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鸟》 第1页 [现代情感] 《野鸟》作者:江有无【完结】 文案: 除夕夜,因为考试失利,许愿光着脚、穿着一身薄睡衣,被父母赶出家门。 独自游荡四小时后,她站在废弃旧楼下,看见立在楼顶,摇摇欲坠,距天空一步之遥的男孩。 凛冽冰雪间,北风鼓起他不合身的衣摆。 像一只停在深冬枯枝顶端、随时失重跌落的孤鸟。 这个时候,她身上还披着一个小时前,他在路边随手扔给她的旧外套。 * 大年三十,十三岁的戚野挨过一顿毒打,带着满身伤,被醉鬼父亲拎着皮带在街头追赶。 逃出生天后,他站在旧楼楼顶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傍晚才见过一面的陌生女孩轻轻牵起他的手,重重甩了一耳光。 * “许愿,我有两个关于你的愿望。” “长大以后,不要变成他们那样的大人。” “第二个呢?” ——有朝一日,我们会远离那些不得不承受的伤害和痛苦,原谅当初无能为力的自己,穿过灰黑色的厚重云层,飞到最高最远、阳光永远灿烂的天空上去。 ps:男主没有任何轻生的念头,是女主误会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愿,戚野 ┃ 配角:陈诺,石小果,江潮 ┃ 其它:预收文《怪物》专栏可见 一句话简介:你看到天空了吗? 立意:反对一切形式的家庭暴力,保护每一个小孩 这篇文写给有过相似经历、还没有长大的小朋友,和身体已经长大,灵魂还是当年那个害怕无助小朋友的成年人。 小孩子的世界真的很小,她也真的很傻,她有许多想不明白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许长大后觉得不过如此,可在小时候,那就是很大很重要的事。 无力反抗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太小了。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可以保护从前弱小自己的那个人。 不要放弃。 要好好地活下去。 第1章 桃红色棉衣凌空盖在她头上。…… 初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许愿考了班里第四十三,年级五百一十二名。 所以大年三十的傍晚,离春节联欢晚会还有两个小时,她站在客厅最中间,低下头,双手死死捏紧小熊睡衣的下摆。 “现在让我们把镜头转向春晚后台。” 电视开着,戴着红围巾的女主持人正满面笑容播报春晚准备进程。 喜气洋洋的采访声中,母亲陶淑君的声音又高又尖刻:“你吃我的穿我的,花着我的钱!成天什么都不用做,就让你学习!结果连做这么一件事都做不好!”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春晚,有什么想和大家分享的吗?” “这是你第几次考这么差的成绩回来?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有多丢人!小区里那么多小孩儿,人家考第一第二!你考四十三名!你怎么不干脆直接考倒数第一算了!” “看到你的眼睛里有泪水,是激动还是想家了?” “哭哭哭!你还有脸哭!我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废物我都没哭!你有什么脸给我哭!你考这么一点儿分还好意思委屈了?” 陶淑君嗓门越来越高,完全压过了春晚后台的锣鼓响动。 许愿还是低着头,不敢伸手擦泪,小声说了句:“我没有。” 她没有委屈,只是害怕。 期末成绩出来后,从放假到现在,陶淑君一直没给过她好脸色。直到常年在外工作的父亲许建达放年假回来,许愿始终提着的心也没放下。 她知道陶淑君肯定会爆发,但没想到会挑在这么个时候。 “什么没有?你上学上不好,现在还学会顶嘴了是吧!”而这句微弱的辩驳被陶淑君当成了挑衅,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成绩差了人品也差!我看我该给你们何老师打电话,让她看看你在家里是什么德行!” 许愿顿时慌了神,抬头:“不、不要!妈,别给何老师打电话!” 十三岁孩子的世界很小,认识的人也很少,除了爸爸妈妈就是老师同学。 许愿很喜欢何老师,不想在她面前丢脸,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个坏孩子。 “哟,你看。”许愿满脸是泪,陶淑君冲沙发另一侧的许建达挥挥手机,得意洋洋,“她还知道她考这点成绩不能见人,竟然有羞耻心呢!” 许建达没掺和这场单方面的辱骂,始终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即使陶淑君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也只是不耐烦地皱眉:“该做饭了。” 大年三十,除夕夜。 一年中难得团圆相聚的幸福日子,应该好好吃上一顿饭。 “别搁这儿哭!看着就心烦!”许建达发了话,陶淑君就没再继续骂许愿,下巴抬得高高的,“给我出去!到外面站着!” 许愿沉浸在被威胁的恐惧中,愣愣站在原地,没来得及立刻动弹。 陶淑君干脆上前两步,捏着她的肩,粗暴的把她搡到门外:“让大家都看看你!看看你这个考这么差的废物!” “砰!”的一声,厚重的防盗门被关上。 感应灯亮起,许愿保持着双手捏紧睡衣的姿势,呆呆站在门口。 陶淑君搡人力道太重,她脚上的拖鞋掉了一只。 北方冬天供暖足,屋里暖和,许愿穿的是夏天的拖鞋。被关在门外,楼道里没有暖气,她只能光着一只脚踩在地垫上。 -- 第2页 出入平安的“平安”两字起了毛刺,硬邦邦扎在脚心,又冷又疼。 许愿没动弹,也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感应灯熄灭,楼道黑漆漆一片。黑暗里,她抬起手,使劲擦了把脸。 时间太长,眼泪大多已经干涸,要很用力才能擦掉。 这不是陶淑君第一次把许愿关在门外,她不敢敲门,更不敢哭求。不求还好,如果求了,陶淑君肯定会站在门口扯起嗓子,让整栋楼都知道许愿是个只能考班里四十三名的废物。 陶淑君曾经做过类似的事。 许愿当时难堪得都想去死。 但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前几天刚下过雪,如今正是化雪的时候,温度最低。许愿只有一只塑料拖鞋,身上的小熊睡衣也不算太厚,很快就捱不住,冷得一个劲儿打颤。 她鼓起勇气,哆哆嗦嗦敲门:“妈妈……” 不知道是许愿敲门的动静太小,还是许建达看电视的声音太大,等到许愿的指关节开始隐隐作痛,也没有人来给她开门。 倒是楼上的邻居叔叔突然打开家门:“这时候哪儿有商店开着?我说你就别琢磨买什么汤圆了,又不是元宵节!” 邻居阿姨笑呵呵的:“孩子想吃嘛,好不容易他回来一趟,我出去转转,实在没有就算了。” 楼上传来脚步声,许愿猛然绷紧脊背,又徒劳地敲了两下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拐下楼梯,马上就能看到被罚站在门外的许愿。 而她面前的大门依旧紧闭着,冷冰冰的,和父母绷紧的脸一模一样。 许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赶在邻居阿姨看见她之前,踩着脚上唯一的塑料拖鞋,头也不回冲出了楼门。 她不想被别人看见。 更不想被别人知道她是个废物。 * 许愿冲出楼门,冲出小区,害怕邻居阿姨会发现她,一直拼命奔跑。等到脚上另一只拖鞋也跑丢了,才喘着气停住。 天色越来越暗,过年时的街道比被狗舔过还干净。街两边的商户全部紧闭着门,严丝合缝,没有任何一处可供许愿进去取暖躲避的地方。 她只能哆嗦着,打着颤,一个人走在街上。牙齿细细磕着,一边走一边发抖。 没有化干净的雪沾在脚底,冷风从睡衣领子里灌进来,浑身上下都在冒寒气。 偶尔有过路的行人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急着回家过年,又把视线从这个穿着小熊睡衣、光着脚的小女孩身上移开。 许愿不敢回家,没有地方去,独自走了一会儿,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 街上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了。 冷风呼呼刮着,刀子般割在脸上,许愿觉得自己大概会被冻死。 但即使被冻死,也比陶淑君给何老师打电话、邻居阿姨发现她过年被罚站在门外、整栋楼都知道她是个只能考班里四十三名的废物强得多。 怀着这样的心情,许愿没有目的、麻麻木木地继续往前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走到什么时候,只想离家远一点,离尖酸刻薄的陶淑君和无动于衷的许建达远一点。 风声渐密,有雪花从空中飘下,天气愈发肃杀。 许愿牙齿不受控制磕出咔嚓响声的同时,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和一辆三轮车。 仿佛卖火柴小女孩死前的幻觉,不远处的十字路口,高高亮着的路灯下,三轮车车斗里的铁桶正缓慢冒着热气。光是看上一眼,被冻僵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缓了过来。 许愿忍不住用力吸了口气,在阵阵寒风里闻到一点软糯的甜香。 是烤红薯。 陶淑君的发难从中午吃饭时开始,直到现在,许愿已经有五六个小时没吃过东西。 冷饿交加,她瞬间加快步伐,走出几米后,又迟疑地放慢脚步。 全身只有一套睡衣,许愿没带手机,更没有零钱。 但她实在是太冷了,没擦干的泪痕在脸上一道一道结成冰。再不吃点热乎的东西,大概真的会被冻死。 许愿跌跌撞撞朝路口走去,离得近了,才艰难的将视线从冒着热气的铁桶上挪开,看向三轮车旁边的人。 天寒地冻,那人个头不算特别高,比许愿大概高小半个头。 裹得比较严实,一件洗的明显发旧泛白的桃红色棉衣,配着笨重但结实的胶鞋,和一顶尺寸过大的粉色绒线帽。本该十分臃肿的一身搭配,整个人瞧上去还是薄薄一层,瘦得厉害。 几乎没什么厚度。 大概是已经在路口卖了很久的烤红薯,又没有等来什么顾客,对方此刻正靠在车边低头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直到许愿走到面前,也没抬起脸。 许愿站在三轮车面前,被带着烤红薯香甜气味的蒸汽一熏,胃不自觉抽疼,眼睛一阵阵发热。 “姐姐。” 她看了眼对方身上的桃红色棉衣,胆怯开口,“我能不能……” 许愿原本想说,能不能先给她赊一个烤红薯,等到她回家拿到手机,再给对方转账。 但她出声的瞬间,“姐姐”立刻抬起了头,起了毛球的粉色绒线帽下嗓音发哑:“什么?” 穿着桃红色棉衣的男孩睁开眼,冷淡地看向许愿。 寒夜里,风雪下,他眼珠黑漆漆的,哪怕路灯就在头顶,也没能落进去一点儿光线。 -- 第3页 看起来年纪不大,男孩五官透着种没长开的青涩,约莫和许愿岁数差不多,是她的同龄人。 许愿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但胃继续一抽一抽地抗议,她小声说:“对不起,我没带钱,能不能先给我一个烤红薯,以后还你钱。” 十二三岁的小孩儿,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 许愿说完这几句,羞耻得几乎抬不起头。 男孩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薄薄的眼皮掀着,面无表情看了许愿一会儿,似乎在掂量她话里的真假。 最后,他没说什么,沉默打开铁桶上的小盖子,递过来一个个头很大的烤红薯。 铁桶烧得热热的,烤红薯温度很高,男孩一点儿不害怕,直接用手抓起来。 许愿接过时被烫了一下,“嘶”地吸了口气。 来不及剥皮,也顾不上烫,她着急忙慌地吞了好几口,感觉冻僵的身体有了一点温度,才抬手擦了下眼睛:“谢谢。” 男孩依旧不说话,垂着眼。 目光从许愿冻到通红的双脚上划过,停顿几秒,又迅速收了回来。 许愿注意到男孩的动作,窘迫地动了动脚,害怕他会问起她光脚在大街上跑的原因,低头小口小口吃烤红薯。 不过男孩显然没有任何追问的意思,把小盖子咔嚓一声推进去,又恢复了先前低头小憩的模样。 过分松垮的粉色绒线帽盖住他大半张脸,桃红棉衣上一层薄薄的雪。 北风呼呼刮着,全家团圆的除夕夜,大家都在屋里热热闹闹地看春晚。没人在路上跑,更没人会来光顾一个半大孩子蹬着三轮车的简易烤红薯摊。 直到许愿珍惜地吃完一整个烤红薯,这个小摊也没有迎来任何一个新顾客。 十字路口规律交替的红绿灯下,只有她和始终沉默的男孩。 “你……你明天还来这里吗?” 许愿吃完烤红薯,在路边的积雪里洗过手,把指尖搓的通红,“或者你有没有笔……给我留个手机号?” 男孩靠着三轮车,眼皮耷下,不搭理她。 许愿以为他没听到,又问了遍,他像是终于被问烦了,重新抬起头,一言不发开始收拾摊位. 全部家当就是一个三轮车和用来烤红薯的铁桶,男孩检查过一遍三轮车链条,就踩着那双同样不怎么合脚的笨重胶鞋,纵身跳上了车。 天气冷,地面冰雪交错,有些打滑。 他骑得歪歪扭扭,许愿看得心惊胆战:“小心点儿!谢谢!我一定会还你钱!” 男孩还是不吭声,也不看她,用力蹬着三轮车,歪斜着骑远了。 许愿变回了一个人。 夜渐深,风大了起来,她借着才吃完烤红薯的那点温度,蹲下来抱紧自己。 许愿清楚陶淑君的脾气,这个时候肯定还没有消气,如果发现她没好好罚站,反而不听话跑了出去,只会更加恼火。 不知道该往那里去,许愿孤零零蹲在那里,茫然低着头。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链条绞动的嘎吱声。 接着,那件桃红色棉衣凌空盖在她头上。 第2章 脸上重重挨了一耳光。 …… 戚野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把那辆载着满满一铁桶烤红薯的三轮车蹬回家。 他家离十字路口其实并不远,抄近路十五分钟就能到。 然而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小巷路面铺满了薄雪和坚冰,人走在上面都一个劲儿打趔趄,更别说一个半大孩子和他的三轮车。 回去的路上,风雪又大了些。 戚野逆着风,细小冰晶扎得脸生疼。他屏住呼吸,一边埋头蹬三轮车,一边努力缩起肩膀,试图让自己暖和些。 把那件棉衣丢给许愿后,他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长袖T恤。 灌了一路的冷风和冷雪,戚野把三轮车蹬进小区时,门卫室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回来啦?” 他点头:“嗯。” 十字路口把这片城区划成四块,这里属于城区的北面。 北面是尚未完全改建完毕的旧城:斑驳低矮的多层楼房、狭窄弯曲的偏僻小巷。数根裸露掉皮的电线从小区大门前高高拉过,一切都带着岁月陈旧凋敝的气息。 即便如此,大年三十的夜晚,几乎家家都亮着温暖的灯。 窗户拉大了些,食物在锅里翻涌的咕咚声和春晚观众的笑声一齐冒出来:“怎么穿这么点儿?进来吃点东西吧?叔今天煮了火锅,切的都是好肉!” 戚野摇头:“不用。” 拒绝门卫的好意,他继续歪歪扭扭地蹬车,绕过几栋楼房,来到自家楼下。 戚野把三轮车停在单元门口,犹豫几秒,没把装着烤红薯的铁桶搬上去,自己进了楼。 戚野的家在最顶层,六楼,回家时要经过整整十户人家。 老式楼房不太隔音,隔着薄薄一层门板,能听见孩童天真稚嫩的嗓音:“我不要吃肉!要吃棒棒糖!” “不能再吃了,今天你已经吃了五根了。” “行了行了,就给她吃吧,好歹过年呢,明天就不给了。” 年轻夫妇的语气无奈中带着宠溺,戚野抬手,把那顶已经被雪浸透的粉红绒线帽摘下来,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期待。 今天毕竟是除夕夜。 等他到家的时候,会有什么等待着他? -- 第4页 怀着一点儿难得的期许,戚野慢慢爬上楼。 今天在外面站了整整一个白天,他关节都是僵的,爬楼爬得很慢。 从一楼到五楼,十户人家的年夜饭香味一个劲儿往胃里钻,比路上的风雪还磨人,熬得他眉心直跳。 好不容易捱到六楼。 戚野站在门前,回想着一路上闻到的饭菜香味,抖着手,从衣兜里掏出冰凉的钥匙—— “啪!!!” 门开了,迎面飞过来一个啤酒瓶,还有呛人难闻的劣质酒气。 戚野全身僵硬的关节在那一瞬突然变得异常灵敏,想都没想,下意识闪身躲开。 啤酒瓶重重砸上对面人家的房门,碧绿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好在对门一直没有人住,否则此刻一定会操着菜刀出来骂娘。 “你他妈跑去了哪里鬼混!” 然而对门没有人骂,不代表就安静了下来,戚野刚躲开一个啤酒瓶,下一个紧接着砸过来,“你是不是想饿死我!说!你是不是想饿死老子!” 戚野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两瓶子彻底砸碎了先前不切实际的荒谬幻想,他站在门边,全身绷紧,警惕而戒备地盯着瘫在沙发上,被一圈空啤酒瓶包围的戚从峰。 对方显然喝了整整一个白天的酒,扔完那两个酒瓶,骂了几句,就开始大声打起呼噜。 戚野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确定戚从峰不会突然从沙发上蹦起来,这才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没有热气腾腾的年夜饭、没有和颜悦色的父母,暖气费常年拖欠,这个家甚至连供暖也没有。 寒气凉飕飕往骨缝里钻。 踩在廉价劣质的木地板上,戚野没发出一点儿动静,胡乱找了件不合身的长袖套上。刚套好衣服,戚从峰再次短暂醒了过来:“滚去做饭!快点!别他妈让老子揍你!” 男人高高抬起手。 戚野眼皮近乎失控地跳了两下,伸手用力按住眼睛,没吭声,一言不发地进了厨房。 半个月前买的菜早就吃完了,临近年关,这两天菜价贵,戚野没舍得买。 他在空空荡荡的柜子里找了半天,最后只找到大半包生产日期不详的挂面,还有两枚早就不新鲜的鸡蛋。 戚野烧开水,下面。 把鸡蛋打到碗里,确定没有坏,才倒进锅里。 等待面熟的时间里,不知道谁家新做了糖醋排骨,酸甜的焦香味飘上来,戚野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关上火,捞出面,将荷包蛋卧到碗里,把戚从峰的那一碗放在茶几上,然后端着自己的这一份回了屋。 舍不得吃烤红薯,更舍不得花钱在外面买饭,戚野今天卖了一整天的烤红薯,也一整天没有吃东西。 就着糖醋排骨的香味,他狼吞虎咽吃完碗里的面。 还没来得及夹起碗底的荷包蛋,房门“砰”地被踹开。 戚野盯着荷包蛋,犹豫了下,错过了最佳的躲避时机。 根本来不及闪躲,戚从峰的拳头已经重重砸了下来,落在他的背上,发出一声闷响:“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大过年的!你就给老子吃这种猪食?!” 即便戚从峰是个步伐不稳的醉鬼,成年男人的力量也大到可怕,戚野感觉肩胛骨都要碎了。 他没出声,也没喊疼,一手端着碗,一手熟练地护住头颈。 按着以往的经验,戚从峰打累之后就会收手。 “你不是出去找钱了吗?!钱呢!”然而或许是因为过年,今天的戚从峰格外亢奋,一巴掌打翻了戚野手里的碗,又顺手抄起一旁的板凳,“偷偷花掉了是不是?小杂种!” 木头板凳早被戚从峰打得散了架,他抽出一条板凳腿,直接甩向戚野的小腿。 戚野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抱头,弓起身,盯着不远处同样掉在地面上的荷包蛋。 理智告诉戚野他应该立刻逃跑,可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尽管没有暖气,这个由内而外散发着廉价酒味的老房子还能为他提供几栋挡风的墙,一口热水,以及一个勉强睡安稳觉的地方。 要是出去,今夜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叫你偷钱!叫你糊弄老子!”但落在他身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越打越亢奋,戚从峰丢下板凳腿,又去找皮带,“老子的皮带呢?看老子今天不他妈抽死你!” 戚野原本保持着抱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听见戚从峰带着酒气的低语,突然一个打挺,从地上跳起,狠狠推了对方一把。 拳脚和板凳都可以忍受,但铜头皮带抽在身上一抽就是一道鼓起发烫的红印。最恐怖的是,铜头那一端如果打在脸上,以戚从峰的力道,绝对能把他硬生生打出血来。 他还要去上学。 没有钱再去看病了。 毫无防备,戚从峰被直接推倒在地。 他骂骂咧咧抬头,只看见戚野飞快从地上捡起荷包蛋,一把塞进嘴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 许愿裹紧那件桃红色的棉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单元门内。 男孩把棉衣丢给她后,什么也没说,自顾自骑车离开。 路面滑,他骑三轮车骑得慢,然而她光着脚,追得也不快。等到一路跌撞着追进小区,只看见楼下眼熟的三轮车,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 第5页 许愿正犹豫要不要一家家敲开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楼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男孩几乎从楼梯上一路滚下来,根本没注意到她,便一头扎进了凛冽的风雪中。 接着追下来个男人,满身酒气,手里还攥着根皮带。 许愿从没见过这种场景,一时间呆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迟疑两秒,最后还是追了出去。 雪下得大了,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白。 这个点钟,大家基本都在家里待着,许愿很容易就看到了两排一大一小的凌乱脚印。 她踉跄着跟上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了脚印的尽头。 露天停车场的空地上,戚从峰拎着皮带:“戚野!你给老子滚出来!不许躲!快点滚出来!” 醉鬼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在深夜里大吵大嚷。 许愿吓得不敢出声,捂住自己的嘴,蹲下来,把身子牢牢藏在轿车后。 戚从峰嚷嚷了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动静,只能又骂了几句。 最后不甘心地走远了。 许愿一直躲在原地没动弹,直到耳边能听见的只有风雪声,才打着颤,牙齿轻轻磕着,从轿车后钻出来。 她站在脚印的尽头,试探着喊了声:“七爷?” 戚从峰是个不折不扣的醉鬼,说话含糊不清。 今夜风刮得又大,许愿听岔了音,没想到这是戚野的真名,以为是个小名或者绰号。 许愿一连喊了好几声,始终没得到回应。 琢磨着或许他已经离开,她又在附近转了一圈,感觉脚实在冻得受不了,哆哆嗦嗦坐在露天停车场的岗亭背风处。 这一片许愿从没来过。 她家住在十字路口的南面,属于政府这两年大力建设发展的新城,旧城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无比陌生。 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许愿裹紧棉衣,胆怯又无助地看着周遭毫不熟悉的建筑。 它们大多已经斑驳、掉色,墙皮大块大块脱落,显然多年未曾修缮,在呜呜咽咽的风声里荒凉而颓败。 视线划过某一处,许愿骤然顿住。 愈来愈密的风雪间,停车场岗亭对面的旧楼顶端,正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许愿这时才发现,男孩比她以为的还要瘦削得多。 没有此刻裹在她身上的桃红色棉衣,他连那薄薄的一层厚度都失去了,几乎只是一条毫无起伏的平板直线。 灰色天空下,穿着长袖T恤的男孩站在楼顶,北风鼓起不合身的衣摆,他也跟着一同前后摇晃。 像是一只站在深冬枯枝顶端、摇摇欲坠的离群孤鸟。 * 戚野躲在楼顶,弓着身,屏息静气听戚从峰在楼下发疯。 哪怕男人骂骂咧咧远去,他也没立刻下楼,而是缓慢站起,谨慎观察对方离开的方向。 常年酗酒的醉鬼有时很精明。 会故意装作已经离开,然后趁戚野不注意,窜出来劈头盖脸、变本加厉地打他。每一下都打得格外用力,像是想把他活活打死。 戚野不敢有丝毫懈怠,一直注视着戚从峰。 直到醉鬼已经走出视线能到达的最远处,才活动起冻到僵硬的手脚,试图从楼顶边缘爬下来。 还没来得及动作,手突然被拉住。 拉住戚野的手很凉,和他的体温几乎不相上下,冷冰冰的。 但同时又很软,比他只吃过一次的过期奶油蛋糕还要软,带着一种同样发甜的香味。 戚野一时间有些发懵。 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被这只软软的小手抓着,顺着对方拉扯的力道,稀里糊涂下了楼顶边缘。 正想看看对方是谁,“啪!” 还没抬头,脸上就重重挨了一耳光。 第3章 又一年结束了。 许愿从来没打过人。 一向乖巧,除了今天罚站时跑出来,她长这么大做过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在小学毕业典礼上,当陶淑君又一次拿她和其他小孩做比较时,不服气的当众顶了句嘴。 有其他家长在,陶淑君那时没发作。 只是回家后,许愿立刻被拧着耳朵拎到了楼下。夏天傍晚日头毒,所有在小区树荫里打扇乘凉的居民,都听见了陶淑君的咒骂:“我是你妈我还不能说你了?别人英语都考满分,你考九十五为什么不能说?就你厉害!就你有本事是不是?” 那天怎么回的家,许愿记不清了。 只记得站在楼下,脸皮一阵又一阵发烫。不知道是被夕阳晒的,还是因为被路人围成一个圈指指点点,窘迫而羞耻。 根本没和谁起过冲突,打完这一巴掌,戚野还没怎么样,许愿自己先吓得哭出了声。 “不要,不要!”不敢松手,她死死抓住戚野,语无伦次,“会死的!这里太高了,你会死的!” 北面建筑都不太高,他们此刻所在的旧楼,仅仅是个只有四层的美食广场,和南面动辄二三十层起步的高层远不能比。 但这样的高度已经能轻易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更别说戚野这样的小孩。 戚野莫名其妙挨了一耳光,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了女孩带着哭腔的一连串音节。 因为恐惧,含含糊糊的,短促而急切,比喝醉的戚从峰还听不清。 -- 第6页 戚野皱着眉,努力分辨了一会儿,终于搞懂许愿在说什么。 “松手。”他眉头皱得更紧。 许愿哪里敢松开,听了这话,以为戚野还要跳楼,反而抓得更紧:“那是你爸爸?我们报警,我们报警吧!警察叔叔会管的!” 许愿太用力,戚野被她死死抓住手,刚重重挨过一拳的肩胛骨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你松手。” 于是他声音冷下来,“我没想跳楼。” 或许是因为在逃跑中灌了太多的雪,男孩嗓子哑得厉害,又沙又沉,像生锈的小刀。 许愿一个激灵,下意识松开了手。 “啊……”方才是凭着一股冲动拽住了戚野,劲头过去,她也不敢再拉住他,“那你刚才……” 戚野不带表情地看了许愿一眼。 先前在十字路口,借着路灯,他短暂打量过她。 女孩个头不高,一张小脸冻得毫无血色,白到透明。虽然穿得单薄,但身上柔软干净的小熊睡衣一看就是好料子,放在南面的购物中心里,没有几百块钱买不到。 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大概是和家里人吵了架,才会在除夕夜光脚跑出来。 根本没见识过世界上还有戚从峰这样的大人。 男孩漆黑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淡淡的,如同一汪毫无波澜的湖。 许愿虽然看不懂,却也迅速察觉了事实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样,顿时窘迫起来:“对、对不起!我以为你要……对不起!” 人家好心给她烤红薯,又塞了件暖暖和和的棉衣,她倒好,上来就甩了一巴掌。 惊惶而尴尬,许愿连连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了!是我想错了!” 戚野毫不在意,也没吭声,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只是在听见由远而近的警笛声后,偏头看向不远处的红蓝警灯。 “来找你的。” 他平静地说。 戚野和戚从峰搬回西川两个月,平时没少挨打。一开始还有邻居出来劝几句,后来就没人管了。 今天是除夕,他被打的时候又没出声,自然不可能有人帮他报警。 自己家的日子都操心不完,哪儿有闲心去管别人。 许愿顺着戚野的目光看去,小巷里,果然一前一后驶来两辆车。前面是闪着警灯的警车,后面那辆她认识,是姑姑家的奥迪。 陶淑君和许建达好像没来。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许愿一时间有些发愣。 她怔怔不动弹,戚野扫了一眼:“下去吧。”别给我找麻烦。 后半句含在嘴里,没说出来。 像她这样的小姑娘走丢了,无论和他有没有关系,警方见了,都要问上几句。 他不想被警察询问,更不想坐着警车,被送回那个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家。 许愿“哦”了一声,抬手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泪,点点头,转身就走。 戚野没动弹,冷淡地站在原地,看着许愿走了几步,眼见就要消失在楼梯口,又突然停住,回身朝他跑过来。 戚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女孩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抗拒,一路小跑回他面前,把桃红色棉衣脱下,塞进他手里。 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亮晶晶的。 “谢谢你。” 愈发密集的风雪声里,许愿盯着戚野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 二十分钟后,许愿被姑姑和姑父送回家。 她进家门时,陶淑君和下午一样坐在沙发上,听见许愿进门的响动,压根不抬眼。甚至还板着脸,把身子往一旁侧了侧。 许建达不在客厅里。 “孩子都回来了,嫂子你就别生气了。”姑姑许建丽出来打圆场,“她也不是故意的,消消气吧。” 陶淑君冷哼一声,还是不抬头。 “许愿,来。”做不通陶淑君的工作,许建丽冲许愿招手,“过来,和你妈妈好好道个歉。你这么一跑出去,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姑父陈涵也在一旁附和:“就是,我和你姑姑在外面开车转了好几个小时。你当小孩的不知道家长的苦,你妈妈平时对你严格些也是为了你好。不然她怎么只管你,不管我们家陈诺?” 陈诺是许愿的哥哥,和许愿同年。 只比许愿大四个月,两个人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在一个班。 陈涵这么一说,陶淑君立刻抬起了头。 “建丽啊,你不知道老许一年到头在外面跑,我一个人有多辛苦。”她拉着许建丽的手,开始抽噎,“我对她又没什么要求,就想着让她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这也有错吗?” “我不指望她和陈诺一样回回都拿第一,最起码要拿出一个态度来吧?这孩子上了初中后一天比一天犟,她爸爸不在,我说什么她都和我反着来……” 陶淑君哭得伤心,许建丽再看向许愿时,态度严肃许多。 “许愿,姑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说,“你妈妈平时带你多不容易,你要体谅她,不能使小性子伤你妈妈的心,懂吗?” 陈涵继续附和:“是啊,你妈妈她是为你好,可能有时候不注意,方式方法偏激了些。等你长大就懂了,别记恨你妈妈。” 许愿在外面冻了好几个小时,骤然回到温暖的室内,被冻红的脸又滚出一层薄红。 -- 第7页 但此刻,被几个大人围在中间,她的脸几乎瞬间煞白。 他们没有说什么重话,也没有咄咄逼人地指责许愿,更没有像陶淑君先前那样粗暴地把她推出门外。 可许愿就是莫名感觉喘不上气,浑身发冷,像是回到了不久前,光着脚走在风雪里的时候。 许愿想为自己辩驳一二,对上大人们宽容中带着责备的眼神,嘴唇动着,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在姑姑姑父殷切的目光中,她还是给陶淑君道了歉:“妈妈……对不起。” “这就对了嘛,母女俩是最亲的,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许建丽拍了拍许愿的肩,又惊讶道,“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快回屋把衣服换了。瞧这孩子,在外面都给冻坏了。” 大人们在客厅里继续说话,许愿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新睡衣。 室内的地暖烧得滚烫,她坐在床边,还是一阵一阵发冷。 许愿想不明白。 明明被关在门外无处可去的是她,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等着她道歉? 浑身发凉,许愿抖着手,裹紧刚换好的新睡衣。 “砰”的一声,窗外,一簇烟火高高升起,在灰色天空中炸开。 这些年不允许私下燃放烟花爆竹,逢年过节,只有市政广场能统一点燃烟火。 许愿卧室窗户正对着市政广场的方向,刚好能看到窗外一束又一束升起的明亮烟花。 零点时分。 新年来临了。 * 第一簇焰火在空中炸开的时候,戚野踩着雪,悄无声息回到自家楼下。 他抬头看了眼,六楼黑漆漆一片,戚从峰大概已经睡死了。 但戚野还是没有上楼。 他不想冒着这个险,去赌戚从峰到底有没有醉醺醺昏过去。毕竟还有一种可能——怀恨在心的醉鬼正守在门后,等着他掏出钥匙开门,然后扑上来用皮带、板凳、啤酒瓶。或者随便什么东西疯狂殴打他。 戚野不是回来挨揍的。 他把自己藏在单元门外的死角,屏息静气等了一会儿,确定戚从峰没趴在窗户上看他,才猫着身子,快步蹿到三轮车旁。 戚野此时无比庆幸,他没有把铁桶搬上楼。 在风雪里放了好几个小时,烤红薯已经没什么温度,戚野完全不在意,迅速从铁桶里拿了几个烤红薯。 迟疑几秒,又把个头最大的那个放回去。 防备着戚从峰随时会下来,戚野没进楼道,蹲在单元门的背风处。一边吃着有些发凉的烤红薯,一边忍着肩膀和腿部的疼痛,抬头看向头顶不断炸开的各色烟花。 焰火光芒明亮,照出男孩平淡到近乎漠然的眉眼。 又一年结束了。 还有五年,他就能彻底长大了。 第4章 有什么可再见的。 下过几场雪,一转眼的功夫,春节很快过去。 许建达搞的是电气工程,出差多,一年下来有三百多天都在外面跑,只有每年的春节和十一有长假。 所以当在社保局工作的陶淑君结束七天假期,开始恢复上班时,许建达依旧待在家里。 不过今天的早饭还是许愿做的。 不会做什么太复杂的饭,她只热了最简单的牛奶鸡蛋面包:“可以吃饭了。” 或许是许建丽的劝慰起了作用,这段时间,陶淑君没有再提起和除夕夜有关的一切。 但这并不妨碍许愿继续提心吊胆。 倒不是她多想,而是陶淑君就是那么个性格。 许愿已经读到初二,陶淑君发火的时候,甚至还能找出她小学二年级发生的事来说嘴。 于是这段时间,许愿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做得让陶淑君不满意,又找到发作的机会。 好在陶淑君最近心情还算不错,尽管依旧没给许愿什么好脸,也没像之前那样劈头盖脸骂人。 只是在出门上班前瞥了她一眼:“明天别做饭了,你要是有心思,还不如把这劲儿放到学习上。我和你爸那么辛苦就是为了你能有个好成绩,光会做饭有什么用,以后考不上大学去饭店炒菜吗?” 说完关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许愿紧绷的肩膀立刻放松下来。 对于许愿而言,陶淑君去上班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用在家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做错什么又招来一顿骂。 吃过饭,许愿准备洗碗筷。 许建达摆手制止她:“你姑姑不是说好了,今天让你去你哥家里补课?碗放那儿,我来洗。” 许建达常年在外,见许愿见得少,父女俩感情不算特别深,总带着点儿距离。 所以许愿愣了愣才点头:“好。” 她回房间收拾要带的课本和习题,把所有东西都装到书包里。 迟疑几秒,又把手伸向放在书柜最上面,印着红十字的白色小药箱。 “去的时候别空着手,到楼下买箱牛奶再上去。”许建达洗碗洗到一半,想起这件事,过来叮嘱许愿。看到这一幕,皱眉,“以后少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妈不喜欢。” 许建达虽然从没像陶淑君那样训过许愿,但她顿时瑟缩了一下:“好的爸爸,我知道了。” 许建达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去厨房洗碗。 许愿把小药箱拿在手里。 -- 第8页 她翻来覆去,爱惜而珍重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听许建达的话,小心把药箱放进书包。 * 陈诺家离许愿家有两站路。 西川是个体量不太大的北方城市,两站公交的距离不算很远,因此许愿没坐车,直接选择步行。 昨天刚下过雪,今日是晴天。 没像除夕夜那晚光着脚,许愿今天穿了暖和的雪地靴,保暖轻便的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七天法定假期结束,路边开张的商户依旧不多,行人也寥寥无几。 积雪反射日光,明晃晃一片白。 满目明亮的白色间,许愿走着走着,视线里蓦然撞入一块泛旧的桃红。 她愣了下,大声喊他:“七爷!” 惦记着还欠烤红薯的钱,除夕过后的第二天,许愿就重新去找了戚野。 目睹过醉鬼的暴行,她不太敢主动上门,在十字路口附近和戚野家小区门口转了很久。 但始终没看到熟悉的单薄身影。 两个人中间隔了很长一段距离,男孩像是没听见她的呼喊,拐了个弯,进了一家店铺。 戚野一走进手机店,猫在柜台后打盹的老板立刻抬起头:“小兄弟来啦?” “我跟你说你这手机修不了。”老板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手机,连连摇头,“主板坏得太严重,没法儿修了。” 戚野眉心跳了下,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手机。 柜台透明的玻璃面板上,屏幕近乎粉碎的手机款式老旧,logo已经被磨得看不出来,边缘满是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划痕。 和面板下崭新锃亮的样机截然相反、格格不入。 上一次,在戚从峰单方面的殴打中,他只顾着自己逃跑,回去才发现手机已经被摔得无法开机。 “真不能修了?” 戚野盯着碎成蛛网状的屏幕,轻声问。 这部款式很老的杂牌机,是他在旧货市场买的,前前后后加起来用了三四年,屏摔裂了也没舍得换。 戚野没有任何一个需要联系的人,花钱的地方也不多。但现在基本全是移动支付,没有手机,他就不能自己赚钱。 毕竟如今没什么人出门身上还带现金。 老板摆手:“不骗你,真没法修了。” “你有这修主板的钱,都能买个差不多的新手机。”他不动声色多看了戚野两眼,“要不这样,我这还有几个旧款的机子,便宜点卖给你行不行?” 戚野摇头:“不用,谢谢。” 直接拒绝老板的好意,他一句废话也没多说,伸手拿过已经摔到不成样子的手机,朝老板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刚出手机店大门,还没走远,手臂被轻轻拍了下。 许愿只是顺手拍了把戚野的小臂,力道并不重。 他却像只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然往旁边跨了一大步,回过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不同于许愿见过的平淡神色。 男孩眸中的情绪戒备而警惕,甚至带上了几分毫不掩饰、明晃晃的尖锐敌意。 十分凌厉,小刀似的扎得人疼。 许愿顿时有些被吓到。 “是我,是我!”她下意识收回手,指向自己,“我们见过的,除夕晚上……” 戚野淡淡打断她:“嗯,我知道。” 一开始他以为是戚从峰,扭头瞬间就反应过来,那个醉鬼从来没有这么轻的力道,更不会只拍拍他的手臂,而是直接一巴掌狠狠打在头上。 不过戚野也没想到会是许愿。 和他那晚见到的狼狈模样一点儿也不一样,今天她穿得很暖和,米白外套配红色围巾,头上一顶可爱的小熊绒线帽。 化雪时温度低,小姑娘肤色白,两颊有被冻出的浅淡绯红。 漂漂亮亮,一看就是蜜罐里长大的。 “我去路口找过你,也去过你们小区……不过没上去。” 许愿脾气好,被突然打断,也没生气。说到这里,自己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低头笑笑,“总之那天谢谢你啊。” 戚野面无表情:“你说过了。”而且说过很多次。 他不懂这有什么值得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的必要。 男孩沙哑的嗓音里带了点儿不耐烦,许愿隐约察觉到一点,但没明白原因。 “我把烤红薯的钱给你。”于是她换了话题,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支.付.宝还是微信?” 说后半句的时候,许愿才注意到头顶手机维修店的招牌,还有被戚野攥在手里,依旧能看到密密麻麻裂纹的旧款手机。 戚野嘴里那句冷硬的“不用”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女孩直接涨红了脸。 “啊……” 明明该感到尴尬的是他,她却不自然地支支吾吾起来,双颊上的薄红更加明显。 一边拼命想把视线从他手里的手机上收回来,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去看。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愿磕绊了半天,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顿时松了口气:“前面有超市,我们去那里换下零钱吧。” 不远处就是陈诺家所在的小区。 按着许建达的意思,许愿在小区楼下的超市里,用压岁钱买了箱花生味牛奶,成功换到了零钱。 出来的时候,看见戚野正盯着外墙上的促销广告出神。 -- 第9页 墙上贴是衣架打折的广告。 塑料衣架十支九块九,最普通的铁衣架十支五块九。 “给你。” 依旧有些不自在,许愿把一张十块的纸币递给戚野,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广告,试图转移话题,“你要买衣架吗?” 戚野很不习惯这种带着点亲近的熟稔,没回答许愿的问题,也没伸手去接那张十块:“多了。” 烤红薯不值这个价。 何况他压根就没想着要她的钱。 戚野应得冷淡,许愿摇头,坚持道:“不多,那天是过年,所有东西都要涨价的。” 说着,她把纸币硬塞进他手里。 戚野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本身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更没碰上过这种有些轴的小姑娘。沉默几秒,最后没拒绝那张纸币。 “我还有事,先走啦。” 顺利把钱还掉,许愿看了下手机,离和陈诺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五分钟。 她冲戚野挥手:“再见!” 许愿脸上挂着笑容,眉眼弯弯,戚野还是那幅无动于衷的表情。 他没挥手,也没说再见,冷冰冰站在原地,目送许愿走远。 和除夕夜那晚相比,她脚步轻快许多,踩在路面的积雪上,一步一个小小的脚印。 像是跃过林间的小鹿一样活泼灵动。 戚野始终没动弹,直到看不见那条鲜艳显眼的红围巾,才毫无波澜地收回视线。 有什么可再见的。 他和她这种泡蜜罐里长大的小孩儿,压根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戚野没那么多伤春悲秋的矫情心思,见许愿已经离开,转身进了超市。 目标很明确,没看别的东西,一路走向放衣架的货架。 导购正在整理促销的衣架,见有人直奔过来,热情招徕:“买衣架吗?想买什么样的?” 戚野捏紧手里许愿刚塞给他的十块钱,没吭声。 塑料衣架九块九,铁衣架五块九。 四块钱的差距,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四块钱可以买两斤打折挂面,够他自己一个人吃三天。 “这铁衣架质量可好了。”当导购的都是精明人,一眼扫过去,就看出了戚野的经济情况,贴心推荐,“结实,耐摔,摔地上多少次都不会坏!” 戚野视线原本已经挪到了铁衣架上,听见导购的后半句,眉心一跳。 “我要这个。”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伸手拿过一把塑料衣架,“我只要这个。” 第5章 她伸手拉住了他。 许愿拎着牛奶,按下陈诺家的门铃。 门铃刚响,许建丽的声音立刻从门后传来:“马上!来了来了!别着急啊!” “你这孩子,到姑姑家来怎么还提东西。”许建丽打开门,接过许愿手里的牛奶,嗔怪地拍了拍她的肩,“你哥一早就等着你了,快去吧,中午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姑父陈涵在私立医院上班,收入颇丰。经济状况宽裕,自打生下陈诺后,许建丽就专心当起了全职太太。一边收拾家里,一边照顾儿子。 许愿换好拖鞋,背着书包走向陈诺的卧室。 尽管门开着,她还是站在外面,轻轻敲了敲房门:“哥,我来啦!” 坐在书桌前的少年循声抬头,温柔一笑,冰雪消融:“快进来坐。” “又喝中药啊。”许愿走进去,闻到明显的中药味,禁不住皱了下鼻子,“你生病了吗?” 陈诺替她拉开身边的椅子:“没有,就是有点咳嗽,我妈太紧张了。” 这话许愿只能信一半。 她坐下来,抱着书包,仔细打量陈诺的脸色:“你说真的?没骗我?” 西川冬季供暖很足,室内一般在二十五度左右。 许愿刚从外面进来,脱掉外套,只穿了件薄卫衣,还是热得额头一层细细的汗,脸上些许薄红。 穿着高领羊绒毛衣的陈诺却毫无血色。 听了许愿的话,他微微地笑:“我骗你做什么。” 陈诺声音很轻,脸比窗外的雪还白,清隽而脆弱。 从许愿记事起,陈诺就一直是这种苍白的模样。 身体不好,他打小爱生病,每到降温或是冬季,都得进上三四回医院,好几次还险些有生命危险。 这也是许建丽决定一直在家当全职太太的原因。 好在陈诺性子沉稳,脑袋也灵光,从小到大除了生病,没给家里人找过其他麻烦。 一直都是邻居同事嘴里别人家的小孩。 许愿目睹过几次陈诺进医院的现场,至今心有余悸,“你没事儿就行。” “别光念叨我。”陈诺并不着急给许愿补课,瞥了眼门口,压低声音,“和我说说,除夕跑哪儿去了?” 陈诺太容易生病,除夕夜,陈涵许建丽害怕他执意要跟着一起去找许愿,根本不敢让他知道这件事。 所以那天他没出现在许愿家。 但陈诺是个聪明孩子,即便父母没说,后来,他也从夫妻俩极力压低声音的聊天里猜出了一点儿端倪。 “没跑哪儿去。”许愿垂下眼,小声嘟囔,“你别问了。” 他们的出生日期就差几个月,两家关系好,从小在一处长大,许愿一直把陈诺当成自己的亲哥。 尽管如此,她依旧不想让陈诺知道那天发生的一切。 -- 第10页 那种混杂着恐惧、羞耻、无助的情绪,许愿只想深深埋在心底。 不愿意被任何人发觉。 陈诺闻言,微微皱眉。 还没说什么,许建丽端着一个果盘进来:“你们别光顾着学,累了就吃点东西。许愿,帮我看着点儿你哥,不许他再看那些字那么小的书!” 许愿点头:“好。” 陈诺只能苦笑了下。 许建丽把果盘放下,出去带上门。 许愿看着果盘里刚洗好的苹果,忍不住说:“姑姑对你真好。” 陶淑君从来没做过类似的事。 她经常做的,只有在许愿写作业时冲进来大吼大叫。原因各不相同,也许是因为许愿没听到她叫她吃饭的声音,出来得太慢。又或许是因为许愿吃了上次的亏,一早就放下笔,出来得太快。 陶淑君觉得她没在好好学习,天天只知道吃饭,劈头盖脸又是一顿。 总之,陶淑君始终能找到骂许愿的理由。 许愿一点儿没掩饰自己的羡慕,陈诺冲她笑笑,没顺着这句话往下说。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把她的肩膀。 “以后别自己跑出去。” 陈诺看向许愿的眼睛,“你一个女孩子,外面那么黑那么冷,就算运气好没碰上坏人,把自己冻坏了怎么办?” 或许是身体差的缘故,陈诺从小说话都很轻很慢,完全没有这个年龄段男生特有的咋咋呼呼。 眼神清澈透亮,温柔的,永远带着种让人平定的安稳。 他这么一说,许愿抿紧唇,小声喊了句:“哥。” 那天回家后,她站在客厅中间,和之前被训斥时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多了许建丽夫妇,他们和陶淑君一起,把许愿紧紧围住,体谅又宽容地数落着她的错处。 没有人在乎许愿还光着脚。 没有人在意她已经孤零零在外面待了好几个小时。 过去这么久,陈诺是唯一一个关心她有没有事的人。 “下次遇到事了,先给我打电话。”看着许愿眼眶有些泛红,陈诺给她递了张纸巾,郑重道,“许愿,你哥总归是向着你的。” 只比许愿大四个月,陈诺很少在她面前这么自称。 许愿接过纸巾,吸了吸鼻子,点头:“嗯,我知道。” 在这个家里,只有陈诺从不拿分数评判她。 * 戚野用许愿给他的十块钱付了账,拿着那把塑料衣架回家。 推开门时,戚从峰和往常一样瘫在沙发上,身边堆着满满当当的空酒瓶。他捧着手机,盯着直播间里的美女主播嘿嘿直笑,压根没注意到戚野。 仿佛进来的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这让戚野心里难得有种隐秘的窃喜。 他并不讨厌被无视,相反,有戚从峰这样的父亲,不被在意反而是一种幸福。 不用恐惧男人随时可能落到身上的拳脚,突如其来的疼痛,还有因此不得不额外花费的开支。 再没有比被忽略更好的事了。 戚从峰盘踞在客厅,戚野就没去阳台上收旧衣架。 他把塑料衣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等男人喝酒睡熟之后,再偷偷溜去阳台。 “砰砰砰!” 戚野刚把衣架放好,门被敲响了。 与其说敲,对方更像是在用力砸门:“戚从峰!你他妈给老子开门!出来!欠老子的钱准备什么时候还!” 美女主播的笑声戛然而止。 戚野神色没有任何波动,垂下眼,盯着桃红色棉衣上的一小块破损。 是之前卖烤红薯时被铁桶烫的,微微露出些棉絮,落了灰洗不干净,看起来有点脏。 “少他妈给老子装死!”没有人去开门,砸门的响动更大了些,“老子听见你的声音了!你他妈不出来以为老子就治不了你?今天老子把门拆了也要让你还钱!” 砸门声越来越大,戚从峰不得不放弃装死的想法。 他打开门,满面笑容地冲对方点头哈腰:“上厕所,刚上厕所呢,没听见您敲门,对不住啊。” 债主才不理会戚从峰:“快还钱!你从西川搬走又回来,这都几年了!以为我好欺负是吧?” “不是不是。”戚从峰连连摆手,“没想拖着您的钱不还,这不是……” 他眼珠一转,把待在次卧里的戚野拽出来:“张哥,行行好,你看我这小孩还在念书,过完年马上要开学了,等着用钱呢。” 戚野一脸麻木的被戚从峰拎在手里。 这种场景他已经很习惯了,从小到大,每当债主上门讨债的时候,戚从峰都会把他拉出来当挡箭牌。 这也是父子两人难得有肢体接触,而戚从峰不动手的时候。 “您再宽限我几天,就几天行不行?”戚从峰把手按在戚野的后颈上,压着他向债主低头,“快,求求叔叔,跟叔叔说你还需要学费上学。 或许是因为常年处于吃不饱的状态,戚野的身体对吃进胃里的每一点食物都物尽其用,没有任何浪费。 所以他只是瘦得厉害,个头倒不算矮,在同龄人里甚至是偏高的那一类。 但戚从峰比他更高更结实。 成年男人的手掌强硬按在后颈上,戚野被迫低下头,盯着地面。 一言不发。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哑巴了?”戚从峰很不满意他的表现,转头又冲债主堆起笑容,“张哥,你听我说……” -- 第11页 “行了行了!爷们的事儿少让小孩儿掺和!”债主虽然暴脾气,瞥了戚野身上的桃红色棉衣一眼,没好气地摆手,“再给你两个月!就两个月!不还钱就打断你的腿!” “谢谢张哥谢谢张哥。”戚从峰如蒙大赦,又说了不少好话,千恩万谢的把债主一路送到小区门口。 戚野没有跟过去。 趁着戚从峰送债主的工夫,他拿起今天新买的衣架,去了阳台,把家里原来的旧衣架换下来。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戚从峰的父亲、戚野的祖父留下来的。前几年戚从峰带着戚野在外面瞎混,没回来,就把房子租了出去。 这么多年没混出任何名堂,两个人又灰溜溜回了西川,靠着这套老房子,才没落得个冻死街头的下场。 旧衣架原本的主人是最后一任租客,当时戚从峰催得急,他们收拾匆忙,就把这些极其便宜的铁衣架留了下来——便宜归便宜,这些衣架一个比一个结实。 质量很好,用上许多年都不会坏。 戚野很不喜欢这种衣架。 阳台上晾着还没干的衣服,他把它们一件件取下来,套在新衣架上,重新挂回去。 刚把所有的衣服挂好,还没来得及收拾旧衣架,“砰”的一声,戚从峰踹开了门。 一改在债主面前小心讨好的模样,戚从峰大步走向戚野:“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啊?故意想让我出丑是不是?” 戚野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没说话,转身想从阳台上离开,试图避免更糟糕的结果。 但戚从峰已经注意到了放在一旁的铁衣架,捡起一个,用力朝戚野丢过去:“你说话啊你?小杂种!老子生你养你!你现在翅膀硬了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 戚野已经做好了戚从峰发火的准备,可阳台位置有限,无处可躲。 他抬手徒劳地挡了下,铁衣架砸在手臂上,登时就是一道鼓起发烫的肉条。 “你还敢躲?”戚从峰更加怒火中烧,“老子是你爹!把你打死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说着,他直接操起一个铁衣架。 衣架携着风声,用力抽在脸上。 戚野的头顿时歪向一边。 一股暖流顺着下颌流淌的同时,鲜明的疼痛里,他冷淡地想。 这个世界上,他最讨厌铁衣架了。 * 许愿在陈诺家补了一上午的课。 中午许建丽做了满满当当一大桌的菜,吃完饭,又热情挽留许愿:“别着急回去,下午也留在这儿,让你哥再给你看看其他几门课。” 许愿摇头:“不了姑姑,让哥哥休息吧。” 今天上午,陈诺给她讲了期末考试的物理卷。 初二新加了物理课,许愿有些跟不上进度,这次考试也是物理最拖后腿。 一张卷子的内容并不多,但一上午下来,许愿总觉得陈诺的脸色更苍白了些。 中间还咳嗽了好几次。 只有在咳得很厉害时,他面容上才带出一点稀薄的红晕。 “那你回去自己再看一遍。”陈诺把许愿送到门口,“有不会的明天过来问我。” 许愿点头:“我知道,你快关门,别再冻着了。”以陈诺这个弱不禁风的身体,她是真怕他站门边冻成重感冒。 陈诺闻言,温和一笑:“嗯,路上小心。” 许愿离开陈诺家,并没有立刻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现在是下午两点,离陶淑君下班还有四个小时。 和许建达感情不深,许愿既不想回家面对父亲疏远冷漠的脸,也不想算着时间,提心吊胆等着陶淑君回来。 这四个小时是属于她自己的。 不知道该去哪儿,许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走了一会儿,她拿出手机,想问问好朋友石小果有没有空出来玩。 还没点开Q.Q,那抹眼熟的桃红再度出现在眼前不远的地方。 许愿正要打招呼,看清对方的形容,直接愣在当场:“七……七爷!” 攥着一大把已经变形扭曲的衣架,男孩正站在路口等红灯。 侧着身,又低了头,她其实看不到他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一道又一道红肿鼓起的伤痕。 手上、脸上、脖颈上。 右颊那一道伤口还在往外淌血,零下几度的天气里,被风一吹,又结出一层薄薄的血茬。 戚野这回听见了。 但他没偏头去看,也没纠正她叫错了自己的名字,垂下眼,攥紧手里几乎快断掉的衣架。 他要把这些铁衣架扔得远远的。 扔到戚从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三,二,一。 红灯倒计时结束,绿灯即将亮起的前一秒,戚野抬腿要走。 被冻到冰冷的手蓦然一暖。 和那个北风凛冽的除夕夜一样,毫不犹豫的,她伸手拉住了他。 第6章 谢谢你。 “你这是怎么弄的?谁打的你?还是你爸爸?” 许愿拉住戚野,离得近了,看着男孩脸上正在流血的那道伤口,又害怕又生气,“走,我带你去报警!” 许愿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遇到任何暴力行为,应该第一时间求助警察叔叔。 上次除夕夜没来得及,天色黑,她又没看清戚野身上的伤。今天既然瞧见了,无论如何不可能不管。 -- 第12页 戚野没吭声。 右颊那一下挨得太狠,戚从峰挥着衣架虎虎生风落下的瞬间,他整个人都轻飘飘地晕眩,什么也感受不到。过了好久晕完了,才迟缓察觉到蔓延了大半张脸的疼痛。 疼得太厉害,出来后被冷风一吹,并不像想象中的木然,而是密密麻麻针扎一般难受。 所以他现在完全不想说话。 但总共只见过两面的女孩格外执拗,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松开,然后自己否定了自己:“不不不……还是先去医院……我们先去医院,给你包扎好了再报警!” 许愿是真心觉得戚野该先去医院。 陶淑君虽然刻薄爱发脾气,从小到大也没和许愿动过手,而周围其他同学的家里一向和睦,根本没遇上过直接打人的父母。 打到这么惨更是闻所未闻。 许愿为了戚野着想,脸上还在流血的男孩丝毫不领情:“不。” 格外言简意赅的一个字。 “先报警也行,前面就是派出所。”许愿都不太敢仔细看戚野头脸上的那些伤,“报完警我们……” “我说不用。” 许愿话还没说完,被粗暴地打断。 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尽管男孩说话时死死皱着眉,眉心还是不可抑制地跳了两下,“不用报警,也不用去医院。” 近乎冷漠地说完这两句,他直接用力,想要把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 戚野手上也带着伤,许愿不敢太使劲儿,怕碰到伤口,只能先松开他。 两人僵持的功夫,信号灯由绿转红。 过不了马路,戚野只能继续站在路口,不看许愿,目光漠然直视前方。 天阴了下来,北风呼呼地吹,不断掀起男孩额前凌乱的发丝。 那双漆黑的眼却如同冰封的湖,任凭风声再凛冽肃杀,也吹不出任何波澜。 “你……” 许愿原本想再劝几句,想起上午见到的那个碎掉的手机,又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只惴惴不安看他。 她没说话,戚野更懒得开口。 风凛冽一分,脸上的疼痛就加深一寸,忍着越来越分明的痛楚,他继续等待绿灯。 衣袖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 “你不想去医院也行……” 许愿抿着唇,抬起头,小心翼翼和他商量,“你不准备去医院的话,能不能给我练下手?” * 戚野坐在绿化带旁的木椅上。 一言不发,他看着许愿放下书包,从里面掏出印着红十字的小药箱。打开来,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各色常见急救用品和药品,才明白她说的“练手”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有给小猫小狗包扎过。”一边往外拿东西,许愿一边说,“不过都是偶然遇到的流浪猫和流浪狗,也不知道后面恢复的怎么样。” 说到这里,许愿顿了顿,有些尴尬地摆手:“我不是拿你和它们做比较……” 实在是身边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人。 唯一一个体弱多病的就是陈诺,但他的情况太复杂,许愿只能帮倒忙。 戚野耷着眼皮:“嗯。” 他原本并不想跟着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姑娘一起胡来,但脸上的伤实在太疼了。 或许是因为觉得在债主面前丢了面子,戚从峰今天打他时格外用力。 说起来那些铁衣架的确非常结实,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抽得背过气去,然而抽完了,铁衣架还是完好无损。 就像不论戚从峰怎么打人,他仍旧是他唯一的法定监护人一样。 许愿取出一次性医用手套给自己戴好,又拿出酒精和棉签:“酒精碰到伤口可能会疼,要是疼得太厉害就告诉我。” 戚野这回没应声。 疼肯定是疼的,棉签蘸着酒精按在伤口上,蛰得半边脸都跟着一起抽动。 但这种疼比被铁衣架抽在脸上的痛楚要好得多,一向对疼痛不敏感,戚野只是咬着牙,垂眼沉默盯着地上的雪花。 男孩脸上流血的伤口不太浅,血结成冰茬糊在上面,许愿处理起来都有点儿害怕。 但她还是屏住呼吸,尽量不手抖。 小心翼翼清理过创面,涂上药膏,最后用纱布盖住。 处理时间用的并不长,总共不到十分钟。 如今是冬天,零下的温度里,许愿还是紧张到额上一层薄薄的汗:“好了,现在可以了。” 她摘下手套,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小袋子,把没用完的药膏和纱布都装进去,递给戚野:“回去你自己上药就行,用纱布包好,一天涂一次。” 戚野没有伸手去接。 他抬眼看她:“我没钱给你。” 戚野说这话的时候很直接,丝毫不遮掩,坦坦荡荡的。 没钱就是没钱,所以他压根就没打算去医院。而他也不傻,不管是不是所谓的“练手”,她想帮他的忙是事实。 他接受这份好意,但其他就不必了。 男孩说的太直白太自然,许愿反而不自在起来,接连摆手:“不,不是,我不要你的钱。” 戚野坐在长椅上,看见女孩的脸倏忽涨红了些,手无意识扣着小药箱的提手,比上午她看见他手机时还要局促不安。 “我一直挺想当医生……”她低下头,声音轻得近乎自言自语,“想帮助那些生病受伤的人,让他们快点好起来,但是……” -- 第13页 女孩越说越轻,后面的话,戚野听不见了。 不过从嘴型来看,她也确实没有继续往下说。 “你就拿着吧。”许愿摇摇头,“我只想让你的伤早点好,没有其他意思。” 眼神闪躲,她脸还有些红,这几句却说得格外流利,一点儿不磕绊。 就像已经在心里练习过无数次一般。 戚野沉默片刻,最后伸手,接过那个装着纱布和药膏的小袋子。 见他接过了药,许愿放下心来:“我们现在去派出所?”她还惦记着报警的事。 闻言,戚野没说话。 只是垂下眼,盯着地面,一声不吭又态度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男孩格外执拗,许愿没有办法。 两个人只见过几面,完全不熟,此刻坐在一张长椅上,根本找不到任何话题来讲。 一同沉默着,气氛格外凝固,只能听见北风的呼呼声。 过了一会儿,许愿有些待不住:“那……我先走了?” 她起身,小声说了句再见,背上书包离开。 “喂。”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他突然叫住了她,“你等一下。” * 把纱布和药膏给了戚野,两人分别后,许愿又在自家小区楼下的药店里,重新补齐了小药箱中缺少的东西。 药店阿姨和她很熟,收款时笑着打趣,“又来买药啊,看来以后咱们这要多个小医生了。” 许愿冲阿姨笑笑,付过款,拿好东西离开。 她算着时间,在小区的凉亭里徘徊一段时间,直到接近陶淑君下班的点儿,才磨蹭着上楼去。 意外的是,当她回家时,陶淑君已经在家里了。 许愿对大人的情绪很敏感。 尽管大部分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陶淑君才会生气。但只要陶淑君眼睛一瞥,嘴巴一抿,她就立刻能察觉到对方的不悦。 就像现在,许愿一进门,陶淑君便看过来:“洗手吃饭。” 普普通通的四个字,让人心里一沉。 许愿应了声好,飞快换过拖鞋,放下书包,洗手后出来帮忙摆碗筷。 许建达不在家的时候,许愿和陶淑君相对而坐,现在他回来了,椅子添在陶淑君那一侧。 两个大人对一个小孩。 压迫感极重,许愿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默默夹着离自己最近的菜。 “啪!” 刚夹起一筷子清炒口蘑,手上一痛。 “你拿筷子的姿势和谁学的?”坐在她对面的陶淑君皱眉,“有你这么拿筷子的吗?出去吃饭被别人看见了也不嫌丢人!” 许愿手背骤然挨了一筷子,又惊又疼,完全不明白陶淑君为什么会突然发难。 明明从学会用筷子开始,她都是这么拿的啊? 但许愿知道现在不是为自己反驳的时机。 她没说什么,也没继续去夹那道清炒口蘑,更不敢揉有些泛红的手。 低下头,用勺子喝起了面前的粥。 许建达依旧和除夕那天一样,无动于衷,自顾自夹菜吃。 过了好一会儿,当许愿忖度着陶淑君的脸色,小心翼翼伸筷时,他才开口:“公司那边定下了,让我后天就回去。”比起原定的假期,要早离开半个多月。 “啪!”话音刚落,许愿手上又挨了一下。 这回比上一次更重,陶淑君几乎咬牙切齿:“许愿!我刚才难道没告诉你,你拿筷子的姿势不对?” 乌木筷结实,打在手上很痛。 许愿死死抿住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不敢当着陶淑君的面直接哭出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许愿不出声,不代表陶淑君就不发火,“学习学不好,考那么点分数回来,现在连筷子都不会用!你以为自己还是三岁小孩,爸爸妈妈都要宠着你?” 许愿没有为自己辩解。 她的沉默并未换来陶淑君的偃旗息鼓,反而招来更多的攻击:“又不让你做饭,天天张嘴等着吃就行了。饭都不会吃,你是有多废物!” 许建达就像没看见也没听见:“现场情况急,不能改,走肯定是要走的。” 陶淑君更加生气:“你没嘴吗?家长跟你说话你不知道?装哑巴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许愿进门时不明白陶淑君生气的原因,现在也懂了。 她只是想不通。 既然许建达就坐在旁边,陶淑君为什么不和他有话直说,反而要冲她发脾气? 一顿晚饭就这样没滋没味地吃完了。 不想在陶淑君面前多待一秒,许愿洗完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今天在楼下买了药,她借着这个机会,重新整理了一下小药箱。把新买的药膏和纱布放进去,又检查过其余药品的日期。 许愿坐在桌前,慢慢摆弄着各色医疗用品和药品,心里那种委屈而惊恐的情绪稍稍褪去一点。 还没完全平静下来,门从外面被打开。 许愿的房间原本有锁,后来被陶淑君以“害怕她在屋子里一个人乱来不好好学习”的理由找人拆掉。 毫无阻拦,谁都可以直接进她的卧室。 “你还以为你真的能当医生?看看你那个见不得人的成绩吧!”陶淑君看见许愿桌上的药品,直接大发雷霆,“说了多少次你配吗!你就是以后考不上大学去扫大街的命!别妄想了!” -- 第14页 在饭桌上,许愿一直强忍着没哭。 此刻被陶淑君这么一骂,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落在小药箱上。 “哭什么哭!”陶淑君犹嫌不足,“考那点分数还好意思学别人当医生!都不怕人笑话!” 后面陶淑君又说了什么,许愿听不清了。 她只是死死咬着唇,捂住自己的眼睛,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免得陶淑君愈发暴躁。 尖酸刻薄的挖苦声里,她突然想到下午,被戚野叫住的时候:“你等一下。” 北风里,他的声音轻到一吹就会散。 许愿一怔,回过头去。 坐在长椅上,男孩还是那幅冷冷淡淡,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漠然模样。 脸上贴着纱布,他黑眸盯着她,片刻后,很勉强的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根本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谢谢你。” 他说,“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医生。” 第7章 跑什么跑? 戚野在外面徘徊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踏进自家小区。 最后,他到底没把那些铁衣架直接丢掉,而是七拐八拐,终于找到路边一家废品回收站。 和老板讨价还价几个回合,十个铁衣架总共卖了一块五,差不多能买一斤打折的临期挂面。 兜里揣着两个脏兮兮的硬币,戚野打开家门,扑面而来的劣质酒气熏得人眼睛疼。 他忍不住用力眨了两下眼,才看清屋内的情况。 “来来来!喝喝喝!”家里多了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大概是戚从峰在外头新交的朋友。醉汉们大剌剌歪倒在客厅里,丝毫不把刚进来的戚野当回事:“来给我戚哥满上!满上!不满上就是看不起人!” 戚野深吸一口气。 几乎条件反射想掉头就走,拔腿跑开前,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阴沉飘雪的天,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最后沉默着进屋,锁好门。 也许并不需要过于担心,戚野安慰自己。 有那群所谓的好哥们好兄弟在,戚从峰忙着喝酒吹牛,顾不上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揍他。 “你!去!说你呢!”果然,歪在沙发上的戚从峰只是挥挥手,醉醺醺赶戚野去干活,“桌子给我收拾干净!擦干净!一点儿脏东西都不许留!” 茶几和餐桌上胡乱滚着用过的碗和空酒瓶,菜汤残酒混着下酒的鸡骨头,一起沾在桌面上,已经完全冷掉。 戚野没说什么,将空酒瓶仔细收好,用抹布擦干净桌子,然后端着碗进了厨房。 煤气灶上放着口铁锅,他揭开锅盖,里面的饭早被醉鬼们盛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块烧糊的锅巴粘在锅底。 戚野对此毫不意外,没用筷子或锅铲,直接上手。费了一会儿功夫,把那几块锅巴抠下来。 屋里没有暖气,锅巴和锅一起凉透了。 他一点儿不嫌弃,直接丢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冬日天气冷,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更是冰凉刺骨。 白天戚从峰拿铁衣架抽得毫无章法,逮哪儿抽哪儿,戚野手上都是一道一道的印子。如今手浸在水里,先是针扎一样疼,后来就渐渐失去了知觉。 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假肢。 但戚野动作丝毫没慢下来,因为温度实在太低,稍慢一点,残余的水就会结成冰,把碗筷黏在一起难以分开。 他飞快洗完碗筷,用钢丝球刷过锅,回了自己的卧室。 这套老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戚从峰占据了主卧和客厅,戚野住在不朝阳的次卧。 阴面常年没阳光,为了省电,他没有开灯。 老式小区照明差,忽明忽暗的路灯根本照不进顶楼的房间,一片黑暗里,寒意似乎更凛冽了些。 “一口闷!一口闷!戚哥牛逼!” 听着客厅里醉鬼们的叫喊,戚野下意识想把手放到脸上捂暖,刚举起手,就摸到了右颊上的纱布。 女孩包扎得很仔细,纱布轻柔而牢固地包裹着伤口。 也许是药膏的功效,也许是他已经习惯了疼痛,不再像刚挨打时那样一抽一抽疼得厉害。 没办法用脸暖手,戚野停顿几秒,把手放下,用力相互揉搓着,思考明天要去做什么。 手机坏了,无法移动支付,卖红薯一类的活计基本和他无缘。然而离正式开学还有整整十天,这十天里,戚野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哪怕是拿着袋子去街上捡垃圾卖废品,十天下来也能攒出不少钱。 戚野在床边坐了很久,直到那群醉鬼不再鬼哭狼嚎、被搓到通红的手终于有了些许知觉,才想好明天的计划。 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向后躺去,没收力,“咣当”一声把自己砸在只铺了一层床单的硬床板上。 没盖被子,没脱鞋子,直接闭上眼,就这么和衣睡了过去。 窗外云翳渐渐散开,一轮冬月高高悬挂在天空。沾了余雪,洒进室内的月光也一阵阵发凉。 月色清寒,照亮男孩在沉眠中依旧紧紧皱起、无法展开的眉眼。 * 翌日,天刚擦亮,戚野就起了床。 去往南面最繁华的几条商业街,他一户一户敲响沿街商铺的大门,询问他们需不需要为期十天的临时工。 收到的自然只有礼貌委婉的拒绝,以及一些毫不客气的嘲讽。 -- 第15页 “什么意思啊小朋友?就打十天的工?你觉得我是开店还是做慈善?”戚野离开又一家店铺,走得远了,还能听见老板在背后和别人大声说话,“我说现在的小孩儿说谎真是一套一套的!勤工俭学怎么着也得一个月吧!十天把我当傻子耍呢!” 戚野面无表情地裹紧棉衣,没回嘴,只是在寒风里走得更快了些。 他用了整整一个上午,从街头走到街尾,再走向下一条街。没有任何一家店铺愿意收下他。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只过了一夜,他脸上的伤还没好,除了那块引人注意的纱布,还有其他深深浅浅的淤青,一看就是惹了什么事儿。 没有哪个老板愿意招进来一个麻烦。 很快,这几条商业街上的店铺被戚野转了个遍,只剩下一家才开业几天的火锅店。 火锅店在十字路口的好位置,从上到下占据了足足三层铺面。铺着崭新的红地毯,站在门边的迎宾笑容一个比一个标准灿烂。 戚野看看迎宾身上精致的制服,再低头,看看自己桃红色棉衣上露出的,一点儿已经泛灰发旧的棉絮。 停在几米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走上前去。 大不了再被拒绝一次而已,这一上午下来,他已经很习惯了。 “啊,你这……”不出所料,领班听了戚野的来意,很是为难,“对不起,你太小了,我们这里不招你这么小的孩子……” 戚野点头:“嗯。” 他谢过领班,正想离开,看见对方冲自己身后招手:“南哥!” “南哥,这有个小孩儿想打十天的工。”领班和刚进门的男人说明情况,“你看咱这儿能收他不?” 南哥看起来三十一二的年纪,顶着一头亮瞎眼的蓝毛,嘴里叼着烟,流里流气的。一看就是在社会上混惯的人。 他没拿正眼看戚野,余光瞥过来:“这一丁点儿的,几根毛啊?”说话也相当口无遮拦。 戚野一点不在意南哥的态度:“十五。” 他特意多报了两岁,毕竟十三说出去确实太小。 “十五?你当你南哥瞎啊?”之前那些店铺老板都没提出异议,南哥一听就冷笑,“快滚!别搁这儿碍眼!” 戚野表情微微一僵。 他倒不是介意南哥的话,只是火锅店里暖气充足,非常暖和。现在又是吃饭的点,大厅里的火锅咕嘟咕嘟翻涌,冒着热辣的蒸汽。 在寒风中走得久了,他不免有些贪恋这短暂的温暖。 对这家火锅店根本不抱任何希望,戚野并不气馁,转身准备离开。 “哎哎哎!”没走几步,身后,男人的嗓音愈发暴躁,“我让你滚去后面换衣服,你给我滚哪儿去?” * 由于许建达要提前离开西川,原本定在正月十五的家庭聚会,不得不也跟着一同提前。 许愿陈诺两家关系好,逢年过节总是要聚一聚。尤其许建达回来的时候,通常会找时间在外面吃上一顿饭。 许愿坐在书桌前,听着客厅里的陶淑君打电话和许建丽抱怨:“就是说啊,这也太突然了,根本没个准备。其他馆子都早早定完了,让咱们这时候去哪儿吃饭呢?” 许愿正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是陈诺发来的消息:“放心,今天我也去。” 许愿一直提着的心勉强放下一半:“好。” 陈诺身体不好,许建丽心疼儿子,一般不允许他在外面吃饭。即使是家庭聚会,多半也不会让陈诺出来。 大概因为这是今年过年以来的头一回,才答应带上陈诺。 有陈诺在,许愿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一点儿都不想一个人坐在饭桌上,独自面对家里的大人们。 陶淑君和许建丽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姑嫂两个终于敲定今晚吃饭的地点。 “今天去吃火锅。”许愿刚放下手机,陶淑君推门进来,“你姑姑说新开了个什么南北还是北南火锅,正好在做活动。” 许愿沉默几秒,点头:“我知道了。” 昨天在饭桌上大发雷霆后,这是陶淑君第一次主动和许愿说话。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没提起昨晚迁怒许愿的事,也没表露出任何歉疚,但许愿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陶淑君眼里,这样就算是说过对不起,可以一笔勾销。 许建达仍旧是那种万事不掺和的模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临出门才回房间换衣服。 许愿家离商业街很近,走路只需要十分钟,不过许建达还是开了车。 一路上,许愿都安安静静的,默不作声听着前排的陶淑君和许建达讲话。 他们在北南火锅门外停好车,进包厢的时候,许建丽一家人已经到了。 陈诺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高领毛衣,显得脸更白,见许愿进来,冲她挥手:“过来坐。” 许愿刚坐下,许建丽把点菜的平板递给她:“我和你哥都点过了,你挑几个你喜欢的菜。” 许愿下意识拒绝:“不用了姑姑。” “姑姑叫你点你就点。”陶淑君推她一把,“都是自家人,扭捏什么。和你哥哥学学,大大方方多好。” 突然被点名的陈诺给许愿递了个眼神,拿住平板,手肘轻碰她:“点吧。” 陶淑君在一旁看着,许愿不得不接过平板。 -- 第16页 许建丽他们已经把火锅的热门食材都点过一遍,许愿翻了翻,觉得没什么要添的,划去甜品那一栏。 刚点了个芒果西米露,陶淑君皱眉:“这个季节哪儿有新鲜芒果,都是罐头里的,别点这个。” 许愿只能把芒果西米露取消掉。 避开那些不应季的水果,她犹豫一会儿,选择了相对不容易出错的巧克力蛋糕。 “外头这些巧克力都是代可可脂的,对身体不好。”陶淑君还是不满意,“你哥哥吃不了这个。” 陈诺立刻说:“舅妈,我不吃甜品,妹妹喜欢让她吃就好。” 陶淑君摇头:“那不行!” 许愿只好又去掉巧克力蛋糕。 去掉水果和蛋糕,甜品里留下的选择并不多。 一时拿不定主意,许愿还在纠结,陶淑君或许是在她身后站累了,开始抱怨:“也不知道你这性子随了谁,点个菜明明就两三分钟的事儿……” “爸。”陶淑君抱怨到一半,陈诺突然站起身,看向主位的方向,“我和妹妹去挑一下鱼?让他们挑,万一挑得不好就麻烦了。” 北南火锅的特色之一是鱼火锅。 顾客可以自己去挑鱼,也可以让服务员代选。 陈涵正在和许建达聊天,压根没听到陈诺在说什么,毫不在意地挥手:“行,知道了,去吧。” 许愿跟着陈诺出包厢,关门之前,听见陶淑君羡慕许建丽:“你瞧你们家陈诺多懂事,看看我们家那个,胆子小得连个菜都不会点!” “那她也得让我点啊!”怕被大人们听见,走出一段距离,许愿才开口,“我不点说我不大方,点了又说我不会点,这……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 许愿性格好,平时根本不发脾气,也几乎从不在别人面前说父母的不是。 今天她是真的无语,又委屈又恼火,气得脸都憋红了,语速比平时快上不少。 陈诺还是一如既往。 火锅店里暖气热乎乎烘着,他依旧面色苍白,说话不紧不慢:“你要把这话直接说出来,伯母又该生气了。” 许愿顿时垂头丧气:“我不是没当面说嘛……” 她清楚陶淑君的性格,刚才只是念叨几句,如果当场反驳,搞不好会劈头盖脸挨上一顿骂。 许愿蔫头蔫脑提不起精神,陈诺失笑:“行了,下回碰到这种情况,躲出来就行,不跟他们计较。” “走吧。”