。 一日韩佩芊带了二房的两个庶妹来找她,一进门便道:“大姐姐,两位妹妹今日听闻我要来向你讨教琴艺,特地求了我一起来。” 韩素娥闻言微讶:“妹妹们想来便是,怎么还需要特地求人了。” “两位妹妹平日叨扰你不多,这不是怕你没有空闲应付,而且——”韩佩芊看了看韩佩苧和韩佩芸两人,小声道:“——她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能过来。” “为何?” “唉,这几日二婶婶娘家的亲戚来了京城,今日二房的两位姐姐同婶婶都出府了,留下这两位妹妹,所以她俩才得空跟我一道儿。” 这…… 韩素娥知晓二婶婶平日不待见自己的两个庶女,没想到她连见娘家人也懒得带上两个庶女。 “平日里两位妹妹也不敢来,二姐姐和三姐姐总是使唤她们做一些杂务。”韩佩芊想到自己平日所见,有些不平道。 还有这事。 前世素娥并未关心过这些琐事,依稀记得这两位妹妹的生母早亡,二叔平日里似乎对她们不闻不问,只管丢给二婶婶教养,可是二婶素来不待见两个庶女,管教苛刻,又经常克扣。 她隐约记得在前世这两位妹妹早早地便被许配给了人,韩佩芸嫁了年过五旬的富商做续弦,被富商原配的子女诬陷手脚不干净,逐了府,而韩佩苧给某户人家的肺痨儿子冲喜,结果喜没冲成,刚过门几天那少爷就一命呜呼了,想来这两位妹妹的日子都不好过。 韩素娥抬眼看去,发现两位庶妹都一言不发地垂着头,似乎有些拘谨,不知为何便对这二房的两个妹妹厌恶不起来,想到前世她们同自己也并无冲突,更没落个好下场,便有些同情。 于是便示意下人搬来软椅,和颜悦色道:“两位妹妹几时想来,就让下头的人传个话,我若有空,便让着人去请你们,想必这样二婶婶和二妹三妹便不敢阻拦了。” 韩佩苧和韩佩芸闻言惊讶地抬了头,拿不准平日里性子疏离的大姐姐为何对她们如此亲近,又是欢迎又是出主意的,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难以置信。 “多谢姐姐不嫌弃我们叨扰,能来就好,若还要麻烦姐姐,那实在是得寸进尺。”沉默了一会儿,韩佩苧想到什么,小脸黯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回到,又扯了扯五姐的衣袖,示意她别只顾着高兴。 “是是,”韩佩芸经妹妹一提醒,也清醒过来,连忙站起来歉意道:“哪儿还能如此麻烦姐姐。” 看来这两位庶出的妹妹已经被她们的嫡母磋磨成了一副胆小畏缩的性子。素娥心中暗自叹息。 也是两个可怜人。 “瞧你们见外的样子!”韩佩芊突然插话,有些急切又有些埋怨道:“来的路上我都告诉了你们,长姐脾性温和,最好相与,我都叨扰了几回,她也不曾厌烦。现在她说欢迎你们两个,还好心好意给你们出主意,你们就这样生分。”末了补充一句:“你们再这样小家子气,下次我可不带你们来了。” 她这话一出,韩佩苧和韩佩芸两人就有些惶惶,纷纷手无足措,口中不住地道歉,唯恐惹得她不高兴得罪了她。 素娥温和地笑了笑:“你们无须如此拘谨,我这儿又没什么规矩。大家都是姐妹,若是想来讨教学问,或是来凑趣玩闹,我自然欢迎。” 向来嫌麻烦的她这次打算多管闲事,一方面这两个妹妹确实可怜,另一方面,若能拉拢她俩,西府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好提前知晓,况且这两位庶妹着实令人心生怜悯,平日里她多照拂一二,不过是随手的事罢了。 她打定主意,语气愈发坚定:“往后两位妹妹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寻我,我毕竟是你们的长姐,自然也要担起长姐的责任。” 听她言之真切,韩佩苧和韩佩芸心思单纯,也没往偏处想,只觉得这位姐姐好生和善,果然如四姐所言般人美心善,自己倘若再推辞忸怩,恐怕也是拂了姐姐的好意,便异口同声地道谢。 “若是……”韩素娥扫过两人明显灰旧了的服饰,委婉开口:“若是衣食住行上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你们的大婶婶,你们好歹算是正经的国公府小姐,平日里出门也得体面一些。” -- 第70页 她想到什么,“对了,近日我胖了不少,前段时间檀香整理了好些我穿不得的衣裳,有些都还没来得及穿,你们若不嫌弃,只管拿去,省得搁那儿落灰。”她笑了笑:“这衣裳有些窄,恐怕只有你俩穿得下。” 言下之意,韩佩萱和韩佩葶那两个珠圆玉润的体态抢去了也没用。 两人哪里会嫌弃,还怕是不妥,毕竟这位姐姐的衣服从来都是由长公主一手操办的,布料和剪裁都是上好的,别说是没穿过,哪怕是穿得旧了于她们而言也是稀奇的。 韩素娥说完也觉得不妥,不过她是怕两位妹妹介意,又补充:“现下也只能先这样,改日府里裁新衣,定给你们多补两套。” “不用不用,”韩佩苧连连摇头,“大姐的衣服能匀给我们就很好了,若是特地给我们裁新衣,二姐和三姐恐怕会不满,万一与大姐你起了冲突,实在不好。” 两人联想到嫡母和嫡姐的磋磨克扣,以及父亲的冷落,不由得微红了眼眶,忍住了泪,也对这位长姐多了几分感激。 也是,韩素娥点点头,对这位六妹妹也多了几分赞赏,虽性子软弱了些,却是个心思细致的。 “还有,今日还得谢谢四姐姐,肯带我和五姐来大姐姐院里。”韩佩苧看向在一旁许久未出言的韩佩芊。 “你们确实得好好感谢她。”韩素娥笑道:“若不是你们四姐仗义执言,我今日也不知你二人处境。” “快别打趣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做。”韩佩芊捂着嘴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要引出一条线来啦 今日双更 9点还有一章 马上要下新晋了,我感觉我即将凉成冰疙瘩哈哈哈哈 第36章 自焚 姐妹几个和和睦睦地说笑了一会儿,进出的丫鬟们看了不免吃惊。 出了霁月楼,檀香用胳膊肘碰了碰沉香,一脸不敢相信道:“咱们姑娘最近跟三房的四姑娘来往也就罢了,怎么今日还跟二房的两个姑娘这么亲近?” 沉香心里想的比她多,二房的嫡庶之争也看得清楚,但此时不好特意跟她解释,只言:“平日里做个伴儿也好,姑娘总不能跟姐妹都不来往,传出去也不好听。况且这两个庶出的姑娘,看着也没什么坏心思。” 檀香似懂非懂,还待再问,忽然听见姑娘唤她,便赶了过去。 “姑娘,有什么吩咐。” “去将那架九霄环佩拿来。” 这架琴回来后只拿出来过几次,很少弹奏,方才她们几人谈到琴艺,韩佩芊提出想见识一下这古琴,韩素娥不是小气之人,欣然同意。 九霄环佩被檀香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起初她不知这古琴珍贵,只当是一架寻常的琴,直到沉香告诉她这古琴价值十万金,她险些一个激灵将古琴摔在地上,从此以后便对待这把古琴便愈发小心,每次拿出来,有如端着一尊神像似的恭敬。 古琴放在琴座上,三人围了过来,韩佩芊在得到同意后轻轻抚了琴面一下,韩佩苧和韩佩芸是连碰也不敢碰,好奇地看着这把声名大噪的九霄环佩。 “嗡” 韩素娥轻轻勾了勾琴弦,邀三人来试弹这把古琴。 先是推辞,最后实在耐不住心中渴望,韩佩芊踊跃尝试,她不敢用力,生怕勾断了弦丝,小心翼翼地抚着琴。 素娥见状好笑,在她弹完一曲后道:“四妹妹本来琴艺不错,只是为何方才有气无力地?” 韩佩芊羞恼:“还不是怕弄坏了姐姐的琴。” 她不肯一个人出丑,便转向韩佩苧:“佩苧,你来。” 佩苧见大姐姐唇边带笑地看着自己,也不再扭捏,便大大方方地坐下抚琴。 琴音如流水般倾泻在拂云轩,在韩佩苧弹完第一段音时,素娥便微愣一瞬,她听出六妹妹技艺生疏,一首寻常的《玉妃引》略有磕绊,不够流畅自如,但却弹出了其中韵味。 她看着韩佩苧,对方全然投入在弹奏之中,神情专注,偶尔弹错了音,会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 一曲终了,韩素娥忍不轻轻抚掌,韩佩苧见状羞道:“弹得不好,好几处的谱子不记得了。” 韩佩芸在一旁宽慰妹妹:“你许久未弹了,自然会生疏。”说完又跟两人解释:“小时候姨娘爱教我们弹琴,我不是很有兴趣,但佩苧特别喜欢。可惜姨娘去后,佩苧就没怎么练过了。” 两人了然地点点头。 “六妹妹若是爱弹,可时常来寻我。”韩素娥道。 “还有我,六妹妹也可以去我那里,我那里离你的住处近,你没事就来找我。”韩佩芊不甘示弱。 韩佩苧羞赧地笑笑:“谢谢两位姐姐。” 一下午的时间,韩素娥先是指点了一番韩佩苧的琴艺,又答了韩佩芸在课业上的一些疑问,最后听着韩佩芊谈论近来京城发生的一些事,伴着蜜饯打发时光。 韩佩芊好友多,所以经常串门,知道的奇闻轶事自然也多。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开了头:“你们听说了吗,前天城里发生了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弄得人心惶惶。” 她说到一半,又止住了,好像在顾忌什么,不肯继续说下去了。 “好姐姐,你怎么说到一半停下了。”相处了小半下午,韩佩苧也没那么拘谨了,性子活泼了起来。 -- 第71页 “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有些骇人。”话一出口,韩佩芊有些后悔,真就不该开这个头,她本是自己害怕,想着多告诉几个人便没那么怕了,但万一说出来真吓到她们,尤其是韩素娥,她的那位公主婶婶岂不是要怪罪于她。 但被她勾起了兴趣的几人岂肯罢休,缠着她要她讲清楚。 “你说吧,我胆子可没那么小。”韩素娥看穿她顾虑,笑道。 “求求你了,是什么快说吧。”佩苧也摇着她的胳膊。 韩佩芊招架不住,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 “我说了,你们可不要怪我吓你们。” 几人忙保证不怪她。 “那我真说了,”她犹豫半晌还是开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几人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想笑,结果听她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前日,城北郊外的铜钟寺,有个上香的女子在出了寺庙没一会儿,突然身上着了火,怎么扑都扑不灭,最后竟然活生生的烧死了。” “而且,最诡异的是,当时在场的人说,那女子是见了阳光后身上开始着火,拿水去泼,还越烧越旺,据说当时整个院子里都是惨叫声,最后被活活烧死,只剩了个骨架。” “大白天的,一个人好端端地站着,却突然自焚,你们说吓不吓人?” 几人方才还带笑的面容渐渐凝滞,一阵沉默,被这骇人听闻的事情震住。 在日光下突然浑身着火,听起来极是可怕。 过了好一会儿,韩素娥还算沉静地问道:“死者是什么人?” “不清楚,只听说事发后官兵赶到现场,很快封锁了附近,除了那女子周围的随从杂役,没人知晓其身份。” 既然是不知身份的人,又为何会闹得这么大。 “会不会是……那个人周围有燃烧的柴火什么的?许是火花溅到她身上。”韩佩苧小心翼翼地猜测。 韩佩芊摇摇头:“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大夏天的,烧柴的地方又不多,听闻当时在场的路人说,那女子是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没一会儿,突然身上开始着火,周围只是空地,什么也没有。” “那、那人身上为何会起火。”韩佩芸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帕,一脸害怕地问。 韩佩苧又想到什么:“是因为天气太热吗?可那样也不至于啊……”她皱了皱眉,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有人说…那女子定是做了亏心事,触犯了神仙,才会引来天罚,自燃而亡。”韩佩芊想到昨日所闻,但她似乎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妥,又接了一句:“也不知是真假,许是以讹传讹。” 这番说法听得骇人,五姑娘胆战心惊地问:“真的有天谴吗?” “谁知道呢。”韩佩芊撇撇嘴,她也不清楚具体细节,“我也是昨日才听说的。这事愈传愈可怕,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听闻已惊动上面,大理寺也开始插手审查此案。” 这般严重?大理寺都插手了? 虽然汴京治理还算太平,但时不时就会有各种命案,老百姓对此见怪不怪,然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被烧死,竟然备受重视。 韩素娥便问她:“这事如何传起来的?” “当日在场的百姓似乎不少,因为那日正赶上烧香拜佛的吉日,上寺庙的人很多。”韩佩芊解释,“况且——”她想到另一事:“——听说参政知事家有个二少爷素来纨绔,他养了条伤人无数的恶犬,大家一直敢怒不敢言。可是突然有一日,那畜生在烈日下突然烧了起来,最后活生生烧死了。事后,一众人还拍手叫好呢。”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韩佩芸闻言也突然想起,“我记得三姐姐曾说过,那个闫公子养的狼狗可凶了,好几次她坐马车路过知事府,都被狗吠声吓得不敢动。” “小半个月前,她说那狗终于死了,当时见她还挺开心的,没想到也是被烧死的。” 听起来倒真像遭了天谴。 几人默默地没说话,都被这事骇到。 天色渐暗,三人都走了,韩素娥照常去母亲院中用晚膳,同她提起下午听到的那件诡异的自焚案。 “你打哪儿听说的。” 韩素娥没说是韩佩芊讲的,只道:“外面不是都在传吗?听说近日里闹的沸沸扬扬,大理寺也插手干预此案了。” 嘉敏愣了愣:“这你也知道。” “外面传遍的事。” 嘉敏微微摇摇头:“这件事确实闹得挺大,也难怪,其实早在这个月上旬——”她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也有人因同样的原因死亡,好在事发时没几人目睹,所以被压了下去。” “那人又是谁?” “身份特殊,不是宋人。” “不是宋人?”韩素娥惊讶,难道说……? “是辽人。” 辽人?竟然是辽人,可辽人为何会出现在汴京,难道是奸细?她没敢细问,又想到下午听到的事情:“这次案件的死者莫非也是辽人?” “那倒不是,”嘉敏否定,“这次死的只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大理寺早先怀疑她身份有疑,便令人封锁了消息。” 她说完便止住话题,似乎不愿再提:“这事与你无关,你只当不知,我说的话也不要外传。另外,过几日夏和辽方面又要派使团来京,所以外面不算安稳,你尽量少出府。” -- 第72页 “母亲……那大理寺可有查出死因,为何好端端的人,会无缘自焚而亡。”韩素娥想到最重要的,还是忍不住问。 嘉敏摇头,“缘由还未查清,我的人也只知道这些。” ~ 第二日韩沐言从太学院归来,凉亭内清风徐徐,兄妹二人坐在水榭,颇为惬意。韩素娥替哥哥倒了杯凉茶,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在手中,问他:“听闻此次回来是长休?” 韩沐言饮了口茶,回她:“是的,这次可待上六天。” “竟然这么久的吗?”素娥疑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韩沐言怕吓着妹妹,语气含糊,“前几日城里热死了人……太学怕天气炎热出什么乱子,便放了长假。” 热死了人?难道是在说那个自焚案? 还不等她再问,韩沐言扯开话题:“对了,上个月同谢世子他们约好,等我这次休沐邀他们来府中一聚。我看不如就安排在后日,应该是个凉爽的天气,你觉着如何?” “我没什么问题。”素娥答。 韩沐言点点头,于是唤来常山:“将我的帖子和笔墨拿来。” ~ 城北郊外,铜钟寺。 青渠站在公子身边,看向被清理干净的地面,不解道:“公子,难道这个女子的死亡也与那个辽人有关吗?” 黄柏淡淡开口:“有无关系,还要找到凶手才知道。” 自发生命案以来,大理寺派人封了几日,到这座寺庙的人就越发少了,现在还会来的人,无非都是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寺里主持方才见了他们,也没有兴致招待,只当是来凑热闹的闲人。 黄柏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这个宽敞的院落,这座三进的寺庙不算大,但是平日香火旺盛,听闻这里祈福灵验,多的是来上香的妇人。 自焚事发时正在这个处于中央的院子,前面是供奉着神像的大殿,那人出了神像殿,走自院中便突然身上起火。 院落宽敞,周围什么都没有。殿里也只是寻常的模样,香火炉放在铁制的底座上,不可能有星火溅出。 青渠默默地候在一旁,虽然不解却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等当空烈日灼灼,他突然从阴凉地走至院中央,看向周围的屋檐,环视四周,并无异常。 什么都没有啊。青渠瞧着公子在烈日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可以想象炙烤下十分炎热。他正犹豫要不要出声提醒公子,突然听对方开口:“走吧。” 毫无收获。 正当他们出了一进的院落,迎面走来两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僧人,嘴上有气无力地说着话,似乎在抱怨香客变少。 两人耳力好,听了小半段。 “那件衣服你丢掉了吗?”其中一个问同伴。 “早就丢掉了,脏了的衣服,又是死人的衣服,还留着干嘛,晦气。” “那个借她衣服的姑娘也挺倒霉,自己好好的衣服被烧了不说,听闻她还是个贵人家的千金,哪见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可算受了不少惊吓。” “唉,那也没我们倒霉啊,摊上这样的事,以后寺里该如何维持下去。” “你听说了吗,那个什么隅山有个游云寺,就是香火太少,那里的主持都干不下去了。” “不会吧,也太惨了,我们不会到时候也……” “谁知道呢……” 渐渐地两人走远,话音也听不见了。 “公子,他们好像在说那个死者的事。”青渠转头看向公子,却发现对方停住了脚步。 “他们说的衣服是什么?” 衣服?黄柏心生疑窦。 “你去打听一下。” “是!” 不过一会儿,青渠回来复命,一五一十将所听内容复述给他。 “那个死者在上香时曾遇到盐铁副史家的二姑娘,那位姑娘的奴婢在端茶时不慎将死者的衣服弄脏,死者没备衣服,对方只好将自己备用的人衣服借给她穿。” 听起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两人往外走,这时正碰上赶来的墨一,似乎有话要报,黄柏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吩咐青渠道:“让白羽查一下盐铁副史,还那个侍女。” “是。” 说罢看向墨一:“何事?” 墨一低着头恭谨道:“方才收到将军府韩大公子的帖子,邀公子后日巳时于将军府上一聚。” “知道了。”黄柏点点头。 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墨一正要默默退下,却又听他唤自己。 他转过身疑惑地看向公子,只见对方语气微妙,似笑非笑。 “别忘了将地理志备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着着龟速增长的收藏,无语凝噎,无话可说。 第37章 彩选格 到了后日,巳时过了好一会儿,韩素娥才想起今日哥哥要宴请谢景渊他们,慢悠悠到了哥哥院中,未进文渊阁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说笑声。 那阵阵笑声如银铃般,随着风飘荡出院墙外,她眉头一扬,觉得诧异,进了院子才发现几个嫩黄浅粉的身影。 那几个花枝招展,咯咯笑不停地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西府的几个妹妹。 “魏公子,你耍赖,这把可不能算。”说话的是韩佩葶,她正娇俏地捂着嘴笑,脸上飞着几片红霞。 -- 第73页 “你凭什么说我耍赖,谁看见了?”魏嘉诚摊手,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韩佩萱看看一旁的谢景渊,娇声软语道:“世子,您说说,他方才是不是耍赖了。” 谢景渊握拳在唇边咳了咳,秀丽的面庞略带歉意:“我确实没留意。” “沈公子,那你看见了么?”韩佩萱又转头,期待地望向沈檀,盼望他能站出来作证。 沈檀微笑着摇摇头。 于是她不死心地又问了问韩沐言:“大哥,你可要为我们作证。” “我、我确实也没注意啊。”韩沐言打着哈哈,摸摸鼻子。 韩佩萱失望地撅嘴,哼了一声:“你们肯定是联合起来欺负我们。” “哎,那你怎么不问问黄柏。”魏嘉诚自来熟,用手肘推了推一旁寡言少语的黄柏。 韩佩萱看了眼那个默不作声的人,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让人实在没什么兴趣与之攀谈,语气乏味道:“不必问了,他必定也与你们同流合污。” 后者闻言扫了她一眼,正与她的视线相对,那对漆黑如墨的眸子看得韩佩萱心中一跳。 她愣了神,半晌才缓过来,使劲捏了捏帕子,压下心头那股悸动。 “方才这张牌分明是大,结果魏公子趁人不注意将牌面调换了,就是他耍赖。”韩佩葶没有注意妹妹的异样,见没有人帮自己这边,力争道。 原来几人方才在玩叶子戏。 “魏公子耍赖!”韩佩萱偷偷看了黄柏一眼,跟着姐姐附和。 一旁的韩佩芊没有出声,端端正正地坐着,面上挂着浅淡的微笑。 双胞姐妹两张嘴不停地一开一合,魏嘉诚招架不住:“停停停,你俩一会儿这个说话,一会儿那个说话,我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两人今日穿了一样花色的衣裳,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分清。 但她俩最厌别人弄混她们,听了这话,马上忘了方才玩叶子戏时魏嘉诚作假一事。 韩佩葶佯装生气:“我和妹妹戴的头簪明明不同,很容易分辨的,怎会混淆。不信魏公子你仔细看看。” 魏嘉诚作势要凑近去看,这时韩素娥从远处走近,笑道:“你们别为难魏公子了,就连我也时常分不清你俩。” 她看了看两人,试探地朝着戴绢纱簪的韩佩葶问:“佩萱?” 韩佩葶有些恼火地撇撇嘴不说话,一旁带着珍珠簪的韩佩萱闷闷开口:“姐姐你又搞错了,我才是佩萱。” 韩素娥微微一笑,毫无歉意道:“奥,不好意思。” 她向几个来客点头示意,然后从容地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向在场几人:“今儿个几位妹妹们竟然到哥哥的院子来,可真是稀奇。” 听她这话,韩佩芊生怕被误会别有用心,便开口解释道:“老早听闻世子远道而来,我想着若不前来拜见,岂非有失远迎。” 那二人也忙不迭点头附和,甚至埋怨:“是呀,姐姐,你都不告诉我们世子和几位公子要来,害得我们匆忙赶来,失了礼数。” “哦?”韩素娥秋水似的瞳仁儿里含了笑意,却看得韩佩萱二人心中一悸,她慢条斯理地问:“既然如此,怎么不见五妹妹六妹妹?” “呃……”韩佩葶口中踟蹰,心下却想这不是废话,两个庶女怎么能来,胡编了个理由:“她俩不太舒服,出不了门。” 但韩素娥知晓两人必定是将她们打发去做了杂活,于是一脸关切问:“不舒服为何不请大夫?” 两人瘪了声,韩佩芊出言道:“难道五妹妹和六妹妹在躲懒?二姐姐三姐姐,这可是你们的不对了,作为嫡姐平日里可要多教导庶妹,不能让她们失了礼数,省得你们也被人误会。” 这话说的可真狠,不动声色地把二房几个妹妹全都编排了一通,话里话外暗示二人苛待庶妹,若传出去了,搞不好落下个刻薄的名声。 韩素娥扫了四妹妹一眼,脸上笑微敛了,唤来沉香道:“去将五妹妹和六妹妹叫来吧,倘若真有什么不适,我也好知晓。” 魏嘉诚早噤了声,在一旁看了一出明枪暗箭的唇舌之战,不得不心下暗自感慨后宅女人的可怕。 作为主人家,韩沐言赶紧出来打圆场,转移大家的注意:“对了,我上次得了一副彩选格,玩起来十分有趣,不如今日我们来试试。” 说罢让常山将那玩物拿来。 彩选格?众人被他话题吸引过去。 几人好奇地围着那张花花绿绿的棋盘打量。 “这就是升.官图嘛。”魏嘉诚看了一眼:“之前见人玩过,看起来似乎挺有意思。” “怎么个玩法?掷骰子吗?” “非也非也,”韩沐言神秘地摇摇头,拿来一个顶部为四方的陀螺,陀螺四个方面分别刻着“德”、“才”、“功”、“赃”。 他向众人解释这个彩选格的玩法,在这个升.官图中上有许多个格子,呈螺旋状,从白丁到宰相,依次刻画着文武大小官职。每个人旋转这个陀螺,陀螺停下时的文字决定进退格数,率先到达最高位的人为胜。 遇“才”、“功”者可升转一格,遇“德”者超迁两格,遇“赃”者降罚三格。 “这不就是博.戏。”世子打量半天。 魏嘉诚嬉笑,不经意抬手搭在谢景渊的肩膀上:“世子,你可别小看了这博.戏。” -- 第74页 谢景渊一愣,低头看了看肩上的手,表情不太自然地笑笑。 不远处的黄柏瞥了他一眼,这时沈檀走上前,站在两人中间,正好挤掉魏嘉诚的手,他认真地拿起一个代表每个人的锥形棋子,把玩片刻放下。 “你看出什么了?”魏嘉诚见他那么认真,好奇道。 沈檀冲他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就随便看看。” 方才让人去喊的韩佩苧和韩佩芸也匆匆赶来,两个人一看就是突然被叫来,穿着素净,发上什么饰物都没有。 她二人乍见这么多外男,脸红之际慌忙行礼。 这样一来,院中就有了十余人,小小一个聚会,变得好不热闹。 韩沐言素来脾气好,面上没对多出来的五个妹妹表现出什么意见:“正好两位妹妹也来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魏嘉诚疑惑地数了数代表个人的锥形棋:“可是这棋子只有六个啊,我们十一个人怎么玩?” “我和六妹妹可以在一旁看着。”韩佩芸小声说。 “那怎么能行?既然来了,就都要参与。” “不如我们掷骰.子决定?”韩佩芊提议,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微红了脸:“点数大的前六者先参与,剩下的人下一局再来。” “唔,这也算公平。”魏嘉诚用拇指刮刮光洁的下巴。 十一个人依次掷骰.子,魏嘉诚、双胞胎姐妹、韩佩芸、韩沐言和谢景渊掷的点数为大。 “哎,等等,我们还没说,这个游戏的输赢有什么奖惩。”魏嘉诚转陀螺前突然停下。 “奖惩?”世子摸摸下巴,“唔,确实该规定一下。” 于是几人又开始争论输了到底是吟诗作对还是罚酒一杯。 “我看,不如输了的人来个才艺,随意什么,就算讲个笑话也行。”魏嘉诚又开始出馊主意,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怎么能行呀?”韩佩萱几人红了脸,虽然她们也想在这几位隽秀少年面前表现一二,但也怪难为情的。 “那你也可以选择讲笑话嘛。” 没什么反对,众人便这么决定,当有人率先达到最高位时,落在最后一位的那人就得接受惩罚。 因为魏嘉诚抽的点数最大,所以由他率先出手。 只见他自信满满,两指一捻,陀螺在桌面上旋转起来,最后悠悠停下,露出上面的字。 “什么?!” 他瞪大了眼,方才还笑嘻嘻的脸上全是无语。 “扑哧”坐得近的韩佩葶看到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众人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 原来他一上来就转了个“赃”字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本就是白丁,还怎么罚降三格?”世子笑。 魏嘉诚有些气急败坏:“这个不能算,不能算!” 眼看他就要重新再转一次,韩沐言伸手一拦,笑道:“那可不能这样。” “常山!”他喊道,让常山拿来了纸笔,递给妹妹:“劳烦妹妹记着这位魏公子方才转的格数,他现在欠了三格,一会拿下一次的格数来抵。” 韩素娥忍笑接过,顶着魏嘉诚灼灼的目光,一板一眼地记了下来。 “我就不信了,我一会儿肯定是不停的‘升迁’。”他作势撸起了袖子。 剩下几人依次转陀螺,都没有魏嘉诚这般倒霉,不是“才”就是“功”,韩佩萱甚至转了个“德”出来。 又轮到魏嘉诚,方才他瞧几人没一个跟他那般倒霉,有些不甘,摩拳擦掌:“你们都给我看好了,小爷我这就转个‘德’出来。” 他抬手将陀螺一转,没等陀螺自己停下,便急忙拿手去按,捂住了正在旋转的陀螺。 “魏公子又耍赖!”韩佩葶装样子要去扯他袖子。 “你们也没说非要等陀螺自己停下啊。” “你!” 方才玩叶子戏时对他作假藏牌视而不见的几人也不乐意了,韩沐言口中道:“不行不行,你得重新转。” “我才不!”魏嘉诚连连摇头,手上还捂着陀螺不撒开。 这时一旁当看客的黄柏出声,浅淡的声音问道:“魏兄当真不重来?” 魏嘉诚以为他威胁自己,自然傲道:“说不就不,你奈我何。” 瞧这副样子,是惯会耍赖的。 闻言,黄柏也不恼怒,曜石般的墨眸扫过去,含了戏谑:“那你松手吧。” 魏嘉诚忙道:“我松手可以,但你们得承认我这次转的格数。” 没人说话,素娥看了眼方才出声的黄柏,他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莫非…… 她脑中灵光一现,毫不犹豫道:“好,谁不承认谁是小狗,你快松手吧。” “那可说好了啊。”魏嘉诚没看到她眼中笑意,松开了手。 小爷我这次转的可是个“德”。他心想,于是看也没看,一脸自信地昂着下颌。 然而等众人探头去看时,没过一会儿,阵阵嗤笑逐渐响起。 “噗” “扑哧” “噗哈哈哈” 怎么不对? 他心下纳闷,闻声低头仔细一看,不由双眼一瞪,差点骂娘。 “!不是吧!?” 陀螺上出现的,赫然是一个“赃”字。 第38章 戏法 “这怎么可能!?”魏嘉诚难以置信地看着陀螺上的字,他分明是看准了时机出手的,怎么会还是“赃”字,就算不是“德”,至少也不该是“赃”啊。 -- 第75页 转眼看见憋笑的众人,脸上极挂不住,嘴上还要偷奸耍滑:“咳咳,既然刚才大家都说我耍赖,那我就重新转一次吧。” “那可不行,”韩素娥就等他这句话,她笑眯眯地堵住他正欲辩解的嘴:“方才黄公子再三问过你,你可是坚定的很,说什么都不肯重新来。” 她看向黄柏,眼里是亮晶晶的光,似在询问。 “嗯,谁不承认是小狗。”黄柏想起之前她说的话,眸中闪过笑意。 “想反悔可以,趴在地上学声小狗叫吧。” 十双眼睛盯着,魏嘉诚不敢再耍赖,只好怏怏作罢。 韩素娥认真地在纸上一笔一划记下他的结果,两轮下来,魏嘉诚不进反退,欠下了六格。 接下来的几轮,魏嘉诚倒没有再转到过“赃”,但也没有转到“德”,韩佩萱运气一直很好,不是“才”、“功”就是“德”,六轮过后,她率先达到最高位。 “我赢了!”她一脸兴奋。 “看看谁在最后?” 几人去看,落在最后的竟然有两人,分别是魏嘉诚和韩佩苧,方才韩佩苧运气突然一落千丈,竟然连转了两次“赃”,最后两人的官位相同。 魏嘉诚显得很高兴,看来他不是独独最慢的那一个。 见到自己竟然也是落在最后的一个,韩佩苧有些慌乱,一张清秀的小脸憋得通红,向姐姐韩佩芸投向求救的眼神:“怎么办,我也是最后一个。” 韩佩芸也不知如何,她心中担忧,怕妹妹一会儿受罚出丑。 魏嘉诚茶色的眸子眯了眯,有些不怀好意道:“怎么办,韩六姑娘怎么跟我一起落到最后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接着道:“不如,韩六姑娘,我们俩猜拳决定谁是最后一个?” 韩佩苧想到方才他使诈,自然摇头:“不行,不行。” 最后,因为韩佩苧说什么不肯同他一决胜负,两人只好一同受罚。 结果到头来魏嘉诚还是没躲过,他一手托腮,另一手食指在桌上敲打,无语地看着韩佩苧,显然心情很不耐烦。 韩佩苧被他看得有些畏惧,糯糯开口:“抱、抱歉。” 魏嘉诚长眉一挑,琥珀色的瞳仁盯着她:“你想好要怎么受罚了吗?” “没有……”她垂下头,有些赧然,自己什么都不擅长,讲笑话更是不会,自己讲起故事来磕磕巴巴,恐怕会冷场。她本就很紧张,这下输了游戏,心中忐忑。 “唉,”魏嘉诚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站了起身,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那我先来吧,你再好好想想。” 几人颇感兴趣地看向他,想知道他究竟会选择什么方式。 只见他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拂了拂衣袖,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就让我来同诸位讲一笑话。” 哦?讲笑话?几人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在江南,某位富商膝下所出只有一子,老大不小还不识字,于是富商给儿子请了位教习先生。” “先生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授:‘一’字为一画,‘二’字为二画,‘三’字为三画。那少爷笔一扔,自觉已掌握文字内涵,不必再请老师。富商听后大喜,便辞去先生。” “后来一日,富商宴请一友人于府上,让其子代写请帖。从清晨等至中午,仍不见写成,便去找其子。” “只见其奋笔疾书之际口中骂咧,你们猜,他骂的是什么?”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黄柏没什么表情,唯有世子和沈檀,兀自一笑。 “原来他口中骂的是:这人姓什么不好,偏要姓万!”魏嘉诚见没人猜出,得意道。 …… “怎么样,这个笑话不错吧。” 几人象征性的抿了抿嘴角,以示礼貌,韩沐言无语地望了望头顶的烈日,用手搓了搓臂膀直白道:“好冷。” 倒是韩佩葶二人觉得有趣,颇为捧场地笑了,韩佩葶打趣:“那个人莫非打算写一万画,还真是驽钝。” “可不是嘛,所以他从清晨写到了中午都没写完。” “这个笑话倒是解暑。”韩佩芊抿了抿唇。 谢景渊听到这话想到什么:“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我也知道一则笑话,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他收起折扇,也学魏嘉诚那样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逗笑了几人,开口道:“一小儿看铁匠打铁,铁匠心生愚弄,便拿起一块烧红的铁块,凑到小儿吓唬他,小儿说:‘你给我一个铜板,我就敢舔舔它。’铁匠听后果然掏出块铜板给他,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一脸茫然地看向他,见无人回应,他也不多卖关子:“最后这小儿接过铜板,用舌头舔了一下,放进兜里走了。” 这个笑话比先前那个要有趣些,众人善意地笑了笑。韩素娥弯弯唇角,夸道:“这小儿倒是机敏,耍了些话语上的滑头。” “原来他的意思是舔那铜板,咱们还以为他是要舔铁块。亏得世子说完我们才反应过来。” 魏嘉诚不乐意了,百思不得其解:“不是,我的笑话差哪儿了?” 几人但笑不语。 “你们得跟我说清楚,到底哪里不如他了?”他不依不饶道。 谢景渊宽和地笑笑,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魏兄的笑话也不错。” -- 第76页 韩佩萱二人掩着唇笑完,看向自己的庶妹,有些迫不及待:“佩苧,这么久过去,你可想好如何受罚?” 二人正等着看她出丑。 韩佩苧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吓了一跳,赶忙摇头,看样子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韩六姑娘,我可是帮你拖够了时间,你怎么还没想好。”魏嘉诚扶额。 韩素娥想了想,善意提醒到:“佩苧,不如你抚琴一曲,也算是一项才艺。” “上次听你奏《玉妃引》很是不错,今日不如还弹这首,也让我看看你可有进步。”她笑道。 韩佩苧经她提点,想起这事来,虽然害怕琴艺不精,落人笑话,但奈何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感激地看了眼大姐姐,有些迟疑地:“那……好吧,我就为大家奏一曲,望各位莫要嫌弃我曲艺不佳。” 只是说完后有些为难,不等她再开口,韩素娥又一脸理所当然地吩咐常山:“常山,将哥哥那把落灰的琴拿来。” “落灰”二字一出,众人看看韩沐言尴尬的神色,了悟地笑笑,这位韩大公子的亲妹子,坑起自己哥哥来,可真是于无形中胜有形,这下几人都知道韩沐言琴艺不精了。 琴很快被搬来,韩佩苧虽然胆怯,但好在这几日常去找大姐姐和四姐姐,借用她们的琴来练习,今日一首《玉妃引》倒是弹得比上回流畅得多,没出什么岔子。 一曲终了,她才偷偷呼出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弹错音。 但还没高兴一会儿,就看见斜对角坐着的两个嫡姐姐冲着自己瞪了一眼,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六妹妹成日和我们住一块儿,我这个做嫡姐的竟然不知道你会弹琴,从来没见你弹过,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碍于在场其他人,六姑娘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幼时学过一段时间,前几日章先生说过几日要教琴,我怕跟不上,便去大姐姐和四姐姐那里请教了几回。” 韩佩萱暗自翻了白眼,心里不信,这个小贱人必定是偷摸练琴,就是妄图哪日大出风头,她还要再说什么,突然被打断。 韩素娥语气不咸不淡:“我瞧六妹妹学琴很有天赋,哥哥的这把琴放着也是落灰,不如就送给六妹妹好了。” 她扫了韩佩萱二人,眼神有些冷,暗含警告。 看到她的神色,二人立刻噤了声。 剩下五人开始第二轮,韩沐言瞧了瞧他们,提议:“你们只有五人,不如再加一人进来。” “加谁?”沈檀好奇。 韩沐言本想随便拉个小厮来,摸摸下巴,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什么:“黄兄!” 被他点到名的黄柏抬起眼看向他。 “你的那个护卫,黑、黑,不对,叫什么来着?”韩沐言想了半天,没想出来那人的名字。 “墨一。”韩素娥接过话,帮哥哥说完:“黄公子,你上次不是说今日会将他带来吗,不如这一局就让他加进来凑个数。” 黄柏默了默,看着她期盼的目光,终是开口唤到:“墨一。” 不出一会儿,墨一出现在院门口,原来他一直在院外侯着没进来,此时听到黄柏唤他才出现。 “这位护卫好灵的耳朵,站那么远还能听见。”西府一个姑娘惊讶道。 黄柏眼皮子不抬一下,淡然道:“他也就这点特长了。” 墨一:“……” 西府的几个姑娘看到墨一,目露好奇,这个人是谁,为何大哥哥和大姐姐都认识这人。 黄柏没有出声,目光落在韩素娥身上,后者同他的视线相撞。 素娥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自己来解释。 画舫上发生的事,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 她心里对这份体贴有些感激,于是开口:“上次我的玉佩丢了,是这位护卫找到的。” 几个姑娘了然,她口中那块玉佩,是先太后赠与的,听闻是太后曾亲手参与雕琢,于韩素娥而言自当是很重要的物件。 那日在画舫上的其他人也明智地保持了缄默,听她这么说皆露出正是如此的表情。 墨一一来,便凑齐了六人。 几人开始轮流着转陀螺,运气不算好也不算差,既没有出现连着选中“赃”的情况,也很少有人转到“德”。 六个人的棋子不紧不慢,却又你追我赶地往高处移动着,但始终拉不开什么差距,场面一度胶着,甚至出现一个格子上挤了四个人的棋子。 “你们一个二个,倒是很谦让啊。”一旁观战的魏嘉诚背着双手,有点阴阳怪气。 世子不动声色将目光投向石桌东南角的韩素娥,轮到她时,那捏着陀螺的食指总是绷紧了,竟然有些紧张的样子。 再一看棋面,原来是落在了后面。他嘴角弧度忍不住深了些,虽有耳闻这位千金秀外慧中,但在博.戏这方面嘛……她的运气和技术都不怎么样。 而她对面坐着的黄柏,表面上没什么异样,左手握着茶盏,右手搭在石桌上,谢景渊却十分了解他,知道这种姿态代表着放松. 他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甚至从那半垂的眼睑,平淡的唇线可以推测,黄柏大概……对于这一游戏感到颇为无趣,毫不在乎输赢。 一个小小的游戏,这两人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世子心中哂笑,暗自摇头。 第五轮过后,韩素娥已然变成了最后一名,方才同她一起在末尾的沈檀转到了“德”字,他有些歉意地对韩素娥笑笑,移开了自己棋子。 -- 第77页 形势一落千丈,素娥看了看棋面,紧张地用贝齿轻咬粉唇。 排在最前面的是韩佩芊和韩佩芸,她们离最高位的格子只差三格了,再这样下去,马上就会结束,自己也是最后一名。 方才自己转到了“才”,只进了一格,此时离自己最近的是沈檀和墨一,两人在距自己前面两个的格子上,但愿韩佩芸和韩佩芊不要在这一轮转到“德”,否则自己翻身的几率就更小了。她想。 下一轮开始,韩佩芸进一格,黄柏进一格,沈檀进三格,接下来又轮到素娥,她拈起陀螺,用力一旋,闭上眼睛祈祷自己转到“德”。 陀螺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才停下,她失望地发现上面呈现的不过是个“功”字,进一格而已。 素娥有些生气地鼓了鼓腮,自己运气也太差了些,难道是方才嘲笑魏嘉诚失了运气? 这一表情正巧被侧对角站着的墨一瞧见,他有些不解,不知她为何不高兴了,直到看到那颗代表她的棋子已然落在了最后一位,不由恍然大悟。 又轮到韩佩芊,她瞧了瞧棋面,笑道:“倘若我转了个‘德’,大姐姐可就得受罚了。” 韩素娥就怕她转到“德”,听了这话,面上云淡风轻,但是心里却打起了鼓,浅樱色的指尖下意识地扣紧了桌角。 菩萨啊,千万不要让她转到“德”。她暗自祈祷,就差要双手合十了。 可惜菩萨不能什么都如她所愿。好死不死,韩佩芊刚好转了个“德”,一下子进了三格,攀上了最高位,她看上去很高兴。 “大姐姐,实在是对不住了。”韩佩芊以帕捂唇笑。 韩素娥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笑,只好大度道:“恭喜四妹妹。” “姐姐可要想好待会儿如何受罚。” 韩素娥视线扫过一旁看戏模样的二房姐妹,于是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 “大姐姐,”韩佩芊笑着说:“你别怕,不是还有人没有转嘛。” 她轻轻抬手,指了指角落拘谨站着的墨一。 但事情到此,韩素娥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她粉掌托腮,半覆眼帘,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陀螺离了墨一的手,转了许久,最终骨碌碌地停下。 “墨一,你这运气也太差了。” “本来都是韩大姑娘输了,结果你竟然转了个‘赃’!” “这也委实倒霉。” 韩素娥惊愕扭头,看见谢景渊笑着将墨一的棋子往后挪了三格,瞬间情势翻转,她的棋子不再是最后了。 怎么这么巧? “韩姑娘可真是走运。”谢景渊眼带笑意地打量她一眼,仿佛看到什么有趣之事。 墨一在一旁孤零零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方才也是脑子一热,看见韩姑娘有些不高兴,犹豫再三后终于忍不住做了手脚。 会武之人想要控制个陀螺还不好办吗,就比如公子,别看他的点数都很正常,但他敢肯定,自家公子必然是一直在“作弊”。 他悄悄看了眼公子,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来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墨一给了公子一个讪讪的表情,垂下头。 “这位护卫大哥准备如何受罚?”几个姑娘的注意力不由转移到墨一身上,好奇地问。 韩佩葶瞧见他腰侧的佩剑,想起平日在话本上看到的所谓武功盖世的大侠,双眼放光地提议:“你给我们舞一段剑吧。” “不可。”黄柏微微敛眉,他看韩佩葶瞧过来,语气冷淡道:“刀剑无眼。” 这副冷漠的态度有如泼了韩佩葶一头冷水,眼见她便要生起气来,韩沐言连忙缓和:“这里地方太小,他施展不开,更何况让习武之人当场舞剑,可谓是折辱了。” 韩佩葶闷闷不乐,闭上嘴不敢再造次。 “我为大家变个戏法吧。”墨一见公子无意替他解围,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开口。 “戏法?”众人来了精神。 “就是城东那条博.彩巷里有的那种吗?”韩佩芊睁大了眼,她可是向来听闻那条平民和下等人才会去的街巷,有可多好玩的东西,什么驯兽表演,变戏法,斗鸡斗蛐蛐等等。 墨一不言,从石桌上花瓶里抽出一枝青栀来,两臂展开,双手离得极远,他左手拿着花朵朝众人晃了晃,突然那花便消失不见了。 “咦,去哪儿了?” 突然那花又出现在他的右手中,引来六姑娘一声惊呼。 还不待几人拍手叫好,那花再一次消失不见了,墨一收了双手,看向他们。 “花儿呢?怎么又不见了?”这回换韩佩萱开口,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墨一一番,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对方的衣袖道:“我知道了,肯定在你衣服里藏着!” 墨一摇摇头,她不信,扭头道:“常山,快去搜他的身。” 常山哪儿肯听她吩咐,一动不动,她气急,作势逼近要亲自动手,吓得墨一连连后退,求救似的目光投向韩素娥。 韩素娥正奇怪他这眼神,就听见哥哥在自己头顶道:“别费功夫了,他身上没有,在这儿呢。” 众人循声回头,这才瞧见,那朵栀子不知何时插在了韩素娥的发上,她站在后面一点,无人注意。 “天哪!什么时候的事?”几个姑娘吃惊地低呼出声,看到韩素娥云鬓间俏然斜插着的白玉栀子,回过神又将崇拜的目光投向墨一,仿佛在看什么神仙。 -- 第78页 “太神奇了吧?” 素娥抬手摸摸自己发间的花枝,露出笑容,诚挚赞道:“好身手。” “不敢,在下唐突了。” 墨一脸上分不清黑还是红,微微躬身,冲她遥遥施礼。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无敌大肥章 我其实也想让他俩赶紧有点进展啊!!奈何男主就是朵高岭之花,绝对不会主动搭理女主,我们要循序渐进。 不过没关系,从下一章开始,高能就要来了。(阴险) 第39章 张府 临近黄昏时,世子因晚上有事,便先行离去,其他几人见此也纷纷告辞,不再叨扰。 韩府的几人送他们至前厅。韩佩萱挽着胞姐道:“几位公子不用了晚膳再走吗?” 谢景渊客气一笑:“确实有事。”他又转向韩沐言兄妹,歉意道:“今日未能拜见长公主殿下同大将军,实乃失礼,请韩兄代我问候伯父伯母。” 韩沐言点点头,不再过多挽留。 韩素娥跟着哥哥将人送到门前,眼瞧着西府几个妹妹都离开了,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但死活想不起来。 等世子几人走远,韩沐言又留黄柏和墨一聊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对上次一事的感谢,问他是否想要什么赏赐。 墨一坚决摇头,说什么不肯接受。他垂着手听着韩沐言的各种感谢和赞赏,小心翼翼觑了眼一旁负手而立的公子,见对方面色淡得可怕,一言不发,隐有不耐。 “哥哥,”素娥打断韩沐言,面带微笑,“天色不早了,我瞧黄公子似乎还有事,就不要再耽误人家了,有什么话,不如下次再说?” 韩姑娘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墨一听了这话,心里恨不得痛哭流涕。 韩沐言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有些失礼了,忙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多留了,上次的事实在是多亏了黄兄和你的这位手下,咱们改日再聚。” 闻言,黄柏勾了勾唇角:“韩兄客气,不必谢我。”说罢扫了手下一眼,眼神微妙。 不必谢他?墨一心中警铃大作,公子这话什么意思?这一眼又是什么意思? “怎能不谢?”韩素娥笑吟吟地接过话,“上行下效,定然是黄公子你平日里为人正直,言传身教,才会有如此优秀的属下。” 巧言令色,黄柏心想,但终归是点了点头,神色稍霁。 墨一几乎就要跪拜了,韩姑娘果真聪慧过人,三言两语间又替自己化解了一桩麻烦,他心中感激涕零。 总算是可以离去,黄柏同两人道别,带着墨一离开。 然而刚走几步,便听墨一在身后唤住自己。 他扭过头,冷冷地瞥他一眼。 墨一没瞧见这一眼,似想起什么急事:“公子,您忘了将地理志给韩姑娘了。” 那神情非常的认真。 但其实黄柏并没有忘记。 地理志他带在身上,方才看韩素娥只字不提,知道她肯定忘了此事,便想着自己先离去,晚点儿再让墨一折回来,将地理志转交给她,这样又可以免了一番接触。 他实在想赶紧离开,没工夫再跟她攀谈。 “公子?”墨一疑惑地看着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而此时不远处的韩素娥也听见了他的话,这时才想起地理志来。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黄柏身旁,门楣高悬的灯笼投下一片暖色的光,映在两人身上。 “我还说忘了什么事,原来是地理志。”她目露恍然,又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莫非黄公子也不记得了?” 黄柏只好拿出地理志给她。 素娥抬手去接,无意间碰到他的指尖,黄柏很快抽回手去,导致她没拿稳,地理志便掉落在地上。 “你做什么?”她有些纳闷地看他一眼,正准备弯下腰,便听他道了声“我来”。 黄柏俯身捡起地理志,将灰弹了弹,又递给她。 一指厚的地理志拿到手,素娥有些稀奇地捧着,迫不及待地翻开一页,看见上面内容,不由仔细去瞧。 半晌后她赞道:“这都是你写的吗?果真很厉害。” 没等黄柏回答,她又借着灯笼上微弱的烛光看了起来,有些投入。 黄柏静静地看着她,突然开口:“天太暗,回去再看吧。” “嗯?”素娥从地理志上回神,怔了一瞬,复而反应过来,笑道:“对不住,我忘了你还有没走。” 她又谢过他,双手将地理志抱在怀中,“待我看完后,自会原样还给你。” “不用了,你收着吧,这是拓印本。” 韩素娥点点头,也不再跟他客套,抱着书转身便走。 黄柏看她走上台阶,回到韩沐言身旁,又转过身冲自己笑了笑,便点点头,唤墨一离开。 “说起来这个黄柏,似乎和世子极为熟稔的样子。”韩沐言同妹妹闲聊,兄妹二人也朝内院走去。 虽然不多话,极为低调,难以让人注意到,但是却似乎与谢世子和沈檀有着熟练的默契,大概都是北地之人,所以才会亲近吧。 “嗯……”韩素娥无暇顾及这些,她又忍不住翻开地理志,被里面描绘北地风物的插画所吸引,索性边走边看。 这上面的插图难道也是他画的吗?她指尖轻轻划过一片水墨勾勒的远山,有些惊艳。 -- 第79页 两人要分开时,韩沐言想起一事:“对了,一直忘了跟你说,前几日我收到一份请帖,是张大人家的公子递来的,说是同他龙凤胎的妹妹过十四岁生辰,邀我们两日后于张府参加生辰宴。” “张大人?”韩素娥抬起头,回忆片刻,似乎并没什么印象,“哪个张大人?” “前一个月新上任的盐铁副史。” 盐铁副史…… 她突然想起,上次在裴府遇到江璇芷一群人,里面好像就有一个面生的姑娘,姓张,年龄比众人稍小些,说是才来京城不久,父亲是新任三司副使,想必就是她。 ~ 新任盐铁副使张大人原先是潭州通判,前年调回京城,张大人的夫人娘家是汴京本地陈家,岳丈原为中书侍郎,外头都传言多亏了他的四处走动才让张俞文调回京城,并安排了如此肥差,不过陈大人最近因年事渐高身体变差,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遂有乞骸骨之意。 这位新任的张大人作为盐铁司的二把手,可谓正是当红,少不得京城众人上赶着巴结,故而他的两位爱子爱女生辰当日,张府外也可谓是车水马龙了,不乏送礼结交之人。 素娥坐的马车行至晋安路,就停住不动了,前面还有三五辆马车在等候。 “我去看看。”韩沐言下了马,往前面去了,留素娥在车内等候,她百无聊赖地掀起帘子一角向外看去。 “这位客人还请将马车挪一挪,停在这里会碍着后头——”迎门的小厮看见前头一辆巨大华丽的马车横亘在路中央,于是小跑过来,嘴上不迭道。 但待他走近后看清车驾上标志,愣是一个激灵把差点打结的舌头捋正了,马上便换了一副态度,近乎卑躬屈膝地道:“哎呦,对不住,请往这边走。” 说罢便引着那马车绕过前面排队等候的人家。 这明显区别的态度当然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前面的一辆马车里便有人嗖地掀了帘子,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看着是丫鬟模样,她语气颇是忿忿道:“凭什么让他们先进去啊,明明是我们排在前面。” “这位客人,”小厮一时未理会,只待引走了那辆马车,才满脸堆了笑,忙不迭地跑过来,一脸尴尬地道:“方才那是裴府的马车。” 意思是裴府的人他惹不起。 “哼,”那丫鬟没有像其他人在听到“裴府”后默默地放下帘子,而是眼含傲气道:“那便可以随意插队了吗?我江府也没有这么要求啊!” 江府?江府又是什么? 小厮乍一听不清楚,他只知道裴府有个丞相,丞相那可是位高权重,惹不得,但眼瞧这丫鬟张口自报家门,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清脆爽快的声音从车里传来,“好了,多大点儿事儿,等就等呗。” 这看来必定是所谓的江府千金了,小厮心想,于是笑了笑,哈腰道:“对对,您说得对,这不马上就快到您了,实在对不住,您再稍微等等。” 那俏脸丫鬟还要再不依不饶,又被她的主子止住,只听马车内那人说:“何须为这种小事动怒,你瞧大家都没生气啊。” 这话正巧被下了马车走近的韩素娥听到,她认出说话之人,扬声道:“璇芷?” 话音落下,车窗帘子被一阵风般掀起,露出半张苹果脸来,她似乎用视线探了探这边,确认后立刻从前帘下了车,轻巧地飞了过来。 “素娥!”她欢天喜地,“你竟然也来了?” 两人上次在裴府相见,颇为投机,此次又遇上对方,她不免惊喜万分。 韩素娥趣道:“我为何不能来?” “不是不是,你身子不好,我以为这么热的天你不能出门。”江璇芷怕她误会,连忙解释。 “小阿芷大可不必担心,这府上的冰必定管够。”一阵男声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魏嘉诚。 他走近了,两只琥珀色的猫眼一弯,露出招牌的笑容:“韩姑娘。” 韩素娥颔首示意,听起来魏嘉诚和江璇芷是认识的,貌似还非常熟悉。 “不准这么叫我。”江璇芷露出嫌恶的表情。 “你哥哥都是这么叫的。” “那是我哥!” “小阿芷这么说,实在让我伤心,记得幼时,咱俩还在一起滚——” 江璇芷眼疾手快地将帕子塞进他嘴中,止住了话头。 韩素娥的好奇心被勾起:“滚什么?” “呵呵,”江璇芷假笑一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素娥道:“没什么,他这里有点问题,你不要理他。”手指了指脑袋。 魏嘉诚默默地吐出口中帕巾。 马车还在原地,但前面也就只剩一小段路了,两人懒得等待,索性弃车同行,半路遇上返回的韩沐言,见妹妹步行便连忙上前:“怎么不让人撑个伞。”说着试图举起袖摆,为妹妹遮住点日光。 素娥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旁的江璇芷带着羡艳的神色道:“韩大哥可真是疼惜你。”说罢还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愁什么。 她这模样把几人逗笑,魏嘉诚捻着下巴道:“怎么,听小阿芷的意思,觉非这个兄长做的很不合格啊?” 他说的是江修,字觉非,乃江璇芷的同胞兄长。 韩沐言闻言想起:“对了,觉非兄今日怎么没来?” “说还有篇策论没有完成,必须要今日做完。”江璇芷解释道。 -- 第80页 魏嘉诚“啧啧”两声。 韩素娥有些讶异,一路听下来,魏嘉诚似乎与江家兄妹极为熟稔,可是璇芷上次同几人闲话时才提到,她哥哥素来严正死板,那种人又怎么会和魏嘉诚玩到一块儿呢。 她暗自摇摇头,这世道可真是玄虚。 四个人走进江府,迎面遇上出府迎客的张浩郯,正是今日宴会的主角之一,龙凤胎中的哥哥。他同韩素娥之前见到的张家姑娘长得很像,都是清秀的单眼皮。 张浩郯是认识韩沐言和魏嘉诚的,几人在太学院里有过来往,见他二人忙上前迎接,又看见同行的两个面生的姑娘,其中一个长着甜甜的苹果脸,冲自己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另一个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疏离客气,倒是生得极为惹眼,纵使平淡地看过来,也像是眼含了几分缱绻笑意。 他愣了一瞬后赶紧移开了视线,向认识的两人问:“不知这两位是?” “我妹妹,”韩沐言介绍完素娥,又颇为礼貌地示意一旁的江璇芷,“这是太傅府的江姑娘。” 张浩郯点点头,心中了然,上次听友人说在裴府见到过韩姑娘,惊为天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心中惊艳,但面上仍滴水不漏,怕怠慢了一同的江姑娘,也冲她有礼一笑,长臂一抬,对几人邀请道:“几位快请进。” 待将几人引入席位落座,张浩郯想起方才两位姑娘是步行进府,心下奇怪,便急忙找到大门守着的一个小厮,问他:“刚才韩家和江家的姑娘为何下车步行?” 这小厮一直守在门外,自然也瞧见了刚刚在府外的一幕,此时见主人家这般问,便知对方恐怕是闯了祸,便将所见细细汇报于他,不乏添油加醋几句,听得张浩郯眉头越皱越深。 裴家的人要客气招待,可是韩家和江家也不是好惹的啊。他深吸一口气,这不懂事的下人,可算是丢了府里的人。 想到这里,他忙找到管事,让他把那个不懂事的仆役好生敲打一番,这才罢休。 落座后,韩素娥和江璇芷自然无可避免地碰上了裴江滢,素娥和她交情不深,又因为前世孽缘,所以印象一直不好,她俩见到后只打了个招呼,没有交流的意思。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今日的裴江滢也没有再像以往那般假惺惺地拉着她姐妹长姐妹短,也一脸冷淡地坐着,这可不像上次在裴府时那个热情好客的她。 仔细一想,裴江滢和赵慧娴也有好一段时日未一同出席了,渐渐有两人不和的消息传出,恐怕真的是因为棋局一事生了罅隙。 还有上次在宫里遇到她和赵湛,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到了巳时末,席间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女眷这里响起窃窃私语。 韩素娥抬眼望去,看到远处一个黛蓝色的挺拔身影,往男席去了,好像是谢世子,身后还跟着沈檀和……黄柏? 黄柏竟然也来了,素娥疑惑地想,他不是什么事都兴致缺缺的吗?这种场合也会来?而且以黄柏商户之子的身份,恐怕也不是受张家兄妹之邀,而是跟着世子一同来的吧。 话又说回来,黄柏同世子的关系还真是愈发亲密了。 只是没有瞧见墨一,估计又是在外面候着吧。韩素娥屈起手肘,托着腮想起昨日看的地理志。 这位黄公子倒是很有才学,写得一手好字,插图画的也颇有火候,游览过许多名胜山川,看得她好生羡艳。 “咦,刚才谢世子身后跟着的两人好面生,你认识吗?”江璇芷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韩素娥自然知道:“一个是世子的远亲,一个是世子的朋友,都是从北地过来的。” 江璇芷了然:“噢,怪不得都看着面生且身量高大,原来是北方人。” “是啊,北地人身量都比较挺拔。”韩素娥随口道,但她又突然想起世子来,不禁拢起了眉头。 嗯?可是世子看起来并不算高挑,顶多只是汴京男子的中等水平。 她想到这点,江璇芷也想到了,一脸疑惑地凑到她跟前,小声说:“那为什么世子才……才五尺半高的样子?” “这个——”韩素娥实在也不知如何回她,两人都做沉思状,琢磨了起来。 “我知道了!”江璇芷突然一拍手,一脸被自己机智所折服的表情:“一定是因为食物的原因!” 怎么说?韩素娥一脸求解。 “世子从小吃的是我们这里的食物,所以长不太高,他的远房兄弟吃的是北方食物,所以才能长高。” 她简直像发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兴奋道:“原来长高的秘诀就是北地的食物呀!那我可得赶紧告诉我哥。” 她一脸欣喜,丝毫未察觉到自己暴露了什么事。 韩素娥忍笑点头,虽然不甚苟同,但一时间对这个姑娘又多了几分欣赏。 原因无他,大家都是坑兄长的好手。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 中秋节快乐! 祝大家都能拥有甜甜的爱情呀~~ 呜呜呜呜我要哭了,为了更文我忘记去痒痒鼠打道馆吃宴会了 第40章 更衣之惊 张家姑娘名为张茹云,人如其名,穿着粉白的裙子,袅娜地走来,纤弱得就像一团轻盈的云朵,不,说成是一缕云烟倒更为适合。 -- 第81页 她狭长的凤眼虽然不算大,但在一张巴掌大的脸蛋上就显得格外精致了,眼尾上挑却不凌厉,反而有种楚楚动人之意。 待时辰一过,人都来齐了,她才姗姗出场,细声细语地寒暄了几句后解释道:“家父是前年调任的,但因为家母身体的缘故,去年底我们才迁往京中,故而我同在座的一些姐妹们不太熟悉。今日是我同哥哥的十四岁生辰礼,便想借着此次机会,同各位认识一番。” 看得出来,她是个性子比较羞怯的人,说了这么一通话,脖颈都粉了一大片,似乎见了这么多人,有些怯场。 可能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宴席,张茹云紧张之下也有些手忙脚乱,猜到这种情况的张浩郯也过来打了个照面,帮她说了几句场面话,不过男席同女席是分开的,他停留片刻便去了男席那边。 好在这位张姑娘身边跟着一个看起来就得力的婆子,加上大事基本上都是她的两位婶婶操办的,她的几位姐妹们也一直在帮衬,所以整个宴会显得也有模有样的。 江璇芷又凑到韩素娥跟前,奇怪地说:“真奇怪啊,这样一个生辰宴,请了这么多人来,他们的生母怎么一直未出现。” “她方才不是说了吗,她母亲身体不好。”韩素娥小声回她。 “哦哦,也对。”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扶着一位消瘦的妇人来到众人面前,张茹云和她的几个堂姐妹赶忙迎了上去。 原来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您身体不好,怎么来了。”张茹云面带担忧。 张夫人摆了摆手,慈爱地看着她道:“今日是你们生辰,请了这么多贵客来,我岂能不打个招呼?”她说罢,可能是被呛着气,激烈地连咳了好几声,才在张大人的轻拍下恢复平静。 张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在场的诸位客人,歉道:“我无法亲自招待各位,实在对不住,还望诸位能不嫌弊府寒酸,今日尽兴而归。” 众人见她抱恙而来,自然是体谅。张夫人又谢过两位帮忙操办的妯娌,劳烦她们多加辛苦,替自己好招待贵客,又听丈夫也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在搀扶下慢慢离去。 “张大人和他夫人的感情真好。”江璇芷看得一愣一愣的:“这种场面也要去照顾夫人。” “何止如此。”韩素娥淡笑,对她说:“你没瞧见吗,来了之后,先开口的是张夫人。”这对夫妇真是有意思。 江璇芷回忆了一下,赞同地点点头,“这么看着,张大人有些惧内?” “惧内?” 是惧内还是因为岳丈的原因,谁知道呢。她挑挑眉。 宴席末,大大小小的热菜碟被撤去,陆续有仆役端来甜品和凉饮,年轻点的姑娘们也径自离席,有的去院子里闲逛,有的去了其他席位,找熟识的人闲聊,还有扎堆躲在隔帘后偷偷往男席瞧的,吱吱喳喳地,生怕不会被人发现一样。 韩素娥坐在原地吃茶,眼带笑意地看着不远处江璇芷领着一众姑娘们缩在一个廊柱后,往对面的男席偷看。她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勾起,这姑娘可真一点不像太傅家的闺秀。 正全神注视着那里的动向,她突然感到眼前一晃,然后听见身后的檀香惊叫一声,说了句“姑娘小心!”还未待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胸前一片冰凉,有什么液体顺着衣料渗到肌肤上。 冰凉的刺激激得她一个冷战,她低下头,看见胸前上被泼了一大片白色粘腻的东西,湿漉漉的,还带着冰碴子,正顺着衣裳往下漫延。 周围的姑娘们不约而同地低呼一声。 “姑娘,你没事吧!”檀香手忙脚乱地上前,试图拿帕子将她身上的东西擦掉。那东西应该是冰镇的酸乳酪,拿帕子擦擦不净,沾了水也无济于事。 “不用擦了。”韩素娥冷静地止住她,面上不见任何慌乱,她侧过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一个仆役,正是这个仆役方才没有站稳,手中的托盘一滑,里面的甜品便倾泼在了自己身上。此刻对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边骚乱引来了主人家张茹云,她被下人引着赶来这里,看到韩素娥衣裳上的脏污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韩姑娘、你、你没事吧。” 能没事吗?韩素娥心中苦笑,这个张小姐真是奇怪,明眼看着自己被泼了一身冰乳酪,还呆呆地站着。她深吸一口气,问:“张姑娘,贵府上可有更衣处?” 经她提醒,张茹云如醍醐灌顶,马上反应过来,连声道“有有有”,韩素娥吩咐檀香去马车中取一套备用的衣裳来,又看向一边不知为何又开始发呆的张茹云。 她挑眉,“张姑娘?” 张茹云一惊,被身边的侍女扯了扯衣袖,反应自己过来该带这位贵客前往更衣室。 韩素娥带着沉香,跟着张茹云她们穿过前厅和几个院廊,来到一处偏僻幽静的院子里,张茹云让下人打开一扇房间的门,抬手请韩素娥进去:“韩姑娘,这里是更衣的房间,我让人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进来,你在此稍等片刻,待你的侍女取了衣服,会有人领她过来。” 她可算头脑清醒了些。韩素娥心想,点点头,还算客气道:“有劳了。” 张茹云不敢受谢,又再三道歉,她身边那个看起来得力的婆子说了句:“实在抱歉,最近府中仆役怠懒,走路不长眼睛,才让韩姑娘平白受了惊吓,我们回去后定狠狠惩戒那个不长眼的东西。” -- 第82页 韩素娥皱了皱眉,虽然是坏了她的好心情,但也不至于大发雷霆,淡淡道:“多加管教便好,狠狠惩戒倒不必了。” 那婆子觑着她脸色,连连附和。 没过一会儿,有下人来报,说前厅有事,要请张茹云过去,她看了看韩素娥,对方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于是张茹云便先离开了,留下其中一个心腹丫鬟海棠在门外看守。 等张茹云走后,沉香看着姑娘身上的痕迹,担忧道:“姑娘,不如先将外层的衣裳褪下,万一把内里的衣服也浸湿了会受凉的。” 那酸乳酪带着冰碴,一干味道还不好闻,韩素娥也怕内兜湿了没有新的不好换,只好依照她说的脱下了外层的衣服,只穿着里面一层薄透的内衬,好在屋内就她和沉香二人。 沉香又怕她受凉,四处看了看,找到一条干净的棉巾,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没问题才为她披上。 不顺利地是,过了一刻的功夫,韩素娥那件衣服上的酸乳酪几乎要半干了,檀香还未回来。 沉香有些焦急,在屋内来回踱步,口中念叨:“她怎么还不回来” “停放马车的地方离这里多远?”最后,等不住了,沉香扬声问屋外的人。 外面的影子动了动,那个叫海棠的侍女回道:“来回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的功夫,这都过了一刻了,她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姑娘……是不是……”沉香有些警惕,怕是有人想生事,她越想越觉得不对,怎么那么准确地将东西泼洒在自家姑娘身上,那个仆役腿软的太巧了。 韩素娥知道她在想什么,这种事情自己以往也听过不少,她也忍不住怀疑其中的可能性。 只是她想不通,自己与这张府无冤无仇,初次过来,他们为何要煞费苦心地算计自己,甚至不惜与将军府撕破脸皮? 没道理,太没道理了。 可能是看出自己等得太久,外面守着的那个丫鬟试探地唤了韩素娥一声。 “何事?” “韩姑娘,这都过了多久了,您的侍女半天不来,恐怕是走错了道。”她带着猜测的语气。 “不是说有人会领着她来吗?”沉香问。 外面静默了一瞬,复而开口:“这个……奴婢也不知,只是姑娘离席这么久,一直没有衣裳换,恐怕也不太好。” 韩素娥同沉香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犹疑,又听外面说:“要不,奴婢去替韩姑娘寻一件我家姑娘未穿过的新衣裳,韩姑娘先将就穿着。” 她怕两人反对,又补充:“绝对是新崭崭的衣裳,前两天才做好的。” 里头听后沉默一阵,又问她:“你私自拿你家姑娘的新衣裳,不会有问题吗?” “那怎么会,”海棠赶紧解释:“方才我家姑娘离去前交待过奴婢,有什么问题让我看着办。” “再说您是贵客,此事本就是我们的过错,我家姑娘又怎会舍不得一件新衣服。” 倒是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 韩素娥想了想,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只好同意她的提议,让海棠先去拿衣服,祈祷檀香也赶紧过来。还好会武的沉香在身边,万一有什么事,她也安心不少。 海棠来去很快,没过一会儿就将衣裳拿来了,沉香从她手中接过衣服,道了句辛苦,海棠笑笑:“那姑娘就赶紧换了衣服吧,奴婢去前院守着。”说罢匆匆转身。 沉香看了她几眼,又看看手中衣裳,没看出什么问题,便转身进了屋。 “衣服没什么问题,应该是合身的,姑娘先换上吧。” 她将衣裳展开,是一条茶白点缀靛蓝色的缎裙,衣料软和,做工精致,上面还熏了香,大概是洗好后才熏的,确实是条没穿过的新裙子。 韩素娥不太喜欢熏香,总觉得这香气虽然好闻,却有些过了头,太浓了些,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沉香的服侍下先穿上,总比光着两条胳膊好。 穿好后还未见檀香回来,她们便打算先出了这间屋子,往前厅去看看怎么回事,兴许能碰上檀香。 “檀香可真是的。”沉香忍不住有些埋怨道。 一刻钟前。 张府后院某一处,水榭旁边,檀香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周围的景色,觉得不太对劲。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问那个领路的小厮“还有多久”,正准备开口再问的时候,突然见那前面带路的小厮撒腿跑了起来。 她反应过来,猛地追了几步,跟着对方跑到了湖中心的亭子里,正当她要大声呵斥时,却见那小厮一个跃身扎下了水中,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她呆呆地看着一阵沸腾后归于平静的水面,张大了嘴巴站在原地。 “什、什么意思?”檀香一头雾水,然后很快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哪儿啊? 糟了,她突然意识到不对,脑中一个激灵,想起自家姑娘还在等着她给送衣服,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了,恐怕是…… 檀香瞬间慌了,急地在原地打转转。 不行,自己得赶紧赶过去,于是她顺着来时的原路返回,企图看看能不能碰到其他张府家丁。 然而这张府的内院修得很是复杂,小路弯弯绕绕,树林子又多,她走着走着也分不清哪条是原先走过的路了,于是越绕越深,越走越晕,急地快要哭出声来。 -- 第83页 檀香近乎绝望地停住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这个张府也是奇怪,这么大一个府,自己走了这么久,竟然一个家丁都没遇见,太诡异了。 “你怎么在这里?”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扭头,惊喜地看到一个相识的面孔。 是墨一!那位黄公子身边的护卫。檀香感动地快要哭了,也忘了问对方又为何在此,直觉对方是可信之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他。 墨一听后没再说什么,也未对那个奇怪的引路小厮发表看法,只赶紧道:“我知道路怎么走,你快跟着我走。” 回到韩素娥这边,她与沉香出了更衣的房间往前厅走去,一路都有树荫地和游廊,所以不算太热,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像是有一团火,感觉不太对劲。 一阵风吹来,是夏季独有的暖风,将她身上的熏香吹散了,闻得她一阵头昏。 “怎么有股蒜味。”沉香小声咕囔了一句,她鼻子灵。 韩素娥摇摇头,石阶下种了不少花草,她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快走到前厅时,突然游廊的转角处不慌不慢走来一人,她抬眼看去,是自己认识的。 黄柏。 对方也看见了她,表情没什么变化,步履匆匆,似乎有事。 两人打了照面,只点了点头,韩素娥想起那本地理志,顺带提了一句:“多谢你的地理志,很好看。” 黄柏听后扫了她一眼,眼神古井无波,“嗯”了一声,似乎不欲攀谈。 见他这般冷淡,素娥感到被拂了面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擦肩而过,一阵风掀起,靛蓝色的裙裾微漾,带起一阵熏香气息。 素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她没瞧见身后的黄柏慢慢停下了脚步。 黄柏突然止住,站在原地,摒住呼吸,一双漆黑的瞳孔浮上几分疑惑。 几息之后,他倏地扭头,看见她已经离自己十步开外,马上便到游廊尽头,要下了台阶,往明亮的院子里走去。 他想到什么,急急唤道。 “站住!” 然而对方充耳不闻,仍在前行。 眼见她还要继续走去,黄柏不得不抬高了声音,连名带姓地喝到。 “韩素娥!站住!” 这一声呼喝果然惊了对方一瞬。 韩素娥猛地刹住了脚步,转过头来,惊愕又不解地看向他。 见她终于站住,黄柏迅速走了过去,脚底生风,衣摆掀起的风扫得两旁草丛都微微晃了起来。 他越走越近,气势逼人,迫得素娥不由后退一步。 “若想没命,就再退几步试试。” 那声音含了几分怒意和不耐,成功地吓住了韩素娥,她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然而,可能是来人脸上微凝的表情太过严肃,导致了什么误会,她就停住了那么一瞬,便迅速回头,足尖一抬,似要扭身逃去。 电光火石间,黄柏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腕,又堪堪一侧身,轻松躲过一旁侍女劈来的一个手刃。 并将她狠狠地往自己这边带。 韩素娥又惊又怒,不停挣扎,仓促间一个没站稳,竟然左右脚打了滑,直直地向后栽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想看的对手戏,够刺激不? 第41章 白磷 素娥失了平衡,知道自己马上要后脑着地,竟是吓得闭上了眼,任由自己向后摔去。 然而等了许久,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意料之外,她跌落在一个略显清冷的怀抱中。 准确来讲,也不算怀抱,身后之人并没有揽着她,而是隔了些距离,勉强扶住她的肩。 淡淡的雪松香萦在她鼻尖。 韩素娥慢半拍睁眼,看到对面沉香半张着嘴,灼灼视线落在自己身后,面容有些扭曲。 她有些僵硬,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 自己好像靠在…… 一股若有若无的凛冽气息从身后传来,顿时让她浑身的血都往脖子上冲。 素娥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要离开,仓促间另一只胳膊不知抵着身后哪个地方,勉强站直了身子。 只是抬头的瞬间感觉发间有什么硬物划过了一片柔软,她惊慌失措地扭过头,对上一双沉静的深色眸子。 “你、你。”素娥有些说不出话来,眼中不可置信大过惊恐和愤怒。 见她转过身来,黄柏突然一手捂住下颌,但另一只手仍旧紧紧地握着她的腕,让她无法挣脱分毫。 一旁呆怔的沉香也回过神,惊恐交加地怒斥道:“你快松手!”说着就要上来拉开他。 黄柏极为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这凌厉一眼让沉香倏地钉在原地。 她僵立着不敢动,唯恐他下一步伤到姑娘。 “你没听见吗,快松开!”韩素娥羞恼,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黄柏仍不松手,同她面对面站着。 “听我解释,”他说,并强迫自己耐心,表情凝重,逐字逐句:“你身上的这件衣服有古怪。” 古怪? 韩素娥睁大眼,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不明白哪里有古怪,无意间又看到自己的手腕被修长的五指牢牢扣住,对方的体温的通过一层薄薄的布料传了过来,便有些不自在地挣了挣,抬眼看向对方,神色不善。 -- 第84页 黄柏又何尝愿意保持这种姿态,掌下的力气也松了几分:“我可以松手,但你得答应我不会乱跑。” 素娥不禁蹙眉,虽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逐渐平复下来,理智回到脑中。 她想起往日印象,黄柏这人,寡言而低调,想来不会做出格之事。 “好。”她犹豫半晌,终是答应他。 他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主动拉开距离。 沉香见势赶紧站在两人中间,隔开了他与她。 方才被紧紧攥住,雪白的腕子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当真没有半分怜香惜玉。 韩素娥指尖轻揉着腕间,突然觉得自己头上一沉,原来是发间那个银簪歪歪斜斜,那簪子最高处十分尖锐,想必是方才划到了黄柏的下巴,所以他才一直用手捂着。 因为方才的事,她还有些生气,余怒未消,便装作视而不见,语气生硬地问道:“你说我的衣裳有古怪?哪里古怪?” 两人都紧盯着他。 感受到两人的压迫视线,黄柏一时没着急解释,反倒要求:“劳烦抬起胳膊。” 抬胳膊?又耍什么花招?但看黄柏不像是开玩笑,寡淡的眉角凝成一个严峻的弧度,还是照做了。 然后呢? 黄柏嗅着那股漾来的气味,心中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他问沉香。 “你习过武?” 沉香咬牙道:“是,奴婢习过武,公子最好老老实实,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听了这话,黄柏神色如常,唇角有一瞬轻轻勾了勾,仿佛在嘲弄,“那应该鼻子好使”。 他又指示沉香:“闻闻她的身上,除了熏香有没有别的味道。” 不解之下,沉香照做了。 “有什么味道?”韩素娥问她,自己也举起手腕嗅了嗅,除了熏香她确实闻不到别的味道,因为这熏香味道着实异常浓郁。 沉香还在闻,过了一会也发现些不同出来:“好像有点——”她回忆起什么:“——有点蒜味。” “对!是蒜味。”她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闻到的味道是姑娘身上的。 蒜味? 怎么可能,她又没食过,且这衣服上哪有蒜味,全是熏香的味道。素娥不解。 “确实有。”沉香见她表情难以置信,又闻了闻,一脸肯定道。 黄柏却背过身,继续指挥:“你隔着手帕,用力揉搓前面的那块纱布。” 纱布,韩素娥全身上下,只有胸前那块外层布料是纱布做的。 沉香依言隔着手帕,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搓纱布,几下过后,只见手帕上出现了细微的浅黄色印子,像是碾碎的粉末。 “这是什么?”韩素娥也看到了,下意识手指缓缓抚上胸前。 “别碰。”黄柏即使背对,也猜到她的举动,阻止道:“那是白磷。” “白磷?”她愣了愣,不由跟着重复了一句。 白磷?那不是点火用的吗? 等等,白磷?素娥突然僵住,慢慢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裙裳。 白磷,熏香,蒜味…… 白磷有毒,遇热自燃。 一行字浮现在脑海中,聪明如她,很快想通其中关节,脸色也渐渐发白。 “这是……”她扭头,看到不远处阳光照耀的庭院,现在过了正午,正好是太阳最刺眼的时候,金色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院中,想必十分炎热。 她突然心头一寒,眸中涌上一层后怕。 “白磷是什么?”沉香仍旧不解。 韩素娥说不出话,觉得周身突然变得沉闷燥热起来,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只想赶紧脱掉这身衣服。 黄柏转过身,浓黑的眸子扫过她略微苍白的面庞。 “沉香……”素娥低声开口,觉得心尖倏地发颤,有些不妙,“药……” 沉香愣了一瞬,才明白她的意思,赶忙将那瓶药丸取出,颤抖着倒出一粒喂给姑娘。 丹药入口,很快便融化,顺着喉流下。 沉香替她顺了顺背,面色发白,这个黄公子口中的“白磷”到底是什么,为何姑娘听后突然就犯病了。 素娥靠在她身上,闭了闭眼,无暇同她解释。 对面的黄柏一语不发,方才瞧她突然变了脸色,又随身带着丹药,想必是同传闻那样犯了心疾。 他没有关切,也没有焦急,只是静静地看着。 “黄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沉香抬头问他。 黄柏收回视线,淡淡开口:“白磷有毒。” “有毒?”沉香声音变了调,“怎么会有毒!”紧接着脸色猛然一变,看向韩素娥身上的裙子。 “得赶紧脱掉!”又一惊:“不行!” 真是急糊涂了。 “有毒倒没什么。”韩素娥突然出声。 觉明大师的丹药确实神奇,刚服下没一会儿,她就慢慢恢复了脸色,心中的不适消失。 她劫后余生地呼出口气,幸好自己还穿了里衣,若是肌肤碰到,恐怕早就灼伤了。 只是眼下,她真是恨不得赶紧脱掉这衣服。 素娥苦笑:“不怕有毒,就怕它遇热自燃。” 遇热自燃? 沉香呆了,额角渐渐渗了汗。 “姑娘,要不、要不还是赶紧脱掉吧” 可是眼下脱掉,总不能只着个里衣,露着臂膀吧,别说一会儿万一有路过的人,现下身旁还站着个黄柏呢。 -- 第85页 对了,还有黄柏! “黄公子,您快想想办法,救救我家——”沉香突然想起黄柏的存在,扭头求助。 她刹住了声,因为身后无人。 她瞪大了眼睛,人呢? “他走了。”韩素娥语气有些涩然,她低个头的功夫,抬眼时眼前就没人了。 沉香不敢相信,吃惊地望着她,无言询问。 “可能是为了避嫌。” 黄柏的意思是让自己趁无人时脱掉这件衣服吗?还是说自己方才的举动得罪了他,他不愿再惹上麻烦。 就在主仆二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之际,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 循声看去,来人竟然是她们盼了好久的檀香,只见她抱着一套衣裳,神色匆忙地往这里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墨一? 檀香走近了,自知有错,不等两人问她,赶紧说:“奴婢失职,在府里迷了路,姑娘现在快随奴婢去更衣吧,墨一大哥说他能找到一间空屋子。” 说罢急忙引着韩素娥往来处走。 韩素娥疑惑她怎知自己身上的衣服有问题,檀香边走边解释,方才来的路上正好遇上黄公子,对方让她尽快赶过来,好让姑娘换掉衣服。 一来二去,还是黄柏帮了她。 墨一领三人找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屋子,也没管礼数,直接破门而入,进去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后让三人进去,自己守在外面。 他一番举动下来,沉默无言,但韩素娥也顾不上听他解释来龙去脉,赶紧进屋将衣服换了下来。 沉香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上有无沾染残留,才放下心来。 韩素娥整理好,看向地上那件张家姑娘的衣裙。 “姑娘,这件衣服怎么办?”沉香见她终于无恙,恢复了冷静。 怎么办?素娥一时没有头绪,要拿去直接质问张茹云吗?问她为何要害自己? 可是她觉得奇怪,自己同张茹云不熟,将军府同张府也无过节,对方煞费苦心想除掉自己这么一个闺阁女子,为的是什么? 一旁的檀香仍一头雾水:“我还不知这件衣服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方才黄公子要我赶紧带您换掉衣服?这是张家姑娘的衣服吗?” 对了,檀香为何迟迟未归?韩素娥转头看向她,询问对方,檀香这才压下疑问,将来龙去脉解释一通。 “奴婢实在想不通,那个带路的小厮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还跳到水里不见了?”她解释完一切,百思不得其解。 张家小厮带着檀香绕来绕去,然后突然水遁,消失无踪,留下迷路的檀香,为的是不让衣服按时送到吗? 所以自己才有机会穿上这个染了白磷粉的衣裳? 明白了行凶的方法,只是仍旧想不通其动机,为何要害自己? 趁她沉思,一旁沉香小声跟檀香解释了她们这边遇到的事情,关于张家姑娘的新衣服,还有白磷一事。 “有毒?遇热自燃?”檀香眼睛瞪得滚圆,捂住嘴巴低呼,她后怕地看看那件衣裳,不敢想象如果姑娘再多耽误一会儿,被正午的日头一晒,会发生什么。 “若我走至向阳处,恐怕不出一会儿便会酷热难当,白磷遇热自燃,一旦自燃——”韩素娥抽丝剥茧地分析,“——一旦自燃,这衣服就会跟着烧起来。” “那可不就成了……”她恍然喃喃:“我在自焚。” 自焚? 是自焚!前几日的寺庙自焚案!二人听后也有所察觉,迅速对视一眼。 难道今日之事与前几日的自焚案件有关?嗅出阴谋的味道,檀香心下惴惴。 “这件衣裳先留在这里吧。”韩素娥环视周围,这大概是个存放杂物的屋子,避光阴凉,堆着不少箱子,她们找到一个空的箱子,将衣服放了进去。 “姑娘,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沉香问道。 是直接找到那个海棠质问一番,还是先隐忍不发,韩素娥不由拢起眉来,这事确实棘手。 作者有话要说: 翻了很多资料没说最早开始使用白磷是什么时候,古代是不会提取纯白磷的,但是很多地方会利用到磷。 第42章 轻蔑 已过了快一个时辰,换了衣服,谢过墨一,也顾不上问他为何会遇上檀香,韩素娥便匆匆赶往前厅。 一路上,素娥都在想,到底是谁要害她? 引路的小厮,送完衣服后消失不见的海棠,很明显,这事不是一个人做的。 会是张茹云吗? 她摇摇头,觉得不对,怎么想都不对。 一开始发现衣裳有问题,自然会怀疑张茹云,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张茹云和她之前只见过一次面,两人间无冤无仇,前世更是遇都没遇到过,如果是她在幕后指使,实在说不过去。 而且,这事显然还与那件寺庙自焚案有关。 “姑娘,我们是直接去审问那个海棠吗?”沉香问。 韩素娥步子不缓,心下觉得没那么容易,“先找到她再说。” 回到席间,江璇芷一见她便上来问:“听张茹云说你去更衣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害得我好担心。” “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该过去找你了。”她上上下下打量韩素娥一番,见她无事才松口气。 后者摇摇头,神色似有些凝重,她环视庭院一圈,问:“张姑娘呢?” -- 第86页 “她呀,说在内院水榭处搭了一个戏台子,请了出名的戏班子和杂耍来表演,无事的人都去看热闹了,咱们也去吧。” 韩素娥这才发现,不止张茹云不在,在场的好些人都离席了,也正是如此,她回来时才不算惹人注目。 “对了,我哥哥呢,你可有瞧见他?”她突然想起兄长来,扫向四周也不见他,莫非也去看戏了? 这可不像他,按理说他见自己消失这么久,肯定会急地来寻。 “你问韩大哥呀,”这个江璇芷知道:“听说他吃醉了酒,被搀着到厢房里歇息了,临走前过来寻你,见你不在,还迷迷糊糊要我替她照顾下你。” 吃醉了酒? 韩素娥眉心拧了拧,有些不相信,哥哥的酒量一向好,怎么就突然吃醉了酒。 她压下心中疑问,被江璇芷拉着一同前往戏台子那里。 张府内院有一处极大的荷花池,岸旁搭了一个不小的戏台,上面正热火朝天地唱着,两人到时见底下安置的坐席都快满了,外一圈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仆役小厮。 沉香眼尖地看到张茹云,低声道了句“找到了”,遂指了指方向。 素娥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果然发现张茹云在最前方坐着,身边站着两个侍女,她没有贸然上前,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却发现那个叫海棠的侍女不在她身边。 怎么不在,去哪儿了。 一旁的江璇芷注意力从戏台上转移过来,好奇地问:“你们在找谁?”而后看到她们视线所及之处,更加疑惑了:“你找她有事?” 韩素娥抿了抿唇,慢慢摇头,银簪流苏铃铛随之作响,她觉得此事诸多古怪,决定先按下不发,等找到海棠再说。 身边有步履匆忙的小厮仆妇经过,韩素娥随口唤住一个看起来是个管事模样的仆妇。 “可否帮我寻下海棠姑娘?” 见那仆妇面露疑惑,她和颜悦色地笑笑,“方才我弄脏了衣裳,是她引我去更衣,我这会发现方才落下了一个东西,却不知那间屋子该如何走,只能让她再领我去一趟。” 仆妇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张府屋舍众多,她确实也不知道海棠会带对方去了哪间更衣室。 她看了看远处,瞧见自家姑娘身旁确实没有海棠的影子,不由得心中嘀咕,面上应道:“这位姑娘,您落下的是什么物件,奴婢寻到海棠,便让她去给您取来。” 素娥却摇摇头,“那件东西极为重要,你若是寻到海棠就告诉我,我得亲自去找。”末了又补充一句“劳烦快些”。 仆妇虽奇怪她的坚持,但还是很快答应了,转身便吩咐手下人去寻海棠。 韩素娥便静静地等着。 “你东西丢了,方才为何没说?”江璇芷见仆妇退下,有些不解。 素娥道:“将才突然想起来的。” 江璇芷点点头,怪不得刚才她一直在找什么人。 两人不是太爱扎人堆,便遥遥站在附近的一颗树下闲聊,时不时往戏台瞥一眼。 韩素娥久等没有见海棠,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却没有显露分毫,她正犹豫要不要直接去找张茹云时,突然听一旁的江璇芷道:“方才我在男席可瞧见不少人。” 男席?素娥突然却想起了黄柏,她转头张望,没找到人影,倒是看到世子和沈檀在远处。 奇怪,他去哪儿了。 “你又在找谁?”江璇芷奇怪道。 素娥收回视线,不答反问,“你在男席都瞧见了谁?” 话题又回到江璇芷感兴趣的地方上来,她大大方方地笑:“瞧见了不少翩翩郎君。” 翩翩郎君?听了这话,素娥不由失笑。 江璇芷不知她所想,只顾着感慨道:“那些郎君可真真是芝兰玉树。” “比方说?” “比方说裴家人,讨厌归讨厌,年轻俊秀倒是不少。不说裴栯知,他那几个兄弟表亲,长得可谓人中龙凤啊,尤其是那个叫景阑的,漂亮得不像话。” 她好似陷入回忆,没有注意到身旁之人微凝的表情,说完又觉不妥:“我这么形容会不会不太合适,应该没有哪个男子会喜欢听别人夸他生得漂亮吧?” “或许吧。”韩素娥缓过神来。 这一世景阑依然早早攀上了裴府,还同裴栯知关系不错,没想到今日宴席也跟着来了。 回想起前世临死前的那段对话,她忍不住蹙眉。 重生以来,自己一直没有功夫去细想那人,前世的最后关头,她错过了裴栯知的话,至今不知道景阑的真实身份。 但她打定了主意,既然当时是景阑想方设法地接近她,那这一世她就绝不会再让对方有任何可趁之机。 她正想着,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紧接着一个耳熟的声音传来。 “韩姑娘,江姑娘。” 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应声回头,见裴栯知和景阑在不远处停下,江璇芷立马尴尬,低声问韩素娥:“我刚才说话声音不大吧。” 素娥摇头,让她放下心来。 裴栯知冲两人点了点头,语气礼貌地问:“两位怎么不去前面坐着。” “此处风景不错。”江璇芷说。 裴栯知笑笑,又想起什么。 “方才听阿滢说,你被弄脏了衣裳,没有事吧。” -- 第87页 素娥抬眸,对上两道关切的视线,疏离客气地回:“没事。” 可能是习惯了她这么冷淡的性子,裴栯知也不恼,从容地笑笑,百折不挠地继续:“今日竟不知你会来,最近天气炎热,你身体不好,要注意些,别一时贪凉受了寒。” 看裴栯知言谈间对她颇为熟稔的样子,江璇芷有些诧异,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双杏眼圆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看出她的探寻,裴栯知笑着解释:“说起来,我同她算得上是师兄妹。” “师兄妹?” “嗯,”他颔首,“裴某幼时也有幸承贵府的江先生启蒙。” “我家伯公?”江璇芷一经提醒,顿时了然,她竟然忘了,裴栯知也勉强算是她伯公的门生,当年的伯公也就是江远,面临致仕,早已卸了身上重任,闲来无事再加上膝下无子,于是老来兴起,收了几个孩子亲自启蒙,不过因为时间不长且未曾声张,事情过了很久,江璇芷记得不清也是正常。 她偷偷瞅了瞅韩素娥,既然当年那几个学童里也有她,那二人确实算得上师兄妹,不过看她这样……好像不算热络啊。 韩素娥没有接腔,脸上挂着抹淡笑,只不过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那都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几岁的孩童懵懂无知,尚能不谙世事,可这么多年过去,随着裴府势大,朝堂掣肘,后妃之争,两家关系愈发紧张,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心无芥蒂的提及旧情,她不禁心下微嘲。 何况前世,裴府于她而言可是血海深仇。 吃过亏的人,怎会傻到再去吃第二次亏。 看她态度普通,裴栯知温润的眸子闪过失落,但是很快他又一扫阴霾,转向江璇芷:“提起江老,也不知他最近怎样,听闻一个人去了寿州?” 江璇芷同他没什么芥蒂,点头如实道:“是啊,伯公不听劝,硬是要一个人回寿州养老,家父生怕他一人行动不便,特地安排了不少随从,结果没到半路被赶回来大半,一问才知是伯公嫌人多麻烦,都打发了回来。” 她叹气,这个伯公向来如此倔强。 裴栯知听后也无奈摇头,轻声道:“先生总是这样不拘小节。” 两人客气聊了会儿,江璇芷看他身后那少年一直被晾着,也插不进话来,好心开口:“裴公子,大半天了,你还没同我们介绍你身边这位?”她抬抬下巴,示意对面的景阑。 她一提示,裴栯知马上反应过来失礼,歉意地一笑,侧过身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排行十四的景阑兄。” 后者闻言顺势上前半步,抬起漂亮的眼看向二人,五官深邃,偏那颗朱红色的泪痣随着眼眸的微弯翘起,绮丽迷人。 俊秀得不像话。 江璇芷近距离面对他,绕是再大大咧咧也不禁羞赧几分,下意识扯了扯韩素娥的衣袖,对方无动于衷地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太傅府上的江姑娘。”裴栯知又介绍,那少年客气地冲江璇芷点头微笑,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江璇芷难得红了脸,冲他回礼。 “景公子,我是江璇芷。” 裴栯知刚要开口介绍另一人,便听景阑笑道:“这位韩姑娘我记得。”声音温柔,是少年独有的清朗嗓音。 “上次在裴府遇到过,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我。” 韩素娥原垂着眸,闻言便正眼看他。 见她瞧来,景阑微微一笑,眸光柔和,闪过细碎的欣喜。 半下午的阳光没那么刺眼,打在他身上,少年俊秀,惹人注目。 素娥的视线缓缓移到那双眼睛上,对视半晌,却一语未发。 那双明亮的眸子永远漾着温柔的笑意,浅色的瞳孔像通透的琥珀,不笑的时候纯净又无害,笑起来偏偏缱绻而旖旎。 这缱绻旖旎像千万根丝线,缠绕着她,邀请着她,诱惑着她。 多么令人陶醉的人。 早在前世,其实没有裴栯知的那些话,她心里也清楚,正是这样一个看似无辜的人,狠狠地玩弄了自己。 识人不清,她自吞苦果。 许久,景阑见她未发一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像失了神魂一般,唇边笑意便愈发深了。 一种奇异又熟悉的感觉从他胸中腾起,没错,就是这种感觉,被人迷恋的感觉。 他向来清楚自己的优势,也擅长发挥自己的魅力,所以总是能够获得征服的快感。 他是如此贪恋这种感觉。 这个传闻中性情冷淡的矜贵少女也不过如此。 胜券在握,但当他准备再次开口说些什么,抬眼看向对方时,却察觉异样,倏地愣住。 她眼里哪有半分迷恋,分明是一片清醒。 那眸光像月色静静流淌,冰凉又沉静。 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她的表情既非爱慕,也非痴迷,以为她神情流连,同自己对视许久,却未察觉她至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 只是那双眸子,哪怕是无情绪,也像含笑凝睇,才让他有了错觉。 陶醉的那个人不是她,是自己。 从一开始,她就在冷静地观察他,欣赏他的自我陶醉。 景阑想明白,有些不敢置信地盯住她。 原先他太自信了。 在这时,韩素娥已然换了另一副神情,那神情并非友善,也谈不上厌恶。 -- 第88页 她微微抬起下颌,缓勾了唇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视线,不轻不重地,慢慢腾腾地,将景阑从头扫到脚,再从脚扫到头。 让他感到漫长又难堪。 这种恶劣又刻薄的举动,无疑如同一盆冷水,将景阑方才建立起的自信与得逞,霎那间分崩离析、全数瓦解。 他缓缓敛了笑,此时,才辨认出她的态度。 是轻蔑。 第43章 萧氏 不动声色的羞辱后,素娥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余光瞥见那昳丽的面容上凝固了笑意。 添油加醋般地,她鼻尖溢出一声轻笑,充当招呼。 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什么叫做目中无人。 仿佛应景,远处戏台上咿咿呀呀骤然停了,锣鼓喧天也沉了下去,台下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料是哪个伶人扮着副净的角儿,做了愚谬之态,惹得看客捧腹。 笑声传来,像汹涌波涛,阵阵潮潮,明明传到这里只剩了余音,但听在景阑耳中,却有如醒聩震聋,似一阵酷寒过后,又将他架在火上炙烤,十分难熬。 对面的裴栯知瞧得一清二楚,他深知韩素娥家教素来极好,不是跋扈之人,饶是再不耐烦也肯赏个假笑,至多视若无物,也不会用这样的目光打量人,恐怕叫花子待遇都比这好。 他不知两人有何过节,夷犹去看,景阑脸上的笑容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 那点儿惹人心痒的朱红不再绮丽,像凝在眼角的泪,不知所措极了,他垂着眼帘,默不作声,看来是受了怠慢,不敢贸然搭话了。 但他心里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这阵势看得江璇芷也一头雾水,纳闷地看了看两人,怎么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就都冷了脸。 “那个……”她踌躇着开口,碰了碰旁人胳膊,“你还没说,你记不记得他。” 过了许久,才得到嗤笑一声。 哎?江璇芷半天回味过来,这笑是什么意思。 只见韩素娥眼波睨了一圈,像听了极好笑的话,慢条斯理地:“见过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都记得。” 眉眼间满是嘲弄,但这嘲弄不是冲着江璇芷。 俊美少年的眼帘颤了颤。 不妙啊。江璇芷心里暗道,偷偷觑了景阑一眼,也不知道他哪里惹到素娥了。 气氛一度尴尬,裴栯知清俊的面庞上闪过为难,好半天才干咳一声:“两位慢慢看戏,我同景阑兄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实在气氛不和,只好赶紧走人。 临走之前,景阑还深深地看韩素娥一眼。 讨厌的人都走了,只剩二人,身边清净,韩素娥脸色才缓了缓,转头发现江璇芷一脸探寻地看着自己。 她慢慢开口:“怎么了?” “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景公子?” 江璇芷问,何止是不喜欢,看起来是厌恶至极。 一片柳叶悠悠地飘落在韩素娥肩上,她微微侧头,慢慢地抬手拾起柳叶,却迟迟不开口。 等了半晌也无人回话,江璇芷准备转移话题。 “我不喜欢他的笑。” 江璇芷一愣。 “笑得太假。”韩素娥目视前方,最后一字咬得格外重。 太用力,太虚伪,太功利。 曾经她就没看出这虚情假意,被愚弄被欺瞒。 难道人非要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江璇芷不明所以,还待要问,突然听身后那个叫沉香的侍女说了句:“那不是周大人吗?” 韩素娥止住话语,抬头去看,寻到一个竹青的身影。 周之翰?他怎么来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闪,便丢下句“我有事找他”拔腿离去。 留下江璇芷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好半天才她回过神,才发现韩素娥那两个侍女也跟着走了,只剩她和自己的丫鬟,大眼瞪小眼。 素娥绕开人群,快步走到荷花池旁边,找到周之翰,对方正在同张茹云的胞兄张浩郯说话。 两人老远便看到她,不约止住话语。 离他们两步远,她缓缓站定,方才跳得稍微快些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素娥向两人轻轻颔首。 “周大人,我有事找您。” ~ 风过水面,绿波澹澹,回清倒影。 “还要谢谢周大人上次肯借我古籍,我会尽快将它还回书斋。”看着张浩郯走远,韩素娥想到上次在积微书斋发生的事,一整套珍惜古籍能毫不犹豫借给自己,总得再道声谢。 周之翰儒雅一笑,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不着急还回来,你慢慢看。” “那,多谢大人。” 看出她的迟疑,周之翰了然:“韩姑娘找我不止为了道谢吧?” 对方突然找到自己,着实令人惊讶,毕竟上次相见时,她还不太欢迎自己。 韩素娥也是方才看见他时,突然记起对方似乎在大理寺任职,转念一想,那他必然也了解几日之前的自焚一案,今日之事,怎么看都与之关联,或许找他帮忙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不再犹豫,直奔主题:“周大人,听闻您在大理寺任事?” 对方点点头,不知她问这是何意。 “那您应当也听说了前几日的自焚案吧。” “我知道,”他证实她的猜测,不止如此,“不瞒你说,那件案子正好由我接手,怎么了?” -- 第89页 这么巧?她微微诧异,既然如此,那她还真是找对了人。 “我方才……也遇到一件奇怪的事。” 她看着他,缓缓将先前发生的事情道出。 随着她的陈述,周之翰渐渐皱起眉。 “那件衣裳上有白磷?”他抓住重点,急急地问。 “应该是如此。” 好在一路上都有荫蔽,她差一点就穿着那件衣服走到炎热的庭院中,若是再热些,恐怕后果严重。 听了她的话,周之翰没有急着回复她,而是无声沉吟。 白磷,竟是用了白磷。 先前查案过程中一直不知起火原因,重点放在了调查寺庙上,结果几日过去了都没什么进展,没想到今日碰巧有了突破。 但如果是因为白磷的缘故,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他怎么没想到。 “等等,白磷会灼伤皮肤,你没接触到吧?”他突然想到这茬,虽见她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嘴。 “我没事,大概只是中间那层沾了白磷。”韩素娥摇摇头,见对面之人似松了口气。 “那件衣服现在在何处?” “怕它遇热自燃,便放在一个杂物间里。” “这样……”周之翰沉吟片刻:“那个叫海棠的侍女呢?” 他说着抬远目光,扫向张茹云那个方向,看到其身旁候着两个侍女。 “不是她们,”翰素娥否认,“之后一直未曾见过她。”也是奇怪,这个海棠算得上是张茹云身旁的贴身侍女,这么久没有出现,身为主子的张茹云没有发觉吗。 “此事确实蹊跷,”少焉,周之翰开口,神色严肃了不少:“我派人先去将那件衣服取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作为证据它很重要。” “至于那个海棠,我马上派人在暗中寻找,为避免万一,若是——”他顿了顿“——若是张府的人在背后指使,我们最好先暗中行事,以防打草惊蛇。” 韩素娥倒没想过他如此做法,大理寺一向秉公执法,照理应该直接同张府摊明,按照规程调查此事,但对方决定先帮她暗中调查,这种做法其实有意偏向她,万一真是张府的主子指使,暗中搜罗证据才是最好的做法。 不过说心里话,两人都觉得张府指使这种可能性甚微,张府跟她无冤无仇,怎会毫无缘由地谋害她,但是一个小侍女,若无人指使,为何非要这样做,可谓匪夷所思。 而最让两人想不通的,还是这行凶的手法,显然与之前的自焚案如出一辙,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个团伙。 一个家仆,无依无靠,无权无势,若背后没有指使与支撑,是如何策划这几起谋杀,还利用白磷这种如此罕见的东西。 此事处处透露着诡异。 两人暂别,趁着周之翰派人调查,翰素娥决定先去会会这个张茹云,看能否从她口中套出什么线索。 不远处,墨一静立在黄柏身旁,后者遥遥注视着那个少女走向戏台下的人群。 “她还算聪明。”黄柏收回视线,语气泛泛,不像是夸奖。 然而墨一不解:“韩姑娘为何不直接找到那个海棠当面质问?” 仿佛他问得十分愚蠢,黄柏一眼未看他,连答也懒得答。 墨一悻悻,摸了摸鼻子,暗自纳闷。 这时他们身旁又过来两人,是世子和沈檀。 “那个自焚案的凶手,真在这府中?”出声之人是谢景渊。 今日这生辰宴他本不欲来,是黄柏一定要来,说自焚案的始作俑者应当就在这府中,他才答应。 他口中的自焚案,也并非前几日城郊寺庙的那起,而是上个月发生在质子府前的辽人自焚。 几月前辽人使团入宋商议边关贸易,不乏贵族之人,其中就有皇后族的萧慎。 敲定互贸一事后,使团离京,萧慎却道钦慕中原文化,想多停留几日,于是使团留下他和部分护卫,住在专门给辽人安排的驿馆之中。 本来一切正常,只是萧慎这人,身为辽贵族,对输给镇北军队的那场战役一直耿耿于怀,奈不得镇北王如何,却打上了世子的主意,三番两次前往质子府,妄言要同世子比试,世子自然不允,他便言语多加骚扰。 终是烦不胜烦,到有一日,谢景渊忍无可忍,万般无奈下同意与他切磋,两人约好在郊外比试。 结果刚一出了府,没走几步,那萧慎突然大叫一声,开始四处蹿跳,身上青烟冒出。 众人大惊,才发现他四肢着火,那火苗越蹿越高,情急之下,有人就近取水,试图用水扑灭。 令人预料不到的是,刚泼了半桶水下去,萧慎身上火势突然汹涌狂暴,扑张而来,令谁也无法靠近。 就这么眼睁睁地,伴随着声声惨叫,萧慎被烧得只剩个残缺的骨架。 第44章 海棠 萧慎之死,无疑在京城内部激起了巨大的动荡。 萧氏在辽属皇后族,地位不低,而萧慎在和平商谈期间暴毙,还是在使团离京后,算是很不凑巧。 更为不巧是,他还死在质子府门口。 辽人将领不乏萧氏一族,而宋人抗辽,最大的功臣便是镇北王府。两年前的那场战役,镇北王谢不鸣可谓是将辽骑兵打了个溃不成军,一败涂地,更是灭了萧氏好几员大将,不出意外,萧氏和谢氏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 第90页 虽然停战后握手言和,但萧慎这人,哪管面子上的功夫,他一向偏怀浅戆,心思狭隘,打听到谢不鸣的长子就在京中为质,又没什么仰仗,简直就如待宰羔羊,大好机会,岂能放过。 于是便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谢景渊虽然巴不得他赶紧嗝屁,但是哪想这厮会死在自己府前,晦气不说,到时候朝廷和辽方问责下来,他还不好交待。 怎么看,萧慎的死都跟他脱不了干系,但问题是,这事确实与他无关。 “那你查到哪儿了。”世子问向黄柏。 黄柏说出那日在铜钟寺查到的消息,但韩素娥那件事,他暂且不表。 谢景渊背着手,看着远处,秀挺的眉扬起。 “也就是说,你怀疑张茹云身边的那个侍女与寺庙那起自焚案有关。” “那萧慎之死——” “不一定,”黄柏冷声否定,打断他的猜测,谨慎道:“萧慎同那个侍女没有任何接触。” 但萧慎之死,很有可能也是因为白磷,所以如果想查清萧慎的死因,最好从前几日的铜钟寺自焚案件着手。 视线扫向远处的张茹云,谢景渊继续问:“那你可有查清,是她身边哪个侍女?” “没有。”黄柏平淡地回,那日对方身边跟了三个侍女,穿着一样的衣裳,连发髻也是一样的,目击的僧人又哪会记得细节,无法清清楚楚地还原过程。 后来他让青渠白羽挨个去查这三个侍女那几日的行踪,无一例外都没查到可疑之处。 微讶地瞧了旁边一眼,世子想到什么趣事,眉间松动,半是调侃道:“看来出了燕北,也有你查不到的事,是不是觉着在这京城办事,总是碍手碍脚啊。阿淞——” 那“阿淞”拖得老长音,像一声喟叹,话一出口,就见那个冷清的少年神色一怔,平庸面容浮起一丝罕见的无奈。 “世子慎言。” 像蜻蜓点过平静的湖心,留下一圈水纹,但也只这一瞬,很快那波澜消散了。 黄柏又恢复那风平浪静的模样:“我的人废了不少功夫,才引开你身边那几个眼线。” 听了这话的谢景渊毫不意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轻唇微勾,冰齿半露。 “那几条狗未免太蠢了些,前几日将沈檀盯得可紧,偏生把你无视了,真是有眼无珠。”语中浓浓奚落,同情地望了眼身后的沈檀,话中有话,却没再说下去。 沈檀闻言轻咳一声,似是不好意思:“可惜了沈某身上毫无价值。” 劳那几个暗探将他一步不离地跟了好几天。 “没事儿,你这模样确实生得极有价值。”谢景渊拍拍他肩,半是打趣半是安慰到。 这话本没别的意思,只是形容他长得像有背景的人,但沈檀却会错了意,白净如玉的耳根悄悄红了一片。 这时黄柏突然想起救人时被那头簪划的一道,抬手摸了摸下颌。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引得两人去看他。 “你脸上怎么了?” 那有些暗沉的皮肤上,是一道曳了老长的划痕,伤口最深处凝了几点血痂。因为肤色深,又在下颌和脖子交界处,所以两人之前一直没发现。 “被东西划到了。”黄柏眸色极深,隐隐有浓雾涌动。 这回答颇令二人意外。 “你这张假面皮也能流血?”谢景渊凑近了去看,仔细盯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假的伤口,笑道:“原来是画上去的。” 但他又迅速反应过来,画得这么细致逼真,是打算蒙蔽谁的眼睛。 难道是划破他脸皮的人?这可怪了,这满府的人,哪个能伤得了他?而且还是朝脸上动刀子?忒狠了吧。 不对,他又发现蹊跷,这伤口的高度……有点可疑啊。 “我记着你方才好一会儿不见踪影……”谢景渊语带犹疑,满脸审视。 “公子。” 不知何时,一个青灰色的人影悄声靠近,突兀出声,打断谢景渊的拷问。 是青渠,原来他混成了沈檀的小厮进的府,之前被黄柏派去办了件事。此刻找到黄柏,将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一炷香前,张府一个杂役推着辆车出了府,瞧见那放泔水桶的木板车不太对劲,守着后门院墙的青渠便默默跟了上去。 那拉车的人浑然不觉,出了府沿着巷子走到晋安路,又拐进另一个巷子,走至巷尾,一个看起来像是屠户的大汉在那儿等着他。 “老李,今天你们府上开宴席,请的又是那些娇小姐公子哥,吃两口就撂筷了,这菜恐怕倒了不少吧。” “可不是嘛,”那拉车的老李将脖上的汗搭子扯了把,擦掉脸上的汗:“那烤鹅和羊腿压根没动几筷子,全给倒了。”他说着,摇摇头,咕囔句“糟践食物”。 大汉哈哈一笑,“不然怎么有句诗说‘朱门酒肉臭’呢。” 老李也跟着嘿嘿一笑,脸上皱纹深了深,四处瞧了一眼,压低嗓子:“你别说,这些贵人不浪费,也轮不到我们捡剩下的。”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豪爽地往对方手里一塞,口中道:“呶,这是专门给你留的,知道你不缺肉,但这可是熊掌,干净的。还有这个——”他转身从车上取出一个粗砂罐,晃了几下,看得那大汉眼中一亮,“——上好的玉酿春!” -- 第91页 大汉顿时喜笑颜开,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道谢几句后又掏出一个钱袋子扔给老李:“拿着!” 老李伸手接住那钱袋子,掂了掂,满意地往怀中塞好,多嘴一句:“按理说我们府上有专门的人收这些,洛梅姑娘说你需要,看在她的面儿上就偷偷给你装了一车,你可莫要声张,对了,车和桶记得早点给我送回去啊。” “自然省得。” 老李便转身走了,口中念叨:“今儿的车可真沉。” 青渠看了几眼老李,犹豫片刻,终是没有追上去,他躲在一棵树上,看这汉子后续有什么动作。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自己跟错人的时候,那大汉吭哧吭哧将鹿车拉进院子,青渠便敛声息语地跟了上去,伏在屋檐注视着里面的动静。 对方收了泔水,压根没管,而是径自将桶都卸下,露出车底板来。 那底板一掀开,底下竟然露出约莫一尺的空层,里面塞着一个被打晕后捆起来的人,车底板一抬,一截雪青的薄纱悄无声息地飘了出来。 ~ 戏台下方吵吵嚷嚷的。 盐铁副史不愧财大气粗,杂耍和弹唱的伶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势必要今日看客都尽兴。散了宴席,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看台下的少男少女们便正大光明地凑在了一起。 韩素娥朝张茹云走过去。 其中一个侍女最先注到她,俯身同看得痴迷的张茹云说了什么。 “韩姑娘。”张茹云起身,心下还有些惭愧,但见她换好衣服,安然无恙,又松口气,唤人搬来椅凳,招呼对方坐下。 韩素娥不动声色扫了眼她身旁的两个侍女,都穿着雪青的纱,头上插支藕荷色绒花,清一水素净的长相,同先前那个海棠类似,乍一看分不出区别。 “方才多谢张姑娘让手下的人借衣服给我,不过我的侍女恰好也来了,就没用你的衣裳。”她说着,仔细去看对方的表情。 “噢,”张茹云似乎有些惭意,但神色还算正常,看来借衣服的事应该是她默认的,“韩姑娘换了衣服就好,是我该道声对不住,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见自己好端端站在面前,她也没有紧张,看起来真像是不知情。 “说起来,怎不见那个叫海棠的侍女?”韩素娥面带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方才我换好衣服出门,正要将你的衣裳还回去,那个海棠却不见人影了。” 话音落下,见对方惊讶了一瞬,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样,醒悟道:“对呀,海棠上哪儿去了……”说着还四处探了探,一脸茫然。 寻不着人,正当她神情从茫然转为焦急时,两个侍女其中之一上前道了句:“姑娘,您忘了,海棠今早儿就一直嚷嚷闹肚子,往茅房跑了好几趟,没准这会儿又去了。” “是有这事……”张茹云想起来,放下心,转眼又语气埋怨,“那她也不该丢下韩姑娘径自跑了。” 去了茅房?韩素娥眼底浮上一层怀疑,她看向那出声的侍女,白净普通,低眉顺眼,正好言好语劝自家主子:“您别急,要不我去找找她吧。” “你……?”张茹云迟疑一下,想了想同意了。 “那你快去快回,赶紧将她找回来,同韩姑娘道个不是。“ “问问怎么回事,岂能失了礼数,扔下贵客自己跑了。” 那侍女闻言低头应了声“是”,顺从地退下了。 “对不住了韩姑娘,我这侍女实在不成体统。”张茹云转头歉道。 韩素娥淡淡笑了:“无妨,人有三急。” 又闲聊般地开口,不着痕迹地打探到,“那个海棠,应该才跟你没多久吧?” 谁料对方摇摇头,有些无奈:“相反,海棠跟我最久,只是年纪比我还小,偶尔顽劣,但我念在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老是不舍得责罚她,久而久之,便有些失了体统。” 这样吗…… 露出一个了然的笑,韩素娥又随意道:“我还以为方才离开的那个侍女跟你最久,看着也最沉稳。” “你又猜错了,”张茹云抿唇笑了笑,“方才那个是洛梅,虽然老持稳重,却是跟我时间最短的。” “她呀,是我来了京中才添的贴身侍女。” 第45章 大理寺 无人注意的水边,站着四人。 “你说什么?你将人丢到哪儿了?”谢景渊和沈檀以为自己听岔了。 青渠面色不改,“大理寺突然派了人来,我就将那侍女丢在他们必经之路上。” “大理寺来人了?” “周之翰来了。”黄柏之前看到过。 周之翰才来不久,没跟张浩郯聊几句就被韩素娥叫走了,后来估计又去调查案子去了,没跟几个人打过照面,所以他二人一直不知道。 “是周之翰带了大理寺的人来?”谢景渊恍然,周之翰任大理寺丞,多得上司倚重,那桩寺庙自焚案也归他调查。 “只是…….周之翰是怎么查到这里的?他也查出那个侍女有问题了?” 换来一声轻嗤。 “周之翰怎会查到这里,”黄柏抬手抚上石雕的勾阑,有些漫不经心,“是韩素娥告诉他的。” 韩素娥?两人对望一眼,皆吃了一惊。 “让开!大理寺办案!” 这时一道厉呵传来,夹杂着阵阵脚步声。 -- 第92页 一队官兵步序齐列地涌进来,很快将荷花池围起来。 池边的少年少女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骚动起来。 黄柏看了半晌,缓缓收回搭在勾阑上的手,扭头扫了眼墨一,然后径自走了。 “他去哪儿?”谢景渊不解,官兵来查案,这时候他去干什么。 留下的墨一也不知道,只是得公子命令,便将先前在后厅发生的事同二人道来。 “午宴后韩姑娘被人打湿了衣裳,等着更衣时,给她取衣服的侍女被人故意引入岔路。” “见久不来人,张姑娘的侍女便拿了件有问题的衣服,试图让韩姑娘换上。” “后来韩姑娘换好张姑娘的衣服,正准备往前厅赶来,遇上了公子。” 谢景渊和沈檀对视一眼。 墨一继续说:“公子察觉异样,拦下了韩姑娘,正好属下之前又遇到送衣服的檀香,她当时被故意引得迷路,属下就将她带到韩姑娘那里。” “韩姑娘这才得以换上自己的衣服,也避免了出事。” 真是曲折。 若是韩素娥没有遇到黄柏,岂不是要丧命。 只是……. “你说那衣服有问题,什么问题?”谢景渊问 “那件衣服,内层沾满了白磷粉。” 白磷粉?两人愣怔,白磷粉不是有毒吗? 等等,白磷不止有毒…… “白磷遇热自燃。”沈檀也恍然大悟,“所以才会出现自焚。” 怪不得萧慎会在太阳地下突然燃烧起来,用水泼后反而烧得更厉害。 这相同的作案手法……确实说明几个案子的凶手之间有关联。 “可是…….张府为何要害韩姑娘?” 墨一眸中也浮起不解,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萧慎之死有很多解释,可是那个死去的妇人和韩姑娘,尤其是后者,到底有什么理由被加害? ~ 荷花池边,戏台下。 请来的客人远远地站着,窃窃私语,不知官兵为何会来。 “这是做什么?”张浩郯匆忙从人群走出来,看见官兵,上前问。 门房管事擦了擦头上的汗,凑到他跟前讲明缘由。 “查案?查什么案?”他听闻,眼带疑色。 为首的一个官兵走上前,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严肃道:“张公子,我们怀疑你们府上一个侍女同前几日的铜钟寺自焚案有关。” 这怎么可能!自己府上怎么会有牵扯? 而且铜钟寺一案不是周之翰管辖吗?他方才还同自己说话来着。 张浩郯看了一眼远处的客人,压低了声音道:“恐怕是你们搞错了,你们周大人就在这府中,若要查案,方才怎么不说?” 官兵闻言神色不变,一板一眼回:“我们正是周人刚才派人喊来的,说是你们府上有形迹可疑之人。” 似是怕张浩郯不信,令手下抬来一人,放在地上。 那是个女子,双眼紧闭,雪青的纱裙,头上绒花掉了几瓣,歪歪散散。 “这、这不是海棠吗?!”从一旁传来一声惊叫。 是张茹云,她快步走上前,定睛辨认片刻,焦急地看向官兵头子:“你们把海棠怎么了?” “不是我们干的,”官兵连忙辩解,“这人是在你们府门口发现的,我们来的路上看到了,就将她抬了回来。” “海棠怎么会……” “人被打晕了,丢在外头,说明你们府上确实有问题。”官兵头子分析。 他说的有理,张浩郯无言以对。 “那为何又说与寺庙自焚案有关?”他仍旧不解。 官兵也不知道,周大人这样说的,他们只是奉命办事。 一片沉默之际,突然一个人走了过来。 是周之翰,他手里拿着一物。 “大人!”官兵见了他连忙行礼。 张浩郯看向他:“周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周之翰没说话,将手中之物放下,是个铜盆,盆里放了层冰,冰中又放了一个铜盒。 这是什么?众人疑惑。 又见他将冰中的盒子取出,打开盒子,指着盒中之物,问张茹云:“张姑娘,你可认得此物?” 渐变的靛蓝色,绣着繁复的银纹,那是冰丝和轻纱织成的衣裳。 “这、这不是我新做的衣裳吗?”为什么会在此处?张茹云茫然。 “这件衣服你方才借给了一位姑娘。”周之翰提醒她。 一位姑娘? 对了,是韩姑娘! 经他提醒,张茹云想起确实有此事,只是她当时也没吩咐具体要拿哪件给韩姑娘,只同洛梅说找见合适的新衣服给对方。 可是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她不解。 周之翰见她认出,便小心翼翼地隔着块手巾将衣服拿出,放在太阳地儿下,并示意众人退开。 “这是做什么?”张浩郯禁不住问道。 他未答,只是盯着那衣服,默默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正当张浩郯没了耐心,还要询问时,地上的衣服突然发生了变化。 众人看见,那轻纱裙子开始冒出青烟,然后在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火苗突然从那布料上窜起。 那件裙子竟然毫无征兆地燃烧了起来。 “烧起来了!”有人惊奇地喊。 -- 第93页 见此情景,张茹云脸色刷地变白,饶是她再傻,也意识到什么。 倘若方才韩姑娘穿了这衣服…… “这衣服……为何会……”她喃喃问。 周之翰令人用干燥的沙子将火扑灭,接过手下递来的湿手帕,仔细擦了擦手,淡淡开口:“这就要问你了,张姑娘。” 见他神情冷凝地看着自己,张茹云再是驽钝也反应了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辩解:“大人难道以为是我要加害韩姑娘吗?可我同她无冤无仇,而且这件衣服才是新做的,我都还没碰过,如何设计让这衣服自燃?” 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衣服为何会这样,若是这件衣服没有被发现,自己穿上岂不是也会出事。 等等,张茹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脊背发寒。 前几日在铜钟寺,那个借了自己衣裳的妇人……不正是如这件衣服般,好端端的在太阳地下突然烧起来了吗? 难道说…… 她脸色煞白,手指发颤,几欲昏倒,却不得不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露出一分异样来。 一旁的张浩郯很快上前,挡在她面前,他知晓妹妹的性子,断然是不可能做出害人之事的,便吸一口气,替妹妹解释:“周大人,舍妹性子温厚,这事绝对与她无关。” “这件衣服确实古怪,可府中人口众多,谁都有机会接近这并做手脚。而且这是新制的夏衣,从铺子上拿来后还未动过,问题也可能出在制衣铺子上。” 说完,他看向地上昏迷的海棠,“据舍妹说,拿给韩姑娘衣服的也是这个侍女,而她莫名出现在府外,大人何不审问她?” 周之翰这时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眉头微皱,拿眼神问手下。 “大人,这人是我们来时路上在府外不远处发现的,好像是这位张姑娘身边的一个侍女。” 周之翰想起韩素娥说的海棠。 是海棠将衣服拿给她的,可是海棠为什么会出现在府外。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看来当务之急是审问这个海棠,弄清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沉思半晌,挥手让众人散了,令手下将海棠抬至一间封闭的院内,隔开外面一众公子千金,准备单独审问海棠。 院外,荷花池边,一众来客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才远远瞧见大理寺来人,身为客人家,没人好贸然上前打探发生了什么事。 张家的两个婶婶急匆匆赶来,勉强带笑,装作没什么大事,吩咐戏台上伶人继续热闹,又对众人歉道:“打搅了各位的雅兴,实在对不住。” 有人忍不住问发生了何事,为何大理寺会来人,那方才冒出的一缕青烟又是怎么回事。 两个夫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而在院落外等待的张茹云一心担忧自己和海棠,焦虑地在池边踱来踱去,张浩郯也停在原地蹙眉思索。 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人匆匆赶来,她看见来人,眼睛一亮,迎了上去:“父亲!” 张父走近,“发生了什么事?” 张浩郯将发生的事情细细道来。 “衣服自燃?”张父听完全部,两道浓眉不由皱起,他看向女儿:“你说那衣服借给了谁?” “……韩姑娘。”张茹云怯怯道,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那衣服有问题。” 张父闻言未怪她,只是问:“韩家姑娘现在在何处?” 对啊,韩姑娘呢?张茹云兄妹皆是一怔,转头看向远处的荷花池。 说起来……好一会儿没见她了,方才周大人在时,众人好像都没注意到她。 周围并没有韩素娥的影子。 张父心下叹气,看了看周围情景,同两人道:“先同你们的婶婶将这院内的客人招呼好,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我去找周大人。”他说罢转身走了。 张茹云怔怔地站在原地。 韩姑娘为何突然不见了呢?她想,方才不是还在同自己说话吗。 第46章 洛梅 被人惦念的韩素娥,此时正在往内院走。 方才趁着官兵来到,现场混乱,她避开众人视线,默默从荫蔽遮挡的池上小桥离开,沿着沉香离开的方向追去。 在张茹云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她就感到事情不对劲,给沉香使了个眼色,让她偷偷跟在没走多远的洛梅身后。 也不知沉香是否跟上了。 眼下只剩她和不会武的檀香,二人顺着方才来时的游廊,来到后院中,顺着沉香的留下的暗号往里走。 她越走越疑心,奇怪了,这个洛梅若是做贼心虚,不该往府外走吗,为何越走越里。 两人跟着暗号走过一个拐角,看见眼前之景不由一愣。 面前赫然是一堵墙,这是死角,前路不通。 韩素娥盯着眼前爬满紫藤的围墙,看了半晌,有些怀疑自己刚才眼见,“方才那个暗号……不就是指向这里吗?” 她问,但等了许久,身后无人回她。 一股冷风从身后袭来。 尖利杀意,悄然冒出。 “檀香——”她意识到不对,猛地回头。 洛梅,那个方才离去的侍女,她们寻了许久的人,就站在她身后。 手里握着柄短剑,冷冷地看着她。 韩素娥看见洛梅,怔了一瞬,余光看见地上的檀香,旋即紧张了起来,她仔细观察,但见地上并无血迹,想来只是被敲晕了,暂时松了口气。 -- 第94页 “韩姑娘,你在找我吗?”洛梅慢悠悠地问,语带愚弄,“你那个侍女极是难缠,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甩开。” 见她提起沉香,韩素娥不由心下一突,生怕沉香也出了什么意外。 “你把沉香怎样了?” 洛梅玩笑道:“你猜猜呀,或许……被阿丸杀掉了吧。” 知她是故意,但素娥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她很快说服自己,不可能的,沉香会武,怎么会那么轻易被人杀掉。她必须冷静下来,不能信对方的话。 于是她又问:“阿丸是谁?是那个先前把我的侍女引得迷路的人吗?” 洛梅没有否认,但看见韩素娥不惊不慌,冷笑一声,之前柔顺谦恭的表情褪去,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没想到你还挺冷静,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你不是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吗?”韩素娥看着对面,神情从容,甚至淡定地笑笑,“将白磷弄在衣服上,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很好奇,前几日的铜钟寺自焚案也是你的手笔吗?” 见她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洛梅也懒得掩饰,稍有得色:“你倒是不蠢,那件事的确是我做的,没想到传得连你都知道了。” “你同那妇人有仇?” 洛梅冷哼一声,没有说话,眼底却闪过一丝恨意。 见她这表情,韩素娥猜到一二。可是她为何要害自己?自己同她又无冤无仇的。 这样想着,她问了出来。 “为什么杀你?”洛梅好笑地看着她,“想杀你还需要理由么?” 素娥挑了挑眉,“总有个因果缘由吧。” “你不用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见她不肯说,韩素娥又想起来一事:“听说半月前,一个辽人也是自焚而亡,难道说……那也是你做的?” 却见,洛梅皱眉:“你在说什么?” 不是她?韩素娥眸光微烁。 然而对方很快反应过来,神色一沉:“你在套我话!” 洛梅寒声道:“若不是留你还有用,我早就杀了你。” 她盯着眼前这个美丽却脆弱的少女,上好的绸料包裹着她如玉的肌肤,精致的五官中,眼中是未经苦痛的纯净,同为女子,她难免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就是不知道,当手中这利刃割开那娇嫩的肌肤,鲜血将她染红,这场面会不会更加凄美。 见对方神色不善地瞪着自己,却一直没有动作,韩素娥猜到她可能在等人,便问:“你在等谁?” “你不是也在等人吗?”洛梅嘲道,不上她当,“放心,你想等的救兵不会等到了,大理寺的人只顾着追查海棠那个蠢货,不可能注意到这里。” “说起来,你也是够蠢笨的,竟然真的跟了过来。”她嘴角挑起一个胜券在握的笑,上下打量韩素娥,目光轻蔑。 “原来你是故意引我来的?” 韩素娥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咬了咬唇,似有些懊恼。 见状,洛梅不禁得意洋洋。然而没过多久,她见对方又缓缓抬起眼,直视着自己,唇角微勾。 这绝不是面临险境该有的惊慌失措,而是讥讽的、甚至怜悯的,洛梅眉间一缩,心中腾地燃起火,刚要出口呵斥,便听对面之人露出一抹笑,挑衅般地开口。 “蠢的不是我,是你。” 韩素娥盯着洛梅身后,这次换她愚弄地挑唇:“我等的人到了。” 怎么可能。洛梅不信,以为她想诓自己,冷笑着:“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却见对面的人但笑不语,直直看着前方,似与谁对视。 迟疑片刻,洛梅不由扭头看去。 就在她转头的那一瞬。 “咻” 一束箭矢带着破空之音,直奔她的面门而来。 杀意浓烈,凛冽而锐利。 逼人的箭风掀起她发丝,洛梅大惊,仓促间手中短剑一扬,欲将长箭挡去,不料抵抗不住,短剑直接被击穿,断裂成两半,落在地上。 碎裂的剑面倒映上她狼狈的影子,慌乱间,洛梅艰难抬头,手臂被方才的利箭震得微微颤抖。 是谁,究竟是谁?她心中大骇,喘息不停。 但还不待看清来人,另一支箭矢如流星之势,接踵而来,箭锋闪着冰冷的光,更为强烈的杀气,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 避无可避。 箭矢穿肉的声音响起,洛梅被射穿右肩胛,痛苦地大叫一声。 长箭穿透她的身体,笔直向前飞去,直至插在后面的院墙上。 然后没入院墙三寸,尾羽“嗡”地摆了摆,可见带着内力。 洛梅左手捂着右肩,血很快将她的手和衣裳浸染。 那一箭恨不得将她整个右肩都射掉,她痛得眼前发黑,站都站不稳,勉强抬起头,看向那个射箭之人。 只是还未抬起头,便支撑不住痛晕了过去。 看着她倒在地上,没了声息,韩素娥这才连忙上前,她先检查檀香有无受伤,见她确实只是晕了过去,才彻底放下心来。这个洛梅,好在不够狠心,没有直接杀了檀香。 她站起身,看向来人。 “方才多谢了,不过你应该晚些出手,我还有些问题没问完。”比如沉香的下落,辽人之死与洛梅的联系,以及为她何要杀自己。 早在她和洛梅说第三句话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对面的黄柏。 -- 第95页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洛梅身后,轻轻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素娥就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洛梅交流,肆无忌惮地暗中套话。 黄柏随手将弓箭扔在一旁,淡声道:“她已对你起了杀心,你再多问两句,她反应过来,恐怕我不好救你。” 他之所以能这么容易地射伤对方,就是因为韩素娥并没有被洛梅挟持,这也是洛梅失策的地方。 “更何况,大理寺的刑讯逼供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能。”他掏出手巾擦了擦手,似是极为嫌弃那把弓箭。 “这把弓哪儿来的?”韩素娥这才注意到那弓箭,这么大的东西,应该不是他带进来的。 黄柏扔掉手巾,语气平平:“这弓和箭是方才从一个杂役那里拿的。” “杂役?是那个叫阿丸的么?他把沉香怎样了” “差点被杀。” 什么?她瞬间变了脸色,急急地问:“那她可有受伤?” 黄柏闻言,抬起一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她,似笑非笑。 “我说了是‘差点’,”又道:“解决那个杂役后,我让她去前院喊人了。” 那就好。韩素娥闻言松了口气,眸光缓和下来。 但她仍有一事不解,也不管黄柏不冷不热的态度,继续追问:“那个阿丸只是个府中杂役,为何会行刺杀之事,他与这人是同伙吗?”说罢足尖虚点了下地上的洛梅。 似不明白她哪儿来这么多问题,黄柏看她一会儿,沉默半晌,终是答她:“他恐怕与洛梅互为内应,且两人都是才入府的新人,这一切大概筹谋已久。”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韩素娥又问,语中不自觉带了几分信任。 “等大理寺的人来。” 他语气平平,说完扫她一眼,像在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见状,韩素娥闭上了嘴,不再多问。 这地方在院中靠内的地方,两人一停下交谈,便格外安静。 韩素娥看着地上昏迷的洛梅,想起方才黄柏与对方交手时的场景,不由轻抬眼眸,打量过去。 少年身材修长,宽肩窄腰,站姿沉稳挺拔,如一棵青松。 先前的一幕像刻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与洛梅对峙时,巷口处十步远的地方,洛梅的背后,弓弦缓缓张开,那时隐约瞧见他唇角挑起一抹轻松弧度,颇为底气的模样,没由来也让她很是安心。 他以两箭轻松解决洛梅,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确实有自信的资格。 早在半个多时辰前,自己穿着那件有毒的衣裳,也是被他及时发现并阻止的,虽然语气凶了些,动作也不够礼貌,但怎么说也是救了自己。 他如此敏锐。 除此之外,他也还算热心,光是今日,救了她两次。 黄柏这人,倒也算不错。 想到这里,素娥心底微顿,察觉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仓促抬眼,正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探究和审视的目光让她不由急急撇开视线,有些心虚地收紧了手指。 没过多久,一片沉默之中,似乎有人往这边来了。 黄柏见来人,自认完成任务,仁至义尽,便侧头对她道:“我先走一步。” 他嘱咐,“别说见过我。” 说罢竟一点足尖腾空而起,衣袖猎猎,轻盈地越过那石壁,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眼前衣角一闪,韩素娥仰首,看得怔然,突然想起什么,向身后那堵墙扫去。 方才射穿洛梅的箭,深深地刺在墙壁之中。 黄柏武功竟这般好么? 又为什么不让自己说见过他,是不愿暴露自己的实力? “素娥!”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循声望去,是哥哥。 韩沐言匆忙赶来,见地上躺着两人,其中一个还受了伤,变了变脸色,忙问妹妹:“什么情况?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摇摇头,反过来打量哥哥,“你不是吃醉了酒?” 这会儿看起来还挺清醒。 “哦,沉香不知从哪儿弄了了颗解酒丸给我,”韩沐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随即又辩解:“我真不是故意吃多了,也是怪事,平日里我酒量还算可以,今日那酒只喝了两杯就晕晕乎乎的。” 解酒丸?素娥稍一思索,应该也是黄柏给的吧。 说起来,今日真是要多谢他了,三番几次救下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韩沐言在厢房昏睡了多时,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方才来的路上还听说大理寺来了人。 于是韩素娥将先前更衣时的事情同哥哥大致讲了讲,略去一些不好说明的。 “什么?衣服有毒?!” 韩沐言听到一半,大惊失色,紧张地上下看她:“你可有碰到那毒物?” 她摇摇头,心中全是别的事,现在一弄不清这侍女为何害自己,二弄不清她同那辽人自焚案的凶手有何关联。 韩沐言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指着地上受伤的洛梅问:“那你、和她?” 素娥这才将她跟踪洛梅反被洛梅发现并威胁的事告诉他。 “她还想杀你?”韩沐言又变了脸色,原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妹妹竟然几番遇险,见对方一脸安然地站在自己面前,庆幸之余不由冒出一身冷汗。 好在她无事。 -- 第96页 “所以方才是黄兄救了你……” 他反应过来,见妹妹犹豫一下:“但他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此事,所以,请哥哥替他保密。” 救命恩人说什么韩沐言都没意见,自当应承下来。 他一心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要加害妹妹,毫不留情地踢了踢地上的洛梅:“她是张茹云的侍女?难道是张茹云想害你?” “是张姑娘的侍女,但应该不是张姑娘害我,她没有动机。而且这个洛梅,并非一直跟着她,是到了京城后才添的。” 听她这么说,韩沐言不解地蹙了眉毛,难道洛梅背后还有其他人指使?对了,方才妹妹说辽人自焚…… “你怎么知道辽人自焚案?”这事他略有耳闻,知道的人不多。 “前几日说起铜钟寺自焚案,我好奇之下问了母亲,母亲提了两句。你对这案件可有了解?” 韩沐言想了想。 “辽人自焚是上个月下旬的事,跟铜钟寺一案差不多,但死者是大辽使团的其中一人,还是个贵族,好像叫萧慎吧。因为当时周围没什么人,死者身份又特殊,这件事就被压了下去。” “说出来你肯定特别惊讶,那个萧慎还同咱们世子有些渊源,而且不巧的是,正好就死在世子的府外。” “世子?”她心下疑惑,一时未反应过来,“哪个世子?” 韩沐言:“当然是谢世子啊,不然还能是哪个。” 谢世子?她深深蹙眉,难道死者是与镇北王府有仇的辽人? 对了,萧慎.......这个姓氏,莫非是辽萧氏一族之人? 她还未问,韩沐言已经主动解释,印证她的猜测。 “这事当时给世子带了不少麻烦,来议和的使团死了人,对朝廷来说很是棘手。所以上面的人都以为是世子干的,毕竟谢萧两氏可谓不共戴天。一开始把质子府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的,不过后来怎么也找不到证据,而且那辽人又是自燃而亡,只好撤了官兵。” 竟然如此曲折…… 辽人之死想必给世子带来了不少麻烦,因为相交不错,所以黄柏才这么关心自焚案吗?或者说,根本就是世子委托他调查此事?想起今日种种巧合,韩素娥突然回过味来。 莫非黄柏一早察觉了白磷一事?甚至已经查到了洛梅身上?可他身为一个区区商户少主,竟然有这么敏锐的嗅觉? 她正思索中,听见来人。 是沉香,和带着人手的周之翰。 “姑娘!”见到她,沉香快步跑来,“您可有受伤?” 韩素娥摇头,见她也无事,蹲下身半扶起檀香,有些自责:“我没事,只是檀香被打晕了,你将她扶去屋里躺着吧,最好叫大夫来看看。” 她说罢,看向另一来人。 第47章 香樟果 周之翰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没入墙壁三寸的铁箭。 “方才韩姑娘是怎么脱险的?” 素娥看了韩沐言一眼,“危急之时,哥哥正好赶到,射箭将洛梅重伤。” 闻言,周之翰道了句“好身手”。 一边的韩沐言掩饰地笑笑,有几分心虚,他岔开话题,向周之翰问起白磷的事情。 “衣服是洛梅准备的,海棠只是个替罪羊。” 周之翰道。 先前他带大理寺的人刚进院子时,就遇到了盐铁副史张大人,对方也是急匆匆赶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于是他将所查到的事情告诉他,并表明要查清楚此案,需要对方配合。原以为张俞文会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不满,谁料对方却摇摇头说没关系,并恳请他们一定彻查此事,还自己府上无辜之人一个清白,还道自己的女儿断不可能与此事有关,一定是下人私自做的。 见他并无遮掩态度,周之翰猜此事估计真的同他们关系不大,也松了口气。 随即他们泼醒海棠进行审问,然而几番拷问下来,对方死活说自己无罪,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嘴硬,便几经恐吓,软硬兼施,但海棠完全在状态之外,胆子又小,被吓就只知道哭哭啼啼。 于是他便问她知道什么,海棠只说自己送完衣服,守在门外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院外喊她,便以为是哪个相识的有事找她。 她循着声音出了院,谁知刚出了院子就后颈一痛,接着就失去知觉,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无所知,醒来就见自己在这间屋子里。 一开始众人都不相信,质问她为何要偷偷出府,是不是心虚潜逃,可海棠压根就不记得出府一事,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弟弟还在府中,两人相依为命,她又怎么会潜逃。 经过核实,她所言不假,确实还有个弟弟也在府中做活。 于是他又问,为何要将那件沾有白磷的衣服借给韩姑娘,她答那是主子吩咐的,她只是听主子的话办事,而且看她神情,似乎也对白磷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彼时周之翰已觉得不对劲,想了想,仔细问她:“是你家姑娘亲口告诉你,亲口指定把这件衣服借给韩姑娘吗?” 海棠闻言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答:“倒不是亲口说的,是洛梅在姑娘走后没多久转来告诉我的,说是我家姑娘临时想到的,特地让她来知会我一声。万一韩姑娘的衣服迟迟没送来,就将上个月在兰若庭订做的衣裳借给她。” “我当时还奇怪,姑娘怎么会提前知道韩姑娘的衣服送不过来,而且还要借那件她还没舍得穿的衣服。”那会儿她还道姑娘神机妙算。 -- 第97页 洛梅?怎么还有个洛梅? 听了这话,周之翰心下蹊跷,若是洛梅刻意引导海棠…… 他心中一个咯噔,突然意识到自己恐怕抓错人了,眼前这个叫海棠的婢女,可能真的与此事无关,甚至很有可能是真凶丢出来干扰他们视线的棋子。 若他没有猜错,真凶可能原本打算将海棠偷偷运出府,杀掉或者□□起来,到时候韩素娥出事,官府一查,自然会发现海棠失踪,加之有沉香这个侍女作证,衣服是她亲手拿给韩素娥的,那么她理所当然的就成为了凶手,还是畏罪潜逃的凶手。 只是不知这中间哪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原本应该消失的海棠被丢在大理寺官兵的必经之路,才没有让凶手得逞。 周之翰想通这些的时候,张俞文早已出了门,找到女儿,问她洛梅去哪儿了。 此时张茹云才想起,洛梅去老早前寻海棠,但是许久都不见人影了,再加上她被这混乱场面弄得心绪不宁,早忘了这码事。 张俞文闻言便知不妙,刚要吩咐家丁搜府,便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步履匆匆地赶来,自称是韩素娥的婢女,对方说洛梅和阿丸找到了。 此时众人才知还有个阿丸。 之后便是那丫鬟带着周之翰前往这里,众人看见那个叫洛梅的婢子受了重伤昏迷在地,边上还躺了个没受伤的,一旁是韩素娥兄妹俩。 周之翰一颗心真是悬起放下又悬起放下,替韩素娥万分庆幸,还好今日她未受到伤害。 但是当弄清楚韩家兄妹二人在此的缘由,他实在忍不住,走到她面前,一改往日的温和,有些严厉道:“韩姑娘,你太冒失了,下次万不可再以身犯险。” 闻言兄妹二人皆是一怔,韩素娥还没说什么,倒是韩沐言先不高兴了。 “周大人,你什么意思?”自己身为亲哥哥都舍不得说几句重话,哪轮得到他来置喙。 “正如我所说的,韩姑娘孤身追到此处,实在冒险。” 韩沐言没好气,“她若是没来,这犯人就该跑掉了。” 然而对方毫不退缩,反问他:“倘若今日她运气不好,受了伤害,岂非得不偿失?周某宁愿犯人跑掉,也不愿姑娘受到伤害。” 话是这么说没错……韩沐言哑口,他确实也觉得妹妹不该这么莽撞地跟过来,他得知后心都要提起来了,但妹妹从小身体不好,平日里也乖得不得了,今日本就受了惊吓,他哪里舍得责怪她。 见两人气氛不对,素娥忙拉了拉哥哥。 “哥哥,周大人说得在理,我今日确实冒进了。” 一想起沉香和檀香,她就很是自责,今日她不仅将自己置于险境,也连累了身边之人。 她正色几分,对着周之翰道:“今日还要多谢周大人,给大人带来诸多麻烦,实在抱歉。我也知您所言皆是好意,大人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这样冒失了。” 看她态度良好,温言软语,饶是周之翰有所责备,也立刻不忍。 那严肃的神情渐渐褪去,换回温和的面孔,柔声道:“你也不必如此苛责自己,只是,下次莫要再让家人和朋友担心了。” ~ 晋安路外的一个岔道巷子里,黄柏站在巷尾一户人家的屋内。 屋内场景混乱,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来晚了一步,他揉了揉眉角,心沉了沉。 在京中行事,确实如那人所说,颇为不方便,人手不够,行动又多被制约。 他抬眸扫向青渠,“怎么回事?” 面前是绑在床柱子旁的屠户,唇色发紫,口角溢出黑血,已然是死了有一会儿了。 那话里没有半分愠怒,平静得很,却让青渠脑门渗出冷汗。 “这……” 不知作何解释,他老老实实跪下:“是属下失职。” 自从跟着公子以来,他许久未犯过这般严重的错误。 黄柏没有动怒,冷静问:“下巴卸了?” 青渠点头,也想不通。 这人的下巴他亲手卸了,牙齿也检查过了,藏的药都抠了出来,莫非还有他没注意到的地方? 临走时,门窗也被他锁得紧密,他们来时,并未见到门窗松动破坏,若是他人行凶,如何进来的?莫非凶手有这间院子的钥匙。 黄柏缓缓在屋内走动,四处观察。 这地方看起来简陋,箱顶都积满了灰尘,平日估计只有这个屠户在住,而且对方生活极不讲究。 先前洛梅两人将海棠敲晕了带出府来,是为了制造她畏罪潜逃的痕迹。这个屠户,应该就是接应洛梅的人,可他为何要帮洛梅行凶,他们三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在他们身后,还有藏得更深的人吗。 斜靠在床柱的尸体已然无法回答他了。 当真是死无对证。 他慢慢蹲下,墨玉眸子扫过那还未僵硬的尸体,突然在一个地方凝住视线,那束衣的腰布条,似有拉扯的痕迹。 “公子,怎么了?” “把他衣服解开。” 青渠照做,三下两下解开尸体上本就松动的腰带。 衣服褪了一半,一个半掌大的烙印赫然出现在死者右胸上,看样子是新烫的,还未结痂,血肉模糊。 烙印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 黄柏凑近了去看,那焦黑的肉下,似乎原先是什么图案。 -- 第98页 刺青?会是什么图案,得用这种方式毁去呢 等等,这个烙印又是哪来的炭火? 黄柏侧头看向右方的角落。 一个乌黑的铁炉,他走过去,手一摸还是热的,看样子是刚才熄灭。 青渠突然叫住他,蹲着道:“公子,这里有些煤渣……” 黄柏闻言看了过去,确实有少许粉末,断断续续的,有几处被踩碎了。 “有鞋印?”他边问边走到青渠身边。 “是的。” 踩碎的地方确实隐约可见鞋印,只是这煤渣粗粝,看不大清,两人四处寻了寻,毫无收获。 “这是什么东西?”青渠眼尖地发现那脚印上除了煤渣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蹲下身,用中指沾了沾那煤渣上的一点紫色痕迹。 除了这处,他们又在另一个凸翘处找到了想同的紫色痕迹,更为明显,看样子像粘腻的浆液,隐约还能辨认出一点皮渣和细枝。 黄柏俯身辨认,许久后轻声道: “香樟果。” 被踩碎的香樟果。 他直起身,视线扫向窗外,晋安路上,并没有香樟树。 汴京好几条街上种植的草木都不大相同,究竟是哪条街上种了香樟树? “公子!”门外急匆匆踏进一人,来人是墨一,他利落地行了礼,正色道:“据那个张姑娘说,衣服是在一家叫兰若庭的铺子新裁的,浆洗熏香后才送往客人手中的。” “公子,兰若庭所在的怀安街上,就种着大片香樟。”青渠闻言迅速想起什么。 看来这个兰若庭一定有问题。 “我们要去吗?” 黄柏不答反问:“大理寺的人去了吗” 公子怎么知道?墨一一怔,迅速回道:“已经在去的路上了。” 漆黑的眸子沉了沉。 “不必去了。”他淡淡开口。 第48章 阿丸 因为今日抓住的两人都不是张府的家生子,再加上张茹云等人确实也被蒙在鼓里,所以周之翰断定此事与张府无关。 大理寺的官兵将洛梅和那个叫阿丸的杂役带走后,周之翰颇为对不住地同张俞文致歉:“张大人,今日扰了贵府宴席,实在抱歉。” 张俞文摆摆手,今日之事,也不能怪罪他,近日自焚一案闹得京城人心惶惶,上面也发了话,必定要查清此案,所以周之翰此举,情有可原。他们张府自认倒霉就算了,怕的是外人误会什么。 他自己也想不通,府上两个下人,为何会作恶害人,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了韩素娥身上。方才得知此事,他冷汗连连,若是对方出事,恐怕自己再大的官职也扛不住那两位的怒气。 他想了想,拱手道:“周大人,还望尽快查清这两个下人行凶的缘由,我也好有个交待。” 对方身居要职,又是前辈,却如此客气,周之翰马上料到缘故,托住对方的手安慰道:“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知道与贵府无关。更何况那两个下人本就不是府上原有的家仆,恐怕是一早就受了外人指使,包藏祸心,潜在府中借机生事。” “近日京城外围,不乏三教九流,他们或许同哪方势力有关联。”否则,如何得来白磷这种稀缺的东西。 处理完其他事,周之翰向他告辞,出了府看见一个手下跑来,正是刚才被派去前往兰若庭的人之一。 “可有收获”他问。 “有一个人跑了,”手下摇摇头,“是一个负责浆洗和熏香的人,叫函香,我们的人将店铺围了一圈,所有人都在,唯独那个函香不见踪影。” 周之翰闻言沉思。 “张姑娘的衣服是经了她的手?” “查了记录,确实是分给她的活儿。” “她的住处呢搜过了吗”他问。 手下为难地道:“她在京中举目无亲,掌柜的看她孤苦无依,就让她歇在店铺后舍,我们到时,什么也没留下,估计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要跑。” 看来是无影无踪了。周之翰闻言蹙眉。 “联络兵部的人,在四处城门严设关卡,然后派人画幅像,挂在京城各处悬赏。” “遵命!” “还有,让人继续盯着兰若庭,把店里其他人也查一遍,跟他们打听清楚,那个函香平日踪迹以及同他人来往的情况,越细越好。” “是!” 大理寺,刑房审讯室。 大理寺少卿魏衍盯着眼前沉默不语的犯人,“你想好了,机会只有一次,再不说,就别怪我上重刑。” 那挂在刑板上的人听了,仍旧一声不吭,垂着视线。 见他软硬不吃,魏衍冷冷一笑,喝道:“来人!”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沉重声,一个铁铸的台子被抬了过来,上面铺满各种瘆人刑具,尖锐的刀锋处冰冷异常,似透血光,散发着浓郁腥气,普通人单是看一眼都要两腿一软。 谁知那人仍旧无动于衷,死活不肯开口,甚至勾了勾嘴角,不屑一笑。 这时隔壁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如遇怨鬼索魂,痛苦万分。 “你听见了吗?这就是你一会儿的下场。”魏衍冷笑。 阿丸慢慢抬起头,认出这是洛梅的声音,但他没有如狱吏所想的那样露出惊恐的神色,而是眉头微皱,似有些烦躁担心。 “你是不是怕她忍不住就说实话了?”魏衍笑了笑,俯视着他,“你放心,她一定会乖乖说出实话,因为没有人能抗得过这酷刑。” -- 第99页 “所以你也老实点交待罪行,你要是说的比她多,我可以考虑饶了你。” 听了这话,阿丸闭上眼,过一会儿又睁开,看着靠近的人,终于开口。 “狗贼!想让我开口,趁早歇了吧。” “有种,有种。”大理寺少卿不怒反笑,竟然拍拍手,也不再跟他废话,衣袖一挥。 “用刑吧。” 周之翰正匆匆赶往大理寺,刚进牢狱,迎面遇上一个狱吏。 “大人,那个洛梅都招了,不过看情况她知道的并不多。” 周之翰扬眉:“招了些什么” “我问她为何要行刺韩姑娘,她说她只是听那个叫阿丸的话,是阿丸提出要让韩姑娘发生意外。” “那她为何要听命于他?” “因为他俩是一伙的,上一次铜钟寺自焚案就是她在阿丸的指点下完成的,白磷粉也是阿丸提供的。” “当时那个自焚的妇人,在铜钟寺上香,被洛梅碰上了,她便故意将茶水泼在那妇人身上,又给她拿了自家姑娘的衣服,并且在衣服上洒了好些白磷粉。” “她为何要害那妇人?” “唉,那个妇人,其实是她嫡姐,”审讯狱吏摇摇头,语带感慨:“说起来,那桩案子的死者确实不算什么好人。” “怎么说?” 两人慢慢在牢狱口停下。 “洛梅的生母是京城一个富商的外室,她和她生母还有胞弟被偷偷养在府外,一直到她十三岁都没有被发现。后来有一天,她那个嫡姐无意中发现了此事,便告诉了自己的母亲,也就是那家人的主母,于是那个正室夫人就找到她们一家,将洛梅的生母逼迫至死,又带走了洛梅的亲弟弟,最后将洛梅卖到了青楼。” “一开始洛梅为了弟弟,一直隐忍不发,因为那嫡姐找到她,说想要弟弟活着,就乖乖忍着受着。” “谁知没过多久,洛梅就听说,自己的弟弟和府上嫡出的小少爷在玩闹时被推下了水,寒冬腊月天的,发起了高烧,却没人请大夫,最后活活烧死了。” “从此洛梅便怀恨在心,誓要报仇。” “不对,”周之翰听完,敏锐地发现疑点,“她被卖到青楼,又是怎么到张府的?” 大户人家选仆役,尤其是姑娘家的贴身侍女,通常只会挑选身家清白的女子,洛梅是怎么通过的? “周大人,你继续听我说,”狱吏缓缓道,“有个人在不久之后找到洛梅,问她想不想报仇,洛梅当然想,就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以后听命办事。于是那人将她从青楼救出,又给她伪造了身份,帮她通过了张府管事的选拔。” 所以洛梅和那个阿丸一开始就是有心之人安排进入张府的? 张府初来乍到,增选仆役是正常的,谁想遭人暗算,安插进不怀好意的人。 “那救她之人是什么身份”他抓住重点。 狱吏摇头:“她不也知,只道那人很神秘,是个女子,她并没有见过面,只隔着个屏风跟对方说过两句话,她平日里都是直接听从阿丸的安排,阿丸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也就是说,指使他们伤害韩姑娘的,就是那个神秘人?” “应该是的。”狱吏答。 “魏大人那里怎么样了,阿丸招了吗?” 对方没说话,叹口气,让他不解。 “嘴硬着呢,大人不妨自己去看吧。” 审讯房里,阿丸好久才停下抽搐,嘴唇被咬出了血,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布满冷汗。 “还有吗?”他忍着巨大的痛苦,却还嘴硬讽道。 “大理寺的刑讯也不过尔尔,就没有别的手段了吗?” 魏衍没有动怒,他知道这人在故意激自己,好让自己一怒之下杀了他。 他脸上不复轻松,这个阿丸,真是少见的嘴硬,一时竟难住了众人。 他刚要再施一遍刑,却背后有人道:“大人,不必了。” 周之翰已经静静观察了许久,这个叫阿丸的杂役看样子才十七八岁,还是个少年模样,血污下的眉眼周正老实,看着绝不像会行凶的人。 他就这么忠心吗?年轻的侍丞不置可否。 若不是对方是穷凶极恶的犯人,自己还真有些佩服这样些宁死不屈的意志。 被刑具轮番折磨过,阿丸仍旧紧咬牙关,不理会他们,他垂着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方才还痛得扭曲的脸上,此时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周之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缓缓道:“你这般忠心,你背后之人也不会来救你,更不会看到你受苦的模样。”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般卖命?” 阿丸眸中浮起一片复杂之色,不能说,坚决不能说,他告诫自己。 哪怕是死了,也不能将姐姐的事说出来,姐姐是他这辈子的恩人,他决不能害了恩人。 快杀了他吧,他想,这样他就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洛梅说那人是个神秘的女子。”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惊雷炸开,让阿丸有一瞬间的慌张,但他却很快平复下来。 洛梅知道的少,他们不可能查到姐姐身上。 “她是你们的头领吗?你们团伙究竟是做什么的?据说兰若庭的函香也为她卖命。” 闻言,阿丸心中更加惊讶,掀起惊涛骇浪,表面却无动于衷,拼命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 第100页 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慌。 他们怎么查到了函香!函香为什么会暴露?白磷一事,不是推到了自己身上吗? “你很惊讶我们会查到函香?”看出他内心真实想法,周之翰探究地问。 见对方不语,他大度地笑笑,主动解释:“我们顺着衣服查到兰若庭,发现不见了一个叫函香的学徒,而她又恰好碰过那件衣服。” 闻言,阿丸猛地抬头,函香跑了?她为什么要跑?她一跑岂不是正好暴露了自己! “我们已经抓到了她,她都招了。” “不可能!”阿丸瞪大眼,狠狠地望着他,嘴里满是血腥锈气。 “她不会说的!” “很遗憾,她确实什么都说了,你们的计划已经被我们了解的清清楚楚,那个女子的下落我们也快查出来了,一旦抓到人,那她就是死罪难逃。” “一个低贱的女人,竟然妄想加害长公主之女,真是罪该万死。”他故意说得很刻薄,为了挑起对方的情绪。 果然,听了这话的阿丸不再平静,激动了起来,四肢疯狂扭动着,想要摆脱锁链的禁锢。 “姐姐才不是低贱的人!她善良温柔!她不会死的,是你胡说!” “她会的,我们会当着百姓的面将她处死,你们,包括她的家人朋友,都不会幸免。”魏衍明白他的意思,也一脸冷酷地走过来,添油加醋。 他本想通过这话来恐吓住对方,谁知阿丸听了这话,半点不慌,竟然逐渐平静下来,低头喘了好一阵粗气。 “呵呵,你们果然在骗我。”他垂着头,凌乱的发丝掩住了眸中异色。 他笑着,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开心得像个孩子。 姐姐她……没有亲人啊…… 第49章 醉酒 张府。 大理寺的人散了之后,原本冷清的荷花池又聚集了不少宾客,三五成群地议论着方才发生的事。 虽然方才离得远,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从那些婢子仆人口中总是能捕风捉影到蛛丝马迹。 靠着凉亭的一处,裴江滢和好友站在兄长身边,毫无情绪地听着旁人谈论。 “也就是说,那个借了衣服的姑娘差一点就惨遭毒手。”一个五官周正的男子满脸后怕,他说完,扭过头看了眼远处那抹美丽的茜色身影,替她感到庆幸,还好还好,毫发无伤。 裴栯知未发一言,心中有些复杂,出了这么大的事,先前她遇见自己却冷静得像无事发生,恐怕那时正隐忍不发,暗中寻找证据。 “子衍,你同韩姑娘熟悉,不妨代我们去……问候她一下?”开始说话的男子提议,他说完,周围几人都跟着附和。 除了裴二姑娘和她的好友。 裴江滢没吭声,看了眼好友,那个嘴角长痣的姑娘面色沉了下来,满脸不善。 这嘴角长痣的姑娘正是那提议男子的未婚妻,两家前段时间定下了婚约,此时听自己未来的夫婿殷勤地替旁人担忧,不免心生不满,涌上酸意。 她佯装随口一提,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听说,前几日的铜钟寺自焚案也是今日那个凶手的手笔,听说那死者做了恶毒之事才会引火烧身,莫非那个韩姑娘……” 但还没等她说完,男子便马上摇头:“那如何可能,韩姑娘一看就是善人,必定是那婢女心生嫉恨才会恶意行凶。” 再看其他人,也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就连脾气最好的裴栯知,也是皱了皱眉头,似不赞同。 见此情景,那姑娘恨恨地捏紧了帕子,瞪了未婚夫婿一眼,拉着裴江滢走远了。 有眼色的看见了,胳膊肘怼了怼那男子,玩笑道:“你未婚妻走了,你不去追她” “谁管她。”男子不耐烦地甩开胳膊,生得不怎么样脾气却大得很,动不动就拈酸吃醋,若不是父母严令,自己哪里愿意娶她。 几人又重新聊会话题。 “韩姑娘也是福大命大,亏得她没穿上那件衣服,你们看见了吗,方才在太阳地儿下,那衣服烧得可快了。” 这时另一个人插话:“而且我听说,这种情况还不好灭火,若是用水去泼,还会烧得更旺。” “这是为什么?” “你们且听我说......” 和周之翰交待自己知道的一些事后,韩素娥回到前厅,重新和江璇芷汇合。 后者早已听到些什么风声,一颗心七上八下,等见到韩素娥,才落了地。 “好了,我真的没事。”韩素娥无奈道,有些头疼。 面前的江璇芷仍是上下看她,一脸担忧。 “你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陪你去更衣了。” 她咬牙切齿:“那两个下人也太坏了!竟然敢害我们素娥,还是三番几次,周大人一定要把他们按罪论处!”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她的了,韩素娥觉得好笑,也就笑了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 “好啦,”素娥扶着她的肩膀,“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事,不过一会儿得先和哥哥回府。” 江璇芷闻言失望道:“哎,这就回去啦” 说罢自知不对,“也是,你受了那么多惊吓,要早点回去休息。” 一旁的韩沐言见她依依不舍,礼貌道:“江姑娘,平日有空便可以来我们府上做客。” -- 第101页 “真的吗?”江璇芷欣喜道。 这时走来一人,看见他们几人,语气熟稔地问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这是?” 来人是魏嘉诚,正面露疑惑,一脸状态之外。 “你醒了,”韩沐言看他一眼,方才对方也喝醉了酒,两人都去偏院的厢房休息了。 等等,他想起自己莫名醉酒一事,疑窦顿生。 “对了,你怎么也醉了?” “谁知道啊,”魏嘉诚也纳闷,“我平时没这么容易喝醉啊。” “我也是,”韩沐言皱眉,“这酒也太怪了,一喝就倒。” 魏嘉诚更不解,“那为什么别人没醉啊?” “你们俩......喝的是一壶酒吗?”一旁韩素娥忍不住出声打断。 经她提醒,两人对视一眼,突然想起来。 还真是。 “怪不得......”韩沐言马上转过弯来,喃喃自语。 魏嘉诚此时仍在状态之外,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什么怪不得?不是,你们还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来的路上听人在谈什么自焚什么的,究竟怎么回事。 韩素娥心中疲惫,不想解释,求助地看了眼江璇芷。 后者立刻了然,拉走魏嘉诚,口上道:“来来来,我好好跟你说。” 张府门外。 “韩姑娘,实在抱歉,今日让你受到惊扰了。”张浩郯歉道,发生这样的事,其实他们也有责任,府上两个下人竟然都包藏祸心,意图谋害。 自从来到京城,府里添了不少新人,人多便杂,容易失察。而且今天一天下来,他发现府里下人多是松散偷闲,识人不清,不成体统。看来是要好好整治一番了。 韩素娥摇摇头,“今日本是二位的生辰宴,却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愿发生,也不能怪罪到你们身上。” “我们初来乍到,识人不清,让人钻了空子,确实失责。总之,还是要道声抱歉,若二位不嫌叨扰,改日我和妹妹会亲自登门致歉。”张浩郯恳切道。 韩沐言闻言拒绝:“登门致歉就不必了,张兄不必如此大费周折,还是赶紧将府内众人整顿一番吧。” 旁边的张茹云不自在地垂下了头,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看好下人。 送走两人后,张浩郯揉了揉眉心,看着妹妹,心下叹气。妹妹是母亲怀着风险生下的,自幼得到父母宠爱,所以便养成了一副有些软弱的性子,遇事不决。 他想到那个离开的少女,同样的年纪,却行事稳重,没有半点浮躁之气,实属难得。 “往后,有空多同那位韩姑娘来往。”他嘱咐道。 ~ 另一边,魏嘉诚听完江璇芷的话,惊了又惊,好半天才消化过来,弄清前因后果。 看到他这副表情,江璇芷表示很满意。 “那两个下人被大理寺带走了?”他问。 “是啊,带回牢房审讯了。” 魏嘉诚若有所思,自焚案,不也同世子有关么。 他伸长脖子四处瞟,果然寻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提步走了过去。 江璇芷见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谢景渊身边,看见他们,对方停下了口中谈论的事情。 “明延?” 方才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么一个聒噪的人却一直没了身影,谢景渊和沈檀这厢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忘了他醉酒一事,谢景渊疑道:“有一会儿没见你了,你方才都去哪儿了?” “跟澄弘兄喝了同一壶酒,被放倒了。”魏嘉诚有点委屈,“好端端的吃个酒都被无辜殃及。” 韩沐言的酒中被下了药?两人悟出他话中玄机,对视一眼,怪不得韩姑娘一直没有寻求自己兄长的帮助,看来是一早就被设计好的,那两个下人倒是心思缜密。 “你要不是抢了韩大哥的酒,又怎么会跟着遭殃。”江璇芷就差说个“活该”,这个魏嘉诚,平时也没少抢自己哥哥的东西。 闻言沈檀握拳在唇边咳了声,似乎在忍笑。 这一举动吸引了江璇芷的注意,她认真打量这个清俊少年几眼:“这位是?” “是我的一个远方表亲,沈檀。”谢景向两人介绍,“这位江姑娘是江太傅的孙女。” 沈檀礼貌地笑笑,温雅开口:“江姑娘,在下沈檀。” “沈公子,”江璇芷大大方方地通他招呼,“我叫江璇芷。” “话说,沈公子,你平日都吃些什么?你们北方人身量都这么高吗?”她性格活泼,马上熟稔起来。 沈檀被问住,偷偷看了眼世子,不知该怎么回她。 这次轮到魏嘉诚笑,他边笑边解释:“咳咳,这位江姑娘天天操心她的兄长个子长不高。” “哎,不对,我也挺高的啊,你为什么不来问我。”他突然停了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算了吧,”江璇芷一个白眼翻过去,“你丑。” 魏嘉诚马上不高兴了,气地瞪眼。 “你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比你好看!” “那个......”沈檀见两人掐架,有些手无足措。 谢景渊摇摇头,拉走沈檀:“不用搭理,这俩经常这样。” 两人走到戏台不远处,那上面又开始了弹唱,吵嚷的声音正好可以掩盖他们要说的话。 -- 第102页 谢景渊开口:“我们继续,你方才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还有两天辽人使团就要抵京,他们此行主在商议贸易一事,等商议完成,我们会跟在使团车队后,确保他们安分地回到北辽。” 沈檀补充:“过几天的议会中,公子还要确保周家的人能当上边境贸易商会的会长。” 商会会长能掌握最主要的几个交易渠道,以及水陆两路的货物输送路线,周家做为北地暗线,必须要将这些筹码握在手中。 谢景渊知道事关重大,点点头表示明白。 沈檀又想起一事,觉得有意思:“有一事我忘了说,初来时我去了一趟游云寺,那个觉明将棋局解开了。” 哦?谢景渊不由也提起兴致。 觉明竟然解开了棋局,这倒是十分稀奇的事,要知道那棋局可是弟弟所设,比起自己那盘“星劫”难上不少。 “看来觉明进步神速啊。”他饶有兴趣,“他是如何解开的?” 沈檀却摇摇头,语气耐人寻味:“那晚我看了他的方法,感觉并不像他的风格。” “我怀疑……棋局并非他自己解开的。” 谢景渊愣住,不解:“他寻了外人的帮助?” 沈檀点点头,恐怕如此。 “那你们还是依约放了他?” “公子没空计较,况且觉明现在的作用不大,他为王府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不如顺水推舟还他自由。” 谢景渊了悟,这是压榨完才肯放人。 觉明受制于王府三十载,一直有求必应,除了待在汴京监视朝廷动向以外,早年被托种植草药,也如约完成了任务,再加上他年逾花甲,一心云游四海,王府也不好继续锢着他。 不过谢景渊十分好奇,是谁帮助了觉明解开棋局。 “我也不清楚,”沈檀摇头,“别看游云寺名不见经传,平日里找到觉明求药的人还不少,或许就是其中一方给他提供了帮助。” 游云寺虽人迹罕至,少有去求佛还愿的香客,但觉明的草药圃却是京城几大医馆都默认可靠的,哪家缺了什么珍稀药材,就会向觉明求助。 “不过,在我到达游云寺的前一天,去了位意想不到的贵客。”沈檀提起手下汇报给公子和他的消息,见世子眉梢微挑。 “正是长公主殿下,”他噙着笑意,似感慨缘分:“还有韩姑娘。” 第50章 死无对证 在汴京城郊以南,有座南鸣山,山上适合踏青赏景,还有大名鼎鼎的玉泉寺,无论百姓还是显贵都爱往这山上来。 近日在山脚下新开了一家食肆,有个文雅的名字叫慕泉居,招牌是能以假乱真充作肉食的素菜,还有香甜软糯的八宝饭,因为当家大厨的手艺极好,故而吸引了络绎不绝的客人。 隔壁茶肆的小二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梁旁,探头探脑地看着旁边的慕泉居,口中啧啧不停。 这慕泉居真是开门红火,里头到底有什么,让这些人趋之若鹜。 “不好好干活看什么呢!”小二后脑被一记狠敲,掌柜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手里拿着账本,账面不太好看。 摸着后脑,小二委屈:“咱们也没活干啊,我寻思看看别人是怎么揽客的。” 再看一眼店内,冷冷清清,竟是一个客人都没有。 可不是嘛,客流都去了右手边。 他刚说完,负责上茶的丫鬟也走了过来,抱臂立于门下,口中不屑,“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寡妇。” 她口中寡妇正是隔壁的东家,经常坐镇于慕泉居,露过几次面,脸蛋漂亮,身姿勾人,引得不少男客慕名而来。 掌柜是个明白人,这事哪有那么简单,摇摇头:“那东家确实是个会做生意的。” 听闻那掌勺的大厨是花了重金从明州请来的,做的八宝饭一绝,比起寡淡的斋饭,客人肯定乐意选择到慕泉居来。 隔壁刚开张时,他也偷偷去打探过,那东家豪气,一连买下了隔壁原来相接的六间铺子,改成了一家客栈和茶楼结合的地方,摆设布置照着苏派建筑的格调,颇有考究。 店里最大的几个院中,砌了不小的池子,从山上引了泉水下来,客人去了,便在水中央的船上用膳,如此新鲜,自然吸引不少显贵前往。 一个俊秀的少年跟着引路的小二,绕过叠石迭景的园林,穿进江南风韵的门楼,来到幽静的院中。 少年身姿纤长,眉目漂亮,正是景阑。 他站定,目光投向前方。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微哑的腔调,奇异的韵味。 背对着他的曼妙身影转了过来,身上搭了件藕荷色的细纱短褙子,本是温柔的颜色,却被她穿得暧昧,堪堪挂在肩上,两条玉臂若隐若现。 “你觉得这里如何?”那双狭长上翘的狐狸眼扫过来,直勾勾地看向他,含情注视,让人心神荡漾。 这般撩拨姿态,本该令人意乱神迷,奈何景阑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地望向院中碎玉石砌的池子。 他声音淡淡:“不是说好了么,我来对付那个韩素娥,你别插手。” 山泉的汩汩,夹杂着他的声音,汇入这碎玉池中。本该澄澈的池水,飘着几片暗色,鱼儿游过,搅得那深朱漾开,一池的透明被染得浅红。 -- 第103页 “我也没想动她,”似觉得委屈,女子语气带了嗔,“下人不听话,非要替我出头,哪能怪我。” 出头?景阑看向她:“你同她究竟有何过节?” 见他语气不善,女子朱唇缓缓上挑,慢悠悠地:“这个,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见她不肯说实话,景阑也不甚在意,又冷冷问:“牢里那两人怎么办?” 牢里的人……洛梅和阿丸么…… 女子神色轻松:“一个什么都不知,一个什么都不说,不必担心。” “别小瞧大理寺的刑讯。”景阑提醒她。 “若想万无一失,就趁早解决了。” “嘁,”许是恼了对方冷淡的态度,女子美目一转,长眉微挑:“说起来,勾引韩姑娘一事,你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 “勾引”二字,被她说得光明正大,景阑却脸色未变。 “将军府的掌珠,哪有那么容易动心,”玉指掩唇,她吃吃地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你的招数不管用了吧。”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景郎——”她缓步上前,柔软的手臂遥遥伸出,将要搭上那削挺的肩,却被无情躲开。 “管好你的手下,也不要再碰她。”景阑沉声道,眸色冷厉,眼下那抹痣变成了刺目的猩红。 下一次,他定有把握征服她。 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过客匆匆,人来了又去,毫无留恋。 景阑走后,院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少年,走到那两人合抱的梧桐树下,从树干后拖出一具躯体。 “阿姐,把她埋哪儿。”他蹲下身,抬臂蹭掉被不小心溅上的血点,憨厚地笑。 那蔻色指尖慢悠悠地点了点院墙角落,少年遁着指尖望去,了然间乖巧点头。 他目光扫过那靴底的浆果碎屑,一把扣住脚腕,毫不怜惜地将其拖拽起来,走向即将被挖成坟坑的角落。 草木铺叠的落叶上,留下一道凄丽血痕。 “人死了,就好比水落入水中。”女子低语,浅哑如吟唱。 ~ 狭长昏暗的通道中,两侧墙壁挂着的油灯静静燃着,入口的石阶上匆匆走下两人。 周之翰脸色不太好看,负手走过一扇扇牢门,身后之人步伐凌乱,口中不住解释:“下官一直派人盯着他,这两日都是好好的,除了不肯开口说话,也没有再寻死,谁知道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牢房,在外头候着的狱卒看到他们,恭敬行礼,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打开。” 狱卒长连忙上前开门,推开牢房,里头横着那个阿丸的尸身。 尸身是两刻钟前被发现的,具体什么时候没的,还得等仵作来验了才知道。 不过看他嘴唇乌青,口鼻出血,不出意外的话,恐怕就是中毒而亡。 可是哪里来的药,人抓进来时,都是从里到外检查过的,每一颗臼齿缝隙都没有放过。 周之翰四处打量一圈, “他今日肯吃东西了?”角落里的牢饭,虽然还余了很多,但可以看出,确实少了一些。 之前两日,对方一直不肯吃东西,想绝食而亡,为了让他活着,都是狱卒强行往他嘴里硬灌。 今日竟主动吃东西了? 他觉得不对劲,吩咐手下抱只鸡来,让人将那剩余的牢饭洒在地上。 很快那鸡将米啄了干净,然而等了许久,并未出现什么状况。 “大人,这饭试过毒,没有问题的。”一旁狱卒长猜出他的想法,同他解释。 “除了饭,他还吃了什么。” 狱卒长想了一会儿。 “哦对了,还说要喝竹叶青,我们一开始断然不可能答应他,但是他说若是让他喝到竹叶酒,他就乖乖将知道的事情招了。” 什么?周之翰猛地转身,脸色一沉。 “这件事为何不说?” 狱卒长苦笑,“当时我们先禀告了魏大人,大人来了后让我们满足他的要求。” “然后他喝了酒就死了?” “不是的,”狱卒摇摇头,“竹叶青买回来后,他喝了两口,大骂难喝,打翻了酒。” 他指指斜前方。 角落的杂草堆,有洇湿的痕迹,看那水渍,似乎没过多久。 应该就是打翻的酒渍。 周之翰上前一步,将那杂草拨开,拿起被水泼湿的部分,凑近闻了闻,是竹叶酒没错。 怪不得方才进这牢房,就闻到一股股淡淡的酒气。 “酒有问题。” “这!酒中有毒?!”狱卒长大惊失色,酒是他让手下去买的,怎么会有误。 “不可能啊,”他喃喃,“这酒是下官差人去买的,我还特地检查过了,怎么会有毒。” 他说罢,指了指门外候着的那个年轻狱卒,然后唤对方进来。 那狱卒走了过来,刚要行礼,被周之翰拦住。 “这酒是你买的?你可知这酒有毒?” 年轻狱卒闻言一脸惶恐,慌乱摇头:“小的不知,这、这是在城中有名的酒铺买的。” “可还有剩余?” 他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下官留了一些。”说罢急匆匆出去,没多久拿着一个酒囊返回。 但当他回来时,还没开口,突然呆住了,像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慢慢哆嗦起来,脸上的肉开始抽动。 -- 第104页 这情状看得周之翰也愣然,不由皱眉问:“怎么了?” 那呆住的狱卒慢慢转向他,一脸如丧考妣。 “大、大人,小的想起,”他哭丧着脸,“这酒我、我也喝了。” “大人救命!大人救命!”他腿一软,差点跪下。 周之翰一把扯住他,“说清楚,你喝了多少?多久了” “小的、小的拿回来前就偷偷喝了两口。”狱卒有些羞惭,“大人,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您一定要救救我!” 大人没救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放心,你死不了。” 喝了这么久,该出事早出事了。 看来酒也没有问题。 “酒没问题?那这人?”狱卒长见手下无事,松了口气,但满脸不解。 周之翰也想不通。 现在,又陷入了困局。 “大人,那还需要去酒坊查吗?”狱卒长小心翼翼地问。 “还是派人去问问,另外,找个仵作来验毒。”最后,他揉揉额角,丢下这句话走了。 从阴暗的地牢出来,周之翰仰头望了望晴空,西斜的日光将他刺得眸子一眯,抬袖遮了遮,想到这案件又开始扑朔起来,忍不住急得心头冒火。 “周大人。”一个悦耳的声音传来。 周之翰慢慢放下手臂,迎着日光,看见大门台阶下站着韩家兄妹二人。 他走下台阶,看向那个正打量大理寺的少女。 “若不是哥哥带我来,我还不知道大理寺就在这里。”她笑了笑。 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新气息从她所在的方向传来,让周之翰浮躁的心绪渐渐冷静下来。 “韩姑娘,澄弘,你二人怎会来此?” 并未听闻大理寺有他们的熟人,难道是来找自己的? 随之韩沐言证实了他的猜测,“周大人,我们是来道谢的,顺便素娥还要还书。” “本想去贵府,但一想到贸然登门,或许有所不妥,就来大理寺了。” 周之翰闻言才想起那册古籍,了然:“原来是还书,何须这么麻烦,直接送去积微斋就好。” 素娥轻轻摇头:“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还是要亲自归还道谢。” 见她这么说,周之翰迁就地笑笑,并不再反对:“正好我也要回府,二位不如同我一道,去府上坐坐?” 兄妹对望一眼,韩沐言下意识要拒绝,却听妹妹道:“府上便不去了,今日来得急,没有备礼,我们府同贵府离得近,同行一段路还是可以的。” 韩素娥还有话想问他。 周之翰不强求,闻言释了笑,道声“也好”。 快到晚间,太阳不大,三人便顺着树荫底下,慢慢往回走。 韩沐言寻思如何开口打听案件进展。 前几日父母回府知晓此事,后怕之余惊魂未定,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将他好骂了一通,就连妹妹也没能侥幸,被母亲责怪莽撞,久久没有平复。 第二大理寺主动来人,禀告了案件的进展,遗憾的是,兰若庭的函香跑了,那个阿丸又死活不招。 一家人现在只想赶紧找到妄图加害韩素娥的人。 还没等韩沐言琢磨出来,周之翰已经主动开口。 “韩姑娘近日最好不要随意外出,”他犹豫半晌,似有些难以启齿,“那个幕后之人,仍未查出来。” 素娥没想别的,“阿丸还是不肯招吗?” 周之翰本不愿说,但深知纸包不住火,只好诚实告知:“他死了,死无对证。” 死了?两人不由得停下了步伐。 韩沐言有些焦灼,一句“你们大理寺怎么看的人”刚要出口,被妹妹拉住了。 “那大人可有查清,嫌犯究竟是为何而死?” “看着像是中毒,却还未查清是什么毒。”周之翰神色无奈,这些事本不该向外人透露,但考虑到韩素娥是当事人,还是提前讲明为好。 “饮食可有查过?”韩沐言急道,没有意识到自己失礼。 好在周之翰并未计较,耐心道:“验过了,都没有问题。” 三人沉默。 韩素娥垂下眸子,她是真的好奇,到底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在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动手,杀人灭口。 第51章 对弈 因为周之翰的提醒,这几日韩沐言自然不敢再带她出府,眼见着休沐快结束,他整日瞧妹妹无精打采地缩在院里,灵机一动,再次邀请世子黄柏几人来府上一聚。 他事先没声张,挑了个西府姑娘出门的日子,等人快到了门口才告诉妹妹。 那天下午,素娥坐在哥哥书房里的高大木藤椅上,悠悠荡着脚尖,裤脚忽闪掀起,露出细白的脚腕。 她正拿细豪描着从古籍上誊抄下来的古体字,没过一会儿听见一阵交谈声由远及近,沉香出去瞧了一圈,回来告诉她来客了。 “唔,”素娥口中嚼着糖荔枝,含糊不清道:“那我去换身衣服。” 从书房后门绕回拂云轩换了得体的衣裙,再次回到文渊阁,她瞧见谢景渊几人往书房走去,突然想起哥哥桌上未收拾的纸张,忙跟了上去。 檀香二人见她步履蓦地加快,有些不明。 进了书房,哥哥和来客看见她,停下了闲谈。 在场的大都是熟人,韩素娥直接点点头算作招呼,目光扫过世子身边的黄柏。 -- 第105页 对方注意力全然不在这边,站在书桌几步远,微微侧首垂眸,眼神似凝在桌面某处。 她心中一紧,环视了一圈,意外地发现江璇芷也在,正冲着自己笑,不由面露惊喜地走过去,顺便站在书桌前,不着痕迹地挡住那道审视的视线。 “璇芷,你要来竟不提早告诉我一声”。 江璇芷也极为高兴,活泼地拉住她,又瞧了瞧旁边的人,介绍道:“素娥,这是我哥哥,江修。” 韩素娥移开视线,看向她指着的人,是个约莫十七八的男子,深眉挺鼻,单眼皮,肤色微深,彬彬有礼地笑着,书卷气息浓郁。 她客气地回以笑意,心下却忍不住想,江璇芷的哥哥,倒也不算矮吧。 奇的是江璇芷这次也没再嚷嚷着长高什么的,言行间颇为规矩,素娥正纳罕,忽闻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韩姑娘是不是特别纳闷,阿芷今日为何这么安分。”魏嘉诚倚着藤木椅背,转着拇指上碧玺扳指,唇角一斜。 他轻抬下颌,点了点身旁人。 素娥顺着他的示意,看向江修,顿时失笑。 原来是这样。 碍于哥哥在跟前,江璇芷不敢反驳,暗瞪了他一眼,无声地以口型道“闭嘴”。 “沉香,”素娥察觉那道视线从自己后背移开,出声唤道,“将这书桌捡一下。” 她说罢,作势亲自收拾,衣袖拂过桌面,无声地扫走那张宣纸。 沉香利落地拾掇好,顺手将打开的“和羲”移至桌上,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厮杀得激烈。 江璇芷离得近,一眼便看见棋盘。 很快她想到什么,视线落在眼前一人身上,传闻中世子棋艺超绝,天赋异禀,以一己之力,设下世人难解的棋局。 她突然有个想法: “经常听闻世子棋艺高超,不知在场可有人能抗衡几分?” “恐怕没有。”江修毫不客气地说,他见识过世子对弈,自然知晓对方实力。 他刚说完,被人凑近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所有人听到。 “不对。” 魏嘉诚状若伏在他后肩,意有所指地看着一人。 “你难道没听说过韩姑娘的本事吗?” 江修皱眉,抬手将他从肩上拂开。 “对呀,”江璇芷闻言双眼一亮,“咱们素娥也是个中翘楚,世子,不如你二人来一局?” 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两人在场,强者对上强者,若不趁此机会观战一局,岂非可惜。 “翘楚算不上。”韩素娥抿了抿唇,岂敢在世子面前自夸,但对于璇芷的提议,她确实也有些心动,很想同这位世子切磋一番,讨教讨教。 谢景渊自然不会拒绝,冲她一笑,手臂一抬:“既然如此,来上一局?” 后者欣然点头。 两人落座在案几两侧,韩素娥抽到白子,不见懊恼,谢景渊执黑子歉意道:“我先行了。” “世子请。” 玉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两人有来有回地落子。 谢景渊走棋很慢,每一步都似考虑周全,韩素娥同样不敢掉以轻心,慎重布局,细致推算。 但没过多久,世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不做思考便落子,有紧紧逼迫之意。 不动声色地,他慢慢编织出一张网,设了一个巧妙的陷阱,等着她跌入其中。 在剩余棋子所剩无几的时候,素娥眉间一动,手顿了顿。 “世子当真棋艺高超。” 她突然出声赞道,微微一笑,将手中棋子投入棋盒,大大方方道:“我认输。” 谢景渊看着她,怔忪一瞬,而后缓了过来,温声道:“侥幸而已。” “哎,为什么要认输?”江璇芷看不太懂。 “笨蛋!”魏嘉诚指着棋盘上某一处,“看这里,这是陷阱,避不了。” “噢……”江璇芷又凑近了看,还没看懂,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身掌风劈向魏嘉诚,“你说谁笨蛋?” “谁看不懂谁是笨蛋!” “你才是笨蛋!” 江修拉开妹妹,沉声道:“璇芷!” 江璇芷立马熄火,规规矩矩地站好,只是不忘了那眼刀去瞪那人。 韩沐言几人无语地看了魏嘉诚一眼,怎么老爱招惹人家江姑娘。 在他们胡闹的空挡,世子盯着棋盘没有说话,良久才站起来,笑言:“韩姑娘果然技艺高超。” 他想起对方可能是解开困住觉明的棋局,夸奖没有半分水分。 素娥谦虚摇头:“虚名而已,实在比不得世子。”她浅笑,“这不,还是输给了你。” 谢景渊淡淡挑唇,“我不过是占了年纪的便宜,假以时日,韩姑娘定能超越我。”他面色不变,心里却升起疑惑。 方才对方明明看出了自己的陷阱,为何面不改色地跳了进去,他分明瞧见她的棋子本是要落在另一个地方的。 韩素娥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浅浅地笑了笑,倒没有输棋的沮丧。 她心里清楚,自己本不会输给世子,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但对方声名在外,若自己轻松胜过,岂不显得古怪,所以便刻意让了让。 那个陷阱,是她故意跳进去的。 “素娥,既然世子年长些,那肯定比你多些经验,输给他也不算什么。我相信,若是年岁相当的人,你肯定能轻松赢了对方。”江璇芷怕好友落了面子,于是宽慰道。 -- 第106页 她有些愧疚,本来是她提出要两人下棋,结果…… 不行,得替素娥找回面子。江璇芷想,她环视一圈,在座谁与素娥年岁相当...... 目光扫到那个角落的人,少年看着沉默低调,平平无奇。江璇芷眼睛一亮,就是他了,他看起来不怎么会下棋的样子,只要赢了他,素娥肯定可以找回自信。 于是想也没想就冲那人说:“黄公子,我看你和素娥年纪相仿,不如你也来同她对弈一局?” 话落,正在喝茶的沈檀没忍住咳了咳,似呛了喉。 “哎,我看不错。”另一人出声。 是魏嘉诚,他这次没跟她唱反调,十分赞成。 “不如我们来赌一赌谁会赢。” 闻言,江修乜他一眼,“你就知道赌。 黄柏?他也会下棋么? 韩素娥手指一蜷,掌心微潮,妙目一扫,望向那个一直低调寡言的人。 对方正好抬头看来,视线相触,深黑的眸子让她心中一突,仓促间移开目光。 有一瞬间,她心跳得乱了些,却不知为何。 一旁的谢景渊看了看二人,轻咳一声,唇边泛起微妙又古怪的笑意。 “嗯……江姑娘这个提议不错。” 他拍拍黄柏的肩,谆谆教诲:“虽然你棋艺不及我,但也勉强过关,可不要给我们北地丢了脸面。” “世子说笑。”黄柏淡淡瞥他一眼,竟是同意了。 魏嘉诚看有戏,便不由分说吆喝着大家先下注,身后小厮忙不迭拿出一个布兜,让大家将押注放进去。 江璇芷鼻间溢出一声轻哼,一看就是个惯赌。 “等等,”魏嘉诚却突然打断收注的小厮,目光一转,看向众人,“突然觉着钱财俗物未免太无趣,要赌就赌大的,不如——” 他顿了顿,笑意耐人寻味,“——我们押些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世子琢磨着他的话,“比如说?” 魏嘉诚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冲着众人扬了扬,“我押韩姑娘赢,赌注是这个。” 他拿的是《宵泽录》。 “难道你随身带着这本画册?”韩沐言吃惊,这个大少爷有什么毛病。 大少爷耸耸肩,一脸玩世不恭,“百芳画册,自然要日日带在身边品鉴。” 闻言在场人不由一脸无言,江璇芷更是偷偷翻了个嫌恶的白眼。 “赶紧的,”魏嘉诚对众人态度不以为意,连声催道:“快下注,快下注。” 谢景渊顺从地将手中折扇押在桌面,那是他经常把玩在手的,扇柄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我押黄柏。”他似乎对黄柏极为自信。 令韩素娥惊讶的是,魏嘉诚瞧了一眼那柄看着平常的折扇,竟然没有异议。 这时江璇芷悄悄凑到她耳边,低声解释:“那扇面上是柳齐脉的山水画和慎独客的题字。” 素娥了然,她想了想也开口:“我也下注。” “我押我自己,赌注……就用这盘棋吧。” 这盘棋?众人纷纷仔细去看那棋有何独特。 “和羲?”谢景渊很快看出门道,不由讶异问道。 “正是。”先前觉明并未收下“和羲”,这棋又回到素娥手中。 “好,好,我就喜欢赌这么大的,”魏嘉诚忍不住抚掌,眼中闪过兴味,“韩姑娘果然爽快。” 剩下的人中,江璇芷和韩沐言自然押了韩素娥,赌注分别是一块百年沉香木和一柄镶了绿松石的精致短刀,沈檀则以一块血玉押了黄柏。 出乎意料的,江修没有跟着妹妹押韩素娥,他歉意一笑,取下腕间手串,轻轻放在桌上,“我押黄兄。” 见他拿出此物,魏嘉诚夸张地瞪圆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双面对眼黄花梨串,“想不到,咱们江大少爷也肯下血本。” 他不是说不赌吗? 眼见这普通棋局变了味儿,韩沐言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只盼着不要走漏了风声,不然哪天自己也被冠上个聚众开赌的纨绔名号。 他招呼天冬默默将门掩上。 两人对坐案几,面前摆放着那盘“和羲”,周围站了一圈看客。 “我执白子。”黄柏展袖,将黑白棋盒对调,让对方先行。 一阵凛冽的雪松气息拂过韩素娥的鼻尖,她不由垂下眸子,松开蜷起的五指,道了声“好”。 他敢让她,那她便毫不客气。 两人看起来都很轻松,落子极快,不多时那棋盘上便布满黑白。 韩素娥只攻不防,与她相反,黄柏只守不攻。 观战的人中,江璇芷和韩沐言眉头紧锁,似乎云里雾里,看得头大。魏嘉诚则摸着下巴,啧啧称奇。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世子和沈檀对视一眼,面色微妙。 这些韩素娥都无暇注意,她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棋盘之上。 一炷香后,眼见局面凝滞,对方的布防几乎毫无漏洞,她有些讶然,没想到黄柏确实也算个中高手,在她这般看似横冲直撞实则暗中结网的攻势下也能死守至今。 白子清脆一落,又轮到黑子,素娥指尖拈着棋子,皓腕空悬,却久久未落。 她抬眼看对面的人,普通的面容,寡淡的长相,此刻正凝神注视着棋盘。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突然那眼帘掀起,鸦羽般的长睫一扫,墨玉般的眸子看来,有那么一瞬间,素娥呼吸窒了一息,那双眸黑不见底,似勾扯她的魂魄。 -- 第107页 她迅速垂下眼睫,面上毫无波澜,心中却微微乱了脚步。 下一步该怎么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是没头脑。 第52章 恼怒 “啪嗒” 黑子悬了半晌,终是落下。 因为方才那对视一眼引起的波澜,让韩素娥突然生出一股羞恼,这情绪来的莫名,她没空细想,不再看他,一双眼只盯着纠缠一起黑白子。 棋盘上逐渐布满黑白棋子,相互纠缠,不分彼此。 哪怕是不怎么在行的江璇芷,也看出这局面的紧张和胶着。 她不复轻松的心情,偷偷抬眼,见对面的世子和沈檀,也一脸凝重。 自己似乎......又挑错了人选。江璇芷有些不安地想。 但让她庆幸的是,半盏茶后,黄柏竟然像韩素娥之前那般,将棋子投入盒中。 “我认输。”他说。 棋面上黑子对白子紧追不放,无论他怎么落子,韩素娥都会想法子堵他的去路。 他似觉得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准备起身。 但一个声音打断他。 “你没输,为何弃子。”韩素娥坐着,没有动。 黄柏已经站了起来,投下一瞥,见她垂首,延颈秀项,看不清面上表情。 他只好道:“是我技不如人,怕输得太难看。” 闻言,素娥顿了一瞬,却也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退到一边。 眼见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刚还高兴的江璇芷不明所以,韩沐言轻咳了咳,“既然如此,那就是我妹妹赢了。” 众人没有异议。 定局已成,魏嘉诚却叹了口气,颇有些可惜的意味,引得江修莫名看他一眼。 他不是赌赢了么,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难不成还想输? 赢了的人不见开心,输了的人也不见伤心,谢景渊走到黄柏身边,轻拍他肩,半是安慰到:“黄柏,你不必灰心丧气,输给韩姑娘也不算丢脸。” “嗯。” 韩素娥站在博古架旁,指尖皆是凉意。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十分清楚,黄柏根本没有输,反而是在让她。 如果再继续下下去,那个输的很难看人,大概是她自己。 但是,他让了自己……. 她眸光微暗,突然分不清这究竟是好意还是另一种羞辱。 押赢了的江璇芷哪知道她心中弯弯绕绕,拿回自己下注的纸条,笑眯眯地对着世子等人道:“不好意思啦各位,这些我们就收下了。” “等等!”她点点桌上的东西,突然意识到不对。 她看向黄柏,一脸认真:“黄公子,你方才好像忘了下注。” 说完后又用胳膊肘推了推好友,“你怎么也忘了。” 此时韩素娥脑子里全是黄柏为何要故意让棋,冷不丁被她这么一提醒,推辞的话刚要出口,就听一道浅淡的声音响起。 “我身无长物,恐怕献丑,韩姑娘不如直说想要什么?” 她抬头,见他问的是自己,一时有些愣怔。 “我……”见众人都望来,不知如何开口。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起那本地理志,心中转了几道。 “我曾在地理志上看到你去过昆仑山,”她开口,想起上面栩栩如生的插图,看着他道:“不知……你可否绘一副昆仑山的画给我。” 这要求听着奇怪,黄柏眸中闪过讶然,他想了想,压下心中莫名,点头答应了她。 “恐怕要些时日。” “没关系。”韩素娥想到自己赢得不算光彩,有些心虚。 “地理志?什么地理志?”江璇芷闻言好奇,感兴趣道:“能给我看看吗?” 不知为何,素娥有些舍不得,但面对好友的请求,只好道改日再拿给她看。 她拂开鬓边散发,耳根发烫,不敢抬眼再看那人。 好在这时常山进来,说长公主遣人来此,韩沐言出去一瞧,是白芷带着几个婢子候在书房外。 原来他们母亲得知府上来客,让人将冰窖里冻好的酥山送了过来,但她还有事务要忙,就不来招呼了。 世子和几人让白芷代为谢过,众人移步前厅。 这几日正是最炎热的时候,从地窖里取来的冰砖被刨成了屑,做成酥山。 这酥山极有讲究,堆成山峦的形状,淋上蔗浆和蜂蜜,还要在山底以乳白酥油做云雾缭绕,山尖儿放上花草点缀,远远瞧着真如一座晶莹剔透的雪山。 “这是殿下亲手做的,今日来了贵客,便让人拿出来招待。”白芷笑吟吟吩咐手下小婢女将酥山分盛在容器中。 “有劳殿下。”世子温文道谢。 白芷做好一切,躬身一礼,带着婢子鱼贯退下。 “要说这夏天呐,最好的消暑便是这酥山。” 魏嘉诚毫不客气,舀了一大口刨冰送入口中,酥山入口即化,绵软冰凉,奶香回味,令他不自觉眯起眼睛。 “吃到这个我便想起南鸣山下的那家新开的慕泉居,”他道:“近日的招牌便是酥山,听说是由老板娘亲手做的,每日只十份,供不应求。” “慕泉居?”世子有些印象,“好像听别人讲过,是很出名的一间茶楼食肆。” 他好奇:“这家店有什么独特的吗” 一直没吭声的韩沐言突然似呛了水,咳了咳,引来素娥奇怪地一瞥。 -- 第108页 魏嘉诚神秘一笑:“说起来,这家店的老板你们都认识。” “正是上回我们在画舫上遇见的袁姑娘。” 是她?韩素娥闻言一怔。 过了快一个月,她差点忘了这个人。 早先她让阿凉去打听关于袁姝的事,阿凉很快便打听了清楚,袁姝那日说的话全是事实,《宵泽录》的原主人的确家道中落,且卧病在床,而前一个月在城南,确实也发生过一起马匹失控事件,当时哥哥偶然路过,出手相助,被不少临街商贩亲眼瞧见。 从阿凉了解到的事来看,对方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因为那日在南泠印社,袁姝有意无意地提及“心疾”,素娥始终对于她有些防备。 好久没有听过对方的消息,她原以为这事便告一段落了,没想到…… 她侧头扫了哥哥一眼,见他面色有些不自然,不由微微蹙起眉。 哥哥好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是她?”世子想起什么,颇有兴致:“我听闻那家慕泉居占了六间院子的地儿,排场很大,院落设计考究,全照着南方的风格。我们还道是谁这么大手笔,原来是袁姑娘。” 众人听出他话中意味,料想那个袁姑娘应该是家底丰厚,且有些门路,才能得了那么好的地段。 这时身旁的江璇芷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你也见过那个袁姑娘吗?” 素娥惊讶地同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见她肯定,江璇芷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我听闻她其实是位寡妇,但是她的亡夫是在新婚后没几日去世的,她还年轻,夫家不忍让她守节,便放她回了娘家,仍喊做姑娘。” 还有这事? “我之前在一次宴席上也见过她,”江璇芷又道,“那位姑娘长相确实惹眼,恨不能艳压群芳,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她……给我的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后半句声音小,素娥听得不太清,正要问她时又听她说:“没想到你与她也见过,怪不到上次同她闲聊时,她中途还提起过你。” 提起自己? “她说了什么?”韩素娥问。 江璇芷压低了声音,“她见我俩认识,便问候了一下你的身体,我就如实跟她讲了。” 问候自己的身体?素娥转了转眸,那看来这位袁姑娘真的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也不知她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她没有说什么,手中慢慢搅着酥油,打算让人再好好查一查那个袁姝。 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用过酥山,日头没那么晒了,韩沐言又提议去院中捶丸,得到了众人的响应。 在柳汐园有大片空地,遍布着假山树木,又有阴凉,特别适合捶丸。 韩沐言令下人划了块儿地,借着草木和假山阻拦,挖几个洞窝,就成了一个天然的步击场所。 “咱们打满二十筹为胜,怎么样?”谢景渊拎起一根球棍,在手上掂了掂。 几人没什么意见。 江璇芷对这项活动很感兴趣,也挑了根球棍,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韩素娥懒得动,坐在一边替他们放筹码。 魏嘉诚看看几人,嚷嚷道:“哎,既然又要比,那不如——” “闭嘴!”江修瞪他一眼,成功地让他住了口。 “你若再赌,我就去告诉肖夫人。” 他说的是对方的母亲,楚国公府的侯夫人。 “你方才不是也挺开心的。”魏嘉诚摸摸鼻子,嘟囔一句,但终是消停了。 两人的来往看得石桌边上的素娥微微一笑,这对好友可真是有趣儿。 令她没有想到是,黄柏也没有参与,而是跟她一样坐在一旁观战。 “你怎么不去?”她有些好奇地问,没察觉自己语气多了些熟稔和亲昵。 黄柏手握着茶盏,里头是冰镇的凉茶,消去了半身暑意。 “热。” 怕热?这位少爷可真是娇贵,一点儿汗不肯出。素娥有些失望地转过头,原想看看他的本事,也打水漂了。 场地上一阵笑声响起,原来是江璇芷将球击飞了去,飞到了旁边的院子里去,魏嘉诚笑得夸张,扶着腰站不直,惹得江璇芷作势要拿棍棒敲他。 其他人都专注于捶丸,韩素娥身边坐着个人,就有些心不在焉。 好一会儿,她清了清嗓子,装作随口问:“今日怎么不见墨一?” “他有事要办。” “哦……”她点点头,“说起来,上次的事情我还没向你道谢。” 在张府,黄柏两次救下她,尤其是第二次面对洛梅时,同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今日本是想宴请感谢他的,却又被他让了自己一盘棋。 “不客气。”黄柏将茶盏轻轻地放在石桌上。 韩素娥又忍不住去看他。 上次对方在制止自己的时候,被簪子尖儿划伤的脸,当时自己也未道歉,此时便关心道:“上次,你脸上被划伤的地方还好吧?当时……我不是有意的。” 她视线所及,是黄柏干净的下颌,那道划痕早就不见了,想来是擦了药。 闻言,黄柏也侧过头与她对视。 他淡淡道:“没事。” 素娥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搭在腿上的手有些不自在地搅着绸帕。 接触过几次,她发现这个人不仅见多识广,身手不错,而且也有些才艺,只是......脾性冷淡,实在不讨人喜欢。 -- 第109页 但一想到那日,他悄然站在洛梅身后,予以自己一个沉静的眼神时,她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的……悸动。 素娥耳尖发烫,察觉自己又开始想这些。 她有些恍惚,撇过头瞧也不瞧地,摸向桌上茶盏,想借凉茶来清醒。 “拿我的杯子做什么?”响起一道声音。 这声音出现得突然,她本就心虚,于是受惊般地浑身一震,手腕一抖。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是瓷器磕在石桌上。 韩素娥倏地扭头,发现指尖所触,竟是黄柏方才握在手中的瓷杯,那瓷杯被她打翻,里头的茶汤泼了出来,在石桌上留下水渍。 “我、我不是。”一时失了分寸,不知道是该羞还是该恼,她磕磕巴巴地想辩解,最后恼羞成怒,索性直接怪他。 “谁让你放在中间的。” 闻言,黄柏一直没什么波动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他似乎没想到她还能倒打一耙,漂亮的眸子里浮起几分疑惑。 “常山,”素娥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唤道,“快将这儿收拾干净。” 末了又道,“下次换个大点儿的桌子,省得东西没地儿搁。” 常山默默地上前,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又默默地退下,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临走时偷摸觑了眼那位客人,对方一脸无言,沉默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噩梦 晚膳留了几人一起在府中,在屋里放了冰鉴消暑,吃的不是什么高雅的东西,而是府上厨子调好的锅子汤底儿,削薄的牛羊肉在沸腾的汤中烫儿着吃,还有片好的剔透鱼肉,甜而不腥,肥而不腻。 他们倒没有男女分席,只是各自面前摆了一口小锅,自己吃自己的。 魏嘉诚抛了贵公子的矜持做派,大口吃肉喝酒,直呼过瘾。 “今日真是没白来,”他接过婢女烫好的满满一碗菜,一边冲世子几人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将军府有个老厨子是从蜀地那边来的,调的一手好汤底儿,外头的锅子跟这比差远了。” 他说完,又探头看韩沐言:“澄弘,你们到底是打哪儿找到这个厨子的?” “哦,”韩沐言语气稀松平常,不甚在意:“好像是我爹从蜀中王那里抢来的。” …… 魏嘉诚一噎,默默地闭嘴。 多吃饭,少说话。他如此告诫自己。 入夜,在同韩家兄妹道别后,世子和沈檀登上马车,朝质子府回。 车厢里,谢景渊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半晌开口:“他不是说今日要同韩姑娘打听大理寺的办案进程么?” 黄柏来之前,他身边的青渠告诉他们,昨日韩素娥兄妹去了大理寺,还遇到了周之翰,瞧样子应该是聊了些犯人的情况,于是黄柏打算今日打探一番。 沈檀弯了弯唇角,“那会儿公子没去捶丸,我以为他是故意留在韩姑娘身旁,不过现在看样子是没成。” “啧,”世子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体,“你有没有觉得,他和韩素娥今天怪怪的?” “没注意,不过——”沈檀斟酌半天,“——他让棋一事,我总觉着被韩姑娘发现了。” 他微微蹙眉,“世子,你说韩姑娘会不会有些恼了?” “有可能,”世子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因为我也不大高兴,她下午也让了我。” 沈檀微讶,韩姑娘为何要故意输给世子? 等等,她竟然能赢了世子...... 看出他的难以置信,谢景渊落落大方地承认:“恐怕她的本事不比我低。” 紧接着又微叹一声,含了几分自嘲的笑意,“是我轻敌了。” 见此,沈檀面上柔和一瞬,温言安慰:“世子已经很不错了。”但他很快又不解: “可是赢了不该高兴才是吗?” 谢景渊睨他一眼,露出“你不懂”的表情。 “不清不白地赢,还不如堂堂正正地输。” 闻言沈檀一怔,遂笑笑:“原来是这样。” “但是,”轮到世子疑惑,“阿淞为何要让她?” 沈檀猜测出什么:“魏公子押的那本画册,好像有些问题,没准公子认为,是个烫手山芋,接不得。” “这样,”谢景渊了然,想起那本画册,似乎确实有些异样,“派人去打听打听,那本画册究竟有什么秘密......” 马车驶远。 清台巷,黄柏自国公府出来便直奔自己落脚的地方,青渠和墨一在房里候着,一见到他,便开始禀报白日里打探的消息。 “公子,属下查到,昨日大理寺犯人暴毙,听几个狱卒闲聊,似乎是中毒,但仵作没验出来是什么毒。”青渠说完,补上自己的猜测:“属下觉着那人可能是自尽。” 黄柏想不想便否定:“不可能,大理寺羁押重犯,定会事先搜身。” 他问:“他有吃过什么东西吗?” “有的,属下从看押他的一个狱卒嘴里套了话,说除了大理寺提供的饭菜,对方还喝了陈记酒坊的竹叶青。” “竹叶青?” “是的,”墨一此时插话进来,并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个酒坛,“这是属下去陈记酒坊买的。” 黄柏接过酒坛,拔出瓶塞,顿时一股竹叶清香和酒的醇香漫了出来。 “这酒有问题?”青渠不解。 -- 第110页 黄柏轻嗅瓶口,仰头饮了一口,看得二人心中紧张。 “没有问题。”他慢慢品尝,酒液入口微苦,在唇齿间涤荡一圈,是甜绵醇香的回味。 “没问题?” 墨一难以置信,没问题犯人为何饮下不久后就暴毙而亡,这说不通啊。 亏他还特地绕了好几条街去买。 “王府教的东西都忘干净了?”黄柏放下酒坛,眼尾一扫,似在问罪,“这酒是什么做的?” 墨一一凛,想了想,恭恭敬敬道:“竹叶青酒含檀香、砂仁、当归、广木香、陈皮等十余种药材。” “接着说。” …… 接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见公子目光未及自己,求助地忘了眼一旁的青渠。 青渠跟他大眼瞪小眼,爱莫能助地笑了笑。 “你都说了砂仁,怎会不知有一种毒,恰巧需砂仁来引起发作。”黄柏见他半晌不吭声,语气淡淡。 经他一说,墨一脑中一闪,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公子。 “天目萼!” 天目萼?青渠没听过这个名字,转过头见墨一口中喃喃: “原来他服用了天目萼。” 见公子神情不变,像是知道此物,青渠不由得问:“公子,天目萼……是什么?” 黄柏却看着墨一,一语不发。 墨一很快反应过来,同青渠解释: “天目萼是前朝的一种宫廷秘药,服用者表面上内力大增,武艺长进,但其实会阴虚血燥,脉象不稳,若误食砂仁,更会吐血而亡。” 怪不得那个杂役突然会了武,原来是服用了这东西,这真是好生奇怪的一种毒药。青渠暗自皱眉,可是墨一怎会知晓前朝的东西?且看公子的样子,对此也并无疑问。 他没有贸然问出口,而是讨论道:“既然如此,那就说明犯人同前朝余孽有染。” 墨一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别看汴京一片平和,但不乏三教九流,乱党中人,此次进京,就是为了追查一些暗中势力。 可是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看向沉吟良久的公子,踟蹰又期盼地开口:“公子,您可知道,前朝余孽为何要去害韩姑娘?” 他满心里都是担忧。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黄柏摇头,说了句“不知”。 只是末了又轻嗤一声,嘴角勾起兴味。 黄柏看着手中酒壶,眸光微动。 如此一来,他倒是弄清了萧慎为什么会死。 ~ “报复?”第二日一早,谢景渊看着手中的信,神色惊讶。 沈檀从他身后走近,扫过那信上字迹。 “不止为了报复你,他们此举,恐怕也是为了给宋辽添堵,阻止和谈。” “这些人还真是……”谢景渊有些无语,“难道萧慎死在我府外,就能说明人是我杀的了?” “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而是萧氏一族怎么想。”沈檀耐心分析。 萧氏怎么想?谢景渊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冷哼一声:“萧氏那群蠢货当然认为是我做的,他们可不是想着法子找我的茬。” 沈檀笑笑,宽慰道:“世子不必忧心,有公子在,他们不敢如何。” ~ 霁月楼,拂云轩。 韩素娥又做梦了。 这是她重病醒来后第六次噩梦。 梦里她不知身处何方,四周是一片空茫。 突然在前方,浓郁如墨的黑雾中,出现了父亲的身影,看不清面容,身佩铠甲,左手执剑,鲜血蜿蜒,顺着剑身往下滴落。 她动了动,想要过去,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低下头,腿脚陷在泥淖中,一动便陷得更深,缓缓往下沉。 她心中着急,伸长了臂膀,试图够着浓雾中的父亲,却没有站稳,扑倒在沼泽中。 “父亲!”她拼命想爬起来。 父亲的身影一动不动,似乎在无言地注视着自己。 她趴在地上,焦急得直落泪,突然看见父亲身后出现了一把巨大的长斧,缓缓挥下,而他一动不动,毫无察觉。 “不要!”素娥尖声哭喊,双手胡乱挥舞,想要击退父亲身后的黑影。 浓雾中的人影无动于衷,被长斧倏地划破,散成飞烟。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浑身发抖,满脸是泪,却束手无策。 很快,那飞烟在她眼前又重新聚在一起,变成了母亲的模样,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再次被长斧砍成飞烟,烟消云散。 她惊呆了,无声地流泪,眼睁睁地看着那飞烟又变成哥哥、姑姑,一个一个散作灰烟,神魂具灭。 然后眼前蓦地腾起火焰,张牙舞爪地吞噬着一切,迅速窜至四周,连身下泥淖都燃烧起来,浑身灼烫。 素娥满眼绝望,静静地趴在地上,任由自己燃烧,放弃了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疾风吹来,将熊熊火焰扑灭大半,那火似遇水而退,突然萧瑟,原本跳跃着的姿态变得畏畏缩缩,犹如发抖。 接着一双手臂扶住了她,将她笼在怀中,顿时周身的灼热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和清凉的舒爽。 她抬头看向来人,鼻尖充盈着雪松的冷香。 · “姑娘,快醒醒了。”檀香站在床边,轻声唤道。 “今个儿要和夫人一起去宫里头。”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床上的人。 -- 第111页 韩素娥双睫一颤,悠悠转醒。 纱帘飞旋,窗外的风吹了进来,有些凉意,她打了个喷嚏。 “姑娘,您昨夜怎么又踢被子了,”檀香见状,忙取过件长衫披在她肩上。 “下雨了?”素娥越过她,视线落在窗外,天色有些阴沉,细密的雨帘将外头景色遮挡得朦胧一片。 “昨夜就开始下了,奴婢还给您加了被子,没想您又踢开了。”檀香蹙着眉尖儿,有些忧心,“一会儿奴婢去煮点姜汤给您,可千万别得了风寒。” “好。”韩素娥没拒绝。 她穿戴好后,任由檀香给自己梳发,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有些恍惚。 这已经是自己第六次做类似的梦。 不论是梦到前世的什么情景,最后自己都会被一片火海吞噬。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前世的事情,张府经历的事情,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自己。 只是为何,她总会梦到一个人救了自己。 那个人又是谁? 头上突然一沉,她回过神,看檀香替自己戴上了一个簪钗冠。 “姑娘,太热了么?怎么脸上这么红?”檀香疑惑。 素娥轻咳一声:“可能是方才喝的那碗姜汤。”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吧。” 第54章 燃香 仁明殿中,圣人半倚在塌上,微阖双眼,听着宫人挨个儿禀报宫务。 珠帘被打起,轻微碰撞的声音与殿外雨声融为一体。 是六尚局的的秦尚宫来了。 秦尚宫给圣人请了安,恭恭敬敬地道: “辽夏使团这几日陆续进京,陛下的意思是,商贸和谈后,趁着中秋节正好设宴款待来使。” 她双手呈上一份单子:“这是六尚局何处拟的单子,请圣人过目。” 韩琳晓接过宫人递来的单子,细细览阅了一遍,声音有些疲惫。 “没什么问题,就这么着吧。” 待秦尚宫走后,她蹙眉看向嬗溪,“怎么还没来?是雨太大困住了吗?” 嬗溪扭头瞧了眼窗外雨幕,比早先时候小了不少,应该不是雨太大的缘故。 她试探地问道:“要不奴去宫门候着?” 圣人摇摇头,支着腮的手挥了挥,“算了,再等等吧。” 韩素娥和母亲确实被困住了,不过不是因为下雨。 她们的马车在行至梧桐街时,路过驿馆,正巧碰上了进京的辽使。 辽使队伍中,有个人认出了将军府车驾上的徽纹,便拦住马车,说认识车内的人,要同对方见面。 这实在是不成体统,车里坐的人岂是他想见就见,且瞧那纹丝不动的车厢帘,明显是长公主无意搭理这人,于是随行的护卫一口回绝,叫他们把路让开。 谁知对方不依不饶,口中道故人相遇,怎能不见上一面,语罢竟然作势上前,试图掀开那紧闭的帘子。 将军府的护卫素日也不同于普通家丁,一看这情况,便拿出了架势,长矛一挥,齐齐指向那人,然后对方人马也骚动起来,纷纷抽出身上佩剑。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凝滞时,车厢帘动了动,传出来一道声音:“萧宁,这里是汴京,不是上京,莫非你还敢拦着本宫?” 那人被训斥一通,并不生气,巴巴地上前,虽瞧不见里面的人,却带着讨好的笑。 “殿下,许久不见,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叙叙旧,问候几句。”他的语气热切,口音有些生硬。 韩素娥坐在母亲身旁,有些吃惊。 这个叫做萧宁的人,大概是辽人萧氏一族,可他怎么会认识母亲,还是一般熟稔的模样? “我同你没什么旧好叙的,把路让开。”嘉敏冷冷道。 外面的人似乎有些不甘,但没敢再造次,听了这话,乖乖地让开了路。 “殿下,萧某诚盼在中秋宴上见到您。” 嘉敏没有理他,平静吩咐车外手下:“走吧。” 马车驶远,那个叫做萧宁的人站在原地目送着,目光有些痴。 “三舅,”一个着左衽圆领窄袖的高大少年走了过来,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紧紧盯着远去的马车片刻,而后拍了拍萧宁的肩,“还下着雨呢,我们的人站在这儿太引人注目,先进驿馆吧。” 萧宁反应过来,看了看周围,见不少驻足的当地百姓,连忙让手下散开,将行李搬进驿馆中。 两人被驿馆负责人引入住处,甫一进了屋。 “方才那个便是当年拒绝您的长公主吗?”少年勾起一抹笑,含了打趣, 也只有他敢这么说,萧宁尴尬了一瞬,不得不承认道:“殿下,正是。” 被他称为殿下的是皇太孙耶律严宇,此次同他一起来到大宋。 耶律严宇安慰道:“三舅不必沮丧,这宋人女子也不过如此,在城中出行要坐马车就算了,说个话也是绕来绕去,还是我们辽人女子敢爱敢恨,直爽可爱。” “殿下可莫要这般说,”萧宁忙劝,“此次和谈,陛下也有意与宋和亲。” “嗤,”耶律严宇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和亲。” 他脸上的笑倏地收住,眸色沉沉,一片狂风骤雨。 “舅舅莫不是忘了我为何会来这里,若不是耶律夷新那条疯狗——” 他没有说下去,后面的话都被吞进咬牙切齿的恨意中。 -- 第112页 萧宁一愣,不敢再提,摇摇头,无声叹息。 将军府马车里,素娥瞧着母亲神色,试探地开口:“母亲,方才那人是谁?” 嘉敏抬手,曲肘撑着额,脸色有些恹恹。 “辽前太子妃的弟弟,排行第三的萧宁。” 萧宁?韩素娥没有听说过,倒是知道那位前太子妃,好像是和前太子一起被控为谋逆,废为庶人,先后病逝。 不过说起来,这人也是萧氏一族,她想起前段时间横死的萧慎,这个萧宁恐怕是讨说法来了。 只是他为何会认识母亲?甚至——素娥有些尴尬地揣测,这人怎么好像对母亲有些……特殊的感情。 她默默瞧了母亲一眼,终是压下了心中疑问。 二人在路上这么一耽误,好不容易才到仁明殿,一进去便瞧见圣人迎了上来。 “可有被雨淋着?”韩皇后忧心地看着侄女,担心她淋雨受寒。 嘉敏摇摇头,“不曾,雨小了许多。” 还不待韩皇后再开口,她想起正事,一把扶住对方,面露焦急:“我听人说你不舒服,到底是怎么了?” 姑姑不舒服? 一旁的韩素娥闻言吃了一惊,母亲来之前可不曾提到姑姑病了,她还纳闷为何要这么匆忙地过来,原来是这样。 圣人一时未言,而是让二人坐下,嬗溪上了茶,唤退殿内宫人。 她坐在塌上,莹白的玉指抓紧了绸帕,目光投向角落的巨大鎏金香炉,眉间浮起一抹疑虑。 对向母女二人关切的目光,再三斟酌后,她才开口道来。 “前段日子我换了一种香,”她回忆着,“之后便难以入睡,偶尔睡着,就不停地做噩梦。” 母女二人闻言,心中一紧,嘉敏细细去看她的脸色,发现平日很少施妆面的韩琳晓今日竟薄涂了层粉,然而即使这样,也遮不住眼下的一片青黑。 “本来我不知是那香有问题,还觉着新换的香比往日好闻,后来怎么也找不出原因,前日娴妃来我这里请安,随意提了句这香闻着特别,我才注意到,是换了香后才开始不适,便疑心这香有问题。”圣人道。 “那你可有将香换掉?”嘉敏听到这里,急急问。 她点了点头,说自然换回了原来用的旧香,果然在刚换回去的那晚,她又能安然入睡了,也没再做噩梦。 看来确实是香出了问题。 嘉敏稍微松了口气,又问:“既然是香有问题,找太医看了么?” 正是这句话,让圣人的神色微微一变,她一脸复杂,欲言又止。 看样子这事并不是这么简单。 “究竟是怎么了?”嘉敏意识到不对。 圣人久久未言,半晌后抬了抬手,嬗溪走了过来。 “这正是我突然唤嫂嫂过来的缘故,”她从嬗溪手上拿过一方铜盒,掀开了盖子,“这里头是我前几日换的新香,当时我找太医看了,太医却说这香绝对没有问题。” 没问题?怎么会没问题? 嘉敏眉间蹙得极深,双眼凝着她,“你怀疑太医说了谎?” 圣人没说话,但脸上的神情代表了她的态度。 “嫂嫂你也知道……”好一会儿后,她轻启蔻唇,语气有些冰凉,“这宫里头,多的是想要我——” 她瞧了瞧韩素娥,话只说了半句便停住了。 她未启齿的话,韩素娥却是都懂。 她想到前世姑姑被废后,一尺白绫了却余生,不由垂下眸子。 那时她才明白父亲和母亲的歉疚源自哪里。 嘉敏缓缓握住这位小姑子的手,她长了对方五六岁,从小看着卿云长大,都说长嫂如母,此时听她这么说,嘉敏难免替她心疼。 “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人查清。”她语气和缓,带了几分安慰。 但看向那方铜盒时,目光有些冷。 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把主意打到卿云身上。 “对了,”圣人又道,“不知嫂嫂知不知道,这次的辽使团队伍里头,有一个人……”她语气迟疑。 “你是说萧宁么?方才来的路上遇到了。”一提到此人,嘉敏便失了兴致。 谁料圣人闻言一怔,似乎同她说的不是一回事儿。 “萧宁?他也来了?” 也?什么意思?难道她说的不是这人吗?嘉敏挑眉。 “嫂嫂,”圣人反应过来,“我要说的不是他,而是皇太孙耶律严宇。” “耶律严宇?他怎么来了?” “听闻……辽皇帝要外出游猎,耶律夷新上言说将应该皇太孙留在宫中,是耶律严宇自己要求跟随使团来到这里,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圣人话中含了思虑,“但我猜测,朝廷可能会择一公主或宗室女子同对方联姻。” 嘉敏神色一变。 圣人看了看侄女那鲜花一般艳丽的娇靥,忧心道:“虽说这事儿倒不至于落在素娥头上,但还是要请嫂嫂留心几分,据闻那个皇太孙,有些……” 嘉敏立即明白她话中意思:“我知道,辽人么,总是不知礼数。” 就如同那个萧宁一般。 圣人听出她话中意思,不由得问道:“嫂嫂先前说遇到萧宁,他没有无礼吧?” 嘉敏语气轻蔑,“这里是我大宋的皇城,他也没有那个胆子。” 闻言圣人放心,点了点头。 -- 第113页 临走前,素娥突然想到自己也时不时做噩梦,便求姑姑将之前用的那种安神香给自己装一些,她想带回府里,按着那个配方也调一些香来。 圣人见了她们半天,心情好了许多,哪里会舍不得一点香料,便让嬗溪将还剩下的香都拿了出来,用铜盒装了起来。 她将装好的旧香递给素娥,微笑道:“果然还是这旧香好用,每次闻着,便能安然入睡,现在想想,真是一日也离不得。” 说罢,闭了闭眼,轻嗅着香炉里飘出的香气,有些享受。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周府 回到府中,嘉敏立刻吩咐白芷将那盒香料送去沁香园,让那里的香料师好好检查一番。 白芷依言退下,刚出了院子,大姑娘身边的沉香低头走来,不知为何形色匆忙,一个没注意与她撞了个正着。 “哎呀!”白芷手上铜盒没拿稳,一不小心就要往地上摔去。 幸而沉香会武,眼疾手快地将铜盒接住,末了面带歉意地还给她。 “白芷姐姐,对不住。” 白芷轻拍胸脯,一脸后怕:“差点就摔了。” “你呀,”她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有些无奈道:“走个路低着头做什么,下次可不许再这么冒失了。” 沉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姐姐说的是,我知道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白芷看着她走远,摇摇头,却突然觉着手中铜盒轻了些。 她急忙打开盖子,瞧见里头香料似乎少了些,料想是方才不小心洒了些出去,不过还好不算多,便松了口气。 雨停了,素娥待在自己的院中,手指抚过雨后的芭蕉叶,晶莹的水珠悬在叶尖,被拨动得抖落在地。 “姑娘。” 她回头,见沉香匆匆走进院中。 “东西到手了吗?” 沉香点点头,拿出一方绸帕,袖子一抖,倒出一堆香粉。 “怕白芷姑娘发现,奴婢没敢弄太多。” “没事,”素娥看着眼前的香料,“这些够了。” 她吩咐道:“让阿凉抽空去游云寺一趟,问清觉明大师最近所在,然后差人将这香料送过去。” 沉香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两人刚说完,见青禾穿过月洞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 “哪里来的?” “门房送来的,不知是谁。” 素娥没避开沉香,直接拆开封口,展信而读,却是李棠来信,对方说过三日便上门来寻她。 “姑娘……”一旁的沉香眼力好,无意间扫到,皱了皱眉,“您还没同夫人和将军说。” 是啊,素娥沉吟,这几日竟把李棠给忘了,三天后他就来了,自己必须想好怎么同父母交待。 ~~ 身为汴京世家之一的周家,府上建筑却异于南方风格,虽也飞甍画栋,层楼叠榭,却斗拱低垂,房檩平直,彩绘漆柱,仙鹤透雕雀替,风格颇为与众不同。 书房外的长廊上,沈檀负手而立,打量着梁柱上的画,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贵府未免也太光明正大了些,”他看看四周,“莫不是怕来人猜不出你们底细?” 一旁陪同的周老太爷子捻了捻白须,不慌不忙,“欲盖弥彰,老夫便反其道行之。”他露出得意的神色:“倒还真没人怀疑什么。” 他见沈檀不可置否的表情,还要再说什么,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周之翰步履匆匆,方才他正在大理寺,突然被祖父急召回府,说有要事要谈。 能是什么要事?他边想边走近书房,见到爷爷和另一人站在长廊上,不由得愣了一瞬。 另一人似乎有些眼熟。 “祖父,这位是?” “周大人,”沈檀含笑点头,看出他的不解,主动解释,“我叫沈檀,上次我们在张府遇到过,我当时跟在世子身边。” 周之翰闻言了然,确实,上次看到世子身边站了一个人,祖父也提到过镇北王府派了人来,想必就是这位沈公子了。 他客气一笑:“不敢称大人,上次走的匆忙,未能打招呼,实在对不住。” 周老太爷看孙儿已到,便道:“我们进书房详谈吧。” 三人进了书房,仆役上了茶,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周之翰正疑惑有什么事情时,就听沈檀道:“先前龙舟赛贵府得了前三甲,沈某还未向你们道贺。” 周老太爷摆手:“之后怎么做,还要听凭王府吩咐,以及黄家相助。” “只是现下……有一桩事必须要先解决。” 说起这事,他神色微微认真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孙子和沈檀。 “祖父,怎么了?”周之翰微微一愣,祖父看起来,似乎在为什么事发愁。 沈檀温和道:“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周老太爷但说无妨。” 于是周老太爷叹了一口气,将困扰之事告诉他。 原来自上次龙舟赛后,周家手下的几个产业便接连出事,不是这间铺子走水,就是那间铺子被盗,要么是粮铺的米莫名长虫生潮,要么是酒楼里有客人吃坏了肚子,麻烦层出不穷,甚至连西边的几个矿场也出了问题。 一开始周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一点小问题,出了事自然有弥补的法子。但时间长了,就咂摸出不对味来,周府自然不是吃素的,便派人去查,一查不要紧,周老太爷才知道这些铺子出事不是巧合,都是有人暗中唆使,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郑家。 -- 第114页 他料想郑家失去了到手的肥差,一直心有不满,而当时进献沙漏机械时钟的也正是周府,郑家想必是因此忌恨上了他们,才屡屡报复。 周老太爷虽查到蛛丝马迹,却没有明确的证据,无法指控,只能忍气吞声,让手下人格外注意,别再被钻了空子,过了一段时间,或许无法再轻易生事,那郑家也消停了下去。 然而,两个多月过去,就在辽使进京的这当口,周老太爷突然收到眼线回报的消息,种种迹象表明,裴相有意劝说官家增加一个互贸名额,而这个名额,很有可能是为郑家准备的。 周老太爷顿时便觉得不妙,先前他们已经同张家和叶家商量好,届时会推举周府二老爷也就是周同明成为商会会长,可若是郑家也参与到此事中来,必定会得到裴府的帮助,同周家争夺会长一职。 于是他想到了向王府求救,便请来了沈檀,同他说了这些情况。 他说完这些,才停下喝了口茶。 “裴相还会劝说官家?”周之翰蹙眉,他虽然对郑家那些小动作有多耳闻,但不知道对方竟然如此有恃无恐。 “他准备拿什么理由?” 贸易一事早就在两月前敲定,此时突然提出增加名额,岂不是儿戏。 “不管他打算用什么理由,有一点是绝对明确的。”沈檀接过他的话,神情有些凝重。 “不到最后一刻,郑家和裴相绝不会放弃这一差事。” “我会回禀王府,”他看向周老太爷,语气慎重:“但贵府这几日也务必要小心谨慎。” “毕竟,若是不能增加名额,他们还可以想方设法替换掉其中一家。” 二人心中一凛。 ~ 翌日,等父亲从军营回来,哥哥正巧也从太学休沐回来,韩素娥便同他商量了一下,在晚膳时提起两个月前在南泠印社一事,以及收留李棠的事由。 晚膳过后,韩素娥面不改色地说了这事,韩大将军听直了眼,掏了掏耳朵,转头看向妻子:“我没听错吧?” 嘉敏也回过神,没好气道:“你没听错。” “咳咳,行,韩沐言,你倒是来跟老子说道说道,那四道题你是怎么解出来的。”韩玮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韩沐言闻言,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口中不停道:“猜的,猜的,都是运气好。” 他一手抬起假做扶额,拼命冲妹妹使眼色,无声地求救。 见哥哥招架不住,韩素娥只好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父亲母亲,那其实是我解出来的,收留李棠,也是我答应的。” 夫妇闻言二人怔住,对视一眼。 “你为何要这么做?” 素娥照着先前想好的说辞,神色自若地开口:“我当日见他年纪幼小,又孤身一人,便生了恻隐之心,答应了他。” 她面上镇定,双手却不自觉搅在一起,鼓起腮软软道:“一两银子买了个价值万金的古琴,总不好占人家便宜不是。” 奈何嘉敏不信她说辞,手指轻点她额头,蹙眉道:“你这张嘴倒是会说,整天将我们骗得团团转,若是真的怜悯他,给他些钱财不就可以了么,何苦非要引进府来。” 果然过不了这一关。韩沐言偷偷叹气。 但素娥并未气馁,她耐心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但他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自报了家门,母亲若是有疑虑,派人前往查探便是。” “再说,倘若真是别有用心,那他们又如何算准我能答出四题?要知道,我不过也是误打误撞蒙对的,如果连这些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未免也太过神通。” “母亲——”素娥又开始使出她的撒手锏,抱住母亲的肩,“——母亲若是不同意,那我就——” “就怎样?”韩将军挑眉看她。 她想了想,咬咬唇,声音低了下去,“——那我也只好听父亲和母亲的话,回头再拒绝他。” 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满是失落,还有纠结。 这叫以退为进。 果然见嘉敏无可奈何地摆摆手:“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也没有办法。” “让他来罢。” 素娥眼睛一亮,欣喜地娇声直唤“阿娘”,她很少这么称呼,除非特别高兴的时候。 嘉敏唇角柔和,无奈地笑笑,“不过,你们要将府里的规矩好好告诉他,既然还是个孩子,那便多派几个人照看着,以免出什么差错。” 韩沐言看了妹妹一眼,上前说道:“母亲,不如将那个小童安置在我院中,多增派几个人手,至于贴身小厮,我看我手下的天冬就不错,稳重细致,适合照顾小孩。” 嘉敏“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她想的是,自从张府出事后,女儿便很少出府了,难得见她有什么要求,便应了吧。 一旁端着茶正襟危坐的韩大将军完全没有插话的份,他颇为牙疼地瞅了瞅韩素娥笑得狡黠的双眼,几度欲言,终是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无聊啊啊啊啊啊,又快要到刺激的地方了,但我感觉我在脑海中爽完了,就懒得写了哈哈哈哈 第56章 年年 过了两日,到韩沐言回太学的前一天。早上天还未透亮,将军府东偏门的值夜门房便被一阵拍门声吵醒,门房老李揉着惺忪的睡眼开了门,口中不耐烦道:“谁啊,一大清早的。” -- 第115页 他推开门板,却不见人影,老李以为自己花了眼,瞪大了双眼。 “这儿。”一个清脆的童声在底下响起。 老李循着声音低下头,看见石阶上蹲着一个浅葱色的矮小身影。 他定睛一看,那小个子抱腿蹲着,似乎累极,他背上还驮着一个半人大的包裹。小童将头抬起,露出一张比老李还萎靡的皱巴小脸,不等老李询问,又从怀中摸摸索索掏出一个玉牌,玉牌上赫然是老李熟悉的图腾。 老李很快反应过来:“呦,您就是我家少爷嘱咐的那位小公子吧,快请进快请进。”说着将小童扶起,殷勤地帮他提了行李。 那包裹看着沉,提着也沉,老李抱在怀里,一边引小童进府,走着走着觉得怀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他差点将包裹扔出老远前,看到布袋夹缝里艰难地拱出一个毛茸茸的猫头。 老李砸了咂嘴,干巴巴夸了句“这小狸奴可真肥实”,许是听懂了他的话,那狸奴一个挣扎钻出包裹,轻盈矫捷地蹬跳了下去,还回头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炫耀自己灵活的身姿。 “啊,不用管它,”小童打了个呵欠,“它会跟着走的。” 这猫不用绳儿拴着,乖巧地绕在小童脚边,亦步亦趋,柔软的肉垫踩在地上,悄无声息。 老李心里嘀咕,这幽什么谷出来的人就是与众不同,连猫也有灵性。 他引着小童走到内院,叫来内院的管事和婆子。 “张管事,这是少爷吩咐接待的那位小公子。” “小公子,这边请。” ~ 素娥醒来时,一边梳洗一边听外院的青禾来报,说李棠一早寻上府来,管事已按照事前的吩咐,将他安置在了哥哥那边的院子里。 “今天来的?”她惊讶,让檀香给自己绾好发,便前往文渊阁去了。 还未踏进院中,就听得里面一阵喧嚣,素娥顿了顿步子,才慢慢地探身进去,一眼望见一副鸡飞狗跳的画面,着实令她一愣。 天冬和常山满院子地跑,仿佛在追逐打闹,哥哥满脸无奈地站在游廊处,旁边是抱着一块糕点在啃的李棠,嘴里还念念有词,只不过隔得太远听不清。 她定睛了仔细看,发现天冬和常山哪里是在打闹,分明是在追着一团黄色的影子边跑边跳。这时身边小步跑过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怀里抱着一副捕兽网,口中叫道:“公子,网子拿来了。” 素娥走近了去,才发现那团黄色已跳到树上,原来是一只毛色油光水滑的橘白花猫。 韩沐言扭头看到她,见到她一脸迷惑开口解释:“这小子带来一只狸奴,一身的灰,若想住进来,必须得沐浴一番,奈何一听‘沐浴’二字,它就蹿得老远,死活捉不住。” “年年一点也不脏,别看它成天在地上跑,人家自己会打理毛发。”李棠将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中,拍了拍手,口中含糊不清道:“都窝了,你绕真的想给妍妍木木,也木能着么大婶囔囔。” “好好说话!”韩沐言嫌弃地敲了敲他的脑门,李棠捂住额角,一溜烟跑到韩素娥身后躲着。 常山和天冬拿着捕网扑了好久,也没能捉住那只灵活的狸猫,俩人累极,互相扶着站在院中喘气,那个叫“年年”的狸奴一路从树梢溜到院墙上,最后一溜烟蹿到屋檐上。 大概李棠也觉得这么僵持着不是个事,脑袋灵光一闪,又凑到韩素娥面前,支招:“姐姐,不如你唤它几声,它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没准你一唤它就下来了。” “难道这畜生还懂个美丑不成。”韩沐言轻嗤。 “试试嘛。” 韩素娥无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张口“年年”“年年”地唤到,没想到果真有用,她喊了几声,那猫从屋檐上探出头来,琉璃般的眼珠子瞧见素娥,喵地一声,后腿一蹬,便要往下跳到她怀里来。 韩沐言眼疾手快地赶在它砸在妹妹脸上前接住了它,韩素娥后知后觉,哭笑不得。 若不是哥哥身手敏捷,自己恐怕得砸得一脸猫毛。 “年年呀年年,你可真是只坏狸奴。”她伸出手指,戳戳猫脑门,惹得年年在哥哥手中一阵挣扎。 待下人把挣扎着哭嚎着的狸奴清洗干净,将它放在太阳下晒毛,狸奴已是一副萎靡的样子,它不甘心地舔着自己白色爪子上的毛,看到韩素娥几人气得“喵呜”一声,肥腚一挪,翻了身背对着他们。 “年年。”洗干净的年年又香又软,金黄的毛发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韩素娥忍不住捏捏它的耳朵,将一碟切好无刺的新鲜鱼肉放在它面前,诱着它转身。 这小东西果然没骨气地转了过来,看到鱼肉,满意地“喵”了一声,赏脸地吃了起来。 “年年有余,以后年年天天都有鱼。”素娥伸出食指挠了挠它头顶上的毛。 在解决了年年后,李棠手上拿着两样东西,一块木雕令牌和几卷乐谱。 “喏,这是上次说好的。” 韩沐言接过东西,打量那木牌片刻,木牌看着普通,但细看暗藏玄机,在阳光下变幻深暗明浅。 他把玩一会儿,又好奇道:“你自小在幽云谷长大?为何你的师父突然不管你了?” “我是个孤儿,师父在幽云谷外捡到的我,将我带了回去,我自然是在幽云谷里长大的。”李棠答道,说起第二个问题,他用两只小手捧着脸蛋,挤出一个沮丧的表情来,“师父说他得去拯救苍生,没空再照顾我了。” -- 第116页 拯救苍生,噗,行吧,这理由很世外高人。 “那你们谷中其他人呢?不能代为管教吗?” “唉,这你就不知道了,”李棠叹口气:“我们谷里的规矩向来是各管各的徒弟,别的师叔也没空管我啊。” 原来是这样,一旁倾听的韩素娥轻轻捋了捋怀中狸奴的毛发,看这个李棠小小年纪谈吐清晰,远胜于年龄相仿的孩童,如此早慧,恐怕那谷中的教养与外界大有差异,只是具体如何,她一时也不方便细问。 到了半上午,两人带李棠去见父母,父亲不在府中,李棠只见到了嘉敏。 先前嘉敏虽然反对,但此时却没说什么,受了李棠的见礼,淡淡道:“你年纪不大,尚且需要念书,便去将军府开设的学堂,以后有何需要可寻张管事,今后天冬就是你贴身随从。府中情况复杂,平日里还要遵循守礼,切莫冲撞。” 李棠见了这位美丽却威严的长公主夫人,也有些拘束,不敢嬉皮笑脸,老老实实:“多谢夫人。” 那乖巧的模样让嘉敏稍微满意了几分。 “天冬,你也做好本分。” “小的明白。” 又浅浅聊了几句,外院管事来找嘉敏有事要报,于是兄妹二人带着李棠走了。 嘉敏看着三人离去,指尖轻揉了揉额角,一旁的大侍女忙上前帮其按摩,见主子一脸复杂,宽慰道:“殿下可是担忧?奴婢瞧那孩子生得伶俐,也极为乖巧的样子,想来不会出什么错。殿下只当是姑娘又多了一个伴儿。” 最后一句倒说在嘉敏心坎上,她摆摆手,示意侍女停下,幽幽道:“你倒是会安慰我,也罢,府中这么多她的姐姐妹妹,却没一个真心的,阿言也甚少在身边。” 她摇摇头,笑了笑:“方才见他们挺和睦,看起来倒像是素娥多了一个弟弟。” “但愿这个孩子是个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羡慕女主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养上猫呢 第57章 落汤 入秋时节,天气渐凉。 素娥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不过还好能去哥哥院里寻李棠,虽然对方年岁小,却总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妙语横生,逗得她开怀。 嘉敏偶尔来找他们,看两人聊得投机,笑容满面,总归是放下心,对这个突然闯入将军府的孩子也少了些提防。 章先生的授课也一如既往地进行着。 一日下午,章先生授完课,几个姑娘离开抱厦。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生的功劳,还是年纪大了怕别人闲话,近日韩佩萱二人收敛了不少,在人前已不会刁难庶妹,对韩素娥这个长姐也态度恭顺了不少,明面上众人也能和睦相处。 几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岔路口,正要分道而行时,却瞧见几人走了过来,往寿熹堂去。 “二哥?”韩佩萱看着西府的两个哥哥和弟弟,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发觉还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便仔细去看,顿时愣神。 青竹色的长袍,身材纤长,肤色白皙,唇色绯然,是从未见过的俊美郎君。 这时其余几个姑娘也都看见了,面上皆是一怔,瞧了几眼便垂下头,不好意思再瞧。 只除了韩素娥。 “几位妹妹,这是我和三弟前段时间在书院结识的朋友,景阑兄。”韩宗x轻咳一声。 他又向身边人一一介绍:“这是我的两个双胞妹妹,和两个庶妹。旁边那个是我堂妹,也就是三弟的胞妹。” 末了似想起什么,又指了指远处的韩素娥,“那位是我的堂姐。” 说完,礼貌地冲韩素娥点了点头,问候了句“堂姐”。 双胞姊妹不复方才的活泼,手背在身后搅着帕,微敛了下颌,腮边染红。 韩佩葶偷偷瞧他一眼,见对方正含笑注视这边,咬唇道了句:“景公子,欢迎你来我们府上做客。” 韩佩萱瞥了她一眼,有些恼对方抢了自己的话。 景阑一双浅色眸子望向双胞姊妹,礼貌又温柔地笑笑,看得二人心跳慢了半瞬。 “三哥,”韩佩芊看向自己的亲哥哥:“你们是要去给祖母请安吗?” 几个男孩子不常来东府,走的这条路也是通往寿熹堂的。 三少爷点了点头,“景阑兄说要来问候祖母她老人家,大姐姐和几位妹妹们要一起吗?” 这话正中她们下怀,韩佩芊抿唇一笑:“那就一起吧,我今日还未去探望祖母。” 双胞姊妹自不会拒绝,五姑娘和六姑娘对视一眼,兴致没有那么高昂,但嫡姐要去,自己若是不去,恐落得个不孝的名声,惹了祖母生气。 “你们去吧,”韩素娥轻轻颔首,以长姐的姿态,轻描淡写道:“我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说罢便绕过他们,径自走了。 她与景阑擦肩而过,从头到尾未视线未落在他身上。 那俊美少年站在一株秋海棠旁,唇边的笑没有散,低垂着视线,海棠浸雨后便如染了胭脂,粉白尖坠着水珠,娇柔垂下,荏弱也惹人怜爱。 雨打后的花朵才最是娇艳,他如是想。 一路走回院里,檀香和沉香亦步亦趋地跟着,刚进了霁月楼里,雨便赶来了。 檀香落后几步,沾了几滴雨,她抖了抖水珠,口中抱怨:“又下了起来,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 第117页 连着好几日都下雨,总是湿漉漉地,本想抽空晒晒秋被却寻不到合适日子。 “秋天到了呀。”素娥撑着腮边,眸中印着窗外雨幕。 沉香一边将她下午上课时用到的琴收好,一边有些担忧地问:“方才几个小辈都去了老太太那里,姑娘您不去合适吗?” 听她提起这事,素娥搭在窗沿的指收了收,眼唇的笑意也敛了。 她转过身反靠在窗边,语气漫不经心。 “不去怎么了,他们又不敢说什么。” “姑娘,”檀香也凑过来,“刚才那个景公子不是上次在张府遇到的吗?” 圆圆的脸上有些疑惑,“您刚一个招呼也没打,会不会不太好?” 但是檀香转眼便想起上次的情形来,她从未没见过姑娘用那样冷的眼神去瞧一个人。 还有她同江姑娘说的那些话。 想来姑娘是十分厌恶那个景公子,所以招呼不打,更不愿同他们一起去寿熹堂。 她同沉香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对方的猜测。 再瞧姑娘冷然的侧颜,便明了了。 姑娘向来脾性宽和,想来一定是那个景公子有什么不妥的言行,才惹了姑娘不喜。 只是做下人的,也不敢追根问底。 谁想没过一会儿,韩素娥仍是避免不了又跟景阑打了个照面。 在拂云轩外值守的仆妇一脸为难地看着屋檐下浑身淌水的俊美公子。 “这……” 这人说是西府的来客,回去的路上恰逢雨大,伞又坏了,想来借把伞。 “姑娘来了。”去禀报的婢子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行人。 景阑抬眼,看见那抹海棠色的身影穿过院门,由身边侍女撑着伞,不辨喜怒地踏着雨走来。 他收紧指节,用力握住伞柄。 “何事?”清冷的声音,是韩素娥。 她走至屋檐下,站在几步远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景阑眨了眨眸,睫尾上的几滴水珠抖落下来,滑过朱红泪痣,滑过绛紫唇角。 “抱歉,本不欲打扰,实在是走投无路。”他没有抬手去擦那道雨痕,任由更多水珠顺着鬓角流入衣领裹着的修长脖颈,湿透的黑发贴在他的脸侧,愈衬得肤色如玉。 似怕她不信,景阑将手上坏掉的油纸伞撑开,露出一块破损的地方,“方才路过一颗树下,突然遇到一只橘色狸奴跳下,正巧在落在伞面上。” 他指节分明的手抵着伞骨,上面几道明显的红色抓痕。 韩素娥站得不近,也看了清楚。 狸奴?年年? 她微微蹙眉,又扫向他手上几道抓痕。 年年确实爱在院中乱跑,也喜欢从高处跳下,对方确实可能遇上了他。 瞧这伞面薄,年年又沉,大概真的是被它弄坏的。 就是不知这个景阑,为何会找到自己。 “贵府地大,我方才去隔壁寻人寻不到,见这里有人便来了,这才知道是大姑娘的闺舍。”景阑似乎猜到她的疑问,主动解释。 他看她一眼,又很快将视线移到脚下的青砖上,低声恳求,“我只想借把伞,若有不便,那就算了。” 语气有些微弱。 素娥纵使不想理他,也不能真的拒绝,她虽不喜欢景阑,若执意避开,未免太矫情了些。 既然是府上的猫冲撞了来客,就得负责,她想了想,于是侧首吩咐下人拿把伞来给他。 景阑说完这些,也不再看她,只垂着眸,一副颇为识趣的模样,想来是上次的情形让他不再敢轻易搭话。 下人去取伞的空挡,两人站在长廊下无言以对。 韩素娥眉目沉静地注视着眼前雨帘,仿佛身边没有人。 忽然听闻景阑急咳了两声,似乎染了寒凉。 这场秋雨极凉,近几日的气候也骤然降了下来,被冰雨一浇,确实可能生病。 若真的生病了,再怪到将军府上可不好。 韩素娥看人将伞递给他,语气平静地吩咐青禾:“去唤天冬来,将客人带去哥哥院里换身干净衣裳,煮完姜汤给他,然后再送客人回去。” 说完转向景阑,看他半晌,还未开口,就听对方道:“多谢韩姑娘相助。” 他又咳了几声,似真的耐不住寒意,却不忘了推己及人道:“天凉,韩姑娘身体不好,还是先回去吧。” 那双浅色眸子像浸了雨,朦胧扫过来,水润柔和,说出来的话也是极体贴。 韩素娥沉默看他两眼,点点头,利落地转身走了。 景阑握着换好的新伞,站在滴雨的檐下,目送一群人簇拥着她走回拂云轩中。 他眸中柔光慢慢散去,微扬下颌,越过重重雨帘,遥遥地看向那座三层楼阁。 “景公子,请跟小的来。”一个声音打断他,景阑收回目光,温和地对来人道了句“有劳”,便跟着对方离开了这里。 回到拂云轩,沉香收了伞,交给小丫鬟,跟着姑娘踏进霁月楼。 檀香想着方才见到的情形,忍不住感慨:“这景公子也是倒霉,偏偏那么大的雨,被狸奴砸坏了伞。” 说完还想起那俊美公子被淋得可怜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笑。 沉香瞥了她一眼,让她少说话。 “年年呢?”素娥只作没听见,她倒不至于被景阑这人坏了心情,而是想起那只肥胖的狸奴,雨大了也不知它还在外面跑什么,平日里李棠也不怎么管它。 -- 第118页 “不知道呢,”檀香道,“可能又跑回文渊阁了吧。” 她话音落下,忽然一阵咪呜咪呜的叫声响起。 三人忙走出去,循着那叫声,在院里的一株芭蕉叶发现一团橘色的影子。 “年年。”素娥启唇唤道,见那小兽耳朵一竖,毛茸茸的头一转,玛瑙般荧绿的眼珠子望了过来。 “喵呜~”年年从芭蕉叶下钻出,尾巴翘得老高,踮着爪轻快地跑过来。 小爪子趟了水,在阶上留下几朵梅花,又朝她扑来,沉香要去捉它,却被它灵活躲过。 “呀!”素娥轻呼一声,看着海棠色的裙摆留下的两个泥印,没有生气,却展了笑颜,伸臂抱起了它。 “落汤猫,”她抱住它坐在椅上,用青禾捧来的长巾擦去那茸毛上的水珠,点了点它湿漉漉的鼻尖,“怎么能踩坏别人的伞呢?” 年年撒娇般将头往她手心下蹭,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我有点喜欢这个男的啊哈哈 第58章 送礼 转眼将至中秋,哥哥去太学后,素娥一直没有出门,期间江璇芷倒是来找过她好几次,两人关系愈发好了。 她不由想起另一个好友,先前还同柳淑燕时不时相约作伴,但对方身子骨比自己要差的多,所以每次都是素娥去柳府寻她。 但自从她从张府回来后,便很少出门,只同对方书信来往,淑燕得知她在生辰宴上遭遇的事情,很是担忧,非要来探望她,素娥好说歹说才劝住她。 眼下快到中秋了,也快到好友的生辰了,韩素娥便打算出府替对方挑一件礼物。 因为哥哥不在府上,她便约了江璇芷一道。 临出门前李棠提出也想一起,她想了想便同意了。 刚一走到马行街。 “姐姐,我想吃那个。”李棠趴着窗,看向路边的果脯铺子。 他刚说完,又指了指另一边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和飘来甜香的福记糕点,“还有那个,那个。” 双眼放光,像极了看见鱼干的年年。 真是个馋猫,素娥失笑,吩咐阿凉停车,让下人去将周围所有糕点铺子的招牌点心都买一份回来。 这、这么阔气?李棠惊讶地瞪大了眼,很快反应过来,转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甜笑。 “姐姐,你人真好。” 下人还没回来,他便在车帘后探头探脑,目露渴望,素娥想起他以往在幽云谷的日子,便问:“你们在谷中生活都吃些什么?” 这话问到点儿上去了。 “唉,都是些清汤寡水,”李棠回忆以往,不由眉眼耷拉,“谷中规定,各院里自己种菜,种什么便吃什么,师父种了一院子的菜,结果能活的只有茄子,就天天吃茄子,吃了几年我都快变成茄子了。” 身后的檀香忍不住“噗嗤”一声,天天吃茄子,属实也太惨了。 素娥也抿唇笑了笑,正要探出手去拿茶杯,却突然感觉车身一震,似有什么东西砸在车舆上。 还没待车内人反应过来,一下接一下的,不停有东西陆续砸来。 “嘭咚”“嘭咚” “怎么回事?” 沉香立马下车查看,一出去便看见地上散落着酥饼豆糕之类的点心,她皱了皱眉,抬头的瞬间一个芡实糕袭来,忙抬臂挥开。 在马车停靠的右侧上方,是一家茶楼,二楼临街的地方,一群人倚在栏杆上,其中一人正抓过几碟糕点,往下方砸来,见从马车下来人,顿了顿。 沉香看清其中一人,不由面色一沉。 “六殿下,您这是何意?” 赵羡坐在一把八仙椅上,两条腿翘得老高,搭在栏杆上,见底下侍女横眉瞪来,便慢悠悠放下腿,站了起来。 “你家主子不是爱吃糕点么,我就送她一些,怎么,嫌不够?” 他打量着沉香,右手摩挲着碧玺扳指,懒洋洋地同身边人道:“瞧瞧这贱婢目中无人的模样,认出我也不跪下行礼。” 围着他的那一圈公子少爷响起了一片戏谑之声,纷纷附和奉承,不怀好意地看着下方的人。 “这是殿下赏给你们的,还不快跪下谢恩。” “贱婢,好大的胆子,见了殿下还不快快行礼。” 其中一人更加过分,许是平日为非作歹惯了,此时有人撑腰,竟昏了脑子,口中一边道着“若是嫌不够小爷再赏你壶茶喝”,一边竟抄起了一盏茶壶,作势要往下掷去。 沉香看着他架势,瞳孔一缩,喝了一声“姑娘别出来!” 那人噙着得意的笑,刚要出狂言,手上茶壶却突然一炸,打断了话头。 紫砂碎片混着滚烫茶水向四周炸开,像无数铁片儿尖刀旋向众人,碴子与水珠四处飞溅。 周围几人忙抬袖去挡,却也被飞来的几滴热茶和碎屑削在脸上,又疼又烫,迅速红肿一片。 但最惨的还是那个要投壶的人,不过眨眼功夫,右手便鲜血淋漓,不成形状,疼得他立刻蹦了起来,四处蹿跳,捧着断了指的手哭嚎。 “我的手!我的眼睛!啊啊啊!” 几人这时才惊恐发现,他的左眼上不知何时也插进了一片碎片,鲜血直流,甚至还在随着那眼珠子滚动而上下颤动。 戏谑嬉笑的声音没了,二楼的几人目光骇然地望着他,倒吸一口凉气。 -- 第119页 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撕心裂肺的嚎叫声让他们心底发寒,连自己被波及到的地方也无暇顾及。 赵羡本闲闲地笑,那笑也蓦地凝固,他僵在原地,面色发白,身边护卫倒是反应极快地将他围了个密不透风,警惕地环视着周围。 方出了马车的韩素娥错过了这血腥一幕,她抬眼看赵羡,与对方惊愕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你你、你。”赵羡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觉得这肯定是韩素娥干的。 素娥听着楼上阵阵惨叫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沉香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那人竟然想要把装了热茶的壶往下扔?她拧了眉,眼中闪过厌恶。先不说自己方才正要出来,若是砸到了沉香,这一壶滚烫茶水可能生生烫掉人一层皮。 再看赵羡周围几人,虽不认识,但想来是都是一丘之貉的宵小之辈,对方几个约摸也不认识自己,恐怕是受了赵羡挑唆指使,才会如此无法无天。 而楼上几人也惊疑不定地瞧着她。 先前这六殿下只说那辆马车在下面挡了道,妨碍他赏街景,几人心有讨好之意,闻言便了然,这位贵胄定是又生了戏弄平民的心思。 看这马车普通,不像什么权门人家的车舆,再者又有身边这位做靠山,便壮了胆子,在对方的教唆下拿东西去砸那车厢。 现下发生了这事,那车里又出来一个气度不凡的姑娘,看对方姿容无可挑剔,一双漂亮到极点的桃花眼扫过来,颇为冷漠凌厉,几人顾不上欣赏,突觉心下不妙,隐有摊上事的感觉。 “阿凉。”韩素娥唤了一声,阿凉立刻会意,食指一弯,放在口中吹了哨。 哨音尖利,响彻整条马行街。 很快从四面八方钻出来数十人,布衣打扮,却都步伐沉稳,身侧佩刀。来人很快围聚在她身后,领头的一人抱拳:“请姑娘吩咐。” “跟我上去。” 韩素娥看了眼一地沾着灰的点心,提步走进那家茶馆,上了二楼。 茶馆里本来在斗茶,冷不防发生了意外,原本曲水般的丝竹声戛然而止,一厅的人只听得那阵阵惨叫嚎啕,又见呼啦啦闯进一群人。 数十护卫有条不紊地跟在韩素娥身后,踩得那木制阶梯沉闷作响。 店家不敢阻拦,附近客人又害怕又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他们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二层楼。 “几位送了我如此大礼,我总得回报一番。” 韩素娥领着一群护卫走到赵羡几人身前,似笑非笑地对着他周围几人开口,似没瞧见那个在地上打滚的人。 她慢慢走近赵羡,赵羡身边的护卫认出她,暗道倒霉,也不敢喝止,只是将他围的越来越紧。 素娥也没做什么,挑了一个没被碰过的八仙椅坐了下来,抬臂搭在扶手上,支着下颌,慢悠悠地打量那几个为虎作伥的人。 “姑、姑娘,”一个稍微有点眼色的人看了看她身后的护卫,吞了吞口水,绕是再蠢也猜出她身份不同,“方才、方才那些东西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多有得罪,还、还望见谅。” 瞧着那些个护卫,目光如炬,身形魁梧,衣下肌肉鼓起,看样子都是功夫极好的练家子,方才那个炸开的热壶没准就是……只要对方一声令下,恐怕、恐怕…… 平日里为非作歹惯了,都是欺软怕硬的公子哥,但此时几人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 说起来都怪这六皇子,分明是认识对方,却口口声声低贱平民,让自己几人以为好欺负,才敢在怂恿下各种嘲讽。 “得罪?”素娥又挑眉,缓缓笑了笑,语气温和得发冷,“哪里是得罪,这可是好大的一份礼。” 最后半句话调子老长,带着点悠扬婉转,若搁在平时听来悦耳极了,但此刻却让几人面色发青。 “敢问姑娘、姑娘是哪个府上的,”之前还抖擞的几人蔫了下来,畏畏缩缩地地站在一边,“必定、必定上门赔礼。” 素娥看向一旁不语的赵羡,笑意不达眼底,“我是谁,你们怎么不问他?” 赵羡一语不发,面色发黑,透过护卫间的缝隙看她,想到刚才那一幕,有些怕也有些恨。 他本想挑衅几番就收手,依照韩素娥的性子,肯定也会忍气吞声。谁知有个人竟然玩脱了,要拿热壶往下砸,他还来不及阻止,就发生了那血腥一幕,吓得自己怔在原地。 眼下见韩素娥气定神闲地坐着,赵羡心里便肯定了几分,她身边竟然有如此可怕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炸了一个茶壶,若是朝着自己来的…..他脖颈一凉,却不敢说什么,自己一方本就理亏,那茶壶若是真的砸了下去,不知道那个疯子姑姑会怎样报复自己。 赵羡越想越怕,既抹不开面子道歉,又怕韩素娥再做出什么来,见方才还巴巴讨好自己的人现在全抖抖嗦嗦地祈求原谅,不由得面上一冷,嗖地站了起身,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在护卫的保护下,快步走了。 “殿下、殿下。”几人惊怔,忙要跟上,却被韩素娥带来的人拦住。 “别走呀,我还没回礼呢。”素娥看着赵羡离开,并不加阻拦,而是笑吟吟地转向剩下几人。 账,要一件一件的算,先从小的来。 “我要出去,你敢拦我!”一个人作势不怕,冲着横在面前的人吼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 第120页 “哦?你是谁?”慢悠悠地声音。 “我可是郑家的少爷!快放我走!”那人报出家门,试图让对方害怕。 郑家? “江陵郑家?”素娥语调扬了扬,有些感兴趣。 “没错!”那个郑家的少爷见她知道,不由心中一喜,也有了几分底气。 “你想要赔礼好说,报上家门,我明日便差人去送。” 韩素娥冷哼一声,“今日事今日毕,我也不要什么赔礼,送你一份回礼你收着便是。” 什么意思?几人不明白。 却见她站起身,目光扫向楼下,指着车舆四周散落的沾灰糕点道:“见面之礼,岂能太便宜,那些东西便是我的回赠。我韩素娥向来讨厌糟践粮食的人,若你们几个不能吃得干干净净,也不必再去将军府致歉了。” 她话音既落,看也不再看几人,垂眸望向下方。 而被强行留下的几人此时已经双腿颤颤,恨不能眼前一黑晕翻过去。 韩素娥!将军府!她竟然是将军府的韩素娥!长公主和大将军之女韩素娥! 知道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几人屁滚尿流地跪趴下,连方才那个底气十足的郑公子也哆嗦着求饶。 “韩姑娘,是、是是我们几个不长眼,还望您宽恕。” “我、我方才没有扔,我只是看着,韩、韩姑娘放过我吧。” 素娥无动于衷地望着楼下,不发一言,似在等待。 见这般情形,几人哪里还有不懂,连趴带滚地下了楼,护卫也没拦着,只是牢牢跟在他们身后。 几人看着地上散落的糕饼,复杂地互望了几眼,虽心中屈辱,却不得不干,于是捡起沾了灰尘的糕饼,牙一咬眼一闭,往口中塞去。 一边吃还一边口齿不清地道歉:“我们几个不懂事,得罪了姑娘,这厢给您赔礼了。” 只盼望着这位能消消气,毕竟长公主的威名整个京城的百姓都有所耳闻。 呵,这会儿倒是爽快的很。 素娥淡淡地瞧着几人丑陋作态,瞧了一会儿,笑敛了敛,突然觉得无趣极了,懒得再看,站起身往外走去。 那几人是这一片出名的祸害,周围看客有的目露快意,有的目露惊愕,幸灾乐祸地看看那几人,再好奇地打量她。 目光扫过他们,素娥心中有些闷,恶气是出了,风头也出了,却忘了带羃离,这下自己不好惹的名声也要传出去了。 她面上云淡风轻,步履轻盈,走至楼梯口却突然一顿,看到角落处一个人。 方才来时没注意,现在四周都散了个干净,多数人都离得远远的,唯有角落处那方桌椅,坐着个淡定的身影,一动不动。 那人背对着她,宽肩窄腰,身姿挺拔,背影是熟悉的。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扭过头,露出那副平淡的容颜和漂亮得突兀的眸子。 是黄柏。 素娥心中微微一动,但见他对面坐着几人,似乎有事,又怕被其他人注意到,便忍下了上前的欲望,只冲他点了点头,微笑致意,没有上前打招呼。 只是离去的时候她突然忍不住想,那个茶壶,到底是为何会突然炸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放飞了..... 第59章 玉佩 “公子,”白羽看着走远的人,有些紧张。 他悄声道:“那可是六皇子,万一被查出来……” “赵羡蠢钝,查不出来。”黄柏从容不迫地拈起一粒盐焗豆子在指间把玩,语气冷淡:“可惜了这场茶会。”他扫向楼下席地而坐的茶师,那碗中本该是千山飞鸟的景致,却被生生打断了。 全然忘了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白羽得了这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心下无奈,却半点不敢表露,看着那哀嚎了许久才被抬下去的人,恭恭敬敬地道:“属下还是去做些手脚吧,免得真被查出来。” 他说的是那个炸裂的茶壶。 白羽并不知道两人渊源,原先还纳闷公子为何会突然出手,方才瞧见那个姑娘同公子点头示意,才知两人竟然是熟悉的。 这可太不同寻常了,公子以往从不曾……他想着,悄悄觑了眼对面的人。 “你看着办吧。”黄柏心不在焉地将豆子扔回盘中,袖口拂过桌面,擦去了桐木上的水色字迹。 他嘱咐白羽:“郑家之事照我所说应对,让沈檀转告周家想办法把那册账本弄到手。” 白羽神色一肃,抱拳接令。 黄柏站起身,转身望向韩素娥方才坐过的八仙椅,眸光凝了一瞬。 自己好像还欠她一副画,昆仑山…… 马车走在石板路上,不见颠簸。 李棠一直待在马车中,不知茶楼发生什么,先是听到惨叫,然后见韩姐姐下了车,尖利哨声响起,他偷偷掀了帘子,见到好些护卫突然由四面八方而至。 再没过多久,好像从茶楼跌跌撞撞下来几人,跪趴在周围捡着地上的糕饼往口中塞,一边还在求饶。 事情的始末他大概猜到了几分,不由偷偷觑了一旁的漂亮姐姐,心下咋舌。 好厉害,好威风。 经历了方才那番糟心事,素娥倒没坏了心情,火气该发也发了,再生气也是不值当。 所幸出门早,虽耽搁几时,但终归是按时到了约好的地点。 -- 第121页 江璇芷早已到了琳琅街,在一家玉器铺等着,见了素娥就展了笑颜,双眼亮晶晶地拉着她往里走,“这家铺子出了好些新样式。” 走了两步才发现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童,不由顿住脚步,好奇地打量他,“素娥,这个是?” 韩素娥一下马车就被店里一个人吸引了注意,忘了介绍李棠,这时听江璇芷问起,收回视线,回过神来,微笑同她解释:“他叫李棠,寄住在我家的一个孩子。” 又转向李棠,“这是江家姐姐。” 江璇芷见她三言两语,没有详细介绍的意思,便识趣地不再多问,亲切地同李棠打了招呼。 李棠乖巧地:“江姐姐好。”他看了看两人,觉得这个新认识的姐姐笑容特别灿烂,心生亲近,便嘴甜道:“我见了姐姐才知道,原来好看的人只和好看的人做朋友。” 两人闻言挑眉,旋即反应过来,江璇芷噗嗤一笑,忍不住也捏了捏他的发髻,“嘴这么甜,是吃蜜糖长大的吗?” 李棠抿唇笑笑,不说话,看着像是羞涩。 “还害羞啦?”江璇芷掩唇,觉得这个小童乖巧可爱,母性大发,摸摸他的头,“待会儿进了店里,看中了什么告诉姐姐,送给你做见面礼。” “那怎么好意思呀……”李棠口中推辞,但面上笑容愈发灿烂。 一旁的素娥微笑着睨他一眼,也没有拆穿。 三人说笑着,一面往里面走,同正往外走的人碰上。 赵湛同店家说着什么,感觉有人正看自己,一抬眼就与韩素娥的视线对了正着。 他立刻停下交谈,走到她面前。 “殿下。”江璇芷认出他来,连忙屈膝行礼,李棠垂下头,尽量隐在两个姐姐身后。 赵湛倒没注意他,目光扫过江璇芷,记得她是太傅的孙女,客气地轻轻颔首,又转向韩素娥,“同朋友出来逛街?” 素娥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见他环视四周,俊秀的眉尖微敛,“怎么没带护卫?” “带了,只是不喜欢身边跟太多人,就让他们在暗处候着。”所以方才赵羡几人以为她没有护卫,就肆无忌惮。 赵湛不置可否,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这几日你出门还是注意些,多带些随从。” 看来是知道张府发生的事情,韩素娥思忖,应了声好。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人,看样子是赵湛身边的亲信,那人见了韩素娥愣了一晌,又很快反应过来,凑到主子跟前,低声禀报了什么。 赵湛偏首听着,听着听着,视线就从地上移到韩素娥身上,刚才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下人汇报完,又偷偷看了韩素娥一眼,才默默下。 看来赵湛知道了方才在茶楼发生的事,素娥心里清楚,垂下眸子,等着他的反应。 只听赵湛道:“赵羡胡作非为,我回去后,会请父皇禁足他。” 语气隐怒,也含着抱歉。 禁足?素娥虽然觉得不错,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大义灭亲,失笑摇头,“殿下可千万不要替我出头,若破坏了你兄弟二人间的关系,倒成了我的罪过。” 破坏他和赵羡的关系倒没什么,他同赵羡关系向来一般,但恐怕会破坏他和贵妃的关系,这会给他带来麻烦。况且今日之事,她要自己讨回来。 见她拒绝,赵湛有些不赞成,刚要开口,就听她又说了两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求人不如求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不由止住话,微微愣神。 那双含笑的眸子直视过来,倒映着澄净的碧空,恍惚还有对曾经的怀念。 那是幼时他亲口告诉的她的话。 赵湛冷凝的眸色柔和下来,他有些无奈地笑笑,俊朗的五官浮上几分动容,引得路过的姑娘频频回首。 “好吧。”他终是妥协。 “说起来,殿下怎会在此?”素娥打量了一下这玉器铺,多是卖首饰的,赵湛一个男子来这里做什么?他向来很少佩饰,莫非是送礼? “随便逛逛。” 见他不欲多说,她也没有再问,微笑道:“那便不耽搁你了,我也是来给芸晨挑生辰礼的,就和璇芷先进去了。” 话音落下,赵湛神色有一瞬的怔忪,但很快恢复平常,颔首温和道:“去吧。” 待走得远了,江璇芷悄声问她:“大殿下他为什么要让官家禁六皇子的足?” 她在旁边听了个一头雾水,赵羡不是赵湛的亲弟弟吗。 韩素娥心中叹息,本不想将茶楼发生的事告诉她,平添不愉快,但此时也不得不开口,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来路上的事。 “赵羡找你的茬?!”江璇芷惊呼一声,很快捂住唇,看了看两旁,改了口,“你是说六殿下故意找茬?为什么啊?” “我和他打小不和,”素娥随口解释,没太当回事,看了看她,“我倒没什么,不过他跟我关系不好,所以但凡跟我走得近的人,都要捉弄几回。” “璇芷,你可要小心了。” “嘁,”江璇芷苹果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我会怕他么,他敢惹我,我就跟我祖父告状。” 感情她也会这一招,素娥失笑,方才那话自然是逗她的。 江璇芷不屑的表情收起来,很快换了副神情,有些兴奋地挽紧了对方的胳膊,“哎,等等,你方才说你让那些人都把地上的东西吃干净了?” -- 第122页 “这、这也太精彩了吧!”她恨不得亲眼去看,拍手叫好,但很快又疑惑起来,“不过,你同六殿下关系不好,却与大殿下关系这般好么?” 这俩人不是兄弟吗,况且她记得这位好友跟裴家但凡沾点亲缘关系的人都不太和睦,怎么与这个大皇子还能这样平和地聊上两句。 韩素娥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解释道:“我幼时与大殿下关系不错,在宫中他对我颇多照拂,还算合得来。” 怪不得了……江璇芷了然。 只素娥还有一句话未说,她一直认为赵湛同裴家人不是一类,尤其为人处世,与裴贵妃赵羡大相径庭,倒不像是一家人。这一点,才是她对他另眼相看的主要缘由。 “哎呦,江姑娘来了,两位请往里面走,”玉器铺掌柜的见到熟客,连忙上前引路,热情道:“最近店里上了几款新样式,两位贵客要不要上二楼瞧瞧?” 还有二楼?韩素娥好奇地仰视一圈。 江璇芷点点头,口气熟练:“带路吧。” 掌柜满脸堆笑,忙不迭抬手掀起门铺尽头的珠帘,露出更为宽敞的内厅。 内厅的柜面上齐整摆着琳琅玉石,右侧有一处旋梯,直通往二层去,几人朝木梯走去。 素娥在最左侧,同几个忙碌的匠人擦肩而过,眼角却扫到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端着一方托盘,那托盘上垫着红绸布,放了枚色泽温润的玉佩,隐隐有一道裂纹,她觉得那上面雕刻的花纹有些特殊,便多看了几眼。 “师父,这能修好吗?” 少年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得远了,他身旁的中年匠人说了些什么,声音模糊,素娥断断续续听得“黏合”、“殿下”几个词。 殿下? 应该是指方才离开的赵湛吧,原来他是来修补玉佩的。她一边想,一边扶着木梯的栏杆,抬步登阶。 但刚迈开一步,却突然想到什么,蓦地顿住了。 她愣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缓缓扭头,看着消失在院门后的那几人。 搭在扶梯上的手指下意识缩紧。 那一眼如镌刻的画面印在她脑海中,久久消散不去,让她头脑发晕,甚至觉得天旋地转之感。 “怎么了?”江璇芷见她突然停住,疑惑地问,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后望,什么都没有啊。 “姑娘可是看中什么?”引路的掌柜殷勤询问。 两人的声音将她拉回来,几息之后,韩素娥方才涣散的目光重新拢聚在一处。 “没什么,”她慢慢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尽量让自己自然,指着一架屏风对二人道:“雕工不错,多看了两眼。” “姑娘可要近前细看?” 素娥摇摇头,“不必了,太大件的东西,不好送人。” 说完便神色如常地往上走,一边同掌柜攀谈起来。 走到二楼时,她装作不经意问:“方才进来时遇到了大殿下,他也是贵店的常客吗?” 掌柜方才看见他二人叙话,知道他们认识,所以此刻也知无不言,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倒不是常客,只是有枚玉佩坏了,拿到鄙店来修。” 果真如此。 韩素娥眼帘抖了抖。 方才看到的那枚环状玉佩,就是赵湛的。 那是上好玉石做的,澄澈透亮,碧如清水,上面雕着祥云兰草,串珠坠着流苏,即使如此,其实对于皇子来说,也只是很普通的一个玩意儿。 但韩素娥知道,并非这么普通。 因为她瞧得清清楚楚,那玉佩的右上角,赫然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燕子。 小巧玲珑,展翅欲飞,神态生动,雕工了得。 同她三个月前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存稿了哭唧唧,这章发出来的时候我应该在补课中...... 第60章 和亲 “姐姐,姐姐。” 有个稚嫩的声音唤她。 韩素娥恍惚回神,支着下颌的手慢慢放下,她坐正了身体,看向李棠:“怎么了?” 李棠乌黑纯净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几眼,心下奇怪,韩姐姐从进了那个玉器铺后就魂不守舍的,后面逛其他铺子也心不在焉。 与江姐姐分别后,更是一语不发,这回府的路上,车厢内一片沉静。 他以为是先前在茶楼发生的不愉快影响了她的心情,此刻忍不住打破沉默,扬起笑脸,将才得的玉笔洗捧到她面前,“姐姐你看,这是江姐姐送我的。” 韩素娥打起精神,看了眼,扯出抹笑来:“瞧你高兴的,这东西府上不是有么。” 哥哥的书房里什么都不缺,也没限制他用。 “那不一样,”李棠摇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我还是第一次收到礼物。” 以前在幽云谷,从来没有人送过他东西,顶多是别的师可怜他只能吃茄子,偷偷给他端碗肉。所以他来将军府的时候,行囊里除了年年几乎没有旁的事物。 现在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想到这里,那对清澈的眼睛弯了起来,像餍足的猫儿。 这么说来,他确实值得高兴一场。韩素娥倚在软囊上瞧着这个小小的孩童,看他容易满足的模样,不由心生怜意。 “说起来是我疏忽了,”她语带歉意,“你来府上,我也忘了送你见面礼。” -- 第123页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素娥笑得亲切,摸摸他的头。 李棠本意倒并非如此,他摇摇头,一本正经地指着角落里堆积的梅子糕点,知足道:“这些就算是见面礼了。” “这些就够了?”她挑挑眉。 “嗯嗯。”他用力地点点头,玉雪般的小脸绽开一抹诚挚的笑。 见他坚持,素娥也只是笑笑,打趣一句。 “日后可别后悔。” ~ 那天回去后,素娥又做了噩梦。 但并非之前那般玄虚,那梦境十分真实,缥缈缭若间,她似回到了前世,醒来后,她也想起了不少事情。 这一年的中秋过后,自己在南鸣山落了水,染上风寒后又开始发热,提前几个月犯了病。 好不容易退了烧,母亲又拘着她在屋里躺了许久,喝了好几天的药。 期间倒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有一天,柳淑燕跟着柳老太太来探望她,却难得话少,脸色不好,强颜欢笑,期间总是频频走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素娥性子敏感,当然察觉,在她的追问之下,对方欲言又止,只说自己定了亲,以后恐要远嫁,难得再相聚。 她当时吃惊,因为柳淑燕年纪同自己相仿,尚未及笄,为何会这么早定亲,且听她语气,似乎不久后便要出嫁。 她不免继续追问,可对方竟然不肯再说了。 柳淑燕没待多久,就匆匆离去,很快到了冬季,母亲又安排她去南方避寒,两人再无交集。 直到多年之后,她才知道,那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见。 而在那之后,韩素娥的心思也全然放在了景阑身上,因为在南鸣山,是他救了落水的自己。 那时她如同着魔,一颗心系在景郎身上,得了空便只想同他相会,如同飞蛾扑火,不顾身份与母亲的反对恋慕着他,而后又遭遇种种陷害,流言蜚语缠绕着她,阴差阳错之下,竟被赐婚于裴栯知。 韩素娥醒来后,缩在被衾中,怔怔地望着幔帐顶,半天没缓过来。 昨晚做的梦仿若真实再现,历历在目,也让她回忆起了当初未曾在意过的细节。 龙舟赛那日,自己发现那支玉燕簪时,好友那不自然的语气和神态,其实早有预示。 自己竟然一直未曾察觉,淑燕她竟然同赵湛…… 想到这里,她闭了闭眼睛,放在绸被上的手将缎面抓得皱了。 既然这样,为何在前世一个远嫁北方,一个娶了自己的表妹。 这太奇怪了,若他二人真心相恋,以她对赵湛的了解,断然不会轻易放手。 回想起前世最后一次与淑燕见面,她郁郁寡欢的神情,分明是不乐意的出嫁的。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而这问题恐怕就出在这段时间里。可她前世并没有出府,所以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柳淑燕定下的夫家是谁,为何会匆忙完婚,前世这些疑点重重的事情,她从来也没有深思过。 素娥狠狠地咬住唇,恨自己无用。 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冒上一股寒气,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 “姑娘昨夜又做噩梦了”沉香打帘进来,见她醒了,便温柔地扶起了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间。 韩素娥有气无力地坐起来,看了眼角落的香炉,皱眉道:“怎么觉着自从用了这香反倒时常做噩梦。” 姑姑不是说好用么,她用着为何不太舒服。 沉香沉吟片刻,觑着她脸色建议道:“或许姑娘的身体并不适应这香?要么先停一段时间?” 素饿歪着头想了想,纤莹指尖慵懒地一摆,划过一道优美弧线,“那先不用了吧。” “现在就换掉。” 沉香应了声,顺从地将那香炉里的灰挑了干净。 素娥嗅着换回来的沉光香,恍惚了好一会儿,才起床穿戴好,坐在妆台前梳发。 “姑娘,”铜镜前,檀香鞠着一捧青丝,慢慢梳着,“我听白芷姐姐说,夫人和将军明日要去西山行宫,好像是夏和辽使团来人,官家在行宫宴请他们。” 中秋宴么,是有这么回事,韩素娥点点头,拿起一支簪子把玩,却不知她提起这个是做什么,“怎么了?” 檀香有些踌躇,支吾半天才道:“姑娘不去吗?” 她这么问是因为看白芷的意思,夫人似乎不让自家姑娘一同前往。 铜镜里的韩素娥神色一怔,因为姑姑的那番话,母亲确实不太想让自己去,她自己也不是很想出门,且明日的场合,显然又会碰上一些不想见到的人。 “不去怎么了。”她说着,将手中桃花玉簪递给檀香,让她替自己戴上。 檀香有些失望撇了撇嘴,她还没去过行宫呢,而且她也很好奇辽人和夏人是什么样的。 “没什么。”她闷闷地道,但又很快释然,姑娘近日确实不太适合出门,而且听闻那辽人极是霸道,万一被自家姑娘的容貌惊艳了,又像当年那个萧宁一样,一心求娶殿下,闹得满城风雨,那可多不好。 嗯,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姑娘果然还是待在府上比较好。她暗自点了点头。 殊不知她的想法都写在脸上,韩素娥透过铜镜看清她的神色变换,猜到一二,不由失笑:“这般想去行宫吗?”若是她很想去,自己也不是不能带她去。 -- 第124页 “你若是想,我就带你去瞧瞧吧。” 谁知檀香闻言连忙摇头,甚至摆手:“别别别!千万别!您可千万不要去!” 这又是怎么了?想法变得这么快?素娥扬眉。 “姑娘您最好还是待在府上。” 檀香对着插好的那根簪子左看右看,满意地笑笑,口上打趣道:“姑娘生得太出众了,一去呀就将其他人给比下去了,万一亮瞎了那群蛮汉的眼,他们不依不饶起来,可真是徒增麻烦。” “又在胡说什么!”端着铜盆跨进屋的沉香正巧听到这话,瞪了她一眼,将水盆放在架上,白巾沾了热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韩素娥的手指。 她皱了皱眉,似想起什么,一边擦拭,一边嘟囔:“不过,怎么听说那个辽朝皇太孙也来了,莫不是真的要两朝和亲?” 她声音极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和亲?”韩素娥猛地将手抽回,瞪大了眼看向她。 “怎么了姑娘......”沉香不解,自己说错什么了吗为何她的反应那么大。 下一刻却听对方喃喃自语道:“和亲......联姻,我竟忘了姑姑说的话。” 耶律严宇......择公主或宗室女子联姻。 韩素娥想到这里,突然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淑燕为何毫无征兆地定亲,为何定亲后便很快出嫁,而当年众人又为何不肯告诉自己那夫家是谁。 种种一切,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日姑母说起这事时,她并未放在心上,还道是谁会这么倒霉,如今想来,竟有种宿命般的荒唐。 她那种不好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怪不得前世的事情她半分不知,因为这行宫她压根没有去过,所以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铜镜里原本鲜艳的笑靥消失了,素娥僵直坐着,看向镜中人影,满眼里除了怔然,还有缓缓浮起的惊疑。 那倒霉的宗室女子,难道是柳淑燕? 作者有话要说: 学习好累,我真滴努力更了,请不要嫌弃。 明天可能会断更,太困了每天,晚上回酒店还要刷题。 第61章 行宫 中秋至,京郊外,西山行宫。 无怪乎檀香对这行宫如此好奇,西山行宫紧邻京城,占地广阔,虽说是行宫,却素有第一园林之称。 它本是前·朝时期开始兴建的,尚未建成就遭遇战乱,只留下断壁残垣。太.祖统一中原后,差人继续修建,不仅召集了能人巧匠,搜罗无数奇花异草,峻奇山石,还扩大了原本区域,将整个西山划进了行宫范围内,宫寰依山而建,层楼叠榭,飞甍画栋,另外又在山背开辟了一块狩猎场,供皇帝及臣子策马围猎,不可不谓是奢华。 郊外本是人烟稀少的,但今日越临近行宫,便越热闹起来。 马车依次驶入大门,下车前,嘉敏替女儿抚了抚衣襟,还不忘开口嘱咐:“人多,待会儿紧跟在我身边。” 甫一掀开帘,素娥便瞧见不少熟面孔,她扫视一圈,心里有了数,这次中秋宴,官家约摸也想震慑夏辽使者,但凡在京城的官员大都被点了来,她今日来之前,还看到了西府一行人出门。 因为人多,安全起见,行宫周围有禁军驻扎,宫门处设有检查关卡,不止如此,偏殿还有对下人进行搜查的地方,所以很多人聚集在殿前等待。 负责检查的军官看到长公主的车驾,恭恭敬敬地请一行人接受例行询问检查。 说是检查,其实宫人也不过粗略看了几眼,没有其他女眷那般严格,又是搜身又是以湿巾攒面。 长公主带来的一行人很快被放行,引路的宫人手脚恭谨地领着他们往里面走,方出了偏殿,素娥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是从另一侧传来的,她扭头去寻,在另一个殿门看见谢景渊的清隽身影,伴随着一阵争辩声。 中秋时节,日头并不晃眼,素娥很容易看清他那里的状况。 谢景渊一脸无奈地站在检查的关卡前,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随从,其中一个正同那禁军争执着什么,面红耳赤,言辞颇为激烈的样子。 “怎么不走了?”嘉敏回头看见她落后几步,愣愣地看着远方某处,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镇北王世子?嘉敏蹙了蹙眉。 谢景渊这边正一头两个大,他今日带了两个随从,这检查的禁军却非说只能带一人,死活拦着不肯放行,是安年纪小,忍不住直接同对方理论起来,却不料这禁军坚持己见,最后两人越说越冲,竟是吵了起来。 谢景渊今日本就不适,站得久了,听着争论不休的声音,他有些头晕目眩,扶了扶额,心中叹气,这王世子当的可真是憋屈。 旁边另一个随从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湛黑的眸子隐隐浮起怒意,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他:“还撑得住吗?” 话音刚落下,就听一个女声插进来。 “这是在做什么?” 清凉的音色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争吵中心的怒火。 众人一看来人,不由得神色一正,与是安争执的禁军也止住了话,恭谨地行了礼,“殿下,小的正在同谢世子的随从理论。” “什么理论?你分明就不讲理!凭什么不让我师兄进去?”是安梗着脖子反驳。 嘉敏不可置否地扫了两人一眼,又看向谢景渊,后者赶忙同她施礼,语气诚恳:“见过长公主殿下,上回在将军府没能亲自问候您,实在失礼。” -- 第125页 他说完,目光落在嘉敏身后的韩素娥身上,神情怔了一瞬,见对方冲自己微微一笑,很快恢复过来,也回以一笑。 嘉敏受了他的礼,点了点头,淡淡发问:“为何不让你们进去?” “咳,是这样的,这位官兵说我身边这位随从看着面生,所以不给他放行。”世子指了指旁边的随从,主动解释,“我的另一名随从生病了,所以今日才换了个不常带在身边的。” “检查过了吗?”嘉敏听了他的话,又问,这话问的是那个检查的禁军。 禁军只好实话实说:“回殿下,检查过了。” “查出什么问题了么?” “回殿下,问题是没有,可是……” “查过几遍?” “回殿下,三遍,但——” “那为何不放行?”长公主打断他的话,语气近乎严厉,斩钉截铁道:“放行。” 那禁军闻言,有些踟蹰,还磨蹭着不肯放行。站在母亲身后的素娥不由同情了一把谢景渊,他这个质子当得也真够憋屈的,身边的随从被里里外外查了三遍还不行,就因为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禁军这是在刁难他吗?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禁军和世子,又将目光转向那个沉默不言的随从,在触及对方的面容后视线一顿。 以往世子身边总跟着是安和是云两人,她见过几次,也眼熟了,而这个禁军口中“面生”的随从确实没见过,肤色黝黑,五官端正,仔细看双眸点漆,深邃如潭,很容易让她想起另一人,只是那眼型有些不同,眼皮的褶更加细长,眼尾微微上挑,有些凌厉。 似乎察觉到自己打量的目光,那个随从突然抬眼看来,她乍然对上对方的视线,很快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不由移开视线。 此时那个禁军仍吞吞吐吐不愿开口,他听了嘉敏的命令后有些不甘,上峰耳提面命让他好好把关,尤其是这个镇北王世子,要严格审查,他知道的上峰的意思,无非就是让他刁难一下这位世子,谁料突然杀出来一个长公主,本来打好的算盘也没用了。 禁军向来只听从上峰命令,但这理由确实站不住脚,他本还想辩解几句,一抬头对上长公主冰冷不耐的视线,只好止住了话头。 无明文规定面生者不可进,既然检查不出来什么问题,他再是不甘,也只能挥手放行。 谢景渊一行三人可算顺利过了关卡,走出几步后,不由感激拱手,“多谢殿下解围。” 方才若不是嘉敏插手,那个禁军估计还要没完没了地耽搁,但他身为镇北王世子,还要尽早赶到徽止殿去见辽使,届时去迟了又少不了一顿刁难。 嘉敏不过看在女儿的份上才出言相助,但作为赵氏人,不欲同他有更多牵扯,只神色淡淡点了点颌,便领着韩素娥先离开了。 世子又何尝不知其中门道,也不过分纠缠,带着两个随从客气地目送着他们远去,目光宁静地落在长公主身后那个窈窕的背影上。 他看了许久,又转身瞥了眼身边人,见对方仍旧是无动于衷的沉默模样,忍不住拢了拢眉。 “你说,她认出你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挤时间更了一点。 因为是用手机备忘录码的字,手机又卡的要死不活,所以不能调格式,原谅我段首没空行。 猛然发现都二十万字了,男女主竟然还没。。。我真是能拖啊,真不知道你们是咋看下去的哈哈哈。补课结束后会尽量加快进展滴~ 第62章 雅乐 “怎么可能。”黄柏淡淡扫过那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面不改色。 “那倒未必,”世子晃了晃扇柄,含笑道:“我见她瞧你的眼神不太对。”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并非特指方才。 黄柏听出他调侃的语气,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他根据觉明的方法易的容,再自然不过,白羽都认不出来,更何况韩素娥,难道一个接触不多的女子还能比自己的贴身随从更了解自己不成?他心想,因谢景渊的多虑而嗤笑一声,意味不言而喻。 谢景渊什么也没说,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看得是安一头雾水。 什么眼神不太对?世子和公子在打什么哑谜呢? 徽止殿。 殿外走廊呈环形,环抱着中央的一块空地,宫娥甩着长长水袖,薄纱摇曳,细颈螓首,素腰柔慢,婉转间横波流睇,轻盈的舞步在幽雅的丝竹声中微不可闻。 已经抵达的官员朝臣和辽夏几位使臣正站在走廊上欣赏,官家仍未露面,众人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但谁也没有贸然搭话。 不过辽使的两人倒没觉得寂寥。 “殿下觉得如何?”萧宁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转头问向身侧的人。 耶律严宇鹰眼定在一个腰肢曼妙的宫娥身上,许久才收回视线,从鼻尖溢出一声轻哼,似有些漫不经心,“用他们中原人的话讲,不过尔尔,舅舅,你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哈哈,”萧宁不以为忤,爽朗地笑了笑,“看来殿下的眼光比我要高些,中原女子外柔内刚,确实令我倾慕。” “哦?是吗?”耶律严宇释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目光却看向右侧宫门,飞扬的眉角挑起,划过一道不羁的弧度,他饶有兴致又不怀好意地开口:“那舅舅觉得,这中原的男子如何呢?” -- 第126页 他问了这话,并不意在等萧宁回答,而是为了引出自己下面的讥讽。 “依我看,这中原的男人也跟女人一般的瘦弱,病恹恹的,经不起风吹雨打。舅舅若是不信,你瞧,这不刚好来了一个佐证。” 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罢,眯起眼打量着来人,唇边噙着嘲弄的笑。 一旁的萧宁跟着扭过头,在看到来人时,原本兴致盎然的神色沉了沉,嘴角缓缓落了下去。 “谢世子。”宋官员纷纷同来人示意,后者也抱拳回礼,跟着引路的公公走向坐席。 萧宁自然也听清了那一番问候,知道来人便是镇北王世子谢景渊,萧氏和谢氏可谓是水火不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虽恨不得立即质问对方萧慎之死,但碍于礼节,他终归勉强忍住了不忿,生硬地撇过头去。 耶律严宇方才那番话被谢景渊听了个正着,他不动声色地走近,恬淡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不卑不亢地同二人打了招呼。 “哼。”萧宁轻嗤一声,并不回礼,而耶律严宇仍用一副戏谑的目光打量着他,对他的礼数视而不见,一声不吭。 这番态度看得在场其他朝臣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谢景渊恍若未闻,像没意识到他们的无礼一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客气笑容, “方才听太孙说了什么‘病’字,难道殿下又生病了吗”说完后从上到下打量耶律严宇一番,见对方不像病态,又自顾自摇摇头。 那双鹰隼之眼很快紧盯在他作势思索的面容上,不羁的眉骨上浓墨昂然,耶律严宇刚要开口,却见谢景渊面露了然,抢在自己面前道:“两年过去了,莫非殿下的那处伤口还没好么?”说罢,视线探向自己腰间,还神色古怪。 “你放肆!” 见他目光暧昧地扫过自己下腹那块位置,又用如此微妙的神情,耶律严宇不由剑眉一拧,出言呵斥。 但无人知道,在这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张面容,完美无瑕,却让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两年前!两年前那人也不过一青涩少年,竟能打败自己,还伤了自己这般隐秘的位置,若不是那软甲替自己挡了几分,恐怕……想到此,他第无数次涌起一阵后怕,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方才渐起的挑衅之心敛了下去,随之而起的是忌恨。 好一个谢景渊,这里可没有你父王和二弟庇护你,既然你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他欠我的债,就由你这个当兄长的来还吧。 耶律严宇冷冷盯了谢景渊一眼,面上虽敛了狂妄之色,心中却暗自计量一会儿该如何刁难对方。 而谢景渊仍是洋溢着温润的笑容,丝毫未察觉不妥。 只是身边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唇角绷得紧直,以蚊蝇般的腹语道:“你竟是一会儿也不肯忍了吗?”这个辽皇太孙,一会儿必定会借机生事。 “不想忍,”谢景渊斜眼看他,半点没有畏惧的样子,他轻启双唇,趁着宫人端着铜盆玉樽鱼贯而入,凑到这个随从耳边快速道了句:“你不在还好,我勉强能忍一忍,现在有你在,我反倒忍不下去了。” 声音虽小,却让黄柏将那语气听得清清楚楚,缓缓坐下的身形一顿。 往事浮现在脑海中。 他想到什么,漆眸微闪,眼尾凌厉的褶线化成了温柔的弧度,原本不赞同之意消散得干净,语气一转,却垂了垂眸道:“辛苦你了。” 似乎未料到他如此反应,谢景渊微微诧异,侧头看了看那人,瞧他静静直立着,垂首掩眸,周身气息隐隐低落下来。 谢景渊疑心他又在为那事自责,心中咯噔,不由扶额,宽大的袖袍盖住了半张面容,他不顾旁人的侧目,想要开口解释几句,但话刚到嘴边,却见黄柏慢慢抬起头,眸中清明冷静,毫无波澜,哪里还是需要自己安慰开解的模样。 这时又传来一声“圣上驾到——” 谢景渊忙敛了纷乱思绪,没再看他,起身跟着殿内众人行了礼。 只是过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二弟他,确实又成长许多。 ` 瑶华苑里,素饿跟在母亲身后游园,这行宫她只来过一次,还是前世幼年来的,入眼已是一片陌生,但这并不妨碍她再次感慨这行宫的奢华。 叠山为石,连绵弥满,奇花美木,飞檐绣闼。她们现处的这瑶华苑中,是以山石为景,草木为辅,南面依山而建,背靠着西山,左边是葱翠青松,右侧是浓烈红枫,中间层叠渐变,望之若锦屏上晕染开的水墨。 女眷大都去了行宫东侧的芙蓉城,那里正是秋菊始放的场景,最适合赏花,所以这瑶华苑人数不多,稀稀拉拉散着三两人群,嘉敏带着她到一处凉亭坐下,素娥道:“今日不知淑燕来了没有,母亲不如差人去打听打听。” “最近天凉,她应该不会来吧。”嘉敏思忖,但终是招手唤来一个宫人,问她可见过芸晨郡主。 也是她指的巧,刚好点到一个知道的人,那宫人行了礼,笑道:“奴方才还瞧见郡主路过这里,若是殿下找她,奴去知会一声。” 柳淑燕竟来了,嘉敏惊讶,但没有多想,点点头让那宫人去寻。 没过多久,柳淑燕便跟着前去传话的宫人来了这里,倒是嘉敏多虑了,对方瞧着面色红润,并未因为前几日的秋雨骤降而感到不适。 -- 第127页 “姨母。”她带着笑,柔声唤了长公主,又朝素娥笑了笑。 嘉敏抬手扶她坐下,关切问:“近日身体可还好?” “一切都好,劳姨母挂念了。” “说的什么话,我不挂念谁挂念。” 柳淑燕羞赧抿唇:“姨母身体如何,我记得您一到秋日多咳嗽,昨日特地做了枇杷膏,想着今日带来给您,还望您不要嫌弃。” 嘉敏展颜一笑,眼尾的细纹也动人,她拍了拍外甥女的手,“我怎会嫌弃,难得收到这样有心意的礼,我宝贝还来不及呢。” “母亲,你可不要宝贝得舍不得吃了。”素娥不甘寂寞,笑吟吟地插话。 “你还说,”嘉敏嗔瞪她一眼,意有所指打趣:“你看看你表姐,惠质兰心,心灵手巧,还不快跟她学学。” 此话一出,韩素娥不由连连讨饶,“淑燕确实手巧,母亲说的极是,可人各有长,母亲莫要强求,若让我做吃食,您恐怕是不敢消受的。” 二人不免想起她以前自告奋勇下厨,结果闹得厨房兵荒马乱,差点烧了一间屋子的情形来,纷纷忍俊不禁。 素娥也不恼,静静地等她二人笑完,末了才转向好友,开口道:“今日你竟然来了,我还当你不会前来,犹豫了好久才跟母亲出门。” 嘉敏笑看她一眼,替她向柳淑燕补充,“我原本不想让她出门,可她听说你可能会来,就非要跟过来,想见你一面呢。”原先她还奇怪,怎么平日里就不能见面了,非得挑着今日,谁想柳淑燕还真的来了,让她俩给遇上。 “是这样,”柳淑燕微笑,跟姨母和表妹解释,“我原本确实是不想来的,只是雅乐公主央了我,说今日中秋宴她也会出席,让我来同她见上一面。” 雅乐?韩素娥迟钝了一瞬,一时间有些记不起这个人来。 但很快她回忆起此人,是丽嫔所出的七公主,年十三,性温端,是宫中为数不多同柳淑燕交好的人。素娥自己虽然对她无感,但不会妨碍二人来往。 雅乐邀柳淑燕来赴宴,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她为何非要在今天同淑燕见面?素娥似嗅到一股不对的气息,心中开始惴惴起来。 难道前世的事情,同她有关? 韩素娥其实猜得八九不离十。 同一时刻,雁池边。 “她来了吗?”一道冷淡疏离的声音。 “回裴姑娘,她来了,方才被长公主唤去了瑶华苑,”一个绿衣宫人瑟缩着回话,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她,“裴姑娘,您真的答应奴婢,不会将那件事告诉贵妃娘娘吗?” “当然了,”裴江滢懒懒地弹了弹指尖,有些轻蔑地笑笑,“只要你再帮我做那件事,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姑姑也不会知道你背主爬床的事。” 那四字一出,宫人不禁又颤抖一阵,小心翼翼地躬下身,惧怕又心慌,“若是、若是被人发现……” “你做得隐蔽些不就好了吗,再说,还有我身边这位帮你呢。”裴江滢指了指一旁未发一言的人,柔美的面庞浮起一抹笑,这笑不达眼底,含着森然冷意,看得那宫人脊背折了又折。 宫人走后,裴江滢秋水般的眸子莹莹,望着雁池中已枯败的残荷和疏落草木,面对如此萧瑟景致,她却看起来十分惬意。 身后的雅乐从头到尾未都默然,好一会儿后,她才犹豫着开口,似心有不忍:“这样做……不太好吧。” 虽然她亲近柳淑燕只是为了讨好长公主,因为韩素娥冷淡疏离,不好相与,而柳淑燕却性子柔善,容易亲近。 当年柳淑燕丧父,长公主不在京城,无人撑腰,那时宫里姐妹都不太乐意同她来往,是母妃告诉她这些,她才刻意接近对方,得了对方的信任,果然等长公主归京,见到她二人交好,至此以后,才对她改了往日了疏离态度,也让圣人对她和母妃,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几年相处下来,就算没有深情厚谊,也该有几分真心了,可如今……要让她做这样的事…… “你到底要不要做?若是后悔了,随时可以叫停。”一道声音响起,雅乐急忙看向裴江滢,见她微蹙柳眉,清丽的面容有几分不耐。 “我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只是你么,就真的得被送去和亲了。” 听出她口中的嘲讽之意,雅乐没有半分火气,而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和亲,和亲,她才不要被送去和亲,莫说自己才十三岁,辽人野蛮,又是远嫁,这如何能行! 母妃位卑,她们母女在宫中向来不被待见,好不容易忍了这么多年,若她远嫁,这宫里的漫漫长夜,可就只剩母妃一人了! 想到这里,雅乐绷直了唇,神色逐渐坚定起来。 “我做!”她咬了咬牙,清秀面容不再有挣扎之色。 她回过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绛霄楼,思忖片刻,冲心腹宫女道:“将那香料准备妥善,午时宴后,递话给柳淑燕,让她到这里来找我。” 第63章 账册 徽止殿上,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 原来圣上亲临没多久,还未开口,有一人离席而立,言辽互通贸易一事仍有不妥之处,须得再三斟酌。 此人乃参政知事严诩。 官家闻言神色未变,问他有何不妥之处。 严诩道龙舟赛当日所选三家皆为京中世家,恐怕对北地不多了解,尤其淮山燕山一带,山路坎坷,加上多出恶匪,若是筹备不妥,恐怕会损失严重。 -- 第128页 话里话外,都在说张叶周三家不能担当此任,甚至对当年周家在淮山遭恶匪侵袭一事意有所指。 “那依你之见,哪家堪当此任?”官家不辨喜怒,如常询问。 严诩想了想,拱手垂头道:“该是燕北世家。” 语毕,满殿哗然,众人面面相觑,不甚认同。 而严诩所指摘的周家人正坐在这大殿之下,提及家族伤痛,周之翰面沉如水,谁料严诩下一句话又让他惊讶万分,他坐得挺直,余光扫过斜上方的世子,眼里慢慢浮起一抹疑惑。 此事蹊跷,不是说是裴相会出言干预吗?为何变成了严诩?要知道参政知事素来牵制宰相,又怎会替对方说话。而且这替换人选为何又变成了燕北世家而不是郑家? 这个问题,谢景渊和黄柏自然也意识到了。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看出彼此想法。 严诩必定是被有意引导说出此番言语,裴相一定还有后招。 谢景渊有些担忧,前段时日周家被针对的事情他已有所闻,恐怕裴相将郑家塞进互贸世家的心思从未停歇。 他坐立不安,正犹豫可要开口干扰,却听闻身后一声极低的“放心”,稍稍一愣,才放松下来。 果然,不出一会儿,裴相也起身离席,朗声道不妥。 不妥,又一个不妥。 “燕北世家曾脱离中原已久,不便于朝廷管控,然严大人所言确实有理,龙舟赛所选三家恐怕难以承此重任,依臣所见,不如再择一世家参与其中,更为稳妥。” 官家今日耐心仿佛很足,在召见外使的过程中屡被打断,毫无不虞之色,哪怕方才听到严诩说要任用燕北世家时也没有动怒,也不知是故意做给使臣看的还是心情确实不错。 “那裴相心中的良选又是谁?” 裴相作势思索片刻,犹豫几分才答:“臣以为,当是郑家。” 他接着道出理由:“当日龙舟赛,郑家位列第四,实至名归,另,郑家乃江陵世家,离京不远,且在燕山一带有旁系支脉,可谓是最佳选择。” 郑家有支脉在燕山附近?黄柏垂下眼睫,漠然地想。 自己竟从未听闻,看来有必要好好查一查燕山了。 “唔,郑家。”官家闻言,未说不好,也未说好,态度模棱两可。 “其他人如何看?” 御史台那边有些骚动,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思索良久后,一位中年谏官出声。 “官家三思。” 官家听到这声音,明显一愣,似有些头疼,语气无奈:“于大人,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若素娥在场,必定能认出这人是端午那日差点触怒龙颜的于广之。 于广之在端午之后消停了好一阵,那以后更加谨言慎行了些,令官家有些惊讶,不过往日他过于刚直的事迹在官家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所以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还有些发怵。 “官家,提到这郑家,臣正好有一事要禀,”于广之开口,倒不再如同往日般直来直去,而是委婉了些,“说起这个郑家,昨日微臣恰好收到一份账册,是关于郑家在江陵铁矿石买卖的往来记录,这账册看着无甚异样,细看却十分蹊跷,微臣记得,每年江陵铁矿开采量不过二十万斤,这账册上,却记有三十多万斤的铁矿石。” “微臣觉得有误,细细勘对,却发现账册不应作假,恐怕可能牵扯到私采铁矿一事,但事关重大,微臣本想查清后再禀报,谁料——”他止住话,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裴相,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言尽于此,再糊涂的人也该琢磨出其中的不对劲了。 私采铁矿,一直为官家忌讳,朝廷三令五申,发现铁矿须得上报,不得私自开采、暗地交易,这郑家居然采出了整个江陵一年的铁矿量,可以想见,该是多么胆大妄为,欺上瞒下。 此时裴相已大觉不妙,他方才几次欲打断于广之,奈何却盖不过对方嗓门,见他将那事捅了出来,言之有据,他心知对方所言不虚,惊疑间不得不迅速做出决定,弃卒保帅,高呼“圣上明鉴”,道自己也不知此事,只是看在郑家实力尚可,才会举荐对方。 “盐铁乃国之要事,此事若为真,还请官家严查严惩!”他慷慨道,一副正义凛然的神色。 最后谁也不再对互贸世家存有异议,满殿的注意力被私采铁矿一事吸引,在官家下令彻查此事之后结束了对这个话题的讨论。 而使团这边,耶律严宇玩味地摸着下巴,和萧宁等辽人在一旁看够了好戏。 ~ 韩素娥等人在行宫东边度过了安然的一个上午,除了从徽止殿那边传来了一些动静之外,再无其他差错。 她在听到徽止殿起了争执时还替世子担心了一会儿,不过在得知此事与对方无关后又放下心来。 一切如常,柳淑燕身上也没有什么异样。 素娥打定主意要跟着柳淑燕一天,片刻不离,午宴过后,她生怕对方乱走,拉着柳淑燕找到江璇芷等人,一群姑娘在宫外附近闲话。 然而没过多久,一个宫人走来,垂着头道:“郡主,我家殿下有请。” 正和韩素娥闲谈的柳淑燕止住了话,转头看向那宫人,见到熟悉的宫牌,露出了然的神色。 “是雅乐吗?她约我在哪里相见?” -- 第129页 那宫人本低着头,闻言略微抬了抬头,瞥了眼一旁的韩素娥等人,没有异样地道:“回郡主,是芙蓉城。” 芙蓉城?有什么事要特地从这里绕到芙蓉城去说? 韩素娥想了想,轻轻地放下手中茶盏,微笑道:“璇芷,听闻芙蓉城的芙蓉和菊花开的正好,我还没有看过呢,不如——”她停了停,在宫人紧张的注视下,接着道:“——我们同淑燕一起吧?” 江璇芷也想四处走走,听她提议,颇有兴致地点头。 好巧不巧的是,周围几个姑娘听了,也跟着道:“韩姑娘,你们要去芙蓉城吗?我们也想去,正愁不知怎么走呢,可以让我们一起吗?” 素娥自不会拒绝,笑眯眯地答应了,余光便瞧见那宫人脸上的笑僵了几分,交握在腹前的手也指节泛白。 “这……” 果然有问题,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和,不忘征求柳淑燕的意见,颇带歉意:“淑燕,可以么?这样会不会打扰你们?” 柳淑燕没有别的心思,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毫无芥蒂道:“何来打扰,芙蓉城那么大,岂会容不下几位姐姐妹妹。” “郡主!”那宫人慌忙出口阻拦,却又急急地止住。 这模样倒是让柳淑燕一怔。 怎么了,莫非自己说错了什么? 难道雅乐不喜欢这么多人? 还是说……她有什么私事要同自己说? 她瞧了瞧宫人的脸色,见对方有些犹豫,看过来的视线也有些尴尬。 莫非真的不方便?她心中一愣。 可是雅乐有什么话要私下说呢?柳淑燕有些疑惑,虽然同对方关系好,却很少聊过私密的事,两人在一起也是谈论些兴趣爱好罢了,所以方才自己才会一口答应下来,可现在看样子…… 她纠结地捏紧了帕子,看了看一旁的好友,不知如何是好。 韩素娥一直盯着那宫人,知道她正在给柳淑燕递眼神,暗示对方出面拒绝自己。 她岂能让这宫人如愿,于是便悠悠开口,问那宫人:“怎么了?可有不妥?” 宫人没说话,仍旧是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柳淑燕,吞吞吐吐地模样。 谁知这作态惹恼了旁人,江璇芷素来看不惯这种支支吾吾的样子,对那个雅乐公主也没什么好印象,翻了翻白眼,质问宫人:“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家殿下若是不想见旁人,我们也不会凑上去,只会离得远远的,难道这芙蓉城她去了我们就不能去了吗?” 寻常闺友间喜欢在没人的地方叙话正常不过,但芙蓉城这么大,怎么着还怕大家偷听不成?江璇芷皱皱眉头,觉得这七公主架子也太大了些。 宫人似乎没料到有人会这般直白,睁大了眼,白皙的脸上红了一片,口中慌道:“这位贵人莫要误会了,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她急急地解释:“奴婢只是怕我家殿下长年居于宫中,性情羞涩,不知怎么与各位相处。” “方才、方才是奴婢紧张了,若有冲撞,还请各位原谅。” 这说辞未让人满意,江璇芷眉一挑,“难道我们是什么恶人不成?” 见她生气,柳淑燕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同宫人解释,“你放心,我这几位朋友都是性子极好的人,绝不会欺负雅乐的。” 她之所以想让几人一起,无非也是想到了雅乐在宫中没有什么朋友,想介绍几位姐妹给她认识,谁知…… 宫人知道自己不能再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愿意了,内心虽慌,却强自笑着道,连连道:“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多虑了,还请各位贵人恕罪。” 还勉强露出一副高兴的表情来,“既然是郡主的朋友,想必殿下见了几位定然十分欢喜。” 是么?素娥视线放缓,装作体谅地笑了笑,和颜悦色道:“那你带路吧。” 事已至此,宫人不得不硬着头皮领着她们一起前往芙蓉城。 七八个姑娘说说笑笑地跟在她身后,往芙蓉城走去。 经过方才的事,素娥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七殿下绝对有古怪,当年的中秋宴,这行宫里确实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但她总不能直接告诉柳淑燕这个雅乐有古怪,拦着她不让见对方,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 这番举动让柳淑燕有所察觉,她暗中摇了摇头,有些奇怪好友今日为何这般粘人,却没有多想。 韩素娥面上带笑,听着众人的闲聊,目光不时扫过好友柔美的容颜,心中却思绪万分。 郡主乃亲王女才可求封,柳淑燕身为郡主,并不算名副其实。母亲当年本想替她求个县主之位,官家却格外开恩,言其父有护驾从龙之功,因旧疾逝世,心中难安,特封其为郡主,这样的开恩,不可不谓是头一遭。 但这个封号徒有其名,并未带给淑燕太多的好处,谁能想到,前世反倒给她带来灾祸。 若前世和亲的人真是柳淑燕,那她究竟是如何被选上的? 雅乐……难道是雅乐将此事推到她的头上? 莫非一开始的人选是雅乐? 她回想起姑姑的话,这倒是有几分说得通,和亲不是个美差事,但凡女子都避之不及,此事往往会落到没什么地位的公主或宗室女身上。雅乐的母妃只是个宫婢,还不怎么受宠,地位很低,一个在宫中可有可无的存在,的确是和亲的最佳人选。 -- 第130页 可是她到底是怎么陷害柳淑燕的呢? “素娥。”江璇芷突然隔着柳淑燕低声唤她。 韩素娥回神,视线从小径左侧的花丛中移开,身边众人不知何时停下了,她抬头,看见道路另一端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赵羡和一个面生的高大男子。 那高大男子眉骨高阔,鼻梁挺直,轮廓深邃,穿着也有些特殊,她不免多扫了几眼。 众女也不知那青年的身份,看见赵羡只好屈膝行礼,然后默不作声地站着,方才说笑的场面烟消云散。 素娥自然没有行礼,笔直地站着,自上次在茶楼同赵羡撕破脸皮,她觉得两人也没必要来这假惺惺的一套了。 却忘了赵羡惯会不依不饶,冷腻的视线扫过来,语气似笑非笑,“表妹真是好大的架子,见了贵客也不行礼。” 一旁的青年注意力本不在这群女子身上,但听闻赵羡的话,不由看向他口中的人,见一众花容月貌中有一张格外显眼的容颜,眼底闪过惊艳之色,却很快轻嗤一声。 “不是说中原女子最是遵循礼教,柔顺有仪,怎么?这位姑娘比较特立独行?” 他是在嘲讽自己? 韩素娥抬眸,见对方正望着自己,有些莫名,这人同自己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为何要偏帮赵羡? 莫名过后,更觉得啼笑皆非。 “不知这位贵客什么身份?”她慢慢微笑,客气问道。 这笑容有些令人目眩神迷,但那青年也非常人,晃神过后,很快回到:“我叫耶律严宇,不知姑娘芳名为何?”若是和亲的对象是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耶律严宇?!韩素娥闻言心中一怔,唇角的笑意瞬间消散。 辽皇太孙耶律严宇?那他就是前世里柳淑燕和亲的对象?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来了 快没脸见你们了 解释一下,作为一个无业游民,最近的两场考试(事业单位和国考)对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重要,三次元实在让我头大又抑郁,每天刷题刷到想吐,还有各方面的压力,有时候闲下来打开文档想硬写,却满脑子都是恶心的题目和各种催促的声音,茫然又疲惫。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参加这两个考试的,如果有,一起加油吧。 然后最近更新会及其不稳定,非常非常非常抱歉!鞠躬!但是我保证不会连着一星期不更。 再次抱歉!祝大家工作学业顺利,心想事成! 第64章 盯梢 素娥怀疑的目光绕着对面几人,大辽的皇太孙怎么会跟赵羡走到一起?怪了,其他皇子呢? 在她打量对面的同时,耶律严宇那双锐利的褐眸也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 “姑娘怎么不说话了?是害羞了?还是害怕了?”他噙着笑,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回话,似乎笃定她在听到自己的身份后会惊慌失措。 害怕?她有什么好害怕的,一个外朝皇太孙而已,素娥想到关于辽地的一些传闻,暗中轻嗤一声,这个耶律严宇,分明是来宋避祸,还真当自己是回事儿了。 不过眼下,还是低调些好。 她慢条斯理开口:“原来是大辽的皇太孙殿下,那可真是贵客。” 说罢,礼节十足地微微屈膝。 这礼行的没有半分恭顺,但也让对面几人挑不出错来,赵羡原以为她会视若无睹地走开,没想到对方竟猜到了耶律严宇的身份,能屈能伸,让人抓不住把柄,只好悻悻地哼了声。 他想到上次茶楼一事,那日回去后的好一段日子,他看着茶壶就心底害怕,命人砸掉了殿内所有茶壶才安心,为此还差点惊扰父皇,惹来一顿怒骂。此仇不报,实乃不甘。 但当他还要开口生事时,对面柳淑燕怕好友被针对,率先缓和道: “六殿下这是要带贵客去后山围猎场吗?” 狩猎场?一旁的韩素娥闻言放远视线,遥望至这条路的尽头,确实是通往后山的狩猎场。 柳淑燕确实猜的不错,耶律严宇漫不经心看向她,视线在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停留了一阵,韩素娥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眼,心中紧了紧。 赵羡见她说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默认。 “既然如此,”韩素娥声音抬高几分,打断对面的注意力,“就不打扰殿下等人了,我们先告辞了。”她说完,扭头示意众人离开,紧紧地拉着柳淑燕细瘦的腕。 一行人还未迈出半步。 “等等,”冷不防一个声音阻拦了她,耶律严宇视线紧追不放,一字一句道:“别急着走,你还未告诉我你的名字。” “还有你,你又叫什么?”他的目光绕过韩素娥,落在那个柔弱得如同露水一般的女子身上。 被突兀点名的柳淑燕看过去,遇上那束侵略的视线,蹙了眉头,有些不适地咬了咬唇。 赵羡也挑眉冷眼看二人,看好戏道:“问你们话呢,怎么一声不吭地想走掉,也太无礼了些。” “无礼?”韩素娥不露痕迹地挡住柳淑燕,勾起一丝笑,漂亮的眸子含了讥诮。 她要不要提醒赵羡一下,是谁无礼地怂恿他人阻拦自己的车驾。 还有这个辽皇太孙,是不是有些摸不清自己姓甚名谁,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秋日到了,确实是狩猎的好时机,听闻贵国主君近日也在上京围猎,不知皇太孙殿下为何没有跟随,反而来了我大宋,”她唇边带笑,水光潋滟的双瞳含了讥诮,“但来了也是缘分,自有殷勤的主人家带着您去见识我宋地的大好风光。” -- 第131页 她加重“殷勤”二字,意味深长地瞥过赵羡茫然的脸,无视耶律严宇越来越深的目光,又继续道:“不过,须得说清的是,我大宋固然风景无限,皇太孙可万万莫要被迷了眼,误将这汴京,当成了上京。” 众女听到这里难免吃惊,偷偷抬眼去看,见韩素娥下颌微扬,脸上挂着客气又端庄的笑,在耶律严宇玩味的注视下半分不惧,偏脊背挺得笔直,不由暗地瞠目结舌,说不清这算大胆还是勇敢,该咋舌还是敬佩。 这夹枪带棒直接讽了两人,一说的是赵羡,身为宋朝皇子,该放的自重些,别一副逢迎讨好的模样,失了宋人应有的尊严。二说的是耶律严宇,一个外朝皇子,到了人家的地盘,就放得老实些,收起那副唯我独尊的姿态,否则这汴京,有的是人能替耶律夷新来收拾他。 这几句话虽然赵羡没有听懂,但是知道她不会白费口舌,定然不是什么好听的,欲出口之际,被人打断。 “六殿下,”江璇芷笑得温婉,意有所指:“我祖父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然如此,还请殿下替我宋好好招待这位皇太孙,我们就不方便再打扰各位了。” 这谁?她祖父又是谁?赵羡莫名其妙地看向说话之人,有些面熟,尤其一双眼睛特别熟悉,但一时愣是想不起来。 “我是江家姑娘,”江璇芷看出来,微笑着提示他,“江太傅的孙女。” 江太傅……赵羡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低低骂了声什么,利落地转向耶律严宇:“我们先走吧。” 耶律严宇虽不知这位江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但方才韩素娥的那番言语,他听懂了,且再懂不过。 真有意思。 他点点头,扯出一抹笑,褐瞳幽暗,如狩猎中的野狼,隐忍而蓄势。 “既然姑娘不肯说,那我也不能勉强。” 不急,日后总是有机会知道的。 赵羡刚走远几步,却突然反应过来方才韩素娥那番话的意思,他有些恼火地站在原地,看得耶律严宇挑了挑眉。 不等他询问,赵羡唤来一个小公公,耳语几句,嘱咐了一些事情,脸上才由阴转晴。 ~ 待那行人走远,柳淑燕望着小径尽头,有些担忧地对素娥道:“素娥,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不会惹恼了那个皇太孙吧?” “不至于此。”韩素娥安抚地冲她笑笑,示意她别担心。 柳淑燕不是担心二人被惹恼后连累自己,她是怕赵羡借机生事,找素娥的茬,还有那个耶律严宇,若是同旁人说了素娥的不是,岂不是会影响她的名声。 唉,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自己不如找个机会替她同两人致歉? 不行不行,这有些不妥,何况自己道歉,人家也不一定会接受。 要不,还是问问他该如何是好? 他…… “没事,你别想多,”江璇芷声音清脆地打断她的想法,“这没什么好怕的,素娥又没说错什么。” 再说了,素娥厉害着呢,上次在茶楼教训那些人也不带怕的。她暗戳戳地想。 经此一遭,众女难免又讨论起方才的事,一边继续跟着那个宫女往芙蓉城走去。 没人看到那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急虑。 快走到芙蓉城时,又遇到两人。 是裴江滢和赵慧娴,两人看样子也往芙蓉城去,有说有笑,好不和睦的样子。 嗯?韩素娥饶有兴致地看向二人,这二人又和好了? 看样子关系还挺不错,和以往一样融洽,这么说,裴江滢还是挺有本事的。 众女见二人走近,其中一人又是公主,免不了行礼问候一番。 赵慧娴神色矜傲地点点头,清秀地面上挂了淡淡的笑。 那宫女见到裴江滢,面上一喜,但不敢表露的太明显,垂头行了个礼,偷偷递了个眼神过去。 “你不是七妹妹身边的人吗?怎会在此?”赵慧娴掠过那低伏的宫人,漫声问道。 “回二殿下,主子让奴婢来请郡主去芙蓉城,这几位贵人也想去赏花,便跟着奴婢一起来了。” “芙蓉城?”裴江滢突然插话进来,笑吟吟道:“听说芙蓉和菊花开得正好,雅蓉,我们也去看看吧。” 得到赵慧娴的首肯后,宫人继续带路,途径雁池,走过一段路后,裴江滢突然停下,唤自己的贴身婢女去取一件披风来。婢女很快折了回去,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一至芙蓉城,迎面而来的绚丽让众人微微顿了脚步。 “这么多。”一个姑娘捂着唇惊叹道,眼里满是惊艳。 浅粉和金黄交映着,铺盖在几十亩大的芙蓉城,花丛中修了石头小路,在每圃花丛中还坐落着奇木异石,别致有趣。 “真好,若有画师就好了。”江璇芷看着花丛里嬉笑的姑娘,感到有些可惜,这般美景美人,应当被镌刻下来。 “七殿下呢?”韩素娥突然出声,问向那个宫人,“不是说要同淑燕见面么?怎么不见她?” 语气有些淡,让宫人心中一紧,垂下头蠕动着嘴皮。 “殿下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奴婢、奴婢这就去看看。” 说罢便要退下。 “对不住,我来迟了。”一道声音姗姗而至,听在宫人耳中,让她猛然松了口气。 -- 第132页 雅乐脸上带着羞赧的笑,小步走了过来。 “二姐姐。”她看见赵慧娴,顿住问候一声,又转向众女,受了几人的礼。 走完这流程,同行的几个姑娘们被这花田吸引,各自散开来,赏花的赏花,闲逛的闲逛,赵慧娴和裴江滢也往里走了去。 “方才弄脏了衣裳,只好去换了一身,所以才来迟了。”雅乐小声同柳淑燕解释,有些怯怯,似怕对方不高兴。 柳淑燕好脾气地摇摇头,“没事,我们也才刚到不久。” “你们?”雅乐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啊,”柳淑燕想起这事,看了看一旁的韩素娥和江璇芷,有些抱歉地解释了一遍。 “我这两位好友你也认识,她们想要看看芙蓉城的景色,就顺便同我一起来了。” 雅乐自然认识二人,她抿唇笑了笑,但露出有些羞涩和不自在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地绕着手指。 “你……” 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话同自己说?柳淑燕愣住,犹豫地看了看两个好友。 自己要不要…… “不打扰你们叙旧,我和璇芷去不远处走走。”韩素娥看得分明,知趣道。 这个雅乐很明显想要支开自己二人,但她总不能直说对方有问题,只好先假装离开,暗中盯着对方。 她和璇芷来到十几步远的一处假山中,边说话,边注视着那边的动静。 偶尔有路过的宫人太监,端着铜盆银器,盛放了酥酪或蟹饼,朝花田深处走去,似乎是去伺候那位二殿下了。 “还真会享受啊。”江璇芷伸长脖颈,撇撇嘴。 这时,刚巧一个端着铜盆的公公朝两人迎面走来,低头看路却忘了看人,差点撞上韩素娥。 虽止住了步子,却一个趔趄没站稳,眼见一盆水就要泼在韩素娥身上了,好在被一个宫人眼疾手快地闪身挡住。 宫人被泼湿了衣摆,不小心蹭过素娥的腰间,马上回过身告罪。 “没事。”韩素娥体谅道,还想道谢,被打断了。 “没长眼呐,小心点儿!”一旁指挥的宫人瞪圆了眼训斥,一把扯过那个毛手毛脚的小公公,转脸又堆着笑客气致歉。 小公公吓得瑟缩一团,低着头战战兢兢。 韩素娥叹口气。 “下次注意些,下去吧。” 她没太在意这件事,回过头,继续盯着雅乐那边。 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她略略放下心来,便同江璇芷找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下来。 但刚一坐下来,只听闻身边的檀香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指着她腰间,神色失措。 “姑娘,您的玉佩呢?!” 作者有话要说: 唉还是没能赶在十二点前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商扶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商扶墨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泪 在檀香脸色突变的时候,韩素娥心里就一个咯噔。 她几乎在下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不知何时,腰间坠着的琳琅环佩中,似乎少了一些分量。 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颤抖的指尖抚上腰间,素娥垂头看去,原本挂着熟悉之物的地方空空一片,不由脸色发白。 “快找找!”她声音有些仓皇,倏地起身,不住地四处打量。 午宴时还好好的,必定是丢在了这附近。 檀香和沉香赶紧在附近寻找,韩素娥自己也不顾形象地俯身去寻,视线一寸寸扫过方才待过的地方,急迫又慌乱。 石凳上没有,草丛下没有,假山旁也没有。 没有,都没有。那玉佩仿若突然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主仆六个人在附近找了一圈又一圈,也没见那玉佩的半个影子。 檀香急得嗓子冒烟,恨不能趴到地上去找,沉香也不放过任何地方,就差跳到假山去。 就连江璇芷也一直弯腰拨开花丛去寻。 “这里也没有。”江璇芷气喘吁吁地擦了擦汗,手上已满是土灰,冲素娥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她遣去附近寻找的两个丫鬟也匆匆小跑着回来,没有任何收获。 “唉。”江璇芷拧着眉,回看好友,已是失魂落魄,她心中微叹,抬抬手,小声示意下人再去多找几圈。 她该怎么办。韩素娥慢慢直起身,愣愣地站着,一想到陪了自己十四年的玉佩突然不见了,慌乱之余又涌上浓烈的愧疚和不安。 沾了泥土的指尖下意识揪住一株草丛,尖锐的木枝在指尖留下一道刮痕,素娥却毫无反应。 她眼眶慢慢泛红,脑中胡思乱想间,手足无措,一时间失了往日的镇定。 “素娥,你先别慌。”江璇芷看着她焦急的面容,怕她太难受,轻轻唤了唤。 “要不,咱们跟这里的宫人说一声,让他们也帮忙找找?” 之前听好友说过,她的那块玉佩十分珍贵,原是从三朝前传下来的雪域高原玉石,还是由先太后亲手雕刻,在素娥的满月礼上赐给她的,如今故人已逝,这事物必定意义非凡。 眼下这玉佩丢了,可不是件小事。 -- 第133页 “我们先自己找找……”韩素娥咬了咬下唇,那是她的贴身之物,至记事起便不离身,若是张扬出去,被有心人拾到…… “啊,也对。”江璇芷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关心则乱,这种女子的贴身之物,弄丢了怎好闹得人尽皆知。 突然间她想到什么,猜测那玉佩兴许是掉在了来路上,不如几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或许能找到呢。 “对,往回走!”素娥闻言眼睛一亮,涌上希望的光,她猛地转身冲芙蓉城外走去,竟是两耳不闻,径自匆匆离去。 落在后面的江璇芷一边小跑着追赶,一边小声唤着慢些,路过那座假山时,看到柳淑燕和雅乐二人在不远处的小桥边说着什么,雅乐似乎在垂首啜泣,柳淑燕动作轻柔地半扶着她,应该是在安慰。 要不要同柳淑燕说一声呢?这个念头很快在江璇芷心中闪过,她放缓了脚步,远远望了眼两人,又回头看了看即将消失的背影,终究是压下了这个念头,继续加快步伐追出了芙蓉城。 ~ 方才那条小径上,站着几人。 “刚才六殿下带着辽地的客人从这里走了吗?” 谢景渊拦住一个步履匆忙的小公公,温和地询问,那小公公不知紧张还是怎么,慌不迭垂下头,低低应了声是,就匆匆离去了。 世子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摇摇头。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莫名其妙地问身边的两个人。 是安瞅了眼他,马上伶俐地答:“世子爷天人之姿,那奴才定然为您风姿所倾倒,不敢出声。”说完自觉不错,还得意洋洋伸长了脖子,等着被夸。 谢景渊闻言一愣,旋即失笑摇头,没说好也没说坏,倒是黄柏淡淡地扫了一眼,把这小侍卫看得脖子一缩。 算了,他还是闭上嘴吧。是安悻悻地想。 突然一阵叫唤声和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去看。 是几个女子的身影,正朝这边来,为首的那个步伐凌乱,一路疾跑,似跌跌撞撞。 “姑娘,姑娘慢些。”檀香跟在韩素娥身后,又惊又慌。 不知何时,自家姑娘竟然能跑得这么快这么久了,难道每日绕着府中走路真的能强身健体?匆忙间她这样想到,但眼下却来不及高兴。 韩素娥专心地注视着路面,一边小跑着一边仔细地搜寻道路中间和两旁的草丛,甚至还弯下身去查看,连石头缝也不放过。 走着走着,视线内出现三个人。 “韩姑娘,你在做什么?” 是谢景渊温朗的声音。 “世子?”韩素娥有些茫然地抬头,撞上一双澄黑的瞳孔,是她和母亲上午帮忙解围的那个面生随从。 她很快移开视线,看向谢景渊,匆匆回了句“我在找东西。” 说完没有再交流的意思,继续低头找着。 被晾在一旁的世子哑然,他有些好奇地看她,细细打量,却见对方眼角染红,鼻尖泛粉,一看就像方才哭过。 这是怎么了? 纳罕间收回视线,世子正准备以眼神问黄柏,却发现后者也状若失神地站在那里,目光紧紧地追寻着那抹身影。 一时间,谢景渊心头一震,他三番启唇欲言,最终却忍住了。 黄柏的确在凝神看她,目光是少有的专注。 他的目光掠过她光洁的额间,落在那几缕垂下的发丝上,发丝被香汗打湿,贴在耳侧,形成一道暧昧的弧度。 “请让一让。”她寻到了他身边,却见去路被挡住,头没有抬起,恳切而礼貌地开口。 这一声请求软软的,带了鼻音和哑声,好像还有哭腔,听在黄柏的耳中,像有什么轻柔的东西拂过他的耳尖,痒而酥麻。 但这声音包含的情绪并非是冲着他来的。 黄柏低头看她,见那原本水光清亮的眸子蒙了层雾,眉尖不自觉地微蹙着,浓翘的睫羽上悬着几珠晶莹,竟然有种楚楚动人的意味。 他不自在地扭头移开目光,轻轻退后几步。 这里也没有。韩素娥看着腾出的空地,什么都没有,她心中的希望一点点灭了下去,贝齿咬住下唇,有些用力。 不见了,真的不见了,她确实弄丢了外祖母的玉佩。 韩素娥心中酸涩极了,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姑娘,先别找了。”沉香担忧地看着她,劝道。 东西丢了,人可别再出什么好歹。 “别拦我。”韩素娥闷闷道,拂开了两人。 都怪自己不小心,她一定要找到。 任凭几人在身后唤她,她也不死心,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前走,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找。 一遍又一遍,失望也一阵盖过一阵。 最后,她慢慢停了下来,脸色越来越白,眼眶也越来越红。 “韩姑娘在找什么,不如我们帮你一起找?”谢景渊轻咳一声,温柔体贴地开口。 但韩素娥没理他,或者说压根就没听见一样。 她的两个侍女转过头,冲世子歉意地躬了躬身。 谢景渊只好点点头,又抬眼看向方才赶来的江璇芷,转而问她发生了什么。 对方似有些顾忌,只说了句“丢了重要的东西”,便守口如瓶,又打发手下两个侍女一起去寻。 韩素娥只觉得很疲惫,像被抽空了力气,又很无措,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 第134页 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找东西可不是这样找的。” 谢景渊惊讶地望着黄柏,见后者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这样只是白费功夫。” 喂,你注意点,你现在只是个随从。谢景渊冲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低调些。 可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黄柏很成功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再也低调不起来。 在那一瞬间,他有些懊悔。 但很快,这懊悔消融于那欲坠落的泪光中。 什么叫做白费功夫? 素娥愤而抬头,含泪瞪住那人,难道他就能找到吗? “我不一定能找到。”黄柏猜出她的想法,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 “但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 总好过这样无头绪般的瞎费功夫。 “那你说。” “说不出来,我就治你的罪。” 韩素娥非常生气,甚至这羞恼盖过了丢失玉佩的悲伤,她气闷地嘟起唇,狠狠地瞪向那个随从。 惹得黄柏心中嗤笑。 呵,生个气也软绵绵的,像极了奶猫,看着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却连牙都没长齐。 虚张声势。他想。 “你丢了什么?”他走近几步,为了听清她的话。 告诉他吗?素娥有些纠结地攥了攥手指,算了,事已至此,再找不到的话,最后还是得惊动母亲和姑姑,还不如直接说了。 “一枚血玉雕的玉佩。” 是她的那个平安玉佩?谢景渊和黄柏了然地对视一眼,心中有数。 先前两人也见过那枚玉佩,无论什么时候,都挂在她腰间,看起来很是珍重。 而且第一次去韩府时,她的几个妹妹问起墨一的事,她当时找的借口便是那枚玉佩。 谢景渊很快想通,沉吟片刻道:“是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韩素娥如实告诉他,脸有些烫,自己真是迟钝,偌大一个东西不见了,她竟然丝毫不知,还是檀香率先发现的。 “你觉得是怎么不见的,是系得太松了么……还是绳子断了?”谢景渊食指关节抵唇,自言自语地猜测。 一旁的檀香马上否认他的猜想,摇头,“绝不可能,奴婢今早系的可紧了,编绳也是新换的,结实着呢。”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景渊沉默下来,无言思索。 “你最后一次看到玉佩是什么时候?”黄柏突然问她。 “午宴后没多久。” 午宴后她去了一次净房,那时檀香替她整理衣裳时还顺手摆正了玉佩。 “之后你去了哪里?”他又问,语气冷静,却让素娥有种奇怪的感觉。 “在太舞殿附近没多久,就来了这里。” “途中有跑过跳过吗?” 虽然她看起来不会这样,但以防万一,黄柏还是问了一句。 问得韩素娥一噎,好看的眼睛瞪了他一下,生硬道:“没有!” 又发脾气,黄柏有些无奈,遂继续问:“有没有蹭到什么地方?比如花丛里的树枝。” 蹭到什么地方……韩素娥收回视线,努力地回忆。 应该没有吧?她不确定地想,又以眼神问一旁的檀香二人。 两人摇摇头,确实没有。 都没有?黄柏眉头一皱,好好的玉佩系得紧紧的,又没经过剧烈运动,怎么会突然不见? 那恐怕就不是巧合…… “你好好回忆一下,在这段时间内,可有其他什么人接近过你?”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神情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商扶墨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无迹可寻 其他什么人?什么意思,韩素娥怔忡地眨了眨眼睛,反应明显迟钝。 “她一路上都同我在一起呢……”江璇芷嘀咕一声,也没见其他人啊。 不对,她脑海中画面一闪,突然忆起什么,低呼一声,似不可置信。 “方才那个宫人!” 那个替她挡了冲撞的宫人! 经她这么一说,韩素娥也记了起来,猛地抬头,神色惊怔。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仔细些。” “等等,”黄柏又止住,看了眼芙蓉城的方向,“先往回走。” 快一些,最好还能找到那人。 于是几人一边往芙蓉城走,一边把假山旁的那段经历细细描述了一番。 两人听完后沉思片刻。 那宫人替她挡了洒落的水……却又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黄柏闻言,立马问那名个子高挑的侍女。 “当时你可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沉香突然被点到名,怔了一瞬后才仔细回想,片刻后不确定地答到:“她的动作……很正常吧。” 确实像是短时间内迅速做出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太奇怪的地方。 “依你之见,她像不像会功夫的人?” 沉香感觉奇怪,这个世子身边的随从为何会这样问自己,难道他看出自己是习武之人? 但她来不及多想,注意力又转回他们所讨论的事上,回顾几遍,仍旧是不太确定。 -- 第135页 “看着不明显。” 并不能一眼确定那人会不会什么功夫。 但是……对方确实是唯一接近过姑娘的人,若说要动什么手脚,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她心中犹疑万分,不由加快了步伐。 再次回到芙蓉城,方才跟韩素娥她们一起来的几个姑娘没剩几个,但裴江滢和赵慧娴仍在清池边赏花,身边候着几个宫人和太监。 沉香目力好,远远地看了几眼,却未找到那个面孔,顿时大觉不妙。 “好像不见了。”她深深皱眉。 谢景渊看到那二人,建议道,“过去问问吧。 他走了过去,离几步远后缓缓站定,带着得体的微笑。 “二殿下,裴姑娘。” “世子。”两人循声看来,不约停下闲谈,不解地看向若干来者,在看到他身后的韩素娥时微微一怔。 “表妹,江姑娘,”赵慧娴压下心中所想,浅粉色的唇勾起一抹完美的弧度,“你们可是有什么事?” 韩素娥没多想,仔细解释:“方才有位宫人不小心撞到了,恰好我有个东西不见了,所以想找到那位宫人,问问她有没有瞧见。” 东西丢了?赵慧娴惊讶又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怕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不然怎么这么着急的样子。 韩素娥压下心中焦虑,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答:“是外祖母送我的那枚玉佩。” 竟然是那枚血玉?! 赵慧娴眼里划过一丝惊愕,旋即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她竟然把那枚玉佩弄丢了。 那可是被称为贡觉玛之歌的高原血玉,传闻乃千年所成,稀世珍宝,又是贞淑太后亲手雕刻,自己眼红了许久,没成想…… 她心中有股忍不住的快意,面上却露出惋惜的神色。 “呀,怎会这样!” 但韩素娥看清了她一闪而过的窃喜。 两世为人,她再清楚不过,对方大抵会是个什么想法,见她慢慢吞吞地东问西问了好一会儿,终究有些不耐烦,压了压脾气,耐着性子问: “方才服侍殿下的宫人可都在此?” 赵慧娴不急不慢地回她,“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反正说不准,你找找这几人可有面熟的。” 素娥闻言扫视一圈,她记性还算不错,周围这几个宫人,都不是方才那个。 “你们可有见过那个人?”她问几个宫婢,失望的是,他们全都摇摇头,表示不知。 “哦对了,”赵慧娴坐在贵妃椅上,想到什么,开口补充,“刚才有几人只是临时来伺候我的,这行宫里有的人并不是内宫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 她面露遗憾,言外之意就是爱莫能助。 “韩姑娘可以去问问行宫里头的其他人。”一旁的裴江滢也作好心提议,一脸关切。 “我知道了,”韩素娥渐渐冷静下来,她点点头,不欲再多费口舌,“多谢两位,我再去别处找找。” 语毕转身便走,经过这一事,她本焦虑的心情也冷却了下来,方才是当局者迷,失了分寸,现在她头脑清醒过来,打算先找到事发时那个训斥太监的管事宫人,这样或许能得到一些线索。 那个宫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她边走边想,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座假山,看了一会儿,又随意瞟向远处。 这一眼让她猛地顿住脚步,僵直地立在原地,刚才恢复的理智与冷静又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怎么了?”身后跟来的谢景渊有些不解,试探地问,“可是想到了什么?” 却见她仓惶抬头,迅速地环视周围,似乎试图找到什么。 “她呢?她去哪儿了?”韩素娥口中不住地重复,双唇微颤。 一瞬间,她心中涌起一阵从所未有的恐惧,冷得她几欲战栗。 在那架独木桥边,有一片开的最艳的芙蓉丛,早在一盏茶、或许是更久的功夫前,站着两人,柳淑燕和雅乐。 但此时此刻,那地方并无一人。 更确切地说,放眼望去,整个芙蓉城,都不见了她二人的身影。 ~ 回顾方才在芙蓉城外面的情形,那时她只顾着寻找丢失的玉佩,并未注意到是否有人从芙蓉城中出来。 即使注意到了,也没顾得上仔细去分辨那些人都是谁。 韩素娥发现这一事实,马上将玉佩丢到了脑后。 她几乎忘了他人的存在,看到这附近还有几个姑娘,正是方才同她们一道过来的,便挨个上前询问。 然而这几人都离得远,且注意力不在这边,自然不知,其中一个望了眼那架木桥,奇怪道“之前不是在那儿的吗?” “多久前你看到的?”素娥问,这样兴许能够推出她们离开的时间。 “唔,大概一盏茶前吧。” 一盏茶前,那不是自己离开芙蓉城去找玉佩的时候吗…… 为何自己一离开,她二人也跟着离开了呢? 不对,这其中肯定有问题。她心里一慌。 “那你们可有瞧见她二人离开吗?” 回答一律都是不曾注意。 都没看见…… 韩素娥转过身,指尖用力掐了掐手掌,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她这一系列举动看得几人糊涂不已,江璇芷忍不住问:“素娥,不找玉佩了么?怎么突然又要找淑燕?” -- 第136页 柳淑燕不就是出了芙蓉城嘛,大概是和七殿下去了别处,这没什么奇怪的啊,素娥为何这般着急,非要找到她不可呢? 该死。韩素娥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玉佩莫名丢失,久寻不得,然后柳淑燕也不见了踪影。 现在,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她眼前。 是去找柳淑燕,还是继续找玉佩。 几乎在一瞬间内,她就做好了决定。 人比什么都重要。 玉佩可以晚些再找,当务之急,得先找到淑燕,确保她的平安,即便是自己多心了,也好过一时的疏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璇芷,我有急事必须得去找她,你——”韩素娥想了想,“——你可否去帮我找到母亲,她应该同我的姑姑在一处,然后告诉她们玉佩一事。” “母亲肯定会有办法的。” 玉佩丢失的原因,现在已有了猜测,告诉母亲和姑姑,发动宫人去指认,这样或许能有收获。 江璇芷虽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又要去找柳淑燕,但瞧她神色焦急,赶紧点头答应了。 素娥拜托好后,目送她匆匆离开,又回过神看向世子和他的两个随从,脸上闪过犹豫。 她的视线甫一触及谢景渊,后者便主动开口:“韩姑娘,是需要我留在这里帮你找玉佩,还是去帮你找柳姑娘?” 权衡一二,来不及犹豫,韩素娥干脆道:“还请世子帮我一起寻人吧。” 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情况,有个男子在身边,也多了分倚仗,且六个人比三个人好使。 谢景渊爽快地点头,他没有问她这一切的缘由,而是选择无理由帮助她。 这让素娥多了几分感激。 很快做好决定,几人朝芙蓉城外走,一走到外面,没多久又犯了难。 这行宫如此之大,若要找两个人,可不是件易事。 虽然他们一直都在问路过的行人或宫人可有见过两人,但无一例外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 这样下去没有任何作用,若柳淑燕真的遇到什么危险,那她也来不及去阻止。 “你不妨想一想,她们最有可能去哪儿。”黄柏提醒她。 她们最有可能去哪儿? 最有可能…… 韩素娥脑中仿佛有千万根丝线,缠成了一团,混乱复杂。 “想一想她们为什么会出去。” 为什么......会出去? 当然是因为雅乐,她想。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 “慢慢来,不要急。” “闭上眼想想之前的一些细节。” “有什么,是你下意识觉得矛盾的地方。” 韩素娥闻言,听话地放缓呼吸,闭上眼回忆先前的情形,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 ——“郡主,我家殿下有请。” ——“是雅乐吗?她约我在哪里相见?” ——“回郡主,是芙蓉城。” 画面一转,是她们遇见赵慧娴的时候。 ——“你不是七妹妹身边的人吗?怎会在此?” ——“回殿下,主子让奴婢来请郡主去芙蓉城。” ——“芙蓉城?听说芙蓉城的花开的正好,雅蓉,我们也去看看吧。” 有什么是她遗漏掉的细节? 细节…… 雅乐约了柳淑燕,在芙蓉城等她,却来迟了。 韩素娥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雅乐身边的宫人很明显一直在阻拦自己,而雅乐来到芙蓉城后,看见自己时明显有一瞬间的僵硬,还有些形色匆忙。 她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呢?雅乐又为什么迟迟才来呢? 难道说——她心间猛然腾起一个想法。 难道说一开始她就撒了谎? 换句话说,雅乐约柳淑燕去的根本就不是芙蓉城,而是别处! 这想法一出,其他的事情仿佛也一一得到印证,事情的真相,正慢慢水落石出。 一个错误的地点,又刚好说给自己听…… 雅乐若真的包藏祸心,这样做不正是事后脱罪的计谋吗?且还能阻止中途有人去破坏。 但没成想,自己当时偏偏一起跟来了。 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宫人一路上都那般紧张! 那她原本想要去的地方,究竟是何处? 等等,一个细节突然在她脑海中浮出。 在来的路上,裴江滢似乎遣了个婢子往回走,说是天气凉,要添件披风。 可是方才看见她时,分明是坐在树荫下,上身穿着一件短褂,袖子还挽了起来,仿佛有些怕热的样子。 她不是说怕冷么,为何表现的却不像怕冷? 她一定有问题! 难道她和雅乐是同谋?可她为什么要加害淑燕?两人之间看起来并不像有过矛盾。 不对! 她突然想到什么,嗖地睁开双眼,睁大的瞳孔中满是惊愕。 条分缕析,抽丝剥茧,素娥很快想清楚了一切,吐出两个字。 “雁池。” 雅乐带柳淑燕去了雁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你们看得很捉急,但其实我也好捉急的。 我真的恨不得给进展加个3倍速的buff,但是又特别怕情节不连贯不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写,很多时候就怀疑自己在写流水账,本来我以为一章能解决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写着变成了三章(苦恼.jpg) -- 第137页 还有,发现每次越到考前我就越是文思泉涌,灵感大增,非常影响学习(叹气.jpg) 第67章 雁池 “她们在雁池。”韩素娥重复了一遍。 几人不知她是如何猜出的,但见她神色肯定,自然就往雁池走。 韩素娥自己却没有急着走,她慢慢吞吞地落在后面,神情复杂,没过多久,唤沉香到身边,耳语嘱咐一番。 大殿下?为什么要找他? 沉香听到她的指示,有些不解。 但韩素娥没有解释,一手轻推她,催促道:“快些去吧。” 做完这些,她很快又追上前面几人,那个高挑的随从扭头看了她一眼,两人视线相对,素娥想到方才一直是对方在引导自己,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了句“多谢”,便越过他,走到前面去了。 随从表现得很淡然,视线在她背影上停留良久,方缓缓收回。 雁池离芙蓉城并不算太远,不到半刻钟后,他们便赶到了。 与芙蓉城的繁盛截然相反,这是一大片枯败的荷花池,看着似乎许久未被打理,干枯的荷叶和秆耷拉在池水中,池中央喷水的兽首也被风吹雨打得留下许多斑驳。 雁池四周并无人。 几人环顾一圈,没瞧见人影。 “没人啊。”檀香忍不住道,大概是因为入秋,四处空荡荡的,一片萧瑟。 视线所及,确实空无一人。 但世子的身旁那个年轻随从突然转眸,“什么声音?”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指着某个方向问那是何处 所指之处,离几人所待的地方有百米之远,是一座三层高的撮尖顶塔楼。 “绛霄楼,”素娥顺着方向望去,神色一变,猜到他可能听到了什么,二话不说提步便去。 …… 绛霄楼里,柳淑燕已经被逼至门旁的角落,虽竭力保持镇定,但紧紧抠住木框的指尖暴露了她的惊惧。 “殿下,您冷静一些,”她抖着唇,眼里充满恳求,“您看清楚,我并非雅乐。” 一阵嗤笑声响起。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她。” 耶律严宇斜斜地靠坐在一架八仙椅上,为了方便骑马而束紧的衣襟和袖口被他暴力扯开,急促而低沉地喘息着,腹中似有一团火苗在腾蹿,愈燃愈烈,不由控制。 他有些渴望地盯着面前的人,炙热而滚烫的目光似将对方灼烧。 “舅舅说的没错。”他倏地起身,释怀一笑,大步逼近,让自己的影子压过她头顶,几乎把那团瑟缩着的柔软拢在怀中。 没错,什么没错?柳淑燕惊慌之余又不解,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舔舔唇,“中原女子柔弱可欺,确实别有一番韵味。” 这话一出,柳淑燕脸色苍白得更加厉害,她拼命往后抵,心中惶然不已。 这万分抗拒的模样反惹得耶律严宇缓缓伸手,指腹上的薄茧微微蹭过她的脸,虽用力不重,却让她有如被刀割,火辣辣地痛。 这包含玩弄的动作,让她内心颇受煎熬,随之也微微战栗。 柳淑燕完全不敢想象他还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动作,除了将双臂护在胸前,别无他法,她只希望赶紧有人来打开身后的那扇门,让她逃出去。 好在这一时半会,耶律严宇并没有更放肆的举动,他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像在欣赏什么物品一样,带着有些轻慢地笑。 入目之中,是莹白剔透的肤色,是盈满了水杏眸子的泪,是玉齿在粉唇上留下的一道咬痕,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耶律严宇眸中兴味愈发浓烈,面前不堪一折的柔弱身躯点燃了他征服的欲望,这样浓郁的兴致,自他受伤后几乎不曾有过。 “也许你就是我的解药。”他缓缓凑近,附在柳淑燕耳边低声道。 “请殿下自重。”柳淑燕猛地转过头,拒绝同他面对面,单薄的肩微微颤着,拱成了受惊的姿态。 “我并不认识您,为何要这般……”她泫然欲泣,哀求道:“求您、求您放了我。” 但耶律严宇没有任何反应,褐色的瞳紧盯着她,如果说方才他看起来似乎还有一丝清醒,那现在他眼中就只剩下无尽翻滚着的yu望。 柳淑燕心思单纯,她还不太明白这种欲望是什么,但她下意识清楚,这样的眼神并不是什么好事,于她而言,可能即将到来一场灾难。 于是她马上又换了一种说辞,试图唤回对方的理智。 “您身为大辽皇太孙,想必做事当深思熟虑,克己守礼,我不知道您为何会突然这样,想必、想必不是您的本意。” “我不清楚大辽的习俗,但在我们大宋,您这样做是、是有违礼教的,会造成很不好的后果,所以您可以放开我吗?” 她鼓起勇气说出这些,小脸上一片镇定,但颤动的睫毛和惶恐的目光暴露了她的紧张。 她的勇气完全白费力气,因为换来的不过又是一声嗤笑。 耶律严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他看来,她这么做无非是另一种引诱的把戏,欲擒故纵。 “有违礼教?”他挑眉,不以为然道:“没关系,过了今日,你便是我的人,至于不好的后果——” 他顿了顿,底气十足,又漫不经心。 “——想必这都是他们乐见其成的结果。” -- 第138页 闻言,柳淑燕整个人都茫然起来,什么是他的人?什么叫做“乐见其成”? 她不懂。 “你不明白吗?”见她表情愣怔,耶律微微皱眉。 难道这女人真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有些不耐烦,直接将手探了下去,在她惊恐的注视下,从她腰间扯下一个东西,扔在她脸上。 “不是你特地唤我来此,然后勾引我的吗?” 一个粉色的东西砸在柳淑燕脸上,很快落下去,但她没有功夫细看,耶律严宇的话完全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勾引?她震惊地瞪大眼,随即反应过来。 “你胡说!我没有!” 她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也没有这么大声说话过。 简直信口雌黄,一派胡言,自己明明有心悦之人,怎会再去招惹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异国之人。愤怒占据了她的胸腔,甚至盖过了原本的恐慌,她猛地伸手去推他,虽然没有推开,却也差点让对方没站稳。 “你没有?”耶律严宇似乎比她还愤怒,他狠狠攥住她手腕,将她强行扯到身前,指着地上的东西逼问她,“那你为什么要戴这催情的东西?难道你想勾引的另有其人?” 可笑,总不能是他自作多情吧。 但当他回过头,再看她时,却感到事实好像并非真如他所想那样。 柳淑燕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东西,难以置信。 被耶律严宇从她腰间扯下来扔在地上的,是一个粉色的缎面香囊。 是半个时辰前,雅乐亲手替她佩上的。 她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雅乐仔细地将结绳一圈一圈地绕在腰束上,笑吟吟说这是送自己的生辰礼,她亲手做的,可以安神定心,避浊去秽。 方才,耶律严宇说什么? 这是催情的东西? 身后的门为何突然上锁,自己身边的侍女为何消失不见,雅乐为什么久去不归,这附近又为何没有宫人。 这一切,突然有了合理的解释。 “雅乐……”她喃喃开口,神情恍惚,“为什么……” 突然一阵嘈杂声传来,身后似乎有人在撞门,柳淑燕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当她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入这般境地后,再回看她和耶律严宇现在的姿势,猛地反应过来,用力挣扎起来。 “你松手,放开我!” 万不能被别人看见这样的场面,否则,自己恐怕真的洗不清了。 却不料,对面的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神色一变,将她拖走,压在废弃的供台上。 “你做什么?!放开我!” 外面有人,他疯了吗? 身上的人恍若未闻,粗暴地扯开她的衣襟,抵在她腰间,欲肆意蹂|躏。 柳淑燕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胡乱挥打的拳头也不能影响他半分,悬殊的力量差异让她感到无力。 到最后,她突然明白了耶律严宇的用意。 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和屋外吵嚷撞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当大门最终被撞开的那一瞬间,她知道一切都完了,无论自己究竟是否受到过实质性的伤害,这样的场面已经彻彻底底地毁了她。 她闭上眼,不愿再看,虽不知道门外是谁,但很显然,门外站着的,必定是来发现她和这位皇太孙“苟且”的人。 正当她绝望之时,突然感到身上的压力消失了,秋风从门外闪了进来,吹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但很快,一阵轻柔覆在她身上,将她包裹了起来。 嘈杂声也没有了,万籁俱静间,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麝香气息。 还有一道熟悉的嗓音。 “窈窈,没事了。” ~ 雅乐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自己的计划是如何被发现的。 还有韩素娥,她是怎么猜到这个地方的。 但现在她无暇顾及这些。 “赵慧秋,你还挺有本事。” “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干脆推到朋友头上,可真是个好主意。” 韩素娥看着她,神情冷淡。 雅乐心中一紧,但很快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佯装吃惊,“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只要她抵死不认,韩素娥又能拿她怎么样。 而且…… “淑燕到底怎么了,你为何不让我进去,还把我带到这里来?” 也不知道裴江滢那边有没有人去。 她有些着急,方才自己赶到时,却看到韩素娥和镇北王世子等人也在此处,她正要令人开门,却被对方阻拦,打昏了她的人,并让谢景渊的随从将她强行带到雁池边来,隔绝了视线。 她等了许久,忐忑了许久,才见韩素娥匆匆赶来,面色不霁。 难道说……事成了? 看来另一拨人人也到了。雅乐心中放松,不管如何,木已成舟,柳淑燕和耶律严宇有了首尾,和亲的人,必定是她。 至于韩素娥……雅乐瞧了瞧她和她身后的人,有些不屑,竟然跟一个质子走得这么近,难不成他俩…… “你很高兴么?”对面的人冷不丁问,打破她的思索,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地扫过来。 还不等她回答,对方又自问自答道:“哦,你当然高兴,因为你认为自己的计划一定成功了,而我,又不能把你怎样。” 什么意思?雅乐闻言一怔,刚要开口,却听韩素娥对着身边一个高挑侍女冷冷开口:“秋水凉爽,让她清醒清醒吧。” -- 第139页 听出她话中之意,雅乐不禁神色大变,还未出口,便见那个侍女二话不说走了过来。 沉香将她拖行至雁池边,狠狠地朝她腿弯踹了一脚。 “你——啊!” 快得让雅乐来不及反应。 她扑通一声扎进水里,一瞬间被冰冷的湖水浸湿。 更让她惊慌的是,那推她的侍女并未就此松手,而是强硬地将自己按进水里,死死抵住。 岸边水浅,她以一种趴着的姿态,一半的身子浸在水中,脸贴在水底的淤泥上,冰凉的池水冷得她直发抖,还因为无法呼吸而呛了水。 她惊恐之余,一边在心中咒骂韩素娥,一边尖叫着要站起来,却被狠狠地压在地上。 伴随着雅乐的尖叫和呛水声,水面上扑腾一片,水花飞溅在岸边,让素娥微微皱了皱眉。 正当旁人以为她要开口喊停时,却见她后退一步,避开了溅来的水花,然后继续好整以暇地看着。 不仅如此,她似乎算好了时间,每隔一会儿,就让沉香把雅乐的头提起来,让她喘口气,然后再继续按进池中,来来回回,反复如此七八遍。 持续许久,当她终于喊停时,雅乐已经浑身湿透,冻得面色青紫,牙齿打战,发钗散乱一地,脸上还挂着腥臭的水草和泥,好不狼狈。 再抬头的时候,雅乐已然没了方才的有恃无恐,怕与恨交杂的视线与韩素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又惶然避开,瑟瑟发抖,仿佛她是什么恶鬼。 韩素娥轻蔑扫她一眼,无视身后谢景渊等人的目光,走上前去慢慢蹲下,与雅乐视线平齐。 她一字一句,“赵慧秋,现在,清醒过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晕了我也没写啥啊怎么被锁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商扶墨 2个;kin771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商扶墨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选择 簌簌声传来,谢景渊抬头看见来人,暗暗松了口气。 “你把耶律严宇怎样了?” 方才赵湛匆匆赶来,身边并没有带侍卫,以防万一,谢景渊留下了黄柏在绛霄楼外,适时协助一二。 “打晕了。”黄柏淡声道。 赵湛先他一步进了绛霄楼,迅速地带走了柳淑燕,耶律严宇欲上前阻拦时,同屋外的他打了起来。 耶律严宇虽然身手不错,但因为受了迷药影响,招数混乱,两人交手几招,黄柏就轻松地将其制服,打晕后绑了起来,最后扔在绛霄楼内等他自己清醒过来。 “你把他丢在了绛霄楼?”韩素娥问。 “嗯,”他瞥了眼地上的雅乐,语气平平,“早知道把他也丢下去清醒清醒。” 明明是句调侃的话,被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令素娥有些尴尬,又有种违和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客气道谢。 一旁的是安闷不吭声,在心中却啧啧称奇,偷偷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心想公子何时亲自做过这种事呢? 蓦地对上一双淡漠的眼,暗含警告的视线扫来,是安一个激灵绷直了背,迅速地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姑娘,现在要怎么办?”檀香看着地上的人小声道,心里有些惴惴。先不说雅乐是个公主,姑娘这样对她,会不会招来祸事,还有这手段若是传出去……姑娘的名声会不会受影响? 檀香刚担心完,地上的雅乐就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有畏惧也有愤恨,她的模样极其狼狈,冰冷的水顺着发往下淌,好在秋服的布料厚实,没有走光,但池水的寒意和腥气袭来,让她战栗不已。 “你……”她双唇发紫,眼眶猩红,“你竟敢如此。”自己乃金玉之体,她怎敢、她怎敢这样对自己?! 就因为她是长公主之女吗?凭什么!她恨恨地想。若不是母妃地位卑微,自己怎会受人欺压至此。 雅乐艰难地抬头,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人,除开令人嫉妒的容貌,她还有视她为掌珠的父母,而自己身为公主,也仅仅只是个公主,一个随时可以送去和亲的公主。 凭什么?雅乐不甘地想,恨与妒让她几欲发狂,牙齿打着战,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竟然、竟然这样对自己…… “怎么?”素娥嘲讽地开口,连眼尾的弧度都是轻蔑的,“你觉得自己没错么?”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雅乐脸色苍白,仍然嘴硬,“你这样做,就不怕、就不怕……” 她浑身发抖,心中愤恨,却说不下去。 许是雁池的冷水真的让她清醒了不少,雅乐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实,韩素娥确实无需害怕,她有身为长公主的母亲,有兵权在握的将军父亲,有贵如皇后的亲姑母,即使对方今天把自己淹死在这雁池中,官家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浑身一个激灵,激灵过后,沉重的悲哀和无力席卷而来,她是这般可笑,这般不自量力,竟试图威胁一个随时可以捏死自己的人。 “凭什么……”她仓惶地捂住脸,轻声啜泣。 韩素娥对雅乐的痛苦不为所动,她不敢想象,若自己没有及时赶到,等待淑燕的将是什么。 -- 第140页 前世柳淑燕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强颜欢笑下到底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她想到那个耶律严宇,怎么看都不像良人,淑燕和亲后又遭受了什么。 而雅乐现在毫无悔意,她只是不甘事情败露,全然没有对淑燕的一分歉意。 “凭什么?那淑燕又凭什么代替你经受这些呢?你利用她得到我母亲和姑姑的善待,现在还想利用她摆脱和亲一事,赵慧秋,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占全了?”韩素娥猛然抬高了音,痛斥道。 雅乐像受了刺激,也尖声道:“不过是各凭本事!” “是她自己蠢钝!活该被我算计!活该被人当成靶子!”她披头散发,失态地吼着,破罐子破摔。 自己不过是运气不好,她认栽,但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 无药可救。韩素娥冷嗤一声。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聊的,雅乐必须为她所做付出代价。 “方才有一瞬间,我想把你扔进绛霄楼和耶律严宇待着,让你亲自感受一下,”她淡淡地开口,说出来的话让雅乐彻骨发寒,“但那种做法让我觉得不齿。” 她没有感情地看着雅乐,就像看一个可丢可弃的物品,雅乐对上这冰冷无情的视线,蓦地害怕起来,在她记忆中,韩素娥虽然对自己不咸不淡,但目光总是有温度的,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你、你要做什么……” 不远处的绛霄楼,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嘈杂一片。 几人抬头望去,看见不少人围在外面。 “好像是辽人使团。”谢景渊举目远眺,猜测道。 “正面对上不太妙,我们最好先离开。” 绛霄楼喧哗一片,应该是萧宁等人找到了被打昏的耶律严宇,如谢景渊所说,若与对方正面遇上,难免会有冲突,尤其是萧谢两族不合已久。 素娥点点头,但在跟着几人一起离开之前,走到失魂落魄的雅乐身边驻足半晌。 她目视前方,冷淡地留下一段话,如同一记闷锤,将雅乐的神魂砸得震颤不已。 “是选择留在宫中回到以往受排挤的日子,跟你的母妃一起受苦,还是选择主动前往和亲博得一个识大体的名声,好让你的母妃有个善终,你自己考虑清楚。” “相信你会做出聪明的选择。”她最后如是说。 秋风沁骨的凉。 ~ 素娥与谢景渊几人从雁池的另一边出去了,刚走到方才寻找玉佩的那条道上,恰巧遇到了去而复回的江璇芷,她身后跟着的,是匆匆而来的长公主。 素娥一见到母亲,这时才有空再去回想玉佩的事情, “母亲,”她快步上前,急切又满怀希望地问,“可有找到玉佩?” 嘉敏叹口气,摇了摇头。 韩素娥顿时蔫了下去。 方才经历柳淑燕的事情,她表面上疾言厉色,手段了得,其实心中疲惫不堪,此刻得知玉佩仍未找到,难免泄气又失望,面容也黯淡下去。 “你说的那个宫人,有人将她指认了出来,但搜查后并没有找到玉佩。” “不是她吗?” “未必,”嘉敏神色有些冷,“有人说她同赵羡身边的一个下人走得很近。” “赵羡?”素娥一惊,瞬间想起先前在清安道上遇到他和耶律严宇的事。 难道是他…… 再看母亲神色,似乎也是这么猜测的。 “但是……”素娥很快反应过来,即使知道是赵羡干的,母亲,哪怕是姑姑,也没有办法下令让人去搜查他的地方。 嘉敏叹了口气,旋即又扬起抹笑,安慰女儿,“无妨,知道东西在他那里就容易多了,日后总是有办法拿回来的。” 但她眉间仍拢着,有半句话被强行咽了下去,若是赵羡拿这枚玉佩生事…… 那她无论如何都饶不了他! 母女这番话并未刻意避开几步远的世子三人,自然也被他们听了个清清楚楚。 谢景渊在听到“赵羡”二字是皱了皱眉,而黄柏垂着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殿下,”谢景渊打破沉默,礼貌地开口,“若是殿下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就先告辞了。” 再不走,怕是真的要同萧宁等人对上。 可好巧不巧,怕什么来什么,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一阵嘈杂而乱的脚步声,沉闷有力,还夹杂着一声声咒骂。 谢景渊同黄柏使了个眼色,示意几人先走,然而不等他们踏出一步,就听闻一句喝声。 “站住!” “那个穿青色衣服的随从,给我站住!” 青色衣裳,说的正是假扮随从的黄柏。 他被唤住,慢慢顿下脚步,静默几息后转过身来,一双沉静的黑眸扫了眼已经恢复清醒的耶律严宇,又迅速垂下。 收回视线前,余光瞥见一旁的韩素娥担忧地向这边看来。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耶律严宇已挣脱身边随从的搀扶,有些步子虚浮地走了过来,在青衣随从跟前停下。 褐瞳紧紧盯着他,将他由上至下地来回打量,如同猎鹰凝视着猎物,凶悍而冰冷。 在这样紧迫的注视下,青衣随从却不改颜色,任由他打量,挺拔地身躯毫不动摇。 其余人并不知耶律严宇何意,只见他脸色愈发阴沉,许久之后,才听他出声问道: -- 第141页 “你是谢景淞的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刚面试完,累死。 感谢各位宝宝们不离不弃~~感谢投雷和留言的宝宝们~ 白天加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商扶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语笑嫣然盛一夏、商扶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商扶墨 26瓶;浮生一若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闻瞻 谢景淞? 这不是世子的随从吗? 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让众人一片茫然,无论是辽人一方还是长公主这边。 韩素娥原以为耶律严宇是因为方才在绛霄楼的事,特地来找这个随从的麻烦,她本打定主意要帮后者脱困,可乍一听到耶律严宇的话,不禁怔住。 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景淞?那不是世子的二弟、远居燕北的谢二公子吗? 难道这个随从同那位公子有什么关系?她疑惑起来,看向那青衣随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好奇。 一片沉默中,世子率先走到两人身边,试图将耶律严宇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 他抬臂横亘在两人中间,笑得温文,和气又不容置疑地道:“耶律殿下,他不过是我的一个随从而已,若您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便是。” 这话在众人听来,便以为是他二人发生了什么不快,才引得耶律严宇来找麻烦了。 奈何耶律严宇似没有听见一般,视线未偏移一分,他牢牢盯着面前的随从,冷肃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反复游移,像是一定要看穿什么。 “说!你和谢景淞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换了种问法,语气里不再有犹豫,而是十全的笃定。 “殿下为何这样问?”一旁的萧宁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小声问自己的外甥。 耶律严宇冷笑一声,没有回答,而是执着地等着青衣随从开口。 在他压迫的逼视下,黄柏缓缓掀起眼帘,从容地对上两道尖锐的目光,不卑不亢答他: “在下是公子幼年习武时的陪练。” “呵,果然,”耶律严宇得到肯定的回答,露出一副预料到的神色。 他轻蔑地勾勾嘴角,目光轻浮地来回掠过对方,出言嘲讽道:“谢景淞身边的人,总是这般放肆。不过我早就有意同他一决高下,奈何他胆小如鼠,处处躲着我,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既然如此,今日你就代替他同我交手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雪前耻,这是哽在他心头几年的事。 如今拿这个随从开刀,好锉锉那个小儿的锐气! 耶律严宇完全不管他的意愿,一把抽出身边下人腰间的佩剑,剑尖指着青衣随从喝道:“你也拔剑!” 银色的剑身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寒光闪闪,倒映着两人的面容。 “铮~” 剑身拔出的声音回荡着。 耶律严抬了抬剑,剑尖上移,抵住青衣随从的喉间。 剑锋尖利,再进一分,便要刺穿喉咙。 这是十足的挑衅,顿时周围扬起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谢景渊脸色一变,不由叱道:“你做什么!” 正欲上前,却被身后的是安扯住袖子。 黄柏轻垂眼睫,视线落在指向自己的剑尖上,日光在尖端上凝成一束冷辉,刺入他眼。 谁也不知他心中此时的想法,只见他神色晦暗不明。 听闻镇北王府的人,无论上下,皆是有傲骨的,此时自己的主子被人随意污蔑,想必该是十分羞辱, 这个随从会因此而出手吗?众人猜测着。 “耶律殿下。” 突然的,一道清玉般的声音插进来,冷香飘动间,韩素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裙摆迤逦。 她微微侧首看着那柄长剑,“行宫之内,不得动干戈,这是大宋的规矩,殿下难道可以无视吗?” 她说完,似是极为看不顺眼那柄剑,慢慢抬手,迎着冷光流动的剑刃而去。 这举动引得几人脸色一变,接连几声喝止。 “素娥!” “快住手!” 但她充耳不闻,柔嫩纤长的指搭在剑刃上,逐渐用力,将对准青衣随从的剑尖慢慢推出几寸之远。 晃眼的光圈消失了。黄柏微眯的眸子得以睁开,他轻轻侧颈,见她维持着推开剑柄的姿势,精致的侧颜泛着光晕,柔和如玉。 “更何况,行宫内不允许佩剑,即使是这样的也不可以。”素娥牵起唇角,笑得得体。 “快放手!”嘉敏疾步赶来,带起一阵风,她慌忙捧起女儿的手查看,但出乎意料,那柔嫩的指腹并没有被割破,仅仅被剑刃压出一个泛白的印记。 “你真是!”吓坏她了,嘉敏松了口气,提起的心放了下去,又很快反应过来去看那剑。 虽有剑刃,却没有开锋,因而素娥毫发无伤。 这是一柄没有开锋的剑,甚至剑刃也并不锋利。 但耶律严宇为何要这样做? 挑衅? 谢景淞也反应过来,瞥了眼迟迟没有动作的黄柏,立即明白了。 怪不得即使听见耶律严宇出言不逊,黄柏也一直隐忍不发,大概是一眼看出这剑刃并未开锋。 -- 第142页 比试为假,耶律严宇恐怕就是为了激得他出手,届时再借助官家降罪,以达到兵不血刃的目的。 谢景渊心中暗嗤,摇了摇头,这个耶律严宇,不是向来声称中原人狡诈奸诡吗,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见计划被识破,耶律严宇面上阴沉,他扯出一抹笑,张了张嘴将要说什么。 却被嘉敏直接打断,只听她严厉地问几个辽人身边的宫人,“使团此刻不应该去围猎场了吗?你们怎将人带到了此处?” 她语气有些不耐烦,不仅是因为一旁萧宁炽烈的视线,还因面前这个辽皇太孙对大宋的不逊。 一个被权相逼得离宫出走的皇太孙,竟还敢在别人的地盘嚣张。 宫人被她一通呵斥,喏喏解释,说是皇太孙突然不见踪影,结果萧宁带人在绛霄楼找到了神志不清的耶律严宇。 “殿下!”萧宁早就注意到嘉敏,此时按捺不住激动,出声唤道。 但此刻他没有功夫去叙旧或是做别的,而是神色严肃地解释,“我朝皇太孙在此地被人偷袭打晕,实在是过分!” 他并不知具体的事情经过,只知道外甥莫名其妙昏在空无一人的绛霄楼,还被五花大绑在廊柱上,醒来后就像中了迷药一般,神志不清醒,简直岂有此理。 “皇太孙不是对自己的功夫有十足自信么?”嘉敏并没有波动,冷冷反问,“既然如此,怎会被人偷袭?” 既是反驳,又是嘲讽。 萧宁摇摇头,坚持自己的说法,他看向外甥,“殿下,您可还记得究竟是谁将您打伤的?” 大有一定要为他做主的意思。 耶律严宇当然记得是谁将自己打伤,冷冷看向一人,却迟迟没有开口。 长公主那句质疑一出,倒让他有些骑虎难下,毕竟打晕他的,正是他刚才出口挑衅的小小随从。 一声轻笑声响起,紧接着又是慢条斯理地一句:“皇太孙殿下莫不是午宴时饮多了酒,有些神志不清了?” “不过,皇太孙还是注意些,若是这般失态的行为被传回了大辽,想必赵王又会十分头疼吧?” 谢景渊含笑道,偏眸中无甚笑意,冰冷如雪的目光直直地对上耶律严宇看向黄柏的视线。 他不露痕迹地轻挪半步,挡住身后的青衣随从。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这是他流露出的意思。 赵王!耶律夷辛! 耶律严宇咬紧牙关,垂在身侧的手也随之握成拳,虽然他恨谢景渊提起那个畜生,但他的话同时也提醒了自己,若是自己在宋地闹出了什么事,很可能被耶律夷辛的眼线传回大辽,届时他进谗言,趁机离间自己和祖父,那自己回去后将更加处处受阻。 他本想把刚才在绛霄楼与那个女子事捅出来,但此刻竟然犹豫了,除了顾忌耶律夷辛,在意自己的面子之外,他突然发现,自己也并不知道那个女子的名姓。 两人对峙良久,最终耶律严宇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扭头走掉了。 “殿下?殿下!”萧宁急急唤他,得不到回应,眼见人越走越远,只好不舍地看了长公主一眼,然后追了上去。 剩下的辽人也忙跟了去。 “好了,没什么事都散了吧。”嘉敏淡淡地扫了眼一旁的谢景渊等人,“朝臣不都去了围猎场吗?你们又为何不去?” 谢景渊还未答,素娥替他解释道:“世子方才帮我找玉佩耽搁了,而且……” 她迟疑片刻,终还是轻轻凑到母亲耳边,低声将柳淑燕的事告诉她。 什么?!耶律严宇竟然意图对淑燕不轨?! 嘉敏闻言后眼前发黑,差点没有站稳,素娥和白芷一把扶住了她。 “她、她现在在哪儿?”嘉敏急问,“可有受伤?” 唯一的胞妹临走前再三拜托自己好好照顾淑燕,若是淑燕出了什么事……她心里泛凉。 韩素娥摇摇头,安抚她:“应该是送去了太安殿,请了太医来看,好在有世子等人帮我,淑燕她没有什么大碍。” 谢景渊他们也看见了?嘉敏却皱眉,抬眼看向他们,若是此事传出去—— “殿下放心,我和我的两个随从必守口如瓶,”谢景渊保证道,“绝不会将此事外泄半分。” 他神情郑重,这样的主动终是打消了嘉敏的不安,她点点头,又想起女儿说得以他们的帮助才顺利解救了淑燕,由此也客气道谢。 世子谦虚地拱拱手,表示举手之劳。 得知柳淑燕的事后,嘉敏心中又怒又急,当机立下往太安殿赶去。 素娥跟在母亲身后,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扭头看着几人,“若是世子不愿去狩猎场,不如先同我们一道。” 她顿了顿,轻轻扫了眼那个青衣随从,在他喉间那道红痕上停留几分。 “也好让太医看看有无受伤。” ~ 去太安殿的路上,韩素娥不便把淑燕的事告诉江璇芷,便将她送到徽止殿,只说自己和母亲还有些事,并嘱咐她不要一个人在行宫内乱走,江璇芷大概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聪明地保持了缄默,没有好奇打听。 没多久,几人又遇上了闻讯赶来的圣人,圣人似乎也已经听闻绛霄楼的事,韩素娥猜测是赵湛派人通报的。 母亲和姑姑在前面谈话,素娥便稍稍落后几步,走在谢景渊几人身边。 -- 第143页 她忍不住又看向那个青衣随从,打破沉默,“还不知道世子身边的这位护卫叫什么?” 黄柏?谢景渊一愣,看了眼身旁沉默的人,笑了一下道: “你自己告诉韩姑娘吧。” 我哪儿知道他今天又叫什么。他腹诽道。 黄柏抬头,见韩素娥正微笑着看过来,等待自己的回答。 想了想,道:“在下闻瞻。” 闻瞻?韩素娥记在心中。 “世子身边的是云是病了么?”她关切地问,“以往总瞧见他在您身边。” 谢景渊点点头,“他扭伤了脚,所以今日不能陪我来,就让闻瞻代替他跟随左右。” 原来是这样,不过—— “以前从未见过闻瞻呢,”韩素娥微微笑着,投以好奇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谢景渊也回以微笑,从容道:“你没有印象很正常,他是不久前才从北地来的。” 他想到什么,看了一眼黄柏,补充:“他以前是我二弟身边的人。” 谢景淞?韩素娥突然回想起耶律严宇的质问, “原来是谢二公子身边的人,”她随口赞道,“北地真是人杰地灵,辈出俊才。” “姑娘为何这样说?” 素娥想了想,诚实答:“燕北的谢二公子就不提了,此前见到的黄公子和沈公子都是很不错的人。” “哦?”谢景渊笑意愈深,眸里含着光,“姑娘也知道我二弟?” 谁人不知谢景淞呢?素娥抿唇浅笑,前世传闻中那个精通六艺,聪颖过人的惊艳少年。 她虽不答,但唇角的微笑说明了一切,是欣赏的态度。 谢景渊也不继续追问,只是饱含深意地瞥了眼一旁的人。 后者也回以一瞥,不咸不淡。 黄柏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在听到她亲口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时心底一动,原来她也知道那人的存在,还表露出如此的态度,这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但他来不及仔细思索这异样为何,又听得世子问了句话。 谢景渊问道: “那黄柏呢?姑娘又如何觉得他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比心心~ 第70章 自罚 黄柏…… 听到这个名字,素娥长睫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丝帕。 几日未曾见过他了,却仿佛过了很久,也不知今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为何觉得黄柏不错呢?她想,一时间也想不出太具体的原因,盯着青石板路面,渐渐走神。 是因为他沉默寡言态度冷清?是因为他低调内敛深藏不露?还是因为他三番五次顺手搭救自己? 许久未得到回答的谢景渊不由得看向她,触及她神情的一瞬却有些怔然。 她轻垂双眸,出神良久,仿佛地面上的青石板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让她着迷。 不止如此,那恬静美丽的面容上,缓缓漾出了一抹笑,这笑意极浅,看不分明,却含着几分缱绻。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扬起的唇角又缓了下去,谢景渊眼尖地发现,她的两颊、耳后、鼻尖,渐渐染上一层薄霞,在黄昏夕阳的映照下楚楚动人。 “黄公子他——”韩素娥终究启唇,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神态,她声音清晰,“——是个很不错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笑了一下,抬眸来大方地与谢景渊直视,“其实我也说不出个一二。” “不过,他确实与旁人不同。” 余辉铺满大地,替她镀上一层光晕,素娥笑得坦荡,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这让谢景渊有些发愣,他盯着韩素娥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好久后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左侧的人。 却恰巧逆着光,隐约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看不清身让人的神情,也猜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阿淞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他笑了笑,转过头,也露出一副认真的神情来。 “这样啊,我也觉得他很不错。” ~ □□殿里,赵湛安抚好柳淑燕,又让太医替她检查过,亲眼瞧着她喝下一碗安神汤睡去后,才起身离开。 随行的宫人垂着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刚走至宫门,就遇上一行人。 “赵湛?”嘉敏先出声,疑道:“你怎么在这里?” 韩素娥轻轻道:“母亲,出事时表哥正好在附近,我当时要弄清事由,便拜托他将淑燕送来□□殿。” 当然这是她胡诌的,赵湛压根就是她喊去的。 赵湛也很配合地回报,“母后,姑姑,我已让太医替表妹看过,还好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受惊吓。” 圣人可能觉得有些不妥,神色淡淡:“知道了,没什么事你还是先离开吧。” 素娥看着母亲和姑姑进了殿内,停在原地没有动。 赵湛扫了眼她和她身后的世子等人,思索片刻,客气道:“方才多谢几位。” 这句道谢是对着谢景渊三人说的,赵湛心里清楚没有他们,柳淑燕很可能难逃此劫。 世子轻轻颔首,面上淡然,心里却有些尴尬。 