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璧》 窃璧——照破山河 窃璧 作者:照破山河 文案: 今日朝中有两件大事。 一是乔相求聘元将军,将军婉拒。 二是乔相欲嫁元将军,将军不娶。 元簪笔将军感叹:乔相为监视元某不惜下嫁,不择手段如此,无愧璧候之名。 窃钩者诛,窃璧者侯。 元簪笔当然清楚,乔郁从前说想要的玉璧,其实从来都是无尚权柄。 桓帝曾赞元簪笔沉稳持重进退有度,只是十年前,他胜归,请先帝赐乔氏子,令朝野皆惊。 那日不少人见了,年及弱冠的元簪笔从狱中背出一个双腿尽废的疯癫少年。 上将军元簪笔,字璧。 疯癫貌美深情小可怜黑切白权臣攻稳重自持少言寡语但是能把人怼哭的白切黑将军受 两个大佬明撕暗秀日常小白文少年相识he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簪笔(元璧)乔郁(乔月中) ┃ 配角: ┃ 其它:攻精神有问题 一句话简介:乔木峥嵘明月中。 立意:一身陷囹圄的青年人通过自身努力和友人支持实现梦想。 第1章 中州夏末的夜晚已有些凉,蛰伏在树上的蝉间或半死不活地叫上几声,有远处宫宴隐隐约约传来的笑语欢歌映衬,夏公公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差事倒霉,也更觉得身边一言不发的元簪笔十分地没有眼色,没有眼色得几乎不知好歹。 兴许是通往静室的这条路上鲜有什么人,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数十年的老太监失了大半谨慎,道:元将军此举,怕是要引得陛下不虞。 何止不虞,在元簪笔开口之后,整个大殿寂寥无声落针可闻,夏公公偷偷看过皇帝的脸色,虽没有明显怒容,却已面无表情,若非元簪笔对梁一战与国有功,又家世清贵,恐怕这关押重犯的静室今夜就要再多一人。 元簪笔偏头听他说话,微一颔首,并未回答。 魏帅一战大破梁军,梁国主李承祀修书乞和,愿称臣纳贡以修两国之好,陛下允诺,大军班师回京,宫宴之上论功行赏,问及元簪笔,少年将军起身,道:臣想求陛下赦免一人。 皇帝面带笑意,示意元簪笔说下去。 淮王一贯散漫风流,闻言调侃道:小元将军莫不是瞧上了哪家没入罪籍的女眷,这样的事不多,但也不少,除却有重罪者不能赦免,桩桩都成了美谈佳话,小元将军,你思慕的那位佳人有什么过错?倘若只被家人牵连没为官奴,此种小事不必这样郑重,他朝元簪笔眨了眨眼,你私下同陛下说不是更好? 皇帝待淮王亲厚,点头道:要真如承平所说,这样的赏赐就太轻了,他不似帝王,倒如一寻常长辈,你好好想想,换一个。 至此宫宴上的气氛都算得上其乐融融,夏公公多年不见皇帝这样高兴,连带着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未穿甲胄的将军轻衣博带,跪下时脊骨却挺得笔直,不同与中州娇生惯养的世家子般的清隽柔和,还没二十岁的元簪笔显现出的唯有边疆沙场中打磨出的冷硬,他道:这人因家中缘故获罪,并无过错,他算是回答了皇帝与淮王的问题,宁佑十年被囚于静室,时年不足十六岁。 宫宴人声蓦地消失,不知缘故的乐师尚在弹琴,因陛下欣悦,殿中陪侍之人皆赐酒一杯,佳酿酥软了美人骨,皓腕纤细,弹出的琴声也是柔软的。 元簪笔就在这样轻柔的乐声中平静陈词,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却能砭骨。 淮王爷怜香惜玉,瞥了酒醉的乐师一眼,美目朦胧的女子如梦初醒,倏地放下弹琴的手,醉酒才醒,方觉得夜凉,骤然出了一背冷汗。 夏公公简直不敢想皇帝先前的脸色,元簪笔年少有为不假,不知轻重亦真,通往静室的路上铺着陈腐多年的枯枝败叶,踩上去的声音与宴上乐声可谓天壤之别,元小将军本可在殿中饮酒取乐,听同僚恭维奉承,在今夜之前他不知成了多少公卿心中的佳婿,今夜之后还要看陛下的作何反应,朝中能臣众多,性情大不相同,如元簪笔这样不遗余力不知死活地给皇帝添堵的,以前还从来没有过。 夏公公道:元将军久在边疆大概不知,宁佑十年的事朝中一向不提,他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解和埋怨,乔家谋反是盖棺定论的事,就算陛下宽仁,未杀乔郁,元将军也不该这样莽撞,朝陛下要个罪臣的儿子。 元簪笔垂眸不言。 夏公公不知道他被自己的话唬住了,还是心中不以为然,他看元簪笔的眼睛,只能看见一片漆黑的淡,就是淡,什么都没有,与其说在思索往后,倒不如说是在发呆。 夏公公此时心中倒生出几分异样的好笑来,难道威震四方的魏帅竟然教出个傻学生吗? 夏公公道:元将军? 元簪笔抬了眼,回道:我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陛下不愿意提宁佑十年的事?还是知道自己不该提? 夏公公更觉得元簪笔不太聪明,甚至想他是不是早年在边疆苦寒,不怎么见过好酒,今日在宫宴上就喝得太多,喝得神志不清。 可元簪笔眸光清明,身边只沾了些别人杯中酒的香气他一口都没喝,足见元将军人情往来也如打仗一般冷硬。 再走几步就要进入静室,夏公公忍不住道:乔家被以谋反论处,就算陛下答应了元将军将乔郁带出去,日后也少接触的好。 元簪笔道:多谢公公提点。 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听没听进去,夏公公心中道自己没趣,元簪笔愿意拿前程换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静室原本关押身份特殊的罪犯,譬如皇族获罪,因着皇室颜面和些可有可无的亲情,不能下狱也不能杀了,只好关在这里,权作囚禁。 但获罪的皇室毕竟是少数,三年以来,静室仅关了个乔郁,算起来,也是天家子弟的待遇。 静室院外并无守卫,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这里没有任何人来。 元簪笔推门入院,门上锈迹斑斑,连锁都不挂一个。 难道被关押的犯人都格外安生,自知自己罪孽深重,跑都不愿意跑? 元簪笔神色终于起了变化。 夏公公跟着元簪笔进去,看见他的表情,指着门解释道:元将军不必惊讶,跑不了的。 院子不大,杂草丛生,中间一金瓦红墙的小宫殿,便是静室,四角飞檐挂着红灯笼,照得院中很亮。 夏公公手中的灯递给元簪笔,道:元将军请,最里面那屋就是。 元簪笔接过灯笼。 他必须要带着烛火进去,因为静室没有窗户。 夏公公眨了眨困倦酸涩的眼睛,许是太困了,他看元簪笔拿着白玉灯笼杆的手同灯笼杆分不出什么差别,元簪笔的手指还要更白一点,更青一点。 奇怪,元簪笔本不是面如傅粉的人。 他揉了揉眼睛,元簪笔已推门进入静室。 静室里很黑,空气久不流通,元簪笔走进去,飘起的灰尘在灯下发光,整个殿中弥漫着霉味与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像是有具不知名的尸体在角落里腐烂。 元簪笔大步向里面走去。 他走的太快,扬起的灰尘呛得人眼泪都要出来。 如夏公公所说,乔郁在最里面。 皇族专有的监狱,没有茅草,没有老鼠,也没有虫蚁。 乔郁所在的地方收拾的很干净,唯一不干净的,只有乔郁这个人。 元簪笔神色陈静地推开门。 要是夏公公在这,定要夸他定力非同常人,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看见这样个似乎从血里面捞出来的人也淡定如初。 元簪笔不仅冷静,还能分心想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人流这么多血都不死,流了这么多血还不至生出蛆虫。 乔郁缩在最里面,听到声音向里面缩得更紧,不敢看来人。 他往里缩的动作相当笨拙,看起来只是上半身在动。 乔郁或许也想动动腿,但是做不到他的腿断了。 这就是夏公公说的,跑不了。 元簪笔走进去,乔郁颤得厉害,他放轻了声音,柔声道:乔郁。 灯光让乔郁非常难受,他闭上眼,眼泪线似得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承受了重压的白玉灯杆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声碎在元簪笔手中。 这声脆响让乔郁更加害怕了。 元簪笔轻轻将灯笼放到地上。 乔郁只听见一道很疾的风声,房间骤然暗了下去。 元簪笔的手是温热的,这双人杀人的时候比救人的时候多得太多,乔郁被他碰到之后反而不颤了,一口牙咬得很紧,掰都掰不开。 元簪笔本想背他,但乔郁的腿使不上力气,他沉思片刻,扯下衣服下摆一条布料,缠在了乔郁的眼睛上,才伸出手,将乔郁拦腰抱起。 元簪笔杀过很多人,他从小就开始练剑,他的手很稳。 乔郁看不见,因此更加敏感,元簪笔的环着他腰的手在颤,还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掌心汩汩流出,和他身上干涩的血融在一起,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 夏公公见到人险些惊叫出声,看见元簪笔的眼神他又把尖叫吞了回去。 他没想到乔郁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元簪笔语气还是平平静静的,劳烦公公代我向陛下说,人命关天,臣今日先走一步,明日在到陛下那谢罪。 夏公公看着元簪笔,像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他。 夏公公想:这是个疯子。 这个疯子为了个废人已经得罪了皇帝一次,还要得罪第二次。 元簪笔又开口了,夏公公以为他后悔,元将军却道:我刚刚和乔郁说话,他好像不怎么认识我了。 夏公公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受了这样的酷刑,哪有几个不疯的呢。 他都忘了元簪笔是如何向他告别的,他反应过来时元簪笔抱着乔郁已走了老远。 路上已听不见丝竹声了,风里隐隐约约送来元簪笔的声音,元簪笔说:我叫元簪笔,长你半岁,你可叫我一声兄长。 元簪笔轻轻道:乔郁。 乔郁? 乔郁回神,歉然笑道:殿下。 三皇子语气中有几分玩笑似的抱怨,方才我无论如何唤乔相,乔相都不理会,乔相是在想哪家的佳人,如此魂不守舍? 乔郁正色道:元家的。 三皇子一愣,没想到乔郁的回答,他一本正经道:元家累世公卿,家风雅正,养出来的女儿定然钟灵毓秀。 乔郁道:臣并非在想元家的女儿,而是在想元家的儿郎。 三皇子刚送进嘴里的茶险些没咽下去。 乔郁看他欲咽不咽,欲咳不咳的模样,摊手道:是殿下一直在和我说陛下将要召元簪笔回京,来者不善,许是个大麻烦。 三皇子咽下茶水道:不知乔相想如何? 茶杯中倒映着乔郁的脸。 他答非所问,元簪笔,元璧,君子如玉。 殿下可知和氏璧?他道。 三皇子失笑道:乔相这是拿我当孩子哄了。 乔郁道:臣时常在想,臣若是卞和,宁愿将美玉砸碎也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献给君王。他碰了碰茶杯,茶水已冷了,乔郁便伸手,将茶水尽数泼了出去,一同飞出去的还有他手中的玉杯。 玉杯落水,水面晃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 玉碎固然可惜,但可以少很多麻烦。 三皇子佯作无意道:我听闻,乔相与元簪笔十分亲密,当年在静室,还是元将军向陛下求情,救出乔相。亲手毁玉,他觑着乔郁的表情,乔相不会觉得不忍? 乔郁扬眉,要笑不笑地说:所以臣在想,动手时要不要闭眼。 第2章 林中有鸟鸣,越发显得山路幽静。 沈鸣玉手中的笔几次抬了又放,放了复抬,饱满的墨滴在纸上,打湿了他本该呈上去的文书。 山路颠簸,旅途艰辛,路上除了一不通文墨的车夫再无其他伴侣,沈鸣玉端坐在车上,此刻正直酷暑,热汗顺着他脊背淌下,触碰到蚊虫叮咬的伤口,又疼又痒,难捱的很。 沈鸣玉神色不变,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上一沓厚厚的纸。 比起兖州的炎炎酷暑,黄沙滚滚,宁州的暑热简直可谓人间仙境,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无心外物,车外无论是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正欲向皇帝上书,却纠结于究竟如实禀报,还是隐瞒二三。 他手下的,正是兖州守元簪笔的多年以来为臣不臣,多次僭越的证据。 沈鸣玉尚不知皇帝的态度,若是皇帝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元璧定然要找到是谁主理此事,就算元璧一言不发,难保皇帝不会将他作为安抚臣子安抚元家的礼物送出去,但若隐瞒整件事都是他查的,难道元簪笔会感谢他手下留情不成? 他心中惶恐不安又极为兴奋,仿佛加官进爵就在眼前,仿佛人头落地也就在眼前,好在这时候马车还停在路旁,没有山路颠簸让他更加烦躁。 沈鸣玉拿起笔深吸一口气,落笔,外面极静,他做好打算,文章一气呵成。 他又取了一张纸,正写到世族窃国,车外的马却长嘶一声。 沈鸣玉下笔一顿,这才想起老徐去解手已去了半个时辰。 沈鸣玉微微皱眉,掀开车帘,但见竹林青绿,远近不见一人。 他这次奉密诏出中州,连身份都不得为人所知,遑论护卫侍从,加之所查之人特殊,他每一步都有性命之忧,因此对车夫这样拖延时间的行为颇为不满。 他道:老徐? 无人应答。 沈鸣玉看了看手下的纸,眉头皱得更深,高声道:老徐? 放在平常,老徐早就忙不迭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应,今日不知道怎么一声不吭,难道宁州这地方还能有老虎不成? 沈鸣玉几乎给自己逗笑了,推开纸笔,故意板起脸掀开车帘跳下了车。 他刚绕着车走了一圈,脸上故作威严的神情顷刻瓦解。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 沈大人一张俊逸的脸惨白,豆大的汗珠还顺着衣服往下淌,不过这次成了冷汗。 躺在地上的人比他脸色更白。 他颤声道:老徐? 车夫并不应答,死人本来也不会答话。 沈鸣玉原本觉得自己胆子极大,身为文臣却能自在出入刑部,对着血肉模糊的犯人也能如常询问,不受丁点影响,他清楚的很,有些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但是老徐不是,他半个时辰前说自己肚子不舒服想去解手,那时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 沈鸣玉胃里一紧,猛地捂住了嘴向后退去。 他没看路,差点被一个东西绊倒。 软的,不大。 沈鸣玉僵硬地低下头。 黑乎乎的玩意,外面包着一层牛皮。 是他的水囊! 沈鸣玉出身寒门,原本就没什么讲究,出门在外就更没有讲究,车夫水喝完了,朝他要一口,他顺手将水囊递了过去,这水还是在昌平城小二给装的,小孩很清瘦漂亮,露着带两个酒窝的笑给他装水,又小声跟沈鸣玉说里面加了野花蜜。 沈鸣玉先前送了孩子本书,以为这算是投桃报李,于是坦然受之,他一口都没来得及喝,却让老徐先试了毒。 不是皇帝,不能是皇帝,他对皇帝还有用,沈鸣玉呼吸急促,软着腿往车上跑。 那是谁?元簪笔?还是谁想杀了他讨元将军的欢心? 他的命太不值钱了,连安阳公主养的狗都比他命贵,他能被皇帝派出去做暗探,当然也能被砍下首级送过去求元将军赏个笑脸。 沈鸣玉手忙脚乱地将纸胡乱塞到怀中。 他的命不值钱,可他身上的东西值钱,无论拿到哪卖,都是倾国倾城的价钱。 沈鸣玉死死地拉住缰绳,驾马而行。 他不能死,他没死在兖州,也绝对不能死在宁州。 沈鸣玉眼眶泛着血红,若是有第二人见了怕是都要觉得惊恐,年轻俊逸的公子似是疯了一般,马车驾得飞快。 他必须快点回京,要是回京他死了,或能震动朝中一二分,要是死在外面,大概他下面的人会窃喜空出来一个位置! 车马声隆隆而来。 沈鸣玉手心已被勒出道道红痕,他应该知道刺杀不可能只有一次,或许对面就是将要来的人。 极端的恐惧之下他反而冷静了下来,这时候弃车离开比留在官道上好得多,他松开缰绳,急急下车。 沈鸣玉压抑着发抖,只觉得地面都在颤。 不,不是错觉。 他一愣。 他看见了车马扬起的尘埃。 来杀他的人就算肆无忌惮,也没必要这样劳师动众,他还没有那个资格。 黑压压的车马奔涌而来。 沈鸣玉几乎睁不开眼睛,既因为扬起的尘土,也因为闪烁着白光的刀刃。 非战时,何人敢在官道上带剑? 不过瞬息,车马便到眼前。 数百黑甲骑士绕着当中的马车,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山路狭窄,车马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好像是在等他让路。 不是来杀他的。 沈鸣玉却没有松口气,就算他现在不死,也不代表之后不会死。 他并没有让开,反而快步跑到路中,长长一揖,高声道:求大人救我! 为首的军士面带黑甲不辨神色,他当然看得见沈鸣玉,却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 沈鸣玉看着疾驰而来的车马,下意识闭上眼睛。 止 一阵冷风刮过他的脸。 沈鸣玉睁开眼。 离他最近的马不到三尺。 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有点沙哑,像个少年人,我家大人问,公子是何人,所遇何事,为何求救? 沈鸣玉微微直腰,一个一个回答道:在下沈瑜,家中经商,因为得罪了当地豪强而被追杀,在下车夫已被毒死,在下走投无路,还望大人救我。 半晌无言。 沈鸣玉保持着这个姿势等着,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那少年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我家大人问,想让他如何救你? 沈鸣玉道:不知大人可要出宁州,能否带在下一程? 少年这次回的很快,道:我家大人请公子过来。 马蹄声齐整,军士一分为二,为他让出条路来,像是乌黑的潮水,顷刻间褪去。 沈鸣玉暗叹这支护卫令行禁止,魏帅之军军纪或也不能出其右。 头顶白光不住闪烁,沈鸣玉走的虽然不安稳,但好歹还算平稳,没有吓得脚步踉跄,不过百步,沈鸣玉却觉得自己走了百年。 他缓缓掀开车帘。 熏香扑面而来。 透过层层熏香,沈鸣玉没看见中州叫得上名字的皇族贵胄,只一极年轻的男人,年轻得几乎与这张扬排场不符。 他面色苍白,神情却自然,此刻正捧着一本书看,拿书的手指瘦长且白,毫无人色,几乎像是五把锐利的刀子排在一起。 马车内的香气棠梨似的甜美,和马车中静静看书的男人显得格格不入。 沈鸣玉虽不知道对方是谁,却也觉得这样冷得像冰,硬得像铁一样的男人实在不应当披着件软绵绵的织锦袍子,坐在仿佛能熏透人骨头的暖香里。 香气太甚,他却也不愿意在这个不知身份的人面前失礼,只是沈大人从小闻到这样的味道就觉得身上不适,便无意地皱了皱鼻子。 放肆。又是那少年人的声音。 他面前的男人只是垂眸看书,密密匝匝的睫毛微微颤着,闻言轻声道:小雪。 沈鸣玉悚然,才知道到马车中还有另外一人,他动作极小地环顾,却不见人影。 男人也不抬头,从弟年幼,娇生惯养不知礼数,还请这位公子不要见怪。 沈鸣玉低头,眼中的探究一闪而过,道:哪里,大人肯收留在下,于在下而言,已是天大恩情,再者,方才是在下失礼,他朝虚空拱手,在下才该请两位见谅。 那少年轻轻哼了声,声音仿佛不在,也仿佛无处不在。 男人翻过一页,才又道:小雪。 名为小雪的少年低声辩解道:他刚才一直看着兄长。少年语调有些低,似乎很是委屈。 沈鸣玉原本惊惧交加的心情随着少年这话竟放松了下来,他忍不住想:多看了一眼就要训斥,眼前的明明是个年轻男人,怎么扈从侍候得宛如闺阁女子? 男人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沈鸣玉坐在马车一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点都不占地方。 若是能倚靠着这个男人成功离开宁州那固然好,若是不能那少年好像武功高强,男人又有众多侍卫保护,他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绝没有可能从男人的手中逃出生天。 只不过男人半点说话的打算都无,他专心看书,连眼眸都不曾抬一下,令沈鸣玉都忍不住好奇,这书中到底有黄金万两,亦或者如花美眷。 男人并没有和他说话的打算,或因为马车内暖意融融的熏香,或因为男人近乎于寡淡的表现,他原本砰砰狂跳的心缓缓地平静下来,沈鸣玉百般无聊,忍不住打量起书案前的男人,当然,因为方才那少年的言词,他看得动作也是悄悄的。 他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只觉男人面白如玉,此时细细打量,才意识对方的皮肤应该原本没有这样的白皙,他面色白得有些发青,仔细看起来毫无人气,唇上更是没有半点血色,这样的脸色,险些与男人身上那件雪色的外袍融为一体。 这样的面色,唯有伤者和久病不愈之人会有,可男人即使被层层衣袍包裹,仍能看出对方清俊的身姿,纵然面无人色,他腰背依旧挺拔,雪白的衣料堆叠在他的肩上与腰上,恰似青竹上覆盖了一层大雪,虽被雪,青竹作琼枝,峻峭依旧。 他身上大概有伤。沈鸣玉暗衬道。 男人手边还放着个浅色的小碗,内有还有半碗没喝完的乌黑药汁,若有若无的苦和暖甜的香气混在一起闻起来说不出的奇异。 男人终于读完了一卷,搁下了书。 书落在桌上,发出了很轻的一声。 沈鸣玉立刻收回视线,接触到男人的眼神,面色微微泛红,虽说他打量对方时心存防备,却还真像偷看闺阁少女的登徒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更新时间是0:11:11 第3章 男人只抬起手,沈鸣玉便跟着心里一紧,他欲要开口,男人端起了剩下的半碗药,仰头一饮而尽。 沈鸣玉本准备了一腔谎话,不曾想对方却一字不问,令他放心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实在是风声鹤唳,防备得有些可笑了。 男人放下碗,道:招待不周,公子自便就好。 沈鸣玉心仍砰砰直跳,男人已以手撑面靠在案边,阖目养神,他眼下一圈乌青,看起来极其困倦,马车中只有香炉里香木爆裂发出极轻的咔咔声,连带着沈鸣玉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搭住,沈鸣玉半身僵了僵,正欲回头,小雪压的又轻又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家大人身上不适,你若要呆在车上就一直别下去,不要出声,其他随你。 沈鸣玉动作很小地点了点头,余光只见车帘倏地撩起,一个身影极快地掠出车外,白鹤似得翩然,车帘又轻轻地落了下去,确实没发出一点声音。 真是奇了。他心道。 小雪不让他动,他也不愿吵醒对方,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两三个时辰,活像当年等着夫子抽背书的学生。 若非外面异响突起,沈鸣玉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还能动了。 响声清脆,仿佛短兵相接! 沈鸣玉骇然万分,猛地掀起窗边锦帘,寒光掠过眼前,他往后一滚,长剑险些擦过额头,直直钉在了车厢上,剑身入木几寸,倘刺在了人身上,早就捅了个对穿。 他惊魂未定地转头,拿剑那人仰面倒在地上,身负数道剑伤,后背被砍得血肉模糊,白骨微露,死相比老徐还要凄惨。 沈鸣玉张嘴,开口说了这几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快跑! 他声音太大,吵得马车中的第二人睁开眼睛,男人乍被惊醒,眼中犹有茫然,沈鸣玉来不及解释,拽起男人的手朝车下跑去。 他跳下车第一刻就悔得肠子发青,恨不得抬手给自己几个耳光,死尸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连马匹都被一刀割喉,滑腻腻的血淌满了石板,血腥气翻涌而来,沈鸣玉脚下一滑,若不是男人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差点扑到一尸体的怀中。 四野无人,不知道那个叫小雪的少年是被人杀了还是跑远了,沈鸣玉等不及站稳,扭头就往林子跑去。 男人说:东。 沈鸣玉巨震,这才想起自己还拽着个人,他喘了一大口气,道:什么?! 男人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东。 沈鸣玉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欲哭无泪的感觉,他道:东?哪边是东? 男人一指,他抬腿就跑,还不忘拽着那看着这个既不怎么急,又不怎么怕,缺根弦似的男人。 男人说话这种时候还是轻轻慢慢的:乔相从中州出,一路南下,约莫着也该到宁州了,有中州特使在,宁州守定然不敢玩忽职守,你放心。他还不忘安慰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沈鸣玉,虽然这个不紧不慢的安慰对沈鸣玉来说,就像再往热锅上浇瓢滚烫火油一样没有区别。 沈鸣玉把你怎么知道咽了下去,急急道:快点吧大人!就算宁州守真的爱民如子事必亲躬,你要是再不快点,他也只能等我们托梦找他伸冤了! 生死当前,男人居然笑了起来。 沈鸣玉听到他的笑声充满了这个贵人喝的药是不是治脑子的悲凉。 男人扒开挡住脸的树枝,林中并没有路,跑起来十分困难,尤其是身边还有个信步闲庭的男人! 要是男人身边还有卫队,沈鸣玉绝对不会如此慌张,可刚才那场景明显是内讧,他十分不明白这位来历不明的大人为何这般悠然。 他用力扒树杈枝,树杈硬却柔韧,直接弹了回来,树杈没打到他的脸,而是停在了他鼻尖前,而后啪地落在了地上。 沈鸣玉欲言又止,他跨过那节成人手腕粗细的树杈时特意低头看了一眼,切口毛糙,显然不是用利器切断的。 林子并不大,当沈鸣玉气喘吁吁地跑出来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却只见面前一片粼粼波光,水与天共一色。 沈鸣玉顿在原地。 男人气定神闲,皓月千里,他神色中甚至有些欣赏,沈鸣玉看不见月亮,只听得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但他的僵硬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天边很快出现了一艘长船,船上灯火通明,再近些还可见到船身侧面乌黑的炮筒。 沈鸣玉低声道:是大人之前所说的乔相? 男人摇头道;他不在船上,许是副使。 他如此坦荡又有问必答,倒让时时刻刻不想着套话的沈鸣玉有些尴尬,道了句:多谢。 潮声滚滚,男人并没有听见。 船越来越近,近到足以看清船上人脸。 船上守卫森严,军士严阵以待,一圈烛火照得甲板上通明,如同白昼,船上只一人坐着,月光如玉,照得月下的人也如玉。 男人微微皱眉,像是没想到这人会在船上,他本想同副使说几句,把沈鸣玉一同带走,现在却没法开口了,他对沈鸣玉道:他能带你去见宁州守。 沈鸣玉摸了摸鼻子,心中犹豫着要不要下跪,苦笑道:在下不敢去。他见乔郁的次数虽然不多,却也知道这位乔相的脾气,不愿,也不敢在他面前撒谎,要是早知船上的是乔郁,他宁可在马车里等死。 男人按了按额头,乔郁已经看见他在,现在走定然让乔郁更加恼怒,他思量半刻,站着没动。 船越来越近,那玉一样的人面容愈发清晰,清亮的月色下,这人的眉眼居然也丝毫没有柔和的迹象,美得嚣张跋扈不可一世,面容之明艳无俦,远胜月色。 乔相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朝着那男人道;元将军,这次可算是美救英雄? 沈鸣玉脸色刹那间花红柳绿,十分好看,好在元簪笔一心只在想如何以不驳了乔郁的面子,又能快速脱身的法子上,并没有注意到沈鸣玉难以言喻的表情。 沈鸣玉拿袖子抹了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 船靠岸,马上就有守卫放下木板,请二人上去。 沈鸣玉看了眼元簪笔,他怀中还藏着元簪笔包藏祸心为臣不臣的证据,所以此刻心虚无比。 元簪笔点头,沈鸣玉跟在他后面,随之上去。 乔郁看着两人向他走过来,黑沉沉的眼中居然有不加掩饰的欢喜之色,道:兖州与崇州之事来龙去脉陛下已令人彻查清楚,将军不必挂心。他话说得一本正经,声音却很柔软,好像用手捋过一匹顺滑的绸缎。 元簪笔道:以陛下之圣明,乔相之贤能定能令事实大白于天下,他真心实意地说着场面话,落到人耳朵里却有几分嘲讽,无论如何,乔郁显然与贤能这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我从未忧心。 乔郁朝着元簪笔笑,那就好,陛下先前还同我说,斥责将军言词太重,我生怕将军回中州路上左右思量图一时洒脱以身许国,特地乘快船来见将军。 元簪笔颔首道:多谢乔相挂念。 乔郁又道:先前元将军的信上说,是崇州守与梁细作里应外合,梁军兵分两路,一支攻并无防备的兖州,使将军分身乏术,不能驰援,一支攻崇州,长驱直入。 元簪笔道:是。 崇州守见战局扭转,先杀细作表忠,后在狱中自尽,乔郁轻飘飘地说:按国法,本该送到中州再行处置,但既然人已经死了,陛下只令诛杀三族,其余亲眷流放,他顿了顿,尸首挖出,挂在城楼上曝尸半月而已。 他笑容明艳,说出来的话和他脸上的笑毫无干系。 沈鸣玉听得头皮发麻,元簪笔脸上本就少有表情变化,听见乔郁的话,神色木然,淡淡道:国贼伏诛,大快人心。 广宁侯已回中州,乔郁道:广宁侯虽于崇州一战无功,但他毕竟在战中断了右腿,陛下令革去一年俸禄,在家反省三月。 此话一出,元簪笔虽仍没什么反应,连沈鸣玉都觉得愤愤不平,崇州城破与这位广宁侯撇不清干系,若是他早做决断,怎么也不至于梁军大破崇州,他广宁侯逃跑时摔断了腿,受伤竟能和这天大的过错相抵,无非因广宁侯是皇后之弟,被皇帝看着长大,如同亲子罢了。 再看看他身边这位元将军,因掌管西境五州的虚名,崇州城破,他平叛非但有功,还得回中州请罪。 皇帝让他找得证据,说不定就是为了元簪笔回中州时论罪。 沈鸣玉捻了捻指尖,手上一层冷汗。 他与元簪笔无冤无仇,本是奉公办事,可元簪笔又确实救了他,令他左右为难。 乔郁道:崇州兖州一事,处置三十二人,两人自尽,剩余三十人押往中州,不过,本相却觉得还少一人,元将军觉得呢? 元簪笔本来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乔郁叫他,回神看乔郁。 乔郁笑容愈发粲然,元将军觉得如何呢? 元簪笔略一思索,慢吞吞地问:是我? 第4章 乔郁眼睛黝黑漂亮,含情脉脉似的,仿佛眼睛里只能看见元簪笔一个人,他哦一声,尾音上挑,颇感意外似的,沈鸣玉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元簪笔这突如其来的幽默,乔相却一改从前,脸色骤然冷了下去,只一抬手,数十把刀已抵在了他二人面前。 船已离岸,身后便是滔滔江水。 沈鸣玉这一天大起大落太多回了,一时有点麻木,心中惊恐的同时还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番乔郁变脸速度之快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乔郁玉似的脸笼了一层霜,道:为将者玩忽职守事前不察,致使崇州城破,天威坠地,陛下令你将人犯带回,却使之于狱中自绝,他不论怒与不怒,声音都是柔软的,敢问元将军,崇州守是如何在袖中藏刀,你为何能让他将刀带进牢中,将军是全然不知,还是,他这时候却笑了,崇州守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或者同谁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交易,他不得不死? 不知道是不是沈鸣玉的错觉,乔郁停留在元簪笔上小半个时辰的视线终于有一点转到了他身上。 沈鸣玉打了个寒颤。 元簪笔道:崇州守所知具以交代清楚,乔相若有疑惑,该请教陛下才是。 乔郁冷声道:那三十二人皆是陛下亲自下令处死,他下颌微扬,对着指向元簪笔和沈鸣玉的刀,道:元将军要如何自处? 元簪笔一板一眼地回答了乔郁饱含威胁的问题,我欲见陛下。 乔郁则道:你可留遗书,我必定一字不落地向陛下转达。 元簪笔道:我信以乔相之光明磊落,定然不会对元某遗言有半字篡改。 沈鸣玉心中一紧。 多年以来元簪笔一直在外,几年不回京一次,连乔郁这么多年都见不上元簪笔一面,何况是他。他在兖州时,把各类消息整理归册,只觉元此人野心勃勃深不可测,相处这几个时辰,他对元簪笔的印象从装傻变成了真傻,他一面想元簪笔绝不会束手就擒,真让乔郁给皇帝带那所谓不改半字的遗书,一面又想以元簪笔这样看似深不可测实则又仿佛白纸一张,或许真的会引颈受戮。 元簪笔垂眸站着,沈鸣玉离得再近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乔郁很有耐心地等着他。 元簪笔手指微动,一道雪白的东西骤然射出,他前面的侍卫不曾想到他会突然动手,略慌了一刻才拿刀去挡,二者相接,响声如同金石相撞,元簪笔借机直劈侍卫手腕,对方吃痛,手中一松,被元簪笔将刀夺下。 乔郁目不转睛地盯着元簪笔,直到对方抬眼看他,元簪笔眼神是冷的,人看着想杀自己的人眼神都该是冷的,或许连元簪笔都不曾注意自己看向乔郁的视线冰刀刮骨缝一样的冷,乔郁朝他抿唇笑了,道:放箭。 尚来不及万箭齐发。 刀比元簪笔看他的眼神更冷。 乔郁缩瑟了一下,道:看来元将军不想让我代送遗书了。 元簪笔一手持刀一手按着乔郁的肩膀,他用力不大,但是极其巧妙,乔郁挣脱不开,自然他也没想挣脱开,元簪笔掌心温热,顺着衣服传了过来。 元簪笔弯腰,道:乔相公务繁忙,就不劳乔相费心了。 乔郁亲亲热热地把手盖在元簪笔手上,柔声道:对元将军我什么时候都是有空闲的。 上一刻还喊打喊杀的人此刻却曲意温柔,沈鸣玉僵了僵脸,要不是被刀架在了脖子,他真想搓搓手,这次连元簪笔都拧了拧眉,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去些。 乔郁脖子贴着刀,刀很利,却没有伤到他半点。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元将军,对我这样一个残废,就不用诸多防备了吧。 元簪笔颇有君子之风地把整个早就想抽走的手都抽走了。 乔郁手还搭在自己肩膀上,他就势按了按肩膀,轻飘飘地将手又放回了腿上。 元簪笔在他耳边道:这位公子与我无关,你我二人的事情,不必牵连外人。 乔郁只觉得元簪笔话中仅你我与外人这四个字顺耳,笑问道:元将军当真觉得他与你无关? 元簪笔重说:你我的事情,不必牵连外人。 乔郁不十分满意,但至少没在挑毛病,而是环视一圈,见沈鸣玉脖子上还架着刀,自己脖子上也架着刀,顿有种他为何和本相一般的不平之感,依照乔相的意思,他就算是被刀架住了脖子,也该是镶金嵌玉的传世名刀,执刀人也该是他顺着元簪笔的手看上去,元簪笔清瘦了不少,被皮肤包裹的骨头突兀地支棱着,显得又冷又硬,还有点微不可查的可怜。 他平衡了不少,何况,元簪笔架在他脖子上的还是刀背,这就比寻常的挟持多出几分温情与细致来。 乔郁暗觉高兴,他身边的护卫却不明所以,这也不能怪他身边的人不够察言观色,要怪只能怪皇帝除了贴身护卫没换之外,其余人等全换了一茬乔郁见都没见过的新人,加之乔相实在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喜怒太形于色,情绪又变化不定,难以捉摸,他这样突然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吓坏了侍卫,那人手微抖,险些从沈鸣玉脖子上削下来一块皮。 沈鸣玉痛呼一声,侍卫立刻去看乔郁,生怕元簪笔将乔郁如何。 好在伤口不深,血并没有淌出来多少。 乔郁被数十道既关切又恐惧的视线笼罩着,不耐烦道:蠢,抓他作甚,难道元将军能为他把刀放下来吗? 元簪笔: 乔郁感受到刀背离他的脖子似乎远了些。 他仰头,眼中全是你竟如此的不可置信。 元簪笔缓缓开口道:乔相。 乔郁一字一顿道:元将军。 元簪笔本想将他松开,但是乔郁的神情大有你若是放手我就将你二人一同射成刺猬之嫌弓箭手都在上面埋伏着呢,元簪笔只好又将刀背紧紧地贴上了乔郁的脖子。 乔郁这才舒了口气。 小雪的声音骤然打破僵局,大人救我!他的声音有些哑,但动作毫不慌乱,游刃有余地躲着刺过来的剑。 沈鸣玉晃了晃脑袋,但见少年那飘忽不定的身影倏地落到甲板上,动作轻得吓人,没有半点声息,他一边挡一边躲,要不是对方突然收剑,他差点撞到乔郁。 或许他前面的人也是想到了这点才收了剑。 那人一手拿剑一手拿茶,看起来有些滑稽。 乔郁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小雪和自己的侍卫身上转了一圈,伸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茶杯。 要不是乔相心血来潮要对方去倒茶,现在刀架在谁脖子上还未可知,他小小地吹了一口,感叹道;时也,命也。他喝了一口,怎么了? 小雪拿剑把自己撑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道:我本挂在船后面看戏的,结果乔乔相的护卫不由分说地刺过来,他把剑进鞘,我说我只看热闹,绝不帮忙,他不信,追着我打到了这。 侍卫硬邦邦地甩出四个字:他是刺客。 小雪道:不如你问问你家主人,我是不是刺客? 乔郁竟十分配合,道:这是本相八拜之交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侍卫仿佛早就习惯了乔郁这样,全然不像周围的人,似乎要将眼珠瞪出来,的弟弟。 沈鸣玉小心翼翼地抻着脖子看戏,生怕扯开了刚结痂的伤口,他脑中天马行空地想要是乔郁做不成丞相了,做个御医也是好的,听他说话能让人忘了伤口疼。 小雪是元簪笔的弟弟,那元簪笔岂不就是乔郁那个倒霉的八拜之交还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沈鸣玉顿时对元簪笔肃然起敬。 第5章 侍卫的目光落在元簪笔的剑上。 乔郁挥手让人把刀都放下,侧头啧啧道:难怪元将军弱冠多年却不曾婚配,哪有这般不解风情的人,将刀架在了未过门的他还没说完,元簪笔唰地将刀放下。 乔郁道拍了拍元簪笔的手,道:中州不比兖州,兖州虽凶险,多有战事,但终究有限,不比中州暗箭伤人,他手指在元簪笔的手背上轻轻一划,倏地一下,满门就没有了,我今天给将军接风洗尘的方式虽然有失风雅,却力图让将军明白中州风险的百分之一。 中州还有谁比乔郁更危险。 元簪笔将刀塞给最近的护卫,好声好气道:多谢。 乔郁道:来人,带将军与本相的弟弟去客房稍作休息。 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少了大半。 乔郁看着元簪笔的背影,突然道:元将军先前扔出去的是什么? 元簪笔道:什么是什么? 乔郁拿手比划了一下,先前你夺刀时扔出去的东西,他笑眯眯的,本相还以为将军真的没有武器在身上呢。 元簪笔脚步一顿,回头看乔郁。 乔郁正低头喝茶,动作很小,很好看,意外地有些娟秀,他注意到元簪笔在看他,便抬头毫无防备地对他笑,笑容无辜又狡黠。 他哪里是想问元簪笔用的是什么。 元簪笔道:碎碗。 乔郁道:喝药的那个? 元簪笔嗯了一声,权作回答,转身就走。 他分明是想告诉元簪笔,他什么都知道,元簪笔的一举一动,他一清二楚。 元簪笔拉开衣襟,伤口崩裂,血已渗透了绷带。 小雪一改面上的随意,四处左右检查了一番,又闻了闻送来的茶水点心,方坐下,道:没人,他见元簪笔单手整理衣衫的动作笨拙,只好过去帮他弄好,语气中多有抱怨,大人怎么就跟着他跑过来了,药又全在车上,他想到哪说到哪,这人身份不清楚,是陛下派来的也就罢了,要是个刺客岂不麻烦。 元簪笔道:刺客不麻烦,他要是乔郁的人才麻烦。 先前说药全在车上的小雪从怀中拿出两个瓷瓶,倒好了分量才给元簪笔,是姐姐家的有什么麻烦? 元簪笔哭笑不得,姐姐? 小雪把药和水都递给元簪笔,道:大人难不成想让我改口叫嫂子? 元簪笔想象了一下乔郁凤冠霞帔的模样,顿觉恶寒,把药咽下去后摆手道:不必,只是他身份不同以往,这个叫法还是改了吧。他方才也怀疑沈鸣玉是乔郁的人,但乔郁为了引他上船哪里用这样大费周章。 小雪嘀咕道:我又不在别人面前叫。他坐到元簪笔对面,我听姐姐在元簪笔并不威胁也不慑人的目光下,他改了过来,乔相的意思,似乎还对大人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捏了一小块点心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但大人身边有问题的人刚已处理干净了,难道还有人看着大人不成?他艰难地将栗子酥咽下去,大人您这是什么眼神?您是怀疑我吗? 元簪笔摇头道:不是,栗子酥太碎,我怕你说话时呛到。 话音未落,小雪扶着桌子,咳得桌面一阵抖动。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 他突然大声咳嗽,吓了门外的沈鸣玉一大跳,以为是元簪笔身体有恙,登时歇了进去道谢的念头,在门口踌躇片刻,又走了。 小雪听到脚步声走远才停止咳嗽,面上泛着红,道:奇了,乔相怎么派过来这样一个身手不济的人来偷听。 元簪笔道:不是乔郁。 小雪忽而想起沈鸣玉,既然是他,就不奇怪了。他话锋一转,我来之前得到消息,陛下似乎想治大人的罪。 元簪笔道:镇守不利,治罪也是自然。 小雪面上浮现出几分怒气,忿忿道:治下五州,就是陛下口头说着好听,将军是有其余四州的守印,还是有调动八方的兵符?皇后幼弟犯错轻轻放下,大人平叛有功还要回中州请罪,元簪笔神情居然还是可有可无的淡淡,还有些怕他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的担忧,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元将军! 元簪笔看他。 小雪自觉说出来的话足够尖锐,可碰到元簪笔就好像利剑刺进了水里,若是陛下当真想让大人,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恰到的词,大人不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吧。 元簪笔却道:我回来时遇到了多少次刺杀? 小雪掰着手指算了一回,皱着眉头道:数不过来了。 元簪笔道:你觉得,是谁派来的? 小雪毫不犹豫道:最有可能的是姐姐,啊不对,乔相。陛下要是想杀大人,会有一万种名正言顺的法子,不必非要在大人回中州请罪时不停派人来刺杀。他猛地领悟,见元簪笔眼中有赞赏,继续道:成功则已,不成功除了让大人更警惕,更想逃回兖州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用意? 有人来刺杀元簪笔,就说明皇帝不想杀他,反之,皇帝召他回中州还有其他用途,才会让诸如乔郁等无法坐视不理。 小雪道:待到宁州,我仍和剩下的守卫驱车回去,大人要和乔相一同回中州? 元簪笔原本想船上是副使,他和副使一同回中州,现在乔郁在船上,他就有些犹豫了。 元簪笔半天不答,小雪不明所以,道:但愿乔相还能记挂着多年情意,别对大人磋磨太过。 这话听得元簪笔好笑,道:乔相做事定然妥帖。他要是愿意,自然能把人折磨得半死,又不让旁人看出一点他的手笔。 小雪刚要把块糕点扔进嘴里,猛地想起了沈鸣玉,大人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和他走了? 元簪笔想了想,道:我看月色尚好,出来透透气也不错。 小雪差点没把糕点捏碎,大人您看我像傻的吗?他还想再问,只是元簪笔神情疲倦,面对乔郁咄咄逼人时毫不落下风的姿态全然不见,便道:大人还要赴乔相的宴吗? 元簪笔困倦地摇头,道:替我和乔相说身体不适不能前往,请乔相海涵。 小雪点头,轻声道:大人睡吧,我守在大人身边。 乔郁吃不惯宁州菜,因着元簪笔在才难得有些兴致。 他的兴致在听到元簪笔晕船,在房中休息后烟消云散。 不明所以的沈鸣玉原想着趁着此时和元簪笔见面道谢,哪只元将军根本没来,他顶着乔郁阴阴测测的目光落座,乔郁比他不止官大一级,有这样个祖宗神色冷得好像别人欠他几百万贯钱似的坐在对面,沈鸣玉筷子都要不知道怎么拿了。 乔郁不吃辣,被鱼里的麻椒一呛眼眶都红了,他喝了半杯酒压下去,正欲发怒,才想起来这是自己亲自安排的菜,实在怪不到厨子身上。 乔郁放下酒杯,沈鸣玉刚拿起筷子,立刻又往下了,等着乔郁说话。 果不其然,乔郁拖着嗓子叫了一声,沈大人。 沈鸣玉再坐不住,明白乔郁知晓自己身份,起身欲拜,乔郁摆摆手道:沈大人客气,本相虽奉王命协理六部,但也管不到贵司头上,他弯眼一笑,十分恬静悠闲,要不是方才沈鸣玉眼见他险些掰断筷子,他差点都要相信了,既然如此,今夜并无从属,只谈私交。 沈鸣玉未行大礼,躬身一拜,道:是。并无从属,只谈私交,他同乔郁有什么私交? 乔郁笑容和煦道:沈大人拘谨了。 沈鸣玉道:平时见乔相不苟言笑端方雅正,今日才知乔相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下官一时他一顿,乔相见笑。 不苟言笑、平易近人的乔相道:都说今日并无从属,沈大人如此拘束,倒令本相无地自容了,他眨了眨眼,本相可有哪做的不好,沈大人对本相与对元将军,全然是两幅模样。他说起元簪笔,语气都阴沉了不少。 沈鸣玉差点又站起来跪到他面前说不敢。 他在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好在乔郁也不想和沈鸣玉在上下之礼上浪费太多功夫,他笑吟吟地对沈鸣玉道:本相有一事颇为好奇,还请沈大人为本相解惑。 沈鸣玉道:解惑不敢,若与公务无关,下官定然知无不言。 乔郁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定然也清楚无论沈鸣玉在办什么公务,乔郁若是打听,便是僭越,他要是真想知道,或威逼,或利诱,绝不会这样随意地直接问。 乔郁道:沈大人放心,本相不会让沈大人为难的。 沈鸣玉朝乔郁的方向坐直了身体。 乔郁道:本相想问,元将军为什么要救沈大人? 沈鸣玉一愣,没想到乔郁想问的竟是这事。 乔郁没等他回答,又笑吟吟地问道:本相还想问,沈大人觉得元簪笔会不会救你第二次? 第6章 乔郁语调温和,吐字也柔软,让沈鸣玉听来全是威胁。 沈鸣玉攥了攥手心,缓缓道:请恕下官,不解乔相的意思。他直接说了下去,乔相问,元将军为何要救下官,下官遇险,没想到竟拦下了元将军的车驾,元将军不计较下官身份相助,下官并不知还有何内情,若真有内情,大概是元将军心怀善念,不忍下官曝尸荒野。他以为元簪笔将他救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乔郁,但不知道元簪笔具体怎样和乔郁描述,只好瞎说一通。 沈鸣玉继续道:至于乔相说的第二件事,四周皆有乔相护卫把守,不知还有何凶险,能让元将军救下官第二次? 乔郁饮尽杯中酒,这个动作由俊朗男儿做起来本该分外豪迈,由他做出,却是说不出滋味。以乔郁之姿容,稍加修饰便与貌美女子无异,他的一举一动也无半点阳刚之气,反而像个家教极佳的闺阁女子。 沈鸣玉低头。 在这位乔大人入朝之始,朝中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就不曾断过,有人说他是皇帝制衡世族的一把刀,也有人说他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佞宠,还有人说,乔郁可能干脆不是个男人,他出入皆乘轮椅,好像下半身全废,半点知觉都无,但唯一不变的是,乔郁确实既无气量,也无德行,唯一张脸可堪入目,与史书中所说睚眦必报德不配位的权奸别无二致。 沈鸣玉静静地等待着乔郁接下来的问话。 他听见的是乔郁的笑。 乔郁笑道:沈大人,你好像很害怕啊? 沈鸣玉道:下官官职低微,少见如乔相般的贵人,因而露怯。 乔郁道:想不到本相也有能让小儿止啼的一天。 沈鸣玉正色道:请乔相万不要妄自菲薄,乔相姿容冠绝京都,无人可出其右。 乔郁道:沈大人,本相很喜欢听你说话。 沈鸣玉道:那是下官之幸。 乔郁仍笑,身子微微前倾,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本相在想,你同元将军说话是不是也如此舌粲莲花,才会让元簪笔在你对他这般不利的情况下,还愿意留你一命,而不是,他点了点窗子,扔出去祭路。 沈鸣玉面上不显,后背已湿透,道:乔相,下官 你说,乔郁扬手示意他闭嘴,元簪笔知不知道你做的事? 下官不明白。 乔郁闻言笑得更厉害了,他以真心待你,你以何待他?他语气骤利,沈大人可知晓,你手中这些,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莫须有的东西,已足以让元簪笔成为众矢之的,足以在论罪的时候削了他的权,罢了他的官,乔郁对着面色泛白的沈鸣玉笑,要了他的命。若是这样,本相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沈鸣玉面带怒色,言之凿凿:乔相虽为百官之首,却也不能污蔑下官谋害国之良将,这样的罪名下官担不起,他利落起身,下官先告辞了!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只玉似的手先进了来。 小雪抱剑坐在椅子上,一眼不眨地看着进来的人。 因为乔郁身体的缘故,船上房间的门槛都极低,方便轮椅出入。 小雪张开嘴,无声道:姐姐。他本十分放松,看见推着轮椅进来的冷面护卫登时握紧了剑,十分防备。 乔郁点了点头,像是注意到了小雪的动作,对护卫道:寒潭,你出去。 小雪略一仰头,神色得意。 乔郁下一句话是:小雪,你也出去。 小雪脸上的得意之情瞬间烟消云散,小声道:姐姐。他轻飘飘地落到乔郁面前,寒潭差点没将剑指到他喉咙上。 乔郁揉了揉少年毛茸茸的脑袋,道:我和你兄长有事说。 小雪顺手拽住乔郁的袖子,附在乔郁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得到首肯之后方才满意,抱着剑出去了。 寒潭刚将门关上,一把剑骤然从背后袭来。 乔郁说着有事,见到了元簪笔却并不急着将他叫醒,相反,他耐心地将元簪笔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唯独遗憾元簪笔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他的打量只停留在上上下下而非里里外外。 元簪笔看着睡得很沉,连乔郁过来都没有丝毫反应。 乔郁沉思片刻,伸手贴到了元簪笔的肩膀上,他动作极轻又极亲昵,仿佛只是抚摸,然后,他掌心用力,按了下去。 阻挡他的是元簪笔的手。 元簪笔眼神还有些睡熟的茫然,手却有力地握住了乔郁的手腕,做什么? 乔郁正大光明地抽回手,理直气壮道:我想叫醒你。 元簪笔之前渗血的伤口好不容易结痂,他又折腾了小半夜,实在不愿意在这陪乔郁发疯,他拽起身侧的被子直接蒙到头上。 乔郁不以为忤,反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蒙起来的元簪笔笑,他明知故问道:元将军伤得很重啊。 元簪笔与乔郁相处多年,早就摸清了乔郁的性情,以不变应万变对乔郁便是上上之策。 乔郁又道:剑上淬了毒,将军却还活着,看来已经把毒血放干净了,只是伤口边上的肉还是早点刮了的好,裹太久了会烂。 元簪笔还是不说话。 乔郁伸手戳了戳那坨人,将军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是谁对将军这样穷追不舍吗? 元簪笔叹了口气,道:不是你。 乔郁眼前一亮,元将军竟如此信任我? 元簪笔道:要是你出手,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才是。 乔郁只当这话是元簪笔对他能力的肯定,美滋滋地开口道:若是本相杀你,一定设法先将小雪支走,他用手撑着下颌,盯着被子,神色认真无比,然后把将军关起来,本相觉得可以先挖掉髌骨,他沉吟片刻,再斩断脚筋以防万一。虽然立刻杀了将军最为保险,但是让将军死得太轻易本相还是不甘心。他说这话时语气恰如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饱含憧憬般地开怀。 元簪笔对乔郁为他炮制的死法并并无反应,只道:偌大魏国,竟已清闲到丞相要在我房中白日做梦以打发时间了吗? 元簪笔问话态度并不挑衅,确实只是单纯地疑问。 元家家学渊博,三代内便有四位帝师,三位丞相,他兄长先前虽是代相每日事务也繁杂无比,元簪笔鲜少能见到兄长清闲的时候,相较之下乔郁简直是白得了俸禄。 乔郁道:非也,本相找元将军有事。 元簪笔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 乔郁道:沈鸣玉走了。 元簪笔又把被合上了。 乔郁奇道:你先前那样保他,不问来路,不问目的,现在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将军难道不觉得心寒? 我更想知道,为何乔相在让他走之后还要来问我感觉如何,还是说,乔相将人杀了?元簪笔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乔郁饶有兴致道:杀如何?放如何? 元簪笔道:不如何,沈鸣玉似乎是陛下的人,这船上眼线众多,瞒不过陛下的,你此举可能引得陛下不快。 乔郁笑道:你果然是忧心我的。他捻着元簪笔的被角,好像在捻心上人的头发,我自然不会辜负将军的担心,要是没再碰到什么截杀,他此时大约到宛州了吧。更何况,沈鸣玉手中可有将军谋反的证据,本相很想看看陛下要发落将军。 元簪笔平淡无波的声音从被子传出来,我谋反? 将军后悔了吗?若是后悔了,本相可以帮你杀他第二次。他掀开元簪笔盖得并不十分严的被子,很想看看他的表情。 元簪笔瞬间明白了乔郁的用意。 哪怕元簪笔处事再迟钝,他也忍不住按了按皱起的眉心,乔郁瞧得很有兴致,你明知道沈鸣玉是陛下的人,却还派人刺杀他。元簪笔几乎想叹气了,沈鸣玉所查之事与我有关,他要是真的死了,陛下对我大概会恼怒非常。 我不一定要沈鸣玉死,他能活着回中州同陛下说有人刺杀他更好,乔郁遗憾道:但本相不曾料到,他能活着见你。他似是感叹,当真命不该绝,元将军也是,喜欢救人的毛病数年如一日。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 元簪笔不理会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在乔相船上的事,陛下应已经知晓。 乔郁道:要是飞鸽传书,陛下应当看见了。 陛下不愿让我死,元簪笔将被拽了回去,若我在船上出事,乔相就算当真无心,恐怕也要被弹劾,乔相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树敌不少,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还请乔相小心行事。 乔郁伤怀道:将军竟以为我有谋害将军之心? 元簪笔道:已是司马昭之心。 乔郁呀了一声,司马昭可是要谋反啊,这样的罪名 元簪笔翻了个身,背对着乔郁。 乔郁拍了拍元簪笔,将军放心,将军定然会平安无事地回中州,想将军死的人可不少,本相非常想看,他们见将军还活着时气急败坏的模样。 第7章 元簪笔身份特殊,此次皇帝召他回中州目的不明,虽有不少人欲除之后快,但因他在乔郁船上的缘故,除了一日夜里他房中烛台不知道是被刻意还是无心地推到了一回,险些点燃铺褥之外,元簪笔数月以来第一次睡了个无人打搅的好觉。 乔郁虽然和愿意和元簪笔谈天说地,但是架不住元簪笔让人把门槛加高了二寸,乔郁要么爬进来,要么被人抱进来,两样乔郁都觉得有失体面,遂作罢。 于是这个无论是令门阀、寒门还是与之并无交集的皇子们都头疼无比的人物,居然真的乘着乔郁的快船,一路上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安地回到了中州,就连到了中州之后,皇帝既无见他的意思,也无治罪的打算,倒令元将军颇为苦恼。 乔郁沐浴更衣见过皇帝之后再见元簪笔时,他在官驿的小院中坐着,手中虽拿了一本书,但自乔郁出现在院外之后,小半盏的功夫,元簪笔居然一页没翻。 乔郁轻咳一声,板着脸道:陛下口谕。 元簪笔一撩官服跪下。 乔郁道:元簪笔有协理西境五州之权,此战崇州城破有损国威,是汝之失职,西境战乱频繁,汝不能提前探知,亦是汝之失察,汝虽平叛有功,但功过不能相抵,罚俸一年,兵符暂归兵部。他顿了顿,这都是中书省拟的,还有一句陛下自己的话:元簪笔到底年轻了些,西境现有魏帅镇守,不惧梁国再起战事,元簪笔还是留在中州好好历练吧。 元簪笔下拜道:谢陛下宽仁。兵符他一贯随身带着,皇帝让他交出兵符也在意料之中,他从袖中拿出,高举奉上。 兵符为玄铁铸就而成,经年累月符节被磨得闪闪发亮,衬得元簪笔的手白中带青。 乔郁却不接,元簪笔举了半天也不见他拿,抬头只见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元簪笔蓦地想起乔郁走前的眼神,纵然与乔郁相处多年,却还是起了一身寒意,他道:乔相,兵符在此。 乔郁这才回神一般,伸手接过,重于泰山的东西他看也不看,随便扔到了袖子里,然后笑盈盈地伸手,想要扶起元簪笔。 但元簪笔起来的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元簪笔已在拍身上的尘土了。 乔郁哼笑一声,道:不识抬举者元将军可称第一,无人能出将军之右。 元簪笔道:何解? 乔郁道:陛下态度未明,无论是谁,都不会这个时候冒着圣心不悦的风险来见你,难道你不觉得,你今日进城时较之往年分外冷清? 元簪笔进城时刚喝完药不久,昏昏欲睡,城里城外是什么光景他全然不知,但他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像平时一样默不作声。 乔郁玩着袖子里的兵符,态度之不庄重足够言官弹劾他一个大不敬之罪,此时本相因着旧情来见你,你却冷待,难道不是不识抬举?本相有意与将军教好,将军一味防备,真是伤透了本相的心。 元簪笔疑惑道:不是陛下叫你来宣旨吗? 乔郁一顿。 更何况士人视世族为国之蠹虫,乔郁又几乎是天下士子的代表,虽然他身上确实半点士人之风都没有,但与元簪笔交好绝不可能。 他们二人都清楚,只不过是乔郁不找点话刺人就难受罢了。 元簪笔见他面色难看,沉默半晌补了一句,我确实有事想和乔相请教。 乔郁抬眼,示意他说。 元簪笔道:还请乔相明示,我是否有牢狱之灾。 乔郁答非所问:你怕吗? 元簪笔犹豫半晌,和盘托出,我先前尚在中州时无一日在元宅,此时是戴罪之身更不能回去,旧屋多年不曾打扫,一时半刻也住不进去人,陛下倘要我明日下狱,我便不命人物色宅邸。 乔郁一时无言。 难怪他刚才进来时看见元簪笔面有难色,原来就是为了这点破事! 这话谁说给乔郁听,乔郁都会嗤之以鼻,然后让对方后悔居然扯出如此敷衍的谎话来,但若出自元簪笔之后他便深信不疑,倒不是他多信任元簪笔,而是元簪笔脑子有问题多年了,他早习以为常。 元簪笔安安静静地等乔郁的回答。 乔郁道:本相要是告诉你,今天下午令你下狱,你会不会高兴不用物色住处了? 元簪笔道:官驿虽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但比起大牢来还是好得多。 乔郁冷冷道:这是废话。 元簪笔点头,突然道:陛下想什么时候召见我? 在他未开口之前气氛本轻松自然得很,乔郁沉下脸,道:元将军先前也说了自己是戴罪之身。 元簪笔道:我不敢妄测圣意,但还明白陛下召我回来既然不杀,那就只能用了。 乔郁冷笑道:元将军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朝中才俊众多,如何就非将军不可? 元簪笔道:因朝中才俊众多,且多为乔相举荐,多年以来渐成合力。 先前世族为尊,皇帝不惜花费数年改革,但终因兵变功亏一篑。 他启用乔郁,无非因他无家小拖累,又手段狠毒,从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除了皇帝,他无所依靠,恰如一把皇帝用得极顺手的剑,只不过乔郁太过激进,对待世族种种手段几乎动摇国本,还同三皇子亲近,这把剑就日渐有伤主的可能来。 乔郁却道:本相身无长物,今日种种皆是陛下恩泽,将军此言,可是在挑拨本相与陛下的关系? 元簪笔拱手道:不敢。 他态度恭谦,乔郁挑不出什么错处,烦躁地摆摆手,欲叫寒潭进来将他推走。 元簪笔正要起身送他,乔郁猛地反映过来,道:元将军。 元簪笔道:乔相还有事? 乔郁笑了,先前冷色一扫而空,他道:将军下次想送客直说就是了,何必非要用这种手段将本相气走呢? 元簪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乔郁本来还有事务,可元簪笔越不愿意留他,他却越要留下来碍元簪笔的眼,扬手屏退了将进来的寒潭,元将军,茶。 元簪笔按了按太阳穴,顿觉头疼。 乔郁眯着眼睛笑看他,笑容中几分得意。 他这样的表情可比半刻前看见兵符时好看多了。 方才乔郁眸色沉沉,和元簪笔几年前送他时并无二致。 当日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元簪笔在车上给乔郁找伞,他却等不及了一般,叫寒潭将他推下马车。 元簪笔抓起伞也跟着下去了,他将伞给乔郁,对方却看也不看,微微扬起下颌看他。 乔郁脸上还有带着桃花香气的残妆,他嘴唇上尚有不曾清洗干净的胭脂,多亏了这些胭脂,给他没有人色的面孔上添了几分血气,半个时辰前,他还千娇百媚地装疯卖傻,摇着元簪笔的袖子要嫁给他,此时眉眼清明,却狼狈得让元簪笔有些不忍看下去。 以乔郁的傲气,大概很不愿意让元簪笔看见他这副丧家之犬般的模样。 元簪笔清楚得很,他这时候多看一眼,多说一个字,对乔郁来说都是莫大的侮辱,他将伞塞到寒潭手上,转身就要上马车。 乔郁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能隔着衣料在上面留下一圈乌痕。 元簪笔等着乔郁开口,乔郁却闭着嘴不说话,他只得转过身去,道:怎么了?他语气放得极轻,好像怕重一点,乔郁就如同个什么精巧器物似的,啪地碎在他眼前。 乔郁喜欢垂着眼睛看人,骗人的时候尤其喜欢,睫毛鸦羽似的压下来,他眼中无论有什么就都看不清了。 此时他抬眼,眼中又冰又冷,看得人心里泛寒。 元簪笔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郁眼眶一片水红,可那些妆早该被雨水冲刷干净。 乔郁,元簪笔叫他的名字,复而小心翼翼地道:月中? 乔郁笑得突然,他声音轻软得一如既往,一字一顿地说:告诉皇帝,我必窃其国之璧。乔郁面色惨白,唯一双眼睛漆黑,眼中诸多恶意厌憎不加掩饰,仿佛含着毒。 窃钩者诛,窃璧者侯。 我倒是有点欣赏他了。乔郁略带不满的声音将元簪笔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鸣玉站在院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来。 乔郁旁若无人地元簪笔说:我竟不知,我朝官员已清闲至此。 元簪笔淡淡道:上行下效。 第8章 乔郁先前信誓旦旦无人会冒着圣心不悦之险见元簪笔,沈鸣玉却堂而皇之地来了,皇帝悦不悦元簪笔不知道,他身边这位乔大人显而易见地不高兴。 乔郁不阴不阳地叫了一声:沈大人。 沈鸣玉见元簪笔朝他点头,方踏进院子,躬身道:下官沈鸣玉见过乔相、元将军。 元簪笔道了一声请坐便起身去泡茶。 沈鸣玉刚想婉拒,被乔郁瞥了一眼只好讪讪闭嘴坐下,他心中只恨出门不曾看黄历,才又落得这么个如坐针毡的局面。 好在元簪笔泡茶没那么讲究,他与乔郁干巴巴地对坐不多时,元簪笔就拿着茶壶回来了。 乔郁拿起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喝,而是朝沈鸣玉举杯沈鸣玉被迫和乔郁共处一室,还拿着元簪笔亲自给他倒的茶已经够窘迫可怜了,乔郁还要火上浇油,道:这一杯我敬沈大人。 沈鸣玉满面尴尬,道:下官不知为何。 乔郁道:敬沈大人来得及时,若是大人不来,本相恐怕渴死也喝不到元将军倒的茶。 沈鸣玉很想给刚才问话的自己两耳光,但不论他问与不问,乔郁也一定不会好好说话。 元簪笔道:乔相不必客气,他转向沈鸣玉,不知沈大人找我何事? 沈鸣玉在乔郁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愈发坐立难安,况且他也不知道元簪笔是否知晓了他的身份,乔郁又告诉了他多少内情,酝酿了一下午的言词一时之间没法说出。 元簪笔温声道:乔相,陛下可还说了什么? 乔郁眉头一挑,他眉眼灼灼,这样一来更是气势逼人,元将军这是在下逐客令? 元簪笔道:不敢,只是乔相公务繁忙,实在不必因念及旧情留在此地,平白虚度光阴,要是因此耽误了国事,我本就是戴罪之身,岂不是罪加一等? 乔郁咽下茶,毫不客气道:既然知道本相是因为旧情来看你,就好好承着本相的情,知恩图报才是。况且我朝中想为国分忧者如过江之鲫,本相不忙,至少没有沈大人那般忙。 沈鸣玉颔首道:乔相乃清贵之人。 乔郁道:岂敢,沈大人面前的元将军才是真正的清贵世家出身。 沈鸣玉只好道:是下官失言。 元簪笔趁着乔郁不注意,拿走了他的茶杯,手指贴在杯壁上一握,然后又推给了乔郁,道:乔相,茶要冷了。 乔郁似乎想说什么,想了半天只哼笑一声,将茶杯端回手中,专心喝茶,再不开口。 沈鸣玉道:下官近日来是想向元将军道谢,谢将军出手相助,若非将军,我或已身首异处。 元簪笔只道:沈大人客气了。 乔郁见沈鸣玉一本正经,言辞恳切,仿佛对元簪笔极感激,却绝口不提他因何离开中州,他心中笑沈鸣玉虚伪,又气元簪笔无动于衷,没有分毫点破的意思。 乔郁欲开口,手指学着方才元簪笔的动作在茶杯上轻轻一贴,茶确实慢慢冷了,他又喝了些,将想说的话全咽了下去。 为一时口舌之快喝凉茶委实划不来,乔郁面无表情地想。 最要紧的是,茶是元簪笔倒的。 乔郁难得不言不语,只垂眸喝茶,元簪笔想了想,给他刚刚喝见底的茶又倒上一杯。 元簪笔不想乔郁说话的目的太明显,以至于沈鸣玉以为下一刻乔郁定然会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讥讽几句,没想到乔相居然又乖乖地端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看茶水和倒茶的人,半句话都不说。 沈鸣玉趁着乔郁安静和元簪笔多说不少话,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元簪笔和乔郁一起一言不发地喝茶。 大人。小雪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 沈鸣玉一下停住,四处转头,看见了个趴在墙头的少年的脑袋,他头上还插着两根绿油油的枝,活像人市上奴隶插在发间的草标,大人,宫里来人说,让大人立刻入宫。 乔郁放下杯子,迎着元簪笔的目光道:此事本相当真不知内情。 先前皇帝命他来时还不曾说何时见元簪笔,口谕才下两个时辰,宫里竟派人来叫元簪笔过去。 他在朝中几年,早就习惯了皇帝朝令夕改的作风,倒是元簪笔有些意外,若非乔郁在军中并无势力,他甚至以为乔郁是来骗他兵符的。 乔郁拍了拍元簪笔放在桌子上的手道:君心难测啊,元将军务必小心。 元簪笔把手抽走,道:我明白。 沈鸣玉起身道:那下官先告辞了。 元簪笔道:沈大人请便。 乔郁却道:沈大人且慢。 沈鸣玉无可奈何地把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乔相。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 乔郁道:寒潭不在,可否劳烦沈大人将本相推出去? 寒潭明明就在院外,沈鸣玉抬头就能看见门口露出的佩剑一端。 沈鸣玉道:是。 元簪笔背影直且挺,几乎像一把锻造得毫无瑕疵的直刀。 乔郁一边看一边道:沈大人可知,元簪笔出身名门,纵然先帝重修《世族录》使刘姓皇族为尊,然蔺阳元氏历经三朝,风光不减当年,元簪笔倘愿意,大可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也可悠游林下不问世事。 沈鸣玉知元簪笔出身显赫,却不解乔郁为何要提起,便道:下官明白。 世族视士人为皇帝的鹰犬,不屑士人只为向上,甚至不惜左右逢迎,既有杀人灭种的毒辣手段,又有吮疮逢迎的谄媚之举。乔郁声音柔软得一如既往,说的虽是诛心之言,然刽子手拿的也是轻软绸缎,绕在人脖颈上,缓缓用力。 沈鸣玉静默半天,才道:下官观元将军,未必是这样的人。 他低头,看见乔郁方才还有些茫然的眼中只剩下讥诮了。 他道:元簪笔确实不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许是悲天悯人,救人成瘾,他救你,不问身世,不问目的,他救别人,也没有分毫差异。 沈鸣玉一愣。 乔郁摆弄着袖口的暗花,他自残废后再没拿过剑,因此手上既无伤疤也无剑茧,硬玉一般的光洁,所以这样的人,他说的缓慢,好像是为了沈鸣玉能听得一字不落地听清楚,断然不可能与我等为伍。 沈大人还是歇了这份心思吧。 沈鸣玉道:下官并无 乔郁嗤笑。 沈鸣玉收声。 乔郁容颜艳丽性格张扬,又深受皇帝宠信,总令人忍不住生出遐思,而忽视他本身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乔郁当然不可能是个傻子,从看见沈鸣玉时他就对沈鸣玉的目的了如指掌。 沈鸣玉低声道:是,多谢乔相提点。 乔郁敲了敲扶手,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俩身后的寒潭立刻取代了沈鸣玉的位置。 沈鸣玉忍了忍,到底还是问道:乔相为何要同下官说这些,让下官试试又有何妨? 乔郁连头都不曾回,却道:沈大人止步,不必再送了。 皇帝与元簪笔上次见到时并无十分多的变化,连鬓角的白发都没多几根,仅是眼窝较先前深,显露出些疲态,但无疑这位陛下仍旧风华俊美,不减当年。 元簪笔见到皇帝时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之后又被皇帝摆手赐座。 他话少,同皇帝单独相处的时候更少,好在皇帝并不需要他说太多话。 自你回中州,朕案头的折子就不曾断过,有说你失地辱国的、有说你含冤受害的、还有人和朕说应当功过相抵,以观后效,皇帝含笑道:太子和朕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你劳苦功高,这孩子倒忘了他舅舅的腿断得是不是劳苦功高了。 元簪笔要起身谢罪,皇帝没好气道:坐下吧,半个时辰你跪下几次,自己可算得过来?他没给元簪笔解释的机会,又道:老五说你为国尽忠,崇州城破仅是失察之罪,将人调回中州论罪到底过了些,老三嘛,只说按照国法处置。 元簪笔这件事,说重也可,说轻也可,轻则斥责两句,重则株连九族。 元簪笔道:谢陛下宽仁。 朕还问了乔相,卿猜猜,乔相如何说? 元簪笔道:乔相一向严于律己,此言一出,皇帝便笑了起来,且重视国法,大概劝陛下秉公处理吧。 皇帝道:乔郁同朕说,你驻守西境多年安然无恙,于国有功却不思封赏,罚得重了也不愿上书称冤,是想陷朕于不仁的境地,使天下将帅不满,这般心思,应当腰斩弃市,以告诫天下。 元簪笔只得苦笑,道:臣并没有想这样多,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若有所思道:乔郁关心则乱,话中难免失真,不过朕倒有些好奇,你与乔郁何时关系这般好了,他竟能为你说话。皇帝言词戏谑,能让乔相开口求情的人毕竟不多。 第9章 元簪笔思索道:臣与乔相,他好像也想不出他同乔郁的关系几时可以称为好,因而答得颇为犹豫,臣与乔相同朝为官,虽是点头之交,但乔相品行高洁,才愿为臣求情。 皇帝见他一本正经,忍不住摇头笑了,道:朕还不知,元将军何时这么爱说笑话了。 元簪笔道:是臣失言。 东南角的翠色屏风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动作极小,连扈从都不曾有反应,元簪笔虽对皇族辛秘毫无兴趣,但也知道自皇帝登基后,诸王爷十去七八,仅存的几位里只有淮王一人留在中州,外有封地,却仍伴皇帝左右。 后面的大概就是淮王了。 不是失言,或许也是肺腑之言?皇帝调侃道:自你去兖州,与乔郁可有五年不曾见了? 元簪笔道:是。 朕还记得你当年为救乔郁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皇帝道:如此恩情,不论乔郁平日如何寡恩,也应该忘不了才是。 乔相所记非是臣,而是陛下恩泽。元簪笔道:若非陛下雅量,定然没有乔相今日。 皇帝似笑非笑,这话乔郁也说过。 元簪笔只得闭口不言。 皇帝话锋一转道:官驿住得可还习惯? 元簪笔一板一眼地回:谢陛下关怀,臣习惯的。 你之后要长留中州,还是早些物色住处,皇帝关切道:官驿睡好,只是人多吵闹,迎来送往多有不便之处,日光渐沉,他颇有兴味地伸手虚虚一碰,天色不早,朕不多留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 且慢。皇帝道。 元簪笔停下脚步,转身道:陛下。 朕记得你在中州并没有购置宅院,年末同魏帅回来时要么暂住魏帅家中,要么住在官驿,你打算住哪? 这个问题亲切得过头了,皇帝的神色此时亦恰如个长辈看小辈,元簪笔按下心中情绪,道:臣想叫人打扫一番家兄旧宅,不日便可住进去。 你兄长的宅子皇帝略一顿,也好。 元簪笔无言再行一礼,皇帝见那青年人起身同引路的公公一起出去,有几分怀念地说:朕上次同他说这么多话还是为了乔郁,一转眼竟已五载。 在屏风后听了半天的淮王忍着笑道:虽过五载,这位小元大人竟无分毫变化。他绕出来,臣弟家中的八哥儿都比小元大人能多说几句。 皇帝道:虽是元琮教养大的,倒也不像他兄长。 淮王面上的笑容敛去大半,能有几个像元大人呢,小元大人如今也如芝兰玉树般,不算辜负元大人的教诲。陛下决意让他留在中州了?他见皇帝微微皱眉,又道:是因为小元大人和乔相的关系? 皇帝道:朕可不想再留个同乔郁亲如手足的权臣在中州了。 淮王听得直笑,接过侍女端上来的茶放到皇帝手边,乔相无论如何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过虑了。 皇帝微怒,你难道没看见他先前做的好事?排除异己或威逼,或利诱,或者干脆让人横死街头,这般行事,如何让朕不疑? 淮王自然看得出来皇帝气得不是乔郁权倾朝野,而是我行我素,全然不管言官非议,以至于皇帝每日总能看见两三封折子是关于乔郁如何目无法纪,便道:乔相少年得志,行事不似老臣稳重也是情有可原,年轻人要是都暮气沉沉,又怎叫少年呢? 皇帝惊奇地看着淮王。 淮王不解地问:陛下? 皇帝道:奇了,乔郁这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淮王学着元簪笔先前的话,道:乔相品行高洁,臣弟没有乔相半点好处,却也不忍心看明珠蒙尘,黄钟毁弃。 皇帝叹了口气,老七,你看看他乔月中和明珠黄钟可有半文钱关系?淮王欲要说话,他又补了一句,抛开他那张脸。 淮王不语。 先前因崇州城破皇后请罪,陈氏一族或贬职、或罢免,不是空出来个殿前司主事吗?皇帝道:让元簪笔补上。 殿前司负责宫中防卫,本都该是武官,然宫中事务繁杂,各类事务免得上下交接,因此又在其中增一文职,不过因宫中少有大事,殿前司主事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闲职,官阶从二品,位高而无权。 淮王微愕,道:陛下,殿前司主事乃是文职。 皇帝道:文职如何?文官理事以笔束发,以求不有余闲,元簪笔既名簪笔,做个文官岂不是遂了为他取名的长辈心愿? 淮王笑道:陛下心思细腻,臣弟不能及。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元簪笔兄长名为簪缨,皇帝却也没让他上战场。 皇帝阖目,关于殿前司主事印信何时交给元簪笔,调令何时下的事半个字都不提。 看来他的好皇兄又想借此看看他的皇子与朝臣们的反应了。淮王暗衬。 元簪笔兄长留下的这间宅子多年无人踏入,里里外外打扫完已是三天之后,内里并无变化,只元簪缨当年种下的花草早就枯死,被一把火烧净了事。 元簪缨当年为求清净,特意选了出偏僻的宅址,好巧不巧,元乔两家比邻而居,元宅后院恰与乔府别苑相连,两家之间只有堵不足一丈高的灰墙。 当年乔氏生变,这座宅邸也随之荒废数年,近两年才有人重新住进去。 那边据说住着位大人的外室,新管家见元簪笔一直望着那堵墙,殷切道:宅中只有一位夫人和她两个女儿,下人不多,平日里十分安静,大人若是嫌不方便,还可将墙再修高些。 话音未落,院子那边已七嘴八舌地闹开,还有东西腾挪搬运的声音,噼里啪啦十分热闹。 管家讪讪道:大人可要重新修缮一下后院? 元簪笔道:不必。 那墙 也不用加高。 元簪笔少言寡语,管家又不知细情,与他相处的十分困难,短短半个时辰,连擦了七八次汗。 若非小雪蹦蹦跶跶地跑进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再同元簪笔说话。 小雪身上带着股腥风,刚朝元簪笔扑去,便被毫不留情地闪开,他扑了个空,差点没撞到墙上。 元簪笔目光落在小雪沾着大片血迹的袖口上。 小雪举着手里血呼啦差,已看不出原样的肉块,道:鹿。 元簪笔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确实是一头鹿,只是头被砍下,皮毛又浸润了鲜血,十分难以分辨。 小雪道:我送大人的他本想说升迁之礼,但元簪笔又不算升迁,且是从武官成了文臣,更是闻所未闻,别出心裁,晚饭。 元簪笔颔首道:多谢。 大人你为何态度如此漠然?小雪道:你不喜欢吃鹿肉吗? 元簪笔面不改色地接过鹿肉,递给管家道:今天晚上再加炖鹿肉。 管家表情复杂地接过这团血淋淋的玩意。 小雪急道:烤的,要烤的!就在这烤。 后院种了两棵梨树,此时果实黄中带绿,小雪进来便看上了这两棵树,岂愿意到屋子里吃。 元簪笔道:你先进去,把衣裳换了。 小雪跟着管家去内室,还不忘道:要烤的! 元簪笔望着少年人无奈地笑了笑,烤。他轻轻吸了口气,方觉心中稍霁。 小雪买来就想这鹿肉该如何腌制入味,如何调制酱汁,他林林总总列了几十样东西,宅中却大多没有,只得现出去买,折腾了几个时辰,天黑透了才准备齐全。 纸灯将后院四面照得透亮,小雪一面啃着还没熟的梨一面转着他自己做的烤架,含混不清地问:大人觉得这几日在中州如何? 皇帝下旨之前除了乔郁有事没事来官驿逛逛,引得官驿主事每日诚惶诚恐地在他院外守着之外,他勉强清净,殿前司主事印信一到,拜帖纷至沓来,元簪笔少有几次离开官驿,都有他并不相熟,或者干脆不认识的大人与他搭话,更为离谱的是称他有乃兄之风。 元簪笔不厌其烦,宅子收拾好之后干脆闭门谢客,皇帝许他休息五日再上朝,不急在一时。 元簪笔指了指被铁器串起来的鹿肉,问:你觉得它如何? 刀山火海,小雪道:痛不欲生。他一下反应过来,笑得差点没被梨呛到。 肉慢慢变得焦黄,油脂渗出,落在木炭上噼啪作响,小雪往上又抹了层蒜蓉辣酱,登时香气四溢。 看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没少和陛下学,小雪转了一圈,喜欢把肉架在火上烤。 一个脑袋从墙上探出来,一本正经地接道:因为放在火上烤香。 美人是美人,哪怕只露着一个脑袋,也是美人。 月下看人,美人更美。 但元簪笔只后悔没听管家的话把墙加高。 第10章 元簪笔缓缓开口道:乔相。 乔郁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平日里的盛气少了大半,倒像个邻家普普通通的青年了,我见今夜月色不错,所以出来看看,没想到巧遇元将军和小雪,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绝世美人一颦一笑在元簪笔眼中怎么看怎么做作。 元簪笔道:乔相,若是无人骗我的话,你那边的宅子的主人应是位大人的外室吧。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 确实是一位大人的外室。 元簪笔疑惑的目光扫过乔郁趴在墙头上的脑袋,豁然开朗,原来是乔相的外室。 乔郁没想到元簪笔会这么说,愣了愣才道:当然不是! 元簪笔用筷子把一块肉从铁签上扯下来,肉两面在蒜蓉碟子中沾得均匀,他抽空抬头看了眼乔郁,那乔相为何这么晚了还在一位夫人家中? 乔郁眼巴巴地盯着元簪笔的碟子,道:因为现在这是我家了。 小雪把这块乔郁盯了半天的肉放进嘴里,听见他说的话差点没吐出来,姐姐,我朝律法严明,强抢民女 元簪笔递了杯茶给小雪,一面给小雪顺气一面道:乔相买了? 买了。乔郁看起来颇为自得,他见元簪笔似乎欲言又止,又道:非是强买强卖,他幽幽叹了口气,本相以五万两白银许之,这位夫人立刻允诺,本相还说不用那么着急打点行装,没想到今天下午就收拾好了。 元簪笔的表情更微妙了,如果说他方才的表情是困惑不解,那么现在就是困惑不解中增加了几分此人有病的笃定,中州地价昂贵,中州帝都更是如此,但是此处偏僻,大约不值五万两。 乔郁道:岂止不值,五陵旁边的宅子一万两已绰绰有余。他朝元簪笔一笑,昔有千金买邻的典故,一万两为房钱,剩下的四万两本相用来买元将军这个好邻居。 小雪倒吸一口气。 他忍不住再看一遍乔郁,乔郁长得明艳,锐气都在眼睛里,实在不像个傻子,但此事做的和聪明一点都沾不上边。 未必傻,只是败家。 元簪笔把肉翻了个儿。 乔郁道:你在想什么? 元簪笔道:我在想乔相要看多久的风景。 乔郁哦了一声,促狭道:我以为元将军在想幸亏没娶我,否则不出几年就将元家的家底都败干净。 元簪笔低头专心烤鹿肉,没有接话。 乔郁在墙上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再开口,怒道:你为何不问本相是如何上来的? 元簪笔道:乔相是如何上来的? 乔郁冷笑道:无可奉告。 元簪笔点点头,又拿刀削了个梨,将梨肉和旁边瓷碗中还未烤的鹿肉拌在一起。 小雪拽了拽元簪笔的手,小声道:大人。 元簪笔以为他要梨,顺手切了一块给他。 小雪顶着乔郁的目光硬着头皮吃下去,道:大人,姐姐还在上面呢。 乔郁双手撑着下巴,笑容满面地望着他俩。 元簪笔轻轻叹了口气,道:乔相要过来吗? 小雪觉得他家大人在明知故问,要是乔相不想过来,他废那么大力气上墙做什么,难道高的地方月色更好吗?但介于他家大人看起来不太像有那个心思的人,他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乔郁一言不发。 元簪笔放下筷子,大步走到墙边,仰起头道:乔相,要过来吗? 乔郁就在上面看着他。 元簪笔目光也不闪避,直直地和他对视。 元簪笔的眼睛清且亮,不像乔郁的眼睛,即便面无表情,眼中也像是笼着层淡淡的雾,既软又叫人看不清楚。 他别过头去,拿腔拿调,既然元将军诚心相邀,本相便赏脸去将军那一叙。 这墙元簪笔少年时上过无数次,这次也上得轻车熟路,风度翩翩。 他站在墙上才看见乔郁其实是坐在墙边的,墙的另一边不知何时已用厚实的松木板搭成了一上下坡度极缓的台子,乔郁的轮椅就在平台上。 乔郁一动不动,道:将军要是真的要请本相,恐怕要下拜帖,从正门进来,正大光明地邀本相过来才他未说完,挑衅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里,只剩下一句,你做什么?! 元簪笔不是第一次这么抱他了,双手从他膝盖下穿过,干脆利落地抱起,像搂着一床被。 站在下面等了许久的寒潭抬眸看他。 元簪笔朝寒潭略一点头,又跳了回去。 小雪目瞪口呆地看着死死抓着元簪笔衣襟的乔相,在这是不是我能看的东西之间来回犹豫着,最后把脑袋转了过去。 元簪笔道:小雪。 小雪道:大人,我马上就走! 元簪笔道:再去拿一副碗筷。 小雪一路小跑着进去了。 元簪笔将乔郁放到自己的椅子上,然后递了个梨给他。 乔郁深吸一口气,仿佛才缓过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元簪笔道:你方才说邀你要下拜帖,从正门进。 有何不妥吗? 有。元簪笔说:烤好的肉会冷。他又递了串鹿肉给乔郁,冷了不好吃。 鹿肉串烤的恰到好处,在灯下油光微闪,香气扑鼻。 元簪笔一脸认真,见乔郁不接,又往前送了送,乔相。 乔郁一下子笑了出来。 他笑得元簪笔莫名其妙,差点觉得乔郁是被墙上的冷风吹坏了脑子。 乔郁比扔兵符更随意的动作将梨扔进袖子里,然后十分嫌弃地看沾在铁签上的油,道:剔下来刷好酱再给本相。 小雪带着碗筷跑回来,打量了一番二人,竟都神色如常,乔郁还在挑剔肉烤的太老。 小雪走了有小半盏茶的时间,方才放在架子上的生肉都要烤成肉干了,两人居然只是相对不冷不热的说话而已。 小雪放下碗筷,重重叹息。 元簪笔把碗筷挪到乔郁面前,然后把自己的拿过来。 乔郁笑着朝小雪道:多谢。 小雪又叹一声。 元簪笔专心给肉刷酱,刷好了推到乔郁面前,先前的事多谢乔相。 乔郁道:哪件事? 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情之事。 乔郁笑了,指着碟子里的肉道:这可算是谢礼?元簪笔还未答话,他又朝元簪笔勾了勾手指,似乎他也是盘子里的惹人垂涎欲滴的肉,靠近点,本相告诉元将军为何替你求情。 小雪一手拿筷子,一手捂着朝向乔郁那边的耳朵。 元簪笔身体微微前倾。 乔郁附在元簪笔耳边,道:自然是因为你我指腹为婚,我没有不向着你的道理。 元簪笔皱眉,正要坐回去,一下被乔郁按住了肩膀,乔郁笑得粲然,语气里多带抱怨,真不经逗。本相为何要帮你?因为陛下太想找个同本相势同水火的人制衡本相,可惜先前找的那几个都不大顶用,都被本相杀了。元簪笔被他呼吸吹得耳朵发痒,忍下将他推开的冲动,继续听着,陛下倒是想找世家子,可惜谁愿意自降身段来对付我?你才回来,出身尊崇只是与家中并不亲近,在中州也无根基,陛下这把制衡我的刀舍你其谁? 所以你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情,是想让陛下以为你我亲近,对我疏远? 乔郁按着元簪笔肩膀的手慢慢收紧,那处的伤还没好,元簪笔疼得面颊泛白,却没有退回去,是,他听见乔郁声音温柔地承认了,软甜得像淬毒了的蜜,只是眼下看来没什么用处。 元簪笔目光瞥向小雪。 小雪正捧着碗扭头转到了另一边,连椅子都搬出去了半米远。 乔郁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擦去元簪笔头上的冷汗,对方往后一偏,避开了他的手。 五个人,他因为元簪笔的闪避略有不悦,一个死在了回乡的路上,两个死在床上,一个陛下下令罢免后自杀,还有一个 元簪笔好像听见了伤口裂开的声音,还有一个?他问。 乔郁松开他的肩膀,顺便用手背拍了拍元簪笔疼得冰凉的脸,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官职是胡编的。 确实有殿前司,不过是武官,没有文官主事,不要被误导。 文中出现的大部分官职、地名都是编的,少部分是现实名称,但与现实边儿都不沾。(为什么好意思说出口) 第11章 之后的一个时辰里二人一句话都没说。 小雪端着放鹿肉的瓷碗问元簪笔,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元簪笔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道:鹿肉。 小雪十分殷切地举着碗到小口小口地吃着烤肉,姿态宛如大家闺秀般谨慎婉约的乔郁面前,姐姐你看呢? 乔郁把鹿肉咽下去才同他说话,乔相问:小雪,你在拿姐姐寻开心吗? 小雪抱着碗,脸上的表情在兴高采烈与尴尬至极之间流转,没错啊,就是鹿肉! 元簪笔看他的神情很担心,刚要夹进嘴里的肉转了个弯放到盘子中,似乎想要找银针试毒。 乔郁则放下筷子,笑容可掬,语气亲切地说:你果然是在拿姐姐寻开心。 小雪脖子一缩,挪到了元簪笔身后,在得到自家大人不知道是安抚还是把脉的抚摸之后,少年人控诉道:谁叫您们二人一句话都不说!我还以为我买的肉里面有毒呢! 他们两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面带笑容,虽然对着吃饭,但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方才亲亲热热贴着说话仿佛是小雪病入膏肓臆想出来的,元簪笔总教育他食不言寝不语也就罢了,乔郁秀秀气气就差没拿袖子掩住嘴吃肉,但是动作恶狠狠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这块肉当成了某位挡住他路,令乔郁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大人,那才叫渗人! 元簪笔问:我没和你说话吗? 乔郁态度则十分真挚,小雪,告诉姐姐姐姐做得哪不好。 小雪刚想跑,猛地想起他在元簪笔身后,头摇如同拨浪鼓,姐姐你做得哪都好。 乔相满意点头,元将军,不早了,送本相回去。 元簪笔道:正门? 乔郁指了指那面墙。 小雪小声说:姐姐,我们家大人是见不得人吗? 不是元将军见不得人,实在是乔某既无倾国之貌,也无惊世之才,乔郁幽幽叹了口气,实在不堪他被元簪笔抱在怀中仍不忘扭头和小雪说话,让旁人知晓,岂不是要耻笑元将军识人不明? 小雪急道:姐,姐筷子! 乔郁把筷子扔了下去,不忘和元簪笔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元簪笔说:我以为你要拿回去用。 乔郁被轻轻放在轮椅上。 元簪笔正要走,乔郁伸手扯住了他袖子。 乔相还有事? 乔郁沉默片刻,松开手,懒洋洋地朝他笑了,没事,将军回去早些休息,明日朝会定然不比战场杀敌来的轻松。 元簪笔颔首道:多谢。 乔郁脸上还带着笑,暧昧道:你我不必客气。 元簪笔又了院中,他尤为贴心,走时还知道把乔郁推下去。 大人回卧房?寒潭问。 乔郁道:书房。 自元簪笔离开,他脸上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乔郁笑时明艳灼灼,怒时锐气逼人,喜悲怒忧皆是风华美人,唯有面无表情时生气全无,加之肤白如玉眉眼精美如名家工笔,不动不言时像个假人,寒气森森。 他抬手,许是忘记袖子里有东西,一个圆圆的玩意滚落下来。 寒潭捡起,送到乔郁手上。 那是个梨。 乔郁面色稍霁,把梨子放在手中摆弄了一会,梨圆润光滑,表皮黄中带绿,幼儿拳头大小,他想了想,将梨子扔给寒潭。 大人? 乔郁道:上次宁州守不是送来了一块玉吗?找人照这个雕一个出来。 寒潭道:是。 元将军,早啊。乔郁笑呵呵地朝元簪笔招手。 若非元簪笔此刻刚走进偏殿,同诸位大臣一道一起等待上朝,他或许会为乔郁的热情动容,但当乔郁一开口,原本因皇帝一时兴起将武将改做文官的元簪笔已够吸引人注意,此刻更是成了中心。 元簪笔回来究竟为什么众人皆心知肚明,只是当年元簪笔请陛下特设乔郁请得实在太光明正大,以至于现在还有不少人想看乔郁与元簪笔二人要如何共处。 待元簪笔走他才又小声道:不对,这时候是不是该叫将军殿前司主事大人了? 元簪笔道:随乔相心意便好。 乔郁仰着头朝他笑,声音比方才更低,我更想叫元将军兄长。 元簪笔道:你可以先问问小雪。 那哥哥呢? 元簪笔正要越过他,乔郁又道:寒潭不得入正殿,将军将我推进去如何? 诸人都听到了乔郁的话,看戏似得等待着元簪笔的反应。 陈相称病不朝多日,代相谢居谨淡淡道:乔相虽为百官之首,此事不过私事,交给内侍便可,这般作态,无非仗势欺人而已。他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身边的人都听到,乔郁张狂也不是一天两天,他表面使唤的是元簪笔,在他们这些自先帝时便备受打压的世家之人来说,侮辱的更像是他们,阿静,你日后断然不可如此行事。 谢氏少公子谢静不过弱冠之年,行事却已端方稳重,乃是世家几百年来所推崇的君子之风,是,父亲。青年人恭敬道。 谢静旁边也是位年轻公子,闻言声音极低地和谢静耳语道:我倒觉得乔郁就是想找个人给他推轮椅罢了。 谢静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那为何要找离他半个偏殿之远的元簪笔? 那人道:看着顺眼不成?你看这满殿里老的老,丑的丑,如我等这般玉树临风的,哎文初你别走。他声音大了些,被谢居谨不冷不热地扫了一眼,立刻老老实实站在谢静身后不说话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 元簪笔正要推他,一青年人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年岁不大的宦官。 青年人停在乔郁身边,笑容爽朗之中略带几分歉然,乔相,这个如何?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接过了元簪笔的位置,道:先前侍奉乔相那位病了,又 乔郁抬手。 那小宦官闭上了嘴。 乔郁朝青年人笑得十分感激,多谢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刘昭道:不敢,乔相请。 乔郁意味深长地看了元簪笔一眼,道:臣失礼。便先行一步。 元簪笔见礼道:五皇子殿下。 刘昭抬手一扶,道:元将军殿前司大人免礼。 刘昭眉眼英朗,虽不如其父,亦是俊秀出尘的样貌,笑时更是如春风拂面,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我上次见到元大人还是在三年前秋点兵之时,大人英姿更胜当年。 乔郁在前面微微皱眉。 刘昭为什么要称我? 让乔郁欣慰一点的是元簪笔比少年时还不会说话,字面上不会说,让他和刘昭有来有往地相互吹捧实在难于登天。 乔郁听着后面的对话都能想象到刘昭为难和元簪笔无话可说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好在马上就要上朝,刘昭没有在元簪笔身边呆上太久,不然刘昭很有可能以为元簪笔是故意冷待。 元簪笔在兖州就曾听闻皇帝待乔郁如何宠信,今日上朝有了一个更加确切的概念。 乔郁身体有疾,不能跪拜,皇帝特许他不必下拜,坐着上朝。 如乔郁这般待遇的不是没有,只是一个个须发全白,唯他一个青年人,在几个老人中尤其显眼。 皇帝让元簪笔在家休整一番再来上朝,来时还有半月便要给各地官员考评、定品,今日要选择定品官员,评定各地上报,再转交朝廷。 皇帝偏向乔郁已偏到了骨子里,这点朝野皆知,只是定品一事历来不是皇帝偏向就能做好,定品官员身份、人望、才学缺一不可,况且今年在标准上就出了岔子,太子三皇子吵了两个月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乔郁刚听完三皇子说他才学出众、是士人典范,应是此次定品之人,若非乔相,恐难以服众。 乔郁用手撑着下巴,心说这是废话。 他微微偏头,见元簪笔看似聚精会神,实则神游天外,朝他笑了下,又转了过去。 太子则道:乔相才学冠绝当世不假,然乔相毕竟南青,德高望重者比比皆是,若真选乔相,才是真恐难以服众。 元簪笔神游时不忘点头,这是他小时在元簪缨身边学来的,元簪缨讲课虽然通俗易懂,但有些内容毕竟不是孩子能听进去的,夏天天又热,元簪笔昏昏欲睡,为了不伤兄长的心,还边瞌睡着边点头。 或许他这点头的动作太大了,连皇帝都看见了。 一官员道:乔相虽才学过人,但毕竟他顿了顿,有意指乔郁的身份,尚有不足之处,定品官历年哪一位不是清贵世家出身? 乔郁习以为常,觉得这位大人的话很无新意,骂人都没骂到点子上,他又不能笑,只是神色冷淡地看着前方。 沈鸣玉在远处看着,心中暗下结论:这位大人所剩时间不多矣。 另一官员显然十分赞同,道:钟鸣鼎食之家出身者从小耳濡目染,毕竟眼界开阔,此事还是由大家出身者来更好,也更能服众。 大家出身者能不能服众元簪笔不知道,但是元簪笔知道这话一定不能服众,两位大人的话一出,士人一边窃窃私语,颇为不满。 皇帝对于为难人一向颇有兴致,何况吵了小半个时辰,大殿中唾沫横飞也没说出什么醒世之言,皇帝看了看元簪笔,道:元卿觉得如何? 乔郁这次能正大光明地回头看他,觉得以元簪笔的性格,很有可能问出一句什么如何。 令乔郁失望的是,元簪笔即便走神,也是一边听一边走神,他道: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有理。 乔郁又把脑袋转了过来。 谢居谨哼笑一声,对元簪笔的回答很是赞赏。 乔郁摆弄着自己的袖子。 淮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乔郁的反应。 纵然权势滔天,乔郁不受世家,以及世家门生待见也是事实,淮王几次都看见乔郁听着旁人明里暗里说他身份不堪、行事放纵的话时用袖子掩着脸打哈欠,只是元簪笔这好像漫不经心似回答,让他眼中的笑一下就粉身碎骨。 乔郁用指甲挑开袖子上的丝,脑子里仍然回荡着元簪笔的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有理。 以元簪笔的身份,说这话再正常不过了。 啪。 丝断在了他手指上。 他怎能厚颜无耻地期待什么? 第12章 如此争执的结果便是直到今日散朝,却出一些毫无争议的事宜之外,不论是定品的标准,还是主事官员都未定下。 乔郁面对这种情况虽不是第一次,今日脸色却尤其难看,连元簪笔将他拦下时都没有好上一点。 元簪笔正欲开口,乔郁身后一个太监小跑过来,先见了礼,后道:乔相,陛下让乔相过去。 乔郁偏头,果不其然看见太子、三皇子还有几位官员站在台阶上正说着什么,三皇子看见乔郁回头还朝他一笑,乔郁面无表情地扯开一个笑,之所以说是面无表情,实在因为他除了嘴唇一扯权作笑容之外,整张脸都没有变化,远看尚可,近看十分惊悚,本相知道了。他道,说完才转向元簪笔,元大人有事? 元簪笔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做得很缓慢,仿佛在思索自己来干嘛,我我想告诉乔相,你衣袖坏了。 小太监下意识看了眼乔郁的袖子,乔大人向来衣冠整洁,官服每日皆簇新明丽,常被弹劾重衣冠轻德行,今日袖口却被拆的乱七八糟,原本袖在上面的莲花枝已七零八落,凄惨得仿佛刚被人拉扯过。 只不过他暗想:这样的事情,也不必特意拦下乔相吧。 乔郁闻言竟不怒,漂亮黑沉的眼睛扫了元簪笔一圈,最后停在他脸上。 元簪笔不急不躁地让他看,但还不忘提醒,乔相,陛下要你过去。 乔郁突然冷笑一声,道:元大人,你有一点从来都没变过。 元簪笔道:多谢乔相夸奖。 乔郁憋了一口气,元大人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说谎时很喜欢眨眼睛? 元簪笔却平静道:乔相的衣袖确实坏了。 乔郁不再同他纠缠,示意小太监推他走。 元簪笔又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说谎时很喜欢这样吗? 元大人。有人在后面叫他。 元簪笔转过去,无声在心底叹了口气,殿下。 刘昭笑道:出宫还有一段路,元大人陪我走走如何? 要是乔郁在这说不定能反问一句殿下都这样说了臣自当领命,元簪笔只道:是。 两人相伴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元簪笔大多不认识,但既然对方先开口,免不得要一一寒暄,短短一段路走了小一个时辰还未走上一半。 如果说元簪笔什么时候后悔回来了,大概就是这时吧。 刘昭笑看来寒暄的人从元簪笔才貌出众夸到出身名门,从出身名门夸到有魏帅之风,从魏帅之风夸到有令兄风骨,刘昭笑容一僵。 元簪笔神色淡淡,还未开口,那位大人已然意识到了自己说什么,慌忙道:下官只是想说元大人 刘昭打断道:冯大人若是无事,就先回去吧。 是,是。 眼见那位冯大人忙不迭地走了,或因忧心,还回头看了看。 此人是刘昭外祖父白庭之的门生,亦算与他一党,因而让刘昭十分尴尬。 我兄长曾为代相,先帝曾亲口说他是天下世族典范,元簪笔语气十分温和,不见半点不悦,这般夸赞,臣还觉得受之有愧。 是,刘昭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令兄之风姿,见之难忘。 人才辈出如元家,除了当年一手建立錾琴台,铸就世家三百年荣华不衰的元雅,竟也无人能出元簪缨之右,当年长公主不惜奉还长公主印,只愿以寻常贵妇身份嫁给元簪缨,而不损其仕途,但终因种种原因无疾而终。 可惜惊艳才绝如斯,竟是重病不治身亡。 因宁佑十年案,无论皇帝再怎么惋惜,元簪缨的名字在朝廷中都成了一个默契的不可说。 殿下,元大人,请留步! 二人转头。 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装束像是皇帝内书房的侍奉之人。 刘昭猜到了来者目的,开了句玩笑,道:今日父皇的书房可真是热闹。 太监道:陛下要殿下与元大人一同去书房。 元簪笔若有所思。 刘昭道:元大人在想陛下找我与大人何事? 元簪笔克制着眨眼的冲动,道:臣在想,多亏了一路上同各位大人寒暄,不然此刻已经回去了。 刘昭摇头失笑,只觉得元簪笔在边境鲜少接触朝中事务,性格有些过于单纯了,他今日赞同太子也是,站队站得太明显,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世家是一党似的。 太监苦着脸,道:您二位还有心思开玩笑。 他有意提醒,刘昭道:陛下盛怒? 太监道:是,刚还摔了茶杯,让伺候的人都滚出去。 刘昭微讶,皇帝对于政事不上心有几年了,他愿意玩乐,旁人更喜欢哄着他玩乐,不理国事,就少了很多被忤逆的时候,连陈皇后之弟镇守不利,崇州城破,他逃回中州,皇帝也一句革去俸禄,回去思过罢了。 是谁引得陛下震怒?刘昭回忆着刚才进去的人,确实有几位为国为民到了全然不顾忌皇帝面子的老臣,皇帝被气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太监回道:是乔相。 乔相?刘昭更惊。 乔郁身为宁佑党人之子没死已是天大恩典,后来在朝中扶摇直上更令众人不满了好一阵,但是有皇帝在后面,谁又能真拿他如何? 乔郁性格锋利,如未收鞘的剑,容貌更是与脾气相辅相成,朝中私下总有人说皇帝宠信此人是亡国之兆。 乔郁树敌太多,能倚靠的唯有皇帝,今日怎能让皇帝生这么大的气? 刘昭道:是乔相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不知,陛下叫奴才们都出去,里面说了什么奴才也不知道。 刘昭点头,正想和元簪笔说话,没想到元簪笔只顾着低头看路,好像根本没听进去。 刘昭在心中叹了口气。 父皇这是做什么?让他制衡乔郁,不是要再给乔郁手上添几条人命吗? 二人快步到了内书房,太监殷切地打开门。 他们进去,头一个看见的不是满脸怒色的皇帝,而是跪在地上的乔郁。 他双腿有疾,这般跪着就显得尤其凄惨,但他又跪得笔直,腰被玉带束成窄窄一条,似乎用点力就掐断了。 两人走上前去,刘昭余光一瞥乔郁,发现他面上桀骜依旧,没有半点认错的打算。 参 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对乔郁冷声道:你继续说。 乔郁道:是。 青年人犹带柔软的声音回荡在内书房,臣以为,应当各地定额,世家士人各自四分,皇族征派所占二分。 想来书房中已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乔郁刚一说完,一白须老臣就怒斥道:小儿无知,将我大魏百年祖宗之法视为何物!陛下,此人霍乱朝廷,动摇国本,蒙蔽陛下,还请陛下处置! 三皇子急道:父皇,乔相手段或许激进,但其对大魏乃是一片赤诚,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阴着脸道:闭嘴! 乔郁语调微微上扬,念诗似的,三百年前,高祖南下迁都,元雅设錾琴台,联合诸世族,维持地方稳定,元雅与高祖击掌为盟,从此帝不负世族,世族愿世世代代为陛下尽忠。他偏了偏头,他在看元簪笔,自此,世族三百年荣华不绝,世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然多年荣华不断,世族所定品之人,既无理政之能,也无治世之德,唯喜收敛珠宝财货,天下银钱,尽入私门,男以作妇人态为荣,皮柔骨脆 陛下!谢居谨道:请陛下严惩乔相,以安天下世族之心,与其和此人同朝,臣更愿归隐家中,总好过受此小儿侮辱! 元簪笔也在看他。 乔郁知道他在看,乔郁知道他在听。 元簪笔看他的眼神复杂极了。 乔郁漫无目的地想:不知道元簪笔有没有后悔,当年不惜赌上前途也将他救出来。 乔郁转向谢居谨,笑道:谢大人说我侮辱大人,我却说大人羞辱天下士人! 他一字一顿,士人以策进取,以武立功,世族凭何,冢中枯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去做了志愿者。 大家记得保护好自己,勤消毒出入戴口罩。 第13章 宁佑党人余孽,能苟活于世已是陛下天大恩泽,太子太傅气得面色通红,口不择言道:还有何奢望! 宁佑党人四字一出,内书灯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乔郁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去了。 宁佑二年,皇帝励精图治,着手改革,一时之间朝廷风起云涌,朝中新贵多为士人子弟,乔郁之父便是在那时被委以重用。 宁佑十年,党人谋反伏诛,设宁佑党碑,上有党人姓名及千字本文,第一行唯有祸国殃民四字。 涉及宁佑十年案者,族中少有全者,十不存一,其中有两个例外。 一个是被关押多年后被释放,还扶摇直上的乔郁。 针扎一般的目光落在乔郁身上,也落在元簪笔身上。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 还有一个例外是元簪缨。 元家显贵,纵然出了元簪缨这样力图改革之人,也无非是个小错,谁家还有个忤逆长者的不孝子孙呢,因为这过于显要的身世,宁佑党人几乎全灭,元簪缨仍旧全身而退,名姓也并没有刻在碑文上,不过他避世半年之后就因病去世了,青年病逝固然引人惋惜,可他的死确实让很多人都松了口气,亦免去了诸多尴尬。 元簪缨再怎么风姿过人才学惊世,但也没法改变他当年是宁佑一党的事实,故而称赞元簪笔有乃兄遗风,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话。 皇帝再开口时语气竟缓和了不少,元卿,你说呢? 诸多目光落在他脸上,有探究的、有好奇的、有不屑一顾的、还有不怀好意的。 元簪笔视若无睹,沉吟道:既然乔相觉得定品不公,考试如何? 乔郁冷笑道:世家多年传承,内有从小耳濡目染,外有名师大儒教授,元大人的建议真是妙绝,我士人子弟何德何能得元大人一言。他说的尖刻,看得三皇子都忍不住着急。 乔郁树敌还嫌不够,何必不顺着元簪笔给的台阶下去? 但乔郁说的是事实不假。 世家之渊博不必赘述,眼下虽看起来已有腐朽之处,但各家仍有出挑晚辈,元簪笔说考试,无非是让定品看起来更加正大光明罢了。 元簪笔也不怒,反问道:乔相以为应当如何? 乔郁道:臣觉得各地定额更好。 皇帝头疼般地揉了揉额角,道:放肆。全然没了方才的气势,看起来更对两个小孩无可奈何的长辈,定额绝不可能。 谢居谨却道:臣以为考试既能安世族之心,也能让天下士人心服口服,更能选出真正的治国兴邦之才。 有他先开口,其他几位与谢家一派,至少目前看来一派的老臣纷纷道:臣附议。 太子道:只是所考科目及章程还是需细细裁定,臣愿为父皇分忧。 三皇子立刻道:儿臣亦愿尽绵薄之力,他朝太子笑了笑,听闻太子殿下最近因内院之事奔走,他说的内院之事当然是指太子那守不住城断了条腿还连累整个家族的舅舅,臣弟不忍太子殿下太过操劳。 五皇子刘昭只好道:儿臣也愿意。 皇帝烦躁道: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 谢居谨道:陛下早做决断,朝中也好早日安心。 皇帝皱眉,道:那就依元卿所言,章程太子和他顿了顿,老五定吧,若有不懂之事,还要向你们身边这些老臣请教。 三皇子欲言又止,被自己舅舅使了个颜色,只好静默不语。 五皇子没想到这活能落到自己身上,睁大了眼睛,眼见太子道:是,定不负父皇期望。他才缓过神来,跟着接了一句。 皇帝一摆手,定品之事到此为止,散了吧。 乔郁看起来还有话要说,皇帝重复了一遍,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他满脸不甘地闭口,垂首盯着地上有已有裂纹的黑金石板。 皇帝看起来颇想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说完就走,全然不顾余下的大臣们相顾无言。 谢相,太子太傅道:请。 谢居谨同太傅一同出去。 他俩一走,内书房的内大半都跟着走了出去。 三皇子想来看乔郁,却被他舅舅一把拉走,臣有话和殿下说。中年人声音压得低,却掩盖不了其中的恨铁不成钢。 五弟,太子叫住五皇子,既然父皇说你我共同商定考试一事,不如就移步东宫详谈?你我兄弟也许久未聚了。 五皇子刚想道那就叫上三皇兄,奈何他早就没影子了,便只能道:那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和太子兄弟和睦一般地出去,不忘余光看向元簪笔。 元簪笔只说了两句话,提了个不痛不痒、杯考试折中谢居谨所说的定品、乔郁所说的定额。 自他说完之后两方争执,元簪笔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因方才太子太傅一句宁佑余孽,致使元簪笔处境也十分尴尬,不少人虽想和这位元家小辈说上两句,但想起他哥哥,终是作罢。 有小太监想扶乔郁起来,乔郁却面满厌恶,拒绝之情不言而喻。 元簪笔听见小太监赔笑着说乔相您也不能一直跪在这,叹了口气,走到了乔郁面前。 五皇子面色一紧。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见元簪笔伸手去扶乔郁,道:当年乔相能从静室被放出,元大人功不可没。 五皇子道:只是士人世家势同水火,元乔两家更 太子笑道:走吧。 乔郁啪地打掉了元簪笔伸过来的手。 他力道不重,动作不快,似乎根本没想到能打到元簪笔,只是元簪笔没动,任他把自己的手拍掉。 小太监识相地退到一边。 元簪笔又伸手去扶他,再次被乔郁毫不客气地打掉了手。 元簪笔道:乔相,陛下和诸位大人已经走了,乔相不必在这跪着,无人能看见。 乔郁微微扬起下巴,眼角一圈淡淡的红,似乎在元簪笔和刘昭过来之前就哭过一场了,本相喜欢在这,内书房乃陛下书房,自有天子龙气,本相在这跪得很舒服,很意犹未尽。 元簪笔道:凡事过犹不及,乔相就算再喜欢跪着,改日再跪也好。他怕打动不了乔郁,道:细水长流,来日方长。 这话好像在说乔郁以后跪的日子还长着呢。 小太监在元簪笔身后默默捂住了脸。 乔郁不起。 小太监放下手,求救一般地看向元簪笔。 元簪笔第三次伸手去扶,果不其然地被乔郁打掉了。 元簪笔道:乔相,地上太凉了。 元簪笔的眼睛太黑太亮,近了似乎毫无杂质他本身也不是精于算计的人,任何一个人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恐怕都会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何况乔郁本来就是文理取闹。 乔郁扇了扇风,暑热难耐,本相十分喜欢。他低头,专心去数地上有几道裂纹,不想看元簪笔此时倒影着他影子的眼睛。 元簪笔略一思索,故技重施,也不管乔郁到底怎么想,干脆利落地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到轮椅上。 乔郁免不得挣扎,可他原本就双腿残疾,又不像元簪笔多年在边境,一切反抗被轻松镇压。 元簪笔按着他的肩膀,道:乔郁和陛下都心满意足,此时除了你我没有外人,乔相不必再故作委屈了。乔郁没听见似的挣扎,元簪笔放柔声音,叫了一声,月中,我们回去吧。 乔郁被元簪笔和软的一声月中砸了个劈头盖脸,欲言又不知欲何言,抬手就抓住了元簪笔的袖子,元簪笔并没有甩开他,任由他抓着,竟平稳地将人推了出去。 元簪笔自回来,哪次叫他不是乔相,乔大人,何时叫过月中,哪怕仅是为了哄他,妥协一次,却让乔郁心中充盈满了诡异的欣喜。 其实这句话里元簪笔说的前半句才该是重中之重,可乔郁现在想不了别的,只剩下一声月中。 乔郁将元簪笔的新官服都攥出了褶子,犹嫌不足,不愿放手。 元簪笔还以为是自己前一句话起作用了,轻轻道:先前,我以为陛下对乔相多有猜忌,眼下看来,是我疏漏了。 此事闹成这样不过是皇帝乔郁联手做局,借题发挥罢了! 要是还像往常一样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各自争执,世家与士人角逐,那么结果不会有分毫变化。 元簪笔道:我刚回中州,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三皇子的人,不属于世家一脉,更不是士人一党,陛下笃定了我定然会为了平息局面说句折中之言,这才是陛下叫我进来的目的所在。 乔郁垂眸不语。 他极少一心一意地想一件事,此时脑子里全是月中月中月中。 元簪笔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不过这仅是我的一个猜测,我更想听乔相怎么说。 乔郁又听见了熟悉的乔相,不满地抬头看他。 元簪笔见他满面怒色,不在殿中更真情实感,关切道:怎么了? 乔郁道: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无事,乔郁淡淡道,怒色顷刻不见,你刚才要问什么? 第14章 乔相与陛下 乔郁哦了一声,道:元大人想问本相与陛下之事,他转头看元簪笔,元大人觉得我为何要告诉大人呢? 元簪笔理解地点点头,道:是我唐突了。 他竟没有再问的意思! 跪虽然是做样子,哭也不是他本意,但乔郁还是觉得今晚元簪笔得意太久,他连刁难的话都想好了,元簪笔居然不问。 他居然不问。 他为什么不问? 乔郁一手压在另一手上面,右手被左手长袖盖得严严实实,元簪笔因此看不见乔郁袖子从凄惨至极变成了死无全尸。 元簪笔观察着乔郁的表情,眨了眨眼道:但我还是很想知道。 乔郁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如先和本相说说,元大人是怎么想的? 陛下显然不愿意放任世家势大,但有宁佑党人案在前,元簪笔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全然忘了宁佑党人中起到了中流砥柱作用的正是他兄长,乔郁手中拉扯的袖子一个承受不住,被刺啦一声扯成两片,他不动声色地攥在手中,扔到硕果仅存的袖子里,陛下不能偏袒士人太过。皇后出身望郡陈氏,太子支持世族,至少在太子还是太子时,他会一直支持世族,贵妃乃寒门之女,贵妃母族荣辱皆系于陛下,与世族毫无干系,三皇子同乔相一党。 闻言,乔郁带笑不笑地勾了勾唇。 五皇子母族乃是武将,家中虽有底蕴,但远不如皇后那般百年世家。 虽不如百年世家,但也是新贵,乔郁颇为刻薄地接话,既不为世家接纳,也拉不下脸同真正的寒门相交。所以刘昭来找你,本相还有些不解。 元簪笔诧异道:五皇子得罪过你? 乔郁面无表情地说:你继续。 因此陛下与乔相一起做了个局。元簪笔道。 乔郁嗤笑,大人太高估本相,也太低估代相他们了,他把代相两个字咬的极重,记仇得一如既往,要是本相和陛下做局,他们岂会半点没有察觉? 察觉应该察觉了。元簪笔道:局面原本不必那么难看,乔相一句冢中枯骨可真是戳中了太傅的痛处,太子太傅出身名门学养深厚,但儿子实在不济,仰仗祖宗荫封才做得四品官职,又为了一歌妓同人争风吃醋,将人打残,对方也是世家出身,闹到陛下那才得以平息,太傅为此气得半月不朝,太傅才会在陛下面前那般失态。 乔郁一边扯袖子玩一边漫不经心道:太傅年纪大了,老人家嘛,早早乞骸骨回乡养老,儿孙承欢膝下不好吗? 元簪笔看得出,乔郁在殿上和皇帝两人演天衣无缝,但这句宁佑党人余孽又何尝没戳到他心底去? 为国效命,却祸及满门,死后毁誉,尽背污名,乔郁作为活着的人被关押折磨多年,身体毁了大半,还要看故人亲友灵台受辱,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连太傅都气得风度全无,代相当然也不好说本相有失体统,乔郁哼笑,满腹算计的老狐狸。他拽着袖子,好像拽狐狸尾巴,陛下刻意问你,就是知道你在元家不受重视差点脱口而出,可他偏偏又想起十几年前元簪笔听见旁人没有爹娘才养在兄长身边时扭头就走,一句话都不辩解只脸色泛白,眼圈发红的样子,猛地收口,他暗恼将这种连元簪笔自己都不不记得的小事记得清清楚楚,与魏帅走得近,与世家反而疏远,你哪边都不会偏袒。果不其然,你说了个聊胜于无的考试。 元簪笔道:考试科目可大做文章。他顿了顿,乔相先前说定额,是清楚不论乔相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同意。 乔郁一笑。 二人一路聊到宫门口,外面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马车。 元簪笔把乔郁推到寒潭面前,自以为功德圆满,却被乔郁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袖子。 元簪笔一时失语,怎么不几年没深交,乔郁拉人袖子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了。 乔郁用的是右手,元簪笔一低头就看见了乔郁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袖口。 若是被旁人看见,恐怕就能知道为何乔相的官服每日都是新的了扯成这样,纵然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乔郁一眼就看出元簪笔想笑。 乔郁晃了晃元簪笔的袖子,恶狠狠地说:想笑就笑吧,别忍着。 元簪笔摇头道:我不想笑,乔相这是做什么?看他袖子还在心生妒忌,想一并扯了吗? 乔郁道:你问完就没话和本相说了? 元簪笔眨眼道:我是想的,只是马上就要与乔相分道扬镳,再多想说的话也没有时间说。 乔郁朝他勾了勾手指。 元簪笔弯腰,凑到他面前。 乔郁伸出二指,直直朝元簪笔眼睛看去,后者对着眼前放大的手指仅快速地眨了下眼睛,还没合上就被卡住了眼皮,你还有什么话都说了吧,本相可以自欺欺人。 元簪笔苦笑道:乔相。 乔郁感受到手指下元簪笔在试图眨眼,笑容愈冷。 既然和本相还有话说,不如和本相一并回去。他道:寒潭,去告诉元大人的车架不必等他,元大人要和本相一叙。 元簪笔道:等 尽职尽责的寒潭已经走了。 小雪已去兰院了吧,乔郁道:正好你和本相一起去看看他,本相怎么说也算得上他兄长。他哭了一会儿,眼睛有些红肿,因而显得十分可怜。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0) 皇帝给了元簪笔官职不算,还将小雪一起打包送去了兰院,兰院乃是官宦子弟学习之处,每年定品授官,也有兰院学子。 兰院中既有世家贵族也有寒门子弟,虽国法要求官宦子弟必须在兰院学满三年才有授官资格,但有些人不过几个月来一次应付,朝中心照不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何况乔郁眼睛还肿着,元簪笔只得道;也好。 许是上车动作太大,有个小小的东西顺着乔郁的袖子里掉出来。 元簪笔捡起来,手中是个香囊似的东西,花纹精致,布料薄亮,两根丝带扎口,轻轻一拽就能拉开,香料摸起来只填了香囊的底,隔着布料什么都闻不到。 乔郁回头见元簪笔拿着香囊,还没开口,元簪笔就将东西递给他。 香囊在乔郁手中捻了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又扔向元簪笔,闻闻,他道:兴许你日后上朝用得着呢。 乔郁只差没在脸上写上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元簪笔不好直接就绝,打开香囊,低头小小地吸了一口,只一下,一阵刺痛的辣顺着鼻子直直地扎进脑袋,元簪笔偏头捂住了鼻子,强忍着大口喘气的欲望。 从乔郁的角度看,元簪笔被呛得太可怜了,从耳朵到脖子都烧成一片,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往下落,偏偏又捂着嘴,全部声音都堵在喉咙里,能听见的只有一声比一声重的喘息。 乔郁挑衅大于安抚地拍着元簪笔的后背给他顺气,他后颈都泛着红,还在一颤一颤的,乔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在他后颈上拍了拍,登时感觉到手下的皮肤紧紧绷住,烫而僵。 乔郁慢慢抽回手。 元簪笔喘了半天气才缓过来,一双黝黑的眼睛此时也红了,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 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乔郁觉得自己就算是恶贯满盈之人也要羞愧至极,出言安抚,可他没有,他只想看元簪笔哭得更惨一点,这算什么? 元簪笔深深地、重重地喘了口气,眼泪挂在脸上都不知道擦一擦。 这是什么?元簪笔听到自己哑着嗓子问。 本相让人找了十几种辛辣之物晒干碾成粉制成的,乔郁颇为自得,本相给它取了个吉利的名字,名为官运亨通。 元簪笔又喘了口气,才道:未免,太吉利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乔郁能说哭就哭了,吸一口这玩意,就算是百炼成钢的血性男儿也能一下哭得涕泗横流! 乔郁道:为臣者不仅要知道什么时候笑,更要明白什么时候哭,元簪笔泪眼婆娑,手中的的香囊都要被他拽碎了,乔郁见状,你留着吧。 元簪笔连连摇头,元某何德何能。 乔郁很少看他这样,觉得很好玩,低语道:留着吧,说不准哪天就能用上了。 元簪笔扎好香囊的口放到乔郁膝盖上,态度十分坚决。 他宁可捅自己一刀也绝对不用这玩意! 乔郁遗憾地叹了口气。 元簪笔掀开车帘,兰院已近在眼前。 乔郁凑过去,道:多亏了本相,不然一路上何其无趣。 元簪笔看见他就想起香囊,下意识往后一躲,乔相说的是。 兰院建院三百年,飞檐斗拱无比透着古旧,几乎与魏同寿,一缕香从正院升起,香气让人心似乎都静下来了。 要不是看见小雪嗖地从墙上窜下来,元簪笔的心可能会更静些。 小雪稳稳落地,飘逸地一撩衣袍,抬头就看见面前马车上有两个脑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小雪讪讪道:大人、姐姐。还没等两人开口,小雪先发制人,您两位泪眼朦胧,是在马车上诉衷肠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又没了。 我再发一遍:会有加更,但是是在本章后添加,不开新章。 本文所有有关历史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文名、地名、官名、机构名及作用,大部分是作者胡编。 第15章 乔郁点头道:是啊,你兄长说了,今日问好生辰八字,明天正是良辰吉日,宜婚丧嫁娶,他就要来我府上下聘,大婚日子还没定下,不过你可以先改口叫嫂子。 小雪不愧是能和乔郁关系非同寻常之人,脑子十分灵光,当下道:叫嫂子有改口钱吗? 乔郁随手摘下腰间玉佩扔给小雪。 小雪手捧玉佩,正要欢天喜地地叫一声嫂子,元簪笔忍无可忍,道:你翻墙出来做什么? 小雪道:兰院里太无趣了,我出来透透气,正好就看见您们两个在外面,我说这地方怎么突然就蓬荜生辉了呢。 元簪笔按了按太阳穴。 您两位要是来看兰院学风如何,不如出去转半个时辰再回来,给我们祭酒留些颜面。小雪开玩笑道。 怎么了?乔郁道。 小雪道:因为定品变为考试的事情,两个人吵起来了,祭酒还没过来。 乔郁好奇道:定品变为考试,这有什么可吵的? 小雪道:是邵陵方家的一个远戚和一士子吵起来了,我过去时已经在吵了,现在还没吵完。话音刚落,正院顿时一阵喧嚣,祭酒好像来了。 祭酒确实来了,不过并不是直接去了内院,而是径直出来,到马车前。 小雪和祭酒四目相对,气氛尴尬。 好在张祭酒出来的目的不是小雪,而是乔郁,他站在车前,道:乔相,元簪笔的脑袋还没缩回去,他惊讶同时又补充了一句,元大人。两位大人来了,可要进去小坐片刻?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张祭酒的邀约说的多么敷衍客气,乔郁点点头,道:张祭酒盛情相邀,本相不忍拒绝。 张祭酒噎了一下,无可奈何道:两位大人请。 士子与贵族子弟吵起来是常有的事,张祭酒自问没有使人心悦诚服之德,干脆全当看不见,闹大不问青红皂白,统统罚抄院规了事。 有人告诉他兰院外有乔郁车驾,他这才从书房出来拜见。 张祭酒一面同乔郁元簪笔往里走,一面斟酌道:乔相今日来,是为公事? 乔郁还没开口作答,右内院门涌出了一堆人,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叫道:祭酒来了!请祭酒主持公道。 张祭酒想把两人领到书房,不想一切被乔郁元簪笔尽收眼底,顿时觉得颜面全无。 乔郁明知故问道:张祭酒,贵院这是什么? 张祭酒赔笑道:少年人,平日有些争执也是常事,让乔相、元大人见笑了,请两位大人先去书房,下官随后就到。 乔郁实在太明显,那少年就算不认识别人,也看得出那个坐在轮椅上,容颜艳丽的青年人是乔郁,少年大步上前,道:乔相,学生是邵陵方琢,还请乔相为学生做个见证。 乔郁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问:什么见证? 张祭酒怒斥道:回去!他初来时倒也有涤荡兰院的满腔热血,屡次碰壁后也逐渐习以为常,对于方琢,他都不能再说别的,生怕得罪了邵陵方氏。 方琢一扬下巴,对着人群道:顾轻舟,出来啊,藏在里面算什么本事?他笑了笑,指指地面,还是说你已经怕了,既然怕了就跪下磕头。 来兰院几天,小雪已见了四五场争吵,起初他还帮着劝说,现在只站着看戏,从前两方吵一架就完了,今日却闹得这样大。 一个少年被人群推搡着出来,怒道:谁怕了?好啊,乔相在正好,免得你输了顾及什么世家颜面,不愿意磕头。不过邵陵方家势大,你要是想赖,自有人帮你,我也无话可说! 方琢喝道:你敢辱我家族!你 乔郁笑容满面地问:不是要叫本相做见证吗?还是说,要本相等你们二人吵完? 方琢恨恨瞪了眼顾轻舟,谁不知道乔郁是宁佑余孽,自然向着这些寒门子弟说话。 顾轻舟道:乔相,他看了眼站在后面不知是若有所思还是目光放空的元簪笔,因不认识,便没有称呼,我与方琢打赌,既是考试,那我士子定然力压世族之人,不论其他,只我和方琢,谁此次考试名次靠后,谁从兰院叩头到南城门,后背还要用墨水写上名姓、籍贯。 张祭酒忙道:乔相事务繁忙,哪有余闲陪你们胡闹,今日之事,是下官监管不利,还请大人在陛下面前为下官留些颜面。 方琢最看不上张祭酒如此做派,简直丢尽了大魏官员的脸面,冷笑道:出身下贱之人,能在朝为官已是僭越,还敢有诸多奢求,少年傲然,官场若非有这些汲汲营营鼠目寸光之辈,风气定远胜现在。 乔郁挑眉。 元簪笔淡淡道:先帝宏周十五年,始任用寒门士子为相,自此之后士子为官愈发常见,而今陛下当朝,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方琢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白了大半。 乔郁没想到他会开口,笑出了声。 元簪笔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寒门为官都是皇帝的意思,难道官场风气之事也要算到皇帝身上? 乔郁看着脸已经涨红的张祭酒道:本相出身低贱,他低贱二字念得起承转合,阴阳怪气,成功让方琢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哪怕只做见证,而不表态,都会被人认为是偏袒,所以本相不能为你们两人作证。 顾轻舟有些失望,道:学生明白了。他转向方琢,赌约仍然作数,如何? 方琢道:自然作数,我还要加上一项,若是授官,输家要从宫门口叩头到兰院,再从兰院到南城门,你不会不答应吧。 顾轻舟道:好。 张祭酒终于忍不下去,道:行了吧!还嫌不够丢人现眼!都回去!方琢,顾轻舟,你们两个各抄院规一千遍! 顾轻舟道:马上就要考试,学生想考完再抄。 张祭酒怒道:闭嘴,回去! 乔郁轻飘飘道:祭酒大人息怒。 张祭酒道:不敢。他叹了口气,这真是大人难得来一次,却让大人看见了这些。 乔郁摇头道:本相知道张祭酒的辛苦,若本相是张祭酒,恐怕更加焦头烂额,无从下手。 张祭酒受宠若惊,道:乔相过谦了,实是下官无能。 方才元簪笔开口,他才想起乔郁身边还有一人。 眼下陛下虽极力维持朝中平衡,但太子亲近母族,朝野皆知,这样的平衡还能维持几年? 本相与元大人还有公务在身,就不久留了。乔郁道。 张祭酒道:两位大人请。 他目送两人上马车,重重叹了口气。 元簪笔长得与元簪缨并不相似,但毕竟同族,又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看见了元簪笔总能让人想起元簪缨。 他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当年的宁佑党人没有谋反,现在的朝中又是怎样的光景? 他转身回正院,院中仍立着一块宁佑逆党的碑文。 梧桐叶被风吹得刷刷作响,一片叶子转着落到了石碑上。 只是俱往矣 乔郁在马车上笑了半天。 元簪笔虽然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笑,但凭借他对乔郁的了解,他不打算开口问。 乔郁看上去心情大好,比他看见元簪笔红着眼睛落泪心情还要好。 乔郁望着元簪笔,语气悠然地问:元大人。 是。 元大人出身世家。 是。 元大人可知,世家同气连枝,在国事上荣辱与共。 元簪笔不解道:我知道。 乔郁道:既然知道,大人刚才何必开口呢? 第16章 元簪笔一时没有回答。 乔郁也不催他,静静地等他说话。 片刻后,元簪笔张嘴,乔郁道:编好了?需要本相挡着你眼睛吗? 元簪笔顿了顿,多谢乔相。 乔郁竟真的抬手将他的眼睛挡住了,元簪笔睫毛一颤,轻轻刮过乔郁的掌心。 乔郁愣了一下,将手抬起,虚虚地罩在元簪笔眼睛上。 我在想,当时我若是不开口,世家的颜面都要被方琢丢尽。 竟是这句话。 乔郁道:倒是,情理之中。他语气平和,只是没有往日那样轻快,下一刻,乔郁话锋一转,你说与不说,世家的脸都要被丢尽了,为何偏偏选在那时说? 元簪笔眨眼。 好在乔郁没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不然可能又要没完没了地说他谎话连篇。 若是我说,我不愿看士子受辱,乔相满意吗? 士子与元大人何干? 元簪笔道:我爱才。 乔郁笑了笑,十分地阴阳怪气。 他猛地拿开手,光猝不及防地照进元簪笔的眼睛里,他快速眨了眨眼,偏过头。 乔郁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居然什么都没说。 元簪笔乐得清静,自然不会再招惹他,也不知道乔郁脑袋里在想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乔郁摆弄着自己的袖子,心道:元簪笔说他爱才是在说谎,他在说谎,他为什么说谎,他到底想说什么? 乔郁目不转睛地盯着元簪笔,从眼睛看到胸口,就停在了胸口。 要是能挖出来看看就好了。 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元簪笔还不知道自己在乔郁脑中已落得个什么凄惨下场,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凉,还以为是窗户吹进来风的缘故。 太子与五皇子考试章程、人选都定得极快,名单很快呈上去,获批后一一实行。 考试准备看似公平无比、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主考官霍思白也是经过千挑万选、为人素来端正、不参与党争,公务闲暇之余只愿意写字画画,性情安然。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1) 这样一个人做主考官无疑让天下士子都松了一口气。 霍思白第一次做考官,事事力求严谨,来客一律不见,生怕影响到自己决断。 但今日有个人,他不能不见是邵陵方氏的门生。 霍思白落魄时曾做过一段时间方鹤池的清客,但知道的人极少,若非方家有人来找,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还有那么一段日子。 霍思白摸不清方家为什么派人来找他,道:鹤池先生可还好? 方鹤池归家多年,只年轻时做过一段时间的官,因此霍思白叫方鹤池先生。 门生道:鹤池先生一切都好,他微顿,只有一样,让先生忧心。 听到这霍思白已明白大半,方鹤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派人来,绝对不会是来找他许叙旧的,定然与这次考试有关。 霍思白道:竟连鹤池先生都有烦心之事,可见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连先生都不能免俗。 门生见霍思白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故意叹气道:先生对于身外之物早就看开,只这次不仅仅与鹤池先生一人有关,而是关系到了整个邵陵方氏的颜面,老先生不问世事多年,今日也是被逼无奈,谁家还没有几个爱闯祸的子孙呢? 霍思白点头道:确实是一桩大事,可惜我人微言轻,帮不上鹤池先生的忙,实在惭愧。 他绕来绕去,就是不主动问事关什么,显然对来者的目的一清二楚。 门生道:大人谦虚了,谁不知道大人是太子殿下钦点的主考官,手中握着各家子弟的前途,大人怎还说自己人微言轻呢? 霍思白摇头道:皆是仰仗陛下、殿下信任,才有我今日,不敢托大。 门生心中暗骂霍思白这人滑得简直像条泥鳅,无论旁人怎么说,他都是一个态度,让人没法开口。 门生冷冷道:想不到鹤池先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霍思白道:先生也是人,人当然有看走眼的时候。 门生道:当年先生以为大人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大人孙侄与人打赌,若是输了定然要方氏名誉扫地,大人受方家恩惠,不思回报反而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真叫人心寒。 他把话说开,霍思白正色道:若是所托私事,就算要我肝脑涂地,我也毫无怨言,只是鹤池大人为了自家颜面却要我处事不公,受害的是天下士子,恕难从命! 霍思白态度强硬,毫无回转余地,门生也怒了,道:大人难道不怕当年做鹤池先生门客一事被广而告之吗?到了那天,太子还会要先生做主考官? 那就是我的私事了,霍思白冷冷道:天已这么晚了,来人,送客。 门生几乎是被人架出去送到外面的。 自他做了方家门生之后,哪出不是对他青眼有加,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门生啐了一口,抬步上车。 马车比平时挤了不少,或许是多了几个人的缘故。 门生僵硬地坐在车中,一把雪亮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马车驱动,缓缓离开了霍府门口。 你和霍思白大人说了什么?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笑着问道。 门生咬着牙道:什么都没有。 文士叹了口气,道:好吧。语气骤然凌厉,杀了他。 太子和五皇子此次做的也算尽心尽力,诸事妥帖。 今日便是考试第一天,皇帝心情不错,语气自然也不错,对太子笑道:这些年轻人朕不一定用得上,既然是太子选的,就给太子以后留着用吧。话中的暗示几乎成了明示。 太子下拜,道:为陛下分忧乃是儿臣之福,况且还有五弟与其他几位大人协助,儿臣不敢居功。 皇帝笑,起来吧,起来吧。 这次考试未必会有多公平,但定然比以往公正的多。 乔郁突然开口道:这还是我大魏朝第一次考试授官。 皇帝道:乔相有什么想说? 乔郁笑着道:臣只想说,臣还未见过考试授官是什么场面,今日既然有,还请陛下恩准臣去看看。 皇帝道:奇了,你想去就去,还朝朕要什么恩准?难道朕说不准,你就真的不去了? 乔郁仍笑着,像个面对疼宠自己长辈的晚辈,考试授官一事非比寻常,臣不敢自行前往,必要有陛下的同意才行,若是陛下恩准,臣定然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 他这样说话,引得几位老臣皱眉。 元簪笔若有所思地望着乔郁。 他自然不是因为觉得乔郁举止轻浮,而是觉得反常。 乔郁为什么非要去考场不可? 还是说,他想要皇帝去? 皇帝道:朕准了,他一顿,看着满朝文武的脸色,道:列位爱卿大抵都没见过,不如一道同去。 谢居谨道:陛下,考场安静,这么多人一道去,恐怕会有些嘈杂。 皇帝有些扫兴道:朕说了悄悄地去,不惊动旁人,谢卿若是不愿意一道去,便不去了。 皇帝异想天开不是一天两天,说要去,竟然真的带着一堆臣子去了设在兰院的考场。 考场果真肃静,皇帝满意点头,对太子神色都比平日温柔许多。 乔郁小声对元簪笔道:你看,顾轻舟。 话音刚落,方才还在认真答卷地顾轻舟猛地起身,冲了出来。 众人大惊失色,连声高呼:护驾,护驾!元簪笔看了眼乔郁,一把抓住顾轻舟的手腕,往后一折,将人摔在地上。 他站得靠前,又一身文官官服,若非这一下干脆利落地将顾轻舟擒住,好些人都要忘了,他实际上是个武官。 元簪笔皱眉。 这就是乔郁非要来的原因? 有人取代了元簪笔的位置,他又站回了皇帝身边。 顾轻舟被押跪在地上,却仰头看皇帝。 霍思白听到声音急忙赶到,就见那位十分被张祭酒看好的学生跪在地上,旁边站满了护卫。 他心中一紧:难道有人借着考试,想要刺杀陛下? 陛下,学生顾轻舟,有事启奏。他一字一句道:学生要奏考试不公,主考官与世族勾结。 第17章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谁不知太子亲近母族,对世家十分倚重,但这次考试是陛下命令,一切在众人眼皮底下进行,怎还会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徇私舞弊? 皇帝示意太子别说话,面色微沉,道:你说主考官与世家勾结,可有证据? 顾轻舟道:文书学生并没有带在身上,全部在学生房中,陛下可立刻派人去取。 皇帝一扬下巴,立刻有人过去,顾轻舟说了位置,继续道:半月前,学生曾与方氏子打赌,方琢侮辱士子,学生和他约定,谁若名次在后,则从兰院叩头到南城门,兰院当时在场人等,皆可证明,他看见了乔郁与元簪笔,乔相与那位大人当时也在。 皇帝看向两人,道:和你们有关? 乔郁道:回陛下,臣与元大人一起来看元大人幼弟,不巧撞上顾轻舟与方琢争执,确有打赌一事,他们两人还请臣作证,但臣并没有答应。 元簪笔言简意赅道:确有此事。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乔郁身上,没有离开过。 霍思白曾是方鹤池大人清客,学生那还有霍大人做清客时的手迹。顾轻舟道。 霍思白脸一阵红一阵白,众人视线落在他身上,宛如刀割一般,他跪下,道:臣不敢! 皇帝却道:你果真做过方鹤池的清客? 霍思白道:臣确实做过,只是绝对没有和方家勾结,臣不知为何这个士子要含血喷人,污蔑老臣清白! 侍从取了信函过来交给乔郁。 乔郁撕开信封,在风中摊开,确认并没有什么洒在上面才道:信纸来源不明,还是臣念给陛下听吧。 皇帝道:念。 乔郁一字不落地将这份词句恭敬、对方鹤池所做之事满口答应的文书念完了。 霍思白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臣当真没有。 皇帝道:你且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 霍思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得抓住了信纸,匆匆扫了两行,已面无人色,陛下,此定是伪造之物,臣 顾轻舟打断道:那么霍大人如何解释大人之妻所收的三百两黄金? 皇帝冷冷道:去查。 霍思白哑声道:臣或有治家不严之处,但臣当真不知,也确实和方家没有勾结。 皇帝冷冷道:都带回去,慢慢查,朕就要看看,还有谁目无法纪,以下犯上。 一直看了许久的顾轻舟道:学生无计可施,自知不堪严刑拷打,牢狱之中多有变数,学生宁死也不愿意变节,学生今日面圣断然没想过活着回去,若能为天下士子求得一条明路,学生就算万劫不复也死得其所。话音刚落,顾轻舟口中吐出一口黑血,人砰地倒在了地上。 贺公公高道:快传太医,传太医! 殿前司统领白侑上前一探,朝皇帝摇了摇头。 他说自己以死明志,就事先吞了毒来。 这下真的死无对证,霍思白欲哭无泪。 谢居谨这时反应过来,这十有八九又是一个局。 如上次定品之争一样,或许还是皇帝与乔郁一同演戏。 谢居谨暗暗叹息。 人已经死了,陛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震怒,要求彻查,让这次考试做到更加公平,甚至偏向士子。元簪笔想。 他看向乔郁。 乔郁拿着文书,正垂眸看着,他的睫毛长且密,看不清内里神采。 果不其然,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尸体良久,突然笑道:好啊,很好。 一众朝臣跪下,齐声道:请陛下息怒。 朕怒什么?皇帝道:我魏国有这样一群手腕通天、心思过人的臣子是朕之福、国之幸啊。有人质疑便威逼利诱、分化不成就杀而诛之。 乔郁道:陛下,此事是臣等失察,请陛下降罪! 皇帝怒极反笑,若是今日朕不来,这人是不是白死了?清理考场、让考生闭嘴、传到朕耳朵里的消息,还是考场恭肃,是吗?千刀万剐是匹夫的刀法,让人死得悄无声息,仿佛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才是你们的手段! 皇帝深深喘了两口气,猛地推开要来扶他的太监,冷声道道:元卿,定品不公,朕便依你之见,选了考试,若是连考官都能买通,你说该如何? 元簪笔道:回陛下,那就更换题目,另选考官,彻查背后究竟谁人指使。 皇帝点头,若朕要你去做这件事呢? 元簪笔道:臣必全力以赴。 好好好,半月之后,朕要看到你全力以赴的结果。皇帝道,他垂眸,两个被委以重任的儿子跪在身边,另一个儿子事不关己,也可能洋洋得意地跪着,彻查之事,他仿佛随手似的指了乔郁,更加让觉得这是一个局的朝臣能笃定内心想法,你来查。 乔郁颔首道:是。 霍思白,皇帝一顿。 霍思白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先送往刑部关押。 霍思白颤声道:谢陛下恩典。 气氛紧张至极,皇帝望着面色凝重的太子,冷笑道:他日要是朕觉得不公,你们要如何? 太子惊骇道:父皇,儿臣绝对不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皇帝不耐烦摆摆手,根本不想听这些千篇一律的解释,只对元簪笔道:考试的事情就由元卿负责,一切事务你看着办。 元簪笔道:是。 皇帝又扫了群臣一眼,冷笑一声,这才转身而去。 眼见着皇帝一行浩浩荡荡地走了,众人才从地上起来。 殿中的血腥味太重了,明明只死了一个人,却重得窒息。 乔郁道:经此事之后,考试大约会公正不少,哪怕世家再不满、再想动手脚,也要顾虑陛下的想法。 元簪笔道:是。 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 乔郁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 元簪笔若有所思,我只是在想,这确实是个好手段,闹得这样大,至少今年不会有人敢做手脚。他声音很轻,陛下大约也想到了,就算他来时不知道,看见这个场面,自然会表现得震怒万分,哪怕他根本不在乎死的那个人是谁。 元簪笔眼眸黑亮,这是一双让人看了能冷静下来的眼睛,此刻乔郁看着,只觉得心里发冷。 乔郁面色渐渐冷了下去,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元簪笔却道:不敢。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眨眼的冲动。 乔郁冷冷道:你有什么不敢?你是想说是我做的,或者我指使别人做的。士人不择手段一心向上爬,为了一堆人的前途死一个不是再划算不过吗?这样稳赚不赔的机会谁会拒绝,谁又能拒绝? 我猜你在想,兰院是我一心要进,也是我同顾轻舟搭了话,之后又千方百计地劝皇帝去考场,直到顾轻舟以死明志,皇帝下令彻查。不管霍思白有没有和方家勾结,那些东西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士子能掌握的,我说的对吗?乔郁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他语速却极快,谁能找到那些证据,或者说,谁能伪造那些证据呢?本相当仁不让,对吧。 乔郁脸色白得吓人,仿佛只要元簪笔一个点头,他身上最后一点像人的东西就会烟消云散。 太完美了,太水到渠成了,圆满得好像乔郁下了一手极高明的棋,把所有人都玩弄在棋盘里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2) 在元簪笔心中,他恐怕正在洋洋自得吧! 只是 乔郁气得脸色发白,元簪笔正要开口,一个小太监走到二人身边,道:乔相,元大人。 乔郁冷声道:什么事? 乔相,三皇子殿下请您去他府上一叙。小太监不明白两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乔郁想一甩袖子说不去,话到嘴边却一停,他道:好,本相知道了。 元簪笔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第18章 亭台花谢,雕栏玉阶,三皇子命人在园中种了无数精妙奇异的花草,异香扑面而来,乔郁却觉得无论如何都盖不住鼻尖萦绕不去的血腥味,让他闻得险些吐出来。 刘曜见乔郁来了,笑道:乔相请坐。他亲自为乔郁斟酒,这是从异域来的好酒,乔相尝尝,可还合口味吗?他喜气洋洋,面上的愉悦之色不加掩饰,看得出来,今日皇帝当众训斥太子,令他喜悦非常。 乔郁接过酒,只是在手中把玩,多谢殿下。 刘曜也不勉强他喝,笑着说:乔相不猜猜,我请乔相来所谓何事? 乔郁放下酒杯,臣猜不出,还请殿下明示。 他脸色实在难看,难看得刘曜一眼就能看出来,于是关切道:乔相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可是身体不适?正好有太医在我府上,不如今日给乔相看看。 乔郁冷淡道:殿下,臣无事。 刘曜心情再好也被乔郁一而再再而三大煞风景的举动搅得干净,乔相一直告诉本殿做事要不动声色,今日之事,请问乔相,算做的滴水不漏吗? 他不露面,却将风波搅起,没受半点损失,反而占了天大的便宜,让他如何不得意? 他等待着乔郁的奉承,或者至少,夸赞他两句也好。 乔郁放在袖中的手捏紧又松开,露出一个极温和的笑容来,原来一切都是殿下做的。 刘曜被这笑容晃了一下,他先前已自己喝了酒,见到乔郁的笑忍不住飘然起来,是,本殿知道乔相和那学生说过话之后,就他有点醉,笑着说:就让人找到他,说主考官乃是方家门生,此次必然偏袒,从兰院磕头到南城门,丢的不仅仅是他的脸面,也是天下士子的脸面。哼,果然是孩子,这样说了几句,就怕了。 乔郁骨节捏得发青,他皮肤又白,显得极其骇人。 他问本殿的人该如何,于是就有人教他,让他在陛下面前直述考试不公,以死明志。这样不仅能涤荡考场风气,他也千古留名,岂不美哉?况且又无家室拖累,况且,况且,刘曜朝乔郁笑,看着搁在膝盖上骨节分明,不同与一般女子柔软无骨的手,突然想去拉一拉,他刚伸出手,猛地想起自己在做什么,讪讪地放下手,况且,他这样的出身,就算真的授官,也不过是外放罢了,死在外面都无人知晓,还不如这样呢。 刘曜朝乔郁毫无防备地笑,道:乔相,你说本殿做的如何? 乔郁先前明明怒意滔天,这个时候却出奇地毫无感觉,他冷漠地、平静地想:刘曜会死。 而且会死在他手上。 他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指甲已在掌心留下了极深的痕迹。 但无可置疑的是,这是一双漂亮的手。 刘家的所有人,都会死在他手上。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朝刘曜轻松地笑了,殿下做的还不够尽善尽美。 刘曜不满道:还不够?那乔相说,本殿应该如何? 乔郁柔声道:元簪笔负责此事,殿下还没有疏通此处关节。 刘曜睁着一双饱含醉意的眼睛,无知无觉地傻笑道:你与元簪笔关系最好,你去说如何? 乔郁轻轻地说:好啊。 刘曜为他倒酒,他随手接过喝尽。 我以为霍思白未入仕时当真只做了几年教书先生,未曾查到霍思白还与方家有这样一层关系,太子苦笑道:若非我疏忽,也不至于将事情办成这个样子。 陈秋台道:事出突然,太子不要太过自责了。 太子晃了晃杯中酒,皇帝今日说的话太重,重得现在他都觉得喘不上起来,舅舅,您说陛下今日的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陛下不过是怒言罢了,做不得数。他望着疲倦至极的外甥,安抚道:太子不要多思多虑了。 太子朝陈秋台笑了笑,将酒喝尽了。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察觉不到皇帝对他的冷淡? 皇帝不想要一个世家出身的太子,却只能要一个世家出身的太子。 今天的事情,皇帝何至于发那么大的脾气?不还是想借此打压世家? 太子搁下酒杯,喃喃自语道:又是乔郁,又是老三。 殿下?陈秋台没听清。 就算没有老三参与其中,乔郁做这些又能是为什么?一来打压世家,借此青云直上,二来做给老三看。皇帝不会是万世君主,乔郁当然要为自己铺好后路,他这样的身份到太子身边只能做个幕僚,还是见不得光,日后无法封侯拜相的幕僚,可他要是扶持老三上位,那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况且他现在又有皇帝的宠信,可谓风光无限。 若说乔郁是皇帝打压世族的刀,那也是用着最手顺的一把,时时刻刻为皇帝献上人命。 太子笑道:舅舅,我突然觉得,乔郁比我更像陛下的儿子。 陈秋台看出他喝醉了,只好安慰道:乔郁身后并无世家,只能依靠陛下,他时时揣摩陛下的心思乃是常事。殿下为何要自轻自贱,与一把刀争宠呢?眼下考试一事才是最要紧的,就算与我等无关,也绝不能让三皇子再得势。 刘曜有意让乔郁多喝。 他知道乔郁酒量十分一般,连喝四杯眼神已不大清明。 要不是有椅子,乔郁恐怕早就滚到桌子下面了。 刘曜虽然喝多了,但还没喝成乔郁这样,对侍女笑道:扶乔相去东厢房休息。 乔郁睫毛颤了颤,吃力地摆了摆手,含糊道:多谢殿下美意。 刘曜道:乔相若是觉得不适,不要勉强,本殿府上有的是空房。 乔郁朝他一笑。 刘曜微怔。 乔郁面上少有血色,人比起玉,更像是冰,今日见他一笑,如冰雪消融,乍见春花盛放。 乔郁道:臣受殿下所托,要去见元簪笔,臣,他顿了顿,好像在想自己要什么,臣要去见元簪笔。 刘曜哭笑不得,来人,送乔相回去。 寒潭等了半天,等来一个满身酒气,喝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乔郁。 乔郁脸颊发烫,于是将脸贴在窗棂上,外面下了小雨,连带着马车里都泛着湿气,窗棂有些冰,贴着恰到好处。 寒潭道:乔相要回府? 乔郁乐呵呵,美滋滋地说:不,去元簪笔那。 第19章 元簪缨换了一身崭新的朝服,束起的长发轻柔地落在身后,还泛着湿气,他正了正发冠,而后放下手,端正地坐着。 元簪笔颤着声音道:兄长。 元簪缨回头,道:簪笔。 十七岁的少年压着恐惧,勉强露出一个笑道:兄长今日觉得好些了?要不要随我出去走走? 元簪笔轻轻摇头。 兄长要去上朝吗?他口不择言,声音颤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元簪缨又摇了摇头,他像是犹豫了好久,才道:我有两件事想请你帮我做。 元簪笔心缓缓地下沉,他以一种异样的坚定摇了摇头,我不去,兄长若有要事,就等病好了自己去办吧。 元簪缨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第一件事,簪笔,我是病死的。他对元簪笔摆手,别过来,你过来定要抱我,会弄乱我的官服。 元簪缨身染沉珂,早就身形消瘦,面无人色了,大长公主曾说他皎然如春日月。 元簪笔望着他的脸。 他看见一轮月亮碎在地上。 第二, 第二,大人兄长也因宁佑十年案被革职,后病逝。大人的兄长本可在朝中一展宏图,成就青史美名,如今朝中之人却大多对大人兄长的名字避之如虎,恨不得从未相识,大人难道不觉不甘?顾轻舟问。 元簪笔说:我兄长从来视声名为外物,我不觉不甘。 少年也有一双乌黑的眼睛,他已知道这是梦。 他刚刚明明在和兄长说话的。 元簪笔道:如你所见,我是殿前司主事,我出身名门元氏,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他看少年有几分动摇,你为什么觉得,在你死后,我会好好待霍思白,也就是你的老师?我为何不干脆让他坐实了罪名,然后选一个对世族都好的人?做出一个会让我,让世家都满意的结果? 顾轻舟垂首不言。 元簪笔将霍思白的亲笔信,还有三皇子伪造的证据一并放到桌上,霍大人出身不高,他就算秉公处理,也会有人控诉不公,那时候,考试不过是表面功夫,选出的仍是世家子,有了先例,日后每次考试自然都会效仿,霍大人的良苦用心我看得出来,为了第一次的公平,赌上的可不仅仅是前途,陛下若因你的话盛怒,不仅你要死,你的老师,还有霍大人的满门都要死。 他轻轻一笑,天子一怒啊。 顾轻舟道:元大人不也赌上自己的命去救乔相了吗? 元簪笔一愣,然后笑道:你说乔郁,他摇了摇头,那个不算。 怎么不算?大人是为友人,我与老师是为了公正!顾轻舟道:大人可知,老师明面上是主考官,实则毫无实权,不过是个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傀儡,我就算给方琢从兰台磕头到南城门如何?就算从宫门口磕头又如何?大人,世族皆是千金之子,坐至公卿,昔年世族确实英才辈出,我等无话可说,但今日如何?不过凭借祖宗荫封获得官职,怎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元簪笔道:你去和乔郁说这个,他或许很愿意做这件事。 顾轻舟摇头,乔相虽不是世族,但也 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把刀?他问。 顾轻舟迟疑着点头,之后又道:大人刚回中州,朝中陛下无人可用,只有大人才能不偏不倚,之后的事情,陛下一定会让大人来做。 元簪笔道:你的老师很聪明。 霍思白很聪明,三皇子拿来了证据,他就将计就计,还料定了士人一定拿顾轻舟的死大做文章,皇帝也一定会顺水推舟,打压世家。 皇帝会让他料理之后的事情,霍思白赌的只有元簪笔会不会偏向世家。 在顾轻舟一事之后,哪怕他偏向士人,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以为元簪笔在讨好皇帝,他们只会把视线放在乔郁和三皇子身上,认为这又是一个圈套。 今日顾轻舟和盘托出,为的就是让元簪笔不偏不倚。 你的老师很聪明,唯一错的地方就是找我。元簪笔手指在纸上轻轻一划,如果我将这些送给太子,你说太子会不会从此将我看做心腹,他日太子登基,我或许就是国之柱石。 顾轻舟道;老师曾见过元大人。 元簪笔手指一停。 他说的这个元大人正是元簪缨。 老师刚入仕时不得重用,做的只是看管图籍的小官,元大人当年总来看书,借的皆是革新一类的书。元大人说,要让普通人和世族都有入仕做官的机会,不依靠皇帝的一时兴起,要篆刻律条,昭告天下。老师当年觉得可笑,但不久之后,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宁佑革新。顾轻舟抬头,老师说,能被元大人教养长大的人,就算对我等求助熟视无睹,也绝对做不出告密之事。 顾轻舟将东西收拾起来,起身道:多谢大人愿意百忙之中拨冗见我。 少年走到门口。 元簪笔淡淡开口:你会死。 少年扭头,笑逐颜开,我知道。 元簪笔皱眉,只觉得头疼欲裂。 大人,大人。 元簪笔睁眼。 管家在门外叫他。 元簪笔拾起地上的文卷,道:何事? 管家道:乔相在外面呢。 元簪笔不看都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疲倦。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元簪缨说他不应在朝堂之上,因为他的心思太好看穿了,什么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到底。 旁人对他的评价也大多如此。 他实在没什么气力再去见乔郁。 乔郁精明太过,元簪笔怕一不留神就会让他看出什么来。 他呼了口气,告诉乔相,我已经睡下了,恕不能相见。 管家道:是,大人。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元簪笔头疼万分,靠在椅子上,重重地按上太阳穴。 管家迟疑了一下,又道:大人,外面的人还说,乔相没带伞,他们就自作主张让人进来了,您看,是要给乔相拿把伞再送他出去吗? 元簪笔按太阳穴的手一顿。 管家等待他的回答。 请乔相在外厅稍坐,我马上过去。 第20章 元簪笔进前厅,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元簪笔显然并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偏偏乔郁无知无觉,他先前见到元府中那些陌生的下人面上都带着仿佛大婚之夜见新娘子的笑容,见到元簪笔,神色却一下冷下去。 元簪笔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叹气,他自认为不会撒谎,也不觉得如果乔郁问他,他的回答能够天衣无缝,不让乔郁起疑,他虽不喜欢应付醉鬼,但应付醉鬼比应付清醒时的乔郁可轻快多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3) 元簪笔让人给他去煮姜茶,元簪笔走到哪,乔郁就看到哪,一眼不眨,眼睛跟着元簪笔走。 乔郁喝酒时怀着满腹委屈,若事情真是他做的,他一定在元簪笔面前吹嘘自己手段过人,又一次把世家玩弄在鼓掌之中,可此事与他半点关系也无,巧合得乔郁都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有人算计他。 乔相。元簪笔叫他。 乔郁也不看他,手指不由自主地转着自己的袖子。 元簪笔重复了一遍,乔相,不知乔相这时来我府上,所谓何事? 乔郁语调上扬,本相无事就不能来了吗? 元簪笔顺着他,不敢,乔相莅临府上,实在令府上蓬荜生辉。 他这样说话将乔郁被酒浇出来的七分委屈变成了十分。 元簪笔误会他不说,现在还是这样态度。 旁人说乔郁手段狠毒,乔郁尚能一笑了之,心中不屑一顾,可怀疑的人是元簪笔。 元簪笔 乔郁几乎是咬牙切齿想着这三个字。 元簪笔怎么一样? 他们二人少年相识,做了近十年的朋友,关系亲近到了元簪缨开玩笑说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 别人当然可以怀疑他。 元簪笔怎么能? 乔郁张了张嘴。 所有的话堵在喉咙中他又觉得自己分外好笑,元簪笔为什么不能怀疑他? 他几次三番想杀元簪笔,难道要元簪笔从一而终地信他? 元簪笔不知道乔郁心中如何波涛汹涌,见姜茶来了,起身为乔郁倒了杯姜茶,亲自递到他手上。 乔郁乖乖接住了。 元簪笔道:雨夜路滑,乔相以后再来时要小心些。 他看元簪笔。 元簪笔任由他看,对乔郁一动不动看着他的毛病习以为常。 可为什么不能信他? 乔郁突然道:元大人觉得我是个什么人? 元簪笔狐疑地看着他。 元大人觉得本相是什么人? 若元簪笔性格再有趣些,或者再风流些,他都会开玩笑似的回答是个美人,能将这醉鬼恰当地糊弄过去。 可元簪笔无疑是个认真之人,他思之又思,乔郁他无疑是了解的,乔郁年少时的喜恶或许自己都忘了,但元簪笔还能大概记得七七八八。 乔郁是什么人? 元簪笔觉得自己能想一夜也给不了乔郁答案,他思索得难得耐心乔郁都不耐烦了,道:元大人觉得我是什么人?欺下媚上结党营私目无法纪败坏朝纲的弄权之人?他将朝野对他的形容拣了几次词发问。 元簪笔沉默片刻。 虽然他知道他点头一定会引得乔郁不满,乔郁不满之后一定会有无穷无尽的事,乔郁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也清楚,但乔郁说的这话形容他自己实在是太恰到好处。 乔郁只想看他摇头否认,哪里想这样短的一句话会引得元簪笔逐字逐句地分析,宛如少年时通读圣人之言。 考试一事由他负责,但调查还是需要乔郁来,他必要和乔郁配合。 乔郁现在确实喝多了,但他也不是个喝多之后什么都记不住的傻子,元簪笔有的是和乔郁共事的时候,不必这点小事上得罪乔郁。 元簪笔摇头,像哄孩子似地说:乔相不是。 乔郁冷笑道:你就是这样想的。 在他看来,元簪笔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已是罪大恶极,难道这种事情还需要权衡利弊吗? 元簪笔无奈,是。 乔郁喝了一小口姜茶,姜火辣辣地烧着他的喉咙,乔郁面目狰狞地咽了下去,冷冷道:元大人有没有查出什么? 元簪笔更加茫然,查出来什么? 乔郁声音冷漠,是本相构陷太子的证据? 什么?元簪笔疑惑道。 就是本相与三皇子勾结,其心可诛的证据?你要不要查查顾轻舟,说不定还能找到致本相于死地的证据呢。烛光下,乔郁望向他的眼睛像是沁润了水光的珠子,他面容又泛着红,声音软甜,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诛心之言。 要是刘曜在这恐怕要气死。 乔郁就这样把他卖了,卖得毫不犹豫。 即便在别人眼中,这事就是乔郁做的,乔郁这么做要么是三皇子授意,要么是为了讨好三皇子和陛下。 元簪笔道:乔相多虑了。 乔郁笑道:本相才没有多虑。他这话说的像是撒娇,还半趴在轮椅扶手上,仰起头问元簪笔的样子让元簪笔忍不住想起小雪在兖州养过的猫,想法一出,元簪笔就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太阳穴,恨不得自己把这个想法救出来。 能这样想乔郁,他真是无可救药。 事情不是本相做的,乔郁绝口不提刘曜告诉他的话,本相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他语气更加柔和,也更加委屈,一切皆是巧合,他眼中看见的是元簪笔平淡无波的面容,他不满地说:你别这样看本相。 元簪笔眨了眨眼。 乔郁不满得无以复加,别眨眼。 元簪笔只好盯着他看,果然眼皮一动不动。 乔郁道:只是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事在人为,他笑,不知是谁所为,心思精妙,本相佩服。 元簪笔忍着眨眼的冲动,道:乔相喝醉了。 乔郁摇头,被酒熏红的眼眶几乎要落下泪来,本相是不是该问问殿前司统领顾轻舟的尸首有无问题,这样的尸体大多不会发回原籍,让家人安葬,而是直接拖到乱葬岗埋了,但和他家里人说还是要说一声的。 他拿这双眼睛看着元簪笔,我记得殿前司统领与你关系好像不错,你和容大人同是魏帅的学生,还是有些同门之谊的,不若元大人帮本相问问,方便本相查下去。 元簪笔道:我与容大人多年不曾联系,他话锋一转,但也愿为了乔相问一问。 多谢元大人。乔郁一点诚意都没有地道谢。 他目光虽不清明,但醉后如同含了秋水般。 乔郁轻声道:当真不是本相做的。 元簪笔道:我自然相信乔相。 他当然知道不是乔郁做的。 他一手参与此事,连顾轻舟都是他送走的。 可他不能表现得太司空见惯了,不然以乔郁多疑多思的性格,一定会顺着他查下去。 乔郁含糊道:你不信。 眼泪悬而未决。 当真不是本相,别人都可以不信本相,他说的柔软又委屈,乔郁少见示弱,他向来锋芒毕露,傲气非常,今天算是醉后,软得仿佛一碰就能融化在手中,元簪笔一愣,差点不敢看他的眼睛,你不行。 是。 乔郁容貌惊人,元簪笔看了十年看得十分习惯,这样的美貌在他眼中并不罕见,罕见的是乔郁的反应。 不是本相。他喃喃自语。 我知道。他说。 乔郁抬头,眼眶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他朝元簪笔毫无防备地笑,好像被冤枉了很久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愿意相信他的长辈,你为何,他一顿,最后一点锋芒都不见了,知道? 