询问过服务员,他带着许愿往一楼走,“咱们去挑鱼。” “诶?”许愿有些发懵,“真去挑啊?”她以为这只是陈诺找的借口。 十三岁的小姑娘,没什么太复杂的心思,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简单一句话,就忘了刚才还在委委屈屈的不高兴。 于是陈诺轻笑:“当然。” 陈诺心里很清楚。 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一些,留在包厢里的时间短一些,许愿挨骂的几率就少一点儿。 * 领班按着南哥的意思,给戚野找了身制服,然后在安排他做什么活计上犯了难。 “要不这样吧。”最后,她挥手,“你这脸去不了前头,后面也别去,帮着小赵他们一块儿捞鱼行了。” 戚野应了声:“嗯。” 跟着小赵往养鱼的地方走。 开业酬宾,客流量大,北南火锅的鱼都是现挑现杀,一楼左侧放了好几排水族箱。 小赵简单教过戚野如何分辨不同的鱼,每种鱼的肉质特点和具体价格,然后给了网兜和水桶,让他立刻就地上岗。 这份工作几乎没有任何难度。 戚野只是简单重复捞鱼送鱼的过程,偶尔给前来亲自挑选的客人介绍情况。 下午很快过去,转眼到了晚上。 晚上来火锅店的顾客比白天足足翻了一倍,人手忙不过来,小赵被领班抓去后厨帮忙。 戚野一个人守着水族箱。 他刚给一个箱子插上氧,抬起头,就看到了朝这边走来的陈诺和许愿。 女孩没注意到他,正仰脸看着上方色彩斑斓、造型奇异的华丽吊顶——这也是北南的特色之一,大胆个性的室内设计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打卡拍照的年轻人。 身侧少年温声提醒:“看路,前面地上有水,小心待会儿摔跤。” 戚野微微偏头。 他脸上还贴着纱布,这也是领班不让他去给客人端菜的主要原因。但下午趁休息时间换过药,右颊的伤口已经不太疼了。 按着以往的经验,如果没有她送给他的药膏,至少还要疼上至少一个星期。 眼看两个人越走越近,戚野站起身。 他倒是没打算主动和许愿问好,毕竟他和她一点儿不熟。 走得近了,女孩终于低头:“知道啦,你放心,不会摔的!” 说完,她顺势看向戚野这边。 戚野已经做好了许愿先和他高高兴兴打招呼,他再礼貌点头回应的准备。然而小姑娘一看过来,目光相触的瞬间,就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 极其惊讶,她足足看了他十几秒。飞快眨着眼,视线从他贴着纱布的脸、身上的墨绿制服和黑色防水围裙、放在一旁的网兜水桶上一一掠过。 接着,一把抓起身侧少年的手。 竟然头也不回地直接跑了。 戚野不由一怔。 -- 第17页 跑什么跑? 完全不懂女孩突然逃走的原因,他难得茫然站在原地。 愣了一会儿,很快想起昨天,她看见他那部报废手机时瞬间难堪涨红的脸、闪闪躲躲的不自然视线。 这真是……戚野嘴角一抽。 他自己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她怎么就先尴尬了? 第8章 他一定会去上学的。 陈诺从小体弱多病,体育课常年请假,被许愿拉着跑了一会儿,很快跟不上她的速度:“停一下,别跑了。” 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戚野,许愿停下脚步,依旧惊魂未定:“哥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陈诺轻喘着气,脸上难得显出一点血色:“你突然跑什么呢?” “我没……”被这么一问,许愿顿时很不自然:“……没什么。” 年纪小,她心里藏不住事儿,所有情绪都明晃晃写在脸上。陈诺视线扫过她还带着点惊惶的脸,皱眉:“你俩认识?” 陈诺性格温和,偶尔拧眉时表情显得分外严肃,一张脸沉下来,冷冰冰的。 许愿一看就知道他琢磨岔了。 “认识,之前见过。”她先飞快点头,又拼命摇头,“不过他没欺负我。哥,你信我,他人挺好的。” 她没在除夕夜直接冻死,全靠男孩递过来的烤红薯和旧棉衣。 打小一起长大,陈诺自然能看出来许愿骗没骗他,于是更加纳闷:“那你干嘛还跑?” 许愿抿唇:“……就是想跑嘛。” 许愿真心觉得非常尴尬。 其实再长大一点,长到十七八岁或者二十三四,她就可以从容面对这种情况——大大方方走过去,若无其事和戚野打招呼,顺着他的工作问上几句,甚至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她现在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儿。 能意识到戚野窘迫的处境已经很不容易,不可能像成年人那样游刃有余、成熟世故的去应对。 陈诺心思细腻,平时想的要多一些,盯着许愿看上一会儿,懂了。 “你这不更吓着人家。”他轻笑,“跑这么快,指不定让别人怎么想呢。” 许愿刚才光顾着跑,根本没注意到还有这一茬:“那怎么办啊?” “我真没其他意思。”她白着脸和陈诺解释,“我就是、就是不想让他多想……” 小姑娘慌里慌张,说话磕绊,眼看着都要急哭了。陈诺只好拍拍她的肩:“别着急,没事儿,咱们不慌啊。” “待会过去你该打招呼就打招呼,别提刚才的事。”他耐心教她,“要是人家想聊就聊上几句,不想聊就算了。” “嗯嗯!”许愿现在整个人还在犯晕,陈诺说一句,她点一下头,“哥,我都听你的!” 许愿拼命点头的模样像只稀里糊涂的小鹌鹑,陈诺觉得好玩,嗓音里笑意更深:“对了,你俩怎么认识的?” 他俩从幼儿园开始就是一个班,交际圈基本完全一致。对刚才那个脸上贴着纱布、目光冷淡的男孩,陈诺完全没有印象。 他只是随口一问,许愿的脸却瞬间变得更白。 “我不记得了。”她飞快眨动两下眼睛,伸手去扯他的衣袖,“不说这个,我们快点儿去挑鱼吧。” * 戚野没有去追许愿。 上班时间不能离开工作岗位,他也压根没任何解释的心思。检查过一遍水族箱,往后厨送了两趟鱼,就看见女孩跟在少年身后,红着脸回来了。 “原来你也在这里,真巧啊。”明显还很不安,像是怕他会追问刚才的事,她刚起了个头,便飞快岔开话题,“呃……选哪种鱼比较好?” 话题转折得实在太生硬,陈诺微微吸了口气,没想出该如何补救,戚野已经拿着网兜起身。 “这是草鱼,个头大,肉嫩。这是花鲢,肉多刺少。”他用网兜一一指过水族箱里的鱼,“旁边两条是梭边,肉厚,没什么刺。那面是黑鱼,适合放在白汤里。”① 男孩神情特别自然。 没有被撞见在火锅店打工的窘迫,没有因尴尬而刻意表现出的轻松。和许愿之前见过的那几面一样,他眉眼冷着,语气中透出不加掩饰的淡漠。仿佛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顾客。 这让许愿莫名跟着放松下来。 戚野详细介绍完所有的鱼,许愿听这一长串描述听得晕头转向:“那到底哪种最好吃?” 几秒后,意识到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合适问他,她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呃,我是想说……” 小姑娘显然又慌了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圆。说不出话,一边躲躲闪闪偷看他的表情,一边开始紧张地扯毛衣袖子。 眼看袖口的白色蕾丝花边快要被扯下来,戚野心疼衣服:“那你选梭边,梭边放红汤里好吃。” 他倒不是随口胡诌,领班让他跟着正式员工一起吃饭,北南的员工餐很丰富。什么鱼都有,菜随便拿,和顾客吃的火锅没什么分别。 戚野想了想,又补充:“喜欢清汤选黑鱼。” “行,我们就选梭边。”陈诺站在旁边,此刻终于插上话,“麻烦你帮我们拿条梭边好了。” 戚野点点头:“嗯。” 他拿起网兜和水桶,开始捞鱼。 兼具实用和观赏性,北南用的水族箱个头很大,放在高出地面一级的平台上。身高一米八的成年人还好说,像戚野这样身量没完全长开的小孩儿,要踩个小凳子,才能把网兜从水面上方伸进去。 -- 第18页 鱼自然不肯束手就擒。 在网兜里拼命挣扎,尾巴重重拍着,溅起的冰凉水花直接浇在他身上。 戚野没理会,把鱼放到桶里,称重后送去后厨,递给陈诺一张单据:“到前台录一下。” 陈诺接过单据,看向许愿:“在这等会儿我?” 许愿原本想跟陈诺一起去,瞧了眼戚野,迟疑着点头:“嗯,哥你快去吧。” 陈诺去往前台,一时间,水族箱附近的这片区域只剩下戚野和许愿。 从来没有主动和人搭话的习惯,戚野垂手站在一旁,看着女孩从随身的毛绒小包里翻出一包面巾纸:“给你,擦一下水。” 小赵给了戚野防水围裙,但刚才溅起的水花特别大。从脖颈开始,他胸前衣襟全湿透了。 其实擦也没什么用。 毕竟这里客人多,捞几次鱼的功夫,才擦干的衣服又要被弄湿。 然而小姑娘嫩白掌心伸过来,怯生生的。动作很慢很谨慎,带了点小心翼翼的示好。 戚野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接过,抽出一张面巾纸,开始擦起滴水的衣服。 戚野收下面巾纸,许愿多少松了口气。 目光移到他面颊已经开始由红转青的印子上,她停顿片刻,抿了抿唇,把那句“你怎么会在这里?”默默咽回去。 没什么好问的。 许愿接触的世界很小,经历的事也不多,但她只是单纯不是傻。 如果还有其他选择,他肯定不会来做这份工作,更不会在除夕夜空无一人的街头,呼呼直吹的冷风里站上几个小时卖烤红薯。 戚野用了好几张纸巾,认认真真擦掉身上的水,把剩下的面巾纸还给许愿。 接过纸巾,她张了张嘴,半晌后小声说:“刚才……对不起啊。” 戚野莫名其妙。 他瞥了她一眼,确定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往前回想一下,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没事。”他淡淡道,“我不在意。” 戚野是真的完全不在乎。 这十几年跟着戚从峰,他基本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要么在家挨醉鬼的毒打,要么在外面摆摊赚生活费。如今在北南打工,至少店里还有烧得滚烫的暖气,有一口热腾腾的饭吃。 比那个冷冰冰的、只有酒味的家要强得多。 男孩说这句话时极其平静,和昨天大大方方告诉许愿,他没钱给她的语气如出一辙。直白而自然。 许愿仍旧不太能适应这种过分的坦荡,点点头:“哦,那就好。” 然后又没话说了。 许愿找不出其他话题,戚野根本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两个人一同沉默着,再次陷入昨日分别坐在长椅两端的寂静中。 好在这时有顾客过来选鱼,戚野立刻拿起网兜,重新站在水族箱旁的小板凳上。 陈诺没回来,许愿又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看着戚野捞鱼。 北南的制服不算薄,但大人衣服套在男孩瘦削的身体上,还是显得十分空荡。他拿网兜去够水里的鱼,用力时肩胛骨凸起,把制服顶出一道分明轮廓。 瘦骨嶙峋的,后颈处还有青青紫紫的痕迹。 他明明是她的同龄人。 竟然已经在自己养活自己了。 * 戚野完全没察觉到许愿的视线。 把鱼送去后厨,再回来的时候,女孩已经离开。没什么其他的想法,他抬手擦了把脸,继续守在水族箱旁。 过了一会儿,领班过来找他:“前面忙不过来,你也去上菜吧。” 戚野诧异地看了眼领班,她把他往出菜口的方向推:“人太多了!问你你就说不小心摔的!” 戚野挨打挨习惯了,自己倒是无所谓。既然领班不介意,他就脱下围裙,摘掉手套,去出菜口端菜。 与此同时,许愿和陈诺回到包厢。 他们出去的这段时间,包厢里的大人们已经热火朝天换了好几个话题。眼下正在聊的,还是每年饭桌上老生常谈、翻来覆去的那个。 也是许愿最不想听到的那一个。 “瞧瞧你们家陈诺多好,从小到大一点儿不让人操心!”陶淑君一边磕瓜子,一边对许建丽说,“每回考试我都不用看成绩单,往最上面一看,第一名肯定是他。可把我羡慕死了!” 陶淑君一提起陈诺,许愿便紧张地捏紧筷子,生怕接下来该说到自己。 果然,许建丽立刻笑着摆手:“哪有嫂子说的这么夸张,他也就那么回事儿。我还羡慕你呢,儿子长大就是别人家的了,生个小棉袄和妈妈贴心多好啊。” 闻言,许愿低下头,把筷子捏得更紧。 但包厢就那么大,饭桌上总共只有六个人,她再怎么试图把自己藏起来,也只是小孩子徒劳无功的天真想法。 陶淑君一眼发现了她,叹气:“那也得真贴心才行啊,许愿,和你姑姑说说,你这次期末考了多少名?” 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说。 许愿和陈诺在一个班,许建丽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期末成绩。 “哎呀,偶尔一次失利很正常。”许建丽笑着打圆场,“她小学的时候成绩不是挺好?上初中课程多,一时跟不上也是有的,咱们大人别着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不说还好,一提到许愿的小学成绩,陶淑君顾不得这是新年家宴,语气带出埋怨:“我就是想不通,这孩子小学还能拿第一第二,上初中成绩怎么掉成这样?你自己想一想,你这一年半考的都是什么水平?”后半句是对许愿说的。 -- 第19页 许愿死死捏住筷子,不吭声。 从前,许愿其实并不害怕家庭聚会。然而进入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过后,她就开始恐惧这种全家人都在的场合。 因为陶淑君一定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疾言厉色地讨伐她。 陈诺见状,起身给陶淑君倒了杯红酒:“舅妈,妹妹就是还没太适应。等我给她……” “哎对了。”还没说完,陶淑君冷不丁打断他的话,“陈诺,你和舅妈说实话,你妹妹是不是在班上偷偷和哪个男生好了,所以成绩才这么差?” 陈诺再怎么稳重,也只比许愿大四个月。听见陶淑君这么问,直接愣住:“舅妈?” 陈诺呆住了,许愿同样没想到陶淑君会这么说。 她惊得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妈?” 这是家庭聚会! 家里所有人都在! 而且陶淑君使用的词汇并不是中性的早恋,而是带着点微妙色彩的“偷偷好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班上哪个男生和女生穿了同款鞋,都会被大家起哄打趣。 脸皮薄的女孩子能羞得满脸通红,甚至直接气哭。 男孩子表面大大咧咧些,嘴上强硬说着:“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喜欢她。”,转头自己耳根都烧起来,不敢再多看女生一眼。 小孩儿的心思很简单。 喜欢就是喜欢,没任何不纯粹的想法,和夏天新买的白球鞋一样干干净净。 但陶淑君明显不是这种意思。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甚至带上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是大人们惯常谈起八卦时,会露出的那种妄加揣测、心照不宣的隐秘微笑。 仿佛已经断定许愿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 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指责,许愿愣愣看着陶淑君。 眼眶直接气红了。 “嫂子你这是说什么呢?刚喝酒喝多了吧?”许建丽表情有些僵硬,“陈诺,你带妹妹出去转转,透口气。” 一直没插话的许建达放下酒杯,往这边看了一眼。 陈涵也跟着看过来。 被这么多人盯着,陶淑君终于觉得方才的话有些过火,讪讪道:“我不就开个玩笑,你们怎么一个二个还当真了?” 许愿坐在椅子上,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 甩开陈诺伸过来的手,直接冲出了包厢。 * 戚野端着一锅梭边鱼,按着单据上的房号,来到六号包厢前。 还没敲门,门从里面被人猛地拉开。 先前还怯怯冲他笑的小姑娘眼睛红着,压根没看他,捂住嘴跑远了。 方才见过的那个少年追在她身后:“许愿!许愿!跑慢点儿!我跟不上你!” 戚野一愣。 短暂发怔的功夫,两人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许建丽冲他招手:“来来,是我们的梭边鱼吧。” “嫂子你也是,怎么能和孩子这么说话。”桌面上摆的菜品多,戚野调整着摆盘,听见许建丽对陶淑君说,“他们小孩子家家的,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许愿跑走了,陶淑君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听许建丽这么一说,她也来了火:“我那还不是被她那糟心成绩气的?你是不知道,我们办公室还有个他们年级的家长,成绩一出来就在办公室和我说,‘哎呀陶主任,听说这次卷子难度大,你回去可别对孩子发火啊。'要不是她考那么差,我能被别人欺负到脸上?” 许建丽简直没办法:“那也不能……” “我都是为了她好!”陶淑君打断她,“不然照她这个成绩,以后出来做什么?说不定连高中都考不上,直接出来当服务员端盘子算了!” 闻言,戚野的手微微一顿。 许建丽立刻出来打圆场:“小朋友,这个阿姨喝酒喝多了,没在说你呢。” “看你和我孩子也差不多大,是不是出来勤工俭学的呀?真懂事。”她笑,“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干活干多了?待会儿我和你们领班表扬一下你,谢谢你啊。” 戚野没说什么,面无表情把鱼放下,拿着托盘出去。 出来的时候,一路上,他特意留心了一下四周,没看见刚刚哭着跑走的女孩。 很快回到出菜口。 一波高峰期过去,店里没有刚才那么忙。整整一晚连轴转的忙碌,大家都累得不行,趁着还没出菜,七扭八歪地在一旁休息。 戚野自然也不例外。 眼皮耷着,他靠在墙边,双腿屈起,手搭在膝盖上。 工作的时候带着手套,他的手其实没怎么沾水。但昨天被戚从峰抽过之后,又拿冰水洗了碗。今天走在路上,北风一吹,登时裂开数道细小的口子。 又疼又痒,像是有蚂蚁在咬。 即使完全不动,也一阵一阵难受。 戚野沉默看着手上的裂口,想到的并不是方才许建丽的关切,而是陶淑君那句刺耳尖刻的话。 手又细细密密疼起来,他下意识挺起了背。 男孩瘦削的背绷得很紧,弓弦一般笔直,带着顽固的执拗和坚定。 他会去上学的,戚野想。 他一定会去上学的。 第9章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家庭聚会结束的第二天,许建达乘飞机离开西川。 -- 第20页 他离开后,家里只剩下许愿和陶淑君两个人。好在今年开学时间靠前,又过了几天,就到了西川一中正式开学的日子。 这一天,许愿起得很早。 做好早饭,快速吃完,检查一遍书包里的文具,穿上鞋准备出门。 然后被陶淑君叫住:“等等。” 许愿握在门把上的手一紧。 那一晚,她最后被陈诺劝了回去。回到包厢后,原本以为陶淑君即使不道歉,也会承认一下错误。然而包括陶淑君在内,大人们该聊天的聊天,该喝酒的喝酒。 完全没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许愿不能理解。 明明平时,大人总是让她反思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轮到他们自己做错了事,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又委屈又伤心,这两天,许愿没怎么和陶淑君说话。 虽然她很清楚,以陶淑君的脾气,多半不会主动和她道歉。但她还是怀着一点儿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希望陶淑君能说声对不起。 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许愿。”但陶淑君一叫她的名字,许愿就意识到,不论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都绝对不是她想要听到的歉意,“你别着急走,回来。” 果然,陶淑君一张口就是:“你这次闹脾气是不是闹久了点儿?” 许愿难以置信地回头。 她闹脾气? 她闹什么脾气了? “我跟你说,你这种性格到了社会上要吃大亏。”陶淑君浑然不觉,“为了一点事情就小题大做,连爸爸妈妈都要记恨。到时候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你?肯定都说……” “哎哎哎!”她瞪大了眼,“我话还没讲完呢!你上哪儿去!” 一点儿也不想听陶淑君继续唠叨,许愿直接拉开门,从楼梯跑了下去。 她跌跌撞撞往下冲的时候,还能听见陶淑君火气十足的声音:“真是的!成绩差性格也差!到处都差劲!像你这样的小孩儿,在班里没人会喜欢!” * 被陶淑君盖章“没人喜欢”的许愿,坐了十分钟公交车,到达西川一中。 西川是个不太大的北方城市,中学体量普普通通,一个年级六七百人,全校一共不到两千名师生。 许愿下了车,还没走到学校门口,就远远看见了在门口签到的何老师。 何老师也看到了她,冲她挥手:“许愿!” 许愿连忙跑过去:“何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假期过得怎么样?”何老师笑着摸摸她的头,“站这边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偷偷长个子啦?” 许愿乖乖站那儿让何老师看:“长了两公分!” 何老师才从师范毕业没多久,许愿他们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年纪轻,她和班里孩子关系很好,大家都把她当成大姐姐。 许愿特别喜欢何老师。 因此更害怕陶淑君动辄要打电话给老师告状的威胁。 何老师仔细打量许愿一会儿:“还真是长高了,我觉得不止两公分。” “走吧。”她又拍拍她的肩膀,“咱们到班里去。” 许愿用力点头:“嗯!” 一大一小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一路上遇到不少学生。他们跟何老师打过招呼,又冲许愿笑:“你今天来得这么早!” 许愿也笑:“开学第一天,当然要来早啦!” 很快到了教室。 何老师故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等到教室里的补作业大军手忙脚乱收起东西,才走进去。 许愿则背着书包,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许愿!许愿!”刚坐好,还没放下书包,后背就被狠狠戳了两下,戳得人直往前栽,“英语作业借我!我单选还没写呢!” 这控制不住的力道太熟悉,许愿无奈回头:“石小果,你力气能不能轻一点儿?” 石小果是许愿在学校最好的朋友。本人和名字完全不搭,常年留着一头比男生稍微长一点儿的短发,一年四季永远只穿裤子,对任何长度的裙子都嗤之以鼻。 拿江潮的话来说,石小果什么时候有个女生样儿,他就能取代陈诺成为年级第一。 江潮是陈诺的同桌,自初一进校以来,一直和陈诺保持着“你第一我也第一”的和谐稳定关系。 当然,他是倒数的那一个。 “就是!石小果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结实!”此时,江潮已经十分自来熟地把手伸进许愿的书包,开始找英语作业,“先借我啊!我昨天赶了一天作业!英语一个字都没动!” 石小果立刻瞪他:“江潮!” 她立起眼,曾经吃过亏的江潮就是一哆嗦,冲讲台方向大喊:“何老师救命!” 何老师笑眯眯的:“救谁的命?你还是你的英语作业?” 都有过学生时代,她自然清楚这帮孩子基本不会认真写假期作业,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像这种死命在眼皮下蹦跶的小孩儿,还是多少得说上两句。 江潮直接举手投降:“我什么都没说!老师你听错了!” 恰好这时,陈诺背着书包进班。江潮嘴角咧到耳根,放弃和石小果争抢,高高兴兴回了自己的座位。 临走时丢下两根棒棒糖:“你俩吃吧。” 石小果很是嫌弃:“拿走!碍事儿!”看都不看,直接把棒棒糖扫到一边,也不管讲台上还有班主任,开始埋头专心致志补作业。 -- 第21页 许愿抬头,对上何老师无可奈何的视线,两个人不由同时轻笑起来。 她替石小果收好棒棒糖,自己拆了一根放到嘴里,浓郁的酸甜味顿时从舌尖蔓延开。 是柠檬味的。 酸酸甜甜的味道里,许愿听着教室后排江潮大声问陈诺借作业的吆喝,给忙着抄单选的石小果递试卷,偶尔和过路的同学笑着打招呼。 她很喜欢学校,许愿想。 因为这里的老师同学们也很喜欢她。 * 离早读铃声还有二十分钟。 开学第一天,这个时候,绝大部分学生已经到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和周围同学嘻嘻哈哈,分享假期发生的趣闻。 戚野背着书包,站在餐桌旁,一动不动盯着正在吃饭的戚从峰。 今天戚从峰罕见起了个大早,去小区外的早点摊上买了包子馄饨和油条——当然,毫无疑问只有一人份。此刻他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拿着油条,吃得满面油光。 偶尔低头喝一口馄饨汤,根本不理会站在一旁的戚野。 戚野不吭声。 他没动作,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看着戚从峰吃饭。 没一会儿,戚从峰就被看烦了:“你看什么看!” “不是说了你自己赚学费?”到底有点儿心虚,他说这话时偏头避开戚野的视线,“现在开学了,你没赚到学费关老子什么事儿!” 戚野平静地纠正他:“是书本费。” 感谢九年义务教育,让戚野这样的小孩儿也能最少读个初中,不至于小学还没念完,就被赶去工厂,在流水线上工作。 但学费能免,该交的书本费还是要交。① 一学期的课本加上配套练习册,总共在两百元左右。 “什么学费书本费的!”戚从峰才不管这些,“你之前不是去端了盘子?每天回来我都闻到你身上那么一大股火锅味!你自己有钱自己交!凭什么问老子要!” 戚野原本只是站在桌边。 闻言,习惯性下耷的眼睛难得立起,猛然上前一步,直勾勾盯着男人。 平常没什么波澜的黑眸中蹿出一点儿亮光,锋利的,像一把被磨得锃亮的弯钩。破开皮肤、剖去骨头,一路摧枯拉朽,直直看到被血肉包裹住的心脏里去。 “爸爸。”戚野盯着戚从峰,一字一句,“你说呢?” 这是他近几年来头回这么称呼他。 在北南打工的那些天,戚野的确赚了一些钱,数目还不算少。要不是临走那天直接在财务上领的工资,他几乎以为小赵和领班偷偷私下补贴了许多。 但那些钱一拿到手就没了。 戚从峰倒没挪用这笔钱去赌博,它们流向一个父子二人心知肚明的去处。 十几天过去,男孩右颊的伤已经结痂。拆去纱布,他顶着那道依旧分明显眼的疤,冷冷看向男人。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双眼黑沉沉的。 “你……”戚从峰毕竟理亏,被这么盯着,直接恼羞成怒。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抽出三张红票子,狠狠往戚野脸上摔,“行行行!讨债鬼!要钱就给你!” 戚从峰拿的是新钱,力气大,摔在面颊上生疼。 戚野几乎下意识闭起眼,没等到预想中更加沉重的疼痛,再睁眼时,男人已经朝落在地上的钞票踩了好几脚:“给你!全给你!你自己拿吧!” 说完撤走了脚。 刚拿出来还是新钱,短短几十秒,红票子几乎被踩成了黑票子。 沾着因为戚从峰动作过大而掀翻的馄饨汤,皱巴巴、湿漉漉、脏兮兮的。 已经完全不成样子。 戚野根本不介意。 他蹲下.身,把钞票一张张捡起来,擦干净,小心放到带拉链的口袋里。 关门、下楼,整个过程不紧不慢,一点儿不着急。 出了单元门,离开顶楼所在的视线范围,直到快要走出小区时,男孩才猛地甩开腿,拼命奔跑起来。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他不想在第一天就迟到。 在地图上,西川一中离戚野家有五公里。 戚野从小巷抄了近路,一路飞奔,终于赶在早读铃声响起之前,堪堪冲进西川一中的校门。 “哎哎!”值周老师拦住他,“你的校……” 老师原本想问戚野为什么不穿校服,目光扫过他身上的衣服,不由一怔。 戚野趁机开口:“老师,请问初二(3)班在哪里?” 这么多年,戚从峰做的唯一一件人事,大概就是在搬回西川后,早早办了他的转学手续——尽管是在戚野主动提了五六次,挨过三四回打后不情不愿去办的,但总归没有真的让他没学上。 “三班在那边一楼。”老师给他指过方向,又迟疑,“你这孩子……” 戚野冲她一鞠躬:“谢谢老师。” 然后直接朝教学楼的方向跑去,完全没注意老师欲言又止的表情。 即使察觉到,戚野大概也不明白。 因为他今天并没穿那件穿惯了的桃红色棉衣,按理应该不会引人注意才对。 * 石小果顶着讲台上何老师的压力,八风不动,终于赶在早读课前,一口气抄完了所有的英语单选。 “可累死我了。”她呲牙咧嘴地揉手,“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能乖乖把所有作业都写完?” -- 第22页 许愿示意石小果小点声:“快别说了,何老师还在看你呢!” 石小果抬头,冲何老师嘿嘿一笑,又把头转过来:“反正待会儿要调座位,我就先坐你这儿不走了啊。” 和年级里某些班主任完全相反,何老师从不拿名次排座位,一直按的都是身高。 这个岁数的小孩儿正是最长个子的时候,往往一个假期回来就变了样,几个月不见能蹿一大截。所以每个学期的第一节 早读课,何老师都要替大家调整座位。 许愿没意见:“你坐呗,不过咱俩肯定当不成同桌。” 石小果个头高,和陈诺江潮他们差不了多少,一向被安排在教室靠后的位置。 许愿身高偏低,通常坐在前三排,即使这个假期长了两公分,也没办法和石小果坐在一起。 石小果倒是不在乎这个:“只要别让我坐单桌就行。” 初二(3)班原来有五十名学生,上学期结束后转走一个。剩下的同学两人一桌,无论怎么排座位,总有人得单独坐。 “放心吧,没人单独坐。”石小果话说不收声儿,何老师坐在讲台上听见了,“这学期咱们班有个新同学,每个人都能有同桌。” 最后一排的江潮耳朵很灵:“真的假的?” “这都要上课了,哪有新同学?”他抻着脖子往前面一个劲儿地看,“老师你别诓我们啊!” 话音刚落,早读铃声响起。 熟悉的音乐前奏里,教室前门处传来一声简短的男声:“报告。” 往后的很多年,每当许愿回想起十三岁那年的戚野。 印象最深的,不是他除夕夜立在废弃旧楼顶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是北风天里脸上那道结了薄薄一层冰的伤口、也不是水族箱旁小板凳上,奋力用网兜捞鱼时分明嶙峋的肩胛骨。 喊完那声报告,男孩站在门口。 没穿那件穿惯了的、发旧泛白的桃红色棉衣,他全身上下都焕然一新。新的书包、新的衬衫、新的裤子,脚上甚至还踩了一双雪白干净、没有一点儿污渍的球鞋。 不知道是因为这一身新衣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惯常漠然的眉眼多了点儿温度。 罕见的柔和几分,没有往日那么疏离冷硬。 除了这一身新衣服全是春夏之交的轻薄单衣外,一切都很好。 第10章 我想和戚野同学当同桌。…… 教室里,包括何老师在内,大家一起愣住。 西川地理位置偏北,一年中冬季时间比较长。遇上极端天气,四月里还会降雪。 今年春节早,放假早,开学也早。 眼下是二月下旬,气温依旧很低。尽管大家按着规定穿校服,在没有暖气的室外,还是会套上厚实保暖的外套,戴着毛茸茸的围巾和手套。 而戚野什么都没有。 没穿那件桃红色棉衣,没戴许愿见过的粉红绒线帽,更没有什么围巾手套。 西川二月的漫长冬季里,他就穿着一件不加棉的白衬衫、一条只有薄薄一层布料的黑色长裤,背着一个崭新的、看起来很结实的牛仔书包,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 走廊尽头开了窗,冷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在男孩跑了一路,微微出汗的额头上。 他顿时打了个无法克制的寒噤。 “卧槽牛逼啊!”江潮一向没心没肺,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我穿这么点儿不冻死也得被我爸打死!” 他说话声音不小,坐在前面的同学听见了,顿时哄笑起来。 陈诺警告地瞪了眼江潮。 年纪不大,班里那些哄笑的同学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单纯在笑江潮。 但许愿坐在座位上,愣愣看着戚野。或许是她的错觉,走廊里的风每吹进来一次,他脸上那点难得出现的柔和就消弭一分。 慢慢的,寒风里,男孩眉眼重新冷下来。 又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生人勿近的冷漠和疏离。 “戚野是吧?”同学们这么一闹,何老师反应过来,冲他招手,“来来来,快进班。” 她没提他怎么穿这么少,随手从讲台旁抓起一件一直放在那里、很久没人认领的校服:“咱们学校要穿校服,不然要扣分。你先凑合穿一下,等中午午休让班长带你去买。” 最后一排的陈诺应了声好。 戚野从何老师手里接过校服,道了声谢,动作利落地套上。 其实他并没有许愿想得那么不开心,没穿桃红色棉衣的主要原因,纯粹是真的不能再穿了。 尽管从颜色到款式,里里外外都是完全的女式外套。但那件棉衣确实给他提供了大半个冬天的温暖。 直到因为没有其他御寒的衣物,一穿再穿,从破损处露出的棉絮越来越多,怎么补都补不好,终于不得不放弃。 今天戚野穿的这一身,是没搬回西川前,好心的社区工作人员给他的。 那时是春末,工作人员给的是应季的衣服。尺码大了些,不太合身,他没舍得穿,一直小心收好。 昨天晚上才重新拿出来。 这是戚野目前唯一一套,能穿出来正经见人的衣服。 刚穿上的时候他还有点儿隐约的高兴,毕竟一年到头,他基本没什么新衣服。那件穿糟了的桃红色棉衣,也是在旧货市场里淘到的。 可惜这身衣服并不适合现在的天气。 -- 第23页 不管再怎么新,对于冬日而言,还是太过单薄。 何老师看着他把校服穿好:“好了,既然戚野同学已经来了,那我们就开始排座位。” 大家络绎而出,在走廊里按身高排队。 场面一时间有些乱。 年轻的班主任没有展露出过分的关怀,戚野无声松了口气。 他刚才挺担心何老师会抓住他问东问西——当然,一般情况下,这都是出于好心助人的善良。 戚野很明白这一点。 但他实在不擅长回应这些直白的、毫不掩饰的好意。 哪怕像之前那个小姑娘一样,一脸惊慌失措地跑开,也比在所有人面前细细关心询问他强得多。 老天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戚野刚走出教室门,还没来得及走向男生那一队,校服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 回过头,女孩正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真巧呀!” 和上次在北南火锅硬挤出来的那句相比,许愿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她是真没想到戚野竟然还在读书,而且就是他们班这学期转来的新同学。 “那个……”他俩一说话,旁边有同学看过来,许愿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说,“原来你不叫七爷……” 与戚从峰那个醉鬼截然相反,何老师吐字字正腔圆,她这回终于听清了。 想起自己之前在街上冲他大喊七爷,许愿尴尬得不行:“呃……我叫许愿。就是过生日许愿望的那个许愿。” 已经见过好几回,她错认了他的姓名,也没和他介绍过自己。 戚野同样很意外。 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陈诺,敛起眼里那点惊讶:“嗯,我知道。” 上次在北南,端鱼进包厢的时候,他听见少年追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喊这个名字。 挺特别的。 听上去被家长寄予厚望,和他一点儿也不一样。 “诶?”男孩应得平淡,许愿有些茫然,“你怎么知道?” 她还想再追问几句,何老师从教室走出来:“大家快排队,外面冷,咱们别耽搁时间。” 许愿只能走向队伍前排。 小姑娘明显挺开心,一边往前走,一边还扭头冲他笑。 完全不在乎周围同学们好奇的眼神,高高兴兴的,看上去有种稚拙天真的可爱。 戚野很不适应。 微微皱眉,他没冲她笑,也没继续看她。 垂着眼,按着身高,安静进了男生这边的队伍。 何老师办事很利索。按着一男一女的搭配安排座位,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解决了班上一大半学生的位置。 很快轮到戚野。 这个时候却出了状况。 “老师……”女生队伍里的顺位同学怯怯看了他一眼,又央求地看何老师,“我能不能……” 女同学没有把话说完,不过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她倒没有什么恶意,毕竟这是戚野来班里的第一天,尽管穿得奇怪了些,也没有得罪过谁。 但小孩儿就是小孩儿。 比起一个陌生的、穿着单衣来上课、脸上还有一道疤的新同学,自然还是已经相处了一年半的老同学更熟悉安心。 何老师平时跟学生们关系不错,所以有什么事,大家往往都比较直接。 有一个站出来挑头的,接下来,就有更多的人看向何老师。其中男女对半,基本都是和戚野身高相仿的学生。 一向好脾气的何老师脸色微恙:“你们……” 到底年轻,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她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下意识瞧了眼戚野。 男孩毫无表情。 保持着一开始没有情绪的脸,他垂眼盯着地面,沉默着,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戚野其实挺无所谓,因为这种情况并不是头回在他身上发生。 跟着戚从峰在外面到处乱跑的那些年,他辗转换过不下十所学校。往往才在某所学校上了一学期的课,假期结束,就不得不跟着男人重新去另外的城市读书。 有几年戚从峰成天不着家,他年纪又小,根本照顾不好自己。 勉强没饿死已经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每天就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去上学,连缝一下、打个补丁都不会。 那时压根没人愿意和他坐同桌。 班上同学也不会像这里的学生这么委婉,张口闭口都是穷鬼、野孩子、捡破烂的。 好在后来戚野学会了缝衣服,学会了自己打补丁,学会了从旧货市场买二手。 尽管还是没什么新衣服,总算不会穿着到处漏风的衣物上学,也没人再刻薄的直接骂到他脸上。 但还是一如既往不招人喜欢。 不过戚野完全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来学校只是为了学习。有学上、有书读就行。 对他来说,好好活下去已经很难了,没有精力再去顾及其他。 男孩若无其事,何老师反而更慌。 才毕业不久,她想照顾好每一个学生,然而一时竟然想不出什么既不伤害戚野自尊心,又不勉强其他同学的办法。 陈诺站在最后面,注意到何老师的表情,手指动了动。 “老师。”还没来得及举手,教室里,女孩的声音清脆又好听,“我和他坐同桌吧。” -- 第24页 已经被分配座位的许愿站起身,被同学们看着,顿时有几分赧然。 她微微垂头,鼓足勇气,小声重复一遍:“我是说……我想和戚野同学当同桌。” * 何老师并没有立刻应下许愿的要求。 安排完其他人的座位,她把许愿单独叫去了办公室。 “许愿,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经常帮老师的忙,老师谢谢你。”何老师看着许愿的眼睛,认真说,“不过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好吗?” 何老师是真心疼许愿。 小姑娘成绩虽然一般,性格特别的好。平时有什么事交给她,绝对会仔仔细细完成,绝对不打一点折扣。 不仅对老师是这样,和同学相处也是如此,所以许愿在班里的人缘很不错。 但时间久了,何老师发现,她好像不太会拒绝人。 有时,别人提出了有些过分的要求,许愿也会一口答应,哪怕那个要求会让自己的利益受损。 她似乎不太考虑自己,总是把他人的感受放到最前面。 “啊?”听何老师这么一说,许愿有些茫然,“我没勉强,没有不喜欢呀?” 不明白何老师为什么这么说,她解释:“我和戚野认识,之前也……嗯,所以我俩坐同桌挺好,真的,不骗人。” 许愿说得格外认真,何老师哭笑不得。 换做别的学生说这种话,免不了被老师怀疑,两个人之间有什么青涩的小秘密。 然而面对女孩稚气单纯的脸,何老师生不出任何其他想法,只能点头:“那行,你们俩先暂时坐同桌,要是不合适了,你再找我调座位。” 许愿高兴点头:“好,谢谢老师!” 小鸟一样轻快飞回教室。 许愿回班的时候,戚野已经坐在座位上。 两个人身高有一定差距,不好一起坐前面或者后面,于是何老师取了个折中的位置,把他们安排在教室第四排。 靠着窗户,窗下有一溜儿烧得滚烫的暖气片。 和许愿想象中不一样,戚野并没有紧挨着暖气片,而是规规矩矩坐在外侧。 老师不在,其他同学都在前后左右转头说话。他穿着那件旧校服,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 许愿走到座位旁,犹豫几秒,开口。 她刚出声,垂眸盯着桌面的男孩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直直看过来,分毫不让,一动不动盯着她。 “你,”许愿心里咯噔一声,语速快了些,“还是你坐里面吧。” 尽管何老师给了戚野校服,可他穿的实在太少。光凭一件校服外套,根本起不到什么御寒的作用。 暖气片旁边则要暖和得多。 许愿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匆忙找补:“我怕热,不能离暖气太近。” 小姑娘说这话时语气特别笃定,斩钉截铁的,听起来仿佛确实很怯热。 戚野不吭声,视线从她进了教室仍没摘掉的小熊围巾上划过,稍作停顿,又面无表情收回。 戚野没掩饰自己的目光,许愿顺着他的动作,低头看了看,脸登时涨得通红。 是真的不会说谎,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紧张地揪了好几下围巾下摆:“我……” 许愿还没想出一个可以蒙混过关的理由,戚野突然起身。 他没说什么,也没再看她。 只是依着她的意思,拎起书包,沉默地往里面挪了一个座位。 * 排完座位,上午没什么事。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打扫好卫生、收过假期作业、乱哄哄发完书,一早上基本就过去了。 发过书,离中午放学还有二十分钟。 最后一节课是何老师的英语,知道这群才收假回来的小孩儿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她索性让他们自己先翻课本看。 同学们哪儿能坐得住,把书本立起来,躲在后头悄悄说小话。 许愿坐在第四排,听见最后面的江潮大声说:“……然后我老爹看到成绩单一下毛了!当着全家人的面对我飞起就是一脚!” “江潮!”讲台上的何老师直接气笑,“你爸知不知道英语课本上还有这一段?” 江潮立刻讨饶:“老师你千万帮我瞒着!不然我又要挨揍了!” 全班同学再次笑起来,专心看书的许愿也忍不住抿了抿唇。 注意力分散,余光一瞥,她看见坐在一旁的戚野。 没按着何老师的要求看书,也没学着江潮那样偷偷聊天,他把所有的书都一本一本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然后又从牛仔书包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白色圆筒和一把折叠小刀。 这是什么? 许愿有些好奇。 她偷偷看戚野,他像是没发现,自顾自把圆筒展开,在课桌上铺平。 这回许愿瞧明白了。 男孩拿出来的,是一本卷好的挂历,就是从前挂在家里的那种。 这些年大家都用手机看日期,没什么人会专门买挂历。许愿家里偶尔有的几本,要么是陶淑君单位发的,要么是超市买东西送的。 戚野手里这本挂历显然属于后者。 封面日期还是去年,过了整整一年,挂历有些旧。他拿着小刀,裁下一张挂历纸,翻过来,把英语课本放在上面。接着沿侧面对折,折出一条中缝,再压出几道折痕。 -- 第25页 男孩的手出乎意料灵巧。 手上带着些许泛红开裂的伤口,他用小刀裁开折痕,手指随便动了动。 不到两分钟的功夫,许愿还没怎么看懂,英语书已经被挂历纸严严实实包住。 好厉害! 许愿目瞪口呆。 从小到大,她都是在学校外面的商店买塑料书皮,从来没有自己包过书,更没见过这么熟练的过程。 许愿愣神的功夫,戚野已经又裁下一张挂历纸。 刚才没看清他是怎么包的,许愿决心这次一定仔细看,才把视线移到桌面上,就听到他一贯冷淡的嗓音:“脸。” 许愿茫然:“诶?”什么脸? 余光瞥见小姑娘身体无意识前倾,越凑越近,戚野伸手,虚虚握住刀锋:“脸离远一点儿。” 再贴近几寸,她的脸就要撞上刀了。 “哦哦哦!” 许愿看得出神,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靠得这么近,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 “你真厉害啊。”退到安全距离,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包得又快又好,我都没看清。” 许愿语气特别诚恳,充满了佩服和歆羡,戚野瞥她一眼,嘴角不由抽了下。 有什么厉害的? 换成别人这么说,他或许会疑心,这是不是什么不怀好意、别有用心的讽刺。 但坐在靠窗的这一侧,紧紧挨着暖气。即使身上只有一件衬衫和校服外套,热气烘着,先前在冷风中奔跑时冻僵的身体便逐渐缓过来。 连一向冷冰冰的手,也罕见的有了点儿温度。 许愿夸完戚野,自己察觉到不对。 现在生活条件好,基本没什么人自己包书皮,用挂历纸包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更别提他用的还是去年的旧挂历。 觉得说错了话,许愿抿唇,拼命思索该怎么找补。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男孩已经偏过头去。 不再看她,他把另一本课本放在挂历纸上,拿起折叠小刀,继续包书皮。 这一次,他动作比之前要慢得多。 第11章 只是一张饭卡而已。…… 后面的十几分钟,许愿没有看课本,一直在瞧戚野怎么包书皮。 速度放缓,包得很慢很慢,直到下课铃响起,他只包好了语数外大三门。 许愿在铃声里拼命点头:“我终于看懂了!修中间斜角的时候不能剪太多,不然就包不起来了!” 小姑娘格外兴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语气透着种明快的活泼劲儿。 戚野垂眸,没说话,收起折叠小刀,又把剪下来的废纸片一一收好。 “去吃饭吗?”其他同学已经结伴,三三两两出了教室,许愿问,“我带你去食堂吧。待会儿吃完饭,正好让我哥陪你去买校服。” 西川一中学生不算多,占地面积却不小。每个年级都有单独的教学楼,加上实验楼、大礼堂和食堂,初来乍到的人不容易分清。 更别说去找出售校服的杂务处。 “你见过我哥的,就是……” 许愿指了指最后一排的陈诺,想起上次见面的场景,飞快眨动两下眼,“反正以后有什么事儿找他就行,他是班长,所有事都归他管。” 陈诺正在往他们这边看,见许愿指向自己,笑着同戚野招手。 戚野注意到陈诺的动作,冲他微微点头,然后一口回绝:“谢谢,不用了。” 他拒绝得太快太直接,许愿一时没回过神,还在往下说:“如果找不到他和我说也……诶?” 她茫然看向他。 刚才还特意放慢速度,好让她看清包书皮过程的男孩站起身,语气平淡:“让一下。” 许愿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 他不带表情地越过她,没说再见,把废纸片扔进垃圾桶,自顾自走远了。 * “所以他就这么走了?”食堂里,石小果凭借身高优势,走在许愿前面,帮她在人群中硬生生挤出一条路,“明明早上是你帮他解围的好不好!” 许愿无奈:“你声音小一点儿。”再大声些,所有人都能听见。 “啊?你说什么?”中午食堂人多,吵吵闹闹的,石小果没听清,“我说那个七……” “你吃套餐还是面?”见石小果还在纠结戚野,许愿不得不转移话题,“吃面的话我去排队。” 比起大锅饭的普通套餐,现下现做的面更受学生欢迎,队伍总是排得特别长。 石小果一听就笑:“行了,你这点小身板排什么队。先去占位置,待会儿我把面给你端过来。” 说着,她把许愿往就餐区的方向推。 石小果的力气比很多男生都大,许愿反抗不过,只能先去找座位。 刚找到一张空着的四人位,陈诺和江潮端着餐盘过来。 “我看咱们班长马上就要修仙成功,随时准备白日飞升。”江潮心有余悸,“下次还来什么食堂,干脆直接搁外头花坛里,随便摘点小花小草行了。” 许愿瞧了眼陈诺的餐盘,里面简简单单几道素菜:清炒小白菜、炖豆腐、胡萝卜配玉米粒。 食堂做菜一向重口味,偏油偏咸。而陈诺身体差,一切油腻辛辣的食物都不能吃。 能找到这么清淡的菜品也很不容易。 许愿给他们让出位置:“姑姑上次不是说,以后要每天给你送饭?”总这么吃素也不行。 -- 第26页 “没事的,就中午一顿,来回跑多麻烦。”陈诺微哂,“我觉得在食堂吃挺好。” 江潮完全不能同意后半句,拿筷子狠命戳碗里的红烧鸡块,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怎么一点儿没感觉?” 许愿抿唇:“那你下回点外卖嘛。” 江潮家境好,家里有几个规模很大的工厂。按理可以天天大手大脚点外卖,或者专门请阿姨送饭。 “我可以再忍一忍。”但他就要和他们一起吃食堂,听见许愿这么说,还煞有介事,“那谁谁曾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石小果端着两碗面回来,毫不客气打断他:“放心,你这辈子过完也轮不到什么大任,所以不用忍了。” “哎哎哎?”江潮想要反驳,看了看她手里的面,又腆起脸,“小果小果,那什么,给我分点面呗。” 石小果言简意赅:“滚。” 最后,还是许愿给江潮挑了一筷子自己的面。 几个人坐下来吃饭,没吃几口,石小果继续方才的话题:“对了许愿,你和那个七爷到底怎么认识的?” “人家叫戚野。”石小果说得无心,许愿想起自己之前的误会,还是很尴尬。 纠正过称呼,她语气尽量轻描淡写:“也没怎么,就是在路上偶然碰到,他帮了我的忙。” 石小果接着追问:“什么忙?” 她问得太具体,许愿还没想好怎么圆,陈诺放下筷子,“我去买瓶水,你们要可乐还是橙汁?” 说最后一句时,他看向石小果。 “橙汁。”石小果下意识回答,想了想,又起身,“人太多了,我和你一起去。” 许愿顿时松了口气:“我也要橙汁。” 江潮毫不犹豫:“可乐!” 许愿准备把自己的饭卡给石小果,一摸口袋,刚才还在里面的饭卡不知道去了哪儿。 “等一下。”她说,“我找找我的卡。” 石小果匆匆摆手:“别找了别找了,刷我的就行。” 陈诺和石小果去买饮料,江潮继续拿筷子处刑鸡块。百无聊赖,他戳着戳着,眼睛突然一亮:“你看!快抬头!快看!” 许愿诧异抬眼:“怎么了?” 江潮终于肯放过鸡块,用筷子指向食堂门口:“瞧!那是不是你的新同桌!” * 戚野离开教室,先去了何老师的办公室。 如今,开学时的缴费一般都直接从银行卡里划,学期内零散、小数目的各种费用则在群里转给老师。 早上才从戚从峰那里拿到钱,戚野既没有空去银行存起来,手机坏了,也没办法转账。 只能当面把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交给班主任。 何老师一点儿不嫌弃已经不成样子的钞票,伸手接过,又从桌下拿出一套校服:“刚上课忘了和你说,我回来一看,这儿还有套去年多出来的衣服,你看看码数合不合适。” 校服被强行塞进手里,戚野低头看了眼码数。 L码,是他平时穿的尺寸。 沉默几秒,他抓紧校服:“谢谢老师。” “合身的吧?那太好了,正好不用继续放我这儿,也不用再叫班长带你去买了。”何老师显得很高兴,“待会吃完饭记得把校服换上,不然被值周生抓住要扣咱们班的分。” 戚野应了声好。 何老师又嘱咐几句,让他安心学习,以后有什么事来找她,就让他先去吃饭。 离开办公室,戚野没有立刻去食堂。转头进了卫生间,换上衣服,然后在包装袋里,找到一张印着生产批次和日期的白色小卡片。 看清上面的生产日期,抓着袋子的手微微收紧。 最后,他没把包装袋和卡片丢进垃圾桶,而是和那件换下来的旧校服一起,仔细小心地收起来。 回班放好,这才走出教学楼。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戚野分辨过人潮前进的方向,很容易找到食堂在哪里。 来得晚,大厅内人头攒动,他没看见就餐区的许愿和江潮,站在离窗口几米远的位置,认真端详菜品定价。 在进食堂之前,戚野已经想好要自己吃什么。压根不看花色种类,迅速找到最便宜的几个菜,在脑海里计算出总价。 然后有些迟疑。 西川一中是公立初中,有政府补贴,食堂价格并不贵。即便如此,在这里点一份套餐,最低也要五块钱。 换算成打折的临期挂面,他一个人能吃上很长一段时间。 刚得出结果的瞬间,戚野几乎抬腿就想走。 但食堂里充满了各种食物的香气,温暖的,诱人的。随着呼吸一起,拼命往早晨什么也没吃、空荡荡冷冰冰的胃里钻。 他独自站在人群中,犹豫许久,最后还是走到队伍末尾。 卖套餐的队伍排队快,没一会儿便轮到戚野。 在他前面排着的是个身形很壮的男生,饭量大,一个人点了四五份肉菜,还要了三两米饭。最普通实惠的套餐,硬生生点出了四十多的价格。 阿姨用两个餐盘才盛完,递过去,又问戚野:“吃点什么同学?” 戚野扫了眼离自己最近的红烧肉,喉头微动:“一份冬瓜,一份白菜,三两饭。” 冬瓜两块,白菜两块,米饭一块。 加起来正好五块。 -- 第27页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正想递过去,阿姨摆手:“咱们这儿不收现金,你去办个饭卡。” “就在那儿,在对面。”她热心给戚野指窗口,“一张卡押金二十,办完回来再刷就行。” 戚野的手一顿。 几秒后,他收起纸币:“那不要了,谢谢。” 阿姨不由愣住:“哎?” 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男孩毫不留恋地转身,直接掉头离开。 许愿和江潮坐在座位上,看着戚野从队尾一直排到最前面,然后挤开人群,什么都没拿,两手空空的出来。 他没去其他窗口排队,甚至没在食堂里多停留一秒,神情冷淡、步履匆匆地径自朝出口走去。 江潮顿时感觉找到了知己:“我就说吧!咱们学校的饭真的很难吃!” 许愿有些迟疑:“……是吗?” “怎么不是?”江潮没心没肺惯了,认定戚野和他一样不喜欢食堂的饭菜,“你看你同桌也受不了,所以真不是我挑食!” 许愿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 然而当她想追上去问个清楚,他单薄瘦削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潮中。无论怎么寻找,都再也看不见了。 * 同样怎么找都找不到的,还有许愿自己的饭卡。 吃过饭,她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石小果他们也一起帮着在附近寻觅。一直找到快要上课,还是没看见饭卡的踪影。 “别找了,什么时候有空再补一张吧。”最后,陈诺说,“我卡里还有不少钱,你先刷我的。” 没有别的办法,许愿只能点头:“好。” 除去二十块钱的押金,补办饭卡还要交一张一寸照片。 放学回家后,许愿在自己的房间里找了一圈,没看见平时放照片的纸袋,又去书房里找。 翻箱倒柜大半个小时,终于在客厅的电视柜抽屉里,找到了本该放在书柜上的照片。 不用想,肯定又是陶淑君“帮忙收拾”的。 收拾完了,并不告诉许愿,如果许愿去问,就会被骂:“连自己的东西都不知道在哪里,就你这种态度能把学习搞好?” 所以许愿宁可自己埋头找上一两个小时,也不会去主动问陶淑君。 但毕竟在书房和客厅来回走了好几趟,陶淑君还是发现了她的动作:“你在找什么?” 许愿原本不太想回答,想起早上出门前,陶淑君的质问,微微抿唇:“照片。” 陶淑君继续追问:“你找照片干嘛?” 许愿拿出两张一寸照片,把纸袋重新放回抽屉:“饭卡不见了,明天去补办一张。” 自认为回应的没有任何问题,她话音刚落,就听见陶淑君的冷哼:“学也学不好,东西还能丢。你和那些同学一起玩,人家没瞧不起你?” 听清这几句话的瞬间,涌上许愿心头的并不是愤怒或委屈,而是迷惑不解、一头雾水的茫然。 这几件事之间有联系吗? 她只是不小心丢了一张饭卡,和她的成绩、她的朋友们有什么关系? 是真的不明白,她忘了生气,也忘了替自己辩驳。 不知所措地回头看陶淑君。 “怎么,你不服气?”而这个表达疑惑的动作被陶淑君当成了挑衅,语气更加嘲讽,“你看看你多能啊,一张饭卡都看不住。一天天丢这丢那的,你怎么不把自己也丢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许愿死死捏住照片,咬紧唇。 有那么几秒,她想和陶淑君认真解释,她没有总是丢东西,没有天天丢三落四。从小学到初中,这是她第一次补办饭卡,之前从来没有丢过任何一张。 但陶淑君根本不给这个机会:“早上我说你你还不乐意,现在知道了吧?开学第一天就能丢饭卡,以后还要丢什么!“ 陶淑君嗓门太大,最终,许愿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默默回到房间,把已经被捏皱的照片放进笔袋内侧的夹层,拉上拉链,确保它们不会偷偷掉出来。 而客厅里,陶淑君的声音只高不低:“……我看你就是把脑子也丢了,才会考那么差!你说你这样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干脆不要上学,少浪费资源,留给其他孩子算了!” 尽管许愿已经离开,她仍然在喋喋不休,内容从许愿丢了一张饭卡,衍生到她上课不专心、听讲不认真、考试不仔细,平时不努力等各种方面。 甚至后来,又扯到了思想道德的问题,指责许愿只知道记恨父母,一点儿也没有包容心。 是个品德极其有毛病的小孩儿。 许愿坐在桌前,呆呆盯着笔袋,听着屋外陶淑君越来越高声的叱骂。 感觉自己像是那张放在笔袋里、皱巴巴的照片,被拉链锁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 没有生气、没有委屈,许愿满心满眼都是空洞的、毫无力气的茫然。 只是一张饭卡而已,她想。 她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是丢了一张饭卡而已啊。 第12章 你干嘛一直盯着你同桌?…… 放学后,戚野没有立刻回家。 穿着新校服,他站在街头的冷风里踌躇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朝北南火锅所在的方向走去。 -- 第28页 领班听过他的来意:“你是说,每天晚上来这里打三小时的工,不要工资,只吃饭。是这个意思对吧?” 戚野点头:“是。” 已经开学,他没有办法再像假期里那样,一整个白天都在外面打工。只有等到不上课的周六周天,才有时间去赚钱。 收入少了,支出也得减少。 二十块钱的押金和每天五块钱的套餐,还是太贵了一点。 “就吃晚上一顿。”怕领班误会,戚野难得多解释几句,“剩下的时间不在这里吃。” 领班倒是不在意他吃几顿饭:“行,我知道了,那你自己去找小赵,让他给你拿衣服。” “找什么找?!”戚野还没来得及谢过领班,身后传来男人暴躁的声音,“我说小刘你怎么总和这小兔崽子一起坑我?我寻思南哥我平时也没亏待你啊!” 几天不见,南哥头上鲜艳的蓝毛变成了显眼的紫毛,怼完领班,又拿眼白扫了眼戚野:“哟,原来还是个读书人呢。” 这话说得怪腔怪调,戚野没法儿接,稍稍低头:“南哥。” 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他知道北南火锅是南哥名下的产业之一。手里店铺多,南哥并不经常来北南,偶尔自己想吃火锅才过来看看。 结果就这么两回,次次都撞上戚野。 “你叫谁呢?大点声儿!”南哥把别在耳朵上的烟拿下来,在手里卷了卷,作侧耳倾听状,“小猫小狗都比你声音大!怎么,你没吃饱饭啊你?” 南哥这话还真说对了。 别说没吃饱饭,戚野今天压根就没吃东西。早晨戚从峰只买了自己的早点,中午他倒是进了食堂,不过最后没舍得花钱。 而晚上放学后,担心饭点忙起来,领班抽不出时间听自己说话,他立刻就来了北南,根本顾不上先填饱肚子。 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戚野的确没什么力气。但南哥这么一说,他还是努力抬高声音,重新喊了声:“南哥。” 南哥明显不太满意,撇了撇嘴,摆手:“行了,滚吧。” 有上次的经验打底,戚野直接往水族箱那边走,没走几步,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衣领。 毕竟是身形高大的成年男人,又是混社会混惯的,南哥拎他跟拎小鸡仔一样轻松:“小子,你滚哪儿去?” 衣领被揪住的瞬间,戚野以为自己要挨打。 戚从峰往往就是这样,心情不好、没地方出气,便把他当成练手的沙袋。先揪住领子,再扬起手,巴掌高高举在空中,又狠又重地甩下来。 顿时头晕眼花、天昏地暗,要过好几秒才会感觉到疼。 身体微微悬空,戚野下意识缩起脖子,整个人僵住。 他没想着逃,因为基本没什么逃脱的可能。即使是戚从峰那样的酒鬼,在对方没喝醉的情况下,他也完全抵挡不过。 除夕夜那回,只不过是一次难得少有的侥幸。 成年人和小孩儿的体力差距摆在那儿,只有一颗想逃跑的心,并不能摆脱残酷的暴.行。 于是,戚野僵着身子,被南哥左手倒右手,一路拎到了后厨。 把人放下,南哥没再看戚野,转头对跟上来的领班瞪眼睛,“你以后别再坑我!让他吃饱饭再干活!不然盘子摔碎鱼摔死了算谁的?他赔不起我从你工资里扣?” 领班失笑:“知道了南哥。” 天大地大老板最大,南哥拐去包厢后,领班吩咐后厨,给戚野简单弄了点儿吃的。 并不复杂,一荤一素配一碗蛋炒饭。 眼见到了饭点,顾客越来越多,领班没空和戚野多说,嘱咐他慢慢吃别着急,便匆匆去了前头。 戚野捧着碗,一个人蹲在后厨过道里。 刚出锅,菜和饭都滚烫。不知道是领班照顾还是厨师好心,红烧肉盛了满满冒尖一碗,分量特别足,比中午食堂阿姨给那个男生打的肉菜还要多。 北南的饭菜和食堂自然不是一个水准。 冒着热气,红烧肉的味道拼命往一整天都没进食的胃里钻。热腾腾的饭菜香味里,戚野没有立即动筷。 他捏紧筷子,盯着眼前高高堆起的饭,沉默一会儿,把碗端到嘴边,开始大口吞咽。 男孩吃得特别快,囫囵的,完全不嫌烫,也不细尝滋味,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 全部吃完只用了不到五分钟。 把碗洗干净,还给后厨,然后立刻去找小赵拿制服。系好围裙、戴上手套,开始给不断前来的客人选鱼捞鱼。 比起暖和的暖气片、崭新的新校服,这是他目前唯一能还上的人情了。 * 开学第二日是晴天。 许愿早上一醒来,就收到了陈诺的消息:“昨天着凉,今天上不了课,帮我给何老师请个假。” 他身体是真的很差,明明昨日在班里没脱掉厚外套,出去吃饭时也戴了帽子,回家后还是迅速不舒服起来。 一同上学的这些年,许愿已经很习惯替陈诺向老师请假,回了句知道了,又叮嘱:“在家好好休息,作业等我放学回来带给你。”向来爱学习,即使请假在家,陈诺也会按时完成功课。 手机那头,发过来一个小兔子抱胡萝卜的表情包:“谢谢。” 今天陶淑君起得迟,许愿自己吃过早饭,背好书包出门。 -- 第29页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她在四人小群里,和石小果他们分享了陈诺请假的消息。 石小果见怪不怪:“@陈诺,替你掬一把同情泪。” 江潮的回复则在下车后姗姗来迟:“怎么又病了?!不是我说班长,咱们那新同学可比你穿得少多了!” 许愿看到这条消息,一时有些发愣。 昨天下午,戚野似乎有什么急事,下课铃一敲响,便匆匆背起书包,出了教室。 她趴在窗台上,看见他出校门的那几步,几乎是直接跑出去的。跑得太快,又迎着风,崭新的校服在身后高高鼓起,才显得没有那么单薄。 戚野穿得那么少,该不会也生病了吧?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的瞬间,许愿的第一个想法是给戚野打电话,确认一下他的情况。 很快,想起那部满是裂痕的手机,又不得不放弃。 心里存着事儿,许愿进班时,表情有些凝重。 但下一秒,看见坐在暖气片旁的男孩,她瞬间惊喜起来:“戚野!” “你来得好早!”不好直说担心他生病了,许愿放下书包,冲他笑,“我以为我会是第一个进班的。” 小姑娘眉眼弯弯,唇边一个浅浅的酒窝,笑得很开心,一点儿也没在意昨天中午他的突然离开。 戚野抬头看了眼她:“嗯。” 这就算是打过招呼。 经过昨天的事,许愿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没想到戚野会主动回应,语气更雀跃些。 “你在干嘛?”她看向他手上的课本,“提前预习吗?” 许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看书的人。 大半个身子靠在暖气片上,戚野手里拿着英语书,桌上摊着语文课本,膝头还放着数学书和相应的配套练习册。 每本书都翻开一定的页数,看起来已经被读过了。 女孩问得疑惑,戚野垂眸:“随便看看。” 说着,收起语文书和数学书。 昨天回家后,躺在那张只有一层床单的木板床上,他大概规划了一下一周的日程:周内白天在学校上课,放学后去北南打工。和领班商量过后,周末也可以去上班。 周末的工作计入薪酬,按天结算。 这样一来,每个月能有一笔固定收入。 暂时解决经济问题,接下来该考虑学业。 课余时间要忙着养活自己,没功夫看书学习。只有早上到校后的这一两个小时,戚野才有空翻一翻书。 没钱吃饭,更没钱买什么课外书。这些其他学生根本不想多看一眼的教材,他怎么看也看不腻,哪一本都不想错过。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能比坐在热乎乎的暖气片旁边,翻着带油墨香的纸张还要好。 男孩一如既往话不多,许愿“哦”了一声,点点头,也拿出自己的课本。 过了一会儿,等何老师进班,又上去给陈诺请假。 “行。”何老师同样已经习惯,“我知道了。” 初二开学的第二天,小孩儿们的心思仍然留在假期里,上课总是坐不住。 好不容易熬过一个上午,老师还没出教室,就兴奋地冲出门:“快点儿!快点儿!食堂要没位置了!” 许愿下意识看了眼戚野。 和昨天一样,他站起身,一张脸毫无表情:“麻烦让一下。” 然后又一个人出了教室。 许愿只好和石小果他们一起去吃饭。 午饭时分,在窗口充值、补办饭卡的学生特别多。吃过饭,许愿让江潮和石小果先走,自己在窗口外排队。 队伍很长,等许愿拿到新饭卡,食堂里已经没剩下几个学生。 因此,她转过身来,很容易看见了站在套餐窗口钱的戚野。 没穿厚实的外套,身上只有校服,他背对着她,正和窗口里的阿姨说着话。 诶? 看清男孩瘦削背影的瞬间,许愿不禁有些惊喜。 难道是她想错了,他确实像江潮说的那样,只是因为不喜欢食堂的饭,所以昨天才没有来吃? 可是现在还有饭吗? 许愿眨眨眼。 用餐高峰期已经过去很久,这个时候,窗口的套餐应该差不多卖完了才对。 有些疑惑戚野要买什么,想了想,她没离开,躲在食堂高大的立柱后,悄悄偷看他。 手里捏着一下课就来办好的饭卡,戚野对阿姨说:“三两米饭,谢谢。” 昨天领班提前给他预支了这个周末的工资,所以今天他认真思考过,决定还是在学校吃一顿午饭。 毕竟总不好每天放学都先吃饭再干活,北南晚高峰时段有多忙,戚野是知道的。 中午多吃点饭,晚上一去就可以工作。 阿姨向他确认:“只要三两米饭?” 戚野点头:“嗯。” 晚上能在北南吃员工餐,中午这一顿没必要吃额外的菜,只要能填饱肚子、不饿就行。 许愿躲在立柱后,看见男孩端着餐盘往就餐区走。 连最便宜的白菜冬瓜都没买,餐盘里只有白色的米饭。放的时间久,彻底凉了下来,一点热气也没有。 他把餐盘放到桌上,又去碗筷柜里拿了一个小碗,在提供免费开水的饮水机上接了一碗热开水,然后才回来坐下吃饭。 一份米饭,一碗开水。 -- 第30页 这就是他今天全部的午餐。 * 戚野吃完饭,十分愉快地回到教室。 ——是的,他现在心情确实非常不错,因为阿姨打给他的饭远远超出三两的分量,这也是为什么,他要专门挑在饭点结束才去食堂。 不是故意要躲开谁,不是害怕碰到同班同学,更不是担心会被其他人投来异样的眼神。 仅仅只是因为在人基本走光的时候,阿姨为了不浪费食物,往往会给的比平时要多得多。 这是这么多年,戚野自己总结出来的生存经验。 和打零工、卖红薯、捡废品一样,让他能尽力活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下午第一节 是物理课。 物理老师姓钱,是个四十出头、戴眼镜的中年女人,除了教物理,同时还是初二的年级主任。 跟何老师完全相反,在学生面前,钱主任从来不苟言笑,成天板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所以大家都很怕她,就连最调皮捣蛋的江潮,上物理课也不敢造次。 钱主任在上面写板书,或许是由于中午吃了一顿饱饭,戚野坐在下面,盯着黑板,慢慢开始有些走神。 等到开春就好了,他想。 春天到了,就有很多不用花钱也可以吃的东西。 路边榆树上的榆钱儿、灌木丛里的野花,蚂蚱用油炸过特别香脆。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几只圆滚滚胖乎乎的麻雀。 戚野从来不是个爱幻想的人。 忙着养活自己,他很少有空闲时间去虚无缥缈地想象。但此刻坐在教室里,胃中有沉甸甸的食物,讲台上老师在认真板书,暖气片热腾腾烘着大半个身子。 二月的寒冬,他像是躺在软绵绵的蓬松云朵上,整个人懒洋洋的,连手指都不想动。 只有思绪漫无边际散开,被风吹去春光明媚的四月天。 戚野思考着麻雀的一百零八种吃法,正在碳烤和油炸里举棋不定,难以抉择。下一秒,就看见钱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鹰隼般犀利地射过来。 他瞬间坐直些。 同时用力压住嘴角。 “许愿。” 然而钱主任的视线虚晃一枪,最后严厉落在他身旁,“你干嘛一直盯着你同桌?” 第13章 他正好也在看她。 许愿上课很少走神。 进入初中后成绩下滑, 远远不如小学,她心里其实也挺难受。不需要家里人督促,自己就很努力用功, 每次都专心听讲, 认真完成作业。 更别提陶淑君还隔三岔五拿她的学习成绩说事儿。 但今天, 即便讲台上站的是让同学们闻风丧胆的钱主任, 许愿盯着黑板上的电路图, 思绪仍旧越飘越远。 满脑子都是那份单调至极的白米饭。 现在还有吃不起饭的人吗? 许愿不知所措。 倒不是许愿过于天真、不谙世事,而是西川毕竟是个经济还算发达的城市。从幼儿园到初中, 她身边有很多很多同学,没有听说、更没见过谁吃不起饭。 许愿平时也看新闻,知道偏僻山区里很多小孩儿吃不饱饭、上不起学。可那些陌生的地名、陌生的面孔,对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遥远。 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 头一回见到有人吃白开水配饭, 许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陈诺在,她还能和他商量一下。然而今天陈诺没来上课,她只能下意识躲在立柱后头,看着戚野吃完那一份米饭,然后赶在被他发现之前,拔腿就跑, 一路逃回教室。 不能被他发现。 一定不能。 许愿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这句话, 可视线仍旧不由自主向身侧看去。好在男孩似乎没察觉到任何端倪, 保持着半靠在暖气片上的姿势, 全神贯注盯着黑板。 或许是错觉。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这是……在笑? 许愿难以置信,伸手揉了揉眼睛,正想仔细再看看,下一瞬, 倚在暖气片上的戚野突然偏头。 那双黑漆漆的眼径自看过来,不像往常那么淡漠,带着点诧异,和不加掩饰的疑惑。 许愿吓了一跳,立刻低头,试图掩饰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但钱主任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叫了她第二遍:“许愿,你到底在看谁?” “钱、钱老师。”钱主任向来严厉,被点名的瞬间,许愿下意识站起身,“对不起,我……我走神了。” 钱主任再次推了下眼镜:“我知道你走神了,我问你在看什么?” 钱主任是初二同学最害怕的老师,比学校里的教导主任还让人恐惧,没有人敢在钱主任面前说谎,许愿自然也不例外。 心猛地跳起来,她抓紧校服下摆,结结巴巴的,头一回欺骗了老师:“我在看……看……看雪。” 初二(3)班教室在一楼,窗外就是白茫茫的积雪。 许愿这么一说,班里传来几声没忍住的笑声。 都是不带恶意的笑,其中以江潮笑得最开心灿烂,石小果坐在他前面,回头瞪了一眼,他才低下头,自己一个人咬牙忍住,拼命颤抖。 西川冬季几乎天天都在下雪,有什么好看的? 连三四岁的小孩儿都不稀罕。 但包括江潮在内,班上倒没人觉得许愿说的是假话。毕竟她是出了名的乖巧懂事,加上正好坐在窗边的位置,上课偶尔走神看雪,被老师抓到也情有可原。 -- 第31页 至于钱主任前面说的看戚野,根本没人相信。 一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新同学,又不是温文尔雅的陈诺或性格开朗的江潮,非要说的话,还真没窗外枯枝上的积雪有意思。 钱主任也知道许愿是个规矩孩子,见她低着头,绞着手,一副后悔不迭的模样,板脸说了句:“坐下,专心听讲。”没继续批评她。 许愿逃过一劫,不敢再看戚野,老老实实听课。 实际上,生怕被他发现她看他的原因,整整一个下午,许愿都没和戚野说过任何一个字。 好在和她短暂对视两秒的男孩同样没多说什么,依旧是那幅冷冰冰的沉默模样,直到放学,也没主动提起这件事。 反倒是许愿自己心虚得不行。 一放学,收拾好书包,拿上陈诺的那份作业,头也不回地直接跑了。 * “所以,你亲眼看到他只打了白米饭,其他什么都没打。”陈诺半靠在床上,同许愿确认,“是这样没错吧?”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他抬头,微微一怔后笑道:“干嘛站那么远,嫌弃我病了,怕我过病气给你?” 陈诺的床放在卧室最里侧,许愿却不进来,只站在门口。 和他磕磕绊绊描述完中午的事,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就这么一个人立在门边,兀自盯着地面,发起了呆。 “啊?”陈诺又叫了两声,许愿才反应过来,“怎么可能!” 她和他解释:“没嫌弃你,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冷得很,怕冻到你了。” 陈诺家是市政供暖最充足的几批小区之一,室内暖气烧得滚烫,许愿一进来便脱了外套,不然要被热出汗。 然而少年身上压着两床厚重的被子,脸上还是没有分毫血色,苍白如同冰雪。 说话声特别轻,窗外风声再凛冽些,就要彻底听不见了。 “哪有那么脆弱。”陈诺苦笑,拍了拍床边,“过来坐,不然讲话费劲。” 还病着,他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的,许愿只好进去。 没坐到床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离陈诺几步外的位置。 “我看清楚了,不可能看错,他就打了一份米饭!”离得近,许愿实在憋不住,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又说,“哥,他这么吃饭不行,身体会垮掉的!”她并不知道戚野晚上去北南打工的事。 陈诺点点头:“确实。” 他体弱吃不下饭,但身边还有个吃什么都香的江潮,嘴上说着这不好吃那不好吃,每顿都吃好几大碗。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正是最长身体的年纪,只会吃不饱喊饿,不会嫌弃饭太多。 陈诺这么一说,许愿愈发气馁:“那怎么办嘛。” 她又不傻,既然戚野选择在没什么人的时候去食堂,肯定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如果直接没头没脑跑过去说“我给你买份饭”,男孩估计真的会生气。 陈诺也是头回遇上这种情况,稍稍蹙眉,没有说话。 “算了,哥。”许愿看着他皱眉的模样,“你别想这些,太费神了。” “没事。”陈诺唇角微弯,“这有什么费神的。” 他往自己背后塞了一个靠垫,低头想了一会儿,对许愿说:“你先不要和别人讲,也别跑去问人家。他那么晚才去吃饭,大概就是为了避开同学。” 许愿点头:“我知道。” 陈诺又道:“这样,后面你要是有时间,就再观察一下,看看他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吃。然后等我回……” 话说到一半,他毫无征兆地猛烈咳嗽起来。 咳得特别凶,比虚弱无力的说话声大得多,让人听着都万分揪心。 许愿立刻站起身,给陈诺轻轻拍背,等他稍微平复一些,又去厨房端了杯温开水。 “你就好好休息吧,别写那些作业了。”她把杯子递给他,“反正又不是不会,也不差这两三天。” 石小果佩服许愿能认真写完假期作业,许愿其实更佩服陈诺。 从小到大隔三岔五请假,他没有一回落下过功课,每次重新去上学的时候,作业已经全部认真完成了。 陈诺接过水杯,忍不住有点想笑:“两三天?” “你太看得起我了。”他喝了口水,无奈摇头,“我觉得这回没有个小十天,肯定好不了。” *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接下来的一周多,陈诺果然没有来学校。 许愿则按着和他的约定,偷偷小心观察了戚野一星期。 和那个中午一样,每到午饭时分,一下课,男孩就会独自离开教室。 不知道去了哪儿,等到食堂的人几乎走光,才姗姗来迟。 点的东西没有任何变化,永远是那份不加菜的白米饭。有时候食堂偶尔会提供不要钱的蛋花汤,他拿来配饭的免费热水,就变成了免费汤。 连续七天都是如此。 好几次,许愿躲在立柱后,都想直接走上前去,替他刷上一份饭。 想起陈诺那天的叮嘱,只能咬唇忍下。 这一天,许愿吃过饭,照常找了个借口,和石小果他们分开。 在操场上溜达两圈,重新走回食堂。 今天她在外面转得有些久,进去时,戚野已经打好了饭,把餐盘放下,拿着小碗去接热水。 -- 第32页 尽管清楚餐盘里不可能有别的东西,许愿还是有些不死心,想要看看他今天打了些什么。 正勾着头,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把:“好啊你!我还说你这两天吃完饭都跑去干嘛了,搞了半天你还真的……” 这熟悉的力道不会有第二个人,许愿连忙回身,捂住石小果的嘴:“嘘!” 嘴被捂住,石小果声音含含糊糊的:“怎么了?” 已经看见在饮水机旁接水的戚野,她本来想逗许愿两句,视线一转,发现桌上只盛了米饭的餐盘,直接茫然:“不是,这什么情况?” 害怕被戚野察觉,许愿冲石小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她拉到立柱后,简单解释一遍。 “卧.槽卧.槽卧.槽!”石小果就惊了,“不能吧?都什么年代了,咱们这儿还有吃不起饭的?!” 许愿不得不再次提醒她:“小点儿声!” “哦哦哦!”石小果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两个小姑娘躲在立柱后,悄悄看不远处的戚野吃米饭,一点动静也不敢出。 石小果长得男孩子气,和许愿靠得还特别近,偶尔有过路的学生困惑看向这边,不敢相信现在的小情侣竟然这么大胆。 好在戚野似乎没有发现她们。 始终不紧不慢吃着饭。 “我说你俩在这儿看什么大明星呢!”然而石小果忘记她是和江潮一起来的,在外面左等右等不见人,江潮很快不耐烦,大踏步进来,“咱们学校有比我和班长还好看的?我就不知道你俩看……我艹!” 江潮嗓门实在太大,脑子更是从来不转。 即使石小果已经眼疾手快,往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他也只是猛地打了个嗝:“兄弟你搁这儿吃啥呢?食堂的菜不好吃也不能光吃大米饭吧!” 许愿顿时呼吸一窒,顾不上许多,立刻从立柱后绕出,想把江潮拽回来。 他却在这时难得找回了智商,一拍脑门看向她:“我去,上回老钱还真没骗人!你物理课真在看你同桌啊!” 许愿觉得江潮上辈子肯定和她有血海深仇。 动静实在太大,食堂里人又少,坐在就餐区的男孩微微偏头,明显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也听清了江潮刚才说的话。 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往这边多看一眼。 平静端起碗,仰头喝掉剩下的水,然后拿起餐盘,朝餐具回收处目不斜视地走去。 戚野走的速度不算快,不紧不慢。 