之前还没想那么远,现在正好对上赵湛,不由得想起一些未曾察觉的细节,郡主出事时这个大殿下的反应很是耐人寻味,而且赵湛好像还是韩素娥派人喊来的,真是奇怪,她为何要这样做? -- 第144页 莫非…… “你不进去看看她吗?”赵湛又出声,这次是同韩素娥说的。 韩素娥神情有些淡,和以往见到赵湛的时候不太一样,她提步走了几步,站得离世子他们远了些。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她看着跟来的赵湛,语气不善,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含着质疑。 赵湛闻言,抿直了唇,他大概知道她心里的不满,自己和淑燕算私定终身,于淑燕而言,确实很不公平。 而且,这件事还一直瞒着她。 一片沉默。 见他不答,素娥绷直了脸。 “赵湛,”她少见地直呼名姓,可以看出真的动了怒,“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将你喊来?” 但大概觉得他回答不出,所以还不等他开口,她就直接道出缘由,有些激动: “因为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你该好好看看,柳淑燕因为你遭受了什么。” “我知道我无权插手你们之间的感情,但若你不能妥善地处理他人的事情,让淑燕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那我一定会加以阻拦。”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一次。” 她一字一句,同赵湛说,也是同自己说。 前世的悲剧,她绝不会再让它重现。 赵湛深深蹙眉,似乎对她的话不太能理解。 “妥善地处理他人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他直觉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这件事,不是雅乐为了逃脱和亲设计的么?”他问,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素娥轻哼一声,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也是,她有些凉薄地想,前世淑燕嫁去大辽后,他赵湛不还是毫无芥蒂地娶了裴江滢,顺利当上了尊贵的皇太子,早将柳淑燕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你以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真有这么大本事吗?” 见他仍无反应,素娥简直怒从心起,懒得再解释,干脆抬步离开。 然几步之后,还是忍不住又缓了缓步伐,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借刀杀人这一招,裴二姑娘可是使得利落。” 但她没有看到,在听闻这句话后,身后的赵湛猛然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会…… 韩素娥往□□殿里走。 该说的她都说了,若赵湛仍旧不明白,那他就真的太不对起前世那个太子的封号。 她心中有些失望,也对自己产生了质疑,难道赵湛这人,和他母妃裴家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也比赵羡好不到哪儿去?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给众人造成了误解吗?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娶裴江滢为妃,恐怕裴江滢自己也是这样坚定的认为,所以才会在发现他和柳淑燕的事情后,才会想方设法算计淑燕吧。 素娥叹口气,有些烦闷地甩甩头,踏进了大殿。 屋内静悄悄,散着安神药香。 她先去了里室,见淑燕已安然地睡了过去,面上仍有些苍白,看了几眼后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嘉敏和圣人坐在外厢,听着太医的禀报,神情缓了几分。 见她进来,便唤退太医和下人,拉过她,让她好好讲一讲究竟发生了什么。 素娥照实了说,略过了赵湛裴江滢,将雅乐的作为一一道来。 “她、她这个……” 嘉敏憋了半天,想不到合适的词去骂这个害人的七公主。 “必须得好好惩戒一番!”最终只好这样说。 枉她之前还觉得这个七公主识大体,肯真心对待淑燕,现在想来,好一个真心,竟是亲手设计好友被毁清白! “惩戒她倒好办,只是……”圣人蹙眉,忧心道:“那个辽朝皇太孙该如何是好?” 若是对方将此事捅了出来,岂非坏了淑燕的清白,最怕的就是正中雅乐下怀,让淑燕变成和亲人选。 她这么一说,嘉敏也跟着发起愁来,这个异朝皇族,确实棘手。 素娥胸有成竹,“姑姑和母亲不必担心。” 见二人看向自己,她便说出了雁池边自己的处理。 况且,“耶律严宇即使想多嘴,他也不知道淑燕的名讳,待淑燕醒来后,母亲和姑姑早点将她送出宫去修养,避开耶律严宇这个人,一直到辽使团离京。” 届时和亲尘埃落定,耶律严宇滚回辽地,便再无后患。 两人闻言互视一眼,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嘉敏看了眼内室的方向,“也只能这样了。” 委屈了淑燕,还得处处提防这个皇太孙一段时间。 ~ 酉时末,明徽殿。 八珍玉食,琼浆美酒,正是特地招待两朝使臣的中秋宴。 萧宁在席位上有些坐立难安,他扭了扭,倾身凑到外甥耳边,小声问:“殿下,那件事真的就算了?” 被问到的人倒像不曾发生任何不快,无半分介怀,漫不经心地看着殿中翩跹舞女,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似乎醉心于这丝竹声中。 “舅舅,这莺歌燕舞,不好好欣赏就可惜了。”耶律严宇神色无虞,表情正常,仿佛完全忘记了下午的事,说着,一边提壶替萧宁倒了杯酒,“来,舅舅,外甥敬你一杯。” 萧宁哭笑不得地端着他塞进手中的酒杯,打量他片刻,知道他这态度是不想再提,只好叹口气,饮了那杯酒。 -- 第145页 但耶律严宇下午昏迷之事不提,自己却还有一事不得不提。 他放下酒杯,看向斜对面的一个清隽身影。 “王大人,”萧宁突然开口,一片和睦的氛围中,语气有些不善,“萧某突然想起,有一事还未明确。” “两个月前,我族萧慎于谢世子府上暴毙而亡,听说此事由大理寺查办,却久久没有将凶手绳之以法,今日,无论如何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被他发难的人,正是王知鹤,大理寺丞,萧慎暴毙一事,确实归他所管。 殿上的官家听完,淡淡放下玉箸,看向王知鹤,“这件事还未查清吗?” 都被萧宁直接问到头上来了。 王知鹤突然被辽人发难,又被官家质问,好在也是经了风浪的人,面上不显,起身答:“回禀陛下,此事较为复杂,目前虽已大致有了怀疑对象,却仍不明确凶手的具体身份。” 前几日,大理寺收到一份匿名信件,将矛头指向了隐匿在京中的一群势力,前朝余孽。 这确实印证了诸多线索,但问题是,前朝余孽虽不成气候,却在暗处行事,谨慎细微,不留痕迹,他们纵使想抓人,也没有头绪。 具体谁是凶手,用什么身份隐藏在京中,无从得知。 “还不明确?”萧宁听到他的回复,脾气上来了,语气激动,“这还需要查吗?凶手是谁分明再清楚不过!” 他目光沉沉,意有所指地望着斜对面的那一方矮桌,引得在场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 一时殿内响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身处被众人打量的中心,谢景渊坐得端正又安然,他佯装不知,神色淡定地剥螃蟹。 “喀嚓”“喀嚓” 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他掰螃蟹腿的声音,诡异地回荡在明徽殿中。 “谢景渊!”萧宁被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他想起以往折在谢氏手下的萧氏族人,自然怒不可遏。 被点到名字的谢景渊刚剥好一块蟹肉,他茫然地抬头,嘴里还叼着蟹腿。 谢景渊慢条斯理咽下肉,“这位贵客为何突然大声喧哗?是对这螃蟹不够满意吗?” 竖子狂也且!其他朝臣见此,心中啧啧,但看他这样敷衍辽人,也有点窃喜。 该!你们辽人天天骚扰边境,果然还是得让谢氏治治你们。 这轻慢态度引得萧宁大大不快,眉头一拧,几欲喝骂。 “咳咳,萧大人,”王知鹤打断他,“此事虽发生在世子府外,但确实与世子无关,自焚案在京中出现了多起,有线索证明,凶手另有其人。” 萧宁并不相信,冷哼一声,“贵朝就是这样息事宁人的吗?”凭什么他说无关就无关,依自己来看,谢景渊必然于此事脱不了干系。 当然他也不期望能给萧慎报仇,让谢景渊抵命,但是借题发挥,让谢景渊吃些苦头,顺便让宋人在之后的贸易商谈做出让步,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可萧慎之死,确实与谢世子无关。”一个人站了起来,灼灼目光扫过来,声音平稳而有力。 众人看去,是韩大将军。萧宁眼中一闪,意味深长道:“韩将军莫非还兼任大理寺职位?” 韩玮元无视他的嘲讽,缓缓道出女儿在张府所遇之事,在座有些人不知,闻言后不由十分惊愕。 周之翰也适时出声,配合道:“在下便是负责铜钟寺自焚案的人,有证据表明,当日在张府出现的凶手正是三起案件的元凶,那两人,并不像与世子有任何牵扯,倒是可能——” 他停了下来,看了看上峰王知鹤。 “可能是什么?”官家突然问。 王知鹤看了眼异族使臣,有些欲言又止,但思索再三,还是道出真相。 “可能为李氏余孽。” 一语落地,石破天惊。 官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放肆!” 当然这怒斥并非针对王知鹤,而是在说他口中的“李氏余孽”。 赵氏一脉的心病,除了夏辽两朝,燕北谢氏,就是这个李氏,说得再明白些,便是前朝余孽。 就像山匪一样,履剿履出,野草般除之不尽,更别提曾数次搅动得朝中动荡。 如今又听闻这个名称,无怪乎官家如此失态。 “岂有此理,可有查到是谁?” 王知鹤深深垂首,“回禀陛下,尚未。” “那就给我好好查!彻查到底!” “臣遵旨。” “等等,”萧宁不看气氛地打断,“那我族人之死该如何交代?” 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李氏余孽?什么玩意儿? 礼部的人忙满脸堆笑:“萧大人,此事确实不关世子的事,准确说,也不关我朝的事,因为这个李氏余孽并非我朝之人。” “那他为何要暗害我族人?”萧宁不信,这该不会是宋人串通一气诓自己的吧。 “这……”没人知道。 萧宁摆出一副不肯被随便打发的态度:“此事必须得给我族一个交代!” “我族人死在世子府外,谢景渊他必定脱不了干系!” “可此事确实与世子无关。” 虽然朝臣对这个进京为质的镇北王世子不多好感,但在一致对外上,还是不吝于替他说话。 一时争执不下。 -- 第146页 “够了!”官家突然发话,面色有些愠怒,“这事与我宋确无关系,但前使臣卒于世子府外,于情于理,也该表示一二。” “谢景渊,”他看向右下侧那个单薄的身影,不容置疑道:“既然如此,你便同这位萧使臣敬杯酒,稍作赔罪吧。” 敬酒……稍作赔罪? 听闻此话,在场之人有些惊讶,想出声道不妥的人,犹豫再三,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看来官家对谢家果然还是芥蒂颇深,不惜自损,也要敲打对方。 敬酒便敬吧,也不算什么大事。有人摇摇头,心中不以为意。 可于谢景渊来说,这怎能不算大事。 他一个谢家人,怎可同身为仇敌的萧氏人敬酒?还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不仅是在折辱他,还是在折辱他燕北谢氏! 想他们谢家为了驻守北疆,夺回幽云,洒下多少热血,牺牲多少将士,到头来…… 谢景渊不由眼眶发烫,心中发凉。 他闭了闭眼,狠狠睁开,面容上有几分毅然。 “怎么?”萧宁冷嘲道,“谢世子看起来似乎很不情愿?” “陛下,”礼部一人出声,恭谨道:“依微臣来看,敬酒不能体现出我朝的歉意,不如让世子自罚三杯。” 官家也懒得在此事计较,摆摆手同意了。 礼部人扫了眼世子,对上他愣怔中带着感激的目光,心中微微叹息。 谢景渊心下感激,面上却不显露,仍是一副勉强的表情。 “那微臣便自罚三杯。”说着他便要端起酒杯来。 “慢着!” 一个声音打断他的动作。 久未出声的耶律严宇突然出声,他挑起一个不怀好意笑,让谢景渊心中警惕。 “自罚三杯未免太轻了些,不如这样,给世子两个选择,要么敬酒一杯,要么自罚一壶。”他悠悠说完,唇角有几分凉意和愚弄。 萧宁也反应过来,殿下这是为了报下午的仇,他跟着附和:“不错,世子若想自罚,就自罚一壶吧。” 说罢还让侍女端起自己桌上的满满一壶酒,送了过去。 欺人太甚!众人难免这样想。 自罚已够过分,还要人家喝下一壶,这不摆明了想看人笑话。 但看对方不依不饶,大有纠缠到底的趋势,谁也不好反驳。 韩玮元略带担忧地看了眼谢景渊,迟疑出声:“不如——” “——就依你所言,我自罚一壶酒吧。”谢景渊干脆地答应下来,二话不说,倒满一杯酒饮了下去。 韩将军没说出口的话也堵在口中,咽了下去。 无人阻拦,在辽人虎视眈眈的视线和满堂朝臣的注视下,一杯接一杯,谢景渊仰头饮酒。 那酒壶将近五寸之高,装的满满当当,足足倒了二十余樽酒来,无一例外,全被他尽数喝下。 到最后几杯,他明显有些难以下咽,仍是强忍着饮了下去。 看得出他想速战速决,所以很快那酒壶便再倒不出一滴酒。此时的谢景渊也已满面通红,很明显是醉了。 “咚” 空酒壶被扔在氍毹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似砸在众人心口上。 身姿单薄的世子用含着些许醉意的漆黑眸子盯住对面的辽人,口齿却分外清楚道:“如你所见,谢某已自罚一壶。” 那眸子里除了醉意,还有霜雪一样冷而亮的光,是属于谢氏的骄傲。 不屈,不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又要美救英雄了 前段时间去武汉面试+笔试啦 今天收到一个通过的消息 哎不过还得继续努力 前天作死报了个江苏的,听说江苏人都特别厉害,怕怕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商扶墨 2个;Tosa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商扶墨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秘密 偏殿的一个僻静院落中。 这房间打扫得极为干净,燃着香,一点也看不出是净房。 “嘶~” 谢景渊抽了一口冷气,咬紧牙关,苍白到孱弱的唇和面色,显示着他正承受极大痛苦。 冷汗涔涔,腹内翻江倒海,他已经把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只是,小腹的痛楚仍然不放过他,似乎在狠狠惩罚他一时的意气用事。 过分修长甚至纤细的指紧紧攥着腹部,抓皱了那一片暗银丝线织绣的花纹。 “解酒丸没用么?”黄柏扶住他,目光含忧。 解酒丸只能解酒,可自己…… 难以启齿,谢景渊弓着腰腹,侧鬓垂落的发挡住了他苍白两颊上突然泛起的不正常潮红。 小腹的绞痛一阵一阵袭来,除了锥刺一般的痛,还有若隐若现的胀痛和坠痛,折磨得他整个身体忍不住跟着抽搐。 这沉默以对的模样终于让黄柏察觉到了不对劲,除此之外,在浓郁的香气下,一股血腥之气隐约浮现。 黄柏脸色一变,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是完全不更事的少年,立刻明白了什么,面上是少有的无措。 “你……” 谢景渊苦笑,就是这么不巧。 -- 第147页 上午他就察觉身体不适,本以为可以拖到明日,谁知喝了那一壶酒,该来的还是来了。 除此之外,因为自小服用药物,所以每次一到这个日子便腹痛难忍,气滞血瘀,今日可好了,那一壶酒直接让自己…… 他叹了口气,自己果然还是太高调了些,不然一杯酒也不至于这样。 年轻气盛,年轻气盛。 他勉力支撑着站直,对上一双含着责备的眸子,不由失笑。 “阿淞,不要生气了,”他腿一软,有些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扯开一个无所谓的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他愈这么说,黄柏便愈生气,气他不告诉自己,气他明知自己不适还要喝下那壶酒,气自己无能阻止他。 但他终究是吞下了诸多责备,没有出言质问。 且看这情况,他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变好的,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谢景渊在这个关节喝下那么多酒,若不及时治疗,怕是会让身体受到极大的亏损。 “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去找些药来。”黄柏小心地将他扶起,看了眼是安,迅速转身离去。 谢景渊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神色恹恹地坐在桶盖上。 一旁的是安被公子淡淡地扫了一眼,有些魂不守舍,他有些委屈地想,这种事自己又怎么知道呢,平日都是世子身边的诗织姑娘在操办。除此之外,他看了眼世子,忧心忡忡,恨自己方才没有拦下他,就怕他落下什么病根。 “好了,别多想。”谢景渊出声安慰,嗓音虚弱。 痛楚抽光了他的力气,他阖上眼,满脸疲惫。 ~ 另一处也有人在发愁。 “姑娘,您那块玉佩该怎么办呢。” 檀香闷闷不乐地捋着丝帕,嘴上嘟哝。 那个可恶的六皇子,一肚子坏水,天天就知道与自家姑娘作对。 韩素娥这会儿倒没有那么焦急了,确定了惹事的元凶,母亲和姑姑一定派人盯住他,若是他想拿那块玉佩生事,定然会率先阻拦。 他既然这么想偷这块玉佩,就做好了捂一辈子不要拿出来的觉悟。 主仆三人一边闲聊着,一边走入一处院子,徽止殿的净房被人弄脏了正在收拾,方才有宫人给她们指了这个方向的净房。 谁知刚踏入院中,就看到一个熟悉身影从一间屋子里冲了出来,只不过那人背对着这边,往另一个出口奔去。 素娥正要出声询问,话还未冒出来,就看他消失在门后。 “咦,那不是世子身边的是安吗?”檀香一眼认了出来,有些奇怪,“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素娥摇摇头,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我先进去了。”她没有多想,往净房里走去,平时也不习惯有人服侍,就留二人在外候着。 但刚一踏进净房内室,她就吓了一跳。 竟然有人。 她还未看清,下意识要退出去,转身的瞬间突然不对劲,不免又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又让她吃了一惊。 世子?! 再仔细看去,他跌坐在桶上,双眼紧闭,眉不自觉地蹙着,听见自己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怎么了?韩素娥犹豫片刻,瞧他确实衣物整齐,便上前轻轻唤了声。 没有反应。 她思索再三,又抬手轻轻推了推他。 仍旧没有反应。 韩素娥不免回忆起方才在外面看见是安匆匆离去的身影。 难道说……世子出了什么事? 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漂浮在净房内,让韩素娥皱了皱眉。 怎么会这么重的血气,连自己都闻到了。 她目光落在谢景渊苍白面容和微微浸汗的两鬓上,难道他受伤了? 现在他们不是应该在太an殿吗,怎么会受伤? 莫非是辽人又刁难他了? 这么猜测着,她正要开口唤沉香二人进来,却突见昏迷的谢景渊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在说什么。 “什么?” 她没听清,便倾身凑近了想去听清。 仍旧听不到,只言片语含在他唇中,似喃喃,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素娥想,又弯下腰,靠得更近些。 “世子,你说什么?” 在她俯下身的瞬间,他好像陷入了什么噩梦深渊,惶恐不安,胡乱伸手一抓,却冷不防抓住了她的手腕。 陌生的触感袭来,韩素娥一惊,摆手要挣脱,却没注意到踩到脚下一个圆木塞,猛地打滑。 “嘭嗵”一声,她扑倒在谢景渊的身上。 一时间,韩素娥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里放着,触碰着哪里。 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争执,似乎是檀香和沉香在同谁大声吵嚷。 她静了一息,很快反应过来,支起身体让自己站稳。 但当她扭头看见自己手下抵着的位置时,不由一窒。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部位,后脊起了战栗。 心跳似乎也停了一瞬。 谢景渊他—— 这时有什么冲破门房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檀香的一声“姑娘小心有人进来了”,韩素娥仓惶抬头,看见帘后出现是安和闻瞻的身影。 她反应极快,迅速站起身,对上两人复杂的视线。 -- 第148页 面对两人沉默的质疑和檀香二人的目瞪口呆,她很快开口解释。 “我、我看世子昏迷了,似乎在发烧说胡话,就凑近点去听,结果、结果,”韩素娥咽了咽口水,指了指地上的罪魁祸首,“结果不小心跌倒在世子身上。” 她声音有些慌乱,却只有羞意,没有其他。 闻瞻听她说完,慢慢走来。 “是么?”他声音浅淡,深幽的目光一瞬不移地定在她面容上。 这目光平静得如同潭水,却似乎潜藏着暗涌。 韩素娥只管垂下头,咬唇装出一副羞涩与尴尬的神色。 这一刻,她表情正常,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为方才发现的惊世秘密。 但她不知道,倘若她再仔细打量闻瞻的神情,就会发现另一件事情。 闻瞻的这幅表情,像极了另一个人与她初遇时的神情。 探究,怀疑,疏离。 若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多了分冰冷的杀意。 这杀意一闪而过,很快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秘密是啥子,你们肯定都知道了。 哼,没意思,宝宝们都太聪明了,我下次再写的隐晦隐晦更隐晦点。 第72章 粉瓷瓶儿 是安乖觉地垂着眸子,没敢看身边的人,小心翼翼摒住了呼吸。 就连沉香二人也感受到一阵压抑,莫名呆愣在原地,忘了反应。 在这一片沉默中,素娥感觉到一束打量的视线来回在自己脸上逡巡,她装作茫然地抬头,对上那幽黑的瞳,一瞬间恍若触及浸过冰雪的利刃,沁透心尖的凉。 但不待她细究,视线很快移开,闻瞻上前扶起昏迷不醒的世子,像极了一个恪尽职守的护卫。 “世子他究竟怎么了?”韩素娥看着他默不作声地行为,硬着头皮开口,那一瞥的心悸久未消散。 真是奇怪,自己为何会忌惮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随从。 是安悄悄擦了一把冷汗,赶忙上前搭手抬起世子,一边发挥自己的口才,解释道:“世子先前骑马受了内伤,天气炎热一直久治不愈,今日又喝了一整壶酒,大概是同所用药物起了冲突,所以感到不适。”这是他方才一瞬间想到的一个说法。 素娥的第一反应是奇怪,一整壶酒?谢景渊怎么会喝这么多?自己记得他平日不怎么爱饮酒,向来节制。 但她很快想通,今晚谢景渊同耶律严宇那帮辽人对上,必定是受了刁难,这壶酒没准就是被逼的。 可受了内伤、药物相克……素娥将发凉的指尖往袖口藏了藏,压下心中的惊疑,竭力表现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其实是安临时编造的借口不堪推敲,前几日谢景渊上韩府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也不像是有内伤的样子,但韩素娥又怎会戳穿这谎言,她呆呆地“哦”了一声,装作相信了。 脑中一片混乱,除了掩饰自己的异样,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那要请太医来给世子看看吗” 话刚出口,她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随即她又镇定下来,自己紧张什么,对方应该比自己更紧张才对。 确实如她所想,听了这句话,是安头摇得拨浪鼓,慌不迭拒绝。 “不不不用了不用了。” 韩素娥便适当地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漂亮得无辜的眸中浮起一丝不解,“可是世子他都昏过去了,”她语气含着恰如其分的关切和焦灼,“怎么能不送医?万一伤口发炎怎么办?” 这问题在闻瞻二人听起来天真愚蠢,但却打消了两人的怀疑和担心,瞧她一脸真切的担心,那不解和焦急也不像装的,是安松了口气,再看公子的神色,也敛了几分冷淡和提防。 “韩姑娘不必担心,世子很快便会醒过来,不用兴师动众。”是安有些心虚,话虽这么说,但他也发愁。 方才公子说要去找药,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他和几近昏迷的世子,结果没等来公子,世子却突然没了声息,无论他怎么摇晃都醒不过来,吓得他惊慌失措。 他犹豫片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想着迅速出去寻回公子,谁知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过来,还发现了昏迷的世子。 公子究竟有没有办法,是安心里也没底,只是此刻是决不能让太医过来的。 他偷偷觑了眼公子的神色,什么都看不出来,又瞧了眼韩姑娘,在她身后两个侍女的腰间扫了一圈。 这位韩姑娘身体不好,身边两个侍女身上总是带着瓶瓶罐罐,说不准—— 被他打主意的韩素娥此时也正犹豫不决,她对谢景渊的状况大致有了猜测,常有来了月事腹痛不止的女子,自己便是其一,檀香的身上就时常带着止痛的药丸,可是…… 她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 若主动拆穿,难免引来猜忌甚至祸端,可若不施以援手,确实又觉着亏心。 世子他……不对,是她,平日里也没少帮自己,尤其是今日屡次搭手,还为此和辽人起了冲突,况且从认识到熟悉,素娥早已将他视为朋友之一,要自己这么冷眼旁观,实在有违良心。 “等等。” 踟蹰再三,她终是出声拦住二人,一边让檀香将腰间的瓶瓶罐罐全部解了下来。 -- 第149页 “怕我平日里出意外,母亲给我备下了这些应急药物,”素娥深吸一口气,迎上闻瞻略疑的目光,眸中真挚,“也不知对世子有没有用处,你们都拿去试试吧。” 七八个瓷瓶儿一股脑递了过去,是安措手不及,愣愣地接住,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跟他们说说这都是什么药。” “白色的是治疗发热风寒的,青色的是防中暑的,黑色的是解一般蛇毒的……”檀香活络起来,絮絮叨叨地指着瓷瓶解释,没瞧见是安逐渐失望的神色。 可轮到那个粉色瓷瓶时她突然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要上手去夺。 素娥心中一紧,还在犹豫要不要拦,却见是安福至心灵地缩回了手,避开檀香,将药瓶悉数交给闻瞻。 “哎,这个、这个你们可用不着!” 见他收起那粉瓶,檀香顿时目瞪口呆,语无伦次地去看自家姑娘。 韩素娥见闻瞻清冷的眸扫来,马上也做出失措的样子,红霞染腮,她伸手去讨那粉瓶儿:“这个不是世子用的,你快还给我吧。” 可别真的还回来啊。她心里嘀咕,莫名像做了坏事一样心虚。 如她所愿,闻瞻忤逆了她的要求,他紧紧地握住瓷瓶儿,丝毫没有还回来的想法,打量半晌后,甚至还当着她的面,不紧不慢地拔开瓶塞嗅了嗅。 在素娥有些紧张的注视下,他开口,声音不再疏冷,有着一丝欣慰。 “当归,红花,正好可治血瘀,确实有用。” 话音落地,是安双眼一亮,露出被雪中送炭的笑,感激不尽。 “有用,有用,多谢姑娘。” ~ “姑娘,那种药对男人也有用吗?” 檀香掬起一捧清水,泼在少女白皙的脊背上,满腹疑惑地问。 水花在那流畅的脊线溅开,漾走了一缕湿发上的花瓣,素娥懒懒地趴在桶沿,下巴枕着玉藕般的双臂,昏昏欲睡。 “应该吧。”她咕哝,眯起浓翘的黑睫。 心里却道那必定有用,不然谢景渊吃下那药丸怎么没过多久就醒来了呢。 “真是神奇,原来那东西也能治一般的内伤。”檀香用玉梳轻轻划过她的藻般的黑发,有些好笑道,“真不知他们晓不晓得那是治月事不调的药呢。” “哎,不过……”她突然又皱了皱眉,深深地疑惑,“药物不是讲究配比的吗?不是说不同的配比疗效也不同么?若是——” “哎呀,”素娥出声打断她的不休,扶着桶壁转了身来,额间的晶莹顺着发滑至锁骨,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管那么多呢,世子吃了有用不就行了么。” 她有些心惊肉跳,这事可不能仔细推敲,装傻就好,至于世子的秘密,自己一人知道就好,万不能牵扯他人进来。 不过世子他……不对不对,是她。素娥懊恼地摇摇头,看得檀香莫名其妙。 之前沉浸于震惊之中,一直没有功夫细想,现在再回顾这件事,不免涌上诸多疑问。 世子为什么女扮男装?是世子本就是女子,还是被这个女子顶替了身份?世子叫谢景渊,那这个女子又是谁?她就是谢景渊吗?可镇北王府为何要让一个女子来当世子?那真正的世子又在哪? 等等等等,为什么这么混乱? 韩素娥猛地扎进水中,只留水藻般的乌发浮在水面上,吓了二人一跳。 水中她闭着眼郁闷地吐泡泡,被自己的疑问给搅得一个头两个大。 真是头痛,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呢。 要告诉父母吗?这个念头一出,立马便被她否定了,素娥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想替这位女世子保密,可是自己以后要如何面对她呢。 她慢慢浮出水面,顶起几朵花瓣,脸上懵然一片,说来也真是令人惊讶,世子明明是女子,却看不大出来,行为举止确实与普通男子无异,真真是瞒天过海,蒙住了京城所有人。 算了,她想,自己以后见了她便只当不知吧,想必对方也瞒得十分辛苦,自己就配合一下吧。 出神间,身上的水珠渐凉,一阵秋风从厚帘缝里钻进来,激起她皮肤上密密麻麻战栗。 “阿嚏”素娥忍不住打了喷嚏,头顶上花瓣随之掉落,挂在鼻尖,甚是滑稽。 檀香忙舀起一瓢热水浇在她身上:“哎呀,姑娘快到水里,小心着凉。” 质子府。 世子归来时兵荒马乱逐渐沉寂了下去,下人只知道世子醉醺醺地被抬进府,诗织姑姑白着脸将世子搀回内院,没过多久,满府的灯火一盏一盏熄了,又归于平静。 唯有正房的那间屋子亮着烛火。 “世子怎可这样逞强!”诗织口中忍不住激动,手上却轻柔无比,小心翼翼地将一根银针刺进帘帐后那片洁白光滑的肩头。 她转过身,又从圆椅上的针灸包中拈起一根针,目光扫过八角桌上的粉色瓷瓶:“若不是吃了这瓶里的药丸,您今晚怕是会痛得睡不着。” 言语中多是庆幸,“还好有那位韩姑娘,不然您真要遭罪了。” 再去看床榻上的人,被修的刻意孤峭的眉蹙着,此时在昏黄灯光下,勉强能瞧见几抹男子不该有的柔弱。 “唉,”世子幽幽叹息,侧头盯着诗织口中的瓷瓶,鼻头忍不住皱了皱,“是福是祸,还不好说。” -- 第150页 这话听得诗织不解,杏眸瞪成一个疑惑的形状,“为何这么说?” 半天没等到回应。 谢景渊就维持着侧首的姿势,盯着那粉瓷瓶,嘴抿得紧紧的。 她在想自己要不要说。 其实下午她并非完全昏过去,模模糊糊间还是有感觉和记忆的,韩素娥进来时她也并非做梦说胡话,而是试图与她交流。 所以,她跌倒的那一跤,她抵在自己身上突然变僵硬的手,自己都有印象。 怪都怪自己今日怕小日子要来,把平日带着的假物件换成了月事带,才造成了暴露的风险。谢景渊懊恼地敛了眼帘,蝉翼般的睫羽剧烈抖动,眼底是挣扎一片。 算了,她想,还是先别声张。 若是被阿淞知晓,依他的性子,恐怕…… ~ 中秋宴之后,没过多久,宋辽结亲的事便定了下来。 七公主雅乐不顾她母妃阻拦,自请前往北辽和亲,其实此事的人选早就定了她,只是一直未曾公开,但雅乐主动请缨,官家惊讶之余深表欣慰,认为其有识大体,大大赞赏一番,并封其母妃为嫔。 至此,宫中开始为其置备嫁妆。 而得知消息的耶律严宇什么反应也没有,因为他无暇操心这些,中秋一过,辽地便传来讯息,耶律夷辛屡次在陛下前指责皇太孙的不是,而先前他和耶律夷辛斗争时做的手脚都被查了出来,多个眼线据点被端,外祖家催促他回宫的信一封接一封。 耶律严宇当即决定,留剩余辽人在此谈判,自己和萧宁先行回辽。 这些消息素娥都听说了,她听后没什么喜悦的表情,想到雅乐的自私,只觉得她可悲可恨,但想到裴江滢不动声色的恶毒,就觉得连憎恨都是多余的。 好在哥哥的回府让她心情好了几分。 秋风亭下,青石桌旁围了三个人,还有凳子上的一只肥硕狸奴。 韩沐言一脸牙疼地抱怨:“夫子真是太不讲理了,中秋不让我们回来就算了,还弄了场考校。” 他“嘶”了一声,看着含笑等待的妹妹,似极为头痛,“偏生出的都是我不会的。” 素娥不禁哂笑,安慰地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李棠看得眼红,作不经意般道:“我们书堂也考试啦,我又拿了榜首。” “唉,题目也太容易了些,完全不能测出我的真实水准嘛。”他无奈地撇撇嘴,夸张叹气。 听得韩沐言牙痒痒,这小子,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天天跟个小大爷似的就算了,现在还会刺激他了。 臭小子凭什么这么狂啊。他无言瞪向小童,换来后者回报的一个白眼。 一大一小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 素娥笑眯眯伸手够果盘里的橘子,隔开他俩的视线。 “好啦,给咱们棠棠和年年也剥一个橘子。” 黄澄澄的橘子皮被完整地剥下,素娥月牙般的十指将果肉掰离,撕下一点放在年年鼻前,剩下的给了李棠。 得到橘子的李棠心满意足,耀武扬威地看了眼韩沐言。 韩沐言却难得没搭理他,可怜孩子,他想,吃个橘子都这么高兴,可见以前过得是有多寒酸呐。 “对了,”韩沐言突然想起一事,“两日后太学的学生要在南鸣山秋游,举办茶会诗会,可携亲朋好友同往,届时许多人都会前去,素娥,你同我一起去吧。” “还有我呢我呢!”李棠亮了亮眸子,兴奋起来,全然忘了方才的争风。 韩沐言拍拍他头,清俊公子笑得痞气,“你求我啊。” “你!”小童鹿眼一瞪,争将起来,“你小气!” “我就小气!” “你都多大了?!” “你管我!” 两人打打闹闹,把石凳上的年年吵得炸了毛,猛地大叫,跳上石桌不耐烦地用尾巴尖甩了韩沐言一脸。 韩沐言吃了一嘴毛,“呸呸呸”个不停,抬头却见妹妹失了神,方才洋溢的笑容也缓缓淡了下去。 那潋滟的眸子含着说不清的意味,凝在一个虚无的方向,秋水般的凉,还有些意兴阑珊。 “我么,我就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之后就是一连串对手戏啦 第73章 安心 “咦,为什么?”韩沐言摸不着头脑,以往说要出门,妹妹哪回不是态度积极,很少有这样兴致缺缺的模样。 年年也像是听懂一般,疑惑地转过身,歪着脑袋“喵”了一声,白绒绒的爪子试探地搭上她手。 “没有什么,就是不太想去。”她搂过软乎乎的年年,放在腿上,轻轻捏捏它的肉垫。 不想去?以前不是缠着自己带她出门吗。 “你莫非是怕……?”韩沐言蓦地想起张府发生的事,以为她是害怕那未能落网的幕后真凶。 他托腮,好看的眉眼也跟着惆怅起来,喃喃自语: “这么说来,你确实不适合出门。” 为了妹妹的安全,还是不要带她出门了,只是可惜了南鸣山的红枫景致,还有那么热闹的茶会,本想带她见识见识太学的斗茶大会呢。 他自顾给素娥的拒绝做了合理的解释,接受得干脆利落。 秋日飒爽的日光顺着屋檐倾泻在院落中,小池中澄澈的水面上熠熠生辉,粼粼一片反射过来,素娥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年年的毛,望着不远处的清池若有所思,对哥哥的话既不反驳也不肯定。 -- 第151页 她在想前世的事情。 秋季,太学院,南鸣山。 这几个词眼勾起了她的回忆。 那些她曾自以为隐秘的、酸涩而甜蜜的回忆。 南鸣山,秋游。 便是她和景阑二人最初相遇的地方。 汕水的湖心亭上,她不小心倚在一个年久失修的栏杆上,腐朽的横木承受不住,很快断裂开来,眼见她失去重心,随之跌落,便要坠入水中。 千钧一发,恰被路过的俊美少年出手相救。 韩素娥没有跌入冰凉的秋水中,而是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 也落入一个圈套。 母亲曾说,第一次心动的女子总是过于天真,恨不能把所有的誓言都铭记于心,在心口烙上印记,以为这样便可以握住永恒。 曾经她也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绝不会忘记与景阑的初遇,哪怕嫁与他人为妇,也那样可耻又可笑地坚持着,并深深地自我感动着。 但现实给了她最响亮的一记耳光,她永远也忘不了,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突然卸下所有伪装,温柔变成了讥诮,用一种怜悯而嘲讽的目光俯视自己,无论她如何哀求,也不为所动。 那时她才知道,不用等到海枯石烂,只需要一天,一夜,甚至一瞬间,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承诺便化为乌有,仿佛从来不存在,像浪潮没过沙面,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后来她用了五年的时间,把景阑这个人连同那些记忆一起,在心上一点点磨平,化为齑粉。 无论何时,誓不再与他有任何牵连。 ~ “姐姐,你真的不去吗?” 他们要出门的前天下午,李棠还特地跑来问,眼巴巴地瞅着韩素娥,目光满含期待。 正在看书的素娥闻言头也不抬,言语干脆,“不去。”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李棠离开,一抬眼,见他磨磨蹭蹭地站在一旁不肯走,不由失笑,“怎么了,有哥哥陪着你不好吗?” 李棠澄亮的乌眸含了雾,小嘴一撅,“可是我也想让姐姐一起嘛。” 他不满地嘟囔:“明日会见到很多生人,我、我——” “你害羞?”素娥好笑地看着他,唇角温柔地扬,“那可就奇怪了,头一次在南泠印社见你时也没觉得你怕生呀?” “那不一样,听说明日会见到你们的几位友人,我怕、怕哥哥丢下我。” “我们的友人?” 李棠睁大眼,“就是上次来府中做客那几位呀。”当时他去了学堂没有碰上。 世子他们?韩素娥愣住。 “他们也会去吗……?”她自言自语地问,心里有些什么痒痒的,蠢蠢欲动。 那黄柏他…… 恰在此时,韩沐言打帘进来。 他一见了妹妹,递上一幅鹿皮包裹的卷轴。 “这是?” “墨一送来的,上次黄柏兄输给你的那副画。” 是昆仑山的画。韩素娥想了起来,忍不住扬起一抹笑意,迫不及待地将鹿皮拆开。 韩沐言和李棠好奇地凑了过来。 卷轴铺开,磅礴之意便迎面而来,初入眼便是大片的山与天,水墨豪放勾勒出的山脉连绵不绝,丹青将天色绘得寥阔,留下霜白即为雪峰,但又非单纯的空旷,靛青色的山脊极为细致,浅纵缓急,每一处都不同。除了山雪霜天,再无多的点缀,没有岩石木从,也没有飞禽走兽,景色被拉得极远,像从上至下的俯瞰,甚是潇洒大气。 而仅仅两尺的布帛也并未让人感到局限,反倒似乎能够从边缘处延伸而去,想象那未曾落笔的画面,若凑近了去看,便好似置身雪山之中,萧萧寒风刮过脸庞,呼吸间满是清冽,宛若被冰雪涤荡了心肺。 “妙啊,”韩沐言欣赏片刻,率先赞叹,“黄兄丹青如此高超,笔触利落,意境悠远,莫过于此。” 他虽然画技不行,但鉴赏的水平还是有的,自然不难看出这功力深厚。不免也感慨,这个黄柏虽其貌不扬,倒是颇有才学。 哦对了,身手还好,他补充一条。 这便是昆仑山吗?素娥恍若未闻,轻轻抚上画卷,指尖划过那高寒的山巅之处,一片沁凉,如触到真正的山尖积雪。 神秘,厚重,低调,又高不可攀。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交给一旁的沉香,打算抽空自己亲手裱起来。 唇边不知不觉勾起了一抹弧度,泄露了她的好心情。 “墨一一个人来的吗?怎不请他进来吃杯茶?”韩素娥语气暗含期盼,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是啊,他一人来的,有些匆忙,送完这画便走了,可能有什么事要做吧。” 谈到这里韩沐言突然又想起另一事来,“说起来,沈兄和黄兄他们也快要回去了。” 回去? 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素娥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甚至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回去?回哪儿呀?” “回北地呀,你难道忘了?”韩沐言奇怪地看她一眼,“先前世子提到,中秋一过,他们二人就要回北地了,我估摸着,最多也就几天时间了吧。” 北地! 回北地?! 韩素娥的笑顿时僵在唇角,眸子里空茫一片,方才浅漾的春光寂寥下去。 是了,自己怎么忘了这回事,他们北下来办事的,办完了事自然要回幽云去呀。 -- 第152页 那勾起的缱绻弧度慢慢落了下去,抿成一条直线,收到画作的欣喜瞬间消散了,像被迎头浇了一泼冷水,浇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素娥,素娥?”韩沐言吓了一跳,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这是。 韩素娥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涣散的双眸回复清明,但神色有些不易察觉的黯然。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她想起什么,喉间发涩,轻轻地问:“那明日……他们也会去南鸣山吗?” “自然会去啊,我特地嘱咐世子喊上他二人一起,好顺道为他们践行。”韩沐言觉得自己很是周到,有些得意。 闻言,素娥鸦羽般的睫毛扑闪两下,眼帘下的秋水瞳仁又浮上潋滟的光,明媚如同春日。 她手指绕过发丝,装作不经意道:“突然觉着在家里好闷。” “我想了想,明日,还是与哥哥一起吧。” ~ 初秋的南鸣山并未萧瑟,漫山的枫树,层林渐染,由绿转红。 三人乘马车来到山脚下,刚下了车,见游人不少,除了少年模样的学子,还有不少女眷,随行浩浩荡荡的侍女仆妇。 “这么多人。” “那肯定了,”檀香凑近韩素娥耳边,笑得贼兮兮,“听说今日除了太学,京城各大书院的学子都会露面,少不了少年俊才。” 她语气暧昧,别有深意地示意那些盛装打扮的闺阁女子。 “秋游是其次,相看夫家——才是主要目的啊。”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韩素娥耳中,耳尖像被火燎一般,灼得又烫又痒,倏地通红一片。 “咦,姐姐,你耳朵怎么红了呀?”李棠瞪大了眼睛,澄澈的瞳满是疑惑,还有闪过的一丝狡黠。 韩素娥无言地对上他无辜纯洁的眼,也不知他是无心还是有意,噎了一瞬,嗔瞪他一眼,“太热了。” 说罢,心虚地用指腹捻了捻耳垂,掩饰地垂下眼睫。 “素娥!”一声雀跃的呼唤响起,韩素娥抬头,见一个鹅黄的身影轻盈地飞了过来。 “太好了!你也来了!”清脆甜美的声音,少女红润亮泽的脸颊扬起灿烂的笑,杏眼亮晶晶的闪烁,看得出是高兴极了。 “璇芷。”韩素娥看她娇憨天真的面庞,不由展颜。 她仔细端详对方,见她额间有汗,脸蛋也红扑扑的,胸脯起伏剧烈,不由疑惑道:“你做什么了呀?”说着,一边拿手帕亲帮对方攒去汗迹。 “府上的马车途中坏了,我和哥哥步行来的,”江璇芷指了指不远处的身影,以手当扇,兀自扇个不停,“哎呀,今天可真热。” 她看了看清清爽爽的韩素娥,有些羡慕,“动不动就出汗,真是烦人。” 可韩素娥还羡慕她一年四季都这样活力,像个小太阳一样,她笑笑,没有说话。 “咦?棠棠也来了!”江璇芷看见她身后笑得格外甜的李棠,刚要摸摸他的头,扫到他怀中一团毛绒绒的东西,顿住奇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用上毛裘了?” 橘色的皮毛油光水滑,看着像是上好的裘皮,就是不知道是狐狸毛还是什么。 不想那团东西突然动了动,从臂弯里拱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又拱出一个毛茸茸的头来。 “喵~” 年年探出头来,和江璇芷大眼瞪小眼了一瞬,旋即旁若无人地打了哈气。 “这这这、”江璇芷顿觉匪夷所思,哭笑不得,她还以为这是一团狐裘垫子什么的。 李棠无视她惊讶的神情,热情地介绍,“这是我的跟班,年年。”他握住年年的爪子晃了晃,同她打了个招呼。 “喵呜~”年年配合地叫了一声,倒像是真的在打招呼。 落后的江修此时也走来,同几人打了招呼,目光落在年年身上,古怪了一瞬。 “不远处有个茶楼,我们去坐坐吧。”见到他二人,韩沐言提议。 “世子他们不也要来吗?不等他们吗?” “无妨,他们说在茶楼会合,没准已经到了。” 一行人便往茶楼走去,还未走近,便听见茶楼里外围了几层人群,热火朝天,不知在干什么。 几人好不容易挤进去,才知道里面正在斗茶,进行得如火如荼。 七八个人端坐在一楼的竹席上,面上摆着矮几,几上是各式各样的茶具,袅袅清香腾然而起。 “那个就是蔡老吗?”突然听附近一个看客这样说。 “是啊,不止他,看他周围那几个,是前几届的茶王。” 蔡老?就是京城那位德高望重的品茶师吗。韩素娥好奇地探头去看,见一位朴素老者坐在北侧,看容貌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 应该是进行到了尾声,那老者依次品了品几人的茶汤,又作了一番点评,专业公允的评价引得在场众人频频点头。 不过江璇芷没有多大的兴致,她向来欣赏不来这东西,便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突然看见一人,皱了皱眉。 “你看那边,”她扯了扯韩素娥的袖子,悄声道:“那人是不是赵羡啊?” “他手上拿的什么?”江璇芷疑惑。 韩素娥转头望去,隔了重重人群,瞧见有一人坐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些魁梧的护卫。 江璇芷没看错,正是赵羡。 -- 第153页 真晦气!她轻哼一声,目光却定在赵羡手中的木盒上。 那里面是什么?冥冥之中,素娥隐隐觉得不妙。 应该是察觉到这边的目光,赵羡突然抬头望了过来,直直对上她的眼,两人谁也不退让地对视了许久。 一个冷淡嫌恶,一个挑衅嚣张。 没多久,一轮斗茶结束,人群微微散开。 韩素娥看见赵羡站了起来,冲这边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扬了扬手中的木匣。 “蔡老先生,”赵羡移开视线,不再看她,而是扬声喊住正要离去的老者,表面彬彬有礼,实则不容置疑,“我想开一场赌局,以茶为局,还请先生留下做评判。” 闻言,散开的众人皆回过头去看他,随即便有人认出这是六皇子,窃窃私语。 赵羡浑然不顾周遭视线,径自打开木匣取出一物。 “听闻京城善茶道者众多,我也想见识见识,恰好才得了一宝物,便想着借斗茶送给有缘者。” 他缓缓踏进茶场中央,鹿皮靴踩在竹席上,手高高举起,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谁若赢了这场斗茶,这枚玉佩便归谁所有。”说罢,手一松,光莹润泽的血玉落了下来,随着丝线摇摆,鲜艳夺目。 “果然是你!”韩素娥自然认出那是在行宫丢失的玉佩,咬牙,目似利刃射向他。 韩沐言等人也瞧出了那为何物,不由面色一变。 “怎么会在他手中?”他只知道妹妹的玉佩丢失,却不知行宫的事。 作为兄长,此时当然忍不住站出来,欲去夺回玉佩,却被江修一拽,后者皱眉摇摇头,示意他冷静。 “有谁愿意参与这场斗茶?”赵羡挑衅地看了看这边,勾住玉佩晃了晃,透过光的玉石闪出柔辉,漂亮得让人心生向往。 “殿下。”一个清澈温柔的声音响起,从西面传了过来。 是一个俊美的少年,身姿颀长,仪态优雅,乌黑的发用绸缎束在身后,和如玉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他走到赵羡跟前,看着那玉佩道:“景某愿意一试。” 赵羡意味深长地勾勾唇:“好!” 浅栗色瞳孔含着缠绵的笑意,徐徐看了过来,落在神色僵硬的韩素娥身上。 他脸上的笑是爱怜而倾慕的,又那样温柔,像春水一般温柔,仿佛能让人溺毙于此,若韩素娥不知他为人,几乎要相信他是真心为了替自己解围。 你放心,我会为你赢下它的。她看见他的眼里透露出这样的意味,安抚而深情。 韩素娥却清醒无比,又痛恨无比。 “人太多了,最好不要硬抢,”江修看看神色各异的三人,在场只有他还算理智,拦住了欲愤愤上前的妹妹和韩沐言后,勉强开口提议,“不然我去试试,看能不能赢回来。” 韩素娥却摇了摇头,有些失魂落魄。 她虽讨厌景阑,却深知对方的本事,他身份卑微,却天赋异禀,无论才学还是闲情雅致,几乎没有他不会的,前世里带给她惊喜的出众能力,现在却让她如坐针毡。 难道真的又要同他扯上关系了吗? “我去吧。”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平淡,又从容声音。 随之一阵冰雪拂过的凛冽气息,雪松的冷香浮动,是她熟悉而想念的,眼眶一热,几乎落泪。 韩素娥怔然转身,泪盈盈地看向三步之外的人。 恰好他也望来,墨玉般的眸,寡淡的眉,面容平和而淡然。 那样普通,又那样不凡。 她从未了解他,却没由来相信,这才是真正令她安心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赵羡:你们都得感谢我。 第74章 斗茶 “你、你来了。” 素娥磕磕绊绊地道,对涌起的朦胧泪意感到羞恼又狼狈,不敢再抬眼看他。 她不清楚此时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也害怕知道后会羞愤欲绝,她在想方才那一回眸的惊喜会否过于明显了些,想着想着,编贝皓齿用力咬住下唇,在柔嫩的唇上留下一道痕迹。 她无所察觉,继续咬着,那痕迹由浅至深,似要刺破花瓣一般娇弱的肉,看得黄柏眉间一皱。 “不必担心。”他语气微微加重,认真道。 随即目光遥遥落在得意的赵羡身上,勾起若有若无的讥诮,“玉佩,会完璧归赵。” 随着景阑的响应,越来越多的人心思躁动起来,你望我我望你,但也没有贸然举手。 “这可是千年血玉,”赵羡见众人仍在犹豫,玩世不恭地看了眼手中之物,继续引诱道:“万金难求。” 话一出,引来哗然一片,满堂瞧向那玉佩的目光跃跃欲试,炙热如火。 眼瞧着不少人就要上前,韩沐言突然急中生智,大声道:“我!我也来!” 他拨开人群,站到茶场中央,环顾四周,眉间隐隐不耐:“还有谁?” 语气有点不可一世,还带着点儿……威胁。 众人看清他的脸,不免一怔。 有个太学的学子悄悄附耳同伴,“这不是韩沐言吗?” 不少人认出是他,暗道倒霉,登时打消了心思。 这可是韩大少爷,谁敢跟他争啊,若是得罪了这位少爷,再华美的玉佩也不顶用啊。 赵羡也猜出了他的意图,看着场中之人,不免黑了脸,“韩沐言,你来凑什么热闹!” -- 第154页 “我凭什么不能,快点,没别人就开始吧,”韩沐言岂会怕他,不耐烦道,转身又冲谁招了招手,“黄兄,你也来试试。” 见此,赵羡脸愈发黑了下去,他看着在场众人,扬声道:“还有谁?” 他喊了好几遍,稀稀拉拉地又站出几个人来,看样子要么是不在乎得罪人的,要么是压根没认出韩家人的。 不过也凑齐了足足十人,赵羡满意地点点头,将玉佩递给自己的手下,眼睛却望着韩素娥这边,“把这玉佩给我看好喽,别被什么贼人给偷走了。” “不要脸!”江璇芷愤愤地低骂,还真是贼喊捉贼。 她骂完,忙紧张地看向好友,怕她怒极伤身,结果却发现对方毫无反应,只盯着韩沐言那边瞧,眸中甚至含了一抹温柔笑意。 什么情况啊这是?怎么还瞧着挺开心的?江璇芷纳闷不已,挠挠发髻,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斗茶即将开始,十人各自落座,蔡老和那几位茶王也回到了席间,周围渐渐聚集了不少看客,瞧着倒真是热闹。 景阑走到韩沐言和黄柏中间,对前者歉意一笑,又友好地扫了后者一眼,施施然落坐在两人中间、黄柏的右手边。 他看着黄柏,礼貌而好奇,温文隽雅,“这位兄台瞧着与韩姑娘也认识?” 也?黄柏微微挑眉,抬眸对上他视线,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 而听到景阑的话的韩沐言也看过来,皱眉问道:“你认识舍妹?” 景阑微笑:“遇见令妹多次,上一次在贵府中还受了姑娘相助,借了我一把伞。” “你还来过我们府上?” “我与宗珂兄相识,故而拜访过贵府。” 韩宗珂?韩沐言一愣,明白过来,原来是三房的熟人。他失了兴趣,转过头去,不再攀谈。 景阑自然知晓他的冷淡的原因,但毫不介意,维持着周全的礼数,又扫过左手侧的人,眸中闪过微光。 斗茶开始,十人各自煮泡茶汤,案几上茶具码放得整整齐齐,炉具,白釉执壶,竺副帅,黑釉兔毫盏,油滴盏,应有尽有。 景阑不紧不慢地将提供的茶饼放入茶磨中研磨,宽袖施展,动作优雅,再加上俊美昳丽的容貌,引得围观女眷欣慕不已,连连暗送秋波。 这灼灼视线当然令景阑有所察觉,但他习惯了这种场面,宠辱不惊,镇定自若,淡然的模样自然更使众女芳心暗许。 可当他不经意抬眸,佯作随意一瞥,目光流转,却见心中所念之人并未注意自己,而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左手那人。 那专注而认真的模样,恐怕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还不知兄台贵姓?”景阑突然出声,问向左手侧的那个低调少年。 少年头也不抬,淡淡答道:“免贵姓黄。” “黄……”景阑将这字含在齿间琢磨,意味深长道:“京城中,好像未曾听闻过黄家……”他打量几眼这个少年,烹起茶来倒也是行云流水,只不过么……视线在那平庸的面容和朴素的衣着上掠过,景阑轻轻地笑了笑,神情微妙。 “我非京城中人,你不知道很正常。”少年转过头来,湛黑的眸直视向他,黑白分明,有窥破一切的清明,语气似笑非笑,睨向他桌上:“你的茶粉洒了。” 景阑回头,见茶磨周围洒出些许茶粉来,于是止住话,唇角也抿直了。 “那个穿蓝衣服的人怎么老是跟景公子说话呀,肯定是故意干扰他!”看客中,一个生得娇俏的紫衣姑娘嘟着嘴道,有些不满和轻蔑,但转而望向景阑的目光一变,爱慕中含了几分痴。 她嘴角不自觉弯了弯,绽出一抹甜蜜的笑,景郎他一定会赢下这枚玉佩的,说不准……便是想送给自己呢。 她沉浸在这样甜美的想象中,面上浮着娇羞,却忽闻一个声音轻嘲道:“分明是他自己不够专注,茶粉都洒出来了还不自知。” “没瞧见别人都烦不胜烦了么。” “你胡说!”娇俏姑娘瞪大双眼,谁敢诋毁景郎! 她怒而转头,却在看到出声之人时怔了一瞬,是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很快,她反应过来,扬了扬下巴道: “哼,你凭什么这么说,明明就是那个丑八怪骚扰景公子!” 出声之人正是韩素娥,听了这话,不由眸光一沉。 丑八怪?这人有什么毛病么?黄柏哪里丑了? 她压下怒火,轻描淡写地瞥了对方一眼,语气施施然:“呵,某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才配得上‘丑八怪’这个称呼吧。” 她既然敢骂黄柏,那也别怪自己不客气。 紫衣姑娘自然听出她在说自己,一时激动,下意识便反驳回去:“你才是丑八怪,跟那个丑八怪一样,丑八怪和丑八怪,可般配呢。” 说完还傲然地打量对方一眼,眼神鄙夷,心中不屑,嘁,这么热的天还围着面纱,莫不是长得吓人?还敢跟自己顶嘴,真是没点自知之明。 “丑人多作怪!”她轻轻嘀咕一句,不大不小的声音,让对方和周围几人都听得清楚。 韩素娥身旁,同行的几人不由面色古怪起来,看向这个紫衣姑娘的眼神有几分微妙。 茶楼客流大,素娥的容貌自然引来诸多视线,为了低调行事,便带上了提前备好的面纱,结果却被这个姑娘说成是容颜丑陋之人。 -- 第155页 听得江修皱眉,正要出声说些什么,却被江璇芷抢先打断。 “你说的没错呀,”她轻轻击掌,笑得灿烂,真诚地赞赏道:“丑人多作怪,你倒是蛮有自知之明嘛!” 又来一个!紫衣姑娘气急败坏,见对面人多势众,“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景公子一定会赢了那个丑八怪!” 说罢欲带着下人离去,可没走几步便被拦住。 “你站住,”那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挡在她身前,冷冷地看着她,“我们来打个赌吧,就赌斗茶的输赢。” “谁输了,谁道歉。” “哼,有什么好赌的,景公子必定会赢。”紫衣姑娘轻慢道,扫过那个平庸少年时眸中不屑更甚。 “既然你这么笃定,那就来跟我赌啊,”黛眉扬起一个傲慢的弧度,语气幽幽,“莫非你不敢赌?” “谁不敢?!赌就赌!”明知是激将,紫衣姑娘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她颇有自信,景郎一定会赢。 见她胜券在握的模样,素娥心中轻嗤,眼波流转,翻了个漂亮又勾人的白眼。 她们的一番争执,虽不至于闹得满堂皆知,但动静也不小,茶席间的两人自然听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是黄柏,听了个十全。 景阑余光扫向他,却见他面色无澜,眉目沉静,似乎那三个字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困扰,手下的活,仍旧是平稳流畅,干脆利落。 但景阑渐渐对身旁的人起了兴趣。 说不出是好胜心还是不甘,景阑有些想不明白,旁边这个普通的人身上到底哪一点吸引到了那位天之娇女,能得到她如此的青睐和维护。 他的心微微乱了,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和不确定,但他又怎肯轻易认输呢? 他的渴望,他的斗志,在韩素娥的冷淡态度中变得愈来愈强烈。 而一边的黄柏,没有受到丝毫干扰,只是沉默着将茶饼研磨,过筛后反复再碾,细腻画绢已被揉洗得细密柔滑,绷紧在罗合上。 茶炉子发出嗡鸣声,釜中的水沸腾了。 取汤,注入执壶中,便是最后一步点茶。 茶汤的汤色优劣靠的是茶饼的品质,因为众人所取茶饼及茶具都是茶楼统一提供的,所以烹煮茶汤的汤色应该都差不太远,若想一较高下,重在看汤花是否能紧紧地咬盏,以及水痕出现的早晚。 所以,接下来的点茶、点汤和击拂都尤为重要。 此时,场中十人,也全都进行到了这一步骤。 沸水注入油滴盏中,很快与茶膏混合,黄柏从容地用竺副帅用力击拂,带着清香的汤雾腾腾而起,注水七次七汤,直至茶膏与水均匀混合,浓稠适度,变成乳白泛青的茶汤。 白沫浮起,汤花咬住盏沿。 见众人皆已完成七汤,停了下来,蔡老和其余评师不由从坐席起身,走至一排案几前逐一观看。 但景阑仍捏着一根竹签,在茶盏中摆弄。 蔡老依次看过来,在走到韩沐言跟前时不由一愣,随即失笑摇头。 其他茶王见状也上前,皆是哂然一笑。 原来韩沐言的汤花咬不住盏沿,散开一片,这才没过多久,便出现了水痕,由此可见,他确实不怎么会点茶。 跟着来看的赵羡毫不客气地嘲笑道:“韩沐言,你这什么玩意?” 韩沐言瞥他一眼,懒得理他,反正自己脸皮厚,无所谓。 反倒是紧张兮兮地看了隔了一人远的黄柏一眼,又看向隔壁的景阑,目光触及他盏中,不由眼睛一瞪,暗道不妙。 那黑釉油滴盏中,未现水痕,反而出现了一副山水图景,小小的碗口,盛着远山江河,和皓月当空。 茶、茶百戏!韩沐言半张着嘴。 “想不到这位公子竟然会此艺,高山流水,轻云蔽月,实在妙极。”蔡老细看半晌,良久后露出激赏的笑,抚掌叹道。 其他茶王也纷纷附和。 “不错,不错。”赵羡点点头,满意地拍拍景阑的肩。 周围的看客便都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瞧见那盏中是一副白沫勾绘的月景,不由惊艳,称赞之语响彻在茶场中。就连外围的谢景渊等人,也不得不相视一眼,承认对方。 包括那个紫衣姑娘,她绽出骄傲又喜悦的笑容,下巴昂扬地欣赏着众人的称赞,似乎与有荣焉。 紫衣姑娘瞥了眼一旁的韩素娥,轻哼一声,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然而在她含着讽意的目光下,韩素娥没有半分的慌张,面纱后的红唇,缓缓勾起一抹笑。 因为她看清了黄柏的茶盏。 不止她一人,很快,其他人也有所发现,一人指着他桌上惊叫道:“你们快看啊!他的盏里也有画!” 蔡老和众茶王也连忙去看,果然也瞧见一副图景。 也有一轮明月,只是他盏中的明月占据了大半汤面,在明月的映衬下,飘渺云雾中,一只白鹤翩然起舞,姿态优雅,栩栩如生,清晰的轮廓之下,是毫厘分明的细节,连微小的羽毛都清晰可见。 “明月至天心,仙鹤入云霄。”蔡老赞道。 这画面要比景阑的更为复杂,自然也博得不少喝彩。 紫衣姑娘气鼓鼓地跺了跺脚,不满道:“这算什么,压根比不上景公子的意境。” 没想到确实引来一些赞同,毕竟审美各异,有人喜欢高山流水,有人偏爱纤纤白鹤。 -- 第156页 一时间声音各不相同,连蔡老等人也左右为难,不知谁更胜一筹。 “清江远山,明显景公子的更好。” “我觉得另一个更妙。”“这仙鹤比画的还好看!” 景阑微笑着坐在原处,视线扫向旁人,明明是和煦的笑,却藏了几分冷意。 他搭在膝间的手看似放松,实则慢慢紧握起来。 “等等。”一道突兀的女声响起。 韩素娥打断讨论,在一众不解的注视下,走到黄柏跟前。 她同他相视片刻,俯身坐下,又轻轻摘下面纱,露出皎如秋月的容貌,夺目生辉,看得不远处的紫衣姑娘唇角一僵。 素娥小心翼翼凑近了,长长的睫羽忽闪,像一只轻柔的蝶,黄柏凝视片刻,似知道她要做什么,眸中带了几分柔和笑意,体贴地将茶盏向她那边移了移。 “呼~” 柔嫩红润的唇微微嘟起,对着茶盏吹了一口气。 一霎间,盏中浮沫翻涌,汤水滚动。 云雾缭绕的仙境中,那翩跹仙鹤如昂首清啸一声,羽翼随之挥舞起来,上下飞振翅间带得云月轻流,竟要飘然而去。 在周围接二连三的抽气声中,素娥缓缓抬头,冲黄柏粲然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资料来源于新浪博客一鉴斋《宋代文人生活:斗茶》 茶百戏,说白了跟咖啡里的拉花差不多,咱们老祖宗真的厉害呀 第75章 别无所求 似害怕惊扰了那碗中的仙鹤,围观者不约屏息,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去。 整个茶楼也悄然安静下来。 良久之后,众人才恍然回神。 那小小的一口茶盏中,由汤沫凝成的画竟能发生变幻,方才见那姑娘悠悠吹气,就好似一口仙气渡去,注入生机,登时让那白鹤活了过来。 一时间,响起了惊叹与钦佩的声音。 无人再争议不休,谁输谁赢,已显而易见,无需辩驳。 称赞之语,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些声音足可以让人飘飘然,但黄柏好似未闻,无动于衷地保持着端坐,眉目沉静,不见得色。 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的茶匙,与茶碟发出清脆的声响。 素娥先前低下头去欣赏那盏中奇景,此时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由抬头去看,却在抬头的瞬间与他望了个正着。 对上他的眸,便如坠入一池清幽的湖。 湖水倒映着她的容颜,完完整整。 猝不及防地,韩素娥像被什么攥住了心,悸动又战栗。 她耳尖似乎又开始发烫,垂了眸,重新将面纱围起,掩住那几片薄霞。 右侧的矮几边,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景阑依旧噙着淡淡地微笑,笑里像是大方地欣赏。 但光风霁月的表面下,那唇边带了几分凉意。 隔着人群,他冰冷的视线刺向那相对而坐的二人。 貌若天人的姑娘安安静静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但对面的少年却似有所觉,敏锐地转头看过来,与景阑直视。 景阑毫不慌乱,镇定地回以微笑,轻轻点头,似在道贺。 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又看了眼对面的人,黄柏慢慢站起身来,同围观人群外的世子对视一眼。 见他起身,韩素娥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看出他的暗示,谢景渊很是上道,让是安和是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先生可否宣布这场斗茶的胜者?”他朗声开口,无视赵羡阴鸷的注视,礼貌温和地询问蔡老等人。 胜者何须宣布,谁输谁赢,再明显不过,但这一开始便是赵羡的要求,蔡老自然要尽职尽责地完成最后一步。 “胜者自然是这位,”蔡老抬手示意黄柏,露出一个赞赏的神情:“当之无愧。” 他捋了捋长须,注视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道后生可畏。 无人对他的说法表示异议。 既然胜负已定,那该讨回来的东西也要讨回来了。 “都听见了吧,”韩沐言很是积极,几步走到赵羡跟前,摊手,“东西可以拿来了。” 赵羡怎知是这般场面,原想看韩素娥出丑,结果玉佩还是被她身边的人赢了去,一时迟迟没有动作,面色阴沉地盯着黄柏。 “怎么,想反悔?” “好,好,好得很。”赵羡怒极反笑,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但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窃窃私语响起,围观者猜疑的目光不住往赵羡身上探去,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纵然赵羡再不情愿,也只能履行承诺,挥挥手让下人拿来那个木匣。 他取出玉佩,拿在手上摩挲片刻,看得韩素娥直皱眉。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轻嗤一声,然后随意地将玉佩掂了掂,又递给身后的护卫,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想要,那就接住了。” 闻言,黄柏垂在身侧的手臂迅速绷紧。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下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赵羡身后那个护卫似牟足了劲,突然将玉佩狠狠地掷了过来。 隔着十步之远,血红色的玉佩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向韩素娥砸去。 瞧着方向,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眼见那玉佩就要砸在她光洁饱满的额上,然后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众人一时间不知该替这个姑娘祈祷还是替玉佩祈祷,不约惊呼一声。 -- 第157页 韩素娥微微睁大了眸子,似乎也没料到赵羡会这么疯狂。 不知道是不是被惊呆了,她竟然愣在原地,没有躲开,等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下一瞬,便听到呼呼风声,被使劲掷来的玉佩移动得极快,带着凌厉之气。 素娥下意识闭上了眼。 一息之后。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来到,有什么轻柔而冰凉的东西覆在她面上,带着淡淡冷香。 韩素娥缓缓睁眼,眸底映着一片光滑的黛蓝色。 是一个人衣袖。 黄柏左臂高抬,稳稳地握着那枚玉佩,红艳泛紫的血玉映衬着修长五指,有力而沉稳。 “怎么不躲。”清冷的声线,似在她耳边,隐约含着几分责备,但素娥不觉得冒犯。 纤巧的睫毛颤了颤,她轻轻吸气,浅淡气息拂动他衣袖,轻绸贴近她的眉间,似落下温柔一吻。 ~ “后来呢?”韩沐言好奇地问。 “后来那个姑娘竟然不见了!”江璇芷忿忿地说,嘴撅得老高,她甩了甩帕子,“先前明明都说好了,若是黄公子赢了,她就得为之前的出言不逊道歉!” 气死她了,本想看那个趾高气昂的姑娘道歉,结果等素娥拿回玉佩,再去找那人时,却发现她早就不见了身影。 哼,跑的倒是挺快。 此时几人已经出了茶楼,正往南鸣山走去。 韩素娥和哥哥走在前面,黄柏之前在茶楼已将玉佩给了她,那时她还未来得及道谢。 她侧头扫过身后的身影,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 很快被身后几人赶上,谢景渊看她一眼,见她微笑投来的视线,轻轻颔首。 似乎知道她有话要说,他非常识趣地和沈檀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前头去。 素娥和黄柏便落在了一行后面。 很快,韩素娥开口唤了他一声:“黄柏。” 不是黄公子,是黄柏。 黄柏有些出乎意料地转头看她,发现身边人望来的眸子里温柔清澈,盈盈水光荡漾在其中。 她眼底眉梢都含着动人的笑,容颜镀上了一层金辉,秋日透过枫林投射在额间的斑驳光影,让她精致的五官看着极不真实。 黄柏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唇线微微抿直。 “怎么了?”他问。 韩素娥轻轻挽起侧鬓的一缕碎发,半垂首道:“谢谢你帮我拿回玉佩。” “不客气。” “你帮了我许多次了,”她咬咬唇,“我总得感谢你。” “所以……”她鼓起勇气看他,双眸漾着潋滟的光,冰齿玉露,目露期待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会说什么呢?她萌生出一个念头,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会满足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韩素娥似乎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一时未注意路面不平,脚下打了个趔趄。 “小心,”黄柏扶了她一把,很快收回手,湛黑的瞳孔一片沉静清冷,就如他接下来出口的话,“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务必要感谢。”她说,语气坚持。 但他也语气坚定,回复道:“韩姑娘不必再客气,一声道谢足矣,黄某别无所求。” 不必再客气?别无所求? 他怎可以这么说,怎可以别无所求。 韩素娥眸中的光很快熄了下去,她狠狠咬唇,被黄柏冷淡的话堵得哽住,不知为何从胸中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眼尾的粉晕慢慢散开,漫至颊边,是羞的,是恼的。 “别无所求,”她重复了一句,突然抬头,斜睨了他一眼,幽幽道:“我知道了。” 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加快了步伐,径自走到前头去了。 被甩下的黄柏见状一顿,目光落在前方匆匆而去的茜色身影,见她步伐都含了几分怒气,走到哥哥身边,侧过如雪容颜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瞧见她气鼓鼓地嘟起了唇。 他突然有些想笑,但终究忍住了,诸多情绪随着眼帘一同被敛下,再抬眼时,恢复了如霜清冷。 ~ 一行人闲聊间,登上了南鸣山的半山腰,林间修了条条分岔的小路,还有凉亭。 快至重阳节,来秋游踏青的人不少,不远处的草地上,歇着不少女眷,让仆妇铺了绒毯在地上,摆了满满当当的吃食。 再往西边走,就是山谷处。 冰泉瀑布飞流而下,落入潭中,但水流不大,又顺势向山下蜿蜒,变成溪流。 曲水边正适合赋诗流觞,然而一群少年围聚在溪水旁,不知在捣鼓什么。 魏嘉诚正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在一处,大老远见了几人,双眼一亮,忙起身招手,让他们过去。 韩沐言见了学府中的同窗,有些蠢蠢欲动,看了看妹妹,后者马上道:“你去吧,我和璇芷到附近的凉亭转转。” 语气有些闷闷,韩沐言没多想。 看着他们走过去,韩素娥和江璇芷带了几个仆婢,往林间走去。 背光的山谷间,清秋还是有些冷意的,两人踩着厚厚的落叶,路过很长一段路,来到一个无人的凉亭中。 檀香和沉香将凉亭里的长凳擦干净,然后退开几步远。 坐定后,江璇芷有些兴奋地跟她提起方才在茶楼的事情。 “那个景阑,没想到挺有本事的嘛,本姑娘差点心动了。” -- 第158页 话语一转,江璇芷偷笑着看向她,“不过还是黄公子最厉害!” “这下终于好啦,你的玉佩也物归原主啦,我瞧赵羡嘴都气歪了,哼,他也就只能使这种招数。” “不过那个紫衣裳的姑娘也太过分了些,竟然还溜之大吉,下次遇见她,非得抓住她让她兑现诺言不可!” 她絮絮叨叨地,樱桃一样红艳的小嘴停不下来。 然而几番下来,韩素娥只是附和地应两声,并不主动开口,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江璇芷看出来她有心事,心念一转,瞅了眼她身后的两个侍女。 看着她俩如门神一般站在韩素娥身后,江璇芷咳了咳道:“你们俩别站这么近呀,退远点儿。” 二人不解,她挥挥手,让自己的丫鬟将二人连推带搡拉远了。 二人被推远,茫然无措,同那两个侍女大眼瞪小眼。 但见韩素娥并未阻止,也没说什么。 凉亭内,江璇芷看着二人站远,才回过头。 她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那个姑娘还真是过分极了,怎么能以貌取人,污蔑黄公子呢,她也配说那些话?” 听到那个名字,素娥才精神过来,想也没想地回应:“是呀,她不配,不仅如此,也没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自然,江璇芷却听得心中一惊。 她噤了声,欲言又止地盯着好友,似乎要在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这突然间的沉默让韩素娥回神过来,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慢慢抬头,见江璇芷用一种不可思议又八卦地目光盯着自己,看得她尴尬地偏了偏头。 “素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江璇芷试探地道。 “不可以。”韩素娥猜到她要说什么,拒绝得干脆,眼神有一瞬的躲闪。 见状,江璇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好吧,不行就不行。 或许人都是有些逆反,见她放弃,韩素娥却又觉得空落落地,咬了咬唇,心里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算了,你、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闻言,江璇芷岂能放过这机会,她犹豫再三,小声地凑近她,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素娥,你对黄公子好像有点不太一样……”她停了停,斟酌着用词,“你到底是……?” 她问得含含糊糊,极其隐晦。 但韩素娥听出了其中意思,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呢。 心里有什么酸涩而甜蜜的东西要溢出来。 自己待黄柏不同?她想,确实是不同的,这是自己能够肯定的。 但……是怎样的不同呢?自己对黄柏到底是什么态度呢? 素娥也有些迟疑,垂眸思索。 她是不是多管闲事了?一边的江璇芷见韩素娥半天不说话,有些后悔,这种私密的事情,就算关系再好,也不能随便问别人呀,更何况,自己和素娥也才认识了不到半年。 许久不见她回答,江璇芷就愈发印证了自己的揣测,懊恼地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转移话题,却见好友回过神来,神色从怔忪到认真,似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 接着便见韩素娥莞尔一笑,唇边弯起漂亮的弧度。。 她开口,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 “我想了想,似乎是心悦他。” 那眸子里倒映着一碧如洗的晴空,还有澄净秋水,似在同她一起述说着纯粹的心动。 缱绻而温柔的笑意含在她唇边,如同冰雪消融,万物都失了颜色。 但这句话犹如炸开在耳边的惊雷。 她说什么?! 江璇芷惊讶地瞪大瞳孔,猝不及防间又听见她继续开口,语气幽幽,还有些无奈: “不过他好像并不喜欢我。” 素娥说,落落大方地袒露了自己的心意,感觉浑身轻松,虽然知道这满腔情意可能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看着江璇芷惊愕的神情,对方在听到自己的话已经整个呆住,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韩素娥哭笑不得地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不至于这样惊讶吧,又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况且,她不都看出来了吗,否则又怎会特地唤退下人问自己。 自己不承认她肯定又不信,自己承认了,她又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真是的。素娥好笑地摇摇头。 正在她纳闷之际,江璇芷突然有了反应,素娥不解之下,看见她眨了眨眼,又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旋即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她身后。 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 伴随着秋风扫落树叶的沙沙声,韩素娥面上的笑倏地凝住。 她顺着江璇芷视线,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来人。 黛蓝色的衣袍,清冷的面容。 “韩姑娘,令兄找你。”黄柏站定在三步之外,淡淡开口,眸中无甚情绪。 第76章 掩耳盗铃 在往回走的路上,韩素娥一直在想,他到底有没有听见那几句话。 方才那一瞬间,她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羞愤。 连前世都不曾有的,头一遭的感受。 脚下虽在走,却毫无踩在实地的感觉,轻飘飘的。 秋风拂来,林间的枝桠簌簌响动,红叶应声而落,铺叠在小径上,踩上去,发出酥脆的声音,听得人心里麻麻的。 -- 第159页 韩素娥几番抬眼去看,前方的挺拔身影不急不缓,始终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一路无言,她不开口,黄柏更不会开口。 连向来活泼的江璇芷也一声不吭。 她低头纠结地搅着手指,内心不安又愧疚地想,都怪自己多嘴,让素娥这般失了面子。 沉默,在三人之中。 日光下的影子由短拉长再缩短。 韩素娥耳边回响着他的脚步声,脑中混乱一片。 不行,得说些什么,这样太奇怪了,她想,很快理智回到脑中。 想了想,素娥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黄公子,上次你送来的画我收到了。” 前方的身影顿了顿,落下一个浅淡的“嗯”,一如他本人。 “画的很好,很、很——”她搜罗着词汇,想要找到些高雅的赞美之词,但绞尽脑汁,脑中空空一片。 “——漂亮。”最后,她憋出这个词来。 漂亮,确实是漂亮的,就像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脑海里迸出的也是这个词。 “过奖。”黄柏微微侧头,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分明是谦虚的回应,却莫名透着股骄矜的意味。 长衫坠地,宽袖轻荡,扫过一地枫叶。 韩素娥倏地移开视线,十指微蜷,掌心湿热。 “璇芷,”她开口,唤回身侧神游久矣的好友,语气轻飘飘的,“能否——” “——能否牵着我走?” 她说罢,有些泄气地、又掩耳盗铃地闭上了眼。 ~ 去的时候不觉路远,往回走却感觉这条道像是延长了一般,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无比漫长。 韩素娥倒真不至于全程闭着眼走路,她只是害怕自己的视线会一直黏在那道身影上,于是低下头数步子。 这法子倒是很有效,数到最后,她又恢复了云淡风轻。 他应该没听见吧,韩素娥如是想,安慰自己。 三人终于走回瀑布。 刚走近,就见韩沐言在远处招手,扬声呼唤。 一脸迫不及待。 韩素娥压下心中思绪,跟江璇芷走近了去。 山溪蜿蜒而下,清澈见底,周围蹲着一圈少年,原本个个嬉皮笑脸,见来了两位姑娘,不由收敛几分,纷纷站起身。 韩沐言带着满满的求知欲迎上来,向韩素娥递来一个东西。 “为什么我的小船老是会翻?” 原来他手上拿着个纸折的小船,插着蓝色的签,皱巴巴的,像是拆开重叠了许多次。 韩素娥不知他何意,但还是仔细看了看。 她打量半晌,而后抬眸扫过潺潺溪流,见几只插着不同颜色竹签的小船正漂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顺水而下。 虽说飘得磕磕绊绊,但却一直没有湿水。 不过水底的鹅卵石上,却静静地躺着几只“沉船”,无一例外插着蓝色的竹签,同自己手中这个一脉相承。 素娥挑眉,无言问向哥哥。 “咳,”韩沐言面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的。” 原来几人正在比谁的纸船行的快行的稳,结果他的小船放入水中没一会儿就沉了,如此往复,几轮下来都是这样,然而其他人的却好似不沾水一样,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 “他总说我折的不对,哪里不对了。”韩沐言纳闷地说,指了指一边的李棠。 “你应该折得宽一些!”清脆的童声煞有介事道,手中比划了两下。 韩沐言挠头不解:“我折得够宽了啊!” 李棠不满地摇摇头:“不够!” “够了啊。” “不够!” “那你来折啊!” “我不会啊。”李棠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膛。 韩沐言气结:“你!” 不会说个屁! 年年在二人脚下绕来绕去,尾巴高高竖起,大大的眼睛充满茫然。 “别争了。” 韩素娥打断他俩,提步走近水畔,跟着那几个顺流漂走的小船走了几步。 她临近看了看,没多久便停下了,注视着几只小船渐渐远去。 看了没多久,便转过身,扫过不远处的三人,轻轻扬眉:“世子也不知道吗?” 后者闻言明显一愣,继而又无奈一笑。 “明延兄不让我们说。” 原来如此。 韩素娥无视溪畔几个引颈以待的少年,走到哥哥身边,将纸船递给他,叹了一声: “他们用的是油纸呀。” 刷上了桐油的纸遇水不湿,而韩沐言用的是普通宣纸,当然会很快浸水沉覆。 “我就说吧,韩姑娘肯定能看出来的。” 她话音才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素娥侧首,见一身珠光宝气的魏嘉诚站在那群少年中,笑嘻嘻地冲自己招了招手,又同身边的几个朋友说:“你们还不信我。” “好你个魏嘉诚。”韩沐言迅速反应过来,原来这些人是故意要将妹妹喊来,怪不得不肯让世子解释。 而自己小船总是沉的原因也不是折得不好,压根就是用的纸不对。 这群人诓了自己许久,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对不住,”魏嘉诚笑得没皮没脸,作势抱了抱拳,毫无诚意地道歉:“不过是想与他们几人打个赌,他们不相信韩姑娘能看出来。” -- 第160页 站在一旁,被他轻易“出卖”的几个少年连忙摆手摇头,口中结结巴巴地否认,内心有些忐忑。 几人不好意思又克制不住地去瞧,发现对方并未露出怒容,只是轻轻扬了扬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面。 溪水清澈,倒映着两旁鹅卵石上的青苔,水草在水底轻轻摆动,偶现鱼虾。 一群人放的纸船在水面上格外扎眼,有的不知顺着水流飘去了何方,有的被前路的岩石阻挡,停在中央,好好的一条清流,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一些纸船,尤其是韩沐言那几只沉没的小船,突兀地躺在水底,卡在石缝间隙,随着水流左右晃动。 “你们,”韩素娥想到什么,微微蹙眉,“别忘了将水中的纸船打捞干净。” 她目光一转,所及之处,是山下拐角处的那片水潭,潭中也漂着几只纸船,不太美观。 有个少年似是没明白,下意识便问了句“为什么”。 “这纸船本不属于这片山水,你们将它留在此处,只会破坏这周围景物。” 魏嘉诚奇道:“破坏便破坏了,与我们何干。” 素娥无言半晌,“你可有听说过环保一词?” “环保?” 不等魏嘉诚答,有人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显然是没有听过,便带着几分疑问,“是什么意思?” 韩素娥慢腾腾转过头,发现出声的正是黄柏,见他静静地凝望过来,目中是少有的求解。 他神色仍旧淡淡,但带了几分认真。 “是哪两个字?” 清澈的水流声响在山间,韩素娥对上他的眼,有一瞬的失措,但听着潺潺流水,还是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道:“环保,即为环境保护。” “‘环境’?”这句解释又引来另一人的不解,是世子。 谢景渊追问:“何谓‘环境’?” 何谓环境…… 韩素娥回想着前世听过的话。 “境域之所环绕,即为‘环境’。”思索片刻,她这般解释。 怕他和黄柏仍然不解,素娥又补充上出自己的理解:“依我之见,无论水土草木,山泽林薮,飞禽走兽,蜂虫蜉蝣,房屋楼台,皆为‘环境’所涵括,亦为万物生存之所居。以我哥哥为例,小至文渊阁,再到将军府,甚至汴京到整个大宋,皆是他周围的‘环境’。” 说完,素娥慢慢转了一圈,裙角微漾,散成叠叠花瓣,纤长的指在空中划过一个环绕她的圆,“这南鸣山,也是‘环境’之一。” 婉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 众人目露了然。 “那‘环境保护’又是何意?”另一个陌生少年很感兴趣地插话。 他身边的好友拍了他一下,“这都不懂,不就是保护你周围的‘环境’嘛!” “可是怎么才算保护呢?” “这……” 众人又看来,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素娥谨慎地思索良久,复而开口:“环保,并非单指个人周围的‘环境’。” 想着曾听到的教诲,她神情逐渐认真起来,一边斟酌一边道:“其实,早在很久之前的先人便有了这个意识。” 她回忆着道:“正如管仲在‘春禁’中所提到的‘无杀伐,无割大陵,倮大衍,伐大木,斩大山,行大火’,以及荀子的‘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人要保护草木,避免山林枯竭,不能做竭泽而渔的事。而先秦时官府曾设立山虞、林衡与泽虞、川衡,有专人执行禁令,巡视检查,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山水川泽。再有《田律》中‘毋敢夜草为灰’,以至‘泽人不敢灰僇’,从而减少焚烧,避免烟尘蔓延。再如我朝曾颁布的‘禁捕诏’,提到‘禁民二月至九月,无得捕猎及敕竿挟弹,探巢摘卵’,这么做可以让兽类能够繁衍生息。诸如此类种种,都是为了保护‘环境’,让万物以其最合适的方式延续下去,不被破坏。” 她看着眼前的溪流,清澈见底,剔透明净,她想到了师父说的话,即使是这样小的一条溪流,也该及时珍惜,所以方才她提了一句。 一席话结束,在众人若有所思的神情中,素娥抬眸看向最先发问的人,浅浅一笑:“黄公子,这样的解释你可满意?” 黄柏回神,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声音沉静:“多谢姑娘答疑解惑,黄某受益匪浅。” 他意味深长,收回视线。 素娥未曾注意这些,她听见魏嘉诚身边的一个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声音拉得极长,“那京中的街道司,平时负责的也是这事儿喽。” “不错。”韩素娥微微一笑,却见那少年一下子缩回脖子,羞赧地挠了挠头。 不过他的话也提醒了她,素娥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不同的地区需不同的手段,我记得西夏的《天盛律令》便借鉴了《唐律》中的规定,当地干旱寒冷,树木难以成活,于是规定所属渠段植柳、杨、榆及其他种树与原所植树木一同监护,除按照时节剪枝条及伐而另植以外,不许任何人砍伐,倒是很为细致可行,值得借鉴。” “切,他们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魏嘉诚有点嗤之以鼻,似乎很是厌恶夏人。 素娥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说话。 依稀记得,西夏的律令还是幼时听父亲讲的,而关于“环保”的想法,是师父洳夫人教给她的。 -- 第161页 一个从未被提过的陌生词语,无怪乎会令众人疑惑和好奇。 曾经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十分不解,不过回想历朝先知,倒也能很好地理解何为“环保”。 韩素娥当然也还记得,师父曾叹息道,那是她所在的世间最为重要的事,却也是最难的事。 “人类,总是要等到覆水难收时才肯追悔莫及。” 她想到这里,正要催促几人将放入水中的纸船捞出,忽闻一个声音: “地水杂罪门,韩姑娘竟然还知道西夏的《天盛律令》。” 随着这句落下,一片轻云般的衣角飘入素娥的视野。 不远处的石阶上,景阑慢慢止住脚步,含笑站在不远处的溪边,白衣胜雪,发带高高飘扬着。 他怎么来了? 一个画面闪过脑海中,韩素娥看着他,下意识就要后退一步。 这一举动看在景阑眼中,浅色的眸闪过一丝阴翳。 “姑娘小心身后。”他突然提步,欲靠近她。 却听韩素娥厉声喝道:“别动!” 第77章 湖心亭 看着她充满防备的视线投来,景阑脸上的笑瞬间凝固。 脚下也猛地顿住。 周遭的气氛陡然凝滞,弥漫着尴尬。此时此刻,他心里涌起一股羞怒,这甚少有过的情绪促使着他,很想不管不顾地质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自己究竟哪里让她如此不喜。 悬挂在眼角的绮丽红痣似美人垂泪,无辜得令人心痛,那双温柔的眸子泛起水泽,景阑张了张唇,刚要开口,却忽闻另一个女子惊呼出声。 “天啊!那是什么?!” 闻言,景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脚边,视线落下的瞬间,浑身一僵。 不知何时,距他仅仅一寸的地方,悄然伏着一个翡翠色的长影。 那是一条腹白背青的蛇,花纹艳丽,半个手腕粗,正吐着芯子,像在寻找什么,一边不紧不慢地游过他的袍角处。 绿得发亮的颜色,昭示着它的毒性。 应是涉水而来,毒蛇游过的地面,干燥的鹅卵石上留下一道浅浅痕迹,密密麻麻似能看出鳞片的形状,让人头皮发紧。 水畔边,韩素娥离景阑不算远,所以与那条毒蛇也很近,她在喝止了景阑的动作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而景阑也识时务地止住了声,保持不动。 好在这毒蛇没有停留过久,在两人的屏息注视下,幽幽地游走了,朝着没人的方向,很快钻进丛林中。 众人不约松了口气。 危机解除,景阑也恢复了脉脉笑意。 “多谢提醒。” 原来方才她的举动并非因为厌恶自己。 紧绷的唇角缓了缓,挑起一抹优美的弧度。 但不待他上前攀谈,就见对面的她很快被赶来的众人围住。 韩沐言脸色发白,方才自己也不敢轻易上前,怕毒蛇听见动静后攻击妹妹,只好眼睁睁看着,祈祷那条毒蛇赶紧远离。 “没事吧。”他紧张地问妹妹,后悔自己没有寸步不离。 江璇芷也一脸劫后余生,“吓死我了。” “无事。”素娥很是淡定地安慰前来关心的众人,扫过被挤在外围的黄柏,触及他紧盯着自己的目光。 她视线下移,看见他手中拈着块石子模样的东西,心中响起落地的声音,仿佛验证了什么。 在一众关切下,素娥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笑,转身吩咐下人将林中有毒蛇出没的消息散出去,避免其他游人出现意外。 “对对对,还得告诉其他人小心一点。” 经历了方才的惊吓,有人提议前往山脚下的店家稍作歇息。 “不如去慕泉居吧。”魏嘉诚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看着眼熟,正是上次世子输掉的那把折扇。 慕泉居,袁姝。 素娥瞥了身侧的哥哥一眼,心念一转,赞同道:“可以,就去慕泉居。” 她说完这句,不露痕迹地注意哥哥的神情,却见他只是垂了垂眸子,没有阻止,也没有太异常的反应。 难道是自己多想了?她狐疑,暗自摇摇头。 “明延,正好我也要去慕泉居,就由我来带路吧,”一旁的景阑突然出声:“我知晓一条捷径。” 他跟魏嘉诚也认识? 韩素娥眼神扫过两人,心中有些诧异。 方才见他一直微笑着站在人群外,没有插话,自己还以为他同这里的人并不相熟。 现在看来,他好像不止与魏嘉诚相识……素娥目光掠过一旁神色自若的几个少年,心中有了计较。 “那正好,既然遇上了,景兄就同我们一道吧。”魏嘉诚很爽快道。 一行人由景阑带领着从山腰往山下走去。 “世子和澄泓兄应该还不认识景阑兄吧。” 半路上,魏嘉诚主动替他们介绍,“景兄同我们年岁相仿,是秦州景家四房第三子,排行十三,去年不远万里来京求学,跟我们几个一样,都在□□书院,不过他是上舍二斋的学生。” 上舍,比他们厉害多了。 “秦州?”世子注意到别处,沉吟道,“西北地区,确实很远。” 他看了景阑一眼,对上对方的微笑,温和地颔首,礼貌也疏离。 景阑神色不变,眼尾扫过落后几步的黛蓝色身影,勾了勾唇:“说起来,我与世子身边的这个黄兄也是‘不打不相识’。” -- 第162页 这话引得魏嘉诚等人的好奇心,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 于是景阑将方才茶楼的事娓娓道来。 “啧啧,”魏嘉诚听完,有趣地摸了摸下巴,转身搭上黄柏的肩:“看不出来,黄兄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他手指虚点了点景阑,“景兄是书院出了名的全才,没想到今日竟败给了北地来的黄兄啊。” “北地?”景阑眉峰一挑,颇有兴趣:“原来黄兄是北地人。” 接着问道:“黄兄也是来京求学的吗?” “非也非也,”魏嘉诚又抢先答,摆了摆食指,“黄兄和沈兄只是来京办事,不日便要回去了。” 他想到什么,又攀上沈檀的肩,“哎,沈兄,你们何时出发,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届时我替你们践行。” 景阑听到那句“不日便要回去”,愣了愣,下意识侧头去看,见半步后那人一步不停,仿佛对这话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他心跳地微微有些快,有什么念头冒了出来,无言地攥紧了指。 景阑带的路确实是条捷径。 从南鸣山的西侧顺着小径往下走,路过一大片枫林,又走下一个小山坡,迎面豁然开朗。 是汕水。 湖中央矗立着一座四角攒尖的小亭。 亭子的北面和东面分别有一条延伸至两岸的浮桥。 他们脚下的正是东面的一条。 “原来这里还能过去,”一个少年恍然大悟,指着湖心亭道:“从这里走到亭中,再从那头过去。” 亭子北面通往的正是山脚下店铺一条街的后院。 “没错,”景阑点点头,抬手,“路面滑,诸位慢些。” 一行人踏上浮桥,往湖心亭而去。 唯独韩素娥,站在原地,迟迟不肯挪动脚步。 往事纷至沓来。 汕水,湖心亭。 “咔嚓” ——“姑娘小心!”“姑娘!” ——“啊——” ——“好险好险,多亏了这位公子。” ——“多谢、多谢公子。” ——“不必客气,这根栏杆有些朽了,姑娘下次可要小心些。” ——“公子留步,不知公子贵姓?” ——“敝姓景,风景的景。” “素娥,怎么了?” 一个声音传来,韩素娥恍惚抬头,见哥哥和好友半转过身子,疑惑地看着自己,而前方的众人已经走到半路。 她沉默着摇摇头,迈开了脚步。 也许是因为前几日下雨,浮桥上确实有些滑,素娥和江璇芷由侍女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往亭中走去。 好不容易走到湖心亭,十几人浩浩荡荡地站在亭中有些拥挤。 韩素娥记得亭子西侧最上面那根栏杆,当时她便是无意间靠在那上面,导致朽木承重断裂,才会跌下去。 今日她可要离那处远远的。 正想着,便看见一人嬉笑间被推搡了一下,直直地撞在那块横木上。 “小心!”她下意识失色地喊,吓了众人一跳,不免顺着她的视线去看。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被素娥喊住的少年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背靠着那块红漆木,一脸茫然地看来。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名地扭头看了看后面,“怎么啦?” 随着他转身,众人不解,什么没有发生。 韩素娥还未反应过来,只顾紧张地提醒他:“那根栏杆好像坏了,你、你别靠着,小心掉下去。” 她话音刚落,还要再说,然而少年接下来的动作让她瞬间哑口无言。 只见他以手作拳,敲了敲那根横木。 未见一丝裂缝。 似乎以为力气不够,少年还抬起双臂用力推了推。 在素娥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她预料中的断裂并未发生,横木纹丝不动,牢固地停留在原处,一点也不像是腐朽的模样。 怎么会,她明明记得…… 亭下的汕水静静流淌,众人不解的目光投来,韩素娥毫无所觉,却感到秋风如此萧瑟,吹在脸上,有如冰冷的耳光。 心底像什么在一寸一寸地凝固,结成了冰。 极为缓慢地,她目光掠过对面的景阑,对上那张无暇的如玉容颜,对上那双温柔的浅褐色眸子,如醍醐灌顶,电光火石间,猛然醒悟过来。 原来…… 时隔两世,真相才慢慢浮现。 水落石出,想通之后,素娥极轻地暗嗤一声,白纱下的绛唇勾了勾,自嘲地笑笑。 什么年久失修,什么朽木易折,什么恰好路过…… 让她念念不忘的偶遇,让她心动不已的怀抱,不过是一场静心策划的圈套。 一个等着她乖乖坠入的圈套。 巨大的荒谬感袭来,她缓缓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情绪,再睁眼时,一切恢复如常。 韩素娥面露歉意,对着那个无端被喝的少年:“是我看错了,我以为那块横木有问题。” “抱歉,让你虚惊一场。” 少年没想到她还会道歉,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无妨无妨,这个亭子确实许久没有修缮了,没准真有哪根木头朽掉了,我还要多谢姑娘提醒。” 韩素娥点点头,神情平静,再看不出异样。 虽奇怪她方才得举动,但众人没有追根究底,只当她是多虑,如蜻蜓点过湖心,这一插曲很快消散,众人紧接着上了北侧的浮桥。 -- 第163页 景阑放慢脚步,无声走近韩素娥的身边。 “姑娘以前遇到过那样的事吗?” 他清澈的眸子望着她,似纯粹的好奇,似无心的闲聊。 奈何韩素娥没有看他,淡淡答:“曾见别人靠在朽木上跌倒,印象比较深,就有些大惊小怪了。” 见她这般干脆,景阑倒也不好再追问,轻笑一声:“不至于说大惊小怪,这亭子久未修缮,确实有危险,景某只是佩服姑娘心细如发,谨小慎微。” 他含笑看她,语气也是那么温和。 然而素娥不会再有一丝心动了,她神色依旧淡如清水,连客气的微笑都透露着敷衍。 看得景阑暗自皱眉。 他十指紧了紧,想了想,又开口提起一事: “先前在茶楼,我瞧那枚血玉有些眼熟,又见你神色不对,便猜测与你有关,所以才会顺六殿下的意,参与斗茶。” 他顿了顿,看了眼不远处那个挺拔身影,“是景某自作主张了,不过好在黄兄赢了,希望姑娘不要介怀。” 韩素娥听出他的意思,参与斗茶不是为了取悦赵湛,而是为了她。 其实无须他解释,她也知道。 他当然是为了自己。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素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多谢。” 态度平和,既无热络,也无冷淡,恰到好处的客气。 温婉得体,挑不出错。 但正是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最让景阑心慌。 他越来越迫切地想知道,韩素娥对自己究竟有什么成见。 也有着越来越强烈的欲望,想要改变她的态度,想要拉近两人的距离,想要让她如同那些女子那样,迷恋自己,言听计从,痴心不改。 这是他从未失手的本领,从未。 身侧之人,如高不可攀的冰山,仿佛触手可及,又像天边云遥不可及,景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渴盼着,期望那一天的到来。 或许,他该用那个方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咋的,好像有点手生 第78章 不再强求 果然,汕水的北岸是店铺的后院。 从景阑带领的这条捷径走下来,确实节省了不少路途。 然而一行人到慕泉居时,袁姝并未露面,接引众人的只有掌柜。 魏嘉诚似乎有些失望,百无聊赖地对引路的店小二道:“喂,你们老板娘呢?怎么不出来?” 前头的店小二憨厚一笑,“对不住客官,今日老板娘有事不在,几位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就好啦。” 这笑不知为何引起了世子注意,他问:“你叫什么?” “小的叫常彦,客官喊我阿彦就好。” 还是个少年,看来是自小做活的。 跟着阿彦,众人移步至一间院落中。 说是院落,更像后花园一样的地方,很是广阔,容纳十几人绰绰有余,可在露天的院中赏景,也可在厢房中休憩,倒是方便。 韩素娥和江璇芷进了一间装潢精致的厢房,不时便有容貌清秀的侍女端来茶水点心,姿态袅娜,娉娉婷婷,看着教养极好。 “哎,确实赏心悦目。”江璇芷等侍女退下才收回视线,感慨道。 怪不得这慕泉居声名在外。 韩素娥轻轻点头,不可否认,这个慕泉居的确别出心裁,屋舍布置,陈设装潢,连下人的穿着举止都考虑周到,袁姝在这一方面的心思,让人佩服。 但前世的事情真是偶然吗,素娥不敢确定,她始终对这个美丽的女子抱有本能的怀疑,同时又由衷希望是自己多心。 究其原因,历经两世,见过太多曲折,同为女子,她对袁姝这样的人,很难怀有敌意。 容貌,是女子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劣势。 它会让拥有者受到特殊的优待,也会引来无数不怀好意的觊觎。 是世人争权夺利的犒赏之一,也是为昏聩替罪的牺牲品之一。 既是慷慨馈赠,又是残忍掠夺。 更何况袁姝作为一个新丧寡妇,太过美艳反而是祸事,无疑会惹来诸多垂涎,若非她有娘家撑腰,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欺负。 这一点,素娥深有体会。 “对了,”江璇芷不知她心中复杂,打断她的思绪,有些踟蹰道:“方才…….方才听他们说,黄公子和沈公子就要离京了。” 她半是担忧,半是小心翼翼:“你先前知道此事吗?” 先前她们在后面听到这话,结果见素娥一片沉默,神色郁郁,直至现在,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觉得自己作为好友,无论如何都该出言提醒。 若是不知这事,那素娥她…… “我知道。” 江璇芷闻言愣住,她知道,那为何…… “你担心我会难过吗?”韩素娥端起青盏,悠悠地吹了口气,不见有多难过。 江璇芷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是心悦他?” 听闻他要离开,不会难过吗? “嗯,”素娥慢慢摩挲着茶盏边缘,“我确实……非常钟情他。” 她眼中含着浅浅笑意,明亮如星,也清醒至极,“但你也知道,我与他……没有太多的可能。” 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所以我并不执着,并非想他有所回应。” -- 第164页 “也从未要求得到什么结果。” 能与他相遇,便足够了。 江璇芷很是不解,有些愕然,喃喃出声,“为什么呢……?” 既然喜欢,何妨一试? 为什么…… 听到她穷追不舍,素娥并无不耐,只是笑了笑,隐隐透着无奈又苦涩。 前世的一幕幕交替出现在眼前,她的选择,她的执着,她的坚持。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重活一世的她怯懦了,退缩了,不再有强求的勇气了。 “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翠色茶汤中浮沫上下翻滚,像被吹皱的一池春水,素娥恬静地垂着眼睫凝视着,神色柔和。 这是早在昨日,她就想好的事情。 清醒,克制,不过多纠缠。 他还留在汴京中的日子,就顺其自然地相处,她这样与自己约定。 肯定仍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但素娥允许自己做的,也只有将他当作相熟的朋友对待,把这份悸动深藏在心底。 等他离开汴京,回到燕北,时间一长,她就能忘了他。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相识不过三个月,黄柏于她,她于黄柏,大抵也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从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时,就认清了这个事实。 所以黄柏的不冷不热,他的不解风情,并没有让她很失望。 只是……有一点点不舍罢了。 相对而坐的江璇芷静静地注视着她,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姑娘,看懂了韩素娥眼中的清醒,也看懂了她努力压抑着的失落。 正因为如此清醒,所以她才能毫无顾忌地向自己坦诚自己的心意吗? 江璇芷暗自叹口气,扭头看向窗外扶疏花木。 碧云斜,山泼黛,秋水如镜,红树疏黄。 秋风袅袅,那样多情,染得枫林艳丽,也那样无情,将红叶吹落一地。 ~ “你当真要那样做?” 僻静的院落中,水榭之中,坐着一人,半倚在廊椅上。 一袭妃色绸裙,身姿曼妙优美,饱满的身形在轻薄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正是慕泉居未露面的东家,袁姝。 她手上端着一个瓷碗,一边优雅地将鱼食撒入水面,一边轻声同一人说话。 与她交谈的不是别人,正是借故离群的景阑。 “我没有耐心跟她慢慢耗,”景阑不再是温润公子的模样,神色冷冷,眉间隐有不耐,“对付难驯的烈马,只能让它吃些苦头了。” “呵呵,”袁姝葱指掩唇,戏谑道:“你竟敢把将军府的贵女比作是牲畜,好大的胆子。” 景阑神色不变,口中轻嘲,“过了今日,她就算是将军府的贵女,也不得不低头。” “可是……”袁姝难得有些迟疑,纤细的指轻轻拈起一粒鱼食,“那可是毒蜂,毒液可腐蚀肌肤,若真的伤到韩姑娘,势必会毁了她的容貌。” 那么柔嫩的肌肤,那么美丽的娇靥,想一想,便觉得可惜。 却听景阑轻笑:“这样不是正好吗?” 他看向她,无比温柔,眼角泪痣如血玉滴,熠熠生辉,绮丽迷人。 “她毁去了容貌,从此便失了最大的倚仗,才会被我的不离不弃打动,然后死心塌地。” 一切,正合他意。 “你真是对她……”袁姝似被他的疯狂惊怔,有些哑然,“毫无半分怜意。” 秋风突然萧瑟起来,凉意蔓上她全身,染了丹蔻的指拢了拢领口。 “我以为你好歹有些在意她。” 所以才会如此不甘,激进,出此下策。 只听一声轻嗤。 仍旧是那副凉薄的口吻,“世间女子,不过如此。” 那双柔情似水的琥珀色眸子映着碧空如洗,秋水潋滟,是极美的景色,但唇边的笑却漫不经心,一片沁凉。 世间女子,不过如此。 若说不同,要么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要么孤芳自赏,骄傲矜持,大抵逃不过个娇嗔痴怨。即使出众,也会仗着容貌与身份目中无人,纵使有些学识,也只会拿来卖弄,其实内里空空,毫无生趣。 再高贵,再美丽,再聪明,也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庸,逃不过被把玩观赏的命运。 一想到那个让自己屡次退败的人,景阑眸色就深暗几分,如漆黑渊薮,翻腾着万劫不复的狂意。 挫败感顿涌,他只觉郁气凝于胸腹,无处发泄。 看也不看身后之人,景阑冷冰冰丢下一句“照我说的做”,而后拂袖而去。 妃色的身影仍旧坐在水榭边,没有起身相送。 良久,响起一阵声音。 “噗通”“哗啦” 绘着纹路的瓷碗被狠狠砸入水面,砸起一朵四溅的水花,砸破水面的平静,涟漪一圈圈荡开,惊得鱼群哗然散开。 袁姝起身,对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手下,面上云淡风轻,语气也平静如常: “照他说的做,不过——” 长久的停顿。 手下小心抬头,见那双素来风情万种的眸子竟染得比枫叶还红,丹蔻长甲紧紧扣住廊柱,几乎劈裂。 袁姝的冷静之下,是气得发颤的身躯,面容隐隐扭曲,表明她正极力压制着怒意。 -- 第165页 但很快,她想到什么,轻轻笑了笑,眸中闪过恶劣,“——不过,那些障碍就省了,免得韩姑娘受到太大的伤害。” 手下不由惊愕:“那她可能会逃走。” 届时,景公子该如何完成计划。 “那可不关我的事,”袁姝轻哼一声,拍拍手,绛脣微勾,“景郎这么厉害,应该能处理好的。” 既然他这般瞧不起女子……呵,那他自己又有多大能耐呢。 似嘲似讽,飘散在庭院之中。 ~ 扶疏庭,一群人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副叶子牌,围在一起。 “出这张出这张!” 李棠稚嫩的嗓音响起,短短的手指用力戳着韩沐言手中的纸牌,颇为兴奋。 惹得韩沐言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了地甩开胳膊,“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 怎么能这么出牌呢,净会在那儿瞎指挥。 李棠不服地撇撇嘴,小胳膊重重一抱,“哼,不听我的,看你待会儿输得凄惨。” 没过多久。 “怎么又输了!”韩沐言沮丧地将纸牌扔在桌上,一脸疲惫。 活该,都说了刚才应该那样出牌,李棠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澄泓兄,”世子有些忍俊不禁,努力憋笑,“方才确实应该如同小棠说的那样出牌。” 韩沐言闻言脸色一僵,干巴巴地:“怎、怎么可能?” 几人微微摇头。 “确实如此。”世子轻叹。 看谢景渊不似玩笑,韩沐言才意识到事实,顿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不是吧…… “哥哥,”李棠难得没有幸灾乐祸,语重心长地拍拍韩沐言的肩,“给我找把铁铲吧。” “干嘛?” 小童一本正经,“我帮你挖个坑钻进去。” 众人哄然大笑,堵得韩沐言一口气噎在喉间,郁结于胸。 坑还没挖,李棠怀中的年年突然跳了下去,抬头冲他喵喵叫着。 李棠一看,连忙推搡韩沐言,“啊,年年要那个了,你快带它去。” “为什么总是我?”韩沐言头痛道,很是不情愿。 每次在文渊阁里,这差事都落到了他身上,这到底是谁带来的啊。 “我来吧,”一旁有人出声,是黄柏,站起身,“我正想出去走走。” 他向几人点点头,掠过世子和沈檀,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个慕泉居,从他进来的第一时刻,就觉得很是奇怪,现在正好借机查探一番。 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年年在他脚下蹭了蹭,柔声咪呜一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庭院外走去。 “年年喜欢喜欢自己找地方,你跟着它就好啦~”李棠探出头,在身后补充道。 黄柏侧首点点头,示意明白。 厢房中,韩素娥和江璇芷正挤在一起看一册话本。 话本是无意间从一个多宝柜里翻出来的,大概是专门提供给姑娘家消遣的。 里头讲的是大抵是些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你侬我侬,两人看得面红耳赤,嘴上又笑个不停。 “哎,水下渡气,渡气是什么?”江璇芷伏在案上,指着一处道。 渡气? 不等素娥回答,又见她眼睛一亮,顿悟道: “难道是把他口中的气渡给她?” “那要怎么渡呢?”江璇芷疑惑地歪头,和好友面面相觑。 没多久,她突然灵光一现,“莫非是……” 嘴上不受控制地要说下去:“用口……” 话没说完,蓦地止住了,脸上通红一片。 腾腾热气从领口往脸颊上冒,蒸得苹果脸红透了。 对着韩素娥疑惑的眼神,江璇芷一把合上话本,义正言辞,“不看了不看了,太下流了!” 她看到是小事,可千万污了素娥的眼,带坏了这个纯洁无暇的人儿。 嗯,江璇芷这么想道,一边偷偷又瞟了那话本的封皮一眼。 回、回去让蒹葭替自己寻一本来,她悄悄地、悄悄地看。 作者有话要说: 冷死了,都记得添衣。 第79章 毒蜂 “叩叩”两声。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店中侍女,屏上映着一个恭敬的身影,道常驻慕泉居的杂戏班子有一只孔雀,这会儿孔雀在另一处院子里开屏,问两位姑娘要不要前去观看。 孔雀开屏?江璇芷闻言双眸一亮,二话不说,拉着韩素娥就出去。 二人出了厢房,见院中还是那些人。 韩素娥被江璇芷拉着,匆忙间只与哥哥打了招呼,无意间扫过世子身边,不见黄柏。 她没有多想,跟璇芷出了扶疏庭。 引路的婢女毕恭毕敬地领着她们往有孔雀的院子走去,一路上江璇芷吱吱喳喳问个不停,对将要看到的孔雀好奇又兴奋。 素娥耐心地回应着她,一边随意打量小径两边,慕泉居庭院曲幽,即使秋日,花木仍旧茂盛,楼阁掩映在丛林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可能是慕泉居太广阔,许久都未到目的地,走着走着,素娥突然觉得有些奇怪,确认地看了眼身后的沉香二人,开口问那婢女:“怎么还未到?” “快到了。”婢女深深地垂首,恭顺地回她。 看得素娥心中一跳,有什么蛛丝马迹在眼前一闪而过,快得她抓不住,刚要让这婢女抬起头来,却听见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靠近。 -- 第166页 “不好了不好了。” 迎面是方才那个阿彦,他有些气喘吁吁地跑来,见到二人,如见到救星,直奔过来。 不等二人询问,他一脸焦急,“韩姑娘,江姑娘,同你们一起的那位客人,同我们店的另一位起了争执。” “你们快去劝劝吧!” 争执? 与她们一起的客人? 二人相视一眼,江璇芷不知他说的是谁,有些迷糊。 但素娥宛若福至心灵般,立刻反应过来,“是不是一个这么高的,着蓝色袍子的人?”她抬手比划了一下。 阿彦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真的是黄柏,韩素娥心中一紧。 又听阿彦继续补充,“那个公子看着不善言辞,一直被卢姑娘指着骂呢。” 卢姑娘?指着骂? 到底发生了什么,韩素娥深深皱眉,心里忍不住担忧。 “你领我们过去,边走边说。” 于是阿彦便带她们过去,一边详细说明情况。 “卢姑娘也是今日来我们店的客人,正好同那位公子遇上了,不知两人有什么过节,卢姑娘便喊住了对方,说对方冲撞了自己,要他道歉。” 道歉? “但是那位公子说并不认识她,也没有冲撞她,不肯道歉。” “于是卢姑娘便唤了一圈侍卫,将那个公子围了起来,说他若不道歉,一定要他好看。” 两人越听越皱眉。 这都什么跟什么,以黄柏的性子,怎么会招惹到那个卢姑娘呢。 “不是小的妄议,小的感觉……”阿彦憨厚的脸上浮起一抹疑惑,“卢姑娘好像是认识那个公子,故意找茬的呢?” 听了这话,二人来不及去思考他过分热络的态度,皆是一怔,似同时回想起什么。 江璇芷斟酌着,“你说的那个卢姑娘,莫非是一身紫裙,瘦瘦的,唇边有个痔的?” 她刚说完,就听阿彦连连附和,“对对对,正是那位,您认识她吗?” 怎么不认识。 两人无言互望,不约想起在茶楼里对黄柏出言不逊的那个姑娘。 但还不等二人回答,又听阿彦自顾自道: “这位卢姑娘与寻常贵女不同,性子有些……”他挠挠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不能编排客人不是,“反正,她周围的护卫看着都像是练家子。” 会武?韩素娥闻言紧张又担心。 却见阿彦又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二人身后,目露难色,“您二位身边怎么也没个能镇得住场子的。” 说着,停下了脚步,建议道,“小的还是先带二位回扶疏庭找魏公子他们吧。” 闻言,二人也不由顿住脚步。 这小二说的确实没错,他的描述中,那个卢姑娘身边还有一群护卫,若是发生冲突,自己几个女子也没办法压制,即使沉香在,也不可能以一抵十。 那要先回扶疏庭找哥哥他们吗?这样岂不是要耽搁很久?那黄柏他…… 韩素娥睫毛颤了颤,不行,若那个卢姑娘有意刁难,他该如何是好。 素娥咬了咬唇,表示自己不允许。 “璇芷,”她想了想,看着好友迅速道:“你快回去找我哥哥他们,让他们带些人来,我先去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你一个人?”江璇芷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妥,“我们还是一起吧。” 韩素娥摇摇头,一脸让她放心的表情,“我还有沉香和檀香,没事的,更何况我自报家门,她不敢将我怎样。” 但黄柏就不一样了,一个在京中无权无势的商户之子,若对方有心刁难,就能随便仗势欺人。 “你快去吧,我先跟这个小二过去。”她催促一声,不容对方反对就转过身,跟着阿彦匆匆而去。 站在原地的江璇芷愣愣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对方不容置疑的话还停留在脑中。 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想,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姑娘,既然如此,我们快回去喊人吧。”身后的蒹葭唤了唤她。 说的对,得赶紧回去。江璇芷甩开脑中纷扰,迅速往回走。 这边跟着阿彦的韩素娥三人,正朝着他口中的地方赶去。 虽然对阿彦话信了大概,但因为吸取了上次在张府的教训,沉香和檀香两人寸步不离地跟在韩素娥身后,不时回头四处探看,生怕背后遭袭。 “哗啦啦”头顶的树林突然被吹动,簌簌作响,有大片大片的桂花落下,像从天而降的花雨,吓了二人一跳,沉香差点拔出袖中短刀。 桂花扑棱棱地散落在韩素娥身上,浓郁香气熏得她打了个喷嚏,但她没空顾及,随便用手拂开,脚下不停。 跟在后面的沉香偷偷松口气,绷紧的身躯缓下来。 应该是她多心了…… 没过多久,引路的阿彦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院落,“就是那里。” 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争吵声,依稀可辨,其中有一个微微熟悉的女声。 就是先前在茶楼遇到的人! 果然是她,自己还没让她给黄柏道歉,她竟然还敢去找黄柏的麻烦! 提了提裙摆,素娥加快了步伐,走近通往院落的月洞门。 争吵声越来越近了,模模糊糊,她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 第167页 登时,素娥心中一提,不顾身后二人的呼唤,率先踏入了院中。 她张口便要制止,却在瞬间哑口。 院中空无一人。 几棵榕树下,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却不见人影。 但奇怪的是,争吵声确实是从这里传来的。 素娥猛地扭头,看向引路的阿彦,神色冰冷如霜。 怎么回事? “对不住对不住,”阿彦刚赶到月洞门下,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上,复而抬起头来,指了指隔壁,“方才姑娘走的太快,我还没来得及说,是后边的那间院子,确实也该走这条路,但小的一时着急,忘了前面的门被堵上了,从这里走不通。” 素娥扭头,见院子尽头的那堵门确实是关着的,眉间微微一松。 阿彦抬手请到:“姑娘跟我从这边走吧。” 他好巧不巧地站在月洞门下,像一堵石像,隔绝了身后匆匆追来的两个侍女。 素娥察觉到一丝异样,又慢慢拢起眉,刚要开口,便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转身一看,又是不想见的人。 一袭白袍,不知从何时何地冒出来的景阑,正静静地站在几步远的树下,阴影打在他脸上,斑驳一片,表情看不真切。 而后,他提步慢慢走了过来,从树荫走到光下,露出面容。 是再温和不过的神情。 他,怎会在此? 韩素娥与他直视,那眼中闪动着的诡丽的光让她心中砰砰直跳,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不对,不对。 前世那些画面纷乱闪过,让她额上渗出冷汗。 看着慢慢逼近的人,韩素娥忍不住浑身一颤,犹如坠入冰窖,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 “砰咚” 她倒退的脚跟不知踢翻了什么。 身后传来架子翻倒的声音。 “姑娘小心!”是沉香二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不等她扭头,院中突然响起一阵嗡鸣声。 霎时,密集细微的爬声涌动着。 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逼近,潮水一般,让她浑身发冷。 “姑娘快跑!”月洞门后的沉香看清楚那是什么,神色大变,声音尖利。 那个被韩素娥碰翻的架台,从里面突然飞爬出了一些密密麻麻的东西。 黑乎乎的,横冲乱撞。 地上,空中,都是,暗压压一片,在她的头顶。 最开始的嗡鸣声也逐渐变大,陡然尖锐起来。 “小心!”景阑的声音再度响起,含着焦急忧心,脚下却纹丝不动,未有搭救之意。 素娥惶然抬间头,看见密密麻麻的蜂虫,她想跑,却迈不开脚步,只能僵硬着缓缓挪动脚跟。 不远处的景阑却好像半分不惧,没有躲开,也没有过来。 蜂虫奇怪地避开了他,直冲韩素娥而去。 而景阑之所以迟迟未动,是因为他在等,等自己出手的最佳时机。 等她被吓到彻底崩溃,被蛰到痛楚,然后主动投入自己怀中。 日头盛,刺眼的光洒在他面容上,如玉如雪,与惊惶的她相比,如此气定神闲,唇角甚至还噙着一抹笃定的笑。 他就是要她,主动低头。 然而他的这股得意未能维持太久。 “喵!”一声猫叫划破长空。 中气十足,在这除了蜂虫嗡鸣声再无其他声音的院落中,显得格格不入。 很快,紧接着,似乎在眨眼间,在那些蜂虫还未能反应过来时,一个人影突然从院墙那头出现,轻盈地一跃而起,又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落在这院中的草埔上。 秋风起,吹起地上尘土,林间簌簌沙沙。 而后,不待众人回神,那人扬臂展开一件黛蓝色的袍子,迅速裹在韩素娥身上,覆住她的面庞。 “抓紧我。”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附在素娥耳边,让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黄——”她开口,还未说完,就感到自己被托起,双脚离地。 接着,呼呼风声掠过她鬓侧,她感到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像高高跃起,翻过什么,然后稳稳落地。 身边一片寂静。 没、没事了? 素娥微微发愣。 那双手臂很快松开她,但不等二人喘口气,耳边本已消失的嗡鸣声又渐渐出现。 是蜂虫跟过来了。 素娥刚要开口,便透过衣裳的缝隙看见黄柏皱了皱眉。 随即,他又捉住她腕,拉着她跑了起来。 事态紧急,保命要紧,韩素娥纵有万般疑问,也抛之脑后,更顾不上男女大防,只跟着他疾步奔跑,以躲开身后紧追不放的蜂虫。 一路无言,两人脚下不停,眼前不断掠过一片片树林。 被他紧紧握着,素娥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跌跌撞撞。 “能、能不能,”她上气不接下气,“慢一点。” 他跑得太快,她很吃力。 前方飘来一句淡淡的“这是毒蜂”。 语气听着倒是很轻松,压根不像在疾步奔跑的人,与韩素娥形成强烈的对比,让她有些不平。 但“毒蜂”二字却着实惊着了她,于是不再废话,拼命跟着他往前跑。 脚步声,喘息声,呼呼风声,响在素娥耳边。 -- 第168页 不论两人怎么跑,身后嗡嗡声仍不懈地追逐着,纠缠着,似要不死不休。 即使有黄柏拉着,她也渐渐体力不支,一边无意识地迈着步伐,一边想若不是自己醒来后每日坚持晨起锻炼,身体稍微好些,她早就要瘫倒了。 而此时,她是真的坚持不了了。 手腕上的热意阵阵传来,从前方飘来的淡淡冷香往她鼻子里钻,素娥眼前发黑,双腿如灌铅,想她何时被逼到这份儿上,差点一瘪嘴哭出来。 苍天,她真的不行了,他就不能、不能背着她啊…… 但韩素娥忘了注意四周情况,其实黄柏比她还心焦。 这慕泉居实在古怪,他方才情急之下,从院落西侧的围墙翻了出来,结果这一面紧邻着一片树林,并无房舍可躲避。 而那群毒蜂也十分邪门,像是能嗅到他们身上的味道,不管甩开多远,都能很快追上。 他们跑了这般久,按理说早该甩开蜂虫了。 味道…… 黄柏余光瞥过身后的人,呼吸间嗅到一股浓郁桂花香气,突然反应过来。 只要找间屋子,将衣服脱掉……他在心中快速思索,脚下不停,飞快地越过一丛丛树林。 得找间庇身之所。 可惜,还没等他找到房舍,就见眼前一阵光亮,一大片开阔的景象陡然出现在面前。 芦苇丛,水如镜。 误打误撞之下,他们竟然来到了慕泉居的后院,汕水边。 黄柏慢慢停下,逼近水边,无计可施。 嗡鸣声又近了。 前是汕水,后有毒蜂。 无处可躲,无路可退。 怎么办? 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扭头看着从衣服下偷偷探出半个脑袋的韩素娥,对上她懵然的双眼,突然觉得滑稽。 黄柏轻轻地扯了扯嘴角,有些认命。 既然如此,就只好…… “深吸气,捏住鼻子。”他看着她,眸中有一丝抱歉。 韩素娥尚未反应过来,但下意识信任他,管他干什么,一律乖巧照做,很快吸气,捏住鼻子。 然后呢?她用眼神焦急地示意他,毒蜂快来了。 却不料下一瞬,突然被他一把揽过,被带着身体一歪。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 只听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落入冰冷湖中。 作者有话要说: 景阑气定神闲:我再等等,再等等。 忽地掠过一个人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酥鹅。 男主:呵呵,承让了。 第80章 水中 秋天的湖水,刺骨冰凉。 甫一沾到水面,素娥就打了个哆嗦,差点呛了喉。 当最后一根发丝也没入水里,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时,她突然悲哀地想起,好像在不久前的行宫,她让沉香把雅乐按进了雁池中,还分外嚣张。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她。 这难道是报应?她郁闷地想,自己好歹也算是惩奸除恶,怎么反倒没落个好下场。 躲在湖中,登时没了那些扰人的嗡鸣声,但这将近九月的湖水,也实在是寒冷,湖水很快浸透了衣裳,阵阵冰冷之意侵袭而来。 刺骨的冷意袭来,浑身都像被冻住,素娥被刺痛得几乎麻木,强忍着想要破水而出的冲动。 寒冷的感觉被无限放大,所以其他的感觉就被无限忽略。 她无处可放的左臂因害怕而紧紧环住黄柏的腰,额头因寒冷而抵住他的颈,甚至因为在湖底站不稳,下意识地想用足尖去勾他的腿。 但这一切,韩素娥自己却无所察觉。 重活一次,她无比珍惜这条性命,这种幸运太难得,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所以她只想活下去,无论如何,拼命活下去。 什么避讳,什么礼教,通通可以暂且不顾。 更重要的是……实在是太冷了。 冷到她牙齿打战,骨头发寒,恨不能缩成一团,无暇顾及其余。 但黄柏就不一样了。 他自幼习武,对寒冷的忍耐度高于常人,此刻没有太大的感觉,反倒是韩素娥的一举一动,在这沉寂而冰凉的湖水中,格外明显。 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地想要离她远些,远些,再远些。 就连他的双手也一直安分守己地悬着,虚虚扶着,没有碰到她。 然而不管他怎么暗中避开,甚至胳膊肘勉强想要推开,但对方一直死死地拽住他,还将前额贴上他的颈窝,除此之外,两条腿也极其不安分。 柔软的肌肤,玲珑的曲线,这异样的触感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无措。 他脑中正闪过无数想法,突然看见一串水泡浮起。 仔细一看,竟是从她口中吐出来的。 韩素娥撑不住了。 方才还只是冷得彻骨,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不仅冷,还窒息。 她快憋不住气了,心跳也逐渐加重。 她不知道两人在湖里待了多久,可能连一会儿都不到,但这难熬的状况让她觉得仿若过了一个时辰。 口中的气慢慢吐完,手指难受地攥紧,因为想要呼吸而忍不住张开嘴,结果被猛地灌了几口水进去,在水中无声地呛了起来。 窒息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 第169页 一串又一串水泡浮上去,在水面破裂。 素娥难捱到了极点,隐约感觉自己又要犯病了。 毒蜂走了吗,可以浮出水面了吗? 或者她能不能稍微探个头出去,就喘一口气? 她脑中混乱一片,紧紧闭着眼,开始挣扎。 可她一挣扎,就被黄柏按住,强迫着她不要动。 挣扎无果的她有些绝望,却又不敢在水中睁眼,只能胡乱挥舞着手,四处摸索着。 甚至有些失智地想,再不上去,她就要让他给自己渡气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蓦地,话本上的字一行行浮上脑海。 ——“那书生见姑娘似喘不上气来,眼见着要晕厥过去,于是连忙凑了上去,将口中仅余的半口气渡给她。” 她纤长的指摸来摸去,终于碰到一片柔软的地方。 眉毛,眼睛,鼻子。 手停了下来。 找到了,嘴巴。 韩素娥慢慢嘟起唇,有些负气地心想,若他再不让自己上去,她就抢走他的气。 乌黑柔顺的发丝像水藻般悬浮着,像一笔水墨漾在水中,在素娥脑后散开,衬着她白玉般的肌肤。 紧闭的眸,微蹙的眉,在水里楚楚动人。 日光从水面洒下来,清澈剔透的水里,茜色的绸缎被倒映着,五光十色落在她精致的五官上,风景旖旎,如水中魅妖。 黄柏被她抚着唇,无言地看她慢慢凑近。 他知道她撑不住了,但是这还没过多久,水面上的毒蜂并未完全散去。 此刻她莫名的举动让他不得其解。 突然,一个荒唐的猜测突然蹦出来,他胸中一窒,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该不会…… 转瞬,两人便只有咫尺之近,眼瞧着鼻尖要碰上鼻尖,那双饱满红唇也越凑越近,黄柏只觉心惊肉跳,浑身发僵。 电光火石之间,他余光瞥过一旁飘来飘去的芦苇,灵光一现,伸手将其扯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往她口中塞。 韩素娥突然能够用口呼吸了。 她看不见,只知道口中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一个细长坚硬,又有些光滑的东西,于是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这东西竟然是中空的,能够通气! 如干涸的鱼得了水,韩素娥通过口中那物,慢慢缓过了气。 紧抓他不放的手也渐渐松开。 不知又过了多久,冷得素娥心尖都在打颤的时候,感到身体被人一托一带,整个人猛地上浮,“哗啦”一声扎出了水面。 她第一反应松开右手,吐掉嘴里的芦苇杆,口连带着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新鲜又冰凉的气灌入心肺,能够自由呼吸,真的太好了。 半张的唇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冷水从她湿透的发上流下,浇得她睁不开眼。 等她喘够了气,蹭干脸上的水后睁开眼,看清现在的状况,不由浑身一僵,什么庆幸,什么高兴,全都飞到云霄之外。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两人的姿势。 几乎是脸贴着脸,极其亲密地相拥着。 不,不对,准确的说,是她死死地搂着他,并且还以一种非常不雅的姿势,用双腿勾住了他的腰。 似乎是为了避嫌,黄柏的双手仅仅是虚虚地拢在周围,没有真正地碰到她,十分守礼。 素娥以不雅的姿势骑在他身上,高出他半头,两人的脸刚好错开了一段距离,她看不见他的眼,也看不清他神情。 当然,此时此刻,她也不敢去看。 湖水啪嗒啪嗒地从二人身上往下滴。 空旷而静谧的湖中,只有这样的声音。 一瞬间,仿佛全身所有血液都冲上了头顶,韩素娥的心像悬住了,倏地松开了双臂和双腿,从他身上滑落下去。 结果没料到水底全是稀烂淤泥和青苔,一个慌神,脚底一滑,又直直往水中栽去。 黄柏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浑身发软的她一把捞起。 韩素娥失魂落魄,半辈子都没这么丢脸。 “上去。”轻轻的一声,唤回她神智。 黄柏隔着衣袖,小心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岸上走。 冷风袭来,韩素娥打了个哆嗦,深吸一口冷气,神智回归。 她颤了颤眼睫,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淤泥,趔趔趄趄地上了岸。 湿透的身上被秋风一吹,冻得她不停打寒噤。 但比起寒冷,有其他更折磨她的东西。 羞耻,懊丧,不安,忐忑。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即使被冷得口唇发紫,脑中却全都是方才的场面。 心跳时快时慢,轻重交错,失了规律。 一走到岸上,黄柏便松开她,俯身捡起扔在岸上的黛蓝外袍,搭在她身上。 身上一沉,韩素娥抬头看见他的动作,对上他沉静的双眸,不由开口:“你……” 她咬咬唇,感受到寒意不再那么逼人。“你不冷吗?” 他的外袍在躲避毒蜂时便褪下给她遮挡了,里头的雪白单衣此时也湿了个彻底,湿哒哒贴在他身上,映着玉色肌肤,若隐若现勾勒着少年修长匀称的身姿。 非礼勿视。韩素娥默念,移开了视线。 火燎火燎的羞意从头蔓到脚,耳根红彻一片,她听见头顶的他声音沉淡。 -- 第170页 “不冷。” “走吧,”他接着说,扫视着不远处,“先找个地方避寒。” 秋水寒凉,她的身子骨必然熬不住,解决了毒蜂,当务之急是赶紧先换下湿衣服,免得受寒生病。 韩素娥头脑仍在发懵,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往那片后院走去。 走着走着,慢慢察觉不对劲。 方才两人离得近,所以没有感觉,此时稍微拉开了些距离,韩素娥发现自己头上的发簪一扯一扯地,像勾住了什么东西。 她摸索着,抚上那发簪,摸到簪头镂空雕刻的地方缠绕着一缕发丝,便试探地拽了拽。 拽得黄柏扭过头来,跟她相视。 “先别管了,跟紧些,”他说,浸了水的墨玉眸子含着无可奈何,“我的头发缠上去了,等会儿再解开。” 韩素娥默默放下手。 她想说,其实可以自己可以先把簪子取下,但是看了眼前方的身影,终是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就这样吧,离他近一些,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没过多久,两人便幸运地找到了一间无人的房屋。 大概是南鸣山下的哪家店铺,废弃了这间屋子,堆着落灰的杂物,看样子已许久没人来过了。 走过来这一遭,韩素娥身上冷得发僵,尤其是不时秋风起,吹在湿透的身上,如刮骨的冬季雪风,让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瑟缩着踏入屋内,隔绝了屋外冷风,顿时好了不少。 但湿衣服还是万万得先换下的。 可是,怎么换? 眼下压根没有干衣裳,更别说二人还同处一室。韩素娥感到无助,瑟瑟发抖着抱紧了双臂。 黄柏扫视屋内一圈,找到一些木柴架起来放在空地上,从腰间的防水囊袋里取出打火石,三下两下,很快点燃了它们。 利落的动作,看得寸步不离跟在身后的韩素娥有些发愣。 火被生起,顿时传来阵阵暖意,素娥小心翼翼探了过去,烤着冰冷僵硬的双手。 趁着着融融火光,黄柏让她把簪子取下来。 素娥抬手便要拔,握着簪子却半天摘不下来,原是檀香为了固定簪子,用发绳将簪子与发髻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我来吧。”黄柏眼里闪过淡淡笑意,抬臂抚上她发端,颇为耐心地拆着系紧的发绳。 怕扯疼了她,动作十分轻柔。 两人挨得极近,一呼一吸听得格外清楚,他周身浸润了冰水的雪松香冷而幽,清浅拂过素娥耳畔。 素娥攥紧了指,心跳剧烈,她掩饰般打破沉默,问道:“我听说你刚刚被人刁难了,没有事吧?” “刁难?” 黄柏一挑眉,手上不停,将簪子从她发端上摘下来,低头解了起来。 “就是一个紫衣姑娘,当时我们在茶楼见过她,她对你有些意见。” 素娥将茶楼的口角和阿彦的话复述了一遍,之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有些不满道,“本来该是她向你致歉,她竟还敢反过来找你的麻烦。” 然后还害的自己落入别人的圈套,被迫投河。 “我听见她喊人要将你拿下,你没受伤吧?”她打量他。 却见他唇角勾了勾,释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声音低浅,挠过她心尖,撩人而不自知。 “你怕什么,她能拿我怎样。” 黄柏低着头,语气再轻松不过。 跃动着的火光中,少年的五官突然变得清晰而深刻,浓密的鸦羽掩住了那润玉般的眸,韩素娥目光掠过他容颜,看他湿得凌乱的眉睫,还有不停顺着鼻梁滴在唇珠的水。 视线顺着五官,一路滑下,落在他修长优美的颈,那里赫然有一个红痕。 韩素娥眼睫一颤,仓促移开视线,不再吭声。 目光落回他手中的银簪,那簪子是朵桃花苞,外表凹凸不平,里面还有些精巧的镂空,正是这样繁复的形状,使得黄柏的长发一圈一圈地绕在上面,纠缠得你我不分,像打了个死死的结。 他们说话间,那莹莹如玉的修长手指,一直在试图将发丝与银簪分开,却有些束手无策。 湿发最容易打结,现下便死死地缠在那些镂刻上面,紧密不分。 若要一根根解开,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 “算了。”黄柏试了又试,终是放弃抵抗,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短刀,在韩素娥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时,手起刀落,干脆地割断了那缕头发。 终于将这恼人的缠发解开,他把银簪还回去,看着呆住的韩素娥,神色如常道:“先这样吧,你拿回去慢慢解。” 做完这些他又站起身,想了想后嘱咐:“你待在这里,我出去找你的人过来。” 找到她的两个侍女,才能让她换上干净的衣服。 “等等,”韩素娥慌忙唤住跨出屋外的他,把身上的外袍递过去,“你、你将它穿上吧。” 外面的风那么凉,他的衣裳也湿了个透,若是受寒生病就不好了。 “不用。”黄柏冲她摇头,然后匆匆消失在门外。 火光旁,韩素娥抱着他的外袍,呆呆站着,手上还攥着那支缠着他青丝的簪子。 良久后,她懊恼地咬咬唇,将脸深深埋进衣裳中。 第81章 例外 在黄柏走后,韩素娥没有闲着,她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然后披上了他的干外裳,这样内里的衣衫能干得快些,也不至于一直贴在肌肤上,让自己一直冷着。 -- 第171页 她做完这些,抱着膝坐在地上,静静地等着。 没让她等多久,她的手脚刚烤热,就听见一阵步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有人推开门。 借着光,素娥看清来人,正是沉香和檀香。 “姑娘!”檀香看见她,喜出望外,几步冲上前揽住她,“您没事太好了。” 她说着,差点哭出声来。 之前的场景吓坏了檀香和沉香,天知道她们看清那带着毒刺的马蜂,简直快疯了。 更可怕的是,当她们看见黄公子带着姑娘离开,还以为躲过一劫,刚要松口气时,结果又瞧见那群马蜂紧紧地跟了过去,差点急得要昏过去。 后来,她们不能干等着,就四处去找两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更是心乱如麻。 正当她们要去禀告大公子时,却看见方才消失的黄柏突然出现,避开了一同寻人的店小二和景公子,将她们唤到僻静处。 二人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模样大吃一惊。 但不等她们多问,就听黄柏说要她二人立刻带上干净的衣服去后院汕水边,两人哪还猜不出发生了什么,自然照办,然后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这里。 两人一边说,一边替韩素娥换下带来的干净衣裳。 韩素娥听完,连忙问黄柏去了此处。 “黄公子带我们到了这里,就转身离去了,奴婢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他身上的衣服还湿着……素娥皱了皱眉,心里涌上担忧。 “黄公子嘱咐我们回去后半分也不要提您落水的事,”沉香大概猜出了他俩发生了什么,有些不自然地顿了顿,“大概是为了姑娘的声誉着想。” “他还说……姑娘你最好不要换外衫。” 沉香抖了抖韩素娥搭在一旁的外裙,火烤了许久,也干了差不多,还能继续穿,避免旁人看出来。 素娥从里到外换好干衣裳,围着一块干毯子,赤着脚坐在火边,等外衫和鞋袜也烤干。 换上干衣裳,烤着火,终于没有那么冷了。 黄白他湿着衣裳,能去哪儿呢。她裹紧了毯子,蹙着眉。 这般模样自然被一旁的二人看了个明白,二人对视一眼,不期在对方眼里看出几分担忧。 她们早看出姑娘对这位黄公子与众不同,而今两人又经历了这些,恐怕姑娘她…… 只是,那位黄公子是燕北来的,不日就要回去了,更何况两人身份悬殊,一个高门嫡出、皇室血脉,而另一个不过商户少主,偏偏生得也普通,与自家姑娘只怕是一万个不合适。 只她们也是地位卑微的奴婢,有心想劝,也不敢主动开口。 但愿,那位黄公子走后,姑娘能渐渐淡了这份心思。 现下,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 檀香看着韩素娥,有些顾虑道:“姑娘,方才那个院子为何会有马蜂?还紧追着您不放?” 经历了张府的事情,二人对这种事多了几分谨慎和提防。 马蜂? 经她一提醒,素娥突然想起来,那些东西,据黄柏说有毒,若是方才蛰到自己,岂非…… 那慕泉居为何会出现毒蜂呢?她咬唇深思,自己踢翻的柜台,是巧合的意外,还是又一个居心叵测的圈套? 景阑为何又会刚好出现在那里? “姑娘莫急,”沉香见状劝慰道,“一会儿将那些下人唤来,好好问个清楚。” 她一说下人,韩素娥不由想起一连串回忆来。 先前在厢房,她和江璇芷待的好好的,却突然被唤出扶疏庭,说去看孔雀开屏,当时她虽觉得有什么奇怪,但一时没想通。 “孔雀开屏……”素娥口中喃喃,脑中闪过一丝线索,猛地反应过来。 不对!孔雀怎么会开屏呢! 孔雀大都在春日才会开屏,现在可是中秋季节。 怪不得,怪不得先前一直觉着哪里不对劲,原来就是这里。 她指尖抵着额间,有些懊恼先前自己的迟钝。 然后呢,素娥继续回忆,然后她和江璇芷在半途中被岔开,实在是过于凑巧。 不对,对方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先去替黄柏解围呢? 若自己并不着急呢?或者她让江璇芷先去替黄柏解围呢? 可……自己会这样做吗?韩素娥突然问自己。 几乎是毫不犹豫,她听见自己心里道:不,不会。肯定不会。 可对方又是如何笃定的呢? 素娥慢慢愣住,突然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连这一点都算准了,那岂非…… 肌肤上,浮起了密密的战栗。 结合先前在湖心亭的发现,她脑中陡然腾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前世里被刻意弄断的横木,这一次被轻易踢翻的蜂架。 这一切,很有可能就是针对自己而精心布置的。 至于幕后之人,也毫无疑问。 她对着火堆,想到那个看起来无害又美丽的少年,眸光一寸寸冷下去。 ~ “你这是做了什么?” 扶疏庭的厢房,谢景渊惊愕地看着面前身上淌水的人,失声问道。 刚才江璇芷匆匆赶来,说外院有人刁难黄柏,还带了家丁打手,恐要对他不利,于是院中一群人自然鱼贯而出,浩浩荡荡地出去解救他。 结果还没走到那个地方,谢景渊突然被是云唤到人后附耳几句,然后匆匆找了个借口返回扶疏庭中。 -- 第172页 结果回来便看见那个“正被刁难的人”这副模样。 这、这莫非被人刁难到河里去了? “转过去。” 少年背对着他淡淡道,语气平静。 他解开湿透的中衣,随手扔在地上,换上一旁白羽递上的干净衣裳。 乖乖转身后,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谢景渊忍不住又问:“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难得见他如此狼狈。 看不见黄柏的表情,只听他三言两语将事情发生的经过道出。 话还没讲完,就被谢景渊打断。 “你说什么?!” 难以置信地,谢景渊嗖地转过身去。 他和韩素娥为了躲避毒蜂,竟然跳进了汕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谢景渊窒了窒,却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从容不迫地穿戴整齐,不慌不忙,还坐下饮起茶来。 “……”谢景渊有些头疼,勉力压下脑中震惊,艰难地开口,“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用他猜,两人落入湖中,必然接触良多,恐怕早早越过了规矩。 这话问得黄柏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玉眸梭来。 水雾热腾腾而起,漫过他的五官,半明半灭间,谢景渊见他沉默着与自己互望。 在这片微妙的沉默中,谢景渊突然捕捉到那眸中一闪而过的无措和紧张,一瞬间醒悟过来,他的异常平静,又何尝不是因为太过不知所措呢? 表面镇定,实际…… 不知怎的,世子突然感到想笑,责备与担心被抛掷脑后,生出一股看好戏的兴味,也没了开始的紧张。 他轻松下来,也慢悠悠坐下,端起一杯茶来,口吻调侃: “不是我说你,热心助人虽是好事,但是呢,你也得先考虑清楚后果不是?” “你救人姑娘时想都不想,现在好了,后续的事该怎么处理呢?” “万一这事被传了出去,给韩姑娘的声誉造成了影响,该怎么办?” “又或者人家非要你负责可如何是好?”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誓要把对面的人问个措手不及。 问完,托着下颌挑眉看黄柏。 初始也见对面的人有些茫然,但很快,不知他想通了什么,搁下茶盏有些干脆地道: “若我愿意呢?” 这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让本着看好戏的谢景渊一时没反应过来。 愿意?愿意什么? 他深深不解,但触到那双浅亮的眸子,不由意识到什么,面上一滞。 他说什么?他说他愿意负责?! “阿淞,”谢景渊敛了戏谑,嗓子有些干,“这不是儿戏,你不要——” 话没说完,却被黄柏打断,只听他道: “我知道,这不是玩笑,我很认真。” 在谢景渊逐渐凝滞的注视中,他又道:“方才你说我救人时不顾虑后果,”轻嗤一声,“倒也没错。” 他确实没有再三思索,没能考虑周全,但并非是没能让自己全身而退,而是没能更好地护住她,害得她好端端泡了冷水。 浅漾的茶汤里倒映着他的面容,一个有些陌生的面容,唯有那双眸子是熟悉的,清明,沉静。 “我无法迟疑。” 谁能保证,再慢一步、再晚一分会发生什么,他不敢赌,更不能冷静地袖手旁观。 或许独善其身是最明智的做法,但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像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谢景渊面上怔住。 他良久才回神,缓缓开口,“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抬眼看向黄柏,本想直接一些,话出口却转了转,委婉再三:“倘若……倘若今日遇难的不是韩姑娘,换做是张姑娘王姑娘或者其他的随便什么一个姑娘,你……是否还会这样做?” 这样不假思索,不计后果? 话音将落,便听一声“不会”。 过分的果决和冷淡。 清冷漂亮的眸子,毫不躲避地直视着谢景渊,像是在强调。 决不会。 换成是别人,他恐怕只会冷眼旁观,顶多搭手一二,但断然不可能像对待韩素娥这般冲动,不管不顾就上前,更不会让自己受到一丁点儿的牵连。 他向来这样,排除所有潜在的麻烦,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默了默,谢景渊与他相视,看清楚了他眼中的肯定,也明白了他的态度。 良久后,他似接受了这个回答,但仍有疑虑绕在心头,不由再度追问,声音依旧干涩。 “可是,你打算用什么身份?” ~ 流云院。 一众家丁护卫垂着头,诺诺不敢言。 面前是一张娇俏的脸,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 “他跑了你们难道不会追吗?一群废物!怎么连一个人都拦不住!” “气死我了,他去哪儿了?!给我找出来!” 不远处,韩沐言一群人打老远看见那个自顾自跳脚的紫衣姑娘,和带路的江璇芷面面相觑。 “不是说黄兄他在这里吗?”魏嘉诚低声问。 怎么现在只剩这个姓卢的一个人在这儿,且看她的样子,怎么感觉黄柏像是跑了? 韩沐言却发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妹妹呢?” 不是说素娥先到了吗?所以她人在哪里? -- 第173页 江璇芷一愣,环顾四周,对啊,素娥呢? 她不是说自己先过来替黄公子解围吗,怎么黄公子不见,连素娥也不见了呢?难道事情解决二人先走了?不对啊…… 她渐渐紧张起来,正要拉过一个向着这边来的店小二问个清楚,却见对方直直奔来,神情慌张,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说,不会是…… 似乎印证她的预感,那小二刚站稳,口中脱口而出: “不、不好了,韩姑娘遇到马蜂,然后不、不见了。” 如惊天劈雷,院中一静,连那个兀自生气的紫衣姑娘也停止了叫骂,疑惑地望了过来。 一瞬间,韩沐言的心跳都停了。 他表情微裂,觉得大概是听错了,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那小二又哭丧着脸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切切实实。 遇到马蜂?不见了? 闻言,韩沐言如落入冰中,周身冻得凝固,又像是坠入深渊,眼前漆黑一片,往后趔趄着差点跌坐在地。 整个流云院顿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快去找人!”有人惊醒道。 韩沐言猛然回神来,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把揪住小二。 “她在哪儿?!” “小的、小的也不知,”小二有点不敢说下去,咽了咽唾沫,终是强忍着害怕说了下去,“据说、据说韩姑娘是被一个人带走的。” “谁?!” 小二抖抖索索,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前方的紫衣姑娘,小声道:“好像就是先前在这院中与卢姑娘发生的争执的人。” “黄柏?”韩沐言本在听到妹妹被人带走而揪紧的心稍稍放下一些,他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那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二指了指南侧,“往后院那片树林去了。” 得到回答的韩沐言松开他,疾步朝他所指的方向去。 身后一群人愣了几秒,也连忙跟上。 韩沐言焦心不已,几乎是连奔带跑,把身边的小厮都甩开了,恨不能御风而去,立刻找到妹妹。 在这片刻,他脑中掠过无数猜想,纷乱如杂,满满都是担忧和焦急。 素娥现在如何?有没有被马蜂蛰到?那马蜂有没有毒? 她被黄柏带走,黄柏功夫那么好,应该能带她顺利避开马蜂吧? 沉香和檀香又去哪儿了?是去找她了吗?会不会已经找到了? 他一边猜,一边急切祈祷着,希望苍天护佑,保妹妹平安无事。 脚下生风,绕过慕泉居的后门时,却猛地顿住,望着眼前一怔。 “哥哥?” 韩素娥迎着正午熠熠的日光,身边檀香和沉香搀着她。 她衣冠齐整,神色无虞,好端端地站着,一副刚散完步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被马蜂追袭。 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渐渐落地。 这边素娥见哥哥苍白面色,猜到什么,于是冲他扬起一个笑,刚想开口,下一瞬便见眼前人影一晃,旋即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那怀抱很用力,又小心翼翼地,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几乎在发抖。 细微的哽咽声从头顶传来,似被强行压抑着。 素娥一动不动,良久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不怕,我没事啦。” 作者有话要说: 头秃 每次连更还掉收藏,啥意思啊 第82章 愿意 扶疏庭的厢房中,谢景渊和黄柏的对话仍在继续。 先前谢景渊问道,他打算用什么身份去负责,却见他摇摇头。 “我只说我愿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这么做。”黄柏意有所指。 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盏沿,语气是笃定的。 首先,他不会率先表达出这样的意思,这是不妥的,甚至有些挟恩图报。 两人身份云泥之别,以旁人的眼光来看,是他占尽了便宜。 但只要小心遮掩,两人在汕水的事就不会有人知晓,顶多只道是他为了救她不小心有了些肢体接触,无伤大雅,何况将军府稍加施压,这事传出去也不会对她的清誉造成什么损伤。 而对于韩素娥来说,她更不会主动将汕水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也不可能主动找到自己要求他负责,一个高门贵女,面对商户之子这样卑微的身份,本该避之不及,又怎么会自降身份。 “而且,以我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合给她一个交代,”他将空了的茶盏递给是云,接过换好的热茶,“但是——” 顿了顿,黄柏唇齿轻阖,有些迟疑,他无意识收紧指节,感受着茶杯里传来的热意。 “——若她以后真的有需要,我也不会拒绝。” 这话说得很委婉了,但还是听得谢景渊一愣一愣的,他“嘭”地放下茶盏,不可置信地寻向一边的是云,满脸写着“我没听错吧?” 一旁默默烹茶的是云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谢景渊的内心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若自己没有理解错,面前这个向来眼高于顶的人,可是在说,他现在虽然不能也不配负责,但是他愿意默默守候着,若韩素娥以后需要他负责,那他就上,若她不需要,那他就看着她找到更好的归宿。 选择权,全在韩素娥手上。 这……谢景渊扶额,为什么他这个弟弟在感情上这般大度,甚至还有一丝丝……卑微? -- 第174页 什么叫她有需要,难道他自己就没有想法吗,愿不愿意,喜不喜欢,他自己不清楚的吗? 且看韩姑娘的态度,分明也是对他有好感的,他就不能主动些、大胆些吗? 这还是他那个杀伐果决,干脆利落的二弟吗? 一连四问在心中,谢景渊突然有些恨铁不成钢,想好好跟他掰扯清楚,但刚开了个口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沙沙”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挠门,是云起身拉开门,传来一声“喵呜”。 颇有些幽咽委屈。 黄柏送至唇边的茶盏微微一顿,侧首对上一个可怜巴巴的猫头。 哦,他把这只肥猫给忘了。 不过说到肥猫,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黄柏神色一正,“方才我带它去外面,无意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你猜是什么?”腿间突然传来一阵动静,看着不请自来往膝上爬的狸奴,他好脾气地抱起了它。 谢景渊见他语气耐人寻味,不由好奇,探身去听。 “它不知怎么的找到了一间幽静的院落,然后在一棵树的地下,我们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说着,似奖励般地拍了拍那毛茸茸的后脑勺,唇边温柔。 “在树的地下?”谢景渊蹙眉,这描述怎么听起来怪怪的,突然,心里一个咯噔,该不会是…… “没错,”黄柏赞许地看过来,“是个死的。” “是谁?!” “还记得前段日子我们找不到的函香吗?”他挠挠狸奴的下巴尖,唇畔笑意微凉,“就是她。” 谢景渊猛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这慕泉居里埋着那个函香,那个跟自焚案有关的函香?!”他似不敢相信,补充一句:“就是那个大理寺找了大半个月也没找到的函香?” “正是。” “那……”谢景渊脑子有些混乱,“为什么函香会死在这里?” 慕泉居的人为什么要杀了她? “毁尸灭迹吧。” 毁尸灭迹?为什么要毁尸灭迹? 谢景渊脑中白光一闪,很快便相通其中关窍,“你是说自焚案是慕泉居的人指使的?因为事情败露,怕被查出来,所以才杀了她?”他背襟渗出冷汗,“那也就是说……这个慕泉居……还有袁姝她,和前朝余孽有关?” 黄柏点头,“应该错不了。” 袁姝,竟然与前朝余孽有关! 可她不是袁家的姑娘吗?怎么会与前朝余孽扯上关系,莫非整个袁家…… 谢景渊嗖地起身,“我马上派人通知大理寺。” “不必了,”黄柏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有些遗憾,“我去那间院子的事,被发现了。” 还好他当时反应迅速,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没让那些护卫发现看清自己的样子。 不过之后他和韩素娥躲避毒蜂的时间里,也足够对方销赃灭迹了,所以现在再去告诉大理寺的人,不仅查不到什么,反倒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谢景渊虽有些失望,但自我宽慰道:“好歹知道了对方的真实面目,也算有所收获。” 之后让人暗中查探这个袁姝,没准就能查到些什么。 黄柏摇摇头,并不看好,“恐怕他们以后会更加谨慎。” 他想了想,道:“我不日便要离京,届时会留下白羽在此查探这个慕泉居。” 谢景渊发现一个问题,“那要不要告诉韩姑娘?这个袁姝没准就是洛梅口中的那个神秘女子,说不准那日在张府的事,就是她所为。” “不过,袁姝和韩素娥到底有什么过节,让她如此煞费心机。”他喃喃道。 却见黄柏神色一怔,像明白了什么。 “看来这毒蜂之事,果真还有她的手笔。” 还?谢景渊不解,除了她还有谁。 却见黄柏扭头吩咐是云:“查一查景阑,以及他和袁姝的关系。” 景阑?他也有问题,谢景渊一头雾水,正要问他,却听院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两人走出厢房,看着安然无恙的韩素娥被众人簇拥着走进院中。 身边的韩沐言一脸怒容,对着身后的店小二道: “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店里为何会出现毒蜂这种东西,为何偏偏又只追着她!” 小二畏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喏喏不敢言。 “这、这小的也不清楚啊。” 韩素娥转过身,客气道:“那就把阿彦、还有先前带我们去看孔雀的侍女都找过来,我有话想要问他们。” “还有你们东家,必须也得喊来。”江璇芷在一旁帮腔。 韩素娥点点头,确实该喊她也过来,这店里莫名其妙出现毒蜂,那个袁姑娘得解释清楚。 她说罢后,转过身要朝厢房去,抬头却见世子和黄柏站在阶上,注视着自己。 黄柏已然换好了衣服,身上那件外衫也是黛蓝色的,不仔细看看不出与原先的那件有什么区别。 素娥松了口气,与黄柏相视片刻,当着一众人的面走上前,道:“方才多谢黄公子了。”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感激,但仅仅是感激,再正常不过,仿佛在汕水两人的接触并不存在。 “若不是你及时让我藏到一间屋子里,我差点就被毒蜂蜇咬了。” 素娥昂起脸,眸中盈盈,目露忧切,“我当时躲在屋中,也不知你在屋外有没有被毒蜂伤到。” -- 第175页 “只盼你离开的还算及时,没有受伤。” 黄柏静静地听完她的一番说辞,余光扫过院中众人恍然的神情,明白了她的用意。 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她选择当作无事发生。 他心里一松,与此同时,又像什么落空,如同辜负了那对楚楚动人的桃花眸。 “你无事就好,先前搭救时恐有冒犯,还望海涵。”黄柏掠过她面庞,轻描淡写道。 他将两人的接触说成是不可避免的冒犯,解了身后那群探听之人的疑惑。 肯定会有些拉扯,不过今朝袭前朝,风气尚且开化,这点程度算不上严重。众人对此不以为意。 素娥闻言道了句无事,转身又对哥哥道:“我有些疲累,先进屋里坐会儿。” 韩沐言忙不迭点头。 韩素娥朝屋里走去,因为廊道狭窄,黄柏避了避,却不小心碰到擦肩而过的她,触到一片冰凉的肌肤。 他暗自皱眉,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 檀香两人跟着韩素娥进了厢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还好,不热。 只是两只手冰得吓人。 见那炉上刚好烧着热水,檀香拿了一只看着干净的茶碗,提壶便倒。 “咦,”她凑近闻了闻,惊喜道:“竟然是姜茶。” 正好是姑娘需要的,她想也不想,连忙吹凉了些,就把茶碗递了过去。 许是手中姜茶闻着便驱寒,素娥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大口, “噗——” “咳咳咳咳,好、好辣,咳咳。”她被猛地呛住,难受地抠着喉,辣得涌出泪花来。 这到底是放了多少姜,怎么会这么辣! 是云踏进屋里,便见韩素娥红着眼睛,咳得眼泪汪汪,身后两个婢女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脊背。 他脚步一顿,有些心虚。 先前公子一回来便吩咐自己煮姜茶,特地嘱咐他煮得浓些,等好了再丢些砂糖进去。 结果方才跟着世子出去,忘了放砂糖,等他想起来时,便瞧见这场面。 “你、咳咳,有什么事吗?”素娥捂着唇,泪光盈盈地看向门口的他。 是云默不作声将砂糖递了过去,口中歉道:“对不住,公子嘱咐我丢的砂糖,在下还没来得及放。” 素娥愣住,一时忘了咳。 “对对对,得放糖。”檀香恍然大悟,忙将砂糖放进姜茶里搅和了,催着姑娘趁热喝下。 端着热乎乎的姜茶,素娥有些走神。 是他……特地替自己准备的? 难道是怕自己生病么? 想想也对,毕竟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这中秋时节,能不冷么。她想起汕水中的画面,脸皮一烫,眼中闪了闪。 姜茶放了红砂糖,果然好入口多了,甜丝丝的,素娥小口小口喝着,突然觉得这姜汤甜得腻人。 或许,真的是砂糖放多了吧。 “沉香,”韩素娥喝完姜茶,想起那件黛蓝色的外袍,“一会儿将黄公子的衣服还回去吧。” 她似没说完,犹豫一会儿,又补充,“再跟他道个谢。” 沉香依言去做,没一会儿便回来复命,手里还多了个东西。 她递给韩素娥,是个裹了层布的黄铜手炉,里面放了烧热的木炭,散发着暖意。 “方才奴婢去还衣裳,黄公子给的。” 沉香心中微微叹息,这个黄公子,对姑娘还真是心细,又是姜茶又是暖手炉,还知道替她的声誉着想,只可惜了那出身,否则定不失为良配。 素娥手捧着铜炉,静静地感受着手中传来的暖意,冰凉的指尖渐渐被捂热。 没多久,先前她点名的下人很快被叫到扶疏庭来,慕泉居的东家——袁姝也被手下喊来,瞧她行色匆匆,像是临时从哪里赶过来。 “韩姑娘,”袁姝看见她,玉齿半咬下唇,“我听下人说了你的事,实在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素娥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未发话,又见她转向一旁的韩沐言,垂首致歉,“也对不住韩公子,是我管教无方,让下人冲撞了令妹。” 那狐狸般狭长的眸子盛满水光,似真情愧疚,又有些哀切。 “身为寡居之人,妾身不好常常出府,难免会有疏漏,还盼贵人原谅。” 众人听她这么说,不由想起她的身份,新婚第二日死了丈夫的寡妇,好不容获得不用守寡的许可,现如今独身一人撑起门户,唉,不过也是柔弱的女子。 想博得同情?韩素娥明白她的意图,不发一言。 妃色的长纱裙将丰腴身姿包裹得袅娜,后颈泻出大片莹莹玉色,像无声的邀约,主动的示弱,这模样任谁看了不得心软几分。 奈何韩沐言没有什么欣赏的闲情,事关妹妹,便触及逆鳞,丝毫不顾先前的几面之缘,语气严肃,“还请袁姑娘解释清楚毒蜂的事情,否则就不要怪将军府插手替你治理下人。” 看样子是势必要她有个合理的交代。 身后一群男子摇摇头,有些责备他不懂得怜香惜玉,怎能将话说得这般无情。 袁姝自然露出一副担惊受怕的神情,长眸含了点点泪意,急急解释道:“公子听我说,那些蜂虫是店里养来泡药酒的,平日都安置在一所偏僻的院中,也不知怎的,让韩姑娘误闯入了那间院子。” -- 第176页 “可我听说,是你的下人将她带过去的,”韩沐言冷静地看向一旁的阿彦,“就是你吧。” 阿彦被点到,忙上前:“因为要带韩姑娘去流云院替黄公子解围,正好要路过那间院子,小的一时疏忽,忘了那院子的后门被锁上了,没来得及提醒,就见韩姑娘急急闯了进去。” “也是小的不是,没能拦住,不过韩姑娘也是走得太急了些。”阿彦小声嘟囔了句,声音刚好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那可真是巧,既然是养有毒蜂的院子,为什么不锁上呢?”江璇芷察觉他话中不对劲,赶紧转移众人注意,大声喝问道。 阿彦面上丝毫不慌,又解释:“原先是锁上的,但一同来的那位景公子,提出想看看我们养的蜂,于是小的就带他去了,没多久小的听见隔壁发生争执,于是就匆忙来找人,那院子的门也忘了重新落锁,结果正巧让韩姑娘给碰上。” 正好也解释了景阑为何会出现在那间院子里。 景阑?韩沐言这才明白,原来出事时景阑也在现场,他去看毒蜂做什么?众人环顾四周,却发现他不在。 他去了哪里?韩沐言皱眉,刚要问,便听见院外传来一个声音。 “韩姑娘找到了么?” 正是不见的景阑,出现在院门下。 他衣衫微乱,额上细汗,说话间有些气喘,似乎是奔走良久,见众人都看来,不禁一愣。 “景兄,你为什么会去看那毒蜂?”有人忍不住问道。 景阑闻言有些发怔,一副为何这么问的神色,但还是耐心解释道:“听说这蜂虫泡的药酒可以缓解腿痛,家母近来风湿病犯了,腿痛难忍,我便想着买一些回去。” “哦对,”那个问话的人恍然道,想起什么,讪讪道:“你前段时间还提起过令堂的病,我都忘了。” 看来他说的是事实。 偏巧谢景渊插话进来,笑吟吟道:“说起风湿,我刚巧认识一位老先生,精通针灸,缓解这病症最是拿手,改日引荐给景兄,好让他替令堂治疗一二。” 景阑神色不变,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如此甚好,便有劳世子了。” 世子微笑颔首,悠然摇了摇手中的扇。 景阑解释完,抬头去寻韩素娥的影子,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屋檐下,心下复杂,却不得不欣喜道:“韩姑娘无事?太好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目露庆幸,将关心与担忧表现得一览无余。 却见韩素娥站在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凉如清水,偏还含着几分打量探究,像几分刺直直地扎过来,让他心尖一缩。 她……是发现了什么吗? 不可能,他很快反驳,她怎么能发现什么,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唯一出了差错的,便是半路杀出的那人。他余光瞥见人群中的黛蓝色的身影,藏在宽袖的手捏了又捏。 此人必除。 听完这几人的解释,韩沐言皱着眉,不知如何是好。 乍一听着倒没什么问题,一切看起来都是一个巧合,倒好像真是自己想多了,但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张府的事,他难以轻易相信。 见他神色中仍有质疑,袁姝扬手唤来一个下人,吩咐几句,没过多久,那下人去而复返,将蜂箱和药酒带来。 “这就是平日里养的马蜂,泡的药酒会放在店里提供售卖,哪位客人若是想自己泡,也会直接带他去看成虫。”袁姝让人揭开来酒坛,长勺舀了一碗酒,底下确实沉着不少马蜂。 她做完这些,揉了揉了太阳穴,露出疲倦的笑,“事情确实如此,手下的人一时疏忽,没看好这蜂箱,差点冲撞了韩姑娘,实乃妾身之过。” “韩姑娘和韩公子生气实乃常理,只是妾身也不过一介柔弱女子,不知当如何补偿,才能使二位满意,以求谅解?” 声声恳切,似抱歉至极,也透露着无可奈何的意味,像是请求他们高抬贵手。 听得不少人不由露出不忍的神情。 檐下,韩素娥冷眼瞧她解释半天,末了才缓缓踏下木阶。 她行至蜂箱旁,弯腰慢条斯理地打量半天,盯着里面涌动飞舞的马蜂,半点不见害怕。 袁姝看着她,唇边浅浅带笑,客气得很,“姑娘还是不肯信么?” 素娥没理她,只是慢慢直起身,然后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下,突然狠狠地朝蜂箱踢了一脚。 “哐当”一声,蜂箱连着木架被陡然踢翻在地,眼看着群蜂骚动,便要涌爬出来。 这一举动让人差点叫出声来,但随之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翻到在地上的蜂箱却严密得紧,即使被狠狠踢翻,却没有飞出一只马蜂来。 在一众目瞪口呆的惊吓中,韩素娥收回视线,点了点头,无不嘲讽道:“这蜂箱,这会儿倒挺严实啊。” 袁姝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料到韩素娥敢这么做,还如此敏锐。 确实,那个等着韩素娥踢翻的蜂箱,被动了手脚,那纱网很容易松动,只要一碰,里面的马蜂就会飞出来。 一阵凉意渐渐蔓上后脊,袁姝咬了咬牙,飞快想着说辞。 阿彦上前一步,请罪道:“是小的看景公子要买些马蜂回去自己泡酒,就稍微打开了右侧的活门取蜂,结果……”他面上赧然,“忘了关上。” -- 第177页 这个憨厚的少年面容浮上几分歉疚,头快垂到地上去,“韩姑娘,是小的该死,您要打要罚,全冲小的来吧。” 韩素娥懒得搭理他,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一次忘就算了,次次都说是忘,这究竟是忘性大呢,还是脑子不好使。 不过不急,她也不是只这一步棋。 韩素娥走到那个被唤来后一直垂首不言的侍女身边,让她抬起头来。 “先前你说要代我们去看孔雀开屏,结果也没看成,”她声音有些懒洋洋的,“现在我兴致来了,特别想见识见识,你带路吧。” 侍女闻言浑身一颤,求助的目光看向袁姝,却见韩素娥挡在自己身前,不依不饶道: “若是孔雀开不了屏,那我可要不乐意了。” 那双明媚的桃花眸,含着春日般笑意,偏两唇一碰,说出的话冷飕飕的。 “我心情本就不好,若是再让我不乐意,那我可就不饶人了。” 韩素娥心道,既然你一副我要仗势压人的模样,那我可不得表现得嚣张跋扈些。 “如荷,”袁姝柔曼微哑的声音响起,“既然韩姑娘想看,就去让人将孔雀带来吧。” 侍女如蒙大赦,诺了一声,小跑着离去了。 然而她这一去就是许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她回来。 “怎么这么慢啊。”江璇芷咕哝着,虽然不知道素娥为何这时非要看那孔雀。 她一开口,旁人也开始犹疑,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人影,这孔雀难不成有什么问题? “阿彦,”袁姝唤道,神情镇定,“去看看怎么回事?” 没多久阿彦便急匆匆回来了,一脸震惊焦急,飞扑到袁姝身边,“东家!” 他痛心疾首,似哭似笑,“孔雀、孔雀没了!” “怎么回事?”袁姝一脸惊愕,慌忙问道。 “好像是……”阿彦抹了把脸,惋惜道:“气死了。” 气死了?韩素娥差点没笑出声来,这理由找的也够玄妙的。 好端端的孔雀,突然气死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么不巧啊,”素娥漫不经心地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主仆二人,“其实我很好奇,孔雀这个季节也会开屏么?” 袁姝眉头一皱,有些拿不准她何意。 孔雀开不开屏,她怎么知道,不过是让人胡诌一个理由把二人支出去,谁想这如荷去了之后久不回来,阿彦又说孔雀死了,她一时也不知孔雀到底哪里不对劲。 到底是…… “孔雀从六月开始换羽,这个季节,想必是很难开屏的。” 黄柏站在世子身侧,淡淡开口,回答韩素娥的疑问。 他知道她的用意。 这么一解释,众人不由愣住,既然孔雀不能开屏,那侍女为何又如此殷勤地把韩姑娘喊出去…… 袁姝猛地一震,这时才反应过来,看向阿彦古怪的表情,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怪不得如荷久去不回,想必是去了才发现那孔雀秃了尾巴,开不了屏。 这个蠢货,开不了屏就开不了,为什么要弄死它! 于是袁姝马上露出怒容,开口呵斥道:“如荷她为了讨好贵客,净睁眼说瞎话!” 她移步上前,歉道:“这孔雀是今日才送来的,想来如荷是知道消息后就赶来讨巧,想让两位姑娘高兴,没成想却忘了向戏班子的师傅确认,结果闹了这出笑话来。” “我必狠狠罚她,还望二位姑娘不要生气,看在她年幼无知,且饶过她罢。” “那孔雀怎么就会气死了呢?”韩素娥目光清澈,一脸无辜,“莫不是听到我要去看它,觉得羞愤难当,就气死了么?” 袁姝磨了磨牙,扯出一抹笑来,“许是如荷过去让它受了惊吓,我听闻有的禽畜受惊后反应过度,便会不治而亡。” “哦——”素娥点点头,佯作理解,口中的话却满满讥诮,“贵店还真是有意思,马蜂箱看不好,下人也频频忘事,好端端的孔雀待了不过半天就被吓死。”一阵清脆掌声随之响起。 她看出来了,不管自己怎么质疑,袁姝总是能强行圆话,誓不承认自己动过手脚。 那她也以理服人。 看得出来,这慕泉居是袁姝花了极大代价和心血的,对她这样一个孀居寡妇来说,无疑是傍身之处,只可惜…… 她缓缓踱步,环顾四周,打量着这座精心布置的别院。 “既然开门迎客,自当用心经营,而贵店短短半日,就发生诸多怪异之事,想来不仅是风水不好,纰漏之处也不少。” “我朝律法,商铺管理皆按规行使,当定期查纠,排除疏漏,若有违背,出现祸事,重者当关门歇业。” 袁姝一僵。 韩素娥冷清清的眸子扫过去,“贵店差点让我被毒蜂蛰咬,要知道一个不慎,我可是会毁去容貌,甚至有性命之忧,所以不论如何,总该给我一个交代,可袁姑娘处处担心我仗势欺人,口口声声要我大度宽容,未免有些过分揣度,还有些不近人情。” 语气客气平静,内容却针针见血。 “既然如此,此事不如就交由官府定夺。” 她说完,谢景渊暗道一句“漂亮”,灵机一动,将计就计提议道:“那便交由大理寺吧,想必大理寺应能秉着公正无私的态度,严明执法。” -- 第178页 话音落下,袁姝猛地抬头,“不行”二字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奉上~~ 收拾行李去南京考试啦~~ 下周回来就可以不用天天背着我妈偷偷码字了,这一段情节过后不久,男主就快掉马啦~~真容终于要得见天日了呜呜呜 ps:申榜没申上,我看我凉凉 桑心 ~~ 第83章 自食恶果 素娥漂亮的下颌微微抬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袁姑娘很怕?” 在众人紧盯着的目光中,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于激动,袁姝只是怔了一瞬,很快便平静下来,嘴角一扯,有些苦涩道:“妾身当然很怕,若是闹大,让大理寺的人来我们这里走上一遭,让外人瞧见,那这买卖往后也不必做了。” 她眼中水光盈盈,烟柳般的长眉深深蹙着,恳求道:“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姑娘,但还望韩姑娘手下留情,妾身好不容易才支起这间铺子,实属不易,若心血毁于一旦,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话本该是冲着韩素娥说的,可她却望着院中众人,表情隐忍而哀愁,瘦削的肩轻轻发颤,像极了暴雨催打下的梨花,不堪一折,无不惹人怜惜。 韩素娥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不由皱眉,却听谢景渊轻笑一声,“若是按照镇北王府的规矩,犯了此等大错的下人最轻也得发卖出府,将军府的规矩想必也不小。” 他三言两语,提醒了众人,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更何况韩素娥身份不同寻常,要严惩也不为过。 “没错,”江璇芷赞同道,“素娥本就身体不好,若不是黄兄,否则一个不慎,她的心疾犯了,岂非是……”说到这一点,成功地让在场之人的神色也一变。 袁姝知晓今日之事是不可能从轻带过了,她掐了掐掌心,思虑三番,终是道:“今日之事实在抱歉,妾身不敢怠慢了姑娘,所以会给姑娘一个合适的说法。”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和为难,“阿彦是自小便跟在我身边的,动辄发卖,实在不忍,更何况下人犯错,理应由我来承担,明日妾身便携厚礼上门赔罪,姑娘您觉得如何?” 事情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毕竟韩素娥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袁姝自觉登门致歉赔偿就该让她满意。 但素娥却眉头一挑,“登门致歉不必了,袁姑娘若有诚心,就关店歇业个半年吧,好好将下人□□好了再开门营生,省得给他人带来不便。” 此话一出,袁姝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这——” “我看这样最好,”一旁作壁上观的景阑突然打断袁姝,微笑地看着她,“袁姑娘,你可得感谢韩姑娘大度,就这么从轻处置了。” 他话里有话,浅褐色的眼睛虽是弯着,却毫无笑意,似在警告。 答应她,否则若是长公主来处理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袁姝一瞬间明白了。 “好,”她暗自咬牙,“妾身就依照姑娘所说的做。” 韩素娥颔首,不经意扫过景阑,对上他看来的眼,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 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了不愉悦的事情,素娥觉得天气好似有些变阴,日光突然黯淡下来,连山上的枫林也有些灰蒙蒙的。 午后在南鸣山上走了走,半下午时天色微沉,看着像是要变天,一行人便下山回城。 韩沐言世子等人御马而行,素娥和江璇还有李棠乘坐马车。 李棠眼巴巴地趴在舆窗上,渴望地看着几匹高大的马,有些跃跃欲试。 “你想骑吗?”素娥见状,好笑道。 小童拼命点头。 “府上有马场,改日有空,让哥哥教你吧。” “说起来,我也有些想学呢。” 前世因为身体的缘故,自己甚少出门,更别提骑马了,这一次她可不能再错过了。 不料这话却被跟在车后没多远的韩沐言听见,顿时胆战心惊道:“素娥,这么危险,你就不要学了,反正出行可以坐轿子或马车。” 可素娥怎会听他的话,和李棠一样挤在窗前,撒娇道:“哎呀,我想学嘛。”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哥哥,可怜兮兮地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惹得韩沐言招架不住,投降改口。 落在后面的黄柏淡淡地看着这一幕,行在中间的谢景渊微微斜了斜身子,低声道:“她怎么这么快就不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 谢景渊皱眉,“你不是说这事儿是袁姝和景阑设计的吗?我感觉她也看出来了啊,怎么就这么放过了他俩?” “没有证据,不放过还能怎样,”黄柏挥了挥缰绳,平静道:“但她也不是傻子,封了慕泉居半年,对袁姝而言打击不小,至于景阑——” 他极轻地嗤笑一声,有些漫不经心,“——他将自食恶果。” “恶果?什么是恶果?”谢景渊疑惑。 恶果……黄柏回忆着那个紫衣姑娘,眸中闪过一抹促狭。 ~ 第二日,京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成为百姓们饭后闲余津津乐道的谈资。 当时素娥在院中挑选给黄柏和沈檀的饯别礼物,就听端茶来的常山随口提了一句,说是裴栯知那个远方表兄景公子在外面遭到一众姑娘的围追堵截。 “什么?”韩沐言以为自己听错了。 -- 第179页 常山又说了一遍,描述得详细了些,原来是景阑和一个姑娘在河堤边散步,不知是树叶落到了那姑娘身上还是怎么的,景阑正要俯身替对方掸去,突然间冲来另一个姑娘大声质问景阑在做什么,言辞激烈,多有辱骂之词,隐隐约约能听见大概,似乎在哭诉他移情别恋,始乱终弃。 因为景阑的容貌外加三人的身份,这一场“捉奸”好戏自然被围观之人看了个十全,并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不出半日便被传了半个京城。 “那个原本与景公子一道儿的姑娘是户部员外郎的李千金,而那个突然冲过去的姑娘则是都虞侯的外甥女,姓卢,京城里有名的跋扈女子,真不知景公子怎么会招惹她。”常山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咦,昨日在慕泉居找黄公子麻烦的人好像也姓卢。” “就是她,”韩素娥挑唇,随手拿起一个银制镂刻面具,在脸上比了比,“这个不错,放进箱子里。” 韩沐言奇怪她怎么这么笃定,素娥笑笑没说话,倒是哼起了小曲,看着心情不错。 “那后来怎样了?”韩沐言好奇问常山。 “后来,那个李姑娘自然与卢姑娘吵了起来,两家护卫差点大打出手,景公子被夹在二人之间,被逼着在二人间做出选择,一时无计可施,推搡间居然被推下了河堤,因为河堤高,还泡了老久没上来,好一阵折腾,啧啧,这秋天的冷风一刮啊,可不得当场打了十几个喷嚏。” 闻言,素娥有些意外,下意识看了沉香一眼,后者微微摇头,一脸“我也不知道”的神情,她旋即反应过来,不禁笑出声来。 韩素娥只觉大快人心,若不是哥哥在跟前,她甚至想击掌而庆。 这是谁干的好事儿啊,可太解恨了。 拨了拨扇柄上的穗儿,她心想,景阑这也算自食恶果了,要知道,那两家可都不是什么善茬,而以自己对他那些哄人手段的了解,卢姑娘和李姑娘必定对他情根深种,非他不嫁,想必景阑一定会难以抉择吧。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他还掉进了河里,这可不将好印证了那句话,天道好轮回,昨日他害得她掉进湖中,今日他也该尝尝这冷水的滋味。 素娥唇角勾得欢快,看得韩沐言不禁纳闷,瞧她这幸灾乐祸的,就这般见不得景阑吗? “对了,”他无言摇头,又想起另一事来,“黄兄和沈兄后日便要回北地了,我、明延和世子打算去为他们践行,你要一起吗?” 听他提起这个,素娥亮晶晶的眸子黯了一瞬,很快又重新亮起,笑吟吟道“好呀”。 往后天各一方,不知是否有机会再见,既然如此,就好好道一声“珍重”。 也许是对北地来的二人颇有好感,韩沐言似乎觉得准备的礼物不够充分,第二日又拉着妹妹和李棠上街挑选稀奇玩意儿。 李棠看见什么都觉着新鲜,韩沐言没办法,让人一样包了一份拿回去给他,有些头疼,本是给黄沈二人挑饯别礼,结果什么没买着,一路下来倒是给李棠又买了一堆东西。 几人刚好走到马行街上,韩沐言正愁找不到什么稀奇东西,便瞧见南泠印社的招牌,“咦,今日可有拍卖?” 话刚说完,顺着那门前支着的木牌一看,正巧就写着“今日拍卖”四个大字,不由欣喜,二话不说就带着两人往里走。 还真让他们给来对了,今日拍卖的物件虽然都不算特别名贵,但有一个东西却让素娥眼前一亮。 那是一只精致的曜变天目盏,建州窑口所产的孤品。 曜变天目素来难得,烧制无数次可能才成功一次,今日拍卖的这个是灰褐的胎质,如同所有曜变天目的特点那样,碗中遍布着瑰丽夺目的星星点点,眼状圆纹在光下变幻着紫蓝橙绿,其余色彩隐约融合,逐渐递变,光彩如虹,花纹在黑釉面上如同不断扩散的星云,久久地注视过去,就像在凝望一片静谧而深邃的夜空,美极妙极。 经过漫长的竞价,拍卖最后,韩素娥如愿以偿得到了它,代价是梳妆匣里一半的银票。 也算不枉此行,韩素娥回想昨日在茶楼时那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想必不仅是精通茶道,也是嗜茶之人,便觉得那一沓银票花得值。 倒是李棠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小小茶碗竟然要这么多银子,这些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点心,想想就觉得肉疼。 回去的路上,又发生了一件事。 三人刚出了南泠印社,素娥突然瞧见迎面走来一人,穿着花花绿绿,长得有些眼熟,还不待她出声询问,那人仿佛也瞧见了她,神色一愣,然后直奔而来。 “你干什么!”韩沐言适时拦在妹妹身上,皱眉呵道。 “不是不是,”那人头摇得拨浪鼓,嘴上澄清,“韩公子别误会,鄙人只是想跟韩姑娘道个歉。” 道歉?道什么歉?素娥仔细瞧他,见是个有些浑圆的脸盘,五官像挤在一起,哭丧着,确实有些、有些眼熟。 “那日在画舫上冲撞了姑娘,实在对不住,”那人有些嗫嚅着道,“鄙、鄙人已经改过自新了,万不会再犯,还请姑娘饶了我。” 画舫?! 素娥想起来了,韩沐言也想起来了,是那个自称江南严家的人。 “你说这些干什么?”韩沐言瞪着他,有些不耐烦,“你府上不是道过歉了吗,你还来这多此一举做什么?” -- 第180页 原来那日这厮被丢进大牢里,第二日他家里长辈便来人,诚惶诚恐地道了歉,义正言辞地决定让这纨绔子好好在牢里待上一段时间吃些苦头,以示对将军府的歉意。 这处理方式还够迅速,韩素娥没过多久也忘了此事,早已不记得这个曾经冒犯了自己的人,谁知今日他突然又不请自来,非要道歉。 几人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当素娥不耐烦想走时,却听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那日是在下饮多了酒头脑发昏,实在该死,但是、但是也不全然是我的错啊!” 他说到最后,有些委屈地嚷嚷。 “你吵什么?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确实不能全怪我啊,韩公子,”严公子一脸倒霉,“我醒了酒后越想越不对,平日里我就算喝醉了酒顶多也只会骂骂下人,那晚却莫名其妙,像中了邪一样,脑子里轻飘飘的,就听见一个声音说、说让我去、去冒犯韩姑娘。” 韩沐言明显不信他这一套,“少废话了,难道你鬼上身了不成?” 也许是胆小,严公子一个瑟缩,抖了抖,磕磕巴巴道:“不、不会吧,我、我真的记得是有个女人的声音,让我去做那些事。” 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一叫,“对!我我我想起来了,.是、是有个人跟我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是她身上有股奇怪的香气,她跟我说完话后,我就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怎么的,不自觉就往韩姑娘的方向去了。” 素娥抬了一半的脚慢慢收回,她扭过头,秀丽的眉尖缓缓蹙起,“什么意思?说清楚。” 花了许久的时间,这个严公子才将始末描述清楚。 他当日饮酒后站在船头另一侧,虽看见了韩素娥,一开始却没什么想法,后来身边突然走近一人,戴着长幕離,看不清面容,他闻见一阵异香,就开始浑身发软,然后那人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又抬手指了指韩素娥的方向。 不知怎么的,他控制不住脚下,像被提线操控着走了过去,跟着心里那道声音,做出了后面的举动。 当他清醒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后悔不已。 “韩姑娘,我我我也只是想提醒你而已,那晚实在诡异,若说是中邪也不为过,但问题就在于……是、是谁让我中的邪?”严公子想到那个陷害他的人,脸上一阵抽搐扭曲,那个杀千刀的孙子!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韩素娥仍有些狐疑。 严公子脸上肥肉一颤,头一低,“韩姑娘,在下又没有什么企图,这事早就想告诉你,只是一直不得机会。” 他有一点尴尬,可能自觉罪行昭然,辩解无力,“虽然此事确实是鄙人之过,但若是真为有心设计,那那、那……”他干巴巴地笑了笑,讨好道:“那您可得千万小心那幕后黑手。” 他说的倒是有些道理。素娥心道,面上却不显,平淡地问:“你确实没看清那人的样子?” “没有。”严公子垂头丧气,他要是看清了,早就把对方给揪出来揍一顿了。 不过……他努力思索片刻,突然抓住了一个蛛丝马迹,“我好像依稀记得,那人抬手的时候,胳膊上露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疤痕,好像是、像是一个图案。” 到底是什么图案来着。 他拧眉,沉思良久,突然抬起头,恍悟般大声道:“我想起来了,是紫藤花!” 作者有话要说: 卡得头秃 去了南京博物院,看到了宋朝茶碗中的兔毫盏,真漂亮啊,可惜没有曜变天目,传世的曜变天目只有三个半,半个在浙江,三个在日本被奉为国宝。 南京的菜都是甜口,吃的我想哭,但是南京博物院真的太绝妙了!也是才知道“博物院”和“博物馆”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能称为博物院的全国就那几个,比如故宫博物院。 所以大家去南京一定不要错过!你可以不去夫子庙,可以不去明孝陵,可以不去总统府,但是!一定要去博物院嗷嗷嗷!不去就亏!然后我的经验告诉你们,最好留足够的时间,我两个半小时真的不够,艺术馆完全来不及去,心绞痛。 第84章 变故 那个严公子,说的是真话吗? 紫藤花,究竟又代表着什么? 回到府上的韩素娥想了一夜,在榻上辗转反侧,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足足熬到丑时,莲花更漏都声残,白日里对方的话依旧萦素娥在耳边,而明日又为黄柏送行,素娥心中烦乱,便愈发睡不着了。 最后,她索性拥着衾被坐起来,轻手轻脚绕过熟睡的檀香,提着盏油灯,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来到书房。 在书房的书架上,有一本工笔画册,她翻找着,很快找到绘有紫藤花的那一页。 微弱的烛焰跃动着,昏黄的火光投射在画册上,素娥指尖慢慢抚过那一株紫藤花,看了许久也不出任何特殊来。 