元簪笔没有立刻回答。 乔郁希冀地看着他。 任何一个心机深沉地人看见这样的眼神都会恨不得和盘托出,何况元簪笔也不是个善于骗人的人。 元簪笔说:因为我相信乔相说的。 他看向乔郁,那些希冀在乔郁眼中慢慢消失了。 要是元簪笔这时说一句实话,就能让乔郁不失望。 可元簪笔什么都没说。 乔郁露出一个元簪笔分外熟悉的笑容,道:元大人真是铁石心肠。 元簪笔也不惊讶,道:我不过实话实说。 乔郁喝多了才不会来他这自曝短处,种种作态不过是装可怜套话罢了! 乔郁冷哼一声。 元簪笔提醒他,乔相,天色不早了。 乔郁道:雨夜路滑,难道元大人不怕本相回去出什么事? 元簪笔将你家就在隔壁咽了下去。 客房还没收拾好,恐怕会委屈乔相。元簪笔委婉道。 乔郁挑眉,问道:你睡哪? 第21章 元簪笔当下领悟了乔郁的意思,道:若是乔相不嫌弃,今晚可住在我那。 乔郁将剩下的一点姜茶喝了,毫不客气道:本相不介意屈尊降贵一次。 元簪笔做了个请的手势。 元簪笔卧房简单至极,只一床一案一柜,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等物件,乔郁凑过去一看,每张纸按照大小成色材质分别放着,每一碟上面都压着个骨节大小的白猫镇纸,每一只猫姿态不同,有闭眼假寐的、有俯身玩球的、还有朝着人龇牙的,栩栩如生地立在纸上。 乔郁顺手拿起来一个,朝元簪笔道:你买的? 看不出元簪笔还有此等童趣。 元簪笔喜欢猫?乔郁想。 元簪笔道:小雪送的。 镇纸光滑,乔郁拿手擦了两下,扔了回去,猫四仰八叉地躺在纸上,乌溜溜的圆眼睛看着乔郁的方向。 元簪笔平时看不出什么喜恶,非要说的话,他喜欢发呆。 在乔郁看来,哪怕平日里再小心谨慎的人,自己的卧房中也会流露出几分偏好,但元簪笔看不出半点偏好,他少年时还知道往窗户边上放个陶瓷瓶子,用来插乔郁从树上扯下来的梅花枝,现在 乔郁微讶。 被他说过无数次俗不可耐的花瓶居然还摆在窗户边上,上面姹紫嫣红的牡丹花怒放着,还有两只喜鹊上花瓶上方交相辉映,仿佛在挑衅乔郁它不仅没坏,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这。 元簪笔把乔郁翻过去的小猫摆正,顺着乔郁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了颜色古雅的窗棂和那只颜色艳丽得几乎刺眼的花瓶。 元簪笔道:乔相在看什么?他首先排除了那只花瓶。 乔郁回神,嫌弃道:你为什么还留着这个? 元簪笔没看出他的嫌弃,走过去拿了起来,不明所以地问:乔相喜欢这个? 乔郁断然否认,绝无可能。 元簪笔不解,又放了回去。 乔郁喋喋不休,虽然这么多年同我这个绝世美人在一起但是眼光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俗,他就很奇怪,明明元家也是簪缨世家,元簪缨审美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品味清雅,见多识广,拿起一件古董都能说出其中典故内涵,为什么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会允许这么个玩意摆在自己卧室里,你先前俸禄多少不知道,你现在好歹是殿前司主事,不能换一个? 乔郁这个人有个特点,他越喜欢什么越不会说自己喜欢,往往会把喜欢的东西贬低得一无是处,却对不喜欢的人或物和颜悦色,实在是伪君子与真小人尽归一体。 乔郁说的真心实意,元簪笔却以为他旧病复发,于是诚恳地说:乔相若是真喜欢,我明日让人送到乔相府上。 乔郁立刻道:别别别,元大人是想把它送到我卧房中,让我与这玩意日日相对,直到我被它丑到上吊自杀?本相即便觉得活着没什么兴味,也不愿意现在就死。 元簪笔在心中默默记住,乔郁喜欢这只花瓶。 乔郁转了一圈,到元簪笔床前。 这床在乔郁眼中就更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但好歹被单上既无花朵也无鸳鸯,不然乔郁再怎么想呆在元府,也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在这张床上睡一宿。 元簪笔的床比乔郁的高,乔郁也不想在元簪笔面前滚到床上去,他敲了敲轮椅,看向元簪笔。 元簪笔好像仍然想着那只花瓶的事,根本没注意乔郁。 乔郁清了清嗓子,见元簪笔无动于衷,遂道:元大人。 元簪笔看他。 乔郁伸手,十分懒散地做了一个要抱的姿势,抱我上床。他说的自然,仿佛面前不是元簪笔,而是什么不足以让他看一眼的下人。 元簪笔轻车熟路地将他抱上了床,多一根手指都没有挨上他,可谓正人君子至极。 元簪笔刚想起身,乔郁伸手揽住了他,手指正停在后颈那。 元簪笔往后欲退,被乔郁一把压了下去,乔相抬头,仰望着居高临下的元簪笔。 元簪笔眼中掠过惊讶之色,乔相? 乔郁低声道:还有衣服。 元簪笔道:我叫人进来。 他越是想往后退,乔郁压得就越厉害,元簪笔无奈道:乔相这是做什么? 乔郁道:本相有一个疑惑。 元簪笔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脸上,他眨了眨眼,异常无辜清丽。 乔相请讲。 本相想问,本相姿容如何? 元簪笔道:乔相天人之姿。 乔郁仿佛当真疑惑极了,手指像是把玩什么物件似的在元簪笔后颈敲了敲,果不其然发现他整个人都僵了起来。 乔郁既得意又不满,得意的是元簪笔隐忍的举动,不满的是元簪笔若是信任他,绝不对这样警惕僵硬,他二指顺手勾起元簪笔的几缕头发绕来绕去,似乎把头发当成了自己的袖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相十分疑惑,乔郁道:元大人对本相仿佛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他说这话时手指用力,扯得元簪笔很疼。 元簪笔不动声色道:乔相觉得朝局如何? 乔郁道:凶险万分,一步错则万劫不复。 元簪笔道:朝堂之上,自然没有人对乔相有怜惜之心。他往后一退,成功绕开了乔郁的禁锢,难道乔相要一个一个问吗? 乔郁手里还有几根扯下来的长发,乔郁放在掌心,轻轻一吹,将头发都吹了下去。 他笑道:为何有人觉得你天性纯良,少言寡语?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4) 元簪笔不确定道:或许是,慧眼识人吧。 他走到门口,对乔郁道:我叫人进来,乔相有事直说便好。 乔郁道:有事。他抱着枕头靠在床边,元大人去哪? 元簪笔道:我还有文书没看完。 你可以在这看。 那岂不是打扰乔相休息?元簪笔体贴地问。 乔郁顿时兴致全无,他本志得意满,现在也没磨没了七七八八,不耐烦道:走,不必叫人进来。 元簪笔朝他颔首,出去将门带上了。 乔郁怀抱元簪笔的枕头,右手在上面恶狠狠地掐了两下,之后犹嫌不解气,又锤了两拳。 元簪笔身为殿前司主事,实在没有先做了武官,后成了文官,还要负责出题的先例,何况元簪笔根本不会出题,皇帝也不需要他出题。 他这几日负责统筹调配,将事务层层分配下去,再将各处整理好的文卷批注修改好之后呈给皇帝,若皇帝没有异议,则考试如期举行。 元簪笔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面,皇帝专心看着呈报上来的文书,大殿一时之间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元簪笔见皇帝的次数不多,比起乔郁、陈相、谢相等人更是少之又少,若非皇帝发问,他绝不开口说一句话,看似拘谨无比,实际上,夏公公再三确认,元簪笔就是在发呆! 数年之前,他曾为元簪笔引路去接乔郁,当时他觉得此子沉静,日后必有大造化,就是脑子看起来不算灵光,不知能否在不得罪皇帝的前提下活着。 元簪笔来了几次,夏公公起初当真以为他是紧张,后来发现他眼神几乎没什么变化,若不是还睁着眼睛,夏公公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坐着睡着了。 竟考如何平定西境边患吗?皇帝忍不住笑了,元卿,这是在为大魏选文官,而不是择武将啊。 元簪笔道:西境五州是魏之门户,西境无事则四方定,四方定则中州安,臣以为,此题目与文官关系匪浅。 皇帝笑道:自魏立国伊始,西境之乱就未尝平息过,就算有时不起争端,但也不过短短十数年罢了。几十万大军挥师西进而不能使边境永安,你真以为几个学生笔墨之间能定天下事? 元簪笔起身道:是臣之过。 皇帝板着脸道:坐下。 能选出几个经世致用的人才也是好的,皇帝道:朕是不想再看朝中大臣不知世事,只清谈游乐、调弄风月度日。 先前太子那个题目先前并没有泄露,不可谓不公平,然题目关乎风月,士人埋头苦读数十载,关于诗文典故的了解怎么比得过这些从小耳濡目染的世家子? 若说太子没有偏向,皇帝半点都不相信。 但元簪笔有没有偏向呢? 他若是有偏向,就该走太子的老路才对。 可若说他没有偏向皇帝自然也不信。 西境,西境。皇帝在心里默默地想。 谢氏自谢居谨往上都做过西境五州守,处理起西境事务颇有一套,若非之后设西境府,在五州驻重兵,怕是谢居谨也要做几年州守。 这样的题目,对谢氏极有利。 皇帝沉思。 谢氏谢居谨一脉也确实有几个适龄的孩子要参加这次考试,其中就有谢居谨的小儿子。 我听说是鸿文阁十几个人拟定了上百题目,送到你那,让你一一过目,其他的如何? 元簪笔答非所问道:臣久在边关,不知风月。 皇帝大笑。 好好好,元卿说这个那就这个吧,事情是元卿全权负责,朕不插手。皇帝道:主考官可有人选? 元簪笔道:前几日陛下告诉臣,霍思白确实冤枉,是顾轻舟血口喷人,臣想,不若让霍大人再做考官,霍大人不偏不倚,此举也可洗刷大人身上污名。 皇帝摇头道:我朝不偏不倚的臣子不少,难道非要霍思白不可?霍思白当真冤枉,也不可再用。 元簪笔道:是。 皇帝淡淡道:朕说霍思白无辜,但方氏却并非清白。他拿起一本奏折,递给夏公公,你看看。 元簪笔从夏公公手里接过来,一目十行草草看完,皆是乔郁调查的结果。 比起元簪笔写的东西,乔郁写的就大胆多了,他甚至提议皇帝严查方氏一族,最轻也要取消方氏子弟二十年的考试资格。 二十年几乎是一代人了,乔郁所谓的最轻并没有轻到哪里去。 元簪笔垂眸。 旁人看见的或许是方氏仗势欺人罪大恶极,或许是乔郁心狠手辣无所畏惧,他只看见乔郁是一把用来杀人的利剑。 然过刚易折。 然飞鸟尽,良弓藏。 皇帝百年之后,乔郁该如何自处? 第22章 倘若宁佑十年案重演,乔郁必死无疑。 元簪笔默然。 乔郁究竟,是怎么想的。 元卿觉得如何? 元簪笔道:臣以为,乔相调查得事无巨细。 皇帝道:朕是再问你,觉得这般处置如何? 臣未认真研读《魏律》一书,不敢妄下断言。元簪笔谨慎道。 皇帝一叹。 元簪笔将奏折还给了夏公公。 皇帝突然道:你兄长可从不会这样和朕说话。 元簪笔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青年人面容俊美,与元簪缨一般都是儿郎中的好样貌了,二人同父异母,五官有些相似,最不像的就是眼睛。 皇帝不用听元簪缨说话,只看他的眼睛就知道元簪缨信极了他,信极了他们二人的君臣情意,元簪笔则不然,好些人和皇帝说元簪笔让人一眼看进去就知道深浅,只适合做武人,而不是拘禁在这中州朝廷内,皇帝从他的眼中什么都看不出,唯一能看见的只有眼中倒影罢了。 皇帝见他不语,随口道:你与乔相关系甚密,可知道他这几日在忙什么?连去老三府上的次数都比以前少了。 元簪笔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乔郁在他那住了一宿,两人关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元簪笔相信,倘若乔郁面前有个杀他还不必负责的机会,乔郁一定毫不犹豫地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况且他又不时时刻刻在乔郁身边,怎么可能知道乔郁在做什么? 皇帝调侃道;朕以为你们少年相识,现在又是邻居,定然交情匪浅,原来是朕想差了。 其实不怪元簪笔不知道乔郁去哪,因为乔郁此刻根本不在城中。 他在离中州皇城数十里的地方看坟地。 当然是看别人的坟地。 乔郁不觉得自己死了能有全尸,也不觉得自己死后会有人祭拜,坟地这玩意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乱葬岗荒草萋萋,用木栅栏草草一围,入口处种了三棵长得奇形怪状的枣树,不知道是谁那么别出心裁在上面挂了个破旧的风铃,风吹铃铛叮当作响,在空荡荡的坟地显得十分渗人。 埋顾轻舟的地方连个土包都没有,插了一块木板权作墓碑,上面写着顾轻舟之墓五个大字,这几日中州阴雨连绵,冲刷得木板上的字都有些模糊。 看坟人殷切地守在一旁,要不是他还记得士人考试那日有个年轻人被一帮衣着不凡的人随便葬到这,顾轻舟埋在哪还真不好找。 看坟人都觉得稀罕,前有一堆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护卫把尸体葬在这,后有这来历不明但是排场大的吓人的美人来寻尸体,若非乔郁虽貌美,但无论怎么看都是男人,他脑中当真要上演一出百转千回的虐恋情深了。 阳光晃得乔郁皱眉,他道:挖了吧。 这要求太奇怪,开棺的事情不少,但是如此正大光明的看坟人第一次见,他守在乱葬岗旁边,官家每年给他几袋米做俸禄,乱葬岗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贵人葬在这,不过是怕有人盗尸,卖死人骨殖或盗挖刚死的小姑娘去给人合阴亲,既能糊口,又是功德。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动手。 看坟人道:这位大人还没说完,迎面就扔来个袋子。 乔郁似乎又嫌弃天热,又嫌弃风大,不住地皱眉,根本没有看他。 袋子沉甸甸的,看坟人以为是现银,刚打开就被里面的黄澄澄光晃了眼。 他一震,猛地抬头看朝他扔袋子过来的寒潭,寒潭站在乔郁后面,只扫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放到了乔郁身上。 几人很快将坟挖开,露出一副极薄的棺材,用铁锹轻轻一砸便开了个大洞。 看坟人不忍道:大人就算和这位有什么血海深仇,但毕竟死者为大,这又是何必呢。 乔郁偏头,朝他笑了一下,我与他无冤无仇。 乔郁这个笑一点血腥气也无,实在是又漂亮又干净,看坟人却顿觉悚然,他见了太多死人,有无疾而终的、有幼年夭折的、有死的血肉模糊的、还有死得安然干净的,活人他也见了不少,悲欢离合人间百态见了几十年,因此很会看人,他见过恶贯满盈的盗匪,杀了一人家十几口,但从来没见过谁身上有这样的戾气。 这人皮相美得好似画中身,偏偏阴郁得像个厉鬼。 要不是太阳太大太毒,乔郁又有影子,他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怨魂。 看坟人揉了揉眼睛,再看乔郁。 乔郁拿手遮着自己的眼睛,好像被太阳照烦了。 如此生动的活人,也不知道他刚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看坟人打了个寒颤。 随着一声起,棺材盖被轻易地掀开。 乔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袖子捂住了鼻子。 尸体埋进去多日,已经烂的很厉害了,肥大雪白的蛆虫在尸体上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看坟人别过头。 被乔郁找来的仵作下去验尸,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一遍,上来时随便一甩手上的血肉,道:大人。 乔郁扬了扬眉。 仵作往后退了几步,道:大人,是中毒死的。 乔郁道:胸口有痣吗? 仵作苦着脸道:大人,都烂得能看到心了,找不到痣。 乔郁淡淡道:埋了吧。 他扭头看向看坟人。 看坟人正好和他对视,吓得一蹦跶。 乔郁此人目无法纪之程度在看坟人心中已经超过之前被挂在城门口三日的匪徒。 他几乎想跑,他觉得乔郁可能会杀人灭口。 乔郁道:在这个人下葬之后,可有人来看他? 仵作摇头道:没有。 乔郁复述了一遍,没有? 他语调绵软,但是在看坟人心中如同催命曲一般,当下头摇如捣蒜,颤着声音道:没有,大人,埋在这的大多家徒四壁,哪有什么东西拿来祭拜,一年到头都没有几个人来,小人不可能记错。 乔郁点头,对寒潭道:三天了,顾家还没有人回来? 寒潭道:没有,邻居说是顾家夫妇老来得子,现在儿子没了,不愿在中州住了,许是回冀州投亲戚去了。 先前他让人去找顾轻舟的父母。 顾轻舟因上谏而死,朝廷当然不会给他家什么优待,三皇子又说他利用顾轻舟,难保不会将顾家一家杀人灭口。 乔郁命人找到顾家父母,然他们只在顾轻舟下葬那一日出现过一次,之后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乔郁被三皇子三番五次的到访弄得心烦,干脆直接出城,眼不见为净,因为顾轻舟的事情一直查不出什么,干脆自己来看看。 乔郁不耐烦道:埋好,回府。 他不高兴得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 这个时候应对乔郁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说话,一定不要说话,多说多错。 仵作摘下脸上厚厚的一层黑纱,随便把尸体的血肉抹在了上面,摘了面纱,他其实是个英俊的青年人,笑起来还有一只酒窝,大人,就这么回去? 乔郁面无表情地问:你想下去和他增进感情吗? 仵作立刻道:不敢。 他要是说敢说不定乔郁真的会让他去和顾轻舟做伴。 寒潭推乔郁上车。 乔郁拿车上润湿的绸巾擦了擦手,虽然他一点灰尘都没有沾到手上。 为何呢?乔郁仿佛在喃喃自语,他近乎无意识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仵作正要去朝看傻了的看坟人要点清水洗手,就听乔郁道:检查一下他的锁骨,膝盖还有脚踝,有没有铁刺或者铁环。 仵作震惊道:大人? 他虽然不讲究,但绝对不会把擦过死人肉的黑纱再蒙到脸上。 乔郁把绸巾扔了下去。 仵作认命般地接过绸巾,胡乱缠上。 他先前只专注看喉咙,腹部,还有肠子,除此之外没有看别的地方。 他在乔郁说的地方四处扒拉,手指猛地刮到一个带着尖刺的铁玩意。 仵作立刻把手拿出来,隔着绸巾吹了吹气。 他用匕首将铁刺从尸体身上挑出来。 大人,他扯下绸巾,裹着这个东西送到窗口,他本来想扔进去,但想了想还是命重要,遂拿手捧着了,有一个。 帘子被寒潭打开。 乔郁扫了一眼,就厌恶地别过脸去。 仵作拿手玩了半天,这东西已被血肉腐蚀的生锈,但仍能感受到其锋利,铁刺足有一寸长,尖刺丛生,可以想象这东西刺进人膝盖里是什么钻心滋味。 仵作道:这不是怕死囚跑了刺进人骨头里的东西吗? 这是给死囚的东西。 以顾轻舟做的事情来说,如果有人真的想让他死,用这东西不为过,但是他在没用上之前就死了,殿前司统领容殷涣亲自验的尸。 死后再把铁刺刺进去纯粹是多此一举,就算世家中人再恼怒,乔郁觉得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来虐尸,没有深仇大恨,实在不用这样折磨自己的眼睛。 仵作道:大人您要吗? 乔郁淡淡道:送你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5) 哪有拿这玩意送人的! 寒潭放下车帘。 乔郁用手撑着下巴,姿态温驯。 寒潭刚想问乔郁是不是要回城中,但听乔相冷笑一声。 三皇子绝对不会好心留顾轻舟一命,皇帝更不可能,他只关心朝局能不能平衡,是谁有这样的心思和本事瞒天过海? 乔郁笑道:寒潭,本相被借来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会被屏蔽的作话。 本文将于周四入v,届时三更,周五周六日更三千,更新时间不变,周日万字更新,但因为要上夹子的缘故会改为周日晚上十点更新,之后更新时间不变,仍是零点。 周日更新时间为周日晚上十点,万字更新。 感谢各位支持,啾咪。 第23章 他做了谁的刀呢? 乔郁用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案面上写下了刘,谢。 亦或者是士人? 乔郁沉思,似是随手写出元字。 乔郁笔迹娟秀,只写下这字时龙飞凤舞,凌厉非常。 谢静、白鹤筠还有元簪笔三人对坐着喝茶。 谢静人如其名,温和且安静,只比元簪笔愿意说话一点点。 白鹤筠几自从落座之后就说个不停,将剩下两人的份全都补齐了,方才元大人说自己二十有四,大人婚配了吗?听说兖州一向与外族通婚,去年我在灵萱阁见到两位姑娘,眼睛蓝得像是琉璃珠,自称是兖州人。元大人,兖州可是当真一贯与外族通婚?据说那里美人如云,可是真的?若是真的,大人回兖州能不能顺便捎我一个? 谢静几次使眼色无果,终于忍无可忍,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白鹤筠一脚。 白鹤筠差点没跳起来,他刚要说话,看见元簪笔一言不发地在那喝茶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说谢静的欲望。 元簪笔道:兖州确实常和外族通婚。 简单一句,算是回答了白鹤筠的问题。 元簪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白鹤筠问的太多了,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回答哪个才好。 谢静无声地叹了口气。 白鹤筠点头,之后又道:元大人婚配了吗? 元簪笔这题选得恨不得将偏向谢家写在了脸上,谢氏族中虽有人看不上元簪笔并非正室出身,但元氏因元簪缨一事已很少在朝中做官,元簪笔既出身元氏,又算同辈中佼佼者,谢居谨没有不让子女同元簪笔往来的道理。 至于白鹤筠,他家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功业建树,好好活着就行,这次谢静同元簪笔见面,他本不想来,但因为殿前失仪被罚俸,家中长辈勃然大怒,除了给饭吃和住的地方,其余开销一概不管,他才闲着无聊跟谢静过来了。 过来的原因也只是想喝酒吃菜,听听酒楼姑娘弹琵琶。 元簪笔道:不曾。 白鹤筠一本正经道:大人还未婚配?是心有所属还是眼高于顶?我家正好有个适龄表妹,容色过人,才学出众,而且性格温柔,元大人 谢静又踹了他一脚。 他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带白鹤筠来是多大的错误,非但不会拉近与元簪笔的关系,还会让元簪笔觉得他们全都有病。 元簪笔对谢静笑了笑,道:白大人婚配了吗? 白鹤筠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落在了自己身上,道:没有。 为何不婚配?元簪笔问。 白鹤筠一时被问住了,居然真的想了起来。 谢静松了口气,道:询素性格跳脱了些,还请元大人不要见怪。 元簪笔摇头道:无事。白大人的性格令我想起了一位朋友。 白鹤筠回神,道:哪位朋友? 在元簪笔认识的人里,最爱说话的莫过于乔郁,于是郑重其事道:乔郁。 白鹤筠脸上的笑一僵。 谢静则忍不住笑了出来,元簪笔太认真,以至于谢静想怀疑他是在拐外抹角骂人都找不到理由。 白鹤筠郁闷非常。 他确实想不出他和乔郁哪里相像了。 若非要说相像,就只有两人都在朝为官,都是男人了吧。 白鹤筠靠在栏杆边上,听着楼下小姑娘弹琵琶。 他一边听一边走神,随便往周围客人身上看。 有一位姑娘容貌秀丽,另一位更是气质华贵,两人看上去差了十几岁,被伙计殷勤地往二楼雅间引。 这两人怎么这么眼熟。 他定睛一看,年纪大的那位正是长公主刘长宁,年纪小些那个应当是五公主刘安平? 白鹤筠笑道:这酒楼今日真是蓬荜生辉。 谢静只想叹气。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不加收敛,刘长宁抬头,正好和他对视。 白鹤筠尴尬地别过头。 他们三人坐的位置是二楼雅间,从栏杆看,楼下如何一览无遗,还可以将屏风拉过,挡住楼下看过来的视线,只是他们三个都是男人,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最重要的是,白鹤筠想看弹琵琶的小姑娘,屏风就没有挡上。 此刻和长公主对视,他就算承认对方真的很美也不敢放肆打量,反而被刘长宁看了个透。 刘长宁看见白鹤筠与谢静在一起并不意外。 元簪笔明显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顺着看过去,看见了刘长宁,刘长宁嗤笑一声,别过头去。 刘安平笑道:姑姑在看什么? 刘长宁淡淡道:没什么,上去吧。 刘安平又怎么看不到刘长宁看到的人,十六岁的小姑娘小声和姑姑道:当真是世家子弟,气度不凡。 刘长宁道:你先前不把乔郁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吗?怎么今日他们三个又气度不凡了? 刘安平双颊一红,道:说说而已,难道不许人说说? 两人进入雅间。 伙计将屏风拉上。 刘长宁道:我倒觉得没什么过人之处。她垂眸,将他兄长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 姑姑说谁? 屏风挡住了视线。 白鹤筠道:元大人,元大人,他指了指元簪笔的手,一直看着不回神。 元簪笔放下酒杯。 谢静示意白鹤筠别乱说话。 元簪笔在看到刘长宁之后心不在焉的很明显,他之前对自己的心不在焉还有所掩饰,看到刘长宁之后就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酒杯,要不是谢家仆人来找谢静,说家中有急事,他们三个恐怕还要再坐一会。 白鹤筠上了马车视线还黏在元簪笔身上不放,遗憾道:自从见到了元大人我就十分奇怪为什么他会和乔郁为伍。 谢静可不觉得元簪笔是在和乔郁为伍,这两个人也不可能放下之前的前尘旧怨,一笑泯恩仇。 白鹤筠道:你刚才一直给我使眼色想说什么? 谢静道:我想告诉你,别在元簪笔面前编排长公主。 白鹤筠奇道:我有几个胆子敢编排长公主?那可是陛下的妹妹,太子的姑姑,容君侯的遗孀。他顿了顿,就算我私下说了什么,这和元簪笔有什么关系? 刘长宁今年三十出头,久居中州,元簪笔则十几岁就和魏帅去了兖州,这两人怎么看都毫无联系。 谢静道:当年长公主为嫁元簪缨,不惜舍长公主印,但终究二人无缘。 若不是刘长宁身份特殊,现在大约也是元簪笔的嫂子了,元簪笔会不会因为刘长宁想起元簪缨他不知道,但他绝对不愿意提起元簪缨。 白鹤筠想了半天,却道:既然如此,不论是长公主还是元大人,恐怕都不太想见到对方。 谢静按了按太阳穴,这都是哪跟哪。 白鹤筠又道:三日后就是太皇太后寿辰,群臣赴宴,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长公主一手操办寿宴,以往元簪笔都不在中州,免去了许多尴尬。今年他在,你说他们两人会如何? 谢静道:我猜不会如何。 他俩又不是疯子,能如何。 白鹤筠摸了摸下巴,今年寿宴上有外族使臣来朝,据说有一位王子想求娶长公主。 谢静放下手,道:闭嘴吧。 这位想求娶长公主的王子到了皇帝嘴里就成了想求娶公主,刘安平和刘长宁都在,皇帝有意逗女儿,道:安平已是及笄之年,若要真有王子求亲,你说朕是允诺,还是不允呢? 刘安平红了脸,躲到刘长宁身后,道:儿臣才不想外嫁,儿臣只想留在中州陪着父皇母后这辈子不出去。儿臣看父皇是腻歪儿臣了,才想把儿臣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不见儿臣。 皇帝笑道:朕才说了一句,你倒是有一万句在等着朕。好,你说你想在中州,那么这些世家子,你喜欢谁呀?我看谢居谨家的那个孩子不错,人长得也好。 刘安平拼命摇头,少女娇憨可人。 皇帝本是随口一说,猛地想起朝中尚未婚配者不少,譬如乔郁,譬如元簪笔,他是想给乔郁做媒,让乔郁娶一个和刘氏皇族有关系的妻子总没有坏处,但乔郁态度太坚决了,什么没有立业哪能成家,又说自己公务繁忙,恐怕冷落娇妻,最后连自己不能人道这样最侮辱男人尊严的话都搬出来了,皇帝哭笑不得,只好作罢。 那元簪笔会如何? 以皇帝对元簪笔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像乔郁那样肆无忌惮。 皇帝突然道:元簪笔如何? 他语气认真,不像方才的玩笑。 刘安平愣了一下,道:父皇当真? 皇帝道:当真。 刘长宁眼见着刘安平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拽了拽刘安平的袖子。 刘安平坚决道:儿臣不愿意。 刘长宁压着长叹。 皇帝明显是一时兴起,何必在这种事情让皇帝不痛快。 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下去。 皇帝弯了弯眼睛,好像也没想到女儿会是这般反应,开玩笑道:那你想嫁给谁? 刘长宁拦不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刘安平跪了下去,将一场玩笑变得认真至极。 儿臣,刘安平咬了咬嘴唇,儿臣喜欢乔相。 皇帝道:谁? 刘长宁笑道:安平,起来吧,不要和你父皇闹了。 刘安平抬头,看向皇帝,声音低却坚决地重复了一遍,儿臣喜欢乔郁。 刘长宁承认乔月中容貌昳丽,只是脾气让人不敢恭维,中州多少人对这张脸魂牵梦萦,可他终究不是良配。 皇帝面无表情地问:乔郁? 是。 话音刚落,皇帝便冷笑一声,朕却没想到你会喜欢乔郁,小五,绝无可能。 刘安平忍了半晌,终究道:儿臣想问为什么。 皇帝冷冷道:没有为什么。刘安平身体一颤,长宁,带你侄女出去。 刘长宁起身道:是。她过去扶起刘安平,小声说:走吧,别惹你父皇生气。 刘安平刚想开口,对上皇帝的眼睛却什么都不敢说了,向皇帝行了一礼,忍着泪和刘长宁一起出去。 皇帝一天的好心情被毁了个七七八八。 喜欢乔郁。皇帝喃喃自语道:乔郁。 他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乔郁。 皇帝无意封口,于是这件事一天内就传出了七八个版本,诸如陛下赐婚五公主和元簪笔乔郁横刀夺爱啊,乔郁元簪笔争夺一人啊,最多的还是乔郁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皇帝愿意将女儿嫁给元簪笔,却不愿意将公主下嫁乔郁。 乔郁听到这些流言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元簪笔。 因为乔郁这段时间没少来,元簪笔已经习惯和乔郁在书房见面了。 乔郁见到他第一句话是:我要是个女子,你会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会被屏蔽的作话 二 周四入v,三合一v章评论送红包。 周四抽奖,下周四开奖,订阅率要求百分之百,抽三十人,20000晋江币。 随机,看看谁是欧皇。 第24章 元簪笔看了他半天,意识到他没有开玩笑。 元簪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乔郁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平心而论,以乔郁姿容,若是个女子,也定然是祸国殃民的绝世美人,他又是这样的脾气秉性,不管谁娶了他,元簪笔总觉得会家宅不安永无宁日。 元簪笔啪地将门关上了。 乔郁怒极,道:这便是君子之礼吗? 元簪笔又把门打开了,乔相不是问我,你是女子,我当如何吗? 乔郁道:是。 你若是女子,我为了乔相的名声考虑,绝对不会私下见你。元簪笔一本正经道:乔相请回吧。 乔郁一时之间居然觉得元簪笔这话十分有道理,但他不可能因为一个人说的话有道理就回去。 他一手扶着门,大有元簪笔不说他就不走的架势。 元簪笔叹了口气,努力想出点不那么敷衍的话来敷衍乔郁,你若是个女子,以己身有诸多不便却仍能有如此功绩,我会十分敬你重你。 乔郁道:因为我不是个女人,所以你不敬我,也不重我? 元簪笔一时无言以对。 他本来就不能言善辩,何况对方还是乔郁。 乔郁朝元簪笔笑,你知道陛下想将五公主指给你吗? 元簪笔疑惑道:不知道。 这就是乔郁来他这发疯的原因? 元簪笔缓缓道:莫非乔相欣悦五公主? 乔郁被呛了一下,不是。 元簪笔审视地看了乔郁一圈,那和乔相有什么关系? 很多人都说元簪笔不善言辞,但乔郁总能被元簪笔用一些相当朴实无华的问题问住,比如说现在这个。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6) 皇帝要把五公主指给元簪笔,他又不喜欢五公主,此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乔郁轻快道:不,只是这件事让本相深受启发,本相若是个女人,说不定在本相出生后就被指给你,及笄之年与你成婚,哪又不是一对青梅竹马有始有终的神仙眷侣。 元簪笔不去想这个画面就感觉阵阵恶寒,我无福消受。他说的很是诚恳。 乔郁深思,又道:不,我不能嫁给你。 元簪笔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乔相英明。 乔郁叹了口气,道:我要是嫁给你,恐怕你我二人就得一起死在静室。本相虽然想让你死,但不想你这么死。 他要真是女人,真嫁给了元簪笔,之后宁佑十年案,轻则元簪笔前途全毁,重则他们二人一起死在静室。 他重重叹息,以手托腮,但本相思来想去,本相要是个女人,谁能配得上呢?实在令人苦恼啊。 元簪笔朝他一笑,趁着这个功夫将门关上了,还当机立断段,在里面把门锁上了。 元簪笔一边走一边道:乔相请回吧。 从小元簪缨就教他可以不说话,但说话绝对不可刻薄,好好的休沐之日,元簪笔这些天来料理考试一事,还有安顿顾轻舟一家以及种种推不掉的迎来送往都够他头疼,本想看完文书好好休息,却被乔郁莫名其妙地耽误了小半个时辰。 他忍了忍,说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刻薄的话,长日漫漫,乔相可以慢慢想谁配得上。 小雪过来时便看见乔郁坐在元簪笔书房门口,手里把玩着个梨。 他走近一看,发现不是梨,是玉。 雕琢得梨一样的玉。 小雪道:姐姐在这干嘛呢? 乔郁叹了口气,似有无边感伤地说:你哥把姐姐休了。 小雪拿腔拿调地宽慰道:无事,以姐姐美貌才情,定能寻得良人。 元簪笔在房中面无表情地喝完了凉茶,决意让他俩在外面一直站着。 三日转瞬即逝。 因是太皇太后寿辰,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河中银灯几乎连成一片,远望去不像是人间景象。太皇太后寿宴年年极尽奢华,今年皇帝不仅令人以太皇太后的面容雕琢了座三丈高的白玉观音送到慈恩寺供奉,还大赦了天下,如此尊荣,令不少显贵世家都为之咂舌。 皇帝是嫡次子,皇后早亡,是贵妃抚养皇帝长大,先帝过世后不久,贵妃也撒手人寰,因此后宫中地位最高,也是整个魏国地位最尊崇的女子,就是这位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身体还好,只是年纪大了,有些事记不得了。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看完几个年纪小的重孙子、孙女为自己祝寿,她偏头对身边最小,也是最受喜欢的十一公主小声道:怎么不见小九? 五六岁的小姑娘刚想开口,说刘翡被禁足了,皇后正好剥完橘子,递给公主,而后笑道:小九前几日贪玩受了凉,今日就不能见太皇太后了,我们来时,小九还让人来说,祝曾祖母寿比南山。 她摸了摸十一公主的头发。 十一公主含着橘子点头。 太皇太后环视一圈,笑着说:皇帝这些臣子怕不都是看着样貌选的,个个都是俊秀儿郎。她看见了安平和长宁坐在一起,安平从小就和她姑姑好。 长公主脾气好,这些孩子和长公主都好。皇后道:今年的寿宴还是长公主一手操办的呢。 太皇太后道:长宁一直都很好,是个进退有度知礼懂礼的好孩子。她话锋一转,安平有十五了? 皇后笑着道:十五了。 太皇太后又道:订了人家没有? 陛下属意元家的那个孩子。皇后道:就是坐在小五对面的那个。名字叫元簪笔。 元簪笔正在和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弟说话,长相虽不如乔郁那般秀美,但胜在气质卓然。 元簪笔,之前是不是还有个元簪缨?太皇太后问道。 皇后笑容一僵,道:有,是元簪笔的兄长。 太皇太后和元簪笔的祖母是堂姐妹,出嫁前关系极好,因此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太皇太后对元氏子弟总是照拂有加。 皇后还记着几年前太皇太后知道元簪缨死讯时长叹一声说可惜了,现在就已忘干净了。 太皇太后看那些个未婚的俊俏儿郎,又看了看这边的公主郡主们,觉得有几对也是相配的。 她目光落在乔郁身上,猛地顿住了。 皇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独自喝酒的乔郁,以为是太皇太后不认识,道:那个孩子叫乔郁,去年您过寿时他不在中州。她虽极不喜欢乔郁,但不至于在今天摆脸色,前几日公主们还说,这些朝臣里生得最好的就是乔郁。 太皇太后呆呆地望着乔郁,片刻之后才回神道:是生得好,生得真好。 好得人心颤。 宴上觥筹交错,独乔郁形单影只。 要是太皇太后愿意过去看看,就知道乔郁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咬酒杯了。 银酒杯虽能试毒,但质地柔软,很容易留印子。 元簪笔和他几乎是一同进来的,偏偏只理别人不看他。 乔郁松口,尖牙在杯壁留下了一小圈牙印。 他倒是不明白同元簪笔有什么可说的,元簪笔会说话吗? 就算他会,和他说话不觉得腻味吗?一盏茶的功夫能说上几句话? 太皇太后说:那孩子是不是身体不大好,哀家瞧着面色太白了。 小十一趴在皇后膝盖上,闻言抬头笑道:曾奶奶,那叫面如傅粉。 皇后失笑道:你懂什么叫面如傅粉? 小十一道:安平姐姐说了,乔相那样的面容就是面如傅粉,我说什么叫傅粉啊,姐姐告诉我说白得好像擦了粉一样,母后,那乔相到底有没有擦粉啊? 小姑娘稚嫩可爱,抬头说话时一派天真,太皇太后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太皇太后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小十一居然真的蹬蹬蹬跑到乔郁面前,脆生生地说:低头。 她这样一跑过来,大殿上的目光大多都被吸引过来了,连元簪笔都往他身上看。 皇后知道乔郁什么脾气,也知道他要是不想给公主的面子就一丁点都不会给,生怕乔郁用什么歪理邪说把公主气哭。 乔郁面色流露出些笑意,竟低下头,笑着问:公主要做什么? 小姑娘飞快地在乔郁脸上摸了一把。 乔郁一愣。 不光他愣住了,看愣的人不少。 淮王没忍住,和淮王妃道:本王可是头一次看乔相这样的表情。 皇帝噗嗤笑出了声,招呼小十一过去。 小十一又蹬蹬蹬跑到皇帝身边,乖巧道:父皇。 皇帝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十一认真地说:儿臣想看乔相脸上有没有擦脂粉。 皇帝笑道:乔相一个大男人擦什么脂粉。他颇为闲着没事地说:乔相擦了吗? 乔郁直起腰,也笑了,陛下为何不问十一公主臣有没有擦? 他见元簪笔还在看他,一本正经地问;你要摸吗? 元簪笔立刻把视线收回去了。 他接连喝下几杯酒,觉得热得要命。 元簪笔用手一摸脸,手上的温度烫得人心惊。 一点麻,一点痒,好像有蚂蚁在腹中噬咬一般。 元簪笔深吸一口气,微微低头,右手不自然地捂住腹部,只是掌心太烫,烫得他颤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小动作当然逃不过离他很近的乔郁,乔郁借着敬酒之名过来,笑道:怎么了? 元簪笔抬头,从颧骨到脖子红了一片,眼中似有水光。 乔郁差点没伸手挡住他的眼睛,低声道:你怎么喝成这样? 元簪笔压着喘息,含糊道:酒里有毒。 乔郁看了眼莹白的酒杯,怀疑地说:酒量差不丢人。 刘长宁往这边看了眼。 元簪笔朝不远处的小太监招手,小声说了什么。 小太监绕了一圈跑到夏公公那,再由夏公公转述给皇帝。 皇帝瞥了眼二人所在方向,略一点头。 元簪笔起身出去了。 乔郁拿起元簪笔的杯子闻了闻,酒中毫无异味,杯子也没有变色。 何况元簪笔那个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中毒了。 刘长宁那边惊呼一声。 乔郁扭头,原来是公主不小心将酒杯推倒,撒了一裙子。 刘长宁起身,道:臣妹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皇帝笑刘长宁太一板一眼,挥手道:别恕罪了,快去换一件。 乔郁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出去。 宫宴是刘长宁一手操办的,以这位公主心思,应该不会有宫宴之上有人投毒之事发生。 若说是刘长宁自己投毒,以她的身份,她恐怕是疯了才会想谋害皇族。 倘若只针对元簪笔一人,刘长宁确实能做到。 乔郁捏了捏元簪笔的酒杯,同他自己的酒杯毫无差别。 如果是毒,酒杯不该毫无变化。 乔郁垂眸,似乎猜到了刘长宁的打算。 可要是,不是毒呢? 作者有话要说: 银不能试出所有毒,某些情况下也不那么准确。 文中内容是情节需要,请不要被误导。 明天入v,感谢支持。 啾咪。 第25章 元簪笔只觉得天巡地转,一吐一吸之间连呼吸都是炙热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靠在山石旁边,脑中嗡嗡作响。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这必然是个身段轻盈的女人,而非男子。 元簪笔不看都知道现在自己必然眼眶通红,骇人非常,他从胸口到腰间都是滚烫,既热且麻,能这时候在花园中出入的,必然是宫宴上的人,他不愿冲撞女眷,对方越来越近,他转身,打算绕过去。 元大人。女人开口了,声音如同珠玉滚落,清亮而悦耳。 元簪笔放下扶着山石的手,道:殿下。 刘长宁走过了过来,月光下的女人面色粉白,柔美至极。 我找了元大人许久,原来大人在这。刘长宁语气中有几分羞涩,仿佛面对心上人的少女。 元簪笔垂眸,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殿下找元某可有什么事吗? 刘长宁一笑,道:有事。 元簪笔极力压制着呼吸,缓缓道:殿下请讲。 刘长宁身上脂粉的香气不断地侵扰着他的呼吸,元簪笔只觉得嗓子干哑难受,但又碍于对方的身份,不能伸手将鼻子捂住,只好勉力将呼吸放轻,这样仅能让香气不那么充盈,对他的情况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放缓呼吸,胸口宛如被人划开塞了炭进去一般。 刘长宁微微仰头,笑着说;这样好的月色,每每我抬头看月亮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位故人。她不需要元簪笔回答,只是望着月亮,目光中既有元簪笔,更有洒下来的月光。 刘长宁道:当年你兄长第一次入朝时我还记得,她拿手比划着,更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你兄长穿着官服,明明和其他人穿着一样的,我从官道上走过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 殿下。元簪笔轻声提醒道。 元簪笔不是不愿意听旁人回忆元簪缨,但绝对不是这个时候。 他几乎想立刻离开。 刘长宁眼中有若有若无的水光,当年我是真的喜欢他,可是皇兄告诉我,我要是嫁给他,簪缨就不能再做官了,他只能做我的驸马。我就想,日后簪缨为我画眉,我们二人在一起不好吗?他做官有层层阻力,可做驸马不一样,做驸马是清贵闲人,做驸马难道不好吗?难道我不好吗? 刘长宁往前走了几步,元簪笔低声道失礼,往后退了退,始终和刘长宁隔着一丈的距离。 可当我同他说的时候,他没说不同意,但看见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不愿意,他不想拂我的面子。我生气了,我和他说本宫可是长公主,天下多少青年才俊任本宫挑选,你元簪缨又算什么?不过是本宫一时喜欢罢了,本宫今日能喜欢你,明日也能喜欢别人。本宫回去大哭一场,决意日后元簪缨有需要本宫的地方,本宫定然要他跪下认错。 月光照进刘长宁的眼睛里,眼泪顺着这双美丽的眼睛落了下来。 元簪笔不知所措,只能原地站着。 后来有人问元簪缨是不是不愿做驸马,你一辈子妥帖温和的兄长说:是我配不上长宁公主。他和别人说,是他求婚,被我拒绝了。之后他与兄长改革、变法,我既希望他成功,又不希望他成功。他成功了岂不是我俩此生无缘,他要是不成功,被弹劾去官,就能做本宫的驸马。本宫是这样想的。但看见他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让他一辈子春风得意位极人臣也好。 她伸手,长长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莹白的手臂。 元簪笔立刻别过头。 刘长宁笑着说:我希望你兄长一辈子是高天之月,哪怕我只能永远地在这看着他。 我嫁给容君侯,我以为我对元簪缨再无奢望。她轻轻叹息,又大笑出声,但是你兄长输了,他和本宫的兄长都输了!陛下被逼着写下诏书的时候本宫就知道,本宫的月亮,终究还是碎在了地上。 元簪笔手指捏得青白,药效和回忆搅扰得他头疼欲裂。 他被罢官,他云游四海,他好像对朝局没有奢望。本宫真的松了一口气,远离朝局也好,做个饱学之士,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儿女承欢膝下,直到寿终正寝!本宫真是这么以为的! 刘长宁面容狞丽,容君侯死后半年,陛下破格令我回宫居住,说是陪着太皇太后。我那天陪着太皇太后绣花,底下的人跑进来,说公主快去劝劝陛下。我进了内书房才知道,你哥哥死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7) 元簪笔哑声道:都是旧事,臣不愿意再和公主谈了。臣告辞。 刘长宁一把抓住元簪笔的手腕,手腕上滚烫的温度让她心惊,她死死地抓着,指甲几乎要嵌入元簪笔的皮肉,他们说元簪缨是病死的,元簪缨怎么会是病死的,本宫早就问过给元簪缨看病的御医,元簪缨虽然病重,但不是不治之症。他是被谁害死的?被你,被你家的人?被所有觉得他是污点、是叛徒的世家子弟?还是被 元簪笔甩开的她手。 指甲划开皮肉,血液从伤口渗出。 那天我看见了你,刘长宁眼神怨毒,看见你同谢静相谈甚欢。谢静之父谢居谨是什么人?当年改革时他没少反对,之后逼宫更有他的功劳!你怎么能和这种人在一起?这次考试,你卖了天大的人情给谢氏,连眼高于顶的谢氏都不因你出身不正觉得与你交往是可鄙之事了!元簪笔,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兄长,你如何对得起死在宁佑一案的人! 元簪笔从小被元簪缨带在身边教养,刘长宁见过他不少次,都是同元簪缨在一起,她以为元簪缨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必然和他相似,就算截然不同,也绝做不出亲手一步一步毁了自己兄长毕生努力的事情。 她盯着元簪笔,想在他眼中看到动摇。 但一点都没有。 元簪笔缓缓地说:殿下喝醉了,臣去叫人扶殿下去休息。 刘长宁却道:你得势,是世家得势。我宁可看乔郁这样的无耻小人位极人臣,也不愿意看你平步青云。她弯唇一笑,有没有人告诉你,宫宴是本宫一手操办的?她下颌扬起,傲气非常,直接杀了你或许还能给你留下一个好名声,本宫才不愿意。 元簪笔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说,要是你酒醉冒犯了我,皇兄会如何?百官会如何?刘长宁伸手,搭上自己的衣领,她还未扯开,尖声道:来人!来 元簪笔顾不得什么,一掌将刘长宁劈晕。 女人柔软的身体倒在他怀中,脸上仍有泪水未干。 元簪笔被烧得已快看不清眼前,他吐了一口气,道:乔相,看了这么久还不走吗? 刘长宁刚说几句话他就听见了轮椅的声音,料想是乔郁觉得有什么不对,出来看看。 乔郁果然从那边转了过来,他虽然听完了全程,但还是阴阳怪气地笑道:元大人果然魅力无穷,既有外族美人对你仰慕已久,又有金枝玉叶投怀送抱,本相十分艳羡钦佩。 元簪笔将公主直接推给他,道:帮我。 乔郁被公主一砸,差点没从轮椅上下去。 他心中暗骂好个元簪笔,对公主倒是怜香惜玉,对他却毫不留情。难道元簪笔是瞎了,看不出他这样坐着,哪怕扶一个女人也很吃力吗? 他抬头,正要讽刺几句,却见元簪笔整个人从头烧到了脚,仿佛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耳垂鲜红欲滴,艳丽非常。 本相的人情可是很难还的。乔郁道。 元簪笔轻声道:求你。 他压抑着喘息,声音又轻又哑,被烧得虚浮,整个人又湿漉漉的,就连眼神都是湿的,乔郁呼吸一滞,摆手道:快滚。 元簪笔转身就走。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刘长宁的法子,眼睁睁地看着元簪笔被冤枉,或者他低头看了眼刘长宁。 或者帮刘长宁作证,元簪笔欲行不轨之事,长公主激烈反抗后未果,将人打晕。 他简直有一万种方法毁了元簪笔,况且这机会近在咫尺,他不牢牢把握,日后定然会后悔得不能自已,但乔郁被那声求你砸了个不省人事,想不到元簪笔看起来傲骨铮铮,实际上还能说出那样软的话来,元簪笔脚步是软的、腰是软的、声音也是软的。 平时元簪笔对他万事防备,只这一刻示弱得像是凶得要命的狼崽子翻身把肚皮和喉咙露出,怎么不让乔郁洋洋自得? 乔郁猛地一顿。 为什么元簪笔说的那样流畅自然,为什么他那么熟练? 他面色微变。 元簪笔顾及对方,用力不大,刘长宁身体还在颤。 乔郁虽然承认元簪缨确实是令人念念不忘的谦谦君子,但是对刘长宁实在无法共情,他太先入为主地觉得元簪笔只能死在他手里,对所有截胡的行为都难以忍受。 刘家人要死在他手上,元簪笔更要死在他手上。 如果有人要杀了元簪笔,那乔郁只能杀了这个人以绝后患了。 乔郁若有所思地望着刘长宁。 他虽然是个成年男子,但毕竟身体有残疾,这样扶着个昏过去的女人难免吃力,于是一松手,将长公主推了下去。 他可能有点用力,也可能是元簪笔用劲太轻,刘长宁落地之后便醒了过来。 女人眨了眨眼睛,她脖子和脑袋都疼得厉害,颤着站起来才发现后面有个人。 乔郁见她颤着起来,高呼道:快来人啊! 刘长宁: 刘长宁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画面无比熟悉,低喝道:你做什么! 乔郁弯着眼睛笑了,样子比刘长宁还无辜,他轻轻道:公主喝醉,一头撞在山石上,臣来不及阻止公主,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昏了过去,故而十分担忧,所以想叫人过来,把殿下带回去让太医诊治,看看身上有没有受伤。 刘长宁深吸一口气,她对乔郁不喜的程度仅在元簪笔之下,这时候维持着风度说话对她来说已是十分困难,元簪笔呢? 乔郁诧异道:元簪笔?什么元簪笔,元大人有来过这吗?臣没看见他。 刘长宁冷笑道: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乔郁更诧异了,他诧异的是怎么会有人比他还要厚颜无耻,这种情况下居然说得出他颠倒黑白,于是他道:那事实应该如何?难道是有人想要轻薄公主不成,将公主打晕了吗? 刘长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乔郁显然都听见了。 乔郁喊那两嗓子显然比刘长宁声音大得多,已经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刘长宁突然道:你与元簪笔沆瀣一气,本宫无话可说,只是乔郁,她面色流露出讥诮神色,你若是还有半点心,就不该忘了你父母因何而死、 乔郁在心中想:我当然知道他们因何而死。 因为你的好兄长啊,殿下。 让元簪笔这样人得势,乔大人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恨自己生了乔相这样的不肖子孙。 乔郁轻柔地笑了,殿下这样激我,不就是想我与殿下联手,一起置元簪笔于死地嘛,何必说的这样繁杂。 刘长宁道:本宫若说是,你会如何? 不行。乔郁答得果断,他害羞地笑了,似乎刘长宁问的不是要杀谁,而是问他要嫁给谁,乔郁装疯卖傻时装过半年女子,可谓炉火纯青登堂入室,一颦一笑像极了闺阁女子,看得刘长宁难受极了,她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会重用乔郁,难道就凭他那张脸?国色虽少,然偌大一国,难道找不出几个才貌俱佳的美人,局面难道非乔郁不可收拾?臣虽然想杀了元簪笔,做梦都想杀了他,但是臣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在臣之前杀了他。 元簪笔必须,也只能死在他手上。 乔郁连元簪笔的棺材和坟地都挑好了,他目无下尘,哪里容得下他人染指元簪笔? 他一笑,清公主好自为之,不要再打臣的人的主意。 刘长宁道:若是本宫偏要呢? 乔郁勾唇,笑得柔美极了,他低声对公主说:那臣就只能让公主,不能打元大人的主意了。 这话竟是威胁。 刘长宁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本宫? 臣岂敢。 刘长宁上下打量一番乔郁,了然般地笑了,元簪笔许给你什么,本宫一样能许给你。 乔郁笑得好不甜蜜,举手投足仪态间比刘长宁这个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公主更像个娇软美人,元璧说事成之后娶我,公主能娶我吗? 刘长宁一愣,片刻后才厌恶道:你真是疯了。 她当然不相信乔郁的话,要不是碍于身份,他或许说事成之后三皇子娶他的话也说得出来。 只是他就全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刘长宁见过不少以色侍人的美人,或为名,或为利,或身不由己,或乐在其中,但没有乔郁一个这样不要脸面的,况且他也不是以色侍人。 乔郁在这坐着也很烦,他很想问问元簪笔为什么要找这么个草木丛生,还靠近池塘的地方,到处都是蚊虫蚂蚁,他在这和刘长宁说话的功夫,已经被咬了三四个包,边和刘长宁唇枪舌战还得分神出去打蚊子。 刘长宁道:元氏世禄世卿,你与他不同,帮他无异于与虎谋皮。 乔郁怎会不知他同元簪笔是两种人?这话乔郁听得太多,他满不在乎地一笑。 两种人又如何? 他要杀元簪笔,又不是要娶元簪笔,难道还要两小无猜门当户对? 乔郁一下嘘声,而后才道:公主可还好? 有人过来了。 为首的是个年老的女官,看见乔郁和刘长宁在这急急下拜。 臣方才听到乔相叫人,公主 刘长宁仪态端庄,淡淡道:本宫无事,方才头疼,吓到乔相了。 乔郁温声道:既然公主无事,那臣先回去了。 刘长宁道:乔相慢走。 小太监刚要把乔郁推走,不远处就传来了稚嫩的童音,来人,传太医! 刘长宁与乔郁对视,竟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刘长宁听出了声音是不足十岁的九皇子刘翡一面叫人传太医,一面匆匆过去。 乔郁对谁出事了毫无兴趣,正要离开,猛地想起了元簪笔。 传太医? 对,宴席还没散,元簪笔不能走。 他脸色一变,跟了上去。 刘长宁余光瞥见乔郁,心中厌恶非常。 这是皇族家事,刘长宁道:乔相可以回去了。 乔郁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道:说不定是臣的家事呢,殿下。 刘长宁压抑着怒气,乔相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分明是刘翡,扯什么乔郁家事? 几人过去,刘长宁果不其然看见了脸吓得像张白纸似的刘翡,还有一个脸色比刘翡更白的元簪笔。 刘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元簪笔半跪在他面前哄他,侧脸在灯下白得惊人,他听见声音回头,神情竟有些无奈。 他不知是如何伤得,发间的血已经淌了小半张脸,将一张脸分成了两份,一份面无人色,一份就太有血色了,往下淌个不停。 元簪笔显然也没想到能看见这两人,神情更无奈了。 一张带着香气的手帕落到他头上。 刘长宁面无表情地说:先擦擦。 女官方才急急拿出手帕,但刘长宁看向元簪笔的神色太冷,她一时踌躇,手帕就被公主抽走扔了过去。 刘长宁虽恨不得元簪笔死,但眼下又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自己也觉得厌烦。 乔郁少年时颇喜欢玩扇子和手帕,也常被人说脂粉气太重,他我行我素,后来世事巨变,他见什么都睹物思人,干脆一概不用。不想今日竟真有用得上的地方,一时之间连自己都觉得可笑非常。 乔郁语带笑意地说:殿下说让元大人擦擦。 元簪笔僵硬地抬手,拿下了手帕。 他手指颤得厉害,蹭了半天却把血蹭得满脸都是。 乔郁冷眼看了片刻,一把将手帕夺了下来。 元簪笔仰头,眼中似有惊讶。 乔郁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脸上的血胡乱擦干了。 伤口在额角,乔郁本想按上去,但或许是手帕上的香气和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太奇怪了,他闻着不舒服,也不想再闻更多的血腥味,乔郁手停在伤口上面半天,才小心地把周围的血擦干净,血渗透手帕,沾到了他的指尖。 他将手帕折了三叠,轻轻按在元簪笔伤口上。 乔郁微微弯腰,小声在元簪笔耳边不怀好意地说:本相第一天知道,原来皇宫之中也要将军血战沙场。 元簪笔苦笑,偏头低声说:我也没想到。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喘,上气不接下气。 刘长宁柔声道:小九不哭了,告诉姑姑怎么了。 刘翡只抓着刘长宁的衣袖小声啜泣,哪里敢说发生什么了。 容殷涣很快就带着人过来了,没想到在这看见了这些不该出现的人。 容殷涣先一个个见礼,道:方才臣见到一个黑影从墙边翻过,就射了一箭,诸位大人可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元簪笔喘了口气,指了指树,大人的箭在那。 羽箭扎在树上,入木几寸,可见力道之大。 容殷涣猛地反映过来,跪下道:臣一时失察,险些误伤殿下,请殿下降罪! 刘长宁听容殷涣的意思,心中明白了七七八八,摆手道:容统领为了宫中安全,哪有什么罪。方才统领说有可疑之人,本宫看也不必在这久呆了,都散了吧。她轻柔地为刘翡擦去脸上的泪水,小九,和姑姑回去好吗? 她转头对身边的女官道:过去说一声本宫弄脏了衣服,回宫换身新的。 刘翡上月才因打闹撞到了何美人致使何美人被禁足半年,想来是没有人看管爬上墙过来看热闹,被容殷涣以为是刺客射了一箭,这种事情闹到皇帝面前谁都没什么好处,还不如息事宁人。 容殷涣又是她亡夫的弟弟,于情于理,都没有闹大的必要。 刘翡用力点了点头,而后又小声道:父皇那 刘长宁安抚道:没有人会告诉你父皇的,听话,不哭了。 刘翡安心般地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眼泪,又道:那个人。 谁? 刚才拽我的人。刘翡道:那个人把我从墙上拽了下来,我才看到箭射过去了。我摔下来正好砸到他,等他起来时我才看见他脸上的血。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8) 刘长宁拿着手帕的手指骤然捏紧了,片刻后才放下,淡淡地说:他没事的。 元簪笔品级上算是容殷涣的上司,但他管的一直都不是殿前司的事,两人各司其职,也没有什么争端。 他搭弓射箭时那人都没什么反应,反倒是箭要射过去时突然被拉了下去,他还以为有同伙,看元簪笔这个样子,想来是他把皇子拽下来还弄伤了自己。 容殷涣拱手道:多谢大人,还没等元簪笔说话,他就让人去拿随身带着的伤药,今日若非大人,容某恐怕难保身家性命。 元簪笔轻轻摆了摆手。 他看着太虚弱,实在不像一武将。 连容殷涣身边的护卫都在心中嘀咕,元簪笔虽然受伤,但也不至于连话都说不出,不是傲气太过,便是身体不行。 其实元簪笔实在冤枉,他被那些药烧得都快没什么理智了,甚至想干脆捅自己一刀,好早日回去,模模糊糊看见刘翡在墙上,又听见了弓箭倏地飞来带过的风声就将人一把拽下。 他高估了自己,还低估了药效。 现在他身上又凉又热,凉得是失血,热得是药,头昏得连人都看不清了,确实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怕自己开口就成了喘息。 乔郁顺手把药拿了过来。 那人一愣,连容殷涣也一愣。 乔郁手指凉得很,手上一点伤痕都无,又冷又滑,好像一块冰,贴上元簪笔皮肤的时候,元簪笔闷哼一声,强撑着说:我自己就可以。 乔郁根本没理,抱怨道:太医还不来,是在准备寿材,预备着给你收尸吗?呦,这慢腾腾的,定能让元大人风光大葬。 元簪笔只能苦笑了。 乔郁身上都带着凉气,他头昏脑涨,不由自主地往前凑,只是理智尚存一星半点,众目睽睽之下,他强忍着,一动不动。 他现在要是真贴上去就没法解释了,他与乔郁虽然没什么清名,但朝中毕竟还没有说他俩狼狈为奸。 乔郁专注处理元簪笔额角的伤口,伤口不深,但是狭长,元簪笔又垂着眼睛,看上去乖巧极了,他突然起了作弄的想法,很想把指甲戳进去伤口里,看看元簪笔会是什么反应。 元簪笔面上毫无血色,身上烫得吓人,他又没法说,只想赶快回元府。 乔郁正给他擦药,半跪着的元簪笔一下倒在了他膝盖上。 他身上有多烫,乔郁这才感受到。 容殷涣也是一愣,立刻过来扶元簪笔。 元簪笔身上烫得容殷涣一个激灵,他第一反应就是摸了摸元簪笔脸上烫不烫。 元簪笔含含糊糊地说:回元府。 容殷涣道:来人,送元大人出宫。 容殷涣觉得乔郁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他偏头,发现乔郁根本没看他,而是在看扶走元簪笔的人。 容殷涣更奇怪了。 乔郁伸手拂去官服上的褶皱,在整理膝盖的位置时,他动作顿了顿。 回去吧。乔郁道。 小太监依言把乔郁推了回去。 刘长宁回宫宴时只看见了乔郁一个人,不见元簪笔。 她落座,刘安平憋着笑给她敬酒。 刘长宁接了,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见元大人? 刘安平终于憋不住了,一边笑一边小声说:听乔大人说元大人喝多了,撞到了山石上,回家诊治去了。 刘长宁嗯了一声,道:为何不请太医。 刘安平道:乔大人说请了,乔大人都回来了,才看见太医急匆匆地赶过去。 乔郁或许是收敛了,没当众说过去收尸。 刘安平道:乔大人还说他没告诉太医不用过去了,看看太医会不会以为伤者自己跑了。 刘长宁余光瞥了眼乔郁。 乔郁正在和不知道什么人相谈甚欢,眉眼俱是笑意。 美人与美酒总是类同,望一眼好像就醉了。 刘安平看了一眼乔郁,又转了过来,低声道:若是,若是陛下当真要我嫁给元大人,我能如何? 刘长宁道:元簪笔不是良配。 刘安平正要点头,刘长宁道:乔郁更不是。 元簪笔就算罢官也就是赋闲在家罢了,乔郁若是失势,一定会死无全尸。 刘安平赌气道:为何?因为他性格张扬不受好些人喜欢?乔郁恃才傲物,有点脾气怎么了? 刘长宁低声道:因为他是你父皇的一把剑,你能嫁给你父皇的臣子,但绝不能嫁给你父皇的剑。他日陛下不用这把剑了,也不想让别人用,你说,陛下要拿你怎么办呢? 刘安平脸色一白。 刘长宁望着刘安平,怜悯地说:安平,陛下是为了你好。 刘安平转头,去看乔郁。 这次同乔郁笑谈的是三皇子,那个官员不知道去哪了。 刘曜道:元簪笔当真喝醉磕破了头? 乔郁点头道:当真。 刘曜失笑道:这样的话放在别人身上我相信,放在元簪笔身上我一个字都不信。 乔郁一本正经道:那臣只能告诉殿下实话了。 刘曜道:乔相请讲。 乔郁附在他耳边,认真道:是臣打的。 或许是刘曜不信表现的太明显,乔郁还补充了句,臣喝醉了,元大人也喝醉了,臣一见他,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没忍住就将他打了。 他们两个悄悄讲话的样子太明显,以至于连太子五皇子都看了过来。 刘长宁见乔郁姿态,心中更是厌恶。 刘曜愣了愣,乔相? 要不是乔郁的身份和他与乔郁的关系摆在那,就凭你差点就脱口而出。 乔郁又笃定万分地重复了一遍,臣打的。他见刘曜满面怀疑,殿下不相信臣吗? 刘曜讪讪道:信,我信。 刘曜又回了自己座位上。 乔郁一时清净,一人坐在那专心摆弄起袖子里的玉梨。 玉器温润,贴在他的手指上。 元簪笔的皮肤虽不如玉一般润泽,但也光滑。 玉梨握在手中。 乔郁垂眸。 不知道元簪笔现在如何了? 以前宫宴虽然乏味,但从未让他这样焦躁过他太想看看元簪笔狼狈不堪的样子了。 乔郁摆弄梨的手一顿。 但也没有哪条法理说元簪笔就必须要忍着吧。 他如何能笃定元簪笔此刻狼狈万分地在家中,而不是芙蓉帐暖度春宵? 舞女舞姿翩然,乔郁的心情从索然无味变成了如坐针毡。 好在太皇太后年岁大了,天还不算晚,寿宴已堪堪到了尾声。 皇后陪着太皇太后先离开,众臣起身叩拜。 在这群人里,还坐着的乔郁就显得十分显眼。 太皇太后视线一直停在乔郁身上,几乎看入神了。 皇后在心中暗暗纳罕,世家子青年俊美的多了去,怎么不见太皇太后这样专注地看谁?乔郁身体有残疾,她以为太皇太后是因为这个看乔郁,陛下特许他不跪。 太皇太后道:身体有残疾?这孩子生下来腿就坏了? 皇后怎能直说是囚禁在静室里被人打断的? 她点点头道:是。 太皇太后没再说话,甚至连一句可惜了都没有。 皇后松了口气,扶着太皇太后出去了。 太皇太后已走,皇帝也没有久呆的打算,他一贯是喜欢大排场但看一会就腻了的人,这一晚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坐得脖子都酸了,随便说了两句让众人自便就离开正殿了。 年年如此,朝臣已然习惯,三三两两地出去,还有几位大人在原地寒暄。 三皇子不知道在和太子说什么,两人脸上都是笑容,言谈举止极为亲昵,仿佛之前恨不得对方明日就死的场面没存在过。 乔郁正要离开,太子就开口叫他,乔相。 乔郁坐在轮椅上缓了半天表情,才露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好像根本没看见他的表情,道:太子与我要回我府上再喝两杯。乔相可要同往? 三皇子也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毛病要到他府上喝酒,他不能回绝,却不愿意,只好拉上乔郁一起。 乔郁和三皇子一党朝野皆知,就算他们毫无关系,以三皇子的身份,乔郁身为人臣也不该拒绝。 乔郁道:谢殿下邀请,臣受宠若惊。太子挑眉,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乔郁会说什么,只是臣今晚身体不适,恐怕要辜负殿下的美意了。 乔郁不论拒绝谁,都是换汤不换药的身体不适,最不敷衍的时候顶多说出一句哪里不适。 三皇子脸上有点挂不住,道:可要本殿为乔相传太医? 乔郁客套道:不敢劳烦殿下。 太子笑道:既然乔相身体不适,那就赶快回去吧。 三皇子道:太子殿下说的极是,乔相快回吧。 乔相和两人一一告辞,这才离开正殿。 路上有不少人想和他打招呼,都被乔相一脸好像要去提刀杀血海深沉死敌的表情惊得退避三尺。 大人可要回府? 乔郁毫不犹豫道:去元府。 第26章 乔郁坐在马车上等了片刻,等来的不是来人请他进去,而是满面堆笑的管家,乔相。 寒潭掀起车帘。 灯光虚虚地落在乔郁脸上,是张有些苍白的美人面,他未开口,挑起眉宇的样子实在傲气非常。 管家笑道:乔相今晚来得不巧了,我家大人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乔相若是有事,还请明日再来吧。 乔郁道:元簪笔亲口说的他睡下了? 乔相说笑了,若是大人亲口说的,怎么会睡下呢?若是大人没睡着,怎么会不欢迎乔相? 乔郁闻言弯了弯眼睛,你们大人哪里不适? 管家道:许是发烧了,但大人说不必叫大夫,被殿前司的人送回来就进房睡了。他说的一半真话一半假话,元簪笔看起来确实身体不适,可并没有睡着,方才正是他亲口说的不让乔郁进来。 乔郁信服似地点头。 管家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明日大人醒来,定亲自去府上拜访。 乔郁挑眉,你们大人是说所有人都不见? 管家道:大人睡下了,谁来都见不成。 乔郁淡淡道:我朝向来不缺鞠躬尽瘁的能臣忠臣,也有重病处理政务的先例,本相不信,以元大人的为人,会因此怠懒政务。还是说元大人病的太重,爬都爬不起来了? 管家哪句话都不敢接,只好赔笑道:大人确实身体不适。 那本相就更要看看了,乔郁笑着说,眉眼中居然当真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来,好像十分关心元簪笔身体似的,本相与元大人既有竹马情深,又有同窗之谊,且同在朝为官,既然元大人身体不适,本相要看过才安心。 管家没想到乔郁会如此持之以恒,他不能违抗元簪笔的命令,又不敢让乔郁呆在门口太久,一时两边为难。 一个人影倏地从房顶落了下来。 寒潭拔剑。 小雪稳稳地落在地上,拂下衣袍下摆的土,潇洒地对管家说:这没你事了,进去吧。 管家一边擦汗一边答话,见到了小雪如同见到救世主一般,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雪捧着一张笑脸道:大人说了,这么久都没见管家来回话,想必又是乔相胡搅蛮缠。 乔郁道:这是他原话? 小雪挠了挠头,也差不多。不过我少见大人语气那么不好呢,姐姐你和大人说什么了? 乔郁听完小雪的话,神色之中竟有几分自得,道:本相什么都没说,你兄长还欠了本相一个人情,现在不思回报,倒是过河拆桥起来了。 小雪正要笑着说点什么,乔郁道:所以你兄长还是不打算让本相进去? 小雪: 他自以为话题转移得成功。 大人说您要是执意想进来也随您,只是他身上带着病气,是不会见您的。 乔郁心情愉悦无比。 元簪笔这个人他太了解了,看似一派淡然,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则要面子至极,半点不愿在人前示弱,此刻要是元簪笔是被长公主捅了一刀,他没晕过去都要强撑着请乔郁进来看看他无事,今晚却连见他都不想见了。 元簪笔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被那种药折腾成什么样子? 先前乔郁见元簪笔时他眼眶已红得仿佛能沁出眼泪来,现在呢?会不会已经哭了? 乔郁扬起一个分外灿烂的笑脸,本相只想听听元簪笔的声音,以求安心。 倘若小雪知道元簪笔怎么了,一定会在心中大骂乔郁狼子野心,他此刻去扰元簪笔,怎么可能是求个安心? 小雪只好推他进去。 乔郁与他闲聊,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今日小休沐我就回来了。小雪没有官职,兰院学子休息一律称之为小休沐,取休沐之意,但又因为没有官职而和朝臣的休沐有所区别,兄长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却是被人扶回来的,脸上还有伤。他微微皱眉,我起初还以为宫中有人行刺呢。 乔郁道:本相怎么听着你好像很失望? 小雪故作惊恐道:岂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在元簪笔身边多年,见识了皇帝各种偏心乃至荒唐的举动,怎么可能会对皇帝有什么好感?只是他到底是世家子弟,就算再不满,也不会真的有什么其他想法。 乔郁看起来心情太好了,你兄长救了个皇子。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19) 小雪道:镇守西境多年不曾封赏,这次救了陛下爱子,能官进一级吗? 他俩已走到了元簪笔门口,这话恰到好处传入了元簪笔耳中。 元簪笔已服下了安神清凉的药,只是药效猛烈,一切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他脑袋早就被烧成了一团浆糊,闻言道:小雪此言颇有乔相风采。他指的是阴阳怪气。 元簪笔的声音太哑了,小雪这样未经人事的小孩只以为他身体不适,担忧道:大人还好吗?可要找个大夫? 乔郁怎么会不明白元簪笔的处境?他一面笑元簪笔狼狈,一面近乎于诡异地窃喜房中只他一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难不成是因为他不想元簪笔好过? 乔郁笑着说:元大人此言,更有本相风采。他拍了拍少年肩膀,你兄长无事,去休息吧。 小雪欲言又止道:只是? 有姐姐在这,他语气哄孩子似的,去吧。 小雪看起来更担忧了。 在他看来,朝中最危险的,无非是他这位脾气古怪的姐姐了。 朝中派系林立,若无背景,得罪了不管哪一家都会死得明明白白,唯有得罪乔郁会死得不清不楚,连自己什么时候得罪的都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左脚进门呢? 元簪笔也开口了,小雪,你先回去。 小雪道:是。他不放心地补充,我就在隔壁。 乔郁挑眉。 小雪朝他吐了个舌头,飞似地跑了。 若是平时,元簪笔一定会好声好气地问他乔相何事,但今日情况特殊,他不仅没说话,还十分不耐烦。 能压制着体内又痒又热等诸多难以言喻的滋味混合在一起的折磨,元簪笔毅力已十分惊人了,他没有皈依佛门的打算,不需在这种时候还压抑着不适,拿出一副千恩万谢的脸和乔郁说话。 乔郁好像漫不经心地说:公主对元大人怨恨颇重啊。 比起顺着元簪笔的脾气,哄得他高兴一点,他更喜欢逆着,看看元簪笔气得眼眶通红,浑身发抖的样子。 可惜隔着一扇门,不然他看见是何等美不胜收的景致。 元簪笔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不知。 他的不知说的是不知公主为何怨恨他。 乔郁笑了起来,一是因为他竟还懂元簪笔的话外之意,二是因为元簪笔的自欺欺人。 刘长宁说的清楚,他如何会不知,当年元簪缨被罢官,抑郁病终可谓是世家众人一手推波助澜,今日元簪笔与世家交好,怎不是倒行逆施? 乔郁柔声道:三年不改父志是为孝,大公子既不是元大人的父亲,也已过了三年,可见元大人做的无可指摘,问心无愧。 元簪笔确实在颤。 他站在门口,觉得自己过来听乔郁说话可真是蠢事一桩。 但乔郁说的他无法反驳,就算元簪缨活过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没法解释清楚,要是元簪缨泉下有灵,也一定会扼腕叹息养出了他这样的人吧。 药将他理智烧得一点不剩,他简直想打开门抓住乔郁的脖子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乔郁慢悠悠地说:你自然无可指摘。 毕竟家族荣辱,系于一身。乔郁的声音柔软极了,说出来的话也恶毒极了。 他悠然地,一字一句地,话里话外都淬满了毒。 再怎么含情脉脉都是乔郁一时兴起,他与元簪笔,本就该不死不休。 他们中间隔的不仅仅是派系分别,还是彼此都难以认同,更是宁佑一案上千条人命。 乔郁敲了敲门,扣指的动作又慢又轻,在头昏眼花的元簪笔耳中听来竟像是雷鸣,一下一下,落在他心上,他笑着说:元将军,你可还在吗? 元簪笔猛地打开了门。 他穿着里衣,发冠早就拿下去了,头发零乱地垂在肩上,看起来脆弱极了,不复往日冷硬,不得已地露出柔软的内里,让人忍不住想要更过分一些。 他眼眶确实是红的,不知道是药熏得眼泪,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乔郁从未见过元璧哭,此时一见几乎惊了,素日里他与元璧争锋相对,恨不得生啖其骨肉,不想元将军一朝示弱,他竟无所适从了起来。元璧安静,连哭都静默无声,唯有眼角一点湿痕昭然。 他皱着眉,面上还是冷冷淡淡,脖子和耳朵是红的,面色是白的,若不是几种原因交织,他绝不会落下这几滴眼泪。 乔郁不想哄他,也不愿意虚情假意地劝他节哀,他极想落井下石,将元璧的旧伤扯得血若模糊,要是能让他从此消沉,更是天大的好事。他少见元璧笑,却从未见过他哭,现下只想看他连表面收敛都维持不住,哭得溃不成军才好。 乔郁温声问他:元大人,你怎么了? 元簪笔一晚上被他挑衅几次,怒极也笑了起来,我中了毒,乔相知道的。 乔郁明知故问,那需要本相帮元大人物色几个美人吗? 元簪笔仍然笑着,道:我看乔相就是绝世美人,何必舍近取远。 乔郁站在灯下,眉眼灼灼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一十四州的文《方尖碑》 欢迎来到无限战争世界。 你是一把刀,为主神杀伐征战是你的命运。 你要赢得每一场战争,无论你是卫国者还是开拓者,无论手中是冷兵器还是热武器,无论你的身份是指挥官、士兵还是俘虏。 记住,你的功 勋是他的功勋,你的荣耀是他的荣耀。 胜利或失败,鲜花或墓碑,你的结局只有一个。 走进那扇门,你就是战争本身。 不。他道:我是胜利本身。 * 他站在门前: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 他会怎样奖励我? 无敌好看! 第27章 元簪笔若不是气极了,决然不会说出这种话。 乔郁仔细而慢条斯理地望着元簪笔面上每一寸,好像在把玩什么稀世珍品一样地欣赏着他的愤怒和伤心,这东西仿佛美酒一样令人上瘾。 他仰起头,好像感受不到元簪笔怒意那样地对他笑,元大人此言当真吗? 元簪笔耳垂红的能够滴血,但不是因为害羞,一半药效使然,一半被他气成这样,我自然当真,他几乎是咬着牙微笑,乔相要进来吗?他俯身,正好直直地望着乔郁的脸。 元簪笔身上有湿润的皂荚香,一点一点若有若无地侵蚀着乔郁的呼吸。 他身上的香气干净,人也漂亮,眼睛被水润过,更是透彻清亮。 元簪笔一点变化都没有,不论是当年听到声音向他看过来的少年,还是现在的元大人,元簪笔毫无变化,仍一眼就能望到底,半丝掩饰也无。 乔相。他道,提醒一般地叫他,似乎在彬彬有礼地等他一个决定。 元簪笔眼中清晰地停留着他的倒影,混杂着他眼底的怒气,几乎要烧起来。 乔郁恶意地想,要是此刻他出言羞辱元簪笔,他会如何? 他大概不会哭出来。 那怎么才能让元簪笔哭出来? 是让元簪笔今时所做的努力化为乌有,一切皆是白费能打击到他,还是干脆把他囚禁起来,一根一根抽掉他的骨头更让他难受? 乔郁弯了弯眼睛,笑得好不腼腆天真,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元簪笔的脸。 乔郁的手冰凉,与接触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元簪笔愣了愣,如初梦醒般地往后退了半步。 元大人,本相虽然很喜欢大人,但今日没有与大人胡闹的兴致。他目光从元簪笔上下滚动的喉结落到微微敞开的衣襟上,温柔地伸出手去,替他拉紧了衣裳。 乔郁身上的温度足够接触的人打个寒颤。 元簪笔似乎怔了片刻。 乔郁满意地收回视线,轻轻地想要拿开手。 这支手毫无瑕疵,哪里看得出曾经受过断骨的伤?一节一节都宛如玉器,精雕细刻,毫无生气。 元簪笔一把抓住了他,他掌心温度滚烫,贴在乔郁冰凉的手腕上,好像一团火炙烤冰雪。 乔郁扯了一下,没把手腕扯回来。 乔郁好整以暇,含着雾气似的眸子转了转,温声道:元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他偏头,脸不知道有意无意地贴上元簪笔的手,他的神情真是无辜极了,似乎方才挑衅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样,他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几分不解,还有几分他极力压制都没法掩饰的恶意地说:我身有残疾,元大人若是想强来,本相无力反抗。 自他将脸贴上元簪笔手背的那一刻,元簪笔看起来十分想将手抽回来。 乔郁意识到他临阵脱逃似的躲闪,眼中笑意更甚,元大人真是谦谦君子。 元簪笔一把松开了他的手腕。 乔郁没有立刻拿开,手指反而轻轻划过元簪笔来不及撤回的掌心,他蹭了下,才心满意足地收手,他手腕上没有伤痕淤青,可见元簪笔就算气成了这样也还是有几分理智在的。 乔郁又得意又不满。 除了他,还有谁能看见元簪笔此刻的表情?还有谁能让元簪笔怒极又无可奈何? 元簪笔转身就走。 乔郁微讶。 元簪笔的背影有些踉跄,乔郁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元簪笔腰很细,即便腰带即使只是松松垮垮地随意系在腰间,他也能看出那截细却冷硬的腰肢,和他的主人没什么分别。 元簪笔性格冷淡,然多思多虑,他从小就知道这点。 少年元簪笔听到别人谈论他出身不光彩只是面无表情地离开而已,少年意气,他却连句争辩都没有,那是乔郁少年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抿了抿唇,眼眶微微泛红,还能佯装无事和他对谈如常。 伤到元簪笔比别人想得容易。 乔郁对此谙熟无比,他当年要有今日一半恶毒,一定会拿元簪笔少年时这个转瞬即逝的弱点大做文章,可他当年只知道找个由头把人打一顿再到元簪笔面前邀功,此时回忆后悔自己错过了多少能让元簪笔意志消沉唾手可得的机会。 元簪笔弯腰,似乎在寻找什么。 乔郁抬头去看。 此时元簪笔最有可能去找的一定是剑。 难道元簪笔真的气到忍不住给他一剑? 乔郁靠着,惬意地眯起眼睛,忍不住畅想若是元簪笔真的给他一剑之后事态如何发展。 乔郁一贯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贪心无比地火上浇油,元大人在找什么?要是想找剑的话不如我帮你叫小雪,他身上想必带着剑,说不定还有短刀呢,用起来更为方便。 元簪笔不理他,认真地翻东西。 乔郁探头,大人到底在找什么? 元簪笔偏头,突然道:你带钱了吗? 乔郁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元簪笔道:你带钱了吗?他问的认真,不像是无端消遣。 元簪笔在西境待久了,少有花钱的机会,也就养成了随身不带钱的习惯,回中州之后旧惯未改,身上仍分文没有。 他环顾一圈,卧室里除了那个玉笔架还值点钱之外,再没什么可轻便拿走的东西了。 但直接拿这个又不合适。 乔郁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办那种事堂堂殿前司主事为了这事朝他要钱还不是笑掉大牙。 乔郁又道:我朝官员一律不许非休沐之日出入烟花柳巷。他补充,今日不休沐。 元簪笔道:你带钱了吗? 两人隔着几丈对视,都看不懂对方在想什么。 乔郁沉默片刻,道:带了。 元簪笔走了回来,道:黄金还是白银? 乔郁: 乔郁道:银票。 他想把元簪笔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元簪笔微微皱眉。 他面上血色慢慢褪去,连眼角的泪水都干了,看起来正常不少。 也没意思了不少。 乔郁银票拿了一半,看见元簪笔的表情又不满地收了回去。 元簪笔走到他面前,道:算我借的。 乔郁扬眉,冷哼一声,道:当然是你借的。 他觉得自己也有点毛病,当真把钱递了过去。 元簪笔接过银票,数了一下,足有三千两之多,他一边数钱一边问乔郁:中州花楼内最红的花魁一夜要价几何? 乔郁沉下脸道:本相刚才不是说 乔相说非休沐之日不许出入烟花柳巷,元簪笔道:我记着呢。 乔郁冷冷道:本相怎么知道。 元簪笔上下打量了一圈乔郁。 乔郁面无表情地看了回去。 他总觉得元簪笔的目光好像在侮辱他。 元簪笔有些感慨地说:我在兖州常常听闻乔相风流,是此地常客,原来是空穴来风吗? 乔郁确定元簪笔就是在羞辱他,他冷笑道:当然是空穴来风。本相去烟花柳巷那的姑娘公子还没有本相好看,本相还花了钱,觉得吃亏。 元簪笔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乔郁面容昳丽,可惜性情令人不敢恭维。 简直是条颜色漂亮的毒蛇,无缘无故地会突然咬人一口。 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道,而后又问:乔相一月俸禄是多少? 乔郁更加疑惑,方才的快意一扫而光,你手里拿的就是本相的俸禄。他随口道。 三千两委实太多了些。 元簪笔质疑的眼神好像在说他根本不值三千两。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簪笔道:一月三千两,一日就是一百两。 乔郁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想法。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0) 该不会是刘长宁的药把他毒傻了吧! 今日我失态,让乔相见笑了。元簪笔略带歉然地说,脑子似乎清醒又似乎根本不清醒,今日之事,一半因为长公主殿下的药,一半因为我修身不足。方才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多谢乔相来了为我解药。 要是刚才乔郁那几句能把死人气活过来的药算是治疗的话,那确实效果显著 元簪笔把三千两四角都压平,郑重其事地放在乔郁腿上,弯腰与他平视,语气真诚地说:这三千两,权作答谢,还请乔相不要嫌少才是。 乔郁还没反应过来,元簪笔砰地关上了门,力道之大,连门口挂着的灯笼都颤了颤。 乔郁从膝头拿起那三千两,眼神从不可置信到怒不可遏。 他想起刚才自己对元簪笔用这笔钱的种种猜测,险些自己把自己气昏。 元簪笔还问他花魁一夜几何,现在听来,分明是刻意到了不能再刻意的嘲讽。 哪里是他来特意看元簪笔有多狼狈,倒像是元簪笔拿他做了解药的消遣! 乔郁啪地将银票摔在门上。 元簪笔喝了口茶水,慢悠悠地说:多谢乔相,元某此时觉得身轻如燕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乔相还有事吗?天色不早,明日还要上朝,乔相快点回去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十点万字更新,之后更新照旧。 枇杷可可爱爱的文《醒来后我有八条尾巴》 楼连曾是个人类,现在是只被人类捡走饲养的八尾狸花猫。 捡走他的是影帝秦先生,猫仙前辈说,只有一直保持和影帝接触,他才能继续拥有八条尾巴,否则会死。 为了活命,楼连挺身而出跟着秦先生参演电影,斩获天下第一猫影帝头衔。 为了继续活命,楼连偷偷化成人形顶替当代小鲜肉,饰演电影中的猫妖,一路打了黑子的脸。 黑子怀疑人生,粉丝发出尖叫:他跟影帝对戏都不僵直,演得自然还像猫,简直就是秦猫猫本猫!! 对此,楼连和善一笑,不好说自己就是影帝家的秦猫猫,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九尾而奋斗。 顺便一提,秦先生实在太好,他无怨无悔爱先生两辈子。 直到某夜楼连忽然发现,自己恐是影帝被迫遗忘的白月光。 激动的楼连当即选个良辰吉夜,假装不小心在先生面前大变活人,可惜太紧张,耳朵和尾巴忘了收回去。 秦先生很冷漠:变回去。 楼连:? 你真的喜欢我吗,你那是馋我毛茸茸的小身子,你下贱! * 后来,抱着圆滚滚白肚皮的秦猫猫落下了忏悔的鳄鱼泪。 原来修尾巴、成猫仙,竟是要连崽子的尾巴也算进去吗? ps:看这篇文的人最终真的有猫了。 第28章 刘长宁进来时皇帝正低头看着什么,他披着一件浅色的缎袍,姿态悠闲。 皇帝听到她进来的声音,没有抬头,只道:免礼,给长公主赐座。 刘长宁坐到皇帝对面。 皇帝不说话,她也不说,书房中一时安静,唯有香料在香炉里炸开,咔嚓作响。 刘长宁悄悄看了眼皇帝的脸色,见他微微皱眉,似乎若有所思,但不见心情不好的样子,她犹豫片刻,道:陛下。 皇帝摆摆手,先别说话,朕看完这段。 刘长宁道:是。 皇帝所说的这段也不知道有多少字,长宁坐了小一个时辰,听到声音抬头时正好看见皇帝接过太监递来的茶,喝了一小口,而后才抬眼,仿佛才看见刘长宁似的,道:给公主上茶。 片刻之后,有侍女捧着茶进来。 刘长宁接过,拿茶水沾了沾嘴角就放下,道:谢陛下。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刘翡睡了? 刘长宁一怔。 皇帝道:是景州新来的茶,不好好尝尝?他语气温和,好像让刘长宁深夜前来只是为了喝茶。 刘长宁心中踌躇一瞬,道:臣妹不知小九睡没睡,早知陛下要问,臣妹该去贵妃那看一眼。 皇帝一笑,四十几岁的人,眼角早就有了细纹,但不重,他笑起来仍是个很有风姿的美人,样貌与那些小辈比也不逞多让。比起皇帝,先帝更喜欢故太子,故太子与皇帝是一母所处,长相肖似,只是太子温文,又养在太皇太后身边,性格沉稳,被贵妃娇养着长大的皇帝少年时就显得太漂亮,太像个女孩了。 刘翡回去哭得厉害,皇帝对后宫并不关注,近几年更是三四个月才去皇后那一趟,就是坐坐,根本不夜宿,对几个女儿尚算亲密,皇子们则一概不管,他要是有意压制三皇子、五皇子,眼下太子不至于这般如履薄冰,怎么了? 刘长宁讪讪道:先前陛下罚了小九禁足,小九偷偷跑过来了,臣妹看见就将小九送回去了,还吓唬了他两句,这孩子竟回到贵妃那还在哭吗? 皇帝放下奏折,微微前倾,似乎想透过烛火看清自己妹妹的脸。 刘长宁压抑着心头恐惧,道:陛下? 小九是翻墙过来的,容殷涣还以为有刺客,朝他射了一箭,他是这么吓坏的吗?皇帝犹然微笑。 刘长宁颤了下,起身跪下,道:臣妹 是还是不是?皇帝温言问道。 刘长宁道:是。 皇帝轻轻笑了,这就对了。说起这件事,朕还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对元簪笔的酒做了手脚,他不会在出去时碰到小九。朕虽然不很喜欢小九,但是他死了,容殷涣也有责任,容殷涣朕用着还算顺手,不想换人。容君侯是你的夫君,虽然死了,但还是有几分情面在的。要是换人,各派定会吵个没完没了。贵妃那更是要天天和朕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他叹息,语气还是温柔,却听得刘长宁不寒而栗,你一个小小的计策就为朕避开了这么多麻烦,你想要朕怎么谢你呢? 皇帝每说一句,刘长宁脸色就白一分。 臣妹不敢,刘长宁道:一切皆是臣妹之过,请陛下降罪。她深深叩头。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大半脸都被发髻挡住了,皇帝几乎看不见她的神情,看见最多的是她华贵的满头珠饰,灯光下熠熠生辉,照得人眼睛都疼了,他道:朕记得你以前不爱戴这些。 长宁深吸一口气,竭力不让自己颤得那么明显,先前是未嫁女,无论如何穿戴,只要不出格就无人拘束,后来嫁做人妇,臣妹的打扮关乎夫家颜面,不敢随意。 皇帝眨了眨眼,道:容君侯已经死了,你以后喜欢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吧。 刘长宁一震,哑声道:臣妹习惯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说:当日要是将你嫁给元簪缨,他一定不在意什么荣辱体面,一切随你高兴。 刘长宁感受到水汽慢慢从糊上眼睛,她尽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是陛下英明。 她先前和安平说陛下是为了你好,当年皇帝不让她嫁给元簪缨,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念头,现在看来确实英明无比。 朕不英明,皇帝摇头,朕若是真的英明,当年就该赐婚,元簪缨做你的驸马,你高兴,他也不会死。 长公主咬牙不答。 在她看来,皇帝无端提起这些话实在算不得善意。 再或者,你嫁给他,他死了,你今日不会这样怨恨元簪笔。皇帝遗憾地说:元簪笔是世家之子,在意家族荣辱再自然不过了,世上有几个元琮?况且元簪笔今日所作所为都是朕授意,你怪他,还不如直接怪朕。 刘长宁立刻道:臣妹不敢。臣妹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出此下策,请陛下 皇帝冷冷打断:确实下策。你是长公主,哪怕你说你要嫁给他,他都不能入仕。你把药都涂在酒杯上,为何不能干脆找一味毒药?杀了他不是一劳永逸?朕就算知道是你,难道还会把自己妹妹送出去三堂会审丢尽皇家脸面吗?或者你事先和太子、三皇子合作,再不济还有乔郁。你有一万种方法让元簪笔或死,或身败名裂?你怎么就选了这样一种会把自己搭进去的蠢法子? 天下之主以一种嘲讽又怜惜的语调说:手段狠毒如乔郁,朕愿意给他丞相之尊。太子被老三陷害,你以为朕不清楚?朕清楚的很,朕在意的不是你们心思深沉,朕怕的是你们蠢。 皇帝提到太子和三皇子,刘长宁怎么还能接下去,只道:臣妹知罪。 太子身为太子,老三耍点手段就让他满盘皆输,这样的人以后怎么继承大统?皇帝道。还有一些话他没说。 在他看来,三皇子的手段谈不上高明,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他做的。 两个儿子不过一个五十步,一个百步罢了。 夏公公神色淡然,仿佛是一截木头。 站在刘长宁身边的侍女已经快哭出来了。 起来吧。他目光扫过刘长宁,公主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与整个富丽堂皇的书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愈发显得羸弱。 刘长宁撑着站起来,膝盖还在发抖。 皇帝扬眉,不满道:傻了?要朕请你坐你猜知道坐吗? 刘长宁面上火辣辣的。 她与皇帝不是一母,但先帝子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封地的在封地,留在中州的只有她和淮王,多年以来,皇帝对她不算是荣宠有加也算是和颜悦色,这样劈头盖脸地责骂还是第一次。 皇帝换了个语气,道:你是长公主,你要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望着长公主通红的眼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以后要杀谁,告诉朕,朕杀了他。 长公主摇头道:臣妹不会了。 皇帝皱眉。 他要是刘长宁,这时候一定垂泪说要杀了元簪笔,他真心实意,刘长宁却以为他话里有话。 朕有一件事恨不明白。皇帝道。 这才是皇帝的目的。 刘长宁刚才虽表现得好像吓得要命,但她毕竟在皇帝身边多年,什么风浪也见识过一些,两眼垂泪四分真六分假,这时候迅速理好思绪,听皇帝问话。 你遇到乔郁了? 是。 乔郁没有帮你?朕以为他应该不想让元簪笔好好活着才对。 乔郁回到大殿上的表现自然得好像只是看见了元簪笔脑袋撞在山石上,还有太医来往太慢罢了,多余情绪一概没有。 皇帝很欣赏,也很可惜。 可惜乔郁终究姓乔,不是他后宫中任何一个女人所生,不然这样的人,就算做不了太子,做一块给太子用的磨刀石也好,效果一定比三皇子好上太多。 臣妹臣妹提了,但是乔相不为所动。刘长宁思绪一转,道:臣妹觉得,乔郁与元簪笔的关系并不为身份所拘束,他们二人或许十分亲近。她只字不提乔郁要杀元簪笔的事情,臣妹听乔郁话中的意思,好像很不愿意元簪笔死。 皇帝点头,道:你的药没有问题? 刘长宁一时无言。 要她在皇帝面前详细说一遍药效吗? 应当没有。 皇帝将奏折递给夏公公。 侍女接过刘长宁手中的茶杯。 长宁打开奏折。 说是奏折,更像是密奏一样的东西,行文相当简单,言简意赅。 奏折记述了元簪笔何时回府,有无人到访。 还写了乔郁什么时候到元府,什么时候自己回府。 根据奏折所记,乔郁在元府足足呆了一个时辰。 公主的神情一时有些古怪。 皇帝道:朕先前以为乔郁突然搬到元府隔壁,是想随时监视元簪笔动向。先前朕还觉得是乔郁小题大做,他回忆起奏折的内容,现在看来,是朕想差了。 倘若乔郁在场一定会大呼冤枉,他和元簪笔要是真的行了什么不轨之事,皇帝的猜忌他大可一笑了之,可问题是他不仅没睡,还被借了三千两打自己的脸。 乔郁今日上朝时面色不佳,不少人过去对乔相嘘寒问暖,请乔相一定要保重身体,大有乔郁不在朝中就会大乱的架势。 皇帝注意到乔郁眼下一圈乌青,在近乎于白瓷般的脸上尤其明显。 元簪笔倒是神清气爽,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乔郁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昏脑涨。 元簪笔说的不错,天色不早,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三皇子担忧地看着他。 乔郁朝三皇子一笑,心中编好了敷衍三皇子的谎话他就算死也不可能告诉三皇子他被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为这样的小事生气,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乔郁聚精会神地走神,以至于听到乔郁二字才反应过来。 他回神,发现满朝文武的视线几乎都露在他身上,之前看见他脸色不佳的人还是少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他眼底下浓浓一个圈。 乔郁心中更为烦躁,恨不得将脸挡上。 元簪笔似乎看他了,也似乎没看他。 元簪笔有什么脸看他! 乔郁接触到元簪笔若有若无的目光简直怒不可遏,两人一对视,元簪笔大大方方地让他看,同时也坦然地看他,不知道是不是乔郁的错觉,他总觉得元簪笔在看他的眼睛。 可怜那位大臣说了半天,乔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皇帝摆摆手,道:乔相,可有什么想说的? 乔郁什么都没听见能有何想说? 臣以为,可以再议。他一本正经道。 那位大臣对乔郁这样不轻不重的反应显然十分愤怒,乔郁瞥过去一眼,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都气红了,好像是个什么世家的远方亲戚,谁家来着? 乔相一手调查方氏案,看似滴水不漏,实则处处都是疑点。 哦,方家的。 乔郁抬眼,眼中还有倦意未消。 什么疑点?他开口,听起来不如往日那般傲气,又低又倦。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1) 就算皇帝心有不满都忍不住想问乔郁两句题外话,他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过的? 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顾轻舟,那位官员道:陛下。顾轻舟死后埋在乱葬岗,据臣所知,顾家人只在下葬的那天去祭拜过一次,之后再也没露面,臣派人去看,顾家早已人去楼空,邻居皆说不知顾家夫妇去了哪里。 皇帝好像有些不耐烦,道:这和乔相有什么关系? 乔相若是不偏不倚,为何此事再卷宗中只字不提?陛下难道不觉十分蹊跷吗? 乔郁垂眸。 别人看他觉得他似在思索,思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位官员如何死。 皇帝对乔郁偏心到了极致,指责乔郁的折子一月没有百份也有几十份,大到乔郁祸国殃民玩弄权术,小到脾气古怪仪表不端,像这样的场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众臣十分习惯,只等看皇帝这次怎么给乔郁开脱。 只有元簪笔看出他是真的困了。 元簪笔见他睫毛微颤,心中竟有些愧疚。 他在彻底清醒之后就后悔了,但又感到点不齿的快乐。 哦?有何蹊跷? 皇帝居然问了下去。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按照皇帝平日的脾气,他应该斥责这名官员诬陷乔相,以后不必再议才对。 这事情不蹊跷,皇帝才蹊跷。 乔郁仍垂着眼睛,一副魂不在身的样子。 蹊跷顾家夫妇为何不见?是活还是死。 皇帝无趣道:爱卿,这样无凭无据的话以后不必在朝上说,有疑问之处直接问协理官员就行了。 那名官员道:陛下,臣有证据。 皇帝还什么没兴致的样子,什么证据?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袋子,高高举起,道:这就是证据。 夏公公会意,将袋子交给太医里外检查一遍,才交给皇帝。 皇帝打开袋子,一道黄灿灿的光晃到了他的眼睛。 黄金?他嗤笑,爱卿这是要贿赂朕吗? 乔郁看着那个袋子看了半天,才想起那是他让人挖顾轻舟坟时给看坟人的黄金。 那官员道:确实是贿赂,只是不是臣贿赂陛下的。他看乔郁,是乔相送给别人的。 乔郁懒洋洋地说:本相送出去的黄金太多了,大人不如直说是本相给谁的,本相实在想不起来。 朝堂之上还能如此有恃无恐,只有乔郁一人了。 那官员脸色红了又白,道:是乔相给中州城外一乱葬岗看坟人的。乔相半月前,也就是方氏案刚尘埃落地不久,曾亲自去了城外乱葬岗,还给了看坟人一袋黄金,不知乔相欲何为? 乔郁扬眉,道:奇怪,大人为何知道?大人去祭拜了吗? 他这话把人脸彻底气白了。 谢居谨看不下去,道:请乔相谨言慎行。 乔郁点点头,既然谢相开口,本相听着就是了。 那官员恨恨道:那请问大人去那做什么?为何留下黄金? 乔郁淡淡道:本相觉得顾轻舟死因存疑,让人开棺检查,有何不对?至于黄金,因为本相愿意,难道魏律上有一个不允许本朝官员送人黄金? 官员道:陛下,臣也以为顾轻舟死因存疑,命人开棺,结果棺中并无尸体!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谢居谨道:你可知,你今日有一句谎话,就是构陷百官之首的大罪。 那官员跪下,长拜道:臣自知人微言轻,但实在看不过有人如此哄骗陛下,残害国之忠良。 乔郁面无表情。 他没哄骗皇帝,方氏也算不得国之忠良。 元簪笔道:陛下,顾轻舟死时诸位都有目共睹,之后又经过层层检查,绝对不可能出错。 皇帝毫不意外能听见元簪笔为乔郁说话。 况且他这话说得上一句不偏不倚,他负责考试一事,乔郁呈上去的结果要是被推翻,恐怕又有他忙的了。 官员道:这袋子是陛下所赐海宁缎,前朝只赐了太师、太傅、谢相、淮王还有乔相,朝中亦是有目共睹,太师、太傅、谢相、淮王殿下皆与此事毫无关系,城门处还有记录乔相的车骑当日出城,钱袋与黄金确实是乔相所赐,那看坟人还说乔相令他守口如瓶。 乔郁忍着打哈欠的欲望。 元簪笔突然道:大人所说的看坟人何在? 那官员道:在狱中自尽了。 乔郁拍手,好一个死无对证。既然证人已经死了,自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好像清醒了过来,指尖在精细的绣面上一捻。 是了,他们不会让人活着的,就算严刑拷打,送到殿上,他们也怕有翻案的可能,所以将人杀了是最省力,也是最聪明的方法。 死人说什么都可以。 那官员知道理会乔郁挑衅的后果就是把自己气死,道:臣这还有供词一份。 皇帝微微点头。 有人将供词呈上。 他扫了一眼,发现与那官员所说没什么差别,于是给夏公公,让他读出来。 夏公公道:草民一直在乱葬岗看坟,在本月三日遇到一队人马,其中为首者十分貌美,乍见如同女扮男装。这是文书润色完的供词,刚念完这段,朝中就有窃窃私语,不住有人往乔郁脸上看。 乔郁出门时还在纠结要不要在脸上傅粉,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没有傅粉。 那位贵人不曾开棺,只是看了一圈,而后给了草民一袋黄金,告诫草民不要说出去。 白鹤筠小声道:这也太蠢了。 谢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出了很多朝臣的心声。 这份供词实在是漏洞百出,证人又死了,怎么能作为证据? 但事情太巧合,乔郁请皇帝去看考试,顾轻舟就当场自杀,调查结果出来后,方氏元气大伤,还连累了安排考试的太子和五皇子。怎么看都是乔郁的手笔。而现在顾家人早就走了,有街坊邻里为证,更像是乔郁为了隐瞒事实杀人灭口或者将人送走了。 这点他解释不清,也没法解释。 证词虽蠢,但却帮乔郁坐实罪名。 最重要的一点是,皇帝显然不想偏袒乔郁。 皇帝道:这件事,乔相有什么可说? 乔郁恭恭敬敬道:铁证如山,臣无话可说。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的态度?多说也是无异。 皇帝又不是真不打算用他,不过是敲打敲打他而已。 乔郁皱眉思索,很想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如此。 因为刘长宁? 皇帝道:虽证据不足,但乔郁你身为主事,竟有如此疏漏,一句证据不足彻底断了好些人的念想,皇帝要是勃然大怒,让查下去,或许还能做更多手段,让乔郁失势也说不定,可皇帝似乎并不打算有过惩处。皇帝看了眼乔郁,皱眉道:朕看你神情疲倦,还是让你好好在家歇上两三个月,再想想如何办事吧。好像对乔郁今日的表现相当不满意。 那官员不甘心,道:陛下,那方氏案?他暗中调查乔郁动向,居然真的查出了些东西,却谁都没告诉,连方氏本家都没收到消息。他的本意当朝提出疑点,就算皇帝不应允,其他世家也自会去查,毕竟乔郁得势,对他们都不算好事。 只是皇帝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倒让他骑虎难下。 不少人在心中笑他蠢。 皇帝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方氏怎么就找了这么个蠢货?要不是皇帝顺水推舟,他能不能活着出大殿都是问题。 方氏案已盖棺定论,皇帝有点厌烦地说:不要再提。 白鹤筠在心底给皇帝鼓掌。 方氏既没翻案,还免了乔郁的职,可谓一箭双雕。 就算不知道乔郁怎么得罪皇帝了。 乔郁将笏板交给夏公公。 他心中被算计的感觉越来越浓。 不知道今日之事在不在此人计划之中,还是说是意外惊喜? 乔郁困倦地想。 之后皇帝朝臣又说了什么他竟全然没听,第一次体会到了元簪笔上朝时走神的快乐。 他虽悠闲,但面上一直倦倦,仿佛十分为被免官忧心。 淮王本想宽慰他几句再说话,却见乔郁出了大殿宛如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哪里还有在大殿上的疲惫? 元簪笔就在前面,他正要开口,淮王抢先道:乔相。 乔郁回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道:淮王殿下。他语气低柔,神色萎靡,似乎担忧极了。 淮王: 一时之间,淮王酝酿了满腹的话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乔郁又叫了声:殿下? 淮王顿了顿,道:请乔相不要太难过了,那些证据虽不是铁证如山,但乔相也无法解释任何一样,陛下这样已是天大偏心。 乔郁和淮王心里都知道这是假得不能再假的话,但乔郁还是低眉顺眼地配合道:是,臣知道陛下有陛下的不得已,绝不会因此心怀怨怼。 不会心怀怨怼? 他现在只希望明日不会收到那位大人的讣告,就算是乔郁心慈手软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到了皇宫僻静处,人早就都走光了。 乔郁眼睁睁地看着元簪笔走了,恨不得拽住他留他一道听。 小太监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淮王道:先前陛下对乔相极其宽容,引得朝野艳羡,今日却因为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免官大人,大人可知道是为什么? 乔郁眼前一亮,之后又暗了下去,道:难道怀王殿下知道为什么? 两人对着演得十分乏味,明明都言不由衷,还要装得一本正经。 总不会是刘长宁到皇帝面前告了他一状,况且这事怎么和皇帝言明?大家都是要些脸面的。 淮王摇头笑道:本王不知道什么。他一顿,这恐怕要问乔相做过什么了? 乔郁不解道:做过什么? 他做的伤天害理的事太多了,一时之间脑中过了几百个,又觉得哪一个都不值得皇帝当朝罢免了他的官职。 淮王叹息道:乔相果真不知道?还是在和本王装傻? 乔郁虚心求教,臣确实不知。 淮王道:昨天夜里,敢问乔相在哪? 他不提还好,提了乔郁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砰砰直跳。 他昨天晚上在哪?他昨天晚上在床上气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胡乱写了几个字,画了几幅画又烧了,折腾到天光微亮去上朝。 难道不许当朝官员睡不着觉发疯吗? 乔郁思绪一顿。 他微妙地理解了淮王的意思。 臣昨天晚上在臣昨天晚上因为元大人身体不适,特意过去看看,有一个时辰在元府。 淮王轻轻一叹,道:乔相难道不知道元大人身份? 他这话简直算作明示。 他乔郁不过是皇帝的一把刀,说得难听一些,一条狗也是可以的。 他是拿来对付世家的,怎么能和元簪笔交往过近? 淮王道:这只是本王的猜测,他看向乔郁的眼睛,像乔相这样的身份似乎不该和元大人太近。 乔郁顿了顿,道:臣知道了,多谢淮王殿下提点。 两人又叙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这才分开。 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免我的官,皇帝未免太小心眼了。乔郁抱怨道:本相要是真和元簪笔有什么也不算亏,可惜什么都没有。他想了想,好像觉得可惜这个词不太对,但什么都没有,可谓是无妄之灾。本相很是不解,为何只敲打本相,不敲打元簪笔? 他回忆起上朝时皇帝看他的神情,就好像无可奈何的老父亲看不自重的儿女一样,弄得乔郁都后悔他没有乘人之危,干脆直接做点什么。 淮王那个暧昧的眼神也看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元簪笔是被下药了,他是在元府呆了一个时辰,难道不能使他洁身自好不畏诱惑,什么都没做吗? 呸,下作! 再有下次,他干脆坐实,然后坦然地告诉皇帝,没错臣和元簪笔就是有私情,元簪笔对臣有救命之恩,他对臣满怀爱慕,臣不好拒绝,只能由他,还请陛下不要责罚元大人,毕竟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寒潭正襟危坐,好像根本没听见乔郁说话。 乔郁道:总不可能因为本相比他长得好看,就更惹人妒忌吧。 寒潭还是不说话。 乔郁不满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是觉得元簪笔风姿卓然,想要效仿元簪笔吗? 寒潭道:大人,可要回府? 不是他要效仿元簪笔,而是根本不知道说点什么。 回府。乔郁无趣道。 他不是畏惧在风口浪尖上时再去元府,引得皇帝对他更为不满,只因为好像皇帝、淮王都知道他昨夜在元府呆了一个时辰,今日再去,就显得太不矜持,太迫不及待了。 就算他要见元簪笔,也得元簪笔来见他才行。 皇帝至多让他歇一个月,之后又得找个什么由头令他官复原职。 乔郁微微皱眉,但一想到至少一个月不用早起上朝眉头又舒展了。 他一边把玩着玉梨一边感叹道:若不是身不由己,谁愿意在朝中尔虞我诈?他调子拖得长长,说不出是阴阳怪气还是别的什么,做一寻常富家翁足以。 寒潭: 乔郁刚被推进屋,突然道:我和淮王聊了多久? 寒潭道:大约半个时辰。 乔郁叫来管家,道:这段时间,有没有人说下了拜帖,想见本相? 管家点头道:有。 乔郁美滋滋地笑了,摆出一个果不其然,一切尽在本相掌握之中的表情,道:元簪笔怎么说的?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2) 管家一愣,元大人? 乔郁本来靠在轮椅上靠得好好的,闻言微微起身,道:不是元簪笔? 管家一板一眼道:给您下了拜帖的有五家,分别是 乔郁按了按太阳穴。 管家立刻拣重要的说:三皇子殿下想和您见一面。 本相都这样了他还敢见本相?乔郁道。 管家道:三皇子殿下想请您去城外宅邸一叙。 乔郁皱眉,说本相忧思过度,病倒了。 管家道:是。还有几位大人送来了字画,您看是收下还是退回去? 乔郁厌厌道:退了吧。本相赋闲在家这些时日,无论是谁的拜帖,一律回绝。 管家点头表示记下了,又道:那若是元大人的呢? 乔郁沉默片刻,道:要是元簪笔的拜帖,你看来送拜帖的人是谁,要是他家管家就客客气气送出去,说不收,要是个少年人,也告诉他不收,但得请他进来喝杯茶,要是元大人自己来了,他一顿,露出个漂亮的笑来,把府上所有家丁都找来,打他一顿再扔出去,拜帖记得撕碎了扔他脸上。 管家愣了愣,果真吗? 果真。乔郁道:出事了有本相,你们放手去做。 说完他就屏退下属,想回去歇一会。 乔郁自宁佑一案后少有睡好的时候,在静室时折磨人犯的手段之一就是不让睡着,他又有伤,若非疼昏过去,不然少有睡好的时候,之后在朝中更是如此,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让他觉又少又轻,少睡一会都等同在谋财害命。 乔郁阖目,呼吸渐渐平稳。 隐隐约约中,他仿佛见到了他娘。 在乔家当年的下人来看,乔夫人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乔夫人貌美温柔,待下宽厚,只一样让人猜不透,她虽知书达理,但从不教自己儿子什么正经事,只要乔郁做的不伤天害理、惊世骇俗,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乔家下人看着几乎被惯坏了的乔小公子,都觉得这孩子可能是乔大人和外室所生,乔夫人明为娇惯,实际上就是想将乔郁养成个废人。 有这样的母亲,乔郁自然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个成日玩乐不知上进,又任性骄纵的小孩。 若不是这般脾气,他也不会看见风筝掉到隔壁院子里的第一想法是让隔壁院子里的人给他捡回来。 少爷,少爷您快下来。墙根下的侍女抹了把头上冷汗,对着正沿梯子往上爬的乔郁好言相劝,心中将为了讨乔郁喜欢,给乔郁搬梯子的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 八九岁的孩子扭头,满不在乎地说:你不告诉我爹娘不就知道了? 小孩身娇骨脆,侍女看他利落地上墙,一阵胆战心惊,差点没昏过去。 乔郁趴在墙头上,风筝果然就在不远的地方,奈何对面没有梯子,他下不去。 在他不远处有扇开着的窗户,露出一张被书本挡了大半的脸。 乔郁叫道:哎,那个,那个小孩! 对面听到声音,头也不抬,任由乔郁喊叫,专注读完了那页,才抬起头。 乔郁看见了一双沉静的眼睛。 这双眼睛和他平时见到的都不同,又安静、又冷淡,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睛。 乔郁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道:哎,帮我捡一下风筝。 孩子起身。 乔郁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孩子将窗户关上了。 乔郁这次愣了不止一回,愣完了才觉得恼怒,少有人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这人却连理都不理。 侍女小声道:少爷,快下来吧。 乔郁哼了一声,手脚并用,又麻利地从梯子上爬下来,临地面还有五截梯子的时候,他纵身一跃,跳到了地上。 侍女差点吓昏过去。 乔郁拍了拍身上的灰,道:别告诉我娘。 侍女脸色发白的点头。 不多时,就有一众狐朋狗友带着竹子制成的刀剑斧钺浩浩荡荡地来找乔郁,乔少爷兴高采烈,将这件扫兴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一下午,乔郁横扫千军,乘兴而往,兴尽而归,兴冲冲地提着战利品一只装到竹笼中的蛐蛐回府,刚进正厅就看见他娘坐在正厅喝茶。 乔郁嬉皮笑脸地跑过去,道:娘。 乔夫人放下茶杯,点了点桌子上的风筝。 乔郁才看见这只姹紫嫣红的纸鸢,拿起来笑道:娘你怎么知道我风筝丢了,还挺好看,跟上一个,他一顿,一模一样? 乔夫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乔郁挠了挠头,道:儿子错了。 乔夫人柔声道:错哪了? 错在不该上墙,不该对旁人大呼小叫,不该扰人清净,乔郁扁了扁嘴,那边都告诉您了,还要我说什么? 乔夫人道:元府的下人没告诉我什么,只说:元大人说,墙太高了,少公子一人上去未免有些凶险,还请小心些。她听乔郁小声说伪君子,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告状,不由得失笑,元大人还说,他代弟弟向小公子道歉,先是一言不发,后又直接将窗户关上,甚是无礼。 乔郁嘀咕道:确实无礼。脸却慢慢红了,谁用他代弟弟道歉。 乔夫人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元大人是陛下代相,为人雅正,深受天下读书人敬重,断不是什么伪君子。 乔郁抓住风筝,道:儿子知道了,儿子定要努力读书,长大后成为元大人那样的人。 乔夫人失笑,娘不求你富贵,只望你平安一世。 乔郁当年还太小,小到根本不明白,乔夫人这句平常至极的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等他明白,皆为时晚矣。 儿子回房念书去了。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地跑了。 乔夫人道:你自己要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有一样,别再打搅元小公子。 乔郁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知道啦! 乔郁嘴里答应得很痛快,他把风筝扔到隔壁院子里时更痛快。 他上墙,大摇大摆地把风筝扔到院子里。 对面的元小公子头都没抬,全然当他不存在。 乔郁想了想,小手一挥,对着下面急得恨不得撞墙的下人道:拿弹弓来。 侍女急道:少爷不可。 乔郁反问:为何不可? 侍女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只好把平时夫人说的话搬出来,因为,因为失礼。 乔郁哼笑一声,又从墙上下来了,跑回屋子里去了。 侍女以为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放心的太早了。 乔郁回来了,还是拿着弹弓和一个小盒子回来的,一路上盒子里的东西哗啦作响,仿佛是弹珠一类的东西。 侍女嘴里泛干,心里发苦,又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乔郁上去了。 乔郁打开盒子,从中挑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放到皮套里,阳光下,这颗珠子熠熠生辉,侍女眼前一黑,马上就认出了这是乔大人在南海做官时从蚌里开出的珠子,光华夺目,极为罕见,且有一大一小两颗,大的在乔夫人那,小的则被他送了儿子,可现在,乔郁居然要拿这样的东西去当弹珠。 她还没开口,乔郁眯着眼睛,拉紧皮筋,手骤然一松,珠子啪地飞了出去。 珠子稳稳地落在元小公子桌上的砚台里,溅了一桌子墨汁。 元小公子受到了这样的突然袭击,再读不下去,他看了看桌子,抬头看乔郁时平淡的眼睛泛起了近乎于恼怒的波澜。 乔郁朝他一笑,分外得意。 得意他在睡梦之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或许连老天都看不上他这样得意,未关的窗户吹进来一阵冷风。 乔郁冷得颤了一下,烦躁地睁开眼睛。 被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两人对视。 乔郁打了个哈欠,道:早啊元大人。他把元簪笔给他盖的被子往上扯了车,本相好像告诉管家,不要放你进来。本相竟不知道,你还有做梁上君子的爱好。 元簪笔一时无言。 乔郁捞起元簪笔垂在他床铺上的长发,二指拈起来把玩。 元簪笔头发黑且长,但是疏于保养,没有那么柔滑。 他恶意地一扯,元簪笔只是朝他的位置动了下,面上毫无波澜。 于是乔郁变本加厉,将头发一圈一圈地缠在手心,元簪笔要是不想头皮被扯得生疼,就要跟他过去。 元簪笔本坐在床边,因为乔郁的动作几乎要被拽到床上。 乔郁玩着他的头发,抽空看了一眼外面,已经这么晚了。 天色已黑。 深夜前来,与本相独处一室,还看了这么久。乔郁扬眉,刻意曲解元簪笔的意图,莫非元大人的药,他一用力,元簪笔吃痛,下意识朝他的方向过去,还没解干净吗? 第29章 元簪笔一愣,道:不是。 乔郁在他耳边,有点咬牙切齿地问:不是?那是为何?总不会是为了还本相三千两吧。 元簪笔停住了,放在袖子中银票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 乔郁看他的表情也猜到了大半,没抓住元簪笔头发的手顺着元簪笔的手腕往他袖子里一滑,沿着手臂向里伸去,他手指冰凉,哪怕这个时候都没有温热一点,被他触碰皮肤,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块没那么坚硬的玉。 元簪笔立刻将银票从袖子里抽出来,顺便把乔郁的手也抖出来,然后握住乔郁的手,将银票往他手心里一拍。 乔郁低头。 呦呵,五千两。 乔郁手指夹着银票,朝元簪笔道:这是利息? 元簪笔点头。 乔郁笑,借钱给元大人可真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生意。银票在他手中被像废纸那样随意地团了团,攒成一个球扔到枕头边上了,元大人,他的心情看起来比刚才更差了,你是不是忘了,刘长宁给你下药时你欠我的人情。他拽着元簪笔头发的手不断收紧,直到对方迫不得已靠到他身边,微微仰起头来看他,还有,今日本相被免官是因为谁? 元簪笔眨了眨眼睛。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乔郁什么都知道了。 元簪笔早就说过他不擅长撒谎了,他思索片刻,打算要是乔郁问顾轻舟的事情他就表示自己并不知道,乔相可以自己去查,倘有需要的地方,我也可以帮乔相。 乔郁下一句话是,如果不是你,本相不至于被那般疲倦上朝。 他一眼不眨地观察着元簪笔的反应,元簪笔仿佛松了口气似的,整个人放松了不少。但他太不动声色,一切又像是乔郁的错觉。 元簪笔疑惑道:你没睡? 乔郁怎么能说自己被气得一晚上没睡着,睡了。他道:只是陛下对我一向宽容,今日因为莫须有的事情免了本相的官,你说是了什么? 元簪笔沉吟:不是莫须有。 除了编造出的内容都是真的,只不过不是乔郁做的而已。 乔郁扯了一下他的头发,怒道:本相问的是为什么? 元簪笔眨眼,道:为什么? 乔郁看见元簪笔眨眼就觉得对方想要骗他,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总是准的。 乔郁半点戏弄人的快乐也无,无趣道:因为你。 因为我?元簪笔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 乔郁扬眉,对元簪笔如此平平无奇的反应不满,他就算不受宠若惊,也得满怀歉意吧,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事已至此,要是元簪笔说他和皇帝联起手来算计他,他只能承认自己棋差一招了,因为元簪笔的反应太平淡了,平淡得他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因为乔相先前就想与我亲近,让陛下疑我。元簪笔认真回答道,半点都不作假,现在陛下因为你我亲近而疑你,这并不奇怪。 乔郁: 乔郁猛地起身,差点没把被子甩到元簪笔脸上。 元簪笔往后退了退,道:乔相有什么事? 乔郁悔不当初,本相当时应该为公主作证才是。 他用力一拽元簪笔的头发。 元簪笔仰头,尽力让自己的处境舒服一点。 所以你当日并没有拒绝,乔郁冷笑道,他用拨弄掌心的一把头发,出乎意料地发现了两根白发,你只是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你在赌,赌我和你陛下究竟会对谁更不满意一些。他一边说一边看元簪笔,元簪笔用乌黑的眼睛看着他,简直像什么无害的动物。他眼睛太亮,让乔郁忍不住想起别人送给他的鹿,只是鹿眼中有惊恐,元簪笔没有罢了。 谁能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会撒谎? 他把白发挑出来,绕在手指上,轻轻一动,将头发扯了下来。 元簪笔只觉得头皮针扎一下,他忍不住看向乔郁。 乔郁意外地觉得元簪笔看他的眼神有点谴责。 他一吹,把两根白发都吹了下去。 你还没回答本相的问题。 元簪笔道:我的头发。 乔郁绕着圈玩他的头发,本相的问题。 元簪笔救不回自己的头发,只好眼睁睁地看它们沦落到乔郁的魔爪中,是。 为何是本相 ? 因为元簪笔微微皱眉,你先放手。 乔郁道:本相不。他撑着下巴笑,你想告诉我的无非是本相近来锋芒太过,陛下想压一压本相的锐气罢了。乔郁眯起眼睛,笑容更粲然了,陛下想告诉我,也想告诉朝臣,我就算权倾朝野,还不过是他手边的一条狗,他若喜欢我,便可让我平步青云,他若不喜欢,我马上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3) 他又躺了回去,脸压在元簪笔的头发上,不让他抽走。 我们这位陛下啊,他不知是讽刺还是感叹地说:可是很喜欢训狗。 乔郁半张脸露在外面,压在黑发上,愈发显得皮肤白皙细腻,他眼中似有落寞,又好像只是一团雾气。 元簪笔踌躇一会,道:乔相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乔郁都被他气笑了,道:本相说本相自己是狗了吗? 他拿脸蹭了蹭头发,有几分困倦地说:你为何现在来了,本相才睡下没多久。 元簪笔似乎在看他。 乔郁半睁开眼睛。 元簪笔果然在看他。 乔郁伸手往他脖子上一揽,元簪笔一震,想往后退又忘了自己的头发,被扯一下才知道停住,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元璧。乔郁开口道。 元簪笔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乔郁。 乔郁声音低柔懒散,叫元簪笔的语调与撒娇无异。 元璧,乔郁声音黏甜,让元簪笔忍不住想起少年时逛夜市吃的糖,他只吃了一口,因为太甜了,乔郁手臂虚虚地揽住元簪笔的脖子,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元簪笔忍着眨眼睛的冲动,没有。 多亏了乔郁,不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撒谎时喜欢眨眼。 真的没有吗? 乔郁房中烛光很暗,他大半张脸都在光中,难得少了几分锐气,看起来柔和而美丽,脖子却在阴影中,喉结在影影绰绰里上下滚动。 元簪笔想偏头又做不到。 他和乔郁认识十几年,最亲近时确实睡过一张床,俩人抱着琉璃灯躲在被子下偷偷看不入流的话本小说,他不能熬夜,每次都是看到一半就歪到被子里睡着,乔郁一边推他一边打哈欠继续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过去了,醒来发现自己枕在对方胳膊上或者肚子上,头发缠在一块,有时恨不得拿剪刀分开,纵然如此,也无半点暧昧。 元簪笔好像第一次认识乔郁,秉承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没有。 乔郁抬手,去玩元簪笔的发冠,元大人现在撒谎不眨眼睛了,改转头了是吗? 元簪笔摇头,吃痛地皱眉,没有。 元簪笔的反应生动而鲜活,好像乔郁欺负他一样。 乔郁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指一弹他的发冠,两者相撞,发出响声。 本相知道你的打算,他幽幽叹息,元簪笔你不会说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元簪笔是有变化的,如果是当年,或许他就承认自己撒谎了。 但眼下,元簪笔只十分茫然地问:乔相何意,恕我不解。 因为你骗了本相,你心中有愧。所以你愿意容忍本相今日的所作所为。元簪笔,很多人都骗过本相。乔郁几乎贴上了他的颈窝,温暖的气息落在他的脖子,乔郁只有呼吸时才更像是人,他蛊惑一般地说,仿佛在等待元簪笔的承认。先前本相说,谁都能骗本相,但是你不行,本相不是与你说笑,只有你不能骗本相。他语带笑意,眼中偏偏又毫无笑意。 因为当年亲手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的,是元簪笔。 他无法忍受也不能忍受,元簪笔骗他。 元簪笔被他灼灼的目光看着,道:我会说实话。 他能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是他不能保证自己什么都说。 乔郁随手拉下帐子。 前朝有一绝世美人,仙逝后,皇帝日夜思念,以白玉雕琢美人,与人同高,栩栩如生,望之若神明,皇帝将白玉美人放在帐中,日夜欣赏,恍若斯人仍在。 乔郁侧躺在床上,烛火给他面容镀上了层极柔和的光,他平日看起来白得毫无血色,此时却有几分暖意融融。 画面黑白分明。 不辨是人,亦是白玉。 元簪笔太容忍他了,容忍得乔郁一定认为他问心有愧。 元簪笔虽然欠了他人情,但这些人情不足以让元簪笔做到今天这样。 好像无论他再怎么过分,元簪笔都不会反抗。 好像就算他真的做的太过头了,元簪笔也只会用那双黝黑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什么都不说。 白玉雕像在暖光中开口道:本相在想,本相是不是应该利用你的愧疚做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日万? 我自己也不确定。 第30章 元簪笔毫不躲避的目光好像在诱惑他做点什么。 乔郁笑,笑元簪笔居然毫不防备。 元璧,他低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元簪笔镇定自若地说:是陛下让我回来的。 乔郁挑起他的头发, 你在骗我。 我回来时恰与乔相一路,乔相应该明白我回来之凶险,元簪笔道:若能不回来,我一定不会回来。 乔郁凝视那双眼睛。 他知道元簪笔一定没和他说实话,或者隐瞒了什么。 他大感无趣,摆着手道:快滚,本相现在不愿意见你。 元簪笔一动不动。 乔郁翻身,背对着元簪笔,有些不耐烦道:你为何还不走? 元簪笔拽了下自己的头发,没有拽动。 他又拽了下,还是能没拽动。 元簪笔无奈道:乔相,我的头发。 乔郁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元大人要是真的十分喜欢本相这,本相可以大发慈悲为元大人腾出一块地方。元簪笔被他压着头发,脖子僵在那里十分不舒服,他无可奈何,只好躺在乔郁让出来的地方。 乔郁转过来,宛如起雾了的水泽一般的眼睛戏谑地望着元簪笔,本相竟不知道,你对本相恋慕到了此种境地,原来你晚上来,东拉西扯就为了睡在本相身边? 元簪笔叹气,乔相。 乔郁拍了拍元簪笔的脸,道:你喜欢本相,本相知道。 乔相,我 乔郁感叹着说:如本相这般美貌,天下有几人见之不为之倾心,你喜欢本相乃是人之常情,本相明白。他手指顺手从元簪笔的脸上划到他的眼睛上,元簪笔睫毛微微颤动,刮得他指尖很痒。 乔相 你不喜欢本相吗?乔郁问。 元簪笔知道他要是继续说下去就会和乔郁陷入你喜欢我吗?你不可能不喜欢我这些没有意义的问答之中,他道:是,我喜欢乔相。 乔郁一呆。 元簪笔顺手拽过被子给乔郁盖上。 我倾慕乔相已久,乔相快睡吧。他闭上眼睛,十分自然。 乔郁缓缓地眨了眨眼,若是元簪笔睁开眼会发现乔郁眼中的茫然举世罕见,更给他的面容平添几分易折与天真的漂亮。 乔郁回过神来,你在调戏我? 元簪笔不做声了,呼吸平稳。 乔郁心道他就是在调戏我。 他为什么调戏我? 乔郁推了推元簪笔,元簪笔根本不理他,你当真是看本相貌美,现在又无依无靠,你想趁虚而入。乔郁断言道。 元簪笔面上浮现出无奈。 乔郁想了想半天,最后确认了:他果然喜欢我。 房中烛光幽暗,帘子落下只一方天地,仿佛世事都与之无干。 可惜绝无可能。 皇帝将密奏狠狠摔在桌面上,桌上的东西被震得叮当作响。 他起身就走,夏公公不敢说话,拿起披风跟了上去。 晚风凉意阵阵,皇帝不语,径直走出大殿。 待走下玉阶,皇帝方抬头向上看。 纵然月光柔和,宫殿巍峨,望之仍森森威严。 皇帝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你说,若是元簪缨在这会如何? 夏公公抱着披风,哪里敢接这句话。 会如何? 或许于事无补,但他总有一个说话的人,元簪缨对他真心实意,皇帝是知道的。 他闭上眼睛。 他记得谢居谨的说了什么,他说陛下大谬,满朝上下谁不是对陛下忠心耿耿,难道只元簪缨一人可用?况且今日局面,又怎么不是元簪缨一手早就,他野心勃勃,却陷君王于不义之地,如此为臣,不如杀之! 若是元簪缨还在,大概会先温言安慰他一番,再做打算吧。 皇帝站在月光中,鬓角白发十分清晰。 他沉声道:传谢相、陈相、还有他一顿,猛地乔郁被免官在家,听淮王的意思,他倒也不后悔,淮王,还有太子,三皇子来。 夏公公道:是。 御书房一夜灯火通明,直到东方渐明,来者才散去。 还未上朝,一个消息就已传开了:青州水患,有叛军趁乱袭扰,连攻青州五城,青州守被杀,皇帝命乔郁为正使,前往青州处理事务,元簪笔为副,有协理军事平定叛军之权,即日上任。 两人先后接到了圣旨。 元簪笔面无表情,喜怒不为人知。 据说乔郁听见这个消息当时就砸了一套茶具。 太子道:乔相此举,未免太不体面了。 陈相却道:老臣要是乔相,也维持不了这个体面。他一笑,青州眼下危机重重,去了说不定就埋在那了。方家嫡系一脉又都在青州主城邵陵,历来中州官员外调处理事务,都要本地豪族帮忙,就算视若无睹,也不会出手阻拦,以乔郁和方氏的关系,太子觉得方鹤池是会鼎力相助呢?还是对他诸多阻挠?更何况,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乔郁是正使,元簪笔是副使,军队却在元簪笔手中,乔郁岂不是受制于人?这件事他做好了,皇帝只会嘉奖他们两个,做不好,就是他正使一人的责任。 太子道:是本宫想差了。他思索片刻,舅舅,您觉得乔相会如何做? 最好的法子就是告诉陛下他去不了,称病就是了。陈相道:但现在青州的事情不能再拖,陛下不会应允的。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只有把军队收拢在手中一条路,对元簪笔,或威逼,或利诱,再或者,干脆借青州的乱局杀了他,大权独揽,比现在好上太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元簪笔要不是个傻子,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关于乔郁态度的猜测足够出一部书了,他本人要是知道恐怕会嗤之以鼻,元簪笔更是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乔郁明明是因为皇帝先让他歇了一个月,结果连一日都没到而生气的。 不管如何流言纷纷,两位看起来势同水火的大人还是一同出城,朝青州出发了。 元簪笔坐得笔直,乔郁则躺在马车上,连头发都没有束起来。 乔郁睡得好好的,突然管家跑进来说夏公公来了。 他披着外袍过去,他太困,听了半天才知道皇帝给他送到青州去了。 乔郁喃喃自语道:元大人,你觉得谋反有前途吗? 元簪笔乍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十分平静,没有。 乔郁一把抓住元簪笔的手,目光无神地说:元大人,你手中有军队,不如我们谋反吧。事成之后,你我划江而治。 元簪笔把他的手抽出来,道:乔相,做皇帝更睡不好觉。 乔郁昏昏沉沉地说:无事,本相做个昏君。他幽幽叹息,也是。况且你手里的算什么军队,调用青州军?青州有没有军队,还有多少军队,训练如何,甲胄装备如何,粮草储备如何,我等一概不知。他越说越气,皇帝为何不干脆给咱们烧点兵马过来呢? 元簪笔: 他此时才感受到青州一行当真凶险,乔郁居然连他俩的身后事都想好了。 元簪笔怕他气坏了身体,想了想半天说出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乔郁怒道:安之什么安之?每次这种破事都找本相,皇帝为什么不找世他一顿,猛地想起了元簪笔也是个世家子弟。 他深吸一口气,心情稍霁。 皇帝总把对元簪缨的怀念拿到明面上说,好像元簪笔的一切都是因为皇帝思念他哥。 你看,元簪缨怎么都算是为国事死的,皇帝对他爱护有加的弟弟手下留情了吗? 乔郁随手捞起一册文书,冷哼一声。 元簪笔不知道他想什么,只见他安静不少,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乔郁原本躺在枕头上,后来不知道发什么疯,干脆枕在他膝盖上。 元簪笔一僵,但能让乔郁闭嘴就是好事,于是干脆当没看见。 他和乔郁原本是一人一辆马车,乔相刚出城不久便上了他的车,和他扯了几个时辰有的没的。 乔郁顺着他的小腹往上看,元簪笔正低头写着什么,全然忽视了自己腿上的活人。 乔郁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元簪笔手一抖,墨汁洒在了他刚写好的奏折上。 乔相。 元簪笔的腰细却不软,小腹紧实。 乔郁贴着他的衣服道:元大人要不要和本相聊聊青州之事? 元簪笔道:你先起来。 乔郁非但不起来,反而变本加厉地蹭了蹭,这下他眼睁睁地看着元簪笔的耳朵开始红了。 乔郁伸出一只手,想去摸元簪笔的耳朵。 元簪笔往后一退。 乔郁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快乐,道:呦呵,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你等下是不是就要和本相说,请你自重啊。 元簪笔深吸一口气,没有。 那你要做什么?乔郁从下往上看,叫人? 元簪笔也不低头,干脆不和乔郁说话。 乔郁能感受到他小腹起起伏伏,似乎在极力忍耐不把他掀翻。 乔郁开怀了些,道:青州远离中州,世家与宛州、宁州还有中州先比不多,但是根基深厚,方氏更是寿比我朝的百年世族。青州风气古朴,比别处更以世家为尊。此地多暴雨,裘河常泛,这次水患也是裘河河堤被冲垮,年年修,年年垮。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4) 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年年修,年年垮? 乔郁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他,自然是有利可图,朝廷一年给青州多少钱修河?他冷笑,一千五百万两。都够一州三年税了,因为裘河之事,青州免税免了已有五年。大人,如果你是青州守,你是把河堤修好呢,还是和大族们一起把钱分了呢?何况你也根本修不好,没有世家支持,州守在青州寸步难行。你上书给陛下,说不定没到中州就被拦下了,为了此事丢官还好,丢了身家性命岂不是不值得?不想同流合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任期满离开就算清廉有德了。 元簪笔微微皱眉,没说什么。 元大人,不是所有刺史都有我等这样的身份,乔郁指了指自己,可以直达天听,你又身份显贵,只要不太过分,没有人敢拿你如何。此乃国之顽疾,妄动不得。不过青州年年有水患,年年有饥荒,叛军谋反还是第一次。奇也怪哉,最不拿世家当回事的西境五州没谋反,这个地方倒先谋反了。 元簪笔道:我听乔相的意思,仿佛在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乔郁笑道:哪里。你让方氏不好过,受益的是我等,我劝你到任马上把方家人都抓起来严刑拷打还来不及呢。 元簪笔低头。 两人视线一对,乔郁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元簪笔道:乔相曾说自己是弄权之人。 乔郁懒洋洋地说:不是本相说的,但这么说本相也无从反驳。 元簪笔认真地问:一个弄权之人为何会关注这些?关注这些看似是细枝末节,实际上举足轻重的地方事。 乔郁任相以来,最显著的不是他的政绩,而是他在打压政敌方面的手段。 乔郁弯了弯眼,元簪笔看不见他眼中情绪,因为啊,他突然伸手,摸了把元簪笔的耳朵,对方来不及闪,只好任他像摸猫一样地摩擦几把,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常在边境,不知道内情也是自然。 元簪笔轻声道:乔相知道的好像太多了。 乔郁捏了捏元簪笔的耳朵,又把他的头发绕在指尖上玩,现在本相在你心中,可是从玩弄权术变成了忧国忧民? 元簪笔摇头。 乔郁顺手扯下来了他几根头发。 本相白说了。他恼怒道:元大人连投桃报李都不会吗? 但是,他在心里想:元簪笔问这些干什么? 他难道真想整肃一方? 乔郁垂眸,笑得愈发明艳了。 这可是以触动世家利益为前提,有元簪缨做前车之鉴,他不信元簪笔会敢做这些。 元簪笔道:乔相到青州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乔郁想了想,回答:奔丧。 两人聊天聊得正大光明,守卫不时换岗在车边保护。 一青年人小声道:这两位关系还真好。 队长啪地给那青年人一下,说什么呢? 这人笑起来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面容虽不俊美,但是圆脸浓眉,长得很讨人喜欢,他挠了挠头,道:我说着两位大人关系倒不像外面说的那么差。 队长虎着张脸道:快滚,谁让你打听的。 那青年人仍笑着说:哎,知道了。 元簪笔与乔郁的车规制一样,只是乔郁的内部布置得更为舒适一些。 傍晚整队休息,乔郁猛地闻到一阵呛人的味道。 他还没掀开帘子,就听到有人大呼小叫,似乎在责骂什么。 乔郁按了按太阳穴,烦躁道:又怎么了? 队长道:大人,这小子点火做饭时不小心烧了大人车马的帘子。 元簪笔看乔郁,乔郁道:烧了就烧了,换一个就是。 乔郁有些郁闷道:难道在元大人心中我就是如此不讲理之人,烧个帘子都要拖出去车裂? 元簪笔道:不是。 那你看我做什么? 元簪笔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碰巧抬头和乔郁对视吧。 乔郁大人喜好奢靡这点没什么变化,帘子从不同的丝帘变成了皇帝御赐的绸缎制成的帘子,遇光则波光粼粼,如同水面一般。 之后一月路程,两人一路闲谈,不谈国事,倒难得平静。 前半月他们举目所见尚算安定,越往青州,局势愈发动荡。 就连乔元二人的车队也遭到了几次袭扰,有时是流民,有时是土匪,匪患虽祸害一方,然毕竟无法与朝廷正规军队相抗衡,流民见到了车队蠢蠢欲动,但碍于刀剑,更不敢上前,只是 只是匪患可擒贼先擒王,无法说通直接杀了就是,乔郁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已经发黑的荷包,荷包原本应当是粉色的,只是沾了土又沾了血,早就看不出上面绣着什么了,然而流民如何,元大人在外指挥军队数年,与他国打了不少的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为臣者自要顺从上意,但是这些人,元大人想如何做? 元簪笔一时沉默。 在荷包旁边还有余下的几根细小的骨殖,骨头洁白,连点血丝都没有,骨头遍布齿痕,看起来并不像猛兽啃食。 乔郁语气悠然,在必要时刻,元大人也可拔剑,杀谁都一样,杀敌寇与屠戮百姓有什么区别,他做了一个手势,在脖子上轻轻一划,这样人就死了。 流民大多无家可归,无饭可食,死乃是最司空见惯的小事,年老体弱者或在行路中累死,或饿死,再或者被人分而食之。 还未到青州已经如此,不知到青州又该是如何人间地狱之景象。 元簪笔撩开车帘,道:上车吧,乔相。 乔郁回了自己车驾。 前路颠簸难行。 车队行至山谷处,更是寂寥无人,晚风肃杀,吹得周围草木刷刷作响,与经过峡谷的风混杂起来,宛如鬼哭一般骇人。 几人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先前见识了各样尸体,这样的宁静比尸堆更为可怖。 一阵悠长的哨声打断了夜晚宁静。 那青年人一惊,举起火把高呼道:有人! 火光照在缎帘上,光芒夺目。 乔郁的马车已驶进峡谷,车夫艰难回转,还未等掉头,就听头顶上隆隆声传来,惊雷一般震耳欲聋,他抬头,触目所及唯有巨石骤然滚落下来。 砰 烟尘四起。 下一刻,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带着火的箭如同雨一般,顷刻间将被巨石压住大半的马车射成了刺猬。 刹那间,火光冲天。 御赐的缎帘瞬间就被火舌吞噬了。 乔相!青年人撕心裂肺道,队长见他没被射死,还疯了一样地往里面扑一把将人拉了回来,躲到石头后面。 车队似乎也因为这些变故乱了阵脚,队伍溃散。 元簪笔的马车就在乔郁马车之后,他几乎眼睁睁地看着乔郁的马车被砸,车夫奋力驱车,这才离开峡谷。 箭的攻势少了好些,队长啪地一拍那青年人,哑着嗓子吼他:不要命了! 青年人红着眼,道:乔相还在里面。 不多时,头顶已无人放箭。 青年人愣了愣,道:无事了? 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拉他起来,道:应该没事了。 青年有些不可置信道:这就完了? 队长都被气笑了,道:难不成你还希望再射一会? 话音未落,上面传来一阵长长的啸声,仿佛是什么口哨。 青年人眼睁睁地看着几具衣着破烂的尸体被扔下来,速度极快,撞到地上恐怕会碎成几块。 一具甚至到了他眼前,他一抬头,猛地与尸体的死鱼眼睛对视,吓得差点叫出来。 他这才看见尸体腰间绑了绳子,绳子被绷得极直,在风中飘飘荡荡。 队长道:少见多怪了不是,他用力拍了拍弯腰吐了一地的青年人的腰,你小子,刚才还不怕死呢,你叫什么? 青年人含糊道:林缈。 林缈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白影从上面跳了下来。 这可是活人! 他喉咙里堵住尖叫,见对方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地踩在凸起的山石上,飘似地下来了。 队长和小雪打招呼,雪大人。 小雪道:老胡。他目光往林缈身上一扫,这个人刚才就在乔相车子旁边? 老胡道:就是他,刚才还不要命似的往里进。 他俩都是元簪笔的人,看起来对乔郁的死不为所动。 小雪对林缈道:和我过来。 林缈擦了擦嘴,道:去哪? 小雪理所当然地说:去大人那啊,得有你这么个人证,不然陛下那我等怎么交代? 林缈睁大了眼睛,愕然道:就这样? 小雪嗤笑道:不然怎么样?难道死了个人就不走了,要给他陪葬不成? 林缈心有戚戚,欲言又止。 林缈被小雪带到马车前。 小雪道:大人,人带到了。 元簪笔坐在车中,道:方才乔相遇刺,你看见了什么? 林缈道:我,我只看见巨石从山上滚下来了,还有箭射穿了马车大人,青年人的声音都发着抖,这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刺杀朝廷命官? 元簪笔幽幽道:有很多。 林缈一愣。 刺杀乔相有诸多好处,比如说卖了我一个人情,让我大权在手,我是世家子弟,我在青州掌权,比乔相掌权好得太多。也可能会让陛下怀疑我和乔郁内斗,对我也不信任。而且死的人是乔郁,但这一点,就是天大的好处了。元簪笔道:乔相你说是吗? 林缈还未反应过来,小雪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顺手拿了个东西堵住了他的嘴。 护卫一拥而上。 乔郁掀开车帘,道:本相耐心有限,告诉本相,是谁派你来的? 林缈呜呜摇头。 乔郁摆摆手,别让他自杀,留着慢慢审。 小雪过去笑呵呵地和老胡对了掌,回头道:大人,尸体虽然穿着破旧,但是身体很好,不像是土匪之流。 乔郁若有所思地说:能勾结扈从,也不是一般土匪做得到的。他叹息,人都是陛下派来的,当然他接触到元簪笔的眼神,当然不可能是陛下。 有人想送你一份大礼啊。乔郁道:为何没人想杀了你,留我呢? 元簪笔道:睡吧乔相。 这便是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吗? 元簪笔无奈道:睡吧乔相。 乔郁打了个哈欠,之后一路只能勉为其难和你睡在一起了。 元簪笔: 两人之后的一路上表现亲密,再无阴阳怪气的争执。 小雪道:所以这两位大人先前是演的?他随手拿起一根烧起来的树枝,在地上烧草玩。 他在马车旁边的时间里,从未听过乔郁与元簪笔说到身边内奸的事情,两人竟如此不谋而合? 邵陵是青州门户,灾情由此处转深,景象应比他们先前所见更为可怖。可出乎他们二人预料的是,邵陵虽不能称之为一派繁荣,但好歹有些生气,城中干净,不像其他地方,城中直接挖有掩埋尸体的深坑。 两人刚一到任,就有拜帖纷至沓来,与此同时的还有各种珍奇礼物送来。 不过半个时辰,各种礼物已堆满了正厅。 乔郁随便打开一箱,向元簪笔招手道:元大人,不如你我随便对付了事吧。 元簪笔过去一看,乃是一青玉美人头,长眉妙目,容色美艳,其雕工之精妙,可谓一句巧夺天工。 乔郁拿出来随手把玩。 元簪笔微微皱眉。 怎么? 元簪笔接过去,和乔郁脸上比了比,道:与乔相有几分肖似。 乔郁定睛一看,笑着说:难怪本相觉得如此精妙。幸而本相从没有在他人面前裸露身体的习惯,不然说不定今日送来的就是一尊青玉美人像了。 元簪笔怎么听都觉得他这话中的不是幸好,而是遗憾。 乔郁拿起青玉人头,啧啧称奇,本相为官数年,从未见过这般玉石,恐怕连皇宫之内都少有此等臻品。青玉内无飘絮,水色粼粼,如同万山含翠,绿而不僵,颜色偏淡处雕琢人面,深绿处则是飘逸长发,雕工精巧,匠心独具。 他随手一抛,玉石滚落,索性落到了箱子的绒布内。 只是寓意不好,看起来好像是威胁似的。乔郁语调绵软地和元簪笔抱怨,元大人,你说本相要是不和他们合作,之后装在这里面的是不是就是本相的头? 元簪笔不理他,道:青州粮食飞涨,几乎比价黄金。 乔郁手指轻轻抚摸过人头,道:元大人觉得此人头价值几何?他一笑,若是本相,恐怕价值连城,这么个东西嘛,黄金一万两,是不是也算值得? 两人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 青州官员不断通过此处离开,有些已经回本家了,乔郁喃喃自语,传本相的命令,无故一缕不准离开邵陵,有事来刺史府,出城需要文书批示。 立刻有人去做了。 乔郁道:虽然说药到病除,但也要知道病是什么,他看元簪笔,大人可要陪本相出去走走? 元簪笔道:乔相请。 两人新官上任,政令下达尚算快。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5) 这政令小官吏还没说完,就被拦住马车的护卫啪地打了一耳光。 马车探出一个人头,高冠玉面,眉眼俊逸,显然是个世家公子。 怎么?那公子温言问,语调之中却有着不容忽视的矜傲。 护卫道:回禀大人,据说是新来的刺史不允许出城,若有急事,需要上报刺史。 那公子皱眉,对着护卫旁赔笑的官吏道:你可知我是谁? 小官堆着满面笑容,谄媚道:这位小哥说了,您是元家的公子,出身显贵。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放行? 小官吏苦笑道:您不知道,新来的刺史大人难伺候的很,事无巨细,要求繁杂,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让我等滚蛋。大人,您是世家子弟上有朝廷,下有黎民养着,不愁吃穿,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只能指望着这一月几石的俸禄养活全家,实在马虎不得。 他低眉顺眼,字字谦卑,实际上却仿佛含着刺,听得这位元氏公子怎么都不舒服。 你! 见主人发怒,侍卫登时亮起了刀,那小官吏哇呀一声,跑出去好几步,大叫道:杀人啦! 原本都在排队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一行人身上,元公子细白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你 才下过雨,青石板滑得很,小官吏一个踉跄,朝后面仰去。 他口中哇哇大叫,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马上传来,他回头一看,有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了?元簪笔道。 小官吏道:大人,这有位元大人非要出城,我说不行,他那侍卫就要亮刀子。他的左脸还红着,一个巴掌印赫然。 元簪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位公子放软的语气,道:这位大人,我也是他一愣,簪笔? 小官吏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游移,两位认识? 元簪笔不动声色道:确实认识。他转向那小官道:魏大人,这位是我的族兄元岫研。 小官吏被打得后槽牙都疼,闻言又想哭又想笑,勉强挤出个笑脸,道:是小的有眼无珠,这就放元大人过去。 元岫研微微仰头,似乎在等着这小官的道歉。 元簪笔道:族兄无礼,由我代为向大人道歉。 此言一出,最惊愕的不是他面前的小官,而是元岫研。 簪笔? 元簪笔淡淡道:按大魏律,当街掌掴朝中官员,妨碍公务者,需鞭笞一百,发配当地修缮工事两月,若是受雇他人,主人亦需出十两黄金作为罚金,上缴国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鞭笞一百改为二十,打完直接送去修城墙。话音未落,已有扈从将那护卫从马上拽了下来。 元岫研听着护卫大声呼救,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似乎已经被气呆了。 大人。 现在城中到处都缺人手,元簪笔道:我就不先放你回去看大夫了,晚上叫人给你请个郎中。 小官吏在元簪笔说第一句时还以为是玩笑,现在护卫都被拖远了,他摸了摸脸,也有点吓着了,道:不妨事,大人不必如此。 这是国法。乔郁笑吟吟地接话,不必带去官府了,就地打完送走,以儆效尤。 两人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元簪笔道:现在情况特殊,表兄若是无事,就不要出城了。 元岫研这才反应过来,怒道:我有急事。 乔郁一拽元簪笔袖子,道:好说,元大人,啊不元公子有什么要事,直接和本相说就好,若真是急事,本相一定立刻放元公子过去。他十分耐心,大人为何不说话? 元岫研冷笑道:我竟不知朝中何日多了这样的规矩,到底出身卑贱,如此无礼。那好,我今日便先不走了,回去修书一封问问,大人说的是哪门子的国法。 乔郁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元岫研怒气冲冲放下帘子。 元簪笔突然道:兄长且慢。 元岫研隔着帘子道:还有什么事? 元簪笔一本正经道:兄长,罚金需要立刻上缴。 元岫研忍着发作的冲动,道:我身上没带黄金,回去定然如数送到刺史府上。 元簪笔却道:这是国法。 那你想要如何? 元簪笔道:我看兄长的车驾可勉强一抵。 元岫研终于忍不住了,怒声道:你说什么? 元簪笔重复:我看兄长的车架可以一抵。他神色看起来正直极了,兄长与簪笔同是世家出身,簪笔也不愿意兄长失了体面。他的意思已十分明了了。 元岫研气得浑身发抖,可他也知道元簪笔不会给他找个面子,说不定他不下车,元簪笔还会将他拖下车,于是冷笑道:好好好。他下车,面色青白,十分难看,看向元簪笔和乔郁的眼神更是不善,你好的很。 乔郁道:元大人一直不错。 元岫研咬牙道:与此等人为伍,与自甘堕落有何区别? 元簪笔只对扈从道:看看哪用得上,送过去吧。 元岫研得得不到元簪笔回答,只好转身而去。 乔郁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伸手又拽了拽元簪笔的袖子,道:元大人,你可要小心,你这位族兄说不定会回去给你家老爷子写信,哭诉你何其翻脸不认人呢。 那小官吏已经看呆了。 乔郁道:以后再有这种人,让他要么留下车架,要么把十两黄金换成等价的粮食,长此以往,咱们刺史府说不定也能富可敌国。他说话虽然刻薄,但是有趣。 小官吏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见过很多大官,却没有一个如乔、元两人的。 乔郁道:城中粮食不多,之后恐怕还要开仓放几次粮,邵陵还要负责整个青州的粮食调度。有人宁可回去上书也要出去,大概不会出不起几万石的出城钱。 元大人觉得呢? 元簪笔道:少了。 他一本正经,乔郁笑得不行,那就三万吧。 小官吏瞠目结舌,眼见乔郁坐地起价起得十分自然。 第31章 乔郁心中已有打算,问元簪笔:元大人可要要回去? 元簪笔摇头道:乔相先回,我还有事要办。 乔郁一点头,被寒潭推着上车了。 乔郁回头,发现元簪笔的方向应当是将军府。 青州守将梅应琴因青州远离边境,少有战事,自觉无法建功立业,又因为青州势力盘根错节,故而调职到青州后就十分消沉,沉迷女色酒乐,邵陵城中少有人见过他。 元簪笔在大厅中喝茶,等着下人通报。 不多时,一个青年从后面走过来,歉然道:元大人久等。 梅应琴样貌斯文,一派儒将风度,只眼睑下有一道很轻的疤痕,年纪仿佛与元簪笔相仿,眼下有两圈乌青,身上带着淡淡酒味,衣服却是簇新,看起来是刚换的。 梅应琴道:大人的来意我已经清楚,大人若有需要,我一定万死不辞。 元簪笔对于这种客套话一向能不接就不接,直接了当道:请问梅大人,青州军有多少人可用? 梅应琴以为元簪笔会和他客气一番,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接,也收敛了态度,道:尚有十万精兵。 元簪笔若有所思,道:甲胄如何?训练如何? 去年刚换了一批甲胄,来了些新兵,正在练。梅应琴苦笑道:不过老兵也没打过仗,这次叛军突起,我等措手不及,实在罪不容诛。皇帝大概也知道青州守将要是死会对局面造成多大影响,所以并没有发作。 但会不会秋后算账,谁都不能保证。 我让管家去整理将军府文书了,请大人稍等。梅应琴道。 元簪笔颔首道:多谢。 分内之责。梅应琴道。 不多时,文书尽数整理好,被管家拿上来,梅应琴道:给大人送到 刺史府。 梅应琴一愣,他早就听闻元簪笔同乔郁关系不融洽,怎么会同在刺史府? 送到刺史府。他吩咐道。 梅应琴如此配合,元簪笔也无话再问,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梅应琴起身送客,笑道;元大人请。 元簪笔转身,青年人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他也转了过去,下一刻,一道劲风猛地朝他背后袭来,梅应琴一怔,反手相抗,被一把抓住手腕,元簪笔角度微妙地一折,只听咔嚓一声,梅应琴只觉得手腕疼得钻心,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被反剪在背后,踹到地上。 梅应琴难掩震惊,他疼得面色发青,仍颤着嘴唇道:元大人这是做什么? 元簪笔道:梅应琴呢? 梅应琴拼命扭着脖子道:我就是梅应琴! 你方才说青州兵马足有十万之众,兵强马壮,装备精良。 梅应琴挣扎了几下未果,干脆跪在地上道:对,怎么了? 既然有如此精兵悍将,青州是怎么被叛军连攻数城的? 梅应琴白脸微红,嘴硬道:为何不能?先前本将没有反应过来不成?我劝元大人快放手,大人就算是朝廷钦差,也不该如此无礼! 还有一件小事,元簪笔道:我去过军营了。 梅应琴脸色彻底白了。 元簪笔手下微微用力,梅应琴在哪? 梅应琴,应该说是这不知名的人物还想说什么,外面骤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两人同时抬头,男人在看见不远处那华衣严妆的貌美夫人后登时垂下头去,咬着牙不吭声。 女人虽发着抖,但声音还算镇定,你是什么人?这是在做什么? 梅夫人?元簪笔猜测道。 女人道:妾确实是梅夫人,敢问这位大人在做什么? 元簪笔道:请问夫人,这是你家老爷吗? 梅夫人比这男人应该大上几岁,愣了愣,男人拼命摇头,她深吸一口气,道:不是。 元簪笔点头,多谢夫人告知,元某是朝廷新派来的副使,负责协理青州军务,此人冒充梅大人,谎报军情,元某要将他带回去审问,今日失礼,改日一定登门致歉。 男人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我就是梅应琴,元大人不要听妇人胡言乱语,我 梅夫人见他拽起男人,颤声道:且慢大人。 元簪笔果然停下,夫人还有什么事? 梅夫人道:此人确实不是妾的夫君,他是,他是梅应琴的弟弟梅应弦。 梅应弦感受到元簪笔松了力气,一把从他手下挣脱,元大人未免太过无礼了。 梅夫人轻轻一挡,将梅应弦拦在身后,妾夫君受了重伤,不能理事,只能让弟弟出面协理事务,青州已乱,必有将军稳定人心,此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大人见谅。梅夫人福身,盈盈行了一礼,看向元簪笔的目光温柔而悲哀,细看似乎还有水光。 梅应弦按着已经肿起来的手腕,不满地哼哼道:就是如此,你还有什么可说? 元簪笔道:原来如此。他一顿,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谎报军情。 梅应弦以为说道这个份上元簪笔能轻轻揭过,没想到还抓着此事不放,他叹了口气,道:元大人,青州军腐化无能不是一天两天,我等就算有心也没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他犹在辩解,上前一步,道:嫂子,你先进去吧。 梅夫人有些担忧地望着梅应弦,对方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这话在大人耳朵里还是狡辩,梅应弦道:这事我兄长确实理亏,没什么可说的。 青年人神色疲倦,脸上还蹭着刚才元簪笔把他摔到地上沾着的灰,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 他手腕肿得像个馒头似的,此刻也忘了疼,只顾着和元簪笔说话。 元簪笔道:大人先找个大夫吧。 梅应弦有气无力地叫人,去,找个能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他见元簪笔没有走的意思,只好道:大人请坐,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簪笔居然真的毫不客气地坐下了,道:青州还有多少军队? 梅应弦尴尬地咳嗽两声,道:你不是去过军营了吗?他一顿,刚才情况紧急,他又实在心中有鬼,才会因为元簪笔这一句话自乱阵脚,你根本没去过!我就说你们今天才来,哪有时间精力又处理事务又来我这,还去了趟军营! 元簪笔平静地承认了,我确实没去过。 梅应弦怒气冲冲,本想指责,但想起自己理亏在先,只好忿忿道:两万有余,还得算上老弱病残,还有打杂的,做饭的。 元簪笔淡淡地说:令兄治军不严。 梅应弦忍了半天,道:哪个地方没有虚报的情况,连年水灾去哪弄那么多青壮来?他接触到元簪笔的眼神,猛地又想起对方曾是西境五州的主事,这些事情比他清楚的多。 两万人说成十万,便有空下来的八万人。元簪笔道:军饷全部出自国库,这八万人根本不存在,那这些钱去哪了,梅大人知道吗?他语气一直平淡,却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梅应弦脸涨得通红,又道:武器甲胄常年不用,又被大水冲了几次,现在锈得能拿起来的就算好的了,大多都是烂得只剩一堆废铁的。还有粮草,粮草,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6) 大夫过来了,见梅应弦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德行,忍不住吃了一惊。 梅应弦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发火的人,怒斥道:站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大夫忙不迭地过去给他看伤。 梅应弦疼得吸气,他自暴自弃似地说:粮草前几天就没有了,军队得吃,老百姓也得吃饭,刺史府不给放粮,我也没办法,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饿死。 