但因为没有丝毫停顿,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远远走出了一大截。 许愿来不及犹豫,一把拍掉江潮的手,小跑着追上去。 “戚野!”她叫他的名字,想和他说清楚,“我没有故意想偷看,我就是……就是上回不小心看到你,所以……” 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许愿所以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实在想不出来,心一横,干脆咬牙直说:“以后我给你买饭吧。”总不能天天看着他光吃白水配饭。 许愿说完这一句,紧张看向戚野。 她已经做好了被果断拒绝的准备,打算在他说出那句说过无数遍的“不用”后,再努力争取一下。 但男孩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仿佛压根没听到许愿在说什么,戚野只是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和以往并没有太大不同,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没有情绪的眼神。 接着,他收回视线。 把餐盘和碗放在台面上,筷子扔进回收筐。 然后一脸平静、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 下午第一节 还是物理课。 何老师习惯每两周换一次大组,所以这一周,戚野仍旧贴着暖气片坐。 暖融融的温度中,余光里,他看见坐在身侧的女孩每隔一会儿,就要紧张兮兮往他这边偏一次头——这次她倒是学聪明了,专门挑着钱主任写板书的时候看过来。 看他没什么反应,又难掩失望地收回视线。 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在隔壁班老师过来敲门,问钱主任借办公室钥匙时,她小声开口:“对不起,我没想惹你不高兴。” 声音很轻,怯生生的。 戚野盯着桌面上开裂的纹路,沉默一会儿,哑声:“没有。” 他应得很确切,她却根本不信,听到他这么说,说话语速瞬间快了不少:“真的!我真是不小心看见的!我就是……” 许愿说话又快又急,声音也跟着高了一截。 为了避免被钱主任发现,戚野不得不打断她,再次重复:“我没有。” 他是真的完全没生气。 且不论晚去食堂本来就不是为了避开谁,他也不是直到今天才发现许愿。早在上一周,第二次去食堂的时候,戚野就注意到了在立柱后探头探脑的女孩。 这是戚野在家经年累月练出来的本事,原本是为了躲开,不知道何时会突然动手的戚从峰。 没想到还会碰上许愿。 一开始他确实没明白,后来转头想起物理课上几秒钟的对视,她格外惊慌失措的目光,稍微思索一下便懂了。 但她一直躲在立柱后面,他不好直接走过去把人揪出来,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哪一天她自己躲累了,自然而然地放弃。 结果今天竟然又冒出来两个。 -- 第33页 戚野一向不擅长解释,更不会应付这种自说自话的小姑娘。 只能干巴巴地说了第三遍:“我没有生气。” 男孩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许愿分辨一会儿他的情绪,感觉似乎确实没骗他,迟疑道:“那你为什么……”理都不理她,一个人直接走掉了? 她问得十足疑惑,戚野难得语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沉默一会儿,尽量把语气放得和缓些:“我不想欠人情。” 说实话,回到西川后的日子,比戚野想象中要好过得多。 他有学上,有饭吃,有衣服穿,没有被迫辍学、饿个半死,跑去垃圾堆里翻御寒的衣物。 但这些并不是全靠他自己。 北南那边可以用打零工的方式慢慢还,学校这里,无论是许愿还是何老师,短时间内,他都没有办法偿还她们的好意。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铁衣架更令他厌恶的东西,那一定是欠下还不了的人情。 戚野发自内心厌恶这件事。 从小学会揣摩陶淑君的脸色,许愿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 尽管男孩已经极力轻描淡写,她还是从他沙哑的尾音里,听出了一点掩饰不住的反感。 比那回在街头,吹着寒风,顶着血.淋淋伤口时还要浓烈。 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戚野又飞快截断话头:“我有饭吃。” 察觉到许愿还要继续劝,他难得多说一点儿:“晚上我在北南,那边有员工餐。” 许愿倒是没想到这个,愣了一下:“啊?” 她想再追问几句,就看见他突然别过了脸。 钱主任和借钥匙的老师说完话,从门边走回讲台:“来,我们继续看这个电路图。” 许愿连忙也转过身,乖乖坐好。 或许是最后的解释勉强起了些作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戚野总算没看见她再偷偷看他。 于是收回心思,盯着黑板,专心听讲。 一节物理课很快过去。 下课铃响起的前一分钟,钱主任站在讲台上,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坏消息:“今天这章我们就算讲完了,明天做个随堂测验,不多,只有五十道选择题。回家自己准备好。” 以江潮为首的同学纷纷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十道选择题也叫不多?! 怕不是要做一半蒙一半了! 碍于钱主任的威严,他们不敢出声抗议,更不敢瞪钱主任。 只能又低下头,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在教室里四处乱飞,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戚野同样没想到有这么多题目。 他在脑海里快速回忆了一遍知识点,感觉掌握得还可以。晚上要打工,没时间看书,明天早上提前到校过一遍课本,至少及格不会有问题。 戚野正这么想着,余光里,许愿突然幅度很轻地摇晃了一下。 是真的非常不明显,动静特别小,仿佛被冷风骤然吹了一秒钟,冻得有些发抖。 如果不是这一节课,他一直注意她的动向,很容易就会忽略,完全察觉不到。 窗户被风吹开了?戚野下意识抬头。 有着双层玻璃的保温窗牢牢关着,严丝合缝,没有半分空隙。别说冷风,连一点寒意都透不进来。 戚野莫名其妙,看向许愿。 而她已经垂下头,面色如常地开始收拾桌面,把物理课本放进抽屉,再拿出下节课要用的音乐书。 那一瞬间的颤抖似乎只是他的错觉,从来没有发生过。 戚野又多看了许愿两眼,没看出什么异样,便收回了视线。 * 放学后,许愿先去了一趟陈诺家,给他送今天的家庭作业。 尽管还有点儿咳嗽,陈诺脸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好得多:“这几天辛苦你,明天就不用再跑了,今天是最后一趟。” 许愿不由愣了一下:“你要来上学?身体恢复好了吗?不需要再休息休息?” 陈诺点头:“还行,穿多一点儿,上课没问题。” 许建丽站在一旁,不赞同地摇头:“我说让你哥多在家待两天,他就是不听。马上快要开春换季,再病上一场怎么办?” 陈诺有些无奈:“妈。” “算了算了,你想去学校就去吧,我不拦你。”许建丽摆手,声音突然提高一个八度,“哎呦!我的鱼汤!” 急匆匆朝厨房跑去。 “姑姑也是担心,怕你又生病难受。”见陈诺露出一点苦笑,许愿安慰他两句,“啊对了,钱老师说明天上课有随堂测验,是五十道选择题。” 不过对于陈诺而言,这应该不算什么。 “嗯,我知道了。”果然,即使只上了开学第一天的课,陈诺对这个消息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点点头,又看了眼许愿,犹豫几秒:“你……” 陈诺刚开口,许愿就知道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天要黑了,我得赶快回家。”她语气故作轻松,“走了哥,明天见!你记得穿厚实些!” 陈诺性子慢,根本来不及拦住许愿,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一把抓起书包,噔噔蹬跑下了楼。 “许愿呢?走了?”许建丽在厨房听见关门的动静,出来看了一眼,“这孩子,我还说给她盛碗汤喝完再走呢!” -- 第34页 陈诺闻言,没有说话。 只是把许愿带来的作业收好,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 两家离得并不远,今天天气晴,没下雪,路况还算不错。 但这段不长的路,许愿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街道两旁的路灯渐次亮起,才终于踏进小区大门。 许愿到家的时候,陶淑君已经回来了。 今天她心情似乎很好,没问许愿怎么这么晚才回家,躺在沙发上刷着短视频,一边被逗得咯咯直笑,一边抽空对许愿说:“饭在桌子上,我吃完了,你自己热一下。” 许愿悬着的心放松一点,应了声:“好。” 她换好鞋子,放下书包,洗手后出来热饭。 这段时间不是社保局的工作高峰期,陶淑君下班下得早。但餐桌上摆着的,并不是做好的饭,而是一份尚未开封的外卖。 从包装袋来看,是附近一家连锁盒饭。 许愿对此一点儿也不奇怪。 陶淑君平时不怎么下厨,一年到头,只有在许建达回来时,会好好做上一个月的饭。其余的时间,基本靠单位食堂和点外卖打发。 许愿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高火热了半分钟,然后拿出来。 这家连锁盒饭其实做的不太好吃,油放得太多,但她什么也没说,坐在餐桌旁,听着短视频的背景笑声,一个人默默吃着饭。 心里有事儿,许愿吃饭动作很慢很轻,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不要被陶淑君发现。 但还没吃完,陶淑君就踩着拖鞋,走过来,直接坐到她对面:“你去看你哥了?他身体好点没?” 听上去稀松平常的一句话,仿佛只是父母和孩子在饭桌上的随口寒暄。 许愿捏筷子的手却一顿,心猛地悬起来,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说话不打颤:“好多了,明天就可以去学校。” “嗯。”陶淑君敷衍地应了声,划去下一个视频,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问:“上回开家长会,你们何老师说要买个什么习题册,你买了没?” 许愿放在桌下的腿不安地动了动:“买了。” 实际上,买习题册已经是上个学期发生的事,陶淑君在这个时候提起,很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果然,在问过两个随手拿来充数的问题后,陶淑君便换了话题:“今天在学校有没有什么事?” 很明显,这才是她今天想问的重点。 陶淑君说这句话时,语气还算温和,没有像从前训斥许愿那样歇斯底里。 “没、没有。”于是许愿难免心存侥幸,不敢抬头,盯着盒饭里的青椒,轻声说,“没什么事,和以前一样。” 话音刚落,陶淑君便笑了起来:“哦,是吗?” 和短视频里的哈哈大笑不一样,她笑得很轻,短促的一声。尾音却意味深长地上扬,明显别有用心。 许愿右眼皮狠狠一跳。 深深低着头,她本不该看见陶淑君的表情。但餐厅的灯明亮,照在盒饭附赠的紫菜蛋花汤上,许愿垂下眼,在稀薄汤面上看到的并不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自己。 而是陶淑君很是兴奋、十分期待、急不可耐想要戳穿她的得意神色。 完了,许愿想。 瞒不下去的,她已经知道了。 * 第二天的物理课在上午第一节 。 为了今天的随堂测验,戚野起得特别早,天还没亮便离开了家,早早走进西川一中的校门。 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班的学生,他进了走廊,才发现教室里已经亮起了灯。 “咦?”推开教室门,坐在座位上的小姑娘抬头,愣了好几秒,才笑着和他打招呼,“你来得真早!” 戚野不禁看了眼外面的天,现在还是灰蒙蒙一片。 不过他不可能对她说“还是你来得更早”,于是只淡淡应了句:“嗯。” “我来看一下书。”他没说什么,她却多说了一句,然后起身,给他让开位置。 接着又自顾自看起课本。 许愿没有继续昨天课上没说完的话题,这让戚野松了口气。 要是她接着追问,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 没多想,戚野坐下来,靠在暖气旁,先烤了会儿手。等到身体完全暖和起来,才拿出物理课本。 第一章 内容不算特别多,他用了大概半个小时,把知识点梳理一遍。 还要抓紧时间看其他科目,戚野准备把物理书收起来。 抬起头,视线一扫,就看见许愿正在发呆。 是真的在发呆,他进班时,她面前的物理书翻开在第一章 的第一小节。 半个多小时过去,班里已经来了不少同学,物理书仍停留在刚才的位置,一页也没有往后翻。 愣愣盯着课本,女孩嘴唇抿得很紧,手死死抓住校服下摆。 因为过于用力,关节绷得很紧,能透过白皙皮肤,看见凸出的、分明的纤细骨骼。 戚野皱了下眉。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还没细想,钱主任抱着卷子走进来:“跟你们何老师要了节早读,和第一节 课连起来考,早到的早做卷子。” 跟在她后面进来的江潮一个激灵,唰一下从前门闪现到后门。 -- 第35页 卷子很快从前排传下来,戚野拿了两张,把剩下的传给后排。 然后将手里的试卷分给许愿一份。 此刻,戚野终于确定,昨天他并没有看错,许愿的确是在发抖。 因为眼下,她比物理课上抖得还要厉害,整个人都在发颤。只是一张薄薄的试卷,一连接了两三次,竟然都没接过。 最后几乎是从他手里一把扯过了卷子:“谢、谢谢!”连话都说不完整。 * 五十道选择的量不算少,一拿到试卷,大家就争分夺秒地开始做题。 许愿捏着笔,低头看着纸面,黑白静止的电路图缓慢流淌,最后一点一点,扭曲成昨晚陶淑君怒气冲天的脸。 收起进门时的笑模样,她坐在餐桌另一头,抬起下巴审判许愿:“没什么事?你们明天要物理考试叫没什么事?你是不是故意想瞒着我,让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得不说,许愿心里确实有这种想法。 所有课程中,物理是她最差的一门,每回大考都是物理分数最低、最拖后腿。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想让陶淑君知道测验的消息。 这回不是正式大考,只是一次随堂测验,她天真地想。 应该没有那么重要吧? 但陶淑君愈发尖刻的语气让许愿知道,不是这样的。 即使只是一次章节考察,也值得陶淑君大费周章,专门摆出一副心情不错、很好说话的样子,来故意套她的话。 “我看你是越来越歪了!”陶淑君“啪”地把手机磕在桌子上,“学习不好好学,现在还学会了说谎!你们老师同学知道你在家什么德性吗?” “哭哭哭!你再哭试试看?我马上就给你们何老师打电话,让她开班会的时候给你们同学都讲一遍!” “明天考完了把卷子给我拿回家,考不好你也不用回来了!之前不是很能跑吗?那你就跑啊!别让我再看见你!” 许愿坐在教室里,抓紧试卷。 能跑去哪里呢? 她想。 这个问题,在除夕夜的时候,她就已经思考过了。 然而过了一个多月,答案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她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去不了。 即使一直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最终也会被大人们重新找到,带回家里。 然后再一次要求她对陶淑君道歉。 可她能回家吗? 许愿看着试卷上的电路图,每一个元件和导线此刻瞧上去都无比陌生。她甚至理解不了题干表达的意思,连最基础的汉字都认不明白。 很快,讲台上的钱主任起身:“好了,都停笔。” “今天是开学第一次考试,我就不批了。”她推了下眼镜,“同桌交换,只数错题数目,我来打分。不许帮忙涂改,现在我来对答案。” * 不得不说,同桌交换批改给了大家很大的操作空间。 至少戚野坐在第四排,都能听见最后排的江潮恳求陈诺:“班长你手下留情!千万手下留情!看在我们家新鸡毛掸子的份上!” 钱主任雪亮的目光立刻看过来,江潮低头,不吭声了。 戚野和许愿交换过试卷,拿到手扫了眼,不由一愣,下意识看向她。 女孩没有看他,低着头,手里捏着红笔,身子还有些发颤。 戚野一向不太能理解、也没精力去考虑其他人,但此刻,他看着手里空白了一大半的试卷,难得微妙体会到一点她的心情。 他忍不住又看了许愿一眼。 她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没吭声,只是胆怯地缩了缩肩膀。 许愿也不是没想过,和江潮一样拜托戚野改松一点。但一来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二来空白题目实在太多。 钱主任就在讲台上虎视眈眈,没什么人敢冒这个风险。 选择题答案对起来快,赶在下课前,钱主任对完答案。 把卷子收上去,坐在讲台上,自己算过分数,又把试卷分成两堆,然后开始念成绩:“陈诺,满分。” 这也是同学们比较怕钱主任的原因之一。 不管随堂测验还是大考,每一次,她都会在班里念分数。虽然只念六十分以上的成绩,但已经足够吓人。 “我去。”石小果在下面嘀咕,“真就不给人活路了。” 江潮看了眼陈诺,心有戚戚地点头。 石小果物理还不错,拿了八十六。江潮知道自己的水平,压根不会被念到,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玩起笔袋拉链。 对答案的时候,戚野算了下自己的成绩,七十八分,算是意料之中,不上不下的分数。 因此也不太在乎。 而许愿坐在座位上,低着头,满脑子都是昨晚陶淑君一声高过一声的叱责。 钱主任的声音也因此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纱,怎么听都听不清。 下午放学要怎么办呢? 许愿想。 拿着不及格的卷子,陶淑君绝对不会让她进家门。运气好在门口挨一顿骂,运气不好,又要和除夕夜一样被罚站在门外。 不比过年,晚间下班时分,楼道里的人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被罚站在门口,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物理只考几十分。 教室里暖气烧得很热,许愿却浑身冰凉。 -- 第36页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穿着薄睡衣,光脚走在空无一人街道上的夜晚。 “许愿。”这个时候,钱主任突然点了她的名。 许愿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站起身,钱主任看她一眼,奇怪:“你站起来干嘛?坐下。” 说完,接着念分数:“许愿,六十四分。” 六、六十四分? 许愿直接愣住,完全没理解这个分数。 做了多少道题,她自己心里很清楚,近一半以上的卷子都是空白,就算之前的题目道道全对,也绝对拿不到这么高的成绩。 许愿呆呆盯着钱主任,钱主任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已经拿起了下一张卷子:“刘晨睿,六十二。” 许愿听着其他同学的分数,怔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戚野。 男孩也正好在看她。 手里捏着根最廉价的黑色水笔,他和以往一样,淡淡看她一眼,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第14章 他怎么配当个普通的初中生?…… 但戚野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决定。 因为中午放学后, 当他再一次想离开教室时,许愿并不像从前那样乖乖让开路,而是直接伸手, 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们一起去食堂吧!” 知道戚野肯定会一口拒绝, 许愿赶在他说话前开口:“这不算你欠我的人情, 是我还你的!” 她真没办法想象, 拿不及格试卷回家会是什么后果。 小姑娘个头不高, 力气不小,死死抓住不放手。 她到底是女孩子, 戚野不敢太用劲,甩了半天没甩开,只能把视线投向正往这边走来的江潮……身旁的陈诺。 此时,陈诺正含笑听江潮指责自己:“班长!手下留情这四个字难道不是中国话?五十多分我也就认了, 三十几分是怎么回事!” 陈诺好脾气和他解释:“我真帮你改了,不骗你。”只是江潮错得实在太多,根本救不过来。 这些年,戚野为了活下去,在社会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眼光被锻炼得很毒,北南见到陈诺的第一面, 他直觉这是个看起来温和, 实际很有原则的少年。 应该不会跟着许愿一起胡闹。 果然, 陈诺拖着江潮走过来, 立刻看向许愿:“你干嘛抓着人家不撒手?” 许愿转过头,冲他眨眨眼睛:“哥!”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从小一块儿长大,陈诺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于是对戚野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妹从小被我惯坏了, 就是这么个性格,你不要生气。“ 手臂还被牢牢抓着,戚野摇头:“没事。” 这么点小事,他倒不至于生气,只是被女孩格外执拗的坚持搞得万分头疼。 既然陈诺已经开口,他总算能解脱出来。 “所以你还是听她的好了。”结果下一秒,陈诺话锋一转,“不然她待会要是耍赖哭鼻子,我也挺头疼。” 戚野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一时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他诧异看向陈诺,对方还是那幅笑眯眯、很好说话的模样。 而有人撑腰的许愿则把他往外拽:“走啦走啦,晚一点食堂人就多了。” 戚野真的不想去。 但这个时候,石小果匆匆赶来,直接抓起他另一只胳膊:“哎呀爷们点儿!男人磨磨唧唧什么!赶紧的!不然去晚了你替我们排队啊!” 石小果手劲很大,是许愿的好几倍。 即使戚野是个做惯力气活的男生,也根本挣扎不过,直接被一路拖去食堂。 到了食堂,石小果松了手,许愿却不太敢放开。 害怕戚野一撒手就跑个没影儿,她继续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你想吃点什么?面、套餐,还是盖浇饭?” 许愿心里其实挺没底。 毕竟戚野先前表露出的态度一直很强硬,如果没有今天帮忙修改试卷的事,她其实不太敢这么把人直接拽过来。 但现在来都来了,不吃上一顿饭,怎么都说不过去。 好在男孩沉默一会儿,最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离开。 “随便。”只是沉着脸,冷冰冰地挤出一句话,顿了顿,又补充,“你先松手。” 食堂里虽然学生多,人挤着人,但也没有像她这样一直抓着他不放的。 这个年纪,男生和女生之间的界限非常明确,大家基本只和同性在一起玩儿。像许愿江潮他们这样混杂的小团体,都比较少见。 更别说在这么多人面前拉拉扯扯。 “哦哦!”许愿注意到周围学生打量的眼神,连忙放开戚野。 “那你先去找位置吧。”害怕他逃跑,她想了想,给他安排一个任务,“等会儿人多起来,咱们就没地方坐了。” 戚野很不习惯许愿用的这个代词,偏了下头,淡淡应声:“知道了。” 转头朝就餐区走去,又听见江潮在后面扯着嗓子喊:“七爷!找五个人能坐的座位!五个人!记住千万别数错啊!” 戚野嘴角一抽,没回身纠正这个一以贯之的错误称呼,也没计较江潮对他数学水平的质疑。 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四个人的单桌很多,五个人的座位却并不好找。 戚野在就餐区转了半天,总算找到一张还空着的六人长桌,往打饭窗口的方向看了眼,队伍排得很长,压根看不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 第37页 只能自己先坐下来。 来得有些迟,食堂里人挨人。 学生们手里端着各种各样的饭菜,在就餐区来回穿梭。食物香气混在一起,戚野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胃。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不想吃。 最长身体的年纪,光靠北南那顿员工餐,只能说勉强维持温饱,离一整天都不饿还差得远。 所以戚野中午一般不会待在教室。 因为有些同学会在班里吃外卖,冬天不常开窗,室内面积有限,一整个教室都是浓郁的香味。 让人难以忍受。 说起来这件事也蛮奇怪。 这么多年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活,戚野本该很习惯这种饥饿的状态——事实确实如此,就像那个下着雪的除夕,他在寒风里熬了整整一个白天,并没有觉得太难捱。 但只要一闻到饭菜香气,胃仿佛从沉睡中活了过来,因为长时间缺乏补给,迅速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发疯一般渴求那些高油、高糖、高热量的食物。 眼下食堂正值饭点,比人都走光的时候热闹得多。 戚野感觉自己的胃几乎从一进门就开始缩紧,拼命绞成一团,向他大声抗议这种严酷的折磨,试图获取一些除了米饭和热水之外的东西。 胃一下一下抽着,戚野手上力道重了些。 正在和那种黑洞般扩张蔓延的疼痛较劲,“啪!”一声,餐盘被重重放到面前。 “看看看,我就说不让你拿吧。”石小果撇嘴,“你那小胳膊小腿能拿动这么重的东西?” 许愿揉着自己的手,有些讪讪:“这不是也没摔嘛……”虽然最后是差点儿翻车了。 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 从石小果手里拿过筷子,往餐盘上一放,朝戚野那边推去:“饭来了,快吃吧!” 然后看见男孩一贯毫无表情的脸,难得微微一僵,旋即露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表情。 “怎么了?”许愿纳闷,“这几个菜不合你口味?” 思来想去,她最后还是挑选了套餐。 不为别的,套餐里面的菜品比较全,虽然没有其他窗口的菜好吃,但是营养要更丰富。 他现在需要这些食物。 小姑娘语气十足疑惑,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透出不加掩饰的茫然。 戚野没说话。 沉默片刻,一忍再忍,终于没能忍住:“……你点了几个人的菜?” ——比他第一天来食堂,见到的那个壮实男生打的饭还多得多。 虽然只用了一个餐盘,但里面的菜近乎堆成了小山,高高立在桌子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这也是为什么许愿拿到半路就拿不动了,因为她每份菜都点了两份,还特意叮嘱阿姨,把米饭压得瓷实一些。 许愿看了眼桌面上小山高的套餐,也挺尴尬:“反正……反正吃不完可以带走嘛。” 现在外面天气冷,即使他家里没有冰箱,放在外面也能过夜,第二天早上热了还能吃。 到底有点儿心虚,说完,她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不太敢看戚野的表情。 “行了行了,有什么吃不完的。”石小果是个急性子,更见不得许愿受委屈,“陈诺那家伙都能吃完一份套餐,你比他身体好,多吃点儿怎么了?” 被点名的陈诺正好拿着餐盘,和江潮一起过来。 看看自己手里的小白菜炖豆腐,再看看戚野面前,堆成山的红烧肉炸丸子,微微一笑:“是啊,小果说得没错。” 江潮瞪圆了眼,觉得石小果这是在睁眼说瞎话。 没想到陈诺竟然跟着一起说,正想反驳,被石小果一巴掌拍到座位上:“闭嘴,吃你的饭。” 这一巴掌把江潮打懵了,稀里糊涂答应:“哦。” 许愿不禁微微抿唇,抬眼看见戚野一言难尽的脸色,又努力收起笑意。 “快吃吧。”她在他对面坐下,从石小果那里拿过自己的面,“不然待会儿就要凉了。” 陈诺他们也一一落座。 两个女孩子坐一边,三个男孩子坐一边。 戚野原本坐在最靠外面的位置,陈诺却把餐盘往里推了推,示意他让点儿地方,然后在他身侧坐下。 左边是江潮,右边是陈诺,戚野坐在中间,对面是还在盯着他的许愿,斜前方则有个虎视眈眈的石小果。 被团团包围,根本没办法逃脱,戚野下意识抬眼,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女孩。 尽管已经努力压着嘴角,她看起来依旧很高兴。手里拿着筷子,并不吃饭,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他。 一副很是期待的模样。 戚野默然片刻,低声:“谢谢。”然后拿起筷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垂下眼,盯着桌面,没看向谁。 不知道这声谢谢是对谁说的。 * 那份足够两个体育生吃的套餐,戚野自然不可能吃完。 即使江潮眼馋他的炸丸子,在许愿和石小果的死亡注视下,一连夹了好几个,也不能改变最后,还剩下一大半饭菜的事实。 许愿早早吃完面,去窗口刷了两个大打包盒,回来帮戚野装好,又冲陈诺使眼色。 陈诺立刻心领神会。 并不着急立刻开口,他先从衣兜里拿出一包没拆封的面巾纸,给每个人都分了一张。 -- 第38页 把纸收好,然后才看向戚野:“你帮过许愿的忙,也算帮了我的忙。大家现在都是同学,以后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和我说。” 陈诺这话说得还算委婉,江潮一如既往不带脑子:“是啊是啊!你是许愿同桌就是我同桌!想吃什么告诉我,成天饿着干嘛!多难受呢!” 许愿没忍住,在桌子下踢了江潮一脚。 他才后知后觉闭上嘴。 戚野一直没有说话。 无论面对陈诺还是江潮,都始终垂着眼,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直到许愿以为他是不是生气了,紧张地看过去,才开口。 “我还是那句话。”说这句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她,“我不想欠任何人情。” 男孩语气很平静,毫无波澜:“今天谢谢你们,以后就不用了,我也不会再来。” 不仅声调没什么起伏,他脸上同样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像是在叙述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许愿忍不住咬了下唇,想要说点什么。 陈诺不轻不重看她一眼,把话堵回去,又收回视线。 “行。”他一点儿没在意戚野的态度,依旧和煦道,“那我们不打扰你了。不过要是有什么事,到时候还是可以和我们说。” 戚野闻言,淡淡点了点头:“嗯。” 没和他们一起走,他自己一个人先回了教室。 “哥。”回去的路上,石小果和江潮腿长走得快,在前面飞奔。陈诺一向不紧不慢,和许愿一起走在后面。 于是她趁机问道:“你为什么让他走了呀?” 好不容易把戚野抓到食堂来吃饭,哪里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按许愿的想法,明明应该趁热打铁,直接搞定接下来一整个学期的午饭才对。 是真的不懂,许愿问得疑惑。 陈诺一听就笑了:“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你同桌为什么那么固执,但他肯定有他的原因。”一点儿不着急,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和她解释,“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小秘密,你说对不对?” 说到后半句时,陈诺低头,状似无意看向许愿。 寒风吹着,他一贯柔和的眼神显得格外清明,带了点平时鲜有的锐利。 像是能直直看到人心底去。 许愿被这么一看,莫名想到之前,他问她除夕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免有些心虚,低下头:“嗯。”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担心你同桌。”不过陈诺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反而倒过来安慰她两句。“既然他说他在北南打工,那暂时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你和他坐在一起,多留心点儿。万一哪天真快饿晕了,到时候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会让江潮把他扛去食堂的。” 听到最后一句,许愿不由笑出声:“哥,你偷懒。” 陈诺也笑:“没办法,这不是你哥不争气嘛。” 陈诺耐心解释过一遍,回到班里后,许愿就没跟戚野再提吃饭的事儿,只是在放学的时候,提醒他一句:“别忘记拿饭!” 暖气烧得滚烫,教室里温度高,两个打包盒被一起装在袋子里,放在外面的窗台上。 下午下了一会儿雪,袋子上落着薄薄一层白,完全不会坏。 午饭时先走一步的男孩看她一眼,垂眸:“嗯,知道了。” 他没多说什么,按着她的意思拿好饭菜,然后离开了教室。 * 戚野结束在北南的工作,背着书包踏进小区时,月亮已经高高悬在天空之上。 傍晚时分又落了雪,他踩在积雪上,稀薄月光和着冰雪,被一同碾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到楼下,戚野抬头看了一眼。 六楼没亮着灯,黑漆漆一片,戚从峰大概不在家里。 这个认知让他的脚步不禁轻快几分,拎好手里的袋子,走进楼门。 上了楼,戚野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无声无息开门。 把头探进去,屏息静气观察一会儿,没听见男人带着酒气的沉重呼吸,这才换鞋进屋。 陈旧的老房子里依旧没有暖气,白天还好,夜里冷得和冰窟一样,所以他直接把袋子放去了厨房。 这样一来,明天早晨便可以顺手热好吃掉。 在学校已经写完所有作业,回家后,戚野没有开灯。 摸黑用冷水洗漱过,然后躺在只有一层薄床单的木板床上。 捞鱼这项工作简单不费脑子,不过挺耗体力,一天摄入的食物又有限,以往,戚野总是一沾枕头就失去意识。 今天却怎么都睡不着。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男孩躺在床上,睁着一双黑漆漆的、落不进光亮的眼,看向头顶暗沉无光的天花板。 一会儿想到,中午食堂里的那张六人长桌。一会儿又想起,陈诺不紧不慢的语气、江潮咋咋呼呼的嗓门、石小果嫌弃又自来熟的声音。 最后在眼前渐渐分明的,是今天下午放学后,他准备离开教室前,女孩冲他用力挥手的灿烂笑脸:“拜拜!明天见!” 明明上午物理考试时,还吓得一个劲儿发抖,仅仅过了不到一个白天,她又迅速高兴起来。 笑得特别开心,眉眼弯弯,无忧无虑。 像是永远都不会有烦心事。 真好啊,戚野忍不住想。 -- 第39页 他记不清自己有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或许曾经,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如今,这种鲜活蓬勃的生动情绪已经离他很远了。 不过戚野今天其实心情挺不错。 即使强硬拒绝许愿他们的好意,和一群同龄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多少还是让他感受到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氛围。 不是孤零零在十字路口卖烤红薯,不是搬着小板凳拼命捞水族箱里的鱼,更不是在冬夜街头一路狂奔,躲避醉鬼的毒打。 至少在吃午饭的这半个小时,他看起来和普通的初中生没什么分别。 戚野这么想着,躺在黑暗里,嘴角难得微微上扬。 扬得很慢,还没来得及构成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耳边“砰!”的炸开一声巨响。 接着,一股骇人力道钳住他的脖颈,把他直接从床上拖了下来。 “小杂种!我就知道你有钱!”喝得烂醉如泥,戚从峰的手劲比以往还大,抓着戚野的头,直接往墙上撞,“老子在外面吃糠咽菜,你背着老子吃香喝辣!就你有钱!就你能耐是不是!” 换做以往,早在戚从峰醉醺醺踏进家门时,戚野就能察觉。 可今天他走了神,完全没有注意到男人拖沓的脚步,直到被拖下床,按着头往墙上重重磕了好几下,才在撕裂又发钝的疼痛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是别人给的。”或许是因为被磕懵了,他竟然试图和戚从峰讲道理,“不是我买的。” “你他妈再骗老子试试看!”戚从峰认定放在厨房里的饭菜是戚野偷偷买的,下手愈发凶狠,“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个□□崽子!住老子的房子花老子的钱!老子凭什么养你!你给老子死!马上给老子死!” 戚野脑袋又被磕了几次,终于清醒过来。 趁着戚从峰打累喘气的间隙,他一把推开他,试图逃出次卧。 但先前那几下磕得太重,他整个人天旋地转。没有开灯,卧室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往门口逃,一个踉跄,不但没有顺势扑出门外,反而直接跌进门与墙之间的夹角。 这个时候,戚从峰已经追了上来。 很难想象一个醉鬼为什么会这么精明,但他确实瞬间找出了最省力的殴打方式:“你跑啊!叫你再跑啊!老子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戚从峰一边说,一边用脚重重踹向门。 戚野躺在地上。 左边是墙,右边是被不停踹着的门。空间太狭小,他连翻身都做不到,只能任凭门板带着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重重撞在墙上。 咚,咚,咚。 沉重的节奏声里,戚野意识慢慢模糊,又渐渐清醒。 最后想到的,是戚从峰踹门进来前,他在思考的问题。 多荒谬啊,他想。 他怎么配当个普通的初中生呢? 第15章 你以后能不能别多管闲事? 凌晨时分, 西川突然下起大雪。 如今是三月初,这一波冷空气依旧来势汹汹。许愿一向睡眠浅,对光格外敏感, 没过多久, 就被满室白晃晃的明亮惊醒了。 起床一看, 窗外的世界已经被冰雪覆盖, 茫茫一片霜天。 雪下得很凶, 比一二月的每一场雪都要大。温度骤降,即使室内地暖烧得滚烫, 站在窗边,也能感受到几分凛冽的寒意。 许愿把窗帘重新拉好,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稍微厚一点儿的睡衣换上, 又坐在书桌前,翻找前几天新买的小熊眼罩。 怕惊动睡在主卧的陶淑君,她没敢开大灯,只开了写作业时用的护眼灯。 米色灯光柔和照亮一小片空间,也照亮放在书桌上,那张被钱主任用红笔标了鲜红“64”的物理试卷。 许愿从抽屉里找到还没拆封的小熊眼罩, 一边拆袋子, 视线一边落在卷子上。 多亏了戚野, 靠着这张六十四分的试卷, 她今天下午才能踏进家门,没落得个被关在门外罚站的下场。 不过这并不代表陶淑君就能满意。 “我不会给你签字的!”她说,“你别以为考个及格就万事大吉,可以蒙混过关!你们班最高考了多少分?满分?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考这么低也好意思拿回来让家长签字?” 其实钱主任并没有这么要求,毕竟这只是章节小测,而许愿也没有提起任何有关签字的事。 但陶淑君还是抓着这一点,翻来覆去说了许久,最后撂下一句:“你记住了,以后所有科目,考不到九十分不要来找我签字!我丢不起这个人!” 这一顿说教简直莫名其妙。 许愿倒是没太放在心上,比起被赶出家门,听上两句唠叨算不了什么。 还好有戚野帮忙,她想。 不然这个下着大雪的夜,她自己肯定熬不过去。 这么想着,许愿把小熊眼罩放下,蹑手蹑脚出了卧室,摸黑在厨房里翻出两袋面包和两盒牛奶。 又悄无声息回去,把它们小心放到书包里。 尽管陈诺让她不要再管戚野吃饭的事,但许愿还是觉得,他多少得吃点东西。 既然不好直接拉着他去食堂,那她自己吃加餐的时候,顺手分给他一份,应该没问题吧? 许愿戴好眼罩,重新躺回床上,思来想去,觉得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 -- 第40页 于是陷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沉沉睡了过去。 许愿想的很好,然而第二天,当她背着双人份的面包牛奶进班时,暖气片旁空荡荡的。 没有那个熟悉的、只穿校服的瘦削身影。 诶? 许愿不禁有些纳闷。 他今天怎么来得这么迟? 除了开学第一天之外,这段时间,戚野总是来得特别早。 每天早上,许愿一进班,就能看到他坐在窗边,专心致志、翻来覆去看课本。 除了昨天她因为物理考试,提前半个小时出发,校门一开便进了教室,剩下的日子里,都是他到校更早些。 许愿把书包放下,往窗外看了眼。 她今天出门也挺早,如今校园里学生还不多。雪下了一整夜没停,操场上白茫茫一片,偶尔有几行凌乱的脚印从雪地上踩过,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雪窝。 或许是雪下得太大了,许愿想。 她不经常去北面的旧城区,不过偶尔会在本地新闻上看到相关消息。记忆中,都是些由于规划陈旧,雨雪天基础设施出毛病的新闻。 下了这么大的雪,路况不好,来迟情有可原。 于是许愿没再多想,把牛奶和面包放在暖气片上。 钢制暖气片温度高,冬天一到,大家都爱在上面热各种各样的东西。 现在放上去,等戚野到校,就可以吃了。 但许愿等来等去,等到何老师进班开始上早读,也没等来戚野。 压根没出现在学校,直到第一节 数学课结束,她身边座位都空荡荡的。 男孩不知道去了哪儿。 这是生病请假了? 许愿不禁有些担忧。 他穿得那么少,只有一件校服外套,虽然能起到一点御寒的作用,可比起只穿衬衫,也好不到哪里去。 “许愿。”还没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数学课刚下,何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招手,“你来一下。” 许愿微微一怔,起身:“好。” 何老师把许愿领回自己的办公室:“你有没有你同桌的联系方式?” 今天上早读时,她就发现戚野没来上学,想着下雪天迟到的孩子多,没太在意。 直到第一节 课路过教室后门,往里看了一眼,依旧没看到戚野的身影,才觉得有些不对。 “我给他在家校通上登记的号码打过电话,没有人接。”何老师说,“你说你俩从前就认识,那知不知道其他能找到他的号码?” 何老师并不清楚,当时戚野留下的是他自己的手机号。 如今手机早就被摔得无法使用,自然不可能打得通。 许愿顿时有些无措:“我不……不知道。” 她只见过男孩被摔得满是裂纹的手机,完全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这孩子……”何老师难免有些发愁,“那行,你先回去吧,我再找找。” 何老师没多想,只当昨夜骤然降温,戚野生病不能来上课,家长忘记给老师请假。 这种情况在学校里偶有发生,她带班一年半,碰到过两三回。 连读幼儿园都有忘记去接孩子的笨蛋父母,初中生的家长不记得请假,也不算太稀奇。 许愿倒是有些紧张。 担心戚野会病得很严重,下午放学后,她还专门跑去问了何老师一趟。 “哦哦,今天事情太多,忘记给你说了。”何老师晚上还有约,匆匆和她讲过几句,“他爸爸和我发了短信,说他昨天晚上有点儿受凉,没什么大问题,在家休息一天就行。” 许愿下意识点头:“哦,那就好。” 何老师走得急,没顾得上和许愿再说些什么。 许愿也没多想,直到和石小果他们告别,各自回家,独自走去公交车站,才隐约察觉出一点不对。 她见过那个酒鬼在除夕夜,醉醺醺拿着皮带,一路从小区追到街头,试图殴打戚野的凶狠模样。 也见过凛冽北风天里,男孩手里捏着变形的铁衣架,头脸上一道又一道交错纵横,流血结冰的伤口。 这样的一个父亲。 会因为仅仅有点儿受凉,就着急担心的替戚野请假吗? * 到底还是怵戚从峰,许愿没有先去戚野家所在的小区,而是绕了路,拐去正在营业的北南火锅。 “你说戚野?没有没有,他今天一直没来呢。”领班摇头,“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雪,他是不是生病了?要是他明天去上课,麻烦同学你和他说一下,让他先养好病再来,身体最重要。” 许愿有些迟疑:“这样啊……” 她没来得及谢过领班,背后传来男人分外诧异的声音:“不是,最近怎么这么多小孩儿来这儿打零工?” 南哥是真的想不通,上下打量许愿两眼:“那什么,小妹妹,咱们家是火锅店,活累,不适合你。购物中心一进去左手那家咖啡厅知道不?去那儿,那儿轻松多了。” 说着拿出手机,就要给咖啡厅经理打电话。 “南哥!”领班连忙制止他,“人家小姑娘是戚野的同学,过来找戚野的,你在想什么呢!” 南哥摸着耳边的烟,想了半分钟,才明白领班说的是谁:“哦,找那小子的啊。” “怎么回事?”他顿时眉峰一挑,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那小子在学校追你了?欺负人了?偷偷给你塞情书了?” -- 第41页 许愿哪里见过这种在社会上混惯了的大人,更没听过这么轻佻的、口无遮拦的语气。 脸瞬间有些白,她犹犹豫豫看了眼南哥头上新染的粉毛,根本不敢吭声,转头对领班说过谢谢。 然后抓紧书包背带,直接跑出了北南。 在北南没有找到戚野,许愿迟疑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抓紧时间,赶在天黑之前,去一趟旧城区。 去看看就好,她想。 万一他真的生病了,她也能给他带点药。 这么想着,离开北南后,许愿先在药店里买了些治疗伤风感冒的药品,这才搭上计程车,报了戚野家的地址。 旧城区路况确实很差,一路坑坑洼洼,颠得人很不舒服。司机把车开到巷口,便不再动弹:“你在这儿下吧,我这车进去倒不出来,不好意思啊。” 许愿并不介意走这一小节路,付过钱下车,提着塑料袋,小心翼翼走在小巷里。 除夕夜,她跟着戚野一路拐进这里时天色很晚。光线黯淡,加上又冷又紧张,根本没看清小区周边的情况。 如今天还亮着,终于能看见全貌。 小区建造于上世纪末,上了年头,比那晚他立在顶层的旧楼看起来还要陈旧。充当大门的两扇铁门早已被腐蚀,上面的油漆掉了个干净,只剩下暗红色的铁锈。 而里面的景象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建造时间久远,楼房外墙的墙皮大块大块脱落,斑斑驳驳。没有收好的各种违章电线从头顶乱糟糟穿过,在某处缠作一团。 许愿不得不绕了好几回路,才避开那些看上去随时会打出火花、然后爆炸燃烧起来的裸露电缆。 按着之前来这里的记忆,她朝后面走去,然后有些迟疑。 待会儿是站在楼下,直接喊他的名字,还是进去,挨家挨户一个一个人家敲门? 上回她看到了那辆三轮车,才知道戚野住哪一个单元。 但具体是什么楼层,就不清楚了。 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许愿还是挺怕那个红着眼睛、酒气冲天的醉鬼。 在这两个选择里犹豫着,她慢慢走过拐角。 然后就是一顿。 不比南面的中高档小区,这种老式小区的物业基本就是不干活的摆设,或者压根没有。 尽管雪已经停了大半天,院里厚重的积雪依旧无人清扫。 因此,在一片茫茫的、连绵的白色中,堆在楼门前,近两人高的蜂窝煤便分外显眼。① 它们黑黢黢的,沉默地立在那儿。高大而巍峨,像一座被烈焰吞噬、烧穿烧化的山。 山下,大半张脸充血肿起,眼睛赤红的男孩,正拿着个编织袋,试图一块一块,搬空这座比他高得多的山。 * 戚野其实没想过今天不去上学。 但当他昏昏沉沉躺在地上,被浸入骨髓的寒意反复冻醒好几次之后,费力睁开眼,才发现外面的天很亮很亮。 房间静悄悄的,听起来戚从峰并不在家里。 忍着脸上那种发钝的、沉闷的疼痛,他缓慢爬起身。先去客厅里看了眼时间,确定已经过去大半个上午,又去卫生间照镜子。 昨天戚从峰踹门踹得太狠,戚野的脸简直没法儿看,整个高高肿了起来。靠近门的右眼出了血,一片暗红,倒是不怎么疼。 根据经验,大概是毛细血管破裂。 不算什么大事儿。 他在水池旁弯下腰,用冷水冲洗大半个小时,直到冻得整个人克制不住打颤,脸才勉强没有那么肿。 但离能去上学还差得远。 所以戚野不打算去学校。 没买新手机,没办法跟何老师请假,他先骑着三轮车,去了附近的一家煤厂。买完煤,问老板借过手机,成功请到了假。 接着继续骑着三轮车,把煤一趟一趟拉回家。 戚野并不是非常想花这笔钱,否则在刚入冬的时候,他就会早早买煤。 可他实在是太冷了。 不知道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还是昨晚戚从峰丧心病狂的殴打。 上午醒来时,他感觉全身关节都冻得发痛,比头脸上的钝痛鲜明得多,像是被刀子在骨头上来回不停地划。 换做从前,戚野或许会默默忍下。 然而今天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忍,跌跌撞撞下楼的时候、摇摇晃晃骑上三轮车的时候、咬紧牙关一趟又一趟把煤拉回来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蜂窝煤在煤炉里烧红的模样。 滚烫的,和教室里的暖气片一般,一伸手便能感受到温暖。 靠这个念头支撑,临近下午,他终于把所有的煤都拉了回来。 先拿了两块上楼,坐在暖融融的炉边烤了好一会儿,才下楼来搬剩下的蜂窝煤。 不用担心会被谁拿走,如今家家都通暖气,没谁会稀罕七八毛一块的蜂窝煤。 体力有限,戚野一块一块,慢慢地把编织袋装满,正想扛在肩上背上楼,手臂被拉住。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朦朦胧胧的:“戚野!戚野!你怎么了!你抬头!你说话啊!” 第一眼看见戚野的时候,许愿就惊呆了。 更让她恐惧的是,两个人明明只隔了几米的距离,她大声喊他的名字时,男孩就跟没听到一样。 -- 第42页 顶着那张充血红肿的脸,沉默着,继续机械地往袋子里捡蜂窝煤。 “我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天必须报警!”手臂被抓住,戚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迟钝抬头,看见她满是泪水的脸,听到从来没有过的强硬语气,“又是你爸爸对不对!他不能这样!这样是犯罪!你和我走,我们现在就去找警察!” 许愿发起狠来力气挺大,一时间竟然和石小果不相上下。 戚野手里拖着编织袋,被拽着走出好几步,才终于找到机会,试图甩开她的手:“不去。” 脸还肿着,他说话张不开嘴,声音非常含糊。 “不行!”物理课上怯生生和他道歉的小姑娘一口拒绝,“必须去!必须报警!” 说着,她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小区门口的方向拽。 戚野被迫跟着走了一段,在即将绕过拐角的时候,把手撑在墙面上,停下脚步。 “许愿。” 声音哑着,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说了,我不去。” “为什么呀!” 许愿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哭,可她一抬头,看见他高高肿起的脸颊、一片血红的眼睛,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警察叔叔都很好!他们不会不管你,他们会帮你的!” 女孩眼睛睁得很大,天气严酷,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没一会儿便结成了两行薄薄的冰。 戚野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许愿。 他保持着这种无声的安静,直到她又哭着说了一长串话,喘不过气伸手抹眼泪的时候,才开口:“然后呢?” 许愿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他们就会管你爸爸,不让他再打你!他敢打你就把他抓起来,让他去坐牢!让他——” 话还没有说完,戚野打断了她。 “然后呢?” 寒风里,他平静地再次问道:“之后怎么办?” 许愿还是不明白:“之后……” 之后那个醉鬼就不会再打人,不会再伤害他了啊。 小姑娘年纪小,不经事儿,生活经历简单得和白纸没什么区别,有什么想法都直白写在脸上。 戚野一看便懂了。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他有点儿想笑。然而嘴角牵动,整张脸都一抽一抽地疼,不得不放弃。 “不可能。”于是他只能收起那点难得的笑意,淡淡道,“那是你的妄想。” 戚野不是没有报过警。 实际上,小的时候,他报警的次数还不少。当初接警的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也非常负责任,严厉批评教育戚从峰,告诫他不允许再对他动手。 戚从峰答应得很好,等警察离开,转头就是狠狠一巴掌:“你敢告老子!你以为你是谁养的!我叫你告!我叫你再告!” 拳脚雨点般落下来,比报警前打得还要重。 一开始,戚野还会选择再次报警,等到挨上第三回 打,也就明白了。 对于戚从峰这种人,批评教育完全没有用。 而他挨过的打,离把戚从峰送进监狱,还差很大的一截距离。② 此外,戚从峰也确实说了句大实话——不管戚野愿不愿意,戚从峰都是他唯一的法定监护人。 他住在他名下的房子里,偶尔从他手中拿少到可怜的生活费,必须经过他的同意和签名,才能办理转学手续,继续有学上。 虽然戚从峰的确是不折不扣的畜生,但很遗憾的是,如果没有这个畜生,戚野甚至活不过这个冬天。 光是露宿街头这一条,就够他死上好几个来回。 事实就是这样。 只有十三岁,光靠在街上卖烤红薯,在饭店打零工,他根本养不活自己。 不管戚野有多痛恨戚从峰,眼下,他根本没有逃离他的能力。 况且…… 想到这里,戚野垂下眼,并不打算和许愿解释太多:“天要黑了,你走吧。”她一个小姑娘,这么晚待在外面不安全。 许愿哪里会听:“我不——” 再一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出声打断了她。 两个人在楼下僵持的功夫,天色渐渐变暗。小区里的路灯亮起来,因为年久失修,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着。 忽明忽暗的光线落在男孩眼眸里,瞬间隐没在一片漆黑中。 黑沉沉的,掀不起一点儿波澜。 “许愿。”他第二次叫了她的名字,语气郑重其事,“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戚野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许愿一向又不会拒绝人,几乎瞬间答应:“你说!” 小姑娘应得毫不犹豫,戚野反而有些发怔,迟疑几秒,最后还是开口:“我想……” 许愿以为戚野会让她帮忙瞒着何老师,或者问她借钱去医院治伤。 已经做好了拒绝前一条、如果他说出后一条,就带他去包扎的准备。 她紧张看向他。 “我想说。” 然而男孩一双眼睛盯着她,最终说出来的却是:“如果可以的话,你以后能不能别多管闲事了?” 第16章 她压根不和他说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算克制, 礼貌的,带着一贯的冷淡和疏离。 所以即使许愿听得十分清楚,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小姑娘显然极其吃惊, 一时间都忘了继续掉眼泪。黑白分明的眼瞪得溜圆,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 第43页 戚野下意识垂眸, 避开她过于澄澈干净的眼神。 侧过头, 盯着不远处楼房外墙上脱落的墙皮:“不要多管闲事。” 这一回, 他语调很不客气。挟着冬日被风吹起的雪粒,硬邦邦、冷冰冰地砸过来。 许愿直接被砸懵了:“你……” 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头雾水, 许愿想问个清楚,还没来得及开口,男孩又动了动手臂,试图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 事实证明, 天生的体力差距摆在那儿,除了石小果这样天赋异禀的姑娘,绝大部分时间里,男生的力气还是远远超过女生。 戚野没费什么功夫,便很容易挣脱了许愿。 并不看她,他转身, 拖着那个沉重的编织袋, 朝单元门的方向走去。 装满了蜂窝煤, 编织袋是真的很重。和那个骑三轮车的除夕夜相仿, 不过短短一段距离,他走得很慢很慢,一步一步,歪歪扭扭。 雪地上拖出一道歪斜的灰黑痕迹。 许愿呆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踩着煤渣和雪屑追上去:“戚野!我没有……” 他都被打成这样了,她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 许愿想不明白,但戚野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走到单元门前,他停下脚步,压根不看她。稍稍蹲下.身,将编织袋扛在肩头:“让开。” 语气很不耐烦,听起来特别凶。 他从来没和她这么说过话,哪怕除夕夜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最多也只是没有情绪的冷淡。 许愿顿时不知所措,听话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正想再说点什么,他已经用力抓住编织袋,摇摇晃晃站起来。 男孩很瘦,那袋蜂窝煤压在肩上,沉重而冷硬,几乎压得他直不起身。 但他一声都没吭。 只是咬紧牙关、眉头锁死,沉默不语地上了楼。 * 戚野后来去北南打工时,才从领班那儿,得知许愿曾经来这里找过他。 “你同学还挺担心你,专门从学校跑来一趟。”领班说,“眼睛是怎么搞的?在外面和人打架了?” 戚野摇头:“不小心撞到门了。” 没有立刻去上课,他在家多休息了两天,等到脸上的红肿全部褪下去,才重新回到学校。 但眼睛里的淤血消失得没那么快。 实际上,因为凝结的血块渐渐散开,他的右眼看起来比前几天还吓人,眼白部分通红一片,全是密密麻麻、格外瘆人的血丝。 何老师被吓了一跳,当即把戚野拉到办公室里,旁敲侧击、小心翼翼问了许多问题。 不管怎么问,他始终是那句话:撞到门了。 反正这并不是完全的谎言,说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你可真行。”领班有些无语,“哎对,你同学来的时候南哥也在,你知道他那人就那个样子,说了点怪话把小姑娘吓着了。你上学的时候,帮他和你同学道个歉啊。” 戚野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愣了下:“哦,好。” 他应得干脆,然而第二天去往学校,别说替南哥道歉,连一个字都没告诉许愿。 因为她压根不和他说话。 大概是那天在楼下的争执终于起了效果,这一次,戚野回来上课之后,女孩再没有像从前那样,不管他摆出怎样冷淡的表情,都毫不在意、高高兴兴地凑过来。 尽管两个人还是同桌,早上到校后,她不和他打招呼,中午下课时,也不提一起去吃饭的事儿。 等到下午放学,无需他开口,她就背起书包,径自去找石小果他们,给他让出离开的空间。 今天依旧如此。 新的周一,离开学已经过去两周,每个大组都朝教室门口挪动一个组位。不靠窗,座位两边有单独过道,他们各走各的,更没有什么交谈的机会。 即使前后脚进班,教室里只有两个人,也没和彼此说过任何一句话。 周一的早读是英语。 何老师不爱让大家一起念书,更喜欢让同学们单独温习自己不擅长的部分,即使在外人听起来有些嘈杂,始终坚持这么上早读。 稍显吵闹的读书声里,戚野想起昨天领班的话,不由稍稍偏头,朝身侧看去。 和之前一样,许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正规规矩矩捏着英语书。或者注意到了,并不想理他,自顾自认真读课文。 声音清脆,发音标准,她说英文又流畅又好听。让他想起小时候坐在电视前,狭小银幕上金发白裙,笑容明媚的主角。 戚野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这样挺好的,他没什么情绪地想,至少以后她就不会冒冒失失地再跑来。 否则,只是遇上他还好。万一撞见喝醉的戚从峰,那个酒鬼犯起病来逮人就打,可不会在乎挨揍的究竟是谁。 这么想着,戚野翻开英语书,没看课文,直接翻到最后的单词表。 许愿不搭理他,班里再没人愿意主动和他说话。在教室里一直保持沉默,只有每天早读课上,他才会难得发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 和身侧的女孩完全相反。 男孩发音极其生涩,读都读不太顺,磕磕绊绊,转瞬淹没在周遭朗朗的念书声中。 * 戚野原本以为,早读课结束之后,这一天他就不用在学校开口。 -- 第44页 然而上完第二节 课,大课间休息时,陈诺拿着一张表格,从最后一排走过来,站在桌边:“下午要发书,和你确认一下,你确定不订这本书对吧?” 戚野毫不犹豫:“对。” 陈诺说的这本书,是上周数学老师推荐同学们订的练习册,一本十五元。 听到价格的时候,戚野便没打算买,甚至懒得去算,十五块究竟能买多少打折的临期挂面。 反正数学老师只是推荐,并没有要求每个同学都定,完全不需要多花这笔钱。 戚野应得干脆,陈诺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没其他事。” 语气一如既往温和,没有因为许愿不搭理戚野的原因而迁怒他。 甚至在谈起这件事时,声音比平时更轻几分,即使是坐在前排离得最近的同学,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这倒让戚野有些不适应,垂眸应了声:“嗯。” 他其实有想过,那天说了那样过分的话,许愿生气是自然的。而和她玩得好的这几个,大概也会十分不高兴。 抛开陈诺当哥哥的身份不谈,光是风风火火直来直去的石小果,肯定要找机会教训他一顿。 更别说旁边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能在物理课上没心没肺笑许愿的江潮。 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硬拽他去食堂吃饭,更没气势汹汹过来找他的麻烦。只是和许愿一样,默契统一地不理会他。 今天陈诺过来,算是从食堂分别后,头回和他说话。 戚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琢磨这个。 明明他和陈诺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仅仅因为九年义务教育,才能侥幸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否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该像他第一天去北南打工的时候,他守在水族箱边选鱼捞鱼,他们在包厢里聊天吃饭。 一起围在食堂长桌边的那个中午,无论是桌上热腾腾的饭菜,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原本就不属于他。 晚上还要去打工,没精力思考这么多东西,戚野想了一会儿,便不想了。 中午下课后,他照例离开教室,在外面的寒风里独自转了好久,直到快要上课,才慢吞吞进班。 下午的课都是副课,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眨眼的功夫,到了放学时间。 最后一节是自习,赶在铃声敲响之前,数学老师指挥江潮和几个男生,去校门口把练习册搬回来,一一发到同学们手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别刚拿到就弄丢了。回家之后每天做两页,让家长签字,然后一周交上来一次让我检查。” 戚野没订练习册,认定发书这件事和他无关,正低着头认真看课本,听见数学老师这么说,诧异抬头。 不是说好了自愿购买? 教室里正在发书,闹哄哄的,数学老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又强调一遍:“记住了,一周交上来一次。下周这个时候,我要收你们的练习册。” 说完,匆匆离开教室。 戚野脑袋顿时“嗡”的一声。 不是不能自己重新去买一本练习册,只是一般情况下,和大家一起集体购买的价格是最便宜的。 在书店单独零售的话,一本练习册要贵出十到二十块钱。 换做平时,戚野从牙缝里挤一挤,可以拿出这笔钱。 然而之前才买了蜂窝煤,在家养伤的那几天又没去北南打工,别说多出来的十几二十块,就连一起订书要交的十五元,他现在都拿不出来。 说起来可能有些荒谬。 但他如今确实是靠北南每天晚上的那顿员工餐,才没直接饿死在这个下着大雪、气温骤降的初春。 眼皮瞬间不受控制跳起来,戚野伸手,用力按住眼睛。 这是他这么多年挨打落下来的毛病,不知道是被打坏了,还是本能恐惧男人的拳脚。 总之,情绪比较激烈的时候,他的眼皮就会失控抽动。 其实只是十五块钱而已,即使加上自己去买的溢价,算下来也绝对不会超过几十块。 但就是这么小几十块钱,迫使戚野坐在座位上,使劲按着眼睛,感觉掌心下的抽搐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鲜明。 而他用的力气也愈发的大,有那么几秒,或许是错觉,他甚至感受到了那晚躺在地上,被门一下又一下疯狂撞击头脸的疼痛。 到底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戚野捂住眼睛,深吸一口气。 准备起身离开教室,下一秒,“啪”的一声。 一本练习册从旁边飞过来,落在他有些变形、歪歪斜斜的视野里。 第17章 你没不高兴? 许愿没控制好力道, 这一下扔得特别重,直接狠狠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 好在下课铃已经敲响, 教室里吵吵嚷嚷, 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只有坐在座位上的男孩偏了偏头, 盯着练习册愣了一会儿, 然后保持单手捂住眼睛的姿势, 抬眸朝她看过来。 挡住的是右眼,他拿那只完好无损的左眼看她。 没有受伤, 没有淤血、没有布满眼白的血丝,看起来并不可怕。 然而许愿的脸还是瞬间白了起来,对上他难得有些诧异的视线,飞快眨动两下眼。 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视几秒,抓起自己的书包。 干脆利落地直接跑了。 -- 第45页 完了! 朝校门口一路飞奔的时候,许愿沮丧地想。 这下他肯定又要不高兴了! 和戚野猜想中完全不一样,许愿压根就没生他的气。 倒不是她性格软脾气好,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看见男孩在雪地里背着编织袋, 摇摇晃晃的瘦削身影, 都无法多加苛责。 但他那天的语气实在太凶。 许愿长这么大, 除了陶淑君, 身边的老师同学从来没说过那么重的话。哪怕是令所有学生闻风丧胆的钱主任,态度也比戚野要好得多。 所以她确实被吓坏了。 害怕戚野又会生气,这两天,许愿哪里还敢主动和他搭话,甚至没往他那边多看一眼。 至于那日在楼下发生的一切, 因为那句冷冰冰的“不要多管闲事”,她并未和陈诺他们提起。 眼看只有几步路就能跑出学校,许愿准备一鼓作气,直接冲去公交车站。 然后被人从后面拽住书包:“站住。”依旧是冷冰冰的口吻。 戚野根本没想到,这小姑娘跑着跑着竟然还加速。 好在他伸手去抓的,是她背上崭新的小熊书包。即使因为惯性往前扑,他用力一拉,最后只是踉跄两步。 没有摔倒在地。 差点儿害得她摔跤,戚野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被拽住书包的女孩就像被揪住后颈的小猫,直接僵在原地呆住:“我没有多管闲事!” 压根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许愿看着近在咫尺的校门,心虚地大声强调:“我……我只是不小心看见了!” 不管这两天说不说话,两个人到底是坐在一起的同桌。方才戚野用力按眼睛的动作幅度又太大,许愿想不注意都不可能。 同时,她也留心到,在发练习册的时候,他是被跳过去的那一个。 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 “你,你先用吧。”她扔给他的是她自己的练习册,“明天我去找陶老师重新买一本。”数学老师姓陶。 如果可以,许愿也不想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毕竟她才被他说过“不要多管闲事。” 可男孩按眼睛的劲儿实在很重,他自己或许没有察觉,她坐在旁边,分明看见他右眼被压得通红一片,从指缝间露出的血色比平时要浓烈许多。 她是真怕他把自己硬生生弄瞎了。 “我不要。” 果然,戚野还是和从前一样,格外冷淡地拒绝。 许愿顿时有些慌张,被拽着书包,不好转身,手足无措扭头,看见他举起手上的练习册:“你已经写了你的名字。”按着数学老师的要求,刚发下来就写了。 许愿看清封面上的字迹,脸唰地红起来:“啊……对、对不……” 下意识想要道歉,戚野却先一步打断了她。 他松手,放开她的书包:“抱歉。” 简短的两个字,说得很轻,夹在下午放学的人声里,听得不太分明。 许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转身:“你说什么?” 小姑娘是真的茫然,神情比之前被说少管闲事时还要懵。 戚野不自然偏了偏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直看向她的眼睛:“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对你那么凶。” 男孩这话说得很坦荡,没为自己辩解,也没多加掩饰。 许愿愣了下,点头:“嗯。”原来他还知道他真的很凶啊。 女孩应得十分简短,戚野抓着练习册的手微微收紧。 他追上来,除了把练习册还给她,主要是为了说声对不起。 但他心里很清楚,道歉这种事,自己说不说是一回事,别人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一码归一码,她好心给他练习册,和她还生他的气并不冲突。 所以戚野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把练习册递到许愿面前:“谢谢。” 然后就看见,她的脸瞬间比之前烧得更红:“你……你把名字改掉不行嘛!” 许愿是真的非常尴尬。 好几天没说话,错手把练习册重重摔在他桌上已经足够难堪,上面竟然还写了自己的名字。 简直像是回到了躲在食堂立柱后,被他当场发现的那一天。 尴尬过头,跑又跑不过,她感觉自己整张脸都滚烫,又急又气:“我用水性笔写的,你拿毛巾擦擦就可以!” 练习册封面光滑,不怎么沾油墨,湿毛巾一擦便能擦掉。 女孩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语气里难得带上几分恼火,戚野听出来了,不禁有些发怔。 愣了几秒,他不太确定地问:“你之前没生气?” 许愿根本听不懂戚野在说什么:“谁生气?” 他是不是说错了。 最爱不高兴的难道不是他? 又茫然又迷惑,许愿抬头。 不复往日的冷淡神色,男孩微微皱眉,眉宇间带出几分鲜见的迷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随着眉峰慢慢展平,那点惘然就看不见了。 “没谁。” 他摇头,淡淡道,“我不能收你的东西。” 许愿垂头丧气:“哦。” 不过这个结果也不稀奇,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准备拿回练习册。 一伸手,却扑了个空。 和那个站在楼下的雪夜有几分相似,手里拿着练习册,他稍稍退后一步,一双眼看向她:“许愿,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 第46页 * 今天是周一,也是北南客流量最低的时候。 没有周末那么忙,活不多,戚野吃过饭,提前一个小时回家。 家里没人,戚从峰大概又出去喝酒了。 并不关心醉鬼去了哪儿,进屋后,戚野先把早上离开时灭掉的煤炉重新点起来。 没开灯,他坐在炉边,就着逐渐上升的温度烤了十分钟的手,等到全身上下都暖和起来,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间。在床与墙的缝隙间摸黑找了一会儿,翻出来一个小瓷碗。 用了许多年,瓷碗很是陈旧,边缘有好几个磕出来的不完整豁口。 戚野把碗放在床上,继续接着找,最后又摸出来一截已经用了三分之二的白色蜡烛。 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木板床,没有衣柜,更没有书桌。 于是戚野拿着瓷碗和蜡烛,重新回到客厅。 烧得很旺,煤炉隐约透出一点泛红的火光,他蹲在炉边,用炉膛里的火苗引燃手里的一小截蜡烛,然后趁着烛泪尚未形成,眼疾手快地把蜡烛放在小瓷碗中。 戚野小心翼翼捧起瓷碗,将蜡烛和碗一块儿放在餐桌上。 又从书包里拿出写着女孩名字的练习册,还有一大叠看上去很廉价的草稿纸——实际上也确实很便宜,是批发市场质量最差的纸,厚厚一摞只要三块钱。 害怕燎到崭新的练习册,他调整了一下瓷碗的位置,确保烛光正好能照亮练习册,又不会因为蜡烛突然倒下而烧到它。 接着,他拿出和草稿纸一起买的黑色水笔,借着隐约朦胧的烛火,开始一道一道誊抄练习册上面的题目。 独自在家时,戚野不习惯开灯。 西川电价平均一度五角钱,并不算贵。但只要戚从峰在家,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总喜欢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 之前没买蜂窝煤,没有暖气的时候,也不肯委屈自己。电热毯小太阳暖手宝样样不落下,每天至少使用八小时。 戚从峰倒没让戚野交水电费,然而每次他交完钱回来,心情都会格外暴躁,把远远高出普通家庭的用电量怪在戚野头上。 轻了骂上一顿,重了就要操起手边随便什么东西揍人。 所以戚野从来不在戚从峰面前用电。 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习惯,即使一个人在家,也不会开灯。 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个醉鬼会在何时闯进来。 刚开学不久,作业不算多。 功课基本都在学校完成,这是戚野今年第一次用这个小瓷碗。 瓷碗底部积着一层陈蜡,是以前烧蜡烛的时候留下来的。用碗装好,攒得多了,就可以重新找点儿棉絮做引,当成新蜡烛用。 他已经想好了,那件不能再穿的桃红色棉衣,正好能拿来做蜡烛芯。 打算用一晚上抄完所有题目,戚野手速很快,几乎一刻不停。 连续的、不间断的抄写中,他看着练习册上的印刷体,莫名想起下午许愿的神色。 他说完借练习册的请求,和以往一样,她毫不犹豫点头应下:“没问题。” 答应完,眨眼反应了一会儿,露出一种格外复杂的表情:“哎,不是……你,你没不高兴?” 既纠结又难以置信,她愣愣看着他,已经忘了这是他先前才问过她的话。 然后,没等戚野回答,女孩自顾自松了口气:“你怎么不早说呀,这两天吓死我了!我上课都不敢往你这边看!” 仅仅只是一秒钟。 和英语早读时完全相反,她直接朝他这边走了一大步,把本就捏在他手里的练习册,又往他怀里推了把:“你想借多久都行,那什么……这不算我管闲事吧?” 问最后一句时,她明显还有点儿怵。 往后稍稍退了一步,紧张地拽着书包带,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戚野从没遇上过这种脾气的小姑娘,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只能僵着脸:“不算。” 而她几乎瞬间放松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不等他说谢谢,又匆匆摆手:“那我先走了,再晚要挤晚高峰的车,明天见!” 一边说一边转身,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高高兴兴地跑远了。 这真是…… 戚野坐在餐桌前,手上抄写题目的动作不停,片刻后,难得扯了下嘴角。 “咔嚓。”与此同时,是钥匙插进锁孔的转动声。 男孩唇边那点弧度顷刻消失。 背对着大门,他没回头,只是默默合上练习册,开始收拾草稿纸。 今天戚从峰倒是没喝酒,抽着烟进来,见戚野点着蜡烛坐在餐桌旁,不着急开灯,大摇大摆走过去。 “你以为你能考得上高中?”看清桌上的东西,他朝他吐了个烟圈,“读完初中就给老子滚出去工作!给老子赚钱!把老子养你的钱还给老子!” 这么说着,他顺手弹了弹香烟。 烟灰随着男人动作落下,正好落在戚野面前的练习册上。 即使烟灰下坠的时候,他就匆匆伸出了手,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用力扫开滚烫的烟灰,练习册崭新的封面被烫出一个焦黄的小洞。 戚野手一顿。 抬头看向戚从峰。 戚从峰根本没把这当回事,见戚野竟然敢看他,瞬间立起眼睛:“干嘛,你还敢瞪老子?” -- 第47页 下意识抬手想要打人。 戚野并不躲,捏着练习册,冷冷看着已经高高扬起手的男人。 一天过去,他右眼里的淤血又散开些。 眼白部分彻底被淤血覆盖,通红一片,就连漆黑虹膜也隐约透出几分暗沉血色。 没开灯,室内唯一的照明,就是那小半截放在瓷碗里的蜡烛。 光影昏暗,忽明忽暗的烛火下,男孩的脸毫无情绪。 拿那只红色的眼睛盯住戚从峰。 “你他.妈有病啊!”戚从峰顿时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 不想承认自己被戚野吓到,装腔作势啐了口:“晦气!”然后头也不回、急匆匆进了主卧,“啪”地打开灯,重重摔上门。 戚野根本没心思搭理戚从峰。 他拿起练习册,用衣袖拼命擦拭,把上面残余的烟灰擦得干干净净。 然而不管怎么用力,那个丑陋难看的洞都留在封面上,再也擦不掉了。 * 于是,第二天,许愿收到了一本截然不同的练习册。 “这是你包的吗?”她翻看包住练习册的书皮,和他之前用的材料一样,还是挂历纸,十分惊喜,“谢谢谢谢!上次回去我自己试了,包出来的一点儿都不好看!”白白浪费了大半本挂历和一瓶胶水。 小姑娘特别兴奋,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摸着新书皮。 戚野不得不再次和她说明:“我不小心把封面弄破了。”一把练习册拿出来,他就和她说了这件事,结果她和没听见一样。 许愿毫不在意:“嗯嗯,知道啦。” 一点小破损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她完全没上心。忙着看新书皮,应得有些敷衍。 戚野垂眸,喉头动了动,没有吭声。 他也知道,和外头商店里那些五花八门的书皮相比,用挂历纸做成的书皮都不能算普通。倘若刻薄一点,说上一句寒酸并不为过。 可一时半会儿,他没什么其他办法,只能找出今年的新挂历,给练习册包了书皮。 ——是的,虽然之前给自己用的是旧挂历,但他手上还有超市送的新挂历,因为上一年的没用完,不舍得用,便小心收起来。 没想到这么快能派上用场。 然而把练习册还给许愿之后,戚野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世界上最糟糕透顶的主意。 女孩用的东西都很精致,显然特别喜欢小熊,她的围巾、书包、笔袋都印着小熊图案。连随便一支水性笔,也是小熊外壳。 相比之下,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光秃秃惨白一片,内里写着新春快乐的挂历书皮简直惨不忍睹。 仔细看,甚至能看见纸面下倒透出来的红色超市logo. 