单从紫藤花上切入并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她合上画册插回书架,拢了拢背上的薄外衫,打算明日让人着手查查京城中手臂上有疤痕或刺青的女子,只是这样做无异于海底捞针,但愿能有所发现。 她慢慢坐下,托腮望着窗外,明月的银辉倾泻在霁月阁中,书房如浸润在莹莹池中,全然的宁谧。 -- 第181页 但她的心里却丝毫不平静。 自重生以来的这半年,发生了太多让她无法预料的事,好几次直面危险,却每每幸运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这些横空出现的意外与前世完全不同,她有心改变的选择,仿佛拨乱了命运的缠线,改写了后续的情节。 也让她发现了前世不曾察觉的事情。 私定终生的闺友与大皇子,身为女儿身的世子,居心叵测的景阑,还有行为不明的袁姝。 尤其是最后一人,经历了昨日之事后,她更加看不懂对方的目的,一开始她以为对方是要用宵泽录接近哥哥,直到昨日她才察觉,这个袁姝比自己想象的古怪,她不仅和景阑沆瀣一气设计自己,还对自己有着不易察觉的敌意。 可是自己分明与她未曾相识,也从未有过过节,为何对方要帮着景阑坑害自己呢?而他们二人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还有景阑的真实目的,他为何要费尽心机接近自己?前世里父亲出事是否与他也有关? 素娥幽幽叹气,觉得要寻找真相,着实不易。 脑中杂乱的思绪太多,扰得她更加难眠,她干脆甩开这些恼人的事,拿出黄柏送来的那副画卷来看。 看着看着,又想起昨日的事来,一些来不及回味的细节又重新浮现。 当时在后院小屋里烤火时,她模糊间看见黄柏喉间有一道红痕,当时还道是自己头上的发钗硌的,但仔细回忆,却好像有些不对劲。 那道伤痕的位置和形状,怎么也不像是被发钗硌的,倒像是被薄刃割破的。 她也总觉得有些熟悉,就像在谁的身上看到过一样。 到底是谁呢……素娥盯着卷轴上的昆仑山出神。 夜风顺着半开的窗柩吹了进来,呜呜声像黑黢黢的夜在低吟。 画卷被吹的翘起一个角,哗啦啦作响。 “啪嗒”一声,卷轴从她手上滑落。 素娥手掌一阵沁凉。 她想起来了。 是几日前在行宫里遇到的,世子的青衣侍卫。 闻瞻。 竟然是他,素娥猛地起身,半张着唇,差点低低呼出声。 怪不得那日在行宫,总觉得对方有些熟悉感。 难道……她后退半步,跌坐在围椅里,喃喃道“原来如此”。 可是,黄柏他为何会和世子谢景渊这般关系密切? 素娥深深蹙眉,有些不解。 她记得闻瞻曾经说,自己是谢二公子的手下,所以黄柏其实就是镇北王府的人?难道他此行其实是为世子效忠? 等等,那也就是说,世子是女子的事情,他其实也知道?! 韩素娥想起在侧殿净房里闻瞻冰冷探究的目光,心底窒了窒。 原来…… 很快,韩素娥又想起那日从行宫中回来后困扰自己的一个问题。 谢景渊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看来务必要好好思考一番了。 她静默良久,突然想起什么,迅速走到书架前站定。 在一个隐秘角落,她藏了一本手抄册子,册子中是她亲手从周之翰的古籍中抄写的古体字注解。 册子里还夹着一张宣纸,上面是她那日梦醒后凭借记忆迅速临摹下的墓碑刻字。 先前她翻遍了古籍,也并没有找到什么清晰的线索,唯一有用的是古籍上一行不起眼的注释,正对着古籍一段文字的下方,仿佛是看书之人留下的批注,而这段手写批注上,正巧有两个字与墓碑上的刻字相同,分别对应着当今常用字体中的“景”和“之”字。 素娥若有所思,走回桌前,提步在纸上的古体字下方写下一行字:口景口之口。 既然是墓碑,那最后一个字应该就是“墓”的意思。 “某景某之墓?”她沉吟道,抬头在桌前慢慢踱步。 “莫非……”素娥联系到那个假扮男子的女世子,试探性地猜测,“莫非是谢景渊之墓?” 她说完,猛地顿住,一霎间仿佛被自己的话所惊到,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素娥才缓过神,按着太阳穴有些眩晕道:“不会吧……” 这、这也太疯狂了些。 后来,韩素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趴在桌上想着黄柏,他的脸与闻瞻的脸交替浮现在眼前,让她脑中发懵。 不知不觉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亮了,该启程去践行了。 韩素娥心事重重地坐在梳妆台前,一脸萎靡。 檀香手忙脚乱地替她扑粉,口中焦急道:“姑娘昨晚怎么就睡在了书房里,现在好了,这眼下的乌青重得遮不掉了。” “没大没小!”沉香走过来,斥了她一句,有些没好气,“还说呢,昨日不是你值夜吗?姑娘起身都不知道。” 她今早推门进去,发现床上没了人影,而檀香却毫无知觉地呼呼大睡,吓得一个激灵,下了楼才瞧见姑娘趴在书房里睡着了,登时缓过一口气来。只是昨夜风那么大,窗户又半掩着,姑娘这么睡在那里,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她想着,递上一碗热汤:“姑娘趁热喝吧,驱驱寒。” 素娥接过汤,替檀香解释道,“不能怪她,是我怕吵醒她,就放轻了手脚。” 喝完汤,她拿过铜镜,瞧了瞧里面的人影,心底叹气,这脸色确实有些不太好看。 -- 第182页 没过多久,阁外传来韩沐言的声音,询问她是否收拾妥当,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韩素娥慌忙应了声,也懒得再让檀香替自己敷厚妆,跟着哥哥出了府。 因为二人回程紧凑,所以本要为他们举行的饯别宴也取消了,众人直接去郊外的驿站处替他二人送行。 正因如此,从城中到郊外还需要不少车程,所以他们得早些出发。 依旧是素娥乘车,韩沐言乘马,李棠因为要去书院就不与他们同行。 过了一夜,素娥的心境有些不同了,她倚在榻上,有些恹恹,也有些不安。 她怀揣着发现的秘密,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甚至开始害怕,开始踟蹰。 “姑娘,”快要走出城门时,一旁低着头清点礼盒的檀香突然打断她的沉思,一脸不妙道:“您昨日拍下的那盏茶碗好像忘了带。” “哎呀,好像放在了书房。” 闻言,素娥回过神,突然记起昨日回去她亲手挑了一个名贵木盒,茶盏连同木盒,确实被自己放在了书房,想着今日拿在手边,亲自送予他。 然而清晨她迷迷糊糊出门,心情复杂,竟然忘了这码事儿。 “转回去取吧。”她吩咐道,又扬开车帘,跟哥哥道了始末。 韩沐言本想陪她一起回去,或者让下人去取,却见妹妹拒绝,坚持要自己回去取,于是只好依她所言,目送她的马车掉头,自己先赶往郊外与几人汇合。 “姑娘,我回去取就好,您何苦要转回来呢?”沉香不解地问。 素娥沉默片刻,“那盏茶碗很重要,我……一定要亲手拿着。”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临京郊愈近,她的心也愈来愈忐忑,所以在得知东西忘在府上时,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好似在逃避什么。 这恐慌究竟是因为对那人的不舍,还是害怕被看出异样,素娥不得而知。 马车折回将军府,韩素娥取了曜变茶盏,干脆不去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咬咬唇,终是又回到马车上。 “走吧,抓紧时间。” 别误了他们出发的时辰。 可不巧的是,原本他们回来时的那条道路上不知出了什么事,行人熙熙攘攘地聚集在街道上看热闹,堵得水泄不通,导致马车久久无法通行。 眼瞧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从她折回府已过了快大半个时辰,素娥不禁有些焦灼。 万一她赶不上送他的最后一面…… “姑娘,这条道行不通,”阿凉从前面探出头道,“如何是好?” “有别的路可走吗?” 阿凉想了想,迟疑着说:“好像有一个小巷子,只不过有些偏,会绕路。” 韩素娥没多想,果断决定走那条路。 阿凉说的那个小巷子在城北一个偏僻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直达京郊西北处,虽有些绕路,却是他们现下唯一的选择。 素娥本以为走这条路是正确的选择,但很快,她就为这一决定而无比后悔。 变故,是在进入巷子后没多久就发生的。 起初,是沉香听见些奇怪的声响,她刚要开口,却见车帘被猛地拉开,露出护卫长焦急的脸孔。 仓促间,韩素娥只见他口一张一合,急道周围设伏,要沉香保护好她,见机行事,若护卫队支撑不住,就尽量跑出巷子,寻求援助。 在听到他说周围设伏时,素娥早已惊怔,忘了反应,谅她两世一直被保护得好好的,即使是将军府出事,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也就是这说话间,车外突然响起一阵兵刃相见的厮杀声。 金石相撞的清脆声,利刃入腹的沉闷声。 那些声音由近及远,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阵阵倒下的声音,还不停有重物砸在马车上,将车厢撞得剧烈震动。 一道道刺目的血迹溅在车窗上,像撕开一道猩红的口子。 光听声音,就知晓外头厮杀十分激烈,更别提在车厢里的三人都闻见了飘来的血腥气。 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公然行刺?素娥脑中嗡嗡。 “姑娘,”檀香胆子小,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的打杀声,带着哭腔,“怎、怎么办。” 她虽怕得要命,双眼噙着泪,却努力张开双臂护在素娥身前,只是弱小的身躯止不住地发抖。 韩素娥听到她的声音,立刻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 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再三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正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看的沉香,问她外面情况如何。 “情况不太妙。”沉香拧着眉头观察外面的战况,神色严肃,她原本以为凭借将军府护卫的精锐力量,必然能轻松应对,不料对方人数众多,训练有素,且招数阴狠,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恐怕这点儿护卫撑不了多久。 “敌人人数众多,围了过来。” “我们得准备弃车了。” “姑娘,”沉香放下帘子,转过头来,凝重道:“一会儿我们跳车,然后我会背着您跑出巷子,檀香,你紧跟在我们身后,时刻注意后方。” 素娥要脱口不妥,沉香似猜出她的担忧,立即补充,“会有护卫掩护我们的,您不用担心檀香。” 情况危急,素娥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照她说的做,点了点头。 -- 第183页 很快,那护卫长又唰地掀开帘子探进头来,脸上满是血迹,他喘着气道:“沉香姑娘,我们快撑不住了,你马上带主子离开这里。” 话刚说完,又立刻回身砍刀一个蒙面贼人。 “就现在,马上走!”他回头催促道,几乎是嘶吼。 三人对视一眼,点点头,然后沉香率先跳出车厢,半蹲着向后伸出手,素娥随即也掀帘跳出,正好落在她背上。 在剩下护卫的掩护以及五六个护卫的护送下,沉香背着韩素娥跑了起来,从护卫杀出的一道口子中冲了出去。 因为身后追来的袭击,这几十米长的巷子似乎跑了许久,身边的护卫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素娥趴在沉香的肩上,被颠得眼泪直落。 她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只是在心中疯狂地祈祷檀香能够毫发无损地跟上来,祈祷那些倒下的护卫还有生的希望。 听着身后逐渐变远的厮杀声,她能做的,只有拼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是后方的蒙面人放出,直奔向两人。 沉香敏锐地听见了声音,一个用力,猛地偏过身子。 冰冷而锋利的箭头嗖地飞来,韩素娥几欲惊叫出声,下意识要推开沉香,但还没等她动作,那箭便与她擦肩而过,划过沉香的右臂,割破了她的衣袖。 血,很快涌了出来。 素娥惊惧捂唇,眸中止不住的泪,马上要从她肩上跳下去,却被牢牢锢住。 “我没事,”沉香立刻出声,强忍着痛:“马上就要出去了。” 那一箭让她有些跌跌撞撞,脚下却一刻不停,拼了命地往巷口冲去。 快了,快了,就快到了。 前方出现一道明亮的光,是巷尾,只要出了这条巷子,到开阔的地段上,或许就能找到路过的行人求助。 或许是失血过多,沉香眼前有些发昏,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韩素娥往巷外带。 血浸湿了她的袖子,她终于撑到了巷口处,对身后的韩素娥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出来,便昏了过去。 “沉香!沉香!”韩素娥吓得失声尖叫,眼泪汹涌而出。 她有些无措地摇着她,试图将她唤醒。 身后,有一片阴影投在地上,缓缓移了过来。 有路人! 素娥仓惶间欣喜扭头,一眼看见身后站着个容貌白净、丫鬟模样的女子,看着面善。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周围有几个随从,看架势像是哪个闺秀出行。 对方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姑娘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救救我们,求你救救我们,”素娥有些语无伦次,“我受到了追杀,我的侍女中了箭,请带我们离开这里。” 她恳切地哀求,如同抓住了希望的光。 几乎没费什么功夫,那女子很快同意了她的请求,请她上马车去,快得让韩素娥有一瞬的怔忪。 但她来不及多想,就吃力地将沉香架起,往马车那边挪。 好不容易挪到马车边,那女子好心地替她掀起了车帘,抬臂间,素色轻纱往下滑落,露出半截手臂来,上面似有一大片疤痕。 素娥余光瞥见,浑身一僵。 她陡然停住脚步。 一霎间,砰砰直跳的心仿佛停了一瞬,素娥脑中空白一片,四肢发凉。 在一阵寂静中,一个声音慢悠悠传来。 “韩姑娘怎么不上来了?” 车厢里的声音微微沙哑,风情万种,引人遐想,又含着几分愉悦笑意。 韩素娥沉默着,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她不久前才见过。 秋风萧瑟地刮过她耳边,吹散了她的发鬓,好像在嘲笑她的愚蠢。 她僵硬抬首,看进那昏暗的车厢内,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一身石榴裙的美貌女子,正好整以暇地斜倚在塌间,美目微挑,笑吟吟地看过来。 昏暗室内,她的笑容隐在阴影中,眼中微光闪烁,饱含兴味。 她看来的眼神,兴奋而悠闲。 好似在欣赏,一只主动撞上来的猎物。 作者有话要说: 该死,怎么又熬起夜来了,我发誓明晚一定早睡!! 第85章 再会 “你、你……”韩素娥后退半步。 是她,是袁姝,这一切都是她的手笔,素娥终于明白过来。 方才她无意瞥见的,旁边的“好心”丫鬟,手臂上有块碗大疤痕,正是紫藤的纹样。 那个严公子没有骗她,那晚在画舫发生的冲突,是有人设计的,而这个人,就是那晚试图替自己解围的袁姝。 好一个圈套,设计别人冒犯自己,然后再假意相助,借此接近她。 她再蠢也该反应过来,今日这场追杀,恐怕也是她准备的。 为的就是擒住自己。 她到底是谁!为何这样做! “我?”袁姝低低笑了声,红唇明艳,长眉挑一个嚣张的弧度,“我怎么了?” “我好好的呀,倒是你,韩姑娘,你看起来很不好哦。” 这声音十分刺耳,素娥死死抿直嘴唇,不让自己看得过于软弱。 可与优雅地坐在车里的袁姝相比,素娥现在这副模样着实狼狈了些。 -- 第184页 满面惊慌,披头散发,衣襟染了血污,还踩掉了一只鞋,怎么看怎么滑稽。 和前日慕泉居里命令袁姝关店的样子大相径庭,失了那份从容与高傲。 素娥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不禁咬牙,老天究竟是有多看不惯她,才会屡屡戏弄她。 在她发愣的时刻,袁姝起身移至厢口,居高临下地问:“怎么不上来了?”尾音向上翘,愉悦得意。 “哦,”她眼角斜挑的狐狸眸轻慢地扫过韩素娥肩上的人,冲车外那个丫鬟挥挥手,“这个碍事的就不用带着了。” “处理干净。” 那丫鬟得令,一把扯过韩素娥肩上的沉香,欲将对方拖下来。 猛然反应过来的韩素娥眼疾手快地抱紧了沉香,厉声道,“不许动她!” 似乎是她反抗的模样看起来色厉内荏,袁姝笑了笑,凑了过来,语气轻蔑,“你自己都难保,还有闲心管她?” 她语气一转,眼神一冷,猩红的丹蔻捏住韩素娥的下巴,掐出几个印子来,“还是自求多福吧。” 下巴传来指甲入肉的痛楚,素娥咬牙忍住泪水,口中含糊不清,却不输气势,“你敢动她,我就死。” “我死了,你的诡计就无法得逞。” 她想明白了,袁姝废了这么大的劲来抓她,就绝不可能杀她,至少现在不会杀她,对方必然需要利用自己。 “你死?”似乎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袁姝笑得轻蔑,“威胁我?你有这个胆量吗?” 她以为韩素娥说的是自尽。 “想必你调查过我,应该很清楚,”素娥冷静道,“我有很严重的心疾,受不了刺激。” “我和她情同姐妹,若她有事,我必然悲痛欲绝,极有可能犯病,而你又无法救我,所以我定会气绝而亡。” “你可以试试。”素娥盯着她,眼中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似乎根本不在乎。 袁姝沉默了,久久地打量着她,辨认她的神情。 素娥平静地任由她打量,嘴上不住劝说: “放了她,哪怕随便扔在哪里也好,她并没有看到过你们,也是无辜的。” “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配合你。” “主子,我们必须得赶紧离开这里,”袁姝身旁的丫鬟催促道,扭头看了看巷子,“官兵很快就会发现那里。” 素娥的心提了起来,她不确定袁姝会不会放过沉香,但这焦急完全不能表露出来。 于是她狠心咬破舌尖,脚下跟着踉跄一步,又突然松开沉香,然后一把揪住心口处的衣裳,口中溢出一声痛苦的呻yin。 “你装什么!”丫鬟呵道,以为她在假装发病。 然而她陡然泛白的脸色,急促的喘息声,紧皱的眉头,额上落下的冷汗,无不表明着她现在心绪极其不宁,隐有发病的征兆。 在她们怀疑的眼神中,素娥发挥了自己最大的潜力,努力表现出痛苦的模样,只见她一脸扭曲,浑身抽搐,双手捂住心口,似呼吸十分艰难。 那丫鬟将信将疑,干脆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把了把脉。 出乎意料,她突然脸色一变,冲车内的袁姝道:“她心脉不稳!是真的!” 素娥心中一松,看来自己还能控制情绪。 “带上她走!”袁姝闻言,也有些害怕,于是果断吩咐。 “那这个人……” “照她说的,扔在路边。” 袁姝终是信了韩素娥的话,不敢再刺激她。 素娥被那丫鬟粗鲁地抱进车厢中,一头撞上车厢壁,仓促间她拼命挣扎到窗边,确定昏迷的沉香只是被扔在了墙边,松了一口气。 磕到墙壁的额角隐隐作痛,但素娥却浑身一软,放松下来,还好,还好没有连累沉香。 只是不知,檀香又如何了,一直没见她跟过来,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 容不得她想那么多,袁姝的马车很快启程,车厢四周被帘子遮住,室内昏暗下来,袁姝先是吩咐下人把她五花大绑,然后又将她口唇也封住,眼前蒙上一层黑布。 那丫鬟手法粗暴,做完这些后便将她随便推倒,素娥东倒西歪地跌坐在地板上,姿势憋屈,旁边是端坐在榻上的袁姝。 上了车后,袁姝好像也懒得搭理她,没再说话。 素娥被蒙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听到袁姝好像在不时探出头,与外面的手下小声说些什么。 说实话,她还挺想与袁姝搭话,看看能否套出有用的消息,无奈对方却不太想搭理她,除了同手下交代以外,就是一言不发地坐着。 素娥完全被晾在一边,只好于心中默默计算着他们行走的时辰。 马车倾斜的方向偶有改变,素娥在地板上也跟着颠来倒去,但所幸的是能通过这一点判断车驾调转的方向。 左拐,直行十二息,右拐,直行八息。 然后又右拐一次。她默念。 乍然间,周围坏境似乎变了,好像来到了空旷的地方,有吱吱喳喳的鸟啼声,枝叶晃动声,马蹄声也变了。 原本是踩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声响,变成了泥地里的沉闷声响。 地面不平,车厢也更加不稳,时不时颠簸一下,像路过了什么坑洼处。 黑布下的眉微微蹙起。 他们是从巷尾出来的,走了方才大概有二里路,现在又到了一个路面不平坦的地方。 -- 第185页 莫非……他们出城了? 对,一定是出城了,袁姝她劫持了自己,绝不敢也不能在京中待着,且方才看周围几个随性之人,皆驮着轻便包袱,必定是出远门。 他们要带自己去哪儿? 素娥心里暗暗打算,只要自己一直这样计下去,没准可以推算出袁姝的目的地。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就感到突然被人抬起下巴,拔掉口中布团,灌了什么东西进来。 有些清凉的,腥甜的汤水。 韩素娥拼命挣扎,却被钳制得死死的,那不知名的汤水灌进了许多,还把她呛得直咳嗽。 “咳咳咳,咳咳。” “这是、咳咳、咳,什么?” 无人答她,却闻见紫藤香气浮了过来,一只手轻柔地在她脊上拍了拍,像哄猫儿。 袁姝柔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催眠一般。 “乖乖睡吧。” 不好,是迷药…… 一阵困顿很快袭来,素娥头脑发晕,眼皮撑不住往下落。 带着强烈的不甘,她沉沉睡了过去。 ~ 京郊外的驿站旁,一袭牙色长袍的黄柏骑在马上,和沈檀一起同韩沐言等人道别。 他们来京三月有余,结识了面前这几人,互相也熟悉不少。 “路途遥远,此去天各一方,还望二位多多保重。” 谢景渊微笑着看向二人,由衷道。 在看向黄柏的目光里,格外含了几分暖意和不舍。 “世子也多保重。” 黄柏回望他,清湛漆黑的眸子里有点点星光。 量力而行,勿要再逞能。希望阿姐能记住这句话。 几人又闲闲聊了几句,魏嘉诚和江璇芷兄妹也陆续上前,互道珍重。 唯独韩沐言不停地回头往城内的方向看去,面色有些焦灼。 都这么晚了,妹妹怎么还没来…… “韩大哥,素娥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江璇芷看了眼黄柏,转过头问道。 韩沐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摇摇头,“她给黄兄的谢礼忘了带,半路折回去取,结果迟迟未到,我也不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 江璇芷目光扫过韩沐言带来的那一口沉重的礼箱,不由咳了咳,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唉,素娥果然是放不下他。 她偷偷打量那个牙色人影,见对方面上波澜无惊,似无动于衷,手中缰绳却无意识被攥得极紧,用力地勒在指间。 那看似平静的目光,总是时不时扫过远方的城门,像在期待什么。 他……应该也是期待的吧?江璇芷若有所思。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几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仍没等到韩素娥的马车。 眼见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两人还要抓紧时间赶路,沈檀不由微微蹙眉。 “不如派个人回去问问怎么回事?”世子见此提议,猜测道:“许是韩姑娘遇到了什么事来不了了。” 然而韩沐言想了想,终是摇头干脆道:“算了,恐怕来不及了。” “这样,”他看向二人,“我便在此代素娥给二位道一声珍重了,且不耽误黄兄和沈兄,你们赶路辛苦,还是先走吧。” 他面上平静和煦,可不知为何,心中却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这感觉还越来越强烈。 若是路上耽搁来不了,素娥也一定会派人来知会一声,绝不会是这种情况。 莫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我立即回城,看看是怎么回事。”越想越慌,韩沐言神情有些凝重。 见众人点头,他不再多言,一扯缰绳掉转方向,长鞭挥舞,驾着马往城内而奔。 几人注视着他远去,又在原地站了会儿。 “好啦,你们也该出发了,”魏嘉诚转过身,拍拍沈檀的肩,“最后,祝你们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送行的几人纷纷道。 沈檀微笑着同众人致意,望向身侧的人,“走吧。” 他们也该出发了,辽使团今日离京,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他和公子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 拿着众人折的柳枝,黄柏扫了眼那口将军府带来的沉贵木箱,情绪不明地低应了一声。 在一行人的目送下,二人终是启程。 长鞭轻扬,马蹄声起,掀起一阵尘灰。 身后的告别声逐渐变小,那繁华京城也被抛得越来越远。 风过耳边,黄沙飞扬,欲迷人眼。 在呼呼风声中,黄柏握紧缰绳,忍不住转头,最后一次望了眼城门。 那里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 他眼底划过孤寂,嘴唇微动。 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再会啦 第86章 奶娘 天色将暗,风沙飞扬,浓云慢慢遮住天幕,没过便下起雨来,溅起泥土腥气。 雨声淅淅沥沥,势头并不算很大,但雨帘细密,加之恰逢日落,便将周遭景色渲染得朦胧。 这片村落在距离汴京百里的北方,入夜后家户都点了明灯,村口的客栈也不例外。 戌时,到了休息的时辰,客栈一层厅堂中已没什么客人,四周静悄悄的,只听雨声和算盘拨动的声音,掌柜正在柜台前清点账目。 一个小二百无聊赖间倚了过去,蓝巾搭在脖子上,压低了声音道:“当家的,今儿怎么来了这么多往北边儿去的人呐。” -- 第186页 他说的是黄昏时分先后赶来的两批人马。 尤其是后面那群人,为首的是一个雍容矜贵的年轻男子,瞧身姿颀长隽秀,只是头上披了件银色大氅躲雨,瞧不清面容。他身后跟了十余个随从,皆着窄袖灰服,目光锐利,气宇轩昂,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巧的是先前黄昏时分,也来了两个公子,一个气质如玉,一个沉稳寡言,二人一直坐在大堂,见到后面那群人便上前招呼,竟是相互认识的。 言语间,依稀听见那两个公子唤那气度不凡之人为“二公子”,言辞多有恭敬。 没多久一群人便先后回了房间,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而那位“二公子”门外守着三四个侍卫。 “二公子……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啊?”小二咕哝一句。 “管那么多干什么!”掌柜手下不停拨算珠,轻斥道。 做他们这行的,就管好眼,闭上嘴。 后面那群人一看就是大人物,只要好生伺候就行,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小二悻悻地撇撇嘴,刚要离开,忽见原本被插上的前门被猛地拍打着,他忙走上前开门,刚闪开一个缝,便见一个青色人影飞快地蹿进来,像一阵风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小二愣愣地“哎”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扭头见对方三步两步冲上阶梯,直奔三楼而去。 沈檀与黄柏谈话间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起身打开门,看见是安焦急的面庞,不由一愣。 “发生何事?” “世子派我来告诉公子,京中出事了。” 是安说完,探头去看他身后的牙色人影,“公子!” 却被沈檀止住,意有所指地提醒道:“公子不在我这里。” 是安目光不解地扫过屋内茶几旁的黄柏,刚要询问,从隔壁间突然传来一阵“吱呀”的开门声,他转头,看见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 一截绣着白鹤的流云锦缎出现在他视线中,清幽的雪松冷香随之飘来,是安缓缓抬眼,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他双眼一颤,余光瞥见对方腰间的华贵玉佩,上面雕刻着熟悉的图腾。 他很快反应过来,倏地垂下头,恭恭敬敬行礼,“公子。” “何事?”公子拈着一串檀木佛珠,漫步走进沈檀的房间,立于窗前。 “京中出事了,”是安跟在他身后,“城北的一个巷子里被发现数具尸首和一辆马车,官府和大理寺先后赶到,很快就封锁了现场。” 谢景淞不动声色地听着,背对众人,挥手让人掩上门。 是安继续道:“后来京中戒严,封闭城门,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甚至西郊军营也要出动,却不知怎么的,又突然召回了所有人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世子得知此事后,派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得知那些敌人似乎是有备而来,全都蒙面,现场、现场护卫几近被杀光,只剩两个侍女躲过一劫,不仅如此,马车里的人也不见了。” “世子说,这件事务必得马上知会于您。” 回应他的,是佛珠发出滚动的轻微声响,听者浑不在意,一贯的云淡风轻。 是安咽了咽口水,只好最后补充一句: “那马车中的人,恐怕是韩姑娘。”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啪”的一声。 是安抬头,见公子倏地转过身来,面色如雪。 他手里那串佛珠断了线,劈里啪啦地往下迸,滚得满地都是。 ~ 一片昏暗。 眼前仿佛弥漫着大团大团的浓黑迷雾。 突然像有什么从那黑雾中间划破,一道强光从裂缝中闪出,刺得素娥眯起眼睛。 这是哪儿?她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抬不了手。 “姑娘,”一个声音响起,“起来喝药了。” 这声音悦耳动听,温柔和煦,听着隐隐熟悉,但素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她只觉得自己被人轻柔扶起,唇边送来什么,气味苦涩,灌进口中顺着喉咙流下。 不要,她不要喝…… 韩素娥挣扎起来,却丝毫动不了。 那温柔的手不慌不忙地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浅浅地哼起一首歌谣来,极尽耐心。 这歌谣的调子熟悉而遥远,唤醒了她心底最久远的记忆。 “绒绒虫,钻出一个月牙儿来,月牙儿变成紫蝴蝶,蝴蝶飞走毛毛来……” 奶娘……是奶娘,幼时一直照顾她的奶娘。 哄自己睡觉时,她最爱哼这首歌了。 “唔唔,喝了药毛毛就不痛了。” “绒绒虫,钻出一个月牙儿来,月牙儿变成紫蝴蝶,蝴蝶飞走毛毛来……” 那轻柔的声音反复哼唱着这美好的调子。 但素娥却眉尖轻颤,缩成一团,牙齿忍不住打战,不知为何,她很害怕听到这首歌。 “奶娘不唱……”她喃喃。 奶娘,奶娘去了哪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在她心底问道。 韩素娥抱紧自己,无意识摇头,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说呀,你的奶娘去了哪里?那声音不断逼问。 “奶娘去了哪里?”素娥泪流满面,喃喃重复。 是啊,奶娘去了哪里。 “哗啦” 一阵浸入骨子的凉意传来,头皮火辣辣的痛。 -- 第187页 韩素娥猛地睁眼,发觉自己被泼了一头冷水,面前的袁姝正半蹲着,提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强迫她抬头与之对视。 韩素娥有一瞬间的茫然,朦胧间察觉自己身下颠婆,他们仍在路途中。 “梦到什么了?”袁姝凑近了,笑容温柔,可唇角弧度诡异而危险。 滴在睫毛上的水珠迷住了素娥的眼睛,她紧闭着眼,一声不吭。 袁姝抬手轻柔地揩掉她眼上的水,指甲尖有意无意刮过她眼皮,引起素娥不由自主的战栗。 “我听见你在喊奶娘,怎么,你很想她吗?” “可据我所知,你身边并没有奶娘,”袁姝打量着面前的人,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猩红,“你口中的奶娘,去哪儿了呀?” 她说完,见素娥浑身颤抖了一下,上牙死死咬在下唇,咬出血来,但仍旧不言不语。 “主子,”一边的丫鬟皱了皱眉,“别太刺激她,万一犯病就不好了。” 袁姝没理会,依然狠狠地扯着韩素娥的头发,将她拖到光亮处,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带着几分满意欣赏那苍白惊惶的脸色。 眼泪混着凉水,顺着韩素娥的脸流了下去。 “你哭什么?!”袁姝放佛看到什么刺眼的景象,突然发狠,将她一把掼倒,以泄痛恨。 她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哭! 素娥的后脊“嘭”地撞上木板,一阵麻痛,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痛吟,泪水却不争气地往下流。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悲伤,一种浓郁的,她也不清楚缘由的悲伤。 为何提到奶娘,她会如此心痛。 就像一个结了痂的疤被人硬生生撕开一样,鲜血直流。 她努力搜寻关于奶娘的一切,却无法忆起分毫,就像奶娘的歌声一样,遥远而空灵,它凭空出现在自己脑中,但当她试图抓住那抹记忆,眼前却陡然一变,出现一口断崖深渊,空洞而寒冷。 无论她如何呐喊,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漆黑,沉默。 奶娘究竟怎么了? 素娥抱住头,拼命想要记起一切,着魔一般。 然而她越是想探究,心里的失落便愈深,不仅如此,她的头开始突突地痛,逐渐剧烈,针刺一般,仿若万千蚁虫噬咬。 心跳变快,呼吸急促。 她喘不过气来,要窒息了。 “药……药……”素娥在地上挣扎,双手捂住心口,五官痛得扭曲在一起。 青衣丫鬟往前探了探,面色一变,“不好,她犯病了!” 袁姝气得说不出话来,这贱人还真是半点刺激不得,一个不高兴就犯病。 “药……”素娥模糊中尚存一丝清醒,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病,努力伸手去够自己腰间的荷包。 那里有觉明给她制的药。 “她有药!”袁姝看明白她的动作,恶狠狠地说,怪不得先前敢肆无忌惮地威胁自己,还真当她是不怕死,果然是被她给骗了。 青衣丫鬟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在韩素娥身上找到唯一的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来喂给她。 吃了药的素娥渐渐缓和下来,不再抽搐。 看得袁姝一脸阴沉,这贱人竟然有药,方才有一瞬间,她巴不得她干脆死了算了。。 “主子,大人说她还有大用处,你万不可意气用事,否则大人怪罪下来,我也无法替你开脱。”青衣丫鬟看出她心中所想,面无表情地警告。 换来袁姝一声轻哼,但她终是听了进去,没有再去碰韩素娥。 第87章 难熬 没过多久,马车在一处院落停下。 素娥被推了出去,踉踉跄跄站稳,吃过药后她总算缓了下来,如在油锅冷水里过了一遭,身心俱疲。 但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仔细观察周围。 因为吃了迷药,也不知过了几时,只知道现在是夜里,周围黑漆漆一片。 他们身处于一个院落门口,院落小而僻静,素娥不动声色打量着方圆四周,借着月色只看见一片杂丛树林,压根不像有其他邻里。 没有别人……她的心沉了下去,这样一来,逃跑难上加难,更不可能求助旁人。 仿佛知道如此,主仆二人也没有阻止她四处张望,袁姝更是冷笑着等她看够,才慢悠悠地让青衣丫鬟将她带进院子里。 被推搡着进了院落,素娥假装活动脖颈,不经意抬头间,望向繁星如沸的夜幕,北极星闪闪发光,她盯了一阵,待两人狐疑看来时,很快垂首掩住眸子。 素娥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若自己没猜错,他们是在往南边走。 为何会朝南方走呢,她们方才说自己有用处,这又是什么意思? “进去!” 见她愣着不走,青衣丫鬟推了她一下,将她推进屋内。 素娥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住,跌跌撞撞进了房内。 她抬眼,打量四周,见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 这房间大概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床。单独将她带进来后,青衣丫鬟点了灯,然后拿了一个铁链将她锁在床角,大概是怕她乱动,还用绳子在韩素娥手腕和脚腕用力地缠了几圈,粗糙麻绳紧紧地勒着她,仿佛要割破她的肌肤,素娥不由痛呼一声,泪花也涌了上来。 青衣皱着眉松开一点,看见那白嫩肌肤上果然留下几道青痕,无奈地转身出门,没多久换了柔软的羊皮带来。 -- 第188页 她可不想惹得这个大小姐又犯了病。 但另一方面,青衣丫鬟不禁有些好奇,这个看着娇滴滴的姑娘竟然一直都挺冷静,除了方才犯病落了几滴泪水,其他时候还真不见她哭哭啼啼。 丫鬟心想,这一路上自己都比较粗暴随便,恐怕跟对方平日里受到的一惯对待天壤之别,没成想她倒是一声不吭,颇有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她心里称奇,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别叫也别乱动,”丫鬟绑好她,冷冰冰道,“否则就换回麻绳,再把你的嘴也给堵上。” 素娥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丝乖顺怯弱。 做完这些对方便出了门,留素娥一人缩在床角。 房内的窗户被封死了,从里面瞧外面什么也瞧不见,素娥盯着看了半晌,索然无味地转开眼。 一个人独处,在这无边静谧中,她终于有空开始胡思乱想。 先是想到家人,担心他们会不会急疯了,尤其是哥哥,他必定会十分自责,若自己真的遭遇不测,只求父亲和母亲万不要责怪他,这一切,全赖自己任性。 接着又想到沉香和檀香,也不知她们是否平安,素娥虔诚地祈祷,愿两人都没有性命之忧。 然后,她又想到未能如约送行的黄柏,不禁心里一空,这个时辰,想必他们一定按时离京了吧。 素娥抿了抿唇,心中凄然,若是黄柏知道自己出事,会不会有些担心呢?他会不会……想要来救自己呢? 算了,这怎么可能。 她泄气一笑,眼中酸涩,前几次只是碰巧而已,又怎可能回回如此,何况今日之灾,恐怕连家里都束手无策,否则怎么会过了这么久…… 而黄柏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素娥横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顶帐。 她最后想到的,是那些护送她的护卫。 她一直害怕想到他们,也努力避免自己去想。 但越是害怕,那鲜血横流尸首横陈的画面便越是频繁地闪过脑海,一幕一幕,越发清晰。 她逃不脱,逃不脱。 素娥印象最深的,是趴在沉香肩上往巷子外逃时的场景。 起初,是那个姓张的小侍卫最先倒下,他还很年轻,剑法或许有些生涩,抵不住敌人狠辣招数,最终没躲过那劈来的一剑。 但他临死前,仍死死地抱住了一个追来的杀手,拼命拖住对方,素娥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长剑,一刀一刀地刺入他的身体,那轻辱而又凶狠的剑法,像在砍一条野狗。 然后是那个笑容阳光的高个护卫,素娥依稀记得,他去年才成亲,有一次无意中听他说,妻子已有了身孕,一口白牙笑得闪闪发光,开心得像个孩子。 后来,那个和白芷互生情愫的护卫也倒下了,临死前,素娥看见他用尽力气伸手去够腰间的银绣囊,她清楚地记得,那是白芷姐姐亲手绣的,还问自己好不好看,当时她笑着道,很好看。 最后,是那个忠心耿耿的护卫长,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与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小时候素娥出门时身边总跟着他,有一次她不慎走丢,正急得大哭时,眼前突然出现了护卫长的身影,他有些无措地哄着自己,用一个草编的蚱蜢使她破涕为笑。 往日的印象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闪过。 曾经的音容笑貌渐渐褪色,最后定在临死前他们的眼神。 那些不甘的留恋的眼神,仿佛在控诉,在责怪。 韩素娥,你为什么要做出走那条道路的决定?她喃喃问自己。 蠢货,你就是个蠢货! 烛火静静燃着,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毫无生机。 素娥双目无神,泪从眼中流到耳边,浸湿了两鬓,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哽咽声,渐渐从她口中溢出。 她翻过身,蜷起身子,努力用被绑住的双手抵住唇,压抑着不发出声音。 这终将是难熬的一个夜晚。 ~~~~ 刚才那一章为了蹭玄学先发了,本来这一点是想补进刚刚发的那一章的,结果那章高审了改不了,那就这样放进新章节吧。ps:怕你们不看作话我就放正文里了。 第88章 希望 晨光熹微。 从窗角缝隙里透过几丝光线进来,尘埃在光束里浮动。 床上的人嘤咛一声,醒过来。 韩素娥浑身都是酸痛的,加之秋夜寒凉,这么囫囵睡了一夜,手脚都冻得冰凉。 很快她发现从屋外隐隐传来交谈声,虽然被刻意压低了声音,仍能听清七八分。 她睁开肿胀的眼皮,勉强环视一圈,见屋内依旧无人,便凝神去听外面的声音。 是一男一女在激烈争吵,素娥一听便愣住,因为那男声实在熟悉。 前世倾心之人的声音,饶是想忘也忘不掉。 景阑…… 韩素娥掐住掌心嫩肉,咬紧牙,竟然不觉得有多意外。 “这么做简直是疯了!”是景阑的声音,似乎在愤怒地指责袁姝。 “我之前再三强调,这事交给我就好,为什么不听?非要莽撞行事!万一此事被查出来,此生都休想再回京城!” “嘁,景郎每次都信誓旦旦,可你每次都搞砸,啧啧,让我如何信你呀,”袁姝仿佛在吃吃地笑,“既然你搞不定,那就只好我出手喽。” -- 第189页 “那你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知不知道京城现在乱成什么样了?将军府疯了一样地找人,大理寺也挨家挨户搜寻,就差调动西郊军了!我们毫无防备,差点暴露!” 将军府?!素娥听到关于家人的消息,紧张地抓紧床沿。 “哈哈哈哈哈,”又听见袁姝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语气挑衅,“看来他们还真是视子如命,这样不是刚好吗?” 听了这话,景阑好像忍无可忍,抬高了声音咒骂,“疯子!你们冥宗都是一群疯子!” 冥宗?那是什么?素娥屏住了呼吸,接着隐约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请注意你的言辞,休对冥宗不敬。”是那个青衣丫鬟的声音。 她说完后,又是袁姝的声音,柔和了不少,循循劝诱,“景郎稍安勿躁,大人做事自有他的缘由,郑家之事暴露,我们务必拿到……转移……” 突然,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后面的话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半分也听不清。 拿到什么?转移什么?韩素娥正听到关键处,不由心下焦急。 正当她不由自主挪动身体,探耳去听时,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素娥忙缩回去,闭上眼假寐。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拍拍她的脸。 “喂,醒醒。” 韩素娥假装沉睡,由着她拍了好几下才悠悠转醒。 抬眼看见青衣丫鬟冷淡的面容,对方冲着自己道,“快起来。” 韩素娥起身后,被丫鬟带出院子里,一抬眼便看见院门下的袁姝和景阑,只是后者戴着羃离遮面,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韩素娥认出他的声音,恐怕还真不知是他。 两人朝她看去,景阑细细打量一番,看见那明显哭泣过的双眼,像被狂风骤雨击打的娇弱花瓣,本应是憔悴不堪的,却有种令人怜惜的脆弱之美,偏她一副清冷神情,就连苍白消瘦的下巴尖也透着一股孤矜的意味。 他眸中一闪,压低了声音问,“事成之后,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袁姝挑眉,“怎么?”她饶有兴致地盯着帷帽下的景阑,语气意味深长,“当然是看心情,杀了或怎样吧。” 言下之意,韩素娥是不可能被平安放回。这也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 景阑沉默一阵,然后道,“把她交给我吧。” “你对她还有兴趣么?”袁姝妩媚的唇勾起一抹暧昧的笑,“真难得呀,我们景郎难得如此执着。” 但不等景阑回答,她的眼神一冷,竖起红艳艳的指甲轻轻摇了摇,“就算如此,我也不能交给你哦。” “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警告。 景阑不置可否地睨她一眼,暗嗤一声,帷帽下的轻纱抖了抖。 院中准备好了一张桌子,上面有笔墨纸砚,素娥被带到桌前,丫鬟给她松了手,让她给家人写一封平安书。 韩素娥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僵在原地没动。 “快写,”丫鬟催促,“就说你现在还活着,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想拿自己威胁父母做什么事吗?韩素娥暗自皱眉,回想先前偷听到的对话,难道和他们想要拿到的东西有关? 袁姝提到的郑家又是什么?对了,郑家不是在中秋出事了吗? “韩姑娘不想写吗?令尊令堂现在应该很着急吧,”袁姝慢慢踱了过来,漫不经心道:“就不怕他们急疯了做出什么事来?” 那还不是因为你!韩素娥很想回怼,终是忍住了,屈从地提笔。 “就写你没事,只是被请来做客几天,若想你平安无恙,就不要轻举妄动,乖乖听从我们的吩咐,”袁姝勾指挑起素娥的一抹长发,凑在她耳边满含深意地警告,“可别乱写哦,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不行。” 韩素娥本想在言语间暗中提醒父母,闻言笔下停顿一瞬,只好一字不差地照她说的写。 青衣丫鬟等她写完最后一个字,便拿起来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冲袁姝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又开始从头到脚打量韩素娥。 “还得从你身上取下一件东西。”丫鬟面无表情地对她道,眼神有些冷,一边说一边抽出腰间短刀,刀尖在院中寒光闪闪。 刀光刺得素娥双眼一眯,不由后退半步,她心里猛然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一刹间汗毛倒立。 那刀尖对准她,直直挥了过来,不等她躲开,却见刀尖一转往她腰间去了。 下一刻,丫鬟接住她腰间的那枚血玉佩,将其与那封信件一同放进一个匣子里。 素娥吓到眼前一黑,冷汗都冒出来,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出一口气。 做完这些,青衣丫鬟将匣子递给景阑,后者便匆匆离去,看得素娥眉头一皱,突然发现一点奇怪之处。 这个时候,景阑为何还能随意进出城门,若她没猜错,这段时间城门至少会加强戒守,严加盘查。 更出乎素娥的意料的是,这个院子也不是他们的最终落脚点,袁姝也没有在此久留,而是叫上所有人继续出发。 像昨日那般,素娥又被蒙上眼睛堵上嘴巴,虽然这次没有再被喂迷药,但这般清醒着缩在车厢内的角落并不好受,而且袁姝经常拉扯她的头发,或者假装不小心踩到她。 -- 第190页 就像彻底撕破了伪装,袁姝开始光明正大地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来羞辱韩素娥。 除此之外,偶尔还会说一些让她听不懂的话,最多的便是问她“这滋味好受吗?”,一句接一句,像催眠一般。 起初素娥并无心理她,后来受不了,便认真地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二人到底有什么过节。 谁料袁姝听了这话,反而一改激动,安静下来盯着她,半晌才扯出一抹微妙的笑。 “放心,会让你知道的。” 接着一连赶了几天的路,这期间毫不停歇,并未在一处停留,只是第二日韩素娥又被逼着写下一封家书,与之同时,青衣丫鬟又取下她头上的玉簪一同送了出去。 素娥心中煎熬,不知他们究竟拿自己威胁了父母什么,愤怒之余,无比自责。 马车行程逐渐加快,不分昼夜地赶路,中途还换了几次马。 离京城越来越远,素娥估算至少也走了两三千里的路,心便愈发沉重,明白自己被救的希望很渺茫了。 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但素娥却能清楚地察觉,塌上的袁姝越来心绪不宁,阴冷的视线时不时扫过她,还会说一些莫名的话。 素娥一贯保持沉默,视而不见。 但一个疑问始终悬于她心中,那日袁姝口中提到的“奶娘”究竟是谁,为何自己没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而袁姝为何又会如此关心自己的奶娘。 观察袁姝的种种表现,她仿佛很久前就认识自己,且十分憎恨自己,仿佛自己做过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一样。 可韩素娥对此毫无印象,加之她重生一世,幼时的事更是忘得差不多。 第三日,马车终于在一处客栈落脚,下车前,素娥被点了穴,浑身发软,青衣丫鬟拿一件斗篷遮住她的面容,扶着她走进房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到了一处幽静的包厢中,才解开她的束缚。 还不待她活动酸痛的四肢,丫鬟又命令她写了第三封家书,然后取下她腕间的玉镯,一同送了出去,她打开门时,素娥透过门缝看见袁姝在门外和某人低声交谈,举止恭敬顺从。 素娥默不作声,心想这人莫不也是所谓“冥宗”的同伙?或者是一直指示袁姝的人? 她想看清那人,无奈写完家书后就被青衣丫鬟牢牢地绑在了椅子上,努力探头也只看到一片衣角,那人被门挡住,完全看不清样子。 看不到那人,素娥只好思考他们的目的,对方已经让自己写了三封平安信,前两封应该都送到了父母手上,相应的,父母迫于威胁没准也答应了某些要求。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而且这是离京城几千里远的地方,这里究竟有什么?素娥蹙眉。 正在她思索的时候,袁姝已经与那人说完了话,带着一脸满意的表情走进来。 看到韩素娥,袁姝满意的神情更甚,慢慢绕着她走动,一双狐狸眼在她身上不断打量。 见她这样,素娥警惕起来。 “很快,就让你尝尝我所受过的痛苦,”袁姝凑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盼了好久了。” 却被一个声音打断,青衣丫鬟走进来,皱着眉不赞同道:“你别忘了大人的交代,现在还不能动她。” 袁姝不以为然,“怕什么,大人只说不要伤她性命,至于其他的——” 她挑起一丝笑意,语气冰冷,“——随我怎么做。” ~ ~ 第二日直到黄昏时分,韩素娥才知道袁姝到底想干什么。 中午过后,她被青衣丫鬟点了穴,说不出动不得,之后又被袁姝带出客栈,来到一个看不出是什么地方的后院。 不知她出去和谁交流了些什么,随后一个打扮风韵的女子进了房间,唤来一桶热水,出来几个丫鬟一言不发地扒掉韩素娥身上的衣服,把她推进木桶中沐浴。 面对外人,还是敌人,这样的场面令素娥十分不适,她挣扎不了,像被放在砧板上的鱼,等着被人为所欲为。 更让她感到难熬的是,袁姝也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素娥寸缕不着地缩在桶中,竭力让肩颈都在水面以下,却屡屡被要求站起来擦洗身下,袁姝那陌生女子的目光扫过她的身体,饶是再能忍,素娥也难免脸上一片火辣,只觉万分难堪。 让她羞愤欲绝的沐浴结束后,还不等她质问袁姝到底想做什么,又被涂了一身的花膏,浑身黏腻不说,还熏得她连连打喷嚏。 之后那些丫鬟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质地轻柔的绸裙给她换上,绸裙面料轻柔,也十分轻薄,紧贴着身体,将素娥的腰线掐得极细,盈盈一握,不堪一折。 “再给她好好打扮打扮吧。”袁姝语气轻慢,乜了眼一旁的风韵女子。 女子却笑得花枝乱颤,掐着嗓子道:“哪儿还需要打扮呀,这样已经够完美了。” 她挥挥手,示意下人扶起韩素娥,站在她面前仔细打量一番。 “不施粉黛,竟也如此动人,当真是尤物。”女子满意点头,复而又有些迟疑,“瞧她这样子,当真不是什么贵门闺秀吧?” 女子神色狐疑,担心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放心吧,她家道中落,没有后台,”袁姝一句话打消她的疑虑,“你好好办这件事,事成之后,定有酬谢。” -- 第191页 听了这话,女子放心不少,招呼下人将韩素娥关进一间屋子里,那屋子的床上环绕四柱,柱子上竟然都有锁镣,素娥被锁住四肢,完全动弹不得。 她想要开口,却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睛拼命瞪着那女子,想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奈何女子视而不见,留下几个下人在此看守后便离开了。 早在那女子开口时,素娥就隐隐察觉到袁姝的意图。 她把自己带到这样的地方,又是梳洗又是打扮,当然不是出于好心。 她无力地躺柔软的鹅羽被上,内心发凉。 袁姝说,要让自己尝尝她所受过的痛苦,原来是这样。 可是,自己何曾会害得一个人经历这些?为何袁姝的痛苦,要归咎于自己身上呢。 很快,暮色低垂。 屋内被点了暗黄的烛灯,轻纱幔帐后,伏着一个玲珑的人影。 方才那个女子又来了,撩起幔帐看了一眼,许是屋内燃了香,那张雪肤花貌染了点点粉,身姿也软得不像话,惊艳之余,不免温声哄劝道:“一会儿来的可是大人物,你好好伺候着,就凭你这样貌,没准得了大人亲眼,将你抬回院里做贵妾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却见床上的人干脆闭上眼睛,一副不想听的模样。 女子见她油盐不进,没好气地放下幔帐,最后警告一声,“若是不听话,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素娥闭着眼,没有一点反应,听着脚步声走远。 她走后,房间又安静下来,隔壁开始传来靡靡丝竹声,还有若隐若现的喘息声,女子的娇吟,男子的调笑,断断续续飘过来,那些模糊的声音冲击着素娥的双耳,让她浑身发凉。 她很明白自己即将要遭遇的是什么,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期望届时自己能够昏过去,少经受一些折磨与煎熬。 若是今日真的遭遇不幸,自己以后当如何自处。韩素娥问自己。 自尽?保全名声? 不,不可能的,她下意识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好不容易抓住了生的希望,凭什么要自尽。 就算失去了贞洁,这也不是她的错,所以她决不会因此而放弃生命,她还有等着她回家的家人,所以在生命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她要活着,不错过一丝生的机会,哪怕委屈求全。 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她抓紧了手下被衾。 等等,她能动了?! 韩素娥睁开眼,心中欣喜。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屋内突然响起“吱呀”一声。 有人进来了! 素娥浑身一颤,蓦地望向床外。 朦胧烛光下,轻纱帐幔上悄无声息地倒映出一个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端庄.jpg 第89章 是他 帐内探进一只手,一点点勾起纱幔。 指骨分明,修长利落,一看便是个男人的手。 “别过来!” 素娥几乎失声,嗓音发颤。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接受,甚至有些失控地浑身发抖,连带着锁住四肢的铁链也发出叮铃声,在这安静的屋内十分清晰。 别过来。她紧咬下唇,牙齿深陷出血痕,却毫无痛意般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只陡然顿住的手。 浑身紧绷,一颗心沉到底。 “是我。” 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传来。 语调沉稳,音色如玉。 听见这声音,韩素娥怔住,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瞳孔猛然一缩。 黄柏?!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帐幔被慢慢拉开,露出外面的人。 如同被定格般。 于泪眼朦胧中,韩素娥瞧见一团月白的人影,慢慢探身进来。 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雪松冷香,清幽悠远。 是他,真的是他。 自己得救了。 韩素娥颤出一口气。 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缓解。 忍了许久的泪,也顺势彻底爆发,像断线的珠子往下坠落。 见状,黄柏伸手碰来的动作瞬时顿住,看她抖着肩膀,泪珠一颗颗滚落。 刺痛他双眼。 他张了张唇,缓缓靠近,有些生涩地揽过她。 轻声哄道:“不怕了。” 他从未安慰过一个人,尚不熟练,尤其感受到怀中的人也反抱住自己,僵了僵。 “你总算来了。” 韩素娥哽咽道,双手紧紧攥住他衣袍,委屈酸涩的情绪喷薄而出。 她带着几分责怪,仿佛在说他为何不早些来。 黄柏温柔地揽着她头,没有辩解,但其实他在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嗯,对不起。” 对不起,他来迟了。 听了这话,韩素娥尚压抑着的情绪再也忍不住。 她真的好害怕,即使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也还是好害怕。 方才有人进来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她在想,如果真的遭遇不测,自己也许会再度丧失求生的欲望。 但是,来的人竟然是他,再一次是他。 像以往那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将跌入绝望深渊的她及时住。 -- 第192页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彻底被抛弃了,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又觉得从未感到如此幸运。 在这一刻,素娥听见心中有什么绽放的声音,争先恐后填满她的心间。 她想,自己该是彻底沉沦了,无药可救。 许久之后,韩素娥才稍稍平复了心绪,她收回泪意,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一愣。 这时才发现,黄柏的脸上带着一副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全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眸子。 这眸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这面具也看着有些眼熟。 泪还悬在睫上,她小声问,还带着鼻音:“你为何带着面具?” “这不是你送我的面具么?”那双清潭般幽深的玉眸看着她,“我脸上起了疹子,怕吓着你,所以就带着它。” 素娥神思恍惚,一时没发觉哪里不对。 她又想到什么,“可是,你不是回北地了吗,怎么会找到我的?” 她有些迷茫,将军府都没有找到自己,他是怎么做到的。 黄柏一时未答,目光扫过锁住她的镣铐。 “之后再同你解释,我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经他提醒,韩素娥这才惊觉现下处境,自己还被锁着,且这周围可是伎馆,她仅着一件轻薄的衣裳,同黄柏以这种暧昧的姿势在榻间相拥了良久。 轰然热意涌上她的脸,素娥手忙脚乱退出他怀中,却被他一把拉回去,牢牢锢住在怀里。 她刚要开口,听见耳边响起轻轻的嘘声,顿时止住话。 她听见外间突然响起一声“啪嗒”。 这一次才真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又有人进来了。 来人步履轻浮,像饮醉了酒。 对方转了一圈,似没找到她,便口齿不清地喊:“美、美人儿,美人儿在哪儿?” 素娥心里一个咯噔,想到先前鸨母提起的“大人物”。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方向,朝这边移动来。 韩素娥紧张起来,她想转身示意黄柏,却突然察觉两人的姿势。 方才慌乱间两人变换了位置,他又拉着她往里面躲,于是两人挤在床角,原本面对着面,现下却一前一后,就好像是他从身后轻拥着她。 那只有力的臂膀横亘在她腰侧,温热的触感透过轻薄的布料传递着,帐中染满他身上冷香和她的馨甜,素娥一时分不清这气息究竟属于谁,只觉脸上滚烫,刚想轻轻挣脱一下,却看见来人已走到榻前,浓浓的酒气透过纱帐扑来。 来人醉酒,神志不清地笑道:“嘿嘿,美人儿在这里。”说完便抬手来掀帘帐。 帐中响起一声极轻的拔剑声。 帘子被掀起,来人还没看清帐中情形,突然眼前一花,浑身一软,然后直直地倒在地上。 地毯上发出撞击的沉闷声音。 剑光一闪而过,韩素娥轻轻抽了一口冷气,半晌后才转眸看他。 “没死,只是打晕了。”黄柏垂眸看她,安抚道。 说罢,他利落收手,雪光一闪,长剑入鞘。 他翻身下榻,出去在地上的人身上搜了搜,果然找到一把铜钥,在锁住韩素娥的锁孔上一试,正好对得上。 啪嗒一声,铁锁被解开。 韩素娥获得自由,手腕和脚踝被勒出一道浅浅的青紫,她皱着眉揉了揉,有些艰难地挪到床边。 “披上,我们先离开这里。”她肩上一沉,被一件银色大氅裹住。 看了看门口,素娥悄声问:“我们怎么出去?” 外面应该有守卫,还有这院子的人。 “从窗户走。” 窗户?若没记错,这可是二楼,韩素娥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正犹豫间,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那个年轻鸨母的声音透过重重门栏传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人已经到了门口。 “闭上眼,抱紧我。” 黄柏说,连着大氅将她拦腰横抱起来。 素娥来不及惊呼出声,只能顺从地闭上眼睛,睫毛微颤,有些紧张。 坠落感只维持了一瞬,韩素娥还没反应过来,二人已经落地,站在窗外。 她的心仿佛停摆一瞬,又恢复正常。 夜色朦胧,她倚在他怀中,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趁着夜色,黄柏轻松避开院中的守卫,两人很快来到院外,也不知是哪边巷子,暗处停了一辆马车。 两人登上马车,很快驶离这条巷子,驶离这个噩梦般的境地。 没多久后,那片灯火阑珊的院子响起一阵骚乱,尖叫和怒斥,哭声和骂声,混乱一团。 当然,这都与韩素娥再无关联了。 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面具下的神情晦暗不明,黄柏淡声吩咐:“抽空烧了这伎馆。” 车外的有人应了一声。 闻言,韩素娥默默地裹紧了大氅,没有异议。 逃离那个噩梦般的地方,她终于能安心下来,也有空仔细打量身旁的人。 此刻再看他,素娥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银月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只余一双眸子和弧度优美的侧颌,却不让人觉得违和。 大抵是因为,以前他的五官除了眼睛都有些寡淡普通,与那双惊艳的眸子并不大相配,总有种突兀的感觉,而如今盖住了其余面貌,只露出这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来,反而倍感和谐。 -- 第193页 良久后,她收回视线。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以为他早就回到了燕北,谁曾想竟有如神祇般降临在自己眼前,救她于水深火热中。 “回去的路上收到了世子传来的消息,”黄柏道“说京中出事。” 他捡着主要的说了个大概。 在听到关于将军府的消息时,素娥不由一愣,随即紧张起来,忙追问: “我家里人没事吧?” 黄柏轻轻垂睫,想了想:“若我没猜错,他们应该也收到了你的消息。” 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素娥认出那东西,那不是袁姝让她写的家书吗? “我的人截到这封信和一枚玉镯。”他将玉镯和信递给她。 韩素娥接过,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第三封。” 黄柏点点头,“没错,前两封应该都送去了将军府。” “他们似乎拿我去威胁了父亲什么?”她皱眉,忧心忡忡,“若是什么不好的事……” “前两次不知道,只知道这次是要你父亲的将军手谕,”黄柏展了展书信,语气有些凝重,“一会儿你最好抓紧再写一封平安书,我让人立即快马送回去。” “至于你,今日先休息一晚,明日启程,我送你回京。” 韩素娥点点头,接着追问道,“所以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 又如何截下袁姝送出的信件。 黄柏轻轻转眸,避开她视线,“离京前,我有派人暗中盯着袁姝。” 韩素娥闻言怔住。 “抱歉,”他语气低了低,有些自责,“我早该提醒你提防她,却拖到后来。” “我原本……是想有了实证后再告诉你。” 结果,直到临走前一天青渠才找到些许线索,他低估了袁姝了疯狂程度,而她,因此没有赶到郊外送行。 讽刺的是,他的谨慎害了她。 闻言,韩素娥怔住,但她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目光黯了黯,摇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 那日在巷中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慢慢垂下头,苦涩道:“——是我自己太驽钝。” 还害死了那么多人。 车厢的气氛又低沉下来,素娥脸色惨淡,神情难过。 “有一个还不错的消息,”黄柏见状,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的两个侍女安然无恙。” 沉香和檀香没事?! 韩素娥闻言抬头,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她们会受到不小的伤害。 但黄柏说她们安然无恙。 素娥不敢信地望向他,后者微笑着回视她,点了点头。 太好了。她释然地松口气。 至少她们好好的。 这个好消息无疑让她看见了希望。 “那、那其他人呢?有没有活下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目露期盼,祈祷听到肯定的回答。 黄柏沉默片刻,隐在面具下的脸上闪过不忍,最终他选择避重就轻。 “官府封锁了很多消息,我也不太清楚。” 亲眼见她眸中的光一寸寸冷下去,他违心补充一句,“或许有吧,毕竟你的两个侍女都活下来了。” 韩素娥看他半晌,最后点点头,扯出一抹笑来,“但愿。” 不知她有没有信,黄柏不想她一直难过,又岔开话题,继续回答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我半途收到消息,又得到情报说袁姝在同一时间出了城,直觉此事与她有关,于是派人四处追踪,直到前日发现她的行迹。” “今早截下了第三封信后,我才找到了你们。” 黄柏解释没有第一时间来救她的原因,“我怕贸然相救会让你受伤,本想等到夜里再行动,没想到她们把你带到了……” 他欲言又止,含糊带过那个地方。 不消他继续说下去,素娥也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 她默默消化了一阵儿,才轻轻道了句多谢。 但她心知肚明,一句轻飘飘的道谢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他为了救她,不惜折返回来,耗费人力物力,这断然不是普通朋友能付出的。 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黄柏也没有出声。 韩素娥突然想起,印象中黄柏这人,整日像嗓子不适一样,向来不爱多说话,今日却耐心地同她聊了许久,一反往常。 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变化,那是一种微妙的,她形容不出来的变化。 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往日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浅浅的沙哑,虽不难听却也普通,而今听起来悦耳不少,像清风明月,流水潺潺。 她轻轻蜷起脚趾,突然有些不自在。 “之前袁姝劫持你时,你可有发现什么?” 黄柏出声,打破沉默。 袁姝?素娥一愣,经他一问,确实想起一事。 她慢慢回忆着道:“我之前被袁姝劫持时,感觉似乎在很久前便和她认识一般,除此之外,我还见到了景阑来找她,听他们交谈中提起过‘冥宗’。” 她停下来,蹙眉:“那是什么?” 景阑……黄柏眸光一动,接着又注意到她口中的“冥宗”。 “‘冥宗’是前朝余孽建立的组织,”他思索片刻,解释道:“冥宗之人效忠所谓的’成帝后人’,并招揽不满于今朝的人士,他们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暗地组织各种行动,搅乱浑水,等天下四起纷争,便可以趁虚而入。” -- 第194页 竟然是前朝余孽……韩素娥微惊,那他们到底向父亲要求了些什么?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突然想起袁姝和景阑的谈话,惊醒道:“对了,他们还提到了郑家。” “说郑家出了事,一定要转移什么,”素娥喃喃,“是什么意思?” 闻言,黄柏旋即反应过来。 “是铁石。” “铁石?” 黄柏若有所思,“郑家出事,是因为私采铁矿。” 素娥有些茫然,“那他们要运铁石,难道是……”她又想到先前关于前朝余孽的解释,不确定地猜测,“想制造兵械?” “恐怕情况更糟。” “那是?” 黄柏眼神骤冷,定定吐出四个字: “叛国,通敌。” ~ 半个时辰后,马车拐进一户院子中。 韩素娥的鞋袜都丢了,光着脚没法走路,只好任由黄柏将自己抱进屋。 对于和他亲密的接触,她颇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无畏,从起初的紧张到现在的坦然处之,正应了那句“虱子多了不怕咬”。 两人安置后,见韩素娥打量四周,黄柏道:“这院子是今早临时买下的,有些小,将就一晚。” 素娥看着陌生的环境,心中微微异样。 就为了住一晚,便买下了一间院子,这挥金如土的架势,不太像一个商户之子的作风。 以及他能够比所有人都最先找到自己,并从袁姝手中救回自己,其中手段也不是一个区区商户之子能有的。 他绝不是这么简单。韩素娥微微抿唇。 那个叫青渠的随从点了灯后便出去了,在比之前要明亮不少的环境中,韩素娥单薄的身躯便有些无所遁形,尤其是一双光着的脚,无论她怎么遮也遮不住。 黄柏离开片刻,很快返回,拿了双软履放在面前。 他目光维持在她头部以上,声音平静,“你自己可以么?” 韩素娥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能不能穿鞋,自然说可以。 结果她在试图伏身穿鞋时却突然脱力,被抽空力气般浑身发软。 她一个不稳往前栽去,眼看就要扑倒在地上。 一旁的黄柏眼疾手快扶住她。 她似乎听见他轻叹一声,语气含了几分无奈:“还是我来吧。” “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韩素娥辩解。 简直丢死人了。 她本以自己可以动了,结果不知怎地还是四肢发软,方才一瞬突然没了力气。 “要不、要不我等好些了再穿。”她低声道,垂下头看着地上他的影子。 却瞧见地上的影子动了动,向她靠近。 黄柏蹲了下去,闭上眼睛,隔着一片洁白的软巾托起了她的裸足。 素娥羞得要挣脱来,却被他握住脚踝,道了句“别动”。 她不适地蜷起了脚趾,慌乱得不知该看哪儿,感到他的指腹无意蹭过自己足底,轻若羽毛,痒得她一个激灵,浑身触电般战栗,却又分毫不敢乱动。 黄柏半蹲在地,凭感觉帮她穿好袜和鞋,全程没有睁眼,却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鞋履穿好,素娥早已面红耳赤,见他站起身才慢腾腾道了声谢。 黄柏睁眼,面具下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声音照旧平静。 他对她道:“夜深露寒,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没怎么逗留便匆匆转身离去。 院中,青渠不解地看着突然奔出来的公子,以为他有事吩咐。 谁料对方压根没有理他,径直摘下马上的水壶,连饮几口冷水方且停下。 他很想提醒公子,侧屋有烧好的热茶,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公子的心思一向难捉摸,没准儿他就想喝凉水呢。 “青渠,”公子喝了凉水,最终还是开口,“明日一早,先去找个可靠的女婢来。” 青渠老老实实领命:“是。” 公子交代的事,自当重要。 可是他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又想起另一事,有些犹疑,压低声音问:“公子,您要一直戴着那个?” 他指的是面具。 黄柏稍顿,旋即淡淡地嗯了一声。 青渠有些担心,“若是被韩姑娘......” “不会的,”黄柏知道他的意思,打断他,“我已经差人去制作新的了,后日应该就到了。” 听他这样说,青渠便点点头,不再多言。 公子笃定的事,自当不容他们置喙。 第90章 酒酿圆子 黄柏走后,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韩素娥看着脚上的鞋履,心绪难平。 “叩叩” 屋外响起敲门声。 “韩姑娘,公子让我来给您送纸笔写信。” 素娥转头看向门处,扬声让他进来。 进来的是先前那个驾车的随从,好像叫青渠。 他将纸笔放在桌上,然后老老实实退了几步远,恭敬地立在一旁。 “他呢?”她问道,奇怪黄柏怎么不过来。 “公子担心出事,去查探冥宗之人的踪迹了。” 素娥了然,提笔写信,随口道:“哦,还真是亲力亲为。” 青渠没接腔,却心道这事本该交由自己去做,不知公子为何一反常态。 他余光偷偷打量身前这少女,生出浓浓的好奇来,不知对方与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 第195页 据白羽说,他们回燕北的途中,公子突然收到消息,当即便决定折回来,所有人的内心都是震惊的。 不仅如此,觉明给公子用来易容的药泥没有剩余了,情急之下,公子只好带着副面具。 青渠总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怎么不见墨一?” 韩素娥冷不防问。 “墨一和白羽还在监视袁姝等人,姑娘有什么需要,吩咐在下就好。” 素娥突然想起一事,蹙眉道:“我都忘了问,这里是哪里?” 从这里的环境来看,像是她曾经来过的夔州。 青渠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这里是夔州附近的郊区。” 果然,她点点头,将写好的信折了折递给他,“劳烦你了。” 按照黄柏的说法,这封平安书应该在两日就能送到父母手中,而她自己在三四日就可以回家了。 一连几日韩素娥都睡不安稳,今夜得救,她总算可以放下心来,好好睡一觉。 累极困极,她躺下后很快便睡着,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屋外静悄悄的,她揉了揉眼,感到身上总算有些力气了。 掀帘出了内室,看见外间厅堂的几上静静放着叠衣裳,素娥刚拿起来,便听见阵脚步声进来。 “姑娘醒了?奴婢来替您更衣吧。” 一个身材高挑结实,年岁稍大些的丫鬟走了进来,冲她礼了礼,“奴婢叫蝉衣,是这两日来伺候您的。” 她态度恭敬,说话间双手交叠于腹前,眼不乱瞟,也不曾好奇面前之人的身份,看着很是本分。 韩素娥知道这应该是黄柏的准备的,大抵是方便照顾自己,便由她上前服侍。 梳洗好后,素娥问她何时启程,却见蝉衣微微一顿,摇头说不知。 不知?韩素娥疑惑,不是说今早启程吗,这丫鬟怎会不知。 她想了想,出了屋子,见黄柏也在院中,正垂首看着手上的信函,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但不知为何,素娥却觉得他应是在皱眉。 听到声音,他收起信函看来,见是她便问:“休息好了么?” 韩素娥慢慢走到离他三步之远,点点头。 “我们何时启程?” 出乎意料的,他摇了摇头,“今日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素娥惊讶,“那什么时候能出发?” 黄柏看她的眸里闪过抱歉,“恐怕这几日都走不了。” “刚收到消息,昨夜郑县等地发生了地震,通往汴京的几个官道都走不通了。” “派去送信的人,不巧遇上了地震,也折了回来。” 他说完,抬眼却见她愣在原地,脸色发白。 “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沉默。 韩素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双目渐渐失神。 黄柏蹙眉,慢慢走近一步,抬高了声音唤她的名字。 “韩素娥。” 这一声总算让她有了些反应。 素娥迟钝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想到他似乎问了什么,有些掩饰地清了清嗓子:“你方才说什么?” 黄柏静静注视她半晌,看得素娥有些心虚。 “没什么。” 素娥松了一口气,旋即接回之前的话题。 “你刚说郑县发生了……”她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含糊掠过那两个字,“很严重吗?” 黄柏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她的奇怪反应,一边同她解释:“不算严重,但也有些棘手,至少三五日道路才能疏通。” 三五日,这么久。素娥又问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问完她便发觉这话可笑,蜀地最难走,除了官道,怎么还会有其他小路。 果然见黄柏摇头,似乎也无计可施。 那看来这几日只能留在这里等待官道通路了,素娥心中叹气,只是不知家里人该急成什么样了。 “对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她,“这是从袁姝那里拿回来的。” 是觉明给她制的药丸,他们竟然把这东西也带回来了。 “你是怎么拿到的?”她不由惊讶,这东西自从上次用过一回后,就被袁姝身边那个青衣丫鬟收起来了,她昨日想起这个还觉得可惜。 “墨一硬抢的。”黄柏轻描淡写略过了昨夜的一场打斗。 硬抢?那岂不是打了一架? 对方可是从将军府护卫手中劫持了她,韩素娥不免担心:“他没受伤吧?” 却听一声轻哼,“受伤?” “他若是受伤,也不必再回来了。” 素娥无言,同时心中疑窦也越来越深,听黄柏的语气,他手下的人似乎都很厉害,可他不就是个商户之子吗,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镖局的人,功夫都这么厉害么?”她仰起脸,假装好奇。 黄柏闻言沉默,扫了眼她单纯的神色,想了想才谨慎道:“不全是,也有些功夫一般的。” 正逢青渠外出归来,他随手一指:“这个就是拳脚不好,所以只能给我赶车。” 什么? 韩素娥怀疑地看他。 “不信?”黄柏语气微扬,叫住青渠,“我说的可有错?” 正在走路的青渠顿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当素娥以为他会替自己叫屈时,却见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公子说的不错,在下拳脚不好,只能打打杂。” -- 第196页 他提了提手上东西:“比如买买早膳。” 又指了指正在停在一旁的马车:“喂喂马。” 神情格外诚恳,语气格外郑重。 韩素娥无言,拉长音“哦”了一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表示自己受教了。 心里却暗斥一声:信了才怪! ~ 原本定好的行程被耽搁,韩素娥宅在屋子里,因为前几日的遭遇,她并不是很想出门。 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素娥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光,只能去思考袁姝的目的。 但她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 而黄柏不知去了何处,一整日都不在,及至黄昏才匆匆归来,一回来便找到她。 “收拾一下,换个地方。” 虽然惊讶,但素娥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很快便跟着他上了马车。 厢内未点灯,两人很默契地坐在两边,离了一个人的间隔。 虽不知青渠的功夫究竟如何,但他驾起马来确实像个熟练的车夫,马车稳稳地驶着,几乎没有一点儿颠簸。 就这么坐着不说话有些尴尬,素娥纠结一会儿,正准备说点儿什么时,就听他开口问自己今日做了些什么。 这话问出口黄柏才觉得不妥,问一个姑娘日常做了什么,太过于亲昵,但他也是担心韩素娥待在这里感到无聊,才这么随口一问。 不过素娥恍若未察,轻轻道:“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看来的确很无聊,黄柏想了想,“明日带你去永安镇上逛逛,那里店铺不少,你看着挑一些。” “不、不要,”素娥下意识拒绝,黑暗中声音有些慌乱,“我不想出去……” 她害怕又遇到袁姝。 “我陪着你,不用担心。” “可是……”她仍有些纠结,担忧挥之不去。 正巧马车走到了街上,放慢了步子,周遭一片喧哗,道路旁商贩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五彩灯火透过窗棂照进车厢,给两人轮廓镀上一圈霞光。 韩素娥被车外景象吸引注意,一时忘了答他,视线黏在那酒酿圆子的摊位上挪不开。 咦,那是什么呀,看起来怎么那么好吃? “想吃?” 顺着她眼巴巴的目光看去,黄柏了然。 素娥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回头却触及他面具下含笑的眼神,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虽然渴望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但素娥仍要逞强道:“才不是,我只是好奇罢了。” “嗯?” 这一声轻哼,笑音愈深,带着戏谑,竟有了风流韵味。 还说不想出去,黄柏忍笑,吩咐青渠去买。 青渠不仅买了两碗酒酿圆子,还买了一堆吃食回来。 食物的香气混合在车厢内,一闻到这味道,素娥惊觉已到了平日用晚膳的时辰,恰在此时,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在这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响亮。 她不可置信地呆住,随即又听见一声轻笑。 黄柏忍俊不禁,咳了咳才掩住笑音:“再忍忍,等到了地方再吃。” “我不饿!”素娥恼羞成怒,瞪着他,拼命否认,“我一点都不饿!” 黄柏扫她一眼,慢条斯理:“肚子都叫了,还嘴硬。” 涉及自尊,必须捍卫。 素娥不开心地噘起嘴,生气道:“肚子饿了是肚子的事,跟我又没关系,都怪它不听话!” 肚子饿,怎么能怪她嘛。 闻言,黄柏不由扶额,哪有这样强词夺理的人。 虽这样想,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只觉这娇蛮在她身上怎显得如此可爱,连生气都是有趣的,甚至有些忍不住想抱抱她。 他终归舍不得捉弄她,只好认输,煞有介事地附和:“好好好,不关你的事,都是肚子不听话。” “就是!”素娥抱臂,下颌高高扬起,一脸傲娇。 “等到了地方,喂饱它就不叫了,好不好?”黄柏轻声哄道,循循善诱,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他他,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韩素娥呆住,觉得耳根像羽毛轻轻挠过,一阵酥酥麻麻。 形容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来,只觉那声诱哄如此撩拨,让她脑中发晕,浑身飘飘然,如同醉酒一般。 过了半晌,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她心虚地摸了摸红透的耳根,小声道: “好、好吧。” 都听他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要甜甜的恋爱感谢在2019-12-16 20:51:47~2019-12-17 19:5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iwiF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醉鬼 马车在一间三进的宅子缓缓停下。 这宅子在城中,闹中取静,占地虽远不及将军府,但作为临时的落脚地,也算很大了,至少目测一亩有余。 院里站着许久不见的白羽,他似乎久候在此,见了两人便恭敬行礼。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面生的随从,皆着窄袖劲服,身材高大壮实。 素娥见了这阵仗便愣住,疑惑地看向黄柏,不是说只住几日,为何又换成这么大的宅子? “那间太小了,换一个。” “有这个必要么?”她不理解,就住几天而已,用不着这般讲究。 -- 第197页 “有必要。” 黄柏淡淡回她,接着提步走进去,漫不经心打量一圈。 “这个也一般,勉强能住。” 一般?勉强能住? 韩素娥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审视地看着他。 以前怎从未发现这人如此讲究,竟比自己还挑剔,这真的只是个商户之子吗。 她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走进去转了转,见院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井井有条,复而又好奇问,“这宅子是租的吗?” 听了这话黄柏顿住,他似也不知,看向一旁的白羽。 白羽垂首,“回公子,是买的。” 说罢上前,奉上一沓地契房契。 黄柏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递给韩素娥,动作极为自然。 素娥不明所以,下意识接过来,低头一看那地契和给庄宅牙人的酬金条,顿时惊愕。 一万五千贯的酬金? 她算了算,一般酬金是按房屋价值百中取其十五,也就是说这间宅子价值十万贯。 十万贯,就这么没了。 素娥忍了忍,憋住开口抨击这奢侈做派的冲动,默默将房契还与他,却见他压根不接。 “你收着吧,就当是我的赔礼。” 赔礼?素娥不解,“为何要给我赔礼?” 黄柏看过来,眸色温和,“听令兄说,你当日折返是为取送给我的礼物,我猜因为如此,你才不幸遇上劫匪。” 话虽这样没错……她想起那个花了自己一半私房的茶盏,恐怕在躲避劫匪的途中也碎得不成样子了,不由心痛不已。 又听他接着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我的过错。” 他说什么? 韩素娥莫名,下意识反驳,“那怎能怪你?” “你方才饿了还怪肚子,”他凝视着她,半玩笑半认真:“那我也可以这么做。” 闻言,韩素娥哭笑不得,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她摇头,坚持要将房契还他,却看他自然而然地提起两手的吃食。 “我腾不出手来,你就替我拿着好不好?”软语轻哄,带着一点央求。 又是这种语气。 素娥定住。 见她说不出话,黄柏微微一笑,笑过后想起她也看不见,于是提了提手中的东西。 “不是饿了吗,先去吃点东西吧。” 说完不再给她机会,转身朝后院走去。 韩素娥只得跟了上去,赶到他身旁,坚持道:“那你一会儿得自己拿着。” 却听他回她,牛头不对马嘴,“炸螃蟹要冷了。” 她愣住,旋即反应过来:“我说,这个房契我不要。” “好,听你的,先吃糯米糕。” 素娥额角一跳,有些忍无可忍,斥道:“我什么时候说先吃糯米糕了?” 这人竟是这样,她真是看走了眼。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到了后院的水榭里,白羽早已将一架矮案几放在露台的木板上,旁边安置了两个软蒲团。 在韩素娥不依不饶地攻势下,黄柏置若罔闻,毫不受阻地将吃食搁置于几上,然后端了碗酒酿圆子给她。 修长如玉的五指托着瓷碗,碗中五彩软糯的圆子飘在汤上,酒酿发出一阵甜醉迷人的香气。 他清亮如水的眸子扫来,示意她接下。 韩素娥正对着露天庭院,此时突然发觉他原本束起的长发不知何时散了一半下来,就这么慵懒地披在肩上,先前的窄身缺胯衫也换成了广身长袍,宽大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优美的腕骨。 偏他身后的夜幕升起一轮皓月,入了这景色。 面具遮了他脸,但素娥直觉他是笑着的,亦或微微扬眉,无声邀请。 她无法想象。 美色误人。 素娥脑中迸出这个词,美色二字本与他毫不相干,但此时此刻,他眸中光彩让人无法拒绝。 她像被蛊惑一样缓缓抬手,动作迟滞地接过瓷碗。 酒酿的醇香,糯米的甜美,萦在她鼻尖。 脸上忽地发烫,她低头舀起一勺糯米圆子,放进口中慢慢嚼着。 清甜芬芳的味道化开在舌尖,直直化入了她心底。 如此醉人。 没错,是醉人。 可当真是美色误人,韩素娥一时竟忘了问他戴着面具该如何饮食,也忘了自己沾酒既醉的事实,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把这碗中的甜酿当成是能醉人的酒水。 所以直到她吃完一整碗酒酿时,黄柏才察觉出一丝不对来。 一开始,她坐得还算端正,神色正常,眼神清明,只是一言不发,一勺接一勺地舀酒酿吃。 黄柏以为她还在为房契的事情生气,蹙眉思索了片刻,再抬眼时,那碗酒酿圆子已没了一半。 渐渐地,她动作越来越迟缓,但对酒酿的渴望愈发浓烈,最后直接扔了勺子,抱起碗豪饮起来。 黄柏仔细打量她,这才发觉她脸颊染粉,神色微醺。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透着一股子迷离,水光盈盈,隐有媚态。 而起初端正的坐姿也变得东倒西歪,她懒洋洋地撑着腮,半倚在矮几边缘,像没了骨头。 那不自觉勾人的眸子扫过来,让黄柏心中一紧,暗道不妙。 失态至此,她显然是醉得不轻。 -- 第198页 他当下决定唤蝉衣进来,却忽闻她吃吃发笑,嗓音绵软。 “黄柏……” 嘟囔一声,韩素娥有些不满足地要求,“我还要吃酒酿圆子。” “快给我!”她向他伸手,毫不客气地索要。 “你醉了,不能再吃了。”黄柏同她解释,一边悄悄将自己的碗往身后藏。 没料到醉了酒的她仍是眼尖,敏锐发觉他意图。 登时不满地拍了拍桌子,嘴巴一翘,便开始嚷嚷:“不准藏!” “给我——” “给我嘛——” “我的酒酿圆子!” 她醉得不轻,竟大胆到撑起半个身子向前倾去,想要夺他手里的酒酿。 叮铃咣啷挥倒一片碗碟。 见够不着,就愈发胆大妄为起来,干脆爬上了案几,猛地凑近他。 “韩素娥,”黄柏一把握住她手腕,眸子幽沉,“老实点儿。” 跟醉鬼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韩素娥又岂会理他,自顾自往他身后寻,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摸索着,无意中频频擦过他腰腿间。 黄柏背上浸出薄汗。 场面太过混乱,他一时便也不敢唤人进来瞧见。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在这短暂的犹豫间,韩素娥找了半天没找到酒酿的碗,竟然脾气上来,生气地推了他一把。 不知是不是酒壮人力,这一巴掌牟足了劲儿,黄柏猝不及防没稳住,直直向后跌去。 扣在她腕间的手顺势将她也带了下来。 “砰咚”一声,两人滚到在地上。 顾不上后脑的痛,混乱间他忙要推开骑在身上的她,却怎么也推不开。 其实单凭他的力量,很容易便能推开,但总因为顾忌着对方,便不好下重手。 这就给了韩素娥极大便利,她一占上风,骑坐在他身上,面带不善地睨视着他。 这人可小气,酒酿圆子都不肯给她吃。 还给什么乱七八糟的房契,她才不稀罕那张破纸,她要酒酿圆子。 黄柏沉默,然后温声道: “韩素娥,你先起来好不好。” “你起来,我就给你酒酿圆子。” 他这么说,她总该听话了吧。 “不好。” 韩素娥冷不防捧住他脸,一眼不眨地盯着看,格外认真。 她专注的目光在他的面具上逡巡片刻,当黄柏直觉不妙时,突然眼前一暗,见她俯下身,贴在银色面具上,与他咫尺相近。 撒娇般蹭蹭,而后低声呢喃:“我还想要你。” 说完,轻轻吻住银面上的唇。 一个甜醉的吻。 面具下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充满震惊和无措。 馨甜混着酒香传来,几乎也要熏醉他,这从未经历过的场面让他心跳加速,气息不稳。 脑中乱成一团,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劝说,在引诱他趁机将错就错。 那双素来清冷幽静的眸子有片刻失神。 但只一瞬。 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眸中褪去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撑起身,掰开她紧紧抓住自己前襟的手,语气恢复冷静,还有些生硬。 “你醉了,先回去休息。” 话音落下,见她又不满地哼了一声,“不——” 没完没了揪住他衣角,她口齿不清,“我、我呀——才不要回去、嗝、不要、不要回!” “我要和阿——黄一起!” “阿黄是谁?”黄柏蹙眉,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阿黄——”她笑嘻嘻,眼睛弯如月牙,“——就是阿黄,和我家前门的大黄一样,嗝,从来不叫,但是很、很威风!”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的形容。 黄柏太阳穴突突直跳,良好的修养告诉他不要和一个醉鬼计较。 懒得再同她废话,他抽出被揪住不放的衣角,起身准备出去喊人来。 但他低估了韩素娥撒泼的本事。 平日里的矜持与端庄全都没了,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见他走,便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胳膊,软软哀求: “不要,不要离开我。” 似乎是害怕极了,她眸中竟然泛起水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消瘦的肩胛像脆弱的蝶,轻轻颤抖着,期望他的安抚。 黄柏心又软了,猜她这样子应该是又想起了前几日的事,语气缓下来,哄道: “我去让蝉衣来陪着你,好吗?” “不要她,”她固执地摇头,双眸迷离,水光荡漾,偏神情天真极了,“只想要你陪着我。” “为何?”他当她只是神志不清,随口问。 “最喜欢你啊。” 最喜欢你啊。 话音落地,心有一瞬的停摆。 醉鬼的话最不可信,但也最可信。 黄柏选择相信,他顿住,垂眸望她。 为什么?他无声地问。问她,也问自己。 在她面前,他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商户之子,一个长相平庸的寡言少年,甚至脾气不算温和。 她为什么会这般亲近自己,仅仅是因为救了她几次吗? “为什么?”韩素娥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涣散的眼神逐渐收聚,慢慢看向他,像酒醒了。 唇角却高高扬起,仿佛看见极为喜爱的事物一样愉悦。 -- 第199页 手指戳了戳黄柏额前,指甲碰在面具上,清脆的声响。 “你呀——” “虽然大家都说你长相普通、家世平庸,”她顿了顿,意外地口齿清晰,没有卡壳,“还不苟言笑,但我韩素娥——” “——岂是如此肤浅之人。” 说完,她脑袋煞有介事地点了点,一脸严肃,让黄柏疑心她是不是压根没醉。 “我觉得你——” 猛地拍了他一巴掌。 “甚好!” 这一巴掌软绵绵的,毫无力气,黄柏却被她拍得有些发晕,又确认她确实是醉得不轻。 “别闹。”他捉住她手腕,虽是责备的语气,隐在面具下的唇却忍不住上翘。 夸人哪有这般先抑后扬,把人的缺点说了个够,才肯说一句甚好。 然他只听进去那一句甚好。 甚好,她说甚好。 “你啊……”他轻叹,尾音微不可闻。 墨色的眸子浮上浅浅笑意,深邃瞳孔中闪着星光,漂亮得引起她的全部注意。 韩素娥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 多么漂亮的眼睛啊,哪怕是醉了,她也这么想。 醉了酒,头脑混混沌沌,乱七八糟的想法横冲直撞,控制不住,荒唐又奇幻。 这双眼睛,这么漂亮,却又这么熟悉。 凝视着那双眼睛,有什么画面迅速闪过她脑海。 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 是梦境,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 黑云压城,翻墨遮山。 石碑,刻字。 玄衣人。 一道白光在韩素娥眼前划过,霎白如昼,似曾相识。 轰隆一声,雷鸣从远处传来。 雷声让她有了短暂的清明。 她一个激灵,猛地伸手推开他脸,跌跌撞撞往后退。 “你——” 你不是黄柏! 冷不防被她呼了一巴掌的,黄柏莫名,正要问她怎么了,耳边传来一声绳索绷断的声音。 他反应慢了一瞬,接着脸上一凉,银白的影子从眼前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徐徐夜风吹来,拂过他面容,十分久违。 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安静了。 韩素娥倒抽一口冷气,双目滚圆地瞪着他。 “你、你是——” “谢景淞?!” 第92章 始乱终弃 素娥做了冗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似乎调戏了黄柏,对着他又抱又亲,还说不嫌他出身卑微容貌普通,她甚是心悦。 结果黄柏微微一笑,笑着笑着,那脸上像瓷片一样突然开裂,哗哗啦啦掉下碎片,就像皲裂的树皮,剥开后露出另一张脸来。 那脸的模样说不出的怪异,一会儿像下凡的谪仙,一会儿像凶煞的鬼神,反复交替,又突然凑近,她吓得大声惊叫,四肢发软。 梦境过后,韩素娥便遁入黑暗,当醒来时头还有些昏沉,窗外照进的一束光刺得她眼睛一眯,她呆呆地躺了半晌,一时半会儿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几息之后。 她好似想起什么,猛地坐起身来,手脚僵硬地抱住被衾。 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她闭眼,蹙眉回想。 自己好像吃了很多酒酿,然后—— ——然后她醉了?! 醉了之后呢…… 一些支离的片段闪过她眼前,渐渐被复原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醉酒,撒泼,打掉黄柏的面具。 那攥着被衾的指尖微微发颤,日光一晃一晃,照在素娥的身上,她脸色渐渐变白。 天,她干了些什么…… 作为一个闺阁女子,她不知羞耻地轻薄了一个男子。 等等! 她瞳仁一缩,感觉自己似乎遗漏了另一个重点。 是什么来着,素娥紧紧地闭眼,用力回想。 遮住眸子的眼睫一颤,她记起来了,昨夜,她看见黄柏的眼睛,晕晕乎乎间,不知为何想到了几月前的噩梦,惊慌间挥掉他的面具,露出了一张脸。 那张脸—— 韩素娥剧烈喘息一声,心跳窒了一瞬,又陡然加快。 那张脸,不是黄柏,而是那场惊梦中的玄衣人,她猜测中的,镇北王府二公子,谢景淞。 怎么会这样...... 是他冒充黄柏? 可他为何要冒充?还救了自己,自己与他毫无交集,他为何不顾麻烦来救自己? 又为何冒充得如此之像,连她都骗了去。 素娥脑中纷乱,心乱如麻。 不对,她猛地松开被衾,脑中闪过一个点,快得仿佛抓不住。 太像了,身形,声音,语气,以及与自己的熟稔程度。 还有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到底是哪里...... 素娥突然僵住。 她慢慢直起身,神色怔忪,眼神空洞。 如果说,自始至终,与她相处的,一直都是谢景淞呢? 谢景淞,就是黄柏,黄柏,就是谢景淞。 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黄柏身上处处存在的不同于身份的违和感。 以及他与世子间非同寻常的关系。 这一切疑点,都迎刃而解。 怪不得他区区一个商户之子,能文能武,不似普通人。 -- 第200页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什么黄柏,而是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 她方寸淆乱,慢慢俯下身去,将头久久埋入衾被,记忆如同解谜般,一段一段地展现在她脑中。 昨日不清醒之下,韩素娥下意识喊出谢景淞三个字,话出口后突然清醒了一瞬,发觉一丝不妙。 果然,之后便听他语气冷淡地问自己,为何会认得他的真容,并一步一步地靠近。 韩素娥在清醒和混沌之中,选择闭上眼,假装昏了过去。 后来她听见一个声音从院外响起,是熟悉的墨一,他高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黄柏便停下了动作。 之后,她迷迷糊糊真的昏睡了过去。 墨一说了什么来着?素娥回忆着。 他好像说:公子,请放过她? 放过她? 难道黄柏当时想对自己不利? 她被这个猜测惊住,有些愣怔。 他会吗? 她的心微微乱了,她知道黄柏不会,但谢景淞呢? 正想着,听见一声推门而入,蝉衣走了进来,看见她道: “姑娘醒了?公子让奴婢来喊你用早膳。” 素娥心里一惊,下意识拒绝:“我不去!” 蝉衣有些纳闷,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要尽职尽责地传达消息,“公子说,昨夜收到了汴京传来的消息,有要事要同您相商,所以请您务必前往。” 素娥抬头,汴京有消息了!是将军府? 她神色一振,又马上跨下去,有些警惕地看着蝉衣:“什么消息,怎么不直接让你传话过来?” “奴婢不知,公子只说让奴婢请您过去。”蝉衣老老实实道,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韩素娥盯了她一阵才收回视线,内心交战良久,慢慢吞吞下了床榻。 “先......替我梳洗吧。” ~ 蝉衣将她带到院门口就停下了。 “姑娘,到了。” “你不进去?” “公子有令,让奴婢在门口候着。”她深深垂首。 素娥有些退缩,她刚想说不去了,便见身后出现一个身影,是青渠。 “韩姑娘,公子久候多时,请进去吧。” 他一抬胳膊,好巧不巧,拦住她的退路。 韩素娥有些恼,盯他半晌,见对方无动于衷,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干脆扬起下颌跨进院里。 怕什么,她怕什么,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只是一进院子见了那人背影,还是忍不住猛地低下头。 素娥在心里默默打算,她只要不看他的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不就好了。 或许,他压根就还戴着面具,同她一样想装作无事发生呢。 韩素娥心定了定,低着头慢慢走到他跟前,视线慢慢出现一片月白色的流云衣角。 衣角动了动,是他转过身来,一道淡淡的目光落在她头顶。 她心口一跳,在他开口前,突然快速抢白道:“昨日实在是对不住,我一时忘了自己一沾酒就说胡话的事情,结果有些失态了,虽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恐怕对你造成了一定的困扰,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特意强调了“不记得”三个字,以及最后的那句“不要放在心上”。 对面沉默了一阵,似打量她良久,突然开口:“你脖子怎么了?为什么垂着头?” 韩素娥僵住。 “有点、有点不舒服,低着头更舒服。” “是么?” “……嗯。” “我看看。” 他说着突然靠近,隔着袖口托起她的脸。 “你——” 素娥吓了一跳,猛然被抬起头,刚要闭眼,却看见一张银色的面具,面具后是那双熟悉的眸子。 惊呼声被咽下,谢天谢地,他戴了面具。 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手脚发软地推开他,坐下来道:“我饿了,我们用早膳吧。” 说出这句话时,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妥。 “好。” 素娥心里慌乱,自顾自先他坐下,拈起勺子舀了口粥喝,打量着桌上饭食。 那口热粥还未咽下,才后知后觉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对,他戴着面具怎么用膳? 似是回答她心中疑问,“啪嗒”一声,对面那副碗筷旁突然放下一个东西。 她余光瞥见,只觉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他、他摘了面罩! 素娥僵硬地举着汤匙,保持着低头咽汤的姿势,不敢去看。 她突然痛恨昨晚的自己,为何要冒冒失失地喊出“谢景淞”这个名字来,否则如今她还有辩驳的余地,不至于有暴露自己的风险。 若他发现自己还知晓世子的秘密…… 素娥不敢想下去了。 汤匙碰撞在碗底的清脆声音让她回过神来,素娥尴尬地看着碗底,发现碗中空空。 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过碗添了些热粥。 “谢谢。”她慢吞吞接过,头仍旧不抬。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了吗?” 对面突然开口,语气沉淡,不辨喜怒。 “什……么?” “你一直低着头,不肯看我,是生气了么?” 素娥默了默。 “还是说,你打算对我始乱终弃,在轻薄了我之后?” 韩素娥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岔子了。 -- 第201页 他在胡说些什么? “什么始乱终弃,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咬住唇,闷声道。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手中玉勺无聊地搅着米粥。 “你昨日还说非我不可,隔了一晚便弃之如敝屣了吗?”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听了这话,素娥恼怒,也忘了顾忌,想都没想辩驳道:“我可没说过这话。” 什么非他不可。 “是么?” “没有!”她言辞坚决。 “可你不是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他尾音扬了轻谑,“怎么,现在又记得了?” “......” 原来挖的坑在这里等着她。 素娥有些恼火,明明欺骗人的是他,为何现在反而沦到自己心虚,她又做错了什么吗? 她沉默半晌,一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是的,我突然记起来了。” “我记起了我做的那些蠢事,也记起了我看到的荒唐场景。” 她语气似嘲,仍是不肯抬头看他,“当然,我也听见了您的手下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我现在还坐在这里,是不是该感谢您手下留情呢?谢二公子?” 闻言,谢景淞神色微变,下意识辩解: “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换来她不置可否地嘲笑,他蹙眉看她良久,站起身:“你怕我?” 这个昨日口口声声说心悦他的姑娘,现在又翻脸不认人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有了情绪。 受不了这种氛围,韩素娥干脆抬头直视他。 视线触及对面的人,她心头窒了一瞬,猝然挪开目光。 心怦怦跳着,按捺不下去。 但她终究冷静下来,语气含愠地反问,“我不该怕吗?还是说我该扮成盲人,假装看不见你的脸?” 谢景渊沉默了,在素娥看来,大概是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才见他缓缓走近了,同自己开口:“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 直接问他? 素娥挑眉,不知他这话何意。 她可以问吗?而他又愿意解释吗? 话到嘴边,变成一句“我敢么?” 谢景淞揣度出她语气,像哽住鱼刺,心下一阵苦闷。 以往人人敬他怕他,他觉得没什么不好,现在却不希望她同别人待他一样。 而本该是他质疑她的场面,现在形势一转,节节败退的人变成了他,步步紧逼的人变成了她。 他轻叹,悬在她头顶的手几欲落下,终是收了回去。 再开口,那声音低了下去。 “你不敢问,却敢冲我使性子。” 分明有恃无恐。 又来了,他总是想着法子将话题绕到那上面去。 “哦,那还真是对不住了,”素娥语气轻嘲,“我脾性本就不好,谢二少莫非不知情吗?若是受不了,又何必来招惹我。” 她撇过头,不愿看他。 称呼一句话变一个。 谢景淞语气平静:“谢二少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黄柏。” 素娥气笑,简直佩服他这颠倒黑白的能耐,迅速扫他一眼,“黄柏可不长你这样子。” “我不长这个样子,就不是他了么?” 谢景淞拿起面具,缓缓覆在脸上,只露出那双漂亮的眸子,“那天晚上救你时,难道你是凭长相认出我的吗?” 他话有所指。 素娥抬头,看向他,那双清漆的眸子,明明是深幽如潭,却好像燃着火星,以燎原之势,灼烫着她的心。 她想起那日在伎馆两人亲密无间的姿势,一时心跳失衡,丢了魂。 藏在衣袖下的指尖纠在一处,掩饰着心中的紧张、羞恼、悸动。 谢景淞放下面具,托腮,好整以暇看着她,唇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韩素娥不知道他在瞧什么,又为何瞧了那么久,坐立难安。 她暗自呼出一口气,想了想,率先问:“那你,为何要假扮他人?” 这问话本是掩饰尴尬而问,没指望他实话实说,结果出乎意料地,听到他痛快解释。 “你知道的,我的身份不允许我随意进京,”谢景淞没什么犹豫就同她坦白了,一边说,一边倒了杯热茶汤,“但我必须要解决辽人暴毙一事,以及——”他顿了顿,继续道:“——盯着进京的辽人使团,不让他们生出事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事,需要我暗地去做,你想听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只不过说来话长,我——” “我不想听!”素娥适时抬手止住他,识相地拒绝了,“别说了。” 她才不要知道他的那些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这个道理,谁不懂呢。 谢景淞识趣地闭嘴,他将茶杯推至她面前,两人的指尖短暂相触,素娥很快缩回手,引来他似笑非笑一瞥。 她视线落在他衣襟上,就是不往上挪动半分,听闻解释,半晌才清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问:“哦,所以若不是我发现,你打算一直骗我到天荒地老么?” 对面沉默。 果然。素娥自嘲一笑,若不是她偶然发现,那自己大概会像个傻子一样,一直到最后,也不会发现,曾经让她悸动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 第202页 她抬眼,终于认认真真地看向他。 多么出众的人啊,几乎是她见过生得最完美的人,只是坐在那儿,就能夺走他人的视线。 “所以,你不愿同我再见,也笃定了,我们不会再见,于是,便可以一直欺瞒下去,”她声音干涩,说得有些艰难,“对么?” 此话一出,谢景淞便知道她误会了,眉宇凝了凝,“没有,不是。” 语气带着自己察觉不出的焦急和懊悔。 “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他眼睫垂了垂,复而抬眸静静注视她,声音很轻,“我无不渴盼见到你。” “我承认,我在逃避和犹豫,以为日后可以再告诉你真相。” 他诚恳而认真,一句接一句地解释,好像害怕一旦停下,就会让她走掉。 “但我从未想过与你就此而别。” “素娥,”他叫她名字,第一次,像羽毛撩过她的心尖,蕴含了百种意味,“其实我私心,还妄想同你有更多纠缠。” 听到这些话,素娥心底颤了颤,血液仿佛轰然而上,若有面镜子,她该瞧见自己这副羞人的模样,面上飞霞比身后远山上枫林还惹眼。 她甚至在心中升起一股难以置信,一方面,他分明只比自己大两岁,为何哄起人来,能让自己羞也不是恼也不是。 另一方面,明明经历了前世,她怎该如此禁不起撩拨。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我没有立场责怪你,你本就没有义务向我坦白一切,毕竟你还救了我,是我应该感谢你。” 谢景淞沉默,凝望她,察觉出她的生分。 他有点无计可施了,王府教他上马杀敌,教他运筹帷幄,却从未教他如何讨人欢心。 其实他还想问,为何昨夜在看见他的脸时,她就直接喊出了自己的真名,为何她会知道谢景淞这个人,明明与她从未有过交集。 但他不能心急,不能再吓着她。 素娥垂着头,却瞥见他腰间的一柄剑,想起昨夜,他一步步逼近自己,质问为何认得他。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在行宫恭房里他的眼神,凌厉而冰冷,她毫不怀疑,下一秒他会行灭口之事。 走神间,突然见他解了宝剑,砰地放在桌上,横在她面前。 她脖子一缩,下意识便主动开口解释: “昨晚,我、我认得你,是因为曾经梦到过你。” “梦里有人唤你谢二公子,我就知道那是你,也记下了你的样子。” “所以,我才会喊出你的名字,因为你的脸,与梦中那张脸,一模一样。” 不知不觉间,她一口气解释了一堆话,末了又瞥见那把长剑,有些迟疑,“你……信么?” 她毕竟撒了慌,本就闻所未闻的经历加上谎言,半真半假,听起来格外不真实。 抬眼,注视着眼前的人,从他俊美深刻的五官缓缓扫过,她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皮囊,漂亮而不俗气,每一处都刚刚好。 他的姿态就像一朵幽雅的雪莲,还是长在雪山尖儿上的那朵,瞧着高不可攀,眼下却坐在她对面,伸手便能够着。 然后那朵雪莲开口,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他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 状态不是很好,就先这样吧。 流感击倒了我,连打了三天针,每晚发烧惊醒,明天还要继续挂针,心累。 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这几天感冒的太多了,我去打针一个输液室里的人挂的全是一种药,前天晚上半夜去医院还碰到不少一样发烧的,晕了。 病好了一定要锻炼身体,我不能再当肥宅了,我的裙子全穿不得了! 第93章 愿赌服输 不知为何,素娥觉得一开始他的打算并不是这样,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昨晚他第一反应便是逼问自己,而不像此时这般,如此轻描淡写地掠过。 他真的信了么? 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夹着一只汤包放进她面前的碟子中。 韩素娥抬眼,见他已放下筷箸,扬了扬漂亮的下颌,冲自己微微一笑,带着些许安抚。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很难将那个沉默寡言的黄柏与眼前这人联想在一起。 在她的印象里,前者是沉默而低调的,就像被一层灰浅浅地蒙着,隐在角落里毫不起眼,只有熟悉后才能发现那平庸表象下的不凡,所谓静水流深,不露锋芒。 而与黄柏相比,谢景淞则是完全不同的。 单从容貌来看,他便足够张扬。 眉眼如画,冰肌玉骨,像挂在墙上的山水丹青,隽永而优美,却清冷一片,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意味。 但多打量几眼,就发觉他并非当真是谪仙那般不食烟火的,一举一动随性而散漫,没有半分刻意。 你以为他是温润清和的,过一会儿却又发觉他是锐利的,光芒夺目又刺眼,含着一股迫人的气势,甚至隐隐流露出矜傲的态度,但不会惹人反感,甚至会觉得他本该如此。 黄柏与谢景淞,是云泥之别。 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感觉,就比如那双曾让素娥觉得过于漂亮的眸子,在黄柏的脸上总有些突兀,此刻换成这张脸,便让人恍然大悟,感慨原来应该如此。 所以当素娥面对谢景淞时,并非像先前同黄柏相处时那样自在,即使对方的神情比之先前要更加的生动,更加的温和。 -- 第203页 明明是同一个人,她却忍不住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疑心自己要么上当,要么在梦中。 只是换了张脸,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碟子里的汤食被慢慢吃完,韩素娥慢腾腾放下汤匙,视线不免又落在桌上的长剑上,眼神里有几抹警惕。 那是一柄坠着蓝玉的长剑,乌木剑鞘镶着金缕,古朴而华美,之前没从未见他佩过,今日却见他特地佩上,莫非是...... 谢景淞知道她又误会了。 先前他见她多看两眼,以为她好奇,便拆解下来,想拿它哄她。 结果却被以为是用来威胁她开口的。 他有些悔意,悔不该昨夜那般反应过度,终究是吓着了她。 想了想,他道:“可曾听过龙泉剑?” 素娥愣了愣,“这把?” 她突然想起,前世曾在饭后茶余中听闻一个传言,说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有一柄绝世宝剑,相传为千年前欧治子为越王勾践所铸的龙泉宝剑,传闻此剑光华耀眼,可斩尽世间万物,无人能敌。 似乎真的如同传言那般,在乾定二十五年的那场大战中,谢景淞手持宝剑以一敌千,带领军队杀敌数万,让朝廷和辽人都闻之胆寒,不敢再同他交锋。 一想到这些,她一时倒忘了其他的,生出几分兴趣来。 见她有兴趣,谢景淞缓缓拔剑,露出雪亮的剑身,银面如水如镜,星华流转,在日光下一闪,有几分晃眼。 韩素娥瞧着这柄传闻中的宝剑,剑身下方有繁复的雕刻,古老的纹路隐隐流光,几颗镶嵌的宝石如同星辰般排列着,构成了一个神秘的图案。 她伸出指尖,试探地碰了碰剑身,“这是……纯钧?” 却见他长眉一挑,不置可否地反问:“纯钧?很像吗?” 难道不是吗? 见他看来,素娥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眸,随口扯了谎,“越绝书里提到过这柄宝剑,我见它十分不凡,有些像那上面描述的样子……” 话音刚落,听他否认。 “不是。” 嗯?韩素娥讶异。 谢景淞抬手抚过剑身,视线落在那处纹路上,“这就是现今的剑,铸剑师确实是龙泉人,也存了仿照纯钧的心思,所以会有些相像。” 他转开视线,投向她,“但和那把千年古剑还差得远。” ……竟然是这样? 韩素娥噎住,合着前世那些听起来煞有介事的传闻不过也是假的,她还当消失已久的千年古剑真能流传至今,且经历千年仍能使用。 果然传言不可信,不可信。 可是,这柄剑确实会如传言所说,斩杀万千性命,让敌人闻之丧胆。 素娥看着它,渐渐明白过来,并非是人靠宝剑变得厉害,而是剑凭借主人才得以扬名。 但她有些难以想象,此时这柄还光亮如新的宝剑,以后将锋利无比,割下无数头颅,歃饮无数鲜血。 当然,她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清冷如雪的人,如何挥刀马上,盔甲染血,成为宋辽军队口中的煞神。 想着想着,她默默往后避了避,引来谢景淞的注意。 以为她怕了这锋利之物,他下意识解释道:“这剑尚未开刃,不会伤人。” “未开刃?”韩素娥不解,随口问了句:“那你带着它做什么?” 当配饰吗? 闻言,那收回长剑的手顿了顿。 谢景淞难得犹豫了一下,纠结再三,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本想用它来吓唬你。” 确实也达到了效果。 吓唬她? 得到这个回答,素娥有些始料未及。 见她盯着自己,谢景淞有些后悔接腔,却不得不继续照实解释:“你知晓了我的秘密,我本想——” “——假装威胁你。” “威胁我……做什么?” 他默了默,“威胁你暂时留在我身边。” 闻言,韩素娥蹙了蹙眉,不高兴道:“你答应过我,要送我回汴京。” 她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你现在想反悔?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并非如此。” 谢景淞收回宝剑,想着天亮时收到的消息,斟酌再三,方开口道:“不是我不愿送你回去,而是你——” “——最好不要回去。” 在她不解的注视下,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纸折的小卷递过去,“这是汴京传来的消息,你看看吧。” 素娥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手忙脚乱地去看那纸条,看完第一眼便心里一个咯噔。 白纸黑字,赫然一行大字: 将军府已被禁军围封,可按计划行事。 她以为自己眼花,拿到近处,一个字一个字的盯着读。 “将军府……被、被禁军围封?” 如一道晴天霹雳,炸穿她耳边。 她双唇顿时失了血色,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距离前世将军府出事,明明还有五年之久!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早…… “先别急,”谢景淞沉静的声音响起,宽慰道,“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糟糕,我已经派墨一去打探消息了。” “这个消息并非是给我们的,”他抽出她手上的纸条,迫使她看着自己,“今早我的人发现一只信鸽飞往袁姝等人藏匿的方向,就截了下来。 -- 第204页 “看内容,可能是给他们的。” “一定是。”韩素娥喃喃道,她已经看到纸条右下角一个眼熟的紫藤图案,虽然简化了不少,却与那个侍女手臂上的图案很相似。 看纸条上的语气,这件事与他们一定脱不了关系,像是在算计之中,难道是他们先前要求父亲做的事对父亲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墨一多久能带回消息?”她焦急地问,恨不能飞回汴京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半天。”他欲揽住她肩,动了动手终是忍住,口中安慰她: “放心,很快的。” 也只能先等消息了。 素娥压下心中慌乱,咬唇让自己冷静下来。 若家里真的出了事,她必须足够镇定,才能帮到家人。 接下来大半天的时间是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 素娥心绪不宁,虽然勉强冷静,但对家人的担心像悬在心中的石头,她坐不住,焦虑地在院中踱来踱去,回忆先前与袁姝等人相处时的蛛丝马迹,试图找到什么线索。 同一个庭院中,谢景淞本对着一卷书打发时间,看似专注,余光却一直默默地注意着她,观察许久,心中不免微动。 他本是遇见什么事都不会慌张的,此刻似乎受她影响,也莫名有些焦虑。 叹了口气:“素娥,同我对弈一局吧。” 谁还有心思对弈。 素娥转身,下意识要拒绝,却听他接下来的话。 “若你赢了,无论将军府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帮你解决。” 他帮自己解决? 素娥起初没有放在心上,并不相信仅凭他个人就有能力解决将军府的事,即使他确实很厉害。 见她兴致缺缺,他换了种说法,曲肘,好整以暇地托腮。 “若你赢了,我会以镇北王府的名义,倾尽全府之力,替你解决麻烦。” 这话如雷贯耳,成功地让素娥刹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她有些不敢相信。 以镇北王府的名义? 那,岂不是,真的有希望救出家人? 她缓了好一阵,回过神来。 “若是……我输了呢?” 谢景淞望着她: “输了,就听我的话。” 不知想到什么,那好看的眉眼突然漾出一丝生动的涟漪。 “我让你留下,你便得留下。” “如何?”他勾唇,笑得轻闲,“敢赌么?” 韩素娥沉默,一时拿不准他的意图,不知该不该答应。 他的提议太让她心动,若是将军府真的出了什么事,必定是孤立无援,而镇北王府的相助无异就是一线希望。 或许,镇北王府真的是唯一能够对抗朝廷的势力。 即使有一丝希望,她也要抓住。 良久的思索之后,韩素娥抬眼,一咬牙:“我赌。”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景淞点点头,释出一抹浅浅的笑。 棋盘被很快准备好,两人落座在两侧。 素娥心中有些忐忑,抬眼见他毫无压力,轻松而随意。 “我执白子。”谢景淞说,打算继续秉持上次对弈时的礼让。 但这次韩素娥没有接受,摇头道:“掷骰子决定吧。” 这场赌约,对她没太大弊处,反倒是他牺牲诸多,怎能让她占尽便宜。 谢景淞本想提醒她上次的对弈中他未曾发挥出一半的实力,他其实不忍见她失望,想给她多一些机会。 但见她态度坚决,不由分说拿起了骰子。 他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相比没有底线的退让,或许此时的她更需要公平与尊重。 两颗骰子被同时掷出,滴溜溜地转,最后分别停下。 韩素娥运气不太好,是小点数,执黑子。 她平静地拿过装着白子的棋盒,抬手示意: “请。” 谢景淞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拈起一枚白子,很快放在棋盘上。 一来一回,素娥也落下一子。 相比上一次,她明显慢了许多,每一步都很认真的思考,再三斟酌才肯确定位置,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的漏洞,极其谨慎。 与她相反,谢景淞思考的时间很短,甚至在一开始没怎么花费时间,几乎在她落子的下一瞬就做出决定。 素娥起初还有些惊愕,在她的猜测中,他的真实水平应该会比上次所表现的高上不少,但也至于到这种轻松应对的程度,她没想打他如此自信,心中多少有些质疑。 直到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棋风与上次相比完全不同,简直是天翻地覆。 上一次她处处紧逼,他死守不动。 这一次防守的人变成了她,而他一改风格,来势汹汹。 他步步为营,不紧不慢地击溃她的每一处防线,识破她的每一个意图,顺便又布下一张牢固的捕网。 素娥手心渐渐渗出了汗。 她轻敌了。 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应对这场战役。 两人来来回回,下了半炷香的功夫。 韩素娥心里的感受,是从未下过这么艰难的棋。 虽不至于彻底丢盔弃甲,但那种处处被牵制的感觉实在难受。 他似乎能窥破她的心思,将她暗中布局的线挑得一干二净。 -- 第205页 渐渐地,她落子越来越慢,棋盘上黑子凝滞着,进退两难,苟延残喘。 素娥在间隙中抬头,见对面的人仍是一副轻松的模样,似乎全局皆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个看着比自己大了一两岁、实际上比她还要小的人,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十几个回合之后,胜负已定。 素娥吐出憋在心中的一股浊气,看着局势明显的棋面,有些苦涩。 毫无疑问,她输了。 挣扎了很久,还是输了。 谢景淞早已料到这结果,没什么反应,只是担心她的情绪,盯着她看了半晌。 其实他并不在乎胜负,但见她如此郑重,于是也认真地放在了心上,好好地走了每一步棋,否则于她而言便是一种羞辱。 只是结果不太好看。 “有幸与谢二公子对弈一场,见识到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见我棋艺不精,还当琢磨。虽惨败,受益良多。” 素娥认输,嘴角有些无奈。 她伸手握住一杯热茶,暖了暖凉透的指尖。 谢景淞不是很喜欢她这种客气又疏离的称呼,但什么也没说,只道:“你并非技不如人,只是心绪不宁。” 他并非宽慰,而是实话,在他看来,她确实水平不错,属于佼佼者,若发挥得好些,或许能与自己勉强平局。 但这话他不敢再说了。 他的话韩素娥不会全信,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她输给他的事实。 她不是没输过,也不是输不起,既然全力努力过,便无悔无憾,坦然接受结局就好。 “愿赌服输,按照约定,接下来我会听你的安排。”她咬了咬唇,轻声道。 这话说得挺干脆,闻言,谢景淞抬眼看她,见那盈盈的眸子望过来,心中一个触动。 那双美丽的眼睛乍一瞧着没什么异样,但仔细探寻,被强忍着的失落已凝成雾气,将眸里染得水蒙蒙一片,如微雨湖面。 水汽弥漫出去,微挑的眼尾也沾了粉晕,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他喉间痒了痒,想说什么,最后终只落下一个字。 “好。” 第94章 如意女郎 这一场激烈的对弈,让素娥心里稍稍冷静下来,不再漫无目的地瞎想。 虽然输棋或多或少让她有些沮丧,不过更多的则是痛快,许久没有遇见这么强势的对手,将她逼到死角,让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对,也算是转移了她的注意。 素娥突然想到游云寺的那盘棋局,若她没有猜错,恐怕正是面前这人出的。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听了她的话,谢景淞捡起棋子的动作停顿一瞬,袖面拂过棋盘,不答反问:“那盘棋局是你帮觉明解开的?” 他神色没有多少惊讶,仿佛早就料准这件事。 “算是吧。”素娥含糊道,其实自己占了重活两世的便宜,还多亏那个给她启示的梦境。 她答完,见他不知为何笑了下,眸中闪过细碎流光,眩目极了。 “看来我们早就交过手。” 素娥心跳漏了一瞬。 果然是他。 谢景淞唇角的笑很快淡了,低下头,继续有条不紊地收拾棋面。 韩素娥正犹豫要不要旁敲侧击问问草药的事,就听他再度开口,问题正中她下怀:“你替他解开棋局,所求为何?” 他眉目沉静如画,语气清浅,似只是不经意一问。 素娥思索片刻,扫他一眼,慢腾腾开口: “我……我是为了一种草药,南枳。”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帮他,将棋子一粒一粒捡回盒子中。 对面没有反应,素娥垂着头,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听,只好自顾自说下去:“但觉明提前没有说,他只有一株草药,而我……却需要两株。” 指尖不小心擦过他手背,像烫着一般猛地一缩。 “南枳?”那只拈着黑子的手悬在空中,谢景淞低声重复一遍,好看地扬了扬眉尾。 他收回手,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平静地看向她:“你要南枳做什么?” 那双眸子素来清冷,淡淡扫来,韩素娥与之对视半晌,没由来心虚,觉得那平静的波面下似隐藏着暗涌,深邃而幽暗,仿佛洞悉她的一切想法。 她下意识双手握住装棋子的竹筒,企图含糊其辞:“我需要它。” “为什么需要它。” 语气平静,毫无波澜。 但韩素娥轻易察觉出他的不悦,她默默觑了眼,瞧见那优美的唇角渐渐落下,慢慢绷直。 他不高兴了。 她猜,大概是因为自己吞吞吐吐,让他有些不耐烦。 可她又不能将实情告诉他,免不了犹犹豫豫。 不如——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扯谎:“你应该听说过,我有个好友,叫柳淑燕,她身体一直不好。” “我听闻有种草药可以缓解百症,而游云寺的觉明大师或许会有这味药,就前去拜访,大师他就说……” 他就说自己中毒,需要解药。 谢景淞一动不动地看她,等她继续。 韩素娥扯谎的功夫并不高明,张唇良久,才憋出一句:“他说他确实有,只是要我帮他解开棋局才肯给我。” 又觑他一眼,仍旧没什么反应,于是便壮了壮胆子,继续道: -- 第206页 “于是我就帮他解开棋局,以求得两株草药,给、给淑燕治病。” 最后,她以一句话结束,“事情就是这样,但我没想到觉明只有一株药材,所以……我现在还差一株。” 说完,有些忐忑地看向他。 小院一时安静。 谢景淞沉默,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慢慢移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是么?” 素娥点点头,努力抿出一个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真诚。 她有些拿不准,他会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会不会答应她的请求。 许久之后,又听他开口: “我记得,你的身体也不好。” 他漫不经心摩挲着棋盘边缘,语气不辨喜怒,“你为何没有替自己求医?” “我?”韩素娥掩了掩睫,盖住眸中闪过的不自然,“我只是先天心疾——” “——大师什么都没说。” “啪”的一声,棋盒被搁在桌上。 韩素娥握着竹筒的手无言攥紧,她看着对面,那双黑眸被睫羽轻轻掩住,瞧不出半点儿情绪。 当她还在犹豫是否要问他能否提供一株草药给自己时,却听他平平道了句“原来如此”。 不待她反应,谢景淞便倏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下来,漂亮的黑眸有些冷淡。 “祝你早日凑齐草药。” 素娥登时愣住,见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干脆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她直接被晾在原地,措手不及。 韩素娥很确定,他生气了。 但她不确定他究竟是为何生气。 巧的是谢景淞刚进屋内,院子外的青渠探了探头,朝院里看了看。 却不是找公子的,而是有话同她说。 他见院中只有她一人,虽有些不解,还是径直走了进来,把一瓶东西递过去。 “韩姑娘,这是公子让我去取的药,时间紧迫,只拿到五粒,这段时间您将就着用。” 药?什么药? 素娥有些茫然地接过瓷瓶,却不知何意。 又听青渠解释:“这跟您身上那瓶药一样,都是缓解您病症的,昨日公子瞧您那瓶子里所剩不多,就让我再添点儿。” 素娥怔住。 “怎么可能……” 他如何会有这种药?这可是觉明给自己特制的药,能够缓解毒素。 见她目露讶异,青渠也有些不解,公子难道没说吗?昨日拿到药瓶后,公子顺手打开检查了一下,这一看就正好认出了所对应的病症,这个韩姑娘不就是中了稚子啼吗? 他心里这样纳闷着,也就直接说了出口。 话音落下,对面的人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几度张口欲言,半晌却没发出一个音来。 ~ 青渠走了,韩素娥坐在两人下棋的桌前,出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 天色渐渐地阴了下来,秋风扫动,枯叶在地上沙沙地掠过,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萧瑟。 她可以料想,方才谢景淞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敷衍着自己漏洞百出的谎言。 “呼呼”的风声响起,素娥抬起头,怔怔看着昏暗天空,鼻尖嗅到一股泥腥气。 要下雨了,她无言地望了望屋子和院门,屋里不敢进,院子又不让出,只好撑着下巴,盯着地上翻来翻去的沙尘。 看着看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是去而复返的谢景淞。 他一语不发地上前,给她披上一件薄衫。 周身一暖,隔开了寒风,素娥觑了觑他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愠怒。 她半张了口,犹豫要不要同他道歉,就听他道:“起风了,进屋。” 那句将要出口的话就顺势咽了下去,她默默起身,跟他进了屋内。 屋外间像是临时搭起的书房,有个简单的书桌和多宝阁,素娥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下,以为这是他留宿的房间,就垂着头不敢四处乱看。 谢景淞倒了杯热茶给她,远远地站一旁去。 许久见她不出声,不知在想什么,以为是无聊,便头也不回道: “架子上有书,你可以过来挑几本打发时间。” 素娥循声望去,见他立在书架旁,抽出一本书来,话虽是同她说的,但并没有看过来。 他侧身对着她,正低头翻开书,窗外的光逆着打进来,留给她一个清绝的剪影。 这昏暗模糊的剪影,看不清任何细节,却让她渐渐走神。 尘埃在光下细细浮动,在他周身,形成柔和光晕。 少年侧颜的轮廓很是养眼,顺着饱满的额头向下,是英挺的鼻梁,流畅的下颌,再往下,落在他修长脖颈,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突起,是他的喉结。 像被什么烫着,素娥倏地移开视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但那惊艳的余韵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有人生而出众,即使只有个影子,也是一副风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她心想传闻果然毫不夸张,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当真是龙章凤姿,丰神俊秀,怪不得前世让赵慧娴自降身份,苦苦倒追。 不止如此,前世曾听闻赵慧娴宫中藏有他的小像,听说格外传神逼真,不止一副。 素娥想起前世,有些恍惚,也不知后来这位金玉之体有没有如愿以偿。 -- 第207页 她慢慢按住心口,那里有酸胀的感觉,让她很是难受。 谢景淞仿若有所察觉地转头,对上她的眼,怔了怔,旋即问: “怎么了?” 却见她目不转睛地望过来,那视线分明落在实处,又如隔着他看向虚空。 “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些传言。” 谢景淞凝了眉,直觉不对,于是慢慢放下书走近:“什么传言?” 素娥仿佛回过神,轻轻扬了唇角,径直抬脚走向书架旁,正巧与他擦肩而过。 “说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天赋异禀,颖悟绝伦,聪慧过人,天人之资——” 她停下,侧首望他,慢慢道:“——故而,是一众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 素娥干巴巴地,心中有些自己都不明白的遗憾。 “你扮起黄柏来,可一点儿都瞧不出是个风流人物。” 出言后才反应过来不妥,她有些懊恼地咬唇,同时又掩饰般地抽出一本书来,希望他别注意到自己的语气。 却不料听他反问:“那你呢?” “我?” 她不解抬头,恰逢此刻两人换了方向,无双容颜清清楚楚落入她眼底。 无言间,又听他追问: “你怎么看我?” “我——”素娥启唇,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谢景淞靠近几步:“我是你的如意郎君么?” 猝不及防,她手一抖,书卷“啪嗒”掉在地上,直接被这问题打得措手不及,怔在原地。 若有面镜子,就该瞧见她耳根的飞霞。 他怎可如此直白?素娥想,心里慌乱如麻。 在沉默之中,谢景淞无声地笑了笑,缓缓走过去捡起书。 原本冷凝的容颜像冰雪消融,万物逢春。 “我希望是如此。” 他缓缓抬臂,越过她头顶,将书卷放回架上,好似将她搂在怀中一样。 幽雅的松香笼下来,韩素娥只觉一股热流轰然涌上,浑身都招架不住。 这还没完,晕晕乎乎间,又听到头顶响起低而清浅的声音,撩过她耳畔,撩得她脸颊发烫。 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如意女郎。” 第95章 上船 像被人封住了哑穴,韩素娥微张着唇,却迟迟无法出声,甚至手脚也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发誓,巧言令色如景阑,前世即便使出浑身解数引她上钩,也不曾向她说过如此直白的话,他只会夸赞她的优点,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欣赏。 若想听他表达一句爱意,那便是奢侈的。 从来听惯了溢美之词,却从未听过干脆的喜爱。 可身后这个人,可以用这样风轻云淡的口吻,说出这样热烈的言语。 他看着一片清冷,却肯坦荡地讲情话。 这样一个人,怎让她不心动。 韩素娥闭了闭眼,轻颤着吐出一口气,忽而感觉头顶有微风掠过,冰凉的缎面轻贴她额角,送来一阵凛冽冷香。 他的手从书架的最上层慢慢滑落,停在她面前那一层,顿了顿,从中抽出一卷递给她: “这本山河志,你应该会喜——” 话还没说完,戛然而止。 因为韩素娥突然转身抱住他。 素娥整张脸都埋在他怀中,心里忐忑又悸动。 她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没想过什么礼义廉耻。 就是很想抱住他。 在静默中,她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和自己不成规律的呼吸。 两人的气息纠缠着,不分你我。 被她抱住的人好似也定住,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也没有任何回应。 慢慢的韩素娥逐渐不安起来。 当冲动褪去,尴尬羞耻的后劲儿涌上心头,进退失据的无措感袭来,她突然手脚僵硬,头脑空白,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要不……慢慢地松开,装作什么都发生? 不不不,还是假装是自己没站稳吧。她想,耳尖都红了。 正在她纠结的片刻,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打破这沉默,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公子,消息来了。” 韩素娥听出这是青渠的声音,惊地一把撒开手,像兔子一样噌噌噌溜开几步远。 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落,只是不小心撞到一旁的书架,发出“砰”地一声。 书架纹丝不动,却把她右肩撞得生疼,倒抽一口气。 谢景淞神色一变,几步走过去,作势伏身查看,却被她抬手挡住。 “我看看。”他皱眉,不容分说捉住她腕,让她不能乱动。 “不要!”素娥慌得大叫,成功将他眼神转移到自己脸上,她对着他眼,吞吞吐吐道:“男、男女……授受不亲。” 听一声嗤笑,“这会儿想起来了?” 方才抱住他的时候倒是毫不讲究。 闻言,韩素娥不争气地红了脸,不敢吭声。 说归这么说,但谢景淞到底是想起这样不妥,方才心急差点忘了她伤在衣裳下,若要看伤,还得找蝉衣来。 他放开她,自己出了屋子。 没一会儿换蝉衣进来,小心翼翼地褪下素娥一半的衣裳,露出的肩膀上果然红肿了一片,在白皙的肌肤上看着有着吓人。 蝉衣蹙眉,仔细观察片刻。 “有些红肿,还好没破皮,先冷敷一下吧。” -- 第208页 蝉衣出去交待了几句,回来后用一块巾布浸满冰水轻敷在韩素娥伤处。 敷了大概有一会儿,直到韩素娥有些受不住才停下来,又替她上了些消肿的药。 那股火辣辣的痛感终于下去不少,素娥撇头看着受伤的右肩,心有戚戚。 她最近怎么这么背…… 等整理妥当,门外传来谢景淞询问的声音,素娥敛好衣襟,起身替他开门。 “消息传回来了,”他踏进屋内,面色有些凝重,“情况不太妙。” 素娥心底一沉。 “你父亲三日前被人弹劾,说他擅自泄露南部军工输送的水路图,人证物证俱在,朝廷不得不让禁军封锁了将军府,你母亲和兄长皆被禁足于府上不得出入,你父亲则被迫上缴兵符,接受大理寺调查。” 水路图,看来袁姝胁迫父亲给她的,是水路图。 素娥怔然,果然是因为自己…… “但情况也不至于太糟。” 见她自责,谢景淞安慰道:“近日,大理与宋地边境处异动频频,隐有开战之势,朝廷担心十二年前的叛乱再起,不得不暂时派你父亲前往驻守,以震慑对方。” 韩素娥猛地抬头,目露希冀。 “我猜测,因为你父亲的威望过高,此举乃朝廷不得已为之,但大将军此行仍是戴罪之身,朝廷派了一个人跟在他身边。” 她心生不妙,“谁?” “詹魏。” 詹魏? 三衙副指挥使詹魏? 韩素娥登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恨不得破口大骂,枢密院那么多人,选谁不好,偏选这厮,这不是成心的吗。 “谁提出来的?”她怒气冲冲。 谢景淞不知她这话何意,“裴相,怎么了?” 果然,果然。韩素娥冷笑,脱口道:“詹魏是裴华的狗!” 恶狠狠的语气,几乎是磨着牙说出来的。 不怪她这么恨,当年在兆阳县,怂恿官员派兵镇压难民,事后又将脏水泼到父亲身上的,正是詹魏! 她还没想好怎么收拾他,他就提前登场了。 詹魏是裴华的人?一旁的谢景淞蹙眉,前三个月在京中打探到的消息里,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 素娥顿住,她竟然忘了,此时的詹魏还是一个表面上中立的人,只对官家言听计从,而不被任何一方势力拉拢。 她想了想,“詹魏有个外室,你让人查一查就知道了。” 若她没记错,那个外室和裴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詹魏和裴华两人间的桥梁,虽然十分隐蔽,但凭借谢景淞的本事,应当能查得出来。 她说完,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我也是偶然间得知的。” 弦外之音,别问她怎么知道的。 好在谢景淞也没有探究到底的打算,注意力重新回到这个消息的重点,“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你父亲可能有些不利。” “我要去找我父亲!”素娥很急切,她必须找到父亲,提醒他注意詹魏。 不料被马上否定:“你哪里都不许去。” 谢景淞不容置疑,将军府不可回,前往大理的部队更不能去,她必须待在自己身边,才能确保安全。 闻言,素娥下意识就要反驳,却见他看来:“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不由愣住。 是了,她输了棋,答应一切全听他的安排。 可是父亲那里…… 见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谢景淞不得不打断:“你先别急,你父亲那里暂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当务之急,是查清冥宗的企图,阻止他们利用水路图完成目的,挽回局面。” 冥宗的目的? 素娥被转移了注意,若有所思:“莫非他们打算利用水道来运输那批铁石?” 谢景淞没料到她这么快想通,目露赞赏:“很有可能,除此之外我怀疑,大理的骚动可能也与此事有关。” 一个词飞快闪过素娥的脑中,她瞪大眼睛:“这批铁石是运往大理的?” 私售铁石,叛国通敌。 “恐怕如此。” 冥宗究竟想做什么!韩素娥气地脑中嗡嗡,简直难以置信。 一群丧心病狂的人,宁肯养肥外患也要祸乱中原,这样一个组织,什么复辟前朝,根本就是无恶不作!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她无助地望着他,企求能得到一点帮助。 谢景淞想了想,“京中的情况有世子关注,另外派人接近你父亲那边,看能否避开耳目与他联系上。” “那我呢?”她眼巴巴地仰头,泪光盈盈。 “你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跟在袁姝后面,找机会阻止他们。” 他低头望着她,温柔地哄:“好吗?” ~ 大江边。 码头上停着数量船只,大小不一,最大的那一艘有三五层之高,堪称船楼。 细雨之下,几人撑着伞,穿着带帽长衫,站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风吹过,扬起其中一人的帽檐,露出一张艳丽的面容。 正是袁姝。 她扫了眼陆陆续续上船的人,妩媚的狐狸眼布满阴霾。 “阿碧,怎么这么多人?” 唤作阿碧的,正是先前跟在她身边的青衣丫鬟,她耸了耸肩。 “没办法,这么大的船人数肯定不少。” -- 第209页 她这无所谓的态度,让袁姝有些愤怒,压低了声音咬牙道:“若不是你大意放走那贱人,我早就拿到将军手谕,也不至于租用商船。” 租用一般的商船,就得同这些寻常商客同处一船,时时刻刻担心船下藏着的货物。 不止如此,她磨了许久才让这商船的一把手答应运货,还不得不承诺完事后给他额外的酬金。 阿碧闻言也有些不满,“什么叫我大意?分明是你胡来,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惹事生非,好端端的你非要把她送去那种地方,我又总不能一直在她跟前守着。” 袁姝气地磨牙,“你还有脸说,我们一直被人跟着,你半点儿都没有察觉,若不是大人派了人手来——” “好了,二位不要再吵了。”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俩,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除了肤色有些暗,五官很是周正,尤其是笑起来,如沐春风。 见他出声,两人不约闭了嘴,原因是面前这男子,正是上头派来的人。 二人沉默后,男子宽慰道:“我们的货物还算隐蔽,人多也没什么。” 他淡淡扫过正在船头指挥的一把手,嘴角掀起一个不屑的笑,“至于那个,等到梓州路杀了便是。” 留下一个掌舵的就好。 在他们几人谈话间,船上一片忙碌嘈杂,货物提前就装好了舱,商客也都安置妥当,眼看着准备启航,袁姝眼尖地瞅到那舷梯上又上来几人,是之前没见过的。 那一行人像是临时决定上船的,同船家沟通片刻,然后去了二层的船舱。 其中为首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旁边还有一个戴着长长羃离的人,从头遮到脚,没有露出一点缝隙。 袁姝的目光在那男子的侧颜上停留了良久,方挪开视线。 她趁阿碧和男子不注意,低声吩咐手下去打听那人的来历。 另一边的韩素娥,正是舷梯上捂得严严实实的那个人,她方看才见不远处的袁姝望了过来,还盯了他们好一会儿,不免有些紧张。 “她不会认出我了吧?” 谢景淞一边提醒她小心台阶,一边淡声安慰:“放心,认不出来的。” 为了避免万一,她不仅戴了羃离,还在腰间和鞋底垫了东西,身形稍稍宽了一圈,不似之前那般纤细。 素娥小心翼翼地踩着垫了东西的鞋,跟着他进了船舱。 他们来时只剩了几间房,好在剩下的房间都是连着的,蝉衣和她在一间,谢景淞等人在隔壁。 他们此番暗中跟着袁姝等人,得知他们要乘船时也迅速收拾一番,跟着上了船。 船家问起他们关系,谢景淞说是兄妹。 他并未蒙面,只是稍稍修饰了面容,让肤色不那么白皙,也修了眉峰,看起来温润了许多,瞧着就像一个俊秀书生,少了几分冷肃之意。 容貌仍旧惹眼,却不像起初那般耀眼。 至于素娥,则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阿兄”地唤上一两句,证明是他内向腼腆的妹妹。 两人安顿好后,没多久船只启程,韩素娥有些紧张,毕竟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大的客船,她磨磨蹭蹭好一会儿,终是敲开了谢景淞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提要不知道咋写,就酱。 第96章 婵娟 客船在江面上缓缓的前行,借着北风南下。 带着水汽的江风吹来,站在宽阔的甲板上,从上往下去,是奔腾不止的江水,注视久了便有些晕眩的感觉,这和在汴河画舫上完全不一样。 韩素娥和谢景淞站在甲板一侧,听着湍流水声。 她仍旧遮得毫不透风,虽取了惹人注目的长羃离,但又换上一个连帽斗篷,面上覆纱,若不刻意抬头,连眼睛也看不见。 因此可以大胆地站在外面,不怕被袁姝认出来。 只是不时有打探的视线飘过来,落在身旁之人上。 素娥有些担心,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怎么都在看你,不会有人认出你了吧?” 谢景淞微微侧首,神色自若,“出了燕北就没人认得我,除了你——”,他意有所指地笑笑,“——其他人应该不至于梦见我。” 拽住他袖口的手一滞,素娥不自在地咳了咳,掩饰心虚。 这时身后站岗的白羽有些不合时宜地开口,“姑娘放心,看过来的大都是女子,应该不是认出了公子。” 这种眼神他在燕北见得多了去了。 他有些得意,却见公子冷冷扫来一眼,不由后脊一凉,讪讪垂首。 谢景淞投去那暗含警告的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回头。 此次出行,为避免被袁姝认出,与对方打过照面的青渠和墨一便没有跟随,留下的只剩白羽,虽武艺高强,奈何性子不太沉稳。 莫不是同世子身旁的是安待久了?他皱了皱眉,打算事后将手下好好整顿一番。 但素娥却被白羽的话引起了注意,她扫了一圈周围,果然如白羽所说,那些或探究或好奇的视线,大都来自女子。 也不知是否因为秋冬来临,这艘客船有不少南下的人家,拖家带口,不乏年轻姑娘,许是刚坐船还很新鲜,眼下都陆陆续续出了房间,出现在这甲板上。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对姐妹和几个丫鬟,看着像是在讨论什么趣事,频频发出银铃般的笑语声,只是偶尔含羞带怯地投来一眼,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 第210页 韩素娥心情微妙,瞥了眼旁边的人,似笑非笑。 “看来多的是会梦见你的人。” 此话一出,谢景淞不由哑口。 也不知这话里包含了几层意思,张唇欲言时,却听闻身后传来声音:“这位兄台是往哪儿去?” 两人转身,看见一个笑吟吟的俊朗少年,身旁跟着一个姑娘,身姿纤细,清雅出尘,两人瞧模样像是一对兄妹。 见他们转过身来,那姑娘明显紧张了一瞬,半敛了眼睫,复而抬眼,期待又害羞地瞄过来。 然而对于频频送来的秋波,谢景淞看也没看一眼,只是望着那个俊朗少年,客气疏离道:“往南边去。” 说了跟没说一样。 这些许冷淡的态度让少年不由一怔,不过什么也没说,仍是好脾气地自我介绍,“我叫欧阳睿,旁边的是我妹妹。我们是往梓州去的,贸然前来搭话,不知可有幸同兄台结识一番?” 说得很明显,就是来结交的。 谢景淞没兴趣同生人打交道,正想着如何打发,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抹影子,话到嘴边又改成了一句“幸会”。 “我叫叶斓,”他侧侧身,指着韩素娥介绍道:“这是舍妹。” 欧阳睿见此,知道对方是肯与结识,不免洋溢了笑容,攀谈起来:“我们是江宁人,不知道叶兄来自哪里?“ “真定。”谢景淞说完,见一旁的素娥飞快地瞥来一眼,神情有些怪异。 他还未探寻这怪异之处源自于何,就听对面的少年一脸惊讶道:“真定?叶兄莫非是真定叶氏的子弟?” 谢景淞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略迟疑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少年惊讶的神情很快消去,变得更加热情起来,“我就说叶兄瞧着气度不凡,没曾料想,竟是真定叶家的人。” “欧阳兄对真定很熟悉吗?” 欧阳睿挠了挠头,“我外祖家就是真定的,虽离得远,但幼时去过一段时间,记得不少。” 说完又补充一句:“听闻镇北王妃乃叶氏人,所以印象便格外深了些。” 谢景淞扬了扬眉,没有料到。 似乎看出他的惊讶,欧阳睿的妹妹抿唇一笑,替哥哥解释:“我哥哥素来敬佩镇北王,所以对燕北之事略微了解。” 她声音清丽,婉转柔和。 闻言,韩素娥瞧了瞧谢景淞,却见他没什么反应,神色平静,仿佛谈论的事情与他无关。 “不知欧阳兄的外祖家是?” 回答的还是那位欧阳姑娘,“白鹤镇的王家。” 原来如此。 经她一说,谢景淞稍一沉吟便反应过来,对面两人应该是西南宣抚使欧阳定的子女。 欧阳定是真定王炳的大女婿,曾参与大理叛乱,也算得上是韩素娥父亲的同僚。 难怪身旁的人紧张起来,她应该是在听欧阳睿自报家门时就认出对方来历,又见自己随口编了个身份,偏偏是真定,便担心起来。 他神色不变,镇定如常道:“原来欧阳兄的外祖是王大人,久仰了。” 见几人果然有些渊源,欧阳睿兴致高昂,“冒昧问叶兄是哪一房?可与洵之兄熟悉?” 瞧他这样,好似对叶家不陌生。 “洵之?你说的是大房嫡长孙叶宛邱吗?” “正是正是!” “认识倒是认识,只不过我与他并不相熟。” 欧阳睿闻言一愣。 “叶某只是旁系支脉,并不在本家,所以打过的交道不多。”谢景淞神色自若,坦然道。 原来是这样…… 欧阳睿有些不好意思,怪不得以前和洵之兄来往时不曾见过叶斓。 他也不好追根究底地问究竟是哪一房,因为听对方的名字也奇怪,不是叶宛斓而是叶斓,似乎有些特殊,看来该是脱离本家许久的旁支。 等等,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曾听闻叶家有一个旁支被镇北王府所赏识,因此脱离本家而为王府效力。 想到此,欧阳睿下意识和妹妹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彼此的猜测。 若是如此,自当好好结交一番。 “哥哥,风有些大,”欧阳姑娘扫过周围频繁投来目光的人,露出有些不胜寒风的神情,“不如进屋里聊。” 经她一提醒,欧阳睿恍然反应过来,抬手道:“二位不如去我们的地方,我那里有上好的龙湫茗,咱们边饮茶边聊。” 谢景淞见韩素娥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应了下来。 几人往舱内走去。 趁前面两人不注意,他微微伏身,凑到素娥耳边低声道:“他们见过你吗?” “没有,”素娥飞快地回,“我只是听父亲提起过欧阳大人。” 倒是他,方才她差点以为他要露馅。 她踮起脚悄声问:“你刚说的来历,不会有什么破绽吧?” 声音很小,但前面那个欧阳姑娘不知是耳朵尖还是怎么,突然扭头看了二人一眼。 “叶公子和令妹感情甚笃。”她柔柔一笑,“方才一直没听叶姑娘开口,是不舒服吗?” 素娥正要开口,抬眼的瞬间突然瞥见迎面走来一人,瞬间止住了音,猛地停下脚步。 是袁姝,怎么和她遇上了。 不能出声,袁姝认得自己的声音。她心想,准备等袁姝走过后再开口。 -- 第211页 但令她意外的是,还未与他们一行人擦肩而过,袁姝突然像想起什么,一个转身折了回去,变成与他们同向而行。 素娥定住。 舱道不算宽,来往的人虽不少,音色嘈杂,但若有心去听,还是能听个大概。 所以自己决不能开口,甚至一声都不要吭。 她闭口不语,欧阳姑娘见此,不免疑惑,“叶姑娘?” 对着她疑惑神情,韩素娥难以开口,正犹豫间,感觉袖中的手指被轻轻勾了勾,听到谢景淞替自己答:“她喉咙不太舒服,最近都不怎么能开口。” 欧阳姑娘一愣,目光扫过二人,有一瞬觉得刺眼。 明明是兄妹,为何她却觉得两人的举止形状过于亲昵了,完全不似兄妹。 尤其是叶公子的态度,总让她有种微妙的感觉。 说起来,叶斓在介绍那位姑娘时,不曾说过对方的姓氏,她与哥哥默认了对方是亲兄妹,现在看来,有没有可能…… 欧阳心底沉了沉。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扯了扯唇角,转过身去。 大概因为来得早,欧阳的房间是个套间,相比之下很是宽敞。 在外厅正好可以接待几人,他热情地请谢景淞二人坐下,然后吩咐小厮去泡茶。 泡茶的水是欧阳睿不辞辛苦从陆上搬运到船上的山泉,茶叶是精心烘焙的雁荡山名产龙湫茗,香醇绵长,清甜甘冽,可谓精心,但鉴于自己本身的见识以及一路以来谢景淞所展现的挑剔和讲究,素娥表示十分淡定,不足为奇。 饮了热茶,便微微有些热意,欧阳的妹妹似乎颇为关心素娥,柔声建议她将斗篷取下,以免出汗着凉。 在屋内还捂得严严实实确实有些奇怪,素娥想了想,这屋内除了谢景淞都是没见过她的人,大可不必担心被认出来,就点点头,没等谢景淞反应,便干脆地摘了帽子。 谢景淞见她确实嫌热,也没有阻拦,甚至自然地结接过她随手递来的面纱。 只是看到欧阳睿的神色时,忍不住暗自皱眉。 他扫了眼目露惊艳的欧阳睿,对方已然呆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地:“叶、叶姑娘......” 原来生得这么美。 他见对方遮得严严实实,还一直不吭声,以为对方抱病在身面色有异,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和方才在走道里遇见的那位让人印象深刻的美艳女子不同,这个叶姑娘虽也是浓稠艳骨,却皎如秋月,器彩韶澈,美丽而高雅,不参杂半点矫揉。 毫不夸张,是欧阳睿见过最美的姑娘。 若是能…… 他偷偷红了耳根,舍不得挪眼,刚冒出来一些想法,余光扫见叶斓,顿时一个激灵。 这位叶姑娘的哥哥,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清清淡淡梭来一眼,让他莫名后颈一凉,冷静下来。 除了他,一旁的欧阳姑娘也脸色微变。 她的心情一瞬间复杂起来,万般思绪绕过心头,但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亲和地望向她,“我叫欧阳玥,初次见面,还不知叶姑娘的名讳。” 名讳?素娥默默地看了看谢景淞,递给他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她看他起名字很是在行,不用劳她费心。 谢景淞明白她那一个眼神中的几层意思,忍了忍笑,一本正经道:“她叫叶婵,婵娟的婵。” 闻弦歌知雅意,韩素娥心里一动。 婵娟,月亮。同她本名倒是有几分渊源。 她抿了抿唇,压下笑意。 嗯,确实很会起名。 作者有话要说: 第97章 世俗 素娥扮起哑巴来落得自在,她什么都不用说,只消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品茶,无论对面问什么,自然有人帮她答得周到。 欧阳睿自得了那一个暗含警告的眼神后,不敢再落视线于那位叶姑娘身上,他装作无事发生,同叶斓侃侃而谈,从诗词歌赋聊到文章策论,从文人雅事聊到田间野夫,博古论今,引经据典,可谓是天南海北高谈阔论。 欧阳氏是书香门第,作为子孙的欧阳睿自幼饱读诗书,在江宁也有些才学的名声,这一聊起来便停不下来,一方面是兴致使然,一方面也有些卖弄的意味。 他的妹妹欧阳玥应该也是念过不少诗书,偶尔插言,接得上几句话,毫不示弱,言谈间素有修养,以世人的眼光而言,算得上是才女。 素娥一语不发,做足了听客的姿态,偷偷打量一旁的谢景淞,见他神色平静,眉目舒展,唇边含了淡淡的笑,多数在倾听,少有发言,仍是惜字如金。 若是换做旁人,大概会显得有些敷衍,谢景淞却相反,他虽少言,但从不漫无目的地附和,一开口便是独到之见,字字珠玑,因而不会有冒犯之意,甚至令人有春风化雨之感。 恰逢欧阳睿聊到兴头上,他拿出一卷字画:“这幅画,叶兄以为如何?” 谢景淞扫过画卷,有些惊讶:“惟闻子?” “…….是的,叶兄也知道她吗?”欧阳睿有些犹豫。 他见叶斓认出作者,心中惴惴不安。 惟闻子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准确说,很多人不屑将其称为画家,但凡提起这个名号,多有鄙夷。 其实此人名声也曾经历一波三折。起初,世人听闻这个名号时料想对方必然是高洁雅士,观其画作也别具一格,颇有灵气,尤其是此人从未露面,也不知其真实名姓,在众人看来,便是低调谦逊,淡泊名利的典范。 -- 第212页 然而事实令世人始料未及,惟闻子其实是个女子,这也倒罢了,若是大家闺秀、贤妻良母,至少也能为人敬仰称赞,偏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常年走南闯北,混迹于勾栏瓦肆,且行事张狂不羁,视女德为无物,甚至传言说她未婚育子,豢养男宠,与多人纠缠不清,向来为世人所不齿。 韩素娥也听过关于她的传闻,对这位女子的印象比较模糊,但心底隐约抱有一丝好奇与不可说的羡慕,见他提起此人,不由来了兴致,仔细看向那幅画。 画卷上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狸奴,正抬爪纵身,扑向一丛停了蝴蝶的蟹爪兰,活泼生趣,那玉面狸双瞳异色,炯炯有神,其浑身雪白,独尾巴漆黑,又名“雪里拖枪”。跃跃之态,栩栩如生。 谢景淞欣赏半晌,想起李棠的那只橘色狸奴,颔首道:“技法高超,意趣盎然,笔触逼真。” 欧阳睿闻言眼睛一亮,十分赞同地附和。 但随即他又遗憾道:“可是旁人都说此女不知廉耻、伤风败俗,又唯利是图、财迷心窍,她的作画自然也充满铜臭,低俗无趣,不值欣赏,”他叹口气,摸了摸画卷上的狸奴,“可惜了,我真心喜欢她笔下的小兽,比之同期几人更有灵气。” 谢景淞没说什么。 欧阳睿见他不似旁人,听见自己喜欢惟闻子的字画就露出鄙夷之色,不免敞开了些,苦笑着自嘲:“平日我都不敢随便说自己喜欢她的画作,不然定免不了一顿讥讽,说我欣赏此人,定是同她‘志同道合’。” 这种遭遇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没有原因。 世人轻商且重男轻女,据说惟闻子身为女子,违抗婚约,顶撞长辈,还用尽手段夺得家产,不仁不义,可谓是败德辱行,天理难容。可无论世人如何唾弃,都不能奈何得了她,究其缘由,那便是另一个让人痛恨的地方——她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与多位权贵有染,裙下之臣无数,更有传言,她膝下未婚生育的儿子,乃是与当时一位权倾天下之人所生。 在场几人,隐隐约约也听过这样的传闻。 谢景淞沉吟良久,关于欧阳睿多言他并不想多谈。 “世间对女子诸多不公,以种种条框去约束,将其限制在他们安心的范围中,美名其曰为‘女德’。”声音沉淡,清风徐徐。 他掀起眼帘,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角,“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欧阳睿完全没料到他这样说,已然愣住,下意识重复:“……为何?” “因为害怕。” “害怕?” 谢景淞搁下茶盏,慢慢靠回椅背,姿态轻松地睨着欧阳睿,“我只知惟闻子善于营商,深谋远虑,且遵守道义秩序,不取不义之财。她大兴市集,雇佣无家可归之人,将良田承包给贫农,不止如此,还大力发展船队,促进中原与外族开放交流,引进百种粮食作物和冶炼技艺,工农业得到大力发展。”他微微一顿,举了个例子,“据我所知,占城稻就是她的商队带回来的。” “要说为富不仁就更可笑了,你有所不知,在西北一带,数百书院和医馆都是由她所建,迄今仍在运转,族中收养弃儿不知凡几,不论男女,皆悉心教养。不止如此,她出资修建的水坝河桥,或许你就曾走过。在外敌入侵时,她更是慷慨捐银,不吝物资,若说贡献,恐怕没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那些指责她的人又做了些什么呢?一边享受着她带来的便利,一边故作清高极尽不屑,何尝不是厚颜无耻呢?” 欧阳睿如遭雷击,有些不敢相信,喃喃,“真、真的吗?”他猛地抬头:“可这些……为何世人不知?” “若世人知道又如何呢?”谢景淞轻嗤一声,眸中一片冷清,“她只为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为功名,若被世人知晓,那些本可接受她帮助的人,又当如何自处?” “你不过喜欢她的画,就被无端指责,若是受她相助,又会被怎样对待?” 会怎样?欧阳睿怔神,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韩素娥听到这里,不禁抬头去看,见他嘴角隐隐泄出几分讥诮,“更何况,你当真以为,他们抨击她的理由是所谓无视理法、败化伤风、利欲熏心么?” 欧阳睿有些迟疑:“那不然是?” “我说过了,因为害怕。” “怕被超越,尤其怕被一个他们眼中柔弱可欺的女子所超越,所以习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打压,这样即使对方的能力在他们之上,也可以顾左右而言他,居高临下地痛斥其道德败坏,以此满足自己那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心。” “这是弱者,尤其是懦弱者,最擅长使用的理由。” 谢景淞勾唇一笑,玉眸如潭,清冷而幽。 素娥第一次见他如此健谈,言辞又如此辛辣,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公然对抗世俗的那种漫不经心。 放在过去,她可能会觉得难以置信,但前世接触过不同于世俗的教诲,闻言只觉心潮澎拜,万分赞同。 可这一切是因为她身为女子,站在自己的立场,对这种不公平的事有着理所应当的敌对情绪。但谢景淞不同,仅凭他是男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算是石破天惊,前所未有。 听此言此语,欧阳睿也被震惊,恍惚几分,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仍旧有些茫然,觉得自己理应反驳,但又不知从何反驳,一时哑口无言。 -- 第213页 对于叶斓所说的那些事情,他从不知情,只知世人传言,惟闻子是个有违世俗伦理的女子,她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生性放荡,为正统所不齿。 可是何为正统?难道从古至今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难道人多势众的,就一定是真理吗? 欧阳睿感到自己心底的某一个地方,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模模糊糊的情感,在快速蔓延。 “叶公子所言,让我感触良多。” 一旁欧阳玥突然出声。 “只是不知,公子为何会对此人这般了解?”她压抑着悸动的心绪,顿了顿:“我并无它意,只是觉着……公子好似与她相识一般。” 谢景淞沉默半晌。 “她是我祖上先辈的一位友人,其生平事迹,皆有记载,只是从未为外人道。今日我不过也替先辈所言,以尽友人之谊。” 怪不得,欧阳玥点头,一脸了然。 她似很高兴,微笑着唤兄长,“哥哥,以后你可不必再为自己欣赏惟闻子的画而感到羞耻了。” 哪想欧阳睿摇摇头,自嘲道:“我欣赏她的才华,却羞于告人,与那些误解她的人又有何异?” 谢景淞不以为意笑了笑,转而神情认真:“欧阳兄真性情,倒不必如此惭愧,你肯欣赏她本就难得。” “我想她在天之灵,若有所知,许会感到些许欣慰。” ~ 婉拒了欧阳兄妹用晚膳的盛情邀请,韩素娥和谢景淞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真的是你先祖的友人吗?”素娥跟他进了他的房间,毫不见外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托着腮望他。 谢景淞取下身上大氅,吩咐白羽去准备晚膳,转过身微微扬眉,“为何这么问?” 她看着他,“我记得她好像姓黄。” 这太巧了。 他在京用的假名是黄姓,在这里用的假名是叶姓,后者是他母姓,没准前者——实际也与他有关联。 谢景淞闻言,不由认真看她,恰逢她秋水般的眸子望来,专注而探究。 他一时不答,慢慢走近几步,徐徐落座在她对面。 “你猜得不错,她并不是什么先祖友人,”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她其实是我□□母。” “黄氏一脉,就是她的后人。” 素娥呆呆地放下手臂,有些惊愕。 她真的只是试探一问,不想他竟然说、惟闻子是他□□母? 素娥不止惊讶这个事实,更惊讶他的坦然痛快,原以为他怎么也该犹豫几分。 “很惊讶吗?”他浅浅扬唇,眉目温和,“我第一次看见她留下的随笔,也十分惊讶。” 素娥迟钝地点点头,“是一个奇女子。” 半晌回神,露出向往之色,感慨道:“若她生在今世,我可真想同她结识一番。” “改日带你看她留下的东西,”谢景淞轻轻拨了拨香炉,“有不少手账一类的文字,见解独特,你看了应会觉得闻所未闻。” 香云慢慢腾起,烟雾缭绕,遮了他大半眉目,玉面如仙。 韩素娥凝目看了会儿,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慢吞吞问:“我能看吗?” 她一个外人,怎好看人家祖先留下的东西。 他抬眼,黑白分明的眸扫来,反问道:“为何不能?” 不等她答,似又想起一事,回忆道:“你还记得在南鸣山,我曾问你何为‘环保’,”他顿了顿,“其实我曾在□□母的笔记中看到过这一词,当时不解其意,所幸听闻你的解释,才知因果。” 他说什么? 始料未及,素娥怔了怔,很快,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年一过我又开始焦虑了,然后就卡文 第98章 夜探 韩素娥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听谢景淞所言,他外.祖母的来历仿佛同师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此巧合,莫非有什么渊源? 洳夫人,前世生前最后五年遇到的师父。 那也是一个她无法形容的女子,充满与众不同的智慧与气度,但好像不属于这个世间,虽尽力融入,又始终格格不入。 素娥不知道,在她重生后的这个世间 ,能否幸运地再度遇到她。 但现下她没有功夫去考虑其他事情。 连方才的欧阳兄妹也很快被她抛之脑后。 她敛了眉,再度抬眼,回到正题。 “之前我们猜测,袁姝会通过水路将铁石运走,但今日遇到她,却见其周围手下不多,”素娥蹙眉,“那她是怎么将那么多货物运上船的?又如何凭借这寥寥人手一路护送呢?” 以及商船靠岸后,该如何卸货?莫非有人在目的地接应? “除此之外,你难道不好奇,这艘商船如何运得那么多铁石?”谢景淞轻轻拨了拨香灰,香雾倒流在炉塔中,悠悠荡起香风。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仿佛疑惑的不是他。 却问倒了素娥。 没错,这艘商船,明面上还满载了其他货物,怎么可能暗中将那么多铁石运走,而袁姝又问父亲索要了水路图,其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一系列问题难住了素娥,她无意识咬着下唇,焦虑的情绪又如蚁虫爬上心尖。 “别着急。”对面响起沉淡清冷的声音,韩素娥抬头,见他眉目沉静,鸦羽般的睫轻轻垂落,半掩着清眸。 -- 第214页 他抬手,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慢慢写画,“从夔州到大理,必然会经过梓州路,梓州路有一个水兵营驻守的关卡……”他突然顿住,眉尖扬了扬,看向韩素娥。 后者原专注听他讲,被他一瞧,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却听谢景淞转了话题,“你被劫时,袁姝向你父亲索要了水路图,之后又试图索要将军手谕。” “之所以要水路图,我猜测她是为了走一条隐蔽的道路,”他眸中沉光流转,映着跃动的烛辉,“而将军手谕——” “——可以调动船只。” 素娥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袁姝本想借我父亲的手谕调动船只运输铁石,结果失败了,所以只能租了这艘商船。” 可是商船并不会按照她的想法行驶,也无法装载太多铁石,那—— 她惊醒般倏地抬眼,“她想劫船?!” “极有可能。” 被很快猜中所想,谢景淞颇为满意地看她一眼,他并不意外,对于袁姝来说,这恐怕是最好的做法。 这艘船上,可能根本就没有袁姝的货物,那批铁石的始发地,也并非夔州。 半路上船…… “可是,”素娥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太可行,“这艘船上客人近百,还有船家水手几十余,袁姝她不过带了几个人手,如何劫船?” “船上旅客下船地点不定,不少人会在梓州路之前下船,而船只停靠,可能还会有人上船,恐怕就会有接应袁姝的人,所以——” 他停下,韩素娥聪慧地悟出他的意思,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顺着他的话道: “——所以,届时接应袁姝的人,是送货人,也是帮其劫船之人。” “可,真的是这样吗?”素娥喃喃自语。 至于是否如此,只能去货舱一看究竟了。 ~ 夜深露重,只一轮银钩坠在夜幕,轻云蔽月,银辉有些黯淡,船上什么都看不真切。水汽覆着在甲板,形成一层浅薄的雾面,脚踏上去就会轻轻打滑。 深夜不行船,偌大的船被锚底固定,靠在浅滩旁,水手和掌舵大抵都在休憩,甲板上没有人,只有三两只鸬鹚缩在船舷两侧打盹。 几个影子倏地闪过,往甲板下的货舱去了,无声无息。 素娥着一身玄衣,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面上蒙着黑巾,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眸子,心里除了忐忑,更多的是刺激和莫名的兴奋。 她抬了抬手臂,适应着这一身衣裳,有些陌生。虽然下摆和袖口都被临时裁掉不少,腰上也紧紧缠了几圈束布,但还是有些宽松,因为这一身原是谢景淞的衣物。 她还咋纠结这一身衣裳,突然身后一阵雪松冷香贴近,耳畔传来温和清浅的低声,是谢景淞附在她耳边叮嘱,“不要勉强,钻不进去就算了。” 想了想,又加了句:“遇到危险时,记得用袖箭,还记得怎么使吗?” 素娥点点头,没有回首,耳根被他悄声喷洒的气息染红,好在是漆黑的夜,月光也照不出她的窘迫。 谢景淞迟疑着,虽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优柔寡断到连自己都嫌恶,却仍旧放心不下。 他实在不愿她去冒险,一点都不愿。 “要不还是——”他想说算了,却被身前的人用目光止住了话头。 他沉默。 半个时辰前,白羽趁着夜深去探了探货舱,以确定袁姝的货物。 但唯一能通往货舱的铁门被几把重锁紧紧锁住,门前还守着一个醒着的船员,每隔一个时辰,还会换人接替。 这倒难不住白羽,他先是将人弄晕,又在其身上搜罗一阵,找到了开锁的钥匙,顺利地进了货舱。 货舱里各家的货物堆在一起,杂七杂八,白羽很快查看所有,确实不见铁石的痕迹,也不见任何与铁器相关的东西,正要回去复命,却突然发现在角落一堆胭脂水粉箱后有扇漆黑的窗洞。 他眼角扫过没多想,踏出货舱的时候却蓦地顿住脚步,心中疑窦顿生,他皱眉回忆船只大小,又退回去环顾货舱,心中计较一番,探身在那窗洞周围的木板敲了敲,果不其然传来了隔空的回音。 是空的。 很显然,货舱被隔成了几个区域,在窗洞之后,还有一个隐秘的货舱。 这个隐秘的货舱就显得格外生疑,出于尽职尽责的本分,白羽无论如何都该去一看究竟。 但他耗费一炷香的功夫,也未能找到入口,整个货舱里,唯一与那货舱相连的,只有那扇四四方方的窗洞,不过一尺多宽,他一个男子,是决计钻不过去的。 不止如此,那方洞又不止是个简单的洞口,更像是一个烟囱般的通道,里头漆黑一片,见不着一点光,白羽提了油灯照了半晌,也没能看清洞口另一端是什么情状。 因此,这方洞便显得愈发可疑。 白羽只好回去如实回报。 韩素娥闻言后,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说让她试试,没准可以钻进去,但谢景淞直接驳回了她的提议,无论如何也不愿她涉险。 素娥心系父亲之事,只想迅速查清事实,跟他交涉良久,软磨硬泡,终是得他勉强同意,但也只准她钻进去看一眼。 于是便有了现下这般场景。 夜黑风高,她和谢景淞站在货舱门口,绕过昏睡不醒的看守,进了货舱,举着油灯找到那扇窗洞。 -- 第215页 白羽则留在货舱外放风,从二人进去时,他便点燃一炷香,接替的人每时辰来一次,算上之前的时间,剩余约莫也就一炷香的时辰了,等香燃尽之时,他们必须撤退。 货舱里,素娥紧了紧袖口裤腿,又含了一粒缓解心悸的药压在舌下,她低头看了看腰间,那里系了一根麻绳,绳的另一端在谢景淞手里,若是她遇到什么情况,晃动绳索,另一头的他就会将她拉回去。 她确认浑身上下万无一失,无声冲谢景淞点了点头,踏上装满胭脂水粉的货箱,然后腰上一轻,被托了起来,顺势扒住窗台,一个探身钻了进去。 因为身姿纤瘦,即使不算轻松,但也没有遇到阻涩。 顾念要事,素娥没功夫去羞赧这姿势如何不雅,她沉住气,缩了缩肩膀,一边往窗口另一端爬去,一边庆幸近段时日的颠簸中饿瘦了不少,才有了现下的这份侥幸。 小心翼翼地匍匐着往前爬了一段,越往里头便越窄,好在胳膊便很快探到了边缘。 她成功钻进去了。 但里头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素娥睁大眼,什么也瞧不见,屏住呼吸去听,听见隔着舱板传来的水声,是水流拍打船舷发出的声音。 素娥沉思了片刻,慢慢缩回手,有些艰难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火折子,她摸索着,正要点燃,突然浑身一僵,蓦地停了动作。 水潮褪去的间隙,黑暗中传来一阵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呼吸声,被她敏锐地捕捉住。 一阵战栗密密麻麻爬上后脊,素娥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其实她怕极了这样死寂的黑,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但现下她没有资格抱怨,冷汗涔涔,背上一片湿凉,她攥紧胸口的衣裳,努力埋头,嗅着上头的淡淡雪松香,慢慢镇定下来。 接着屏气凝神,试着再次捕捉方才听到的那一声音。 那是一个人的呼吸声,平静而规律,像是睡着了一样,在水流声下微不可闻。 这个秘密货舱里有人看守? 素娥心里涌上乱七八糟的念头,胡乱猜疑着,有些犹豫要不要点燃火折子看个究竟。 货舱里究竟有什么,会不会有袁姝的货物?如果没有的话,那又有些什么?为什么会放在这样一个隐秘的地方? 一连串的疑问浮上心头,在她脑中环绕。 韩素娥犹豫着,突然感到腰间的绳索轻轻动了两下。 那是另一头的谢景淞,绳子动两下,意思就是提醒她该出去了。 素娥反应一息,复而拽了拽绳索,回应了他。 但她心有不甘,还未看清货舱里是什么。 在黑暗中,她又听到那声呼吸声,心一横,嗖地点燃了火折子。 随着火苗跃动,一束亮光划开黑寂,倏地照亮货舱,也点亮素娥的眸子。 烛火昏昏,在舱板投下魑魅的影子,唯一的光亮只能驱走部分的黑寂,被照亮的地方,反倒是更加压抑了。 下一瞬,素娥猝不及防咬住唇,抑制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见眼前所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见了。 作为湖北人民,这两个月都是在懵逼之中度过的,所有的计划被打得乱七八糟,每天啥都不想干,不想学习,也没心情码字。 补一句迟得不能再迟的新年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健健康康,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第99章 蜀中王 在洞口另一端等了许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谢景淞凝神辨认片刻,提着灯的胳膊微微一抬,见洞口出现一团身影,正慢慢倒退着挪出来。 窗洞中尘灰不少,素娥屏住呼吸,艰难地挪动自己往后退,隐约听见舱板震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猜测是来人了,不由心急,加快了动作。 外头的谢景淞倒也不催她,耐心地等她缓缓挪出来,直到大半个身子探出了窗洞时才扶她站稳,而后熄了油灯,低低道了句“走”。 但不巧的是,他二人刚走出最里头的内舱,就透过木板缝瞧见一片灯火向这边飘来,只能闪身绕进货舱与甲板上相隔的一处窄道。 来人不少,即使放轻了脚步,也将船板踏得微震,二人通过一扇舷窗望见外面闪过数个人影,拐了弯就往这边来了,若是二人走最外头的货舱门,必定与对方撞个正着。 油灯被吹灭,舱内昏暗一片,素娥借着舷窗投进的微弱月光看向身后的人,无声地问怎么办,问完才反应过来,他应是看不到。 脚步声渐近,眼见那群人就要提着灯进来,届时二人势必暴露,素娥见谢景淞半晌没有反应,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袖角,却被他反握住冰凉的指尖,似无言的安抚。 在那群人冲进来的瞬间,她整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却陡然眼前一黑,身下一轻,一个愣神的功夫,便被带着翻过了那扇舷窗,悄无声息地落在外面。 还未缓神,又感到身子一轻,原来是被谢景淞带上了舱顶,直接翻上了甲板。 甲板上湿寒的水汽混着秋风吹过,素娥颤了颤眼睫,闭上了眼。 谢景淞揽着她,怀中的重量宛若羽毛,低头见她紧紧地搂着自己,半边脸都贴在胸口,只露出另一侧的耳朵,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唇色微微泛白,于是本想放下她的动作一缓,又再度抱紧了。 -- 第216页 二人很快回到了舱房,一路顺畅。 紧随而后的,是白羽。 “公子,交接的人本不该来的这么早。” 白羽合上门便垂下头,自责中带着几分懊恼,他点的香分明还未燃尽,加上之前特地空出来的时间,本不会这么早来人。 口上辩解,但错既是错,公子从来不论缘由,白羽耷拉着脑袋,挺挺跪下的同时,便听见一声解释“是因为我”。 “是我惊动了他们。” 开口的是韩素娥。 她慢慢松开谢景淞,退离半步,神色思虑。 听了她的话,谢景淞好似全然不在乎,只打量她半晌,见那颊边沾了块尘灰,于是默不作声地将浸了热水的雪帕拧了半干,递了过去。 他无声看她拭面,瞧见那动作笨拙,终是忍不住上前拿过雪帕,帮她将眼下那块灰渣擦拭干净,方才平静问道:“在那边你看见了什么?” 素娥本闭着眸,闻言缓缓睁眼,下意识捏住雪帕另一端。 她想到方才瞧见的场景,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里面并没未见到铁石,但是……也不是什么正常的货物。” 她攥着雪帕,指尖用力到发白,“是一群女子,被关在那里。” “女子?” “嗯,”她点点头,眼里闪过不忍,“她们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看样子,像是被强行掳走的。” 还受到了废人虐待。 韩素娥回想着在洞中看见的场景。 她当时听见的呼吸声,并非错觉。 在点燃火折子的那一瞬间,一个密室一般的货舱暴露在她的眼中,狭小阴暗,几不透气。 她定睛,才发现那个漆黑的货舱中,竟锁着不少人,素娥听到的呼吸声,就是其中一个发出来的,在她身下——也就是洞口下方十寸远。 她一低头,便看见下方有个女子被锁在靠近自己一侧的墙壁上,四肢不得动弹,差点惊叫出声,下意识想灭掉火光。 但她很快发现那些女子无一例外都紧闭双眼,似在昏睡之中,唯有轻微的呼吸声,证明她们还活着。 正是因为如此,素娥才能仔细地观察那间内舱,和那些被锁住的女子。 这一看,才发现一件令人惊骇的事情。 那些女子,都生得清秀漂亮,年岁最大不过二十左右,最小的和素娥差不多,本应该是最美好的年华,却有着大大小小的“缺憾”。 凌乱不堪的衣衫下,她们要么“缺了”只耳朵,要么“缺了”条胳膊,还有的“缺了”条腿,轻则断掌,重则……几乎连整个下半身都没有。 “她们原本不该是那样的……” 素娥脸色苍白,腹内翻江倒海。 在断肢缺口处,是新鲜的疤痕,肉粉色,像是才愈合没多久。 那样的残缺,决不是天生。 在洞中,她难以相信眼前所见,极其缓慢地挪动着目光,一寸一寸掠过那狭小舱房,掠过那些或深或浅的伤口,那些伤疤骇人的残肢断口,手中火折剧烈颤抖,晃动的光影似乎惊扰了舱中人,下方那个离她最近的女子睁了眼皮,抬头,目光愕然又惊恐地对上她的视线。 那人仰着脸,与素娥对视不过几瞬,便张了张口,似要出声,韩素娥心中一个激灵,正要阻止,却见那张开的喉中空无一物。 没有舌头。 伴随那个女子张口的,是一声短促含糊的气音。 没有任何语言,甚至没什么声音,但素娥听出了痛苦,绝望,惊恐。 “大概就是那一声,惊动了船工。” 素娥轻声喃喃,虽已从那地方出来,但一想起舱中那些女子的遭遇,仍是不适。 她面上镇定,但放在膝上的手犹自微微发颤,忽而掌心一热,是谢景淞向她手中塞了杯热茶,她抬首,撞进他克制又担忧的眸。 无言的情愫弥漫在房中。 奈何白羽毫无察觉,突然打破沉默:“啊,也就是说,密舱的入口不止那一处窗洞。”他说完便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咳了咳,“也是,那么窄的一个入口。” 无人应他。 谢景淞蹙着眉,却想到其他,唤白羽拿了纸笔。 他回忆着什么,抬袖,执笔在纸上画下弯弯绕绕的线条,灰毫在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素娥本想着别的事,余光扫到他所画,被吸引了注意,专注于他的笔下。 默默看了半晌,开口猜道:“你想找到密舱的位置?” 谢景淞嗯了一声,垂首认真勾勒着,半阖的睫在眼角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他画的是整艘楼船的底层内部结构,左手边是他们方才进入货舱的入口,右上角是那个狭窄洞口,画到那里,便停下了,他顿住,抬眸望向她。 不用他开口,素娥便知道他的意思,“向前一尺,左拐向前一丈,右拐向前两尺,再左拐一尺。” 随着她的话,纸上的结构渐渐明晰。 白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俩,心想这二人为何一个眼神便懂得对方所想。 