刺史府为何不放粮? 梅应弦见元簪笔可谓一问三不知,气不打一处来,好啊,合着全是装出来套话的! 他忍不住从上到下看了看元簪笔,见对方眉宇英气,眼睛更是澄澈,这样的眼睛,这样的样貌,怎么看都是不谙世事的大家公子,骗起人来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刺史府也没有呗,梅应弦叹了口气,自从青州守被杀,副守就一直称病不出门,外面的粮运不进来,都被流民还有土匪抢了,能运进来的都是背景强硬之人,粮是有的,不过不在我等手上,在你们,他说的是元簪笔,这些大家族手中。粮食眼下价比黄金,谁吃得起?青州主城邵陵尚且如此,其他城又该如何?青州军又这个德行,我难道能领着他们抢吗?一群扶不上墙的废物。 梅应弦应该憋了很久,一口气全都吐了出来,就算能用,我等是朝廷正规军,岂能与土匪为伍?再说了,就算我真去抢,抢来的全都给军队和百姓,第二日中州来的诏书绝不是嘉奖我,而是要我死。大人,局势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 元簪笔道:我来邵陵时并没有见到多少死人,如果按你所说,邵陵现在应该尸骨成山了才对。 大夫不知按到梅应弦哪了,他叫了声又立刻闭上嘴,呲牙咧嘴地冷笑,显得十分滑稽,确实该如此,不过嘛,前一个月副守想了个绝妙的主意,逼家中没有二十担以上存粮的人家搬离邵陵,不搬也简单,不过是每日院中多了些脏东西,像大粪啊,死尸啊,家中的女人晚上回来突然被人掳走等小事罢了。他脸疼得扭曲,长此以往,邵陵死人当然少,能在邵陵的家中或多或少都有存粮。 元簪笔垂眸。 元簪笔想事情时显得非常安静。 梅应弦心道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谁能想到元簪笔不仅会骗人,下手还能这么狠辣!要不是梅夫人出来的及时,他的手或许都要被元簪笔折断了! 我知道,多谢梅大人。 梅应弦的回应是一声冷笑。 元簪笔道:将军府应该还有文书等物,还请梅大人等下都送到刺史府。 梅应弦猛地起身,把大夫吓了一跳,我凭什么? 他外表斯文,内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让他装一个儒将太难为他了。 元簪笔轻声道:梅大人不怕朝廷降罪了?他这话不像威胁,但在梅应弦听来就太刺耳了。 梅应弦冷笑道:随便,老子就不去。 元簪笔轻轻叹息,梅大人可知道,家师是魏帅。 你老师是皇帝能怎么样? 家师曾经提过梅应琴将军下眼睑处有一道刀疤,梅将军自到青州后不理军事,每日饮酒狎妓取乐,邵陵人少有见过将军的,刺史府有一小吏,自青州出事以来,就将看起来仿佛是富贵人家、离开邵陵的人都记下了大概面容,其中一条说,有下眼睑有刀疤者,二日午时一刻出城,算起来大概就是青州几座城破后不久。 梅应弦明白了元簪笔的意思。 元簪笔道:看得出来,令兄很怕朝廷追究。 梅应弦恨恨地看着他。 元簪笔道:我与正使大人不会在青州呆太久,在理事期间还需要梅大人的协助,我希望,他与梅应弦平视,后者竟在他眼中看见了真诚,能与大人好好相处。 梅应弦不情不愿地吭了一声。 梅应琴将军应该与青州世家多有联络,还请大人帮我整理一份名单出来。元簪笔温声道:元某在此多谢大人。 梅应弦单手拍了拍桌子,权作鼓掌,元将军好手段。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梅应琴,为什么不一早拆穿? 元某以为,只要能把事情办好,身份并不重要。 元簪笔根本不在乎他面前的是谁,只要有用,能用就够了。 但是他不拆穿,显然梅应弦并不愿意配合。 明日一切必定送到大人府上。梅应弦道:需要我留大人用饭吗? 元簪笔知道梅应弦应该很不愿意看到他,他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梅应弦没好气道:恕不远送。他长眉一皱,轻点!轻点不会吗? 这人眼睛长得纯澈,为人却如此狡诈! 梅应弦长长地嘶了口气,把眼睑下的疤痕搓了下来。 元簪笔离开将军府,天色已黑了,他思索片刻,上马,朝刺史府去了。 他刚进大厅,脚步就停了下来。 满院珠光宝气,仿佛不在人间。 乔郁躺在一大叶子般的榻中,他走进了才看见叶子乃是整块翡翠雕琢而成,上面铺盖着整块新雪一般的狐狸皮,乔郁没戴发冠,显得黑发极黑,面容极白。 乔郁叼着根笔,含糊道:回来了。 乔郁没有立刻回刺史府,而是去死了的刺史家找了数份名单,顺便奔了个丧,之后一晚上都在琢磨这些事情。 元簪笔点点头。 乔郁道:我看青州不可收拾,你说我们以朝廷的名义勒索财物粮草,然后把青州军攥在手中,如何? 元簪笔道:两万人,武器不足,常年不曾训练,我觉得不如何。 乔郁撑起身子,两万? 两万。 乔郁啧啧称奇,多少钱的空饷。他敲了敲身下的翡翠榻,在青州梅应琴要想瞒天过海,恐怕不容易,必有世家支持。这倒是,取之于朝廷,用之于朝廷了。梅应琴如何?你杀了他? 元簪笔将来龙去脉一说,乔郁道:跑了也是好事,梅应弦未必愿意和我们合作,他弟弟好像不太聪明,这是好事。他捞起地上的纸,递给元簪笔,你看看如何? 元簪笔一目十行。 乔郁道:青州十之有四已在叛军手中,叛军最为猖獗的地方也是水患最严重的地方,官府不作为,既不镇压,也没有能力放粮,才导致了今日局面。邵陵作为青州主城,绝对不能丢,元簪笔认真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带着点笑意,乔郁不知道在元簪笔心里自己成了什么人,至少在我们手里不能丢。 邵陵城中尚有存粮,城中百姓可以维持,邵陵城必须严令离开,本相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内应。世家更是如此,梅应琴都跑了,还有谁不愿意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们可以走,但是多年搜刮的财产、粮食必须留下。一人三万担,邵陵可有随时城破的危险,我听说叛军会杀富贵人家,把粮食拿出来分给百姓,这三万担算是保命钱,不多。 乔郁看着哪里像个丞相,分明像个土匪。 还有,邵陵不缺粮食,但是青州剩下的七城可不然,我们必须要在短时间内筹措到粮食,送到其他七城,他眼睛一转,两个问题,一,粮食从哪来,二,谁来押送。 青州军尚有青壮年,武装起来勉强算乡勇,我们此行还带了二百余人,将能用的千人小队,将中州军分批编入,押送粮食。 你不怕他们带着东西跑了?乔郁戏谑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时候的军队与野兽无异,你派去的几个人怎么管用? 元簪笔反问道:乔相要怎么做? 乔郁道:先将梅应琴克扣的军饷补上,将军饷先都折成粮食。讲清其中利害关系,不愿意前往者可以直接返乡,愿意去且将粮食押送到的,官升一级,俸禄同样先换成粮食,若是去了后再有悔意或者干脆与叛军勾结的便直接杀了。这几日青州军必要整肃一番,凡扰乱军心者一律杖杀,不论身份。我们带来的中州军皆是精锐,选精干者陪着押送,功成者上报朝廷嘉奖。 青州远离边境,少有战事,因此军纪松散,将士都无晋升机会。 乔郁用重典,亦用重赏。 虽说能解甲归田自然好,但总有人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乔郁道:那粮食从哪来? 元簪笔扶着乔郁的榻,这就是。 乔郁笑呵呵地说:你啃一个给我看看。 两人明明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却都不明说。 元簪笔道:乔相已决意让世家出力。 囤粮居奇,乔郁笑道:青州不是没有粮食,而是被人囤积起来了。朝廷无粮而世家满仓,明明都是从别处无灾处打通官府关节以低价偷运来的,却要朝廷和百姓出重金购之,以及朝廷送来赈灾的粮食,都被他们克扣瓜分不足二成。本相只要他们出粮,没要他们的命,已是天下至善了。 元簪笔道:拜帖。 乔郁故意装傻,什么拜帖? 元簪笔道:方家的拜帖。 乔郁笑,抽出拜帖扔给元簪笔。 元大人,这可是联名的拜帖,青州有名有姓的家族可都在这了,我们要是让他们出钱出力,大概会彻底得罪大半朝臣。 元簪笔嗯了一声。 乔郁手荡来荡去,让我猜猜元大人会怎么办。大人会轻声细语,大讲家国。 若是无用呢? 无用将军就会先礼后兵,乔郁翘起嘴唇,死一人能震慑千人。 他明明是如此想的,却说成元簪笔在想。 但元簪笔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他们二人不谋而合。 除了这份拜帖,还有私下送来的拜帖。其实不必闹得那样难看,有大族带头,其他小族就会效仿。乔郁拉出一堆,送到元簪笔面前,选一个,这几个皆是世家大族,看看我们先见哪一个。 他言笑晏晏,说的是先见哪一个,实则是先拿哪一个开刀。 元簪笔随手抽出来一个,展开。 元氏。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会有二更。 吃完饭回来码字时间不太够了。 第32章 元簪笔再怎么说也是元氏子弟,这么做会令元簪笔陷入两难之地。 正常来说,确实如此。 但很显然,元簪笔行事并不能用正常作为标准来衡量。 拜帖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 乔郁极随意地开口,林缈死了。 元簪笔抬眼。 他死之前说自己也是受人委托,至于委托他的人是谁一概不知。乔郁微微皱眉,但总归是位高权重,出手大方,成则富贵不尽,不成那些人也会照料他的家人。他随手揪下黄金树上的一片玉叶,如此一来,林缈大概很快就会和他的家人见面了。 想杀了他让元簪笔大权独揽的人太多了,中州位高权重的人也太多了,乔郁得罪的人更多,一时之间他竟也想不出谁更恨他入骨一些。 他将玉叶递给元簪笔。 元簪笔接过,玉边锉金,闪闪发光,富丽至极。 乔郁就躺在这珠光宝气的一堆中,面无表情思索时的样子像是披上了华服的玉人。 明天上午,我要同你一起去。乔郁道。 元簪笔闻声提醒道:乔相,这是家宴。 乔郁一笑,眸光流转,漂亮得不可方物,我与元大人指腹为婚,怎么说也能算是半个内人。 他如此理直气壮,元簪笔习以为常,因而只是点点头,算是同意。 元岫研做东,选得地方极其雅致偏僻,车停在门口,有貌美少女引路。 院落颇大,亭台水榭无一不精致,大半房屋都建在水上,水中几尾金红锦鲤,喂得又胖又大,一个没扎头发的少女坐在水边喂鱼,罗裙半解,天真自然,她未穿足衣,露出来的皮肤好像是一块白玉。 他们来时见到人相食,到了本该情况最为严重的邵陵,见到的确实一派富贵安然。 元岫研早在水阁中等他们。 水阁由薄纱轻笼,阳光大半被阻挡在了外面,内里四角却镶嵌着四颗拳头大小的明珠,光芒柔和。 水阁中并无香炉,却阵阵生香,似乎是纱帘熏上的香气。 元岫研见他们俩来,起身道:乔相,元大人。他叫法客气,面上的笑容却热络,仿佛没有元簪笔从未当街给他过难堪。 座中除了元岫研再无旁人。 两人落座。 元岫研见乔郁透过轻纱往外面看,便道:乔相不必担心,这是元氏私宅,不为人知晓。 乔郁却道:园中景色不错。 元岫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了那个玩水喂鱼的少女。 他心下了然,低声和侍从吩咐了什么,而后才笑道:我原以为只有簪笔一人,却没想到乔相也会一道前往,招待不周,还请乔相见谅。 乔郁笑道:元公子客气。 这位元岫研元公子的父亲正是青州副守元清辉,他给元簪笔下拜帖,十有八九是元清辉的意思。 以元簪笔的官位,这场家宴该是元清辉亲自主持,但元簪笔出身不光彩,又是小辈,所以元清辉并没有出面。 那少女赤脚进入水阁,白皙纤细的脚腕上还束着串精致的玉铃铛,响声清脆,她脚底还有水,在水阁地上留下一串轻而小的水印,她并不需要元岫研示意,就小步走到乔郁身边,猫一样地跪坐在乔郁旁边,并不说话。 乔郁不动声色地挪了挪,看向元簪笔。 结果元簪笔专注地在和元岫研说话根本没看过来。 元岫研轻轻叹息道:簪笔,青州实在不是什么好来处。 元簪笔淡淡地说: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两人靠得颇近,似乎在说什么。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7) 乔郁对旁人接触厌恶至极,连皇帝的面子他都不愿意给,旁人和他说话就说话,极少有人近到三步之内。 太近会让他忍不住想起静室内刑具与行刑之人,他甚至不需要呼吸,就好像还能闻到烙铁印在皮肤上的焦糊气味。 少女为乔郁斟酒,举着酒杯送到乔郁嘴边。 乔郁不喝,她便一直微笑着将杯子举过眉宇,不像活人,更像是个精雕细刻的架子。 乔郁目光示意她放下。 少女似乎没看见。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元岫研的话是命令,只有元岫研说放下她才会放下。 她为很多客人斟过酒,有些人笑着接过,不忘向元岫研夸赞她的漂亮,有些人抱着歌姬取乐,任由她拿小半个时辰。 像她这样的美人别苑中太多了,她就像是个司空见惯的物件,不好用了,自然会被更迭掉换成更新更漂亮的。 所以她神情平静,毫无怨言地举着酒杯。 如果说乔郁是个皮相精美的疯子,那这姑娘已然被磋磨成了个样貌秀丽的傻子 乔郁偏头,嘴唇擦过白玉杯边。 元簪笔正好偏头,看他饮尽杯中酒。 乔郁垂眸,睫毛密密匝匝地压下来,他没什么表情,冷淡又漂亮,身边纤细的女孩,放下酒杯,为他斟酒,风动纱帘,乔郁大半都在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元簪笔愣了愣,只觉得胸口有一阵极细微的,仿佛锉刀磨过一样的疼。 倘若乔家没有出事,那么以乔夫人对乔郁的娇宠,他长大后就该这样,大概不学无术,却皮囊锦绣,风流闲散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元岫研似乎说不通元簪笔,长叹一声,连饮尽两杯酒,眼眶都红了,才道:你兄长当年大权在握,何等风光?他年纪轻轻已是代相,还做过几年太子太傅,皇帝连祭祖都要带着你兄长进宗庙,说你兄长是万世丞相,这般荣宠,宁佑一案皇帝难道保住他了吗?你我皆知宁佑党人谋反是无稽之谈,可无稽之谈又如何?沈氏陈氏白氏不还是拿出了所谓的证据治宁佑党人于死地?纵观大魏三百年,有几人能有你兄长的权势?但元簪缨最后不还是辞官卸任,云游天下去了。簪笔,你我虽不同一脉,但毕竟同姓。青州的情况复杂,虽不至于中州那么凶险,却也不是你可以撼动的。元氏一族在宁佑案后少在中州为官,你亦算是凤毛麟角,我不愿见你重蹈覆辙。 元岫研可谓苦口婆心。 乔郁把玩着白玉酒杯,玉与手指之精美白皙,难分伯仲。 青州衰败到了这种程度,世家却分毫不受影响,可见其底蕴。 向来是国家不幸世家幸,朝廷送来赈灾的钱款、粮食还有种种物资,有大半流入世家手中,还有一部分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剩下的才会运抵百姓那。 乔郁想起半夜梅应弦来时说的,忽而一笑。 梅应弦冷冷道:六成流入世家,三成各级官员分了,还有一成流入百姓手中。 乔郁若有所思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梅应弦见他无动于衷,甚至还有几分心动的意思,道:大人为何不干脆和世家勾结?以大人的权势,拿三成也不算强人所难。 乔郁一笑,灯光下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本相倒是有这个打算,可惜本相出身低贱。梅大人觉得如何?啊,他极做作地叹了一声,忘记大人也算同我一党。 梅应琴烦得要命,看默不作声的元簪笔居然觉得很顺眼了。 六成已是良心,还可与土匪联合,截下粮食,之后联合各家剿匪,或者土匪干脆就是自己家护卫假扮的,这样不仅不用分账,还能额外朝官府要剿匪的辎重粮草费用。梅应弦道。 梅应琴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但他很清楚自己关不了,连皇帝都没能解决的事情,凭什么寄希望于他这个出身寒微的武官?何况青州又无精干军队,他留在青州明升实贬,早对朝廷失望至极,每日饮酒作乐,做个富贵闲人而已。 要不是青州突然被叛军攻破,他畏惧惩罚,也不至于跑得那么快。 提起元簪缨,元簪笔似乎有几分动摇,道:我与乔相已到了青州,恐怕没有回头之法。 元岫研摇头道:青州乃是国之顽疾,非人力一朝一夕可改,就算簪笔无力回天也是情有可原,他顿了顿,元氏和诸族也愿意为簪笔与乔相在陛下面前进言。他只差没有把会将他们二人保下明着说出来。 簪笔,斗转星移,世间并没有万世不衰,但只有我等,他声音极低,可与王朝长青共存。 王朝终会覆灭,唯有世家永存。 昔年元雅一手铸就世家荣光,而身为元雅直系子孙元簪缨却想将这些荣光一一砸碎,这让人如何能够容忍? 元岫研等待着元簪笔的回答。 少女的脚铃轻轻作响,元簪笔透过元岫研,看见了与此处完全不同的人间地狱,他们来青州时瘦若枯骨的流民、被啃食殆尽的少女尸骨,还有刑场上的宁佑党人,那天大雨,血水几乎成了雾,元簪缨自此后一病不起,再不问朝事,旧事件件清明冰冷,宛如玉坠,宛如碎了一地的月亮。 乔郁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元簪笔以一种相当轻缓,似乎还略带商量的语气说:只是王命如此,断然不可无功而返。 元岫研终于轻松地笑了起来,保证似地说道:不会令两位无功而返。我知青州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粮食,特意准备四千担粮食,以解邵陵之急。 四千担就是两万六千斤粮食,青州军最普通的军士一月三百钱,折算成平日粮价是半担粮食,四千担还不够青州军一月月俸。 但这四千担确实可以解一解燃眉之急,何况不止元氏一家呢? 若是各族都拿出些来,再算上朝廷给的赈济,至少在元簪笔与乔郁离开前,还在朝廷控制中的城池不会有那么多人饿死。 待元簪笔与乔郁回了中州,各家联名上书,元乔两人不仅无过,说不定还有功呢。 乔郁拿过少女手中的酒壶,为自己斟酒,笑道:四千担,未免少了些。 元岫研为难道:青州连年天灾,我等亦是入不敷出,遑论还有这么多人要养。 少女面上仍是一片纯洁到了极点的天真神色。 乔郁道:十万。 元岫研面色骤变,道:簪笔。 元簪笔轻声道:乔相,十万太多。他似是妥协,青州天灾,就算是世家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不如,五万? 乔郁看似大方极了,将乔郁提出的数字折板,但那也是元岫研说出的之数的十几倍。 元岫研摇头道:不可。 乔郁笑着说:本相知道各族度日艰难,他说话一贯如此,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阴阳怪气,也不忍心让世家全出。 元岫研面色稍霁,乔郁下一刻道:本相与元大人特意准备了礼物,还请元公子让人帮忙抬进来。 乔郁特意提了他与元簪笔,将元簪笔拖入水中的意图十分明显。 元岫研惊愕,但仍是叫人去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抬进来。 乔郁往后一靠,姿态闲适。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露着风度翩翩,身上佩饰之精美远比元簪笔更像个世家公子,衣料繁复重叠,但这样的衣服,仍能看出乔郁一节窄腰,他腰间系着玉佩,玉色透彻,还有个小小的香囊,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那少女在他身边,并没有闻到香气。 唯一与他格格不入的就是个不大的荷包,洗得干干净净,颜色嫩粉,有些发白,针脚并不细腻,反而有些粗糙。 少女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她仍笑着坐在乔郁身边,眼泪却顺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但她什么都没说,笑容像是缝在脸上一样。 元岫研皱眉道:怎么了? 乔郁随口道:帘子刮到她眼睛了。他手指攥紧纱帘,显得又白又青,他好像无聊极了,顺手将纱帘扯了下来。 盖了他一头一脸。 阳光一下照了进来。 元岫研: 他沉默片刻看向元簪笔,对方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轻纱之下,乔郁容颜朦朦胧胧,他不耐烦地扯下,扔到身后。 纱帘大半被吹落进水中,小半仍缠在雕栏上,轻纱浮于水面,下有金红锦鲤游来游去,一点都不怕动静。 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 东西很快被抬了进来,看起来应该很重,家丁们步伐迟缓,生怕碰坏了一点。 元岫研昂首去看。 乔郁解下荷包,扔给了她。 那一直安静微笑,架子一般的少女回头看了眼正盯着箱子的元岫研,快速将荷包笼在袖子中。 她猛地接触到元簪笔的眼神,剧烈地缩瑟了下,吸了两口气,才平静下来。 或许对他来说,姓元的人都有着无声的震慑。 家丁打开箱子。 一道宝光照得元岫研脸都亮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几个箱子被打开,皆是举世罕见的珍宝。 其中一尊美人头更是精品,玉质细腻,线条温润,眼睛半闭,既像漫天诸神,又像乔郁。 最重要的是,美人头是他送出去的。 元岫研僵硬地回头道:恕我愚钝,不解乔相的意思。 乔郁一本正经道:这里都是我和元大人的多年收藏,皆是世间奇珍,爱重无比,但因人命关天,又不好白拿元公子还有诸世家的东西,特意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权作买卖抵押,还请元公子帮本相与元大人找个商铺,放到那去卖。 元岫研瞠目结舌,好像没想到乔郁能有如此厚颜无耻。 哪里是多年收藏?都是世家这几日送给他俩的东西! 而且乔郁字字句句都不离元簪笔,分明是让他们没法把元簪笔也摘出去。 元岫研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容来,既然如此,我去请人估价。 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流到市面上?就算能,青州除了这些世家还有谁买得起? 乔郁就是想谁送的礼谁花钱买回去,这些礼物中不仅有玉器珠宝,珍奇药材,还有大家真迹,以及一些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东西,谁都想投其所好,又不知道两人爱好,东西自然五花八门,私下送没什么,当众拿出去就是丢人现眼。 况且最重要的是,不买一定会得罪元簪笔和乔郁,这是他们所不想看见的。 乔郁抬手,道:估价就不必了。 他示意一个家丁拿起美人头。 家丁犹豫半晌,看元岫研点头,才过去拿起了美人头像。 下面压着本文书。 乔郁道:拿起来,念。 元岫研道:不必念了,直接拿过来。 一人将文书拿给元岫研。 他打开文书,入目的就是娟秀无比的字体,俨然写着送礼人的性命籍贯宗族,还有价值。 当然,这个价值是乔郁随便写的。 一万担。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本章留言发红包。 一更。 第33章 元岫研和上文书,不动声色道:乔相所藏珍宝确实品质上佳,只是数额太大,还需我回去禀明家父,再做决定。 乔郁笑道:人命关天,还请元公子尽快。 元岫研朝他一笑。 事情谈完,水阁中气氛却凝重了起来。 元簪笔又和元岫研说了几句,后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乔郁与那少女对坐,乔郁面无表情,少女面带笑容,望着都精美无比,只是没什么生气。 元簪笔起身,对乔郁道:乔相。 乔郁这才回神。 元岫研送两人出去。 木桥在水面上轻轻作响。 还未出门,元簪笔突然道:先前兄长所说的四千担,不知还算数吗? 元岫研脸上的笑容一僵,脑子里转来转去全是乔郁所说的礼物,乍被元簪笔提起这四千担,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他强忍冷笑着说人心不足贪心太过,道:算数,自然算数。 乔郁柔声道:元大人多虑了,如令兄这般涵养,自然会恪守承诺,何况元氏亦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怎么会言而无信?还请元公子将四千担送到刺史府去,劳烦元公子了。 元岫研刚想说的话被乔郁堵得死死,强撑着笑容道:乔相说的是。 那少女送到一半便蹬蹬地跑了回去,未穿足衣的双脚白皙,动作轻盈,简直像是一对雪白的鸟。 乔郁上车之后第一句话是,那真是你哥吗? 元簪笔点头,同族。 同族但不是一脉。 元氏人太多了,和元簪笔同辈又比元簪笔大些的也不少,细究起来元簪笔都要一一叫兄长,只不过乔郁了解元簪缨的脾气秉性,又习惯了元簪笔的行事作风,第一次体会到了元氏奢靡,难免不适应,更何况乔郁清楚,今日所见排场绝算不得大,却已到了如此地步。 乔郁坐得难受,往元簪笔肩膀上一靠,笑道:元大人与家中本就不亲近,青州事毕,更难得家中长辈认同。他话中的幸灾乐祸只要不聋任谁都听得出来,不过大人可以把事情都怪到本相身上。 元簪笔动了动,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把乔郁的脑袋推下去,他道:不会。 不会怪在本相身上? 不会不认同。元簪笔回答。 乔郁哼笑一声,从他的角度看去,元簪笔仿佛在心无旁骛地想着什么,睫毛一颤一颤,纯善至极,他推了推元簪笔。 元簪笔偏头。 乔郁道:你家中有什么能使人痴傻的药吗? 元簪笔实话实说,乔相,我十几年不曾回去。况且就算有,元簪笔也不会知道,他要是想下毒,自然有人代劳,何必他亲自动手,为什么问这个? 乔郁道:我看那个给我敬酒的女孩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似乎不大好。 那小姑娘身上麻木与迟缓兼而有之,容色虽美,眼神却不甚清明,木偶似得循规蹈矩,一颦一笑都像极了人,却没什么生气。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8) 元簪笔垂眸。 乔郁明明知道答案,却明知故问,实在称不上善意。 甚至有几分恶毒。 但乔郁这点恶毒,同拐卖幼女幼童,将人驯养得美而听话相比,便不值一提。 乔郁求知似地发问:大人为何不说话? 元簪笔听见自己毫无波动的声音,我曾听兄长说过,他这个兄长自然指得是元簪缨,有些富贵人家会挑选貌美的孩子,放在家中,自有专人养大,长大后聪慧貌美,忠心无比,或作侍从,或作婢女,或为玩物,或为装饰。他们先前见到的那个孩子也许是玩物与装饰兼而有之。 白玉美人像固然罕见,姿容如玉的美人有些时候比白玉像更惹人怜爱。 这是一桩完整的、利益丰厚的产业,不是谁都能染指,朝廷屡禁不止,越禁价格越高,究竟是谁敢这样目无法纪,还能置身事外,不言而喻。 乔郁轻轻一笑,在元簪笔耳边说:多谢元大人告知。 他笑声又冷又软,像是一条蛇,攀附上了人的脖子。 朝中顽疾哪里是青州,他手指把元簪笔垂下来的长发绕到耳后,凉且滑的触感让人战栗,朝廷的弊病,非在地方,而就在朝中。 元簪笔拿下了他的手。 一路再无话。 方鹤池轻轻放下文书,他仪态甚好,哪怕本人含着怒气,放下东西的动作仍然优雅万分。 元岫研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道:元簪笔说愿意与诸位秋毫无犯,但青州一事必须有个看上去令陛下满意的结果。 元清辉一笑,一万四千担,倒也不多。 方鹤池冷冷道:泠樽兄觉得不多,可先拿出,为各家做个表率。 元岫研心道我家已出了四千担了,老头子偏要装看不见。 元清辉慢声道:一万四千担,换与乔元二人秋毫无犯,当然算不上多,以往不也是这般过来的吗?只是以前的刺史要利,他们两人要名罢了。 方鹤池本就因方琢的事情对乔郁满心芥蒂,此时哪里愿意令乔郁得偿所愿?以往刺史要名要利也不如今日乔元两人贪心不足,泠樽兄先前可没有对哪个刺史这般大方过,难道因为是自家人?他几乎明示了元清辉偏心自家。 元岫研表面上气愤,元清辉看似公正,可元簪笔毕竟是元家人,这几个人会没有勾结? 方鹤池心中冷笑。 说不定元簪笔将粮食收上去,元氏的如数奉还,还要与之分账呢。 此言既出,一人道:我等对出粮并无异议,只是元簪笔身份特殊,我等确实有疑虑。 元清辉看过去,这人姓也姓方,但与方鹤池并非一族,而是另一小族,在青州有些声名。 元岫研道:有乔郁在,元簪笔恐怕难有什么动作。 乔郁元簪笔两人势同水火他们都是知道,皇帝大约也是出于这个打算才将两人放在一起。 元清辉微微点头。 其中最小的晏崇礼不过二十出头,容貌俊美,气势桀骜张扬,除却元清辉身边站着的元岫研,他在一堆要么神色严肃的中年人,要么须发全白的老头子中尤其显眼,他大大咧咧道:乔郁是宁佑遗孤,与他在此事上争执有什么好处?他在中州行事狠毒,还无掣肘,诸位哪个不是家大业大,满身负累?赶快把他送走算了。 一人恨恨道:宁佑遗孤能活着就该千恩万谢他一顿,猛地收住了话茬。 元清辉与元簪缨虽不是一脉,但毕竟同族,这样的话万不该在元清辉面前提起。 晏崇礼身份尊贵,能与元清辉平起平坐,年轻又小,他随口一提,元清辉也不会放在心上,只会当他口无遮拦。 把他送走?如何送? 晏崇礼道:要么给他粮食,要么,他伸手,射箭打猎惯了的手指上有着薄薄的茧子,他在空气中轻轻一划,这样送走也是可以的。这样也算帮元大人忙了,元老先生,您说是吗? 元清辉不过四十多,哪里就是晏崇礼口中的老先生了? 元清辉轻笑道:你说的极是。 他四平八稳,在晏崇礼眼中好一副伪君子做派。 晏崇礼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好好坐,翘着腿,闻言放下腿,起身道:那就派人杀了他吧。 元岫研提醒道:就算杀了乔郁也无济于事,还有元簪笔。 晏崇礼奇道:难道你想连你弟弟一起杀了? 你! 元清辉轻轻一拦元岫研,晚辈失礼,见笑了。 晏崇礼无趣地坐了回去。 给他算了,晏崇礼打了个哈欠,他昨晚蹲一只狐狸蹲到今天早上东方露白,刚换上衣服打算睡一觉,元氏就来了拜帖,舍不得就折半给,他语气随意,好像在打法给叫花子,既算我们给了,也不太亏、元乔两人要是还不满意,就太不识抬举了。 方鹤池面色稍缓,那就给他一半,明日送过去。 让他们快滚! 元清辉面带笑意,道:也好。 老头子们吵吵嚷嚷了几个时辰,晏崇礼脑袋都疼了,甩下一句,我也令人明日送过去。抬腿就走,他本就困,猛地起身只觉得头晕眼花,心情更是恶劣,道:以后若是都是此等小事,就不必找我了,他见元清辉颔首微笑,十分反感,元老先生这个小錾琴台实在不怎么样,若是元雅当年也是如此,大概也无今日元氏风光了。 元雅当年铸錾琴台,由各家商议事务。 元清辉这个小錾琴台,自然是由錾琴台而来。 元清辉微笑着回答,慢走。 元氏效率果然极高,不多时,粮食尽数送到了刺史府门前。 元簪笔令医师查验,没有异常后尽数押送进粮仓。 梅应弦又被找来,看着一车车粮,心中既有不满又有疑惑,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微妙情绪。自从元簪笔手中握住了他的把柄,他就随叫随到,明明是挂名的大将军,实际上却仿佛成了元簪笔的家奴。 你找我来干什么?梅应弦跟元簪笔进了刺史府,没好气地问:想给我看看,我们做不到的事你来几天就做成了? 元簪笔居然认真地回答,不是我一人之功。 梅应弦烦躁道:我没问你是谁的功劳。 元簪笔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早就说过元簪笔眼睛纯澈,看上去好骗极了,被这双眼睛看着梅应弦竟滋生出了些类似于歉然的情绪,但是!阵阵生疼的手腕把他刚才的愧疚一扫而空。 这都是骗人的。 他道:你找我来干什么? 有些事想要劳烦大将军。元簪笔说的很客气。 梅应弦心中大骂元簪笔虚情假意,有事您说,毕竟您的事关乎我全家的身家性命,就算我粉身碎骨也一定给您做的尽善尽美。 元簪笔道:不需要大将军粉身碎骨。我想你今晚点兵。 梅应弦靠在椅子上,半死不活地说:您还是杀了我给您助助兴吧。 元簪笔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梅应弦装死装了半天,抵不过元簪笔的目光,只好道:元大人,您觉得我凭什么能点兵?我就算去了,他们也不会听的。 总会有听的。元簪笔道。 梅应弦故意道:没听的怎么办? 军法处置。元簪笔说。 什么? 军法处置。 元簪笔说杀说的很含蓄。 梅应弦从椅子弹了起来,冷声道:那恐怕要杀十之有五了,军队哗变怎么办? 元簪笔道:先发军饷,之后再点兵。有违令者军法论处。 梅应弦一愣,那些是军饷? 元簪笔点头。 梅应弦没想到元簪笔做的第一件事是稳定军队,历来刺史都会在把粮食分发给灾民身上下功夫,立竿见影,就算是杯水车薪,但在皇帝面前也有交代。 梅应弦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元簪笔的行为十分合理,只要有军队保护,那么外面的粮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进来,粮价必定降低,军队还可押送粮食到青州各地,最重要的是,清缴叛军必须要用青州军。 元簪笔从桌上拿出薄薄一张纸,递给梅应弦。 梅应弦快速扫过,发现大概内容是说押送粮食成功的封赏,以及在城中护卫的月俸,奖赏处罚禁忌事宜等等。 这真是他见过最实际的东西了。 就这些?梅应弦怀疑道。 还有些慷慨激昂的话将军到了那自己想着说吧。元簪笔道。 梅应弦道:没读过书。 元簪笔朝他笑了笑。 梅应弦感觉自己的手腕作痛,我去。 元簪笔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多谢将军。 他这样的态度,让梅应弦的手腕更疼了。 乔郁从外面进来,身后除了寒潭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梅应弦表情复杂地看着乔郁。 他早就听闻中州官员大多私德有亏,生活混乱,没想到这种时候乔郁还能找来个美人贴身照料。 元簪笔则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乔郁双手环胸,那就要问你的好哥哥了。 梅应弦听乔郁语气柔软,拉长了叫好哥哥,表情更复杂了。 他们中州来的是不是脑子都有毛病? 少女换上了件比上午厚实多了的衣服,面上未施脂粉,身上除了脚铃还挂着不少珍奇饰品,更像个珠光宝气的架子了。 这些华贵的饰品与其说是送给这个少女的,不如说是送给乔郁的。 送回去是不可能送回去了。 他们再送回去可能会让元岫研觉得这女孩有什么不讨他们喜欢的地方,下场未可知。 乔郁虽面上带笑,眉眼间却满是厌恶。 这些家养的奴隶还有一个来源就是朝廷钦犯的子女,不足三岁,没有记事的就送去买卖,还有一些格外貌美的,也会法外开恩,送去或为官妓,或为私奴。 以乔郁容色之美,宁佑一案,他若不在静室,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自上一个刺史自杀后,刺史府的女眷回家的回家,改嫁的改嫁,偌大的刺史府,少见几个女人。 这小姑娘看着脑袋又不太好,不知道没有人管她衣食起居,她会不会饿死。 乔郁与元簪笔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梅应琴身上。 梅应弦大呼小叫,我领一个姑娘回去像什么话? 元簪笔道:将军家不是没有女子。 梅应弦道:那是我的女人吗?!那都是他嫂子! 是让你领回去做婢女,没让你领回去做侍妾。乔郁淡淡道:这孩子亲戚大概被吃了,找不到家的。 梅应弦啊了一声,被吃了? 乔郁在骨头堆旁边见到一枚荷包,不想上午这姑娘看着看着眼泪竟掉了下来,想来是亲属。 他面色微沉,嘀咕道:我回去和我嫂子说一声。 元簪笔笑了笑,多谢。 梅应弦梗着脖子道:你别谢我,你一谢我我就觉得没好事。 乔郁目光在元簪笔与梅应弦身上流转,蓦地笑了。 梅应弦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被乔郁笑得头皮发麻,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去了。 元簪笔摇头。 梅应弦伸手,在少女眼前挥了挥,道:走。 少女居然真的一眼不眨地和他走了。 梅应弦暗暗咋舌。 元簪笔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书,正要走,乔郁突然开口道:你觉得梅应弦如何? 元簪笔头也不抬,尚可同舟共济,以后或形同陌路,他想了想,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毕竟现在梅应弦看起来就希望他立刻去死,或成为点头之交。他自以为说着保守的回答,竟发现乔郁脸色愈发难看,他犹豫片刻,又补充了一句,难不成可能做知己好吗? 他做好友?乔郁道,看起来颇为嫌弃。 元簪笔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实在想不出乔郁为何不快了。 乔郁哼了一声,别过头让寒潭把他推走了。 翌日傍晚,运粮车进入邵陵城。 梅应弦道:能将这些粮食半点不落地送进邵陵,还不被匪徒袭扰,简直明晃晃地告诉旁人匪徒是谁。他推了推元簪笔,元大人不想个办法惩治? 乔郁心情十分恶劣地开口了,你也知道元簪笔是大人,不是陛下啊。 连皇帝都管不了的事情让元簪笔去管委实有些欺负人了,梅应弦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找茬,但是这和乔郁有什么关系? 乔郁难道不和元簪笔势同水火两看相厌吗? 梅应弦拽了拽元簪笔的袖子,把他拉到这边来,余光看见乔郁几乎在冷笑了,乔相怎么了? 元簪笔也不知道乔郁怎么了,他心情太变化无常,连元簪笔都看不出他这次因为什么而生气,居然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好。 元簪笔肩膀上挂着一小条不知道从哪蹭的小片草叶,梅应弦看着难受,顺手给扯下去了。 他明显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凛然,几乎要将他穿透了。 梅应弦伸手,拍了拍元簪笔的肩膀。 乔郁冷冷道:你们二人密谋完了吗? 梅应弦心中大惊,原来乔郁真是因为别人靠近元簪笔生气。 他为什么生气?难道他除了元簪笔之外没有别的朋友吗? 梅应弦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只是更加笃定了他们中州来的都有病的想法。 前面骑马的是一青年人,容貌俊美,仪态张扬,不像是来押送粮食的,倒像是来接受百官朝见的。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29) 乔郁看完了热闹,道:下去吧。 原本是元簪笔要来看看邵陵周边地形,乔郁自然要跟来,没想到最近好像要常住刺史府的梅应弦居然也要跟来,他自称原因是府中都是女眷,还都是和他说有关系有关系,说没关系也没关系的女眷,他常在将军府不方便,理所应当地跟着一道过来了。 元簪笔点了点头,正要推乔郁下去,那青年人身后之人却突然拔剑,朝他后背刺去。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梅应弦还未反应过来,一支箭竟已从城楼上飞射下去,长箭划破空气,响声裂云。 行刺者身上崩出一蓬血花,看热闹的百姓惊呼声连连,那青年人只是加快了纵马,连头都没回,仿佛怕血弄脏衣服。 元簪笔放下从守城士兵那抢下来的箭。 很快有人去拖尸打扫。 似乎确定了不会有血溅到身上,他这才悠闲地转过头,看向城楼上的几人,闲散一笑,打马而去。 他好像不用你救。梅应弦干巴巴地说。 元簪笔已推乔郁往下走了。 城楼台阶轮椅使用不必,元簪笔干脆抱着乔郁往下走,由寒潭拿着轮椅。 乔郁靠在元簪笔怀中,乌黑的长发倾斜而下,从梅应弦的角度看,确实惊艳柔弱的美人。 阳光太晒,乔郁微微闭上眼睛,脸贴元簪笔怀中贴得更紧,我记得你好多年没碰过箭了。乔郁含含糊糊的声音从元簪笔怀中传来。 元簪笔略一点头。 乔郁道:下去了给我看看你手。 元簪笔又点点头。 梅应弦: 梅大人感觉自己受到了冲击。 他哪里知道乔郁与元簪笔的关系?两人一块长大,若不是两人都是男子,或许真有可能如乔郁所说的那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永结为好了。 元簪笔性格外冷内冷,能交到乔郁这个朋友都是阴差阳错,还得感谢当年元簪笔当时没给乔郁捡风筝,乔郁把人家书房的窗户纸拿弹弓打碎了,自乔家出事之后,元簪笔更是独来独往,少于人有公事之外的交流,现在乔郁见元簪笔对梅应弦和煦,两人关系竟如寻常友人一般,他怎能忍受? 却也不得不忍受。 乔郁把头往上挪了挪,道:本相也觉得他不需要你救。 梅应弦赞同地点头。 乔郁面无表情地开口,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你不如和本相赌一赌他会不会死。 梅应弦深深地怀疑起了大魏的选官标准。 三人乘马车,悠哉悠哉地回去了。 那青年人等了小半个时辰,神色并没有见到多少不耐烦,待见到元簪笔后才道:东西送到了。他手里拿着马鞭,姿态倨傲,这青年人正是晏崇礼。 无论是盛世还是饥馑之年于他们而言都没有什么分别,除非选错皇帝这样的大事,但眼下并没有到改朝换代的地步,所以如晏崇礼这样既不愿意隐居,也不愿意做官的世家子弟就尤其无聊。 无聊得他甚至想来看看元簪笔是个什么样的人。 刚才那一箭尚算惊艳,容貌中上,眼睛倒是清澈,简直不像为官多年。 青州的马车没有乔郁常用的样式,因此上车下车都需要人抱着。 元簪笔习以为常地将乔郁抱下来,才对晏崇礼道:多谢。 晏崇礼目光乔郁身上落了一瞬。 能被元簪笔抱下来还如此心安理得的大约只有同他一起来的乔郁了。 他早就听说乔郁貌美,今日见到才觉得貌美这两个字形容乔郁实在虚浮,难怪总有人说乔郁以色侍人。 晏崇礼把文书扔给元簪笔,摆摆手走了。 没什么意思。他想。 梅应弦道:他们就老老实实送过来了? 元簪笔背景深厚,乔郁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两人又有直达天听之权,乔郁更是深得皇帝信任,两人要是想在青州查下去,虽说他们一定会大费力气,但查出来的东西也会令世家陷入十分麻烦的境地。 没有。元簪笔将文书转交给乔郁,少了一半。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五万。 五万担不少。梅应弦说。 乔郁顺手丢了,但还没到朝廷赈济粮的四成,青州只收到了一万两千担的赈济粮,余下杯瓜分殆尽。他露出一个相当漂亮的笑,拿朝廷的东西给朝廷,还如此不情不愿,自以为对朝廷天大恩情,他笑时脸上会露出两个小小酒窝,把戾气冲淡了不少,元大人啊,我等还不如沿街讨饭的体面些。 元簪笔一本正经地反驳他,体面得多。 三人进去。 地图早就摆好,元簪笔略一思索,道:将军,找一千人五百人精干卫队,护送两万担到此处村镇,还有麓陵,桃奚二城。他拿笔在地图上一划,数城村将邵陵包裹起来。 乔郁道:如何分配? 就由当地官员当地官员当然靠不住,能靠得住的是极少数,于是道:既然乔相已经思虑周全,请乔相部署。 乔郁道:本相令魏大人写了份名单,文官随着卫队一起一并过去,确保分粮。当地官员无功无过者留职查看,有功者上报,有过者就地处死。 梅应弦一愣,道:这些官员大部分都是贪渎之罪,还不致死。 乔郁接过元簪笔的笔,写他的手令。 乔郁字体秀美,但是锐利非常,人如其字。 但在接触到乔郁看傻子一样既不耐烦又觉得可笑一般的眼神后他一下反应过来。 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乔郁这个方法确实能震慑其他官员。 乔郁将手令交给魏筎。 书房桌上还摆着棵金玉制成的小树,乔郁摆弄着枝杈,道:魏就像棵树,有蛀虫当然要挑出来烧死。 可人不是虫子。 梅应弦道:若是整棵树都蛀空了呢? 乔郁万分随意地说:那就能者伐之。 他根本不像个朝廷官员,至少官员绝对不会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而且乔郁仿佛根本不害怕被人听了去。 梅应弦做出一个我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过去安排了。 乔郁用笔划下一道直通外面的线,此处就是元簪笔想要疏通的粮道,官道依据地势修建,还要避开水路,因而绕了一大圈。 他和元簪笔都知道这条路远了些,但无论如何,这条路都是必经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增加了两千七百字内容。 第34章 小雪到桃奚已有三日。 桃奚作为连通邵陵与外界的必经之地,地势险要,是运粮通道的重要一节。 他年纪虽小,但数次上阵杀敌,对死人本该司空见惯,只是刚到桃奚边境,便被四野森森白骨深深震撼,更不要说还有活人跪在烂得差不多的尸首旁边撕扯肉块,竟与野兽无异,看见人来当下警觉,匆忙将脏污血肉藏进怀中。 随行而来的李辑李大人当时就吐了,待小雪捞起他,见他脸上眼泪鼻涕混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一句:他们怎能如此! 李辑说的是当地官员。 好在此次来的无论是中州军青州军皆算精锐,随行的官员亦是实干之人,先分发粮食,稳定局面,打击城内偷盗杀人等事,小雪又略通些医术,不忙时跟着城中大夫熬药施药。 小雪嚼着甘草蹲在药炉旁边扇风。 李辑道:今日找了二十人抬尸掩埋。 小雪点头称是,政务方面他一窍不通,事情皆甩给李辑,他抬头,见李辑肩膀微颤,好像要哭了一般,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只好道:李大人什么事都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我我哥顶着。 李辑哑声道:先前挖的坑填满了。 小雪一怔,两人一时无言。 药炉下面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小雪把扇子撂到李辑桌边,道:给我看一会。 如乔郁所说,无功无过者留任查看,有功者上报,有过者就地处刑。 小雪先前觉得乔郁说得对,恩威并施,还能激励震慑他人,现在却觉得乔郁还是低估了桃奚的情况,因为官府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 他们想杀人都找不到,早就跑了! 小雪干脆把官府内的文书一把火烧了,钱粮发放,房舍木料可一并拆除,现在棺材价比黄金,谁看上了哪块可以回去直接做棺材板。 李辑颇不赞同,觉得小雪这是将朝廷的颜面扔在地上踩不说,还吐了几口唾沫,只是他不得不承认,看见尚有余力的百姓将木料扛走时,他确实在桃奚感受到了难得痛快。 为了城中百姓找他们方便,他们一律住在外面,在城中搭了营帐。 小雪把嚼碎了的干草咽下去。 月光幽幽洒在地上,除却巡逻之人,街上偶有行人,皆行色匆匆。 他撩开医舍帘子,高声道:吕大夫,吕大夫? 吕老爷子在内间吼他,忙着呢!要什么自己拿! 小雪随口道:那我就自己拿了。 他在药架子上翻来翻去,依照记忆抓了个安神的方子,拿纸一包,塞到怀里。 小姑娘从里间端着一盆飘着纱布的血水踉踉跄跄地往出走,血水把衣服下摆都弄湿了。 小雪跑过去接过来,血腥味扑面而来,他道:里面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小姑娘是吕老的孙女,才到小雪腰那么高,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小雪先前听吕老叫她如意,大约是小名,小如意先道了谢,才脆生生道:不知道,他说上山遇到了土匪,被土匪砍的。 小雪把血水往后院一泼,拎着盆和小姑娘往里面走,被土匪砍的?我们来时倒没见到。 如意笑呵呵地说:因为将军神武,土匪都不敢来啦。 小雪第一次被这么小的孩子夸赞,无可奈何道:我说了我不是将军。 他拎着木头盆大摇大摆的进去,吕老看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就不能再打盆水进来吗? 您不也没说要打水吗?小雪嬉笑着反驳,目光随意在那伤员身上一落,腿上裹着厚厚一层纱布,还在不停往外渗血,脸上被一层药糊住了,看不清面孔,以前吩咐我的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官,您老现在和二品官一个待遇,就别挑三拣四了。 吕老怒道:你以前是娘娘伺候皇上我也管不着,快去! 老爷子自水患以来诊治不少伤员,情况严重后更是夙兴夜寐,小雪从未见过他睡过觉,他对官府了无好感,对现在这些新来的还能正眼相看,愿意和小雪打交道已经是小孙女磨了许久的结果了。 哎,去了去了。 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药钱撂下。 小雪委屈道:老人家,您这的药都是我们运过来的。 如意噗嗤一声笑了。 小雪叹了口气,拎着盆去打水了。 院中烧着药炉,烟气转着圈往上飞,有点呛人。 如意站在院子里,一会添柴,一会扇风,没一刻闲着。 小姑娘长得素净,脸白生生的,扎着双髻,两边都拿红绳系着,上面还有个小小的银坠子。 小雪一面想着土匪的事,一面看如意。 他族中姐妹众多,样貌如珠似玉者不稀奇,同辈最为出挑者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皇帝甚至动过让她做太子妃的心思,只是女孩当时年纪才十三岁,陈皇后又更青睐与自己家有表亲的白氏女,这才作罢。 只是没有一个像如意一样。 累世富贵嘛。 学习医术已是偏门,要是在干这些就真大大逆不道,有失身份了。 小雪打了盆水,见小姑娘用力举起斧子,大叫道:放那吧,小祖宗,我马上过去! 话音未落,如意一斧劈下,木头成了两块。 小雪: 小雪先跑着把盆送进房中,又过去接了如意的斧头。 他刚才本来是看李辑情绪不对,想找点安神的药让他睡一觉,怎么就在吕老这成了不花钱的下人? 如意把煎好的药倒进药壶中,小姑娘沉默片刻,道:将军什么时候走? 小雪想了想,待局势稳定下来,他看如意满脸茫然,觉得自己甚是可笑,他为什么要和个十岁的小女孩讲什么叫局势稳定?约莫十几天?如意,我不是将军。他再次纠正。 如意道:那大人还回来吗? 小雪笑着道:我和我家大人过来是因为青州有局面不稳,之后青州要是风调雨顺,自然不会回来了。他刚说完,女孩眼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小雪大惊。 他这几天看惯了人哭,他令人分发粮食时有百姓哭着拜他,是一种心情,看李辑因先前官员处置不力,导致桃奚几乎成了死城,一面写文书一面咬着牙哭是另一种心情,现在看着小丫头擦着眼泪倒药又是一种心情。 他忙不迭地扔了斧头,哄道:不哭了。他没哄过孩子,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说:那之后来的人,还像大人这样吗? 小雪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安慰说:都是朝廷层层选出的人才,比我们好多了。 小雪怎么会知道来的人怎么样?权势滔天如乔郁,尚要因为干预考试的事情费尽心机,能选出什么样的人到这来,说实话,都是运气。 世家在当地盘根错节,无背景者不与之同流合污已是万幸,有背景者世上又有几个离经叛道的元簪缨? 哪怕是元簪缨自己,宁佑一案后,不也是因他出身极高,才免于一死,只是罢官而已吗? 如意道:之前的人也是朝廷选出来的! 她年少直语,说尽了别人不敢说的话。 小雪拿帕子给她擦了眼泪,不会的,这种事情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元簪笔在这,他会如何说?如何做? 吕老拄着拐杖走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半跪在地上给孙女擦眼泪的小雪,畜生!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0) 小雪跳着躲开拐杖。 如意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拉吕老。 你你你 小雪三步两步就跳到了墙上,道:我我我,怎么了我? 吕老差点没气昏过去。 小雪还不忘火上浇油,道:您孙女还不愿意我们走呢,您现在就赶人,如意得多伤心呢。 吕老怒气冲冲道:你给我下来! 您看我傻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糖来,扔给了如意,别哭了,哥哥给你糖。 糖是小雪在中州买的,青州天灾人祸并举,有买东西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哪里去找这样甜而不腻做工精致的糖? 如意抱住了糖包,用力点了点头。 小雪轻飘飘地跳出去了。 所谓轻功,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人看得着打不着,气已够气出内伤。 他回到营帐,找了个陶罐把药煮了。 结果李辑就看见了碗黑乎乎臭烘烘的玩意,本来愤怒无力的心情被冲淡了大半,只剩下无奈了,此物为何? 小雪道:此乃安神良方,本人上刀山下火海斗恶虎方寻得草药,又用金丝楠木作柴火,历经九九百十一天熬制而成。 李辑断然拒绝,我不喝。 他宁可死都不会喝这玩意。 小雪在元簪笔身边久了,行事颇有几分他家大人的风采,喝了睡觉还是被我打晕,你选一个吧。 李辑硬着头皮道:有本事你就打。 小雪刚抬手,李辑就端起药碗,一口喝干了。 他表情如同服毒自尽。 小雪拍了拍李辑的肩膀,道:别忘了把碗刷了。 他料理完了诸多事务,抻着懒腰回营帐了。 李辑喝完之后只觉得嘴里发苦,要了人命的滋味不住地向上翻涌,压制了半天又觉得头晕脑胀,躺在床上不多时就睡过去了。 周边这几日平静不少,驿站已通了。 小雪坐在刚花重金买了的那笼麻雀面前,对李辑道:你说,这玩意能送信吗? 桃奚刚刚经历了大饥荒,所有吃的一律飞涨,有官府放粮,粮价迅速降低,只比平时高一点,但是肉之类的东西都快比上黄金了,所以这笼鸟花了小雪两个月俸禄还要多。 李辑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你要给元大人写信? 小雪抖了抖手里的纸,写好了。 送不了,你把他们放出去钱就白花了。李辑道。 小雪想了想,深以为然,官驿虽慢,但是送信的人总不会被人打下来吃了。 于是他将信送到官驿。 晚上他们加了一道肉菜油炸麻雀。 小雪筷子夹起一只麻雀,感叹道:这就是为官的奢靡之处啊。说着一口要掉了麻雀脑袋。 小雪的信件在颠簸了五日之后终于送到了元簪笔手中。 元簪笔这几日忙着整肃军中,还要清剿外面想要浑水摸鱼的匪徒,因而极少白天出现在刺史府。 但小雪的信件毕竟性质特殊,来人不敢怠慢,连转交乔郁都不信任。 或者说,正是不信任乔郁。 月上半空时,元簪笔终于回来了。 信使见到元簪笔如同见到救命恩人,忙不迭交给身上盔甲还冒着血腥气的元簪笔。 他大概是怕这身吓到人,因而进城之前全员都拿河水冲了甲胄缝隙里的血。 元簪笔颔首,面甲下神色不可知。 信使累了几天,被人带过去歇着了。 乔郁漫不经心道:抓到了几个暗哨,眼下粮价太高,留着无用,我命人杀了。尸体扔到了乱葬岗,脑袋用石灰和冰保存起来了。 要是梅应琴在这恐怕又得腹诽他杀人如麻丧心病狂,杀了人还不算,还得留下人头。 元簪笔道:乔相是觉得 我没觉得,乔郁一笑,能与世家永以为好乃是天大幸事。 他的否认和承认差不多。 乔郁这么做是觉得他们与世家的事情还不算完,日后这些人头都是极好的要挟之物。 活人和死人用处差不多,但如乔郁所说,粮价太贵,养着无用。 元簪笔摘下面甲,撕开信封。 小雪洋洋散散写了三四页,前一页大概就是和元簪笔寒暄的废话,小雪问你如何? 乔郁语气绵软道:好得很,他怎么样? 好个屁。 自从粮食运到之后他除了统筹诸城事务还多了一样和世家东扯西扯,聊得都是正确无比的废话。 还有从中州纷至沓来,雪花一样的信件,有威逼的,有利诱的,有求情的,有借皇帝威胁的,有态度和软的,有恨不得掘了他祖坟的,乔郁看后感慨道:幸好本相祖坟早就被挖了。 元簪笔情况比他更难看,光是元氏的信件就好像要把他抽筋扒皮了,这还只是他们把吞下去的赈济粮吐出来些而已! 元簪笔掠过小雪感叹生活艰辛,世道艰难的废话,此前城中多有食人者,尸首露于野,现已大改,有李辑与各位大人主事,请大人放心,桃奚附近村镇与桃奚情况类同,但已转好,他念道,平日上窜下跳的少年人写起公事令人地沉稳,附近似有土匪,有乡民被砍伤,但我带人巡视时并未见到,日后会多加哨岗,若再无灾祸,大约十几日后可一切如常。 乔郁见元簪笔脸上似有欣慰,心说这人怎么像看自己儿子似的,结果自己一开口就是,孩子长大了。 他实在该感慨。 当年小雪也不过是跟在他身后管上了妆的他叫姐姐的小孩,现在也可独当一面了。 还有一事,我心中有疑虑,请兄长为我解惑。 乔郁原本坐得四仰八叉,听到这话一下子坐直了。 不谈公事小雪又开始连篇累牍起来,他先把和如意的事说了一遍,才道:姐姐先前说了一套赏罚标准,可我等到的时候才发现无人可赏,无人可罚,官府少有人居,唯一的女眷不是官员的夫人,而是买来享乐的歌姬。若是之后仍启用这样的官员,再有天灾人祸,朝廷自可调粮调人,只是不知,青州的百姓,还够不够再死一次? 小雪用词尖锐,乔郁边听边点头道:有我的风范。 我知我不该意气用事,但人命如此,不能不顾。恳请大人日后若选青州官员,能选出真正实干者。 乔郁把信拿了过来,笑道:傻孩子。 元簪笔看他。 乔郁把信折了几折,道:元大人要是给小雪回信,烦请加上我说的几句:青州可选,中州事务我们如何插手?天下十三州,千百城池,官员任免,非我等人力可干预。就算我与你兄长竭尽全力,挽局面二三,我等百年之后,又待如何? 元簪笔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乔郁奇怪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元簪笔道:我很好奇。 乔郁把信给他,元大人还有好奇的事情?他看起来不太想听,道:送我回去休息。 元簪笔却道:乔相对这些事过于关心了。 乔郁皮笑肉不笑,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可是大人说的。他无意和元簪笔绕来绕去,道:连元大人都能为了青州不惜得罪世家,我身为大魏丞相关注地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元簪笔似有话还要说,乔郁垂眸,朝他招手道:过来。 他现在本就跪坐在塌上,元簪笔刚走到他面前,他便伸手,将冰冷甲胄揽在怀中。 元簪笔居高临下,乔郁反而是自下往上看。 他衣着单薄,贴着甲胄凉气扑面而来。 乔郁仿佛听心跳一样靠着,半是调侃半是调戏地说:你好冷啊,元璧。 第35章 元簪笔神色有几分你又来了的无奈。 乔郁仰头望着他,你真想知道? 元簪笔微微点头。 他现在有点不那么想知道了。 乔郁翘了翘艳色唇瓣,好啊,你亲本相一下,本相就告诉你。 乔郁从未在元簪笔脸上见过那么复杂,又那么古怪的表情,元簪笔那一刻的眼神好像看个疯子或者傻子,要么就是二者兼而有之,总之不像是在看一个脑子没病的正常人。 乔郁短短一句话简直把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刻进去了,无处是,无处不是。 乔郁手臂贴护甲贴得冰凉,你若是不想知道,那就算了。 元簪笔似乎点了点头。 乔郁正要松手,元簪笔却抬起了他的下巴,快而简单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亲完他又直起腰,满脸正气,凛然不可侵犯。 要不是乔郁亲眼目睹了元簪笔是如何亲他的,他都不敢相信,因为元簪笔实在是太自然平静了,哪怕此刻在他目光之下也是一派冷淡,一如既往。 乔郁差点伸手摸了摸自己被亲的脸,但这个动作看起来实在太像怀春少女,他权衡再三,觉得这个时候不能失去气势,遂放下手。 元簪笔静静地望着他。 风起于青萍之末,乔郁看起来像是信口胡诌,我身为大魏丞相自然要 你之前说过了。元簪笔道。 乔郁诚恳地说:我想谋反。 元簪笔一时语塞。 乔郁扳回一城,笑着松开了手。 元簪笔无话可说,拿着信走了。 乔郁见他背影彻底消失在外面,才抬手,摸了摸被元簪笔亲过的地方。 他想了好一会,突然对寒潭道:本相是不是亏了? 按说以他的姿容,谁亲他都该荣幸之至,为什么元簪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寒潭不知道答是还是不是更令乔郁满意,只好不说话。 乔郁喃喃自语道:元簪笔是为什么同意了?元簪笔看似一本正经,为什么此事尤其不在意?他想看的是元簪笔扭扭捏捏拒绝,欲迎还拒,最终面上羞红一片小心翼翼过来亲他一下,而不是捏着他下巴在他脸上一贴,他不该同意啊。乔郁一锤大腿,他果然倾慕本相。 寒潭: 翌日一早乔郁本想找元簪笔问问他有什么话说,只是青州几城日益平静,官道少有匪徒,从外而来的粮食便可源源不断的进入,乔郁有公事要忙,只好先将此事放下,打算日后相谈。 刺史府日益繁忙,乔郁干脆让人刺史府前院拿屏风分成小隔间,官员就在这办事,天色太晚来不及回去就直接住下。 大人,这是近来出入城的名录。厚厚一沓放在乔郁案头,我与魏大人看过了,何大人又核对了一遍,与发放腰牌数额名单都能对上,大人可要再看一遍? 乔郁一面写一面道:先放那吧。 那人道:是。 乔郁道:叫魏筎过来。 不到片刻人已来了,道:大人。 乔郁头也不抬,刺史府新来一批官员的名单晚些时候给本相。 魏筎颔首。 刚才那个人本相没见过。乔郁道:那是谁? 刺史府现在官员几十,难道乔郁能一一记住样貌?魏筎心中讶然,道:他叫尹雨,是邵陵一私塾的教书先生,因为刺史府人手不够,所以下官找他来做几日文书,大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乔郁道:无事了,你且下去。 清风阵阵,外面除了乌鸦,竟也有了别的鸟叫声。 乔郁将最后一行看完,批注数行,又大概看了看魏筎送来的官员名录,才放下笔让寒潭推他出去走走。 他出门便尹雨捧着数本文卷跑来跑去,这人长相清秀干净,身材单薄,看上去好像风一吹就倒。 乔郁移开目光。 不知是因为太着急还是没看路,尹雨刚抱着何大人整理好的文卷过去,脚下一滑,直直地朝地上扑去。 尹雨还没落到地上已经紧紧闭上了眼睛,但摔在地上并不太疼。 或许是他根本没摔的缘故。 少女见有人在她前面,唰地收回了手。 梅应弦松手,还顺便把刚才翻东西蹭到手上的灰拍到了尹雨肩膀上,对方忙不迭地鞠躬道谢,又被梅应琴快速扶了起来,怎么瘦成这样?梅应弦刚才只摸到了一把骨头。 尹雨尴尬一笑,抱着书跑了。 乔郁不咸不淡地说:多亏令兄所治,国泰民安。 梅应弦已十分清楚乔郁的性格,只道:元大人没和您一块吗? 他左看右看都没看到元簪笔,顿时对乔郁阴阳怪气的原因了然。 他在心中认定了两人必定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比如说元簪笔和乔郁一块长大,后来又看上了同一个姑娘,元簪笔抢了他老婆之类的,所以外面才会盛传两人势同水火,但实际上还是有几分兄弟情义在的。 乔郁言简意赅道:平乱。 梅应弦更加笃定心中想法连说话都那么像! 他把乔郁要的东西塞到寒潭怀中,扭头道:乔大人不说你们这没姑娘吗?刚才那姑娘是谁? 那姑娘好像十分怕尹雨出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年纪看起来十六七岁,眉间一点朱砂痣,神色冷淡。 乔郁的回答是没有回答。 梅应弦看他又被推了回去,忿忿地踢了两颗石子。 乔郁这人比元簪笔这个撒谎不眨眼的好懂的多,如果他觉得你对他没用,是连装都不屑于装的。 显然,梅应弦在乔郁眼中就属于一个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的鸡肋。 魏筎目睹了全过程,道:那个姑娘叫许栀,是先前您扶的那位的外甥女,因为尹先生身体不好,我就让她在旁边照看了,还能帮帮忙。 梅应弦心中稍微好受了些,随口道:有俸禄吗?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1) 有啊。魏筎颇为兴奋,乔相还下令多给呢。 梅应弦在家呆着也是呆着,还得被乔郁元簪笔等人拿捏,指了指自己道;你觉得我如何? 魏筎上下打量一番,居然很是认真地思索了半天,才道:大人,后院喂马已有人了。 梅应弦怒道:快滚。 魏筎忙不迭地滚了。 梅应弦在刺史府前院蹲了小半个时辰,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去抬了粮食,忙活到了晚上,又在缺了一个熬药的喊声中跑过去看药炉了。 梅应弦一边扇一边道:这是给那个尹雨先生的? 许栀冷冷道:给乔相的。 梅应弦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他自问长得不算猥琐,还能夸上一句风流倜傥,仪态斯文,怎么不论谁见了都不给他个好脸色瞧呢? 梅应弦道:乔相有病? 小姑娘道:你才有病。 梅应弦唉了一声,我就是问问,你骂人做什么?不想说算了。 或许是梅应弦态度太好,被骂了一天也太可怜,面若冰霜的小女孩道:乔相水土不服,这是治水土不服和安神的药,我来第一天就知道了,她怀疑地看着梅应弦,你不知道? 梅应弦: 那这么说乔郁总阴阳怪气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了? 许栀见他一言不发,更加鄙视了。 药煎好,许栀倒完往梅应弦手里一放。 我去? 许栀道:我要去看舅舅。说着居然真的走了。 梅应弦瞅着这碗黑漆漆的药,寻思要不要往里面下个毒什么的? 这个想法一闪即逝,他知道,要是他没弄死乔郁,乔郁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这碗居然还是银的!看来乔郁很清楚有多少人想杀了他。 况且除了乔郁手中有能要了他满门性命的把柄,他和乔郁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吧。 要是能把元簪笔也弄死就好了。梅应弦深深叹息,端着药往乔郁书房走。 前院官员已散得差不多,乔郁书房还灯火通明。 梅应弦不得不承认,乔郁和先前那些人相比还是挺有作用的,除了说话难听之外。 他得到应允之后进去,把药放在了乔郁桌上。 乔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怎么是你。 梅应弦立刻道:我也不想来。 乔郁接过药,一口喝了,竟然还是面无表情,他指了指门。 梅应弦看着那玩意都觉得嘴里苦,不知道乔郁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咽下去的。 梅应弦端起碗,乔郁道:把窗子也关上。 梅应弦在心中骂乔郁事多,又过去把窗户关上了。 这次他注意到,乔郁身边那个跟没长嘴一样的侍卫并不在身边。 大人还有事吗?梅应弦道。 乔郁挥手。 梅应弦出去,把门关好。 前院没有几个人,刺史府中除了两个厨娘,还有两个小厮之外再无他人,此刻也都回去休息了。 后院归于寂静。 梅应弦回头看了眼倒影在窗户上坐得笔直的人影,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走出刺史府。 他打了哈欠,正要往回府的方向走,猛地看见一个人从刺史府出来,背上还背着一袋鼓鼓的东西。 梅应弦快步上前,趁其不备,一把将那小贼反剪在地。 他掰过小贼的脸,对方满面怒容地望着他。 许姑娘?他讪讪道。 许栀道:放手! 梅应弦板起脸道:你先将从刺史府偷盗之物拿出来。 许栀怒道:你先放手! 梅应弦干脆不理她,扯开包裹,露出了白生生的一角。 他用手捏了捏,发现是已经凉透了的馒头。 许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梅应弦又塞了回去,重新系好,尴尬道:许姑娘,我没有怀疑你是贼的意思,但这也是非常时期,我他在许栀冷漠的神色下闭嘴,姑娘你要送到哪去,我帮你送。 许栀把包裹甩给他,我舅舅那。 梅应弦点头,尹雨先生啊,那是得多吃点。 许栀忍无可忍道:我舅舅身边还有一群孤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领的粮不够吃! 梅应弦彻底闭嘴,拎着一袋分量不小的馒头跟着许栀往城东走。 尹雨先生家宅颇旧,但是胜在干净,走进院子就见房檐上挂着一盏小灯笼,暖意融融。 许栀打开房门,尹雨正要开口,见到梅应弦顿时手足无措,梅将军,我只是我说了半天都没说出什么来。 梅应弦见他神色,几乎品出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七八个孩子在梅应琴旁边,看向梅应弦的眼神警惕又敌视,宛如小兽望见人一般。 梅应弦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么不受欢迎,他尴尬道:我就是陪许姑娘来送趟东西,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尹雨追了出去,脸红得厉害,道:将军,这是在下的主意,以后不会了。 梅应弦心中的感觉更说不出来了,只说出一句,明日叫许姑娘趁热拿吧。 他出门快步走了百步,回头见梅应弦还站在门口看他呢。 他长叹一声,朝府邸走了。 将军府与刺史府不远不近,他刚走到门口,那边火光冲天,烟尘滚滚,正是刺史府! 梅应弦咣咣砸门,大声道:起来!刺史府走水了! 门里很快有了动静,梅应弦朝刺史府跑过去。 刺史府为数不多的小厮已经扛着水桶去救火了。 前院没着火,起火的地方是乔郁书房。 梅应弦想起许栀说药能安神的话,心中一沉。 上任刺史不知道什么毛病,书房修得相当结实,门窗严丝合缝,窗户只能在里面开关,门又在外面被锁上了。 火不知道烧了多久,外面几乎靠近不了。 梅应弦抡起斧头往门上一砸,咣地一声,掉下来一节带火的房梁,门被砸得四分五裂,露出了浓烟滚滚的出口。 他往后一退,正好撞在一人身上。 他回头,是元簪笔。 元簪笔甲胄未脱,竟径直冲了进去。 梅应弦手中斧头咣当落地。 完了。他想。恐怕得烤熟了。 烟火冲天,元簪笔眼前灰白一片,呼吸都是烧灼的疼。 乔郁他开口。 无人应答。 元簪笔意外地平静,语调稳而又稳地叫他,乔月中。 一阵虚弱至极的咳嗽从不远处传来。 元簪笔冲过去,一把将人揽在怀中,冲了出去。 小心! 横梁骤然下落。 元簪笔躲得足够快,却还是被一节横梁砸到肩膀,他一个踉跄,差点没把乔郁甩出去。 乔郁用力咳嗽了几声。 待元簪笔站稳,书房已烧得七零八落,不住有东西往下落。 乔郁喃喃道:你是看本相没烧死,想摔死本相吗? 他满脸烟尘,唯有眼睛还是漆黑发亮,与熏黑的脸相得益彰。 乔郁拿袖子蹭了蹭脸,实在不愿意这样被外人所见,又实在擦不干净,顺手摘下元簪笔脸上还有点烫的面甲,扣在了自己脸上。 元簪笔见光的猫似的瞳孔一缩。 乔郁愕然地见他虽然蹭了灰但仍能看出毫无人色的脸。 元簪笔大口喘着气,仿佛是溺水了的人刚被拖上岸。 他猛地别过头。 乔郁惊愕道:元元璧? 作者有话要说: 是差点被吓哭的小元。 第36章 大夫来了,正要拜见几位大人,被梅应弦拦下来,一把拽了过来。 元簪笔半天才把头转过开,乔郁一眼不眨地看他胸膛缓慢起伏,似乎仍在吐息凝神。 俩人被浩浩荡荡地送进了里间看伤。 乔郁靠在冷冰冰的甲胄上,心中竟有些异样的得意,元璧他拖着嗓子叫元簪笔,不用于往日的阴阳怪气,似乎有几分戏弄在里面。 元簪笔低声道:等会再说。 房间内除了大夫还有梅应弦,乔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不再开口了。 梅应弦觉得乔郁看元簪笔的眼神很奇怪,虽然他本身看元簪笔的眼神就很奇怪,梅应弦还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喜欢盯着一人看,但是今日有其不同,先前像是看什么爱不释手的物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喜欢,只欣赏,而不会亵玩,现在却仿佛不得把元簪笔那身甲胄全扒下来,里里外外看个遍。 梅应弦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乔郁撑着下巴,任由大夫将他烧伤的小腿上的布料拿刀子挑下来。 他自始至终都望着元簪笔,似乎一点都不疼。 侍女拿来湿巾,乔郁接过,将脸擦干净了。 元簪笔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刚放在膝盖上,乔郁就伸过去拉的手腕。 腕甲冰冷,乔郁五指与元簪笔的腕甲的贴合,明明该他受凉,猛地抽开手的却是元簪笔。 乔郁见他这幅坐立难安的模样,觉得有意思极了,恨不得再濒死一次,看看元簪笔会强装镇定呢?还是哭出声来? 乔郁曲起手指敲了敲元簪笔的胳膊,元大人,怎么不说话? 元簪笔沉默半天,问出一句,疼吗? 方才还板着脸一动不动的乔郁突然惊呼一声,把给他看伤的大夫吓了一跳,又联想起这位乔相的威名,差点没跪下问乔郁怎么了。 乔郁垂着眼睛,眼中似有水光,疼。他把手送到元簪笔面前,元大人吹吹? 乔郁手背上有几处狭长伤口,伤口已红肿了起来。 元簪笔: 梅应弦: 他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 他此刻真是心疼极了元簪笔,要和乔郁这样喜怒无常的疯子朝夕相处不说,还得面临着乔郁无时无刻的调戏。 梅应弦十分贴心,跑出去把扇药炉的扇子拿了过来,双手毕恭毕敬地递到元簪笔面前。 乔郁偏头,目光骤厉。 梅应弦手抖了一下。 乔郁道:梅大人,此处没有你的事,你可以回去歇着了。 他语气森森,大有梅应弦不想歇着,他就要一劳永逸地让梅应弦歇着的意思。 元簪笔欲言又止。 这个模样和梅应弦先前见到的被欺压的小官有异曲同工之处,梅应弦更觉元簪笔可怜,仿佛他走了,就要逼良为娼,把元大人推进火坑,他毫不犹豫道:下官不累,下官还想关心一下大人伤势。 况且把柄在两个人手上,他今天走与不走,都会得罪一个。 与其讨好根本靠不住的乔郁,还是讨好撒谎不眨眼但是一般时候不撒谎的元簪笔好一些。 乔郁抬手,不必。 他说的如此果决,倘若梅应弦当真关心他的伤势,恐怕会觉得伤心至极。 关心元大人的伤势。梅应弦补充。 乔郁看他的目光更冷了。 元大人的伤势更与梅将军无关,乔郁露出一个艳丽的微笑,你说呢,元璧。 元簪笔好像入了化境一般地坐着,目光放空,一动不动。 乔郁轻轻地嘶了一声。 元簪笔偏头,和乔郁四目相对之后,又转了过去。 乔郁忍不住笑。 梅应弦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笑里都充满了小人得志的味道。 元簪笔低头。 乔郁的腿被房梁砸伤,脚踝处还有一块烧伤,已被药敷上,在净白的底色中显得尤其狰狞骇人。 大夫战战兢兢地讲了些忌口,又对元簪笔道:大人有没有受伤? 元簪笔摇头,我无事。 乔郁不阴不阳地重复,元璧没事,梅大人请回。 他说的是请,却和滚差不多。 梅应弦长叹一声,颇为担忧地看了看元簪笔,和大夫一道走了。 房间刚一静下来,乔郁就道:元璧,我伤口疼。 元簪笔道:你不疼。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乔郁双腿已断,早就毫无知觉了,刚才说疼不过是无理取闹罢了。 乔郁笑眯眯地说:哎呀元大人,您可是变脸如翻书啊。 元簪笔默不作声。 于是乔郁伸出手,元簪笔想躲又碍于他的伤势,只好任由乔郁摸上他的耳朵,微微有一点烫。 元簪笔面上不显,如果不是亲手触碰,乔郁大概也不会知道元簪笔此刻有多么地如坐针毡站。 哎呀,方才还有一位元大人以为本相快死了,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乔郁一手滑下去,抬起元簪笔的下巴,让本相看看是不是还能哭出来。 元簪笔往后一偏,躲开了乔郁的手。 乔郁啧啧感叹,元簪笔,你说倘若朝堂之上有人与你事事相悖,出身又与你云泥之别,你们理当不死不休,见到对方身陷囹圄,该如何做? 元簪笔面无表情地看他,只有耳朵越来越热。 若是本相,本相一定会落井下石,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才好。乔郁道;只是元大人仿佛截然相反啊。 我 难不成元大人曾经修习过佛法,真是失敬失敬。乔郁恶劣至极,他看见别人生气不会哄,只会让人越来越生气,看看能气到什么地步。 乔郁道:说起来元大人救过本相不止一次,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相身无长物,元簪笔听到这话哽了下,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元簪笔深吸一口气,道:还请乔相不要恩将仇报。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2) 乔郁这个时候一点都不生气,他顺手捏了下元簪笔发红的耳垂,道:元大人,你这时候无论说什么本相都会觉得你是口是心非,恼羞成怒。他循循善诱,娶本相有什么不好?你娶的可不单单是本相这一美人,还是我魏朝的丞相啊。你我结为秦晋之好说不定还可让世家寒门化干戈为玉帛。 元簪笔摇头,不会。 那皇帝就会想方设法让两人早早远离朝堂。 你不愿意娶本相吗? 元簪笔重重点头。 乔郁捏住了他的下巴,那本相娶你也可,不过本相还是希望你娶本相,因为成婚那天我恐怕骑不了马,只能坐在轿子里。 元簪笔道:我确实对乔相没有觊觎之心。 乔郁长长地哦了一声。 乔郁道:你三番五次想和本相说你我毫无干系,可是元大人仿佛很不想让本相死? 他干脆躺在元簪笔腿上,顺手掀下盔甲,扯下了元簪笔的发簪。 他对元簪笔的头发情有独钟,又软又滑,哪里像这个冷硬至极的男人? 元大人舍不得吗?他轻扯元簪笔头发,迫使对方低头看他。 元簪笔不说话。 他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面对乔郁的提问往往无话可说。 他垂眸,当年种种仍历历在目。 元簪缨重伤后,他们受人监视,信件往来皆被悄然地拆封检查过,有所谓不利内容的信根本发不出,也收不到,所以元簪缨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回中州。 箭簇上有剧毒,元簪缨九死一生,半梦半醒时回光返照般地说出一句,回中州,告诉乔大人走。 十六岁的元簪笔惊惧交加,快马加鞭赶回中州。 此时,正是宁佑十年初,尚无宁佑党案。 他在路上想了很多事,想到元簪缨自被免官后上下疏通,想到家中人对他的警告,还想到不愿意他跟着元簪缨云游四海的乔郁。 他是个少年人,却并不傻。 倘若元簪缨遇刺是皇帝所为,那么其他参与改革的官员,皇帝又会将他们如何? 自乾州边境到中州王城元簪笔用了两天两夜。 乾州大雨,中州却是一派艳阳的好天。 他纵马跑到乔府门前,看见了几年不曾见过一面的父亲。 元璁景高高在上,打量着幼子的目光也带着审视,他的视线从少年苍白的脸上滑下,落在他溅上了泥点的衣衫上,元璧。他的父亲叫他。 元簪笔怔怔地望着元璁景,张了张嘴,半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是没看见元璁景身边的黑甲护卫,也不是没听见乔府内的哭叫。 元璁景自先帝朝便掌管刑狱,朝中称牵机侯。 元簪缨入朝为官时与乔诣关系最为亲近,两人志同道合,不可不谓一句知己,一时之间也曾传为美谈,两人并非朝中相识,乔诣少年时曾做过元璁景学生,与元簪缨亦算竹马之交。 与他一道变法的元簪缨是故友,今日送他下狱者是师长,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元璁景淡淡道:元琮犯下大错,你日后不要再同他一起,今日之后,就与我回府。他见幼子眼眶通红,似乎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也没什么再说话的兴致。 乔诣被押送出来时头发是散的,但看起来仍然风度翩翩,与病榻之上挣扎的元簪缨竟有几分类同。 他看见元璁景也愣了半晌,不知在此种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该不该再叫元璁景一声老师。 乔郁年纪小,看起来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貌美少年,甚至未带上枷锁。 他乍见元璁景与元簪笔一道,如同五雷轰顶,满眼不可置信。 元簪笔突然道:父亲,我有话想和乔郁说。 乔郁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方向。 少年极少与他开口,元璁景沉默片刻,现在就说。 元簪笔翻身下马,两天两夜不曾休息,他步伐虚浮踉跄,走到乔郁面前时似乎再也撑不住,猛地扑进他的怀中。 在元簪笔倒下前的一刻,他在乔郁耳边低而快地说:剑。 乔郁骤然拔出了元簪笔腰间的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四下皆惊,但已来不及阻拦。 剑就在颈边,只要元簪笔轻轻一偏头,就能要了他自己的命。 元簪笔极轻地笑了。 他的眼泪蓦地落下。 父亲。他开口,好像惊惧万分。 元璁景冷冷地看着乔郁,就算你劫持元璧,你能走,乔诣和你母亲也走不了。 乔诣担忧地望着两人,朝乔郁轻轻摇了摇头。 乔夫人则戴着镣铐还不忘捋了捋头发,好好好,不愧是我乔家儿郎!女人大笑,仿佛十分快意。 拿剑的少年今日遭遇了天大变故,只是手仍非常稳,半点不偏。 大人! 请大人速速决断! 元璁景目光落在元簪笔身上,他第一次发现小儿子与长子如此相像,都是表面恭顺,实则会干出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放他走。元璁景道。 乔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元簪笔目光重新回到乔郁身上,但仍有些游移。 元簪缨被罢官后有一段时间不惜上下疏通打点,先前他最厌恶此事,后来却不得不如此,元簪笔不知兄长想做什么,只看见兄长得信后苦笑道:我出身元氏高门,初次入朝便被授予官职,不足半年位列代相,与丞相无异,于是朝中一片艳羡,却皆称我名副其实,之后几年,我宠信冠绝当朝,权势可谓滔天,而今看来,他将信投入火炉中,看雪白信纸被火舌吞噬,烟灰纷纷落下,我还是谁也保不住。 乔郁道:元大人为何不说话? 元簪笔看向乔郁受伤的腿。 乔郁本就比一般人高挑消瘦些,腿多年不见光,白得几乎晃眼。 乔郁道:怎么? 他衣裳还没来得及换,大腿那的布料处仍有血迹。 元簪笔微微皱眉,道:你身上还有伤? 乔郁语气散漫,什么伤? 元簪笔一指他的腿,乔郁却道:蹭上去的血。 这双腿很长,乔郁长年在轮椅上,双腿却没有那么羸弱。 元簪笔道:乔相的腿半点知觉都没有吗? 乔郁不满道:你先回答本相的问题。 元簪笔果断道:舍不得。 为何舍不得? 元簪笔道:乔相。 乔郁咽下一口气,道:没有。 元簪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腿。 乔郁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感受到元簪笔落在他腿上的目光,他微微起身,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而且元簪笔也不是一个会盯着人腿看的人。 乔郁道:元大人? 话音未落,元簪笔突然伸手,按上了他未受伤的脚踝。 元簪笔手指温热,力道不轻不重地划过肌理,留下了极浅的红痕。 作者有话要说: 乔相的日常纠结:元簪笔是不是在调戏本相? 第37章 乔郁任由元簪笔的手在他的大腿上摸来摸去,你果然在调戏本相。他笃定道。 元簪笔不理他,有感觉吗? 元簪笔神色专注,睫毛扫来扫去,乔郁微微起身,手指过去蹭了蹭他的睫毛,什么感觉?乔郁明知故问,笑中有些不怀好意地暧昧,若说感觉,本相现在觉得恼怒非常,屡屡受人调戏,还没有名分,哎呀。他极其做作地感叹,我若当真是个女子,你说我们孩子是不是已经满地跑了? 元簪笔只要一想象他说的画面就觉得汗毛竖起,乔相,他叹了口气,我在认真问你。 本相也是认真回答。乔郁哀伤道:你就是看本相是个男子,无论你做的如何过分都不必给本相名分,是吧。 元簪笔的手一顿。 还是说你想趁人之危?乔郁道,把刚才扔到一旁的腰带拿过来递给元簪笔。 元簪笔: 元簪笔道;乔相这是要做什么? 乔郁微微一笑,把本相嘴堵住啊,你不怕本相叫人吗? 哪有人会这么跃跃欲试自己被绑上的! 元簪笔确实很像把他嘴堵上,但不能永远将他的嘴堵上就毫无意义,今日他拿腰带把乔郁嘴缠上,明日就有流言变着花的从乔郁嘴里传出来,元簪笔都不敢想乔郁能说出多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乔郁胡搅蛮缠可谓当世第一,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要半点脸面,时风如此,寻常男子都不愿意被比作女子,乔郁却恨不得自己就是女人。 元簪笔居然真的接过腰带。 乔郁仰着头看他,十分期待似的。 元簪笔伸手,快而轻地将乔郁翻了面,乔郁一愣,正要挣扎,一下被元簪笔握紧了双手。 元簪笔一手按着他,一手将腰带缠在乔郁消瘦苍白的手腕上,另一端用嘴咬着,竟真的将人缠得严严实实! 乔郁怔了怔,突然放声大笑。 元簪笔抽过枕头见他的小腿垫起来,不让伤口被蹭到。 乔郁半张脸都压在被面上,他看不见元簪笔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元簪笔的手又一次覆在了他的腿上。 乔郁微微偏头,他本就身体不好,这么折腾便有些喘,他扭头,长发散下来,凌乱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元璧,本相竟不知,你喜欢这样。 手贴着他的小腿微微按着。 乔郁小腿发麻,被元簪笔按着的地方仿佛有火烧着,烧得他心里都不舒服。 元簪笔不说话。 乔郁哼了一声,继续道:元大人,你还差一块布将本相嘴堵上,不然本相就要叫人了。 元簪笔手下微微用力,乔郁尽力克制着想动的冲动,喘着气笑道:元大人,为何不说话? 元簪笔淡淡道:乔相可以叫。他语气漠然,与手下的动作既然不同,如果有人进来,第一眼见到的一定是乔相。 还是衣衫不整被绑起来的乔郁。 乔郁又笑,我没想到你还有此等趣味,元大人,元璧,本相说了多少次你都不以为然,现在将本相绑起来你却兴致盎然了。元簪笔手下用力,他将脸埋在被子里,呼声都变成了闷笑。 从元簪笔的角度看去,乔郁塌下的腰细而窄,纵然衣服没有好好穿着,散落下来,仍能看出本人极好看的腰线,他肩膀微微颤着,好像一直在笑个不停。 元簪笔手几乎移到乔郁的大腿上了。 乔郁被绑在身后的手伸了伸,又轻轻松开,随意地放在腰上。 元大人是在亡羊补牢吗? 什么? 乔郁抬头,元大人是因为中毒那日本相拒绝了你,你要补回来吗? 元簪笔道:我有一个疑惑。 乔郁道;已经到了这份上就不必讲究君子之礼了吧,乔郁晃了晃元簪笔给他打的结,有话直说。 自方才起,乔相一直在胡言乱语。元簪笔说。 胡言乱语?乔郁挑眉。 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配上这张脸都不应当是胡言乱语,何况他说的如此从心,分明是光明正大的勾引。 你一向不喜欢旁人触碰。 要是乔郁现在手没被绑上一定要抱着元簪笔的脖子亲他一口告诉他:你可不是旁人,他笑,你差一点就成了本相的夫君。 元簪笔几乎想要叹气了。 无论我问什么,乔相只愿意在旖旎之事上纠缠,但你从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在乔相受制于人时不会愿意这样,元簪笔俯身,差点贴上乔郁的耳朵,月中,你想隐瞒什么? 乔郁乍听月中二字,又感受到元簪笔呼在脖子上的热气,脑中一时都有些不清醒。 他大叹为何元簪笔将他这样放着,若是与他正面相对,他是一定要堵上元簪笔的嘴。 月中乔木峥嵘明月中。 乔郁刚被救出,疯疯癫癫,非说自己说女子,年已及笄,将欲取字。 元簪笔分不清他到底是真疯还是装傻,只好道:我并非你的长辈。 字这样的东西,怎么能让平辈取呢? 乔郁现在神志不清,让他自己取字不知道会取出什么来,但要让乔郁的长辈来,已是不可能之事。 乔郁当时对着镜子画眉,手指微微翘起,恰如一个真正的女子,闻言回头朝他笑,道:你不是我的夫君吗?要你给我取字,也不算逾越。 元簪笔一时无言,乔郁随手拿起妆案上的一本诗集,扔给元簪笔,你随便看看,又不怎么费时费力。他长得好看,上了妆更精致无俦,如女儿态并不夸张,只有二三分微妙。 元簪笔接过诗集时右手放在身后,掩盖住手指颤抖。 不论乔郁是被逼疯了,还是为求自保装疯,如此种种,都令人元簪笔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诗集。 他心思根本不在诗集上,勉强让自己冷静些,一目十行,乍见乔木峥嵘明月中几乎一颤。 乔郁无知无觉地捧着脸看他笑,好像真的是闺阁女子在看自己的心上人。 他笑容甜,语调也甜软,越是如此,越令元簪笔窒息般地难过。 元簪笔将诗集还给他,道:月中如何? 乔郁皱眉,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这两个字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元簪笔看了好一会,实在平平常常,毫无优点,于是怒道:不如何,非常不如何。我说了让你不必仔细看,只是客套罢了,你难道听不出吗?竟这般敷衍。月中两个字有什么好?你为何不干脆让我叫明月?还朗朗上口,简单好记呢。 元簪笔温声道:乔木峥嵘明月中,倒还好。 乔郁更不满了,道:我不想峥嵘什么明月中。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风雅的句子。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如元璧你的学识能有什么精妙之言呢,结果不过如此,他重复,不过如此。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3) 元簪笔强笑。 他本就不爱笑,乔郁在他身边精神不佳,他不好对着人面无表情,惹人伤心,笑得次数比以前多得多,只是大多不由衷。 他此时才二十出头,一手抚养他长大的兄长已离世,他与家中关系冷淡,在中州除了与魏帅还有联络之外举目无亲,前途未卜,性命能否长久还不可知,身边唯一故交乔郁却已被折磨疯了,令他如何开怀? 乔郁念叨了两句,却对上了元簪笔清澈眉眼,元簪笔的眼中深深地倒映着他的描绘好的精致面容上,他觉得自己笑容仿佛僵了僵,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嘟囔道:那好吧,你说什么是什么。元簪笔朝他笑,他又补充了句,谁叫我喜欢你。 元簪笔再笑不下去,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乔郁不高兴地点头,道:哎,你早点回来,还有,回来时别忘了给我带一盒朱红的水粉,是朱红,你别再拿错了。 元簪笔说:好。 乔郁目睹元簪笔关上门,他脸上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变得面无表情。 他容貌明艳,妆容一笔一划皆是浓墨重彩,很衬得他的眉眼,黑发洒落肩上,容颜更粲然。 他笑时华美,不笑时死气沉沉。 他看着诗集,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几乎将纸张戳破,字字划碎,不想再看。 乔郁重重喘了几口气,将诗集扔到案上。 乔木峥嵘明月中。 要不是他太了解元簪笔,说不定真的会以为元簪笔是在讽刺他。 今时今日,他哪里配得上这句诗? 不过在皇帝的监视下,装疯卖傻,苟延残喘,以期活得久些。 乔郁捡起诗集,将那页按平整,拿了个漆盒将诗集压上了。 元璧。他低喃,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嚼碎了咽下去,元璧。 我想隐瞒什么?回忆骤然抽离,乔郁道:本相不解。本相还想问你,今天晚上要做什么?还是说你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侮辱本相?以腰带缚手,脱了本相的衣服,在本相腿上摸来摸去,你却问本相,本相隐瞒了什么? 元簪笔的手在他大腿上停了下来,然后移开了手。 乔郁悬了半个时辰的心缓缓放下。 那有一道极小的伤口,但如果脱下衣服仍然看出端倪。 是我唐突。元簪笔道。 乔郁冷笑一声,示意元簪笔解开他的手。 元簪笔竟真的给他解开了。 乔郁晃了晃手,又由着元簪笔将他抱回去。 乔郁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想要不要打上一耳光更显得自己恼羞成怒? 不,打上去就演戏太过了。 元簪笔突然道:寒潭为何不在? 乔郁道:本相让他去跟踪个人。 元簪笔抽过被给他盖好,这样的小事,仿佛不需要寒潭亲自去。 乔郁用手撑着额头,过了会才梦然醒悟地说:哎呀,本相还告诉他,如果看见有人要杀本相,如是放火啊之类的,不要阻止,务必跟上他,看看是谁指使。可惜他回来的时候有点晚了,那人和本相他只能管一个,本相想,你大约也要回来了,就让他直接去抓人了。他笑眯眯的,本相还是很料事如神的。 元簪笔的眼睛里清澈地倒映着乔郁的影子。 乔郁虽然很想亲一亲他,但此刻显然不是好时机,他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动,却控制不了其他身体反应。 元簪笔略带怒气的眼神真是乔郁伸手,差点就抚上他的眉眼。 你看,生气了。 他在心中笑。 元簪笔不愿意在他面前显露更多情绪,这下一定要离开了。 果不其然,元簪笔忍了半晌,终于在对上乔郁得意洋洋的脸之后忍无可忍,拂袖就走。 乔郁道:门关好。 门关上了。 乔郁仍微笑着,再确定了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远之后笑意才收敛。 他掀开被子,将已经扯得差不多的布料彻底从腿上扯了下去。 在他的大腿上,有一点血红色痕迹,像是针孔。 乔郁按了按长久不动,差点动弹不得的腿,手指压上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他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了根针。 银针在灯下寒光闪闪,若有人愿意看看,一定会发现这根针其实是中空的,内里含着药粉。 乔郁叹了口气,针在针尖转了几圈,猛地朝针孔刺去。 他疼得面无人色,汗如雨下,颤了半天放吐出一口气。 他感受到自己双腿在缓缓地发麻,变重,不多时就毫无感觉了。 乔郁若有所思。 要不是今日情况紧急,他也不至于拔针,想自己逃出去。 见到元簪笔破烟而入时他更是惊愕,连针一时之间都忘记插进去了,这才让元簪笔看出了不同。 他幽幽叹息,决意一定要将放火的人碎尸万段,倒不是因为他差点死在火中,而是他找理由时又引得元簪笔生气。 他的话大半是真,小半是假,他确实让寒潭跟随,但可绝算不出元簪笔何时回来。 不过他要是说出来,元簪笔的反应就未可知了。 他只需要对方生气,但并不需要无可控制的盛怒。 乔郁敲了敲已经没有知觉的膝盖,叹息道:只是天妒红颜。他将被子盖好,寒潭,人找到了吗? 寒潭出现在房中,道:属下无能,并没有问出主谋。纵火人原本就是刺客,因有人雇佣才混入府中多日,说他也不知晓主谋何人,只知道他每次传话都是个纤细的少年人。 少年?乔郁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许栀,不是少女? 寒潭道:不是,对方说那人虽脸遮得严严实实,但无论是身形还是声音都是少年人,他许诺黄金百两,粮食千担,还有宁州的百亩土地,又赠予了一斛明珠,这才令刺客铤而走险,来刺史府放火。 乔郁点头,这时候能拿出这些东西的人可不多。 寒潭道:是。 但是世家都拿的出来,乔郁苦恼道:本相得罪的世家子弟太多太多,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到哪个最有嫌疑。罢了,就这样吧。尹雨如何? 寒潭道:确实是普通教书先生。 乔郁靠在床头,道:普通与否日后才知,你先下去。 是。 乔郁想了想,又道:刺客的尸首你可保留着? 只剩人头。 乔郁道:你把人头送给元大人,告诉他刺客已经伏诛,叫他不要生气了。 寒潭犹豫片刻,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说。乔郁阖目,也不看他。 元大人会因此不生气吗?任谁半夜看见个人头都不会高兴吧! 乔郁沉思,道:那你再告诉他一句话,下次他再想摸本相的腿,本相绝不多言,任他随意。 寒潭:是。 他有预感,元簪笔一定会更生气! 元簪笔刚脱下甲胄,便听寒潭在外面道:元大人,乔相命我给您送一样东西。 如果是乔郁亲自来的,或许元簪笔就让他快滚了,不过来得是寒潭,他实在没有难为的人的习惯,批了件外袍,过去开门。 寒潭手中拎着一个散发着腥味,仿佛装着什么圆滚滚东西的袋子,见元簪笔过来,立刻将东西递给他。 元簪笔沉默片刻,这是何物? 寒潭道:是刺客人头。 元簪笔一时无言以对,只听寒潭将乔郁的话尽数复述了来,乔相说,这是刺客人头,送给元大人,请大人不要那么生气了。 元簪笔面无表情地看着寒潭。 寒潭道:乔相还说 元簪笔道:我能劳烦寒先生一件事吗?他怕自己再听下去真的会气死。 寒潭道:大人请说。 帮我将乔相的赠礼处理掉。元簪笔道:多谢寒先生。 寒潭颔首:大人客气。 元簪笔关上门。 寒潭想,元簪笔果然更生气了。 他想起乔郁还有一句话,于是隔着门对元簪笔道:乔相还说,以后无论元大人想如何摸他的腿,他绝不反抗。他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元簪笔正要喝口凉茶平复心绪,闻言差点没拿住茶杯。 替我谢谢乔相。元簪笔冷漠道。 次日,乔郁见到迈出房的元簪笔,十分热情地打招呼,元大人。 元簪笔颔首道;乔相。 他们二人少有这样疏远的时候,还不如刚到中州时。 乔郁笑呵呵地抓元簪笔的袖子,道:真生气了? 元簪笔拿开他的手,不敢。 乔郁顺势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元大人可不要忘了昨天晚上做了什么,本相都没生气,元大人生什么气? 元簪笔道:你的伤如何? 乔郁得他关心,美滋滋地回答:若是元大人能再温柔体贴一些,本相会非常好。 元簪笔晃了晃他的手,没晃下来,只好任由他拽到书房。 乔郁道:先前本相命人发出公文,凡在叛军治下,能回来者,皆赠粮食十担,只要青州本相治内,皆有效,近几日统计,回来有两万人之多。 元簪笔颔首。 四野平静,通道业已打开,乔郁叹了口气,抱怨道:整日困在刺史府中,真想早回中州。 他并非整日都在刺史府中,大多时候乔郁都在去往各地的路上,他需知具体情况,才能施策,邵陵已是大好,有几处真成了人间地狱一般,饶是乔郁也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冷笑一声。 好在后来粮食逐步运达,又有干吏治理,城镇方有生机。 说到底,作乱的匪徒除了少数浑水摸鱼,真有想要占山为王者,都是只想活下去的普通百姓,衣食有所依,且见大军威慑,回到原籍者极多。 刺史府又颁布法令招工打造甲胄,修补城墙,工钱一律日结,是拿铜钱,还是换粮食都随意,几城中都有生机勃勃之态。 元簪笔一指沙盘上叛军治下的四城。 乔郁趴在旁边,漫不经心道:这是元大人的事情。 元簪笔坐在他身边,道:先前所杀匪徒武器精良,不像普通山匪。 乔郁道:说不定哪位大人想要割据一方呢,不过这也不是咱们要操心的事情。他无趣地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眼中却流露出些微妙笑意。 陛下虽然不在意粮食能否运到青州,但他一定很在意叛军有没有武器。元簪笔道:我看过了,刀剑所用铸铁皆是宁州铁,弓箭木料亦是,普通世家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东西运来青州,平时家中更不可能藏这么多武器。能在此时将武器运来的,连方氏元氏都做不到,遑论其他。 乔郁笑道:邵陵元氏做不到,大人家的元氏未必做不到。 元簪笔居然点头,却道:但朝廷不稳与我族并无任何益处。 也是,元雅奠定世家格局。 之后元氏与皇族也有通婚,现在的太皇太后身上就有元氏血脉。 元氏在朝为官者不多,但早就贵重至极,与皇族同气连枝,不可能谋反。 除非皇帝做了动摇世族根基的事情。 知道大人出身尊贵了。乔郁道。 他看似随意,实际上将元簪笔说的话听了进去。 连在青州一手遮天的世族都不行,还有谁能做到? 能做到的人必然位高权重,这样的人必然深受皇恩,为什么想要谋反? 乔郁一笑。 他也深受皇帝器重,被誉为自元簪缨之后的第一人,不还是早有异心吗? 乔郁道:接下来大人怎么做。 元簪笔看着沙盘,道:我想在叛军城中散布些流言。 乔郁见他一本正经,神色纯良,眸光清澈如山泉春水,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几日,我还要将粮食押往前线。元簪笔在距离叛军治下最近的城池中点了点,此处一直不稳,我想将大军驻扎在此,以此为后方,向前推进。 乔郁点头,大人所说军事,我一概不通,一切都听凭大人决断。 乔郁怎么不懂? 他少年时就和元簪笔烧过敌军的粮草营帐,魏帅喜欢二人,但却觉得乔郁比起元簪笔,更适合的地方并非沙场,而是朝堂,并没有让他做自己的学生。 后来提起,几度叹惋。 叹惋昔日若是留下,或许乔郁能在他的庇佑下,逃过一劫。 两人商量完,乔郁看元簪笔欲走,懒散道:元大人还生气吗? 元簪笔将乔郁说的话还了回去,乔相都不生气,我为何生气? 乔郁听他少有的阴阳怪气的语调,笑道:元大人,我的腿早就断了。 元簪笔脚步一顿。 当年你找了那么多医生,其中不乏天下名医,都说治不了我的伤,你昨日的反应,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 元簪笔手压在门框上,半天不语。 之后他出去,关门。 乔郁靠在轮椅上,道:寒潭,你说元簪笔为何关心本相却不说?他是那样容易害羞的性子吗? 他想了想,又觉得他和元簪笔的处境,元簪笔实在不应该关心他,倒不如说是看看对手情况如何,他腿断了总比没断强。 那元簪笔是试探他呢,还是关心他呢? 乔郁喃喃自语道:我的元大人的心思,可真是难猜啊。 但元簪笔将注意放在他身上总是好的。 不论是爱之深,还是恨之切,他是唯一一个能让元簪笔如此注意的人。 这样就很好。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4) 这样就足够他洋洋自得,沾沾自喜许久了。 元簪笔的目的不加掩饰,还需要往来调动,因此又给刺史府无形之中增加了许多工作量。 许多东西都需要乔郁亲自过目,于是尹雨跑进跑出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乔郁有时甚至会和他聊上几句,知道他早年还有一夫人,不过病逝了,子女死于瘟疫,可谓孑然一身,身边除了许栀再无别的亲人。 他来刺史府也是因为邵陵眼下私塾不开,他无处收束脩,刺史府给的粮食足够糊口,还能额外养活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尹雨记忆力极好,几乎称得上过目不忘,于是乔郁用着愈发得心应手。 尹雨将元簪笔所需和布置送到乔郁那,乔郁一面看一面道:以尹先生的才智,留在青州做个私塾先生有些可惜,你若为官,和魏筎类同,定然都是干吏。 尹雨苦笑道:乔相折煞小人了,小人不过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而已。 乔郁一笑。 他眉眼艳丽灼灼,连窗外的花都被比了下去,看得尹雨一时怔然。 尹先生过谦了,待本相回中州,想将尹先生与魏筎都调入中州,尹大人觉得如何? 尹雨沉思片刻,道:小人,小人不愿意。 乔郁嗯了声,道:为何? 尹雨道:小人自小长在青州,故土难离。况且身边还有几个孩子,都是孤儿,不能一并带走,心中不安。他顿了顿,况且,况且青州之乱不知何时能平。 乔郁似是随口一说,快了。 尹雨又是一愣。 乔郁道:将欲平叛,尹先生不高兴吗? 尹雨谨慎道:不敢,只是叛军底细不明,不免担心。 乔郁颇为赞同,道:是啊,底细不明,只知道他被人叫什么先生,却无人见过。 尹雨道:乔相若是无事,小人先告退了。 乔郁摆摆手。 他写下给元簪笔的批文,没忍住在旁边画了只憨态可掬的猫,被线团缠住,动弹不得。 他想了想,又给猫画了个铃铛,吹干墨迹一看,十分满意。 傍晚。 水阁来客。 来者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样貌,也看不出男女,唯有开口时是清澈男音,似乎只是个少年人。 他将一封信从袖子中拿出,递给对方。 中年人扫了几眼,脸色难看至极,元簪笔当真要平叛? 他早与叛军有生意往来,源源不断的粮草大多为他家供应,但是钱款还未结十分之一,所允诺的盐铁之权他更是还没拿到,要是朝廷大军一到,岂不是一切都要化为乌有? 少年人微微点头。 这种事情,虚张声势者太多,元簪笔之后局面一好,不再插手青州事,中年人道:平叛费时费力,如果败了,更无半点好处,你确定元簪笔会做这样的事情? 少年人道:行军图已经在信中,大人为何还不信? 中年男子沉默不语,片刻后才道:我自然信,想必先生要你来,一定不是只为了告诉我,元簪笔将要平叛的吧。 少年道:诚如大人所料,我们家先生想与大人合作。 中年人冷笑道:合作?与你家先生合作我可得到了什么好处?皆是许诺不说,如今你家先生连谈条件的筹码都要没有了,还凭什么来我这谈合作? 少年人也不着急,道:皇帝派元簪笔与乔郁来,是我等所料未及。但向元乔二人低头,以至于现在青州门户大开,青州军来往自如,却都是大人等放纵,若是大人们态度强硬,说不定元乔二人现在还手足无措。 中年人怒道:态度强硬?你要我同元簪笔与乔郁态度强硬?谁不知道皇帝极看中乔郁?元簪笔更是如此,你要我如何同这样的人强硬? 先前说上书陛下 怎么没有上书?陛下倒是碍于百官下旨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两人几句,那又有什么用?元簪笔和乔郁哪个是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的人? 少年沉默不言。 利诱试过,亦威逼过,你看有什么用?中年人满腹牢骚怒火。 那大人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心血毁于一旦? 中年人道:看如何,不看如何?结果不都是一样。 少年长叹,大人家族百年前也曾与高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位极人臣,今日连青州都守不住,难道不怕祖宗叹息后辈无人吗? 中年人道:你不必激我。我说不会再合作,自然不会。 少年道:大人以为青州事毕仅仅事毕?大人还可再在青州做富家之翁?他嗤笑,陛下有涤荡朝野的打算,或许让乔元长留青州也未可知,到那时,元簪笔手握青州军,大人等就算曾经再辉煌一世,也抵不过两人先斩后奏。乔郁为人处世,大人不是不知,以他对世族的态度,大人的事情,绝不可能轻轻揭过。 中年人并未对答。 这也是他想的。 要是乔郁长留青州,这些事迟早会败露。 乔郁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会做出什么,谁都不能预料。 但总归,不会很好。 中年人沉默着。 大人家与乔郁又有旧怨,当日大人家的公子,他刻意一顿,如乔郁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会如何?大人今日合作,若赢,固然好,若败,不过也是损失些人手,谁能知道是大人所做? 中年人终于道:你家先生想要如何? 少年在斗篷下轻轻地笑了,我家大人想,既有元簪笔行军路线,何愁不能埋伏。他要是死了,不仅青州事无法了解,连乔郁都无法再在青州立足,他手中无兵权,为了保命只能回中州。他要是不回去,如何处置便看诸位大人的想法了。 中年人半晌不语。 少年也不逼他,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十分耐心。 乔郁心情上佳。 眼见青州事事恢复正常,逐步安宁,他心情自然好。 而且一想到又能回中州,他心情就更好了。 元簪笔早就出城,这十几日大约见不到。 没有元簪笔,他行事就自由得多,不受束缚得多,他对谁都不留情面,但是元簪笔受身份所累,不知道会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何感想,在元簪笔面前,他早就收敛不少,但看起来仍然丧心病狂。 元簪笔到底如何想? 乔郁喝了口茶。 元簪缨会教出元簪笔这样一心捍卫世族利益的人吗? 他觉得不会,但他并不清楚元簪笔如何想。 他们多年未见,早不是少年人,彼此心思更是难以揣摩。 要他对元簪笔和盘托出绝不可能,元簪笔亦然。 乔郁又喝了口茶。 魏筎慌不择路地跑进来,差点撞在门上。 乔郁看他。 魏筎来不及喘气,慌张道:前线传来消息,说元大人一行遭遇埋伏! 乔郁冷静地问:元大人如何? 魏筎一顿,惴惴道:元大人,生死不明,不见尸首。 他没敢说对方用的是火攻,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哪里看得出来。 乔郁静静地喝了口茶。 魏筎看他面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不知道是庆幸乔郁没乱,还是心凉两人平日看上去亲近,实际上也不过如此。 他刚抬头看乔郁的脸色。 乔郁伸手。 啪地一声,吓得魏筎一个激灵。 热茶与碎瓷片落地四溅。 乔郁平静地收回手。 第38章 婢女忐忑地望着乔郁的脸色,不知道该不该过来收拾。 乔郁道:说说,怎么回事。他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静,连脸色都不曾有多大变化。 魏筎垂首道:大人行至居且城时命令在城外休整,火油,火油当时被点燃了,大人尚在旁边,大火目前已经熄灭,大人不见了。 魏筎这话很有避重就轻的成分在,对乔郁来说,元簪笔生死不明比彻底死了算是安慰,但也不过是两害取其轻罢了。 乔郁长眉紧锁,半晌无言。 魏筎又道:乔相,眼下军中乱作一团,是否让大军回来? 乔郁似乎有些怔然,道:回来做什么? 魏筎见他面上平静,实际上却手足无措一般更心急如焚,道:居且城距离叛军之城不过六十里,行军不用两日便可赶到,乔相,眼下军中无主,让大军滞留居且危机重重,还请乔相赶快下令。 乔郁靠在椅子上,半天不言。 魏筎简直快疯了,大人。 乔相! 尹雨疾步进来。 乔郁似乎压抑着一声叹息,又怎么了。 找到了元大人的尸首了。尹雨道。 乔郁一怔,找到什么? 尹雨担忧地望着他脸上血色缓缓消失,小心翼翼地说:已经找到元大人的尸首。 乔郁道:果真? 尹雨道:是,尸首已然面目全非,但看身材如大人一般,甲胄残骸也是大人的甲胄,他顿了顿,那位小雪大人也在,据说是元大人的表弟,大概不会认错的。 若是桌上还有第二个杯子,现在已被乔郁砸得粉碎。 乔郁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制情绪。 他眼眶不知是伤心还是愤怒,已红了小片,看起来却如同抹了胭脂般旖旎诡异。 尹雨虽然和魏筎一样低着头,却时时刻刻不忘拿余光扫乔郁的脸色。 元簪笔死了,乔郁看起来并不是很伤心,有的大多是愤怒。 也是。尹雨在心中想。 外界盛传乔元两人势不两立,虽然元簪笔救过乔郁,但在尹雨眼中不过是两人目前还捆在一起,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乔郁手中并无军权,也无振臂一呼一呼百应的人望,是多年文官,还是弄权之名传遍了朝野的文官,让这样的人指挥军队,不说他懂与不懂,但是军队听从,便难于登天。 要是尹雨是乔郁,此刻也会愤怒。 眼看就要发兵,胜利仿佛近在咫尺,突然听闻主帅死了,谁能不怒? 倘若叛军再向前,乔郁连手中的这些城池都保不住,他也不必回中州了,还是收拾收拾细软,快跑避祸才是。 魏筎道:乔相? 乔郁深吸一口气,道:你让本相想一想。 魏筎急得要命,乔郁却仿佛无心理事,只好和尹雨一起退出来。 他刚出来就忍不住道:尹先生何必将元大人出事的消息这样早告诉乔相,乔相若是不知,或许还能支撑一阵,待朝廷再派文官,或令梅应琴将军去,说不定还能力挽狂澜! 尹雨似乎不知道自己这一席话产生了怎样的后果,白了脸色,道:事态紧急,我,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魏筎知道自己不应该怪他,时局如此,连乔郁都手足无措,何况这小城中的教书先生,可他还是克制不住怒气,冷笑道:两月心血,毁于一旦,青州前景如何还未可知,说不定我等要准备挂印辞官,或者给自己一把刀,面对叛军时以死谢朝廷了! 尹雨后退一步,不敢看魏筎终日劳顿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哪里再敢说话,低头不言。 魏筎见他的忍耐的样子,吐了口气,转身便走,欲去请梅应弦。 他匆匆出门,猛地撞上一人。 他抬头,见到的是与这兵荒马乱的刺史府截然相反,翩然似仙的元岫研。 魏筎低头拱手,叫了一声元公子,侧身而去。 元岫研与魏筎恩怨可追溯到元乔二人刚来的时候,元岫研见对方面色灰白虽然很想调侃一二句,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件事,遂半真半假地对站在门口尹雨道:乔相未免太不会调教下人了。 魏筎是刺史府官员,在他口中却称了乔郁的下人。 尹雨勉强一笑,目光仍盯着魏筎。 元岫研被官员引至乔郁书房,一路上殷勤备至。 一文书未等元岫研开口,便自作主张为元岫研开了门。 乔郁正在烧东西,听见声音骤然抬头。 元岫研虽对乔郁百般不满,乍见他满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仍是惊了惊,暗叹老天偏心太过。 如此容颜,若是给了平常人家的子女,只要贵人看上,定有人揣摩心思,将人送到身边,乔郁却不然,这样的脸,只看得碰不得。 寒潭已拔剑。 那小官吓得差点跪下,匆忙出去了。 侍女端着茶在外面犹豫,片刻后进来,给乔郁倒上。 尹雨来报信时面色匆匆,城中还有亲人在居且城的说元簪笔出事,让他如何还能一门心思在乔郁手下做事?乔郁能不能活着还不知。 乔郁直起腰,将最后一点东西扔到火中。 他姿态仍然不狼狈,虽处于下风却傲气逼人,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强撑颜面。 元岫研张口道:请乔相节哀。 乔郁淡淡道:该本相请元公子节哀才是。 元簪笔乃是蔺阳元氏,与元岫研同族非一脉,但仍有些亲戚关系,不论如何,都犯不着他过来请乔郁节哀。 元岫研颔首道:方才知道消息,家父震惊哀伤非常,但想到乔相与簪笔关系亲近,还是来看看乔相如何,请乔相一定要保重身体,青州事还未毕,非乔相不可收拾。 他口口声声劝乔郁节哀,字字句句皆是安慰,却无时无刻地步提醒乔郁还有青州这么大的烂摊子没处理得当,元簪笔已死,他在城中孤立无援。 乔郁冷冷道:多谢,元公子可还有其他事情?本相事务繁忙,若是无事,就不奉陪了。 元岫研见他恼怒,不生气,反而有些飘飘然的愉悦。 先前乔郁言辞锋利,处事张扬,在青州何其风光?令世族吃了多少亏,眼下态度无礼,他倒觉得很好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5) 因为先前乔郁就算和世族撕破脸,两方都不会好过,但是现在,乔郁就算死在青州,皇帝发作起来,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乔郁就如同他们手中的一个随时可以捏死的小玩意,这样的小玩意威胁人,是不可怕的。 元岫研笑道:有事,还想与乔相详谈。 乔郁望着他,似乎是默许。 元岫研道:簪笔之事我家上下都痛心至极,先有簪缨惊艳才绝却英年早逝,后有簪笔步其后尘,实在令人叹惋。他这话说出来已是十分恶意,无论对元簪笔元簪缨还是对乔郁这个宁佑一案的遗孤,当年元簪缨动摇了世族根基,引得多少人愤恨,哪怕是血缘至亲,也恨不得他早日被罢官,元簪笔又不同他们勠力同心,怎不让元岫研等想起了当年的元簪缨?敢问乔相,青州事,接下来乔相打算如何处理? 乔郁淡淡地说:无可奉告。 他这时候说话很有几分元簪笔的风采。 元岫研道:我若是大人,一定先稳住乱局,任用梅应琴将军,或者等朝廷再派一个将军过来,大人说呢? 乔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无论怎样的话,都令元公子说完了,不知道元公子想要本相说什么? 元岫研笑了笑,诚然聪明,只不过费时费力,乔相有那么多时间吗? 这话近似于威胁了。 乔郁疑惑道:怎会没时间?他一顿,似乎有些了然又有些为难,难道元公子身有隐疾,看不到那一天了? 元岫研知他平时说话就这样,也知道他不过是强弩之末,却仍被激起了火气,道:乔相,如乔相这般文臣,手中若无兵权,在青州,不知是否能有在中州风光? 元公子想说什么,不如直说。乔郁道。 元岫研不怀好意地问:不知乔相眼下还有何事可急? 乔郁朝他一笑,语气柔软,元公子先前不还说自己没时间吗?本相这是在为元公子着想,元公子却仿佛不很领情啊。 元岫研深吸一口气,乔相 乔郁直接打断,本相有个疑惑,邵陵元氏与蔺阳元氏本是一支,算起来大人祖上还是还是蔺阳元氏的旁系,蔺阳果然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代有才人,远有元雅,立錾琴台,奠定天下格局,近有元簪缨,搅弄风云,位极人臣,如元簪笔在我心中当然比不上这些人,却也是青年才俊。 元岫研皱眉道:乔相想说什么? 本相想说,这些人是否都和蔺阳气运有关,不然为何一处庭前芝兰玉树,一处却如此不堪,二者相提并论如同蒹葭倚玉一般? 元岫研拍桌而起,你! 乔郁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人显得脆弱动人,说出来的话却一如既往地不动听,元公子匆匆来此落井下石,本相知道公子与公子之父心胸狭窄,难堪重任,不知还以为公子全家俱身患隐疾,看不到来日呢。 元岫研怒极反笑,我本是好意,既然乔相如此不识人心,那我也无话可说。他见乔郁在那摆弄袖口,忍不住道:乔相先前已得罪方氏至极,不知道乔相打算如何善始善终。 元清辉知道方氏断然留不得乔郁,本想着卖乔郁一个人情,让乔郁与他们合作也是好的,偏偏元岫研姿态太过,乔郁又根本不可能屈居人下,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 他出门,魏筎正急匆匆地进来。 元岫研恶意道:愿乔相真能得偿所愿,令梅应琴指挥大军。 乔郁道:本相还是那句话,元公子想知道什么,不如自己看。 元岫研拂袖而去。 乔郁喝了口茶润喉,喃喃自语道:难道真与地方气运有关? 他看着焦急的魏筎,目光又看到外面慌张一片,心中微微叹息。 宁佑政变时谢相等人何其悠然,诸位大臣被囚禁宫中,亦不算慌乱,怎么到他这里,还未知结果,却乱得宛如国都沦陷,天子被俘一样? 魏筎道:乔相,梅应琴将军出事了! 他刚至将军府,便听见府中痛哭一片,满府挂白。 他进入,只见平时珠光宝气的将军夫人与侍妾们一身雪白地跪在灵前哭泣,厅前正停着一具金丝楠木棺。 魏筎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颤声道:夫人,将军这是怎么了? 将军夫人哽咽道:昨日半夜将军回来说饿,府中侍妾给将军煮了燕窝粥送去,将军喝过后便睡了,早上妾去叫将军起来,将军却她再说不下去,失声痛哭。 魏筎愣愣地看着这张雪白美人面。 将军夫人心情何其复杂,先有丈夫抛妻弃子,梅应弦假扮兄长却遭到祸事,她幼子才五岁,将军府再无人出面理事,还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前路不明,心中悲恸。 侍妾更悲,夫人好歹是正室,倘若皇帝不株连,她或守寡,或回娘家,她们都是将军买来的,前途未卜。 魏筎喃喃道:怎会有人下毒。 夫人眼中划过一丝愤恨,道:不知。她心里怎么不清楚是卷入了元乔与世族之事? 魏筎道:那凶手呢? 夫人哭得声音沙哑,打死了。 线索又断。魏筎无话可说,连道数声节哀,出了将军府。 他跌跌撞撞回了刺史府,见到乔郁,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如今只有等朝廷一条路,乔郁与他们不同,乔郁只要变了口风,仍可回中州,他们这些小官吏,留在青州轻则永无出头之日,重则家破人亡。 魏筎默不作声地站在乔郁身边。 乔郁若有所思,道:魏大人。 魏筎为了诸事左右奔走,临危尚算不乱,未经历练,有此种定力已十分难得。 魏筎眼前一亮,乔相。 乔郁幽幽道:大人觉不觉得,本相眼下很像死了丈夫的寡妇,谁都能过来欺辱。 魏筎一时无言,不能说像也不能说不像,只觉得乔郁要么悲伤过度,神志不清,要么就是他本就有病,才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乔郁和颜悦色地对瑟瑟发抖的侍女道:茶冷了,去换一壶新的来。 侍女过来收拾,乔郁又道:还要拿个杯子。 是。 乔郁收敛了似有似无的悲哀,道:魏大人,去请尹先生过来。 第39章 魏筎不知为何这种时候乔郁突然要请尹雨来,总不可能是让尹雨过来开导他的心情,但乔郁要做事总比坐在这一动不动强,魏筎颔首,疾步出去。 梅应弦出事了?乔郁以手指按了按眉心。 尹雨满面懵懂地走了进来,身边却不见那漂亮的少女。 乔相? 乔郁道:坐,先生。他示意魏筎关门出去。 尹雨眼中划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慌张,道:草民不敢。 乔郁轻轻一笑,先生客气了。他倒茶,却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先生连谋反都敢,还有什么不敢呢? 尹雨错愕地望着他,若是房中还有除了他们三个以外的地四个人,一定会认为他疯了。 尹雨无论从哪看都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教书先生,听到乔郁说谋反面上流露的也是实打实的惊恐,而非作伪,他面色惨白,消瘦的身体似乎站不住,震惊之下扶住了茶桌,桌上东西一阵乱抖。 乔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待尹雨平静下来才放下杯子。 尹雨颤声道:草民不解。他似乎被突如其来的谋反罪名惊到了,缓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草民当真不解,草民难道大人平叛不利便要令我等无辜之人顶罪吗?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似乎将对青州历代官员的不满都发泄到了乔郁身上,草民原以为大人与其他官员不同,结果竟也如此吗? 他满面悲凉与愤怒,令人忍不住动容。 既然大人说草民谋反,草民亦无话可说。 乔郁眨了眨眼,仿佛在戏台上看了一场不难好看的戏,先生,本相敬你有筹谋手段,命人将你请来,而不是绑来,先生何必还要做戏,自降身价呢? 尹雨冷笑,自然是乔相说什么是什么。 乔郁轻轻叹气。 他原以为尹雨很聪明,如果他是尹雨,会用手中的叛军尽他所能地和朝廷谈条件,而不是一味内耗,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许栀是中州人。乔郁道:也是为先生提供甲胄者派来的人,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请坐,羽先生。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本相如何得知内情的吗? 乔郁说的如此笃定,简直是将全部证据摆到了尹雨面前。 尹雨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后居然当真坐到了乔郁所指的位置上。 只一坐下,这个文弱的教书先生就变了,眉宇中的慌张全然不见,反而一派全局尽在掌握的安然与自负,他微微颔首,我确实很想知道。 青州眼下乔郁并无可用兵马,他此刻姿态再盛气凌人,与尹雨,或者说羽先生而言十分可笑。 乔郁道:因为刺史府的消息,无论真假,总能第一时间传到叛军那里去,本相就想,一定有人在本相身边安插了探子,羽先生又不曾露面,于是,本相就有了一个猜测。 羽先生轻叹,我到底没有做戏的本领。 乔郁点点头,先生姿态实在可疑,本相不怀疑都不行。 在刺史府众多文书中,尹雨绝不是最可疑的,他太普通了,又是本地人,连魏筎都不曾注意到他。 他演一个教书先生可谓细致入微,但乔郁看惯了人做戏,他当年为了保命能装疯数年,令最了解他的元簪笔都不知真假,后还能在无数人虎视眈眈的朝廷装一个瘸子,还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瘸子,尹雨的那点小伎俩在他眼中就像一张白纸。 羽先生道:我本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能打探消息,何乐不为? 乔郁也笑,但现在不安全了。 羽先生姿态傲然,乔相而今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青州已尽在我掌握之中,乔相就算杀了我,还是要死。 话音未落,魏筎跑进来,跪地道:乔相,居且急报,叛军进攻了! 乔郁手指微不可查地捏了一下。 羽先生微笑着看向乔郁。 乔郁喃喃自语道:先生传信果然很快,是确认元簪笔已死,便下令了吗? 羽先生道:乔相很聪明。 他说乔郁聪明,语气里却全然无夸乔郁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道:我听说,乔相是宁佑十年案遗孤,朝廷于乔相亦是血海深仇。 乔郁也笑,姿态比羽先生更盛气凌人,我劝先生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口舌,先生言辞能打动旁人,但打动不了本相。 魏筎满眼震惊。 羽先生好奇道:为何? 先生于部下叛军无非许诺富贵荣华封侯拜相,乃至长寿不衰,后者人力不可勉强,前者我已应有尽有,先生的道于本相而言,毫无用处。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羽先生点了点头,面色却骤然沉了下来,道:若我说我是为了公理呢?乔相不知,我不过是桃奚城一普通教书先生,出身贫寒,资质更是平庸,早无做官指望,只愿尽绵薄之力,传圣人之言,还能面前糊口罢了。 青州年年都有水患,死人在所难免,今年有其不同?乔相可知道,不同在什么地方? 乔郁道:愿闻其详。 羽先生道:陛下眼中越来越容不下世家,这次考试更是让青州世族害怕,权倾朝野者自无后顾之忧,有些已经没落,在朝中早无声名者如坐针毡,自然是趁着这次水患,极尽敛财,以供挥霍享受。倘若世禄世卿的局面就此打破,这些贵族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拿我在饶原所见的高门子弟,早无先祖只能,我们,就是乔相所说的叛军来了来不及跑就只敢关紧大门,宅院并无多少存粮,奴仆又都逃了,于是半月后我们在看,只看见他们穿戴整齐,在富丽堂皇的宅院中饿死。羽先生语气既嘲弄至极,乔相,不亲眼所见,怎能相信这些祖上也出过赫赫有名的权臣名将的家族后代竟如此无能短视? 乔郁颇为赞同地点头,却道:那你应该很赞同陛下才对? 羽先生望着乔郁,乔相当真不知吗? 乔郁反问:本相应当知道什么? 羽先生几乎在冷笑了,陛下哪里是心忧天下?他只是不愿世家势大,重蹈宁佑十年的覆辙罢了。就连宁佑改革,都不过是陛下平衡朝局想出的应对之法而已!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若无人撼动陛下的权柄,难道我们的陛下会睁眼看看他丹陛之下的黎明百姓吗?! 若只是世家与官员勾结克扣赈灾钱粮,皇帝怎么会在意? 若只是死了十几万人而无人反抗,皇帝难道会派元簪笔与乔郁来吗? 这位陛下的目光从未向下看过,吏治昏聩,朝廷混乱,皇子之间彼此争斗不休,怎么不是这位陛下一手平衡的产物? 要是没有叛军,恐怕皇帝还在自鸣得意自己的手段吧! 羽先生苍白面孔血气上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喘了口气,乔相,青州水患几十年,皇帝要是当真有心,早就派人治河了,他默认官员贪渎,不过是听之任之带来的利益比雷霆手段带来的利益多得多。青州水患,死者百万之众,我今日所做所为,不过为一个天理公道。 乔郁平静地看着羽先生,他知道哪怕叛军真的攻下青州,羽先生也命不久矣,他就快死了。 一个久病缠身的将死之人,还能有如此心力,步步为营,也真是令人赞叹。 很多年前,我听说元簪缨死时陛下痛哭,在宗祠面壁三日不饮不食,年年祈福,祈愿元簪缨来世无忧,羽先生露出一个苦笑来,这百万人,陛下是否正眼看过呢?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6) 腥风阵阵。 居且并没有如许栀所想的那般城破如山倒,而是应对得当,反击迅速。 许栀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城楼,他长发束起,随风飘扬,抹去了妆容,他其实是个相当清秀漂亮的少年。 他得知了羽先生的消息,原以为万无一失,先前城中也并无防备,此刻攻城车已在城下。 城楼上突然有了响动。 他眯起眼,只看一团团黑色。 许栀愣了愣,高声道:传令下去,退! 但已来不及了,半透明的油泼天而下,城下的将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浇了一头一脸。 下一秒,数千支箭倾泻而下,箭头有火,遇到了油一瞬间便炸开了花。 热浪席卷而来,许栀触目所及,皆是血焰滚滚,焦糊味已经吹到了他面前。 阵型瞬间溃散,不少人慌不择路,跳入了护城河中。 城门大开,青州军士如同潮水般倾泻而出。 许栀身边一男人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吼声在凌乱的马蹄声呼喊声中快要听不见,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你不是说元簪笔已死,和那些火油都被炸上天了吗! 许栀瞳孔一震,少年纤细的手猛地抓住男人的肩膀,将他往身前一甩。 血花倾泻而出。 那人身体颤了颤,瞪的硕大的眼睛仍死死地盯着他。 许栀松开手。 尸体砰地倒地。 尸体插着的箭还在颤动。 元簪笔放下弓。 许栀高声道:传我的命令,后阵变前阵,撤! 这种时候除却不论服不服从命令似乎都会死,但服从命令可能会死的不那么快,军队慌乱一阵,又勉强稳住,如许栀所说地变阵,后撤。 许栀咬了咬牙。 铺天箭雨随之而来。 元簪笔这一下实在令人缩手不及,军中踩踏无数,士气大跌。 明明多人看见元簪笔死了,探子所报乔郁反应也是失魂落魄,唯一可用的梅应琴也出事了,怎会 许栀一愣。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感觉不对了。 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 他将尹雨造成了神像,令颠沛流离的百姓信服,帮助尹雨在青州搅弄风雨,世家出于利益对于他们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谋反这样天大的事,仿佛轻飘飘地就做成了。 乔元二人来了,两人在整治地方上却有手段,但军事上却无什么起色。 之后元簪笔遇刺,梅应弦中毒,乔郁孤立无援。 许栀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马匹疾驰,他回身挥剑打落剑雨。 小雪勒紧马匹,到元簪笔身边,道:大人,追吗? 元簪笔道:不追。 小雪疑惑地望着他,道:穷寇莫追? 元簪笔道:令军队前进六十里,驻扎在饶原城外,放出消息,有想出城者我军一律不拦,亦不追究,仍与寻常百姓一样,回到朝廷治下城池,赐地赐粮。 小雪道:负隅抵抗者呢? 元簪笔垂眸,看见了一片焦尸。 落日与护城河血色交相辉映,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火油与烧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是人间地狱中都难以得见的场景。 元簪笔道:除却主谋,大抵不会有。 青州叛军,军是少数,大多是活不下去的百姓。 倘若有饭食所依,哪怕活得如同狗一般,他们也不会谋反。 元簪笔拿的是一个死人的弓。 他轻轻擦磨弓箭上的名字,道:行军吧。 此役过后,叛军必然士气大散,先前亦有劝降,不过被叛军当做了笑话。 大军行军一路尽是尸体,青州军大多不曾打过仗,却并不恐惧,反而士气大增。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条前途光明的路,一条与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相关的路。 元簪笔一路无言。 他本就不是多言的人,今日更加沉默。 小雪见他神色冷漠,目光却不知看在哪里,忍不住道:大人心情不好? 元簪笔摇摇头,道:你先前说,想要干吏来治理青州。 小雪点头。 元簪笔道:你姐姐让我告诉你,不说我等能否插手,就算真的插手,将干吏派来,我等百年之后,青州怎么办,只一青州,魏朝偌大十三州又该如何? 小雪微微怔住。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思考这些实在是难事。 他同元簪笔在一起,杀人的时候比动脑子的时候要少得多。 小雪道:万般皆是治标不治本之策。风吹起少年人的头发,请大人明示。 元簪笔却没再开口。 当年元簪缨确实想到了很好的办法,他想让所有人都能活着,像人一样地活着。 但他死了。 之后任凭朝局如何动荡,世家如何贪渎,如何与官员勾结,有识之士提出的法子不过杯水车薪。 因为宁佑党人的下场谁都看得一清二楚,宁佑党碑文还立在魏朝各处。 许栀退回饶原城。 元簪笔离饶原不近不远,能让他们看见,又不会妨碍他们出城。 城中人心惶惶,混乱非常。 当日元簪笔所说散布谣言的探子,确实在今日派上了作用。 许栀面无表情地听完手下来报,详细地讲完了朝廷会如何对待叛军,凡事放下武器者,一律不杀,仍与寻常百姓一般。 除却主谋。 当然除却主谋。 几位羽先生所封的将军疾步到许栀书房,焦急道:大人可听说了城中传闻? 许栀道:城中传闻大多不怀好意,不过是为了扰乱军心,有何可听? 他是少年人,说起话来很有少年人的傲气。 只是这样的傲气在混乱的饶原城刺史书房中不能起到任何作用,相反,众人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懊恼不忿兼而有之。 大人,不知羽先生还有什么计策? 许栀几乎想要冷笑了。 羽先生有什么计策? 他能有什么计策? 他不过是个被扶持上去的傀儡,可惜一枚棋子却以为自己下棋人了,这些人更是愚蠢,他为了拉拢有些势力的小家族才将这些人加封所谓大将军州守等,平日里只贪图享乐,帮不上一点忙不算,现在还要扰乱军心! 许栀扯出一个笑来,楚大人有何高见? 被许栀称为楚大人的男人沉默片刻,道:朝廷派了元乔两人来,两人也算他顿了顿,励精图治,青州面貌不似从前,先前我等确实对朝廷不满,但也是因为朝廷没有作为,今日派来了这样的官员,他看着许栀的脸色,一口气将话都说了出来,况且,元簪笔还说了不追究,如他这样的身份官职,大概一诺千金,不会撒谎。 许栀敲了敲桌子,道:楚大人可知什么叫除却主谋吗? 那位楚大人的面色白了大半。 许栀冷笑:寻常百姓元簪笔或可既往不咎,像几位大人已经加官进爵的身份,难道元簪笔还会放过?尔等皆是他人功业上的大好头颅,元簪笔不杀你们,如何显得他有功呢? 许栀这话刻薄至极。 楚大人脸色又白又红,猛地拔出剑来,朝许栀刺去。 少年人身影飘忽,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楚大人一愣,下一刻便是剧痛席卷而来。 他连吐数口血,打透了胸前衣裳。 许栀拔出佩剑。 他面色沉静,全然没有被偷袭的恼怒。 婢女吓得面无人色。 许栀拿袖子擦了擦剑。 剑身清亮。 许栀对着剑,似乎在欣赏剑中自己的容貌。 他道:就算杀了我,只显得尔等是三姓家奴罢了,乔元二人眼中都容不得沙子,与其内讧,不如拼死一战,或许还能置死地而后生。 房中人哪里还敢说话,战战兢兢地望着这个少年。 下去吧。他道。 几人如获大赦地走了。 许栀吩咐道:将书房烧了。 手下一愣,大人? 将书房烧了。他面无表情地重复:烧干净。 手下见他面色不好,忙不迭地跑了下去。 许栀吹了吹剑。 他的头发落在剑上,立刻变成了两截。 这样锋利的剑,还是他家主人临行前送给他的。 许栀坐在椅子上。 无论如何,他在青州所作所为皆不算失败。 他走前,自家主人所说的一举一动仍历历在目。 可若是青州重归朝廷控制,那这一切不都是白忙了吗?许栀问,那时候他还不叫许栀,但这不很重要,因为除了他的主人和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请恕属下无礼,属下不明白主人为何要这样做。 他对面身份尊贵容貌清雅的人笑了,青州不过是一点火。他剪下烛芯,轻轻地吹灭了,而其他十二州,则是柴。朝廷多年所作所为皆是火上浇油,哪怕有元簪缨,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他放下剪刀,事情越大越好,至于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许栀似懂非懂地点头。 不过毕竟是谋反,男人笑问他:你不怕吗? 许栀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怕的,他疑惑而笃定地说:主人叫我去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少年人眼神清亮,我不害怕。 许栀将剑上的血擦干净。 他记得主人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笑。 但他还是希望对方多笑笑的。 于是这少年人自以为懂了任务的真谛,笑着叫来了手下,道:传我的命令,告诉元簪笔,他若是不退兵,我便要杀人。 属下一愣,道:杀谁?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屠城。 那人的佩剑啪地落下。 许栀披上衣服,悠闲地走出府邸。 身后,火光纷飞。 他还有从中州带来的死士,他命人拿出防备攻城用的火油,命令全程泼洒。 忠心耿耿的死士听命。 许栀上城楼。 尖叫声,呼救声络绎不绝。 许栀满意至极。 想必主人也能满意。 他笑,自来了青州之后,第一次露出了称心如意的笑容。 有人跑来,高呼:有军报 羽先生看向乔郁,道:我需回避吗?乔相? 乔郁淡淡道:念。 饶原已破,叛军四散,一切皆安,唯有饶原城破时叛军放火焚城,只等日后重建。来人高声道:是元将军的信! 乔郁一笑。 在羽先生眼中这个笑里满是胜券在握。 只有乔郁自己知道,他挺直的腰背终于缓缓放松。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元簪笔到底想做什么,元簪笔在做什么,或者说元簪笔有没有活着。 仅凭信任,他信元簪笔不会死的那样轻易,于是他相当配合。 如今看来,他确实非常了解他。 乔郁心中的怒火被压了下去,他要先将眼前的事情做完。 之后,待见到了元簪笔,他们可以漫漫算账。 羽先生喝了小口热茶,方将咳嗽的冲动压了下去。 乔郁柔声道:先生说自己是为了公理,然而先生不见,许栀杀人屠城威胁元将军退兵,焚城牵连者甚广,刚刚搭建起的民房一朝焚毁,多少人在这场大火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以一种绵软的,恶意的语调说,兵灾与水患相比,哪个杀人更多?他望着羽先生似有躲闪的眼睛,这就是,先生所说的公理吗? 不 本相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没有朝廷如此,你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对否?乔郁给自己倒了杯茶,握在冰凉的手心中,羽先生啊,这个明艳而恶毒的男人轻笑着道:既然如此,那还堂而皇之地说自己要什么公理呢?你不过是借着强权来压制强权罢了。 乔郁说的话轻飘飘的,却重重砸在了羽先生心上,不是!他开口,差点咳出血来。 不是?你不屑宁佑改革,觉得不过是皇帝与他的拥趸们平衡朝局的手段。你可知,宁佑律中有三十余条鼓励寒门子弟做官?第一次将考试列为律法?你可知,仅青州一州就有数十因地制宜的文卷,皆是青州士子上书,元簪缨亲手整理,要一并实施的?他怜悯地望着羽先生,元簪缨的心血,看来先生都不知道。 天下嘛,本来就是能者取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仍笑着,谋反而已,有什么不能说出口?先生,这朝廷根基已毁,推翻了再建一个新朝廷算什么?可你既没有谋反的决心,也没有贯彻你所谓的公理。 他见羽先生杯中已没有热茶,朝婢女微微颔首。 婢女会意,为他倒茶。 不止先生,很多人都想改朝换代。他说的如此轻易,羽先生惊愕地看着乔郁。 但是这个为万世开太平者一定不是先生,乔郁说的悠闲又残忍,因为先生不过是一把被借来杀人的剑而已。 你说什么?羽先生霍然起身,我身边皆是青州子弟,皆是穷苦人家出身,怨恨世家不仁,朝廷不作为,哪里有什么借刀杀人? 乔郁放下茶杯,许栀是谁? 羽先生一愣,她是回来投奔亲戚 恰好亲戚死了的可怜小姑娘对吧。乔郁接上去,她说自己是宁州人氏,但实际上呢,她是中州人,也不叫许栀,哦,还不是个女孩。你大军为他指挥,任他烧杀掳掠,为非作歹。他是谁的人?我查到的时候会告诉先生的。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7) 羽先生手一颤。 乔郁任由他瘫坐在椅子上,道:先生这就无话可说了? 羽先生一言不发。 乔郁道:朝廷大军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我并非意存怜悯,但还是想让先生手令一封,送去让他们投降,早早结束,不是更好吗? 早日投降,眼下看来,也是最少减少伤亡损失的办法。 许栀已不得人心,羽先生的话或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羽先生拿手掩住脸,半晌才道:如乔相元大人而言,难道不是剿灭越多匪徒越能加官进爵吗? 乔郁道:可惜本相已经位极人臣。最重要的是,本相相见元簪笔,现在就想见。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最近太忙了。 第40章 许栀实在是个疯子。 他不在意自己会怎么输,会怎么死,只一味将局面闹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收拾。 方鹤池得知许栀以屠城威胁元簪笔退兵时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懊悔,懊悔自己没有在许栀第一次来见他时就杀了他。 那个什么羽先生,给城中传了消息,门人看着方鹤池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不止饶原,还有其他三城,俱是一片大乱,城中游勇杀了叛军,已开城门迎接,那个许栀,饶原城破后就不见踪影了,或许是死了,或许是逃 门人还未说完,方鹤池已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面东西一阵乱抖。 大人? 方鹤池半天不言。 羽先生已在乔郁手中了,乔郁不可能不以此大做文章,倘若羽先生当真和盘托出,那么他们方氏就会完得彻彻底底! 方氏延续百余年,难道真要在他手中断绝? 方鹤池沉默半晌,道:元簪笔在做什么? 门人一愣,道:元大人在收拾残局,安顿城中百姓,四城眼下混乱,彻底安宁或许还需几日。 方鹤池深吸一口气,道:如此说来,元簪笔似乎不会马上回邵陵,他一顿,叫大少爷过来。 方烨匆匆进来,刚要下拜,方鹤池摆摆手,道:起来,父亲要你去做一件事。 方烨也知今日变故,一言不发地等着方鹤池吩咐。 方鹤池面容好像老了十几岁,一时之间,和一个普通的老人竟没什么差别了,我要你清点府库财物,将以三成许给元簪笔。 方烨大惊,父亲? 方鹤池自顾自道:还要告诉元簪笔,方氏朝中人脉,具可为元簪笔所用,他看着儿子惊恐而不解的眼神,苦笑了起来,只要元大人愿意,对邵陵城中事视若无睹。 方烨道:父亲要做什么? 方鹤池面上笼罩了层淡淡的冷意,像是霜一般,我要杀了乔郁。 方烨震惊地看着方鹤池,片刻后却没有方鹤池想象中的领命出去,而是扑通一声跪下,道:请父亲不要一错再错! 方鹤池冷笑道:一错再错?乔郁确实辱我方氏不假,我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况且你知道什么?你今日对乔郁手下留情,待他拿带羽先生回中州,你以为,我们方氏会如何? 方烨喃喃道:为何会与我们他猛地抬头,父亲竟与叛军勾结! 儿子的目光让方鹤池太过陌生,他心烦意乱,不想看下去,你懂什么! 方烨道:父亲所为皆为方氏我自然相信,只是我等怎可与叛军 啪地一声脆响。 方烨半边脸已肿了起来。 方鹤池收回手,冷笑道:你以为你自小的荣华富贵都是白白掉下来的吗?有名而无实的家族犹如过江之鲫,不多时,便被世人忘却。你以为家中荣宠都是靠着祖宗声名,而非后人处处维持?!此事一旦败露,他日皇帝问罪,家中上下具被连累,我看你还怎么说得出我等怎么可能与叛军勾结的话!我怎会教出你这样一个蠢货! 方烨捂着脸。 你不去自然有人去,有的是人想去。 方烨长拜,片刻后才道:是儿子想差了,若是元簪笔不允诺呢? 方鹤池道:当真有人会放着功劳独揽的机会不要?就算元簪笔不要,他回邵陵再快也得几个时辰,够用了。 方烨起身道:是。 方烨半个时辰便看完了全部账目,被上面巨大的数额惊了片刻。 他手持明灯,一行一行地扫过账本上的字,重重地叹了口气。 方氏祖宅在邵陵城外,与刺史府不过十几里路。 他去,自然是来得及的。 方烨刚合上账本,余光猛地瞥到门外的身影,他大惊,猛地回头。 十一岁的方悦披着件外衣,小孩没穿鞋子,赤着脚站在地上,虽然是夏天,但还是冻得发青。 方烨忙过去抱起了他,心疼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方悦奶声奶气地答道:外面好吵,我睡不着。他抱住方烨的脖子,兄长,今天一直有人来来往往的,好吵呀,连我房中的姐姐们都不大高兴呢,连陪我玩都不大愿意。 方烨一震,方氏一片乌云惨淡,连带着婢女都察觉出了不对。 方悦是与方烨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他聪明好看,又无争夺家业的威胁,从小受尽宠爱,几个兄长具将这个孩子视若珍宝。 倘若方家当真出事,谁来护着这个孩子? 方烨猛地想起乔郁的双腿便是在静室中被打断,之后多少名医都无力回天。 他看向方悦的腿,小孩的腿白生生肉乎乎的,用手一捏就是红痕。 兄长,小孩把细嫩的小脸贴到方烨脖子上,兄长和我一起睡好不好?我害怕。 方烨拍了拍,忍住心中涩然,道:兄长有急事。 婢女察觉小少爷不在,匆匆跑了出来,见到方烨怀抱方悦正说着什么,赶紧过来。 方烨冷冷道:这样晚了还让小少爷跑出来,方家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婢女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方悦扯了扯方烨的袖子,茫然道:兄长? 他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方烨这么生气。 方烨烦躁道:起来吧。他将方悦放到婢女怀中,还未出去,就被抓住的腰间的玉佩。 方悦笑着望他。 方烨解下玉佩,塞到方悦手中。 方悦不明所以,仍然无知无觉地笑着。 方烨上马,脑中仍想着方悦的笑脸。 除了自家人,没有人会护着方悦。 那样小的孩子,若是后果只需要他们来承担,他无话可说。 只是方悦才十一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过。 方烨长叹一声,马匹朝与邵陵截然相反的方向跑去。 邵陵城中并无什么守卫,青州军本就不多,邵陵又是后方中的后方,因此守卫并不森严。 当一队整装人马进入邵陵城时,城门口守卫认出了方氏家徽,还未等侍卫说话,便摆手放入。 两人对视,同时抽刀,一剑将门口护卫封喉。 而后出来的人将尸体衣裳扒下,换好了衣服,将尸体找了个草丛扔在里面。 邵陵寂静,仿佛数百里外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明月高悬。 刺史府侍卫不过十几人,还是轮值,因此就显得格外悠闲,四人在外面插科打诨,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乔郁与元簪笔身上。 乔郁做事狠辣虽然众人有目共睹,但他实在貌美,貌美得能成为深夜的谈资,聊天过半,已变成了乔郁女扮男装与元簪笔有私情。 一侍卫对此嗤之以鼻,道:如乔相和元大人这样的高官,回到中州封赏,多一个人便要分自己的功劳,两个人怎么可能有私情?我要是乔相,恨不得元大人死在外面才好。 另一侍卫却道:你懂什么?你有没有看见刺史府着火那日元大人冲进火场救火?要是他俩关系不好,元大人看着他烧死不就完了,救出来干什么?显得自己高风亮节。 这人不服气道:那你说他俩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元大人看上了乔相的美貌吧。 几人一顿,俱笑了起来。 邵陵晚上人还是极少,入夜后街道无人,此刻马蹄声疾驰而来,几个侍卫都有些惊讶。 难道元大人回来了? 马蹄声离刺史府越来越近。 一个侍卫不解地探出脑袋。 刀光清越。 他脑中最后一个想法是,好快。 人头落地。 何人再次放肆,这可 手起刀落,血溅满地。 大门紧闭。 上位青州刺史大概早就听说了青州混乱,因此将刺史府修得宛如堡垒一般,墙壁高且光滑,大门极结实,四处皆无死角。 乔郁大半夜地拉羽先生下棋。 如他想的一般,这等心思细腻的人物下起棋来很是不错,至少比乔郁不错得太多。 乔郁少年时委实过了一段逍遥日子,他什么都学,又什么都不通,凡事只为好玩,兴趣过了便扔到一边。 乔郁确实学过下棋,只是他没有耐性,坐不住椅子,所以下得十分一般。 之后做了丞相,除了皇帝,没有人敢赢他的棋,因此下得更加一般。 他与羽先生下了小半夜,已经连输八局,连心情郁结的羽先生都微微诧异。 乔郁扔下棋子,道:人所有能有所不能。 羽先生勉强一笑。 门砰地被撞开。 乔郁道:又有什么军报? 侍卫急道:大人,外面来了一队人马,已将守门人杀了! 羽先生苦笑了下。 他先前联络世家,掌握了无数把柄,大概现在有人已将知道了他在乔郁这,杀了他与乔郁灭口,虽然冒险,但确实是非常聪明的法子了。 乔郁道:刺史府有多少人? 侍卫如实道:六人。 外面呢? 听马蹄声,有几百人之多。 乔郁道:哎呀,每人给本相一剑,就够把本相剁成肉馅的。他偏向羽先生,先生喜欢吃饺子吗? 羽先生无言。 魏筎今夜住在刺史府中,听到消息跑到乔郁书房。 乔郁点了点,道:魏大人,日后若是去中州面圣时记得衣冠整齐,不然殿前失仪也是大罪。 魏筎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没穿鞋,闻言道:大人,外面 乔郁道:一时半会又打不进来。 魏筎只能苦笑。 乔郁道:寒潭,本相什么都不懂,你去告诉他们怎么守着。 寒潭颔首道:是。 羽先生以为寒潭会推辞一下,结果竟直接走了。 在他看来,保护乔郁似乎是更重要的事情。 但他对乔郁实在知之甚少,乔郁只要人服从,至于他的命令是否正确,从不允许他人置喙。 魏筎刚推上门,箭雨骤然射来。 外面只听到刀剑与箭碰撞声,大半箭竟都被扫落。 一支箭穿破窗户,猛地朝乔郁射来。 魏筎大惊。 乔郁往后一退,一把掀起棋盘,与箭相交。 棋子滚落。 箭射穿棋盘,箭羽微颤。 乔郁捏着棋盘的手白得几乎发青,他将棋盘放在腿上,把箭拔了出来。 魏筎见他动作流畅至极,仿佛不是第一次这样干。 乔郁将箭扔给魏筎。 魏筎慌张之下当然没接住,令箭啪地落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道:乔相? 乔郁道:拿着防身,事情紧急时还能拿来自尽。 魏筎很想看看乔郁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 乔郁将棋盘扔回桌子上,叹气道:棋子没了,可惜。 羽先生冷眼看了半天,终于道:乔相就一点都担心吗? 乔郁疑惑道:担心什么? 羽先生道:死。 他语气冷漠,听得魏筎打了个寒颤。 外面已有短兵相接的声音。 乔郁摸了摸棋盘上的洞,神情颇为可惜,有什么可怕?他笑得很开怀,这样的美人在眼前是种享受,可惜此刻无人愿意欣赏,他们无非要本相死罢了,先生信不信,若是当真打进来,他们见到本相,也就是一剑两剑的事情,绝不会因为本相貌美而对本相起什么歹心,魏筎眼珠都要瞪出来了,既不会受辱,也不会处以极刑后再死,一剑下去,人头落地,多么轻易的事情,为什么会害怕? 魏筎颤声道:大人说真的? 乔郁双手环胸,说真的。 当日他在静室,铁刺被钉入双膝,他疼得昏过去,又疼得醒过来,触目所及皆是刑具,一呼一吸俱是血腥,动一下都疼得锥心刺骨,偏偏求死不能,连口中都塞着口衔,生怕他自尽。 有这样的经历,乔郁当真觉得,能一刀杀人是多么温和,多么积德行善的死法。 蜡烛燃烧过半。 魏筎直觉过了两个时辰,又不大确定,他脑中一片昏茫,靠在门边,差点站不起来。 血溅在白纸上,几乎透了过来。 魏筎大惊失色。 乔郁冷静地品评,寒潭虽然武功高强,但到底不能以一挡千。 寒潭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属下还未死。 话音刚落,就将一人封喉。 外面的人就如同潮水一般涌进来。 乔郁拿起一枚棋子,在灯下细细赏玩。 外面呼喊声震天,似乎都想杀了他,邀功请赏。 他神色漠然,若有所思。 恐怕这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在想什么治敌妙计,但是他没有,他在想,元簪笔在做什么?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8) 他大概在收拾残局。 不知道倘若他出事,元簪笔会怎么想? 他蓦地想起元簪笔当日以为他要死时的神情,突然有那么不太想死了。 当然,他也不会死。 不过他确实很想看看,元簪笔知道他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要是能看见元簪笔落几滴泪,他死了,也不算很亏。 魏筎都要哭出来了,大人要是有什么密道,就快点启用吧。 乔郁道:密道? 魏筎道:像您这样的人,房中不都该备几条密道吗? 乔郁点头,本相很赞同,但是这不是本相的书房。 魏筎真要疯了。 乔郁敲了敲棋子。 他突然道:梅将军应该要醒了。 魏筎道:乔相,梅将军死了! 乔郁弯眼笑了。 他眼睛恰似明星,笑起来时好看,弯起眼笑平添几分纯真,更是好看。 魏筎以为乔郁疯了。 但是门外喊声确实消退,不多时,竟安静了。 连寒潭都安静了。 魏筎没看见寒潭,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之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魏筎心都要跳出来,他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倒影在窗子上。 门被轻轻推开。 乔郁道:梅大人,你是不是要等本相死了再来? 却没人回答。 乔郁抬头,微微一怔。 元簪笔大步朝他走来,从上到下将他看了一遍,似乎松了口气,乔相可还好? 乔郁唯见对方眼睛清亮,满满的皆是他的倒影。 外面陈尸一片,血腥味逼人。 元簪笔道:我让寒潭先去治伤了。 乔郁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元簪笔戴着面甲,看不清神色,他不知乔郁为何一言不发,只好道:那边局势稍平,你不用担心,有小雪还有几位大人在,不会再出事的。 两人一时静默无言。 乔郁突然道:本相受伤了。 他分明一点事都没有! 乔郁晃了晃手臂。 元簪笔干脆半跪在他面前,伸手将他的袖子挽了上去。 铁甲冰冷,贴在皮肤上让人忍不住战栗。 他手臂光滑,没有半点伤痕。 乔郁在他耳边道:元大人为何急着赶回来? 元簪笔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局势平稳。 乔郁道:本相问的是,你为何回来了。 元簪笔抬头,正对上乔郁的眼睛。 乔郁眼仁乌黑,仿佛是黑夜中的大湖,稍有不慎,便能溺死在水中。 乔郁几乎能看见元簪笔眼中的窘迫了,仿佛被逼入了绝境又无计可施一般。 魏筎与羽先生面面相觑。 乔郁道:魏大人,先将羽先生送到别处安顿,本相和元大人还有话可说。 魏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拽着羽先生一同出去了。 羽先生很有一个阶下囚的认知,并没有多说什么。 元簪笔清了清嗓子,道:多谢乔相。 乔郁道:谢本相什么? 元簪笔道:谢乔相找到那位羽先生?他似乎不大确定羽先生的名字,若无他的手令,叛军不会这么快就溃散。 乔郁一笑,元大人太客气了,这本就是本相的分内之事,何必言谢,本相也相信将军,若是没有本相,将军也必定得胜。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梅大人呢? 我到后不久梅大人就到了,没有进来。 他没有复述梅应弦的原话。 梅应弦的原话是:不好意思睡过头了,药效在那,他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醒来时才发现刺史府都被攻破了,他生怕乔郁死在里面,但好在元簪笔也到了,下官险些辜负与乔相的约定,差点酿成大错,多亏了元大人及时赶到。他半点不想面对乔郁,还不知道看见乔郁,乔郁能说出什么话来,遂干脆不来,大人与乔相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下官就不打扰了。 仿佛人人都觉得他和乔郁必定有无数的闲话可叙,又仿佛人人都觉得他和乔郁必定不死不休。 乔郁怎么看不出来元簪笔是在拼命转移话题? 饶原与邵陵足有三百里,元簪笔一定是那边局势刚刚平稳就率轻骑赶过来了。 他为何这么担心? 乔郁死了对元簪笔可没什么害处。 就算他真的担心乔郁死了,皇帝对他心存芥蒂,那派人来就行,何必自己来? 乔郁道:刚刚打完一场仗,又跑来打了另一场,元大人实在辛苦。 元簪笔道:分内之事。 他这句分内之事都要将乔郁气笑了。 他不知道为何,元簪笔这个人能嘴硬成这样,宁可东拉西扯和他说一堆不相干的正确废话,也不愿意简简单单地和他说一句我担心你。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博得一国丞相的好感,总比令他厌恶抵触着强得太多。 元簪笔并不是个傻子,但却没有一次利用过这样的机会,让乔郁甚至都要以为自己在元簪笔心中是否毫无利用价值,才让他如此生疏。 乔郁眼光流转,让人不敢看下去。 元簪笔似乎也觉得半跪在他面前有些尴尬,正要起来,乔郁却一下按住了他的肩膀。 元簪笔微讶。 下一刻,他原本看向别处,略有心虚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乔郁隔着面甲,在他唇边轻轻一贴。 多谢元大人。他喉咙中含着模糊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加了不到一千字。 第41章 乔郁见元簪笔满眼震惊之色,颇为满意,想要摘了面甲,却被元簪笔按住了手。 乔郁笑道:若是本相现在摘了你的面甲,会不会看见元大人面色绯红? 元簪笔摇头道:不会。 乔郁眼睛一转,笑道:本相不信,除非你让本相看看。说着,空闲的手极快地伸向元簪笔的脸。 元簪笔偏头,躲过了他的手。 乔郁拖着嗓子道:元璧,你说你与本相亲也亲过了,睡也睡过了,还与本相共患难了这么多次,为何不愿意让本相看看? 元簪笔道:我有事想问乔相。 乔郁挑眉,可以,先把面甲摘了再与本相说话。 元簪笔拿开他的手,坐到了乔郁对面,道:既然如此,是不是意味着我能与乔相谈条件? 乔郁双手环胸,不由得冷笑道:你以为你那么值钱吗?他话锋一转,先说说看,你想问什么? 乔郁与梅将军的筹谋。元簪笔毫不客气道。 青州谋反一事与世家必有牵扯,只是本相不知道谁才是主谋,叛军伏诛,羽先生又在我手上,一定会有人坐不住,想来杀本相与羽先生灭口。乔郁手在喉咙上一划,能引蛇出洞,何乐而不为?你能用梅应琴的事情驱使梅应弦,本相为何不能? 假死本是元簪笔与梅应弦商定,以放松叛军警惕,不想乔郁竟看得透彻。 乔郁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你刚出事,梅应弦就死了,未免过于巧合,元璧,你是不是拿本相当傻子哄呀?他语气甜软,其中却有不可忽视的冷意。 确实有人给他下毒,我与梅应弦不过将计就计。 巧了,乔郁笑得更开怀了,本相也不过是将计就计。 他目光示意元簪笔将面甲摘下来。 元簪笔果然将面甲摘下。 他面色略带些苍白,连唇色也泛着白,似乎惊到了。 乔郁有点不满意地想,这次没哭。 他把元簪笔放在桌上的面甲拿起来,手指轻轻擦过,似乎在抚摸心上人的面颊一般专注,元大人进城时有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元簪笔言简意赅道:杀了。 乔郁略一抬眼。 或许是少年时的元簪笔太好欺负,性格太沉闷,又没什么心思手段,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告诉元簪缨,又或许是元簪笔对他还有几分竹马情意,极担心他的安危,他总觉得此人心慈手软,了无心机。 乔郁道:让本相猜猜,元大人有没有派人去方家。 元簪笔似乎有点疑惑,为什么去方家? 乔郁道:你知不知道 元簪笔打断他,我知道。 乔郁方才的高兴被元簪笔这三个字一扫而空,他弯了弯眼,你知道?你知道却没有第一时间派人去方家,本相很好奇为什么。他转头,立刻吩咐了下去,派人将方家祖宅围起,除非方鹤池自己出来,不然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魏筎道:若是十天半个月不出来? 那就围十天半个月。乔郁漫不经心道:他们不在乎死人,本相也是不在乎的。说起来,他笑,在这满是血气,阴沉万分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澈明丽,方氏大概没见过人吃人是怎样的惨状,现在可以让他们见见。 魏筎不敢说话,他直觉乔郁这时候虽然笑得比谁都开心,实际上却和元簪笔刚进门时半点不同,领命下去。 乔郁有点烦躁地敲了敲桌面,你没派人去,因为你不愿意让人觉得,是你不留情面,一心想看方氏覆灭。他笑容已经消失了,那你知不知道,你在青州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世家将你与本相划为一党? 对于乔郁的怒气,元簪笔只说:不会。 乔郁指甲在桌面上留下一道划痕,他像是喃喃自语,因为世家势力微,此次青州事更是牵连甚广,若你不如元簪缨一般,无论是陈秋台还是谢居谨,都不会将你推到本相面前,相反,他们会对你极尽拉拢,他手指尖微微发白,但仍漂亮像一块玉,这就是你对方氏所作所为不理不睬的原因。 他与乔郁不远不近,自然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怒意。 可他竟点了点头,称赞乔郁,乔相很聪明。元簪笔并无任何挑衅的意思,在乔郁听来意思却截然不同。 乔郁只觉得半身都凉了。 他以为自己与元簪笔能共事这么久,还默契非常,是因为两人心思相同。 他以为元簪笔见到了青州那么多死人,会意识到世家是多么腐朽不堪的东西。 他以为两人还算有几分情意! 乔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元簪笔听得他呼吸中微微颤抖,愣了下,道:乔相。 无论如何,都是他蠢。 他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觉得元簪笔会和他是一路人? 同舟共济也好,同生共死也好,其实全部为时局逼迫,若是元簪笔有的选,他绝不会选他。 乔郁皱眉道:寒潭呢? 寒潭去他接触到乔郁的眼神,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乔郁现在大概十分不愿意听到他说话。 