戚野自己看了一会儿,很快看不下去。伸出手,想要把练习册从许愿那里拿回来。 而她恰好在此刻站起身,抓着练习册,直接朝教室后排跑去:“哥!你看!” 戚野嘴角隐约一抽。 人已经跑了出去,他不可能再把她抓回来,只能僵着脸,木然坐在座位上。 被陈诺看见其实还好,以他温和到没脾气的性格,即使真的瞧不上眼,也绝对不会发表任何负.面评价。 但和他坐同桌的江潮就不好说了。 上回能在物理课上没心没肺带头笑许愿,这一次,肯定也不会放过书皮。 不过他没什么恶意,只是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 戚野倒不介意别人在背地里说他穷,说他上不了台面。 从前在其他学校念书时,即使被当面骂穷鬼,心里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毕竟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是真的没钱,穷到连十五块钱的练习册都买不起,要拿最便宜的草稿纸誊抄题目。 可许愿和他不一样。 她出于好心把练习册借给他,没道理和他一起被笑话。 果不其然,教室后排传来几声轻笑,还有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 很小声的,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戚野的手稍稍握紧,在心里默默盘算,接下来几天要怎么节省,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攒够钱,赔给她一本全新的练习册。 正在思考要不要中午也去北南打工,“咚”的一声。 这一声比许愿昨天扔练习册时要沉重许多,又重又狠。 戚野心里一突,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一大摞高高叠起的书,还有书山之后,累得直喘气的江潮。 “那、那什么,兄弟。”几乎把主课副课全部课本都拿过来,他不好意思地冲他咧嘴,“我也不会包书皮,你顺手帮我包了呗?” 戚野一愣。 不太能理解江潮的意思,下一秒,他听见他压得特别低,神秘兮兮的嗓音:“就这么说好了,你帮我包一本,我请你吃一天饭啊!” 第18章 完好无损的练习册 戚野听清后半句, 表情微滞。 没理会还在旁边念叨“求求你行行好快答应吧不然我的头得被小果打飞”的江潮,他回头。 与正在勾着头往这边张望的小姑娘对视两秒,就看见她唰的一下藏到陈诺背后, 不看他了。 陈诺也在瞧他们这边, 对上戚野的目光, 客气点头, 又笑:“你躲什么?躲起来他就能觉得, 这件事和你无关?” “无关有关不重要!”石小果在旁边不停撸袖子,把指关节捏得咔嚓作响, “我说江潮能不能行?不行我去!保准他以后老老实实跟咱们去吃饭!” -- 第48页 许愿不得不伸手拉住石小果:“不用了。”她还不想让帮忙变成结仇。 他们说话的功夫,男孩已经把头转回去,和江潮说着什么。三个人在教室后排继续观望,没一会儿, 江潮空着手回来了。 石小果有些懵:“这么顺利?”她已经做好给江潮一拳的准备。 许愿也挺惊讶:“他直接答应了?” 明明她想给他一本练习册都难得要命,早知道戚野在江潮那儿那么好说话,一开始就该派他去。 江潮心虚一笑:“呵呵……咱们新同学是挺助人为乐……” 他只差把“事情办砸别揍我”这几个字写在脸上,石小果瞪起眼,威胁地晃了晃拳头:“你笑什么!快说!” “哎哎哎我说我说!咱们有话好好讲,千万别动手!”江潮立刻举手投降, “人家是答应给我包书皮, 不过……”不过没答应吃饭的事。 “说让我下午自己拿挂历过来, 然后他给包。”他嘟囔, “唉,小果,你说这年头做好人怎么这么难呢!” 石小果往他肩膀上直直一拳:“那是你废物!”说着便要跳下桌。 陈诺挡她一下:“行了,你别过去。” “今天先这样吧。”他扭头看许愿,和她商量, “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别着急,行吗?” 许愿迟疑几秒:“行,我听你的。” 她明白陈诺的意思。 和之前根本不搭理人的状态相比,戚野能答应替江潮包书皮,已经算得上巨大进步。 快要上早读,她不好一直待在教室后排,替江潮挡了一会儿石小果,拿着练习册回座位。 到底有点儿心虚,坐下后,她冲他笑:“江潮就是觉得你包的书皮好看,也不用替他包那么多,两三本可以了。”毕竟戚野只应下了包书皮,没有答应去吃饭。 不能这么白白麻烦他。 这么说着,许愿难免有些紧张。 相处过一段时间,她大概了解他的脾气。一向不爱搭理人,虽然今天不知道为何莫名其妙答应江潮,但并不保证没因此不高兴。 他不喜欢被人多管闲事,估计也不太爱管别人的闲事。 正在低头看单词表的男孩没多说什么。 他没抬头,更没看她,只是淡淡应了句:“嗯,知道了。” * 话虽如此,第二天,等江潮扛着一大捆挂历进班后,戚野还是沉默着,逐一帮他包好全部的书皮。 主课副课十几门在内,一门都没落下。 “谢谢谢谢谢谢!这手艺!一看就是绝活儿!”江潮笑得一脸灿烂,“哎对了,兄弟,那什么……” 戚野直接打断他:“不用。” 戚野不是傻瓜,许愿他们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但他真的不喜欢欠人情。 倘若和在北南打工一样,勉强算得上等价交换,那倒也无所谓。然而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制作一份书皮所用的时间,都不可能和一顿饭相等。 江潮怏怏不乐:“行吧,你要是改主意了,一定告诉我!” 抱着书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挑离石小果最远的那条路回座位。 戚野完全不知道江潮的内心斗争。 反正那些书皮用不了多久,他冷淡地想。 并不是江潮拿来的挂历质量不好,实际上,戚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两面都撒着金粉,内外金光闪闪的挂历——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虽然审美有很大问题,质量完全没毛病。 可挂历书皮就是挂历书皮。 江潮是为了请他吃饭,才拿书过来包书皮。眼下,他拒绝了他的好意,那些书皮自然也就没什么用。 怀着这种想法,戚野难得注意起江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心这件事,就像他始终没考虑过,为什么要替江潮包书皮。 一天,两天,三天。 直到周末结束,新的一周开始。戚野中午回班时,依旧能看见最后一排那摞闪闪发光、亮瞎人眼的课本。 何老师还专门问过江潮:“你是不是又从你爸那儿顺东西了?” 江潮无辜挠头:“那是我亲爹!怎么能叫顺!” 总之,他不但没把那些书皮拆下来,反而把它们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全放在桌面上。 戚野不能理解。 和江潮总共没说过几句话,更不会主动开口问,他只能把这个疑问放在心底。 周一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放学前,数学老师进班:“明天要查练习册,晚上回去记得把练习册放书包里,不要忘记带了。” 话音刚落,许愿听见江潮疯狂吸冷气的声音:“完蛋了完蛋了!我一页都没写!” 数学老师立刻瞪他:“江潮!” 许愿抿唇,忍住笑意,把摆在桌面上的练习册收好,放进书包。 今天的习题她没完成,回去做完后,还要给陶淑君检查签字。 她把练习册放好,一抬头,发现戚野正盯着她的书包:“怎么了?” 这段时间他俩相处得还可以,虽然男孩还是不肯和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但总算在她试图把“早晨不小心多带的面包”分给他一块时,五次里头,他能有一回,十分不情愿地伸手接过。 书包拉链还没拉上,露出练习册的一角。 不是原装封面的果绿,而是过了一周,挂历纸有些被磨毛发沉的白。 -- 第49页 戚野看着那角白色,直到许愿又问了一遍,才收回视线:“没什么。” 很平静的语气。 * 戚野应得敷衍,许愿习惯了,没想那么多。 开学有一段时间,功课慢慢变得多了起来。有好多作业没完成,一下课,她便早早出了校门,坐上公交车回家。 最近没有其他考试,社保局的工作又忙,陶淑君顾不上、也没找到什么理由冲她发火。 所以许愿在家不算太难熬。 吃过晚饭,她收拾好碗筷,回屋继续做作业。 物理成绩不好,为了追上其他同学,许愿总是最先认真完成物理作业。 等写完这一门,才按着不擅长的顺序,依次往下写。 最后一份功课是数学练习册。 说起来许愿自己都奇怪,她偏科和其他同学完全不一样。比如石小果数学物理每次都能拿高分,语文英语则常年吊车尾,算是很典型的一种。 当然,陈诺那样门门都好,和江潮那种门门都烂的情况也不多见。 而许愿偏科偏得毫无规律。 物理常常考不及格,按理说,她的数学成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每次大考,都是数学和英语一起帮她提分。如果某次考试的数学卷子特别难,许愿甚至还能考到班里前二十。 陈诺时常替她头疼:“你数学成绩要是能匀一点儿给物理,那该多好?” 许愿也郁闷:“谁说不是呢……” 至少这样,她不会被陶淑君训那么多次。 许愿数学好,写作业写得快,没一会儿,就写完了老师布置的两页习题。 起身,拿着笔,去客厅找陶淑君签字。 许建达不在家,陶淑君下班后的生活极其单调。不爱和办公室里的同事,或者私下认识的朋友出去玩,每天一回家,便开着电视,躺在沙发上。 一边听电视,一边刷手机。 玩累了回主卧睡觉。 前几天签字时,陶淑君没说什么。今天从许愿手里接过练习册,却没有立刻给她签,而是顺手往后翻了几页:“后面的怎么没写?” 许愿愣了下:“后面的还没学,老师不要求写。” 数学老师布置的作业并不多,按着课程进度,一天两页,算是很适中的作业量。 陶淑君一听便皱眉:“你什么意思?” “老师让你学的你就学,不让你学的你就不学了?”手里玩着手机,她划去下一个短视频,“去!把后面的写了!” “啪”的一声,把练习册扔在地上。 陶淑君玩手机的时候喜欢嗑瓜子,磕完了,随手一丢,茶几附近都是瓜子皮。 练习册掉在一堆瓜子壳上,不可避免沾上碎屑。 在练习册落地的时候,许愿无意识跟着颤抖一下。 不敢反驳陶淑君,她弯腰把练习册捡起来,拍掉上面的脏东西:“我现在去写……妈,你先给我今天的作业签个名吧。” 陶淑君睡觉的时间很不规律。 有时刚吃完饭,就早早回屋休息。有时夜里一两点,许愿躺在床上,还能被客厅里毫不控制、肆无忌惮的笑声惊醒。 明天数学老师要检查签名,她没那个胆子,把熟睡的陶淑君叫起来签字。 许愿只是提出一个合理的要求。 下一瞬,陶淑君便瞪起了眼睛:“我不签!我凭什么给你签!你是给我学习还是给你自己学习?” “我看你这个态度相当有问题!”手机也不玩了,她坐起身,“天天赶鸭子上架,和驴拉磨一样,不抽不动!你这样能学好习?能考出成绩?都是什么毛病,有你这样的学生吗!” 毫无征兆的辱骂劈头盖脸落下。 许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脸直接白了:“我会写的,我马上就去写……没有签名陶老师会罚站,妈……” 其实只是一个签名,没有就没有,陶老师不至于因为少了一个签名,而随便罚站学生。 但许愿并不这么想。 十几岁的小孩儿,老师和父母在他们眼中,是世界上最有权威的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力重千钧,不容更改。 “我让你写你就去写!”陶淑君根本不听许愿说什么,“答案给我!待会儿我检查!错一道题你试试看!” 陶老师把练习册配套答案也发了下去,让家长收好,每天签字时顺手批改对错。 陶淑君不耐烦批阅,之前的作业全是许愿自己改的。 电视开着,手机里的短视频还在播放。而陶淑君的声音又高又尖刻,盖过电视机里观众的掌声,也盖过短视频里机器配音的笑声。 许愿只能把答案交给陶淑君。 回屋,坐在书桌前,盯着数学练习册。 她数学好,尽管还没有学到后面的单元,那些题目对她来说也并不难。 但此刻,台灯温柔的米色灯光下,许愿看着摊开的练习册,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物理测验的课堂上。 曾经熟悉的数字、柱状图、统计表在瞬间变得陌生,即使她强迫自己一遍一遍阅读题干,最后抖着手在草稿纸上写出来的,也只是一连串凌乱不堪、毫无意义、没有任何价值的数字。 一张草稿纸。 两张草稿纸。 终于,在她撕下不知道第几张草稿纸之后,“咔”的一声,门被推开了。 -- 第50页 * 惦记着要交练习册,第二天出门前,戚野特意带上了针线——不是用来缝补衣服,而是拿来把誊抄题目的草稿纸缝在一起。 买订书机和订书针还要花钱。 用针线缝,就可以省下这笔不必要的开支。 不觉得在班里缝草稿纸丢人,他没打算提前到学校,按着以往的时间,准时踏入校门。 当然这个点儿也已经足够早。 至少走在走廊里,两边教室都漆黑一片,平日最早到校的学生,还要过十分钟才会来。 所以当戚野看见亮灯的初二(3)班,难免有点儿诧异。 站在门边,他往里看了一眼,果然,教室里没其他人,只有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的女孩。 今天有考试? 戚野下意识想到上回的物理测验。 在脑海里迅速回忆一遍,并没有想到最近有哪个老师宣布要考试。 没立刻进去,他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许愿揉着手停下笔,才推开门。 和往常一样,她语气欢快的和他打招呼,“你来啦,早上好!” 戚野垂眸:“嗯。” 把书包放下的时候他扫了眼,摆在她面前的是数学练习册。 不过和昨天看见的不一样,剥去挂历纸做成的白色书皮,练习册的果绿封面嫩生生的。 “啊……”显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她有点儿局促,“昨天我不小心把果汁撒上去,书皮弄脏了……” 解释完,又从书包外侧掏出一张卷好的挂历纸:“你能不能再帮我包一次呀?” 小姑娘把练习册和挂历纸推过来。 目光从练习册完好无损、没有破洞的封面上划过,戚野视线一顿。 沉默片刻,没说什么,从她手里接过了剪刀。 第19章 是我偷偷帮她签的。 男孩手特别灵巧, 包书皮包得很快。才坐下没多久,没一会儿功夫,练习册便套上了崭新的书皮。 许愿伸手接过:“谢谢!“ “你吃早饭没?我还没吃。”又从书包里翻出两盒草莓牛奶, 还有两个早餐包, “忘记在暖气上热了, 凑合一下吧。” 女孩把一份牛奶面包推过来, 语气和往常一样, 高高兴兴的。 戚野不由多看她桌面上的练习册一眼。 喉头动了动:“谢谢。”难得没有直接拒绝,收下她给他带的早餐。 戚野没掩饰看练习册的目光, 许愿注意到了,有些胆怯地一缩肩膀,生怕他会点破。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吸管插进牛奶盒, 拆开早餐包,沉默地吃起东西。 这让许愿下意识松了口气。 如果他真的问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提前很早到校,好不容易补完所有的题目,没吃早餐,许愿也挺饿。 一边吃着面包, 她一边看着练习册, 心里渐渐有些忐忑。 只做了一周的练习册, 习题倒是比较好补。但和练习册一起被撕碎的签名, 无论如何不可能补回来。 比起昨天晚上只差一个签名。 今天这本新练习册,从头到尾都没有家长签字,数学老师发现了,肯定要打电话给陶淑君。 那样的话…… 许愿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无意识收紧手。 她手里还抓着只喝了几口的牛奶, 这么用力一捏,草莓牛奶顿时从吸管里喷出来,四处飞溅。 不光溅了许愿一身,连坐在旁边的戚野都没能幸免。 “对不起对不起!”许愿手忙脚乱,从书包里翻出面巾纸,顾不上收拾自己,先去擦戚野桌面上的牛奶,“我不是故意……诶?” 她愣愣看着他面前的草稿纸:“你在干什么呀?” 男孩吃饭很快,三口两口吃掉早餐,然后从书包里掏出针线,开始缝草稿纸。 不觉得这么做丢人,他没避开许愿,大大方方把针线盒放在桌上。 许愿也没当回事儿,在撞见他扛蜂窝煤后,这些都不算什么。 所以她看的并不是被缝好的廉价草稿纸,而是草稿纸下方字迹潦草的签名。 沾上一点牛奶,纸质差,有些微微晕墨。 但从龙飞凤舞的行文来看,一瞧就是大人才能写出来的字。 而戚野已经捏着笔,翻开下一张:“签字。”说着,继续在新的草稿纸上,签下戚从峰的名字。 成天醉醺醺的酒鬼根本不在意他的成绩,恨不得他早早辍学去打工赚钱。从小到大,所有考试和作业,都是戚野自己签的。 这样也可以?! 戚野回答得格外平淡,许愿简直惊呆了。 一直是个特别听话的小孩儿,陶淑君管教又严,她从来没想过还能自己冒充家长签名。 换做平时,许愿不会有这个念头。 但她看着新买的练习册,总是不由自主想到昨晚。 护眼灯照亮陶淑君扭曲变形的脸,纸张在耳边撕裂发出清脆撕拉声,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练习册和书皮一起被撕碎,狠狠扔在地上的画面。 果绿与白混合在一起。 还能看见水性笔的黑和批改过的红。 许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没有继续吃早餐的心思,她把只剩下一点儿的牛奶和大半个早餐包小心收起来。 翻出自己的草稿纸,又拿出笔,尝试模仿陶淑君的笔迹。 -- 第51页 第一次做这种事,许愿完全不熟练。加上陶淑君的姓名笔划多,不太会简化,她写了好多回。 直到写完一张草稿纸,纸上都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字。 一看就不是大人写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慢慢的,教室里的同学也渐渐多了起来。 到底还是心虚,许愿生怕被发现,不敢动作太大。只能把草稿纸藏在桌下,放在膝上,悄悄练习。 偏偏这个时候,江潮还没眼色地跑过来捣乱:“我说你偷偷摸摸干嘛呢!陶淑君,这谁啊?” 许愿吓得脸都白了:“你小点声儿!” 江潮嗓门太大,坐在最后一排的陈诺听见了,往他们这边望了一眼。 “没谁。”许愿愈发紧张,伸手捂住草稿纸,“你不许再看!” 江潮更好奇:“到底是谁!快说!” 一边说,一边勾头去瞧。 许愿忙着保护草稿纸,还要留心后面似乎已经察觉到端倪的陈诺。 手忙脚乱,她正在和江潮推推搡搡,一只手伸到眼前。 领班后来给了戚野几支她不用的护手霜,他不太习惯涂这种东西,但手毕竟不舒服,最后还是用了。 有护手霜滋润,总算没像之前那样再开裂流血。 不过和同龄人相比,还是有着薄薄一层茧,粗糙许多,带着点儿经年累月劳作冻出来的红。 男孩有些泛红的手伸过来,拿起练习册。 随手翻开,在需要签名的位置,龙飞凤舞写下陶淑君的名字。 * “我艹我艹太牛逼了!”中午吃饭时,江潮的语言机能严重退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么两句,“兄弟!太牛逼了!不亏是七爷!” 目睹过戚野给许愿的签名现场,他立刻跑回座位上,翻出自己熬夜赶了一宿的练习册。 然后硬是缠着戚野,好说歹说,让自己作业上的签名也有了着落。 戚野非常不适应江潮这种说话方式,板起脸,捏着筷子沉默吃饭。 帮江潮和许愿签名后,这个中午,他不得不又一次被拽来食堂。 石小果是数学课代表,数学老师把饭提前打到办公室,叫她下课去办公室帮忙检查作业。 所以这一次,戚野是被许愿和江潮一人一边抓住,强行绑来食堂的。 许愿本来想和上回一样,给戚野打好多菜。 可惜石小果不在,食堂人多,陈诺能把自己餐盘拿稳就不错了,江潮又是个不靠谱的。 于是只能帮他打了相对正常的饭量,坐下后,拼命把自己套餐里的菜夹过去:“我觉得这个椒盐蘑菇好吃,你尝尝看!还有粉条炖肉,这个也……” “行了行了,你快吃你的。”眼见许愿快把自己盘子里的菜夹光,陈诺不得不制止她,“夹那么多人家吃不完。” 许愿抿唇:“可是……” 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和他们来一次食堂,下一回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妹就是这么个脾气。”陈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冲戚野微微一笑,“你看她急的,我再说几句,她估计要和我不高兴了。” 这当然只是随口开玩笑。 许愿性格好,从小到大连顶嘴都不会,更别说和谁闹脾气。 戚野同样很不适应这样的聊天方式。 从前上学的时候,班里学生基本拿他当空气,不恶言相向已经很难得,不可能这样略带调侃和他说话。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只能含糊应了声:“嗯。”继续低头吃饭。 结果听见少年不紧不慢的嗓音:“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不让她给你乱夹菜,你隔三岔五和我们到食堂吃顿饭,好不好?” 什么说定了? 戚野一愣,抬头。 陈诺语气和以往一样温和,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如果不听内容,只看神色,根本想象不到他会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 戚野还没来得及追问,一旁,许愿已经兴奋点头:“好呀好呀!” “食堂菜单每天都会换。”仿佛他已经答应下来,她顾不上吃饭,开始掰着手指头和他数菜单,“明天会做红烧鱼,周四有香菇炖鸡。哎对了,你喜欢麻辣小龙虾吗?周五干锅那边可以单点!” 江潮这回脑袋终于灵光一回,跟着点头:“就是就是!我跟你说兄弟,咱们食堂的饭都特别……” 他梗着脖子犹豫两秒,到底没好意思骗戚野:“……还不错。”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戚野嘴角不由一抽。 完全不能理解许愿他们在这件事上的执着,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放下筷子,想要认真解释一遍。 “许愿!许愿!” 正要开口,石小果风风火火跑进食堂,又匆匆跑过来,“不好了!你妈给陶老师打电话了!” * 初二年级的数学组共用一个大办公室。 午休时分,办公室没其他学生,基本都是老师,环境安静。 许愿喊过报告,推开门,听见陶淑君格外尖利的声音:“不可能!我没给她签字!她的作业上怎么会有签名?这绝对不可能!” 陶淑君说话声太大,没开免提,大半个办公室都能听见。 陶老师尴尬得不行,起身到处找耳机:“许愿妈妈,你不要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 -- 第52页 “来。”看见推门进来的许愿,冲她招手,“到老师这儿来。” 许愿僵在门口,一动不动。 听到陶淑君声音的瞬间,她浑身血都冷透,在一瞬间结出结实的冰茬,把关节全部都冻住。 一步都走不动,一步也走不了。 怎么会呢? 许愿无助地想。 陶淑君怎么会突然给陶老师打电话呢? 明明昨天她已经歇斯底里地发过火,把她的练习册撕成碎片,怎么拼都拼不起来了啊。 “她来了?陶老师你把电话给她!”电话里,陶淑君的声音只高不低,“谁给你练习册签的字?你自己签的是不是!学习学不好现在还学会骗人了!你这是准备糊弄谁?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坏毛病!” “许愿妈妈,许愿妈妈。”陶老师顾不上找耳机,试图安抚陶淑君,“不能这样说,孩子把作业完成就是好的,让家长签字只是起到一个督促作用。许愿在学校一直特别乖,特别好,她的作业签不签名都不要紧,你不要生气了。” 然而陶淑君根本不听:“陶老师,我怎么能不生气啊?” “你不知道,她爸爸一年到头在外面,家里就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忙前忙后。”她像是终于抓到了可以倾诉的人。 “这孩子一点儿不体谅我,昨天晚上做作业还跟我犟嘴,说题目做错了就错了。我火上来了没给她签名,想着今天给你打电话说一下。谁知道她竟然学坏了!在家不尊重我也就算了,到学校还骗老师!这怎么能行啊!” 陶淑君语速特别快,陶老师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许愿呆在门边,愣愣听着陶淑君说话。 她好像觉得陶淑君说得对,又觉得陶淑君说得哪里都不对。 昨天,陶淑君检查出错题后,许愿确实是说了这么一句:“这些知识点没有学过,出错也是正常的。” 但陶淑君根本不听。 不让她订正,直接上手,三下五除二把练习册撕了个干净。 假如许愿再长大一点,她就会知道,有时事情确实是那么个事儿。 用不同的语气、稍有差别的词汇、改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再描绘出来的意思就会截然相反。 这是成人世界里,很多大人熟练掌握运用的技能。 可许愿太小了。 只有十三岁,她还不懂那些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成年人。 尤其这个成年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的妈妈。 “没有!我没有!”于是许愿眼泪直接掉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是哭着摇头,“我没有不尊重你,没有骗陶老师!” 那些知识点她真的没学过。 而她也不是故意要伪造签名,只是早晨跑了好几家书店才买到练习册,要去哪里找陶淑君签字呢? 许愿这么说,陶淑君火气更大:“陶老师你听听,她还在这里说谎!” “你就说练习册上是谁给你签的名?”撕练习册的事情不好说,她把矛头对准签字,语气愈发咄咄逼人,“练习册我一个字都没给你签,你那些签名从哪儿来的?” 陶老师听到后半句,眉头一皱。 正想说点什么,一道发哑的嗓音响起:“她没有签。” “她没有签字。”没喊报告,推门进来的男孩表情很冷,“是我偷偷帮她签的。” 第20章 明天见。 戚野冷冰冰说完这一句, 又补充:“她的练习册昨晚被撕了,今天早上才来学校补的。” 他其实不知道上一本练习册究竟怎么了。 但家长威胁小孩儿,无非就是那么些手段。作业被撕碎或者丢掉都一样, 总归最后, 原来的练习册不见了。 戚野说得直接。 许愿脸色瞬间又惨白几分。 “我……”脸上还带着泪, 她恐惧地捏紧衣摆。力道太重, 指甲隔着校服, 深深陷在掌心里,“没……没有!” 这一声反驳得十分微弱, 也不知道是在反驳什么。赫拉 至少陶老师像是没明白,连声追问许愿:“戚野说的是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许愿呆呆站在门边,听着陶老师的声音,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完了, 她想。 今天过去,所有老师都会知道她是个不听话的坏小孩。 小孩子的想法有时很奇怪。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世界太小,接触的人太少。长到这么大,父母和老师是小小世界里说话最有分量、做事最有权威的人。 他们无条件相信父母说的一切,就像小时候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信任的把手交给大人一样。 许愿并不总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陶淑君发火的次数越多, 她便忍不住怀疑。 是不是因为她真的做错了什么, 才会惹妈妈这么不高兴? 如果她和陈诺一样门门功课学得好, 回回考试都在前三名, 陶淑君是不是就不会在除夕夜把只穿睡衣的她赶出门,不会在饭桌上开那些奇奇怪怪的玩笑,不会直接撕碎她辛辛苦苦做好的练习册? 所以许愿很害怕陶淑君给老师打电话,不管是何老师,陶老师, 甚至钱主任。 或者随便其他什么老师。 她不想让老师们知道她是个在家不听话、和父母顶嘴,只会惹家长不高兴的坏孩子。 不然陶淑君为什么会撕掉她的练习册? -- 第53页 完全不敢想象,今天过后,学校的老师会怎么看自己。 许愿连哭都哭不出来,愣愣站在门口,看着陶老师难掩怒意的拿起手机:“许愿妈妈,是这样吗?你真的撕了许愿的练习册?” 陶老师工作年龄长,说话比年轻的何老师更有底气。 陶淑君在许愿面前颐指气使,对上陶老师,有些嗫喏:“老师……是她先顶嘴……” “许愿妈妈,咱们都是大人,别绕弯子。”尽管是本家,陶老师说话一点儿不客气,“孩子如果做错了事,该教育教育。但咱们大人得给他们做榜样。既然你撕了许愿的练习册,为什么还要说签名的事?您把孩子的练习册撕了,让孩子大早上找谁签名去?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儿,家长也应该有家长的责任吧?” 到底是数学老师,陶老师问得十分犀利。 字字句句都在点子上。 陶淑君在家只知道发脾气,仗着许愿不会回嘴,天天发泄情绪。 对上一句废话不多说的陶老师,半天回答不上来。 知道自己没理,她吭哧吭哧半天,最后竟然把电话直接挂了。 陶老师喂了几声,见对面没人答应,放下手机:“别哭了,来来,到老师这来。” “哭什么呢?你又没做错事。”她拿面巾纸给许愿擦眼泪,“昨天和妈妈说了什么,她生你的气了?” 陶老师性格偏严肃,和钱主任是同一个类型,不太会安慰人。 然而许愿听到那句“你又没做错事”,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她……她让我做第二单元的题,我、我不会……”其实是会的,一紧张起来,就什么都不会了。 陶老师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这是什么家长! “好了好了,不是你的错。”是真的不会安慰人,她往许愿手里又塞了一张纸巾,冲戚野招手,“你也过来。” 戚野面无表情走上前去。 以为陶老师要说他替许愿签名的事,结果陶老师从抽屉里摸出一本新练习册:“喏,刚好你来了。这个给你。以后还要订教辅资料,我让陈诺直接把你的名字记上,其他科目也一样啊。” 戚野一愣:“老师……” “陶老师!陶老师!”他话还未说完,江潮人没进来,嗓门先到一步,“别骂许愿!别骂许愿!要骂骂我!我的作业也是让戚野给我签的名!而且我还不是自己做的!我是昨天晚上连夜抄的答案!怕你发现,我还故意抄错好几套题!你想骂人就骂我吧!” 许愿本来还在拿纸巾擦眼泪。 听见江潮这么说,直接被呛到,开始拼命咳嗽。 陶老师就愣了。 一边给许愿拍背,她一边问江潮:“你爸爸也撕了你的练习册?” 江潮纳闷:“我爸又没病,干嘛吃饱撑着撕我练习册?”撕练习册哪有直接上脚踹省劲儿,何况家里还常备他老爹最爱的鸡毛掸子。 陶老师:“……”这下不问也得问了。 她把练习册塞到戚野手里,沉下脸:“戚野,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给江潮签了字?” 陶老师虽然没有钱主任那么严肃,但和平易近人的何老师也完全不一样。 她这么板起脸一问,许愿吓得都止住了眼泪。 手里捏着皱成一团的纸巾,红着眼,怯怯看向戚野。 被一大一小两道目光盯着,一向冷淡的男孩明显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偏了偏头。 然而老师问话,不好不回答。 只能垂下眼,看着地面,语速飞快地说了句话。 说完,即使没抬头,他也能感受到女孩骤然明亮起来的眼神。 一点儿不遮掩,带着还没干的眼泪,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陶老师没听清:“你说什么呢?大点声。” 戚野深吸一口气。 “我说……” 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再重复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有点儿磕绊,很不熟练。 后来倒是索性破罐子破摔,慢慢流畅起来。 “因为他们是我朋友。” 男孩板着一张脸,嘴角绷得很紧,“所以我帮他们签字了。” * 陶老师是个奖罚分明的人。 许愿这回受了无妄之灾,她特意到食堂给她买了小蛋糕。 而江潮和戚野就没有这么幸运。 “你说我这张嘴!怎么就这么贱啊!”下午放学后,江潮一边拖着数学办公室的地,一边和戚野抱怨,“但凡我进来先看看情况呢?这下倒好,许愿没事儿,我完蛋了!晚上回家我老爹还不揍死我!” 戚野擦着办公室窗台,面无表情听着。 把三个窗台都擦得干干净净,他去水房洗抹布,顺道拎走了江潮洗拖布的水桶。 陶老师也没重罚,只是让他们把数学办公室打扫干净。 初二没有晚自习,一放学,教学楼里的人基本走光了。 水房在一楼的另一端,他把桶放在水槽里接水,在旁边的水龙头洗抹布。 还没洗完,背后传来一连串格外轻快的脚步声。 “除夕夜也是因为你妈妈?” 许愿还没来得及开口,背对她的男孩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语气平淡又精准地发问。 她想说的话被瞬间堵在嘴里。 戚野从来没问过那天晚上的事,如今他突然问起,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 第54页 半晌后轻轻应了声:“嗯。” “她一直都那样,我,我也……”许愿站在水房门边,有一下没一下抠着手,“……习惯了。” 其实很难说习惯还是麻木。 毕竟没有谁乐意天天挨骂,但如果不习惯,她还能怎么样? 戚野没吭声。 用力把抹布拧干时,他想起在北南打工的第一天,女孩前面还高高兴兴和他说话,后面抹着眼泪冲出包厢门。 以及陶淑君在饭桌上毫不顾忌、刻薄尖酸的嘲讽。 “以后长点脑子。” 他关掉水龙头,“你错了就是错了,没错就是没错。” 要不是他今天帮她解释了一句,还不知道陶淑君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 戚野这话说得挺不客气,语调冷冰冰的,有点像是在训人。 许愿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哦,知道了。” 从前她也是会为自己辩解的。 只是陶淑君根本不听,越是解释,就越火上浇油。 今天许愿没想到陶老师会毫不犹豫相信她,一点儿都不怀疑,甚至帮她和陶淑君在电话里吵架。 这让许愿觉得特别神奇。 在她的观念里,老师明明应该和家长站在一边才对。 “那什么……” 男孩洗过抹布,拎起装满水的水桶,朝办公室方向走去。许愿追上他:“戚野,你中午在办公室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呀?” 中午在数学办公室待得久,一回班就上课,许愿没来得及问。 而戚野一改在平时抓紧时间写作业的习惯,一连好几个课间,一下课便趴在桌上补眠。 许愿不太敢把人直接叫起来。 可上午也没见他这么困啊…… 小姑娘一点儿不懂什么叫迂回婉转,问得特别直接。 戚野脚步一顿,僵着脸继续往前走:“你该回家了。” 陈诺回家一向特别准点,放学后。轻声安慰他和江潮几句,便匆匆离开。 石小果则毫不客气嘲笑过江潮,又大力拍了戚野的肩,拍得他左肩到现在都隐隐作痛:“好样的!算我没看错人!” 然后被家长接去上每周三次的散打班。 他俩把办公室打扫得七七八八,眼下时间已经不早,天隐约有些擦黑。 再过一会儿,就要完全黑下来了。 戚野回应得特别冷淡,和往日生人勿近的模样没有任何区别。 完全看不出来,中午曾经说过“我们是朋友”这五个字。 许愿有点儿不甘心,想说些什么,又怕说多了招人烦。最后只能揪了揪自己的书包带子:“好吧。” 已经走到楼门口,戚野继续朝数学办公室走去,头也不回,甚至还走得比之前更快。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盯着他瘦削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转身往楼门外走去。 没走两步:“许愿。” 男孩嗓音冷冷淡淡。 不知道因为什么,莫名有些发哑。 许愿微微一愣,回过头去。 和中午一样,头一回做这种事,他明显很不自然。 站在原地,把左手那块抹布塞去右手,手指动了动,又觉得哪里不对。把右手拎着的水桶放下,抹布扔进桶里。 然后在校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 戚野回忆着从前女孩放学后的模样,按着她的动作,有些僵硬、非常缓慢地半举起右手。 停在空中几秒。 完全不熟练地挥了挥。 幅度特别小,如果没仔细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许愿。” 与此同时,他很勉强地扯起嘴角,“明天见。” 第21章 寒潮。 是真的很勉强, 戚野说完这一句,迅速压平嘴角,放下手。 然后绷着一张脸, 面无表情看向许愿。 “啊……”女孩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惊喜。没拿中午在办公室里那种明亮的眼神看他, 她站在楼门前, 愣了一下, 冲他挥手, “明天见!” 挥手力度倒是比他大得多,带着书包带子一起摇摇晃晃。 戚野脸绷得更紧些:“嗯。” 说完这句明天见, 她没多说什么,也没多留,转身出了教学楼。 小小的身影走在校园里,天色暗, 看的不太真切。不过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寒冷暮色中。 戚野没有立刻回数学办公室。 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拎着水桶,他立在原地,看着她一个人慢慢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又看了片刻, 才往办公室走去。 戚野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和她说明天见, 她跟他回明天见, 难道不是很正常? 但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至少回办公室时,江潮被吓了一跳:“瞧你这脸黑的,谁招惹你了?” 戚野垂下眼:“没有。” 从江潮手里拿过拖把,在水桶里清洗完,开始拖地。 江大少爷在家从来不干活, 拖出来的地惨不忍睹。有人帮忙,他一点儿不客气,说了声谢谢,坐在陶老师的座位上开始玩手机。 刚开机,就被不断跳出的小群消息吓到。 “我去——”戚野刚把地拖完,江潮踩着他才拖过的地,啪啪啪啪走过来,“不是,你和许愿都说了什么?我怎么感觉她疯了!” 说完,他把当季新机怼在他脸上。 -- 第55页 怼得太近,戚野不得不后退一步,才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群背景似乎是他们四个人的合照,因为刷屏消息太多,被挡得七七八八,只能看见一起冲镜头摆出的胜利V手势。 然后就是许愿一条又一条刷屏的消息。 “戚野刚才和我说了明天见!!!!!” “真的!他真的说了!!他还和我挥手!!!” “我感觉他好像笑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但是他绝对说了明天见!我没听错!绝对说了!” 已经到家很久的陈诺发了一个礼貌的问号:“?” 在散打班课间休息的石小果就直接多了:“你被江潮盗号了?是本人吗?要不要我明天去揍他?” 江潮:“姐姐!这和我有关系吗?!” 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江潮保持着把手机怼在戚野脸上的姿势,看见先前还板着脸的男孩怔愣几秒。 片刻后,一直下压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鲜见的,有些明显的笑容。 * 不管剩下几个人有多么奇怪。 第二天起,许愿他们的四人小分队就多了一个戚野。 从此变成了五人小团体,中午在食堂吃饭都不好找位置。 不过戚野还是有点儿不适应。 倒不是陈诺他们对他的态度有任何变化——实际上,从开学到现在,无论他有没有承认他们算他的朋友,石小果江潮都对他一如既往。 没有瞧不起人,也没过分亲热。 吃饭时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聊。江潮始终热爱从他碗里抢饭,每抢一次,石小果就狠狠给他一拳。许愿脾气好,不会动手,只坐在座位上拼命瞪江潮。 陈诺性格比这几个都稳重,在一旁笑眯眯看着不说话,等一顿饭打打闹闹吃完了,给大家分面巾纸。 但戚野依旧很不习惯。 被许愿和石小果生拉硬拽,在食堂一连吃了一周午饭,这个中午,他终于有些忍不下去。 今天许愿给他买的还是套餐,有话要讲,戚野吃得很快,在江潮还没来得及抢饭的时候便放下筷子。 “我不想白吃你们的饭。” 他认真地说。 这几天的饭不只是许愿买的,虽然他们让他先去找座位,但留心观察一下,陈诺江潮石小果全都帮他刷过卡。 许愿本来在一根一根挑面吃。 听见戚野这么说,顿时紧张起来,面也不吃了,抬头眨着眼看他。 小姑娘满脸写着“你明明说过我们是朋友这才好了没几天不会又不愿意来食堂了吧?”,戚野被她这么看着,有些不自然。 “或许……我可以帮你们一些忙。”他垂下眼,继续说,“比如补课。” 谁家都不缺捞鱼端盘子卖烤红薯的,戚野琢磨很久,觉得补课勉强可行。 他数理成绩一向不错,上次物理考七十多,并不是最好的水平。 许愿没想到戚野会这么说。 生怕他又要说不来吃饭,她正想点头,江潮一拍桌子:“你这是恩将仇报!” “谁爱让你补谁补啊!”生怕下一秒被抓去学习,他端着碗,直接瞬移到许愿身边,“反正我不去!不去!” 石小果白了他一眼:“瞧你那德行!” “不过咱俩好像没啥能补的啊。”性格大大咧咧,石小果有话直说,“你数理好我数理也好,我英语烂你英语比我还烂。” 要么共同进步要么一起退步。 不存在什么补课的空间。 陈诺倒是很给戚野面子:“我觉得这挺好……” 后面的话,因为坐在对面的许愿江潮石小果同时看过来,只能微微一笑,不再说了。 确实,以他和戚野的成绩,还不知道谁给谁补课。 “你可以给我补物理!”担心戚野因为这点儿事不来食堂,许愿急急开口,“反正……教我一个也顶教别人四个……” 不是许愿自谦,陈诺耐心教了她一个寒假,还帮她预习过新学期的内容。 可上回物理测验,她还是考得那么差。 陈诺看她一眼,难得语气严肃:“不要乱说。” “我妹学习挺刻苦的。”他转过来,和戚野认真说,“你要真的坚持,帮我看看她的物理。要不是这段时间换季,我肯定要自己来。” 气象台昨天发布了天气预报。 后日迎来最后一波寒潮,这一次降温过后,西川终于要正式入春。 气温再也不会低了。 陈诺身体差,寒潮还没来,人已经开始咳嗽,脸白得不像话。 许建丽心疼儿子,恨不得那两天直接替陈诺请假,哪里舍得让他给许愿补物理。 “就是就是!”江潮在旁边拼命敲边鼓,“你补课也得找个好学生补吧!我不行我不行,许愿特别好!就她了!就这么说定了!” 一对四,戚野本来又不善言辞。 连许愿都说不过,更别说逻辑清晰的陈诺和胡搅蛮缠的江潮,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准备随时暴.力镇压的石小果。 最后只能接过陈诺递来的纸巾,沉默地点了点头。 * “我补物理的事儿不着急。”许愿本来也就没想过,非要戚野拿什么东西来等价交换,回班后,转头说起另一件事,“马上要降温了。” -- 第56页 戚野不知道她的用意:“嗯。” 在北南打工的时候,他在大厅里看到本地新闻。这一波寒潮是历年开春以来最汹涌的一回。 温度能一夜降到零下,甚至比冬天还要低。 男孩应得平淡,许愿小心翼翼:“降温会比较冷。” 戚野莫名其妙:“嗯。” 不然呢?寒潮来了不冷,那还叫什么寒潮? 他眼神中带出一点儿疑惑,许愿见他还没听懂,只能更直白些:“咱们学校周一供暖就停了。” 西川供暖时间不算短,眼下是三月下旬,停暖很正常。 这波寒潮来得太突然,谁也没预料到。好在时间并不长,穿上厚衣服戴上厚手套,捱一捱能过去。 问题在于。 除了冬日那件桃红色棉衣,她没见过他穿什么厚衣服。 从开学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无论外面是什么天气,戚野身上始终只有校服。 校服倒是洗得很干净。 和他第一天来学校穿的白衬衫一样,整洁清爽,一点儿污渍都没有。 前一段时间教室有暖气,这么穿也不是不行。 然而这周不再供暖,降温又迫在眉睫,只穿一件单薄的校服,绝对要被冻感冒。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无意识飞快眨动好几下。 戚野和许愿坐了这么久同桌,知道这是她紧张时才有的小动作。 稍微思索一下,懂了。 “不行。” 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要。” 虽然不知道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但无非就是又琢磨给他塞东西。 从早上的面包牛奶,到中午的套餐干锅。时不时的,课间里,她还能从书包里掏出一大堆零食。 也不是只给他吃,先拿到后排,给陈诺他们分完。 回来再把剩下的一人一半分掉。 那些拒绝的话就被堵在戚野嘴里,他尝试着说了一次,被她以“我们不是朋友吗?大家都有,你也要有呀!”给直接噎了回去。 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他得趁她还没把东西拿出来之前,赶快打消她的念头。 男孩拒绝得特别干脆,许愿张了张嘴,正想再劝两句。 “你有没有其他的物理教辅?”他说起别的话题,“有的话回去做一下,对完答案,不会的来问我。” 许愿顿时有点儿蔫:“有……” 她家里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物理练习册和试卷,做了不知道多少套,分数还是那个分数。 怎么也上不去。 见她的注意力成功被带偏,戚野松了口气。 一边琢磨晚上去北南打工的事,他一边抓紧时间写作业。 并没有察觉到小姑娘发了一会儿呆,再度看向他时,若有所思的眼神。 * 到得早走得晚,戚野离开北南时,天已经黑透了。 天气预报报道后日寒潮才来,但今晚,温度已经明显降了下来。 独自走在路上,寒风一阵一阵吹着,单薄的校服起不到多少阻隔作用,没一会儿,整个人有些发抖。 他不由想起许愿白天的话。 脚步快了些。 家里还有一点儿蜂窝煤,省着烧,勉强能撑过这一波寒流。 但那也只是在家里。 小姑娘其实说的没错,没有供暖,降温时的西川真的很冷。 至少他现在走在寒风中,已经开始怀念开学时,座位旁滚烫灼热的暖气片。 路上风又大了些。 着急回家,戚野抄了小路。 说是小路,路两边也有稀稀落落的小区。天气冷,时间晚,这个时候出来的人并不多,几乎见不到除他以外的行人。 或许是因为风越吹越大,或许是因为夜越来越冷。 戚野走着走着,开始思考买一件外套的可能性。 不过这个想法刚出现在脑海里,他摇摇头,自己否决了。 最多不过是一周的事,扛一扛忍一忍就能过去。 为此花上额外的大几十块钱,实在没有必要。 当然,没钱买衣服也有没钱的过法。 比如…… “咳咳咳!”戚野正琢磨到这里,思绪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他现在走的是一条小巷,地处偏僻,人更加稀少。巷尾堆着附近居民随手扔的垃圾,冷风吹着,气味不太好闻。 一个老人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皱纹太多,他又太瘦。看不出来年纪,甚至看不出来性别。 只能借着不远处楼宇的灯光,看清身上薄薄的一层衣服。 是真的很薄,比戚野身上的校服还要薄。 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经过,老人尴尬停下手,准备等这个男孩走过去,再翻一翻垃圾堆,看看有没有能穿的衣物。 男孩倒是没停,也没多看他,更没露出鄙夷不屑的目光。 只是在路过时,脚步放慢了些:“长阳家园西门的旧衣回收箱是坏的,从上面可以打开门。” 老人有些发愣:“哎……” 男孩已经加快脚步,转过巷尾,再也看不见了。 风愈发凛冽,戚野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高,领子立起来,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说起来没什么不好意思。 和戚从峰四处乱跑的那些年,最没钱最窘迫的时候,他把附近五公里内能翻的垃圾桶都翻了个遍,旧衣回收箱也通通没放过。 -- 第57页 靠着捡来的几条破毯子,和别人不要的旧衣服,度过了好几个冬天。 回到西川,勉强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戚野就没再去翻过垃圾桶。 喜欢找坏旧衣回收箱的习惯倒是一直没改掉。 并不拿,只是看看。 万一哪天又沦落到睡在街头的地步,好歹不会被直接冻死。 戚野心里很清楚,从旧衣回收箱里拿衣服当然不道德。 严重点说,和偷没什么区别。 不过人连活都活不下来,哪儿还有闲心去考虑素质问题? 回到家,戚野仔细数了遍剩下的蜂窝煤,规划过每天能用几块,没脱校服,直接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 还盖着被子,他直接被冻醒了。 即使煤炉还有余温,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也在坚强抵挡寒风。但凉气依然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又从骨隙里钻进去。 戚野不得不在煤炉上烧了一壶开水,捧着碗小口小口喝下去。感觉身体勉强热乎一点儿,能靠这点温度到达学校,才背上书包出门。 楼道里果然更冷。 即使他和昨晚一样,把领子竖起来,拉链拉到最上面。下楼时,牙齿还在上下碰撞,发出控制不住的咔嚓声。 完全不敢想楼道外是什么天气。 戚野脚步不禁放慢许多,几乎一步一挪,缓缓下楼。 到了一楼,转过最后半层,脚步一顿。 雪下了一整夜,如今还没停。 盐粒般细密的风雪中,单元口扔着件别人丢弃的棉服。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件厚实的黑色棉服看起来脏兮兮的,上面有好多灰扑扑的脚印。 后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半长不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洁白蓬松的棉絮。 大剌剌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谁家不要了,准备拿去扔掉。 寒风吹在脸上,针扎一般刺痛。 戚野感觉自己脑子转得有些迟缓。 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他走了几步,上前捡起棉服,里外翻看过一遍,嘴角狠狠一抽。 几乎要被气笑了。 没错,他是从旧衣回收箱里捡过衣服,也在垃圾堆里拿过毯子。 反正都是别人不要的东西,拿来穿穿也没什么。 但真的会有人把没拆标签的棉服划一道口子,然后往兜里放个针线包再扔掉吗? 第22章 他都能继续活下去 害怕被戚野发现, 许愿把衣服扔在楼道口,躲去另一个单元。 外面风雪大,她又有点掩耳盗铃的心虚。不敢伸头去看, 背对着单元门, 蹲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 男孩沙哑的嗓音在风中时断时续:“别躲了, 我看见你了。” 许愿吓得直接从地上蹦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着天气太冷又没暖气!你穿那么少……” 她急急转身, 想要和戚野解释,一回头懵住:“诶?” 没有其他人, 楼道里空空荡荡。除了她自己,就只有被风吹进来的雪粒。 他在诈她! 完全没想到戚野还会骗人,许愿惊呆了。 下意识想要往楼上跑,听见这边动静的男孩已经快步走过来。 手里拎着那件被她踩过好几脚的棉服, 他绷着脸看她,过一会儿没撑住,自己先气笑了:“许愿,你真行啊。” 今天戚野是被冻醒的,出门比平时还要早二十分钟。 雪下得又密又急,时间还早, 天完全不亮, 阴沉沉一片。 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但肯定不是旧城区。她要几点起床, 才能赶在他出门前,把棉服扔在他门口? 许愿还是头一回见戚野被气得笑出声。 “你要是昨天答应了,我……我也不用大早上过来一趟啊。”被他这么一训,她也挺委屈,“你以后少说点不要不行, 我不就不来了……” 天气冷,小姑娘穿得很厚实。 小熊围巾小熊耳罩小熊棉服,连手套上都绣着圆滚滚的小胖熊。要不是她瘦,这么一套穿下来,看上去真的会很像小熊。 但温度毕竟低,她在楼道里待的时间又久。脸上两团十分明显的红晕,一看就是被冻着了。 于是戚野没办法再凶下去。 指着棉服背上那道口子:“拿刀子划的?” 许愿老实摇头:“不是,用剪刀剪的。” 他昨天拒绝得太干脆,斩钉截铁,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实在没办法,她思来想去,好不容易琢磨出这么个主意。 她回答完,就看见他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似乎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无语,嘴唇绷得特别紧。 最后把领子上的标签指给她看:“这个怎么不顺手剪掉?” “啊!”许愿还在委屈,看见标签和吊牌,脸腾的红了,“我……我……” 她完全忘记了! 只顾着加工棉服的表面,根本没想起来里面还有吊牌。 “谁扔衣服还顺手一起扔针线包?”他又把口袋里的针线包掏出来,“你放这个干嘛?” 许愿的脸更红:“那不是……剪了口子……” 棉服上的脚印拍拍就能拍掉。 她特意沿着原本就有的裁剪线剪开,这样即使重新缝回去,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和一件新棉服没什么区别。 -- 第58页 女孩回应得特别直接,戚野顿时有些没话说。 沉默一会儿:“要是被别人捡走怎么办?” 单元里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楼上楼下都住着人,不一定谁先出门。 许愿没觉得这算个问题:“那就捡走呗。”她可以再给他买一件。 至于棉服到了其他人手里,她并不是特别在意。 现在家家户户条件基本都不错,没谁会在外面捡别人不要的衣服穿。如果真的被捡走,说明的确需要。 那这件棉服也不算白买了。 许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自然,透着无知无觉的天真。 戚野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这么乱花钱,又出来这么早,你妈不生气?” 他倒不是想拿陶淑君来吓她,只是这种可能毕竟存在。 戚野一提起陶淑君,许愿有些紧张,一连眨了好几下眼。 “这不是乱花钱。”她先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想了想,又小声说,“她不会为这个骂我。” 其实不是不骂,而是不管。 陶淑君早上从不给许愿做早饭,社保局上班时间又比西川一中晚。通常情况下,许愿出门的时候,陶淑君还在主卧睡觉。 许建达在外面赚得多,社保局收入也稳定。对于许愿的零花钱,陶淑君从没管过。 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许愿拿零花钱买了什么。 而且最近,或许是因为上一次,在电话里被陶老师驳了面子,陶淑君觉得心虚。 这段时间虽然没给许愿什么好脸色,但也没像从前那样劈头盖脸骂人。 大人在小孩儿面前有绝对权威。 遇到其他大人,失去年龄、地位、经济上的优势,那种权威就瞬间坍塌了。 “你穿不穿呀?”许愿没想那么多,偷偷瞧戚野的表情,“我昨天跑了好几家才买到的……” 这件棉服是她找到最厚最暖和的一件。 小姑娘委委屈屈站在那儿,一张小脸被冻得绯红,一边拿手捂脸,一边从指缝里小心看他。 戚野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后只能垂下眼:“下次别乱剪衣服。”语气还是有点儿凶。 许愿听出他的退让,高兴点头:“好!那你以后也不要总是说不要!” 说完,她觉得这句话有些傻,呆了几秒,自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戚野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什么也没说,他先用她特意塞到口袋里的针线,缝好那道被剪开的口子。又把棉服挂在手臂上,从上到下仔细拍了一遍。 显然十分想营造出“这件棉服真没人要”的假象,她踩脚印的时候挺努力,前前后后都有。 拍完脚印,他将棉服放在厚厚的积雪上,来回滚了好几遍。 积雪洗去灰尘,这样一来,又是一件崭新的棉服。 “怎么样怎么样?”许愿看着戚野穿棉服,刚套了一半,就迫不及待问他,“暖和吗?” 戚野没有立刻回答。 他把棉服套在身上,拉上拉链。 许愿买的是一件中长款黑色棉服,比他从前那件桃红棉衣要长得多。同样,里面填充的棉絮也要多得多。 内里有着细密的短毛绒,外面用的是防风防水面料。 穿好的瞬间,风雪被牢牢阻隔在外。不论风声如何呼啸凛冽,都透不进半点寒意。 戚野很多年没穿过这样的衣服。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或许穿过,等到再大一点儿,就没有了。 一时间有些发怔,他愣在原地,直到女孩连声问了好几遍,才缓慢回神。 两个人身高有差距,此刻,她正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眸子亮晶晶的,见他看过来,还弯了弯眼睛,笑得特别高兴:“到底暖不暖和呀?” “嗯。”于是他难得跟着她牵了下嘴角,“特别暖和。” * 有了这件厚实的黑色棉服,这一波寒潮,戚野过得并不艰难。 许愿不肯告诉他棉服的价钱,更不许他说什么以后给你钱之类的话。他没办法,只能仔细盯起她的物理。 有时间便抓住她讲题。 寒潮过去,天气逐渐回暖。 停了几个月的课间操正式恢复,大课间做完操,陈诺一进班,看见戚野和许愿已经坐在座位上,笑着摇头:“行了,有七爷看着,我是不用操心了。” 他被江潮带得偏去天边,也开始这么喊戚野。 江潮心有余悸:“还好我当时跑得快!” 开玩笑,上课学习已经够惨了,下课还要讲题。这种人生谁爱过谁过,反正他不过! 石小果非常可惜:“哎,他怎么好的不是英语呢?”这样她就可以一周七天都去上散打,不用分出一半时间补英语。 许愿坐在前面,完全不知道后排在说什么。 她正在认真听戚野讲一道电路题,听完了,点点头,拿起笔复述一遍:“你看是不是这样……” 小姑娘说话细声细气,戚野稍稍偏头,听了一会儿:“嗯,你的想法是对的,就是这样。” 面对陈诺他们,他还是不太爱说话,不过对上许愿,偶尔能多说两句:“你物理其实还不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相反,很多他觉得她不会的题目,她都能思路清晰地讲出来。 -- 第59页 许愿还是头一回被人夸物理好。 想起那张大半空白的随堂测验卷,她有点儿蔫:“光做题好没用啊……” 每次考试都考得很差,靠着物理分数能跌几十名,回家还得挨骂。 女孩垂头丧气,戚野也想到了上一回的随堂测验。 不过和她有些不同。 他想到的不是卷子,而是她那天死死捏着笔,整个人都在发抖的模样。 微微皱眉,他正要说话,她已经转头说起其他话题:“今天下午你想吃什么呀?” 本来戚野只是中午在食堂吃顿饭。 后来许愿不小心说漏了嘴,江潮知道他晚上去北南打工,立刻不干了:“咋的瞧不起人是吧?七爷我跟你说实话你也别生气,我缺脑子缺心眼就是不缺钱!你白天给许愿讲题晚上去干活,拿什么时间学习?” 许愿石小果直接惊了,连陈诺都有些发怔。 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然能从江潮嘴里听到这种话。 不管怎么样,那天下午起,戚野的晚饭也在食堂吃。 西川一中有住校生,所以食堂全天候都有饭菜。 “今天不用。” 许愿还在琢磨下午的饭,男孩摇头,“今天不去吃。” 她几乎以为他又要开始说不要,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再次摇头:“明天去,今天有点儿事。” * 下午放学,同许愿他们分别后,戚野快步朝北南的方向走去。 虽然连晚饭也一起被大包大揽,但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在北南打工。 不同的是,不在北南吃员工餐,他如今领的是按小时计的工资。 “来啦?换衣服去吧。”领班现在和他很熟了,语气随意许多,没看他,“今天不太忙,你随便看着点儿就行。” 戚野没有立刻往后面去。 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他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了:“何姐,我明天可能就不来了。” 领班咦了一声:“为什么啊?” “身体又不舒服了,还是你们要期中考试?”她算了下日期,“现在考试考这么早?不过该学习的时候要学,过两天再来也行。” 领班应得毫不犹豫,戚野更尴尬。 他低头:“不是……何姐,以后大概都不来了,周末也是。” 领班不明白:“你这是?” 她知道戚野现在估计有了其他吃饭的地方,但北南的小时工工资并不低。加上他周末还在这里打工,周内周末的工资合在一起,一周收入不能算多,养活自己绝对没问题。 “滚滚滚!他要滚你就让他滚!”领班以为戚野家里出了什么事,想追问几句,被粗暴打断,“不来最好!免得人社局那帮孙子天天问我是不是雇了童工!” 领班无奈:“南哥……” 南哥根本不听她说话,叼着没点的烟进来,似笑非笑看戚野:“怎么着?能耐了,有钱了,现在瞧不上咱们北南了是吧?” 戚野原本想解释几句。 抬头看见男人头上才染的鲜绿色头发,顿时卡壳,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最后只能呐呐低头:“嗯。” 反正他和南哥在言语上从来没对付过,解释也是白解释。 “小兔崽子!”南哥一点儿不客气,抬腿轻踹了戚野一脚,“还给我嗯!嗯什么嗯!” “想滚就麻利滚。”他没留戚野,把烟夹在手里,捻了捻过滤嘴,“到时候在外头混不下去,别想着回来抱着你南哥的腿哭!告诉你南哥我不认这套!你哭死都没用!”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一如既往,不拿正眼看人,眼白要飞到天上去。 但戚野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真心实意朝他鞠了一躬:“谢谢南哥。” 南哥根本不搭理他:“快滚!”头也不回朝包厢走去。 戚野没有立刻离开北南,被领班和小赵拉着说了一会儿话,确定他不是因为家里有变故不来打工,这才放心让他走。 戚野走出北南时,天将将擦黑。 地处商业街,周遭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连同道路两旁的路灯一起,交织出一条璀璨的光带。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戚野站在人潮中,伸手摸了摸校服口袋。 一款最便宜的入门机躺在兜里。 是在上回那个手机维修店里买的,老板只收了他三百块。 便宜归便宜,各种功能都有。 最重要的是,他又可以和从前一样,在街头摆摊赚钱了。 当然,如今天气回暖,烤红薯没什么人吃。想要赚钱的话,得考虑卖点儿其他的。 戚野对这个很有经验。 一会儿的功夫,在脑海里想出了五六种东西,然后被绿灯亮起的急促滴滴声惊醒。 周遭行人朝斑马线另一端走去,他愣了几秒,快步跟上。 初春傍晚的风从路口吹过来,有些凉,并不冷。微风吹动男孩额前的碎发,也吹动枝头初初绽开的新芽。 不用琢磨那么多,戚野想。 冬天已经过去,无论如何,他都能继续活下去。 第23章 这兄妹俩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初春的第一个周末, 阳光灿烂。 许愿没有睡懒觉,早早起床。简单吃过牛奶面包,背上小熊包包, 怕吵醒还在主卧睡觉的陶淑君, 蹑手蹑脚关上门。 -- 第60页 “哥!”拐下最后半层楼梯, 陈诺已经在楼下等着, “你怎么不上来?外面有风呢。” 他笑着看她:“没什么风, 我看太阳挺好,在这儿晒晒。” 西川温度变化快, 裹挟雪粒的寒风仿佛还在昨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单衣。 今天日头高,许愿随手套了件卫衣, 没有穿外套。 陈诺站在暖融融的春日阳光下,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厚实,脖颈上甚至系着一条烟灰色的羊绒围巾,衬得脸色愈发透明。 许愿端详一会儿陈诺的脸色,感觉他精神确实还可以:“姑姑姑父去哪儿了?他们怎么不陪你呀?” 昨晚快休息前,他小窗敲了她, 说是今天要去医院拿体检报告。 陈诺摇头:“我爸在外地开飞刀。”陈涵专攻眼底病, 在西川很有名气。附近县市医院经常请他过去, 帮忙做一些当地做不了的手术。 “我妈……”说到一半, 他苦笑,“别的也就算了,拿体检报告这种事,我可不敢让她陪。” 陈诺脸上露出一丝鲜见的无奈。 许愿就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姑姑回来肯定又要念叨你!” 身为全职太太,许建丽就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把陈诺当眼珠子疼。每回去医院,不管有没有检查出问题,都要絮絮叨叨说上好久。 许愿笑得高兴,陈诺愈发无奈,拍拍她的肩膀:“行了,走吧。” 许愿点头:“嗯,好!” 陈涵在私立医院上班,陈诺平时看病体检则在西川第一人民医院。 今天是周末,陈诺在自助打印机上拿到体检报告,没去找值班医生,自己先坐下来,快速翻阅一遍。 然后松了口气:“还行,没什么大毛病。” 说着,把体检报告递给许愿。 许愿刚才就想看,碍于是陈诺的隐私,忍了半天也没瞄一眼。 如今他自己递过来,她当然不会放过:“真的?那太好了!” 许愿之前看过陈诺的体检报告,半年过去,大同小异,还是熟悉的“建议定期复查”。 没出现类似“近期随访”“尽快门诊就诊”的关键字眼。 “没有大问题就行。”许愿把体检报告从头翻到尾,递还陈诺,“等过两天完全热起来,你也不用天天请假啦!” 最后一次降温,陈诺还是请了两天假,没能来上课。 提到这件事,陈诺叹气:“我那几天本来就……” “算了。”他摇头,没继续往下说,“你着不着急回家?不着急的话,咱们中午吃完饭再回去。” 这倒让许愿有点儿诧异:“姑姑能让你在外面吃?” 以陈诺这个被风一吹便倒的身体,许建丽一年最多允许他吃一回家宴。 陈诺一听就笑:“早知道出来还有你管我,今天我该自己来才对。” 他笑得和煦,语气稍显调侃,许愿不太好意思:“那我不管啦……” 认真的说,平时其实是陈诺管她比较多。 明明只差几个月,他像是比她大了好几岁,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耐心照顾她。 他们去得早,离开医院时,距午饭还有一个半小时。 为了打发时间,又怕陈诺吹风着凉,从公交车上下来后,许愿拉着他进了路边一家奶茶店。 给陈诺点了杯热牛奶,自己要了柠檬茶,然后给陶淑君打电话:“妈,中午我和哥哥在外面吃饭,你要……” 陶淑君显然刚醒,语气很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根本不听她说什么,直接挂断电话。 许愿那句“你要不要带什么东西?”顿时被堵在嘴里,不上不下。 噎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陈诺把柠檬茶往这边推了推。 许愿捧着茶,喝了一小口,和着有些发酸发涩的茶水,勉强把这半截话吞下去。 “我没事。”抬眼对上陈诺安慰的眼神,她摇头:“反正没有骂……” 再一次,话还没说完,手机振动起来。 以为陶淑君起床气发作要训人,许愿吓了一跳,看清来电显示,不由看向陈诺:“是姑姑。” 陈诺愣了下,随即苦笑:“那今天咱们估计不能在外面吃了。” 果然,一接起电话,许建丽就说:“许愿,姑姑和你讲,不能拉着你哥随便乱吃东西啊。他身体不好,容易吃出毛病的。” “我这边已经开始剁排骨了,你中午过来吃饭。”她嘱咐许愿,“待会儿你俩顺便去超市买点莲藕带回来,开春热乎乎吃点莲藕炖排骨多好!” 许建丽人热情,说话速度快。许愿插不上嘴,最后只能答应下来:“好的姑姑,我知道了。” 挂断后,她没太回过神:“姑姑怎么给我打电话呀?”应该打给陈诺才对。 陈诺摸出手机看了看:“我开的静音,没听到。” “走吧。”桌上还剩下半杯热牛奶,他也不喝了,“莲藕炖的时间久,得早点儿拿回去。” 隔着一条街,奶茶店对面是本地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 两个人没去超市,直接进了批发市场。 许愿只会用微波炉热牛奶,不会做饭,更不会挑菜。 只能小尾巴似的跟在陈诺身后,看他和老板熟练选莲藕:“我们炖汤喝,要面的不要脆的,藕节短一些。” -- 第61页 很快挑好莲藕。 陈诺不让许愿拎东西,她只能空着手走在他旁边,“我怎么感觉你什么都会!太厉害了!” 从小一块儿长大,经常被放在一起比较,许愿并没有嫉妒陈诺。 是真心实意觉得他很厉害。 陈诺自然能听出来许愿的语气。 微微一笑,正要说点什么,目光不经意朝前一瞥,脚步顿住。 几秒后,下意识上前两步,想要挡住许愿的视线。 “哥?” 然而她已经抓紧他的手臂,语气惊慌失措,“戚野那是在干嘛?!” * 这个周末,戚野同样起得很早。 实际上,天还黑着,他便下了楼。骑着三轮车,先去废品站卖掉原来那个装烤红薯的铁桶,又拉了些没人要的钢筋、铁条、一口铁锅和一个半旧不新的煤气罐回来。 一去一回,天将将擦亮。 他没上楼,借着逐渐分明的天光,在楼下组装那些破破烂烂的钢筋铁条。 男孩手巧,不到半个小时,一个架子就被组装起来。 方方正正的,煤气罐放在下方,上面正好可以放下一口锅。还有多出来的位置,摆放油盐酱醋等调料。 放蔬菜肉类的盒子也有相应的存放区域。 ——这就是戚野想摆摊卖的东西。 根据他从前摆摊的经验,卖鞋垫肥皂一类的生活用品,远远没有卖烧烤炸串一类的小吃赚钱。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 都很难抵挡烧烤炸串的诱惑。 摆摊累归累,收益也高。 如今开春,渐渐回暖,再不是冬天路上没几个人的时候。如果位置好,客流量大,几个晚上能赚到在北南打工一周的钱。 倒不是说北南给的工资低,而是在干净明亮的餐厅里捞三个小时的鱼,和在街头站五六个小时摆摊,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戚野冬天就是这么过来的。 站得太久,小腿僵硬,脚底冻得和猫抓一样疼。 如果只为了养活自己,在北南打工已经足够了。 但是…… 戚野想到这里,面无表情拎起架子和铁锅,朝楼上走去。 摆摊也要干净卫生,从前他经常会清洗装红薯的铁桶,这次依旧不例外。 戚野瘦,铁锅和架子都结实,拎在手里沉沉坠着。 他上楼时费了点劲儿,进门动静也大,瘫在沙发上看直播的戚从峰顿时毛了:“大白天你折腾个球!想死吗!看老子不抽死你!” 戚野眼皮猛地一跳,没理会他,把铁锅和架子艰难挪进厨房。 老房子面积不大,厨房自然也小,放了一个架子,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好在戚野身形单薄,勉强挤一挤,最后还是挤进了架子和水池间的缝隙。 气温回升后,水龙头里的水没有冬天那么凉。 但戚野擦洗得格外认真,洗了好久,直到架子和铁锅一起发亮才停下。 一双手被冷水浸得通红。 “你要出去摆摊?”戚从峰这会儿来了兴致,不再骂人,“现在春天了,摆摊赚钱吧?一个晚上怎么能有个二三百?那你可有钱了!比你老子厉害啊!”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戚野根本不想搭理他。 拎着铁锅和架子就要下楼。 “你他妈跑什么!你老子跟你说话呢!”戚从峰火气上来,从沙发上蹿起,抬腿给了戚野一脚,“怎么着?你住老子的房子睡老子的床,给老子交点钱怎么了!” 和南哥轻轻一脚相比,戚从峰踢得很重,直接踹在戚野膝盖后侧。 他腿不由一弯,几秒后,咬牙撑住,没有倒下去。 戚从峰重新瘫回沙发上,“我不问你多要,你也不用多给!一个月七八百差不多了。” 从没把戚野放在眼里,戚从峰一点儿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无耻。 话音刚落,听见男孩冷淡的嗓音:“不行。” 戚从峰登时立起了眼:“你他妈是不是想——” “你最近给那边打钱了吗?” 戚野冷冷打断戚从峰。 “上一次汇款是我开学前打的,所以我没钱交学费。” 腿还在一突一突抽疼,他平静地说,“过去快两个月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打钱呢,爸爸?” 这是开学到现在。 戚野第二回 这么称呼戚从峰。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陈旧的老房子里,只能听见美女主播清脆的笑声。 还有男人愈发沉重的呼吸。 最后,和咆哮一起甩来的,是一个还有残酒的酒瓶:“滚!” 这次,戚从峰倒没对着戚野直接丢酒瓶,但碎片依旧四处飞溅。 男孩毫无反应。 拎着架子和铁锅,他站在原地,不带表情看了一会儿戚从峰。 淤血已经全部散去,眼睛不再充血红肿,像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最后踩着玻璃,一言不发下楼。 * 搞定卖炸串的基础设备,接下来该考虑原材料。 这个戚野倒是不发愁,冬天卖烤红薯时,他来回跑了好几趟批发市场,已经摸清哪家价格最低、菜又新鲜。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老板收下转账,“我每天把菜给你留好,你下午自己来拿,你放心,都是新鲜菜!” -- 第62页 戚野点头:“嗯。” 他面上应得冷淡,语气却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轻松。 戚从峰那个醉鬼满口胡话,至少有一点没说错:现在摆摊的确比冬天要赚钱得多。 预付过一个月的菜钱,戚野在脑海里算了一下成本。 只要他不是太倒霉,没有天天出摊都被城管追,最多两周就能把成本赚回来。 这个认知让戚野难得弯了下嘴角。 “老板。”离开前,他指了指门外,“你那些地上的菜还要吗?” 批发市场进货量大,经常有蔬菜从车上、袋子里摔下来。品相不好,老板们也不稀罕这么点菜,索性扔在地上不管了。 老板摆手:“不要不要,你想要就拿吧。” 戚野嘴角弧度更明显些:“谢谢。”拿了个塑料袋,出去捡菜。 戚野当然没打算用这些摔碎了、沾了泥的蔬菜做炸串。 只是刚付过一个月的菜钱,加上还要买调料竹签等杂七杂八的东西,眼下,他身上不剩多少钱。 周内可以在食堂吃饭,周末不在北南打工,吃不了员工餐,总得想办法吃点什么。 不然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空着肚子熬不下去。 戚野完全没觉得捡菜有什么丢人。 在垃圾桶里捡衣服时,他也在菜市场捡过菜。不同的是,要等到天黑,商贩才会把不新鲜的水果蔬菜扔在地上。 他把那些菜和水果捡回来,在雪里洗一洗,就是一顿饭。 有一回,戚野甚至捡到了一盒过期的奶油蛋糕。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吃蛋糕。具体什么滋味已经忘了个干净,只记得特别甜,特别软。 很莫名的。 戚野突然想起那个除夕夜。 他站在楼顶,被许愿伸手拉住时,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盒过期的奶油蛋糕。软软的,有种发甜的香味。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戚野不禁用力摇了摇头。 弯下腰,他把一根摔成两截的白萝卜扔进袋子,掂了掂分量,感觉这两天够吃了。 再起身时。 正对上不远处两张惊疑不定的脸。 戚野看看陈诺手里捆扎整齐的莲藕,再看看自己手里摔成两截的萝卜。 尽管他并没有很尴尬,瞥见他们一个比一个惊惶的神色,想了想,还是解释一句:“我想弄个炸串摊,今天过来买点菜。” 解释完,就看见这一大一小同时愣住。几秒后,再一起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戚野:“…………” 这兄妹俩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第24章 他非常喜欢。 “对不起对不起!” 离开批发市场, 许愿死死拽住戚野的手臂,“我刚才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突然不小心想歪了!” 救命! 她怎么会觉得戚野能拿地上捡的菜做炸串! 向来沉稳的陈诺也有点儿尴尬:“不好意思啊,是我们想岔了, 实在对不住。” 戚野对这兄妹俩简直无话可说:“我还有事。” 他左胳膊被女孩抓着, 小树袋熊一样挂在身上, 根本走不动路。 又羞窘又紧张, 许愿没理解戚野的意思, 直到陈诺轻轻敲了下她的手,才后知后觉松开:“哦哦哦!” “那你不去北南打工了啊?什么时候开炸串摊?”有许多问题想问, 她也不管戚野能不能回答上来,“在哪儿开?只有周末开,还是每天放学都去?” 小姑娘嘴快,叭叭叭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 戚野听得有些发晕, 最后只回答了第一个:“不去。” “我要去买调料。”他掏出那个便宜的入门机,看了下时间,“先走了。” 并没说再见,冲他俩点点头。 跨上停在批发市场门口的三轮车,晃晃悠悠骑远。 初春温度高,路面上没有冰雪, 比冬季路况好得多。渐渐的, 男孩单薄瘦削的身影在人潮中越来越小。 很快, 就再也看不见了。 陈诺看着戚野离开的方向, 微微皱眉:“他情况原来这么糟……” 许愿没和他讲过除夕夜那天发生了什么,被戚野凶过一次后,又隐瞒了在楼下搬蜂窝煤的细节。 陈诺再怎么成熟稳重,到底是被父母从小不缺吃穿养大的。在菜市场捡菜过活这种事,不但离许愿很遥远, 他也一样陌生。 许愿已经见过戚野太多窘迫的样子,快要见怪不怪,惊讶一会儿,就不惊讶了。 转头琢磨起其他问题。 “开炸串摊真的能赚钱?”她有些怀疑,“万一卖不出去怎么办?不会亏本吗?” 除夕夜,她和他一起守在十字路口,除了她以外,根本没等来任何一个顾客。 很难说炸串摊会不会也是这种情况。 许愿想了好半天,越想越糊涂,最后只能看向陈诺。 在她眼里,哥哥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是她身边最厉害的人。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但少年拎着莲藕,眉头紧皱。 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抱歉,我也不知道。” * 和从小好吃好喝养大的小孩儿完全不同,一早考虑过所有的问题,第二天周日,天还没亮,戚野就去批发市场提货。 拿到菜,洗干净,来不及穿成串,又蹬车去了本区最大的游乐园。 -- 第63页 游乐园离戚野家有挺长一段距离,骑三轮车大概用了半个多小时。 好在他出门早,时间并不晚,游乐园周围没多少人。 戚野趁着这个时候,把菜和肉类半成品一根根穿好。等到架子上摆放的菜品差不多齐全,领着小孩儿的家长、出来约会的情侣、三五成群的学生才姗姗来迟。 戚野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在北南附近的商业街,和游乐园里犹豫不定,最终决定周末来游乐园,周内去商业街。 周内要上学,他下课的时候,正赶上放学下班的点儿。商业街上人流量要大一些,距离他也更近,骑车十分钟就能到。 周末自然还是游乐园人更多。 戚野把油倒进锅里,开火烧热,等着来游乐园玩的游客过来买炸串。 然而一等就是大半个小时。 等来等去,过路的行人偶尔朝他投来打量的眼神,很快又收回视线,朝不远处的其他小吃车走去。 游乐园附近,自然不可能只有戚野一个卖东西的。 “糖葫芦四块钱一串,十块钱三串!” “刚出锅的锅巴土豆锅巴红薯看一下!” “小朋友,要不要棉花糖?来来来,爸妈给孩子买个棉花糖吧!” 一声比一声热闹的吆喝里,男孩垂下眼,看着面前逐渐变凉的锅。 关了火,油不再滋滋作响。 渐渐平静下来的油面清澈,倒映出一张不带表情、毫无笑容的脸。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 最后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戚野心里其实很清楚,出来摆摊就要有主动招徕生意的自觉。在北南打工的时候,他也能口齿清晰,向顾客介绍各种各样的鱼。 但到了街头。 他很难像其他人一样露出笑脸。 