谢景淞不知他腹中嘀咕,晾干了墨,将另一张纸拿起,那是先前画好的楼船表层图,覆在刚画好的那张图上。 “这是在……”素娥凑近了看,“在船老大的舱房下?” “怪不得了,”她怔了怔,明白了那些人为何来的这么快,“所以密舱一有情况,他就能知道。” -- 第217页 白羽也看懂了其中机关,松了口气,看来那事儿还真不赖他。 只不过,这密舱如此隐秘重要,到底有什么交易? 这么想着,小侍卫便忍不住出声问道:“所以那间密舱里为什么会关着那些女子?又为何要虐待至此?” 素娥有些走神,兀自坐着,垂眸看向手中捧着的茶盏,一言不发。 看来她也不知道,白羽心想,倒是不觉得惊骇,因为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见过。 “货舱里,放着的自然是‘货物’。”谢景淞出声,语气淡淡。 白羽挠了挠头,仍有不解:“那是谁要接收这‘货物’?” 他问完才想起来,公子大概也不知情。 然而出乎意料,一道声音响起,解答了他的疑惑。 “是蜀中王。” 回答的人是韩素娥。 蜀中王?白羽一怔,下意识看向公子,探子的情报中,蜀中王不是挺正常的吗?三年前接过老蜀中王的位置后,一直安安分分地守在蜀地。 素娥知道此言荒唐,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沉默半晌。 身侧那道视线落在她脸上,似无声询问,素娥有些拂了拂鬓角的落发。 “蜀中王赵端芮,有个不太为人知的喜好,他……不喜美女。” “偏喜残疾。” “他府中的美人,皆为肢体不全者。” 她每说出一句话,白羽的神色便惊诧一分,唯有谢景淞神情不变。 她说完,慢慢转向谢景淞,对上他的视线,同他解释,又像在同自己解释。 “幼时,父亲在成都带兵,与老蜀中王多有来往,我曾见过赵端芮几面,察觉出一些端倪。” 她也是方才渐渐回想起此事。 “赵端芮此人,你要提防,他远不是表面那般……”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再清楚不过。 谢景淞点点头:“依你之言,密舱关着的那些女子,皆是送给蜀中王的。” 他顿了顿,眉间舒朗,似堪破什么,“怪不得袁姝独独要劫这艘船。” 韩素娥本不知他这话何意,但思索一番,突然便明白了。 袁姝只拿到了通往大理的水路图,却没有拿到将军手谕,但水路图泄露的消息一旦传出,沿途关卡定会严加勘察,而袁姝想要将货物运出宋境便难上加难,所以,她选择从蜀中王下手。 这艘船与蜀中王有着秘密交易,在蜀中王的暗里授意下,无论这艘船走到哪儿,都会很顺畅。 二人皆想通其中关窍,很快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眼中的了然。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袁姝所谓的货物并不在这艘船上,十有八九,她会在梓州路一带劫船,后日一早,此船将在梓州停靠,”韩素娥抬眸问他:“届时我们该怎么办?” 若不下船,他们只有四人在船上,且只有两人会武,倘若想要阻止对方,犹如以卵击石。 但若是提前下船,通知官府,无凭无据的,官府又岂会相信。 而且,素娥还想着救下密舱中的那些可怜女子。 想了想,素娥开口:“你可还记得欧阳兄没的父亲欧阳大人?” “西南宣抚使欧阳定?” “欧阳定大人是我父亲曾经的同僚,也认识我……” 谢景淞明白她的意思,一挑眉,“你想请求他的帮助?” 可行么?素娥静静望着他,无声询问。 “你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有些失笑,侧过头看她,眸色认真,“将军府被围,你却出现在欧阳定面前,无凭无据地要求他拦截一艘商船。” “你猜,他会怎么办?” 素娥哑然。 “关心则乱。” 他浅浅叹息一声,走至她对面坐下,与之平视着。 “想要欧阳定帮忙也不是不可,只是得绕一些。” 韩素娥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谢景淞冲她微微一笑:“欧阳兄妹。” “欧阳定也许不会相信你,但他怎么会不相信自己的子女?”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下次再也不会没有大纲裸奔了 第100章 窃贼 第二日,素娥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在行驶的船上歇息,让她很不适应,加上昨晚夜探货舱发现的事情,导致她昨晚熬到半夜才入眠。 “开门开门!” 敲门声很响,虽然尽量压抑着怒气,但仍听出来人似有些不耐。 素娥睡眼惺忪,还没回过神来,蝉衣已经移步过去,抵在门后,高声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我们是船工,昨夜货舱失窃,现在需要挨个搜查,找出贼人。” 韩素娥眼皮一跳。 蝉衣虽清楚姑娘昨夜出了门,但还是辩解道:“我等与此事无关,我家姑娘昨夜早早歇息了。” 门外的人仍旧道:“即使如此,也要搜查,不过简单看一下罢了,不然怎与丢了货物的人交代。” “可岂能随意进出姑娘家的闺房,这成何体统。” “特殊情况,还请姑娘见谅。” 见行不通,蝉衣只好退一步,“那还请诸位等等,我家姑娘尚未收拾好。” 门外的人静了静,许是考虑到房内是个姑娘,嗓门降了下去,语气也缓和不少:“既然如此,还请姑娘收拾好后开门,我们只不过大致搜查一下,不会冒犯到姑娘。” -- 第218页 蝉衣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床边,见韩素娥已经起身,径自穿好衣裳。 她快步上前,服侍着素娥洗漱梳发,没多久,便已收拾好。 韩素娥不知谢景淞那边是否知晓此事,心中奇怪,昨夜不过是去货舱探了探,并未拿走什么东西,怎么这船工却说货舱失窃。 她一边思索,一边让蝉衣替自己描粗了眉毛,又在脸上点了些麻子,还像最初上船那般,在腰间垫了棉巾,最后才戴上帏帽。 蝉衣已经见怪不怪,习惯了她这些要求,手脚麻利地照做了。 素娥收拾妥当,摸了摸身上用来改变身形的棉布,这是从谢景淞那里拿来的,北地种植的棉花所织,果然柔软暖和,好在现在已到了深秋,就这么垫在身上,不会显得突兀,还可用来御寒。 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见镜中人不再如原本那般过分纤瘦,不仔细瞧便认不出来,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蝉衣这才将门缓缓打开,让守在外面的船工进来。 出乎意料的,最先进来的是谢景淞和白羽。 素娥看见前者,马上反应过来,提步上前,叫了声“阿兄”。 谢景淞走近,抬手不露痕迹地揽过她,隔开那些船工,神色平常,“听他们说要搜查你的房间,我来这里陪着你。” 素娥应了声,默默站在他身后,冷眼瞧着呼呼啦进来三五个船工,还牵着一头黑犬,趁几人不注意,抬手拉了拉他衣袖,以眼神询问。 不会查出我们来吧? 谢景淞安抚地看她一眼,微不可察地摇头。 那领头的船工先抱拳道了声“冒犯”,然后便牵着黑犬四处走动,让那大狗耸着鼻子嗅来嗅去。 素娥猜测着他们的用意,想着莫非是昨夜留下了什么把柄。 她飞快地思索,蓦地记起,有些人家的仓库会在地上墙面撒上一种近似透明的香粉,普通人闻不出什么气味,但经过训练的犬类能轻易分辨,且能追踪百里,这样若是遭到了偷窃,只要那窃贼身上沾了一点香粉,便会被认出。 她心中微微有些紧张。 昨夜,二人在货舱内待了良久,裤脚鞋底,没准便沾了什么东西,尤其她穿的那一身衣裳和鞋,恐怕沾了不少。 但那一身行头,都放在了谢景淞的房里,若是查到他那里…… 在她分神思索的功夫,船工已经拉着黑犬将厢房内查了个遍,上前道:“两位贵客的厢房都已经查好了,确实什么都没有。” 他语气带了些歉意:“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一旁的白羽适时道:“我早说过,这事怎会与我家公子和姑娘有关,你们来这里查,也是白费功夫。” 领头船工不好意思地陪笑,附和了几句,然后很快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待房门关好,素娥迫不及待问:“听他的意思,你那里已经搜查过了?” 两人的厢房连着,她还以为搜完自己这边,下一个才是他的。 不过竟然什么也没查出来吗?害她方才紧张那么久。 “昨夜你走后,我就吩咐白羽将那些衣物扔进水里。”谢景淞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眸中隐有笑意。 原来是这样。韩素娥松了口气,有些佩服他,怎么像是提早便知道一般。 看出她的疑问,他简单解释,“这只是最普通的手段,王府重地用的法子,可比这些复杂多了。” 所以熟悉这些手段的他,也对这货舱可能采取的措施一清二楚,又岂会踩进陷阱。 昨夜回去后,他递给韩素娥擦脸的雪帕,也加了一些无毒无味的药水,可消除气味,更别提那些衣物和鞋靴,也都被白羽悉数丢进了江水,过了一夜,都不知道已经漂到哪儿去了。 所有的证据,都被他毁尸灭迹。 听完他的解释,素娥对谢景淞和他手下又多了一些认识。 看来平时没少干这种事。 “不过——”她开口,有些坏心地道:“——你怎么不把那些衣物放进袁姝的房间里?” 她完全不介意给袁姝找点麻烦。 一声轻笑响起,谢景淞抿了抿唇,半垂着眸子望她,反问道:“你怎知我没想过?” 那……素娥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惊讶:“没有成功?” 他目光一转,扫了不远处的白羽一眼,似笑非笑,“是啊,谁让他功夫不到家,惊动了袁姝身边的一个人。” 白羽垂着头,不敢吱声。 “那个侍女?” “侍女?”谢景淞挑眉,摇摇头,表情有些嘲讽,“那个侍女算不上什么,是那个新面孔。” 素娥沉吟,“上船时看到的那个男人?” 那人跟在袁姝身旁,约莫二十岁左右,她之前从未见过,看来是在夔州才与袁姝汇合的。 “那人本事倒不小,”谢景淞轻嗤一声,语气漫不经心,“白羽向来擅长隐匿,却被他有所察觉,这样看来,应该是个冥宗的重要人物。” “冥宗的势力竟然这么大么。” 韩素娥嘴上说,心里还颇感遗憾,没把这个黑锅丢给袁姝实在可惜。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知道了敌方的底细,日后对那个男人要多加提防。 两人交流到此,谢景淞转了话题,对她说:“先用早膳吧,然后随我出去。” -- 第219页 他顿了顿,“欧阳睿邀我们巳时去茶间小坐。” ~ 今日楼船已行至夔州西南,最迟明早,便可抵达梓州码头。 经过前半夜的休憩,船行加快,掠过一片片青山丛林,几人坐在船上的茶间,正巧毗邻窗边,抬眼便可见两岸景致。 见韩素娥又戴上了帏帽,遮得严严实实,欧阳睿有些失望,但表面不显,仍是殷勤倒茶。 “没想到这船上还特地辟了一块场地作为茶间,可算缓解不少的人‘茶瘾’。”他笑着调侃。 今人嗜茶,无论身处何地,都想进茶楼点上一杯茶汤,然后悠闲地听着台上的杂评说书唱曲,悠哉游哉,半天也就打发过去了。 “多谢。”韩素娥礼貌地笑笑,笑完意识到他也看不见,正要接他递来的茶杯,却被一只手半道截走。 谢景淞一手托住茶杯,道了句“小心烫”,轻轻地放在她面前,然后看向窗外。 瞧见他举动,素娥抿唇,藏在白纱下的美眸轻扫他一眼,偏对面的欧阳睿毫无察觉,不好意思地“哦哦”两声,“确实有些烫,姑娘小心。” 欧阳玥唇边挂着抹得体的笑意,视线时不时落在对面那张俊逸的容颜上,找了话题,提起今早发生的事。 “今晨遇到船工挨个在各个厢房搜查,说是货舱遭窃,要找出贼人。” “不知二位可有遇到?” “应该是所有房间都被检查了,”谢景淞回她,侧面证实了她的话,又反过来问,“昨夜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欧阳睿摇摇头,“什么都没听到,”他看向妹妹,“你呢?” “我也未曾听到,”欧阳玥想了想,“我一向眠浅,若是没有醒,就表明确实没有什么声响。” “也不知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今早那么大的阵势,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官府抓人。”她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悦。 欧阳睿附和:“确实有些恼人,叶姑娘也被惊扰了吧。” 素娥轻轻摇头,表示不太在意。 “也不知可曾抓获贼人。”她不动声色道。 这话引起欧阳睿兴趣,他答道:“听说没抓到什么人。”继而又露出一丝好奇,“你们说,这船虽大,但一直行在水上,要是真有贼人,也插翅难飞,只能留在船上,怎么搜查那么久,却一个人影都没抓到呢?” “可能就藏在这些客人当中吧。”谢景淞勾了勾唇,清冷的眸扫过茶房内的人来人往。 这话听得欧阳睿脖颈一凉,“不会吧,”他也扭头看了看那些长相各异的客人,“那我希望这贼人只是偷东西罢了,别闹出人命。” “说来也有意思,”韩素娥适时接过话题,晃了晃手中茶杯,莹白的指尖和紫砂对比鲜明,“我很好奇,这船上到底有什么宝贝可值得贼人惦记的?” “一般往西南而下的商船,会运些绸缎茶叶,或者瓷器,这些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好偷的。” 这话引得欧阳兄妹二人注意,欧阳睿思索一番,“没错,一般南下的货物,大抵都是这些,很多是运往边境,售给大理的商贾。” 像这种货物,朝廷是允许交易的。 欧阳玥却想的更多,“所以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偷的呢?都是境内寻常之物,更何况一般数量巨大,轻易也偷不走。” “莫非这船上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素娥饮了口茶,不甚在意道。 她说得随意,但却让欧阳兄妹一怔,二人深受父亲教诲,对某方面的事有着特殊的洞察力,不禁对视一眼,似乎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欧阳睿沉思半晌,突然抬眼,看向一直寡言的谢景淞,“叶兄,你怎么看?” 谢景淞从窗外的风景转回视线,半垂着眸,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汪茶汤中,那上面映着他的倒影。 “我倒想起一事。” 他抬眸,语气清淡,“听闻前几日,汴京发生了一件事。” “将军府被围封,据说,韩大将军泄露了西南军工运输的水路图。” “也不知,你们可曾有所耳闻?” 第101章 敬仰 此话一出,素娥很快知晓他用意,安安静静地坐着。 欧阳睿被引起注意:“叶兄也听说了这件事?” 看样子,他也有所耳闻。 “当时听闻此事,我还惊讶了好久,也不知,叶兄提及此事是为何?可与走私一事有什么关联?” 谢景淞不答反问:“你可知那份被泄露的水路图?” “水路图?”欧阳睿不解。 “新的河道路线,比较隐秘,军工运输专用,还未正式投入使用,”谢景淞呷了口茶,垂眸看着沉浮的茶叶:“传闻如此,不知真假。” 但不知为何,经由他口中一说,欧阳睿却觉得八九不离十,没准就是真相。他定了定,思索着道:“依叶兄所言,如果是真是这样,那这水路图一旦泄露,可能会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例如行走私之事。”他说完,皱了皱眉,“若是更严重些,还可能走私到境外。” 毕竟西南往下,便毗邻大理。 “怪不得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清柔的声音响起,是欧阳玥,她颇为怜悯道:“听说,禁军已将将军府查封,西宫圣人,也被下了禁足令。” 韩素娥皱眉,总觉得古怪。 -- 第220页 然后欧阳玥突然一转话题,轻声道:“说起来,家父还曾与韩将军共事呢。” 此话引起她兄长的附和:“是啊,不知多少男儿郎,幼时都是听着大将军的辉煌战绩长大的。”他收起向往之情,挠了挠头,看起来有些苦恼,斟酌着道:“总感觉……大将军不太会像做出那种事的人,也不知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误会。” 没想到他的这样的态度,欧阳玥瞥了他一眼,神色隐隐有些无语。 然后便摇了摇头,似不赞同:“你又在感情用事了,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古往今来,为了追逐名利而守不住本心的人还少吗?更何况,人总是会变的。” 看见兄长皱眉不太接受的模样,她接着说服: “即使曾经光风霁月,但谁能料到如今又是怎样呢?或许处在那个位置,始终有些身不由己,做出同流合污随波逐流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得素娥抚着衣袂的指尖一顿,一句“姑娘慎言”卡在喉中,忍了又忍。 偏欧阳玥说着,还抬眼看过来,反问,“叶公子,叶姑娘,你们觉得呢?” 她身旁的欧阳睿张了张嘴,制止的话终是咽了下去。 水雾静默着袅袅,四人间突然冷了场。 谢景淞一时不言,半垂着眸。 欧阳玥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灼热和专注,他暗自皱眉,轻快扫了眼身旁一声不吭的人,刚想开口,却被抢白。 “私以为——” 帽檐抬了抬,素纱漾起涟漪,那之后的面容似乎没什么变化,从谢景淞的角度,只隐约瞧见一点朱红的檀唇,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世上确实有不少为财权而背信弃义的人,但一个人究竟如何,无法仅凭一件事就可以断言,何况此事尚未定论,最好还是不要妄加揣测。” 最后四个字,有些不留情面了,欧阳玥闻言,脸色微变,不理解她为何突然言辞针对,下意识反驳道:“既已做出泄露水路图的事情,便能看出他为官失守本职,为人表里不一,何须什么定论。” “哦?照你所言,他应当被褫夺职位,不可再受重用,但很不巧,此刻将军正在南下途中,不管如何,朝廷还指望他早日解决边境骚乱。” 素娥语气微妙:“既然如此不堪,朝廷为何还要任用?难道西南——” 她适时停下,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欧阳玥却难得反应迅速,察觉她言语间的讥讽,不由脸色一沉:“叶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西南无人可用吗?是在嘲讽她父亲等文人吗? 自宋立便重文轻武,文官轻视武将的风气,沿袭已久,但今朝出了一个大将军和一个镇北王,前者解决了西南边境频频骚动,后者夺回了朝廷想都不敢想的幽云,自此,武将的地位逐渐改善,与文官隐有掣肘之势,文武间的矛盾也逐渐积攒,渐渐地便有批判文官的声音出现。 气氛瞬间针锋相对起来。 欧阳睿知晓妹妹素来以父亲为傲,不太看得起武将,眼见两人一言不合,干咳两声,准备打圆场。 但韩素娥又开口了: “欧阳姑娘不要误会了,我只是陈述事实,没有暗中褒贬,术业有专攻,至少在行军打仗这一方面,确实无人能及大将军。” 她顿了顿,补了句:“哦,除了镇北王。” “总而言之,泄露水路图,确实是他失职,”素娥语气有些低落,仿佛在自说自话:“但在我看来,将军的本意并非如此,不然也不会为了边境平稳而再度南下,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他可能……” 可能挂念着不知在何处的女儿的安危,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夜不能寐。 她停住,无法说出事实,心中酸涩,只能道:“但表里不一这个评价,有些言重了。” 欧阳玥不知道她为何要为了一个事不关己的人费心辩解,她觉得不可思议,启唇想说什么,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韩素娥看了看她,又道:“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之前的言辞或许存在不当,我很抱歉。” “我不会、也没有任何资格强求你改变看法,你当然可以认为他不是什么好人,可以指责他,鄙视他。” “但这不妨碍我依然相信他。” 她闭了闭眸,像有口气堵在心口,吐不得咽不下。 若是极其熟悉韩素娥的人在场,应该会惊讶。 素娥向来口齿伶俐,擅长辩论,若是认真起来,与旁人对峙时从不曾落过下风,往往一句接着一句,气势也是咄咄逼人的,总要堵得对方面红耳赤,无路可退,决不像这般软和,忍无可忍才开口,说了不到几句,甚至主动结束战斗。 但韩素娥心里清楚,自己起初没有主动辩驳,是因为她承认,父亲将水路图泄露,确实理亏在先,即使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然而他选择了这种做法,就意味着对朝廷的背叛,她私心里,其实也不赞同父亲的这般选择。 而她心虚的是,另一方面她又深深地理解,父亲这么做,实在是别无选择,她可以拒绝让父亲拿水路图来换取自己的安全,但对于父亲而言,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落入贼人手中,所以他将天平倾斜于她,拿水路图去交换。 -- 第221页 当他做出这一选择的同时,就意味着背弃了他一生所坚持的信念,素娥清楚,这大抵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但她可以想象,即使是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父亲大概也没有犹豫多久。 毕竟,前世里的他也是那样爱她。 所以素娥的内心是矛盾的,她一方面感到羞愧,如果不是自己的缘故,父亲就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这是一个对他仕途甚至为人而言都影响极大的错误,若成定局,等着他的,是被世人戳着脊梁骨唾骂、指责。 这份羞愧与自责,让她在替父亲辩解时,也少了大部分的底气。若是她犯下的错误,她一开始就可以承担所有的责骂与鄙夷,至少坦坦荡荡,但事关父亲,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无动于衷,任由旁人的随意评判。 即使表面她义正言辞,口吻笃定,但在心里也要通过不断强调,来说服自己这不是狡辩,这是事实。 内心深处,是无地自容。 “叶婵,”谢景淞开口,垂眸看她,漆黑的瞳孔深处中闪动着碎光:“你不必感到抱歉。” 三个人怔住,尤其是欧阳兄妹,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你自小敬仰大将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此刻为他辩白一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想必大家能理解你的这份心情。” 他说完偏回头,虽没有看她,眸光却温柔一片,蕴含着无限包容。 素娥一度哑然,明白他正巧妙地替她解释了先前的举动。 不止如此,还鼓励她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 对面的欧阳玥勉强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也没有争论的必要了。” 双方立场不同,倘若再争辩下去,只会面红耳赤,失了体面。 更何况,这个叶姑娘的态度或许就表明了她兄长的态度。 毕竟,是镇北王府的人,自然也会偏袒武将一派。 欧阳睿终于有机会开口,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回归正题上:“方才我们不是还在谈这船上货舱失窃的事情嘛,叶兄提到水路图泄露一事,莫非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韩素娥一怔。 她竟忘了正事,只顾着和欧阳玥争论了。 明明是要引起对面二人对水路图的重视,间接地让欧阳定也知晓此事,从而获得帮助,结果自己倒好,一听到不利于父亲的信息便沉不住气,没头没脑地冲上去护短。 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懊丧的情绪涌上心头,素娥将膝上的绣纹抓皱了,她飞快觑了眼身侧之人,眉眼间瞧不出什么表情,不辨喜怒。 他不会生气吧。 那人动了动,窗辉下的侧影隽美而清俊,语气仍是清淡,“欧阳兄自己不都说了,水路图泄露,一旦落到有心人手中,若是用来走私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侧眸,扫了眼韩素娥,漫不经心。 “巧的是,这份水路图,是从大将军手中泄露处去的,恐怕十有八九,与西南有关。” “也不知水路图泄露给了谁,又会被用来做什么。” 他说得随意,神色看不出半点认真,就好似玩笑般。 但欧阳睿听得心里一咯噔,倏地抬眼看谢景淞:“叶兄,你的意思是……?” 他不免多想,莫非叶斓想说那泄露的水路图会被人用来走私运输? 又联想到此刻正乘坐的大型楼船、今早闹出的动静……欧阳睿总觉得怎会如此巧合,如此不同寻常,神色凝重起来。 然而谢景淞却曲肘支着下颌,挑了挑眉梢,“我只是随便说说,欧阳兄不必太当真。” “西南境内的商船都受到管辖,所行路线皆有规定,途经多处关卡验货,又怎会擅自走私甚至改道。” 他勾起一抹浑不在意的微笑,“而水路图一事,想必朝廷也早有准备,轮不到我等操心。” “但是——”欧阳睿却直觉不是这么简单,他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也说不出重点,只好道:“——在这个关口,小心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他突然很想知道,货舱都装了什么货物,又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否则今早那些船工,为何宁愿得罪一船旅客,也要挨个搜查。 韩素娥松了口气。 只要对方对此事表现出在意,那便成功了一半。 她看向欧阳玥,看起来她也轻易地被谢景淞的话带走注意,正蹙眉思索,望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灵机一动,想到顺势而为的法子,装作苦恼道:“若真有人利用水路图在西南行走私一事,将军岂非难辞其咎,甚至会连累一批官员。”她叹了口气,现在倒可以光明正大地替父亲忧虑。 谢景淞看她一眼,心照不宣地接话:“不过话说回来,若有人能提早阻拦,查清水路图的去向,也算是弥补了将军犯下的过失。” 旁敲侧击,意有所指。 闻言,欧阳玥眼睛一亮。 第102章 不是她 韩素娥知道,此事已经引起了对方二人的极大兴趣。 但她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插进来。 “欧阳公子,欧阳姑娘。” 来人还带来一阵香风。 袅娜迤逦的裙摆飘荡到素娥眼下。 “好巧,你们也在这里。” -- 第222页 来人继续道,柔曼和沙哑,风情万种。 帏帽下的表情一僵。 袁、姝? 她怎么来了? “袁姑娘?” 欧阳睿率先反应过来,同袁姝打了招呼,随即又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对面二人,向他们介绍道:“这位是住在我们附近舱房的袁姑娘,昨日我妹妹晕船,多亏了她给的晕船药,玥儿才得以安然休息。” 他话落,欧阳玥也站了起来:“袁姑娘,昨日我还未当面谢过你,多亏了你的药,实在是谢谢了。” 袁姝摇摇头,抬臂时腕间金丝玉环清脆作响,“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复而关切问:“欧阳姑娘昨夜可还有不适?” “好多了,已经不怎么晕船了。” 闻言,她点点头,美眸一转,看向另外两个人,露出适当的微讶:“先前便见过这二位,谁知竟是欧阳公子和欧阳姑娘的相识,不知二位是?” 欧阳睿适时介绍,“这二位是来自真定的叶兄和叶姑娘。” “这样,”袁姝轻轻颔首,“竟然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想来也是探亲的吧?” 她看上去是随口一提,更像无关紧要的寒暄,实则不露痕迹地打探着。 奈何那个公子只是点点头,礼貌而不失疏离地笑了笑,笑意极淡,没有出声。 袁姝心中颇感微妙,不由多打量他几眼,难得一见的隽秀公子,不过她见过景阑那样的,自然也不会多么惊艳,只当眼下这人,也就是个有些颜色且充满傲气的年轻公子罢了。 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于是秋波一扫,装作环顾四周一圈,而后有些为难地开口请求,“呀,这茶间的座位都满了,可我实在想饮茶,不知几位是否介意我与你们同席?” 欧阳二人自然不会说介意,欧阳睿下意识就要答应,突然想到还有旁人在,脱口而出的话憋在喉中,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了看对面的二人,迟疑开口,“叶兄,叶姑娘,既然如此,可否……?” 谢景淞顾及韩素娥,不太想和袁姝来往,但此时若是拒绝,可能反倒惹人生疑,他微微侧首,见身旁的人已经主动点了点头,白纱跟着上下晃动的帽檐荡漾着。 “好。”她开口,声音有些低,有些哑,不似原来。 谢景淞心间一松。 欧阳二人听她这一声有些奇怪,但听她说好,便没多想。 他们的席位还算宽敞,所以加进来一个袁姝也不会拥挤。 袁姝致谢后,落坐在背靠窗户的位置,又叫了一壶清茶,和一小碟茶点。 徐徐江风绕过窗帘吹进茶间,也携着袁姝身上幽幽香氛,坐在她左手边的谢景淞微微蹙眉,不动声色饮了杯中冷却的茶汤。 他不轻易开口,韩素娥更不会在袁姝面前主动暴露自己,欧阳玥也似乎被什么事所分走了注意,于是席间一时无话。 “说起来,还不知袁姑娘是哪里人?”欧阳睿率先打破沉默。 他昨晚仓促间认识袁姝,只知对方名姓,却不知更多。 “我是夔州人,”袁姝微微一笑,轻轻抿茶,主动解释,“不过因为生意,最近要去成都附近。” 欧阳睿了然,神情放松,闲聊起来,“原来袁姑娘是做生意,实在令某佩服。” “姑娘在外奔波,应该十分辛苦吧。” “实话说,确实辛苦,”袁姝叹了口气,妩媚的眸子中流露几分忧愁,“这不,前段时间还差点遇上一场天灾。” 欧阳睿道:“你是说夔州的那场地震?” “没错,那场地震断掉了好几条官道,给百姓带来了不少麻烦,”她语带庆幸,“好在我早就通过郑县,早早入了夔州。” 她说完这些,犹如打开话匣,又不经意般闲聊:“夔州一带,本就频发地震,算起来,上次出现这种事,还是八年前吧,这也没过几年,又发地震。” “听闻那次地震损失不少。”欧阳睿回忆着道,那时他还小,只是模糊有所耳闻。 “是啊,损失很大,八年前的那场地震,可比这次的地震威力大多了,一眨眼的功夫,所有的楼宇都轰然倒塌,道路断裂,可谓是山崩地裂,毁了好几个村子不说,还死伤无数。” 袁姝轻声道,好似在说着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带着一副奇异的、恍惚的神情。 她止住,垂眸吹了吹杯中茶叶,又伸出纤葱般的指,轻轻拈起一块糕饼,正要放入嘴中,却突然奇怪般,疑惑地看向带了帏帽的人,语气清柔: “叶姑娘,你很冷吗?为何在发抖?” 发抖? 欧阳兄妹闻言愣然,旋即把目光传向袁姝口中的人,见她正微微颤抖着,似乎不太对劲,不由目露不解。 “叶姑娘——” 袁姝一动不动,盯住帏帽下的白纱,脸上那抹奇异的笑加深了。 “叶婵。” 冷清公子突然开口,连名带姓地唤,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 在几人视线不及之处,他缓缓挪动左臂,隐在袖摆下的指尖寻到一片柔荑,掠过光滑的手背,停在某处,然后不轻不重地掐了掐。 韩素娥倏地回过神来。 她背上冷汗淋漓,四肢泛凉,唯有右手传来一片温热,似予她无限力量。 一瞬间,她反应过来。 方才不知为何,一听到“地震”二字,便如同被抽取了力气,魂不守舍,头脑空茫,甚至隐隐作痛,沉闷而满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她脑中破出一般。 -- 第223页 袁姝,是袁姝。 自己同她,肯定有什么过往,与地震有关,与奶娘有关。 她想着,脑中又刺地一痛,浑身一抖。 “叶姑娘,”袁姝的声音响起,“你这是怎么了?” 语气分明是关切的,但素娥没由来察觉到其中尖锐细密的恶意。 她是故意的。韩素娥想,袁姝恐怕在怀疑自己,所以才出言试探。 糟糕的是,自己还反应过度,岂不是印证了对方的怀疑。 她缓了缓,调整呼吸,然后慢慢揪着雪帕,捂住了胸口处,发出两声艰难地咳嗽,然后有些无力地开口,声音哑而低:“我——” “——你吓到她了。” 沉淡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话头。 素娥一顿,咽下话来。 他有办法。 “叶公子何意?” 谢景淞抬手,虚虚扶住所谓的“妹妹”,黑白分明的眸直直望向袁姝,目光冷而幽。 “前段日子,郑县发生天灾时,我与她正好路过。” 欧阳睿“啊”了一声。 “虽侥幸平安,但她受到惊吓,心中不适,连做了几日的噩梦,情绪一度很不好。” “很不好”三个字,被咬得极重。 谢景淞面色沉冷,目露责备之意,语气隐忍:“所以还请袁姑娘,不要在舍妹面前提起与之相关的事,否则,恐会触及她心中伤痛。” 听着他的解释,欧阳睿面露同情和歉意。 “竟不知你二人有过这样的遭遇。” 以叶斓之言,看来叶婵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恐怕留下了阴影,也无怪乎听到相关的事情时会如此反应。 一想到那双明媚的眸子此刻该噙满了泪,他便不忍宽慰:“好在二位未有受伤,但愿姑娘能早日摆脱噩梦。” “看来还真是我吓到了叶姑娘。” 袁姝一脸歉意,嘴上道“我本无意提起那件事,没成想冒犯了姑娘,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也不知她究竟信了几分。 韩素娥低声道,有些脱力地半靠在椅背上,脑中还有些眩晕之感。 谢景淞给她编的理由还算合情合理,几人不疑有他——至少表面是这样,只当她是着实受到惊吓,所以才会对天灾一事产生过激反应。 虽然还想再问他们在郑县发声的事,但顾忌到韩素娥的状况,几人也识趣地闭口不提,绕过了这个话题。 袁姝似乎为了表达歉意,主动道:“叶姑娘若是还休息不好,我这里刚好有解梦丸,可让姑娘安稳休息,不再噩梦。” 她说着便抬手,作势要派遣下人去取。 “多谢袁姑娘美意,”谢景淞婉言相拒,态度很客气,“只是临登船前,已带她去看了郎中,开了几副方子,就不用其他的药物了。” 袁姝只好作罢,点点头。 素娥松了口气,闭着眼调节心绪,决定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几人又随便聊了几句,期间她一直未敢出声,倒是谢景淞频频搭腔,舍得赏脸开口。素娥知道,他是为了吸引走其余人的注意,让袁姝无暇注意到一直沉默不语的自己。 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天气突然由晴转阴,凉风萧瑟,瞧天上暗云滚滚,似要落雨,于是几人准备回到舱房。 彼时几人正聊到明日行至梓州,欧阳兄妹二人要就此下船,于是临走前,欧阳玥回头问谢景淞二人是否下船。 “看情况,”他垂眸看了看身侧的人,“可能会在梓州待一两天,等她身体好些再出发。” 几人了然。 袁姝轻轻勾唇,这一对还真是极有意思,做兄长的对妹妹可谓是爱护有加,处处维护,考虑周全,有过之而无不及,倒不似兄妹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美艳的双目又闪过一丝怀疑。 “是她吗?”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大不小,刚好只她二人听见。 “不太像……她要比这瘦多了,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胖上一圈。”袁姝喃喃道,若有所思地蹙眉思索。 更何况她又怎会认识那个叶公子,并且同对方走的那般近,举止亲密,毫不避嫌,这可不是那位千金贵女的一贯做法。 除此之外,她逃脱了自己,肯定会赶紧回汴京去,又怎会跟着自己,越来越往南边来。袁姝这样在心中想到,否定的想法逐渐深了。 但她做事只求万全,不肯这般轻易排除,于是心生一计,看着尚未完全消失的人影,突然扬声喊了一句:“素娥!”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足够那人听见,若她是韩素娥,必定会下意识有所反应。袁姝眸中露出得意之色。 但那远去的人影毫无反应,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步伐未见凝滞,和身旁的人渐渐走远,绕过拐角,最终消失在袁姝的视线中。 袁姝放下心来。 “不是她,也不可能是她。”她淡淡道,转身和身后之人离去。 第103章 下船 回到舱房,关上门,谢景淞抬臂,扶着步伐虚弱的韩素娥坐下。 “她刚在怀疑我。” 素娥取下帏帽,脸色有些苍白,额间几缕发被冷汗打湿。 “不用担心,你做得很好,没有露出破绽。”他温声宽慰,松开手。 但素娥心有余悸,“我差一点就停下来了。” -- 第224页 虽然不至于扭过头,但任谁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都会下意识顿住吧。 好在她早察觉到,袁姝可能对她产生了怀疑,所以在回到房中之前,都绷紧了精神,时刻提防着。 先前袁姝莫名其妙提起夔州地震,已经是在试探她了,那时素娥便意识到,袁姝对自己的怀疑,在之后,她就提高了警惕,以免再次落入对方设的陷阱中。 “她暂且不会再怀疑你了,”谢景淞的声音让她心安,“你今天出门前做的准备足够了。” 她稍稍调整了自己的身形,虽然变化不大,但已经足以打消对方的疑惑。 “若是她还不相信,我们也有办法。” 素娥愣:“什么办法?” 却看见他抬起下颌,示意一旁的蝉衣。 “今晚,让她扮作你去袁姝面前露一次面。” 她闻言,下意识皱眉,这怎么行。 但她目光落到角落的一人高铜镜中,不由怔住。 铜镜中,倒映着她和身后蝉衣的身影。 以往不曾仔细打量,如今认真一瞧,对比之下,竟然与她自己的身形有些相像,和身上塞了棉布的她几乎没两样。 “你,你早就想到了?”韩素娥讶异地看向他。 莫非在挑选侍女时就特地选择了蝉衣。 谢景淞颔首,面上并无得色。 “正常手段。” 好吧,又是正常手段。 素娥心中无语,但总归安心下来,让蝉衣扮作自己露个面,这样一来,袁姝的怀疑几乎可以消除了。 “但有一事我还要问你。” 谢景淞微微侧首,示意白羽和蝉衣退下。 韩素娥意识打他的举动,猜到他要说什么,有些紧张起来。 舱房只剩了他们二人,本是于礼不合的,但两人都无暇在意。 “先前我没追问你,是不想逼你提起不愉快的事情。” 他慢慢走到桌前,举着烛火点燃一盏油灯,鬓侧的青丝垂落在肩前,挡住清绝的侧颜,暗纹流云的衣袖在光下划过波澜。 “但如今,这已关乎到你的身体,我不得不问清楚——” “——为何一提起那二字,你便会如此魂不守舍?” 素娥抬眼,与他担忧而探究的视线相遇。 “我……其实我不是不想说。” 她抿了抿唇,有些懊恼,“只是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若你不介意,可以试着说出来,我帮你分析。” 谢景淞在案几另一边慢慢坐下,鼓励而安抚地注视着她。 韩素娥想起那日,自己在那间小院子里骗他,说与觉明的赌约是为了旁人而非自己,他当时已然知道真相,却没有当场拆穿自己,但总归是有些生气。犹豫半晌,她决定这次不再隐瞒反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何况自己同他已然这般,若还小心提防,好像显得有些忘恩负义了。 “早在你没来之前,我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她开口,回忆着道。 “我被袁姝抓走的第三日,她突然在我面前提到我的奶娘,”素娥蹙了蹙眉,“但你应该也知道,一直以来,我身边并无奶娘跟随。” 正常来说,韩素娥身边应该会有奶娘伴随,毕竟是从小到大都依赖的仆从,很多贵族子女身边都有贴身奶娘,关系亲密。 谢景淞沉吟:“可能是你从小并无奶娘照顾?又或是你的奶娘很久前便回乡了?” 但韩素娥摇了摇头,“我考虑过这些可能,但是应该并非如此。” 她轻轻摩挲着腰间装着玉佩的荷包,“奇怪的是,我并无奶娘的半分,但又下意识地认为,我曾经有过奶娘,甚至……还记得奶娘唱过的歌。” 一边说着,一边就想起了那句似梦似真的歌声。 她的太阳穴又开始一突一突地跳动。 “放松。”肩上传来一股力量,提醒着她。 “呼” 素娥轻轻喘了口气,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除此之外,袁姝怎么会认识我的奶娘呢?”她皱眉,十分不解。 现在已知的是,袁姝同她之间,远不止京城那几面那么简单,必定还有其他渊源。 但她为何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奶娘这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人? 自己同她曾在何处何时见过,又有过什么样的往来? 疑问实在太多了。 谢景淞也沉默了。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刚才在茶间,袁姝提到八年前的事情,你可有印象?” 他想了想问道。 八年前的事情…… 不就是八年前夔州地震么。 夔州,地震,几个词浮现在脑中,素娥便感到一阵恍惚和眩晕。 又来了,又是那种感觉,让她想要远离的感觉。 但她不能退缩,她必须要回忆,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能抓住一点蛛丝马迹。 “嘶” 没多久,她发出一阵抽气声,冷汗又渐渐渗出。 “没有,什么、都没有。” 即使努力搜寻,但她七岁时,八年前的冬季,夔州天灾之际,记忆是一片空白,刺眼的空白。 “别想了。”谢景淞及时出声制止,不愿她自残般地回忆。 -- 第225页 “既然你的内心深处在阻止你这么做,那就不要强行回想。” 否则,可能会对她的精神造成伤害。 “可是……”韩素娥回过神,唇色苍白,“我总要弄清发生了什么。” 如果每次都放弃探寻,那何时才能弄清缘由。 “我再想想——” 谢景淞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 感到出乎意料,素娥无措抬眸,下意识动了动手腕。 “因为某种原因,你的这段记忆,应该是缺失了。” “你遗忘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谢景淞指尖慢慢探向她腕间的脉搏,轻轻覆在上面。 “心跳的很快,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强行回忆,所以,就不要与自己作对了。” 他幽邃如潭的眸,缓缓落下目光,落在那凝白的腕上。 “等觉明治好你的病再说吧。” ~ 第二日一早,楼船在梓州码头停靠。 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密帘般的雨幕连绵,叠叠云层将天色染得淡青。 甲板上湿滑,欧阳玥撑着伞,及腰的长发末梢被雨珠打湿。 她和兄长下了舷梯,见到身后的二人,展颜一笑,“叶公子和叶姑娘也要下船么?不如去我们府上歇息几日吧。” 欧阳睿也跟着附和,邀请二人去欧阳定所在的宣抚府。 “多谢二位美意,”谢景淞婉言道:“只是梓州有故人要见,若日后得空,必定前往宣抚府拜访。” 见他如此说,二人也只好作罢,欧阳玥似有些失望,张了张唇,又闭上。 “既然如此,那便和叶兄叶姑娘在此别过了。”欧阳睿看到了不远处走来的眼熟仆从,那是府上的人,是来接他和欧阳玥的,于是和两人道别。 谢景淞点点头,“后会有期。” 他和韩素娥目送着欧阳兄妹走远,然后看见他们被前来的仆从迎上。 “怎么只来了这点人。”谢景淞皱了皱眉。 素娥闻言,轻轻拨动着白纱,勾起一条缝隙,望着远处的场景。 “两个人,很少吗?”她不解。 莫非这位少爷每次回家都要前呼后拥的? 谢景淞摇摇头,“欧阳定的嫡长子嫡长女来了,府上却只派了两个年轻仆从来接。” 他语气微嘲,“这待遇未免低了些。” 听到他的话,素娥突然不确定道:“说起来,欧阳定的妻子……好像一直在真定养病,在他身边服侍的,是个妾室。” “听闻这妾室好像还挺能干。” 闻言,谢景淞漠然,原来是这样。 他顿觉无趣,挥了挥衣袖,“走吧,我们去找两个人。” 找两个人? 还真有故人?素娥新奇,以为他方才是胡编的借口。 她回头望了望暂时停靠的楼船,也不见白羽和蝉衣,想必是又被他派去做了什么,看了眼舷梯上陆续下船的旅客,才转过头,抬起脚跟上谢景淞。 “要找哪两个人?”她很快赶上他的步伐,一边走,一边随口问。 “墨一,青渠。” 墨一? 素娥一怔,这才想起那个帮了自己几次的护卫。 谢景淞此次南下,身边跟了三人,白羽,青渠,墨一,除了前两人,她一直未曾见到墨一,而此番上船,也仅跟了一个白羽。 似看出她不解,谢景淞解释:“在汴京时,只有白羽不曾在袁姝前露面,所以我没让他二人跟来,而是让他们快马走陆路,顺道办一些事,然后在梓州汇合。” 素娥点点头,知道他向来很周全,一些细节都会提前考虑到。 两人很快走到内街。 “我们去哪儿找他们?” 她望着陌生的街道,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眼晕。 突然一辆马车从路的另一侧飞驰而过,人群往这边挤来,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素娥不受控制地跌撞。 被谢景淞揽住,勉强才站稳。 “多……谢。”她赧颜。 话音刚落,掌心传来温热,右手被牵住,十指交缠。 “人多,跟紧我。” 她抬头,看见他目视着远处,睫羽半垂,侧颜出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吃了烧仙草,但我还想吃炸鸡。 第104章 千古罪人 没过多久,便在一条街巷的拐角处中看到了等候的白羽和蝉衣。 二人迎了上来,白羽一边引着他们往一间院子中走,一边低声道:“公子,墨一已和我们在梓州安插的人接洽过,青渠也已和世子的人取得了联系。” 谢景淞轻敛下颌,踏进院门。 白羽口中的二人果然在院中静候着,见到他,纷纷垂首行礼。 韩素娥落在后面,视线扫过一旁的墨一,还记得那晚他替自己求情的事,虽是虚惊一场,却担忧他的举动被谢景淞所不喜。 青年侍卫低着头,像沉默的石像,目光不曾同她有过交汇。 她原想向他道谢,感谢他从袁姝手中夺回自己的药瓶,见此情状,咽下了话头。 谢景淞不知她心中所思,领着她在桌边坐下。 “先用膳吧。” 他们下船时,天将蒙蒙亮,所以还未来得及用过早膳。 桌上都是在江上没有的食物,新鲜的清炒时蔬,清爽瓜果,热汤食,还有几碟小菜点心,皆是韩素娥偏爱的口味,此时此刻,闻到香气,她才察觉腹中空空。 -- 第226页 但因心中挂念京中诸事,一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许是察觉她的心事,谢景淞很快筷箸,打破了向来食不言的规矩。 “墨一,”他看向一旁的人,“说一说。” 被点到名字的侍卫一愣,目光快素瞥了眼桌旁的人,很快开口:“回公子,属下翻阅了相关记录和卷宗,并未发现近期蜀中王有什么异动,也没有发现他和冥宗有过接触,但是和西南一带的大小官员来往颇密。” 墨一将他所查到的线索一一道来。 素娥心不在焉地舀着蔬菜粥,心想原来他早就开始调查蜀中王了。 没一会儿又听墨一道:“蜀中王府上有一个门客,近期频频游走在西南各带,今晚会去宣抚使府上做客。” 这么巧?她手上一顿,下意识看向谢景淞。 但对面的人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不知何时端了盘清虾在面前,袖口微挽,玉瓷一般的手指灵活地剥掉虾壳,盘中很快摆满虾肉。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然后将剥好的一碟青虾推到她面前。 素娥无视那盘虾肉,只忍不住蹙眉:“蜀中王和欧阳定联系上了,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本就没对欧阳定抱有太大希望,”谢景淞侧眸,问青渠,“世子那边呢?” “世子那边还算顺利,三日前成功地让大理寺注意到袁姝等人的行踪,并且察觉其与前朝余孽间的关系。” “最迟明日,通缉令就会传到这边来,届时,袁姝等人便会处处受阻。” 闻言,谢景淞神情不变,未见得色,只扫了眼心不在焉的韩素娥,“她失踪的事情,知道的人多吗?” 青渠摇头,“除长公主大将军外,只有大理寺的周之翰知情而已,对外则一律称韩姑娘突发心疾,去外地养病了。” “禁军围封将军府时,对此有什么反应?” “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禁军搜查全府未见得人影,有所怀疑,长公主便道韩姑娘养病之地乃幽云谷,若是禁军非要找人,便去那里找。” 幽云谷? 素娥一怔,接着又听青渠道: “不过世子已派人将韩姑娘的信暗中送给了长公主,隔天大理寺的搜查力度减小了。” 她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我母亲,看到信后怎么样了。” 青渠想了想,“长公主被禁足在将军府中,世子的人费了一番功夫才混进去,偷偷将信放在她枕头下,据送信的人观察,长公主看到信后松了口气,只是面色仍有担忧,且有疑虑,似乎试图找出传信之人。” “她应当不会怀疑是我亲手写的信。”韩素娥低声道,她的字迹并不好模仿,母亲还是能够轻易分辨的。 但青渠仍有话要说,“长公主没有找到我们的人,但似乎想要给我们的人传递什么信号。” 他有些不解,道出所闻。 据送信人的观察所见,嘉敏得知韩素娥平安以及大致的来龙去脉后,神色稳定不少,很快烧掉信件,开始隐蔽地寻找送信之人。 不过在之后,似乎是并没有找到送信的人,又有什么消息想要传达,于是她便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 长公主突然召集全府下人,说自己养在荷花池的乌龟不见了,要全府的人务必帮她找到,甚至还提出找到者赏白金。 于是不出半日,全府无论上下,包括府外的禁军,都知道了长公主寻找一只乌龟的事。 送信人察觉她这一举动的不同寻常,便默默记了下来,转头汇报给了世子。 “乌龟……”素娥不得其解,“可母亲从来都没有养过什么乌龟。” 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乌龟,乌龟。 她脑中灵光一闪。 勿归? 难道母亲是想让她不要回去? “勿归。” 仿佛印证她的想法,谢景淞开口,“长公主是在提醒你,近期不要回汴京,恐怕不想你受到牵连。” 应该是这样了。韩素娥心中发苦,在母亲的心中,外面竟然要比府中安全,看来父亲一事严重得超乎自己的想象。 袁姝,景阑,冥宗,因为这些人,将军府如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比上一世提前了太多。她无言地攥紧指尖。 青渠再度上前,双手奉上一封信件,“除此之外,您之前让我们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谢景淞展开信件,很快阅完,除了中途目光定在某处顿了顿,他慢慢将信笺折回去,一边转向韩素娥,猝不及防地问:“你对景阑这个人,有几分了解?” 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韩素娥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他发现了什么? “了解不多,你为何这样问?”她盯着他,声音微微发紧。 这句话明显有些生硬,一旁的青渠不由愕然地看她一眼。 谢景淞拿着折好的信笺,将她一瞬间的紧张和戒备尽数看在眼里,并没有惊讶或是恼怒,只是若有所思。 很快他轻轻开口:“我只是想起,那日不管在湖心亭,还是在慕泉居,你都对他都十分提防。” 可据他所知,那之前两人并未有过什么来往。 韩素娥目光扫过他手上的信件,不知里面写了什么。 她垂下眸子,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反应过激,语气软了下来:“我见过他几次,不喜他行事为人,自然有所提防。” -- 第227页 闻言,谢景淞点点头,不知是否真信她的话,边将信件递给她,边向她道:“那你应当不知,景阑并非我朝之人。” 不是宋人?韩素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接过他递来的信件。 “挖他的身份,倒还费了不少功夫,”谢景淞语气微嘲,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件,“不过也算值得,这么一挖,还真挖出一条大鱼来。” “景阑,字孟舒,永兴平寿桑阳人,生于天元三十七年春。” 他过目不忘,即使不用再看信纸,也能轻松背出上面所书。 “天元三十七年秋,夏人趁储君之争,无暇顾及西南,出兵滋扰永兴边界,平寿死伤数万,十几万人被迫南下,在此期间,景家上下五十六口人,包括门房杂役,皆死于夏兵刀下,只余尚在襁褓的景小公子,因藏在米筐里才得幸逃过一劫,后为永兴裴氏收养。” “天元三十八年,大将军出征平定外乱,历时不到半年,将夏人悉数赶出宋界,景阑才得以和永兴裴氏一起,回到家乡平寿。” 韩素娥一一对上了信中所言,这些内容,前世她已知晓,只因景阑同她闲聊时曾讲起自己身世,那时还向她感慨,倘若没有她的父亲,他何以报得了血海深仇,而包含他在内的十几万永兴人,恐怕也就此背井离乡。 他说得真情实意,她听得信以为真,丝毫未料到他后来便是怎样“答谢”自己。 若是心存感激,又怎会步步为营,处处设陷,引她一家四口人,到那万劫不复之地。 “这是在官方记录的资料,”谢景淞微微勾唇,“这么看上去,倒是没什么疑点。” “只不过,他和他背后的人大概也没料到,其实当年景家还有一个小仆役,也侥幸逃过了一劫。” “不巧的是,那个小仆役,还清楚地记得,景家小公子的手腕处,有一片红色的胎记。” “若我没记错,那日在茶社斗茶,并不见他手腕有类似胎记。” 韩素娥愣住。 以她的了解,确实没有。 她低头,顺着他的话往信下看,慢慢摒住了呼吸。 “你是如何想到,他不是真正的景家小公子。”良久,她问。 “因为怀疑。” 他温润一笑,“我这个人,一旦怀疑起什么来,便十分固执,往往朝最坏的方向去猜想。” “我能察觉出他对你别有所图,”他爱怜地扫了她一眼,“却是不怀好意。” “这与他的身世有所矛盾,况且又有哪个普通人,会与冥宗的人来往密切呢?” “你……”韩素娥闻言,一个想法升起,迟疑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查他的?” 他与景阑相识,也不过是在一个月前的慕泉居。 “我的人一直在追踪冥宗的踪迹,两个月前的一次刺探中,偶然发现了景阑的身影,我当时便对他有所怀疑,直到在茶社遇见他,手下告诉我,他的身影颇为眼熟。”谢景淞淡淡一笑。 于是,第二天,他即刻动用手头过半势力,全力追查景阑的底细。 一个月,找出当年故人,不得不说,他手下的人当真办事迅速。 韩素娥暗自摇头,以往她对景阑的身份有过诸多猜想,从卑微小卒到幕后主使,但无论是哪种,都围绕着与将军府有着敌对关系的势力,或是父亲的政敌,或是母亲的旧仇,怎么也得与将军府有着利益之争或是血海深仇,否则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功夫,那么久的时间,去击垮将军府。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这个人可能压根就不是同族之人。 信上写着,天元三十七年,景阑出生的同年,夏太子拓跋宏的姬妾诞下一名男婴,于秋季夭折,不见尸身。 三十七年秋,夏人侵犯永兴,平寿桑阳首当其冲,夏人烧杀掠夺,满目苍夷,百姓弃城而逃,偏景家一个婴儿活了下来,最为幸运的是,夏人侵袭桑阳,曾一度撤兵,有百姓壮胆回城,这才发现整个空城之中,景家那个婴孩竟然还活着,也正因如此,那个婴孩避免了被活活饿死的下场。 在夏军无恶不作的背景下,这个本该弱小到难逃一劫的婴孩,便显得幸运得有些诡异了。 “所以,他是夏人?”韩素娥吐出一口气,捏着信件的指尖有些僵硬。 若景阑是夏人,这也倒好说清为何他对自己及家人满怀恶意,她父亲镇守宋夏交界处十余年之久,一度压制夏军,令对方闻风丧胆,夹尾生存,于夏人而言,确实是咬牙切齿的憎恶对象。 如今猜测真相,也不得不令她胸中泛起冷寒涩意,郁结不已,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是她自己,竟眼盲心盲到如此境界,害了自己,害了家人,甚至可以说,还害了同族之人。 她可真成了千古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像那戏台上的老将军,浑身插满了flag 第105章 接触 谢景淞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放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而她,也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今日巳时,客船将再起启航,继续南下,所以他们在院中稍作休整,便要马上出发。 临走时不知他又吩咐了什么,青渠和墨一仍旧没有一同,而是领命退下。 本来按照谢景淞的意思,韩素娥留在陆上会比较安全,毕竟谁也不知接下来的船上将会发生什么。但他思来想去,韩素娥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中,并不比跟在他身边要安全多少,再加上她的一再坚持,所以他很快还是松动了。 -- 第228页 两人决定一同回到船上,盯着袁姝一行人,弄清铁器的事情。 回到码头,确实如谢景淞所料,在梓州这一码头下船人多,上船人少,约莫走了七成的船客,也卸了不少货物。 韩素娥扫了眼船身吃水的位置,掩在白纱下轻声道:“走了七成的人,还有半数的货物,吃水却更深了。” 此时一个扮做马夫的青年走到二人身边,短暂地停留了片刻,韩素娥听见他低声在谢景淞耳旁说了些什么,原来是一直在此处盯梢的手下,告诉谢景淞,自他们走后的半个时辰,有一批货物被运上船。 “会是铁器吗?”韩素娥问。 谢景淞摇头,“不知。” 二人不在多待,直接上了船,好在没有再遇见袁姝,方才在码头上,据盯梢的人说,他们一行人没有下船的迹象。 他们决定回到厢房,等待船行。 而另一厢,欧阳兄妹二人回府。 有一点谢景淞没有料错,前来迎接的仆役只有两人,这确实有一丝不同寻常。 欧阳玥自打下了船,便脸色一沉,紧紧闭口,一言不发,欧阳睿看了眼妹妹,也不知说什么好,难得没有劝解,一向不太敏锐的他,此时心中也隐隐有不太妙的预感。 不巧的是,在路上他们又被一起马车踩踏事件耽误了一会儿行程,到府中已经不早,而进了院子才发现,仍旧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候着,全然不向是迎接小主子该有的架势,欧阳玥终于沉不住气,冷着脸厉声询问,二人这才知晓,原来今日欧阳定正在宴宾客,全府无暇分神。 大白天的,又是他二人回府的日子,怎么也不该这时宴客人。 欧阳玥点了个平日信得过的仆役,这才知晓事情的具体经过。 原来欧阳定半年前才官至宣抚使,在梓州安定下,而他的妾氏常氏与蜀中王一门客之妻为堂姐妹,经过一番牵线搭桥,在此次让欧阳定与对方结识,以广交人脉。 欧阳玥听完,脸色更加不好,他们的母亲向来身体不好,不得远行,故而一直在真定养病,而欧阳定身边需要人照顾,于是姨娘常氏跟在身侧,包括她的两个子女,欧阳兄妹也一直跟随父亲,但几月前他二人回真定探望母亲,离府一段时日,没想到就这一段时日,这府里已快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最让她怄气的是,这门客是真会挑日子挑时间,好巧不巧,偏选在此时上门,也不知其中有没有那常氏捣鬼。 欧阳玥憋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等会客完毕,那门客被下人引着去了安排好的厢房,才和兄长一起找到父亲请安。 “你二人此次出行,可还算顺利?” 欧阳定背着手问,目光却是瞧着女儿。 他一向重视这个女儿,自幼聪慧,又善解人意,比起有些平庸的欧阳睿,要更合他心意。 他有时也会惋惜地心想,若玥儿是个男子便好了…… 这边欧阳玥虽心中不满,但对着父亲,还是恭顺敬重的。 她和哥哥一起简单说了说真定的情况以及母亲的事。 “母亲在真定十分挂念您,也托我给您带了不少东西,”她说罢,双手奉上一对做工精细的护膝,“天气转凉,母亲念叨您的腿伤,担心您今年又会犯痛,特意为您织了这个保暖。” 欧阳定接过,摸了摸上面整齐的绣线,“这东西让下人做就好,她身体不好,做这些劳累的事……” “母亲总归想着亲手给您做才好。”欧阳予人垂眉,柔声道。 “她有心了。”男人叹了一声,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什么。 眼瞧着对话就此结束,父亲一副要打发他们下去的样子,欧阳玥和哥哥对望一眼,然后上前两步,道出在船上的见闻,以及关于水路图泄露的猜测。 欧阳定闻言,慢慢踱着的脚步定住,抬头看着女儿。 “你是说,那艘船上很可能有走私?” 欧阳玥低头:“只是女儿的大胆猜测。” 欧阳定有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虽也听说了那件事,但觉得此事朝廷自会派人处置,更何况,若他擅自动作,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但欧阳玥一向深得他信任,她自己也知晓父亲对自己是有几分看重的,于是想了想,稍加分析,提出几点利弊出来。 这果然还是引得了他的重视,但欧阳定表面不显,只是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你们不要再插手。”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另外,也不要透露出去。” 欧阳玥张了张唇,却没有出声,她不知父亲到底作何想法,虽有些失望,但也只好作罢,和哥哥一起退了下去。 再说回另一处。 同一日的宋夏交界处,也就是当年被夏兵侵袭过的平寿,韩玮元和詹魏等人快马加鞭,往驻扎在桑阳的军营中赶。 他如今是代罪之身,自然不再像从前那般受到拥重,而是被派了几人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随时监视提防,因此多有不便之处。 派来监视他的人,全都是詹魏信得过的手下,一路紧盯,他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自离京后,他一直很少言语,接连几日的赶路,皮肤晒黑不少,加上没有打理,下巴生了一茬茬青须,本来俊朗的面庞,竟显出几分沧桑来。 而他沉默异常,连詹魏的明嘲暗讽也不曾回应,看的随行的官兵暗自摇头,都道是触怒天子落得如今下场,必定百味杂陈,心中戚戚。 -- 第229页 此刻天色已暗,队伍行至郊外一片草场,却突然下起暴雨,道路泥泞,一时队伍难以前行。 一行人被浇得招架不住,暴雨混着黄沙迷人眼睛,加上天气寒冷,十分吃不消,詹魏这人可不是什么行军打仗的料,以往也从不曾吃过这般苦,当下便决定原地扎营,等雨停后再继续前行。 韩玮元下意识皱眉,沉声开口:“军营离此处不远,只需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赶到,若是再等,也不知何时雨停。” 言下之意,冒雨前行。 但詹魏又岂会听他的话,眉毛一扬,眼睛一斜,阴阳怪气:“韩大将军,您要是指望早点赶去见您的旧属下,那詹某还是劝您死了这条心吧。” 据他所知,那些同他熟识旧部属早就被打发到了无关紧要的位置,此次让韩玮元来,其实真正指挥者却不是他,只是想借由他的声名,稳定军心,震慑夏军。 闻言,韩玮元脸色未变,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泥水,不再说话。 草场杂草枯黄,随暴雨萧瑟摇倒,颇有几分凄凉意境,他心中渐沉。 一行人在詹魏的吩咐下,原地扎营,很快支起帐篷,詹魏头一个钻进营帐躲雨,口中抱怨连连。 按照惯例,韩玮元一人一间营帐,帐内还会有一个监视者,剩下三人,守在帐外。 他盘腿坐在帐内,听着外面的暴雨声,随意打量了两眼身旁詹魏的手下。 那是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五官平庸,眉毛粗粝,鼻子厚实,他记得对方仿佛还是个什长,先前挺受詹魏信任。 他不再想,平稳心气,闭目养神,却突然察觉身旁人动了动,便迅速而敏锐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如利刃般直直望了过去。 “韩将军。”那人猝不及防开口,脸上突然有了表情,是一种违和的恭敬。 “有人派我来给您送信。”他声音不大,几乎被外面的暴雨声掩盖,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 韩玮元盯着他,一动不动,“谁派你来的?” “您看了信,自然便知道了。” 是谁?有什么目的?这封信是不是个陷阱? 这是韩玮元的第一反应。 他缓缓将视线移到面前的信上,冷静而警觉。 帐内气氛有些僵硬,那个什长依旧是恭敬垂头托举的动作。 片刻后,韩玮元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接过了信封。 他慢慢拆开,视线却一直紧盯着对面的人,直到—— “这——”他目光落在信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疑声,又很快收住。 素娥没事?! 他心中激动万分,几乎要被惊喜冲昏头脑。 韩玮元下唇抖动一下,完全无视了对面的人,快速浏览着信上文字。 信上提到,他的女儿已经找到,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且没有受到伤害。除此之外,还提到了冥宗之事,提醒他冥宗可能会借助水路图行走私之事。 韩玮元又渐渐皱紧了眉头。 半晌,他抬起头,两道目光锐利而探究,“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第106章 浅滩 暮色降临。 船上点起了油灯,灯火明灭,随船行摇曳。 韩素娥的客舱中,白羽向二人禀明他白天在船上打探出的情况。 “现在船上算上冥宗他们,有船客四十一人,加上船老大、掌舵、船工、厨娘、杂役等二十一人,共计六十二人。” 六十多人,若袁姝他们想要劫船,必须得控制其余的五十多人,可光凭他们一行四人,如何才能办到?韩素娥暗暗想。 谢景淞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目光一转,落在角落的水缸上,那是刚才船工例行送来的可用清水,他们暂且还没有碰过。 他走近几步,看着水中倒影,让白羽掏出一方黄色的手帕来,沾了沾那水,白羽照做,却见那沾湿了水的一角竟然迅速变成了淡红色,不由神色微变。 “是迷药!”他低声道。 这不用多想,必定是袁姝等人的手笔了。 原来他们打算迷晕船上的人。 可是…… “迷晕了船上的人,那谁来开船呢?”韩素娥皱眉,“莫非他们还买通了船上的人?二十多人也……” 谢景淞摇头,“买通掌舵和一两个船工就可以了。” 他抬手,将清水倒掉一些,然后向她嘱咐道:“腕上无论是谁敲门,都不要开门,若是有人在门外唤你,也不要答应,除非听到两长三短的叩门声。” 韩素娥有些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但还有一事她未完全弄清。 “你之前推测过,他们可能在这一带劫船,为了运输铁器,可我们之前尚未在船上发现铁器,那想必他们会在梓州将铁器运上船,”她逐字逐句地分析,抬头疑问,“可是现下我们已经走到蓬山一带,两岸皆为高山茂林,未曾听说过什么可以停船靠岸的码头,他们要从何处运输呢?” 谢景淞闻言,拿出一方发黄的布巾出来,摊开一看,竟然是一副地图。 “这是几十年前的蓬山一带地形图,你瞧这一处,”他伸出手指,示意她看,“落龟山往北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小码头,虽然废弃了十几年,但是仍有浅滩。” 韩素娥顿时明白了,有些好奇,“这地图你一直带在身上吗?” -- 第230页 他摇摇头:“今早青渠给我的。” 原来如此。 谢景淞未在她房间待到很晚,辰时一过,交代她几句后,便离开了舱房,回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间中去了。 等他和白羽一离去,素娥便让蝉衣将门落好锁,然后早早熄了油灯,和她一起躺在床上等待着。 时辰仿佛过的很慢,她躺在床榻上,面朝墙壁,闭眼想着一些心事,突然想到了远方的父亲,算一算,父亲此刻应该到了平寿那里,也不知同行的人有没有刁难他,更不知此次带兵,父亲能否平安凯旋。 回忆前世,她隐约也记得确实有这场仗,记得当时她已经和景阑暗生情愫,并未被掳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更别提水路图泄露一事,所以父亲前往边境,是备受拥戴、十分顺利的。她当时心思不在别处,对父亲又是自信满满,故而并不担忧,最后父亲也是毫发无伤地凯旋归京,此事便没怎么让她放在心上。 但此刻她闭着眼回想,却模糊忆起,当初那一仗似乎也有些凶险,她曾在父母间的私房话中断续听见,那一场大战中,夏人似乎想要声东击西去攻打另一个地方,幸运的是父亲及早识破了夏兵计谋,力排众议驻守在平寿,最终没有让夏人得逞。 韩素娥突然有些心慌,她蓦地想到,父亲此次去边界,和前世的处境大不相同,更是平添诸多不顺,倘若……倘若…… 她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正当她一个激灵,想要爬起来时,突然从门外传来三声叩门,伴随着几声“客官”的呼唤。 素娥立马收回手,一动不动。 那喊声和敲门声持续了好一会儿,两人一直默不作声,像极了熟睡。 韩素娥听那声音渐渐停了,正要松口气时,却又听得“啪嗒”一声响。 然后是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后面跟着一串脚步声,听声音,仿佛是两个人。 来人竟然进来了! 素娥心中一惊,紧闭双眼,然后庆幸自己面朝内里,她镇定着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沉沉睡着。 可千万不要再有别的什么了。她心中暗自祈祷。 幸而来人只是进来又看了一眼,没有再做出其他的举动,然后退出舱房,又锁上门。 韩素娥屏息等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看样子,这船上果然有船工被收买了,只是不知是多少人。 韩素娥和谢景淞的舱房在走廊的最里端,那两人故技重施地在隔壁也重新上演了一次,确认舱房里的人没有动静后,便离开了这一块儿。 正在韩素娥犹豫着要不要起来时,突然感觉周遭一阵轻震,船底仿佛撞击到了什么,然后那种船行的晃荡感没有了,隐隐约约,沉锚的声音透过层层木板传来。 她知道是船靠岸了。 等了一会儿,两声长三声短的叩击声传来,素娥起身,挪到门边,开了一条小缝,她看见是熟悉的人影。 “现在怎么办?”她借着月光,几乎无声地问他。 “跟我来。”他拉起她,两人脚步很轻,出了这条走廊,绕过没人的地方,在一处拐角处停下。 停下来的地方,正好有阴影可以遮住他们,但视野却好,能看清船上一部分,也能向外张望,看到船下的情况。 “看,那里有火光。”韩素娥眼尖地发现,在岸边的茂林中,一簇簇火光跳跃着,往这个方向而来。 谢景淞目力比她还好,看到了更多,“还有一队人马。” 那是一队全身黑色的人马,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拖车,车上拉有笨重的箱子。 “那是铁器?”韩素娥也看见了,有些不确定。 身后的人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就这样在暗中看了没一会儿,韩素娥突然觉得奇怪,这船上竟然如此安静,连留守的船工都没几个。 很快,突然出现的白羽解答了她的疑惑。 白羽似乎趁着刚才的功夫,在这船上迅速地查探了一圈。 “被收买的仅掌舵和船工,其他人似乎都中了迷药,都沉睡不醒,连船老大也是。”他低声道。 “所以,这队突然冒出来的人马,会上船来?”韩素娥突然联想,毕竟迷药的药效是会过去的,要想控制船上其他人,恐怕袁姝他们还是得增加人手,更何况届时通过关卡,人数太少也会引起怀疑。 谢景淞点点头,赞同了她的话。 “我们不能再回到舱房了。”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不能被控制住。 他突然低了低头,望着她:“你对军工水路图,可知晓一二?” 韩素娥对上他的眼,摇了摇头,“都是军中机密,父亲守口如瓶,我不曾了解半分。” “不过——”她皱了皱鼻尖,想了想,迟疑道:“他似乎有提到过,通过新的水运路线,可以大大缩短所需路程及时间,大概能节省一半的时辰。” 当时父亲骄傲自豪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谢景淞闻言点头,“我明白了。” 他推算道:“如果他们要通过水路图驶出边境,大概在明晚可以到达边界关卡。” 他们必须得在船只到达重兵驻守的关卡处出来阻止,那时,一船的铁器将会成为袁姝等人的罪证,他们也将无处可逃。 -- 第231页 素娥抬眼,看见他冷静的目光投向从岸边不断运往船上的木箱。 她收回视线,望着倾斜在甲板上的月辉,心中默默祈祷,但愿自己和父亲,诸事顺利。 ~ 袁姝此时正在浅滩上站着,和她身旁那个男人一起,盯着接头的人马将木箱一批一批地往船上搬运。 看了一会儿,男人问道站在三步远外的黑衣人,“一共有多少?” “两千铁甲,五千兵器。” 黑衣人整张脸都隐在兜帽下,看不清表情,一开口嗓音暗哑。 这正好是组建一支精兵队伍所需的。 袁姝在男人身后,看看浅滩,又看看背后的船只,皱了皱眉,“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将这些运完?” “最早天亮。” 她得到回答,有些担心地回首,“我怕船上的人醒来。” “不会的,”她身旁的男人安慰道,“船上还有那三个船工在,况且我们下的强效药,足够他们睡到明日中午,届时,马大人带领他的手下上了船,自然就能应付。” 他口中的“马大人”,正是面前的黑衣人。 但袁姝仍旧不太放心,又勉强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向男人道:“我先回船上看看。” 男人只好随她去,目送着她走远后,才回过头,对马大人一笑,“女人,总是爱疑神疑鬼。” 然而事实证明,袁姝的疑虑无不道理。 袁姝上了船,突然想到昨日照面的叶氏兄妹,心中仍有几分怀疑,便让阿青跟她一起去二层尽头的两厢房看看,也好趁此机会摘下那叶氏女的面罩,一睹究竟。 然而当船工领着她们走到舱房时,打开房门,却瞧见里面空无一人,甚至连行李物什也全然不见了。 船工大惊失色,“怎么会?!” 他们明明看过了,这房中的人睡得死死的。 又打开隔壁的舱房,依然无人。 “不是让你们守着!”袁姝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声音尖利。 两个船工有些战战兢兢地赔不是:“客官息怒,我们确实仔细查看过,这两间房里的人是中了迷药的。” 袁姝冷哼一声,极不信任,轻嗤着反问,“若是他们装睡蒙骗,你们也能看得出?” 说完,不等回应,又咬牙阴恻恻道了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迷药换成毒药”。 船工诺诺不敢言,看也不敢再看这美艳女子。 她胸脯上下起伏,似怒极气急,没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厉声向船工:“还愣着做什么,人没了,就赶紧找!他们四个人必定还在船上,我就不信找不到了!” 说罢,怒气冲冲地出了舱房。 他们既然敢躲,最好躲得严实点儿,若是被她找到了,必定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第107章 再入密舱 任两个船工找了半天,也没发现那几个人的踪影,不止如此,他们发现船老大的舱房中也没了人影,其中一个船工灵机一动,往船舷侧面挂小舟的地方探了探脑袋,一拍大腿,懊丧道: “不好,他们乘那小船跑了。” 两个船工看了看空荡荡的船舷,还有不留痕迹的水面,互相望了一眼,面面相觑。 袁姝得知此事,让人又去舱房搜了搜,结果什么也没搜到,她站在甲板上,望着不远处漆黑的山和水,阴着脸沉默了半晌。 她侧首吩咐阿碧,让马大人的手下带几个人去追,沿着陆路往下游找,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几人必定没有跑远。 袁姝越想越不对,自己等人的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那下了迷药的清水把其余五十多人都放倒了,又怎会放不倒几个普通人,除非,他们压根就不是普通人。 她沉沉出一口气,转身下了船。 船下的青年男子听闻阿碧的话,看着一脸沉郁走来的袁姝,笑了笑,出声宽慰道:“我已经听阿碧说了,你且放宽心,不必过度担心,那几个人跑了就跑了,总之他们猜不到我们要做什么,也只会以为我们是普通的劫匪罢了,我的之后要走的路线他们也不知道,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的。” 袁姝没吭声,既成事实,说再多也无用,只希望之后的路程一切顺利。 站在两人对面的黑衣人开口,“我已派人沿两岸一路追踪,找到后就地诛杀。” 她点点头,淡声道了句有劳。 此时,本该乘小船离开的韩素娥四人,其实还在船上。 而他们藏身的地方,任袁姝等人如何找,也是找不大的。 因为那个地方,在整艘船上,只有他们和船老大知道。 如同谢景淞推算的那样,先前他和韩素娥夜探货舱发现的那个密舱,入口正在船老大的舱中。 他们来到船老大的船舱,从昏迷的船老大身上找到两支造型独特的钥匙,白羽在四周去找寻片刻,在厕桶中找到机关,将手伸入桶中发现一个锁孔,插入钥匙后,房间最里侧的书架边慢慢旋开,露出一个狭窄的通道。 他们顺着通道往下,机关门又缓缓合上,屋中的机关恢复原样。 谢景淞让白羽将那不省人事的船老大也拖进了暗舱中,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个木塞,等外面搜船的动静小去,白羽有些暴力地弄醒了那个船老大。 船老大骤然被人踢醒,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眼中流露出茫然,然后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瞪大了眼睛,开始挣扎,口中呜呜。 -- 第232页 白羽又踢了他一脚,沉声呵斥:“不许动,别出声!” 连续踢了几脚,他干脆蹲下,将那船老大的下巴卸了,威胁道:“再乱动,就把你四肢也卸了。” 船老大的模样看着十分凄惨,然而韩素娥在一边冷眼旁观,并没有阻止。 她还没善良到怜惜这个和蜀中王勾结残害女子的人。 白羽见地上的人终于老实了,一把扯下他嘴里的东西,向后退了一步。 船老大不知他们是谁,更不知他们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一时惊惧,想要出声,却发现发不出声音来。 他睁大眼,在密舱里昏暗的灯光下,才看清另外三个人,其中两人他有些印象,好像是一对兄妹,记得当日他们上船时,他还多看了两眼。 他们究竟是谁?外面又怎么样?船为何停了? 在他发怔的功夫,眼前一暗,看见一个人影在面前蹲下,是那个叶氏男子。 船老大对上那双沉静如潭的眼睛,下意识垂下目光,落在他垂下的银灰色缎面裾角上,那上面绣着他看不懂的繁复图腾。 “我会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点头或摇头回答我,不要出声。”男子轻声道,语调平淡。 是个富家公子,他心想,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狠角色。 或许可以糊弄过去。 但他想错了。 谢景淞一连问了他十几个问题,语速很快,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旦船老大有所犹豫,就会被一旁的白羽踩住双脚,狠狠往下压。 而船老大一旦撒谎,都会被谢景淞识别出来,哪怕他隐藏得很好。 比如他在被问到这艘船是否和蜀中王有联系时,他明明不假思索地摇了头,却被沉默着盯了很久,被那双漂亮几乎没有威胁的眼睛盯着,船老大感觉自己有如被什么危险的野兽盯上一样,不由额上冒汗。 “你在撒谎。”谢景淞缓缓开口,神情丝毫不变,不辨喜怒。 他盯着地上的人,视线缓慢在他脸上移动,观察着他面部的肌肉。 船老大感觉像有一双手在挤压自己的头顶,一股没由来的紧张涌上,他眼下的肉一阵抽动,目光躲闪,嘴唇蠕动,喉咙不停吞咽,却发不出声。 他想狡辩自己没有撒谎。 “我劝你最好不要作假。”年轻的公子让手下一把扯起船老大的发髻,逼迫对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船老大不得不对上他,看见对方唇角优雅地勾了勾,说出来的话却令他胆寒,“你的母亲八十多岁了,你有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你还有两房妻妾,他们过的还不错,富庶有余,让我猜猜,正是因为你这个不为人知的行当让你多了一大笔收入吧?” 话音落下,船老大惊恐地睁大了眼,身体扭动,仿佛在问他怎么知道。 谢景淞俯视着他,“你的舱房有一本账册,还有几封家信。” “我可以顺着这些线索找到你的家人。”他冷淡道。 其实他一般不喜欢用这样下作的方式威胁别人,但现在情况特殊。 船老大似乎纠结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 话题回到先前的问题上。 “这些女子是蜀中王让你掳来的?”谢景淞继续问。 船老大颓丧地点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神色。 “最后一个问题,这间暗舱,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谢景淞直起身,看了一眼韩素娥。 两人对视一眼。 确实是蜀中王。 在谢景淞拷问船老大的时候,韩素娥已经大致打量了一下这间密舱,尤其是被关着的那些女子。 那晚夜探货舱时,她偶然发现这个密舱,当时气氛紧张,只能粗略一扫,看见了四五个被缚住手脚的女子,但今日进来才发现,这个只有客舱一半大小的密舱,竟然关了足足十三个无辜女子。 在他们四人进来时,这些女子大部分都醒了过来,只是脸色苍白虚弱,并没有什么动作,畏惧地看着他们,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韩素娥有些不忍直视她们,走上前和蝉衣帮她们将凌乱的衣裳捋好,然后用船老大身上找到的另一个钥匙,解开了她们身上的枷锁。 “你们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在解开之前,她轻声向她们道,安抚意味十足。 这些女子似乎好几天都滴水未进,即使被解开枷锁,也动弹不得,两人扶着她们喂了一些水和食物,做完这些,素娥有些疲惫地靠在暗舱的墙壁上。 被解救的人们此时也知道,这次是真的被获救了,她们不再害怕韩素娥,而是慢慢靠近她,互相蜷缩着,远远地望着那个被拷问船老大,眼中又怕又恨。 “你们身上的伤是他弄出来的吗?”韩素娥顺着她们的目光,沉默看了一会儿,问道。 女子们不约摇头,几个眼中流出泪来,望向自己残缺的肢体,有一个年纪小的抽搐着落泪,很是可怜。 “那是谁?” 女孩们不说话,她们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韩素娥知道她们一律被割去了口舌,无法说话,便让蝉衣拿来纸笔。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可以写字,于是韩素娥让她写下她所知道的事情。 这些女孩子是从不同地区被拍花子拐走的,一直昏迷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之后统一被带到一个地方,就在那个地方被一个蒙面的人弄出了身上的伤。 -- 第233页 其他女孩的经历,大都跟她差不多。 女孩边写边流泪,一度发抖得写不下去。 “好了,”素娥不忍,扶住她的肩制止了她,轻声道,“不愿回想就先别想了。” 她想起她们身上凌乱的衣衫,恐怕她们受到的伤害还不止如此。 她倾身,另一只手搂住那个抽泣不止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年纪比她小上一两岁,被砍去了双手,连脸上的泪也无法拭去。 “我会救你们出去的,不要怕。”她慢慢说,替那个小姑娘拭去了眼泪。 谢景淞审完船老大,让白羽把他打晕后,走近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没有出声,视线也只是迅速逡巡了一圈,不曾落在女子们的脖子以下。 良久,他才出声:“确实是蜀中王所为。” 这是韩素娥早就知道的结果,她点了点头,嗓音发哑,还有些鼻音,“不止如此,这项勾当,估计不是他第一次做吧。” 她神情很冷。 谢景淞没有否定,他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就没有把问出到的其他事情告诉她,没想到她也猜出来了。 “出去之后,我会帮你查清是谁在给蜀中王提供这些。”他看着她,主动承诺。 帮助蜀中王拐卖女子并且致残的,肯定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 韩素娥点点头,“找到证据后,我会让父亲处理此事。” 那些人,应当接受大宋律法,在世人面前被执行最残酷的刑法。 包括蜀中王。 从他们进入这密藏中,直到两个时辰后,感觉到身下的船开始缓缓开动,驶出浅滩。 韩素娥看了眼被打昏的船老大,突然想起一事,皱眉:“袁姝他们不会发现这人也不见了吗?” “我让白羽放走了两条小船,并且拿走了他舱中所有贵重品。” 原来如此,她放心。 小船轻快,顺流而下,即使被袁姝等人找到,也需要一阵子。 现在,他们要做的,便是等待这艘船到达重兵把守的曲阳关卡。 第108章 壶儿关 到了十月,一日变得比一日冷,连天色看着都是萧瑟的。 永兴靠西北几个县的百姓,心情也是萧瑟的。 大概是快到冬季,近日边境处又传来夏军频繁侵扰的消息,有几个村子已经被夏军骚扰过,好在提前收到了消息,不少百姓提前撤出,避免了更大的人财损失。 在离平寿十几里外的思危关,军营中,詹魏站在主帅的位置,看着收到的情报。 韩玮元站在他左手下面,和军营中原本最高将领陈春面对面。 他心里想着昨天那个叫钟谢的什长给自己的那封信,以及他的话。 ——将军若是有需要,钟某定全力相助。 “詹大人,前几次探子传来的消息,都被印证属实,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提前让百姓撤离村中,减少了损失。” “依我看,这次的消息必定也是真的。”陈春向詹魏道,一脸正色。 詹魏手中的情报,是说后日丑时,也就是明晚夜里,夏兵将集结大批人马,攻向离此处百里之外的平阳。 而另一个探子的情报中也写到,在寿宁山外一带,有大批部队人马集结的迹象,看他们的方向,正是朝往平阳,粗略估算,那支精兵大约三千人马。 平阳人口众多,此前还未受到过夏兵侵袭,但较之富庶,所以这次成为夏人的目标也说得过去。 詹魏也同意陈春的看法,“这是一次好机会,”他沉声道,扬了扬手中情报,“我们应借此机会大挫夏兵。” 以他之见,就是因为之前一直未对夏人造成严重打击,才使得对方一直有恃无恐,猖獗作乱,频频骚扰边境。 这次提前得知重要情报,若是能一举歼灭这支夏兵,岂不是能给对方造成致命一击,让他们在冬季也能老实些。 更何况,此次朝廷派他来永兴,一方面是为了让他监视韩玮元,另一方面,也有心通过这一次机会,让他立下功名,好逐渐取代韩玮元的地位,在朝中军中建立威信。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詹魏认为自己必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 他此前曾在京中担任三衙指挥使,对行军打仗自然也有所了解,带兵嘛,谁说非要有过实战才行。 “那依大人之见,应该带兵多少?”陈春问。 詹魏想了想,“照情报上说,夏军集结了三千精兵,既然如此,我们派五千骑兵对战,必能将他们打回去。” “五千确实应当足够,”陈春沉吟,“不过大人,夏人的骑兵野蛮狡诈,大人您又要亲自上前线,以下官之见,若想更加稳妥,最好还是带足六千人马,其中四千人马打头,剩下两千在后方待命,随时支援,打得夏军一个措手不及,大人以为如何?” 詹魏想了想也是,毕竟自己要亲自上阵。 眼见詹魏和陈春很快达成一致,韩玮元从思绪中抽出神思,眼睛一抬,冷静开口:“我认为不妥。” 他冷不防开口打断二人,让整个议事厅一静。 詹魏没说话,慢慢放下手中卷轴,冷哼一声。 他右手的陈春一顿,看了眼韩玮元,不冷不热地问:“有何不妥?” 陈春的品级比韩玮元低了不少,但今日照面以来,他还未主动和韩玮元招呼,更别提用敬语称谓。 -- 第234页 韩玮元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公事公办,“据我所知,营中可调动的人马就只有一万而已,若是调走六千,只剩四千人马驻守,若是夏军杀个回马,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等二人回应,他继续道:“而且这情报来得过于轻巧,倒像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如果轻信假情报,恐酿成大祸。” 闻言,陈春脸色一冷,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手下有奸细?” 韩玮元神情不变,他没说话,但向来笑着的桃花眼此时一片冰冷,直视着陈春,锐利冷静。 “韩大人此话就有些伤人了,陈副官和他手下一直战战兢兢恪守职责,守护一方百姓,到你嘴里,怎就成了奸细?”詹魏一拍陈春的肩膀,“陈大人消消气,不要同这人一般见识。” 他冷冷一笑,轻嗤着:“说起奸细,倒还想问问韩大人,那泄露的军工水路图又是怎么一回事?” 韩玮元一怔。 陈春气地直喘粗气,他自然也知道此事,轻蔑地扫了眼对面愣着的人,而后转向詹魏,抱拳道:“大人,你也知道,前几次的情报都是千真万确的,无一次出错过。” 詹魏又拍他肩,半是安慰半是劝解,“本官知道你忠心,也相信这次情报为真,毕竟是损失了四个探子才换来这消息,等此战胜利后,本官定会向上面请示,好好犒赏你和手下的人。” 他说着,半揽着陈春走出议事厅,商议起其他事来,全然将在场的第三个人视作无物。 韩玮元知道,自己再怎么劝说也是无用,甚至他越是反对,詹魏越是会同他对着干,这场仗,已成定局。 他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军事沙盘,眉头渐渐皱起。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将军,”是钟谢的声音,“方才在帐外,小的听了个大概。” 韩玮元慢慢转身,神情不辩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钟谢朝他拱了拱手,“依小的愚见,此举极为不妥,夏人一向诡计多端,尤其是二王子拓跋宇,小的收到消息,得知他近段时日未曾在兴庆府,曾有人在靠近崇云山一带见到过他的踪迹。” “崇云山?”韩玮元闻言,看向挂着的地图。 “那不是在壶儿关附近?” “正是。”钟谢看着他。 “你是想说——”韩玮元不咸不淡,“——他们的真实目的是壶儿关?” 钟谢没肯定,也没否定,“小的只是提供一种可能。” 他知道韩玮元现在还没有全然相信自己。 韩玮元看了他两眼,又将目光转回沙盘之上,平阳一带,茂林众多,尤其是秋季,地上全是落叶,那处又地势低陷,且在这个季节好刮西北风。他总觉得不对劲。 虽然他不信任钟谢,但不得不思考起他的话来。 “近期夏军的活动记录。”他头也不抬地伸手,很快钟谢将图纸放在他手中。 韩玮元仔细查看,低头沉思。 夏人近期已经侵袭过五次周边县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百姓得到风声提前撤出,导致夏人没什么收获,所以速战速决。 而平阳一直未曾被骚扰过,但往年却被夏人入侵过一次,那一次损失惨重,要说夏人此次想要故技重施,也不是没有可能。 韩玮元又看钟谢说的关口,壶儿关,顾名思义,关口像壶口一样,上窄下宽,易守难攻,这并不是夏兵进攻的好选择。 “这处关口驻扎的兵力如何?” “两千精兵。”钟谢恭敬回到。 韩玮元没问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将他说的数暗暗记在心中。 壶儿关只有两千精兵驻守,虽说是易守难攻,但若是夏军人数众多,也不是没有攻克的可能,而若是壶儿关一旦被攻破,则关下的—— 他目光下移,视线顿住。 ——壶儿关下,是平康、平昌、平顺三县。 其中平昌有一处大型粮仓,不仅供给城中百姓,还供给边关士兵。 “钟谢,”韩玮元突然出声,看着身后的人,眼神严肃,“我要你帮我找几个人。” “立刻。”他加了一句,面容凝重。 ~ 早上辰时一过,詹魏便披上铠甲,整装待发,带上陈春的一个得力手下,以及麾下八千精兵,赶往平阳。 陈春和韩玮元被他命令留在思危关中,主要留的是韩玮元,陈春则是看着他的。 詹魏一心想抢军功,害怕被韩玮元抢了风头,倒也不敢将他一人留在军营中,所以只好留下陈春。 韩玮元沉默着看他带领部队远去,转身走近帐中。 他凝神想着晚上的安排,没多久门口传来窸窣的声音。 钟谢掀帘走进来,和韩玮元对视一眼。 他看了看帐外另外三道人影,将一封信递给韩玮元,无声点头。 韩玮元拆开信封,看到信上熟悉的字迹,心微微放下几分。 ——最迟可以在申时完成集结。 钟谢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 韩玮元看见,默不作声地颔首。 一切都还算顺利。他心想。 ~ 亥时,前方传来消息,说詹魏一方人马和夏军对上。 然而夏军的来势,似乎比想象的还凶猛。 他们竟趁宋兵进入一片茂林后,用火箭点燃了树林,树干和地上厚厚的一层枯叶烧起来,再被西北风一吹,借势蔓延,简直如同天降大火,浓烟滚滚,将宋军困在了平阳的一处地势凹洼之处,不得前进,只能慢慢退至一处关口。 -- 第235页 结果夏军早有人埋伏在关口两边的山上,从上往下投掷巨石,一时让宋兵元气大伤。 陈春听着前方探子的消息,扫了眼一旁的韩玮元。 “夏人来势汹汹,我们的人手不够,我认为应该马上派兵支援前方。” 韩玮元闻言没有反驳,而是问:“那依陈将军之言,应派兵多少?” 他话中称谓别有深意,“陈将军”三个字喊得陈春心里一个激灵,但来不及深思,作势思考半晌,回他:“应派三千精兵,马上支援,以免贻误战机。” “陈将军带兵前往支援?”韩玮元又问,盔帽下的脸似笑非笑。 陈春未察觉,只是道:“我认为最好还是由你带兵前往,陈某留下驻守思危关。” “情况紧急,刻不容缓,”他接着道,“还请韩将军早点出发。” 他终于以敬称称呼对方。 韩玮元看他一眼,敛去眸中沉沉寒意,不再多话,他大步走出营帐,来到兵场,提刀上马。 他于马上环视周围整顿待发的队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 “韩某便带领三千精兵前去支援了。” 说罢,扬起□□,高喝一声“众将士听令”。 “韩某人在此。” “夏人来袭,护佑百姓,乃我军职责,此战至关重要,诸位将士,打起精神,随我前去杀敌!” 他的话音刚落下,场上便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呼声。 不远处的陈春冷哼一声,没什么表情地目送着他带领一批人马离开营地,然后转身进了营帐,屏退了众人。 半个时辰之后,他确定韩玮元带领精兵踏上通往平阳的岔道后,悄然避开几个哨岗,独自来到营地外的一处空地,对着空无一人的旷野。 “可以行动了。”他自言自语道,朝着某个方向,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第109章 撕破 在暗舱中待了快有一天,期间他们一直能听到头顶以及隔壁周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白羽时不时单耳贴墙,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好在他们走之前带了一些吃食和水,所以也没怎么饿着,不过素娥不敢多喝水,毕竟这密舱内只有一个简易的夜壶,她渴的时候,就用水沾湿了双唇润一润。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也没闲着,跟谢景淞一起,挨个儿弄清了那些被拐女子的姓名、身份和户籍,连同她们家中亲人的情况,一道儿悉心记录在纸上。 若是还能自己写字的女子还好,可是对于无法再执笔的女孩,韩素娥不得不连猜带比划,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她们想表达的意思。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大半。 当白羽带来的沙漏已经第五次翻转过来时,他贴在墙壁听了听,低低地说了声:“到了。” 他隔着重重木板,听见水路关卡的交接哨响了起来,船也停了。 韩素娥和谢景淞对视一眼,后者走到舱内的机关旁,旋下了按钮。 甲板上,袁姝和阿碧站在离船舷比较远的位置,看着男子同驻守关卡的士兵交接,出示令牌和通行令,这艘船士兵没怎么检查,毕竟有从船老大身上找到的蜀中王令牌,所以很轻松地就被放行。 她看着那为首的士兵挥了挥手,示意放行,就要下船时,暗暗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只松了一半。 “等等!” 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在这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嘹亮。 袁姝猛地转身,扭头看去。 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冒出了四个人影。 叶氏兄妹!她看着其中两个眼熟的身影,心中一窒,“怎么可能”四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即使不知发生了什么,袁姝也很快意识到,他们是来坏事儿的,她心中一慌,正要吩咐阿青上前拦住他们,却又听一个女声从他们那里传来: “还请官爷仔细勘察这艘船!” “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 正要下船的官兵顿住了脚步,质疑地看来。 不是说这船,没有别的人了吗? 先前与他交接的男子也被几人的出现打了个晃神,但很快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抬手拦住欲往前走的士兵,“官爷,实在是对不住,这几个人是我们路途中遇到的,说要搭个顺风船,我们乐于行善便让他们上船来了,谁知他们在船上赖着不走,前几日同小的发生了一些矛盾,想必这会儿是故意来找不愉快的。” 男子说着,同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后者递上一个镶着美玉的木匣子,“行程紧急,还望官爷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儿。” 他从宽大的袖子中将匣子递给为首的士兵,背在身后的手冲着某个方向打了个手势,示意将那突然出来的四个人解决。 “官爷还是亲自去船舱查看一番,那木箱子里可是装满了铁器,也不知是准备走私到哪里去,若是日后事发,上面追究下来,官爷您可能担得起?” 换了一个男声,声音不大,语气平静,但莫名让人无法轻视。 那官兵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四个人,方才出声的那个的年轻男子,气度不凡,长身玉立,神色淡淡,怎么看也不像是地痞无赖。 官兵怀疑地后退了一步,推开那匣子。 “官爷不要听信他胡言,简直可笑,为了赖上我们,连走私铁器这样的事都敢编出来,足以见得其狼子野心。”男子不紧不慢地劝说,也丝毫看不出紧张感,仿佛真的光明磊落。 -- 第236页 一时间,那官兵倒真分不出谁真谁假了。 但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去货舱看看,若是当真有诈,日后他可担不起这责任,哪怕是蜀中王的船也不行。 他向身后的手下示意,带了一队人上船来,准备去货舱查看一番。 男子见此,无奈苦笑,“唉,当真是他们胡言,不过如果官爷不信,自然可以亲自去查看,那些箱子不过装了些瓷器而已。” 说罢,竟然主动带路,引他们下货舱。 此时韩素娥那边,袁姝和阿碧已经走到了几人身前,袁姝美艳的眸子狠狠地盯着韩素娥看,似乎要透过那张面纱盯穿。 “你们究竟是谁?”她低声问。 眼下船上多了一二十个重甲士兵,这么多眼睛看着,一时间也无法向那四人发难。 更让袁姝咬牙的是,那四个人理也未理她,而是跟着一起下了货舱。 袁姝看着他们走远,心中又疑又怒,疑的是他们如何得知铁器一事,怒得是那叶氏兄妹几次三番让她不爽。 但纵使心中有无数疑问,她也只能暂且按捺下去,跟着他们一起下了货舱。 呵,知道又怎么样,反正也查不出来,到时候,看他们还怎么解释。她恶狠狠地想,等官兵下了这艘船,左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韩素娥心中有些不安,方才看那男子的态度,似乎并不是很害怕被搜舱,但是他们明明将木箱搬上了船。 难道说,箱子里的不是什么铁器?她和谢景淞都猜错了? “别担心。”身旁的人开口,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谢景淞神色从容,似完全不在意料错的后果。 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会料错。 货舱中,一群官兵很快发现木箱,堆叠了满舱,看着格外沉重,为首的那个指着问里面装着什么,神情已经有几分质疑,男子上前,打开一个木箱的盖子。 里面装的赫然是琳琅瓷器,如他所说那般。 为首的官兵上前查看半晌,确实是瓷器没错。 以往有一些货船会运输诸如瓷器绸缎之类的东西到边界,同外朝交易一些玉石之类的东西,他们一向都收取部分利润,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确实只是一些瓷器。”男子叹了口气,又让人将其他箱盖也掀开,露出了包着布的瓷盘和瓷杯等物,“莫非运些瓷器也有问题吗?” “这……”官兵神色放松下来,手从腰间的剑鞘上缓缓挪开,“倒也没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那便是那几人撒谎了。 一道道视线打在韩素娥四人身上。 “官爷,既然如此,还请尽快放行,我们天亮之前还得赶往目的地。”男子拱手道,视线也没瞧那四人,一副大度模样。 早在木箱打开,露出的是瓷器时,韩素娥便心觉不对,昨日瞧他们搬运这木箱时,毫不小心,都是直接趸在地上,若是照他们那种方式,里头装的瓷器早该碎裂了。 这箱子……一定有问题。 若是瓷器下面是别的东西呢? 不行,一定得拖住这些官兵,让他们好好搜查。 她刚要开口,却见旁边人影一闪。 谢景淞突然抬布走近木箱,俯身盯着箱子看。 正当官兵眉头一皱,要开口问时,却见他伸出手,按了按木箱侧面的一个铁螺,那铁螺竟被他按得陷了下去,弹出一个把手来,他一个用力,刺啦一声,抽出了里面的暗层。 暗层足足和木箱同宽同长,全部抽出之后,里面陈列的,赫然是一排铁甲。 上前探身去看的官兵头子此刻也察觉出不对来,示意手下对其他几个箱子如法炮制,随着一声声暗层抽出的声音,果然也发现了其他铁器,有兵甲,有刀剑,有弓箭。 “来人!”官兵神色一变,迅速意识到不对劲,高喝一声,要拿下这几人。 与此同时,与袁姝一道的男子见情况不妙,眼中一闪,当机立断,吹了声尖利的哨子。 哨声一响,竟然从不知何处窜出一个个黑影,其中一个黑影,带着满身杀气,凌厉砍向为首的官兵头子,同他厮杀起来。 拔刀声,兵刃碰撞声,货品翻倒声乱成一片,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顿时,船上一片混乱,刀光剑影。 士兵们同那些黑衣人打起来,竟然吃惊地发现对方武功高强,又像有备而来,实在难以对付。 对阵片刻,为首的官兵头子示意一个手下回去喊人,不料,早前一直跟自己交接的男子抢先派人,升起了登船梯,并让掌舵开船,驶离了关卡。 他们竟然想直接冲破关卡。 另一旁,袁姝在阿碧身后,在她的掩护下躲开一个个官兵,来到甲板上,她狼狈不堪地喘了口气,突然想起叶氏兄妹,环顾去看,结果发现两人不见踪影。 “给我找到他们!” 她吩咐阿碧。 然而后者摇了摇头,“我当前的任务是保护你,别被官兵抓住。” “怕什么,那些官兵怎么打得过马大人他们!” 阿碧面无表情,“在我们的人控制局面之前,我必须跟在你身边。” 袁姝恨得跺脚,“那我同你一起去找。” “找到又如何呢?”阿碧摇头,很是固执,“他们四个人,其中两个我都打不过,还是得等马大人他们。” -- 第237页 “马大人也不一定拿他们有办法。”她最后又小声嘟囔了句。 闻言,袁姝下意识反驳。 “怎么可能!”他们哪儿有如此本事,她心中十成的不信。 然而回应她的是一阵轻嗤。 阿碧嘲笑地看她一眼,似有纳闷,又有无语,“袁姝,难道你现在还没发现吗?” 袁姝心中咯噔一下,抬头瞅她,却见她脸上笑得怪异。 “那个所谓的叶婵,不就是你找了许久的韩素娥么。” “方才在甲板上,开始出声的就是她,你仔细回想下那声音,不是韩素娥又是谁?” “如果想起来了,你不妨再回想一下,那晚救了她,还从我们这抢回东西、又重伤了我的人,是不是本事不小?” 且不论袁姝是什么反应,她们口中的叶氏兄妹,也就是谢景淞和韩素娥,早已避开货舱中的人,又来到船老大的密舱中,准备将那些女子先救出来。 白日被喂过食物和水后,那些女子好歹有了些精神,已经能勉强站起来。 素娥和蝉衣搀着几个能走动的到了密舱入口处。 另一头,白羽奉命在船上找了一圈,发现那其他船客被集中绑在最底层最尽头的三间舱房中,皆昏迷不醒,看样子是又被喂了迷药。 他用凉水泼醒那些人。 被弄醒后的人皆茫然一片,不知发生了什么。 白羽怕有人闹出动静来,于是趁他们还没回神,三言两语说明情况,告诉他们被贼人迷晕劫持,现在贼人和官兵打了起来,让众人不要发出声音,以免引来贼人。 从外面传来混乱的声音,众人见他神色冷肃,又听见脚下的货舱层传来打杀搏斗的撞击声,不由胆战心惊,一时听话照做,不敢轻举妄动。 看他们比较识相,白羽才慢慢给人松绑,仍旧嘱咐众人先不要出船舱,以免被外面的人误伤。 “这位大侠,我们何时才能得救。”一个年轻人缩在角落,战战兢兢地问。 白羽听着掀起窗帘,向外看了看,“快了,莫急。” 密舱中。 韩素娥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有些着急。 她不担心谢景淞的本事可以护住她,但是她害怕船上其他人因此受伤。 “袁姝的同党众多,他们冥宗还有一些阴险手段,官兵能控制住他们吗?”她有些担忧地问,两条眉蹙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别担心,”谢景淞慢条斯理整了整有些乱的衣襟,侧颜在墙壁投下一道影子,“不出半盏茶,就会结束。” 第110章 返途 如同谢景淞所言,半盏茶之后,外面打斗的声音渐渐停歇,归于平静。 “如何了?” 韩素娥转头看他,半昏半黄的烛光中,只瞧见他模糊侧影。 谢景淞未答,抬手贴在门上等了片刻,微微侧脸,似在屏息倾听,然后一把推开。 狭小密室的门一被推开,涌进清冷的风,吹走屋内浑浊,谢景淞谨慎十分,让其余人待在屋内,独自一人率先出了舱门,打探一番。 韩素娥抱着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有些紧张地盯着门口处,担心他的安全。 若是官兵不敌袁姝等人,真的被对方制衡且冲破了关卡,那他们这些在密舱里的人岂不是如同待宰羔羊,只等着被冥宗的人发现。 想到这个问题的不止她一人,那些不幸女子此时也紧张万分,生怕好不容易盼来的曙光又寂灭,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 一时间舱内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声音,韩素娥凝神分辨,只闻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一如既往的沉着,蓦地松了口气。 谢景淞进了舱门,对上她如释重负的目光,知她担忧不已,眉间松动,目光柔和。 他走近抬手,拂过她鬓边一粒微尘。 “没事了。” 出了室内,在甲板上环视一圈,韩素娥发现货舱方向陆陆续续走出几个官兵,正放下被升起的船舷,重新沉锚。 看见他们,一个官兵上来问道:“几位没事吧?” 谢景淞摇摇头,反而问:“贼人可否都落网?” 那年轻官兵被他自然而然的询问语气给震住一瞬,虽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照实回答:“跑了两男两女,跳船逃走了,我们的人正在追。” 官兵照面没多久,又匆忙离去,他走后,韩素娥看着从货舱内被羁押出去的黑衣人,不解: “他们怎么都动不了了?” 她问完这句,旋即想起先前谢景淞笃定的态度,刹那捕捉到什么想法,灵光一现,旋即又脱口问到: “你让白羽给他们下了药?” 昨日进密舱前,谢景淞曾吩咐了什么,白羽短暂地出去了一趟,联想此刻此景,她难免猜到什么。 闻言,谢景淞勾了勾唇角。 “也不算是药吧。” 银月清辉落于眼睫,漆黑深瞳闪过一抹冷然的戏谑。 “你还记得在大理寺暴毙的那人吗?” 大理寺?韩素娥一愣,想起他说的那人,张家那个参与白磷一案的小厮阿丸。 可是此事同他有什么关系? 看出她疑惑,谢景淞主动开口。 “我曾经发现,阿丸之死,是因为服用了冥宗的一种药物,名为天目萼。”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此种药物,能够让人内突增内力,但是须得避开另一些食物,比如说砂仁。” -- 第238页 “所以阿丸暴毙,是因为服用了砂仁。”韩素娥很快明白过来。 她再做联想,抬头与他对视:“你给冥宗人下的药,必定也是与天目萼相克的吧。” 不等他有所回应,她又飞快补充: “让我猜猜,应该是一种让他们服下后,一旦动用内力,便会逐渐失去力气的东西吧。” 说完,见他眼中浮现极淡的笑意。 “当真聪明。”一点就透。 “聪明的是你。” 韩素娥心中暗想,她以为胜负之分全靠官兵能否遏制袁姝等人,不想他早做了二手准备,怪不得方才从容镇静,毫无慌张。 可惜的是又让袁姝他们跑了。 冥宗那些人,本事也大,被官兵围住,眼看就是走投无路,竟然还能逃脱,让人奈何不得。素娥视线环绕,入目处除了船上与关卡的点点火光,所见皆是漆黑夜色,水面上只有微弱月辉,不由疑惑浮上心头,这周围附近除了关卡,不再有其他着陆之处,冥宗等人跳水而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官兵派了人去追,但素娥有种直觉,恐怕是追不到了。 袁姝他们,应该是逃远了。 倏地一阵冷风吹来,江水拍打着船身,冰凉的夜风有如化作水汽,夹杂着湿意迎面扑来,让素娥情不自禁地轻轻战栗。 肩上一重,柔软皮毛触碰到她肌肤,传递阵阵热度,为她挡下寒风,驱走冷意。 她抬眸,见谢景淞走到自己跟前,正悉心给披风绸带打结,修长玉指,清贵下颌,近在咫尺。 “不必担心冥宗等人,”他淡淡开口,眸子半垂,未曾看她,手指翻动间,灵巧又优雅,“蛇鼠一窝,不成气候。” 绸带系好,谢景淞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片刻,目光沉静,让韩素娥没由来安下心。 这一会儿功夫,被冥宗下药迷晕关在舱里的其他船客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一群人互相搀扶,步伐有些虚弱,似乎药效还未完全褪去。 被江上的冷风一吹,众人清醒了几分,想到今日经历,不由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 正当众人要感谢那救了他们的高大青年时,却又发现那人已不见了踪影,还未寻找之时,便被官兵们接手,安排他们先下船前往关卡处休息恢复,来不及多想,一群人匆匆跟着引路士兵下了船。 白羽避过人群,来到谢景淞和韩素娥跟前,他二人正同一个官兵交谈,详述这几日经过,二人相互配合,略去了一些不该说的内容。 “你二人是如何对他们起疑的?”官兵仍有不解,问道。 谢景淞神色自若,镇静开口:“我半夜口渴难耐,恰逢屋内缺水,便出去寻找,结果见他几人鬼鬼祟祟,似密谋什么,无意听见‘铁器’、‘水路图’等字眼,便想到水路图泄露一事。第二日,我和手下仔细观察他们一行人,果然发现不同寻常之处,其中那名青衣女子,腕上有图腾刺青,正是冥宗之人身上会有的图案,由此猜到他们定然不怀好心,恐怕要用这艘船生事,便起了提防之心。” 他不急不缓,徐徐而述。 那官兵一边听着,一边打量他,见面前的人谈吐不凡,气质卓然,料想不是普通人家,脸上疑虑稍减。 “敢问这位公子出处?” “真定叶氏。”谢景淞道,一边拿出一枚玉质信令。 官兵扫了一眼,点点头,面上疑虑已然不复存在,“原来是叶家的公子,无怪乎这般机敏,真是多亏了公子谨慎过人,提前发现了那等贼人的阴谋,否则可要酿成大祸。” 他冲谢景淞拱了拱手,后者轻轻颔首,不见得色。 “还有一事要相告,我们在藏匿之时,偶然发现这船上有一间舱房里关着数名被拐卖的女子。”谢景淞侧了侧身,指着那群受尽折磨的女子,“舍妹良善,救她们出来,并想让她们能被妥善安顿,及时救治,早日回到亲人身旁。” “我们知晓诸位繁忙,还待处理铁器一事,恐抽不开身来分神此事,自请承担,这几位便由我们安置照料。” 他一口气将事情说完,条理清晰,毫无漏洞。 官兵有些愕然地看了看那些女子,努力消化了半晌,后见对方一群人并无反对之意,反倒是颇为信任那兄妹二人,犹豫一瞬,终是点头同意:“如此,那便劳烦叶公子。” 这叶公子出自世家望族,又生得光风霁月,是可信之人。 毕竟于他们,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处关卡乃要地之守,不宜久留,”官兵想了想道,“明日我们会派一艘船将你们和其他人送往青州城。” 青州城,是脚下这艘船原本应驶往的地方。 待录完口供,天光微亮,韩素娥和谢景淞登上了关卡安排的另一艘船,先前那艘船的掌舵被他们打昏后扔进了那处无人知晓的密舱,估计要等些时日才能被发现。 他们并未同官兵细说女子被致残拐卖一事,主要是担心此处同蜀中王有所牵连,同样,在韩素娥的深思熟虑下,也不放心将这些女子交给关卡处的人,所以方才才有那般说辞请愿。 在韩素娥的考虑中,虽然现在藩王势力被大大削弱,但与各地联系仍然紧密,否则先前袁姝等人说那艘船是蜀中王名下时,官兵也不会有一时的犹豫。既然如此,将这些女子交给官府,无异于是再度送她们羊入虎口,等她和谢景淞二人一走,恐怕那蜀中王又会闻声找上门去,无声无息将人带走。 -- 第239页 落难的平民百姓对上掌权藩王,毫无抵抗可言。 他们的救助,也将是前功尽弃。 韩素娥想到这里,心里发沉。 蜀中王赵端芮仗着自己权势,肆意为非作歹,只为满足自己变态的癖好,半分不把平民当人。 那些女子虽然被救了出来,却经历了非人的折磨,身心俱损,那些痛苦恐怕不会随着时间被淡化,而是愈发清晰。 她们被毁了一生,也将用一生去疗愈。 朝阳缓缓从江面上升起,金色的日辉薄薄地洒落在清凌凌的水面,夺目也刺眼。 天亮了,但有些人的世界将从此黯淡,再也不会亮了。 身边走近一个人,停在她身边,雪松冷香幽幽。 周边的风好像静了下来,韩素娥转头,被江风吹得飘摇的青丝慢慢停在肩上。 “不是在舱房待着,怎么出来了?”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侧颜被镀上一圈柔光,清绝的棱角看着不再那么孤傲。 韩素娥慢慢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江面上三两只追逐觅食的白鹭,挥动着洁白羽翅,时而翱翔,时而疾冲,时而掠过水面,时而猛扎进水面。 看着多么自由。 “方才小雯问我,将她们害成那般的人究竟是谁。” 她无言半晌,终缓缓开口,声音很轻。 小雯就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子,失去了双手。 听说她最喜欢弹筝,有一个青梅竹马远房表兄,对方擅鼓瑟,两人时常合奏,感情很好,早在年前定下了婚约,只等小雯及笄后成亲。 韩素娥目光随白鹭旋转飞舞的身影移动。 当时她看着女孩噙满了恨意和痛苦的眼神,一时不知如何让开口。 身旁人静默几瞬。 “你怎么说的?” 韩素娥收回视线,敛了眼帘,密密的睫下,眸中透出几抹愧疚。 “我告诉她们,我也不知。” 这回答在预料之中。 “其实,我本想如实告知。” 当时有一瞬间,她是想说的,伤害她们的人,是蜀中王赵端芮。 但下一瞬,她就咽下了嗓子眼里的话。 如果告诉了她们,她们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复仇。 一群家境普通的女子,一个手握权势的王爷,要如何才能让对方为自己荒谬过错忏悔。 怕的是还没为自己找回公道,便又要见识到这世界的不公。 连韩素娥自己,一时半会儿都不能拿赵端芮怎么样。 她突然有些无力,明明不久前,自己才斩钉截铁地说,要让赵端芮得到应有的制裁,现在的自己,却在为没有和赵端芮打照面而庆幸。 硬碰硬,她根本没有那个胆量。 那时没有深想,全凭着一腔怒火脱口而出的誓言,如今看来脆弱得可笑。 她说服自己,自己不过是想要保护她们,从长计议,未来的不久,一定能让赵端芮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 得到这样回答的小雯和其他人,并没有怪她。 素娥回想起她们失望却又平静的神情,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她除了安慰她们今后忘掉苦痛,好好生活,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扯了扯唇角,讥讽道:“怎么可能。” 哪怕将证据呈贡御前,对蜀中王的发落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声斥责,今后赵端芮断是继续我行我素,甚至可能还会变本加厉,报复那些女子。 “你没有错。” 谢景淞目视着远处渐渐腾升的红日,水面上金色碎屑落在那双沉静的瞳孔里,像极黑夜空的焰火。 “人被分成三六九等,是件寻常不过的事,你有这样的想法,”他目光辽辽,眉宇悠远,“已是难得。” “只是求真路上,既要始终本心,不屈于一时的现状,以金石之坚,磨砺砥行,也要清醒地领略到现状,懂得灵活迂回,以求变通,等待时机。” “就像行军打仗时,不可能一昧从正面对抗,短暂的潜伏是为了更好的蓄力,在敌人不设防时,予以必杀一击,”谢景淞顿了顿,一字一句,“永绝后患。” 他转身,清绝隽永的眉眼映入她眼底,“没有人是一帆风顺,无往不利的。” “素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第111章 放松 船只在傍晚抵达连州城,连着数日都在水上度过,下了甲板,踩到踏实的陆地,竟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火光照亮了码头处伫立的两道身影,韩素娥打眼望去,微微惊讶。 是墨一和青渠,二人看起来在此处等候了许久,像是早知他们将会在此处汇合。 除此之外,还有几名仆役。 一行人看着倒像是普通家丁。 趁着暮色,一行人将那些女子搀下了船,引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外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只当是一些寻常人家。 韩素娥登上其中一辆马车,抬手掀开车帘一角,厢内微弱的烛火跃动着,将她耳垂上玉珠照得熠熠生辉,在脖侧投下一枚暗影。 “她们都会顺利回家吧。”她看了半晌,开口问。 在她对面坐下的谢景淞闻言,顿了顿倒茶的手,抬眸扫过那道被掀开的缝隙,马车已经走远了,除了两旁街景,什么也看不到。 -- 第240页 他垂眸分茶:“我的手下办事还算妥当。” 韩素娥还未回过神来。 蜀中王不知何时会收到消息,届时则有可能派人追来,所以在船上他们便商议好,一下船只,便着人护送那些女子回乡,并分散车辆,避免落入有心人眼中。 “在遗憾没有道别吗?” 谢景淞挑眉问,走得确实匆忙,她还未和那些被救的女子们说上一句话。 道别么。 韩素娥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也许不道别更好吧。” 道别的话,自己能说些什么呢。 重复那些毫无意义的安慰吗?不能感同身受的人,说出来的话也是无关痛痒,倒更像是在显摆自己如何幸运,未曾坠入深渊。 她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感激的言语?卑微的谢意? 她助她们脱身地狱,但不需要她们的感谢,愿她们有朝一日摆脱噩梦,像往常般生活。 当然素娥也不会忘记,她还有一件事要去做。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将赵端芮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 马车很快出城,一路向北飞驰。 连州城虽然昨日的关卡相隔不远,但处在蜀地最北,毗连京西南路,再往上去,便是京兆了。 这座城镇离蜀中王的属地也很近,因此不是久留之地,他们暂且打算行至京兆,再视情况而定。 父亲那里无法去,汴京又不能回,素娥只能跟着谢景淞。 这近似于私奔的举动若是放在往常,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可不知是这一月来经历了足够多的荒谬,她已然麻木,放任自己随波逐流了。 但也因为这人是谢景淞,她才会对他不设防备,若是换做旁人,她定然想法子脱离,宁可自己一人逃亡。 她有些疲倦地抵了抵了眉心,双睫扑扇欲垂,却仍强打起精神同谢景淞说话。 “我父亲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谢景淞敲了敲车厢壁,很快一道暗影无声息浮上车帘。 “平阳那里可有消息?” 那道影子动了动,很快窗外传来墨一的声音:“回公子,昨日收到消息,壶儿关被攻,陈春叛变,投靠夏人。” 闻言,素娥瞬间提起了一颗心,放在膝上的手霎地抓紧了衣裳,揉皱一团。 父亲他…… 墨一继续道:“夏人狡诈,声东击西,看似攻向平阳,实则集结兵力,绕过崇云山,向壶儿关去,意图趁关口不备,攻陷平康三县。” “陈春获取詹魏信任,军中大半兵力遣往平阳。” “但是——”他话音一转。 车厢内烛火轻轻一炸,噼啪一声。 素娥一扫颓丧,摒住了呼吸,聚精会神。 “——但是大将军识破了陈春等人奸计,”墨一顿了顿,“大将军表面听从陈春指派,带兵前往支援平阳,实则走了另一条道,带着剩余兵力,连夜赶往壶儿关,和拓跋宇的人马对上,及时解了壶儿关的难,总算没让夏人奸计得逞。” 安静的车厢回荡着墨一的声音,韩素娥徐徐吐了口气,紧攥的手松开,绷直的脊渐渐缓了下去,恍然间发现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不知不觉地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幸好,幸好。 倏地又想起什么,急问:“我父亲可有受伤?” 墨一迟疑了一瞬,也就是短短一瞬,短得几乎不被察觉,他轻声否认:“没有。” 素娥没有起疑,得到墨一否定的回答,彻底放下心来,神色松缓。 谢景淞却被另一事引起了注意,眉梢轻轻扬了扬,“剩余的兵力?我不是告诉过钟谢——” 他停住,想起什么似的,不确信地猜测:“大将军联系了其他人?” 窗外的墨一垂首,虽然车内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依旧恭敬,“是,公子。” 闻言,谢景淞怔了一瞬,旋即恢复了神色,眸中却带了几分敬佩。 素娥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一时沉默,目光落在窗户上的一片雕花上,久久不言。 父亲联络的人,大概是那些昔日同袍。她隐有听说,当年和父亲一起驻守边关的老将士,在卸下军职后,没有走远,而是生活在离边关不远的地方。 而那些当年因为主将离去追随而去的士兵,也不曾走远,他们多数解甲归田,在附近的乡县生活,暗中守候着那方故土。 父亲虽然归京几年,兵权逐渐交释,但始终没有完全放弃对边关的掌控,素娥知道,那些他信得过旧友,仍会时不时向他传递消息。 朝廷派去替换父亲嫡系的人一批又一批,却始终不太得军心,忠于老将领的士兵们因为不满朝廷卸磨杀驴的做法,走了大半,虽然后来朝廷又招兵买马,派去人手,却远不如以往。 无怪乎这次夏人挑衅,朝廷又紧张得派去了代罪之身的父亲,也算是无可奈何了。 而这些事,是她在前世后来才知道的。 犹记得前世她失去亲人,失去依靠,被裴家仍在一个乡镇里时,父亲那些老战友就曾偷偷派人来找过她,提出要带她回西北。 虽然她最终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但这份忠义,她始终记得。 她收起纷乱想法,理了理情绪,抬眼看对面的人。 “你方才说,你告诉过钟谢……”她停了停,“你也做了安排吗?” -- 第241页 谢景淞轻轻颔首,转了转手中茶盏,碧色瓷面映得他指尖如玉。 “真定离壶儿关还算近。”他意有所指,双眸闪烁着静谧的微芒。 真定? 韩素娥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在真定——” 说到一半,猛地,她止住了话头,双唇微张。 半晌,她慢慢敛了诧异的神情,沉默一会儿,哂笑一声,“你竟敢让我知道此事。” 他在真定有兵马,若是传出去,无异于坐实了朝廷的怀疑,必然治他的大罪。 对面那对清潭般的眼眸漾起一抹愉悦的涟漪,谢景淞缓缓牵起唇角,向她举了举手中茶杯。 “是啊,你掌握了我太多秘密。” “我万万不可能放过你了,韩素娥。” 这有些耳熟的话说出来,令韩素娥恍如回到几日前在夔州郊外的那个院落。 那个精致的庭院中,月光下,他二人对饮酒酿,他也是这般举杯邀她。 后来她于朦胧间识破了他真身,明明醉酒,混混沌沌中,却记住了那句“公子,请放过她”,于是对他起了误会。 当时他回了什么,她没能听见。 素娥也轻轻弯了弯唇。 ~ 接近子时,马车终于在穿过一片密林后抵达接近覃州的一片郊外,来到一座仍亮着灯的客栈前。 正巧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深秋的季节,更加寒冷了。 青渠下了马,向迎上来的客栈小二出示了一枚玉令,后者接过后,一扫疲态,一边抬手低声道“贵人快请”,一边去唤柜台打盹的小二。 素娥一下马车,被迎面而来的风吹了个惊凉,一把伞撑开在她头顶,遮住了细雨,但她还是嗅到了潮湿的痕迹,轻轻吸了吸鼻尖,“下雨了?” 谢景淞嗯了一声,左手撑伞,右手将一件厚氅搭在她肩上,“风冷,快进去吧。” 客栈在离城镇不远的地方,因此物资充沛,条件还算不错,虽然一行人半夜而至,但店家仍端来了后厨备着的热汤。 因为着急赶路,素娥在马车上草草吃了些点心,这会儿正好腹中饥饿,羊肚汤一端上桌,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奶白的汤汁上漂浮着切碎的葱花,羊肚软烂,羊肉入味,还有现热的荠菜包,松软鲜香。 韩素娥得知父亲安阳无恙,又解决了走私一事,暂且放松下拉,难得的胃口好,便多吃了几口。 腹中渐胀,她恋恋不舍地搁下碗筷,却见谢景淞支颌坐在对面,静静地望着自己,视线若月光,清澈又温和。 素娥窘迫一瞬,轻轻咳了声。 “吃饱了?”他问,见她点点头,又道:“这几日让你受苦了。” 连日奔波,在船上也没有适口的食物,连饮水都将就,也不知向来锦衣玉食的她如何撑得。 素娥摇了摇头,比这更苦的日子她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处境,已经算好的了。 能安然无恙地生活着,已经是件幸运的事情。 更何况,还遇见了他。 谢景淞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用完宵夜,已然有些倦意浮上面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递了过去。 素娥有些茫然地接住,软玉入手温热,小巧的水滴型玉令上,是她没有见过的图腾花纹。 “以后若是看见有这样图腾的客栈或店铺,出示这枚玉令,便可吩咐店家为你做事。” 谢景淞轻描淡写道。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天寒夜深,早些休息吧,明日进覃州城,找一个故人。” 第112章 团扇 第二日直到半上午,他们才从客栈离开,临走前素娥看了眼那客栈的锦旆,靛青的底色上,除了醒目的客栈名字外,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鱼型图腾,和昨日谢景淞给她的玉令上形状一样,迎风招展,像游动的一尾鱼。 进了城后,素娥的注意力先是被这座从未见过的城镇吸引,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青渠不知去哪儿了,一路上不见他的影子,便想到昨日谢景淞提到的故人。 她正要问那故人是谁,正巧见消失的青渠去而复返,不知从哪个方向归来,神色匆匆地走近后附在谢景淞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后者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又朝青渠吩咐了些话,声音很低,素娥并未听见。 等青渠领命复去,她终于得空问:“不是说要见一位故人?” 便瞧见谢景淞轻轻摇头,眉间难得有些懊恼,“刚收到消息,那人已不在此处。” “那如何是好?”素娥好奇,是什么故人如此重要。 “我已派青渠前去寻找,暂且在覃州等两日吧。” 索性素娥现在也不知该去何处,对他的决定毫无异议,她对这覃州城也有些兴趣,百无聊赖中,不妨四处探看探看。 覃州地处偏西北,和素娥从小长大的地方不一样,风貌相异,气候不同。也正因为如此,到了这个季节,已是寒风凛冽,凝霜冻土。 原本在蜀地还不觉得多么冷,一过了州界,便觉得截然不同起来,这里的风又干又冷,初冬的季节,寒风如薄刃般, 素娥离家这些日子,除了在夔州备下的秋装外,再无其他衣裳,故而置办些保暖服饰,成了眼下最迫切的事之一。 覃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在城北,是两个回字型街道,外圈一条街道围绕着内圈的街道,一共四圈,便有些像迷宫,稍有不注意,就容易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 第242页 与汴京的规整一致不同,覃州的商街虽然也很干净整洁,但每家铺面自有风格,并不雷同,每家店铺的构造、牌匾、青旗各有千秋,看得人眼花缭乱。 覃州盛产肉脯,牛肉、猪肉、羊肉、兔肉、鱼肉等应有尽有,最常见的是被烟熏风干制成肉脯,商街最外围的店铺中,十家有六家都是卖肉脯的,各式各样的大块肉干悬挂在店门口,吸引着前来的客人,还有卖力吆喝的店小二,托着一个盘子,里面盛着切好的肉干,盛情地邀请每一个路过的客人品尝购买。 自离开将军府后,韩素娥好久没有看过如此有朝气的生活景象,见此禁不住会心微笑,这热火朝天的、欣欣向荣的一面,暂且消除了她心中的各种疲倦。 路过一家成衣铺时,谢景淞让她进去挑一些衣裳,素娥踏进铺子,见这成衣铺很大,有三层之高,除了出售裁好的衣裳外,还有一些服饰,鞋靴、香帕、荷包、围兜、厚氅等。 素娥淡淡扫过那些靓丽的衣裙,挑了些保暖的衣裳,她捏着选中的一件衣裳,突然想起沈檀当时提到的用棉花给边关将士制棉衣一事,不由问起了谢景淞。 “棉衣么?”谢景淞闻言想了想,“大概明年冬季,北地的军士便全部能穿上了。” “今年已经出了一批成品,只不过还未大面积种植,产量并不高,只够提供给那些站岗的哨兵,先让他们试穿,顺便看看哪里还需要改进。” “要想大面积推广棉花种植,应该也不容易吧,”素娥道,“良田难得,大部分土地都用来种植粮食了,更何况时下还是兴绸缎绢纱。” 她看着满店的精美绸缎,暗自摇头,这些东西固然美丽,到了冬季却扛不住严寒。 谢景淞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些在绸缎前流连忘返的人们,若有所思地:“其实棉花也可以填充在绸缎衣料中……” 他停下,和韩素娥对视一眼,后者双眸微亮,唇角微扬:“那岂不是可以吸引这些制衣铺收购棉花,从而促使棉花种植?” 谢景淞思索片刻,舒展眉间微微一笑:“你说得对,将棉花推广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中,就能促进种植,届时军中也不愁没有材料了。” “这样,”素娥想了想,提议道:“请些手巧的绣娘和裁缝,将绸缎和棉花制成保暖轻便又漂亮的衣裳,然后找些世家的公子姑娘穿戴,用不了很久,就会流行起来。” “以往在京城,哪家的贵女穿了什么新奇的服饰,第二日便会风靡全城,”她想到什么,有些遗憾地皱了皱鼻尖,“本来我是可以率先垂范的……” 可惜如今她有家不能回。 “这个想法不错,”怕她想起家中情绪低落,谢景淞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说起手巧的绣娘,蜀地倒是有不少,传闻百年前蜀地有一门户为姜氏,堪称第一刺绣家族,族中女子皆擅刺绣,尤其会一独特刺绣技法,名曰游针,所绣图案能在不同角度下变换色彩和形状,走兽栩栩如生,山水如临其境。” “只可惜的是,百年前那家族因获罪被抄家,从此再无游针一说。” 素娥听着有些愣神,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虽不激烈,却有股难言的感觉。 “姜氏……”她喃喃重复,垂在身侧的手指痉挛般地蜷缩。 还不待她细问,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 “二位竟也知晓姜氏刺绣?” 两人顺着声音看去,是这店铺的掌事,青褂衫,瘦高的身躯,两抹梳得溜光的胡须,透露出一股精明的模样。 那掌柜不请自来,打了招呼后便开始侃侃而谈,“话说当年姜氏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姜笙月当上家主开始,独创了游针法后,姜氏便日渐独大,光凭那游针法,就压过了其他刺绣世家,从姜氏出去的刺绣皆是珍品佳货,”掌柜捋了捋鼻下两抹须,口中咋舌遗憾,“可惜姜氏一族消逝后,游针一法也随之失传,而姜氏的游针刺绣便成了有价无市的货物,千金难求,不过也不全然是没有——”他顿了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见状,谢景淞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挑起一片绸布,“听你的意思,莫非你有门路?” 这问话正中了掌柜的下怀,他精神一振,抬手做引路状。 两人跟着他绕过一个个柜台,来到一个角落,见他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阴沉木盒,盒子打开,赫然是一把葫芦形团扇。 扇面不大,但却精美异常,白底素纱,其面上绣了一副月宫图,美貌姮娥飘飘欲仙,捣药玉兔憨态可掬,流云桂树灿烂绚丽。 月笼流银,人兽栩栩如生,物景如临其境。 再看绣法,绣线走针流利顺畅,色泽亮丽,不同角度下光泽变换,不止如此,除了金银绣线,还缝制了玉石宝珠作为装饰,珍美至极。 尤其那姮娥仙子,蛾眉螓首,佩玉琼琚,身姿曼妙,于云端之上,玉臂施展,长袖飘动。 “那游针绣法,体现得淋漓尽致,客人请看。” 那掌柜献宝似的托着木盒,轻轻倾斜了扇面,那娇美姮娥霎时变了姿势,御风而行,好像下一秒便要冲破这团扇迎面飞出来般。 毋庸置疑,确实是上等佳品。 谢景淞打量片刻收回目光,转眸却见身旁的人有些失神,正愣愣地盯着那团扇发怔。 -- 第243页 “喜欢?”他未做他想,只当是她见了新奇事物,挪不开目光。 然而好半天没等到回音。 谢景淞终于意识到不对,认认真真看她一眼,轻轻拉了拉她袖口,低声询问怎么了。 韩素娥回过神,迟钝地眨了眨眼。 她目光有些奇异,语气也很微妙,一字一句,道出心中所想。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就是我的东西。” 她名叫素娥,生肖属兔。那扇子绣了姮娥和玉兔。 眼前的东西让她有种强烈的熟悉感,似乎这本就该是她的所属品,那上面的一针一线都被她抚摸把玩过一遍又一遍,甚至哪个部位用的是哪种玉石宝珠她都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出。 就好像,见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熟人一般。 欢欣,愉悦,伤感,忧虑,还夹杂着一丝道不明的愧疚。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东西必然和某个人有关。 “奶娘。”她说,看向谢景淞。 蜀地,姜氏。 种种迹象表明,一个她曾经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遗忘的人,和蜀地有关,也和姜氏有关。 一旁的掌柜,早在听到她说那句“就是我的东西”时,脸上已浮起一抹喜色,正要夸她眼光好并抬一抬价格时,又听她突兀的一句“奶娘”,顿时一头雾水。 但谢景淞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视线落在那团扇上,抬手从掌柜手中接过,端详片刻。 没一会儿,他注意到那扇柄末端孔洞穿的玉坠,玉坠只有半指大小,上面雕刻了陌生的字体,外人辨认不明。 但谢景淞认出了那字。 皎。 他若无其事放下团扇,低低凑在她耳边,问:“你的乳名是什么?” 素娥有些茫然他问这作什么,正转头对上他眼,又听他接着问,带着不确定,咬字清晰。 “皎、皎?” 她微微张唇,眸中惊讶,未出声,表情却透露了答案。 见此,谢景淞心中有数。 他转向掌柜:“这扇子怎么卖?” 那掌柜见对方终于进入自己最希望的正题,精神来了,抖擞道:“不瞒公子,这东西一直是我们东家的藏品,十分爱惜,不舍出售,不过近日因急需用钱,所以托我将此物出售,鄙人见公子气度不凡,自然是富贵人家,才肯主动询问,眼下公子既然慧眼识珠——” “停,”谢景淞皱眉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喋喋不休,“你直接开个价。” 闻言,掌柜笑了笑,慢慢抬起手,比了个数。 “一千两?” 掌柜摇摇头,咧嘴:“公子,一百两。” “黄金。”他补充道。 韩素娥皱眉,下意识摇头,正要出声拒绝时,旁边又有一道声音插进来。 “什么东西能卖一百两黄金?刘能,你莫不是又在狮子大开口了。” 来人声音爽朗,好心提示。 “二位小心,可不要被他诓了。” 素娥转头望去,打眼一看,是位年轻的世家公子,五官端正,浓眉俊眼,身后跟着一名容貌姣好的女子,瞧样貌二人应是兄妹。 那公子对上她,眼里闪过惊艳,再待开口时,见方才背对自己的男子转身过来,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怔。 “云舟表哥?!” 率先出声的,是他身后的女子,随着这一声呼唤,眸中迸出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好忙好忙好忙 第113章 以物换物 “表哥?!” 男子的视线从韩素娥身上挪开,也发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又惊又喜。 被叫到的人顿住,视线扫了过去,落在那对男女身上。 谢景淞回忆片刻,认出了对方,是卓家的两个表弟表妹,卓平冬和卓悦儿。 他略一思索,才想起这对兄妹的父亲去年调往此地任职知州,所以一家人都搬来此处生活,看这样子,他们今日也是出门游玩,碰巧遇上了自己一方。 他对这两人并不算多么熟悉,只是每年逢大节,对方的父母会带上兄妹两个上王府拜访,三人恰见过几面。 谢景淞神情淡淡,面上没有显出太多惊喜,看着对面比自己小了一岁的卓平冬,轻轻颔首,微不可察地侧身,挡住他瞟向韩素娥的目光。 两人对他这种疏淡的态度早已见怪不怪,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卓悦儿没看到他身后的人,只自顾自欣喜,面带笑意,“表哥,你怎会在此处?” 这位表哥,平时神龙不见首尾,哪怕是每年节日上王府贺访,也难得一见,不想今日竟然在覃州的一家铺子巧遇,难说不是天意,何等的缘分。 卓悦儿心砰砰直跳,眸子里只有对面那人丰神俊秀的身影,期盼他能看自己一眼。 “来覃州有些事。” “什么时候来的?怎未告诉我们,也好提前准备一番,为表哥你接风洗尘。”卓平冬上前,热络道。 “只是来办点事,不便兴师动众。”谢景淞语气淡淡,婉拒道。 他言简意赅,含糊带过,意思已经很明确。 卓平冬哪还不知他的潜台词,想着他身后那个面生的美丽姑娘,也不敢再打探,犹豫一瞬,“既然如此,便不打扰表哥了。” -- 第244页 他说罢,向妹妹使眼色。 卓悦儿大失所望,咬了咬唇。 谢景淞身后的韩素娥看向她。 这个喊谢景淞表哥的姑娘肤色极白,一对明眸乌黑如葡萄,鼻挺眉深,浅紫色的薄绒夹袄裙,衣领一圈纯色狐毛,衬得下巴精巧。 不知是否越往北方,身量便越高,眼前的女子也是如此,看着比韩素娥大不了多少,却高了她半个头,俏生生立在那里,一双美目直直地盯着谢景淞,半天不肯移开。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眼中的亲近和爱慕。 此时听到谢景淞拒绝了她哥哥的邀请,更是直白地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表哥,你初来覃州,人生地不熟,不如让我和哥哥带你四处转转也好。”卓悦儿不肯死心,万万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她说完,目光一转,无意间注意到他身后的人,心中一个咯噔。 她是谁?怎么会跟表哥在一起? 卓悦儿狂跳不止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很快,她平复了心情,美眸一转,看向那掌柜手中拖着的木匣。 “表哥,你要在这里买东西么?” 方才来时,听他们正与掌柜讨论那副扇子。 卓平冬一愣,也想起来这茬,想了想冲掌柜道:“刘能,这位是我表哥,若是他看上了这里什么东西,你老实按市价售卖,若是敢坐地起价,再狮子大开口,我可饶不了你。” 他语气郑重地叮嘱那掌柜,看起来与对方十分熟悉。 被警告的掌柜,霎间变了颜色,慌忙摆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刘能暗中擦汗,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眼里不再精光四射,有些惶恐,“小的先前怎知这是卓少爷的表亲,也确实是按市面价格出价,您看看这绣工,还有这色泽,放在别处儿也是这个价——”他絮絮叨叨辩解。 眼见卓少爷脸色又变冷,忙刹住口中,言语一转,“不过,既然是卓少爷的表亲,那自然不能像普通客人一般。” 他谄媚地捧起木匣,“承蒙客人抬爱,那就随便给个数儿罢了。” 倒是会见风使舵。 看来他先前说的什么东家急需用钱也是扯的,八成是替自己谋好处。 素娥心中好笑,暗自摇头,随后从兜里摸出一个玉镯。 她上前,将扇子取出,然后将玉镯放在匣中。 “如此可行?”她一手握着扇柄,一手抵着扇子边缘,偏头问掌柜。 掌柜没想她来以物换物这一出,下意识皱眉,余光瞟到她放下的东西,蓦地止住了话头。 他眼睛盯着看了半天。 莫非她没有钱财?兄妹二人不约猜测,卓平冬看了眼谢景淞,压下了心中的冲动。 而卓悦儿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位姑娘,这家店铺从来只收金银,你这样做,掌柜的也会为难。” 她发现表哥并未出钱替对方买下东西,心里略感到安稳。 韩素娥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掌柜的回过神来,忙否认道:“不不不,小的未感到为难,姑娘愿意以物换物,自然可以。” 卓悦儿一愣,唇角的笑意僵住。 这个刘能怎么回事?他不是最唯利是图,怎么会这么乐意? 随后刘能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位姑娘,您真愿意用这玉镯换?” 掌柜再三确认。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脸上浮起喜色,慌不迭地合上了木匣,像捧着什么宝贝。 “那就说定了,姑娘你可不能后悔啊。” 说罢,像生怕对方反悔一样,急匆匆地抱着匣子走了。 见掌柜这种态度,谁还不知那被换出去的玉镯,价值应当是远远超过了扇子。 素娥静静收回视线,落在手中的扇子上,面色凝重。 “那玉镯,不会可惜吗?”谢景淞垂眸问她,语气很温和。 若是家人或朋友赠予她的东西,那便太遗憾了。 素娥摇摇头,随口道:“也不是什么喜欢的东西,没了就没了。” 神色不像勉强。 谢景淞点点头,扫视了一圈周围,“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他说着,将一个东西放在她手中,“你的荷包。” 素娥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茫然。 什么荷包? “怎么?”他笑,眉眼清绝,“不是你之前托我保管的么?” “你方才莫不是忘了,才把镯子抵了出去?”他玩笑道。 韩素娥看他,下意识抓紧了那荷包。 柔软的绸布里,触感像是一叠叠银票。 那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余光注意到一旁的卓家兄妹,登时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勾了勾唇,“不是,恰好也不喜欢那镯子了,看着就心烦,不如换出去。” 她说的是真话,那镯子虽贵重,却是她不喜欢的人赠的,那日去给他和沈檀送行,檀香看它刚好配自己的衣裙,便给她带上。 闻言,谢景淞唔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他二人旁若无人的互动看在卓家兄妹二人眼里。 何时见过谢景淞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卓平冬悻悻打消了种种念头,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韩素娥转向他二人,礼貌地对着卓平冬道谢,“方才多谢公子替我向掌柜说话。” -- 第245页 后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姑娘客气了,不值一谢。” 最后看样子也并没有替她还下多少价钱。 韩素娥冲他微微一笑,又回头冲谢景淞道:“没什么需要的了。” “我们走吧。” 谢景淞向卓家兄妹两人点点头:“先走了。” 卓平冬拱了拱手,送他:“表兄若是有空,还请来来府上坐坐。” 兄妹二人默默注视着那对男女走远。 半晌,卓悦儿招招手,唤来一个小厮,附耳吩咐一番,小厮很快转手离去。 卓平冬自然知道她是做什么,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悦儿,你这么做会惹恼表哥的。” 那位可是最忌讳别人的打探。 “我只是让人看看表哥在哪里落脚,若是他们有什么难处,就能第一时间知晓,”卓悦儿不以为然道,“不然父亲该说我们不够周到了。” 她见哥哥紧皱眉头,又劝,“放心,我嘱咐过他们小心行事了,表哥身边没几个人,不一定会被发现。” 说完撒娇般地笑了笑,“好啦,我们也快些回府吧,把这事告诉母亲和祖母。” 另一边,韩素娥和谢景淞出了商街,她握着手中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扇子,心事重重。 见她无心再逛,谢景淞就嘱咐白羽备车,打算先找家客栈。 素娥心不在焉,刚要登上马车时,见谢景淞虚扶她的手突然顿住,扭头瞥了身后茫茫人群,眼神锐利如锋,带着寒意。 白羽也有所察觉地转头,目光四处扫荡,似在找什么。 她反应过来,“怎么了?” 谢景淞慢慢回头,敛下眸中沉沉锐意,神色恢复平常,“没什么,小心脚下。” 等她上了车后,白羽以眼神询问公子,随时准备转身去找那盯梢的。 谢景淞摇了摇头,轻嗤:“算了。” 他们选了一个城东的客栈,离卓府较远,也是不想再被注意到。 素娥进了房间,这才将谢景淞之前在店铺给自己的荷包打开,见里面足有一沓银票,每张面额都是千两。 荷包上银灰色的,绣文精致,末端的挂坠上吊着一颗檀木珠,散发着幽幽檀香。 细瞧便知道是男子的荷包。 什么她的荷包,分明就是他自己的。 她牵了牵嘴角,起身推门,敲开隔壁的门。 谢景淞立在门口,看见她淡淡一笑:“我正要去找你。” 却见她扬了扬手上东西,递给自己。 “喏,你的东西,还你。” 他看了一眼,没接。 “说是你的,便是你的。” 见她轻轻挑眉,又反应过来,“不喜欢?” 素娥眸波微睇,轻扫他一眼,“还是你继续帮我托管吧。” 她说罢,走进他的房间,又拿出那把换得的团扇。 “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 指尖轻轻摩挲着扇柄上的纹路,她视线落在那个飘然欲飞的绣人上,“我怀疑我的乳母就是姜氏族人。” “你替我查一查是否有这么一个人,顺便,再查一查,袁姝之前提到的那场天灾。”她说完,心中一刺,难受之色不可抑制地浮上眉间。 作者有话要说: 唉周末的晚上。 第114章 泸平县 派去探听消息的人很快就有了回信。 第二日,白羽带着收到的信笺向谢景淞禀报。 谢景淞执信拆开,一目十行,浏览过上面的文字。 上面写道,蜀州一带,自古以来便频发地震,乾定八年,蜀州西南一个名为泸平县的城镇,就发生过一次严重的震动。 当时以泸平县为中心,方圆四百多里的村落乡县,全部都出现了山崩地裂的天灾,据记载,在最为严重的泸平县,草木动摇,庐舍尽毁,楼宇坍塌,地裂涌水,禽兽惊走。 那场地震持续了很久,纵观史书记载,没有哪次震动能比泸平县那次的地震更严重,据周边郊外几个幸存的百姓回忆,那天上午本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但后半日开始,便天色阴沉,狂风卷地,伴随着飞沙走石,家养畜禽也开始莫名不安骚动,彼时已隐有不祥之兆。 当晚子时,在百姓酣然入梦,整座城镇陷入安静时,却毫无预兆地传来巨响,一时间地裂山崩,粗木折断,屋瓦抖堕,连空中也出现星陨如雨的景象。 在地震发生后,还发生了数次余震。 坠入地狱,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 最灾难的是,泸平县因河湖多,地势低,为防湿气渗透,所造房屋,皆为两层以上,百姓一般居于上层,地震发生时又是深夜,百姓根本没有反应的间隙,更来不及往外面的空地躲避。 无数人死在那晚,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自本朝建立以来史书记载上最为惨烈的一次天灾,连附近的几座州城,也感受到了震意。 光是记录的死者就有上千人,更别提还有些深埋于地下,至今不见踪影的百姓。 信上还写道,因为泸平县地处环水中央的陆地,又加上那次巨震让几条官道断裂,所以朝廷派去赈灾的官兵好几日后才到,耽误了不少救助的时间。 但好在当时的韩大将军正巧在梓州一带,收到消息后便立马派兵前往救助,打通了一条山路,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 第246页 “父亲当时在梓州。”韩素娥茫然地闪了闪睫,她完全没有印象。 记忆中,父亲一直在秦凤和永兴一带,驻守于边关,怎会去了梓州。 不止如此,为什么自己明明不记得关于那场天灾的一切,却在看到关于它的文字时会有种恐慌的念头。 好像一团黑雾阻挡在她眼前,蒙蔽了她视野,捂住了她唇鼻,让她窒息,战栗,甚至忍不住瑟缩,极为不安的感受。 白羽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她回忆。 “除此之外,卑职还打听到另一件事。” 白羽眼中闪过一抹迟疑,最终还是开口: “那次地震,把泸平县附近一座山上的山贼赶了下来。” “那伙匪徒平日就穷凶极恶,时常下山劫掠路过的人马,地震时,他们竟幸运逃过一劫,没怎么伤亡,但因此断了粮草。” “于是,那伙人便下山去,趁机前往泸平县内搜刮作恶。” “县中被围困的百姓本看见来人,本以为是救兵,不曾想是趁火打劫的恶匪,雪上加霜。” “那伙恶匪趁乱搜刮了一些东西,还掳走了一些幸存的妇孺。” 三言两语不足以描述出那日惨状。 韩素娥闭上眼,不忍再听下去。 谢景淞转头,看她脸色不好,抬手止住白羽的话。 “你好还么?”他问,之前一提起地震一事,她便脸色难看。 她缓缓摇头,神情却明显不好受。 心中蓦地涌上一股淡淡情绪,掺杂着悲伤,痛苦,愧疚。 可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呢。 这件事,与她究竟有什么关联。 从袁姝的种种表现来看,对方不止一次暗示两人曾有过来往,又曾在闲谈中作不经意般提到八年前泸平县的地震,以此来试探自己的反应。 这其中必有蹊跷。 但无论自己怎么回忆,也搜寻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八年前那件事发生时,自己在哪儿呢?韩素娥慢慢睁眼,眸中是疑虑,不解,茫然。 她需要更多的讯息。 “你还记得,八年前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吗?”她问谢景淞。 想了想,她又补充,“可曾耳闻我父亲到梓州的事情。” 听她这样问,谢景淞沉思。 “八年前,正是我随父亲前往边关,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时候。”他道。 闻言,韩素娥稍怔,突然想起此事,那一年镇北军与辽人频繁交战,深入敌境,正是收复十六州的关键时刻。 那时他应当没有闲心关注其他事情。 但谢景淞又想起什么,沉吟片刻。 “不过,我依稀记得那一年深秋,收到消息说吐蕃部族发生了骚乱。”他看向她,斟酌道,“也许因此,大将军赶往了利州附近。” 也不是没有可能。 素娥心想,如果是利州附近出现了威胁,父亲应当会前往当地协助平定边境纷乱。 只是,那时候自己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她思来想去,决定想办法联系家人,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现在可还有法子联系到我母亲?”她问,她知道母亲和兄长现在应当还是被禁足于府中,想要递消息进去,不太容易。 明白她的想法,谢景淞点点头,“我让人试试。” “除了你母亲,或许你父亲也知道什么。”他提醒,“我也会派人同他联系。” “嗯。” 白羽领命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神色有些凝重。 他一上来便开口:“公子,有件事……” “怎么了?” 以为他办事遇到阻碍,谢景淞平静扫去, 白羽迟疑半晌,“方才卑职出去时,似乎看到昨日在城北商街遇到的人在这客栈外……” 他顿了顿,“等候。” 他方才出门办事,刚踏出客栈半步,却察觉有人在看自己,警觉如他立马抬眼寻去,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庞,那人是仆役打扮,立于客栈门口的石阶上。 见他望来,那仆役眼神一缩,视线避开,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白羽总觉那人似曾相识,回忆片刻,才想起是昨日在成衣铺见过的,卓氏兄妹身边的小厮。 听他这样说,谢景淞神色不变,“你说他走了?” 白羽点头,他怕对方是回去汇报消息了。 公子本就不愿惊动对方,昨日特意绕了几条街,来到城冬的这座客舍,没成想还是被对方穷追不舍地找来了。 对方难道不知,公子最忌讳这种不识好歹的刺探吗。 谢景淞面上倒不见动怒。 “再发现有人,你便将他们捉住带来。” 他真不相信,卓氏能如此胆大妄为。 但没成想这一次他失算了。 没过多久,卓府果然又来了人。 只是这次来人不是什么盯梢的仆役,也不是尾随的探子。 是卓氏兄妹的母亲,叶氏,以及他们的祖母,卓老太太。 依然是白羽发现的,他办完事回来,还未踏进客舍,便见厅前站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对婆媳模样的女眷,身边是候立的仆妇。 其中那年轻妇人,颇为眼熟。 稍作回忆,白羽便想起,对方是每年都会去王府拜访的叶氏,他们公子母亲的本家堂妹。 -- 第247页 他不敢真的按照公子的吩咐,将人带到公子面前。 “知道了。” 听完他的回禀,谢景淞道,眉峰未动。 卓平冬二人的母亲叶氏,是他的表姨,还有卓老太太,二人都是长辈。 既然人都到了门口,也断无避而不见的道理。 “请她们上来吧。” 见状,一旁的韩素娥微怔,犹豫道:“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毕竟是他亲戚,这么贸然见面,总觉得不妥。 他侧眸看了她一眼,眼底隐约笑意。 “她们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了这话,素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对方应该早已通过卓氏兄妹口中知道了她的存在。 既然如此,还不如坦荡些。 躲躲闪闪,更容易让人心生误会。 叶氏和卓老太太进屋时,似是没料到屋内还有别人。 看见韩素娥,两人皆怔,旋即快速敛去眼中惊讶,又像是意料之中。 谢景淞将二人神色收入眼中,他长身玉立,面上淡笑,先是同卓老太太问候,“老夫人,许久不见,您身体可还康健。” 卓老太太年岁半百,但精神很好,不需人搀扶,她笑容深切,,带着老辈的慈爱,口中不住道:“托二公子的福,老朽身体好得很。” 她拍了拍身旁儿媳的手,笑眯眯:“有你姨母在,我还有什么不好。” 闻言,谢景淞看向叶氏,礼貌中带着疏离,“姨母。” 叶氏看着他,一年未见,这个外甥愈发出众,逐渐褪去青涩,更加沉稳冷静。 不过他从前便已经十分沉稳冷静了。 她想起这个外甥的本事和手段,别看生得像个谪仙,做起事来可从不手软,一时间有些忐忑此番贸然上门的行为。 “淞儿,”叶氏压下心神,牵起一抹笑来看着他,“昨日听冬儿和悦儿说遇见你,我真是又惊又喜,自去年在王府见过你一面,就一直没有听过你的消息,此次你来覃州,便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 她说完,谢景淞还未开口,卓老太太又出言替儿媳解释。 “二公子,你姨母本劝我不要来打扰你,但我想着,自你姨父上任覃州,我们一家还未去王府拜见王爷和王妃,今日既然知道你来了,若不请你去府上坐坐,实在有失礼节。” “再加上,你姨外祖母也在府上念叨着想见你一面,她可是看你长大的,可惜近几年身体不好,前几年也没能去王府拜访,一直未见过你。” “你可莫要怪罪你姨母。”她叹口气,像是怕对方责怪。 面对一个年岁已大的长辈,谢景淞就算再冷硬,也不可能不给面子。 他淡淡笑了笑,“老夫人多虑了,晚辈怎会怪罪姨母,本该是晚辈上门拜访,只是因有要事在身,所以不欲叨扰,没想到却让老夫人亲自来请,实在是我的失礼。” 卓老夫人连忙摆手,“二公子可别这样说,本就是老身考虑得不周到。” 谢景淞想起她口中的姨外祖母,对方曾经对自己母亲多有照拂,如今常年缠绵病榻,自己无论如何,确实该探望一番。 他看向姨母,“姨外祖母如今在卓府生活吗?” 他记得姨外祖母,膝下并无子,只有两个女儿。 叶氏点点头:“自你姨外祖父去世,她便被我们接到卓府照顾,只是身体逐年愈下。” 似看出他意动,卓老夫人拄着拐杖,笑容热情的邀请:“既然二公子也如此挂念她,不妨趁着今日有空,随我们去府上坐坐,想必你姨外祖母也会十分高兴。” 闻言,谢景淞神色不变,却微不可察地扫了眼身旁的人。 与此同时,卓老太太也注意到了对方。 她打量对方半晌,眼中并无恶意,旋即微微一笑,“昨日听冬儿提起二公子身边有一个朋友,便是这位姑娘吧。” 谢景淞颔首,神色坦荡,“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此次有事与我同行。” 他轻轻侧身,同韩素娥对视一眼,目光平静温和,让后者安心。 她会意,稍上前半步,微微屈膝见礼:“卓老夫人好,我是贺婵娟,襄州人,因有事要去北方,故此番与谢公子同行。” 贺氏,是她外祖母,已故太后的姓氏,被她灵机一动冠给自己。 贺婵娟。 谢景淞心里念了一遍这名字,轻轻垂了垂眸,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想了想,又抬眸向对面二人解释:“我曾受惠于贺家,此次受对方委托,答应携贺姑娘同行,照拂一二。” 滴水不漏。 对面的婆媳二人自当露出了然神情,即使有其他疑问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既然是二公子的恩人,那自当是我们府上贵客,”卓老夫人笑,面上笑纹是对着谢景淞时同样的热情,“贺姑娘如果不介意,也一同前来,卓府虽不算大户人家,但向来好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加班 一分钟都没有 甚为开心 第115章 求之不得 一盏茶后,韩素娥坐在卓府准备的马车中,身边只有蝉衣。 车辆缓缓行驶在平坦的石板道路上,她轻轻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与另一道视线不期而遇。 谢景淞御马而行,寸步不离地跟在她马车边,先前察觉马车中动静,自然也下意识看去。 -- 第248页 两人对视一眼,韩素娥有些不太自在地转眸,目光挪到窗柩上的雕刻上。 像是有话要说。 马蹄踏在石板上,声音清脆,谢景淞抬眼看了看前方,卓老夫人和姨母的马车在五步之外,离得不算近,自然不会瞧见他们这边,便策马靠近车窗。 “怎么了?”他低声问。 见他过来,素娥又提了提帘子,让两人更清楚些。 她沉默半晌,开口:“我这么跟着,不太合适吧。” 探亲的人明明是他,她同那卓府素不相识,扯不上关系。 方才卓老夫人询问她是否愿一同前往,自己本欲婉言推辞,却听他谢过卓老夫人的邀请: “她对此处不熟悉,我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此,”少年眸光流转,落在她身上,微不可察的亲昵,“自然要同我一起。”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谢景淞牵着缰绳,听完她的话。唇边染了似有若无的笑意,利落的下颌线透着几分矜贵。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再度抬眼,漫不经心扫了前面的车辆。 却不知素娥心中所想。 她眼前闪过那个一脸欣喜唤着“表哥”的卓姑娘,语气不自觉带了疏离:“我只是个外人,并不认识你那些亲戚。” 靛青色的帘子缓缓落下去,遮住了车中人大半张脸,只余藕粉色的指尖搭在窗边,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半晌,谢景淞转头,这才品出她的情绪,微微俯身,在帘子上投下一道清浅影子。 “你不乐意?”他似乎没想到,眉间拧了拧,有些懊悔,“方才怎么不说。” 搭在车窗上的手倏然收了回去,帘子被风微微吹起,透过几道横杆,素娥扫他一眼,顿时又没了脾气。 谪仙般的人此刻正倾身,双睫微垂,似在凝神谛听,专注得有些虔诚。 “也没有不乐意。”素娥语气软了些,有些恼火自己不合时宜的情绪,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她清清嗓子,面色恢复如常,“只是怕给你招致麻烦。” 若她不慎露出马脚,引得卓府人怀疑,岂不是给他带来不便。 车帘里头那层薄纱脱离素娥的手,轻轻翻涌,她眉头轻轻蹙起,在思考最坏的可能。 “婵娟姑娘。”一道声音令她回神,抬头见他慢慢直起腰身,乌眸投来深深一瞥。 他唤她,两个字念得慢,若隐若现的缠绵,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一本正经。 “能替姑娘解决麻烦,在下求之不得。” 卓府离他们所在的客栈有些距离,但覃州城的街巷道路修得宽敞平坦,马车驾驶不到三刻钟便行至目的地。 车夫一声长吁后,素娥踩着白羽搬来的轿凳下了马车,将捂了一路手的锡奴递给蝉衣,抬步跟在谢景淞身后,后者似瞧她心中有怯意,人生地不熟,又容易被冷落,便故意放慢了步子,隔着半步距离走在她身侧,时不时微微回首,目光隐约落在她身上,如时时刻刻留意着。 甚是体贴。 高大门楣下,卓氏兄妹像料准他们会来似的,早早等在一侧,此时一见母亲和祖母便迎了上来。 卓悦儿随哥哥上前,快步走近后方瞧见那后面的人,又堪堪止住,杏眸含春,双唇轻抿,腮边蔓延起一抹笑意来。 她唤了声母亲和祖母,又将视线放在那人身上,一刻也不肯分神般。 “云舟表哥。”卓悦儿笑意盈盈地唤了声,亭亭而立,她未再出声,可一双美目却仿佛在说“你终于肯来了”。 谢景淞平静地应了声,对她同常人无异,目光掠过她看向卓平冬,轻轻颔首:“还是要上门叨扰了。” 后者仍不敢直视他身旁那人,只好强装镇定地回望他,摇头客气道:“表兄能来卓府,涵意不胜欢喜。” 被儿媳虚搀着的卓老夫人看了眼二人,笑眯眯地推了推自己孙儿的胳臂,口中亲昵地作势怪道:“冬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你表兄和这位贺姑娘进去,他二人行了一路,必定是累了,咱们府上不是有新进的云雾茶和点心,快快备上。” 闻言,卓平冬恍如大梦初醒,忙抬手将人往里引。 一行人经过回廊往府内前厅走去。 “表兄,我父亲他今日不巧还有公务,这会儿仍在知州府上,大抵等一个时辰后便可回来,若有照顾不周,还请海涵。” 卓平冬一面引路,一面生涩道。 面对这个表兄,他总有种捉襟见肘的窘迫感,仿佛对方身上有股气息在压迫着他一般。 他安慰自己,对方可是真正上过战场、能率万众军士对阵杀敌、将凶恶如豺狼般的辽兵赶出燕云的人。 所以,自己会有几分紧张和怯弱,也是情有可原的。 回廊到前厅有些路程,移步的间隙,卓老夫人有空同卓氏兄妹介绍韩素娥。 “这位是贺姑娘,是你们表兄的故交之女,老朽一见这位姑娘,心生亲切,便邀来府上,你二人一会儿可要多多照顾。” 见兄妹二人转头朝自己看来,韩素娥向二人微微一笑:“卓姑娘,卓公子,我叫贺婵娟,千里共婵娟的婵娟,襄州人士,此番叨扰了。” 卓平冬将她名字在心中念了两遍,这才有机会搭话,“昨日便见过贺姑娘,原来是表兄的熟人。” 他想起昨日的事,“贺姑娘昨日在刘能那里购置的绣扇,若是后悔了价钱,我可以找他谈。” -- 第249页 当时对方用了一支价值远高于绣扇的镯子抵价,实属吃亏。 闻言,韩素娥半垂了垂睫,唇角弯了弯,“多谢公子好意,不过我觉得刚好合适,就不必再麻烦了。” 卓平冬眉头轻皱,还要再说什么。 “涵意,”她身旁的谢景淞出声,容貌似冰雕玉琢,明明是微笑,目光却清凉如泉,“她只是厌了那枚镯子。” 话音落下,卓平冬张了张唇,终是笑了笑,“好吧。” 这时卓悦儿似替哥哥解围般,转移了话题,看着韩素娥,“贺姑娘是襄州人,怎么会来到此地?” 素娥步伐平缓,神色不变,“因有事要去北地,所以便同谢公子一道。” 卓悦儿却凝眸看她,似无心提问,“贺姑娘家人没有陪同吗?” 听她这样问,素娥稍怔,很快反应过来,语气平静,“家人抽不开身,无法陪同。” “这样,”卓悦儿若有所思地点头,复而升起一抹笑意,瞧着无害而单纯,“看来你同我表兄很是相熟。” 她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不过还从未听说表兄在襄州有什么亲故。” 韩素娥听出她话里有话,只笑了笑,没有出声再解释。 卓悦儿抬眼望了望谢景淞,见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视线落回地面,眸间闪过一道暗色。 一行人到了接待客人的前厅,府上婢女仆从鱼贯入内,将茶点呈上。 卓老夫人健谈,捡着些北地的旧事说了说,又关切地问了问王府的情况。 在此期间,也不忘照顾一旁的韩素娥,生怕她被冷落般。 即使是不善言辞的人,也能同她不错地聊下去。 不过卓老夫人坐下没多久,便有些微恙地揉了揉额角。 见状,卓悦儿忙道:“祖母,您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吗?”她说着,唤下人拿缓解头疼的药膏来。 “不必了。” 卓老太太挥挥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有些歉意地:“瞧我这不中用的,一到关键时刻就犯毛病。” “我恐怕得先回房歇着了。” 这话是冲着谢景淞说的。 “老夫人怎可这样讲,也是我疏忽,没察觉您身体不适,还留着您聊了许久。”他站起身,虚搀着对方,温文有礼,“您快回去歇息吧。” 卓悦儿也搀着祖母的另一边,面容恬静,声音甜美,“祖母,您身体不好,早些回去歇息,我和哥哥会好好招待表兄。” 卓老夫人连连致歉,然后在叶氏的搀扶下离开前厅。 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前厅,几人收回视线。 厅中只剩四人。 谢景淞扫了兄妹二人一眼,提起来此的目的:“姨外祖母如今在何处?她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二人便知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必定是祖母劝他来探望自己的外祖母。 卓悦儿想了想,答道:“外祖母在西院住着,前段时间染了风寒,最近正在吃药。” 她停下,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道:“一个时辰前才吃过药,现下应该正休息着,平时会睡个两个时辰。” 谢景淞颔首,那便再等一个时辰。 恰巧这时,门外有小厮来报,说府上来客,是卓姑娘的几位友人。 “是谁?” 卓悦儿似也没料到此时有人来找,看了眼表兄。 那门房的恭敬回复,说是知事府上的姑娘。 “对方说,来还少爷上次借给她的弓箭。” “这……”卓悦儿迟疑地看向哥哥,后者点头,确实有这事不错,只是怎么如此不巧…… 看出二人为难,谢景淞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不用顾忌我们。” 闻言,卓悦儿也只好让门房将人引进来。 来人是个高挑纤细的姑娘,穿着窄袖薄袄,容貌姣好,长眉带着几分英气。 颇有种飒爽的风姿。 见前厅有两个面生的人,她不由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看向卓悦儿:“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她话中带歉意,应是明白自己打扰了卓氏兄妹的会客。 卓悦儿摇摇头,浅浅一笑,“无妨,是我们表兄。” 她说罢,侧过身子,向二人介绍来人,是她和哥哥之前认识的好友,秦大人的女儿,叫秦可叶。 又转头同秦可叶介绍,“这是我燕云的表兄,谢景淞。” “这位是贺婵娟姑娘。” 秦可叶目光在她口中的表兄身上定了定,心中微惊。 她面上也显现了出来。 “谢公子,莫非是……” 燕云谢氏,又是卓悦儿的表兄。 她转头看向好友,浅褐色的眸子微微睁大。 后者微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是谢公子,”秦可叶很快回神,微微屈膝见礼,“不知公子来此,如有冒犯,还请海涵。” 听这话,倒像是先前便知道谢景淞似的。 卓悦儿替她解释,“表兄,可叶一家是燕山人,只是前几年才迁来覃州。” 所以对方对燕云的事情有所耳闻,自然也听过谢氏的名号。 “从前便听闻谢公子随镇北王赴边关赶走辽人,一直很是敬佩仰慕,这次见到公子,实属有幸。”秦可叶接过好友的话,双眼明亮,直直地看着他。 “谢公子,我虽已不在北地,但还是想感谢你和你父王,多亏你们为燕北百姓夺回幽云,才让百姓不再受外敌侵扰,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 第250页 她性子直爽,有什么便直说,毫不羞赧,大大方方。 被她这么毫无保留的赞许,通常被夸者应当十分受用,但谢景淞却没什么愉悦的情绪。 他飞快瞥过身旁人的脸色,见韩素娥神色平常,明明该松口气,却又有股别扭的感觉。 他回视那位秦可叶,目光同看旁人没什么不同。 “是我应尽的职责,姑娘谬赞。” 语气云淡风轻,宠辱不惊。 秦可叶并没有因为他平静的反应而感到失落或是什么,她很清醒,“公子自谦,是因为您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她停下,不再多言,眼神却坚定。 卓悦儿本静静地看着她,此时出声,微笑着提醒她:“可叶,你是不是快忘了正事,我听门房说,你是要来还我哥哥弓箭的。” 经她一提,秦可叶回过神来,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对好友歉道:“瞧我,都忘了这事。” 她很快从身后的婢女手中接过一个长木匣,打开将里面的物品拿出来,“上次在小猎场向卓公子借的弓箭,上次弓弦断了,我找了城中最好的工匠修补。” 她将弓箭递给卓平冬:“新上的弓弦选了最有韧性的鹿筋,比之前耐用。” 想了想又道:“你不妨趁现在试试,若有什么不对,我再让那师傅改进。” 她的话给了卓悦儿一丝启发,后者看着弓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便提议趁着天气好去后院的半山上射箭。 “姨外祖母还要一会儿才能见到,既然闲来无事,不如去后山试试这把弓箭。”她说,又望了望哥哥,“你先前不是说,自己的射技有所生疏,不如趁此机会,请表兄指导你一番。” 说罢,视线又挪向谢景淞,双瞳剪水带秋波,“可以么?表兄。” 卓平冬心觉这提议不错,但知晓决定权并不在自己手中,心念一转,目光投向那位一直没怎么出过声的貌美少女。 “咳,贺姑娘,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他话音落下,室内一静,几人纷纷看向她。 被点到的人似乎正走神,此时听见唤自己,微微怔忡片刻,复而抬眸望来。 韩素娥看了眼谢景淞,想了想,缓缓漾起一抹笑意。 “我自然没有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开工 立个flag 上半年完结这本 第116章 开弓 一行人移步至后院半山间。 卓府依山而建,后院毗接一座小山坡,山势绵缓,有一处空旷空地,搭建了几个台子,用作练习。 台上的靶子布满了箭孔,看得出来,卓平冬没少在此处射箭。 除去卓平冬手上的弓,卓悦儿令下人又拿了三把弓来,其中一把小巧轻便,雕刻着精美花纹。 她将那把小弓递给韩素娥,“贺姑娘要不要也来试试,这把弓比较轻。” 韩素娥看了看她递来的弓箭,犹豫片刻后接过,却见对方转身和秦可叶取了剩下两把普通模样的长弓。 秦可叶生得英气,行事也有武将之风,她拿了弓便走到射箭处,利落搭好箭矢,瞄准了三丈之远的一个靶子,缓缓开弓。 手指轻轻一松,箭矢迅速射出,直直扎向靶子去,正中红心。 箭矢飞出的气流将她一缕长发轻轻掀动,星眸挺鼻,愈显身姿飒爽,连卓平冬也目露欣赏地看着她。 “可叶,你的箭术愈发精进了。” 卓悦儿轻轻击掌,由衷赞叹道,看着靶心的箭矢,微微一笑,“不愧是武将之后。” 秦可叶露齿一笑,“雕虫小技,过奖了。” “不过我记得你也不差,毕竟我们北地的女子,多少都会些骑马射猎。”她抽出一支箭,递给卓悦儿,“你也试试。” 卓悦儿依言,将箭搭在长弓上,左手持弓,右手夹着箭,对准那靶子。 少女高挑纤细,看似柔弱的手臂缓缓拉开弓,弓弦逐渐紧绷,她脸色却不变,眼神坚韧。 “嗖”地一声,箭矢笔直地飞出,同样没入靶心。 “好!”秦可叶毫不吝啬地叫好,卓悦儿放下手臂,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 秦可叶夸赞之余,也意外道:“悦儿,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后者看着那箭矢,摇摇头谦道:“这靶子距离近,不过是雕虫小技。” 说罢,美目转向另一人,闪着动人光辉,“云舟表兄,方才我和可叶的姿势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神色诚恳,真心请教。 谢景淞站在离她几步之外,虽注意力不在她身上,但方才也瞧见了二人正中靶心。 听她询问,他视线在她身上掠过一瞬,然后轻轻颔首,黑色的眸子平静无澜,“无不妥之处。” 卓悦儿闻言,没说什么,又拿了一支箭,搭弓拉弦,瞄准了另一个更远的靶子。 箭矢脱弓,向十丈远的靶心飞去。 却没有射中,擦着靶子而过。 见状,卓悦儿有些失望地蹙了蹙眉,她慢慢落下举着弓箭的手臂,转头,“表兄,可是哪里不对?” 谢景淞负手而立,一动未动,淡淡道:“偏了一厘。” “那要如何才能瞄准?” “开弓的时候不要停顿,眼睛不要离开靶心。” 卓悦儿咬了咬唇,“表兄你说的我似乎明白了,但是……” -- 第251页 她说着,又举起弓箭,瞄准了远处的靶子,调整了一下,眼睛未动,口中却道:“表兄你看,这样可以吗?” 谢景淞微微凝眉,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依然未瞄准。 秦可叶突然开口:“谢公子可否上前指点一下悦儿?” 话音落地,一直没出声的韩素娥扫了她一眼,敛下眸中神思,搭在雕花小弓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仍然没有吭声。 秦可叶的话说完,谢景淞没有表示,静静立在原地。 他不说话,卓悦儿便依然保持着前先的姿势,似等着他过去。 “涵意,”他终于开口,“不是说要让我指导你箭术么,你去帮下你妹妹,也好让我瞧瞧你技术如何。” 闻言,卓悦儿和秦可叶皆是一愣。 听了他的话,身旁的卓平冬如梦初醒般回神,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到妹妹身边,观察了一会儿,又思索半晌,最后抬手帮她调整了一下位置。 “悦儿,放箭的时候不要犹豫,果断松手。” 他说,自信满满,这下她绝对能射准。 卓悦儿面带微笑,神情不变,然后照做松手。 果然射中靶心。 秦可叶惊呼一声。 “怎样,”卓平冬满意地看了看红心的箭矢,问妹妹,“方才我帮你调整的那一下,你找到感觉了吗?” 箭矢射中,卓悦儿却没什么喜悦之情,面对哥哥的询问,扯了扯嘴角,“好像有些感觉。” 她视线轻快地扫了眼谢景淞,眸中闪过一丝遗憾,又抬眼轻轻瞪了眼哥哥,语气有些生硬:“谢谢阿兄。” 卓平冬没瞧出她的不快,尚摸着头不好意思:“跟我客气什么。” 一边的韩素娥垂了垂睫,压下眼底一股笑意。 秦可叶仿佛像这时才注意到她一般,开口喊她:“这位贺姑娘,你要不要也试试?” 她很热情地走到后者身边,“我可以教你。” “可叶,”卓悦儿拦住她,瞥了瞥那位贺姑娘,“贺姑娘是南方人,身体柔弱,可能不喜欢这种活动,你别勉强她。” 秦可叶眉头一拧,似听不懂般大大咧咧:“这同北方人南方人有什么关系,依我看,女子要是囿于胭脂水粉女红诗画什么的,天天多愁善感的,只会让身体更差,你看咱们北地女子,个个都能骑马涉猎,英勇丝毫不亚于男子。” 她边说,边不赞同地摇摇头,高高竖起的头发随之飘荡,朝气蓬勃。 “可叶,”卓悦儿有些无奈地叹气,“每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怎能让所有人都同意你的想法呢。” 她二人一唱一和,若说韩素娥没听出来其中的贬损之意,那就太迟钝了些。 不过她没有生气。 说实话,反倒是有些羡慕她们的。 其实韩素娥也同意秦可叶的部分观点,生为女子,有权选择其他的活法。 只是她并不觉得,秦可叶和卓悦儿的活法,就多么不同于普通女子。 到目前为止,她所接触到的,真正让人敬佩其勇气的女子,也只有女扮男装、周旋于朝廷和辽人之间的谢景渊世子了。 那是真正的藏起了女子的弱势,放弃了作为女子所拥有的权利,坚韧地以男子身份活下去的人。 其中代价,无人能体会。 思绪收起,韩素娥抬眸望向二人,唇角挑起一抹笑,极淡。 “我不曾说自己不喜。” 她看着手中卓悦儿特意留给自己的雕花小弓,精致却不实用,美丽但脆弱。 似暗示着她的命运。 但要说武将后人,她才是名副其实,小时候闲来无事,父亲和哥哥也教过她射箭,毕竟这大概是她唯一能拿得动的兵器了。 父亲的本意,也是希望她能强身健体,并不要求她能百发百中,多么精湛。 曾经她很是练了几年,长大后便渐渐丢下这项活动,慢慢生疏了,但总归还是有几分记忆在的。 “哦?”秦可叶仿佛来了兴趣,看着她,“贺姑娘莫非也会?” 韩素娥未答,拿起小弓,从箭筒中抽了三支箭出来。 几人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 谢景淞本就站在她身边不远处,沉静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贸然上前。 身材娇弱的少女脊背挺直,抬起手臂袖口下滑,露出纤细不堪一折的玉腕,让人甚至怀疑她能否举得动弓箭。 未察觉周遭视线,韩素娥握紧弓身,摆好姿势。 她双肩微沉,手指扣弦,上臂发力,左手虎口慢慢推弓,右手把着箭矢,对准那个十丈远的靶子。 她站的笔直和沉稳,隐隐有一股不屈气势,不知觉吸引了众人目光。 感受到弓弦的张力,左手推无可推,韩素娥知道已到极限,她沉着松指,任箭矢飞冲出去。 “啪嗒” 在众人目光下,箭矢划过一道弧度,无力地落在地上。 离那个靶子偏了不少距离,没有射中。 卓府的下人手脚勤快地去捡回了箭矢。 “这……”卓悦儿有些哑然地张了张口,一副不知怎么评价的神情。 秦可叶笑着摇摇头,“贺姑娘,开弓的时候视线不要挪动,弓弦至少要再多拉几分,你这样是不准的。” -- 第252页 她原先看对方架势很足,还以为也是个不可相貌的。 没想到只是装腔作势罢了。 对二人的反应,素娥恍若未闻,并未气馁,她又拿起第二支箭,搭上弓。 瞄准目标,开弓,射出。 箭矢快速地飞出,擦过靶子,坠在草地上。 仍然没有射中。 见她接连失利,卓平冬有些尴尬地咳了咳,替她找补:“是不是给贺姑娘的弓不好使。” “阿兄,”卓悦儿看他一眼,提醒道:“我怕普通的弓太沉重,才给贺姑娘拿的这把轻弓。” 一副好心好意的语气。 秦可叶看了眼韩素娥,语气迟疑:“贺姑娘,要不换个靶子试试。” 她指了指最近的那个靶子,“这个比较好中些。” 连她和卓悦儿都没把握的靶心,对方怎能如此自大,妄想射中。 “不用,”韩素娥轻轻道,声音清丽,笃定地一字一句:“下一箭,我必定会射中。” 她捡起最后一支箭,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微微一笑,势在必得。 见此,秦可叶皱了皱眉,脸上不赞之意明显,卓悦儿没有说话,但眸中隐有嘲讽之色。 “贺姑娘,不若我指导你。”卓平冬提议。 他说,心中跃跃欲试,即可借此接近对方,又可展示自己一番。 话落,一道清冷的视线移了过来,让他脸上一凉。 他转头,见谢景淞看过来,漆黑的眸如深潭暗流,划过凌厉微光。 “她可以。” 谢景淞开口,又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再说,还有我。” 言下之意,轮不到卓平冬插手。 卓平冬怔住,心中一凛。 而卓悦儿神色微妙。 韩素娥似没注意到几人间的气氛,专心搭弓,瞄准那二次未中的靶子。 她轻抬下颌,回忆着方才的感觉,眸中紧紧盯着靶心,映着箭矢光芒,如一颗冷星绽放在眼底。 却不知自己侧颜如玉,轮廓优美,浅浅的日光投在她发梢,熠熠生辉,罗袖飘动,环佩相叩,似九天仙子,霞姿月韵。 即便是女子,也不能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卓悦儿神色怔忡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人。 她的云舟表兄,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那位贺姑娘,眼底眉梢,都是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是只属于贺姑娘的,特殊的感情。 韩素娥不知几人心思各异,注意力全在手中的弓。 弓弦的弹力和她相互博弈,她手指收紧,沉气拉弓,眼神坚定地盯着那个红色靶心,双唇轻抿。 这一次她一定可以射中。 她想着,然后松指。 “咻” 箭矢如流星划破前方,笔直地朝着红点飞去。 几道视线紧紧追随着那支箭。 这次真的能射中吗? 电光火石间,有人这样想到。 “嗡”的一声。 箭矢命中靶子,尖端没入红心。 箭尾轻轻摆了摆,泛过一道冷光。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快乐的日子可以维持下去。晚安~~ 第117章 无憾 箭射中了靶心。 不出韩素娥的预料。 十丈外的靶子,如她所言,插着第三支射出的箭矢。 一时间,除了谢景淞的其他三人神色各异,没人说话,素娥仍立在原地,保持着持弓的姿势。 沙沙作响的风吹枝桠传来,有些猛烈,刮起地上零散土粒,卓平冬半张着的唇合了合,回过神来。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卓悦儿轻呼一声。 倏地移回视线,见那个原本插在靶心上的箭矢,被狂风吹得颤动,红色的箭羽像跳跃的火焰。 下一瞬,从靶子上脱落,往下掉去。 箭矢掉在草地上,压碎了枯叶,发出轻微的声响。 “掉了。”秦可叶喃喃道,和卓悦儿对视一眼。 韩素娥指尖蜷缩起来。 她看着掉落的箭矢,嘴角渐渐绷起成一条直线,从另几人的角度看,已然是不悦。 “贺姑娘已经很了不起了。” 卓悦儿看着韩素娥,突然开口。 她视线扫过那个靶子,隔得远看不太清,但那上面隐隐约约有被箭矢射中的痕迹。 “你确实射中了那个靶子。”她说,神色真诚,带着几许佩服。 她和秦可叶当真小瞧了对方,贺婵娟并非只会伤春悲秋的柔弱女子。 不管怎么说,令人刮目相看。 秦可叶附和:“是啊,贺姑娘还是很有准头的。” 闻言,韩素娥慢慢放下手臂。 “我力气太弱,”她缓缓牵了牵唇,实话实说,“不如你和秦姑娘。” 卓悦儿一怔,认真看她,却没能从那张脸上看出沮丧。 十分心平气和,也有种认命般的坦然。 竟让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道身影走近韩素娥。 后者微怔侧眸,看见突然走近的人。 谢景淞从筒中抽出一支箭,递过来。 他的目光像一捧凉泉,好似掬在她面颊,令人沁然清醒。 “再试一次。” 他说。 素娥看了看他,伸手接过箭矢。 肌肤相触,好似有力量从他指尖传来。 -- 第253页 她轻轻吸了口气,搭箭抬弓,对准靶心,推弓拉弦。 弓弦被拉开一段距离,上臂发胀,虎口隐隐作痛,已然到了极限,她不能再多拉开一分。 素娥咬牙,手腕微微发颤,握紧的弓身仿佛在发烫。 身后传来动静,清冷的幽香袭来,环绕在她身边。 雪青色的缎袖轻轻掠过她手背,冰凉而柔软,像月光洒在上面。 手上力道陡然一轻,不再受阻。 素娥察觉到身后的清幽气息,近在咫尺,只要一回头,触手可及。 “慢慢推弓。” 清冷悦耳的声音,如纯澈的璞玉,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特殊音质。 她视线微动,见他的手搭在自己握着弓的手下方,骨节分明,淡青色的筋络微微凸起,长指如玉,缓缓收拢合起。 她右手扣着箭矢的地方,被他的手掌虚虚包裹,箭羽牵扯的力量被分担去其中一部分。 雪松清幽的冷香一缕缕钻进她鼻腔,她头顶隐隐抵着他下颌,他一开口便会轻轻碰到她发顶,耳边一片寂静,又嘈杂不清,若有若无地,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风将他们的头发高高吹起,彼此缠绕。 她只要往后退半步,便能落入他怀中。 “我帮你推弓,你自己看准靶心。” 似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身后那道声音提醒道。 素娥眸中清明,挥开心中杂念,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的弓箭上。 借着他的势,弓弦被轻松拉开,直到极限。 她双眼紧紧盯住前方的红心,半分不移。 眼眸,箭矢,红心,连成一条直线。 “三,二,一。” 话音落地,她和他同时松手。 箭矢嗖地飞了出去,猛然松弛下来的弓弦不住地嗡嗡颤动。 银色的箭镞刺破冷风,隐隐旋起周遭一圈气流,发出尖锐破空之声。 顷刻之间,箭矢射中红色靶心,深深没入。 连带着靶桩随之前后晃动了两下,摇摇欲坠。 这一次,箭矢再也不会掉下来。 韩素娥轻轻呼出一口气,胸腔微微发颤。 她还未动弹,便感觉身后那缕气息远去,笼在周身的热意也随之消散。 谢景淞慢慢退开,同转头望来的她对视,墨眸中漾起一抹笑意。 “做得很好。” “谢谢。”素娥说,慢慢垂下手臂,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衣衫上的冷香。 “贺姑娘果然好准头。” 一道声音响起,卓悦儿莲步轻移,往这边走近几步。 她看着二人,明媚的春眸掠过一道黯然,旋即又化作浅浅笑意。 “时候不早了,外祖母大概已经醒来,表兄,可以去探望她老人家了。” ~ 卓氏兄妹和谢景淞一起进了外祖母常氏的东厢。 留下廊厅里韩素娥和秦可叶这两个外人,以及白羽和后者的婢女。 她二人本就不认识,此时不知从何攀谈,只好彼此沉默着。 方才看着直爽活泼的秦可叶,竟没有主动同韩素娥搭话,她原以为,对方必定会向自己打听来历身世。 不过这样也好,她本不欲与人深交,此时脑袋空空地坐着,也省了心力。 素娥坐在朝北的一侧,能看见门厅外的景色。 廊厅外是一片草木花圃,此时枯败不少,深秋的蟋蟀藏匿于其中,微弱地泣鸣。 隐隐有道探究的视线,三番五次掠过她身上,素娥只挑了挑眉,任由对方打量。 茶盏里的茶水有些凉了,她端起来沾湿了唇,又蹙眉放下,卓府的下人便很有眼力地上前,替她换了热汤。 也不知谢景淞见了那位姨外祖母,会聊些什么。韩素娥百无聊赖地想,从前他是黄柏时,就寡言少语,不善言辞,变成谢景淞后,对她倒是不吝开口,可对待外人,仍旧冷清一片。 哪怕先前见他同卓老太太交流,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温和中透着疏远,礼仪充足,挑不出错,却始终保持距离,无形中有一道壁垒,让人无法靠近。 但他对着自己时,却从不曾让她有这种感觉。 而是可以依赖的,可以亲近的,可以肆无忌惮的。 想到这里,一时有些失神。 “在想什么?” 一道浅浅的声音响起。 她回神,见面前站着的人,面容熟悉,清绝出尘,指间松了松。 茶盏杯壁光滑,失了力道便向下坠去,被另一只手托住。 韩素娥忙不迭从他手中取回杯子,低头掩过眸间慌乱。 “你探望罢了?” 她问,有些讶异他这么快结束。 “嗯,老人家身体不好,我便没多寒暄。” 他说完,门廊处又走来两道身影,是卓氏兄妹,一前一后踏进廊厅。 二人好不容易撵上他的步伐,便见对方正垂眸与那贺姓少女低声交谈,日光静好,打在两人身上,一个瑶林琼树,一个珠辉玉丽,怎么看,都是金童玉女,一对壁人。 任谁也瞧得出两人间的气氛,那是旁人无法插手的,会被排斥在外的。 卓平冬想,怪不得这位表兄方才出了东厢,就匆匆就廊厅赶来,好似一瞬也不能多耽搁,生怕自己不在一刻,贺姑娘就会受到委屈一般。 -- 第254页 他想到什么,瞥了眼身旁的胞妹,见她并没有看见二人一般,神色平常,眸光宁静,看不出任何低落情绪,不禁若有所思。 其实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心思,但眼下看样子,也不知是罢休还是一时泄气。 天色渐暗,夕阳斜沉,卓平冬看了看香钟,开口吩咐下人准备晚膳。 刚说完,就听谢景淞婉拒,道时候不早,不便再多叨扰,二人准备就此告辞。 “表兄,”卓平冬愣怔一下,“既然来到府上,怎能不用了晚膳再走,岂不是显得我们招待不周。” “且我父亲就将散值,快要回府了。”他补充道,极力挽留。 说完,见卓悦儿也附和了两句,只是不那么积极,卓平冬看她一眼,有些奇怪。 但谢景淞神情未见松动,淡淡一笑,谢过两人好意。 “想起今日有要事还未办,就不再多打扰了。”他说,语气温和也疏淡,“改日有机会,谢某定会登门拜访卓大人。” 这倒不是借口,确实是他还记着,派去找觉明的人今日应当会有消息回报,算一算时间,可能就在今晚。 他想要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这是当前他最迫切解决的事。 听他这样说,便是无论如何也不得强留了。 卓平冬哑然点点头,有些遗憾,但也只能作罢。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妹妹竟然也没怎么劝说,换做往日,她可能不会这么轻易松口,恐怕想法子也要多留对方一刻。 二人很快告辞,那位叫白羽的沉稳护卫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几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三人视线中。 卓平冬看了妹妹一眼,开口:“我去将此事告诉母亲和祖母。” 闻言,卓悦儿点头,目送他离开廊厅。 人走了,厅中只剩她和秦可叶,于是二人说起话便没那么顾忌。 厅中沉默了一瞬,然后有人出声。 “方才我们在屋内时,那个侍卫一直廊厅中吗?”卓悦儿问秦可叶。 后者点点头,不知何意,“那不是贺姑娘的护卫么?” “不是的,”卓悦儿摇摇头,神色微凝,“那是我表兄的贴身侍卫,武功高绝,平日不离他左右。” 难以想象,会让其守在一个女子身边,寸步不离。 