乔郁随便叫来了个婢女,让人将他推出去,似乎一刻都不想和元簪笔多呆。 可他最后还是偏头,想看元簪笔作何反应。 元簪笔似乎在盯着他看,看见乔郁看过来,马上把头偏了过去。 乔郁面无表情地被婢女推出去,推了好远,他才一掌拍在轮椅上。 小姑娘才十五岁,被乔郁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躲在暗处的梅应弦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讪讪地走出来,道:乔相。 乔郁不笑时确实不像个活人,黑而阴森的眸子往梅应弦处一瞥,梅大人就觉得自己也要跪下了。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官位只比乔郁低一点,实在没有跪乔郁的道理。 乔郁喘了口气,道:下去吧。 婢女起身,赶紧跑了。 仿佛身后那个面如桃花的美人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个披着人皮的鬼怪一样。 乔相,梅应弦缓了半天才开口,道:此事确实是下官办事不利,险些让乔相遇险。 乔郁目光在他身上一落,冷得好像要掉冰碴。 梅将军,乔郁道:将军很聪明。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方才元簪笔说的话,想掐死自己,又想掐死元簪笔,权衡之下决意先掐死元簪笔,再自杀才最好。 不对,他猛地反映过来。 本相为什么要陪着元簪笔死? 梅应弦自觉不聪明,尤其乔郁阴阳怪气的样子看起来也不是很想夸他聪明,遂尴尬道:乔相谬赞了。 乔郁的眼神更冷了。 梅应弦缩了缩脖子。 羽先生和魏筎出来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偷看,乔郁刚刚明明春风拂面,怎么才不到半个时辰就仿佛有人杀了他全家似的? 本相很好奇,你和元簪笔是不是做了什么本相不知道的交易,你杀了本相,他替你保密? 梅应弦十分摸不着头脑,自然是没有的。 乔郁冷冷道:梅将军所做种种,皆让本相这样觉得。 梅应弦觉得此人脑子十分有病,但是身家性命又捏在他手中,不敢造次,他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这若是让下官在乔相与元大人之间选一个,下官一定选乔相,乔相英明神武心慈手软,绝不会过河拆桥。 乔郁垂眸。 他眼中似有水光粼粼,看得梅应弦呼吸一颤。 虽然这位乔相的脾气不好至极,皮相可与脾气媲美,都占了至极二字。 梅应弦甚至抽空想了下不知道乔郁父母都是何人,才能生出这样好看得有几分妖异的孩子。 选本相?他问。 梅应弦点头如捣蒜。 你有什么资格选本相?乔郁问。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39) 他看起来是极其脆弱的堪怜美人,只是说出来的话总能让人想要伸手掐死他。 梅应弦当然不敢伸手,也不敢反驳,只好道:那选元簪笔? 乔郁望向他的眼神更冷了。 梅应弦苦着脸道:是是是,下官当然也没资格选元大人,下官有什么资格,您与元大人天造地设神仙眷侣如出一辙,他一顿,匆忙一收,百年好合。 乔郁道:元大人,梅将军在祝我们俩百年好合。 梅应弦猛地回头,果然看见元簪笔站在不远处。 他刚才许是说的太专注了,没有听到元簪笔的脚步声。 梅应弦的脸更苦了,元大人何时来的? 你说选乔相的时候。元簪笔照实回答了。 梅应弦: 梅应弦突然有种想拔刀的冲动。 不是想杀他俩,而是想把刀递给俩人中的任意一个,让他俩动手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 他也明白,要不是梅应琴跑了,他不至于凄惨到如此境地。 虽然身负全家性命,但他还是由衷地感受到了生活不易。 当日他也是敢拍着桌子对元簪笔说老子不去的人,而今却只能在俩人手里左右逢源还不受待见。 乔郁阴阳怪气地说:不敢,若我和元大人成婚,定然是一对怨侣。 乔郁性格张扬,元簪笔沉稳,两人性格尚算互补,可惜政见分歧无可弥合。 拿女孩跑了,乔郁道:梅将军,推本相回去。 梅应弦眼角一抽。 有元簪笔在这,这活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他看了一眼新书房到卧房的距离,他大概还得听乔郁阴阳怪气地骂他十几句。 梅应弦求救似地望着元簪笔。 乔郁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元簪笔已将他推走了。 元簪笔站在月色中,身上甲胄反着光。 梅应弦仿佛看见了救苦救难的漫天神佛降世,恨不得跪下给他叩头。 不论怎么说,能不送乔郁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乔郁看着元簪笔平静的侧脸,有什么讽刺的话想说,想来想去,竟也想不到一句能把元簪笔气哭的。 以火场那日元簪笔对他的担忧程度,或许此刻他拔剑自刎,能把元簪笔吓得大惊失色吧。 可他为什么要为了和元簪笔置气,拔剑自刎? 他有毛病吗? 元簪笔将乔郁推回房中,然后不言不语地将他抱上床。 乔郁看他沉静的脸气得牙痒。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半天没看见去一页,只因元簪笔坐在不远处。 乔郁开口,却不提大局,你知不知道,方氏要杀本相? 元簪笔不语,这个反应在乔郁眼中和默认没有区别。 那你知不知道,方氏派来的人一人一剑就足够将本相剁成肉泥,要是方鹤池有心,说不定你还能吃上饺子。 元簪笔张口欲言,乔郁立刻道: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晚来一刻,本相就当真会死。 乔郁绝口不提和梅应弦的筹谋,咬死了元簪笔不来,他和元簪笔就会阴阳两隔。 死字一出口,元簪笔似乎愣了愣,他半天才道:我知道。 我不会让你死还没出口,乔郁就一把将书扣在了脸上,含糊道:滚! 倘若元簪笔同乔郁性格肖似,大概会十分得意自己能把乔郁气成这样。 乔郁喜怒形于色,却仅流于表面,只要需要,无论是被捅了一刀又要开怀大笑,还是得意洋洋时让他哭丧,他都信手拈来,他情绪变化得极快,难怪有人觉得他似乎有些什么疾病。 只是对元簪笔,却少有真诚,仿佛他还是十五六的少年人似的。 元簪笔一句话就能让他欣喜,几个字就够他如坠冰窟。 此时重重心绪重合,乔郁原本被风吹干的泪意竟又上涌,他呼了口气,才发现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当着元簪笔面哭太丢人,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元簪笔定然会看他笑话。 元璧半天没听到乔郁言语,但见他呼吸平稳并无异状,伸手掀了他脸上的书。 乔相白璧面容,眼尾却被熏得泛红,水痕自上滑下,不似美玉有瑕,倒如玉髓裂隙而出。 元簪笔不曾想到乔郁如此爱哭,不知作何反应,将书又扣回乔郁脸上。 乔月中没等来安慰,却只见黑影落下,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一串眼泪珠子似得滚下来。 你瞎了吗?乔郁哑声问道,声音带着哭腔还不忘颐指气使,本相在哭。 话音刚落,一个轻飘飘的东西落到了他胸口上,乔郁伸手抓住,指尖一捻只是条手帕。 乔郁深吸一口气,道:元簪笔,在本相眼里,世家就如同朝悬崖狂奔的马车,这是他的真心话,皇帝容不下世家,尤其容不下这些会挑战皇权的世家,宁佑十年的事情,我们这位陛下没有忘,无论十年,二十年,他绝不会让世家长久。 然而元簪笔想的不是怎么从马车上跳下来,而是和马车绑得更死。 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心焦? 亲近之人皆死,还有一个元簪笔找死。 况且找死这人又不理解他的用心! 元簪笔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乔郁摇了摇头,和你说这么多,本相也是在找死。他冷漠地下了逐客令,快滚。 他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下一刻,眼中疲倦委屈皆成震颤。 元簪笔低头,冰凉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铺天盖地的狂喜让他头晕目眩,那点刚刚思量出的理智顷刻间烟消云散,乔郁恍惚间看见他冷冷地瞥了眼狂喜的自己,神色冰寒,仿佛一把尖利的刀子,满腹野心算计的乔大人冷红的嘴角翘起个有血腥气的笑,道:乔月中,你该死。 元簪笔与他注定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牵扯太多,不是找死,是什么? 乔郁满不在意地想,该死便该死,他盼这半刻欢愉盼了太久,恨不得拿一世赌一时。 第42章 元簪笔的眼睛在昏暗的烛火中亮得惊人。 乔郁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对此人有了这种心思,更揣摩不清元簪笔的态度,也不愿意揣摩。 乔郁一贯疯得很,就算当真喜欢,只要时局需要,他还能毫不犹豫地毁了对方前途,亦或者是取了他的性命,大不了之后随他一起死就是了。 他与元簪笔厮磨亲吻,只觉这人微凉的嘴唇是软的,与他缠绵的舌尖是软的,微微发颤的吐息亦是软的,唯有心是硬的。 元簪笔偏过头。 乔郁正要说点什么,对方便亲了亲他的眼睛,百般怜惜似的,别哭。元簪笔的声音极低,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服软。 乔郁震惊地睁大眼睛,眼泪还未顺着脸颊淌下,便被元簪笔亲去了。 乔郁一时无言,震撼得无话可说,脑中只剩了他果然喜欢我! 元簪笔见他终于平静下来,欲要起身,被乔郁一把抓住。 乔郁收敛了语调中的颤抖,元大人这是何意? 倘若乔郁愿意用手贴一贴元簪笔的脸,一定能感受到对方几乎烧起来的温度,但是房中太暗,他又只红了耳垂,因此显得格外冷静。 乔郁侧躺在床上,见对方一身甲胄未脱,肃杀冷硬,摸上去好像能冻得揭下一层皮肉,他眼光流转潋滟,水光惑人,元簪笔偏头,尽量不与他对对视。 乔郁的手从元簪笔的胳膊划到了手腕,又到了掌心,他把玩一般地抬起元簪笔的手,碰上去仿佛有点骨肉贴合的亲昵,元大人,他板起脸,看来元大人当真在侮辱本相。 元簪笔尝试抽回手,没有拿回只好由着他去。 我不解。他说。 乔郁冷冷地说:你三番五次对本相这般是要做什么?诚然,本相确实无才无德,又无世家底蕴,在朝廷掌权,实在丢尽了我大魏的颜面。本相确实不堪,但也不至于每每受这般折辱。 他步步紧逼,看见元簪笔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快意得很。 元大人,他五指插进元簪笔手指之间,轻轻一握,元大人究竟怎么想的,不妨同本相说。你若觊觎本相容貌,本相再给你找几个美人就是了。 不是。元簪笔回答。 看他的神情,和少年时又有什么变化? 乔郁心中升起了当年打扰元簪笔读书的微妙快乐,看他无可奈何,看他不知所措。 那是什么? 元簪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乔郁被他看着,很想伸手去摸摸他光洁的下巴,想了想又住手。 因为他在生气,元簪笔还没给他一个让他不生气的理由。 元簪笔缓缓地眨了眨眼。 乔郁面无表情地问:本相是不是还要元大人一点时间,让元大人把理由编好? 不必。元簪笔摇头。 乔郁阴阴测测道:你有朝一日千万不要落在本相手中,不然本相一定会把你的眼皮割下来。 元簪笔道:因为我方才无计可施。 乔郁手指缓缓用力,元大人,你若是告诉本相,你心悦本相,本相或许不会这样生气。 元簪笔竟点头,那我心悦乔相。 乔郁气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放在胸口的书和手帕都被一下抖了下去,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幸好,幸好乔郁是躺在床上不是棺材里,不然他掀棺而起的时候一定会吓到别人。 元簪笔看乔郁的脸色。 应该不想哭了。 但是生气了。 乔郁此人口不对心,心思活络又疯得吓人,一般人极少在他面前献殷勤,元簪笔却觉得这人好懂极了,往往乔郁说他不想要的便是他最在意的,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再给乔郁台阶,他就会当真沿着这条台阶走下去,在元簪笔眼中几乎能与小雪先前养得猫等同,只要顺着脾气,就能在它光鲜亮丽的毛上摩擦好几把。 元簪笔!乔郁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元簪笔回握乔郁的手,我在。 你 元簪笔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乔郁原本郁结喉中的恶毒话一下被堵了回去。 他想元簪笔你在说什么? 本相要死还是要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不会让本相死的,你以为你是谁,皇帝吗? 你和本相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和 乔郁一震,元簪笔虚虚地环住他,似乎想抱他一下,但因为甲胄冰冷硌人,乔郁穿着单衣而没有靠近,我不会让你死。元簪笔说:你放心。 乔郁愣愣地看着两人腰身间不足一寸的距离,他正要拉近,元簪笔往后一退,放开了他。 恕我孟浪。元簪笔道,乔郁还从未在元簪笔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以后不会了。 乔郁第一次感觉被折腾得七上八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元簪笔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他顿了顿,仿佛在顾及乔郁的颜面,你会好一点。 乔郁张了张嘴,本相有协理百官之权,其中包括仪容姿态言谈。 是。 乔郁怒道:放肆! 床榻不高,他顺手捞起手帕,甩到元簪笔面前,给本相滚出去。 元簪笔抓住手帕,放到了乔郁枕边,居然当真出去了。 乔郁不想哭不心焦不委屈了,他只是生气,是那种恨不得把元簪笔车裂于市的生气。 元簪笔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乔郁用力把书压在了自己脸上。 元簪笔刚踏出门,便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在旁边。 元大人。寒潭道。 元簪笔颔首;寒先生。 寒潭道:请大人告知,不知我现在能否进去? 元簪笔似乎有点疑惑,为何不能? 寒潭道:看大人满面春风,乔相大概不会很高兴。 元簪笔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并没有翘起。 他不得不承认,看见乔郁被点破恼羞成怒的样子,他确实有点不道德的乐趣。 元簪缨不止一次告诉他不能如此,他也极少如此,当真活得像是元簪缨理想中的翩翩君子,除了对乔郁。 元簪笔道:乔相今晚大概都不会想见人。 乔郁在外面听到两人对话,寒声道:寒潭,进来。 寒潭知道这个时候进去一定听不到什么好话。 明明元簪笔是朝堂之中看起来最无害的正人君子,为何这人说几句话就能把乔相气成这样。 寒潭只好进去。 元簪笔轻轻一笑,往外走去。 梅应弦坐立难安地在外面等了许久,看见元簪笔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元大人,你再不出来下官就要以为你被乔相杀了,他一顿,元大人面有喜色,有好事? 元簪笔眨眼,哦? 元簪笔的笑并不是很明显,他甚至连嘴唇都没有扬起,唯眼中有星星点点的笑意,看起来与平日大有不同。 真有好事? 方才见乔郁那样子实在不像有好事。 元簪笔想了想,点了点头。 什么好事?梅应弦十分好奇。 元簪笔道:方才看见了只猫。 啊? 摸了几下。元簪笔又说。 梅应弦简直摸不着头脑,他看不出元簪笔怎么会喜欢猫,而且刺史府哪里有猫,刺史府有猫吗?下官来往多日竟没看见,大人也小心些,梅应弦真心实意地关心,别是野猫,碰的时候被抓上了手。 元簪笔嘴唇上还有乔郁咬出来的小口,遇到风吹还有点细微的刺痛。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0) 无事。他答。 梅应弦不明所以,决定元簪笔走之前给他多物色几只漂亮的小猫送过去,也算投其所好。 梅应弦与元簪笔气氛尚算融洽,那边乔郁卧房却沉闷得仿佛要杀人。 乔郁道:你在外面听了多久? 寒潭立刻道:不久。 乔郁坐了起来,说实话。 他语气轻柔,心中却更加恼怒连寒潭都知道搪塞了! 寒潭陷入了两难之际,因为无论说与不说,都会引得乔郁发怒,他说实话,无异于把乔郁的伤口再揭开一次,他不说实话,乔郁大概会觉得他不听命令。 说话。乔郁轻柔地重复。 寒潭决意实话实说,从元大人剖白开始。 何为元大人剖白?乔郁眯起眼睛。 元大人说他无计可施。 话音未落,乔郁手中的书就被扯掉了一页,好,他放下书,本相现下也算当局者迷,你说,元簪笔是什么意思? 寒潭无言以对了半天,对上乔郁的眼神脑中飞快转了几圈,元大人在安慰您?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不相信。 乔郁道:本相倒觉得,他在调戏本相。 寒潭: 先前他还能觉得乔郁是想多了,只是元簪笔今日所作所为很难让人不往调戏的方面想。 而且不是在调戏男人。乔郁冷冷道,他虽然不常去烟花之地,但也知道其中不同,元簪笔那个仿佛示弱服软的说话方式分明像是对着生气的小姑娘一般。 您是男人。寒潭以为乔郁气糊涂了。 乔郁瞥了他一眼。 他整日把婚嫁挂在口中,又常说自己是元簪笔未过门的妻子,元簪笔嘴上不说,但是许多事对他屡屡留情,甚至多有照顾,难道他当真了? 乔郁一顿。 元簪笔对他有情意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元簪笔对他心软,以后办起事来更加方便,乔郁对他人冷面无情,对自己倒是公私不分,并且十分沾沾自喜。 只是元簪笔当真的地方,似乎是妻子。 不然也用不着这样哄他! 乔郁垂眸。 元簪笔对他确实纵容至极。 但是这样的纵容,他翘起唇来,忍不住笑了。 这样的纵容,不知道元簪笔有朝一日会不会后悔? 他只要想到那天,元簪笔眼眶通红震惊又后悔地望着他,他就觉得快意极了。 他手指在书卷上虚虚一划,仿佛碰到了谁的脸。 乔郁实在太想看元簪笔自以为的局面被打破的样子了。 乔相,方鹤池已在牢中。魏筎隔着门道。 乔郁笑了笑,本相知道了,别让他死。 你说什么? 我说,陈氏与此事息息相关,这个漂亮的男人抬手,浅青色的袖子顺着光滑的手臂滑落,能将辎重武器从中州运到青州,一路无人发现,或者有人发现了,无人敢说,除了陈氏,还有何人会有如此手段? 方鹤池冷笑道:你疯了吗?这样除了陈秋台记恨上我,还有什么用处? 为何没有用处?男人蹲在他面前,他样貌俊美,此刻面露疑惑,竟也不违和,方先生放心,会有人准备好一切证据,先生不过说几句话罢了。 方鹤池半天不语。 男人道:方先生最小的儿子叫方悦是吧,今年还不大。大人虽久不在官场,但应该也清楚,如大人这般的罪名,长相上佳的幼子,是要没入奴籍的。我知道先生不怕死,怕死也不敢谋反,只是你死了不要紧,幼子幼女还要活在世间备受折辱。有人看着他们,到时候连死都成了奢望,昔日世家贵子,今朝,他似乎并无恶意,只是在方鹤池眼中宛如恶鬼,世间能有几个乔郁?还请方先生好好想清楚,要不要与我合作。 当年,男人说:乔郁也被生生打断了腿,他那时比方悦还大上几岁,仍是疯了。先生家娇生惯养的小儿子,能熬过几天?他不过陈述事实,却让方鹤池如坠冰窟。 方鹤池眼中血红一片。 男人也不着急,就那么平静地等着他。 华贵的衣料落在牢房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显得尤其违和。 这个男人出现在这也十分违和。 陈秋台是太子的舅舅!太子日后必定报复,方鹤池道:你你难道能左右太子?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方鹤池猛地反应过来,这是陛下的意思!他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陛下竟恨世家到了这般地步,连一个世家出身的太子都容不下了吗?!青州一行,卷入其中的不知我,还有元氏、有陈氏,眼下又多了太子,陛下难道连亲儿子都要杀吗? 当年陈秋台逼宫时,并没有想过自己是国舅。男人的话轻飘飘地落下来。 逼到这个份上,你就不怕陛下就不怕天下世族群起而攻之吗? 陛下已将蔺阳元氏捧到了极高处,也给了沈氏加官进爵,眼下在他们看来,不过排除异己罢了,有什么要紧。况且兵权在陛下手中,逼宫要是想再来一次,可十分难了。 为什么,为什么,方鹤池喃喃道:为什么陛下会信任你,陛下怎么能信任你。 他跌坐在地上,半天不言。 男人望着他,谁能想到,先前这个男人还在青州说一不二呢? 其实褪去了那些浮华声名,这也不过是个普通老人,他先前保养得极好,几乎没什么黑发,只一晚,两鬓已然全白了。 你果真,果真能保住我几个子女?半晌,他突然开口道,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都亮了。 面对这样一个狼狈无比的老人,很少有人能不动容。 他面前的就是一个。 不能。他实话实说。 方鹤池一怔,怒得几乎要扑上这个男人。 锁链哗啦作响,将方鹤池牢牢地束缚在这块地方,动弹不得。 我不能确保。他回答:但无论如何,你只能选择和我合作,或者不和我合作。 方鹤池以手掩面,为何如此。 什么?他很有耐心。 你怎么会如此,他哑声道:怎会是你。 男人淡淡地说:都是陛下的意思,若有机会,先生可以当面问陛下。 乔郁自静室出来后睡眠极浅,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便要从床上起来。 元簪笔起先不知,后见他神色愈发乏累,晚上悄悄看过才知道,乔郁只要听到声响便要起身,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床的最里端。 中州夏多雨多雷。 外面雷声阵阵,乔郁靠在最里面,睁大了眼睛望着外面。 门开了。 他一颤,转头看过去,见元簪笔走进来,正在合伞。 他身上还冒着凉气,乔郁一动不动地看着元簪笔向他走过来。 他害怕,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元簪笔进来时仍有惊雷滚滚,乔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要装疯卖傻,还是一言不发。 乔郁这时候有多狼狈他自己都不愿意照镜子看看。 他着女装,面容一笔一划皆水粉勾画,他简直不想让元簪笔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他怕元簪笔忍不住想他从前如何风流得意意气风发。 他自欺欺人地想,倘若元簪笔有半点可怜他,就足够他羞愧欲死了。 元簪笔好像怕吓到他,于是只在床边半跪着,朝他伸出手。 他什么都没说。 乔郁望了他片刻,只看见对方寒星般明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确实没有可怜。 乔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没有握住元簪笔伸出来的手,而是一把抱住他,他将头埋在元簪笔颈窝中,颤颤地吸了一口气。 他想问当年为何前有你兄长后有你父亲,元簪缨能保住自己,为什么保不住别人,宁佑一案千人血溅长阶,凭什么元簪缨能够独善其身?你兄长不是最敢为天下先,最不惧死了吗? 为何力推宁佑改革的是你兄长,为何监斩行刑的是你父亲,为何赌上一切救我的人是你? 为何竟是你! 你知不知道,今日救我,明日我一定会杀你? 少年人的脖子苍白而纤细,血液汩汩流淌,生机勃勃。 他差一点就咬了上去,而是偏头,一口咬在了元簪笔的肩膀。 元簪笔刚想环住他的手停在半空,然后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 乔郁咬不透衣裳,牙齿却还是抵住了肉,他用力咬下去,尝到了血腥味。 乔郁被呛了下,松开了元簪笔。 他擦了擦嘴角,指腹满是鲜艳的红,他嘴角亦是如此,洗去口脂,此刻仍红得惊人。 疯疯癫癫了几个月的乔郁似乎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望着无言的元簪笔,低声说:杀了你。 元簪笔将他按回怀中。 乔郁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耳边传来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好,你得活着才能杀了我。 他的怀抱并不如他人那么冷。 他们两个不过是棋子,少年人,在中州毫无根基,举目无亲,任凭哪个有权有势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他们的命。 两人宛如受伤幼兽在一起,寒夜之中,竟也是暖的。 元簪笔睁开眼睛,竟有些恍惚。 第43章 元簪笔换好衣服,走了出去。 外面太阳正好,亮而不晒,他转了一圈,却没看见乔郁,便拦下一婢女,道:乔相呢? 乔郁从外面进来,随口道:想本相了? 元簪笔点了点头。 乔郁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看着元簪笔,想了半天,对寒潭道:去给本相找一盆黑狗血来。 驱邪。 元簪笔无可奈何地朝寒潭笑了笑。 乔郁道:日上三竿,元大人为何才起来? 前几日诸事压身,难得昨日无事,便睡过了,乔相见笑。 乔郁挑眉,那为何不多睡会? 元簪笔接过乔郁的轮椅,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若是起的再晚些,岂不是看不见乔相的手腕。 乔郁偏头,哎呀,元大人这是在说什么?他笑,话锋一转,方鹤池与叛军谋反,霍乱地方,流亡百姓以百万计数,实是死有余辜,本相不过是让他更死得其所一些。他全然不否认自己去见过方鹤池了。 至于和方鹤池说了什么,元簪笔知道,即使他问,乔郁也不会如是说。 乔郁目光上下一打量元簪笔,道:元大人这身衣服好看。 元簪笔一身浅青,看上去更像个无害单纯的世家子弟了。 元簪笔颔首道:多谢。 事情重大,乔郁又一刻不愿意在青州多呆,两人商议后,启程之日便定在明天早上,今日处理各样事务,与当地官员交接。 梅应弦看刺史府的下人忙里忙外,先前来时他还觉得两人是个大麻烦,相处时度日如年,一转眼几个月都过去了,军中事务没那么多,元簪笔与梅应弦两人忙中偷闲在院中喝茶,下一位大人还不知好不好相处,梅应弦长叹道,几分真几分假,下官现在只希望下官兄长赶紧回来。 他不对梅应琴闭门不出,后来避货逃跑的行为有何评价,只是眼下确实体会到了何为焦头烂额,中州派来的官员各个脾气古怪,他谁都得罪不起,世家还总有人来他这哭天喊地或者威逼利诱,好在事情解决得尚算圆满,若是两人丢下个烂摊子走了,他要么步自己兄长的后尘,要么有气节些,干脆悬梁自尽。 元簪笔却道:陛下之前虽对梅将军闭门不理世事有所不满,但将军毕竟有功,皇帝又不知道梅应琴早就跑了,陛下的意思大约是将功折罪,以观后效。 梅应弦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心中巨石砰地落地,他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多谢大人。他一顿,下官还是非常舍不得大人的,这句勉强算是实话,元簪笔虽然之前差点把他的手弄折,可好歹还有乔郁此人做对比,况且元簪笔此人人品绝对没有问题,相处久了还会觉得此人有点目无下尘,和他遇到的那些世家子像,也不像,最不像的地方大约是他能够低头看见民间疾苦,又非惺惺作态,梅应弦正要说点什么其他的话,余光瞥见乔郁进来,立刻改口,尤其是乔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一位才干能与乔相比肩,啊不,能有乔相十中取一的刺史。 他的奉承并没有使乔郁的脸色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你们二人,乔郁冷声道:无事可做吗? 下官,下官突然想起将军府还有事,梅应弦立刻起身,下官就要走了。 他匆忙跑出去。 乔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元簪笔道:不知乔相可还有公事要办,若是不在意,我可以代劳? 乔郁往书房方向一指,去,别说废话。 路仍是旧路,风景却颇有不同。 可惜两人心思全然不在风景上,可惜了外面的花。 乔郁马车先前毁了,后赶制了辆新的,只是他以坐惯了元大人的马车为由,赖在元簪笔车上不走。 两人都无言看书信,马车上一时气氛凝重。 一个东西从车窗抛了进来。 乔郁刚抬头,那个东西已被元簪笔一剑钉在了车壁上。 落花烟雨般地散落下来。 元簪笔一把捂住了乔郁的口鼻。 他微微皱眉,片刻之后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湿软的舌尖在他手中掌纹轻轻一划。 元簪笔一下松开手。 小雪抱着一堆花进来,就见乔郁似笑非笑地望着元簪笔,元簪笔则在找什么,他先前抛进来的花还被钉在了马车上。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1) 少年人面容俊美,在青州多日奔波晒得有些黑,在满怀的艳色花朵中不显突兀,反而平添了几分生机自然。 元簪笔终于找到了手帕,擦了擦掌心。 乔郁给他让了个地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怎么?打家劫舍去了? 小雪笑嘻嘻道:姐,都给你。 乔郁从他怀中拿了一朵开得格外红艳的放在手中。 小雪笑道:我本想偷偷走的,可惜张大人太笨了,走就走,还闹出了动静,如意抱着我哭了半天,之后不知道从哪弄的这些花,吕老还骂她败家,我本不想全拿着的,看见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若是不拿怎么对得起这顿指桑骂槐,就全拿来了。他看了看马车中的花瓣,这是怎么了? 你家大人以为是有刺客。乔郁也笑了,元大人,别板着脸了,孩子此行也算成长不少,办事顺利,你板着脸给谁看? 元簪笔无奈道:我没板着脸。 乔郁扒拉着小雪怀中的花,道:你等等,本相给你挑一朵第二好看的。 他不知作何想法,竟挑了一支比他手中的花开得还盛的,颜色粉嫩,几乎要滴下水来。 元簪笔在小雪期待的眼神下,将花接了过来。 小雪一笑,又从窗户跳出去了。 车队中少有女眷,除却厨娘,还有几位医官,行事雷厉风行,小雪的医术就在这偷师不少。 他长得好,又活泼嘴甜,能得无数笑脸,况且这孩子手中还抱着花,给每个女眷各塞了一大把,手中只剩一朵不那么好看的,花瓣掉了几片,蔫蔫地在手里,他轻功了得,跟着车马上来下去,竟毫不费力,引得人侧目。 有人笑道:元小郎君,给我一朵。 小雪也笑,我不给大男人花,你想要去问问那几个姐姐。 他跳上跳下,寒潭看得眼皮抽了下。 不得不说,小雪这样的轻功真的极其容易让他误以为是刺客来了。 小雪轻飘飘地落在寒潭旁边,后者目不斜视,仿佛没有这个人。 少年人伸手,寒潭下意识拔剑,短兵相接,金石交错作响。 即便如此,他还是把那朵蔫得不能入眼的花往寒潭身上一扔,剑光面前一闪,他弯腰,刹那间躲了过去。 他坐回马背上,道:寒先生,听说过掷果盈车的典故吗?此处无果,我以花代之,为何拔剑相向? 寒潭干脆不理他。 小雪一笑,又蹦跶回去了。 他从窗户探进一个脑袋,道:姐姐,你从哪找来这样无聊的护卫? 乔郁顺手捏了把他的脸,道:我看你很有趣,不如来给本相做护卫吧? 小雪眼睛一转,忙不迭地说:好呀好呀,只是姐姐,我到你身边,我家大人怎么办? 乔郁笑得开怀,那让寒潭给你家大人做护卫吧。 小雪摇头道:不可。 为何不可? 我家大人平日一言不发,寒潭更是无趣至极,两人放在一起岂不是几天说不上一句话?小雪扬起笑脸,还是属下最合适了。 那本想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乔郁道:让你兄长来保护本相,岂不是很好? 小雪一愣,看元簪笔没什么反应,紧接道:那确实两全其美。 乔郁笑得不行,松开了手。 小雪又落回了马上。 乔郁道:你听见了吗?小雪觉得让你在本相身边,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元簪笔摇头笑了,或许是马车内太放松,他也开玩笑道:他何时能做我的主? 乔郁眯起眼睛,往元簪笔身边一凑,那我能不能做你的主?他一笑,元簪笔能看见他微微翘起的唇角,还有泛着红嘴唇,我怎么说,也算是元大人未过门的夫人。 元簪笔未必真的喜欢他,但因宁佑党案自觉对乔郁有愧,乔郁又在他身边装疯卖傻示弱过一段时日,元簪笔护着乔郁几乎成了习惯。 乔郁不介意利用这个习惯。 在他看来,他喜欢元簪笔,和元簪笔是不是喜欢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必元簪笔给他名分,亦不要承诺,两人立场利益背道而驰,让他罢手绝无可能,让元簪笔放弃,他自认为长得虽好,却还没有蛊惑人心的本事,元簪笔不会妥协,实在无什么美满可能。 元簪笔淡淡道:等乔相过了门再说吧。 乔郁大笑,伸手一把环住元簪笔的脖子,道:那元大人打算几时娶本相? 元簪笔拿下他的手,不急。 皇帝将乔郁的信扔到炉火中。 他若有所思,被火光映照的侧颜有几分朦胧,你说,乔郁此人如何? 淮王正专注地吃着皇后送来的燕窝,闻言立刻放下碗,道:乔相自然是能力过人,心思细腻,他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就是性格傲了些。 他性格是傲了些吗?皇帝哼笑道。 淮王赔笑着说:乔相手段上确实有过激之处,但对陛下还是忠心耿耿的。 皇帝道:朕觉得这个孩子很有意思,他笑了笑,他是不是不明白何为做臣子的分寸,还是他笃定朕不会拿如何? 淮王道:乔相信中可是说了什么话? 皇帝略一弯眼,他说,他夜审方鹤池,方鹤池说青州事与陈秋台有关。 淮王脸色骤变。 陈秋台乃是太子舅舅,皇帝却如此轻飘飘地说出来,不见分毫动怒,他一时猜不透皇帝心中所想,连勺子都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他倒是说一切证据自会面呈朕,皇帝淡淡道:他难道不怕朕一怒之下治他的罪?嗯?他看了眼脸色发白的淮王,你继续吃。 淮王干笑道:是。他又把燕窝送了一勺到自己口中,燕窝中加了雪片糖,此刻在淮王口中却味如嚼蜡,他食不知味地咽下去一勺,这正说明乔相一片赤诚,不避权贵,一心忠于陛下。 皇帝凑近,几乎对上了弟弟的眼睛。 淮王一惊,皇兄? 皇帝笑道:你可是太子的亲叔叔。 皇帝眼中也带着笑意,淮王却不敢放松,斟酌道:臣更是陛下的亲弟弟。 皇帝拿过他的勺子,放到碗中,道:行了,别做出一副受惊的样子,朕还不知道你,你怕谁? 勺子撞在碗上,响声清脆。 淮王道:臣弟对陛下不是怕,是敬。 皇帝退了回去,道:陈秋台嘛,朕清楚他的性子,若说他谋反,淮王耐心地等着下文,倒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的意思已经明了。 哪里是乔郁不怕皇帝治罪,他把皇帝的心思揣摩的何其透彻! 皇帝一个世家都留不下,可他第一个想动的绝不是方氏,而是在朝中渐成势力的太子一党陈秋台。 有三皇子咄咄逼人,太子反击也是无可厚非,可惜他母亲出身太高了,也太好了。 陈秋台乃是皇帝伴读,自小就同皇帝在一起,太子出生前对皇帝也算别无二心,太子出生后这位既是丞相又出身世家的国舅心思就耐人寻味了,他参与了宁佑党案,甚至可以说是主谋,之后皇帝多年隐忍,留他至今,今日又怎么会放过这个送到眼前的好机会? 陈秋台想必也知晓,只要太子登基,他便可一世无虞,陈氏也可保百年荣华。 那你觉得,太子如何?皇帝道。 淮王放下勺子就跪下了,臣不敢。 皇帝自顾自道:太子是个心软的孩子,有时候朕在身上能看见皇兄的影子,他所说的皇兄当然是早病亡的故太子,都一样心软,可惜太子不如皇兄太多,老三咄咄逼人,他还拘泥着兄弟情义,用人也不是太聪明,明知道朕忌惮世家,但和他舅舅走的也太近了。他没什么心思,太容易被臣子压过一头,他现在就什么都事无巨细地告诉陈秋台,之后成了皇帝难道要陈秋台摄政吗? 淮王跪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三阴狠,眼界太小了,朕很不喜欢,他的心狠若是能分太子一半就好了。老五性子倒好,是个帅才,要他做皇帝,不过是个守成之君。乔郁嘛,他本在说他成年皇子们,不知道为何提起了乔郁,这孩子倒是既有心思又有手段,看似百无禁忌,实际上很会揣摩朕的心思。做人君,气量还是小了些,朕也清楚,他那样的出身,之后又遭遇了那样的事情,性格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身边若有温厚善谏的臣子,也不错,或能成为一代明君。 就算乔郁十全十美,又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这些孩子啊,皇帝道:许是朕教的不好,当年朕的兄弟各个出挑至极,皇兄病逝后,连先帝都难以抉择,还是太皇太后说朕乃是嫡子,理应继承大统。 皇帝所谓的这些出挑至极的兄弟,都在他继位后,或死或疯或流放或永世留在封地,不得踏出半步。 淮王是贵妃所生,当年皇后病逝后,太皇太后抚养太子,皇帝则在贵妃身边长大,淮王无太多野心,每日只喝酒玩乐,皇帝以为他心思深沉,结果到了最后,还是他捧起玉玺,跪请他早早上位,为先帝料理后事。 多年以来,淮王在他身边并无二心,又因为贵妃的原因,皇帝待这位唯一的兄弟尚算宽容。 起来吧,再跪下去就凉了。 淮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坐在皇帝对面吃燕窝。 皇帝见他低头吃东西,突然道:你皇嫂的手艺如何? 淮王在皇帝身边已经练就了不论碗里的东西多烫,只要皇帝问话他立刻就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的能力,立刻道:皇嫂的手艺自然是好的。 你皇嫂念着你们夫妻,深宫无趣,朕也知道,皇帝道:王妃若是无事,就让她多进宫陪陪皇后,想来皇后最近的心情不会太好。 淮王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道:好。 燕窝已经冷了,咽下去并不费力。 吃食堵住了淮王要说的话,也堵住了他的一声叹息。 太子如皇帝所说,心软宽厚,比起其他刻薄寡恩或满腹目的与他相交的皇子,淮王更喜欢太子。 喜欢又有什么用? 淮王无声地苦笑了下。 回去时不像去时危险重重,车队走水路,极快地回了中州。 乔元二人带回的不仅是叛军伏诛的捷报,还有方氏叛乱的消息。 一时间,中州流言四起。 只是他们回来时正在休沐,两人没有第一时间上朝,令好些人提心吊胆。 乔郁一向对收礼来者不拒,人却一概不见。 元簪笔更是闭门谢客,无论是谁都拒之门外。 听说理由是水土不服。管家绘声绘色地给乔郁描述元府中的下人如何拒绝各位官员。 乔郁正在剥桃子皮,银刀一偏,差点割到手,管家看他把桃子皮切得坑坑洼洼,心惊肉跳,生怕他一刀切到手指上,胡扯,乔郁把一小块桃子放到口中,桃子汁水四溢,甜酸交织,他在中州住了二十几年,怎么会水土不服不能见客? 管家道:是,好几个人听到这话脸都气绿了,又碍于元大人的颜面,一声不吭地走了。 乔郁拿他十分生疏的刀工将桃子切成了一朵看起来惨不忍睹的花。 他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将手指擦干净。 急什么,明日上朝不久都知晓了?他放下丝帕,把这个送给元簪笔。 管家道:您手边的刀? 乔郁下巴朝桃子一点,这个,告诉元大人,本相尝过了,甜得很,叫他也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后面还有五千字(目前看来),但是感觉断章断在这很合适。 明天开学还要出去看房子收拾东西,会很忙,先说句对不起。 第44章 小雪对着乔送来的桃子发呆。 大人,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小雪拿刀戳了戳那个汁水四溢的桃子。 元簪笔不知道在看什么,眉头紧锁了半天,片刻后才回神似的,不知。 小雪把桃子送到元簪笔面前,道:大人心情不好? 元簪笔摇了遥头。 小雪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色,道:大人的气色也太不好看了,明日还要上朝,大人还是早些睡吧。 元簪笔张口欲言,却只道:好。 小雪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元簪笔将信夹在书中。 回到中州,他应比在青州安全许多,事情进展得也算顺利。 元簪笔按了按涨得发疼的头,思绪万千又不知该对说起,末了,只是合上书,将书放回原位。 架子上还摆着许多书,只是太久不曾翻过,书上落了层灰。 元簪笔随手拿起一本,轻轻掸去书本上的灰尘,翻了两页。 其中一篇有三种字迹,其一一板一眼,其二修长风流,其三潦草,似乎只是随手划上去的。 一板一眼的字在词句旁边写道:若奉行言行与性命相悖,择前者?择后者? 那字体修长的人在后面接道:君子正冠而死。 潦草的字体写也极其简单:俩傻子。 元簪笔放下书。 他以为早就丢了的东西原来还在,纸页已经发黄,连墨迹都褪了颜色。 元簪笔站在书架前,元簪缨昔年音容竟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他当时一面批注公文,一面为乔元二人解惑,元簪笔似懂非懂,还算认真,乔小少爷则不学无术惯了,几乎要趴在书案上睡着。 只是信奉道义若与性命相悖,又当如何?元簪笔问。 乔郁昏昏欲睡道:那就弃了道义呗,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元簪笔忍着拿书卷把他砸起来的欲望。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2) 与乔郁此人在一块,除了误人子弟,还有什么其他作用? 元簪缨则道:若两厢取舍,性命重而道义轻,倒也不必说是所信奉的道义了。 乔郁小声道:迂腐。 元簪缨朝他一笑,竟也不反驳。 乔郁闷闷地趴在桌上。 元簪缨脾气太好了,好得乔郁借着师长发怒想要回家都不行。 哪怕老师脾气再好,也架不住乔郁的不服管教,可惜元簪缨与前者截然不同,他全然不在意自己是否有什么师道尊严,无论乔郁说什么,他都只点头微笑,说得太过火了,他也不过说两句岔开。 他从前以为元簪缨不过善于高谈阔论,后见对方种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举动,也就勉强算心甘情愿地承认,元簪缨确实配得上他所说的虽千万人而吾往矣这句话。 元簪笔闭上眼。 元簪缨重病时消瘦得吓人,笑起来却依稀有几分当年如同月破层云般的谦谦君子的影子,我死了之后,你会随父亲回去,对吧? 元簪笔坐在床边,明知道兄长对他放心不下,却还是缓缓地摇头。 元簪缨咳嗽了一阵,作伪的程度多些,我知道了,你果然不想要兄长死也瞑目。 元簪笔低低道:我不回去,我去老师那。 魏帅那也好。元簪缨点头,其实边疆要比中州好上许多,大漠风景奇绝,我一直想去,但是公务繁忙,一直没什么机会。 待兄长病好了,我同兄长一起去。元簪笔道。 元簪缨笑了笑,又咳了起来。 他当年风姿之盛,令中州多少未嫁女心折?今日却只剩一把病骨支离,用手一碰,仿佛就碎了。 人皆有私心,我也不例外。元簪缨咳得面上泛红,竟也有了几分血色,你若和魏帅去西境,无事,就不要回来。他看着少年人的眼睛,又道:也不要卷入中州事,有前车之鉴在此,我不愿意,你步我的后尘。 他说这话时一直在苦笑。 故友皆去,一手铸就的事业轰然倒塌,他转瞬之间就从了人人艳羡的权臣成了苟延残喘只为活命的小人,元簪缨心中是何想法,元簪笔想都不愿意想。 我原以为我还能救下几个人,现在看来,是我天真。元簪缨,或许正是活着的人,让元簪缨尚有一口气,陛下的心思,实在难猜,我确实无能为力。 元簪笔是他一手带大,他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少年人想得是什么,你不必回来,不必为我鸣不平。簪笔,宁佑一案千人皆无辜,唯有我,死不足惜,元簪缨道:是我没有识人之明。 少年元簪笔哪里听得明白他那句平静之下,几乎刻骨的识人之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秋台等如此行事,诬宁佑党人谋反,我明白他的用意,亦清楚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只是,只是,他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元簪笔的手,我绝不想看见你同他们一样。昔日我不满朝中风气,自命清高,朝中多有说我作伪,真心也好,作伪也罢。我不想看见你终年被往事折磨,也不想你学陈秋台谢居谨的手段,唯此。他手凉得吓人。 元簪笔回握了兄长的手,却什么都没说。 他看那人的笑容缓缓消失,最后只道:别做傻事。 元簪缨身上的伤日渐恶化,有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清醒。 他和元簪笔说了几句话,又睡了过去。 梦中,犹在喃喃自语,你小时候就不爱笑,整日板着脸,我原以为让乔郁同你在一起,你们二人一动一静,恰好互补,现在想想,竟害了两个人。眼泪从元簪缨苍白的脸上滚落,你还问过我什么是君子,我说, 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他轻声接道。 不知元簪缨梦中听到了没有。 有天你忿忿扑到我怀中,说做君子太累了,你不想做君子。乔小公子在一旁说那做个小人呗。你气得差点没叫他出去,乔小公子就说你这样的心胸,还能叫君子。 元簪缨又开始发烧,他似乎都有点烧糊涂了。 簪笔,别回来了。他喃喃道。 终其一生,元簪缨确实担得起光明磊落四个字。 只是光明磊落有什么用? 元簪笔拿书的手攥得发青。 不还是,谁都保不住吗! 不还是,连自己都保不住吗! 元簪笔缓缓地吸了口气。 他重重摔下书,书桌上一阵乱抖,听得外面的人奇道:怎么?你生气了? 元簪笔一怔,道:乔相? 乔郁散漫道:正是本相,哎,本相送你的桃子好吃吗? 元簪笔看了一眼一口未动的桃子,还未吃咽了下去,只说出一句,好吃。乔相来我这,有什么事吗? 我看我的夫君难道也需要有事?乔郁理直气壮地问。 元簪笔顿了顿,道;是。 本相来是想告诉你,明日你大概见不到本相,乔郁一笑,笑容艳丽而带着毒,明日本相有大事要做。 元簪笔心道我知道。 他却道:什么事? 乔郁道:你若是提前知道了,那多无趣啊。 元簪笔看不上他这些手段,他早就知道,因此能晚让元簪笔知道,还是晚些时候让他知道。 皇帝已经授意搜查陈府。 他简直,迫不及待。 只是一切太过顺利了,连证据都不必仔细搜集,仿佛有人送上门来。 像是个圈套。 圈套又如何? 要是陈秋台被逼得狗急跳墙,真要谋反才是大好事,连三司会审都不必了,人赃并获,可杀得有理有据。 乔郁隔着门道:元大人,不论本相做什么,你都会娶本相,是吧。 元簪笔走到门口,道:也不全是。 乔郁推开门,笑道:那什么事会让元大人后悔呢? 元簪笔似乎还没缓过神,道:我,我也不知道。 元簪笔难得有这个反应,乔郁忍不住叫他弯腰,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他一下,果不其然看见元簪笔的眼睛都睁大了。 乔郁顺手摸了一下元簪笔的嘴唇,意犹未尽道:若是元大人实在不开怀,本相倒是有个法子,能令元大人忘忧。 元簪笔有些恍惚地望着他。 今日的元簪笔实在不对,他性格冷冽,目光倒是清澈透亮,这样茫然极其少见。 乔郁看得很想让他干脆哭出来,道:巫山云雨,最是忘忧。 元簪笔按了按太阳穴,居高临下道:你身体不好。 乔郁脸上的笑容一僵。 好极了,元簪笔还是那个元簪笔。 元簪笔扶着门框,见乔郁转身,想开口又闭嘴,只垂眸看着地面。 乔郁没等来元簪笔的挽留,十分不满地问:你在想什么? 元簪笔道:没什么。 乔郁转过头,道:你知道本相不喜欢你哪点吗? 元簪笔认真摇头。 本相十分不喜欢你面上失魂落魄却只字不提,乔郁原本只想窥探元簪笔软弱的模样,若能抓住把柄,就再好不过了,只是他今夜情绪太不对,不对得乔郁说了两句软话,本相很想看元大人的笑话,你却不给本相机会。 元簪笔望着他的背影,无言了片刻。 乔郁等得不耐烦,道:过来。 元簪笔依言过去。 乔郁不满道:低些。 他第一次觉得做轮椅是这么烦人的事情。 元簪笔便半跪在他面前,还未跪稳,便被压在了乔郁怀中。 本相月俸三千两,你记得给钱。乔郁冷冷道。 元簪笔低声说:我好像做错了事。 乔郁第一次听元簪笔这样说话,惊得仿佛被雷劈了。 他本想说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却伸手撩起元簪笔的长发,做错或者没做错,没有好像。 元簪笔受元簪缨影响太深了。 从元簪缨的角度看,这件事他做的罪大恶极,罪不容诛,要是元簪缨泉下有知,一定对他失望至极。 元簪笔道:那便,没错。 乔郁抱了他半天也没感觉到有眼泪掉下来,失望道:既然如此,你发什么疯? 元簪笔闷闷道:多谢。 乔郁在他耳垂边落下一吻,客气了,夫君。 元簪笔一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乔郁笑着看他。 你是希望,本相留宿呢,还是要本相回去? 元簪笔深觉今夜自己心绪起伏,将乔郁留在这发生什么并非他本愿,对乔郁更是不公平,于是摇摇头道:我送乔相回去。 乔郁无趣至极。 他为什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定然是元簪笔死缠烂打又借着青梅竹马的情意迷惑了他。 若有机会,一定要锯开看看元簪笔胸口中里面究竟是人心,还是木头。 元簪笔将乔郁送回去。 翌日上朝,乔郁果然不在。 大殿巍峨。 元簪笔站在殿上,侧面没有乔郁坐着,倒有些不习惯。 皇帝先表功,果然如元簪笔所说,梅应弦功过相抵,以观后效。 乔郁已经封无可封,加上他不在,亦是轻轻带过。 听到自己名字时,元簪笔跪下,仍有几分漫不经心。 皇帝嘉奖他没听进去几句,却还是叩拜道:臣为陛下之臣,为君分忧乃是理所应当。 皇帝点头,却没有笑。 皇帝示意元簪笔起来,道:陈秋台呢? 太监低声道:陛下,陈相之前告了假,说是染上风寒,头疼欲裂。 这倒是真的。 陈秋台不在,皇帝倒有几分索然,示意太监将方鹤池的供词分发给诸臣。 内容详实,不择手段之令人不愿细看。 上面皆是众臣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却是陈秋台。 供词上,为青州输送甲胄,助叛军谋反的俨然是陈秋台! 谋反与国舅而言,有什么好处? 大殿上一时皆惊。 一人道:陛下,国舅一片赤诚,必是有人构陷! 又有人出来附和,恳请皇帝彻查。 呼声一片。 太子面无人色,跪地道:陛下,其中必有隐情,还请陛下 皇帝道:太子。 他语气不重,却听得太子身上发冷。 这种时候,确实轮不到太子来说话。 元簪笔漠然地看着大殿上群臣各执一词据理力争。 他注意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仍没有抬头。 皇帝道:乔郁已去陈府,细情如何,不日便会知道。 皇帝说完,殿中更是悚然。 乔郁去陈府能做什么?总不能是请陈秋台喝茶。 皇帝若非笃定陈秋台谋反,怎么会令乔郁去陈府? 淮王弯腰捡起被太子扔到地上的供词,将上面输送甲胄的话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近乎于无声地,叹了口气。 玉珠滚落。 乔郁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其中陈秋台是身份最为显赫的一个。 只是这世家抄起家来也是一片混乱,没什么可取之处。 乔郁弯腰捡起,玉珠摔在地上,周身已裂开大半,他有些可惜,道:当年我也这样玩过。 陈秋台出来时听到这话一震,他怔怔地看着乔郁,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他得到消息时震怒悲伤兼而有之,信还没来得及发出,乔郁便来了。 青州一案是乔郁与元簪笔一手操办,元簪笔偏向世家,今日是谁想要构陷他,简直一目了然。 是谁在乔郁背后,更是清楚。 他以为自己见到乔郁会盛怒,却在看见乔郁时愣在了原地。 年纪轻轻的丞相生得一副极精美的好皮囊,多少人说过他以色侍君是国之佞臣,陈秋台虽不以为然,但对乔郁这个人还是既提防又不屑一顾,他从未细看过乔郁的面容,今日细看却悚然。 乔郁伸手道:陈相,请。 陈秋台静静地了他半天,府邸混乱,不断有女眷与孩童哭泣,他却静得乔郁以为他要疯了,他突然道:乔相,你见过太子吗? 乔郁没想到他死到临头要说的居然是你见过太子吗,一时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于是微笑,当今太子?本相自然是见过的。 陈秋台端详乔相的面容,只轻轻摇头,故太子。 故太子刘宁,与当今皇帝是同母兄弟,比皇帝只大不足一个时辰,两人样貌肖似,性格却截然不同,当年,谁不称赞太子光风霁月为人雅正,谁人不觉国将有此君,乃是万民之幸天下之福? 与心思深沉的皇帝相比,刘宁真是天人般的存在。 既是天人,当有羽化登仙。 这是当年陈秋台劝慰先帝的话。 刘宁病逝后不久,先帝有思过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立皇后的另一个儿子做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 陈秋台好像在看乔郁,又好像透过了乔郁在看什么人,他喃喃道:当年太子来我府上,我管教无方,后院竟有婢女带着幼子在堂前玩闹,听到太子来了,一声不敢出地躲在屏风后面,幼子顽劣,手中的玉珠坠地,滚到了太子脚下。 乔郁有些讶然,微微皱眉看着陈秋台,不知道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着什么疯。 婢女抱着孩子出来请罪,太子说,阳光照进这个男人眼中,他眼中似有眼泪,但终究没有落下来,太子说,无妨,当年本宫也这样玩过。 乔郁无可奈何地笑了,大人,是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了吗?当今的太子,乃是大人的外甥,不过,今天之后还是不是,或许未可知。 陈秋台猛地一震,这才反应过来。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3) 男人偏头,拿袖子极尽优雅地拭去眼泪,乔相说的极是,他也笑了,今日之后,发生什么还未可知。 陈秋台从不信命,今日却被惊得几乎打颤。 原来这便是,天理循环。 原来这就是,报应。 陈秋台心中所想已无人可吐露,因为不到一天时间,证据便堆满了皇帝案头。 皇帝大怒,下令将陈秋台关入天牢,以待后审。 陈相陈秋台的事情铁证如山,皇帝身边的公公苦笑着劝太子,殿下还是起来吧,陛下不会见您的。 太子已跪了三个时辰。 万金之躯,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太子几次摇摇欲倒,被人扶起来竟还跪着。 皇后性格向来懦弱,乍听见这个消息,竟昏了过去。 太子一面跪着担忧舅舅,还要担心尚未醒过来的皇后。 夏公公自以为见惯了不少生离死别,心已硬得很,见到太子此番举动,难免觉得心酸。 毕竟是皇帝亲子,当真是帝王无情。 太子摇了摇头,我知道。 知道您就回去吧,您跪了也是白跪,陛下这时候谁都不想见,您何必再惹陛下不快呢?夏公公可谓苦口婆心。 我知道陛下不愿意见我,太子竟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笑中苦意太多,我也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所有的事情都是舅舅出主意,现在舅舅他一顿,我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能在这跪着,跪到,他仰头,宫殿壁垒森森,夕阳西沉,看得人竟有几分胆寒,跪到,陛下愿意见我了,为止。 夏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劝他。 太子当然不知道,皇帝并不在书房。 而是在,天牢。 皇帝一身便服,走进监牢之中。 陈秋台见到来人,心中滋味交杂,长拜道,罪臣没想到,还能再见陛下。 之骊,朕也没想到,你会想要谋反。皇帝坐在他面前,语气痛惜,上朝时没有陈秋台让皇帝不痛快极了,幸好现在还能见到,勉强弥补了皇帝的不悦,朕待你,还不够优容吗? 陈秋台所在的牢房十分干净,也并没有寻常牢房常有的蛇鼠虫蚁,让这个与皇帝自小一起长大,既是皇帝亲眷,又是朝中股肱之臣的国舅保留了几分体面。 陈秋台抬头,道:陛下,臣确无不臣之心。然证据确凿,臣亦无话可说。 乔郁能这样做,背后授意的不还是皇帝,皇帝什么都知道,但皇帝还是要他死,他有什么办法?说多了不过使两人都颜面尽失罢了。 皇帝闭上眼,他面容秀美,合上双眼时如同神像,美而冰凉。 陈秋台十岁时便做了皇帝伴读,与皇帝可谓朝夕相处数十载,怎么看不透这个貌美而凉薄的皇帝内心想法,他眼下装得再痛心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还要一个将死之人陪他做戏吗? 陈秋台跪地不言。 皇帝道:你与朕,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吗? 陈秋台道:臣眼下陛下还有几位成年皇子,背后各有势力,陛下若是冒然废太子,定会引得朝中动荡。臣承认臣有私心,只是说这话时,到底想着臣是陛下臣子,而非太子亲舅。 皇帝却道:皇后性情和软,入宫数十年并无心机,朕不会让她难堪。 娘家都以谋反之罪下狱,皇帝竟还在说什么不会给皇后难堪?! 他半字不提太子,显然已经做好了废太子的打算,可怜太子虽然无才,但到底有些德行,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多年以来战战兢兢隐忍小心,还要看自己的父皇平衡朝局,扶植了一个又一个皇子!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要死,太子也不会善终。 那么,难道皇后就能在皇帝所谓的宽容中,终老病死,好好度过一生吗? 当然,不可能了。 陈秋台几乎想冷笑了,他忍了忍,掩面笑出了声。 之骊?皇帝一愣。 陈秋台笑得眼泪都下来了,陛下,臣此刻是应该长跪不起,感念陛下恩德,只是,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臣,臣,他颤抖地吸了一口气,臣实在不愿意再说了。 皇帝满眼震惊与难过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臣知道陛下的决定后本以为臣已经心如死灰,今日见到陛下,却还有一个疑问。陈秋台放下手,陛下派乔郁去臣府上,是为了嘲讽臣最后一次吗? 皇帝收敛了神情,何意? 嘲讽臣害人害己,陈秋台笑道:臣从前不信天道轮回,前些日子却是真的见到了。 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沉下了面容,闭嘴。 陈秋台道:既然陛下不想听,臣便不说了。他顿了顿,陛下,养虎为患,乔郁绝不会甘心只做陛下的臣子。 皇帝淡淡道:你多心了。 他居高临下,仿佛神明蔑视众生。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竟仍如此虚伪。 陈秋台顺从道;是。 他不说话了,皇帝反而有了兴致,之骊,你知道为何朕一定要你死吗? 陈秋台木然道:因为臣鼓动青州谋反。 皇帝摆手笑道:非也非也,陈秋台黝黑的眼珠中倒映出他的影子,因为朕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神志不清的地步,相反,朕就是记性太好了,朕怎么也忘不了,你与谢居谨那个老匹夫,他这时候提起谢居谨毫不避讳,还有一群世家臣子逼宫的那天,朕被逼写下诏书废除宁佑变法,朕还没有那么怨恨,朕想,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是朕没有料到,连你,朕的心腹,也会背叛朕。 后来元琮死了,皇帝露出一个怀念般的微笑,元琮可真是,白璧无瑕的正人君子,朕还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可连元琮都死了。你知道朕那时候在想什么吗?他并不需要陈秋台回答,朕在想,有朝一日,朕一定要,亲手杀了你们。 陈秋台听到逼宫时本默默无言,听到后来却猛地抬起头,然后又慢慢垂下,陛下连史书工笔,都想好了? 皇帝的笑容一下消失了。 陈秋台头垂在冰冷的地面上,陛下,你知道,臣与谢相等并没有那样恨宁佑党人入骨。 令皇帝身陷囹圄,令皇帝备受折辱的是谁? 以皇帝当年所思所想,以这个皇帝的冷酷无情,他当时除了恨他们,还会恨谁? 当然是宁佑党人! 皇帝当然会觉得是宁佑党人将他推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他们! 陈秋台承认自己确实想让为首者死,但绝没想过血洗朝堂,在他看来,逼宫之后宁佑党人已经不足为患,他没必要赶尽杀绝。 是谁装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杀了几千人? 元簪缨虽然当时无事,但之后病逝,谁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想要杀了他。 今日他都要死了,皇帝还在惺惺作态,让他如何不觉得可笑! 皇帝面无表情地说:之骊,你确实很了解朕。 知道说什么会令他震怒。 陈秋台道:罪臣不敢有何奢望,只求陛下看在臣伴君多年的份上,给罪臣一个好看些的死法。 以皇帝之心狠,他什么都不必问,就知道,皇帝不会让陈氏再有活着的人。 皇帝点点头,也好。说完,拂袖而去。 皇帝没有再来,来的是个面容冷淡的侍卫,手中有一托盘,极讲究地放着酒杯与酒壶。 陈秋台倒酒,晃了晃酒杯,侍卫刚要说话,他便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毒酒,毒药冰冷,如同刀一样地划过喉咙。 他再站不住,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他想起好多人,虚影似地在眼前划过。 他想起自己当年惶恐,道:请太子恕罪。 太子好像有点好笑地望着他,将他扶起,道:无妨,本宫当年也喜欢这样。他朝陈秋台的儿子招手,将玉珠放到孩子手上。 但当时,他满心想的都是另一个人。 想如何向他尽忠,如何为他效力。 好疼 他想,原来被毒死是这样的滋味。 原来这样难受。 血液翻涌而出。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帝,皇帝比他还小一些,锦绣裹身,容貌秀丽如同明珠,是漂亮又尊贵的孩子。 明明不到十岁,却故作老成,摆手让他不必多礼。 两人相处了好久好久,皇帝一日在灯下读书时,突然道:你眼睛长得好看。 陈秋台不明所以,道:多谢殿下夸奖。 皇帝拿手撑着下巴,可惜你是个男人,哎,秋台,你有没有什么适龄的姐妹,本殿下若是娶了她,一定会对她好的。他顿了顿,罢了,你还是个男人好些,不然也没法给本殿下做伴读了。 陈秋台咳出一口血,哑声道:殿下 皇帝仿佛近在咫尺。 眼泪和血混在了一起。 殿请陛下恕臣失礼。陈秋台道。 皇帝道:哎呀,快起来,别跪了,朕现在看见别人跪在朕面前脑袋都觉得脑袋疼。 陈秋台想,他应该擦擦血,至少擦擦脸上的眼泪,不然收尸时就太难看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 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 殿下?他已经看不清楚了。 啊,臣忘了,该叫您,陛下了。 第45章 太子半昏半醒,恍惚间听到有人说:起来。 声音是很动听悦耳的,熟悉得令太子胆寒。 他睁开眼睛,乍见灯光头晕目眩,一时看不清楚,待稳住身形,看见的却是一袭华丽的衣袍。 太子喃喃道:父皇。 他猛地反应过来,叩首在地,父皇,舅舅自辅佐父皇以来一直忠心耿耿,请父皇明鉴!他声音哑得吓人,又带着哭腔,这样尊贵的身份,眼下却狗一样地跪在皇帝身边,难免令人心生不忍。 皇帝道:你说什么? 儿臣说舅舅是他还未说完,明丽华贵的衣袍已随着主人的动作朝内殿而去,太子哪里敢站起来,只得踉踉跄跄地膝行到殿中跪着,他连跪都跪不稳了,面上半点人色也无,看得旁人心惊肉跳。 皇帝随手翻开乔郁呈上的奏章,对这个心怀不轨的臣子愈发满意。 当他读到事关国体时甚至不由得笑出声来。 乔郁当真是无所顾忌,心狠至极,陈氏倒了他不甘心,还要搭上太子。 太子跪在地上,全然不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父亲在想什么。 他微微抬头,只能看见高位之上的男人没被奏折挡住的小半张脸,皇帝眼睛漂亮得惊人,却不显阴柔,望过去,唯有不敢直视的尊贵。 太子踌躇许久,才道:父皇。 为了你舅舅?皇帝放下奏折。 太子道:是。 皇帝随意一瞥太子的脸,只觉自己这个儿子也算是好相貌了,陈皇后生得极美,性格温柔,太子的容貌七分像母,三分像父,只是这份温和忧郁放在闺阁女子中倒是绝色,落在世家子身上也能称之为风流,可惜放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来要做皇帝的太子身上就显得太不合时宜了。 皇帝有点好笑,道:如果今日你舅舅谋反要杀了朕,然后让你做皇帝,你会不会跪在陈秋台面前,请陈秋台放过朕? 太子几乎被皇帝这不加掩饰恶意的话问傻了,他下意识想说儿臣一定会,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舅舅不会谋反。他一下反应了过来,舅舅跟随陛下数十年,人品忠心陛下自然清楚,陛下 陈秋台有个好外甥。皇帝打断道。 夏公公都不敢听下去了。 太子平时性子好得很,如皇后一般,几乎能称得上懦弱无能了,怎么今日却,他暗衬道:还在陛下的气头上! 可是朕没教出个好儿子。皇帝语气骤然凌厉,陈秋台谋反证据确凿,如此重罪,居然还劳烦得太子跪在这十几个时辰为他求情,太子啊,你是不是忘了,你先是朕的儿子,然后才是陈秋台的外甥! 皇帝容不下不忠。 他自然容不下,在他看来,太子既然是他的儿子,那么就该忠于他,父皇父皇,既是父,又是皇,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儿子,太子都该对他忠心耿耿! 儿臣不敢。太子重重叩头。 从皇帝的角度看去,他的儿子跪在地上,吓得脊背都在颤。 你看,多可笑啊。 皇帝觉得好笑极了。 这么个手无寸铁胸无韬略的青年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向他的皇帝父亲为自己被扣上谋反罪名的舅舅求情。 太好笑了,他难道不知道,此刻她连自己都保不住吗?遑论陈秋台? 皇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感叹太子对陈秋台的深情厚谊,还是可笑太子自不量力了。 皇帝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太子如坠冰窟。 皇帝说:太子啊,你知道你为何是太子吗? 太子战战兢兢地抬头,道:因为,因为母后出身世家,舅舅是父皇的伴读,又于国有功,所以儿臣才是太子。 皇帝挑眉,哦? 儿臣自知无才无德不似人君,本不堪为太子。 皇帝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不对,他望着自己的儿子,你说的不对。 儿臣 他还未说完,便收声。 皇帝走到他面前,道:因为朕是皇帝,你才能是太子。因为朕愿意,你才能是太子。如果他不愿意,陈秋台的妹妹也不会是皇后,如果他不愿意,太子当然不可能是太子。 可太子好像一点都不明白。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4) 他一味说自己无能,一味说自己是凭借皇后与陈秋台才成为了太子,可他怎么就不清楚,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 他朝太子伸手,起来。 皇帝是先帝嫡幼子,养在贵妃身边,从小到大未曾受过一点苦楚,未曾有一点不如意。 这样的人也有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秀丽的手,毫无瑕疵与茧子,指甲在灯下仿佛泛着珠光。 这怎么是活人的手? 太子定定地看着这支手,脑中突然升起了这样的想法。 他身上有灰尘,手上有在石阶上磨出来的伤,伤口已经结痂,但血还在,掌心上沾上的污渍还在,他怎么敢让皇帝拉他起来? 太子连声道:儿臣不敢。摇摇晃晃地自己支撑着起来。 皇帝收回手。 皇帝道:你真想救陈秋台吗? 太子低头,只道:舅舅实在无辜。 太子比他高了,但或许是太子在他面前常常低头下跪,或许他只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群臣,他竟然第一天才意识到太子居然长这么高了。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毫无变化,软弱得皇帝觉得可笑可怜可鄙。 皇帝轻轻叹息道:太子,陈秋台应该教过你,倘若有一件事,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离谱反常,就一定不要参与。如乔郁将陈秋台送押到天牢,像乔郁的身份,到底比陈秋台与朕疏远许多,他一个罪臣之子,凭什么能折辱天潢贵胄?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因为其中必有朕的授意。 太子骤然抬头。 朕知道你想救你舅舅,朕当然知道。这个面如好女,冷酷无情的皇帝说:你是朕的儿子,朕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为你出个主意,他拉起太子的手,对方被毒蛇咬了似的一惊,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又硬生生地克制住想要挣脱的欲望,皇帝亲亲热热地拉着儿子的手,仿佛身边这个孩子并不是而立之年的太子,而只是他顽皮无拘的小儿子,朕如果是你,会立刻联系谢居谨,还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以及所有与你休戚与共的世家,要他们联名上书,给朕压力,同时号令言官,弹劾乔郁等人,再有翻出宁佑十年的案子,力证乔郁这个罪臣遗孤早就该死在数年前,而不是还能在朝中兴风作浪。 太子大惊失色,差点又要跪下,却被皇帝拦住。 先别跪下说儿臣不敢,听朕说完。 皇帝语气温和,如果朕是你,朕还会不惜一切代价招揽元簪笔,因为魏帅,因为他在西境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的影响,还有他作为殿前司主事,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还可以干预殿前司调度,你明白吗? 太子被迫看着皇帝的眼睛,儿臣不明白。 皇帝嗤笑,陈秋台当真是白教你了,他当年的手段你竟一点都没学会,真是可惜。这样好的施压逼宫篡改圣旨的法子居然在这你这失传了。 他笑,元簪笔啊,元簪笔手中可有兵权,他老师更是战功赫赫的国之柱石,有他在手,何愁兵权无望?再不济,他带人杀了朕,你是太子登基,名正言顺,朝中臣心所向啊! 他尾音冷寒,太子扑通一声跪下。 你是朕的儿子,为何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皇帝若有所思地问:如朕这样的心思手段,为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可惜啊,太可惜了。乔郁为何姓乔呢?乔郁若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哦,也不用是皇子,哪怕是宗室子也好啊。 最像他的孩子却只能做他打压世族平衡朝局的工具,那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 太子,朕若是你,现在最应该想的,不是陈秋台的死活,而是你,皇帝道:以后还能不能做太子。 话音刚落,他便清晰地看见太子的面色由苍白转为灰白。 傻孩子。他在心中想:真是傻孩子。 这样的傻孩子做谁的儿子都好,实在不应是他的儿子,更不该是普天之下除却皇帝最为尊崇的太子。 夏公公。皇帝道:带太子出去。 夏公公在太子边上道:太子,随老奴出去吧。 太子茫然地看了眼夏公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待太子失魂一般地出去,皇帝才重新翻看乔郁的奏章。 他一面漫不经心地看,一面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太子和几个兄弟一起在庭院中堆雪人,他便和皇后、贵妃一起在暖阁里赏雪。 三皇子从小就争强好胜,尤其是在面对太子。 七八岁的孩子知道什么礼仪尊卑?就算有人教养,这种时候也抛之脑后。 几个皇子闹得衣衫尽湿,狼狈至极。 他便出去,摸着三皇子的头问他好不好玩。 三皇子身上还带着雪,却一下扑到他怀中,笑着说好玩。 孩提并无太多心机,只是三皇子从小聪明伶俐,比起其他人,总能多得一些宠爱。 但太子小时便文不成武不就,身体也比同龄人弱上许多,父子俩正在说话,雪水进了太子眼睛,小孩子没看清,竟摔进了雪中。 皇帝听见三皇子肆无忌惮地笑太子,皇后站起来,往庭院中望。 他无声地对皇后道:无事。便走到儿子身旁,朝正在挣扎的太子伸过去一只手。 小孩手冻得通红,上面既有雪还有融化了一半的水,他犹豫半晌,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 于是皇帝要扶起他的手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太子肩膀上,他笑着说;太子长大了,要面子了。 太子白日受凉,于是晚上果不其然地发起烧来。 适逢陈秋台与他夜谈,他就让陈秋台去太子寝宫看看太子。 后来他安置在太子身边的宫人同他汇报太子情况时,自然而然地提到了陈秋台来的那一晚,太子抱着舅舅,诺诺喃喃软软乎乎地说了好一会话,半夜了,陈秋台要走,太子都哭着拽住舅舅的袖子,不让他离开。 皇帝说:太子和舅舅果然情深。 皇帝想:太子知不知道自己是太子,而不是相府的公子? 命人送走了大夫后乔郁便躺下,只是睁眼睁了许久也没能睡着。 事情发展的太顺利了,哪怕他知道,皇帝对世家除之而后快,他也觉得过于顺利了,仿佛后面有一双手推动一样。 今日陈秋台的反应也过于奇怪了。 乔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陈相一向看不上他,他是知道的。 陈相因为他这张脸更看不上他,朝中不少人觉得他凭借姿容上位,先蛊惑三皇子,后献媚于君王,这种话他听得多了,习以为常,还能对对他长相指指点点的人评头论足回去,并断定这都是些没脑子也没有脸蛋的蠢货。 今日陈秋台见他像见了鬼一样,反应太渗人了,渗人得乔郁想找一盆黑狗血。 乔郁目光骤然瞥见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十分吓人。 乔郁皱眉道;寒潭? 对方推开门,一身白衣照得整个房间都明亮了起来。 乔郁承认,他虽然十分想见元簪笔,但不是这个时候。 他有心,但说的仿佛随意,元大人来本相这做什么,兴师问罪吗? 陈秋台怎么都算得上世家的人,先前元簪笔能因为顾轻舟的事情怀疑他,自然会因为陈秋台的事情恼怒,他清楚的很,利用得格外得心应手,想借此让元簪笔恼怒早点离去。 元簪笔道:不是。 乔郁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过来。 元簪笔果然依言过来了。 乔郁见他一言不发乖乖巧巧地听自己的话,有那么一刻确实十分快乐,快乐得十分虚无缥缈,令乔郁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他突发奇想,倘若自己以后能活下来,元簪笔这样听他的话也挺好。 不过可惜的是,他要是能活下来,估计下场也不会太好,对元簪笔来说,他既无利用的可能也无利用的价值,当然不会千依百顺。 元簪笔坐在他身边看他,神情不知是不是乔郁的错觉,他竟觉得有些融于烛光的温和。 他干脆得寸进尺,躺在了元簪笔腿上,十分熟稔地玩起了元簪笔的头发,一面舍不得触感,一面不怀好意地说:陈秋台的反应倒是有点出乎本相意料,本相以为,他就算不疯,也要发怒,要么垂死挣扎一刻的,见到本相便束手就擒了,元璧,本相虽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却从不知晓自己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本事。 元簪笔的头发柔软乌黑,元大人一身硬骨,只有这里软。 他边说边看元簪笔的反应,又道:本相还听说,陈秋台死了,只不过还有发丧。不过一个罪臣,倒也没有发丧的先例,都是送到乱葬岗拿一卷草席裹了扔掉,他微微一笑,能有全尸入土是大幸事,被盗尸、被野狗叼走撕碎也常有。之后哪怕他权倾朝野,再寻乔氏夫妇的遗体也是不能了。 他说的如此恶意,等来的却是元簪笔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刚上完药,手上冰冷极了,简直不像是活人。 元簪笔握住了他的手,将被子往上拽了拽,将他除了头都盖住了。 然后便要抽开手,乔郁将他的手反扣住,按在被子底下。 元簪笔习以为常,任由他握着。 乔郁仰躺在元簪笔腿上,道:元大人对本相真是愈发温柔体贴,他顿了顿,元簪笔身上骨头虽然硬,但腿好歹还不硌人,躺上去暖得很,乔郁见了一天死人与将死之人,乍入一个活人怀中,难免有所不舍,恨不得元簪笔今天晚上不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本相? 元簪笔轻轻靠在床边,道:选个良辰吉日。 乔郁掀起眼皮,元簪笔语调轻缓,弄得他也有点昏昏欲睡,哦,那何时是良辰吉日? 元簪笔并没有再回答。 乔郁也不指望他回答,干脆闭上眼,也不管元簪笔的腿会不会被糖麻。 元簪笔的掌心有点热,手指与温香软玉八竿子打不着,有点茧子,也有些硬,沿着人不怎么见光的皮肤一路游走的感觉有些微妙。 乔郁睁开眼。 他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元簪笔在做什么。 罪魁祸首与他对视,竟毫无意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的羞愧,正大光明至极。 乔郁按在他的手背上,一眼不眨地盯着元簪笔。 乔郁眼神总是带着笑的,或者含着情的,有杀意寒意,但唯独没有今日这般幽深,仿佛要把元簪笔吞下去。 他眼中几分探究与怀疑,但更多的是不可忽视的炙热滚烫。 乔郁笑着说:本相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他语调不似寻常那样绵软,反而略有一丝沙哑,动听得能蛊惑人心。 乔相请讲。元簪笔镇定自若。 乔郁第一次有点佩服此人,没想到佩服得竟然是厚颜无耻。 第一件,有些事情是要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乔郁指尖划过元簪笔的手背,只是在被子底下,俩人谁都看不见,只能凭借着感觉摸索,本相虽然行事胆大妄为,但眼下无名无实就行此事,岂不是显得本相无耻? 还有第二件,他抓着元簪笔的手往上,本相腰腹下毫无知觉,怕是要令元璧你失望了。 元簪笔似乎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极其短暂,却看得乔郁一紧。 果真吗? 第46章 乔郁当真还未说出口,被他压住的元簪笔的手便巧妙地挣脱了他,带着伤疤与薄茧的手划过肌理,令人头皮发麻。 乔郁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元簪笔手的样子,这双手执过笔,拿过剑,也杀过人,陈旧的疤痕蛇一样地覆盖在掌心,与细嫩的皮肤接触时触感微妙极了。 乔郁虽然很会骗人,也很喜欢骗元簪笔,但是今日他确实没有说谎。 刚刚上过药的腿沉重如同石雕,元簪笔的触碰就如同石像上落了一只小小的虫子,他毫无感觉。 但只要一想到这双手的主人是元簪笔,他便忍不住地呼吸加重。 乔郁微微皱眉,垂眸看向被子。 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真是漂亮得令人心惊肉跳。 元簪笔愣了愣,手上的动作微微一停。 乔郁轻轻地喘出一口气,他朝元簪笔挑衅一笑,微微张开的唇瓣边露出了白白的尖牙,他嘴唇很红,便显得牙齿格外白,白得有点阴森,与姣好的美人面想映,几乎像个艳丽的鬼魂。 乔郁在被子下灵巧地抓住元簪笔的手,往上拽去,后重重一压。 掌心伤疤擦磨的地方最敏感不过,乔郁抬眼时,眼中有被热气熏出的血丝,更像个夺人性命的鬼了。 元簪笔的手一动不动,或者,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动。 乔郁笑着说:本相说过了,毫无知觉,他攥着元簪笔的手用力,元大人可还有什么疑问? 元簪笔吐了一口气。 乔郁偏头,亲上了元簪笔的耳朵,他含混笑道:元大人,本相知道自己貌美,惹得大人心怀不轨,只是无论如何,大人名分还是要给本相的。他尖尖的牙齿在元簪笔的耳尖轻轻咬了一下,后者想躲,被他按住了肩膀,元大人若是给本相名分,本相做什么都好,他起身,伸手一拽。 床帐拉下,两人间一下暗了下去。 乔郁的呼吸近在咫尺。 他把先前说的话补全,你要本相做什么,本相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乔郁在逗元簪笔这点上一向乐此不疲,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让元簪笔生气发怒更好玩的事情了。 元簪笔的头发落在他颈间。 他偏头,轻轻亲了一下。 不对,现在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情。 元簪笔是很喜欢他的,至少是很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示弱,对他总是留有情面,护他像是在护个小姑娘,在元簪笔心中,乔郁就算不是夫人,大概也是青梅竹马的妹妹,于情于理,元簪笔都不会做的太难看了。 乔郁从前以将元簪笔用十几道大刑折磨杀了后为毕生乐趣,现在仍然是想折磨的,但未必要弄得那样血淋淋,太难看了,况且如元簪笔的脾气,就算被捅了几刀,也不会低头示弱。 另一种方法便不同了。 他顺着耳尖亲到了元簪笔的眼角,湿漉漉的舌头弄得元簪笔整个人都僵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5) 乔郁幻想了一番此人眼眶通红连呼吸都带着颤的样子,笑得愈发厉害了。 真的不娶本相吗?乔郁哑声笑问。 元簪笔微微动了动手。 乔郁用力扣住。 乔郁轻轻道:元大人,虽然本相是毫无知觉,但是你这样,未免过于失礼了。 到底是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放开! 元簪笔偏头,两人鼻尖险些擦过鼻尖。 乔相的腿还没好吗?他突然道。 乔郁弯着眼睛笑得好不开怀,自然,当年本相遍寻名医也没有回天之力,本相大概一生就要在轮椅上苟延残喘了。他说的语调轻快柔软,不像说自己残废,倒像是在看别人的笑话。 元簪笔低声道:我看,乔相不是遍寻名医治伤,而是为了 乔郁目光一凛,空闲的手抓紧了元簪笔的长发,用力一拽,元簪笔吃痛,顺着他的动作,竟被拖到了床上。 元簪笔张口欲言,便□□脆利落地堵住了嘴。 乔郁嘴唇冰冷,口舌却柔软,两人都不算熟练,磕磕绊绊。 乔郁亲的轻柔,咬下去时却用力,血腥气在二人间交换,有点呛人。 乔郁的手顺着元簪笔的腰身摸下去,他的腰紧绷,像是难以拉开的硬弓。 乔郁在上面揉了两把向下,抓住了元簪笔的匕首。 元簪笔原本专注地欣赏着他的容颜,目光瞬间清明,一把按住了乔郁的手。 乔郁舔了舔他的唇角,小狗似的温驯,元璧,我想要这个,他与元簪笔的嘴唇不过一指,你给我好不好。他语气软得厉害,甚至有几分天真。 元簪笔手一松,便被乔郁拿去了匕首。 乔相深谙过河拆桥之道,下一刻,冰凉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元簪笔的脖子上。 乔郁居高临下,道:元大人,你说你被人发现衣冠不整,冰冷的匕首顺着元簪笔的皮肤向上,挑起了元大人的下巴,门户大开地,他说这几个字暧昧极了,也恶意极了,死在本相床上,你说,别人会怎么样? 借着床帐外的微光,元簪笔静静地看着乔郁的面容,他觉得此刻自己也是疯了,竟露出一个笑容,道:那乔相的名节大概都毁了。 若非场合不大合适,乔郁简直想为他拍案叫绝。 匕首还没脱离刀鞘,刺骨的杀意与寒气却好像要满溢出来了。 乔郁伏在他的胸口上,但看脸真是绝艳美人,倘若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会感叹一句元大人好艳福,他简直猫一样地乖顺,漫不经心道:元大人用它杀过多少人? 元簪笔在这种场合还不忘细细思索一番,忘了。 乔郁将刀鞘往里推了推,抵在元簪笔的下颌,割喉? 元簪笔道:防身。他继续说了一下去,乔相并不是为了治伤,而是想办法,让自己的伤腿无法好转。 刀鞘前端也有些华而不实的装饰,用力抵在皮肤上,让元簪笔吞咽的动作做得都有些困难。 乔郁缓缓地用力,他的目光彻底冷了下去,看元簪笔,宛如在看什么随处可见的死物。 乔相多年以来一直说寻找名医,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他轻轻咳嗽了下,声音断续,比起咳嗽,更像是啜泣,听得乔郁心中极不舒适,想听下去,又觉得听下去仿佛是件危险的事情,后果连他都不能预料,我亦询问了些人,得知他吭了一声。 刀鞘顶入,他差点说不出话。 乔郁眼光流转,嗤笑一声,道:继续。 得知可使制中空银针,将要置入其中,埋入双腿经脉,可使双腿毫无知觉唔!元簪笔霍然睁大双眼,乔,乔相 刀鞘一路向上,趁着嘴唇开合,一下顶了进去。 这把匕首是皇帝所赐,锋利倒是锋利,只是太漂亮了,作为饰品的价值大于武器。 匕首鞘较元簪笔以往的刀圆润些,不至于划伤口舌,但被这样一个森冷铁器怼入口中的感觉绝对称不上好,何况乔郁还没轻没重,匕首深入,顶得元簪笔喉咙十分不适。 他说不出话,偶有的几个词也水淋淋的,像是哭。 乔郁手指怜惜般地擦过元簪笔湿润的嘴唇,他微微拔出一些,恶意地捣弄。 元簪笔咳嗽的声音都断断续续。 乔郁此人实在很有些毛病。 元簪笔忍无可忍,挣开他的手,一把夺下匕首。 他颤之又颤地喘了两口气,比起呼吸,更像是低咽。 乔郁便去亲他被弄得又红又肿的嘴唇。 双唇贴合,元簪笔感觉到他在笑。 乔郁万般缱绻温柔地松开他,把头温驯地埋在元簪笔的颈窝中,元璧,我一直不喜欢你这个习惯,少知道一些能活得更长,你为什么非要惹我生气呢? 乔郁的呼吸温热,落在元簪笔的耳朵上很痒。 元簪笔缓了几口气,所以果然如此? 乔郁低声道:你再问,本相就真的生气了。犬齿在元簪笔的脖子上轻轻擦磨,仿佛主人只要心情不好,便会毫不犹豫地咬下去一样,你问这些事情做什么?打算去和皇帝说,本相欺君罔上,嗯?我都是你的,元璧,你为何非要本相的把柄? 元簪笔被折腾了一通,嗓子都是低哑的,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想要我吗? 我并非想,他顿了顿,手原本停在半空,踌躇半晌,才轻轻落在乔郁的头发上,药石伤身,银针滞留体内,更是大患,你以后,当真不想要腿了吗? 乔郁刚才把元簪笔弄得何其狼狈,以为以这位大人不肯吃亏的性格是一定要说点什么虽不恶毒,但是足够刺人心的话,没想到等来的只是元簪笔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句不要腿了吗? 乔郁一时瞠目结舌,若元簪笔问他为何如此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元大人半夜前来是为和本相叙旧的吗?他准备好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心头滋味难以形容。 本相还以为,他故作轻快道:你会问本相到底有什么目的。 元簪笔摇了摇头,好笑地问:我若是问了,你会回答吗? 乔郁眼睛一转,道:你若这样问,本相一定不会回答,但说不定哪天什么时候本相心情大好,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了呢。 元簪笔点点头,道:好啊,我等乔相想告诉我的那天。 乔郁怀疑地看着他,你当真是元簪笔? 元簪笔茫然。 乔郁一把抓住元簪笔的手,往自己胸前一按,元簪笔想要拿开他却紧紧按住,道:本相确实是男人。 元簪笔无话可说了半晌,我知道。 你要是隔着衣服摸不出脱了给你摸也行。乔郁道。 他现在开始怀疑元簪笔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乔相客气了。 乔郁松开手,心说难道他当年美得当真让元簪笔都忍不住动容? 元簪笔拿开手,将被子给他盖上,便要翻身下床。 结果他的动作只停在起身。 乔郁道:做什么? 回去。 你来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本相药石伤身吗?乔郁面无表情地问,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枕头,意思十分明显。 元簪笔与乔郁对视。 乔郁一眼不眨,缓缓道:还是说,你刚刚先调戏了本相,又亲又摸又抱,你现在就要走? 元簪笔道:若是我走,乔郁难道会大喊寒先生进来吗? 乔郁摇头,一本正经道:非也,我只会爬着到地上,然后找个地方撞死。他一笑,毕竟失贞可是大事。 元簪笔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 乔郁看他笑颜,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嘴角。 睡吧,他不自觉也笑了,明日还有大戏要看。 元簪笔躺在他身侧。 乔郁闭上眼睛,只觉得元簪笔的目光不住地往他脸上扫。 他问:好看吗? 元簪笔毫不羞涩地回答:天人之姿。 乔郁轻笑,只一刻便收敛了笑意,有话快说。 乔相所说的明日大戏,若是我没猜错,应该与太子有关。经陈秋台之后,太子必然恨乔相入骨。他日太子登基,乔相处境自不必我说。 乔郁懒洋洋地抬眼,道:你想说什么,要本相临阵倒戈,以求太子放过本相?他眼中的笑意半真半假,你不会来给太子做说客吧? 就算是能如何? 乔郁笑道:要唱戏的是陛下,我等机关算尽,也不过是做配罢了,皇帝想废了太子也好,以后父子二人粉饰太平也罢,都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事情,元大人,你高看我了。 元簪笔不言。 乔郁做事看似与士人利益息息相关,实际上都事关皇族。 他找出了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借口,让皇帝都觉得错过了十分可惜,于是臣子与皇帝联手,杀了多少挡住他们路的人。 作为一把杀人的刀,乔郁实在完美。 可今日之事已事关太子! 作为一把刀,乔郁敢指向太子,之后他又要对准谁? 乔相过谦。元簪笔道。 乔郁笑着抱住他,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一把用着顺手的刀罢了。陛下予我权柄,我自然权倾朝野,若是陛下有朝一日觉得我无用,我就必死无疑,元璧,他仍含着笑意,亲了元簪笔一下,所以我大约去日无多,你趁我活着,一定要好好对我啊。他尾音上扬,好像天真的孩子见到风筝高高飞起那样快乐。 元簪笔却道:睡吧,明日早朝。 乔郁笑得更厉害了,本相分明是在劝你及时行乐。 元簪笔翻身,顺手将他搂在怀中,睡吧,月中。 乔郁觉得这怀抱十分温暖舒适,只是他一个大男人,被元簪笔搂在怀中,若被其他人看见了大约会觉得见了鬼。 乔郁却不然,欢快地将头埋入元簪笔怀中。 蜡烛燃尽,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若没不考虑明日之事,当真十分安稳。 翌日,乔郁是被冷醒的。 他早早就感受到了温暖的怀抱离开,闭着眼伸手抓了几次抓不住,于是十分不满,好不容易扯到个软软的东西,又被轻轻抽走,换了一样给他。 他睁开眼,发现手里的东西从元簪笔的衣角变成了手帕。 他随便扔到一旁,含糊道:来人。 被子仍是乱的,人却不在了。 乔郁心情恶劣,连上朝陪皇帝做戏都不愿意。 他任命地起身,拽了拽头发,道:来人。 床帐拉开,外面天还没大亮。 乔郁心中怨气更重,他揉了揉脸,本想提前适应一下,却只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元簪笔看他一个人手舞足蹈,道:你怎么了? 乔郁眯起眼睛,这才看清眼前衣着整齐的人是元簪笔。 他正预先思索皇帝说什么和自己如何应对,见到元簪笔却什么都不想了,干脆抱怨道:天还没亮却要上朝,春夏秋冬皆是如此,每日事务诸多不说,还要陪一时兴起的皇帝做戏,当真腻歪透了。我为何不是个普通富家子弟,每日走马斗鸡取乐? 他这话憋了数年,起床时烦躁,但又无人可说,今日元簪笔在,他可算一吐为快,说完才觉得心中舒服了不少。 元簪笔道:还有半个时辰。 乔郁没等来安慰,又躺了回去,今日不管什么事,本相都不会起来。 元簪笔无奈地坐在床边,不起? 不起。 崭新的官服已经放好了。 元簪笔将官服拿过来,道:当真不起? 乔郁拿脸蹭着被子,模模糊糊地说出一个字,不。 想当年他还是乔少爷的时候,纵然日上三竿也叫不起他,而今盛夏天光不亮就要起来,落差之大,令他多年还是没习惯。 话音未落,元簪笔就将他按到了床上。 乔郁一面拼命回头一面道:元簪笔,你放肆!本相好歹也是丞相,你这是在做什么?寒潭,寒潭! 虽然乔郁拼命挣扎,但是他下半身动弹不得,根本无力反抗。 元簪笔没有伺候人的经验,但衣服还是会穿的,不一会就将官服好好地给乔郁套上。 寒潭抱着剑站在门口,好像根本没听见。 房中乔郁毫无高官风度,道:你别动本相的头发!元簪笔你把梳子放下,你别动,本相自己会梳! 片刻之后,元簪笔便将乔郁推了出来。 乔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官服上连褶皱都没有,除了脸色不好看外,哪里都好看。 寒潭不由得佩服元簪笔。 以往乔郁起来连早膳都来不起吃就要去上朝,今日居然还有剩余。 乔郁瞥了寒潭一眼,但碍于元簪笔在,又把话都硬生生咽了下去。 相府早膳滋味不错。 乔郁咬着勺子,面无表情地想。 这是他第一次起来吃早膳,胃里感觉虽然好多了,但是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元大人。 元簪笔看他。 给本相一封休书吧。 第47章 元簪笔淡淡道:好,吃过饭就给你。他筷子刚落在一盘小菜上,还未夹起,乔郁就眼疾手快地拿筷子压住了元簪笔的筷子。 乔郁喝了口粥,道:之前说不会让我死的是你,昨夜抱着我亲的也是你,今日毫不犹豫地给本相休书的还是你,元大人啊,花楼中的恩客都不会像你这般翻脸无情。 元簪笔手腕一翻,绕过了乔郁的手,徒留乔郁的手停在半空,他也不尴尬,顺便夹了一筷子菜。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6) 乔相怎么会知道花楼中的恩客什么样?元簪笔问。 有过三千两银子的经历,乔郁觉得元簪笔这状似无意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嘲讽人。 谁在说元簪笔不善言辞,他就挖了对方的眼睛,有眼无珠的傻子要也不必要眼睛! 乔郁微微一笑,凑到元簪笔面前道:自然是熟能生巧。 元簪笔不为所动,自若道:乔相,再不吃粥就要凉了。 乔郁咬着勺子,神色之中居然有几分委屈,他凄凄惨惨小媳妇似地小口吃了几口,突然道:那嫁妆我能带回去吗? 元簪笔做了个请的手势。 乔郁哀怨地吞下粥。 除了刚才夹的菜,他便一直小口喝粥,一面吃一面盯着元簪笔看,吃一口看一眼,看得本想一言不发到吃完的元簪笔都忍不住道:乔相。 乔郁笑眯眯地问:你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吗?虽然元大人和本相相比犹如皓月之辉与腐草荧光,但至少看得还很舒心。 元簪笔放下筷子,他已经吃完了。 乔郁道:你去哪? 元簪笔头也不回地说:去给你写休书。 乔郁悲恸道:何为下床无情本相今日当真见识到了,元大人飞黄腾达便对一起同甘共苦的发妻冷言冷语,乃至令发妻下堂。他被粥呛了下,故意咳得惊天动地,果然见元簪笔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无话可说。 乔郁接过手帕,拿手帕掩盖住了上扬的嘴角。 数年之前,他们也曾如此,不过是元簪笔沉静,他聒噪,不好好吃饭不说,还要挑三拣四嫌这嫌那,恨不得上菜的婢女不漂亮还要挑剔,气得元簪笔若不是碍于元簪缨在场,早就把粥泼到他脸上了。 只是当年心境不同,他年少轻狂,还觉得是元簪缨身为世家子同自己的弟弟活得也太不讲究了,况且这样的日子以后长得很,一早上只顾着和元簪笔斗嘴他单方面挑剔,元簪笔气得捏紧了筷子,实在气狠了还会反驳他两句,大意就是元府容不下他,大少爷该哪里来就滚到哪里去。 现在则截然相反。 乔郁喝完最后一口粥。 他想得极开,自从打定主意做三皇子的门客伊始,他就没想过活着,多年以来深得皇帝信任已是意外之喜,眼见目的一一达成,他心中除了狂喜之外,就算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绝不好看,倒也无什么惊惧。 他对元簪笔想法向来复杂,既认为元簪笔是平生绝无仅有的友人,兼有对元氏不可调和的怨恨,以及午夜骤醒时的梦中幻境,他大概是世上最想让元簪笔死,又最想让他活的人。 不过眼下看来,会早死的应该是他。 乔郁幽幽地叹了口气,又看了眼元簪笔。 他脊背挺直,看起来硬而易折。 乔郁放下勺子。 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 然后他摇了摇头,颐指气使道:元簪笔,过来推本相。 相比于至少表面上的始作俑者乔郁的轻松,偏殿的气氛绝对称不上好。 太子面色白得像张纸,天刚亮,他却才从皇后那出来。 陈后性格和软,少女时极尽天真,入宫后同皇帝相敬如宾,皇帝不曾给过她半点难堪,儿子一出生就成了太子。她一生顺遂,是被锦绣养出的毫无锐意。 从一开始,陈后就清楚皇帝不喜欢她,但好在皇帝也不喜欢别人,两人成婚多年却无交心,关系远又近,所以当陈秋台出事时,皇后面对皇帝连夫妻情分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 太子安慰完泪眼涟涟的生母,又匆匆赶上朝会。 太子眼眶下一圈乌青,谢居谨站在太子身边,劝慰道:事态虽然紧急,但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殿下操劳事务,也要保重身体。 太子勉强一笑,多谢谢相。 他原本面色惨白,见到乔郁进来,脸上更是笼上了一层灰白。 一切人证物证皆出自乔郁之手,如此轻而易举地借皇帝之手杀了陈秋台,他心中该多么得意。 乔郁也确实面色上佳,好像还比平时红润了些,其容色之盛,笑容之璀璨,将青柑寺中的春日怒放的桃花都比了下去。 乔郁一进来就感受到各样目光针扎一样地落在他身上,他却丝毫不感觉不适,反而微微扬起下颌,对着太子粲然一笑。 太子几乎要捏断指骨才忍住了冲上去的欲望。 谢居谨早就看不上他的为人处世,这时候不过对乔郁平添厌恶罢了。 乔郁遗憾地看了眼在那边的元簪笔,很想和元簪笔抱怨几句,说你看看你看看,本相不过秉公处事,就要受到如此怨恨,偏偏要本相同他们一样?本相却更喜欢举世皆浊我独清。 元簪笔倘若在,一定会问他到底清在何处? 乔郁与太子,在外人眼中看来之于士人与世家,不过是相互倾轧的党争罢了,哪有清和浊之分。 若非皇帝来了,或许太子当真忍不住朝乔郁笑容浅浅的脸上打上一拳。 出乎意料的是,朝会进行到一半,居然十分平静。 这份平静是被刑部侍郎周甚打破的。 周甚性格冷傲,手段狠绝,在他手中还没有不开口的人,因为沾血不详,他平时甚至很少上殿。 这样一个在众臣心中与死挂钩的官员,居然走出群列,跪下道:请陛下降罪。 他说的平静。 能让周甚出来谢罪的,是什么事情? 太子心中不详的感觉愈发浓烈。 皇帝道:哦?周卿何罪之有? 不止群臣惊诧,连皇帝都有点不解,为什么会是周甚出来。 周甚便在众臣的凝视之下缓缓开口,陈秋台大人自入狱后,关乎谋反之事一概不认,他每说一个字,太子的眼睛就红一分,臣急于求成,下令动刑,下属下手或许太过,陈秋台大人半夜时便吐血,臣叫了医生,奈何无力回天,请陛下降罪。 话音刚落,一个东西就从上面抛了下来。 周甚不闪不避,任由厚重的砚台砸到额角。 皇帝豁然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甚。 乔郁面上凝重,实际上心中已经笑了出来。 分明是皇帝赐酒,周甚不过是个替罪羊,给皇帝台阶下罢了。 他不得不感叹为君之易,他要是想杀一个人,还成功杀了这个人,一定喜不自禁,怎么可能像皇帝似的又惊又怒,仿佛要落下泪来。 和墨汁一起淌下来的还有鲜血,周甚摇晃了下,道:那人已被臣杀了,臣自知罪无可恕,请陛下降罪。 太子的眼睛红得已经要滴下血来。 皇帝怒道:来人啊,将他拖出去处斩! 乔郁慢慢道:请陛下手下留情,他瞥了眼太子,语调柔软,似乎能抚平人的怒火,只不过此刻的效果和火上浇油没有任何区别了,周大人也是一心为上,杀人者并非周大人,大人也是 乔郁!太子猛地怒喝出声。 乔郁被打断了,面容上流露的情绪惊讶惊恐混合,怎么了,殿下? 他的语气那么软,却如同藏在棉中的针,一根一根地,刺进人的手指。 周甚是你的人谁人不知,你惺惺作态给谁看!太子咬了咬牙才使眼泪没有落下来,陛下,乔郁狼子野心,屈打成招不成就杀死舅舅,死人不会说话,无论乔郁心中什么算计,现在都死无对证了! 皇帝见太子举止,原本酝酿好的情绪也没了大半。 这孩子一点都不像他。 自然也是不向着他。 乔郁冷漠地想,若是太子知道了,是他的好父皇给陈秋台赐下毒酒,又该是什么表情呢? 谢居谨冷笑道:乔相此言差矣,难道一心为上就可严刑拷打了吗?日后不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是不是只要沾上了为国为民的名头就可以畅通无阻了? 乔郁拿袖子掩住嘴唇,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之后点点头,道:是啊,多少人借利国之名行不轨之事。他看了眼皇帝,皇帝也在看他,皇帝神情中还有惊有怒,乔郁却看得出,皇帝眼里有笑意,文书在袖子中一晃,他知道,只要他说了这些话,从此之后再难善终,这种时候,他的目光却下意识般地游移到了元簪笔身上。 元簪笔说不会让他死,只是这样大的事情,元簪笔大概不能再赌上前程再救他一次。 这种时候,元簪笔的神色竟还是沉静的。 乔郁想看的不想看的一概没有看见,干脆扬起笑脸,道:青州叛军辎重精良,臣在叛军投降后清点武库,发现其中不少武器都并非来自青州,而是产自各自,除却损毁的,还有十几万件之多。臣不解,仅仅是陈秋台,是否有能力从各地调运这些武器,一路畅通无阻?毕竟私藏武器,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是元簪笔发现了武器的问题,他却只字不提元簪笔。 元簪笔微微抿唇,连声叹息都不曾有, 皇帝似乎有点厌烦,你又想说什么? 乔郁确定,他看见了皇帝在笑。 乔郁毕恭毕敬道:陛下,臣想说,因为事情蹊跷,所以臣特意调查了武器来源,自然不可能是正大光明运来,臣查阅陆路与水路的运输,自叛军突起以来的几月,只有朝廷的运粮车船出入青州。他举起手中的符节,抓着符节的手指修长森白,像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众所周知,为了往来方便,持有朝廷特许符节者无需检查,而符节种类也大有不同,单青州而言,臣就见到了许多符节,有朝廷赈灾官员的,也有诸位殿下的,其中身份最尊贵者,当属太子殿下。而船只车马运送最多者,亦是殿下。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连三皇子都觉得乔郁疯了。 谢居谨道:殿下先前授命料理青州事务,自然如此。 乔郁不缓不急地继续道:陛下,往来船只都有记录,不止青州有,朝廷也有,就算臣手段通天,能修改青州的记录,朝廷所载却绝无可能,陛下可派人当殿查阅。 元簪笔想,乔郁确实没法回头了。 要么太子死,要么他死。 而他仿佛置身之外,作壁上观何其悠闲。 元簪笔想,你真卑鄙。 乔郁道:殿下与陈相关系亲近,陈相与谋反之事息息相关,臣得不得不怀疑 放肆! 乔郁收声,待皇帝怒气冲冲地坐下才道:陈相宁死不说,然而证据确凿,陈相举动蹊跷,说不定为了保住谁未可知。 一派胡言!太子终于听不下去,舅舅不承认自然是因为没有,你拿此事污蔑,无耻至极! 乔郁漫不经心地看着太子。 他好奇的很,冷血薄情如皇帝怎么会养出太子这样的儿子。 想了想,他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 连他爹这样的君子都能生出他这么不择手段的儿子,倒也不必苛责太子。 仅仅如此?皇帝盯着他。 他的仅仅如此不是因为儿子被污蔑的愤怒,而是他知道,单凭这些,无法名正言顺地给太子定罪。 他自己得位不正,因此看重极了,名正言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晚了,今天有晚课,收拾完已经快十点了。 爱你们。 第48章 乔郁正欲开口,便见容殷涣匆匆进来。 他身为殿前司统领不进来还好,进来令殿中气氛更是紧绷,不明所以的大臣们心惊胆战地看着低声和皇帝说着什么的容殷涣,力图从两人脸上的表情看出些端倪。 皇帝神色不变,却起身,随着容殷涣一起向外走去。 众人更是惊惧交加,更有甚至觉得皇帝是不是怒极而疯。 太子偏头,动作极小地用袖子擦了下眼角,看得谢居谨觉得太子懦弱无能的同时难免生出一丝同命相连的悲哀。 乔郁则干脆靠到轮椅上,也不说话,只用手撑着下巴,对太子恨不得杀了他的视线视而不见。 皇帝朝令夕改的性格不是一天两天,他倒不觉得机关算尽对方却早早离开遗憾或者前途不明还得罪了未来皇帝而惶恐,他就是可怜周甚,现在还跪着呢。 白鹤筠忍不住看了看元簪笔,此事与元簪笔半点关系也无,但他就是想看元簪笔的反应,可惜的是,元大人一直状若认真实则神游天外,仿佛东宫易主之事都没有他脚底下隐隐龟裂的白玉砖来得有趣。 乔郁把目光从跪得笔直的周甚身上转到了元簪笔脸上。 元大人若有所思,他想,该不会是在心中骂我是个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吧? 不同于谢居谨等人的猜测,乔郁脑中没有任何想戕害太子的念头,至少现在是没有的,他漫无目的瞎想元簪笔为何要离他那么远,他都看不清元簪笔腰间配饰了。 那条络子不知道是谁打的,比市面上卖的更精巧,想来是个小女儿的手笔。 乔郁摇了摇头。 与大殿上森然气氛不同的是,皇帝同太皇太后之间的相处近乎于平和。 放眼天下,能让皇帝出殿迎接,又能把朝臣都扔下的人唯有这位老人。 太皇太后口中称自己不便上殿,由皇帝陪着态度却自然,丝毫不觉得在朝会时让皇帝陪她出来有什么不妥之处,仿佛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并非皇帝,而还只是她年幼不懂事的孙子。 微风吹拂。 太皇太后就在这轻暖的风中道:哀家听说了陈秋台的事情,皇帝抬眼,陛下与陈秋台素来亲厚,只是国事繁忙,就算为了国舅伤心,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皇帝颔首道:是。 太皇太后怎么可能不知道陈秋台的死法,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能逼死如陈秋台这等重臣权臣,非乔郁能做到?她心中清楚,眼下却柔声细语地劝皇帝保重身体,切勿悲伤太过。 皇帝竟也面色如常地应承。 他答得自然,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了起来。 容殷涣带着人在后面不远不近地陪着。 太皇太后道:陛下今日可去看过皇后了?她娘家出了那样大的变故,伤心是人之常情,陛下若是有闲暇,便多去看看她吧。 陈后的性格做个高门世家的主母自然是绰绰有余,奈何做了皇后,她性格和顺,家中又太好,了无心机,与皇帝无话可说,这几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只会在宫中哭哭啼啼,太皇太后听说陈秋台死了,怕皇后出什么事,也亲自去看过一次。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7) 做了二十几年皇后的尊贵女人仅是哭泣罢了,太子跪在地上,也用袖子拭泪不止,太皇太后看得无可奈何。 这两个人,可谓一个不应做皇后,一个不该是太子。 皇帝道:是,我知道了。他顿了顿,陈秋台虽然有错,但毕竟与皇后无关,皇后多年以来处事如何,我还是看得见的,请您放心。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哀家有什么不放心的,陛下行事一向稳重。 皇帝也轻轻一笑。 哀家虽然久居深宫,但还是听到了些传闻,太皇太后收敛了笑意,道:是关于太子的。说陛下觉得太子德不配位,不堪为除储君,有改换东宫之意,这样的传闻虽然大谬,但架不住有心之人将此事就当做了陛下的意思,陛下,你说呢? 皇帝不假思索道:太子性格和软,很像他母亲。他似乎答非所问,又好像都把心思说明了。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太子呢? 太皇太后只道:陛下觉得,当年宁王如何? 宁王当年人望不亚于故太子,在故太子过世后更得先帝喜爱,几次有立储之意。 可惜大约天妒英才,宁王从马上坠下,摔断了一条腿。 皇帝沉吟道:宁王宅心仁厚又心有成算,深得父喜爱,若非当年的意外,或许今日在这与皇祖母谈天的,就并非我了。 当年的事是怎么回事,清楚的人不算太多。 太皇太后恰好算一个,只是她一言不发,只冷眼看着。 太皇太后道:陛下先前问过哀家,哀家究竟同先帝说了什么,先帝才会在那天下午,就下旨立陛下为太子。 皇帝笑容不变,皇祖母若是不想说,朕绝对不会勉强。 他几次旁敲侧击,得到的只是这位老妇人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罢了。 太皇太后道:哀家说,四皇子到底是皇后所生,又素有才名德名,朝中有重臣推崇,可谓众望所归。况且,她停下脚步,一直在她身侧的皇帝也停了下来,不立嫡子,而转立庶子,日后不知会起多少争端纷扰,假使陛下立宁王,叫其他皇子作何想法?既然宁王能做太子,那么其他皇子是不是也能做太子?眼下诸位皇子朝中背后皆有国之重臣,立一个不令人信服的宁王,朝中会是怎样场面,陛下比哀家更清楚。 皇帝点头道:原来如此。 太皇太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太皇太后道:陈秋台新丧,就算他罪大恶极,谋反之事证据确凿,亦会有同他惺惺相惜,生出类同之感,非是这些大人都想谋反,而是这些大人,与陈秋台一样,皆出身世家。陛下,无论是方鹤池,还是陈秋台都足够令这些人心生警觉,何况两件事还放在一处。哀家知道陛下的用心,只是陛下尚在壮年,为何不能徐徐图之呢? 诚如皇祖母所说,皇帝道:我明白。 太皇太后语气微沉,连哀家这样常在深宫中,不理朝政的无知妇人都明白的道理,陛下的臣子又何尝不明白?陛下,今日之言不关乎太子,不过是就事论事。挑起此事的人,心思实在可诛。 皇帝笑容有些微妙,道:是我一时时差,竟还要劳烦费心,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突然说了句,祖母可知,极力主张此事的人是谁? 太皇太后不愿表现太多自己了解朝中之事,道:不知。 皇帝道:是乔郁,乔丞相,说名字祖母可能不清楚,就是那个在祖母寿宴之上,被夸好看的小郎君。 与元小郎君交好的那个?太皇太后道。 是。 太皇太后心中情绪复杂至极,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她不知该感叹皇帝心狠,亦或是唾骂整个刘氏皇族都冷心冷情,还是要自怨自艾自己可怜,明明已是知天命之年,还要亲眼见证这些事。 太皇太后道:先前哀家还觉得这孩子貌如芝兰玉树,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心思竟狠毒如此。她说这话时语气也是淡淡,陛下,哀家还有一事,想请陛下应允。 您请说。 哀家年老,越发思念故人了,只是故人大多已去,她苦笑了下,若与礼法无碍,哀家想见见元小郎君,与他聊些闲话。 元簪笔的祖母是与太皇太后是同族姐妹,太皇太后未嫁时两人关系极好。 皇帝道:好,他笑了下,只是这孩子同家中不大亲近,您要是想问些家事,大约会很失望。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孩子知道什么。 皇帝出去的半个时辰,殿中朝臣将能想的都想了一遍,还是不清楚皇帝到底出去干什么。 可怜周甚周大人,皇帝不在,他就只能一直跪着。 夏公公回来传诏,称陛下有旨,今日散朝,有事明日再议。 殿中一时安静,之后瞬间起了议论。 太子险些没站稳,幸好站在一旁的元簪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太子。 太子愣了愣,道:多谢元大人。 他面对元簪笔时心情复杂,元簪笔什么都没做不假,可他与乔郁交好也是真。 元簪笔收回手,道;不敢。 他这个动作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实在意味深长。 若是元簪笔知道了,大概会觉得十分冤枉,因为他先前脑中全然在思索乔郁之事,根本没听见宣旨,乍见一个人影倒下来,便被他一把扶住。 乔郁刚抬起的手又放下,默默地将元大人咽了下去。 他平日里肆无忌惮惯了,此刻倒生出了些别样情绪倘若可以,元簪笔不该死。 亦不该被迁怒。 皇帝今日的所作所为,可谓先将太子放到了火上,之后又众目睽睽之下给了自己的亲信一个狠狠的耳光。 乔郁坐在轮椅上,若有所思的侧颜显得孤寂无比。 皇帝态度暧昧,乔郁的举动彻彻底底得罪了太子,因而较之有人过去嘘寒问暖的太子,他便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他样貌张扬秀美,神情如常,这种时候更让人觉得强颜欢笑,不知今日皇帝如此,乔郁心中是何感受。 乔郁想:今天晚膳吃什么? 小太监将手已搭上了乔郁的轮椅,元簪笔抬步,身后却有人道:元大人,太皇太后请您过去。 元簪笔想不通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能找他做什么,他点点头,便跟了过去。 他偏头,乔郁正低头摆弄袖子,没有接触到他的视线。 太皇太后回宫,并没有如旁人所想的那般满腹心事,相反,她悠闲地在庭院中品茶,望着亭中打闹的几个孙女。 刘安平一边扒橘子,一边看着两个妹妹打闹,她不知前朝事,皇后又非她生身母亲,因此比宫中大部分人都平静快乐,她连橘子丝都摘了干净,放到碟子里,端到太皇太后面前,道:高祖母。 太皇太后回神,看着面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曾孙女,一眨眼,只觉得眼中干涩发疼,心中什么感觉都没有,眼角却湿了大片。 刘安平愣了片刻,急忙拿起帕子,见太皇太后面上并无忧色,一面给她拭泪,一面呵斥道:今日这样大的风,太皇太后又在院中,四面透风,怎么没人想着抬几面屏风来?话音未落,已有手快脚快的侍从从亭子里出去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刘安平的手,道;好孩子,哀家没事,抬屏风做什么,乱糟糟的,别叫人来扰了这份清净。 高祖母 太皇太后淡淡道:太子妃进宫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她仰头,错过了刘安平的帕子,也在这院子里,哀家一抬头,看见的也是四四方方的天,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一点都没变。 太子妃? 皇帝没做过太子,皇后自然也没做过太子妃,太子虽然娶妻了,但从未来过太皇太后的寝宫,太皇太后所说的太子妃是谁不言而喻。 天是好天,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刘安平却觉得身上冷得吓人。 太皇太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曾孙女的变化,眯着眼睛,回忆似地说:太子妃那年来哀家这时才十五岁,刚及笄的年纪,张尚书给自己女儿取了个男儿名,叫张昭,小字连璧,真是玉璧般的长相,她一来,哀家院子里这些花花草草就都成了陪衬,连最红最艳的花放在她面前也夺不了她的风头。 刘安平小声道:高祖母。 沉浸在回忆中的太皇太后只分神了一小会应着,将刘安平抱孩子似的拉到怀中搂着。 两个小公主不明所以地看她俩,咯咯地笑。 那时候宫中谁不喜欢她,她生得那样好,性子又活泼,可不失礼数,家境清贵,皇帝常常和她父亲秉烛夜谈,还许诺要给连璧找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皇帝不可能娶她,但皇子可能,这样好的儿媳妇,这样与皇帝亲近的亲家公,宫中哪个有适龄儿子的不爱呢,就算没有,哪个人不喜欢花,不喜欢像花一样漂亮的小姑娘?她还有才,同她父亲似的,也得皇帝喜欢,皇帝待她比待其他公主还多了几分爱重。 连璧第一次进宫就见到了太子,见到了小四、小五,太子和小五都说欣赏连璧,只有小四不说,太皇太后带笑的脸上笼了层淡淡的阴霾,但是哀家知道,这孩子心思重,不愿意让人知道喜好,他对连璧,也是喜欢的。 皇帝也有意让连璧嫁到宫中来,他觉得,像连璧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定然会有很多人喜欢,他猜对了,连璧十六岁的时候,太子和小四就都私下和皇帝说喜欢连璧,这可难倒了皇帝。 小四就是当今皇帝。 还敢这样叫他的,也只有这个深宫寡居数十年的老妇人了。 论礼,既然太子说喜欢了连璧,那皇帝没有不赐婚的道理,可太子与小四是同母兄弟,出生只差了半个时辰,皇帝立长子,自然对幼子有愧,何况这么多年了,小四从未在他面前求过什么,孩子难得和父亲张嘴,他怎么好不允诺呢。 刘安平被太皇太后搂着,身上却越来越冷,她几乎在哆嗦了,道:高祖母。 太皇太后道:他左右为难,就和两个儿子说,这婚事他不掺和,全看连璧愿意,连璧想嫁给谁,太后就给谁指婚。太皇太后笑了笑,皇帝说是连璧愿意,但谁都知道,最终要哀家指婚,哀家和皇帝说,你这是在为难母后。皇帝和哀家赔笑,说这事除了母亲办,再没人更合适了。 太子幼年丧母,是在哀家身边养大的,小四是皇贵妃养大的,虽然是一母所生,但到底太子和哀家更亲近。 刘安平已不敢再听下去。 太子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就遭人嫉恨,哀家不愿意再添一把火,多年以来,哀家自问待太子,同待其他子孙一般,并无特殊。太皇太后含着笑,仿佛在回忆当初那些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可当太子跪在哀家面前,眼睛亮亮地和哀家说他喜欢连璧,他从来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的时候,哀家就想偏心一回。 太子啊,太子是个好孩子。他有的,小四都有,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小四想要,太子就毫不犹豫地给他。这次,他却没有让,哀家明白,这种事如何让呢。 于是哀家召连璧入宫,她比哀家上次见到她更漂亮了,眼睛好像是一汪清水,哀家若是个少年郎,也会喜欢这样的姑娘。 哀家阴着脸对连璧说,张姑娘把宫里弄得不安宁啊。左右都被哀家吓唬住了,连璧却没有,她跪在哀家面前请罪,脸上还是带笑的,她说等太后发落。哀家怎么舍得惩处她呢,让她起来,让人给她倒茶,和她说,好几个皇子都喜欢她,想求哀家指婚,哀家不胜其烦,就想问你,都说张家清贵,家中为何没多几块玉璧?玉石连城,太多强人所难,怎么也没有莲花并蒂而生?她笑吟吟地和太后说,皇子皇女面前,不敢称璧。复而小声道,太后说的几位皇子,是哪几位皇子? 于是哀家说,是四皇子五皇子,还有七皇子,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说是臣女之过,日后定然收敛。我看着那孩子的眼睛就知道,她谁都不喜欢。哀家又说,啊,还有太子。她一下就笑了,哀家看她,第一次见她从脸红到了耳根。正巧太子来了,哀家让太子同连璧说。太子那时也年幼,哪里说得出什么,只说,我有惜财爱物之心。还没说完连璧就抢白,那臣女是财呢,还是物呢?说完就要和哀家辞别,哀家允了,太子拦不住,眼巴巴地看着连璧走,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也要走。哀家 刘安平脱开她的怀抱,直直地跪在她面前。 太皇太后不解道:小六,这是做什么? 刘安平牙都在颤,道:太皇太后的故事里有太多皇家辛秘,小辈不敢听。 太皇太后望着六公主,她的眼神不像个老人,也不像个曾祖母,好像审视着什么似的。 刘安平深深叩头。 片刻之后,太皇太后从容地笑了,道:好孩子,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吧。 一宫装美人在太皇太后身后道:太皇太后,元大人来了。 太皇太后一笑,道:叫他过来。她开玩笑似的,你父皇先前还要将你指给元簪笔,元簪笔生得好,家中也好,与你也算名当户对,你喜欢他吗? 刘安平摇了摇头,有先前的事情,她只敢说;高祖母,元大人到了。像个羞怯的小女儿似的。 太皇太后道:安平,带你两个妹妹换个地方玩。 刘安平颔首道:是。说着将两个妹妹领出去。 她正好碰到元簪笔进来。 元簪笔虽没穿戎装,却也与太皇太后这样悠然清雅的住处格格不入。 简直像是什么刀剑化成了人形,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冷而硬,半点柔软不得。 同连说话调子都要拉得长软的乔郁相比截然不同。 太皇太后见元簪笔跪完,道:赐座。 位置却与太皇太后很近。 元簪笔不知该不该坐下。 太皇太后道:若真细究起来,你也该叫哀家一声祖母,她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吧。她语气没有方才那么冷淡,你见过你奶奶吗?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8) 元簪笔坐下,道:少年时见过几次。 想来不大亲近。 元簪笔身份尴尬,在元氏除了和元簪缨外,同谁都不亲近,道:是,臣小时性格极不讨人喜欢。 太皇太后闻言,有些好笑道:你现在却也毫无变化。 元簪笔只好道:臣在太皇太后面前失仪,请太皇太后降罪。 太皇太后有点厌烦地摆摆手。 阳光照在这个老人头上华贵的珠翠上,美丽得令人心惊。 太皇太后道:你与皇家也算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以你的身份,他日太子若是登基,位极人臣哀家不敢许诺,但至少也会荣宠不衰。 元簪笔当然知道太皇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但没想到是因为太子。 她久居深宫,早早不问国事,今日若非事态紧急,她也不会出面。 无论是谁当皇帝,太皇太后的身份不会变,她依然是整个魏国最尊贵的女人,因此在元簪笔心中,她没有必要为了太子找他。 元簪笔谨慎道:臣自会忠君。 但君是谁,元簪笔可不知道。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哀家原以为你为人雅正,可看造就,原来也是见风使舵的小人。 元簪笔眨了眨眼睛,对于太皇太后毫不客气的评价他只想问,到底太皇太后为什么会觉得他为人雅正? 青年人不说话,指望着她的模样很有几分纯良,连太皇太后这样的人都忍不住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了,她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道:哀家第一次听说你,是因为长宁。长宁告诉哀家,前朝出了个傻子,为救罪臣的儿子,连前程和命都不要了。她望向元簪笔的脸,谁人也无法预料后来事,可见你当年对这罪臣之子还有几分真心,为何现在却背道而驰,冰炭不投了? 她口中的罪臣之子自然是乔郁。 不知是不是元簪笔的错觉,好像不管是谁,总喜欢拿他和乔郁的关系大做文章。 并未背道而驰。元簪笔道。 太皇太后嗤笑,你与乔郁还不算背道而驰,还是要爱家说,是水火不容? 这个评价,元簪笔就更不明白了。 他与乔郁水火不容? 太皇太后继续道:哀家虽然在后宫,对前朝的事情却也有所耳闻,乔郁极得陛下喜欢,她话锋一转,然而圣心难测,他行事又狠辣决绝,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你清楚吗? 元簪笔只觉此刻的对话处处透露着诡异。 譬如,为何太皇太后关心他与乔郁的关系,再譬如,太皇太后为何这样关心乔郁? 乔相心有成算,且圣心极隆,请太皇太后宽心。 太皇太后冷冷道:你明明事事知晓,却还要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来敷衍哀家。 明明早知乔郁会不得善终,却不出一言阻止,只冷眼旁观。 可见,确实同乔郁关系早就不同以往。 这便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元簪笔微顿,道:臣不敢敷衍。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他脸上,对方神情中有几分诚惶诚恐,只是在太皇太后看来,作伪的成分居多。 从他口中,太皇太后什么想听的都听不见,从他脸上,太皇太后什么想看的都看不见。 今日之事,到底事关太子,乔郁做事太狠,太不知轻重,太皇太后冷声说,元簪笔听得满头雾水,就算太皇太后想训话,也应该是对着想害她亲曾孙的乔郁,而不是一直仿佛站在岸上干干净净的元簪笔,你说你与乔郁关系不曾疏远,他可有告诉过你此事?还没等元簪笔回答,她便道:不管你知不知道,你自然是要回答不知道的。 元簪笔: 连他这样几乎没什么好奇心的人,都忍不住好奇太皇太后到底要他来这做什么了。 太皇太后字字仿佛都在不忿乔郁对太子所做之事,可又满口的乔郁,让元簪笔甚至要以为,太子只是个幌子,太皇太后更关注的是乔郁。 恕他不够聪明,猜不出太皇太后的用意。 乔郁若是再我行我素,陛下百年之后,定然为新帝所不容,太皇太后道:再生事端,唯有死路一条。今日他与太子种种,不过致使朝中内耗罢了,太子是太子,她语调中没什么波动,皇族的骄傲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在其中,也永远都是太子。 太子虽然心软懦弱,但在太皇太后心中好歹比三皇子强些,乔郁要是想扶植三皇子上位就太没有脑子了。以三皇子的性格,乔郁必死无疑。 元簪笔道:是,臣领命。 在太皇太后眼中,她的子孙都不可避免地走入了一条死路,她心中焦虑悲哀,不能明言。 元簪笔对乔郁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太皇太后不知道,但太皇太后只能想到他去劝告乔郁。 太皇太后道:哀家累了,你下去吧。 元簪笔起身下拜告辞。 太皇太后突然道:乔郁的腿是在静室断的? 元簪笔道:是。 太皇太后一时无言,道:去吧。 她靠在椅子上,目光放空地看着庭院中的景致。 她十四岁入宫,十六岁诞下皇嗣,十七岁就做了皇后,历经多少明枪暗箭,多少算计筹谋,还不到四十岁,皇帝驾崩,她儿子和一帮兄弟厮杀,成了下一个皇帝。 她的丈夫一生未立太子,几个儿子便为这个位置你死我活地斗了近十年,新皇怕了,早早立了太子。 太子是她最喜欢的孙子,小四是她爱重的孩子。 然而她爱重的孩子,与她最喜欢的孙子的死脱不开干系。 而今乔郁极力想要皇帝废太子。 简直成了一个轮回。 她这一生,见证了多少手足相残,父子反目。 多少话在口中,最终只成了一声幽幽长叹。 乔郁锋芒太过,必不长远。 但愿元簪笔真能让他稍稍收敛,但愿。 而这个令无数人恨得欲将其食肉寝皮的乔相,正为晚膳吃什么发愁。 皇帝早就派人宣旨安抚,自然也安抚了太子,俩人谁都半点便宜没有占到。 况且只要皇帝不废太子,太子就会是未来的皇帝,没必要为了乔郁这个疯子得罪未来的天下之主。 朝中人惯会见风使舵,乔郁习以为常,此刻觉得自己亏得厉害。 亏得血本无归。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干净,还拿茶叶来磨牙,看着有几分好笑。 他道:寒潭,什么时辰了? 酉时。后者回答。 乔郁道:真是奇了,都这个时辰了元簪笔还不回来,难道太皇太后还留他用饭了不成? 寒潭无言以对。 他当然清楚,在乔郁心中,元簪笔有没有留在太皇太后那用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元簪笔为何没有来。 乔郁倒是希望元簪笔来,可这种时候与他牵连越少越好。 他鲜少为他人考虑,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让他陪你死,他想,不好吗? 第49章 怎么不好?自他成为三皇子幕僚之后就不曾想过善终,皇帝是要死的,昔日一手参与设计宁佑一案的人都是该死的,至于元簪笔,两人关系实在奇特诡异,无论对元簪笔的父亲,还是他的兄长,亦或者元簪笔,乔郁诚然怨恨,若能杀了,自然心满意足。 寒潭抬眼。 有人走了过来。 偏偏乔郁无知无觉,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文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人,门外有人道:元大人来了。 乔郁拿起文书,掩盖住了微微翘起的嘴角,道:本想知道了,他一顿,十分故作姿态地道:奇了,眼下无事,元大人为何要来找本相? 元簪笔淡淡道:我来看看乔相。 乔郁一愣,这才抬头,发现门外面确实是有两个人影的。 他放下文书,思量片刻又将文书拿了起来,语气一如既往,为何让客人来内院了?他不等别人回答,又道:但既然来了,也不必再去前厅,请元大人进来吧。 寒潭冷漠地看着乔郁笑容几次被他压下去,待元簪笔进来,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和平时一样要笑不笑的表情。 元簪笔落座,很快有人给他上茶。 寒潭极有眼色地和上茶的婢女一道出去了。 乔郁执笔,一面在文书上写字,一面状若随意道:元大人为何来了? 元簪笔道:我来看看你。 乔郁笔尖下压,在雪白的纸张上留下了极丑的一道墨痕,他镇定自若地继续写下去,全然不顾拿到批示的官员能不能看清,看本相做什么?他哂笑,朝中说本相费尽心机想要谋害太子,虽依仗姿色得陛下宠爱,但终究只是陛下的一条狗罢了,如何能和天潢贵胄相提并论,太子吉人天相,终究化险为夷,而机关算尽的本相却成了个笑话,连三皇子都不愿意来,他抬眼,这人眼尾不以黛粉修饰却浓墨重彩,生动艳丽,你来看什么?看笑话吗? 平心而论,乔郁了解皇帝,也知道此事需要徐徐图之,皇帝今日的举动他并不十分恼怒。 这是场面话。 话音刚落,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就啪地落在了乔郁手边。 乔郁拿笔的手一偏,划下了长长一道墨迹,将他原本写完的字遮盖了大半。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笔,打开油纸包,还不忘道:这是什么?毒药吗? 毒药当然不能用这样的简陋的油纸包。 况且要杀他,也应该是如元簪笔这样身份的人端着毒酒给他,而不是这么个随意的小玩意。 油纸内俨然一堆明黄透亮的小珠子,在光下细看内里还有数多小小的黄花。 乔郁抬头,示意元簪笔给他个解释。 元大人道:桂花糖。 什么?乔郁险些以为自己已经年老体衰七老八十,连元簪笔说的话都听不清了。 桂花糖。元簪笔耐性地重复了一遍,路过西市时看见了糖摊,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做出一笼,乔郁看他的表情实在诡异,他疑惑道:怎么了? 乔郁捏了一颗糖,道:你 怎么? 原来元簪笔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就是为了等包桂花糖! 这包糖此刻却送到了他手上。 元大人冒着圣心不悦的风险来见他,竟只是为了给他一包糖。 这样的事情就算他和盘托出,也不会有人会相信。 乔郁突然很想笑,于是他就笑出了声。 元簪笔黑眸中染上丝丝缕缕疑惑,不解地看向笑得几乎坐不住的乔郁。 乔郁将捏着的糖送入口中。 桂花糖清甜,入口便化开了,腌好的糖桂花留在口中,被尽数咽了下去。 元簪笔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别呛到。 乔郁伏在案上笑着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要是说乔郁心中半点焦虑也无,半点恼怒也无,那真是体面得不能再体面的话。 机关算尽却无结果,只需太皇太后两三句轻飘飘的话就能拧转乾坤,太子转危为安,皇帝态度不明,目的尚未达到,他此刻却无力回天,只能极力揣摩皇帝的意思,他怎么可能不惊不怒? 乔郁从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少年时不是,现在更不是,叫他耐住性子,装得若无其事简直难于登天。 他看似平静,实际却是怒极,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端着罢了。 他少年时同元簪笔说话,很有脾气地觉得倘若自己说了第一句话就是服软,遂板着脸一言不发,元簪笔乐得清静,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奈何乔郁生得漂亮,确实难以忽视,他冷着脸,事事挑刺,连公务繁忙的元簪缨都注意到了,元大公子便私下劝元簪笔,小公子不情不愿,便在乔郁的案头扔了包桂花糖,乔郁才冷哼一声,露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脸来,好像在嘲笑元簪笔先低了头。 但这毕竟是个有用的法子,此后不论乔郁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元簪笔总给他拿包糖。 这种时候,元簪笔同他撇清关系才是上上之策,他要是元簪笔,不落井下石已然十分重视当年情意了。 朝堂上的聪明人太多,揣摩乔郁心思逢迎谄媚者更如过江之鲫,偏偏此刻,竟也只有元簪笔一个人给他扔了包糖。 乔郁伏在案上,手在案边荡来荡去,乌黑的长发也散在身侧,他微微抬头,对面前的元簪笔招了招手,道:元大人,过来。 元簪笔依言过去。 乔郁喃喃自语道:我真恨我当日没嫁给你。 不然如何不是神仙眷侣,怎么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元簪笔站在他眼前,居高临下地向下看。 乔郁干脆转过去,躺靠在案上。 他口中还含了颗糖,含糊道:再低些。 元簪笔确实很了解他。 下一刻,两人唇齿相贴。 糖极甜,混杂着元簪笔口中淡淡的茶香更多了些说不清的滋味。 乔郁贴着的他的舌尖,将糖送到元簪笔口中。 案上的砚台镇纸太硌人,乔郁随手将东西扫到地上。 两者落地声清脆,却没唤醒任何一个人。 乔郁说话中带着点黏糊糊的鼻音,太硌了。 元簪笔便将手垫在他脑后,顺手拔下了乔郁的发簪,随便扔到一旁。 你猜的对,趁两人分开,乔郁笑着喘息道:本相确实恼怒,然而本相无能为力,也只能在房中憋闷了,元璧,你真是知我,他贴着元簪笔的嘴唇,元璧。乔郁说话本就柔软,此刻更是不像话了,极尽缠绵缱绻,哪里有那个心思狠毒的权奸的样子? 他揽着元簪笔的腰,触之劲瘦柔韧,只是可惜隔着衣服,摸得不清晰。 元璧,乔郁的语气听着像是撒娇,青州事让本相多有不解,那些证据出现得太巧合了,简直像是有人为本相准备好的一样,方鹤池未免过于配合,本相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和别人联手做局了。他还未说完,便被元簪笔堵住了嘴。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49) 掌中长发顺滑柔软,元簪笔顺着摸了下去。 乔郁在他身上边与他亲吻,边笑。 他嘴角的弧度翘得太大,让元簪笔都不由得好奇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他要是乔郁,此刻绝对笑不出。 可乔郁就是笑得那么开心。 尖尖的犬齿轻轻地噬咬唇角,乔郁还不忘道:本相想,要么那个人想要本相死,要么想借本相的手杀人,无论如何,本想都是被利用的那个,嘶他微微皱眉,元簪笔将他嘴边的血舔去了,动作驯顺得简直像条小狗一样,他眉头又放下,本相很好奇,这个人是谁。他手下用力,一把将元簪笔搂到怀中。 亲密无间,了无空隙。 元簪笔道:乔相不觉得,在这种事聊公事 乔郁抬头。 太不合时宜了吗? 乔郁心说我倒是想做点合时宜的事情。 只是就算他现在把腿上的针抽出来双腿两三个时辰内也会绵软无力,连动弹都是难事,何况其他? 元簪笔就在他身上望着他,连眼角都沁上了红。 原本皇帝事情已经足够他郁结几日,还有这个过来安慰他的元簪笔,更是火上浇油! 乔郁气闷,就要尝到血腥味才松口。 像个什么饿得眼睛都发绿的野兽,非要从猎物身上扯下肉方会罢休。 他亲不算,又要将手探入元簪笔的衣襟,顺着摸过去,被元大人一手按住。 那手比他温热,十指纠缠,亲昵得乔郁甚至觉得荒谬。 元簪笔不让他摸,他便当真乖乖停下手让元簪笔捏着,道:我们的陛下已经起了废太子的心思,就一定容不下太子,不过是看他能再寻个什么由头罢了。元璧,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看不得这些人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元簪笔颔首,乔郁的心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乔郁偏头,舌头卷了一粒糖到口中。 他舌尖殷红,嘴唇却没什么血色,面容更是凌霜雪,长发极黑,面容极白,就显得舌尖极红,几乎像个食人精气的妖物。 今日本相却觉得有人明里暗里地在做些什么,与我之所想不谋而合,元璧,你说世间怎有如此巧合,他轻声说,缱绻词句从入人耳中,难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元簪笔面露疑惑,或真如乔相所说。 乔郁的动作蹭得他不舒服,又不好躲开,只能硬受着。 乔郁低喃道:若是本相知道这个人是谁,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他巧妙的绕开元簪笔的手,扯开了他的腰带,不过,自然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放假了! 一更。 第50章 元簪笔将手按在乔郁手上,不着痕迹地往后一退,避开了乔郁的怀抱。 怀中热源乍一下消失,所剩唯有刚刚扯下来的腰带。 刚才同他亲的难舍难分的是元簪笔,抽走他发簪的是元簪笔,现在避之不及像见了鬼一样的还是元簪笔! 元簪笔拢了拢松散的衣袍,好像全然看不到乔郁恼怒得仿佛一个吃不到糖的孩子的神情。 乔郁把玩着腰带,一圈一圈地将腰带绕到手掌上,他这个动作做起来有种异样的亲密,似乎拿手掌丈量的不是元簪笔的腰带,而是他的腰,多年不见元大人,大人诱敌深入之术愈发精进,他说的暧昧,敌为何?深入何?字字都可细究,每次都将人弄得不上不下大人便穿上衣服,佯作一本正经。舌尖舔过下唇的伤口,乔郁笑得好不无奈。 元簪笔却道:你伤还未痊愈。 乔郁挑眉,我身上有什么伤? 他一顿,猛地意识到元簪笔所说的伤是指他的腿。 元簪笔对他早有怀疑,可惜,太可惜了 他的目光从元簪笔泛着红的嘴唇看到上下滚动的喉结,衣服被他拢了起来,只能看到一小块藏在阴影下的锁骨。 乔郁躺在案上,形容比元簪笔还要狼狈几分,他发冠早就落到了地上,发簪不知道被元簪笔扔到了哪,衣服更是乱作一团,若是元簪笔有心,伸手摸进去,就可触碰到他裸露的皮肤。 乔郁阴阳怪气道:元大人真是正人君子。他伸出一只手,衣袖滑落,肌肤洁白得恍惚覆盖了层珠光,元簪笔将他轻轻拉了起来,乔郁却不松手,我若是你,一定会做下去,哪里管什么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先折磨一晚,心满意足了才是最要紧的。且不说本相的伤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就算有,他抓住元簪笔的手腕,在对方冷硬的指尖落下一吻,这个吻极轻软,似乎只是花瓣落在了人身上,元簪笔却觉得宛如烙铁一般,热得厉害,疼得惊人,到时候你可就危险了。 乔郁说的一字不假。 若是他双腿能动,对眼前这个人是一定要连骨节都吸吮干净的,折磨一晚哪里够?非要一寸寸一点点尽数品尝过才能稍稍止住嗓中渴水般的痒。 元簪笔与他对视,难得开了个玩笑,我若是当真做了什么,以乔相的脾气,那时我才更危险吧。 乔郁笑得好不开怀,我知道元璧心疼我。 只是元簪笔愿意以德报怨,就要做好以身饲虎被吞吃得一干二净的准备。 若说元簪笔对乔郁毫无欲念自然没有可能,但他眼中,乔郁此人美是极美,偏偏美得艳而疯,好像盛极而衰的花,明丽转瞬即逝,他做事不留后路,本不该做上位者运筹帷幄,但乔郁自己选择如此,元簪笔无话可说,无言可劝,唯有尽量让他不死。 乔郁刚离开静室时一把病骨,多年调养好是好了许多,却再也回不到如少年时那般。 他疯得厉害,此时无论做什么乔郁怕不是都要觉得合情合理,元簪笔生怕自己有丁点逾矩日后乔郁会后悔,对他身心皆无益。 乔郁能猜到他几分心思,却觉得好笑。 元簪笔显然被他那几声夫君兄长哥哥骗得不轻,饶是此刻仍觉得自己是夫是兄,做点什么都小心翼翼,真把乔郁当个小姑娘来哄。 乔郁弯了弯眼,倒也不非常想与元簪笔红浪翻腾一夜春风,却非常想见见那时元簪笔该是什么惊怒羞愤交加的表情,他坐起来,往后一仰,靠到元簪笔怀中,元大人,若是陛下从此厌弃本相,朝中有些大人对本相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若是失势,他伸手,去摸元簪笔的脸,对方从善如流地低下头,任由他的手从脸颊摸到了耳垂,元大人还娶不娶我? 元簪笔思索片刻,乔郁都要以为他会不解风情地说不会,他却笑了,道:先前乔相权势滔天,我难以攀附,若是乔相失势,我岂不是正好将藏入府中? 乔郁大笑,拽着他的衣襟令他身子压得更低,而后碰了碰元簪笔的嘴唇,那就多谢,夫君了。 岂止现在? 当年乔郁被从静室救出后,元簪笔就将他留在后院,除却非走不可的公事,对乔郁可谓寸步不离,生怕有人对他不利,或者乔郁想不开自尽,元簪笔救他许是因为昔日感情,但现在想来,和金屋藏娇又有什么分别? 若不是打扰突如其来,恐怕两人会一直腻歪下去。 寒潭在外面道:大人,有客人到了。 乔郁皱眉,小声嘟囔道:这时候别说是客人,就是皇帝来了本相也不想见。 元簪笔放开他,道:既然乔相公务繁忙,我就先回去了。 乔郁扬眉,不满道;你若是现在改口说,你回的是本相的卧房,本相或许会原谅你一时失言。 元簪笔眨了眨眼道:我亦有公务处理。 乔郁紧紧地攥着元簪笔的衣服,你一个闲职有什么公务? 元簪笔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乔相。 乔郁冷哼,松开了抓住元簪笔衣服的手,随便捞起发冠,戴了两下才发现自己实在不精于此道,他又打掉了元簪笔想要帮忙的手,就干脆粗粗拢起长发,拿方才缠在手上的腰带系头发,缎带细长飘逸,银灰色与青黑相称,在后面荡来荡去,为乔郁平添了几分生动。 元簪笔更无奈了,乔相,你就让我这么出去吗? 乔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元簪笔极少衣着散漫,失去了腰带的松散衣袍仍掩盖不住对方清峻的身形,他笑道:这样出去怎么不好?哎呀,他摇头晃脑,衣带飘到了肩上,他拿手捋了下,挑衅意味十足,这是哪家风流的公子,长得好俊俏啊,成婚了没有。 元簪笔眼见是拿不回自己的腰带了,遂正色道:成了,不过正打算休妻。 乔郁嗔怒道:始乱终弃的臭男人。 寒潭终于听不下去,开始怀疑当年自己为何会觉得乔郁为人冷血心狠,忍不住又提醒了一遍,大人。 乔郁不耐烦道:知道了,本相真的知道了。 元簪笔做了个请的手势。 乔郁只好彻底放开元簪笔,十分恬不知耻地说:你若是当真将我囚在深宅后院,说不定之后我就认命了。 元簪笔心说你不会的。 就算乔郁现在对他千般缱绻,万般喜欢,他若是挡了乔郁的路,想必乔相会一面亲他一面捅他刀子。 要是乔郁知道他心中所想,定会大叫冤枉,因为元簪笔实在过分估计了他的心狠,他怎么舍得杀元簪笔?顶多是打断手脚好好养在家中度过余生罢了。 两人都不知对方心思,各怀鬼胎地扮演得缱绻爱侣,彼此相视一笑,虽觉对方言不由衷,却无人点破。 元簪笔道:快出去吧,乔相。 乔郁长叹一声你真是对我毫无情意,元簪笔只笑着不说话,去推他的轮椅,乔郁遂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推了出去,又卿卿我我了片刻才彻底放开。 待亲眼见到元簪笔离开,乔郁笑容瞬间烟消云散,好像根本没存在过,他漫不经心道:周甚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寒潭推他过去,道:是。 以后这种事情,直接告诉你便是了。乔郁道。 寒潭语塞,只好道:是。 寒潭只觉乔郁此时颇有几分玩物丧志的意思,虽然元簪笔并不是什么玩物,但是有他在,乔郁确实是半点公务也不愿处理,半点外人也不想见,似乎只要同元簪笔呆在那一方小小天地便知足了。 他怠懒了不少,连听人说话时都是懒洋洋的,唯有听到方悦死了时有了反应,方鹤池如何? 那人回道:方鹤池听到消息便昏过去了,用了药两个时辰后才醒过来。 乔郁道:陈秋台已经死了,他无论是死是活都无伤大雅,不过还是死了最好。他语调绵软,说出来的话却恶毒得令人不寒而栗,寒潭见到这样填的乔郁反而生出了几分亲切,因为先前在房中做小女儿态的乔郁实在令他仿佛见了鬼一般。 尸体属下已经令人检查过,确实不是方悦的,里应外合之人属下只是派人监视,没有大人的命令,不敢打草惊蛇。 乔郁颔首:且看看此人大费周章,究竟想把这方氏的小少爷送到哪里去。 他低头,竟是微微笑了。 因那发带的缘故,他就显得年轻生动了不少,明艳的眉眼一笑阴霾顿消,确实是令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窥伺的美人。 乔郁若有所思地听着。 此人能在天牢中不着痕迹地将方氏族人这般身份特殊的人犯送走,其中四处打通关节,寻找尸体,伪造文牒,都是天大的本事,非有实权者不可为。 世家看似牢固,实际上松散无比,其中私下龃龉不少,不过是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而已,除非利益极其相似,不然无论是那个老狐狸,都不会轻易救人。 这方悦小公子不大值得劳心劳力,想来不能与世家有关。 那又是谁? 几个皇子被他立刻排除了,太子有心无力,三皇子巴不得世家的人都死绝,五皇子对朝局并不关心。 是谁既有本事又有意愿做这般无用之事? 缎带垂落,乔郁绕到手中把玩。 当然,虽然他很好奇对方的身份,这个人却也是要死的。 第51章 除却皇帝将欲废太子一事,朝中一时竟算得上风平浪静,乔郁与太子都照常上朝,只是平时还能维持面子上过得去,现下却是彻彻底底地撕破了脸,好在太子尚有几分理智,第二日上朝时谢居谨甚至怕太子做出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 陈秋台下葬礼节十分简单随意,太子虽然想去,但架不住皇后日日啼哭劝阻,让太子不要再触怒皇帝,方才作罢。 皇帝没再提废太子之事,却也没有开罪乔郁,一时之间倒令群臣都摸不清这位帝王的心思。 太子心情郁结地从皇后寝宫出来,他失魂落魄,呆呆怔怔游魂似地往出走,侍从不敢多说话,太子又不让靠近,只能远远地跟着。 太子只顾低头走路,险些撞到人才猛地回神。 淮王扶了他一把,只道:殿下出来怎么也不叫个人跟着? 太子喃喃叫了声王爷,苦笑道:我想独自呆上一会,便叫他们不必跟过来了,今日失礼,王爷见笑。 淮王端详了眼面前青年,太子性格本就和软,身为太子多年却和三皇子不相上下,无甚意气风发的时候,然而其毕竟是个俊美青年,不过半月,诸多磋磨让这孩子身上的活气都要没有了,面色白得像张纸,几乎将穷途末路写在了脸上。 怎么弄成这样子,淮王轻叹一声,弯腰拍了拍太子先前在皇后寝宫跪着沾到衣袍上的灰,太子虽然伤心,也不可失仪,恕我说句不臣的话呢,眼下看着太子的人太多了,太子失意,不就是正中这些人下怀吗? 太子一颤,低声道:这话舅舅也说过。 淮王看得难过。 他与皇帝最不同的地方在于,皇帝当真冷情,无论利用谁,都是毫无感觉的,万物在他眼中都是棋子,唯有可用不可用之分,淮王对这些血肉至亲还有几分亲情,只是这些亲情并不妨碍他做想做的事情。 淮王叹息道:斯人已去,我便不说令太子节哀这样无关痛痒的话了,只是若陈相泉下有知,想来也不愿太子自苦如此,他一顿,今天天气上佳,不如我陪太子逛逛,权作散心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0) 太子道:好。 他何尝不懂淮王的意思,淮王风流避世,才能在中州活得这么好,他能出言提点几句,太子已十分感激。 偏园景致幽雅静谧,清风掠过水面吹到人脸上,凉而舒爽,让太子混沌了一整天的脑袋也慢慢清醒了起来。 淮王倚在栏杆上,姿态懒散随意,他望着形容消瘦的太子,劝道:陛下既然没有再追究,太子放宽心才是。 太子苦笑道:太皇太后病重,老人家身体一直很好,深入检出不问世事,前几日为了我去见陛下,他一顿,几乎要哭出来了,现在就病重得起不来床,我想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只说太皇太后神志不清,谁也见不了。到了母后那,母后又哭了半日,告诉我说宫中皆传是我将太皇太后气病。 淮王安慰道: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生病也是人之常情,太子不必将这些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心中暗暗感叹皇后不分轻重缓急,这样的话不去追责是怎么传出来的也就罢了,竟还能对太子说,太子本就是强弩之末,难道皇后要做那最后一根稻草吗? 连太史局都说了是天象有异,乃是天灾,非是人祸,陛下将欲去祈福祭祖,来回七日,太子所要做的便是好生监国,不要过于忧心。 他不提皇帝要去宗庙祭祖还好,提了太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太子低声道:废立东宫,都是要去太庙告慰先人的。 淮王闻言一愣,道:这话也是皇后听来的? 太子半天不语,等同于默认。 淮王不知道自己该喜该怒,亦或者该感叹陈秋台聪明一世,唯一一个捧在手心中养大的妹妹居然如此愚蠢。 太子望着他,眼神让淮王想起了自己少年时见过的待宰羔羊。 淮王觉得自己好像笑了一下,也好像没有笑,他以一种在太子看来相当关切而悲哀的语调说:殿下多心了。 淮王的反应令太子如坠冰窟。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太子闭上眼,低声说:何至于此。 生身父亲,何至于此。 淮王道:陛下还是在意殿下的,他道:多年父子情分不假,若是陛下当真对殿下无真心,何必非要你一出生便为东宫,淮王当然知道为什么,无非是皇帝对陈秋台的投桃报李,只是现在太子心烦意乱,这样的话他比寻常时刻更容易听进去,只是三人尚且成虎,况且已陛下这样的身份,有多少心怀不轨的宵小之辈在陛下面前进谗言,疏远亲近之人。 太子猛地抬头,王爷此言何意? 淮王苦笑道:难道太子不觉得,自从陛下身边有了一些人后,行事和从前了无相似之处了吗? 淮王所说的有些人自然是指乔郁。 可怜乔郁虽包藏祸心,但绝没有蛊惑皇帝,不过是皇帝忍了十数年,不打算忍了而已。 淮王清楚的很,却仍要拿这样的话来哄孩子。 太子确实是心慈手软不堪为君,但他也不是个傻子,淮王的言下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他想,淮王是将我拿来做一把杀人的刀了。 但是,但是难道他就真的不想杀乔郁吗? 难道他就真的不想,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吗?这么多年以来,他对于皇帝的种种偏颇打压,就当真没有一丁点怨恨吗? 太子按了按太阳穴,只要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就既恐惧又兴奋,几乎要颤抖。 淮王望着自己的傻侄子,道:皇家素无亲情。 太子被这几个字砸得如初梦醒,愕然道: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淮王没有说话,只垂眸看向湖中争抢食物的锦鲤。 红白交加的鱼尾长而曼丽,像是一缕飘在水上的纱。 太子急道:叔叔! 淮王道:我并无什么深意。他顿了顿,太子可知,太子与乔郁等人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他随手又扬了去把饵料,如果太子继位,会拿乔郁如何? 太子毫不犹豫道:我会杀了他。 单一个陈秋台就足够太子记恨乔郁一辈子了。 乔郁难道是傻子吗?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倘若是几月之前,你与乔郁还维持着面子上的往来,您继位与否对于乔郁来说,只是得势与失势的分别罢了,但是现在,殿下若是继位,乔郁就一定要死,乔郁会任由太子宰割吗?他轻轻道:乔郁不会的。 淮王注视着青年人变换的表情,继续道:以陛下对于乔郁的宠信喜爱,太子现在能拿乔郁如何?先前太子说陛下去祭祖,或有废立东宫之意,太子觉得,是有人揣摩了陛下的心意说出的,还是空穴来风? 这种时候,太子反而冷静下来了,他也抓了一把饵料扔了下去,却道:就算一切如叔叔所说又如何?我眼下在朝中既无人望,在外也无兵权,况且君要臣死,父要子亡,陛下与我,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我能如何?陛下若不想我做太子了,我便不做太子,陛下若是想要我死,我便引颈受戮。 淮王怎么可能听不出太子的意思,他句句是忠君赴死,实际上字字是意图谋反,但恰如他所说,既无人望,也无兵权,他拿什么谋反? 皇帝去祈福,中州皇城空虚,想要控制住整座城,只需要一支军队。 奈何中州乃是魏重中之重,外臣无诏不得领兵从边境回来,况且还要穿越各州,谈何容易。 淮王心说他这个侄子也是个老实孩子。 淮王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陈相旧部不能为太子所用? 此时奉诏拱卫王城中州守季微宁正是陈秋台旧部,季微宁与陈秋台关系并不十分亲近,但也有师之谊,况且季微宁身为世家子,见到如陈秋台这般权势,也不过是皇帝三言两语便可要其性命,与其在心思深沉不可揣摩的皇帝身边,还是更容易控制的太子好些。 乔郁是一定要和皇帝一起去祈福的,清君侧的理由就摆在眼前,简直是天赐良机,世家谁人不恨乔郁入骨? 之后皇帝若是愿意下罪己诏禅让便罢,若是不愿史书上哪里怕再添一个太子驰援不利,死于判臣谋反的皇帝呢? 太子扔下饵料。 锦鲤争抢,却仍是好看得很。 其实他们和这些争食的鲤鱼有何区别,况且汲汲营营的样子绝对不会如这些摆尾的锦鲤好看。 若是舅舅在,他会怎么做? 太子想。 陈秋台常常感叹太子不够心狠,太优柔寡断,却无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因为那时陈秋台既是重臣,又是权臣,以皇后尊荣,以陈氏权势,太子就算天真一些,性子和软一些,又有何妨?日后做了皇帝,性子心性都要磨砺,而且他们还在,断然不会让人越过太子。 陈秋台死前才后悔对太子的娇惯。 倘太子多几分心机,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舅舅说皇家本就不该有太多亲情。 舅舅还说,欲成大事者必要心狠。 那时他总想着反驳,现在又不得不同意了,如皇帝,如乔郁,如谢居谨,这些人,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区别仅是表不表现出来。 太子十指抓住栏杆。 陈秋台性格谨慎,不好杯中之物,素来沉稳得有些冷淡,在太子印象里唯有一夜喝得酊酩大醉,连人都认不清了,抓着他的袖子叫陛下。 太子彼时慌张又茫然,正要扶住陈秋台,却只听陈秋台道:殿下可知,为何有人这样怨恨殿下? 太子听他叫殿下,松了一口气,听到话中内容,心又提了起来,道:为何? 陈秋台看着太子面容笑得好开怀,太子从未在舅舅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因为,因为陛下得位不正,他陈秋台一个踉跄,扑在太子怀中,因为他不够名正言顺,他太怕别人想起故太子了,就将故太子旧人杀的杀,流放得流放,去守宗祠的守宗祠,总之, 陈秋台笑,他不想任何记着故太子的人留在朝廷中碍他的眼。 太子一时失语,心头巨震,不知是因为陈秋台随口说出的醉话,还是皇帝的所作所为。 故太子死的极不好看,他附在陈秋台的怀中,笑道:那样光风霁月之人,竟是死在了床上,连带着太子妃都多受了许多折辱,旁人以为是太子妃成婚几年不曾有孕,心中焦急,才勾引病中的太子行房,太子死后不得不被勒令出家,他伸出一根手指,对太子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吗? 太子不敢说其他的话,只好道:舅舅,你喝醉了。 陈秋台大笑,慢条斯理地说:因为这一切皆是我一手操办,他说起这话时极为得意,似乎在向太子介绍一样他满意无比的作品,可他的眼角又有湿意,不知是为了什么,是我献给陛下的一份贺礼。 他仰视太子,殿下,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你的处境如此不堪了吧? 无论是娶陈后,还是立储,都是皇帝在报答陈秋台。 太子正是他谋害自己兄长的证明啊! 第52章 如皇帝这般薄情寡义之人,怎么会允许这般一个近乎于污点一般的存在在自己身边,日日提醒着自己得位不正,谋害兄长?恐怕在他看来,太子能够平安无事长到现在,已经是他有意垂怜的结果了! 太子脸色愈发苍白。 淮王随手摘下几个池边树上小巧玲珑还未熟透的浅黄色果子,放在掌心中把玩,他想,就算太子不愿意也没有关系,他已经等了许多年,并不急于一时,他可以等,他可以慢慢等。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淮王。 这个孩子看他的眼神不像刚才那样茫然惊惧,反而多了几分异样的神采。 淮王关切道:怎么了,殿下? 他虽然利用太子,却不代表他是一个不关心侄子的叔叔,事实上,他对几位皇子皇女都十分关心,且毫无目的,仅仅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好叔叔。 太子扶住栏杆,看向淮王的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他道:叔叔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在太子看来,淮王一向不问朝政,只知享乐,府中纳了好些美人,身份有高有低,甚至因为他上次收了个花魁做妾,将淮王妃气回了娘家,由皇帝出面才将事情处理妥帖,这位淮王一直是荒唐的,却从未触怒过皇帝,太子道:或者,叔叔为什么知道这些? 淮王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来,果子在手中转了转,指甲险些划破果皮,幸而没熟透,皮青而硬,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太子也随便一听? 太子要是听了他话立刻大彻大悟地要谋反他才稀奇呢,这样踌躇犹豫的反应反而在淮王意料之中。 他走到桌前,将果子扔到盛满露水的翡翠碗中,仔细地将果子洗干净。 太子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不论是皇帝,还是淮王,太子忍不住想,长相都是再凌厉出挑不过,无论看上去如何,冷静沉稳却都刻在了骨子里,可偏偏偶尔让人能在他们身上品出一些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疯来,仿佛这疯融在刘氏皇族的血里。 淮王笑道:若是今日我说的话让殿下觉得逾越了,大可和陛下说,臣应着便是了。他洗干净果子,放到嘴里一个,酸味顿时萦绕口腔,他皱眉,酸得胃中一阵翻腾,险些吐出来。 我当然,当然什么?太子顿住了。告诉陛下淮王就是个乱臣贼子,这么多年都是装得?可他分明半点都不畏惧,此处清净,没有旁人,就算有人作证,以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大概会觉得太子疯了,对淮王连一句重话或许都没有。 何必再让皇帝生气? 就算,就算淮王真有别的心思,他这么多年在中州既无建树,也无人脉,能做什么?他家小亲眷都在皇帝手心里,他敢做什么? 法诛行而不诛心,就真如淮王所说,他只是随口一说,太子随便一听罢了。 太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走到淮王身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还未酝酿出言词,淮王却转过头,伸手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 他一惊,下意识地咬住,酸甜的汁水登时在口中炸开,他才意识到那是淮王摘的果子。 淮王放下手,笑着说:给你个熟得最透的,看在果子的份上,能不能不告诉皇兄? 太子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看着淮王,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这疯子笑得开心,语气里却几分叹息落寞,太子啊,你若是到了我这个年纪,看着故人皆去,身边陪伴无一知心者,想闲聊平生,竟只能在喝醉之后见友人入梦畅谈昔年,醒来并不冰冷,周身绮罗,怀中美眷,杯中佳酿,盛宴还未散,虽衣香鬓影,却有如形单影只,故人眉眼尚历历在目,然再见不能,再举杯,酒竟已凉了,该是何感受呢?他苦笑了一下,这个笑几乎不能算是笑了,太子从未见淮王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不过是几句抱怨罢了。 太子顿了顿,他终究无皇帝那样天生的筹谋,只道:我,不会说出去,此事还请淮王以后也不要提了。他拿着被自己咬了一半的果子,我还有事,便先失陪了。 淮王颔首笑道:恕不远送。 眼见太子匆匆出去,好像忘记了手中那咬了一半的果子,淮王笑得更开心了。 他将剩下的果子从翡翠碗中拿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碗水比刚才凉了一些。 