他要打工养活自己,要拼命赚钱去填戚从峰不补的漏洞。如果没有许愿他们每天给他买的两顿饭,还要担心会不会在课堂上随时饿晕过去。 他不是被爸爸妈妈牵手带来游乐园的小朋友,也不是随便掏大几百和同学聚会的学生,甚至比不上其他在这里做生意的商贩。 至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有个夜晚亮着灯,有人等待归来的家。 所以戚野是真的笑不出来。 初春温度回升,但也没有很高。 戚野发愣的功夫,没一会儿,油彻底凉掉。 他看了眼架子上一根也没卖出去的炸串,在脑海里重新计算过一遍成本,终究还是扯了下嘴角。 说起来戚野都觉得自己可笑。 能在垃圾桶里翻衣服,能在菜市场里捡菜,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做了,只是笑着吆喝几声,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做了好几遍心理准备,感觉勉强可以露出一点微笑,重新打火。 “啊啊啊看到了!在那里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招呼过往行人,就听见了熟悉的清脆嗓音,“哥!你真的很厉害诶!” 陈诺拿着手机,看着还没关掉的搜索栏:炸串摊摆在哪里最赚钱? 笑容很是无奈:“好了,你别夸了,这回可不是我厉害。” 他是真不懂这些,按着搜索引擎给出的内容,从城区中心开始,一个一个地点转。 好在游乐园/公园排在前面。 不然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行了行了别废话!”石小果不耐烦听他们讲这些,扛着音响和喇叭,三两步冲到三轮车旁边,“你就在这儿了,不挪是吧?不挪我把东西放下了!” 说着,把江潮贡献出来的高级音响往地上一扔。 扔得太重,磕在路面咚的一声,戚野听着都心疼。 江潮本人毫不在意,冲他咧开一个呲牙咧嘴的笑:“做好吃的咋不叫上我?太不够意思了!” 说着催促戚野:“快快!随便炸点什么!” 戚野……没太反应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十分茫然,脑子在一瞬间停滞,完全不转。 愣愣按着江潮的意思,往油锅里扔了点炸串,江大少爷已经拿着喇叭,直接坐在音响上:“来来来,走过的路过的美女帅哥老少爷们都看过来啊!七爷烧烤七爷炸串了啊!新鲜的菜新鲜的肉!连油都是才从超市里拎出来的啊!” 一边说,他一边拎起三轮车上的油桶,向大家展示上面的商标。 戚野:“…………”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七爷烧烤和七爷炸串又是什么? 不等他把江潮从音响上拽下来,许愿已经拉着陈诺,噔噔蹬跑过来。 不像昨天的几块莲藕,今天带的东西多。许愿没敢让陈诺一个人拿,自己抱着最主要的部分,把两根比较轻的金属调节杆留给陈诺。 “我们给你搞了个牌子,不要嫌弃喔!” 一路小跑到戚野面前,站定后,她把广告牌举在手里,展示给他看,“昨天晚上临时弄的,不太好看,但是绝对能用!” 广告牌尺寸不小,比三轮车稍微窄一些。 为了醒目,没用什么花里胡哨的图案,就是最简单的白底加粗红字,很是惹人眼球。 正面:七爷炸串。 背面:七爷烧烤。 “我们想着你也许以后会做点其他的……”见戚野盯着广告牌发呆,许愿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就都写上啦,到时候可以换着用,也不费什么……” -- 第64页 这么解释着,她脸突然一白:“不对!” “哥!咱俩搞错了!”抱着广告牌,她扭头和陈诺急急比划,“他这个是放在车头的!不是那种贴在车上面的!” 不管立在前面的是烧烤还是炸串,从背后换个角度看,都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着急和陈诺说话,许愿完全忘了手上还有广告牌。 一比划,不自觉松开手,沉重的广告牌直直下坠,眼看就要砸到她的脚。 “没事。” 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双微微泛红的手伸过来,稳稳托住广告牌。 没有掉下去,更没砸在她脚背上。 身侧,男孩嗓音比平时更低哑,听起来沉沉的。 “这个就很好。”他轻声说,“我非常喜欢。” * 许愿和陈诺捣鼓好一会儿,把“七爷炸串”的牌子立起来。 石小果和江潮一个人坐一个音响,拿着喇叭嘴里不换词地吆喝,很快吸引了几对刚从游乐园出来的情侣。 看着他们都是半大不大的小孩子,也没多要,只要了几串炸土豆炸蘑菇。 戚野把炸串从从油锅里捞出来,用刷子涂上酱料,递过去。女生试探着咬了口,眼睛一亮:“好好吃!” 男生凑过来尝了块蘑菇:“哎哟我去,可以啊这!” “来来来!小朋友!”他掏出手机扫码,“再要十串蘑菇十串土豆!还有那个骨肉相连和鸡腿也来几个!” 情侣们凑在三轮车前,慢慢的,不少游客朝这边探头探脑:“卖什么的?怎么那么多人?” “不知道啊,看着还挺热闹。” “那过去看看?”“走走!” 炸串其实没什么技巧,不要炸太过就行。 酱料是戚野自己调的,没用什么太复杂的调料,但味道很不错。 有了最开始的长队,接下来,江潮和石小果几乎不用再吆喝,就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往这边走。 “有这么好吃吗?”江潮此时发挥出他平时挑剔食堂的本事,满脸疑惑,“不就是炸点菜炸点肉的?” 戚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实际上,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压根没听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许愿他们不得不抱着音响,退后一点儿,给前来买东西的顾客让开位置。 戚野完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正式开张在上午,刚到中午饭点,他准备的菜品就全部卖完了。 还有小孩儿不甘心地仰头看他:“大哥哥,你能不能再进一点菜呀?我想吃鸡腿呢!” 戚野看了看空荡荡的架子:“嗯。” 打电话给老板,老板答应过来送趟菜,顺便帮他从隔壁带点半成品。 许愿这时才有空凑上前。 “你歇一会儿吧。”她从后面绕过来,给他递了杯杨枝甘露,“都站好久了。” 他们来了将近三个小时,身体最不好的陈诺首先站不住,去路边奶茶店歇息。 一开始扯着嗓门努力吆喝的江潮,很快也败下阵来,蔫头蔫脑去陪陈诺。 石小果倒是还有点儿力气,和许愿一个人抱喇叭,一个人扛音响,总算把碍事儿的东西搬走。 男孩却一直站在三轮车后,熟练地炸串刷酱。 一站就是一整个上午。 初春温度没有很高,他守在那口滋滋作响的油锅旁,额上的汗出了一层,被风吹干,很快又热出一身汗。 戚野抬头看了眼许愿。 油锅开了一上午,三轮车和架子被油烟熏得有点黏,火刚停,锅里还在不停冒泡泡。 女孩显然有些怵那口锅,站得远了些,倒是一点儿没嫌弃他同样被油弄脏的手。一手拿着奶茶,一手拿着纸巾:“先擦擦汗,待会儿风一吹要着凉的。” 许愿举着杨枝甘露和纸巾,抬头看戚野。 他没拿杨枝甘露,只是伸手接过纸巾:“谢谢。”简单擦了擦额头。 “这个也给你。”许愿把杨枝甘露举高一些,“你一上午都没喝水了。” 顾客太多,他们没有地方站,而他甚至没法儿停下来。 连喝水也顾不上。 他俩说话的功夫,卖菜老板骑着电动小三轮过来。 把干净的菜和半成品放下,又骑着小三轮走了。 许愿看着这些菜品:“我们帮你串吧。” 虽然他们四个没有一个人会做饭,但串点菜还是没问题。 “不用。”戚野摇头:“你回去歇着就行。” 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许愿哦了一声:“那我把杨枝甘露给你放这儿啦。” 勾着头看架子,想要找一个能放杯子的地方。 戚野不知道什么是杨枝甘露。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迅速叫住她:“你先别走,等一下。” 一边说,一边从老板送来的菜品里,挑出几样东西。下锅炸好,装在一个塑料盘中递给她:“这些你们拿去吃。” 许愿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她看了一会儿盘子里的菜,又看了眼戚野。 即使白底红字的“七爷烤串”就立在身侧,男孩还是以往那幅面无表情、冷冰冰的模样,仿佛先前那个伸手接过广告牌,说“我非常喜欢”的人并不是他。 “戚野。” 但她还是忍不住抿起唇,喊了声他的名字,然后偷偷笑起来,“原来你记得我们都爱吃什么呀。” -- 第65页 盘子里的菜不算很多。 鸡腿是江潮每顿必点的最爱,石小果隔三岔五就要吃茄子,许愿喜欢炸年糕和奶油馒头。 那几串只稍微过了下油、没刷酱料的蔬菜,肯定是给陈诺的。 其实他们也没有在一起吃很久的饭,满打满算,到不了一个月。 许愿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音刚落,就看见男孩神色骤然一僵。 几乎把盘子强行塞进她手里,他不看她,飞快扭过头,也不回应她说的话。 只是在转身之前,伸出手。 拿走了那杯她没来得及放下的杨枝甘露。 第25章 生理期。 戚野摆摊一直摆到夜里。 许愿他们自然不可能留这么晚, 陪着他待到晚饭前,不得不在各自家长的催促声中,坐公交车回家。 “哥。”陈诺比许愿早下两站, 下车前, 许愿看他, “你今天没累着吧?” 陈诺其实没做什么, 只是在街头站了一会儿, 剩下的时间,都在奶茶店待着。 但他毕竟身体弱, 很少像这样在外面一转就是一天,所以许愿还是有点儿担心。 陈诺一听便笑:“我怎么能累着?什么都没做。” “七爷是真的辛苦。”他又摇头,“以后咱们能帮他的就顺手帮了。” 许愿点头:“嗯嗯!我知道!” 下车后,她没有立刻回家。先在小区楼下的药店, 买了几盒活血化瘀的膏药,然后才上楼。 戚野站的时间太长,膝盖和肌肉都容易受不住,贴上膏药要好一点。 然而等第二天到了学校,向来体弱的陈诺好好儿的,站了一天的戚野也没什么事。 连最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江潮都毫无问题。 反倒是昨天一个人扛两个音响, 平时能把江潮一拳打哭的石小果蔫头蔫脑, 整个人没有精神。 许愿上午还没发现, 等到下午上体育课时, 才察觉石小果脸色特别差。 一张脸惨白,跑步也跑不动。 甚至连江潮邀请她去打篮球,都只收获了一个虚弱无力的:“滚。” “你怎么了?”许愿吓了一跳,“是不是昨天累着了?要不要我找何老师请假,叫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回家?” 石小果对许愿还是比较有耐心, 不过毕竟不舒服,白着脸冲她翻了个白眼:“我看你就是个小傻瓜!” 小傻瓜许愿一脸茫然:“……啊?” 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正想细问,看见陈诺从教学楼那边走过来。 许愿更糊涂了:“哥?” 陈诺体育课常年请假,一年到头上不了几回课,如今天气还没完全回暖,他应该待在班里才对。 陈诺对她笑了下,转头看石小果:“何老师给你准了假,石叔叔刚到校门口,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石小果一听不耐烦了:“你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 说完,也不理陈诺,直接站起来:“许愿,陪我回教室。” 许愿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俩人搞什么名堂。搀着石小果回班,帮她收拾好书包,又把人扶到校门口。 回来才有机会问陈诺:“你和小果怎么了?” 陈诺身体弱,大家一般让着他,石小果平时爱揍江潮,对陈诺一直都还算可以。 虽然没有对许愿这么好,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陈诺摇头:“跟我没关系。” 见许愿还想再问,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女孩子的事情,回去自己说,别和我讲。” 许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脸瞬间烧起来:“哦……哦!” 顾不上和陈诺再说话,转身直接跑了。 直到体育课下课,大家纷纷回班,整张脸还是烫得厉害。 她敢确定,自己的脸一定非常红。 因为戚野坐在一旁,看了她好几眼:“你发烧了?” 戚野只是随口这么一问。 女孩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没、没有!” 磕磕绊绊否定完,她又红着一张脸:“你不要乱说好不好!”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戚野莫名其妙:“哦。” 不过还是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色,感觉除了从额头一直红到下颌外,没什么其它状况,大声反驳他时也中气十足,很有精神。 于是没当回事儿,转头写起自己的作业。 许愿没察觉到戚野的打量。 一直惦记着陈诺那句“你们女孩子的事情”,放学后,一出教学楼,她就给石小果发信息:“啊啊啊!我懂了!我现在懂了!” 石小果回她一个无语的表情:“傻瓜。” 许愿并不介意:“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儿了没?” 石小果:“还行,不过我爸我妈一个比一个夸张,让我这周在家歇着。” “我就说昨天扛音响的时候,怎么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她和许愿抱怨,“我还以为我练散打伤着了,这下可好,这周散打课也不用上了!” 许愿只想笑:“好啦好啦,你就听叔叔阿姨的话,好好休息吧。”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真的会特别难受吗?” 十三四岁的年纪,女生们在班里通常不说这些。 尽管大家基本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也默契地不提起。 -- 第66页 还是小孩儿,脸皮薄,对生理知识懵懵懂懂。说到生理期,总有种不好意思的害羞。 石小果:“反正不怎么舒服。” 两个小姑娘就这个话题聊了好一会儿,公交车来,许愿不说了:“我坐车啦,晚上再说!”在车上聊这个,被人看见怪尴尬的。 石小果:“嗯,那我去睡一觉。” 许愿回家时,陶淑君已经回来了。 她给石小果发了条消息,没有得到回复,大概还在休息。 这种事情不好和陈诺一个男生聊。 于是吃饭时,许愿没忍住:“妈,石小果今天……” 说到这个女孩子之间的青涩小秘密,许愿有点儿紧张,下意识用了标准词汇:“她来初潮了呢!” 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并不奇怪,这个岁数的小姑娘,既期盼自己快快长大,又害怕自己快快长大。 对身体上的每一点变化都很敏感。 更别说是这么重要的事。 许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陶淑君说这个。 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这种比较私密的事可以和妈妈分享。 “你在说什么?”然而陶淑君一听,便撂下筷子,“你一个女生有没有廉耻心!这种事是能随便挂在嘴边说的?” 许愿一怔:“妈?” 陶淑君根本不让她说话:“不许再说了!吃你的饭!别让我再听到你说那个!”一连用了两个代词,根本不提月经或者生理期。 陶淑君沉下脸,许愿吓得不敢吭声,默默低头吃饭。 因为突然被骂,脑海里一片不知所措的混乱。 原来这确实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她想。 怪不得大家从来不在班里说。 * 石小果爸妈真的给石小果请了一周假。 于是接下来几天,一起去食堂的就变成了四个人。 结果没过多久,一场倒春寒突如其来,陈诺也请了两天假。 “你们俩可给我好好儿的啊!”吃过饭,从食堂回班的路上,江潮心有戚戚,“不然我就只能一个人来食堂了!” 许愿看了眼戚野:“不会的,我们身体都很好!” 之前她担心他站久了腿疼,给他买了膏药,结果男孩表示根本不需要:“习惯了,用不着这些。” 相处久了,她看出来他并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用。 戚野原本不想说话,被许愿这么看了一眼,只能淡淡点了下头:“嗯。” 其实没有完全不疼。 不过他的确习惯了,加上气温渐渐回升,天气不冷,腿便不怎么难受。自己注意一下,隔三岔五活动活动,也就还好。 离贴膏药的地步还远得很。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大少爷,就“如何养生”这个话题,发表了一路高见,直到回班才依依不舍闭嘴。 许愿和戚野回到座位上。 今天下午的课都是副课。 上完第一节 音乐,课间,许愿觉得小腹有点儿难受。 像是着了凉,轻微的隐隐作痛,不太明显。 以为是中午从食堂回来时,路上说话灌了风,她没多想。 觉得是小事,忍一忍就能过去。 可等到第二节 美术课,那种疼痛便越来越明显,甚至还有种以前没有过的异样感觉。 换做从前,许愿估计会傻乎乎觉得,自己吃坏了肚子。 然而石小果还没来学校,她忍着那种怪异的疼,稍微琢磨一下,脸直接白了。 这是在上课! 而且…… 倒春寒刚过,今天气温比较高,许愿只穿了一条秋季校服单裤。 秋季校服要比夏季校服稍厚一些,但也厚不到哪儿去。 坐在座位上,没过多久,她明显感受到,那一层布料已经被血浸湿了。 许愿抿紧唇。 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 第一个反应是去找陈诺,她犹犹豫豫转头,看见江潮身边的空座位,才想起来他今天请了假。 许愿捏紧手里的水彩笔,不知所措。 美术老师就在讲台上,和何老师一样,是才毕业不久的大学生,都是女孩子,按理可以举手示意老师。 她迟疑着,即将举手的前一秒,想起陶淑君那天疾言厉色的训斥,最终只是徒劳动了下指尖。 万一老师也不高兴呢? 许愿忐忑地想。 既然陶淑君那天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这种事一定很羞耻很尴尬,不能被直接提起。 更何况她现在弄脏了裤子,如果这么站起来,全班同学都能看见…… 又疼又紧张,许愿微微躬身,半趴在桌上。 既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要一直坐到放学回家? 等班里所有人都走了,她再用书包挡着,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许愿还在拼命思索,身侧,一直安静画画的戚野,突然往这边凑近些。 她下意识绷紧了背。 没来得及说话,听见他压低的嗓音:“生理期?” 这三个字虽然是疑问句,男孩的语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显然已经看到了什么。 他说得太直接太坦荡,许愿一下懵了,白着一张脸:“我……我……” -- 第67页 几乎说不出话,她眼睁睁看着他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等会儿披上。” 将校服扔给她,又问:“你带没带卫生巾?” 尽管戚野说这些话时,嗓音一直压得特别低。 许愿还是不可避免的震惊了。 “你……你……”她捏着他的校服,好半天说不出话,“你为什么……” 他为什么能和她说这些话! 说生理期也就算了,竟然还、还直接说了…… 许愿见识过班里其他同学的态度。 女生们偶尔会躲躲闪闪的,提起“谁谁谁来那个了。”,男生一般不说什么,但在体育课有女生请假时,总会彼此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甚至还会哄笑几声。 女孩的脸白了又红。 戚野面无表情:“你带了吗?” 他是真没觉得怎么样。 西川一中没有生理卫生课,戚野从前其实也不懂。还是去北南打工后,帮着卸过好几回卫生巾的货,才知道女孩子每个月还有这么一出。 至于北南为什么要进卫生巾,据领班的说法,是为了方便那些急用的女顾客,每个隔间都有。 顺便在戚野搬卫生巾的时候,和他科普了一下基础常识。 领班科普得大大方方,戚野也就很自然。 平时不和其他人玩,他并不知道,班里剩下的同学怎么看待女孩子的生理期。 所以不太明白,许愿说话为什么结结巴巴。 以为她这是疼的,他多说几句:“你没带的话,待会儿我帮你去买。” 戚野实在太过坦荡。 和平常一样冷着一张脸,看不出来任何异样,说话一板一眼。 完全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许愿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压低声音,轻轻摇头:“……没有。”她根本不清楚今天会来月经,更不可能带卫生巾。 戚野点头:“嗯。” “下课你在楼梯那边等我。”他说,“我买完就给你。”楼梯旁边是卫生间。 想了想,又问:“你要不要止疼药?” 许愿连忙摇头:“不、不用!” 天哪…… 一边摇头,她一边懵懵地想,原来还可以吃止疼药吗? 他懂的好多! 对生理期一知半解,许愿知道的甚至还没戚野多。 见他一点儿不尴尬,慢慢的,她也没那么紧张。 不过毕竟弄脏了校裤,下课后,戚野先去学校门口的商店买卫生巾,许愿把他的校服围在腰间,清理掉椅子上的血迹。 然后才出了教室。 肚子还是有点儿疼,许愿动作慢。 她到楼梯的时候,戚野已经在那儿等了一会儿。 见她过来,把手里的黑色袋子递过去:“给你。” 许愿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十分茫然:“啊……” 是不是买的有点儿多? 她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初潮,也不知道生理期可以吃止疼药。 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看过电视上的卫生巾广告,知道一次贴一片就好。 她在家见过陶淑君买的卫生巾,一般都是十片左右一包。 这个袋子里得有多少卫生巾? 见许愿愣在那里没接,从美术课上一直从容的戚野,难得有点儿迟疑。 “这应该够一个下午了?”一改之前的淡定,他不太确定地问她,“一包里面是只有一片吧?” 第26章 现在你可以用了。 最后, 许愿只从那个满满当当的袋子里,拿了一包日用。 害怕被别人看见,小心翼翼用校服挡住, 对戚野说了声谢谢, 才左顾右盼进了卫生间。 戚野完全没有顾忌, 直接拎着袋子回班。 小卖部阿姨很贴心, 给的是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 外人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 他的神情非常坦荡,加上平时只和许愿他们玩, 一时间,也没其他人凑上来看。 倒是坐在最后一排的江潮很眼尖:“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从教室后面嗖地跑过来,一把夺过袋子:“给我也来点儿!” “……”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吓得把袋子直接扔给戚野, “你你你你你……” 戚野看他一眼:“不是我。”把塑料袋扎起来,塞进许愿的抽屉里。 “哦哦哦哦哦!”江潮不是体育课上那群爱起哄的男生,飞快憋红了脸,“她她她没事儿吧?” 戚野不明白江潮怎么突然变成了结巴,有些莫名其妙:“还行,可能有点肚子疼。” 说着, 又伸手拿过许愿桌上的小熊水瓶。 领班和他说过, 女生生理期不能碰凉水, 北南后厨二十四小时炖着红糖姜茶, 客人员工都能喝。 现在没有红糖也没有姜,只能接点热水。 许愿在卫生间收拾好自己,重新回班时,就看见一脸平静的戚野,和面红耳赤的江潮。 水瓶盖被拧下来, 放在一边,晾着还在冒热气的开水。 许愿本来已经没那么紧张,看见江潮躲躲闪闪的眼神,又迅速红了脸。 猜也能猜到水是谁接的,她坐下来,小声对戚野道了声谢。 “那那那什么……”江潮站在一旁,还是有点儿结巴,“放学我让刘叔送你回去。”每天都有司机接送他。 许愿“啊”了一声:“不、不用了吧?” -- 第68页 “就这么说定了!”江潮再也受不了当面谈论这种话题,硬邦邦丢下一句,狗撵兔子似的蹿回座位。 “你就让他送吧。”相比之下,戚野要冷静得多,“校服明天再给我。” 他没觉得买卫生巾是什么事,不过衣服既然弄脏了,坐公交车回家大概不方便。 何况她还肚子疼。 男孩语气始终很平淡,甚至在刚才弄错卫生巾数量时,也只是淡淡说了句“不好意思。” 一点儿都不慌张。 这让许愿莫名安心下来,点点头:“好。” 捧起水瓶,吹了吹,小口小口喝热水。 * 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喝热水真的有效。总之,下午放学时,许愿已经没美术课上那么难受。 戚野还要去商业街摆摊,没功夫多说,说了声再见,匆匆离开。 江潮仍旧是那副恨不得钻进地里的尴尬模样,好歹没忘记要送许愿的事。 让刘叔一路把车开到她家小区外,又红着脸帮她拎书包。 到了楼下,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那什么,小果不会也……” 他把许愿都搞得尴尬了:“你不要说啦!小果会揍你的!谢谢,再见!” 接过书包,头也不回跑进楼去。 许愿到家时,陶淑君还没回来。 她把被弄脏的校裤扔进洗衣机,又把戚野的校服挂起来,准备明天再还给他。 正在往洗衣机里加洗衣液,“咔嚓”一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陶淑君回来了。 许愿原本想说一下今天的事,想起昨晚那一顿突如其来的训斥,缩了下肩膀。 设定好程序,按下开始键,什么也没说。 不过她忘了被放在玄关的黑色塑料袋,陶淑君往里看了一眼:“你来那个了?” 许愿呐呐应声:“嗯,下午……下午来的。” 她有些紧张,担心陶淑君会骂她弄脏了衣服。 不过陶淑君只是皱眉:“买这么多做什么?家里不是还有?” “别、别人帮我买的。”许愿试图解释,“我没……没有用的。” 后来她想要把钱给戚野,被他拒绝了,但那一袋卫生巾日用夜用都有,好几大包,算下来还挺贵。 不知道他当时怎么舍得一下买那么多。 害怕被误会,许愿解释得急,陶淑君笑了一下。 “哦,我知道。”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许愿一眼,“男生买的吧?刚送你回来那个?” 陶淑君说这话时,一点儿不着急,语速不紧不慢。 每说一个字,许愿后颈上的汗毛就立起来一片,下意识反驳:“不、不是……” 虽然她不明白陶淑君的意思,但已经敏感察觉到了不对。 “不是什么不是!”果然,方才还笑着的陶淑君一秒变脸,“我都看见了!你从人家车上下来的!许愿!你要不要脸!” 说着,随手抓起一包卫生巾,朝许愿砸过去。 陶淑君天天坐办公室,没什么力气,也没准头。 这包卫生巾并没有砸到许愿。 但她还是直接愣住:“妈?” 许愿从来没有被这么骂过。 陶淑君一般只骂她成绩不好,学习不用功,最出格的一次,大概就是新年家宴上,不怀好意揣测她和其他男生谈恋爱。 这是头一回说出这样的话。 “你到底要不要脸啊!”在许愿难以置信的眼神中,陶淑君又重复一遍,“你就那么喜欢让别人知道你来那个?喜欢让男生帮你买卫生巾?喜欢让男生送你回家?说了不让你说你还跑去和男生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东西!” 许愿彻底惊呆了。 如果家宴那回,她还有底气跑出去,这一次,她根本动都动不了。 成年人不加掩饰的恶意狠狠甩过来,把许愿拍在走廊的墙上。 她牢牢嵌在墙里,动弹不得,听着陶淑君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利嗓音:“谁家小姑娘和你一样!第一次来那个就让男生知道!我都不敢给你们何老师说!说出去我的脸也要被你全丢光了!” 许愿刻在墙壁上。 四肢都没有感觉,只有已经不怎么难受的小腹,在渐渐听不清的叱骂声中,剧烈抽疼起来。 * 第二天,戚野进班时,发现许愿还没来。 琢磨她可能身体不舒服,他没多想,先坐在座位上,看起课本。 这两天,他在商业街摆摊收入很不错。 江潮和石小果专门帮他录了一段吆喝,存在扩音喇叭里,这样就不用他自己喊。 被吸引过来的行人很多,慢慢的,不需要喇叭,也有顾客排起长队。 戚野看着单词表,在绕眼的abcd里默默计算收支。感觉最迟明天或者后天,就能把成本赚回来。 这让他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翻去下一页单词表,听见江潮控制不住的嗓门:“你也看了?我最近一直在追!昨天男女主雨中分手那段可哭死我了!我爸还以为我失恋被女生甩了哈哈哈哈哈!” “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还是你们女孩子心思比较细腻……” 江潮说的无心,许愿用手挡住额头:“好啦,你别笑话我!” 语气听起来挺轻松,带着点羞赧的不好意思。 -- 第69页 两人在许愿的座位前分开,江潮朝后面走去。许愿坐下来,把校服还给戚野:“给你……谢谢。” 害怕被看出来什么,她单手递校服,另一只手还挡在眼前。 但毕竟离得近,戚野看得很清楚。 像是哭了很久,女孩两只眼睛都肿着,红彤彤一片。即使已经过去一夜,仍然有点儿睁不开。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小声解释一句:“昨天熬夜追剧了。” 说着,把校服往他手里一塞,低着头,垂下眼,不再吭声。 戚野微微皱眉。 他想问上几句,但她来得晚,和来上早读的语文老师几乎前后脚进班。 喉结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说。 语文早读统一读课文。 许愿跟着其他同学,机械张合着嘴,听着周遭朗朗读书声,想到的却是昨天陶淑君疾言厉色的指责。 为什么呢? 许愿想。 为什么陶淑君要那么说她? 就因为她对初潮毫无准备,拜托戚野买了卫生巾,又被江潮送回家,所以就是没脸没皮吗? 可石小果也和她一样啊。 陈诺甚至直接帮石小果请了假,又给石叔叔打了电话。石小果不仅没有被骂,甚至现在还在家好好休息。 为什么她就是丢人? 为什么她就是不要脸? 许愿几乎不能想起最后那三个字。 对于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三个字的破坏力实在太大。每一个音节、每一个笔划都带着小刀一样尖锐的恶意。狠狠划过额头、脸颊、躯干、四肢。 就连心脏也被扎着,每搏动一下,刀子就陷得更深。 到底记得这是在学校,许愿没有像昨晚那样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哭了大半个晚上,她整个人晕乎乎的。 浑浑噩噩混过上午两节课。 大课间,做完操,大家陆陆续续回教室。 戚野一直注意许愿的状况,回到班里,坐在座位上,余光里,女孩正把手伸进书包,忐忑地抿紧唇。 是真的很紧张。 她一开始还只是抿,后来就变成了十分用力的咬。 许愿已经摸到了一片卫生巾,但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拿出来。 周围都是同学,粉色包装的卫生巾很显眼,只要稍微露出一点儿,肯定会被人发现。 然后呢? 一晚上没睡着,许愿恐惧地想。 被女生看到还好,被男生看到了,她该怎么办? 实在太小,她还不能很好地分清对错。 何况班里的某些男生原本就会瞎起哄,每次看到女生拿卫生巾,都会互相交换十分微妙的眼神。 有调皮捣蛋的,甚至会发出一些怪叫。 许愿捏着那片薄薄的卫生巾,犹豫了很久。 直到快要上课,实在不能再拖下去,才一咬牙一狠心,飞快把卫生巾从书包里拿出来。 迅速塞到校服口袋里。 许愿动作其实一点儿都不慢,但还是被后面几个男生注意到,当即眼神乱飞起来:“哎哎哎!你看她手里那个!看到没!” “看到了看到了!是那什么吧!” “哈哈,真的是诶!” 江潮坐在后排,试图制止他们:“一天天的!你们有完没完!” 陈诺来上课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出来阻止。但他性格温和,男生一般不太听他的话。 至于江潮,平时大大咧咧惯了,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所以那帮男生中,比较刺儿头的刘晨睿啧了一声:“咋了潮儿?你这么激动干啥?咱们男生可不用这东西啊!” 又是一阵哄笑。 江潮平时嘴皮子是挺利索,但这个话题毕竟敏感,他直接涨红了脸,一时间不清楚该怎么回嘴。 而许愿在前面,已经听到了后排的起哄声。 周围其他同学也听到了,或好奇或疑惑地看过来。 被这么多人看着,她感觉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回到了昨天晚上陷在墙壁里,怎么努力都动弹不得的时候。 许愿白着脸,站在座位上。 不知道该装作若无其事走出去,还是重新坐下。 她没想好,身侧,一双泛红的手突然伸过来。直接伸进她的书包,毫不犹豫、十分精准地抽走了一片粉红色的卫生巾。 许愿顿时吓了一跳:“戚、戚野?” 她来不及制止,也没办法制止,惊慌失措扭头,看着男孩一边快步往教室后面走,一边麻利拆着手上的卫生巾。 班上同学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哟,新同学……”刘晨睿也有些懵,嘴上还是不饶人,“我说你这是……我艹!” 鼻子上重重挨了一拳,两道暖流往下淌的同时,一张卫生巾被狠狠拍在他脸上。 戚野面无表情看着他:“现在你可以用了。” 第27章 你妈妈那样对你,就不算家…… 刘晨睿哭了, 而且哭得特别惨。 坐在教室后排,他个头不矮,将近一米八的男生哭得抽声噎气, 直到何老师进班来上英语课, 还在座位上一个劲儿抹眼泪。 许愿有些惴惴:“何老师……” 她很担心何老师会训戚野, 毕竟戚野直接对刘晨睿动了手, 还见了血。 何老师虽然平时像大姐姐, 严厉起来还是很严肃。 -- 第70页 果然,何老师听完江潮扯着嗓子的叙述后, 难得沉下脸:“今天这节课不上了。” “你们俩。”她看向正在擦眼睛的刘晨睿,和一言不发的戚野,“去,到门口买几包卫生巾回来。” 刘晨睿一下不哭了。 等着挨批评的戚野诧异抬头。 何老师:“等什么呢?快去, 现在就去。” 何老师一向温柔,突然冷了脸,大家都很害怕。 戚野看了眼刘晨睿,先一步走出教室。 两个男孩子很快带回来一大袋卫生巾。 上课铃已经敲响,何老师根本没翻开课本,接过卫生巾, 直接拆开。 往每个大组第一排都放了一包:“每个人拿一片, 男生女生都拿。” 同学们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碰那几包开封的卫生巾。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见他们这样, 何老师索性自己来发, “都拿着,拿好了,就拿在手上,不许扔。” 她用十分钟时间,给班里每个学生都发了一片卫生巾, 重新走到讲台上:“现在还好奇吗?” 女生们红着脸不说话。 男生们像是抓着烫手山芋,丢也不敢丢,拿又不好意思拿。 江潮一张脸从上到下憋得通红,刘晨睿眼看着又要哭了。 “女孩子的生理期再正常不过,不光咱们班的女同学会有,你们的妈妈、姐姐、妹妹,家里所有的女性亲戚都会有。” 何老师鲜少有语气这么严肃的时候,“你们在家里知道尊重自己的妈妈,爱护自己的姐妹,到了学校,就要和班上的女同学开这种玩笑?” 这几句话是对男生说的。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真正有恶意的是少数。 绝大部分都和刘晨睿一样,对生理知识一知半解又无比好奇。故意说一些蠢话,来显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大人眼中的小孩子。 其实根本幼稚得不行。 就像刘晨睿先前还咋咋呼呼起哄,被戚野往脸上拍了张卫生巾,直接哭得现在都缓不过来劲儿。 “女同学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每一个女生都要经历这种事,老师也一样。”何老师继续往下说,“月经是最普通的生理现象,卫生巾也是最常见的卫生用品。如果谁拿这两件事和你们开玩笑,那是他不懂得尊重人,不是你们的问题,更不是你们的错。” 西川一中没有生理卫生课。 这是大家第一次在课堂上,听老师公开讲这种事。 包括许愿在内,女生们一开始挺害羞,连头都不敢抬。 但何老师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借着这个机会,非常详细地科普了一遍相关知识。告诉她们为什么女孩子会有生理期,生理期该注意那些事项。 何老师态度很自然,慢慢的,大家就没那么尴尬。 江潮脸色勉强恢复正常,刘晨睿也不再抽鼻子。 戚野始终面无表情。 原来是这样…… 倒是许愿听得一愣一愣。 在家里的时候,陶淑君从来没和她讲过这些。原来并不是每个女孩子初潮都会很不舒服;不小心弄脏衣服也只是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小事;为了保护自己,生理期最好不要吃凉的或者辣的…… 何老师的态度和陶淑君完全不同。 没有用“那个”或者其他什么代词,大大方方的,根本没有任何羞耻或丢人的情绪。 “我希望咱们班的女同学,以后可以光明正大把卫生巾拿出来,不会被嘲笑,不会被欺负。”下课前,何老师做了最后总结,“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会通知你们的家长,我的班上不留不尊重人的学生。” 她没单独批评刘晨睿,也没训戚野。下课铃响,拿着没翻开的教案和英语书,直接离开教室。 这一节英语课上得过于震撼。 大家都有点儿回不过神,坐在座位上,拿着卫生巾,你看我我看你。 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刘晨睿先起身,从后排走过来。 “对、对不起啊。”他低下头,和许愿道歉,“以前是我不懂事犯贱,以后不会了。” 本质上,刘晨睿不是那种特别坏的小孩儿。 就是最常见的小男生,十几岁的时候烦得猫憎狗嫌,无知又幼稚。 但也不是完全听不进话,好好讲道理,还是能讲通。 他刚才哭得惨,现在眼睛还是红的,道歉算比较诚恳。 许愿平时和他没什么过节,犹豫一会儿,轻轻点头:“嗯。” 刘晨睿又看向戚野:“那个……七爷……”他听江潮和陈诺经常这么喊戚野。 戚野看他一眼:“嗯?” 男孩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沉着一张脸。刘晨睿有些怵,后退一步,又鼓起勇气:“刚才你打得对,是我不好,是我欠揍。” 刘晨睿认错速度太快,戚野有点儿意外:“哦。” 到底是他先动的手,既然刘晨睿主动认错,戚野也准备和他道个歉。 还没来得及开口,刘晨睿揉着鼻子:“不过我觉得我还是用不了那玩意儿……” 想不明白女生怎么能忍受这种疼痛,他摸了摸脸上的粘胶痕迹,心有余悸:“这也太特么疼了!你们真不容易!” 后半句是对许愿,还有旁边其他围观的女同学说的。 -- 第71页 之前戚野那一巴掌拍得太用力,卫生巾牢牢粘在刘晨睿脸上,贴得特别死。硬扯下来的时候,生生拽掉了好几根眉毛和汗毛。 直接把他疼哭了。 许愿、戚野:“…………” 女同学们:“……噗哈哈哈哈!” *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剩下的大半天,无论是许愿,还是其他女生,在拿卫生巾时,都没有被起哄嘲笑。 很快到了下午放学时间。 江潮还想送许愿回去,被她拒绝:“不用了,我今天……没有不舒服。” 虽然何老师已经科普过,许愿这么说的时候,依旧有点儿不好意思。 “戚野。”她又叫住准备离开的男孩,“待会儿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摆摊?” 许愿不太想现在就回家。 实际上,当何老师仔细讲过那些生理知识后,她就更不愿意回去面对陶淑君。 既然连老师都说,这是每个女孩子都会有的正常现象,让班上的男生多体谅多照顾。为什么陶淑君还能骂她不要脸? 小孩子有时候很敏感。 他们或许还不懂大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复杂心思,但能感受到那种最直白的、发自本能、不加掩饰的恶意。 许愿没有认真去想,那三个字背后隐藏的含义。 或许潜意识里,她已经知道陶淑君究竟想说什么,然而无论从情感还是理智上,都完全不能接受。 她是她的女儿。 她是她的妈妈。 陶淑君怎么能用那么……的心思揣度她? 许愿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提得有点没头没脑。 说完,抓着小熊书包的带子,有些紧张地看向戚野,害怕被拒绝。 他倒是看起来很无所谓:“哦,行。” “那你在班里写会儿作业。”想了想,又说,“我得回家一趟,你半个小时之后再过去。” 许愿点头:“好。” 每天放学后,戚野要先回家,把三轮车蹬出来,再去批发市场拿菜。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最近摆摊时间长,用气用得快,一罐煤气不到十天就用完了。 昨天收摊后,他把煤气罐送去气站,现在这个点儿,充过气的钢瓶应该被送了回来。 果然,戚野回家时,煤气罐正摆在门口。 隔着薄薄一层房门,能听见里面的大声喧哗:“来来来!给咱们戚哥满上!再倒!再倒!” 天还没黑,戚从峰已经和那帮狐朋狗友醉醺醺喝起了酒。 戚野犹豫几秒,没进门。 直接蹲下来,把煤气罐扛在肩上。 用的是家庭常用的十五公斤中罐,煤气罐不算很高,不到一米。但罐身几乎和煤气一样重,加起来有六十多斤。 戚野瘦,这罐煤气比他轻不了多少。钢瓶沉沉压在肩头,比之前分批搬上去的蜂窝煤还重。 他扛着罐子,咬牙屏气,小心翼翼、一步一步从台阶上方慢慢往下挪。 好不容易挪到倒数第三级台阶,眼看即将站在六层和五层的衔接平台上。 “砰!”不知道戚从峰从家里往外开门,怎么也能开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探出头来:“戚野!” 醉鬼声音很大,戚野一个激灵。 被男人抓住,从床上拖到地上疯狂殴打的记忆在瞬间袭来,他下意识拔腿就跑,忘记自己肩上还有个沉重的煤气罐,猛地往前一步。 然后直接踏空了。 好在只剩下最后两级台阶,这一步没让戚野带着煤气罐直接滚下去。 但六十多斤的煤气罐毕竟很沉,他抓着罐子,半跪在地上,被扭到的右脚一阵钻心的疼。 “哈哈哈哈哈哈!看你那个怂样!男孩瞬间苍白的脸色极大取悦了戚从峰,“怕老子打你?老子是你爹!打死你你都给老子受着!想跑?跑也没用!” 手里拿着酒瓶,他威胁地晃了晃拳头。 戚野没说话。 死死抓住那个根本当不了武器的煤气罐,警惕地看着楼上的男人。 好在很快有酒鬼在家里喊:“戚哥!戚哥!别跑啊!回来一口闷!” 戚从峰忙着喝酒吹水,顾不上搭理戚野,“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戚野深吸一口气,在地上坐了一会儿。 右脚扭得不算轻,但也没有很严重。他扶着墙,试探着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感觉还能忍,继续扛好煤气罐下楼。 到底扭到了脚,他下楼下得慢。 蹬三轮车没以往那么方便,走走停停,花了比平时足足多一倍的时间,才把车骑去批发市场。拿上菜,又骑去商业街。 许愿已经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看见戚野骑着车过来,高兴地冲他挥手:“这里!这里!” 戚野把车骑到许愿身边。 本来想装作无事发生,然而扭到的脚骑了一路的车,刚从车上下来,就是一个踉跄。 接下来几步也走得一瘸一拐。 许愿几乎瞬间白了脸:“你……” “你爸爸又跟你动手了?”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她上下打量他,甚至试图去拽他的校服查看,“他打你哪儿了?腰?腿?脚?” 小姑娘语气惊慌失措,戚野平淡摇头:“没有。” 把“七爷炸串”的牌子立起来,油倒在锅里,拧开煤气罐阀门,打上火。 -- 第72页 许愿根本不信戚野的话。 冬天时,他满头满脸是伤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开春,大部分伤已经看不出来。 只有右颊一道非常浅的痕迹,提醒许愿,她曾见过他被亲生父亲打得有多惨。 男孩无动于衷,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她想起他之前说的话,没提报警的事,只是抿紧唇,小声说:“这……这是不对的,这是家暴!” 女孩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显然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 戚野习惯了,没当回事儿。把炸串扔进锅里,又听见她在旁边嘀咕:“不报警也行,哪怕让人去吓吓他呢。江潮他爸爸那里有好多保安,我见过的,都特别壮实……” 许愿是真被吓怕了。 生怕哪一天上学发现戚野没来学校,然后从何老师那里,听到什么无法接受的坏消息。 但不管她怎么说,他始终没什么反应。半靠在三轮车上,给顾客炸炸串。 直到一波高峰过去,换油的功夫,才看向她:“你说他对我是家暴?” 许愿点头:“对啊!” 他都被打成那样了,不是家暴是什么。 小姑娘点头点得毫不犹豫,语气格外笃定。 戚野不由偏头多看了她一眼。 商业街霓虹璀璨,明亮灯光下,一天过去,她眼睛还没有完全消肿。 依旧红彤彤一片,不知道是因为过于刺眼的光线,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有点儿睁不太开。 微微眯着,显然有些不舒服。 戚野不带表情把头偏回来。 开火,扔炸串。 火开得大,油烧得热。炸串扔进滚油的一瞬间,发出让人有些害怕的滋滋声。 许愿下意识往旁边退了小半步。 街头嘈杂的人声里,油锅滋滋作响的背景音中,她听见男孩格外平淡的嗓音。 “那你呢?” 他没看她,盯着锅里翻滚的油花。 “你妈妈那样对你,就不算家暴了吗?” 第28章 他过得很不错 戚野说这话时非常平静。 并不看许愿, 他语调很平,即使一连说了两个问句,也没有太多询问的语气。 没有疑惑、没有好奇, 只是不容辩驳的肯定。 许愿一下懵住了。 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 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 “你说什么呢?”是真的懵, 许愿都没细想,戚野怎么会突然说到自己身上, “我妈妈……她、她从来没打过我啊?” 陶淑君脾气差归脾气差。 这么多年,确实没对许愿动过手。她一个坐办公室坐惯的人,没什么力气,只是坐在那儿, 上下碰碰嘴皮。用最省力最轻松的方式,说出最尖酸刻薄、最恶毒嘲讽的话。 女孩语气十足茫然。 戚野没说话,把炸好的炸串捞出来,沥去油,刷好酱,递给三轮车前等候的顾客。 然后偏头, 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和语气一样平淡, 却很精准, 轻轻扫过许愿还有些红肿的眼睛。 她下意识低头, 又心虚伸手,挡在额头前:“这不……不一样呀。” 许愿根本不知道戚野在说什么。 毕竟他结结实实挨过亲生父亲的毒打,而陶淑君连她一根手指也没碰过。昨天是砸了一包卫生巾过来,还没有砸到。 明明他才是家暴受害者。 为什么要反过来说她? “是吗?”一头雾水,许愿挡着眼睛, 听见新一轮滋滋作响的油锅声里,男孩淡漠的嗓音:“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没提她至今睁不开的眼睛,没说其它多余的废话。 他简短而精准地发问。 许愿张了张嘴:“我……” 只说出这么一个字,接下来就没吭声。 她说不出来。 昨天发生的一切,无论是陶淑君尖酸刻薄的神情,还是恶毒嘲讽的话语。 又或是那个涂在墙壁上,陷在走廊里,无法反抗、动弹不得的自己。 她连回忆都不愿意回忆,更不可能说出口。 但这也算家暴吗? 许愿想不明白。 父母批评子女、大人管教小孩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就连动静闹得最大的除夕夜,她被大人们找回去之后。许建丽和陈涵也没有怎么指责陶淑君,都说陶淑君是为了她好,才会言辞过当、手段激烈地批评她。 虽然许愿并没有感受到那种好。 只觉得又害怕又难过。 小姑娘很茫然,半举着手,愣愣站在那里。 戚野看了眼对面商场外墙的时钟:“你该回家了。” 天已经渐渐变暗,再过一会儿,就要完全黑下来。 “跟你妈说我被我爸打到骨折,你送我去医院,路上耽搁了时间。”他淡淡道,“这样她应该不会再骂你。” 他知道她不想回家。 可她和他一样,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甚至连摆摊打工都不会。 不回到那个充斥着谩骂、嘲讽、语言羞辱的家,又能去哪里呢? 戚野这么一说,许愿才注意到时间:“哦……好!” 她的确该回家了。 再晚一点,陶淑君肯定要发火。 显然被他刚才说的话搞懵了,女孩没多说什么,甚至没说再见。背着小熊书包,呆呆走去公交车站的方向。 -- 第73页 戚野完全不在意这点小事。 又一波下班晚高峰,光顾炸串摊的顾客多。忙完这一阵,他停下来,活动被扭到的右脚时,才发现架子下放杂物的地方,扔着个东西。 这是什么? 忍着右脚的隐痛,他走了两步,上前拿起那个蓝色的长方形盒子。 然后不自觉皱了下眉。 红花筋骨贴。 是她之前想塞给他,被他强硬拒绝的膏药。 * 许愿坐公交车回家。 等车的时候,她在站台上,害怕被别人看见,用手挡着手机屏幕。小心搜索了几条“妈妈骂女儿是不是家暴?”“父母能不能骂孩子不要脸?”“骂孩子也算家庭暴力吗?”一类的问题。 搜索引擎给出的答案各不相同。 有说如果伤害到小孩身心健康,就算家庭暴力的;有说要视情况而定,不能一概而论,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 还有一些许愿已经从大人们那里听过,而语气更激烈的言论: “现在的小孩儿就是矫情!过去我们谁不是被老子老娘打大骂大的?现在不都好好儿的?就他们娇贵!就他们心理承受能力差!我看是没吃过苦才会这样!别人都没事儿怎么就他们有事儿!” 许愿不知道这些人说的对不对。 但她看到这些话的瞬间,下意识退出搜索界面,死死捏住手机。 捏紧手机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喉咙也被什么捏着。 箍得很紧,很重,很用力,几乎喘不上来气。 许愿不敢再打开网页。 白着脸上了车,下车,走进小区大门,掏出钥匙回家。 “干嘛去了?”好在陶淑君今天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见她这么晚回来,没发火,只是问了句,“你看看这都几点了?我差点儿要给你们何老师打电话。” 尽管她说的并不是打电话告状,许愿还是顿时瑟缩一下。 “我……我同桌他……”想起戚野之前说的话,不太熟练的照着说,“他被他爸爸打、打骨折了。” 正在刷短视频的陶淑君抬头:“真的假的?” 长到十三岁,从幼儿园到初中,许愿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 然而此刻,对上陶淑君满是惊讶的脸,她看见的,却是对方昨天怒发冲冠的神色。 “真的。”于是接下来说出的语句,渐渐变得流畅,“他爸爸经常打他……我就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哦哟哟!”陶淑君被吓了一跳,“你同桌干嘛了?逃课?没写作业?还是和其他男生打架了?” 陶淑君下意识去找戚野的错,许愿低头:“没有。” 因为说的是实话,她声音很轻:“他什么都没做错,他爸爸就是习惯性打他。” 陶淑君啧了一声:“我的天,还有这样的家长。” 不过这是别人家的事儿,她也不是很感兴趣:“饭在桌上,你自己去热吧。”还是那家不好吃、油腻腻的盒饭外卖。 许愿说了声好。 回屋放下书包,换好衣服,出来热饭。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她关掉电源,打开门。 正想把盒饭拿出来,听见陶淑君边刷短视频边感慨:“你看你多幸福,我和你爸对你多好?要是摊上你同桌那样的家长,你该怎么办呢?” 没说反话,这几句陶淑君说得真心实意。 许愿听出来了。 怔愣几秒,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 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没有再看到,那些充斥感叹号与问号的句子,她的咽喉却又被紧紧扼住。 根本喘不上气,像是要窒息了。 * 接下来两周,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 只有满血复活的石小果凯旋后,得知刘晨睿之前的起哄,毫不犹豫把人从教室后排揍到前排,从班里揍去操场。将全班男生收拾得噤若寒蝉、服服帖帖,再也不敢乱开玩笑。 除此之外,一切都风平浪静。 春日渐暖,枝头渐绿。 气温慢慢回升,一转眼的功夫,到了四月下旬。 这段时间,戚野过得很不错。 天气暖和起来,周末去游乐园的人多,周内在商业街上闲逛的人也很多。 于是,他的炸串摊顾客同样越来越多,到了后来,不用喇叭,甚至不用招牌。 只要骑着三轮车,往那儿一停,没多久,便有老顾客围过来:“七爷!来两串鸡翅和蘑菇!”因为那个白底红字的招牌,现在他们都这么喊他。 生意稳定下来,收入跟着稳定。 很快,戚野就不让许愿他们,在吃饭时替他刷卡。 但包括向来沉稳的陈诺在内,四个人全拿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真的假的?” 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戚野不得不拿出手机,让他们看上面的余额:“钱不多,不过完全够我平时在学校吃饭。” 其实还是挺多的。 最起码看清余额后,江潮两眼放光:“我去!原来摆摊这么赚钱!班长,不然咱俩周末也上街去摆摊吧!” “哦?”陈诺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那你会用煤气灶吗?” 江潮立刻低头不吭声了。 除了终于能每天靠自己吃饱饭,最让戚野感到诧异的,是其他同学对他的态度。 -- 第74页 上一回,出手揍刘晨睿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动手的后果。 但在班里只和许愿他们玩,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更不在乎别人的态度。 反正都是不搭理他,最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大不了被阴阳怪气几句。 然而出乎戚野意料的是,揍完刘晨睿,班上同学不仅没有纷纷疏远他,反而比之前要好得多。 不再装着没看见他,不再喊他新同学。 客气一点的喊名字,像刘晨睿那种比江潮还直的呆瓜,干脆学起陈诺他们,一起亲亲热热喊七爷。 完全忘了上次是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揍得嗷嗷直哭。 甚至,开学时那几个不想和他坐同桌的男生女生,都私下里找他道过歉。 “之前……是我们不好。”领头的,是当时头一个向何老师提要求的女生,“现在和你道个歉,对不起啊,我们那个时候不该那样的。” 他们人多,一来来了五六个。 戚野被围在中间,莫名其妙:“哦,行。” 他是真的有点懵。 从小到大,他很习惯别人的嘲讽和疏远,没觉得怎么样。 道歉却是头一回,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石小果知道这件事后,嗤之以鼻:“那是他们觉得你帮了他们的忙,和你对比起来不好意思了!” 前半句说的是女生,后半句说的是男生。 “知错能改也好呀。”许愿倒是觉得这样还不错,“反正大家都是同学,以后还要继续相处。现在好了挺好的,你说呢?” 小姑娘看起来比他还高兴。 单手托着脸,眉眼弯弯,笑得特别开心。 戚野下意识跟着点了点头:“嗯。” 不管怎么说,回到西川的第一年。 抛去最初风雪凛冽的寒冬,至少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他过得很好。 有了稳定的收入,有了几个能说话的朋友,戚野最近心情一直不错。 这天中午吃饭时,却发现饭桌上五个人里,三个人都有点儿不对劲。 陈诺看起来还行。 到了春天,气温回升,他请假次数也慢慢变少。 虽然脸色还是比旁人要白,总归没有像以前一样,动不动生病,一请就是一周的假。 但许愿江潮石小果就差得多。 早晨,戚野以为许愿昨晚没睡好,所以才在早读课上,一直盯着英语课本发呆。 然而现在,她捏着筷子,像盯着英语书一样,愣愣看着面前那碗面。看了好半天,就是不动筷。 眼看面快要糊掉,马上不能吃了。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边的石小果。 石小果以前吃饭也快,不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根本不嫌弃烫,一筷子下去,把碗里的面挑了一半。 直接全部塞进嘴里,没嚼几下便硬吞下去,噎得自己直翻白眼。 江潮则更加奇怪。 一改往日瞅谁盘子里的菜都好吃,除了陈诺挨个夹个遍的风格。他托着下巴,愁眉苦脸看着餐盘里,曾经最爱的鸡腿。 每看一眼,就要沉重叹上一回气。 有什么大事能让江潮无心吃鸡腿? 戚野一头雾水,不由看向陈诺。 “他们没事儿。”察觉到他的视线,陈诺摇摇头,笑着给他递了张纸巾,“你昨天是不是没看班级群?” 戚野接过纸巾:“没看。” 重新买了手机后,许愿把他拉进他们几个的小群,还有初二(3)班的班级群。 戚野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 几乎从不看班级群,他只在每晚睡觉前,看一下五人小群。 实际上,很多时候,戚野看不太懂许愿他们的聊天。 他不认识江潮每天在群里发的爱情剧主演,也不知道许愿提起的歌手是谁。甚至好几回,错误理解了石小果发的表情包。 不过还是习惯从头看到尾。 有时也回上几句,他打字慢,往往只发出第一句,第二句还没打出来,江潮和许愿的回复已经刷屏了。 但班级群是真没怎么看。 除了许愿教他,怎么把何老师设成特别关心时,主动点进去一次,剩下时间根本没看过。 反正如果有重要的事,何老师会在班里再次通知,看不看都不要紧。 “我想也是。”陈诺点头,把纸巾放回衣兜,“何老师昨晚发了个通知,所以他们就……” 半是无奈半是好笑,他摊手:“就成这样了。” 戚野一愣:“什么通知?” 西川一中不允许在校内使用手机,尽管大家会违背校规偷偷带,并不敢大摇大摆拿出来。 眼下,食堂里正在吃饭的有老师,所以他没直接自己看。 免得被没收摆不成摊。 戚野其实有点儿紧张。 许愿的性格他了解,没经过事儿的小姑娘,遇到点什么就吓得不行。但江潮和石小果都是大大咧咧的脾气,尤其江潮,没心没肺的程度令人发指。 连他都吃不下饭,一定有什么十分重要的大事。 可学校里能有什么大事儿? 询问陈诺的同时,戚野在脑海里,想出了好多靠谱和离谱的可能。 从何老师不当班主任,想到何老师不当老师。从重新分班,想到重新分校区。 甚至到最后,他都怀疑,今年是不是不再放暑假。 -- 第75页 戚野难得露出忐忑的表情。 陈诺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骗你,真不是大事。” “就是考试。” 和旁边蔫头蔫脑的三人相比,他语气非常轻松,“下周要期中考试了。” 第29章 炒米糖。 “姓陈的!你有完没完?!”石小果第一个不乐意, 冲陈诺翻白眼,“有本事你和江潮换一下!让你回回考年级倒数第一,看看是不是大事!” 江潮终于把目光从鸡腿上收回来:“关我什么事!” “不过我老爹又批发了几个鸡毛掸子。”他哭丧着脸, “班长, 这回我要是还考倒一, 等五一回来, 你就上医院见我去吧!” 许愿也跟着看了陈诺一眼:“哥。” 又不是谁都能和他一样, 次次考年级第一名。 被他们仨这么盯着,陈诺只能拱手:“对不住对不住, 是我冒犯了。” “那你们也不能不吃饭啊。”他又笑,“这一顿不吃,下周就能考好了?” 这句话是对许愿和江潮说的。 许愿怏怏点头:“哦……” 没什么胃口,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 她还是吃完了那碗已经糊掉的面。 江潮则苦大仇深、咬牙切齿把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果然,下午最后一自习课。 尽管昨晚在班级群里发过通知,何老师依旧再次强调:“下星期一二三期中考试,这周末大家回去认真复习。” 见同学们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多安慰几句:“下周末就放五一假,考完试你们好好玩。” 大家表情更加僵硬。 五一假期只有三天。 和原本的周六周日连在一起, 明明只多放了一天! 更何况, 一中老师改卷子手速非常快。赶在放假前, 最迟到周五, 他们就能拿到自己的期中排名。 这假期真的能好好玩吗? 何老师站在台上,把台下愁云惨雾的小脸看得一清二楚。 “行啦。”她知道考试对这群孩子来说是个坎儿,“都回去再看看书。”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同学们只能垂头丧气接受这个事实。 今天是周五,何老师通知过这件事,安排学生大扫除。 许愿他们组这周不用做值日。 琢磨早点回家复习, 她收拾好书包,被戚野叫住:“你有没有时间?” “要是有空。”他说,“等会儿陪我去摆半个小时摊。” 戚野从来没提过这样的要求。 许愿有些懵:“啊?那……可以。” 其实她更想回家做物理卷子,但许愿一向不会拒绝人,他又是头一回这么说。 于是就答应了。 和上次一样,戚野先回家取三轮车,许愿在班里待了一会儿,往商业街的方向走。 今天他到得早。 她走过去的时候,远远便看见白底红字的“七爷炸串”。 但走得近了,才发现戚野并没有在炸串。 一直滋滋作响的铁锅里,现在放的并不是滚烫的热油,而是小半锅被铲子翻来搅去的大米。 在她来之前就开始炒,开着大火,大米已经炒得焦黄。站在旁边,能闻见那种脆生生的米香味。 “帮我拿下盆。”戚野忙着盯火候,顾不上看许愿,“在架子下面,不锈钢的那个。” 许愿连忙应声:“哦哦!好的!”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找到不锈钢盆,递过去。 戚野把炒米倒进盆里,将火关小,又从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中,翻出一袋没拆封的白砂糖。 找剪刀开袋时,扫了眼许愿:“下周要期中考试。” 一听他这么说,许愿整个人都蔫了:“是啊。” 中午没细聊这个话题,现在说起来,她很是郁闷,“最近物理课的内容都好难……” 戚野这段时间过得不错,许愿也还可以。 人社局这个月格外忙,陶淑君天天在单位加班,回到家倒头便睡,根本顾不上找她的麻烦。 只要不挨骂,许愿就挺高兴。 但期中考试迫在眉睫,无论如何躲不过去。 要是没考好,陶淑君肯定会爆发。 戚野把油倒进锅里,开着小火,慢慢往里面倒白砂糖。 一边倒,一边淡淡道:“你做题做得不错。” 虽然他不再刷她的饭卡,还是和以前一样盯着她的物理。 平心而论,许愿平时做物理题确实可以。 比较难的压轴题做不出来,普通甚至中上难度的题,完成的都很好。 “光做题好没用呀!”许愿愈发垂头丧气,“你不知道,我物理一直考四五十……” 从初二开这门课,她的物理成绩就没上去过。 哪怕是极其简单的卷子,江潮考六七十分,她也能考不及格。 说实在的,许愿自己都想不明白。 明明那些题目她平时全会,到了考场上,怎么就写不出来了? 有些气馁,许愿盯着不远处商场前的卡通玩偶,听见男孩格外淡漠的嗓音:“你今天其实不想来吧?” “啊……”没想到他突然换了话题,她愣了一下,“没!没有!” 虽然她确实比较想回家复习,但不是完全没空,陪他摆上一会儿摊的功夫还是有的。 小心思突然被戳穿,她反驳得急。 -- 第76页 戚野没说什么,只是又看了她一眼。 他眼珠极黑,像被细细打磨过的玻璃珠。很凉,有些硬,即使在春日和煦的阳光里,也冷冰冰的。 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许愿被看的心尖儿一突。 “你、你干嘛呀。”她小声嘟囔,“是你叫我来的……” 怎么她人都来了,他还当面拆她的台? 小姑娘问得有点儿委屈,戚野垂眸:“下次不想来就拒绝。” 他慢慢炒着锅里的油和糖,一点点炒出焦糖色:“我不是你妈妈,不会生你的气。” 男孩这几句说得很平淡。 许愿一连眨了好几下眼:“你……” 上一次,在反问完她之后,他和她谁都没有再谈论家暴的话题。 戚野没说起陶淑君,许愿没提及戚从峰。 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的平衡。 这是大半个月以来,平衡首次被打破。 “你物理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许愿心跳还没缓过来,戚野又说回上一个话题,“你考试的时候不是不会做,是害怕做。” 从第一次物理测验,他就发现了。 她整个人抖成那个样子,连卷子都拿不稳、笔都抓不住。 根本不可能好好做题。 戚野说得非常直白,不留分毫余地。 许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跟着白了:“我……” 她确实很害怕。 害怕试卷上鲜红的分数,害怕排在末尾的成绩表,害怕陶淑君拿到排名后瞬间阴沉的脸。 更害怕陶淑君之后会做出的事。 无论是把她赶到门外罚站、拧着耳朵拉去楼下叱责,还是每次都要威胁给何老师打电话。 许愿无法不去想这些。 一拿到试卷,这些曾经发生过的画面,就在眼前不停轮转。每一道题干、每一张图表,都藏着陶淑君疾言厉色的模样,藏着她恐惧惊惶的表情。 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下周考试你不要想她。”戚野炒了好一会儿,终于炒出完整的焦糖色。 关火,把不锈钢盆里的大米倒进锅,又随手抓了点芝麻核桃扔进去:“别想你妈妈,随便想点其他的,想什么都行。” 只要不想陶淑君。 许愿的物理成绩肯定能提高十几分。 戚野这么说,许愿低头:“我……我不行……” 许愿记得很清楚。 初二的第一次物理测验,她考了七十二分。 这个分数其实还可以,毕竟刚学,钱主任题目又出的多而难。全班只有陈诺一个人上了九十,剩下全是七八十分,还有一大堆不及格。 但陶淑君还是生气了。 那一天,许愿倒是没被赶出家门,只是一边被骂,一边哭着抄错题。 一遍,两遍,三遍。 抄到第二十七遍,陶淑君终于放过许愿,大发慈悲让她去睡觉。 可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 从那以后,无论是随堂测验,还是期中期末这种大考。 许愿的物理成绩,从来没超过七十二分。 一次都没有。 女孩应得怯,戚野面无表情:“不行也得行。” “如果你以后学理科,你还要学四年物理。”他把大米、芝麻和核桃在锅里搅匀,倒进一旁准备好的长方形模具,“如果你学文,也至少要再学两年。” “难道这几年,你准备一直考不及格?” 和循循善诱、说话温和的陈诺完全相反,男孩一点儿不委婉,每个字都毫不留情。 直来直去,不顾忌她的心情。 许愿被说到脸上,脸色顿时通红。 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变白。 “戚野。” 她轻声叫他的名字,“我好想快快长大呀。” 许愿不太愿意细想家暴的话题。 她只是天真地觉得,等哪一天,他们都长大了,长成说话有底气、做事不紧张的大人。 她就不用因为考试担惊受怕,他也不会被亲生父亲在街头追打。 可要过多久,才能真正长大呢? 光是现在的十三年,对于许愿来说,已经很长很长了。 小姑娘问的这个问题很单纯。 戚野没回答,用力压着模具里的大米。 压紧,放凉,用刀子仔细切成块,递给她一块:“给。” 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有了吃的,许愿便忘了刚才的话题:“这是什么?” 炒过的大米被油和糖包裹,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脆。 还是热的,加了核桃和芝麻,吃起来特别香。 戚野把剩下的装在塑料袋里:“炒米糖。” 他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东西,原本想着多半不会成功,如今看来还算可以。 “你准备卖这个?” 炒米糖酥脆,爱掉渣。许愿一边吃,一边用手接着:“好吃是好吃,不过做起来好麻烦哦。” 他俩站这儿说了半天话,他才做出来这么些。 炸串下锅半分钟就好了。 戚野摇头:“不卖。” “你回家吧,这个拿回去。”他把塑料袋递给她,淡淡道,“可以干吃,也可以冲开水。”炒米糖开水算是一道有年头的小吃。 许愿一怔:“诶?” -- 第77页 她还想说点什么,他把袋子塞进她手里,转头往锅里倒上油,招呼起前来排队的客人。 油锅重新滋滋作响,许愿正准备走,听见男孩有些发哑的嗓音:“会的。” 许愿脚步顿住:“什么?” 戚野没看她。 把炸串扔进锅里,重复一遍:“会的。” 总有一天,他们会长大的。 * 炒米糖分量不多,许愿在家边吃边复习,很快吃完了。 周末迅速过去,一转眼,到了正式开考的日子。 期中考试按上学期期末排名分考场,他们五个人成绩分别差得大,只有戚野和江潮在一起,剩下则各自散开。 周一上午,考的是语文和物理。 早上临开考前,陈诺专门来了一趟许愿的考场。 “放轻松。”他把她叫到走廊里,轻声安慰,“前天我不是给你看过?都挺好的,正常发挥就行。” 许愿点头:“我知道了,哥你快回去吧。”陈诺在第一考场,三楼,离她还挺远。 许愿语文成绩不错,虽然没有数学那么拔尖,不过也挺好。 所以第一场考试比较顺利,没出什么状况。 但接下来,第二场物理考试,许愿非常为难。 一想到接下来要考物理,她根本看不进去书上的任何一个字,甚至在考场里待不住。 索性离开教室,在外面独自转了许久,直到差三分钟开考,才慢吞吞走回去。 一回来,许愿发现,自己的桌面似乎被人动过。 她习惯把笔袋放在右侧,而现在,小熊笔袋正摆在课桌左侧。 而且看起来比之前要鼓一点儿。 谁动了她的笔袋? 许愿有些茫然,趁着老师正从前往后发卷子的功夫,拿起笔袋。 慢慢拉开拉链。 先露出的,是糯米纸洁白的一角,接下来,她闻见熟悉的、带着甜味的焦香。 是一块炒米糖。 戚野来过了? 许愿不由一愣。 他是转学生,没有排名,于是和吊车尾的江潮一起,被安排在最后一个考场。 可他干嘛要给她塞一块炒米糖? 许愿一头雾水。 老师已经发卷子发到她这里,看见炒米糖:“同学,你头晕吗?” 误认许愿低血糖,老师亲切关照她几句:“我这儿还有糖,你要不要?” 许愿连忙摇头:“不用了,谢谢老师。”把包着糯米纸的炒米糖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物理试卷发下来,许愿写好名字,手有些抖。 似乎已经成了习惯,视线刚移到题目上,印刷黑体便扭曲成陶淑君狰狞的脸。 不行,许愿在心里提醒自己。 这一次是期中考试。 如果没考好,陶淑君真的会把她赶出家门。 可越这么想,许愿手抖的越厉害。 坐在后排的监考老师看不下去,悄悄走过来:“你吃点东西呀。”待会儿晕过去怎么办? 剥去糯米纸,把炒米糖递给许愿。 许愿只能接过:“谢谢老师。” 下意识咬了一口,虽然已经凉透,炒米糖还是很香。 这回似乎加的糖多,吃起来比上次更甜,也更脆一点。 酥脆的口感里,她想起他那天说了一半的话。 尽管没有说完,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许愿深吸一口气。 或许真的有点儿低血糖,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慢慢吃着手里的炒米糖,渐渐的,终于能看清试卷上的题干和电路图,理解题目表达的含义。 许愿又咬了一小口炒米糖。 拿起笔,开始作答。 戚野塞过来的这块炒米糖并不大。 不过许愿吃得慢,一直吃到铃声敲响,手上的炒米糖还剩下大半。 监考老师一前一后站在教室里:“好了,都停笔。” 许愿依言放下笔。 等着老师过来收答题卡。 等待的功夫,许愿低头,扫了一眼答题卡。 毫无空缺,满满当当。 每一个位置都填着相应的答案。 这是近一年以来。 她第一次做完一张物理试卷。 第30章 妈妈。 “这次我真的做完了!虽然不知道对不对, 但是全部都写了!” 头一回在大考的时候写完物理卷子,直到期中考试结束,许愿仍旧非常兴奋。 “瞧你这样儿!”石小果嫌弃地揉了把她的头, “也就是你说我能忍着。这翻来覆去说了几天?换成江潮我不打爆他的狗头!” 江潮:“怎么又扯上我!我是无辜的啊!” 许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说啦不说啦!” 她确实挺激动, 毕竟上一回物理测验, 卷子还空白了大半。 陈诺含笑看着他们打闹:“这次你排名应该有进步。” “谢谢你啊。”他转头瞧戚野, “这段时间多亏你盯着我妹的物理。” 听见陈诺这么说, 许愿也看过去:“谢谢谢谢!” 一边道谢,一边冲他眨了下眼睛。 许愿没和任何人提起炒米糖的事, 连陈诺都没有。 这是属于她和他的小秘密。 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许愿很是兴奋,戚野表情一如既往冷淡。 -- 第78页 对上她的眼神,也只是简单应了句:“嗯。”然后没多说什么。 许愿习惯了他的性格,并不在意。 五个人从食堂往回走, 还没进班,就看见刘晨睿拿着一张纸,从何老师办公室方向跑来:“名次出了!名次出了!” 拿着成绩单一溜烟跑进班去。 江潮一张脸顿时煞白:“干嘛出这么快!”他还想好好过个五一呢! 石小果停下揉许愿脑袋的手:“早死晚死都是死,差不多了。” 陈诺还是温文含笑的模样:“去看看?”这句话是对许愿说的。 “啊……”尽管做完了物理卷子,面对总排名,许愿还是有点儿紧张。 她无意识攥紧手, 又松开, 重复几次后, 深吸一口气:“那就……去看看。” 反正像石小果说的那样, 早晚都要知道。 刚吃完饭,教室里的人不算特别多。 不过刘晨睿身边,还是围了一群想要看成绩的同学。 许愿被石小果带着,从最后一路挤到最前面:“哥,你还是第一!”进校以来, 陈诺一直稳居年级榜首,这次也是如此。 “看看我!看看我!”江潮在人群外面勾头探脑。 石小果很不客气:“有什么可看的!你和陈诺一样,都是第一!”只不过是倒数的那个。 他们俩一头一尾,找起来方便。 许愿看过后,便从下到上,开始找自己的排名。 她习惯这么找,毕竟有物理拖后腿,每次考试都在班级下游。 但这一次,许愿一个个名字看过去,看了好半天,都没找到自己。 一直从五十名看到三十名,再从三十名看回五十名。 甚至把二十到三十的区间也看了一遍。 始终没有看见她的名字。 难道是看漏了? 许愿揉了揉眼睛,正准备再看一次,石小果手臂伸过来,一把抱住她:“我去我去!可以啊你许愿!一下进步了三十名!太牛逼了!” 石小果力气大,许愿被她这么一搂,直接搂懵了:“什么三十名?” 她看得很清楚,三十名是另一个同学啊。 “傻瓜!”石小果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给她指成绩单,“你看!你在这儿呢!” 成绩单白纸黑字。 许愿,738分,班级第十三名,年级六十二名。 * 下午那几节课,戚野坐在座位上,看见小姑娘一直在抿唇轻笑。 是真的开心,直到放学,她脸上的笑容也没褪去。 “谢谢你!”甚至在他准备回家拿三轮车时,又再次和他道谢,“要是没有你……我肯定考不到这么好。” 许愿笑得灿烂,眉眼弯弯。 戚野看着她的笑脸,原本绷紧的嘴角放松些:“嗯。” “回家吧。”他看她一眼,“你妈妈这回该高兴了。” 之前在北南,他给包厢上菜的时候,听过陶淑君喋喋不休的抱怨。 这次她考了十三名,陶淑君就算再不满意,也没什么理由训人。 果然,听他这么说,她做了个鬼脸:“只要别再骂我就行。”有了这个成绩,陶淑君应该暂时不会找麻烦。 “那……你呢?”许愿高兴完,又有些惴惴不安,“你爸爸……” 这一次的考试,戚野成绩属于中下,班级三十七名。 戚野淡淡摇头:“没事,他不管我成绩。” 忙着摆摊赚钱,没太多时间学习,这个名次戚野自己还算满意。 毕竟他英语确实很差,考起来比许愿的物理还能拉分,没考去倒数已经很不错。 “以后我给你补英语!”许愿信誓旦旦,“我英语可好了!何老师都夸过的!” 戚野想起早读课上,女孩读英文时流畅好听的声音。 不置可否,冲她说再见:“走了。” 五一放三天假,这三天,戚野打算一直在游乐园外头摆摊。 白天人流量大,卖出去的炸串多,消耗的菜品多。 同样,赚的钱也会多。 想到这一点,骑车去批发市场的路上,戚野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许愿考得好会开心。 而对他来说,赚到更多的钱,可以养活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值得高兴的事。 上次预付过一个月的菜钱,明天是新的一月,该重新给老板交货款。 “一共这么多,你算算是不是这个数。”老板把明细一项一项列出来,“没问题再转账哈。” 戚野接过单子:“嗯。”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心里默算出金额。 确定没有问题,拿出手机:“那我现在给你转。” 戚野扫完老板的二维码,填写金额,输入密码。 却没有听到支付成功的声音。 屏幕上跳出提示:余额不足。 戚野愣了下。 怎么会余额不足? 这段时间赚的钱他没怎么花,除了吃饭,都存在卡里。别说一个月的货款,一口气交三个月也没问题。 “怎么了?”老板勾头来看,“要不扫微信?”说着点开微信。 戚野又扫了一遍。 依旧提示余额不足。 “是不是绑错卡啦?”老板好心提醒,“要不你换张卡试试?” 老板刚说完后半句,就看见先前只是微微皱眉的男孩,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片。 -- 第79页 心里冒出一个很糟糕的念头。 戚野深呼吸,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但手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发抖,点了两次,终于点开手机银行。输入密码,查询卡面存款。 批发市场信号不太好,小圆圈转了一会儿,才弹出界面。 我的账户:0.00元。 * 戚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也许是骑车,也许是走路。也许是疯子一样,在周遭行人异样的眼神中,从六七公里以外的批发市场,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狂奔回小区。 开门时过于用力,钥匙几乎折断在锁孔里。 戚野顾不上那些。 一把拉开门。 “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奔丧啊!”动静很大,瘫在沙发上看直播的戚从峰吓了一跳,“短命鬼!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欠揍!打上一顿你就老实了!” 后面他说了什么,戚野没听清。 或许是因为跑得太快太急,他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也忽明忽暗。 “钱呢?”却还记得最重要的事,“我卡里的钱呢?” 戚野只有一张银行卡。 是满十岁那年,刚到了可以申领借记卡的年龄,就求着戚从峰,带他去银行办理的。 从那以后,他卖红薯、打零工、捡废品的钱都存在那里。 戚野从来不会乱花钱。 即使卖炸串的收入比预计中多很多,每天中午,他在食堂也只吃最便宜的套餐。 一荤两素三两米饭,绝对不多要。 那一个肉菜,还是因为许愿不乐意看他天天吃素,要帮他刷卡,他才补上的。 不然两个素菜足够了。 “老子上次不是说了,让你给老子交钱?!”被这么诘问,戚从峰立刻瞪起眼,“老子凭什么要白养你?你住老子的房子不该交房租?我还没问你要以前的钱呢!” 老房子面积不大,空间十分有限。 男人声音扬得非常高,重重砸在墙上,又反射回来,深深扎进戚野的耳朵里。 戚野感觉半个头都在痛:“剩下的钱,剩下的钱去哪儿了?” 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要看一遍银行卡上的余额。 在心里默念好几回数字,才能安心睡去。 就算戚从峰无耻地拿走了所谓的房租,应该还剩下相当一部分钱。 不至于一毛钱都没有。 毕竟有些理亏,戚从峰哼了一声:“剩下的钱……剩下的钱就当你借我!对!借我!” “老子是你爹!