听她这样说,秦可叶撇撇嘴,“怎么,还怕我吃了贺姑娘不成?” 卓悦儿没说话,苦笑一声。 “所以,你就这么放弃了吗?” 见她反应有些迟钝,秦可叶干脆问她,直接地,甚至是有些不那么友好地。 被质问的人缓过神来,冷冷睨她一眼,没好气道:“人家珠联璧合,天生一对,我还插什么手。” “嘁”,秦可叶有些瞧不起似的,“我若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她转了转眸,“不试试,怎么知道谁会笑到最后?” 闻言,卓悦儿轻嗤一声,毫不客气地打量她几眼,“你?” “我不知道谁会笑到最后,但我能肯定,若是你,你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般不给面子,秦可叶倒也没生气,仿佛习以为常。 “卓悦儿,往后你可不要后悔。” 她说,抱起手臂,看好戏似地瞧着对方。 两人打哑谜般地你来我往互相呛声。 若韩素娥在场,必定会吃惊于二人的气氛,一点也不像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和谐融洽,亲密好友。 反倒像是冤家路窄,互相看不顺眼。 “后悔么?” 卓悦儿重复一句,沉默半晌,旋即抬眉。 她轻轻散开一抹笑,有些释然,也带着几许无奈。 看得出来,云舟表兄是真心倾慕那位贺姑娘,她虽然同谢景淞接触不多,却了解对方心志异常坚定,但凡是他认准的事,便从一而终,不再改变。 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想法,没有人能阻止他的选择。 而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选房表妹。 她有自知之明,比起做个讨嫌的人,坦坦荡荡,磊落一点,也会轻松许多。 “可惜我啊,没什么太大的抱负。”卓悦儿轻声道 “只要尽力过,哪怕失败了,也不会再留下遗憾。” 她说完,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没赶上最后一分钟。 第118章 传说 如谢景淞预料一样,在回程的半路上,他们遇到了赶来的青渠。 后者应当是收到消息后便一刻不停歇地赶路,站定时还微微喘息,额角带汗。 青渠握在手中的刀鞘发出当啷声响,他扫了眼车厢,料想韩素娥应该是在里面,俯首抱拳,低声朝公子回报: “属下收到眼线的消息,他并没有在覃州多待,一路朝北,看方向,似乎是往燕山去了。” 谢景淞知道他说的是谁,闻言沉吟,又问道:“我让你们去王府取的东西呢?” “还有两日应该就到了。”青渠回到,那是公子早日前便吩咐他们去做的事,王府远在北地,来回路途遥远,耗费不少时间。 谢景淞骑在马上,未言语。 半晌,他轻轻甩了甩缰绳,视线掠过车厢,淡淡吩咐:“让他们找到人后带到绥德去,还有那样东西,也一样。” 说罢,又补了句“尽快”。 青渠顿时明白他意思,低头领命,又折返回去,匆匆离去。 -- 第255页 他离开没多久,车厢的帘子被人掀开,韩素娥的脸露出一半。 她探了探窗外,问马上的谢景淞:“方才是青渠么?” 刚在车厢里,她似乎听到青渠在说什么,好像是谢景淞要找的那个人有了踪迹。 谢景淞嗯了声,转眸看她,带着询问。 素娥想了想,“你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么?” “还没有,不过快了。”他说,语气显得不甚在意,但眉宇间不易察觉的凝重。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轻易放人离开。 “那之后怎么办?”素娥不知他心中思虑,追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其实她有些想家了,可是京中现在仍旧形势不明,母亲的那句“勿归”提醒着她,仍不能掉以轻心。 说起来,也有好几日没收到父亲的消息了。 于是没等他开口回答,她又问道:“平阳有消息吗?我父亲怎样了?” 闻言,谢景淞不易察觉地迟疑了一瞬,开口,“平阳那边暂时没有收到消息,大将军仍然在壶儿关,夏人虽然大败,却仍有残余势力,估计需要你父亲坐镇。” 他说的半真半假,其实当时收到的消息说,大将军在战场上曾不小心中了流箭,箭镞上涂了毒,让他一度昏迷不醒,好在随行军医懂得调制解药,这才没有耽误治疗,但因为受伤不轻,所以苏醒后也只能暂时滞留在壶儿关养病,顺便每日露面,给贼心不死的敌人营造他毫发无伤的假象,以震慑敌军。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立此大功,但京中仍然毫无动静,并未对将军府解封,禁军仍守在府外,人进不去,也出不来。 将军府的危机,并没有完全解除。 韩素娥还不知这么多,只是听他说夏人贼心不死,便忧虑地蹙起眉头。 夏人诡计多端,觊觎本朝已久,一次失手也不会彻底死心,必定还妄图重振旗鼓,卷土再来,就如同那个景阑,不,现在应该叫他拓跋阑。 “希望父亲能平安凯旋。”她现在就这一个愿望。 “会的,”谢景淞转动手中马鞭,眸中闪过冷冽,“放心,那些夏兵残喘不了几天。” 真定的人马,不是白白安排的。 他说完这,又继续回答她另一个问题。 “接下来去绥德,明天出发,大概三天后能赶到。” 素娥唔了一声,没有问他为什么去绥德,方才他和青渠交谈并未刻意避开自己,她在车内听了大概,大抵是同他要找的那人汇合。 至于为何一定要找到那人,想必谢景淞自由安排,他不说,她也就不多问。 谢景淞说到做到,第二日便没在覃州多耽搁,天一亮便出发向北前行,从覃州到绥德距离不近,他们雇了辆外观朴素的宽敞马车,好度过漫长的路途。 虽然是赶路,但为了安全,他们没走夜路,每当快到天黑时,便会在途径的城镇或村落找地方投宿一晚。 韩素娥疑心谢景淞是将这一块儿的地图全记在了脑中,且把路途时间和经过地算的清清楚楚,否则他们怎会每次都赶在傍晚抵达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恰到好处能找到夜里休息的住处。 她其实也没猜错,不过却不知谢景淞自己倒不在乎风餐露宿,为了能让她舒适些,特地算好了路线,能在夜前找到投宿歇息的地方。 就这样走走停停,赶了两日的路,绥德离得不远了,约莫再途径两个城镇便能抵达。 此时,一行人已行至一个叫做邽县的地方,车上的干粮饮水不剩多少,马匹也有些疲累,于是便在县里采买了些必备物资,稍作休整后继续赶路。 因为谢景淞曾经来过此处,对这地方还有些印象,走到城郊时,见韩素娥好奇掀帘,探头向外望去,便同她聊起此地。 “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条官道连接外界,如天堑之境。” 素娥闻言看向四周,果然见山脉绵延,巍峨耸立。 她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不料见一旁的蝉衣也抬着头,目光流连忘返,在山脉之间。 算起来,这侍女跟在她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虽然素娥难得信任外人,但经历了船上那些事后,也算是把这个女子当成自己人了。 蝉衣向来沉默稳重,身上倒有些沉香的影子,眼下见她难得露出不同的神情,素娥自然会纳罕,于是猜测问道:“蝉衣,你来过此地?” 听她突然同自己闲聊,蝉衣有些愣怔,迅速看了眼一旁的公子,见对方神色平淡,唇角若有似无的一抹笑意,不像是阻止自己答话的样子,旋即点了点头,口中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幼时便是邽县人。” “哦?你不是夔州人?”素娥惊讶扬眉,她大约听说过这个蝉衣的身世,是镇北王府在夔州某处产业中的一名仆婢,有快十年了。 “回姑娘,奴婢是邽县人,六岁时被卖到了夔州。” 原来是这样。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啊。”素娥轻轻感叹。 “其实奴婢也记不太清了,”蝉衣微微一笑,眉眼温和,说完,突然又似想起什么,“不过却记得,这附近有一座山名为仙女山。” “仙女山?” “是的,在郊外十里处,有一座最高的山,那座山就是仙女山,当地人常言这山从远处望去,像个云鬓半偏的女仙子,故名仙女山。” -- 第256页 “这座山有什么来头吗?”素娥问,一般起了特别名字的山,必定还有一段故事。 闻言,蝉衣微微偏头想了想,然后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好像确实有一个传说,不过是很小的时候听到的,有些记不太清了。” “我倒是听说过这座山的传说。”一个声音响起,素娥转头看了过去,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谢景淞眉眼温和,鸦羽长睫落了落,扫进素娥的心里。 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山涧剔透,春风般和煦。 “传说从前此地无诸多山脉,也并非三面环山,而是两山间有一片沃土平原,在这方土地上有个部族,族内百姓勤劳善良,生活富足。但在周围有好几个部族,他们觊觎这片肥沃的图地,频频侵扰村庄,终于在有一天,几个部族密谋合作,集结了大量的人马,携带刀剑利刃冲进村庄,烧杀掠夺。” “正当族人们毫无反抗之力时,一个幼时被他们在郊外捡到、并被他们轮流抚养长大的女孩站了出来,她凭借自己美丽的外表,将入侵者引到了山旁,点燃了藏在山上的大量爆竹,顿时山崩地裂,落石滚滚,最终淹没了匪徒,也淹没了女孩的身躯,女孩和入侵者同归于尽,葬身在落石中,随之,埋葬她的地方突然拔地而起一座高山,挡住了外族人侵袭的路。” “族人得救后,发现那座山竟然形似女孩的模样,且同原先的两座山形成环抱之势,将部族保护在高山中央,阻挡了外族人入侵的路,于是族人抱着怀念和感恩的心情,将那座山起名为仙女山,并世代供奉。” 他讲完,悠然饮了口茶。 “怎么样,这个故事?” 韩素娥作势抚掌,“谢公子故事讲的真不错。” 虽然是个没什么惊喜的故事,但好歹算是打发了这无趣的路途。 谢景淞想到什么,微微一笑,“我以前路过此山,觉得不过是虚言,不过如今看来,倒确实像是那么回事了。” 深邃的黑眸扫了眼她,又看了看远处的仙女山。 “如今瞧着,那座山好像确实与你有几分相似。” 闻言,素娥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但见他含笑不语,一双墨眸,只盯着自己瞧。 榻几上的香炉悠悠吐出一缕烟,缭绕着升到二人间。 那道视线在烟雾后变得朦胧又暧昧。 醍醐灌顶般,韩素娥突然反应过来,张了张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慢腾腾转头,避开他视线,唇角却抑不住的上扬。 无趣的路途仿佛因此而变得有趣起来。素娥心想。 彼时的她却不知后面将要发生的事。 车辆驶入荒外的一条道路,似乎是因为道路年久未修,也少有人迹,所以比太平坦,马车变得颠簸起来。 谢景淞掠过一旁默不作声的人,明明忍得手指都绞在一块儿了,皎白的脸上眉头却未皱一分。 他想了想,刚要掀帘吩咐白羽停车休息,探出的指尖却突然一顿。 瞬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寒意上涌。 “白羽。” 他沉声开口,一边收回手,无声息按在腰间剑柄上。 在他出声的同一时间,车外的白羽似也察觉到什么,狠狠甩鞭,口中急呵。 马鞭沉闷的声音传来,车轮作响,飞速转动,向前奔驰。 突然急促的行驶让素娥一时没坐稳,身子倒向一边,眼看要磕到边沿,被谢景淞揽住。 她还不明就里,茫然抬头,只觉马车行得飞快,车帘都被风声掀了起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坐稳了,”谢景淞仍未松开她,在她头顶上开口,“有人追来了。” 他话音才落,素娥便听到从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声音。 那是一群马匹奔来的声音,伴随着的,还有刀剑碰撞的冰冷之声。 联想他的反应,来者绝不是什么普通路人。 她脸色有些白,想透过车窗看一眼,却被谢景淞按住了头,“别看。” 怎么会有人追来,这次又是谁。 韩素娥抓在扶手上的指尖泛白,心里乱糟糟,不久前在汴京那条巷子里发生的事又回现在她眼前。 一瞬间脑中思绪纷乱。 身后的追赶声愈来愈近了,眼看便要追上来。 谢景淞面容冷峻,抬手吹了一声急哨。 既然甩不掉,那只能正面对上。 哨声响起,马车周围蹿出几道人影,很快从后方传来兵刃交手声,和拳风的闷响。 “一会儿紧跟着我,不要离开。”他低头对韩素娥道,见她目光怔然,隐有惊惧。 眸中一半的水光,应当是怕极了。 他不知道她当时在巷中经历了什么,却知道她此时又想起当时的情景。 “素娥,”谢景淞低声唤她,双手捧起她冰凉脸颊,语气温柔:“看着我,我在你身边,不要怕。” 韩素娥眼珠动了动,慢慢看向他。 “我保证你毫发无伤。”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不加班的快乐要长长久久~ 第119章 追击 车厢剧烈抖动,颠簸得人无法坐稳。 被鞭子狠狠抽中的枣色骏马嘶声长鸣,四蹄不停地狂奔,车轱辘转动间溅起路上的细沙和石子,打在轴木和辐条上,劈里啪啦作响。 -- 第257页 风低低压过草丛,带来不远处的杀气。 虽然有人在后方拦截,但仍有穷追不舍的蒙面杀手,两方人马交战,异常激烈。 淡淡血腥飘来,混着刀剑的铁锈味。 不怪乎韩素娥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实在是因为想起了当初在汴京的遭遇。 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那日府上侍卫一个个倒下的画面排山倒海般涌来,让她四肢发凉。 韩素娥强忍下害怕,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恐惧没有任何作用。她告诉自己。 但她发现自己四肢僵硬,什么都做不了。 一只手托起她下颌,迫使她抬头。 “我保证你毫发无伤。” 令人安心的声音响起,素娥抬眸,对上那双眼,那眼里有笃定。 仿佛有清风驱散不安与恐慌,素娥怔忪,心中隐隐一动。 是啊,她要相信他,前几次遇险,自己不都毫发无伤么。 她恍然回神,虽然还有担忧,但已经没有刚才那般惊慌。 “嗯,我不怕。”她慢慢舒展了眉心,冲他轻轻一笑。 无论车内什么光景,外面坐在车板子上的白羽此时却有些担忧。 年轻的侍卫虽然面色不变,但心底暗自焦急,握住马鞭的手绷出青筋,口中不住地呼喝,催促两匹赶车的马跑得更快些。 可无论马跑得多快,身后追兵也并未消失,仍旧锲而不舍地紧咬在后方。 白羽飞快瞟了眼周围,见他们的护卫只剩下了两三人。 公子此次行程是突发的,并未配备足够的人马,甚至在去夔州的路上只带了他们几个,眼下青渠和墨一又刚好不在,其余人手都是在夔州的几个据点临时调拨的,武功虽然尚可,但远不足公子身边亲信,方才派出了十几个人去拦截后方刺客,虽说有点成效,可是对方人马众多,只能暂时拦下片刻。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紧追不放。 来者到底是何人?白羽双手挥鞭,一边飞快地想,一个个可能的名字闪过他脑中,却一一被否定,那些仇家,绝不可能知道公子此次的行程。 那究竟是谁呢? 一道箭风穿过疾风,嗖地划过他鬓侧,打断他的思绪。 身后传来一道有力的马蹄声,脚下土地似乎也随之震动,北风呼啸,将漫天黄沙卷到前方。 白羽偏头避开那道箭气,余光瞥见几根发丝飘落,却不回头,只顾咬牙挥鞭。 公子未发令,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约莫又行了一里路,急促的追赶声愈发近了,能派去阻挡的人已经不剩多少,白羽焦灼驱马,脸上的肉也跟着抖动起来。 突闻一声急哨响起,他手下挥鞭动作缓了一瞬,复而反应过来。 身后的帘子被一阵劲风掀开,公子的身影闪过,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弃车,策马,”沉冷的声音道,“兵分三路。” 这句刚说完,白羽便听得一阵木头炸裂的声响,他不用回头,便知那连着车厢的横木被劈开了,当即松开马鞭,一个打挺跳起来,蹿上其中一匹马。 剩下三个护卫接到命令,调转马头,往后冲去,挥起刀剑与刺客拼杀。 白羽刚跳上马,便察觉另一人也跟来,他下意识回头,见到熟悉的衣衫,心里一惊,再定睛去看,又松了口气。 蝉衣在他身后冷静道:“我和你一路,引开那些人。” 她竟然会武,白羽扬起马鞭,心想,公子让她穿了韩姑娘的衣衫,应该是为了迷惑刺客。 这么想着,便见另一匹马上的韩姑娘不知何时换了身小厮模样的外裳,公子坐在她身后,倒也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白羽来不及多想,越过一个弯道后,眼前出现了岔路口。 箭在弦上,他看了看前方公子淡漠的侧颜,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右边的岔道,心中立刻明白,便再度狠狠抽鞭,勒紧缰绳,带着蝉衣拐进另一条岔道。 两边密林飞速倒退,素娥被风吹得眸子泛红,睫毛一眨,清泪便流下来,在面纱上留下道水痕。 她很少骑马,更别说策马狂奔,这才一会儿,便感觉腿上应该是磨破了,火辣辣地疼。 但心里清楚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于是不动声色忍着,她庆幸方才提前服下了一颗缓解怪病的药,即使心在扑通狂跳,也没有要发病的征兆。 自他们兵分三路后,身后的追兵少了不少,动静也小了很多,素娥微微松口气,想转头看一眼,无奈被谢景淞臂弯挡着,只好改成问他。 谢景淞飞快转头瞥了眼,目光如寒刃划过几个黑衣蒙面人。 “三人。” 只剩三人么。素娥沉默不语,听着风声掠过耳旁。 刚在马车中,谢景淞让蝉衣套上了一件与自己颜色相近的衣裳,果然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也就是说,敌人很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知蝉衣和白羽能不能应付,蝉衣说自己对这块地形还有些记忆,但愿他们能甩开追兵吧。 也许是因为今日本就赶了不少路,方才又一阵狂奔,很快素娥就发现身下的马匹步伐慢了下来。 她身后的谢景淞也察觉到了。 三个刺客的追赶声也近了些,十分难缠。 有一瞬间,韩素娥都以为对方已经追到跟前了。 -- 第258页 她心砰砰地狂跳。 两方的距离时远时近,许是那群刺客不耐烦了,身后传来弓弦拉开的声音,随即急促箭风呼啸驱来。 素娥头朝前方,也没看见谢景淞怎么做的,只听乒乓两声,大概是那箭未及身边,就被打掉在地上。 风声作响,隐约还有他的呼吸声,素娥明显感觉到身后爆发出一股凛冽之势,墨色的发丝张扬地飞舞着,轻轻拂过她耳畔。 刺客的声音再度逼近,甚至那杀意都追到了她发尾上,韩素娥突然感觉他双臂放开了自己。 “咯嗒”一响,她听出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握紧缰绳,别回头。”谢景淞附耳对她说,然后将手中缰绳塞进她手心。 清冷的雪松香落在她鼻尖,韩素娥谨记他的嘱咐,攥紧手中缰绳,眼睛盯着前面的路。 身后一阵急风掠过,她感觉到他离开了马,背后空空落落。 发现射出的箭没有得逞,黑衣人正第二次拉开弓弦。 却忽见前方那马上的人突然转身,从马上一跃而起,竟是朝这边奔来。 黑衣人一愣,与同伙对视一眼,面罩下闪过狠辣杀意,举起刀迎了上去。 三人围攻过来,谢景淞眼神未变,神情冰冷,脚尖轻点马臀,双臂微张,水云纹的裾摆剧烈摆动,衣袖猎猎。 铿锵剑声如苍鹰清啸,雪白剑身光滑如镜,倒映出漆黑眼眸。 眼眸又映着碧木苍空,冷月剑光。 清辉色的人影如同离弦之箭,疾如雷电冲向为首的黑衣人,风驰云走间,掀翻地上草木。 三个黑影纷纷扬起长剑,向他刺去。 剑光来势汹汹,堵住他的四面八方,避无可避。 第一道剑光迎面而至,眼见要刺中那漂亮双眸时,却被谢景淞侧头避过,剑刃几乎贴着那张脸划过,堪堪就差一毫厘,便毁了一副惊世容颜。 错开的剑柄带着刺风,令他眸子微微眯起,眼帘下闪过暗光,幽黑深潭暗流翻涌。 失手的黑衣人持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还未来得及收势,刹那间,竟见对方在空中生生扭转方向,面朝自己而来。 眨眼间,凌厉剑意呼啸而至,剑锋闪着冷光刺来,黑衣人眼中一惊,抬手便挡。 却快不过那剑势,挡了个空。 刺啦一声,锋利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响起。 长剑入肉,如削泥般轻松,鲜血顺着雪白刀身流下,黑衣人瞪大眼,口中嗬嗬作响,鲜血很快浸湿黑色面罩。 刺穿对方的身体后,谢景淞倏地拔剑,面容毫无波澜,手起刀落,快如一息,血雾喷薄而出,染红天幕,却未溅到那月澜色衣袍一角。 很快,耳边突然又传来声音,他眼帘一掀,不回头便知第二道剑来袭,也毫无慌张,来不及转身,便一个后倾,顺势仰倒在地,剑光划过他面容上方,被他轻巧避开。 然后,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长剑一挥,如扫落叶之势,斩断对方脚筋。 眼见同伙接连失利,剩下一个刺客并未放弃,眉间闪过冷厉,仍旧捏了个剑诀,趁着对方还未起身,挥臂向那道银月色身影刺去。 谢景淞反手将长剑插入地上,撑着剑柄借力弹起,竟是直直迎了上去。 眼见那剑光将至,便要刺穿胸腔,谢景淞抬起右手,向砍来的刀刃去。 见他做出这动作,黑衣人眼里闪过一丝轻蔑,手中长剑狠狠挥去,带着肃杀之势。 然而杀手预料中血溅当场的场景并未出现,手中长剑挥到半路,竟然再挥不下去,刺客视线一移,落在那夹着剑柄的两根手指,瞳孔一缩。 剑柄被生生挡住。 银色剑柄下,惊心容颜如天上谪仙,年轻公子缓缓勾唇,竟让黑衣人瞧出几分嗜血的意味。 哪里是谪仙,分明是阎王。 黑衣人往回抽剑,剑却纹丝不动,正僵持间,年轻公子拔出地上的剑,狠狠劈上他的剑,铮地一声响,震得黑影连连后退。 击退对方,谢景淞腰身一挺,站直起来,余光瞥见地上那个被挑断脚筋的黑衣人抬手,袖中正对着自己,紧接着一道暗光飞来,直冲自己右臂,而另一个黑衣人也再度冲了过来,剑势逼人,往自己左边攻来。 电光火石间,他左手一扬一松,剑身旋转一圈,落在他右手间。 手腕一翻,剑身如扇子般一旋,恰好挡掉那枚暗器,他避过偷袭,玉眸映着另一道袭来的剑光,却不慌不忙,从容向左挪了一步,足尖点地而起,然后一脚踹上那人的马头。 衣袂飘荡,银辉色身影凌空而起,鸦色长发在脑后飞扬,宛如杀神降世。 黑衣人的剑又扑了个空,瞬间感到剑身一沉,原是被对方踩在脚下。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一道银色剑光从眼前闪过,然后喉间一凉。 交手不过几招。 距离谢景淞下马到解决三个人不过就几个呼吸间的功夫。 看着地上几具尸身,他脸上并无得色,确认三人死得不能再透了,才用剑尖挑开那个为首黑衣人的衣襟。 一个眼熟的图腾映入眼帘,他眉间闪过一抹嘲弄。 弄清来者何人,谢景淞便不再留恋,抬首看了眼韩素娥离去的方向,翻身骑上黑衣人留下的马追了过去。 韩素娥一个人策马而行,要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 第259页 自谢景淞下马后,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能够想象是多么凶险,虽不知他真实功底,只盼他不要受伤。 她一边暗自祈祷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察觉身后动静,是另一匹奔马的声音,心提了起来。 来人近了,淡淡的雪松萦绕过来,素娥的心又慢慢落回原地。 “我回来了。”熟悉的声音响起,素娥还未回应,便感觉身后一暖。 方才背上被寒风吹起的战栗消散了,她重回他身边,心中惴惴顷刻无影踪。 “你没受伤吧?”她问。 “没有。”他答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 素娥彻底放下心来,还不待再问他什么,突然见眼前场景一变,几步之外,再度出现两条岔道。 她当即想起蝉衣刚才的话,其中左边岔道是通向官道,另一条则通向悬崖,死路。 不用犹豫就知道选择左边。谢景淞也是这么做的,轻轻扯了缰绳,转了方向。 但好景不长,踏上左边的岔道后刚走没几步,素娥突然察觉身后人顿了顿,旋即勒紧缰绳。 伴随着一阵嘶鸣声,马蹄高高扬起,陡然停下。 身下马儿的粗气声响着,素娥心中一紧,刚要问他怎么了,还未回头,却听前方的路上突然有了动静,从一颗粗壮树木下闪出一个人影来。 随着那人影的出现,陆陆续续地,又冒出数十道影子。 那人一步步走近,面容从模糊到清晰。 她看着来人,方才落下的心再度高高悬起,指尖发凉。 那人身姿修长,月白衣衫衬得肤色如玉。 他微笑着,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自信神色,朱红泪痣在日光下闪烁着绮丽的光,温柔又危险。 朱唇轻启间,响起缱绻如情人呢喃的声音。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韩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写打戏写到半夜,我觉得以后我不能贸然涉足武侠文,我不配 第120章 恩怨未了 在离他们三丈之外,景阑慢慢停下脚步。 他袖手站在一株古银杏下,绸缎似的乌发搭在两肩,闪烁着柔和的光泽,面容隽秀幽美。 琥珀色的眸子遥遥望过来,含着脉脉笑意。 韩素娥心知这人表里不一,表面冷淡,实则警惕起来。 方才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竟然没有一丝诧异,反倒腾起一个果然如此的念头。 她总有种直觉,和景阑的恩怨还未了结,二人必有再见之时。 只是她没料到会这么快,更不明白,这人究竟是如何找过来的。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对面的人轻轻翘了翘唇角,好整以暇地开口:“你可是惊讶我怎会找到这里来?” 不等韩素娥出声,他视线一转,落在她身后的人身上,笑意缓了缓。 “素娥,”他抬起右臂,伸手邀她过去,“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话音刚落,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悠悠落进他掌心。 韩素娥视线遥遥投过去,目光瞟到他腕间。 又一片银杏飘下,簌簌地落在地上,她方才开口: “这枚镯子被你动了手脚。” 景阑的腕间悬着一只白玉镯,水光剔透,莹润温和,几乎和他身上肤色融为一体。 她方才只扫了一眼,便辨认出那是何物,神色不变,却心中微惊。 镯子正是在覃州她抵给铺子掌柜的,换了那把扇子。 她看那掌柜的样子,以为对方会当作宝贝供起来,没想到又落到景阑手上,难道那间铺子同冥宗有什么关联。 素娥有些后悔,当时她早看那镯子不顺眼,又是经了冥宗的手,自是嫌恶万分,那日便借机转手出去。 现在看来,竟是草率了。 另一边,她的话刚说完,景阑便挑了挑眉。 旋即收回手,另一只手轻轻搭上右腕,笑吟吟道:“大意了,竟然被你瞧出来了。” 他指尖摩挲着那枚悬在腕上的玉镯,细细地感受着上面的纹路,像触及一汪春水,温热又光滑。 “既然你都问了,那我也不怕告诉你,”景阑牵唇一笑,“上次从你身上取下来后,我就在这镯子上加了一种特殊药水,无色无味,但却能在方圆五十里内被我的雪歌追踪到。” 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素娥一怔,又见对方抬了抬手,口中发出清啸声,随即一个白色影子从天上俯冲下来,倏地停在他左臂。 那是一只白色的苍鹰,体型巨大,单翅足有成年男子一臂之长,鹰隼如钩,威风凛凛。 发现他的解释不符自己猜测,韩素娥稍愣,旋即又蹙眉。 就算这鹰能闻到方圆百里的气味,景阑也不至于会发现自己,从那艘客船下来,他们一刻不停歇地赶路,从青州到连州,再辗转到覃州,从未在一个地方久留。 见她皱眉,仿佛不通关窍,景阑又笑了笑,他仿佛对她极有耐心,也不惜自曝。 “你是不是觉得五十里太近?”他抬手抚了抚肩上雪鹰,那猛禽亲昵地蹭了蹭他指尖。 “可除了雪歌之外,还有种虫蛾,能在二十里以内嗅到这药水的气味,一旦发现,便会发生让养虫人察觉的变化。” “素娥,我原以为你逃走后会回到汴京,所以我也是,前日才到覃州。”他说完,微微一笑,眸中闪过幽幽光泽。 -- 第260页 他说得模糊,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韩素娥听了后慢慢坐直,绷紧脊背 她明白了。 自她到覃州,冥宗只是察觉到她的存在,接着便联络了景阑,景阑来到这里,才真正确定她的方位。 素娥微微咬牙,那枚玉镯当初就应该扔在河里。 “装镯子的荷包,丢掉。”身后一个声音附耳道。 她一愣,旋即照做,解开悬挂在腰间的囊袋,将那之前放过玉镯的荷包扔在草中。 “已经晚了。” 景阑嘴角噙着抹笑,双指并拢,向身后下令。 “女的活捉,男的杀掉。” 命令既出,密林中出现一道道黑影。 风声之下,还有弓弦绷紧的声音。 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数道黑影伴随着剑光向马上二人冲去。 见状,素娥还未及反应,便感到缰绳一扯,随即掉转了方向。 长鞭狠狠抽在马腹上,受惊的马顿时飞奔而出。 “还想跑?”景阑微眯双眼,看着那道紧密相拥的身影,眸中闪过晦暗。 “放箭!” 嗖地一声,数箭齐发,发出擦破天空的刺耳声。 银光一闪,谢景淞挥剑挡掉箭雨,右手一甩马鞭,又将几支箭矢卷下。 紧张激烈的声音传来,素娥咬住牙关,握紧缰绳。 有黑衣人追近了,杀意浓郁,刀泛寒光,谢景淞于马上与对方交手起来,长剑挥舞,将对方击退几分。 韩素娥记得他的话,不曾回头,也不生出胆怯之意,只管驱马狂奔。 很快便到了先前路过的岔路口。 “左拐。” 闻言,她稍迟疑,旋即调转方向,依言拐进那条道上。 风呼呼刮过耳畔,剧烈颠簸中,她想到,这条道路是通往悬崖的,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谢景淞说走这条路,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跟着他。 如同蝉衣所说,道路的尽头,笔直地通往一处悬崖峭壁。 缰绳勒紧,马匹猛地停下,前蹄高高扬起,嘶叫一声。 几粒碎石翻滚着掉下崖边,砸在崖壁上,发出清脆声响。 韩素娥小口喘息着,刚要开口,便见身后人翻身下马,寥寥数语顺着风声灌入耳中,轻得几乎不可察觉。 她愣了愣,转头看过去。 在几丈外,刺客围成一圈站开,堵住二人退路。 白袍公子慢慢从黑衣人群走出,站在最前面。 “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景阑悠闲打量她身后一眼,“再往前走,可是万丈深渊。” “与其落到你手里,倒不如一死了之。” 韩素娥语气平静,脸色丝毫不见畏惧。 她腰脊笔挺站在崖边,青丝随风飞扬,绡裾似薄雾摇曳,如一株幽兰,瑰姿艳逸,却摇摇欲坠,美丽得不堪一击,愈加引人采撷。 景阑盯着她的目光逐渐变深,他想要亲手折断这株花,此时决不能失手。 怕她真的跳下去,他不再步步紧逼,作势让手下收起箭矢,假意同她攀谈起来。 “韩姑娘,其实景某一直有个疑惑,”景阑开口,暗地在背后比了个手势,“我自认从未得罪你,可是韩姑娘每次见了景某,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敢问是为何?” 听他装腔作势,素娥不由冷笑:“男女有别,我和景公子非亲非故,为什么不避开?” 他自己抱着什么心思,难道不清楚吗,竟还有胆量替自己叫屈。 “是么?”景阑挑了挑眉,目光一转,落在另一人身上,“可你为何不与他避嫌?” 不仅不避嫌,举止间甚至处处透露着亲密。 不等她回答,他又悠悠开口,语气缓缓,但带了些咄咄,“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也不曾与那位黄公子避嫌。” 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对他如此冷淡。 想到这里,他眼睛定定地打量起她身后的那个人,眉头轻轻拧起。 是他从未见过的人。 他直觉一向不错,此时看不透对方,可至少也能通过外表知道对方不是寻常之人,不由隐隐生出危机感。 从头到尾,那个人不曾出声,可是对韩素娥维护之意却那么强烈。 两人并肩而立,眼神少有交汇,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好似一对玉人,天造地设,情投意合。 景阑轻飘飘地掠他一眼,蓦地开口挑拨道:“韩姑娘这么快便忘了黄公子?” “真是无情啊,”他感叹一声,“我记得,那日在南鸣山,韩姑娘同黄公子形影不离,举止亲近,状似……”他停了停,意味深长,嘴边扯开一抹恶意的笑,“如今不及两月,韩姑娘便找到了另一个裙下之臣,景某属实佩服,只可惜——” 他话没说完,突然听见一道风声袭来,忙急急侧头,躲过那粒飞来的石子。 鬓侧的发丝被疾风掀起,荡了荡,景阑慢慢转回头,隽秀如画的侧脸落下一道红痕,隐隐作痛。 他眸光一冷,视线如刀,一寸寸割过那人的脸。 对方俊美无俦的面容毫无波澜,眉眼含霜,不动声色对上他视线。 景阑恼怒混杂着讶异,也生出嗤嘲,他的话果然激怒了对方。 见状,韩素娥轻轻一哂,轻抬下颌,傲慢地扫他一眼,像掸了粒灰尘般,替他说完接下来的话。 -- 第261页 “只可惜我找谁,都不会找你。” 听她这样说,景阑抬手轻轻抚过脸上划痕,面上不见怒意,反倒口中调笑,“这么说来,景某在姑娘心中还算特别。” “不然怎会有独此一份的待遇。” “没错,”韩素娥微笑,“你确实特别。” 她一字一句,咬字极重,“丑得特别,恕我从未见过你这样丑陋的人,所以自然无法将你同常人般对待。” 闻言,景阑触碰红痕的指尖顿住,然后缓缓抬眸,纤细的睫轻轻抖动,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话一样,双肩抖动着嗤笑起来。 “韩姑娘说得对,”他蔷薇般娇艳的唇轻轻张开,旖旎的眼尾向上挑起,“景某确实丑陋不堪,肮脏如泥。” “所以才会对姑娘这样的人向往不已。” 他说罢,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挥下。 霎时间,数箭齐发,射向二人。 剑若霜雪,银辉的人影挥剑迎击,挡掉箭矢。 密箭流雨般袭来,谢景淞将韩素娥护在身后,面色不变,手下招式如同神情一样沉稳,几个功夫,便将周围箭矢击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对面黑影很快又搭箭挽弓,趁着谢景淞对付流箭的同时,突然有一道影子从二人背后冲了过去,鹰爪微弓,携凌厉劲风,直直奔向韩素娥而去。 谢景淞余光瞥去,顿时手中动作迟滞一息,眼见那如钩利爪便要挠破她的眸,情急之下,换剑到右手,狠狠劈挡过去。 “雪歌!” 伴随着一道厉声呼唤,巨鹰被砍翻在地,挣扎两番,扑腾着翅膀跌下山崖。 韩素娥松口气,目光一转又陡然停住。 “你受伤了!?”她低低惊呼,抬手伸向谢景淞,他的左肩后侧不知何时被箭矢划破,露出的肌肤上,有一道擦伤。 “小伤,无妨。”谢景淞低睫掩住眸中沉沉。 他牵了牵她伸来的右手,用力捏了捏,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确认。 站在不远处的景阑将二人互动瞧得一清二楚,心中冷笑,转头吩咐手下。 “一起上,活捉两人。” 他突然改了主意,比起杀死那个男人,还不如让他生不如死,倘若把那张皮囊削去,她是否还会那般在意他呢? 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快意得颤抖起来。 他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那样的画面。 可他还未沉浸在快意太久,突然眼前一闪。 随着一声惊呼,黑衣人纷纷顿住。 景阑看见那道月辉色的身影摇晃两下,然后捂着伤口跌跌撞撞,似体力不支。 正当他疑惑时,对方离悬崖越来越近,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最后,竟然一头往后栽去,直直坠下悬崖。 他刚愣住,没等反应过来,便听韩素娥痛声呼唤,然后恶狠狠瞪来一眼。 景阑心生不妙,眼睁睁见她扑向悬崖,一边抬步,一边高喝。 “拦住——” 话还未说完,见那道倩影已然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第121章 山洞 眨眼的瞬间,悬崖边再无二人踪影。 一道白色人影几乎是冲向翘起的崖头,衣袂翻涌如云卷。 景阑不敢置信地俯身,视线探了下去。 山谷传来阵阵呼啸声,视野中,除了深不见底的谷底,只剩峭壁深渊,和壁上簌簌抖动的杂乱草木。 一截水绿的绸带挂在其中一株枯木上,正是韩素娥身上的。 他脸色铁青,僵硬立在原地。 回想刚才那一幕,仍有种眩晕之感。 韩素娥,她怎能如此果断,如此决绝。 那可是万丈深渊,跳下去,必定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在身后一众屏息中,景阑慢慢屈膝,右掌抓住地面凸起的石块,青筋暴起。 “给我下去搜。”他冷冷道,神色莫测。 闻言,身后那个领头的黑衣人面露难色:“这……” 见他犹豫,景阑猛地回头,视线锋利。 “你有何异议?” 以往看见他这样的脸色,黑衣人总会默默遵从,如今却罕见地反驳:“这渊底至少在百丈以下,没有道路可往下去。” 景阑慢慢转身,横扫他一眼,“你们冥宗不是自称神通广大么,这点阻碍便把你们难住了?” 黑衣头领垂首,掩在面罩下的脸闪过愠怒,但口中仍旧恭谨道: “大人何苦为难我们,这崖下从来无人踏足,没有下去的道路,且那二人摔下去必死无疑,就算侥幸不死,也撑不了几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景阑眸光沉沉,况且韩素娥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他不能轻易相信,只能眼见为实。 “恕某直言,”黑衣人也不再客气,直接违抗他的命令,“冥宗虽会尽全力协助您,却也不是任由驱策。” 见对方想法坚定,摆明了不愿下崖,景阑捏了捏掌心,压下心中不满。 他不能在此时同对方彻底闹掰,只能耐着性子。 他眺望对面青山半晌,轻抬下颌,语气平静不少:“那座山南面也连着底下的密林,你们从那座山开路,进去搜查。” 这是退了半步。 黑衣人闻言仍然为难,皱眉迟疑:“这……” 那座山山路陡峭崎岖,人迹罕至,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 第262页 “你莫非忘了,之前袁姝是怎么坏事的?” 见对方依然不松口,景阑语气不算和善地警告他:“还是小心些为妙,冥宗总该引以为戒。” 听到这话,黑衣头领沉默一瞬,脸色仍不好看,但心中松动,斟酌一番后,终还是咬牙,一挥手,领着手下赶往那座山。 目送着那群人走后,景阑在原地立了会儿,方才提步转身离去。 悬崖边又恢复了寂静,冷清,仿佛从无人来过。 山风呼啸,一股股灌入山间。 当脚步声逐渐远去,头顶不再传来声音时,韩素娥挪开紧贴在石壁上的耳朵,看了谢景淞一眼,松了口气。 她害怕冥宗去而复返,并未着急出声,只是小心转动脖子,环视周遭一圈。 谁也没想到,这翘崖下面约莫一丈的地方,竟然有一个平台。 方才下马时,趁身后追兵还未赶到,谢景淞趁机嘱咐她,一会他会找准时机跳下来,让她之后在三个呼吸后也跟着向下跳。 话刚说完,冥宗的人就追到了。 韩素娥心中惊愕之余,又不好再仔细问他,只能按下疑惑,决定听从他的话。 而后便有了刚才两人先后坠崖的一幕。 说实话,素娥看见他毫无预兆坠下崖时,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她的神色并非全然做戏。 他跌落的一瞬间,她当真是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冰凉,仿佛血液倒流。 但很快她冷静下来,想起他的嘱咐,须臾之间选择坚定地信任他,于是默数三个呼吸,然后跟着跳了下去。 从未体验过的坠落赶一瞬间袭来,她本能地害怕,却在刹那后被人拦腰揽过去,脚落到实地上。 谢景淞一根指轻轻贴上她唇,黑眸沉静如潭,抑住她几欲脱口的惊呼。 直到头顶断断续续传来景阑和冥宗的对话,韩素娥方才缓过神来,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从选择左边的岔道开始,他便想好了这一切,假意坠下悬崖,实则躲在崖下这块方寸之地。 平台刚好短崖头一截,若从山崖上往下看,便会被崖头挡住,根本瞧不出下面还有一处突出的石块,可供人落脚。 所以冥宗自然会认为他二人必定身死无疑。 危机暂时解除。素娥心跳渐渐缓了下来。 只是这平台并不宽敞,勉强够两人并肩站立,也正因如此,方才韩素娥后一个跳下来,便只能站在外侧,往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渊薮。 山风吹在后颈上的冷意,带来一阵战栗,也让她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失足掉下去。 她暗暗拽住谢景淞的袖口,才能给自己一些底气。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衣料,素娥抬眼望了望他,发现他目光侧落,不知在想什么,眉梢蕴着几分沉思,久久未言。 她正要张口问他接下来怎么办,还未启唇突然一阵急流从侧面旋来,路过这天然风口处,劲风有力,吹得素娥睁不开眼,偏偏一根睫毛落入眼中,痒得她下意识后仰半分,松开他伸手去揩。 等她松开手的瞬间,又突然想起什么,后仰的姿势缓了一刹,慌忙收势,却一个来不及往后倾去,刹那间脸色煞白。 千钧一发之际,被谢景淞眼疾手快地拦住。 他神色变了变,一把揽住她往里侧带,口中低低呵道:“别乱动。” 话刚脱口,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急,又赶忙补了句,“你站在外侧很危险,退半步都可能跌下去,所以别松开我。” 对面的人也似吓住了,垂着头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慢慢抬眸看他一眼,湿漉漉的眼睛有些委屈。 谢景淞哑然,摸摸她发顶,跟她解释,“平台太小,无法调换我们两人的位置,委屈你站外面。” 闻言,韩素娥没说什么,倒是老老实实伸手抱住他腰,又干脆将头埋进他怀中。 过了一会儿,又问他,声音闷闷的。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在这种地方待着。 她想了想,没等他回答,又问:“白羽他们会回来找我们吗?” “应该是不会了。” 谢景淞语气平静道,清冷的眼再度掠过崖壁,微微蹙起双眉。 他环顾四周,回想起一件事,又不太确定。 “素娥,”他轻轻拍她,示意她抬起头,“从你的位置,往右下方大约一丈半的地方,能看到一个洞口吗?” 韩素娥照他所说,小心翼翼地偏了偏脖子,视线挪过去。 她上下打量一阵,没看见什么洞口,倒是壁上有一簇簇草木。 难道自己记错了?谢景淞垂下睫毛。 见状,韩素娥迟疑道:“要不……我再往后退半步再看看。” “不过你可要抓紧我。”她补充一句。 谢景淞考虑一会儿,点点头,“稍微退一点点就好,不用太勉强。” 韩素娥在他的帮助下,往后挪了半步,脚后跟悬在空中,半边儿裙裾荡漾着。 她视线随身体的倾斜而移动,绕过一株茂密的草丛。 互相缠绕的藤曼和枝桠,似乎隐隐遮住了什么。 “好像是有一个……”她喃喃道,身体不由又往后倾了倾。 黑黢黢洞口的一角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我看到了!”她轻呼一声,“是有个洞口。” -- 第263页 离他们正下方丈、再向右偏三尺的位置,有一个表面被茂盛杂草丛盖住的洞口,洞口下方微微凸出来,不换个方向仔细瞧的话,还真是发现不了。 不过这个洞口能说明什么呢?素娥不解。 “若我没猜错,这个洞口,其实是个通道。” 谢景淞很快解答她的疑惑。 他打量旁边石壁上的几根藤曼,缓缓吐出一句话: “我们到那个洞口里去。” 素娥微惊,顺着他视线望过去,看见几条有些枯黄的藤根,一头扎在崖壁上,另一头垂荡在空中。 她有些眩晕地想,不会是要抓着这几根细藤过去吧。 “素娥。” 仿佛没有瞧见她脸上的神情,谢景淞开口,不知是不是天色有些阴沉的缘故,他的唇色有些淡。 “一会儿我先下去,然后你再下去。” 他将她身上那条少了一截的披帛取下来,缠在她腰间打了个结,另一头递给她,“我进入洞口后,你将这头扔给我。” “这样,即使藤条断开,我也会拉住你,不会让你——” “我不要!” 他话没说完,被她打断,手上的动作也被她一把拦住。 韩素娥拼命摇头,眸中有泪光,看起来极度害怕。 谢景淞以为她不敢跳下去,刚要安慰,又听她开口,隐隐带了哭腔:“我有披帛,可是你没有,如果你下去的时候藤条断了怎么办?” “我会功夫,不会有事的。” “你少诓我!”素娥瞪他,有些生气,“你连洞口在哪里都看不见,还要往下跳,万一偏了一毫一厘,后果不敢想象。” 谢景淞心里微微叹息。 他何尝不知,只是没有选择。 僵持间,韩素娥咬咬唇,“这样,让我先下去。” 话音落下,不出预料看见他眉头深深皱起,唇角微张,反对的话即将脱口而出。 她没给他机会,很快接着道:“我刚看见了洞口,知道它在什么位置,如果我先过去,就能给你一个指引,而且你现在在里侧,如果非要绕过我跳下去,万一不小心碰到我,我也会有危险。我在外侧,方便先下去,有你在上面拉着我,万一我没有跳过去,你还能将我拉上来,这样更稳妥一些。” 最后一句说完,看着他,“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闻言,谢景淞不得不承认,她的提议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如果换个人,他又何尝不会想到这些。 只是对面的人是她,他第一反应便是,以身涉险的事情要自己先来,哪怕会多些曲折,多些麻烦。 “谢景淞,”韩素娥唤他,试图说服他,“我真的不怕。” 她刚才从崖头往下跳时,不也克服了一切恐惧。 “我虽然胆小,但是因为相信你,所以可以变得无畏。” 她扯住他衣角,晃了晃。 “你能不能也相信我?” “我知道了。” 谢景淞总算开口,眼底有些无奈,“我相信你。” 这算是勉强同意了她的提议。 “一会儿下去时,不要着急,看准了再跳。” 他垂首将她腰上的结检查了又检查,确认没有纰漏后,将另一头绕在自己手腕上紧紧缠住。 一切准备就绪后,又迟疑,“要不还是我先下去。” 那洞口也不知道有什么,万一遇到危险她该如何应对。 “好啦,相信我。” 难得见他露出优柔寡断的模样,韩素娥觉得稀奇,这点儿情绪也冲淡了她的不安。 她最后看他一眼,给他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眼神,然后撇过头看着崖壁,再一次慢慢后退。 素娥目光紧紧盯着那处草木团丛,直到再次看见那个洞口的一角。 她视线微移,扫了扫周围,心中估量着。 确定看准位置后,便微微屈膝,脚下一个用力,跳了过去。 第122章 机关 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她的身影极快坠落。 谢景淞心里一紧,下意识要扯住手头这端的披帛,却见她停止坠落,扒住了洞口上方的一株枯藤。 枯藤并不粗壮,被韩素娥拽住后隐有断裂之势态,她赶紧踩稳了洞口突出的那块地方,一个弯腰扎进那团草木中。 果然下面是被遮挡住的洞口,素娥缓了口气,又很快拨开碍事的枯草藤枝,让洞口露出来。 她在洞口里朝他招手,见他脸色有些不对劲,忙向他报平安。 “现在你能看见这个洞口了吗?” 她冲他道,一边又用力扒了扒那些树丛。 谢景淞心落下来,见她又探出半个身子,担心之余示意她往里面避一避。 他将披帛的另一端松开,一把扯过壁上的藤条,用力拽了拽后,在手上绕了几圈。 素娥见他松开了连着自己的披帛,皱眉。 他为什么要松开,万一有什么意外,自己还能拉住他。 刚要问,便听他在上方的平台道:“往里躲些,我要过去了。” 只好作罢,往洞里挪了挪。 她隐在山洞里,看不见外面的他如何过来,只知道从他话音落地后没多久,一道身影便跃进来,霎时堵住洞口,挡住外面大半光线,视野暗了下来。 很快,一道火光亮起,照亮洞内。 -- 第264页 谢景淞手持一个火折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她不曾受伤,脸色才好看一些。 火光剧烈地跳跃,整个洞内也像在晃动,素娥疑惑地看了眼他手中的火折子,被谢景淞的话打断注意。 他让她往一侧移了移,让出一个狭窄通道,然后挪到她前面去,两人顿时调换了位置。 谢景淞只是听说过这个洞口,却不知这洞里有什么,现下没有贸然前进,就着火光打量起这个山洞。 山洞宽约一尺半,高不及一丈,周围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触感冰凉粗粝。 洞口狭窄低矮,仅仅容两个人勉强通过,谢景淞更是要微微躬身,才刚好不被碰着头顶。 他环顾四周,抬手摸向石壁,指尖碾了碾尘土,手上使劲,从石壁一处突起掰下一个碎石块,朝洞里扔了过去。 石块骨碌骨碌滚向黑暗中,传来石头相碰的声音,响动逐渐变弱。 他侧耳听了会儿,在心里估量半晌,然后对她道: “我们往前走,跟紧我。” 两人开始慢慢向洞里移动。 山洞内的肠道有些倾斜,能感觉到他们是在向下移动,素娥跟在他身后,虽然被他牵住手,也要很小心地迈脚,才不会跌倒。 随着深入,火折子照过的地方,是一成不变的狭窄通道。 但在路过一个明显像是拐角的地方后,没走两步,周围石壁陡然从狭窄变为宽阔。 谢景淞停住脚步,举着火折子的胳膊四处移了移,将附近照了一圈。 他看见附近石壁上的一个东西,视线一顿,松开她提步走过去,素娥赶忙也跟了过去。 还没走近,见又一簇火光亮了起来。原来是他点燃了石壁上的一盏油灯。 谢景淞举着火折子,顺着石壁四周走动,又发现另外三盏油灯,并全部用火折子引燃。 石洞里的景象随着四盏油灯的点亮而清晰起来。 他吹灭火折子,走回韩素娥身边,同她一起打量四周。 除了身后那条羊肠般的狭窄通道,四周全被石壁包围,前方并无通路可走。 烛火隐跃,昏黄的光投在四面,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谢景淞慢慢上前,凑近正对面的那堵石壁,仔细地观察。 和另外两面石壁没什么差别,眼前的这面石墙同样呈微弧形,表面有坑坑洼洼的突起,并未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像是天然形成的,中间也无任何裂缝。 他沿着石壁慢慢移动,不停地屈起手指敲打,一圈下来并未发现什么,不由得微微蹙眉,目光一寸寸掠过石壁,又收了回来。 素娥没有出声打扰,也跟着一起观察周围,但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 “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对此地的记载,按理说,应当是有一条通路……” 谢景淞开口,原本抱有希望的他,此刻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书上记载,洞中有一条石阶路,顺着那条路往下走,便能抵达山崖下方。 但现在,他们才走了没多远就被堵在这里,无法前行。 “会不会是有什么机关,”素娥绕着四面走了一圈,试图从石壁上瞧出点儿什么来,“可是这石壁上什么也没有。” 她停下脚步,最后随口道:“只有四盏灯。” 只有四盏灯…… 听见她这无心一句话,谢景淞触向石壁的手突然顿住。 他脑中闪过什么,拔腿走向一盏油灯,将那盏灯拿了起来。 灯盏是铜制的,拿在手中有些分量,成下宽上窄的模样,曲线像一枝待放花苞。 素娥也凑近了去看,火苗的热意微微掠过她脸颊,她碰了碰灯盏外面,却是冰凉的。两人将灯盏外面一圈看一半天,又把底座也翻过来细细观察,甚至连放置灯盏的小石洞也没有放过,但未曾发现有任何特殊之处。, “你看的那本古书,是写什么的?” 素娥问他。 “那本书……”谢景淞沉吟,看向她,“其实你也见过。” 她一愣,又听他道:“南泠印社那日拍卖的——” 他顿住,见她神色像回忆起来。 “——《宵泽录》?!”素娥很快反应过来,面上有些讶异。 竟然是那本书。 “《宵泽录》以花草闻名,既然如此……”她看向形似花苞的灯盏,这是巧合吗?还是说两者确实有关联。 可是灯盏上面并无任何符号或者痕迹,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她目光从灯盏上移了一圈,看着下宽上窄的形状,隐隐有什么在脑中浮现。 蓦地,她想到什么,猛然抬头看他,却见他心有灵犀般咋同一时刻望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明白对方的想法。 谢景淞拿出火折子,再次点亮,然后吹熄了铜制灯盏。 就着火折子的光,他透过灯盏口往里看去,见浮起的灯油下隐约有什么东西。 素娥也看见了,她想了想,从头上取下簪子,小心翼翼地将油灯里浸着的东西勾了出来。 “这是……” 簪子尖儿将那东西勾了出来,是一团沾着油脂的絮状物,素娥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段枯草叶,但一时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从身上摸出一块手帕,将那团东西放在上面,擦掉部分灯油,露出它本来的面貌。 -- 第265页 是一截草枝,枝条灰褐色,上面有一圈淡黄色的细毛还是密刺,同郊外长得狗尾巴草有些相像。 “有些眼熟。”素娥纠结地皱眉,总觉得眼前的东西在哪儿见过。 她将手帕举近,鼻尖凑上去嗅了嗅,最后有些失望地挪开。除了刺鼻的灯油味,并不能闻出什么来。 “你有什么印象吗?”她问对面的人。 不知是光的缘故还是什么,谢景淞的神色有些淡,听了她的话后,一语不发地抬手碰了碰那株草枝。 细密的刺感扎了过来,他感受半晌,抬眸见韩素娥紧张地看向自己,牵牵唇角示意她没事,“好像是一味药材,叫栗花。” “栗花?”素娥奇道,“那是什么?” “栗子开的花。” “咦,栗子树也会开花吗?” “嗯,开出来的花就是这样,像狗尾草,但比后者要长一些。” 素娥感到新奇,不过眼下没有功夫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她示意他将剩下三盏灯也看一看,将栗花和方才取下的这盏油灯放在一起。 另外三盏灯中果然也有名堂。 两人如法炮制,取出其中藏着的东西,不出意料,都是一株草木。 擦掉上面的灯油后,素娥辨认出其中两株,一个是忍冬,一个是石楠。 两株花卉保存还算完好,应该是晒干后放置在灯油之中,所以未曾腐烂。 栗花,忍冬,石楠,这些花代表了什么?素娥心中沉思。 还有一株草木她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这是目前最大的一株花草,约有六七瓣叶片,黄色的花瓣细长向外翻,花蕊也似一株小小的花朵一般。 “顶冰花。” 谢景淞看了半晌,出声道。 “这是北地特有的花朵,喜寒,一般开在雪里。” 也难怪韩素娥从未见过。 她露出了然的神色,“既然是只有北地才能开的花,那这有什么含义吗?” 会不会跟洞里的机关有关联。 “只有北方…….” 谢景淞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看向其余三盏油灯,和其旁边的植株。 栗花,忍冬,石楠。 “忍冬,石楠,忍冬,石楠……”素娥喃喃自语,总觉得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 她眸中划过一抹诧异,“难道是东和南?” 忍冬里有个冬字,音同东,石楠有个南字,代表南,而顶冰花只盛开于北地,即为北。 那栗花……. “可是栗花和西有什么关系呢?”她蹙眉,不自觉说出心中想法。 谢景淞神色一怔,迟疑片刻,从素娥手上要过簪子,在她不解的目光下,在地上写了起来。 一个栗字缓缓出现在二人眼前。 “栗,西、木?” 素娥双眸微微睁大,口中轻呼。 所以栗花的确和西有关。 现在线索明确了不少,忍冬代表东方,石楠代表南方,栗花代表西方,顶冰花代表北方。 “可是这个线索又说明什么呢?”素娥不解。 “或许……”谢景淞抬眸扫视石壁上的四个小洞,“是要将灯盏按照一定的方位摆放?” 他站起身,垂眸想了想,闭上眼睛,回忆方才二人进来时的光景。 韩素娥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说四种植株分别代表了四个方位,那么放置它们的灯盏应该分别放在对应方位的石洞中。 可是二人现在身处穴内深处,如何分辨方位呢。 她的这个疑问刚冒出来,便见谢景淞睁开双眸,旋即拿起那盏放了顶冰花的灯盏走向其中一个灯洞。 灯盏放上去后,并无反应,谢景淞神情平静,又将剩下几个灯盏也放了进去。 直到最后一盏油灯被放进灯洞中,穴内突然响起一声极其细微的咯啪声,随即,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 地上传来的抖动让素娥差点吓了一跳,好在谢景淞很快退回来拉住她。 二人站在原地,向正对着来路的石墙看过去,见那堵石壁底端出现了一条缝隙。 机关运转的响动透过石壁传来,伴随着的还有巨物移动的轰隆声。 而后,石壁缓缓上升,露出一条通道来。 第123章 毒发 不知这山洞内究竟有何机关,隐约传来齿轮摩擦的声音,其中力量,竟能让这面前这堵巨大的石壁缓缓升起。 素娥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看得微愣,仔细瞧了瞧门洞边缘,惊讶于先前未曾发现任何缝隙。 四面石墙分明就像是浑然天成一般,连一丝裂痕都不存在,如今却从中间开出一扇门来。 石门升起后,扬起一阵薄薄的尘灰,待尘灰散去,露出其后的通道。 二人未曾走近,便瞧见通道中有隐隐幽光,依稀照出周围石阶。 素娥有些不可思议:“你说的没错,确实有一条路。” 眼前那条蜿蜒而下的石阶,不就是他口中的通道。 谢景淞让她站在原地别动,自己举着火折子向石门走去,观察良久,又踏入通道里下了两步石阶,确定没什么危险后才招手让她过去。 甫一进去,素娥便借着石道里自带的幽光看清里面景象。 这条石道比先他们来时那条路更加狭窄,之前二人至少还能勉强并肩,如今这条道路确是只容一人通行,且台阶有些陡峭,从上往下看去,能看到三丈外的台阶,一路向下,就像是一步步走入井底一般。 -- 第266页 “脚下小心些。”谢景淞提醒她,右手背在身后让她牵着。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通道中,慢慢往下前行。 素娥走了几步,才注意到发出微光的来源,是石阶两侧的夜明珠,每一个虽只有鸡蛋般大小,但每五步便镶嵌两颗,散发出幽蓝的光,正是这些珠子照亮了通道。 通道周围的石壁与之前路过的并不一样,用手摸上去,是光滑的,半人高的地方,还刻有看不懂的图腾符文。 这里为何会有一个通道?是谁修建的?通道通往哪里? 素娥想起一件事来,传闻前世那本巧合落入自己手中的《宵泽录》内有藏宝图,若能发现其中奥秘,便可获得不尽珠宝,所以引得多方争夺。 那谢景淞他知道此事吗? 素娥在他看不见的背后蹙眉,况且那本书不是一直在魏嘉诚手中,为何他说他看过? “方才还未问你,”她轻轻开口,在只有两人脚步声的山洞里清晰可闻,“你如何在《宵泽录》上发现这条密道?” 又何时看过《宵泽录》?这一句她没有问出来。 话音落下,前方的背影顿了顿。 谢景淞微微侧头,明珠的幽光淡淡投在他半边侧颜,线条清俊,“小时候看到过,想起一些传闻,说这本书是其实是一副藏宝图,于是就起了兴致,花了点功夫解开其中玄机,得知这条通道。” “不过解开了便没了兴致,所以一直没来找过。” 本该令人惊讶的事,被他三言两语解释完,语气平淡。 这和素娥的印象有些出入,她来不及诧异他解开藏宝图却不曾来寻宝的举动,不解道:“可是那本书不是一直在别人手里?” 怎么他小时候见过? 她问完,见他侧来的脸上,唇角极轻地勾了勾。 “那本书,一直在镇北王府,从未落到过别人手里。” 他声音漫不经心,又笃定。 韩素娥不自觉停下脚步,被他转头扫了一眼,“怎么?” “一直在王府?”她重复一遍,看见他眼里一瞬闪过的狡黠,突然恍然大悟。 “袁姝卖给魏嘉诚的那本是假的?” 牵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掌心。 “真聪明。” 素娥忍不住道,“怪不得你对那本假书毫不在意。” 甚至唯恐避之不及。 “那本假书,就是个靶子。” 她想起什么,看向他,神情微妙,“假书不会是你故意……?” “素娥,”谢景淞突然回眸,眸中如石壁上珠光幽深,唇角微挑,“你知道便罢了,可不要戳穿我。” “我会没面子的。” 韩素娥默默地闭上了嘴。 随着两人前行,每隔一段路便遇到一次转角,石道像是盘旋着蜿蜒,韩素娥能感觉到自己是慢慢在往崖下而去。 但走了半个时辰,前方的甬道依旧望不到头,更不知走了多久,就好像这通道像是无穷无尽一般。 她趁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偷偷捶了捶自己小腿。 “还能坚持吗?”前面的人察觉到了她的疲惫,扭头看来。 他补充:“应该快到了。” 闻言,素娥咬咬牙,说还能坚持,虽然她的确很想停下来歇息。 谢景淞轻轻颔首,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有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素娥感到自己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见前方的路开始变化,周围狭窄低矮的石壁陡然宽敞起来,隐隐传来水声,回荡在空洞的石洞里。 又走了几步,眼前原本久久未变的黑灰色的石壁变成了一个出口,光从那里射进来。 两人从通道踏出,又身处一个宽敞山洞。 山洞比之前待过的那个要大不少,可供两人暂时落脚歇息。 素娥一到下面,便忍不住席地坐下来,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净,更不管姿势雅不雅观。 她感到自己的双腿酸麻不已,更没什么力气像谢景淞那样四处打量周围,只抬眼看一他一下,又垂下眸去,平复着呼吸。 她有些奇怪,总觉得他很迫切,急于下山来,现在又开始观察四处,像在找什么。 难道是那处宝藏吗? 素娥刚在心里想完,还未抬首,见他的影子又靠近来。 谢景淞慢慢蹲了下来,看着她道:“洞口处离地面有半丈左右的高度,晚上应该能防住一些野兽,不过我看了一圈,周围也没什么粪便,估计有野兽的可能也不大,现在这个季节,虫蛇也少,所以晚上倒不必担忧。另外,出了山洞往外面走十步有一条溪流,再走百步是一片密林,尽量不要往那边去。”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缓,声音越来越弱,眼睛望着她,带着几分歉意和细微的担忧。 这话有种交代后事的意味,素娥听到一半,便隐有不详,心中一个咯噔,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口中结巴,“你、你、你怎么了?” 到这种时候,谢景淞竟然还牵了牵嘴角,笑容安定,只是愈发苍白的唇色透露出虚弱的征兆。 “我相信你可以照顾好我们二人,”声音顿了顿,有些吃力地说完后半句,“你也要相信我会平安无事。” 他艰难地说完这话,像强弩之末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肉眼可见地脸色泛白,然后晃了晃身子,慢慢仰倒下去。 -- 第267页 那一瞬间,素娥简直吓坏了,脸色也跟着发白,她赶紧扶住他,指尖触碰到的地方,一片滚烫。 她本就力气小,又是在马不停蹄往山下赶之后,两个手臂如何扶得住他,只能被他带着一起倒在地上。 “谢景淞、谢景淞!你醒醒!” 素娥直起身子,慌张极了,推他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声音也在发颤。 担心,焦虑,迷茫,恐慌交织着涌上心头。 远比看见他跳下悬崖的那一刻还要心惊。 可无论她如何呼唤,地上的人毫无反应,眼皮静静地阖着,没有苏醒的迹象。 素娥跪坐在他身边,挨着他的腿能通过相隔的布料感受到冰凉的肌肤。 怎么会这样……谢景淞为何会毫无征兆地昏过去…… 她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对了! 素娥双唇一颤,瞳孔微缩,突然想起谢景淞之前为了保护自己被流箭擦伤一事。 她急忙将他半翻了个身寻找,果然在他左肩后侧找到了一处衣裳裂开的痕迹,素娥轻轻扯开那片布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道半指大的划痕,先前明明瞧见没有流多少血,她便以为没什么大碍,此刻那道伤口竟然开始红肿溃烂,流出黑色的血迹,并有扩大的趋势。 素娥呆住,闭眼回想他被箭擦伤那一幕,分明只是轻轻划过一道痕迹,竟然能留下这么严重的伤害,显然是染了毒才会这样。 狰狞的伤口赫然出现在原本光洁无暇的脊背上,看着触目惊心。 他该有多痛……素娥鼻头一酸,心揪了起来,自责和后悔让她不敢再看那伤口。 另一面,她回忆起之前一些细节,也逐渐反应过来。 怪不得之前在小山洞,她总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恐怕那时便在忍痛不让自己担心,怪不得在石阶暗道中他不顾自己疲累也要匆忙赶下来,原来是为了在毒素彻底发作前早点安顿好自己。 将近一个多时辰,从毒素蔓延到毒发,难为他撑了这么久,也瞒了这么久,大概之前一直在强行遏制毒素的发作,只为了能多撑一会儿。 只是她心中毫无准备,乍一见他昏过去,不觉方寸淆乱。 素娥口中苦涩,指尖忍不住触向他脸庞,又被滚烫的肌肤吓了一跳。 “我相信你可以照顾好我们二人,你也要相信我会平安无事。” 她想起他临昏倒前说的话,心中一个激灵,立马站起身,无视腿上传来的一阵酸痛。 不能再耽搁下去,要马上给他止热,再这么热下去,肯定会出事。 韩素娥急匆匆奔向洞口,想了想又折了回来,走到他身边将他平躺着放好,褪下他外袍,只留下一件雪白里衣,剩下的衣裳叠好垫在他身下。 做完这些,她复而走向洞口,往外探了探。 洞口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草丛,周围零散分布着一些灌木和植株,在几步远的地方,如谢景淞所说,果然看见了水声来源的地方,是一条清澈的溪流。 素娥回头看了看地上的人,犹豫了一下,便决定出去。 只是洞口悬于地面之上,以她的体格来说,要跳下去还有些困难,素娥来不及想那么多,看了一眼便往下跳,甫一落地,双腿便一软跪坐下去,膝盖磕在尖锐的石子上,传来刺痛。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顾不上疼痛就往那条溪流跑去,把刚才绑在身上的披帛放在冰凉的溪水里浸湿,然后又匆匆折返回洞口。 只是走到洞口处,她要进去时却犯了难。 方才跳下来容易,现在让她再爬上去,可不是件易事。 素娥两腿本就没什么力气,双臂更是柔弱,并不足以支撑她翻上去。 她攥着浸湿的披帛,暗恨自己的没用。 既然不能一下爬上去,那就只得搬些石头来垫脚。 素娥很快从周围寻来几块较为平坦的石头,一个个搬至洞口下方。 石头不能太小,否则踩不稳当,所以重量也不轻,是而当她磊好石阶,双臂也一片酸痛,抬起来便发抖。 她很快踩着有些摇晃的“石阶”爬上洞口,还没喘口气就急忙跑到谢景淞身边,见他虽然浑身发烫,但呼吸尚且平稳,不由松口气,将披帛拧了拧,轻轻搭在他额上。 第124章 平静 冰凉的溪水打湿了谢景淞的鬓角,他纤长的睫毛上也沾了几粒水珠,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此刻被眼帘紧紧阖住,再不泄露半分光彩和盛气。 他脸色白若透明,唇角紧抿,似忍受着痛苦,这样脆弱的他看起来格外陌生,却也有种异样的美感。 一只手从他面上拂过,替他轻轻擦拭掉水珠,素娥静静地坐在他身旁,抱膝看了一会儿,见他浑身虽还是滚烫,但无意识中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几分,额角开始渗出汗珠来。 能出些汗,想必是在往好的方向变化。 谢天谢地,应该是有用。韩素娥稍放下心来,旋即又开始茫然起来,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突然从腹中传来一阵肠鸣,素娥才觉肚子空空,饥肠辘辘。 可眼下并无吃食,她只能假装忽略肚子里的抗议。 韩素娥自知没什么野外生存的经历,但稍微动动脑子,也知晚上是最难熬的,现下是初冬季节,天气寒凉,且在这深山之中,夜里会更加寒冷,更不用说四周还会黑漆漆一片。 -- 第268页 于是她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趁着天亮再出去一趟,看看有无可用来烧火的东西,顺便打探一下四周地形。 这么想着,她替谢景淞换了一面帕子,看他无声无息地躺着,脸色依旧苍白,心里默默道:你可要快点好起来。 这一次出洞口就比上一次容易多了,之前韩素娥费老大劲搭的简陋石台阶此刻又派上了用场,她踩着它们走出山洞,小心地向外走去。 出于考虑她将谢景淞那把剑也带上了,剑身于她而言有些沉重,提在手上略显吃力,手臂微微发酸。 但若是遇上了什么危险,姑且还能有些用处,或者拿来砍个树枝也好。她心想。 刚才急着取水,韩素娥尚未来得及仔细观察周围,现在有空好好打量,见方圆百步内是一片低草丛,初冬季节,草丛枯萎,所以地上半绿半黄,偶有形状各异的石头从地上冒出头,有的石头缝隙伸出一株矮灌木来。总体而言,是一片平地。 她走出十步,又看见那条溪水,水流清澈见底,不知是不是毫无人迹的原因,看着比南鸣山那条山泉还要剔透干净些,便上前掬起一捧水,小心饮了一口,尝到清甜的味道。 若一个时辰后她没有不舒服,便说明这溪水是可以饮用的,不过手头并没有可以装灌的器具,她也只好先离开。 不过也令素娥略微有些失望,溪水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鱼虾的样子,看来是不能期待从中找到什么食材了。 不过就算有又如何呢?她很快释怀,自己又没本事钓鱼捉虾,只能干看着着急罢了。 从溪边离开后,她慢慢挪向更远的地方,偶尔会在地上捡到一些枯草枯藤,素娥想着有一点是一点,聊胜于无地把能捡的都捡了起来,兜在展开的披帛中。 找找寻寻,不知不觉已经远离山洞,逐渐靠近那片树林的边缘。 素娥有所察觉,犹豫地停下了步子,目光越过重重树林向那边眺望过去,树林灌木高大茂盛,看起来都是些冬青树,即使在这个季节也绿意盎然。 进不进去呢?她用剑尖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有些不知如何决定。 手中披帛里包裹着的都是些不耐烧的藤条一类,显而易见,在这片低草丛中收获堪堪,而那片树林里显然会有更多东西,就算什么都没找到,能砍些树枝烧火也是好的。 韩素娥正低头纠结,余光突然瞥见视野角落一道影子缓缓移动,细细长长,弯曲着上扬,悄无声息。 似有阵阴风从她脊背掠过,战栗顿起,她心中一个激灵,电光火石间,一边后退,一边举起手中剑狠狠劈了过去。 剑刃削了过去,如触一滩软泥,将那影子从中砍断,有什么溅在草丛里的声音响起。 隐隐腥气顺着风传进素娥的鼻中,她僵硬地扭动脖颈,转头看过去。 只瞥了一眼,又赶紧转开视线,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干呕起来。 那是条深褐色的蛇,被拦腰砍成两截,断口处淌着血,一些红白相间的内脏散落出来,看着十分恶心。 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那被砍断的两截躯干,还在地上扭曲翻滚着,蛇口大张,露出锋利獠牙。 韩素娥缓了好一阵,才抑住心里那股难受,身上早已出了薄汗,内衫贴在背上,一片湿冷。 明明是初冬季节,怎么还会有这东西,不该冬眠了吗?她皱着眉心想,视线避开地上那团东西,扫到掩盖在几株草丛下的蛇洞,恍然了悟,约莫是自己方才拿剑尖在地上划来划去,惊扰到了那条尚未冬眠的蛇。 不过……她想到什么,按住心中不适,强迫自己往那蛇身看去,打量上面的花纹,又小心地拿剑尖挑了挑蛇身,将其翻了个面儿。 做这些的时候,素娥感觉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过好在有了让人惊喜的发现,姑且能忽略不计那些恶感。 蛇头小,蛇吻白色,蛇腹白纹,交错延至尾部,尾巴粗短,周围有黄色鳞片。这应当是一种穴居蛇,她曾在书上看过,说此蛇喜食一种虫子,而那虫子又经常出没在一种植株附近。 韩素娥记得,书上曾提了几句,那植株是一种清热解毒的草药,喜寒耐罕,将根茎捣碎,可以外敷或煎药服用。 那岂不是说明,若是看见了这蛇的踪迹,就意味着附近有草药?她心想,眼睛亮了亮。 方才那条蛇定是个意外,树林中还能有什么虫兽,若是小心些,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素娥很快说服了自己,决定务必要进林子里探一探。 她干脆将衣摆和袖口扎了起来,又随便撕了块布条将头发束起,迈步走入林中。 一进去,便感觉光线暗了许多,周围也随之凉了下来,素娥双手紧紧握住谢景淞的剑,仿佛这样可以从剑柄上汲取他的力量,她心里是有些忐忑的,毕竟他曾经说过不建议自己到这片树林中。 林中本来静谧,但脚下有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素娥摒住了呼吸,双眼快速地在四周掠过,搜寻和书上描述得类似的草药。 她每走五步,便在树上挂一根提前撕好的布条,以防止迷路,素娥最外面那件衣裳的边角,已经被她撕得零零碎碎,像叫花子的衣服般飘着布絮,狼狈不堪。 好在没人看见,她也管不了这些,警惕又认真地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 第269页 许是先前的坏运气终于都用光了,换来了那么一分好运,她没有深入太远,便在前进了几十步后发现了自己寻找的草药。 起初素娥看到时还没反应过来,一眼扫了过去,又挪开了,直到好一会儿后,才猛然惊觉刚才闪过的一簇带白花的植株,同书上所述所绘分毫不差,正是她辛辛苦苦找寻的草药。 她惊喜上前,辨别片刻,然后用双手小心翼翼将那草药连根挖出,一整簇的植株,都被她尽数挖了出来,收入囊中。 担心这一点儿不起作用,她又在附近又找了找,果然又发现了其他几丛同样的植物,便毫不客气地都挖了出来。 不过好景不长,当她摘了五六株后,发现就没了,往四周探了探,也不再见到草药的踪影。 看来这一片就这么些了。 韩素娥将摘下的草药悉心用仅剩的一条干净手帕包裹好,透过树木枝叶间隙望了望天色,决定再捡些烧火的树枝就原地返回。 林中树木种不少,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木丛肆意生长,无拘无束,素娥曾路过一棵十几丈高的杨树,树干下面散着不少掉落的枝条,让她捡了个开心,还有的地方一小片一小片地长着竹林,她找了根不是很难劈的,用剑砍了半天,才费力劈下半截竹子,打算用中空的地方储水。 这些事花了她不少功夫,待退出树林后,已经明显察觉到天色开始变暗,云层低低地压在山顶,挡住了余晖。 瞧天色,似乎会有雨。韩素娥心觉不妙,加快了步伐,往山洞赶去,路过那条溪流时,又想起要将草药冲洗一下,顺便往竹筒中灌了些清水,以备不时之需。 回到洞口前时,她的腿早已疲惫不堪,已经快要麻掉了,素娥将捡回来的那些东西先扔了进去,才有力气往上爬。 进了山洞,见谢景淞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微不可闻,她有些紧张地过去,探了探他鼻息,察觉虽然微弱,但也规律,才放下心来。 趁着还有些光亮,素娥将洗好的草药铺在帕上,仔细擦干摘选好,然后用刚才在水边捡来的两块干净石头将其根茎捣碎,最后把它们敷在谢景淞的伤口处。 但愿,这方法有效。她想,自己真的是尽力了。 这会儿坐下来,四肢的酸痛感便如潮水一股脑袭来,甚至有几处皮肉在跳动,仿佛在向她抗议。 当她终于有空缓口气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素娥透过洞口向外张望,见太阳已经慢慢沿着对面的山头往下落,混沌的墨色染上天幕。 她从谢景淞的外裳里摸出他之前用过的火折子,将抱回来的那些可以充作是柴火的东西点燃,看着枝叶在火苗中逐渐蜷缩,才有了些安心。 这一日,真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疲惫的逃亡生存,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没有被掀起太大的波澜,哪怕浑身的劳累都在提醒着她身体已经到了极点,但眼下她也能十分平静地将树枝向火堆里投去,每一个动作,都好似做过一般。 第125章 有得有失 外面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星光微烁,月隐于云。 韩素娥看了眼天幕,心中发沉。 洞穴临近溪水,潮气侵袭,到了夜里,便明显感到湿冷,更别提这已经是初冬时节。 虽然眼下有火堆尚可维持些热意,可能供她燃烧的木材并不多,怕是燃不到天亮。 真是饥寒交迫。 素娥将从谢景淞身上褪下的他的外袍披在身上,勉强抵御一些寒气。 但饥饿的问题,她确实束手无策。 山谷中漆黑一片,只有这角落里的山洞透出一抹火光,素娥抱膝坐着,将半边身子靠近火苗,火焰的热意炙烤得她手臂和小腿微微发烫。 昏黄火光中,她时不时看一眼地上的人,期盼他早点醒转。 不知是药草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别的,谢景淞的脸色仿佛稍稍好了些,双唇不再苍白如雪,慢慢回了血色,鬓边冷汗也止了些。 她探手在他额上轻轻碰了碰,感觉到热度降了不少,没有先前那样烫得吓人。 开始真是吓坏她了,韩素娥怀疑,若是他烧得再久些,恐怕会出事。 以前听娘闲聊时说过,某家的庶子曾经因为主母苛待,生病时不给叫大夫,结果一直高烧未退,最后烧成了个傻子,整日流口水,像个三岁稚儿。 一想到谢景淞如果变成那样子,她就心惊肉跳。 为了能够时刻注意到他的情况,素娥将手搭在他掌心中,感受着他身上的热度。 夜渐渐深了,韩素娥也不知究竟是几时,只知这山谷中长夜难熬,只她一人醒着,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想京中的母亲阿兄,宫中的姑母,还有壶儿关的父亲。 她觉得自己很是无能,重新活了一辈子,也不能未雨绸缪,料事如神,让家人及时避祸。 反倒让祸事提前了不少。 前世父亲被弹劾分明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如今她才醒来不到一年,竟然就让父亲出了这等大事。 不过,这次的波折眼看着就要有所缓解了,远不如前世那般毫无转圜。 若此次能平安渡过,待她回京,定要和家人好好商议一番。 父亲其实一直希望能够在边关待着,若是留在京中,难免受到无止尽的猜忌,尤其是裴相一脉的针对,还有西府人的暗中作梗,前世父亲本想等自己成家后回到边关,结果…… -- 第270页 她回来后,一直想劝父亲早日下定决心,干脆一家都去边关好了,既能避开锋芒,又可韬光养晦。 此次发生的事情,又莫不是一种契机,足以让父亲和母亲认清现状,从而下定决心。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附,这是不是,也是另一种幸事呢? 想着想着,韩素娥渐渐感到疲惫至极,脑中昏昏沉沉,眼皮也慢慢支不起来。 “阿娘……”她头开始忍不住一点一点,双眸渐阖。 …… 谢景淞感觉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勒醒的。 明明脑子里沉沉的不愿醒来,脖子上的勒意却像一盆冰水,陡然让他清醒过来。 他感到身旁有呼吸声,下意识便抬手袭去,掌风劈至一半,惊醒般想到什么,又堪堪刹住,愣了一会儿,才慢慢收了回来。 这才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不□□稳的睡颜,细若柳丝的眉尖忧虑地拱起,鼻头也跟着皱了起来,看样子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正欲抬手,又察觉到她此时正缩在自己怀中,以一种依偎的姿势,好像很冷的模样。 两人的面庞离得只有一个巴掌的宽度那么近,近到她每根睫毛的翘曲都看得分明。 谢景淞静静地看了会儿,伸手将她缠在自己颈间的头发抽了出来,然后缓缓坐起身来,一块湿润的丝帕从眼前滑落,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攥在手中看了会儿,有些想不明白她是怎么将手帕弄湿的,想了一会儿没结果,只默默将她身上滑落的外袍重新搭了回去。 他转动脖子,一边活动手脚,一边环顾四周,天色昏暗,便以为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不由皱眉,觉得自己昏迷的时间超出了预计。 但很快又透过洞口瞧见外面晨光熹微,金色的丝缕从云层溢出,一轮橙红冒出山头,缓缓爬升,外面传来鸟雀啁啾,分明是清晨的模样。 他似乎弄反了。 随日出而逐渐升起的光束慢慢照亮洞穴内,谢景淞闭眸调息片刻,睁眼时见靠近两人的地方有一堆燃尽的灰烬,心中划过一丝紧张,怀疑她还是没有听取自己的告诫,还是出了洞穴。 正有些不确定时,恰逢他站起身,隐隐察觉背上有种异样,反手一摸,在伤口处触到某种发黏的东西。 他抬手嗅了嗅手上,闻到一股清苦发酸的味道,他记得,这是一种能消炎祛热的草药所独有的。 怪不得他会提前醒过来,谢景淞心想,她不仅出了山洞,还打了溪水,又不知从哪儿弄了这些草药。 地上的人蜷缩着睡得很沉,对另一人的苏醒毫无察觉,谢景淞移开视线,料想她昨日必是疲累至极,此刻也不忍唤醒她,于是向洞外的那片树林中打量了会儿,然后拾起自己的剑,提步向洞外走去。 ~ 素娥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 是一束刺眼的光照在她眼皮上,把她弄醒的。 刚醒来便感到腹中抽搐般的饥饿,甚至耳边响起辘辘肠鸣,提醒着她该进食了。素娥惺忪支起身,瞬间觉得浑身散架一般的酸痛,尤其是后脊肩胛处,被地面硌得生疼,她揉了好一会儿,待完全清醒过来,突然一个激灵,反应出不对来。 谢景淞不见了。 身旁他躺过的地方,空空如也。 一同不见的,还有他的长剑。 他醒了!? 她顾不上身上酸痛,赶紧起身朝洞口走去。 还没探出身,就从洞口瞧见不远处一个身影,正向着这边走来,双手提着什么东西。 韩素娥拎起衣摆,小心翼翼地从洞口下去,快步冲他迎了上去。 “你何时醒的?” 两人还未走近,她便问道,一边观察他脸色,见他神情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样虚弱苍白,不由惊讶。 这人昨日还冷汗直流,高烧不退,怎么才过了一夜,竟已恢复如常。 见她出来,谢景淞也加快步伐,走到她跟前。 “大概卯时醒的,你呢?昨夜睡得可好?” 素娥说自己刚醒,见他不在便出来找他,又问他身体可还有不适,得到否定的回答。 她皱眉,明显有些不信,“你昨天明明都晕过去了。”她总觉得他是装出来的正常,就像昨天在下山时一样,他半点儿也没表现出来自己中毒良久,直到下了山才突然昏过去,猝不及防地,让她吓了一跳,手足无措。 察觉她的怨怪,谢景淞轻轻靠近她,将刚才采的野果递过去,赔罪道:“是我不好。” 昨日他不想让她惊慌,本想将她安排妥善后再任由自己昏迷,可未预料撑到山下就是极限,没能给她反应的时间。 好在她足够冷静,知道如何处理,不仅烧火取暖,还给自己找了草药来。 他的信任是正确的。 两人往山洞走去,素娥握着他给的野果,问他是在哪儿摘的。 “那片树林,往西边走,有一片浆果林。”谢景淞侧身指了指一个方向。 “你怎么知道?” 他淡淡笑了笑,食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示意她侧耳倾听。 清晨的微风掠过丛林,飒飒作响,一阵清脆的鸟啼随风传来,羽翼扑扇,将树枝叶条拍打得沙沙响。 “鸟群聚集的地方,多半会有可食用的野果。” -- 第271页 顺着他视线望去,韩素娥看见一阵风吹过,远方某片密林中应声腾出一小群飞鸟,不由得钦佩道:“你懂的真多。” “不过,你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这么熟悉呢?”她好奇。 昨日看他观察山体,找到通往悬崖下的通道,都非常熟练,完全不似一个侯服玉食的王孙公子。 他极浅地翘了翘唇角,“以前出兵行军时,偶尔会遇到情况失利、被敌兵围追堵截的时候,难免便落入这种境地,得在野外度过以求得生机,久而久之就有些经验了。” 素娥没想到他也会有落难的时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这与自己对他的认知似乎有些偏差,怎么说呢,在她的印象中,他似乎一直都是无所不能、气定神闲的,难以想象他也会有被敌人追杀,不得不逃亡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脑海忍不住浮现了他被敌军追击,衣衫不整仓皇而逃的情形,怎么想怎么违和,不由得笑了笑。 瞥见这一笑,引得身旁的人有些莫名,看了她好几眼,问她怎么了。 素娥忙抿住唇边,摇头道:“没什么。” 哪料到却被谢景淞看出端倪,他定定地瞧着她,突然问:“你不会以为,我从不打败仗吧。” 发现被他看出心中所想,素娥忙掩饰地咳了咳,连连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以前肯定受了不少苦。” 这话她倒是十成的真心。 他分明年纪不大,却经历过这么多危险,何况京城中那些与他同龄的男子,无不浸润在家族的庇护之下,着锦服,读诗书,赴茶会,安稳地生活,做着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哪一个如他这般上阵浴血,御马厮杀,数度与死亡擦肩而过,在荒芜人迹的不毛之地勉强求生。 她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走到山洞边,谢景淞一时未回应,只轻轻借力攀上洞内,俯身朝她伸来。 素娥抬头,将手搭上去,被他紧紧握住。 见他冲自己微微一笑,初升朝日的光晕镀在他眼角眉梢,如俊美神祇。 “我相信凡事总是有得有失,倘若吃苦能换来如今这般,倒也未必不是件划算买卖。”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打起精神 第126章 上药 谢景淞带回来的野果有两种,一种是青黄色的,一串连在一起,个头小,表面粗糙,坑洼不平,甚至疑似有被鸟喙啄过的痕迹。另一种则完全相反,一枚一枚的,色泽鲜红,饱满光滑,散发着淡淡香气。 前者是用来果腹的,后者是用来碾碎了当药的。 素娥跪坐着将两种野果分拣出来,突然听见他开口问道:“树林外的那条蛇,是你杀死的?” 她手上一顿,抬眸看去,见他正低头缓缓擦拭长剑,冷冽的剑辉在他眉间投下一抹雪影。 韩素娥放下手中的事,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的剑碰过那野蛇,犹豫一下道:“是的,不小心用了你的剑。” 闻言,谢景淞擦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看着她沉默一阵。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没有怪你用我的剑,只是担心你。” 早些时候他路过树林入口,看见那条蛇身,从断肢的痕迹中马上分辨出是被剑砍的,当时警觉如他,还以为这片地方有其他人,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另一种可能性,所以想起来问她一嘴。 “你不害怕吗?”他将剑身翻了个过,继续慢慢擦拭,眉梢一扬。 害怕? 素娥点点头,没有掩饰,“当然害怕了,我当时都僵住了。” 说到这里,一想起那条蛇被自己砍死的场景,还是忍不住一阵恶寒,下意识缩了缩肩。 好在当时她反应过来了。 “不过我当时立马用你的剑把它砍死了,”她将脑中那些画面挥去,又有些自得起来,微微一笑,歪头道:“是与你待久了吗?我竟然能杀死它。” 事后她也有些难以置信呢,以前自己若是见到蛇虫,定会吓得躲在旁人身后,连靠近都不敢,更别提杀生。 她说完,谢景淞将长剑放在地上,屈肘搭在膝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为什么说是因为与我待久了?” 见她偏头沉吟片刻,开口:“大抵就是……被你的勇气……和果敢传染了?” 听了这话,他眉头一舒,也淡淡一笑,垂下眼帘,低声重复了她的话,“我的勇气和果敢。” 他站起身走到她旁边,也蹲下来和她一起分拣野果,“我却觉得并非如此。” “你自身拥有勇气,并非受我影响。” 清冷的嗓音回荡在山洞里。 “素娥,你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勇敢。” 韩素娥恍惚一瞬,转头看过去,见他微敛下颌,专注于清理手中的野果,仿佛刚才那一句话不过随口一说。 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吗?她垂眸心想,前世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懦弱,将军府出事后,没能做出任何反抗,家人去世后,自己却偷生渡日。直到死前,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算得上是勇敢吗? “我问你,”素娥犹豫再三,踟蹰开口,“假如说……” “一个人,她的家族被敌人设计陷害,家人全部死于敌手,而她侥幸活了下来,但却没有做任何反抗,也不敢自戮去追随亲人。” 她顿了顿,又轻轻出声。 -- 第272页 “这样的人,贪生怕死,在你看来,一定很懦弱吧?” 她语气几乎肯定,又带着一分微弱的询问,话音落下,有些紧张地等着他回答,却希望渺茫。 谢景淞神情未变,修长手指将野果上的茎叶扯掉,将然后递给她,这才稍稍偏头向她,不答反问:“你为何会这样想呢?” 素娥下意识便以为他是在问自己做出这样的假设的缘故,眼神闪了闪,随口编造道:“曾经看过一出戏,主角被仇人灭了门,全族只剩他幸存,可他仅仅只是活着,并没有能力报仇雪恨,当时便觉得那个人很是无能懦弱。” 闻言,谢景淞扭头的幅度更大了,整张脸都转了过来,直视着她。 “我就是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懦弱呢?” 他问完,迟迟未等到她的回答。 在她的莫名沉默中,谢景淞嗅出一丝不同寻常,他未深究,只看着她说出自己的答案。 “可我倒是觉得,不怕死并非全然勇敢。” 他说着,瞥见她指尖沾了泥灰,趁她还在发愣,轻轻拉过来,用唯一干净的帕子擦拭,一边又开口:“可有时候活着更需要勇气。” 淡粉的指尖被他握在手中,娇嫩的肌肤上隐隐有几道细小的割伤,虽已愈合,但刺眼不已,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子避开那些伤口,心中怜惜。 “死固然可怕,但那痛苦只是一瞬的,有时候,死亡反而更像是一种解脱,甚至是一种逃避。”少年的嗓音像一汪清冽的甘泉徐徐流过,分明是狼狈的境地,却气度从容。 “相反,拼尽全力活下来的人,更值得敬佩,”他语气温和,将话题又绕回最初,“就像你,虽然身体不好,但却从未自怨自艾,过得和常人无两样。再则昨日被追杀时,你也从未想过放弃,拼尽一搏跳下悬崖,这不就是一种勇气吗?” 他顿了顿,“素娥,你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努力活着的人,更不要小瞧自己。” 拼尽全力活下来的人,更值得敬佩吗? 从未听人这样说过,素娥微怔,待手上传来一阵清凉才移动视线,见他又低下头,从随身携带的袖袋里取出一小瓶药膏,仔细擦在自己指尖泛红的地方。 他动作小心,好似捧着易碎之物,垂下的睫专注又认真,像一只轻柔的蝶飘然降落在素娥心上。 有什么东西缓缓从她心中被抽走,那时往日压在她肩上的、关于过去的隐痛,如同一把锈蚀的剑,牢牢刺穿她,与血肉长在一起,拔不得断不掉。 如今被他三言两语化解,终日插在她心上的那把利刃化作无影,那些附骨之疽如遇良药,迅速愈合。 创药有股淡淡的薄荷味,昨日刮蹭的伤痕不再作痛,她收回被谢景淞放开的手,问他怎么不把这创药用在他自己的伤口上,心中后悔昨日未曾翻动他的内衫,早知有这创药她定会替他用上。 岂料谢景淞摇摇头,“这创药对我的伤没用,解不了毒。” 他说着,将那表面粗糙的青色果子全部递给她,示意她垫垫肚子,剩下的红色野果却一个也没给,全留给自己,一部分吃下去,一部分用石头碾碎,打算敷在伤口上。 素娥闻着另一种野果的清甜香气,默默咬了一口手上的果子,没什么味道,好在也不像外表看着那样酸涩,勉强可以果腹。 只是不知那枚红果子是什么味道,闻着味道,应当香甜可口。 见她一直盯着红色野果,谢景淞眉头一动,颇有几分无奈的样子,他心中暗哂,还是留了一个给她。 “可能和你想的味道不太一样。” 素娥不信,既然他给了,便毫不客气放在嘴边咬,岂料才咬一口,一股酸苦直冲上天灵,旋即胃里一阵抽搐。 眼泪迅速泛上来,她含着那块果肉,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牙齿僵着,连嚼都不敢嚼。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掌心摊开。 “吐出来吧。” 素娥乖乖张口吐了出去,接过他递来的水连饮了好几口,才冲下那股难忘的味道。 人不可貌相,野果亦如是。 谢景淞眼里浮起一抹促狭的笑,“我可没有骗你,真不是我要吃独食,这野果确实味道不佳。” 岂止味道不佳,简直难以下咽。 韩素娥缓过那股劲儿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方才,他明明吃得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问:“这是什么果子?” “腹霜果,可以用来消炎解毒。” “你看,”他举起那枚被她咬了一口的果实,红色的果实腹部有一圈浅浅的花纹,像冬日结在瓦片上的冰霜,“很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味道极差。 知她在想什么,谢景淞浅浅一笑:“还好,较之我之前吃过的,这野果已经没那么苦了。” 记得以前有次遇到刺客,也是不得已食用野果,味道酸涩发苦,那时他孤身一人,恰逢中秋,陪着他的只有天上的一轮月亮,哪像今日,虽沦落这般境地,至少有她在身边。 所以这野果,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他看了看那颗被啃了一口的腹霜果,张口咬了下去,浅红的汁水很快浸染他双唇,韩素娥微微睁大眼。 那是她吃过的! “腹霜果有解毒奇效,可是不太好找,眼下珍贵得紧,”他看她一眼,眸子清若潭水,“总不能浪费。” -- 第273页 素娥咬唇,她方才不该任性,怎么想都觉得不好意思。 “我来帮你上药吧。” 为了掩饰尴尬,她看见地上被碾碎的腹霜果,主动提议道,他的伤口在背上,自己肯定无法涂抹。 闻言,谢景淞一怔,抬眸望她,对上她纯洁的眼,良久才反应过来,迟疑地点了点头。 韩素娥端起碾碎的药,“你转过去,将衣裳脱、脱下。” 话一出口,她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才察觉有些不妥。 谁想谢景淞无比顺从,直接将外衫褪下,只留下一件单薄的中衣。 眼见他抬起手臂,正要将唯一的一件衣服也脱下时,她按住他的手,涨红了脸,“褪下一边就好,天冷,容易着凉。” 于是谢景淞的动作一顿,听话地只露出了受伤的那半边后肩。 昨日天暗灯昏,她给他上药时,又心无旁骛,除了伤疤外什么也没瞧见,现下天光大亮,素娥便难免瞟见他露出的半边侧肩,骨肉流畅,微微收紧的胛骨隐约蕴含蓬勃的力量。 她上辈子是不曾见过的,虽嫁了人,却从没同裴栯知独处过,更别提行夫妻之实,而和景阑私会,也未有逾矩之举,更别提肌肤之亲,可以说是出嫁前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出嫁后也没怎么受过委屈,毕竟她动辄犯疾,没人能强迫她半分,奈何不得。 “怎么了?” 一道声音打断她的诸多想法,前面的人偏过侧脸,有些疑惑她一动不动,韩素娥恍然回神, 轻轻扒开他衣裳,往下拉了拉,露出那道箭伤。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她视野中,洁白如玉的肌肤上,赫然是猩红交错,不过应当是她的草药起了效果,伤口已经比昨晚好了不少,血被止住了。 素娥动作轻柔地将碎果肉和汁液涂抹在伤口上,一边问他疼不疼。 这伤口对谢景淞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假装蹙眉,嘶了一声,果然引得背后的人心软不已。 一阵温热的风拂过他后脊,谢景淞不回头,也能想象出她嘟起唇轻轻吹气的模样,顿时便感觉伤口奇迹般不再疼痛。 素娥不知他故意示弱,以为他是真的痛,动作便愈发小心,屏住呼吸给他涂药,生怕加深他的伤。 她几乎不敢碰到他,短短一会儿上药的时间,额上竟然出了薄薄一层汗。 “好了。” 她放下发酸的手臂,轻轻吐出一口气,制止了谢景淞的动作。 “你别动,不是疼么。”素娥走到他面前,亲手给他穿好衣裳,理了理衣领。 谢景淞垂眸,见她面颊淡粉,鬓角湿润,料她方才紧张,必是在意自己假装喊疼。 他乖乖低头,任她抚平自己衣襟,心微微跳得快了。 第127章 求生 遗憾的是两人此刻的境地并不适合风花雪月,上药的小插曲很快被抛之脑后,他们二人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留给他们休整的时间不多。 韩素娥深知景阑是个多疑的人,哪怕他亲眼看见二人跳下悬崖,也不会轻易死心,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必定还会带人在周围四处搜查。 听她说出自己的忧虑,谢景淞没有反驳,他虽与对方不熟,但几番交道下来,也清楚此人心思缜密,不择手段,有极大的可能会带人搜查这片山林。 谢景淞站在山洞口,向外远眺,视线在两座山头上来回扫视,思忖良久,决定往北边走。 “北边,不是那座仙女山吗?” 素娥问,先前曾提起过那座山,若她没记错,仙女山险峻陡峭,鲜有人迹,几乎不可能攀爬,选择那个方向,似乎并不通。 而在东边,有一座较之低矮势缓的山脉,看着更容易走出去。 “要下雨了。” 对她的疑问,谢景淞突然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他抬手指了指东南方向,那座山头上厚云低压,隐有落雨之兆,而在两座山脉间,宛若一道分界线,隔开了云与天,仙女山上一片碧空,和旁边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看着那片天,素娥突然醍醐灌顶。 昨晚她看见的云层都往东边飘去了,怪不得今日不曾下雨,看来那些雨,全都会落在另一座山上,所以选择仙女山可以避开暴雨。 “而且,若是冥宗真的派人搜查,也只会从那座山下来,仙女山陡峭,不方便下山,他们那么多人,没有别的选择。”谢景淞淡淡道。 届时路滑泥湿,若冥宗真的选择从那座山上下来,必然会吃个大亏。 闻言,韩素娥微微挑眉,那还真是令人期待。 不过她仍有疑虑,仙女山如果山势陡峭,若是他们自己都爬不上去该如何是好? 看出她的疑问,谢景淞回忆早上他在密林看到的一幕,说出自己的推测:“若我没有猜错,仙女山应该有人居住。” 他早上深入密林,在一片松树下看到土壤被翻动的痕迹,仔细查看,才发现那是松菌被采摘的痕迹,这种痕迹只能是人为的,不可能是被野兽做的,而且周围有类似脚印的浅坑,种种迹象表明这附近可能有农户居住。 如果能找到农户,说不准可以知道走出仙女山的办法。 韩素娥十分惊讶,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有人居住,但总而言之是个好预兆。 “可是,你怎么确定那户人家是在仙女山而不是另一座山上呢?” -- 第274页 仙女山陡峭,旁边的无名山相对平缓,若是居住不应该会选择无名山吗? 谢景淞摇摇头,“若是在野兽活动的季节,你觉得是住在仙女山安全,还是旁边的山安全?” 他每次不会直接说答案,但总会给出最关键的提醒,所以素娥瞬间便明白过来。 “仙女山。” 仙女山地势陡峭,人难以攀登,可是野兽也难以上去,相对来说更加安全。 对她一点就通,他赞许地颔首,眸光温润,语气坚定:“不过这些也都只是我的推测,我不能保证完全准确,无论是否真的有人居住,是否居住在仙女山,我们都只能朝仙女山的方向去。” 冥宗的人必定会选择另一条路,两人只能避开他们。 选择仙女山,是一个赌局,能不能赌对,只有到了时候才能见分晓。 多说无益,事不迟疑,两人迅速收拾东西动身。 临走前,谢景淞在山洞外将剩余的木柴点燃,让其慢慢烧起来,徐徐烟气腾升,被谷间的风一吹,格外显眼。 素娥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很快向仙女山出发,从山谷绕过那片密林,直奔北边的仙女山脚下。 因为是冬季,虫兽大都蛰伏冬眠,山谷下的路势算是平坦,一路上比较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密林的边缘,树木没有那么茂盛,不会妨碍前行,更加幸运的是,在深入北边的地方,他们还发现了几棵野橘子树,虽然时至入冬,大多数果实都已成熟掉落,但树枝上还残存了几个将落未落的,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两人分而食之,正好也走了很久,便顺势就地休息了一会儿。 野橘子没有素娥想象中的酸,大抵是过于成熟,竟然甜甜的,不过汁水没有那么饱满,可她觉得比以往吃过的任何橘子都美味。 谢景淞坐在一块石头上慢条斯理地剥橘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冷不丁问她:“你和景阑是怎么认识的?” 这话听着冒昧,换做他人,韩素娥必定理直气壮地回个“关你什么事”,可对上他的脸,却没由来心虚,气势弱道:“在裴府遇见的。”说完这,又马上补了一句“我同他是真的不熟,是他……” 死缠烂打。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听了这话,谢景淞微微勾唇,意味深长,“你似乎很了解他,但也确实同他不熟。” 了解他,所以能很快推断出他的意图,不熟,所以对他的身份无所察觉。真是矛盾。 素娥深吸一口气,解释:“大概我对他人的恶意特别敏锐吧,他那些坏心思我才能一猜就中。” 假的,要是真这样,她上辈子也不会摔个大跟头。 对她的说辞,谢景淞不可置否,但也未再继续追问,他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出发吧,要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点。” 两人一个身体不好,一个身负毒伤,不宜在野外久留,他们必须尽早走出这地方,和青渠等人汇合。 也不知青渠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继续被冥宗追追杀。素娥想到这,于是问了出来。 “他们不会有事。” 谢景淞拿木棍将脚下挡路的草藤拨开,神情淡定,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 凭青渠的身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受点小伤。况且以他对属下的要求,青渠现在应该能做到甩掉冥宗的追踪,并联系上其他人,想办法寻找自己二人。 太阳正至中空,他们终于来到仙女山脚下。 从远处看仙女山已经令人望之生畏了,现在离近了,只会愈发觉得山势险峻,难以攀登。 这里人迹罕至,也没有什么人工开辟的道路,如果要上山,恐怕只能沿着地势稍微平缓的地方徒手攀爬。 两人决定分头向两边寻找,看能不能发现可以向上攀爬的路线。 过了一盏茶,两个人又回到起始地。 “你有什么发现吗?”韩素娥没什么收获,问道。 谢景淞同样一无所获,摇了摇头,垂眸沉思。 原本他以为这周围会有农户上下山的道路,至少也留下攀登的痕迹,但这看起来完全不像有人来过的模样。 难道真是他算错了,其实并无人生活在这荒郊野岭? 情况恐怕不太乐观,很有可能他们的猜测都是错的。 韩素娥看了眼不作声的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泄气,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而且她不相信真的没有路可以走出去。 “你说,那边山崖中的密道,当初是怎么修建的?”她突然想起什么,脑中闪过什么,隐隐约约,不太确定。 密道肯定是有人修建的,看这规模肯定还是不少人,那些人当时是怎么修建的呢?从山崖上往下挖凿吗? 不,不可能,那么高的地方,那么多工匠,不可能从悬崖壁上开始修建,最大的可能是从山脚下往上修建。 “他们是从哪里走到崖底的?难道是从旁边那座山过来的?”她自语道。 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会的。”突然谢景淞否定道,他抬起眉,提步向前走了两步,微微俯身,像在寻找什么,一边继续向她解释: “那座山后面是官道,如果有人要挖密道藏宝,必然不会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必定是小心避开耳目,偷偷进来的,从这座人迹罕至的仙女山。” -- 第275页 只有一个可能。 他目光迅速在地面上移动,眉峰冷凝,像锐利的剑,很快蹲下去沾了一块碎石泥土,在指尖碾了碾,又放到鼻尖嗅。 素娥走到他身边,看到他指尖黑色的泥土,像是泥土混着什么,她凑近了看,闻到一股味道,“焦油?” “没错。” 韩素娥眼睛一亮,“有人拿着火把路过这里!” 但旋即又煞白了脸,不会是冥宗的人…… “不会的,”知道她在想什么,谢景淞开口安慰,“如果是冥宗,人那么多,不可能就留下这一点痕迹。” 这应该就是居住在附近的百姓留下的。 焦油滴落在地上的痕迹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山脚下。 这块的山脚不像其他地方是缓坡上去,而是一个陡直的石壁连接山底与山体。 见状,两人对视一眼。 这情形,不和山崖中那个堵住密道的石壁差不多吗? 不过要怎么打开这里的通道呢? “我们昨天走的那条密道,它在下面的山洞中没有门吗?”谢景淞突然问她。 昨天两人从密道走到山洞时,他并没有时间注意那个密道有没有合上。 经他这一问,素娥才想起这一茬,她就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是有门的,”她说,“我当时在山洞里,不小心碰到墙上一块凸起,出口就慢慢合上了。” 当时还短暂地惊讶了一下,她回忆道:“好像是在离密道出口三步远的地方。” 闻言,谢景淞微蹙的眉头松了松,他看了看面前的山壁,虽然是天然的石壁,凹凸不平,但不像是有什么机关的样子。 素娥走了两步,脚下一顿。 “咦,这里有个好奇怪的石头在地上。” 她用足尖踢了踢地上的两个拳头大的岩石,纹丝不动。 有问题。谢景淞马上走过来蹲下,他伸手覆在那块岩石上,使力推了推,没有推动,又双手向上搬抬,同样没有搬动。 这石头好像长在了地上一样。 正当素娥以为一筹莫展时,见他双手扶住岩石两端,用力旋动。 随着“咯嗒”的一声,岩石被旋了个方向。 与此同时,一阵熟悉的轰隆声响起。 第128章 老翁 同他们下山时遇到的情况一样,一阵类似齿轮摩擦的声音响起,而后那堵和山体融为一体的石壁上,缓缓露出一道洞口。 两人对视一眼。果然如此。 谢景淞掏出火折子点燃,两人一同走进山洞。洞口一段依旧黑暗干燥,但越往里走,就能遇到之前遇到的夜明珠,勉强照亮道路。 为进一步证实他们的猜想,谢景淞将火折子凑近地面照了照,看见上面也有焦油的痕迹,甚至还有几个模糊的脚印,说明这里确实经常有人路过,通过这个山道,往返与崖底与仙女山另一边。 “他们竟然能将这座山挖通。”韩素娥轻轻开口,不得不说,这位后唐叛王还真是有些能耐,在这种天堑之地,要挖两条这么长的密道,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都是数不清的,更何况还要避人耳目,偷偷进行。 恐怕是从很久前就开始计划,花了不少时间。 “光要挖通还不够,”谢景淞抬头看了看头顶,“山体并不全是坚硬岩石,有时候挖到的地方可能是土壤,会向下塌陷,就需要做支撑。” 素娥随着他的目光望上去,看到一些木条和横板搭建的类似于横梁立柱的框架。 “真厉害。”虽然不合时宜,但她还忍不住道了一声。 她想起前世听来的传言,所以那个藏宝地,没准还真有能以一敌百的武器。 两个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还没有看见尽头。 “这条路应该不远。”谢景淞说,脚下的密道似乎一直是平坦的,不曾有转弯或者上坡,很可能就是一条笔直的道路。 他说的没错,就在半盏茶后,路两侧的夜明珠渐渐减少,然后遇到了第一个拐角。 拐角之后,是一壁石墙。 这次谢景淞很快找到附于两侧石壁上的隐蔽机关,石门开启。 随着石门向两边开启,一丝光线渐渐扩大,露出洞外景象。 同一时间,轰然水声传来,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韩素娥越过谢景淞,看向洞口,不由愕然。 一道水帘挡在洞口,湍急的水流自上而下,如白练般覆在洞口,将前面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外面。 水沫溅进来,带来冷意。 山洞外,竟然是一条瀑布。 这要如何出去。 谢景淞思索半晌,将长剑伸出洞口,感受了一下瀑布的冲击。 “这条瀑布不算大。”他说,手腕翻动,将剑横了过来,挡住部分水流。 宛如在瀑布上撕出一道裂口般,水帘被横亘的长剑隔断,短暂敌露出了外面的景色。 谢景淞趁这间隙,瞥了一眼,心里一松。 原先他担心外面可能会是一片很深的水潭,不过还好,只是一个浅浅的水池,水池的另一端是一条溪流。 两人只要趟过水池就能到对面的平地。 他脱下身上的外裳,递给韩素娥,然后蹲了下去。 素娥不知何意,愣在原地。 “上来,我背着你。”他说,外面的潭水寒凉,入冬的季节,她绝对受不住。 -- 第276页 他话音落下,素娥明白过来,摇头,“你的伤还没好。” 他的伤正好还在背上,万一不小心扯裂了,不利于病情恢复。 “我自己可以走。”她说。 谢景淞一动不动,微微侧过脸,“你的药已经没了,若是生病了,怎么办?” 他说的是她那瓶用来应付心疾的药,早已用完了。 韩素娥沉默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瓷瓶,里面空荡荡的。 倒是忘了这件事。 如他所说,若自己病了,只会更加拖累他,现在矫情也没用,还不如听他的话,让他带自己过去。 看着他坚持的样子,她最终妥协,慢慢上前趴在他背上。 “将的衣服撑起来,遮在头上,别让自己淋湿了。” 谢景松说,她乖乖地照做。 准备好后,谢景淞迅速穿过那道水帘。 一出去就落入水池中。 还好提前就有了准备,他稳稳地踩在水底,水没过膝盖。 素娥在他背上,两只脚尖险些划过水面,鞋尖一股冰凉的潮意。 难以想象,谢景淞该有多冷。 入冬季节,可比那次在汕水要冷得多。 素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明明她身上没有沾到几滴水。 “怎么了?冷吗?” 谢景淞低声问,被她环住的脖颈胸腔微微颤动。 素娥嗯了一声,将下巴抵在他后肩,催他快些走。 只要她说冷,他肯定会快点上岸。 果然,谢景淞闻言一语不发,步伐加快,没一会儿便趟过了这片溪水,到了岸上。 他将她放下来,确认她一片衣角也没湿,才松了口气,有空将身上的湿透的衣裳拧了拧。 冰凉的溪水顺着他衣裳淌在地上,汇聚成一片小水坑,他草草收拾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色。 两人从那片崖底出发到现在,一路走走停停,大概过了四五个时辰,眼看天色又要暗下去了。 不远处的树林后面,升起了一缕炊烟。 “前面应该有人家,去看看。”他说,如果能去找个晚上落脚的地方最好不过。 两人很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韩素娥跟在谢景淞身后,看他走过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她小步赶上去,牵住他的手,引来他回眸。 “冷不冷?”她问,摸到他的手有些凉,不过没有想象中冰。 被她突然牵着,谢景淞怔忪一瞬,旋即弯了弯唇。 “我真的没事。” 明明她的手也不热,他反扣住她的手,指尖慢慢并拢。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小时候经常只着一件单衣在雪天练武,饮冰食雪更是常有的事,他并不怕冷,日复一日的锻炼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寒冷,甚至没什么感觉。 泡过冷水,却还说不冷,韩素娥是不信的,她伸出另一只手探了探他额头,担心道:“不会又开始发热了吧。” 下一瞬这只手也被他握住。 “好吧,是有些冷,不过你牵着我就没那么冷了。” 被人担心的感觉的并不坏。他小小地撒了谎。 韩素娥信以为真,紧紧地攥住了他,试图给他捂热。 穿过一小片树林后,一座简陋的农舍出现在眼前。 炊烟正是从那栋低矮的泥砖房里冒出来的。 院子外围着不怎么具有防御力的矮篱笆,堪堪能圈住喂养的鸡鸭。 走近的时候,素娥还有些忐忑。 荒郊野岭的一户人家,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万一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那真是雪上加霜。 他们从远走近,院子里始终不见一人,只有柴火烧着的劈里啪啦声,时不时响起,偶尔会把院子里圈养的走地鸡吓一跳,抖落羽毛。 韩素娥格外谨慎,她拉住谢景淞,凑在他耳边,警惕地压低声音,“会不会有诈。” 万一冥宗早早找到这个地方,并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只等着他俩撞上圈套呢。 见状,谢景淞也停了下来,他示意自己手中的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左不过再逃一次便是,没有比这更坏的饿境地了。 韩素娥默默看他一眼,决定相信他。 昨天那么凶险的时刻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自信本事,但谢景淞还是担心万一,便将她护在身后,自己上前轻轻叩叩院子里那扇破落的木门。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院中,家禽看见来人,惊地扑腾翅膀,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一只大白鹅,一溜烟奔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嘎嘎地叫了起来。 “阿苍,叫什么叫!” 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呵斥声从茅草坪房里响起,随后脚步声传来。 茅草房门口出现一位老翁,鬓间染白,年约半百。 他瞪了眼门口的大白鹅,作势要上前打,转眼看见后面的两人,一愣。 “你们是……?” 老翁一脸惊讶。 这种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两人。 谢景淞已经收回打量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将剑悬回腰间,上前礼貌道:“老伯您好,我兄妹二人不慎走失,眼见天黑,突然见此处有人烟,所以想冒昧借宿一晚。” 他客客气气,收起了浑身凛冽之意,垂眸敛目,语气温和。 -- 第277页 没等老翁开口,他又补充:“自然,我也知我们突然出现,多少贸然,不过晚辈向您保证,在下绝无恶意,更无所图谋,若是老伯能留宿我二人,晚辈感激不尽,事后自当重金酬谢,若老伯实在不放心,晚辈也不强求,但还请您给我二人指条路,好让我们找到附近的村子。” 他声音温和,虽然衣衫狼狈,但举止得体,教养良好,一张脸生的干干净净,芝兰青松,如朗月入怀,让人容易心生好感。 见状,老翁打量他几眼,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而后慢慢点头,“进来吧,我这把老骨头身上也没你们可图之利,看你二人这样,想必是遭了大灾,我能帮一把便是一把。” 闻言,谢景淞冲他道谢,拉着韩素娥进了院子。 “老伯,我这把剑可暂且交由您保管。”谢景淞跟在他身后,突然道,“我兄妹二人路遇贼人追杀,一路逃到这里,长剑不离身也是为了自保,若是老伯不放心,可将这兵器交给您看管。” 老翁顿住步子,回头看他一眼,摇摇头,“罢了,你二人既然是逃难来的,还是保管好自己的防身之物,这荒郊野岭,万一有什么情况,我这个老头可保不住你们。” 老翁自知眼前这人绝非寻常,即使没了武器,若真有歹心,拿捏自己还不是轻轻松松。 所以他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拒绝他们,更没想过要收走他的佩剑。他年逾半百,早已看淡生死,不过是借宿一晚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对方这样说,自然是怕自己有所顾虑,开口缓解,也算有心。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愿意信他一回。 第129章 借宿 天彻底黑了下去,农舍离水近,山中又多雾,入夜后明显便能感到寒冷。 老翁端来一盆煮熟的鸡蛋,一盆米粥,还有一盘面饼,放在张低矮的木几上,冒着热气。 “家里没什么精细粮食,只有这些,今天来不及了,明日白天再给你们杀只鸡。” 素娥忙道:“有这些便很好了。” 一日没有吃到正经食物,闻到香味便觉得饥饿难耐,平常人家再普通不过的食物,现在也成了素娥眼中的美味佳肴,就着老翁腌的萝卜一连用了两碗粥。 以前这种粗米熬的粥,她是咽不下去的。 谢景淞看她吃得毫不犹豫,与老翁同桌而食也不曾露出异色,不免感到一丝讶异。 像这样自小锦衣玉食在精心呵护中长大的女孩,即使再平易近人,善解人意,也不该如此从容自若。 倒像是真的经历这样的窘迫的境地。 不过她本就是个能屈能伸顾全大局的人,想来也不奇怪。 他垂眸饮了口粥,挥去心中异样。 韩素娥吃饱后,浑身舒畅了不少,便有空与老翁攀谈起来。 老翁姓方,尨县邓村人,原本有一女儿,在她出嫁后便跟随着她在夫家生活,不料女儿五年前病逝,于是便搬来这里独居,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偶尔去山中采些草药拿去镇上卖,换取家用。 “你们叫我方伯就好。”老翁说,看了眼有些落魄的两人,不免问起他们的遭遇来。 谢景淞只说自己兄妹姓贺,二人遭到仇家劫道,逃命途中与家丁走散,误打误撞后一路行至这里,又向老翁此处为何地,打听附近最近的城镇在哪里。 方伯说这里在一座山上,离得最近的便是尨县了,距离此地约七十多里,要先下山。 “正好我明日要下山卖药,你二人可以跟着我一起下山。” 闻言,谢景淞思索半晌。,他身上有伤,且不知外面现在是什么状况,想了想,还是开口,“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在此多住两日,”他顿了顿,“晚辈担心那仇家还在附近,若我兄妹二人此时贸然下山,恐怕还没找到家人,便先被仇人找到了。” 他拿出一块金锭和一枚玉佩,“这是给您的酬金,顺便还想委托您明日下山时将这块玉佩当掉。” 望着他手中的东西,方伯眼中无一丝渴望,摇了摇头,只收走玉佩,“玉佩我明日会帮你寻个合适的当铺卖掉,其他的你还是自己拿着吧,日后你二人下山也需要银钱。” “那如何行得通,我们叨扰您繁多,自然有所酬谢。” 方伯看他一眼,“只是让你们借住几日罢了,当不起这么贵重的酬谢,何况我一个老头子,也用不上这些。” 闻言,谢景淞沉默片刻,没有勉强,依言收回了金锭。 一旁的韩素娥弯了弯唇,“哥哥,不如明日我们帮方伯做些活,我瞧见院里的篱笆倒了大半,柴火也没多少了。” 她转眸看向方伯,“方伯,这样可行?” 方伯自然同意。 走了一天的路,韩素娥很快困倦,两个眼皮不停打架。 见状,谢景淞问方伯可有床铺。 方伯想了想,道:“里面的两个屋子有床,你二人今晚就睡在那里吧。” 谢景淞心细,问:“那您可还有地方歇息?” “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去柴火棚打地铺。”方伯满不在乎地说。 两人皆皱眉,觉得不合适。 “我和妹妹用一间房便好,她睡床,我打地铺,”谢景淞说,“剩下一间房还是留给您吧。” -- 第278页 方老伯本想让他二人一人一间屋子,他二人虽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而且看二人应当不是寻常人家,自当有许多规矩。 但眼下听对方这样说,应该是不在意这些事情,方老伯也就不再多说,点点头,起身领他们去内屋。 留给他们的房间还算大,方老伯从柜中抱来一床褥子铺在地上。 韩素娥忙上前帮忙一起铺。 “外面院子里有井水,炉子上还有些热水,你二人可以用来洗漱。”方老伯拍了拍了枕头上的浮尘,对二人说。 谢景淞看了眼素娥,后者对他点点头,“你先去吧。” 方老伯替他们将门窗关好,转身要走。 韩素娥叫住了他。 “方伯,您可有消炎止痛的药物,我兄长他在林中不慎被蛇虫咬伤,虽止住了血,但我担心毒素未清难以病愈。” 她本来不抱希望,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方伯点点头,转身出了屋子,过一会儿给她拿了一个粗瓷瓶,揭开瓶塞后,散出一股淡淡的苦清香。 这是他用采来的草药熬的药膏,山中常有蛇虫,他也是用来以备不时之需。 素娥大为欣喜,接过来后连声道谢。 谢景淞很快回来,他不放心素娥一个人待着,只简单用冷水擦了擦身子。 屋子里只燃了一盏灯,和窗外透进的月光差不多微弱,韩素娥坐在炕上,见他穿着一身单衣,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招招手让他过来。 她拿出方伯给的药膏,示意他背对着自己坐下,将那层薄薄的单衣轻轻扯下,替他的伤口涂药。 察觉到她在做什么,谢景淞转头,无声地问她。 素娥指尖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往他伤口上抹,一边答他:“我问方伯要的,刚才我自己试过了,没有问题。” 她腿上有处被路边树枝剐蹭的伤痕,正好拿方伯给的药试了试,没有问题才敢给他用。 上完药后,谢景淞给她打来一桶热水,让她泡泡脚。 他蹲在她面前,挽起袖口,将她鞋子脱下,露出一双脚。 素娥穿的是软底羊皮靴,走了一天山路,脚早就磨破了,还起了几个水泡,在白嫩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脚丫子,说了声“我还是自己来吧”,却被他一把抓住。 “别动,”他说,毫无遐思,轻轻将她的脚放在水中,“白天不是说脚抽筋了吗,是哪个地方?” 素娥动了动,“脚踵那里。” “现在还疼吗?”谢景淞轻轻将指尖搭在她脚后跟上,慢慢推揉。 “不疼了。”素娥说着,又咬唇,她觉得哪里不对,明明之前他帮自己穿鞋时还煞有介事地隔着一块帕子,甚至闭上了眼,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两人变得亲密无间,毫不避嫌。 不过话说回来……她昨天也趁他睡着时将他衣服扒了下来上药。 阵阵酸意顺着脚腕爬上小腿,一路激起战栗。 素娥极怕痒,没忍住逃开,不小心踩了一脚盆里的水,哗地一声,扬起的水花溅在他身上。 她呆住,忙向他道歉。 “我、我自己来。”她推开他,支使他去倒杯水。 洗完脚,谢景淞出去将水倒掉,如今两人身边没有奴仆,凡事亲力亲为,他做起来倒也得心应手,丝毫没有架子。 泡了脚后,疲倦如潮水铺天盖地袭来,素娥慢慢卧倒在土炕上,透过窗户看天上的那轮月亮。 这片刻的安宁,让她又想起了家人。 入冬了,以往的这个时候,她会和母亲到温泉山庄避寒,兄长应该也会从太学院休沐,父亲可能在西郊军营。 现在父亲远在荒凉的壶儿关,而将军府被官兵围守,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母亲同自己一样畏寒,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往府里送去御寒的炭火。 她心中叹了口气,父亲此次前往平定边关之乱,明明已经大功告捷,官家却迟迟没有松动,也不曾召父亲回京,到底意欲何为。 还有姑姑,她原本执掌凤印,统领后宫十几载,此次还是头一回被禁足于宫中,可谓是处境堪忧,更糟糕的是,很可能早已被裴妃趁机夺权。 他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机,这样的困局,还等着有人去破解。 另外,前世发生的那些事尚未查清楚其中关窍,危险仍旧埋伏在看不见的暗处,伺机而动。 如果这次能平安渡过,她一定要好好考虑之后的事情。 她迷迷糊糊地想,疲惫和无力席卷了全身,渐渐地阖上眼。 谢景淞倒完水回到房中,见她已经沉沉睡去。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替她掖好被角,自己也躺在了地铺上,枕着双臂睁着眼,毫无困意。 一个多月前,从汴京离开后,他本应该快马加鞭赶回燕北,毕竟辽人并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敌人,即使在几年前求和于中原,现今又互通边贸,但仍不可掉以轻心。 几个月前他和沈檀前往汴京,本就为了提防辽人有什么小动作。 但现在这件事已经全然顾不上了。 放在往日,他绝不允许自己因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分走心神,甚至完全改变自己的计划。 可是在汴京郊外的那座客栈中,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感瞬间侵袭了他全身,如同要将他溺毙在深渊中一般。 -- 第279页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反应,让沈檀和黄柏先行离开,而他折返回去,沿着相反的方向去找她。 一路上他也曾问过自己,这样是否是正确的选择,他完全可以派手下去救她,自己不用出面,更不会有暴露的危险。 然而在救下她的一瞬间,一种极大的庆幸涌上心头。 还好他去了。 母亲曾说人生面临着无数的选择,每个岔路口指向的是不同的尽头,站在抉择的关头,不应该只考虑应不应该,而是会不会留下遗憾。 他想,这次他没有遗憾。 这是唯一的一次,他遵从内心的渴望而不是理智。 第130章 共寝 盖在身上的被褥并不薄,但山中多雾,夜里很凉,所以韩素娥还是被冻醒了。 被窝里一片湿冷,将她手脚冻得僵硬,舒展不开。 她睁眼很久,也因为寒冷而无法再睡着,只好缓缓将手伸出来,放在唇下呵气。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让谢景淞也醒了过来。 “怎么了?” 半片月光洒进来,模模糊糊地,他支起半边身体,问她。 韩素娥顿时停了动作,看着炕下面,微弱月光中他模糊的轮廓,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歉道:“把你吵醒了?” 谢景淞不答反问,“是不是不舒服?” 素娥只好实话说有些冷。 谢景淞朝她的方向伸臂,“手给我。” 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像握住一团雪,冰凉一片。 “脚也这么冷吗?”他问,她嗯了一声。 谢景淞完全了坐了起来,四下打量周围。 这座屋子多为木草搭建,若是在屋中烧火,会引发火灾,而老伯家又没有什么汤婆子之类御寒的东西。 韩素娥自然也知道这些,可她冷得受不住了,想了想开口提议:“要不你上来睡吧。” 地上冷硬,他肯定也睡不好,这张炕足够大,本就可以睡两人。 至于避嫌什么的,反正在山洞里她也挨着他睡了。 眼下没条件讲究那些。 她话音落下,谢景淞沉默了。 他半晌没说话,一只拉着她,另一只手撑在被褥上,像一动不动的雕塑。 素娥可以想象,他好看的眉必定皱了起来。 她借着被他握住的手,拉了拉他,“快上来。” 被她一拉,毫无防备的他上身一歪,又马上稳住身体。 “不妥。” 谢景淞说,声音里隐约有无奈。 他顿了顿,“你要是实在冷,我可以给你捂手。” “可我不止手冷,我的脚、膝盖、后背也冷,”韩素娥埋怨道:“昨日在山洞里,我不也同你睡在一起,有什么区别。” 再说晚上那会儿给她洗脚不也大大方方的,怎么这会儿反倒害羞起来。 见他还是不松口,反复摇头,她干脆掀开被褥跳下炕,扑向他,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 “要不我就同你一起睡在地上好了。” 反正他身上暖和。 清甜的馨香扑面袭来,怀里撞进一个柔软如玉的躯体,谢景淞有一瞬的僵硬。 她在他怀里眨眼,睫毛扫在锁骨上,刺刺痒痒的。 “我又不和你做什么,你怕什么。” 她嘟嘟囔囔,完全没觉得自己好像颠倒了什么。 轻轻的气息喷洒在他脖颈,像一只天真无暇的幼鹿依赖在他怀中,柔软又单纯。 他绷直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右手迟疑地放在她背上。 “知道了,你先松开我回床上。” 最终还是向她妥协。 素娥老老实实地重新爬上炕,往里挪了挪,给他留出一个位置。 她抓住被沿盖在脸上,只露出眼睛,被子下面的脸颊通红,所幸天黑看不见。 谢景淞慢吞吞上来,扯过另一边被角,借幽静月光看了她一眼。 他躺下,面朝她,面容平静,一副任她宰割地模样。 韩素娥马上松开攥着被子的手,往他跟前凑了凑,双手环住他腰,闭上眼,“睡觉。 说睡觉就是睡觉,平和的暖意从他身上传来,韩素娥冰冷的身体缓了过来,几乎是说完话的一瞬间就又进入了梦乡,后半夜里她睡得很安稳,再也没有被冻醒过。 可是苦了另一人。 谢景淞有些僵硬地搂住她,手怎么放都觉得别扭。 他不是没有感觉的木头,心爱的人就在怀中,近在咫尺,内心的悸动便被无限放大,好似一团火越燃越烈,渐渐地额上竟然出了薄薄一层汗。 身上被她碰到的地方都在发烫,他一动也不敢动,紧紧地闭着眼。 苦恼的是,他身上越热,她便像有感知一般贴地更近了,紧密地汲取他身上的热意,下意识将脚挤进他腿间。 谢景淞猛地睁眼,看她却睡得酣甜,突然生出气恼。 凭什么,她能睡得这么心无旁骛。 他恨恨地想,以后迟早要从她身上讨回来。 ~ 素娥一觉睡到天亮,天亮后她勉强将眼睛睁了条缝,又继续沉睡过去,但是没多久便被他弄醒。 谢景淞起身,将她的手脚从自己身上拿开时,将她吵醒。 “几时了?”素娥闭着眼睛,感觉浑身沉重疲惫,昨日走山路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解。 -- 第280页 “辰时过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难得的无力。 她睁开眼,看向他,“昨夜你没睡好吗?” 清澈的眼睛带着初醒时的茫然,半点没有自知。 闻言,谢景淞扫她一眼,径自下了炕,自顾自理了理身上的衣襟。 他什么也没说,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素娥后知后觉他这是在无声地抗议,脑袋一转就想清楚了为什么。 “都怪我影响你休息,”她没什么歉意地,向他招了招手,“过来我补偿你。” 等他走近,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扑向他,让她毫无防备地接了个满怀,差点趔趄了一下。 “给你的补偿。”她说,理直气壮,犹如恩赐。 谢景淞面不改色,只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便见她愣住,耳根一寸一寸地红了起来,倏地放开了自己,站在三步外。 见状,他微微一笑,转身出了屋子。 院中并无方老伯的身影,只在前堂的桌上看到他留的早饭,和院子里留下的话。 方老伯家里贫瘠,并无纸墨,只能用手指在一个空置的苗圃中写了几个字,说他下山去了。 农舍的主人不在,谢景淞也不好随意走动,为了履行诺言,也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干活,按照昨天韩素娥说的,先用在杂草间找来的工具修好篱笆,做加固,又将剩余的木头劈成柴火,最后挑几桶水放在厨房里。 一开始还有些生疏,做着做着便熟练起来。 “你以前做过这些吗?” 一道声音响起,韩素娥站在房檐下看他,方才染上腮边的红霞此时已经褪却,表情平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谢景淞正在劈柴,一手拎着斧头,一手将圆木立在地上挥刀砍下去,原本粗鲁的动作,被他做的行云流水,如同舞剑般端雅。 他侧头回她的话,“没做过,第一次做。”还有些新奇。 看他劈了一会儿,轻轻松松毫不费劲,素娥也想试试,却被他赶去喂鸡。 她只好攥把谷子去鸡圈。 前世檀香和沉香也在院子里养过鸡,她没少喂,隔了这么久,还知道要一边呼唤,一边洒谷子。 谢景淞抱着一捆柴路过,看了她一眼,“不错,做得很好。” 素娥心里有些小得意。 方老伯中午就回来了。 他一进院子,发现原来东倒西歪的篱笆被修好了,地上的积尘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本堆积未劈的木头也都变成了整齐码放的柴火,厨房水缸都被打满了水,鸡鸭也喂过了。 原本那富家兄妹说的话,他没太当回事,不料真的做到了。 他敛下心中诧异,对迎上来的二人拿出一个布袋:“玉佩当出去了。” 布袋里是一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他怕他二人日后有需要,特地换了些碎银子。 “多谢方伯。”二人一同道。 素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早上睡得太沉,都不知道您已经起床出门了。” “您应该叫醒我们的。” 方伯摆手,“是我下山早,要想早点赶回来,必须一大早出发,所以才没有叫醒你们。” 就算真的要叫醒他们,那也是不方便的,方伯总觉得,这二人不似他们所说的兄妹那般关系。 他没有再深想,提起另一件事。 “我在邓村时,遇到了一群人在四处打听走失的家人,说是一对兄妹,在这附近的山道走丢,至今不见,”方伯拧起眉头,上面的皱纹清晰可见,“莫不是在找你二人?” 闻言,两人皆顿,对视一眼,在彼此眸中看见疑虑。 “您……”韩素娥看着方伯,“有没有同他们说什么?” 那群人,极有可能是冥宗……若被他们察觉到蛛丝马迹……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方伯摇了摇头,“我只是看到了他们,那时我不知他们究竟是你们的家人还是仇敌,自然没有贸然上前接触。” 素娥松了一口气,看向谢景淞,“你觉得,会是白羽他们吗?” “说不好,”后者摇摇头,神情凝重,又看向老伯,“你可还记得那些人长什么样?” “那些人……”方伯回忆片刻,“为首的是一男一女,带着帏帽,看不太清长相。” 一男一女,难道是白羽和蝉衣? 不,不对,素娥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也不一定就是他们。 方伯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那个女子身边跟着一个青衣女子,腰上配有武器,应该是个练家子。” 身边有一个青衣女子,会武……素娥抓住这两点。 她紧张地看了眼谢景淞,趁方伯没看这边,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袁姝。 他们当初真的从水上逃走了,还来到了这里。 袁姝和景阑早就被朝廷通缉了,现在通缉令应当传遍了中原境内,没想到他二人此时竟还敢大摇大摆地在城里现身。 看样子是不找到自己二人不罢休。 “不必过于担心,”方伯看出那些人应该不是他们希望的人,“只要你们不出去,他们找不到这里来的。” 从这里到邓村,山路崎岖遥远,而且这里人迹罕至,一般不会有人来此。 第131章 林庞 方伯说这里不会有人来,但没想到下午,农舍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 第281页 那会儿韩素娥和谢景淞还在院中,方伯远远看见人影朝着这边来了,忙招呼他俩躲进屋里去。 两人进了昨晚休息的房间,将木门掩上。 农舍隔音不好,没一会儿就听见来人的声音。 那人听起来应该是中年男子,一进院子便疑道:“你这屋子里有别人?” 方伯的声音响起,与平常无异。“什么别人?” “我刚还看到这院子有别人。” 屋里的两人看了彼此一眼,来人难道发现了他们。 “风大,有树的影子,你看错了,”方伯语气听起来并不怎么客气,仿佛不欢迎来人,“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您,父亲近日过得还好吗?”中年男人恭敬地道。 方伯还有个儿子?韩素娥惊疑地看了眼谢景淞,之前不是说只有一个女儿。 谢景淞无声地朝她摇了摇头,嘴唇一动。 女婿。 果然,便听方伯怒道:“谁是你父亲,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来关心。” “阿笙虽然不在了,但您永远是我的岳父,小婿怎能不来看望您,”男子苦口道,似乎提了什么东西,“这是一点心意,马上冬至了,父亲注意保暖御寒。” 方伯鄙夷道,地面传来敲击的声音:“拿着你的东西滚,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要你的东西。” 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会觉得这男子一片孝心,而方伯有些不领情了。 男子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没有计较方伯的态度,依旧好言好语,“您不方便下山,还是收下这些东西吧。” 他似乎将东西放在了地上,然后开口:“您不想见我,我问个事就走。” “听说您今天下山去村子里了,还当了东西。” “混账!你派人跟踪我?”方伯怒不可遏,一阵棍子敲击的沉闷声音响起,像是在打那男子。 男子招架不住,连连抬手去挡,“岳父,岳父,小婿只是问一下,您别打了。” 他的声音远了点,应该是逃到了门口。 “岳父,您当的那东西是从哪儿来的?那可不是寻常人的东西。” “捡来的,”方伯又咆哮,“管你什么事!” 男子想了想,突然道:“您可有遇见一对兄妹?”他向院子里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屋里真没人吗?” 听见这句话,韩素娥心中一突,扒在门上的手紧紧抓住了门板。 方伯的声音传来,“什么兄妹,这里怎么会有人,没见过,快滚!” “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快滚出这里!” 他似乎举起了长棍赶人,劈里啪啦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伴随着男子哎呦哎呦的叫唤。 来人仓皇而逃。 过了一会儿,方老伯进屋,看了眼两人。 “人走了。” 他皱了皱眉头,“林庞那贱人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怀疑你们在这里。” 林庞是他女婿,这个女婿难得上山来看他,此次上山来,表面假惺惺地探望,恐怕目的不单纯。 “你托我当掉的那枚玉佩,我只说是在路边捡来的,估计还是引起了怀疑,只是不知道林庞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 谢景淞面色镇定地点了点头,“无妨,我让您当掉玉佩,本就是为了一些人的注意。” 只是不知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不是他想找的人。 “安全起见,这两日你们最好不好在院中,尽量待在屋里,免得又有来人。”方伯说,这次侥幸糊弄了林庞,是因为他离得远的时候两人就进屋了,所以没让他看清。 下次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对他的提议,两人并没有反对。 韩素娥犹豫半晌,“他还会再来吗?” “我身上无利可图,他很少来这里,”方伯脸上浮起一抹厌恶,“若是下次再来,恐怕真的是心里有鬼。” 韩素娥试探地问:“您……和他关系很差吗?” 方伯跨着脸,也没有避讳,“让你们看笑话了,我这个女婿,我是真不想承认他是我女婿。” 林庞是他见过最薄情寡义厚颜无耻之人,若不是他,女儿也不会那么早逝。 在他的陈述中,两人大体得知了事情缘由。 原来林庞本是镇上一家富户子弟,方伯的女儿阿笙不过是个采药女,当年在山中救了不慎跌伤的林庞,林庞在这里养病期间,和貌美善良的阿笙日久生情,于是不顾家人反对搬出林府,自立门户,并娶了阿笙。 方伯因为不放心女儿,又受到林庞的邀请,便搬去同他们一起生活,两人一开始还算恩爱,还生了一个女儿,可好景不长,林庞并无经商头脑,渐渐维持不下去,两人开始为柴米油盐争执,这时林庞母亲林夫人又适时出来,劝他们搬回林宅,假意接受阿笙,林庞欣然答应,阿笙虽然犹豫,但是坳不过丈夫,最终无可奈何地和他一起去了林府。 搬回林宅没多久,林夫人就以阿笙无子为由给林庞纳了一房小妾,林庞在阿笙面前信誓旦旦说此生唯她一人,但父母之命难违,这是无奈之举,实际上早就厌倦了阿笙,兴高采烈地接受新纳的妾室。 纳妾的当日阿笙还在小产养病,经此一事,她元气大伤,也心灰意冷,方伯数次到林府劝女儿同林庞和离,同自己回到山中,但阿笙放不下女儿,林家也不肯放人,便不了了之。后来林夫人变本加厉,整日拿婆婆的身份苛责阿笙,还继续给儿子纳妾。 -- 第282页 阿笙自小产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在林家人的刺激下更是一日比一日严重,方伯眼睁睁看着女儿憔悴下去,却无力阻止。 直到五年前的一个冬天,阿笙的女儿小酒被妾室生的儿子推进了冰冷的池塘,当时满院子的人都冷眼旁观,竟无一人施救,可怜的孩子被活活淹死,等捞起来时浑身都僵紫了,没了声息。 腊月寒冬里,阿笙抱着孩子冰冷的尸身跪坐在池塘边,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方伯并不在林府住,也不知这些事情,阿笙在孩子死后的三天后也撒手人寰,等他得到消息时,等来的是林家人冷漠地一句“大人和小孩都没了”,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他悲痛不已,上门找林家人理论,却被家丁赶出来,林夫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冷眼说从没有认过他这种身份低贱的亲家。 “他们不得好死!”方伯恶狠狠地道,眼眶通红,胡须颤抖。 时隔多年,一想起这事,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只恨自己不能报仇。 “方伯,”韩素娥听得也是无比愤怒,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得不到发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不会善终的。” 闻言,方伯却摇摇头,没说什么,他有些悲观,这么多年了,做了恶事的林家并没有得到什么报应,相反生意却越做越好,更加目中无人了,那林庞又娶了个续弦,听说还是门当户对的富户女。 “罢了,不提了。”方伯抹了把眼睛,起身出屋。 素娥看着他出了门,步履蹒跚,背影萧索荒凉。 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唯一的女儿和外孙女都没了,只留他一人在世间。 她想起谢景淞说过的话,天下众生皆苦,经历了痛苦还能努力活下来,都值得敬佩。 方老伯,是值得敬佩的人。 他们又在农舍待了两日,那个叫林庞的人也不曾再来。 谢景淞背上的伤已经没怎么痛了,虽然还在愈合中,但隐隐有结痂的趋势,大体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 但天气越来越冷,一日比一日阴沉。 方老伯拿着锄头望天,嘴里喃喃,“要下雪了。” 谢景淞也察觉到了天色,虽然表面不显,但内心也开始焦灼。 一到下雪,她就会发病,可是解药一颗不剩。 冥宗的人在山下搜得紧,两人若是下山,多半会被察觉到,最好的选择就是等白羽找到自己。 可连续过了三日,毫无消息。 这样下去,无异于是坐以待毙。 他心中微沉,思来想去,除了自己一人下山,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方伯得知他要一个人下山,吃了一惊。 “你要下山?山下那些人还在找你们,你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谢景淞当然知道,但是不得不下山,“我乔装一番,一个人下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为什么必须要下山?”方老伯不解。 犹豫半晌,谢景淞道出缘由,没有说韩素娥身重奇毒的事,只是说她有一种痼疾,需要定期服用一种特制的药,现在药没了,所以自己必须下山找药。 方伯了然,但还是微皱眉,不太赞同,“不如我下去给你们找吧,你贸然下山,太冒险。” 若是他出了什么事,那就是最糟糕的局面了,自己一个老头子可护不住贺姑娘。 但谢景淞没有办法委托他这事,因为韩素娥的药并不是随便哪里就可以找到的,他只有先找到白羽等人,拿到一些珍贵的药材,才能制成解药。 他没有多解释,只说这件事必须自己亲自去,让方伯放心。 “我明早出发,若到傍晚还没回来,还请您把她藏起来。” 谢景淞郑重嘱咐,不露声色地提醒方伯可以将韩素娥藏在瀑布后的山洞里,没有明说。 方伯闻言点点头。 韩素娥得知了他要一人下山的事,有些担心,若是冥宗的人发现他怎么办。 “放心,冥宗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在人群面前亮出刀剑,”谢景淞道,“他们现在被通缉,总得夹着尾巴做人。” 怕的是他们在郊外埋伏,这一点他没说。 如果能找到带着人手的白羽,两厢抗衡,冥宗便奈何不了他们。 若不是为了自己,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冒险。韩素娥有些自责地沉默下去。 一只手摸了摸她发丝,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明晚我一定会回来,但我不在的时候,倘若真遇到了危险,记得随机应变。” 她抬头,对上他信任的眼神,仿佛在说相信她,于是用力点点头。 “我会的,你也要小心。” 第132章 再会袁姝 为了方便遮掩行踪,第二天还未亮,谢景淞就动身下山。 他带上了方伯绘制的简易地图,用来辨认方向。 星星还没隐去,天幕仍旧是一片深靛。 他抹黑从被褥中起来,不小心吵醒韩素娥。 两人这几晚都没再睡在一张榻上了,方伯从山下回来的那天,给韩素娥捎回一个汤婆子。 素娥听着他收拾的动静,没有睁开眼睛。 其实她这一夜几乎都没睡着,想着谢景淞要下山,总是难以入眠。 一盏茶后,谢景淞准备妥当,准备出门。 他走到门槛顿下脚步,扶着门框扭头看了她一眼。 -- 第283页 仿佛看出她醒着,他低声轻轻道:“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留下这样一句话,他的身影消失门后的黑暗中。 素娥攥紧被角,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再无困意。 直到快天亮,她才勉强睡着,还做了噩梦。 她醒来时,窗外还是暗沉一片,天阴得可怕,隐约听见地上飞沙敲击在窗户上。 她一时以为还早,迷迷糊糊躺了会儿才爬起来,走出去后正巧遇到在前堂的方伯,便问他几时了。 方伯回她说过了巳时,又指了指桌上给她留的食物,让她用些填饱肚子。 腹中确实饥肠辘辘,素娥便坐下来拿了块饼咬。 她心里想着谢景淞的安危,问方伯,“从这里下山到镇上,大概多久。” “骑骡的话,最快也要三五个时辰,”方伯一边挑拣手里的草药,一边说,“不过我那头骡子年纪大了,可能还要慢些。” 最快也要三五个时辰,那一来一回,岂不是最早也要天黑才能回来。素娥突然觉得嘴里的饼毫无滋味。 方伯抬头瞥了她一眼,提议,“来帮我择草药吧。” 要是干等下去,那只会越等越心焦,还不如找点事做做分下心。 素娥觉得也没有更好的事可以做了,便蹲在门口和方伯一起捡草药。 “方伯,像这样一把连翘,可以卖多少钱?” “一两卖五个铜钱。” “这都是您自己摘的吗?” “也有些是自己种的,这里地处高寒,适合种一部分草药。” 方伯举起一株草药,看了看天,“快要下雪了,叶下红应该也开花了。” “雪见草?”素娥问,“这里也有雪见草吗?” 方伯想了想,坦诚道:“这里没有,但在旁边的山崖底下有。” 素娥知道他说的是那片崖底,现在也只能装作不知,面上好奇道:“山崖底下?可是您是怎么下去的呢?” 呼呼的风声传来过来,枝桠摩擦的沙沙声,吓得院子里鸡鸭连忙回笼。 方伯决定告诉她那个密道的事,刚要起了头,突然话语一顿,猛地起身。 韩素娥尚且不知怎么了,只见他迅速走到门口,警觉地望了出去。 “你快躲起来。”方伯扭头压低声道。 脸上的焦急预示着不妙。 有不速之客来了。 难道又是他那个女婿?韩素娥想,她看不见院子外来人,刚要站起身躲进里屋,却见方伯抄起墙角的一把砍刀。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心中一沉,很快反应过来。 不对,如果是方伯的女婿,他不至于拿起砍刀。 那除了他的女婿,还会是谁,让方伯充满敌意,并且让自己赶紧躲起来。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韩素娥几乎是在一瞬间寒意遍生,她咬牙,对方伯道:“方伯,来人估计是我的仇家。” “光躲进屋子是没用的,他们人手多您也拦不住,”她很快道:“这里可有后门,您同我出去,一起躲进山里。” 她的话提醒了方伯,他猛然醒悟,转身带着她走进里屋,打开一扇窗户,让她翻出去。 “从这里出去,沿着那片枸杞朝东走,看见一条小河后顺着上游的方向走,走到一片浅潭,潭边有个木板,把木板搭在两边去瀑布旁,瀑布后面有个洞,撑伞躲进去。”他叮嘱她,朝她手中塞了一把伞。 见他要一人留在这里,素娥急,“您同我一起走。” “我留在这里,才能拖住他们片刻,更不会让他们起疑。”方伯隔着窗户,催她快走,刚才他看到远处的那群人,那群人必定也看见了他。 韩素娥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大脑空白,只摇头,口中不停地道“不行”。 她不能把方伯拖进危险中,如果会连累方伯,她宁愿束手就擒。 “你快走,你不在我还有机会让他们打消怀疑,你要是和我一起,他们抓住了你肯定会杀我灭口。”方伯头脑清醒。 听他这样说,素娥心里一怔,眸子瞪大。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回事。 如果被冥宗的人看见这自己在这里,恐怕才是真的连累方伯,她要是走远,就不会和方伯扯上关系。 相通这件事,她二话不说,含泪看了眼方伯,扭头便跑。 韩素娥记得来时的路,加上方伯的提醒,对方向很清晰。 她拼劲全力往前而奔,向那个浅潭逃去。 耳边净是凌乱的风声,和她自己的喘息,路边枸杞树的枝桠时不时刮过她身上,她勉强护住头,手臂上便留下被抽打的深深浅浅的印子。 快了,快了,她跑过了苟杞林,看见了那条小河,往上游奔去。 河水都结冰了,看来确实很冷。她想,瞥了眼天色,心口突地一痛。 刚才跑得太快,到这里已经体力不支,她分神的片刻,脚下被一个石子绊了下,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停顿这一下,便没有力气再跑起来,只能慢慢步行。 韩素娥把伞柄撑在地上,当成拐杖,步履蹒跚地继续走着。 她在心里估摸,大概应该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伯与冥宗照面,不知怎么同他们交涉的。 没有看见自己,他们会不会放过方伯。 但愿如此。 她也要尽力藏起来,不让冥宗找到自己。 -- 第284页 到瀑布浅潭了,她找到方伯说的那块长木板,搭在水上,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快到了,她提前松了口气,感到劫后余生。 可这口气才松到一半,一束箭矢带着冷风划过她耳畔,射在山壁上,叮地一声响掉入水中。 扑通一声,是箭矢落在水中的声音,也是她一颗心掉进渊底的声音。 “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一步。”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慵懒,风情。 韩素娥慢慢回头,脚下的木板晃了一下,她裙角掠过水面,沾湿了点,刺骨的冷意从脚底蔓延上全身。 几十步外,袁姝和景阑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数十名黑衣人,其中一人手中还押着一人。 韩素娥心里涌起不妙,定睛一瞧,正是方老伯。 方老伯看见她,苦笑着摇摇头。 找到她,袁姝浮起一抹别来无恙的笑意,向身后挥挥手,韩素娥顿时明白她要说什么,情急之下,拔出袖中的簪子放在自己喉间。 “住手!”她喝道,因为奔跑,明显中气不足的声音沙哑着,但坚定有力,“放他走,否则我就自尽!” 袁姝一顿,旋即上下打量她,如花颐靥轻轻绽出一个轻蔑的笑,“你以为我怕你死?” “我巴不得你死,死了正好。”她说,妩媚的眼愉悦地眯起来,张口作势要下令。 素娥心一狠,直接将簪子尖往自己脖子上用力扎去,顿时刺破肌肤,刺眼的鲜血流了出来。 她看着另一人,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她不信他无动于衷。 果然,下一瞬景阑便高声制止她。 “你别冲动,”他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再往里刺入一寸,“我答应你,放了他。” “只要你乖乖束手就擒。” “先放了他,否则我马上死在你面前。”韩素娥无视袁姝恼火的眼神,对景阑道。 她看出来,那些人更听景阑的话。 左不过是个老头,景阑并不认为他对自己有什么威胁,本来押他上来便是想威胁她而已,她说放了便放了吧。 虽然他能让手下放箭制止她,但他可不想看到那么美丽的肌肤上增添更多的疤痕。 他向来怜香惜玉的。 景阑挥挥手,示意手下将方伯松开。 方伯挣脱束缚,抬头便要说些什么,韩素娥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方伯,您快走,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她眼神里含了很多不能说的话。 我已经无处可逃,不如束手就擒,但你要快逃,逃出这里,不要再被他们抓到。 方伯年纪大,但从不糊涂,看懂她想说的话,咬咬牙,沉默着转身。 他不如早点逃下山,找到那贺公子。 看着他安然无恙地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韩素娥放下心来。 但转眼对上景阑和袁姝的视线,她又攥紧手。 簪子抵在伤口上,火辣辣作痛。 鲜血顺着玉白的肌肤滴在衣襟上,有种倔强的柔美。 景阑温柔一笑,“人都放走了,你可以放下手上的东西了吧。”他慢慢上前一步,安抚道:“你能活下来,我真的很高兴,只要你跟我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先别过来。”韩素娥警告他,簪子又向皮肉里刺了一分,血流得更凶了。 她有一事想不通,困扰她月余,每每一想起来,便觉得费解不已。 “袁姝,你究竟、到底、为何要视我为仇敌?”韩素娥一字一顿,视线对上那个美艳如蛇蝎般的女人,“我从不记得,我同你有什么过节,能使你如此憎恨我。” 景阑对自己的图谋她可以理解,但袁姝为什么要这般仇视自己,从见面的第一眼就带着不怀好意,在汕水又精心策划了圈套试图加害自己,劫走自己后更是想尽了法子的折辱。 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冥宗的人吗,素娥觉得并非如此。 她想起和袁姝在马车上的那些对话,对方口中的人,还有似曾耳闻的歌谣,隐隐约约,有什么往事被遗忘,仿若一个不可触及的秘密,尘封在心渊的最深处,随着时间渐渐黯淡,直至消散。 她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也想同袁姝做个了结。 身后瀑布流水自顾跌落,韩素娥于寒风中认真开口:“我的乳母,究竟是谁?又同你有什么关系?” 第133章 往事 少女的话久久回荡在这片山谷中,格外清晰。 她费解的眼,透着一抹干净和无辜。 不可思议,她凭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凭什么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袁姝原本保持冷笑的唇角渐渐落下去,迅速地绷直。 像被触碰到伤疤,痛楚不能再被无视,愤恨不能再被伪装成无事,袁姝突然怒不可遏,连最后的冷静也不愿维持。 她双目猩红,红唇凄艳,面容狰狞地吼道: “你装什么!” “韩素娥,你装什么!” 为什么敢义正言辞地质疑自己,为什么装作一副忘记所有的模样,为什么对所做的事情毫无悔过,为什么可以一身轻松地活着。 “你说我在装,是说我在装失忆吗?” 韩素娥问。 “既然如此,你就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事?”她也有些激动。 -- 第285页 “当面揭穿我吧!不要再打哑谜了。” 不要一脸她做了恶的样子,却不告诉她究竟做了什么恶。 人做错事就该认错、忏悔、赎罪,她韩素娥倘若真有对不住袁姝的地方,自然也不会逃避龟缩。 然而她的话却好似激起了袁姝更深的愤怒,她一把夺过旁边的箭矢,搭弓拉弦朝着韩素娥射去。 景阑惊喝一声,抬手去拦,却只偏了一下弓,没拦住离弦之箭,眼睁睁瞧着它飞了出去。 被他这一挡,箭虽然偏了,仍然划过韩素娥的鬓侧,顿时削下一缕青丝,落在水面上。 素娥偏过头,惊愕又迷茫地看着袁姝,对方性情不定之极端,让她从未见过。 也看得出,对方对自己恨之入骨,否则怎会两三句便失控成这样。 正当她不知这场对话该如何进行下去时,袁姝开口了。 她冷笑连连。 “不愧是公主之女,高门贵族,下人的命便是贱命,说忘就忘,毫不留情。” “下人?”韩素娥忍着心痛,“你是在说我的乳母吗?” 除了这个,没别的可能了。可她确实半点不记得乳母的事情。 “我的乳母,到底叫什么?” 袁姝一愣,旋即又怒,“你还装傻!” 她忍无可忍。 “我倒也罢了,可养了你七年的乳母,你都能做到见死不救,说忘就忘。” “韩素娥,你真的有心吗?” 见死不救,她说自己见死不救,韩素娥越来越茫然了。 自己怎么会见死不救,她口中的乳母又遇到了什么危险? 一个线索划过她眼前,她想起袁姝曾拿来试探自己的一件事。 “地震?” 她看着袁姝,“你是说地震吗?” 八年前泸平县的地震,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危险了。 “真不容易,”袁姝咬牙切齿,恨恨道:“既然记起来了,那我们便好好算算帐。” “当日地震时,母亲为救你被压在废墟下,我为了护你被山匪砍伤了腿,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半分感激,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眼中通红,字字泣血地控诉,“你可知,我被山匪抓去折辱时,满心都在等你来救我,可你呢?” “你,一去不回!” 袁姝的话像滔滔巨浪,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停在她面颊上,轻如柳絮,却如沉沉一击。 有什么东西,被一击而碎,荡然无存。 韩素娥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耳边轰轰,脑中嗡嗡。 心中的坦荡,在此刻突然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她冷汗直冒,额角突突地跳动着,恍如有一双重拳,在捶击她脑中紧闭的门扉,誓不罢休。 很快,门被砸开,嘈杂一股脑从里面涌了出来,瞬间占据了她的心神。 种种画面闪过眼前,快得好似闪电。 头痛得像有人强行劈开她的颅骨般,要往里面灌进东西。 “扑通”一声,韩素娥手上的簪子掉进水中,沉了下去。 她捂紧胸口,强忍着那股痛意,看着袁姝,和她发顶上的落雪。 “八年前泸平县地震,是不是像这样下了雪。” 袁姝已归于平静,冷冷道:“你总算记起来了。” 算是承认了她的话。 见状,韩素娥脸上涌上一种宿命般的苦涩,她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对不起,那时我并不是故意的,我绝没有忘记和你的约定。” “你骗人!既然没有忘记,你为何不来救我!” 袁姝认为她必定是在为自己狡辩。 韩素娥没有像她那样激动,艰难开口:“我自幼怪病缠身,动辄心痛,遇到雪天,便更容易发作,然后昏迷不醒。” 若是幸运,睡上个十天半个月,便会自愈,但若是严重,一直到下个季节才能好转。 “我不记得……回去的途中发生了什么。” “但……有一点我记得,那一年,我犯病严重,昏睡月余不醒。” 韩素娥好不容易说完这几句话,背上一片冷汗。 闻言,袁姝不愿相信,她厉声道: “你想说你是因为病发了所以忘记回来了吗?少拿这些理由来糊弄我。” 袁姝不相信她有什么苦衷,又有什么不治之症,这些不过她给自己找的理由罢了。 她就是高高在上,草菅人命,丝毫不在意他人的苦痛。 “没有,”素娥断断续续地,吞咽困难,“我......没有骗你。” 她想说,你看我现在这样,便是要犯病了,但胸中猛地窒住,一口气堵在前腔,喘息不能,发不出声。 极度的痛苦中,她支撑不住地向后坠去。 一瞬间,袁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下意识要上前。 却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兵马奔踏而来的动静,地面微微震动着。 素娥慢慢阖上眼,最后清醒的瞬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人马杀了过来,。 总算来了。她想,又看见袁姝扭曲的面容,状似疯癫。 她确实不能问心无愧。 韩素娥彻底昏了过去。 然后做了一个沉重而漫长的梦。 像在阴雨天翻开一本积尘已久的旧书,纸卷泛黄破损,字迹模糊不清,轻轻碰上去就会裂开。 -- 第286页 初读是陌生的,一行一行念下去,字字句句抵在唇舌间,熟悉得好似她已经反复看过无数回,而她只是忘了太久。 夔州的风景不似汴京,素娥每年路过,每年都觉得不一样。 只是她还小,记不太全,对山山水水也没什么太大的感悟。 她只记得,每次路过夔州,阿绣总有一两天会不见,也因此而耿耿于怀,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乾定八年,她再一次随同母亲南下过冬,顺便与久不相见的父亲团聚。 她本是兴高采烈的,可这一次路过夔州时,竟听闻阿绣竟然要离开三天,接受不了,便去找母亲哭闹,母亲却难得地没有理会,于是她只好跑到一片池塘边生闷气。 深秋季节,风一吹就有染红的叶子哗啦啦落下,有几片停在素娥的发顶,她呆呆地伸手去摘,动作笨拙,没能把树叶拿下来,反倒把阿绣给她梳的发髻弄乱了。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走到她身后,熟悉的桂花香淡淡笼过来,素娥不用回头,便猜到来人,嘟起嘴撒娇:“阿绣,阿绣,我的发髻乱了。” 她明明还在生阿绣的气,但阿绣一来,她就消气了。 阿绣搂着她,替她摘掉头上的枯叶,又用指尖慢慢梳平发髻,温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素娥有些舒服地蹭了蹭。 “阿绣,你明天不去好不好?”素娥转身,软软地道,她不想同阿绣分开。 阿绣生得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清秀温婉,虽然三十多岁,却仍似少女般美丽。 听了她的话后,阿绣笑了笑,露出浅浅的梨涡,没有回复她,但是却问了她一个问题。 “姑娘想不想见到大将军?” 素娥想也没想便回答那是自然。她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一年就这么一段时间才能与父亲短暂团聚,无不渴盼。 “姑娘想父亲,阿绣也想家人了。” 阿绣静静地望着她,温柔地同她解释,“阿绣一年也只能同家人见一面。” 阿绣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韩素娥睁大了眼睛,她生来聪明又敏感,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有些赧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阿绣要去见家人吗?” 她忽地想起来,阿绣是蜀地人,这里有她的家。 自己真不懂事,阿绣对她那么好,她却还要阻拦阿绣回家。 阿绣该多么伤心,多么失望啊。 可是素娥又舍不得阿绣,她想了想,犹犹豫豫地开口,“你可以带上我吗?” 这样阿绣既可以见到家人,也不用离开她了。 “那怎么能行呢?”阿绣被她逗笑,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发梢,“这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到底是什么?素娥生气地想,一把挣脱她的怀抱跑开。 她一路跑到前厅,母亲刚见过见蜀中王府的人,看见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以为她又是来哭闹。 素娥告诉母亲自己的请求,想去泸平县转转。 她知道母亲可能不会同意,就像阿绣说的那样,不合规矩。 果然,长公主蹙起精心描绘的秀眉,叹了口气,招招手让她过去,“怎么又想到这个主意。” 她岂能猜不出,女儿是想和姜绣一起,毕竟泸平县离这里有些距离,是个不算富庶的地方,不可能吸引素娥的兴趣,唯一能引起她注意的便是姜绣了。 “母亲,”素娥攥着她袖口撒娇,“让我去嘛,让我去嘛。” “你就这么不想与阿绣分开?”长公主幽幽道,语气有些埋怨,还有些心酸。女儿同她那奶娘姜绣都比同自己亲密,一日不见也要哭闹,却没想过去了泸平县也会同自己这个亲娘分开。 “那你就舍得阿娘啦?”她点点女儿的鼻尖,佯作生气。 韩素娥理直气壮,“您明日不是要去蜀中王府吗,没人陪我了,我为什么就不能跟着阿绣呢?” 母亲忙碌的时候都是阿绣陪着她,这次阿绣回家了,她又不想和母亲一起去蜀中王府上,不如跟着阿绣。 真不知女儿为何那么不喜欢去蜀中王府,长公主无奈摇头,但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明后日自己要去王府做客,留素娥独自待在这里,倒不如让她和姜绣一起,再说泸平县并不算远,路途也较为平坦,只要自己派足够的人手保护她,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何况,姜绣服侍多年,素娥的病情缓解不少,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趁此机会让府上的人陪她一起回乡,也算是另一种恩赏。 长公主想了想,向立在一边的嬷嬷招了招手,在她耳边嘱咐几句话。 第134章 阿绣和阿姝 第二日,素娥高兴地牵着阿绣的手,一起上了她回乡的马车,随行的还有浩浩荡荡的护卫。 素娥得意地冲着阿绣眨眼,“阿绣,我们不用分开啦。” 泸平县在距离夔州中心五十多多里的地方,马车行半天才到,有阿绣在身边,素娥也并不觉得无聊。 路途漫长,于是阿绣哄她睡觉,唱的是家乡的曲调。 “绒绒虫,钻出一个月牙儿来,月牙儿变成紫蝴蝶,蝴蝶飞走……” 这首歌阿绣给她唱过无数回,从襁褓听到现在,永远不觉得腻。 阿绣的声音多么美啊,教坊嗓子最好的宫人也不如她的歌声甜美。 素娥迷迷糊糊睡着,醒来时已经天黑了,睁开眼便看见一个长得极漂亮的女孩坐在她面前打瞌睡。 -- 第287页 女孩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眼睛像狐狸,细长上挑,见她醒来,一双眼微睁,露出含着水华的晶莹眸子。 她看着韩素娥,眼神并不算和善,嘟哝了一句,“就是你啊,非要跟着过来。” 素娥敏锐地察觉打她话里的抱怨,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会自己产生敌意,她只觉得对方很漂亮,像一株艳丽的蔷薇,张扬又骄傲,让她忍不住想亲近。 “漂亮姐姐,你是谁呀?”她歪着头问,声音软软,透着无辜的娇憨。 听她这样喊自己,漂亮姐姐有一瞬的愣怔,旋即头一扭,嘴一撇,“你夸我我也不会让你的。” “我告诉,阿绣是我的阿娘,她是我的,你休想抢走。” 闻言,素娥震惊无比,然后冲她大声地道:“阿绣是我的!我一直和阿绣在一起,你又是谁?” 她的声音很大,传到了外面去。 很快,阿绣匆匆忙忙的身影跑了进来,一进屋便揽住她,“姑娘,姑娘怎么了?” 素娥埋头进她怀里,“阿绣,你是我的,对吗?” “不是你的!是我的!” 阿绣转头看女儿,一脸怒气冲冲的,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个小姑娘吵架了。 她有些头疼地叹口气,一边安抚怀里的人,一边轻声呵斥姜姝,“阿姝,快同姑娘道歉。” 她们毕竟是下人,阿姝又年长,怎么与一个小她四岁的孩子斤斤计较。 素娥偷偷从阿绣怀里露出一只眼睛来,见那个被叫做阿姝的姑娘委屈地气红了眼圈,也不道歉,跺跺脚转身冲了出去。 素娥自以为胜利,得意洋洋地笑了。 她抱紧阿绣,这样阿绣就永远是她一个人的了。 可没多久,她发现这里是阿绣的家,阿绣的家里有四口人,阿绣年迈的父母,和阿绣的女儿,那个叫阿姝的漂亮姑娘。 阿绣家里不算大,小小的院子,都站不下将军府带来的护卫和仆妇。 素娥站在房檐下,看着有些拘谨的姜家夫妇,随行而来的张嬷嬷在她耳边劝到:“姑娘,暂且先去隔壁住吧,您待在这里不合适。” 隔壁是他们安排的大院子,比阿绣家宽敞明亮。 “真讨厌,这么多人。”一道声音传来,侧屋隐隐传来声音,是阿姝在向阿绣抱怨。 她声音里有哭腔,“每次只能回来一两天就罢了,这次还有外人打搅,还能不能好好和您团聚了。” 阿绣温柔的声音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虽然只能见一次,可是娘亲日日都在想你呀,阿姝难道不是吗?” “我们阿姝最听话了,不要闹脾气啦。” “阿娘,我也好想你,每天都在想,您什么时候能回来呢?”阿姝小心翼翼地问。 阿绣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幽幽的叹息。 张嬷嬷年纪大了耳背,没听见里面的声音,还在苦口婆心的时候,却见年幼的素娥突然沉默下来,垂下眸子,肯点头离开了。 阿绣听闻她要去隔壁,追了出来,眼角还泛着未褪的红。 “姑娘要去隔壁了?阿绣晚点儿便过去,姑娘先自己用晚膳可好?” 既然韩素娥来了,那她晚上肯定是要陪着过夜的。 素娥沉默看她,阿绣心里略无奈,以为她定要自己跟着,刚要妥协,却见对方摇摇头,声音稚嫩。 “阿绣,你就在家吧,我今晚想一个人睡。” 阿绣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愣,刚要开口,却见女儿高兴地从躲着的门后冲出来抱住自己,“阿娘,太好了!” 阿姝仰着脸,双眼亮晶晶的,欣喜不用多说,阿绣摸了摸她,再回头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口。 素娥很晚才睡着,小小的年纪,一夜间仿佛突然长大,有了心事。 她从前以为,阿绣在府上很开心,她待自己好,自己同她亲近,应当是挑不出问题的。 可是今天她才明白,原来阿绣并不属于将军府,阿绣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思念。 阿绣对她很好,悉心爱护,仔细照顾,没有哪个下人像她这样让素娥亲近。 可阿绣也对阿姝好,这种好是对素娥不一样的,她会呵斥阿姝,叫阿姝的小名,对阿姝撒娇,但对素娥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她只会叫素娥姑娘,脸上永远挂着笑,温柔又善解人意。 只有在亲女儿面前,阿绣才会有其他的情绪,才那么自在。 素娥就着月光,想起阿姝的抱怨,觉得自己贪心又无耻。 阿姝说的一点没错,是自己抢走了她的娘亲。 第二日一早,素娥来到阿绣家里。 一看见她,阿姝便警惕地拦在姜绣面前,害怕她又来唤走自己的娘亲。 “这里没什么意思,我想回去了。”素娥垂着眼睫,慢慢道,她其实是想自己先离开,让阿绣继续待着这里。 可阿姝误会了,心里一急,以为她要带走姜绣,脱口阻拦,“这怎么能行,不是说好了待两天吗?” 素娥摇摇头,一语不发。 见她不说话,阿绣在她身前半蹲下来,“姑娘是觉得这里不好吗?” 素娥抬头,“阿绣的家,当然很好。”只是对她来说没有特殊的意义。 似乎是极为害怕她要走,连带母亲也要走,阿姝此时竟然不希望她离开了,灵机一动,“我们这里有一个杂戏很有意思,山羊会走钢丝,猴子会拨算盘,你想不想去看看?” -- 第288页 只要她肯留下,管她烦不烦的。 见阿姝一改态度,主动邀请自己去看杂戏,素娥就知道她不是真心同自己交好,但犹豫了一瞬,怕阿绣误会自己不喜欢她的女儿,最后点头答应了。 阿姝说的杂戏是在泸平县的一条河边,大抵真如她形容那般有趣,河边杂戏所在的地方早早围满了人。 看见这么多人,张嬷嬷下意识皱眉。 “姑娘,此地人太多,容易发生意外,还是不要去了。” 素娥每次出门,总是被护得牢牢的,非常不自在,这次听她这么说,难免不高兴。 “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那我只能待在屋里吗?” 她鼓了鼓腮帮子,气呼呼地。 最后在张嬷嬷的劝说下,他们只能打道回府。 素娥其实本对阿姝说的杂戏没什么的兴趣,但看着被围得里外不通的地方,反而想生出几分兴趣,或许是得不到的更显得珍贵,她留恋地扫了眼不远处的杂戏,被张嬷嬷牵走了。 阿姝看她一眼,突然便有些同情,这个大小姐,过得也没好到哪儿去。 想到她昨晚肯让阿娘留在姜家,阿姝觉得她好像没那么讨厌了,决定帮她一把。 一行人又回到姜家的小院子,阿姝趁阿娘和那个张嬷嬷说话的时候,偷偷找到韩素娥。 “你想不想出去看杂耍?”她眨眨眼,狡黠而灵动。 韩素娥不知她何意,但出去肯定是想的,便老实点头。 阿姝说,她有办法可以甩开那些人。 姜家的院子小,将军府的那些护卫并没有进来,都守在院前。 但是阿姝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偷偷溜出去。 半盏茶后,素娥望着院墙下的狗洞,咬了咬唇为难道:“我们要从这里出去吗?” 嬷嬷可是整天耳提面命,要她做个淑女,处处得体,让她爬狗洞,可真是…… 阿姝满不在乎,“怎么,你不敢吗?” “只有从这里走才不会被发现,爬不爬你自己决定。” 见她有些瞧不起自己似的,韩素娥一咬牙,着急道:“我爬!” 她学着阿姝的样子,将裙裾提起,然后趴在地上,从那个狭窄的洞口中拱出去。 爬狗洞原来是这种感觉,这种体验,竟然有些新奇。她想,想象自己是一只小狗。 两人身形娇小,顺利地从狗洞里爬出去,顺着屋檐下往外溜,成功地避开了姜绣和张嬷嬷,以及众多护卫,又手拉手跑远了。 到了离姜家有些距离的地方,阿姝停下来,牵着微微喘气的她,眼中有得色,“怎么样?” 素娥脸上红扑扑的,她由衷道:“你真厉害。” 她头上沾了些许草叶,脸蛋上也蹭了泥巴,灰扑扑的,滑稽又可怜巴巴的,阿姝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 素娥不知她笑什么,见状也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角。 “你看你呀。”阿姝帮她摘掉草叶子,又擦了擦脸。 “谢谢你,”素娥意识到什么,赧赧地,“不过还请快带我去看杂戏。”她心中惦记得紧。 阿姝点点头,刚要拉着她跑,却拉不动,见她撑着双膝,一副难受地模样。 “你怎么了?”她奇怪地问。 “我、我跑不动了,能慢些吗?”素娥上气不接下气地。 这就跑不动了,这个大小姐还真是娇气,阿姝想,但还是迁就地缓了下来,和她一起慢慢地走。 她偏偏头,忍不住瞅身旁的人,苍白的小脸皱成了一团,纤瘦手紧紧攥紧胸前衣襟,一团团的白气从她口中呵出,紧蹙的眉头看着痛苦极了。 “你还能走吗?”阿姝不知道韩素娥怎么了,见对方看着很难受的样子,便停下来问,她可不想对方出什么意外。 但这个娇气的大小姐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坚持要去河边。 姜家离河边不远,穿过两条街,再右拐便是。 两人慢慢走过去,本以为能如愿看到杂戏,却发现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都散了,各个摇头叹气,仿若失望 阿姝可不想被韩素娥以为是撒谎,便逮住一个路人问怎么回事。 路人也是刚刚从杂耍的过来,闻言便好心回她,原来那杂耍养的猴子山羊不听话了,不知怎么地,今日一直不肯配合,伙计怎么用鞭子抽都不肯挪动,甚至还差点伤人。 杂耍的伙计拿它们没办法,只好朝大伙连连致歉,众人失望散场。 天阴沉了下来,看起来要下雨。 “奇怪,”阿姝说,皱了皱眉,“那些小畜向来乖巧温顺,怎么今日会不听话呢?” 素娥却像没听见一般,愣愣地指着前方说:“阿姝,你看。” 阿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前方刮来一阵大风,把沿路吹折的树枝带来。 她心中一惊,忙拉着韩素娥闪开。 “你傻呀,也不知道躲。”她有些没好气道,这个大小姐怎么呆呆的。 韩素娥没说话,揉揉眼睛,刚才眼睛里被吹进了沙子。 好大的风,明明上午还是晴空万里。 两人没看成杂耍,后来很快也被韩家的护卫找到。 姜绣让阿姝伸出手重重打了几下,教训她不该将韩素娥带出来。 说着还要她跪下认错。 阿姝嘴一撇,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挡在自己跟前。 -- 第289页 “是我逼她的,”韩素娥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道,脆生生的声音,说着与之不相符的话,“我威胁她,要是不带我出来,我下次就不让阿绣回来了。” 阿姝愣住,她又觉得这个大小姐一点也不呆。 因此躲过了责罚。 她想,这个大小姐有些可爱。 晚上,韩素娥又要回隔壁睡,她临走时,犹犹豫豫地看着阿姝。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我那里床铺又大又软,还有好吃的点心。” 阿姝心想自己都多大了,才不会被那些东西诱惑,拒绝的话到了口边,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好啊”。 于是,素娥和阿姝睡在了一张榻上,而阿绣睡在了她们隔壁的外间。 两个年岁并不算相仿的小姑娘凑在嘀嘀咕咕,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素娥问阿姝会不会刺绣,就像她娘亲阿绣一样,阿姝撅撅嘴,“我学不会,我不喜欢女红缝纫。” “那你喜欢什么?”韩素娥软软地问。 “我喜欢拨算盘,我以后想开商铺,开满安乐街。” 安乐街是她们下午路过的一条商街,算是繁华。 “那算什么,”素娥说,“你要开,就去汴京开,开在浚仪桥街上,我每天都去找你。” 阿姝好奇道:“汴京很大吗?” “应当很大吧,我没怎么出去过。”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什么桥街?” “听哥哥说的。” “你还有个哥哥?”阿姝惊奇道,有些羡慕,她本来也该有个弟弟的,可惜夭折了,母亲也是因此去了韩府。 素娥翻了个身,面对着她,没有回答她,却突然问了一句与上文不相关的话:“阿姝,你经常想阿绣吗?” 听她猝不及防地一问,阿姝登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问起这个作什么?” 阿姝小心地看着身旁的大小姐,见她阖上了眼睛,薄得像一片蝉翼的眼皮颤动着,睫毛又长又密。 “我把阿绣还给你吧。”大小姐突然说,然后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阿绣以为自己听错,不敢置信,硬挺挺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头,“你说真的?” 回答她的是一阵规律的呼吸声。 身旁的人竟然睡着了。 阿姝欣喜又激动,想将她摇醒再确认一遍,又担心惹她生气了反悔,只好一个人睁着眼睛偷偷高兴。 她终于肯把阿娘还给自己了。阿姝心想,以后无论什么季节,都可以和阿娘在一起了。 阿姝想象着娘亲回来后的日子,美滋滋地闭上眼。 然而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命运惯常捉弄凡人。 既可以慷慨地将欢欣和希望通通赠予,也能在转眼间无情收回,并顺手加诸痛苦和绝望。 人生便是这般无常。 第135章 病愈 韩素娥醒来时,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山崩地裂的眩晕感萦绕在她脑中,久不消散。 乳母阿绣扑过来护住她和姜姝的那一幕挥之不去。 像褪了色的画重新鲜明起来,那些她深深遗忘的过往,被唤醒重现,留下更加深刻的烙印。 姜绣……阿姝…… 她张了张唇,无声地开口。 八年前的那场天灾来得毫无预兆,一瞬间地动山摇,房梁倒塌,墙壁开裂。 她和姜姝睡在外间的乳母阿绣冲了进来,挡在她和姜姝身上,两人得以躲过一劫,毫发无损。 可是护在她们身上的姜绣被倒塌的房梁压住,当场昏了过去。 韩府的护卫固然勇猛,但人数有限,哪怕拼尽力气,最后也只能勉强救出两个孩子。 地震过后,余震不已,泸平县幸存的百姓惊惶不已,后半夜却迟迟未等到救援的官兵,担心待下去会有危险的张嬷嬷便令护卫护送韩素娥和阿姝离开泸平县。 官道被崩塌的山体堵住,他们走的是小路。 也因此遇上了那群趁火打劫的山匪。 山匪人数众多,护卫不敌。 已然遗忘的场面浮上眼前。韩素娥慢慢躬起背,颤抖着哽咽。 姜姝坐在荒野里,腿上血流如注,笑着让她快跑。 “大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救我啊。”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记得,记得很清楚。 ——“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救你和阿绣的。” 可结果,她忘记了她们的约定,忘记一起生活了七年的阿绣。 自私地忘掉了关于她们的一切,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罪过。 韩素娥死死咬住下唇,泪划过面颊。 谢景淞举着油灯推开门进去时,便看见她缩在被衾中,细微的啜泣声从被子下传来。 他第一反应是她又做了噩梦,探手揭开被褥,却见她半睁着眼,瘦削的肩抖动着,被泪打湿的发丝搅成一团贴在腮上。 探去的手顿住,悬在半空。 床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到,停下来一瞬,慢慢转头抬眸,双眼噙泪。 她看着他,突然扑过去抱住他。 “谢景淞……” 谢景淞本该欣喜于她的醒转,但此时见她脆弱又悲伤的神情,跟着心碎了。 他慢慢拍她的背,震颤着的纤薄的蝴蝶骨硌痛他掌心。 什么也不要问,他告诉自己,就这样抱着她便好,如果她不想说,也不要追根究底。 -- 第290页 怀里的人像一个易碎的珍宝,被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烛火静静燃着,谢景淞保持举着油灯的姿势,许久未变,连溢出的烛油滴在手中,滚烫的刺痛也不曾让他动弹半分。 过了很久,韩素娥才勉强平静下来。 她缓缓松开谢景淞,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我曾有一个奶娘,叫姜绣,”她说,“她有一个女儿,叫姜姝,姝色无双的姝。” “奶娘是夔州泸平县人,善针绣。” 短短两句话,谢景淞大致已经猜到什么。 姜姝就是袁姝。 他不忍她继续说下去,便轻轻开口:“你刚醒,渴不渴。” 韩素娥摇摇头,继续开口,执意要将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他听。 她声音沙哑,但毫不犹豫,像在讲给他听,也像讲给自己听。 昏黄的灯光淡淡地投在两人帐中,窗外静谧得凄凉,只有素娥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油灯燃了一半,她的故事终于讲完。 “我确实有愧于她母女二人。”她最后说。 谢景淞扬扬眉“所以,你打算?” 原谅袁姝吗? “我所造成的过错,确实不该姜姝被原谅。”韩素娥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干,她目光平静,语气安宁。 “但是,我也不会原谅袁姝的所作所为。” “这是两码事,一码归一码。” 她不是什么宽宏大量到是非不分的愚善之人,即使她可以对袁姝伤害自己做的事既往不咎,但袁姝对旁人所犯下的恶轮不到她来宽恕。 从她加入冥宗,手上染血的那一瞬间开始,便早已不是姜姝。 对她的决定,谢景淞不算多么惊讶,他知她本性,纯善却坚韧。 他永远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 哭过一场,韩素娥心中沉重渐缓,恍然回神,惊觉自己现在所在不是方伯那个小屋。 身下是松软干燥的被褥,屋内燃了火炉,温暖如春。 她竟然得救了。 “方伯怎么样?”韩素娥想起要紧一事,问得急了,不小心呛到嗓子,咳了起来。 谢景淞端给她一杯温茶,拍拍她背,安抚道:“方伯无事,当时跑太快扭伤脚,我已经让人替他看过,现在应该快好了。” 闻言,素娥放下心,又抓住他话中细节,一个想法涌上脑海。 “我、我睡了多久?” 方伯的扭伤都快好了,那该是过了多少日子。 “不算久。”谢景淞温柔地替她挽起侧边的发,见她放松下来的表情,又补了一句。 “也就是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不算久…… 素娥微微苦笑,好吧,对她来说,一个月确实算的上不久。 不过她的病是如何好的呢。 “你又给我配了药?” 可是…….觉明曾说那药只可用来在毒素还未完全发作时缓解,她当时已经毒发至深,光靠那些药丸有什么用呢。 “觉明给你配的那些药,不需要了。” 他清邃的眼望着她。 “你的病已经好了。” “觉明。”谢景淞淡淡地出声,朝着外面唤道。 很快,韩素娥还未反应过啦,便见一个身影从外面掀帘而入,黄色僧袍,身形清癯,须发皆白。 正是半年多前在游云寺见到的觉明。 来人看见她,上前行了一个佛礼,“韩姑娘,别来无恙。” 他未多话,行完礼便恭恭敬敬地请韩素娥伸腕把脉。 觉明一手把脉,一手转动手中佛珠,嘴中念念,眉头时而微皱,时而松开。 良久,他移开手,起身站立,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韩姑娘体内的毒素已清除了九成,老衲虽不敢说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再会发病。” “剩下的,便要靠韩姑娘自己修养了。” 他说什么?韩素娥愣住,自己身体的毒被解除了? 觉明离开汴京后,她原以为至少还要些年头才能凑齐所需草药,离解毒之日有些距离,现在昏倒一个月后醒来,自己身上的毒竟然就这么被解开了。 突如其来的痊愈,让她一瞬间不知是该先欣喜还是惊讶。 怪不得自己总感觉身上哪里不太一样,原来是那困扰了自己两世的病症被医治好了。 也就是说,以后自己可以无拘无束地活动了,再也不用担心随时心痛,不用害怕病发。 她眨了眨,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先前还未舒展的眉间松了松,心中的愁闷被惊喜冲淡。 素娥突然回头看向身旁的人,“你——” 脱口的疑问又被她堪堪收住。 还用问什么呢,除了他还能有谁。 觉明见她有话要对谢景淞说,微微一拜,默默地退了出去。 殊不知他走后,一室的安静。 两人面对面坐着,素娥心中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感谢他吗?他会不会觉得生分。 又或者同他道歉,为之前的隐瞒和不坦诚。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默默做了这么多,却只字未提。 素娥像于极冷之时饮下一口热茶,暖意一路向下,四肢百骸都被融化,滚烫但熨帖, 她沉默半晌,然后抬头冲他展颜一笑,轻轻道:“谢景淞。” -- 第291页 “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谢谢,她知道他想听的并不是谢谢。 “我的病好了,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心痛,喘不上气来。” “所以以后,我可以尽情地奔跑,跳跃,我还可以学骑马、蹴鞠。” “我可以大哭,大笑,激动。” 还可以热烈地爱上一个人。 “这些事,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她的话轻轻落在谢景淞耳中,清晰又深刻。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像沉静的湖心被蜻蜓点过,泛起一圈圈涟漪。 一抹笑意浮上他唇边,刹那间如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身后的烛火都因此而黯然失色。 “好。” 素娥看着他清绝如画的眉眼,心里满满胀胀,她觉得自己好似拥有了全天下最珍贵的宝贝,谁也夺不走的那种。 她也弯起唇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某个约定,谢景淞轻轻替她拢好袖口:“你昏睡一月,现在总该饿了,可有胃口吃些东西?” 经他一提,素娥才感觉确实饥饿。 她点点头,便见他出去吩咐了些什么,没一会儿有下人鱼贯进来,手捧几个食盒。 素娥眼尖地认出这些下人并不是之前见过的,说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儿。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月余前的那日,醒来后下意识以为这是那附近的一个地方,但现在看来,仿佛不是这样。 她便出声询问。 闻言,谢景淞没有直接告诉她,而是沉默片刻,才迟疑道:“这里不在那附近。” 见她疑惑看来,他怕吓着她,没好直说,只能继续委婉解释:“除了南枳,你的病还需要好几味特殊的草药,那些药王府本是有的,我早早便让人回去取,只是未曾想有一株草药须得即采即用,且这草药只能存活于北地动壤之中。” 他似有些头疼,也似带着歉意。 “当日我赶到时,你已经病发严重,觉明只能暂时封住你穴脉,然后……” “抱歉,我不得出此下策。”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韩素娥还有什么猜不到的。一个隐约又明确的答案浮现在她脑中,让她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我记得你曾说过想看燕北的雪山,眼下虽然寒冷,但正是赏雪景的好时候。” “抱歉贸然将你带来,但还是希望你会喜欢这里,素娥。”他说,起身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窗帷,露出外面的景。 霎时,一片纯净的白慢慢涌入素娥的眼眸。 燕京,她来到了燕京。 他的家乡,他生长的地方。 第136章 冬凌 北地,是韩素娥从未想过的地方。 至少在她的心中,是不可能抵达的地方。 如今一睁眼竟然就来到了这里。 那岂不是……在镇北王府?韩素娥心中一惊,仓皇看他。 “你父亲和母亲…….” “别担心。”谢景淞微微倾身,将一碗清粥端在手中,朝她走来,“这里并非王府,而是我名下的一处温泉庄”。 他舀起一勺慢慢吹凉,才送至她唇边,口中道:“至于我父母,他们虽知我带了个人回来,却不知是谁。你若不想见他们便不见,没人会要求你做什么事。” 她家中的事尚未解决,以她现在的境况,也不适合贸然让她与家人见面。 更何况,她早也就同阿姐见过,阿姐对她很是欣赏,家人这一关是没问题的。 谢景淞敛眉,掩去心中诸多想法。 “这几日,你且先好好养病,等完全好了后,我带你去四处逛逛,熟悉熟悉。”他温温一笑,又舀起一勺粥送去。 熟悉熟悉,她为何要熟悉熟悉。 素娥被他喂食,又想到此处是在他的地盘,顿时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地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罢。” 不料被他避开夺碗的动作,往她够不着的另一边挪了挪。 谢景淞淡淡敛眸,难得强硬地开口:“素娥,你总得适应。” “以前逃难时你还逼我替你暖床,现在只不过喂口粥,你便推三阻四。” “如此无情,让我好生寒心。” 他瞧出来,自从得知这是燕北后,她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分明前一刻还同自己说了不少亲昵的话。 