所以他不笑了。 乔郁很不清闲。 他与太子结仇结得太明显,以至于朝中士人对他忧心忡忡,担心乔郁出事或会殃及池鱼,倒不是士人皆无风骨,而是乔郁实在不像个为国为民的翩翩君子,只一权臣,留之于国无用,去之可能会有大乱,世族倒是一如既往地对乔郁恨之入骨,哪怕太子日后不清算乔郁,他们也不会让乔郁无事,还有极小一部分人,不过是看热闹,无论是谁得势对他们都无影响。 皇帝不会因为他和太子交恶就不让他在朝中理事,乔郁便要处理朝中事,还要不着痕迹地安抚同僚,除此之外又多了一样,就是方悦小公子的事。 能从牢中换人是有天大本事,乔郁知晓此事,却不阻止,他手上不干净,当然不会点破。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1) 他坐收渔利,将方悦和换走方悦的人命手下一并抓了扣下,方悦暂且养着,那人交给周甚。 在周甚手中,他还未见过不开口的活人。 乔郁端庄地坐着,轻轻地吹了吹茶,抿了一小口。 他与周甚交情匪浅,当年将他腿中钉入钢刺就是周甚的手笔,不过周甚当时太忙,需要审的宁佑党人也太多,他是个孩子,实在用不上周甚亲自过来,一切都由周甚学生代劳,学生学艺不精,不足先生十中之四,这才令乔郁的腿废得没有那么彻底。 这是第三天,不知道一手策划了此事的人现在是否睡得着觉? 他手中的茶已经没了热气。 婢女见他脸上没什么血色,雪一样地冷冰冰,道:奴婢给您换一杯? 乔郁摇了摇头,他仍握着杯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了出来。 乍笑如春月,生动美丽,给艳丽得不似真人的脸上添了几分活气,看得婢女脸都红了。 乔郁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看,也不恼,道:茶叶是元璧送的。 婢女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乔郁说的是谁。 说完乔郁才觉得后悔,倒不是后悔点破了送茶人的身份,却因为元簪笔很少交际,璧这个字除了乔郁几乎无人叫,他喜欢这点特别与亲昵,好像在叫小姑娘的闺名似的,出嫁之前家中人知晓,出嫁之后就只有丈夫叫得,他之前就爱软着嗓子叫元璧,看对方无奈地应允才罢休,之后几年不见,称呼确实生疏不少,现在倒是亲近。 婢女见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情急之下说了句,元大人对大人真好。她哪里知道这个元大人是谁?分不清是元还是原,只是顺着乔郁说好话罢了。 乔郁也不抬眼,道:是啊。 婢女松了口气。 倘能将元簪笔藏起,这字就真同闺名似的了,除了他无人能叫。 不过可惜得很,怎么看,他却是有可能被人藏起来的那个。 周甚收到传信便立刻来了。 乔郁听到脚步声仍是悠闲喝茶,待引路人说:大人,周大人来了。他才放下茶杯。 周甚身上带着湿气,侍从手中还拿着一把合上的伞。 下雨了?要不怎么说走神得很专注,他连外面什么样都不知道,正好,给周大人倒茶,喝了暖暖。 周甚道:多谢乔相。 乔郁奇道:你怎么过来了?本相还以为你会派人过来。 周甚心中复杂,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道:乔相传信,怎敢不亲自过来。 乔郁漫不经心地说:你公务繁忙,这点小事,也不必过来,还是说,他一顿,周大人发现了什么特别之处? 他叫周甚,无非是问何人带走了方悦,有没有审问出结果,周甚却亲自来了,想来若不是查不出什么来请罪,或者那人身份太特殊,周甚不信任别人。 难不成是皇帝? 乔郁自觉想法可笑。 要是皇帝,找个理由赦免了方氏不就得了,何必这样麻烦,还只救了个方悦,皇帝要方悦做什么?皇帝认识方悦吗? 婢女很快倒茶。 周甚喝了一口,便觉香气清雅,回甘无穷,只是他现在实在无心品茶,正要开口,乔郁便道:如何? 乔相的茶自然是上上之品。 乔郁笑,随口道:是元大人送来的。 周甚心中咯噔一下,本就沉底的心情已是沉无可沉。 他管刑律多年,审问犯人时不知多少权贵,自然除了案情,还能问出许多旁人不知道的阴私来,其中就有关于乔郁的,不少人疼疯了胡乱攀咬一通,乔郁更是常常被拿出来胡编乱造,不过其中也不全假,比如说,当年乔郁在静室的反应,具被详细描述,半点没有添油加醋。 周甚曾在静室见过一次乔郁,远远地看见一个被吊起来的人,骨形还是少年人的清瘦,近看脸上倒是没有伤,身上却无一块完好皮肉,钢刺钉进去,已打碎了骨头,双腿就软绵绵地垂着,少年人已昏了过去,口中似有喃语。 他抬头一听,听见了声气若游丝元簪笔。 后来元簪笔不惜自毁前程也要将乔郁带出来,他还以为两人心心相依早就暗度陈仓,可后来乔郁交代他的事也有不利于元簪笔的。 周甚自以为看得清楚乔郁心思。 今天这杯茶的来历,更是让周甚如坐针毡。 周甚道:贼子十人,除却当场死了的五人,还有两人自杀,属下没能拦住,剩下的三人严刑之下也不开口,属下只得用药。 乔郁道:我知道了,今日周大人话比平时多了些。 平时周甚只会说结果,哪里会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周甚踌躇。 乔郁这人眼中是一点沙子都容不得,要他容下沙子,不如让他把眼睛抠出来,说不定他能答应的更快些。 加之人往往苛求挚爱,不允许半丝欺瞒,何况是乔郁这样的疯子。 乔郁道:难道无往不利的周大人也有失手的一天? 周甚艰难道:已,已问出了幕后之人。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十人都曾为军中效命。 乔郁笑了,道:周甚,你是被自己的刀子割到舌头了吗? 他语调还是绵软,其中森然冷意却听得周甚一惊。 乔郁只要服从,听不得这样言左右顾其他的敷衍。 周甚道:这十人皆是军中精锐,是他硬着头皮,顶着乔郁似笑非笑的目光一口气说了下去,与元大人关系匪浅。 乔郁喝了口茶,觉得这消息也没什么,只不过为什么元氏会参与进来?难道元氏和方氏还有什么他不知道他亲缘吗? 元老大人几时参与起军中事了?本相却从没听说过。他扫了眼周甚,道:你还有话说? 周甚一撩衣袍跪下,深深叩首,不敢去看乔郁的眼睛,他道:非是老大人,是,是元簪笔,元大人。 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咔地一声。 周甚不抬头,行刑多年,他已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婢女惊叫一声,大人! 乔郁偏头,说:嘘他似乎有点苦恼,面上竟流露出孩子一样的茫然,你静些,让本相好好想想。 随后声音大了些,仿佛什么东西碎了。 茶水泼到了乔郁身上,幸好水已经凉了,没有烫到他。 啪。 有个东西落到周甚面前是碎了一半的茶杯。 乔郁手中伤口血肉模糊,还有几片细碎瓷片,伤口并不太深,但在这双毫无瑕疵的手上就显得尤其骇人。 周甚听到乔郁平静的声音,周大人,起来吧,闲着无事跪什么呢,显得本相仿佛很吓人似的。 寒潭却知道他受伤后没什么气力,能把一个瓷杯捏碎,除了杯子胎壁极薄之外,还有一样就是乔郁怒极。 寒潭几时见过乔郁气成这样? 连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乔郁也不过冷笑着说几句话就完了。 他平时外露情绪不过逢场作戏,今日却是不能自已。 乔郁不说话,寒潭也不敢叫人来给他包扎,于是气氛一时沉默得吓人。 乔郁忽地笑了,颇为自得地说:周大人也算是身经百战了,想不到本相却有令周大人害怕的威慑。 起来吧,他又说一次,茶要冷了。 书房的灯亮了,窗户上露出一个玉立的剪影。 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划破窗纸飞了进来。 元簪笔下意识抽剑,金玉相触,响声清脆。 两瓣玉珠落到元簪笔脚下。 这本是一颗珠子,却在刚刚被从中间劈开,切口平滑至极。 在灯下凝光,两瓣碎玉简直像是两个小月亮。 除了乔郁,也不会有人这样暴殄天物。 元簪笔放下剑,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乔郁就在墙头,手上还捏着个弹弓。 他正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正是不招元簪笔待见的时候,无知无觉地对元簪笔笑。 元簪笔走到墙下,正要开口却见乔郁拿弹弓的左手上缠了几圈白纱。 他干脆利落地上墙,站在乔郁身边,拉起他的手。 显然是伤到了。 元簪笔闻到了药味与血腥味,纱布还有渗血的趋势,大概是方才用力太过,扯开了伤口。 元簪笔轻车熟路地抱起他,跳了下去,道:怎么弄伤了? 以乔郁的身份与习惯,也没什么能伤到他的事情。 乔郁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元簪笔的脸。 真是一张俊美纯澈的好样貌,如秋水之月,高山之泉,似乎看一眼就能看透此人所思所想。 他一边审视一边笑,说:打碎了一个茶杯。 然水中之月终是倒影,高山之泉极寒,都是可望不可碰,可见不可得。 你看看这个人,长得那么纯良,怎么这样会骗人? 元簪笔表情有点微妙,像是想说他又想关心他,最终只是道:这么大人了,怎么会被茶杯伤到手。 乔郁伸手,抚摸上元簪笔的脸。 他不用力,轻得若非手上的纱布,元簪笔就根本感受不到乔郁的触碰。 纱布刮擦过嘴唇,带来了轻微的麻痒。 乔郁说:因为我把茶杯捏碎了,他的手摸过元簪笔的眉峰,你猜猜,他的语调甜得让元簪笔想起小时吃的糖,为什么。 第53章 这种时候,倘若元簪笔是个聪明人,他会回答不知道,倘若元簪笔是个傻子,他同样会回答不知道,然而元簪笔不是个傻子,在乔郁面前,也并不是个聪明人。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乔郁的心情恶劣至极,面上虽然笑容甜软,实际上却写满了兴师问罪,于是伸手,攥住了乔郁的手腕,低声道;你生气了? 元簪笔的态度实在像是在哄家中闹了脾气的小媳妇,乔郁明明盛怒,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软绵绵地说:没有,本我只是想起元氏家风极严,怎会应允你娶我这么个事事皆与世家背道而驰,离经叛道,荒唐至极,元簪笔废了那么大的功夫将方悦带出去,现在人没了不说,还累及属下,想来心情定不会很好,他微微翘起嘴唇,观察着元簪笔的表情,窃国揽权的权奸? 元簪笔抱着他跳下去,只简单地甩下四个字,你想多了。 他轻车熟路地抱着乔郁回卧房,却不问乔郁深更半夜地找他做什么。 乔郁手中伤口犹然渗血,若是放在平时,他是一定要抱着元簪笔要这要那,撒娇占便宜的,今日他心情实在复杂,一时任由血打透纱布,他刚要像平时一样搂住元簪笔的脖子,乍想起手上有血,抬了一半的手又放了下去,仍是语调甜软,神情自然地说:小雪从小就养在你身边,我记得当年你也不过十几岁,竟也不嫌个小孩烦。 元簪笔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他得罪了你? 他家小雪再有眼色不过,得罪谁也不会得罪乔郁这个祖宗,何况小雪同乔郁关系不错,是难得几个乔郁能不阴阳怪气说话的对象之一。 乔郁顿了顿,想了半天的话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元璧,他拖长了调子叫他,你我虽然两情相悦,本相也貌美无匹,但终究是个男人,你我就算日日,他接触到元簪笔欲言又止的眼神顿了顿,笑着略了过去,我也不可能给你个孩子。 元簪笔手已经按在了乔郁卧房的门上,闻言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由衷地问:你是不是疯了? 乔郁仰头,张口便可咬住元簪笔的喉咙,他呼吸的热气都落在上面,清晰地看见元簪笔喉结滚动,他笑吟吟地说:我这是为了你我的将来着想,元璧啊元璧,你现在竟对我这样不耐烦了。 元簪笔自觉始终如一,从未变过,想来是乔郁忘性太大,忘了被五千两银票气疯的事情了。 元簪笔推开门,大步跨入。 他的动作一顿。 乔郁的嘴唇已贴上了元簪笔的喉咙,男人的皮肤温热,贴上去似乎能感受到皮肤下血液流动,尖尖的犬齿划过皮肤,他张口,似要咬下去,却只是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乔郁并未戴冠,头发散散地拿一根发带扎起,小半张脸都被长发挡住了,露出的面容浓墨重彩夺人心魂,在旁人眼中,是缱绻得不能再缱绻的场景。 乔郁笑得好不开心,道:我觉得你实在喜欢孩子,你我二人皆无能为力,要你去找旁人,本相更是不愿意,所以便寻来了一个。他声调比平时更轻柔,更好听,似乎只是在元簪笔调情,粉雕玉砌,世家出身,你看看,可还满意吗? 内间塌上睡着个孩子,确实如乔郁说的那般,五官灵秀漂亮,只是瘦了些,脸不如寻常这个年纪的孩子那般圆润可爱,孩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双眸却紧闭,想来是哭累睡着了。 元簪笔的怀抱居然还是那样的轻柔。 除了那一瞬间脚步的顿住,他面色毫无变化,将乔郁轻轻地放在床上。 为何不言?乔郁一把拽住元簪笔腰间的玉佩,络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将元簪笔拽得离他更近,你觉得怎么样?本相的眼光是不是很好? 元簪笔像是方才根本没注意那孩子,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道:确实是上上之貌,这是谁家的孩子? 乔郁几乎要笑出声了。 他自小就心高气傲,眼高于顶,极少对什么人产生由衷地敬佩,今日却对元簪笔钦佩极了。 他把这令元簪笔费尽心机的方小公子都放到元簪笔眼前了,元簪笔竟问他,这是谁家的孩子? 乔郁躺靠在枕头上,含笑道:这位小公子姓方名悦,是方鹤池的小儿子,老来得子,视若珍宝,只是方氏倾覆,这孩子也该陪着一起死,你说是吗? 元簪笔自若道:若按律应如此, 乔郁平时喜欢看元簪笔的脸,今日却觉得他面上的平然可恨可憎,那么为何,这个本该死的孩子会活生生地在本相这呢? 元簪笔面露诧异道:这孩子在乔相这,乔相为何要问我?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2) 乔郁被这声乔相险些气疯,更有不可言说的委屈,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按下怒气,扬起一张笑脸同元簪笔说话,手搭在元簪笔肩膀,他人也微微向前,险与元簪笔双唇贴合,乔郁柔声道:元璧,不要和我装模作样。若非证据确凿,本相不会找你,他手下微微用力,像是想把元簪笔往自己怀中拉,又像是气极了的颤抖,私藏方悦,你同方鹤池做了什么?你许诺了他什么,他又能回报给你什么?皇帝要是知道了,你说,他会不会要你的命? 元簪笔垂眸,长长的睫毛颤呀颤,薄薄的刀刃似的,刮过乔郁的心。 乔郁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个动作。 但这次他没有眨眼。 他只是说:原来是乔相一手筹划,我还在苦思冥想是谁有这样的手笔,既然是乔相,那就都不奇怪了。 乔郁笑得阴森,咬着牙道:元簪笔,你再拿糊弄旁人那套说辞对本相来试试。 元簪笔太会装傻了,连这种时候他都在装傻。 乔郁想,这个人口中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 元簪笔抬眼,说;我确实字字出于真心。那一瞬间,乔郁似乎看见了元簪笔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冷得人浑身发颤。 乔郁空下的手骤然收紧,他面上仍是漂亮明净的笑容,你这是认了? 人赃并获,乔相似乎也没有给我不认的余地。元簪笔沉默片刻道。 他原本想,能多骗一刻便是一刻,但显然乔郁不是傻子,相反他聪明的要命,也冷静的要命,纵然这样亲密,乔郁也没有因此不怀疑他。 乔郁常常弹琴,受伤之后浑身上下没有几个能动弹的地方,就坐在床边弹琴,长发披散着,比女孩还像个女孩。 因此他有几根手指蓄着略长的指甲,方才一下,指甲几乎要嵌入受伤的皮肉,疼得他面颊一百。 元簪笔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以一种很巧妙轻柔又无法抵抗的力气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乔郁的手指,他半跪在床边,神色专注地解开了被血染红的纱布。 你就没什么想和本相说的吗?乔郁冷声问。 元簪笔将纱布拿下来,说:我叫人给你换个新的。 他正要起身,乔郁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用的力气太大,伤口瞬间崩裂开来。 血液顺着元簪笔的手腕流淌,一时之间竟看不出谁受伤了。 元簪笔一愣,立刻跪回了原来的位置,不欲再刺激他,伤口裂开了,他问乔郁,你不疼吗? 乔郁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手指骨节凸起,未被血液染上的皮肤白中带青。 乔郁重复了一遍:你就没什么想和本相说的吗? 乔郁面上并不见怒色,即便握住元簪笔的手青筋已经根根隆起,还在微微颤抖,他却还笑得那么好看,没有半点失态。 好像一张割裂的美人画,上半截人面工笔用色无不精致,下半截却是森森骨架,宛如地狱恶鬼。 元簪笔知道,若是他不说,乔郁大概会一直撑下去。 于是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在想,若是能骗得再高明点,你今日也不至于受伤了。 这话说得多情又无情。 乔郁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从小视元簪笔为友,眼中唯能见元簪笔一人。 他们的脾气秉性实在太像了,细枝末节不提,仅无论如何珍爱,若是与自己想做之事相违背,骗是最温和无害的手段。 哪怕他们真的心意相通,哪怕二人当真成婚,也绝不会有一人心慈手软。 可元簪笔岂止骗他? 乔郁几个月以来的怀疑终于连成了一线。 元簪笔趁他不注意,手腕一转,绕开了他的手。 他起身。 回来时乔郁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变,原本不深的伤口经过几次折腾,手心已是血肉模糊。 元簪笔用拿过来的缎帕裹住了乔郁的手。 乔郁冷眼看他动作,开口道:五个月前,关于定品一事,我确实有异借此事令皇帝相信我对他忠心耿耿,不惜切断后路,我确实与皇帝演了一出戏,但顾轻舟从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他是一个变数,却让这个计划事半功倍,也令朝中世族对我愈发恨之入骨,顾轻舟尸骨是假,他显然没死,我遍查朝中,有点疼,乔郁的手往回一缩,元簪笔擦血的动作更加轻柔,烛光下,元簪笔的容颜看上次清澈而温柔,难道化开了身上带着霜雪的寒,他不知道从前自己有多么想看这个画面,今日看见了才觉得何为讽刺,却找不到一个既有必要这样做,又能这样做的人。那时,本相就知道,本相是一把被借来杀人的刀。 除却本相亲自查的,青州方氏一案的有好些证据几乎摆到了本相眼前,似乎是有人刻意让本相看见。本相上奏,用尽了心思手段,方氏倾覆如山倒。之后方鹤池直言陈秋台谋反,本相确实用了一些小小的手段,不过当时方鹤池的反应,与其说是不得不从,更像是迫不及待。为何方鹤池如此配合?难道陈秋台当真谋反,他对皇帝还有一点忠心?别人会不会谋反本相不知道,但陈秋台谋反?陈秋台于公已经封侯拜相,于私是皇后兄长太子亲舅,少年曾做皇帝伴读,蒙恩深厚,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谋反?太子对他千依百顺言听计从,之后太子登基,他只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到生死存亡之时,他缘何谋反? 乔郁的手放在元簪笔的手上,元簪笔握着他的手指,另一只手给他擦血。 他专注而认真,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了。 元簪笔眉心微蹙,担忧与心疼都若有若无地写在眼睛里。 从前乔郁若是见到了这样的眼神,命当真给他又有何妨? 今日见了,却只觉喉间刺痛,疼得厉害。 你命人安顿顾轻舟,将许多本相都不知道的证据送到本相面前,啊,还有,拿方悦和方鹤池做交易,你算准了本相一定会对陈秋台动手,才让方鹤池说,陈秋台谋反。他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消失,元簪笔的手却还是温热的,本相说的对吗? 元簪笔太了解他了,朝中上下无人不以为他是为权为势,在皇帝身边做一条狗,做一把刀,不顾声名,不顾风骨,甚至连家中血仇都不顾,只有元簪笔看得明白,乔郁不过是为了里间皇帝与诸位皇子的关系,致使父子相疑,他地借皇帝的手一步一步地打压世家,引得世家对他,乃至对皇帝不满,几年以来,他做的很好。 他做的恰如其分合皇帝心意,令皇帝觉得他是为了滔天之权,为了报复世家,皇帝正好需要一个打压世家的臣子,于是对他偏心无比,朝臣则觉得他一味媚上,是皇帝的一条好狗。 他想皇帝废太子,但太子之事关乎国体,就算是他,也妄动不得,所以元簪笔知道,乔郁一定会选陈秋台。 哪怕陈秋台出事不能使东宫被废,太子也会怨恨皇帝。 乔郁又放出了太子将会被废的消息,然而太子监国,中州军首领乃是陈秋台旧部,走投无路的太子会怎么做? 顺了乔郁心意被废固然好,要是谋反,之后更是一出好戏。 只有元簪笔清楚他对刘氏皇族的彻骨之恨,因此也只有元簪笔一人看得清楚。 元簪笔顿了顿。 他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过会来得这样快。 他说:是。 他答得这样毫不犹豫。 乔郁竟不知道该说他虚伪,还是赞他坦荡。 为何会有人觉得元簪笔心思单纯,不会撒谎? 为何从前连他都这样觉得? 你知道本相的心思打算,你便在本相身后推波助澜,乔郁嘴唇翘起,他嘴唇上没什么血色了,白得和面色不分伯仲,可笑本相当日还以为你会怀疑顾轻舟之死是本相一手策划,还跑到你府上解释,他大笑,元璧呀元璧,你当日看见本相冒雨前来,是不是觉得本相像个笑话? 可笑他怕元簪笔与世家绑在同一条船上,可笑他还不解元簪笔为何看不懂局势,可笑他还想救他! 元簪笔哪里需要他乔郁救,此人心思细腻手段精明,将多少人玩弄在鼓掌之中,所见者却都觉得他久在边境了无心机。 元簪笔见他眼底泛红,眼中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乔郁会笑,也会哭,更知道什么时候该笑该哭。 他这时候本该扬起冷笑,好整以暇地等待元簪笔的解释,可惜事与愿违。 他不等元簪笔回答,道:若你我毫无关联,只是旧日友人,我眼下查明一切只会感叹你手段高超深不可测,我技不如人,自然无话可说,只是,只是元簪笔,你到底是如何一面算计着本相的一举一动,一面同本相亲密无间的? 当日青州大火,他摘下元簪笔的面甲,见到的是一张惶恐惊惧的脸,似乎怕极了他死。 他虽不说,心中却是一震,惊讶之余,窃喜元簪笔对他也有真心吗,此后试探玩笑般的言辞举动,便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心。 现在回想起来,以此人作戏本领之高超,行事之不择手段,说不定那几滴眼泪,也在元簪笔的算计之中。 乔郁想起自己怕元簪笔在朝堂上有些需要哭的时候哭不出扔给他催泪的小玩意,只觉得那东西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脸上。 还是说,元大人这么久以来和本相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也是别有用心? 第54章 乔郁阖上眼。 他面上倦意不加遮掩,看上去比太子还要疲倦几分,他本就白,眼下乌青就显得更为明显,连谢居谨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心中疑惑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皇帝又有了什么秘而不发的新旨意令乔郁知晓了? 那他也不该这幅模样,好像一晚上没睡似的,乔郁一双眼睛本来极漂亮,却不知是因一夜未眠还是哭过了,眼皮有些发红发肿,与样貌无损,反而增加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可怜与可欺来。 当然,不会有人看见乔郁这幅模样还会没有眼色地往他面前凑。 他眼中还有未曾褪去的红血丝,面无表情看人时有点像个什么兽类,面容虽然漂亮,但还是有点吓人。 乔郁确实一夜没睡,不过他自认为与元簪笔毫无关系要不是方悦后来醒过来哭着要找方鹤池,他被吵得心烦,也不至于睡不好。 小孩一哭他就冷着脸让人抱走,倒也打扰不到他什么,只是乔郁有心病,方悦通红着眼睛恨恨地望着他的样子令他觉得有些眼熟,孩子被带走了他仍觉得后院中有若有若无的哭声,元簪笔又走了,他便枯坐了整整一晚,待婢女进来,才发现天早就亮了。 乔郁余光一瞥元簪笔,发现他正低声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全然没有往他这边看。 乔相平复了一晚上的火蹭地升了起来。 昨晚他质问元簪笔对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元簪笔言左右顾其他,只差没有把我在骗你写在了脸上,先叫寒潭去找了药,又好声好气地哄他包扎伤口,实在温柔体贴,却只字不回乔郁的话,似乎打定主意装傻。 乔郁冷眼看他忙来忙去,忍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滚字还没出口,寒潭就在门外道;大人,方悦自尽了。 元簪笔给他上药的动作一顿,乔郁干脆将手扯回去,不顾满手的血,冷声问道:死了吗? 寒潭道:没有。 乔郁拿纱布草草地在伤口上绕了两圈,不耐烦道:不必派人好好看着,告诉他愿意和方家人团聚且去,敢死本相就敢埋。 他不是没经历过满门被灭的绝望,相较之下,方悦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已是大幸,他现在又没了用,想死乔郁绝对不会拦着。 他语气冷硬,心狠歹毒都挂在了明面上。 元簪笔欲言又止,乔郁望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道:怎么?元大人有话要说? 若是元簪笔能说出可怜方悦的话来,他一定会大笑元簪笔虚伪至极。 方氏案元簪笔虽不是始作俑者,但也在后面推波助澜,如今方悦家破人亡,他倘若再可怜方悦,那就可笑得不能再可笑,无耻得不能再无耻了。 不过他知道,元簪笔确实有点爱救人的毛病,倘他是元簪笔,一定会让乔郁死在狱中,哪里会有之后那么多麻烦事。 元簪笔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望着他,也只望着他,和他说:血渗出来了,你轻些。 乔郁被他轻飘飘软绵绵的对答弄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乔郁心中清楚的很,这不过是元簪笔的话术罢了,这种时候,元大人哄他,怕不是连此生只喜欢他一人,愿同生共死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更何况不过在他面前装装可怜而已,他闭上眼,心一硬,道:天色不早,元大人可以回去了。 滚被他生生咽下,一时之间噎得自己格外难受。 元簪笔颔首,却道:五日之内手都不要碰水。 连句解释都没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刺得乔郁心口都疼了起来。 他想,谁要是再睡元簪笔不会说话,他一定要挖了对方的眼睛,有眼无珠的东西眼睛留着也是无用。 乔郁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元簪笔的脚步声听不清了,才抬起手,看了看被血渗湿的纱布。 其实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元簪笔骗他和利用他,而是元簪笔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他的身份,世家千秋万代才是好事,他何必参与其中自毁江山? 就算元簪笔当真骗他了如何,就算元簪笔利用他了又如何?朝中多年,乔郁再问真心已是天真至极,难道他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难道乔郁不曾骗过元簪笔,不曾想接别人的手取他的性命? 乔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知晓原来棋差一招是如此憋闷滋味。 他骗人,人也骗他,他将旁人视做报仇的物件,旁人也未必不是将他看做是杀人的利器,一切本该如此。 唯独对方是元簪笔。 乔郁半闭上眼,想起第一次他,弹珠射穿窗纸,元簪笔开窗,满面怒容。 乔郁朝他一笑。 元小公子啪地将窗户关上了。 乔郁颇为得意自己准头了得,日后定然是不世的将才。 他对侍女道:我送了南海珠过去,可不算失礼。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我都这样了,他再不理我,失礼的可就是他了。 侍女听着他的歪理邪说,重重地叹了口气。 乔郁满腹期待地以为下午会有人来,结果风平浪静。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3) 他思索了半天,又上了墙,对着关紧的窗户连射四五颗银珠,把雪白的窗户纸打出好几个洞。 元小公子拿着书本,气得脸色发白。 他实在想不明白兄长为什么会对这种人家礼遇有加!乔大人他未见过,只是这乔公子,实在不容恭维,难道他平日里没事干,只知道讨人嫌吗?! 元小公子合上书,回房去了。 元簪缨回到书房没见到弟弟,却在卧房见到了,孩子皱眉盯着书,恨不得将书本盯出一个窟窿,元簪缨道:怎么了? 小公子一惊,合上书,道:兄长。 元簪缨顺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孩子头发柔软,又黑又亮,小脸又板着,实在很有趣。 元簪缨以前觉得是元家对元簪笔苛责,才养成了他不爱说笑的性格,现在看来,他是当真不爱说话,只想一个人呆着。 元簪笔道:没什么。 元簪缨怎会看不出元簪笔不高兴,但元簪笔不愿意让他知道,他也没有提,道:怎么不在书房看书了? 元簪笔表情更复杂了。 兄长公务繁忙,有许多文书都在书房,元簪笔道:我,我觉得还是不在书房为好。 这话哪里像是八九岁的孩子说出来的?元簪缨心底柔软一片,道:无事,你愿意在哪里看就在哪里。元簪笔很聪明,他一直都知道,但有时又觉得他心思太细了,我今日同乔大人一道回来,才知道乔大人家的孩子就比小几个月,叫乔郁,你见过他吗? 元簪笔想起那些东西,不由自主地皱眉,摇头道:没有见过。 他打定主意以后不去书房,几次短暂的见面姑且当时诀别,再也不见才好。 但他显然低估了乔郁的执着。 乔郁从此惯性往书房中射东西,如翡翠玛瑙琉璃金珠还有些精巧的小玩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讨人欢心。 元簪笔收了满满一盒,让下人转交给乔夫人。 不多时,下人回来,盒子原封不动。 元簪笔不解,何意? 下人苦着脸道:没碰到乔夫人,倒是碰到了乔公子,乔公子让您去墙边等他,他有话和您说。 元簪笔难得流露出几分孩子气,我不去。 乔公子还说:您不去,他就不收。下人也深受其害,哪怕为着大人书房的窗户纸,您就去看看吧。 元簪笔咬牙忍了半天,壮士断腕似的去后院了。 乔郁果然坐在墙头上,两条腿一荡一荡的,看见元簪笔来了,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喜欢吗? 元簪笔深吸一口气,不喜欢。还请乔小公子收回,以后不要再来打搅。 乔郁摇头道:不要,我爹说了,娶妻娶贤,元小公子那么喜欢读书,想必贤惠的很。他对着元簪笔笑,这权作我下的聘礼了。 十几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调戏,这话挑衅似的,半点暧昧也无,元簪笔气得不行,可又没学过什么骂人话,一时之间竟只挤出两个字,无耻! 乔郁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殷勤竟得了如此评价,更觉得元簪笔像个小姑娘了,还是娇养在闺阁中,半点委屈没受过,半点亏没吃过的小姑娘,他觉得很有意思,笑着道:你喜欢什么,我可以买来送给你。 他生得好,一双眼睛里星河似的璀璨,却看得元簪笔更想打他了。 元簪笔本想把东西扔过去,但是这一盒扔过去定然有所损失,他还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乔郁呢,况且扔过去实在失礼,他忍了半天,扭头就走了。 乔郁在他后面道:哎,你喜欢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乔少爷死缠烂打的结果就是在元簪笔含蓄的暗示下,元簪缨似懂非懂,却也让弟弟搬到了一个安静的厢房。 连续多日的打扰让元簪笔头疼万分,但也慢慢习惯,乔郁来的极有规律,绝不在大早上,因为他起不来,也不在中午,因为中午太阳大,他不喜欢。 元簪笔吃过晚饭,刚坐下就听到了窗户响动。 他下意识板起脸,推开窗户想问问乔郁还要搞什么名堂。 小丫头乍见一张脸,吓了一跳。 元簪笔愣了愣,又将窗户关上了。 乔郁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乔夫人面前。 错了吗?乔夫人指着那一盒东西问。 乔郁道;没错,我就是想给元簪笔送东西,我有什么错?他经过多次和乔大人打听,终于知道了对面那家漂亮小孩叫什么名字了。 乔夫人道:你那叫送吗? 乔郁嘴硬道:怎么不叫送?就是,就是送的方式不同了点,怎么不叫送? 乔夫人道:我还以为你和元小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砸死人家。她点了点盒子,今日休沐,你同我一起去元府道歉。 乔郁梗着脖子道:不去。 乔夫人道:去不去? 乔郁坚持:不去,我又没错,我不去。 乔夫人道:去不去? 乔郁小声说:去,现在就去。 乔郁随乔夫人去元府,看着一层一层的通报,乏味的恨不得打哈欠,明明只隔着一道墙,什么话隔着墙不能说?非要这么麻烦? 元簪缨今日未穿官服,乔郁虽然年纪小,但也看得出这位元大人十分清俊。 元簪缨一身常服,头发简单束起,面容秀美得像是落在雪地上的月亮。 乔夫人先道:犬子无礼,令大人见笑了,今日带他来向大人赔罪,还请大人见谅。 元簪缨笑道:小孩子玩闹罢了,夫人太过郑重我反而不知所措。他看向乔郁,孩子轮廓极稚嫩,可已是少有人能及的好样貌了,一双眼睛格外漂亮,是和他弟弟截然不同的聪明。 元簪缨令上茶,两人家中都有孩子,竟就着孩子的事聊了起来。 当乔夫人问元簪笔何人在教时,元簪缨道:是我在教,不知道乔小公子师从何人? 乔夫人无奈道:犬子只开蒙时念了几本书,城中稍有名望的先生,听到是我家的孩子,都不愿意来教。 乔郁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虽然很想反驳,但忍住了。 元簪缨沉吟道:若是夫人不嫌弃我不才,可将小公子送到我家来,正好同幼弟一起读书。 乔郁心中惊涛骇浪,此刻只恨东西扔少了,没多砸几张窗户纸。 乔郁心中拼命道:别别别。 乔夫人果然道:犬子顽劣,恐怕会打扰大人。 乔郁心中松了口气。 两人又说了片刻,乔夫人便领着乔郁离开了。 元簪笔正好有不懂的地方要请教元簪缨,看见元簪缨一直望着他笑,诧异道:兄长? 元簪缨道:我方才对乔夫人说,请她将小公子送到我这,和你一同读书。 元簪笔震惊道:兄长。 你不喜欢他? 元簪笔立刻道:当然不喜欢!我不是都和兄长说了吗,兄长为何还要让乔郁过来? 隔着一道墙乔郁已经足够烦人了,要是日日朝夕相处,元簪笔只要想想就恨不得去上吊。 元簪缨极少见到元簪笔这样,没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我是为了你,你这样不爱说话,以后入仕可怎么办呢?他开了个玩笑,你这个性子,比一般的姑娘还像姑娘家呢。 有些乔郁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都是元簪笔之后告诉他的,他受了重伤,疯疯癫癫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元簪笔无事时就一面同他说话一面给他换药,好些旧事,都是元簪笔一字一句告诉他的,一面讲一面眼中似有希冀地望着他,好像在期待他的回应。 乔相,有人小声叫他,乔相。 乔郁按了按肿胀发疼的太阳穴,往声音那边看去。 他没有反应倒还好,转头看过去简直像是告诉皇帝他全然神游天外,魂不知属。 大殿上有大半目光都落在了乔郁身上,连皇帝都似笑非笑地望着乔郁,乔卿。 乔郁毕恭毕敬道:陛下。 皇帝明知故问道;乔卿觉得刚才朕说的如何? 乔郁满心都是元簪笔,哪里听见了皇帝说话,遂道:臣觉得他顿了顿,陛下圣明。 皇帝看了他半晌,忽而笑了出来。 乔郁余光看向元簪笔,发现对方正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袖子,好像有人在袖子上给他下了蛊,就连这普普通通的袖子都比朝堂有意思。 皇帝挑眉,朕竟然不知道,乔相竟也喜欢安平。 乔郁乍听见安平这两字愣了愣,之后才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安平大概是安平公主,但他未听前文,根本不知道皇帝说的是何意。 有人在他身边低低道:乔相,陛下说朝中几位青年才俊尚未婚配,后宫且有适龄公主,若是真结为连理,也不失为一段佳话,那人声音更低,李大人说乔相同安平公主郎才女貌,陛下颇为赞同。 乔郁: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元簪笔。 元簪笔仍事不关己地在那里玩袖子,他面上半点在意不显,仿佛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从前不明白为何乔郁对袖子情有独钟,现在自己玩起来却不亦乐乎。 乔郁本相对他笑一下,但一想到昨夜二人不欢而散,遂作罢。 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乔郁道。 就算乔郁有意,安平有心,皇帝也绝不会成人之美,何况乔郁对公主无心,刚听见了刘安平的名字都要思索一会此人是谁。 先前气氛并不凝重,也算是一月以来难得轻快的时候。 乔郁目光在元簪笔沉静的脸上扫了一圈,而后道:陛下,臣有一事,还望陛下成全。 除非皇帝需要他做戏,不然乔郁极少这样同他说话,皇帝一愣,复而笑道:乔卿但说无妨。 乔郁颔首,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从他微垂的眉眼看到抿起的嘴唇,他似乎有点紧张似的,再抬头时面上已流露出几分羞涩的笑意,道:臣想请陛下赐婚。 他是极漂亮的长相,一笑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皇帝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乔郁是为了这种事情,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高兴自己又多了一样控制的乔郁的筹码,还是该可怜那个被他喜欢上的姑娘。 如乔郁这等冷酷无情,不择手段之人,他说想要成婚,几乎没有几个人会觉得他是当真想要成婚,左不过是一场亲近些的交易罢了。 乔郁这话虽是对皇帝说的,却微微偏头,对着不远处的元簪笔微微一笑。 他这笑漂亮极了,也狠厉极了,像把刀子似的刺进人眼睛里。 元簪笔在听到乔郁请皇帝赐婚时亦愣了片刻,但他立刻就明白了乔郁的意思,几乎是被乔郁的行径惊呆了。 乔郁实在很喜欢元簪笔,他也不得不承认,元簪笔对他确有真心。 但无论如何,但无论如何情深,都不会阻碍两人想做的事情。 宛如滔滔江水,万古不回。 于是乔郁干脆不去想欺骗与否,利用与否,既然元簪笔想要隔岸观火,那么他就让他知道何为玩火自焚。 元簪笔确实感受了何为惹火烧身。 他明知乔郁的打算,此刻却什么都不能说,却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乔嘴角含笑地求皇帝赐婚。 那笑容有多恶意,在他笑着看向元簪笔的时候,元簪笔感受到了。 皇帝调侃道:先前乔卿还说对安平是金枝玉叶高攀不起,原来是早有心上人,他笑看向乔郁的眼神有几分探究,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的姑娘,能得乔相青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腰间盘(xs我还没到二十岁)真的坐不住,吃止疼药还不舒服。 今天又去医院开了点药,目前正趴在床上拿手机打字,因为坐着疼。 真对不起,鸽了这么多次。 一更。 第55章 乔郁原本亮晶晶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他今日本来就有几分狼狈,这种眼神就显得尤其可怜,看得皇帝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乔郁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并不是谁家的姑娘。 他看起来有多欲言又吞吞吐吐楚楚可怜,心中就有多恶毒得意。 元簪笔几乎能透过这温文无害的言词看到其中的恶意。 乔郁转过头,对他轻而缓地眨了眨眼睛,模样看上去天真漂亮。 如何?他无声问道,不等元簪笔回答,就又将头转了过去。 乔郁这个反应实在奇怪,一些脑子用在别处的大人脑中第一想起的竟是长宁长公主,毕竟长公主寡居后再嫁也是有的,单看二人都生得副极好的样貌,身份又相称,除却长公主大乔郁一些,竟也没有不匹配的地方。 皇帝无可奈何笑了笑,道:乔卿不妨直说,倘不是太惊世骇俗,朕就是成人之美又如何? 乔郁也笑了,只是笑容中的苦意怎么都隐藏不住,看得诸位大人有些恍惚,恍惚乔郁是不是早死了,眼前此人不过是个长得像,性格却半点不像的冒牌货。 皇帝言辞看似温和,实际上也是在警告乔郁不要做的太过分。 乔郁垂眸,睫毛颤了颤。 这确实是个美人,这也确实是个让人恨不得将天下最为珍奇之物捧到他面前换一个笑脸的美人。 就算名家工笔,也难以描绘其中风采其一。 只有元簪笔自己看到了,这幅美人画下面森森的鬼气,险些渗透出来,缓缓地缠绕在他的喉咙上,缱绻地,柔软地,将人勒死。 乔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中仿佛还有几分颤抖地说:臣与元大人自幼一同长大,这句话听得元簪笔心底猛地下沉,他摆弄袖子的手一下捏得极紧,他知道,自己又一次猜对了乔郁的手段,这一次,却没有分毫得意,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臣入静室,他干脆将为什么入静室省略了,臣感念陛下垂怜,令臣得以重见天日,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已,然当日元大人亦是真心实意,臣铭记在心,不敢忘怀。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4) 皇帝这时候才意识到乔郁想说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元簪笔,发现对方的脸色泛着白。 于是他就明白,元簪笔与乔郁的关系绝对不如乔郁说那样两情。 此言一出,大殿皆静。 无他,只是乔郁这话说的太暧昧,对象又太不可思议,弄得群臣不可置信的同时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想听听这位离经叛道的丞相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臣以为与元大人此生不能相见,只是天意如此,竟令臣,他说的很轻柔,这几个字仿佛是从唇齿中飘出来的柔软,失而复得,臣情难自已,他看向元簪笔,露出一个似有悲意的惨淡微笑来,仿佛在和他道歉,又仿佛在看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深情得令人动容,臣自知荒谬,只是难以克制,还请陛下成全。 他笑容中的苦意更浓,望着元簪笔的眼神柔和得难得一见,他睫毛上似有潮湿,微微闪着光亮。 饶是皇帝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个时候难免瞠目结舌,缓了缓才道:虽然乔相情深,但是,但是这终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他好像才找回思路,道:元卿觉得如何? 元簪笔放下笏板,恭恭敬敬地跪下,道:臣不愿意。他拒绝得如此果断,果断得不少人心中划过一丝叹息。 水珠凝在乔郁的睫毛上,欲落不落。 饶是这大殿之上多半是乔郁的政敌,却也不得不承认,乔郁这样的神情,实在让人不忍心拒绝他。 乔郁抬眼望向元簪笔,眸光流转,光华动人。 这大殿中不知道发生过多少不可思议之事,却从来没有一个如这般离谱。 元簪笔同乔郁对视,不出意外地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势在必得。 这两人一人演情深似海,一人扮冷酷无情,看客可怜疼惜拍完叫绝,不入戏的却是两个演戏的人。 皇帝干巴巴地对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乔郁道:听见了吗,乔卿。元卿说他不愿意。 皇帝从未觉得世间有一件事像这般荒唐过。 然而元乔二人毕竟尚算国之重臣,训斥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竟被皇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憋得难受,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元簪笔身上。 连皇帝都没拍案而起叫荒谬,谢居谨等人更不能说话了,干脆闭嘴当没看见没听见,等乔郁说的更过分了再开口。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言。 元簪笔世家出身,身份尊崇,若是和乔郁搅在一块,恐怕元老先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儿子拖回去打上几十鞭再扔到祠堂跪着,好在老先生不在,不然当真容易被气昏过去。 乔郁抿了抿唇,唇色与面色一样白。 若说装可怜,无人可出乔郁其右。 放在平时,元簪笔不介意陪着他演戏,看看谁技高一筹,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没有乔郁那般厚颜无耻,许多话就说不出来了。 乔郁道:臣知晓了,他看向元簪笔,含着秋水一般的眸子底下是沉沉的血腥气,似乎是饿极了的猛兽盯紧了自己的猎物,只是不知,元大人为何拒绝?他语调缓缓,却十分清晰,力图让每一个人都听清,先前元大人同我,他一顿,似乎猛地想到了什么,从耳垂红到了脖子,桃花似的灼人,元簪笔看得赞叹不已,心道人果然是有所能有所不能,元大人先前并不是这样说的。 他将姿态放得基地,哪里有先前那咄咄逼人的权臣的影子? 他几乎将用情极深写在了眼睛里,令人动容至极。 元簪笔一时无言以对。 他得承认,乔郁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与乔郁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只是两人都没有当真,不过是你来我往棋逢对手罢了,现在他将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说的确实不假,只是意思全然变了,元簪笔又不能一句话一句话地解释,因此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口难言的滋味。 皇帝涩然道:这其中,似乎有什么隐情啊。 乔郁哑声道:其中内情不可为人所知,你说对吗,元大人? 元簪笔感受到无数种目光落在身上,只是他本来就极少外露情绪,干脆一点头,道:诚如乔相所说。 乔郁轻声道:今日我在陛下面前言明,并没有逼你的打算。 此言一出,连元簪笔都要被气笑了。 乔郁眼睛不着痕迹地一弯,像个蛊惑世人的狐狸精。 只是时日拖得太久,夜长梦多,他盯着元簪笔,目光恨不得将他一口一口嚼碎吞下去,臣既然喜欢元大人,自然也不会在意其他,他一笑,委曲求全的意思居多,若是元大人愿意,臣也愿意十里红妆,嫁给元大人。 他真是不要脸了! 他将姿态放得太低,连皇帝都要看不下去了。 但他毕竟是个局外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劝乔郁。 魏律可没说惧内如何,也没说丞相下嫁又如何,这都是私事,皇帝想管也管不了。 本来这种事情,就算乔郁真逼着元簪笔娶他,闹到皇帝面前,皇帝也只能调节两句,他又不能真按着两个人的头拜天地。 他语塞了半天,忍不住给谢居谨使了个颜色。 憋了许久的谢居谨立刻道:乔相就算真对元大人情深根重,他总觉得这个词放在俩大男人身上怎么用怎么别扭,这里也是朝廷,乔相也是丞相,无论如何都该谨记自己身份,若是丞相都无体面,又如何协理百官? 乔郁轻轻一笑,对谢居谨道:谢大人说的极是。 他不轻不重地认下了,却让谢居谨觉得比他顶回去还让人难受。 如乔郁这等搅弄风云玩弄权术的权臣,还是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表情更适合他,而不是这样伏低做小泫然欲泣,看得谢居谨只觉得骨头都酸,恨不得找个东西把乔郁的脸挡上。 皇帝道:谢相说的是,你他没想到乔郁能弄这样一出,好自为之。你与元卿之事,毕竟是你们二人的私事,朕管不了,下一句确实是真心实意,也不想管。今日若是没有其他事,这样看来,今日最大的事情居然是乔郁要嫁给元簪笔,就散朝吧。 皇帝做了二十几年皇帝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他十分不想一回生二回熟。看向两个臣子的眼神也复杂极了,恨不得摆摆手让两个人赶快滚出去。 待听到臣等告退之后,皇帝道:乔卿,你随朕出去走走。 乔郁颔首道;是。 众臣看乔郁眼光各异,看元簪笔神情更是复杂。 乔相貌美人尽皆知,他晋升又极快,朝中早就有不少他的传言,眼下他又坐实了自己是断袖,让这些谣言更上一层楼。 除却朝中流言,牵机侯元老先生也不会放过他,这些事情,想必他还没出宫门,就会传到他父亲耳朵中。 元簪笔虽然久不和家中来往,但没有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他的头虽然不疼,但还是忍不住按了按。 乔郁今日的举动目的再明了不过。 元簪笔利用了乔郁,乔郁危机四伏,他却悠闲地站在岸边观望,时不时将水搅浑。 目前看来,元簪笔既不属于士人,也不属于世家,更偏向皇帝,恐怕在皇帝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乔郁今日特意用这样的方法将他和元簪笔牢牢地绑在一起,就算大部分的人都不信,就算皇帝不在意,在启用元簪笔时,也会犹豫片刻。 元簪笔又舍命救过乔郁,有了今日一场,两人的关系在外人眼中已然亲近得不能再亲近。 日光暖暖地落在身上。 从来都是旁人在皇帝面前欲言又止,皇帝难得体会到了何为欲言又止,他看着臣子年轻沉静的脸,忍了半天,又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 他很想问问乔郁你是不是疯了,今日你到底在做什么? 乔郁的野心都写在了眼睛里,皇帝才不会相信乔郁会为了私情放弃权位,然而今日他疯得太厉害,厉害得皇帝都不觉得他是在做戏。 你 乔郁的眼泪已经干了,道:陛下。 皇帝神情难以言喻地问:你当真? 乔郁轻轻叹息地问;臣字字句句不够真心吗? 就是太真心了,真心得皇帝觉得他不是真心实意而是病的不轻! 皇帝目光怀疑地看着他。 乔郁仰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边流露出几分笑意来,道:臣确实想嫁给他。 皇帝目光深深,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乔郁不惊不惧,平静地回答:臣知道,臣就是太喜欢他了,又留他不住,才一时昏头,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求陛下成全。 皇帝好像第一次认识乔郁地把他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若说他全然不知道乔郁的心思那么绝无可能,他无非是想借着这个事情同元簪笔绑在一块,无论是谁,无论是哪一党想与元簪笔合作,都要考虑一二。 乔郁当真是疯得很。 乔郁先前不是没想过自己死,让元簪笔好好活着,两人毫无关联,自然也不会有牵连之说,然而方悦之事出了后他便彻底想开了,既然余生无趣,那就找点乐子,既然黄泉孤寂,那便寻人陪伴。 他就算与元簪笔之后再无感情,也会死死地抓着他。 皇帝要是看不出来他就白做皇帝了,只是他并没有乔郁想的那么多,他只以为不过是乔郁想的又一个损人不利己的法子而已,或许其中还掺杂几分真心。 皇帝这么想就释然不少,于是同乔郁开玩笑道:纵然乔卿情深,元卿不还是不愿意娶你过门吗?他这个词说的有点别扭。 乔郁也笑了,道:如臣这样的身份,若是嫁给元大人,诚然是高攀。 元簪笔门第之高令人咂舌,和元簪笔这样四世三公的世家相比,乔郁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三十年前世家只与诸世家通婚,之后规矩虽然大改,但元氏并无太大变化,乔郁摸了摸鼻子,想来是任重而道远。 皇帝道:牵机侯除了之外就只有元簪笔一个儿子,唯一的女儿远嫁之后不久便病亡了,元氏嫡系牵机侯一脉如今只剩下元簪笔一人,乔卿啊乔卿,你说牵机侯更想让元卿娶一个家世相配温婉知书的小姐呢?还是娶乔卿?就算他很欣赏乔郁,也不得不承认,乔郁这人身上可取之处很多,不可取之处更多,他要是真给元簪笔和乔郁赐婚,说不定牵机侯会以为皇帝想拿这种方法潜移默化地害他全家。 乔郁苦笑道:如陛下所说,可惜我是个男人,他这话里还真几分可惜的意思,听得皇帝心中滋味不明,甚至有点后悔当时静室里对乔郁处罚太多,将人逼疯了,以至于现在都不大正常,不能给元簪笔生儿育女,唯有一张脸尚有可取之处,奈何不是温婉相貌,不得长辈喜欢。 皇帝道:那乔卿打算如何?语气中调侃不少,他自以为看穿了乔郁的心思,心情不像刚才那样复杂,放松地和乔郁开起了玩笑。 乔郁眨了眨眼,有点羞涩地说:既然元大人不愿意娶臣,那臣娶元大人不就好了。他家中可没有长辈挑剔元簪笔。 自然,他家中也没有长辈。 他说的随意,皇帝只当玩笑,笑着道:乔卿说的有理。 皇帝善于观察人心,这次却没有意识到,乔郁玩笑一般的话里,其实字字都是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关心,啾咪。 本来矫情了一下,看见那么多关心一下又不好意思又感动,谢谢各位,会注意身体的。 第56章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淮王,道:你先前说这两人关系匪浅时,可没说过是这种关系匪浅。 淮王昨日宿在一私娼整夜,芙蓉帐暖,晚起错过了早朝,却还是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非是乔郁想嫁给元簪笔,元簪笔不娶,连下嫁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元簪笔仍拒绝得分毫不犹豫,乔郁倒不是不觉得面上无光,弄得同他一党倒是有点忿忿,乔郁做事荒唐不假,可元簪笔也没必要半点颜面都不给他,哪怕拒绝得再委婉些呢。 臣,淮王摸了摸鼻子,唯有苦笑了,乔相的性子他顿了顿,这人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了,哪有大殿上叫皇帝证婚的,还是个和他不两情相悦的男人,实在深不可测,臣一时没看出什么,请陛下降罪。 皇帝斜了他一眼,浓墨重彩的眼尾微微上扬,里面恍然含了些似有似无的叫人看不清深浅的雾气,你整日张口降罪,闭口恕罪,既然淮王殿下执意要朕降罪,且先说说,你昨夜怎么宿在一女子家中?朕还没老眼昏花记不得事情,我魏律中应该有不允许朝中官员非休沐之日宿在花楼吧,若是明知故犯,要怎么罚,你自己说。 淮王听到皇帝这样说,便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一时暗暗纳罕皇帝对乔郁的容忍,于是笑着道:按律,要罚俸两月,杖十五。 皇帝点头道;好,来人。 淮王赔笑道:陛下,臣,臣也没有违反魏律。 皇帝道:哦? 淮王强词夺理得一本正经,道:律法上说的是不允许宿在花楼,臣昨夜不曾宿在花楼,而是那位婉儿姑娘自己家,他将睡在私娼那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将皇帝都气笑了,况且说的是朝中官员,臣又不是朝中官员,臣是陛下的弟弟,并无官职。 皇帝神情似有几分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淮王不多说话,端着小碗,瓷勺在碗中糖水搅来搅去,却不碰碗壁,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吓唬他,朕看你这顿打是免不了了。 淮王放下碗,一下就笑开了,那陛下打吧,臣娇生惯养,十五杖下去,陛下可能就见不到臣了。 皇帝的脸再绷不住,笑道:淮王殿下真是好聪明啊。 淮王道:臣不敢。 皇帝随手掰了一小块栗子酥送到翠鸟口中,淮王眼巴巴地看着最后一块就被皇帝这样喂了鸟,太子如何了? 淮王心中一凛,面上却是茫然不解,殿下大概还不错,前些日子臣见殿下不错,他有几分尴尬,任谁都知道淮王殿下一门心思扑在那婉儿姑娘身上,上朝都是能推则推,哪里顾得上他那失意的侄子,殿下,还好吧。他一面说一面瞧着皇帝的脸色。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5) 皇帝道:太子好歹是你侄子。 淮王心说太子不还是你儿子吗? 那不也是挥之即来,失去利用价值就随手扔掉,连半点体面都不愿意留的棋子吗? 是,淮王躬身道:臣以后定然留心。 皇帝望着淮王。 淮王与他一同长大,自小便亲近非常,不可不谓兄友弟恭。 他显然是极聪明的,皇帝清楚,不仅聪明,而且谨小慎微。 能在他身边平安无事数十年,又不曾触怒过他,凭借的不单单是少年时朝夕相处的兄弟情谊。 他与故太子,何尝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淮王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皇帝叫他起来,他也不敢动,道;陛下?皇兄? 皇帝道:你若是无事,便去看看太子。 淮王不懂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道:是。 淮王感觉眼前暗了暗,皇帝就站在他面前,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道:起来吧。 掌下肌肉紧绷,却在他触碰到那一刻竭力放松了下来,皇帝一笑,并没有说出来。 淮王起身。 皇帝把剩下的半截栗子酥放到他手上。 淮王如同捧过虎符一般地捧着,道:陛下? 拿去把鸟喂了。 淮王只好拿着栗子酥去喂鸟。 好好劝慰太子,令他,皇帝道:安分守己。 翠鸟停在淮王掌中啄着栗子酥,淮王道:臣明白。 令太子安分守己,却不带太子祭祀,任由流言在宫中朝野蔓延,还有中州守军乃是陈秋台旧部,难道如皇帝这般的人,会忘记这般重要的事情吗? 淮王垂眸,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眼中神采,他似是随口一提,开玩笑道:还不知道乔相回去要和元簪笔闹成什么样子。 皇帝若有所思,元簪笔虽然比不上他兄长,但也是万中无一的才情和性子了,乔郁骄横,身边有个这样的人作陪,不失为一件好事。 淮王一愣,不可置信地转头道:陛下? 你在想什么?皇帝问。 淮王咽了口唾沫,道:陛下,此事还请慎重。 皇帝道;乔郁身居高位,容色更是惊人,除却脾气不佳,也无可挑剔的地方。 淮王又僵硬地把脑袋扭了过去。 乔郁那个样子叫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谁家把姑娘嫁给他不怕他发疯和夫人一起死吗? 就算他不发疯,他这么行事,日后有几个人愿意放过他,不还是要一起死?得不到什么好处再把全家搭上去可得不偿失,况且以元簪笔的门第家世,皇帝当真失心疯给他们两个赐婚,就足以元氏觉得蒙羞了。 淮王干涩道:两个男人 皇帝道:朕又没说要给他们两个赐婚,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这两人若是有一个是女孩,定然是天到地设的神仙眷侣了,可惜偏偏是两个男人,还是两个政见不同目的不同的男人。 皇帝道:当年元簪笔从静室带他出来,倒也足够乔郁以身相许了。 淮王拿绸帕擦去掌心的碎渣,叹气道:乔相要以身相许,也要看元大人愿不愿意才行。 元簪笔当然不愿意! 乔郁拉他下水的目的太明显,以至于元簪笔一眼就看了出来,然而就算看出来他也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众目睽睽之下乔郁编了一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私情。 元簪笔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管家不见任何人,不论是谁,礼物请柬书信一律不收,只是他拦得住其他人,却拦不住元璁景,赋闲在家的牵机侯元大人听到消息,忍了半日,终究是令人给元簪笔送了一封信。 元簪笔见小雪神情苦恼地拿着信翻进马车,道:怎么了? 小雪把信递给元簪笔,您的信。 元簪笔看也不想看,烧了。 小雪讪讪,元大人的信。 元簪笔抬眼,元大人? 小雪双手奉上。 元簪笔看见这封装精美,似乎还带着香气的信封便觉得头疼。 他欲烧了,简单干净,然而他毕竟是元簪缨带大的,还没有离经叛道到连自己亲爹的信都看也不看,于是只好撕开信封,取出信。 小雪看元簪笔看信的神情就如同他在军中被罚扫马厩一样,区别只在于元簪笔的表情尚算收敛,而且没有捏着鼻子。 小雪干笑道:姐姐这件事做的还挺绝。 元簪笔一目十行,漫不经心道:是啊,乔相打的是我给他陪葬的主意,自然做的不留后路。 他语气没什么怨怼愤怒,只是单纯地在陈述事实。 乔诣是元璁景的学生,是元簪缨的同僚,与元氏关系匪浅,毫无疑问,元璁景对自己这个学生是欣赏的,只是对之后他同元簪缨做的事情不能苟同罢了。 但宁佑一案是元璁景亲自调查盖棺定论,又是他带人抄家,他与乔郁的关系不可能很好。 于是这封信措辞严厉,字字怒斥元簪笔疯得离经叛道荒谬至极,不堪为元氏子孙,劝他赶快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早早不与乔郁纠缠重归正道。 元簪笔都能想象到自己那个素来严厉的父亲被他气成了什么模样。 元簪笔却觉得自己无辜,他虽如元璁景所说的那样和乔郁狼狈为奸同流合污,可将这件事广而告之的是乔郁又不是他,元大人想兴师问罪,也不该问到他头上。 他将信折了几折,压到书下。 小雪道:大人? 元簪笔淡淡道侯爷的字真是越老越见风骨。 元璁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他赶紧滚回去谢罪,元簪笔觉得老大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最后一行更是言简意赅精炼至极,乔郁狼子野心,食人者必被人所食,与之深交,定受牵连。只差没把你和他在一起会不得好死写在信上了,老大人到底是个文雅之人,写不出这样粗俗的话。 元簪笔很赞同,因为乔郁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让他不得好死。 元簪笔叹了一口气。 从当年跪请皇帝把乔郁放出来伊始,他就没想过能善始善终。 话音未落,马车猛地一停。 小雪撩开帘子,道:怎么? 马车拐入小巷,与对面的马车险些迎面相撞。 车夫也无可奈何,道:我眼看着没人才会拐进来,哪想到对面眼见有马车却仍要冲进巷子里。若不是让勒马及时,当真要相撞。 小雪定睛一看,对面的车夫面色冷淡,膝头搁着的不是遮阳的草帽,而是一把漂亮的剑。 寒潭,他喃喃自语,车上是姐姐? 乔郁探出来,秀丽白皙的美人面小半张在阴影里,更是平添几分风情。 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的缘分也算天定了,乔郁笑得开心,你说对吗,元大人? 小雪一听车夫描述就知道乔郁是故意的,还提什么缘分天定呢! 元簪笔淡淡道:只怕是事在人为。 乔郁语调软糯,那也是缘分嘛。 两车相距不过一丈。 乔郁道:不知元大人要去哪? 元簪笔道:回元府。 乔郁眨了眨眼,道:元府?本相却不知道,何时元大人换了官邸。 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回元府,元簪笔这个谎撒得过于敷衍。 元簪笔重复了一遍,元府。 此元府,非彼元府。 两人都客气,仿佛几个月以来耳鬓厮磨缱绻暧昧都不曾存在过。 乔郁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奇道:元大人素日与家中不亲近,怎么这时回元府?他弯了弯眼,漂亮至极,黑沉沉的眸子却叫人看出了一点毒,莫不是,回去请罪吗? 元簪笔心平气和道:诚如乔相所说,确实是回府请罪。 两人都三番五次被对方算计利用,其中更隔着血海深仇,利益相悖,能平静地面对面说话已经是忍耐至极了。 乔郁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给元簪笔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多看两眼元簪笔。 看看他如何分身乏术。 不知道元大人犯了什么错,引得元老大人这样不悦?他明知故问。 小雪夹在二人中间,插不上话也不能插话,干脆就坐在车夫旁边,和同样坐的端正的寒潭对视。 元簪笔道:一些家中私事,令乔相见笑了。 乔郁神情像个不高兴的小姑娘,道:让本相猜猜,是不是为了本相想要嫁给元大人的事情? 他继续道:以本相的身份门第,诚然如不得元老大人的眼,岳父大人嫌弃也是自然,他幽幽叹气,眼中有几分似真似假的哀怨,正妻之位不敢肖想,元大人若是当真同我还有一丝情意,本相也可做妾。 这话任谁说都像是怨妇,唯有乔郁说得盛气凌人,表情虽然哀怨,语气却像是恩典,不是高攀,倒似下嫁。 可不论如何,嫁娶都和这两人没有关系,乔郁演得倒像真的似的。 小雪听完差点没从马车上跌下来。 车夫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看来,乔郁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绝对不是和元簪笔在这条小巷子里互相阴阳怪气,找个地方去看看脑子才是正经的要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57章 元簪笔客客气气道:岂敢。 乔郁笑道:元大人不必客气,若能与大人同床共枕,无论如何本相都不觉得委屈。他见元簪笔下车,一顿,笑容更艳丽了,元大人可是要过来与本相诉衷肠吗? 寒潭自觉地让开。 乔郁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手上的笔杆在寒潭肩上一敲,低声道:你也不怕此人对本相不利?他问的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分明是说给元簪笔听的。 寒潭抬头,果不其然在小雪眼中看见了类似于同情的情绪。 倘若他不让开,不知道乔郁又会阴阳怪气借题发挥些什么。 寒潭道:是属下疏忽了。 乔郁收回手,道:下不为例。元簪笔已走到了马车面前,他故作姿态,哎呀,元大人方才可是听到了什么,本相治下不严,令大人见笑了。 寒潭: 小雪抱着剑与寒潭遥遥相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第一次在对方身上感受到默契这种东西。、 元簪笔上马车时微微躬身,束起的长发在他脸边荡来荡去,看得乔郁很想过去拽上一把,但想到二人眼下的关系,终究没有伸出手,指尖一捻,颇为遗憾。 元簪笔还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又被乔郁惦记上了,他端正地坐在乔郁面前,在温软香气中仍不放松,腰背挺直,看上去像是一案出现在锦绣丝绸中不合时宜的剑,冷硬秀直,轻轻在刃上一掠,便是深可见骨的伤。 乔郁面上仍带着笑容,道:元大人来本相车上,不知有何见教?他右臂袖子向上挽起,露出片玉璧一般底色的肌肤,见元簪笔看他,他还放下了笔,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元簪笔的目光在乔郁手臂上略一停留,便收回视线。 他并没有盯着看,却看得相当认真,一点一点扫过去,似乎在看什么引人入胜的好文章,而非乔郁裸露在外的手臂。 两人虽从未做到过最后一步,但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在床上做了个遍,乔郁只觉得元簪笔这个眼神别有深意,他笑容不改,倒也没有把袖子放下,反而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两人目光交汇,乔郁觉得这时候他的表情应该再皮笑肉不笑一点,眼神要再冷一点,再凶神恶煞一点,还没等变化神情,也不知道是谁开始的,他惊觉自己离元簪笔已经极近,近得呼吸交错,缠绵得一如往昔。 元簪笔先前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的手臂,此刻又专注地看着他,他不论笑与不笑,都是端方文雅的大家公子,笑时尤其纯澈,宛如一捧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甘美山泉。 乔郁被他这样看着,也确实察觉出一点口渴来。 于是目光下移,落在元簪笔的嘴唇上。 他的嘴唇不干,因为刚刚喝过茶的缘故看上去有点水润。 元簪笔抬手。 他们离得太近,以至于乔郁下意识想要躲开,元簪笔伸手,将他挽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 乔郁只需垂眸就能看见元簪笔的嘴唇,他抬眼,便与元簪笔对视,元大人,他几乎要贴到元簪笔的嘴唇上,舌尖湿漉漉地舔过元簪笔的唇珠,你要做什么?他翘唇,嘘小声些,外面能听见。 马车诚然没有那么好的隔音,街市上的叫卖声,人潮汹涌的脚步声,还有马蹄偶然抬起又落地的哒哒声,小雪在外面东拉西扯,间或听到寒潭应答,他们在马车内听得清楚,马车外听他们的对白自然也清晰。 元簪笔道声音如乔郁所希望的那样放得很轻,温热的呼吸都落在了乔郁的嘴唇上,确实有一件小事要劳烦乔相。 乔郁想,他明明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他是想来见元簪笔收拾局面收拾得有多狼狈的笑话。 现在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光景,两人就从好好的剑拔弩张弄得好像马上就要滚上床。 乔郁等了一息也不曾等到元簪笔的回答,干脆贴上去,正欲亲吻,只听元簪笔轻声道:不知方悦可还活着吗? 这一句话就足够把乔郁满脑子的遐思驱散得干干净净,宛如数九寒冬一桶冷水迎头泼下,他还不着片缕,半点其他想法也无了。 乔郁险些被气笑了,他往后一靠,手指却压在了元簪笔柔软的嘴唇上。 乔郁的手指冰冷,指腹无茧,比一般的女孩还要光滑,抵在嘴唇上,几乎像点别的什么了。 他手指下压,还有往里钻的趋势,元簪笔也是好脾气,居然没有干脆刚开嘴,咬他一口。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6) 元大人,元大人,他声音低哑,这时候竟还是软得厉害,拖长了音更像是撒娇,幸而你我未在塌上,不然你突然说这样一句话,本相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能不能有兴致做下去还未可知。 元簪笔想要回答他,又因为压在嘴唇上的手指没法开口。 乔郁望着他的眼睛,道:本相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元簪笔眨了眨眼。 乔郁兴趣全无,放下了手。 元簪笔道:人可还在乔相那? 乔郁冷冷道:死了。他不等元簪笔质疑,方氏一族的事情大半由本相策划,他看了正人君子般的元簪笔一眼,加重了语气,虽说其中不少也是元大人的手笔,但若不斩草除根,日后于本相必有大患,本相留着他做什么,留着他以后来取本相性命吗? 皇帝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乔郁此人惯会以己度人,他做的事情,一定要以为旁人也做了。 元簪笔知道他顾虑得很有道理,所以没有反驳。 之前气氛缱绻,元簪笔才会开口,眼下似乎又要僵成一团。 元簪笔想了想,伸手抽走了乔郁的笔。 乔郁挑眉,一句你做什么还没说出口,右手就被五指交差着握住。 元簪笔掌心比他热,肌肤贴合,乔郁差点没甩开他。 元簪笔道:乔相说的有理。 乔郁冷笑道:本相当然说的有理。 元簪笔并没用力,动作十分轻柔,只是方悦年纪还小,万事皆不知晓,杀他无益。 乔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看起来虽有几分恼怒,却没有将他的手甩开,方才本相的话可是白说了? 元簪笔握住他手的力气像是握住一朵极娇贵柔软的花似的,但我知道,你不会杀他,他手指收拢,仍是不怎么用力,却宛如枷锁一般圈住了乔郁的手,对不对,月中?他的语气比他握住乔郁的手指的力气还要轻柔。 要不是腿上有旧伤,乔郁一定已经拍案而起骂元簪笔无耻了。 哪有他这样的人,看起来公私分明冷淡无情,实际上比谁都会用私情让旁人心软,偏偏他自己还是一副端方平静的样子,好像用手段使心思的人不是他一样。 元簪笔这声月中又轻又软,较素来拿拖长了调子腻乎乎当有趣的乔郁更软,软得一寸一寸地刮过他身上,叫人骨头都麻了起来。 乔郁想问你到底记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 倘若记得,元簪笔是怎么做到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同他温声细语地说话的。 他心思转了一圈,更不高兴了。 虽然不知道方鹤池和元簪笔达成了什么交易,但若非他手中攥着方悦,元簪笔绝对不会坐在他面前,同他又哄又骗地说话。 元簪笔做事目的太明确,他看得清楚明白,叫他得偿所愿又失望至极。 元大人,乔郁声音里含着软和的笑,若是本相以后罢了大人的官,大人凭借着这样哄人的本事封疆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他想,你还说你不是别有用心? 这短短半个时辰,不是为了方悦,元簪笔根本不会来。 元簪笔道:乔相谬赞。 乔郁自做了丞相后少被人噎成这样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回一句我不是在夸你更落了下乘,遂下逐客令,元大人方才是说要去老大人那请罪,时候不早了,元大人还是不要在本相这耽搁。 寥寥数语,元簪笔就知道乔郁没杀方悦。 元簪笔道:那就不打搅乔相了。 乔郁微笑颔首,后挑衅一般地问:为何不问问方悦如何了? 元簪笔道:方小公子平安无事,多谢乔相。 乔郁嗤笑,那么,元大人不如猜猜本相为何不杀方悦,猜对了本相就放过他,他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不阴森,在元簪笔眼中却像小雪先前养过的只小白猫,凶是很凶,不过漂亮得很,不怎么吓人,猜错了本相就杀了他。 元簪笔眼睛一垂,神情收敛,似有点伤心,又似乎都是乔郁的错觉。 他手压在车框上,沉默片刻,才道:你先前说了,怕方悦日后报复,才要斩草除根。 自然。 可在乔郁自己心中,他哪里有什么日后呢? 他没有日后,当然不怕方悦的报复,当然不在乎。 元簪笔道:就是如此。 乔郁听得云里雾里,一面嘲笑出声一面看他下车。 眼见元簪笔马车退出巷子,他才猛地理解了元簪笔的意思。 手中笔杆不堪重负地发出咔咔响声。 乔郁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 为什么他的心思,猜到的人永远都是元簪笔呢? 为何,一直都是你呢? 元簪笔自从知道方悦没死委实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他闭门谢客,解决不了的事情干脆不解决,关于他同乔郁关系的事则一律当看不见听不见,多说多错不说不错,况且说多了传到乔郁耳朵里说不定还会让他伤心,于是元簪笔干脆不言不语,一时也得了几天清净。 但是这份清净并没有持续很久。 元簪笔入府便觉得气氛凝重,下人肃然,前院后院竟无一人出声。 元簪笔一路回后院,便见管家站在书房外不住地擦汗。 元簪笔还未开口,门嘎吱一声被从里面推开。 推门出来的正是小雪。 要是元簪笔方才见过了皇帝,真要以为皇帝微服私访到了自己家。 小雪脸色不怎么好看,通常能让他脸色这么不好看的除了天灾人祸,就只有元氏的长辈了。 小雪从小就不受元氏长辈待见,学得将一切风言风语都当放屁的好本领,但今日找上门来的身份实在尊贵又特殊,元簪笔又不在,小雪只能过去招待,脸都赔笑僵了,还要忍着元璁景一言不发但目光挑剔地将他全身上下看来看去。 小雪僵着笑脸道:老大人。 元璁景并不觉得自己十分老,事实上,他也并不老。 可前有元簪缨,后有元簪笔,为了以示分别,故而有老大人这一称呼。 元璁景不喝茶,不吃点心,落座之前还停顿了一下,坐下后慢条斯理地发问:你在元璧身边如何? 长辈坐着他站着,小雪道:晚辈在大人身边很好,大人对我很是照顾,请老大人放心。 要不是乔郁做的事情太荒谬,他给元簪笔写信却石沉大海,他也不必遮遮掩掩地到元簪笔这来。 小雪知道元璁景对元簪笔的态度,更知道他的看法,干脆在元璁景身边做个漂亮摆件,元璁景问一句他答一句,绝对不多说话。 元璁景看向那杯水汽渺渺宛如云雾的茶,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乔郁和你家大人走的很近? 小雪心中一紧,扯出一个笑来,道:您知道,大人与乔相一是世家子弟,一是天下士人的楷模,他这时候倒没有脱口而出叫姐姐,若是元簪笔在这一定会十分欣慰,可见小雪并不是记不住,不过是见风使舵,在他说出天下士人的楷模时,元璁景好像笑了一下,冷笑。小絮儿当然知道乔郁身上没有半点天下士子楷模的样子,硬着头皮说下去,两人不说水火不容已是陛下极力平衡的结果了,怎么会如老大人所说,两位大人走得很近? 说完自己还干笑两声。 元璁景扫过少年清秀俊逸的面容。 小雪忍着想摸脸的冲动,大人? 元璁景道:果真吗? 小雪只差没有发誓,果真。 元璁景嘴角浮出祭祀笑容,道:既然果真,那乔郁是失心疯了突然请皇帝赐婚? 小雪的心情比第一次拿到信的元簪笔更加冤枉委屈。 求皇帝赐婚的人乔郁,不澄清的人是元簪笔,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过是和元簪笔走的近些,关系亲密些,就要在这受着元璁景百般挑剔。 他何其无辜! 小雪心一横,道:乔相这样的脾气,乔相想做什么,乔相为什么这么做,我实在不懂。 他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在元璁景这样的老狐狸面前几乎无处遁形,却还不得不在元璁景面前撒谎,撒得十分痛苦,而且一眼就能看出。 元璁景道:当年在静室。 小雪没听清,什么? 当年乔郁还在静室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元璧身边? 小雪苦笑道:晚辈是在没错,只是当年晚辈才十一岁,您问些浅显的事情还好,若问细情,晚辈一点都不知道。 元璁景道;确实是元璧身边的人。 小雪笑得讪然。 元璁景想的是,嘴硬的样子和元簪笔一模一样。 他一面应付着老大人,一面盼着元簪笔快回来。 小雪耳力本就好,乍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如同见到了神兵天降,立刻过去开门。 于是元簪笔就在门口看见了面如土色的小雪。 小雪后面,正是连喝茶都喝得万分优雅,几乎下一刻就能入画的元璁景元侯爷。 元簪笔一下就明白为什么小雪的表情那般勉强了。 他对小雪道:下去吧。 元璁景放下茶杯,我话还没问完。 小雪刚想溜之大吉,闻言如同五雷轰顶般地停下脚步,僵硬转过头,道;老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元簪笔在后面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道:去吧。 父亲想问什么,一并问我就是。 小雪从未如此感动过,若非时机不对,一定要涕泗横流地抱住元簪笔大哭一场。 元簪笔走进书房,关门。 元大人真是公务繁忙。元璁景道。 殿前司主事乃是闲职,有容大人处理事务,除却一些分内之事,倒也不敢得父亲一声公务繁忙。这是元簪笔的回答。 若是乔郁在这,一定会非常感同身受。 元璁景与元簪笔几年都不见一次,这还是元璁景第一次感受元簪笔这样客气又气人的说话方式,奈何元簪笔说的十分礼貌,他就算心有不满也无法发作,只能一时忍住了。 元璁景道:那么听元大人的意思,是没什么公务可忙? 元簪笔道:不如父亲。 可能连元簪笔自己都没意识自己说话有多气人。 元璁景愣了愣,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这个儿子,可眼下他俩毕竟还在父子交心,至少看起来是父子交心,他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信你看到了? 元簪笔坦诚地点头,看到了。 看到了却一言不发? 元簪笔仔细回忆了一番元璁景信中内容,面上流露出几分苦意,道:我并非想要不回,而是无言以对。 元璁景冷冷地望着他。 在元璁景看来,这件事不过是一场闹剧,闹得无论是皇帝,元氏都面上无光,至于始作俑者乔郁可以不提,因为他既然敢做,显然就没有抱着要脸的打算。 元簪笔想拒绝也很容易,他既然在殿上拒绝了一次,何妨之后再拒绝几次,坐实了乔郁不怀好意,而非两人当真有什么私情。 可元簪笔态度暧昧,好像乔郁说的确有其事一样,他倒是不在乎,却让元璁景觉得颜面扫地。 出了这样的事情,元簪笔还没被逐出家门无外乎他家中一脉到他这辈人丁稀薄罢了。 元璁景道:你大可直说你坦坦荡荡,有什么无言以对? 元簪笔沉默。 这份沉默看得元璁景心中下沉。 元簪笔当年救乔郁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他甚至就在大殿上,但他没有阻止。 因为第一,他知道皇帝就算震怒也不会真要了元簪笔的命,哪怕是看在元簪缨的面子上,至多给他一些教训,第二他无意干涉元簪笔的所作所为,任由家中子弟成长,看其如何抉择开辟一方天地不失为一件乐事,第三乔诣到底是他的学生,他之后对乔诣再怎么不满,却也不希望他当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乔郁是乔诣的儿子,不论如何,他总不会真的想让乔郁死。 而元簪笔的所作所为也很好理解,哪个年轻人没有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重情重义的时候呢? 况且元簪笔与乔郁一同长大,关系匪浅。 但如今看元簪笔的反应,当年的事情,或许根本不是他所想的什么少年情谊。 元璁景沉声道:当年乔诣入狱,你也在那天赶到,是你兄长让你来的? 乍被提起兄长,元簪笔一时无言。 元簪缨是元氏的骄傲,也是元氏的耻辱,自宁佑一案后,元璁景再不提起元簪缨,仿佛他从未活过一般。 元簪笔道:是。 元璁景道:他是不是还告诉你,皇帝不会放过宁佑党人,我们不会放过宁佑党人,他身体不行,只好你回中州传信,对吗? 元簪笔道:是。 元璁景面无表情地说:你谁都救不了,但你想救乔诣一家,所以你来了,你回来的恰到好处,正好看见乔诣下狱,看着乔郁从家中被带出。所以你不惜骗我,到了乔郁身边,做出被挟持的样子,迫使我放他走。他露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笑容,当年我只是觉得你与乔郁感情深厚罢了,毕竟青梅竹马,你的所作所为虽然胆大妄为,却也是人之常情,他一顿,看元簪笔敛容,现在想想,这都是你的私心。 外面的乔郁呼吸一滞。 偷听非是君子之举动,偏偏他做的正大光明。 他来的悄然,房中两人又聚精会神,一时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想起多年之前和元簪笔同床共枕,他睡醒了后看元簪笔,房中灯火昏暗,他伸手去摸,只摸到了一片冰冷潮湿。 元簪笔极少哭,至少在他外面极少哭。 元簪笔竟是哭了。 要不是他脸上一点泪珠昭然,乔郁定然要以为,他不会哭的。 元簪笔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眼泪簌簌下落,睫毛承不住眼泪,都淌到了脸上。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7) 乔郁伸手给他擦眼泪。 元簪笔喃喃自语。 乔郁俯身,想听听是什么让元少将军哭成这幅德行。 元簪笔声音又沉又哑,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来的是我父亲,他哑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乔郁手指上还沾着元簪笔的眼泪,明明是轻飘飘的东西,却仿佛重于千金的东西猛地砸在了他的心上,疼的他头晕眼花。 他几乎都要于心不忍了。 他伸出手,在元簪笔的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却终究只是放下手,不说不动。 当日毕竟是梦中呓语,今日听见元璁景发问,乔郁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第58章 元簪笔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窗边,那放着一对颜色极丑,极艳俗的花瓶,上次乔郁盯着不放,他记挂了很久,但因公务繁忙,到底忘记给乔郁送过去了。 元簪笔开口的声音轻而缓,好像怕元璁景听不清似的,宁佑党之事百年之后自有公论,父亲说我有私心,他顿了顿,当年主事者皆与我或有一面之缘,或是点头之交,乔大人更与兄长关系亲近,还是父亲的学生,乔郁同我一起长大,勉强能论上一句青梅竹马。 元簪笔只谈交情,却不谈情。 乔郁听得呼吸都放轻了,却只听到元簪笔平静地说:圣人忘情,我并非圣人,自然是有私心的。 二人一时无言。 元簪笔出身并不光彩,纵然父亲身份极高,在元氏亦是被极力抹去的存在,若非元簪缨当年一意孤行带着元簪笔另辟宅院,他现身在何处还未可知。 元璁景的视线落在元簪笔的脸上。 元簪笔自然是神清骨秀的好样貌,鼻梁高挺,眼睛极纯澈,好像养在高门大户中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一样,但他嘴唇薄,又很少笑,因而显得很不近人情。 数年前那个艳阳天,元璁景的眼神也是这样落在元簪笔的脸上。 这素来在他面前沉默寡言的孩子通红着眼睛看他,几乎一眨眼,眼泪就要珠子似的往下滚,像个什么眼睁睁看见巢穴被毁的小兽,元璁景有点恍然,一瞬间竟不着边际地想起秋猎时被他一手提起,沾满母兽鲜血的小豹子来。 这不对。 他的儿子,不应该这样向着外人。 但那时候元璁景并不着急,因为他之后还有很长时间,有几年,十几年,他大可把元簪笔放在身边,一点一点地雕琢成自己最满意的,世家公子的样子。 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元簪笔之后和魏帅跑去了边疆,更没想到他之后前程不图,命也不要地救乔郁出来。 乔郁屏息凝神了半天反而听不到他俩说话,气得忍不住捶了下大腿。 站在屋顶给他放风的寒潭瞧见了这个动作,只想给他递个手帕,说不定乔郁搅手帕更体面好看些。 他当然没想到,自乔郁一个堂堂丞相来到同僚府中偷听就已没什么体面了。 眼下,他一寸一寸地看尽元簪笔的脸,没有少年时那样精致,但也没有太大变化,可无论如何,先前与他无关,之后更不允许他来插手。 元簪笔不是第一次被元璁景这样看着,因而大大方方,十分自然,迎上元璁景的目光,他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道:父亲。 元璁景觉得这个笑有点像元簪缨。 两兄弟长得不像,性子更是南辕北辙。 要是皇帝知道了元璁景这样想一定会大为惊讶,因为他无论怎么看,看了几年,都没从元簪笔脸上看到一点像元簪缨的地方。 事实上,元簪缨少年离家,之后又死得太早,元璁景险些忘记亲子样貌,这个笑很温和,房中的阳光也正好,小儿子的笑容依稀有长子的影子,元璁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慰。 这时候他才惊觉自己老了,从前旁人无论怎么提元簪缨,无论是褒是贬,他都冷笑一声,旁人自会有眼色地收声,眼下竟因为一点点相似而心软。 元簪笔是否与乔郁有私并不重要。 元璁景道:你与乔郁关系亲近,身边人朝夕相处,许多内情自然比我这个外人清楚。就算元璁景心肠软了一瞬,也说不出枕边人这三个字来,然而万事当局者迷,乔郁诚然他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到乔郁有什么优点,此人机关算尽手段毒辣,虽说在朝堂之上人人如此,可到底不是良配,行事不加收敛阴狠至极,皇帝百年之后谁能保住他?谁又会去保他?元簪缨没活到娶妻生子就病逝已是元璁景的心结了,小儿子断袖不算,难道日后要去做鳏夫吗?他不知两人如何相处,思来想去,只说出四个字,貌美非常,但他的行事你清楚,多说无益,你自己想吧。 乔郁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元璁景大人貌美非常这一四字评价,一时受宠若惊,没再捶大腿。 他美滋滋地想,可见貌美比德行重要,他先前做了种种,元璁景却只提了他貌美。 不过乔郁似乎忘了,他根本没有德行这种东西。 元簪笔道:父亲的良苦用心我明白。 他语调一如既往,只是眼中似有笑意。 这不是什么想念心爱之人缱绻温柔的笑,而是胜券在握似的,只一会,便烟消云散。 元璁景怎么会看不出来? 旁人有说元簪笔同乔郁狼狈为奸,元簪笔自甘堕落的,也有说元簪笔无辜受骗,乔郁手段惊人的,元璁景并不怎么在意元簪笔是不是和乔郁有私,他在意的是元簪笔会不会被乔郁利用,失了权势还要平白伤心。 元璁景心中的怀疑缓慢成型,他问;你明白? 元簪笔点头,我明白。 两人不知道都想到了什么,气氛倒不如先前那样剑拔弩张了。 元簪笔起身,道:今日天气不错,父亲若是无事,不如他一面说一面开窗,见到外面的人一下就把不如我同父亲出去走走咽了下去。 乔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轮椅上,元簪笔开窗时适逢他直腰先前父子二人打哑谜似地慢条斯理说话,他听得无聊,看见脚边开了一朵小紫花,顺手摘了下来。 乔郁抬头就对上元簪笔的眼睛,他手中还捏着花,神情虽然微怔一瞬,但马上反应过来,笑道;好巧,元大人也晒太阳? 乔相。元簪笔礼貌地打招呼,他不说话,眼中却写满了你为何在我家晒太阳。 乔郁一手捏着花,一手干干巴巴地举起来和元璁景打招呼,他眼睛弯起,形状宛如个大狐狸,岳元侯爷早呀。 元璁景面无表情道;乔相。 乔郁简直是话本小说中诱惑良家子弟的妖物具象,元璁景看他不顺眼,但想起元簪笔也在虚与委蛇,倒无十分反感。 小雪轻功惊人,能飞不会走,当他连蹦带飞地落在院子中时看见的就是元簪笔送元璁景出去,乔郁笑眯眯地坐在轮椅上玩花。 小雪怀中还抱着个毛色雪白眼睛漂亮得跟琉璃珠子似的小猫,猫儿舔了舔他的下巴,十分乖顺。 元璁景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元簪笔似乎想按按太阳穴,但是碍于元璁景在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和自己这个父亲没什么感情,但是不代表他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元璁景面前丢人。 小雪讪然地抱着猫乖乖巧巧地站在一旁,目送元簪笔送元璁景出去。 两人一走,他就蹦跶到乔郁身边,因为被元璁景抓了个正形的事情连蹦跶的步伐都沉重了不少,他将猫放到乔郁怀中,完璧归赵。 乔郁伸手去接,将猫儿搂在怀里,细长的手指轻轻捋过猫柔长的毛发,多谢。他这话有几分促狭。 小雪垮着脸道:姐姐,等大人回来了你和大人好好说说,我不是有意在老大人面前给他丢人的。 乔郁笑道:没事,你们家大人应当习惯了。再说了,我现在说什么你们家大人都不会听的。他不似平时那么阴阳怪气,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说呢? 小雪闻言脸更垮了。 元簪笔同乔郁生气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谁家小夫妻不吵架呢?这俩人他谁都劝不动也都不敢得罪,只能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看乔郁抱猫玩。 元簪笔送完元璁景回内宅,没想到乔郁还在,明明翻墙就能回去,况且寒潭也他环视一圈,寒潭呢? 元大人无话可说,但乔郁乌黑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点什么,他深思熟虑,想到自己无论怎么说,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乔郁想到那个晚上,遂道;你怎么来了? 小雪捂脸。 他家大人的脑子似乎一同乔相在一起就定点不剩了。 小雪余光一瞥,看见寒潭站在不远处的屋顶,足下一点,飞了过去。 他半个字都不想听,生怕听了成傻子。 乔郁抱着猫,道:跑到你这来了。他顺手把紫花插在猫儿毛上,果不其然被毫不客气地给了一爪子,不过没有乔相眼疾手快,伸手捏住,还格外气人地在软垫上按了按,哎呀,他笑得好不得意,确实是在和只猫较劲,好娇气的小祖宗。 元簪笔看他垂眸逗猫。 乔大人今日一身白,差点要和猫融为一体。 在元簪笔眼中,这就是一大一小两只猫,只是大的那只爪子利些,更聪明些。 至少现在,他还是这样以为的。 元簪笔道:乔相怎么想起来养猫? 乔郁笑呵呵地说:小公主送的。 他这张脸漂亮,招人得不行,说小公主送他的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元簪笔刚想问是不是安平公主,可当时宫中又有流言说皇帝不愿意给安平公主和乔郁赐婚是将乔郁当狗,怕又惹他生气,便道:毛色似雪,目如翡翠。漂亮得能和乔郁相得益彰。 乔郁哪里想到自己在元簪笔心中比的居然是这样绵软的小玩意,知道了还定要怎么发疯。 乔郁扬起下巴,道:确实如此。 他手指上缠着软乎乎的猫毛,搔了搔猫儿的下巴,这小东西眯起了眼睛。 元簪笔克制住了自己的手痒。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没有猫的我一定要让文里的主角有猫。 磕头道歉才更新。 第59章 不过片刻,便有人来元府请乔郁回去,两人客套几句便散了。 小雪在房顶看得一清二楚,见两人关系毫无进展,竟只是对着假笑,忍不住按着太阳穴叹息。 元簪笔送完乔大人,抬头望向房顶。 小雪被他目光一扫,干笑两声,摸了摸脑袋,道:大人,属下突然想起兰台还有事,属下 元簪笔道:下来。 再多的辩词都成了无用功,小雪长叹,从屋顶蹦跶了下来。 元簪笔一面往书房走一面道:你放进来的? 小雪干笑道:您这话说的,姐乔相要真想进来属下哪里拦得住,不说属下打不打得过乔相身边那个整日板着脸好像别人欠他几百万贯钱的侍卫,单乔相的身份,除了陛下谁拦得住。 元簪笔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不轻不重,也没什么警告的意味,小雪却敛去了笑容,表情有几分凝重地道:属下知罪。他顿了顿,属下以为既然是乔相 便能随意出入元府?元簪笔接道。 小雪只道:是属下之过,请大人责罚。 少年人心思不重,虽然聪明,但还不至于对谁都万分警惕的程度,被他视作例外的人中,恰好有乔郁一个。 元簪笔转头,有点无奈地看了眼小雪,本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但又想起他毕竟大了些,手掌就落到了他的肩头,道:无事,只是同乔郁,他顿了顿,也不必太过亲近。 小雪心蓦地沉了下去。 亲近太过,日后出了什么事情,恐怕会十分难过。 元簪笔的掌心温热,透过单薄的夏衣传过来,微风恰到好处地吹过来,院中氤氲着花木的甜香,元簪笔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小雪沉默片刻,道;属下明白了。他似有话想说,话到嘴边只说出了一句,难道大人和乔相也有成仇的那一天吗? 元簪笔轻轻地嘶了一声。 小雪立刻抬头看他。 元簪笔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露出的笑容好像在哄小孩,他道;小雪,你家大人与乔相,不一直都水火不容吗? 小雪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仰头认真地和元簪笔提议,那您当时什么都不和陛下说现在岂不是万事皆安? 元簪笔轻叹,我十分后悔,现在正在竭力改正。 小雪一时无语,看元簪笔在书房转了转,手中还不忘把玩那猫似的镇纸,想了想,对小雪道:把这个给乔相包好了送过去。他所说的正是那丑得几乎扎眼睛的花瓶。 小雪心中茫然,但还是吩咐人去找礼盒将花瓶装起来包好。 元簪笔坐下静静地看起公文。 小雪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元簪笔的解释,忍了半天,道:大人是不是还忘了些什么? 什么?元簪笔不解地问。 小雪道:绝交书。 这丑东西送过去真不是为了寒碜乔郁吗?包起来还不够尽善尽美,应该再送一封绝交书,才叫完美无缺。 元簪笔思索一息,觉得小雪这个想法很好玩,也很好笑,他慢悠悠道:倒也不必做的这样难看。 他和乔郁要什么绝交书,真要写,写得只能是休书,闹得再生死不容些,便是遗言。 皇帝态度不明,太子战战兢兢,而向来维护太子的太皇太后病重,朝堂气氛紧绷,似山雨欲来。 皇帝祭祖果然不令太子随行,仿佛默认了他欲废太子的流言,然而他又令太子监国,负责京中防卫。 一时之间谁也猜不透这位皇帝陛下的想法。 不过这一切暂时都和乔郁没有关系。 外界眼中正处于漩涡之中分身乏术的乔相半身湿漉漉地坐在马车中,发冠没有箍住,长发贴着潮湿的面容,他神情有点恼怒,手腕上还有被抓出来的红痕。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8) 而罪魁祸首正抖搂着毛皮上的水,绿得静湖般的大眼睛提溜提溜地转着。 皇帝祭祀场面甚大,器具车马侍从,一路尽显示威仪,仅到行宫就要小半月,乔郁可不是能静下心来的人,此时又是多事之秋,乔郁心中烦躁,然而身边无人可诉,便带着这只小猫,虽然于礼不合,只是他行事素来荒谬张扬,礼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猫儿毛色雪白,糯米团子似得干净漂亮,只是一路上到底无聊,乔郁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猫儿常常自己跑下去,倒是知道回来,只是昨夜一场雨,猫上马车时已从雪团变成了泥团,毛发已被泥粘成一处,乔郁当时正在与一位文官谈事,看见这黑乎乎的东西上来只觉得太阳穴砰砰地跳。 今日他屈尊降贵亲自服侍,猫刚放到浴盆中就一下炸开,从乔郁手中窜了出去。 一人一猫对视。 乔郁瞪它瞪了半天,才猛地意识到实在不该和这么个小玩意置气。 他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阿璧,他不叫我舒坦,你也不想让本相安生?他放弃的姿态如此明显,阿璧警惕地四下打量,又蹦跶回了桌上,粉粉的舌头舔了舔乔郁搭在桌上的手,他哼笑一声,没良心的小东西。本想摸一摸,却因为上面的泥水实在下不去手。 他捻了捻指尖,道:就不能乖乖听话吗? 寒潭原本已进来了,闻言又退了出去。 乔郁敛眉,进来说话。 寒潭道:元大人来了。 乔郁躺得松松垮垮,听到元簪笔来了,猛地起身。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热切,好像自己十分想见元簪笔似的,太不矜持,太没面子,遂又慢悠悠地坐了回去,矜傲地问:元大人来做什么? 元簪笔送的东西他看见了,当打开盒子的时候他一时之间不明白究竟是自己有病,还是元簪笔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那丑得人神共愤的玩意此刻就摆在马车上,明晃晃的,丑得扎眼睛,与乔郁古雅华贵的马车极不搭调。 寒潭道:元大人只说有些私事同大人说。 乔郁笑道:我与元大人有什么私事可说,难不成我和元大人有私情不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认即便乱也乱得极漂亮后才放下手,还是说,元大人无论要见哪位大人,都说是私事?他明明已从车帘掀开的一角看见元簪笔,却仍语调绵软,阴阳怪气地说个不停。 元簪笔道:乔相。 乔郁笑着说:元大人竟在这,是本相失礼了。他一顿,声音里似乎带着点笑意,不过纵然大人在,本相也要说清楚,本相与元大人,可有什么私情吗? 元簪笔听他语气好像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有点怨怼,以及几乎微不可查的娇嗔? 要是有第二个人听见了元簪笔的心中所想都会恨不得掀开他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于是元簪笔语气平和地叫了一声,月中。 乔郁在阿璧身上无处安放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他很想长叹一声,怒气冲冲地问元簪笔这算怎么回事,你拿本相当什么?看本相因你一举一动忧心无比你可是十分得意?既然做了且做得绝些,这样欲断不断得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还想再利用本相一回,还想再骗一回? 他一时愤懑,元簪笔不来还好,一来简直宛如向火器库中泼尽松油然后放火。 元簪笔掀开帘子。 乔郁猛地抬眼望他。 乔郁道:哦,原来元大人长这个样子。 元簪笔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低头摸了摸鼻子。 这个动作元簪笔少年时都极少做,由他这样少笑又冷清的人做起来非常漂亮,几乎有点天真无辜了。 乔郁一噎。 他想,我方才想什么来着? 元簪笔轻声道:昨日我那的人捡了个坠子,小雪说乔相猫身上的,他将光芒柔和的羊脂玉坠放到乔郁手边,我想物归原主。 他抬手,手指压在玉坠上,与元簪笔的指尖相隔不过几根头发。 元簪笔能感受到乔郁手指微凉,泛着湿气。 没了?乔郁问。 元簪笔道:还应有什么? 乔郁想,倘若自己现在伸手,将元簪笔扯到怀中撕扯亲吻,元簪笔大概不会恼怒,反而会洋洋自得。 洋洋自得乔郁竟然是这样一个被骗了一次两次三次,还能继续心甘情愿被骗的傻子。 元簪笔将手往后一撤,只来得及动一寸,乔郁扬眉,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他按着元簪笔的手,慢慢地将手指插=进元簪笔的指缝中。 元簪笔嘴角似乎向上扬了一下。 乔郁扣着元簪笔的手,将他的手拽到自己那边,不必思索,抓着元簪笔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 元簪笔的身体僵了僵。 他的反应如此微小,若不是乔郁与他手指贴合,或许根本感受不到这只手一瞬将的僵硬,但只有这么一瞬间,就足够乔郁轻笑出声。 他在笑元簪笔故作姿态,他在笑自己万劫不复。 于是偏过头,轻轻地琢吻元簪笔掌心,舌尖顺着掌纹一路舔过去,好像尝到了什么可口的糖,非要一点一点地舔化,半点不留才好。 倘若阿璧有灵,大概会觉得乔郁的动作同自己方才十分相似。 乔郁抬眼,他眼睛极黑,有些水意就格外明显,元大人在朝中一向风评极佳,正人君子、学养深厚、出身名门、战功赫赫,他一字一顿,元璧,你万事处理得妥帖,我很想看看,我们的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 第60章 元大人静静地望着乔郁,他的眼神极平静,仿佛乔郁一番话让他并无一点动摇,元簪笔声音轻得像是叹息,道:我有什么不能收场的。 诚如乔郁所说,元簪笔出身名门战功赫赫,无论哪个皇子登基,对于元簪笔只有重用与放在朝中当摆设两个选项,绝不会如乔郁一般如履薄冰,现在无论乔相怎么弄得元簪笔面上无光,他日亦了无痕迹。 乔郁几乎都要从他那双沉静透彻的眼中看出点悲天悯人来了。 元簪笔略前倾身,却道:虽然朝中废太子之声甚嚣尘上,仿佛背后有陛下的意思,然毕竟君心难测, 乔郁扯了扯元簪笔垂落的长发,微弱的痛楚打断了元簪笔的话,乔郁神情有点恼怒,你我除了这些便没什么可谈了?他长眉扬起,不满的情绪都要从黝黑的眸子里溢出来了,情态可人,一举一动都像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 乔郁倒无什么癖好,或者他也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旁人眼中不算十分正常,但他长得实在漂亮,一张脸美得艳丽,美得不讲道理,因而再怎么俏丽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都不违和。 元簪笔一时无言。 他当然知道乔郁这样的言谈举止不过是为了让他闭嘴。 他们两个怎么不知道君心难测?怎么不知道皇帝待人素无真心?乔郁位高权重,然地位不稳,似九重楼阁为独木所支,他自己怎么会不清楚? 两人在许多方面不得不说有好些类同之处,比如说元簪笔明知乔郁清楚,却还要提醒,乔郁纵然明白他此言全部出自真心实意,却也不会听。 两人相顾无言,乔郁见他坐在那一言不发,虽然元簪笔不说话是因他制止,见到他只坐着却当真不满。 若无国事,两人竟无话可说了。 少年时自然无大事,两人便是从夕阳西沉聊到东方渐白也常有,而今关系似乎亲近极了,该做的不该做的做了个遍,恩怨算也算不清楚,偏偏对着无话,比初见更生疏些。 乔郁还攥着元簪笔的手,两人手指严丝合缝地握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亲昵贴合,只隔着一层皮仿佛就能血肉相融似的,乔郁抓他手却觉得和抓个死人心情没什么分别,冷冷淡淡,毫无兴致,但要他放手,他又不甘心,于是只好攥紧,元簪笔几次欲言又止,都被他的眼神逼了回去。 元簪笔当然能用力把手抽回来,然而现在两人的关系都到了这个地步,元簪笔不愿意再雪上加霜。 阿璧浑圆得明珠似的大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娇嫩地喵了一声,将桌子上的饰物衔去了。 阿璧大而蓬松的尾巴在元簪笔手背上扫过。 元簪笔拿没被抓住的手撑额坐着,不知想起什么,忽地一笑,他笑时犹然看着乔郁,眼神柔和清亮,笑意星星点点,这笑在乔郁意料之外,看得他一愣,后者手指小小地用了下力,笑什么? 元簪笔笑容还未收,语气有几分无可奈何地说:我笑我与乔相还未拜堂成亲,相濡以沫地过了好多年,而今对坐着却好像想合离又儿孙满堂合离不得的怨侣。 乔郁想笑,又不想让元簪笔知道自己被哄好好得极轻易,要笑不笑憋得难受,于是只好低头,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便说不得别的了。 元簪笔的嘴唇又软又凉,与他双唇轻轻地贴合着,吐息热热地落在脸上,任乔郁如何冷酷无情都被化得一滩水般,更何况,他对元簪笔之用情既深而疯,虽不是寻常人喜欢人的喜欢法,可其中情愫到底是真的。 因为乔郁没推开他,元簪笔的动作大了些,亲他时仍是和缓的,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或者怕吓到他似的。 阿璧一跃到书桌上,尾巴晃来晃去,长长的白毛落在砚台中,瞬间黑了一大块,阿璧不明所以,转着头去舔自己的尾巴,雪团子似的猫登时黑,要是乔郁还能分神过来,定然要抓着阿璧的后颈将它扔出去叫人洗。 阿璧尾巴垂在雪白雪白的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黑痕。 乔郁毫不客气地将送上来的元簪笔里里外外亲了个遍,手有意无意地揽着元簪笔的腰,元大人衣裳穿得一丝不苟,手就不容易伸进去,乔郁没什么伺候人的经验,一面亲他,一面与那系法繁杂腰带斗争,弄了半天只扯松了一点,气得乔相忍不住在元簪笔嘴唇上用力咬上一口。 待松开,乔郁贴着元簪笔被他咬出牙印的上唇,有点咬牙切齿地说:元大人,好会哄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记好不记打,上一刻才想了绝不叫元簪笔如意,下一刻脸就被自己打肿了。 天大的事元簪笔做了就做了,还不同他认错,几十日僵持不下视如流水,浑然不放在心上。 乔郁与元簪笔对视。 这人眼睛亮,良善无辜都写在了眼睛里,偏偏叫乔郁看出了可恶来。 若他是元簪笔,大概也不觉得自己有错,他本来就没错。朝堂之上自然利字为先,有个傻子做刀冲锋陷阵自己在后面坐收渔利有什么不好?元簪笔恐怕已经够厚道,要是乔郁自己,指不定要怎么利用这片真心呢。 他想的明白,然而被利用的是自己,就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元簪笔不认错,只是姿态放低,便能将他哄得服服帖帖,新仇旧怨一笔勾销,哪有这样的道理? 元簪笔与他额贴着额,双唇近在咫尺,他却不动,只道:不会哄。说话软的要是小雪在这恐怕要瞪掉眼珠,在少年人眼里心中,他家大人一贯与这些事不沾边,最不解风情。 心上人近在咫尺,乔郁目光从他被咬出几个印子的嘴唇上挪开,听元簪笔这样说话只觉得骨头都是麻的,他不由得冷笑道:元大人过谦了。 元簪笔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乔郁的嘴唇,也不深入,好像只为了和他亲近而亲近一样,低声道:要是会哄人,月中也不至于生我这么久的气。 乔郁听得目瞪口呆,看得瞠目结舌,心中酸软一片,既恨不得马上同他耳鬓厮磨告诉他自己不气,又震惊于元簪笔这般无耻,他这些时日哪里哄过?利用的正大光明,被发现了更是理直气壮,何时放低过身段来认错? 以往都是旁人大骂他颠倒黑白,今日乔相自己体会了一把,五味杂陈。 听听听听,方才还是乔相,这时候就是月中了。 乔郁震怒,却不得不承认,这样子的元簪笔他受用极了,一时不上不下,对着这样的元簪笔说不出重话,可还不甘心先前的事就这么轻轻揭过,顶着元簪笔软得不行的眼神乔郁如坐针毡,半天才说出句,你先前哪里哄过? 元簪笔垂了眼睛。 从乔郁的角度看,元大人这模样真是可怜极了,示弱极了,乔郁同元簪笔认识十几年从来没见他这样过,心里难受的要命,想看他又不敢看他,生怕这样子的元大人说出什么,他又毫不犹豫迫不及待地成了元大人手里的一柄快刀。 长长的睫毛垂着,几乎成了片小小的阴影,元簪笔好像不敢抬眼看他似的,轻而郑重道:是我错了。 这四个字猝然落下,差点把乔郁砸懵了。 他甚至不想管元簪笔是不是在做戏了,也不愿意思量这位心思深沉的元大人还有什么其他目的,只想亲一亲他垂下的眼睛,不知湿漉漉的舌尖舔过眼睑,元簪笔是笑着看他,还是将眼睛闭上。 乔郁掐着指尖,没说话。 朝中常有人说他是精怪,譬如狐狸之类的,总之是祸国不详的东西,蛊惑人心操纵时局,他嗤之以鼻,从来知晓人心难以操控,别说他是妖物,就是神仙也无可奈何。 得叫人看看,乔郁不着边际地想,他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称得上妖物,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元大人才会玩弄人心呢。 这才叫狐狸精,明知道元簪笔不可能没有目的,却只叫人想把心剖出来递给他,还怕蹭他满指的心口血。 乔郁不说话,元簪笔便也不说。 这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反而比刚才远了点,乔郁目不转睛地看着元簪笔的脸,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然而半点不清楚元簪笔心中所想。 难得没有人管,阿璧试探地叫了几声,发现没有一个人理它,胆子就大了起来,它跳上书桌,在上面转了两圈,墨干得差不多了,只在宣纸上留下了浅浅的黑印子,它觉得无趣,尾巴在书桌上一扫,只听一声脆响,乔相的玉笔架被扫了下去,登时碎成几节。 玉屑四溅。 阿璧被玉碎的响声吓了一跳,身上的毛炸作一团,鬼鬼祟祟地抬头,然而无人搭理,它下一刻却感受出几分好玩来,又如法炮制地将茶杯扫了一下去。 啪。 响声清脆。 乔郁抬眼。 第61章 阿璧歪头,娇憨地叫了几声,乔郁硬生生地在沾着污泥的猫脸上看出了类似于无辜的情绪,阿璧甩了甩尾巴,轻盈地从桌子上跳下去。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59) 响声微微唤起了乔大人的理智,他重重咬了下舌尖,牙齿刺破舌头,腥气登时在口中蔓延开来,一半是疼,一半是气自己动摇,便拧着眉头看元簪笔,就如同个迂腐的老道士看什么蛊惑世人不知悔改的妖物,他开口,正要说点什么嘲讽元簪笔这样就想将他哄好的痴心妄想。 元簪笔轻轻将唇瓣贴了上去。 乔郁几乎一震,下意识抬手。 元簪笔没有注意他的小动作,只是专注地亲他。 乔郁顿了片刻,手只好不上不下地停在半空。 所以可见老道士道行再深厚也终究是□□凡胎,逃不过妖物有意蛊惑,况且还是这样一个囫囵个将他的心吞下去的妖物。 这个吻不激烈,却极深入,元簪笔舔到了他舌尖上的伤口,似乎浅浅地,没什么恶意地笑了一下。 乔郁听到他这声笑差点没咬上元簪笔的舌头,只是唇齿相贴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皱着眉,审视地看着垂眸亲他的元簪笔,然而却对元簪笔的举动极尽迎合,任由对方与他分享口中的那点血腥气。 元簪笔动作极尽温柔,垂下的眼中有些微不可查的光华,柔和地聚在眼中,收敛了周身寒意,他也不过是个好看些,在乔郁心中位置重些的男人。 乔郁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贴上他的脸。 男人的皮肤自然不像小女孩一般柔滑,轮廓更是锋利,元大人的长发垂下来,他便透过长发去摸人家的耳朵,原本是冰冰凉凉的,在他的触碰之下缓缓升温,黑发之中透出点摄人心魂的红。 乔郁突然有种很想笑的冲动。 乔郁形式张扬,不是不会洞察人心而是懒得猜,偏偏一个被他爱重至极的元簪笔他看不懂猜不透,明知对方别有目的,亦只能甘之如饴。 你到底想干嘛呀他黏黏糊糊又委屈巴巴地问,语气中似乎有万般无奈,这话他问了元簪笔无数次,哪一次都被元簪笔轻易地搪塞过去,元璧,他与元簪笔拉开点距离,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这张令他朝思暮想,又恨不得亲手千刀万剐的脸上,你到底做什么? 元簪笔道:你猜? 这简直是天下第一歹毒的话。 元大人难得如此反问,却不是撒娇也不是调情,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后面是元大人的深远心思和决绝手段。 乔郁揉捏着他软软的耳垂,好像在把玩什么珍奇宝物似的,元璧,你知道,我的耐心从小就不如你。他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刻意无比地说:元大人当年很喜欢带你我去钓鱼。 这个元大人当然是指元簪笔的兄长。 元簪笔睫毛一颤,反应很小,但是清晰地落在了一直盯着他看的乔郁眼中。 元簪笔这个人实在难以看透,若说他露在明面上的软肋,仅是他故去已久的兄长,乔郁利用得得心应手熟稔无比。 元簪缨赋闲时曾带着两个孩子钓鱼,元簪笔能望着平静无波的湖水一言不发地等上一整天,乔郁却坐不住椅子,总是东跑西跑。 你与元大人常常相顾无言,我没说上几句,你便要我安静些,鱼都吓跑了。乔郁弯着眼睛笑,无害又漂亮,我不能同你二人说话,便跑到其他地方,有什么就摘点什么回来,一天下来,你我身边堆满了各种花草瓜果。不好吃的,不好看的,就都被乔郁扔到湖中。 钓到的鱼大多晚上都入了我们腹中,还有些极漂亮的,你就命人养在缸里,其中体态纤长通身鲜红的最得你心意,他松开手,含住了觊觎已久的耳垂,舔了一口发现没什么特别,但又舍不得放开,热热的吐气尽数打在了元簪笔的耳朵上,元簪笔睫毛颤得更厉害了,异样地透出点柔弱可欺负来,元璧,你今日想钓的是什么鱼? 这话伴着温热的吐息一起进到了元簪笔的耳朵里,他抬眸,见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乔郁撒娇似的把脸贴着他的颈窝,仍是舔糖果一般地舔吻着他的耳垂,元簪笔顺手理了理乔郁的碎发,疑惑且诚恳地道:月中想吃鱼了? 乔郁听到这话差点从他怀里弹起来,可元簪笔颈窝被他倚靠的实在温暖,他本来就怕冷,一时竟没起来。 元簪笔继续道:不如我命人今晚炖一碗鱼汤过来?他这时候的神情居然还很是关切,让乔郁对此人装傻的本事了解得更上一层楼。 乔郁尖牙磨了磨元簪笔的耳垂,不知道是磨的,还是血气上涌,皮肤比方才还要红些,他努力压抑着怒气道:不必了,我看元大人的耳朵拿来做汤更好,味道定然非比寻常。 人肉不好吃,据说酸涩非常,月中要是真想拿我做菜,非要找个名厨才好料理。他笑了笑,无端地让乔郁看出了万般挑衅,虽然元簪笔的本意可能只是关切,眼下正在途中,恐怕找不到这样的人。 乔郁恨不得磨刀霍霍,忍了片刻才耐着性子把话绕了回来: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这话说的伤心,好像元簪笔糟蹋了他的一片真心实意。 元簪笔将乔郁乱了的鬓发撩到耳后,闻言道:你今晚喝的汤中可要佐什么? 乔郁与元簪笔相识多年,很懂了要是元簪笔不想说什么,那谁都勉强不了他这一真谛。 乔郁缓缓松开手,靠回到了椅子上,彻底失去了和元簪笔温声细语绕圈子的打算。 看来就算他旁敲侧击一万次,元簪笔也不会说出来。 他除了达不成目的的不满和焦躁心里还有点异常的情绪在。 元簪笔不说,无外乎是他要做的事情与自己无关,或者他信不过乔郁两个原因罢了,然乔郁身在风口浪尖,什么样的事能避开他? 无非是元簪笔根本不信他。 不过细想一番,乔郁面无表情地想,他此身确实没有任何值得元簪笔相信的地方。 虽然早就清楚,但这一认知还是不可避免地让乔郁烦躁。 元大人可还有什么事吗?他本想摸一摸阿璧,看见猫身上的泥块又自若地伸回手,放到了自己腿上。 他的目的如此明显,只差直接告诉元簪笔我和你好声好气都是虚与委蛇,元簪笔没有半点反应,也坐了回去,道:没有。 乔郁瞥了他一眼,将桌上的玉坠收进袖子里,道:多谢元大人,本相还有事,不如请元大人先回吧。 元簪笔点头,或许是觉得今日自己此行功德圆满,竟点头道:好。 他答得如此果断,乔郁只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中上不去下不来,偏偏对上了元簪笔沉静的视线又什么都说不出。 元大人永远在太解风情和不解风情之间,恰到好处地选了一个让乔郁难受还不能发作的答案。 乔郁扬起一个笑脸,一字一顿道:那还不快走?或许他想说滚更多一点。 元簪笔却身子略向前倾了倾,诚挚道:你还生气吗? 乔郁片刻无言。 他现在只觉气血上涌七窍生烟心潮澎湃恨不得对元簪笔处置后快,简而言之就是,快气死了。 怎么有人言词语气如此真诚,却一举一动都像是在挑衅? 乔郁用力深吸一口气,两指插在嘴角用力地向上一推,露出一无比狰狞的笑容来,元大人此言差矣,幸而乔大人生得还算不错,神情尚未到可怖的程度,本相与元大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同为本朝的股肱之臣,少有人把这词用在自己身上,好在元簪笔已经见怪不怪,本相素有雅量,哪怕元大人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罄竹难书的事情。更何况本相与大人关系并不亲近,怎么会同元大人生气,你说是吗?元大人。 若是乔相像阿璧那样长了厚厚的长毛,这时候大概已经全身都炸起来了。 元簪笔看他的样子觉得很有趣生动,便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啾地一声亲吻过去,乔郁整个人立刻就不动了,他脸上还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起来格外奇异。 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乔郁无言以对,这不失为天大的本事。 元簪笔正人君子似地坐了回去,眼中笑意还未消散,他本就极少笑,今日同乔郁说话却不知道笑了多少次,他不笑时冷淡矜傲叫人看了心里打怵,笑时却没什么防备,且喜欢望着人笑,仿佛满心满眼就此一人,看得乔郁只觉嗓子干哑的厉害,袖子下的玉坠被攥得极紧,坠子上的纹样甚至烙在了皮肉上。 那等你闲时,我再过来。元簪笔道。 哪还等什么闲时?他恨不得在马车里就将元簪笔拽到塌上,弄得再也笑不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好。 第62章 乔郁空闲的手指不自觉在膝盖的布料上摩擦一二下,他身下毫无知觉,宛如半截石头,自然也动弹不得,视元簪笔如同快要饿死的人被绑在满桌珍馐面前,可细嗅其香气,可详观其色泽,偏偏一星半点也染指不得,他看得饥肠辘辘,终究只是状似温驯地垂了眼睛,柔声道:元大人,你可不要招我。 元簪笔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却仿佛极是疑惑地问:我何时招乔相了?他自然地握住乔郁抓着坠子的手,因为做过好些次,早就轻车熟路。乔郁攥的用力,净白的手机几乎透出点青色来,元簪笔手指擦过他手腕内细软的皮肤,轻得比一阵风大不了多少,元簪笔问他:不疼? 先前他们二人大吵一架,元簪笔也是这样轻柔地握住他的手,想看看他的伤势。 乔郁松开手,那枚坠子便落了下去,元簪笔抬手接了过来。 乔郁见他将坠子放到桌子上,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也不看他的眼睛,蓦地笑了,道:是了,本相早就与元大人定下婚约,只差元大人八抬大轿迎本相进门,这样的事情自然算不得招。 元簪笔眨了眨眼,不知道是对乔郁说出这话意外还是不意外。 乔郁喜欢极了他这个样子,又恨极了他不动声色的模样。 乔郁顺手摸了把元簪笔的脸,后者并没有避开,他这样子轻佻,道:你我都是男子,自然不拘那些繁杂礼节,只有一样,他弯了笑眼,元大人还欠着本相的洞房花烛夜,手在脸上拍了拍,动作轻,但他手冷得厉害,若不是触感不那么柔滑,与蛇没什么差别。 大人。小雪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外面。 乔郁于是闭嘴,将手放了下去,却还是笑吟吟地望着元簪笔。 元簪笔道:何事? 透过帘子能看见个影子,毕恭毕敬地垂首立在外面,这小孩天性活泼,养在元簪笔身边又不曾受到什么拘束,做出这样严肃的样子实在有点为难他,陛下传您过去一趟。 乔郁似笑非笑。 元簪笔颔首,回道:我知道了。于是起身,撩起车帘正要下去,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偏头道:欠乔相的,自然会如期补上。 外面的人不曾听到车内讲什么,就算有人听了两三句,也只是疑惑元簪笔到底欠了乔郁什么。 元簪笔能欠乔郁什么? 乔郁长眉一挑,含着雾气似的眼睛望着他,眉目风流秀雅无匹,笑道:那还请元大人一定记着如期还给本相。不然本相会亲自上门讨要。 元簪笔颔首,难得有几分恭敬地回应,是。 他这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守礼知进退纵然面对乔郁也教养依旧,实在无可指摘,却看得乔郁觉得嗓子更干,他表现得越一本正经,乔郁就越想扒开他正人君子的皮,看看到底是什么样蛊惑人心的里子。 好个小元大人。他想,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朝元簪笔的背影举杯,道:慢走。说着,将茶一饮而尽。 他目送元簪笔离开,松开握着帘子的手。 帘子落下,也挡住了他唇边带笑的脸。 他道:寒潭,你可知道何为上兵伐谋吗? 寒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显然对于乔郁莫名其妙的命令和时而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话已经习以为常。 元簪笔拎起阿璧的后颈,闲闲地说:我自小认识元簪笔,迄今为止已近二十年,他这个人少年时就极聪明,一点就透触类旁通,只是被元簪缨教养长大,有时候难免太过天真,不知变通,不过,他将猫抛给寒潭,被寒潭稳稳地抱在了怀里。阿璧乍进了陌生人的怀抱,只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它和脾气不好的乔相在一起时放肆极了,很是明白乔郁不会将它如何,但寒潭不同,他身上那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冷意与杀气偶尔倾泻出一点,就令这通人性的猫儿望而却步,自然一动不动,老实的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点,他从小到大竟没什么变化。 元簪笔师从魏阙,兵法学的妙极。乔郁道:把它洗干净。 淮王斜靠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卷书,一目十行半读不读地扫过书页。 他面前蛾眉可堪入画,素衣出尘的女子手执白玉棋子,玉石温润细白,却不曾将女子葱根一般的手指比下去,她一手按在柔软的红唇上,神情有几分困惑,她一面想着棋局,一面悄悄觑着淮王的神情。 淮王被女子温柔如水的视线几次落在身上,却还是慢悠悠地看完三页,才道:想不出? 女子听他终于开口,将棋子随手一抛,落在黑子那也不顾,有点委屈道;王爷欺负妾。 这貌美得如同皎月生辉的女子用一种低,又恰到好处让淮王听见的声音嘀咕道:哪有王爷这样的,日日来找妾就只是看书下棋,她仰头,露出素白的脖颈,妾蒲柳之姿,在王爷眼中不如这价值连城的玉棋子是自然,此时看来竟是连一卷书都不如了。 淮王温声道:怎么会呢。仍是扫了几眼书,似有些漫不经心。 女子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嘴唇却微微翘起,有几分笑的样子。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女子抬眼,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本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扫撒奴仆,径直走进来的却是一个锦衣人,长发拿与头发同色的发带高高束着,锦衣裁剪的利落,显得本就修长的身姿更加高挑,眉宇和眼睛都是姑娘样的柔和,颧骨却有点高,看上去既像个消瘦清秀的姑娘,又像个漂亮的少年郎。 若是方鹤池还活着,大概会觉得这锦衣人十分眼熟。 这看不出性别的锦衣人到淮王面前半跪着。 淮王歉然一笑。 这女子恋恋不舍,眼中仿佛有无限情谊地看了一眼淮王,方才婷婷袅袅地走了出去。 他开口,是有点沙哑的,少年人的声音,太子昨日酉时出宫,于城外别苑召见了季微宁,锦衣郎低头,属下无能,未能进入别苑。太子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当然要命人将别苑守得滴水不漏,他纵然武功过人也难以进入,但没有提个中理由,请主人责罚。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0) 淮王终于放下了书,无奈地笑了笑,道:我这个侄子懦弱,做事瞻前顾后,少些决断,但这样也好,谨慎总不会有错。他看着仍跪的笔直的少年,道:此事不是你的过失,起来吧。 少年人抿唇,跪在地上不言。 阿照,起来。淮王道。 这话是个明确的命令,名为阿照的少年人起身,站在淮王身侧。 不论我的太子侄儿同季微宁说什么,季微宁是如何选的,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不必急于一时。淮王轻笑道:太子与本王关系并不亲近,他这次愿意听本王的话,本王很高兴。淮王拈起落在黑子中的那枚白子,循循善诱道:阿照,你觉得这枚棋应该下在什么地方? 阿照静静观察半天棋局。 他一直学的都是杀人之术保命之学,与风雅无缘,纵然天资聪明,认认真真地看了会才道:属下不知。 淮王将白子放下。 于是黑子生机尽绝,胜负已分。 淮王语气听起来像是叹息,怜姑娘真是聪明至极。 元簪笔从皇帝那出来天已彻底黑了。 小雪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地提着宫灯站着,见到元簪笔出来眼睛一亮,无声地叫道:大人。他差点足下一点飞过去,又猛地意识到这是在御驾前,只得故作稳重慢吞吞地移到元簪笔那。 灯下看人,或许是因为不够亮,人都是要好看几分的。 元簪笔面无表情,一如既往,朝小雪点了点头。 小雪就提着灯在他身边。 一路上不少人同他打招呼,都被他如常地回应了。 小雪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盯着元簪笔的脸看了半天,皇帝不愿打扰周边,故只命人找了平坦处扎营休息,道路并不平坦,小坑石子不计其数,饶是小雪轻功绝世,也因为太专注看元簪笔踩到光滑石子,脚下一滑往前欲扑又被他硬生生地转了回来。 元簪笔看他。 小雪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大人。 元簪笔不问他怎么了,因为他知道,少年人等下就回和盘托出,果不其然,小雪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高兴? 元簪笔脚步不停,反问道:我不高兴? 虽然元簪笔表情和平日没什么差点,但小雪就觉得他半点都不高兴,可马车内一直没什么动静,皇帝似乎一直慢条斯理和颜悦色地同元簪笔说话,他想不出是为什么。 小雪道:难道大人很高兴?他俩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元簪笔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融入风中,半点都听不见了,蒙陛下赏识,我自然是,小雪没听见微微凑近了些,只听元簪笔的语气比平时更倦,也更冷,高兴的。 第63章 小雪听他这样说,又如何不明白此事一定同皇帝有关。 他们的皇帝陛下行事如何小雪这么些年在元簪笔身边看得清楚,只是不知道皇帝究竟说了什么,就连安慰都觉得无用。 但元簪笔却并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因为皇帝对他所说的,不可谓不赏识。 皇帝说他是元璁景之子,元簪缨幼弟,名门望族,累世公卿,身份贵不可言。 太子虽然怯懦,但毕竟是朕的嫡子,皇帝轻轻吹了吹茶,朝元簪笔笑道:他这些年行事谨慎,没有大功,亦无大过,朕与皇后故剑情深,更不愿意因此坏了夫妻情分。皇帝对太子的评价甚至说得上温和,全然不似在淮王面前那般无情,这样的言词近乎于推心置腹,元簪笔静静地思索了一息,思索自己要不要配合皇帝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不过最终只颔首。 他心中想的非是皇帝对待宠臣重臣的亲密,而是想起了乔郁。 宫中诸多流言并非全是乔郁的手笔,可大多也与乔大人脱不开干系,他清楚,太子难道不清楚? 况且二人之间还隔着陈秋台的血仇,这事的始作俑者是皇帝,可那又如何?太子之后若要安抚陈氏旧人,送去最大,最和人心意的大礼莫过于乔郁的性命! 陈秋台的错处皇帝随口提起,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静默一瞬,突然道:乔郁倒是聪明的很,就是性子急切了些。他笑盈盈地望着元簪笔,元簪笔甚至能从这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皇帝态度亲近无比,他应当谢恩。 乔相身为百官之首,蒙陛下厚爱,定然聪明无比。元簪笔谨慎回答道。 只是做事冒进,又不考虑结果如何,皇帝说起乔郁的语气竟和说起太子没什么差别,朕以为他年纪渐长自然就稳重了,结果数年毫无变化。 这宠辱不惊的青年将军听到皇帝对乔郁的评价时袖子下的手指暗暗捏紧,片刻后又放开,道:是。 皇帝等他接下来的话,不想元簪笔之后就无言了。 皇帝啼笑皆非,你的性子倒与你兄长一点都不像。 元簪笔垂头,又恭敬又诚恳地说:臣愚钝,比不得兄长。 皇帝打量着面前沉默寡言的臣子,在元簪缨还在时因为他的缘故皇帝也见过元簪笔几次,只记得是个沉稳的孩子,但远远没有现在这样沉默。 皇帝笑了笑,他身边巧舌如簧的聪明人太多了,实在很难见到元簪笔这样三分装傻七分当真同他无话可说的人,便不以为忤,反而道:元卿是牵机侯之子,元琮的幼弟,昔年元雅与太祖皇帝击掌盟誓,约永以为好,这样煊赫的家世,这样累累的战功,朝堂之上如谢相等又都年事已高,日后太子怕是要元卿多上心了。 若元簪笔真是皇帝的心腹宠臣,大概会跪在地上,对皇帝此番言论感动得肝脑涂地,恨不得以死报国,可他不是。 所以他非但不觉感动,反而冷得厉害,冷得手中的茶险些端不住。 元卿。皇帝唤他。 陛下。元簪笔顺势将茶放到桌上,站起来回应。 皇帝却道:还是说,元卿更属意他人? 皇帝这话问的温柔无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可这随口一提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元簪笔立时跪下,垂头道:臣不敢。 老三心思太重,皇帝与其说是给元簪笔听,不如说是喃喃自语,三皇子心思深沉,和当年他的没什么区别,恰如镜子一般,看见了三皇子就如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皇帝不喜欢照镜子,自然更不喜欢这个儿子,老五又太没有心思,其他几个年纪太小,主少国疑,且废长立幼贻害无穷,朕可不愿意他日史书中留下这样一笔。 回应他的不过是一片寂静。 太子心软,有些事狠不下心做,也不应由他来做,为臣者要善为储君分忧,皇帝道:元卿,可是? 皇帝只差没有将意思挑明。 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冷得他舌头僵硬,那个简单的回答沉得要命,似乎重逾千斤。 元簪笔道:是。 他答的这样恭顺,让皇帝有些好笑,他不知道是该好笑元簪笔的顺从,还是好笑当日乔郁求娶的无用功。他应该觉得很满意,也应该觉得很得意,因为元簪笔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因为元簪笔足够聪明听话。 但皇帝还是不可避免地烦躁。 当年元簪缨敢冒着他不悦的风险同他据理力争,只因他处事偏颇,被元簪缨一手教养长大的元簪笔却毫无其兄遗风。 皇帝想,乔郁脾气诚然很不如何,但他想投一人所好收买人心实在太容易,他用了这样长的时间,竟让元簪笔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为他说不得? 皇帝看自己跪在地上的臣子,青年人恭顺,是他最想要的样子。 皇帝皱了皱眉,片刻后又顺展开来,道:下去吧。 乔郁抱着猫,百无聊赖地坐在篝火边,一手扒拉着阿璧身上的软毛,一手拿着支小树枝玩火,就连年纪最小的公主也不会如他这样无所事事地坐着逗猫看火。 火光照在乔相身上。 元簪笔见状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身上好像也没有那样冷了。 皇帝此次出宫名义上是为了太皇太后祈福,令太子监国却又放任流言重伤储君,废储之声甚嚣尘上,他冷眼旁观。不加以阻止,究竟是想借此机会废太子呢,还是想看看谁有不臣之心,为太子铺路呢? 那乔郁的种种举动,非但是无用功,且触了皇帝的逆鳞,如此为臣,留之无用,倘若旁人也就罢了,被罢官回家尚算圆满,乔郁这样的,能不能留个全尸还未可知。 与乔郁划清界限或许就是眼下最聪明的法子了,既保全自身,又不会触怒皇帝,还讨了太子的欢心。 乔郁拿出沾着火焰的小树枝,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元簪笔似乎好些年没见他这样笑过了,于是脚步一顿,站在不远处看他。 乔郁察觉到视线,慢悠悠地抬起头,乍见元簪笔,心情上佳,毫无防备地挥了挥小树枝,眼中笑意还未散。 他虽然不知道皇帝叫元簪笔导读何事,不过能见到元簪笔已很高兴。 元簪笔想,这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法子。 元簪笔想,那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课多,晚上码字舍友也睡了不能再用键盘就先更这些。 第64章 元簪笔朝乔郁点头示意,后毫无留恋地转身而去。 两人虽然隔得不远不近,但乔郁大约也看不清元簪笔此刻神情,唯有小雪疑惑非常方才大人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只是不知为何,竟一个字都未说出口。 乔郁将小树枝扔进火中,捧着脸坐在篝火前,朝元簪笔的背影道:元大人。 元簪笔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乔郁的睫毛密且长,在火光下都能于眼窝投下小片阴影,他以一种再随意不过,十五六岁少年郎的姿态对元簪笔道:没事,走吧。 乔郁这样戏弄人,元簪笔早就应该熟悉了,然而小雪却看见,元簪笔的面色越发苍白,他说:好。 小雪担忧道:大人? 元簪笔朝乔郁拱手,转身就走。 小雪匆忙跟上去。 乔郁揉阿璧长毛的手一顿。 皇帝和元簪笔说了什么? 小雪从来没见元簪笔走的这样急过,步伐还是稳的,却比平时快得多,好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跟随一样。 待到了帐中眼见元簪笔坐下,小雪方觉松了一口气,担忧道:可要属下为大人找大夫来? 元簪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小雪没懂元簪笔这个眼神的意思,重复了一遍道:可要属下找大夫来? 元簪笔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我很像是生病了吗? 小雪已从元簪笔的脸上看不出多少人色了,又停他这样问,一时担忧万分又无言以对,只好道;大人脸色极差。 元簪笔的目光落在小雪拿着的灯上。 小雪不解其意,晃了晃手中还未熄灭的琉璃灯。 琉璃灯光火流转,照在元簪笔脸上就如同火星落在冰雪上一般,仍是白惨惨的,没添上半点血色。 元簪笔道:你说, 小雪洗耳恭听。 乔郁看出来了吗? 小雪愕然道:看出来什他猛地反映过来,不曾想到元簪笔居然问他这样的问题,还惊讶元簪笔问他问题,他家大人什么时候不是心如磐石,哪里流露过今日这样的情绪,大人同姐姐离得远,天又黑成这样,如何看得出来。他跟上自家大人时不忘回头看看,果不其然看见乔郁若有所思地望着元簪笔的背影。 元簪笔的反应若不是离得太近,在谁看来都是正常无比,偏偏乔郁对他了解至极,又心细如发,怎么可能看不出他与往日不同? 元簪笔听出他的宽慰,按了按胀痛非常的眉心,无可奈何般地笑了起来。 元簪笔说:找个大夫吧,说我受了寒,头疼得厉害。 小雪道:是。 倘若有人问起我的病情,也无需隐瞒,照实说便可。元簪笔站起,拿起案上还未看完的书,我这几日身体不适,谁都不想见。 小雪察觉到元簪笔语气中的微妙,道:姐姐呢? 元簪笔没找到先前读过的页数,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些烦躁,他回答:不见。 小雪掩下心中不解,道:属下明白。 元簪笔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轻地喘了一口气,道:若有留书就收下。这里无事,你可先出去。 小雪垂首道:属下告退。 他虽然从小养在元簪笔身边,只是元簪笔心思太重,重到不与任何人说,他能看出元簪笔喜怒,却不明白他为何。 他走出去之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他家大人正坐在灯下看书,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是因为书中内容,还是心中诸事。 他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面容清隽秀雅,是再端正不过的大家公子。 元簪笔生得不如乔郁生得那样好,眉眼灼灼生辉,可顶着这张脸处事比乔郁轻易不少,因为很多人都会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是个整日挑弄风月,不谙世事的大少爷,端的是清风朗月,了无心机。 只他的心思,有多少人能知晓呢? 元簪笔枯坐在灯下。 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元璁景不喜欢他,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元氏望族,也自然养得起一个孩子,于是他就很不受重视地元氏活着,活得同元璁景书房中的一株奇花异草没什么区别,或者说,他还不如那些死物。 元氏上下都知道元璁景不重视他,他又寡言得厉害,被人欺负了也不说,身旁同龄人无一看得起他的出身,相伴少有,戏弄倒是常事,于是他更沉默。 若不是元簪缨 元簪笔拿书的手轻颤,之后又沉稳地,平静地,翻开下一页。 若不是元簪缨,他大概也会活着,在元璁景的大发善心下谋得一个不上不下,不会辱没门庭的官做,无论是元簪缨的变革,还是宁佑十年的宫变,亦或者是而今权倾朝野的乔相,都不会同他有一丁点关系。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1) 他应当会娶妻生子,应当此刻在窗下,闲来无事,随手拿起一卷诗文打发时间。 偏偏元簪缨从兰台回来时在院中看见了个被罚跪的单薄孩童,问起罚跪缘故,回答打碎了二夫人房中的玉碗。 这极没有道理,也极不合规矩。 像元簪笔这样大的男孩居所早就同女眷分开,内宅无故不得入,他这样不受宠爱的小孩,是怎么避开看守人的耳目,到了二夫人房中。 元簪缨皱眉。 元簪笔虽然这么大还没读书,常常被人说是个傻哑巴,但很会察言观色,他不知道眼前的锦衣公子是谁,更不明白他为何皱眉,却本能地,趋利避害地起身,换了一个更偏的地方跪着。 他以为是自己挡了元簪缨的路。 元簪缨大步进去。 元璁景今日休沐,正在书房浇花。 元簪缨立在门口,等待门人通报后才进了书房,道:父亲。 元璁景细致地将侍弄着窗边的花,头也不回道:你在兰台如何? 元簪缨道:先生学养深厚,同僚又随和,簪缨在兰台一切都好,请父亲放心。 元璁景微不可查地点头,道;你我一向放心。 元簪缨似是有点好奇地问:外面跪着的那个小童是谁?我瞧着衣饰简单,莫不是哪个公子的伴读?他语调随意,还带着点笑,就算犯了错也不该在那处跪着,应领回自己院子内罚才对。 元璁景回头。 元簪缨自然看到了父亲沉下来的脸色,神情疑惑又惶恐道:父亲怎么了? 元璁景冷冷道:看来簪缨在兰台没什么进益,反而不同之前了。 元簪缨立在那让他骂,并不反驳,道:簪缨不解父亲何意。 元璁景道:你先前说瞧那小童衣饰简单,莫不是哪个公子的伴读?你自开蒙以来不用塾师,一直由我教养。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教了元大公子以衣饰取人,你而今又在兰台,我倒不明,元大公子的习气,应怪罪我,还是怪罪你那学养深厚的先生。 簪缨在外少有人管教,学了些轻浮的毛病,元簪缨道:多谢父亲提点,日后必不会再犯。他恭恭敬敬地说完,又轻轻说了一句,当真不是伴读?也是,去年我见几位小公子身边的伴读都比这小童穿的得体些。 元璁景听他说的话更怒,道:那是你弟弟! 元簪缨不解,哪位弟弟?我怎么没见过。他尽量让自己说的委婉些,倒是个素净的孩子。 他不说还好,温声细语说的宛如火上浇油。 元璁景虽怒,怒的却是大公子以貌取人,而非对元簪笔不重视的事实被长子以这样一种方式点明,他道:这孩子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内宅,你没见过是自然。 元簪缨忧心忡忡道:身体不好就更不该跪着了。 元璁景摆了摆手,道:此事与你无关,莫在为些小事分心。 元簪缨颇为赞同地点头,道:前几日簪缨在兰台遇见了陛下。 元璁景眉头一扬,哦? 元簪缨摸了摸鼻子,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陛下似乎对我尚算赏识,令我暂离兰台。 元璁景继续给花浇水,不觉很意外,道:陛下要你去修史? 历来被皇帝从兰台调出的官员,一般为磨炼心性,为看人品如何,也为朝中少些风波阻拦毕竟此事没有成规,一般都先去修一年或几月的史书。 不是,元簪缨道;陛下并没有许诺簪缨官职,只说让簪缨在他身边做个客卿。 元璁景转过身,客卿? 元簪缨道:客卿。 历来为相者,大多资历深厚,在朝堂中沉浮数十年,大大小小的官都做了个遍。 客卿则不同,客卿并非官职,也无实权。 但倘若皇帝属意一个既无资历,也无过往的人为相,并不一开始就授予高官,而是予客卿一职,日日伴在皇帝左右。 元璁景怎么可能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他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富贵荣华,还不至于因为相位狂喜,却道:那么说来,你日后就不能留在家中住了。话中有几分隐晦的温情。 元簪缨跪下道:簪缨失德,未能在父亲面前尽孝,请父亲务必保重身体。 元璁景心情颇好。 即便他没将相位看得那么重,可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他心中欣慰,亲自扶起元簪缨道:好,起来吧。 元簪缨道:簪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元璁景道:你说。 元簪缨道:簪缨之后搬到官邸,回家的次数定然要少好些,难免思亲,他顿了顿,不如父亲将外面那小童弟弟养在我身边,一来长日漫漫有人陪伴,二来簪缨也能教他识文断字,日后就算不是什么惊艳才绝之辈,也不会辱没家声。 元璁景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这个儿子的心思,道:随你吧。 元簪缨立时笑了,道:多谢父亲。 只有一样,你既然要教他,那断断不可半途而废,元璁景道:这是个人,非是你心血来潮买到家中的物件。 他这弟弟在家中的待遇哪里如个心血来潮买来的物件? 元簪缨想。 但还是道:簪缨明白。 元璁景道:你大约很想同你那个弟弟多说两句,他这话并不是询问,出去吧。 元簪缨道:是。却没有立刻退出去,只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 元璁景皱了皱眉。 以他母亲的身份,他能不能姓元还未可知。 庶女嫁人守寡后归家,归家两年生子,孩子出生不足一月便投湖自尽。 元璁景一直将他养在内宅,以外室所生的孩子堵住了悠悠众口。 他生下来时身体不好,医者说这孩子命格不贵重,元璁景道:一直没有取名。他行二,旁人都是二公子二公子地叫着。 元簪缨道:簪缨总不能也叫这个弟弟二公子吧? 元璁景似是随口一提,道:你既然养着他,那就给他取个名字,十几年之后,这个字也由你来取。 元簪缨吓了一跳,道:我取? 元璁景难得同他开了个玩笑,长兄如父,你是他的长辈,有什么取不得?他转过身,无事便出去吧。我这花娇贵,受不得太多人气。 元簪缨知道元璁景是嫌他烦了,遂道:是,簪缨告退。 他走了一大圈回到前厅,果不其然看见元簪笔还在那跪着呢,便走过去,对那跪着的孩子道:可还起得来吗? 小孩黑沉沉的眼睛乍映了个温柔的笑脸,元簪笔差点就被吓得蹦起,只是腿上疼得厉害,动弹不得,他小声道:起得来,他站起,偏偏跪了太久的腿不听使唤,还没站起来就一个踉跄,元簪缨眼疾手快地给他扶住了,触手一把骨头,公子,这孩子都在哆嗦了,我马上就换个地方跪着。 他先前跪着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元簪缨的身份,怎么敢忤逆这位大公子的心思。 元簪缨心中叹息,脸上却半点怜悯的神情都没有,只一手将他带起,抱在了怀里,小孩跪到染上的灰弄脏了他白衣的下摆也不顾。 元簪笔吓了一条,却不敢挣扎,连呼吸都放轻了。 元簪缨道:你行二,旁人都叫你元二公子是吗? 元簪笔点头又摇头。 他是行二,但是没有人叫过他元二公子。 他们都说,他就是个小杂种,是配不上元姓的,遑论二公子。 元簪缨声音温温柔柔的,你今年多大了? 元簪笔开口道:五岁。 他嗓子有点哑,怯生生的,很怕。 哦,五岁了。元簪缨道:叫元二公子,或者元小公子都好,只是你五岁了,该有个大名的。 这年轻漂亮的公子朝他笑,像月亮,但又没有月亮那样冷,反而暖意融融的,他道:帝王近臣常常将笔簪在冠中,以备书写,方观翠华反,簪笔上云亭,日后,你就叫簪笔,可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簪笔和月中都是我高中时翻语文备考资料古诗文篇目看见的,当时就觉得很有趣,于是就摘出来做了主角的名和字。 说来惭愧,这个我高三时的脑洞现在还没写完。 不过很快了,谢谢支持。 第65章 元簪缨实在很好,就如同长公主所说,元簪缨是高天上的月亮,照得的人自惭形秽。 有时元簪笔会忍不住想,倘若元簪缨活着,面对此情此景他会如何做?纵然元簪笔有万般不确定,只一样他很清楚,便是元簪缨绝不会像他这样费尽心思手段,为了达成目的,他利用人,也杀人。 元簪缨怎么会这样? 内情如何只有皇帝和元簪缨知道,诸多磋磨折辱元簪笔看在眼底,元簪缨却还是换好了官服恭恭敬敬地面南自尽! 他实在很是个圣人,前尘恩怨付之一炬,既保护了故人,也不至于元簪笔同他昔日的政敌结怨。 可圣人是一定要死的,若不殉死,如何做圣人? 元簪笔不想做圣人。 他蒙元簪缨教养,元簪缨于他而言既是兄长又是老师,作为元簪缨的学生,他本该继承老师的意志,作为元簪缨的弟弟,他该遵照兄长的遗愿。 他做不得元簪缨,宁佑党人亡魂未安,宁佑党碑还堂而皇之耀武扬威地立在朝堂之上,宁佑党人侥幸活着的后人现在还是宁佑余孽!始作俑者高居庙堂,将来还要名篆青史,这让他如何甘心,这让他怎会甘心! 元簪笔头疼欲裂,伸手拔下了发簪,又胡乱扯下发冠。 元簪缨教他君子正冠,他却披散着长发,将高冠随手抛到一旁。 玉冠温润。 他放下长发,手指用力按着眉心。 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后悔? 如果现在后悔,不如当时就干脆按元簪缨那样说的一辈子呆在边关永不回中州。 医官进来时便见元簪笔阖目皱眉靠着,他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像个鬼。 医官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还未碰到元簪笔的脸,后者便睁开了眼睛,他眼中含着血丝,还有若有若无的水汽。 医官道:元大人。 元簪笔似乎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一句大人来此为何还未问出口,就见小雪从外面进来,对医官点了点头。 元簪笔老老实实地坐在那任由医官把所有能用的法子在他身上用了个遍。 一路上达官贵人众多,且各个开罪不得,因而医官诊治时处处小心,生怕有一点引得贵人不快,但元簪笔比他想的省事太多,就是话少了些,又一直面无表情,弄得这位年轻的医官忐忑不已。 前前后后折腾了小一个时辰,开过药方才被小雪送出去。 元簪笔又闭上眼。 小雪轻盈地进来,像是怕吵到元簪笔似的,声音压的很低,道:姐姐方才过来了。 元簪笔嗯了一声,道:他派了寒潭来? 小雪见他面无人色,把叹息咽了下去,道:姐姐过来了,我将大人的话告诉姐姐,姐姐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 天都黑了,元簪笔道:他来若是乔郁自己在,大概会说自己又不是个姑娘家,哪里晚上出个门就要他瞻前顾后了。 元簪笔白着一张脸,道:我知道了。 小雪道:医官开的方子属下看过了,是些安神的药,待煎好后大人喝过便早睡吧。 那医官方子里安神的药开的太多,元簪笔喝过不久就更觉昏昏沉沉,合衣睡了。 他梦中也睡得不安稳,头疼的厉害,如同尖锥入骨三寸,寸寸疼得尖利非常。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豁然睁眼。 蜡烛应该先前被他熄灭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又亮了起来。他颤着吐出口气,目光没有目的地落到旁处。 唰 仿佛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元簪笔猛地回头。 帐子外有个模糊的影子正坐在书桌前,他背对着元簪笔,腰背挺得极直,像一株秀气的竹子。 这人拿木簪束着头发,长袍宽大柔软,衣裳颜色很深,他皮肤的颜色却浅淡,如同一朵云,如同一片雾。 房中要是有第二个人在,恐怕都会惊愕万分,因为那一贯万分冷然,连皇帝雷霆之怒都能坦然面对的元簪笔竟在这个背影面前,变了脸色。 他想伸手拉开帘子,才发现自己颤得厉害,他拼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颤得太厉害。 元簪笔哑声道:兄长。 这人回过头,他长得不怎么女相,但比一般男人轮廓温柔好些,眼睛有点多余的秀丽,鼻梁却很直,为这张温柔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 青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 元簪笔声音都在颤抖,兄长。 元簪缨放下书,朝他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他笑容如初,只是当年被他带回去的孩子,目光早就既不恐惧,也不清澈了。 元簪笔闭上眼,好像害怕眼泪掉下来。 元簪缨站起来,长长的衣袍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来床边,伸手想要掀开帘子。 元簪笔倏地醒悟一般,一把按住了元簪缨的手。 元簪缨似乎有点疑惑,眼中茫然之色不加掩饰,怎么了?他叫元簪笔,元二公子。 乔郁阴阳怪气时叫他元大人,满心欢喜时叫他元璧,皇帝叫他元卿,其他人要么叫他元将军,要么叫他元小大人这个小,仅仅相较于他的父亲元璁景,而非他的兄长元簪缨。 只有元簪缨会带那么点开玩笑地,但没有任何恶意地叫他一声,元二公子。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2) 元簪笔道:我 他声音哑得吓人。 元簪缨任由元簪笔抓着他的手,他的手骨肉匀称,漂亮修长,抓着像握住了一块温软的玉,手还是温热的,偏偏元簪笔一个活人掌心冰冷,比死人也不逞多让。 嗯? 元簪笔深吸一口气,道:我,我无颜面对兄长。 元簪缨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很孩子气,但由他做起来,不仅不幼稚,反而令人觉得如沐春风。 元簪缨坐在床边,却也没有撩开帐子,而是依照元簪笔的意思同他隔帘说话。为何无颜面对我? 为何无颜面对呢? 他年纪轻轻已身居要职,深得皇帝信任,几次立下大功,如今显贵非常,怎么都不算辱没门楣,怎么都不算辜负元簪缨的教诲,为何无颜相见? 元簪笔艰难道:我做错了事。 他头疼,疼得厉害。 因为太疼了,他甚至不明白元簪缨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什么不对。 元簪缨声音轻得像是柳枝拂过水面,元二公子做了什么错事? 元簪笔喃喃道:我辜负了兄长的教诲,兄长从来都教我如何做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我德行有愧,实在担不得君子二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构陷无所不作,所做之事罄竹难书,却仍装得光风霁月,还要与我生平最最难以忍受之人于他兄长之死推波助澜者,虚与委蛇把酒言欢,我他每说一句话,脸色就白上一些,手指也愈发冰凉了下去,我对不住乔大人对不住乔郁。 宁佑十年,元簪笔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 乔府一日之间衰败,触目所及之处皆是血色,耳中所听尽是哀嚎。 地上有拖行的长长血迹,死的人被拽到外面,是个年轻的女人,指甲缝里有灰,有泥,更多的是她自己的血。一个月前她还是个漂亮的女孩,会对着所有人笑,眼睛尤其有灵气,笑得时候眼睛眯起,比她端来的桂花糕还甜。 宁佑党人之首乃是元簪缨,乔诣受元簪缨邀请,同他一道。 抄家的是元簪缨的父亲,乔诣的老师。 元簪笔知道消息,日夜兼程,却终究是晚了一刻。 他总想,要是他知道的再早些,要是马跑得再快些,要是他没有身体不适,要是他再拼命些,是不是乔家就不会出事? 没有人知道答案。 更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亲眼看见的一个家族覆灭,持刀人还是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何感受。 他能提前知道消息,却救不了乔郁。 他救出了乔郁,但没法护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活命折辱自身。 现在乔郁不需要他护了,于是他便为了达成目的,骗了他一次又一次,也利用他了一次又一次。 乔郁常说自己是元簪笔的夫人,他大概也觉得元簪笔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夫人。 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夫人吗? 元簪缨轻轻地将他的手拢在双手之间,道:粗糙了不少。他好像没听见元簪笔的自责言辞。 元簪笔低下头,好像想把手抽出来,可不知怎么的没有动,只说:我对不住兄长。 元簪缨便笑,元二公子怎么对不住这个,对不住那个的。 元簪笔苦笑,许是亏心事做的太多。 元簪缨正色道:何为亏心事? 元簪笔这时的回答含糊了好些,道:如我所做的那般。 认识元簪笔的人都说他性格冷淡,先前乔郁知道内情,也惊讶于元簪笔在事情败露之后表现得冠冕堂皇。 他就该是玩弄权术之人。 他不应有一点犹豫,不应有一点后悔。 可他确实后悔了。 只是这样的后悔,并不会妨碍他做任何事情。 元簪笔或许觉得靠着面对兄长太不尊重,纵然头疼欲裂,还是直起身来,跪坐在元簪缨对面。 倘不是还隔着一层帘子,两人看起来与昔日居然无甚差别。 元簪缨何其聪明,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元簪笔的话外之意,道:既然心中有愧,那为何要做? 元簪笔张口欲言,偏偏却无言以对。 元簪缨应当知道他为何这样做。 可元簪缨会理解他吗? 未必。 元簪缨微微颔首,这个动作让他本就温和的面容显得更加无害,他似乎在叹息,道:何至于此。 元簪笔向来瞒不过自己的兄长,少年时手无缚鸡之力时是,而今掌权后仍是,他所有的谎言与心虚都无处遁形,此刻元簪笔能感受到的只有撕裂般的疼痛,和比疼痛更甚的愧怍心虚。 元簪缨继续道,循循善诱,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他的声音很轻,声音里都是对元簪笔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弟的关切,若你此刻收手,仍可为公侯,是居于庙堂还是悠游林下都可为你所选,簪笔,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元簪笔的手越来越凉了。 他面上已无任何血色,与映照在地上的月光一般惨白。 元大公子就坐在他面前,一如多年前恬静雅正,他握着元簪笔的手,与当年将他抱起的那只手的温度没有任何差别。 这是他多少次梦中都难以见到的场景,现在却清晰地摆在面前。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多少狂喜。 元簪缨对他的所行之事清楚无比,字字劝他回头。 元簪缨透过薄薄的帘子看自己弟弟的表情,心中了然,你一直如此倔强,若是今日你听了我的劝便断然放弃,我才要惊讶元二公子何时改了性子。只是簪笔,你有没有想过,事不成,则与你谋事者必不得善终,近者族灭,远者流放变卖都可算君恩,身前事、身后名皆无指望,事成,百年之后,汗青之上,他的语调骤然厉,你担不担得起一个窃国揽权霍乱朝政的名声! 你是只打算乱一时之政,还是取而代之?若是前者,你死之后,元氏如何立足?新帝定然对元氏心怀恨意,难道要因为你的一时私心,便要整个元氏为你殉葬不成?若是后者,刘氏皇族还未尽失人心,你改弦更张要怎样使天下信服?他笃定道:簪笔,你做不来独夫民贼。 元簪缨一针见血,毫无避讳。 元簪笔喘了口气,回应道:我百年之后,不过棺中一把残灰,做千古贤臣如何?做窃国奸佞如何?便是独夫民贼又如何?还未说完他就觉得嗓中一阵干涩的疼痛,剧烈喘息着咳嗽了两声,又道:兄长既然问我,应该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身前怎管得了身后事,便是今日我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百年之后盖棺定论,也是毁誉由人! 他因为剧烈咳嗽面上有几分不正常的潮红,继续道:元雅昔年迎皇帝,俯首称臣,尽折世族风骨,为时所不容,千夫所指,元氏为求自保,甚至将元雅除名族谱,称其神志不清,只一疯子。可之后,难道不是元雅与皇帝击掌盟誓,约共分天下?世族百年兴盛于元雅始, 世族百年兴盛于元雅始,然此后百年,奢靡享乐,国库无十年用度,世家族中却有累世富贵,寒门子弟一生进取不过小小官吏,世家子不过弱冠就能位列三公,自觉上人,而最下者尚不如猪狗,仅求活命罢了。一遇灾年,则人皆相食。便是无事之时,徭役官祸株连乃至一场小病,都足以让其卖妻鬻子,家破人亡。世族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居高位却尸位素餐毫无建树,以闲雅清谈为荣。此皆为元雅之政大弊,青年人跪下深深叩首,自元雅始,当自元氏子孙终。 那是元簪缨。 