你给老子借点钱怎么了?!”说着说着,他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儿子给老子借钱不是理所应当?老子瞧得起你才拿你的钱!不然你以为你算什么个破烂玩意儿!” 男人嗓门一声高过一声。 戚野站在门边,脑子里像是有小刀在搅,眼睛和耳朵都很疼。 剧烈疼痛间,他有一刻短暂的清醒:“你怎么知道我的密码?” 戚野一直防着戚从峰。 当初刚拿到银行卡,第二天,便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去银行柜台重置了密码。 他没有随手记密码的习惯,戚从峰应该不知道才对。 戚从峰根本不把戚野放在眼里:“你的密码?” “你密码不是你妈生日?” 一点儿不觉得这么做丢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得意洋洋的炫耀,“随便一试就出来了,这么简单的密码,活该……操.你妈戚野!” 戚野几乎没有反抗过戚从峰。 小孩儿和大人天生的体力差距摆在那儿,如果逃跑不成功,失败的反抗只会遭到更剧烈、更丧心病狂的殴打。 所以他一般都护住头脸,蜷起身子忍耐着。 等醉鬼什么时候累了、打够了,终于肯放过他,再一瘸一拐站起来。 在挨打的时候从不还手。 这一次,戚从峰话还没说完,头上便重重挨了一拳。 戚野瘦,人也小,但平时做活做惯了,还是有点儿力气。 这一拳打得狠,戚从峰脸歪向一边的同时,他的指关节也一阵钝痛。 戚野完全不在意。 “不许你提我妈!”手抖得厉害,他一连抓了好几下,才抓住戚从峰的衣领,“你不许提我妈!不许!不许!” 戚从峰挨了那一拳,又被揪住领子,愣了几秒,反应过来,立刻勃然大怒:“小.逼崽子!” 他大手一扬,抓住戚野的胳膊:“你他妈敢打老子!活腻了是不是!” 戚从峰常年酗酒,块头却出奇结实。 手劲大,往日他揍戚野比揍狗还轻松。今天钳着戚野的手臂,一连用力拉了两回,竟然都没把人从身上拽下来。 “你闭嘴!” 向来没什么情绪波动,连刚才质问存款去向时,也只是稍稍拧眉的男孩,此刻死死瞪着眼睛,“你不配提我妈!你不配!” 因为愤怒,他的眼皮又开始疯狂跳动。 一边跳,眼白一边迸出鲜红的血丝。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戚从峰一下毛了,“想死是吧?老子让你死!叫你对老子动手!老子看看你以后敢不敢!” 说着,他掐住戚野的脖颈。 脖颈被牢牢钳住,没几秒,戚野便喘不上来气。 但他还是没有松手。 一直抓着戚从峰的衣领,喉管被捏住,说不出话,只能瞪着那双有些出血、眼皮不断跳动的眼睛看着男人。 -- 第80页 喉咙发出几声微弱的“嗬嗬”声。 因为窒息,脸渐渐变紫。 依旧不依不饶盯着戚从峰。 戚从峰被看得发怵:“真你妈晦气!” 直接甩手,把戚野磕在一旁的墙壁上。 * 那一下磕到了戚野的头。 戚从峰手劲重,撞上墙壁的瞬间,戚野顿时失去意识。 等到再次醒来,家里已经没人了。 这其实只是他的猜测。 因为耳朵里充斥着太多杂音,汽车尖锐的喇叭声、指甲刮黑板的动静,甚至还有小孩子咯咯的笑声。 这些本不该同时出现的声音,在脑海里循环往复,一片嘈杂,根本听不见家里有没有人。 但应该是没有。 尽管被磕到的后脑勺隐隐作痛,被大力拧过的手臂也撕裂般难受。 甚至在昏迷前,没挨打的腿部和腰侧都一抽一抽的疼。大概是他晕过去之后,戚从峰不解气,又踢了他好几下。 不过他躺在这里,身上没落下新的拳脚。 只有一阵阵发黑的视线提醒戚野,他刚被戚从峰狠狠揍了一顿。 男孩并不在乎这个。 七扭八歪躺在地上,天旋地转的晕眩,与时高时低的耳鸣里,他愣愣盯着天花板。 视线穿过剥落斑驳的墙皮、积水潮湿的屋顶、旧城区带着阴霾的灰色天空,一直看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动了动嘴唇:“妈妈。” 他轻声地说。 第31章 尊严。 虽然许愿嘴上说回去不挨骂就好, 到家后,她还是把成绩单从书包里拿出来,悄悄放在玄关。 这样, 等陶淑君进家门, 一眼便能看到。 许愿是真的挺高兴。 这次期中考试, 是升入初中以来, 考得最好的一次。 她没什么向家长要奖励的想法, 只是单纯想和陶淑君分享自己的喜悦。 许愿把成绩单放好,回屋换衣服。 一连放三天假, 明天不用上课,她没写作业,而是打开电脑。 顺手在小群里发消息:“@江潮,你上次说的是哪个电影?” 平时学习紧张, 许愿很少追剧看电影,更是从来不玩游戏。 今天难得想放松一下。 “别问了,他现在肯定在他们家花园里被他爸追得上蹿下跳。”石小果很淡定,“爱情片有什么好看的,谍战片武打片恐怖片看不看?” 许愿:“……恐怖片还是算了。”她挺怕那什么。 陈诺:“看萌宠片吗?最近新出了好几个讲猫猫狗狗的。” 最后,许愿没看恐怖片, 也没看萌宠片。 选了一套从前看过的医疗纪录片, 点开第一集 。 这套纪录片许愿看过好多遍。 每次点开, 听见熟悉的片头, 就感觉自己离镜头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更近一些。 许愿看的很入迷。 连开门的动静都没听见,直到陶淑君站在她房间门口,连声叫了两遍她的名字:“许愿!” 许愿一个激灵:“妈。” 知道陶淑君不喜欢她看这些,她下意识关掉窗口。 但陶淑君已经看见了:“你怎么没在学习?” “我们办公室老赵他丫头, 和你一个学校,人家比你努力多了!”一开门便走过来,陶淑君甚至没换鞋,“人家平时在家里根本不玩电脑不看电视,这次期中考试考了年级前一百!你看看你,一回来只知道玩!对了,你考了多少名?” 她没注意到玄关上的成绩单。 陶淑君语速快,许愿来不及插话。 只有等到对方闭嘴,才怯怯站起来:“六、六十二。” 眼看陶淑君一秒变了脸色,她急急补充:“是年级!年级六十二名!”班里只有五十个学生。 害怕陶淑君不信,许愿小跑去玄关,把成绩单拿回来。 陶淑君看过成绩单:“还真是六十二名。” 西川一中升学率一向不错。 稳定在年级前二百,基本可以进入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 所以许愿这个名次确实挺好。 陶淑君一时半会儿挑不出毛病。 最后只是把成绩单放下:“偶尔一次考好不要骄傲!你看看你哥哥,每次都考年级第一,他有没有骄傲?别以为考进年级一百就轻松了,该学习就学习,不要成天搞那些没用的东西!” 说的是许愿先前看的医疗纪录片。 她哪里骄傲了? 许愿直接愣住。 明明刚才,陶淑君还在夸同事的女儿考进前一百,怎么轮到她,不但没被表扬,反而被训了一顿? 成绩进步的喜悦被茫然取代。 她抬头看陶淑君:“妈……” “不要说了!”陶淑君摆手,“我不听你狡辩!有一点儿成绩就蹦跶,你这名次到期末能稳住?我看就是才开学,大家都没收心,你才侥幸考到这个分数!回头开家长会我得和你们何老师说说,你这个学习态度实在有问题!” 陶淑君一个“狡辩”凌空砸下来。 顿时把许愿所有想说的话,都直接堵了回去。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如果说除夕那天被骂,许愿还能找到原因。 现在她是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考得好,回到家里还要挨骂? -- 第81页 好在这次毕竟考进了年级前一百,陶淑君唠叨完,闭上嘴,去玄关换过鞋子,躺在沙发上玩起手机。 留下许愿拿着成绩单,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房间里。 又生气又委屈,不敢和陶淑君顶嘴,她拿起手机。 在列表里选了一会儿,跳过陈诺江潮石小果,点开戚野的头像。 没设置新头像,他还是那只默认的企鹅。 她先给他发了一个哭泣猫猫头的表情包,才说话:“我又被我妈骂了。” 和上次期末考试相比,在年级进步了几百名,一般家长都会主动奖励小孩儿。 许愿没想着问陶淑君要奖励,只是想听她夸夸她。 结果竟然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信息发过去,没有立刻得到回复。 许愿不太在意,毕竟男孩平时摆摊忙,没空看手机。往往到了深夜,才会出现在小群里。 她没指望他安慰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觉得丢脸,以往发生这种事,许愿从不和别人说。 即使是最亲近的陈诺,如果不是他当时在场,许愿也闭口不谈。 就像那个除夕夜的一切,无论陈诺怎么追问,她始终没开口。 陈诺很好,永远维护她,永远站在她这一边。 但那些羞耻恐惧的情绪,许愿实在没法儿和陈诺分享。 或许是因为戚野见过她最狼狈、最走投无路的模样,反而说起来更轻松些。 许愿发过消息,没继续看纪录片。 关掉电脑,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开始一门一门地写。 这一写直接写到了深夜。 直到陶淑君撑不住去睡觉,听不见短视频嘈杂的笑声,许愿才停笔。 拿起手机,99+的新信息里,一半以上都是江潮在哀嚎:“我死了我死了我这回真的不能去上学了!” 剩下是石小果不客气的嘲讽:“那你以后别来!来一次我打一次!” 中间夹着劝架的陈诺:“好好休息,这两天别惹江叔叔。” 没有戚野的回复。 诶? 许愿看了下时间,有些茫然。 平常这个点儿,他应该已经收摊到家。即使不在小群里说话,也能看见私聊。 这么晚不回复。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 戚野一直没看手机。 短暂清醒后,他又昏睡过去,这一睡,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再醒来时,家里还是没人。 戚从峰显然没回来过,无论是茶几还是餐桌,都空荡荡。 就连曾经放着半成品炸串的冰箱也是。 不知道跑出去赌博还是躲债,男人卷光了他的钱,拿走了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主卧里的衣物也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 什么都没给戚野留下。 “你来啦?”于是,临近傍晚,领班见到了一月没见的男孩,“自己去后面换衣服吧。” 今天是五一,又是吃饭的点,她顾不上和他多说:“水族箱那边不用你,包厢那边缺人,你到包厢去啊。” 说着,被匆匆叫去处理大厅的事宜。 戚野没说什么。 沉默地换上衣服。 他其实不想来北南。 毕竟当时是他主动提出要走,如今刚过一个月,又灰头土脸、夹着尾巴重新回来,拜托领班给他一个位置。 不客气地说,挺不要脸的。 可戚野全身上下一毛钱都没有。 戚从峰在临走前翻过他的衣兜,现金被搜刮一空。 如今,他唯一剩下的,只是那个绑定余额为零银行卡的手机。 身上没有钱,家里没有饭。 如果不来北南打工,等不到收假,他就要活活饿死了。 不要脸又怎么样? 快步走向包厢的时候,戚野面无表情地想。 脸和命只能选一个,像他这种人,只想拼尽全力活下去。 晚高峰时间段,来北南的顾客特别多。 大厅全部坐满,包厢没有位置,队伍一直排到马路上。 戚野一个包厢一个包厢,上菜收盘子带客人,拿饮料拿纸巾拿吸管拿打包袋。 没有一刻能停下来歇息。 慢慢的,他感觉眼前又开始忽明忽暗,手臂麻得不听使唤。 偏偏这个时候,后厨还在催促他:“快点!新的鱼出锅了!” 戚野深吸一口气:“嗯。” 从窗口接过铜锅,往包厢一步一步走去。 今天戚野醒来得迟,到北南也晚。 领班忙疯了,顾不上让他先吃饭,他自己同样没提。 原本以为可以像从前那样坚持,直到端着沉重的铜锅,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晚高峰的北南很热闹。 鱼火锅的辣椒锅底、烤制点心的酥香、水果甜蜜的味道混着各种咀嚼、甚至打饱嗝的声音,拼命往男孩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胃里钻。 空荡荡的胃顷刻被填满。 一种比以往每一次抽痛都剧烈的疼痛充斥整个胃部,伴着手上铜锅里热腾腾的蒸汽,刺激得他一连拼命眨了好几下眼。 不行,不可以。 戚野反复提醒自己。 手上端着的是客人的饭,他不能偷吃,绝对不能。 戚野咬紧牙关,推开包厢的门:“花鲢来了。” -- 第82页 这个包厢坐着的客人大都西装革履,看上去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他把铜锅放在桌上,调整好摆盘。 正准备走,被其中一位客人叫住:“这个我们不吃了,撤下去吧。” 指的是一道只吃了一小半的拔丝香蕉。 戚野点头:“好的。” 他拿起那道拔丝香蕉,转身离开包厢。 低下头,正对上沾着糖浆的香蕉。 北南师傅手艺都好,即使是客人吃剩下的,已经凉掉的拔丝香蕉看起来还是非常可口。 金灿灿的,近在咫尺,散发着甜蜜的香味,一伸手便能够到。 或许是因为胃抽搐的时间太长,或许是因为包厢里饭菜香味太浓。 这一回,男孩实在没忍住。 轻轻带上包厢的门,还没等门完全合上,迫不及待伸出手。 他太饿了,真的太饿了。 吃上一块,一块就好。只要吃上一块,他就不会再吃了。 “你在干什么!” 戚野的手还没碰到拔丝香蕉,被粗暴打断。 包厢里有位格外眼尖的客人:“你怎么能偷吃我们的菜!” 嗓门大,他说得特别大声。 戚野饿得头晕目眩,手脚发麻,只听清了那个“偷”字。 当即缩回手:“没有,我没有——” “什么没有!”客人直接从座位上跳起,三两步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我都看见了!你还不承认!我们让你把这道菜端下去,又没让你偷吃!” 客人手劲很大。 戚野被牢牢抓住,完全没有挣脱的力气。 只能任凭对方扬高声音:“你们北南的服务员怎么回事儿!刚出包厢就偷吃东西!这以后还敢来你们北南吗?” 他们这边闹得动静大,很快有人喊来领班。 领班当然护着戚野:“不好意思,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客人丝毫不饶人,“我们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他偷吃我们的菜!” 立刻有人附和:“你们北南不是高端火锅吗?服务员偷吃东西不行吧?以后谁还敢来?” “是啊是啊,我们就看你们家服务好才来的,今天第一次就有人偷拿东西,态度也太差了!” 戚野站在包厢最角落。 西装革履的客人们坐在圆桌旁,一口一个“偷吃”“偷拿”,扎得他本就晕眩的脑子嗡嗡作响。 顾忌其他包厢里还有客人,领班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吧,我替他给你们道歉。顺便免掉这桌的单,再赠送各位每人一张五折优惠卡,好吗?” “不用你给我们道歉。”客人根本不搭理领班,“让那小子自己道歉,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领班还想护着戚野:“各位……” “何姐。” 戚野轻声打断她。 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来北南后又连轴转地干活,如今再被客人这么一吵,他是真的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但还是靠着墙,强撑着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客人冷哼一声,“说清楚点儿!” 他的同伴也跟着他:“就是!说清楚点儿!” 戚野动了动嘴唇,没有立刻出声。 胃还在一抽一抽的疼,他靠在墙上,视线掠过客人板正笔挺的西装、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最后停在不远处,那半盘吃剩下的拔丝香蕉上。 真可笑啊,他想。 已经腆着脸,重新回北南打工。 自己都认定自己不要脸,如今,让他张嘴承认偷吃客人的东西,他竟然还会觉得难以开口。 明明尊严这种事,早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对不起。” 于是,戚野垂下眼,“我不该t……” 那个“偷”字没说出来,只来得及发出一个辅音,被人粗暴打断:“怎么了怎么了?这好好儿的不吃饭,都搁这儿站着干嘛?” 一个月不见,南哥今天染的是最亮眼出挑的红毛,手里一如既往拿着根没点的烟:“小何,给你南哥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领班立刻小声说了遍事情的经过。 “哦。”南哥听完,把烟别到耳朵上,“兔崽子,你真吃人家东西了?”他没用那个偷字。 戚野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吃。”他小声说,“但是没吃到。” “你看!他自己都承认了!”最开始抓住戚野的客人精神一振,“我说你们可不能包庇……你!你干嘛!” 南哥上前一步,径自拿过那半盘拔丝香蕉,没用筷子,直接伸手拿起一个,扔进嘴里。 “糖多了。”嚼了两口,咽下去,转头若无其事吩咐领班,“待会儿给后厨说,拔丝的时候少放点儿糖,这么甜想齁死谁?” 客人惊呆了:“你……你干什么你!” “吃东西啊。” 这个时候,南哥脸上还挂着混不吝的笑容,“这拔丝香蕉不是让端下去?我看还剩一半怪可惜的,吃一个怎么了?” 客人难以置信:“你们这家店简直是……老板和员工沆瀣……” “沆你妈啊!”客人的话还没说完,南哥一秒翻脸,猛地拍了把桌子,“这么大人欺负小孩儿要不要脸!你他妈不要脸老子还要呢!” -- 第83页 他本来就是在社会上混惯的,如今顶着一头红毛,耳边别着烟,瞪起眼来让人腿肚子转筋: “不要的菜端下去还不准别人吃是不是?一口一个偷偷偷寒碜谁呢?想出名是吧?来来来!我现在就拍视频发网上去!看看是我们北南出名还是您几位出名!” 说着,拿出手机。 竟然真的对着这桌人的脸拍了一圈。 “老板,老板。”被这么一拍,客人立刻怂了,“有话好好说,你这发网上去对你的店也影响不好……” “哦,影响不好那就关了呗!咱不差这一家店!”南哥完全不介意,在屏幕上点来点去。 “哎兔崽子你今年多大?有没有十四?我看取个‘十四岁服务员珍惜粮食被四十岁富豪羞辱’的标题就挺好。什么?还没到十四?没事,算个虚岁也……” “行了!”客人哪里见过这种行事风格,实在遭不住,“是我们不对!” “不好意思啊小兄弟。”他们纷纷给戚野道歉,“今天喝酒上头说了几句浑话,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南哥冷笑一声,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叼到嘴里:“上头了?那正好,我叫车把您几位送回去,别大晚上搁外面撒酒疯再把谁吓着!” 直接开口赶人。 红毛男人叼着烟,挑起眉,流里流气的。一副随时可能从衣服里抽刀砍人的模样。 这帮西装笔挺的客人完全不是对手,节节落败,根本不敢多说一个字。 也没敢让领班免单,付过钱,灰溜溜离开北南。 他们离开后,南哥毫不客气,直接给了戚野后脑勺一巴掌:“小兔崽子!” 显然很不高兴,他语气非常冲:“咱们北南缺你那两口员工餐?告诉你今天那帮傻.逼要是有什么肺结核肝炎,把老子传染了,你得给我打白工打到大学!听到没有!” 南哥这一巴掌打得并不重。 至少比戚从峰要轻得多。 靠在墙上的男孩还是摇晃两下。 几秒后,抬手擦了下眼睛:“哦。” 第32章 生气了。 许愿一直在等戚野的回复。 从睡觉前等到起床后, 又等了整整一个五一的白天。直到作业写得七七八八,深夜里,还是没有等到他的消息。 这是怎么了? 始终联系不上戚野, 许愿有点儿担心。 假期第二天, 没留在家里学习, 早早背着小熊包包出门。 先去游乐园外逛了一圈, 假期客流量大, 摆摊的商贩也多。 并没有看见熟悉的三轮车。 又到商业街上转了一趟,男孩原来摆摊的位置, 如今正站着几个卖卡通气球的阿姨:“两块一个气球!小姑娘要不要?” 许愿随便挑了个小鸭子气球:“阿姨,之前在这里摆摊的男生呢?” “不知道啊。”阿姨摇头,“这两天没看见他,不然我们也不在这儿了。”大家卖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 轻易不会更改。 没问到戚野的行踪,许愿只能拿着气球,茫然站在街头。 在先回家吃饭,和去一趟戚野他们家,这两个选择里犹豫片刻。 突然灵光一现。 “哟,小妹妹。”领班还记得这个来找过戚野的小姑娘, “又来找戚野啊?” 上回在北南的经历不是太愉快。 许愿攥紧手里的小鸭子:“对……我……” 她本来想说联系不上他, 没来得及开口, 领班就冲后面喊:“戚野!戚野!你同学来找你了!” 才起床不久, 戚野刚收拾好自己,愣了下:“哦。” 昨天南哥把他赶去吃饭,吃完饭,不许他再干活,让小赵带他休息。 疲惫不堪, 戚野也不想再走半个小时的路,回那个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的家。 索性直接留在北南过夜。 刚醒来没一会儿,他脑子还是懵的。听见领班喊自己,下意识走出去:“有事儿?” 然后看见一脸惊讶的女孩。 显然没想到他真的在这里,她眼睛瞪得很大,见他出来,一连茫然地眨了好几下。 “你怎么在这儿?”许愿傻乎乎地问,“放假不是正好去摆摊?” 但她毕竟不是真的傻。 问完这个问题,顿了下,瞬间明白过来:“你爸爸!你爸爸他又……” “许愿!” 话没说完,被匆匆打断,“不是,我没事。” 男孩反驳得很快。 许愿一个字都不相信。 “那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她拿出手机,“我前天就给你……” “许愿!” 小姑娘不依不饶,戚野只能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不好意思何姐,我带她去那边说话。” 说着,直接搭上她的肩。 许愿一个女孩子,没什么力气,只能被半推半拽,拉去楼梯拐角。 在拐角处站定,她顾不上让他松手,抬头仔细打量他:“你骗人!戚野!你骗人!” 走廊尽头有大片落地窗。 今天是晴天,阳光好。借着从窗户里射进的光线,许愿看见男孩脖颈上深深的指印。 成年男人手劲非常重。 戚从峰那天掐戚野掐得狠,近两天过去,指印慢慢变得暗红,又逐渐发青发紫。 毒蛇般一道又一道,盘踞在他瘦弱的颈项上,稍一用力,似乎就能扭断。 -- 第84页 察觉到许愿惊慌失措的视线,戚野下意识整了下衣领:“真的没事。” 反正他又没死。 不过是被掐上一次,算不上什么大事。 戚野本意是想安抚许愿。 话音刚落,她眼睛瞪得更大:“你疯了吗!这怎么能叫没事!” 如果说上一次,在楼下看见男孩高高肿起的脸,许愿还勉强能接受他的解释。 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行。 被掐的是脖子! 再掐狠一点儿,能把他活活掐死! “我要报警!”许愿不想再听戚野那些理由,“要是实在没办法,那就告诉江叔叔!” 小孩儿反抗不了大人,但是大人可以。 江潮父亲手下有很多保安,哪怕只是稍作威胁,也比什么都不做强得多。 被戚野脖颈上的指印吓到,许愿手抖得厉害。 划了好几回,没能解开锁屏。 下一秒,手里一空。 “戚野!”她抬头,不敢相信他竟然抢走了她的手机,“你想干嘛!” 戚野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冷静一点儿。” 上回,女孩还乖乖听他的话。 这一次,一改平时怯生生的乖巧模样,她红着眼睛,想要把手机拿回来:“我说了!我要报警!我要给江叔叔打电话!” 好在两个人有身高差距。 即使坐同桌,戚野还是比许愿高出一大截。 不敢让她拿到手机,他把手举高,声音有些冷:“许愿!” 男孩沉下脸时挺凶。 一双黑漆漆的眼沉沉压着,嘴角绷紧,眉头皱起。 看起来非常不高兴。 许愿其实挺害怕别人这么喊她的全名。 带着怒意,恼火,和陶淑君每一次开口训斥她的语气一模一样。 但她还是执拗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手机:“还给我!” 个头不如人,许愿只能一边伸手一边跳。 没跳几下,身后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嗓音:“兔崽子!大白天你欺负别人小姑娘想死是不是!” * 制止这两个在楼梯拐角拼命蹦跶的小孩儿,南哥把他们带去办公室。 许愿还记得这个男人。 不太敢说话,她捏住手机,低着头,坐在沙发上。 听着南哥骂戚野:“几小时不见你反了天了你!抢人小姑娘的手机丢不丢人!” 戚野不吭声。 站在办公桌前,垂下眼,任凭南哥训。 “小妹妹,他干嘛要抢你手机?”南哥训够了,才看向许愿,“不害怕啊,有什么事和叔叔说,这兔崽子要是真有坏心眼,咱们就送他去警察局!” 许愿本来是想报警。 被南哥这么一说,怏怏摇头:“没、没什么。” “我可以不报警。”她抬手,擦了下自己的眼睛,“你至少去医院看看吧。”这两句是对戚野说的。 男孩脖颈上的指印看起来可怕。 实际上也真的吓人。 她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但既然他的亲生父亲敢上手直接掐,肯定不会只掐这么一下。 “哦对,昨天我还想问你呢。” 南哥扬起下巴,“说吧,脖子上这是谁掐的?” “说实话。”仿佛知道戚野的心思,他冷笑,“不说就给我滚蛋!别在这儿打工!” 男人的话真真假假。 戚野沉默一会儿:“我爸。” 南哥脸上并没有露出很意外的表情。 甚至没继续和戚野说话,看向许愿:“你是因为这个想报警,然后被他拦下了?” 许愿点点头。 “行了,我知道了。”南哥一挥手,“小妹妹你先回家,这事儿我来处理。” 许愿有些发愣:“啊……” 她不太敢相信眼前的男人。 顶着一头红毛,南哥嘴里叼着烟,把腿吊儿郎当地翘在桌子上。 看上去更像是会家暴的那种人。 “真的,骗你我就把头上这玩意儿染成绿的。”南哥指了下自己的头发,“这大中午的,光天化日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快回吧。” 他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许愿更不信了。 但几步开外,男孩根本不看她,自顾自低着头,露出后颈上狰狞的指印。 她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好。” 吸了下鼻子,起身离开。 女孩走得急,只拿走了手机,那个小鸭子气球还飘在办公室里。 南哥一上一下拽着气球线:“人都走了,你准备磨蹭到什么时候?” 戚野可以不和许愿说实话。 然而身无分文,要靠在北南打工才能活下去。他沉默片刻,简短地说了遍这次的事。 没提以前发生过什么。 “哦。”南哥听过他的话,心不在焉点评,“你可真是完蛋了。” 戚野面无表情听着。 某种程度上,南哥说的没有错。摊上戚从峰这样的父亲,人生基本一眼能看到尽头,和陷在沼泽里没区别。 只不过他如今还不甘心,拼命想要从这滩烂泥里爬出去。 “你等着吧。”结果南哥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你把人小姑娘惹生气了,看人家回学校还理不理你!” * 最后,南哥借给戚野这个月的货款,又给了他一个手机号:“下次有事打这个号码。” -- 第85页 “记住了,没大事不许打!”他强调,“我可不会处理你和你同学过家家闹别扭的小事!” 戚野莫名其妙。 完全不明白南哥的脑回路。 他什么都没做,许愿怎么会生他的气? 上一次搬蜂窝煤的时候,他冷着脸说不要多管闲事,她都没有不高兴。 这一回,他一句重话也没说。 最多只是抢了她的手机,没摔坏没弄碎的,哪里惹到了她? 戚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到收假开学,回到学校,才发现南哥说的一点儿没错。 许愿确实生气了。 和那回因为害怕惹他不高兴,而刻意保持沉默不同。 这一次,她是真的不搭理他。 无论早上到校还是下午放学,在班里上课或者去食堂吃饭。 没有刻意避开他,明明两个人还是同桌,吃饭时面对面相坐,小姑娘始终不吭声。 她会和江潮讨论偶像剧的最新更新,捧场石小果在散打班打趴老师的战果,拿着练习册去教室后排找陈诺问问题。 就是不和他说话。 哪怕陈诺有意往他身上引了两三回话题,石小果当着她的面,问他是不是欺负了她。 甚至后来,反应最迟钝的江潮意识到不对,在饭桌上直接大剌剌问出声:“哎不是我说,许愿,你这两天咋不搭理七爷?” 她也只是捧起碗,安静喝了一小口面汤。 跟没听见一样。 今天食堂的面盐放多了。 许愿喝过这口面汤,被咸得不行,脸顿时皱起来:“我去买水,你们要不要?” 江潮第一个响应:“可乐!” 石小果跟着:“我要橙汁。” 陈诺把纸巾收起来:“我也去,和你一块儿。” 许愿点点头:“好。” 没向坐在对面的男孩投去任何一个眼神,她起身,和陈诺一起,往贩卖饮料的窗口走去。 “你俩这是怎么了?”走到一半,陈诺轻笑,“好端端的,得有一周多没说话了吧?闹别扭了?” 许愿就知道他跟上来是为了说这个。 难得板着脸,语气有些硬:“没有!” 没有才怪! 她快被他气死了! 世界上哪有他这种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 许愿是真的非常生气。 这段时间,她没和戚野说话,但始终在留心他。 应该没有再挨打,他走路做操时一切正常。只是一直把拉链拉到最上面,又把领子立起来。 这样,别人便看不见脖颈上狰狞的指印。 不过她到底是他的同桌。 几乎不需要太过注意,很容易能看到蓝白校服领下,时隐时现的淤青。 随着时间推移,一点一点由紫变青。慢慢扩散开来,大半脖颈都泛着可怖的青色。 上次是脸,这回是脖子。 下次是不是该直接被打死? 完全不理解他那天抢她手机的举动,许愿这几天不想搭理戚野。 生怕一开口,他还没怎么样,她先把自己给气哭了。 陈诺拍拍她的肩:“和我说说,是不是他欺负你?” “没有没有!” 小姑娘鼓着脸,走得飞快,“哥你再问,我也不和你说话了!” 陈诺只能举手投降:“行行行,我不问,不问了啊。你走慢点,我跟不上。” 回头找时间,把戚野叫到走廊:“没辙,我妹现在一听你就生气,跟小河豚一样,我可不敢再提了。” “不过你到底怎么惹着她了?”他好奇,“她脾气一直好的不得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 陈诺这话说得很克制。 实际上,许愿脾气好到几乎没脾气,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她发火。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少年问得疑惑。 隔着竖起的校服领子,戚野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垂下眼,没有说话。 * 由于陈诺中午多问了两句。 一整个下午,许愿看起来都不太高兴。 放学后,陈诺不得不叫住她:“别和你哥生气行不?我妈今天往你们家拿了箱海鲜,当我借花献佛,吃完别不高兴了啊。” 陈诺很少这么自称。 许愿也不是生他的气,最后嘟着嘴:“那要看海鲜好不好吃。” “肯定好吃。”陈诺失笑,“我爸他们医院今年特供,特别新鲜,外面买不到。” 陈涵在私立医院上班,福利好,隔三岔五给员工发东西。 许建丽送来的海鲜就是其中之一。 许愿吃海鲜吃得少。 西川是个处于内陆的北方城市,不靠海,市场上供应的,基本是附近的河鱼湖虾。 陶淑君又不爱做饭,更没心思到超市仔细挑选,所以基本不怎么吃。 但海鲜已经拿来了,不好不做。 于是今天晚饭,陶淑君难得没点那家油腻的盒饭外卖。 而是亲自下厨,料理了许建丽送来的海鲜。 说是料理,其实只做了一小盆虾。 为了省事,没做什么红焖油炸,就是最简单的白水煮虾。 “我是吃不惯这东西。”许愿到家时,陶淑君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你把剩下的吃掉吧。” 面前堆着小山般的虾壳,盆里还有浅浅一盆底的虾。 -- 第86页 许愿应了声好。 放下书包,换好衣服,她出来的时候,陶淑君躺在沙发上玩着手机。 许愿规规矩矩坐在桌前,小心拆掉虾壳。 吃了一个之后,感觉身上有些不舒服。 “妈。”她和陶淑君说,“我好像不能吃这个,眼睛痒,有点儿过敏。” 陶淑君刷着短视频,心不在焉:“小孩子家家有什么过敏的!” 许愿分辨了一下那种痒意:“真的,妈,我不吃了。”她看过书,海鲜很容易引起过敏。 “你姑姑专门给你拿来的,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不知道珍惜东西?” 陶淑君放下手机,从沙发上坐起来,“你以前又不是没吃过虾,怎么以前没过敏现在就过敏了?别给我找事儿!” 许愿还想再解释几句。 陶淑君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你吃不吃?不吃我给你们何老师打电话!让她看看你是什么小孩儿!辛辛苦苦给你做的饭不吃,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外卖是吧?” 陶淑君语气很凶。 许愿就不说话了。 只能忍着眼皮上细密的痒意,拿起一只虾。 她慢慢吃着,感觉那种痒意逐渐变得分明,从眼皮蔓延开来。 不光是眼睛,很快,脸和脖子也一起跟着发痒,一阵一阵难受。 许愿忍不住伸手挠了下。 这么一挠,她惊声尖叫起来:“妈!” “又怎么了!”陶淑君很不耐烦,“哪儿有那么多不能吃的,你怎么这么娇气!我看都是惯……” 她的话还没说完。 许愿转过身。 半张脸肿了起来,她的头脸、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疙瘩。 第33章 红点点。 “以后不能再给孩子吃虾了啊。”急诊室里, 医生一边给许愿开输液,一边对陶淑君说。 “有时间抽空带她来做个过敏原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容易致敏的东西。” “以前她吃虾好好儿的, 从来没这样过。”陶淑君拿出就诊卡, “是不是你天天在外面乱吃东西, 把自己搞得抵抗力下降, 所以才过敏了?” 后面是对许愿说的。 在家只肿了半张脸。 来看急诊的功夫, 许愿整张脸都肿了起来,眼睛根本睁不开。 勉强能听清陶淑君的话, 哭着反驳了句:“我没有……” 因为脸还肿着,说话含含糊糊、听不太清。 “过敏原是会变的,和抵抗力没关系。”医生皱眉,“既然孩子不能吃虾, 下次就别逼着她吃了,搞不好会出人命!” 刚才描述病史时听着都恼火。 什么叫以为是惯的,多吃点儿就好了? 严重点可能直接没命了! “知道了,谢谢医生。”陶淑君对医生态度很好,转头对上许愿,语气又不耐烦起来, “走吧, 赶快给你把水挂上。看你肿的这样儿, 难看死了!” 许愿难堪地低下头。 没照镜子, 看不见脸。但从手臂上一团一团的红疹来看,脸上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不敢伸手去摸,害怕摸到满脸的疙瘩。 小姑娘都爱漂亮。 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最注意自己形象的时候。小白鞋被踩脏了,也要赶快拿纸巾擦干净。 脸肿成这个样子, 简直不想出门见人。 护士姐姐很快给许愿输上液。 急诊室人多,吵吵嚷嚷的,陶淑君不乐意待在这儿:“我去外面转转,你挂完水别乱跑。” 说着,直接站起身。 许愿被丢在急诊室里。 一个人孤零零坐着,她吊了一会儿水,肿起的脸慢慢消下去,眼睛勉强能睁开一些。 于是拿出手机,给陈诺发消息:“我明天不去上学了。” 陈诺秒回:“怎么了?生病了?” 许愿看了眼手上的红疹:“反正不去。” 刚才医生说了,输液后能消肿,但身上的疹子没那么快消失。 至少要过一两天,才能渐渐恢复正常。 “那明天我给你带作业?”以往都是许愿给他带作业,陈诺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 许愿立刻制止他:“不要!哥,你不用给我带了!” 即使和陈诺向来亲近,她也不想被他看见,自己满脸长疙瘩的模样。 陈诺显然有些疑惑。 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嗯,行,那你好好在家休息。” 陶淑君不知道去了哪儿,一直没回来。 最后输完液,许愿只能自己喊护士:“姐姐,我这边好了。麻烦帮我拔一下针头,谢谢。” 拔过针,许愿给陶淑君打电话:“妈,我挂完水了,你在哪儿?” “嗯,知道了。”电话那头听起来有些吵,“我这边有点事,你自己打车回家吧。” 说着就要挂断。 “妈!妈!” 许愿顾不上去想,陶淑君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在医院,“你能不能给何老师打个电话,帮我请一下明天的假?” 她是真的不想去上学。 对于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顶着满头满脸的红疹进班,实在过于残酷。 “不是已经挂完水了吗?” 然而陶淑君根本不答应,“我看你就是娇气!你想和你哥哥学,也得有你哥哥的本事吧?偶尔考好一次就想着不上课了?” -- 第87页 “我不给你请假!”陶淑君语速很快,完全不给许愿说话的机会,“一点点小事就不上学?又不是我让你过敏的!明天必须去上课!” 说完,直接挂断电话。 许愿愣在急诊室里。 手上还贴着药棉和胶布,她保持着把手机举到耳边的姿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陶淑君怎么能这么说? 她都说了自己不能吃虾,是她硬逼着她吃下去的啊。 * 这个晚上,戚野没睡着觉。 以往,白天学习夜里摆摊,体力消耗大,他总是一沾枕头便失去意识。 今天却一直毫无睡意。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眼前浮现的画面不断变化。 一会儿是那天,女孩红着眼睛,拼命伸手来够手机的模样。一会儿是最近,她面对别人时言笑晏晏,转头对上他,顿时板起脸来、笑容无影无踪的表情。 男孩睁着眼睛。 没有吭声,没有说话,直到窗外漆黑无光的夜慢慢褪去,天际隐约露出一线鱼肚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朝阳被晨风吹进窗棂,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戚野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小到大都没朋友,许愿他们是他长到十几岁,唯一愿意和他玩的人。 再严格一点来说。 她大概算是他第一个朋友。 但他现在却把她惹生气了。 戚野完全没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 假如在北南惹恼了客人,好好赔礼道歉,顶多扣上几天的工资,事情就算过去了。 如果摆摊时顾客不满意,那更简单。直接全额退款,或者重新做一份,不会有人再找麻烦。 可许愿不是北南的客人,也不是摆摊的顾客。 她会因为照顾他的颜面,在看到他捞鱼的时候第一时间跑开;会担心他摆摊卖不出去炸串,专门拉上陈诺他们来帮他的忙。 她不是陌生人。 她是他长到十三岁,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既不知道许愿为什么会不高兴,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消气。 戚野一晚上没阖眼。 等到天亮,没有立刻起床,继续盯着天花板出神。 直到快迟到才爬起来。 好在戚从峰并不在家。 卷跑他的钱之后,醉鬼便消失了,一连十几天没有消息、不知死活。 戚野对此毫不关心。 完全不在意男人是出门赌博,还是跑去躲债。起得迟,他顾不上吃早饭,直接去上学。 本以为自己来得晚。 进班后,才发现身旁座位空荡荡的,一向早到的许愿竟然还没来。 戚野下意识回头看陈诺。 视线对上,少年坐在后排,和他比口型:“请假了。” 戚野点点头。 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 南哥借给他这个月的货款,重新摆摊,戚野平时没什么学习的功夫,只能抓紧在学校的时间好好看书。 英语差,他看得更用心些。 今天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格外心浮气躁。 随手翻了两页,很快看不下去,一个单词都记不住。 琢磨着陈诺刚才的话,戚野又翻了翻,放下书。 正准备起身,去后面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儿,教室前门传来一阵惊呼:“哇!许愿!你这是怎么了啊!” 不是请假了吗? 戚野一怔,抬头去看。 如今是五月中旬。 春光最为明媚的时候,天气彻底暖和起来。这一周都是晴天,温度高。即使早上早早出门上学,不穿外套完全不会冷。 除了陈诺这种常年身体不好的同学,大家基本全换上夏季校服。 脖颈上还有淤青,这几天,戚野不得不继续穿秋季外套。 但也只是上半身,下半身穿的,是单薄透气的夏季校裤。 然而此刻,女孩站在门边,穿的是全套秋季校服。 和他一样领子立起,拉链一直拉到最上面,将脖子捂得严严实实。 不同的是,她甚至还带着一个格外厚实的蓝色口罩。脸小口罩大,轻轻松松挡去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和额头。 正因如此,额头上的红疹看起来更加明显。 * 许愿顶着同学们惊讶好奇的眼神,飞快跑到座位上。 放下书包,没摘口罩,直接把头深深埋进臂弯。 即使陈诺从后排过来,也打死不抬头:“不要看我!” 今天出门前,许愿又提起请假的事。 陶淑君始终不同意,一口咬定过敏是她自己的问题,最后甚至说:“我觉得都是你一天到晚看那些片子看的,全是心理作用!” 指的是上次出期中成绩后,许愿在家看医疗纪录片。 陶淑君强词夺理,许愿百口莫辩,根本说不过。 最后只能翻出秋季校服,再从小药箱里,找到一个最大最厚的口罩。 她知道挡不住全脸。 但能遮一点是一点,只露出额头,总比满头满脸的疙瘩被人看见好得多。 一夜过去,吃了药,情况其实已经有所好转。 不过许愿皮肤白。 任何一点儿痕迹都很明显,更不要说泛红的疹子。 又委屈又难堪,许愿声音带上哭腔,陈诺难得脸色微变。 -- 第88页 “舅妈带你看过医生了?”他聪明,脑子反应快,一下明白过来,“吃药了吗?要不要紧?” 他不问还好。 这么一问,许愿想到陶淑君的话,更加难过。 顾忌这是在班里,只能把头埋得更深:“不要看我!不要管我!” 许愿平时从来不这么说话。 所以一起凑过来的石小果和江潮都有点儿懵。 江潮还好一点:“什么看医生?你生病了?不是被蚊子咬的?” 石小果神经比全班男生加起来都粗:“到底怎么了这是?姓陈的你别遮遮掩掩,说句话啊!” 甚至还蹲下去,想要从下面看许愿的脸。 陈诺不得不拦住他俩:“好了好了。” “不看你,我们都不看你啊。”他拍拍许愿的肩,“没事儿了,回座位吧。”一手抓江潮,一手拉石小果。 他是个常年病号,石小果不敢动手,只能一脸懵地被拽回去。 江潮路上还在喊:“真不是被蚊子咬的?” 许愿真的要哭了。 尽管穿秋季校服、戴口罩同样收效甚微,如今,她完全不希望别人注意自己。 只想大家都像陈诺那样,不要在意她的脸。 但趴在桌子上,即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从前后左右投来的视线。 十三四岁的小孩儿,生活没什么波澜。 谁换了新鞋、谁剪了刘海儿,谁脸上长了痘痘,都够大家私下里讨论好半天。 更别说她不是长了一颗痘,而是满脸的红疹。 许愿趴在桌上不动弹。 想到今天是何老师的英语早读,又吸了下鼻子。 何老师一向很关心学生,待会儿进来,肯定要问她为什么捂得这么严实。 到时候,她脸上的疹子就要被全班同学,再看见一次了。 越想越伤心,许愿根本不抬头。 一直把脸埋在臂弯里,直到早读铃响,何老师拿着英语书进班。 “你的脸怎么了?” 果然,何老师一进来,便吃惊地问,“为什么全是红点点?” 许愿把脸埋得更深。 她也不想长红疹,可是过敏这种事由不得人。 生怕大家对她的脸指指点点,许愿保持趴着的姿势,把口罩往上扯了扯。 然后一愣。 不对啊。 她现在趴在桌上,何老师怎么能看见她脸上有什么? “和你说话呢。”许愿还没想通,何老师继续追问,“戚野,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儿?” 戚野? 许愿顿时被吓了一跳。 她是过敏不是水痘,应该没有传染性才对。况且就算会传染,也不该怎么快吧? 她到校还没有二十分钟。 他脸上怎么会长东西? 又茫然又害怕,许愿顾不上和戚野继续生气,抬起头来。 身侧,被点名的男孩神色如常。 一如既往不带表情,察觉女孩惊慌失措的目光,他没看她,没吭声,只是平静地垂下眼。 何老师说的没错,他脸上确实有很多红点点。分布得密,从额头到下颌,从脸颊到鼻梁,一整张脸几乎都是。 甚至连压出深褶的眼皮,也有星星点点的红。 尽管位置不同、大小不均,这些红点的颜色倒是出奇一致,鲜艳而统一。 很难不让人注意。 如果手里没有夹着一根,还没盖上笔帽的廉价红笔,看起来就更像那么回事儿了。 第34章 好朋友。 何老师惊讶发问的同时, 班上绝大多数同学跟着看过来。 瞧见戚野脸上的红点,先是一愣,然后此起彼伏哄笑出声。 搞什么! 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现在还有初中生拿水笔往脸上画? 真没见过十几岁还拿水笔涂脸的人, 大家乐不可支。 何老师不得不制止他们:“别笑了, 都读自己的书。” 何老师让班里其他同学继续早读, 把许愿和戚野一起, 叫到办公室:“你的脸怎么了?” 这回问的是许愿。 走到桌前, 何老师才看清,脸上真正长东西的是她。 手里攥着红笔的男孩, 纯粹是在胡闹。 尽管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许愿还是低下头,支支吾吾抠了好半天指甲,最后小声说:“吃虾过敏了。” 这个理由说起来挺尴尬。 听起来像是因为她贪吃, 所以才会满脸长红疹。 陶淑君昨天就是这么说的。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何老师丝毫不介意,拉起她的手,“来,让老师看看,捂这么严实难不难受?” 难受是肯定的。 五月里气温高,白天穿短袖, 在太阳下走一圈都微微冒汗。 更别说许愿穿着秋季校服, 长袖长裤, 脸上还戴着一个无比厚实的口罩。 “不要……”但她头一回拒绝了何老师, 紧张地把口罩往上拽了拽,“不、不好看……” 许愿很喜欢何老师,不想在她心里留下任何一点儿负面印象。 何老师点点头:“戚野。” 她叫沉默立在一旁的男孩:“你转过去,背对我们,不许偷看啊。” 脸上顶着几十个拿笔画出来的红点, 戚野愣了下,毫无起伏地应声:“哦。” 乖乖转身,又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墙角才停住。 -- 第89页 很老实的自己罚站。 “好了,他站墙角去了。”何老师拍拍许愿的肩,“给老师看一下,不然老师会担心的。” 许愿是个特别听话的小孩儿。 何老师这么说,她把口罩拽得更紧,为难了好一会儿,最后垂头丧气摘下:“真的不好看。” 早上出门前,对着镜子看过,红彤彤的一颗一颗,很丑。 “你看,你都出汗了。”然而摘下口罩后,何老师并没有对她的红疹说什么,“头抬起来一点儿,对,脸仰起来啊。” 何老师拿着纸巾,给许愿擦汗。 怕弄破疹子,动作很轻,一边擦一边说:“这样闷着好的慢,待会儿回班别戴口罩了。或者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让她来接你回家,咱们休息几天?” 完全没嫌弃许愿脸上的疙瘩,何老师说话很温柔。 许愿不由想到昨晚,陶淑君当着医生的面,骂她脸肿起来很丑。 有点儿想哭,许愿吸了下鼻子,又回头看了眼戚野。 保持着面对墙角的姿势,他一动不动,双手贴紧裤缝。 背对着她,看不见脸上那些鲜艳的红点点。 于是许愿摇头:“不用了何老师,不用给我妈打电话。” 陶淑君肯定不会来。 而且……要是她请假,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脸上有红点点了。 何老师虽然年轻,到底比许愿大。 猜到小姑娘的心思,她没多说:“那你答应老师,不要再捂这么严实好不好?把口罩取下来,两三天就好了。像现在这么捂着,一两周都好不了,以后说不定还会留疤。” 毕竟还是小孩儿,许愿被“以后还会留疤”这句话给吓到:“那、那我不戴了!” 现在丑归丑,忍一忍能过去。要是留下疤,她真的会哭死。 “那回班去吧,要是谁好奇,你和他大大方方说。”何老师拍拍她的肩,“过敏嘛,小事情,没什么的。” 完全没嫌弃许愿的脸,何老师语气特别轻松,和上回生理期一样。 许愿心里稍微好受一些:“好。” 没和戚野再说话,也没问他怎么拿红笔画脸,何老师让他和许愿一起回班,自己留在办公室。 还是有些害怕,回班后同学们的指指点点,许愿走得慢。 而走在她前面的男孩步伐同样不快,明明没回头,却始终和她相差一米多的距离。 不远也不近。 西川一中教学楼是跃层设计。 初二年级的教室都在一楼,老师们的办公室在一楼半。 两层之间衔接着一节很短的楼梯。 戚野一边走,一边用余光留意身后的女孩。 走到楼梯前,正准备下去:“戚野!”她突然停住脚步。 自从上次他抢了她的手机,离开北南之后,两个人一直没说话。 今天,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叫他。 显然仍旧很不开心,小姑娘嗓音听起来气呼呼的。 戚野脚步一顿。 短短一瞬间,他把昨晚睡不着时,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的内容全都想了一遍。 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生气。 只能面无表情停下,等着她从后面追上来。 许愿本来确实有些不高兴。 但快走两步,赶上立在楼梯前的男孩,抬头一看,顿时又有点儿想笑。 和她脸上,由过敏引起的成片红疹不一样。 戚野脸上的红点点,都是拿红笔画上去的。没有镜子,全靠盲画,涂得特别不均匀。 一会儿实心一会儿空心,甚至还有几个红点笔锋没收好,拖出数道长长的尾巴。 不爱说话,他神色很淡。 然而满头满脸都是小红点,看上去一点儿不冷静,反而很滑稽。 是真的蛮好笑。 许愿用力抿住唇,不让自己笑出声:“你……知道错了没?” 戚野看她一眼。 带着脸上的红点点一起摇头:“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也不至于十几天都和她说不上话。 戚野语气特别理直气壮。 许愿就又有点儿被气着了:“你……你!” 越想越气,她忍不住伸手,往他手臂上拍了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想被打死啊!” 女孩没什么力气,小手软乎乎的。 戚野在家挨打挨习惯了,完全没感觉,反而莫名其妙:“什么?” 就她这么一点点力道,拍都拍不疼,怎么想着来威胁他? 不过他并不是真正的笨蛋。 对上许愿气到鼓起的脸,迟疑几秒,垂下眼:“没有。” “那是我自己的事。”瞬间明白她为什么会生气,他试图解释,“不需要你……” 好几个词汇含在舌尖,戚野犹豫片刻,从中选择一个语义最轻的:“担心。” 以为选择的很恰当。 下一瞬,小姑娘气得更厉害:“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是朋友诶!”被气得无话可说,她又拍了把他的胳膊,“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要是我哥知道了,他们也会担心的!” “别说其他的话!” 看见男孩嘴唇动了动,许愿先发制人,指着他脸上的红点点,“你都在担心我,我为什么不能担心你?” 她把手伸到他面前。 -- 第90页 戚野愣了下,顿时无话可说。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伸手摸了摸脸,别开视线:“不、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戚野难得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许愿乘胜追击,“既然不一样,我也不需要你担心我,你去把脸洗掉好了。” 说着,直接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试图把人拽去水房。 戚野当然不可能跟着她去洗脸。 只能深吸一口气:“许愿。” 叫过她的名字,沉默两秒:“是我错了。” 他已经认了错,但一向很好说话的小姑娘,这次格外不依不饶。 抓着他的胳膊不松手:“哪儿错了?”追问得很紧。 许愿这么一追问,戚野又不说话了。 不知道她想要听什么答案,他犹豫着,试探开口:“……不该抢你手机?” 话音刚落,手臂上力道陡然一重,拼命往水房的方向去。 刚才拍他那一下没什么劲儿。 这一回,她简直像是石小果附体,力气特别大。 “那就……”他不得不抓住楼梯栏杆,避免自己被拖走,“不该挨打,不该不报警。” 这两个理由,戚野说得有些违心。 毕竟他无法预料,戚从峰什么时候会动手揍人。至于不报警的原因,很早就和她解释过。 许愿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在楼梯拉扯的功夫,男孩领口拉链往下掉,看见他脖颈上的淤青,她又生气又心软。 最后只能凶巴巴地说:“笨蛋!江潮听了都要骂你!” 许愿语气从来没这么重过,戚野非常不适应:“哦。” 把栏杆抓得更紧些。 戚野抓着栏杆不撒手,许愿索性不继续拽他。 “为什么不和我们说?”顾不上遮掩自己脸上的红疹,她抬头瞪他,“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们,自己一个人跑去北南?” 明明只要他开口,无论是她,还是陈诺江潮石小果,都不会不管他。 戚野张了张嘴:“我……” 坦白来讲,他不知道。 实际上,那天醒来后,他根本没考虑过告诉他们的可能,也没想过去和谁求助。 一码归一码。 他们是他的朋友,但他并不想欠他们的情。 “别说你不想欠人情!”许愿已经很熟悉他那一套,“非要说的话,那你现在把脸画成这样,期中考试给我塞炒米糖,之前……之前揍刘晨睿,是不是也算我欠你的情?” 小姑娘从来不发脾气。 如今瞪着眼睛,小脸鼓起,配上尚未消下去的红疹,看起来确实……比较凶。 戚野只能垂眸:“不算。” 事实上,他从来没这么想过。 “那不就行了。” 搞不懂戚野为什么这么别扭,许愿气呼呼的,“我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是好朋友诶,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们,不是应该的吗?” 不是朋友,不是同学。 是好朋友。 戚野头一回,听到有人和自己这么说。 反应不及,愣在原地,一时间有点发怔。 他呆住的功夫,她继续往下说。 “下次你爸爸再动手打你,你不要再瞒着了。”许愿非常认真,“江叔叔人特别好,肯定会帮忙的。” 实际上,江潮他老爹除了看自家儿子不顺眼,看谁都心疼得不行。 戚野还在回味那个“好朋友”,下意识答应:“嗯。” “真的?” 许愿很是怀疑,把他胳膊拽得更紧,“你不骗我?” 方才争执的时候,戚野已经把楼梯走了一小半。 许愿没什么力气,为了拽他,不得不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再压上身体大半重量。 女孩小树袋熊一样挂在身上,怕摔着她,戚野既不敢往前走,也不敢甩手挣脱。 僵持片刻,叹了口气:“真的,不骗你。” 男孩说这两个字时语气挺严肃。 许愿分辨一会儿,觉得他应该没说谎,这才松手:“行吧。” 她就再信他一次。 许愿松了手,不再拽他,戚野反而有些紧张。 低头看她的表情,斟酌着开口:“你不生气了?” 前两天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回,已经承认错误,如果她还生他的气,他实在没辙。 戚野这么问完,就看见刚才还气呼呼发脾气的小姑娘,原地愣了几秒。 不知道在想什么,回过神后,完全看不出先前死拽他不放的模样。 和平时一样乖巧,似乎因为脸上长了红疹,她有些不太好意思。 没回答他的问题,用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抬头冲他笑:“我脸上的东西是不是很难看啊?” 戚野摇头:“没有。” 他说的是实话。 疹子没有许愿想象的那么可怕,不凑近仔细看,只是一片一片的淡红。 她皮肤白,看上去比较明显,但也远远没到难看的地步。 至少现在,她冲他笑的时候。 和往常一样眉眼弯弯,笑起来很灿烂。 或许是因为刚才那句“好朋友”,或许是因为许愿笑得真的很开心。 戚野难得跟着勾了下嘴角。 还没来得及露出完整的微笑,女孩一秒变脸。 -- 第91页 “哦。” 瞬间收起笑容,她瞪他,“我觉得你脸上这些红点超难看的!” 第35章 生日快乐。 戚野脸上的红点点, 当然不至于很难看。 但真的非常明显,重新回班后,班里绝大多数同学的注意力, 都放在他身上。 “哎呦不行了我真被你们俩给笑死!”江潮甚至在下课后, 不远万里从后排赶来。 站在桌边, 笑得人快要断气:“许愿被蚊子咬也就算了!七爷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哈哈哈哈哈!你几岁了?三岁还是十三?怎么不在额头中间点个点儿?” 男孩面无表情听着。 完全不想搭理他。 被戚野这么一衬, 许愿反而不太显眼。 前后桌的同学问了两句, 知道她因为过敏才长红疹,纷纷发出:“你真惨!”“那你以后不能吃海鲜了好可怜!”之类的感叹。 除此之外, 再没人说什么。 就连平时最跳最闹腾的刘晨睿,路过他俩时,也只是对戚野吹了声口哨:“牛逼!” 至于他是什么意思,许愿就不清楚了。 没人追着笑话她, 接下来的几天,许愿没穿秋季校服,没戴口罩。 和何老师说的一样,很快,脸上的红疹消了下去。 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 反倒是戚野脸上的红点点, 因为是水笔画出来的, 一个比一个顽固, 洗都洗不掉。 过了一周多, 才慢慢淡化。 凑到跟前仔细看,还能看见些许浅浅的红。 “那你今天回去再试试这个?” 到底他因为她才变成这样,许愿挺不好意思,“这个洁面慕斯清洁力挺强的,比昨天那个洗面奶要好。前天那个洗脸皂你别用了, 我看评测说对皮肤不好。” 说着,把一罐洁面慕斯放在桌上。 戚野听得头大:“不用,再过两天就没了。” 从小到大只拿冷水洗脸,他根本分不清她们女孩子用的这些东西。 闻起来一个个都挺香,洗起脸上的红点,还没五元两大块的洗衣皂好用。 反而把他身上弄的全是各种水果香味。 许愿十分坚持:“不行,我都买了。”试图拉开他的书包,把慕斯放进去。 戚野哪里敢让她放,立刻警惕地捂住书包。 两个人一个捂一个拽,正在拉扯,陈诺拿着信息表走过来:“你俩待会儿再闹,先填一下表。” 教育局统一收集学生信息,线上线下都要填写。 昨天大家在班群里已经填过,今天来学校再写一遍。 许愿只能接过表,一边填一边告状:“哥!他欺负人!” 陈诺含笑:“行了,别天天给人家乱塞东西,我看是你欺负人。” 戚野在旁边默默点头,许愿顿时不乐意:“哥!” “下午放学我和你一起走。”陈诺不偏不倚,非常公正。完全没因为许愿是妹妹,就拉偏架,“下课后等等我。”这话是对她说的。 在场一共三个人,两人都不站自己这边。许愿填好表格,一人瞪了一眼。 陈诺微微一笑。 男孩无动于衷,从她手里接过信息表,低头开始填。 戚野不收东西,许愿没有办法,只能抬头看陈诺:“有事?” 陈诺放学回家一向很准时。 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好,许建丽在家里会担心他。为了不让许建丽操心,这么多年,除了课后做值日,剩下的时间里,陈诺总是一下课,便立刻背上书包回家。 一分钟都不耽搁。 所以,尽管两家住得近,上学放学坐同一趟公交车,许愿也很少和陈诺一起回去。 往往她才收拾好书包,他已经没影儿了。 “算是吧。”陈诺拿起戚野填好的表格,递给下一个同学,“反正你等等我就行。” 许愿点头:“好。” 说是她等他,放学后,还是陈诺等了好一会儿许愿。 江潮和石小果在后操场打篮球,戚野要摆摊,一下课早早走了。 去公交车站的路上,许愿在街边商店买了根烤肠:“什么事啊哥?”专门留下来等她,弄得神神秘秘的。 陈诺不着急回答这个问题:“就这么好吃?”笑着指了指她手上的烤肠。 小商店里的烤肠自然不会用什么好料,基本上完全没有肉,是纯纯的淀粉肠。 烤得微微开裂,撒上辣椒粉,表皮又脆又香。 “当然好吃!”许愿边吃边辣得直吸气,“不能因为你不能吃,就说它不好吃呀!” 平时在学校吃饭,陈诺连稍微油腻一点的菜都碰不了。 这种街边小吃,即使他想尝试,她也不敢让他吃。生怕没吃几口,第二天直接请假去医院看病。 陈诺苦笑:“行吧。” “不是什么大事儿。”他又话锋一转,说起正题,“我生日快到了。” 许愿点头:“嗯!” 两个人同年,出生在五月三十一号,陈诺比她大差不多四个月。 明明只早出生四个月,他却像是大了四岁。从幼儿园开始,读小学读初中,一直处处照顾她。 有时候许愿挺发愁。 小学初中按学区分,他俩始终在同一所学校。然而九年义务教育结束,高中按分数录取。 照她如今的成绩,就算期中考试考得好,平均来看,很难和陈诺一起考去西川最好的高中。 -- 第92页 这么多年习惯了。 要是到时不在一块儿,她真的会不适应。 许愿等着听下文,直到把一根烤肠吃完,还没等到后续:“所以呢?” 她抬头看他:“你生日怎么了?” 陈诺素来沉稳,被这么一问,鲜见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 最后叹气:“今年我不想在家过生日。” 许愿愣了下,理解而同情地点头:“我明白。” 随即又笑:“那你和我在Q.Q上说不就好了,干嘛还专门等我。” 半个月前,江潮和石小果偷偷来找她,询问陈诺今年想要怎么庆祝生日。 并不是打算提前准备生日礼物,而是实在……受不了许建丽做的菜。 “那天回家我爹问我,为什么扒着家里盐罐不撒手?我是真没好意思说伯母做菜不放盐啊!”江潮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求了,今年咱们去外面吃行吗?我请客!绝对不让班长掏一分钱!” 石小果同样心有余悸。 “许阿姨人挺好。”毕竟这是长辈,她说话比平时委婉许多,“就是……就是今年不用让她忙了,在家休息一天怎么样?” 许愿只能说:“那我抽空问问我哥。” 后来被过敏的事一闹,直接给闹忘了。直到陈诺今天主动提起,她才想起来。 并不是许建丽不用心。 实际上,正是因为她太用心,才会做出一桌淡到几乎没味道的菜。 毕竟陈诺吃不了任何重油重盐的东西,这十几年来,他们家做菜口味一直非常清淡。 不客气的说,和白水煮菜没什么分别。 去年那一桌,别说江潮石小果,就连许愿自己,也是为了不拂许建丽的面子,强行吃下去的。 “我想今年别折腾你们了。”陈诺给许愿递纸巾擦嘴,“咱们还是去外面吧。” 许愿接过纸巾:“姑姑能同意吗?” 除了每年一次的新年家宴,许建丽不放心陈诺在外就餐。 就像上回她陪他取体检报告,明明已经打算在外头吃饭,连陶淑君都没说什么,反倒是许建丽一个电话打过来。 不得不回家,老老实实吃莲藕炖排骨。 “我没打算在外头吃东西。”陈诺摇头,“这不是正好要过节……” 他拿出手机,点开班级群,指给许愿看:“你觉得呢?” 陈诺还没点开班群时,许愿心头一动,隐约有种直觉。 等到少年打开群文件,就确定了他的意思。 “哥!”她冲他眨眼睛,“你人真好!” 陈诺笑着摇头:“怎么是我人好?算我跟着沾光才对。” * 五月过去得快。 戚野脸上的红点还没彻底消失,一眨眼的功夫,又该交下一个月的菜钱。 六月要来了。 这周末就是六一,周五最后一节课,戚野没写作业。 把手机压在课本下,加加减减,仔细算过每一天的账。又拿出上回老板给的菜单,在苕皮、淀粉肠、骨肉相连上打了个对勾。 这几个半成品最近卖得很不错,可以考虑多进一些。 戚野算完账,留出一部分钱还给南哥。 上一回,南哥没说借他的钱什么时候还,但他并不想拖。照目前的进账来看,六月底差不多能还完。 周日是六一儿童节。 当天,游乐园客流量肯定会激增,戚野已经做好准备,打算在那里待上一整天。 运气好的话,一天能赚一周的钱。 计划好接下来一个月该干什么,戚野把手机收起来,发现许愿正在看他。 对上他的视线,什么也没说,只是腼腆一笑。 然后继续盯着他看。 戚野不禁有些头疼:“我不要。” 最近这段时间,每当她拿这种眼神看他,手里多半正拿着一个洁面产品。 只要他开口,就兴致勃勃塞过来,也不管是草莓香橙柠檬还是葡萄味。 他们家现在已经乱七八糟堆了一大堆,马上快没地方放了。 “没有啦……”许愿被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摊开手,给他看空空如也的掌心,“没东西。” 戚野这才松口气:“怎么了?” 最后一节自习课,大家惦记着放学,教室里四处都有说小话的声音。 不过许愿还是往男孩那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我哥明天不是要过生日嘛。”周天是六一,陈诺生日在周六。 戚野点头:“嗯。” 从来没注意过别人的生日,但江潮和石小果一早在小群里讨论,想不注意也不行。 他已经把礼物给了陈诺,是一本书:《如何正确饲养仓鼠》 这是陈诺自己要的,石小果当时就在群里吐槽:“你家连根仓鼠毛都没有!你买哪门子的如何饲养仓鼠?!” “就……我姑姑做饭不太合大家口味。” 许愿观察戚野的表情,斟酌用词,“所以我们打算周日去游乐园玩,你要一起吗?” 许愿其实不太指望他会答应。 那天和陈诺商量完,回到家,她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 去游乐园玩固然好。 一来避免陈诺在外面吃坏身体,二来也可以让许建丽放心。 可那天是儿童节,以她对戚野的了解,他肯定要去游乐园摆摊。 -- 第93页 许愿不清楚一天摆摊能赚多少钱。 但她知道,不管赚多赚少,只要没下暴雨或者刮大风,他大概都会选择出摊。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想法,阻拦他去赚钱。 “哦。”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她看见男孩平淡点头,“知道了,我会去的。” 他答应得太快,许愿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声音不自觉扬高,周围有同学看过来。 她立刻低头,又问了一遍:“你真的和我们一块儿去?” 小姑娘声音很轻,语速飞快,戚野几乎没怎么听清。 不过从她急切的语气里,也能猜到她在说什么,再次点头:“嗯,去。” “你们在群里把时间定了就行。”恰逢下课铃敲响,忙着去摆摊,他把桌上的东西往书包里随便一揽,“先走了,拜拜。” * 周五晚上和一整个周六,戚野都在摆摊。 虽说周日才是六一儿童节,周六时,游乐园的游客肉眼可见的,比平时多很多。 到了明天,肯定要翻上一番。 周六赚了一周的营业额,戚野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把三轮车停在楼下,锁好。一边上楼,一边拿出手机。 点开Q.Q,许愿在小群里艾特他:“@戚野,我们明天八点半在游乐园门口集合哦!” 附送一个小熊比心的表情包。 戚野回了句:“知道了。” 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一个月过去,戚从峰仍旧没有回来,不知道去了哪儿。 老房子里空荡荡的。 保持着从前的习惯,戚野没开灯。和以前一样,摸黑洗漱完,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 已经闭上眼的男孩,突然坐起来。 黑暗里,保持着坐在床上的姿势,他呆坐片刻,翻身下床。 “啪”的一声。 从回到西川以来,一直没亮起灯的房间,骤然被明亮填满。 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戚野一手按在开关上,一手遮在眼前。 等到眼睛慢慢习惯,才松开手。 蹲下去,趴在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半新不旧、四个万向轮坏了三个的行李箱。 没有衣柜,这个从小学起跟着他的箱子,就是戚野拿来放衣物的地方。 好在他也没几件能穿的衣服。 除了校服,剩下的衣物甚至填不满大半个行李箱。 将放在最上面的桃红色棉衣拿出来,戚野再次伸手,拿出一件折叠整齐的白衬衫,和同样熨帖的黑色长裤。 如果许愿在这儿,肯定会觉得十分眼熟。 这是他在开学第一天穿的那一身。 当时是冬天,薄薄的衬衫和长裤抵御不了寒风与飞雪。 何老师给了新校服,回到家后,戚野就把这套新衣服收了起来。 一直压在箱底,再没有穿过。 即使周末去游乐园摆摊,穿的也是校服。 戚野把白衬衫和黑裤平铺在床上,借着明亮的灯光,仔细检查一遍。 确定这两件衣服和冬日里上身时差不多,没有开线、没有脏污。 将行李箱推进床底,拿着衬衫和裤子去阳台,用塑料衣架把它们挂好。 这才回了卧室。 又是“啪”的一声,灯光熄灭。 戚野重新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手臂搁在脑后,睁眼看着天花板。 虽然许愿他们陪着他,一起在游乐园外摆过摊,但这次毕竟不同。 从小到大都没朋友。 这是他第一次,被同龄人邀请一起出去玩。 所以,不论六一摆摊能赚多少钱。 他都一定会应下邀约。 有那么一瞬间,戚野躺在床上,像是回到了开学的前一晚。 那个时候,他也和现在一样。 明明干了一天的活,身体很累,累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精神还是兴奋得睡不着。 戚野看了一会儿天花板,闭眼。 过了十几分钟,又睁眼,拿过放在枕边的手机,定好闹钟。 放下手机,没多长时间,再次拿起,将闹钟提前半个小时。 如此反复数回,最后,他抓着手机,终于迷迷糊糊地陷入梦乡。 * 翌日,闹钟一响,戚野立刻睁开眼。 洗漱过后,随便热了点冰箱里的半成品炸串当早餐。吃完饭,又拿许愿塞给他的洁面慕斯,重新洗了一遍脸。 洁面慕斯是草莓味的。 泡沫闻起来特别甜。 戚野洗好脸,换上白衬衫和黑裤。 老房子没有全身镜,他把餐桌旁的椅子搬去卫生间,站在上面,打量洗漱镜里的自己。 前后左右转了好几圈,感觉看起来还不错,跳下来,再把椅子搬回客厅。 难得没骑三轮车,今天,戚野坐公交去游乐园。 约定八点半集合,他七点半便出了门,不到半个小时,到达目的地。 九点开园,眼下还没到八点。 但因为是节日,游乐园门前已经排起队伍。 “到了。”戚野在小群里发消息:“我先排队。” 立刻有回复:“?你到的是不是有点儿早!”这是许愿说的。 江潮:“在起了在起了不要催!马上就起!再躺五分钟!” -- 第94页 石小果发来一段语音:“你赶快给我起!迟到一分钟我打你一拳听到没!” 陈诺忍俊不禁:“@大果子,行了,他现在肯定起了。” 说完,又和戚野说:“那辛苦你排队了。” 戚野回复:“嗯。” 没到开园的时间,队伍纹丝不动。 他完全不着急,一边看小群里弹出的消息,一边安静等待。 过了十几分钟,听见女孩清脆的嗓音:“戚野!” 尽管连陈诺都成功被江潮带偏,开始喊他七爷,但她从开学后,再没喊错过他的名字。 戚野循声抬头。 不由庆幸自己今天换了新衣服。 今日是晴天,天气好,许愿穿了身嫩绿的连衣裙。 脸上过敏早就好了,她肤色原本又白,被裙子这么一衬,阳光照着,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在周围熙攘拥挤的行人里特别醒目,一眼就能看见。 仗着纤细的身形,会发光的小姑娘在人群里灵活穿梭。一路噔噔蹬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把手背在身后。 跑到他面前,她停下脚步,扬起脸,甜甜地笑:“戚野!”又喊了声他的名字,手还是藏在后面。 笑得特别高兴,眼睛弯起来,双颊上有明显的两个酒窝。 戚野有些莫名:“嗯?” 既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开心,也不懂她为什么要保持这么奇怪的姿势。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唰的一下把手伸出来,将一个盒子举到他面前。 “戚野!” 第三次喊了他的名字,她冲他眨眼睛,“生日快乐!” 第36章 小朋友。 许愿把盒子举到戚野面前。 专门挑了带细闪的蓝色包装纸, 搭配同色系的蝴蝶结。微风拂过,蝶尾在风中轻轻摇晃。 被蝶尾吸引,他的视线在蝴蝶结上停留几秒, 神色有些古怪。 不是想象中的惊喜。 “什么生日快乐?” 没有伸手接过礼物, 男孩下意识皱眉, “谁的生日?”语气非常疑惑, 带着十足不解。 许愿就是一怔:“诶?” “你……”她回想了一下, 那天填表时看到的信息。又跟记忆中群文件里的日期对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六月一号,儿童节。 是他填的信息没错。 就算她不小心看错了,陈诺总不至于记错吧? 不明白戚野怎么会这么问,许愿保持着举手的姿势, 一头雾水看他。 女孩眼睛瞪得很大,表情分外迷茫。戚野对上她的目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要约他来游乐园。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我填的信息是错的。” “户口本上是那个日期。”觉得这么说不太对, 他又解释, “但不是我生日, 我也……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天。” 戚野上户口上得晚。 在读小学前一直没有户口, 是所谓没有身份的黑户。到了该接受义务教育的年纪,去学校报名时,他才从负责报名的老师那里,知道竟然有上户口这回事。 戚从峰那时成天在外面鬼混,根本不在意戚野能不能上学。 最后, 还是好心的社区工作人员,一再上门做工作。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才帮他把户口落好。 这个出生日期,也是那位阿姨帮戚野填的。 多年过去,戚野仍旧记得阿姨和他说话时,温柔耐心的语气:“你记得自己的生日吗?不记得了呀?一点儿都没印象?……那阿姨给你填成六月一号好不好?” “六月一号是小朋友的节日,填到这一天,以后就有好多小朋友和你一起过生日了!” 话虽如此,戚野从来没自己庆祝过生日。 上完户口的第二年,戚从峰带着他离开西川,一走就是六七年。 这六七年里,戚野住过群租房、住过地下通道。最拮据的时候,甚至还在露天公园里睡过觉。 晴天好说,有几回深夜里下雨,直接把他冻醒。 醒来后捡几片叶子,挡在头上继续睡。 幸亏他身体素质不错,换成稍微差一点的,估计早病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已经是老天爷眷顾。 根本没心思琢磨什么生日不生日。 所以戚野完全没有给自己过生日的概念。 不然也不会,在收到邀请后毫无察觉,迟迟反应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 终于想明白这一点,戚野看着还举着礼物的许愿,微微抿唇。 不自觉拽住衬衫下摆。 尽管衬衫还算平整,出门前,他仍旧特意用搪瓷缸装满开水,做了一个简易方便的小熨斗。 把衬衫和裤子上细小的褶皱一一熨平,才换上衣服。 此刻,棉质衬衫一角被捏住。攥得紧,在手心里揉成一团,皱巴巴的。 头一回被同龄人邀请出去玩,戚野的确挺高兴。 然而骤然发现是一场误会,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局面:“呃……” 正在思考主动道个歉,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下一瞬,就看见面前的小姑娘瞬间涨红了脸。 许愿脸红的速度飞快,没几秒的功夫,从额头到脖颈全泛着淡淡的红。 -- 第95页 仿佛突然过敏,她整张脸都烧起来,滚烫到几乎抬不起头:“不要说话!你不要说话!” 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没细想,戚野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 把礼物直接塞进他手里:“那、那你就当今天是你生日吧!” 戚野有些莫名:“嗯?” 想要细问原因,没来得及开口,不远处停下一辆车。 车刚停稳,江潮背着一大包东西,兴冲冲从车里滚下来。眼尖地发现他俩,一边热情挥手,一边冲他展开手里的横幅:“生日快乐啊七爷!” 横幅质量很不错。 江潮随手一甩,便唰的抖开,四个大字在风里迎风招展:英年早富!!! 搭配三个硕大的感叹号。 游乐园门口,大家都在排队。手里拿的要么是各种街头小吃,要么是各色卡通气球。 红底黄字的“英年早富!!!”,在一众烤肠鸡柳喜羊羊大头里格外惹眼。 众人纷纷侧目。 戚野下意识偏头看许愿。 “这是他自己要搞的。”对上男孩匪夷所思的目光,许愿心虚别开视线:“我和我哥都劝过了,他不听嘛。” * 许愿和陈诺误会今天是戚野的生日,江潮与石小果自然和他俩一起跟着误会。 石小果倒是比江潮好很多,没弄什么夸张过分的横幅手牌,只和许愿一样,给戚野带了礼物。 而最后一个到达,陈诺什么也不知道。 “路上去拿这个,耽搁了点儿时间。”手上拎着一盒八寸蛋糕,他冲戚野点头,“生日快乐。” 已经来不及和陈诺解释,许愿只能纠结地看了戚野好几眼。 好在他并没有说什么,垂下眼,淡淡点头:“谢谢。” “把蛋糕先存到服务台,咱们玩完再吃!”江潮最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场合,不由分说,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两顶生日帽,“来!七爷班长!你俩一人一顶啊!” 陈诺昨天没邀请他们去家里,今天算是一起补上。 不知道江潮从哪里搞来的生日帽,和之前拿给戚野包书皮的挂历异曲同工——从上到下都撒着金粉,金光闪闪,与他手里英年早富的横幅遥相呼应,十分有富二代特色。 陈诺接过生日帽。 担心戚野不会戴,许愿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男孩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伸手,拿过剩下那顶亮瞎人眼的生日帽。 直接扣在头上。 许愿不由松了口气:“那我们走吧。” 陈诺到得晚,他们戴生日帽的功夫,已经到了九点。 游乐园正式开园。 长这么大,戚野还是第一次来游乐园。 以往最多在外面摆摊卖炸串,他对里面几乎所有项目都不熟悉。 只能跟着许愿他们走。 不过很快,五人小团体便出现重大分歧。 “你们一个个是不是男人?坐个云霄飞车怎么了!”石小果对男孩子们怒目而视,“姓陈的也就算了!江潮你好意思去坐旋转木马?” 一听这话,江潮委屈得不行:“可那是旋转木马哎!偶像剧男女主都坐!我怎么不能坐了?” 许愿则对碰碰车跃跃欲试:“我想玩这个!” 来都来了,肯定要玩点刺激的。但云霄飞车还是算了,速度太快,她估计会当场吐出来。 戚野没发表意见。 这三个项目他一个都没玩过,不过听完江潮的话,首先排除旋转木马。 “我和你坐云霄飞车。”眼看石小果一言不合撸起袖子,准备动手揍江潮,陈诺起身,“你陪我妹去玩碰碰车吧。”后半句是对戚野说的。 许愿一愣:“哥?” 就他这个身体,能坐云霄飞车? 江潮也呆住:“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去坐旋转木马?” 陈诺微微一笑,拍拍石小果的肩:“走了,那边队伍长。” 石小果点头:“那赶紧的!” 他俩去排云霄飞车的队,许愿只能对江潮说:“那我们去排碰碰车啦!” 倒不是在意江潮那句“偶像剧男女主都坐旋转木马”的话,只是去坐木马的游客,要么是四五岁的小朋友,要么是二十四五的成年人。 十三四岁的小孩儿,处在自己觉得已经长大了的年纪。 一般不坐这种小朋友才玩的东西。 戚野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意见。 赶在江潮试图伸手拽住他之前,和许愿一起,往碰碰车的方向走。 云霄飞车和旋转木马是热门项目,被园区安排在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玩碰碰车的人没那么多,位置也比较偏,往里走上十几分钟才能到。 许愿带着戚野往碰碰车那边去。 只剩下他们两个,路上,她想起先前在游乐园门口的对话,再看看男孩头上的生日帽,还是非常尴尬。 不太能理解他刚才说的话,她偷看他几眼,小声问:“那你的生日……到底在什么时候呀?” 是不是她之前听错了? 哪儿有人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出生。 女孩语气小心翼翼,戚野摇头:“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话虽如此,尽管不清楚自己的出生日期,戚野还隐隐约约记得一些,小时候庆祝生日的片段。 -- 第96页 因为太小,场景和时间都模糊。 甚至记不清当时在场的还有谁,只记得老式硬奶油甜点的味道。 不是陈诺今天拎来的蛋糕,是一种独立包装的小点心。 成本低,用的是非常便宜的人造劣质奶油,理论上来说,口味应该还没有他在菜市场,捡到的那块过期奶油蛋糕好。 但如今回想起来。 或许是因为那双一直拿着手绢,仔细帮他擦拭唇边奶油痕迹的手。 