听见他的话,韩素娥简直要惊呆了。 暖床?她没听错吧! “谢景淞,你、”她顿住,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他竟然说得出口那两个字。 他怎么能用那样一张脸说出那样混不吝的两个字?! 还有什么叫做她逼的?她不过是寒冷难耐,实在忍不住想借他点儿热气罢了。 韩素娥暗恨自己走眼,想念以前的黄柏想念得紧,虽然木讷不解风情,但好歹是个正经之人,不像眼前这个,端着一副光风霁月清雅出尘的脸,却说着与之大相径庭的话。 ~ 纵使确实对外面的景色好奇得很,素娥也没机会出去,一直被谢景淞勒令在房中养病。 日日有汤药送到她房中,然后被他亲自喂到嘴边。 素娥的抗议并无奏效,她几乎没怎么用过自己的手脚。 不止如此,谢景淞好像没有其他事一般,日日陪伴在侧,同她对弈下棋,又不知从哪儿寻了些诸如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玩意儿给她,或是与她玩六博。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暂时离去一小会儿,但很快便回来。 -- 第292页 素娥整日里见得最多的便是他,有些纳闷,一日便问他怎么天天在此,难道没有别的事要办。 她记得他可是王府实质上的少主,应当有诸多公务事由需要处理,岂能像这般无所事事。 他却淡淡一笑,不肯多说。 后来素娥逮住进来服侍自己沐浴的蝉衣,左右打听,才得知自己昏迷的一个月中,谢景淞日日守在她房中,将几乎所有的事都带来这里处理,大抵也是因为那一个月的忙碌,让他处理了不少事务,现在才得以暂时闲暇下来。 第二日早膳时,素娥看着他替自己布菜,本该是下人做的活儿,被他做得行云流水,雅致端方,不免叹口气,“谢景淞,你倒也不必事事都亲历亲为,又不是没有下人。” 谢景淞动作一顿,不经意又似认真地,“我向来亲自做重要的事情,不假他人。” 韩素娥被他弄得没脾气。 直到第五日时,终于得了允许,素娥能够四处走动。 但在这之前还要觉明替她把脉相看。 觉明很快替她把好脉,微皱的白须长眉松了松,冲两人点点头。 “余毒基本已清除干净,日后注意饮食和锻炼,想必韩姑娘便能完全恢复健康。” 谢景淞没有太多欣喜之色,这病拖了十几年,早就该治了。 哪怕她今日得已病愈,也不代表曾经经历的伤痛可以一笔带过,既往不咎。 觉明本该退下的,但他站在原地没动,笔直看向韩素娥,张口欲言又止。 谢景淞看着他,“你还有事?” “这……” 素娥不知他此举何意,茫然地看着觉明,见他满脸犹豫地看了看谢景淞。 后者挑眉,了然地点点头,意味深长看了眼觉明。 “我先出去一会儿。” 他转身踏出屋子。 “哎——” 韩素娥不知所以,看他身影消失在门后,只好转向觉明。 “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觉明确实还有话要说。 他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姑娘可还记得寄给老僧的那两种香料?” “老僧也是前段时间才收到。”觉明有些汗颜,他不在一个地方久留,往往找他的人刚到一个地方,他已经动身前往下一个地方了,所以韩素娥在夏末给他寄的香料,他迟迟未收到,直到上月王府派人拦截,他才知有人找自己。 素娥闻言,愣了一瞬,她都快忘了这件事。 当日她吩咐阿凉送去的香料,正是从姑姑那里所得,其中一种被怀疑对人体有害。 觉明既然提起这事,那便是有了结果。 她忙问,“记得,大师可曾看过?” 觉明点点头,捋了捋胡须,“姑娘怀疑不错,确实有不对劲之处。” “那颜色偏红的香料,没有什么问题,有安神助眠、缓解疲劳、放松镇静之用。” 素娥愣了愣,觉明说的那个香料,是姑姑怀疑有问题的新香。 觉明说它没有问题,但有不对劲之处,也就是说—— ——“另一份香料,有问题?”她问,神色凝重。 “正是。” 觉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从中取出一小撮浅黄色的香料来。 “姑娘请看,这正是第二种香料。”他转身出去吩咐了什么,过一会儿有仆婢端着一盆清水进来。 觉明将香料撒入水中,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将瓶中之物缓缓倒入盆中。 “这瓶药水,遇到一种叫冬凌的香料,便会变成赤色。” 韩素娥依言看向盆中,那清水随着他的话,已经慢慢晕染成一片红。 “冬凌,是什么?”她问。 “冬凌是一种生于极寒高原的灌木,其枝干可为香料焚烧,只是不太适于女子,女子若长期使用,经年累月下来,便难以有孕。” 觉明说,他神色看起来奇怪极了,难得直白地盯着韩素娥,欲言又止。 听了他的话,韩素娥浑身一片冰凉。 难以有孕…… 姑姑她多年无子,便是这个原因么。 “可是——”她急急开口,“姑姑她只有使用这香时才能安眠,并且没有其他不适。” 怎么会是有毒之物呢? “确实如此,”觉明一点也不惊讶,“此物确实可安神助眠,但女子长期使用会宫寒不孕,并且它的另一个缺点,便是难以停止,久而久之产生严重依赖。” “倘若停用,反而会感到不适。” 难怪了……素娥恍然,难怪姑姑换回没问题的香料后,反而会惊梦浅眠。 “另外还有一事……”觉明顿住,叹了口气,“还记得第一次见姑娘时,老衲告诉姑娘,你身上的毒是一种名为‘稚子啼’的毒,中毒者为幼童,一开始并不易发觉,等年岁渐长才慢慢突显。” “可老衲当时并未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他目光落在那盆中,有些惭愧,“尚在母胎中的婴孩,也会中毒,甚至更容易被下毒。” “而那毒药,最关键的一味药便是冬凌。” “若吸入含有冬凌的焚香,又饮了含有苏梗和川断的安胎药,两者相冲,便会产生和‘稚子啼’一样的效果,又或者说,这是‘稚子啼’的另一种下毒手段。” 韩素娥怔住。 她好似抓住了一直以来漂渺无迹的线索,萦绕了两世的困惑仿佛突然窥见光亮。 -- 第293页 “也就是说,倘若孕妇通过闻了这种香,又喝了安胎药,便会使腹中胎儿中毒?” 觉明点点头,他也是在发现韩素娥给自己寄来的香料中有冬凌时才突然想起这回事,甚至隐约怀疑,这香料很可能便是引发她病症的根源。 自己的毒,究竟是怎么来的? 含了冬凌的香料……若是因为含了冬凌的香料,那这香料不仅害得姑姑多年无子,还害得自己生来中毒。 她想起什么,急忙问:“那这毒会不会伤害孕者本身?” 母亲的身体若是也受到了损害…… 幸好觉明摇了摇头,“这便是这毒的无迹可循之因,孕妇并不会有任何异样,顶多在生产时可能会吃力些,但怀孕时不会有任何不适,所以,这种毒的症状也才会被认为是先天不足。” 竟然如此。素娥抖了抖眼帘,这毒竟然这般狡猾。 前世母亲以为她是先天体弱,常常感到愧对于自己,又是寻医又是求神,却无可医治。 一切都是因为这香料。 这香料,若她没记错,从自己记事起,便一直在姑姑的仁明宫里燃着,十几年了,都快成了仁明宫的独特之处。 因为产生了依赖,姑姑从未断了这香,于是毒素便愈积愈深。 是怎么样的有心之人,才能想到这样阴狠又不动声色的手段。 关于这件事,等她回到汴京,自己会同母亲说,至于下毒的人是谁,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掺在香料中,她们定然会弄个一清二楚。 而那幕后主使,自然也别想好过。 觉明退出房间后,没多久谢景淞便挑帘进屋,他仔细地打量她神色,见还算平静,虽不知觉明究竟说了什么,心中稍安。 “你不是想出去转转,现在有心情吗?”他说,臂弯里搭了件厚实的狐裘,一看便是为她准备的。 韩素娥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她有话同他讲。 “觉明方才说,我中毒可能是因为一种香料,这香料是我姑姑宫中常用的。”她把事情摊开同他说,一脸坦诚。 “我猜测可能是我母亲怀我时吸入了这香料,才因此埋下祸根。” “我能同你说的便是这些,其他的我暂且还不能断言,你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问我。” 闻言,谢景淞静默一瞬。 半晌后,他神色未变,像对听见的韩府阴私完全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一般,只微微挑眉,好看的眼凝望着她,唇角翘了翘。 “我这会儿只想知道,我的嫦娥姑娘,她想不想出去骑马?” 第137章 策马 雪停了,地上铺了一层积雪。 素娥披上了厚厚的狐裘斗篷,站在及脚踝的雪地里,看着谢景淞牵着一匹黑驹从远处走来。 他穿着和她衣裳颜色相似的银辉色大氅,雪地里反射的光让上面精美的银线熠熠生辉,衬得人星目剑眉,愈发俊美。 脚下松软的雪被踩得簌簌作响,谢景淞收紧手中缰绳,皮毛光滑闪亮的骏马顿时停下。 “好漂亮的马。”她由衷赞叹,忍不住抬了抬手,抬到一半又顿住,“我可以碰它吗?” 这一看便是名贵宝马。 谢景淞眉梢一扬:“当然可以了,悬光很温驯的。” 悬光?这不是他那匹最出名的爱驹。 韩素娥被这个名字勾起回忆,前世没少听过关于他的传言,除了那柄宝剑,有人说谢二公子有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名为悬光,此驹曾随他上战场,伴他出生入死,极有灵性,数次解救他于危急之中。 只不过……温驯……. 她怎么听说,悬光衷心认主,对旁人却桀骜不驯,一般人难以近身,更别说骑乘。 伸向鬃毛的手犹豫地顿住了,恰逢此时悬光扬了扬头,打了个巨大的响鼻,如龙眼般乌黑的眼珠望向她,带着一股傲意。 素娥轻轻弯唇,没有被吓到,反而把手放在它顺滑的鬃毛上,轻轻抚摸着。 黑色的骏马有些抵触,忍不住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鼻孔喷着粗气,马蹄焦躁不安地踏着,好像要往一边退开。 “悬光。”谢景淞唤它,亲昵地凑近它耳边,低语了什么。 悬光摆了摆头,一团白气从它鼻腔中喷薄而出,它不情不愿地站在原地,忍受着韩素娥的触碰。 素娥也没有勉强它,只是摸了摸那比人的青丝还要顺滑的鬃毛,便收回了手。 “不是说要带我骑马?”她看向周围,说是要带她骑马,可谢景淞牵来的就一匹悬光。 “就骑悬光。” “它会不高兴的。” 谢景淞不可置否,抬手摸了摸悬光的鼻子,教她也伸手,“它最喜欢被人用手指轻轻挠这里。” 他又拿出几块蜜林檎放在她手上,“试试喂给它,悬光最爱的食物就是这种苹果。” 素娥依言照做,一手将果肉放在悬光的鼻子下面,一手轻轻挠它的头。 悬光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仿佛在迟疑,半晌后终是慢腾腾伸出舌头,卷走素娥手上的果肉。 温热的舌头舔舐在掌心,带来微微的痒意,素娥从未喂过马,感到新奇,倏地展颜笑起来,生动的眉眼仿佛要融化四周冰雪。 谢景淞带她来到侧面,轻轻扶着她踩着马镫坐上去,让她拉着缰绳,自己则牵着笼头在下面,拉着悬光慢慢走出院门。 -- 第294页 庄子外面是一片旷阔的农田,下了雪,全是一片素白。 两人沿着田埂往后山走去。 素娥坐在马上,双手攥紧缰绳。 这虽然不是她第一次骑马,但却是第一次一个人骑马。 身下的悬光被谢景淞牵着,很听话地放慢了步伐,马蹄踏在雪中,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雪后的天地寂静辽阔。 “对了,”素娥看着不远处披着一层皑皑雪层的山头,“我昏迷的时候,朝廷可有动静?” “将军府仍未解封,但宫中派人送去了不少过冬必需的物资,仁明宫同样,你姑姑虽然被禁足,但不曾在吃穿用度上被亏待分毫。” 素娥垂了垂眼睫,宫中当然不会亏了姑姑的吃穿用度,不然怎么有理由让她继续使用那掺了东西的香料呢。只是这话她没说。 “父亲那边呢?” “没有动静。” 素娥蹙眉,依然没有动静,赵荣帧到底什么意思,想借此流放父亲吗? “别担心,”谢景淞开口,双唇被风雪吹得泛红,愈显得唇红齿白,容颜如雪,“有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素娥突然想起一事,无意识收紧缰绳,“李棠还在将军府吗?” 悬光停了下来,谢景淞也停了下来,偏头看她一眼,“那个小孩儿么,当然还在。” 只是他的暗探回复说,将军府外经常有行踪隐秘的人试图接触李棠的。 李棠的身份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韩素娥不知他想法,若有所思望着前方。 那场春洪便是这一年发生的,瘟疫也是在之后开始蔓延,父亲在这场南行中被人算计,从此有了污点。 算起来,离现在也不远了,若是她没料错,这次赈灾的重任,又会落在父亲的肩上。 “我想让你帮个忙,”她说,“你的人可有办法接触到我哥哥?” “有。”谢景淞看她,不知她何意。 “可否托人将我在府中放置的一枚令牌带出来,转交给我父亲,”她说,又很快推翻这个计划,“算了,还是给我吧。” “我哥哥知道那枚令牌长什么样子,让他帮忙找出来。” 谢景淞顿下脚步,“我可以知道是什么令牌吗?” “幽云谷的令牌,你听说过吗?”她转眸看他。 “幽云谷……”他缓缓念着这个名字,“那日在南泠印社,李棠出的最后那道题,就是幽云谷的谷主出的吧。” 说起这事,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日的相遇。 谢景淞挑起唇,“突然想起来,我还是你的手下败将。” 冷不防被他提起那件事,素娥怔了怔,好笑又无奈地,“什么手下败将,不是说了,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谢景淞轻轻抿唇,没有再反驳,“我会派人去办这件事的。” “多谢。” 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 前方是一片宽阔的道路,并没有多少积雪,适合骑马,谢景淞扶住马头,“想不想骑快些?” 韩素娥点点头,“可以试试。”她身下的悬光应该也不想慢腾腾地走吧,一路上兴致不怎么高昂的样子,垂头耷尾的。 见她同意,谢景淞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绕过她的双臂握住缰绳。 悬光仿佛嗅到了什么,兴奋起来,马蹄躁动不安地踏着。 他下巴几乎要搁在她肩上,清冽的气息幽幽拂过。 “坐稳了。” 他话音落下,脚尖轻轻踢了马腹,悬光长鸣一声,猛地扬起蹄子奔跑起来。 马蹄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间,黑色的健壮骏马如离弦的箭飞奔着,黑色鬃毛高高随风飘荡。 耳边灌入呼呼的风声,扑面而来的冰雪之意让韩素娥闭了闭眸子。 头上一暖,是谢景淞将斗篷上的帽子给她戴上,他双臂牢牢护住她,结实温热的胸腔抵着她后背。 悬光仿佛被解开封印,全无束缚,自在地在山道上狂奔。 这比上次在仙女山附近那回刺激多了。 不愧是绝世良驹,四蹄飞奔,如一道闪电跃于山道。 两边的树木飞速倒退,快得只剩下一道影子,素娥心跳得很快,感受着策马狂奔的疯狂。 她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但没有别的不适,只是觉得身子好像要飘起来般,耳旁净是猎猎风声,和衣袖鼓动的声音。 她就好像也变成了一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野马,飞跃在这广阔天地,身心得到了解放。 悬光慢慢停了下来。 马鼻喘着粗气,呵出白色的雾团。 马上的人也微微喘息,素娥头发被风吹乱了,两侧的鬓发散落下来,拂过脸侧,她双颊泛红,手微微颤着,但一双眼睛却清亮如水。 “怎么样?”身后人低声问她,声音听起来毫无变化。 谢景淞一路的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时时刻刻观察她的状态,若是露出半分不适,便会让悬光停下。 “很好,”韩素娥张着唇笑了笑,用手慢慢抚上胸口,感受着剧烈的跳动,“很开心。” 原来没有束缚地样子是这种感觉。 他们到了一片梅花林,没有人约束,悬光就自由地走着,时快时慢,偶尔会舔舐路边草木上融化的雪水,或者嗅一嗅树枝上的梅花。 -- 第295页 韩素娥仰面,后脑轻轻靠在他身上,眨也不眨地望着淡蓝色的天空。 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 春天快来了,积雪要融化了。 “谢景淞。”她开口,树梢上的雪扑扑簌簌地掉下来,有一粒雪沫飘在她睫毛上,痒得她眨了眨眼睛。 “开春后,送我去壶儿关吧。” 她说。 身后的人半天没有声音。 素娥没有转头,挠了挠他环绕着自己搭在缰绳上的手,像挠悬光一样,“怎么啦。” 肩上突然传来一阵沉重,她微微侧眸,见他将下巴轻轻地搁在了上面,五官清绝的脸上,双唇微微鼓起,竟然像是不开心了。 谢景淞闷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想离开你。” 他看起来在撒娇的样子,让素娥有些无措,目光扫过他长而轻巧的睫毛,像脆弱又美丽的幼鸟颤抖着翅膀,心中慢慢软了下来,如冬雪融化后顺流而下,淌过新出的嫩芽。 她慢慢与他十指相交,扣紧他掌心。 “我还有事情要做,很重要的事情。” “等做完这些事情,我就回到你身边,好吗?” 素娥转头,仿佛在哄一个生气的幼童,耐心十足。 谢景淞仍旧未说话,紧紧地闭上双眼,像极了一个耍赖的孩子。 他不情不愿的模样逗笑了素娥,觉得这样的他有些新奇,似乎看到了从未现世的珍宝一般,新奇而悸动。 这是独属于自己的谢景淞啊,她想,心里饱满得像绽开一朵硕大的花,砰地一声,占据了整个心房,馥郁和甜蜜充斥在其中。 望着近在咫尺的他,她突然忍不住,凑了过去,在那双唇边印上轻轻一吻。 第138章 家书 感受到唇边温热柔软的触感,谢景淞长长的睫毛随之一颤,原本闭着的眼倏地睁开,向来冷静而清明的眸,闪过一丝懵然和惊诧。 雪和梅交叠着落下,沁香浮动。 他似没料到她会这么做,短暂地诧异了一会儿。 “你刚才……”他迟疑,不确定地看着她。 素娥早就转回头,脸上滚烫,心跳如鼓。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冲动地吻了他,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一般。 “我什么都没做。”她声音镇定,但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暴露了内心。 刚说完,又懊恼地咬了咬唇,他还没问她做了什么,自己却慌里慌张地说什么都没做,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闻言,谢景淞轻轻笑了笑,没有拆穿她。 他清隽的面容上一本正经,反而替她找台阶下,“唔,大概是花瓣落在了我脸上。” 得到一个吻过后,他的心情好了不少,终于肯答应她去壶儿关的要求。 只不过,建议她等正月过后再启程。 “你父亲未必会一直在壶儿关,也许开春后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会提前派人与他联系,等确定好他的行程,你再出发也不迟。” 这样,她尚且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素娥不知他心里真实想法,但想到春后的那场天灾,离现在其实还很有一段时日,也觉得有道理,她不着急这一日两日,不如先把身体彻底养好。 不过…....今年的除夕自己恐怕是要一个人度过了。 “对了,”她转眸问道,“离立春还有几日?” 谢景淞算了算,很快道:“还有六日,怎么了?” 还有六日立春,那离除夕便只有十几日了。 “我想同父亲和母亲写封信,可以让你的人帮我捎去吗?” 要过年了,没想到重生后的第一年,她便和家人分开过年,也唯有写封家书才能缓解思念。 “自然可以,你想写多少都行。” 现在将军府外的守卫没有之前那么严了,他的人能轻易地接触到她家人。 先前他本想传信于长公主,不过觉得有些冒失,再三斟酌还是打消了念头,想着等她病好醒来后亲自书写,才能真正缓解她家人的担忧。 韩素娥听他这么说,便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家人说,于是便催促他要回到庄子上。 庄子离这片山林有段距离,怕她身体吃不消,谢景淞没再让悬光飞奔,而是用正常的速度赶回去。 快走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迎了上来,素娥定睛一瞧,是自从一个月前那场追杀中分开的白羽。 许久未见,白羽似乎沉稳了不少,少年清秀的面庞多了几分坚毅。 听说她和谢景淞失踪的几日,白羽一直在附近暗中寻人,又召集了不少人手,最后在冥宗身后守株待兔,顺藤摸瓜确定了他们所在的地方,所以那日谢景淞才能提前赶回去。 白羽看到两人,恭敬地行礼,等谢景淞下了马,才上前在他耳旁低低说了句什么。 不知他说了什么,韩素娥只看见谢景淞听到他的话后,稍一愣怔,一抹诧异在面容上转瞬即逝。 他看了过来,然后开口:“你先带韩姑娘回院子去吧,我去见她。” 他口中的“他”的谁?素娥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便也没有再问,同白羽回到自己一直待着的那个院子。 素娥心里惦记着同家人写信,一进屋便让蝉备纸磨墨。 东西都准备好了,她兴冲冲地抬起手腕,提笔要写时,却怎么也落不下第一个字。 -- 第296页 太多想说的话了,竟然让她不知道怎么开头。 就好像喝了一大壶烈酒,酒气全堵在嗓子眼,争先恐后地都想涌出来,却一口气也出不来。 素娥慢慢悬腕,终是写下一行字: “母亲大人亲启:至女儿离京后,已有两月之余,不知母亲可还安康……” 两个多月,发生了好多事情。 她慢慢将自己一路上的经历写成文字,略过了那些不好的地方,尽量都在说自己是如何幸运,得到解救,又被治好了顽疾。 写到自己被救以及被治好病时,她顿了下来,犹豫半晌,还是提笔添了句话。 “几次三番于千钧一发之际解救女儿、并且派人医治好女儿心疾的人,是素娥的心仪之人。他是除父亲和兄长以外,全天下最好的男子。倘若以后有机会,我想同您亲自介绍他。” 素娥边写,唇边不禁浮上一抹笑意,春光明媚。 除此之外,她还写了关于姑姑宫里那盒香料的事情。 “不瞒母亲,上次从姑姑那里回去后,女儿燃了一晚姑姑惯用的那种香料,却深感不适,便心中生疑,于是便差人将那香料寄给远方云游的觉明大师。近日,觉明大师替女儿医治痼疾,提及香料一事,说那香料中掺了不该有的东西……” 她眉头紧蹙,一笔一划写下觉明的说法,包括关于自己中毒的猜测。 “素娥知晓母亲一直觉得女儿身上的病是天生体弱,但真相似乎并不是如此……” 她手下一顿,黑色的墨迹很快在宣纸上洇开,化作淡淡的墨团。 “望母亲和姑姑还要小心提防。” 字迹落下,素娥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件事自重生以来,便被她憋在心中,每每想同父母开口,碍于自己还未治好病,又怕那下毒之人藏于府中,便没敢轻举妄动。 可是现在她的病好了,且又前扯到姑姑在宫中的安危,便再也不能隐瞒下去。 素娥承认,自己挑这个时机同母亲说明这一切,也是想让她认清某些事和某些人。 母亲生为赵氏一族,姑姑做为皇后,总有一日,要做出抉择。 而那一日,或许离得并不远了。 她很快将分别给父亲和母亲那的书信写好,晾干墨迹后,小心翼翼地封存好,吩咐蝉衣交给白羽。 做完这些,她心里轻松了许多,缓缓走到窗户边,透过窗柩看向院子里。 院子里栽了几株竹子,还有一弯池塘,池子里冰雪融化了一半,红色的锦鲤时不时冒头探出水面。 说起来,自她醒后,一直不曾出屋门,便也不曾好好打量她住着的这个院子。 素娥现在终于得空,便让蝉衣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抄着手发呆。 没过一会儿,谢景淞踏着雪走进院子里。 他神情与刚才没什么分别,素娥瞧不出什么端倪,自然也猜不到他见过谁。 只听他说,明日开始要外出一趟,可能有几日不在庄子上。 素娥清楚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不可能真的每日无所事事,对此也没有意见。 “那我能自己去城中转转吗?” 她来燕北这么多天,天天待在庄子上也无趣,便想去燕京城中转转。 谢景淞想了想,“我将白羽留在这里,你若想出去,便让他安排。” 他本想自己带她出去的,可是临时有事,总不能让她自己闷在庄子上好几天。 索性是在自己的地盘,倒也不用畏首畏尾。 谢景淞口中的事情似乎很急迫,他只同素娥一起用了晚膳,便匆匆离去。 果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见他的人影。 这一日太阳出来,雪开始化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韩素娥看天气不错,便吩咐白羽备车,提出要去城中逛一逛。 白羽很快准备妥当,一辆马车载着素娥从庄子上驶出,朝城中去。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燕京城便出现在素娥的眼前,他们来到了城门脚下,守城的侍卫盘查得很严,一个一个地检查百姓的路引。 白羽跳下车,展示了一枚令牌,一行人被迅速放行通过。 素娥透过帘子,看着车外一幕,心想燕北几年来果真如传闻那般,从百废待兴到如今的一片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才被收复回来八年的城池。 八年,发展得如此迅速。 难怪前世镇北王府有敢于向朝廷叫板的实力和勇气。 她微叹,敛下心中思绪。 进了城中,这种感慨便愈发强烈了。 燕京城人口众多,主干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两边商铺林立,一派繁华昌盛。 除了人口旺盛,街上四处都有巡视的健壮士兵,维持着秩序,一旦有什么动静,他们便很快做出反应,显得训练有素。 而且,即使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街上也很有秩序,热闹而不吵闹,人来人往却不拥挤堵塞。 地上的青石砖像新修葺的,平坦结实,周围商贩众多,四周却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脏污。 看起来,竟然比汴京还要好。 汴京的街道有的很窄,动不动经过辆马车就可以造成拥堵,两边再有流动摊贩便更严重了,不仅堵塞,还会污水横流,遍布垃圾,难以打扫。 京兆尹试图通过加派人手管理来治理这一乱象,但耗时耗力不说,成效却不大,白费了功夫,便睁只眼闭只眼,不再上心。 -- 第297页 这时,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周围跟着两列侍卫,面容肃穆。 素娥心想这是燕京哪家权贵出行,扫了眼红柚木做的车驾,低调古朴,上面刻着一枚繁复徽记,行驶间青铜銮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引人侧首望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风帘微微掀动,露出一角,素娥无意瞥见,一个雍容的女子坐在厢中,看不清脸,只有交叠在腹部的一双手,白如玉脂,压在华贵的面料上。 她收回视线。 本以为两辆马车就此别过,可谁料身后那辆背道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的护卫调转而来,腰间长刀一横,拦在素娥的马车面前。 紧接着,一个绿衣婢女走了过来,年约三十,面容清秀,举止沉稳得体。 她目光看向白羽,对上他惊诧的眼神,微微一笑,“白羽副尉。” 素娥听见外面的动静,微微屏息。 这是遇上了认识的人吗? “司冬姑姑?”白羽反应过来,愕然地道,突然想起什么,有些紧张地扭头看了眼身后车厢。 司冬淡笑着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您有何事?”白羽问,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后面那辆马车,该不会是…… 目光扫过白羽身后安静的车厢,司冬唇角的笑意不变,“王妃想请车中这位一叙。” 她声音微扬,越过白羽直接对车中人道:“还请车中这位下车随奴婢前去。” 语气客客气气,也不容置疑,并没有问车里的人愿不愿意。 白羽脑门冒汗,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不。 但想到公子的嘱咐,他不在时,自己要杜绝一切可能给韩姑娘带来麻烦的机会,犹豫便刻,便顶着司冬的眼神,硬着头皮道:“公子有令,其他人不得擅自接近……” “这是王妃的命令。” “抱歉,卑职必须遵照公子的指示——” “白羽。” 一道声音打断他。 车厢里传来的,冷静又清丽的女声,引得司冬不由又看了眼那紧闭的门帘。 一只手探了出来,从厢里俯身走出一人,步伐从容地慢慢下了马车。 “你先去前面找个地方将车停下,然后在附近等我。” 女子向白羽吩咐道。 司冬眼里闪过一抹惊讶,望着眼前的人转眸看过来,神色平静无澜。 “请带我去见王妃吧。” 第139章 探究 素娥跟着那个叫司冬的婢女,来到王府的马车前,司冬挑开门帘请她进去,自己则留在车外。 马车缓缓驶进一个幽静的巷子中。 韩素娥进了车厢,见前方的榻上正中央坐了一人,便是方才惊鸿一瞥的那位妇人。 那时她只瞧见双端正交叠的手,往下便是没有分毫皱褶的衣裾,绮罗珠履,透出一丝不苟的规矩。 车中光影沉沉,素娥乍一进去,看不分明对方面容,隐约从轮廓上辨认出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夫人,丰容盛鬋,仪态万方。 低矮的车厢中,素娥仍站得稳,屈膝行了礼。 “见过王妃。” “冒昧请你前来一叙,韩姑娘不怪罪吧?” 车众人开口,声音温和,不看表情,便知她定是含笑而语。 王妃说完,示意她在对面的软垫坐下。 听她叫自己韩姑娘,素娥心中一怔,旋即压下种种疑虑,不卑不亢地回道:“王妃言重了,初来此地,晚辈早就该上门拜访。” “哦?”对方似乎不买账,慢条斯理地:“既然如此,为何迟迟未见你上门?” 素娥神色未变,微微敛眸,垂视于面前的矮几,“只因晚辈一直不知,王妃究竟希望晚辈以哪种身份去见您。” 是谢景淞带回来的某位朋友,可以姓贺,也可以姓叶,总之姓什么都无所谓。 还是将军府的韩氏女。 “不过现在倒是明白了。”她抬眸,平静地望向对面。 车厢中响起一声轻笑。 百叶竹帘被一只手轻轻拉开,些许光线泄露进来,让素娥看清对面的人。 也让对面的人看清她。 镇北王妃乃江北世家嫡系后人,叶氏百年以来便是簪缨世胄,无论朝代更迭屹立不倒,虽今非昔比,但积累了很高的威望。 素娥乍一看她,便知谢景淞的眉眼是出自谁。 除此之外,她身上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气质,岁月的积淀赋予她沉稳端庄的大气雍容,明艳的容貌又让她散发着亲和的光芒。 素娥没有多看,很快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面前的矮几上。 矮几上是她熟悉的棋盘,上面黑白子交错,虽然尚未定胜负,但黑子显然处于下风。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也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完。 王妃微微抿唇一笑,抬手倒了杯茶,轻轻捏着茶杯的手如白玉兰般美丽,修剪精致的指甲莹润生辉。 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颇有当年江北望族的遗风,端雅如画。 她将茶杯递给韩素娥,不急不缓地启唇:“素来听闻韩将军和长公主膝下有一女,蕙心兰质,冰雪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闻言,韩素娥未显得色,“王妃过誉了。” 她总觉得,对方叫她来一叙,绝不只是为了夸她。 “听闻你也擅长对弈,来同我继续下下去如何?”王妃只字不提谢景淞,只是示意桌上棋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 第298页 “恭敬不如从命。”素娥说。 白子棋筒在王妃手边,自己只能执黑子。 她不着急,视线慢慢划过棋盘,探手拈起一枚黑子。 王妃抬头,目光扫了一圈那姝丽面容,足够年轻美貌,也足够镇定沉稳。 “听说你自幼拜师于江阁老名下,深得阁老真传。” “前段时间,我回寿州时有幸见到阁老,听他提其过你,言谈间尽是赞赏。” 她边说,边落下一子,将本就劣势的黑子步步紧逼。 素娥眉眼不见一丝变化,很快在一个位置放下自己的黑子。 “王妃不必当真,老师向来关心每一个学生,自然多有溢美之词。” “可阁老并未夸赞其他人,偏偏对你诸多赞叹,这又当如何解释?” “自是因为,素娥乃唯一的女学生,老师便照顾有余” 二人一来一回,手下落子也不曾停顿。 几个回合过后,黑子逐渐抵挡了白子的来势汹汹,得以喘息。 韩素娥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掩下心中复杂。 王妃此前叫她上车,绝不是为了同她讲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借他人之语对夸她,也绝不是表达欣赏。 倒不如直接些。 “前几日是王妃去了山庄吧。”韩素娥率先打破沉默,语气自然。 未等王妃回答,又道:“当时晚辈未曾露面,有些失礼,在此同您道个不是。” “只是不知,王妃着急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执白子的手顿了顿。 “你确实聪明。” 白子悠悠落下,王妃像想起什么,微笑着意味不明地开口。 “今日见到你,倒也解答了我心中的困惑。” “两个月前辽人离京,淞儿本该一同回到燕北,只是不知途中遇见了什么着急事,竟中途折转,然后不知所踪。” 她隐约听闻,是为了搭救一个汴京结识的朋友。 那时她就在想,是什么朋友,值得他如此不遗余力。 儿子迟迟未归,她自然生疑,一个月后,他终于回府,头一件事却是直奔王府的药阁,取走诸多稀世药材。 前日,她实在沉不住气,前往温泉山庄,想见一见那个能让淞儿打破惯例的人,却被他的人拦了下来。 淞儿特意让人将自己引到另一处,为的就是避开这个姑娘。 “母亲贸然过来,会让她感到困扰。”这是他的原话。 “他对你当真是尽心尽力。”王妃笑了笑,鬓边的珠翠顿时失了颜色。 “自然,我也听渊儿提及过,你在京中帮他兄弟二人数次。” 一来二去,两人心生好感,再正常不过。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她慢慢开口,唇边含笑,只是笑意很淡,“你们并不合适。” 她说完这话,一双温柔深邃的眸静静看着韩素娥。 你们并不合适。 不可否认,听到这句话时,素娥的心沉了沉。 但这种失落很快烟消云散。 她握着茶盏,微微一笑。 “王妃这么说我可以理解。” “我想,若今日是我母亲召见谢景淞,或许会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哦?”王妃扬了扬眉,清明的双眸盯着她,“此话怎解。” 素娥一时未达,只是慢条斯理地又落下一子,才缓缓启齿: “因为我姓韩,母亲乃赵氏皇女,大宋长公主,享万户食邑,父亲有从龙之功,金印紫绶,特封大将军。” 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毫无骄傲之色,仿佛不过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罢了。 王妃轻轻一笑,“所以呢?” “所以,且不论事实如何,至少表面上,我们一家人,绝对是忠心耿耿的当今拥护者。” “而镇北王府却并不需要这份表态来站稳脚跟。”素娥说的很含蓄。 素娥清楚极了,王府不仅不会向朝廷表明衷心,甚至早已生出不臣之心,只是暂且维持着表面的平衡,暗中等待时机。 一旦时机来临,平衡被打破,他们势必站在对立的场面。 “即使没有这些顾虑,还有另一点,那便是我二人接触,就意味着将军府和王府的走近。” 姻亲,自古便是结盟的第一选择,作为当今最忌讳的两方势力,若将军府和镇北王府结亲,无异于是激起惊涛骇浪的一枚巨石,足以搅得朝廷动荡不安,更会让本就生性多疑的皇帝愈加猜疑不安。 她轻轻动了动指尖。 “这些是您的顾虑,亦是我的顾虑。” “你既然清楚,又如何打算?”王妃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韩素娥似乎未察觉她灼灼视线,安静地注视着棋盘,又落下一枚黑子。 不答反问道:“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她将问题抛给对面。 “若我要你离开他,你会听从吗?”白子又占据一格。 素娥微笑着垂眸,举着棋子沉吟半晌,“那您认为,单靠说服我就能解决这件事吗?” 她选好落子的位置,摆出一副随意的神情,“又或者,我现在承诺离开他,就能让您心中松一口气吗?” 素娥摇摇头,“您其实清楚,恐怕不能。” 她直白的语言有些不太客气。 -- 第299页 但王妃闻言,不曾动怒,反倒掩唇一笑,眸光流转间,耳边翠玉滴坠温柔晃动。 她落下一子,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难怪他独独钟情于你。” “我此次见你,目的并非威胁或震慑,”王妃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我只想知道,若真到了两难抉择的时候,你是否还有信心坚持下去。” “恕我直言,你二人现今面临的局面,可以说是无计可施。” 除非,有一方能做出妥协。 “死局还是活局,不全凭下棋人吗?”韩素娥将茶盏轻轻一放,指着棋盘上某处,原本处于下风的黑子此时如借东风,稳步推进。 “您看,劣势有时也能逆转成优势。” 说罢,轻轻拈起黑子,又吃掉一枚白子。 霎时局势扭转,棋盘上半壁江山被黑子割据,白子被逼的退无可退,连连失守。 再继续下去,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素娥将黑子投进筒中,收回手,端如青松。 “两难抉择并不意味着不能两全其美。” 家人和他,没有只选其一的说法。 “我既不会背叛自己,也不会让他陷入为难。” 因为将军府以后的路,也只有一条可走。 顺而亡,反则生。 第140章 收信 从王府的马车上出来后,素娥轻轻呼出一口气。 马车停留的地方,早就被王府的护卫清了人,一片冷清。 白羽站在巷子口,被侍卫拦在外面,不敢闯进来,只能探头探脑地张望,隔一会儿在原地转两圈,再耷拉着脑袋叹口气。 见她出来,才眼睛一亮。 “韩姑娘,你、你……” 白羽年纪小,但也知晓事理,韩素娥突然被王妃叫去叙话,特地挑的是公子不在日子,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都怪他一时疏忽,在街上忘了隐蔽身份,定是被王妃身边的司冬认了出来,由此发现蹊跷。 “我没事。”韩素娥对他笑了笑,安抚道。 她分明年龄更小,却稳重从容,丝毫不见异样。 白羽不禁赧赧,“是卑职不察……让姑娘为难了。”幸好韩姑娘识大体,方才主动点头,替自己解了围。 “说起来,”素娥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问:“你家公子他此行出门,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说话间,两人走出巷子,朝着他们的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白羽不知这件事能不能说,犹豫了一下,还是隐晦地道:“公子去了边关。” 边关……那便是与辽人有关的事了。 素娥沉吟,想起刚才同王妃分别时,对方突然问起自己的父亲。 她回了句还好,又听王妃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三个月前随耶律严宇回辽的有位和亲公主,你应该认识吧?她回辽后成了耶律的正妃。” “最近,听闻夏有意效仿,愿送嫁拓跋宏的女儿为耶律严宇的侧妃。” 拓跋宏。素娥默念这个耳熟的名字,不就是景阑的生父,当朝夏太子吗。 这么说,辽夏有意互通姻亲,缓和多年来因边界问题生出的摩擦。 这个信号,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更何况王妃先前那句意有所指的问候,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夏与辽联手,难道是想要对付父亲吗? 不,不对,辽人同父亲未打过几次交道,他们心中最大的敌人是镇北王,不可能突然将矛头对准父亲。 更何况,即使他们想对付父亲,也鞭长莫及,无计可施。 素娥摇摇头,压下心中的惶然。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见到父亲了,到时候,她也一定会提醒父亲。 因为这个插曲,韩素娥没有了出游的兴致,她很快吩咐白羽驾车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素娥远在北地并不知,母亲很快就收到了自己的家书。 快到除夕了,外面的人家都提前准备新年的一应事物,唯有将军府,仍然笼罩着沉闷的气氛。 正房院外来往的仆婢无一不放慢了脚步,偶有毛手毛脚的丫鬟不小心步子重了些,便被管事婆婆瞪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轻点!” 白芷端着碗熬好的止咳汤,打帘进了正房前厅。 她神色正常,但若仔细探究,就能发现面上那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惊喜。 “夫人,这是厨房刚熬好的。”她小心翼翼将汤药端在长公主面前,用勺子撇去上面浮沫。 嘉敏神色恹恹,扫了眼冒着苦气的药直反胃,挥了挥手,“拿走吧。” 自从出事后,她一直没什么胃口,前几日又受了寒,落下了咳症。 白芷一反常态,没有顺从,而是又将那圆瓷碗往前推了推,碗底下压着什么东西。 嘉敏正要蹙眉,却瞥见那抹白色的一角,再望着白芷唇角若隐若现的笑,突然福至心灵,接过碗来。 她神色不变,镇定地用手指抵着碗底的东西,勉强将汤药喝了两口,然后还给白芷。 没一会儿,便装作喝药后犯困的样子,起身回到寝房中。 嘉敏让白芷拉上帷帐,躲在帘后,几乎是抖着手指展开那封被叠得厚厚的信。 “母亲大人亲启:至女儿离京后……” 看见头几个字,她激动地捂住唇,盖下呼之欲出的惊喜。 -- 第300页 是素娥,是她的乖女! 她小心地抚平纸张皱褶,一字一句地浏览下去。 一封信,几百字,她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 女儿只报喜不报忧,她是知道的,但看到素娥在信中说自己的天生心疾已经被彻底治愈时,嘉敏还是没忍住,短促地惊呼出声。 她不可置信地掩唇,眸中泪光盈盈。 一股巨大的强烈的欣喜涌上她的心头,她许久未浮起过笑容的脸上终于生动起来,仿佛这两个月以来所经历的一切难熬夜晚,都是为了等到这一刻。 那声没能抑制住的惊呼被人听见了,窗外有人隔着薄薄的窗户纸问,“夫人怎么了?” 嘉敏咬紧嘴唇,缓了缓,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 “无事。” 她平复了心情,听来人蹑手蹑脚地消失在窗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从将军府被围后,仿佛谁都可以安插进刺探的人手。 但眼下,这种无关紧要的愤怒很快便被她挥之脑后,她有更要紧的事。 嘉敏继续读着女儿的信,望着熟悉的笔迹,眼眶通红。 素娥在信中说,她现在一切安好,在一个她意料不到的地方养病,等回府后,想同自己介绍那个救了她的人。 女儿有了心仪之人。嘉敏怔然,看着字里行间里流露出的爱慕,心情百味杂陈。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女儿倾心。她好奇极了。 那样的人配得上女儿吗?她又担心不已。 很快,嘉敏看到下一行。 “觉明大师替女儿医治痼疾,提及香料一事……”她无声地念,眉头蹙起。 她看着信中的话,想起几个月前的事,那日从仁明宫回来,她马上就着人将有疑的香料送去了沁香园,派人去查。 可是,换了几个调香师傅,甚至还请了几位药师,也没查出香料有什么问题,只说这香可能含了性烈的薄荷,所以不宜夜用。 她找机会回复了卿云,对方也没再说什么,只换掉了那香,继续用回惯常用的那种。 现在,看着信上的字,嘉敏心中惊疑,惶惶间,背上冷汗一片。 先前得知女儿病愈的欣喜荡然无存了。 “大师说,女子长期使用这种香料会致使不孕之症,又提及,若是孕妇吸入含有此种药物的香料,又饮了含有苏梗和川断的安胎药,两者相冲,便会产生和一种毒药一样的效果。” “女儿的病,极有可能便是因此而来。” 嘉敏看见后一句话,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脑中嗡地一声,仿佛有巨响锤击。 她眼前黑了黑,恍恍惚惚间,脑中闪过一幕幕画面。 十六年前,她怀着素娥时,时感烦闷,便常去宫中母后那里小住,当时卿云刚进宫,自己也就没少去她那里探望,甚至可以说是隔一日便去一次。 那会儿,卿云便习惯燃起那熏香,说喜爱那里面淡淡的白檀味,那熏香难得,里头有琼台特供的白檀,只仁明宫独一份,旁的妃嫔是绝无享用的可能。 嘉敏至今都记得,她的好弟弟、当今圣上一脸恩宠地嘱咐卿云。 “朕得知你夜里难以安眠,此香便可以缓解一二,不过有个讲究,不适于清晨使用,最好在下午后半晌或晚上焚烧。” 好算计,当真好算计。 他赵荣帧的妃嫔贵人,不就只会在早上去仁明宫请安么。 又怪不得,裴氏有孕时,他特允了对方不用晨昏定省。 嘉敏冷笑一声,抬手狠狠扯住床边的帐幔,似要将其碎尸万段。 赵、荣、帧!她咬牙切齿地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双眸怒火熊熊。 亏得母后善良亲自抚养他成人,亏得自己顾念情谊辅佐他登帝,他便是这样回报自己的。 难怪以前三妹总说,这赵荣帧就像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跟他那背主的贱人生母一样,净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只恨自己眼瞎,没瞧出他人模狗样的皮囊下包藏祸心! 毒害卿云使其不得有子,让素娥生来便中奇毒,借子虚乌有的事打压元郎,现在又迟迟不肯解禁将军府,更不让元朗离关回京,他赵荣帧恐怕正步步为营,一件件一桩桩地想亲手把这将军府摧之毁之。 好,既然如此,那也别怪她不留情面。 当初这皇位是怎么给他夺来的,如今便怎么从那贱人屁股底下收回去。 ~ 又过了几日,谢景淞回到庄子上,素娥也收到了母亲的回信,一同捎来的,还有那枚幽云谷令牌。 她握着令牌,心中安定了不少,才去看母亲的信。 母亲说她已知香料一事,对下毒之人自有定夺,让素娥不必忧心,又提及救了她的人,让素娥代为转达一句话。 “多谢阁下出手搭救,日后将军府必有酬谢……”素娥轻声念着,见一旁的谢景淞立于窗前,闻言扭头扫来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他看着有些无奈,“你母亲似乎有些防备我。” 酬谢什么的,听着足够客气,也足够疏离。 果然,见一旁的青渠有些欲言又止,得了允许后,才斟酌着开口:“听闻传信之人说,当日长公主曾逼问您的身份,末了还要求他带话给您。” 谢景淞挑眉望他。 青渠喉间滚了滚,硬着头皮道:“说到了三月,将军府若是还未解封,就请您将韩姑娘送往她江北故友那里,不好、不好再多加叨扰。” -- 第301页 闻言,谢景淞轻轻笑出声来,他抬指揉了揉眉间,看着素娥无计可施般叹了口气,像是又在说“瞧,果真防备我”。 素娥轻咳一声,替母亲解释,“我母亲她又不认识你,难免担心我。” 为人父母,不都是如此操心,再说王妃不也曾私下找她谈话。 说起这事,那日过后她特地嘱咐白羽不要将王妃单独见她的事向他提起,也不知白羽究竟听没听她的话。 “也对,”谢景淞点点头,“若是以后我有了孩子,恐怕也是如此爱护,推己及人,自当理解。” 他看着她,语气明明很自然,表情也一本正经,素娥却腾地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半个月完结了。 第141章 除夕 立春过后,很快便是除夕。 在庄子上养病养了许久,素娥快不记得日子,临到前一天,站在屋檐下看着积雪消融,化成了春水,汩汩地从山头淌到田间,才想起来问了一嘴蝉衣今夕何夕。 蝉衣说了日子,素娥才诧异地收回视线,偏着脑袋想了想。 原来明天便是除夕了。 她经常冬季犯病,从小到大,便没过过几次元旦,因为她生病的事,每年府上过节的氛围也不多浓厚。 不过偶尔会幸运地安然无恙,便能吃上几粒羊肉角子和乳糖圆子,再欢欢喜喜地收下父母给的压岁钱。 但前世从亲人离世后,她便再没有过这样的元旦,算起来,有五六年了。 然而复生后的第一年,竟然也没能陪在家人身边。 她轻轻叹了口气。 谁想蝉衣听见这声叹息,误会了什么,安慰道:“姑娘不必难过,公子明晚应当会将这里安排妥当,说不准……他会早些赶回来。” 相处两月,她慢慢同韩素娥亲近起来,这会儿便大着胆子道。 听得素娥一愣。 她抄着手,半天反应过来蝉衣的意思,不禁失笑。 自己倒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谢景淞作为嫡子,甚至是唯一在北地的少公子,肯定是要在王府过除夕的,哪怕是在没什么规矩的将军府,也有未成家的子女需陪父母过节的传统。 除夕他要回王府,对此她还真没什么不满情绪。 便摇了摇头,“他理当回王府过节尽孝,岂能因我而坏了规矩。” 除夕各户人家有守岁的习俗,王府自然不例外,初一那天,应当还要去祖祠祭拜。 除夕这天,谢景淞一早便找到她,眉间带着歉意,还没开口,便见韩素娥了然一笑。 “去吧,不用担心我。” 她有蝉衣陪着,也不算寂寞。 素娥自会打发时光。 谢景淞凝望着她良久,似想将她映进眼眸里,一同带回去。 “年后见,谢景淞。”她微微一笑。 庄子上的下人仆妇都留在这里,自然不会怠慢了她,更何况有管家四代人一直守着这个地方,人不算少,也够热闹。 素娥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也逐渐同这些下人熟悉起来,知道管家姓刘,最大的孙儿喜儿已经会蹦会跳了,经常绕着庭院前的那株巨大的黄桷兰跑。 她闲来无事,便教喜儿下棋,小姑娘竟然有些天赋,进不起来很快,已经能同她对上几个回合。 今天是除夕,喜儿换了崭新的袄子,素娥看着好奇,走过去捏捏她衣角,才发现里头竟然真的是棉花做的。 她想到北地开始种植的棉花,看来已经推广到寻常人家了。 中午闲来无事,同喜儿她娘刘嫂子一起学了包角子,素娥舀一勺拌好的羊肉馅儿,学着刘嫂子的样子裹进面皮里,褶子捏得歪歪斜斜,勉强还是把口给封住了。 她有些兴奋地举着包好的角子,刚想喊谢景淞来看,突然意识到他并不在身边。 她哑然失笑,摇摇头放下角子。 到了晚上,素娥没讲规矩,让蝉衣和喜儿陪自己在一张桌吃饭,蝉衣推辞半天,素娥不高兴地来了句“大过年的,难道要我一个人坐一张桌吃饭吗”,蝉衣才勉强顺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斜对面。 刘嫂子端来煮好的角子,圆圆滚滚的角子浮在汤面上,勺子一搅便上下翻滚,像氽水的白鹅,素娥咬了一个,牙齿磕到一枚坚硬的东西,吐出来一看是枚铜钱。 “姑娘吃到了这个福角,说明今年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刘嫂子笑眯眯道。 可是素娥夹着角子翻来覆去地看,“这不是我包的,也不像刘嫂子你包的。” “姑娘慧眼如炬,”刘嫂子笑意愈深,忍不住捂了唇,“这是公子亲手包的,包了十五只,特地吩咐奴婢煮给您吃。” 素娥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庄子在郊外不远处,周围人家少,一到夜里,四处便是漆黑一片。 但站在庄子里三层书阁的最上面,能瞧见城里的万家灯火,今夜尤为明显,城里的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人群熙熙攘攘走在街上,像流动的星光,放眼望去热闹极了。 素娥扶着栏杆,任凭风吹散头发,抬头望望夜空闪烁星光。 “姑娘,”蝉衣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了件外袍,“马上便是子时了。” 子时一过,就是新的一年。 她话音刚落,忽闻一声短促的急鸣声,像尖利的哨子,吹响在遥远的地方。 -- 第302页 随即在夜空上,砰地炸开一朵绚烂璀璨的金色花朵。 从城中最高的那栋楼阁上,烟火一簇簇地腾起,在黑色的夜幕上绽放,接二连三地照亮夜空。 也照亮素娥的双眸。 她最喜欢看烟火,听烟火一声声炸开,沉重又巨大,像心动时的声响。 可母亲怕她受惊,自小就很少让她看。 “放烟火是燕京城过年时的习俗吗?”素娥翘起唇角,趁着间隙问蝉衣,问完有觉得不对,蝉衣又不是当地人,岂会知道。 谁料听见一道沉稳的声音,“不是,放烟火并非传统,只是今年是个例外。” 素娥吃惊转头,见身后蝉衣不知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 “你——”她脱口而出,想问你怎么在这儿,话头刚起,又觉得没必要问。 谢景淞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起望着远处五颜六色的烟花。 一朵粉色的烟花绽放在红黄之中,颜色格外漂亮,像极她眼尾的旖旎。 素娥惊呼,“竟然还有粉色的。” 从小到,她都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烟花。 谢景淞低低笑了一声,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原本是用来研制一种火药的,阴差阳错之下,结果造出了这种颜色的烟花。” “那火药呢?”她问。 “火药也造出来了。”他唇边噙笑,不过,最美的还是这朵桃花一样的烟火。 斑斓的火光交替着点亮空中,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 最后一簇火光燃尽,谢景淞轻轻俯身,弯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愿岁岁有今朝。” ~ 上京临潢府的大辽皇宫内,雅乐被侍女扶着站在太子寝宫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面无表情。 随她和亲的心腹婢女满面愁容,在她心中,女子不管是在哪一朝代,都是要靠争宠来巩固地位的,可自家主子却完全无心于此,眼睁睁看着那个从夏国来的狐媚子进宫做了侧妃,整日痴缠在太孙身旁。 甚至让她大感不解的是,这西夏来的公主,还是自家公主向太孙殿下劝说来的,完全是引狼入室,自讨苦吃。 不一会儿殿中灯火将熄了,笑闹声也逐渐静了下去,雅乐背过身去,迎着寒风低低咳了声。 身后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个人轻手轻脚踏了出来,长长的裙摆曳在地上。 “大宋的女子都是这般大度吗?”来人幽幽笑了声,语气算不上多么尊敬。 赵慧秋半点也不气恼,头也没回,淡淡道:“想好了吗?” 她能容忍对方这么耀武扬威,可不是没有要求的。 霜姬敛了漫不经心的笑,“本公主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守诺,说吧,你究竟想让我哥哥做什么?” “把消息透露给韩玮元,利用南枳让他中计,逼他退守壶儿关。” “就是你所说的,他女儿身中奇毒的消息?” “对。” “可是……”霜姬转了转眸,“我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口说无凭,那个什么毒,什么南枳,她赵慧秋又是如何得知的。 对她的质疑,赵慧秋没有动怒,平静地开口:“我母妃是利州人,宋国当今皇帝的生母也是利州人。” “你可以让拓跋岚去查,利州潍台岛有种叫冬凌的毒草,能神不知鬼不觉让腹中胎儿中毒,引起先天不治之症。”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不仅是因母妃为利州人,也是因为母妃有身孕时,皇帝从不让她在特殊时段去仁明宫。一来二去,母妃慢慢察觉出什么蹊跷来,便将猜测告诉了自己。 母妃嘱咐自己不要说出去,也感慨君心难测,皇家无情。 皇家确实无情,赵慧秋冷冷想,那她便要利用这种无情,亲手摧毁那个葬送了自己一生的人。 “原来如此,”霜姬见她又沉默下来,好奇地睨去一眼,“不过话说回来,你同那韩家究竟有多大的仇怨,竟然隔着这么老远,也不惜要暗算对方。” 尤其那个韩家的姑娘,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面前这个女人,被惦记得这么狠。 闻言,赵慧秋眸色一冷,咬牙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霜姬猜到她不会轻易开口,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吧,不过我得告诉你,我那位兄长近日在宋地出师不利,不慎暴露了身份,他短时间内还不能轻举妄动。” “不急,”赵慧秋微微勾唇,“你只管让他把消息放出去,传得沸沸扬扬些。” 越多人知道越好,这样皇帝便会心虚,自然也会对韩家产生更深的怀疑。 那时,再趁机制造韩玮元和夏勾结的假象,一举击溃韩家与皇帝间的信任。 她握紧拳头,仰头看着南方的夜空,星月闪烁的地方,是遥远的宋境。 韩素娥,你若没了庇护你的家人,又能骄傲到什么时候呢? 第142章 兆阳 壶儿关,虽然已经到了春季,但风沙依旧,寒冷依旧。 边境城门上,伫立着一个坚毅的身影,银色的盔甲被风霜刀枪打磨,不再锃亮,但那柄长缨枪的刀锋锐利如旧。 韩玮元望着不远处的山脉,山脉之后,是敌人所在。 他守在这里快三个月了,经历了詹魏的排挤、陈春的叛变,以及夏人的声东击西,与夏军交手几次后,总算是守住了壶儿关。 -- 第303页 之后,在钟谢的拥护下,他快刀斩乱麻地将陈春就地正法,而詹魏在夏人那场调虎离山的战役中受了重伤,被送往离此处百里外的城镇疗伤。 军中便只剩他一个主将。 “大将军!” 刘闯快步走来,军靴在地上踏出坚定的声音。韩玮元转头,看着这个昔日战友的儿子,青年的面庞被风沙吹得干燥黝黑,只余一双明亮的眼睛,始终燃着火光。 “我来接替您守备,厨房煮了汤圆,您快去趁热吃一碗吧。”刘闯说,神情恭敬。 韩玮元想了想,“不是明日才过元宵,怎地今日就煮上了汤圆?” “大将军忘了,军中一直提前一天过节。”刘闯笑着提醒道。 军中每逢节日,更要警惕驻守,夏人最喜欢趁着宋人过节放松警惕时前来侵犯,所以多年来军中便形成了提前一天过节的规矩。 倒是忘了这个,韩玮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去吃吧,我再在这里守会儿。” 他的话向来无人反驳,刘闯虽然还想劝,但还是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到快拐角时,他又扭头看了眼那道身影,心中感慨。 大将军多年不及此地,军中的人手也早也不是他以前带的那批,军中不少人只听过他的名号却从未见过他。 那日将军识破陈春的诡计并将其就地正法后,军中只剩他一个有权调派士兵的主将,但仍有些部下对他抱有谨慎的态度,远远地观望着,毕竟他们也听闻大将军是戴罪来此的。 好在经历了后续几次与夏人交战后,看见他从不畏惧、冲锋在最前面的身影,军中对他信服的人越来越多。 尤其是那日将军为了替一个小兵挡剑,不慎中了流箭,那箭上还涂了毒,导致将军昏迷了好些日子才醒转。 大将军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刘闯想,他记起昨日同伴对自己说的话。 “大将军果然同其他将领不同,既非贪生怕死之辈,也非强逞英雄的鲁莽之人,能记得每个下属的名字,把咱们这些小兵都放在眼里,我这辈子,认定大将军了。” 同伴还说,“我才不信将军会做出泄露地图,勾结敌人的事情,定是哪里有些误会,相信不日后将军便能沉冤昭雪。” 同伴的话回荡在他耳边,刘闯又想起父亲的教诲,说相信大将军定不会有错,让他务必好好辅佐。 父亲确实没有说错。 刘闯走后,韩玮元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封折痕深重的信,纸张已经被他摸得泛黄。 “父亲大人亲启……” 从十几天前收到这封信,他每日都要看一遍。 今日听刘闯说明日是元宵,难免又想起了汴京的妻儿,和不知在何处的女儿。 信上素娥说她的病好了,又说了在夔州遇到的事情,包括阻止了冥宗利用水路图走私铁器的事,她说的简单含糊,只说自己是机缘巧合下发现他们的目的,但韩玮元知道却没这么简单。 她一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些的?是谁在帮她? 其实仔细想一想,有迹可循。 钟谢,那个一开始就找到自己的不起眼的什长,说会听从自己的一切驱使。 他替自己联络了旧日部下,又在陈春暴露的第一时间建议将其趁机除去,之后,詹魏被他派人送去了镇上养伤,两个障碍都被顺利地清除。 太顺利了,他皱眉,钟谢为什么要这么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还充当了传信人,眼下手上这封信便是他送来的。 他和帮助了女儿的人,是同一伙人。 是谁?钟谢他究竟是谁的人手? 韩玮元盯着女儿的信,想要从上面看出线索。 钟谢不肯说,女儿也避而不谈。 寒风从山谷吹过,发出呜咽的声音,韩玮元捏紧手,神情凝重。 一些细碎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像随风飘去的蛛丝,转瞬即逝,快得抓不着。 “钟谢……钟谢……” 韩玮元好像抓住了什么。 “钟……忠……” 谢。 他嘴唇顿住,未发出声音的字符宛若被风淹没,消散在山谷中。 ~ 天气渐暖,新叶抽芽,本该是好春光,然而兆阳县地处山脉之中,四周群山高耸,一到春季,高山上的雪水融化,便流向地势凹陷的兆阳县。 如果天气转暖没那么快,雪水慢慢消融最好不过,但若是一下子热起来,雪水全部消融,河水暴涨,便会引起山洪。 一个老农站在田间,看着被淹的土地,满面愁容,前几天才种下的苗都被淹死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叹了口气,转身瞧见田埂上走来一人,步履匆匆,是隔壁家的王二。 “阿伯,快回去!” 王二还没走近,便焦急地喊,“山上的洪水一股脑淌下来了,村子快要被淹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去高地避避。” 老农叹口气,见怪不怪地拾起地上锄具,扛在肩上朝他走去。 “知道了。” 这种事情,每隔个几年就要发生一次,他早已习惯。 只是没料到情况比以往都要糟糕。 两天后,兆阳县县丞用手帕捂着鼻子,看着眼前堆积的家禽尸体直皱眉头。 “贺大人,你瞧,这已经是第十二户死了家禽的,这些家禽好像都染了瘟疫,没几天就死了。” -- 第304页 县丞更担心的是别的,“人呢?有没有人感染?” 属下想了想,“有几人出现了发热、头痛、流涕的症状,请大夫看了,说是普通的风寒。” “应当不是感染了瘟疫。”毕竟这个季节,染风寒也是常有的事。 县丞仍旧不放心,吩咐道,“把这些都焚烧干净,那几个生病的人,除了大夫,尽量不要再让其他人接近他们。” 两人走出焚烧场,县丞想起什么,又说,“此事先不要告诉避洪的乡亲,以免引起他们的恐慌。另外,派人联系一下附近其他几个县,看看他们可有多余人手。” “向朝廷上报的驿卒现在走到哪儿了?” 属下算了算,“前日走的,估计明天就能到,三日后应该就能收到回复。” 县丞沉吟片刻,“可能会爆发瘟疫,还是再派个人报信吧。” 属下犹豫,“可是若是并没有瘟疫……” “最好没有,可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县丞正色。 “是。” 属下领了命,刚走出两步,又被叫住。 “吴大人呢?”贺县丞问,“他现在在何处?” 吴大人,是兆阳县县令,他的上司。 “吴大人他……和家眷一起躲在知县府避难。”知县府是城里最高的一处地方,一般洪水淹不到那块儿。 县丞闻言,摇头叹叹气。 ~ 王府的眼线遍布整个宋境,兆阳县出事后,谢景淞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但是得知大将军即将南下赈灾,还是在几天之后。 白羽将消息汇报给二人。 “江陵附近的几个县城出现山洪,并且在兆阳县有瘟疫爆发之势,朝廷下令,让大将军率兵前往兆阳救济赈灾,并从夔州附近调拨人手一同抗灾。” “现在,大将军应该才收到朝廷的消息,估计准备出发了。” 二月初,山洪爆发,瘟疫蔓延,父亲去赈灾。 前世之事如期而至。 韩素娥看向谢景淞,后者也慢慢看了过来。 终于,还是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我要去幽云谷,”她说,没有犹豫,语气坚定,“我会在那里同父亲汇合。” 她会提前找到草药,阻止前世发生的事情,不再让父亲重蹈覆辙。 事不迟疑,若想在父亲之前赶到幽云谷,素娥必须一秒不耽搁地出发。 还好她没什么行李可收拾,收到消息的当日就可以出发。 “谢景淞,”她站在院子里,看蝉衣将所需的一些衣物搬出来,放在马车上,转头同他道,“事发突然,我知道你明日还有事,不能离开,就不必送我了。” 明日是清明节,王府会按照习俗祭拜先祖,谢景淞不能缺席。 此行前往江陵,素娥虽不清楚他如何安排,但这一次他肯定不可能再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前段时间遇见王妃那日,从王妃话里话外,她得知之前他同自己在夔州等地耽搁了不少时间,而王府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出面或者处理,当时便是靠别人易容成他的样子才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但时间久了,终归有不方便之处。 谢景淞自她要走,情绪便一直淡淡的,现在见她又这么说,垂了眼帘。 “我送你出城郊,明日赶回去就好。” 他总是不放心,不放心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那你的时间太赶了,来不及休息,”素娥皱眉,否决了他的想法,“又不是没有护卫,这一路上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唯一算得上威胁的,便是冥宗,但是景阑和袁姝已经被全面通缉,两人短期内不会再轻易露面。 谢景淞摇摇头,“这次我派墨一跟在你身边,但他现在不在燕京。” “凌晨时,他才会抵达最近的一个县,同你汇合。” “在此之前,我会在你身边,护送你前行。” 素娥不解,“不过是几个时辰,你派些护卫送我就好。” 实在没必要亲自随行。 “不必因我而麻烦。” 闻言,他静静地站着,目光如月般皎洁,似向她诉说什么。 “只要是你的事,就不是麻烦。” 第143章 分别 因为庄子在城郊外,不用出城,所以在天黑前,马车便驶入了临近的一个县。 他们投宿在锦旆上有鱼型图样的客栈里,快到子时,墨一也抵达此处。 素娥一直在等他,便没有休息。 她很久没有见过墨一了,白日在马车上,她同谢景淞提起墨一,问他这么久的时间都去了哪儿,谢景淞只说安排了他去别的地方办事。 素娥总觉得,他好像有意让墨一避开与自己碰面一样。 许久不见,墨一变得愈发沉稳了,此刻半跪在地上,听谢景淞吩咐命令。 他的脸瘦削不少,更显得棱角分明,额上那道疤痕几乎和黝黑的肤色融为一体。 “此行你务必护她周全,除生死之外,凡事皆听从她的调遣。” 谢景淞背着手,淡淡地看着墨一,后者不曾抬头,低声遵命,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时间不早,谢景淞第二日还有事情,子时前必须要动身返回。 他看了看素娥,还有话想说,墨一识趣地起身,默默退出厢房。 房间里就剩他二人,一时间无人开口,静悄悄的。 -- 第305页 素娥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右手握着一杯热茶,见他站在三步远,分明有话想说,却迟迟不出声,便率先开口。 “我走之后,你要多保重。” 在她的记忆中,辽人并不会安分守己,虽然已经达成停战协议,但他们的狼子野心从未消散过。 “若是又有战事,务必要小心,不要让自己受伤。” “好,”他顺从地点头,双眸如玉,“你也是,别忘了提醒大将军警惕冥宗的人。” 上次在仙女山,他和白羽等人虽然及时赶到,但因为只顾着她的状况,让景阑和袁姝趁乱逃脱了。 只有让大将军也留意到这些人,才能多几分保障。 “以后,出门一定要多带些护卫,”他说,动了动手指,“若是……” “若是遇到任何困难,就派人传信与我。” “这次你父亲应当能顺利回京,你回去后,还是要好好休养身体,不要任性。” 他越说,嗓音越干涩,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慢,似不愿停下。 素娥站起来,上前抱住他。 她的双臂勉强圈住他,两只手在他背后紧紧攥住,将他死死锁在怀中。 “说了这么多,你都没来想过抱抱我。” 说起来他几乎没有主动靠近过她,每一次的接触都是她先主动。 素娥假装叹口气,“都要分开了,你不能主动些吗?”她说完,仰头看着他,鼻尖对着鼻尖,如水的双眸倒映着他面庞,像在期待什么。 “阿淞,”她头一次这样唤他,有些陌生,又朗朗上口,“我会每天都想你的。” “你也要记得想念我。” 谢景淞被她圈着,没有挣扎,低头与她对视半晌,缓缓俯首在她唇边印下一吻。 他闭上眼,颤动的睫毛难得显露出脆弱的美。 “好。”他低低地说,清浅的呼吸拂过她耳畔。 “你也保重,皎皎。” ~ 五天之后,韩素娥和墨一一行人抵达鸿鸣山附近的村落。 一到江陵一带,便见阴雨连绵,天空如同笼着一层化不开的灰雾,细密的雨幕交织成湿意,附着在山间林中。 他们走的并不是官道,因为部分官道地势低矮,已经被山洪淹了大半,好在墨一提前打听清楚,临时改道,从小路走的。 素娥坐在车中,掀开帘子同外面的人说:“墨一,外面的雨大了,要不先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她说着,探手接雨,没一会儿掌心全是水珠。 墨一坐在外面赶车,雨水斜着飘来,虽然带着帏帽,鬓角也湿透了,此刻听闻韩素娥发话,便听从她的建议,在一株树下停了车。 树冠茂盛如盖,像一把巨大的伞,足以替他们挡住风雨,墨一将马拴在旁边的石头上,取下水壶,就地坐在树桩旁歇息。 眼前的一幕,让他回忆起很久以前的经历。 “墨一,你是哪里人?” 车帘被挑起来,一双手臂搭在窗栏上,露出白得晃眼的腕,没带任何配饰,偏比玉石还让人挪不开眼。 墨一放下喝了一半的水壶,垂着眼道:“韩姑娘以前不是问过卑职吗?” 那时他告诉她,自己是北地人,自小在北地长大。 准确来说,也不算他说的,他只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是吗?”素娥偏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可你确定那会儿你没有说错吗?” 闻言,墨一抬头看了过去,脸上瞬间闪过的慌乱,被她精准地捕捉到。 “墨一,”素娥直白地问他,“你是夔州人吗?” “我、我……” 墨一握紧了水壶,努力挤出一抹笑,“姑娘说笑了,我怎么会是夔州人。” 素娥摇摇头,表示他的辩解没有用,“你是在担心我记起以前的事情吗?” “其实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她叹口气,指了指胸口,“这里的病已经好了,我也记起那年发生的事情了。” “我并没有救下我想救的人,反而将她推进了深渊,她变成了冥宗的人,并且恨我至极,想置我于死地。”素娥语气平静,唯有眼眸黯淡。 面对墨一,她好像更有倾诉这些的欲望,在她心中,也只有墨一能够体会到她的情绪。 墨一沉默良久,终是不再否认,顺着她的话道:“是袁姝吗?” 他记得,那日也像是这般,两人在一棵大树下,小小的她同自己攀谈起来。 那时墨一还不叫墨一,他有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名字,诸如王二张三李麻子,反正不值一提,那一年镇上突逢大灾,在一个本该平静的夜晚中,整个镇子忽然间开始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很多人反应过来时,已经丧命在坍塌的屋宇之下。 而他是幸运的,他因为被后母赶去挑水浣衣,一直干到很晚,地震发生的瞬间,他一只脚才堪堪踏进屋里,也因此有了反应的机会。 虽然还是被瞬间砸下的房梁划破了额角,但他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 后来镇子上引来了山匪,他藏在地窖里侥幸躲过一劫,又熬过了几日,等来了赈灾的官员。 他记得很清楚,隔壁巷子第二户姓姜的人家都被掩埋在了地下,那户人家的姜氏女是将军府嫡出小姐的乳母,那一年回乡探亲,被特许恩赐,当时街坊都在背地里羡艳,包括他那刻薄的后母,也收起了平日里瞧不起人的模样,揣了一兜冬枣去讨好姜家。 -- 第306页 可惜姜家的福气有些薄,风光没两日,便命丧黄泉。 墨一记得很清楚,那个韩家姑娘被她乳母护住,没被倒下的房梁所伤,后来又被护卫送去镇上,躲开了山匪的屠杀。 他那时觉得,高门大户人家的孩子,果然不会受到一丝伤害,人人都会保护她,哪怕是奉献生命。 他甚至有些不平。 但后来他见到她时,却不再这么想了,他为自己的狭隘感到深深的卑怯。 那是一个多月以后,大将军也率士兵来到镇子上,帮忙清理废墟,重建房屋,又剿清山匪。 除此之外,长公主请来大夫,帮忙救治伤患,安抚受到惊吓的妇孺。 据说,这些都是那位韩姑娘再三恳求的。 对此,他是有些感激的,但这感激之情很淡。 他没怎么见过姜氏的人,但有些替她们感到可惜。 那位韩姑娘行善施恩,却从不曾来看过她们的坟墓。 直到一天傍晚,他正跟着士兵帮忙搬运碎石瓦砾,远远地瞧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来,瘦弱的身躯好像风轻轻一吹就会倒下。 人走近了,看见他后便问“你知道姜绣在哪里吗?”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般,眼中闪烁着期盼。 他不知她是谁,不明所以,下意识便道:“姜绣死了,你不知道吗?” 话音落下,她脸色苍白得可怕,抖索着身躯,摇摇欲坠。 “那姜姝呢?她回来了吗?”她眼中仅剩了一丝希冀,在强撑着她站立。 “没见过。”他摇摇头,不知道她问这些做什么,姜绣在那晚就咽了气,难道她不知道吗? 当时的他不解,同她说完这些后便转身继续去干活了,没有察觉到她的反应。 若他那时能转头看两眼,也许便会发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撕心裂肺的神情。 那么的痛苦,是他以为的,她永远也不会经历的痛苦。 等将军府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个好不容易病好醒转的大小姐,因为自己短短的两句话而犯了病,又昏了过去。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对她产生了一丝愧疚的情绪,即使时隔多年,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他仍然忍不住想要弥补她。 墨一抹掉脸上的雨水,扭头看了眼她。 韩素娥静静地扶着窗柩,目光像连绵的雨幕,萦绕着惆怅和哀切,无法释怀。 “你小时候,见过她吗?” 墨一沉默着摇头,“没怎么见过。” 所以看到袁姝时,自然也没能认出来。 他好像明白她的想法,“她已经变了,韩姑娘。” “姜姝是姜姝,袁姝是袁姝。” “有句俗话说,路要往前走,人要向前看。既然选择了自己的前路,就会迎来自己的归宿,无论归宿如何,皆怨不得旁人。” 姜姝怨怪韩姑娘辜负了她,可她未尝没有其他选择。 是她率先走向极端,擅自掐灭了一切机会。 第144章 老魏 素娥没想到墨一会这样开解自己,惊讶了一瞬。 她回味着他的话,眼眶发烫。 其实那年的事,她渐渐有些想通了,在她心中,袁姝已然不是过去的姜姝,但生出这种想法,会令她觉得残忍,她会忍不住质问自己,姜姝变成这样子会不会因为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自己,而现在自己作为罪魁祸首,又有何资格去大义凛然地去指责对方。 “韩姑娘若是有无法下定决心的事,可以告诉卑职。” 墨一一字一句道,“卑职知道怎么做。” 她可以不忍,他不会。 ~ 幽云谷在离兆阳县百里之远的鸿鸣山中,素娥一行人从北而至,虽然没有经过兆阳县,但在鸿鸣山靠北的几个地方都听说了兆阳县的灾情。 在离鸿鸣山最近的城镇中,她和墨一坐在一家茶楼稍作歇息,便听闻邻桌的客人谈起这事。 “听说兆阳死了好多家禽牲畜,不知道这瘟疫会不会传染给人。” “不是说除了畜禽,暂时还没人染病嘛?” “说是这么说,但是不少大夫去了兆阳县,恐怕还是有什么问题,”说话的人摇摇头,一脸忧色,“这瘟疫若是和洪灾一起爆发,简直民不聊生啊。” 他的同伴安慰道:“莫怕,大将军的人马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肯定能遏制住的。” 素娥听到瘟疫二字,心里一紧。 看来这件事早有征兆,只是前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引起重视,导致后面情况恶化。 一道声音插进来,是个年轻人。 “要我说,朝廷的人马再不来,兆阳就要完蛋了,”出声的人愤愤道,“那狗县令贪生怕死,还无能至极,这次出事他肯定又早早躲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好奇问。 “我姑伯家就是兆阳的,几年前发过一次洪水,那县令就是不闻不问,甚至因为害怕被责罚,没有上报朝廷,所幸那年洪山不严重,没出大事。” 兆阳的县令……素娥皱眉,不就是那个私自派兵镇压前来声讨的难民的官员吗。 看来这人已有前科,无怪乎会做出那样的事。 不管对方是真的昏庸愚蠢,还是恶意陷害,她一定要提醒父亲提防这个人。 在茶楼歇了一小会儿,他们准备继续赶路,前往鸿鸣山。 -- 第307页 鸿鸣山是座名山,方位好找,素娥差墨一去打听幽云谷的具体所在,结果店里的掌柜想了半天,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幽云谷?从没听说过,鸿鸣山什么时候有个这地方了?” 墨一沉默半晌,“那鸿鸣山下的怒河上可有一个叫老魏的船夫?” 掌柜闻言,停下拨算盘的手,认真想了想,“这倒是有。” “不过已经很久没人会乘船去河对岸了,老魏便搬走了,偶尔才会出现在怒河旁,也不知他如今还在不在,”他说,“客人可以去找找看。” 得到答复后,墨一道了谢,转身回到韩素娥身边,将情况复述一遍。 “老魏搬走了,那有人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吗?” 墨一摇头,那掌柜的说没人知道老魏在哪儿。 “那我们还是先去鸿鸣山看看吧。” 素娥决定先去探一探,万一今天那个叫老魏的船夫刚好在呢。 他们抵达鸿鸣山脚下时,天已经隐隐暗下来了。 绕着鸿鸣山山脚,从北走到南,便能望见一条奔流的江河。 怒河之所以称之为怒河,是因为其水流湍急,布满暗礁漩涡,水位高时,挟着泥沙的河水便从高处急流而下,发出轰隆巨响,犹如雷鸣,又像是天公发怒,故名怒江。 以前还会有人乘船从这头到对岸去,但这个季节多发涝灾,对岸也没什么人迹,便少有人坐船。 他们只在靠近上游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码头,上面孤零零的,一条船都没有拴。 看来那个叫老魏的船夫是不在了。 素娥站在码头旁,望着奔涌的河水,想起李棠说的话。 这个叫老魏的船夫,知道幽云谷的所在,若是找到他,出示令牌,即可被他带领进入谷中。 老魏是唯一能够联系到幽云谷的人了,可他如今并不在这里,他们也不知究竟要如何进幽云谷。 她对着眼前的景象叹了口气,如果当初能多问问李棠就好了。 不过—— 素娥突然想起李棠一句半开玩笑的话,“那个魏老头儿酒瘾极大,一到月底便要下山去买一次陆记黄酒,这也倒算了,他经常喝醉了载客过河,吓得船客都不敢坐。” 这两日,正好就是月底。 既然老魏不在这里,那他们便去那陆记酒肆守着,总是能等到的。 李棠说的没错,那个叫老魏的船夫确实会在每个月底去买陆记的黄酒。 第二日下午,他们便在酒肆旁等到了老魏。 老魏年纪不小,但看着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压根不像一个嗜酒如命的人。 见到他们后,听说他们要去幽云谷,先是警惕了一番,直到看见韩素娥从袖中拿出令牌,才明显松了口气。 老魏显然是不愿更多的人知道幽云谷的,等走到无人处,才肯开口,承认自己知道去谷中的路。 要去幽云谷,得乘船渡江,到对岸后,走过那片瘴疠之地,才能抵达。 而最为关键的,便是通过瘴疠之地所需要的防具和解药。 “幽云谷不轻易让人进去,持有令牌的人,我可以带你们进入山谷,但只有去时的解药,”前往鸿鸣山的路上,老魏提醒他们,“但能不能出来,还要看谷主的意思了。” 素娥琢磨他的话,也就是说,想要进去只需要令牌就可以,但若是想出来,还得经过谷中的同意,老魏这是在向他们确认,是否真的要前往幽云谷。 “我知道了,”素娥沉吟后道,“烦请魏伯将我二人领去那里。” 那能够医治瘟疫的草药,她必须要拿到。 老魏见她决定好,也不再多说,走到码头附近,从树林中拖出一艘小木舟出来,缓缓推进水中。 素娥同蝉衣交代事情,让她和其他护卫在镇上等候自己。此次去幽云谷,她考虑过后,还是决定只让墨一随行,万一途中生变,蝉衣就要随机应变。 坐上船后,才切实地感受到身下河水的湍急,若不是有绳索拴着,恐怕这小船早就被水流冲下去了。 老魏举起酒壶仰头豪饮一口,手上一扬,解开了套在码头上的绳索,小船瞬间被水流带着向下,飘飘摇摇地驶出去。 船只随着波涛起伏,跌宕在滚滚河流中,老魏看了眼一脸欲言又止的墨一,咧开嘴笑了笑,“年轻人,莫要怕,这水流能带着我们去该去的地方,你且坐稳喽。” 两人的腰间被绳索相连,绳索的末尾又紧紧地固定在船上,只要船不翻,他二人坐稳,便不会落水。 “你没事吧?”墨一问韩素娥,见她死死抓住两边,虽然一直没说,但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适。 素娥摇摇头,感受着船只打着转儿地被水流冲击而下,阵阵眩晕感袭来,还有与漩涡擦肩而过时心惊肉跳的担心,她索性挪开视线,抬眼却见老魏站在船头,两只脚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挥动着手中桨叶激起水花,偶尔眼见着要撞上礁石了,他轻巧一摆,船只顿时偏移开,堪堪避了过去。 怪不得没什么人来乘船渡河了,她心想,在激烈的水花中,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她露出笑来,老魏有些新奇,“小丫头,你高兴什么?” 这姑娘分明脸色苍白,却还能高兴地笑出来,莫不是被吓傻了。 这话问出来,恰好渡过一个急弯,老魏将桨叶一横,撑在旁边的礁石上,借力将船只调了半个头,顿时天旋地转,船只划过弯道。 -- 第308页 素娥被激起的水珠溅到双睫,忍不住闭上眼,口上回到:“我高兴没白来一趟。” 这辈子简直要把上辈子没经历过的刺激全都经历一遍了。 素娥觉得自己非常乐观了,不管是在汕水落湖,还是跳下悬崖,又或是现在这般,明明算不上是什么值得高兴的经历,但又是难得的、一般人绝对不会遇到的。 虽说这些经历的感受并不算好,甚至让她提心吊胆,但之后再记起,也不至于不愿回想。 大抵是因为,她经历的这些曲折,最后总是能化险为夷吧。 老魏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也高兴起来,提高嗓门盖过水流声:“那你肯定没白来一趟!” “以前有不少人求着我撑船带他们渡河,说是想体验一把顺流而下的惊险,”他嘿嘿一笑,“我可不是轻易就答应的。” 那会儿他得收人至少五贯钱,还得看心情。 闻言,素娥连道了两声“多谢魏伯”。 说话间,素娥没那么晕了,等她适应了这种感觉,船只也抵达了对岸。 老魏一杆撑在水中,借力跳下船,落在岸上,将船只停靠稳当后,招呼二人下船。 他指着东边的一处小径,“从那里过去,便是瘴林。” 见他架势,韩素娥一愣,“你不同我们一起吗?” 老魏摇摇头,“解药只有两份,我不能同你们一起往前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沿着那片夹竹桃林走过去,就能到幽云谷的入口。” 他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两枚药丸和两瓷瓶,递给二人。 “服用药丸后两个时辰内都不会因吸入瘴气而中毒,这瓷瓶里的药,涂抹在裸露的皮肤上,可以驱走蚊虫。” 素娥郑重道谢,目送老魏撑船离开。 她转身,和墨一一起按照老魏的嘱咐吞服药丸,涂抹药膏,然后朝着夹竹桃林而去。 几个月前,母亲以她在幽云谷养病为由,解释了她不在府上的缘故,围封将军府的官兵无法查证,也没有办法去查证,这成功让她免于流言蜚语,也省得被抓回去关在府中。 如今,她才确确实实地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个前世她印象深刻,却从不曾踏足的地方。 第145章 入幽云谷 老魏口中的瘴疠之地有十几里远,从夹竹桃林到沼泽地,一路上有许多蚊虫,有时能看见细小的蚊虫聚成一团黑雾,浮在前路。 所幸有老魏给的驱虫膏,还不等他们靠近,那些蚊虫像有感知般便远远地飞走了。 两个时辰,足够他们走过这片瘴气之地,在身上膏药的气味渐渐淡下去前,路过一片水潭后,一个足有三丈高的石壁矗立在他们眼前,上面用丹砂雕刻的大篆体,正是幽云谷三个字。 石壁后衔接高耸的山体,绕过石壁,是一道狭窄的通道,夹在两边山壁之中,只露出上方的一线天空。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这两壁夹峙宛如缝隙般的峡谷,步行不到一里后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豁然明朗。 入目是一大片白色的花田,有风透过峡谷吹进来,白色翻涌如浪,舒展着的花瓣中,飘下点点碎金般的细屑。 花田后又是一座山壁,山壁上有一条条接近垂直的石阶,每条石阶通向不同的房屋。 素娥睁大了眼睛,看着建造在山壁上的房屋,心中震撼。 那房屋凭空长在山上一般,下无任何根基,如同悬浮在空中,让人忍不住担心会轰然坠落。 她自顾吃惊,余光瞥见一个灰色的身影在其中一条石阶上移动着,悄无声息地,像一朵云一样飘了下来。 那身影在他们面前停下,见了二人,却毫不意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鄙人君邑,特来接引二位。” 来人声音沉稳,是个年约二三十的男子,束发无簪,粗布灰袍,他脚踩木屐踏上陡峭石阶,如履平地,丝毫不见摇晃。 素娥和墨一来不及说话,只能对视一眼,然后赶紧跟上那人。 石阶虽然陡峭,但好在宽敞,且凌空的一侧有绳索为链,可手扶登阶。 他们并没有走多久,自称君邑的男子将他们带进比较近的一个屋内。 君邑转过身,看着他们,指着桌上两张便笺,“请二位写下名讳、来处,所求。” 闻言,素娥将目光投向他所指的地方。 从方才见面开始,这人一直未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自顾将他们引到此处来,此时才让他们自报家门和来意,还是用书写的方式。 她没出声,照着君邑的要求在其中一张便笺上写下自己名字,家门,和所求的药物。 墨一犹豫,看了看旁边的人,他并不知道韩素娥此行的真实目的,对方也一直没说,而看公子的样子,好像也并不知情。 他斟酌着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到来处时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写下真实的身份。 两人写好后,君邑看也没看上面的文字,长袖一扫收走他们的便笺,便默不作声地出了屋。见状,素娥也不好贸然走动,只和墨一坐在原地,静等他回来。 一盏茶过后,他不知从哪里折返回来,手上拿着两张崭新的便笺,递给两人,再对面不解的目光下淡淡开口:“谷主说这位姑娘来处所言不实,本该将两位逐出谷中,但看在令牌的份上,给二位重写的机会,请二位认真斟酌,慎重落笔。” -- 第309页 “若这一次仍然作假,恕谷主不予接待。” 他语气平静,但暗含警告之意,一双冰褐色的眸扫过来,宛若霜冻。 素娥没有惊慌,可有些疑惑,她诚心来谷中求解瘟疫之药,自然所言皆真,报的将军府的家门,本就是她真正的身份,又怎会是作假。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不知谷主可说我哪里写的不实?” 见君邑看来,她又抿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方才所写确实是我的真实身份,只是谷主说其中有假,难免十分疑惑。” “谷主说有假便有假。” 素娥哑口。 半晌又开口:“敢问谷主可曾说了其他的话?” 君邑沉默以对,似乎不愿理会她这句疑问, 素娥心中有些焦急了,她实在不知这幽云谷的人同她打什么哑谜,就不能直来直往些吗。 心里急躁,表面却不能显示半分,只能微微笑地掏出令牌,向对方示意道:“君邑阁下,您想必就是阿棠口中的大师兄了吧。” 闻言,对方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像一潭死水掀起波澜。 素娥瞧见有戏,再接再厉道:“我手上这令牌是阿棠给我的,准确说,是我从他手上赢来的。” “你答对了那几道考题?”君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素娥没有得色:“是的,不过另一位公子也答中了。” 听这话,君邑更加诧异了,“那你还答对了最后那道猜数的题?” 他显然知道其中规则,不禁对面前这个姑娘另眼相看。 “侥幸而已,”素娥谦虚道:“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赢得那把古琴后,也收留阿棠在府上生活。” “如今将军府陷入困境僵局,急需破解这场危机,否则恐会连累阿棠。” 她慢条斯理地,最后意有所指地:“阿棠的身份,想必并不一般,若被朝廷的人察觉,他会有麻烦。” “所以还请阁下为我指点迷津。” 闻言,君邑久久不语。 但素娥知道,对方必定是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了。 果然,没过多久,君邑终于肯开口,仍旧没什么表情。 “谷主确实还说了一句话。” 反正谷主也没说不能透露,那说给这个姑娘听也无妨,他心想,把谷主看见便笺时念叨的那句话照着复述出来。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素娥原本微笑着,听见这句话后,嘴角慢慢僵住。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如一记沉闷的钟声敲响在她脑海中,震耳欲聋,经久不息。 恍惚间记忆深处中的那缕梵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曲调如涟漪散开,一阵阵一圈圈,扩散弥漫着,提醒她真正的来历。 那刺眼的雪白仿佛又缓缓浮现在她眼前,天旋地转的感觉历历在目。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素娥醍醐灌顶,倏地抬头看向君邑。 对方的神情毫无变化,对上她惊愕的眼,只投去一个莫名的视线。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素娥松了口气,但又紧张起来。 这幽云谷的谷主,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看透一切。 怪不得说她所言不实。 素娥深吸一口气,取走那张崭新便笺,郑重提笔书写。 “韩素娥,自乾定二十六年而来,所求为解瘟疫之药。” 她缓缓写完,然后递给君邑。 这下,绝对不会再错了。 又是一盏茶后,君邑去而复返,手上空空。 素娥见他回来,虽然心中笃定,但还是有些紧张,一瞬间不确定起来。 但君邑的反应很快打消了她的疑虑,他微微抬手,又做出请的姿势,客客气气地。 “请二位随我移步山上。” 山上,便是这座山壁的顶端,大概那谷主便住在最上面。 素娥本以为要硬爬上去,看着陡峭无际的阶梯有些腿软,毕竟她之前才走了十几里的瘴地来到这里,若是还要登阶,恐怕真走不动了。 不过,君邑显然也并不打算带他们徒步上去。 他带两人到一处平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吊台,上面衔接铁索,内有一个类似齿轮的转盘,君邑率先走进那吊台,见他俩也跟着进来站好,便开始用手转动圆盘。 伴随着吱呀作响的声音,平台被铁索牵引着缓缓向上升起,带离三人往山顶而去。 素娥从没见过这东西,一时间也顾不上害怕高处,只盯着那转盘看,好奇得紧。 连墨一也一改往日沉稳,素来严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被震住的神情。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载人移动,而且看起来毫不费力,那滑轮转一圈,他们便能上升一丈。 实在神奇。 但素娥一想到那谷主看穿自己来历的事情,突然间也对这东西的存在感到不奇怪了。 这时代多的是能人异士,她前世的师父便是一个,谢景淞那位太|祖母,还有这位幽云谷谷主也是,素娥往深处想了想,便是她自己,在死后回到十年前,这种经历,也算是奇人一个了。 正想着,没多久他们便到达山顶。 “前面就是谷主平日修炼所在,”君邑抬臂指引,不再上前,“请二位前往。” 素娥和墨一相视一眼,前者点点头,冲君邑道了声多谢,然后向他指的那座三层石塔走去。 -- 第310页 石塔无门,里面是盘旋的结构,从入口进去,绕着螺旋状的道路向内,一圈一圈走进去,很快便看见一个宽敞的石台。 石台上席地坐着一人,白眉白须,长髯及胸,银色的头发用木冠束起,两袖宽而飘逸,看起来仙风道骨。 听见来人,他仍闭着眼:“二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说是有失远迎,却仍旧没有要起身的趋势,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处,眉毛也不曾变化。 素娥不介意这些,她只关心瘟疫的事,此刻见到谷主,自然按耐不住,直接挑明来意。 “多谢谷主接见,想必您已知我的来意,不知可否成全?” 在那张便笺上,她已经把所求写的清清楚楚了,行还是不行,希望这位能给个准话。 闻言,石台中央的人缓缓睁开闭着的眼,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 他开口,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塔内,肃穆而意味深长。 “我门中人,向来顺应天意,韩姑娘此举,无疑是在逆天命而行。” 逆天命而行?素娥敛眉。 这位老人家想必也看出她的意图,恐怕对方是知道兆阳县瘟疫的事了。 那他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愿拿出瘟疫的解药了? 不,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听这种话的。 第146章 药方 韩素娥慢慢上前一步,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清晰地落在对方耳中。 “正如您所言,应该顺应天意,可谷主可否想过,何为天意?” 对她的发问,平台中央的人不言语,只默默地望着她,似等她接着说下去。 见状,素娥扬起一抹笃定的笑,“此时此刻,我出现在这里,正是天意。” 她说出这句话,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四壁间,听着好像寻常,但韩素娥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心知肚明其中的深意。 一个死人重新活了过来,并且回到十年之前,还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冥冥之中,便是上苍新的旨意。 “或许,天意便是要扭转乾坤,纠正错误,让一切回归正轨。”她说,声音不大,但格外有力。 墨一站在她身后,他听不太明白,只知道两人一来一回地打着哑谜,话中有话。 这个幽云谷谷主,从一开始就对他二人的到来毫不意外,更像是知道韩姑娘这个人一般,更奇怪的是,韩姑娘对此也没多诧异。 韩素娥说完,没再出声,留给对方考虑的时间,许久,对面的谷主终于有了些反应,从平台中央站了起来,扫了眼墨一,对他前面的韩素娥道:“你随我来吧。” 这是有戏?墨一眉毛动了动,看向韩素娥,后者扭头看来一眼,示意他在原地等着,然后跟着谷主离开。 韩素娥跟着他往塔里走去,登上石阶,来到石塔最高处,是一个类似藏书阁的地方,宽阔的室内,摆放着密密麻麻的木架。谷主没看她,打量一圈后径自走到其中一排木架旁,伸手在上面翻找着,很快找到一个木盒,抽了出来。 他打开木盒,将里面的一张薄纸小心取出,看了一会儿后转身递给韩素娥。 韩素娥双手接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药房,细细浏览下去,上面歇着一串药材的名字和配比。 “这张药房,可解瘟疫之害。”谷主看见她抬头看来,出声解释。 可是……韩素娥露出犹豫的神情,她分明记得,前世是靠幽云谷的一味独有的药材才治好了那些病患,可从来没听过是药房的原因。 看出她的疑惑,谷主也心知肚明,微微一笑,点明道,“姑娘是在想那味药材?” 韩素娥诚实地点点头。 “姑娘当初或许是误会了,其实并无什么独特药材,只不过有一味药,是寻常人家用来喂牛的,一般没人会想打用它来作药材。” 闻言,素娥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好像这样更加说得通,她本以为谷主要给她解药,但是得了瘟疫的人那么多,光靠幽云谷能有多少解药,若是外头寻不到的药材,更别提前世治好那么多人,毕竟前世那幽云谷的弟子也不可能随着带着一堆药材。 给她药方,以后再有类似的瘟疫,也能应对了。 她心中稍安,将药方小心叠好收进袖中。 “多谢谷主大义成全。”韩素娥深深拜了下去,替她自己,替父亲,也替兆阳县的百姓向谷主致谢。 谷主受了她这一拜,点点头,“老夫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 既然寻得药方,解了日后之急,算是了却一桩悬了很久的心事,素娥放松下来,跟着谷主回到一层,走到墨一身边。 谷主捋了捋长须,“想来姑娘应该是想尽早赶到受灾地去,老夫也不多留人了,君邑。” 他宽大的袖袍摆了摆,没一会儿,君邑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二位请。” 临走前韩素娥再次郑重道谢,然后和墨一离开。 她怀里揣着那张药方,明明轻飘飘的,却犹如千斤重,好像怀中的不是一张普通的药方,而是沉甸甸的希望。 “魏伯会在怒河边等我们吗?”她想起一事,问道。 君邑闻言,半偏过头,淡淡开口:“已经派信鹰传话给他,等你们走过桃林,他便会在岸边等你们。” 原来如此,素娥点点头,她还在奇怪这谷内平时如何与外界联络。 -- 第311页 他们通过上山时搭乘的那个东西缓缓降落下去,君邑领着他们走到入口处,递上两瓶膏药和两粒药丸,正是来时魏伯给他们的。 墨一看着韩素娥伸手接过,突然开口:“这药频繁服用,可会有危害?” 他想起公子的交代,万万要护她周全。 君邑冷清的眸扫向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没有危害,只是夜里会睡得沉些。” 韩素娥和墨一服下解药,同君邑客气道谢后缓缓走出谷门。 看着他们的背影缓缓消失在几重山壁后,君邑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返回谷中。 不一会儿,他悄然上了山,步入石塔中,敲了敲侧壁走进去。 白须老者仍盘腿坐在中央,听见声音眉毛不曾动弹。 “师父为何要帮他们?” 静悄悄的室内,君邑的声音响起。 谷主不意外他会这样问,慢慢睁开眼睛,“因为天意。” “不是逆天而行?” “非也,”谷主微微一笑,一甩手上拂尘,“逆天而行,也是天意。” 闻言,君邑若有所思。 ~ 韩素娥和墨一很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到怒河岸边。 君邑说的不假,魏伯已经在撑船等候多时。 见到二人,他面上没有多惊讶,但口中还是忍不住:“没想到你二人竟然这么快便出来了。” 以往也有进到谷里的人,少有这么快便完成所求,更有甚者,再也没能出来,当然,那都些不怀好意的人。 素娥点点头,也觉得颇为顺利。 “多亏谷主深明大义,答应了我的请求。” 老魏也没问她的请求是什么,只道了句恭喜,引他二人上船去。 来时满怀心事的素娥,回去时一身轻松,乘着老魏的船抵达对岸后,素娥见蝉衣竟然仍然在岸边等着,船还未靠岸,便冲她招招手。 “你怎么还未回去?” 不是吩咐她不必在此守候吗。 船慢慢靠岸,蝉衣走上前扶着她下船,一边回话:“奴婢是想着万一今日姑娘便能回来呢,就先守在这里等一会儿。” 果然一个时辰前看见老魏匆匆回来,撑着船到对岸去了。 “只留了我和几个护卫,其他人先下山了。”蝉衣扶着她,低眉温声道。 素娥点点头,“你辛苦了,我们也下山吧。” 回到这几日投宿的客栈中,素娥又掏出那张药方,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才收起来。 她没有避着墨一和蝉衣,两人虽疑惑她大费周章地来到这里,并跋山涉水地找到那个幽云谷的地方,就为了这张药方,但聪明地没有多问。 “赈灾的队伍到哪里了?”素娥将药方收回囊中,抬眸问。 蝉衣摇摇头,“还未收到消息。” 巧的是,她刚说完,便有叩门声,一个侍卫走进屋里,呈上一封信报。 素娥打开一看,便是父亲的队伍已经行至最近的一个城镇,今晚在郊外驻营。 这么巧!她忍不住站起身,恨不得立刻飞到父亲身边,与他相见。 时隔四个月,她终于要见到家人了。 此刻,远在百里外的郊外,在一片扎好的营帐中,韩玮元正凝神听手下汇报兆阳传来的消息,突然见一个灰蓝色的身影匆匆走来,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禀告,但看见他正议事,匆匆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手下很快汇报完情况,韩玮元点头示意了解,便让他退下。 钟谢等那士兵彻底走远,这才上前,凑近两步,声音低不可闻,“令爱已经在鸿鸣山附近的县城上。” 韩玮元浑身一震,倏地转头看他,“此话当真?” 钟谢点点头,“韩姑娘似乎去了鸿鸣山。” 鸿鸣山……韩玮元沉思,想起府上那个小童,自称是鸿鸣山的幽云谷中人。 他眉间闪过一丝了然,很快又欣喜起来。 “此地离那里有多远?” 钟谢默默算了算,“韩姑娘所在为肴山镇,距离此地大概两百里。” 两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一个晚上便能抵达。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钟谢出声劝到:“将军,还是明日再出发吧,此行路途遥远,军士疲惫不堪,明日还少不得您现身振奋士气。” “况且您之前在壶儿关所受箭伤并未完全痊愈,若韩姑娘知晓您这般折腾,必定不好受,今日已晚,您还等休整一晚,明日也好相见。” 他细细道来,劝诫住对方欲策马往肴山镇赶去的想法。 韩玮元点点头,让自己心情冷静下来,“你说的也对。”经钟谢一劝,也意识到不急这一时。 话说回来,兆阳县突发瘟疫,他也有些犹豫是否要把女儿带在身边。 这么一想,难免就同钟谢提起瘟疫一事。 “之前我吩咐你找的大夫怎么样了。” 钟谢摇摇头,难得忧虑,“大夫是找了不少,但是不一定能解瘟疫。” 他听闻兆阳此次爆发的瘟疫,和以往并不相同,周边也并不是没有派能医善药者前往,但目前还无人能研制出治愈瘟疫的药。 眼下,他们还离兆阳有些距离,不知晓具体的情况,干着急也无用,只能到了后再应变了。 “对了,你可听说过兆阳县的县令?” -- 第312页 韩玮元想起沿途听到的传闻,向钟谢问道。 “兆阳县的县令……”钟谢沉吟,“听闻姓吴,是兆阳土生土长的人,能做到县令,应当是全凭他那岳丈。”他嘴上挑起一抹冷笑。 “岳丈?”韩玮元抓住这一点,皱眉,“他岳丈是谁?” “郑丛守。” “原荆州通判?” 钟谢点点头,“正是。” “江陵郑家。”韩玮元蹙眉。 “大将军,”钟谢突然郑重神色,“您务必要提防吴县令。” 第147章 团聚 韩素娥得知这几日定会与父亲相见,几乎一夜未眠。 一晃已经四个月了,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在父母的眼里,这应该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这么久,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杳无音讯,生死难测。 等见到父亲后,要同他说些什么呢。素娥枕着月光,睁着眼睛,心里雀跃,又有些忐忑。 雀跃是终于得以见到亲人,忐忑的是不知该如何同父亲解释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 在同父亲的书信中,她虽然避重就轻,略过了一些细节,但不代表父亲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她是被谁所救,如何被救,病又是怎么痊愈的,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在家人看来,都是谜团。 素娥闭了闭眸,算了,先不想这些,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这几天江陵和荆湖一带阴雨连绵,好几日未曾放晴,晨起乍一看见窗外的大好阳光,蝉衣率先欣喜地轻呼出声。 “姑娘,天晴了。”她转过去,扶韩素娥起身,替她披上一件薄衫,指着从半开的窗户溢进来的几缕光线。 “瞧,可以晒晒太阳了。”蝉衣喜笑颜开。 素娥走到窗边,抬手接下明媚春光。 天晴了,是个好兆头。 蝉衣推开窗子,让光线更充分地撒进来,突然传来一阵扑腾的声音,一个黑色夹白的影子随之从窗棂飞到近旁的枝桠上,长长的尾羽泛着幽蓝的光泽。 喜鹊跳在树上,吱吱喳喳。 “定是有好事要发生。”韩素娥会心一笑。 她的预感没有错。 相见的时刻到来得比想象的要快得多。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时,素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披盔戴甲,俊美威仪,是将士崇敬的大将军,风尘仆仆,望眼欲穿,也是她思念已久的父亲。 见父亲从不远处朝自己走来,面容愈发清晰,素娥定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 她也向父亲走去,步子越迈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起来。 “阿爹!”素娥一头扎进父亲的怀里,眼泪簌簌。 天知道她盼这一刻盼了多久。 父亲的怀抱是那么熟悉,熟悉到让她觉得陌生。 韩素娥本告诉自己,见到父亲时必不要掉太多眼泪,否则父亲会认为她受了许多委屈,心里该难受了。 可在父亲的怀中,她却怎么也忍不住种种情绪,一股脑儿地变成泪珠子落了下来。 女儿如此,做父亲的又何尝不是呢。 韩玮元隔着铠甲,将女儿紧紧搂住,怀里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哭腔,可那泪水顺着缝隙浸湿他衣襟,让他揪心不已。 他抬手抚摸着女儿的发顶,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只汇成一句话:“你无事便好。” 不管她究竟被谁所救,又经历了什么,只要她无事便好。 半晌后,素娥才慢慢松开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拭掉眼角的泪。 她磨磨蹭蹭地不敢抬头,怕父亲看到自己这副娇气样子。 韩玮元不禁失笑,拍拍她头,“怎么了,在阿爹面前还害羞?” 他眸光温柔,问女儿:“这些天有没有受委屈?” 素娥抽了抽鼻子,摇了摇头,她哪里有什么委屈,明明是她的一时不慎,让父亲陷于两难的境地,她想对父亲说抱歉,但又没有开口。 若不是因为自己,家人本不会这样早地至于险境,她每每想起这事,就愧疚不已。 似看出她所想,韩玮元沉默半晌,轻轻抚着素娥的额头,让她抬起眸来。 他看着女儿,一字一句道:“我和你母亲别无所求,只愿你平安无事。” “凡事皆往好处想,你能安然无恙,为父便觉得什么都值。” 父亲的话如同一股暖流淌过心里,素娥也豁然开朗,她点点头,附和道:“父亲说的是,您瞧,我这次出来,竟然把病给治好了,也算是一件幸事。” 不止如此,她又提前察觉到了冥宗的恶意,解开了和袁姝的恩怨之谜,另外,也弄清了自己的病由以及姑姑多年无子的原因。 一切都像是上天刻意安排的一样,好像要让她真正的耳清目明,看清那些魑魅魍魉,牛鬼蛇神。 祸兮福所依,既然有些事已经发生了,便只能往好处想想。 危机,未必不是转机。 想到这里,素娥神色一振,看向父亲,询问起兆阳县的情况。 韩玮元知晓女儿聪慧知事理,以往她问起朝廷的事,他也没什么遮掩,能言则言,听她现下问起赈灾一事,也没多想。 “最近天晴,洪水退了些,淹的不是那么严重了,只是兆阳似乎开始蔓延起瘟疫。” -- 第313页 话说到这里,他难免担忧,说出自己的决定,“素娥,这段时间,你还是留在肴山镇为好。” 父亲是不想让她跟过去?素娥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知道他是不想自己以身涉险。 但是…… 她不想再同家人分开了,不想再孤身一人。 更何况,手上的药方,还要找机会拿出来,她总不能现在递给父亲,然后说是可以治愈好瘟疫的药方吧。 只有她跟着去兆阳县,才能把情况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样想着,素娥立刻抱住父亲的手臂,“我要同您一起去。” 不等父亲反对,她又开口,“冥宗的人一直想害我,之前未能得逞,他们必定不会死心,肯定还会在暗中寻找机会,我若一个人留在此地,若被发现,又有危险,只有在您身边,我才是安全的。” 她蹙着眉头,神色惴惴,一副害怕被丢下的样子。 素娥笃定,只有这样说,父亲才会答应。 果然,韩玮元听了她的话,沉吟了片刻,眉间也一片凝重。 不得不承认,女儿说的有几分道理,把她交给任何人自己都不放心。 他犹豫半晌,两厢抉择下来,还是答应了她。 素娥马上做出乖巧的模样,两指并拢,“我发誓,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 见状,韩玮元又失笑,摇摇头无奈,他哪里是怕她给自己添麻烦。 韩玮元此厢来找她,是一人加快行程,提前到达肴山,并没有让队伍跟着,赈灾的队伍只会经过肴山郊外的官道,并不会进肴山镇中,所以此刻父女二人团聚后,便得及时动身,赶上队伍。 素娥自然仍旧是坐马车,但刚上车,见父亲也罕见地进了车厢里,在她对面坐下。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父亲咳了咳,扫了眼素娥身旁的蝉衣,似乎欲言又止。 顿时,素娥了然,低声让蝉衣先下马车去。 方才和父亲团聚,激动下难免顾不上别的,而后又忙着收拾行李,直到现在,她都一直没想起同父亲介绍蝉衣和墨一的身份。 还有外面的一队护卫,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见蝉衣退下,车厢里只余父女二人,素娥才深吸了一口气,拿之前想好的说辞解释,同父亲说了蝉衣和墨一的名字。 “他们……都是我一位朋友的手下,”她斟酌着,“便是那个救了我的友人,他让他们跟随在我身边,方便照顾。” 不知为何,说他是朋友,素娥总有几分心虚的感觉。 她没仔细想,哪有朋友会这般尽心尽力,赴汤蹈火。 但韩玮元不会粗心到察觉不出其中异常,他心中一突,看着女儿微微泛红的耳根,便知不妙。 他都听说了,救了女儿的是那个人,女儿的病也是那人治的,能做到这个份上的,岂能是普通朋友。 更何况他心里一直清楚,女儿聪慧又美丽,没有人不会喜欢她。 他微微暗叹,但又不好逼她说出实情,只好委婉道:“你是如何同那位朋友认识的?”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素娥听出父亲是在打听那人的身份,难免紧张了一下。 若是说出实情,岂不是暴露谢景淞假扮他人进京的事情。 她一时犹豫,既不想欺骗父亲,也不想让谢景淞落人口实。 见她这样,韩玮元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他佯作生气地哼了声,睨了素娥一眼,偏过头去。 “你不说,便真以为我不知道?” “救你的是谢氏的人,你身边那个叫墨一的小侍卫,我曾经在京中见过,”他顿了顿,“还是在我们府上,他是跟在谁身边来着?” 他问素娥,但其实心里已经通透。 素娥听见他说第一句话,就愣住,倏地抬头看着父亲,满眼的吃惊。 父亲是如何得知…… “你以为,你是怎么同我传信的?”韩玮元摇摇头,冷嗤一声,“竟敢在我身边安插人手,胆子倒不小。” 闻言,素娥心里一慌,也顾不上谢景淞身份暴露的事,忙解释道:“不是的父亲,他、他肯定只是想帮您。” “帮我?帮我什么?”韩玮元眯起眼睛,生得风流的眸闪过不悦,“难道我还需要一个小子来指挥?” 素娥自知失言,默默咽了咽口水,难得结结巴巴起来,试图挽回谢景淞在父亲眼中的印象,“是我、是我说错了,他应该只是想让我同您联络。” 她忍不住揪着父亲的袖子,轻轻晃动撒娇:“父亲,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吧。” “我倒也不能将他如何,”韩玮元假装无可奈何,“他本事大,连素娥都替他说话。” 这下素娥明白过来,她一改神色,义正言辞地道:“他胆子确实大,千不该万不该,回头便让他同您好好赔罪。” 韩玮元意味深长地扫她一眼,“你能使唤他?” 素娥脖子一缩,忍不住委屈地抿唇,父亲的话里处处是坑。 见状,韩玮元也不再逗弄她。 罢了,既然女儿没想好怎么解释,那就等她愿意开口时再说吧,反正来龙去脉,他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虽然不悦那人藏头露尾,但对方怎么说也算是救了女儿,还替她医好了顽疾,算是了却自己和嘉敏十几年来的沉重心事。 -- 第314页 至于在他身边安插人手一事…… 其实若非有钟谢,恐怕自己在詹魏和陈春的两面夹击之下,难以逆转形式,更别说戴罪立功。 总而言之,确实要感谢那人。 但一想到女儿的态度,韩玮元便忍不住从心底冒起一股酸意。 素娥不知父亲在想什么,只当他揭过了此事,心里稍稍松口气。 眼下重要的是渡过兆阳县瘟疫的难关,等解决此事后,再加上壶儿关的战功,父亲便能将功赎罪。 作者有话要说: 现言预收:《恶女》 文案简介: 假装煞有介事,其实空无一物。 当真有其事时,假装若无其事,那叫做风格。 --------《恶女花魁》 插足他人、虚荣拜金、冷血自私,表里不一。一个本性坏透的女人。 以上是别人对戚寒烟的评价。 捕风捉影还是实事求是,无从查证,但在外人眼里,她确实像是名声败坏后混不下去、迫不得已离开母校、退而求其次来到南大躲避风头的。 对于上述说法,秦燕隅向来不置一词。 他刚认识戚寒烟时是个暴雨天,她把唯一的雨伞让给一对年迈夫妇,湿透的发梢和裙角,意外落进他眼底。 他不算有风度,哪怕察觉她的接近是蓄谋已久,所谓的爱慕只是一场低劣的报复,即便如此,也不曾当众拆穿,无声无息地疏远。 直到听见她亲口承认,无非是想看他着迷沦陷,利用他玩弄他罢了。 真相大白,成功同她分道扬镳后,分明应该如释重负,秦燕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不告诉他事实?” “因怜悯愧疚而产生的爱意是浅薄的,虚妄的,不堪一击的。” “何况他不欠我。” 第148章 瘟疫 不出半日,韩素娥和父亲便赶上了赈灾的队伍,她没有露面,马车只无声无息跟在队伍后面,没几个人知道。 谢景淞派给她的那些护卫乔装成普通家丁模样,也看不出异样。 天色放晴,队伍行军的速度快了些,韩玮元没有再同女儿一起乘坐马车,而是策马在队伍前方,只派了一些信得过的手下护在她周围。 一路走的是官道,路途平坦,也没什么危险。 一日半后便抵达兆阳县。 兆阳县的洪水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先前被淹没的官道差不多已经可以通行了,在韩玮元的带领下,队伍顺利进入兆阳县,陆陆续续开始着手救灾一事。 先出来迎接的是兆阳县的县丞,叫贺励,年约三十多,面容清癯,身形瘦削。 他上前接引,看见韩玮元,如同看见希望,眼睛一亮,拱手行礼,不知怎得,弯腰的瞬间身形晃了晃,差点栽倒,得亏被韩玮元一把扶住。 “贺大人小心。” 贺励站稳,也顾不上别的,一心牵系在民生上,“大将军,卑职无能,现在县里情况不容乐观。” 闻言,韩玮元没有先回应,而是仔细瞧他面色,见对方眼下发青,颧骨高突,面颊凹陷,胡子拉碴的,想起来路上听闻的传言,便知他是在这几日操劳过多,身体吃不消。 他心中暗叹对方高义,口上温和:“贺大人不必自责,您已经尽力了。” 对方在上级的不作为下还能恪尽职守,已经是难得。 贺励却更加惭愧,“若不是卑职粗心,也不至于瘟疫一事迟迟才报送朝廷。” 他其实当日察觉端倪后便吩咐手下送信,但奈何县令听说后,觉得过早下定结论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又自信瘟疫不会传染人,便拖了几日才报送。 没想到就是这几日,瘟疫从只影响禽畜,变成大肆在人群间传染。 短短的一段时间,整个县上竟然有上千人患病。 最让人一筹莫展的是,请遍了大夫,也没能研究出救治之方的,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轻则头热发冷,症状重的则昏迷高烧,甚至呕吐不止,药石罔效。 虽说赈灾的官兵到了,但其实现在更棘手更紧迫的是瘟疫一事,大将军虽然战功赫赫,可是也没法妙手回春。 贺励心中暗叹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人多总能想出更多办法,自己也不至于孤军奋战。 没时间废话,他引大将军去临时搭建的医馆中去了解具体的情况。 韩素娥本在县衙外附近的一个客栈安顿下来,刚走出客栈,便见父亲和那贺大人要出去,她戴好帏帽,上前唤了声父亲。 贺励扭头,见一个全身围得严严实实的姑娘朝这边走来,轻纱覆面,只露一双妙目。 他不由迟疑看向身边的人:“韩大人,这…….” “这是犬女,她前段时间一直在鸿鸣山养病,此次我来兆阳,顺道接上她。”韩玮元解释。 他同贺励解释完,又转向韩素娥,“你怎么出来了?” 不是说好她在客栈中待着,不会乱跑。 “父亲,”素娥走到两人面前,朝着贺励微微屈膝一礼,“贺大人。” “您二人是要去看望病患吗?” 韩玮元点点头,以为她也要跟去,不等她再开口便拒绝,“你在客栈中待着,不要走动。” 素娥掩在面纱下的唇角无奈地扬了扬,“我不跟去,只是想提醒下父亲。” -- 第315页 她指了指脸上的面纱,“父亲,瘟疫传染性强,您定要做好防护,像这样佩戴面巾,至少不容易被感染。” 经她一提醒,贺励如梦初醒般张口,“对对,卑职差点忘了,要捂住口鼻。” 他连忙转身吩咐手下去取两张面巾过来,然后又歉意地对韩素娥:“多亏韩姑娘提醒。” 之前也有大夫这样建议他,去见病患时一定要捂住口鼻,以免被传染。 见对方也照做,素娥点点头,“还请大人别怪我逾矩,只是瘟疫这东西传染性强,稍有不慎便会染病,县里百姓还要靠你们施救,你们可万万不能有事。” “我也是听闻替我治病的大师提起,瘟疫横行之时,与他人接触带上面巾,捂住口鼻,勤清洗,能有效减少被感染的机会。” 她语气诚恳,听得贺励连连点头。 “对了,”素娥妙目一转,似想起什么,“大师还说,在肌肤上擦拭烈酒,并于室内喷洒烈酒,也可大幅减缓瘟疫传播。” 贺励完全不疑有他,听得认真,把她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多谢韩姑娘提点,贺某马上便将此法传下去。” 韩玮元转眸扫了眼女儿,“可是治好你病的那位大师?” 素娥不易察觉地迟疑一瞬,很快点点头。 其实这说法只是前世的师父教的,为了增加信服度,说成是觉明的话,也未尝不可。 见她肯定,韩玮元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既然能治好女儿的病,想必便是个医术高超的人了。 他一把扶住素娥的肩,急切地:“可能找到他?” 素娥一怔,旋即摇摇头。 觉明在治好她的病后,早已从北地告辞,虽然谢景淞派人跟在他身边以防再有需要,但眼下,哪怕能联络到觉明,对方也断然不可能在短期内赶到这里。 瘟疫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她想了想,“大师行踪不定,即使找到,也无法很快赶来。” 话刚出,便见父亲有些失望地黯了眼,素娥又道:“不过,大师曾经提过,有种喂牛的草饲,可以煎服使用,能够防治一种会引起高热呕吐的疾病。” “什么草饲?” 素娥装作想了想,半晌才说:“好像是叫牛筋草。” “牛筋草?”贺励皱眉,“这东西不就是田里的杂草。” 这随处可见的杂草,真的能治疗疾病吗? “大师医术高超,想必他的话不会有错,”素娥笃定道,建议:“不妨找人试一试。” 贺励沉吟,点点头,转身吩咐手下去找个病患试一试。 韩素娥见状,心里稍稍一松。 她手握药方,却没法直接坦白,只能费些周折。 只不过瘟疫横肆,传染极快,她也不能拖的太久。 目送父亲和贺大人走远,她侧身招了招手,不远处候着的墨一马上上前。 素娥低声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话,将袖中的药方抽出递给他。 墨一听着她的话,微微讶异,但没说什么,只是得了吩咐后便转身离开。 县衙靠北的一间平房里,本来是柴房的地方被临时改成了医馆,屋子里的杂物都被清开,地上摆满了简陋的草席,上面躺着一些染了瘟疫的官兵。 可能是因为感染的时间不长,这些官兵的症状还不算严重,部分人还有意识,迷迷糊糊地要水喝。 一个年轻的医者推开柴门走进来,脸上被面巾覆住口鼻,他挨个上前查看草席上的病患,替他们把了把脉,做完这些才起身,用一支笔在一个册子上记录着什么。 突然柴门又被推开,人还没进来,一声怒气冲冲的话传了进来,“什么牛筋草,老夫从来没听说过能用那种畜生吃的玩意儿治病。” 年轻医者转身望去,看见来人,收起手上东西,恭恭敬敬地低了低头,“王老。” 他口中的王老,是镇上有名的大夫,威望很高,只是脾气不怎么好。 “这是怎么了?”他好心问道,看向王老身边的一个小官吏,对方正低低劝说着什么。 王老并不理他,正眼也未看来,只冷哼一声,径自绕过他走开。 年轻医者面色不变,只在心里苦笑一声。 王老素来见不惯自己,从来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都习惯了。 那官吏也知二人龃龉,见王老行不通,便拉着年轻医者走到外面去。 “严大夫,”小官吏扭头看了眼身后的柴房,压低了声音,“方才贺大人传令下来,让试试用牛筋草煎药治疗病患。” “说是大将军身边的人提出来的,好像是什么大师说的。” “牛筋草?”严大夫想了想,“那不是田里长得杂草,用来喂牛的吗?” 从来没听说过用这杂草可以治病。 小官吏点点头,“王大夫一听便说是儿戏,所以不肯听从。”他看了看严大夫,“其实小的也觉得毫无凭据,若是用这药出了问题可怎么办。” 不过他只管把话传到,王大夫不愿意试自会同贺大人解释,眼前这个严大夫觉得可不可行,也不是他管得着的。 官吏说完这些,便匆匆离去。 严衡站在原地,思忖着他的话,神色慎重。 他站了好一会儿,身后的柴门开了,王大夫从里面出来,见他在外面,知道他必定也是只道了,微嘲道:“严大夫不会真以为那畜生吃的草能治病吧。” -- 第316页 “不过你若是相信,也可以试试。”他有些轻蔑地笑笑,背着手傲然走远。 面对这种态度,严衡并不生气,他心里甚至没有任何波动,只是不停想着牛筋草的事。 牛筋草,真的可以治病吗? 他想了好一会儿,握了握拳头,转身离去。 半盏茶后,严衡出现在一处田埂间。 洪水退去,田地有暴露在外,一段时间没有耕作,又长了不少杂草。 他俯身辨认着,找到牛筋草,挑选几根长势较好的连根拔了下来。 ~ 韩玮元和贺励去了好几处临时搭建起来收留病患的地方,这些地方都有人把守,没有允许,外人不可随意入内,里面的人也不能轻易出来。 “你做得很好,”韩玮元点点头,“还算是遏制了情况。” 在瘟疫彻底爆发前的几天,贺励快刀斩乱麻地将所有患者集中起来,分别隔离起来,又传令下去,让百姓不要随意在外面走动,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新增患病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 要不是这样,恐怕现在该有更多的人患病了。 不过眼下患病的人也不少,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找到治疗的方子。 “数十名大夫,竟然没一个能想到缓解的法子?” 韩玮元和贺励从集中治疗的地方出来,看着附近来去匆匆的长褂医者,问道。 贺励摇摇头,“好些天了,治疗一事都没进展。” 听那些大夫说过,这次瘟疫远不像以往那样,是从未见过的棘手问题,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韩玮元微叹,抬头看了看天色。 “我先让赈灾的士兵帮忙恢复之前被洪水毁掉的房屋建筑,再加固堤坝,至于瘟疫一事,我也会派人去外面寻找善医者,若是有消息,便会及时告知你。” 贺励忙说好。 “对了,今日犬女所提的事,也请贺大人先让人试试看,若是有用自然最好。” “卑职明白。” 第149章 牛筋草 三日后,正在众人仍旧为瘟疫得不到缓解而一筹莫展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一个病患突然开始好转,本来高烧不醒的病患渐渐地退了热,然后苏醒过来,可以吞咽食物,并且可自行坐卧。 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兆头。 贺励听闻完手下汇报,便忙赶往那个病患所在之处。 没想到刚走到院门口便听到争吵声。 “你真以为是你那牛筋草起了作用?可笑,若不是我的药他怎么可能醒来。” 一个声音不卑不亢地回应:“王大夫若非要坚持是您的汤药治好了病人,那之前那些用了您的药的病人病情加重好转又怎么说?” “竖子狂也且!一个毛头小儿竟然敢质疑老夫!”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严衡!你别不知好歹的,我师父岂能容你挑衅!想当年师父他救治数百瘟疫患者,你还不知在哪个墙角光着屁股玩泥巴!” 更多的声音附和道,“就是,你算什么东西!” 随即一阵推搡的声音传来。 随同的小官吏觑了眼一旁的大人,见他脸上已经由晴转阴,面色沉沉。 当即推门走进去,厉声呵斥:“都在做什么!” 里面的人顿时停了下来,被好几个人围着,衣襟散乱的年轻医者率先叫了声“贺大人”,放下了自己挡着的手,恭敬地行了礼。 贺励慢慢走进去,左右环视一圈,打量房里的一群人,嘴角微沉。 “你们几个在吵什么?” 这些大夫,病人治好了,本该齐心协力救治更多百姓,而不是在这里争抢功名。 “贺大人!是这小人,非说病人好转是自己的功劳。”一个拥护王大夫的医者先发制人地告状。 闻言,严衡脸上浮现无奈神色,温声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牛筋草确实有药效,想让更多患者试药。” 他有八成的把握,病患能好转,恐怕就是那牛筋草起的作用,只不过光靠牛筋草药效还不够完全,而且用药的分量不太好把握,他也是找了好几个病患试药,才发现有效。 只不过,王大夫似乎仍旧不肯相信牛筋草有治病的功效,还以为是自己的药方起了作用。 严衡心中有些焦急,有些病患越来越严重了,前几日好几撑不住咽气的,如果牛筋草真的有用,应该早早让更多的患者服用。 贺励又看向王大夫,这是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医生,素来有威望,是附近医术最高超的大夫。 “回禀贺大人,老夫翻遍典籍,从未听说过牛筋草可以治病,而且那位好转的病人,也服用了老夫的药方,不能断言说是严大夫的药起了作用。” 王大夫面上恭恭敬敬地,但其实语气透露着几分自负。他不相信一个师出无名乡野小子能想出治疗瘟疫的法子。 他刚说完,身后的附庸也跟着附和。 “是啊,从来没听说过那杂草可以治病,你说有用便有用吗?” “若是轻信了他的话,医死了人怎么办?” 众人七嘴八舌地反对。 “都别吵了。”贺励淡淡开口,眉眼一压,扫了过去,众人不再敢出声。 听了他们对话,他心中大致已经有数,无非是以王大夫为首的一批人看不上那个姓严的医者,不仅如此,前几日自己传下去的口令,除了一个人再无别人执行。 -- 第317页 这明明治病的地方,却成了某些沽名钓誉之辈的名利场。 他心里微怒,面上不动声色,看向那个年轻的医者,“你让患者服用了牛筋草煎的药?” 严衡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再挑部分病患单独试用你的药方。”贺励说。 王大夫神情一急,阻拦道:“万万不可,拿病人来试用这种来历不明的药,若是让病情加重该如何是好,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他苦口婆心,好似真的为病患着想,但严衡知道对方是害怕那牛筋草真的有用,这样一来,他一方名医的名声便保不住了。 “贺大人,”严衡一咬牙,上前一步,“鄙人愿拿自己来试试。” “我会亲自服用自己的药方,然后与这些病患同吃同住。” 他说着慢慢取下面巾,眉眼坚定异常,“若是鄙人无事,那就说明这药方没有问题,可以防治瘟疫。” 顿时,小官吏大惊失色,上前拦住他的举动,“严大夫快把面巾带上,你当真想染病吗?” 严衡摇摇头,知道若是自己不这么做,定然不会让众人信服。 “王大夫说的不错,不能贸然让病患试药,而我身为医者,亲自试药,才是对病患的负责。”他平静地道,一脸无畏。 贺励背着手,也没有阻止,“既然严大夫这么坚持,那便依你说的做。” “但瘟疫之事不容迟疑,即使只有一分可能也要试试,小毛,你去找些愿意试药的患病官兵,一同服用严大夫的药方。” 他说完,目光沉沉扫过另一边的一群人:“本官请各位来,是想医好我兆阳的患病百姓,还望诸位把心思放在研究医治之法上。” 说完,不再等对方反应拂袖而去。 另一边,素娥正在客栈中,接过蝉衣递来的汤药,慢慢饮了下去。 她放下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父亲喝了吗?” 蝉衣点点头,“已经给大将军送去了,大将军听说是您吩咐的,没说什么就喝了。” “嗯,你们也记得隔一日服用一碗,预防一下,总是没错的。” 她说的是从幽云谷得来的药方,照着药方煎的药不仅可以治病,健康之人服用,可以防患于未然。 他们身在瘟疫严重的兆阳县,最好还是小心为好。 两人刚说完,便见墨一匆匆地进来。 “今天医馆发生了一件事。”他一五一十地汇报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只有一位大夫用了牛筋草?”素娥忍不住皱眉。 “其他大夫并不相信牛筋草可以治病。” 怪不得前世这瘟疫拖了那么久,先不提能有人想到用牛筋草熬药,就算是真的有用,也没人会相信。 她想了想,“那个严大夫打算以身试药?” 墨一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这几日多关注他的动向,找个机会把药方透露给他。” 经过两日和病患同吃同住,严衡真的患上了瘟疫。 他浑身发热,胳膊上起了疹泡,还腹泻了几次。 但他一直有服用牛筋草熬的药,这不禁让他开始怀疑,难道牛筋草真的没有作用,那个好转的病患只是偶然巧合吗。 与他一起试药的病患也不见好转,仍旧是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草席上。 严衡病的不算特别重,勉强能自己活动,他浑身无力地从田里回到医馆,却见王大夫和几个大夫站在院中。 一群人离得远远的,见到他,尤其是瞧见他手里刚摘的几株牛筋草,纷纷冷嘲热讽起来。 “严大夫这是把自己搭进去了啊。” “不是说牛筋草可以防治瘟疫吗?瞧严大夫的样子,不像是有作用啊。” “严大夫,你可不要嘴硬了。” 严衡没什么力气同他们计较,便没理会,自顾走进后厨熬药的地方,掀开了炉子上的药罐。 他觉得牛筋草确实还是起到了作用,只不过单靠牛筋草不能完全防治,肯定还要同其他药材一起熬制。 只是药方不是那么容易能想出来的。 黄芪、银花、知母、桔梗、竹叶、牛筋草……还有什么是自己遗漏的…… 他皱着眉想,额间的汗越淌越多,捧着罐子的手微微发抖。 牛筋草利湿凉血,银花辛凉泻热,两者混在一起会不会稍微湿寒了些,若是换成别的…… 严衡绞尽脑汁地想着,脸色苍白,没注意自己已极度不适。 他怎么也想不通,甚至头越来越昏沉,背后湿透一片。 突然脑中空白,眼前一黑,直直地倒在药炉旁。 严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应该是午夜,四周一片安静漆黑,唯有药炉里的炭没有熄,微微从黑炉子里透出点光亮。 他睁开眼,好久后才想起之前的事,原来自己是晕倒了,后脑勺一阵痛,但那痛是撞击的痛,并不是因为感染了瘟疫。 严衡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后知后觉到口中一阵浓烈的苦意,他舔舔唇角,好像还有什么残留,衣襟上也散发出奇怪的苦涩味道。 他拧着眉擦了擦嘴角,指尖上染了色,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的味道。 严衡感到自己精神比昏倒之前好了不少,抬手碰了碰额头,竟然不烫了。 口中的苦酸味,像是某种汤药留下的味道。 -- 第318页 难道有人给昏倒的自己喂了药?他猜测,有些迷茫。 他对眼下的状况不明所以,只能打量四周,借着微弱火光看见地上躺着一只碗,碗里还有些药汁,再一抬眼,药炉上的罐子里,也残留着一些药渣。 明明之前这罐子里是空的。 奇了怪了。他想,捡起一根木枝往里面扒了扒,掏出一点残渣在手上辨认。 是药不错。 里头好像有牛筋草、桔梗、知母、竹叶等药材。严衡突然顿住。 自己莫非是被这碗汤药治好了? 可是这是谁留下的?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 他愣在原地。 很快,又反应过来,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药方是什么,既然对自己有效,肯定也对其他有效。 管他是谁留下来的,能治病就行!他得赶紧从这些药渣中推出药方。 想到这里,严衡立马一个精神,抄起碗和药罐便匆匆离去。 第150章 回京 素娥得知瘟疫被一个年轻医者想出治疗方子时,已经是半月后。 她已经在父亲的要求下,搬进了守卫更加周全的驿馆,这里离收容那些病患的医馆要远上不少。 “那个姓严的大夫,仅凭你留给他的药渣就推出了药方吗?”素娥听了墨一的汇报,放下手上握着的一卷书,问道。 墨一点点头,“那日我只将药给他灌下,特地留了些痕迹,让他察觉出来。” “卑职打听到,那药方第二日便被他琢磨了出来,只是治病需要时间,所以隔了这么些天才传出消息。” 素娥微微笑,“看来他医术确实不浅,或许多些时日,他自己就能想出药方。” “对了,”她又问,“现在病患情况如何?” “已经有数百个患者在康复,其他的这两天才开始服药,不过听说也开始好转了。” 韩素娥颔首,如此一来,前世瘟疫彻底爆发使得兆阳县被封城一事也不会再发生了。 黄昏时,韩玮元回到驿馆,又带来好消息,说先前被洪水冲毁的房屋都被重建得差不多了,先前被暂时安置在高地的百姓,陆陆续续搬回了自己的房屋,赈灾一事,在有序地进行着。 说完这些,他又端起一杯茶,若有所思,“素娥,没想到你之前提到的牛筋草,竟然真的可以治疗这次的瘟疫。” 瘟疫一事,其实远比洪灾要严重得多。 房屋倒塌,可以重修再建,但是事关人命,一个不慎,便无法挽回。 韩素娥知道父亲起了怀疑,也想好了说辞,“其实我赶来之前,替我治病的大师知道我要来兆阳县,便提醒我,洪灾之后最易肆虐瘟疫。” “女儿当时问他可有什么法子可以防治,他便提起了牛筋草。” 素娥看着父亲,眼神纯净,不含一丝心虚,“没想到,这牛筋草真的能起作用,看来也是上苍不忍心见百姓患难,冥冥之中,便让我带来这个消息。” “不过,起最大作用的可不是我,”素娥说,“那位严大夫才当真是悬壶济世,医术高超,多亏了他,兆阳的百姓才能不再经受瘟疫之苦。” 韩玮元赞同,“确实,那位严大夫年纪轻轻,却不骄不躁,这次立下大功,他也不曾居功自傲,县丞说要嘉善他,他却再三推脱。” 他之前是听闻了那个大夫和其他大夫争执的事,也知道这个大夫是不顾他人白眼执意以牛筋草试药,甚至拿自己开刀的人。 兆阳县有这样的人才,何其有幸。 提起这个,韩玮元又想到另一件事,皱了皱眉。 “不过,这个兆阳县的县令,就不好说了。” 揽功推过的小人一个。 他这话引起了素娥的注意,她便问是怎么回事。 韩玮元本不欲同女儿说这些,但她既问起,还是简单解释了几句。 原来那县令一直躲在府上闭门不出,生怕自己被染了瘟疫,赈灾一事,完全推给了贺县丞,这也倒罢了,现在眼看洪灾和瘟疫被控制住,他又冒出头来,率先向朝廷报信,说兆阳的灾情在他的努力下得到了极大的解决,甚至说若不是他找来严衡,那药方肯定是想不出来的,话里话外,全成了他的功劳。 韩素娥恨极了这个吴县令,前世若不是他自行封城,背着父亲私自派兵镇压百姓,怎会让父亲背上污名,给了皇帝发作的机会。 这几日,她一直在派人暗中调查吴县令,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还真叫她有所收获。 原来吴县令此人和江陵郑家有着不浅的联系,说得再直接点,那就是和丞相府有关系,怪不得会坑害父亲,恐怕是有人指使。 其次,她发现吴县令在这次灾情中,也不是一直龟缩在府上什么都没做,坏事,他还是做了不少的。 前几日,她跟着蝉衣去街上帮着施粥,路过粮仓时,无意瞥见里面景象,本就不大的仓库,竟然还空了一大半。她施粥几日,大致推出百姓一日所需的粮食,而父亲说过,朝廷派发下赈灾的银子并不少,至少足够兆阳县这两三万人度过两个月了。 粮仓库存不合理,她第一个想到便是贪腐,而纵观兆阳县,有本事且有贼心去做这事的,非吴县令莫属,于是便派墨一去查探。 这一查,果然查出不少线索来。 -- 第319页 “父亲,”素娥从妆奁抽出一本账册,递了过去,“前几日我去街上施粥,发现粥里掺了陈谷粗糠。” “您之前说过,朝廷用于赈灾的拨款并不低,我便在想怎么至于让百姓吃掺了粗糠的粥,于是让墨一去探了探那米仓,结果发现仓中积存很不正常,远低于应该有的数量、” “照这样下去,恐怕下个月便无米可施。” 韩玮元愣住,“什么?” 他立马站起来,准备去看看怎么回事,被素娥拦住。 “您先看看这本账册,这是从县令大人府上发现的。” 韩玮元顾不上问她是怎么得到这本账册的,迅速翻看账册,脸色越来越凝重。 账册上记载着吴广这半月来的银钱来往,其中在半月前,有一笔和米铺的交易,数额不小。 他卖了一批米谷出去,可这米谷从哪里来的。 答案不言而喻。 韩玮元拧起眉头,眼中厉色一闪,刷地合上账册。 “他好大的胆子!” 若是说他在其位不谋其职,吴广恐怕还有理由狡辩,现在好了,私自克扣赈灾粮食,将银子划进自己腰包,那可是贪污的大罪,绝无逃脱的机会。 “我去将此事告知贺县丞。”韩玮元说,现在他的身份还不便直接上告朝廷,县丞是最合适的人。 也不知父亲究竟是怎么和县丞说的,几日后,朝廷的消息便传了下来,听闻此事官家盛怒,当即下令命贺县丞彻查此事,同时暂时将吴县令扣押起来审问,并追缴被私吞的银饷。 一同到来的,还有另一道旨意。 宣韩玮元回京述职。 消息传来时,素娥并不吃惊。 她先前就大约猜到,赈灾之后皇帝会让父亲回京 西北战事告一段落,赈灾一事也顺利解决,父亲可谓是戴罪立功,朝廷没有理由不让父亲回去。 只不过,关于水路图泄露一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 四月初,素娥和父亲一起,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从兆阳到汴京要四五日的功夫,素娥对汴京并无多少怀念,但因为母亲和兄长,却希望马车能快些,最好插上翅膀,飞回汴京。 路上,她听说将军府外的士兵已经陆续被撤得差不多了,隐约有解封的征兆,还听闻被禁足宫中的姑母也出席了前些日子的清明祭祀大典,看起来似乎又重获恩宠。 对此,父亲完全不意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素娥一问,才知道另一件事。 泄露水路图一事,本就是无中生有。 她惊讶极了,忙追问具体细节,韩玮元才缓缓同她解释。 原来她被绑后的几天,韩玮元确实收到了劫匪的来信,对方也确实要他提供水路图来换取女儿的平安无事,他再三思索,既担心女儿的安危,又不愿行背叛一事,便仿造了一份假地图,按冥宗的要求给他们送了过去。 那份假地图虽然是假的,但与真的水路图有九分的相似,只不过在最后的一段路中,稍微做了改动,真水路图里通往的是与大理交界的一条河流,而假图里通往的是西南军驻守的关卡,如果贼人想拿这份水路图来秘密运送什么物资,最终也只会被拦截。 过了两日,水路图泄露一事被传出后,韩玮元便决定将计就计,假装自己确实做了泄露一事,实则是为了迷惑冥宗,让对方信以为真,以便来个瓮中捉鳖。 只是没想到,在途中就被韩素娥他们横插一手,提前拦截住了运送铁器的货船。 “您打算来个一网打尽?”素娥回过神来,“那我岂不是……” 韩玮元知道她的意思,摇头安抚道:“我的计划虽然是这样,但冥宗向来狡猾,很有可能在半途中察觉不对劲,你中途将船只拦截下来,也不算坏事。” “那,官家可知道此事?” “知道。” 素娥了悟过来,“所以,您与官家,做了场戏。” 为了引出冥宗后续的行动。 可是……素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若是赵荣帧就势定了父亲的罪…… 将计就计,他也可以将计就计。 素娥启唇:“父亲……您可看了我的信?” 她给父亲信和给母亲的信差不多,也提到了姑姑和自己疑似中毒一事,隐晦地将矛头指向了那人。 韩玮元沉默半晌,点头。 “那件事,我已知晓,心中也有了推断。” 得知此事时,他伤心,愤怒,却毫不奇怪。 大概是因为心里早就隐隐猜到了什么,一切都早已露出端倪。 年少时他跟随当今,凭借的是一腔热血,也是为百姓着想。先帝几子中,大皇子天生残疾,二皇子和四皇子早夭,三皇子生性荒淫,五皇子暴虐,其他几个皇子又才行平庸,唯有九皇子,养在圣人膝下,有一副温谦的性子,又有些才智,是最好的皇储人选。 更何况,他和嘉敏自幼一起长大,姐弟情深,他爱屋及乌,自然偏帮。 只是没想到,人心变得那么快。 那个曾经同他称兄道弟的九皇子,早就变得如同他的父皇一般多疑刚愎,再也容不得自己半分。 韩玮元敛下思绪,重新回神,他抬眸看女儿,目光里有晦涩。 他突然开口问道:“素娥,若是以后要离开繁华的汴京,你可否会怨怪父亲无能?” -- 第320页 第151章 回京 素娥倚在软垫上,本随着马车一起轻轻摇晃,闻言不由愣住,慢慢直起身子。 “父亲,您是说……” 父亲的意思是要避世隐退吗? 韩玮元见她吃惊,怕她心中担忧,不由劝慰,“素娥,无论在哪里,我和你娘都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韩素娥怔神,她不是反对父亲这个决定,但是感到惊讶。 “父亲,女儿会支持您的决定,但是——” 她顿了顿,轻轻问:“您和母亲会甘心吗?” 经历了前世,素娥其实觉得就算一家人离开京城,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家也好,可她从来没有把握,说服父母放下汴京的一切。 如今父亲竟然主动提出这个想法,着实让素娥意外。 人人都向往锦上添花,从来没人希望等而下之,尤其是在习惯了花团锦簇的热闹后,选择归于冷清。 她的父母,一个是万人敬仰的镇国大将军,战功赫赫,荡荡之勋,拼杀多年积累下荣耀和权势,一个是琼枝玉叶的皇室公主,食邑千户,身份尊贵,这样的两个人,会甘心离开汴京吗? “素娥,”韩玮元看她不说话,有些明白她的顾虑,他斟酌着开口,“我和你母亲,并非贪恋权势之人。” “世上无两全事,如果非要两厢取其一,我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证你和阿言的平安。” 韩玮元慢慢道:“其实……你母亲曾说,这汴京眼瞧着繁华热闹,其实不乏暗礁险滩,如果可以,她其实也想我们一家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过平静但安全的日子。” 听着父亲的话,韩素娥心中一跳,突然羞愧难当。 是她用狭隘揣测了父母,她以为谁人都会不舍权势和富贵,便想当然地认为父母也是那样的人。 她太低估父母对子女的舐犊之情,为了子女,他们总是能放弃很多。 但她还是向父亲再三确认,“您真的想好了吗?” 若是主动请退,这一退,可能再无回头之路。 马车静了一瞬,只有轱辘与地面剐蹭发出的声音,像钝刀在石头上缓慢地磨。 时至黄昏,天际逐渐黯淡,被昏沉墨意晕染,素娥话落下,透过疏密的卷帘望向外面,瞥见一抹微霞刺透云层,在夜幕完全落下的最后时分,发出渺渺光亮。 “月出则日落。” 韩玮元跟着她的视线望去,“黎明来前,避其锋芒。” 闻言,素娥突然想起一句话。短暂的潜伏是为了更好地蓄力。 总有日出月落的时刻。 子时三刻,汴京城的城门出现在眼前。 外面已然漆黑一片,只有城门上几盏灯火,伫立在城墙上的士兵本如沉默的石塑,一动不动,此时见城下情形,也不意外,只定睛看了半晌,然后转身消失在城墙上。 没一会儿,朱红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的声音,两名士兵从开启的那道缝中走出,神色肃然地行礼。 韩玮元递上函件和令牌,不多言语。 士兵检查完令牌和信函,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人马,对其中一辆马车有些疑惑。 看出他们疑惑,韩玮元主动解释,“车上是小女,之前在鸿鸣山养病,此去兆阳,正好将她接回京中。” 闻言,守城士兵神色一松,不再多问,很快将一行人马放行入城。 街巷静谧无声,进了城后,韩玮元先将素娥送回了将军府附近,远远地看着她进了府,然后一个勒绳,掉转方向,朝着北面而去。 回到汴京的第一要务,是向陛下回禀述职,他暂时还不能回府。 素娥自然也知晓这些,只是看着父亲行色匆匆,明明就差几步便踏进家门,却又一路风尘地赶往那深宫院墙,不免心中叹息。 叹息过后,眼瞧着前面的府邸灯光,门口那两道熟悉身影,正朝着这个方向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她又敛下心中种种,扬起一抹笑来。 车轮驶入府门,又缓缓停下,素娥下了马车,还未站稳,便见身侧一道身影疾来,她闭上眼转过身,任由自己毫无防备地落入那人怀抱。 久违的木兰花香轻触她鼻端,素娥抬手轻轻抚向母亲颤抖的肩背,“阿娘……” 白芷手里挑着一盏琉璃灯,莹莹火光,照亮相拥的母女二人,素娥的双睫缓缓睁开,看不见阿娘的脸,却看见她鬓后一根银丝,刺得她眼眸一痛。 她张了张唇,记忆中,阿娘何时生过白发,永远是意气风发。 “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嘉敏松开她,温柔念叨,扶着素娥的肩仔细端详,“你受苦了。” 素娥摇头,“我没受什么苦,是您受苦了。” 她执起阿娘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你瞧,我还胖了些。” 说话间,另一道身影也依靠了过来,磨磨蹭蹭地。 韩素娥转头,看着韩沐言,浅笑着,“阿兄,你好似又长高了。”她伸手在他胸口比了比,像没事儿人一样打趣,看着兄长犹犹豫豫地模样,不禁问,“怎么了?” 韩沐言抬手,又放下,眉眼间竟有挣扎。 他这副模样,素娥哪里还猜不到,于是轻轻笑了声,主动上前两步,看着他,“阿兄不抱抱我吗?” -- 第321页 “我、我……” “才几个月不见,阿兄便同我生分了?” 韩沐言被她这句话逗笑,刚露出一抹笑意,又被压了下去,低头蹙眉,“什么生分。” 她已是大姑娘,他怎好再像以前那样拉拉扯扯。 更何况…..此前素娥出事,有自己的一份责任,若不是他放她独自回府,想必也不会…… 一抹懊丧浮现在他眉间。 “好了你,素娥都回来了,还要想以前的事做什么。”嘉敏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轻轻瞪了儿子一眼,抬手揽过他,将两人都笼在怀中。 “往后我们一家人,不会再分离。” 初春夜寒露重,嘉敏很快拉着两人进了屋子坐下,察觉到素娥的手有些凉,吩咐下人端来一盅热乎乎地杏仁露,亲自吹凉了喂向素娥。 素娥有些不好意思,“阿娘,我又不是小孩儿。”她抬手要自己来,却被母亲挡住,执意要喂她,只好乖乖张唇,就着阿娘手中的勺子一口一口饮下杏仁露。 素娥见了亲人,心下熨帖,带着点儿烫意的杏仁露喝下去,像冬日里被暖和的汤婆子捂住冰凉的手,舒服得直哆嗦。 “听说前段时间你们在兆阳县,那里洪水蔓延,瘟疫肆虐,你和你父亲,不曾有事吧?” 素娥摇摇头,“不曾,一切安好。”幸好她提前预知,早早去幽云谷求得了药房,免了前世的灾祸。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事,稍微提了精神,四处张望一圈,“怎么不见李棠?” 那小童虽然只在府上待了不到一年,自己已几乎将他视作弟弟,更何况去幽云谷求药时,还多亏了他的令牌。 “他呀,”嘉敏微微一笑,无声一叹,“前几日,将军府刚解封,小棠便被他师兄接走了。” “我心下还不舍,本劝他多待几日,等你回来道个别也好,他那师兄却说,相会不急于一时,日后……总会有再会之时。” “这……”素娥愣了一瞬,竟然走的这么急,不巧赶在她回来前。 “他留了一封信给你,”嘉敏道,“就放在你房里。” 素娥点点头,安慰自己,李棠应该是有什么事先离开了,既然他师兄来接他也好,就是不知是哪个师兄,她想起在幽云谷遇到的君邑,那个面冷心热的大师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将军府上次陷于危机,令他们觉得有危险,所以才带走了李棠。 素娥心中微叹,又很快释然,这样也好,万一将军府以后遇到危机,起码李棠不用跟着受牵连。 “你在外头的这段时间,可有受伤?”嘉敏又细细问。 “未有。”素娥瞒下一些小伤,在她看来,能够全须全尾地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嘉敏不放心,又絮絮叨叨问了她不少问题,素娥耐心地答了。 饮下一盅热露,素娥身上暖和了不少,奔波几日的劳累也涌上眼皮,头有些昏沉沉地,忍不住打起瞌睡。 嘉敏放下瓷盅,想打那个救了韩素娥的人,欲言又止地看着女儿,她本想还想拉着她问些事,又见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见状作罢,招招手唤人进来。 两道身影踏过门槛走到灯下,一高一矮。 矮的那个步伐快一些,几乎是小跑着靠近,没等素娥看清,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叫声。 “姑娘——” 檀香走到她跟前,又止步不前,双眼噙泪望来。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是……檀香和沉香? 这让素娥困意全消,她很快抬起头来,看着明显瘦了不少的檀香,也起身走到她跟前,看了半晌,擦露出一抹笑来,“你没事,也真的很好。” 她说完,又去端详旁边的沉香,仍旧是沉稳的模样,什么都没说,但闪着泪光的眼睛已经表露出一切来,素娥目光落在她额角,那儿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过了这么多天,仍旧没有完全消退。 素娥目光如月,静静地看了眼。 “还痛么?”她问。 知道她问的是自己的伤,沉香摇头摇得毫不犹豫,摇着摇着,头又慢慢低了下去。 “奴婢护卫不周,害得姑娘遭此劫难。” 沉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到最后,直直跪了下去,“请姑娘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素娥忙去扶,扶不动她,心念一转,“我把你罚坏了,你还如何在我身边做事?” 沉香要她罚自己,怕是担心自己不再用她。 “难道你害怕了?不想再跟着我了?” 闻言,沉香稳重不再,有些惊慌地抬头,“奴婢不敢。” “哪怕被责罚,奴婢也要跟在姑娘身边。” 素娥不想见她这样,佯装生气地转过身去。 “那还愣着做什么,你家姑娘我困得眼都睁不开,还不快扶我回房休息。” 两人对视一眼,忙反应过来,上前随侍在她左右。 素娥回头,冲母亲和兄长点点头,得到母亲眼神的示意后,提步往拂云轩去。 久违地回到霁月楼,屋内一切仿佛还是走时的模样,二楼窗边那盆她最喜爱的文竹被打理得很好,枝叶在月光下微微摇曳,茂盛如故。 素娥在檀香和沉香的伺候下沐浴,然后上了榻,身下被褥松软暖和,泛着熏过的清香,帐子外面的香炉吐露幽幽松木香气,令她心神沉静,很快便进入梦乡。 -- 第322页 第152章 谈心 霁月楼一如韩素娥离开时,摆设分毫不差,就连那日早晨她临走嗅过的一株木芙蓉也静静地插在原先的白釉瓶中。 只不过那时深秋,现下已是初春,芙蓉早已枯萎,只余一枝光秃秃的杆,凋零的花瓣静静躺在桌上,素娥推开窗子,外面的徐徐微风渡进来,卷走干枯的芙蓉。 “姑娘,这是刚折的。”檀香从身后走来,递来一束新鲜的花草,嫣红里透着玉白的海棠,枝叶上还滚着清晨的露珠。 素娥抽出白釉瓶中的枯枝,将海棠慢慢簪进瓶口。 “父亲回府了吗?” “大将军凌晨从宫中回来,辰时半又匆匆走了。” 辰时半,那不就是没多久前。 “是去西郊军营么?” “听说是。” 素娥想着进宫的事,关于水路图泄露,不知皇帝会否相信父亲的说辞,她那舅舅本就对父亲心生忌惮,若是想治他的罪,让他担着这污名,这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她想来想去,也不知皇帝究竟会怎么反应,索性不想了,就算要治父亲的罪,也得看看他在西北边境和洪灾瘟疫一事中立下的功劳。 不多会儿,东院的婢女来通传,说长公主找她,素娥便赶往母亲那里。 她知道母亲该问自己了。 一进母亲的院子,素娥就见兄长也在,他站在母亲身旁,正躬身同嘉敏说着什么。 听见她来,两人皆望来,素娥先是和哥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后者递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好自为之。素娥知道这是哥哥的提醒,看来母亲是不问出个清清楚楚不会罢休。 她心中微微叹息,无意与母亲打含糊,决定速战速决。 见她走近,嘉敏脸上扬起一抹温柔笑意,唤素娥走到她跟前。 “昨夜睡得如何?” “睡得很好。” 嘉敏点点头,指着长桌上的早膳。 “先坐下用膳吧。” 一顿饭很快吃完,仆婢撤掉桌上碗碟,又上了清茶。 嘉敏慢慢掀起茶盏,撇去汤中浮沫,浅饮一口。 “如今京城里又流行这种安溪铁观音了。”她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闻言,素娥也饮了一口茶,慢慢一笑。“是啊,才过去几个月,时兴众人喜饮的茶又变了,我走的时候,那会儿还兴庐山云雾茶。” 嘉敏抬眸打量素娥半晌,突然转头吩咐白芷屏退所有仆妇。 人走后,屋里只母子三人。 见状,素娥放下茶盏,双手交叠在膝上,望着母亲。 “母亲,您有什么想问的?” 素娥下了决心,关于她离家的种种,只要是能说的,她都会告诉母亲。 她做好了准备会被母亲刨根问底。 岂料嘉敏只是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倏地启唇一笑。 笑意是极淡的,却又几分释然。 她没有提问,而是开始回忆起往事: “为娘突然记起,去年初春你刚从病中醒来没多久,瞒着我去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寺庙,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只为了解一个无双棋局。” 嘉敏唇边含笑,目光悠悠落在一株斜进窗来的春桃。 “那时你问我,可识得镇北王世子谢景渊,我没什么大印象,却同你说起了与他相关的另一人。” 素来听闻那小公子卓尔不群,如良金美玉,彼时她只是一副惜才之心,随口便提了一提,哪想到如今那人竟然同自己的女儿有了牵扯。 嘉敏笑意渐敛,微叹一声,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造化弄人,却也说不清楚。 她没说太多,但素娥已经听出来,母亲必定是知道了救下自己的人,更甚者,早已猜出谢景淞的身份。 将军府被围封的那段日子,频频向府内递信的人,逃不过母亲敏锐的目光。 若是非亲非故,怎能让谢景渊甘冒危险,并驱使他的手下替自己办事。 素娥稍稍紧张起来,担心母亲会不喜,一眼不错地看着母亲,忍不住出声请求:“母亲,他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不得已为之,若非他施救,我恐怕早已遭遇不测。” 她不知母亲到底猜出多少,犹豫着恳请道:“还请母亲……替他瞒下此事。” 嘉敏淡淡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素娥不明白母亲的态度,一时攥紧了指尖,偷偷望向哥哥。 韩沐言收到她求助的视线,无言地冲她摇了摇头。 似乎察觉到两人间的互动,嘉敏开口,让韩沐言也出了屋子,一时间,只剩母女二人。 过了许久,嘉敏慢慢搭下手,目光悠悠落向远处,神色有些怅惘,胭脂仔细描绘过的精致朱唇轻轻叹息着: “说起来,今年你便及笄了。” 她转眼看着女儿,细细打量过对方凝脂般的肌肤,皎月般的面庞。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欢他吗?” 说完这句,嘉敏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多余,低低一笑,自顾微微摇头,又换了种问法。 “不对,我是说,喜欢到非他不嫁吗?” 面对这一句过于直白的问话,素娥怔在原地,脑袋空了一瞬。 母亲温和又认真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乱七八糟的想法一股脑涌入她的脑中。 母亲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 第323页 “我……”素娥磕磕绊绊地开口,“母亲问这做什么……” 她慌张地拉住母亲的手,“您莫非嫌弃我在身边?” 嘉敏失笑,“我怎会嫌弃你。” 若是可以,她怎会不愿意让女儿一辈子都陪在自己身边呢。 “素娥,”嘉敏敛了笑,目光坚持,要她一定给个答案,“你还没回答我,你当真对他情根深种,非他不嫁?” 素娥脸上腾地燃了起来,下意识便脱口,“没有、我、我……” “那我换个问法,若是让你嫁给别人,你可愿意?其实你父亲有个至交好友,家里有位公子年龄同你相仿,也是世家君子,人品端正,与你甚是般配……” “我不要!”不用思考,韩素娥毫不犹豫地拒绝,皱起眉头,“我根本不认识他,怎么可能。” 她想了想那种场面,觉得难以忍受,若是嫁给别人,还不如一直待字闺中,或者削发为尼也比那好。 嘉敏微微一笑,“不认识,可以先接触一下,我听说他们一家不日便要进京来,不妨趁此机会——” “母亲!阿娘!”素娥将头上花钿珠簪摇得玎玲作响,“求求您,打消这个念头吧。” 她伏在母亲膝上,哀求道:“我谁都不愿嫁。” 一只手缓缓搭在她头上。 嘉敏坐正了,俯眸望她,眼中颇有深意,“谁都不愿嫁?他也不愿嫁吗?” 素娥心中一跳。 她从母亲膝上缓缓直起身,仰首看着母亲,方才眼中急出的水光渐渐凝成一滴泪,悬于睫上。 “阿娘……” 素娥轻轻眨了下眼,那滴泪最终落了下去,顺着脸颊落在被她揉皱的母亲膝上的裙裾,“对不起。” “除了他,我谁也不愿嫁。” 话落,搭在她头上的手微微地顿了一瞬。 嘉敏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你为何要说对不起呢。”一句叹息落在素娥的头顶。 韩素娥用力闭了闭眼,跪坐下去,侧头靠向母亲的双腿。 “女儿愿永远侍奉在父亲和母亲身边。” 她不能让父母为难。 良久,嘉敏将她扶了起来。 “娘知道了。” 她声音轻柔,但素娥分明听出坚定。 嘉敏含着笑,抬手将女儿凌乱的鬓角理了理,动作像轻抚一件珍宝。 “你是娘的心肝,娘不会让你受苦。” ~ 回到京中三日,素娥一直待在府上,未曾出去,毕竟她还要扮演一个求医归来的病弱之人。 她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向皇帝述职的,总之等了几日,也不见朝廷有新的动作,既对他之前泄露水路图一事不再重惩,又对他立下的功劳没有嘉赏,倒是听闻皇帝下令彻查在瘟疫一事渎职的官员。 又过了几日,一日早晨,韩沐言来找韩素娥,说是南鸣山上的桃花全开了,正好将军府解封已有多日,想两人一起出去踏青。 素娥听到他的话,顿了一瞬,扭头问,“只是踏青?” 韩沐言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是世子,递了信,说有话想同你讲。” 两人很快备好车马向南鸣山出发。 一路上,素娥问起她不在时府上的事情,韩沐言自然不会说起那段时日难过之处,只挑着好听的说与她。 哥哥不说,素娥自然也不会傻到猜不出,都知道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见你出风得意便恨不得卑躬屈膝极尽讨好,落难之时便无人问津避之不及,不落进下石地踩上一脚便是好的了。 “其实倒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韩沐言见她表情不对,宽慰道:“父亲刚出事时,江阁老大老远赶回来进宫陈情,最后为父亲谋了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深冬最冷那几天,芸晨托人送来她给母亲织的护膝和套袖;明延那小子,偷偷买通了一个偏院外墙守着的一个护卫,拉了两车的银骨炭进来;还有……我第一次在枕边发现那封信,便猜到是世子的人,让我把你从南泠印社赢回来的令牌找出来,那时我还奇怪,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韩沐言絮絮叨叨说着,春光从栅栏木格里透进来,他带着平和的笑意,仿佛恬静的湖水,在暖阳的照耀下静静流淌,与世无争,又从容安宁。 素娥默默听着,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患难见真情,她会一直记着他们的好。 “对了,”素娥想起另一群人,“西府那些人呢?” 那几个妹妹一直住在东府里,可是这几日并没见着她们。 “他们啊,”绕是韩沐言脾性好,此刻也忍不住嗤笑一声,“他们自是听了风声后,便早早地关上大门,恨不能与将军府撇清关系。” 那几个妹妹,也被西府的人连夜接了回去,外院守着的士兵倒是没有阻拦,只是在之后将东西府唯一的通道也封上了。 素娥闻言垂眸,心想也不是件坏事,反正迟早要撇清关系,这次不过是让他们看的更清楚了些。 “只不过有一事很奇怪,”韩沐言回忆着,皱起眉头,“西府之前好像招了不少小工,借着修园子的机由在地里挖挖埋埋,本来一直没被发现,将军府出事时,禁军为了确定东府被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圈,结果发现西府在地下挖洞,快挖到了东府来。” 他纳闷极了,“真是莫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想暗度陈仓呢。” -- 第324页 素娥听到这里,心里一个咯噔。 “挖洞?”她声音有些上扬,眉头不自觉蹙起。 莫非…… 她想起一件事来,似乎有了一个猜测,前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窖密道,仿佛有了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勇敢牛牛 不怕困难 第153章 共识 将军府的马车一路不疾不徐,从城东驶往郊外的南鸣山。 韩沐言本想将帘子挑起透透风,奈何刚掀开一角,外头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便钻了进来,无奈只好放下帘角,将车内遮了严实。 正如府上乍一解封那两天,门前形形色色的路人,无一不是其他世家派来打探的,他们既不敢明目张胆地上门,又想知道韩氏究竟是死是活,便竖起了耳朵,企图发现一丝端倪。 韩沐言重回太学,往常同他交好的朋友,除了世子江修等人,纷纷默契地疏远起他来,见了面仍是笑着打招呼的,只不过在不同往日那般亲切热情,好像带着几分警惕,生怕同他走得太近会沾染到什么不详一样。 想到这里,韩沐言不由失笑摇头,他倒没觉得多么愤怒,甚至从一开始就隐隐预料到了这般场面,这不过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罢了。 不过世子其人,还真是,一如往常的光风霁月,坦坦荡荡。 二人没从主路上山,而是从曾经的慕泉居后院绕到汕水旁,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大理寺发现袁姝与冥宗的关系,自然将其名下所有店铺一应查封,现在仍然是闭门的状态,也无人敢接手这些店面。 越过水面远远看去,世子早在湖心亭等候,笔直的身影端坐在水榭栏边,身旁候着眼熟的护卫。 他看见了二人,缓缓起身,待韩素娥走近,目光在她身上凝了半晌。 “世子,好久不见。”韩素娥冲他抿唇一笑,知道他和“黄柏”——也就是谢景淞的关系后,此时再去看他,心态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 谢景渊目光和煦,颔首也道:“韩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我很好,多谢关心,”素娥错开他,视线落在他身后反射着日光粼粼的湖面,复而收回眸光,朝他缓缓一拜,“更多谢世子,雪中送炭。” 她说的是他帮她递信传音的事,也是感激谢氏在壶儿关一役中的助力。 谢景渊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算是受了这一谢。 三人寒暄完,便坐下饮茶赏景,春日的樱与桃烂漫地盛放,倒映在水中,将湖面渲染得五光十色,世子频频看向韩素娥,似是有话要说。 韩素娥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便对哥哥说想吃山脚下那家点心铺子的桃酥,韩沐言闻言便打发小厮去买,谁料素娥开口说定要他买的才行。 绕是韩沐言迟钝,也反应过来,默默地看她两眼,见素娥坚持,便起身走远了。 桃酥还是小厮去买的,韩沐言只是站得远了些,听不见他们的话,但将妹妹放在视野内,自从上次她被冥宗的人劫走后,他便多了心眼。 亭子里只剩两人,世子慢慢踱步到栏杆旁,负手看着外面的远景,开口道:“说起来,一直都未向你道谢。” 向她道谢?闻言,素娥茫然了一瞬,不知其意。 谢景渊清润的嗓音又随着湿润的春风传来,“那日在行宫,多亏了韩姑娘相助,我才没出事。” 她说的是行宫那次,她与那辽人置气,却忘了自己正来葵水,烈酒入喉,让本就月事不调的她雪上加霜,犯了旧疾。 诗织曾说过,若是没有及时服用那瓶药,自己的痛会愈发严重,甚至落下病根。 她该感谢韩素娥的。 他说完后,韩素娥倏地抬眼看他。 “世子……”素娥不知道是该装作没听懂还是直接坦诚,她不确定谢景渊的意思,对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 谢景渊说谢谢她那日相助,也可能是在说自己帮他止了气血。 她沉默了,最后只谨慎回到,“世子不必客气,不过是误打误撞。” “你知道吗,阿淞临走前的那晚,我其实派人送信与他,告诉他那日我虽意识不大清醒,但对你跌倒在我身上还是有些印象的。” 谢景渊没有回头,望着平静的湖面,“阿淞自幼聪慧过人,远超出其他同龄人,但光有聪慧死没有用的,他还需要足够谨慎、缜密,才能在这个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的地方立于不败之境。” “除此之外,那就是果断。” 谢景渊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韩素娥,唇角微微挑起,但眸中的光隐约含着疏淡。 “我可以心软,但他不能,也不会。” 一只白鹭从天上俯冲下来,疾疾掠过水面,蹼掌轻点下一圈圈涟漪,长而清脆的鸣叫刺破重重水气,让素娥倏地一惊,脱口便问。 “世子何意?” 谢景渊久久不答,目光落向站在连接着水榭和岸边浮桥上的人影。 顺着他的视线,素娥很快反应过来,沉吟片刻:“世子担心我将此事告诉家人?” 未等谢景渊作答,她又接着道,“世子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不过……” 她能理解谢景渊的顾虑,换做是她自己,恐怕也不能完全信任对方,毕竟事关重大,倘若泄露出去,便会给镇北王府带来灭顶之灾。 -- 第325页 “不过,世子担心归担心,之前明明有无数种手段可以让我消失,不是也没有那样做吗?”素娥说着,上前半步,偏头看向他,眸光明亮,像一簇焰火。 她知道对方是防备着自己的,但即使这样,在前端时日里,他仍旧还在帮助将军府。 面前的人看了她良久,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另一对同样纯净的眼眸,谢景渊不禁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少女的眼眸像昆仑山顶的湖泊,剔透的雪水,在日光照射下映着白云和碧空,一尘不染,充满着坦荡与活力,令人心向往之。 她也多么希望能像韩素娥这样,大大方方地活在这世间,以女子的身份,而不是镇北王世子。 “那你怎么知道我之后不会这么做呢?”谢景渊挑眉反问道,淡淡的一句话,却暗含冷意。 但素娥没有被他的语气所动摇,唇边浅浅的笑意不变。 “就像世子不确定我以后会不会把你的秘密泄露给其他人一样,我也不确定世子今后会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她抬手轻轻拈起栏杆上飘落的一枚花瓣,看着沾染了春意的岸边,“既然如此,我们的境地便是一样的,没有谁占据优势,也没有谁处于劣势。” “诡辩。” 谢景渊忍不住噗嗤一笑,眉头舒展开来,“你可是掌握着我的把柄,何来境地一样之说。” 说是这样说,但眉宇间的冷意已不复存在。 素娥弯弯唇,“我有世子的把柄,世子又何尝没有我的把柄。” “你也清楚我的病是怎么来的,不是吗?” 她施施然坐下,端起一杯冷却的茶,“世子不用再绕弯子了,你今日来,本意不是想恐吓威胁的吧?” 闻言,谢景渊也在她对面坐下,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的决定,能代表将军府的意志吗?” 听他这样说 ,素娥也答非所问,“家父当年花了六年时间,训练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驱逐了边境为非作歹的夏人。”答完也问:“世子计划何时脱身?” “两年前我们夺回西北一处养马之地,距壶儿关三百余里,”世子道,神色有几分从容,“昔日之情,你姑母和母亲还剩余几分?” 素娥神情一冷:“荡然无存。” “既然如此……”谢景渊低低沉吟,复而展眉一笑,伸手端起一杯茶,以茶代酒,向韩素娥举杯,“合作愉快。” 至此,两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 ~ 回去的路上,韩沐言问妹妹,到底同世子讲了些什么,素娥只道他不久后便会知道,想起父亲准备解甲归隐一事,又斟酌着问起哥哥,“若是我们一家不在京城了,哥哥你会不适应吗?” 汴京城,多少人家想跻身进来,一个权力最为集中的地方,放眼望去四处是繁荣富贵。 父亲说他和母亲其实并不多么留恋这个地方,可哥哥呢?至始至终,好像没人征询过他的想法。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素娥的脑袋,簪花被拍的歪了一歪,又被悉心摆正。 “你在想什么呢?”少年道,眉眼里盈着朗朗笑意。素娥以为哥哥这副样子是不知这事,此时便担心起来,想着怎么解释。 “无论在哪里,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处,那就是最好的地方。” 韩沐言收回手,令素娥出乎意料地说,“汴京虽然好,可更多的是表面上的光鲜亮丽。” 他挑起帘子,指着逐渐远去的汕水,“就像那河水一般,看着平静又广阔,其实底下暗流汹涌,淹死过不少人。” 将军府近年来政敌不少,尤其以裴相为首的一拨保守派,背地里必定是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能将将军府拉下马,这还不算什么,最为凶险的,是这几年来皇帝对将军府的态度,也逐渐变得暧昧模糊起来。 这是危险的征兆。 不止如此,妹妹的疾病……韩沐言眼底微微一黯,衣袖下的手忍不住用力攥了攥。 他脸上没表露,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满脸希冀道,“在京中十几年来,日复一日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枯燥。素娥,我很向往不一样的地方。” 韩素娥闻言,心里受到触动。 她知哥哥这话有真有假,京中的生活一成不变,但也养尊处优,哥哥向往不一样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清醒呢。 他的洞察力比素娥想象得要强得多。 “哥哥,无论去哪里,我们一家人永远会在一起的。”她拽紧韩沐言的袖口,冲他温声道。 韩沐言却扬眉一哂,“哦?当真如此?你谁也不嫁?” 听出他语气里的玩笑,素娥便知他是在笑话自己那日在母亲面前说非那人不嫁的事情,不禁恼羞成怒,作势扑了上去,要捂住哥哥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打起精神来啊 第154章 辞官 乾定十七年春,壶儿关一战大功告捷。大将军在归途中赈灾江陵、解决瘟疫蔓延一事,春末,韩玮元归京述职,三月后请旨圣上,欲上解兵权,退居壶儿关,驻守边疆,边关平安之时赋闲种田,起战事时披甲上阵。 此言一出,顿时朝中哗然,议论纷纷,诸人都暗自揣测,官家多半会趁此机会收回兵权,可出乎意料的是,当日銮殿之上,官家闻言不予置否,姑且按下不表,三日后又召韩玮元进宫,对他提出致政一事不予准许,不仅未收回兵权,反欲将兵符交予韩玮元,擢其为禁军统领,言其骁勇有谋,擅带兵之道,朝中无人能及,京中安危还系他一人。 -- 第326页 彼时韩玮元未应下皇帝的说辞,只推托说不堪大任,出了宫回到府上,跟妻子儿女说起这事,嘉敏冷笑一声,险些将手边一个瓷托盘拍掉在地上。 “他是想效仿先皇吗?” 先皇当年为了除掉一个有谋逆之心的内侍,便是用这种手段三番试探,兵符交了出去,不过是为了让那人的野心更加膨胀,更快地暴露,但没有皇帝亲笔谕旨,光凭一个兵符,是不可能调动得了那十万的禁军。 韩玮元自然也知道这段事,所以在殿上第一反应便是回拒,虽然他并无反叛之心,但他向来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给一个人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手段。 “你绝不能应下此事。”嘉敏神色凝重。 “父亲,”韩沐言想起一事问,“您今日回绝此事时,官家是什么反应?” “未有愠色,却也不悦。” 韩沐言皱眉,“此事怕是没完。” “不管怎样,你且按下不表。” “可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韩玮元沉吟,“我今日以不堪重任回绝,下次又该如何推脱?” 若赵荣帧有意以此事来构陷自己,他若是频频推脱,反倒会落入另一个圈套,对方大可以一个抗旨不从的名头来治他的罪。 说的也是……嘉敏紧锁眉头。 “父亲,”站在一旁的韩素娥突然出声,打断二人,“您若是有心推脱,不妨用一个无法被反驳的理由。” 无法被反驳的理由?三人看她。 韩素娥望了望门外,嘉敏会意,让白芷出去将院中的仆婢都支远,门一关上,只留了他们一家人。 确定周围不会有耳目后,素娥才慢慢开口,“父亲不是说不堪重任吗?那就让官家确定您确实不堪重任。” “三日后我们一家去玉泉寺祈福,就在那日安排一场‘意外’——” 她声音渐渐低低下去…… 三日后,京城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大将军携妻女前往玉泉寺烧香,原本一路平安无事,岂料在玉泉山脚下,突遇一队不明人马劫车,来者皆武艺高强,将军府虽有护卫随从,但人数不敌,大将军为护妻女安全,不慎被刺穿右臂及胸腹,筋脉尽断,当场血流如注,昏迷过去。 消息传到宫中,官家立马派宫中御医前往医治,下令务必治好大将军的伤,然而御医派了一个接一个,却是只将大将军的性命救了回来,他的右臂是彻底的断了筋脉,无法再提重物,更别说使刀挥剑了。 官家大怒,又下令彻查贼人,结果只查到当日留在现场的两个尸首,经辨认皆为冥宗之人,显而易见,此次暗杀,就是冥宗一手策划的报复之举。 至此,再怎么查证也无济于事,大将军的右手是不回来了,于是便在病好后的没几天再一次称病辞官。 这一次,圣上没有立马驳回,而是温言劝他保重身体,多加修养,盼望其早日恢复,重接大任。不过,也没有再提起移交兵符一事。 消息传回将军府,韩沐言忍不住问妹妹,“官家真的会就此作罢?” 素娥轻轻一笑,“不会。” 他们的这位舅舅,多疑的很,不多试几次,怎么可能相信父亲是真的“废”了呢。 果然如素娥所料,一个多月后,韩玮元伤势初愈,堪堪能出门走动,适逢清明节出门祭祖扫墓,途径一条窄巷子时,他所乘坐的马车上一根轴突然断裂,只好下舆换乘另一辆车,就在这当口,突然从一家酒水铺子的二楼飞来一个烧纸用的炙热火盆,直奔的韩玮元而去。 紧要关头,韩玮元也只是微微抬起未受伤的左臂,笨拙地躲了一下,动作缓慢地闪避,眼看着火盆就要砸中他,好在贴身护卫反应及时,上前一步,一剑挥开火盆,才躲过一劫。 嘉敏得知后,后怕有余,又怒不可遏,满脸怒意地下了舆驾,让管事去寻那酒水铺子的错,一时只听得那铺子掌柜忙不迭地赔不是,周围闹哄哄的,一旁的韩沐言掀开帘子,瞟到不远处有几个不起眼的布衣直盯着父亲看,看了一会儿,才匆匆转身离去。 他放下帘子坐回原位,便听妹妹问,“如何?” “你说的没错,这场意外,恐怕不是意外,”韩沐言凝重道,“若不是你提前提醒过父亲,刚才父亲若是情急之中下意识暴露,就会被有心人瞧了去。” 火盆袭来,一般人凭着求生本能都会去躲,更别说会武之人了,这火盆恐怕是被安排好去试探父亲的。韩沐言心有余悸地想,又不放心,拧着眉问: “他还要试几次?” 这么问,是因为半个月前,西府老太太过寿时,就有一个扫洒的仆妇不小心冲撞到韩玮元的右臂,当时韩玮元不曾躲避,一瞬间伤口被撞得染红了衣袖。 后来母亲派人去查了清楚,才知道那仆妇是才被西府的人买进府中的,西府管事说是没学礼仪手脚冒失,但实际上究竟为何冒失,为何这么巧合地撞到大将军受伤的手臂,就不由引人多想了。 闻言,素娥淡淡一笑,“放心吧,他不会再试探了,次数多了就太过于明显了。” 韩沐言听了不由松口气,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当晚回到府中,韩玮元也是感慨,“果真是防我至深,不惜三番五次试探,幸好素娥提醒过我,让我早有提防,否则就落入圈套了。” -- 第327页 嘉敏脸色阴沉,“若再有第三次,我就派人将事情闹大,看他还敢不敢继续下去。” 天子脚下,接二连三出现对将军府抱有歹心的贼人,若是传扬出去,民心不稳,臣心不定,看他赵荣帧还怎么安坐在榻,必要让他自食苦果。 素娥走到母亲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宽慰,“阿娘不要动气,我已经做了些小小的安排。” 第二日,汴京城里开始流传起一种说法,说是冥宗的势力愈发壮大,前朝遗孤已经集结大批人马,准备谋逆复辟,而前几次大将军遇袭都是冥宗的试探,连大将军都招架不住冥宗的暗杀 ,说明京城已经不安全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从一个小圈子逐渐扩大,从寻常白丁到勋贵望门,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流言自然也传到了朝堂之上,赵荣帧难得在上朝时当场发火,怒令大理寺彻查流言出处,又令通政司扼制流言传播,不允许再出现这种言论。 当然,赵荣帧也派人去将军府上慰问一番,又赏赐了不少名贵药材,话里话外让韩玮元务必放心,他必会派人加紧都城防护,加派人马巡逻,不让类似的事再次发生。 此举同样也是为了告诉外人,汴京的安危仍在他的掌控之下,无须为了区区几个成不了气候的逆党而担惊受怕。 在他下令后,汴京果然平安无事了好一阵,至少将军府没再发生任何事。素娥也算是安安心心地享受和一家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光。 偶尔会通过世子收到来自北地的信,是她平淡又温馨的日常中的惊喜。 一转眼又过去一年,素娥的身体在将养下愈发健康,这年冬季,完全不像往场那样怕冷,她闲来无事,向沉香习起太极拳来,冬日的早上在院子里练得一身热汗,脸色红润得看不出曾久病不愈。 元宵节前,她同母亲一起进宫探望姑母,说起来,自她年初随父亲一起回来后,陆陆续续进宫见过好几次姑母,与素娥想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姑姑得知一切后,会郁郁寡欢,没想到每次见她,气色都比上一次看起来要好些,一天天地容光焕发起来,不再像以前那般沉重肃穆,而是笑得多了些,开朗了些。 母亲告诉她,姑姑是彻底地看开了,反而轻松了不少。 “上次我听人说,大皇子同他母妃又吵了一架。”圣人靠在软榻上,一手抱着一个小暖炉,另一手拈着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久久不知落在哪一格。 她微微蹙起眉,不知是在想大皇子的事,还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好一会儿又开口,“宫人隐隐听见,裴贵妃将他骂了一顿,言辞十分激烈。” 嘉敏淡淡饮了口茶,对此不惊讶,“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裴氏向来如此,一颗心都偏到西边去了。” “真不知道裴氏是怎么想的,我若是有这么一个听话孝顺的亲子,才不会对他那样冷言冷语。”圣人叹了一口气,似乎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又轻轻摇头,挥掉不愉快。 素娥睫毛闪了闪,追问道:“裴贵妃为何要骂他?” “不知道呢……”圣人似乎被暖意熏得有些困顿,打了个呵欠,“只晓得大皇子一言不发,说是争吵,其实也就是裴贵妃在骂他,裴贵妃走后,大皇子郁郁寡欢,当晚喝了个烂醉,也是……第一次这样。” “唉,也许是因为那件事吧,”她想起什么,又来了精神,稍回忆片刻,开口补充,“裴贵妃有意为赵羡定亲,着意裴江滢。” 裴江滢?韩素娥一愣,她不是心悦赵湛……一直以来,不都以为来的大皇子妃自居么? 难得嘉敏也提出了疑惑,“裴氏不是一直想让裴江滢许给赵湛吗?怎么又变成了赵羡?” 圣人哪知道这些,也纳闷着。 从仁明殿出来,素娥若有所思,她随着引路的宫人走下重重石阶,路过重华宫时,不免停了停脚步,侧首张望过去。 那是赵湛所居的寝宫。 见她停下,嘉敏也随之顿住脚步,疑道:“怎么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重华宫前一个身影,不正是赵湛,对方正匆匆从宫中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 虽然隔得远,但似对她们的视线有所觉察,赵湛敏锐地抬起头朝这个方向扫来,见到她们后表情一怔,欲提步过来,又像是想到什么急事,随之只遥遥拱手一拜,又转身离去。 “这大晚上的,他出宫做什么?”嘉敏皱了皱眉。 素娥没有接话,静静地随着母亲往前走。 她突然想起柳淑燕,只知道她自入冬后生了一场病,去了南方养病,两人已经很久未见了。 前段时间她收到淑燕的来信,信中无意中提起赵湛,说他近来似乎被一件事缠身,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具体是什么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心情很是不好。 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素娥心想,即使生母不喜,但身为一个最受器重的皇子,还能有什么会让他大受打击的呢? 夜深露重,不远处母亲又唤她走快些,她摇摇头,撇开脑中纷乱,跟了上去。 第155章 重逢 岁聿云暮,元宵节的当日,汴京的街巷上都比往日热闹,最繁华的浚仪桥街上,大清早就挑起了各式花灯,团团炊烟从烟囱里升腾,冲散冬日泛着的冷意。 素娥的生辰便也是在元宵过后的两日。 -- 第328页 她从小一到冬季便要去养病,很少正经地过过生辰,去年冬季时又遭遇冒险,根本没来得及顾及到生辰什么的,后来病好后醒来,记起此事,也只当是过了,不再向外人提起,只是在开春同父亲一起回汴京后和一家人简单地补过了一个。 可是今年不同往常,是她十六岁的及笄礼,加上她的病总算好了不少,于是家人觉得今年可以好好地操办起来。 不过在素娥没什么热情,反正从来也是和家人一起过的,今年若要操办起来,请写七七八八的人,她倒觉得麻烦。 拂云轩里,嘉敏将素娥从她兄长的院子逮了回来,身后一众仆妇捧着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托盘,伺候在两侧,上面盛的尽是韩素娥要在及笄礼上穿戴的服饰。 前几日从宫中探望圣人时,素娥已经得知自己会在及笄礼上被册封为郡主,虽然不喜那个皇帝舅舅,至少现在暂且还得做出一副欣然受之感恩戴德的模样。 册封的礼服繁复厚重,今日只是提前试穿,本就是冬日,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在身上,素娥难免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由着母亲将沉沉金冠往头上戴。 嘉敏上下打量,挑剔地指着腰身处,摇头让绣娘下去改,如是挑挑拣拣好一会儿,才把试衣一事办完。 时间溜得快,眼瞧着暮色沉下来,晚膳用过后,素娥便央着想出门。 整整十六年,不,准确说是二十六年,她都没有看过元宵的花灯。 元宵街上人多,好说歹说,嘉敏被磨得没有办法,才同意她出门,只是仍不放心,加派了不少护卫,又再三嘱咐韩沐言照看好妹妹。 天完全黑了,浚仪桥上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车水马龙,从桥上远远望去,像流动的星河,璀璨绚丽。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冬夜的寒气都被这喧闹的氛围驱散,一路上不乏出来赏灯的人家,无论平民富户、步行或是驱车,什么样的人家都有。 这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在街上赏灯的、去汴河旁等待烟火的人多不胜数,可谓是万人空巷。 将军府派了一驾马车,周围几十的护卫家丁,行至马行街上时,因为街道上车马太多,水泄不通,不得不缓慢地移动。 素娥心里等得着急,她听说浚仪桥上有一年一度的猜灯谜大会,在辰时半举行,届时获胜的人可以得到采芝斋最手巧的匠人做出来的九层莲塔花灯,全天下只此一盏。 她心里着急,便催哥哥同她一起下车步行,但韩沐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元宵人这么多,路上摩肩擦踵的,万一妹妹磕着碰着可万万不好。 素娥无法,知道哥哥考虑在理,自己任性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守着前面望不到头的长队,祈祷前方的拥堵能快些疏散。 等好不容易过了马行街,已经过了辰时,打从浚仪桥的街头望去,能瞧到桥上搭起的灯谜台前围了重重人群,人头攒动,不时爆发出喝彩声,与敲锣击鼓混在一起,气氛异常热烈。 九层的灯谜塔,已经被点亮到了第八层,五彩晶莹的琉璃灯流光溢彩,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素娥心知来不及,但也想去见识那九层莲塔花灯的模样,忍不住催促车夫快点儿,等车驾驶到桥边,还未停稳,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直奔人群中而去。 韩沐言连忙也跟上,生怕把她跟丢了。 “最后一个灯谜——”台上有位穿着长褂的人揭开了第九层花灯上的红布,随之是一声锣响。 素娥站在人群外,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那花灯上字,韩沐言向身后的小厮示意,后者马上搬来一个小矮凳。 踩在矮凳上,韩素娥终于看清那谜语:多一半。 稍加思索,素娥很快便猜到谜底,只是不知道这连揭八层花灯的人能不能也顺利通过这一关。 她探头去盼,想找到那人,人头攒动的间隙,只看到最前面站着一个带狐裘斗篷的人,冬日衣物厚重,却仍能看出对方身材颀长,不知是哪家公子。 对方比她想的聪明,也就是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眼,便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说出了谜底。 “谜底是夕。” 没错,正是元夕的夕。 第九层花灯被点亮,塔尖上一盏精致的琉璃花灯流转着夺目五彩的光辉,莲花状的底座悬挂着鎏金的小铃铛,风一吹叮咚作响,令周围众人啧啧称奇。 摊主向那猜中谜题的人拱手道贺,吩咐小厮用一根长杆将花灯挑下,递给对方。 人群渐渐散去,素娥最后看了眼那盏漂亮的花灯,周遭的橙黄灯火,也显得黯淡失色,她遗憾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回到浚仪桥街上,素娥的遗憾很快烟消云散,街上到处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有十二生肖的,有各种花朵的,还有做成船只楼宇的,虽然没有方才看到的那盏花灯好看,但也足够令她眼花缭乱,感到新鲜。 周围到处是吆喝的小吃摊贩,充斥着扑鼻的香气,绕是吃过晚膳,素娥还是买了串冰糖葫芦,咬一只在嘴里,脆甜的冰糖和酸糯的山楂混合成美味,弥漫在唇齿。 没走几步,又遇到同样是出府来玩的江璇芷和江修,见到她,江璇芷立马抛下一同的兄长,贴到素娥跟前,佯作埋怨,“你出来都不提前告诉我。” “反正总是会遇上的。”素娥笑了一下,挽上她的手,两人一起打算一起汴河旁看烟火。 -- 第329页 汴河的烟火还早,几人到达河边,两岸已经聚了不少人,赶得上当年端午龙舟赛的盛况,只不过天色漆黑,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看不清都是哪些人,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一些手上提着各色的花灯,还有人脸上带着五彩的漆画面具。 点点火光跃动着,像萤火一上一下,浮动在两岸,河水映照着天上和岸边的星屑。 韩素娥和江璇芷低低寒暄着,两个兄长在她们后面,韩沐言很是警觉,不停扫向周围路过的人,从府上带出来的护卫也片刻不离身,一有异状便很敏锐地注意过去。 江修见状有些感慨,“你和韩姑娘真是不容易。”看得出韩沐言小心翼翼,估摸着是因为前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闻言,韩沐言也苦笑一声,摇摇头没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素娥正和江璇芷聊到方才在浚仪桥上的猜灯谜会,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叮铃响声,随之余光瞟见一抹亮色,她抬眼望去,入眼是一盏精致华丽花灯。 她愣了愣,正是那盏九层莲花塔的花灯。 五彩的琉璃泛着艳丽夺目的光华,剔透的莲花底座折射出梦幻的色泽,红漆木的灯杆另一端是一只如玉修长的手。 向上,宽大的斗篷帽檐遮住了那人的面容,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对方微微偏过头来,露出一副傩戏面具,面无表情的鬼神望了过来,与她的视线对上。 视线相交的瞬间,素娥的心突然跳了起来,不可抑制地冲撞着胸腔。 “看、看,那是不是你说的那盏花灯。”一旁的江璇芷小声道,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真漂亮啊……哎,他怎么走了。” 江璇芷转头看她,见她呆住般无动于衷,于是晃晃她:“你怎么啦,发什么呆。” 素娥回神,下意识蜷缩指尖,湿意渗透了掌心,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我突然有些事,先去、先离开一会儿。” 她说完,松开江璇芷的手,头也不回地提步离开。 岸上人多,密密挤在一起,素娥钻进人群里,很快就被淹没。 