昔年兰台,便是这样一席话,令皇帝惊,也令皇帝喜。 元簪笔不曾得知元簪缨说过这样的话,今日却道:自当,于元氏子孙终。 要是元簪笔知道自己的兄长也说过这样的话,大约会觉得十分嘲讽元簪缨为天下,元簪笔为私仇。 元簪笔何时这样顶撞过元簪缨? 话一出口元簪笔自己都愣了片刻,静默许久,又听他的兄长道:还是,你想要另立新帝? 元簪笔像是辩解一般地低声道:我有人选。 他愿意吗? 元簪笔不言。 他不愿意在元簪缨面前撒谎,可又不愿直言,只得沉默以对。 元簪缨道:他若不同意,你将怎么办?他一手扯开帘子,直视元簪笔震惊的眼睛,杀了他? 元簪笔余光瞥见元簪缨抓着帘子的手已被他自己捏的发白,干脆低下头去,道:兄长无需操心。 元簪缨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为臣者自当忠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何不能受?千百年皆是如此! 元簪笔霍然起身,面色沉得像是冰。 话已至此,他无甚可说。 元簪缨由着元簪笔起身下床,亦不阻止他。 只是元簪笔的袍角擦过他身侧时,他突然道:你是在为宁佑党人?为我?为乔郁?还是,他顿了顿,为你自己? 元簪笔冷然不言。 你究竟是为了当年之事不平,还是因为你没能救下乔氏一族,心怀愧疚,想用这种方法补救? 元簪缨的声音很轻,也没什么情绪,偏偏在元簪笔听来恶毒非常。 问问你自己,好像有尖利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叫:你一直冠冕堂皇,你一直说你不甘心宁佑党人就此蒙冤,你不愿意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朝堂之上皆是谢居谨等弄权之人,问问你自己,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这些,还是因为你心中有愧,搅弄风云不过为了让自己好受点。 元簪笔,问问你自己,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有弄权之意,你就没有一点掌天下权的野心?! 你怎能没有? 你有,那你所做种种,和当年逼宫的谢居谨等有什么区别! 那股干涩的,沙哑的疼终于弥漫开来,元簪笔喉间钝痛,偏头,一口血骤地吐出来。 他惊醒睁眼。 他以为是长梦,实际上回神时已伏床边,床下,是一滩暗红的血。 他耳边响声隆隆,似乎有人道:来人! 他一把拉住了那个人的袖子,几乎是哀求道: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十二点之前发出来。 欠的明天补,今天学校活动到晚上九点多。 补了两千,买过的不用花钱。 第66章 元簪笔哪里求过人呢。 只是元簪缨对他影响太大,梦中刻薄言词使元簪笔愤怒,又使他伤心,加之皇帝对他所说种种郁结于心,怒极之下,方才吐了一口血。 他觉得难受,又觉得累,抓着那人的袖子好像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这幅样子也不愿让更多的人看见,只得有气无力地道:不要叫人。 他苍白的脸上泛着潮红,一丝血挂在唇边欲落不落,眼神更不清明,茫然哀恸,好像还氤氲着水光。 那人一怔,道:元璧。 元簪笔听见这声熟悉的元璧,方才回神般,缓缓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个艳丽非常的紫衣美人就在他床边,一时竟不知道怎么面对乔郁,只偏过头,万分疲倦地道:乔相,怎么进来了。 乔郁从袖中拿出手帕,一手不算温柔地抬起元簪笔的脸,给他擦去了唇边的血,我若是不来,怎么知道元大人给自己弄成了这幅鬼样子。哎呀,乔郁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很,我原以为元大人被陛下召见想来应更春风得意了才是,才半日,你这是半夜见了鬼? 元簪笔不言。 无话可和本相说? 元簪笔哑着嗓子道:我有什么可说。 他方才的脆弱只一瞬,看得人心疼,也看得人心痒。 先前元簪笔也在他面前流露过最真实的情绪,但如何能比今日更易碎堪怜? 他梦见的元簪缨,只不过是他的顾虑和纠结罢了。 元簪笔不信鬼神之说,清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先前一直压着,现在病中身体羸弱,精神不济,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就在一刻涌上心头。 说说陛下同你说了什么,将你吓成这样,你说出来,或许本相还能为你解忧呢。 元簪笔觉得又好笑又难过。 乔郁此人是怎么做到这样没心没肺的,他实在很好奇,又很羡慕。 乔郁本来是逗他,却见元簪笔任由他说,全然不像以往,心中有些慌张,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漫不经心地调笑道:你这种反应,不会是皇帝要你杀了我吧,他笑得没心没肺,不对,要是皇帝命你杀我,元大人应当很高兴啊,皇帝不可能白白让你动手,自有高官厚禄相诱,正所谓升官发财死老婆。 元簪笔眨眼。 他眨眼一般是要撒谎,乔郁早就清楚了,只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元簪笔酝酿好的话,而是一滴眼泪。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乔相登时僵在原地。 元簪笔并不是清丽可人的美人,哭时也没什么楚楚动人之感,他更知道元簪笔并不脆弱,无需他可怜同情,还需要防备,他心中明明知晓,偏偏还是被弄得方寸大乱,这一滴眼泪好像不是淌在元簪笔脸上,而是滚落到了乔郁心里。 乔郁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算这时候元簪笔还在和他用手段,他也甘之如饴。 便伸出手,将伏在床边半死不活的元大人揽到怀中抱着。 元簪笔身体僵硬着,靠到乔郁身上时还在轻轻颤抖。 乔郁本想嘲讽一番,开口却比自己想得温柔耐心好多,要是房中有第二个人恐怕听了这个声音都会觉得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他让元簪笔靠在自己怀中,手指轻轻将他黏在脸上的长发挑开,明明有千言万语想问,只道:没事了,元璧。 元簪笔颤得更厉害了。 看见他,乔郁无端想起阿璧,阿璧有一次丢了几日,找回来时瘦了一大圈,毛更是脏得不能看了,不知道被什么吓到了,乔郁抱着,只觉得又轻又冷,颤得不行。 他便伸手,摸猫那样地摸了摸元簪笔的脊背,摸到了凸出的脊骨,硬得硌手。 没事了,没事了。乔郁安抚着他,一如元簪笔将他从静室带出那样,我在呢,元璧,没事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3) 乔郁低下头,能看见元簪笔紧紧闭着眼睛,面色白惨惨的,脸上却再没有一滴眼泪。 乔郁是温热的,和梦中的元簪缨不同的温热。 元簪缨的温热让他觉得奇怪,让他觉得惶恐,乔郁怀中的温度却让他安心。 元簪笔想,你知道乔郁是什么人吗? 他显然是知道的。 可他无法笃定乔郁究竟想做什么,所以一直讳莫如深。 他不能说不敢说。 他不清楚乔郁的所作所为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又一次同皇帝联手做局,亦或者他只是皇帝用着顺手的一把刀,现在到了皇帝想要换一把新刀的时候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乔郁做下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乔郁万劫不复。 元簪笔伏在他怀中,无声地笑了下。 梦中的元簪缨说的不对,显而易见他不是出于愧疚,他若是出于这个原因,现在恐怕已流着眼泪同乔郁陈情,无论之后是生是死都坦然以对。 他不是。 元簪笔倦倦地闭着眼。 乔郁摆弄着他的长发,只觉得这人面色苍白的好像能马上碎在他怀里。 可到了这种地步,他居然还是一点都看不出元簪笔究竟在想什么。 乔郁的手指穿过元簪笔的长发,头发极黑,就显得的手更白,做噩梦了?他问。 乔郁不高兴时常常喜欢玩他的头发,这次用力却相当轻,一下一下的,仿佛并不是为了做什么,而是只想告诉元簪笔他还在。 元簪笔含糊地嗯了一声。 乔郁闻言想笑,他觉得可笑,还觉得心惊。 什么样的噩梦能吓到元簪笔? 还是说元大人又随便找了个借口来搪塞他。 乔郁贴着他,柔声问:梦见什么了? 元簪笔将头枕在他的臂弯中,散下来的长发就遮盖住了乔郁的手臂,他阖着眼睛,道:梦见你死了。这话说的毫不客气,没有半点他平日的样子。 乔郁心中滋味莫名,好像被人拿什么东西掐了一下,十分酸软疼痛,虽然知道这极可能是元簪笔编出来哄他的,还是忍不住道:本相死了,你就难过成这样? 元簪笔低声道:你我有过婚约,你死了,我岂不是成了鳏夫? 乔郁笑,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死了换一个便是,乔郁不忘煽风点火,以元大人的风仪姿容家世官位,要个什么样的绝世美人没有,怎么偏偏认准了本相的蒲柳之姿? 元簪笔闭着眼摇头。 他今晚实在没什么心思做戏,做的很多事皆是随心,因而透露出一种近乎于单纯的迟钝。 嗯,乔郁故作思索,道:想找一个如本相这般的也确实不容易。 是啊,谁像他这样看不透,心思诡谲手段狠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谁能如他这般呢? 本相是怎么死的,乔郁随口道:你杀的? 元簪笔不假思索地轻声说:你这话,让我伤心。 一下将乔郁所有想说的又噎回去了。 要是旁人,乔郁定然要说难道大人心虚?何况大人伤心与否同我有什么关系? 但这人正好是元簪笔,乔郁闻言,摸他头发的手一顿,道:有白发了。 元簪笔点点头。 他半睁开眼,眼睛仍是黑沉沉的,被泪冲刷后更加亮了,却不复先前神采,厌倦疲累,好像下一刻就要睡着一般。 乔郁心软的自己都不知道,却说:元大人是拿我当元夫人了。 元簪笔软软地哼出一个鼻音,大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 乔郁真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同元簪笔相处,元大人,你瞧瞧本相。 元簪笔道:瞧过了。 你瞧瞧我,容貌美艳性子歹毒,乔郁笑呵呵地说,他总拿一些常人根本不会用来说自己的词儿描述他本身,虽然不是策无遗算也不是个蠢货。诚然关心则乱,只是在元璧心中,我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待宰鱼肉?乔郁手指刮过元簪笔的脸。 元簪笔心中一团乱麻,听到他这样说,方才慢慢冷下来。 是我想差了。他承认得轻易。 可他不是梦中见乔郁死,而是皇帝要乔郁死。 乔郁都被他气笑了,捏抬起元簪笔的下巴,道:元大人,要你说句关心本相,难道违了魏律法,要诛九族吗? 元簪笔不说话。 这沉默在他眼中就像绵软的抗议一样。 你看,元簪笔就是元簪笔,难受成这样也就低头示弱那么一小会,之后又能若无其事地端起他世家子的风范,大将军的架子。 乔郁居高临下,这个吻似乎有些强迫和乘人之危的意味。 元簪笔这个姿势被弄得难受,又没有心力反抗,且也不想反抗,干脆任由他亲。 他倦得很,从未觉得和乔郁亲吻如此被动过,口中水声啧啧,不多时就觉得有些窒息,面色微微泛起了红。 乔郁见他这样嗓子更加干哑。 松开元簪笔,湿漉漉的吻落在耳后,乔相一面亲他一面有种地说:你若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若是你一直这样听话便好了。 元簪笔想说你做梦,又觉得这样有失风度,可脑中昏沉,想不到什么其他好说,就无言回过头,轻轻亲了亲他湿润柔软的嘴唇,示意乔郁闭嘴。 乔郁不动元簪笔主动的意思,但不妨碍他十分受用。 乔郁亲的小心,并没有在外人能看见的地方留印子,竟是难得的体贴放在平时他恨不得昭告天下。 元簪笔穿着里衣,松松垮垮的,十分方便乔郁扒开。 乔相将里衣褪了大半,一口咬上了元簪笔的肩膀,却不怎么用力,尖牙磨在皮肉上,有些令人觉得暧昧的恐惧。 乔郁道:元大人,祸害遗千年呢,本相怎么会死得那么轻易。 他这话中似乎大有深意,元簪笔偏头想要看他,被警告似地又落下一个牙印。 乔郁道:魏律中曾有黥刑,在面上刺字以示惩戒。他勾着元簪笔的下巴,与他轻轻交换了个吻,元大人身为朝中官员身躯不能有损,我便在暗处落个印子如何。他手指划过元簪笔的肩膀,意思十分明显。 元簪笔竟也配合他发疯,道:烙什么? 乔郁笑道:烙个乔月中印如何? 元簪笔想了想,虽然方正,但是落在人身上到底不好看。 乔郁道:那元大人想烙什么? 元簪笔道:只要月中。 这两字仿佛在火油中扔进了一颗火星,刹那间燎原。 话音未落就被狠狠压在身下,若非乔郁将手垫在他的脑后,恐怕会磕得不轻。 乔郁眯着眼睛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道;元大人,你怎么这样喜欢招人啊。 元簪笔曲起腿,若有所指地在乔郁腰下蹭了蹭。 元簪笔在他耳边道:乔月中,乔郁,我有一句话想劝你。 乔郁的吻顺着往下,道:劝我什么?劝我收手? 他一语双关,最明了的就是眼前事。 元簪笔望着乔郁的面容,低声道:我劝你,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补了两千字,买过的宝贝直接刷新一下就好。 谢谢,看见评论很开心,因为很有职业获得感。(鞠躬) 谢谢各位等到现在。 第67章 元簪笔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这几个字却说得冷极,仿佛内里蕴含着肃然的杀气。 乔郁抬眼望他。 元簪笔一眼不眨地回望,他看得到乔郁眼中的茫然与错愕,但实在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元簪笔的里衣已被褪到了腰间,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他上身极漂亮,有力而不夸张,男人的皮肤没那么细嫩,但在灯下也平添了一层柔光,仿佛触手升温的美玉一般,乔郁强迫自己把手从他的腰间拿开,喘息着抱怨道:你是来败我兴的。 元簪笔仰头,在他下颌亲了一下,道:我就算不败你的兴,乔相今日要做什么?他缓过来些,微微撑起身体,面上了些笑意,不知道乔相的腿打算何时治好? 话音未落,乔郁只觉天旋地转,两人的位置便变化了一番。 元簪笔挑起他的一缕长发,低下头道:就算我不败乔相的兴,乔相能做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挑衅的意思十分明显。他今日心情不顺,性子里那点被压抑许久的、人之常情的轻微恶意便流露出来。 乔郁顺从地顺手拦住他的脖子,本相做不得,难道元大人也做不得?他察觉到元簪笔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腿上,却道:元璧,脱了衣服看不是更好吗? 他将脸贴在元簪笔赤裸的手臂上,猫似的蹭了蹭,元璧,他声音柔软甜腻,比宫中赐下来的点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元璧,何必忍着,不能动的是本相又不是你。 乔郁的衣裳虽然还在,但被弄得散乱,几缕长发落在他脸上,被他随意地别在耳后,只是仰头望着元簪笔,蛊惑道:元璧。 元簪笔还未开口,乔郁便弯了弯眼睛,凑到元大人耳边道:元璧,好烫啊。 元大人差点没弹起来。 乔郁大笑,道:我知道元大人不愿趁人之危,只是此事讲究你情我愿,难道非要同两军对垒一般,先按部就班地下个战书?元大人,元璧,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迂腐。 元簪笔怎不知乔郁的意思。 但是乔郁身下毫无知觉,就算是两情相悦就算是乔郁主动诱之,也让元簪笔忍不住觉得乔郁在迁就他。 又或者,是元大人觉得我身有残缺,难以 元簪笔打断道:我没有。 乔郁眼中笑意非但没散,反而更加开怀,道:本相知道,炙热的呼吸落在元簪笔喉间,他道:元璧,我想让你高兴。 元簪笔声音沙哑道:我已很高兴了。 他唇瓣开合,隐隐约约露出嫩红的舌尖,那何妨再高兴一些? 乔郁此人能言善辩,巧舌如簧。 元簪笔今日总算对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乔相舔去唇边丝丝缕缕,还不忘张口给元簪笔看其中残液,竟是头一次见冷静漠然的元大人从耳朵红到了脖子,几乎要滴下血来,他不介意扇风添柴,丝毫不怕引火烧身,多谢,仰头吻上元簪笔犹在喘息的嘴唇,夫君。 元大人红得好像扔到锅中煮了一炷香的蟹。 这样的艳色比先前白得像个死人一样好看得太多。 乔郁指了指喉咙,言简意赅道:疼。 元簪笔通红着脸下床去给他倒水。 乔郁躺在床上,忍不住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引得元簪笔回头看他,元大人,你不是受寒头疼吗?你不是告诉小雪不见外客吗?我竟不知那医官的药有妙手回春之效,几个时辰前元大人还头疼得不能见人,现在却活蹦乱跳了。 元簪笔把茶杯塞到他手里,大概很想乔郁能安静喝茶,把嘴闭上。 元大人的青丝下一双耳朵红得扎眼,让乔郁很想去摸摸,看看手感如何。 乔郁没骨头似地靠在元簪笔身上,道:元大人,头不疼了? 元簪笔今晚被调戏了数次,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还有些疼的脑袋再灵敏些,他道:不疼。 乔郁抚掌道:好一个在世华佗,本相明日就去向陛下求个恩典,把这医官要来。 元簪笔努力让自己的回应看起来镇定自若些,道;不必麻烦,他顿了顿,回应:此人并没有乔相这般医术过人。 乔郁怔了半刻,笑容还凝在脸上,有一瞬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元簪笔所谓的医术过人是什么意思。 元大人平静地从他手中拿出了杯子,喝了一大口。 如果不是看他耳垂鲜红欲滴,乔郁或许要觉得他真如表面上那么平静。 乔郁这才回神。 看看这就是元簪缨教出来的好学生,世家的端方公子,平日里仿佛冷心冷清的元大人。 放在十年前,乔郁绝对想不到元簪笔同自己的心爱之人在一起是这个样子。 乔郁被反将一军,这次却没有恼怒,因为显然此事无关胜负,仅是情趣罢了,他把杯子拿回来,含水漱口,矜贵地扬起下巴,示意元簪笔伺候他。 乔郁漱口皆是因为他,元簪笔自觉自愿地起身。 待他将水吐了,又抬手取了元簪笔拿在手中的方巾擦嘴,没多少诚意,但是语气含笑地说:多谢元大人。 元簪笔觉得有点微妙。 微妙得好像在伺候新妇一般。 可他知道自己说出来乔郁的调笑是免不得的,便没有言语。 元簪笔不提,乔郁却道:元大人,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新婚夫妇? 元簪笔无奈地道:你省省。 乔郁把头往他肩膀上一点,笑着说:哎呀,先前我为元大人治病时元大人可没叫我省省,虽说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元大人这厌旧厌得也太快了。他被元簪笔抱着躺下,毫不在意地歪在元簪笔的颈窝中。 元大人身上有点浅淡的香气,闻起来还有点微微的凉,闻起来让人舒服得很。 乔郁道:我少年时还曾想过,像元大人这样的性子,日后要娶个什么样子的妻子。 元簪笔虽然不是很想知道,但还是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道:什么样子? 乔郁想了想,似乎在尽力回忆自己在元簪缨眼皮底下发呆时的想法,嗯我原想着你这样的人,大概不十分看重样貌,中人之姿便足以,性子温婉良善,体贴话少。他思索着说完,方才意识到他说的,与自己半点关系都不曾有。 若无宁佑案,或许元簪笔当真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他眨了眨眼,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这样的态度在乔郁眼中就如同默认一般,虽然是他先提起元簪笔夫人该是什么样子,但乔相无理取闹并理直气壮地想,元簪笔应该反驳他才是!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4) 乔郁从他颈窝中起来,又趴在了他胸口,自上而下地望着元大人,道:哦? 元簪笔茫然地问:什么? 乔郁道:你就没有其他话要说? 元簪笔愈发茫然,有什么话要说? 乔郁面无表情地说;元夫人。 元簪笔顺手摸了把他顺滑的长发,不解道:你不是元夫人? 乔郁轻轻咳嗽一声,显然对元簪笔的答案很是受用。 美滋滋地受用过后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刚想说的,道:本相方才说,你喜欢那样的女子。 元簪笔点头。 乔郁道:你难道不想说什么? 元簪笔淡淡地说: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乔郁要揪着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不放,我喜欢你。 乔郁把头挪回了元簪笔的颈窝。 两人折腾了小半夜,此刻天已蒙蒙亮,乔郁明知白日舟车劳顿,且要预备着皇帝陛下心血来潮地召见,早早歇息为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睡不着,但没有出声扰元簪笔,只一寸一寸地看着他的脸。 元簪笔是最最清隽秀雅的公子面容,眼睛寒星一般,睁开压迫感就太重了,闭上眼便柔和不少,鼻梁秀直笔挺,嘴唇薄了些,让这人看上去十分冷淡,甚至有些薄情。 他想伸手,又怕打扰元簪笔,便放了下去。 今夜算是两人第一次交心,看起来仿佛亲密无间毫无隔阂了,实际上什么都没说。 元簪笔今夜种种反常举止,是在骗他呢,还是顺从本心呢? 温软的嘴唇贴在元簪笔的侧颈。 乔郁想,若能就此杀了元簪笔,他就再无掣肘软处。 杀人是最下乘的手段,但乔郁也承认,这是最有用的手段。 杀了元簪笔,杀了这个看起来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世家子,使他日后能少好些阻力。 许是乔郁的目光才炙热,元簪笔缓缓睁眼,看见旁边有个人好像还被吓了一跳,这样子都要把乔郁逗笑了。 但他看清是乔郁之后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去,低声道:为何不歇息。 乔郁道:本相在想一件极重要的事。 元簪笔含混道:何事 乔郁道:你想怎么死? 元簪笔朝他偏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道:都好。 乔郁语调很温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元簪笔道:是你就都好。 乔郁悲哀而不无嘲讽地想,他可能这辈子都杀不了元簪笔了。 恐怕就是殉葬时,他都狠不下心来要元簪笔同他死在一处。 那向来心狠手辣,好像心性都不正常的乔大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乔郁,道:难以成事,不过如此。 乔郁望着元簪笔的睡颜,心说:谁下得了手谁下手。 不对,谁要是想杀元簪笔,他就先杀了谁。 元簪笔醒过来时只有一个感受,就是,疼。 脖子疼。 乔郁竟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变化,元簪笔醒来,他犹趴在元簪笔颈窝里睡着。 元簪笔早起练剑,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叫醒他。 手刚落在乔郁的肩膀上,也只落在他肩膀上,没有用力,就那么放着。 罢了,他想,睡就睡吧。 启程前半个时辰再叫乔郁也来得及。 乔郁本就浅眠,元簪笔刚醒时他便察觉,只是没睁开眼睛,看元簪笔打算干什么。 元大人竟一动不动屏息凝神,生怕吵醒他。 乔郁忿忿不平地想,他这张脸难道让元大人一点偷亲的欲望都没有吗? 元簪笔见他眼球转动,道:醒了便起来。 乔郁把手搭在他腰上,随口道:春宵苦短日高起。 元簪笔道:放肆。 乔郁眼睛都不睁开,哼笑道:怎么?元大人这是要取而代之,替本相行使约束百官之权了? 元簪笔犹豫片刻,手指一戳乔郁艳丽的脸,道:快起来。 不起。乔郁拒绝得十分果断。 元簪笔好笑道:你平日都是怎么起来上朝的。 乔郁抱着元簪笔的腰,理直气壮道:近日又不上朝。 元簪笔把他脸颊戳出一个小凹陷,道:起来。 乔郁懒洋洋地说:看来元大人一点都不累,他打了个哈欠,也是,出力的是本相,合该本相受累。他睁开眼睛,眼中还有未散去的水汽,本相可算是能者多劳? 单看他的表情,绝对想象不出乔郁说的是多么不正经的东西。 元簪笔说不过他,道:是我错了,你继续歇着。 乔郁眯着眼睛,道:我喉咙疼得很,睡不着。 元簪笔道:我找医官来?他说着要起身,被乔郁一把拽了回去。 乔郁不满道:本相还以为,元大人比先前解风情许多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喉结,本相如此,便是要元大人亲本相的意思。 元簪笔侧头,依言亲了他一下。 乔郁叹息,这种事难道也要本相教你吗? 元簪笔眨眼,虚心求教道:以后还请先生多加教导。 这声先生叫得毫无暧昧之意,偏偏听得人心头火气。 另一种含义的心火。 乔郁手指在他耳垂上划过,笑道;便只听了这一席话,倒也没有白教。 元簪笔温声哄他,那先生要不要起来用膳? 乔郁微微仰头。 元簪笔笑,将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乔郁虽然高挑消瘦但到底是个大男人,不重,但也没有那样轻。 乔郁靠在他怀中,道:元大人大约很不想陛下知道我与元大人的事。 元簪笔静候下文。 乔郁道: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元大人还是不要叫人来伺候了。他乖顺地靠在元簪笔的怀中,劳烦元大人伺候本相。 元簪笔道:先生客气。 乔郁瞥了他一眼,本相希望,之后元大人也能面不改色地叫本相先生。 元簪笔脊背好看不,应该说他浑身上下在乔郁眼中没有一处不好看,这样线条流畅好看的腰背,若是轻轻地颤抖,定然更加漂亮。 只是不知道到了那天,元簪笔还能不能叫他一声先生。 元簪笔不怎么会给人梳头,乔郁极看重自己的头发,眼见元簪笔从他头上扯下来好几根,又悄悄地放到背后扔了。 乔郁原本想体验一把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闺中情趣,现在却后悔自己为逞一时口舌之快,令自己的头发遭了无妄之灾。 乔郁见他拿着梳子,没有放弃甚至很有些兴致的样子,忍不住道:不必梳得太精细,本相今日不见外客。 元簪笔没有梳得精细的打算,他只是想把乔郁的头发束起来罢了。 在元簪笔不知道扯下乔郁多少根头发后,若不是他双腿残疾,早就拍桌而起了。 乔郁忍无可忍,道:元大人,且先放下,本相自己来就好。 元簪笔犹豫道:真的吗? 要是平日元簪笔这样同他说话,乔郁哪里舍得拒绝。 但是在之后也能看见的元大人撒娇,和他宝贵的头发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断然道:是,把梳子给本相。 元簪笔依依不舍地把梳子交给乔郁。 不知道是不是乔郁的错觉,乔郁总觉得元簪笔十分享受给他梳头的过程,而且很想给他弄个发髻。 乔郁拿着梳子,面无表情地想,他很有必要让元簪笔知道,他确实是个男人。 毋庸置喙,无可置疑。 两人收拾干净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元簪笔又将乔郁送了回去,法子掩人耳目得宛如偷情。 乔郁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笑着指了指元簪笔,道:奸夫,又毫无顾忌地指了指自己漂亮的脸,淫妇。 可能是元簪笔认识的人还不够多,他只见过一个用词这样放荡不羁的人,就是乔郁。 元簪笔点了点头。 乔郁贴着他的耳朵,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元大人这样的世家勋贵子弟,也会做出如此德行败坏之事。 元簪笔平静地接下去,你勾的。 乔郁笑道:小公子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看来本相教出来了一个好学生。 元簪笔道:先生谬赞。学得如乔郁一般的厚颜无耻。 虽然两个人都不要什么颜面了,但毕竟要顾及皇帝,所以见面的次数并没有那么多,竟也不怎么惹人注意。 乔郁坐在马车上,无聊地抱着阿璧,对寒潭道:本相总算知道何为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了。 寒潭无言地坐在他对面,膝盖上放着一把色泽古拙的剑。 乔郁重重叹气,先前陛下不赐婚也就罢了,毕竟元簪笔拒绝了,现在本相与元大人两情相悦,陛下还要棒打鸳鸯,乔郁撩开车帘,正好看见元簪笔朝皇帝的车架过去,继续道:隔着牛郎织女的银河也不过如此了。 他将手指插在阿璧的毛发中,道:元大人啊,本相也是白教你了。 山不来见我,我为何不能去就山? 但乔郁也只是说说,元簪笔要是真来了,乔郁恐怕会觉得元簪笔疯得比他还要厉害。 元簪笔似乎觉察到背后的视线,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了乔郁。 元大人微微颔首,十足守礼生疏。 乔郁皮笑肉不笑地朝他笑了笑,撂下帘子。 乔郁对寒潭道;寒潭,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寒潭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男子呢? 寒潭的表情有那么些难以言喻,没有。 乔郁伸出二指,弹了弹阿璧脖子上的玉坠,道:好得很。本相这个过来人告诉你,千万不要喜欢这样表面一本正经,心思深不可测的,那是自讨苦吃得厉害。 寒潭的表情更难以言喻了。 乔郁头也不抬,说。 寒潭道:竟不知乔相是怎么想的。 乔郁叹了口气,道:本相是年少无知,他的话听起来很后悔,语气里却仿佛有点洋洋得意,又蒙元大人舍命相救,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的大事,无以为报,自然要以身相许。 寒潭: 并不很想知道。 第68章 淮王妃是个很难得的美人,即便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面的妆都花得不成样子,她仍然是个美人。 淮王无奈地站在夫人身侧,攥在手中半湿的手帕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他实在没什么哄人的经验,行事太荒唐将王妃气哭常有,他倒是找了别处寻清闲自然,他这次也想走,只是走不得。 他的太子好侄儿已派人将淮王府围得密不透风,淮王不猜也知道,除了他被圈禁起来,京中勋贵也难逃此劫。 淮王犹豫片刻,终于把手帕送到了淮王妃眼前,王妃睁着一双哭得宛如桃核儿的漂亮眼睛,原本已止了哭,看见站在身旁的一脸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忍受的淮王怒从心头起,扯过帕子,一把丢到了正伏低做小的淮王肩膀上,怒气冲冲道:你走!王爷既然都把外室领到了王府,还要我做什么?她气极了,连话都说得不算清楚,颠三倒四,颇有点可笑,只是这种情状下,谁敢笑,谁又笑得出?王爷若是看不上我,大可一封修书给我,咱们两个都清净了! 淮王叹了口气,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了。 他语调还是懒洋洋轻飘飘的,听得淮王妃心火更甚,恨不得将桌上的热茶也一并泼过去。 淮王不无好笑地想,京中悲戚哀泣的富贵人家或许很多,但是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因为个歌姬闹起来的,大约只有他家淮王府了。 王妃坐在首座,旁边虽然还有一把椅子,但显然不能给他坐,淮王便想另拽一把来,他伸手,一用力,没拽动,再一用力,仍是纹丝不动。 厅中的下人早就走了七七八八,余下的只有两个王妃的陪嫁侍女,淮王虽然不济,但到底不好意思叫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给自己搬椅子,只好从椅子上拿下垫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王妃面前。 淮王妃似乎已极熟悉这个场面,连眼皮都不抬,哀婉地哭,哭自己命苦,哭淮王不济,哭自己当时怎么就允了这门婚事。 淮王插嘴道:王妃,你我的婚事是陛下的旨意,泰山大人若是不允,便是抗旨了。 淮王妃狠狠剜了淮王一眼。 淮王笑眯眯地说:好漂亮的眼睛,好厉害的美人,他跪坐着去拉王妃袖子,极不成体统,美人一眼看得人荡魂,再看一眼如何? 淮王妃脸红得宛如涂了上好的胭脂,是既哭又气的。 淮王道:王妃?王妃为何不说话了?本王喜欢听,王妃再多说几句? 淮王妃把袖子拽了回去。 淮王笑道:哎呀,本王似乎惹了美人的嫌。 淮王妃哽咽道:又不是第一回 了。 淮王又去拉王妃的手,王妃抽手,却又被他握在手中,只笑道:夫人之前都饶了,就再恕我一回吧,他仰脸看王妃,本王同王妃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本王再也不胡来。 淮王妃一愣,心中隐约的不安越发明显,只是她到底不聪明,或者说,她没那么大胆,哼道:太皇太后都没法让王爷收敛,妾算什么,王爷这是哄妾呢,妾可不相信。 淮王望着眼前美艳得如同一朵盛放牡丹的女子,弯眼笑道:哎呀,王妃这样说可伤了本王的心。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5) 他正拉着王妃的手哄人呢,偏偏外面有没眼色的下人道:王爷,怜姑娘请您过去一趟呢。 话音刚落,王妃脸色骤变,倏地抽回了手,冷笑道:王爷且去吧,冷落了新人可不好。 淮王眼见功亏一篑,苦笑道:哎呀,这个时候。 淮王妃凉凉道:这个时候怎么了?这个时候难道不好?非要等着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时候才趁了王爷心意不成? 淮王起身,摸了摸鼻子,道:那我晚些回来,王妃等他顿了顿,生怕再激起一点王妃的火气,王妃不必等本王。 淮王妃都不看他,只顾握着手帕哭。 淮王大步出去,刚迈出花厅,便听得身后碎瓷之声不绝于耳。 只听淮王妃哭着道:我十五岁就嫁给你,你夜宿花楼,养了不知道多少外室,旁人送来的女人来者不拒,我可有半分不满过?你我成婚多年无子,若是我之缘故我无话可说,淮王同淮王妃几年不同房一次,风言风语不少,诸如王妃丑陋,淮王不喜的已是最温和能入耳的话了,个中原因,我不说,王爷自己清楚得很! 淮王妃出身名门,从未受过委屈,此生最大的侮辱还是夫君亲手给的。 刚成婚时小夫妻并没有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反而过得生疏,淮王连夜宿在侍妾那,且不止一个侍妾。 她刚嫁给淮王,委屈不解又不甘,两人便喝酒,喝到了半夜,淮王醉得厉害,抓着她的手又哭又笑,之后更要亲她。 王妃怀着点少女的羞涩闭眼,吻迟迟没有落下,她睁眼,但见自己的丈夫望着她,眼中还有没有散去的水雾,却摸了摸她的脸,道一句王妃早点歇息,竟起身出门。 那天她呆呆坐在房中,实在很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淮王到底在想什么。 刘澄!王妃突然道。 淮王顿住脚步,转头笑着道:王妃可还有什么吩咐? 淮王妃大步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艳色,像一团火。 淮王笑着望她,却连眼神都没有半点变化。 淮王妃的声音有点沙哑,但非常轻,太子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听到这样的诛心之言,淮王居然有点我家王妃糊涂一世,但好歹聪明过一时的欣慰来,他回答得十分果断,王妃知道,本王与太子素不亲近,这事你与其说同本王有关,倒还是陈秋台大人给太子托梦教他谋反更让人信服。 王妃听了他的调侃没有笑,只道:真的吗? 淮王说:真的,这可是天大的事,本王骗你做什么? 王妃的语调很慢,似乎因为哭过了,她怕自己出口仍是哽咽,王爷也知道,妾不聪明,王爷骗妾,妾看不出来。 淮王笑得开怀,我家王妃不知和谁学的这样多疑,你先前说的话里只有一句对了,王妃等着他下文,淮王笑得欠打,便是王妃不聪明。 淮王妃怒道:你! 淮王转身就跑。 淮王妃没追上,只好忿忿地站在原地搅手帕。 淮王跑了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 他家王妃穿着京中贵女少有人穿的艳色衣裙,却一点都没被这条华贵的长裙比下去,反而衬得她越发娇艳好看了。 淮王忍不住笑。 他想起当年皇帝问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王妃,他想了想,说:漂亮的。 皇帝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他下一句话,有些惊讶道:没了? 淮王觉得自己很浅薄,除了漂亮,他想不出自己还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但皇帝犹然望着他,他只好补充,人都说娶妻娶贤,那皇兄就请皇嫂给臣弟找个笨些的吧。 皇帝看他的表情似乎更理解不了了。 他道:笨些的,臣弟若是出去眠花宿柳,定然很容易就能蒙混过去,什么都不知道,自然家和万事兴。 风吹起王妃的长裙。 淮王想,王妃的头发又黑又长,应该再打几根海棠金簪。 怜姑娘坐在小院中等他,身边摆着一把琴。 她见到淮王想要行礼,淮王摆手,走到她面前。 触碰的不是美人细嫩的肌肤,而是那把琴。 他漫不经心地触碰琴弦,随口道:好琴。 怜姑娘微微一笑,谢王爷。 这聪明无比,体贴入微的姑娘目光从淮王带伤的手腕上划过,歉然道:妾执意要来,倒为王爷添了好些无妄之灾。 淮王道:红袖添香怎么能叫无妄之灾? 怜姑娘轻轻往后一靠,正好靠在淮王怀中,比淮王同淮王妃更像是一对爱侣,她喃喃自语道:不知此事何时了,妾害怕。 淮王安抚般地抚住怜姑娘的肩膀,柔情无比地说:太子是本王的侄子,到底是一家人,他话锋一转,只是本王实在看不清太子所作所为,本王害怕得很,他低头,凑到怜姑娘耳边,姑娘竟也害怕吗? 怜姑娘说:自然是怕的。 他手下的肩膀纤细柔弱,真是再秀丽不过的女子了。 那本王派个人保护你,可好吗?王爷问。 他明显感觉到掌下的身体一僵。 冷光骤然掠过眼前。 有个身影比这姑娘雪亮的刀还快,还利。 淮王任由锦衣的少年郎将美人软绵绵的身体拖下去,一撩衣袍坐在先前怜姑娘的绣凳上。 矮了些,但是胜在柔软。 淮王评价。 怜姑娘的手腕诡异地扭曲着,又被阿瑾绑到背后,她疼得冷汗直流,眼睛却毫无惧意地看着淮王。 淮王柔声问:怜姑娘是谁的人? 怜姑娘不言。 事实上,如果不是阿瑾把她的下巴卸下来的话,她很乐意说话。 淮王把手搭在眼前这把稀世名琴上,悠然道:姑娘不如实话实说,姑娘若是陛下的人,本王非但不会伤害姑娘,还会把姑娘奉为座上宾,以礼相待,若是我那太子侄儿的人他略一思索,恐怕只能劳烦姑娘去地牢中住上几天,待局势平稳了,本王自会放姑娘出来,但若是其他人,他苦恼而厌恶地对阿瑾说:不要在本王面前杀了她,本王不喜欢血。 阿瑾恭顺地点头,是。 淮王问:那么,姑娘是谁的人呢? 第69章 阿瑾跟在淮王身后。 淮王悠闲地在王府木廊内散步,走了不多十几步,突然想了什么,将那命运多舛的帕子递给阿瑾,道:擦擦脸上的血。 少年白皙的面庞上只有小小的血点,看起来就如同雪地上上的梅花一般,阿瑾用指尖在脸上轻轻一刮,蹭掉了血迹。 没有了。阿瑾回答。 在少年人心中,淮王尊贵无比,于是爱屋及乌,连带着淮王的一切都尊贵了起来,溅在他脸上的血乃是污秽之物,实在不必用淮王爷的帕子。 淮王略有点嫌弃地把帕子塞进阿瑾手中,手上还有。说完不等阿瑾回答,抬步向外面走去。 淮王府戒备比往日森严不少,护卫人数骤增,倘是先前,淮王大概要进宫谢恩。 这没心没肺的淮王爷大摇大摆地向门外走去,还未踏出大门,便有刀刃横在眼前。 雪白的刀刃把淮王的面容都照亮了。 少年郎扬眉,手未碰到刀刃,就被淮王转手顺手揉了头发。 阿瑾只好忍耐着,神色冷然地望着青年军官执刀的手。 年轻人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殿下,谨遵太子殿下口谕,京中眼下不安定,殿下乃是千金之躯,为了殿下的安全,还请殿下在家中等待。 淮王点头,觉得这番说辞很冠冕堂皇,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只不过,京中一向守卫森严,是谁让京中不安定了呢?俊美非常、眉眼含情的王爷笑着道:多谢太子美意,淮王比太子更体面,太子殿下事务繁忙,本王不便叨扰,还请这位大人替本王写过太子殿下。 他不显恼怒,亦没有忧虑,语调闲适悠然得不像面对执刀的官兵,而是花楼里顾盼生姿的姑娘。 这最荒唐风流不学无术的怀王殿下,此刻或许是京中最平静的人。 这人不卑不亢地望着淮王,望着刘氏王族中最得皇帝喜爱的王爷。 他颇受太子器重,不然也不会奉命把守淮王府邸,在来时他想过若是淮王不愿意接受现状大闹一场,或者坚持要面见太子他该怎么办,但眼前的淮王似乎一点都不为太子控制都城而烦恼。 哪怕是朝中最最迟钝平庸之人也该明白,一个早就不得皇帝喜爱的太子控制都城的目的是什么。 可淮王却一点都不着急,不为自己忧虑,也不皇帝担忧。 他分明受尽了盛宠,就算对皇帝没有半点兄弟之情,也该害怕新帝登基后,他就此被冷落才是。 青年人拱手道:不敢承淮王一声谢,定为王爷转达。 淮王颔首,搂儿子似地把阿瑾连拉带拽地弄回内门,一面搂着还要掐少年人细嫩的脸,感叹道:本王若是有个儿子,大概年纪和你也差不了多少。 阿瑾白生生的小脸被淮王没轻没重捏得发红,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被主人圈在怀里,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他武功极高,想轻巧地躲开淮王爷在他脸上乱捏的爪子实在再容易不过,但两个想法在脑中冲突,他一时纠结,只好被淮王捏个泥娃娃似地捏着。 属下,属下,阿瑾说了半天,他嘴不笨,不然当时也不可能劝得动羽先生,偏偏碰上淮王就不知道说什么了,道:属下不是王爷的儿子! 知道你不是。淮王笑眯眯地说,又捏了一下少年人水豆腐一样的小脸才放开,阿瑾早就不是小孩了,少年人身量高挑,虽然面容还有点雌雄莫辩,但轮廓比以前锋利了好些,他没想到的是阿瑾看起来消瘦,脸还是软软肉肉的,手感上佳,又凉又软,若这是个及笄之年的姑娘,以淮王爷的性子,定然要一亲芳泽,你要是本王的儿子,他啧了一声,可真是,倒霉透顶。 上辈子烧杀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辈子来还债了。 后继有人于他而言原本就是一种痴心妄想。 无子无后,便意味着少一分掣肘。 淮王爷笑得眉眼都弯起。 如今整个京城都被在太子手中,那么下一步,是不是要出兵清君侧了? 古往今来,有许多皇帝被巧言令色的臣子迷惑,做出无数误国误民之事,但无论如何,终归是帝王清白无辜,充其量不过识人不明,权奸祸国,除去权奸自然海清河晏。 不过,谁是拿来祭旗的权奸呢? 淮王爷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对阿瑾道:阿瑾,你说,若你有一把极趁手的锋利宝剑,你会轻易丢了这把剑吗? 阿瑾圆溜溜得,像个女孩子似的眼睛一转,却回答:若是主人叫我丢了,我便丢了。 淮王哭笑不得。 于皇帝而言,乔郁何尝不是一把用着顺手的剑?乔相狠绝,在朝中树敌无数,所能依靠的,仅皇帝一人。君欲其生,则生。君欲其死,则谢恩赴死。 皇帝用这样一把吹毫立断的锋刃,这样一条不计后果的疯狗,这么些年来,明里暗里处置了多少朝臣,又让多少人噤声? 世族势力早就不同往日,皇帝将权柄大多拢在手中。 既有鹿卢,何用鱼肠? 他松开少年人,欣慰地说:我那太子侄儿还是有些能耐,不算辱没他父亲的心思。陈后单纯,只一出身比旁人更高些,也更幸运些的贵女,至于他的皇兄淮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只是不知道,我那个好侄子拿什么打动了季微宁。 与京中的紧张肃杀不同,行宫处安宁闲适,皇帝带的人不少,但被管事官员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疏漏之处。 行宫建在半山,大半被郁郁葱葱的百年古木掩盖,行宫明亮百步一楼,飞檐斗拱无不精致,行宫建筑虽繁复,却不奢华,用色古雅恬淡,或许因为此处乃是帝王家的祈福之所,因而处处清净,不似行宫,反而像是道观。 行宫附近有几十处别苑官员无召不得入行宫,皆被安排在别苑居住。 随行品级高者自己与随侍独居一别苑,随着品级下移,一别苑中同住的人也更多。 乔郁的住所有四处院子,他挑了一间,待收拾好后什么都不管,干得第一件事竟是换了衣裳睡觉,全然不顾现在还是白天,皇帝随时可能召见。 被安排伺候乔郁的扈从看得目瞪口呆,陪皇帝祈福的贵人他们见得不少,如乔郁这般好像八百年没睡过觉,不第一时间去皇帝面前谢恩的却是头一个。 乔郁命人点上安神的香料,不多时竟真的睡着了。 他睡得不安稳,梦中不少光怪陆离的玩意,好的坏的活的死的都入了梦,醒过来头晕脑胀。 精致玉香炉悠悠地吐出香气,香味淡得很,带着浅浅的凉意,闻着叫人舒服。 乔郁做了几个时辰噩梦,越看这漂亮的死物越不顺眼,正要开口叫人把这东西丢出去,余光忽瞥见门外站着个修长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立着,他以为是寒潭,轻轻咳嗽两声,慢慢道:寒潭?正好,你进来。 外面的人影问:你受寒了? 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不是元簪笔还能是谁? 乔郁原本睡得惺忪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却抱怨道:你早来了怎么不要人叫我,为何不进来,难不成还要本相爬出去应你? 元簪笔推门而入。 他衣裳颜色浅淡,灯光落在上面,让乔郁眼前似乎都明亮了起来。 乔郁朝他招手。 元簪笔却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先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挂到一旁。 元簪笔此人做事有条理,脱衣服也也有一种家教甚严的漂亮。 乔郁拿手撑着脸,悠闲地欣赏美人更衣。 元簪笔一面换一面询问道:可要我帮乔相把寒先生叫进来? 他知道元簪笔的外袍上沾了外面的寒气,两人见面了,乔郁岂有不在他怀中腻歪的道理?因此极有先见之明地把袍子脱了下来。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6) 可惜元簪笔只脱了外袍。 乔郁望着元簪笔静得秋水似的眼睛,忍不住道:奇了,我刚醒来便唤寒潭,你不问为什么也就罢了,还要帮我将人叫进来,天底下哪有元大人这么大度的人? 元簪笔坐到床边,只道:我想让你多睡一会。算是对乔郁先前问题的解释,却不回应乔郁的阴阳怪气。 乔郁浅眠,一点声响都能让乔相彻夜难眠,故而一路上舟车劳顿,对于其他大人来说不过是累罢了,对于乔郁来说,同要了半条命一般没有什么区别,难得能歇下睡一觉,元簪笔怕吵醒他,便在外面呆了一个时辰。 乔郁把头自然地枕在元簪笔的膝上,手指勾了勾元大人光洁的下颌,像是撒娇又像是调笑地说:真不在乎呀?他问这话时神情居然有点天真,是乔相一贯骗人的姿态,元簪笔早就司空见惯。 元簪笔垂眸,似乎在想怎么回答,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这点小手段用在元簪笔身上,能让乔郁得到的只有四个字:自取其辱。 元大人乔郁语气听不出阴晴地叫他。 元大人便回答:乔相喜欢我。 乔郁猝不及防,刚想装个面面透红逗逗元簪笔,仔细一听却发现时你喜欢我,而非我喜欢你,笃定非常。 元大人继续道:所以不会。 乔郁忍不住抚掌道:虽说贵人话语迟,但你同本相多说几个字,大抵不会有损元大人的亨通官运。 元簪笔低头,柔软的嘴唇在乔郁手指尖堪堪擦过,嗯,不怕。 乔郁失笑,你简直 简直有恃无恐。 本相好像睡了好久,你就一直在院子里?他往里面靠了靠,抱住了元簪笔的腰,拿脸颊蹭了蹭元大人的小腹。 元大人腰身硬邦邦的,与温香软玉这个词儿半点关系也无,乔郁却抱得上瘾,恨不得永远不松手。 元簪笔微微颔首。 便一直站着,你都不无聊吗?乔郁轻轻掰着他的手指玩,这只手手指并不细长,上面还有经年练剑练出来的茧子,抚在细嫩的肌肤上,划得皮肤有些痒,有些勾到人心里的痒。 但元簪笔的手还是好看的,青筋在他手背上明显得很,他比之前瘦了不少,因而骨头利利地支棱着,是一种苍白与有力混合的好看。 乔郁突然想,这样的手指放在口中是什么滋味? 他拿软软的嘴唇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元簪笔愣了愣,却以为是不经意擦过,便回答道:同寒先生说了几句话。 乔郁道:那还是站在门外更有趣。 元簪笔不怎么喜欢说话,只有必须说话,还有面对乔郁时能多说上几句,寒潭更是寡言,若是可以,他恐怕很愿意这辈子都不出声。 这两人能聊什么? 乔郁想想那个画面都觉得无比好笑。 但乔郁没想到的是,元簪笔真的和寒潭说了两句话,一句询问寒潭乔郁身在何处,另一句是回答寒潭告诉他乔郁在休息。 之后的一个时辰里,元簪笔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内的石凳上,敛眉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寒潭则是挑了个隐蔽的地方擦剑,一边擦剑一边留心院中的情况。 要是被乔郁知道,乔相大约还会大笑三声。 元簪笔满不改色地说:尚可。 乔郁笑,朝他小腹贴得愈近,之后更是直接把脸都埋了进去,若不是元大人穿得不少,或许连乔郁的呼吸他都感受得到。 元簪笔很想把在他身上黏糊糊软绵绵的乔郁扒开,这种姿势被人搂着绝对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但对着乔郁毛茸茸的头,只抬了抬手,到底没有将他推开。 乔郁的声音隔着衣料听起来非常含糊,元大人浑身都硬邦邦的,他还伸手捏了捏,嗯,硬得很,平得很。 元簪笔揉了揉额角,似乎对于乔郁这个行为非常无话可说,自然不可能是软的。 元簪笔常年在边关,胸腹肌理极好看,他虽然不自得,但从未被人评价过硬得很,平得很。 乔郁很想伸进去摸摸手感,但因为元大人这身衣服的复杂程度而作罢,还有点小小的气闷,把手掌贴上去,满意地感受到了掌下触感,语气无比认真地问:若是有孕,此处是不是要鼓起来了? 乔郁的脑子,仿佛、确实有那么点毛病,元簪笔一时无奈又好笑,不知道该一本正经地回答乔大人男子不会有孕,还是询问乔郁要不要请个太医给自己看看病。 乔郁仰躺在大腿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元簪笔,显然对元大人回应期待无比。 在他美好的幻想中,元大人要是能面色微红地斥责他乃是上上,若不自然地抿唇偏过头去不言不语也别有风情,怕的是他眼前没什么表情,还有点欲言又止,看起来十分想给找个太医给他好好看看脑子的这种。 虽然不解风情,但脑子非常好使的元大人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回答乔郁的问题,而是眨了眨眼,他动作很慢,说话的语气更是粘涩,仿佛十分不习惯地回答:乔相与我尚未同房,谈什么有孕? 乔郁静默一息,似乎连呼吸都滞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乔郁:??????????? 补了一小点点内容。 第70章 元簪笔低头看他,眼中似乎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乔郁回神,忍不住抬手去摸元簪笔的脸。 元大人顺从地低下头,任由乔郁从他的脸颊摸到耳后,乔郁摸完还不肯放手,指尖轻轻在元簪笔耳垂上掐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是元璧。 元簪笔疑惑地问:很像旁人假扮的? 乔郁颔首,顺着元簪笔的话说了下去,若非元大人这张脸毫无破绽,身边亦无人检举,本相已将元大人送到刑部去了。他换了个躺姿,嘴唇不知道是不经意还是故意地擦过元簪笔的腰带,抬眼却无辜,也不知道是本相教坏了元大人,还是元大人本性如此,只是平日藏得太好了,竟所有人都被蒙骗了过去。 世间最一本正经的元大人说:有乔相这样的先生,何愁教不出青出于蓝的好学生。 乔郁哼笑道:你说的好听,本相的好学生可将束脩带来了吗? 元簪笔轻车熟路地陪他胡闹,难为他神情一直都没什么变化,若只看元簪笔的表情,或许还能以为他同乔郁在谈什么天大的正事。 元簪笔道:不知先生要价几何? 乔郁扬眉,道:什么叫做要价几何?先生面上佯作愠怒,却微微起身,指甲划过元簪笔的喉咙,冰冰凉凉的,甲缘并不怎么圆润,反而有些说不出的锋利,既像是能割开人喉咙的小刀子,又仿佛只是在调情,元簪笔喉结上下滚动,面上却没有半分紧张,元大人,便是这样同先生说话的吗? 元簪笔道:学生冒昧。 乔郁道:本相若要与元大人谈价,不知道元大人可出得起吗? 元簪笔反问道:先生不说,又怎么知道我出不起? 指甲在他喉间划过,不重,却带起了一阵说不出的麻与痒,本相说,要本相的好学生侍奉帐中,以身相陪,如何? 元簪笔摇头笑。 乔郁一眼不眨地望着元簪笔, 元簪笔道:乔相方才还说我说的话不是同先生说的,乔相这番言辞难道能对学生讲吗? 乔郁理直气壮道:本相若是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同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学生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为老不尊,应该他顿了顿,对魏律并不了解,条条律法在他眼中和可以点火的废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加之诸多臣子总拿魏律参他,他对书自然更无好感,沉塘。可本相不说是貌若天人,也算倾国倾城,这话如何说不得? 元簪笔听他貌似有理有据,实际上完全在胡搅蛮缠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幸好乔相没做先生。 乔郁却叹息道:可惜元大人不是本相的学生。 元簪笔这个人从小大大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少年时到底年纪小,情绪外漏,高兴与不高兴都能一眼看出,长大了之后心思深沉,深沉到了可恶的地步。 可惜两人最亲近,最两小无猜的少年时,他居然真拿元簪笔当做亲密无间的友人,因而错过了多少元簪笔有趣的反应。乔郁每每想起,便忍不住扼腕叹息。 乔郁的视线落在元簪笔的脸上。 青年俊美,一双眼睛更是沉静。 少有男人会有这样安宁的眼神。 即便这双眼睛下面,是元簪笔那些连他都看不透的深沉心机。 若他是元簪笔的先生若他是元簪笔的先生,是要从小教元簪笔的。 元簪笔提醒道:乔相既为相,又曾做过兰台监,这样算来,凡入兰台者皆能算作是乔相的学生。 乔郁当下来了兴趣,道:你入过兰台? 元簪笔摇头。 元簪缨过世后,他的身份比在元氏时更加尴尬。 他作为元氏子孙,当然有资格入兰台学习,但宁佑党之事才过去不到一年,就算皇帝恩准,朝中看在元璁景的面子上勉强压制着反对的声浪,兰台监会怎么看元簪笔?他入兰台之后,要如何与其他世家子相处,都是无法化解的难题。 幸而魏阙上书,将元簪笔带到兖州。 乔郁不满道:本相想做的是你的老师,而不是天下士人的先生。确如元簪笔所说,以他的身份,他的官职,投奔者数不胜数,自然也有人为了攀关系叫他一声先生。乔相自持年轻貌美,觉得这老气横秋的叫法都是叫须发全白的老头子平白将自己叫大了十几岁,便不许旁人这样叫他。 可元簪笔又哪里是旁人? 乔相把玩着元大人的头发,将头发一圈一圈地绕在手指上。 他觉得此人俯仰皆美,身上每一处都值得细细赏玩,乃至慢慢品尝,但现在不是时候,只能触碰些不要紧的地方。 本相若是元大人的先生,以世家幼子五岁开蒙的成例,本相是要从小教元大人的。乔郁语调漫不经心,细听之下却蕴含着些热切,元大人五岁本相并未见过,不过想来和再大些也没什么分别,一样的粉雕玉琢冰雪可爱,元大人的脸倒是漂亮,此时眉眼自然看不出半点小时候的影子,叫乔郁可惜,便是本相这样脾气古怪的先生,见到了元大人少年时,也要和颜悦色。 元簪笔却道:我不信乔相,他唇角带着浅淡的笑,若我当真如乔相说的那样好,怎么当年得不到乔相青睐? 乔郁对元簪笔这样丝毫不给面子的行为十分不满,道:你这话说的没良心。 乔郁少年时脾气不如现在大,但作为被乔夫人纵容大的小少爷,自然娇生惯养,同旁人不怎么合得来,只对元簪笔算是特例,还为旁人说元簪笔身世的事将人痛打一顿,面对乔夫人的斥责还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因为长得丑陋,有碍观瞻,我看着不喜欢,打了就打了。 乔夫人虽然无意让乔郁成为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至少不能成为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少见地发了火。 乔郁挨了打不说,还被罚在祠堂跪一夜,小少爷跪在冷冰冰的石板上跪得几乎要趴在地上,若不是外面有人看着,他或许早拽几个跪垫躺下了,满不在乎地望着肃然牌位上的列祖列宗。 乔郁跪了小半夜,跪得昏昏欲睡,若非看见元簪笔,早就一头磕在供桌上了。 乔郁打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邀功似地伸出手来,给他看满手遭乔大人用戒尺打出来的红痕。 他性子多年未变,从小任性到大,可谓不忘初心。 乔郁没受过苦,又是个小孩,手当然白,有伤看上去就格外骇人,加上乔夫人命人给上的药,紫紫红红一片,不知道还以为受了多重的伤。 小少爷难得见元簪笔色变,手上火辣辣的疼不是不能忍,却想引元簪笔担忧,作态作得十分虚假,说手疼得要断,黑沉沉的漂亮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元簪笔,果不其然看尚很好骗的元簪笔担忧又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手,碰又不敢碰,他语气真假难辨地说:是为了你被打的,小元公子打算怎么报答我? 元簪笔却问:很疼吗?语气认真得乔郁愣了一瞬。 他回神,哎呦哎呦地叫道:疼,疼死了。乔郁演得不不像,甚至于要笑出了声,偏偏见少年人偏过头去,眼中尽是郁色,睫毛颤得厉害,又竭力克制着,好像一只垂死的蝴蝶,连挣扎都没什么力气。 他心头骤然一紧,膝行几步却因为跪的太久,早就立不住了,一把扑在元簪笔怀里。 元簪笔又惊又忧,任由乔郁抱着他,将头压在他的肩膀上。 乔郁便笑着说:疼死了,你快给我吹吹。 乔郁确实怕疼,挨几个板子就好像支撑不得的模样。 当年静室的官员若见到他先前的矫情样子大概会十分奇怪,因为这娇贵的小少爷,在静室被打断了腿,却一声没吭。 元簪笔低眉顺眼地颔首致歉,真像被先生斥责的学生,乔郁便手欠,非要挑起人家的下巴,在光洁如玉的皮肤上擦磨半天。 乔郁继续道:小团子之后就成了青竹似的少年人,他的手顺着元簪笔的喉咙向下滑,手指搭在衣领上,欲解不解,欲碰不碰,乔相声音很低,不似一样那样甜,本相便对本相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年人有了些不可言说的私心。本相颇为好奇,他黑沉沉的眼睛望不到底,仔细看着便觉得这双眼睛实在太深了,深得仿佛能轻而易举地溺在其中,以元大人尊师重道,对于自己师长的要求,究竟是断然拒绝,还是半推半就? 元簪笔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乔郁,轻声说了一句:幸而你没做太久兰台监。 乔郁微怒道:你又不在兰台,有什么意思?难不成在元簪笔眼中他就是个衣冠禽兽? 若是元簪笔由他一手教养,大约大约,他竟想不出自己能将元簪笔教成什么样子,元簪笔在他眼中经年殊无变化,无论换什么样的人教他,他都会如自己的字一般,美玉生辉。 元簪笔自然地握住了乔郁按在他领口的手,将手放到了自己膝边,有那么点无可奈何地同乔郁说:此事荒唐得我不愿细想。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7) 诚如元簪笔所说,一门之后父子兄弟入仕后派系或许不同,但学生与老师之间绝不可能出现此种情况,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所谓传道受业,传授的不止学识,还有师长的政见、理想等,若师生同在朝廷,则必须共进退,实是比血脉相同还要亲密的关系。 故而,乔郁所说的师生相通,简直和乱伦没有两样,甚至还要更恶劣些。 乔相之鲜廉寡耻,可见一斑。 乔郁却不以为然,拽了拽元簪笔的长发,诱哄道:元大人想想?他笑得纯然,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话,语调又粘软,和撒娇没什么分别。 元簪笔一手按了按眉心。 乔郁拖长了调子叫他,元璧 元簪笔只好道:我会换个先生。 乔郁道:哦? 元簪笔道:师生之间与乱伦何异?如此违背伦理之事,我不会答应。他瞥了一眼元簪笔,道:不仅不会答应,还会想法子告诫旁人,千万离这老师远些。 乔郁都被他气笑了,道:元簪笔,元大人,本相喜欢学生,是因为学生是,而不是旁人。你怎么说得像是本相就喜好这种事一样? 若是元簪笔,他喜欢到了心坎里。 若是旁人,旁人根本没有机会和资格叫他先生! 元簪笔眨了眨眼。 乔郁顿时心生警惕,道:你又想骗本相什么? 元簪笔道:什么都没想。 乔郁道:什么都没想的元大人,你可知你现在就在撒谎? 元簪笔困惑地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不知为何乔郁见到他眨眼,就觉得他要撒谎。 元大人轻声道:自然,那是寻常先生,他把话题轻轻带了过去,若是乔相则不然。 乔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元簪笔慢而认真地说:若是乔相,少年人情窦初开,大概会被乔相之容、乔相之智所折服,或许不需要半推半就,而是坦然受之呢? 乔郁仰头,从元簪笔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看看,谁还能说元簪笔不善言辞,分明每一句话都能说到人心尖最软处,还要用力得当地掐上一把。 乔郁抬手挡了他的眼睛,笑道:这时候便不怕旁人议论了? 元簪笔笑而不语。 乔郁一愣。 他想,元簪笔何时怕过旁人议论,元簪笔何时在意过旁人议论? 然后便一拍即合干柴烈火耳鬓厮磨?乔郁道:本相的好学生还未向本相奉上束脩呢,他仍捂着元簪笔的眼睛,感受到元簪笔的睫毛在他掌心蹭来蹭去,你欲何日奉上? 元簪笔答得果断,现在不行。 他眼睛眨得似乎快了点,也不知道是在撒谎,还是因为紧张。 乔郁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戏谑道:元大人答得这样快,原来早就想好以身相抵了,看来本相的学生对于本相也不是全无私情。 或许老师觊觎着学生,焉知学生对自己的授业恩师有什么其他心思? 元簪笔能想象到他笑的样子,他想看,就将乔郁的另一只手握住,放在了另一侧。 乔郁两只手都被他圈着,压在身旁,这姿势太危险,也太受制于人,既不能反抗,浑身上下所有的要紧之处都露着,他仰头轻笑,喉咙就清晰地露出来,线条紧绷,脆弱而漂亮,他仰躺着,调笑道:本相的学生可是要犯上吗? 回应他的是元簪笔落在他嘴唇上轻柔的吻。 第71章 元大人浅尝辄止,没有因为乔郁被他搂着而乘人之危。 若是两人姿势对调,乔郁才不管什么君子之风,非要好好教教元大人何为解风情,叫他以后都又想又怕才好。 乔郁被他按着,不能还环住他的脖子,在他唇边低低道:放开先生,乖。他声音听得人麻痒,好像被什么粗糙的小刷子划过了身上最怕痒之处。 元簪笔舌尖在他唇瓣一点而过,道:不放。 乔郁循循善诱,我想抱你。他舔了舔元簪笔在他嘴唇上留下的齿痕,看起来很乖顺的模样,道:元大人,你看本相能做什么?能对你做什么? 他试图动手腕,却被元簪笔以一种并不疼,但是无法挣脱的古怪力道按着,动弹不得。 元簪笔轻笑道:我若是放开乔相,乔相会乖乖歇着吗? 乔郁睫毛轻颤,掩盖住了如漆一般的眼睛,本相才醒。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抗议。 元簪笔声音轻柔,可我还未休息。 乔郁听他这样软软乎乎地说话,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却仍调笑道:元大人找本相就是为了睡个好觉? 元簪笔松开手,还未等乔郁环住他的脖子,便直起了腰。 虽然如此,他的长发还是有些刮在了乔郁的脸上,乔郁像是看见床头风铃的小孩一样,伸手碰了碰,撩到一旁。 元簪笔躺到他身侧。 乔郁习以为常一般地将头枕在元簪笔的颈窝中,道:我竟不知,我何时有了安神的功效。 元簪笔闭上眼,软软地嗯了一声。 乔郁便不说话了,蹭了蹭他的脖子,陪着元簪笔闭上眼。 房中的香炉还未扔出去。他想。 可他既不能叫元簪笔把香炉扔出去,也不能叫寒潭进来。 也罢,他想。姑且再留它些时日。 他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但或许是在元簪笔身边太安心,房中氛围又太闲适,他不多时竟又睡了过去。 乔郁只觉才阖目没一会天光就已大亮,他迷迷糊糊地摸了一把身侧,只觉被衾冰冷,全无睡过人的痕迹。 乔郁一愣,慢慢睁开眼。 屋中陈设素净雅致,是他在中州宅邸的卧房。 似乎有什么不对,又似乎没什么不对。 乔郁按了按额角,只觉有些说不出的头疼。他早上起来脾气本就不好,元簪笔更不在,叫他愈发烦闷,沙哑着声音叫道:元大人?元大人?一时无人应答,元簪笔?他疑惑又不满,能把元簪笔这么早叫走的除了宫中的那位还能有谁? 做皇帝难道没个正事?出宫祈福要带着一众重臣不说,便是这个时候还要一大早上将臣子叫走?畜生干活久了还给歇歇呢,偏偏这位皇帝好似只知道竭泽而渔。 乔郁面无表情地想,神色冷然。 他起身,赤着脚下床,随手拿起架子上的外袍,刚拿起来又放了下去,嫌弃这料子穿在身上闷热。 皇帝近来有意冷着他,乔郁面上急躁,一日恨不得给皇帝上几十道请安的奏折,内里却恨不得皇帝再晾他一段时间,若能先不让他上朝一段时间以示惩戒就再好不过了,待到那时,乔郁一定真心实意到宫门口磕头叩谢皇恩。 因在自己别苑,乔郁冠都不带,随手挽了头发高吊起来,没梳上去的细碎长发散落在肩膀上,比先前一丝不苟的样子看上去年轻了好些。 乔郁连腰带也不系,穿着松松垮垮里衣向外间走。 他脚步猛地一顿。 乔郁抬头,但见铜镜中自己满面震惊。 他是怎么过来的?! 就算药失效了,他也绝不可能这么自如地走路,就好像,这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一样。何况那药封在他的血肉里,怎么可能突然失效,是谁发现了什么? 是元簪笔?还是其他什么人? 乔郁一面想一面掀开雪白里衣,手指刚探上大腿,便听见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乔郁骤然抬头,厉声道:谁?他目光凌厉,将进来的人吓了一跳。 那人惊愕又担忧地望着乔郁,先生,怎么了? 乔郁最厌恶的就是旁人叫他先生,今日竟来了个堂而皇之当面叫的,他却说不出斥责的话。 那身姿纤长,还未长成成年男子模样的俊逸少年人站在门口,没加冠的头发高高束着,被风几乎要吹到眼前,他又不敢动,只好忐忑茫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元元璧?乔郁的声音轻得像是喃语。 少年人愈发茫然,眼中担忧都要溢出来了,先生? 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男子二十加冠,就算是元簪笔自己,此时也不会知道乔郁口中的元璧是谁。 乔郁掌下的皮肉光洁,没有一丁点伤痕。 他愣了片刻,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大腿掐得通红。 这是梦? 元簪笔见乔郁呆呆愣愣地攥着自己的衣服,面上有些尴尬,但语气仍是沉静地说:昨日是我失礼,不该同先生喝那么酒,今日父亲叫我来同先生道歉,先生?先生可还好吗?他有点担心,不由得上前几步,可要我为先生叫个大夫来? 元簪笔对元璁景从来是尊重有余,亲近不足,少年人叫起父亲的语调却微微上扬,显然是极亲密的。 元簪笔怎么会同元璁景亲近?他在元氏一族向来可有可无,若无元簪缨的一时之念,长成什么样子尚未可知。 乔郁抽手,以掌掩面,竟沉沉笑出了声。 他想起之前与他朝夕相处的元簪笔,也不是像今朝这样寡言冷淡的。 除了比一般人沉默些,少年时的元簪笔,也确确实实就是个样貌好看些的普通世家公子,亦曾少年意气。 宁佑党案的三年后,元簪笔将他从静室带出,那个时候,在乔郁的记忆里,元簪笔和他在一起时虽然竭力掩饰忧色,但却很少笑。 几乎没有笑过。 问他什么,一次都没有回答过,被轻飘飘地找话题带了过去。 在他最痛苦,最疯狂的时候,他何尝不想亲手杀了元簪笔,家国天下灭族之仇抛之脑后,只想杀了他,再自己死。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再不用受诸多折磨。 苍白无力的手已扼住了青年人的喉咙,青筋因为用力根根隆起,在这双消瘦的受伤,显得尤其骇人。 元簪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微微张开嘴唇,面上因为无法呼吸而泛起了潮红,可他的眼神那么倦,那么冷淡,哪怕因为窒息,他的眼中氤氲着欲落不落的水汽。 一滴水从元簪笔的脸上滚落。 不是元簪笔的眼泪,是乔郁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哭的,他也不愿在元簪笔面前哭,仓皇地伸出手,眼泪却越擦越多,满手湿淋淋的一片。 这样湿滑的手怎么能杀人呢? 元簪笔闭上眼。 元簪笔声音轻得几乎要碎在喉中。 元簪笔说:别哭。 那滴悬而不决的眼泪落下,滑入鬓发。 乔郁顺着水痕看过去,只看见了一根掩盖在青丝中的白发。 他便被烫到了似的松开手,将还沾着眼泪的脸贴在被他留下红色淤痕的喉咙上,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元簪笔。 原来在他梦中,元簪笔是这个样子。 元簪笔也该是这个样子,世家出身,父亲疼爱,兄友弟恭,自小被教养得好,是个光风霁月,不沾阴谋,不染算计的漂亮少年。 元簪笔见他这个样子,也顾不得什么了,大步走到乔郁面前,似乎想看看乔郁的情况。 乔相放下手。 元簪笔没有料到,猝不及防地同乔郁对视。 乔郁乌黑的眼睛中好像有能动摇人心的蛊,元簪笔与他对视不足一刻,便有点狼狈地转开目光。 可乔郁就站在他眼前,挡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不看乔郁的脸,总有别的地方可看。 乔郁大半的头发都散落着,长发柔软地散在肩膀上,就显得他露出来的脖颈格外白,衣服又不好好穿,胸口大片地显露着,虽不强壮,却能看出其中的力量。 元簪笔干脆把头下去,恨不得埋进石板里。 里衣没有曳地,脚踝在雪白的衣袍下摆若隐若现,他白,就显得脉络格外青,简直像一块硬玉。 元簪笔僵硬地转头。 他当然知道盯着姑娘的脚看是天大的失礼,但乔郁不是个姑娘! 不是个姑娘有什么看不得? 小元公子把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归结为了乔先生生得太好,若是面前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绝对会大大方方地站着看。 小公子自觉隐藏得很好,通红的耳尖却暴露在乔郁眼中。 他未来会字璧,人自然也如玉。 望着这样干净得像一块白玉,清澈得宛如月光的少年人,他心中的情感近乎于爱怜,一面想将玉璧置于明堂,不染纤尘,高高在上,一面又想狠狠欺负他,玷污这本该在九天高悬的月亮。 少年人比他矮了半头,骨架还纤细得很,乔郁这样的青年男子伸手就能将他圈在怀里,严丝合缝,反抗不得。 乔郁很想抱抱元簪笔,倘若这个拥抱仅止步于师生,那么元簪笔或许会僵硬一瞬,然后善解人意地回抱乔郁。 若这个拥抱逾矩,那眼前这个还不会很好掩盖自己情绪的少年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大概会错愕、震惊、乃至恐惧。 就用少年束起长发的发带挡住眼睛,惊怒交加,或许眼泪会打湿发带也说不准。 以元簪笔的性子,就算受了多重的伤、遭了多大的罪都不会吭声,少年人虽然不比他之后,但大概也只会咬紧嘴唇,不让半点声音从口中吐露。 怎么是个梦呢? 乔郁想。 梦是会醒的。 元簪笔看不见乔郁莫测的神情,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好像被什么饿极了的凶兽盯着。 作者有话要说: 想搞个老变态乔先生和一张白纸小元公子还有阴鸷疯批少年乔郁与阅尽千帆元大人的故事。 放番外里吧。 ?????手滑发出去了,这其实是我的存稿!!! 第72章 元簪笔很想后退,却又怕是自己想多了,如此生疏反而伤了先生的心。 良久,元簪笔听乔郁缓缓地说:我没事。 元簪笔觉得这样同先生讲话失礼,抬头对上乔郁的眼睛还不自在。他不知为何乔郁给他这样强的压迫感,他同乔郁朝夕相处了好些年,对乔郁信任至极,把乔郁反常种种都当成了自己的错觉。 元簪笔深知谁伤害他,乔先生都不可能伤害他。 小元公子少不更事,哪里明白自己想的同乔先生想的是两回事呢。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8) 这个高度极方便乔郁摸元簪笔的头,所以他顺手摸了。 元簪笔一僵,很像一只不怎么亲近人但还算听话的野猫,任由他摸了。 少年人的脸还没有之后那样分明的轮廓,乔郁怎么看都觉得怎么像个稍微长开了点的粉团子,伸手一捏不知道表情还算能绷住的小元公子会不会气鼓鼓地望着他。 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正经的乔郁刚一伸手,不知道元簪笔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敏锐地往后一靠,躲开了乔郁的手。 哎呀,乔郁说话的声音又软又甜,简直就是志怪小说中走出来的狐狸精,没摸到。 元簪笔这才确认乔郁是真想摸他脸。 但他又不是个小孩了,先生这样是在干什么? 因而道:先生! 乔郁想,真好玩,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元簪笔这么好玩。 元簪笔灵巧地转身,往门外去了,道:父亲和兄长都叫我来看看先生有没有事,既然先生没事,那学生先走了。他被乔郁反常的举动弄糊涂了,找了个理由就要跑。 乔郁只笑,并没有挽留。 临走他还不放心,回头一看,却见身长玉立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他,神情虽然戏谑,却认真极了,也温柔极了。 元簪笔一愣,轻声道:先生? 大人。有人叫他。 乔郁睁眼,但见寒潭立在床边。 乔郁道:元簪笔呢? 寒潭道:元大人诏入宫了。 虽然元簪笔同梦中的一点都不想,但是皇帝却一点都没变! 乔郁冷着脸躺在床上,你进来做什么? 寒潭心说我也不想进来,他面无表情地说:元大人离开之前吩咐属下,若是日照三竿大人还没醒过来,便叫醒大人,元大人让属下告诉大人,睡得太久容易头疼。 乔郁偏头,目光在寒潭的脸上一扫。 小元大人仿佛还近在咫尺,他却连抱都没抱上一下! 但寒潭毕竟是好意,何况还是元簪笔吩咐的,乔郁忍着怒意道:本相等等就起来,你先下去吧。 还有两件事,寒潭看着乔郁的表情,不知道该不该说。虽然乔郁不是个傻子,但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很好沟通的人,因此和他说话挑选时机就尤其重要,乔郁不耐烦地抬眼看他,他才道:怜姑娘出事了,或被囚,或被杀。 若无大事,五日传书。 怜姑娘上一封传书已是六日之前。 乔郁闭上眼,更是烦躁。 他面容冷然,望之宛如玉琢,虽精美,却没有任何活气。 乔郁喃喃自语道:淮王比本相想得聪明。 倘有旁人在,恐怕会觉得乔郁去监视淮王这个提议愚蠢至极,淮王显然不是个傻子,他不仅不是个傻子,而且很聪明,他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他不参与朝政,只以皇帝为最大靠山,朝局之上不偏不倚,老实持中,监视他,并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引得淮王怀疑。 乔郁却以为不然。 这位淮王爷与他交情不深,淮王甚至在廷议时为他说过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话,怎么看都是安于富贵闲人现状的闲散王爷。 有那样玩弄帝王心术的兄长,淮王就算不想做个富贵闲人,也必须心甘情愿地做个无权王爷。 可乔郁却觉得这个人很熟悉,行事上的熟悉。 会有人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目的忍而不发数年吗? 乔郁如此,纵然心中想杀皇帝想极了,他对皇帝却是众所周知的忠心耿耿。 这位淮王爷 乔郁拿手遮在额头上,也不知道是想挡光还是想做什么,他们刘氏皇族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心思深沉。他这话以犯上的罪名拖出去斩了都足够。元簪笔不在,乔郁身上的戾气与恶意便不加掩饰,面容艳色逼人的美人,神情却阴沉得像个鬼,猜他们的心思,不比杀了他们更容易。 寒潭自然道:是。 这人靠着软枕,道:第二件呢? 帐子一半撩起,一半放下,照着乔郁下半张脸。 太子似有异动。他这话说的委婉,倒不是为尊者讳,而是太子眼下目的还不明,无法下断言。 乔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本相若是太子,此时就找个由头带兵勤王了,战乱嘛,他漫步尽心地说:死人是寻常事,皇帝死了,就是大些的寻常事,世上哪有不死的人? 现在犹豫不决,只控制了京城有什么用?待皇帝回去,他所做的意味不明之事都会成为治罪的理由。 陈秋台与皇帝都是绝顶聪明心狠手辣之人,怎么就养出了这样优柔寡断的太子? 乔郁垂眸。 他这边得知了太子的消息,恐怕不久之后皇帝也会知道,他便不必禀报皇帝了。 做皇帝未必随心所欲,要废个太子还要想出诸多理由,来堵天下和朝臣的悠悠众口。 他的所作所为皇帝哪里不知?不过任由他散布流言,在太子身边安插眼线,甚至推波助澜。 他,不过是皇帝用着顺手的一把刀罢了。 乔郁摆手道:退下吧。 寒潭颔首,道:属下告退。 乔郁待寒潭关上门,立刻又姿态全无地躺在床上。 但既用利刃,便要明白终会为利刃所伤的道理,需要时时警惕,刻刻提防才行。 他把玩着自己散下来的头发,在暧昧不明的晨光中艳丽绝伦,这美人神色冷淡地想:皇帝,为什么还不死。 还有元簪笔 想起元簪笔,乔郁的神情软化了些,只是眉眼中的戾气更浓。 元大人的兄长对皇帝之忠朝野皆知,元簪笔受元簪缨教养,自小耳濡目染,是断断做不来欺君罔上之事的,他与元簪缨的区别无非是对皇帝忠心多寡而已。 元雅当年奠定天下格局,元氏与皇族关系一直极近,两族多有通婚,元簪笔身上,或许还流着刘氏哪位公主的血,当今太皇太后,更与元簪笔的祖母是亲姐妹。 这样近的亲缘,加之皇帝如今的宠信,乔郁怎么能,怎么敢和元簪笔坦白心意。 乔郁只觉头皮一疼,不由得嘶了一声。 低头但见手指上绕着几根长发,居然是被自己扯下来的。 事不成,至多死他一人而已,事若成,他要如何同元簪笔交代? 他将长发从手上解下来,眉头紧紧皱着,思虑片刻才叫人进来侍奉他梳洗。 待乔郁从卧房出来,天早就亮透。 微风吹拂,倒比在房中闷着感觉好得多。 乔郁估算着元簪笔回来的时间,揉了揉自己分外阴沉的脸,笑容虽是如常,只是眼中厌恶还未散,元簪笔定然能一眼看出他不对劲。 乔郁坐在树下泡茶。 他不精于此道,动作生疏,平白浪费了上好的茶。 元簪笔回来时看他一人坐在那,面无表情地拿起铜壶注水,水汽渺渺,打湿了乔郁微颤的睫毛。 乔郁抬头,见元簪笔站在不远处看他,一扬下巴,态度有些颐指气使地说:过来泡茶。话刚出口,便见元簪笔身后还站着个宫装高髻的女子,妆容精致浓淡相宜,看上去四十岁上下,容色虽不娇艳了,但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神情冷漠,透出了种高不可攀的严肃。 元簪笔介绍道:李大人是掌管别苑的女官,奉陛下旨意询问乔相是否一切安好。 想来是元簪笔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她,两人一块进来,也少了护卫查验的繁琐。 乔郁颔首,目光只在女人身上一扫便收回了,语气却恭恭敬敬道:本相一切都好,多谢陛下关怀。朝中人才众多,本相得以忙中偷闲,仪容不整,望见谅。 仪态高华的李大人眸光微颤,望向乔郁时,似乎连呼吸滞住了。 乔郁微讶,道:李大人? 元簪笔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道:李大人可还好吗? 这位李姓女官的眼神从不可置信转为平静如常只用了一瞬,她欠身施了一礼,语气毫无波澜地说:乔相风姿过人,下官一时有些看呆了,她声音里有一种竭力压制的颤抖,还请大人恕罪。 这位李大人找到理由可真是别具一格。 乔郁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笑吟吟地说:多谢大人夸奖。他微微抬头,令李女官能更加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大人从前见过本相吗? 李女官平淡道:并未见过。因从未见过,今日见到乔相方会失态。 乔郁笑道:竟从未见过,是本相想差了。他泡了杯不满意的茶,便随手放到桌上,本相还以为,好久之前就同大人见过。 这位李女官看他的眼神那一刻实在太奇怪了,乔郁杀过很多人,但从不记得自己杀过的人中,有什么亲眷在别苑做主事女官。 她的眼神太复杂了,如果不是院中还有旁人,乔郁甚至以为这个女人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就会落下泪来。 简直与简直与昔日的陈秋台,一模一样。 第73章 李女官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在乔郁脸上,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后淡淡道:下官曾在宫中做过女官,若乔相家中长辈有谁得恩典,可携子入宫,说不定当真见过,只是下官实在想不起来了。 乔郁微微一笑,道:那该是没见过。 李女官福身,道:下官既已得见乔相,当回陛下。乔相,元大人,她对二人道:下官告退。 乔郁颔首,恕不远送。 元簪笔道:我送李大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别苑。 乔郁又倒了一杯茶,他手中握着略烫的杯子,却惬意一般地眯了眼睛,阿璧轻巧地跳到他腿上,拱来拱去,找了个舒适的地方窝着,圆溜溜的眼睛也半眯着。 乔郁的别苑外种了大片青竹,远见翠绿,宛如一汪碧水。不知是哪个贪玩的丫头在竹子挂了数个铃铛,清风吹过,响声清越。 李女官望着元簪笔欲言又止,秀长的手指在袖子下攥得极紧,松开时方见手心一片淤血红痕。 元簪笔随她慢悠悠地向前走,没有半点催促的意思。 李女官心中有喜有忧,百味杂陈,此事干系太大,元簪笔同她相识不过半年,叫她如何能毫无防备地信任?可可眼下,除了元簪笔她又能信任谁? 她甚至不知乔郁对今上是何种态度,更觉得乔郁会相信她说的话。 片刻后,李女官似乎下定了决心,道:确实同太子妃有几分肖似,也她看着元簪笔平静的眼睛,缓缓地说下去,也,有些像太子。 像,自然是像的。 只美人眉眼总会有几分相似之处,太子妃当年被后宫中人誉为玉璧,刘氏皇族样貌更是惊艳夺目,代代皆如此,可乔诣哪里不是青年俊美?乔夫人容色娇艳,这两人的孩子生得自然漂亮。更何况,乔郁是这样的容貌,纵然眉眼与太子太子妃三分相似,可他已位极人臣,旁人不清楚故太子太子妃的样貌,难道皇帝不知晓? 皇帝要是知晓,怎么可能会留乔郁在身份这么多年,且予以高位? 就算朝中还有老臣,就算宫中仍有旧人,见到乔郁心生怀疑,却也会因为皇帝的态度打消疑虑。以皇帝秉性之多疑,他当然不会允许自己兄长的子嗣仍旧活在人世间。 元簪笔默然,点了点头。 他神色沉静,好像一点都不意外,道:朝中这么多年无人怀疑过乔相身份,不知大人缘何觉得乔相与故太子夫妇相似? 李女官苦笑道:下官先前在东宫并非太子、太子妃亲近臣属,若是亲近,也许早就落得个悲痛万分,为太子、太子妃殉葬自绝的结局了,下官在东宫不过是一扫撒侍女。她笑容苦意更浓,下官十三岁被从掖庭分到东宫做侍女,因下官并不聪慧,人亦无上进之心,十余年仅仅是普通婢女罢了。 她十三岁时,故太子十年有二。 于是她就在东宫,静静看着故太子,看了十年。 只是下官到底在东宫数年,太子殿下哪怕形容再普通,寻常人都该记住了,她精致的妆容几乎盖不住她面上的倦意,遑论是太子这般的仙人之姿。 这十年里,故太子身边有无数比同她亲近千百倍的人,可都没有免于一死。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太寻常,也太规矩,十余年来,竟没有与故太子有过一次交谈,那位心机深沉的皇帝并没有将她赐死,而是遣送回了掖庭,更或许,刚刚从兄长手中夺来太子之位的皇帝有太多事情要做,根本不曾留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宁佑案后,不少人觉得灾厄乃是陛下不敬先祖的缘故,皇帝为此修缮宗庙皇陵,掖庭又派了一批人来守行宫,其中就有她。 二十多年过去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昔年宫廷中的腥风血雨,连为了避祸,自请来行宫的她都要忘了。 如果不是元簪笔的突然出现 李女官道:大人信下官也好,不信下官也罢,都不要紧,总归都是旧事,才二十年便已无人问津,百年之后,天大的秘密与黄土也没有任何分别。 元簪笔拱手,道:晚辈并非不信大人。 他态度很谦和,可越是谦和,越叫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但就算元簪笔别有用心又能怎么样? 能修书过来说明元簪笔早就知道什么,她回答与否不不过是让元簪笔是否更加笃定。她能不说,可不说的后果是什么?她若是去检举,检举的后果又是什么?她不过是一普通女官,连故太子旧人这个头衔都够不上,以元簪笔如今的权势,想杀她灭口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更不会脏了他自己的手。 只要他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自然有无数人为他代劳。 她不是太子的心腹,没有蒙受过太子的恩惠,同太子妃亦毫无干系。 她说,是为了保命,理应问心无愧。 可怎能问心无愧? 李女官闭眼,睫毛颤抖。 她不知道元簪笔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被皇帝派来的。 倘若元簪笔受命于皇帝,那么皇帝在确定乔郁的身份之后一定不会若无其事。 竹林不大,两人将要走到尽头,元簪笔道:大人公务繁忙,晚辈便不打扰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69) 李女官突然道:元大人留步。 元簪笔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道:李大人可还有什么事吗? 李女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元大人可知,太子妃蕙质兰心,深得先帝和太皇太后喜爱?后宫中人无不想娶太子妃来做儿媳? 此事算不得什么秘密,可元簪笔年纪太小,知情的人后来死的死,走的走,他怎么可能知道? 元簪笔道:晚辈不解。 李女官道:其中虽有人是为讨先帝欢心,但不乏对太子妃真心者,她说出这话时声音都在颤抖,其中,除了太子殿下外,还有当今圣上。 倘若她面前的人不是元簪笔,可能会大吃一惊,偏偏元大人少年时已把人世间所有能体会过的情绪都体会了个遍,仅极少数的人,极少数的事能引得他触动,这其中,显然不包括他正在听的皇室秘闻。 他克制住了摸鼻子的欲望,分心想: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李女官颤得厉害,说话越来越急,声音却越来越低,世人皆知太子的死与太子妃一心争宠,给太子下虎狼之药分不开干系,且太子妃无子,故而太子去后,并没有按照祖制好好供养太子妃,却强迫太子妃在寺中带发静修,为国祈福。期间,她脸上半点血色也无,掖庭少了几次人,管事说是年纪大了,外放归家,但奴婢听说,是送到外面,伺候贵人去了。 元簪笔轻轻地眨了下眼睛,翘起的睫毛像是蝴蝶扇动了下翅膀。 哦?他仿佛有点不解。 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 李女官道:元大人,太子与当今是一母所处,形貌之相似连乳母都无法分辨,乔相究竟像谁还未可知! 元簪笔抬眼。 李女官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悚然一阵,方才升起的胆气登时没了大半,喏喏喃喃道:因此,就算陛下心有疑虑,也,也不要, 元簪笔问:李大人可知在此等事上撒谎的后果? 李女官颤声道:知道,下官知道。她自以为看透了元簪笔的目的,笃定他受皇帝之命前来,下官不敢撒谎。 元簪笔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思虑片刻道: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吗? 李女官下意识道:没,她猛地收口,哀求般地看着元簪笔。 她之前把事情和盘托出,是为了保自己的命。 她说出这件旧事,是觉得能保乔郁的命。 元簪笔的声音响起,他说:李大人,我不会杀你。 李女官呆呆地望着元簪笔,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 元簪笔道:李大人,擦擦眼泪。 她猛地回神,顾不上取袖中丝帕,拿袖子胡乱地擦了脸上的湿痕。 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李大人在宫中多年,有些事不必我来教大人,元簪笔淡淡道:我的意思,大人一定明白。 李女官压着哽咽道:下官明白,下官定然谨言慎行,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元簪笔颔首。 李女官福身,道:下官还有事,先行告退。请,请大人放心。 元簪笔没有回答,目光不在李女官脸上,而是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铃铛上。 铃铛先前可能是金色的,虽然风吹雨打之下早就变了颜色,但在阳光下,仍旧金光闪闪。 铃铛作响,元簪笔的声音混着铃声,听着有种怪异的和谐,李大人自便。 女官匆匆转身,快步向前走去,仿佛生怕元簪笔下一刻会后悔一样,但在马上要出竹林的那一刻,她扭头道:元大人,太子温和,大概,是不会有乔相这样的儿子。 她没等元簪笔回答就走了。 元簪笔静默地站在铃铛下面。 皇帝,喜欢太子妃,甚至还有可能和太子妃育有一子? 元簪笔性情淡漠,许多事情,他非是冷然,而是不在意,对于他来说,无论皇帝喜欢谁,太子妃又是否和皇帝私通,这都与他无关,纵然是皇室辛秘,他也心中无感。 可非常恰好的是,乔郁有可能是皇帝与太子妃的儿子。 如果是,便不难解释为何皇帝对乔郁万般纵容,更对他的样貌视若无睹了。 元簪笔轻轻地叹了口气,足下一点,飞身将竹林上的铃铛摘了下来。 到了手上他才发现这铃铛做工精致,纹样栩栩如生,虽然有些锈迹,却仍很是漂亮。 他将铃铛上的带子随意地颤到自己手上,一路带着铃声回去。 还未进去,便被阿璧扑了个满怀。 阿璧抱在元簪笔的手臂上,还不忘拿小爪子去碰他手上的铃铛。 元大人自然地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坐到了乔郁对面,顺便喝了桌子上已凉了的茶,放下杯子,果不其然看见乔相正阴阴测测地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露出几颗牙,白森森的,好像要吃人。 元簪笔疑惑道:怎么了? 乔郁道:我竟不知道元大人和这位行宫女官也有交情。 元簪笔明知故问:请恕下官,不解乔相的意思。 乔郁往后一靠,直白道:为何去了那么久? 在外面遇到了谢相,就留下来多说了两句。元簪笔面不改色道,把手腕上的铃铛在乔郁面上晃了晃,像是逗猫一样,方才在竹林看见的,觉得好玩便拿下来了。 乔郁语气稍缓,不问自取为贼。他笑容比刚才真挚了点,但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你喜欢铃铛?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74章 阿璧猛地扑向铃铛。 元簪笔抽手,将铃铛从阿璧面前拽了回来。 阿璧伏回乔郁的膝盖上,委屈巴巴地朝乔郁叫了两声。 元簪笔本想实话实说,目光一转,却道:尚可。 乔郁总觉得元簪笔逗猫的样子同和他说话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一边悠闲地疏离着阿璧的毛一边道:那本相改日送元大人一个。他垂头,见自己的手指穿过阿璧的毛发,光下一时之间竟看不出哪个更白一些,元大人,你有什么事瞒着本相。 他笃定,元簪笔却反问,有吗? 乔郁道:有。 元簪笔身子前倾,几乎要亲上乔郁的额头,他就保持着这个距离同乔郁说话,既然乔相说有,那就有吧。 乔郁抬头,元簪笔柔软的嘴唇在他额头上一擦而过。 但是本相很想知道元大人瞒了本相什么。 元簪笔眨了眨眼,他知道自己的动作在乔郁眼中就是撒谎,他说:乔相为何不猜猜? 因为本相不想猜。他笑颜粲然,比花圃中的芍药更为夺目生辉。 元簪笔于他嘴唇轻轻一贴,还未等乔郁反应便退了回去,一本正经道:今日陛下提起了乔相。 乔郁手指在自己嘴唇上轻轻一蹭,漫不经心地问:你提的? 陛下提的。 此事当然是无稽之谈。 陛下说什么?说我心机深沉但是狠毒无比?可以做把刀做条狗可难堪大用?用完了切记收刀入鞘或者斩草除根?乔郁纤长的手指在喉咙上划过,还不忘吐出一点鲜红的舌头,靡丽得像条蛇。 元簪笔垂首,一面拿铃铛逗阿璧,一面分心回他的话,不很会做戏的世家公子声音陡然低沉,几分犹豫,几分于心不忍,倘若陛下确有此意,乔相要如何? 此言既出,院中如身在深潭中般地寂静,元簪笔二指捏着铃铛,他一动不动,铃铛自然悄无声息。 阿璧的爪子勾在元簪笔的袖口,从齐整昂贵的锦袍中扯出一条织丝。 乔郁空闲的手敛着宽大的袖子,矜贵地拿起长勺,从宫中御造、胎壁薄得几乎透光的茶罐中舀出二钱茶叶,投入水中,若陛下真有此意,他将长勺搁在茶盘上,美玉与檀木相撞,发出琳琅脆响,权柄白刃,俱是君恩,本相蒙陛下圣恩日久,自当心甘情愿,引颈受戮。乔郁轻声说。 皇帝为何还没死。乔郁不耐烦地想。 他实在不明白,拿他试探元簪笔,拿元簪笔试探他,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常人难以理解的兴味在其中,让皇帝乐此不疲。 乔郁的神情不加掩饰,从他黑得浓稠的眼睛中元簪笔甚至看见了真诚。 元簪笔难以想象且难以理解乔郁的所作所为,除了血浓于水他想不到其他乔郁还能忠于皇帝的理由,他 元簪笔一顿。 血浓于水? 铃铛在他手中发出一声脆响。 乔郁道:怎么了? 元簪笔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乔郁,乔相对陛下忠心昭昭,令我汗颜。 他凭什么以为乔郁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以乔郁之傲,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在皇帝身边,如他所说,只要做一把刀,一条狗?之后等待着新帝上位,飞鸟尽良弓藏? 他说话时心平气和,没有半点阴阳怪气的意味,落到乔郁耳中却怎么都不称心如意,他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不如元大人。 既已至此,二人皆无话可说。 元大人寻了个再平常不过的由头回去了,乔郁欣然应允,目送元大人出门不说,还叫人陪元簪笔出去,礼节难得周道。 待元簪笔的身影消失在乔郁视线,乔郁脸上的笑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三指拈起茶壶,往桌外移动,距离地面二尺有余,手指轻轻一松,如同扔下一支花那样,随手落下了茶壶。 这茶壶与茶罐本是皇帝一起赐下的,用料材质颜色类同,薄透好看,自然也脆弱非常。 啪地落地,裂瓷之声比铃铛更清越,更好听。 不明所以的下人被吓了一跳,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过来收拾,与面无表情立在乔郁身侧的寒潭一对视,便低下头去,躬身离开小院,忙别的事去了。 乔郁道:寒潭,元簪笔瞒我呢。他说这话时语调上扬,犹带三分不同与中州官话的婉转柔软,声音却寒意森森,听得叫人打颤。 寒潭当然不回答。 他很清楚,乔郁说这句话,并不是要他回答。 乔相拿起玉勺,在桌上尚未被他一起砸了的茶杯上轻轻一敲,茶水波纹荡漾,花了其中乔郁一张阴沉却艳绝的美人面孔,你说,宫中乐官拿起铜击敲奏编钟不比乔郁的动作更肃穆,元簪笔是在骗我,还是在试我? 乔郁的目光落在寒潭身上,寒潭只好道:属下不知。 或许二者都有,乔郁若有所思,只是本相十分不解,元簪笔为何要这样做,他总不会是闲来无事,想同本相吵一架。是他自己要试探本相呢,还是,他喃喃自语,手下不自觉地用力,竟将那娇贵精细的小物件敲碎了,他无趣地撇下勺子,受皇帝之命来试探本相呢。 寒潭屏息不言。 乔郁敛了满眼怒气,道:早知今日,我当初该找个话多活泼些的近卫,也不至于而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茶杯底沉着小半截玉勺,在水中虽然扭曲了,但扔盖不过其流转的光华,你说本相现在同娘家无人,受尽婆家欺负又无人可诉的新妇有什么区别,一般地可怜,一般地哀怨。 他低头,将杯中残茶喝了大半。 他茶叶放得多了些,较平日里苦得多,但胜在回甘,唇齿尽是茶香。 再去查查那位李女官生平,乔郁放下茶杯,面上笑意似有还无,她见本相,如见故人。 寒潭领命告退。 阿璧粉嫩的舌头舔了舔乔郁的手指尖,倒刺刮得人皮肤麻痒,仰着头,圆溜溜地大眼睛望着乔郁。 乔郁顺势把手指压在它小小的鼻子上面,语气幽幽地叫了一声,阿璧。 阿璧娇软地回应。 他要是像你这么听话就好了。乔郁垂首,干脆把半张脸埋到阿璧软长的白毛中,含混不清地道:阿璧。 阿璧不厌其烦地回应。 乔郁好像觉得很好玩,接连不断地叫了好几声阿璧。 阿璧扭头,漂亮的大眼睛中流露出了点复杂的情绪。 乔郁觉得这眼神很熟悉,大概是,诸多朝臣小心翼翼劝他找个大夫看看脑子的眼神。 他变本加厉,手还不忘去掀阿璧毛茸茸的耳朵,这手欠得比稚子都不如的当朝丞相、百官之首,不忘同自己养的小猫解释,没叫你,阿璧。 或许因为今日的不欢而散,之后数日,两人若非皇帝一同召见,竟也没有再私下会面。 乔郁将无用文书尽数掷到火盆中烧了,正要叫人搬走火盆,上床睡觉,外面忽而亮起灯光,脚步声与车马声混作一团,却无一嘈杂人语,为首者站在门口道;乔相,陛下急召乔相入宫。 火星翻涌,红色照得乔郁一贯苍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暖融融的血色。 本相知道了。他欲离开,忽见桌上还有几张折了三叠的纸,拿过来打开才发现是自己无事画的人像,他画技中上,但在朝中被同僚奉为大家,墨宝千金难求。 乔郁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此事不过雅致些的行贿,他画中十幅有九幅不满意,少有留下的,大多都烧了。这几张也不怎么合他心意,只因是人像,烧之不详,拿起来端详片刻又扔回了桌上。 一队人马已将乔郁所居的院落团团围住,漆黑的甲胄连火光都照不进去半分,刀剑却雪亮无比,寒意森森。未见过这样肃然场面的奴仆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他们都是官奴,而非良家儿女,打死都无人理会。 若有大事,为了封口,伺候贵人的奴仆一般都会被毒杀,有前车之鉴种种,才会令他们怕成这样。 大约是京中有了什么异动。乔郁思索着是该哭太子不孝,叹皇帝不幸,亦或者恭喜陛下得偿所愿呢。 夜里风冷,乔郁穿得又单薄,便将冰凉的手拢在袖子中,寒潭撩开车帘,将他扶上马车。 一只温热的手环住的他腰,轻柔地将他带到软垫上坐下。 乔郁不看也知道是元簪笔,两人比这亲密百倍的事情都做过不知多少次,实在无需在这点小事上矫情,乔郁往他怀里一靠,照旧将头埋在他颈窝里,困倦道:元大人怎么同本相共乘?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0) 元簪笔道:事发突然,便没有讲究虚礼,请乔相恕罪。 其实好几辆马车上都载着四五人,因乔郁身份尊贵,更因他脾气古怪,马车上只一个元簪笔罢了,还是元大人主动要求的。 你都来了,本相还能将你如何。乔郁随口道。 比起其他人的忐忑不安,他们两个早对京中异动有所了解,故而还算平静。但眼下显然不是谈情的好时候,便都无言。 马车上唯有尚在燃烧的香木发出爆裂的响声。 别苑与行宫相距不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已到了。 侍从掀开车帘,欲抚贵人下来,寒气冲淡了马车中的暖香,乔郁微微皱眉,更不愿下去。 元簪笔摆手,侍从会意,放下车帘,立在一旁等候。 元簪笔解下大氅,盖到乔郁肩上。 他垂首为乔郁系结,模样专注,眼中唯有他一人。 仿佛心里也只有他一人。 元簪笔问他:怎么不添衣服? 乔郁看着他正在打结的手,有一瞬的怔忪,须臾后道: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瞬的怔忪,须臾后道:好了。 (看不见似乎是bug) 第75章 元簪笔先下马车,而后伸手将乔郁扶下来,若不知两人身份,远远望去真如神仙眷侣般。 行宫护卫森严,来往人等皆要除去武器,乔郁与元簪笔眼下位高权重,何况乔郁的脾气无论在朝在野都是出了名的张扬,不愿旁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更看不得守卫把手搭在元簪笔身上。 守卫头上冷汗津津,心里苦得要命,一般官员都不会太为难搜身的,毕竟事关皇帝安危,且都是大男人,就算脱光了摸都不算吃亏,偏偏眼前这位乔相就没有叫人近身接触的先例,陛下又从未责罚过,元簪笔才从兖州回来不久,他脾气如何,守卫无从得知。 先前宫禁时,贵女奉诏入宫,自有女官查验,倒未起过什么风波。 如今这两个怎么办?难道也叫他去寻几个女官不成? 守卫求助般地望向两人之中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元簪笔。 元簪笔颇无奈,悄悄拽了拽乔郁的袖子,哄道:乔相,陛下还在里面呢。 乔郁不慌不忙地回复道:不忙,谢相等国之股肱之臣想必早就到了,你我早到晚到一时半刻不打紧。 元簪笔倾身,轻轻在对乔相道:夜寒风大,此处乃是风口,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还请乔相体谅。 乔郁裹着的大氅上似乎仍有元簪笔的体温。 乔郁态度似有松动,元簪笔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同乔相自己将身上所佩戴之物摘下,如何? 虽然这还是不合规矩,但对于乔郁这祖宗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守夜拿袖子擦了擦头上已被夜风吹干的冷汗,忙不迭道:有劳两位大人,有劳了。 虽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但乔元无一人佩玉,元簪笔腰间只一匕首,他自己取下,交到守卫手中,后者双手接过,毕恭毕敬地将匕首放到一匣子中,道:待大人回来,定原物奉上。 元簪笔颔首。 乔郁身上无一锐器,他从袖子中拿出个绣功精巧的浅绿锦囊,颜色细嫩得宛如手中捏者一株幼芽,这颜色太浅太干净,似乎一碰就能留下印子,守卫踌躇了片刻才接过去。 乔相道:若是无碍,查验之后还给本相。 守卫将锦囊递给身后的医官,医官小心打开锦囊,还未低头闻,一股辛辣之味已冲上了头顶,给人茅塞顿开之感,年轻的医官眼泪差点当场落下来。 无咳咳咳,无碍医官手指不那么听使唤,几次都系上,他一手捂着通红的鼻子,将锦囊交还回去。 守卫哪里知道其中是什么,医者说了无碍,自己又成了这幅样子,当下更为谨慎地将锦囊递给乔郁。 乔郁将锦囊扔回袖中。 待两人力离去,守卫忍不住推了推身边人,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医官先前猝不及防,被呛得满面通红,现在还没缓解,瓮声瓮气道:许是一些特别的香料。他当然闻得出这是什么东西,但实在没法解释乔郁为何要随身携带辣椒花椒麻椒磨成的粉做什么,总不能是吃饭时嫌菜做的不够味道,另加调料吧。 没听说这位乔相是蜀人啊。医官郁闷地想。 因官道不长,周遭又灯火通明,乔郁屏退侍从,元簪笔在他身后为他推着轮椅。 乔郁悠闲道:元大人不必走那么快,里面想必早就吵得不可开交,你我去了,不过徒增烦恼,且看他们如何做,你我既能躲清闲,又能看清诸位大臣究竟是何立场,何乐而不为呢? 他先前种种也不过是寻个正大光明晚到的由头罢了。 元簪笔点头称是。 乔郁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元大人的第二句话。元簪笔不说,他不问,原本融洽无比。可惜乔相从来不是沉稳之人,见他这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觉气闷。 不知道元大人可还记得先前奉陛下命令来的那位女官吗,乔郁讲故事般地随意,之后也来过本相那几次,问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他按了按太阳穴,模样少见地有些迷惑和茫然,本相竟想不到她为何要这样做。 他看不清元簪笔的表情,却听得见他的声音。 元大人开口时同平日殊无变化,道:我也不知。 乔郁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纵然披着大氅,元簪笔的手仍然比乔郁的手温暖不少,乔郁忍不住蹭了蹭元簪笔的手背,继续道:我便命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并非良家女子,而是官奴。十几岁的时候入了掖庭,被送到故太子那伺候。 乔郁的手冷得简直像是一块冰,乔郁能感受到掌下的皮肤似乎是下意识般地,动作极小地动了下,而后很快地放松下来。 故太子在朝野皆有贤名,得先帝厚爱,只是与太子妃成婚后数年无子,先帝有意为故太子挑选侧妃,太子妃心中焦急不满,便从太医那寻了药,元簪笔将乔郁的手压在掌下,太子久病身体孱弱,不耐药性虎狼,竟死在床上。君妃失德,臣属有规劝不利之责,内侍近臣皆杖毙殉葬。乔郁笑了下,说起来,这还是陛下提出的,可见陛下为人细致。丧子痛心疾首的先帝,自然立刻就同意了。而这位李女官,不知算幸还是不幸,十几年来不曾蒙受太子恩德,太子去后,她便被送回掖庭,之后自请来行宫。 元簪笔静静地听着,除了方才那一瞬冰到的颤抖之外,他就像乔郁这个讲故事的人一样,不怎么在意地听着故事。 本相先前以为此人与本相父母有关,但其久居深宫,与我乔氏一族并无姻亲联系,本相百思不得其解。乔郁道。 元簪笔十分真诚地回答:乔相查得这般仔细都毫无头绪,遑论是我。 乔郁点点头,仿佛深以为然。 待两人进入正殿,几位重臣早就到了,此时殿中气氛冷凝,就显得轮椅压在地上的辘辘声格外刺耳。 元簪笔欲要见礼,皇帝面无表情摆手免了,道:念吧。 夏公公展开早就被看过的信,高声道:太子包藏祸心,利诱季微宁,而今掌中州军,王城已在其掌控之下,这大概是一封密奏,写的十分简略,太子临朝,以讨贼清君侧,已安天下社稷之名出兵七万,正向行宫奔袭而来。另附讨贼檄文。 夏公公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行宫,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陛下,要念吗? 皇帝不耐道:拿下去,叫他们自己看吧。 众臣神色各异,但能站在此处的皆是见过不少腥风血雨的老狐狸,虽然惊愕慌张,但也不是全无准备。 乔郁以袖掩面,垂下头去。 太傅见不得他这幅做作样子,阴阳怪气道:乔相这是做什么?纵然无颜以对世人,倒也不必在殿中惺惺作态。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直指乔郁。 大殿中的目光登时聚集到了乔郁身上。 乔相放下袖子,竟是双颊嫣红,眼眶蓄泪的模样。 殿中陡然安静,连率先发难的太傅都没想到乔郁能哭得如此自然迅速,瞠目结舌了半天,竟什么都没说出来。 元簪笔: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乔郁刚才猛吸了一口锦囊。 乔郁哽咽道:诚如太傅所说,纵披发覆面,以糠塞口都难抵臣心中之愧。若不是腿脚不灵便,乔郁早就伏在地上哭了。 太傅不由得冷笑道:晚了。 乔郁连连点头,泪水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淌,道:若臣早发现季微宁居心叵测,向上禀报,或许就没有今日之祸。臣身为百官之首,却未尽其责,实在羞愧难当。然而覆水难收,现在说什么都为时晚矣。他见太傅张口语言,又补充,陛下常命臣陪伴太子身边,臣事务繁忙,极少与太子见面。但纵然如此,既得陛下玉言,臣于太子仍有半师之情,臣愿与太傅一同领教导不利之罚,他犹红着的狭长眼尾朝太傅那一瞥,纵然株连九族,也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殿上不少人大骂乔郁无耻。 皇帝当然不会把教导太子的事算在他头上,就算皇帝真追究了他和太傅,株连九族?他乔氏一族的九族都被杀干净了,哪还有什么九族?老太傅门生众多,家中人丁兴旺,陛下倘龙颜一怒,便是血流成河! 谢居谨上步,道:陛下,乔相自责之心臣等皆可理解,但终究此事两位大人也不知情,请陛下明鉴。 乔郁眼泪汪汪地看着谢居谨,道:多谢谢相仗义执言。 谢居谨早知道这玩意是什么德行,连理都不理他。 老太傅毕竟七十几岁的人了,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皇帝道:朕明白,谢相多虑了。 谢居谨道:乔相之忠日月昭昭天地可鉴, 那篇檄文传到了乔郁手中,乔郁一目十行,上面俨然写着:乔氏,性情暴戾,地实寒微他司空见惯,继续往下看,还不忘顺便听一听谢居谨那个老匹夫又想给他下什么套,欺上瞒下,残害忠良,天地之所不容,藏不臣之心,窥伺国器 谢居谨继续道:陈秋台一事并非乔相有意报复,却使太子心怀怨愤,乔相实在无辜。 魅惑君王,把持朝政,乔氏所为,罄竹难书。臣等遵从祖宗旧制,顺应天下之心讨贼。妖孽祸国,请陛下为社稷万年深虑,除之而雪朝野之恨,还太平山河。臣等叩首。 乔郁看完最后一行,正好听见谢居谨最后一句话,但此事终究因乔相而起,陛下与太子乃是骨肉至亲,疏不间亲,父子之间,怎能倒戈相向。望陛下能仔细考虑信上所说一事,想来以乔相对陛下,对国之忠,定愿舍生取义。 作者有话要说: 檄文有部分词句出自《讨武檄文》 第76章 自谢居谨开口,已无多少人开口议论,他说完之后,殿中更一片死寂。 有人在看乔郁,有人在看皇帝,谢相说完颔首,又退回了原位。 乔郁与旁人都离得远,他看完之后便将信拿在手中,夏公公给下面立着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机灵的少年人立刻会意,轻轻走到乔郁身边,弯腰双手接过乔郁手中的信件,转而交给元簪笔。 唰啦是元簪笔抖落信纸的声音。 他动作不大,在安静的大殿却格外清晰。 在场之人仿佛都被纸张的声音惊醒了一般,老太傅上步,高声道:臣附议! 不少人紧随其后,齐齐道:臣等附议! 吵得像是一晚热油浇进冰水中。 乔郁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但或许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面对着群情激愤要拿他祭旗的朝臣,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得清所有人,自然也看得清与他一党,但又担忧前途不敢为他求情,被裹挟着高呼臣等附议的同僚。 虽然一切皆由皇帝默许授意,但并没有明旨,这种时候,皇帝倒很有可能真如了太子的意。 乔郁若微微偏头,恰能看见元簪笔。 他便偏头,去看元簪笔。 在这样喧嚣急迫的时候,他居然仍能置身事外一般,不置一词,只垂眼安静地看着书信。 殿中灯火明亮,火光柔软地落在众人身上,只是旁人争辩得脸色通红,本来只能算得上端庄的眉目在乔郁眼中更显得可憎了,几乎像是鬼戏中的魑魅魍魉。 唯有元簪笔 唯有他,透亮清净得,就如同殿外的月光。 乔郁在心中轻轻叹息,非是叹息世事无常命运多舛,而是叹息,这种时候,为何元大人不愿意抬头,对他笑一下。 谢居谨垂头拱手,神情居然恭敬而凛然,仿佛他确实毫无私心,一心为国。 皇帝想,真好,好得很。 谢居谨先前以为宁佑革新触动了世族根基才与诸重臣逼宫,迫使皇帝下诏废除改革。而今,这位老成谋国的谢相却是为了皇帝与太子不至于兵戈相向而请皇帝杀乔郁,以安抚太子之心,虽有排除异己之嫌,但比先前汲汲营营的样子还是好看了太多。 至少这次,谢居谨找了个为公的由头。皇帝讽刺地想。 今时今日,与昔年昔日,又哪里不同? 元簪笔认认真真地看完了书信。 或许他是唯一个在殿中揣摩这封信文法的人了。四指将信纸重叠压平,折了四折,如同未拆开那样折好,拿在手中。他悠闲得好像不是在议军国大事的殿中,而是在自家书房,随意地收起了一篇玩笑之作。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到乔郁身上。 乔郁还未开口,眼泪已夺眶而出。 谢居谨冷眼看着,却没再说一句话。 他这副模样落在对乔郁早就心怀不满的群臣眼中更坐实了媚上祸国的权奸之名,愈发恨不得将乔郁处之而后快。 皇帝开口道:乔卿。 恍若尘埃落定。 漂亮得不似世间人的青年人泪水连连,哑声道:臣本是罪臣之子,若非陛下仁厚,臣早就是冢中枯骨,陛下对臣委以重任,臣嚣张跋扈,有负皇恩,更因私情引得陛下与太子殿下生出龃龉,臣万死不足惜。他说的十分得体,叫所有人满意。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1) 乔郁认得如此痛快,一点挣扎托词都没有,众臣合该满意。 之后将乔郁拖出去枭首示众,头颅拿石灰和冰放在匣子内保存好,待到太子大军一到,双手奉上,于是父慈子孝、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皇帝看不透乔郁的眼睛,这双眼睛常常有雾包裹着似的,含着似有似无的绵软情意,现在他只能看见乔郁的泪水,却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乔郁的声音万分懊悔,恨不得自绝于世。 皇帝也很满意。 他满意的是乔郁。 愈是满意,愈是遗憾。 若单从长相来看,乔郁不怎么像他,也不怎么像太子妃或许有那么点像太子妃,当年乔夫人托元璁景告诉他,请陛下一定去看看乔郁,不要做出令自己悔不当初之事。时值宁佑十年案后,百废待兴,一团乱麻,皇帝无从下手,他痛恨自己,痛恨谢居谨等,更痛恨宁佑党人,但因缘际会鬼使神差之下,他当真以帝王之尊,踏入了死牢。 乔郁年已十五,又险些跑了一次,便被单独关着。 他身手上佳,刑部处决的文书还没下来,刑官怕再生事端,便生生打断了这少年的双腿,入了静室后,主刑人故技重施,将铁刺钉入乔郁双膝。 皇帝浑身上下都叫黑袍笼罩严实,他穿过层层监牢,见到了数不清的熟人。 昨日他们还是意气风发青年官员,为变革推行出谋划策,梦想着一日大业始成,百姓安居乐业,足以在青史篆上一笔名姓,今日就成了阶下之囚,百般求救无门,必死无疑不说,还要牵连家人。 黑袍下,引路人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皇帝走到最里面,一眼就看见了乔郁。 少年人双腿断了,软绵绵地耷拉着,手腕被束缚在头顶绑着,手腕已青紫,离这双手被废掉,也用不了多少时日。他被脚不沾地地挂在上面,身下的地面早就凝了一滩血。 乔郁的长发被冷汗和血黏在脸上,他紧紧闭着眼睛,大概疼昏过去了。 狱卒不知黑袍人的身份,却明白是个贵人。 贵人点名要见乔郁,看见了乔小少爷被折磨成这副残相却无动于衷,看来不是显贵友人来见他最后一面,更像是仇家来耀武扬威。 狱卒自以为看穿了贵人心思,媚笑着弯腰对皇帝道:请贵人稍等片刻。动作麻利地从腰间摸出了钥匙,打开牢门,恭恭敬敬地请皇帝先进去。 乔郁大约是疼得太狠了,这些声音没将他叫醒。 狱卒眉头立橫,粗糙大掌一把扇到了少年脸上。 他脸上本就鞭伤道道,此刻立时鼓起了鲜红掌印。 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吓跑了角落里啃食棉被的瘦若老鼠。 皇帝眼皮一抬,却什么都没说。 乔郁痛得闷哼一声,艰难地抬起眼睛。 这双眼睛里,有化不开的雾气。 这无疑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挑,眼睛却没那样狭长,眼珠黑而凉,睫毛卷翘,放在男人身上,实在太妩媚,太艳丽了,幸而生得剑眉中和不少,使他看起来没那么秀气。 皇帝一滞。 他与少年人对视,少年眼中的恨意不加掩饰,似乎燃着火焰。 连璧皇帝喃语道。 张昭,小字连璧,十六岁嫁于太子,夫妻恩爱,一时传为佳话,羡煞旁人。 若非太子病逝,母仪天下的就该是当年自由出入宫闱的活泼少女。 这双眼睛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令他不甘,令他彻夜难安,令他悔不当初。 他与连璧的私情,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楚。 连璧有孕的事情,连他派过去伺候连璧的侍女都不得而知,更不知道连璧是如何在重重监视之下秘密生产,将孩子交给乔夫人抚养。 这女子虽因父亲受皇帝宠信而备受后宫众人喜爱,但自此之后十几年,嫁给太子繁花似锦般,却无人妒恨中伤,可见其心思手段了得。 算起时日,连璧的孩子,既有可能是他,当然也有可能是故太子的。 然而他与故太子乃是一母所生,眉眼八分相似,周身只气质不同,至亲之人尚无法分辨两人,遑论是他们二人的儿子。 连璧,无疑聪明。 皇帝站在阴冷的监牢中,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有了一个猜想。 太子刚去,太子妃新寡,太子妃若在宫中,人多眼杂,流言可畏,两人当然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只是太子妃处境特殊,暂居寺庙为国祈福,皇帝若想见她,便什么容易。 故人相见,却今时不同往日,如何叫人不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几杯陈酿,一腔旧情,足以意乱情迷。 皇帝望着那孩子黑沉沉的眼睛,手指微微颤抖,心中却冰冷一片。 贵人?狱卒小心翼翼地道。 刑部尚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狱卒吓得跪倒在地。 皇帝淡淡道:乔诣迷惑圣上,祸国殃民,本该罪无可恕,朕念其幼子年少无知,便关押静室,无诏不得出入,任何人不得探视。 刑部尚书道:是。 皇帝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都若筛糠的狱卒,道:杀了吧。 是。刑部尚书恭敬道:恭送陛下。 皇帝衣袍曳地,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 身后,是一无所知的狱卒在拼命磕头求饶。 清瘦冷厉的青年人目光落在乔郁身上,道:乔少爷,必有后福。 乔郁嘴里含着血,连说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扯开一个狼狈无比的笑,道:承大人吉言。 皇帝像是下了定论一般道:卿忠体国。 侍卫守在门外,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就将那坐着的、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拖下去。 乔郁深深垂首,道:能得陛下一言,臣九死不悔。 他余光看元簪笔,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或许是期望元大人能担忧地看他一眼吧。 皇帝收回目光,道:这是众卿的意思? 一臣子恭敬道:非是臣等私心,而是顺应民意,以雪苍生之恨。 若非他脸上还挂着泪水,他或许真的笑出来了。 乔相想,他或许祸国,但从未殃民。皇帝利用他,他亦倚靠帝王之威,分化世族势力,挑唆诸位皇子间的关系,终于到了皇帝欲废太子,太子起兵谋清君侧的地步。 说他祸国殃民,实在有些冤枉。 皇帝又问了一遍,众卿皆是如此想法? 乔郁手指搭在袖子上,把玩着官袍上的花纹。 自从与元簪笔心意相通之后,他便少有这个习惯,今日却不知为何又发现这东西十分好玩了。 他在期望什么? 是期望元簪笔能为他仗义执言呢,还是希望元簪笔一言不发,保全自身? 乔郁此刻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他矛盾万分地想要元簪笔作壁上观,再做图谋,又想要元簪笔能够为他不顾一切。 若元簪笔为了他舍弃大局,元大人在他心里就心机深沉的聪明人变成了无与伦比的蠢货,任谁都看得清楚,此时为乔郁说话,不过再多一个人被拖下水而已。 若元簪笔什么都不说,固然聪明,也固然令他满意。 乔郁挑开袖子上的线头,就像用手抚落了一片花瓣。 元簪笔道:臣有异议。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引得群臣震怒。 谢居谨回头,看向元簪笔。 元大人站在那,脊背挺得极直,简直像什么宁折不弯的武器了。 他神情冷静,此言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此人长着一张良善,却绝不愚蠢的脸,干出了无比冒险的傻事。 谢居谨试图从元簪笔身上找到昔年那位光风霁月的元大公子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元簪笔纵然受元簪缨教养,元簪笔同元簪缨看起来却仍然是两个人,一是月,一是雪,一是美玉,一是坚冰,除了面上浑然不变的恬静,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这样不计后果的蠢事。谢居谨猛地想起来,元簪笔不是第一次干。 第一次,是在五年前。 谢居谨当时醉着,此刻却清醒。 而元簪笔当时滴酒未沾,现在仍然清醒。 谢居谨不理会沸水般掀起的众议,只道:看来元大人,并不愿意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此事。 乔郁想,他这样子倒还像个要被送出去和亲的公主了。 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大义凛然地为国捐躯。 皇帝觉得在情理之中,又觉得在意料之外。 元簪笔,从来不是如此意气用事之人。 乔郁瞥了眼谢居谨,他这一夜对谢居谨这老匹夫的不满已然无以复加,忍不住开口道:本相欲自尽以谢天下也好,元大人与诸位政见不同也好,他短短一个时辰哭了两次,嗓子沙哑得厉害,但仍旧柔软,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同于柔软语调的尖刻,都需陛下裁决。谢相关心国事,却只为他人之死摇旗呐喊,自己作壁上观,未免太大忠似伪了。 谢居谨刚要开口,乔郁立刻补上,对皇帝道:元大人乃国之股肱之臣,臣相信,元大人必有高论,而非小儿女之言贻笑大方。 乔郁竟是在暗示他。 以乔相的性子,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的死活? 那封信仍在元簪笔手中,小太监谨慎地接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本在元簪笔手中折叠整齐的书信,不知为何,一角已被刺穿了。 不是信纸上原本有的,倒像是谁指甲刺上去的印子。 皇帝冷冷道:够了。 乔郁拿袖角擦去脸上的泪。 皇帝原本想说的话一顿,只对谢居谨道:谢相今晚,未免太过着急了。 话中暗含的警告谁都听得明白。 这种时候了,皇帝居然还有偏袒之意。 谢居谨道:臣关系则乱,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皇帝没有理会他,对元簪笔道;讲。 元簪笔道:臣以为,乔相居相位多年,为人虽恣睢,但从未逾矩,且身居高位,未曾放任门生亲故仗势欺人。他说的言之凿凿,气得老太傅差点跳起来。 不说乔郁恣睢成了什么样子,就说放任亲故,他乔郁有什么亲故?想放任,也得他有才行! 一官员忍不住道:这不是为官最基本之道吗? 元簪笔颔首,道:诚然是基础之道,否则我朝一百五十年有余,不会接连立下八道碑文,警戒官员行事。 确实是基础之道,然而若是有人能做到,何以石碑连立八座? 乔郁想要闭眼,似乎再看一眼那站在殿中的人的身影,就要被他身上的烛光刺伤。 可能是殿中烛火烟尘呛了眼睛。乔郁忍不住用手蹭了一下眼角,却是一手湿润。 他嘲弄地想:你看,天下第一的大傻子还能爬上这般高位,真是奇闻。 乔相围观多年,居功至伟,其功不必臣赘言。元簪笔好像根本没听见群臣的纷纷议论,也感受不到他人含着恨意的眼神,只陈秋台一案,此乃臣与乔相共查,陈秋台谋反证据确凿,纵然是太子亲舅,也该以国法处置。 他声量不高,不卑不亢地继续道:太子是陛下亲子,既是子,又是臣,太子谋反,非是父子刀戈相向,而是臣子欺君罔上。谢相字字称父子,却忘了先君臣,后父子的道理。今臣子谋反,却为逆臣而诛杀鞠躬尽瘁之臣,请恕臣目光短浅,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令人称道的好谋算。 第77章 话音未落,老太傅已冷笑出声,道:元大人一席话当真是慷慨激昂,倒令我等汗颜了。他这话虽是对元簪笔说的,看向的却是皇帝,乔郁有功如何?陈秋台一事乔郁所作所为确实不妥,乔郁明为肃清朝堂,实则剑指太子!宫中流言四起,宗室人心浮动,逼得太子谋反,动摇国之根本,元大人不若问问,他乔郁汲汲营营得是什么好谋算! 此言之处,四座骇然。 谢居谨沉声道;太傅,慎言。 陈秋台一事具是皇帝下令,就算乔郁真有私心,充其量不过是推波助澜,太傅这话,竟在暗指皇帝!谢居谨忍不住向上望去,果不其然看见皇帝神色有些阴沉。 乔郁似乎极疲倦地说了句:陈秋台案确实是臣有私心,臣处置不当,请陛下责罚。 乔郁只提自己之过,将皇帝摘得干净。 谢居谨余光瞥见青年人艳丽苍白的脸。 皇帝冷冷道:此事早就盖棺定论,不必再提。元卿,你说这些,想必不是只为了陈太子之罪吧? 元簪笔道:事态如此,再杀乔相已毫无意义。斛州府与此处相距不远,设守军八万,臣想,能否从斛州调兵,以拱卫中州? 绝无可能。不少人在心中想。 斛州守军是先君惠文帝所设,其目的一开始确实是为中州处于危局时保护皇帝。斛州望族顾氏世代为守将,手握重兵,深得皇帝信任。 顾氏一族理应忠于皇帝,且也确实忠于皇帝。 然而皇帝得位并非十分名正言顺,故太子死得又过于蹊跷,只是当时先帝重病,几位皇子在斗争中或死或流放,朝中除今上之外再无可继承大统者,故先帝在重病中立其为太子。 不少人心有疑虑不满,其中便有顾氏一门,虽没有直白显露,对这位陛下的政令却大多阳奉阴违,俨然一割据地方的诸侯。但斛州位置太过特殊,周围乃是中州、宛州、前者为国都所在之地,后者繁华,国家税银三分出自宛州,无重兵守卫,守将顾渊渟又做的极聪明,给朝廷留足了面子,朝廷将斛州一事视为国之顽疾,却无可奈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顾渊渟那调兵? 以顾渊渟对今上的态度,他不转而帮助太子,前后夹击已是忠贞的做法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望着元簪笔。 他似乎也觉得,让顾渊渟出兵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可能,顾渊渟会不会向他提出什么额外的条件?这些条件,与乔郁的命比,哪个更贵重呢? 乔郁面上的泪水已干了,唯有眼角还透着抹绝艳的红。与他苍白的脸色相衬,红愈红,白愈白,像是几滴血洒进了新雪里。 皇帝收回目光。 这位能轻易决断他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淡淡地开口了,好像就此写好了乔郁一生中的最后一笔,他道:太子失德,然朕与太子毕竟终是父子,若起战端,则生灵涂炭,朕不愿牵连百姓,亦不愿父子相残,他望向下面,奇怪的是,乔郁这个将死之人的脸色并不很难看,反观元簪笔,皇帝似乎看见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攥紧了拳,须臾之后又放开,朕应允太子。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2) 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喜在谢居谨心中扩散。他面上不显,只道:陛下圣明。 乔郁一党皆面色死白,好像能随时拖出去下葬。 一官员眼前发黑,踉跄了下,若非身旁人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臂,他或许已直接跪了下去。 皇帝听到了浩浩荡荡的陛下圣明。 乔郁一手压在另一手上,置于身前,弯腰,慎之又慎地行了一个恭敬无比的大礼,臣,领旨。 他只要稍微偏头就能看见元簪笔,但他一动不动,毕恭毕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皇帝叹了口气,抬手打断了欲言的元簪笔,道:将乔相带下去,等他顿了顿,等太子来,再做处置。 宁佑十年,他做过同样的事情。 也是一群人貌似恭顺地逼迫着他,末了,高呼一声陛下圣明。 虽然没有立刻杀了乔郁有些遗憾,但太子不日将至,谁都可能留乔郁一命,唯有太子不会。 乔郁若死,陛下还能不能找出一个人来压制世家?谁又愿意冒这样的险? 皇帝倦倦道:众卿且去。 不论是得意,亦或者绝望,不甘,众臣还是行了大礼离去。 元簪笔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外走。 来时阴云密布,细雨如丝,迎面落在人身上,寒得砭骨。 夏公公在元簪笔身后叫道;元大人,元大人 元簪笔脚步顿住,夏公公快步追上来,将伞撑到元簪笔头上,因为个子矮些的缘故,他还需踮脚,喘气道:在后面叫了大人半天,大人可算听见了,老奴这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他说得热络,元簪笔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因着雨,元簪笔的碎发不少黏在了脸上,看上去有些狼狈。 然而他神情冷冷,唇色与面色一般浅淡,像是一尊年轻俊美的神像。 这样的神情,在五年前的少年将军脸上,他亦见过。 夏公公仍笑道:元大人,陛下叫您去书房呢。 元簪笔转身回去。 夏公公跟在他身后撑着伞快走,遮不住元簪笔又不把自己淋湿了,叫苦不迭:元大人,元大人您慢点! 元簪笔放缓了些,伸手接过夏公公的伞,道:请夏公公在前。 元簪笔这是不知道皇帝的书房在哪。 夏公公望着元簪笔冷若冰霜的神情,将老奴不敢,这不合规矩咽了下去,一言不发地在元簪笔身前走。 雨渐大,元簪笔踏入书房,官袍下摆氤出一片深色。 书房中点了暖炉,炉四角乃是含着珠子的龙头,金珠中空,香料置于其中,以消炭气。 夏公公将伞放在书房一角立着,躬身退出去。 书房中只皇帝与元簪笔。 元簪笔官服下摆犹在滴水,落在未铺绒毯的地面上,汇成了一小滩。 他跪下,叩首道:参见陛下。 被錾得光滑的石板冰冷,寒意针一般地顺着他的双腿传过来。 皇帝却没有叫元簪笔起来。 皇帝不说话,元簪笔亦不动,便这样跪着。 他的衣裳本就湿透,跪在地上更如雪上加霜一般。被官服包裹起来的腰身绷得极紧,颤抖被竭力压制,他目光盯着地面,眼中情绪晦暗难明。 皇帝道:朕记得,乔郁派人杀过你。 这话同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元簪笔道:臣不知。 皇帝饶有兴味道:现在朕告诉你了,元卿是欲说完未尽之言,还是回去? 元簪笔只觉身上愈来愈冷,他回答说:为人贵在有始有终,臣还是想说说完。 皇帝笑意更浓,和方才那无能为力又极力克制愤怒的帝王半点不同,朕准你说。 太子固然因陈秋台一事对乔相怀有私恨,但杀了乔相亦于事无补,君不闻景帝纵诛杀晁错,吴王难道就息鼓偃旗了吗? 元簪笔的声音微颤,却并非恐惧,而是冷,殿下有千万种方式向陛下上书弹劾乔相,缘何铤而走险,为了一个乔郁选了这样九死一生的法子?请陛下深思,太子之意绝不是只为乔相,更是陛下之权。 皇帝淡淡道:放肆。 臣,一片忠心。元簪笔哑声道。 所谓疏不间亲,皇帝道:元大人聪明谨慎,怎会向朕说这样的话?还是说为了乔郁,元卿竟有了这样的胆色。 臣并无私心。元簪笔回答。 皇帝轻轻地嗤笑一声,他道:朕原以为你同乔郁,乃是乔郁一人纠缠,没想到竟是两情相悦吗? 臣 皇帝打断了他,道:纵然如你所说,太子觊觎的是朕的位子,那顾渊渟呢?元卿用什么能打动顾渊渟,朕很好奇。 元簪笔道:臣没有把握,只能尽力一试。 他说的平静,皇帝听完之后目光落在桌面的砚台上,想着这东西砸人能不能将人砸清醒。 皇帝怒极反笑,尽力一试? 元簪笔道:总比束手就擒好些。 皇帝道:朕以为,你既然敢说,就是有了万全的把握,现在,你站在朕面前,和朕说,你只能尽力一试,元簪笔,朕在想,是该训斥你的异想天开呢,还是叫人将你拖下去,陪乔郁。 元簪笔只将头叩得更低。 此人给不了他任何保证,对他也并不那么忠心耿耿。 倘若顾渊渟兵马真入中州,确实可能造成威胁,然而顾渊渟也在中州,或许,斛州之事,能就此彻底解决。 事已至此,何妨一试? 皇帝道:起来吧,元卿。 元簪笔撑着站起来。 皇帝道:你所言简直与天方夜谭无异,他观察着元簪笔的表情,但令他失望的是,元簪笔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但事情已经到了无可回转的地步,朕许你一试。你记住,太子对乔郁之恨铭心刻骨,你稍晚一刻,回来见到的只能是乔郁的尸身或许,连尸身都不会有。 第78章 乔郁所在的房间收拾得极干净,虽说是名义上的牢房,但陈设仍如一般人家的卧房般,只外面有重重守卫。门口守着的两个是从禁军中挑出来的身手最好的两个,一个人高马大器宇轩昂,另一个看上去年纪尚小,有些撑不起这身衣服,看起来就如同偷穿长辈衣衫的孩子那般滑稽。 房中,乔郁就仿佛尚在自己家中那般随意地揽镜自照。 一朝从重臣权臣沦落成阶下囚,乔郁心中所想倒并不如外人猜测的那般复杂,起起落落他经历得太多,如今竟没什么心情与气力去哀叹帝王之心难测了。 寒潭被他警告过不要轻举妄动,非是乔郁害怕身边护卫平白送死,而是担忧阿璧无人照料。 小祖宗嘴刁事多,他一朝落难,下人定然不尽心,还是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人照看阿璧才好。 因知道自己近日都不会有上朝的机会了,乔郁早将发冠拆下,长发有小半飞瀑似地垂落在胸前,他便伸手,将长发绕在手指上。 不知元簪笔如何。他心中想,又觉得自己可笑,以元簪笔的身份,以皇帝对元簪缨的怀念,以其军功和在兖州的影响,皇帝能将他怎么样?何况此事与元簪笔毫无关系,连坐只听过株连九族亲眷,倒没有牵连同僚的先例。 乔郁玩头发的手一顿。 但愿今日皇帝翻脸无情的一出能让元簪笔看清皇帝为人,不要步了元簪缨的后尘才好。 他想,透过镜子,看见自己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的面容。 他自然也看见了身后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于是乔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脸从冷淡变得恭顺,眼神却委屈,他转过身来,悲喜交加地叫了一声:陛下。 皇帝轻叹道:你受苦了。 乔郁的眼泪随着皇帝的话一同落下,乔郁哽咽道:臣陈秋台一事确实是臣之过,臣为陛下惹下了天大的祸患,九死而不足惜,行刑前能得见陛下,纵死无憾。 在皇帝见过的所有人中,乔郁是哭得最漂亮的。 讲究如乔郁,必然不会允许自己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眼睛红肿得宛如一条线,眼泪在眼眶聚起时,乔郁便微微闭眼,任泪珠滚下去。 这样的哭法,固然不失仪,但作伪的太过明显。 他们两个,一个长短叹,一个泣涕涟涟,恨不得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简直是天底下最为虚伪的一对君臣,虚伪得皇帝甚至想笑。乔郁虽然千般合他心意,可惜并不很真心实意。纵观朝中,惧者有,忠者有,谄媚者有,刚正不阿者有,可对他毫无保留奉上一片赤诚真心,唯有一个故去多年的元簪缨。 做皇帝做的越久,他愈觉得当年元簪缨的可贵。 皇帝道:乔卿。 乔郁垂眸哑声应道:陛下。 皇帝有点好笑地望着他,道:擦了眼泪,朕有话说。 乔郁从袖中拿出手帕,将眼泪仔细擦了,还不忘探头看看镜子,末了道:臣失态。 皇帝难得直截了当,甚至还开了乔郁一个玩笑,元卿正为了乔卿四处奔走,乔卿怎么也不问一句? 这是个玩笑,这也是个试探。 但这算是乔郁在皇帝身边,他说话最直白的一次了。 乔郁心头骤然一紧,面上配合着皇帝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与茫然,元大人? 皇帝道:元卿大约怕极了乔卿为太子所杀,连去顾渊渟那调兵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既然愿意去,朕便准了。皇帝的语气慢悠悠的,甚至还有几分关切,朕当时还不解为何乔卿对元卿一片痴心,今日倒明了不少。 他疯了! 乔郁惊骇非常,心中已是巨浪滔天。 此事与元簪笔没有干系,无论成败与否,元簪笔都可置身事外,皇帝不会对他加以为难,太子敬重世家,更不会对他如何,说不定之后还会以高官爵位诱之。 可他主动请缨,成则已,不成,皇帝无事,皇帝定然会治他办事不利的罪,若皇帝有事,太子怎么可能放过他?! 乔郁脸被气得发白。 况且斛州情况不明,顾渊渟的地方那么好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皇帝好像第一次看见乔郁如此不加掩饰的情绪,他自然看得出乔郁的愤怒,也清楚乔郁因何而怒,便笑道:元卿待乔卿的真心可见一斑,乔卿该喜,而非怒。 我,乔郁涩然开口,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错了,只得仓皇地改了,臣,臣怒臣同元簪笔只是逢场作戏,当日种种不过不愿让元簪笔置身之外,谁想到他居然去顾渊渟那调兵,任谁都能听出乔郁话中的怒意,臣早想同元簪笔撇清关系,如今却越捆越紧,臣如何不怒? 皇帝便极体贴地开口道:你若真不想再同元簪笔有什么联系,朕修书一封给顾渊渟,让他杀了便是。 乔郁微微张口,动作近乎于悄无声息地吸了一口气,道:一个陈秋台已叫臣自顾不暇,遑论再加元簪笔? 青年人言之凿凿,显然惯常撒谎。 皇帝望着这张有几分像张昭,又有几分像他,或者说像他兄长的面容,青年人眼中似有隐忧,但马上就被无所顾忌的神色掩饰过去,皇帝轻笑道;你同元簪笔的事,朕很乐见其成。元簪笔沉稳知进退,与你性子相反,这样的人在你身边,朕很放心。 乔郁垂下眼睛,却道:陛下说笑。 皇帝问:你可是因为顾渊渟的事怪朕? 他的语气温和极了,对于任何一个儿子他都没有过如此耐心,然而乔郁却觉得毛骨悚然,宛如被什么冰凉的虫蛇缠饶了脖子,既叫人害怕,又叫人恶心。 乔郁道:顾渊渟狼子野心,若让斛州军冒然进入中州,臣恐生变。 皇帝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乔相听到元卿去斛州勃然色变是因为担忧国事。 乔郁躬身道:陛下能体察臣之用心,是臣之幸,亦是中州百姓之福。 皇帝赞赏般地点头,似是有几分欣慰地说:你明白朕心中所想,朕很高兴。 乔郁心说明白什么?明白太子之事乃是皇帝默许?明白皇帝不会杀他?明白皇帝好些事不言明,两人心照不宣? 乔郁清楚的很,因为清楚自己还有用,故而有恃无恐。 但元簪笔怎么可能知道?就算知道,元簪笔也绝对不敢拿他的性命做赌注! 皇帝道:朕叫元卿来看你,他说事态紧急,他不敢耽搁,不然还可再见一面。不过无碍,你们年轻人日后还长,不拘于朝朝暮暮。 乔郁颔首道:是。 倒没有继续反驳。 太子之事,乔卿不必担心。这是皇帝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乔郁只道:恭送陛下。 斛州府。 顾渊渟从碗中舀出半勺汤,汤色洁白,上浮星点油花,他将上面的浮油吹到一旁,抿了一口汤,惬意地半眯起眼睛,待将略烫的汤尽数咽下,他才抬眼看静静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因为一直未动,汤上凝了薄薄一层,他惋惜道:这鱼可是我听元将军要来特意从荆湖中钓的,熬汤的水乃是护国寺后山上的泉水,又佐了数味名贵药材,做汤的膳师曾是先帝御厨,尤擅煲汤,元大人在路上两日,这汤便细细熬了两日,你到后方从锅中盛出。 元簪笔道:多谢顾太守好意,只是我忧虑难安,食不下咽,恐浪费了太守的汤。 顾渊渟叹息道:长者赐,不可辞。魏阙此人不知变通,你与他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样浅薄的道理,你的兄长没有教过你?他看上去年纪比皇帝小些,身形高大,样貌英俊,双眼微带桃花,不像个镇守一方的武将,却似寻常富贵人家出身。汤勺在他手中轻轻一磕,碎玉般地清朗,还是说,元簪缨死的太早,没来得及教你这些道理? 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元簪笔的反应,令他失望的是,元簪笔神色仍旧平静,道:太守有何不满,就事论事便是,不必牵连我兄长。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3) 顾渊渟笑眯眯地说:你竟还记得你兄长,我还以为天家富贵荣华,早把元大人的骨头磨碎了。他话锋骤厉,你既然还记得元簪缨,就该知道他是为何而死,为谁所杀!你身有负累,自然不能与今上图穷匕见,却更不该来我这调兵,眼睁睁看他死如何?你作壁上观,太子或许日后为了朝局稳定还要拉拢你呢! 太守既然这样清楚,那也定然知道太子出兵的理由是清君侧。元簪笔并没有因顾渊渟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动容,看得顾渊渟更怒。 清君侧如何?无非是找个臣子代君受过,何况乔郁此人也不算全然清白,把太子逼到谋反,他在其后出了不少力吧。顾渊渟不以为然道。 若我说,我请太守调兵,非是为了陛下,而是为了此人,太守心中之怒,能稍有平息吗? 作者有话要说: 顾渊渟:?????? 第79章 顾渊渟听到这般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之言险些没把汤泼到元簪笔脸上,他微微一笑,实话实说道:不会,非但不会,我会立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你脑子可有什么毛病。 他像是第一天认识元簪笔似的,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番,我早听闻乔郁容色过人,我原本想,再如何过人也不过是红粉骷髅,今听君一言,我却对这位乔相好奇了起来,究竟是何等绝世姿容,能得元大人不计后果,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涉险? 他不等元簪笔回答,道:你欲烽火戏诸侯,江山博一笑我不管,但从我这调兵绝无可能。他望着元簪笔不知悔改的脸,恨铁不成钢,我这些精兵悍将不会救人,只会杀人。你们家从元雅到你爹,你兄长,十几代人,代代有惊艳才绝者,可从未出过情种。 元簪笔坦然道:今日无论我说什么,看来都不会平息太守之怒了。 顾渊渟冷笑,你要救皇帝,便已让我怒意滔天。你今日若想用斛州军谋反,我舍命陪君子又如何? 元簪笔却反问:谋反之后顾太守欲怎样? 顾渊渟拿着勺子在桌上一划,道:先取中州,再取宛州,王城已在手中,赋税重地亦在控制之下。北面有你老师魏阙,以你在西境五州之威,只需振臂一呼便有人相应,魏阙那老东西对皇帝早有不满,你是他唯一的学生,你修书一封,我不信魏阙会无动于衷,到时候我们两面向中进军,以战养战,鲸吞蚕食之下何愁魏不是你我囊中之物? 顾渊渟说的轻易,实施起来却极难。 元簪笔沉静地说:我说的是,谋反之后如何?他追问:兵戈杀得尽人,杀不尽人心。刘氏皇族还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你说朝臣百姓,是想维持眼下的局面,还是换个新皇帝?就算你我真能改立新帝,就算人心向背,谁来做这个皇帝?你?我?家师?从刘氏宗族再挑一个出来? 就算挑的出来,以后要怎么办?待小皇帝有了实权,会不会想要他们的身家性命?到时候烽火再起,于谁有利? 顾渊渟冷冷道:照你这么说我这时候派兵救皇帝,等着他回中州后束手就擒引颈受戮才是最聪明,最合理的法子。 不是救皇帝,元簪笔纠正,是救乔郁。 救谁又顾渊渟一顿,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你先前说你找到了最好的人选? 元簪笔颔首。 这个最好的人选是,乔郁?顾渊渟觉得不可思议,与其如此,还不如我做皇帝。 元簪笔道:当年太子并非无后,太子妃忍辱负重留下一子,交给乔氏夫妇抚养。 你不会想告诉我,乔郁是故太子之子?顾渊渟不可置信道。 元簪笔默认。 但事实上,乔郁究竟是谁的儿子他无法确定,真相恐怕只有太子妃才知道了。 顾渊渟猛地站起来。 元簪笔低头,拿勺子舀了一勺汤,却没有放入口中。 顾渊渟先前所有浮于表面的神情都消失了,他就像是剥离了表面灰尘的石像一般,面上只余一片死寂般的冷凝,惊愕与狂喜几乎让他昏了头,他勉强从挤出一句尚算冷静的话,你如何确定? 以太守对太子之熟悉,太守不如自己去中州看。元簪笔慢悠悠地说:当然,若是太守慢了,或许就再也看不见了。 顾渊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很想骂元簪笔一句,不过,他道:若真如你所说,乔郁是故太子之子,皇帝为何能留乔郁那么久? 这个问题,顾太守不如亲自去问陛下。他说到陛下时半点恭敬也无。 顾渊渟被他气笑了,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元将军是拿我当傻子糊弄了。 元簪笔无奈道:圣心难测,顾太守同今上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对今上的了解比我深得多,我确实不知。 顾渊渟道:以我对这位皇帝的了解,他不会是被太子钳制的人,小太子心思手段都不如他爹,被几个庶弟压得抬不起头来,要不是他有个好舅舅,东宫之位能不能坐稳还未可知,哦,我忘了,陈秋台被你那个小情人构陷杀了,太子无可奈何,只有谋反这一条路了。 元将军,他收敛了情绪,翘了翘唇,露出了刚才那样漫不经心的笑容,你是关心则乱。季微宁是陈秋台旧部,同陈秋台有半师之谊,但陈秋台到底是个死人了,季微宁就算再念旧,能为了陈秋台赌上身家性命谋反?顾渊渟看着元簪笔,你对皇帝的谋算清楚得很,但你不敢赌。 因为赌注,是乔郁的性命。 顾渊渟继续道:况且我听闻乔郁对皇帝忠心耿耿,他要是知道如元将军这样的正人君子实际上是个乱臣贼子,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元簪笔淡淡道:我不管他会作何反应,他不能死。大局要他活着。 顾渊渟似笑非笑道:是大局要他活着,还是你要他活着? 元簪笔沉思片刻,道:我和大局,都要他活着。 顾渊渟拍了拍元簪笔的肩膀,他笑道:不怕他恨你? 元簪笔道:他得活着才能恨我。 这话答得近乎于冷酷无情。 顾渊渟大笑,道:魏阙第一次把你领到我面前的时候你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少年郎呢,提起宁佑十年的事情眼眶通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如今倒一点当年的影子都不见了。 元簪笔驳道:我若还是那个样子,太守如何对我放心? 顾渊渟笑得更开心,清风吹拂,外面天高云淡,他向厅外看去,意有所指道:中州的风景,我多年未见,确实十分想念了。 乔郁有条不紊地将纸张铺开。 皇帝不知是怎么想的,乔郁除了不能出去外,一切照旧,甚至因为乔郁自己在房中无聊,皇帝竟让看守的禁军挑一个能说会道的陪乔相解闷。 谁不知道乔郁难伺候得很,眼下局势又不明,这时候和乔郁走近和找死没什么分别,因此这个破差事就落到了刚来禁军不久的小孩身上。 这小孩正是给乔郁守门的两个禁军之一。 他样貌清秀,只是晒得黝黑,脸上还有一道从额头划到鼻梁的疤痕,伤口大约早就愈合,但长好的?仍外翻着,平白为这张脸增加了几分狰狞,叫来送饭的侍女大多不敢看他。 乔郁落笔,一面写一面道:眼下众臣皆以为我是祸害,太子谋反,起因在我,诸位同僚恨不得将我处之而后快。陛下眼下还能控制着禁军,太子大军到来时日渐近,必有人想要我性命,你说何日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呢?小雪。 这少年人正是本该同元簪笔去斛州的小雪。 乔郁知元簪笔去斛州已气得只剩半口气,乍在门口看见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险些直接昏过去。 小雪嘀咕道:姐姐是陛下的臣子,不是陛下的妃子。您这么作比 如何?乔郁眯起眼睛。 不如何。小雪立刻摇头,他觑着乔郁似笑非笑的脸色,把所有想为元簪笔说的话都咽下去了。 小雪见乔郁表情越来越高深莫测,在房中呆得如坐针毡,恰好有侍女端着糕点进来,他三步并两步到了人家面前,殷勤接过盘子,笑道:多谢姐姐。 侍女被他脸上狭长的伤疤吓得差点跳起来,但少年人牙齿白而整齐,细看之下才发现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孔,笑起来很有几分孩子气,她福身,收敛了满面惊惧,道:大人客气了。 他送侍女出去,又蹦跶着到了乔郁面前。 乔郁的信已写了小半,小雪放下点心,干笑道:姐姐练字呢? 他本是胡扯,不愿气氛更加凝重,不曾想乔郁摇头道:投诚。 这哪里是他能听的东西?小雪不能让乔郁闭嘴,只恨不得现在自己没长耳朵。 小雪欲哭无泪,乔郁已放下笔看他,似乎在等他问下去,小雪不得已追问道:不会是,向太子吧? 乔郁道:向三皇子。 小雪欲捂耳朵,乔郁继续道:我写信告诉三皇子,太子不足为虑,中州军溃败只在旦夕之间,陛下已属意三皇子为储君,若无意外,陛下平安归来后将会明旨。 小雪目瞪口呆,这样大的事情他没听说过是理所应当,可乔郁说的未免太随意了,有此事? 乔郁平静地回答:没有。 小雪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瞠目结舌,姐姐你你你 我什么? 小雪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假传圣旨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乔郁眨了眨眼睛,笑容近乎于天真地回应道:我没有九族。 小雪被噎了一下,想到连元簪笔都和乔郁没有名分上的关系,小声道:这样的密谋您同我说干什么? 因为你一定会告诉元簪笔。 这是试探元簪笔态度极好的机会。 乔郁面上不显,笑道:因为,我没有人可说话。 经过这两天,乔郁如何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这般有恃无恐因季微宁对太子不过假意拥护,实际上忠于皇帝。太子已被乔郁逼上绝路,眼前却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机会,太子当然会好好珍惜。 太子谋反,皇帝便可毫无阻力地、名正言顺地废掉太子。 而皇帝同意元簪笔去斛州调兵,若成,便可彻底解决斛州一事,倘顾渊渟回中州,如游龙入池,纵在地方权势煊赫如君主又能怎样? 中州军在皇帝手中,他大可剑指顾渊渟,但季微宁随太子谋反,皇帝就算只做样子,也不可能让他再执掌中州军,那么中州军定由皇帝亲信接管,其中唯有大皇子曾带过兵,为人又无太多野心。 大约是由大皇子接管中州军。 以皇帝多疑的性格,令大皇子掌兵,必然要有一人在朝中制衡。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三皇子。 乔郁吹干墨迹,微微翘起唇角。 皇帝不是很喜欢,很喜欢看戏吗?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戏,在他们的陛下眼中究竟够不够热闹。 小雪寻思了半天,深觉其中关节不是自己能打听的,于是只问出了一句,姐姐的信既然能送出去,为何不给我家大人写一封信? 乔郁将信装好,微笑着问小雪:你说什么? 小雪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下去,属下说,姐姐为何不给我家大人写一封信,大人看见了,大约会很开心。 会开心吗? 元簪笔去斛州调兵固然有为了他的缘故,但更因他不知皇帝谋算,为的是江山社稷。 他要是知道自己在谋算什么,会高兴? 他不会的。 乔郁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对万事万物都极有把握,在皇帝面前更将个畏惧君主,被看透了心思的惶恐臣子演得极好。 纵观全局,太子必然被废。太子被废后人心浮动,几位有机会问鼎大统的皇子谁不想一试? 皇帝对他无比满意,他何尝不满意皇帝的所作所为? 事情早就顺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分毫不差。 虽是各怀鬼胎的活人,但在他筹划中,驯顺得宛如执棋人手中的棋子。 他应满意,应得意。 但,元簪笔怎么办? 糕点摆在乔郁桌上,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前几天的点心尽数被小雪吃了,小雪已习以为常,正要一面叼着糕点一面看乔郁写写画画或拧眉或轻笑时,乔郁轻飘飘地抬眼,望向他伸向糕点盘子的手。 小雪讪然道:姐姐。 乔郁道:有毒。 小雪大吃一惊,猛地缩回了手。 乔郁喃喃道:算算时日,太子就要到了。留给想要讨好太子之人的时间不多了,留我一日,便生一日的变数。算算时日,应是今天。 小雪将手按在剑上,哭丧着脸道:姐姐,我的亲姐姐。您能别把旁人要杀你说的像吃饭那样自若吗? 乔郁将那碟点心塞到了小雪手中,后者的表情宛如吃了二斤黄连,他悠扬道:宛转蛾眉马前死,接着话锋一转,敢给我下毒,而且能给我下毒的人不多,约莫着也就是那几个老匹夫。小雪,记得去查查这是什么毒。 小雪小心翼翼地拿着碟子,还是没忍住道:姐姐要做什么? 乔郁将信装进信封,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虽然看起来很短,但已经是我写过最长的了。)感谢支持。 增加了八百字,刷新可见。 第80章 若真如讨贼檄文上所写,乔郁之罪,可罄竹难书,万死不足惜。 行宫牢房安静,因此地偏僻,皇帝又几年才来一次,平素甚有犯人被关押在这,偌大牢房落针可闻,犯人少,因而并无上司搜检,两个狱卒面对面坐着,皆喝得醉醺醺,油腻的桌上摆着三两碗残酒剩菜,房中酒气菜香汗臭混杂,闻得来人微微皱眉。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4) 狱卒只觉一阵香风铺面,睁开睡得惺忪的眼睛,但见一杏色衣裙的俏丽少女正在他面前不耐烦地看着他。 那狱卒喝得早已神志不清,乍见这样的小美人,忍不住伸手拉扯少女的衣袖,咧着嘴笑道:这是谁家的小美人酒气迎面而来,少女厌恶地皱眉,素白的手高扬起,还未落下,桌上砰地一声响,震得残酒泼出来大半。 两人一起转头。 喝得还未烂醉的年长狱卒看起来酒已醒了,慌张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对拿姑娘道:小人小人这兄弟喝多了,还请这位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他转向同伴,怒喝道:喝了几碗狗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快松开你的脏手,给这姑娘磕头赔礼! 年轻些的犹不服气,嘴里不干净地小声念叨几句,心不甘情不愿地撒开手,道:给姑娘认错了。 少女用力拍了拍袖子,秀美紧紧拧着,仿佛在懊恼拍不下什么脏东西似的,她拍了两下,才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道:我等奉贵人之命,为牢中罪臣送些东西,还望两位带路。 年轻些的那个忍不住顶撞道:贵人是什么人?罪臣又是哪个罪臣?小娘子生得好,话却说得不怎么明白。 年长狱卒喝道:住口。他转向小姑娘,面上却堆出了好些笑,我们马上领姑娘去。 这人喝得头昏眼花,本就懒得起身,又因为个不知身份的小女子被骂了两回,因此虽然听到同伴这样说,却没有起身的意思,懒懒地坐在木凳上,嬉皮笑脸地说:三哥,我喝话音未落,便打了个臭不可闻的酒嗝,熏得小姑娘退后两步,不住地拿手在鼻子前扇风,喝多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劳烦三哥,您把她送过去吧。 年长者怒着瞪了他一眼,对少女赔笑道:小人这就领姑娘过去。 小姑娘矜傲地点头,也不等狱卒,先走出了这间满是异味的隔间。 狱卒弯腰跟在姑娘身后,眼中能看见的唯有女孩绣法精美的宫装和她长裙下若有若无地露出的月白锦缎绣鞋。 那小姑娘利落地拿起先前被她先搁在地上的檀木食盒,对着一直在外面等待的女人道:姑姑,人出来了。 被称作姑姑的女人化着极合宜的妆,看起来三十多岁,眼神却冷漠平淡,亦一身大张旗鼓的华贵宫装,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宫里人似的。 这人正是先前的李女官。 李女官淡淡道:宫中有位贵人放心不下大人,命我等过来看看大人近况。 她说的同少女一般含糊,既不说贵人是谁,也不说大人是谁。按理来说,狱卒不该放这两个语焉不详的女子进去,可这被称之为姑姑的女官腰间佩着宫里的白玉腰牌,态度又高高在上,最重要的是,外面的守卫也没有拦住二人。 狱卒心思还算活络,但也仅限于活络,他不清楚宫中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乔郁是个大得不能再大的官,昨天送来,那押送的小伙子特意告诉他不准为难,否则还对他做了个人头落地的手势,因此乔郁来了两天,轮值的狱卒没有一个敢凑过去看。 这两个女人显然是宫里人,能叫宫里的女官叫贵人的能是什么人? 狱卒哈着腰道:是是,小人这就带两位大人过去。 女官长长的裙子拖在地上,狱卒听见刷拉刷拉的声音却不敢回头,尽职尽责地将两个女子带到监牢前,腰弯得更低,似乎怕两人发怒似的,小心翼翼道:两位大人,且在这说吧。 地牢铸得结实,非用木头隔开,而是将石头掏空,掏出一间间小室,石壁上再开凿一门,门由铁浇筑,大锁沉甸甸地挂在门上,唯一能看见里面的只有门上的小扇手掌大小的窗。 小姑娘秀美一扬,颇不满意地问:贵人是叫我等来送东西的,你关着门要我们如何送?到时候贵人怪罪起来,你如何担罪得起?她后面的话已成了威胁,还是说,你疑心姑姑与我?你知晓姑姑的身份,难道不知,疑心姑姑,就是疑心宫中?她说话时虎牙微微露出,森白森白,不知道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女孩话说的极快,由不得狱卒细思,唬得这平日里见过最大官员就是九品文书的小吏冷汗直流。一面作揖道歉,一面去摸钥匙开门,生怕这股娘娘再说出什么灭九族的话来。 小姑娘这才顺气,待狱卒开完门,道:你且离远点,姑姑有贵人的话要交代。 狱卒哪敢反驳,忙不迭地走远了。 少女打开门。 小室中燃着一盏豆灯,门一开,登时抖了起来,将要熄灭。 室中离地一丈处有一被数根木棍拦起来的窗子,月光顺着窗子洒落,小半落在那双腿具残,坐着轮椅的青年人身上。 若真如太子的讨贼檄文中所言,乔郁之罪,罄竹难书,乔郁此人,罪不容诛。 行宫中对这年轻丞相众说纷纭,流言荒唐不知真假,少女第一次见到乔郁,若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当她真借着月看清乔郁时,她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可惜。 月下的青年人近乎于素白,若非束起的长发太黑,他险些要与月色融为一体。 可惜他生得如此容貌双腿残疾终生不能行走,可惜他自甘堕落祸国殃民构陷太子,更可惜他明日之后,便要以死谢天下。 小姑娘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将食盒轻轻搁在桌子上,低声对李女官道:姑姑,我去外面守着。 李女官点头。 小姑娘忍不住回头,却见乔郁乌黑但亮如寒星一般的眼睛似乎笑吟吟地望着她,又似乎没看着,暗中耳垂微红,小步跑了出去。 李女官涩然道:数日不见,大人风采依旧。 乔郁微微颔首,唇边带着笑意,道:多谢。 他太安宁,太漂亮,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李女官只觉胸口一阵细细密密的疼,似有钝刀,在轻而缓地切割着她的心。 故太子与太子妃对她并无大恩,如果有,她绝对活不到现在。 然而到底数十年朝夕岁月,到底故太子妃仁善宽和,叫她眼睁睁地看着乔郁去死,她于心不忍,但就算说出她当年所见所闻,皇帝难道就会相信?哪怕皇帝相信,她也定然性命不保。 李女官艰难笑道:陛下对大人到底意重,命臣,为大人带了佳肴六道与一壶好酒。 乔郁眨了眨眼。 他不大喜欢皇帝赐酒,因为怎么听都不太吉利。 上一位权臣陈秋台就是皇帝亲手送的酒,怎么到他这,品级骤然下跌,只派了个女官来? 乔郁道:请大人替罪臣叩谢陛下恩德。 乔郁不发疯时,实在是尊绝世的活白玉像。 他在枯灯下垂眸的模样,像像当年最意气风发时凝眉沉思的故太子。 李女官亲手将食盒打开,一样一样地将菜取出来摆到桌上,因桌子太小,有两道菜放不下,她便先摆了酒,望着食盒中剩下的两样菜,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与失落,险些落下泪来。 乔郁一手敛起另一只手垂落的长袖。