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记得那种温柔的甜。 “哦……好吧。”男孩应得斩钉截铁,许愿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那以后我们就定在今天?” 戚野一愣:“嗯?” 小姑娘说得含糊,乍一听,他没理解她的意思。 这个时候,两个人正好走到碰碰车区域。 “姐姐姐姐!”许愿没继续往下说,跑到柜台边,指着身后的戚野,“他今天过生日,给我们一辆生日车好不好?谢谢!” “好的没问题!”工作人员朝另一端挥手,“推一辆生日车出来!” 主要目标群体是小孩儿,游乐园自然提供各样迎合孩子的服务。 过生日的小朋友,可以坐被气球装饰的摩天轮,骑戴王冠的旋转木马。 到了碰碰车这里,花样虽然没那么多,但生日车还是和普通的碰碰车不一样。 车身涂装很鲜艳,花里胡哨的。 两侧分别用中英文写着“生日快乐”和“HAPPY BIRTHDAY”. 车尾的竖杆上,还系着粉红色蝴蝶结。 戚野还在琢磨许愿刚才说的话,她已经坐进车里,冲他兴奋招手:“快来快来!” 他扫了眼车尾那个硕大的蝴蝶结,嘴角隐约一抽。 最后一言不发地上车,沉默坐到驾驶位。 音乐响起,工作人员特意调换的生日快乐歌里,他听见她大声和他说:“那我们以后!每年都在今天给你过生日吧!” 反正总是要庆祝的,许愿想。 既然他户口本上是这个日期,不如直接把日子定下来。 戚野这回听清楚了。 微微一怔,没来得及开口,“砰”的一声,一辆碰碰车撞过来,把他们的生日车撞向一边。 驾驶碰碰车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朋友,看见自己撞到了生日车,高兴招呼同伴:“快来快来!来这边!” 整个场地里,就属生日车最醒目最显眼,大家都喜欢撞。 眼见四五辆碰碰车从左右包抄,戚野握住方向盘。 迅速从一侧滑开,正想和许愿说点什么,小姑娘拼命指向身后:“追上来了!他们追上来了!” 明明只是玩碰碰车,她却像是真要被追尾一样,声音直接提高八度。 戚野只能打了把方向盘,调转车头,狠狠撞向离得最近的小孩儿,将对方一下撞出好远。 激起一连串尖叫。 “左边!右边!小心后面,要撞上了要撞上了!” 接下来的时间,他压根没机会和许愿说话,只能在她大呼小叫的指挥下,不断在场地里转来转去。 一开始只是躲。 慢慢的,体会到撞人的乐趣,戚野便不再躲避。 上手学东西一向很快,尽管场地里零星有几个大人在玩,他依旧横冲直撞。 把其余所有的碰碰车都撞了个遍,逼得大家团结起来,一起默契统一的来撞他。 一时间,碰碰车场地里都是各种各样的“砰砰”声和尖叫。 最开始撞过来的那个小朋友,始终追着他们不放。 戚野也不和他客气,每回从包围圈里冲出来,都要往他那边狠狠撞一次。 又一次突破好几辆碰碰车组成的包围圈,他扭头看后面,正准备再撞一回。 坐在身侧的女孩突然出声:“等一下!” “待会儿再撞我们!”前半句是对那个小孩儿说的,“你别动,生日帽要掉了!”这一句是对他说的。 许愿一边说,一边伸手。 替戚野调整好生日帽,确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掉下来,才看向小朋友:“现在可以了。” 方才乖乖停下的小朋友毫不客气撞上来:“好欸!” 许愿本以为戚野会躲开。 直到被“砰”地撞出去,还有点儿懵:“诶?” 之前不是一直躲得挺好? 现在怎么不躲了? 不明所以,她下意识偏头去看。 不知道在想什么,关键时刻,男孩捏着方向盘,竟然在这时发起了呆。 根本不动弹,直到又被撞了两下,才回过神,顺势看向她。 很是疑惑,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怎么了?” 两个人坐在同一辆碰碰车上,距离近。她眼仁干净又漂亮,清凌凌倒映出,他头上刚被扶好的生日帽。 目光短暂相接,两秒后,戚野挪开视线。 佯装无意摸了下生日帽,猛的一打方向盘:“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当年上户口时,那个阿姨和他说的话。 虽然这一天来得有些晚。 但在今天,他真的是那个,和大家一起过生日的小朋友。 第37章 聊天背景。 许愿和戚野玩了好几轮碰碰车。 直到又一个戴生日帽的小朋友, 站在场地外翘首以盼,才恋恋不舍下来,把生日车让给她。 -- 第97页 然后去跟陈诺他们汇合。 人渐渐多起来, 每一个项目基本都得排长队。等大家排完鬼屋和海盗船, 中午已经过了大半。 “不排了不排了。”娇生惯养的江潮第一个受不了, “班长我要死了!咱们歇歇行不行?你那蛋糕不是放服务台了吗?还是快点吃蛋糕吧!” 许愿失笑:“我哥都没喊累呢。”再怎么说, 江潮的身体素质比陈诺要好得多。 “我不管!”实在累得要命, 即使石小果在旁边摩拳擦掌,江潮仍旧瘫在草坪里不挪窝, “七爷!你今天过生日,你说了算!给个准话,到底吃不吃了?” 头上还顶着江大少爷送的生日帽,戚野无法拒绝:“嗯。” 简短表示赞同。 陈诺也没意见:“那就吃吧。” 刚陪石小果坐了趟云霄飞车, 接着又玩了海盗船,他脸色有点白。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 于是许愿自告奋勇,和石小果一起去服务台拿蛋糕。 工作人员把蛋糕放在冰箱里,一早上过去,蛋糕仍旧很新鲜。 许愿小心把缎带拆掉,打开盒子, 将蜡烛一一插好。 左右各七根, 一共十四根蜡烛。 吹灭这些蜡烛, 戚野和陈诺就都十四岁了。 “你坐这儿。”戚野扶着生日帽, 被许愿推着坐到蛋糕正面,“哥,你委屈一下,坐他对面哦。” 陈诺轻笑:“这有什么?本来今天就是七爷的生日,我昨天就过完了。” “我们都是沾你的光。”他看向戚野, “不然得在我家吃白水煮菜。” 戚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江潮和石小果同时露出心有戚戚的表情:“行了行了别废话,你俩坐好,我们唱生日歌了啊!” 说是坐好,其实大家都直接坐在草地上。 游乐园人太多,别说桌椅,能找到面积稍微大一些的空草坪,已经很不容易。 戚野完全没有过生日的准备。 他也不太清楚普通小孩儿怎么庆祝生日,只能听他们的话,老实坐下。 唱过生日歌,许过愿望,和陈诺一起吹灭蜡烛。 “等一下等一下!”刚从石小果手里接过刀,被许愿拦住,“先别切。” 不明白接下来还有什么环节,戚野拿着蛋糕刀,看着女孩起身。从江潮的背包里翻出一个东西,装在手机上。 他在北南打工时,见过顾客用这个,好像是叫自拍杆。 没坐回自己的位置,她走到他身后,半蹲下去,把手肘搁在他肩膀上,比了个胜利的V手势:“你们快来!” 江潮第一个响应:“来了来了!” 石小果和陈诺也走过来。 戚野隐约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低头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为什么熟悉。 开学不久,和江潮一块儿被罚打扫数学办公室的时候,他看见江潮手机里的聊天背景,就是类似的构图。 他们四个人挤在一起,同时冲镜头比手势。 “你发什么呆?”还在回想,小姑娘用手肘戳了戳他,“快伸手啊,我要拍啦!” 戚野抬头:“哦。” 没拍过除了证件照以外的照片。 有些不太适应,他盯着被自拍杆拉远的手机。 屏幕里,带着生日帽的男孩板起脸,神色稍显拘谨。 但身旁每一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迟疑几秒,他伸出手。 赶在女孩按下快门前,轻轻扬起嘴角。 * 许愿一连拍了十几张照片。 觉得哪一张都不错,又觉得哪一张都有点儿小毛病。她犹豫不决,拿着手机去问陈诺:“哥,你觉得用哪张当背景好看?” 陈诺扫了眼:“回家再选吧。” “现在不早了。”他看过时间,“要不今天就到这里?” 石小果匪夷所思:“姓陈的,你管下午两点叫不早?你哪个星球来的?” 江潮也纳闷:“不是,班长,你抬头看看,太阳还挂在天上呢。” “时间真的晚了。”面对他俩的质疑,陈诺微微一笑,“是不是?” 说后半句时,他看向许愿,她有些怏怏:“是……” 今天是周日,陶淑君不上班。 虽然她并不管束许愿去什么地方,但如果回去得迟,肯定又要挨骂。 “那我把照片放在群文件里,你们到时候自己挑好了。” 被陈诺这么一说,许愿顿时坐不住,语速也快起来,“你记得换聊天背景哦!在哪里换知道吧?”这句是对戚野说的。 男孩点点头:“嗯,我知道。” 说着,摘下生日帽。 “行吧行吧。”大势已去,江潮只能苦着脸,把自己的背包贡献出来,给戚野装礼物,“我让刘叔送你们?” 大家纷纷表示不用。 住在不同的方向,戚野和石小果陆续等来公交车,打过招呼,一一离开。 江潮很快被司机接走。 留下许愿和陈诺在车站等车。 “哥。”等待的功夫,许愿看着他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包,不由好奇,“你带的这是什么呀?” 早上到游乐园时,陈诺就背着这个黑色的包。 许愿原本以为,里面装的是给戚野的礼物。但他送完礼物后,背包看上去还是很满。 和江潮的包不相上下。 -- 第98页 江潮包里装的都是礼物横幅生日帽,还有乱七八糟的饮料和各种零食。 在游乐园玩了大半天,饮料零食被一扫而空,这才有空间让戚野放礼物带回家。 不知道陈诺背了什么。 “没什么。”陈诺语气听上去,和平时一样温和,“放了套衣服。” 对上许愿疑惑的眼神,多解释几句:“你知道我们家收拾得干净,咱们今天不是在草坪上坐着?进门前换套衣服,我妈就不用再扫一遍地了。” 许愿似懂非懂:“哦……” 可她看他身上好像不是很脏? 最起码现在没看到尘土,或者任何草叶。 “车来了。”正想继续追问,少年看向不远处,“走吧。” 他这么一打岔,许愿就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哦!好!” * 戚野坐公交车回家。 到家后,他把江潮的背包放好,没立刻拿出里面的礼物。 走进次卧,脱下身上这套白衬衫黑裤,换成平时穿的校服。 给批发市场的老板打了电话,确认现在还有菜,下楼骑上三轮车。 一来一去,没过多久,又回到了游乐园。立起“七爷炸串”的招牌,打火,等待铁锅里的油热开。 “哎七爷!”旁边卖棉花糖的大叔和他搭话,“我刚看你和你同学从里面出来是不是?” 两个摊位经常凑到一块,戚野和大叔算是熟悉:“嗯。” “我瞅你头上还带个生日帽?那尖尖的是生日帽吧?”大叔乐呵呵的,“今天是你生日?” 戚野犹豫两秒:“嗯。” 大叔笑得更高兴:“那你还不好好玩!过生日就给自己放个假嘛!” “来来来,叔也没啥好东西。”他卷了根超大的棉花糖,递过来,“这你拿着,当叔给你的生日礼物啊!” 大叔十分热情,戚野只好伸手接过:“谢谢叔。” 这根棉花糖是真的很大,比平常的要大整整两圈。 一旁,才买了根棉花糖的小朋友看看戚野,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糖,“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戚野抓紧时间,三口两口吃完棉花糖。 刚好油开,立刻往锅里下炸串。 他今天的确没打算来摆摊。 但既然结束得早,没理由不挣这几个小时的钱。尤其到了闭园前后,才玩完的游客从游乐园出来,都爱在门口买点东西吃。 眼下时间还早,少说能再摆四五个小时。 戚野想得很好。 还没卖出几份炸串,人群熙攘的道路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眼尖的小贩大喊:“城管来了!” 戚野心里一紧。 想都没想,他把火一关,盖上锅盖,直接跳上三轮车,试图立刻骑车离开。 可游乐园外摆摊的商贩实在太多。 这条街原本并不窄,然而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带孩子的家长和凑热闹的情侣,开着车把位置占得满满当当。 加上他们这些卖东西的,和络绎不绝的游客,整条街几乎水泄不通。 一听城管来了,场面更加混乱。 为了不被抓住罚款,所有的小贩都跑了起来。时间紧,收拾得慌张,人也横冲直撞。 因为互相争抢逃跑的路,不但没跑走几个人,反而绝大多数都卡在车辆和人群里,动弹不得、进退维谷。 戚野一看,就知道自己跑不出去。 思索一下罚款金额,感觉还能接受,索性不跑了。 城管很快围过来:“不允许在这随便摆摊,你们这车今天得扣啊。” 戚野点头:“嗯。” 以前卖红薯时,他被逮过一两次。 暂扣过后,要去执法大队交罚款,数目不等,一般在五十到两百之间。 然后才能把东西拿回来。 “我马上走!我马上走!”他应得干脆,旁边的棉花糖大叔却非常慌张,“以后不来了,肯定不来了!” “这种话你不要说。”一个年轻城管皱眉,“我们都听习惯了,下次我来一准还见着你!” 说着,就要去拉大叔的棉花糖机。 “小兄弟!小兄弟!”大叔和年轻城管拉扯起来,争抢一会儿没抢过,腿顿时一软,“求求你们了!别收我的东西!我闺女还等我拿钱去治病呢!” 年轻城管刚工作不久,没见过这种场面,下意识后退一步。 戚野从车上跳下来,眼疾手快扶住大叔:“叔!” 年轻城管这时才反应过来:“你乱碰瓷什么你!别以为你瞎磕头就行了!” 他说的倒也不是气急败坏的假话。 街头摆摊的商贩里,偶尔会有些无赖,根本不把膝盖当回事儿。一遇到城管,二话不说直接磕头,让别人帮忙录下视频。 到时候上网一发,便开始带城管欺压小贩的舆论。 不过戚野能看出来,棉花糖大叔不是那种人。 “小王!”果然,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立刻有老城管过来,把年轻城管叫走。 两个人在旁边嘀嘀咕咕一会儿,最后,到底没给大叔开罚单。 只是扣下了戚野的三轮车。 “不好意思啊七爷。”大叔眼睛有些红,“叔这是没办法,你别学叔……” 戚野点头:“没事,我知道。” -- 第99页 虽然被暂扣了东西,他还是交得起那点罚款。 况且…… 看着手里城管刚开的罚单,戚野垂下眼。 办银行卡的第一年,刚学着摆摊的时候,他也被城管扣过。 当时年纪太小,城管看他那么一丁点大,让他回家喊家长,再去执法大队交罚款。 那一天,戚从峰正好在家。 听了这个消息,立刻和戚野一起赶去执法大队。 或者说,一把揪住戚野的领子,直接将他拖到大队门口。 “你求求叔叔阿姨!”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醉鬼把男孩摔到地上,“跟叔叔阿姨说,咱们家里穷!交不起罚款!说啊!你说啊!”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哑巴了就给我磕头!” 紧接着,他用力按住他的后颈,一个劲往下压。甚至抬脚狠狠去踢他的膝盖,想要强迫他跪下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戚野毫无印象。 不过他应该没有乖乖磕头。 因为接下来的大半个月,记忆里,他靠着帮附近私人诊所的医生发放传单,才获得了免费缝合伤口、拆线消毒的机会。 他宁可被戚从峰直接打死。 也绝对不会在对方的逼迫下磕头。 “叔这是没办法了……” 戚野回想的时候,大叔还在一遍遍念叨,“是叔没本事……” “不是的,叔。”戚野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干巴巴说了句:“咱们先回家。” 一面说,一面借着帮大叔放棉花糖机的动作,悄悄往机器下,随手压了几百块钱。 一个是为女儿下跪的爸爸,一个是逼儿子磕头的父亲。 谁没本事谁有本事,显而易见。 * 被城管暂时扣下三轮车,戚野不得不提前结束工作。 送走棉花糖大叔,没坐公交车,凭借两条腿,从游乐园走回家。 游乐园与旧城区有相当一段距离。 等他踏进小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回去就拆礼物吧,戚野想。 为了摆摊,他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看许愿他们都送了什么。 长大后第一次过生日,同样也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他还真的挺期待。 这么想着,戚野走进单元门。 一边上楼,一边拿出手机。打开小群,下载许愿上传的所有照片。 从没换过聊天背景,他摸索了一会儿。等终于找到在哪里换背景,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整整五层楼。 随着男孩上楼的脚步,六楼感应灯倏忽亮起。 手里拿着手机,戚野没像往日一样掏钥匙,而是先抬头扫了一眼。 然后脚步一顿。 就是这么短暂的一眼。 他突然明白了戚从峰消失的原因。 第38章 磕头。 许愿和陈诺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他先下两站, 她下车后,又去附近的文具店里买了一盒笔芯,这才走进小区。 上楼时, 想起陈诺说的话, 蹑手蹑脚开门。 尽量减少动静, 避免被客厅里的陶淑君注意到。 不过今天, 陶淑君没和往常一样, 沉迷于用手机刷短视频。只是躺在沙发上,靠着靠垫, 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仔细地看。 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陶淑君在看什么,为了少挨骂,许愿不出声地换好鞋子。 拿着笔芯溜回自己的房间。 今天在外面玩了大半天, 回房后,许愿把英语作业拿出来。 剩下的功课在昨天就写完了,只留了对她来说最简单的英语,打算从游乐园回来再写。 许愿学习时很认真。 完全不走神,几乎注意不到身旁的动静。 所以当陶淑君捏着那张纸走进来时,她没有发现, 直到对方开口:“你上次说的那个女生, 是不是叫石小果?” 陶淑君声音响起得太突兀, 许愿毫无防备。 心尖猛地一颤, 碳素笔在纸面上跟着一划,拖出一道长长的、颤颤巍巍的线。 “哦、是……” 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她有些瑟缩:“是石小果。” 这段时间陶淑君工作忙。 除了上次过敏时大发雷霆,最近没怎么骂许愿,母女俩也没怎么说过话。 从医院回来后, 这是陶淑君第一次主动问起许愿的事。 换成其他人家,这是父母对孩子再寻常不过的关心。 但许愿并不这样想。 上次提起石小果,是因为生理期。 过去将近两个月,陶淑君怎么会突然说到她? 没等许愿想明白,陶淑君接下来又问:“你们俩玩得很好?” 对许愿的事情不怎么上心,即使初中已经过去一年半,她也不知道她朋友的名字。 陶淑君语气听上去还可以,不像是要发火的前兆,许愿忖度着她的心思:“还、还行。” 其实石小果是她最好的朋友。 虽然和戚野江潮他们关系都不错,但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总是要更牢固。 听许愿这么说,陶淑君冷哼一声,把手里的纸扔到书桌上:“你也该好好找一下朋友!” “你看看她这次才考多少名?”许愿这时才看清,陶淑君看的是期中成绩单,“班里二十七,年级三百多!你都这么大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不懂吗?” -- 第100页 “天天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成绩怎么能稳定!” 陶淑君说得理直气壮。 许愿直接愣住:“妈?” 期中考试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陶淑君突然看成绩单本就很奇怪,为什么还说这种没有逻辑的话? 她和谁玩得好,和谁做朋友,又不是靠分数筛选。 退一万步说。 之前她考四十几名的时候,石小果也没有嫌弃她。 怎么仅仅只是因为一次成绩好,陶淑君就觉得石小果……不配和她玩? 知道这么说肯定会让陶淑君生气,许愿咬了下唇:“我哥……我哥也和我们一起玩的……” 倒不是拉陈诺出来当挡箭牌,只是理解不了陶淑君的想法。 按她的意思,陈诺和江潮一直坐同桌,凭借江潮常年吊车尾的成绩,陈诺早该不是第一。 “你还说你哥?”然而不提陈诺还好,一提陈诺,陶淑君便皱眉,“你今天是不是跑出去和这个什么小果玩了一天?你看看你哥!人家身体那么不好,还去学奥数!你玩一天你哥学一天,他成绩不好谁成绩好?” 许愿简直莫名其妙。 明明一个小时前,她还和陈诺一起坐公交车,从游乐园回来。 怎么到陶淑君嘴里,他竟然去上了一天的奥数课? 不过陶淑君也不是第一次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许愿心里很清楚,此刻反驳只会招来更多的数落,于是低头呐呐:“……知、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陶淑君今天心情还算不错,没有借题发挥,“多听点大人的话,别一天天和那些人鬼混!我是你妈我会害你?” 说完,走出许愿的房间。 客厅里重新响起短视频的笑声。 许愿回想起陶淑君最后的话,伸手摸了摸已经褪去红疹的脸。 被陶淑君这么一打扰,她没了继续做作业的心思。 接下来写英语作业写得慢,拖拖拉拉的,几页练习册写了两个多小时才写完。 收拾好书包,许愿一边听着客厅的动静,一边拿出手机,在小群里发消息:“@全体成员,你们换背景了没?” 江潮:“那必须的!不得不说我这张脸还真是上镜!每一张看起来都那么帅!” 石小果言简意赅:“滚;换了。” 戚野和陈诺没有回复。 许愿看了下时间。 天色已晚,这个时候,陈诺大概已经睡了。身体不好,他从小作息规律,向来早睡早起。 不知道戚野在做什么。 于是她小窗敲他:“你找得到换背景的地方吗?在这里。”顺手发了一段录屏过去。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男孩的回复。以往,即使打字慢,他也会认认真真回她的消息。 诶? 许愿不禁有些纳闷。 难道他也早早休息了? 正这么想着,手机屏幕倏忽一亮。 来电显示:戚野。 * 手机发出消息提示音时,戚野站在原地,保持抬眼望去的姿势。 听见短促的提示音,低头扫了眼。 然后迈开脚步,继续上楼。 没掏钥匙,也没搭理站在他家门口的几个男人——领头的是个刀疤脸,他们染着比南哥还夸张的发色,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结实,密密麻麻纹着青鸦鸦的纹身。 嘴里无一例外叼着烟,见他上楼,纷纷目露凶光盯过来。 戚野没有停下来,也没拔腿就跑。 只是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点茫然、一点畏缩,胆怯地看了他们好几眼。 缓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叩叩叩。” 来到对面房门前,抬手敲门:“妈,我回来了。” 对门一直没有人住,自然不会有人来给戚野开门。 顶着身后男人们穷凶极恶的眼神,他若无其事敲了一会儿,然后才拿出手机。 点开通讯录,在南哥留下的号码,和许愿的手机号里犹豫两秒。 最后选择打给女孩。 “喂?”电话一接通,赶在她说话前,他先开口,“你和妈是不是又去外婆家了?” 不能先打给南哥。 老式楼房的楼梯间并不大,空间狭小,即使不开静音,也能听到通话声。 他不能被这群男人误会,他正在给戚从峰通风报信。 戚野背对着男人们。 头顶感应灯亮着,手机放在耳侧,他盯着房门上的倒影,能看见他们此时也正在盯着他。 只要接下来,女孩应答稍有不对,就会直接扑上来。 三个虎背熊腰的大人对一个小孩儿,他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戚野问完那一句,屏住呼吸。 右手拿着手机,左手佯装放松地垂在身侧。五指虚虚拢起,看起来很是自然。 但等待许愿说话的那几秒,男孩手心瞬间出了密密一层汗。 一秒。 一秒半。 两秒。 就在他的手要克制不住发颤前,窄小的楼梯间里,每一个人都能听见小姑娘清脆的嗓音:“是呀,怎么了,你没带钥匙?” 戚野动了动小拇指。 一颗汗顺着指骨下淌,刚好落在裤缝处,看不出任何端倪。 “你俩出去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微微闭了下眼,他抱怨,“你俩走了我怎么办?大晚上的让我睡马路?” -- 第101页 “是你自己不带钥匙好吧……”女孩听上去很委屈,“那你喊个开锁的?” 戚野皱眉:“开一次锁一百块!你不心疼钱我还心疼!” “南叔晚上不是要回来?”他又说,“你让南叔把咱家钥匙带过来。” 突然挨了骂,她听起来更委屈了:“我没有南叔电话呀……” 戚野:“你拿支笔,我给你说。”直接背了一遍南哥的电话号码。 “记好了没?”背完,他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快点儿打,南叔指不定已经坐车了。” 她立刻答应:“好的!我现在打,你不要着急!” 戚野挂断电话。 没立刻下楼,也没和男人们说话,他靠在对门房门上,低头玩起手机。 其实没什么可玩的。 买手机最主要的用途是扫码收钱,这部便宜的入门机内存小,装不了什么游戏,戚野也不爱玩。 只能打开刚刚下载的照片。 点开之后,一一划过。 看着屏幕上戴生日帽的自己,在心里默念。 他可以撑过去的。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一定会撑过去的。 男人们盯了戚野半天,见他没跑,刀疤脸勾着脖子,看了下他的手机界面。没看出什么异样,粗着嗓子问:“小孩儿,你家对面是不是住着父子俩?” 戚野这才抬头,扫了眼自己家的大门:“是啊。” 他应得没什么破绽,眼神里恰到好处带上几分戒备,一幅明显提防对方的表情。 刀疤脸和同伴对过眼神,点点头,没再和戚野搭话。 很快,戚野还在仔细挑聊天背景,许愿的电话打进来:“南叔正好要回来,我已经把钥匙给他了。” 停顿片刻,又说:“不过他说他最近犯了夜盲症,晚上看不清路,你要不去门口接他一下?” 戚野愣了下:“哦,行。” 其实这句话,他原本想自己说。但由他说出来,总归有些刻意。 她说出来是最好的。 挂断电话,戚野把手机塞进衣兜。 和刀疤脸对视一眼,低头下楼。 不敢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 保持着刚才上楼时的速度,不疾不徐往下走。 六楼。 五楼半。 五楼。 一直竖起耳朵,注意男人们的动静,走到五楼时,他听见有人嘀咕:“那小孩儿穿的是不是一中校服?” “好像是,怎么了?” “你傻啊你!戚从峰他儿子就在一中上学!” “我.操!小王.八.蛋你别跑!” 听见第一句时,戚野便绷紧了身体。 听到第二句,刀疤脸还没来得及发号施令,他直接甩开腿。 一路从楼梯上滚下来。 跑! 一定要跑! 绝对不能被这群追债的人抓到! 戚野很清楚这帮追债人的手段。 往好听里说叫追债人,再直白点,就是一群无法无天、不管不顾的地痞流氓。 戚从峰的征信早烂透了,不可能从正规渠道借到钱。能借的只有网贷或高利贷。 普通网贷还好说。 但这群追债人显然是后者,根本就是高利贷豢养的打手。一旦被他们抓到,不是挨上一顿揍就能逃脱。 戚野一路飞奔。 跑出楼道、跑出小区、跑出狭窄肮脏的小巷。 但这几个追债人不是烂醉如泥的戚从峰,而是虎背熊腰、身强力壮的成年人。 无论他怎么拼命奔跑。 沉重脚步声仍旧紧紧咬在身后,夹杂着怒骂:“小兔崽子你别跑!给老子站住!再跑老子抓到你扒了你的皮!” 戚野跑得更快了。 一开始,还能凭借地形优势,在巷子里绕来绕去。 但流氓们始终紧追不放,慢慢的,因为缺氧和肌肉充血,他顾不上思考。看见哪里有路,便朝哪里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跑着跑着,男孩跑进了一条死路。道路两旁没有分岔的小路,尽头是几格铁栅栏。 不知道铁栅栏里面是什么地方,旺盛的灌木和杂草挤出栏杆外,一簇又一簇。 跑了这么长时间,即使戚野平时体力再好,此刻也不剩什么力气。 然而地痞的叫骂声越来越近,眼前一片模糊,他咬着牙,抓住栏杆,用最后一点劲儿,翻过带着箭头的铁栅栏。 铁栅栏上的箭头异常锋利。 越过顶端时,狠狠扎了下戚野的小腿。 他瞬间晃了晃,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但没有任何可供借力的东西,只能摇摆两下,直接一头栽下去。 灌木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 土地硬得不像话,戚野感觉自己像是摔在水泥地上,痛得顿时没办法挪动。 还记得自己正在被追,他没有闷哼出声。只是蜷起身子,缩成一团。 正值六月,草长莺飞,灌木旺盛。 男孩身形又格外瘦削,只有薄薄的一层。晚风拂过,灌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枝叶垂下,遮挡他近乎于无的形体。 “人呢?”流氓们很快追过来,“刚是不是跑这边了?” “不是吧……算了算了别看了,这地方晦气,上那边看看。” “就是,大晚上的,快走快走。” -- 第102页 又累又疼,戚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上。 一时间没能理解地痞们在说什么。 保持躲在灌木里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额头冒出的冷汗渐渐被风吹干,再也听不见男人们的声音,才忍着小腿的抽疼,慢慢从地上坐起来。 坐起来的瞬间,他用力眨了好几下眼。 这才明白流氓们先前说的话。 作为西川唯一的公墓,墓园位置很偏。要不是他被追得太久,也不会一路慌不择路,最后翻墙逃进这里。 深夜,公墓里亮着路灯。 淡白色灯光下,晚风吹着,吹过一排排林立沉默的墓碑,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戚野方才就是摔在一块墓碑后。这才勉强躲过了追债人。 拖着受伤的腿,他缓缓起身,一瘸一拐绕到墓碑前。 从生卒年月看,是位高寿的奶奶。 没有立刻离开,戚野把周围的灌木丛简单清理一遍,拔掉多余的杂草,捡起地上无人清扫的落叶,扶好被自己先前压弯的枝条。 将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最后来到墓碑前,毫不犹豫跪下。 认认真真、恭恭敬敬的,给奶奶完整磕了一个头。 第39章 你没事吧? 许愿挂断电话, 死死捏住手机。 既担心戚野那边的状况,又害怕贸然打过去,会对他造成什么不利影响。 不然他刚才直接联系南哥就好, 何必舍近求远, 给她打那一通奇奇怪怪的电话? 长这么大, 许愿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 她甚至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 无论是父母动手打人, 还是高利贷上门逼债,都是难以想象的事。 戚野他爸爸又动了手? 还是他身边有其他不允许他说话的人? 许愿越想越害怕。 以她简单的生活阅历, 能在接到电话后保持冷静,判断他遇到危险,已经很不容易。 做不了、也没有办法做更多。 许愿原本想找陶淑君帮忙。 听着客厅里传来的短视频声音,再看看桌面上摆放的成绩单。想到陶淑君几个小时前说的话, 抿了抿唇。 最后一个字都没说。 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没意识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向父母寻求帮助的次数越来越少。 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许愿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盯着手机。 直到陶淑君刷短视频刷得哈欠连天,趿着拖鞋回主卧休息,仍旧一动不动盯着屏幕。 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打进来的电话。 还好,陶淑君睡下没多久, 手机振动起来。 害怕被陶淑君听见, 许愿躲去浴室里, 关上门, 压低声音:“喂?” “小妹妹是我!”电话那一头是南哥,“跟你说声没事儿了,人我找到了,你就别操心了,大晚上的早点休息啊!” 许愿有些迟疑:“真……真的?” “我骗你干嘛?那谁, 你自己给你同学打个视频。”南哥语气很无所谓,“少让人家大晚上担心你!” 电话被挂断,随即,许愿收到戚野发起的视频通话。 接通后,她松了口气:“你没事吧?之前吓死我了!” 坐在南哥的车上,暖色照明灯下,男孩面色看上去还算不错。 没什么表情,因为刚才逃跑时没命的狂奔,脸颊上残余些许稀薄的红。 “没事。”戚野摇头,“刚才幸亏你反应快。” 万一她傻乎乎问上一句:“什么回外婆家?”,那他现在估计已经被抓走了。 许愿心有余悸:“还好小果叫我去看电影的时候,我每次都去了……” 石小果最爱看各种警匪谍战悬疑片。 许愿也是跟着她一起,看过好几个类似的电影桥段。这才能在接到戚野电话后,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不然真的会大大咧咧问出来。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许愿现在仍旧有些手抖,“是你爸爸他……还是……” 戚野没想好怎么回答,南哥插嘴:“几个小混混找茬而已,我来处理就行了,你俩别凑一块儿瞎琢磨。” 许愿在生活中没遇到过小混混。 外形和流氓最接近的,只有一个南哥。所以即使他说得轻描淡写,她的脸色还是唰的白了:“啊……” 戚野只能不熟练地安慰她:“你放心,没事,真的没事。” “我不都给你打电话了?” 想起她上次发脾气的原因,他补充两句,“所以……总之这回没事。” 许愿虽然一直提心吊胆,但看戚野脸上没伤,心放下大半:“那、那行。” “那你现在去哪儿?”她又问,“还要回家吗?”才被小混混堵到家里,回去显然很不安全。 戚野摇头:“今天不回。” 南哥说了,让他先去他那里凑合一晚上。 听男孩这么说,许愿勉强放心:“哦,好……那你真的没事吧?” 还是纠结他有没有受伤,她又问了好几遍,一次次得到他肯定的答复。 直到时间实在不早,担心被陶淑君发现,她终于没再说什么。 叮嘱他一定注意安全,这才挂断电话。 -- 第103页 戚野把手机放回衣兜。 从后视镜里,看见南哥正在憋笑。 显然忍得很辛苦,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再憋一会儿,都快赶上头顶鲜艳的发色:“你们俩说话可太有意思了!” 开车开了十五分钟。 这俩小孩儿就硬说了一刻钟的“你有没有事?”“我没事。”“你真的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别骗我你到底有没有事?”“我没骗你我确实真的没事。” 他也是挺佩服的。 戚野不太明白南哥在笑什么。 好在南哥没继续说,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往他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走吧!上楼!” 南哥家在西川房价最贵的小区之一。 有些出乎戚野的意料,这套大平层的装修风格极其简单,和男人头上亮瞎眼的头发截然相反。 整套房子都是朴素的灰白调。 “今天那几个人的事儿我来处理,你别管了。”然而一张口,南哥还是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我得先问清楚,你确定这钱是你爸借的?” 戚野淡淡点头:“嗯。” 因为借了高利贷,戚从峰才会卷走他卡里的钱,才会直接跑得无影无踪,才会一直躲在外面不回来。 至于追债人会不会追上门,会不会找到戚野,会不会对他做什么,完全不在醉鬼的考虑范围内。 南哥“哦”了一声:“那行,我知道了。” 随手给戚野指了一间客房,让他自己把床铺好。 戚野坐在床上套被套。 刚套好被子,门口伸进一颗鲜红的脑袋:“还有件事儿,兔崽子。除了你那废物爹,你们家有没有什么其他亲戚?” 听见这个问题,手里抓着枕头,戚野抬眼看南哥。 神色稍显戒备,没有立刻回答。 “你那什么表情啊你?欠收拾是不是!”南哥瞪他,“看什么看!我就问问!总不能不堵你了再跑去堵别人吧!” 戚野这才低头,继续套枕套:“没……” 想了想,又说:“可能有。” “不是,你什么意思?”南哥被他整糊涂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到底有没有?!” 戚野沉默片刻:“没有。” 从前或许是有的。 戚从峰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个年纪差了十岁的妹妹。 偶尔,酒鬼喝到烂醉时,会把对方的名字挂在嘴边痛骂。指责她忘恩负义、寡廉鲜耻,这么多年既不回家看看,也不接济他们父子俩。 但戚野对这个姑姑毫无印象。 也许小时候曾经见过,长大记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并不奇怪。 连他都不想要这样一个父亲,十几年没有音讯的姑姑,凭什么要一个酗酒滥赌的哥哥,和他带着的废物拖油瓶? * 许愿一直惦记着戚野的事。 一晚上没怎么睡好觉,第二天,她刚醒,便伸手去摸手机。 给他发消息:“早安!你没有事吧!” 几分钟后,收到一张表情包。 是石小果拿江潮黑照P的:无语.jpg 这还是戚野头一回发表情包。 她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好啦好啦,我不问了!学校见!” 恨不得马上飞去学校,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事。 许愿连早饭都没吃,把牛奶面包往书包里随便一塞,噔噔蹬跑下楼。 进班时,男孩已经在座位上。 “他们没打你?没对你动手?”穿的是夏季校服,一眼能看见身上有没有伤。许愿把他拽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松了口气,“真的没有诶。” 感觉这话说得有点怪,她急急补充:“我不是说你一定要挨打啦……” 只是在她的印象里,他每次都被揍得很惨。 昨天被混混围堵,竟然没有受伤,实在很不可思议。 小姑娘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戚野嗯了一声:“我知道。” 被扎伤的小腿就没必要提了。 已经包扎好,又打过破伤风针。虽然疼,但毕竟伤得不重。和以往挨过的打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这样说起来也挺可笑。 连地痞们都没怎么伤到他,这么多年,他身上那些伤,全是戚从峰一拳一拳打出来的。 “那……”许愿观察着戚野的表情,“那你今天回家吗?” 明白她想问什么,戚野点头:“嗯,南哥说以后没事儿了,让我放心回。” 不知道南哥找了什么人,想了什么办法。总之,早晨赶他出门时,男人非常淡定:“滚吧!晚上别滚回来了!小心门口保安报警把你抓走!” 既然他这么说。 事情肯定已经解决了。 “啊……”许愿有些懵,“南哥好厉害!” 上一回在北南,男人说一切他来处理时,她还有些不太敢相信。 但从这一次来看,虽然人长得不怎么靠谱,南哥做事还是很有谱。 戚野同样这么想:“嗯。” 除了那套老房子,没有其他可以住的地方,要是没有南哥,他真的不知道该躲去哪里。 许愿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戚野。 确认他的确没挨揍,这才放下心来,去做自己的事。 进入六月,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期末考试。 -- 第104页 和开学时相比,老师布置的作业数量翻倍。即使是何老师,也免不了让同学们天天做卷子。 第二节 英语课结束,她对陈诺说:“班长,待会儿找个同学和你去打印室,拿一下咱们班的英语卷子。” 五十份卷子其实不多,不过陈诺身体不好,何老师一般不让他拿东西。 陈诺点头:“好的老师。” 他原本想喊江潮,但江大少爷课前喝了整整一瓶水,上课时就坐不住,急得在座位上一个劲儿发抖。 铃一响,哪里还能乖乖待在位置上,何老师刚说下课,人已经没了。 “哥,我和你去!”许愿注意到陈诺的视线,冲他挥手,“我!我!” 她在那里一个劲儿傻乎乎招手,陈诺失笑:“行,那就你吧。” 两个人去了打印室。 陈诺没让她全部拿,一人一半,二十五张卷子。 初二(3)班教室在一楼,打印室在四楼。 这个时候是大课间,同学们基本出去做操,教学楼里很安静。 许愿走着走着,想起昨晚陶淑君的话,和陈诺诉苦:“昨天回家我又挨骂了。” “我妈她……”不明白陶淑君为什么越来越不讲理,尽管楼梯上没有第三个人,她还是压低声音,“我妈她非要说你去上奥数课,我和小果在外面玩,然后说我不好好学习!” 明明昨天陈诺也是主角之一。 哪有逮着她一个人骂,甚至为此编造谎言的道理。 许愿倒不是认为陈诺也该被骂,只是觉得陶淑君实在过分。 是真的想不通,又无语又郁闷,女孩语气很委屈。 闻言,陈诺愣了下:“对不起,是我不好。”温声对她道歉。 “我没怪你啊哥。”害怕他误会,许愿连忙解释,“我就是不明白她怎么总是找理由训我……”训也就算了,凭空捏造理由实在不能接受。 她正想继续往下说,被陈诺打断:“不是的,昨天我确实该去上奥数课,是我连累你了。” 陈诺说得十分干脆,许愿直接愣住。 她反应了一会儿,想起陶淑君昨晚说的话,又想起他昨天背着的那个包,迟缓地眨了眨眼:“哥,你该不会是……” 陈诺再次打断她:“是啊。” 他出声打断她的时候,语气一如既往温和。 然而某一瞬间,或许是许愿走了神。 那短暂的一秒里,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一向只在江潮或者石小果脸上出现的表情。 满不在乎、很无所谓。 甚至有些不管不顾、吊儿郎当。 但当她再次抬头看去,他又恢复了往日和煦温润的模样:“我妈她们不知道我昨天没去上奥数课。” “也就是说——” 手里还拿着英语卷子,陈诺冲她微微一笑,“我昨天直接逃课了。” 第40章 但是我不行。 少年口齿清楚、咬字明晰, 每一个音节都说得十分完整。 许愿没有听懂。 “啊……”她愣了下,“你是说你昨天原本有奥数课,后来取消了, 我妈不知道是吗?” 极其不确定, 小姑娘语气很是犹疑, 陈诺笑得更加温和:“不是。” “不是取消。”他重复一遍, “就是逃课, 直接没去上奥数课。” 许愿沉默了。 两个人正在下楼,她没说话, 一直等到连下两层,才猛地扭头看他:“哥!我是你妹妹!你别诓我行不行!” 怎么可能! 非要说的话,他们五个人里,其他四个人都有逃课的概率。哪怕许愿自己向来懂事听话, 也不敢断定将来不存在逃课的极端情况。 但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陈诺身上。 陈诺又不是他们。 陈诺是陈诺。 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初中,他都是永远的年级第一。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家长嘴里的好榜样,更是逢年过节把同龄人气个半死、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别人家小孩儿。 她是疯了才相信他会逃课! 不明白陈诺怎么突然开这种玩笑,许愿有些无语。 见她不信, 陈诺无奈:“我没必要诓你。” “昨天你不是问我包里装的什么?”他快走两步, 和她并排, “我包里装的是奥数书, 当时想着和你解释太麻烦了就没说。不然你想想看,一套夏装能塞那么满?” 夏季衣料轻薄,放在背包里根本看不出来。 比砖头还厚的奥数书则正好相反。 陈诺这么一解释。 许愿更懵了。 “不、不是……”太过震惊,她停下脚步,难以置信抬头看他, “哥!你真逃课了?就……为为为什么啊!” 许愿完全不能理解。 陈诺明明一向自律到可怕,即使平时生病请假,也会拜托她把作业带回来。 连病中都能认真完成功课,他为什么毫无预兆逃学? 陈诺很淡定:“因为要去游乐园。” “其实认真说的话,也不算逃课。”他示意许愿接着走,“我给老师打电话请过假,就是没跟我妈说,所以她和舅妈不知道,才害得你挨骂。” 许愿:“…………” 救命! 这比单纯逃课还吓人好不好! 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惊吓到说不出话,她瞪大眼睛看他。 -- 第105页 “我本来是想告诉我妈,但是我奥数老师太严格,平时迟到两分钟都要训人。”对上女孩匪夷所思、不敢相信的眼神,陈诺轻笑,“要是和他直接说我打算出来玩,他肯定不会准假,所以——” 他冲她眨了眨眼:“所以要拜托我妹替我保密了。” 一改往日沉稳温和的模样,说到这里,少年语气有几分俏皮。 许愿懵懵张嘴:“可……可是……” 陈诺看她:“你总不能让你哥挨骂吧?” 他平时很少提哥哥的身份,这么一说,许愿连忙摇头:“没有!不是!我没那么想!” “我就是……就是……”有些回不过神,她伸手掐了把自己的脸,“感觉好……神奇。” 是的,神奇。 在许愿十几年的记忆中,陈诺一直是完美小孩的范本。学习好脾气好性格好,方方面面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许愿从前也听过一些嫉妒的言论。 无非是说陈诺只知道死学习,估计除了成绩,没有什么其他能拿得出手的地方。 但两家走得近,从小一起长大,她看着在他一丁点大的时候,便坐在琴凳上弹琴,走路走不稳先学会画画。 年年硬笔书法都拿市里金奖。 要不是身体太差,许建丽心疼儿子,不肯让他多学。陈诺现在会的才艺肯定更多。 陈诺失笑:“我也是人好不好。” “还是说——”他故意逗她,“你觉得我偶尔逃一次课,就不能当你哥了?” 许愿赶紧再次摇头:“没有没有!” “我会替你保密的!”她又重重点头,“放心吧哥,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虽然许建丽肯定不会像陶淑君骂她那样,劈头盖脸训斥陈诺,但逃课毕竟不是可以大大方方拿出来说的事。 还是不要被其他人知道比较好。 这么想着,许愿忍不住抿唇,偷偷笑起来。 被陈诺眼尖看见:“你笑什么?” “没什么。”许愿把手里的英语卷子拿好,故意说,“就是觉得你也有小秘密了。” 兄妹感情好,平时他俩无话不说。要不是这一次她跟他诉苦,还不知道竟然有这么一回事儿。 许愿其实觉得蛮新奇。 在她眼里,陈诺从来不会做这么出格的举动。 “不然呢。“闻言,陈诺难得板起脸,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谁还没有几个秘密了。” 见许愿吃痛,捂着头后退,他又笑:“行了,走吧,何老师还在等咱们。” * 这个学期,西川市所有初中的期末考试时间,统一定在七月一号开始。 六月中旬,绝大部分学校结束副课,开始给主课让位复习。 西川一中一直没有停止副课。 直到期末考试的前一周,大家还在上美术课。 美术考试上周已经考完,这节课,老师让同学们自由发挥。 所谓自由发挥,就是爱干嘛干嘛。想画画画画,想剪纸剪纸。如果看其他主课的书,老师也不会管你。 下周要考试,许愿还是有点担心。 期中的好成绩并没有让她放松,而是愈发紧张——万一这一回没有考好,再退回到原来的水平,以陶淑君的脾气,肯定要大发雷霆。 她一点儿也不想挨骂。 于是拿出物理练习册和订正本,复习之前的错题。 做着做着,有一道题目怎么也算不出答案。 算过三四遍,算出五个不同数字,最后不得不放弃。 正准备问一下戚野,一抬头,许愿“咦”了一声:“你在干嘛?” 并没有在画画,也没有在剪纸,更没有在写作业。 仿佛回到他们头一天做同桌的上午,男孩面前摊着一沓挂历纸,旁边放着把折叠小刀。 此刻,他正拿着铅笔和文具盒,在挂历纸上涂涂改改。 画得仔细又入迷,他甚至没有听见许愿的话。 低着头不吭声。 她只能拿着订正本,悄悄凑过去,又问了一遍:“你在画什么呀?” 凑得近了,许愿才看清,戚野正在把文具盒当尺子用。 他手里的文具盒看起来很有年头。 不是大家现在惯用的笔袋,或者印着电镀涂层的笔盒。戚野平时用的这个铁质笔盒,因为年代太过久远,上面的涂层早就掉得七七八八。 但还是能从残印里隐约分辨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几个字。 看上去像是小学时会发的奖品。 实际上,许愿不知道的是,这确实是戚野小学得到的奖励。 具体什么时间已经忘了,要么是二年级,要么是三年级。总之,这个笔盒是那一学期三好学生的奖品。 他记得很清楚。 铁质笔盒皮实耐用,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上面的花纹图案被磨了个干净,光秃秃的。还能继续拿来装笔。 所以戚野一直没舍得丢。 一边挪动笔盒,一边画出长长短短的直线。 直到身旁的小姑娘问了第三遍:“喂!戚野!你在干嘛呢!”,他才笔尖一顿,终于回过神:“没干嘛。” 许愿不相信:“你都听不见人说话了。” “这些是什么呀?”她好奇盯着挂历纸上的线,“你又要包书皮?”她记得包书皮好像不需要画这么多道道。 -- 第106页 戚野摇头:“没有。” “等我画好再告诉你。”又迅速低下头,回忆着昨晚摆摊时,在商业街大屏上看到的内容,继续完成剩下的部分。 这一个月,戚从峰仍旧没有回家。 而在南哥找过人之后,戚野也没在家门口再遇见过小混混。 醉鬼不在家,生命安全得到保障,没人时刻盯着他的钱。六月里,戚野过的比较轻松。 没有经济压力,心情愉快,他不像以前一样闷头摆摊,一站就是一个晚上。 偶尔也会停下来喝口水,歇一歇,和卖气球的阿姨们一起坐在路边,看会儿大屏上的节目和广告。 他现在画的东西,就是昨天某个娱乐栏目里特邀嘉宾展示的。 戚野按着记忆中的图纸,一点一点复原。 终于在美术课下课铃敲响时,画完最后一笔。拿起挂历纸端详片刻,不自觉长出一口气。 “现在可以说了吧!”许愿好奇了小半节课,“这到底是什么?” 戚野把折叠小刀收起来:“折痕图。”① “就是把折纸拆掉后的痕迹图。”想了想,觉得她大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又补充,“和折纸图示有点像,可以拿来做折纸。” 有一说一,许愿其实没怎么听懂。 但最后一句她听明白了,看了眼他手上的折痕图,瞪大了眼睛:“这真的可以?” 许愿觉得够呛。 小时候,陈诺带她做过折纸。手工书上的折纸直线虚线印得非常整齐,旁边还配着详细的步骤说明。 而戚野手里这张挂历纸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虽然他说是所谓的折痕图,在她眼里,更像是在纸上画满了各种直线——这也是事实,男孩用了整整一节美术课的功夫,在挂历纸上画出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线条。 比起什么折纸图示,看上去更像是复杂的迷宫。 许愿问得疑惑,戚野毫不犹豫:“可以,最后可以折成一匹马。” 昨天的节目里,那个特邀嘉宾就是拿着这么一张纸,反复折来折去,最后将一张白纸折成了一匹身姿灵活、形态俊逸的奔马。 许愿顿时来了兴趣:“那你快试试看!” 她只折过最简单的折纸,总共不需要折叠几次,就能叠出来一朵小花或者一只青蛙。 青蛙还会跳,折得好的话,按着尾部一跳能跳好高。 许愿好奇得要命,放下手里的订正本。小心凑过来,一动不动盯着折痕图,眼睛都不敢多眨。 生怕哪一个不注意,稍不留神,错过他把这张图变成一匹马的全过程。 许愿还在盯着折痕图,听见男孩冷冷淡淡的嗓音。 “那就不用了。” 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他理直气壮地说,“别人可以,但是我不行。” 第41章 纸青蛙。 没想那么多, 戚野说得很自然,收好挂历纸。再抬头时,看见女孩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我真不会。”愣了下, 他和她解释, “就随便画画。”把铅笔放进文具盒。 戚野倒没说假话。 只是偶然在商业街大屏上看到, 能把折痕图记得七七八八, 已经很不容易。节目组没放出嘉宾折纸的全过程, 他又没什么做折纸作品的经验,自然不可能还原出来。 许愿有些不死心:“那你试试呗!” 既然他都可以记住这么复杂的折痕图, 多尝试几次,说不定真的能折出来。 “不要。”戚野摇头,“我对折纸没兴趣。” 如果不是今天有美术课,他根本不会浪费功夫画折痕图。 对于戚野来说, 又要上学又要摆摊,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每一分钟都极其宝贵。要么抓紧时间学习写作业,要么忙里偷闲小憩片刻恢复体力。 衣食无忧的小孩儿才能发展兴趣爱好。 他没有时间,更没有金钱考虑。 男孩应得斩钉截铁,没留丝毫余地, 许愿只能撇了下嘴:“好吧。” 戚野把东西收好, 拿出作业。 整整一节美术课都用来画折痕图, 这个课间, 他没离开座位,也没趴在桌子上休息。 翻开上个课间正在做的数学试卷,继续算只写了一半的题目。 刚算出答案,正准备填到等号后。 “啪!” 一团白影斜斜飞过来,径直落在练习册上。 “跳了!跳了!”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身旁,小姑娘高兴地笑:“跳得好远!” 戚野这才看清,飞来的是一只纸青蛙。 用草稿纸叠的,个头不大,蹦得倒挺远。轻轻一按尾巴,直接从她那一侧跳到了他这边。 他有些诧异:“你还会叠这个?” 戚野还记得刚开学那天,许愿目不转睛看他包书皮时的模样。 像她这样的小姑娘,小时候应该玩的都是什么外国娃娃。他记不住娃娃们花里胡哨的名字,只在偶然路过橱窗时看见过价格。 具体多少钱记不太清,一个大概够他几个月伙食费。 戚野这么一说,许愿不乐意了:“别瞧不起人好不好。” “我除了会叠青蛙,还会叠小鸟叠兔子叠河马。”他看着她在旁边掰指头认真数,“啊对了,那个河马从后面抽尾巴,它还会自己往前走!不过……” 没继续写作业,戚野捏着廉价水笔,等着许愿往下说。 -- 第107页 然后就看见她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脑袋:“不过我做的河马走不起来……只有我哥做的可以……” 说到这里,许愿有些脸红。 好在男孩并没说什么,保持一贯的冷淡表情,点了点头。 把纸青蛙还给她,接着写功课。 戚野对折纸兴趣有限,许愿却觉得很有意思。 一直摆弄着纸青蛙,让它在桌子上跳来跳去,直到上课铃敲响,才依依不舍收进抽屉。 这一节是钱主任的物理。 一改上节课慵懒散漫的氛围,大家打起百分百的精神,连江潮都坐得笔直。 生怕被钱主任抓出来当典型。 期末考试前最后一节物理课,钱主任带着同学们,大致梳理一遍课本上的重点。 没有新课要讲。 她索性拿着书走下来,一边在教室里转,一边给大家圈重点。 或许是因为钱主任不在讲台上,多少减轻了压迫感。 又或许实在太久没玩过折纸。 向来上课不走神的许愿,听着听着,心思就从电阻电压,转移到了抽屉里的纸青蛙上。 偷偷玩一会儿应该没关系? 反正不拿上来,只在抽屉里玩。有桌子挡着,纸青蛙跳不出去,钱主任也不会发现。 心里这么想着,很快,许愿把手悄悄移到桌下。 没低头看纸青蛙,全靠盲按,尽量减轻动作幅度,以免被别人察觉。 小孩儿有时候真的很幼稚很无聊。 不是手机也不是电脑,就是这么一个用草稿纸叠出来的纸青蛙,她一个人玩来玩去,一按就是大半节课。 玩得不亦乐乎,许愿一面摆出认真听讲的模样,一面摸索。 在抽屉靠外的位置摸到纸青蛙,找见尾部,轻轻一按。 “啪!” 没控制好方向,原本只在抽屉里蹦跶的纸青蛙一个猛子扎出去。 正好撞上路过的钱主任。 察觉到背后的异样,钱主任放下书,露出细框眼镜和冷冰冰的脸:“什么东西?” 她转过身来,目光严苛地扫过同学。 完了! 许愿瞬间白了脸。 钱主任严厉的名声人尽皆知,要是被她抓到在课堂上玩纸青蛙,轻则批评一顿。 严重的直接喊家长。 批评倒是还好,许愿更害怕被叫家长。 然而向来听话,她根本不会撒谎,听见钱主任冷漠的嗓音,下意识就要站起来,主动承认错误。 即将起身的前一秒,身侧,认真听讲的戚野偏头,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 示意她乖乖坐好别动。 男孩眼神带着少有的警告,许愿一下被制住。 瞬间的冲动过去,她既没有胆量站起来,又不敢这么瞒下去,不知所措看向他。 为什么不让她站起来? 钱主任会发现纸青蛙啊。 可当许愿看过去的时候,戚野已经转过了头。 不再看她,他保持着认真听讲的姿势,手里拿着笔,在课本上圈圈点点,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她只能怯怯收回视线。 等着钱主任看见地上的纸青蛙,然后大发雷霆。 但钱主任转过身后,看了半天,也没瞧见周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最后不得不怀疑是自己搞错了:“我们继续,这一章的考点主要是……” 钱主任拿着书越走越远。 已经做好挨骂准备的许愿十分茫然。 纸青蛙呢? 她明明看见它从抽屉里飞了出去。 一头雾水,许愿下意识转头看戚野。他还是那幅冷冰冰的表情,即使她看过来,也无动于衷。 直到她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地盯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皱眉,不情不愿地挪开左脚。 洗到发旧的白球鞋下。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纸青蛙已经被踩扁了。 * 下课后,许愿拿着戚野赔给她的新纸青蛙,有些发愣:“所以……”这就是他说的“对折纸不感兴趣”? 许愿轻轻一按。 这只纸青蛙立刻弹了起来,又高又远地飞出去。 和之前那只飞跃半张课桌的纸青蛙不一样,它从她手里,一直飞到他那边的课桌边缘。 一飞就是一米多,大半个身子露在课桌外,摇摇欲坠。 眼看就要一头栽下去。 纸青蛙即将跌落在地的前一秒,戚野伸手。 抓住才叠好的纸青蛙,淡淡看她一眼:“那你到底要不要?” 他的语气算不上太好,女孩仍旧兴奋点头:“要要要!你好厉害!” 她从他手里把纸青蛙拿回来,害怕它再掉到地上,用手虚虚挡在前面。 也不管要不要复习,一个人自顾自玩得开心。 戚野没有和许愿一起玩。 但也没埋头写作业,手里捏着笔,看她在那里玩了好久的纸青蛙。 许久之后,才平淡垂下眼,继续写没写完的试卷。 最后的复习周很快过去,很快迎来期末考试。 从七月一号开始,一连考三天。 七月三号下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 从考场回班后,何老师在讲台上通知:“先回家休息两天,咱们七号下午再回来拿成绩,提前祝贺你们放假了!” “好耶!”江潮第一个响应,“放假了放假了!” -- 第108页 石小果白他一眼:“那你最好赶紧享受这几天,七号之后就享受不了了!” 陈诺笑着打圆场:“你也好好玩,正好可以去上散打班。” 收获石小果的又一个白眼:“不用你管!” 大考之后,同学们都很放松。 满教室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里,戚野一边收拾书包,一边看见许愿在桌子上按来按去。 竟然还在摆弄纸青蛙。 显然还是之前他给她叠的那一只,十几天过去,纸青蛙已经微微泛出毛边。 没有那么崭新,看起来有些旧。 女孩一点儿不嫌弃,仍旧爱不释手地按着青蛙。 “我怎么就叠不出来你这种?” 玩了一会儿,她和他抱怨,“你到底是怎么叠的?教教我呗。” 戚野嘴角隐约一抽。 就这么一只纸青蛙,她竟然从考试前惦记到考试后。 连期末成绩都不紧张了,一心一意全是如何叠纸青蛙。 “可以。”搞不懂许愿为什么喜欢这个,他淡淡道,“我可以教你。” 话音刚落,她立马凑过来:“什么时候呀?今天来得及吗?你是不是待会儿还要去摆摊,那我先去十字路口等你!” 小姑娘兴奋得不行,讲话叭叭叭不带停顿。 戚野插不上话,只能等她说完,才摇头:“今天我要去买菜,明天吧。明天我在游乐园那边。” 期末考试这几天,戚野没有去摆摊,也没去批发市场买菜。 考试结束,第二天是周六。得赶在今天把这个月的菜买完,明天才能早早出摊。 “哦!行!” 听他这么说,许愿连连点头,“那我明天去找你!” 何老师安排这周的值日生大扫除,其他同学清空书桌。 没轮到值日,许愿收拾好书包,正准备抬头和戚野说再见。 “啪。” 面前忽然落了个白影。 接着,又伸过来一只有些泛红的手。 “走了。”把新的纸青蛙放在桌上,他拿起旧的那一只,“明天见。” * 许愿带着满满一书包的书,和崭新的、才叠好的纸青蛙回家。 一路都在摆弄,直到上楼,她才依依不舍把纸青蛙揣进兜里。 掏出钥匙开门。 厚重的铝合金大门很隔音。 站在门外,门里的响动传不出来。但刚拉开门的瞬间,许愿立刻听到陶淑君的声音:“许建达!我告诉你!要是你今年十一不回来,明年过年也别回来!你回来咱俩就去民政局离婚!” 许愿脸上原本挂着笑容。 听清陶淑君的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她低下头,蹑手蹑脚换好鞋子,悄无声息溜回自己的房间,关好门。 没多看沙发上的陶淑君一眼。 卧室薄薄的木门当然比不过家里大门。 即使合上,也还是能听见陶淑君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不听!这么多年我听够了!你许建达心里有这个家吗?有我吗?你还把我当你的妻子吗?!” 许愿放下书包。 坐在书桌前,听着陶淑君一声声的质问,不自觉绞紧手。 力气很重,指节隐隐泛白。 这样的场景,一年到头总要见上两三回。 尽管每年过年时,陶淑君和许建达看上去亲亲热热、十分和睦。但平时,许建达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打电话,就要像现在这样闹起来。 陶淑君对许建达常年在外的工作很不满意。 一般出差多的都是年轻人,许建达这个岁数的工程师,很少一整年都在外面跑。 只在新年和十一回家两趟。 所以每一回打电话,陶淑君都会和许建达吵起来。 或者说,是她单方面输出。 许建达不太爱说话,无论是陶淑君骂许愿,还是陶淑君骂自己,从来不反驳。 没事人一样,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客厅里,陶淑君还在数落许建达。 卧室里,许愿听了一会儿,松开被绞出红印的手,拿出衣兜里的纸青蛙。 才叠出来,纸青蛙很新,棱角分明。轻轻一按尾部,就咻的跳出很远。越过书桌,直接飞去后面的飘窗。 许愿起身,把纸青蛙捡回来。 再按,再飞出去,再起身去捡。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不是这样的。 最后一次捡起纸青蛙的时候,许愿想。 小时候,陈诺学琴休息的间隙,兄妹俩总是凑在一起玩折纸。 那些五花八门的手工书,则来自许建达和陶淑君一次一次的上街挑选。 当年许建达出差还没有这么频繁,一年里最多出去五六趟。 剩下的时间,他就待在家里。经常陪陶淑君出去买菜,偶尔教许愿怎么叠折纸。 听许建丽说,许愿叠出的第一个纸青蛙,就是许建达教会的。 “你不知道,你爸你妈当时都高兴坏了!”许建丽给许愿学他们的样子,“就那么个小青蛙,还专门拿来给我看,‘看看我们宝贝做的小青蛙!你们家陈诺会不会?你看飞得多远!哧溜一下就出去了!’” 许愿其实不记得这些细节。 毕竟她那时实在太小。 她只记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建达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陶淑君的脸色越来越差。 -- 第109页 她也再没有听过他们叫她宝贝。 陶淑君喊的是全名,许建达干脆不怎么喊她。 反正一年只回来两次。 每年说过的话超不过一百句,喊不喊都无所谓。 许愿把纸青蛙放在桌面上,看着它小小的头、小小的腿,自己小小的心里充满疑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大人会变得这么快呢? 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客厅里,陶淑君冲电话喂了好几声:“许建达?许建达?姓许的?” 听起来对面挂了电话。 心里清楚陶淑君现在心情肯定不好,即使期末考试刚刚结束,许愿也不敢玩手机,更不敢打开电脑。 只能有一下没一下,按着男孩才叠好的纸青蛙。 没按多久,“砰”的一声。 陶淑君推开房门,探进头来:“你在干吗?” 许愿顿时一个激灵:“没、没干嘛……”下意识收拢手,想要藏起崭新的纸青蛙。 但陶淑君眼睛很尖,直接冲上来,从她手里夺过纸青蛙,一把摔到地上:“你还玩!你还玩!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妈是不是?” “要不是因为你,我和你爸早离婚了!”摔完纸青蛙还不解气,陶淑君又狠狠踩了两脚,“都是为了你我才忍着!你害得我不能幸福,还好意思躲在这里偷偷玩!”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这么多年怎么养了你这么条白眼狼?” 成年人发疯跺脚的样子很可怕。 许愿被陶淑君吓到,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浑身血液都凝固在一起。 只能木楞楞听着陶淑君没有理由、推卸责任的指责,眼睁睁看着她拼命跺脚,一下又一下,重重踩在纸青蛙上。 纸青蛙跳得再高再远,也只是一只由作业纸叠成的小青蛙。 不会逃跑、不会躲避。 很快,就皱巴巴、脏兮兮地贴在地板上,无论陶淑君怎么用力地踩,都纹丝不动。 陶淑君叫骂了很长时间,骂完许愿骂许建达,骂完许建达又倒回来骂许愿,指责他们姓许的没一个好东西。 合起伙来欺负她。 直到自己发脾气发够了,才又一次摔门,扬长而去。 许愿呆呆站在房间里。 过了好一会儿,迟缓蹲下.身,抖着手,捡起小小的纸青蛙。 头被踩扁,腿被踩断。 小青蛙再也跳不起来了。 第42章 报警。 从批发市场回来后, 戚野上楼拎了两桶水,先仔细擦了遍放锅放食材的架子,又洗了下三轮车。 架子不高, 三轮车也不大。 但他折腾完这一切, 身上还是出了一层汗。额前碎发湿漉漉黏在一处, 一绺一绺的。 七月里就是这样。 西川冬天格外萧索, 夏季又异常炎热。 即使男孩刻意躲在背阴处, 空气依旧粘稠而滚烫,稍微一动作, 浅蓝色的校服短袖便洇出一片痕迹。 戚野拎着空桶上楼。 去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顺手洗掉校服,用塑料衣架撑起,晾在阳台上。 难得今天不用出去摆摊, 没什么事。洗完澡,他没擦头发,随便甩了甩头,拿着手机回房间。 戚从峰一直没回来,家里只有戚野一个人。 不过他不习惯待在次卧以外的地方。 尽管这个背阴的、小小的房间并不总是安全,一样会被醉鬼一脚踹开房门, 毫不客气闯入。 但比起长年累月堆着酒瓶的客厅, 还是要强上许多。 戚野躺在木板床上, 点开Q.Q. 他在楼下洗车的功夫, 置顶的五人小群已经有了99+的消息。 江潮:“@全体成员,好不容易放假难道没有人愿意和我去电影院看绝美爱情?我出票出可乐出爆米花出中午的饭,你只出个人好不好!不然我一个人去看爱情电影也太尴尬了吧!” 石小果视他如空气:“@陈诺,你上次答应借我的《世界武器甲胄图鉴》在哪儿呢?我怎么连影子都没见到?” 陈诺一条一条回复:“去不了,要上补习班。”“你要是有空, 我下课的时候你过来拿。” 江潮不能理解:“班长!你这成绩还需要上补习班?那我怎么办?!” 石小果凉凉道:“建议赶紧找块豆腐撞死。” 然后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拌起了嘴,中间夹杂着陈诺的劝架。 戚野把消息翻到最上面,一条一条认真看完。 划到最下面,江潮还在喋喋不休安利他想看的爱情电影,又圈戚野和许愿:“你俩倒是出来说句话啊!” 戚野对旋转木马和爱情电影敬谢不敏:“不去,谢谢。” 江潮气哼哼的:“许愿你去不去!去吧!来呀!影帝影后演的呢!” 许愿没有立刻回复。 戚野这时才注意到,99+的消息里,没出现熟悉的小熊头像。 不管刚才江潮石小果吵得有多激烈,女孩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正这么想着,通知栏里,突然跳出一只笑呵呵的棕色小熊。 她私聊他:“不好意思,我明天不去找你了哦。” 小姑娘语气和以往一样温柔。 很快,群里也多了一条回复:“@江潮,最近都有事,去不了,抱歉。” 江潮无论如何不明白:“一个二个怎么了?这不是才考完试?抬头看看咱们群名行不行!” -- 第110页 小群是江潮建的,群名言简意赅四个大字:及时行乐。 非常符合他不学无术富二代的身份。 许愿没有搭理他。 接着,笑呵呵的小熊头像灰了下去。 她直接退出了登录。 * 戚野有些莫名其妙。 但男孩的心思没那么细腻,既然许愿说有事不来,他也没多想。 结果第二天早上,刚把三轮车蹬到游乐园,又收到她的消息:“你是在游乐园吗?我现在过去可不可以?” 戚野把油倒进锅里,擦了擦手:“行。” “那你带几张卡纸过来。”他又补充,“要那种硬一点的。”她昨天说有事,他今天出门时就没带挂历。 她迅速回复:“好!” 一周前小学放了暑假,今天又是周末,游乐园客流比较大。 戚野炸了会儿炸串,没多久,有些后悔自己昨天的提议。 不该让许愿到这里来。 因为实在太晒了。 街道两旁种着洋槐,游乐园附近的绿化其实做得不错。 但他在这里摆摊,自然不能贪图一时的凉爽,躲去浓郁树荫下偷懒。 只能和棉花糖大叔一起顶着烈日,站在毫无遮蔽的园区门口。 待会儿教完折纸,就让她回去吧。 戚野扯过挂在三轮车头的毛巾,擦了把汗。 她又不是他,一个娇滴滴养大的小姑娘,皮肤那么白那么嫩,根本经不住晒。 要是回头晒中暑晒脱皮,她肯定要哭鼻子。 戚野很清楚自己不擅长言谈。 一边炸串,一边在脑海里组织措辞,打算等许愿过来之后,言简意赅劝她回家。 然而等到女孩打着伞过来,他一抬头,准备好的那些话就全部堵在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眼眶通红,眼睛肿起。 她很明显已经哭过了。 许愿撑着遮阳伞,察觉到男孩骤然锐利的视线,禁不住用伞挡了下自己的脸:“你先忙吧,我在那边等你。” 不敢看他,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树荫,低头匆匆走过去。 树荫下有长椅。 许愿收起伞,把装着卡纸的小熊包包放在身前,吸了下鼻子。 她今天原本确实没打算来。 陶淑君昨天发了那么大的火,为了不惹对方生气,许愿不敢出门,生怕再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但今天是周六。 人社局不上班,陶淑君同样不出门。 早上一起来,吃过许愿做的早餐,她又开始唠叨。反复对许愿说许建达如何不好,如何不顾家,配不上当父亲。作为听话懂事的小孩,许愿应该讨厌许建达,只爱她一个。 最后拿出老生常谈的问题:“要是我和你爸爸离婚了,你跟谁?” 许愿呐呐不敢回答,陶淑君再次爆发:“你说话啊!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和你那个爹离婚了?你怎么不说话?他不生你不养你,你还是随了他的劣质基因是不是?” 这是陶淑君一贯的措辞。 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许愿、许建达,甚至许建丽,只要是姓许的人,肯定没有一个好东西。 陶淑君咄咄逼人,许愿只能说:“我……我跟你。”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陶淑君满意,反而更加生气:“你一天到晚是不是就盼着我和你爸离婚,这样到时候你考得不好就有借口了是吧?没良心!白眼狼!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女儿!” 所以最后,许愿哭着从家里跑出来。 陈诺上补习班,石小果练散打,江潮在电影院里待着。 她只能来找戚野。 才哭完,许愿脑袋直发懵。 独自在长椅上坐着,没多久,眼前出现一朵大大的、白色的云。 她愣了下,抬头去看。 戚野面无表情。 把手里的棉花糖往上举了举:“你妈又训你了。”一个肯定句。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疑。 许愿有些难堪,低下头沉默几秒,伸手接过那朵雪白的棉花糖:“你去忙你的吧。”现在人流量大,他不用在她这里耽搁时间。 但戚野并没有离开。 没坐到她身旁,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开距离,坐在离她最远的长椅末端:“怎么回事?” 七月灼热阳光里,男孩嗓音冷冰冰的。 他语气一贯如此,不像陈诺那么温和,即使是在关心别人,听起来也带着点儿冷淡的不耐烦。 许愿原本不太想说。 然而她不开口,他就坐在那里不动。即使有顾客在三轮车旁探头探脑,都没有一点儿要起身过去炸串的意思。 只能轻声快速说了一遍。 对普通家庭的相处模式毫无概念,戚野听完皱眉:“你爸你妈要离婚?” 他不了解她的家庭状况,只知道陶淑君爱发脾气。 她的父亲像是个隐形人,毫无存在感,从来没出现过。 许愿摇头:“没有。” “他们俩……”她捏紧手里的棉花糖,“这几年他们俩一直那样……” 回回把离婚挂在嘴边,没有一次真正去民政局。 戚野不太懂这个:“为什么?” 他只是简单问了一句,下一秒,就看见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今天天气热,她又哭了好久,脸本来粉扑扑的。 -- 第111页 不过一秒钟的时间,血色迅速褪去,红肿的眼睛甚至看起来苍白一片。 许愿回想着陶淑君的话,不太确定地回答他:“因为……我?” 至少陶淑君就是这么说的。 每次她这样说,许愿又委屈又愧疚。 听陶淑君骂许建达骂得多了,有的时候,她也在想,是不是许家这边的基因真的有问题。所以许建达才那么冷漠,她学习才那么差。 许建达是不顾家的丈夫和父亲。 她是继承他劣质基因的坏小孩。 可看看许建丽,许愿又觉得陶淑君说得不对。 无论作为母亲还是姑姑,许建丽都很好,和陈诺一样完美。 许愿实在想不明白。 她只是觉得,如果她真的没有出生,或许许建达夫妻俩早就离了婚。 陶淑君的脾气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差。 戚野一听,蹙眉更深。 “别听你妈瞎说。”他冷冷道,“你觉得她有多关心你?有多在乎你的感受?” 被直接问到脸上,许愿不吭声了。 即使她再怎么愧疚,面对陶淑君那样的母亲,也没办法欺骗自己。 不提陈诺,不提石小果,陶淑君甚至比不过提着鸡毛掸子揍江潮的江爸爸。 至少江爸爸不会在除夕夜把江潮赶出门去。 “你妈只是在推卸责任,大人都是这样。“戚野毕竟在社会上混的久,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她就是那么一说,没真的想离婚,拿你当借口而已。” 至于真正的理由,戚野也懂了。 要么是为了存款,要么是为了房子。 大人爱面子,这些牵涉到经济利益的东西不好往台面上摆,说出来未免难听,招人口舌。 而小孩是现成的理由。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只要拿出“为了孩子才不离婚”的借口,成年人的形象在一瞬间仿佛高大起来。 那些私下里的算计、见不得人的计较,统统粉饰上一层温情脉脉的假面。 至于小孩儿会不会因此痛苦自责。 根本不在这些大人的考虑范围内。 戚野说话直来直去,毫不遮掩。 许愿嘴里泛苦,伸手揪了一块棉花糖:“可是我姑姑就很好……小果她妈妈也很好……” 棉花糖在嘴里化开,又甜又涩。 实在想不通这个问题,她问他:“为什么大家的妈妈都很好,只有我妈妈是这样?” 明明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为什么陶淑君要那么对她? 又伤心又委屈,许愿问得疑惑。 和男孩隔了一张长椅的距离,她低着头,没看见他瞬间有些怔愣的表情。 * 最后,戚野到底没让许愿待太久。 他教她怎么叠能跳出一米的青蛙:“其实用稍微硬一点的纸就可以了,卡纸挂历纸都行,你看。” 两个人蹲在人行道上。 他轻轻一按,纸青蛙立刻飞出好远:“试试你的?” 女孩听话地按下自己手里的小青蛙:“哇!真的飞得好远!” 小姑娘非常好哄。 戚野用了一根超大号棉花糖,以及她带来的卡纸叠的纸青蛙,很快把她哄得高兴起来。 “你妈的话别往心里去,听听就算了。” 把她送到公交车站前,他淡淡道,“很多事情就是没有理由。”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理由。 她有那样的妈妈,他有这样的父亲,追根溯源,总能找到头绪。 但没有任何意义。 戚野能暂时摆脱戚从峰,许愿不能离开陶淑君。 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即使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也一定会判给其中一个人。要么是无动于衷的父亲,要么是歇斯底里的母亲。 哪一个都算不上好选择。 好在她总算被哄好了,公交车启动,还趴在窗边,捏着纸青蛙和他甜甜挥手:“拜拜!” 戚野冲她摆了摆手。 往三轮车的方向走,路上,他想起自己刚才的念头,微微皱眉。 许愿摆脱不了她的母亲。 那他就一定能摆脱戚从峰吗? 尽管醉鬼已经消失了几个月,他还会不会突然回来? *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七月七号,大家回校拿成绩单和暑假作业。 准备拿完作业就去摆摊,早晨起床后,戚野在家收拾东西。 还在厨房里洗铁锅,哗哗水声中,他敏锐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戚野手一顿。 没关水龙头,不带表情、若无其事继续洗锅。 时隔两个多月,戚从峰再次踏进家门时,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一大圈。 在外面躲债的日子显然不怎么好过,一改往日在戚野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他冲他笑:“儿子!我回来啦!” 醉鬼咧开嘴,戚野只觉得恶心。 几乎不用动脑子,就能明白男人为什么笑得这么谄媚,他拿抹布擦干净铁锅。 换好衣服,拿起书包,沉默地往楼下走。 戚从峰在后面紧追不舍:“我都听说了,你找那个什么南哥帮了忙是不是?哎呀我就说我儿子有本事!了不起!果然没错!能认识这样的大人物,果然是我的种!” 戚从峰一口一个儿子。 -- 第112页 戚野快要吐了。 不是夸张过分的形容,是生理上遏制不住的反应。 之前挨过的拳脚还历历在目,他走在路上,听着男人用平日讨好债主的语气亲亲热热喊他,胃里翻江倒海。 用力咬唇忍住,才没直接吐出来。 作为赌棍,戚从峰一向不要脸。 男孩冷着脸不搭理他,他完全不气馁,一路从老小区,跟到西川一中附近。路上一直重复:“我听说南哥特别有钱,身家有几个亿!你和他关系好,他有没有给你钱?” “你看爸爸在外面待了这么久,也没找到工作什么的,你借爸爸一点钱吧,等我找到工作立刻还你!” 戚从峰好像把离开前的事忘光了。 他不记得怎样卷走了戚野的钱,怎样把戚野打得昏迷过去,怎样将戚野一个人丢在家里,任凭讨债的地痞流氓上门围堵。 他只知道这个儿子或许有钱,他可以从他这里拿到赌资。 戚野始终没理会戚从峰。 直到走到西川一中门口,才停下脚步,抬头。 早晨洗锅耽搁了一点时间,此刻,校门口停着各式各样来送学生的车。人来人往,完全不用担心醉鬼会在此时动手。 所以他平静看着戚从峰:“不要脸。” 冷冷说完这一句,戚野没看戚从峰的表情。 头也不回走进西川一中。 真恶心。 快步往教学楼里走的时候,他想。 尽管哄许愿时很有一套,看见戚从峰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听到他一声声喊他儿子。 戚野就反胃到说不出话。 他不配当父亲,不配当丈夫,甚至不配当人。 打算先拿到暑假作业,再考虑回去如何应付醉鬼,戚野走进教学楼。 初二(3)班在一楼,一进去,走两步便能到。 眼看离后门还有一点距离,戚野刚迈出右脚,整个人毫无预兆飞了出去。 距离近,他直接砸上了后门门框。 这一下砸得狠,原本该报修的陈旧门框和男孩一起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个神经病! 后腰被狠狠踹了一脚,戚野跌倒在楼道里,怼上门框的脸和擦在地上的手一起火辣辣的疼。 但他来不及考虑这些,双手撑地,余光里,戚从峰已经顺手捡起放在后门的铁锹:“你再骂老子!你再骂一句试试看!看老子不打死你!” 说着,挥动手臂。 铁锹尖头泛着利光,眼看就要直接劈在他身上。 戚野下意识双手抱头,护住关键部位,免得被直接劈死 等待铁锹劈下来的瞬间,他并没有感到慌乱,反而异常冷静,甚至突然理解了许愿之前的心态。 怪不得她不愿意让老师同学知道陶淑君做的事,戚野想。 就算是他,在这个时候,也不想让班上同学看见自己挨打的模样。 屈辱,恶心。 难堪到几乎抬不起头。 一边这么想,戚野一边等着手臂上即将到来的剧痛。 一秒。 两秒。 三秒。 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势,他在心里数了好几个数,迟迟没等到想象中的疼痛。 直到感觉自己甚至有余裕站起来逃跑,才茫然仰脸。 怎么回事? 戚从峰不是要打他吗? 手臂下意识挡在额前,被遮住的狭窄视线里,戚野先看到死死抱住男人的一双手。 戚从峰个头高,看不见后面的人,但手腕上的表他认识。 是江潮爱不释手、一连炫耀好几周的昂贵名牌手表。 接着,“铛”的一声。 随着石小果一个飞踢,戚从峰发出惨叫,铁锹直接掉在地上。 