江璇芷和远几步的韩沐言都没反应过来。 等意识到韩素娥不见,韩沐言脸色大变,马上冲上去。 “素娥!” 他疾步顺着妹妹消失的人群间隙追去,身后的护卫也纷纷跟上,一群人拨开人群,不停地寻找韩素娥的身影。 像投入水面的石头,人潮中泛起涟漪,伴随着一阵阵的寻人声。 “澄弘兄,”熟悉的温和声音响起,一道玉青色的身影伫立在韩沐言身前,挡住他的去路,“你在找谁?” 韩沐言匆匆中分神看了眼来人,是谢景渊,急切中只道:“世子请让让,我找我妹妹。” 说罢便要推开他,不料被一柄折扇挡在手前。 “不用找了。” 韩沐言站定,皱起眉望向对方。 谢景渊清隽的面容泛起一抹温和笑意,像是半点也不着急,轻声道:“韩姑娘没事。” 听出对方话里的笃定,韩沐言也神奇地冷静下来,很快察觉到不对,反问世子:“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他语气不算和善。 谢景渊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去做想做的事了。” 闻言,韩沐言又忍不住皱眉,什么想做的事,要避开他们独自前往,还这么毫无预兆。 大概看出他的质疑,谢景渊出声,语调轻快,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也许是见到了想见的人。” 这边,韩素娥跟着那人走出人群,从河堤到一个巷子口。 她微微张口喘息,团团白雾将空中飘落的细雪吹散融化,素娥惊奇地抬手,发现竟然飘起了小雪。 似乎有意让她跟上,那人也停了下来,微微侧头,似催促她一般。 素娥顿了顿,提步又走,对方这才继续向前,走一会儿便放慢步子,像是在等她一般。 长得曳地的袍子轻轻掠过青石板,墨蓝的身影一晃,衣角翻飞,拐进了巷子。 素娥站定,过了一会儿,也慢慢走进去。 琉璃灯里的烛火好像微弱了些,幽幽光辉浅浅照射在地面,像一盏指引的灯塔,引诱着她向前一步。 那人就站在巷子尽头,静静地等着她。 模糊的光芒下,鬼神面具被摘了下来,露出比月光还要清幽的容颜。 那人携风雪站在阑珊处,暗影下眉目沉静,如雪玉雕琢,似绝世丹青。 “磨蹭什么?” 他说,缓缓张开双臂。 韩素娥眼睛一热,提起裙摆奔向他,一头跌进怀抱。 松香萦绕在鼻端,混着细雪的凛冽,是她熟悉又悸动的气息,低沉而有力的心跳,响在她耳边。 恍惚间,她的心跳仿佛也趋于同步。 谢景淞宽大的斗篷将怀里的人裹了密不透风,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声,好一会儿才俯首吻上馨香发尖,语近呢喃。 “好久不见,皎皎。”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都能见到想见的人。 第156章 生辰礼 细雪轻柔地下,发出悉悉簌簌细碎的声音。 一道耀眼的流光从地面窜起,划破天幕,瞬间绽开一朵绚烂烟花,素娥轻轻抬头,正对上他双眼,那里面映出令人目眩的光彩,橙红烟火点燃他漆黑的眸。 -- 第330页 沉沉的炸响从天际传来,盖过雪落的声音,她听见他俯首贴耳说了句什么,温热的气息拂洒在耳畔,像春天的柳絮不经意擦过她脸颊。 好一会儿,两人才慢慢分开。 “你为何会突然来京?”素娥仰着头看他,轻声问。 一年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以前她的视线能与他的嘴巴齐平,现在却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素娥忍不住抬手比了比,明明自己也长了个子,为什么在他面前更矮了呢? 谢景淞抓住她的手,忍不住轻声责备,“手好冰。” “出来也不知穿厚些。” 韩素娥心道自己不冷,只是他的手太热,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贴在脸边蹭了蹭,撒娇道:“你还没说呢,怎么会来汴京?” 谢景淞不答,反是松开手,幽静如潭的眸望着她,浅浅地漾着一抹笑意。 巷子黑暗,唯有不远处天际不时绽开的烟火会照亮片刻,忽明忽暗下,少年人轮廓更显英俊深邃,眉眼鬓角尽是风景,教人沉沦。 素娥看着他,一颗心仿佛真正地鲜活起来,砰砰跳个不停。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素娥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赧然又羞恼,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快回答我的问题!” 哪知换来他笑意愈深,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毫未收敛。 终于,许是怕她真的恼了,谢景淞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唇边含笑,“我明明回答了你,你却问个不停。” “你哪里回答我了?” “我的眼睛,不是回答你了吗。” “你的眼睛……” 素娥倏地反应过来,微微睁大了眼,随即又避开他紧锁的视线,面上发烫。 谢景淞抬手,指尖虚虚在她脸上描摹,轻声谓叹,“总是看不够呢。” 明明第一次见她时,哪怕是世间难得的颜色,他也依旧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了变化,慢慢地,他注意到了她,后来眼里只有她,再好的风景也抵不过她一个回眸,她微笑、愉悦、羞恼、生气,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目光,忍不住一再地流连忘返,眼眸里的光都是为她而燃烧。 如果,能永远地这样牵着她,注视着她就好了。 素娥不知他心中所想,虽然希望他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但深知他此次只是短暂地停留,恐怕很快就会离开。 “你什么时候走?” 谢景淞攥了攥她的手,低声道:“子时一过就走。” 担心她难过,又解释道:“今晚只是途径汴京,本来是不打算进城的,只是……”他省略了其中,“所以临时进城停留两个时辰。” “只是什么?”韩素娥探身贴近他,微微仰首,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睫毛轻轻颤动着,像脆弱又美丽的蝶收拢了翅膀,停留在他心头休憩,让人不忍打搅,欣喜又小心翼翼。 她执着地追问,谢景淞无声哂笑,眉眼舒展时仿若冰雪消融,他抿了抿唇,也不遮掩,温声道,“只是太想你了。” 他声音低沉悦耳,专注地望着她,朴素的情话也显得无比动听,将仅有的温柔都留给了她。 素娥满足地翘起嘴巴,示意他俯下身来,待他听话垂首,不一会儿将一个浅浅的吻印在他颌边,耳鬓厮磨间,连夹杂着雨雪呼啸刮来的东风也带有热意。 “既然如此,予你奖赏。”她说,和颜悦色。 烟火持续了两刻钟,当最后一声炸响传来时,天空徒留一抹淡淡的烟迹,很快被风吹散而去。素娥清楚,分别的时候到了。 她是很依依不舍的,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薄雪反射的光将他仔细打量,视线勾勒着他的眉眼,似要将之牢牢地记在心上,刻进心底。 此去一别,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有些遗憾。素娥淡淡垂下眼睫。 “常与我书信。”谢景淞抬手将她腮边的落发挽起,又覆在她发端轻轻抚摸。 素娥头上一沉,抬头撞进他眸里,似陷入一池星河倒映的湖水,荡漾着细碎光芒。 “很快,素娥,”他轻叹,声音低得快要消散在这寂静又喧嚣的夜,“很快,我们会再见的。” 韩素娥挑着精美剔透的花灯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韩沐言正到了忍耐的极点,准备推开谢世子去找自家妹子。 真不知消失了这么久,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他心里慌得紧,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拐走素娥,怎么什么话都没说,便将妹妹勾得跟了去。 不料一抬眼瞧见路那头走来一个窈窕身影,挑着的花灯发出柔柔的光辉,照亮她一侧的脸庞,依稀可见半边笑意未消的唇角。 韩沐言大大松了口气,心里落地的同时,隐隐又觉得不是滋味。 虽然妹妹没有明说,他也不是未涉世事的傻子,自是明白她去岁遇到劫难时是为谁所救,偶尔看着北方露出的柔和神思又是因何而起。 他理解,也支持妹妹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但亲眼看见时,多少还是有些酸意。 提灯的少女越走越近了,看见他步伐加快,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飞舞,面颊被桃粉晕染,一双水眸闪闪发亮。 看起来多么快乐。 “阿兄。”她甜甜地叫,既有残存的愉悦,也有心虚。 -- 第331页 韩沐言憋了一肚子训诫的话,在看到她时荡然无存,他心里一软,迎了上去,只皱眉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素娥低头将下半张脸往狐裘围脖里埋了埋,轻声含糊:“嗯……对不住,阿兄。” 这时江璇芷也过来拉住她,“你没事吧?方才跑哪里去了?” “咦,你怎么拿着这盏花灯。” 素娥见众人皆目光灼灼地望来,“我、我看见有人提着这盏灯,就追上去问他卖不卖。” “他卖给你了?” “……是的。” 素娥扯谎,抬眼见哥哥绷紧了下颌,却也没对着漏洞百出的谎言进行追问,再一瞧旁边站着的谢世子,心中有了数。 韩沐言也知众人面前不好多说她,只拉过她,向其他人点点头,“素娥回来了,时辰也不早,我便带她回府了。” 回途的马车上,檀香心有余悸,“姑娘,奴婢还以为您又出事了。” 一眨眼的功夫,姑娘便从她们眼前消失了,吓得她们差点以为又要发生不测。 “您要买花灯,为何不带上我和沉香。” 素娥心说哪里是真的买花灯,也只有檀香这个小傻子才会信,待看沉香,对方一脸的平静,不像追问个不停的檀香,明显是察觉出什么,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素娥被檀香问个不停,正准备将几上一块梅花糕塞进她嘴里好堵住那叭叭个不停的声音,又听她一声惊奇,望着自己发端疑道:“咦,这支簪子是从哪儿来的?” 韩素娥一怔,顺着她的视线摸向自己发髻,摸到一把冰凉的簪子。 她小心翼翼地拆了下来,放在灯火下仔细端详。 是一把玉琢的簪子,造型简洁,红玉髓为簪枝,顶头是一簇用藕粉玉雕成的桃花,花瓣极妍尽态,花蕊的细须根根分明,玲珑剔透,巧夺天工,花瓣上泛着温润动人的光泽,如盈盈欲坠的朝露,好似刚从枝头掐下。 韩素娥捧着簪子,想起离别前他抚向自己发顶的动作,便是在那时不动声色地为她簪上的吧。 她指尖慢慢摩挲,触到一段凹凸,翻过来一看,花瓣的背面藏着一行刻字,小如蚊蝇,却清晰可见。 皎皎。 檀香突然出声,牛头不对马嘴,“姑娘匣中的簪子不多,以后及笄了倒是该添些。” 闻言,素娥微微出神。 莫非……这是他送自己的及笄礼? 她不禁失笑,让檀香将簪子妥帖收好。 既然如此,不如就在及笄礼上簪吧。 ~ 韩素娥的生辰来得很快,将军府并未大肆操办,不过人倒是请了不少,毕竟是及笄礼。 世子也收到了邀贴,自是带着贺礼上门。 素娥对清点贺礼没什么兴趣,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看了几位好友的礼物,待打开谢世子带来的其中一个匣子时,不免一愣。 是一匣子的书册,封面并无书名,也无署名。 她被引起了好奇,随手抽出最上面的翻看起来。 一翻开就觉得上面的字迹眼熟。 捏着一角的指尖顿了顿,素娥唤檀香去取来那本地理志,话出口半句,又哑然作罢。 何须对照,她早已将那本地理志如珍宝般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自然对谢景淞的字迹熟得不能再熟。 卸下了厚重及笄礼服的素娥,顾不得别的,便倚在榻上翻阅起来。 渐渐地看入了迷。 眼前着慢慢一匣子书册,皆为他所著。 崭新的宣纸,清晰的笔墨,分明是不久前才晾干。 他一笔一划,亲手为她写下一本本游记,将自己途径过的山河、阅览过的风貌、见识到的人文,化为生动文句,或是简笔勾勒,一幕幕风景跃然纸上,浮现在素娥的眼前。 更漏将残,素娥挑着灯火,不知不觉看了大半夜,等侧厅传来檀香均匀的呼吸声,她尤发现,窗外天幕泛白,透进一抹微弱的晨光来。 素娥慢慢仰倒躺下,手中兀自还抱着那本游记,不舍得松开,熬了一宿,不觉疲累,一颗心被填满般地充实。 她想,这是自己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第157章 西廊 当朝民风开放,较之前朝,女子定亲成亲的年纪便没那么早,即使如此,素娥及笄礼一过,便有一件头等要事摆在面前。 长公主从命妇宴上回来,被宴上蜂拥来探听女儿婚事的一众命妇扰得头疼,诚然,京城俊秀男子不少,但她深知女儿的那些心事,便是守紧了口风,对那些有意结亲的一律婉拒。 只是她这般奇怪的做法引起了旁人的不解,少不得有人来问,嘉敏又不能说,只好以女儿身体为借口,道还想多留她几年,暂不考虑婚事。 嘉敏坐在榻上,斜手支着额角,有些忧心,素娥的年纪确实也到了,一般像她这个年纪的早早便定下了婚约,她今日推脱,又能推脱到何时,怕是时间长了,反倒会引起别人的口舌。 只是素娥心仪的人,目前又是不太可能的…… 她想了想,唤来白芷吩咐几句。 都城内宫中,圣人端着一盏雪蛤燕窝羹,身后跟着长长一串宫人,由着黄门通传后,进了勤政殿。 她刚一进去,便瞧见一抹雪青色的身影依偎在官家身侧,正是裴贵妃。 裴氏见了她,也不起身拜见,而是往皇帝身边偎得更紧了些,涂着红艳的丹蔻掩了掩唇角,笑得千娇百媚,“是什么风,把姐姐给吹来了。” -- 第332页 她说完,见皇后淡淡扫来,也不接话,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行礼。 韩皇后将托盘放下,正要行礼,赵荣帧一句“免礼”制止了她。 “臣妾听说陛下最近忧心政务,夙兴夜寐,熬了不少通宵,便特意炖了羹汤来。”韩琳晓将那盅雪蛤燕窝端了起来,持汤勺慢慢搅动降温。 “陛下不是最爱吃甜汤了么?”她缓缓一笑,清丽的面容犹如一朵芙蓉,霞姿月韵,让赵荣帧一阵晃神,复而也笑道,“你还记得朕的口味。” “那是自然。” 韩琳晓执着汤勺,慢慢舀起送至皇帝嘴边。 “卿云的手艺还是这般好。”赵荣帧就着她手喝了几口,赞道。 “陛下喜欢就好。” 裴贵妃在一旁冷眼瞧着,半晌,突然出声打破这温情片刻。 “说起来,我方才还在同官家说起一件事。” 韩琳晓动作微顿,侧了侧头。 “前几日,归宁侯府上的侯夫人同我聊起,说自己的二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正好韩姑娘年纪也合适,她想着两家门当户对,便在宴上同长公主提请,不料长公主没听完她将话说完就拒绝了,她心中失望,觉得这一桩好姻缘不该就这么作罢。” 闻言,韩琳晓放下炖盅,缓缓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 裴贵妃轻轻一笑,“臣妾的意思,自然希望长公主好好考虑,那位小公子也是少年俊秀,同韩姑娘倒也般配。” “陛下,您说是不是呀。”她心里冷笑,最好再赐个婚。 韩琳晓抬头去看皇帝,慢慢放下炖盅,唇角笑意淡淡,“我只是她姑母,管不到这些。” 那个归宁侯府的二公子,是出了名的浪荡成性。 “不过既然是这么优秀的才俊,裴贵妃怎么不先想着你那位侄女,”韩琳晓慢慢用汤勺碰着碗壁,“裴姑娘比我侄女大了一岁,到现在也还没定亲吧?” “我们江滢是不急的。” 圣人稍稍提眉,“哦?你的意思是我侄女着急?” 裴贵妃被噎住。 眼见两人几乎要呛起声来,皇帝清咳一声,“话说回来,两位姑娘确实也都到了年纪,该考虑考虑了。” 韩琳晓微微蹙起眉头,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一脸的欲言又止。 见她这样,赵荣帧自然追问。 “陛下知道,我膝下无子,心中惦念的只有这一对侄子女,尤其是素娥,她自幼身体不好,我们一家人只盼着她能健康平安就好,可是……” “可是什么?” “前日,她母亲带她去玉泉寺,让得道高僧替她算了一卦,结果……不是那么乐观。” 赵荣帧皱起眉,手撑在膝上,不由问,“怎么说?” 韩琳晓犹豫了半天,终是说了出来,“高僧说她命中多病,姻缘未到,不可强求,否则克夫克子。” 简而言之,就是暂时还不适合考虑成婚一事。 闻言,赵荣帧沉默片刻。 圣人便蹙着眉继续道,“我听闻此事,同嘉敏说定是这大师不准,谁知换了位大师算素娥的八字,竟然是一样的说辞。” “大师说,需等素娥过了二十再考虑婚事。” “二十?”裴贵妃不由轻呼一声,惊诧的眼里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天呀,圣人,令侄女、韩姑娘也太、太…….” 她没说下去,夸张的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同情,和几分嘲弄。 韩琳晓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复而垂下眸子,对皇帝道:“所以臣妾只希望素娥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从勤政殿出来,韩琳晓步伐轻松不少,等走得远了些,就派了心腹宫女送口信出宫。 主仆几人往仁明殿走,几乎无声。 快到时,韩琳晓突然像想起什么,喃喃道: “你说,他会起疑吗?” 听了这话,嬗溪垂首,压低了声音,“回禀娘娘,应当不会,玉泉寺的几位大师名望很高。” “方才……官家看起来深信不疑,也打消了给韩姑娘指婚的念头。” 谁知韩琳晓淡淡地,“我不是说这件事。” “那——” “我说的是…….那碗羹汤。” 闻言,嬗溪浑身一紧,忙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了。 “娘娘。”她急急唤了一声,又噤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在此地说。 无言攥紧的手暴露了她的慌张和不安。 韩琳晓沉默片刻,而后轻轻一笑,提步走远。 嘉敏收到圣人送来的口信,松了口气。 她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下策,为的就是绝了那些人的心思。 前几日有一个关系不错的夫人,委婉地提醒她,归宁侯府的人似乎妄想通过请求官家赐婚来与将军府结亲。 虽然官家答应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也提醒了嘉敏,女儿的婚事并不是完全由他们父母决定的,一切皆存在变数。 而她,要为了杜绝这变数,提早做好准备。 正想着,便听见门口一阵喧哗。 嘉敏皱眉,往门口望去,见一身鹅黄的女儿踏进来,本是衬得她活泼的颜色,那张小脸上却一片凝肃。 “母亲,”韩素娥唤了声,不等嘉敏回神,令沉香将身后几个人扯了出来,“我在西廊发现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 第333页 “发生了什么?” 韩素娥一五一十将事情原本道来。 她今日带着檀香二人在府上闲逛,路过与西府一墙之隔的西廊时,看见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推着一车东西,正要从东府靠近西府的侧门出去。这人面生得紧,又神情躲闪,看见她们三人时竟然不停下行礼,反而加快了脚步冲向门边,察觉出异样的韩素娥,立马喝止他停下,不料他像没听见一样,充耳不闻地埋头奔去。 见状,沉香便上前拦住那人,那人一慌,竟然直接把板车一丢,脚底一滑就要跑,好在檀香也不是个胆小的,直接上前一堵,和沉香两人一前一后地堵死了他的路,这才把人控制住。 “此人不像我府中人,又形迹可疑,母亲,可要好生查查。” 韩素娥说完,那人便跪倒在地不住地求饶。 “小的冤枉啊,小的只是走错了路。” “既然是走错了路,你慌什么?又躲什么?”素娥厉声质问,“还有,你究竟是何人?怎么如此面生?” “小的、小的是西府的杂役,最近才被招买进来,一时不熟悉府内情况,慌不择路走到这里来。”那人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闻言,嘉敏也觉得不对,让他抬起头来,辨认一会儿确定不是东府的人后,眯了眯眸子。 西廊那边有两道门,一道是连接西府的,一道是通往外巷的。 只不过…… “西廊那边的两道门锁了很久了,你是怎么从西府过来的?” “小、小的……”那人似被问住,结结巴巴,不敢说。 素娥更想知道另一件事,“我问你,你车上的土石,是从哪儿来的?往哪儿运去?” 她隐隐觉得,有件自己一直不得其解的事,将要被揭露谜底。 “你说出来,便就饶了你擅自到东府来的罪过。” 听她这样说,杂役权衡了一下,最后如实道出由来。 原来那一车的土壤砂石都是从地下挖出的,要运出府倒掉,他之所以会到东府来,也不是真的迷路,而是得知东府的那道侧门离要倒掉土石的地方近些,便存了躲懒的心思,想着西廊那边没什么人去,便偷偷撬锁溜到东府来。 他这样干了有些时日了,一直没被发现,今天还是第一次被抓住。 交代完这些,这个杂役又忍不住求饶,“夫人饶了我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西府为什么挖地?”嘉敏又问。 “这……”杂役脸上露出犹豫,“小的也不知,西府的老爷让小的几个挖地,也没说为什么,只给部分图纸,指了方向,也许是挖来做地窖。” “方向?”素娥直觉不对,“什么方向?” 那杂役似乎知道说出来不好,咽了咽唾沫,颤颤道:“好像、好像是向东。” 闻言,韩素娥倏地看向母亲,后者一愣。 “怎么了?” 韩素娥深吸一口气,让沉香将那人暂且先押了下去,关上房门,同母亲低声说起地窖一事。 嘉敏听完,还有些未缓过神来。 “你是说,你做了一个梦,梦到将军府被查出地窖私藏兵械,被定为谋反?”她声音有些恍惚,难以置信。 “怎么会……”她喃喃一句,突然又恍然想起一事,“怪不得你那会儿老缠着我问柳汐园有没有地窖。” 嘉敏消化了好一会儿,蹙眉问女儿,“这会不会是巧合?你当真……” 她想问女儿是否当真做了那样的梦,但是话说到一半又停下,素娥向来不是张口胡言的性子,比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还谨慎些,又怎会如此断言。 “母亲,”素娥拉着她的手,“是与不是,让人一查便知。” 第158章 地窖 调查西府并不是难事,从前嘉敏只是懒得搭理那群人,更不屑于安插人手盯梢,在她心中,几房虽然没有真正分家,但早就不是一家人,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被迫凑在一起虚情假意那么一阵子,索性西府的人也闹不出来太大的动静,所以嘉敏一直不闻不问。 可当她真的着手查起来,顺着藤摸着瓜,一步步剥开那弯弯绕绕下的狼子野心,才发现自己着实是在以往的十几年里闭目塞听了些,以至于那野心在她的不屑探听下侥幸躲藏,肆无忌惮地膨胀,膨胀到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嘉敏坐在开了天井的院子里,早春的日头轻薄又和煦,洒在身上本该暖意洋洋,她捏着挖地窖的图纸,听着心腹一一回禀,心却像被冬日的井水扑面浇来,冷得牙齿站站,又恨得咯吱响。 气血涌上她心口,愤怒翻腾间,她没忍住咳出声,便有一只手搭上她后脊拍了拍。 嘉敏没回头,只抬臂反握住女儿的手,声音又冷又幽,恨恨道:“他们好大的胆子!” 胆子大到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个密窖来陷害将军府。 韩素娥有前世的记忆,早已将事实猜得七七八八,此刻倒情绪倒没怎么起伏,只接着母亲的话说:“只是不知,这胆子是谁给他们的。” 西府确实存了暗害将军府的心思,可他们不可能没想到,虽然关系不虞,但好歹是一脉同根,若将军府被盖上谋逆的帽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被株连九族的西府又如何逃得了死罪。 除非有人保他们安然无恙。 素娥眼神冰冷地想,裴相凭什么敢许下这样的承诺呢,普天之下,能赦免谋逆之罪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位子。 -- 第334页 “母亲,您查出来这些,打算怎么办?”素娥问。 嘉敏沉默片刻,那股狠劲才勉强缓过来,她想了想,眼眸划过一道憎恶,“既不能让他们继续挖下去,又不能让他们得知我发现了此事。” “那?” “得想个法子——”嘉敏蹙起眉头,这有些难为她,该怎样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阻止西府继续将这地道挖下去,又不暴露自己察觉的事实呢。 看着母亲手上的图纸,素娥倒有个想法,她沉吟一会儿,附耳对母亲道出。 过了两日的一个早晨,西府紧邻的那条巷子里,传来一声声破口大骂。 那声音泼辣又干脆,嘹亮尖利,划破安静的巷子,挨着的几户人家也纷纷将门拉开一道口子,偷偷探了耳朵出去。 “可真是穷酸的破落户,挖地道还挖到我家来了!怎么,难道还想搞暗度陈仓那一套,挖通了我们的库房,好让你们偷鸡摸狗呀!” “有这功夫,倒不如夹紧了尾巴做人,讨好了有本事的大哥,还能蹭得几分恩泽。” “就是!”还有帮骂的附和。 听了这些话,西府门槛上的二房太太吕氏也不甘示弱地对骂起来,“你这张狗嘴里又在胡乱攀咬什么?我家老爷可是有官身的,岂容你满嘴喷粪!” “弟妹,快让人上去堵住她的嘴!”她转头对一旁的沈氏说。 闻言,三房沈氏望着阶下那个双手叉腰的女人,暗自皱眉,但却没有接过吕氏的话茬,而是慢慢挤出一抹笑,走了下去,到那破口大骂的邻居前。 “张嫂,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韩府虽不是大富大贵,也绝不可能做出小人之行,”她顿了顿,看着面前的女人,心下不屑,却面上温温,“我家二爷和三爷都是有荫蔽在身的,无论如何,也是朝中官员,你可不要随便污蔑。” 眼前这个争吵不已的女人是西府一墙之隔的富户之家,因家里在城中有好些玉器铺子,家中又有个在朝中当官的亲戚,所以一直以来倨傲不逊,目中无人,之前又同吕氏有过一些摩擦,素日便看不惯他们西府,明里暗里,总是会贬损那么几句,但也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听了她的话,张氏完全不惧,反把腰杆挺得更直了些,冷冷一笑,满头珠翠都跟着劈里啪啦地撞动,竖起一根戴着硕大碧玺戒指的手指,点了点她们几人,面露鄙夷。 “少在这儿跟我装傻,要不是我心血来潮想在南厢下挖个储粮食的地窖,怎会发现你们偷偷挖了地道,鬼知道你们是想干什么坏事。” 她说完,重重哼了一声,打断了沈氏想要辩解的话头,又转身冲着周遭看热闹的邻里道:“若是不信,大家伙可以去我家看看。” 说着,便伸手拽住沈氏,想要拉着她去看铁证。 沈氏听她这么一说,猛然反应过啦,硬是凭着瘦弱的身躯站在了原地,没被张氏拽着走,她心中冷汗,连忙躲在了几个婢子身后。 这时门房上的吕氏也冲着张氏道:“你凭什么断言就是我们挖的?许是你自导自演!” “哈,”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张氏翻了个白眼,“谁不知你家最近在动土,一趟一趟地往外运土石,不是你又是谁?” “你哪知眼睛看见了?”吕氏不甘示弱,心里却直嘀咕,不是让人背着做的么,难道真被人瞧见了? “我两只眼都瞧见了,你以为趁着天黑就没人看见吗?”张氏掐着腰回击,气势十足。 “就、就算是、那也不可能挖到你那里!” “怎么不可能?!确确实实就挖到了我府下!你若不信,随我去看!” 绕是吕氏,这会儿也不确定了,连后退几步,慌乱间攥紧了袖口 ,“那必定是杂役不小心、不小心。” 沈氏知道张氏不依不饶,若一直僵持下去,恐会引得注意。 她看了看周围,咬牙上前,同那张氏低声道:“张嫂子,我们不过也是想挖个地窖存粮,定是下人不慎,不小心往北边多挖了几寸,你想要我们怎么赔偿你都行,别在这么多人面前……” “呦,你终于承认了?”张嫂子软硬不吃,听她这样说,反觉得她是在变相招认,当下便更不可能饶人,“果然你们这些人都是狼子野心,成日里不做好事——” 吕氏忍了她许久,忍无可忍,上前推搡,“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三人混乱一团,巷子里哄闹不已。 就在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戏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淡淡的“怎么了”。 沈氏心里一惊,还未回头,便拽了拽妯娌,让她停下来。 两人停了同张氏的推搡,回过头,瞧见巷子另一头走来一群人,为首的便是她们那长嫂。 嘉敏甚少来这偏巷,一来便皱起眉头,不等对方做问,先发制人道:“什么事这么吵,我在东府都听到了。” 见到她,那张氏竟全然收了方才的泼辣相,扬起的眉毛重重降了下去,脸上急急堆起谄媚,一扭一扭迎了上去。 “哎呀——长公主殿下,”她假意委屈,“都说您向来公允,既然您来了,可要为民妇做主呐,万不能因为是亲戚,便偏帮一头。” 这话听着像嘲讽,但嘉敏眉头半分未皱,只是问:“究竟怎么了?” -- 第335页 不等那两人开口,张氏急急抢白,将先前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完,嘉敏慢慢拢眉,“挖地道?” 她淡淡的目光扫向两个妯娌,有如实质,似冰雪利刃,不怒自威。 “为何挖地道?” 嘉敏裙裾拂动,提步走近二人。 沈吕二人还不及想好说辞,就听到她又道:“怎么我不曾听闻,西府在挖地道?” 吕氏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知觉这个公主大嫂此刻格外可怖,勉强憋出几个字,“不敢叨扰殿下。” “你还没回我,为何挖地道?”嘉敏眉尖轻轻一挑,被日光映下的沉沉阴影落在她们身上,压得两房快要喘不过气。 沈氏稳了稳心神,拿先前想好的说辞,“府上地方不大,挖个地窖,是想着存放些东西。” “那为何要挖地道,不该挖地窖吗?”嘉敏问,“又怎么挖到了人家张府门下?” 沈氏心也不知怎么挖到了张氏房下,虽说那地道确实经过了最北边,但是也没打算挖到张府去,许是那挖地的杂役不慎错了几寸…… 可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事,而是要如何圆回来。 挖地道,为何要挖地道。 她眼中一闪,突然有了想法,忙道:“挖地道正是怕挖偏了地方,误挖到别人那里去,所以就先挖了地道,等确认好位置没错后,再往两边扩,挖成地窖。” 嘉敏听了,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却还要装作不知情,“既然如此,怎么还是挖偏了。” “底下人做事不靠谱,恐怕是错了几寸导致的,”沈氏说,“确实对不住张夫人,我们定会将那挖错的地方填回去。” 她说着,朝吕氏使了眼色,后者马上附和,“是是,殿下放心。” 嘉敏微微撇过头,“看来你们找的这些工人不太行,连地都能挖偏,万一错挖了易崩陷的地方,岂不是会酿成大祸。” “来人,”她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干脆地下令,“遣几个师傅下西府的地道好好探看一番,若是有什么隐患立即处理妥善。” 随着她话落,手下领命而去,沈张二人也慌了慌,险站不住脚跟,伸手便要拦,“不可、不可。” “怎么?”嘉敏冷冷瞧她们。 张氏幸灾乐祸地说:“不过是检查有无隐患,你们怕什么?”说罢洋洋得意地瞪了眼吕氏。 她的话也令沈氏顾虑了几分,当下有了判断。 “既然如此,那便让人检查一番。”她咬牙道,退开几步。 反正还没挖到东府那边,嘉敏也察觉不出什么来。 嘉敏轻点下颌,手下便鱼贯涌进西府。 查了半个时辰,便有人上来回禀,西府只挖了两条地道,一条靠近北边,一条靠近东边。 嘉敏心知靠近的东边的是想做什么,但此刻也装作不知,在沈吕二人的惴惴下,以安全为借口,亲自指派了监工的人去盯着西府挖地窖。到最后,也算是轻描淡写地打发了这件事。 沈氏敢让她查,是因为确实只挖了两条地道,不过即使躲过了嘉敏的质问,但挖地窖一事却被摆到明面上去,不仅东府的人知晓。拿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连左邻右舍也有所耳闻,故而,这地窖一事不能再按原先的计划进行下去,挖也不是,不挖也不是。 且不论西府那几人如何跳脚,韩二爷和韩三爷如何懊恼地指责妻子露陷,韩素娥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一世,无论如何,那地窖私藏兵械的谋逆罪名,是不能再被轻易扣到父亲头上了。 第159章 无忧草 随着这件事的揭露,韩玮元和嘉敏也深刻地了解了这京中平静的湖面下深藏的暗涌漩涡,四面八方的不怀好意,正悄然冒头,初现端倪,不难想象,假以时日下去,将会有多少明枪或是暗箭,纷纷招呼到将军府头上。 是以,韩玮元退居边关的信念便愈发坚定了。 正面扛不过,韬光养晦,便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辞官的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去年他再三请旨,皇帝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半点不谈准允,虽然确认他废了一条胳膊,却也迟迟没有收回兵权。 韩玮元愁眉不展,又因为“有病在身”,也不得向往常般去军营练兵,只好在府上憋闷着,偶尔背耳目在无人处耍枪练武。 素娥倒是不急,确定了父母的心意后,她沉下心来,静静等待时机。 很快,到夏初时,一封边关急报突然传来,去年才被大将军打退的夏人,屡教不改般、不死心地又集结了大批人马,向着宋境进犯。 而这次与上次不同的是,夏人竟然还联合了辽人气势汹汹地来犯,河东路的马平县,已然被辽人攻破。 镇北王谢不鸣已率军前往河东支援,夺回了马平,谁承想,辽夏声东击西,夏军直奔平阳三县而去,不过三日,便攻破两城,唯有一城仍在坚守。 边关告急,自然又要派人去前方指挥,只是合适的人选没了着落,韩玮元称病在家,废了右臂的他不能再担任将领一职。 皇帝想来想去,在金銮殿上来回踱了十几遍,在纠结中以及众多臣谏下,最后还是派人去请了韩玮元。 大将军即使失了右臂,声名却是不曾变弱,夏人向来对韩玮元惧怕,到了闻风丧胆的地步,即使韩玮元不能亲自上阵,哪怕是坐在后方指挥统筹,于边关将士来说,也是一剂定心丸,对夏人而言,更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足以令他们士气大减。 -- 第336页 赵荣帧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点。 他派人去请韩玮元,传话于他,若是此次能击退夏军,便允他就此留守在边关。 这实在不是出自他所愿,而是再三斟酌后的决定,他想起前阵子韩府的事,眼里晦暗莫测。 旨意很快传了下去,韩玮元接受了这一决定,虽负伤在身,却很快披甲佩剑,策马率领十五万大军前往平阳。 将军府门前,嘉敏亲手为夫君扣上盔甲上的最后一颗搭扣,眉目凝重肃穆,她抬眸深深凝望韩玮元的脸庞。 “将军战必胜,攻必取。” 韩玮元回她一个微笑,伸手捉住她腕,温柔摩挲一番,“我会的。” 他会无往不胜,所向披靡。 而他们也会很快相聚。 夫妇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素娥和韩沐言待父母说完了话,才一一走上前,向父亲道别。 “父亲战必胜!” “父亲战必胜!” 素娥想着前世的节点,这次夏人和辽人联合来犯,是前世也曾出现过的,当时父亲因为赈灾一事被贬,前去边陲的人仍然有他,但是主将却是父亲曾经手下的一名副将,那人虽算骁勇,但有些刚愎自用,轻敌易信,面对狡诈的夏人时不顾父亲意见,一意孤行追杀逃兵,结果落入夏辽圈套,中了埋伏,导致十万大军覆灭。 平阳溃破后,它身后七座城池也逐一沦陷在夏辽铁骑之下,西北腹地尽失,百姓流离失所。 不过这次,主将依然是父亲,而且在她的暗中提醒下,镇北王比前世要早早地带兵前去马平,牵制住了辽人。 一切皆有所不同。 韩玮元前去边陲,但将军府剩下三人还要留在京中。 就在几日后,素娥又跟着母亲进宫探望姑姑,听说圣人近日吃斋念佛,为了前往前线的兄长祈福。 进了仁明殿,果然便见韩琳晓手上拈着一串佛珠,唇边带笑,眸光温和。 她看着气色反倒以往好多了,膝上趴着一只狸奴,雪白的皮毛像缎子一般,被人梳得光滑柔顺,有意思的是,这狸奴身上还穿了件短褂,像是特意为它缝制的。 狸奴黄澄澄的猫眼让素娥想起了年年,会心一笑,她伸手摸了摸,“它还怕冷吗?怎么还穿了件褂子。” 韩琳晓微微翘起唇角,耐心地解释起来,“它上次贪玩,和别的狸奴打架时不慎伤到了腹部,宫人给它上了伤药,哪晓得这畜生傻愣愣地不懂,一直舔舐,没得法子,便让人缝了这么个褂子,穿在它身上,算是让它不能再舔了。” 素娥手指轻轻抚过那看着有些滑稽的短褂,眸里闪过若有所思,她看了眼姑姑,和对方含笑的眼神对上。 嘉敏同韩琳晓提起韩玮元前往边关一事,语气中满是担忧,韩琳晓温声劝解,“阿兄心里有数,况且有佛祖护佑,有万民祈福,不会有事。” “但愿如此,”嘉敏也祈祷,“只不过,还有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话到了嘴边,突然又有些难以启齿。 嘉敏满是歉意,不敢去看卿云那永远都那么善解人意的眸,身为公主的她向来说一不二,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难得在这次有了一丝歉疚和犹豫。 “若此战胜利,我……我们会……” 韩琳晓转动佛珠的手顿了顿,苍白的指尖滑过一颗冰凉佛珠,面上仍然是平静淡笑着的。 她缓缓扭头,透过漏窗看向院中的一株枇杷树,今春的一场新雨浇灌下,去年枯败的枝条不知何时抽出新芽,只冒了个尖头,那嫩芽了无声息地汲取了水分,正暗自蓄力,等待着蓬勃迸发的那一日。 “我早就知道,嫂嫂不必多虑,更不用担心我,”她唇边噙笑,那笑意随着话语愈深,“我会照顾自己,只是辛苦了嫂嫂和阿兄,将军府的将来全靠你们。” 她当然知道,那些翻涌在京城的诡谲与算计,无时无刻不在逼近将军府,只有收敛光芒,韬光晦迹,才能重获生机。 “前路莫测,崎岖难行,惟愿安好。” 将军府在,她便在,这个道理她自然明白。 嘉敏想了一肚子的话,被韩琳晓三言两语化解,她满腔愧疚与不安,被韩琳晓包容和理解。 圣人缓缓眨了眨眼睫,凝神看向侄女。 “素娥,”她隐约听嘉敏提起过关于她的事,“上次你及笄,我没能亲自出宫为你贺生辰。” 圣人爱怜地看着这个侄女,多么美丽的面庞,富有生机与朝气,她的眼里流淌着光芒,充满着勇敢和坚定,像一株迎着晨曦与朝露的兰,一切都那么美好。 韩琳晓抬手替她正了正发髻上的簪子,“真好啊,皎皎,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 而她却已经老去。 素娥握住姑姑的手,“姑姑一点也不老,还是皎皎从小喜欢的姑姑。” 听了她的话,圣人温柔笑了笑,没有反驳,而是看着她,认真地,“素娥,人总会变的,但我希望你,永远都快乐无忧,平安顺遂。” “无论你在哪里,将要走向哪里,姑姑都祝你,来路无悔,前程似锦。” 漫长的两个月一天天地过去了,本该充满希望与振奋的春季,却因为这场战争,让整个汴京气氛低迷,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下。 人人翘首以盼的捷报不曾传来,士兵伤亡、军械损耗、粮草不足等前线告急的消息却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 第337页 已经有谣言开始出现,说大将军带领的一支精锐深入夏地后,落入圈套,被夏兵全数歼灭,尸首无存。 人心惶惶的时候,出现这种流言,无疑于是雪上加霜,在百姓心中,大将军是无往不利的战神,如果连他都遭遇不测,那还有谁能挡住夏辽的铁骑。 一旦永兴军路沦陷,首当其冲的就是京西北,夏人和辽人,很快便能打到汴京来。 竟有百姓开始收拾细软往南逃去。 流言传到朝廷上,赵荣帧当下动了肝火,雷霆大怒,下令让人去查流言的源头。 不论外面流言如何传播,将军府的三人向往常一样生活,丝毫不受影响。 府中无事,韩素娥已经把生辰时收到的那一匣子书册看了大半,她最喜欢那本写有王莽岭的,爱不释手地翻阅了一遍又一遍。 春樱悄然在枝头绽放时,她收到了一封密信,是谢景淞派人送来的,信中只说了些家常的话,他近日读到的有趣的书,路过那间她曾住过的郊院时看到美丽的花,无意中尝到的美食等等。 “不知送你的那些游记你看了多少,去过那么多地方,我最喜欢上郡的风貌,塞上风光独特,黄土丘陵,沟壑蜿蜒,又有风沙草滩,一望无际。当地有种美食,以薄皮旋成饼,翻烙烘烤,酥脆可口,父王麾下将士尤喜此食,故军中随行炊夫学会了做法……” 素娥翻来覆去将信看了几遍,最后又从信筒里倒出的一株无忧草。 她捏着那株无忧草,看了半晌,轻轻扬唇一笑。 想必谢景淞也听闻了那些传言,无声地向她报平安。 她盯着那段关于上郡的文字,心想他这算是在给自己透露军情么。 可以料到的是,谢景淞应该也去了河东一带,以御辽军,十有八九就是便是边陲上郡,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同自己的父亲遇上。 素娥将信折好,小心翼翼地同那匣子书册放在一起。 她躺在摇椅上,侧眸静静地望着窗外那株早樱,在心里祈祷一切顺利。 第160章 离京 又是一年端午,两年前龙舟赛的热闹景象还历历在目,今年如约举办了龙舟赛,只是不再盛况如前。 汴京笼罩在战争的低迷气氛中,前线战事胶着,又有传闻大将军生死难测,这场仗不知能不能撑下去,上了年纪的人家依稀还能记得,几十年前辽人铁骑踏碎中原的土地时,是多么的令人胆战心惊。 南泠印社里,一个白胡子老翁正握着把折扇,说起这一段暗无天日的往事。 “辽人生性凶残,无恶不作,燕云十六州沦陷后,那里的百姓都沦为奴隶,过得连牲畜都不如,凡是反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认识的一个人就因为触怒了一个辽贵族,被挖目剖心……” 周围众人闻言露出惊骇神情。 一个年纪稍轻的人犹豫着“可、可这已经是过去了,现在有镇北王和大将军,事情必定不会那么糟糕。” 老翁用一副“你还年轻”的眼神瞅了他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愁眉苦脸,“这次夏辽联合进犯我朝,声势浩大,兵力强盛,难说——” “报——捷报——捷报——”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声音,打断了老翁的唉声叹气,伴随着的是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有力而铿锵,砰嗵砰嗵,一下又一下,似敲击在众人胸腔。 “捷报——”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众人忙一窝蜂冲到窗边,争先恐后地扒在窗沿往外看。 那报信的信使策马狂奔,一路扬起不少青尘,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和高高扬起的一面战旗,旗帜飞扬翻卷,朝着皇城去了。 老翁最先反应过来,胡子抖了抖,竟手舞足蹈地狂笑,“捷报!是捷报!仗打赢了!辽人和夏人被赶走了!” 战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汴京的大街小巷,胜利的喜悦席卷了全京。 将军府最先收到消息的是嘉敏,她在前厅听着回禀,面上平静如常,可当传信的人走后,她在白芷的搀扶下,才缓缓坐回位上,袖子下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消息说,宋军大获全胜,大将军带领一支精锐深入敌腹,假意中计,实则将计就计,与镇北军里应外合,一举击溃了辽夏联军。 只不过有些令人担忧的是,大将军因为右臂无法使剑,所以上阵时有些不敌,受了些伤,先前受伤的右臂这次是彻底抬不起来了,情况不容乐观。 嘉敏深深呼出一口气,几个月以来,压在她心头,让她心神不宁,日夜难安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对于第二点消息,她方才面上装作忧虑至极,但心里多半猜到,这是丈夫为了做戏营造的效果。 总体而言,结果还是很好的。 待在拂云轩的素娥自然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她领着沉香二人去正房找母亲,路上遇见从西府赶来的老太太和两个婶婶。 沈氏和吕氏一个左一个右地扶着老太太,见了她,吕氏又热情地一口一个“大姑娘”,恨不得上前挽住素娥的胳膊。 韩素娥不着痕迹后退半步,躲开了吕氏,她可没忘将军府被查封时西府的避之不及,没忘西府暗中偷挖地窖,没忘前世的诬陷之仇。 她现在看西府几人,像拨开了迷雾,清晰一片,目明耳清,前世的诸多疑点得以解开,新仇旧恨一起算上,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 第338页 反正迟早是要撕破脸皮,素娥冷眼瞧那二婶止不住地念叨“真是苍天有眼保佑大伯打了胜仗”,又看那三婶和那老吕氏一唱一和地夸起父亲,或是虚情假意地装作长舒一口气,感念韩玮元平安无事。 “几位是要去哪儿?”素娥不咸不淡地开口,打断三人的装腔作势。 老太太腰杆一挺,“自然是要去正房等圣旨。” 以往韩玮元打了胜仗,捷报传入京中,很快,宫里便会有一波接一波的赏赐,以犒劳将军府。 素娥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看着老太太,“那我奉劝您还是不要去了,父亲打的是夏人,杀的是夏军。” “这有什么关系?” “您可别忘了,那次可是您做主将那个夏人请进了东府来。”她说的,是那次景阑到府上一事,虽然是那堂弟和人搭上的,可这将军府,却是老太太做主让人进的。 “这里是将军府,异族贼人,不配踏入一步。” 素娥冷冷道,说罢不再看几人一眼,转身走进正房。 韩素娥去正房可不是为了等什么朝廷赏赐,而是为了同母亲和兄长一起分享这个令人振奋而欣喜的消息,不过这次朝廷的动静确实也出乎她的意料,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西府那三人被她呛声一通,自然也没有再来,不然恐怕也要嘀咕为何朝廷那边没了音信。 高兴过后,一家人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嘉敏有意开始着人收拾起东西来,只是派了几个心腹去做,没有声张。 韩沐言开始与昔日同窗聚上最后一面,他半句未提要离开的事,只是聚会之时与关系不错的好友多说了些话,多谈了会心,颇有依依不舍之情。 至于韩素娥,她先是去见了江璇芷,对方似有所察觉,所以她也没有刻意隐瞒,只大大方方承认了父亲将要辞官的事。 江璇芷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隐约觉得天要变了,又感慨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要一去不去返。 素娥淡淡一笑。 从来都没有什么无忧无虑。 “你以后不在京中,我便少了一个朋友,不对。我本来也没几个知交好友。”江璇芷不舍地拉住她,圆圆的眼睛里黯淡不少。 “谁说的,”韩素娥反驳,“我不在京中,便不是你朋友了吗?” 她唇角一弯,打趣,“莫非只有汴京人士才能同你做好友?” “哎呀,”江璇芷急了,嗔怪,“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素娥抬手制止她欲言又止,“往后咱们要经常互通书信,你说怎么样?” “那自然要的。” “我还可以给你寄西北的特产。” “真的吗?你答应我说话算数哦。”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两人就此约好,往后即使见不着面,也不能断了联系。 秋至,平阳一战彻底收尾,之前失守的城池被一一夺回,加固城墙,增派驻军,轻扫余敌,这场来势汹汹的战争,最后以宋军大获全胜告终。 只不过大将军旧疾又添新伤,没有跟随凯旋的部队回到汴京。 中秋前的半个月,朝廷的密旨下发,皇帝虽仍未松口允韩玮元彻底辞官,但准了他驻守边关的想法,转平阳知州,同壶儿关将领,并允家眷前往壶儿关同他相聚。 本来皇帝意欲留韩沐言在京中,但被端着参汤去探望的他的韩皇后三言两语打消了念头。 圣人笑吟吟地道:“陛下想留下阿言?这样也好,本来嘉敏还说,要早点为他定下人家,京中好几户人家都有意许给阿言,谁知他是个不开窍的,闹着要跟着边陲,说想去历练一番,若真让他得逞,他的婚事岂不是又好几年没了着落。” 闻言皇帝微微一顿,“哦?嘉敏有了属意的人家?” “多么属意的也没有,不过户部尚书家、工部家、楚国公府还有周家等都递过了帖子,”圣人掩唇一笑,眉眼间透露出些许得意,“都是一等好的姑娘家,挑花了眼也不知选哪个好。” 皇帝也跟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既然如此,那也不能拂了阿言的上进之意,依我看,大丈夫何患无妻,还是让孩子好好去历练一番,等有了功名在身再说亲也不迟。” 圣人微微歪头想了想,倏地展颜一笑,“是,陛下考虑的才是长远。” 韩琳晓的心还没放下,又见皇帝话音一转,又侧头问来,“那素娥呢?她身体不好,跟着去西北岂不是受罪,不如让她留在京中,进宫与你作伴如何?” 见状,圣人面色不变,只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您也知道,素娥她身体不好,我本来也想着让她留在京中我来照顾,只是到底比不上在父母身侧,一家人都不在身边,怕时间长了,她思郁成疾,到时候嘉敏和阿元怪罪下来。” “唔…….”皇帝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最终打消了念头,“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了。” “陛下,”圣人微微一笑,“臣妾明白您是不舍皇姐和阿元他们,不过——” “——不是有臣妾还陪着您吗?” 将军府的三人自然不知这场风波,接到消息后,便忙着清点行囊和仆从,做好远行的准备。 因为嘉敏一心想尽快一家人团聚,所以在两日后,前往西北边陲的人马都已经安置妥当,一切准备就绪。 -- 第339页 韩玮元已经在平阳置办好了一套宅子,等着一家人过去。 临行之际,还发生了一件让素娥意想不到的事情。 就在出发的前一晚,西府的庶出堂妹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托人找到韩素娥身边的沉香,让她帮忙带了句话。 “六姑娘说,前段日子西府挖地道一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让姑娘您小心。” 韩素娥稍诧异,这她当然知道,只是韩佩苧怎么知道?又为何特地来提醒她? “她说,她也是撞见了二老爷三老爷和一个人讲话才隐约听见的。” “是谁?” “六姑娘说那人瞧着眼熟,像是裴府上一个管事,”沉香顿了顿,“她还说,最近四姑娘和裴府的二姑娘走得近,上次裴姑娘还邀她上裴府的千金宴。” 韩佩芊?素娥扬了扬眉,并不意外。 不过六妹妹……. 她想了想,“知道了,你去取些银票找人捎给她,就说谢谢她的提醒。” 这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了,不过六妹妹鼓起勇气背叛西府来给自己“告密”,这份投桃报李的心还是不错的。 只可惜自己马上要离开了,她帮不了对方什么。 沉香领命去了,没多久又去而复返,手上还拿着先前准备给韩佩苧的银票。 “怎么了?”韩素娥问她。 沉香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上银票。 “她没收?” 沉香点点头。 “六姑娘说……说她不需要这些。” “哦?那她想要什么?”素娥饶有兴致地问。 “她没说想要什么……只是说,感谢长公主请的教书先生,以及姑娘您的相助,又说姑娘您离开汴京,但有些消息应该还是需要的,如果可以,她愿意与姑娘常联系。 素娥没料到会是这个答复,沉默片刻,轻轻开口:“她……她想做我的耳目?” 沉香点头,“奴婢瞧着是这个意思。” “她图什么?” “她说,日后若是清算之时,希望姑娘您对她和五姑娘手下留情。” “清算之时?” 韩素娥轻笑一声,眸光流转,落在跃动的烛火上,她看了半晌,前世对六妹妹的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她和五妹妹的下场没比自己好到哪儿去。 清算,是的,她自然会挨个清算,无论是外府的裴氏,还是同族的西府,今生连着前世之仇她都会悉数相报。 沉香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的回话,烛台上的蜡泪将要溢出之时,才听见韩素娥开口。 “既然如此,那就如她所愿。” 八月十日一大早,晨光微曦,一行车队便踏上了北上的路程,汴京的宅子仍旧留了部分仆从负责平日的扫洒和看守。 素娥坐在马车上,最后看了眼门府,慢慢放下帘子。 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前世是被迫离开,这次是主动离开。 随行的行囊不算多,嘉敏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只安排了七八辆放行囊的马车,不过护卫安排的不少,因为前车之鉴,做好了防护。 车队行至城郊外,走了没一会儿,在一个小山坡上,远远地站着几道身影。 韩沐言御马而行,第一个瞧见,等近了些看清来人,敲敲妹妹的车厢。 是江璇芷兄妹、魏嘉诚、谢世子,还有周之翰。 这几人也不知是约好的,还是碰巧聚到了一起,竟然都在这里等着他们的车队。 嘉敏打帘看了眼外面,心下会意,点点头允许素娥下车同他们道别。 看着众人,韩素娥最先对江璇芷道:“不是说不用来送吗?” “那怎么行,”江璇芷摇摇头,发鬓间鹅黄色的绒花跟着摆了摆,“你这一走,好久都见不着了。”她没说一辈子,因为她相信,素娥总会有回来的一天。 素娥含笑,“好吧,其实我也希望再同你见一面。” 听她这样说,江璇芷马上开心起来,眉飞色舞地拉着她又说了会儿话,约好一定保持联系。 “西北的特产,别忘了哦。” “什么?西北特产?有我的份吗?”一道声音插进来,是魏嘉诚,夏季过去了,他手上仍拿着把折扇,翩翩摇着。 “关你什么事!”江璇芷不满地推开他。 韩素娥笑吟吟地劝开她,“好啦,都有都有。” 旋即向有些醋意的江璇芷眨眨眼,“你的最多。” 另一头,韩沐言也在同江修话别,语毕,看向周之翰。 “周大人,”他拱手施礼,“不知周大人可有什么事?” 他们关系算不上特别熟稔,周之翰来送行,令他有些诧异。 周之翰负手站在一旁,闻言开口,“冒昧前来送行,澄泓不会介意吧?” “那怎会,”韩沐言笑笑,“不过有些惊讶,大理寺公务繁忙,周大人竟然有空前来。” “说起这个,其实我今天来也是为了提醒你们,”周之翰视线一顿,划过不远处那道倩影,“你们前往西北后,还要多加提防,之前那几件事,都是冥宗的人和拓跋阑有计划地针对韩姑娘而进行的,恐怕他们不会彻底死心。” 听了此话,韩沐言不禁皱起眉头,“针对素娥?” 他只听说了那个袁姝是与素娥有些旧怨,不过拓跋阑为什么又针对妹妹而来。 -- 第340页 周之翰看着走过来的韩素娥,犹豫了一会儿,看向韩沐言,又望望江修,后者很快会意,礼貌地道了句“告辞”就退到了远处。 等韩素娥走近来站定,周之翰才从随从手上取过一卷画轴,背着众人的方向慢慢展开。 素娥堪堪靠近,见状便好奇探头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便眼睛瞪大。 她倏地转头望着周之翰。 看清画上内容的韩沐言也一把夺过来,迅速地合上,惊怒问周之翰,“这从哪儿来的?!” 而素娥已经怔在原地。 周之翰拿出来的,正是前世害她失了名声的画。 那画但凡每一个见了的人都会夸一句美人,可美则美矣,却是不雅的。 画上人正侧卧在一张贵妃榻上,长睫半掩,眸光潋滟,似醉酒微醺,酡颜泛粉。往下,半透明的衣衫挂在莹润圆肩上,似落未落,如白玉脂的脖颈下,起伏的痕迹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那画上人正是韩素娥。 她冷静下来,周之翰敢把这画拿出来,定不是她所想那般。 果然,周之翰很快解释道:“二位不要误会,这画……不全算是我作。” “袁姝和拓跋阑的身份暴露后,大理寺很快派人前往二人的住所还有所到之处搜查一番,”他目光落在被韩沐言愤怒揉皱的画卷上,“这画,便是在那个所谓的‘景阑’的一处住所找到的。” “所幸鄙人的手下发现后,很快就交给了我,没有声张,”周之翰垂眸,继续说了下去,“手下之所以交给我,正是因为上面印有鄙人的印章,被他认了出来。” “那你还说不是你所作?”韩沐言质问。 闻言,周之翰苦笑一声,“这画,原本只是一幅画毁了的图,我只画了一张脸,中途觉得不妥,便将它弃之一旁,吩咐下人将其销毁。” “但下人没有听你的命令,而是暗中留下了?”韩素娥淡淡地接话。 周之翰沉默地望她一眼,唇边泛起几分苦涩,“韩姑娘聪慧。” 他又继续,“我后来查清,是那个下人私自留下了这副未完成的画,还偷偷盖上了我的私印,转身卖了出去。” 后来,再见到这幅画时,便变成了这副样子。 至于怎么落到拓跋阑手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 韩素娥深吸一口,“既然如此,大人何不直接销毁了它,留着做什么?” “姑娘别误会,”周之翰说,“之所以留着,是为了当着你的面销毁。” 他说完,拿出一个火折子,递给韩沐言。 韩沐言很快将画点燃。 “那年姑娘问周某,是否将所有的画毁掉,一张不留,周某自以为做全了,其实忘了这张漏网之鱼,”他说,声音渐轻,清亮的眼底映着燃烧的火,“如今,才是真的,一张不留。” 在回到马车前,韩素娥同哥哥商量,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她不想多一个人为此烦心,反正事情也算是解决了。 她笑意不变,同其他好友挥手道别,踏上车厢。 车轱辘缓缓滚动,碾过尘土碎石,留下两道车辙印,逐渐驶离汴京城。 留在原地的众人遥遥目送,长长的车队顺着蜿蜒的道路前行,慢慢消失在地平线。 不远处,一轮新日从车队消失的地方升起,耀眼的日辉瞬间铺满大地。 “日出了啊。”不知是谁喃喃道。 第161章 岁月静好 车队日夜兼程,跋山涉水,终于在中秋前夕赶至平阳。 大将军的人马早早便在城郊十里外的驿站等候,一看见三人的车队,便上前相迎。 素娥扶着母亲下车,嘉敏只露了一面,向前来接应的副将轻轻颔首,“不必多礼,抓紧进城吧。” 至夜幕降临前,一行人抵达城内。 “大将军呢?”嘉敏问副将。 “大将军前段日子受了伤,昨日伤刚好一些,今日一早便回到军营商讨练兵一事,还未归来,”副将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莫怪罪,营中实在是离不开大将军。” 自去年的壶儿关一战后,军中大部分将士就诚心遵从大将军,别提此次平阳战役,大将军虽然右臂不能使剑,却依然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即使后来受了重伤,也坚持在阵前指挥,率领士兵们夺回了城池。要说之前可能还有不服从的,经此一役后,全军从上到下都心服口服。 嘉敏点点头,面上不见丝毫愠怒,“这本就是他的本分,何来怪罪一说。” 见状,副将更是油然起敬,大将军的夫人,也是如此通情达理,以大局为重。 他面上更加热情,将一行人带到韩玮元先前置办的府邸,又领着手下帮忙搬卸行礼,带一行人安顿得差不多,才拱手告辞。 素娥也和母亲哥哥一起指挥下人往屋里抬东西,三人各自分工,倒也迅速,等收拾得差不多时,便听见一道声音从门房传来。 “你们来了!” 三人回头,见韩玮元披着星光踏进门槛,在战场上被风霜和日光洗练过的面庞依旧俊朗,只是下巴长了灰青的胡茬,倒平添几分沉毅。 见三人都没开口,他以为是生气自己没有去相迎,步子微顿,有些赧赧:“我、我不是故意不去接你们的,我也没料到耽搁了。” -- 第341页 韩玮元觑着嘉敏的脸色,“夫人,那个——” 话没说完,被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打断。 “——父亲!” 两道身影奔向他,是韩素娥和韩沐言,两人一左一右地围着他,孺慕地望着他。 素娥仰着小脸,拉着他撒娇,“终于能同父亲团聚了。” 韩沐言则道:“终于可以和父亲一起上阵杀敌了!” 闻言,韩玮元刚扬起的笑意瞬间凝固,抬手一个剥栗敲在儿子头上,“你不能盼点儿好的吗?你老子还想多清闲几天!真以为上战场是那么好玩的啊?!” 嘉敏也走到近前,无奈地看了眼儿子。 “夫人,”看见她走来,韩玮元又绽开笑意,“夫人辛苦了,接下来就让为夫照顾你们吧。” 他说着,拉过妻子的手,一家紧紧地围在一起,一齐相视一笑。 从今往后,一家人再不分离。 风沙从边关扬起,满月下笛声悠扬,红杨树影婆娑。 苦也罢,累也罢,亲人所在之处,便是他们的家。 ~ 大半年过去,素娥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平阳虽干旱多风,但总体来说还能忍受,何况自从病好之后,她不用在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身体,时常在哥哥的指导下骑马射箭,偶尔还会参与到镇子上百姓组织的蹴鞠中,活动多了,气色反而越来越好。 这大半年时间,一家人做了很多事情。 长公主开设了女书院,请了几位先生授课,一开始没有几个学生,素娥和哥哥挨家挨户敲门,又和先生在闹市集群之地当众授课,读经论史,或是展示技艺,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后来上门的便络绎不绝。 书院里不止教文章骈句,更多的会教算术算经、耕作农学、医治之理等等等等,下到女红刺绣、上到观星测象,什么都有,不局限于过去的女学。 当然,其中也多亏了素娥的提议,她觉得女子不止能学吟诗作赋,更能学经商营谋,女子不该学怎样三从四德,而得学如何自立自强。 除此之外,在韩素娥的提议下,韩玮元大力招揽精通农耕、医术、锻造、炼制等等方面的人才,并且提供钱财供其耗用,前提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收到他们的进展。 每日有事可做,韩素娥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又过去了小半年,她又长了一岁。 这年生辰当日,她同哥哥在郊外骑马,只等晚上父亲回府后一家四口一起吃个团聚饭,前些日子军中练兵,父亲又好几日没回家,说好了她生辰当日回去。 年初平阳又下了场雪,郊外的旷野被银白覆盖,策马奔跑在其中,呼吸间是冰凉凛冽的风,沁透心肺的愉悦。 夕阳西斜时,素娥与哥哥并肩策马走在回城的路上,蓬松斗篷下只露出一双手攥紧缰绳,已然很熟练。 她和哥哥走到岔路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说话声,有些熟悉。 韩沐言耳朵好,很快辨认出来,眼睛一亮,驱马快行。 “是父亲!” “等等我,阿兄。”素娥在后面道,也一夹马腹跟了上去,转过岔道,迎面见两人策马而来。 她定睛一看,一个正是父亲,而另一个—— ——竟是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素娥胸腔的热意顿时像被凝结,缩成一个炙热的铁球一般,在胸膛里上蹿下跳,撞得她握不住缰绳,她下意识勒住缰绳,停在原地。 几步远的对面,父亲和身旁的人正相谈甚欢,听见动静后一齐抬眼看来。 “父亲!”韩沐言率先开口,看见另一人,短暂诧异之后问道:“……这位是?” 韩玮元的笑意不变,介绍道:“阿言,这是镇北王府二公子,”又对旁边的人道:“这是犬子,韩沐言。” 闻言,韩沐言顿了一瞬,仔细去看那人,见对方朝自己露出一抹笑。 “鄙人谢景淞,字云舟。” 看着眼前的人,韩沐言心中大憾,素来听闻传言说谢二公子如何丰神俊秀,出尘之姿,原来百闻还是不如一见。 饶是身为男子,他都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人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举手投足间风范高雅。 他竟呆怔一会儿,才干巴巴开口:“久仰。” 想到妹妹前年遇险一事,韩沐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妹妹,却见对方迟迟落在后面,静静地坐在马上,藏在斗篷中的莹白小脸看不清神情,但一双低垂的眼睛,慌乱扑扇的睫毛暴露了心情。 他很少看见妹妹露出这样羞怯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微妙,又有些酸涩,轻轻开口唤她。 “素娥。” 韩素娥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抬眼见几人都看着自己,抿了抿唇才迟疑上前。 马蹄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突出,素娥不知自己是怎么过去的,她迎着那人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以及父兄意味深长的神情,硬着头皮叫了声父亲。 韩玮元笑吟吟地指着她对身旁道:“这是爱女,韩素娥。” 他心知两人早认识,但还是正儿八经地介绍一番,不过语气有几分戏谑。 “父亲!”素娥蹙起眉头,语气带嗔。 她心里不忿又羞恼,父亲分明就是故意的。 “大将军不必介绍。”一道声音响起。 谢景淞唇边带笑,朗月入怀般,神情坦荡,“我与令爱早就相识。”他扯动缰绳上前两步,月辉和雪光在衣袖上波光粼粼,映衬得颜色如玉,眉目入画。 -- 第342页 他看了眼垂眸的姑娘,对方正扯着缰绳在手背上绕圈又松开,反反复复。 “韩姑娘,别来无恙,近来可好?” 一句问询,声音悦耳,似碎玉冷泉,绕过素娥的耳朵。 韩沐言腹诽,什么别来无恙,也不知这谢公子的别来无恙指的是前年一别,还是去年一别。 谢景淞只这一句话,说完,便静静地望着她,耐心等她回复。 素娥眼睫颤了颤,手上蓦然松开缰绳。 “我很好。” 抬头飞快扫他一眼,撞进含笑的清幽双眸,心中砰然一窒。 “你…….谢公子,怎会来此?”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他是为何来到这里,又如何与父亲一起。 “他此行前来,旨在携骁骑军同我平阳白马军进行演练。” 韩玮元替谢景淞答,提起这件事,便颇为感慨。 “素闻骁骑军善战,今日一试,果然不虚骁勇二字。”大将军真心实意地佩服,“镇北王深谋远虑,这样一支骑兵,想必不是一朝练成的。” 他今日在练兵场上观之,骁骑军秩序井然,气势如虹,一声令下便蓄势待发,百人的队伍中个个是好手,骑射砍杀、刀枪剑戟,无不在话下。 要组建这样一支队伍,其中耗费心血,不知何几。 闻言,韩沐言也被转移了注意,他是知道骁骑军的,镇北军中精锐,训练有素,纪律严明,骁勇善战,无论马上骑射,还是近战功夫,皆是全能,因此对上辽军骑兵也从不示弱,立下战功无数。 他亮起了双眼,看这位谢公子也多了几分热络,“不知我能否一观?” 谢景淞颔首,含笑道:“自然可以。” 韩沐言望着他笑容,突然觉得有分莫名的熟悉感,但想了半天,也没在脑海中回忆出半分印象来。 真是奇了怪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与对方不是初次见面。 几人慢慢往城中行去。 一路上,多是大将军问起谢景淞关于练兵布阵的事,后者也不藏私,凡是不涉及军中机密的,知无不言,不卑不亢,颇有风度。 韩沐言偶尔也会插话几句,随着深入的交流,不免对这位谢公子钦佩起来。 走到韩府外时,父子二人同谢景淞聊得愈深,话题转了几转,已经从一开始的排兵布阵、练兵备战,跳到了经义策伦、诗词歌赋、书画鉴赏等等,什么都聊,聊得天南海北。 韩玮元表面是谈天,实为暗中考校,一番下来,挑剔如他,也暗自频频点头。 谢氏这一子,谈吐不俗,广见洽闻,才兼文雅,仪表姿容完美无暇,即便是鸾翔凤集的汴京,放眼望去,再也找不出一个能与这人匹敌的对手。 他侧首不易察觉地瞟了眼女儿,后者从方才就一直沉默不语,无言地跟在几人后面,看不出心情。 “天色不早,今日正好是素娥生辰,寒舍设了薄酒和小菜,谢小友初来乍到,不如进府一起吃个便饭。”韩玮元邀道。 闻言,谢景淞浅浅一笑,霎时展颜的清绝面容令头顶灯火黯淡失色,他目光划过韩素娥,眸中有星光流动。 “既然大将军相邀,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进府。 嘉敏早早地候在门前,见丈夫和两个孩子回来,笑意便扬了起来,只是待看见第四个人时,不免稍愣。 “夫君,这位是?” 韩玮元咳了一声,又将谢景淞的身份和来意介绍一番,语毕,背着身后几人,朝妻子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谢景淞不卑不亢地上前,同长公主见了礼,从容不迫。 “呃……”嘉敏一时没缓过神来,看到丈夫脸上有些揶揄的笑和儿子挤眉弄眼的作态,才反应过来,飞速瞪了一眼,后挂起一抹客气的笑,好奇又探究地看着来人。 “谢公子,欢迎来府上。” 几人鱼贯步入正厅。 素娥落在后面,慢腾腾跟了上去。 虽是韩素娥生辰,但前厅布置的同往常一样,只不过四个角落的珐琅瓶里插了几株新折的梅花,混着冰雪的清香,幽幽散开在屋内。 屋子里燃了炭火,热意融融,饭菜飘香,因为一家人时常一同用膳,所以未设分席,也不让仆从随侍,一家共用一张方桌,原本是四把椅子,来了客人,嘉敏便令人添了椅子,几人落座,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谢景淞恰好坐在了素娥对首。 眼看他在对面,韩素娥轻轻瞟了眼父母,见二人没有异色,便偷偷松了口气。 方才在路上,韩玮元已经多方考校罢,待到了席间,嘉敏又开始不着痕迹地问了谢景淞许多话,什么年岁几何,府上人丁,家人性情,甚至还问了房中是惯常使唤小厮还是婢女,隐晦中带着明晃晃的衡量。 听得素娥是如坐针毡,一顿饭不食滋味。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母亲此举何意,只不过问谢景淞使唤下人一事,简直就是在□□裸地问他有无通房,意图之明显,令素娥尴尬到想原地遁走。 好在谢景淞脾气好极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面对嘉敏的接连垂询,温声作答,不疾不徐,毫无不耐之色。 好不容易等嘉敏问完,素娥堪堪松了口气,她想盛些汤,便伸手拿起空碗和汤勺,因为那盅鸽子汤离得远,她便微微伸长了胳膊,将汤碗靠近了炖盅,准备舀汤。 -- 第343页 没成想,刚靠近一点,对面的人自然而然地将碗接了过去,持起汤勺盛好一碗,递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很快,素娥愣愣伸手去接,又听他低低道了句“小心烫”,然后避开她的手,将汤碗端在她面前。 几人看他做这些,就好像以前做过许多次一样自然,那碗盛好的鸽子汤,撇去了浮油,避开了百合,又特地多盛了山药。这是家里人才知道的,素娥的喜好。 嘉敏清清咳了一声,“素娥,还不快道谢。” 韩素娥经提醒,反应过来,忙低低说了声“多谢”。 “举手之劳。”谢景淞很有风度地回。 韩沐言欲言又止,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不一定能记全妹妹的口味。 几人神情各异,偏偏谢景淞本人,面色镇定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素娥捏着筷箸的手指都软了,心跳砰砰地,以前和他在一起时,只觉得他做这些事很平常,可如今当着父母的面,她有种干了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 好在韩玮元很快开口岔开了话题,这个插曲很快便没人在意。 晚膳结束后,嘉敏令人撤了桌上,又上了茶点。 喝完茶,天色已经不早,谢景淞便提出告辞。 送客至门口,嘉敏看了眼女儿,想了想,开口道:“谢公子初来平阳,可能对周遭不熟,阿言,你去送送谢公子。” 闻言,谢景淞刚要婉拒,就听另一道女声:“母亲,我也一起吧,晚膳用的多了些,我想走走。” 于是他顿住,没有开口。 嘉敏似笑非笑看了眼韩素娥,允了。 三个人走在晚间的街巷。 平阳冬夜寒冷,太阳落山后百姓便早早闭门驱寒,少有在街上的,所以一路上十分安静,只能偶尔听见从两侧灯火人家传出来的隐约声音。 谢景淞此次前来,军中自然替他安排了住所,就在离韩府步程不远的地方,没一会儿便到了。 眼见人送到,韩沐言咳了一声,看了眼妹妹,有些纠结要不要让他俩说会儿话,毕竟一整个晚上,也没见他二人说上几句话。 他借口还未想好,便听谢景淞开口,依然是有风度的。 “多谢世子送我到这里,可否让我和韩姑娘聊两句。”他说完,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茶摊。 韩沐言反应过来,迟疑一下,又想到也省得自己找借口,便点头,“也好,不过天色不早,你们……” 谢景淞笑意悠然:“我明白,不会聊很久。” 看着哥哥往茶摊走去,素娥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转身,对上谢景淞的脸,视线忍不住飘忽了一瞬,才堪堪和他视线相接。 “你、”她下意思想问他怎么会来到平阳,突然又想到他是带兵来和父亲的军队演练切磋的,并非是为了自己。 素娥刚张开的嘴巴又闭上。 仿佛看出她心里所想,对面的人浅浅笑了下,凉薄的月光笼罩在他身上,仿佛有层莹莹光纱萦绕在周身,倾斜的冷辉让他看起来恍若谪仙。 “此次来平阳,一是为了让骁骑军和白马军演武比拼,互相交流,日后以更好地应对辽夏骑兵。”谢景淞无师自通地解释。 素娥心想,果真如此。 但又听他继续道:“其二,是为了见你。” 闻言,她抬头看他,清澈的乌黑瞳仁微微睁大。 “原本此次领兵之人并非是我。”他站在她对面,清冷的神颜好似九天的仙人,但近在咫尺,伸手可触。 “我特请命前来,为见你一面。” 谢景淞稍稍倾身,俯首与她视线相缠,唇角微微一弯,“怎么?难道你不想见我?”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也是因为今日见了面,她看不出半分欣喜,有意无意地一直避着自己。 两人靠得近,素娥只要轻轻一抬头鼻尖就能碰到他鼻尖,呼吸间,幽兰的冷香和雪松的凛冽交织在一起,混成旖旎的气息。 在他专注而热烈的目光中,韩素娥忍不住摒住了呼吸。 她以前总觉得,谢景淞的眼神和他的长相一般,清冷带着寡情,他身量又高,所以惯常敛着眸从上往下扫来,看不清情绪,如隔云端。 而他现在俯身与自己平视,眸子里仍然清幽如潭,但那深处像有克制的火光燃烧,炽烈不息。 他变得不像他。 韩素娥心想,自己还有什么好别扭的,不过是一年没见,不过是两人的事彻底被放到台面上,那又如何,她喜欢他,心悦他,有什么能阻止她呢? 想到这里,她飞快地撇了眼不远处看不清在做什么的哥哥,借着他身影的遮挡,一抬头与他的鼻尖轻轻一蹭,狎昵过后,又侧头划过他脸颊,然后贴着他耳畔,轻轻开口。 “谢景淞,我也很想你,你会来这里……我很高兴。” 她说完这话,又退开半步,重新与他面对面,抿唇看着他。 听见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谢景淞才有了反应,眼睛慢慢眨了眨,星碎荡漾,溢出光彩。 他垂下眼帘,低低笑了声,抬袖捉到她的手,轻轻地勾住了她的小指。 “皎皎,吾心甚悦。” “今日才发现,你同我家人也能聊得如此投契,”素娥放开些了,有些促狭地笑了下,“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 第344页 她指的自然是父亲和母亲无形考校他一事。 哪想谢景淞作势认真思考半晌,才一本正经地回道:“大将军乃一国砥柱,有超世之功,今日一见,果真神武之姿,能与其探讨军事,谢某甚幸;而长公主殿下不愧是玉叶金柯,既有大家风范,又显韬光韫玉,与之交流,受益匪浅。” 这么一长串马屁说出来,素娥都忍不住被逗笑,笑完斜睨了他一眼,嘴上骂道“巧言令色”。 她拿小指尖刮了刮他掌心,“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能说会道?” “以前?” 素娥点点头,“在汴京那段时日,你可是沉默寡言,不善交谈,整日一副让人敬而远之的态度。” 她还真以为他的性情就是这样呢。 听她提起这段,谢景淞知道素娥颇有些翻旧账的架势了。 确实,他那会儿为了扮得天衣无缝,又为了不引起注意,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将黄柏平日那副沉闷少言的性子学了十成像。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自己对她避之不及的冷淡模样,没忍住翘了下唇。 “你还笑?” 谢景淞马上正色,诚恳认错,“属实是我的错,请韩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那时有眼无珠。” “好吧,”素娥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也没过他这么卑微的样子,顺势给他台阶下,“本姑娘不跟你计较。” 毕竟,他面上冷淡归冷淡,该出手时也不含糊,救了自己好几次呢。 两人偷偷牵了会儿手,素娥看远处的哥哥已经有些坐不住,想起一件正事。 “对了,上次在信中拜托你的那件事,可有进展?” 谢景淞很快想起来,“你是说你托我找的那个人?” 秋天时他收到来信,是韩素娥托他在江淮一带找一个女子。 “她姓陈,名令洳,江淮通州人,善医术,旁人一般称她为洳夫人,自幼失怙,只有母亲抚养她长大,后来母亲也在乾定三年去世,家中只剩她一人。” 这是素娥在信上所写。 她恳请他帮忙找寻此人,但也没说原因。 按道理来说,韩素娥是没有机会认识这样一个人的,不过她不说,谢景淞也不问,只应了下来,收到消息的第二日便派了人去办这件事。 截止至今,派出去的人只回了两次消息,皆是一无所获,江淮一带几个地区都打听过了,并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谢景淞如实回复她。 “没有啊……”素娥想了想,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暂且作罢。 也许机缘还没到。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韩沐言实在忍不住,从茶摊起身。 两人看见他过来,自然也会意。 素娥慢慢走到哥哥身边,后者清了清嗓子,“你们聊完了?” “嗯。” “那、那我们走吧,”韩沐言转身对谢景淞道:“云舟兄,那我们就不多叨扰了,你也早点下榻休息。” 谢景淞站在对面,颔首,“澄泓兄说的是,天色不早,你们再不回去,大将军和长公主该担心了。” “那改日再见,我带素娥回去了。”韩沐言说。 对面的人露出淡淡笑意,“好,有劳澄泓兄了。” 韩沐言带妹妹走出很远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倏地扭头看着妹妹。 韩素娥莫名其妙,“怎么了?” “他为什么说有劳?” 韩沐言很是震惊,很是不解。 第162章 心软 待在平阳的期间,谢景淞一有空便会抽出时间去见韩素娥。 他拜访韩府的当日是韩素娥的生辰,自然,她的生辰礼他也不会忘,第二日,他便派人带了一柄做工精巧的木弓给她。 素娥收到后,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不免想起那年在覃州卓府,他教自己拉弓射箭时的情景。 眼下这把弓箭,远比当日自己持用的那把轻巧得多,但又很结实。 她认真地放好,一得空便拉着沉香去后院的空气练习。 谢景淞在平阳留了大半个月,这期间自然知晓韩将军在平阳大力招揽各路人才,不拘一格,又有长公主兴建女子书院,教授女子不同以往的知识,此行也算是有收获。 他听闻这些事,也是韩素娥建议父母去做的,不知她如何想到这些,便在某日见面时问了她。 “前朝重武轻文,穷兵黩武,最后国库亏空,国力耗尽,落得外敌入侵的结局。当朝重文轻武,文官冗杂,对外软弱,苦辽夏侵扰久矣。由此可见,无论重文轻武还是重武轻文,都没个好下场。”韩素娥手上拿着一株桃花,认真道。 “那又为何要建议大将军招揽各路人才,以丰厚酬劳供他们精研技艺?” 素娥转了转手上花枝,“靠纸上谈比是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靠莽撞硬斗最后也只是白费力气。” “就拿战争来说,上古时期的祖先们打斗靠拳头蛮力,后来学会用石块陷阱,到现在人们逐渐学会了锻造兵器,甚至还有了火药□□。” “我在想,还能有什么以前不敢想象的东西会出现?” 谢景淞闻言,若有所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景淞待了大半个月,便要动身回燕州,一来他确实有军务在身,二来辽人频频有小动作,镇北王公务繁忙,北地边关那边还需要他主持。大半个月后,他便带着骁骑军回到了燕北。 -- 第345页 送别那日,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平阳郊外的山坡上,裸露的土地上萌发出绿意。 离别数次,素娥早已习惯,注视着谢景淞携军队远去,两人没有太依依不舍,想说的话早已说过,彼此默契熟知心意,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 又是一年过去,韩素娥已经完全适应了平阳的生活的习俗,时光飞逝,接连又有好消息传来。 秋收之时,她听闻农耕好手成功将占城稻播种在平阳的田地,产量颇丰,若是大力推行种植,假以时日,当地军民便能自给自足,不再需要靠其他地区供需。 还有从周围几个县城慕名而来的大夫,在当地发现了一种能够有效医治伤寒的草药,佐以辅料制成药丸,颇有疗效。 暂且不提其他人才,各有成果见地。 好景不长,春节前夕,一则消息突然从京城传来。 京中局势变了。 官家突然在一次上朝后感到有恙,当晚便病倒,昏睡在榻,不省人事,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朝中大乱,国不可一日无主,奈何官家昏睡不醒,也没有储君,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群龙无首之时,圣人下旨令大皇子赵湛监国,代理朝政。 此举明明有利裴氏,谁知裴相极力反对,不同意让赵湛监管国事。 但眼下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朝中无嫡出皇子,只有大皇子可堪重任,在一众老臣的坚持下,裴相反对无果,只能由赵湛代行国事。 韩素娥知道此事后恍惚良久,她有些疑惑。 前世赵荣帧也病倒过,但那是好几年后,而且病得没这样严重,至少定下了监国的人选。 前世,监国的人选就是赵湛,也因此后来赵湛才有机会伙同裴相把持宫中,逼陛下禅位。 时至今日,素娥都想不通,赵湛为何会与裴相同流合污,一起做出倒行逆施之事,以她对赵湛的了解,这不像他的性子。 而且,为什么这次裴相会极力反对赵湛监国,这不应该是他想要的吗?赵湛毕竟也算半个裴家人,利益挂钩,一荣俱荣,有什么不乐意的。 素娥问父母怎么看,父母只说静观其变,眼下平阳守关一事也重要,而官家只是昏迷,并未垂危,所以他们没有立即动身往汴京赶。 何况,汴京里不知有什么等着他们。 过了一段时间,京中又传来消息,官家仍旧昏迷不醒,太医断定此病来的蹊跷,恐怕是有人刻意下毒致使,于是裴相便领着宫中禁军搜查后宫,竟然在仁明宫搜出了一包药粉,据宫中太医辨认,是一种慢性毒药,长期服用,日积月累便会至人耗尽元气,昏睡不醒。 被查出毒药,圣人自然没有承认,辩说此药出现得突然,必不是她宫中之物,乃有心之人的陷害,奈何裴相已掌控宫中禁军,不由分说令人围了仁明宫,将皇后软禁在其中。 收到这个消息的韩玮元,此刻自然不可能再坐视不管,即刻上书要求查清此事,认为皇后不可能做出毒害皇帝一事,请大理寺查明此事,切不可断然定罪。 他口吻不可谓不强硬,也许是碍于他在边关还手握兵权,也许是大将军一派的朝臣极力上书,赵湛最后同意了由大理寺来查明此事,而仁明宫虽然是封住了,但并未敢限制皇后的行动,也不曾苛待她。 四日后,大理寺少卿周之翰查出实情,那搜出来的半包毒粉,其实是出自一位才人之手,她买通了仁明宫的扫洒宫婢,指使对方将毒药藏在仁明宫中圣人午憩的那张雕花榻下一个中空的柱子中。 官家昏迷时,宫中大乱了一场,到处兵荒马乱,是以其他人都无暇顾及,那扫洒婢趁夜又趁乱,将毒药悄悄藏在仁明宫,以诬陷圣人。 而第二日裴相便带禁军进宫搜查,仁明宫的宫人都未反应过来,更没提前发现那包毒药,自然被查了出来。 那位祸水东引的才人,不是别人,正是雅乐的母妃杨才人。 据大理寺审问,杨才人一直对圣人怀恨在心,认为是她是导致自己女儿和亲的罪魁祸首,便想借此机会陷害圣人。 查清事实后,仁明殿很快解除了封禁。 只不过,圣人三日未出宫。 三日后,她身着皇后冠服出现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接指着裴华痛骂他才是真正的凶手,他联合裴贵妃给官家下毒,还将此事栽赃在她的头上。 她还绑来了裴贵妃身边一个贴身宫人作为人证,那宫人竟然真的承认了确有此事,甚至拿出了毒药为证。 人证物证俱在,圣人要求赵湛下令捉拿裴相和裴贵妃,给朝中一个交代。 顿时,朝堂一片哗然,混乱不堪。 裴华,也就是裴相,被指认后,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他先是辩解一番,断言这个宫人定是受到了指使才作伪证。 可韩皇后却冷冷一笑,说了一句话。 “可别忘了那毒药来的不容易,除了西夏,别处绝无仅有!裴华,我就问你,三年前你儿子与伪装成景家公子的拓跋阑来往甚密,究竟是何居心?” 此话一出,又是掀起一阵哗然,众人心中惊涛骇浪。 三年前,裴府频频出入的那个景阑,后来被证实为西夏皇子拓跋阑,引狼入室的裴府自然没少被人诟病,但裴相自有说辞,那拓跋阑自小隐蔽身份,蛰伏十几年,一般人确实难以将他和夏人奸细联系打一处去。后来,此事也不了了之,毕竟当时被糊弄过去的人家不只裴府,诘问裴府,也是诘问他们自己,大家彼此彼此。 -- 第346页 可此时皇后再提此事,让官家病倒不醒的慢性毒药,竟然出自西夏,这么巧合的事,不免就让众人开始考虑其中的关联。 见堂上众人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更有甚至,开始高呼请大皇子彻查此事,至少要先解了裴相手中兵权,见状,裴相便神色一冷,一声令下召禁军进殿,将朝堂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冷冷看着韩皇后,步步紧逼,口中斥责对方妖言惑众,买通宫人蓄意陷害,又抨击其十几年无所出,致使宫中无嫡出皇子,早该被废。 他说完,便要令禁军将韩皇后拿下,紧要关头,赵湛制止了裴相,只下旨让韩皇后去护国寺为官家祈福,对裴相一事又只字不提。 见他避重就轻,有意偏袒,韩皇后痛斥一声,愤然离去,而朝臣无不犹疑,既拿不准韩皇后的话,又对裴相公然带兵进殿感到惊惧。 但除了几个脾气硬的,竟无人敢反对,便不了了之。 众人皆以为,此事传去平阳,大将军必定会替其妹声讨,但出乎意料的是,韩府没有传来一丝动静,就像是不知此事一般。 汴京,是夜,护国寺。 韩琳晓着一身寡淡的素服,跪坐在佛堂中央,她双手合十,双眸紧阖,口中念念诵读经文。 一炷香后,她才停下来,睁开眼看着眼前高大庄严的佛祖金像。 “出来吧。”韩琳晓淡声道,她早就听见身后有人。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人见她头也不回,声音平静,似是知道自己是谁,便率先开口。 “这么晚了,母后还在替父皇祈诵经文吗?” 一声嗤笑响起,回荡在这偌大空旷的佛堂。 “是呀,我在替他祈福,祝他早日奔赴黄泉,得以解脱,不必再受这人间疾苦。”韩琳晓轻轻道,语气柔和,出口之言却沁着幽凉。 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连句伪装的话都懒得说了,赵湛怔忪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夜深露重,母后注意身体。” “你大半夜从宫中偷偷溜出来,就是想同我说这些?”韩琳晓终于慢慢转过身,看着对面的人。 她垂了垂眼,缓缓一笑,“躲过裴华的眼线,应当不容易吧?” 赵湛望着她的神色,沉默半晌。 “母后不恨我吗?” 他包庇裴相,下令将她圈禁在护国寺,按道理来说,她应该对自己痛恨至极。 可面对自己,她却没有半分厌恶之色,轻蔑,鄙夷,憎恨,统统都没有。 闻言,韩琳晓眉毛一挑,“恨你?” “你真以为你有能耐坐上那个位子吗?” 她想到什么,低声喃喃,“不过也是个被利用的可怜虫罢了。” 听见这话,赵湛眉头一皱,直觉不对。 “您什么意思?” “你啊……” 韩琳晓微微弯唇,神情很是和蔼,甚至有些慈爱。 她没有回答赵湛的疑问,而是开始说起看似豪不相干的话来。 “你小时候,便是个心软的孩子。” 她神情恍惚,仿佛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季。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季,比现在冷多了,那年降了很大的雪,以至于城里冻死了无数人,还压坏了无数顷田地。 没有收成,百姓自然过不下去,就连宫中都开始缩减用例,极是艰难。 有日难得出了太阳,晒化了积压在宫檐上的厚雪,她难得与嬗溪踱步出宫门,走在结了冰的蓬莱池边,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枯丛中,水池边,不知在坐什么。 她与嬗溪走得近了,才发现他用手放在冰面上,一动不动。 她觉得好奇便问他在做什么,年幼的赵湛睁着双清澈的眼睛,告诉她,有条鱼被冻在了冰下,他正将冰面捂化,这样那条鱼就得救了。 韩琳晓顺着他的话望去,结了冰的池水,果然冻住了一条红鲤,艳丽的颜色的在白茫空旷的冰面上,格外显眼。 她看着他通红的手,还有早已湿透的鞋底,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告诉他那条鲤鱼早就被冻死,而是让嬗溪去查他身边伺候的人都去哪儿了。 后来,她令人将赵湛带回仁明宫,煮了碗驱寒汤看着他饮下,才送回他自己的寝殿。 当晚,嬗溪回来,向她禀报。 “大殿下是从裴贵妃的宫中请安出来的,他身边的公公半路把他撇下,自己擅自偷溜至宫门,买通了守卫,向家里人送了些银钱。” 韩琳晓问她:“他身边的下人,怎会有钱财送给家里人?” “自然是从殿下身上昧来的。” 短短几句话,足以可见,赵湛的处境是多么不好。 明明是长子,明明有个受宠的母妃,却连身边的人都敢怠慢轻视,哄骗愚弄。 那时嬗溪还年轻,知晓些风言风语,不由得议论了两句:“贵妃娘娘对大皇子素来严苛,倒是新出生的六皇子,被贵妃娘娘捧在手心里,生怕有一点不好。” 韩琳晓只记得自己当时听了那话后十分不解。 都是自己的亲子,为何会厚此薄彼?天底下当真有这样偏心的母亲吗? 若是……若是她有赵湛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必定会视若珍宝,悉心教养,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落得个连宫人都能敷衍应付的处境。 -- 第347页 韩琳晓从回忆中回神,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成年的庶子。 成熟,内敛,沉稳。良善。 她哪里不知道,赵湛下令让她来护国寺,不过是变相保护她,只为了那一声母后。 多好的孩子,只可惜啊,只可惜。 “赵湛,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疼惜自己的孩子。” 她轻轻道,怜悯地,慈悲地,却如一记惊雷,敲击在赵湛的耳中,震得他几欲趔趄。 他面色惨白,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天,久到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斜了又斜,他才反应过来,倏地咧开毫无血色的嘴,自嘲般地笑了下。 “果然,您早就知道了。” 第163章 局势 丑时半,嬗溪踏进佛堂时,见圣人只身一人,仍跪坐在佛像前,烛火已经燃尽了,只剩惨淡的月光打在她身上,清冷一片。 殿门微斜,放佛有人来过,但不留下一点痕迹。 察觉到她来,圣人慢慢起身,转向她。 “他发现了。” 他?谁?嬗溪一愣,复而反应过来,神色一变。 “娘娘?!”她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韩琳晓却镇静地站在原地,慢慢抬起手臂指了指角落燃着的炭火炉。 炉子已经熄灭,嬗溪快步跑过去,只瞧见一堆被燃烧的痕迹。 丝线绣的布被烧的焦黑,看不出本貌。 嬗溪心中一松,随即又迟疑,“那只猫……?” “放到郊外了。”韩琳晓说,语气带着不可思议的轻笑。 他还是像幼时那般心软,明知该做的彻底,却连只畜生都舍不得杀。 闻言,嬗溪彻底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可是,殿下是怎么发现的?” “他一直很聪明。”圣人轻声道。 聪明到发现她给赵荣帧的羹汤里下了毒药,聪明到发现她养的那只猫身上穿着的衣裳夹层里藏有毒药。 韩琳晓微微仰头,看着佛像,呼出一口雾气,似叹息,似释然。 ~ 五黄六月最是炎热之季,但平阳的夏日却来得迟,素娥收到江璇芷从汴京寄来的信件,看见落款的日期时,才恍觉又过了小半年。 汴京的事态从去年开始,就朝着一个她不曾料想但又有迹可循的趋势蔓延着。 一开始,官家昏迷后姑姑的宫中被查出了毒药,后来又证实是为人陷害,再接着姑姑当庭朝裴相发难,逼得裴相露出了爪牙,金銮殿上竟召来禁军,大有一副无人敢奈何他的狂妄,但赵湛又适时阻止事态发展下去,做主将姑姑送去护国寺,名为祈福,实则软禁了起来,好在将军府的眼线一直注意着,见姑姑倒没有什么安危,反倒是出了宫后少了些是非,便暂且放心下来。 自那日之后,汴京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这几个月来,赵湛一直实行监国,代理朝政,而御医那里,也一直束手无策,据闻其间官家倒是醒过两回,但目光涣散,口齿不清,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正因如此,储君一事也迟迟未落定,朝中争论不休。 有说应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又有说应将最年幼的七皇子送去圣人膝下抚养以作嫡子立为储君的,到底是立嫡还是立长,一时拿不准。 按理说,此事应当征询圣人的意见,然而圣人被囚护国寺,朝中臣子接触不到,自然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她膝下并无嫡出皇子。 如此一来,拥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呼声便高了起来,日渐热烈。 但裴相的态度又捉摸不定起来,连裴贵妃也透露出不愿大儿为储的意思,这兄妹二人的想法让众臣看不明白,不知除了大皇子,还有谁可堪重任。 正当拥立大皇子的众臣准备上书时,京中开始流传起一个谣言来,说大皇子年过及冠,不曾定亲,府中也无侍妾,贴身服侍的只有宦官,从无女婢近身,兴许是……有那方面的隐疾,又或者,龙阳之好。 这流言也不知谁放出去的,一时间在朝臣中传扬,不出几日,连江璇芷这样的闺中女眷都有所耳闻了。 流言发酵后,有臣子上书建议赵湛若有不适便及时召太医医治,若无不适尽早娶妻纳妾,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其言语直白,不亚于直接在问赵湛到底有没有问题。 本以为赵湛会动怒,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看了折子后只淡淡一笑,搁置一旁,既不否定,也不承认,众人原本以为他会身体力行证明自己没有问题,结果赵湛依旧不召婢妾,孑然一身,连做做样子都没有。 这看在他人眼里,那便是确有其事了。 于是,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呼声渐渐弱了下去。 “听说,裴贵妃宣了一群太医去瞧她那大儿子,几乎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叫上了,但被赵湛拒之门外,”嘉敏收到京中眼线传回的消息,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有问题。” “我记得他——”嘉敏看了眼女儿,眉头轻皱,话音一转,“你近日可有收到沧州的来信。” 从沧州来信的只有柳淑燕,她自三年前便随祖母回沧州养病了,此时嘉敏这样问,素娥自然知晓母亲的意思,摇了摇头。 “只是大半年前来信时,说赵湛同裴贵妃间的关系愈发差了,同裴相也是,毫无情分可言。” “哼,既然如此,裴贵妃还这么关心他做什么。”嘉敏冷哼一声。 -- 第348页 闻言,素娥愣了愣,隐隐像是抓住了什么,稍纵即逝。 “是啊,裴贵妃并不喜欢赵湛,她这番大动干戈,若是——” “若是她并不是真关心呢……” 嘉敏也反应过来,与女儿对视一眼。 “母亲,你说,裴氏到底属意立谁为储?”韩素娥若有所思地问,她不相信裴相真的毫不关心,或者没有拥立自己人的想法。 “自然想要信得过的人。” “他信不过赵湛,还会信得过谁?”虽是问句,但韩素娥已经只道了答案。 裴相在朝中树敌不少,尤其是裴贵妃在后宫也素来跋扈,得罪了不少皇子妃子,立哪一个皇子,都不如立她自己儿子来得稳当。 哪怕这个儿子不学无术,不堪重任。 可赵羡,真的能被推到那个位置上吗? 韩素娥的疑问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收到汴京的消息,说官家于一日清醒了半晌,本以为好转,但其实只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又昏了过去。 当时并无太医在旁,只有裴贵妃和几个宫婢伺候在侧,短暂地听官家说了几句话,还未来得及召太医进殿,就见官家又阖上了眼, 后来赶来的大臣便听裴贵妃道,官家短短交代的几句话,便是立赵羡为太子,让她将此旨意转交给诸位,裴贵妃还令当时一同在场的宫婢作证,官家确实说出传位于六皇子的话。 见状,众臣哗然,更多的还是怀疑,毕竟赵羡的资质普通,且品性自我乖戾,在众人眼中,绝不是储君的人选。 但偏偏适合储君之位的赵湛似有隐疾,而储君子嗣最为重要,如果不立赵湛,那剩下几个皇子又年幼不堪重任,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恰在众人怀疑之时,一直未出声的太医院首何太医出声,作证说自己最先赶到殿中,踏入宫门时,确实听见了官家最后的那句话。 “立六皇子为太子,大皇子为康王辅政。” 他向来德高望重,为人清直,所以此话一出,竟然让大殿中人静了静,不由开始信了几分。 众人将信将疑,此时又有声音出现,若说让赵湛辅佐赵湛,那一切倒是说得通了,同为裴贵妃所出,赵湛身为赵羡的胞兄,自然会全力辅佐,别无他想,而赵湛虽然脾性不够端稳,但有其皇兄规劝,熟话说孺子可教,也不是不能改变,或许等其成年后会稳重得多。 最重要的是,赵湛年纪轻轻,已有二子一女,子嗣问题上,无需忧虑。 此种声音一出现,陆陆续续便有附和的声音,认为言之有理。 不到半天,竟然有半数之多的朝臣信了裴贵妃和何太医的说辞,拥立六皇子赵羡。 正在这时,裴相恰如其分地出现,身边跟着内侍行首王绪,后者说官家曾将一密旨藏于大庆殿牌匾之中,说完便令人上前去取,当着众人的面,没多久从牌匾后取下来一油蜡封的匣子,劈开匣子后果然有一道密旨藏于其中。 王绪打开圣旨,宣读其中旨意,正是立六皇子为储君,大皇子及裴相辅佐其监国。 见到旨意,仍有部分人表示质疑,未曾听闻官家下过密令,这圣旨究竟是真是假,还待斟酌,且赵羡年轻,能力欠缺,不足以担任监国。 见有人反对,裴相态度强硬,表示旨意即为君意令,必须遵旨,如有谁敢不从,便由禁军拿下。 消息传回平阳时,已经是二日之后,嘉敏问韩玮元如何是好。 显而易见,裴相和裴贵妃已经把持了宫中和朝中,不论那旨意是真也好假也好,此时怕是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否则就被视为逆党。 韩玮元却并不着急,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沉吟片刻,转身对妻儿道,再等等。 嘉敏极是担忧夫妹的处境,现在汴京成了裴氏的天下,韩琳晓身处险境,如狼群环伺,裴氏现在对储君下手,恐怕不日后便会对将军府下手,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护国寺的韩皇后。 毕竟,裴贵妃的儿子一个当上太子,一个封了康王,可以说是扶摇直上,难免会更加惦记后宫之主的位子,而成为皇后,也可以给赵湛一个嫡出的名分,那样他继位更加顺理成章。 对于妻子的担心,韩玮元不是没有过同样的忧虑,但是不论将军府要做出什么反击,都需师出有名,否则将会落下口实。不利日后筹谋。 “卿云那边,我一直派人盯着,裴华暂时还不敢动她。”韩玮元安慰道。 即便裴华可以捏造圣旨,可以指鹿为马,但若是急于朝皇后下手,那狼子野心未免也太昭然若知了些,必定会招致众臣不满,而且韩玮元据守平阳,朝中不乏支持他的武将,仍有兵权在握,裴相一招不慎,可能会引发激烈反抗。 裴氏不敢赌,至少暂且不敢赌。 夏日去,天气转凉,因为年初那场瑞雪,田间粟苗得以滋润,平阳向南的各大城镇秋收颇丰,尤其是自去年占城稻在西北大力推行后,今年的稻米产量翻了番,百姓至少不愁无米。 归功于练军之余带兵去栽苗堆肥的几位老将,平阳植株繁茂,长林丰草,牛羊牲畜繁衍兴旺,且平阳来了位专给牲畜的看病的大夫,在他的指点下,幼禽病死的情况少了许多。 五谷丰登之际,在平阳人沉浸在丰收的欢欣时,边关前线却突然传来急报,夏人又集结了大批人马,准备朝中原进攻。 -- 第349页 此前,已有斥候在边关城墙十里之外的地方发现过夏人的踪迹。 没有人不会相信这一消息,因为夏人总是趁着秋后冬前来犯,此时的平阳最为富饶,劫掠过后的夏人总会满载而归,以度过寒冬。 消息传到汴京,朝廷立马下旨,令韩玮元务必带兵守住平阳。 大战在前,韩玮元已然不慌不忙,看着嘉敏指挥下人替他收拾行囊,竟然还口吻轻松地道:“用不着这么多。” “怎么用不着,这次还不知多久能回来。”嘉敏轻皱眉头,语气中有些忧心。 京中情况不明,如今夏军再度来犯,真是多事之秋。 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见她眉间忧虑之色,韩玮元双手搭于她肩,安抚道:“放心,这场战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就会结束。” 韩素娥和母亲一起目送父亲离去,此次一同前往上阵的,还有哥哥。 此前哥哥不是没去过前线,只不过一家人来平阳的这两年,边关虽频有外敌侵扰,但多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自不比此次凶险。 她侧头看母亲,瞧那眉头蹙得比山还高,目光紧紧盯着韩沐言随父亲远去的背影,素娥心知母亲不赞成哥哥此番历练,但无论如何,虎父无犬子,他迟早要肩负起属于他的责任。 “母亲,我们回去吧。” 人马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素娥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局了 第164章 结局(上) 乾定二十年十月,夏人冬袭,从平阳以南的永兴开始,频频在交界线一带出没,有时是一小队骑兵突然出现在村落郊外,有时是天黑时从北边的山上举着火把下来,虽然都被守在村外的士兵击退,但时常如此毫无预兆地出现一小波人马,令百姓和将士烦不胜烦。 尤其边关的军力集中在思危关,不能过于分散,虽然几个偏远村落留有守将,但人数不多,若哪天夏军集结了大群人马进攻,可能撑不住多久。 因此紧邻西北边关的几个城池紧张起来,生怕哪天在城楼看见成群的夏军骑兵,一时人心惶惶。 中秋前夕,前方斥候在距离思危关五十里的地方发现了夏军骑兵,斥候查探后发现足有数十万人马之多,所经之处,浓烟滚滚,一路疾驰,直奔思危关而来,待离思危关十里时,夏军又停住了步伐,就地驻扎。 思危关驻守的将士只有三万人马,而附近的几个村落压根来不及撤离,收到前方来报的大将军速带领白马军主力赶往思危关支援。 第二日凌晨时分,十万白马军抵达思危关,严阵以待,不出多久,便从地平线上看见黑压压一片人马渐渐靠近。 应当是夏军。 但看了一会,韩沐言觉得不对,皱眉对父亲道:“夏人什么时候这么守时了,怎么像是专门等着我们来一样。” 韩玮元没有说话,立于马上远眺过去,见夏兵气势汹汹而来,一条黑线如浪潮,密密麻麻从地平线蔓延过来,带动着漫天飞舞的烟尘,隔着一里,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大将军,将士们都准备好了。”副将说。 韩玮元点点头,正要挥手下令击鼓列阵,突然顿住。 “等等,不对!” 视线中,那黑压压一片的夏军骑兵,看起来似乎有数万人之多,但越是离得近了,便会发现一丝蹊跷来。 那些夏军骑兵身后,都飘荡着一块一人一马高的黑布,像是拴在马尾上,随着战马的奔跑,高高扬起,奇怪的形状,看着就像一个骑在马上的人。 如果离得远了,不仔细看,那黑布便与夏军士兵的身影混为一体,完全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只大体瞧见黑压压一片,便会以为是密密麻麻的人影。 就在韩玮元发现不对劲时,身边的副将也惊呼一声:“这批夏军根本没有那么多人!” “可是两日前斥候才确认过,前来的夏军至少有十万……” 但眼下所见,恐怕连一半的人都没有。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韩玮元沉声道:“我们中计了。” “难道一开始夏军只来了这些人?”副将不可置信,岂不是说明,骗过了几个斥候的眼睛。 “不,一开始,夏军确实来了大批主力。” 韩玮元声音凝肃,“但我们从平阳赶来时,他们恐怕就在悄悄地调离人马。” 他们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同样的招数,夏人还是百试不厌。 “那他们人呢?!” 韩沐言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是……去了平阳?” “恐怕如此。”韩玮元重重道,此时白马军主力全来了思危关,平阳兵力出现缺口,对夏人而言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他说罢,不再迟疑,果断下令,着一名副将和韩沐言率三万士兵留在此地与这批夏人对峙,他率剩下的人马立即赶回平阳。 平阳,知州府。 素娥正在翻读这两年招到平阳来的那些能工巧匠们所编撰的书册,其中大到水利、土木、冶炼、农田灌溉,小到雕刻、烧制、烹饪等方面的技艺技巧,她想将这些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汇总后印刷成册,一部分作为书院授课书册分发给学生,另一部分收集在新建在城南的平阳书院藏书楼中,供百姓借阅。 -- 第350页 她认真地看了一下午,不知不觉已经黄昏,院子里突然刮起大风,树叶簌簌地落下,尘沙扫过地面。檀香快步走到她跟前,劝她进屋避风。 “怎么这么大的风?”素娥望了眼天色,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问檀香,“父亲那边可又传来什么消息?” 檀香摇摇头,说并未收到什么口信,只知道夏军在思危关集结了大批人马,准备攻关,大将军带领白马军主力前往支援。 素娥听闻点头,这些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现今如何,算起来,父亲的人马也该赶到思危关了,估计两军即将交战。 她起身往屋里走,还未踏进房门,便见沉香步履匆匆地赶了回来,脸上神情凝重。 “姑娘,”她一走近便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要赶紧走。” 说完,竟是连句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匆忙指挥着几个婢子收拾行囊。 见状韩素娥心中一紧,拉住她,“出了什么事?” “前线哨兵传来消息,夏军要进攻平阳了。” 进攻平阳?平阳?! 怎么会是平阳?素娥疑心自己听岔了,但见沉香的样子,哪里是听错。她心里满是荒唐二字,夏军的十几万大军不是在距平阳六百里的思危关吗?怎么会转眼间来到了平阳? 她手心发凉,想起平阳百姓还在为今年的好收成而一片欢欣,全然不知敌军将至。若是夏军真的攻来,守城的……只剩不足两万将士,能守到什么时候…… “这消息可靠吗?” “怎么不可靠,这可是军中守将传来的。夫人收到消息后,令我立马替姑娘您收拾好东西,准备了一批人马,带您先离开平阳。” 素娥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遗漏,“母亲呢?她不走?” “夫人她……”沉香支支吾吾。 “母亲是不是不走?” 沉香面露难色,犹豫开口,“夫人说……她是长公主,又是大将军之妻,平阳有难,边关告急,她必须留下,稳定军心民心,与百姓共进共退。” 闻言,素娥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沉香以为她担心长公主,不由劝道:“姑娘,此次守城,只要撑过两日,大将军的人马便会赶回支援,您不必担心,我们离开——” “别说了,”韩素娥打断她的话,“我也不会离开。” “那怎么能行?!” 韩素娥语气难得强硬,“既然不会有事,那我是走是留都一样。” 说罢,便不再理会沉香,提步往外走去,路过门房时,素娥出去看了会儿,见街上百姓神色皆匆匆,但并不惶惶,像是知道了敌军要打来的消息,但又丝毫不惧。 素娥看了会儿,一言不语,转身步伐加快,走到母亲的院中。 一进院,不见母亲身影,只有几个婢子在收拾东西,素娥抓住一人问母亲去哪了,婢子见是她,一慌,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素娥再三追问,才知道母亲已经前往城门,准备亲自守城。 身后沉香追了过来,“姑娘,您必须跟我出城。” “这是夫人吩咐的。” 韩素娥攥紧了手,转身道:“父亲和阿兄在前线,母亲也留此守城,我身为他们的女儿,难道唯独要做逃兵吗?” 逃有什么用,躲避就可以解决问题吗。 “您在城中不安全,万一出了事,无法交代,”沉香垂下头,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何况,您留在此地也无意义。” 素娥哑然,她知道这是事实,她一介弱流,又不能上阵杀敌,徒留府上,只会让家人更加担心。 可是那么多百姓不也守在这方土地,即便敌军在前,也毫不退缩。纵使不能提枪使剑,但至少,他们都在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难道她就什么也不能做吗。 想到这里,素娥更坚持了,但她换了种说法。 “出城?出城有什么用,你怎么知道出城后不会遇到其他歹人?将军府还能派出多少人马保护我?” 面对她的质问,沉香也犹豫起来。 韩素娥加紧说服,“你忘了冥宗,没准他们和夏人谋划好了,等我一出城,就把我抓去当人质,威胁父亲。” 她说着说着,发现还真的有这种可能,并不是吓唬沉香。 “还有朝廷那边,裴氏现在掌控了汴京以南的地方,我往哪儿逃都不安全。” 沉香眉头皱起,有所意动。 “沉香,我必须要留下,母亲在城中,父亲必定也正在赶来,这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素娥说完,目光焦灼地盯着她。 沉香素来忠心,若是她非要带自己走,恐怕自己也是无法反抗。 半晌后,沉香很是纠结,在心中计较了许久,最后才迟迟下定决心,咬咬牙点头,“好,我不强迫您走,但您留在城中,务必要小心,不要离开奴婢。” 她说罢,又补了句:“若是一有形势不妙,那您就得跟奴婢离开。” 韩素娥知道她说通了,自然点头允诺。 天色漆黑时,嘉敏回到府上,一进门便见女儿守在自己院中,目光灼灼地看来。 她早在路上就得知了女儿不肯离城的消息,其实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结果,并不多么意外,更没有着急生气。 “你想好了?”嘉敏走到韩素娥面前,“再不走,真的就来不及了。” -- 第351页 这两年,她察觉到女儿愈发有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劝说丈夫广纳能人志士,还是游说自己开设女子书院,都让她吃惊之余,又甚感欣慰。 她不再是一个被动地接受外界变化的人。 韩素娥见母亲无不悦,也没有再提要送自己出城一事,松了口气。 “我想好了,”她说,“父亲是一方知州,作为子女,我也享受着万千庶民的供奉,紧要关头,就更应该与百姓共进退。” 闻言,嘉敏敛眸。 “既然你有如此觉悟,那我也不拦着你。” 她漫步走在院中,抬眉眺望着西边的远空,昏沉的暮色低垂在房檐上,被风声惊飞的黑鸦盘旋在枯枝旁,凄厉叫声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敌军的马蹄响。 “你领着府上的人,将城中老弱妇幼安顿好,尤其是家中有男丁在前线的孤老,务必安置好他们,拿着我的手谕,提前去各大仓点清点物资,顺便在城中四处看看,若是有什么异常,拿不定主意的,及时传信给我。” 素娥一一记下,又问,“母亲可是要去前方? 嘉敏点头,“你父亲不在,敌军人数众多,我方人少,难免士气低下,唯有我在前方,他们才会坚信白马军会及时赶来支援,这样,才能一直坚持抗争。” 素娥明白,也是她为何不愿出城的理由之一,唯有她们都留在城中,和百姓共进退,才能让所有人相信援军一定会到来。 交代好事宜,母女二人分头行动。 韩素娥带着沉香和一众护卫出了府,陆续去办好母亲交代的那些事。 穿梭在城镇中,她看着平日里熟悉的房屋瓦舍,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久久未回神。 沉香疑惑她为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刚要问便听她让自己带着她去临近西城门附近的街巷看看。 虽然不解,但沉香还是照做了,唤人牵马来。 越靠近西城门,路上人越少。 昏日低斜,似乎悬在城墙,摇摇欲坠,暗沉的天色兆示不详。 素娥策马在各个街巷中行了一遍,四处打量着。 平阳多风沙,为了挡尘,靠近西城门的地方,房屋建的高大结实,紧密罗列,街巷狭窄,这样大风刮来,可以渐缓风势,有效分流。 素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成雏形。 她问沉香,又像自言自语,“平民百姓真的就毫无抵抗之力吗?” 听见这话,沉香下意识便回,“百姓不会功夫,自然不敌夏军骑兵。” 韩素娥没有反驳,而是远远地看着不远处的城墙,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西城门的地势是不是并不平缓?“她记得,城墙下的地皮是有些坡度的,内高外低。 沉香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半晌后,韩素娥想起什么,立刻策马转身。 夜深,韩素娥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上,她勉强吃了点东西,问了时辰后,在檀香的劝说下在榻上躺了会儿。 丑时一过,门外匆匆有人来报,说夏军已经到了城门外三里的地方,放缓了步子,有结阵扎营的迹象。 檀香猜测,“夏贼赶了几天的路,会不会今夜不打算进攻,先休整一晚?” 韩素娥摇头,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但是夏军特意迷惑了思危关的白马军,就是为了趁着援军赶来之前,攻破平阳。 他们一定不会浪费时间,很可能计划在三天内攻陷平阳。 想到这里,素娥冷冷一笑,怎么可能让他们得逞。 西城门,嘉敏站在城墙上,看着平阳的将士紧锣密鼓地往下面投石、放箭,点燃提前泼洒在城外的油。 虽然起到了一定成效,但夏军人数众多,更有不怕死的搭起了人梯,不断往城墙上攀援。 她和副将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人员伤亡,还未派城中将士出城与之交战,而是暂且采取防守,可眼看落石和放箭也阻拦不了不要命的夏人,而布在城门外的陷阱也被夏军也毁得差不多了,恐怕闭门不迎战支撑不了太久。 这时,夏人突然暂缓了攻击,一个身披厚甲的人骑在马上缓缓走到阵前,抬头向城墙望来。 铁盔之下,一张昳丽的面容令嘉敏有些眼熟。 “长公主,”那人喊话道,“不知韩姑娘可在城中?” 他这么一问,嘉敏立马反应过来。 是拓跋阑,那个混成宋人、还伙同冥宗妄图对女儿不利的宵小! 她眸子一眯,冷如勾月,并未回话。 谁知城下那人又喊道:“一别几载,阑对韩姑娘思念不已,可否请她来一叙?” 这话触怒了嘉敏,若目光能伤人,楼下那人早已被利刃戳了无数洞,嘉敏冷声斥道:“我女儿早已离开此刻,更与你这外贼无话可说。” “是吗?韩姑娘当真弃一城百姓于不顾,自己逃命?”拓跋阑转了话音,又冲着城墙上的守卫说道:“若是诸位答应将她出来,兴许我会考虑攻城后留城中百姓一命。” 闻言,副将一个呸声,怒目朝他吼道:“尔等杂兵,也敢与我讨价!” 说完,又是一挥手,数百铁箭蓄势从城墙上疾射而出,刺向夏军。 见状,拓跋阑也不再说话,一声令下,让夏军去冲城门。 嘉敏下定决心,问副将,“秦将军,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 第352页 副将神色一正,答准备好了。 两人回头看了眼城内,一个十人合抱的巨型铁铸圆柱悬挂在城门下,铰链慢慢升起,再往后,城内漆黑一片。 夏军开始集结人马冲撞城门,城门发出不堪撞击的响声。 嘉敏冲副将点点头,后者一声令下,城门上的铜拴被士兵合力抽出,两扇城门缓缓由内自外推开。 这变故让正在进攻的夏人愣了一瞬,随即狂喜,兴奋嘶吼着就要闯入城门。 然而还不等城门半开,冲在最前面的饿夏兵还未挤进半个身子,就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发着沉闷的轰隆声,向着外面急速滚来。 那东西愈发近了,足有两人高,从城内的缓坡上一路碾向城外,阻拦了想要冲进城中的夏兵,最前面的一批夏兵避让不及,被撞得人仰马翻,甚至被压断了手脚或是半边身子,然后累及身后的人马,一连串的人都被这滚出来东西撞到,四散开来。 夏兵急忙避让,还是被带倒一大片人马。 拓跋阑见状轻嗤一声,他还以为是什么,不过是一个铁铸的柱子罢了,既然城门已开,他们就别再想关上,于是便急令没有受伤的夏兵冲进城内。 然而还未有多少夏兵跑进城内,就听见一声滔天巨响,伴随着翻天覆地的震动,一霎天空被火焰炽亮。 巨大的砰声,伴随着夏兵惊恐的叫喊和马嘶。 几息后,一阵眩晕中,拓跋阑趴在地上,勉强推开一个伏在自己身上保护自己的夏兵,悚然抬起头,见漫天的火光。 那铁柱里,装的是火药。 就在夏兵未反应过来的这段时间,城门又被城里的守卫合力缓缓关上。 倒是有一批人闯了进去,但是城内响起一阵厮杀声,很快,便静了下来。 毫无疑问,都被歼灭了。 拓跋阑咬咬牙,还要举剑下令士兵进攻,却被副手拦下,对方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血迹在五官中蜿蜒流淌。 “殿下,刚才那一出,我方伤亡上千,士气大损,再加上大家赶路许久,疲累不已,不适合再战。” 拓跋阑闻言不悦,“我们赶路两天三夜,就是为了趁韩玮元带兵前往他处,好趁平阳兵力薄弱而攻,现在不抓紧时间进攻,万一援军到了还没攻下平阳,岂不是功亏一篑。” “但是……” “没有但是,我们十万铁骑,难道还怕这区区损失。”拓跋阑斩钉截铁道,决意继续攻城。 副将无奈,只好听命,指挥后方夏兵进攻。 岂料城墙上宋兵不停放火簇下来,方才那铁柱一样的东西滚出来,一路将火药洒的遍地都是,被火簇一点,劈里啪啦地烧起来,吓得夏兵不敢再前进。 一番下来,竟然又损失了不少人马。 半个时辰后,见局势不妙,拓跋阑咬牙,最终还是妥协,沉声下令,全军撤退半里,原地休整。 “三个时辰后,全军竭力攻城。”他道,冷眼望向城门。 他就不信,十万人马一起攻城,还怕冲不破这区区一扇城门。 城墙上,见夏军撤退,嘉敏暂时松了口气,和副将商讨让己方军士也休整片刻。 “天亮后,夏兵估计会倾尽全军之力进攻,到时候就需要城中将士拼力防守了。”嘉敏语气凝重,她也不知,城中的两万将士,能撑多久。 不过好在,今夜几乎没有人员伤亡。 ~ 天际泛起鱼肚白,素娥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从榻上坐起来,出了房门便问城外战况如何。 沉香告诉她,夏军经过三个时辰的休整,已经派出了全部的人马全力攻城,平阳也派出了全部的两万将士与之交战,目前已经伤亡了一部分将士,毕竟人数有着悬殊的差距。 不过好在平阳易守难攻,城墙高大,将士们里应外合,也折损了夏兵不少人马。 素娥心情沉重。 父亲的人马究竟何时能来。 一日之后,沉香语气凝重地告诉她,守城的将士只剩了几千人,恐怕撑不了太久。 城中没有走的百姓,得知消息,老弱妇孺被送往城南的窑洞山洞地窖等地方藏了起来,剩下尚且有战力的男子,不分青老,皆已经准备拿起棍棒,准备和破城的夏兵殊死一搏。 黄昏时分,素娥走出府上,看见街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百姓,都是男子,有少年模样,有青壮年的,也有面带白须的,众人手上都揣着家伙,棍棒、铁锤、柴刀……什么都有。 见她出来,为首一个青衫男人上前一步,沉声道:“韩姑娘,我等已经准备好了。” 韩素娥点点头,“城中守将伤亡众多,难以支撑,夏人估计快要冲破城门,届时定会屠城,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韩素娥在此拜托各位父老乡亲,能撑一时便是一时,等援军到来,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更有群情激昂者,高呼一声“杀夏贼,护平阳!”挥舞着手上武器。 黄昏时分,前线传来消息,平阳守将仅剩百人还在浴血奋战,顽强抵抗,但面对数万夏军,已是强弩之末。 天色渐渐昏沉,素娥走上城墙,望着城外气势汹汹的敌军,对母亲道:“尚有战力的百姓们已经准备好了,待城门被破之时,他们会在前方阻拦,渐缓夏军冲进城中的步伐。” -- 第353页 嘉敏心知这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城破家亡,如果不做最后的抵抗,什么希望都没有。 秦将军还在城外做最后的厮杀,嘉敏从城楼望下去,对方已经明显的招架不住,更何况人数悬殊,他以一敌十,难免疏漏,身上不断添伤。 “你父亲究竟何时会回来……”嘉敏闭了闭眼,有些绝望。 正当她低落之时,手被女儿握住,听得一句声音道:“只要再能撑过两个时辰,一定会有援军来。” 嘉敏迅速睁开眸子,紧紧盯住她,“你如何得知?!” “母亲,信我。”素娥道,又用力握了握她,却没说为何。 一炷香后,城外守将几乎全部阵亡,再无人可以同敌军交战,素娥望着城外尸首遍地,鲜血横流,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残酷,不知为何,竟然不像第一次看见死人时那样惊恐。 她心中异常平静,悲痛,但是镇定。 敬每一位誓死守城的将士,待驱逐夏兵后,定会好生收敛他们的尸身遗物,妥善安葬,告慰在天之灵。 还未到半个时辰,城门被夏军撞破,骑兵蜂拥入城,夏人兴奋的嘶吼声响彻天际。 拓跋阑不在头阵,落在后面,眸子轻眯,望向城楼上,若他方才没看错,那上面一闪而过的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苦苦找寻的韩素娥。 他果然没猜错,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落荒而逃。 每每他想起那双美丽又绝情的双眸,想起她睨向自己时轻蔑的目光,想起她对自己视若无睹的态度,一种奇怪的感情便会交织在心中,愤怒、悸动、以及被勾起的莫名的征服欲和好胜心。 从一开始的不当回事,到后来的有所介意,再到如今的不能释怀,他的心态彻底转变了。 这一次,他一定会将她牢牢抓住掌中,成为他的禁脔。 身下的战马不知不觉也随着前方的战士进入了平阳城,突然,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想象,拓跋阑抬头看向前方,见城内漆黑一片,唯有夏军的火把照亮着四周。 看似无人的房屋楼阁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些刀箭,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将摸不清头脑的夏兵打得头晕眼花。 拓跋阑厉声高喝:“速速往城内去!” 但没有用,平阳城的房屋建的紧密结实,道路狭窄,骑着战马的夏兵蜂拥向前冲,反倒像一股洪流过狭小的弯道,不得疏通,反倒水花四溅,人仰马翻。 拓跋阑又高喝道:“下马!全部下马!” 但他未料到的是,下马反而未加快进度,不知这城中街道又被设了什么古怪机关,又是密密麻麻的石子袭了过来,又是一阵冷箭射来。 有夏兵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竟然跌倒在地,还未挣扎着起来,突然一簇火箭射来,脚下竟然腾起火焰,瞬间燃烧起来,夏兵自然痛呼不已,仓皇打滚,又是将身后其他人带得跌倒。 拓跋阑见状,心知这房顶檐上,必定藏的有人,便下令放火簇将房屋点燃,照亮视野。 果然,便见零零散散一些身影暴露在火光之中,年轻的年老的,竟然什么面孔都有。 “不自量力。”拓跋阑冷哼一声,眼中闪过冷然,下令让手下围攻那些房梁上的人。 没想到那些人一直负隅顽抗,狡猾不已,在房顶上蹿下跳,躲避着夏兵的围攻,冷不丁又一刀砍向夏兵。 副将令射兵放箭,弦弓拉开,那些人又像知道一样,赶紧躲藏了起来。 一阵功夫下来,竟然过去半个时辰都没能往城里前进。 拓跋阑心中不耐,干脆命手下掩护,自己则带了一小批人马挤进一条街道,往城中心而去。 他务必要先找到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好忙好累 第165章 结局(中) 一行人入城,拓跋阑因心中有事,也没吩咐手下沿途打砸烧杀,直奔知州府后,见其内竟然灯火通明,安安静静,仿佛像是有人在等着他一样。 他命手下将门撞破,站在外面看了看,提步走了进去。 一路没有任何人影,府上的仆从婢子也不在,拓跋阑正觉得疑惑,便听一阵脚步声从屋内响起,紧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门旁。 夏兵严阵以待,弓弦绷得极紧。 拓跋阑看清来人,笑了笑,挥手令手下放下弓箭。 他右手握在刀柄上,提布上前,盔甲和刀剑碰撞的响声,在沉寂的夜显得格外迫人,带着虎视眈眈的意味。 拓跋阑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好久不见,韩素娥。”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场合,他终于再度见到她了,看着背光而立的她,他的愉悦抵达了巅峰。 “我一直都想不通,你为何一开始就那样厌恶我?”他问,面上从容轻松,一副已将她掌控的气势,实则用余光不断扫过她身后的屋内,警惕着周围。 听了他的话,韩素娥难得没有视而不见,而是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你对我不怀好意,我自然厌恶你。” “哦?不怀好意?”拓跋阑轻笑一声,她说的确实也没错,自己的确怀有目的接近她。 他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怀好意的?” 韩素娥心想自己当然是上辈子就被他害得够惨,这辈子自然知道他不怀好意,但嘴上却说,“你接近我的同时,不是也周旋于其他人当中吗?” -- 第354页 她说的是他和好几个姑娘亲近的事,这个理由也站得住脚。 闻言,拓跋阑眉头一松,“你是因为我接近其他人,所以便断定我对你有恶意?” “我不喜欢风流成性的人。”素娥避重就轻。 这样的说辞,显然让拓跋阑释然了几分,面上松了松,劝哄她道:“我接近其他人确实是有目的的,不过接近你,是当真忍不住心意……” 闻言,素娥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都到这份了,他还要哄骗自己,真当她和上辈子一样是个傻子么。 但表面上她却只能佯装不知。 “昨日你说,若是交出我,你就不会动平阳百姓,此话还作数?” 拓跋阑眸子闪过隐秘的亮光,“自然作数。” “你听话跟我走,我会好好待你。” “我凭什么信你?” “凭什么?”拓跋阑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打量着她,隐含轻视,“你现在除了听话,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平阳已破,她等的援军是来不了了,除了束手就擒,还能怎样。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很挫败?” 韩素娥静静地看着他,脚下像被定住一样,一分也未挪动,她身后烛影妖妖,帐幔翻飞,诡静的很。 “同样的招数用一次就够了,”拓跋阑笑道,“你不用想着威胁我,更不必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韩素娥明白,他不信她会死,更不怕她受到什么伤痛,只要人最后是他的,什么都无所谓,他不会为了她牺牲其他利益。 “有个东西,我想给你看一下。”她淡淡说,邀请他进屋内,这对拓跋阑而言,无疑于是直白的诱惑。 她的语气很平淡,不带旖旎,但不知为何,拓跋阑却更加兴奋。 可他又疑心屋内有什么蹊跷,犹疑着不肯上前。 素娥知他警惕,心中冷笑一下,不再同他废话,转身进了屋内。 果然见拓跋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来。 拓跋阑走近屋内,手下也跟着护在他身后,屋内仍旧是空无一人,拓跋阑小心翼翼地踩着地砖,越过两道门槛,来到里屋。 韩素娥正坐在床榻上,紫色的轻纱幔帐后,她的面容看不真切,一手拿着一截引线模样的东西,一手端着一支火烛。 “你知道吗,平阳以前曾遭受过敌袭,那次外贼破城后,丧尽天良,肆意烧杀,□□妇女,自那以后,平阳人便生出了一种意志,那便是宁与敌人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也绝不让敌人讨得了一点好。”女子的声音带着一点凄然。 一阵风吹来,帐幔被掀开,露出韩素娥的面容,清晰的烛光下,精致如雕琢的五官如曼妙画卷,额上的一点花钿,衬得她如同九天玄女,美得不似真人,仿若世间最完美的珍品。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拓跋阑突然想起中原人的一句诗。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鬼迷心窍,莫说为她牺牲,真要看见她受伤,恐怕会极为心痛。 但看着她手上的东西,他很快清醒过来,冷静道:“你手上的是什么?” 几息过后,他看见对面的人双眸泛红,剔透的玉泪悬于长睫,惹人怜惜。 “火药的引线。” 韩素娥缓缓一笑,“平阳知州府地下,埋着无数火药,连着这根引线,只要一点燃,就会将这里化为灰烬。” 她视线缓缓扫过夏兵,带着恨意。 “而你们,也将葬身于此。” 说罢,便倾斜火苗,就要将那引线点燃。 夏兵大惊失色,来不及思索,谎忙阻拦。 一个弓箭手下意识拉开弓弦,在拓跋阑的疾声喝止中,对准她的手放了一箭。 韩素娥稍稍一偏,但还是被箭射中手背,顿时血流如柱,烛台啪嗒掉在地上,右手委顿地垂了下去。 “混账!谁让你放的箭?!”拓跋阑怒声回头,给了那弓箭手一脚,将他打翻在地。 仔细想想韩素娥的话,就知道根本是诓人的。他半分不舍伤她,他们倒是好,不由分说就让那玉般的身上添了伤。 韩素娥痛苦地倒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 拓跋阑此时想起她有心疾一事,惶然上前查看,见她泪流满面,不复往日傲然盛气、高高在上的姿态,反而梨花带泪,蹙眉痛呼,柔弱之姿引得他心下怜惜,下意识便卸了防备,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去找军医来。”他吩咐手下。 掌下柔弱无骨般的身躯,令他一阵恍惚,想起自己从未靠近过她半分,如今她却乖顺地依偎在自己怀中,难免心神荡漾,又替她感到心痛。 那只凝脂般的玉手上一道刺目的伤痕,就如同精雕细琢的玉石磕了一个角,完美被印上了瑕疵,让人不忍。 不知是帐中的熏香或是她身上的馨香,十分甜美,拓跋阑忍不住微微凑近她颈间。 “痛……”低低的声音从那双柔软的唇瓣中响起,他垂目望去,视线流连,又被她的一声转移了注意。 急不得一时,他心想,决定先安抚她的情绪,托起她受伤的那只手,格外温柔地安慰道:“乖,一会就有人来替你医治,必定不会——”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眼前银光一闪,掌间一痛。 韩素娥狠狠将袖中的银针刺向他,感受到银针入肉,才解气一笑。 -- 第355页 天杀的,鬼知道她刚才忍了多久,恨不得将被他碰过的地方都搓下一层皮来。 “韩素娥!你、”拓跋阑推开她,冷声道:“我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没想到你还要做无用的抵抗。” “你以为这点小伤就能伤到我吗?”太天真了,他心想,原来她与自己周旋许久,竟只是为了这么小小的一刺。 “这点小伤能不能伤到你我不知道,”暴露真实目的后,韩素娥迅速与他拉开距离,脸上嫌恶之色不再隐藏,“但是,这银针上附了剧毒,你说,会怎么样呢?” 见他不信,韩素娥唇角又勾起一抹讽意,“你可以试试看还能不能动弹。” 拓跋阑半信半疑间,试着去握剑,果真手臂无力,浑身一阵酥麻,使不上劲。 他大惊间,被韩素娥一把贯倒。 她一手拿着一柄短剑,一手拽住他领口,将锋利的刀刃对准他喉间,对进来的夏兵道:“谁敢上前,我就把他杀了。” 说话间,手上使力,刀锋微微刺破拓跋阑的皮肤,划下一道血痕。 见状,夏兵不敢轻举妄动。 拓跋阑浑身无力,又惊觉自己开不了口,掌心的伤口微微发烫,才知韩素娥竟然说的是真的,确实在那银针上下了毒,使他无法动弹,力气尽失。 颈间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想示意手下冲上前来,只要快些,便能将韩素娥拿下,他深信她不会真的杀了自己,但无奈口中发麻,无法言语,只能发出嗬嗬之声,双目睁得滚圆。 “你们的主子已经重了我下的剧毒,不出一日便会暴毙而言,我奉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韩素娥盯着面前一群夏兵,镇定自若。 拓跋阑身边的副将犹豫了一下,厉声道:“我们殿下出了事,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不会有好下场,你们也不会。”素娥轻松笑到,“若想让他活命,你们就不要动西城的百姓。” “哼,你说不动就不动!我凭什么——” 韩素娥打断他,“西城百姓里,有位大夫可以解他身上的毒。” 听了她的话,副将顿住,但神色依然有不信。 “不过,那位大夫也在西城与你们的人马交手,也不知他有没有事,若是被你们的人杀死,那就……”素娥停住,故意没有说下去。 “就怎样!快说!” 韩素娥轻声一笑,眼神看了看被刀子抵住无法动弹的人,“那他就药石无医,死、定、了。” “全天下,就只有那位大夫能解他身上的毒。” 闻言,夏兵的态度变得惊慌起来,一群人也吵了起来。 有的人信了韩素娥的话,让副将快去下令,找到那位大夫,有的人则觉得这纯粹是唬人的说辞,拓跋阑根本没有中毒。 韩素娥见他们还有不信的,高声道:“怎么,你们对自己主子便是如此不忠?真不怕他一命呜呼么?” 她说罢,干脆用力扇了拓跋阑一巴掌,随即对方的唇边淌下一抹黑血出来。 “瞧,毒药已经起效了。” 拓跋阑想要挣扎,奈何无力,又被她死死抵住喉咙,他想告诉部下,自己压根没有吐血,那不过是韩素娥趁扇自己一巴掌是抹在自己唇边的。 但这阵势却迷惑住了副将等人,众人忙制止她的动作。 那夏兵副将问她,“那大夫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韩素娥挑了挑下颌,傲然道:“你猜。” “你为何不肯说!”副将大怒,几欲上前朝她发怒,然而见她又将刀刃往拓跋阑的皮肉里紧了紧,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只得停在原地,怒目而视。 “你们只要一个人都不杀,那名大夫自然就会没事。”韩素娥扬眉,轻轻道。 副将了然,她不愿说那大夫名姓,是为了保护其他人,免得他们泄愤。 好,好得很。副将阴冷的目光在她身上绕了一圈。 “你最好祈祷,你还能从我们手上逃脱。” 否则,他们会让她生不如死。 说罢便转身走出去,留下几个得力亲兵在此看守。 而拓跋阑此时也恨恨,他们一群人,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她这么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城里那些庶民的贱命,到底有何值得。 韩素娥像是没听见那个夏人的威胁,面色不变,也对屋内几个夏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好无所觉般,仍旧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抵住拓跋阑的脖间。 她神情平静,从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有多难熬。 那只受伤的手,仿若感受不到痛般死死勒住拓跋阑,伤口仍旧在淌血,已经将拓跋阑的领口染红了大片。 若不是她腮上点了极淡的胭脂,恐怕那血色尽失的憔悴容貌会引起夏兵的注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素娥觉得自己快耗尽力气,大抵是因为失血过多,她浑身冰冷,眼前发昏。 听外面的动静,夏人似乎捉住了所有在西城抵抗的百姓,但没有屠杀他们,而是挨个确认哪个是她口中的大夫。 素娥心中算了下,离援兵到来,应该不剩多久了,她一定要撑到那时。 快了,快了,她心想,紧紧咬住牙关。 那只飞到窗前的信鸽,带给她援兵会来的消息,她相信,他不会骗她,一如既往, 耳边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身下拓跋阑也发出挣扎的动静,素娥心知,是药效的时辰快过了。 -- 第356页 哪有什么剧毒,不过是她用了些让人筋骨酥麻无力的熏香罢了,这些技俩,短时间内骗骗夏人还行,时间长了便会暴露。 韩素娥身子开始晃动,而拓跋阑也像有所察觉,挣扎得更厉害了,口中开始支吾不清地发出声音,她连忙捂住他的嘴巴,不让夏人发觉,但无济于事,几个夏兵很快怀疑地看了过来,站了起身,便要走过来查看。 一阵冰冷从手腕上传来,素娥低头,见拓跋阑不知何时举起了手臂,紧紧扣在自己腕上,眼看就要扯掉自己的手。 她实在撑不住了,心想,自己也尽力了,接下啦便听天由命吧。 就在夏兵越走越近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打杀声,冷铁碰撞间,让几个夏兵惊觉回首,步子一转急匆匆跑向门边,去探看发生了什么。 还未踏出房门,迎面劈来一把剑,衬着火光,如镀金芒,剑势骇人,势如破竹般削来,几个夏兵拔剑去挡,可那剑快如闪电,未等他们抬臂,已落到脖间。 最后一眼,竟是来人俊美无铸的眉眼,杀意凛然。 血色喷薄而出,谢景淞面无表情地抽出剑柄,从他们的尸身上越过,直奔里屋。 当看见韩素娥被人死死掐住脖子时,他心中一刺,人还未走近榻间,手上刀剑已经挥了过去,狠狠砍向拓跋阑。 拓跋阑本就才恢复力气,正钳制住已经脱力的韩素娥,眼角突然出现一道阴影,紧接着是劈来的剑光,他狼狈躲开,还是被剑刃劈裂半边铠甲,震意从铁甲传至胸膛,让他吐出一口血。 他抬头,与来人目光对上。 “你究竟是谁!” 那人未答,一语不发地又劈来一剑,仿佛蕴含惊天之怒,拓跋阑躲闪不及,心下一狠,将韩素娥的身体推了过去,趁着对方收住剑势,抬手去接人的空挡,忙从后边的窗户一翻而出。 谢景淞对拓跋阑的动作视而不见,只扶住韩素娥,冰冷的触感让他脸色微沉,低头看了看怀中之人,已经昏迷过去,浮在面上的胭脂也遮不住憔悴的脸色。 他小心翼翼将她放在榻上,瞥见榻上染血,才发现她满是血的左手,伤口已经结了血痂,但一看便知,没有做过包扎止血。 她是如何在受伤的情况下,与这些夏人周旋良久,谢景淞不忍细想她彼时内心所经历的煎熬。 他用帕子轻手轻脚将她伤口暂且包住,又将她转移到另一间干净的屋子里。 身后青渠来报,说虽然夏兵已经入城,但是那些百姓还是拖延了一阵子,所以城南郊外窑洞的老弱妇孺没被他们发现,再加上韩素娥使计骗过了那些人,又保住了那些男丁的性命。 谢景淞听完,吩咐他带兵将夏兵驱逐。 “若发现拓跋阑,即刻诛杀。” 青渠领命而去。 没一会儿,骁骑军随行的军医急忙赶来,给韩素娥迅速止血上药,又配了几方涂抹的药,末了同谢景淞禀告,说她受伤较深,且伤后未及时止血,又一直用力,所以伤口可能会留下疤痕。 谢景淞闻言点点头,面上未见半分可惜或是遗憾之色,等军医退下后,才静静地看向榻上的人。 他看了许久,无声叹了口气,又想责怪她冒险,又忍不住佩服她扛住了巨大的压力,尽最后一分力强撑着援兵的到来。 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中,他轻轻抬手,决心日后绝不让她落入如此险境,还未抚上她面颊,便听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 门口守卫未拦,料想是熟人,谢景淞抬眉望去,见长公主踉跄奔进来,脸色惨白,发鬓凌乱。 “素娥!”她看见榻上的人,颤声低呼,扑了过去,跌坐在地。 见女儿紧闭双眸,面无血色,嘉敏几欲昏厥。 “她没事,不过受了些伤。”一道声音响起。 嘉敏此时才注意到旁边的谢景淞,听见他的话,悬着心重重落下,但还是心有余悸,手止不住的发抖。 谢景淞抬臂将她扶起坐在椅上,问她可有受伤,嘉敏摇摇头,沉默一会儿才开口。 “素娥让人将我带去了郊外的窑洞躲藏。” 嘉敏的声音带着几分恼意,还有后怕,看着女儿沉睡的面庞,忍不住狠声责道:“胆大妄为!” 谢景淞见她态度奇怪,心中不解,追问之下才得知,韩素娥竟是趁长公主不注意,派人将她弄昏了送去了郊外的窑洞。 他也有些惊愕,但转念便知素娥是为了她母亲的安危,又担心自己的计划不被长公主接受,所以便出此下策。 “殿下不要责备她了,想来她也是难以抉择,无奈之举。”谢景淞替韩素娥解释。 嘉敏何尝猜不出女儿的目的 ,但还是忍不住生气,素娥有自己的想法她可以理解,但是怎么能这么冒险,将自己置于险境,与一群狼兽周旋,她凭什么保证自己不会有事。荒唐!实在荒唐! 知道此事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谢景淞也不再劝,只道:“城中百姓伤亡损失已经被降到最低了,而她却受了极重的伤。” 他轻轻托起韩素娥的手,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地方指给长公主看。 “大夫说这伤口势必会留疤,等她醒来,您好生安抚她。” 嘉敏惊闻,忙看向女儿的手,见露出来的指间,还残余着血痂,不禁顾不上生气,心疼不已。 -- 第357页 难怪素娥脸色如此苍白,原来是流了这么血。 一夜未合眼,谢景淞陪着长公主守在韩素娥身边,坐到天亮。 晨光从窗柩透进几分,有人来报,说夏军已经从城中撤了大半。 嘉敏这才想起谢景淞带兵支援一事,一问才知对方此行带了三万精兵,从燕北出发,一路快马加鞭,昨夜才适时赶来。 “这一次多亏了你们……”嘉敏有些疲惫,但感激之意不曾消减。 她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一年未见,俊美不减,又愈发沉稳,此次带兵前来,以雷厉风行之势击退夏贼,实乃英武之才。 如此杰出之辈,一想到他所系之人是自己的女儿,嘉敏便忍不住欣慰。 “殿下不必言谢,救百姓于水火本就是晚辈职责,何况晚辈来迟,未能及时击退夏兵,若不是守城的将士们殊死抵抗,消耗了大半夏兵,骁骑军也不会这么容易将敌军驱逐。”谢景淞毫无得色,半点未揽功的意思。 闻言,嘉敏欣赏之色更甚。 晌午时分,平阳城又迎来了一批援军,正是带兵回来的大将军,一行人披星戴月,疾驰回来,同尚在城外还未撤离的夏兵又交战一番,最终又杀敌数万,夏兵来时一大批人马,最后只剩了不到一万人,仓皇逃走。 其中不见拓跋阑身影,但清理战场时,也未找到其尸身。 谢景淞得知消息时,已经在赶回燕北的路上了,听闻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此战夏人大败,拓跋阑一个长期离夏、势力不丰的皇子,回去后必定讨不了好。 他走之前,已经留下了一批十来人的骁骑精锐,守在韩素娥身边,以免她日后遇险。 韩素娥醒来时,得知一切,才知道谢景淞此行紧促,只为帮平阳击退夏兵,等到白马军赶回,而骁骑军才到平阳不过一天,又急匆匆赶了回去。 因为,辽人又有了动作。 没过几日,传来消息,辽人公然撕毁盟约,发兵南下,进攻中原。 两年前老辽王去世,耶律严宇继位,他继位后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蠢蠢欲动,据传此次他便是在王妃的劝诱下,下定了决心要攻打中原。 那位王妃,不是别人,正是和亲而去的赵雅乐。 对此,韩素娥毫不意外,雅乐这人便是如此,只会把不如意归结于他人,并想尽办法宣泄自己的恨意,她只担心谢景淞在与夏军交战后匆忙赶回,能不能很好地迎战辽人。 所幸没让她担心太久,许是新辽王过分年轻,又许是辽内战未消,辽兵不成气候,最终被骁骑军痛击一番,损伤大半,灰溜溜地又逃回了上京。 第166章 结局(下) 战事平定后,平阳百姓逐渐恢复到正常生活中去,素娥和母亲带领一些百姓,亲自为守城战亡的将士们收敛遗物,修建坟冢,举行了祭奠仪式。 而韩玮元则忙着清理战场、加固城门和城墙以及修缮被夏兵破坏的房屋建筑等。 等一家人忙完,已经是十天半个月后,还未喘口气时,突然一则噩耗从汴京传来。 护国寺于十四日前的一个夜晚,突然起火,整座寺庙被烧断了横梁,轰然倒塌,而护卫施救不及,以至于在里面的韩皇后未能逃出,不幸殒命,葬身火海。 而在此之前,宫中传出消息,说官家已经三日未能灌进一滴汤药,太医诊治后称再无力回天,恐怕大限将至。 消息传到平阳时,一家人正难得聚在一起吃饭,门房匆匆来报,说汴京的人传了疾讯来,等送信的人禀报过后,长公主眼前一黑,若不是韩素娥和韩沐言一左一右扶着,她当场就要软了下去。 乍闻噩耗,四人皆震恸不已,一时方寸淆乱,脑中翁鸣不歇,但其他三人勉强比长公主要冷静些,尤其是韩玮元,虽然脸色惨白,但还是强自镇定地问那人具体情况。 那人是他安排在京中潜伏的手下,心细如发,自然将所知情况一一汇报,毫不遗漏,在说到护国寺的大火起的莫名,不像是有人从外面纵火,倒像是从里面烧了起来时,韩玮元敏锐地抓住这一点,追问道:“火灭后可有找到尸身?” 来禀之人肯定地说找到了两具尸身,被烧得漆如焦炭,不成人形,但身量大小及身上残留衣饰,应是韩皇后和其身旁的大宫女嬗溪,他说着说着,又有些不确定,犹豫了一下。 “宫中派了人去验尸,最后得出结论说确实是圣人,但是…….” “但是什么?”仿佛看到希望,韩素娥打断他的迟疑,示意对方有什么怀疑但说无妨。 “但是,小的偷偷找来了嬗溪姑娘的生母,想法子让她去辨认了那具被认定为是她女儿的尸首,”来禀之人顿了顿,“那位老夫人很笃定地说,那绝不是她女儿。” “于是属下便想方设法去接近圣人的尸身,但是大皇子殿下却早已令人将皇后入殓,棺木钉死,急急入葬,而六皇子和裴氏兄妹,竟然也没有反驳,草草将韩皇后的棺木送入了陵墓。” 所以他最后也并没有办法去确认。 闻言,早已瘫软的长公主眸中又焕发希望,她强撑着巨大的悲痛,问对方,嬗溪的生母为何笃定那不是她女儿的尸身。 “那位夫人摸了摸尸身的腿骨,便下此断言,说嬗溪五年前在宫中替圣人挡下裴贵妃的陷害时,跌断了右小腿,虽然后来伤愈,但留下了后遗症。” -- 第358页 听了这话,长公主一把抓紧丈夫的手,对着他喃喃道:“没错!绝对没错,嬗溪确实受过伤,这事当时为了不被裴氏察觉,被我们瞒了下来,嬗溪应该是告诉了她母亲。” 韩玮元心中一喜,仿若绝境中窥得一丝生机,忙问手下,“此事可有其他人知晓?” 那手下想了想,拿出一个东西来。 “属下自认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与嬗溪生母的接触也无第二人知情,不过……” 他将那东西递给韩玮元,“属下在前往此地的途中,有一次下马去路旁的茶摊饮水,不知被谁人塞了这一张便笺在马鞍中。” 但他当时也未弄清便笺上的意思,于是只好妥善收好,带了过来,交由大将军定夺。 韩玮元拿过那张便笺,其余三人也忙凑上前去看,只见便笺上一个奇怪的符号,三竖横,两侧各一撇,像又不像字。 韩玮元翻来覆去地看,不解其意,只问手下可知是谁给他的,对方摇头不知,说大概是趁不注意塞进马鞍的。 素娥站在父亲身后,盯着那笺上的字符,隐隐觉得眼熟,像在哪儿看过一样。 “你们看这像不像是一株竹子?”她使劲想,终于想起来了,问道。 闻言,三人纷纷又看着那符号,联想她的话,竟然越看越像。 “咦,这有些像淑燕表妹的曾祖父柳齐脉大师的那副真迹。”韩沐言突然插言道。 他又补充,“就是那副意像形不像的《竹》。” “是啊,确实很像。” 长公主见过那副真迹,回忆片刻,此时想起来,觉得确实如此,除了笔法笔交稚嫩简单,这样看来,结构倒是完全一致。 而韩素娥也记了起来,哥哥说的没错,怪不得看着熟悉,原是淑燕给自己看过的她最喜欢的那副画。 “竹……”她喃喃,“意思是……竹报——” 简直无须多想,很快便反应过来。 一家四口,互相望了望,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平安!” 得知韩皇后很有可能没事,几人的心顿时安定下来,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很多,不过还有一事很是疑惑,就是这便笺究竟是谁给的,对方知情多少,又与那场蹊跷的火灾有无关联。 素娥其实猜到是谁,她看了看母亲,母亲仿佛也有所察觉,面色怔忪,若有所思。 不过,即使心知韩皇后无恙,但一家人对外还是要佯装不知,表现出悲痛来,韩玮元更是假意去信汴京,质问护国寺起火一事起因为何,护国寺看守的护卫为何未能将人救出,是否有人再度陷害韩皇后。 很快,朝廷回信说护国寺起火乃冬季天干物燥,用火不当引起,是一桩意外,而韩皇后未能获救,可能是因为其在得知官家寿数即尽后过于悲伤,以致于郁郁寡欢,终日消沉,面对火海时未能及时反应,以至于丧失逃生良机。 里里外外,似在暗示韩皇后似悲痛过度,无意求生,而做出殉情之举。 一同而来的,是一道圣旨,道韩皇后在位十几载,虽未能诞出嫡子,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封谥号章穆皇后。 朝廷还象征性地赏赐了些东西,以表达对韩皇后不幸离世的痛惜。 收到消息的大将军当然知道这是裴氏在胡扯,即使已经知道胞妹无恙,但看到回信上和旨意中里外的敷衍,甚至透出隐约的幸灾乐祸,他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当着朝廷派来送信之人的面,将那封旨意摔了出去,怒令来人带着东西滚远。 这本是大不敬之举,但传旨之人竟被他的脸色吓得不敢说什么,再加上身处平阳,周围皆是韩府的势力,他也不敢做出什么来,只赶紧带着东西离开了平阳。 “裴氏此举,嚣张至极!吾定会为吾妹讨回公道!” 那人离开前,韩玮元揪住他,表情阴沉地令他将此话带回汴京。 不知汴京那狼狈为奸的几人收到消息后会作何反应,但是素娥知晓,这一切的铺垫已经逐渐成型,时机,很快便要到来。 乾定二十一年春,素娥收到谢景淞的来信,信上除了往常会有的问候和闲聊,末了隐隐透露出最近王府会有所动作,让她不要担忧,无论外界如何议论,安心待在平阳便好。 而韩玮元也变得忙碌起来,早出晚归,行色匆匆,有一次长达大半个月未回,素娥一个月竟然只见过父亲三面。 偶然一次,素娥替父亲收拾书房时,看见桌上一封还未来得及收走的书信,信上是看不懂的密文,但唯有一个标识,素娥是认得的,那便是谢景淞送给她的那枚鱼符上有的。 她默默将书信折好,放在抽屉深处,没有去细看上面的内容,也没有问起父亲。 乾定二十一年夏初,镇北王世子谢景渊被传召入宫,从宫中出来后却遇到不明行刺,护卫不敌刺客,世子中剑后不治身亡。 消息传到燕北,镇北王大发雷霆,痛斥刺客,传信与朝廷,令他们给出合理的交代。 朝中还未有所动作,没多久便有传言说镇北王世子其实是被裴相下令行刺的,就是因为自去岁冬与辽人战后,裴相忌惮镇北王府的势力,担心谢景渊在京中与王府通风报信,于是计划绑架镇北王世子以做要挟,结果下手太重将世子直接杀害。 流言传播的速度比马车快多了,不及半个月,这说法已经由汴京传至燕北。 -- 第359页 听到这一说法的镇北王自然怒不可遏,再加上京中一直含糊说辞,甚至没有找到刺杀世子的匪徒,令镇北王对朝廷更是失望和愤怒。 惊闻一桩接一桩,随后的一个夜晚,汴京靠近北城区的百姓熟睡中惊闻宫中传出声响,随即京师戒严,禁军将各个街巷占领,鱼贯进入皇宫,汴京城门也被封死。 第二日,人们才得知,宋朝的第三位皇帝,于当晚驾崩。 哭丧过后,汴京的各个寺庙宫观开始敲钟,还未敲到三万下时,就见皇宫中一片火光,没多久,从宫门奔出一支人马,人人持剑披甲,皆是一副浴血奋战的模样,而为首的正是大皇子赵湛。 只见赵湛带领人马飞奔出宫,身后似有追兵,他身边的护卫掩着他逃出宫门,奔向马行街,街上百姓们不知何事,见状皆悚然怔立,纷纷避让。 随后,便见另一队人马追赶过来,竟是禁军,而裴相之子裴栯知率领着这批禁军,追捕赵湛。 兵荒马乱中,百姓便听见那裴栯知高声向逃跑的赵湛道:“赵湛!你公然领兵造反,意图篡位谋逆,还不快束手就擒!”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然而下一秒,赵湛也一边策马一边回头,不甘回怼:“分明是你们裴氏伙同宫人给父皇下毒!还纵火烧死皇后,被我发现后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 二人的对话简直如同溅入油锅的水,激起惊涛骇浪。 在场的百姓们噤声而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觉自己只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之后,众人便见两批人马跑远,伸长了脖子去看,也不知最后究竟如何。 不过第二日,有消息说,几个在郊外的农户目睹了两批人马交手,打到了山上去,最后赵湛不敌,坠入了悬崖之下,那悬崖深千丈,摔下去必定是粉身碎骨,基本可以断定无法生还。 此消息刚冒起头,又被朝廷压了下去,严令京中戒严,不得散播流言,所以百姓们不得而知,赵湛究竟是什么下场。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不久后的即位大典,六皇子赵羡将成为宋第四位皇帝,因此便可以猜测,裴氏终究是技高一筹。 不过裴氏未能得意太久。 即位大典本定为三月中旬举行,还未等到那天,在乾定二十一年三月初,镇北王发出檄文,昭示天下,直言裴氏贼臣,毒害天子,陷害忠良,勾结外敌,意图谋逆。 镇北王以清君侧之名,率十万镇北军南下,直奔汴京。 朝廷派出二十万禁军与之交战,然不敌,仅仅半月,就折损一半,短短一年内禁军中各派势力混杂,互不配合,裴华难以掌控,更令他头痛的是,自大将军离京后,练兵一事有所懈怠,禁军又本就缺乏实战,突然对上训练有素又身经百战的镇北军,难以招架,无疑于是以卵击石。 见镇北军如此气势,禁军在不敌后节节败退,赵羡听了裴华的进言,决定迁都,带着一批听从指挥的人马和部分朝臣撤至襄州。 本以为襄州能够抵挡镇北军,结果到了襄州,却迎来了另一批人马。 蜀中王赵端芮带着五万精兵提早就到了襄州附近,和襄州知州里应外合,等赵羡一行人一到襄州,便带人马将对方团团围住,说要护君。 他说是护君,其实派人将赵羡和裴华等人软禁了起来,对外则宣称,小皇帝被镇北军吓破了胆,一病不起,他作为蜀中王,有义务替皇室声讨谋逆的镇北军。 于是,便驻守在襄州,等着镇北军打过来。 但赵端芮等了半个月,也没等到镇北军,反而收到了夔州传来的消息。 大将军携白马军,从秦州出发,途径梓州,直入夔州。 而赵端芮在襄州做着登上宝殿的美梦,殊不知自己的老巢被人端了。 大将军也发出讨伐檄文,罗列裴氏罪状,毒害先皇和先皇后、重税赋、侵占民田、卖官鬻爵、通敌叛国,又怒斥蜀中王赵端芮狼子野心,居心不良,将其曾经派人强抢民女并致其残疾以及其伙同母妃王氏毒害老蜀中王的事情昭告天下。 白马军攻陷了兵力薄弱的夔州后,和镇北军一前一后,将襄州夹在中间。 赵端芮见状,匆忙逃窜,在一次逃跑途中,被身边手下出卖,死于乱箭之下。 而赵羡和裴氏,自然也不成气候,虽然赵端芮逃跑时没顾上他们,但因为身边无可用之兵,又使唤不动当地州兵,对上镇北军和白马军,如摧枯拉朽之势被歼灭。 百姓本以为这场战事又要持续个三年五载,谁料短短几月便结束了。 镇北军入汴京后,镇北王并未对原先拥护赵羡的朝臣清算,而是颇为大度地表示各位都是受裴氏逼迫,不得已为之,并决定既往不咎。 此时,宫中无主,朝中乃至天下百姓又开始猜测,究竟是镇北王还是大将军会登宸极,然而却见白马军一直未入汴京,而是从襄州后撤退,回到了平阳。 结果不言而喻。 平阳的八月不比汴京凉快,甚至还更干热些,日头能把人炕得脸微红,素娥蹲在一片人工凉池边,用一株枝条挑着水面,划下道道波痕,引得红纱鲤四散游动,枝条挥动间,将水珠甩得到处都是。 她身着一袭雨幕蓝的衣衫,耳垂边两滴青玉随着动作前后晃动,投下阴影在白皙的脖颈上。 -- 第360页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素娥回头一看是母亲。 她起身,手中枝条慢慢垂下,规规矩矩站好。 “都是要成家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嘉敏睨她一眼,虽是嗔怪,却语气含笑。 听母亲提起这个,素娥脸上像被炙烤后的石头滚过一圈,热意从鼻子扩散到两颊,手也不知怎么摆了。 她支支吾吾地应了声,不知想到什么,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嘉敏见状便问怎么了。 韩素娥犹豫了半晌,话在唇边滚了几遭,斟酌又斟酌后才开口,“母亲,汴京……父亲他……” 她说了半天,含含糊糊,让人摸不着头脑。 嘉敏却顿时明白了。 女儿是担心他们的想法,毕竟登上宸极看似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少有人会拒绝成为万人之上,受人仰望。 自己身为前朝长公主,丈夫又是颇有名望的大将军,小姑更是曾经的一国之母,一家人都与那位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机会也不是没有,且确确实实是摆在他们面前最近的一次机会,但他们最后还是没有什么犹豫便舍弃了。 这是她和丈夫不约而同达成一致后的结果。 但似乎,女儿认为他们是为了她才做出了退让。 想到这里,嘉敏缓缓一笑,语气柔和道:“我知晓你的意思,只不过我和你父亲委实不如你想的那般,对那位置趋之若鹜。” “我之前曾对你说,你父亲最大的心愿是驻守在边关,保家卫国,征战沙场,而不是困囿在那座冷冰冰的宫宇中,每日为数不清的奏折文书头疼,像现在这样,我们已经感到非常知足了。” “还有你姑姑,她现在过得也很好,在江北一带游历,说从未感到如此的自由,对了,她托我带话给你,说她相信你,定会比她如意,得到她未能得到的好结果。” 嘉敏握紧女儿的手,眸中漾起笑意,“自然,你也不必担忧,虽日后可能相隔万里,但我们将永远你是最坚实的后盾。” 素娥抬眸迎着母亲的笑容,鼻子微酸,但忍住了万般情绪,反握住母亲的手,点了点头。 她当真是万般不舍。 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素娥见母亲眼中升起一抹促狭,突然有所察觉的回头,见谢景淞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正静静看了过来,冷清的眸,看来的目光却是温柔缱绻的,似天上飘渺的云朵,坠落在她怀中,美丽又真实,是伸手可触的满足。 长公主轻轻推了推女儿,示意她过去,自己则识趣地离开。 谢景淞慢慢走近。 “韩姑娘,”他轻轻开口,不等她答应,又换了个称呼,“素娥。” “皎皎。” 韩素娥疑惑,旋即又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 “好想快些再换个称呼。” “什么?”素娥不解看他,却见那漂亮得动人心魄的眸中,闪烁着细碎的星芒,光彩夺目。 那狡黠的,带着些深意的眸光让她突然反应过来,顿时腮边染了粉霞。 她没说话,将头撇过一旁,但嘴角却翘了起来。 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看叶子悠悠从树上落下,掉进池中,看云层翻涌,如波浪轻怡,看晚霞倒映在彼此的眸中。 多美的风景啊,因为身边的人,仿佛更加美不胜收了。 悄悄地,两人的手指勾在了一起,纠缠不休,形影不离。 未来,还有更多的美景,等着他们一同欣赏。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第一天完结,先祝大家新年快乐。 敲下“完”字的这一刻,心里不是预想的五味杂陈或是激动,而是平静的。 这是我的处女作,历时三年,完成的并不是很好,我的经验浅薄,写作的过程遇到了很多困难,理智告诉我应该及时止损,但我还是坚持给了它一个结果,虽然这个结果意义不大,但对我自身而言,在各种困境中收获了不少经验,弥足珍贵。 况且,能够做到有头有尾,我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突破。 当然,也要感谢一直陪伴我的你们,其中有几位朋友坚持不懈地鼓励着我,你们是我坚持更文的最大动力——我曾经和朋友说过,哪怕最后只剩一个读者,只要还有一个人看,我也会继续写下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不过,这个结局可能有些仓促,一些伏笔尚未能交代清楚,某些情节并没有衔接好,如果没能给你带来一个好的阅读体验,在此表示诚挚的歉意。 最后,再次祝福各位,新的一年,新的启程,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我们下本书见。 第167章 番外.向前看 最是一年春好处,江南的景色在这个时节也格外迷人。 江上一艘乌篷船上,一人坐在船头,守着一支竹杆做的鱼竿,宽大的帏帽遮住了他的面容。 船尾,是安正卖力摇着浆,过一会儿,擦了下脑门上的汗,有些无奈地冲着船头的人道:“世、不是、郡主,这么划船,哪儿能钓得到鱼。” 钓鱼讲究的是静,郡主让他不停地划船,怎么可能等鱼上钩。 “你不懂,我钓的并非是鱼。” 声音从船头传来,慵懒,又油盐不进。 听声音雌雄莫辨,但联想到那声“郡主”,不难猜出船头坐的人应当是个女子,还是位身份高贵的闺秀。 -- 第361页 但观之衣着,灰蓝色的棉布袍子,深灰色的靴子,通身无配饰,头发更是随意地挽了个髻,插着个木簪子,既和贵族沾不上边,也和女子的形象的大相径庭。 “那您钓的是什么?”是安摸不着头脑。 船头的人一笑,颇为文雅地来了句,“我钓的,是这江春水。” 她话音刚落,突然鱼竿抖动了一下,钩那头有东西在拉扯,见状,她眼疾手快地握住杆,轻松抬臂,将鱼竿向上提甩,鱼线在空中悠悠划过一道弧线,啪嗒落在船板上。 她低头一看,轻轻一笑,是只鼓鼓的河豚。 “还真钓上了东西。” 谢景渊,或者说是谢婧媛,用两根手指将河豚捏了起来,打量半天,歪着脑袋,“嗯,擦鞋应该不错。” 是安在船头听得一滴汗落下来,咽了咽口水,“郡主,您现在是郡主。”何止,是安心想,过段时间,还会被册封为公主。 言下之意,是让她不要当众拿着这河豚擦鞋,有失闺秀的体面。 “你误会了,我是要送给沈檀,他前阵子不是正愁自己缺个帕子擦鞋,依我看,要什么帕子,用这刷鞋必定好使。” 闻言,是安愈发无语,也不知自家世子、不对,郡主是如何理解的,沈公子哪里是缺擦鞋的帕子,明明是想要郡主的绣帕。 只可惜,一个表达地不清不楚,一个又会错了意,被曲解成了擦鞋的帕子。 是安脸皱了起来,都因郡主扮了十几年男子,竟然对这事一窍不通,这么久了也没察觉出沈公子的情意。 他看着远处,幽幽叹了口气,为自家郡主操碎了心。 现下郡主好不容易能恢复自己女子的身份,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女子的身份活下去,可是怎么看她的样子,好像还挺怀念以前当男子的日子呢。 这可真是个愁人的事。 不过好在,郡主恢复身份前,王府一直对外宣称其是在深山寺庙中养病,从未露过面,现在就算被人看见,也没人知道她的身份。 “郡主,咱们还在要在外头待多久?” 是安怏怏地问,自对方诈死离开汴京后,几人已经在辗转各个地方几个月了。 “急什么,”谢婧媛说,又一甩鱼钩,下了一饵,“在汴京待了那么多年,腻的慌,我要好好逛逛其他地方,再做决定。” 决定到底是回汴京,还是回北地。 汴京实在没什么好的,她假扮了十几年质子,没少遭人冷落和戏弄,不过后来又遇到几位好友,倒是添了美好的回忆。但是北地她也想念得紧,像父王那样驻守边关,感觉也不错。谢婧媛心想。 她想来想去,被河面上倒映的日光晃了眼睛,打断了思路,索性便不再想了,眯着眼感受着微醺的春风。 往后的日子还长,人生也很长,眼下,就好好享受此刻的安逸,任凭时光同这飘荡的小船一般,向前缓缓驶去。 ~ 胶州的板桥镇,是当朝最大的商埠之地。 是夜,华灯初上,街上熙熙攘攘,往来商人无数,甚至有深目高鼻的海外异乡者,操着一口并不是很流利但勉强也能听清的胶州方言,和铺子里的掌柜一来一往地讨价还价。 韩琳晓和嬗溪走进一家木工铺子里,前者被货架上一个方形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妙目轻移,看了过去。 只见上面内嵌一个圆盘,盘上画着刻度一样的符号,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写着“零”“叁”“陆”“玖”,而圆盘中心处镶着两根一长一短的铜针,不知里面有何关窍,但若一眨不眨地盯着仔细观察,能察觉其中长的那根铜针,其尖细的一端正极为缓慢地沿顺时针的方向移动,而短的那根则纹丝不动。 “客官可是看中了这盏流沙机械时钟?”身后有小工走来,见两人举止娴雅,气度不凡,笑意洋溢。 “流沙机械时钟?”韩琳晓觉得耳熟,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 她回忆片刻,想起来了,好几年前的那场龙舟赛上,便用了一个据说可以计时的东西,那东西,好像就叫做什么沙漏机械时钟。 难道短短几年,这东西已经开始普及了吗,甚至……韩琳晓看着眼前这个仅仅又两掌高的物件,甚至做工精进了不少。 她正在惊奇,却闻嬗溪低呼一声,紧接着压低了声音道。 “是他!” 嬗溪少有失态,此时便是反常的时候,双目瞪圆,面露惊诧之色。 韩琳晓还在想是何人引得她如此,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一看,自己也便怔在了原地。 半盏茶后,韩琳晓坐在距离刚才那间铺子不远的一家茶楼上,心里还在恍惚。 对面是本该跳下悬崖粉身碎骨的人。 见她怔怔不语,对面的人也无不耐,只缓声道,“见了我,您很是意外吗?” 闻言,韩琳晓回过神来,沉默片刻,方摇了摇头,开口道:“意外,也不意外。” 赵湛挑了挑眉,似不解。 “不意外是指,我知道你会没事,意外则是指,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听了她的话,赵湛温温一笑,“母后可能不记得了,淑燕这几年一直在这里养病。” 韩琳晓恍然,“原来如此,我倒是忘了……”她没说下去,只淡淡一笑,心中了然。 -- 第362页 “不过,”她再开口,看向他时别有深意,“我已经不是你的母后了。” 他方才又叫了她母后,莫非是忘了改口,可赵湛素来心细,又不像是会出此等疏漏的人。 “抱歉,是我疏忽了,”却听见他承认自己失误,眉眼浸着柔和的火光,隐有失落闪过,“或许是叫惯了,一时没能改过来。” 韩琳晓没说什么,只是转了话题,“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方才瞧他从那间铺子的里屋打帘出来,跟着的掌柜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看着倒像是他名下的产业。 “母……您方才也看见了,我正在此地经商,手头上有几间铺子,新皇现在推行改革,商贸发展如日中天,再无贵贱之分,我也挺喜欢这一门营生,决定专心做下去。” “那倒也很好,”韩琳晓点点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不会枉度年华。” 她想起自己,在宫中虚耗十几年,枕边人为了算计她费尽心机,到头来无子更无爱。 若是不做那皇后,自己的人生会如何呢? 但这都是这辈子也无法得知的事情了。 “您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去我的铺子上看看,天竺人和高卢人从远洋来,带了许多新奇的东西。”赵湛道,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转了话头,“您现在……还在用之前的旧名吗?” 自然是不用的,韩琳晓想了想,告诉他:“我仍用旧姓,只不过单名一个箐字。” 赵湛点点头,也顺势说出自己的现用名,刘瞻。 “刘瞻啊……瞻,是个好字。”韩琳晓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 向前看,向上看,无论过往,不沉湎伤怀。 她饮了口茶,“说起来,还未多谢你起火那日护我逃脱。” 护国寺的那场火,是她自己放的,也不完全是。 韩玮元的那篇檄文里写的并没有错处,其实裴氏确有害她之心。 那夜前,她收到一则密信,说官家大限已至,裴贵妃忍耐不住,派人来护国寺纵火,意图早早除掉自己,并派了禁军前往盯着,保证务必斩草除根。韩琳晓收到消息后,当机立断决定先发制人,不等对方的人纵火,她便自行踢翻了火盆,引燃了寺庙,然后趁乱从寺庙后的密林逃下山去。 不过裴氏派去的禁军不是摆设,他们在山下设了严防,韩琳晓和嬗溪走到一半便差点暴露,紧要关头,是赵湛突然出现,助她们乔装成士兵的模样,带她们逃出了包围圈。 后来,又派人将她们连夜送出汴京。 韩琳晓本还担心自己逃了出去会有后患,谁知过几日便听闻自己已死的消息,且尸身烧焦,当即便明白,是他替自己做了滴水不漏的善后。 为什么,他会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呢?韩琳晓不解。 二人本就不是亲母子,何况他是裴妃的儿子,从立场上而言,两人是敌对的关系。她不曾对他多么亲近,不过是偶尔忍不住怜惜他的处境,对他稍假辞色罢了。 她想到这里,便问了出来。 对面的赵湛半晌未动,垂眸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抬头,望着她。 “或许,只是为了那一声‘母后’。” 临分别时,二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商街上,世间纷繁,世人嘈杂,但不知为何,越是热闹,便越是容易让人感到寂寥。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定下婚事?”韩琳晓问他,带着长辈关怀的口吻,“既然两情相悦,不如早些成婚,也是美事一桩。” 闻言,赵湛却有些头疼地蹙了蹙眉,“我原先也想着早些向柳家下聘,只是如今我身份尴尬,无父无母……” “谁说你无父无母?”语气有些愠怒,像是不准他妄自菲薄。 他顿住,望向韩琳晓。 “你叫了我十几年母后,改不过来就改不过来罢。”她微微一笑,看向他,浅色的眸里有赵湛从未见过的温情,那是他寻觅十几载却从未曾得到的情感。 “不过,往后还是改称‘母亲’为好。” 这话落下,周遭的嘈杂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了那句话的回音,久久不散。 晚风徐徐,仿佛将赵湛的眼眶吹红,他怔立良久,倏地咧嘴一笑。 “好,母亲。” 第168章 番外.青山不改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并未受到这份恩典的福泽。 其一,便是曾经和裴氏来往密切的几家,诸如江陵郑氏、汴京瞻氏、裴氏的几门姻亲、甚至是楚国公府等,虽然新皇并未明确表现出对他们的不悦,但无一不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哪天一道圣旨下来,就被抄家下狱。 这几家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三个月,一直不见新皇清算旧账,便侥幸以为此事可以揭过,还未松口气的时候,一道旨意直达而下,新皇勒令大理寺严查裴氏谋逆一事,以及为其提供帮助,一起谋划此事的相关人员。 大理寺的动作很快,领命后便迅速带兵包围了几户人家,和裴氏关系最为匪浅的郑氏自然首当其冲,没几日便被搜出和裴华来往的书信,以及银钱交易的凭据,后续又查出郑氏曾向裴氏提供兵器,甚至在裴华的暗许下私自铸造钱币。 郑氏罪状至深,不可赦免,全族抄家,流放至边远,其他几户皆受到大大小小的惩戒和敲打,或是半数家产被充了公,或是家中为官者被夺了职,又或是名下产业被查封。一番雷霆动作下来,其他曾和裴氏交好或相熟的门户皆人人自危,开始主动忏悔,或者激昂上书,痛斥裴氏无良,以表忠心。 -- 第363页 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是楚国公府,楚国公休了他那颇受宠爱的妾室郑氏,甚至将两个庶子送出了汴京,可谓是大义灭亲。 就在人人皆以为清算一事告一段落时,一封来自平阳的奏折又震惊了全朝。 大将军上书,请求彻查韩府。 韩府,知情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西府两个弟弟,隐约也听说过大将军和这两个弟弟并非一母同胞,且关系疏远,甚至不和,但无论如何,众人也没料到大将军会这么斩钉截铁地要求朝廷向自己的亲族发难。 当晚,韩府外方圆几户人家,都听见西府那位老太太在屋里破口大骂,像是在斥责继子冷酷无情,向手足挥刀。 正当京中议论纷纷时,皇帝准了他的要求,令大理寺去调查韩府。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便令众人吃惊不已,原来大将军的要求并非是出自私怨,而是西府的两人确实背着他与裴氏相交甚笃,甚至一起谋划对付东府。 与裴氏来往的密信、以及在中间传话做事的人都被查了出来,人证物证皆在,白字黑字,无可抵赖。 更有另一件事水落石出,原来先前西府在底下挖密道,根本不是为了建地窖,而是为了挖通东府,建造一个密窖,好诬陷大将军私藏兵器意图谋逆。 如此恶毒的手段,让旁观者都觉得难以置信。 本是同根,却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怪不得大将军会痛下决心,惩治同族亲弟,试想,谁会在得知亲人的背叛后还能宽容原谅。 不过对于韩家二房和三房的处置,却没有想象中那样重。 或许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又或许大将军终是仁厚,不忍见几个无辜小辈受到牵连,上书陈了情,请求宽以处置,最后朝廷只查抄了西府的全部家产,夺了韩玮功和韩玮年的官职,二人被流放至梓州。 新皇即位后针对的第二批人,便是冥宗余孽。 据说此事本要搁置暂缓,但在太子的极力要求以及主动请缨之下,朝廷开始追查冥宗逆党,派人在各地调查冥宗一伙人的踪迹。 不同旧皇在位时的秘而不宣,冥宗一事被明晃晃放到台面上后,竟从民间收获不少讯息。 在丰厚的悬赏之下,一些曾经发现过蹊跷的百姓纷纷报官,有的曾被冥宗的人游说过加入其中,有的曾见过身上有诡异图腾的人,有的甚至发现身边的人行踪诡异,几番试探后发现其果然为冥宗效劳。 一时间,冥宗像是阴影下的蛇蝎,被光一照,没了藏身的地方,暴露出马脚。 太子率领的人马经过不懈努力,揪住了不少残党,甚至还有其他的歪邪势力,也被一同查出。 京中的腥风血雨,半点也没影响到韩素娥。 离成婚还有小半年,她尚且待在平阳,珍惜最后还能毫无顾忌地待在父母身边的日子。 不过最近她倒是听说了朝廷在严查冥宗一事,由谢景淞亲自督察此事,墨一等人都被派往各地追寻孽党踪迹。 她倒没有自作多情地以为,谢景淞是为了自己才会急于着手清查冥宗余党。在素娥看来,冥宗虽然这几年很是安分了一阵,但未免不是在韬光养晦,若她是谢景淞,也不会容忍其继续发展下去,新皇即位,倒是个不错的时机,通过剿灭冥宗来昭示兵力强盛,以及拨乱反正的决心。 一个月多后,谢景淞来到平阳,一同前来的还有墨一。 谢景淞一如既往的平静,面上看不出想法,但素娥见墨一神色不同以往,轻松释然间,又带着些复杂。 “冥宗主要的势力,已经被摧毁得差不都,剩下一些杂兵不成气候,你不必再担心。” 二人中间隔着一个石桌。 谢景淞提起冥宗,倒没什么曾经被其追杀以至于落入狼狈之境的恼怒,而是像提起一个被打散的沙堆一般。 “有件事你可能会想知道,”他转向另一人,“墨一。” 墨一点点头,看向韩素娥。 “属下在夔州一带找到了袁姝等人。” 闻言,韩素娥心中一跳。 她怔然看向墨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墨一抿了抿唇,开口:“属下喝令对方束手就擒,但对方拒不缴械,甚至拿无辜百姓作为人质要挟,无奈之下,属下便遵照旨意,将其全数一十二人,就地诛杀。” 最后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听了这话,素娥久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石桌那边传来声音,“是我吩咐他们,若遇到抵抗不从者,直接诛杀。” 谢景淞说完,看她的表情,下意识缩了缩宽袖下的手指。 他有些紧张,之前从她的描述中,知道她与袁姝有一段说不清的往事,从她的态度上来看,她对袁姝怀有一种亏欠,所以不知她听见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心情。 “她……”韩素娥轻轻开口,又停住半晌。 最后只问:“那些被牵连的百姓,还好吧?” “都被卑职等救下,”墨一不知想到什么,补了句,“冥宗之人……还没来得及伤害他们。” 韩素娥点点头,淡淡一笑。 “那很好。” 墨一不敢抬眸看她,更听不出她的情绪,但是清楚以她的性子必定不会那么轻松释然,于是又补充道:“属下已经将袁姝的尸身妥善收敛,安葬在泸平县,姜绣的墓旁。” -- 第364页 他飞快扫了眼谢景淞,说完最后一句话,“卑职还奉了殿下的旨意,安排了人定期去扫洒。” 说完,见殿下居高临下地瞥来一眼,喜怒不辨。 韩素娥有些动容,对墨一道了句“你做得很好”,又转眸望着谢景淞,无比真诚地开口:“多谢殿下。” 他向来替她考虑周全,这样的结果,倒也是最好的安排了。 墨一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不知为何,随着韩素娥那声“多谢殿下”,他察觉殿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虽然没说什么,但浑身开始散发出阵阵冷寒的气息,让他禁不住淌下一滴汗。 韩素娥看着墨一有些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心中莫名,尚且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自己分明未责怪他,更何况她也毫无立场责怪。 她不动声色地叹息一口,摇摇头,将袁姝的事从脑中挥去,又转头问谢景淞。 “说起来,你有见过李棠吗?” 桌旁的人半晌没出声,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样,韩素娥便又问了一句。 那人这才转过脸,静静地盯着她看。 “你怎么了?”素娥蹙起眉头,感到困扰。 “见过。”谢景淞见不得她蹙眉的模样,像被吹皱了花瓣的桃枝,心中一软,和她闹情绪的想法也随之消散。 “我正要同你说,”他对着她时,总是耐心十足且温柔的,她想知道什么他都会告诉她,“这次能这么顺利铲除冥宗,也多亏了他。” “哦?怎么说。” “李棠其实就是前朝遗孤的子嗣。” 他说完,见她的表情没有多惊讶,不禁挑了挑眉,“你知道?” 素娥弯了弯唇角,轻轻摇着手上的团扇,“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时,我就有所怀疑了。” 李棠。李,唐。 他来自神秘的幽云谷,像是在躲避什么人一般,恳请住进将军府。韩素娥最初不知冥宗,后来知道了,难免联想在一起。 “冥宗一直在找他,这还要提到另一件事,这个组织内部其实有两股势力,一批人是为了推翻当朝,虽然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但实则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另一批则是纯粹地效忠于李氏,想要保全旧主的血脉罢了。” “二十年前,这两批势力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因为效忠于李氏的那部分人马,并不愿同另一拨人那样,搅乱局势,做丧尽天良之事,他们只想保护李氏血脉,让其不至于绝了后代。” “于是,两批人彻底决裂,并且爆发了内部的争端,李棠的父亲在那次争端中不幸丧命,只留下了李棠这个遗腹子,忠于李氏的人马为了保护李棠,便将他送去了幽云谷躲藏另一批人的追寻。” 谢景淞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素娥听得入神,不知觉中身子倾向他那一边,见他停下望着自己,又看看桌上茶杯,半天才反应过来,将桌上的茶盏朝他推了推。 谢景淞觉得她对自己愈发敷衍了。 “茶凉了。” 他扫了眼茶盏,默默将头转了过去。 见状,韩素娥赶紧提起茶壶,为他斟了热茶,又双手托着茶盏底部,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 “殿下,请用茶。” “韩素娥!” 谢景淞忍无可忍,冷声叫她全名,语气里带着几分恼意。 素娥顿住,被他的突然发难弄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 谢景淞倏地站起来,“才几日不见,你竟同我生分至此,在外人面前叫我殿下也罢了,私下时有必要如此冷淡?” 两人婚约定下没多久,她便已经开始疏远他,难道对他有什么不满? 谢景淞想起前夜做的那个梦,心中梗着一根刺般难受至极。 这厢韩素娥听见他的指责,真是大感无奈,她本来便视他如往常,方才还是从墨一的称呼里反应过来,如今不同往日了,至少人前要谨慎规矩些,于是就改了口,不然像以前那样直呼全名,被旁人听见了多少不是很合适。 而方才那一嘴,不过也是存了调笑的意味,她给他倒水奉茶,体谅他辛苦,顺嘴就喊了句殿下,以为他会欣然受之,谁知道却误解了自己意思,委屈了起来。 但他竟然敢同自己使性子,素娥觉得好笑,又觉得有意思极了,忍不住想逗他,也站起来道。 “你是太子,不叫你殿下叫你什么?” 谢景淞盯着她,缓缓开口:“我是谁都阻止不了我是你未婚夫婿的事实。” 明明是那么清高的眸,却传来炽烈视线,纠缠不休,素娥像被烫到,被他盯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被一把抓住。 手腕上传来阵阵热意,她觉得自己若不服软,他甚至可能会将自己拆骨入腹,迟疑了一下,才投降道,“好啦,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快松开。” 对方一动不动。 素娥没办法,才哄着他软声叫了句:“阿淞~” “你最好了,快放开我,你把我捏疼了。”她可怜兮兮地蹙眉。 谢景淞觉得她素来知道她自己的优势,比方说现在,她只需要这样撒个娇,就能将他的闷闷不乐全部挥走。 他松开她,要她保证,以后在人后只能像方才那样唤他。 韩素娥忙不迭点头,又为他能因这样的小事而有情绪感到好笑。 -- 第365页 他的不动声色,他的从容不迫,仿佛在她面前从未奏效。 “你还没说完呢,李棠是如何帮你的?”她拉着他在秋千的长椅上并肩坐下,迅速转移话题,把刚才那茬揭过。 谢景淞被她哄了后,心情恢复愉悦,自然把没说完的话题继续下去。 “冥宗现在的人,基本都是打着复辟旗号的孽党,自然想找到李棠,好以他的名义掀起动荡,于是李棠找到我,提出他假意联系冥宗首领,实则由我们守株待兔、抓捕对方的计划。” “他们果然中计,人马暴露后,便被官兵一举拿下。” “唔……”素娥听到后面,已经料得七七八八,“让我猜猜看,其实幽云谷的那些人,曾经就是冥宗的吧?” 谢景淞含笑看她一眼,什么都瞒不过她。 “不过他们早已同冥宗撇清关系,其实冥宗的冥最早并不写作这个字,而是光明的明,明天的明。” 光明,明天。素娥心中默念这两个词,或许这个组织的本意,并非是为了复仇,而是保护李氏最后的血脉,向明天看去,向光明走去。 “那你……会不会介意?”她歪着头问。 李氏终究是前朝王族,一般人都害怕留下祸患。 不过,谢景淞也不是一般人。她心想。 “我若是介意,第一次见面时就会把他除掉。” 谢景淞似笑非笑道。 素娥反应过来,原来他也是早就知道了。 又聊了会儿,素娥提议出去走走。 平阳的南郊有个后山坡,坡上有一处断崖,从远处望去,断崖看似深不可测,其实背后只有一个不到两尺的落差,跳下去地面是厚厚的蒲草,素娥最近很喜欢坐在那片蒲草上欣赏日落,从这里可以看见平阳城内接连点燃的灯火,以及徐徐落下的夕阳。 眼下正好是晚霞出现的时候,适合去那里转转。 两人骑马来到郊外,然后下马步行,素娥在前面带路,接近目的地时时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伐,先于他几步上了小断崖。 她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跟过来,然后便直直仰倒下去。 素娥背朝下落在厚实的蒲草堆上,上面还有她提前令人铺好的棉垫,她最近总是这样做,从上面笔直跳下来,躺倒在柔软的草堆上,有一瞬间会感觉自己如飞翔一般,刺激又爽快。 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太文雅。 很快,谢景淞也跳了下来,他脸色有些白,下来的瞬间,素娥瞥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然后便失态地抱住了自己。 素娥被他紧紧搂住,有些手无足措,然后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 “你……” “不要吓我。”他的下巴抵在她颈窝,轻颤的睫毛扫在她肌肤上。 素娥想说自己没有吓他,但转念想到他方才的神色,以及他现在的举动,知道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谢景淞的声音像被冰雪淬过,带着颤意,“我有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就像刚才那样,倒在我面前。” “所以求你,以后不要那样吓我。”他几乎卑微地恳求道。 听了他的话,韩素娥惊呆了,她只是想示意给他看,她最近喜欢的一项活动,没想到竟然让他反应这么大。 一时间,她开始愧疚起来,方才不该不打个招呼就跳了下来。 她手忙脚乱地回抱住他,拍拍他低声抚慰道:“不怕不怕,我好好的。” “你要一直好好的。” “好,我答应你,”素娥摸摸他的头,轻声哄着,“我会一直好好的。” 半晌后,两人坐在草堆上,看着夜幕降临,万家灯火逐渐点亮平阳城。 素娥问起他说的那个梦。 谢景淞似乎不太愿意回想,难得皱起了眉头,但见她想知道,就开了口。 他是在得知拓跋阑身亡的那晚,做的那个梦。 是的,拓跋阑于四日前身亡,据闻是旧疾突发,加上夏内乱,未能得到及时医治,身亡于兴庆。拓跋阑的旧伤,也是前年的战事中被骁骑军追击残兵时所伤。 当时未能活捉拓跋阑,也没让他殒亡在平阳,谢景淞本就有些遗憾,所以收到消息后,他觉得想来也算是由他们亲手了结的,只不过延迟了些,本打算第一时间告诉韩素娥,可那晚的梦,却让他犹豫了。 此时此刻,谢景淞也没有一时间告诉她这件事。 他开始回忆起自己做的梦。 那晚的梦,诡异到真实,就好像每一幕都真正地发生着,在另一个他不知道的角落。 梦里的背景,与现在有些相似,但又有所差异,相同的是裴氏也把持了宫中,阿姐也诈死离京,父王以此为由领兵南下,讨伐逆党,而自己也率领一批人马从太原出发,先后控制了京兆及河中,准备从背后包抄汴京。 不同的是,梦里的世界再无大将军,更无白马军前往夔州,所以突然起兵的蜀中王让他颇为头疼。 后来他好不容易解决了赵端芮,又收到消息,裴华之子在京西路设伏,准备除掉自己,于是自己将计就计,率人前往裴栯知经常现身的一个郊县,打算反将他一军。 他的人已经打听到了,裴栯知有个已经被休弃的妻子在那个郊县的一间院子里,而裴栯知似乎还对她怀有旧情,经常秘密探望。 -- 第366页 不过两人关系极差,他那个妻子从未让他进屋。 梦里的自己得知裴栯知近期会再度前往那地方后,便派人去接近那座院子,并设下了埋伏。 以防万无一失,当日他亲自踏进了那座院子。 本以为要耗费一番功夫,才能让那个女子答应他们的计划,但出乎意料的是,趁着一个婢女离开的时候,他一进屋就发现,那女子似病得很重,昏睡在榻上,他匆匆扫了一眼,没有多看。 他没有惊动她,让手下先设好了埋伏。 过了很久,那女子醒了过来,发现屋中没人,又像是有所察觉,便自己踉跄着走出了屋。 梦里的自己为免生变,立即派人挟持了她,提出了要求。 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没什么犹豫,很快便默认了。 后来,裴栯知果然前来,两人交谈间,针锋相对,实在看不出曾经是夫妻。 他本无意探听别人的秘辛,但当裴栯知出言讥讽她爱上了景阑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景阑是西夏人,梦里的他很清楚。一个宋人女子,爱上了敌国的人,况且听裴栯知的语气,女子似乎就是被心爱的人所负,害得一家亡故。 这个话题进行没多久,女子便情绪不稳,似犯了心疾,裴栯知心急上前,正好走进埋伏圈。 就在这个时机,他当机立断,下了动手的暗号。 刀剑交错,雪光相映,那一刻,他踏出屋子,也看见她直直向后坠落的场景。 乌发翻飞,对方的脸色被唇边鲜血衬得惨白如纸,那双形状甚是漂亮的桃花眸渐渐失去了光,慢慢阖上。那一幕,像一柄斧子重重凿在了他心上。 那张脸,也让他瞬间惊醒。 谢景淞光是回忆片段,就觉得难以忍受。 在跟韩素娥提及时,也只想三言两语揭过。 他很是勉强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我梦到你是别人的妻子,而且……似乎还仰慕着一个并不是你夫君的人。” 他没说那人就是景阑,他觉得太荒唐了,以她对拓跋阑的憎恶,听见了恐怕会恼火。 闻言,韩素娥怔住,良久才问他:“那你呢?” 谢景淞想了想,不知该怎么描述梦里的自己。 “我,好像同你并不相熟,”他斟酌着开口,“而且——” 他偏过头,见她专注地听着,有些难以启齿。“而且我还威胁你帮我。” “帮你做什么?” “帮我杀人。” 韩素娥又沉默了一阵,问,“最后呢?” 见状,谢景淞也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答她。 “最后我成功除掉了那人,你也好好的。” 他还是骗了她,哪怕是假的,哪怕是梦境,那个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字,他也绝对说不出口。 你也好好的。 韩素娥听着这几个字,一句“你骗人”差点说了出来。 她怎么会好好的呢。 很显然,谢景淞梦到的,正是前世的事情。 原来那日埋伏在屋里的人,就是他,设计裴栯知的人,也是他。 他确实应该成功了,但是她怎么会好好的呢,她明明死了,然后又回到了十年前,度过了一段时光,然后再度与他相会。 素娥心里清楚,他善意地骗了她,不止是因为担心她害怕,也是因为他自己害怕。 怪不得方才他会那样紧张,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瞧见过那样的表情。 原来谢景淞,也会有害怕的事情啊。她心想,好像有一股强烈的情感,彻底迸发了出来。 韩素娥突然就释然了。 谢景淞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扣间,给予她无声的力量。 “真的吗?”她最后笑着说,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 这话像是强调。 前尘往事又如何,现在,她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陪在他身旁。 她认识他,他也认识她。 她爱着他,他也爱着她。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样,不久足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真的结束啦,我们后会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