为自己斟酒,他手指净白,与白瓷酒杯同色。 酒液还未沾唇,李女官突然出声打断,道:大人且慢。 乔郁放下酒杯,抬眼时似有疑惑。 这位明哲保身了数十年的女官,声音平稳而悲哀地问:臣不过一深宫妇人,自不比朝中大人们算无遗策智绝当世,臣只想问大人,大人一事,昏暗中,她的眼泪不自觉地簌簌落下,当真毫无回转的余地? 灯光昏暗,乔郁却也看见了她脸上的眼泪。 于是乔郁温声说:没有。 女官喃喃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乔郁究竟是故太子的遗腹子还是皇帝的儿子皆未可知,但无论是哪种,太子要杀乔郁,乔郁构陷太子,皆是手足相残的惨象。 乔郁是不是皇帝的儿子她不在乎,可倘若乔郁真是太子的儿子呢? 乔郁轻声唤道:大人? 李女官茫然地望着前方,并没有回神。 李大人。乔郁提高声量,果然看见李女官身体颤了一下,转向他的方向。 乔郁道:多谢李大人。 李女官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人不必谢我,一切皆是陛下的旨意。 乔郁笑着摇头,或许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笑起来居然显得相当温和,看得李女官心中苦涩更盛,大人不必瞒我,这种时候,陛下不会命人来见我的。 李女官攥紧了袖子,没有回答。 乔郁垂首,端详着面前的酒,上一次,也是大人想来见我,而非陛下旨意,他像是万分笃定,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我与大人素昧平生,大人二十年前是故太子身边的侍女,我家中至亲,更大人从无关联,所以我很好奇,大人究竟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见我,甚至不惜假借陛下名义?大人久居宫中,自然清楚假传圣旨乃是祸及九族的大罪。 乔郁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我不明白,还请大人为我解惑。 若是灯光再亮一些,他当见李女官的唇已被她咬得几欲渗血,她哑声道:我此生所愿不过明哲保身。 乔郁便笑了,他似乎觉得说了太久的话喉中干涩,便举起酒杯,正要仰头饮下,李女官如梦初醒一般,一把夺过了乔郁手中的酒杯,向地上重重一摔。 陈年佳酿四溅。 乔郁静默地望着这一切,放下了刚刚执杯的手。 碎瓷声吓了门外无聊地摆弄自己长裙的姑娘一跳,她还未听开门,就听见房中李女官厉声道:别进来!少女被吓了一跳,又退了回去。 李女官颤得厉害,连喘息都是颤抖断续,她似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喝。迎着乔郁不解的视线,她面色惨白地颤声道:大人身份尊贵,我实在实在不忍大人明日受辱,然而我人微言轻,不足以救大人于危局种分毫,无可奈何之下,假借陛下名义,为大人酒,此酒由鸩羽所浸,饮后不足三刻便会命丧黄泉,她一边说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淌下,我 乔郁把目光从一地狼藉转到李女官的脸上,他的表情似乎更不明白了。 他静静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女人,心中并无什么感同身受的悲恸,亦或者是被人算计性命的愤怒,他只是有点不耐烦。 明日不论我如何受辱,都与大人无关。乔郁的语调轻飘飘的,我之前说过,我与大人并无关系,可大人却对我如此热切,我确实不解。 女人只是哭泣,没有答话。 乔郁拈其筷子,道:菜里有毒吗? 李女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乔郁在说什么,过了片刻才用力摇了摇头。 乔郁便弯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菜色极好,但极清淡,乔郁夹了一筷子,仅看着,没有放入口中。 大人这么多年一直在行宫,与外素无联系,宁佑党案后,乔氏无人,我与大人的渊源,不会是在大人来了行宫后,乔郁漫不经心地说,仿佛只是在和对方闲谈,大人先去是故太子的侍女,据我所知,我家历代都与故太子没有联系,只是君臣,并无其他。大人何以对我如此特别? 从陈秋台时他便开始怀疑的、近乎于痴人说梦的想法日益明晰,并在李女官的态度中几乎得到了确认,乔郁的声音愈发柔和,我与故太子,可有什么联系吗? 简直像个蛊惑人心又杀人如麻的精怪。 柔和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九百字,刷新可见。 第81章 有那么一瞬间,牢房中安静得连哭泣声也无。 从乔郁的方向看去,掩面哭泣的女人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月光照耀下的极力抻直的手指白得泛青,与圆润指甲上的朱红相映,愈显狞丽,这女人默然地站了一息,片刻之后,乔郁听到了一个很是奇怪的声音,又沙又哑,涩然得仿佛被砂砾擦磨过,大人,她说:大人何以觉得自己能同故太子有干系? 她脸上还有没擦干的眼泪,神情却不似先前那般绝望无助,而是仿佛又披上了那层属于她,属于宫中女官的,高高在上的皮囊,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没有那么沙哑了,如大人所说,乔诣大人与故太子只有君臣名分,绝无半点私情,大人更无族亲与宫中有关,她放下手,妆虽花了大半,可那份傲气又一点不少地回来了,大人何以这样问呢? 乔郁缓慢地眨了眨眼,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尤其漂亮,在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小习惯是同谁学的之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不过我的一个猜测罢了,他似有疑惑,李大人怎么了? 如此僭越的话,大人为了己身,日后还是少说为好。李女官轻声道。 乔郁闻言笑得更开怀了。 他好像是真的高兴,以至于连对他性情有几分知晓的李女官看他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添上几分愕然。 乔郁轻轻搁下筷子,笑眯眯地说:谈何日后?我早就没有日后了。 李女官欲言又止。 乔郁道:我已是将死之人,蒙大人不弃,屈尊来污秽之地探望,已是有幸,他看了眼李女官,大人既然来了,何不同我多说一会,为何这样着急离去? 李女官道:下官以为,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乔郁反问道:如何没有?他似乎想拿起酒杯,手伸到一半猛地想起酒中有毒又落下,据说故太子昔年极有人望,乃是众望所归的君主,和光同尘的君子,可惜我年岁太小,未能瞻太子之颜,大人曾侍奉东宫多年,不妨同我讲讲太子之事。 李女官早就收敛心绪,不卑不亢道:下官当年不过一扫撒侍女。 乔郁道:我却是将死之人。 这漂亮逼人却身有残疾的青年人仰头,眼眸雾蒙蒙的,看不清其中情绪,只听他道:先帝疼宠太子,太子尚在时先帝便说太子若有子嗣,当立太孙,然东宫无所出。太子妃离宫,明面是为国祈福,实则因太子病中对太子用虎狼之药以有孕争宠。不少人叹息太子妃聪明一世,怎就在男女一事上如此浅薄?不过思及先帝所言,太子妃此举实在再聪明不过,若成,则主少母壮,太后监国。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5) 李女官忍耐半日,终是道:一派胡言! 乔郁诚恳地问道:我猜的不对吗? 他能问出故太子同他有什么关联,就说明他或多或少知晓故太子同他的关系,再不济也该知道,太子妃同他的关系,他怎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污蔑太子妃的话?! 李女官正要开口,乔郁便又道:不过眼下看来,没有太孙倒是好事,省去了好些麻烦。你说,他偏头看向李女官,若真有这么个太孙,陛下会拿他如何? 李女官冷着脸道:大人不必做此无用之语。 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拿到了手中,他晃着杯中酒,笑道:我想,总不会是迎太孙继位,你说呢? 李女官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时候从意识到,无论出于任何原因,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见元簪笔,今日更不该为了心安,来见乔郁所谓的最后一面。 她确实想过,倘若乔郁死了,从此之后她就真的没有后顾之忧了,不必再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翻出这桩旧事。 她朝乔郁略施一礼,道:天色不早,下官要回去了。 陛下行事谨慎,当年实是事务繁杂,既要筹备故太子的丧事,还要提防着诸多兄弟,先帝更在病中,军国大事具落在先帝一人身上,才会让大人相安无事地回到掖庭,他眉眼俱是笑,在这昏暗的牢房中几乎灼眼,而今不论大人认与不认,大人知与不知,世间究竟有无太孙,陛下都会令大人三缄其口。 他们二人都知道,皇帝令她三缄其口意味着什么。 乔郁抬手,酒杯倾倒,琼浆倾泻,激起了地上的尘土。 李女官本已站在门口,手尚未推开门,听到身后声响,脚步一顿。 这杯酒,我提前敬大人。乔郁说。 女人呼吸一滞。 两人长久无言。 乔郁悠闲地把玩着杯子上的花纹,然后他听李女官道: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天还未大亮。 关押乔郁地牢的牢门,是被人踹开的。 禁军着黑甲,粗暴地喝令狱卒开门,见到坐在轮椅上阖目养神的乔郁,为首者不由分说,伸手便要将他拖下来。 烟尘四起,乔郁偏头轻轻咳嗽两声,目光却轻轻地落在这位禁军统领的脸上。 薛辞。乔郁想。 他被押送来时虽已是戴罪之身,但禁军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显然是不清楚皇帝究竟之后会不会再次启用乔郁,而今尘埃落定,若是斥候昨夜禀报无误,太子当于十个时辰后军临城下。 被黑铁包裹的手指还未抓住乔郁的手腕,只听铁器兵戈交错之声,一把利剑雪亮亮地划过薛辞的手指,后者匆忙抽手,惊惧地低头一看,铁甲被利刃贯穿,只差一毫,就能将他的整个手掌切下来。 薛辞惊怒交加,喝道:你是何人?!安敢妨碍公务! 禁军已在门外站了两排,见此变故陡然出剑,剑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拿剑的是个脸上带伤的少年人,他一笑,脸上狰狞的伤口也跟着开花,看起来十分渗人,偏偏他毫无自觉,笑得比脸上的伤痕还要粲然,他抽剑,挽了个与容貌不相符的漂亮剑花,恰到好处地挡在乔郁身前。 这少年人自然是被元簪笔留下的小雪。 只听小雪朗声道:陛下只说乔相是罪臣,却并没有削去乔相的品级官位,纵然到了这个时候,尔等也不得无礼! 乔郁听了摇头失笑,正好看见小雪微微偏头,对他露出了一个你安心的笑容。 太子马上就要临城,谁还会那么在意皇帝的诏令?今日之后朝局如何变动还不得而知,眼下给乔郁尊荣体面,便是在得罪太子。 薛辞不是个傻子,冷下脸道:此人祸乱天下,致使民不聊生,我等奉诏讨贼,乃是顺应天意民心,若非太子仁德,他安能苟活今日?来人,拿下! 小雪提剑,在半空中虚虚一点,寒声道:谁敢放肆? 薛辞方才就知他武义过人,刚要开口,已有禁军冲上前去,直取小雪头颅。 剑影闪过,血雨纷飞。 无人看得清这少年人何时出剑,只能看见他剑身上淌下的血,他回头,对乔郁道:可有溅到乔相? 乔郁颇有一种孩子长大而且成才的自豪与感动交织的感情,但眼下他更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安危,一时五味杂陈,道:没有。 众人皆被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气得七窍生烟,奈何无人敢近他身。 小雪收剑,颇有礼地向薛辞抱了一拳,道:我家大人说,谁敢对丞相放肆,当杀之。我家大人不欲与大人为难,只希望大人以礼相待乔相。 乔郁脸上的表情一僵。 薛辞道:你家大人是? 小雪道:元簪笔。 薛辞一怔,实在没想到此事能牵扯上元簪笔,看向乔郁原本厌恶的眼神也复杂了不少。 如元簪笔这样的人,就算是太子登基,也要费尽心思拉拢,不为他所用,但也不得有二心,至少在他根基不稳的时候要如此。 他绝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替太子得罪元簪笔。 乔郁不笑了。 小雪一言一行必是元簪笔授意,他先前以为是元簪笔怕他在牢狱中为人所害,故而将小雪留下,不曾想今日亦在元簪笔所料之中。 只是只是现在他并无什么利用价值,更担着太子之怨,祸国之名,元簪笔将他俩捆在一处,除了给自己平添烦恼与危险之外,再无用处。 他面色冷然,宛如一张了无生气的美人面具。 他与元簪笔一同长大,感情甚笃,之后虽分道扬镳,亦虚以为蛇一段时日,不过是相互利用中还带着几分真心实意,但今日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薛辞想清厉害,口气和软了几分,道:想来以太子之德,愿意给乔郁留二三分颜面,他冷哼一声,走! 小雪稳稳地将乔郁推出去,小声道:我就说没事吧。 乔郁勉强笑了笑,比皇帝命人押他近来时脸色还难看。 晨光恰出。 夏尚土德,官服以深色居多,乔郁身为丞相,服色更是庄重,今日一身素服未冠,长发散落,面唇浅淡一色,旁人见惯了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乍见乔郁素白的面容,几乎能从中品出一丝楚楚可怜来。 然而越是如此,越叫人厌恶。 这样的容貌,总是同祸国殃民分不开干系的,让人看了似乎就明白,这张脸的主人定然蛊惑皇帝,媚上欺下,祸乱朝纲。 太傅见乔郁这幅散发戴罪的模样,不由得冷笑道:当年朝中飞扬跋扈,乔郁,你可想到有今日? 乔郁瞥了一眼他,并不很想说话。 老匹夫。他心道。 又扫了一眼以谢居谨为首的众臣。 一群老匹夫。他断言。 然而在这一群人,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 陛下呢?乔郁这样想,乔郁也是这样问的。 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冷笑道:你还有脸提陛下?若非是你迷惑圣上,陛下怎会同太子生出嫌隙,至今日大祸,你以为陛下还想见你?! 为我所惑?乔郁一弯眼睛,陛下圣明,怎会为我所惑,事事皆我一人所为,与陛下无关。太傅的意思是,是陛下听信谗言,咎由自取,他瞧着老头勃然色变的脸,心情稍霁,对否? 竖子而敢! 乔郁稳稳当当地坐在轮椅上,对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太傅道:我有什么不敢?他笑得真挚,老太傅放宽心,多怒易折寿,还是保重身体为好,不然你家中的不肖子孙再因争风吃醋打伤别家子弟,可就无人袒护了。 平日乔郁阴阳怪气居多,今日心情已是不佳之中的不佳,不然说话不至于如此直白。 太傅自入朝以来四十几年顺风顺水,皇帝都要礼敬他三分。几乎所有的气,都是在乔郁那受的。 今日迎太子,百官皆至,乔郁早就是阶下囚,被他当众抢白,已气得他头昏脑涨拔出笏板,当下就要动手。 谢居谨一把拉住老太傅,轻声安抚道:太傅何必与一将死之人计较。 我今日就要 谢居谨偏头,示意过来几人,后面的官员会意,立刻拥上来,拦人的拦人,安抚的安抚。 乔郁一笑,多谢谢相解围。 谢居谨没有理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城下。 远处,烟尘已起,天际泛黄。 陛下来时就受了风寒,昨日更加重了不少,一半因着病势沉重,一半或许因着不想面对被自己儿子逼迫的奇耻大辱,故而未至。 礼法上可没有皇帝恭迎太子的道理,皇帝此举并无不妥之处,何况他在与不在并无分别,谢居谨等故而没有强迫,而且太子所想不明,他们仍是皇帝的臣子,就没有必要将事情做的太过难看。 乔郁一面把玩着自己的长发,一面道:不知太子大军何时至? 谢居谨目视远方,淡淡道:你很期待? 早晨派出去的斥候没有一人回来,以至于连他们都不知道太子大军到底何时才至,但总不会与昨日斥候探查的结果有太大出入。 乔郁笑颜粲然地一点头,回答道:十分思念太子容颜。 乔郁和乔诣一样不怕死,他还要比他父亲更疯些。 但那又如何,不还是要死? 谢居谨想。 一侍卫手脚灵便地绕过人群,走到谢居谨身旁,低声道:丞相,有斥候来报,称大军已变作三路,为首轻骑与主帅营帐不足一个时辰便可到来,请诸位大人下楼。 为表重视,重臣不仅要亲自来迎,还要在城楼上眺望大军,一望就是两个时辰。 众臣中只有乔郁一个罪臣因为身体不便能坐在轮椅上,其余人等皆要站着,更是看得平日就和乔郁不睦的众人恨不得将之生剥活吞。 谢居谨等人浩浩荡荡的下楼。 乔郁被小雪带下去,身后禁军不敢分神,严加看管。 城门缓缓打开,以迎大军。 以制而言,如乔郁这样的罪臣,不可同群臣一道,但由于太子讨贼檄文之缘故,乔郁不仅得在人群中,还要在群臣之首,若非他散发未穿官服,就如平日一样。 轻骑策马扬尘,望之,壮观无比。 为首者着银甲,周身璀璨,烈日为之失色。这人面孔都被面甲遮住,看不清容颜,却看得出他一身盔甲都遮不住的挺拔身形。 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更新在十二月二十一号。 第82章 太子谢居谨凝望将要御马而来的着银甲军士,暗暗纳罕:太子并没有那样好的骑术。 是季微宁?他心道。 他余光瞥向乔郁,只见其垂着头,脸上的表情说不出像哭多一点,还是像笑多一点,他嘴唇犹在颤抖,却极力勾出一个笑的样子,谢居谨却觉得,他的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谢居谨一愣,显然从未见过乔郁这般作态,还未反应过来,那银甲军士已在他们身前五步之外下马。 这人大步走来,至他们二人面前方停,他疑惑般地嗯了一声,询问道:诸位大人为何在此?这个声音从面甲下传来,在风中仍然清越好听,听得谢居谨却宛如耳边有惊雷乍起。 这个声音他们都很熟悉,既不是太子,也不是,季微宁。 是元簪笔! 元簪笔与皇帝所谋无人知晓,朝臣多日不见元簪笔,有心者虽知晓他定然另有事务,但从未想过能在此地,以此情此景相见。 若乔郁愿意环顾一圈,定然能看见诸位同僚宛如见了鬼的神情,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出言嘲笑,只是他的表情并不比其他人好看多少。 元簪笔摘下面甲,被紧随其后的武官接过。 谢居谨面上亦有错愕,要不是他久在朝中,或许当真忍不住质问元簪笔为何是你,太子呢?! 劳烦诸位大人来迎。元簪笔难得客气了一句。 方才被乔郁气得要疯的太傅乍见元簪笔几乎要吐血,指着后者半天未说出话来,双眼一番,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太傅! 快,快来人! 人群中登时乱作一团,侍从急忙过来搀扶老太傅回去。 在场众人皆不是傻子,如今不见太子,却见元簪笔领兵归来,如何不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好陛下哪里是不愿受亲子胁迫之辱,分明是自觉胜券在握,稳居宫中罢了! 元簪笔更不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什么,只向众人拱手算了事,便要去推乔郁。 小雪花着脸朝元簪笔一笑,四目相对,小雪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吓死我了。 元簪笔拍了拍他的手,后者往后退去,不多时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谢居谨忽道:元大人何意? 元簪笔平和地回答;城中不可纵马。 谢居谨面色微沉,道:本相是问,大人何意?他示意元簪笔身后还未到来的浩荡兵马。 元簪笔却道:谢相不必担忧,斛州军皆由顾太守调遣,太守治军有方,定不会骚扰四下。下官有急报欲奏陛下,故而先往。 斛州守,顾渊渟。 听得见二人谈话者皆满面不可置信,谁人不知顾渊渟从不出斛州,皇帝四召而不听,叫他出斛州尚且难如登天,遑论要借斛州之军? 谢居谨怎么可能不明白如今局势,剧烈的眩晕让他几乎喘不上气,可他还是轻轻地,好像无事地笑了一下,道:元大人请。 狂喜落空是什么感受? 谢居谨望着元乔二人的背影,面无表情地吸了一口气,他面上仍是淡淡,道:既是元大人,今日便散了吧。 一时无声。 谢静站在谢居谨身侧,担忧道:父亲 谢居谨看他。 谢静低声道:您的手。 攥紧的掌心内,一抹刺目的红汩汩而出。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6) 谢居谨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入袖中,走吧。他说。 驰往行宫的马车内,乔元二人相顾无言。 车帘撩起一半,温暖的日光落在乔郁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种奇妙的,玉一般的光泽,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很像在青州时元氏送来的那尊玉美人。 元簪笔仔细端详他半晌,确定了乔郁只是消瘦不少,身上没有伤痕之后,才斟酌似的开口了,事情紧急,不得已令乔相未换衣衫便同我一道去见陛下,他公事公办似的平静和缓,还请乔相不要介怀。 乔郁面容被阳光照着,却无端地淬出些冷意,他张了张嘴,好像有许多话想说,话到口中被生生咽下,只凝成了个轻描淡写的笑容,不敢。他客气地回应。 这份疏离的客气可以出现在很多人身上,但这些人中,唯独不该有乔郁。 元簪笔静默了一瞬,又道:行宫之危可解,以陛下对乔相的爱重,日后定能视乔相如常。 乔郁淡淡道:多谢元大人开解。 更是无言,一时死寂。 元簪笔缓缓地眨了眨眼,与乔郁性情敏感多变相比,他性格三分天生使然,七分后天磨砺,已十分恬静漠然,他此番行事在他对顾渊渟的说辞中乃以大局为重,兼有自己二三私心,是心甘情愿,而今见到了心心念念数十日的乔郁,面对其冷淡的态度,心中竟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委屈。 但也只有一点点,尚不够元簪笔面色有所变化。 乔郁不语,他也不再说话,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乔郁身上。 乔郁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不动不言,连眼神都是冰似的冷淡。 元簪笔浑身上下只除了面甲,连手指都被精铁甲包裹,铁甲浑然一体,摘下甚为不便,连他自己都觉得冷得锥心,本想伸手去拉乔郁,终究按捺住没动。 两人之后沉默相对了足足一炷香,待行宫近在咫尺时乔郁才道:我是罪臣,无诏本不得入内,元大人先请下车,若陛下有旨,我自当进殿。 元簪笔知他无可商量的余地,于是点头道:也好。 他下车,小雪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朝他粲然一笑。 元簪笔颔首,大步走进去。 小雪已弄干净了脸上的易容,他轻功上佳,不知何时落在了马车上,见元簪笔远去,忍不住扭头对里面小声道:姐姐,大人是忧心姐姐的。 元簪笔入殿,走到丹陛之下,未抬头仰视天颜,便跪下道:臣未辜负陛下信任。 皇帝按了按因染风寒而有些昏沉的眉心,道:元卿率斛州军解行宫之危,朕心甚慰,他面上浮现出几分倦怠之色,顾渊渟何在? 顾太守与斛州军同驻在城外,此时若无意外,应在大营之中。元簪笔顿了顿,道:斛州军少出斛州,顾太守又从不将军事假手于人,事事亲力亲为,眼下正忙,故而未能同臣一道前来,请陛下恕罪。 皇帝眼中暗色一闪而过,只道:顾渊渟倒是一点都没变,他轻轻地笑了笑,罢了,他一贯如此,朕有何见怪。倒是元卿,能请得顾渊渟出斛州,朕却不知道,是顾渊渟知轻重缓急,还是元卿与顾渊渟私交太好,让他愿意前来。皇帝话中深意令立侍左右的夏公公背后不由得一冷,他望向下面的年轻人,只看他连跪都端正挺拔,像把搁在架子上的剑。 元簪笔叩首,道:顾太守忠而体国。 皇帝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元簪笔的下文,他头疼的厉害,此刻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如元簪笔这样的纯臣,用起来或许没有那么愉快,但绝不会担忧他的忠心。 这十几日你赶了数千里路,便是快马加鞭想来也一日未歇息,皇帝道:元卿辛苦。 元簪笔道:为君分忧,不敢妄称辛苦。 皇帝笑了笑,道:起来吧。他微微偏头,赐座。 元簪笔道:谢陛下。 皇帝靠着椅子,头疼总是打断他的思绪,因而他慢慢道:乔郁可还好? 元簪笔回答:乔相平安无事,尚在门外等陛下传召。 皇帝摆摆手,并没有宣乔郁的意思,乔郁自入朝为官以来,青云直上,朝中无人敢直面其锋芒,从未受过今日这般苦楚,他这话是体恤乔郁,早在元簪笔意料之中,他听着,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想起静室里,满身是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少年人来,他性傲张扬,虽青年人难免张狂,但行事还是稳重一些的好,此番有惊无险,权当磨一磨他的性子。 陛下为乔相计之深远,以乔相聪慧,定能感念陛下之心。 朕无需他感念,皇帝显然了解乔郁为人,他端起还飘着热气的汤药,皱着眉喝了一小口,才道:太子在哪? 元簪笔起身,臣与殿下之军相遇,殿下不能敌,已被生擒,现秘密关在城外,余下叛军知己罪孽深重,不敢抵抗,束手而降。臣来时见诸位大臣皆在城外迎候,为天家颜面,未将太子送入城中。 皇帝缓缓点头,忽地嗤笑一声,朕这个儿子,好不容易有个自己的主意,偏偏遇人不淑,他擦磨两下药碗上的花纹,陈秋台看人眼光极准,太子从小就爱跟在自己舅舅身边,到头来却不像陈秋台半点。做太子,能至谋反这一步,便是山穷水尽背水一战,他提起亲子谋反,半点愤怒也无,反而有些说不清的失望,成则已,不成满盘皆输,还要连累好些人。 这种话元簪笔接不得,只得静默地听着。 朕的好太子,皇帝如此下定论,确实不似人君。说完,他赞赏地看了元簪笔一眼,你思虑缜密,太子谋反这样的事情,确实不该广而告之,你做的很好。 谢陛下夸赞。元簪笔应得恭敬。 皇帝漫不经心地问:季微宁可还活着吗? 季微宁见元簪笔之军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元簪笔可不觉自己用兵如神到了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地步,事已至此,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就算乔郁将太子逼至绝路,只要太子不动声色,皇帝绝不可能冒着群臣非议,太皇太后反对而动摇国本,随意废立太子能生出多少祸端皇帝比谁都清楚,可他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太子,更容不下这个太子在自己百年之后,使今朝打压世族的努力统统付之东流。 皇帝太清楚太子为人,明白太子登基,世族必然权势远胜于今。 他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与世族联系过密,且性格温和懦弱,毫无主见的太子? 他需要一个能毋庸置疑便废掉太子的理由这个理由,只能是谋反。 那么乔郁大概知道? 要不是在皇帝面前,元簪笔可能已经苦笑出声。 季微宁原想畏罪自戕,但被及时发现,现已无大碍,亦在城外等候陛下发落。 他并不知道季微宁与皇帝之事,当真以为太子谋反,乔郁身处危局无力自保,却还是他小觑了乔郁,乔郁怎可能令自己置身险地? 或许在乔郁眼中,元簪笔的所作所为,或许扰乱了他的计划。 皇帝微微一笑,却没再问下去,又见元簪笔若有所思,神情中似有低落,忽而道:朕为你和乔郁赐婚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我,放假了! 第83章 元簪笔此刻当真苦笑出来了,他无意识地眨了眨眼,道:臣可有拒绝的余地? 皇帝疑惑道:为何要拒绝?他神色中有几分戏谑,道:多年前,你便冒着朕心不悦的风险为乔郁求情,今日更为了乔郁安危去斛州借兵,他见元簪笔欲言又止,忍得十分无奈,补充道:自然,元卿是为国,只有些许私心,三番五次舍命相救,乔郁以身相许朕都嫌不足。 元簪笔强忍着叹气的冲动。 夏公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在皇帝说乔郁以身相许犹嫌不足的时候,他忍不住腹诽,乔郁以身相许,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臣这是臣的本分,不敢提赏赐。 皇帝却道:莫非元卿对乔郁无意? 若是四元簪笔对乔郁都算无意,那么世间也无几人有情有义了。 元簪笔想起今日乔郁的反应,道:臣与乔相少年相识,又有同窗之谊,说是无意,乃是臣有意欺瞒,他陈情时仍旧语调平静,只是臣此时无心私事,况且乔相的心思臣不知晓,陛下赐婚,大概会徒增一对怨侣。 皇帝似笑非笑,你这话我怕乔郁听去伤心。 元簪笔苦笑更甚,道:臣一时失言。 你们二人若不想,朕也不会强求。皇帝道,他话锋一转,中州军何在? 中州军降后一直由臣管束。 皇帝淡淡道:你一路辛苦,回去好好休息,军中之事暂且搁下吧。 元簪笔明白皇帝的意思,道:臣遵旨。 皇帝又道:乔郁于此事实在无辜,夺其官位是权宜之举,太子伏诛,乔郁自当官复原职,夏公公欲传令叫乔郁进来谢恩,他摆摆手,不必叫乔郁进来谢恩,这些日子他受了不少罪,且叫他回去歇着吧。 元簪笔道:是。 皇帝半阖着有些浮肿的双眼,下去吧。 元簪笔叩拜皇帝出殿。 外面日光正好,然而宫室修建曲折,落在殿内,仍有些森然。 皇帝轻轻咳嗽几声,夏公公忙不迭地端上已经凉热正好的药茶送到皇帝嘴边。 说是茶,其中茶叶极少,不过是一盏黑乎乎的药,闻着就苦涩非常。 皇帝偏头,略微喝了两口就觉得口中药味挥之不去,扬扬手令撤走,夏公公心领神会,搁下药,劝慰道:如今元大人回来,陛下可安心养病了。 他不敢抬头直视皇帝,听皇帝很开怀似的笑了笑,面上便也流出了几分轻松的笑意。 老五快过来了。皇帝仿佛随口一提,唇边笑意未散。 这时候要五皇子过来,恐怕绝不是因为他身体不适,叫儿子来主持事务。夏公公心里清楚,附和道:想是快了。 小雪苦着脸蹲在车夫的位置上等元簪笔回来,见他出来,眼前一亮,表情却更苦了。 元簪笔与小雪离了不到两步,他原想揉揉少年人的头发,却蓦地发现少年人身量日益像成年男子,有些圆润的脸蛋也显出了些锋利的棱角,他便顺势放下手,落在了小雪肩膀上,这些时日,你辛苦了。 小雪听得出元簪笔语气中的认真,他心中喜悦涩然交织,少年骄傲地扬头,道:幸不辱命。两人仍是差了不少,他昂头正好露出发顶,实在很方便让人去揉一揉,说完这话却压低了声音,大人回来的可是时候,方才我真要吓死了。 元簪笔只道:你做的很好。 待元簪笔上车,小雪才轻而又轻地说:您同姐姐,怎么了? 元簪笔不答,问:乔相怎么说? 小雪靠着车帘,犹豫着道:姐姐只同我谈天说地,其余一概不谈。 若乔郁想转移话题,如小雪这样涉世不深又少有心机的少年人往往无计可施,乔郁逗小孩似的和他畅谈风土人情,甚至还对地牢中的凉茶滋味大加赞赏。 他方才,元簪笔思索一下,神情可有异常? 小雪道:姐姐一直笑眯眯的。 小雪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斟酌道:姐姐是在担心大人。元杂青年报的漠然倒同乔郁如出一辙,他只得道:还有一事,这些时日,属下未曾见过寒潭。 他感觉身后有动静,微微偏头,只见元簪笔撩起了一半车帘。 小雪便眼见着他手原本握紧了车帘却若无其事地缓缓松开,放下了帘子。 小雪看得清楚,仿佛无知无觉地继续通元簪笔说话,他语气中有几分好奇,道:大人,朝中皆传顾太守少年在京中时曾受几位王爷欺负,几位王爷打闹时不小心伤了顾太守的脸,致其面上疤痕终身不愈,他比了一个碗口那么大的圈,有这么大的疤,太守因此久在府上不出,性情更是古怪,此事可是真的吗? 他说的不着边际,将不知道听来多少人的事情杂糅到一处,元簪笔听了都觉无可奈何,道:从何处得知? 小雪露出一个有点无辜的笑容,道:难道不是真的? 元簪笔本想说无一处实情,但见他眼中促狭藏都藏不住,道:顾太守就在城外,你想知道,自己去看岂不是比我说的清楚明白。 小雪仰面看他,脖子抻得酸疼,顾太守是何等人物,不是属下想见就能见的。 他把脖子转了转,骨节之间擦磨响动,听得人牙酸,十几个日夜不曾好好安歇,为了时刻清醒警惕,便靠着休息,每日合衣而眠,更别提枕头,大人是回住处,还是去城外顾太守那? 元簪笔撩起帘子,手落在他肩膀上一按,果不其然看他浑身一颤,扭过脸抱怨道:大人,属下可说了什么不顺大人心意的话吗? 元簪笔道:去顾太守处,他看起来终是有几分放松,笑意微露,他那有好大夫。 小雪也不推辞,乐呵呵地说:属下曾听闻顾太守处有神医,妙手回春,宛如华佗在世,能医死人,生白骨,此番乃是托大人之福。 元簪笔用手按了按眉心,低声道:怎么什么都听说过。 一盏茶的功夫,小雪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顾渊渟手下的再世神医。 顾渊渟端着茶杯,对元簪笔道:我命人特意从斛州带来的普洱。 元簪笔喝了一口便放下,好茶。 他的敷衍只差没绣在嘴边,顾渊渟道:却不是好水。 斛州山光水色奇绝,乃中州所不能及。元簪笔随口道。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7) 故而再好的茶叶,在中州的水中泡过便再无过人之处,可惜,实在可惜。顾渊渟道:不知这样的水泡出的茶,元大人如何能下咽? 小雪一声惨叫把元簪笔从发呆的边缘拽了回来,他回神,淡淡道:可见顾太守百密一疏,衣食用度一概从斛州带来,怎忘了装上几桶斛州甘泉。 顾渊渟手下的大夫乃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身形有些发福,圆脸圆眼,极其亲和,让人看见他就忍不住放松警惕。 小雪就是这样想的,在元簪笔表明来意之后,顾渊渟不仅十分大方地叫来了大夫,还让小雪直接进了里间,他尚要推辞,元簪笔却接受得十分坦然。 小雪先前还觉得受之有愧,当这位大夫开始给他推拿肩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为什么要只隔一道屏风。 大人救救我! 大约是方便他求救。 这大夫看起来儒雅,手指软得不像话,细嫩的像是精于保养的小姑娘,力气却大得要命,能面不改色地将小雪摁在塌上。 元簪笔看向内间。 顾渊渟道:无事。这孩子这么怕疼,看来是有人疼的。 要是元簪笔不在,小雪就算疼死了也得咬着塌上铺的软毯不发一声,有元簪笔这样一个疼他的兄长在,自然就无所顾忌。 小雪疼得眼泪汪汪。 不过,顾渊渟上下打量一番元簪笔,你今日牙尖嘴利远胜往昔,怎么?皇帝训斥了你一通?他纳闷地嘀咕:不该啊,皇帝现在见到你大概有如见到了再生父母,眼下斛州军与中州军都在你手上,小太子也在你手上,他的命更在你手上,倘我是皇帝,此刻为拉拢你愿奉上泼天富贵,倾国之权,他怎会训斥你? 陛下为人最宽宏大量,宅心仁厚,纵我有逾矩之处,尚不会动怒,遑论训斥。元簪笔冷淡地回答。 小雪被这双柔若无骨的手按得要死还不忘听两位大人说话,暗暗纳罕元簪笔很少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喜恶。 都到了这种时候,元簪笔很难说不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他也好,乔郁也好,皆惯常算计人心,权衡利弊,然而在小雪心中,乔郁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但在亲近之人面前少有掩饰,秉性习惯稍加观察就能得知五六分,元簪笔却截然相反,他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从头到尾都是冷硬寡淡,万般皆不在眼中,亦不放在心上,似是一把百炼成钢,毫无杂质的宝剑,然其人心思之莫测,远比乔郁难猜好些。 小雪长在元簪笔身边,两人朝夕相处七年有余,可当元簪笔不愿意说时,他就当真从元簪笔身上什么都看不出。 无论是喜是嗔,他不言不语,亦从不表现出来。 小雪话多,任什么秘密藏不到第二夜,像元簪笔这样的人,他总是疑惑,该是怎样的忍耐,让他连一点情绪都不曾外露的? 而且现在中州军由陛下亲自掌管。元簪笔补充道。 顾渊渟嗤笑:他要你就给? 君之令,臣不敢违。 安是君命?而是中州军与你不相熟,你振臂一呼无用,皇帝无需担心你黄袍加身,早早交了这无用却烫手的兵符,还能换得皇帝一二分信赖,对否? 元簪笔懒得回应。 顾渊渟却兴致勃勃。 元簪笔再怎么久在边关风霜打磨,到底还是个世家公子,很有些世家子弟的清高与脾气,但平日少有事能惹得他不悦,因而少有人见他发怒。 魏阙与魏阙多年交情,对魏阙这个得意学生多有指点,眼见着稚嫩少年成了个寡言少语的男人,俩人之后在皇帝的事上一拍即合狼狈为奸,顾渊渟少有的兴趣就是猜元簪笔心思。 他为何不要斛州军呢?顾渊渟明知故问。 元簪笔道:还请顾太守双手奉上。 顾渊渟大笑。 笑得小雪都忘了疼,只顾竖起耳朵听外间的动静。 有侍从小跑进来,附耳对顾渊渟说了什么。 顾渊渟点头,后者跑了出去。 他搁下茶杯,长叹一口气。 元簪笔目不斜视,纵然顾渊渟已走到了面前。 面前一片阴影笼罩,元簪笔微微皱眉。 顾渊渟躬身,低声道:我若将斛州军交出,元大人,他的声音更低,低得除了两人都听不清楚,小雪拼命往外间的方向靠也无济于事,你拿什么谋反? 元簪笔垂眸。 他眼睛秋水似的亮,神情却淬着难以言喻的冷。 顾渊渟道:纵然还有兖州,你孤身一人从离开中州可不易,况且,他意有所指,并非孤身一人。 哦,顾渊渟笑道:脸色变了。 左右侍从只见元簪笔神色如常地坐着,别说变了脸色,连眨眼都无,有些疑惑顾渊渟从何得知。 还算了解顾太守的侍从只当他又在胡编。 我方才说了什么?非是孤身一人,顾渊渟对元簪笔大约也很有戏弄意气少年的快乐,尤其是元簪笔这等滴水不漏人,能让你色变的大约不是里面鬼哭狼嚎的小孩,这句话他没有掩饰,小雪在里面听得清楚,却无一点收声的意思,叫得反而更加凄惨,宛如杀猪一般,是你那不省心的小情人? 顾渊渟愈近,似乎都能看清元簪笔根根分明的睫毛,却碰上了个还带热气的东西。 他低头,是元簪笔端的茶。 太守,元簪笔将茶送到顾渊渟手上,茶要冷了。 顾渊渟接过茶杯,是不够热了,正好有客,换壶新的来。 他笑眯眯地直起身,道:乔相,来的好巧。 第84章 小雪的惨叫登时收住了,他竭力想往外看看,但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肩膀上的那双手,只能有气无力地趴在塌上。 元簪笔面无表情地看他。 明明是面无表情,顾渊渟却仿佛从中看出了几分恼怒来。 帐子一动不动,哪里是有人进来了? 顾渊渟笑眯眯地说:上当了?他施施然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奇了,我们的皇帝陛下竟没问太子之事。 元簪笔起身,绕过屏风去里面看小雪。 顾渊渟便隔着屏风同他说话,诸位皇子中,只有大皇子曾经掌兵,尚算个将才,眼下皇帝除了你无人可用,他语调中流出几分笑意,他才不会令自己受制于人,想来大皇子不日就要到了,自家人用起来大约比外人放心。说完他猛地想还被关着的太子,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也未必。 小雪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元簪笔。 元簪笔看他这幅模样,好笑又心疼,伸过手去,道:这是在给你治病。 小雪疼得颤颤巍巍,抓住了元簪笔的手。 早闻先生医术过人,极善医治断骨之伤,但仿佛伤者多是断臂或被折断肋骨,元簪笔在小雪的惨叫声中道:不知先生对腿伤,可有研究吗? 顾渊渟在外面道:就算再有研究,你那他悠悠把小情人收了回去,乔相是多年旧伤,恐怕回天乏术。 大夫一面给小雪按着一面道:大人的朋友能不能治,我现在还说不准,得看过伤情之后才能知道。 元簪笔摇摇头,道:多谢先生告知。 乔郁讳疾忌医的很,要他来看大夫,恐怕只能将他打晕绑来。 大夫道:元大人客气了。 顾渊渟道:元大人,元大人在人背后如此尽心竭力又有何用,他既不知道,便是知道了,兴许也不会领情。 元簪笔握着小雪的手,似乎根本没听见顾渊渟在说什么。 顾渊渟道:我知你不需他承情。他听着小雪游丝一样的哼哼声,截住了话头,罢了,有孩子在这,我给你留些颜面。 你心中有愧啊,元簪笔。顾渊渟心道。 宁佑改革是元簪缨一手主导,宁佑十年案后党人十不留一,唯有元簪缨因他显贵家世独善其身,乔家抄家时更是元璁景在旁侧为监官,乔郁这样的脾气,焉能不迁怒?就算元簪笔后来救他,两人在朝廷之上针锋相对非是一日两日,岂是恩怨相抵互不相欠? 最最重要的是,元簪笔现在的所作所为乔郁全然不知,元簪笔也从未问过乔郁的意愿。 他心中有愧。 可他,绝对不会停手。 顾渊渟想到这就觉得很有趣,有趣得连杯中的茶都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元簪笔淡淡道:那多谢顾太守了。 小雪眼睛转来转去,到底把满腹的疑问都压下去了。 顾渊渟一笑,不再同元簪笔说话。 明明只半个时辰,小雪却仿佛觉得过了大半辈子,当那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的时候,小雪喜得热泪盈眶,从塌上一下弹起了起来。 起身方觉神清气爽,多日疼痛倦意一扫而空。 小雪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脑袋,感叹道:果真神医。 大夫笑回:郎君谬赞。 顾渊渟见元簪笔出来,问道:五皇子如何? 小雪自知这不是自己能倾听的,轻手轻脚地出去了,那大夫紧随其后,让他想起刚才的感觉,难免有些毛骨悚然。 元簪笔道:较其他几位少些心机。 顾渊渟皱了皱眉,道:我若是皇帝,自然会要这个儿子过来收拾残局。 元簪笔静默片刻,来的不是五皇子? 顾渊渟抚掌,元大人果然聪明,方才有人来报我,来的不是五皇子,而是三皇子,现已往行宫去了。他心中虽疑惑,但乐得看局面再不可收拾些,然而下一刻,他心中就从疑惑变成了诧异,元大人,去哪? 元簪笔头也不回道:去用晚膳。 顾渊渟诧异更甚,元簪笔骗他骗得如此明显,连理由都不愿意费心去向,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反而道:大人要是不介意,在我这用不是更方便? 他等不到元簪笔的回答已成习惯,站起来,揉了揉坐得酸麻的腰,险些忘了,元大人吃不惯斛州的菜。 不多时前,诸位大人就已得知了乔郁无过,为国蒙辱,此后官复原职。念其已封无可封,皇帝命人给乔郁送了一堆名贵补药,并皇帝口谕:乔相身体不适,应多加休息,不必再来谢恩。 一时之间,拜帖与礼物纷至沓来,乔郁照单全收,然而却无一回应。 不止如此,他还以忧吓过度为由,闭门不出,更不许旁人来探望。 乔郁院落守卫森严,纵然有人在外面说的声情并茂涕泗横流,守卫亦不为所动。 元簪笔触目便是这种景象,他思虑片刻,绕过了正门。 乔郁在卧房。 皇帝既然说他身体不适,他就当真身体不适一般地躺在床上歇息,任外面喧嚣。 他身边摆着两堆拜帖,一堆被撕成了碎纸,一堆还完好无损地放着。 乔郁慢悠悠地撕着手里言辞恳切,笔法优美的书信,仿佛那只是一张微不足道的废纸。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乔郁把撕好的纸扔到一旁,从另一堆里找出了一份颜色得他心意的放在手中,他懒洋洋道:无论是谁来了,都不必来告诉本相。 那人道:纵然是三皇子殿下? 乔郁手上动作一顿,他抬头,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是元大人。 元簪笔关门,自若地走进来。 乔郁随手把还没撕的拜帖扔到床上,一手撑着脸对元簪笔道:元大人,本相说了本相身体不适,不想见任何人,陛下下旨令本相休息,此时莫说是三皇子,就算是陛下,本相也不会见。他轻轻嘶了一声,不过元大人为何在这?就算是白日,无主人许可而入其卧房,非是君子之礼。 元簪笔站在他对面,道:我有话说。 乔郁道:我却不想听。我与大人有些交情,不愿意叫人赶大人出去。 元簪笔慢慢道:寒潭不在,乔相却要命谁来赶我走?他居高临下,乔相,不知对你一贯忠心耿耿的侍卫,为何不在此处? 乔郁撑着脸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面上笑容却更盛,我本以为必死无疑,没必要再连累他人,我若出事,他留在这无非是陪葬罢了。 元簪笔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为大人做事去了。 乔郁听他不同与往日的语调,收敛了笑意,冷冷道:元大人要说的若是这个,本相已听完,你要走了。 没说完。元簪笔回答。 乔郁寒声道:元大人,莫要放肆。 元簪笔自顾自道:皇后出身世家,身份高贵,陈秋台曾是陛下伴读,与陛下情同手足,因陛下信任仰赖,大权在握,朝中未有人能与之抗衡。之后因陈氏谋反,陈秋台狱中自尽,陛下欲废太子,然太皇太后不允,更兼有天下世族观陛下反应,此事遂按下不提。 话已至此,乔郁干脆靠在软枕上,神情冷漠地听着,只等元簪笔心满意足地说完之后就让他滚。 陛下非是守成之君,早有动摇世族根基之念,元簪笔好像怕乔郁听不清似的,说的缓而清晰,宁佑党一事功败垂成,陛下深以为憾。 陈秋台会谋反吗?元簪笔问。 乔郁不耐烦地答道:陈秋台案早已盖棺定论,元大人来问我,不如去刑部查阅卷宗来得详实。 陈秋台不会谋反,然而无人敢说陈相被人构陷,因为你我都清楚,想要构陷陈秋台的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只有谋反这个罪名,才能让权倾朝野的丞相沦为阶下囚,自然也只有谋反这个罪名,才能让朝臣对废太子这样动摇国本的大事,心悦诚服。你说对吗,乔相? 乔郁反问道:元大人,是来找本相兴师问罪的? 岂敢。但是太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谋反?陛下再怎么不待见太子,只要太子忍耐,终究也有登基的那一天。太子为何要谋反?因为宫中盛传陛下要废太子,而陛下确实来了行宫,欲祀庙以告祖宗,太子监国,宫中流言纷纷,陛下的种种举动更坐实了诸多谣言,太子与陛下是父子,知晓陛下秉性,他清楚,自己若是被废,下场不会比陈秋台好上几分。此时,中州无人,守军季微宁乃是自己舅舅的学生,这样好的机会,太子不谋反简直天理不容。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8) 好一番无君无父之言!乔郁怒极反笑,只是本相不知,纵然太子谋反,与本相有何干系,竟劳动元大人来此质问本相! 季微宁虽是陈秋台的学生,但更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有令他岂能不从?太子谋反诚是水到渠成情理之中,然君等设局更是高明,令我自叹弗如。陛下除了心中顽疾,乔相更得陛下信任,兼之欺瞒天下,乔相,可觉得志得意满? 乔郁喉结上下滚动,被褥下的手捏得死紧,他生怕自己卸力之后脱口而出一句滚出去。 元璧,他张口,声音连自己都听得出颤抖,他什么都不回答,反而道:你从未这样对我说话过。 元簪笔垂眸便能见他苍白的脸色。 乔郁消瘦良多,眼窝比先前更深,似能盛更多的泪。 元簪笔便闭上眼睛,道:乔相是否觉得,我之所作所为,扰乱了乔相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2022第一更。 第85章 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乔郁张口欲言,却在视线接触在元簪笔的脸后骤然静默。 他仿佛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不应该。 他不知道元簪笔心中所想,但他清楚元簪笔的心思,以君之莫测心机,显然如此大动干戈不是为了听一句无足轻重的情话。 元簪笔站在床边,眼睛轻轻地阖着,他没有流露出一点痛苦,乔郁却看得清晰他微微颤抖的长睫,简直像是一幅褪了颜色,却活过来的工笔画一样。 明明居高临下的是元簪笔,明明在这个房间中掌握生杀大权的是元簪笔,他却表现得如此令人觉得有机可乘,好像只需要漫不经心地说上几句诛心之言,就能把他伤得支离破碎。 这怎能是元簪笔? 他应当宠辱不惊,毫无破绽才对。 乔郁忍不住捻了下手指,倘若可以,他更愿意把心拿出来看一眼,看看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无端的狂喜与悲恸一齐在心中翻涌,明明该是钝刀子剜心的触感,又诡异地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谁见过他这副模样?谁又能这样轻易地伤害到元簪笔? 倘若我说,乔郁的极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却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难言的兴奋,元大人,他话锋一转,为何不睁眼?他抬手,本想落在元簪笔的腰间,却不知是有意无意,握住了悬在他腰带上的佩玉,你刚才不是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吗? 元簪笔眉头被针刺过一样地皱了下。 元簪笔能请来斛州军,诚为意料之外的事情。 顾渊渟与今上不睦乃是朝中公开的秘密,乔郁在听说元簪笔去斛州借兵时,确实觉得元簪笔异想天开,况且从此地到斛州并非坦途,以元簪笔的身份,就算他不清楚皇帝与他的密谋,就算季微宁当真协助太子谋反,就算当真改朝换代,元簪笔仍会受太子拉拢,他若借兵不来,无疑将自己推到了太子对面。 这样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声音,元簪笔又怎么算不出来? 他算得出,可他还是去了。 乔郁娓娓道:君从斛州而来,本可作壁上观,然你主动牵涉其中,不可谓聪明。 元簪笔指尖轻轻颤了下。 乔郁看见了这个小动作,君忠体国。他说。 我有私心。这个冷静得几近非人的青年人道。 乔郁道:我信。 元簪笔似乎想睁开眼睛,但紧接着便马上紧紧闭上。 元大人与本相相识十数载,青梅竹马兼有同窗之谊,大人一而再再而三舍命救我,人非草木,乔郁道:就算没心肺如本相,也察觉得出元大人的私心。 元簪笔不蠢,他见到季微宁后,一定会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皇帝所设之局,或者,他在去斛州前便有所猜测。 元大人对我确有私心,然大人更有对陛下一片昭昭忠心。乔郁缓声说。 元簪笔嘴角险些翘起,露出个苦笑。 昭昭忠心他兄长若泉下有知,大概会十分欣慰。 元簪缨对皇帝之心日月可证,哪怕他知道,刺杀自己的人,极有可能是皇帝派去的,他还是恭恭敬敬地穿好朝服,面向帝都的位置引火自尽。 元簪笔是元簪缨的学生,更是元簪缨的弟弟,言传身教,血脉传承,元簪笔此刻又从不肯表露心迹,乔郁怎么知道元簪笔是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有甚于元簪缨? 他倒是想和盘托出,可他不能赌。 此事若只关自身,便是舍命陪君子又能如何? 然宁佑案实在惨烈,早就如他的腿伤一般成了经年不会痊愈,时不时疼痛钻心的顽疾,他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抄家当日的熊熊火光,混杂着满地血色,是连人间地狱中都没有的场面,他忘不了宁佑案中每一张脸,那些面孔厉鬼一样地萦绕在他的眼前,宛如此生无法醒来的梦魇。 事已至此,如同临渊而行,他怎敢对元簪笔说实话? 他怎么能说实话? 元簪笔对他真心实意做不得假,那元簪笔对皇帝之心呢? 乔郁望着他,突然觉得很奇怪。 他道:元大人,睁开眼。 元簪笔依言,极其驯顺地睁开眼睛。 一层薄薄的水光覆盖在他漆黑的眼珠上。 乔郁一时语塞。 他想,乔郁,乔月中,爱欲于人如同迎风持炬,定有烧手之危,眼下正是与元簪笔划清界限的好时候,你何不再狠心一些? 是该狠心。他无比赞同。 乔郁望着元簪笔黑白分明的眼睛,沉下心来,脑中伤人的话涌得飞快,元大人,他开口道,语气不自觉地和软了下去,他把拜帖往床下下一推,拍了拍空出的位置,坐下说话。 元簪笔便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乔郁有点好笑道:我早就说了,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外客,你倒好,想必是绕开守卫翻墙进来的。翻墙也就罢了,元大人,是你未得本相允许便闯进来,也是你,本相说了本相不想听,你还是说个不停,怒气冲冲地质问完了,坐在本相身边落泪的还是你。 他刚才被气得要发疯,现在望着元簪笔,却难得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可奈何。 不能说实话,又不忍见他伤心。 这真是玩火自焚,怪不得别人。乔郁恹恹地想。 元大人,乔郁眼见他眼泪将要落下,身边又无手帕,只得略向前倾身,一手捏着他的脸,一手拿袖子胡乱将他眼眶内的泪拭净,我们有话好说? 元簪笔垂眼道:乔相可觉得我妨了乔相的事? 乔郁捏着他的下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道:却不像元璧了。 元簪笔低眉顺眼地坐着。 若房中再有一个外人在,都会觉得是乔郁做了何等大逆不道之事竟惹得元簪笔伤心至此。 元簪笔等不来他的回答,也不再出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眨了眨眼,眼泪珠子似的顺着脸往下滚。 乔郁目瞪口呆。 他几乎都要忘了刚才元簪笔伶牙俐齿的样子。 乔郁喃喃道:何其无耻。他说的声音十分小,有意不让元簪笔听清。 本相,他叹了口气,我,你一心为我,我怎么会觉得你妨我的事,方才的话你权作没没听见,权作我亦没说过,他觑着元簪笔的脸色,权作本相说错了,本相做错了,乔郁想一句话叹息三次,忍耐的十分辛苦,元璧,别哭了,你小时候都没这样哭过。 我不是觉得你妨我的事,我因面对皇帝他尚能对答如流,面对这副模样的元簪笔,乔郁只得斟酌再斟酌,斛州路远,前途未卜,顾渊渟同陛下关系不睦,朝野皆知,扣押巡抚的事顾渊渟不是没做过,我实在怕他对你不利。 况且皇帝凉薄多疑至此,哪里值得你尽心竭力? 都是本相的不是,本相之前不该对你冷脸,不该不好好同你说话,乔郁冰凉的指尖擦过元簪笔脸上的泪,不要再哭了。 这感觉很奇异。 乔郁见过好些人哭,有人哭得比元簪笔更动情,有人比元簪笔更貌美,宛如出水芙蓉,让人心生不忍。 他拿指尖剐蹭了些泪水,要不是元簪笔还在,他或许真能走到光亮处仔细看看元簪笔的眼泪到底和其他人的有什么不同。 元簪笔偏头,模样呆呆的,像个什么受惊的小动物。 乔郁看着他红红的眼眶,只觉心跳猛地快了一下。 他不适地皱眉,按了按胸口。 元簪笔身体往前一倾,头软趴趴地垂压在乔郁的肩膀上。 乔郁只穿了一件雪白里衣,料子纤薄,源源不断的温热顺着肩膀涌过来。 乔郁手僵硬在胸口上,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又不知道该不该碰元簪笔,一时呆住了。 然而,然而,他略略有点回过神来。 难道此事竟都是本相的错吗? 他元簪笔就没有不对的地方?为何是本相一味认错?明明是元簪笔先闯进来阴阳怪气,最后还要本相伏低做小?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元大人,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元簪笔原本虚虚地压在他颈侧,听到他说话却实实地靠住了,元簪笔的脸有些烫,湿淋淋的,男人的皮肤说不上多细软,况且还是个从前在外面风吹日晒疏于保养的武将,乔郁坐得却更直,好像怀里真有块易碎不能动的软玉。 本相不是叫你靠过来。他心说。 他抬手,想拍拍元簪笔的肩膀。 眼泪破睫而出的元簪笔他忍着不看,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在元簪笔身上,他这个靠着的姿势说不上多舒服,头垂着,肩膀便也放松,官服下的身量线条依旧流畅好看,一路收敛到了腰间,再往下却又散开了。 乔郁的手停在半空中,要落不落。 元大人 元簪笔抬头。 他脸上的泪还没有干,神情却已有点像往日那样淡。 乔郁莫名地觉得心头火气,却没有烧到心尖,而是烧在了喉中。 神情好像庙中那些木石神像般高不可攀,偏偏还有泪痕滚落。 元簪笔先前在他肩上哭过,不过片刻就又是这幅神情。 乔郁半空中的手自然地落在元簪笔脸上,指尖微微用力,在他淌下眼泪的地方留下了一道说浅不浅说重不重的红痕。 是这样,总是这样。 刚才的示弱可欺仿佛只是乔郁的错觉,元簪笔依然是那个心思不可测的元大人。 他不该这么快平静下来,他应该哭得再久一点,表现得再示弱点,最好颤得直不起腰身,口中一句完整词句都说不出,只会呜咽着贴着他才好。 乔相?元簪笔出声。 乔郁拧眉看他。 本相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天。 美滋滋写了小情侣拌嘴。 第86章 乔郁还未来得及表达不满,元簪笔便又贴了回去。 乔郁手落在他的长发上揉了揉,无端地想起阿璧:连阿璧都没有这样粘人。 元簪笔靠着他的肩膀,好像极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三皇子为人多思多疑, 乔郁阴阳怪气地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元大人,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同本相说这个? 元簪笔一动不动地与他贴着,声音闷闷地从底下传来,乔相且先告诉我,此事是否由陛下授意。 乔郁大大方方道:陛下没授意。 元簪笔似乎闷笑了一声。 乔郁手不老实地把玩着元簪笔的长发,摸擦猫毛似的,补充道:虽不可揣测君心,然而从远由今,既伴君,当明白陛下思虑好恶至少七分,陛下不曾授意,更不曾明说。他弯了弯眼,却不是因为揣摩圣意的得意,而是因为手指间顺滑的长发手感,若事事都要陛下明说,糊涂至此,不如早些乞骸骨归乡颐养天年,不然难得善终。他这话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冰雪聪明如乔相,自然猜到了。元簪笔道。 乔郁瞥了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一眼,想起他方才哭的模样,倒没有再去扯他的头发,道:你刚刚的小心谨慎呢? 元簪笔凑过去,温热的脸贴了贴乔郁的脖子。 乔郁脖颈绷得像条线,片刻后又放松下来。 诚如你所言,季微宁是陈秋台的学生,更是陛下的臣子,中州前前后后换了多少守将,两年一轮换,这位季微宁大人今年才上任,我本以为此是陈秋台的安排,陈秋台自尽后,季微宁却无事,若真是党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留季微宁,当有妙用,便是今日之用。 竟都是你猜的。元簪笔轻声道。 我猜得出,你猜不出?乔郁挑眉,雾蒙蒙的眼睛有些妖艳的神韵,不少朝臣也猜得出呢。但纵然心中笃定,也不愿意出头,谁又确凿知道季微宁的心思?就算季微宁与陛下早有约定,他后悔,当真投诚太子怎么办?反倒不如隔岸观火,太子谋反若成,不开罪于太子,不成,法不责众,陛下难道能杀了所有人?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下趴得好好的元簪笔,道:只元大人一个忠心耿耿的傻子罢了! 元簪笔动也不动,反驳道:你才是傻子。他说话的语气不似嘲弄,反而含着几分叹息。 还是和阿璧不同的。乔郁想。 要是他这样戳一下阿璧,阿璧早跑了。 我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枚小小棋子,陛下要我做戏与太子看,我岂能不从?乔郁戏谑道:元大人,朝野具知此事,何以恼怒地来指责我的不是。 元簪笔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贴着,低低道:你知道,倘若陛下没有此想,或季微宁那出了什么问题,你一定会死。 乔郁闻言觉得好笑。 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当太子被逼到谋反的那一刻,无论成与不成,他的死活都不再重要了。 一切都会如预想中的那般,不可逆转地,尘埃落定。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79)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偏头,往下蹭了蹭,脸挨着元簪笔被他弄得毛毛刺刺的头发,元大人宛如神兵天降,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元簪笔却道:你见到我时,不像安心。 我不忧心自己,乔郁漫不经心得好像在敷衍元簪笔,我忧心你。此举对你无利,你借来斛州军皇帝 也不会因此信任你,反而对你,对元氏一门更加忌惮,他会想,是元璁景与顾渊渟有不为人知的私交,还是你同顾太守私相授受,乔郁皱眉,亦或者,是魏阙让顾渊渟对你爱屋及乌。元大人,你明明能猜到这是陛下的局,你为何不愿意袖手旁观呢? 他诚忧心元簪笔,见到元簪笔带兵来时亦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既喜且忧,更怒元簪笔为了皇帝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元簪笔阖着眼,只当没听见这话。 乔郁推了推他。 元簪笔才道:任谁都没有十成把握,我既与顾渊渟有私交,当尽全力一试。 乔郁抚掌。 元簪笔已练就了就算乔郁不说话他都知晓乔郁说不出什么人话的能力,不会自讨无趣问乔郁为什么鼓掌。 总不会因着高兴。 我以为是五皇子。元簪笔低喃道。 乔郁对他的长发爱不释手,凭借着当年着女装的记忆,手指灵活地在元簪笔的长发间穿插,一条辫子已初见雏形,他专心致志,因而并没有怎么听清,什么? 我以为,陛下找来的是五皇子。他重复了一遍。 乔郁不动声色道:为何? 五皇子母族门第不显,既非世族,亦非寒门,乃是陛下一手扶植起来的新贵,在朝中身份尴尬,只得牢牢地依附陛下。 乔郁哼笑,这般便算身份尴尬,如本相,大约在朝中已无立锥之地。 元簪笔心道你以为难道你在朝中地位很稳固吗? 不过他虽不爱骗人,更喜欢实话实说,也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五皇子刘昭,是陛下诸子之中唯一一个在外将过兵,亦有些小胜的皇子,陛下不愿意让我等掌兵,自然会找个亲近又可信可用的人来。元簪笔不理他,道。 刘昭为人耿直,乔郁的这个耿直自然是相对其他皇子而言,尤其是相对三皇子刘曜,又有战功,他重视武将远甚于重视文官你喜欢他做皇帝吗?乔郁问的突兀。 我的喜欢,能影响时局一二?元簪笔问。 乔郁笑眯眯地说:今日你我所谈,权作闺房雅趣,无需细想。 闺房雅趣仿佛不是这个意思。元簪笔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本相说了不需细想。乔郁手指插进辫子中的空隙,一板一眼,无趣至极。 不喜欢。元簪笔坦陈道。 三皇子呢?乔郁饶有兴致地问。 元簪笔谨慎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乔郁拖长了嗓子,闺房雅趣。 尚不如五皇子。 乔郁眼中笑意未散,你不会不知我曾是三皇子的幕僚吧。 知道,三皇子对乔相有知遇之恩,殿下在意识到乔相非池中之物后还将你引荐给了陛下。他想要起身,但是乔郁的辫子还没编完,就给那颗刚抬起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按了下去,乔相 三皇子怎么不如五皇子?乔郁问道,他手下动作比刚才更慢了,几乎能与闺阁千金绣花的速度平分秋色。 我先前说过,三皇子多疑多思,比起正大光明用事,更喜, 鬼祟行事。乔郁接上。 乔相不是说自己曾是三皇子殿下的幕僚? 本相乃是直臣,不为上饰丑。乔郁理直气壮地回答。 元簪笔无言以为。 怎么?乔郁明知故问。 乔相所言甚是。 乔郁满意地摸了摸元簪笔的发顶。 这位殿下,先前为了扳倒太子不择手段,元簪笔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三皇子的高低?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气量狭窄,不似人君。 乔郁心道,这不是挺像我们当今的吗? 只是脑子笨了些。 皇帝这样机关算尽的聪明人,生出来的儿子没有一个如他一般,不知道他心中是否也觉得十分可惜后继无人。 三皇子殿下野心勃勃,对于君位早有觊觎之心,陛下圣躬违和,不会让三皇子来掌兵,况且,三皇子大约也不懂用兵。元簪笔道:所以我先前以为陛下会召来五皇子殿下。 可来的却是三皇子。乔郁道,他心情听起来十分好。 却是?元簪笔疑惑道。 乔郁取了他的发冠,随手将髻冠丢了到地上,咬了玉簪在口中,又把元簪笔的上面束好的头发放下大半,肩以下的头发被他编成了一股辫子,他捋好编完的头发,使之驯顺地落在腰间,而后拿下玉簪,插到了元簪笔后首发间。 乔郁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道: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轻。 元簪笔从他肩上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对乔郁的嗜好颇无可奈何。 乔郁望着他的脸啧啧道:当年若有此等绝色,本相何愁这么些年尚未成婚。 元簪笔只觉头疼,可他有事要问,自然不会把心中所想全然道出。 先前乔相说却是,何意? 乔郁可惜道:虽是鬓发如云,到底疏于打理,少些光华。元大人,纵然事务繁忙,也该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些。他望着欲言又止的元簪笔,道:很想知道? 元簪笔点头。 乔郁越看他的模样越满意。 他不比乔郁容色艳丽,甚至与艳色都不沾边际,本不该适合这样装饰,然元簪笔霞姿月韵,不冷待时秋水般清雅,如此非但不难看,反而平添风姿。 有其是眉宇间一抹掩饰不住的为难,叫乔郁看着,竟看出了些世家贵女的气韵。 你叫我声郎君,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乔郁温声道,又点诱骗似的:你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天(据说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 第87章 元簪笔眨眼,道:这声郎君未免太值钱了些。 乔郁笑吟吟待:元大人,本相可只是今日想说。 元簪笔垂首,几缕没梳上去的碎发落下来,贴着他的脸颊,他拿手指一捻长发,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放着的铜鉴,镜中人发髻梳得不伦不类,乔郁倒是想按女子样式给元簪笔编发,奈何手艺实在不佳,但并不难看,如元簪笔这样的样貌,就算剃光了也不会难看。 元簪笔微微转头,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 乔郁扬声道:元大人? 元簪笔收回视线,道:好看的。 什么好看的? 元簪笔道;你梳的头发是好看的。 乔郁挑眉,无端觉得元簪笔这话说的有些口不对心。 他便把下巴往元簪笔肩膀上一倚,贴着他道:我以后找手艺好的给你来梳头。 元簪笔摇头,我不是哄你。 乔郁哼笑,正要反驳,只听元簪笔再自然不过地说:乔郎君。 元簪笔没有半点扭捏,大大方方至极,乔郁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乔郎君?为何要加乔字?任谁家的小郎君你都能连名带姓地叫,你这样叫本相,还有什么兴味? 元簪笔不假思索,郎君。 乔郁闻言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抬头看他。 元簪笔正襟危坐,任他上下打量。 乔郁皱着眉,探究似地把元簪笔审视一番,道:本相有一件事很好奇。 乔相请说。元簪笔道。 他就将手贴上了元簪笔的耳后,沿着骨头一路细细地摸下去,一直到元簪笔喉结才停下,元大人是不会害羞的吗?他颇郁闷。 恐怕就算他能活个地久天长,也看不见元簪笔耻得赤红从耳朵烧到双颊的模样了。 元簪笔微微仰头,让他摸得更顺手一点。 乔郁更想叹气了。 仿佛不怎么会。元簪笔斟酌回答,而后道:乔相能否为我解惑了? 合着你是来和本相做生意的。乔郁不满道。 元簪笔道:君子以信立身。 本相非是君子。乔郁答得无比光明磊落,仿佛这个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立碑做传的好事。 元簪笔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只是乖顺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睛里似有笑意地望着他。 乔郁忍住了过去亲他眼睛的欲望,清了清嗓子道:陛下,确实是想要五皇子前来。他指下喉结滚动,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元簪笔心下明了,听乔郁继续道:本相当时猜出了陛下所想,算算时间太子当时带兵已出城,谋反本就不得人心,城中守卫不会太严,本相便派寒潭亲去,给三皇子一封本相的手书,本相告诉他,太子此去必然大败,陛下早有准备,然陛下身边并无信赖武将,元簪笔业已动身前往斛州,陛下须有亲信在旁总揽军政大事。 他在赌。元簪笔道。 诚然,三皇子动身之前想来也百般犹豫踌躇,太子清君侧之由天下皆知,万一我并无把握,只是哄骗他来救我,这样既得不到他心心念念的东宫之位还会得罪太子,但他还是来了,乔郁半眯着眼笑,好像有点得意似的,陛下眼下要信任这个儿子,且不得不信任这个儿子。 为何非要是三皇子?元簪笔不解。 本相说了,陛下不得不信任三皇子。 元簪笔与他对视,道:我是问,为何乔相非要选是三皇子。 乔郁道:你想知道? 很想。元簪笔实话实说。 乔郁闻言大笑,伏在他肩上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元簪笔疑惑地看着乔郁。 元大人,乔郁道:你若是想知道一件事,不要表现得太想知道,本相实在,他顿了顿,实在会因为你太想知道而忍不住哄抬价码。 元簪笔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乔郁道:本相怕你吃亏。 元簪笔想了想,道:你,多心了。 这样大的事情,叫声郎君不够。乔郁得寸进尺。 两声?元簪笔同他装傻。 两声也不够。 请乔相示下。元簪笔恭谨道,很像个毕恭毕敬请教老师的学生。 他越是一本正经,看得乔郁越是心痒难耐。 元大人,我先前说过既伴君,凡事都要陛下明示,那早早归家颐养天年不是更好,他从元簪笔的肩上起来,我这是在教你为近臣之道。 元簪笔颔首:多谢。 乔郁好整以暇,静静地看元簪笔要做什么。 元簪笔便靠过来,轻轻亲了他一下。 他亲人的时候爱垂着眼睛,仿佛不敢看,总能透出点难以言喻的可欺来。 乔郁往后一靠,故意板着脸道:不够。 元簪笔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他刚才亲了个空,乔郁却没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尴尬,于是笑着看他,等着元簪笔的下一步。 元簪笔往前挪了挪,目光落在乔郁穿得严严实实的里衣上,但他没有伸手,而是又贴上了乔郁的嘴唇。他亲的不很熟练,乔郁又不肯张嘴,只觉唇上湿湿软软,很像被一只小狗舔着。 乔郁忽觉得有点好笑。 他想,若是元簪笔露出一点手足无措来,他就到此为止。 可元簪笔没有。 俩人靠得极近,元簪笔抬手抽开了乔郁的衣带,没等乔郁反应过来,就将没什么温度的手伸了进去,乔郁半惊半凉,下意识想开口说话,被元簪笔钻了空子,舌头畅通无阻进入他口中。 乔郁的眼神有些谴责。 他很想推开元簪笔说他乘人之危,又舍不得唇齿交缠的亲昵触感,故而没有动作。 元簪笔仍垂着眼睛,动作不紧不慢,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 乔郁抬手,按上元簪笔的后颈,将他往自己这边压了压。 元簪笔睫毛轻轻颤着,但绝非因为羞怯。 就算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吞吃干净这个人也解不了乔郁心中的痒。 喘息渐浊,混在一起却不让人厌烦。 两人亲得正缠绵,元簪笔动作却猛地一停。 乔郁含混道:怎么了? 元簪笔与他分开。 乔郁擦了擦嘴唇,目光顺着元簪笔的视线看过去窗外立着个修长的人影。 大人。窗外道。 乔郁按了按太阳穴,看了眼元簪笔,道:元大人在这,你先他未说完,却骤然收口。 寒潭站在外面,有些疑惑,但既然乔郁没说完话,他自然不能离开,只好安静地站在外面等乔郁吩咐。 温热的唇舌贴着他平时从不外漏的皮肤,乔郁吸了一口冷气,手按在元簪笔被他弄得毛茸茸的头发上,忍不住低声道:元大人,外面有人。他的语气并不见惶恐,反而带着些兴奋愉悦交织的笑意。 元簪笔抬着眼睛看他。 乔郁呼吸骤然一紧,一瞬间收紧的却也不只是呼吸。 他将手指插进被自己梳好的头发内,道:元大人 元簪笔含糊道:乔相,寒侍卫还在外面。 乔郁的声音闷闷,带着点鼻音的绵软与模糊,道:所以?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0) 元簪笔抬头,几乎是贴着他的唇道:何不让他离开? 乔郁手指微微用力,道:为何要让他离开? 元簪笔表情有些微妙。 寒潭站在外面,他当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很清楚元簪笔不会对乔郁做什么不利之事,所以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外。 元簪笔的衣服此刻也没有好好地穿在身上,被扯得凌乱,头发倒还束着,玉簪半斜插入发间,摇摇欲坠。 乔郁摸到了玉簪,却没有将簪子拔下来。 他望着这副模样的元簪笔,虽然心火日盛,但终究无可奈何,有点微妙的气恼。 元簪笔与他紧紧贴着,自然清楚乔郁的所有反应,嗯,乔相,伤得有些重。他说的十分委婉。 乔郁差点没把他掀下去。 元簪笔低低道:既是伤了腿,为何会伤了这处。 乔郁冷声道:因为本相觉得色欲一途留着只会伤身,还耽误处理公事的时间,兼之人意乱情迷时说不定会许出去什么,故而我干脆挥刀自宫,他一顿,你好像很失望? 元簪笔道:我担心你身体。 乔郁要是能动,非得拍案而起。 元簪笔的眼神和他的动作完全不是一回事,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担心他身体,但眼神十分微妙。 顾太守那有个大夫,医术十分高明,虽此不是他专攻之项,但问问也没有害处。元簪笔道。 乔郁面无表情地问:你一定要本相让你滚出去,你才逞心如意是吗? 元簪笔扶着他,与他额贴着额,低低道:我确实是忧心你。 乔郁望着他寒星一样的眼睛,忽觉得火气没了大半。 元簪笔贴着他,仿佛安抚一般地道:月中。 乔郁攥着他头发的手松了松,不可避免地意识到现在自己心已软得不行,他嗯了一声,半阖着眼睛与他贴着。 帐子内并无太多阳光,昏昏暗暗的,却无端让他安心。 元簪笔便问:乔相,可说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天。 对不起喝多了,没起来,现在补上。 第88章 乔郁咬牙道:元簪笔,我可真想掐死你。 元簪笔就握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大有乔郁要是愿意说,他就真让他掐死的架势。 乔郁更想掐死他了。 他目光不善地落在元簪笔的脖子上,心中忽而有个想法,他扬起了个有点阴阴测测的微笑,道:自然是三皇子与我私交甚笃,他当皇帝,比五皇子当皇帝与我而言,好的太多。 元簪笔颔首,对于这个意料之中但是不是他所想要的答案并不怎么失望。 是哪位皇子登基,眼下还是说不准的事情,元簪笔道:月中,你身份太特殊了,就算三皇子现在偏着你,待他登基之后,待你未必会如今日陛下一般,更甚者,倘若世族向他施压,我不知道你要如何自处。 乔郁淡淡道:我去殉葬。 元簪笔看他。 乔郁莫名地在他眼中看出一些像是伤心的情绪,半是认真半是无奈地说:元大人,事已至此。 元簪笔喃喃道:事已至此。 乔郁拍了拍元簪笔的脸,戏谑道: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你不必忧心,日后不论哪个皇子登基,你十几年内定然无忧,说不定还能封侯拜相,做你们元氏除了元雅以外的第一人呢,到时候什么样的倾城绝色没有,他眨眼,如我这般,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 元簪笔闭上眼,与他贴着,没有再说话。 乔郁便扬声道:你一路辛苦,去歇着吧。 寒潭领命,正要退下,乔郁突然道:等等,你先过来。 寒潭进门,但见帐子落下来,里面模模糊糊地两个人影似乎靠着。 元簪笔听见声响,正要起身,被乔郁一下按住了肩膀,压了回去。 乔郁道:拿笔纸过来。 寒潭依言给他拿了笔纸,安静地站在帐子外。 乔郁单手挂上去一半帐子,寒潭躬身,在乔郁面前展开纸。 元簪笔把脸略微往里面靠了靠。 乔郁接过蘸好墨的毛笔,余光看了眼闭目的元簪笔,他察觉得到元簪笔的尴尬,十分想再亲他一亲,但他知道逗猫要有限度,便只轻轻一笑,在纸上写字。 寒潭的表情随乔郁的落笔不断变化。 乔郁写完,将笔给寒潭,微扬下巴,示意寒潭把帐子放下。 寒潭表情古怪地收好纸,放下帐子。 乔郁低头正要亲元簪笔的眼睛,寒潭道:若是属下买不到其中一两样,还请大人他说的十分艰难,从轻发落。 乔郁稀奇道:很难买? 寒潭点头。 不着急,你慢慢看,你自己若买不到,找其他人帮你也可。 让其他人帮他? 那还不如乔郁现在抽剑杀了他来得更痛快点。 属下一定,他顿了顿,说的有些艰难,不辱使命。 他出门,轻轻将门带上。 一道鹄鸟似的白影在墙上一闪,轻巧地落到地上来。 怪就怪这人轻功太好,跳到墙上太快,落地也太快,他刚看见寒潭出来,却已来不及蹦回去,精准地落到寒潭面前,被一把剑架住了脖子。 小雪苦涩地打招呼道:寒大人,回来了哈。 寒潭颔首。 小雪一动不敢动,风吹过他没梳好的头发,几缕靠近剑,唰地落了下来。 小雪冷汗直流,道:寒大人,我不欲对乔相不利。 寒潭示意他看墙。 他翻墙进来,实在很可疑。 小雪立刻道:我来找我家大人! 乔郁在里面听见了声响,道:小雪来了? 寒潭收剑。 小雪甜甜一笑,边往里走边道:陛下遣人 还未说完,乔郁便道:寒潭,把小雪送回去。 那把剑刚刚离开他脖子的剑,又立刻架了上去。 小雪靠着门,哭丧着脸道:我这些日子,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姐姐。 元簪笔已要起身,乔郁搂着他的脖子往下一带,两人又躺回了床上,他怒道:竟不知陛下给元大人发了多少俸禄。 小雪一口气说完:陛下遣人给我家大人送了点药,说是看大人去觐见时手上受伤,来的人说:陛下说,元大人乃国之股肱之臣,当养好身子,于国于民,都是益事。 乔郁握着元簪笔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才看见他掌心中早就结痂,已十分淡,又细又浅的伤口,要不是皇帝说,他恐怕会以为这是一道掌纹。 他一时无话可说。 元簪笔的表情也十分无奈。 乔郁道:陛下那药最近倒很多。 元簪笔赞同道:确实如此。 房中有药与龙涎香混合的气味,暖意融融中又混合了些药香,本该十分重,但掩盖不了房中另一股味道,一股既苦涩,又沉重的味道病人身上的病气。 刘昶睁开眼,入目的是正在缓缓吐出香气的异兽香炉。 他有些呆滞,眼珠转了转,落在那坐在床上,正在专注看奏章的男人身上。 刘昶针扎似的清醒,从地上爬起,跪拜道:陛下。 皇帝看完了一本,又拿出朱笔批注,待批完才放下,淡淡问道:陛下? 刘昶头深深叩在地上,道:臣做了天底下最大逆不道之事,辜负陛下一番教导信赖,臣不堪为臣,不堪为子,若非等待陛下处置,已在狱中自绝,臣愧对陛下,不敢,也无颜称陛下为父皇。 皇帝冷笑道:无颜面对朕?太子起兵那日有没有想过你是人子,是人臣,兵临城下时要如何面对朕!他说完,咳得撕心裂肺,刘昶欲言又止,叩首不言。 皇帝缓了半天,道:太子,朕对你,失望至极。 刘昶闭了闭眼。 他到底是个温厚的好孩子,这种时候竟也什么恶语都想不出,虽然他满脑子都是当日听到陈秋台死讯时的场景,他应道:臣知道,臣知道陛下对臣失望,他抬头,望向那因病痛缠身,清瘦了不少,却仍锋芒不减的男人,臣一直都知道。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平心而论,太子与皇帝很像。 刘氏皇族大多生得好样貌,皇帝与故太子更是容貌神秀,是天人中的天人。 太子容貌有五分与皇帝相似,儿郎相貌若太过像皇帝,反而艳色太过,有失威严,因而他另一半像陈后,中和起来恰好好处。 你母亲与陈秋台是一母的孪生兄妹,长相肖似无比,幼时两人着同样的服饰,少有人能分辨得出,你像你母亲,自然就是像你舅舅,皇帝道:可惜,性情却没有他。 舅舅聪明,臣所不能及。刘昶道。 他不傻,虽无法与这些老狐狸相提并论,但也十分聪慧,只是性格懦弱太过,又因为出身太高,不得皇帝喜欢罢了,事到如今哪里不明白皇帝是在请君入瓮。 你确实不聪明,皇帝寒声道:当年陈秋台逼宫做的何其精明巧妙,怎么到了你这,却连谋反都不成?太子啊太子,你舅舅出事,他的亲友党羽朕岂能留下?可真还是让季微宁做中州守,你怎么就不清楚,朕的用意呢? 臣太子顿了顿,道:臣知道。 知道你还敢谋反。皇帝冷冷道。 臣在赌,太子平静道,皇帝总说他懦弱,不似人君,他在皇帝面前,确实也不如他那几个弟弟更亲近,他面对皇帝,惧怕有余,亲近不足,总是十分紧张,对答少有如流,今日却流畅自若,臣在赌季微宁到底是不是陛下的人,就算他真是陛下的人,会不会因为臣占据优势,而陛下无一兵一卒,却倒戈向臣。 皇帝沉默了一息,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见到自己都像是耗子见了猫的儿子。 他侃侃而谈的模样倒比先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令他看着顺心。 然而元簪笔借来了斛州军,季微宁用兵自不如元簪笔,臣更不如,太子道:臣输了,臣输得心服口服,臣自知罪孽深重,绝无怨言。 父子俩一时无言。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皇帝总和太子谈话,只是那时太子竭尽全力迎合皇帝,虽然说的总是磕磕绊绊,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可太子却觉得很轻松。 他在皇帝面前从未这样轻松过。 所以他在没有皇帝询问的情况下开口了:其实臣没有多大野心,太子笑了一下,陛下是知道的,陛下常说臣不能开疆拓土,就算登基,也只是个守成之君,确实如此。臣对东宫之位并不很在意,臣这样说,陛下大约不信,臣同任何一个人说这话,谁都不会相信,但臣确实不在意东宫之位,只是臣一出生就是太子,臣觉得,若是连东宫之位都守不住,很愧对母后与舅舅的期望。 也愧对他父亲。 不过而今看来,他的好父皇对他没什么期许。 舅舅过世后,宫中流言纷纷,臣很惶恐,臣确实应该视若无睹,可是臣一想到会被废掉,臣就很害怕,臣也很不甘心。臣的舅舅是因为臣而死,臣清楚,臣连亲近之人都没有了,却还保不住这个罪魁祸首一般的东宫之位,臣有何面目去见舅舅? 皇帝道:你谋反,便有面目来见朕了? 太子朝皇帝笑了笑,臣反复告诉过自己,臣只要不动声色,陛下不会废了臣,但是臣明白,明白陛下的心思与考量,陛下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丞相,哪怕此人是陛下的伴读,有从龙之功,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皇后,哪怕此人是陛下的发妻,更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太子,陛下,臣明白。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陛下自宁佑改革功亏一篑后忍耐世族多年,而今有机会铲除异己,我若是陛下,也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放肆!皇帝一拍身侧小案,桌上东西一阵乱抖。 太子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从前很怕皇帝发怒,现在却不以为然。 舅舅舅舅,你口口声声舅舅,太子,朕说过无数次,你先是朕的儿子,然后才是他陈秋台的外甥。他冷冷道:你现还只是太子,已对陈秋台百依百顺,陈秋台不止出身世家,更是外戚,朕无论问你什么政事策论,你都要去问过陈秋台才肯回来禀报朕,他日若你登基,欲待陈秋台何?朕怎能容忍外戚干政至此! 舅舅是外戚不假,然而舅舅地位权势不全是陛下所赐?是陛下重用舅舅,也是陛下因为舅舅的缘故,娶了母后,他只没有说的太难听,是皇帝刚登基时,地位不稳,为了笼络陈秋台,为了讨好世家而娶了陈氏女做皇后,舅舅与臣是至亲,臣亲近舅舅乃是人之常情,陛下若非要说陈秋台干政,难道不是陛下一开始择了他吗?! 他话音未落,只听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呼啦啦地砸到他额角。 太子被砸得闷哼一声,却一动不动。 皇帝放下手,咳得苍白脸色通红如火炙。 有血淌了下来,流到了眼睛里。 太子晃了晃脑袋,觉得有点凉,也有点沉重。 夏公公在外面听得胆战心惊,却不敢进来。 太子擦了一下额角,但见满指鲜红,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道:臣御前失仪。 皇帝没有理会。 太子笑意更甚,道:臣从未想过能有一个这样与陛下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的机会,多谢陛下。 你今日,很是肆无忌惮。皇帝道。 皇帝从不是这样不冷静的人,但他本以为事事皆在掌控之中,谁想到是三皇子先来,且三皇子与乔郁关系甚密,乔郁又同元簪笔关系不可言说,他不能不用三皇子,此事已让他愤怒至极,却暂时无可奈何,只能压下不提,加之他近来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重重失态交织,才让他如此失态。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1) 这话,仿佛是威胁。 陛下已杀了舅舅,也欲废了臣,陈氏一族亲近者被杀,远者被流放,五世不得为官,只有母后,尚守着皇后的空架子,陛下会废了母后吗?他道:但不论陛下废与不废,都不会苛待母后。 他已一无所有,自然无所顾忌。 皇帝不语,片刻后才道:你所做之事,可有人怂恿? 血流到眼睛里,一片赤红,连面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都影影绰绰的。 有些疼,太子眨了下眼睛,道:无人。 他想起淮王。 他原以为淮王也是皇帝计划中的一环,但这一问,皇帝好像一点都不知晓。 太子觉得自己为子,只有这么一次忤逆父亲,已十分孝顺,问心无愧,所以没有必要将淮王说出来。 皇帝喘息着喝下杯中的药,方觉胸口火烧般的痛苦减轻了些。 偌大宫中,连近亲尚要彼此提防,尔虞我诈,谁又是真心实意呢? 皇帝确实消瘦很多。 太子收回目光,道:臣明白臣犯了不可饶恕之罪,臣亦不求饶恕,臣不会让陛下为难。 皇帝默然,只看着太子。 看着他从个玉团子似的幼童长大成人的太子。 陛下,臣想去祖宗灵前磕头认错。太子道:求陛下恩准。 殿中安静。 过了许久,皇帝才道:去。 于是太子轻松地笑了,他欲起身,却猛地想到了什么,跪下,道:您连日以来身体不好,还请保重龙体,多多休息。他长叩,父皇,儿臣走了。 说完起身,大步向外面走去。 夏公公冷不防门开了,被吓了一跳,但见太子满脸是血的出来,他以为事有转机,忙递上手帕。 太子接了,笑着道谢。 皇帝看着儿子玉立的背影,张了张嘴,却道:来人,备马,太子要去太庙。 太子擦了擦脸上的血,随着引路的宫人过去。 皇帝望着明黄的帐幕,忽然道:你可知道,昶是什么意思? 夏公公小心翼翼道:陛下,太子已走了。他想了想,大着胆子开口,夜深路滑,可要人跟太子同去? 皇帝摆摆手,让他自己去吧。 这里本就偏僻,处处是山林,巡视的人又少,太子若是想纵马出去,走小道容易无比,不派人跟着太子,陛下这是 夏公公心领神会,道:是。 他躬身出去,带上了门。 皇帝拿起一本奏章细细地看了起来。 外面清风朗月,不时有鸟鸣。 皇帝喝了两口参汤,只觉舒适不少,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将要看的折子尽数看完。 陛下。门外传来夏公公带着哭腔的声音。 皇帝皱眉,道:进来说话。他放下朱笔,怎么了? 夏公公跪地大哭,边哭边道:陛下,太子自己进了宗庙,看管宗庙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子出来,忽然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往里一看才知道陛下,太子撞柱自尽了! 皇帝稳稳地放下笔。 他静静地看着夏公公嚎啕大哭,仿佛死的是他的儿子。 原来如此。他开口道。 皇帝的声音那么平静,那么冷淡,冷得夏公公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当下收住啼哭,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小心道:陛下? 父皇! 夏公公回头,看见三皇子着急地跑进来,未近皇帝床榻,就跪倒在地,却不说其他,叩首道:父皇。 宫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皇帝望着跪在地上的三皇子,又看看了涕泗横流的夏公公,道:老三,你可知道昶字是何意? 三皇子一愣,未敢答话。 皇帝不悦地皱眉,道:昶,乃太阳之意。 这个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昶,乃是太阳,尊贵无比,很和太子身份。 其实或许他曾经,对太子真的,有过期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天。 写的很酣畅淋漓的一章。 第89章 乔郁正在梦中,却觉得身侧发冷,他恍恍惚惚地伸手一摸,只一床柔软被褥,掌下尚有余温,他微微皱眉,勉强睁开眼,道:元璧? 元簪笔以手遮住了大半烛光,偏头道:我扰你了? 乔郁低喃道:你知道就好,他按了按犹然疼痛的眉心,什么时候了? 丑时三刻。 乔郁闻言原本惺忪的睡眼登时睁开了大半,他把元簪笔的枕头抽过来压着,扯出了个明艳的笑容,道:元大人这个时辰起来,是要同养在庖内的雄鸡一较高下了。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力图让自己趴得舒服些,手垂下,不老实地晃来晃去,纵然困倦,还不忘扯放下的帐子上的穗子,出了什么大事?刘昶死了?他本想问是不是皇帝死了,但是碍于面前的人是元簪笔,只得悻悻收声。 元簪笔点头。 乔郁扯穗子的动作一停。 太子突发恶疾,奈何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以勉强,元簪笔淡淡道,将手上的字条一点一点地烧干净,陛下本就在病中,知太子死讯,忧虑过度,龙体更不如往日,在回京之前,一切大小事务,皆由三皇子殿下代为处置。 这便是史书工笔了。乔郁道,既然皇帝没有言明太子谋反之事,那么百年之后国史之上,也只会有一个因病早逝的太子。 陛下种种举动,说不出是心软,亦或者其他。元簪笔道。 乔郁哼笑,陛下非是给殿下留颜面,而是给自己留颜面。生父尚在,太子谋反,其中事故曲折外人不清楚,后世当有诸多猜测,皇帝自不愿旁人毁谤己身。 他扯下一缕穗子,陛下那可有旨意让咱们过去? 元簪笔摇头,虽对外称病逝,然实情如何众人皆知,三皇子殿下说太子为人子不能体贴父亲,反而令陛下病情加重,为人臣大逆不道犯上谋反,实在用不得储君葬仪,况且不在京中,诸事不便,就算要全礼,一时半会也凑不齐许多东西,加之陛下身体不适,群臣哭丧反而会引得陛下忧思,故不令往。 陛下怎么说? 元簪笔烧干净最后一点,取了干净丝帕擦手,我怎知晓。 乔郁心道他定然是恼羞成怒了。 亲政数十年,除了宁佑十年宫变,陛下何时受制于人过?何尝受过这般屈辱。 乔郁忽而意识到元簪笔站在烛火边干嘛,你在烧什么? 密奏。元簪笔坦荡道。 竟连本相也不能看? 元簪笔抬头看他,美人隔着一层纱帘说话,容貌影影绰绰,虽看得不清楚,然而增添了几分神秘之美。不能,若是能看,我当双手奉上,而不是烧了。 乔郁不恼反笑,元大人,本相现在十分疑惑,本相怎会看上你? 元簪笔道:要我把烛火熄了吗? 乔郁道:熄了,晃眼。他见元簪笔熄灭蜡烛,撩开帐子进来,你便不好奇吗? 元簪笔没有枕头,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躺下了,问道:好奇什么? 本相缘何看上你。 元簪笔沉思。 乔郁也不催他,就趴在枕头上面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回答,只是动作从扯穗子变成了掰元簪笔的手指玩。 乔郁难等有耐心,等了足足半刻,元簪笔仍是一言不发。 为何不语?乔郁手下微微用力。 元簪笔实话实说,想不出。 奇哉,乔郁干脆趴在元簪笔胸口上,我朝之股肱之臣,年少有为,青年才俊,未及弱冠之年随魏帅破敌归来,不知是多少富贵人家心中的东床快婿,多少春闺的梦中之人,他虽在黑夜中,却还是感觉到元簪笔似乎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何必妄自菲薄。 元簪笔眨了眨眼,最终还是问道:你说这些,究竟是想说什么? 乔郁叹了口气,想证明本相眼光不差。 元簪笔轻轻笑了一下。 乔郁不满地看着他。 元簪笔只好收敛笑意,道:三皇子殿下今日种种,算不得仁厚。 乔郁冰凉的手顺着他微敞的衣襟伸了进去,元大人,我没想到这种时候你同聊的还是国事。 元簪笔按住他的手,在乔郁裸露出来的手腕上轻轻亲了下,放下后才道:乔相以为呢? 元簪笔嘴唇温热而软,贴在乔郁凉得要命的皮肤几乎让他产生了一种被烫到的错觉,乔郁静静地等着元簪笔的下一步动作,没想到等来的是元簪笔不解风情至极的一句话。 本相以为,乔郁有点咬牙切齿,仁厚未必做得了人君。 元簪笔颔首,人非草木,自然有七情六欲,三皇子殿下与太子殿下不睦多年,他今日所为可以料想,只是我觉得他显然还想着乔郁那句刘昭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话,只是我觉得,在有些事上,为君者当克制己身,不必这般洒脱。 乔郁戏谑道:亏得元大人想出如此婉约的词。大人还想说什么,不如一并说了。 元簪笔道:我深恐三皇子殿下,会过河拆桥。 乔郁点头,你对他成见很深。 若不涉及某些事,譬如元簪缨之事,元簪笔都能表现得十分客观公正,乔郁当然知道他说的俱是实情,他往前挪了挪,下颌所压皆是元簪笔柔软的皮肤,他在元簪笔唇上轻轻啄了下,道:过河拆桥,却不是易事。 元簪笔道:乔相的乐观,一向为我之所不能及。 乔郁挑眉,元大人,我虽不学无术,但也不至于连你在嘲讽我都听不出。 请乔相赐教,为何过河拆桥不是易事? 乔郁理直气壮,因为有你,你掌兵权,刘昭就算想杀我,也要顾虑你,若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眼下朝中无良将可用,他招架不得的。 元簪笔道:我却更不解。 乔郁的舌尖在元簪笔的嘴唇上一划而过,元大人请讲。 元簪笔缓缓道:你怎么笃定,我一定会救你? 我不需笃定你会不会救我,我只需笃定刘昭一定不敢赌便好。乔郁不过是信口胡说,他清楚的很,刘昭不会杀他,至少此刻不会杀他,元簪笔总是不解他究竟有什么倚靠,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殊不知乔郁根本不要什么倚靠,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的死与活都不会妨碍事情发展,他就算死,也觉得可以瞑目,死得其所。 可以瞑目吗? 乔郁微怔。 仿佛有人在心里问他,刘昭已然掌权,然以皇帝之多疑,必然要等刘曜回来,将兵权交给他,皇帝时日无多然自己却不知,仍做着使二子分庭抗礼彼此制衡的美梦,之后无论是皇帝死与不死,他都再无力统御群臣,此二人相争,必不得善终,你已做的尽善尽美,今日要你自刎,如何? 他听见这人循循善诱,你本就不想活着,昔日静室之耻,装疯之辱仍历历在目,忍辱苟活,不过为了今日而已,当日所思皆已所得,当日所愿尽已成真,刘氏皇族后定然分崩离析,朝局动乱,顾渊渟早有野心,天下能者夺之,你死,亦能含笑九泉,你还有什么舍不得? 我还有什么舍不得? 乔郁的目光落在元簪笔脸上。 元簪笔茫然地看着他。 乔郁狠狠地咬上了元簪笔的嘴唇,不需他回应,便已长驱直入。 元簪笔驯顺地让他亲着,手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长发,像是在安抚。 乔郁一手解开元簪笔的衣带,自若地伸进去,不太温柔地调弄。 元簪笔拧着眉看他。 意已动。 乔郁抬起头,收手,砰地一下砸回床上。 元簪笔一愣。 乔郁叹了口气,道:元大人,我心中十分怨恨。 元簪笔被弄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却还是好脾气道:怨恨什么? 自然是,怨恨他当年为了做戏做的更像,不仅用药弄残了自己的双腿,还一鼓作气连那都没放过,乔郁喘了一口气,罢了,本相没什么要怨恨的。 元簪笔笑了笑,过去亲了亲他有些红肿的唇角。 乔郁搂着他的脖子,道:元大人,再这样下去,本相恐怕会死不瞑目。 俩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又皆因为种种缘故,身边少有声色,再这样下去,乔郁都怕他俩弄出什么病来。 元簪笔道:说的都是什么话。 乔郁目光放空,本相,悔不当初。 不过就算眼下不行,之后待东西买好,他亦能解解心瘾。 元簪笔不知为何觉得背后优点微妙的冷,他记得他在上床之前,窗户确实都是关好的。 元簪笔道:乔相,闭上眼睛。 乔郁眨眼,哦? 你看我的眼神很像我先前所见的,一匹饿了四天,还有半口气的狼。元簪笔道。 乔郁大笑。 元簪笔转过身去。 乔郁将头压在他的肩上,两人靠得极近,乔郁的呼吸尽数落在元簪笔的耳朵上,他轻轻亲了下,待元簪笔放松之后才一口咬上耳廓,贴着含糊道:本相饿了又岂止是四天。 元簪笔还未回答,乔郁便拍了拍他的脸,道:明日三皇子必要召见,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的会补上。 第90章 乔郁此人,实在很难以琢磨,这点朝中有目共睹。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2) 他原本是宁佑党一案的余孽,之后做了三皇子的幕僚,后又成为皇帝的宠臣,乃是一把用得极顺手的快刀,御座下忠心耿耿的疯狗,其为人不可谓不聪明,手段不可谓不高深。 然而,然而 回京之日暂定于半月后,皇帝身体抱恙,又遭逢丧子之痛,精神萎靡不振,经不起远行,故而待陛下身体状况和缓后,再回京去。 三皇子主政,此言既出,无妨大局且合情合理,自然无人反对。 小朝会散后,乔郁果不其然被刘曜单独留下。 然而,乔郁容色秾丽,倘若是女子,必然同良家毫无干系。 他出身低微,之后却显耀至此,兼有元氏儿郎为他屡屡犯险,当年元簪笔宫宴之上向皇帝要乔郁更是朝中尽知,很难不让人多思。 顾渊渟道:你有没有听到一些流言? 元簪笔道:陛下要我亲自将季微宁押到地牢。 顾渊渟嗤笑。 元簪笔展开一卷书简,竹简残破,拴书的绳子磨损日久,已欲断开,他喃喃道:待回京,便要找人将这些都抄录起来。 顾渊渟道:元大人,过河拆桥并不是此等拆法。 尚未过河,元某不打算拆桥。元簪笔道。 元大人却仿佛很不愿意见到我? 顾太守仿佛真的很闲。 顾渊渟坐在元簪笔对面,他占了元簪笔的马车不假,但很难认为自己居然讨元簪笔嫌至此,他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什么流言? 元簪笔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外面变幻的景致。 距离出城还需小半个时辰,元簪笔又不能将顾渊渟扔出去,遂低头,继续看书。 乔小郎君貌美,容色无出其右,在刘氏皇族中亦能拔得头筹,顾渊渟道:他与刘曜关系亲近人尽皆知,外面风言风语,你竟无动于衷? 元簪笔抬眼。 顾渊渟顿觉后颈一凉,干笑两声道:我不过转述。他话锋一转,你当真不想知道外面如何编排你的? 元簪笔眼中似有疑惑。 顾渊渟道:你与乔郁虽无赐婚,但在外人眼中已是夫妻他顿了顿,仍觉得说的十分别扭,夫妻一体,你们二人三番两次种种举动简直将这些流言蜚语坐实,所以,你,他指了指元簪笔的脑袋,此刻宛如绿云缭绕,却不发一言。 元簪笔淡淡道:无稽之谈。 朝中哪里都是像你等这样年少得意的青年才俊,不得志者众多,你是世族名门出身,有父兄荫蔽,军功等身,就算再招人妒忌,也无非说你依仗家世尔尔,乔郁风光无两,桀骜难驯,颜色何其过人,顾渊渟散漫道:你以为关于他的毁谤,只是弄权?他啧了一声,弄权并非毁谤。 他看了看元簪笔的脸色,却一无所获。 元簪笔轻轻放下易毁的书简,道:顾太守,有话不妨直说。 刘曜与乔郁亲厚是事实,顾渊渟道:你一心想要乔郁做皇帝,他心中所想你可清楚?若是他当真效忠刘曜,你欲如何? 元簪笔平静道:不如何。 顾渊渟眯了眯眼,不想错过元簪笔脸上每一个表情。 可他就是这样平然,恬静。 从一个男人身上看出这点是很奇怪的事情,从元簪笔这般身份地位的人看出这点更是奇怪,他本该野心勃勃,可哪怕策划万千,顾渊渟也只能从他身上感觉出静逸来。 顾渊渟忽地笑了,道:元大人,有些道貌岸然了。 元簪笔低下头看书。 顾渊渟从前觉得元簪笔像是一汪水,无论什么投掷其中,也不过二三分涟漪便销声匿迹,然而事实自然不是如此,他若当真寡欲,早就依照元簪缨的嘱托找个清闲之地悠游林下去了,何必搅在朝局中。 更类冰封大湖。 面上纵无波澜,实则下方暗流游动谁得而知? 顾渊渟笃定道:你会杀了他,不对,无论乔郁怎么选,选什么,你都要杀了刘曜。 元簪笔神情不变,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竹简。 车帘悬挂一半,摇摇欲落,阳光时不时地落在元簪笔的脸上,他垂眸读书,好像外界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确实是个芳兰竟体,与世无争的世家公子模样。 顾渊渟啧啧感叹,伪君子当如是啊。 刘曜有点喝多了。 自太子谋反后,他在京中一日无不战战兢兢,行事小心谨慎,生怕太子想起往日旧怨,未得乔郁骨血祭旗,先寻由头要了他的命。 毕竟他连皇帝都能不顾,岂能顾念他这个同父异母,本就没什么情意的弟弟? 幸而太子目的明确,并没有对他有诸多为难。 自太子离开后,刘曜忧心行宫事宜自然不是忧心皇帝,而是忧心皇帝若是出事了自己该怎么办,又要安抚尚在京中的朋党,终日惶恐且不得不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莫说纵情声色麻痹己身,连借酒消愁都不敢。 寒潭来后他意踌躇,最终还是来了行宫,在路上早把诸多结果想了个遍,无一日好眠,到了行宫,得知太子兵败,皇帝命他理事,方如释重负,见到乔郁,可谓志得意满,心中岂是狂喜?故而多喝了两杯,此刻半醉。 乔郁无趣地坐在下首,手持镶明珠的象牙筷扒拉着盘中的菜。 他以为刘曜见他,就算不说日后宏图伟业,也得叙一叙眼前之事,谁知他一味畅谈己之得意,下面舞女歌姬换了一批又一批,尽是青春年少的绮艳美人。 皇帝尚在病中,刘曜竟这般旁若无人,皇帝知道了,该是何等震怒。 乔郁想。 所以必须要皇帝知道。 刘曜原本想让乔郁坐他身边,乔郁以君臣有别礼不可废断然拒绝,居功而不自傲,更得刘曜心意。 酒醉上脸,刘曜从耳至颈皆红,仍不忘向乔郁举杯,舌头已不很听使唤,笑道:本殿再敬乔相一杯。他欲起身,顿觉天旋地转,还未站稳,又跌坐回位置上,本殿失态,令乔相见笑。他下颌一点,去,敬乔相。 乔郁身边的美人立刻会意,盈盈一拜,纤纤素手持酒杯,姿态恭敬,酒杯却送到了乔郁唇边。 乔郁挑眉,以手背将酒杯轻轻一推,道:臣已醉了。眸光仍是清明,哪有半点醉意? 他推拒的非是舞女奉上,而是刘曜所敬。 美人一愣,不等刘昭开口,立时跪下。 殿中一时寂静。 刘曜睁着一双醉眼,看向乔郁。 他容貌可称艳绝,姿态傲倨,明明不过一仰仗他父皇恩宠所活的罪臣之子,却傲慢得仿佛不为权势所摧折,或许真是喝醉了,在刘曜眼中,乔郁挑眉时很有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的风姿,更添十分颜色,衬得满殿芳华黯然。 他怔忪片刻,道:既然乔相不想喝,便不要喝了。 泪水已从那敬酒美人的面上落了下来。 刘曜摆摆手,起来吧。他仍笑着道:乔相殊无变化,仍视女色如无物,难道竟真如外面所传,乔相非喜女子,而好男色吗? 乔郁撂下筷子,笑着回道:此臣之家事。 刘曜不依不饶,乔相乃是国之股肱之臣,家事便是国事。 乔郁笑而不语,举起酒杯,将杯中残酒饮尽。 他喝的也不少,但脸色仍浅淡,白玉似的,没什么血色。 刘曜看他喝尽酒,才道:乔相与元簪笔一事,本殿亦有耳闻。 乔郁心说:若有人改弦更张,定然不是我之过也。 上至君主皇子,下至朝中百官,没有一个人做正事,整日惦念着别人家事。 乔郁却反问道;不知是怎样的传闻? 他的态度何其坦荡,坦荡得刘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乔郁眼中带笑地看着刘曜。 刘曜方缓过神来,道:不过是一些无端流言,说出来倒令乔相不悦。 乔相含笑道:臣却十分好奇,再者说来,虽是无端流言,然未必是空穴来风。 喝得醉醺醺的刘曜没反应过来乔郁是什么意思,未必空穴来风? 刘曜按了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道:不过是说乔相同元簪笔自小就关系亲近,有竹马之谊,刘昭已捡了十分温和的说,传言中称乔元少年有私的不计其数,但念及今日融洽的君臣气氛,刘昭虽然喝醉了,但还没说出口,之后种种,更昭示乔相与元簪笔的 私情?乔郁接口。 刘曜点头。 乔郁非但没有一点怒意,眉眼却似有喜色流转。 被人编排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只差没明说乔郁以色侍人勾引元簪笔了。这放在任何一人身上,就算不是乔郁这等位高权重的人物,都是天大的侮辱。 这要是被乔郁知道了,恐怕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同元簪笔复述,还得命人打听勾引过程。 刘曜以为自己喝醉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若非今日,他就要以为朝中人尽是瞎子了。 乔郁同元簪笔有私不假,他也坦坦荡荡,但是从别人那听来就是两种感受了,且是他不打算与元簪笔划清关系独自去死后。 要是刘曜能窥人心事大概就会发现,乔郁比他更得意。 不过是一些小人妒忌乔相与元大人,刘曜道;乔相不必放在心上。 乔郁美滋滋地又喝了一杯酒。 刘曜: 到底是不是本殿看错了? 身边美人为乔郁斟满。 刘曜清了清嗓子,果真? 乔郁道:殿下猜猜? 刘曜差点没坐住,大惊之下,手中的酒撒到衣袖上犹然不知。 若非他察觉胳膊上一阵湿凉,他都不曾注意酒液汩汩流淌,从杯子里到袖子上。 刘曜的心情可谓一言难尽,复杂至极。 他若是君主,自当忧心,元簪笔同乔郁有私,俩人一人掌兵,一人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放任下去难保不会天下易主,但他现在尚是皇子,东宫之位未定,乔郁支持他,若乔郁能说服元簪笔,那自然再好不过,乃是刘昭做梦都不敢梦得如此圆满的美事。 但是 乔郁把玩着酒杯,面上笼着笑意。 乔郁初做他幕僚时,他对乔郁并没有报什么期望,毕竟当年乔夫人把儿子养得除却玩乐百无一用,但乔郁身份特殊,以后或许能拿来大做文章,打击他那个世族出身的好太子大哥,加之乔郁实在美丽。 实在美丽。 他尚不足二十,不知是病还是什么缘故,性格古怪,甚至有点疯癫。 刘曜看他,像是在看一件绝美的器物。 乔郁做事狠辣,在他手下屡屡献策,之后太子对他打击颇大,一举折断了他数个得力干将,他才有令乔郁入仕的想法。 他当年只想乔郁能帮他一二,不想乔郁之后愈发得皇帝信任,青云直上,竟成了朝中第一人。 乔郁要是和元簪笔真有私情,对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曜假意叹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倒不知何时能喝上乔相的喜酒。 乔郁笑意更深,道:不急,不急。 人都还没死绝,他尚不忙着办酒。 刘曜忽而沉默,屏退左右。 乔郁道:殿下? 刘曜重重叹息,道:我知道,父皇属意的从不是我,哪怕今日我主政,也不过是因着乔相的缘故,占得先机罢了。 殿下何必做此妄自菲薄之语?乔郁看起来不解且慌张,十分真心实意的样子,他斟酌词句安抚道:陛下若是不欲令殿下承继大统,不必令殿下理政,殿下喝醉了。 刘曜一仰头,把酒喝干净了。 他放下酒杯,酒气熏得眼睛通红,竟连眼泪都滚落下来。 乔郁大惊,殿下?! 他余光瞥见外面渐沉天色,心中对同三皇子演戏已不耐烦至极,却不能表现出来。 刘曜道:父皇脾气究竟如何,说句大不敬的话,乔相是比我清楚的,大哥纵有天大不是,然毕竟是陛下亲子,陛下尚且毫不心慈手软,我今日能够主政,不过是父皇他长叹,并非父皇认可我的缘故,父子连心,我心中知道,比起我,父皇更属意五弟,五弟若是来了,此处当真无我容身之地了。 乔郁面上亦忧心忡忡,无言地坐着。 刘曜拭泪,接着道:此事千错万错俱是我之过也,与乔相无关,然而若父皇追究起来,恐怕会牵连乔相,加之乔相与元大人交好,君主性疑,怎能容之,一想到无罪之人亦被牵扯,我便寝食难安。 他字字都是忧心,句句尽是威胁。 乔郁怎么可能听不出他的意思?却垂头不语。 刘曜心中着急,又不能催逼乔郁,只得坐在上面落泪而已。 元璧散朝后便同顾渊渟一起离开了,却不知顾氏同元璧是何交情。乔郁想。 顾渊渟也算元簪笔名义上的长辈了,只是他年纪到底没那么大,一双桃花眼,模样十分年轻,且举止,乔郁心说:十分轻佻。 刘曜等得如同椅上置了炭火,坐立难安,他正要站起来,到乔郁那问他,乔郁瞥见,生怕他一身酒气脂粉味地过来,当下开口道:诚如殿下所说。 刘曜又坐了回去,以手撑额,默然不语。 乔郁道:因臣多日在陛下身边,陛下确实更喜爱五皇子殿下。 刘曜默默地坐着,好像成了一尊泥胎木头像。 下一刻,这尊泥胎木头却一下有了裂痕,刘曜一把掀翻了桌上的酒杯等物,顿时裂玉之声琳琅,不绝于耳,他以双手掩面,大哭道:乔相误我! 乔郁冷眼看着刘曜痛哭流涕。 他从前十分好奇,在为臣之前,是不是要先在戏班呆上几个月,演得炉火纯青了,方能登庙堂。 刘曜哭道:若非乔相煽动,何以有今日,我本可做富贵闲人一生,不过一念之差,却要落得和太子一般下场了!泪水从刘刘曜指缝中渗出,他虽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然而身边连个递手帕的人都没有。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3) 刘曜摸了摸掌心中的触感,十分厌恶。 但人是他屏退的,他也不能要求乔郁过来。 乔郁双腿都废了,要他怎么过来?爬过来吗? 乔郁道:殿下。 刘曜大哭不止,恍若未闻。 乔郁沉默一息,殿下。 刘曜仍旧没有理会,哭得正到动情处,连自己都忍不住信了,想起被逼得谋反的太子,难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乔郁扬声道:殿下! 刘曜还没听他这样说话过,乍一下听来,被吓了一跳,猛地止住了哭泣。 刘曜放下手,眼睛通红地看着他。 乔郁觉得刘曜哭得太难看,鼻涕眼泪尽黏在一处,眼睛又红又肿,嘴角亮晶晶的许是口涎,看得他忍不住皱眉。 同样是哭,元簪笔是怎么泪珠颗颗破睫而出,如玉髓渗落般? 乔郁本就不耐烦,看见他这幅样子更是厌恶,道:既已到了如您所说的地步,儿郎不思如何力挽狂澜,却只会掩面痛哭,今日臣不言,且观殿下痛哭流涕,不知殿下日夜哭泣,能哭得陛下心生恻隐,令殿下承东宫之位,亦或者感念上天,哭得五皇子殿下与世长辞? 作者有话要说: 快乐地写了个戏精。 第91章 乔郁说的疾言厉色,见上面的刘曜怔忪地望着他,眼泪鼻涕仍混作一团黏在脸上,心中厌烦得恨不得立时出去,却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到桌上,道:殿下! 刘曜猛地回神,胡乱拿袖子擦了擦脸,低声道:乔相说的对。 乔郁何尝不知刘曜心中早有打算,不过等自己言明罢了,干脆遂了他的心意,一并讲出他心中所想,他道:殿下,为今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 刘曜似吓了一跳,愕然道:乔相这是何意? 乔郁攥了攥拍的生疼的手,自若道:自太子殿下逝后,陛下膝下成人皇子不过数位,皇帝于女色一事上远不如于权位一事上热衷,除却您,便是四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四殿下出身,恕臣直言,不过宫中八品女官之子,在后宫多年,陛下并无优容厚待,七殿下因病双腿落下残疾,无论如何,都不能承继大统,眼下,唯有您与五殿下,如殿下所言,陛下更属意五殿下,臣的用意,殿下可明白? 刘曜大惊失色,但与下首的乔郁对视,对方无畏无愧地看过来,堂堂正正,冠冕堂皇。 他在心中感叹,不愧是父皇重用之人。 说起谋害亲弟等事,竟如同说起一件平凡小事一般自若平常。 如此狠心,刘曜暗暗庆幸,乔郁并不全然对皇帝忠心耿耿。 只是这样的人,做一柄刀用来铲除异己是很好的,但用乔郁,绝不是长久之计。 刘曜垂眼,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乔相此言,必引得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刘曜收敛了满面悲戚,忽而厉声道:此乃祸国之言,乔相欲意何为?! 乔郁冷冷地想,诚是如此。 乔郁道:既然如此,臣不胜酒力,请容许臣先离席。 刘曜一顿。 他本意是等乔郁再劝说他一番,不曾想乔郁竟要拂袖而去。 更不能起身阻拦,他干脆沉下来,高声道:来人!将这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压下去,兹事体大,待父皇醒来再做定夺! 不明所以的护卫破门而入,看了看满面怒气的刘曜和神情冷淡的乔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刘曜怒道:拿下! 既如此,已有人抽刀,雪亮亮的刀刃倏地架在乔郁脖子上。 乔郁偏头,从清亮的刀身上能看见自己的脸。 乔郁道:好利的刀。 殿外守卫乃是刘曜养在身边的私军,皆是千挑万选的骄兵悍将,因数量不多,皇帝对此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从未追究过,所用武器精良,并非寻常侍卫可比。 刘曜面上怒色未褪,冷冷看他,并没有接话。 乔郁道:这样利的刀,不知殿下有没有给自己准备一把?话音未落,冷风已拂面而来,刀堪堪落在他喉间,只二指缝隙,几缕被切断的长发轻轻飘落到地上。 何解? 他抬手,像推开那杯酒一般轻易地推开刀刃,侍卫战战兢兢地拿着刀,生怕碰到乔郁一点皮肉,殿下一定要臣当着殿下的侍卫前将话挑明?他弯了弯眼睛,被酒气熏红的眼角有点若有若无的艳色,殿下若是不介意臣 刘曜沉默半晌,道:下去。 不介意臣被刀斧吓得话都说不明白,臣当然可以说。乔郁补齐刚才没说明白的话。 殿下,待守卫将殿门关好,乔郁才道:已到了紧要关头,殿下这般优柔寡断,难道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五殿下登基不成? 刘曜反问道:君命不可违,既是陛下旨意,为臣者,为子者自当遵从。 若是刘昶还活着,大概会觉得这话十分耳熟,区别在于,他说这话时确实是真心,而刘曜全然是假意。 乔郁道:放殿下做个富贵闲人? 有何不可? 乔郁微微一笑,道:若殿下未先来行宫,治国理政,大概五皇子殿下当真以为殿下毫无野心,登基之后,予殿下一富庶之处为封地,不至年节,再不必相见。话音既落,他语气骤变,然殿下来了,行宫一事殿下之心昭昭,殿下既已染指于鼎,五殿下能够熟视无睹,依然同殿下做一对两无芥蒂的天家兄弟? 刘曜似乎是被这一席话惊呆了。 他要是真有将权位拱手于人的打算,或许这时候定被吓的不轻。 他缓缓道:刘昭不是狠心之人。他说的不很确定,好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一般,我曾与小五同吃同住,他为人宽厚,温良恭谨。 乔郁不由得冷笑,殿下若要臣身上一玉佩,一发簪,臣亦不是狠心之人,臣定会不说二话双手奉上。 刘曜不禁感叹乔郁之辩口利辞。 乔郁见他沉思,心中烦躁为何刘曜还不愿意顺势而下,难道非得他三请四请高呼万岁,说他是天命所归,无他,国不可以为继? 刘曜不语。 乔郁不再说话,自斟自饮。 刘曜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他演累了,也怕真弄恼了乔郁,犹豫着开口,如乔相所言,乔相有何计策? 乔郁笑眯眯地说:殿下可算开口了,不然臣真以为殿下成了庙中的泥塑菩萨。 刘曜一时无言以对。 就算乔郁能力卓众,他父皇是怎么忍得了乔郁这张嘴的? 乔郁道:五殿下大概在路上了,最最轻易的法子就是派人在路上。他就手在空气中虚虚一划,殿下应当明白。 刘曜觉得有理,道:就如乔相当年对他一顿,差点没把元簪笔说出口,乔郁已看了过来,他恍若无事地咳嗽两声,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垂眼看桌上狼藉的杯盘,乔相说的有理。最后,他回答。 待乔郁满身酒气地从殿中出来,天色渐沉。 他上车,先拿尚温热的香茶漱口,待觉察不出什么酒气的时候才道:元璧回去了? 寒潭道:仍在顾渊渟处。 话音刚落,只听马车中响过咔地一声。 乔郁放下茶杯,沉吟道:就算是要把季微宁送过来,也用不了这些时辰。 寒潭不知接什么话好,便道:先前您要买的东西,大多买到了,已送到您房中。 乔郁闷闷地嗯了一声,往后轻轻靠上,恹恹合眼。 季微宁是皇帝的人,只是他明面上参与太子谋反,就算能寻个由头免罪,日后皇帝不会大张旗鼓地启用他,却可以留他在暗处,倘若来的是刘昭,便可刘昭在明,季微宁在暗,一起统兵。 季微宁协同太子谋反,罪不容诛,不过是陛下连日来身体不适,才没有腾出空闲发落,乔郁想起自己同刘曜说的,今陛下病重,徒留季微宁在牢中,季微宁毕竟曾是中州军的统帅,或许还能号令中州军一二,且有五殿下与之勾结,寻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如当日太子一般,殿下要如何应对? 刘曜答应得倒是明白,却不知能否做得干净。 他头更疼,马车有些颠簸,他昏昏欲睡,又睡不安生,心火愈盛,乃至到了他所居别苑,车尚未平稳,便一把掀开帘子,不想竟猝不及防地与站在门外的人对视。 元簪笔眨了眨眼,乔相。 乔郁讶然地发现自己平静不少,你在本相门口站着做什么? 元簪笔一面抱他下来,一面答道:因乔相说,不见外客,故而无人敢让我进去。 乔郁嗤笑,你昨天怎么进来的? 元簪笔坦然道:我以为乔相不喜欢梁上君子做派。 他正要放下乔郁,乔郁却环住他的脖子,将脸贴着元簪笔的胸口道:本相不要坐那个,抱本相进去。他理直气壮的很,元簪笔习以为常,只觉有些失笑,抱着他大步进去。 乔郁身上的酒味不住地往他鼻子里钻,元簪笔还未开口,乔郁道:本相与刘曜喝了半日的酒,你竟毫无反应? 反应?元簪笔疑惑道:怎讲? 乔郁嘶了一声,元簪笔以为自己哪里抱他不对,忙低头去看。 乔郁阖着双眼,道:头疼。 元簪笔便直接抱他回卧房。 乔郁头疼仍不老实,闭着眼睛拽元簪笔的长发,元大人,还未回答。 元簪笔将他放到床上,又出去吩咐人熬醒酒汤,才又进来。 乔郁白着一张脸,不像是喝了酒,倒像是生了病,他脸贴着被褥,含糊道:为何不答? 元簪笔道:我不知,乔相想要我有什么反应。 拈酸吃醋,撒娇撒泼。乔郁道。 元簪笔好像有点迷惑。 乔郁睁开眼,元大人,本相现在改嫁可还来得及吗? 元簪笔想了想,仿佛,不很来得及。 乔郁道:你好像是个傻的。 元簪笔俯身,贴了贴他的脸,低声道;不烫。 乔郁顺势抬头亲了他唇角一口,又抽了他的发簪,心满意足地躺回到枕头上,季微宁怎么样? 元簪笔坐到他身边,乔郁便躺在他腿上,向里靠了靠,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着。 元簪笔思考停滞了一下,道:无人对他动刑,亦无人审问,虽萎靡了些,但同往日没什么变化。 他在我们陛下心中,可比太子重要,乔郁语带嘲讽,元大人,你信不信,太子死了,陛下无非觉得目的达到,志得意满,或许可能对太子尚有点父子之情,有些怜悯而已,季微宁要是出事,陛下恐会震怒。 季微宁不会出事。元簪笔回答。 你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和本相多说?乔郁不满道。 元簪笔只好道:牢中有重兵把守,每日的饭菜都会在检查之后才被送去,牢房中无任何尖锐之物,且地牢中还派去了御医守候。 乔郁手臂撑在元簪笔大腿上,以一个懒散的姿势起来,他虚虚地支着,却有小半靠着元簪笔。 元大人,依你之见,季微宁若是牢中自缢,于谁有利? 元簪笔的长发散下来,牢笼似的将乔郁包裹住。 元簪笔有些无奈,刚要将头发撩到身后,就被乔郁按住了手腕。 元璧。乔郁声音拖得长长。 元簪笔道:我? 乔郁一愣,未曾想居然得了这样一个答案,何解? 元簪笔道:彼时陛下无可用之人,陛下一贯不信任顾太守,唯有能仰赖我。他灵活地绕开乔郁的手腕,还是把头发撩了过去,乔相以为呢? 他实在不明白乔郁对于他头发的喜好,每每到了四下无人之时,乔郁总喜欢把他的头发放下来。 元簪笔对此事没有喜恶,只觉很不方便。 乔郁道:刘曜。季微宁若自缢,陛下除却外臣,能用的仅三皇子。 五殿下不会来? 乔郁微微一笑,会。 五殿下不会坐视不理,季微宁亦不会自尽。元簪笔道:今日乔相的闺中情趣,比往日他看了眼乔郁的表情,无甚区别。 你又不是季微宁,你怎么知道季微宁不会自尽?乔郁笑问,在元簪笔眼中有点像没事找事,万一他自觉罪孽深重,无言苟活于世,以头抢地,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太医没能救回来怎么办?有道是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以勉强。 元簪笔道:如乔相所言,我不是季微宁,更不知季微宁会不会死,但季微宁死了会让陛下觉得我有不臣之心,他更无奈,拿开乔郁又把他头发弄回来的手,轻轻地叹口气,所以我不希望季微宁死。 第92章 元簪笔处处都好,唯有运气不佳。 季微宁死了。 季微宁死的很轻易,也很不容易,因为无论如何,想要在一个被守卫得密不透风的地牢里杀人是很困难的事,若要潜入,哪怕有绝世武功也只得望而却步,需得穿墙遁地,方可做得干净利落,人鬼不知,因此刺客废了很多功夫,当他进入地牢,看见面对着墙睡着的季微宁时,心中的兴奋和得意不可言说。 但他拿刀的手还是很稳,利刃刺穿人体就像刺破缟素那样轻易,他手中的刀很特别,剑锋利而多棱,入体再抽出,能带出二指宽的碎肉来,故而万无一失。 血汩汩淌出,染红了季微宁身下的被褥。 刺客抽刀,甩去凹槽中大块的肉渣,拈起季微宁衣袍一角擦刀,待刀身雪亮后才笼到袖子内。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4) 杀一个将军竟是如此易如反掌,他血气上涌,觉得有些飘然,他一面大步走出去,一面心中不屑不愧是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小将,徒有虚名而已,竟连这点警觉都无。 他镇定自若地离开牢房,不忘将锁挂好。 迎面来的少年人见到他有几分意外,但还是笑得裂开嘴打招呼,李大哥。他笑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更显得面色黝黑。 刺客点头,他记得自己身上腰牌的主人确实姓李。 少年人哼着小曲与他擦肩而过,或许在不知轻重的少年心中,看守季微宁,同看守其他犯人没什么区别。 刺客余光瞥见他朝关押季微宁的牢房走过去,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刀,但马上又放开了,他很清楚,在这走道里杀人,同找死没什么区别,他略思一瞬,喝道:做什么! 少年被唬得一愣,转过身来,道:先前何大人说的,每两个时辰进去看看季微宁。 刺客并不知此事,他背着手,直视少年道:这是什么时候?你是按着时辰来看的吗?你可知道里面关的是什么要紧人物,多少人想要他性命?嗯,他眯了眯眼,你怎么有些面生? 少年急急道:李大哥,我是小五,耿小五,十几日前还和您出去喝过酒,他紧张得手足无措,我,确实不该是这个时辰来,只是我晚上吃坏了东西,刚从茅房里出来,他急得要哭,我真没什么坏心。 刺客古怪地嗯了一声,将他吓得不敢说话,他肚子却在这时候咕噜作响,少年立时捂住肚子,朝刺客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来。 刺客目光落在少年人捂着肚子的手上。 练武的人,骨节都比寻常人大些,这少年人也不例外,但他手很好看,虽黑了点,但黑得不脏,手指很长,骨肉匀称,手掌下的小腹平坦,他身形长,但不羸弱,是抽条的少年人的样子。 本就没有平息下去渴又从刺客嗓子里升了起来。 这个少年人脖子细长,比许些粗壮的成年男子好看,很适合拿刀片划开口子放血。 少年人被他看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李大哥? 刺客摆摆手道:行了行了。 少年如释重负。 刺客道:也差不多到换班的时候了,晚上凉气重,走,和我喝几杯去。 少年为难道:只是何大人 还未说完就被刺客打断,不耐烦道:天天八百个人看着,少你一个有什么关系?一个连镣铐都没带的大活人,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杀头年猪,屠夫磨刀的时候猪都要哼哼几声呢! 少年好像觉得他说的有理,点点头,笑得轻松多了,那我同大哥去。 刺客哥俩好一般重重地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骨肉触感极好,让他已经开始幻想刀捅进去的感觉了。 俩人大摇大摆地穿过守军。 刺客有意捡小道走,四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人好像有点怕,惴惴道:李大哥,怎么走的这? 刺客从袖中拿出刀,舔了舔嘴唇,道:近。 少年人嘀咕道:这也没什么酒家,离何处近? 离他猛地朝小雪的小腹捅过去,他算计得好地方,捅得向下,不会让他死得很快,至少在他把手指一根一根砍下来时不会死,阎王殿 戛然而止。 无论是什么利器,入体都很容易。 他只觉面前寒光一闪,来不及躲开,一冷冰冰的铁器就贯穿胸腹。 好好快。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少年人抽剑,偏身一躲,防止被血喷得满身。 尸体砰地倒地。 确实很近。少年人赞同道:既已这样近了,何必再走小路。他蹲下,把刀从尸体手中拽出来。 他点燃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手中是一件怎样古怪的杀人利器。 少年啧了一声,自语道:大人本派我来看看,我真没想杀你。他拿犹然滴血的剑在尸体后背的布料上蹭了蹭,叹气道:可谁叫你想杀我呢。 他收剑,掂了掂手中古怪的刀,大约是觉得脏,又扔了回去。 他漫不经心地哼着歌,转过身,朝全然相反的路走了。 皇帝是被哭声吵醒的。 他看着伏跪在自己床榻前的刘曜,心中冷冷地想:朕的好儿子大约是觉得朕病的不够重,想要气死朕。 他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担忧,道:怎么了? 刘曜叩首道:是儿臣无能,请父皇降罪。 皇帝哑声道:你先说怎么了? 看看,都是朕的好儿子们。 竟连做戏,做得如此生疏,让人看了发笑。 刘曜悔恨道:儿臣已按照父皇的吩咐,妥善关押了季微宁,三十六做作三班,每班四个时辰,出入具需要腰牌,每两个时辰去看一次季微宁状况 皇帝只觉喉咙疼痛,一股腥甜血气上涌。 直接说,怎么了。皇帝冷声打断道。 刘曜瞄了一眼皇帝原本苍白,但是此刻泛着红润的脸,道:有贼人杀了其中一班的守卫,盗其腰牌,将季微宁杀了。那刺客原本就是刘曜养着的一条疯狗,生死不顾,虽然疯,但只要给足了狗食,更为其随意杀戮善后,就能为刘曜所用,更好在他很知道分寸,杀几个无足轻重的人根本无足挂心。 论及杀人,刺客自然比守卫好用的多,刘曜本欲待他得手后再命人杀了他,不曾想派出去的人回报说,这人已被人杀了。 可季微宁也死了。 且死于刺客古怪的刀。 刘曜虽心中忧虑,但眼下最重要的事非是查出谁杀了刺客,而是回报皇帝。 他说完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帝都没有声音。 刘曜小心翼翼道:父皇? 皇帝头疼欲裂,一口血在嗓子内上不去下不来,他胸口内火烧火燎,仿佛被人划开了塞进去炭一样。 季微宁死了。 季微宁死了! 皇帝闭上眼,不愿让刘曜看见自己充血的眼睛。 是谁做的?刘曜?乔郁?还是乔郁同刘曜一起? 是了,该和乔郁有关。 从刘曜来那天起,乔郁就不再愿意装成一把忠心耿耿的刀了,虽然面圣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 他还没死! 他还没死,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臣子就要寻下个君主,以求荣华去了。 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刘曜前来同乔郁脱不开干系,但是这种时候,他岂能问罪乔郁,只能隐忍不发罢了。 忍耐下去的火气足以灼烧他的心肺,让他日日不得安生。 刘曜将早就编好的理由陈词,道:此人用了一把非常古怪的刀,陈秋台养门客数千,据说据说有一个便用了这样古怪的刀,陈秋台死后,门客四散,保不齐有哪个还对陈秋台忠心耿耿。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陈秋台早就死了,任刘曜怎么说陈秋台也不会掀开棺材板出来指认他撒谎,自然由着他构陷。 杀季微宁做什么?皇帝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季微宁蛊惑太子,罪不容诛,但却只关着他,不做处置,许是,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刘曜道。 皇帝把这话也是乔郁教你的咽了下去。 天地良心,要是乔郁在这,定会大声喊冤。 朕知道,下去吧。皇帝疲倦地摆手,侧身,不愿对着刘曜。 是,刘曜顿了顿,只是父皇,季微宁的尸首怎么处置? 皇帝没有回答。 刘曜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皇帝的指示,只好躬身出去。 他心急火燎地等了一夜,出宫门后方觉疲累,吩咐左右道:告诉列位大臣,今日没有小朝会。 侍从领命。 命令传的很快。 顾渊渟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他本就不上朝,所以休沐一事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大夫进来,见他睁着眼睛,微讶道:大人今日起的早。 顾渊渟打了个哈欠,讣告传到了我这,据说死相凄惨,怪怕人的,我怎么睡得着。 大夫失笑。 顾渊渟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琨霜,你说季微宁到底是死于这些时日以来下在他饮食中的慢毒呢,还是死在那刺客的刀下了? 有个好听姑娘名字的中年大夫道:季微宁离开那日的饮食药量加大了,就算无人行刺,他也会死。 所以你觉得他死于中毒?顾渊渟道:有人刺杀真是天大好事。 琨霜道:是。 顾渊渟靠着,已昏昏欲睡,元簪笔聪明,魏阙糊涂一世,收得学生却很好。琨霜只笑不语,听他接下来的话已近乎于梦呓,元簪缨有青云之志,除却心软,可谓完人了,元簪笔由他教养,性情竟与兄长大相径庭,不过,他笑了笑,也怨不得他。 目睹先前还叫着兄长伯父的长辈满门被杀,远亲流放千里变卖为奴,亲近无比的乔氏竟由自己父亲抄家,一同长大的友人被打断双腿,磋磨得神志不清,他视之最重,如父如师的兄长跌落云端,唯余一把病骨,虽远离朝堂,终然难逃一死,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 谁还能指责他那些聪明下的恶毒呢? 第93章 除却季微宁死了,今天仍旧无甚大事。 刘曜不是每日都要开小朝会,毕竟他们身在行宫,并没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况且他还要到皇帝面前亲奉汤药以表孝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雪带着一身湿气坐在灶台边上盛羊汤,汤刚刚出锅,热气不断,瓷碗内的汤已熬成了乳白,上面略飘着星点油花,一小撮小雪刚加进去的香菜,他一手端着瓷碗,一手从粗瓷缸子里舀出一小勺刚炸好的辣椒油撒在汤上。 他贴着碗边喝了一小口,被烫得呲牙咧嘴,吐了好几下舌头,大口吸了半天气后才含糊糊地说:寒大人,起来了?来碗汤?他不等寒潭回答,便放下自己碗,极热情好客地去给寒潭盛汤。 寒潭站在门口他就有所察觉,只是等喝完第一口才去招呼。 小雪虽也算个世家小公子,但干活动作极麻利,盛好汤扭头对站在门口的寒潭道:吃辣吗? 寒潭摇头。 小雪把汤端给他。 寒潭道:多谢。 小雪摆摆手,又坐回了灶台边上。 刚做完饭的灶台一摸都烫手,不知道他是如何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的。 他给汤吹气,还不忘同寒潭道:寒大人尝尝,这可是我一箭射下来的。他说这话时难掩得意,从眉毛都嘴角都是个上扬的小模样,到底还是个少年人,面容还稚气未脱,有点孩子气。 寒潭有点不解,一箭射下来的? 小雪笑眯眯地说:我这些时日熬惯了,左右睡不着,就去城外校场看他们出操,顾太守把这只羊五花大绑挂在树上,羊角系个了个小小的竹筏,正中有一红圈,百步之外,射穿红圈者为魁首,他朝锅里点了点头,好像在和羊打招呼一样,彩头就是这只小羊,我瞧着觉得很可怜可爱,就试了下,不想竟真射中了。 寒潭无言地望着小雪。 他本来话就少,这时候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半晌才道:可怜可爱? 小雪又喝了一口,惬意地眯了眯眼,道:寒大人,怎么不喝? 寒潭低头喝了一小口。 因两位大人还没起,厨房内并不很忙,大多懒洋洋地做事,小雪啧啧道:日上三竿尚不起来,想了想,又吩咐地下说:待两位大人起来,将汤也端过去多加些枸杞。 寒潭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汤。 他恨不明白,在元簪笔身边,为何小雪如此活泼。 小雪朝寒潭点头,风一阵地出去了。 寒潭: 更不懂了。 小雪到前面时就见元簪笔站在花圃前,好像很认真地盯着面前欲死不活的花看,大人,早。 元簪笔收回视线,但已这个时候了,实在回不出一句早字。 小雪见元簪笔神色似有纠结,笑呵呵地问:姐姐还没起? 元簪笔回道:头发怎么湿着? 小雪摸了摸头发,道:方才去了顾太守那骑马射箭,又同一群猛汉较量,回来一身汗,我见杀羊用的热水多出了些,就顺便洗了洗,大人,可要喝汤吗? 元簪笔道:不必,多谢。 小雪啜了口汤,咽下去后低声道:大人,属下奉大人之命去牢中查看,季微宁遭人行刺,刺客用着一把极奇怪的刀,属下与之相遇,本想溜走,但此人似乎有些疯癫,还想对属下下手,属下便将他杀了。 元簪笔微微皱眉。 元簪笔既然不问,他便不多言。 辛苦了。元簪笔道。 小雪道:属下分内之事。他话锋一转,不知姐姐可要喝汤吗? 元簪笔淡淡地说:你姐姐有些事,先不要去扰他。 小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显然是误会了元簪笔的意思。 而在元大人口中有事的乔郁却是真的有事,一大早上起来,他尚没来得及梳洗,虽然确实是他起的太晚了。 隔着帘子,男人躬着身道:属下到时,那疯子已死了,属下注意到周围的草上有血,约莫着杀他之人应踩到了那疯子的血,因大人要格外注意府中动向的命令,在那疯子死后每个出入府中的人属下都已仔细查过,唯有一名叫小雪的侍卫靴下有血迹。 乔郁手中玩个玉梨,闻言道:小雪? 这人道:是。 他长得一张极为普通的脸,寡淡得叫人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记得。 玉梨在乔郁手中转来转去,他笑了笑,道:他这个身份,鞋下沾上血迹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5) 男人不答话,他不需要和乔郁对话,他仅仅负责汇报所有自己看见的,查到的东西,至于乔郁怎么想,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刘曜那怎么样? 男人道:刘曜每日都去皇帝寝宫,那守卫森严,属下等无能,无法进入。 乔郁嗤笑,他要做孝子贤孙,也不知日日在皇帝面前晃着,会不会把皇帝气得折寿。语毕,道:刘昭如何? 在那的人传信说,还有五六日就要到了。 乔郁点头,道:本相知道了,下去罢。刘曜虽将刘昭视为肉中刺,并不代表乔郁会下手,刘昭若是死在路上是刘昭无能,然而活着,更添许多趣味。 男人退出去。 玉梨停在乔郁掌中,乔郁一指推了推梨把,推得玉梨在他手上转了半圈。 小雪鞋上有血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方氏的前车之鉴仍历历在目。 乔郁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他家元大人,要是心思少一些,脑子笨一些,戒心在低一些,他们相处起来或许会相当轻易。 不过,他转念一想,那便不是元簪笔了。 寻常人家夫妻,讲求的不过是心意相通两情相悦恩爱缱绻,怎么到了他身上,竟要挖空心思,揣摩对方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呢。 元簪笔站在外面,叩了叩门。 他知道乔郁在里头有事要谈,怕遇上了两人尴尬,先前叫乔郁知道他过来了。 总是在这等地方贴心。 乔郁觉得受用,又觉得有点好笑,元簪笔处变不惊,所有想法都藏得极深,若他不愿意,任谁都很难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这个性子,乔郁心道,难道本相与旁人在卧房偷情叫他知道了,他也要先叩门再进,留些颜面吗? 元簪笔推门进来。 乔郁懒洋洋地躺着。 元簪笔道:小雪问你,可要喝羊汤吗?他补充,他从顾渊渟那赢过来的。 乔郁闻言不躺在床上装死,撩开一角帐子,露出小半张脸妖里妖气地笑着,道:你们两个怎么都对顾渊渟那情有独钟? 元簪笔过去,将帐子挂在錾金铜钩上,弄得一点褶皱都无,才回道:这话说的奇怪。 乔郁似笑非笑,不奇怪。 元簪笔道:喝吗? 乔郁颔首,人杰地灵,造化钟神秀,我也想看看顾太守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说的好像锅里炖的是顾渊渟一样。 元簪笔坐在床边,微微笑了下,无端之言。 乔郁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恶虎扑食似的,大人,元大人,你都知道这是无端之言,何必非要点名,你又不是府衙里的官儿,本相难道要你明察秋毫吗?本相要的是 元簪笔偏头,亲了亲他的脸。 还没等乔郁有所反应,他就转过头,该起来了。 乔郁道:既在行宫,无朝会,无召见,更无繁杂事务,一应人情往来本相都推拒了,整日无所事事,起这样早做什么?他抬手摸了摸元簪笔方才亲过的地方,道:元大人,你这些安抚人的小能耐进益得倒是一日千里。 元簪笔回道:是乔先生教的好。 这话是先前俩人不着调的玩笑,却听得乔郁心痒,联想起当日做的梦,更觉遗憾,本相何不能早生你数年,真给你做先生。 元簪笔以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他。 乔郁搂着他不放手,将头埋在他颈窝里。 元簪笔道:起来。 乔郁搂着他往后一仰,元簪笔猝不及防,且不打算抵抗,就被他拽到了枕头上。 有何要事?他反问,你陪本相再躺一会,之后你做什么本相都同你去。 元簪笔顿了顿,什么都同我去? 元簪笔极少和乔郁提出要求,或者说他根本没提过要求,这话如此稀罕,稀罕得乔郁都觉讶然,他贴着元簪笔的脖子蹭了蹭,嗯,纵是九死也不悔。 元簪笔睫毛扇动,他垂眼,不必死。 乔郁亲了他一大口。 元簪笔安安静静地和他躺着,若不是伺候的人将不知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餐食端进来,二人竟也没有起来的打算。 乔郁漱口都要靠着软枕,只觉万事安闲,全无志向,只想同元簪笔在这一方天地里闲谈亲昵消磨时光,这算不算英雄气短?他问,接过元簪笔递过来的湿帕子擦脸。 也许。元簪笔答的很谨慎,因为他实在不觉得他们二人算得上英雄。 乔郁不愿动,坐在床上端着汤碗,道:待回去,本相命人做张小桌摆在床上。 元簪笔挑眉,瞥了他一眼。 乔郁喜净,从他那些日日都是簇新的官服便可看出,在某些方面讲究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他一食一饮从不再床上,只是不愿一不小心弄脏被褥,虽他能换新的,但他一想到若他不留神时什么残渣落在被子上,便觉十分不能忍受,元簪笔少年时和乔郁同住过不止一次,对他这些矫情习惯了如指掌。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乔郁没骨头似地靠着元簪笔,可是? 元簪笔沉吟道:很难。 沉迷色欲之中于身有害,然乔郁这样的身体,想做什么都做不得,倒也造不成什么实质害处。 乔郁舀了满满一勺枸杞,道;此言好似欲求不满。 这盆汤乃是小雪的特地交代,几乎已半盆汤半盆枸杞,乔郁碗中的枸杞再少,也能舀出两大勺。 元簪笔平静道:欲壑难填,究其底,终要有可填之物才行,从未得之,谈何不满? 乔郁将那一勺只有几滴汤的枸杞送入自己口中,用力嚼了数下便咽下去。 元簪笔不解地看着他。 乔郁放下勺子,道:本相想,你大概是不解,本相吃这个无用,为何要吃? 元簪笔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恭维乔郁,遂道:乔相英明。 乔郁拿着碗,仰头喝药一般地喝尽还在冒热气的汤。 元簪笔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乔郁沉声道:何事? 不烫吗?元簪笔问的由衷。 乔郁张嘴,给他看烫得通红的舌头,你以为呢?他含糊问道。 元簪笔起身去给他倒茶。 乔郁便坐在床上看他的背影,觉得除却元簪笔会说话这点,他其实颇有贤妻良母的神韵。 口中火烧一样的疼。 也只是神韵。他想。 此后几天,整日无事,俩人过得颇为悠闲,行止颇为随心,乔郁同元簪笔在树荫下下棋,却有些走神。 这样的日子,无论谁过几天,都不会想死。 他心中滋味莫名,视线从元簪笔脸上落到他执着棋子的手上。 元簪笔落子。 乔郁猛地回神,不对,本相不下这。 元簪笔道:乔相,悔棋非君子所为。 乔郁理直气壮地反问,本相是君子吗? 他往后靠住,因为阳光的缘故闭上了眼睛。 算算时日,刘昭就要到了。乔郁道。 何时? 乔郁笑道:你竟不知? 元簪笔道:不知。 乔郁道:约是末时。他落子的时候不忘趁机摸摸元簪笔的手,元大人,好有长进。 元簪笔思索落子位置,不忘分心道:何解? 撒谎时,已不会眨眼了。 乔郁笑而不语。 诚如乔郁所言,末时二刻,刘昭入行宫。 不多时就有人告知刘曜,行宫守卫已换了一批人,皆是从中州军中抽调的精锐,由刘昭亲掌,此外,兵符也暂交刘昭保管,可调令三军,有陛下亲旨。 夜里下了小雨,刘昭从台阶上下来,有人在他身后打伞,道:殿下,小心些,这玉砖滑得很。 刘昭叹了口气。 跟在刘昭身后的本是他极重的亲信,道:陛下下旨命殿下掌管兵符,三殿下也无异动,朝臣更无反对,连乔他一顿,殿下为何叹气? 刘昭道;父皇久病消瘦,我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心中感伤,让先生见笑了。 亲信道:殿下纯孝,此本是人之常情,他沉默二刻,然而,殿下当真觉得陛下这是病了? 刘昭一惊,何意? 刚为陛下号脉的大夫是殿下带来的,殿下不是也觉得陛下突然病了,还病得这样重离奇的很吗? 刘昭道:然而刚刚,刚刚大夫说父皇,他猛地想到就算皇帝真是中毒,他的大夫也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敢和他说什么,却可通过他人传话,以明哲保身,但只是号脉而已,也难以一下看出什么,一时看错常有。 亲信道:殿下谨慎,是臣所不能及,但即便结果有误,三殿下之心却确凿。不若先派人查证,若三殿下真什么都没做,也好还三殿下清白。 刘昭知道他的意思,且先查着,他犹豫片刻,就算真查到什么,只禀报我,不必做什么。 亲信道:是。 亲信沉默一息,道:就算三殿下当真没有谋害陛下,那路上之事,他也无从辩驳。 刘昭摇了摇头,道:我此番来行宫,触动了不知多少人,先前亲近太子的世族、被三哥庇护的党羽、还有在朝中的元簪笔,他一向与我无甚深交,还有据说与三哥交往过密的乔郁,路上刺杀,未必是三哥本意,前已有太子之事,父皇忧心伤身,勿要再添一个。 且是不到一月内。 他同三皇兄私交颇深,自觉少刘曜虽名利之心重些,但到底干不出这般丧心病狂之事,或许另有其人。 譬如说,是乔郁煽动。 亲信见他脸色不好,出言安慰道:殿下,魏阙一向不管朝中事,他们素来是谁成了皇帝便忠心谁,殿下不必太忧心于元簪笔。 刘昭垂首道:无事。 乔郁要是知道了刘昭心中所想,大概会很不以为然,并笑刘昭识人不明。 但现在,他并没有那么多功夫。 他在想,如何说服元簪笔缚住手臂,趴跪在床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元簪笔:哦。 自己把自己捆好。 第94章 平素厚颜无耻得十分理直气壮的乔郁生平第一次有点踌躇。 他要怎么和元簪笔说?说:元大人,我听说习武之人都可以将自己捆得宛如一只螃蟹再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元簪笔大概会疑惑地看过来,反问他:你没练过武?或者元大人,你看我命人耗费重金寻来的绳索如何?火烧不燃,刀砍不断,据说无论武艺如何高强者被绑上后都无法挣脱。元簪笔很可能抽刀直接把绳子砍断,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 乔郁拿着那捆绳子,表情十分纠结。 元簪笔换好寝衣撩开帐子正要躺下,但见乔郁眉头紧锁地拿着一捆十分普通的麻绳。 元簪笔站在床边审视他半天,才道:乔相,若是要自缢,换白绫可能会更好。他坐到乔郁身边,二指一捻绳子,太粗糙了,也太细,很可能勒伤。 乔郁道:我都要上吊了难道还怕勒伤吗? 元簪笔疑惑道:所以你要做什么? 乔郁沉吟道:勒死你? 元簪笔说:顾太守帐下琨霜先生,擅长制毒,你若有心,可以去他那要一份无色无味的毒药,比这个好些。 乔郁挑眉,顾太守?他将绳子往元簪笔怀中一扔,元大人,本相有一件事想求你。 元簪笔一本正经道:除却勒死你我,人勒不死自己。 乔郁指了指自己。 元簪笔伸手,乔郁不明所以,一动未动,下一刻,眼前覆盖上一片阴影。 元簪笔道:很难亲自下手。 乔郁掰开他的手,有意挑刺,难亲自下手?假手于人便可? 元簪笔已打开绳子,道:乔相想要我如何做? 乔郁一愣,刚酝酿好的阴阳怪气的话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元簪笔手指一节一节地蹭过绳子,似乎在找什么特别之处。 乔郁只觉口干,但这时候喝水未免太不合时宜,况且此时渴的不是口,而是心,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道:你跪下。 元簪笔有一瞬间的怔然,要他好像更难以理解了,磕头吗? 乔郁一把拉住要下床的元簪笔,手掌按在床榻上,这。 元簪笔神情古怪,乔相是要我跪你? 乔郁一时语塞。 元簪笔看他的表情比他说要做元簪笔先生时更复杂。 在他心里,乔郁心道,本相究竟是什么人。 乔郁道:背对着本相,跪下。 元簪笔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乔郁刚才的神色为何那般纠结,但他对乔郁说不上言听计从亦算得百依百顺,最重要的是,他确实很想知道乔郁想干什么,于是干脆利落地跪下去,背对着乔郁。 寝衣宽松而单薄,隐隐能透出身形,元簪笔并不单弱,上过战场杀人的人,不该很文秀。 乔郁将绳子抻开,毛刺有点扎手,如元簪笔所说,这样的绳子若是束缚肌肤,很容易勒出红印。 他沉默地盯着元簪笔的后背,顺着腰向上看去,能看出一截寝衣遮不住,被头发挡了大半的后颈。 元簪笔问:乔相是在等我把腿跪麻吗? 乔郁道:你今夜话格外多。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6) 元簪笔回头看他,表情好像在说还不是因为你今夜奇怪的举止。 乔郁先将绳子绕在元簪笔喉间,他伸出一指,不忘测试绳子与元簪笔喉结之间的缝隙,元簪笔有点不适地仰头,更为方便乔郁动作,他将手指抽走,轻轻一紧绳索两端。 元簪笔闷哼一声。 乔郁从后面伸手逗猫似的抬起他的下巴,疼了? 元簪笔吸了一口气,道:尚可。 就算打断元簪笔的腿他都不会说声疼,乔郁审视着他脖子上的绳子,被压住的皮肤隐隐透出了淤红,于是他没有调整,绳子一绕,缠住了元簪笔的腰,他比缠脖子时用力,将腰线勒得明显,掌下筋肉有力,却不紧绷。 至少在此刻,元簪笔还是放松的。 他信任乔郁就如同信任他自己。 明明被勒住脖子的是元簪笔,乔郁却好像呼吸不怎么顺畅一样重重吸了一口气,甚至有些颤抖。 他捆元簪笔手时很用心,也很用力。 但乔郁少有捆人的经验,虽然他缺德事干的不少,但如此等事情自有属下来,而不必他亲躬。 元簪笔试图活动一下手臂,他被乔郁勒的双臂都有些麻。 乔郁在他身后将这个结解了系,系了结。 元簪笔沉默片刻,乔相,不若我自己来。 乔郁轻轻叹息,元大人,此言同挑衅有什么分别? 元簪笔不太明白他实话实说怎么就被乔郁视为挑衅了,他刚要转头,但绳子的力度带来的窒息感迫使他一动不动,他显然还不太适应,喘了喘气,才道:乔相,你若是再系下去,便要明日了,明日恐有朝会。 乔郁手一顿。 你胡乱系上,我挣开会很容易。 乔郁思索片刻,将绳子交给元簪笔。 元簪笔垂头,闷声笑了起来。 乔郁道:怎么? 元簪笔摇头道:无事。说着开始系绳子。 事实上证明元大人不仅武艺高强,捆自己的手段也相当高明。 剩下的绳子垂在元簪笔身后,随着他的动作晃晃荡荡。 就算元簪笔说不疼,被人勒着喉咙喘起气来滋味绝对不是十分舒适。 乔郁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往前一推。 元大人跪了太久,又被捆着,亦不设防,被乔郁按倒在床榻上。 乔郁道:本相有话要问。 元簪笔被压着胸口,喘息片刻才道:原来乔相在审犯人。 乔郁审视着趴跪在被褥上的元簪笔,很难说不满意此种图景,若要他挑出不好,大约是元簪笔的寝衣还完整地穿在身上,头发也没有解开。 他便抽走元簪笔的发带,放下他的长发。 视线一时被挡住,元簪笔哑声道:乔相想问什么,不妨快点问。 他眼角泛着红,语气却一如既往。 别人都说元簪笔是大家公子,只是性子寡淡一点。 哪里是寡淡? 乔郁看着他的姿态,分明是傲气。 明明受制于人,还很有宁折不屈的傲气。 乔郁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很想见见元簪笔啜泣着让他住手的样子。 元簪笔看不见乔郁,只能听到身后有什么琳琅声响,仿佛是玉器瓷瓶碰撞。 元簪笔猛地想到了什么,身体微僵,在乔郁看来他腰几乎僵成一线,更是漂亮。 乔郁将东西摆好,打开瓷瓶木塞,低头闻了闻味道,味道极淡,近乎于无味。 乔郁将瓷瓶中的液体倒出。 小雪是个好孩子。乔郁忽然道。 你一定要在此刻说这个吗?元簪笔终于明白了何为不合时宜。 小雪轻功极高,武艺比其轻功虽然稍逊色些,但也少有人能越过他,你觉得呢? 元簪笔不语。 事实上,这时候能说出话来的人不多。 他只觉烧得厉害,呼吸不畅,双颊艳红。 他像离了水的鱼,本该大口喘气,但是绳索束缚,将他的呼气都绞成了破碎的一段一段。 季微宁死的那日,他在哪?乔郁忽然道。 元簪笔原本难耐闭上的眼睛一下睁开了,他眼中氤氲一片水雾,很难说有何威慑力。 何何解? 元簪笔吞咽下会让自己听起来弱势的呼气声,乔相,是在怀疑我让小雪杀了季微宁? 乔郁很赞赏地望着他。 这种时候连他光看着都要理智全无,元簪笔身在其中还能对谈入流,思绪清晰,让他不得不拜服。 顺便更过分。 他一边要元簪笔回答他,一边让元簪笔不能好好回答他。 乔郁凑过去,在他耳边道:不是你,本相知道。 热气都落在元簪笔鲜红欲滴的耳廓上,元簪笔难得萌生了躲开的想法,然而无法躲开。 不是你让小雪杀了季微宁,因为本相暗示了刘曜,是刘曜命人下的手。乔郁道。 元簪笔从牙缝中挤出了英明二字。 汗水淌到他下巴上欲落不落。 乔郁觉得意乱,笑容却更开怀,道:元大人,告诉本相,刘曜派过去的那条疯狗,是不是小雪杀的? 一滴泪破睫而出,却不因心情,而是无法自控的身体反应,元簪笔颤得整个肩胛骨都收拢起来,绷得紧紧,好像已不知如何放下。 乔郁低头,怜惜地舔去他落下的泪。 元大人,告诉本相,是不是。乔郁不忘重复,他的声音比被绑住的元簪笔更为沙哑。 元簪笔幅度极小地摆动头部,不是。 乔郁轻啧。 元簪笔用一双泛红含泪的眼睛看着他,乔相,就是这样审问犯人的? 明明话都要说不清了,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完整句子却还是和挑衅没什么区别。 火烧得更盛。 乔郁挑起元簪笔的下巴,绳子勒得更深,后者重重地呼吸,声音有点像哭泣。 乔郁望着元簪笔倒映着自己面孔的眼睛,道:不仅如此,如元大人这般身份的犯人,陛下是一定要召见的,到时候三堂会审,元大人一身伤在大殿上,总不体面,刑具繁多,不能留下伤的有数十种,不过本相还是喜欢鞭子,元大人寝衣雪白,若是沾上了血就如雪中红梅一般。 元簪笔望着他笑。 有点挑衅。 不,很是挑衅。 但他总不会用动刑的鞭子,有一种鞭子,以金线与马尾共同编成,落在身上,只留道道红印,酥麻痛痒,滋味不可言说。 小雪杀了刺客,乔郁道:是吗?他有点循循善诱地问。 元簪笔的眼泪滴滴落下。 乔郁早就说他哭起来很好看。 确实如此。 元簪笔艰涩道:乔相,莫要屈打成招。 乔郁眨眼,手指按在元簪笔被汗水弄湿,又被他咬得通红的嘴唇上,本相原本想,你若如实相告,便到此为止。 元簪笔歪了歪头,好像想极力听清他说话。 乔郁说完便放开了他,捞起他微湿的长发,送到元簪笔唇边。 元簪笔看他。 乔郁道:咬着。 元簪笔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清醒点,咬着就不难受? 嘴里含着东西就能少出些声音,乔郁道,能让元大人觉得自己没有那么 话音未落,元簪笔便顺从地咬住了头发。 他伸出的舌头不知有意无意地碰到乔郁的指尖。 乔郁暗自攥紧了拳头。 元簪笔不知道乔郁在干什么,却听到了玉碰撞的声音。 他颤得乔郁都要抱不住他。 乔郁道;元大人。 他的声音哑得如同被什么磨砺过。 他缓了半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要问什么。 元大人,是小雪杀了刺客吗?他问。 元簪笔低低道;乔相。他因为口中有东西的缘故,声音很是含糊,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什么? 过来。元簪笔道。 乔郁靠近他。 元簪笔勉力直起腰身,靠近他,亲了亲他干涩的嘴唇。 元簪笔无力,只能依靠着乔郁搂抱着他的腰支撑身体。 从来都是乔郁靠在他怀中,他全然贴在乔郁怀中倒是第一次。 元簪笔喃语道:乔郁,乔郁。 乔郁觉得好像心中最软的地方被人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他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 元簪笔将脸贴在他脸上,乖顺地,乞求一般地叫他:月中。 黑发散落下来,乔郁握了满手。 元簪笔道:月中 他好像小心极了,好像一切都在乔郁掌握之中,好像乔郁要是做点什么,就能让他没了半条命。 然而,乔郁怎么可能不清楚元簪笔是多么狡猾的人。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元簪笔的所有示弱都有目的,就如现在,是为了让他心软,让他不问,让他轻轻揭过。 乔郁深知元簪笔为人,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元簪笔蹭着,贴住了乔郁的唇。 乔郁狠狠回吻。 他不得不承认,元簪笔总是能称心如意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 限制发挥。 第95章 元簪笔醒来时觉得头疼,夜里被绑住的地方也疼,他揉了揉还红肿的眼眶,待眼睛适应了光之后才慢慢睁开。 乔郁。他哑声说。 乔郁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至少让元簪笔觉得很奇怪,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黏糊的要拉丝的眼神,他撑着脸看元簪笔,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乔郁笑眯眯道:你醒啦。 元簪笔: 他发誓,他从来没有听见过乔郁这么说话过,从来没有!哪怕当时乔郁装疯卖傻着女装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如此腻歪过。 元簪笔道:小朝会。 乔郁从小桌上把碗拿下来,百合莲子汤温度恰好,他舀了一勺,送到元簪笔嘴边昨天晚上床上分明没有这么个小檀木桌子。 元簪笔喝了一口,缓和了一下干的又疼又痒的嗓子。 确有小朝会,乔郁说这话的时候也美滋滋的,但是眼下刘曜主政,刘昭掌兵,刘曜为了和自己弟弟表无辜自然不会希望看见本相,本相在这很好。 元簪笔抬手,然后疼的嘶了一声。 他定睛一看,手腕道道淤红,还有被麻绳磨出的印子,以及一些亲吻的痕迹。 他双腕都已经涂好了药,药膏清凉化淤,若没有这些药,他的现状恐怕会更凄惨些。 我呢?他问。 本相替你告假了。乔郁道。 元簪笔闭上眼。 乔郁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睛。 元簪笔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郁纳闷道:怎么? 元簪笔仰头,碰了碰他的嘴唇。 他闭着眼睛,却连眼角都是笑意,灼灼的,烧的乔郁指尖都麻了起来。 笑什么?他低声问。 元簪笔把眼睛一闭,躺了回去。 乔郁手指落在元簪笔肩膀上,只有一根手指,轻轻推了推元簪笔肩膀,道:元璧,笑什么。 元簪笔笑道:乔相,好大的太阳,晒的我眼睛疼。 帐内几乎没什么光,乔郁莫名。 元簪笔把被子往上一拽,蒙到头上,道:既然乔相替我告假,昨夜没歇好,我便睡了,多谢乔相。 乔郁本想说话,听到他说作业没睡好,遂作罢,只能疑惑地看着那蒙起来的一团。 元簪笔嘴角翘起。 自乔郁从静室出来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两人是好友,推心置腹无所不言,少年人间虽偶有不和,但终究只是玩闹罢了。然而在宁佑十年事后,宁佑党人百步存一,乔氏一族覆灭归根结底,与元簪缨当真脱不开关系,况且当年抄家的还是元璁景,乔郁见元簪笔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说,更兼元簪笔救他出静室,恩怨是非,竟无法算清。 元簪笔当年是功勋累累的年轻将军,而乔郁不过一残废的罪臣之子,凭借皇帝待元簪笔的宠爱得以重获自由,在京中仍被监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不得不装疯。 他太清楚机会的来之不易了,哪怕给他机会的人是刘曜,他都要不惜代价拼命抓住。 他不择手段,疯得不顾己身,做事从来将自己近乎置于死地,从不留一条后路,好像只要目的能够达成,哪怕要他即刻自戕都毫不在意。 不惧死,安能惜生? 乔郁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然而好像总隔着一层什么似的,无论如何都碰不到。 如果有一天,倘若乔郁真的得到了一个方法,只要他死,他之所愿皆能如意,乔郁会怎么办呢? 元簪笔不猜都知道乔郁的选择。 说来好笑,如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惶恐,会后怕。 但他再惶恐,再后怕都不能将一切言明,唯能感觉二人日渐亲近。 却碰不到。 却留不住。 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乔郁走向无可回转的那条路。 乔郁低声道:有何好笑? 元簪笔道:乔郁。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头顶的被子抖了抖。 乔郁攥着被子,将掀不掀。 元簪笔便不再说话了。 乔郁想了半天,疑惑地嘶了一声,道:无事了? 元簪笔道:我想你抱我。 乔郁动作一顿,然后猛地掀开被子。 元簪笔平静地躺在被子底下看他。 元璧? 元簪笔一眼不眨。 乔郁愣了半天,之后好像一下反应过来似的,想要抱他,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手足无措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环住元簪笔的腰,揽在怀中。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7) 乔郁佯装不在意,道:怎么这样粘人。 他好像忘了之前自己是怎样恨不得把眼睛放在元簪笔身上了。 元簪笔贴着他,忽然道:你要死吗? 乔郁一愣,嗯? 元簪笔体温比他高,抱着暖暖的,男人的躯体虽然不柔软,但是元簪笔身材极好,肌肉揉捏起来手感上佳,他怀抱心爱之人,目的眼见就要达成,怎么都算得上事事顺意,怎么就想不开要去死? 元簪笔以为他没听清,清了清嗓子,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要死吗? 乔郁道:我听清了。 元簪笔道:那为何不回答? 乔郁按了按眉心,思索片刻才道:我为何要死? 于是元簪笔闭上眼睛,道:我知道了。 乔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元璧? 元簪笔道:我困了。 乔郁立刻闭嘴。 他虽然不知道元簪笔一反常态是为了什么,但他很清楚此刻绝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于是干脆与元簪笔相拥着躺下。 他原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但可能是帐子里太昏暗了,也可能是他昨晚没睡好,亦或者元簪笔在他怀中安稳地躺着叫他实在安心,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刘曜与刘昭的相处可谓兄友弟恭。 刘曜与刘昭本就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近,弱冠后虽不如少时那般亲密无间,但总比刘曜之于刘昶的关系强上太多,已是天家和睦得不能再和睦的兄弟。 十五日转瞬即逝,皇帝归都。 来时已是万事繁杂,回去更有两支大军,行动迟缓至极,最最要紧的是皇帝身体太差,受不住远行,每日几乎有一半时间大军都在整顿休息。 但他的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已能在侍从搀扶下下去略吹吹风。 不过纵然如此,皇帝仍不见众臣,每次小朝会,唯有刘曜而已。 刘曜倒是三请四请刘昭主政,都被刘昭以与礼不合的由头不轻不重地驳了回去。 马车上,乔郁一手搂着猫,一手翻看着刘曜命人送来的信。 刘昭不喜乔郁人尽皆知,但还不至于如刘昶一般与乔郁有血海深仇,两人毫无私交,他对元簪笔倒颇有好感,但因为乔郁的缘故,往来也不多。 乔郁搔了搔阿璧的下巴,评价道:刘曜此人,很会见风使舵。 元簪笔道:若是看了心中不快,便不要再看了。 乔郁道:何不问问我信中写了什么? 五殿下与你从未接触,而今掌有兵权,三殿下颇会见机行事,少不得要同你划清界限,只是又不愿意当真同你一刀两断,想必信中多是安抚之语。 乔郁颔首,元簪笔便又低头看公文去了。 乔郁二指夹着信纸厌烦地敲着桌子,道:刘曜前后不一,审时度势虽是人之常情,朝中如其做派者甚多,然如刘曜这般明显的却也少见。他若仍与我如常,或者为投刘昭之所好再不与我往来,我对他还不至于厌烦至此。 元簪笔道:他恐五殿下会对他不利,身家性命总是更值钱些的。 乔郁摇头,以我对刘昭的了解,他非但不会打压刘曜,反而会同他推心置腹。他捏了捏阿璧粉红的肉垫,待阿璧被折腾烦了朝他恐吓一般地亮出爪尖时又收手,如此往复几次,气得阿璧从他怀中跳出来。可刘曜不会相信。 元簪笔只觉膝盖一重,阿璧已跳到了他怀中。 他伸手摸了摸。 阿璧在他身上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下,懒洋洋地甩尾巴。 不信如何? 乔郁道:你说如何? 元簪笔道:不知。 乔郁哼笑,他打量着元簪笔俊逸非常的面容,忽而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本正经地叫他;元大人。 元簪笔抬头。 乔郁感叹,姱容修态。 元簪笔无奈。 这个词虽好,但绝不是拿来形容男子的。况且他并不是容色娇艳的美人,听得十分别扭。 乔郁并不是想说这个,而是当元簪笔抬起头时,他突然不想说其他了。 他原本想说,我们元大人亦不是什么心思纯澈之人。 元簪笔怎么可能会不知? 刘曜于储君之位势在必得,而刘昭则是皇帝目前青睐的东宫人选,刘昭虽不十分心慈手软,但绝不会像刘曜那般无情。刘曜断不甘心将君位拱手于人,他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杀了刘昭。 乔郁突然好奇了起来。 可他不会在此刻说这样扫兴的话。 他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盯着元簪笔沉静的面容,等到元簪笔抬头时又将头别过,翘着唇瓣看车外缓慢变化的风景。 月中。元簪笔无可奈何地叫他。 乔郁转过来,笑眯眯地哎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最想的是,把乔郁腿弄好。 怎么还没写到!(重重) 第96章 自刘昭回来后,刘曜一直过的心惊胆战。 他与刘昭虽有少年时的兄弟情义,但已过数年,两人不至于形同陌路,却也早回不到当初两无猜忌,权位动人心,况且刘曜先下手在前,他不仁,自然不能怪刘昭不义。 故而当刘昭相邀时,刘曜的恐惧可想而知。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开始怨恨起乔郁请他来行宫的提议来。倘若不来,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再不济亦是富贵闲人,哪似如今,身家性命尚不知如何保住。 殿下,开口者乃一青年文士,正是同刘曜随行而来的谋士之一,名允佩,他见刘曜自拿到拜帖后便脸色难看至极,便走上前去,斟了杯茶放到刘曜手边,殿下脸色不好,可要属下为殿下请御医来? 刘曜将拜帖扔给允佩,嘶声道;今日你我,或要命丧于此了。 允佩从桌上拿起拜帖,一目十行看完,拧眉不言。 刘昭常年在外,与群臣交往不多,但也不是只知沙场的莽汉,不然皇帝不会第一时间想将他召到身边。允佩思索一息便道:殿下不必过于担忧,五殿下未必会在宴席上对殿下不利。刘昭为人不似刘昶那般懦弱,更不类刘曜之狠心,五殿下仁厚,想来不会做出兄弟阋墙之事。 刘曜双手撑着太阳穴,道:本殿只怕,他知道了来时的事情。 若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反驳允佩所谓刘昭不会做出兄弟阋墙之事,但事已至此,他没有任何心情再多说一句话了。 允佩摇头道:殿下,除却您,无论是谢相,乔相都不希望五殿下回来,刺杀虽不成,但终究也没有令五殿下握有证据,五殿下岂会无缘无故发难? 刘曜听见乔郁二字,不由得冷笑道:何以拿本殿的性命去赌刘昭是否是个仁厚之人呢?你说的没错,刘昭确实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本殿与刘昭,更不必至于不死不休! 允佩担忧道:殿下。 若非他猛地收口。 若非乔郁。他心道。 此时叫乔郁来见他一面再好不过,但他生怕到了这种时候隔墙有耳,只得作罢。 殿下,五殿下若想对殿下做什么,不必设宴。允佩道:杀人有一万种好法子,在宴会上杀人并非上上之选。 刘曜烦躁道:或许,他想掩人耳目。 允佩道:殿下,眼下五殿下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何必掩人耳目? 刘曜无言。 允佩沉默地站在桌边。 片刻后,刘曜道:你说的对,他扬声,来人啊,为本殿更衣。 既是兄弟之间的私宴,刘曜穿的并不十分正式,不过至少比他这几十日以来在皇帝面前侍奉汤药疏于打理,有意把自己弄得憔悴的模样好上太多。 他下巴上的胡茬尽数刮了去,眼下一圈明显的青,侍女想用铅粉替他遮住,却被刘曜拒绝了。 允佩着近侍服饰立在刘曜身侧,随他一同赴宴。 说是宴会,其实十分简单,仅仅在刘昭帐内摆酒而已,皇帝尚在病中,又在路上,既无法铺张,也不能铺张。 刘昭见刘曜进来,忙过去迎接,他面上带笑,看见刘曜的衣裳忍不住愣了下。 刘曜发掘他眼神有异,心中紧得厉害,强笑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刘昭实话实说道:兄长这身衣服。 刘曜道:我因听父皇病重而来,来时匆忙,未准备得体法服,令五弟见笑了。 刘昭抓着他的手同他一道往前走,摇头笑道:非是如此,我只是觉得,今日不过是家宴,兄长这身衣服未免太庄重些了。刘曜的掌心冰冷,覆着一层薄薄冷汗,若非刘昭握着他的手,只以为他神色如常,泰然自若,令他心中忍不住涩然,三哥,请。 刘曜推辞道:不敢居首位。 刘曜行长,刘昭此举合情合理,奈何眼下刘曜实在不敢有任何忤逆之处。 刘昭叹息道:三哥执意推辞,便是你我兄弟生分了。 刘曜余光瞥了眼允佩,见后者点头,才道:既这般,却之不恭,我便厚颜在此。 刘昭笑而不答。 帐内本就不大,两人虽分了座次,但相距不远,足以举杯相敬。 刘昭或许怕他忧心,餐具酒杯等皆是纯银。 刘曜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刘昭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正要说话,忽见站在刘曜身后的允佩,道:今日既是家宴,我与三哥有好些话要说,外人在此,恐有不便。 刘曜心头一紧,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道:诚如五弟所说,去,不必在本殿身边,在帐外候本殿。 允佩躬身道:是。 刘昭举杯道:我敬三哥一杯。 刘曜拿起酒壶,小心地往杯中倒酒,方举起,与刘昭相敬。 两人聚少离多,本就无太多话可说,加之心思各异,刘曜虽然勉笑与刘昭叙谈,却也说的有限。 帐中一时无语。 刘曜为了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点,不时加菜添酒。 刘昭一直喝酒,一杯接一杯,已喝进去了半壶。 刘曜看得心惊肉跳,不知刘曜喝这么多究竟有何用意,他总不希望刘昭是为了醉酒之后狠心,抛杯为号,一伙人冲进来将他砍成肉泥。 每次刘昭把手放下,刘曜的心都跟着一提。 刘曜见他喝得眼眶已红,忍不住劝道:虽则诸事乏累,然醉酒伤身,五弟乃国之股肱,理当为天下保全身体,况且若是被父皇知道了,父皇亦会担忧。 刘昭睁着一双醉眼望着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刘曜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刘昭噗地一笑,登时缓和了些气氛,他晃了晃杯中酒,道:三哥可担心吗? 刘曜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句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昭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曜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自然是担心的。 刘昭道;前些日子连日下雨,连晚上都阴云密布,今晚却有月亮。 刘曜大气不敢喘,干涩道:五弟很有雅兴。 刘昭眼中的失落清晰可见,他顿了顿,道:自我到行宫以来,日日得见三哥,三哥每日的态度都与今日无异,三哥可知道,我想的最多的什么? 最好不是要我的命。刘曜恐惧到了极致,突然想到了这个。 他摇头,五弟,你知我一向愚钝,不如五弟明说罢。 我时常想起我们小时在宫中的日子,刘昭神色之中似有追忆,陛下子嗣单薄,如我等同龄者少,皇后怕我们在宫中无人陪伴,性子养的孤僻,就令家中有适龄孩童者的命妇带子女常来宫中,太子殿下他一顿,刘曜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害怕,如常地与他对视,太子殿下总是众星捧月,花团锦簇一般,我与兄长,反而少有人亲近。 刘曜道:可见事实白云苍狗般变化无常。 他指的并非是触柱自绝的刘昶,而是如今令他小心翼翼对待的刘昭。 是变化无常。三哥少年时同太子殿下交往不深,反而你我亲近,刘昭笑了笑,笑容中的落寞却清晰可见,当时宫中不少人都感叹我与三哥虽不是一母所出,却亲近的宛如同父同母的兄弟一般,不知兄长可还记得吗? 刘曜万分警惕,道:我自然记得。 我与三哥皆是陛下之子,于皇位自然皆有指望,只不过先前有太子,东宫之位不可撼动,所有的年头不过痴心妄想,现在太子病逝,东宫空悬,刘昭微笑道:三哥可有意? 刘曜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但总不会比他们那个缠绵病榻的父皇好到哪里去。 刘曜道:只因 刘昭摆手打断,道:我奉陛下之命来此,然一路艰难险阻三哥可知晓?我来时万事小心,甚至不允许生人靠近,生怕谁递过来的食水有毒,亦或者要对我拔刀相向。 刘曜惨白着一张脸道:五弟的意思是,在怀疑我? 刘昭道:三哥全然无辜吗? 电光火石之间,刘曜心中已闪过无数种念头。 他叹笑,原来如此,原来五弟邀我赴宴,是为了寻个罪名扣在我身上的,五弟既然认定了是我,欲加之罪,我又有何好说?他虽然在笑,然而尾音颤抖,说着,眼泪簌簌落下,他一面落泪一面笑着说下去,五弟,罪名已经网罗编织好了,接下来是不是要摔杯为号,刀斧手进来,将我分尸,对外称我重病不治了? 刘氏皇族都生得好样貌,刘曜哭得并不惹人反厌,反令人心生恻隐。 也只有眼高于顶如乔郁等,才能觉得刘曜哭得像一盘脱了水的死鱼烂虾。 刘昭哑口无言。 刘曜说的最正确的一点就是,他并没有证据。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8) 要是有证据,他也能狠下心来不顾兄弟情义,可并没证据说明刺杀他的人都是刘曜派来的。 刘昭无言地看着刘曜恸哭。 他把玩着酒杯,如刘曜所说,他若摔杯,必有人以捉拿刺客的理由冲进来,其后不容分辩杀了刘曜,之后随便找个由头解释刘曜暴毙即可,木已成舟,乔郁那般会见风使舵的小人想来不会掀起太大风波。 刘昭道:我我并无怀疑三哥之意。 刘曜冷笑,没有回答。 刘昭几乎已将怀疑写在了脸上,此时再说不怀疑,岂不虚伪? 刘昭亲信一直在帐外等待动静,可里面并无反应。 允佩就站在他不远处,不知在若有所思地想些什么。 刘曜自觉哭得差不多了,以袖掩面,道:为何还不动手? 刘昭叹息道:我在三哥胸中,竟成了一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了。 刘曜在心中大骂刘昭惺惺作态,面上却只擦泪,摇头道:不敢。 刘昭见他不哭,慢慢道:我如何不知想杀我的人未必不来自三哥,行宫中或者皇城中,不与我同路者甚多,想刺杀我之人更是比比皆是,我不能肯定,方才言语冒犯,他起身,向刘曜躬身赔礼,是我冒犯,还望三哥看在以前的情谊不要放在心上。 刘曜急忙下去扶他。 只不过,此事未必就与三哥无关。刘昭道。 刘曜故作不解,何意? 三哥一向同乔相交好,刘昭道:许是乔相想要三哥做皇帝故命人谋害我,亦说不准。 刘曜道:五弟却还是怀疑我。他松开刘昭,与之拉开距离。 刘昭却道:三哥觉得,今日陛下身体如何? 皇帝身体确实比先前好上不少,刘曜只以为是刘昭带来的医生医术高明,道:陛下身体虽仍不虞,但比半月前已好上太多,还得多亏五弟带来的大夫。 刘昭道:不是我的大夫医术高明,却是先前太医不敢言。 刘曜一愣,恕我不解。 刘昭一眼不眨地看着刘曜,沉声道:父皇并非如御医所说的那样,是受凉与忧心交攻,加之多年劳累,一朝隐疾都暴露出来,却是被人下了慢毒,那毒和父皇成日用的药混在一起,愈用病症愈严重,直到损伤了心脉,回天乏术为止! 刘曜大惊失色,忍不住往后一靠,将案上的酒杯推下了大半。 刘曜的惊慌焦虑不似作假。 确实不是作假,因为刘曜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酒壶倾倒,酒液顺着桌面向下淌。 刘昭绕过刘曜,扶正了酒壶。 刘曜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 他与太子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曾在杀兄这一门上付出不少功夫,却从未想过弑父。 他注意到刘昭探究的眼神,猛地回神,有些慌不择路地解释道:既是君,又是父,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怎么敢? 刘昭抓着他的手腕,道:御医不是看不出父皇中毒,然而不敢言,为何不敢言?因为做这件事的人乃位高权重至极,又叫人以为,他身后还有更为贵重的人扶持。谢居谨倒是足够位高,然他向来亲近太子,与三哥没什么联系,唯有乔郁,乔郁一心想要三哥为君,他给父皇下毒,太医自然都以为是三哥的授意,陛下当时数日神智昏茫,三哥又主政,怎么可能有人敢告诉父皇他中了毒? 他的眼中倒影着今天晚上第一次彻底失态的刘曜,三哥,下毒之人必是乔郁。 刘昭面若白纸,心中一时掠过无数算计筹谋。 乔郁叫他前来,他来了,皇帝命他主政。 乔郁给皇帝下毒,他又在主政,若是刘昭不来,他确实得利。 可乔郁下的不是快毒,皇帝也并没有真正立储,时间一长定然生变,以他的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 若他知道,却故意这样呢? 他想做什么? 刘昭如坠冰窟,忍着颤抖道:此事,当真与我无关。 这种恐惧,不是来自随时可能要了他命的刘曜,而是来自于目的不明的乔郁。 乔郁根本不想他登基! 对于他这样狠辣的权臣来说,或许陛下身染沉珂,两位皇子争斗不断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就算无人拉拢他,也没有一个人会蠢到真正得罪他! 乔郁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持一个平衡罢了! 只有保持平衡,他才能永远屹立朝堂不倒。 刘曜闭眼,极力掩去了眼中的杀意。 乔郁想要他们两个相互制衡,那就让他的愿望落空好了。他心想。 三哥?刘昭担忧地唤他。 刘曜哑声道:是我识人不明,不想乔郁狼子野心至此,做个权相尚不知足,还要将朝政尽数把持在手中,储君竟成了他手中把玩的棋子了。 刘昭给刘曜倒了杯酒。 刘曜接过,喝了个干净。 刘昭道:三哥想如何? 刘曜恨不得立刻杀了乔郁。 但他忍不住了将这句话说出来的欲望。 乔郁诚是在利用他们两个,然而他在外人眼中,不和乔相也是一条船上的人?刘曜难道不因此对他更加忌惮?他现在杀乔郁,等同于将兵戈拱手让人。 外面忽而响起了一阵喧闹。 一手持兵刃的武将猛地扑了进来,刹那间,黑压压地涌进数十人。 刘曜霍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昭。 刘昭怒喝道:怎么回事! 待那武将踉跄站定,刘曜定睛一看才看清他身上还挂着一人。 说是挂着,只因这人牢牢抓住武将的披风,武将力大,竟将一个成年男子硬生生托了进来。 被挂着的正是允佩。 允佩从这武将身上下来,揉了揉撞在护甲上欲裂的额角,道:属下失仪,属下先前受凉未愈,晚上被风一吹便头疾复发,一时站不住,就拉住了这位原本要进来禀报事务的将军的披风,惊扰了两位大人,还请殿下恕罪。 刘曜只觉从后背麻到了脖子,他率先反应过来,冷声道:没用的东西,滚回去! 允佩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刘昭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待我同三哥说完话再过来。 一群人又呼啦啦地撤了回去。 刘昭望着刘曜防备的眼神,只觉得有口难辩,转移话题道:三哥觉得要拿乔郁如何? 刘曜道:今乔郁与元簪笔交好,元簪笔同乔郁岂止是交好那么简单,他们二人心照不宣,顾渊渟奉命护驾,虽是承王命,但到底与元簪笔脱不开关系,在路上杀他,恐怕很难。 刘昭道;难道元簪笔真会为了乔郁谋反不成?他说出来都觉得十分荒谬,元簪笔不傻,顾渊渟更是精明。 刘曜反驳道:五弟忘了当年静室吗?元簪笔刚有功绩就敢向陛下要乔郁,甘冒龙颜大怒之险,我们不必赌他对乔郁用情有多深,顾渊渟之军不能入王城,他若执意要入,便可以谋反之名诛之,到时候我们可用的不止是中州军。顾渊渟倘安分守己,那便最好,到那时,想杀元乔二人就易如反掌。 刘昭颔首。 刘曜趁机道:我也累了,不如今夜且止,你我兄弟来日再叙。 刘昭道:也好。他亲自将刘曜送出帐,待不见刘曜身影,才沉下脸道:叫陆向迩滚进来! 不多时,陆向迩进帐。 刘昭怒意难以抑制,但念及陆向迩是陪伴他多年的亲信,寒声道:本殿是否说过,若无本殿允准,不许伤害刘曜分毫! 陆向迩跪下,拜道:臣有罪。 刘昭冷冷一笑。 陆向迩道:臣罪在未能听从殿下命令。然臣认为,臣无措。三皇子之野心昭然若揭,今不杀狼,必被狼所食。 放肆! 陆向迩叩头,却还是道:今日若无那小官碍手碍脚,殿下已后顾无忧,臣为殿下可惜。 刘昭气得胸口上下快速起伏,今日要是没那小官忠心护主,这杀兄之名便要随我篆刻史书了,况且元簪笔态度还不明,你怎知他不和乔郁一样,一心向刘曜,刘曜一死,斛州军无所控制,我命谁去和元簪笔对阵,命你吗?! 陆向迩深深叩首,殿下息怒。 刘昭面色铁青。 本殿说过,皇室已没了个太子,不能再没有一个三皇子了,太子病逝,三皇子死的不明不白,陛下毒如骨髓,不日撒手人寰,就算本殿继承大统,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朝中有人议论杀之,天下人议论,难道本殿能杀光天下人?名不正言不顺则事不成,这话要本殿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陆向迩无从反驳,道:是臣之过, 刘昭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了心绪。 他别过头,不去看跪在地上陆向迩,只看撩了一半的帘子外的景致。 风,吹了进来。 秋天已至,夜风比从前冷得多。 刘曜便被这样的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无法克制这种发抖,这种死里逃生的恐惧与遭至背叛的愤怒混合在一起,几乎冲昏他的头脑。 允佩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待进入帐子,屏退众人,刘曜重重坐到塌上。 他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一甩袖子,有什么东西从中掉落。 允佩弯腰拾起。 那是一把纤细的刀刃,极其秀美,似乎是拿来给贵女防身的东西。 但即便秀丽,这把刀用来杀人也足够了。 刘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颤得如此厉害,厉害得允佩都怕他喘不上下一口气。 刘曜眼睛通红。 允佩将刀放到了远离刘曜的案上。 刘曜颤声道:去,把乔郁叫来。 允佩愣了愣,道:现在? 第97章 刘曜道:现在。 允佩见他自觉受惊受辱,只得温言道:殿下,已是这个时辰了,殿下已忙了一天,何不先歇着,明日再命乔相前来?乔相此刻大约睡了,将他叫起来,痛呼脑胀的,也说不明白什么话,勿要误了殿下的大事。他撩开帐子,早先出去时便命人做了醒酒汤,便端来,殿下尝尝,不凉不热,尚是温的。 他端来汤碗,站在刘曜身侧。 刘曜神情看起来平静不少,伸过手,欲接汤碗。 允佩递过。 刘曜舀了一勺糖,却没有立刻入口,缓了缓声气,道:你说的对,不知有多少人此刻盯着本殿,你说的很对。他顿了顿,刘昭大约现在不想杀本殿,你今日做的很好,若非你提早出声,本殿毫无防备,现已成了一滩肉泥。 允佩道:此本属下分内之事。 刘曜喝了一口,只觉酸辣鲜香满口,温度也恰如允佩所说的那般正正好好。 他面容平静,允佩便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正欲再劝,刘曜神色骤然一沉,抬手竟将汤碗扔了出去。 顿时汤汁四溢,瓷器碎裂之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外面立刻有人冲进来,却只间面上怒意无法掩饰的刘曜。 刘曜沉声道:滚下去。 亲卫立刻躬身退下。 刘曜冷冷道:待回王城,以刘昭在陛下心中之重,恐怕陛下会令他代为监国理政,到时候刘昭地位愈发稳固,本殿就是再想下手也难于登天。 允佩沉默。 他知道这个时候出声并不是十分明智的选择。 况且刘曜要的也并不是他出言劝慰。 刘曜想说,只需要一个人来听。 乔郁说的很对,储君之位拱手让人,本殿岂能甘心?他是陛下之子,本殿也是陛下之子,太子已死,东宫之位便如鼎中之脔,谁人都想染指。他冷笑,目光忽地落在站在无言站在一旁的允佩身上,你可知晓,今日刘昭同本殿说了什么? 允佩摇头道:臣虽就站在帐外,但不敢偷听,况且要留神四周,并不知晓两位殿下说了什么。 刘曜眼中寒意更甚,秀丽面容几乎有些狰狞,刘昭同本殿说,陛下并非身体有疾,而是早有人给陛下下毒,御医无人敢言,他看了一眼允佩,果见其大惊失色,他疑心是本殿,或是乔郁借了本殿的名义来下毒。 允佩愣了愣,道:乔相虽曾是殿下门客,得殿下举荐,但之后皆由陛下一手提拔,他在朝中树敌无数,多少人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却碍于陛下之威,不敢下手,他的权势全来自于陛下,给陛下下毒,他有什么好处? 刘曜冷冷道;于他益处可多着呢。本殿早该想到,此等小人,哪有什么耿耿忠心,不过是于权位一门汲汲营营,什么事他能最多得益,哪怕是弑君杀父也干得出。 他愤怒至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心思手段上乘,弱点缺憾暴露无遗的臣子用起来实在方便可靠,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乔郁什么都能做的妥帖,不留半点把柄,他若是皇帝,也会提拔乔郁。 可他不是皇帝,乔郁更不忠于他,而是拿他当做制衡刘昭的棋子。 乔郁不愿意打破现状,他就偏偏不能令乔郁逞心如意。 刘曜忽然道:明日也无需想法子叫乔郁过来。 允佩不明所以,道;是。 刘曜道:还有多少日可至王城? 允佩细细算来,回答道:大军一路缓行,约莫着至少还有十五日。 刘曜喃语道:十五日,十五日。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本殿生辰在这月二十三,不算今日,就在十日之后,他露出一个微笑来。陛下如今身体不好,又在途中,便不必办了。 正成为两位皇子眼中钉的乔郁过的非常好,自从宁佑十年后,他再也没过过像这样轻松闲适的日子。 比起两位殿下的消瘦,乔郁不能面圣,故而连面子功夫都不必做,比刚出牢狱时脸圆融了不少,但就元簪笔所言,仍是一把硬邦邦的骨头,连来时都不如。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89) 乔郁躺在元簪笔腿上,一手将猫搂在怀中摩挲着,一手不时往嘴里送厨房刚刚晾晒好的肉干。 元簪笔伏在小桌上写信。 一时间,房中唯有落笔的沙沙声。 乔郁悠闲,略抬头看了眼,道:灯太暗了些,叫人进来换一盏。 元簪笔道:我马上写完。 乔郁不由得笑了一声,你小半个时辰前便是这样说的。 元簪笔低头,与躺在他腿上的乔郁对视,道:当真要写完了,四下无人,难得你我清净,我不想被人打扰。 乔郁直接将元簪笔的意思理解成了他想同自己单独呆着,便点了点头,随你。 元簪笔又添了几句,撂下笔,将信放在桌上晾干。 乔郁惬意地眯着眼睛,道:你不怕我偷看? 元簪笔道:你躺在那,比我这更暗,不如我念给你听。 元簪笔态度之温和,言词之动听,让乔郁都有些觉得不好意思,便故作不在意道;能直言写出来的信,内里必是昭告天下都让人看不出端倪的东西,本相腻歪了人情来往,这样的信,看了又有什么意思。他说完,忽而想起元簪笔从未给自己写过信,元二公子书房内尽是兵书史书策论,其他杂学却少有。 元簪笔不明所以,譬如? 譬如诗文辞赋。因乔郁嘴里嚼着肉干,说的就含糊的很。 元簪笔坦然承认,我确实在这方面甚少下功夫。 元簪笔是元簪缨教出来的,大公子固然风雅,但公务繁忙,况且既做长兄,怎能教心思还不稳的幼弟风月,元簪笔自元簪缨出事后没过一天舒心日子,万事催逼,这些东西,他更读的有限。 鱼传尺素,驿寄梅花,乔郁绕了半天圈子才说出心中所想,莫说是能写一尺丝帛的书信,二公子却连枝梅花都未曾赠我过。 元簪笔眨了眨眼,沉思一息,道:梅花只能等入冬再送你,月中不如要点别的花草。 乔郁轻轻一拽元簪笔垂下来的头发,将他拉近了些,道:元璧,你觉得我与你说这些,是为了要一枝梅花? 元簪笔似乎不懂。 乔郁道;元璧,元大人,你在同我装傻。他将头发绕在手腕上,越绕越多,将元簪笔与他拉得极近。 元簪笔此人,生得个端方公子的模样,性情是朝中出了名的寡淡冷漠,好似少有什么事情能放在心上,更无嗜好喜恶,然而多年相识,近日相处,乔郁深觉元簪笔心性很有些恶劣之处,他好像从来听不懂乔郁对他的暗示,非要乔郁明说,若能软下语气耐着性子撒娇更是再好不过。 乔郁从前觉得他是当真听不懂,但无数事情累积起来,乔郁怎不知元簪笔是什么样的人? 他便是仍觉得是自己娶的媳妇,要宠着惯着,又要逗人。 元簪笔轻声道:不如月中明说? 乔郁心说,便是如此了。 乔郁便与他额贴着额,道:我想元璧给我写信。 元簪笔一眼不眨地看他,如同秋水一般清亮的眼睛似乎能倒映出乔郁的影子。 明明该是一汪清泉,偏能蛊惑人心。 乔郁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这潭清水中若真隐藏着什么精怪,将他拖到水中溺死也愿意。 你给那我不知道的谁都能写上一个时辰,与我却一张字条也无,元璧,有些话就是要写在信中的,我想看你给写。 元簪笔道:好。 乔郁明知故问,那我是不是要和二公子说声多谢? 元簪笔却道:你近日很喜欢这样叫我。 乔郁道:不知叫你什么好,叫元大人显得实在生分,同你稍微亲近些的朝臣都不会这般叫你,我与你乃是同辈,直呼你名何其无礼,你只单字璧,要我叫你什么,阿璧? 阿璧以为在叫它,娇嫩地喵了一声。 元簪笔突然觉得乔郁给阿璧起这个名字是不是为了调侃他。 可惜,你我无三茶六礼,一应礼节皆无,元老大人不知有我这样一个他顿了顿,但马上极自然地给自己选择好了称呼,儿媳,外面虽有流言,但到底都是流言,不过是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的话,无人相信。既然名不正言不顺,叫不得夫君,乔郁怪里怪气,只好忆往昔,寻个称呼权且叫着。 元簪笔嘴唇微微翘起,与他轻轻一碰。 元簪笔闭上眼,问道:乔相,你想的只是如此? 他此刻叫官名比叫字调戏意味更重。 乔郁做哀怨女儿态,你我虽无夫妻之名,但也有一半夫妻之实,你莫不是要始乱终弃,男人果真如此,倒手了便都不在意了。 倘若元簪笔不是那夜被弄得哭都要哭不顺畅的,元簪笔或许真的会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真伤了乔郁的心。 他面上依稀有笑意,请乔相将剩下那半坐实再来与我谈下聘之事。 剩下那半坐实? 乔郁挑眉。 他将腿中埋针注药的频率早就慢慢减少,更有全然取出的打算,他腿中这两根针内的药差不多用尽了,乔郁已能感受到双腿有着轻微触感,但终究还是不能动,真要恢复行动,需得月余。 乔郁一手贴着元簪笔的脸,在他耳边低声道:玉养人,多用玉没什么不好。 元簪笔岂能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与挑衅,却偏了偏头,贴着乔郁唇瓣道:凉的很,我喜欢热些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发烧才退不久,睡不着起来更个新。 晚安。 第98章 都城愈近了。 元簪笔入帐时乔郁正在看文书,案上摆着个极精致的礼盒。 元簪笔随口提了句,哪位大人送来的? 乔郁漫不经心地接口道:眼下朝中诸位大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哪有人能不年不节地给我送东西来,你这是笑话我呢。 元簪笔刚一坐下,阿璧就扑到了他怀中。 元簪笔两手抱猫,在手中掂了掂,不去接乔郁的话,道:重了好些。乔郁刚抱过来时阿璧还只瘦瘦小小的一小团,而今却重的人两手抱它都吃力了。 阿璧朝元簪笔喵了一声,听懂了似的。 没那么说姑娘的。乔郁道,放下公文,他目光落在手边的礼盒上,手指将上面的绸带一勾,超元簪笔喏了声,道:且打开看看。 元簪笔本想将猫放下,奈何阿璧爪子勾他官服勾得极紧,大有无论如何都不放手的架势,元簪笔只得抱着它起身,走到乔郁面前。 他一手抽开上面的绸带,定睛一看上面的花纹,乃是个额头隆起,手持拐杖,胯下乘着仙鹤的仙人捧着仙桃贺寿,木料是上佳的檀木,文理细腻,距离不远便可闻到木料上淡淡的香气,纵然在这种荒郊野岭能找到个雕工如此了得的匠人比这上好檀木还难得,纵然这雕工栩栩如生,只是个盒子,就够中等人家留着传家,然而元簪笔忍不住道:此图,过于通俗了些。 他打开盒子,内里一柄玉如意端端正正地放在混金线绣的寿字绸上,寿字金光闪闪,足有数百个。 元簪笔拿起如意,只觉触手生温,玉质细腻得宛如二八年华的少女的肌肤一般。 好在如意上仅祥云而已,祥云精美,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散。 乔郁惋惜道:可惜了,璞玉太过细长,雕不下太多,不然我真命人雕个八仙贺寿上去。 幸而璞玉细长,没有留太多地方给乔郁发挥。 元簪笔手指在玉上擦磨,道:此等美玉价值远逾千金,若是按月中所说的雕法,百两银子足以。 阿璧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去碰那柄如意。 乔郁不满地看着他。 哪位老大人的寿辰?元簪笔将玉如意放到回盒中,阿璧踩着他的胳膊从他怀中跳出去,一跃到了桌子上。它诚如元簪笔说的重了不少,然而落在桌上却极为轻盈,案上茶水连点涟漪都没有起。 刘曜。乔郁道。 元簪笔整理垫绸的动作一顿。 乔郁继续道:被他退回来了。 元簪笔由衷道:倘若三殿下朕打开看了,我却并不奇怪他为何退回来。 乔郁将木盒拽到自己面前,道:三殿下这段时间避我如蛇蝎,讨好刘昭之心昭然若揭,刘昭却极吃这套,仿佛当真以为刘曜此刻伏低做小是为他们往日那些不值钱的兄弟情分,他嗤笑,我可是正人君子,他不仁我不能不义,毕竟他将我举荐给陛下,今日他生辰,我当然需一份贺礼送上。 元簪笔一时语塞,却也不清楚让他说不出来话的乔郁的我是正人君子,还是其他什么。 你既然说三殿下在讨好五殿下,他退回的缘故便是这个了吧。元簪笔不确定道。 乔郁道:来退还贺仪的下人说:陛下还在病中,三殿下身为人子,收受礼品实在不该,殿下说,乔相的心意他清楚。其他大人的贺礼也尽数送回去了,还请乔相将礼物收回。 元簪笔道:礼仪周全。 阿璧又将爪子伸到了如意上,见二人都没有任何反应,胆子更大,用力拍了拍那柄玉如意。 乔郁拿出如意,往阿璧脖子上比了比,道:我命人在两端凿出孔洞来,挂在阿璧脖子上如何? 元簪笔手摸了摸阿璧顺滑的毛发,恐怕不能,况且就算能,阿璧每日上车下车,好些人都看得见。 乔郁疑惑道:会被人看见,将如意偷走? 元簪笔道:三殿下也会看见。 乔郁摆摆手,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今日之后还有没有三皇子尚不可知。 乔郁往元簪笔那一靠,元簪笔虽毫无防备,但还是第一时间搂住了他。 乔郁贴着他的腰腹,声音低的像是喃语,元大人,你很喜欢刘昭吗? 元簪笔不解地回应:自然不喜欢。 乔郁道:我问的岂是男女之事上的喜欢? 元簪笔反问道:我应的便是男女之事上的喜欢了? 乔郁眼睛一亮,三皇子算了我不必问,若刘昭与刘曜一同站在你眼前,你是一定会选刘昭的。 元簪笔垂眼,乔郁就靠在他身上,因为看不见眼睛,只看得漂亮秀丽的侧颜的缘故,他显得极为乖顺,往下看去,是细长的脖颈,喉结上下起伏着,我为何非要选? 乔郁叹了口气,你这个身份,你不来选,自有人主动凑到你面前,眼巴巴地求着你选。你对陛下忠心耿耿?那有何用?陛下就算能挺过这段时间,好好将养,也不会有几年可活。毒已经深入骨髓,乔郁说的已是委婉至极。我听说礼部已经在预备寿材了,东西繁杂,早预备也是好的。 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元簪笔接话,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却仍是满不在意的表情。 他与元簪笔整日相处,脾气比先前的反复无常已好了不知多少,元簪笔与他默契,心有灵犀一般,人聪明至极,凡事不肖说明,眼神交换,彼此便知心意,乔郁少有面对蠢货臣属时的恼怒,况且是面对着喜欢的人,乔诣从来不把官场上受的气带到家中,乔郁耳濡目染,怎会不同元簪笔好好相处? 只是,他平复了多日的心,刹那间只觉有野火燎原般,火焰接风而起,愈演愈烈。 他抬头看,元簪笔面无表情地想着什么,俊逸的面容上凝出二三分极复杂的情绪。 他想,你在为皇帝难过吗?皇帝有什么好?冷酷无情多虑多疑,遇事从不思过,宁佑十年案他固然被群臣逼迫,却也不必杀那么多无辜之人,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被他弃之如履,他连至亲都不相信,亲子都可不断打压,迫其谋反后再杀之,做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他杀了那么多人,做错了那么多事,他还杀了你兄长元簪缨是何等惊艳才绝的人物,他死时所剩的不过一把病骨? 你忠他? 你忠心他什么? 你对皇帝忠心无比他也不会信你,你要做纯臣,难道要走上元簪缨的旧路吗? 乔郁抓着元簪笔的衣裳忍不住收紧。 元簪笔回神,道:怎么了,月中? 乔郁猛地回神,缓缓放开了握得发青的手指。 刚才想事,乔郁喃喃道:出神了。我弄疼你了? 元簪笔摇头道:没有,小心手疼。 乔郁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元簪笔时已经满脸轻松笑意,他仿佛很随意般地说出一句,今日不知哪出了差错,好些人吃晚饭都身体不适,御医一个一个查过去,才知道是晚膳里一道汤内的蘑菇有毒,做饭时竟无人看出来。 元簪笔点头,无话可接。 乔郁道:好些军士都中了毒,不过据说毒性轻微,喝过药汤,睡一觉也就无事了。 元簪笔只看他,不说话。 乔郁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的表情一点都不狰狞,怎么? 元簪笔道:无事。 除非交战在即,乔郁可从来不是会关注这样事情的人。 乔郁打了个哈欠,有点含糊地说:先前的禁军首领因为太子的缘故,尚在牢狱中,新的那个不更事,眼下暗潮涌动,实在不敢擅做主张。 怎么不去问问两位殿下? 有前一位做表率,他不敢,他微时受过我二三恩惠,特意来问我,我便令他换了一批人守着陛下、两位皇子,诸位亲贵大臣的帐篷了,不是什么要紧事。乔郁随口道。 能让乔郁特意说出来的,若不是格外要紧的事,就是格外不要紧的琐事。 元簪笔手插入他的长发中,轻轻揉了两下。 帐外传来阵阵丝竹声。 乔郁半阖着眼睛,是刘曜那边。 酒过三巡,刘昭自以为之前与刘曜已经说开,况且都城近在咫尺,他在帐内虽不能说全然放松,但只有一二分警惕罢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0) 不时有巡逻军士走过,甲胄碰撞的响声隐隐传进来。 帐中只刘曜与刘昭两人,先前原有乐师歌姬取乐,只是之后两人又有些不欲外传的话想说,便将众人屏退。 刘曜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已然红透了,他好像当真不清醒,杯子一脱手,落了下去,他一把将正在下落的杯子握住,一半身子伏在桌上,额头贴着桌案,眼睛看着下面,含糊笑道:拿到了。 刘昭道;三哥朕喝多了。 刘曜挣扎着起身,端着还剩丁点残酒的杯子,摇摇晃晃地走下去,含混道:五弟到了城中,欲如何处置乔郁?他满身酒气,目光都是混沌的,他比刘昭喝的多的多。 刘昭亦有三分醉意,道:你说如何? 刘曜冷笑道:这般窃国揽权的国贼权奸,里间你我兄弟,以图自己得利,当杀。他说出当杀两字时咬牙切齿,颇有几分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的怨毒。 刘昭笑着看他,道:如何杀? 刘曜将酒杯重重摔在桌上,恨声说:原本五马分尸株连九族都不足以抵我心中之恨,他睁着一双迷蒙的醉眼,无端端地从绰绰的影中看出乔郁艳色逼人的面孔来,乔郁心思歹毒,周身之只张脸尚有可取之处。 刘昭道:三哥这话有些意思。 他给刘曜斟满酒。 刘曜却夺了他的酒杯。 刘昭一时怔然。 刘曜有点挑衅地看着他,嘴唇挨在杯沿却不喝,只笑道:五弟,为何不喝了? 刘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因为三哥夺了我的酒杯。 刘曜朝那已斟满酒的酒杯一扬下巴,道:那不是酒杯?说着,将酒喝下去了。他喝的随意,几乎是喝一半洒一半,小半都淌在了衣襟上。 刘昭从未见他醉成这样过,失笑摇头,拿起刘曜的酒杯,亦喝尽了。 刘曜眯着眼睛笑看他。 刘昭道:三哥为何这样看我? 刘曜摇头,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位子走去,刘昭怕他摔倒,起身要扶他,却被刘曜一把甩开。 刘曜回头,不知是因为醉还是因为困的缘故,他的眼中似乎湿意。 刘昭只觉乏力,跌坐回椅子上。 他暗道自己酒量太差,只这么一点,就已喝醉了。 刘曜走回自己的座位。 帐子不大,这条路短极了,可他仿佛喝的太多,走的缓慢而踉跄。 他终于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忽而道:舒娘娘对我很好,小时候你与我起了争执,舒娘娘不管谁是谁非,干的第一件事定然是打你几个板子,然后给我一堆吃食和小玩意,叫一堆年轻漂亮嘴甜的小侍女哄着我。 刘昭也笑了起来,三哥竟还记得这些。 刘曜道:怎么不记得这些?我娘出身不高,位分也不高,胆子又小的很,宫中嫔妃少有人与我娘交好,对我更是只有面子情分,唯有舒娘娘一视同仁,将我看做亲儿子一般。 刘昭觉得眼眶发热,他微微偏头,笑道:等回宫了,这些话三哥自己去同我娘去讲。 刘曜只笑着摇头。 他同刘曜自开府之后已渐行渐远,同舒妃更是多年不曾往来,只存逢年过节拜见的面子情罢了,如今去见舒妃,想必舒妃会十分诧异吧。 刘曜喃喃道:我记得我第一次酒就是同你喝的,我们从酒窖偷的酒,你去偷,我望风,被被太子看见了,当年太子不过十五,板着脸教训了他们一顿,说什么不问自取是为贼,君子怎可做此等事,说得他们二人不安,之后手一挥,放他们走,他们只觉后怕扫兴,晚膳时,却有宫人送来了上好花雕,说是太子让送来的,他急忙收口,好在声音小,刘昭并没有听见,那真是好酒,入口绵柔,喝过醒来,亦不头疼。 他自以为忘却的往事却在酒后一点不漏地涌上心头。 他甚至还记得那自己问,那太子哥哥怎么不来陪我们喝酒? 宫人回答道:太子被陛下叫出书房问功课了。 那滴泪,似乎已在眼眶。 刘昭只听他侧头自言自语,笑道:兄长在说什么? 刘曜大声道:我说,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同你喝的! 刘昭道:我第一次喝酒也是同三哥。 刘曜笑。 刘昭只觉眼皮越来越沉,身体却越来越轻,好像趴在了一团棉花上。 他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了,道:三哥?他声音也很轻,像是呓语,但自己浑然不觉,还以为用尽了生平力气。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刘曜吟道:此药,名为华胥,取,梦境之意。 刘昭已经听不见了。 华胥无毒,只能麻醉感官,一指甲的药几息便足够放倒一匹烈马,这是边民拿来猎取悍性野马的药。只要服用了这种药,就算有人割取服药人的皮肉,对方也只会以为是蚊虫叮咬。 刘曜望着刘昭的脸。 酒宴上所有的酒菜都无毒,筷子器皿上亦没有浸透毒药。 唯有刘曜险些落在地上的杯子,在将要落地被他借住的那一刻,被弹入早就藏在指甲内的一丁点华胥。 华胥能让人陷入极美的梦,他这个兄长做的,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 你最后一次酒,也是同我喝的。 那滴欲落不落的泪,终于落下。 他狠狠摔杯。 他贴身护卫立刻冲进来,像预先说好的那样,数人将刘昭团团围住,十几把刀刃重重刺入,白刃穿过肉体,发出噗噗的声响,血液从他的位子流出,几乎要淌到刘曜脚下。 一军士拿剑勾出了刘昭随身带着的兵符,拿酒浇干净血,双手奉上。 刘曜脸上的眼泪被风一吹,已然干了。 刘曜接过兵符。 他用力握了握,兵符硌得他手心生疼。 其实不需要疼痛来确认这是真实的,因为兵符上的血腥味哪怕用烈酒冲刷过仍然挥之不去。 这时,禁卫军才赶到,禁军首领大惊失色,殿下,他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得太厉害,某将护卫不利 刘曜淡淡地打断他:方才有刺客闯入伤了五弟,五弟伤重,命我保管兵符。他本该表现的痛心至极,然而除了刚才那滴泪,他好像哭不出来了一般,传太医。 禁军统领何尝不知刘曜所说的就是盖棺定论?遂拱手道:臣明白。 刘曜觉得帐内的血腥味太重,便走了出去。 不时有人焦急地从他的帐子内跑进跑出。 原本漆黑下去的帐子一顶一顶的亮起,像是星星。 刘曜就站在那吹风,直到允佩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膀上。 刘曜转过头,见到的是自己亲信难掩喜悦的脸,他沉默片刻,道:陛下可知道了吗? 允佩顿了顿,陛下吐血了。 刘曜很久都没说话,久到允佩以为他不会再问的时候,刘曜才道:那陛下,说了什么吗? 允佩道:伺候陛下的宫人说,陛下问为何禁军没有听到动静,被回原本保护诸位贵人的军士因为身体不适换了一批,陛下就忽地吐血了,宫人们乱作一团,急忙去传御医,陛下在昏倒之前似乎咬着牙说了句,都是朕的好儿子。 都是朕的好儿子?刘曜扯开嘴,笑了一下。 一个是说他,另一个难道是说刘昭吗?可这明明是怨怼之语,怎么会是说刘昭呢? 他原本只想笑一下,却好像停不住了似的,又不想表现的太过明显,只好伏在允佩肩上。 允佩只觉刘曜笑得颤抖。 刘曜忍笑道:原来,这般轻而易举。 兵符在他手中,沉的坠手。 两人很快地说完了换防之事。 禁军首领自觉乔郁已经开口,那么就算出事,也与他没有太多关系,因而放下心来。 他告辞,大步向外走去,已要出门,乔郁却突然道:今日是三殿下生辰,殿下帐内若有响动,不必进去,殿下不想让人进去打扰。 禁军首领微愣。 乔郁笑吟吟的,新帝上位,总会在要紧的位置上换上一批亲信,譬如说,你的位置。你与本相还算交好,就算知道的人不多,也难保之后有人禀告新帝,副与正不过一字只差,有些人要走上十几年,有些人,一辈子也难有改变。为官不易。他扭脸仔细看去,只能看见乔郁含着笑意的眼睛。 他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不明白乔郁的意思? 今晚必有什么能扭转乾坤的大事发生。 他不敢想,他不敢细想。 可乔郁要他做的很简单,只是不打扰罢了。 若不成,无人能追究到他头上来,若成,则是从龙之功。 末将明白。他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仍旧发烧,退烧之后写的。大家要照顾好自己啊。 第99章 不过月余,两皇子薨殁,朝中群臣无不惊骇。 未至王城,虽诸事从简,但仍事务繁杂,刘曜必亲力亲为,加之皇帝病势愈重,他每日除却公务,还要往返于皇帝车马,亲自侍奉汤药,不过数日,人已瘦得有些脱相。 余霞落在皇帝苍白的脸上,他略皱了皱眉,欲要抬手挡光,却觉得手臂沉重,连抬起这一最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到。 跪坐在塌前看奏折的刘曜听到衣料与被褥擦磨的声响,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将车帘拉好。 袅袅青烟自香炉中缓缓吐出,香味清淡柔和,闻之令人放松安神。 车马未停,车中却一点都不摇晃,若是将两面车帘全部放下,行车的辘辘声便一点都不会传进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望着车顶,上面挂着象征着至高无上王权的红黑二色帷幔,黑极浓稠,红甚威严,他看着,却只觉二者玉周遭几乎融为一色。 刘曜余光看了半天皇帝的反应,见他一眼不眨地看着车顶,也忍不住抬头,唯见司空见惯的事物,他放下奏折,柔声道:父皇,莫要一直盯着看了,仔细眼睛疼。 皇帝微微扭头,目光落在刘曜身上。 重病之人,当然不会有什么如炬凌厉的眼神,他的目光是冷淡的,更是无力的,孱弱的,这样的眼神让刘曜想起少年从皇帝秋狩时魏阙猎到的一头鹿,魏阙箭法可谓百步穿杨,箭如鹿脖一寸,鹿失血过多,瘫倒在凝了一层银灰色霜的枯草上,在秋日夜风中热气腾腾的血打湿了鹿身上柔顺的皮毛,也融化了它身下的霜。 鹿在草地上沉重地喘息着,血液潺潺流淌。 随行来的皇子大多年幼,太子别过头去,不忍心看。 他却因好奇驱马上前。 他看见了那头鹿的眼睛,那是一双含着泪的透亮眼睛,刘曜第一次知道原来此等不通灵智的低贱畜生原来会流泪,它看向刘曜的眼神更哀戚,更无助,简直就像个重伤倒地的人了。 刘曜看见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与草地上重伤的鹿对视时。 为帝数十载,皇帝何时有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 皇帝就像倒在地上的那头鹿,而此刻,执着弓箭的人,成了他。 于是刘曜的声音更加柔和,父皇,可要喝些参汤吗? 若非眼珠转动,他的面容看起来毫无生气。 皇帝漠然地看着刘曜好像最孝顺不过的子孙一样跪在自己面前,他思索了一下,开口道:乔郁教你的? 皇帝在刘昭死的那夜连吐数口血,之后竟直接昏过去了,刘曜跪在他床前扮孝子贤孙,面上焦虑担忧地看着御医忙碌,心中却想,他的好父皇吐血是因为失了个儿子呢,还因为没了一枚用起来趁手的棋子? 皇帝高烧退后,每日不言不语,似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无。 刘曜想过很多皇帝会和他说的话,唯独不包括这句乔郁教你的。 刘曜有些微妙的,似乎被皇帝轻蔑的不悦,但他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和不解,父皇?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皇帝冷眼看他,淡淡道:你与乔郁是同谋。 虽然乔郁先前确实是刘曜的幕僚,在这件事上对刘曜更多有提醒,却从来都是隔岸观火,刘曜对刘昭乔郁是想制衡他二人一家独大的话深以为然,当然不会让乔郁参与刺杀刘昭,故而道:父皇是什么意思,儿臣不懂。 皇帝轻轻地笑了一声。 皇帝素来喜欢有话不直说,心思目的皆要群臣揣摩,如今刘曜慢着性子同他打哑谜,他却觉得不耐烦了起来。 他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格,便闭上眼,似乎是喃语了句,为何是你? 刘曜已起身去端参汤,他低头尝了口参汤温度是否适中,不想听到了皇帝的喃语,拿勺子的手在半空略顿,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道:父皇,汤正温。 皇帝不同意,亦不拒绝,待汤勺碰到下唇时方张开嘴,只喝了两三勺润喉,压了压喉间的刺痛。 他闭着眼道:不会侍奉。 刘曜压着脾气道:是儿臣不足。 皇帝听到这话便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曜,他轻轻一笑,比方才话中表现中的更为轻蔑。 刘曜将参汤碗放下。 玉碗与木桌相撞,发出极清脆的声音。 皇帝笑意更深。 太子心软,不过很是聪明,皇帝的声音很轻,他气力不足,说话也慢慢悠悠的,落在人心上就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到底是朕的儿子,陈秋台的外甥,他的聪明伶俐很像当年的陈秋台,勿论诸位皇子,便是同龄的皇室宗亲中亦出类拔萃,可惜性子太软,瞻前顾后以致懦弱,做不得雄主,倒可为守成之君,太子知恩,无论谁扶持他登基,他都会以国士待之。 刘曜垂首,做出一个聆听的样子。 可皇帝看得清他抿紧的嘴唇。 刘曜自以为长大了,自以为掩藏得当。 皇帝数月以来难得觉得有些愉快。 老五不比太子聪明,亦无太子仁厚,然在行军一事上有奇才,众皇子中唯他有军功等身。他虽不如太子,但亦非刻薄寡恩,飞鸟尽良弓藏之人,皇帝笑了笑,引得自己一阵咳嗽,刘曜却忘了起身为他端上参汤,再不济,还有刘翡。他咳得嗓子有点沙哑,但仍有着一种闲适的好听,刘翡母家无人,其母妃木讷胆怯,刘翡年幼,自小千娇百宠,被惯得目使颐令,然无藏锋,扶持他做皇帝,朝中必力阻,但除却这点,年长皇子皆凋零,朕因病崩逝,乔郁掌天下权,他说一不二,立刘翡为帝,自己地位超然,虽无帝位,而有帝王之实,倒比做人臣来好上太多。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1) 所以,朕很好奇,乔郁为何选择了你?皇帝声音很柔和,比刘曜询问他时更柔和。 他慢条斯理地看着刘曜,等待着一个答案。 事实上,他并不需要刘曜回答,只看他的反应就够了。 太子在他膝下长大,虽无多少父子之情,但倾注无数心血,其余诸子,若不是母亲得皇帝喜爱,则多被忽视。 其中当然包括刘曜。 可他又是最争强好胜,野心勃勃之人。 皇帝三言两语,便让刘曜想起了少年时不被皇帝重视,受人薄待的日子。 他压下怒意,竭力让自己笑得自然,儿臣与乔相,无甚私交。 就算有,在他回皇城,正大光明地监国之后皆会化为虚无。 连日来刘曜处理诸事,随行诸臣皆以为尘埃落定,待三皇子态度不同往日,俨然如同帝王一般,若非皇帝还活着,刘曜恐怕已用上了皇帝的仪仗,连他自己都以为,帝位舍他其谁。 无甚私交?皇帝弯了弯眼睛。 他受病痛折磨,最痛时浑身关节具如闸刀切过,他食不下咽,夙夜浑身,早就瘦得身上的寝衣都不合体,可他眉眼仍有艳色,消瘦令他面容更为锋利,令这种艳色更为凌厉。 刘曜忽觉这神情很是眼熟,却想不起来为何眼熟。 皇帝道:你当日亲自举荐乔郁,当是你此生最为正确之事,他笑,吾儿,事成之后,欲以江山几何谢乔郁? 刘曜只觉那种怒意压制不住。 他从不隐忍,更不温和,今掌权位,在众谋臣劝解之下竭力掩饰得意与盛气凌人,朝臣近日都对他毕恭毕敬,他险些忘了被人鄙薄是何滋味,偏偏,以玩笑般的语气说出这样诛心之言的人,是他的父亲,是当今最最尊贵之人。 陛下,刘曜道:儿臣今日种种所得,皆为儿臣自己得之,他低头,尽量不让皇帝看见自己流露出戾气的眼睛,与旁人无干。 垂落的长袖下,是攥得发青的手指。 太子谋反,你何故先于老五先来?皇帝温言道:老五出事那日,禁军何以没有在听见异响时便至?禁军首领与乔郁有些私交,他满意地看着刘曜愕然愤怒混合的神情,唔,此事,看来三殿下不清楚。 刘曜终于忍不住,道:举荐乔郁乃是儿臣此生最后悔之事,乔郁狼子野心,岂能满足于小小相位?他要的却是权倾朝野,扶持君主于他而言有何好处?我与刘昭此消彼长更如他心意! 他疾言厉色,终于将心中秘而不宣的话说了出来。 谋臣多劝他施恩于乔郁,但乔郁阳奉阴违野心勃勃,叫他怎么能将前事一笔勾销?故见乔郁次数不多,每次见到都要维持一副卿乃国之功臣的模样让刘曜自己都难受的作呕。 明明当时不过一依附他的小小幕僚,现今却要他费力哄着了! 刘曜恨不得马上回宫,寻个由头罢免乔郁,此后是杀是留,皆在他一念之间。 他这个儿子对乔郁的不满已溢于言表。 刘曜骄横易怒,不好相与,但好控制,他原以为乔郁想要刘曜上位是为了这个,眼下看来,乔郁与刘曜已离心离德,不论乔郁是不是真心,刘曜得势后都不会再容忍乔郁。 乔郁不是傻子,他怎会看不出刘曜的态度? 皇帝似是困倦一般地闭上眼睛。 乔郁不会束手就擒。 刘曜悻悻住口。 乔郁对你尚算忠心耿耿。皇帝道。 刘曜看向床上闭目的皇帝,眼中的阴鸷不加掩饰。 可惜,不能。 皇帝道:明日可要到王城了? 刘曜垂眼,恭敬道:是。 翌日。 大军平安入城。 斛州军无资格入城,只得驻扎城外大营,待休整些时日后再返回斛州。 皇帝回宫之后精神比往常更不好,服下安神药后便昏昏入睡。 刘曜暂居宫中,住所与皇帝寝宫不过百步之遥。 他为表孝心,殿中无婢女立侍,只庭中有二三粗使用人扫撒庭院,端茶送饭而已。 刘曜阴沉着脸看书,他与谢居谨交谈时还是一张温和忧虑的面容,刚进寝殿便全然消失,活像被抹去了表情的木头人偶。 允佩站在门边,亦不言语。 打破了这片寂静的是侍从的声音。 允佩看了眼刘曜,在得到刘曜允许后打开了门。 侍卫下拜,道:殿下,元府与乔府走水。 刘曜闻言,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恐怕现在很多人都觉得是他想过河拆桥,但此事确实与他一丁点干系都无。 况且他先后召见了元簪笔与乔郁,实在不至于在两人走前放火。 允佩觑着刘曜的神情,道:详细说来。 侍卫道:是。火是从乔府柴房起的,据说是因府内新买来的佣人所致,乔郁刚回府,迎来送往人多事杂,佣人多在前院,后院少人,柴房起火了亦无人知晓,待发现时火已烧了大半后院,乔府与元府后院相接,连带着连元府都烧了不少,火刚扑灭,两府却一时半会也住不得人了。 刘曜本想问那他们到哪里住,只想了想便收口。 这种事显然无论是元簪笔还是乔郁都不会随意在外人面前说出,问了也是白问。 侍卫继续道:不多时顾太守便派人前来,请两位大人到城外先住。 刘曜:荒唐,城中有的是无人院落,凭此二人的财力需要到城外暂住? 侍卫无言以对。 他烦躁地挥挥手。 侍卫下去。 刘曜转向允佩,你如何想? 允佩小心道:属下愚见他颇踌躇,见刘曜不耐烦地望着他,方才斟酌着说出心中所想,两位大人恐怕心中有所顾虑,所以才会到城外居住。 如果顾渊渟真与元簪笔交情极深,那城外确实比城内安全,至少刺杀会少上许多。 你觉得是他们故意? 允佩道:只是属下胡乱揣测。 刘曜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他刚要拿起放下的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殿下,三殿下! 刘曜把书啪地在案上一砸,震得案上事物一阵乱抖。 他挑的都不是什么聪明伶俐的奴婢,他无需这些奴婢聪明,做些杂务便可,哪知这些在掖庭呆久的侍从宫婢,少接触贵人,连脑子都不算活络,遑论什么规矩礼仪。 刘曜竭力收敛脾气。 那小太监几乎是扑进来的,跪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陛下要您过去! 听说是皇帝口谕,刘曜只得耐性道:本殿马上过去。 他大步向外面走,步伐有些急切。 他心中暗暗有个猜测,但不确定。 可这不确定,已经足够他难以保持冷静。 允佩跟在他身后,一直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寝宫内,药气弥漫。 隔着重重纱帘,皇帝靠坐在床上。 刘曜几乎大吃一惊。 难道宫中御医真有什么医死人生白骨的法子,竟能让皇帝病愈? 他跪在地上,叩首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咳嗽几声,仍是一副虚弱病态,明日,朕欲上朝。 刘曜失望无比,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不得已劝道:父皇圣躬违和,朝中又积累了数月事务,儿臣恐怕父皇操劳过度,对身体无益,况且早朝时天色未明,御医说父皇应多休息,实在不宜起的过早。 他明着是劝慰,实则更像威胁。 皇帝仿佛很疑惑地问:朕,可是在求你? 刘曜跪在地上,他看不清皇帝的表情,皇帝更看不清他此刻情状,他缓缓道:陛下不适合上朝。 皇帝便笑:你当真不会后悔? 刘曜一愣,忽而察觉出了皇帝话中的深意。 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险些让他眩晕,他正要开口,皇帝却咳得撕心裂肺,夏公公想要端上汤药,刘曜急忙起身接过,夏公公小心掀起帘子,刘曜先当着皇帝面喝了一勺,只说是试温,咽尽后才拿勺喂给皇帝。 皇帝咳得面色潮红,喝了半碗汤药方缓。 皇帝低声道:你欲与乔郁相绝,不可谓不智。 刘曜怔忪,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乔郁心思诡秘手段狠毒,新帝登基,当焕然一新,决不可留此等人在朝中。皇帝缓缓道。 刘曜如初梦醒,先前父皇是在 是在试探他与乔郁的关系到底如何? 皇帝点头,又是一阵咳嗽。 刘曜赶紧为皇帝抚背顺气。 你是朕之子,亦是朕唯一可立为太子之人,皇帝此言不假,他若真立了刘翡,朝中百官不会同意,他这个儿子更容不下刘翡,朕用乔郁,是为朝局凶险,乃是权宜,若你登基,则一无兄弟于皇位虎视眈眈,二少世族分权于帝,朕不愿你用他,乔郁心思难猜,但其野心众人皆知,朕恐他迷惑你,做出些愧怍于天地祖宗之事,他朝刘曜笑了笑,你对乔郁的态度,朕很满意。 刘曜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中,他想疼,又深恐不疼。 这样的美梦,他简直不愿意醒来。 明日,朕他咳得撕心裂肺,刘曜望着他,眼中尽是孺慕与担忧,朕欲告百官,朕属意于你。 刘曜愣了许久,父皇,儿臣儿臣他语无伦次。 皇帝都看在眼里,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慈父一般的语气道:朕已写下诏书,便在案上匣中,待明日,宣读于百官。 刘曜这才反应过来,一撩衣袍下摆,眼泪已顺着脸颊落下,儿臣无德无能,有愧父皇厚爱。 皇帝朝他笑了笑,你为太子,当担太子之责,从明日后,朕欲令你监国,好让朕修养精神,你可觉劳累? 刘曜深深叩首,儿臣定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期盼。 于是皇帝点头,笑得称心遂意。 自皇帝回京后,淮王再不见客。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从他这打听皇帝的消息,见,反而多了好些事。 他刚从西苑回来,脸上还蹭着脂粉,因他随和无拘,一路下人只望着他笑,并不提醒。 淮王慢悠悠地踱步回书房。 书房还是那个书房,没有任何变化。 唯一不同的是,书房中给外客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不该存在于他书房内的人。 淮王很疑惑地看了眼端坐着的元簪笔,纵然看见了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他面上也没有多少怒气,他本就是个十分不重规矩的人,元大人,本王仿佛说过,本王不愿意见客。 元簪笔道:深夜前来,是臣冒昧。 淮王道: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本王不想弄得脸面上过不去,元大人如何来的,就如何回去。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铜镜,但见自己印着红痕的脸,便伸手将胭脂擦去了,待他回身,元簪笔仍旧坐在那。 元大人? 元簪笔一撩衣袍下拜,毕恭毕敬道:臣有一事相求。 第100章 同样消瘦不少,刘曜身着官服立于下首,显得英姿勃发精神奕奕,反观丹陛之上的皇帝,面色惨白如纸,说了不过两三句话,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给人行将就木之感。 立储之事关乎国祚,太子病逝,刘昭殒身,夏公公宣读立储诏书时众臣亦不觉得意外,只皇帝止不住咳嗽,与夏公公中气十足的宣读声混杂在一处,纵然诏书写的郑重其事,却难免令众臣感觉别扭。 待夏公公读完,众臣正欲下拜,皇帝却抬手令止。 众臣疑惑,刘曜本极力掩盖喜色,要上前接旨,皇帝却突然打断,令他稍有不悦,也令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皇帝微微喘息着道:朕昔日曾做一错事,经年以来所行种种于事无补,朕心甚愧。 此言既出,宫室寂静。 淮王难得上朝,不曾想自己数月来第一次上朝便赶上立太子,他毫不意外,只悠闲地赏析众臣表情而已,原想早点散朝早点回家,闻言皇帝之言却面色微变,联想到昨日元簪笔所言,不由得看向乔郁。 乔郁眼中亦有疑惑,但更多的则是警惕与不耐烦,皇帝寡恩薄义,太子谋反都没见他心生悔意,今日说自己愧疚,实在令乔郁觉得好笑,只待他接下来究竟还要说些什么。 谢居谨一行人则眉目紧锁心有戚戚,他们所能想到的,能令皇帝用愧疚一词形容的旧事唯有当年宁佑案罢了,难道皇帝自知时日无多,要重审宁佑党一案? 皇帝环视四周,满朝皆是人精,少有情绪外露,其中最为淡然的便是元簪笔了。 皇帝心中喟叹,确有其兄遗风。 若元簪缨还活着,他们兄弟二人皆在朝堂,又何尝不可谓佳话? 今乔郁,被褐怀珠,学行修明、廉隅细谨,有殊勋异绩,立赫赫之功,于国殚诚毕虑,朕知其心,观其行,感篆五中。皇帝语调虽缓慢,却极其清晰,他有意让所有人都听清,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今赐国姓,封候为璧,愿尔如玉,不磷不缁、冰壑玉壶。 群臣大惊,谢党众人相顾失色。 封侯在本朝非罕见之事,赐国姓亦不稀奇,然此等恩宠多赐于有卓绝功勋之人,譬如数百年前的元雅,今者战功赫赫如魏阙等,亦无此等厚赏。 赏赐虽丰,却也不是群臣惊愕的理由,而是因皇帝将其愧与乔郁封侯联系到了一起。 当日乔氏一族满门抄斩,唯存乔郁一人囚禁于静室,朝中百思不得其解,乔郁时年十五岁,已不是总角孩童,皇帝就算是为了不显得寡恩太过,也不该挑这样一个人,以乔郁的身份,本不该入朝,然其自为官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虽有种种流言,但无异被证实。 皇帝到底在愧疚什么? 愧疚宁佑党事,为何不赏元簪笔? 其兄长曾为皇帝心腹,元簪笔更是国之股肱之臣,皇帝要安抚,应从元氏开始。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2) 令朝臣议论纷纷的还有这封诏书,有好事者大着胆子去看刘曜的表情,果不其然看见方才还春风得意的刘曜面沉如水。无他,两封诏书一封由夏公公宣读,一封由皇帝口述,不提这点,单看诏书内容,立储诏书对刘曜溢美之词不过寥寥数语,于乔郁全篇已能用颠倒黑白来形容。 乔郁当然能察觉到从四面八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些视线恨不得将他的皮从身上扒下来,然而他此刻心中的不解不比任何人少。 皇帝略喘了口气,道:元卿。 元簪笔正要下拜,皇帝却温言道:不必跪。 他今日和蔼得宛如平常人家长辈,却令元簪笔恶寒。 皇帝看着元簪笔沉静的面容,仿佛极欣慰地笑了,道:元卿只长乔郁一岁,持重沉稳却远甚于乔郁,他不称乔郁为卿,反而直呼其名,明明该是生疏,却无端透出一种亲昵,只有家中长辈直呼晚辈名字才算失礼轻蔑之举,皇帝今日待乔郁,又与父亲何异?卿与乔郁素有深交,朕望卿日后在乔郁身边多加提点。 皇帝好像嫌刚才群臣还不够失态,更有此言,连元簪笔面上都有愕然。 倒有人看热闹不怕事大,譬如空有虚职爵位的几个皇家纨绔子弟,心说既然如何,何不再锦上添花,给两人赐婚算了。 这话由淮王说十分合适,有人忍不住推了推淮王,淮王却不知道什么缘故,神情凝滞地站着,被推了数下才反应过来,低声道:何事? 反正整个大殿都在议论,这人小话也就说的光明正大,淮王爷,何不向陛下请旨赐婚,乔啊现在应交璧候了,璧候与元大人定都会对王爷十分感谢。 淮王以袖掩唇,小声回答:本王可不去,万一两人无此意,本王岂不是促成了对怨侣? 臣,遵旨。元簪笔对周遭议论毫无反应,他语调没有分毫变化,却能体会到其中的郑重。 乔郁目光灼灼,朝皇帝道:臣叩谢陛下,日后定更忠于职守,百死不足以报陛下之厚爱。 谁也不知道他谢的到底是封侯,还是谢皇帝之后的话。 皇帝点头,好像很是宽慰。 度过了刚才的震惊,大殿反而安静了下来。 明明刘曜才该是众人焦点,被各种目光看着的却成了元乔二人。 皇帝疲倦地闭上眼睛。 夏公公在旁适时喊道:退朝 今日众人上朝宛如被从天而降的金玉砸了个七荤八素,走出殿门尚觉飘飘然。 谢居谨若有所思,他心中惊涛骇浪,却没有半点表现出来。 皇帝所愧,到底是什么意思? 乔郁就在他身后,被个小太监推出来。 他倒是想要元簪笔送他出来,然而刚一散朝,元璁景就叫住元簪笔,礼貌且强硬地让等待在一旁的乔郁先走。 若是旁人,乔郁一定不会理会,奈何元璁景是元簪笔亲爹,乔郁自知本就不讨元氏宗亲喜欢,更不会上赶着招元璁景厌恶。 小太监推的不紧不慢,赶上了同儿子一道的谢居谨。 谢居谨只得停下,道:恭喜乔相。 乔郁笑眯眯地说:同喜。 同喜什么? 他无甚可喜。 谢居谨是世家代表,若元雅的錾琴台还在,他便是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隐隐有世家之首的意思,先前元簪笔回京,他不是没有派人拉拢,元簪笔表现得也不是全然无意,他原本想,元簪笔就算不与他们同心同德,元氏也不会再出一个如元簪缨那般离经叛道的世家子弟,不曾想元簪笔比当年的元簪缨,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簪缨虽力图改革,但到底没有同乔郁这般汲汲营营的权奸走的甚近,不仅朝野皆知,连皇帝都默许了! 他与乔郁的旧怨不是一日两日能够说完,今见乔郁愈发得势,深恐乔郁报复。 所以,更不能乔郁活得太久。 乔郁得意洋洋,春风满面,笑容比谢居谨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真挚。他本就是仙姿玉貌的美人,笑起来自然赏心悦目。 谢居谨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怔。 乔郁也意识到谢居谨的怔然,心道这老匹夫目不转睛地看本相作甚? 谢静有些担忧父亲,但并没有在乔郁面前表现出。 乔郁便眯起眼睛,仍是一个含笑的模样,道:谢相,且回神。说完,他不等谢居谨说话,随意拱手,告辞。 谢居谨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谢静惴惴道:父亲? 谢居谨道:你可觉得,乔郁的模样有些眼熟? 谢静更是不解,眼熟? 有些像此人仿佛近在咫尺,谢居谨猛地顿住。 有些像皇帝! 谢居谨面色骤变。 谢静忧心道:父亲怎么了? 刘氏皇族皆形貌昳丽,先帝后雪肤玉貌,与先帝育有两子,两子孪生,相貌肖似宛如一人,容貌秾丽,为先帝诸子所远不能及,乔郁容色艳丽,靡颜腻理。 乔诣已死了近十年,谢居谨虽快忘了他的模样,但仍记得乔诣俊逸,乔夫人明眸皓齿,两人皆上上姿容,然绝对生不出乔郁这般样貌的儿子! 谢居谨面色变化得谢静心惊。 他先前不解皇帝为何这般宠信乔郁,朝中风言风语无数,连乔郁以色侍人迷惑皇帝这般的话都说得出,谢居谨听后不过一笑了之,他想过无数种原因,却唯独没想过,乔郁可能与皇帝相关。 正因为是皇帝亲子,所以皇帝才会留他在静室,正因为是亲子,才会入仕后便平步青云,备受宠信。 谢居谨豁然开朗,他心中有这般怀疑,自然事事都能联系。 乔郁手段狠毒,岂不一如皇帝? 他能想出,其他人未必想不出。 谢居谨若有所思,安抚般地拍了拍谢静,为父无事。 淮王从昨日以来就很不对劲。 得出这个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淮王妃。 淮王苦着脸,端着一碗甜汤长吁短叹。 淮王妃忍他良久,从汤热气腾腾忍到温热,终于忍不住,筷子啪地被她按在桌上。 淮王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汤洒出来。 淮王妃柳眉一横,把爱吃吃不吃滚出去咽下,不阴不阳道:妾自知年老色衰,不比东院月美人皮肤娇嫩,吹弹可破,不比西院冷美人面若芙蓉,更不抵诸位侍妾性格柔顺才貌双绝,王爷若面对着妾的脸实在难以下咽饭食,妾不愿委屈王爷,还请王爷喜欢去哪,就去哪,妾不愿碍王爷的眼。 她口口声声都是自己碍眼,字字句句皆是为王爷考虑,实际上无一字在说淮王惹人烦厌。 淮王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道:王妃螓首蛾眉花容月貌,能得王妃是本王福气,怎会嫌弃王妃? 淮王妃以手撑下巴,露出一个非常娇俏的笑容,她软语道:那王爷,摆着这幅恨不得立刻寻三尺白绫吊死在妾面前的脸做什么? 淮王叹息,道:王妃可听说了吗,陛下封了乔郁为侯。 淮王妃愣了愣,心中有个猜测,难道陛下要削减王爷的封地给乔郁? 淮王差点把手里的碗摔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将碗放到桌上。 我在期待什么?淮王无奈道。 妻贤妾美,然当年皇帝为淮王指婚时,淮王只要美人,且要不聪明的美人。 淮王妃虽不聪明,但至于蠢笨,说出的话只让淮王无奈,而不是厌恶。 不是?不是与你我有何干系?淮王妃觉得莫名其妙,总不会是乔郁看上了你府中的哪个美人,王爷啊,她换了个苦口婆心的语气,若不是心头挚爱送他又有何妨?乔郁年纪轻轻,却如此势大,陛下眼看时日无多,新帝未必不会依仗乔郁,这样的人,咱们淮王府开罪不起。 淮王无言半天,才道:王妃,你将本王想成什么人了? 看上他府中侍妾?亏他的好王妃想得出来。 淮王妃猛地意识到了重点,乔郁不是同元簪笔私相授受吗? 淮王一噎,端起汤碗,仰头将碗里冷掉的甜汤喝净了。 他叹了口气。 今日陛下为乔郁封侯,摆明了就是为了制衡刘曜。 皇帝先前拿乔郁制衡世族,又将元簪笔召回京来,想制衡乔郁,不曾想二人有私,反而壮了乔郁的声势,他拿刘曜刘昭制衡太子,太子死后,欲用刘昭,而令刘曜制衡,然而刘曜先发制人,皇帝只得立刘曜为太子,转头便说了一大堆语焉不详的话,封乔郁为璧候。 封侯不算,且赐姓。 皇帝只差没将乔郁与朕有关写在了脸上,暗示乔郁是他私生子。 这样,乔郁也有资格继承大统,他原本面上是同刘曜一派,就算他还能效忠刘曜,刘曜不会再信他。 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他的好皇兄啊,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昨日元簪笔星夜前来,见之下拜。 淮王大惊,忙上前扶他,一面扶一面抱怨道:元大人,非年非节本王可受不得这个大礼,元大人大权在握,他弯腰拍了拍元簪笔膝上的灰,有什么事能要本王帮你?他拽着元簪笔,将他按在椅子上,有什么事且在这说。 他与元簪笔对视,只看得见清亮的眸子。 淮王压下心中疑虑,拿起刚才端进来的糕饼盘,随便坐到自己往日坐的地方,懒散地靠在软垫上,掰了一小块桂花糖粉糕放入口中。 元簪笔道:臣想请殿下做一个证人。 淮王似有所悟,神情殊无变化,只含糊道:做什么证人?证婚?他点点头,陛下重病,你家唔,算起来本王与你也有那么些远的不能再远的亲缘,亦算得个长辈,他笑眯眯的,你欲拿什么谢本王? 元簪笔却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婚事还能再放放。 说句最大逆不道的话,淮王道:皇兄那已是回天乏术,若再等下去,要守的时日可不短。他是天子的亲弟弟,饱受天子恩惠,反应却随意得好像与生人无异,既不是婚事,说说吧,什么事能是你同乔郁都无可奈何,却只本王可做的? 元簪笔道:臣想王爷在百官面前证明,故太子仍有子嗣,淮王原本在漫不经心地摆弄盘中糕点,闻言先是怔然,后猛地坐直了,他刚要开口,元簪笔便继续下去,子嗣便是乔郁。 淮王露出一个相当奇特的笑容,他原本不想笑,然而此情此景,他除了笑,居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更好的应对方式了。 一只涂着艳色蔻丹的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淮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王妃,我有一事,不知该做不该做。 淮王妃见他正色,收敛了满脸戏谑玩笑,只问:不知王爷要做的是事是错的,还是对的? 朝局中的事怎论对错?唯有他天真的王妃问的出。 淮王却认真答道:于做错之事的补救。 做如何,不做如何? 做,或许能让心中稍安,但极可能棋错一招,他顿了顿,祸及满门。不做,仍做富贵闲人,平安度日。 淮王妃娓娓道:妾与王爷多年夫妻,知王爷做过无数违心之事。 淮王唯有苦笑,本王竟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 违背本心却不得不为,如今有机会补救,缘何不做?淮王妃掌心温热,热力顺着二人相握出,一点一点传到淮王身上,她沉默半晌,王爷,妾不知昔日之事,但妾与太子妃相处甚好,纵已过二十年余年,妾亦不曾遇见比她更好的人。 淮王闭上眼。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夜,太子妃向他求救。 可他不敢回应,他怎么敢回应? 他甚至不敢看太子妃乌黑得宛如一块墨玉的眼睛。 淮王低声道:昨日与一人谈,其深受一极尊贵者恩德,却不知感恩。 淮王妃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淮王摇头,他不是。 他是,心有不甘。 淮王妃道:妾不知王爷深思,只若王爷想做什么,且随心去做,纵真如王爷所说祸及府中,妾亦毫无怨言。 淮王只觉喉中涩然,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发妻。 淮王妃拿左手夹起了一块青笋放入口中,待咽下去才道:不过王爷不要忘了,真做之前给妾一封休书。 淮王心中的感动一停。 更别忘了把嫁妆送还妾娘家。 淮王松开了王妃的手。 淮王妃朝他一笑,给他夹了一块鸡肉。 王妃淮王道:本王不喜欢吃这个。 淮王妃颔首道:妾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有什么想看的吗? 第101章 父子二人在廊中闲游。 秋日天高,四野透亮如水濯,金黄落叶不时随风轻轻落下,木廊中却干净,不时有下人扫撒,赤足走在地上亦无妨。 元璁景与元簪笔一路都不言语,回到家中更相顾无言。 元璁景余光瞥见元簪笔晏然自若的面容,青年人金相玉映,身量修长笔直,稳步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的位置,幼时元簪笔被元璁景问话,人矮小,步子更小,他跟在元璁景身后,一路小跑,待元璁景回头,明明已累得双颊泛红,然而一声不吭。 如今元簪笔再也不是需要他刻意停下来等待的孩子了。 陛下对乔郁仁厚,几多纵容宠信,元璁景道:今日种种,不似人君待臣,倒似人父待子。他说的平静,偏头看元簪笔,后者半点惊讶都没有表现出来,他豁然开朗,你早就知道乔郁与陛下的关系? 元簪笔道:只比父亲早一刻。 元璁景颔首,他知道元簪笔不过谦辞罢了,对这个从来安静的儿子更多了几分喜爱,你心思敏捷,这很好。之前元簪笔没有否认利用乔郁之事,元璁景只以为元簪笔所有举动不过因为知道乔郁身份,便道:陛下今日当众言明令你在乔郁身边加以提点,乔郁身份特殊,你这般得他爱重未尝不是件好事,只陛下喜爱乔郁,然仍抱有制衡三皇子,不让其一家独大,威胁圣上之意,你与乔郁走的太近,恐会招致三皇子厌恶。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3) 元簪笔沉默了一息。 元璁景道;你欲如何从中取舍? 元簪笔望着元璁景,他的神情中带着一点疑惑,他反问道:为何要取舍? 元璁景一愣。 他心中马上就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太过大逆不道,然而元簪笔的神色认真,让他确认了心中所想。 三皇子狭隘,不堪为人君。下一刻,元簪笔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他说的太随意冷淡,谈论的仿佛不是世间最最蛊惑人心的权位,而是一件轻如鸿毛的小事。 元璁景脚步一停,他转头。 元簪笔也停下,微微低头,不直接与元璁景对视。 并非害怕心虚,而是一种顺从的尊敬。 他的态度如此驯顺,驯顺到了低微的地步,说出来的话却宛如惊雷一般。 元璁景张了张嘴。 一片边角焦黄的叶子旋转着,落到元璁景肩上。 元簪笔在等一声放肆,或者一声你疯了之类的怒斥,然而元璁景没有,他打量着元簪笔,好像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儿子。刚才他只觉元簪笔稳重,其沉几观变,不知多少老臣都要自叹弗如,此刻,他却将方才的想法推翻了一半,好像在用手捋一匹顺滑柔软的丝绸,不期碰到了华贵布料里的锐器。 元璁景道:何意? 元簪笔言简意赅:乔郁很好。 他的意思如此明了。 元璁景反问:何处好? 处处都很好。元簪笔回答。 如果非要元璁景在刘曜和乔郁之间选,元璁景也会选择乔郁。最重要的是,乔郁同元簪笔关系亲密得非比寻常。选一个这样的新帝,比选一个怨憎元簪笔的好得多。 父子二人一时无言。 元簪笔抬手,摘下了元璁景肩上的落叶。 元璁景也看见了这片叶子,他朝元簪笔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没有什么深意,比起意味深长,更像是欣慰,芳林新叶催陈叶,他道,停了一息,你回京,大约很多人说过你像簪缨。 他本就少语的儿子闻言更加沉默,他像是思索了一番,然后才不确定地问:像吗? 一点都不像。元簪笔想。 元璁景看着他的举动,忽而无言。 半晌,他道:不像。 元簪笔了然点头,丝毫不觉意外。 陛下病中昏聩,选不出好的储君,元簪笔松手,叶子飘然落进园中,不若让我来选。阳光落进他清明的眼睛里,如同光入冰封大湖,虽干净透亮,却冷得骇人。 这样的言词,已到了近乎于大逆不道的程度。 元璁景道:更不像了。 元簪笔道:我惭愧,虽受兄长教养,然未得兄长风采十中之一。他说的由衷,显然真心这样认为。 元璁景摇头,元雅曾与高祖皇帝击掌盟誓,约定二分天下,至文帝时,文帝不愿元雅揽权,本欲削元氏权位,元氏子孙尽不许在朝为官,然元雅始创錾琴台,与各族联合,树大根深,密不可分,权势最盛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文帝纵有千般谋略,望着空荡荡的朝廷终究有心无力。 元簪笔不像元簪缨,却有几分元雅遗风。 元簪笔只垂首道:不敢。 形容如此驯顺,而行重逆之事,连元璁景都有点好奇,当年元簪缨到底是怎么教元簪笔的。 你今二十有五,有些事我不必说,你自有分寸。元璁景道:然你毕竟年轻,青年人气盛,有青云之志,为权位或可能不择手段,倘若真如你所言另立新帝,你与新帝相处,不失君臣本分即可,勿要为了某些事,过分忍耐求全。 元簪笔怎听不出元璁景的意思,他几乎都觉得有点好笑,为何无论是谁都觉得他是别有所图? 元簪笔回答道:父亲,除却大局考量,我亦有心。 乔郁坐在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书。 纵然是元簪笔带了一身凉风进来,他亦是神色无恙,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元簪笔解下披风挂好,瞥了眼乔郁,见他在一盏昏黄的灯下手不释卷,只道:小心伤眼。却没有命人再送一盏亮的进来,因为他不会让乔郁继续看下去。 乔郁恍若未闻地看书。 元簪笔更衣解冠,披散着长发在房中忙来忙去。 乔郁余光看他。 元簪笔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乔郁热切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漱过口,拿起干巾拭净唇边水渍。 乔郁眼见他忙完,连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几乎是眼巴巴地等着元簪笔。 元簪笔放下干巾。 乔郁立刻别过头看书。 元簪笔离他不近,却也看得见乔郁按着书页的手用力有多大,险些将那页扯下来。 在看什么?元簪笔声音很是柔和。 乔郁故作无意,一眼不眨地看着那页被他看了小半个时辰却一个字都没看见去的书,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被打扰的不悦,随口道:陛下近日的药案。 有几份? 元簪笔颇有几分明知故问,但乔郁将他的没话找话通通归为他想和自己说话,因而回答的十分愉悦。 自然只有一份。 元簪笔若有所思,我原本想着这本若是被月中撕坏,我尚能命人去买一本,药案只有一份,还请月中将手松开些,他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想来太医院应有备份 他没说下去,因为乔郁已放下书,有点不满地看他。 乔郁以手撑颌,笑眯眯地问:二公子,洞察人心是不是很有趣? 元簪笔坐在他对面,里衣单薄,被水略微打湿的领口有些透明,乔郁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元簪笔喉咙上移开,无趣,元簪笔答的坦然,你不与我说话,我只好寻别的法子诱你开口。 乔郁奇道:你为何这般理直气壮? 元簪笔眨了眨眼,这个动作令他面容一下柔软了不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我十分愧疚。 乔郁扬眉,实在从元簪笔身上看不出半点和愧疚相关的情绪,二公子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他阴阳怪气道。 元簪笔垂眼,没有回答乔郁,只取了素色发带将头发束起,他将颊边碍事的碎发一并拢上去,束得很高,人显出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少年意气。 乔郁不解,缘何束发? 元簪笔捻了捻发尾,道:碍事。 他正襟危坐,神情认真,乔郁就算有心玩笑也说不出什么,只得道:还请元大人为我解惑。 想听哪一件?元簪笔问。 有很多件?乔郁忍不住皱眉。 元簪笔是聪明人,他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太喜欢自己的枕边人也聪明到能将事情隐瞒得滴水不漏。 元簪笔又眨了眨眼,他脱下官服,又将能印证身份的所有饰物都取下,这样看来颇有几分少年时的样子,他的举动与其说是敷衍,倒不如说是一种示弱。 或者,一种撒娇。 乔郁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拿手掩了他秋水般的眼睛,硬着心肠道:我的身份。 我才知道不久。元簪笔道。 不久是多久?元簪笔惯会避重就轻,这个不久,可能是一年前,还可能是数年前。 若他问,元簪笔说的一定会是实话,但有没有全部说出来,元簪笔可绝对不会保证。 元簪笔顿了一息,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你在朝中青云直上时。 若非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乔郁已然拍案而起,四年前?! 元簪笔乖巧地点头。 乔郁憋着气,别过头不去看他。 他生怕自己被气死。 为何不言?乔郁沉声问。 他努力不回头看元簪笔,不然他一定会心软。 元簪笔娓娓道来,之前因你我分别时算不得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同乔郁那段水火不容的关系,和睦融洽,你那时心情不定,我恐怕贸然告知,会引得你伤心,元簪笔选的词都是最温和无害的,要是那时候让乔郁知道自己和刘氏皇族,有其是和皇帝有关系,乔郁不会伤心,他会发疯,之后我回京,你同陛下已然是君臣一心,陛下对你多有恩宠,你亦舍生忘死,我以为, 以为我与皇帝父子情深?乔郁毫不客气地接口。 元簪笔无语。 他的本意是要乔郁上位,且是作为故太子的儿子上位,其母是太子妃毋庸置疑,父亲是谁却不清楚,可于元簪笔而言并无所谓。 因为乔郁是谁的儿子,他在继承王位时,都会是故太子的遗腹子。 元簪笔望着乔郁,轻轻道:月中是何时知道的? 他何必摆这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来给本相看!乔郁在心中怒吼。 元簪笔精神看他,好像在等一个回答。 以乔郁对元簪笔的了解,就算他什么都没回答,就算他勃然大怒,元簪笔都不会出口反驳一言,甚至连伤心都不会表现出来,他只会沉默,只会小心地安抚乔郁的情绪。 可他确实会难过。 元簪笔习惯垂下眼睛,以为这样就能隐藏所有情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什么都不表现出来,才会更显得心机深沉,好似任何人于他而言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工具,工具只要趁手就好,至于工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并不在乎。 然而他分明在乎的很。 乔郁不回头,恶狠狠地回答:抄陈秋台家时,他表现得太过奇怪。 元簪笔缓缓点头。 乔郁等了半天亦没有等来二话,他终于忍不住扭头,这就没了? 元簪笔道:你问。 乔郁只觉心头火起,本相问这些做什么?本相半点都不想知道皇帝到底和本相有什么关系,亦或者故太子同本相有什么关系,本相更不想知道你早就将这一切熟记于心为了什么,元簪笔,你不会以为本相在这等你到深夜是为了同你探讨军国大事的吧! 元簪笔握着乔郁的手,往自己脸上轻轻一贴。 他确有和盘托出的打算,却不知从何处说,不知乔郁到底想不想听。 乔郁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元簪笔神情殊无变化,嘴唇却微微抿起。 他在紧张。乔郁想。 他居然在紧张。 这样笨拙的讨好,和隐藏在极端冷静下的紧张无疑取悦了乔郁。 若元簪笔愿意分出神来看一看乔郁袖子下的那只手,就会发现乔郁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没有立刻将他揽入怀中说我并没有生气。 乔郁心软得一塌糊涂,可他不愿意就此轻轻揭过。 非是余怒未消,而是他想看看,元簪笔到底还能做出什么。 元簪笔实在不该总是得意的那个。 他压抑着自己回握的冲动,兴奋得将要发抖。 元簪笔见他冷着脸,神色不如往常,垂头略思索片刻,忽然放手起身。 乔郁一愣。 元簪笔披上衣服向外走去。 乔郁过于震惊,以至于一时没有出声阻拦他,待到回神时,元簪笔已轻轻将门关好了。 乔郁只觉血都冲到了头顶。 他走了? 他就这样走了?! 乔郁手胡乱摸到桌上,先是碰到了药案,本欲一撕了之,然而让元簪笔看见却要以为他很在乎,遂放手,抓着茶杯,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他心中的火没有熄灭,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乔郁深吸几口气。 可见媳妇绝对不能惯着! 乔郁脑中天马行空地得出这个结论。 夜已深了,他现在非但不困,反而非常非常清醒。 乔郁按了按双腿,虽有知觉,但还很绵软,使不上太多力气。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长时间,已坐不住,正要起身去寻元簪笔,门却突然被推开。 乔郁稳稳地坐着。 元簪笔不知道从哪回来,一身冰凉水汽,衣裳湿漉漉地穿在身上,头发不时往下落水珠。 乔郁终于忍不住,你是掉到荷花池里了吗?!秋夜本就冷,乔郁看见他这幅样子更得发疯,却不知叫人给你擦干净,竟是水进了脑子! 他怒气冲冲,来 剩下那个人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元簪笔道:我有事同你说。 要不是元簪笔跪坐在他腿间,完整的句子他应该能说出口的。 说什么?他干涩地问,觉得自己颇为言不由衷。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本来想抽奖,但是一本文一个月只能抽一次,还是本章留言发红包吧。 第102章 元簪笔身上的温度冷的让人心惊,乔郁忍不住将他往怀中拢着,后者觉得不舒服,想要换个姿势,被乔郁恶狠狠地呵斥,别动。 元簪笔头发还在不停滴水,滴在乔郁肩膀上,氤出深色的一团。 他将冰凉的脸贴在乔郁侧颈,低声道:我想换个皇帝。 他说这话时语气无比低柔,不忘小心翼翼地抬眼悄悄观察乔郁的反应,倘若忽视元簪笔说话的内容单看他的举止,很容易以为他是正在示弱讨好。 乔郁的手按在元簪笔的腰间,闻言骤然收紧,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元簪笔,目光凌厉得惊心动魄。 元簪笔温软的吻落在乔郁耳后。 乔郁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绕着他束起来的长发,低声道:再说一次。任谁都不能忽视乔郁声音中的威胁,他喜怒无常,却少这般。 元簪笔就在他耳边道:我欲换个皇帝。 乔郁始终面无表情。 这等无父无君之言能从任何人口中说出,却唯独不应该有元簪笔。 太子懦弱,三皇子暴戾,五皇子识人不明,皆不堪为人君,其余诸皇子年岁尚小,立之,则必然阻力重重,元簪笔干涩道,他拼尽全力才能对着乔郁喜怒不辨的脸说出这般冠冕堂皇的话来,我等为天下计,欲在陛下百年之后,另立新君。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4) 乔郁睫毛颤了颤,他不需抬眼元簪笔便能看见他眼中滔天怒意,然无法确定他到底为了什么生气。 是为了元簪笔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呢?还是为了元簪笔将他隐瞒太久? 你等?半晌,乔郁道。 我等。元簪笔郑重道,乔郁便瞬间联想到了仍没有回斛州去的顾渊渟,以及万里之外的魏阙。 他斟酌道:此事与老师无关。 乔郁都要觉得好笑了,在这种时候元簪笔居然还不忘为别人开脱。 因我与皇帝有关,除却几位皇子之外最最名正言顺,乔郁寒声道:所以,你选择的新君是我,对吗? 元簪笔正要回答,乔郁忽而扬起了一抹极艳丽妖艳的笑容,你说你四年前就知道我的身份特殊,你早就想回京,陛下将你召回制衡我,所有人都惋惜你被迫放弃大好前程,卷入京中是非,甚至连我都这样想,自你回京之后,对我百般容忍娇纵,我原以为,你之所作所为不关乎任何利益,只因你我少年情意。 他说的清晰缓慢,残忍极了。 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想要我为君。乔郁温热的手指轻轻划过元簪笔上下滚动的喉结,直到落在他失色的嘴唇上,故而,我可否以为,元大人近一年来不过虚与委蛇,为的是我更配合你,再往远些看,我若为君,朝中世族对我厌恶至极,我定对扶持我尚未的你百般仰赖,以元大人的心思手段,元氏的无尚恩荣,恐怕还能再延续一代帝王,我说的可对吗? 他每说一句话,元簪笔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单薄的里衣原本就被水打湿,如今紧紧地贴在元簪笔身上,冷的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乔郁二指抬起元簪笔的下巴,宛如在打量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目光虽然赞赏,但毫无感情,元大人,尔有元雅之风。 元簪笔看向他的神情几乎有一瞬间的茫然。 乔郁何时在他脸上见过这般可怜无助的神情,连心都跟着抽搐两下。 平心而论,元簪笔实在不适合归京,他不可谓不聪明,心思不可谓不深沉,手段不可谓不高明,然而他并没有那些久居官场的老狐狸那般舌粲莲花,颠倒黑白的能力。 乔郁低头,将要吻上他毫无血色的嘴唇。 元大人,他贴着元簪笔的嘴唇温声道:你欲做元雅,我却未必是文帝。你有没有想过,手握兵权,从龙之功,若我为帝,无论是出于情意还是拉拢,我都会将你捧上高位,授你权柄,到那时,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我为帝,又岂会允许国中有一与我分庭抗礼的权臣,你说,到那时,我会将你如何? 元簪笔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到那时,乔郁会如何? 前车之鉴几多,除非元簪笔真能威慑天子,使之欲除之却无可奈何,然而到了那时,两人哪里还会再有真心,不过是妄想稳住对方的虚情假意。 就算元簪笔真无野心,被送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哪怕是为了身家性命,他都不能将权位拱手相让。 乔郁将元簪笔的长发绕在手腕上,一圈一圈地收紧,一点一点拉开与元簪笔的距离。 若可为之,当株连全族,剪尔党羽,乔郁直视着元簪笔的眼睛,他看得见这双清澈眼眸中不加掩饰的无措和惶然,可我不会杀你,元璧,他看向元簪笔的眼神几乎流露出了几分病态的沉迷,我不会杀你。 元璧,你记不记得当日我对你说什么,当日二人分别,乔郁狼狈不堪,身上犹有尚未洗干净的脂粉香气,他神情那样恶毒又那样狞丽,宛如美艳精怪,虽有惊艳绝世的皮囊,终究是野性未驯,丧心病狂的妖物,我说,告诉皇帝,我必窃其国之璧。 而今他封侯为璧,兼有窃国之心,大概算一语成谶。 你已然得了。元簪笔声音沙哑道。 乔郁朝他一笑,漂亮得灼眼,元璧,若我为帝,定将你关在宫中,你身手卓然,我会用铁锁锁住你的手腕脚踝,铁锁冰冷,或许会将元簪笔被束缚的身体磨出道道红痕,元簪笔并不十分白,但关在宫中,常年不见光会令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虚弱的白皙,他却低头,在元簪笔绷成一线的脖颈上轻轻一吻,还有此处,也要用锁链锁住,但我不会用铁器,我会命最好的匠人为你打造一副精巧华贵的项圈,内里嵌入钝刺,只要轻轻一勾,你便要忍痛到我怀中来。 世间可有什么是比生生折断不弯的傲骨更有趣,更令人热血沸腾之事? 元簪笔垂眼。 他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手足无措。 乔郁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元簪笔的狡辩或者陈词。 可他没有。 他将乔郁唇边温柔而刻毒的笑容尽数敛去,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这个吻太激烈了,其中蕴含的浓烈情绪仿佛能令人窒息。 先吻他的人是元簪笔,率先分开的人也是元簪笔。 元簪笔坐直,脊背挺起宛如最锋利坚韧的剑,他审视着乔郁,忽而道:我非元雅,君亦言己非文帝,文帝无奈何元雅,你又如何言之凿凿,被锁入深宫中被迫承欢的人是我。 而非你? 挑衅至此,方才的惶恐忧虑仿佛从未存在过。 乔郁的笑容愈发危险。 这才是元簪笔。他想。这才是。 元簪笔不愿理会乔郁神情,直接绕开他的手臂,躬身向下。 腰带咬开,被衔着一端扔掉。 乔郁暗自攥紧的拳头。 元簪笔仰脸,道:好了之后还要日日掩饰,定然很不痛快。 他全都知道! 他的腿已好了大半,若元簪笔想做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反应。 下一刻,乔郁的牙差点被自己咬碎。 元簪笔不理他,自顾自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乔郁仰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从耳后到脖子红了大片,隐隐能看见贲起的经络。 元簪笔极生疏,但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他没有羞涩回避,反而一直看着乔郁,纵然他的双颊因为缺氧被涨得通红,连眼角都染上了艳色。 乔郁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元簪笔所做的事情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可他就是这样堂而皇之,脊背微微弯下,线条漂亮的晃眼。 这种画面,连最最荒唐的梦中都不曾出现过。 元簪笔自觉差不多,起身,擦了擦靡湿的唇角。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乔郁。 乔郁猛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本欲起身,却被元簪笔推倒在塌上。 乔郁反应得很迅速,但并不很坚决。 他眼睁睁地看着元簪笔坐下。 窒息令元簪笔脑中有一瞬空白。 说不出的滋味让他眼角的泪缓缓顺着脸颊淌下,可他本人的神情有是放空的。 就好像,就好像被 乔郁狠狠吻住了元簪笔的嘴唇,将他所有能发出的声音都逼了回去。 元簪笔的泪不住地向下落。 待松开,元簪笔满面泪水,气喘吁吁。 他竭力让自己说出完整的句子,我眼下依稀明白你对皇帝恨之入骨下一句却酝酿了好半天,原因无他,不过是乔郁不做人,你不必厌恶己身,我有人证,可证明,你乃故太子之,之遗腹子。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恼怒,狠狠地瞪了乔郁一眼,望他收敛。 乔郁嗤笑,被看得心火更甚。 元簪笔不通风月,好像不明白,这种时候,这种反应,非但不会令他收敛,反而让他愈发放肆,看看自己到底能将对方逼出怎样的反应。 还有你先前说我利用你,我承认,确有,他生生咽下几乎要克制不住的声词,三分。 乔郁怎会不明白,先前所有,不过希望元簪笔实话实说罢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元簪笔以为他对皇帝忠心耿耿,恐他最后也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元簪笔从来不说,乔郁却清楚无比。 乔郁重重咬住了元簪笔饱满的下唇,闭嘴。他道。 此情此景,难道是让元簪笔和他说正经事的时候吗? 第103章 半夜,装了满满热水的木桶被送入房中。 两位大人半夜沐浴,还是在一起沐浴,且在卧房中沐浴,本身就是一件不能细想的事情。 送木桶进房的侍从极有眼色地保持了沉默,甚至不敢抬头往里面看一看,纵然帐幕早就垂下,将床遮盖得严严实实。从始至终,两个侍从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放好木桶便悄然出去。 元簪笔是被乔郁抱入水中的。 倒不是元大人四肢乏力,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而是乔郁突发奇想,非要将元簪笔抱过去。 元簪笔抱他的次数太多,他第一次将元簪笔抱在怀中,觉得颇为新鲜,若非元簪笔掀开眼皮,欲言又止地望着兴奋不已的乔郁,他或许还能抱着元簪笔在房中走一圈。 元簪笔进入水中,舒服地喟叹一声。 乔郁,元簪笔长发散在水中,他将头发束起本是为了方便,不欲长发因为浑身湿漉漉的沾在肩上脸上,但中途被乔郁将发带解下,至于那可怜的发带,早被元簪笔在还算清醒的时候扔到床下了,无他,不过沾染了点粘白液体,用的用不得了,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乔郁在桶外笑眯眯地看他,被叫了名字神情有点无辜,若不是元簪笔已按住了伸入水中的手,元簪笔会以为自己冤枉他的。 我试试水温,谈何过犹不及?乔郁询问的十分理直气壮。 他半穿不穿着件单薄里衣,衣料雪白,他长发却垂下,愈发显得青丝如墨,贴在犹然泛红的双颊,艳丽灼灼如桃花盛放。 元簪笔此刻当真是懒得理会他,便将脸往水下一潜,眼不见为净。 乔郁捞起他一缕长发在手中把玩,元璧,你好会混淆是非,他语带嗔怪,仿佛真是个被人作弄的小媳妇,先前一身湿衣到我怀中的人是你,有意同我结阳台之好的仍是你,他倾身,隔着一层水低声道:就连将那事做好的还是你,我竟不知,你这几时有了那些东西? 元簪笔仰脸看他。 乔郁似笑非笑,原本等着元簪笔出水反驳,不期对方鼓起双颊,吹起一道小水柱,乔郁猝不及防,竟被喷了一脸。 元簪笔在水中眨了眨眼。 乔郁以袖擦干脸上的水,尚有水珠滴入水中。 他刚擦干净,元簪笔便伸手,搂住了乔郁的脖子。 乔郁语调拖得长长,元大人 乔郁确实不欲同元簪笔在一处沐浴,非是喜洁,而是天将亮了,再折腾下去两人恐怕要双双告病。 是我,元簪笔承认得坦然,在最最难堪难耐的时候他双颊滚烫殷红,连完整的词句都说不出,然而遍生红晕不过无法克制的自然反应,与他本人情绪无甚干系,在这种时候,他脸色竟毫无变化,半点都无乔郁想看见的羞怯,然若神女有梦,襄王无意,事便不成,月中,倘我是始作俑者,你便全然无辜? 他唇边似有笑意,看得乔郁心痒。 元簪笔双臂上的水顺着乔郁的脖颈淌下,打湿了小半衣襟。 元璧,这样口齿伶俐,方才怎么不多说话?乔郁反问。 此人没安好心已写在了脸上。 元簪笔放下手臂,又深入水中,仅留一个脑袋在外面。 你方才令我闭嘴。元簪笔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想,应该少有人会在床榻上谈论国事。乔郁一言难尽地回应。 元簪笔却道:现在可谈了吗? 乔郁: 元簪笔仰头看他,似乎在等待一个回答。 乔郁真的很想把他按到水中闷死。 元大人,有没有人说过你不解风情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元簪笔无法理解,若他想,他办事效率可高到朝中无人能够企及的程度,元大人向来不会将要立刻做的事情留到下一刻,更不会放到明天。 他不觉得自己在床上说这些有什么不对,人尚且清醒着,为何不能谈? 元簪笔摇头。 乔郁只好倚靠着木桶,道:请说。元簪笔刚要开口,便听乔郁道:你利用我有三分,除却七分是你恐我行事狠毒,不留后路,待皇帝死后朝中无我容身之处,你不愿我死。 元簪笔一顿。 乔郁挑眉,你的心思很难猜? 元簪笔不十分确定道:大约难猜。 说吧,我洗耳恭听。 元簪笔便将自己所欲和盘托出。 乔郁盯着他被水汽熏红了的脸。 元簪笔道:有何不妥? 乔郁想了想,最终还是道:元璧,确有元雅之风。 元簪笔往后一靠,好似在暗讽我。 元雅虽奠定了世族数百年的荣宠不断,然而其乾纲独断,行止远甚帝王,向来不适合做夸人的词。 非也,乔郁捏起他的下巴,我是在夸你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元簪笔颔首,多谢。 乔郁都被气笑了。 他半靠半坐,衣服湿了大半,他躬身,拉近了与元簪笔的距离,元大人,你筹谋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我不愿意,你之前告诉过我,你以为我对皇帝忠心耿耿,我若不愿意,你所有筹谋岂非付之东流? 元簪笔看他岌岌可危的动作,道:你要掉下来了。 这话说的可不高明。乔郁笑道。 元簪笔看他衣裳差不多都湿了,便勾着他的肩膀,将他直接拽入水中。 水花四溅。 乔郁与元簪笔四目相对,元簪笔问:你会吗? 乔郁一脸一身的水,顾不得擦脸,只听元簪笔问他。 缘何不会?乔郁道:就算你有完全把握,有没有想过我真对皇帝忠心可鉴? 元簪笔却道:从你有意挑起几位皇子争端,令其自相残杀,你对皇帝之心,便绝不单纯。 乔郁做的实在高明,他本就是刘曜的人,就算他算计刘昶,算计刘昭,都会被皇帝认为,他更希望刘曜上位罢了。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5) 殊不知,刘曜在乔郁心中,也是要死的。 而今成年皇子只有刘曜,你知我曾是刘曜幕僚,我为他登基铺路,有何不可? 若你未被封侯,尚可。刘曜气量狭小,多疑多思,少有容人雅量,与当今无异,若他上位,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为他铺路的你,你无军权,党羽以利聚,必然以利散,刘曜可威逼利诱之,待你孤立无援,便可杀你,更得世家欢心。你想不到这些? 乔郁眯着眼睛笑,我目光短浅,竟看不了那么远。他笑容甜软,眼神却半点都看不清。 元簪笔道:你看得出,你不是会束手就死之人,乔郁,你根本没想过让刘曜活着。 乔郁握着他水中长发,闻言却有二三缕从他手中飘出。 元簪笔也不逼他回答,只静静泡在水中。 乔郁为人元簪笔太清楚了,他少年娇惯,吃不得半点亏,最最睚眦必报,后乔氏倾覆,他装疯卖傻,为了瞒过暗中监视自己的人,着女装一年,言行举止恰如娇俏少女,他双腿未废,可不惜用药刺入穴中,令自己动弹不得,之后入仕,人人都说他为权位汲汲营营,毫无底线,他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为朝中所不齿。 然而好像很多人都忘记了,乔郁亦是元簪缨的学生。 以元簪缨之风骨,怎会教出一个卑躬屈节的学生? 他什么都能放弃,正意味着他所要的东西,比他放弃的那些更为贵重。 乔郁忽地笑了。 元簪笔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温软的吻已落到他的唇边。 元璧,我在想,若你我毫无交集,那真是我此生一大憾事。他低声道。 元簪笔湿漉漉的脸贴了贴他。 他态度驯顺温软,比宫中豢养来取悦贵人的小猫小鸟更柔软。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元簪笔羸弱,正是因为他足够强,无需任何行为来构建权威,才能肆无忌惮地向乔郁示弱。 最重要的,他心中一直以乔郁夫君自居,认为如何纵容乔郁都是应该。 可见当年乔郁着女装日日叫元簪笔哥哥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对元簪笔影响有多大。 月中似乎应了?元簪笔问。 乔郁断然,没有。 元簪笔道:果真没有? 乔郁心中警惕,你不要在我面前做那副受气委屈小媳妇的模样。 元簪笔疑惑道:委屈小媳妇? 乔郁沉默片刻,无事。 元簪笔微微向前,低声问:没有吗? 乔郁一窒,元大人,先前你我君子之约,你不令我碰你,更别碰我。 元簪笔实话实说,此话或许有些言不由衷。 乔郁的反应可不是如他说的那样。 元簪笔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不时滚落。 乔郁听见自己不争气的吞咽声,他开口,尽量不让元簪笔听出自己声音中的端倪,之前的,还没弄干净。这已是他能想出的,最坚定的拒绝了。 回应他的是元簪笔炙热的吐息,既如此,何妨再多些? 乔郁只觉更难以呼吸。 世人无不说他厚颜无耻,如元簪笔这等,难道不更鲜廉寡耻?偏偏说的还一本正经,似乎根本无引诱之意。 乔郁顿了顿,你说的,有理。 房中水声许久未断,天已蒙蒙亮,声音才停。 元簪笔换好朝服时头发还微微湿润。 乔郁自己梳头,恐元簪笔再给他梳,干脆将人请出卧房。 元簪笔关好门,转身,便见顾渊渟从外进来。 元大人精神不佳。顾渊渟道。 元簪笔随他往出走,尚可。 乔郁可都知晓了? 元簪笔颔首。 顾渊渟道:我本想问你乔郁是否应了,但看你今日反应,我便知不需问。 元簪笔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顾太守不上朝? 我此时若敢入宫,恐怕会被皇帝还有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捅成筛子,他笑了,奇了,你竟敢上朝? 元簪笔道:我本就是殿前司主事。 所以? 掌管宫中布防理所应当。 顾渊渟啧啧,皇帝封侯乔郁本是为了制衡三皇子,自己作壁上观,然而他似乎病糊涂了,忘记乔郁可调用斛州军。 皇帝当然没病糊涂,他只是不曾想过,元簪笔有不臣之心罢了! 若无元簪笔,刘曜或可与乔郁分庭抗礼,就算落了下风,有皇帝在,也不会被打压得太厉害,元簪笔就算偏向乔郁,在刘曜和乔郁彻底摊牌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然而,皇帝没想到的是,元簪笔根本无意维持这所谓的平衡,他想要的,是另立新君。 元簪笔可动用斛州军,中州军,却不听从刘曜号令。 朝中已有人上书令我早离中州,言词之中不乏警告之意,元大人讲求名正言顺,不知欲如何?顾渊渟道。 前几日老师给我来信,称边疆已陈兵,几月来动静不断,恐有异心,兖州军并其他四军兵将老弱,甲胄残破,我欲上书陛下,请调斛州军及一半中州军驰援。他说的轻缓平静,好似这是一件极为平常之事。 刘昭若不死,元簪笔尚有忌惮。 可刘昭已死,刘氏皇族,一时之间当真无法找出可以掌兵之人。 此人算计这般深,却有多少人被这张脸骗了,以为元簪笔真是个静若秋水毫无野心的纯臣? 顾渊渟道:三皇子若不允? 边疆战事紧迫,我不许他不允。 这话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或许于元簪笔而言,确实是实话,但实在是过于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了。 顾渊渟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此外,甲胄兵器应更换,粮草更不必说,元簪笔淡淡道:一应军需应在我出发前备齐。 顾渊渟沉默片刻,元大人,你是想掏空国库啊。 若三皇子允,则元簪笔手中便有斛州军和中州军,他摄西境五州事,在西境说一不二,若非皇帝将他调回京中,何需再请魏阙管西境事?除却兵权,更有银钱粮草不计其数。 若三皇子不允,那就给了元簪笔再好不过的借口,大可兵谏,刀剑无眼,到时候若三皇子有什么差池意外,那也难说。 顾渊渟望着元簪笔沉静的面容,暗暗心惊。 若非太子谋反,斛州军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进入中州。 太子为何谋反因为,因为乔郁逼迫啊! 致使陈秋台自尽,身边无外戚支持不说,又散尽谣言,仿佛废太子就在眼前,太子无可奈何,才会选择谋反。 乔郁又是故太子之子,继位名正言顺,若无他这个身份,就算元簪笔真取了中州,之后四野也不会太平。 元簪笔能凭借军队谋反,那么其他手中有守军的州守缘何不可?到时候天下烽烟四起,难保不会对元簪笔群起而攻之,天下你既取得,我为何取不得? 乔郁为帝则不然,他比当今皇帝更有资格继位。 顾渊渟看了元簪笔良久,忍不住道:真不是你同乔郁早先商量好的? 不然乔郁怎么就逼迫刘昶,怎么就唆使刘昭和刘曜反目? 元簪笔摇头,无。 顾渊渟猛地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我今日听到了一传言,传说陛下非是生病,而是中毒。 若皇帝身体无恙,尚能统御四方,元簪笔不会这般肆无忌惮。 我亦有所耳闻。元簪笔回答。 顾渊渟道:不是你? 他乍听这传闻,觉得十分有道理,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元簪笔。 元簪笔却道:陛下重病时,我尚在斛州。 谁知道是不是你派人下毒顾渊渟随口道,接着立刻有了猜测,是乔郁? 第104章 这日早朝后,太子府邸的下人皆过的十分胆战心惊。 刘曜入府将前厅能砸的尽数砸了,气得面红耳赤,待将能推倒的推倒,能砸碎的都砸碎后,前厅除了桌椅便是一地狼藉,连挂在墙壁上的寒梅图都被扯下来一半,刘曜犹不解气,竟拔出佩剑,朝桌椅砍去。 左右侍从无不面若金纸一般,跪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瑟瑟发抖。 允佩被人唤来解围时正好看见刘曜正在用力拔卡在桌子上的佩剑。 他以手势悄然屏退下人,柔声开口道:殿下。 刘曜猛地转头看他,眼中一片赤红血色,看起来骇人无比。 允佩迈过地上的碎片,面带忧色劝道:殿下,身体最为要紧,万勿为了朝中之事气坏了身体。 刘曜冷笑道:怎么就你一人? 允佩一顿,属下怕人多口杂,更令殿下恼怒,便一个人来了。 刘曜道:你不必哄孤,他们都不敢来,只有你敢在孤盛怒的时候来,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允佩,你等不过孤手下小小幕僚,杀了你们比杀条狗都容易,他大约是想起了乔郁,面上戾气更重,你不怕孤现在杀了你? 允佩下拜道:殿下既要属下死,属下即可寻死便是了,何必劳殿下动手,属下死在这,还会弄脏殿下的地,得不偿失。 刘曜拔出佩剑,在手中掂量一二,忽地将佩剑掷了出去,砸到允佩身边。 佩剑寒光四射。 允佩叩首道:多谢殿下。 刘曜见他毫不犹豫地拿剑,喝道:放下! 允佩跪在刘曜面前,双手举过头顶,恭敬捧剑。 刘曜一把夺过佩剑,插回腰间剑鞘,起来说话。刚刚发完火,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更十分疲倦。 允佩依言起身,站在刘曜身侧。 刘曜冷声道:元簪笔言边疆将欲动兵,要孤允他借调斛州军和一半中州军,并甲胄二十万,粮草银钱不计其数!他提起此事面容气得扭曲,恨不得用腰间佩剑将元簪笔斩杀,孤如何不懂其意,边疆虽不稳但到底还有魏阙,他元簪笔要做什么,无非是借着此事揽权罢了! 可笑父皇才不上朝半月,他精心选出的纯臣直臣便敢如此大逆不道! 允佩取来侍婢小心送来的茶,待刘曜说完才递上。 刘曜喘了口气,唇边刚沾了一点茶水,只觉得水温不合心意,便直接将茶杯甩出,直直砸在门上,热水与瓷片四溅,吓得那小侍婢扑通一声跪下,不顾地上一堆碎瓷,不住磕头求饶。 允佩见她脸上被划得血迹斑斑,有些不忍,但望着刘曜显然余怒未消的模样,将想说的尽数咽了下去。 刘曜坐在椅子上,眼中血红仍未褪去。 元簪笔上书言词恭谨,句句是祈求,在刘曜眼中,却字字是威胁。 元簪笔此刻手握重兵,他允准,不过令元簪笔势力更加壮大,他不允,更是趁了元簪笔的意! 刘曜双手紧握,搁在膝盖上,侍婢呜咽的哭声听得他更加心烦,正欲开口,允佩已斥道:没眼色的东西,烫了殿下竟敢哭闹,还不快滚出去! 小丫头被吓得缩瑟,深深叩头,膝行着爬出去。 刘曜靠着椅子,低声道:元簪笔这般有恃无恐。他神情疲倦厌恶。 元簪笔如此,无非是他手中有兵权。 刘昭先前亦曾掌兵,中州军愿听命于他,若刘昭还活着,局面不会对他这般不利。 刘曜神色骤变。 允佩轻声道:元簪笔与乔郁同为一党。 刘曜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 乔郁身份特殊,陛下语焉不详,他极有可能是陛下在外的,允佩顿了顿,不好明说,陛下已赐乔郁国姓,便是隐晦地承认了乔郁亦有资格承继大统,殿下,倘若元簪笔真逼宫谋害陛下,矫召立乔郁为帝,殿下欲如何? 刘曜一窒,不可避免地又惊又怒,无非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不怪他颓靡不振,此时任谁都无计可施。 殿下入主东宫,属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眼看就时日无多,君位在望,难道殿下就真的甘心将唾手可得的一切让于乱臣贼子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更增添刘曜心中焦虑不甘,他望着允佩,口不对心道:我不甘心又能如何,何处寻得精兵良将能与元簪笔分庭抗礼? 允佩循循善诱,元簪笔这般肆无忌惮,无非是因乔郁,若乔郁不在,他的所作所为便是谋逆,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各地大军必进京讨贼,元簪笔敢冒这样的风险吗? 刘曜烦躁道:孤都明白,可最最要紧的是乔郁还活着,乔郁不居城内,每日上朝禁军看护他比看护父皇还要小心,他一食一饮皆不在宫中,孤能奈他何? 允佩却耐性道:殿下可还记得长安道? 长安道是通往皇帝寝宫的必经之地,道路极狭窄,仅够一马车通行,两侧墙壁极高,有禁军持□□看管驻守,前后两门皆由黄铜浇筑,可落千金大锁,连攻城车都难以在短时间内撞开,为的就是若真有意外,能为皇帝争取更多时间,乃是宫中最后一道防线。 刘曜微怔。 殿下觉得,若是陛下重病,乔郁能否推脱进宫?陛下亦算乔郁皇父,他若推拒,不忠不孝无父无君之人怎配承继大统?他若前来,何不在长安道伏兵?稳妥起见,放火最好。允佩柔声道。 杀乔郁?他好像半天才反应过来。 允佩轻轻点头。 只是,只是,刘曜觉得哪里都不对,又觉得哪里都挑不出错来,他脑子混乱,却又难以反驳允佩轻柔的低语,此计未免太过冒险。 允佩直视刘曜动摇的眼睛,他轻轻道:自古成大事者,无不九死一生,千难万险,若殿下无意,何不对乔郁俯首称臣,说不定乔郁为了彰显仁德,能外放殿下做个闲散王爷。 此乃诛心之言,刘曜豁然抬头,死死地盯着允佩。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6) 允佩面无惧色,任由他仿佛能剥下皮肉的视线上下审视。 半晌,刘曜问:若在长安道埋伏,周围守军如何调走?他的声音远比刚才发怒时更为沙哑。 命人行刺陛下,或者行刺任何宫中尊贵之人,若是可以,不妨再放火烧宫,届时宫中混乱,浑水摸鱼并非难事。允佩道。 他说的仿佛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刘曜沉默地坐着,孤再想想。他回答。 第二日,刘曜单独召见元簪笔,和颜悦色又歉然无比地告诉元簪笔眼下国库吃紧,已令各州府上缴先前未缴中央的陈年欠税,请稍缓半月。 为上者如此谦卑,且言词有理有据,元簪笔不能再逼,自然允准。 待元簪笔离开后,刘曜又砸了数样陈设,对允佩道:孤倒成了元簪笔手下一苟且求全的小吏了! 允佩只得再安抚。 他正温言劝着,外面忽有人道:殿下,宫中来人了。 刘曜道:宣。 进来这人面容极普通,扔在人堆都难以寻得,他只允佩乃刘曜心腹,言简意赅道:刘太医令小人告知殿下,陛下近日食欲不振,日日难以安眠。 刘曜点头,道:若有人问陛下状况,不必隐瞒,皆如实相告。 这人道:是。 刘曜道:乔郁仍旧看陛下脉案吗? 这人回答:乔相每三日看一次,今日看时嘱咐太医院诸位太医好好调养陛下身体,不要用虎狼之药令气色看起来比先前好,实则使身体愈发虚弱,呈回光返照之状,令用温补药材,好好养着,撑过冬日,到开春能好大多。 刘曜寒声道:他却孝顺得很。 下属不接话,只道;刘太医还说,若以陛下状况,不足十日,便会有咳血吐血之状。以慢毒使皇帝身体愈差,其痛苦可想而知,刘曜为皇帝亲子,竟下此命令,狠心可见一斑。 刘曜摆摆手,孤知道了,下去罢。 数日以来,乔元二人除了上朝便无大事可做,小雪日日去斛州军营中,每每遇上射箭等比试,总能得到头彩,如此反复十几次,营中有兵将频频向顾渊渟告状,小元大人赢一次两次可,赢得太多叫他们如何挂得住脸面? 顾渊渟却将那百夫长按着肩膀掰到外面,命人撩起营帐,下巴朝小雪的方向一点,道:莫朝着红心射,朝他射,这么大的靶子一动不动,便是瞎子也射得。 百夫长大惊失色,慌忙道:属下不敢。 顾渊渟微微一笑,技不如人已失颜面,小元公子尚不至弱冠,你等已不及,不知苦练,竟跑到我这来,令我告知元簪笔约束幼弟,你简直是将本太守的颜面放到元簪笔脚下踩。 百夫长冷汗直流,属下绝无此意,请抬手明察,属下,属下只是 顾渊渟将他往外一推,懒得再听。 在塌上懒懒一坐,顾渊渟道:话虽如此,小雪为何日日往我这跑? 琨霜一面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一面道:属下听小元大人说,璧候与元大人日日在一处,小元大人实在觉得腻歪,院中无容身之处,只得到太守这讨嫌。 顾渊渟道:他竟还知道自己讨嫌。他想了想,乔郁与元簪笔之前不也天天腻在一处,现在宅邸被烧住在一起,竟还没两看相厌。 琨霜无奈地笑了。 顾渊渟喝了口茶,又皱眉放下,喃喃道:不知元簪笔要等到什么时候,中州水土不好,秋风干燥不说,又卷携沙土。 太守权且忍耐几日。琨霜道。 顾渊渟道:几日? 话音未落,帐外便有人道:大人,宫中有消息了。 那人进来,顾渊渟懒散地抬眼,道:皇帝死了? 琨霜表情更加无奈。 陛下无事。顾渊渟能直接问皇帝死没死,他绝对不能随口回答皇帝没死,只是病得愈发重了,先前还能下床出去略晒晒太阳,现下只能躺在床上,才用过药,便连药与喝进去的汤水一起吐出来了,听伺候的人说,黑黑红红的一片,吐出的血比汤水都多。 顾渊渟默然一息,道:还有呢? 仿佛有人隐约听见了陛下唤璧候,要璧候入宫,太子殿下命人不许将此事传出。 皇帝已濒死,这个时候不传太子,反而传乔郁? 任谁心中都会怀疑,是不是,陛下对于太子之位更属意乔郁。 顾渊渟道:看来无论如何,乔郁都要入宫一次了。 第105章 夜深,萧瑟秋风吹过长安道,风声在狭长的甬道中声音极为诡异,呜咽似的骇人,风刮得两边挂着的灯笼猎猎作响,灯内的蜡烛已经几乎燃尽,灯光昏暗,甚至照不亮一小块地方。 即使是在这样的夜晚,也有人在长安道上方守卫,但只有一小队人马。 瑟瑟夜风中,一禁军被吹得双颊通红干燥,他只觉得脸上又痒又疼,抱怨道:先是陛下病重,又是太皇太后遇刺,娴贵妃宫中起火,今天是什么日子,坏事一桩接着一桩。 队长瞪了他一眼,闭嘴。 禁军叹气,守夜实在无聊,又因为宫中出事,兄弟被调走了大半,留下的副队长严苛,连说几句闲话都不许,他站在上面,小声道:怎么还没来人换班。 话音未落,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余下几人立刻举起□□,来人举着火把,照亮了周身甲胄,寒光闪闪,晃得人眼睛生疼。 来人亮出令牌。 副队长检查无误后命手下放下□□,只道:却都是生面孔。 为首者苦着张脸,若非宫中出了这么多事,也不需哥几个来守长安道。 方才满腹牢骚的禁军看这一队人面带怨气,显然不满被调来,难免幸灾乐祸,拍了拍这人肩膀,笑道:兄弟,长安道上面虽冷了点,但我之前听人说,什么登高眺远,站在这风景比别处都好,何况半夜了,没人来往,清净的很。 那人哭丧着脸敷衍道:是是。 看王侯仪仗还能有些意思,半夜无人却是当真无聊。 禁军道:往日还能看看太子殿下,只是今天殿下还在宫中陪伴陛下,恐怕是什么人都没,还未说完,后脑勺已被队长狠狠打了一下。 禁军只得闭嘴,用眼神表达不满。 两方对好了腰牌,队长带着人马下楼。 他余光随意一瞥,落在那队人带上来的小桶上。 他脚步一顿,道:我记得,当值不许喝酒。 原本已在寻找各处高点的那队人动作不约而同一顿,为首的走过来,满面赔笑道:夜里太冷,就买了些暖暖身子,您看咱们都是兄弟,何必计较这些,这长安道无人行走,喝些也不妨事,小六,过来,抬桶酒给兄弟们送过去。 名叫小六的禁军立刻招呼来了两人抬酒。 队长面色微缓,后面几人听说有酒喝,不由得雀跃起来。 这人犹低三下四道:都是五年陈的花雕酒,酒味醇厚话音未落,冷光骤然掠过眼前,刀剑划破皮肉,只在喉间留下一道血线。 这仿佛是一道无声的命令,禁军众人面露惊恐,甚至来不及出声便被迅速屠杀干净。 这人收刀,冷冷道:拖到个不碍事的地方放着。 众人领命,除了收尸的便已找好位置,将木桶塞打开。 内里液体澄澈粘稠。 是火油。 长安道入门处,一辆马车停下。 守卫本困得睡眼惺忪,不得已撑着检查车夫递过来的腰牌只一璧字。 他一个激灵,猛地从半睡半醒中清醒过来。 来了。 他心说。 他点头哈腰,极近谄媚道:原来是侯爷,侯爷为了江山夙兴夜寐实在辛苦,侯爷请。 车上无人应答,显然是懒得回应。 守卫不以为然,用绞盘转开大门,恭恭敬敬地请乔郁进去。 大门在乔郁马车进入后又缓缓关上。 铜门厚重,隔绝了来路上一切光芒。 一盏鲜红的灯挂在了门口。 众人立刻起身,按原先所说的那样将火油浇下。 车夫并不是寒潭,而是一年前来府上的侍从。 这人闻到火油味,悚然大惊。 他先前受过刘曜恩惠,千方百计求着乔郁在今夜带上他。 原本刘曜派来的人只告诉他将乔郁带入长安道后不再驱车即可,事成之后仍有赏赐,他信以为真,不想刘曜竟要将他一起灭口。 或者说,刘曜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他就像这辆马车一样,只要乔郁乘着马车进来,马车必然会被烧毁,车夫也是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车夫跳下马车,火油已将马车浇透,还有不少已溅到了他身上。 他顾不得马车上或许还不明所以的乔郁,跳下车,朝另一端跑去。 为首者挥手。 首端被油布包裹,火焰灼灼的□□如雨落下。 顷刻间,长安道火光大振,亮如白昼。 车夫推不开滚烫铜门,手上皮肉已被烧灼大半,强忍着疼痛,哭嚎着奔向马车,哀叫道:侯爷,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是小人咳咳咳,他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小人也是受人蒙蔽,求求侯爷救救小人,小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侯爷! 马车中只传来隐隐约约的呜呜声响。 车夫自觉不对,一把扯开已经着火的车帘,看清车中情况,脸上顷刻间没了人色。 马车中哪里是乔郁,分明是个被绑起来的年轻男子,被熏得上不来气,口中却塞着棉布,连呼救都做不得。 他一见外面的人发现自己,登时挣扎起来。 一串晶莹的泪珠顺着被熏黑的脸上淌下。 车夫愣愣地看着这曾经同和自己在乔郁府上共事之人,就算脑子再不灵光这时候也明白了什么。 他呆呆放下车帘,下一刻就被火光冲天的□□一箭贯穿胸口。 他扑通倒下,双眼犹然圆睁。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马车,将上面几人的脸都照亮了。 熟肉的烧焦味从下面飘上来。 首领自觉做的很好,看见没有人逃窜出来的马车却微微皱眉,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一个轻快的声音问他。 为何无人逃这声音不属于他身边任何一个人,他豁然回头,抽刀砍去,那人影却比一片纸更为轻盈,轻巧地躲过了带着血腥气的刀刃。 楼下,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已有全副武装的军士冲了上来。 小雪站在楼上,喝令道:假扮禁军,谋害皇族,论律应剐! 黑沉沉的甲胄像水,瞬间就将他们吞没了。 甬道两边处理干净,摘下了挂起了红灯。 小雪道:来人,换上这人的衣裳,他指了指瘫倒在地上的死尸,先去陛下寝宫禀报太子,就说,少年脸上流露过一线残忍的笑意,一切顺利。 众人极快地扑灭甬道中的火焰,收拾地上焦黑得看不出人形的尸体。 不多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小雪手中持着盏浅粉色的灯,向下面的人挥手。 允佩听完回报,小心打开门,对坐在好皇帝床边的刘曜耳语道:殿下,一切顺利。 刘曜肩膀僵成一线,过了一会又猛地放松,他面上的喜色不加掩饰,竟忍不住大笑。 允佩神色不明地看他一眼,道;属下在外等候。 刘曜摆摆手。 寝宫守满了刘曜的私军,乃是刘曜认为的,最最安全之处。 皇帝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 真是奇怪,刘曜想,纵然皇帝已病得极重,绝无反抗他的能力,他看见皇帝的眼神仍然觉得本能地恐惧。 皇帝望着他,道:乔郁来了? 刘曜微微一笑,他本想镇定自若地答话,然而他实在太过高兴,高兴得忍不住弯腰笑出了声音,他道:乔郁死了。 死一般的沉默。 寝殿中侍候的人都被刘曜喝令出去,此刻不过他们两人而已,他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寝殿中,甚至能听见回音。 刘曜欣悦道:儿臣命人传出消息,您在重病中叫乔郁来见您,且告诉旁人,绝对不要传出,您宫中的暗哨们当然会将这您的呓语和我的命令传达下去,乔郁但凡有一丁点为君的野心,他都会过来,您说是吗? 皇帝冷漠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父皇,别这样看着儿臣,刘曜笑道,秀丽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狰狞,您不要怪儿臣,要怪就要怪您自己,您谁都不信,忠心耿耿的臣子被您杀戮殆尽,对您死心塌地的儿子亦被您逼迫触柱,您宠信乔郁,乔郁是什么人,他不过一小人,一乱臣贼子罢了,谁给他一点好处,他就能跪在这人身边百般谄媚,宛如一条被打断脊梁的狗,偏偏,您只喜欢这样的臣子。 杀了乔郁,儿臣也很不忍,乔郁可真是儿臣的大功臣呢。他仰天大笑,状若癫狂。 皇帝无言。 刘曜觉得很不满意,皇帝实在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至少不该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皇帝应该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才对。 您逼死了刘昶,先给我协理之权,但又将刘昭召回,我杀了刘昭,自以为稳操胜券,你却给乔郁封侯,还令他能够继位,你让我如何能够容忍已在我手中的权位被人一把夺取?你让我如何能够容忍?! 事到如今,皆是您一人之过也,刘曜看着躺在床上的皇帝,皇帝的眼神是那样冷淡,看他宛如在看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或者是什么不太好笑的傩戏,您要怪,只能怪自己疑心太重,您怨不得我,您怨不得他猛地想起了乔郁,冷哼一声,您要怪乔郁也可以,毕竟,若是没有乔郁,刘昶不会死,刘昭不会死,就连您,也不会重病。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7) 他逼近皇帝,望着皇帝的脸,道:父皇,您还不知吧,您并不是重病,您只是中毒了,至于下毒的人您猜猜是谁? 皇帝神情微变。 刘曜笑得十分得意,我从前一直不明白您为何这般信任乔郁,因为手段?因为心思?还是因为容色?到那日我才知道,原来乔郁也是您的儿子。那是他被封为太子之日,本应该是他此生再风光得意不过的日子啊,他的父亲令太监诵读他被立为太子的诏书,全文几无褒扬,却在下一刻,亲自封乔郁微侯,字字句句,皆尽如慈父殷切般,他被封为太子纵有万般喜悦,但也在那一刻被全然击碎,那时候满朝文武的视线大多落在乔郁身上,少有的看向他,却皆是为了看笑话! 乔郁是您的儿子,我亦是您的儿子,刘昶是,刘昭是,怎么我们几人皆是您之亲子,您却待乔郁信任无二呢? 皇帝待乔郁当然不信任,反而多有防备,但是在自觉大患已除的刘曜心中,皇帝待乔郁,便是世间最好,最真挚的父亲疼爱。 皇帝道:你杀了乔郁,有没有想过元簪笔会如何? 刘曜冷冷道:元簪笔之前因乔郁的身份才会肆无忌惮,而今乔郁死了,他能如何?他若敢,便是谋反,多少人摩拳擦掌等着进中州呢,他不敢。 外面异响频频,但是因为刘曜情绪异常,便一直没有注意到,直到他看见了溅在窗纸上的血迹。 一人,应声倒下。 他猛地回头。 门被缓缓推开。 看得出,推开门的人并不焦急,他不紧不慢地推开门,凝了霜雪一般雪白的手腕在烛光下恍若一截美玉。 然而再绝艳的美色都没有比这个人的出现对刘曜的冲击更大,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好像见到了鬼。 事实上,如果按刘曜的构想,旁人的汇报,这人应该死在了半个时辰前,早就应该是个鬼。 你你他瞠目结舌,方才的喜悦一扫而空,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乔郁笑眯眯地问:你怎么知道,元璧不敢? 第106章 他转身关门,笑道:你将元璧待我之心想的也太过轻贱了。 若他今日真死,元簪笔绝不会让刘曜活着。 甚至,他也不会令刘氏皇族再有一活人。 刘曜颤了颤,道:你竟活着。 乔郁疑惑道:我应死吗? 刘曜如初梦醒,倏地从床上起来,拔出了腰间佩剑朝乔郁刺去。 乔郁皱眉。 他实在不觉得在这种本应该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谈的时候执剑是多么好看的事情。 两剑相抵,声如碎玉鸣泉。 刘曜不可置信地看着乔郁,比刚才见到乔郁死而复生更加震惊。 乔郁灵活用剑,长剑堪堪错开,往回一收,刘曜趁机前刺,被乔郁踹翻倒地。 乔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叹息道:刘曜,你仿佛忘了,我少年时曾与元璧一同在西境大营,烧过帝国的粮草。 魏阙曾赞两人都有将帅之才,然而他觉乔郁心性跳脱,不适合从军。 乔郁绕开刘曜,道:你若想多活一刻,便安静地呆在这。 刘曜双颊从惨白又因羞辱变得通红,他撑着剑站起,怒道:你 乔郁偏头,瞥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令人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乔郁坐在床边,道:陛下。 皇帝撑着坐起来,乔郁没有半点要扶他的意思,只嘴角带笑地看着他近乎于狼狈地起身。 刘曜呆滞地看着二人。 这两人的容貌竟如此相像。 皇帝上朝时在丹陛之上,冕旒垂下,少有人敢抬头,窥伺天子容貌。 乔郁貌美人尽皆知,但朝中之人多因种种原因对他厌恶无比,更觉此人无暇容貌亦是为了蛊惑人心所生,就算惊艳其容貌,亦不会多看。 而当两人面对着面相视时,刘曜才惊觉,乔郁形容肖似皇帝,远甚于皇帝任何一个儿子。 不仅仅是容貌,更是周身所流露的气势。 一个盛时,一个老去。 宛如镜子一般。 皇帝目光落在乔郁腿上,何时好的? 自出静室后,在元璧处悉心调理一年有余,双腿已能如常行走。乔郁回答。 皇帝颔首,陈秋台果真谋反? 果真,乔郁柔和道:陛下言出法随,陛下既然想要陈秋台谋反,那么陈秋台就应该谋反。 不过是欲加之罪,皇帝当然看得出。 但当时他只欣慰于乔郁体察他心中所想,并未想过,这是乔郁从将倾的大厦中抽下的一块重要砖石。 他以乔郁为剑,乔郁又如何没有利用他来杀人? 他由着乔郁利用自己来铲除乔郁想铲除的一切人,却沾沾自喜自己寻了一把利刃。 皇帝道:说说吧,朕想听。 乔郁拱手道:是。 他知道皇帝病重,为了照顾皇帝,说的有其缓慢,力图皇帝每一个字都能听清,我欲借陛下之手,使君臣猜忌,世家与陛下离心离德,杀陛下亲子,直至无人再可继位,然后寻得良机,令陛下在泉下与亲族挚友团聚。 皇帝毫不意外,他甚至不用问为什么。 朕却很好奇,元簪笔为何会助你? 乔郁微微一笑,刹那间芳华失色,他带着一点与殿中死气肃杀截然不同的甜腻回答,因为元璧满心皆是我。 皇帝闻言有些惊讶,但马上笑了,在他看来乔郁的回答实在太过天真,道:元氏与我皇族关系密切,素有渊源,前有元雅,后有元簪笔,你怎么知晓,元簪笔不是下一个元雅呢? 乔郁却道:陛下不是好奇元簪笔为何要助我吗?他笑容比刚才更粲然,因为您提都不愿意提起,更不敢提起元簪缨。 皇帝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乔郁温声道:因为元簪笔受元簪缨教养长大,他视元簪笔为兄为师为父,元簪缨何其惊艳才绝,改革涤荡朝中风气,欲除大魏百余年之痼疾,元簪缨为陛下抛却亲族,受尽指责却毫无怨言,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过实现陛下所愿,宁佑十年后不得已退出朝廷,却因改革之事连宗族都崩回,朗如明月之人唯余一把病骨,最后面南长拜,引火自尽。元簪缨身体虽不强壮,却少生病,为何会病得那样重? 他满意地看着皇帝神情的变化。 元簪笔告诉我,因为刺杀。他与兄长一路遭遇刺杀无数,刺客的箭上涂满了毒药,就是这种毒,折磨得他兄长无一日好眠,夜夜痛苦非常,伤口化脓,难以愈合,元簪缨低烧数日,说了无数的呓语,然而,他翘起红唇,看着色变的皇帝,在最最苦痛的梦中,他也不曾对您这个派人刺杀他的始作俑者,有过一句抱怨。 皇帝面上再无一点轻松笑意。 他眼角微微抽搐,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乔郁微笑着,陛下? 皇帝忽然道:你不曾为君,何尝懂朕当年所受之辱!权柄尽归他人,只得如履薄冰的活着,生怕世族联合起来,寻个由头联合请他禅让,最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了解他。 他是君主! 是天下最最最尊贵之人,怎能承受这般耻辱! 所以你任由逼宫的谢居谨陈秋台方鹤池等人仍高居于庙堂之上,却迁怒于元簪缨!无非是当年他们掌有废立之权,而元簪缨不过一白衣罢了!乔郁亦不笑了,声音冷得宛如寒冰。 刘曜看着父子对峙的场面,听尽了不知多少辛秘,恐惧更甚。 成王败寇,朕有何可说?皇帝收敛了全部情绪,尔欲如何杀我? 寝宫外,世族等对一身甲胄的元簪笔怒目而视。 元簪笔,你带兵包围寝宫,又不令人进入探视,难道是要造反吗?!一须发皆白的老臣怒斥道。 元簪笔垂眼,平静回答:奉陛下之命,陛下与两位殿下有话要说,不允旁人进入打扰。 你 长剑在月光下如水。 剑锋指在地面,却令众人忍不住退后。 不遵王命者,杀。元簪笔道。 淮王站在人群中,若有所思。 乔郁的手指虽然细长,但是极有力,扼住皇帝喉咙时,他半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皇帝视线已有些模糊,他仰头看着乔郁艳丽的容颜,勉强笑道:朕等着看你当皇帝时会变成什么样子,朕咳咳!他眼睛猛地睁大了。 冰冷的液体滑入喉中,皇帝被呛得难以呼吸,被迫着将那刀子一般的液体吞咽下去。 乔郁随手扔下药瓶,站起身,极为厌恶地拿出手帕擦手。 纵然一心求死,但是本能让皇帝伏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乔郁道:是毒,但是请陛下放心,您不会死,只会疼。他唇边笑容柔软,却比鸩酒还能夺人性命,您毕竟是一国之君,疼得哀嚎有失体统,所以您不能动,亦不能出声,药已经开始生效,皇帝欲触柱一死了之,却乔郁抓住肩膀,狠狠按回床上,他与皇帝终于流露出惊恐的眼睛对视,陛下,您会活着,神志清醒地活着,活着好好看,我如何为君。 掌下挣扎渐弱,乔郁像扔掉一件最无足轻重的东西一样松开手。 刘曜恐惧地看着他。 乔郁问:为何不出去? 刘曜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极为虚无缥缈的勇气,道:父皇亦是你父亲!你怎能,怎能 乔郁冷冷地看着他,喃语道:我本想彰显仁德,不杀你的。 这话同允佩说的一模一样。 刘曜好像抓住了什么,是允佩?! 回应他的是比秋水还明亮的剑光。 刘曜软软瘫倒在门边,眼睛睁得极大。 死不瞑目。 乔郁推开门,动作比先前他开门时更悠然,更优雅。 你说什么?!谢居谨喝问道,双眼通红。 从未有人见谢居谨这般失态过,谢静想阻止父亲,奈何无法阻止。 淮王重复道:本王说,乔郁乃是故太子遗腹子。 他之前已经将前因后果阐述一遍,奈何谢居谨还要再问。 老太傅一捋长须,冷笑道:恕老夫直言,淮王殿下,你无证据,不过是讲了个好故事罢了,王爷先前受皇恩甚隆,怎么陛下才一病,就转而倒向璧候,狗尚有忠心,王爷今日种种,却还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因一銮驾已停在外。 众人致礼,道:太皇太后。 老太傅悻悻闭嘴。 太皇太后由刘长宁扶着,宫装整肃,扫过在场众人,不怒自威。 有同太皇太后有些亲缘的世家官员已垂泪唤道:太皇太后,眼下陛下正病重,乱臣贼子却行逼宫之事,淮王爷竟还编出了一段故太子妃遗腹子之事,请太皇太后决断,肃清朝野!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执剑的元簪笔身上,但很快移开了视线,这位见证了三代帝王,无数腥风血雨的尊贵女子,缓缓开口道:乔郁确实是太子之子。 在场诸人无不愣住,更有甚者怀疑起了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问题。 当年,连璧手书一封送往宫中,向哀家求助,然而当时哀家尚在别苑养病,待回来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遗憾悲哀溢于言表。 故太子妃连璧,于新帝登基两年后病逝。 没有人能质疑太皇太后所言的真实性,因为她实在没有必要撒谎。 当今子嗣凋零,且皇位得之似有隐情,作为故太子遗腹子的乔郁,确实是最为名正言顺的人选。 况且 有人目光悄然落在元簪笔身上。 太皇太后看向元簪笔,后者垂首,貌似十分恭谨。 太皇太后看得见他眼中的愕然。 但她没有同元簪笔说话的打算,因为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在听闻元簪笔与众臣在皇帝寝宫前对峙后立刻赶来。 或许是当今不堪为君,几个儿子皆难堪大用,又或者她早就对故太子的死心怀疑惑。 秋风萧瑟,庭院森森。 太皇太后觉得自己老了,风好似轻轻一吹,就能打透衣料,浸透到了骨头里。 太皇太后道:既然话已说开,何必在宫中陈兵,你说对吗,元小郎君? 元簪笔躬身道:谨遵皇太后令,待侯爷出来,即刻撤出寝宫。 太皇太后点头,模样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由刘长宁扶着出去,宫人皆提灯,浩浩荡荡地随着太皇太后离开。 一时间庭中寂静,在场众人皆是人中之精,怎不清楚已然尘埃落定,当下有了打算。 寝殿门响。 众人视线登时集中在那扇被推开的门。 乔郁提着剑走出寝殿,剑犹在滴血。 环视周遭,他曾经的同僚们脸色不可谓不难看,却又不能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脸来,脸色变化的十分精彩。 元簪笔半跪,剑立于手边,他郑重道:陛下。 有他为先,群臣面面相觑,只得跪下。 刹那间,呼声万岁如山崩。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第107章 正文结局 东方既白,众臣通过犹带火油味的长安道时仍觉仿佛是一场梦。 如乔郁所言,皇帝因刘曜下毒瘫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若非眼珠还会流转,仍需食水,就真与死人毫无差异了。太医院李太医竟拿出了这几日刘曜给皇帝下毒的证据,面对铁证如山,群臣就算再有什么异议也哑口无言。 刘太医知刘曜死后便立刻逃了,禁军已将人抓回来,等待处置。 乔郁说刘曜是自杀,然而谁都看见了乔郁手中滴血的剑,但纵然如此,也只能附和着乔郁说是自杀。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8) 元簪笔和乔郁皆有事务要料理,一日内还未说上话,倒是日落西沉时,淮王来找元簪笔。 元簪笔放下笔,起身道:淮王殿下。 淮王笑眯眯地看着桌案上厚得足以砸晕人的各项奏折,道:起名簪笔,今日却当真要簪笔理事了。 元簪笔笑了笑道:眼下诸事皆为臣所不擅,却无少有人可用,不得不要臣来充数。 淮王看着他,觉得元簪笔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好像卸下了一样极为沉重的包袱似的,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这便是妄自菲薄了,淮王道:本王听说,元大人呆在偏殿已有半日,何不随本王出去走走? 元簪笔颔首道:好。 御花园中众花凋零,唯独菊花凌霜盛放,洒金一般,开得夺目耀眼。 今日当中所言,本王有所保留,本王只说太子妃告诉过本王她腹中乃是太子遗腹子,不欲令人知晓,不过是掩饰本王当时的软弱无能罢了。淮王涩然道,他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当年太子妃来找我,她对我说,她腹中有太子的遗腹子,已有月余。 他是天底下最随行恣意的王爷,元簪笔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凄苦的神情,她求我帮她,无法保全自身也好,只要她的孩子平平安安,淮王痛苦地垂眼,似乎仍能看见那天连璧苍白的脸,元大人,我知平日最端方克己不过的太子为何会死在床榻上,皇兄刚登基,我怎么敢我怎么敢 我怎么敢帮她。 你可在心中笑我庸懦?淮王问。 元簪笔却道:王爷之浩气英风,令臣拜服。 无论淮王是真想帮乔郁也好,做顺水推舟的人情也罢,已当着百官的面证明乔郁的身份。 名正,则言顺。 言顺,则事成。 有淮王开口,太皇太后所言更令人信服。 淮王倚着栏杆,仍是很风流洒脱的模样,元大人,不是所有人都敢像你一样,甘心舍自己的命去救一个与自己关系并没有那样亲近的人。他顿了顿,啊,本王忘了,你同新帝,从来都是很亲密的。 可就算两情缱绻,又有多少人能如元簪笔当年那般一腔孤勇呢? 之后,本王发现,皇兄很高兴,我从未见他那样高兴过,淮王叹息:皇兄毕竟还算信任本王,本王从皇兄口中隐隐得知,他与太子妃有私。之后的事,本王全然不知,不知太子妃是如何瞒过皇兄,也不知太子妃怎样说通乔夫人,将孩子交给乔夫人抚养。 太子妃深知皇帝为人,生怕乔郁养在宫中终有一日事情败露,故而求乔夫人抚养乔郁,她或许不愿乔郁知晓真相后犯险,所以乔夫人百般宠溺乔郁,不求他闻达,只要其平安。 然而阴差阳错之下,乔氏终究满门覆灭,乔夫人不愿乔郁赴死,太子妃可能告诉过她自己与皇帝的事,她便干脆赌了一把,告知皇帝乔郁是他亲子。 皇帝与太子本是孪生,容貌连先帝都分辨不出,皇帝从长相上看当然什么都看不出。 他信了,但他有诸多考量,便将乔郁关入静室。 秋风冰冷。 淮王有千言万语,终究道:太子妃是很好很好的女子。 二十余年,他已经要忘了连璧的样子。 只依稀记得她进宫时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裙,一双黑亮眼眸,比先帝所赐的诸多珍宝更为耀眼。 元簪笔站在暗处,神情有些模糊,他点头道:我会告诉月中。告诉乔郁,他的生母是一个怎样出色的女子。 听到这个称呼,淮王笑了笑,他看着元簪笔好像看着第一日入朝觐见的元簪缨。 他想说当年元簪缨恩宠甚隆,可直呼皇帝的字,然而元簪缨结局如何他们都知晓,一把病骨支离,面南引火自尽,死前三缄其口,再被伤病折磨得神智昏茫时也不曾抱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还想说,君臣有别,任谁做了皇帝心都不会像从前,还是要早早认清,勿要走上一条无可挽回的路。 可他只是说:其实皇兄当年,同现在,十分不同。 若皇帝如当年这把,元簪缨怎么愿抛却一切只为实现皇帝心中所愿呢? 纵然方才百官朝贺时乔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率先拉起半跪在地的元簪笔,然而故人心易变。 元簪笔知他好意,只道:多谢王爷提点。 话已至此,两人皆无话可说,淮王不多时便提出告辞。 元簪笔仍旧按原路走回去。 他想起那些没看完的东西,忍不住按了按生疼的太阳穴。 有朵花吧唧一下落到了他肩膀上。 元簪笔转身。 乔郁从树丛中跳出,一面朝他走来一面摘头发上脸上的叶子。 元簪笔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乔郁叉腰,看着他的表情更加理直气壮,别叹气,再叹气你也换不了了。 元簪笔道:你在那做什么? 乔郁道:偷听。 元簪笔: 他一时无语,看了看乔郁的脸,似乎想目测他脸皮的厚度。 乔郁望着淮王离去的方向,不满道:前面那些说的都好,后面那句皇帝之前也不是这样是什么意思?青天白日竟敢挑拨我与你的关系。 元簪笔道:那你被挑拨了吗? 乔郁对他的反客为主十分疑惑,道: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 元簪笔也不管他,道:依本朝律法,先帝驾崩,新帝要守国丧三年,三年之后方可举行大典,眼下陛下虽然没死,但已与死无异,你如何想? 乔郁笑眯眯道:要我给皇帝守丧,决然不可能。故太子死因有异,我欲查明。待事实水落石出,莫说为皇帝守丧,皇帝根本不可能入宗庙。 元簪笔点头:好。 但即便如此,眼下亦不是举行大典的好时候,诸事繁杂无比,朝中尚虎视眈眈,乔郁道:且待两年之后,朝局稳定,海内升平,真相大白之时,我方能放心。 元簪笔继续点头,好。 乔郁顿了顿,你有心事? 乔郁心惊,不会是把淮王那几句话听进去了吧? 皇帝心易变那是他自己有毛病,不是所有人都翻脸如翻书。 乔郁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哪怕他和元簪笔说我此生绝不疑你,我在你面前永远只是乔郁而非皇帝,若元簪笔心中有芥蒂,也只以为他在稳住他而已。 淮王啊淮王,乔郁咬牙,可真是害人不浅。 元簪笔摇头,没有。 乔郁毫不客气道:这话是哄傻子。 元簪笔大步跨进偏殿,拿起数本奏折扔到乔郁怀中,既然月中不傻,且将这些事料理清楚。 乔郁今天一整天都在面见大臣,分而治之,需好言相对者有,需威逼者有,需利诱者更有,乔郁从前便觉和这群同僚打交道十分烦人,今日方知何为小巫见大巫。 乔郁小心看着他脸色,觉他无异常,才拿起奏折,坐到元簪笔面前看。 事务繁琐如丝线,除却能分派给朝臣的,仍有无数需要亲自处理,又不能快刀斩乱麻,然而就算再反感也要忍着。 你真无事?乔郁忽然道。 元簪笔又推来十数本。 乔郁把嘴闭上了。 一年半后,朝局已然稳定,各州稳定,呈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边境之前虽有摩擦,但业已解决。 现在只有明年春日的登基大典,算得上乔郁眼下唯一大事。 他本是如此以为,元簪笔却突然病倒,数日发烧,太医虽用尽良药,但无济于事。 自元簪笔第一日发烧,乔郁就不顾群臣反对,日日住在元府,上朝再回宫中,散朝同诸位大臣一道出宫。 乔郁虽在名义上还不是皇帝,但即便不是,此举未免过于惊世骇俗,一时之间,反对的奏折如雪花飞上乔郁案头。 乔郁觉得天冷,干脆拿那这些文法精妙的劝谏奏折引火。 元簪笔梦中常有呓语,有时只是模糊词句,有时却是长长句子,仿佛是在同人说话一般。 乔郁手贴了贴元簪笔滚烫的脸,低声道:再不醒来,我就就什么? 能威胁元簪笔什么? 乔郁只得苦笑。 只听元簪笔喃喃道:月中 乔郁应答一声,与他额头贴着额头。 元簪笔声音被烧得沙哑,只道:对不住。 乔郁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这话他从前不是没听元簪笔梦中说过,现下听来,更是滋味难以言说,你何曾对不住我。他叹息。 旁人觉得元簪笔在病中,元簪笔却觉得自己极清醒。 他回书房,忽见里间亮着灯,他以为是乔郁,便推门而入。 里面的人令他悚然一震。 兄长?他不可置信道。 元簪缨柔和笑道:你似乎有话和我说。 元簪笔坐在他对面,道:我确实有话,要同兄长说。 元簪缨道:我愿恭听。 三年前,因定品一事,世家与士人冲突激烈,先帝询问我应如何,我建议先帝以考试选官,纵然如此,仍得乔郁反对,世族悠游林下,甚喜卧雪眠云吟风弄月,视案牍公事为俗务,世家门生学子遍布朝廷,出题必与风月相关,与士人不利,更与国无益。当日,我与乔郁入兰台,两学子为名次打赌,一人姓顾,为寒门子弟,一人姓方,出自方氏名门。后,先帝心血来潮入考场,顾氏子称考场舞弊,霍思白身为方氏门生,定袒护方琢,而后自尽。陛下大怒,下令彻查,霍思白无辜,但不再受任,陛下命重出考题,尚算公平,亦能为国所用。 他朝元簪缨的方向笑了一下,自然,那名顾氏子没有死。这件事太巧,巧得宛如人为,当年不少人怀疑这名学子与朝中某位最得利的大人勾结。他们觉得,是乔郁。 元簪笔垂眸,想必兄长知晓我的意思了。 元簪缨道:是你。 元簪笔颔首,是我。 从此之后方氏与乔郁更势同水火,不久,我同乔郁理青州事,恰与方氏有关。方氏视乔郁如寇仇,青州事毕,方氏谋反铁证如山,具被乔郁如实呈送先帝,他或许怀疑为何这些证据搜集的如此顺利,元簪笔道:是我命人将从前搜集好的一并送给乔郁。方鹤池陈词,称,陈秋台谋反。 元簪缨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面上并无怨恨,只轻笑着叹了口气。 陈秋台有无谋反我不知晓,我只知晓,当年诛杀宁佑党人的诏令为陈秋台草拟,行文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仿佛宁佑党人当真是误国误民之乱臣贼子,功过已定,只待盖棺了。元簪笔道:寥寥百余言,却足以杀千人。今方鹤池千字长文,只诛陈秋台而已,我可惜无比,觉得甚是浪费。 如兄长所料,此事亦被扣在乔郁头上,此后,太子与乔郁不死不休,说起来若责任有十分,则五分应归罪于我,凡此种种。乔郁确实聪明,然而性格有几分天真,他时常觉得是他连累了我,元簪笔仍是十分平静,我愧对兄长的教诲,兄长教教我何为君子之风,我却浑然抛之脑后,书中说为人臣者自当忠心耿耿,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倘陛下有心,则定然会为宁佑党人昭雪,若陛下无意,为人臣者应当甘之如饴。 元簪笔平静的面容突然有了涟漪,可我如何能甘心? 处置宁佑党人那几日刑场所淌的血足够漂杵,冤声震天然而无处可诉,他在刑场外看见了谢家车马,来的自然不是谢居谨,不过是一小官吏,来确认犯人是否一个不缺。始作俑者仍居庙堂之上,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数千条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可以轻易葬送,无足轻重的小物件,不过是揽权的一个有用的工具。 元簪笔尽收眼底,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我知晓今日我之所作所为与当年他们别无二致,我亦用尽谋算,操控人心,我亦视人命如草芥,无论何人,若能利用,则必尽其能。 他知道自己是错的,他从来都知道。 然而正确的方式无法解决问题,那么何妨一错到底? 此皆我之过,我辜负兄长教诲。元簪笔道。 昔年逼宫者而今十不余一,谢居谨聪明无比,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未等乔郁发话,上书罪己,称谢氏有罪,不堪入朝为官,此后三代,皆不许入仕。 朝野俱惊。 元簪缨看向他的目光温柔极了,温柔得元簪笔觉得无处遁形。 他就在这,满身雪白,眸光清亮。 元簪缨毫无变化,而他却与从前截然不同。 元簪笔别过头,不愿看他。 元簪缨便半跪在他面前,望着他。 一如年少。 元簪笔低哑道:兄长做什么? 元簪缨伸手,将他环在怀中。 他感受的道元簪笔的身体如何僵直,他只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有多么不甘,我知道你不愿意同他们一样又觉得自己已与他们没有任何分别,我知道你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狠毒太过,我知道你从来罪己,那些矛盾的念头足以将你逼疯。 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指责你。 我知道,你想要我告诉你,你没有错。 我都知道。 元簪缨看着自己被攥紧的衣袖,他并没有低头去看元簪笔的表情。 因为元簪笔在哭。 忍耐到了极致的人,连哭泣都无声。 他只是抱紧了元簪笔。 他听见,元簪笔嘶声道:哥 眼泪顺着脸颊落到嘴里,比任何一种药都苦得令人心惊。 乔郁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元簪笔的手。 咔嚓,是暖炉中木炭爆开的声音。 元簪笔缓缓睁眼,他觉得枕头的触感不对,动了动发觉是乔郁的双腿。 乔郁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把视线放回到折子上。 恋耽美 窃璧——照破山河(99) 醒了,他说的漫不经心,眼神却一直黏在元簪笔脸上,握笔的手微微颤抖被很好地掩饰了过去,既然醒了就同我一起看折子,他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显然对于自己刚看的那些没话找话的内容十分不满,这些琐事也有必要专门告知我? 元簪笔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你为何会在这?他问,声音沙哑得仿佛被砂石磨砺。 乔郁取来小桌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塞到元簪笔手中,你这话说的没良心。乔郁道。 他又将视线放到折子上,仿佛根本没有挪到元簪笔身上的意思。 元簪笔与乔郁偷窥过来的视线相撞。 乔郁见他眼圈虽然还是红的,但已不哭了,就干脆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你自未经我同意交了兵权后就开始生病,朝臣皆以为我忘恩负义,鸟尽弓藏。 元簪笔低声道:对不住。 乔郁不欲他误解,他又何尝想要乔郁为难? 何必非到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地步,适时放权反而最好。 他这样想,乔郁如何不知。 然而既然知晓,既感动且恼怒。 乔郁双手环胸,以一种无计可施又像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你发烧的第一日我就来了,你看看我这眼睛,乔郁眼睛里一片血丝,白日要听那些朝臣的废话,晚上要过来看看你还烧不烧,我这七八日睡了不足五个时辰,你若再不醒来,就只能看见我的棺椁了。 元簪笔,你休想放权躲清闲,乔郁道:你今日上交兵权,明日是不是要乞骸骨?你将我推到这个位置上自己想去游山玩水了?做梦。我在一日,你恐怕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手握重兵给我做事了,可听懂了吗? 元簪笔张口欲言,但是病的太久了,脑子转的有些迟缓,半晌才转移话题道:我梦中,可说了什么吗? 乔郁眼睛一转,戏谑道:你说了什么?你是指你说你对我一往情深,还是说你对我见色起意? 亦或者是,你陈述你曾经做过的每件事。 你非是在炫耀,非是在告知,你在凌迟自己。 乔郁只能顺着他回答,却无法打断。 直到将他揽在怀中,任由他哭泣。 无法排解,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知道。 元簪笔之心,他从来都知晓。 元簪笔更无话好说,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回什么何时,只好沉默。 乔郁便弯下腰,在他脸上啾了一口。 元簪笔许是还没反应过来,摸了摸脸,呆呆地看着他。 乔郁挑眉,你在想什么? 不会真病傻了吧? 乔郁忍不住又拿手贴了贴元簪笔的额头。 外面下着雪,雪花堆积满窗棂,北风呼啸猎猎,房中却温暖如春。 元簪笔这才慢慢地回神,他望着乔郁漆黑的眼睛,轻声道:我在想,明日大约会是好天。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放wb,记得去点菜。 例行安利下新文:《替身是朕,不满意?》 朕死了,朕又活了,虽然朕的权势被架空了,但朕还是很高兴,朕上一辈子没有子嗣,这辈子儿女双全,亲生的,朕生的。 呸。 李成绮有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他体质有异,只不过不久,这件事就因他遭人算计成了两个人的小秘密。 好在知晓他秘密的谢明月侯爷屈尊降贵来求他赐婚,顺便请陛下谅他私闯宫闱之罪。 李成绮揉着腰问:谢侯想要谁? 谢侯爷沉默许久:是当日与臣的宫人。 素来隐忍的皇帝拍桌而起,怒斥道:放肆! 世人皆知,新帝李成绮性格懦弱,胸无城府,乃是被谢侯一手扶持上位的傀儡。 陛下垂眸时眼睑露出一颗红痣,与先帝甚似。有人随口一句,让这个性格温吞,仿佛不会动怒的少年皇帝第一次气得红了眼眶。 静文帝在位期间休养生息政治清明海清河晏,一生堪为明君典范,生时乃是王朝信仰,死后便是可望而不可得的清白月光。 堂堂天子,不仅要做权臣掌中把玩的傀儡,还要做他心中挚爱的替身。 替代品做皇帝做得兢兢业业尽善尽美,望向谢侯,眼中更尽是不可言说的深情,于是朝中盛传,谢侯得了少帝真心。 谢侯是先帝旧臣,与先帝相处多年,言行皆有肖似先帝之处,李成绮苦笑向他道:朕望之,恍然间如见先帝,因而,心生向往。 李成绮其实不止有一个秘密,他还有另一个秘密,他死过一次,又活了一次,上一次他也是个皇帝。 彼时李成绮是中兴之主,剑指之处无不臣服,世事巨变,旧人未改,而今窃国揽权权势凌驾帝王之上的谢侯明月,也曾心甘情愿地对他,俯首称臣。 伪君子变态野心勃勃权臣攻丧心病狂隐藏疯批老狐狸皇帝受 《窃璧》始于我刚踏入大学校园不久,完结时我已经快要大三了。(对不起,这到底是怎么有脸说出口的。)而这个想法萌生于我高三复习时,翻语文复习资料,有一句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乔木峥嵘明月中,觉得此句非常有韵味,这就是乔郁字的由来,而郁我想有葱茏的意思,乔木郁郁葱葱和峥嵘也算相配,即乔郁,字月中。 簪笔的名字来源古代文官为了方便书写将笔簪在头发上,应是文臣,但是身份设定是武将,兄长名簪缨,源于簪缨世家,并不是为了字辈而取的名字。 乔郁是我喜欢的傲娇神经病美人,人设固定的很早,反而是簪笔,反反复复确定了几板人设都不满意,最后决定天然克傲娇,虽然他性格算不上十分天然。 簪缨是我认为的理想型人格,有抱负,有信念,并且有点天真,我试图通过生者的回忆塑造完人,正因为早逝,才能成为完人,如果故太子没有被害死的话,两人应该能做一对流芳千古的君臣。 皇帝也频繁更改了设定,不过只是细枝末节,根基没有动摇。 在写时,并且写完后,我也看过几遍前文,我的大纲并不十分细腻,很多情节都是在写时才临时构想出的,这是我的问题,我日后会尽量将大纲列细,并尝试存稿。我有许多还需学习的地方,我自己努力尝试更正。老实说,我觉得权谋太难了,至少对我来说太难了,总一边写一边呐喊我真的写不出了,虽然最终写完,但确实有瑕疵。 我会继续学习一些写文技巧,包括大纲梳理,人物塑造等等。 这是我第一次写超过四十万字的文,说来真是惭愧。 看见评论区有小可爱叫我小蝴蝶或者和蝶有关的名字,啊,好感动,谢谢您从第一本就开始喜欢我,谢谢您到现在还喜欢我。 再次感谢您的支持。 谢谢。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