但戚从峰毕竟是成年男性。 尽管腰被死死抱住,挨了这发狠的一下,他立刻跳了起来。 也不管周围的人到底是谁,扬起拳头,开始毫无章法乱打。 不过他并没有打到多少人。 几十秒的时间里,初二(3)班的同学们在短暂愣住之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一窝蜂涌上来。 “男生上!女生去叫老师!快!快!” 以刘晨睿为主的男生们直接压了上去。 女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边吓得直抹眼泪,一边从前门绕出来,七手八脚扶戚野:“你有没有事?哪里受伤了?” 戚野被她们搀起来。 整个人都很懵。 以前被揍的时候压根没有人管,面对男人一直单打独斗。 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看一出情节离奇的魔幻剧—— 石小果薅着戚从峰的领子,把他的脑袋往桌上撞;江潮脸上挨了好几下,还嗷嗷直叫往上冲;刘晨睿带着男生抱住醉鬼的腿,被踢被踹也不松手。 连向来体弱文静的陈诺,都拼命按住男人的手,不让他伤害到其他同学。 这场荒诞魔幻剧最后的镜头,是满脸是泪,死死捏住手机的许愿。 “我去找何老师了!”才从办公室跑回来,吓得一个劲儿掉眼泪,她语速反而比平时快了不少,“戚野!我去找何老师了!” 重复好几遍。 最后,她哭着来拉他的手:“你别生气!我……我也报警了!” 第43章 对不起。 -- 第113页 “警察叔叔您看看我这脸!都给打成这样了!” 派出所调解室里, 江潮拽着警察不撒手,“我才多大啊!现在给我打毁容了以后怎么办!要是找不到对象我爹不得拿鸡毛掸子抽死我!警察叔叔!您一定得给我做主啊!” 比起脸上顶着几块淤青,哭天抢地抹眼泪的江潮, 石小果要淡定得多。 她把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没错, 后面最重的那几下都是我打的, 头上也是。嗯, 我平时练散打。揪领子?都打起来了还管什么揪领子揪头发, 难道要看着他发疯揍我们班同学?” 西川一中附近就有派出所,出警快, 不到三分钟,警察便冲进教学楼。 那个时候,戚从峰已经被石小果制服。大家七手八脚,将他结结实实按倒在地。 警察铐走戚从峰, 又叫几个同学来了解情况,许愿他们自然当仁不让。 “是的,是他父亲先动的手。” 面对警察的询问,陈诺口齿清晰、条理清楚,“我当时坐在教室后排,正好看到了。楼道里应该也有监控, 如果需要的话, 你们可以向校方调取监控录像。” “而且他父亲还想打我们。”他指了指哭哭啼啼的江潮, 又展示自己手背上被挠出的血印, “班上同学都能作证。” 许愿坐在调解室角落,听着警察叔叔和警察姐姐询问陈诺他们。 尽管已经到了派出所,戚从峰高高扬起铁锹的动作,仍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许愿见过戚野脸上被衣架抽出的血痕,见过他充血红肿的眼睛, 也见过他脖颈上狰狞淤青的手印。 那些伤痕看起来已经很可怕。 但远远没有举着铁锹、试图直接劈在男孩头上的男人恐怖。 她能看出来。 戚从峰没有任何顾忌,根本不在乎戚野会不会死。 “同学,同学。”许愿还在发呆,她对面的警察姐姐在眼前挥手,“刚才是你给我们打的电话?” 许愿点点头:“是。” “吓着了吧?来擦擦脸。”警察姐姐给她递纸巾,“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好好处理。” 许愿接过纸巾:“那……那他能被关多久?” 警察姐姐想了想:“大概十天左右。” “啊?怎么这么少?”许愿还没说什么,耳尖的江潮捂着脸跳起来,“这不能吧!拿着铁锹砍人就关十天?怎么着也得蹲个两三年是不是?” 石小果瞪他:“别大呼小叫。” “可……”江大少爷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不光打戚野了,还打我呢!姐姐你看看我的脸!这也不能加刑?” 警察姐姐哭笑不得:“同学你先冷静。” 孩子们天真的想法和实际量刑标准有很大出入。 那把铁锹到底最后没砍在戚野身上,踹在腰上的那一脚,也远远构不成轻伤。 更别说江潮脸上那几块淤青。 只能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 这还是因为戚从峰闯入学校,并发疯打了其他同学。 江潮难以置信,许愿也白了脸。 抓紧手里的纸巾:“可他爸爸不是第一次打他!” 从来没和陈诺他们说过戚野的事,这一回报了警,她顾不上还有其他人在场:“我……我过年见过他爸爸拿皮带追他。之前打他的眼睛和脸!他爸爸上次还掐他的脖子,我都看见他脖子上的手印了!” 陈诺江潮石小果闻言一怔。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江潮:“许愿你刚说啥?” “他眼睛出血那回也是他爹打的?不是说自己摔的?”江潮记得戚野右眼通红的模样,直接震惊了,“我艹这真是亲爹?太恶心了吧!” 陈诺有些愣神:“你说真的?” “真的!哥!我说的都是真的!”许愿抬手擦了下眼睛,“就是他……他不让我说,也不让我报警!” 可不报警怎么办? 戚从峰敢光天化日追到学校来打人,回到家后,说不定就敢直接活活打死戚野。 “我去找一下董队。” 警察姐姐冲同事指了指隔壁,“你们先在这里呆一会儿。” 许愿他们在一号调解室,何老师陪着戚野,在隔壁二号调解室里做笔录。 警察姐姐一走,许愿伸手抹眼泪。 陈诺起身,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没事,咱们现在在派出所。那个人不能再发疯打人,别怕。” 许愿摇头:“我没……没有怕。” 她只是担心戚野。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如果这一次,戚从峰只是被拘留十天,出来后变本加厉揍人,他要怎么办? * 二号调解室。 戚野坐在椅子上,垂下眼,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无论董队怎么换着方式询问,都绝不开口。 何老师只能替他说:“是的,那个闯进学校的男子确实是戚野同学的父亲。当时我不在现场,等我们班同学叫我过去之后,学生已经制服他了。” 不得不说,石小果平时没有白学散打。 这一次,最后还是靠她几个肘击,才成功制住发疯的戚从峰。 “警察同志。”何老师毕竟年轻,头一回遇上这种事,也挺害怕,“你们准备怎么处理?我们班那几个动手的学生没事吧?”主要说的是把戚从峰脑袋磕出血的石小果。 -- 第114页 董队摆手:“老师你放心,这是成年人进入校园殴打未成年人,班上孩子又小,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警察姐姐敲门:“董队。” 把人叫出去,两个人在走廊里嘀嘀咕咕一会儿,董队再回来时,脸上表情严肃许多:“你父亲之前在家也这么打你?”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说的。 戚野稍稍皱眉,想起刚才许愿哭着来拉他手的模样,又很快松开。 “你们不用教育他。” 他淡淡道,停顿几秒,又说,“如果真心想帮我的话。” 反正戚从峰关不了几天就会出来,到时候回到家,可没有人会像今天这样帮他。 男孩语气很硬。 何老师在听见董队的话时便愣住,此刻更是瞪大了眼:“戚野?” 戚野打断她:“我说真的,老师。” 只要他在那个老房子里住上一天,他就不能过多招惹戚从峰。 否则,又会像那个脑袋夹在门板与墙壁里的夜晚,被男人闯进房间拖下床,丧心病狂地殴打。 戚野这话说的挺不客气。 至少何老师看上去像是被气到了,突然站起来瞪了他一眼,拿着手机走出调解室。 不知道去做什么。 戚野不太关心这个。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方才来派出所的路上,警察先把他送到路边诊所包扎,好在只是蹭破了一点皮,简单拿酒精消毒清创就行。 这种程度的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男孩几乎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盯着一颗深深嵌在掌心里的沙砾,他百无聊赖地想。假如戚从峰真的被关起来,在释放后,他是不是应该再厚着脸皮去找南哥帮忙,或者干脆在北南住上一段时间。 毕竟以醉鬼的德性,今天只是被骂了句不要脸,都能追进学校拿铁锹砍人。 要是被拘留,肯定恨不得直接打死他。 总之老房子是没法儿再待了。 何老师出去的几分钟里,戚野想了很多。 最后甚至考虑,实在不行,就像许愿曾经说过的那样,拉下脸拜托江潮。 工厂、保安室,随便什么地方。只要能遮风挡雨,睡在哪里都行。 董队又问了几个问题。 戚野恍若未闻,把自己想好的选择在脑海里一个个排出来。 正在标序,何老师推开门。 一向如大姐姐般温柔,这一次,何老师的表情比之前生理期风波时还沉。 “你啊你!”在隔壁听许愿说完,她气得要命,“刚开学不是说过了,让你有事就找我?”这俩小孩倒好,一个比一个瞒得严实。 一点儿不客气,她抬手给他一个重重的脑瓜崩儿:“想把老师气死是不是!” 何老师这一下弹得不轻。 戚野被弹懵了。 “钱主任在来的路上,我刚把你的情况和她说了。”何老师黑着脸坐下,“钱主任说学校那边她来安排,以后你就来咱们学校住宿舍。” 只是初中,西川一中住校生比较少,但也不是没有。 宿舍楼常年空着大半,想要找个房间,还是很容易。 看见男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何老师打断他:“钱主任说了,不许你交住宿费。你要是还有意见,待会儿自己给钱主任说。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回答警察叔叔的话!” 说着,何老师又敲了下戚野的脑袋。 这一下敲得比刚才轻,男孩捂着头,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 戚野觉得,这是他活到十四岁,经历最魔幻的一天。 在初二(3)班同学们七手八脚帮他按住戚从峰后,令学生们闻风丧胆的钱主任从家里赶来。 板着那张严肃刻板的脸,在走廊里握着董队的手,拜托警察一定好好处理戚从峰。 “孩子这边住宿不是问题。”钱主任说,“就让他住宿舍,咱们学校假期有值班老师,不怕没人看着。” 她推了推金丝眼镜,看向戚野:“我听你们何老师说你父亲问你要钱,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不愧是物理老师,提问一针见血。 “大概……”戚野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是赌博。” 这个问题董队刚才问过他,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钱主任点点头:“我明白了。” “警察同志。”她立刻转头看董队,“这个赌博你们是不是要查一查?和刚才闯进校园殴打未成年应该能一起算?而且既然有赌博,那大概有借高利贷或骗钱?对了,有没有非法开设赌场,涉.黑涉.恶的可能?要是有的话能一起判吧?” 戚野:“…………” 许愿他们和何老师:“…………” 总之,钱主任是个办事雷厉风行的人。 前后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先搞定派出所这边的程序,又打电话弄好了戚野入住一中宿舍的流程。 “我家里小孩儿今天有点吐奶,先走了。”她拍拍何老师的手,“待会儿你带他直接去宿舍就行,有什么缺的东西给我发消息,我明天带过来。” 说着,匆匆离开派出所。 何老师把钱主任送到出租车上,回来看见几个小孩儿面面相觑,多解释了句:“钱主任生孩子生得晚,你们入学上半年她刚生。” 休了没几个月的假,匆匆回学校上班,很让人佩服。 -- 第115页 大家:哇哦。 “行了,那你就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何老师到底不忍心训戚野,“老师和你一块儿去?顺便帮你叫个车?” 江潮立刻举手:“不用了何老师!我们去!我们去!”拿出手机准备给司机打电话。 拨号的同时,他又顶着脸上的淤青,上来捶了戚野一拳:“不许你说不啊!真是的!你要是早点说,我至于今天遭这回罪!” 石小果也抱着手臂冷哼:“就是,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朋友!” 陈诺虽然没有跟着他们说什么,但同样没上来劝架。 只是笑眯眯看着戚野。 唯一没敢说话,也没看他的就是许愿。 虽然事情暂时得到解决,对上男孩的视线,她还是很心虚。 毕竟他之前一而再再而三说过,不许报警,她却没有听他的话。 是真的没底气,许愿甚至不敢露面。只能躲在陈诺背后,低着头,希望戚野不要发现她。 这当然不可能。 她拽着陈诺衣袖不撒手,垂下眼,就看见面前出现一双白球鞋。 还是上回踩纸青蛙的那一双。 穿的时间长,但很干净。因为清洗次数多,球鞋边缘泛出一层细小轻微的毛边。 看起来绒绒的。 生怕戚野要问她为什么报警。 许愿抿了抿唇,想要开口说抱歉。 “对不起。” 他却先一步抢了她的话。 几秒后,又认真对她说:“谢谢你。” 第44章 你有病啊? 男孩语气很认真, 许愿仍旧不敢露头,又往陈诺背后躲了躲。 半晌后,才小心翼翼探出小半张脸:“你没生气啊?”她还记得上一回说要报警后, 他不客气的让她别多管闲事。 抿着唇, 小姑娘神色惴惴, 看上去很是不安。 戚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有。” 其实他从前也没真的生气, 只是觉得没必要做无用功。 总归在成年读大学前, 他脱离不了戚从峰。与其报警后多挨上几回毒打,不如忍一忍过去。 没想到这次可以不用忍。 说起来戚野自己都觉得奇怪。 许愿他们冲上来帮忙还好说, 何老师钱主任作为老师,照顾他也情有可原。 然而不太爱说话,他和初二(3)班其他同学平时没什么交集,更别说之前迎面给了刘晨睿一拳。 但今天, 要不是他们。 他可能真的要被戚从峰打死。 “你俩在这儿说啥呢?”江潮不知道他俩之前的事,上来拍了把戚野的肩,“什么对不起生气的?行了行了刘叔到了咱们快走!” 一边把人往外推,一边在班级群里报平安。 石小果本来要跟着去,陈诺眼尖看见她手上的伤:“我陪你去处理一下。”并不严重,只是刚才制服戚从峰时, 不小心撞上课桌擦伤了。 “我和你一起。”知道石小果肯定不同意, 他给她看自己手上的血痕, “七爷, 让我妹他们和你一块儿去啊。” 戚野点头:“嗯。” 许愿也说:“小果你跟我哥去吧,你没事我哥还不一定呢。” 倒不是真觉得石小果没事儿,只是她从来大大咧咧,一向不把小伤小痛放在眼里。 只能拉体弱多病的陈诺出来当借口。 “行吧。”石小果不耐烦摆手,“就你们一天到晚婆婆妈妈的。” 极不情愿的和陈诺去诊所。 这还是许愿第一次来戚野家。 尽管进过两三回小区,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始终不知道他住在哪一层。 和江潮一起跟在男孩身后往上走。 江大少爷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 进屋之后,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原本想主动帮戚野拿东西,看见那个四个万向轮坏了三个的行李箱,眼睛直接瞪圆了。 最后只能低头,玩起在打斗中磕坏的手表。 许愿见过戚野在除夕夜卖烤红薯,见过他肿着大半张脸搬小山一样的蜂窝煤,见过他在批发市场里捡别人不要的蔬菜。 所以倒是比江潮淡定些。 毕竟是别人的家,到处乱转不礼貌。 江潮僵在客厅不敢动,许愿也没往里走。等了一会儿,索性去阳台上看风景。 老城区自然没什么看头。 这里是六楼,极目望去,几乎没有什么高层建筑。唯一能作点缀的,只有在斑驳墙皮与纷杂电线间顽强生长的爬山虎。 绿油油的,顺着裸.露掉漆的楼房外墙,不屈不挠向天空生长。 许愿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目光不经意划过某处,猛地一顿。 “好了,我收拾完了。” 戚野没什么家当,要不是加上之前他们送的生日礼物,甚至连破破烂烂的行李箱都装不满。 拎着箱子走出来,就看见这俩人一个愣在客厅,一个呆在阳台。 知道江潮肯定是被家徒四壁的景象吓着了,戚野没多说。 走了两步,上前拍了拍许愿的肩:“走——”赫拉 刚说出一个字,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很快明白她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 阳台上,墙脚下,落满灰尘的墙裙印着小半个手印。 因为时间过得太久,血液干涸变性,已经不是最初的鲜红,呈现出毫无生气的褐色。 -- 第116页 是手掌的前半截,还没来得及全部压下,便被醉鬼拖着腿强行拽走。 孤零零印在雪白的墙上。 “没事。” 戚野淡淡看了眼那半个手印,“走吧。” 他忘了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印上去的,也许是铁衣架劈头盖脸抽下来的那一回,也许是男人高高扬起手的那一回。 又或者随便哪一次,戚从峰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操起板凳、电线、水壶一类的东西,虎虎生风砸下来。 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 他真的记不清了。 男孩语气格外平淡,毫无波澜,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许愿微微抿唇,抬手擦了下眼睛:“以后会好的。” 她自己或许帮不了他太多。 但还有陈诺江潮石小果、有刘晨睿和初二(3)班的其他同学、有何老师钱主任,还有嘴上说话刻薄、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的南哥。 他不是一个人。 小姑娘红了眼眶,戚野沉默片刻。 “嗯。”他轻声说,“我知道。” * 初二升初三的这个暑假,除了戚从峰闯进西川一中殴打戚野外,算得上比较平静。 戚从峰被暂时关进看守所,据董队向何老师透露的口风,他身上还背着点其他事。 事儿都不大,但一笔一笔累计下来,大概得在监狱蹲上大半年。 无论对戚野还是许愿来说,这都是个好消息。 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就是这回的期末考试,许愿竟然破天荒考进班级前十。 年级排名也跟着往前走,直接冲进全年级前五十。 这个成绩着实很不错。 于是一整个暑假里,陶淑君虽然改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毛病,到底没有像以前一样,动辄对许愿大发雷霆。 “哥你不知道!” 开学前一天,许愿到陈诺家里,问他借物理作业对答案,“过了这个晚上,我妈就有整整两个月没训过我了!” 放在以前,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听了这话,陈诺哭笑不得:“原来我妹就这么点出息。”两个月没挨骂竟然高兴成这样。 少年语气稍带调侃,许愿也没生气:“怎么是我没出息,有谁乐意天天挨骂呀!” 何况陶淑君发起脾气来格外吓人,根本不是寻常家长训斥孩子那么简单。 “我可没说你没出息。”陈诺闻言一笑,“给,你就在这儿对吧,别拿回去了。” 说着,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给许愿让出大半张书桌。 继续写手里的习题册。 许愿不由好奇:“你在写什么啊?” 明天就要开学,除了前天才开始补作业的江潮,她和戚野已经早早写完假期作业。 就连一向不爱学英语的石小果,也捏着鼻子勉强完成功课。 不知道陈诺现在做的是什么。 陈诺没遮掩,大大方方给她看:“化学练习册。” 初二多一门物理,初三多一门化学。 他手里的习题册已经写到最后几页,明显从很久前便开始做。 许愿心有余悸:“哥,你是不是太努力了?” 尽管大家多半会在假期上补习班,或者自己在家预习。但基本只是大概过一遍课本。 像陈诺这样还没开学就写完厚厚一本习题的同学,实在不算多。 “还好吧。”陈诺轻笑,“这次不是没拿第一?放假当然要抓紧时间。” 许愿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哥,并列第一也是第一呀!江潮听了你这话还不得闹。” 许愿期末成绩有进步,陈诺江潮一如既往稳定。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期末考试,除了陈诺外,隔壁班还有个和他同分的女生。 两人成绩一分不差,并列年级第一。 领成绩单那天戚从峰来闹事,大家没注意。 回来后发现竟然还有个年级第一,班群和小群里都调侃了几句。 但不管怎么说,陈诺始终是第一名。 陈诺听了她的话只是笑:“那就让他闹去。” 他语气温和,内里透出的含义却不容置疑。 许愿只能撇嘴:“好吧。”反正她是不懂他这种好学生的心思。 不过陈诺性格沉静。 这么多年从来没和谁争过什么,如今只是在学习上较劲儿,也不算太奇怪。 兄妹俩一个做题一个对答案,下午很快过去。 生怕被许建丽留下来吃晚饭,许愿赶在饭点前,把练习册还给陈诺:“哥,我走啦!” 陈诺放下笔:“带遮阳伞了没?外头晒。” 明天是九月一号,八月底,西川日头仍旧毒辣。别说室外,静坐在室内,往往都能热出一身汗。 许愿点头:“带了。” “你穿得太多了。”抬头看见陈诺,她又笑,“家里没开空调,穿件短袖不好吗?” 说着,伸手去拉陈诺的手臂。 陈诺身体不好,吹不了风,即使是最炎热的七月,卧室里也不开空调。 许愿知道他们家这个习惯,所以今天穿的是无袖吊带裙。 不然要被热死。 陈诺则完全相反。 已经热到鼻尖上有细细的汗,他还是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扣到最上面那一颗,板板正正。 -- 第117页 袖扣也牢牢扣好。 然而许愿只是随便一伸手,压根没够到陈诺,他立刻往旁边躲去。 躲闪幅度有点大,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吱——”的一声,险些直接倒下。 许愿一愣:“哥?” 陈诺从小文静,平时连走路都慢吞吞的,很少动作这么夸张。 她还没反应过来,陈诺站稳,又伸手把椅子扶住。 再抬头时面色如常:“以后不管在家还是学校,都少拉拉扯扯。毕竟你是女孩子,还是注意点。” 许愿一头雾水。 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拜托!你是我哥诶!”搞不懂陈诺在想什么,许愿瞪大眼睛,“我拽你的胳膊,还会有人说什么?” “听话,明天开学就是初三,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见自家妹妹一脸不可思议,陈诺只是笑,“你和小果也少拽点七爷和江潮,不然要被人传闲话。” 许愿勉强认同后半句。 但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前半句。 就算明天升入初三,她不一样还是个小孩儿? * 怀着这样的想法,第二天开学后,许愿被江潮和刘晨睿失恋的消息震惊了。 准确点说,其实只有刘晨睿失恋。 而且根本算不上失恋,只是他单恋隔壁班班花,投递蹩脚情书屡次石沉大海,终于在昨天遭到了对方无情拒绝:“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请你以后不要来打扰我,谢谢。” 刘晨睿的初恋还没开始直接结束。 备受打击,他想找个兄弟哭诉。无奈身边全是一群打篮球打游戏比女朋友有意思一万倍的男生。 找来找去,最后找上了阅爱情电影无数、对青春偶像剧如数家珍的江潮。 于是中午吃饭时,食堂长桌上硬挤进来一个刘晨睿。 根本不是来吃饭的,他红着眼睛,把手搭在江潮肩上:“我太惨了潮儿,昨天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和她说话!第一次!第一次!然后就听见她和我说让我别打扰她!” 江潮眼眶也通红,还从陈诺兜里抢纸巾擦眼泪:“虽然我还没有这样的经历,但我在文艺作品里体会过这样的感情。我和你感同身受!我理解你!” 许愿:“…………” 不,她不理解。 既不理解刘晨睿为什么哭成这样,也不理解江潮干嘛跟着一起哭。 不过许愿最难接受的,还是他们大剌剌把这件事拿到食堂里来说。 明明在两个月前,男女生之间还泾渭分明,谁和谁经常坐一趟公交车回家,都会成为大家私下偷偷谈论的话题。 “小果……”她红着脸喊石小果,“他俩……” 石小果非常淡定:“犯神经病呢,甭管。” “不过隔壁班班花和你说的确实是实话。”石小果安慰完许愿,一刀戳在刘晨睿心口。 “人家和年级第三在一起了,年级第三知道不?就那个比你排名高五百多名的眼镜男?” 刘晨睿和江潮一起哭得更惨。 许愿目瞪口呆。 “小、小果……”她不知所措,“你……呃……” 为什么石小果也突然开始说这些? 许愿一头雾水,石小果同样莫名其妙:“你不知道?” “他们班还有几对,上个学期好像就有了。”石小果见怪不怪,“多大点事儿,你俩再哭我打人了啊!”说着扬了扬拳头。 许愿彻底惊呆了。 圈子小,一起玩的只有他们四个人,她连刘晨睿都不是很熟。 根本不清楚这些八卦,更不知道石小果是从哪里了解的。 其实十四五岁的小孩儿,偷偷喜欢谁很正常。 这个年纪,大多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出操跑步,在手机上改个情头绑个空间,基本就是极限了。 但许愿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压低声音,偷偷和石小果说:“这是早恋啊……”被老师家长知道,会挨批评的。 实在很吃惊,尽管许愿已经极力控制音量,还是被正在和江潮抱头痛哭的刘晨睿听见了。 “早恋怎么了!”他吸着鼻子不服气道,“你和那谁不也是?” 哭得头晕,刘晨睿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戚野的名字。晕乎乎把头转过去,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或许也不能这么说,因为男孩骤然神色一凝,把筷子往餐盘上重重一搁。 “你有病啊?” 他冷冰冰、毫不客气地说。 第45章 早恋。 戚野真心觉得刘晨睿脑袋有问题。 对旋转木马、爱情电影、青春偶像剧没有任何兴趣, 他本来就不能理解,刘晨睿干嘛抱着江潮嚎啕大哭。 不过既然不是抱着自己哭,忍一忍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想到竟然直接把他和许愿拉下水。 戚野本人倒是很无所谓。 从小习惯被嘲讽, 这种流言在他看来毫无杀伤力, 甚至没有批发市场的生菜突然涨价让人紧张。 但坐在他对面的女孩显然不这么想。 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她看见他把筷子往餐盘上一摔时, 还露出了几分惊恐诧异的表情。 很快, 随着一张小脸瞬间憋得通红,那点慌张就变成了又羞又急的气恼:“刘晨睿!” -- 第118页 这个人怎么总是管不住嘴! 这种乱七八糟的话能随便说嘛! 许愿脸皮薄, 一向脾气又好,叫了声刘晨睿的名字已经是极限。 根本反驳不了更多,红着一张脸瞪他。 “管好你的嘴。” 戚野不由又冷冷看了眼刘晨睿,“别乱说话。” “对不住对不住!”刘晨睿本来只是随口一说, 还记得上回当面被拍卫生巾的恐惧,连忙道歉,“我这是伤心过度开始说胡话,你俩别往心里去!” 说着,作势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 江潮也拍了把刘晨睿的肩:“你乱说什么呢你!” “我们五个人可是纯洁的革命友谊。”他拿纸巾擦眼角,“要是七爷许愿是一对儿, 难道班长小果也是一对?” 闻言, 石小果立刻瞪起眼:“江潮!” “好了好了。”陈诺一直没开口, 眼见石小果扬起拳头, 不得不出来打圆场,“都吃饭,再不吃该上课了。” 陈诺说话很有分量。 接下来,大家安静吃饭。连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刘晨睿,也多少吃了一点。 升入初三后, 除了多学一门化学,最大的改变是晚上有了晚自习。 “晚自习学校不强制,这周先不上。回去和你们爸妈说一下,有意向的同学去班长那儿报名。” 最后一节课,何老师站在讲台上,“不过住校生必须要上晚自习,走读生最好让家长来接。”一直上到傍晚十点,出于安全考虑,家长接送非常有必要。 虽说不强制,在全班绝大多数学生都上晚自习的情况下,剩下的人多半也得跟着一起。 于是何老师这么一说,同学们先是愁眉苦脸。很快又打起精神,纷纷交换起心照不宣的眼神。 多上三节晚自习,意味着能和喜欢的人在学校多待三个小时。 这个年纪,大家多半对某个人有懵懵懂懂的感情。 即使得不到回应,只是坐在同一个大组、同一间教室。 哪怕仅仅在课间时分,自楼道里擦肩而过、惊鸿一瞥,一句话不说,也格外美好悸动。 许愿原本没懂大家在互相看些什么,直到后排的刘晨睿猛地拍了下桌子:“好耶!万岁!” 他平时和江潮一样,每天上学像是上刑场,完全不乐意学习,根本不该这么开心。 许愿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刘晨睿的意思,飞快眨了好几下眼。 天呐…… 还处在被石小果八卦后的震惊中,没想到同学们竟然这么直白。 有些不知所措,石小果又坐在教室后面,她只能下意识看了眼戚野。 一转头,对上男孩毫无波澜的眼神,想起刘晨睿中午张口就来的胡话。 又唰的一下别开视线。 许愿倒不是心虚,只是非常尴尬。 毕竟当时刘晨睿说的也太……让人不知所措。 从食堂回来,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没敢多看戚野,生怕被他误会。 “你别管刘晨睿。”女孩转头动作太大,戚野注意到了,平静道,“他就是那张嘴。”不然之前也不会挨揍。 一点没被影响,他十分镇定:“明天我把英语练习册带过来。” 许愿上学期说要帮他补英语,假期里便给了他好几本习题。 戚野抓紧时间,在卖炸串的间隙里全部做完,勾出错题,等着开学后来问她。 男孩语气非常自然,坦坦荡荡,许愿就没那么不好意思。 轻轻点了下头:“嗯。” * 放学后,许愿坐公交车回家。 上学期期末考得好,最近没怎么挨骂,她在家里放松许多,不用和以前一样提心吊胆。 “妈。”于是吃晚饭时鼓起勇气,主动和陶淑君说话,“我们下周要开始上晚自习,十点放学,你有没有空过来接我?” 平时常坐的那趟公交车,最后一班发车时间正是十点。 白天无所谓,晚上一个人坐末班车,总归有点害怕。 陶淑君边吃饭边玩手机,心不在焉:“嗯?你说什么?”显然根本没听见。 许愿只好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和你哥坐同一趟公交?”陶淑君完全不抬头,自顾自刷到下一个视频,“还需要我接?” 忙着看手机,陶淑君语气稍显不耐烦。 许愿的心顿时砰砰直跳,下意识低头,绷紧身体,捏住筷子。 保持这个姿势几十秒,发现自己并没有挨骂,才怯怯开口:“我哥……我哥他不上晚自习……” 陈诺身体不好,一向睡得很早。 如果在学校上晚自习,回家收拾完少说也要十一点。许建丽心疼儿子,自然不愿意他去上晚自习。 陶淑君很敷衍地应了声:“哦。” 然后不说话了。 心跳还没缓过来,许愿不敢再问。 默默吃过油腻的外卖盒饭,收拾好餐桌上留下来的垃圾,回屋预习第二天的功课。 坐在桌前,刚拿出化学书,陶淑君走进卧室:“我刚又想了想,我还是去接你好了。” 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许愿一怔:“好的……谢谢妈妈。” 谢谢妈妈。 许愿没发觉这四个字听起来有多生疏客气,陶淑君同样也没意识到:“不用谢。” “虽然大晚上跑一趟确实挺麻烦。”说完这一句,她没回客厅刷视频,而是站在门边,“不过总比你再被别人送回来好,是不是?” -- 第119页 许愿一开始没听懂,怔愣片刻,突然明白过来。 “妈!” 既不敢相信陶淑君竟然还记得,上学期江潮送她回家的事。更不能理解对方在此时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嘴,许愿一下急了,“我没有……” 她没有早恋! 江潮只是好心送她回家而已! “行了行了,你急什么。”许愿反驳得急,陶淑君反而有些莫名其妙,“我这不是提醒你?我听我们同事说,你们学校不干正事儿的小孩还挺多。你可千万别跟他们学,不然到时候连高中都考不上!” 陶淑君说得理直气壮。 仿佛已经认定许愿在学校和人谈起恋爱,眼看就要无心听讲、成绩下滑,最后中考失败。 她不给许愿解释的机会,说完这几句,直接转头回客厅。 留下许愿一个人在房间里。 又委屈又生气,不敢冲出去和陶淑君吵架,只能捏紧手里的化学书。 为什么呢? 许愿想不明白。 刘晨睿没心没肺胡说八道也就算了,陶淑君怎么总这样揣测她? 明明她是她的妈妈。 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无条件相信她的人啊。 * 与此同时,西川一中。 “老师觉得你最好还是来上晚自习。”办公室里,何老师对戚野说,“现在是初三,明年就要中考。这一年非常关键。而且学校要管理你们,肯定也不能让你不上晚自习,跑到外面去摆摊。” “你的情况钱主任和咱们学校说了。” 才加班开完会,何老师从文件夹里找出两份表格,“今天回去把这个表填一下,明天交给我就行。” 戚野伸手接过表格。 两张表格抬头不同,性质一样,都是国家专项帮扶的助学金。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校服,捏紧表格:“谢谢老师。” 从教学楼出来,戚野在食堂简单吃过晚饭,往宿舍楼的方向走。 西川一中占地面积大,从教学楼到达宿舍,要横跨一个操场和一个运动场。路过体育馆与大礼堂。 戚野走进宿舍楼时,生活老师和他打招呼:“回来了?” 他点头:“嗯,回来了。” 戚野拐上楼梯,走到二楼第一个房间门前,掏出钥匙开门。 西川一中的宿舍都是四人间,不过眼下住校生不多,初三年级的男生更是只有他一个。 于是单独住了一个四人间。 这一栋住的都是男生,十几岁的男孩子,人数虽然少,嗓门个顶个的大。 有事没事爱乱嚎。 在走廊里一声高过一声的鬼叫中,戚野填好那两张助学金表格。把化学书拿出来,预习明天的课程。 门外,初一初二的男生还在打闹。 他盯着化学书上的元素表,渐渐有些走神。 戚野明白何老师的好意。 两份助学金加起来挺多,光他一个人的生活费肯定足够。省着点花,每个月甚至能有大几百块的结余。 只是…… 迟疑片刻,戚野拿出手机,点开银行明细。 暑假在游乐园和商业街摆了整整两个月的摊,比寒假卖烤红薯赚得多,一个假期过去,他攒了不少钱。 然而支出明细里,开学前一天,这些钱全被转去另一个账户。 羁押在看守所里的戚从峰当然没有这么大本事,这笔账是戚野自己亲自转的。 如果接下来几个月不能摆摊,自然也不能接着转钱。 在上晚自习和摆摊里犹豫许久。 最后,男孩叹了口气。 还是先上学吧,他想。 假期转的这些钱,比过去一年转的都要多。大不了周内好好学习,到了周末或者放长假的时候,再收拾收拾去摆摊。 他很想每个月稳定给对面打钱。 但也想努力学习,考个好高中。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能考个好大学。 想通这个问题,戚野不再纠结,很快预习完明天的课程。 收拾好书包,检查一遍课本,想起还要问许愿英语题,又在书架上翻练习册。 住进宿舍后,人生十四年来,他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书桌和书架。 上床下桌的结构,书桌书架都很小,空间不大。但比起那个只有木板床的背阴次卧,已经强出太多。 戚野没什么课外书。 书架一层放的都是上学期的课本,他很容易找到了要带的练习册。 刚抽出来,目光往上一瞥,又伸手朝二层探去。 和一层相比,二层放的东西有些格格不入。 不算大的位置摆着一尊青铜战马雕像、一个会自动洒亮片羽毛的音乐水晶球、一本包着挂历纸的崭新牛津英汉大词典。 还有一个月亮星星造型的小夜灯。 戚野把小夜灯拿下来。 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他一直没舍得用。除了给陈诺送的牛津词典包上书皮,剩下都小心放在盒子里,藏在木板床下。 直到搬进宿舍才摆出来。 西川一中宿舍全天供电。 戚野将小夜灯插上电,按下开关。 书桌上立刻亮起一抹暖黄的光,镂空的星月图案映在墙壁上,在光晕里缓缓转动。 在家里根本不用电,戚野头一回见做工这么精致的灯。 -- 第120页 他盯着小夜灯看了一会儿,直到星月旋转了好几圈,想起今天中午刘晨睿口无遮拦的话,又微微皱眉。 伸手拔掉插头,把小夜灯重新放回去。 哪儿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想。 他和她只是好朋友而已。 * 因为昨天被陶淑君莫名其妙怀疑,第二天,许愿上学时就有点儿蔫。 给戚野讲英语题的时候没精打采,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你怎么了?” 戚野自然能看出来她不对劲,“生理期?要不要热水?带卫生巾了吗?” 许愿顿时不蔫了:“没有没有!你快别说了!”再大声点后排都要听见了! 尽管过去一个学期,她还是不能适应他如此直白地说这件事。 戚野皱眉:“那是什么?你妈又训你了?” 毕竟是男孩子,许愿宁可和他继续生理期的话题,也不愿意说所谓早恋的事,只能红着脸摇头:“没有啦,就是昨晚没睡好。” “来看这道题的语法!”她拍他手臂,“你看这个我之前给你讲过……” 戚野心思到底没那么细腻。 被许愿这么一打岔,没多想,认认真真听起讲解。 一上午很快过去。 还是有些郁闷,中午吃完饭,从食堂回班里的路上,许愿抓住石小果:“小果!等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两个女孩子走在后面。 虽然石小果一向大大咧咧,但女孩子之间更能相互理解。 听完许愿的吐槽,她心有余悸:“你妈也真是……怪那什么的……” “是啊。” 许愿沮丧点头,“别人都没说什么,她先怀疑上了。” “别怕!”石小果搂住她的肩,“反正你又没和谁谈恋爱,这种事难道还能捕风捉影?何老师又不是傻的!” “咱们行得端立得正,就算别人说闲话也没事儿!下次你要是听见谁再说些有的没的,除了你妈,都交给我收拾!” 石小果吐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一个劲拍着胸脯保证。许愿被逗笑:“没有那么夸张啦……” 她倒是相信,有石小果在,不会有人敢随便传闲话。 两个小姑娘高高兴兴回班。 刚进教学楼,还没回教室,遇上往这边跑的刘晨睿。 一边跑,他一边扯着嗓子喊:“石小果!石小果!不好了!何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刘晨睿嗓门大。 他这么一喊,不光许愿她们停下脚步,走在前面的戚野他们也纷纷回头。 石小果皱眉:“什么事?” “就……”石小果一皱眉,刘晨睿不太敢吱声,被狠狠瞪了眼,嘴皮子一下变得无比顺溜,“隔壁班班主任说你和他们班同学谈恋爱!现在要喊你过去对质!” 许愿:“?” 才夸下海口的石小果:“???” “你和谁谈恋爱了?”许愿不由一愣,“我认识吗?” 石小果脸顿时黑了:“我和谁都没谈恋爱啊!” “哪个不要脸的往我身上泼脏水!”一下火了,她撸起袖子,直接往办公室冲,“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石小果跑得实在太快。 许愿伸手想拉,没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 “不是?”江潮直接懵住,“这怎么回事儿?” 陈诺微微皱眉:“过去看看。”说着,往楼上办公室的方向走。 许愿和戚野自然也跟上。 一头雾水,几个人来到何老师办公室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唰”的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石小果一脸嫌弃地摆手:“走了走了,没事儿了!” “啊……”许愿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解释清楚了?你怎么解释的?” 早恋在老师家长眼中是头等大忌,一般要被翻来覆去追问好久,才能让大人们放心。 他们上楼花了还不到两分钟,石小果怎么已经被放了出来? 许愿不问还好。 这么一问,石小果脸黑得堪比锅底:“没怎么解释!” “我就说了四个字。” 被气坏了,她梗着脖子硬邦邦道,“我!是!女!的!” 第46章 我送你回去。 这四个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大家一时间沉默下来。 寂静许久, 最后,许愿盯着石小果头上比江潮还短的板寸:“呃……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石小果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我昨天放学和隔壁班班花坐同一辆公交车, 不知道被哪个神经病看见, 跑去告了黑状!” 她在“神经病”这三个字上加重读音。 明显意有所指。 虽然隔壁班班花确实和年级第三在谈恋爱, 但大家一般并不会背地里私下打小报告。 这个年纪谁还没个喜欢的人, 没必要偷偷告诉老师, 然后被全班同学孤立。 石小果说的“神经病”是谁显而易见。 至少办公室里,隔壁班班主任顿时涨红了脸:“你说谁神经病!” “我说告黑状的人啊!”石小果毫不客气, “林老师,你瞧这个给你告状的同学,连男女都分不清。光看见我俩坐同一排就那么会联想,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林老师是个三十大几的男人。 -- 第121页 岁数不算大, 头顶已经秃了一片。同学们私下里都说,假如他少把心思放在怎么挑学生毛病上,头发肯定比现在茂密一倍。 加上他尤其关注男女同学谈恋爱,索性给他起了个“林和尚”的外号。 石小果没点名道姓,林和尚气得脸歪向一边:“小何!你看看你们班学生!” “林老师,孩子什么都没做, 你说她早恋, 她肯定生气呀。”何老师始终向着自己班学生, “我刚才不是已经和你解释过了?”林和尚不相信, 非要把石小果叫过来亲自看。 “那……”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林和尚脸红脖子粗,非要争个面子回来,“谁叫她看起来一点不像女孩子……对!哪个女生像她这么打扮,何老师, 这符合咱们校规校纪吗?” 许愿站在门口。 被林和尚倒打一耙的逻辑惊呆了。 其实石小果看起来也没有很像男生。 毕竟是女孩子,虽然头发留得短,常年穿裤子,她的脸还是女生的长相。 随了石妈妈的容貌,五官漂亮。尽管打眼一瞧是个清秀的男孩子,仔细分辨,依旧能看出来是女生。 石小果脾气本就火爆。 一听这话直接怒了,也不管对面是不是老师:“林和尚你有完没完!” 林和尚只知道自己不受学生欢迎,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外号,瞬间变成结巴:“你你你你叫我什么?” “小何!”他气坏了,“你们班这个同学也太不像话了!我看要叫她家长到学校来!” 许愿听见最后一句。 不由瞬间打了个冷颤。 “小果……”她轻轻拽了下处于暴走边缘的石小果,“算了……” 许愿倒没觉得石小果做错了事。 但林和尚是老师,石小果是学生。如果林和尚坚持要叫家长,最后倒霉的肯定只有石小果。 许愿很清楚这一点。 林和尚同样明白。 对于绝大多数小孩儿来说,被老师叫家长是实打实的威胁。因为家长基本不会站在孩子那一边,而是顺着老师的想法指责小孩儿。 所以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许愿原本想劝石小果,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石小果当着两个老师的面掏出手机。 “喂?妈,你现在有没有空?”电话一接通,她单刀直入,“隔壁班班主任污蔑我和他们班班花谈恋爱,还说我看起来没有女生样儿!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十分钟?那我在我们何老师办公室等你!” 石妈妈很快就来了。 和石小果风格完全不同,她是个长发及腰,穿着丝质连衣裙的大美人。 “林老师,我女儿电话里说的是真的吗?” 石妈妈说话语气温温柔柔,内容一点儿不客气,“校规里哪一条不允许女生剪寸头?又是哪一条规定女生该有什么样?” “而且我记得你不是小果的任课老师,凭什么越过何老师管理学生?既然你误会了我们家小果,是不是该先给小果道个歉?他们这个年纪,你随便说她和谁谈恋爱不好吧?” 石妈妈成功把林和尚的脸说绿了。 没想到家长压根不听他的话,无条件维护自己的孩子,他只能道歉:“不好意思石同学,是老师误会你。” 石小果压根懒得搭理他。 最后在石妈妈的示意下,非常勉强地说:“哦,那对不起啊林老师,我刚才也不该叫你林和尚!” 江潮没忍住:“噗哧。” 戚野和陈诺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低头看地。 林和尚的脸更绿了。 “瞧你这个脾气。”出了办公室,石妈妈点石小果的额头,“你看看你把人家许愿吓的!” 站在一旁,小姑娘脸色发白,嘴唇抿起,一副明显被吓到了的模样。 石小果嘿嘿一笑,来拉许愿的手:“你胆子别那么小好不好!不就是怼两句林和尚,你手怎么这么凉!” 说完,又冲石妈妈吐舌头:“好啦好啦,我以后不这么叫还不行嘛!” 手被抓住,许愿没说话。 一边下楼梯,一边听着石妈妈温声教育石小果。 渐渐有些走神。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和陶淑君一样。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心一意向着孩子的妈妈。 * 这件事最后以石小果在空间里发了条“我爱穿什么穿什么,爱剪多长头发剪多长头发,看不惯你有本事就去和我妈告状啊[鄙视][鄙视][鄙视]”的说说结束。 并强迫许愿他们去给她点赞。 戚野从来不玩空间,一开始甚至找不到入口在哪儿。 最后还是许愿手把手教他,这才成功转发点赞。 没发生其他的事。 开学第一周很快过去。 升入初三的第二周,正式开始上晚自习。 从来没上过晚自习,大家头一天还觉得挺新鲜,三天过后,渐渐有点遭不住。 要上晚自习,晚饭自然在食堂解决。 “我好羡慕班长和刘晨睿啊……”无心吃饭,江潮狠戳碗里的鸡腿,“这晚自习谁爱上谁上!反正我是不想上!” 刘晨睿始终惦记隔壁班班花,一下课便冲向走廊,天天靠在楼梯上摆姿势,日子过得很有盼头。 直接不来的陈诺就更爽了。 许愿从衣兜里翻出纸巾:“不行呀,还有一年中考。不是说好咱们要一起考六中嘛?” -- 第122页 陈诺不在食堂吃饭,提供纸巾的任务落在她头上。 “就是!”石小果接过纸巾,“你看看你那个成绩!能够到六中的边?到时候我们四个都考去六中,你一个人哭去吧你!” 戚野闻言点点头。 表示同意两个女孩子的话。 六中是西川最好的高中。 陈诺自然不用说,许愿保持住现在的成绩,考去六中也没问题。 而戚野和石小果名次不相上下,刚好属于努力一把可以稳进,万一没考好便失之交臂的那条线上。 只有江潮一看就没戏。 “好了好了!”他们三个都这么说,江潮垂头丧气,愤愤咬了一大口鸡腿,“我学!我学还不行嘛!” 吃过晚饭,大家回班。 晚自习和平时上课没什么区别,时间稍微延长一些。五十分钟一节课,中间休息十五分钟。 三个小时很快过去。 十点,下课铃准时敲响。 宿舍楼十点半关门,戚野收拾好书包,和许愿说了声再见,直接走了。 石小果江潮也一一离开。 许愿并不着急,慢慢整理完课本,等到教室里的时钟分针指向十点十分,背上书包。 虽然上次说了那样的话,这一周,陶淑君还是开车来接她。 不过和早早等在门外的其他家长不同,陶叔君一点儿不准时。一共接了三次,每回都晚一二十分钟,显然没提前出门,到十点才磨磨蹭蹭下楼。 今天也是如此。 十点十分离开教室,许愿走到校门口,没看见自家的车,只能在门外等待。 西川是个北方城市,早晚温差大。 九月上旬,白天还不算冷,到了晚上,气温降下来。 一阵风吹过,许愿裹紧身上的校服,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点十六分。 刚准备把手机放回去,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发哑嗓音:“你怎么还在这儿?” 毫无防备,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许愿抬头,正对上拎着一个蓝色热水瓶的男孩。 没什么表情,他把手里的热水瓶举起来给她看:“内胆坏了,出来买个新的。” 许愿有点没听懂:“内胆?” 既然已经坏了,为什么不直接换个新热水瓶? 戚野不用细想,就知道她肯定不知道热水瓶还能换内胆。 得赶在宿舍楼关门前回去,索性没解释:“你在等你妈?” 得到女孩肯定的点头后,自己也跟着点头:“嗯,那我先走了。”朝校门口最近的小超市跑去。 知道他赶时间,许愿没说什么。 继续在原地等陶淑君。 三四分钟过后,手机振动起来。 是陶淑君打来的电话。 “喂?你今天是不是要上晚自习?”不知道陶淑君在哪里,对面听起来非常吵,“我今天有点事,先不去接你了。你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吧!” 许愿一怔:“妈?” 她想多追问几句,“嘟”的一声,通话结束。 陶淑君直接把电话挂断。 她不来接她了? 保持接电话的姿势,许愿愣了一会儿,抓紧书包,拼命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跑。 那为什么不早说! 但凡陶淑君早一点打电话,哪怕只提前二十分钟,她都能拜托石小果或者江潮,让他们把她送回家。 现在已经晚了。 常坐的那班公交车最后一趟十点发车,停靠西川一中,大概在十点二十五分左右。 倒不是不能坐出租车或网约车。 只是许愿看过不少社会新闻,她一个小姑娘,在夜里独自坐车一点儿也不安全。 只能去追公交车。 生怕错过末班车,许愿跑得飞快。 好在公交车站离西川一中不算太远,她踉踉跄跄跑到车站时,不远处,公交车也亮着灯,减慢车速,缓缓进站。 最后在面前停下来。 车门开启,许愿正准备上车,抬眼扫了眼车厢。 又迟疑地停住脚步。 这一趟末班车乘客不多。 基本没什么人,最显眼的就是坐在车尾的几个社会小青年。 看上去差不多十八九岁的年纪,头上发色一个比一个鲜艳,连南哥都没他们这么酷炫。 来上晚自习的学生基本都有家长接送,车站里只有许愿一个人。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这辆车。 司机大叔很快等得不耐烦:“小妹妹,我说你到底上不上来?” 许愿抿唇:“我……” 正在犹豫是上去,还是在路边打车回家。一只手落在她肩上,轻轻一推,把她推上了车。 许愿一愣,回过头去。 “走吧。”男孩一手拎着热水瓶,一手拎着新内胆:“我送你回家。” 第47章 不会痛的小熊。 车门闭合, 公交车缓缓启动。 许愿被推上车,直到车速逐渐加快,仍旧有些回不过来神, “你……你上来干嘛!你要被锁在宿舍外头了!” “哦。” 和她相比, 他的反应非常平淡, 甚至还倒过来问她, “不是说你妈来接你?” 现在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吗? 许愿瞪大眼睛。 公交车已经驶离车站, 不能中途停下,她只能冲司机喊:“叔叔, 麻烦下一站停……” -- 第123页 宿舍楼十点半锁门。 虽然眼下大概已经到了时间,但他跑快点儿,和生活老师求求情,应该可以进去。 “不用。” 许愿话没说完, 被直接打断。 戚野面无表情看她一眼,目光飞快掠过车厢尾部:“坐。”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许愿下意识跟着他朝后排看去,正对上社会小青年里,发色最酷炫的那一位。 见她看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比头发还显眼的大金牙。 许愿顿时有些瑟缩。 吓得收回视线, 不敢再说什么, 乖乖坐下。 “你们待会儿不点名?”害怕引起小青年们的注意,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这样明天得挨批评!” 西川一中宿舍管理严,为了学生的安全,生活老师每天晚上都要点名。 迟到或不在的同学交给班主任处理, 严重的甚至会被处分。 女孩说得很急,戚野又说了一个字:“嗯。” 他原本没想来。 只是从小超市出来,正好撞见她朝车站一路飞奔的背影。几乎不用细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许愿坐在座位上,还没从被推上车的惊吓中缓过神,听见男孩稍显厌恶的嗓音:“你妈这次过分了。” 在家里关起门训小孩也就算了,现在是夜里,当父母的竟然一点儿不操心女儿的安全。 要是男孩还好说,她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独自回家,不知道半路会发生什么意外。 戚野很少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情绪。 即使是上一回戚从峰来学校打人,被女生们七手八脚扶起后,他神色仍旧很淡。 拍拍身上的土,拉好被挣开的拉链,仿佛刚才挨打的压根不是自己。 这一次,尽管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简短的七个字语气却很重,透出不加掩饰、毫不隐藏的厌烦。 戚野明白自己这话说得重。 因为还想和他争执的小姑娘蓦然一愣,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最后低下头不吭声了。 戚野不擅长说话,更不擅长安慰人。 说完那一句,眼看女孩低着头,一同沉默片刻,找不到什么能说的话,索性研究起刚买的热水瓶内胆。 许愿不清楚热水瓶还能换内胆。 戚野其实和她半斤八两,差不了太多。 在老房子的时候不用热水瓶,春夏秋三季一般喝自来水。 冬日天气太冷,不得不烧水。 然而烧好的热水大半被戚从峰拿去灌自己的热水瓶,久而久之,他一般只在水刚烧开后兑自来水喝。 后来用上蜂窝煤炉才好一些。 搬进宿舍后,男生们人手一个热水瓶,戚野入乡随俗,也买了一个。 今天内胆碎了,原本打算买个新的,还是隔壁寝室的学弟指点,才知道能换内胆。 一个热水瓶三十,内胆十五。 自然买内胆更划算。 第一次给热水瓶换内胆,戚野不熟悉流程。 抱着内胆和壶看了半天,正准备下手,身侧的小姑娘突然开口。 “戚野。” 没看他,她偏头看向车窗外的世界,“我很喜欢小熊。” 许愿声音很轻。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戚野愣了几秒:“哦,然后呢?” 他知道她确实很喜欢小熊,从书包到笔盒,从围巾到发绳。 甚至连自动铅笔和橡皮上,都印着圆滚滚胖乎乎的可爱小熊。 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男孩问得疑惑,许愿没有立刻回答。 公交车遇到红灯,停了下来。 附近中学也有上晚自习的学生。比一中下课晚,此刻人行道上,父母和小孩儿步履匆匆,一起往家的方向赶。 说是小孩儿,已经初三的孩子个头不算矮。 男生基本比家长高出一个头,女生身高低一些,不过都有小大人的模样。 但他们的爸爸妈妈还是和他们并肩走在一处,亲热点的,甚至手拉着手。 许愿盯着一对手挽手的母女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我特别喜欢小熊。” 重复一遍,她轻声说,“因为小熊有结实的肉肉,厚厚的皮毛,不像其他小动物那么脆弱,怎么摔都不会疼。” 女孩说这段话时语调很梦幻。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试图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说话做事拼命学习成年人,努力让自己变得成熟起来,生怕被同龄人嘲笑不够稳重。 可她的语气仍旧非常幼稚。 内容也特别天真,听上去不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女,而是三四岁的小孩。 戚野搭在内胆上的手一顿。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善解人意这个词完全不沾边。 然而此刻,绿灯亮起,公交车缓缓起步。 车速渐快,安全岛上拥挤的人群、人行道旁手挽手的母女,西川夜里微升的月都被抛在身后。 那一个瞬间。 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真的不会安慰人,他沉默地抱着内胆,直到遇上又一个红灯,才干巴巴开口:“哦,我知道了。” 一边说,一边迟疑地伸出手。 试探着、小心翼翼停在她肩头,想拍又不敢拍。仿佛她比手里的玻璃内胆还易碎。 -- 第124页 于是许愿被他的动作逗笑了:“好啦,我没事。” 今天只不过是陶淑君没来接她。 比起被无端训斥、被赶出门外,被打电话给老师告状,已经强出太多。 “这个真的能装进去?” 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她指着他手里的内胆,“我看你装了好半天。” 内胆还是内胆,水瓶还是水瓶,没有任何融为一体的苗头。 女孩这么一说,戚野难得有些尴尬。 “应该能吧。”他也有点不确定,“老板说可以。”自诩动手能力不错,没想到一个内胆装了好半天,竟然还没装上。 许愿好奇:“让我看看!” 伸手拿过内胆。 然而连戚野都不会装,许愿更不会。 两个小孩儿你一下我一下,又捣鼓了一段时间,眼看马上要到站,仍旧没研究出来。 “算了算了。” 许愿正想说让他回去再弄,一抬头,脸色有些白,“啊……”” 戚野循声抬头。 立刻露出戒备的表情。 他俩研究热水瓶的功夫,不知道什么时候,社会青年大金牙悄悄走过来。 顶着那颗彩虹爆炸头探头探脑。 戚野下意识将手臂搭上前一排椅背,隔开大金牙和女孩:“有事?” “嘿嘿!”大金牙咧嘴一笑:“是有点事儿!” 他直接伸手:“我搁后头瞅你俩装半天了!可急死我了!快快快给我!我们下一站要下车了!” * 公交车很快到站。 社会小青年们哼着歌朝南走,戚野拎着装好内胆的水壶,和许愿往北走。 “你不用送我了!” 许愿连连摆手,“就这么几步路,我自己可以走,你快回去吧!” 车站离她家小区很近,走路不到五分钟。 在许愿的一再坚持下,戚野到底没直接把她送回小区。 淡淡应了声:“哦。” 许愿原本要给戚野叫车,被他直接拒绝:“不需要,我自己打车就行。” 她只能点头:“好吧……再见啦!” 冲他挥手,快步往家走。 距离的确不长,许愿背着书包,没一会儿,便走到了小区门口。 正准备掏出门禁卡,看见门卫往自己身后看:“那是你同学?” 许愿一怔。 转身向后看去。 显然没预料到她会回头。 几米开外,手里拎着水壶的男孩直接愣住。 见她发现自己,站在原地,不情不愿冲她挥了下手:“走了。” * 许愿平平安安到家。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陶淑君和她几乎前后脚进门,中间只差了十分钟。 “今天有个同学聚会。”看上去心情很好,陶淑君难得解释一句,“我们玩得高兴忘了时间,才没去接你。” 许愿看着陶淑君身上的工装:“好的妈妈。” 会有人穿工装去参加同学聚会? 看着陶淑君春风满面的模样,许愿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反倒是陶淑君问了她一句:“你们何老师最近没出差开会吧?” 不明白陶淑君为什么问这个,许愿摇头:“……没有。” 听到陶淑君提起何老师,她瞬间有些紧张。 不过仔细想想,最近陶淑君没有发火,自己没有挨骂,或许只是这么一问。并不像以前那样,口口声声威胁要找老师告状。 果然,陶淑君没多说什么。 反而又冲许愿一笑:“行了,我知道了,你去洗漱吧。” 陶淑君笑得和煦,许愿非常不习惯。 陶淑君很少对她笑,小学常常拿第一时不笑,初中考砸了不笑,之前考好了也不笑。 在陶淑君眼中,做好了是应该的。稍有差池就是许愿蠢、笨、没脑子、不细心。 所以从不夸奖她。 不清楚陶淑君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时间有些晚,许愿没多想,抓紧时间洗漱,上床休息。 将这个疑问抛之脑后。 * 第二天是雨天。 西川一年的降水量,百分之八十都集中在冬天,秋季倒是很少下雨。 雨下得不算很大,淅淅沥沥,不过也得撑着伞出门。 害怕戚野挨批评,昨天一回家,许愿算着时间,给他发了消息。 只收到一句简短的“没事”。 无论如何不放心,今天到校后,她又追着他问:“你真没被老师训?真的没有?不骗我?” 戚野:“没有。” “是吗?”许愿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十分怀疑,“可是你脸色看起来很差诶。” 戚野垂下眼:“和昨天的事没有关系。” 只是他自己很不喜欢下雨天。 和戚从峰在外四处乱跑的那些年,穷得叮当响,他连穿衣服都勉强,更别说鞋子。 基本一身衣服、一双鞋子,一穿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年。 衣服还好说,破了洞自己就能补。 鞋子则没有那么容易。 一到下雨天,雨水顺着鞋底的破洞漫上来,湿漉漉的,又冰又凉。 他很讨厌整个脚底冰冷的感觉。 男孩脸色显而易见的差,许愿正想再追问几句。 “许愿!许愿!” 顶着一种比昨天惊恐一万倍的表情,刘晨睿冲进班,“何!何老师找你!” -- 第125页 许愿一愣:“找我?什么事?” 刘晨睿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戚野:“你……你你你先去吧,去了就知道了!” 许愿不明就里。 被刘晨睿拽着往外走:“真的!这事儿没法在班里说!你去吧!” 听他这么说,许愿心里突然有了种预感。 说起来非常奇妙。 陶淑君总是骂许愿,说她继承了老许家的全部基因,没有遗传到陶家的任何一点长处。 骂的次数太多,久而久之,许愿自己也这么认为。 不过很奇特的是。 或许是因为那一半血缘,不论陶淑君怎么骂她脑袋笨、智商低,在陶淑君即将发难的时候,许愿总会敏锐察觉到一点端倪。 躲不开、逃不掉。 但就是知道。 果然,许愿一踏进办公室,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陶淑君。 “怎么只来了她一个?”压根没理会许愿,她问刘晨睿,“还有一个呢?那个男生呢?” 刘晨睿脸红脖子粗:“阿姨!你这……你这说话得讲依据啊!” 陶淑君闻言,轻轻笑了下。 和昨晚的笑容一样,春风拂面、洋洋自得,带着种旗开得胜的炫耀。 “我怎么没有依据?”拿出手机,她给一旁的何老师看,“何老师你看看,这是我昨天拍到的。昨天晚上都多晚了,那男生一直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看着她进小区才回去。” 许愿站在原地。 没有出声辩驳,没有据理力争。 只是呆呆站在那儿,听着陶淑君对何老师说:“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现在是关键时候,马上要中考了,她可不能和其他男生早恋啊!” 有那么一瞬间,许愿宁愿这句话不是从陶淑君嘴里说出来的。 哪怕是何老师、钱主任,甚至是不受学生欢迎的林和尚。 随便什么人都行。 只要不是陶淑君。 哪怕她不像石妈妈维护石小果一样维护她也无所谓,只要她不这么说就可以。 同样一句话,何老师可以说,钱主任可以说,林和尚可以说。 陶淑君不可以。 小熊有结实的肉肉、厚厚的皮毛,平时怎么摔都不会痛。 可那也只是平时。 当最亲的人举着刀扎进胸口,她茫然伸手去摸。 那是一个漏风的、往外淌血的洞。 第48章 我会保护你。 刘晨睿再度冲进班时, 戚野正在琢磨怎么写检讨。 昨天把许愿一路送到小区门口,他回去晚了将近半个小时。生活老师平时温和好说话,关键时刻半点不让人:“你买个热水瓶要这么久?少来这套, 我听得多了!到底跑哪儿去了?” 不过仅仅半个小时, 算起来不像是去网吧游戏厅之类的地方。 所以生活老师没通知班主任, 只让戚野在今晚交一份一千五百字的检讨。 戚野根本不会写这玩意儿。 就像每次考试语文作文都很烂一样。 不擅长安慰别人, 他同时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大概是和戚从峰经年累月待在一起的后遗症, 遇到什么总是习惯默默忍下,久而久之, 完全说不出口。 阴雨绵绵的下雨天。 一千五百字的检讨。 最讨厌的天气和最不擅长的东西撞在一起,他难得有些烦躁。 可惜刘晨睿比江潮还不会看人脸色:“七爷!七爷!你也快过去吧!”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拽起来。 戚野莫名其妙:“怎么了?” 刘晨睿一张嘴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他一个字都没听明白,被半推半搡拉去办公室。 一进门便对上陶淑君兴奋的脸。 “就是这个男生, 何老师你看!”十分激动,她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是他!昨天我亲眼看见他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然后才回去的!” 陶淑君声音又高又尖刻。 戚野微微皱眉:“你什么意思?” 陶淑君没有搭理他,看向站在一侧的许愿:“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不会早恋?这是怎么回事儿!上次大白天让男生送你回家也就算了,大晚上的你不嫌丢人?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戚野下意识偏头。 女孩没有吭声。 不说话, 不出声, 她甚至没有像上回在数学办公室那样哭泣, 只是站在那里,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着脸,呆呆的。 像一个抽去内胆的小熊玩偶皮套。 静默无声、毫无生气贴在办公室雪白的墙面上。 “许愿你说话啊!”她的沉默被陶淑君当成了默认,愈发洋洋得意,“哎对了,我怎么记得上学期送你回家的男生不是这一个?何老师, 能不能让我——” “许愿妈妈!” “你闭嘴吧。” 两道声音同时在办公室响起。 何老师年纪轻,遇到陶淑君这样的父母,又生气家长,又心疼孩子。 毕竟老师不能对家长怎么样,只能在陶淑君越说越离谱前,出声制止她。 剩下那一道男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何老师一顿:“戚野!” 一向沉默寡言的男孩根本不听她的话。 “没错,我昨天确实送了她回家。” 一改往日说话基本不超过十个字的风格,他面无表情盯着陶淑君,“但那是因为你晚上没有来接她,她自己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才把她送回去。” -- 第126页 “上学期送她回家的是江潮,因为她第一次生理期不舒服。” 戚野声音很冷,“如果你觉得这样就是早恋,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 他上前一步,直接夺过陶淑君的手机。 陶淑君尖叫:“你干什么!” 戚野根本不理会她:“这是你昨天拍的,是不是?” 他飞速翻动相册,按着时间倒序,陶淑君拍的照片从小区门口到人行道,从人行道到小区附近的车站。 最后出现的,是女孩等在校门口时,仰脸和他说话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手上还拎着没有装好内胆的蓝色热水瓶。 “阿姨。”戚野把手机举起来,平静地说,“你这样真没意思。” 许愿站在几步开外,看着他手里那张照片。 突然明白了陶淑君为什么只和她差十分钟进家门,为什么穿工装参加同学聚会,为什么专门问何老师今天在不在学校。 没有什么同学聚会。 不存在昨天忘记她要上晚自习。 陶淑君连上学期江潮送她回家的事都记得,怎么会忘掉每天都有的晚自习。 陶淑君记得很清楚。 所以才来试探她。 试探。 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的瞬间,许愿站在何老师的办公室里。九月初,窗外下着雾蒙蒙、轻飘飘的小雨。 她却像回到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从头到脚都发凉,血管里流着鲜红的冰碴,眼睛一点一点结出霜花。 只能听见男孩时远时近的嗓音:“如果我没有送她呢?阿姨,晚上十点钟,你就不担心她自己坐车会出事?” 不是每个社会小青年都像大金牙那样好心,稍有差池,很可能直接登上本地的社会新闻。 “你……”陶淑君从来没被小孩儿反驳过,气得倒仰,“你凭什么这么和我说话!你家长是怎么教你的!叫你爸妈来!我和他们谈!” 何老师闻言,立刻想要制止话头。 又一次被戚野抢先。 “哦,那可能得麻烦阿姨自己去。” 面无表情,他语气非常平淡,“我妈死了,我爸在看守所。您有本事找谁就找谁吧。” * 最后,被提前支走的刘晨睿及时叫来了钱主任。 钱主任把三个小孩儿直接赶出办公室:“行了行了都回去上课,这没你们的事儿。” 刘晨睿不敢多说什么,飞奔向体育馆。 这一节是体育,西川一中从来不占副课,即使今天下着小雨,依然在体育馆内正常上课。 他跑得飞快,许愿和戚野落在后面,从林荫道上慢慢走。 雨下得小了些。 雾气凝在身上,湿漉漉的。 戚野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水珠,放下手时,看见身侧的小姑娘正在偷偷看自己。 和方才在办公室里的木然不一样。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轻之又轻,骤然对上他的视线,先是一顿,随后唰一下别开眼。 戚野纳闷:“怎么了?” 许愿摇头:“没……没什么。” 只是方才在办公室里,他说最后那句话的语气实在太平静。 对于戚野的家庭状况,戚从峰来闹过事后,她和陈诺他们私下有过猜测。 都觉得他的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人世,或者离婚远走高飞。总之,一定是有什么不可抗拒的理由,才没和戚野生活在一起。 但还是很难接受他这么平淡地说出来。 没用“去世”、“过世”、“没了”、“走了”一类避讳、模糊的字眼。 就是死了。 直白而干脆。 和他刚才在办公室里驳斥陶淑君时一样,不留半点余地,扎得人一阵生疼。 许愿曾经想象过,他们会在什么场景里谈起这个话题。然而想来想去,根本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他为了回护她。 毫不客气地怼了陶淑君。 戚野不知道许愿的想法。 即使知道,他多半也不会理解许愿在意的点——死亡就是死亡,用再多文绉绉的书面语言去修饰描补,也不能改变死亡这个事实的残酷本质。 所以没什么好掩饰。 他只是顺着女孩刚才看过来的视线,看回去,盯了她一会儿:“我以为你这次还要哭。” 倒没有嘲讽许愿的意思,只是他见过不少她红着眼眶的模样。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没经过太多事儿,受委屈掉眼泪很正常。 何况她的情况,不是简单一句受委屈就能概括的。 男孩发哑的嗓音里带着几分诧异,许愿低下头,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睛。 干干净净,一点儿水渍也没有。 她是真的没哭。 戚野看见小姑娘摸了摸眼睛,怔愣几秒,又把手覆在胸口。 许愿将手按在心口上。 隔着一层秋季校服外套,和一件薄薄的T恤,可以明显察觉到心脏有力的、一下又一下的搏动。 但她还记得刚才在办公室里,那种心头漏风、往外淌血的感觉。 很痛,很难受。 反而一点儿都哭不出来,没有任何想掉眼泪的冲动。 只是空洞又撕裂的疼。 戚野停下脚步,看着女孩站在原地,把手放在胸口,停顿几秒,拿下来。再放上去,再拿下来。 -- 第127页 如此重复好几个来回。 最后一次,她的手贴在心口,迟迟没有放下。 “你说的对。” 许愿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她确实……在家暴我。” 后半句,她说话声音很轻,最后四个字却咬得很清楚,没有分毫迟疑。 或许这种家暴形式并没有戚野挨过的拳脚那么明显,不像他脸上被衣架抽出来的血痕、眼睛被砸出的淤血、脖颈被掐出来的青紫引人注意。 甚至连她自己。 在被他提醒过后,都懵懵懂懂、不知所措,觉得一切或许没有那么严重。 可真的就是很严重。 无论是除夕夜把她赶出家门,还是发疯般撕掉她的纸青蛙、把夫妻俩的不睦都推到她头上,或者像这次一样,故意不来接她回家,好拍下所谓“早恋”的证据,兴高采烈来找何老师告状。 至于其他的琐碎一切,生理期被骂、吃虾过敏、练习册被撕。 还有很多很多许愿记不清,却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走出家门,这些言语侮辱和心灵践踏,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在大多数的时候,还会被粉饰上“你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她也是心疼你”“等你长大你就懂你妈妈多爱你”的华丽外壳。 但不是这样的。 难道为一个人好、心疼一个人、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极尽所能挖苦、嘲讽、辱骂,甚至捏造事实来伤害她? 许愿想不通陶淑君为什么这样做。 她也不太愿意继续往下想。 不去想,就不会因为她是她妈妈而难过,不会因为世界上本该最亲密的人疯狂伤害自己而伤心。 倘若陶淑君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说出的话、做过的事,对许愿来说影响就很小了。 “戚野。” 想通这件事,许愿抬头,“我……我该怎么办?” 陶淑君和戚从峰不一样。 醉鬼能因为殴打未成年、赌博等罪名被送进看守所。 陶淑君并不会因为“不小心丢饭卡然后大发雷霆”“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随便开玩笑”“被男同学送回家所以就是早恋”这样的小事受到任何惩罚。 或许说出去,还会有更多的人,像许愿曾经在网上搜索精神暴力时那样恶言相向: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就现在的小孩儿矫情经不住事!我看就是打得太少!结结实实打一顿就好了!” 在很多大人眼里,这根本算不上事儿。 都是小孩敏感、矫情、玻璃心。 女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戚野迟疑两秒,伸手,轻轻抓住她。 “别怕。” 两个孩子的手紧握在一起,他向她保证,“我会保护你。” 第49章 我没想喜欢你。 这一次, 刘晨睿口风倒是很严。 无论被江潮怎么逼问,甚至被石小果堵到体育馆拐角威胁,都没往外乱说一个字。 等许愿和戚野进来, 才终于逃出生天。 江潮听完之后懵了:“不是, 你妈是不是有……” “……有点想太多了?”话说到一半, 他自己改了口,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比我爹还不讲道理?!” 石小果同样匪夷所思:“你妈到底怎么想的?疯了吗!” 许愿摇头:“我不知道。” 江潮心有余悸:“和你这么一比, 我爹简直是二十四孝好爹!哎小果,你踹我干嘛?” 石小果翻白眼:“二十四孝是叫你这么用的?你爸听了不得拿鞋底抽你!” 今天陈诺没来上课, 几个孩子躲在体育馆一角说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讨论出来。 这并不奇怪。 石小果是实打实蜜罐里泡大的姑娘,江潮平时总爱把挨揍挂在嘴边,但哪一回也没见过他一瘸一拐来上学。 两个正常家庭长大的小孩儿, 根本理解不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父母。 更别说提出有效意见。 戚野没参与他们的讨论。 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栏杆上,低下头,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体育课很快结束。 下课后,许愿又被何老师叫去办公室。 陶淑君不在里面,大概已经离开了学校。 “我和钱主任刚刚批评了你妈妈。”何老师拉起许愿的手,“这件事是你妈妈做的不对, 老师都知道, 不会冤枉你和戚野他们, 好不好?” 何老师手很软, 擦了护手霜,香香的。 许愿下意识回握过去:“嗯。” 她最害怕的不是陶淑君编造谎言,而是何老师的态度。 何老师对早恋倒没什么看法,即使刘晨睿一下课直接长在走廊里,全年级几乎都知道他喜欢隔壁班班花, 也没挨批评。 但她恐惧何老师会相信陶淑君的话,觉得她是一个欺骗家长老师的坏孩子。 钱主任伸手摸摸许愿的头:“下次你妈妈要是还这样,你就告诉你们何老师,来找我也行,我们给你做主。” 许愿本来没想哭。 被钱主任这么一摸头,鼻子一酸,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不哭。”钱主任向来严肃,把许愿揽进怀里的动作很不熟练,“看把孩子委屈的。” 许愿将脸埋得更深。 其实她并不是委屈,只是钱主任轻轻摸的这一下,让她想起上回林和尚冤枉石小果的事。 -- 第128页 那一天,从办公室出来后,石妈妈就是这么安抚石小果的。 而陶淑君从来没有摸过她的头。 两个老师哄了半天,总算把小姑娘哄好了。 看着许愿离开,钱主任恢复到以往的严厉脸:“这家长可比你们班那男生的父亲难搞多了,最后倒霉的都是孩子。” 何老师点头:“是啊。” 陶淑君刚才离开得很不服气,显然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 老师们只能制止她在学校胡搅蛮缠,回到家,关上门,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 许愿对此有心理准备。 一整天都在想该怎么办,一直想到晚自习下课,石小果拉着她往教室外走,还没想出任何有效的招数。 “我刚和我妈说了,以后每天晚上她我们先把你送回家!”石小果大大咧咧,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这样你妈总不会挑毛病了吧!我一个女……” 她停顿两三秒,挺起胸脯:“反正我是女的!你妈不能说什么!她要再说你,我喊我妈来说她!” “行行行。”许愿本来有点郁闷,被这么一打岔,忍不住笑了,“你快好好走路,怪模怪样的。” 比起总是晚来的陶淑君,石妈妈一早等在一中门口。 还贴心地给两个小姑娘买了热饮:“小果说你喜欢喝柠檬茶,这是你的巧克力奶。”后半句是对石小果说的。 许愿接过:“谢谢阿姨。” 石小果嘿嘿一笑:“谢谢老妈!” 石妈妈开车把许愿送到小区门口,看着她进去,才载着石小果离开。 许愿捧着半杯柠檬茶走进小区,走到楼下。抬头看着楼上明亮的灯光,抿了抿唇。 她今天没和陶淑君说石妈妈送她回家。 而陶淑君竟然真的没离开家里半步,因为现在客厅的灯还亮着,显然一直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许愿没有立刻上楼。 站在单元门口好一会儿,直到手里温热的柠檬茶变得冰凉,才轻轻呼了口气。 她明白陶淑君的意思。 如果说昨天不来接她是为了试探,今天就是惩罚。 陶淑君总是喜欢这样做。 比如在饭桌上用筷子敲她的手,比如故意不给她签名,比如晚上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 可她做错了什么? 许愿想。 她没有逼陶淑君拍那些所谓“早恋证据”的照片,没有让陶淑君去学校大吵大闹,更没指使钱主任和何老师批评陶淑君。 但她就是要惩罚她。 因为她是妈妈,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家长,是光明正大实施、甚至滥用这一权利的所有者。 反正她不可能反抗她。 预计回家后肯定会挨骂,许愿在楼下做了好久心理建设,这才迈开脚步。 即将走进单元门的前一秒。 衣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来电显示:戚野。 * 许愿猜测得很对。 从她把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刻开始,房门里便传来陶淑君歇斯底里的怒骂:“你还好意思回来?你怎么回来的?又是那个男生把你送回来的是不是!还是其他什么人?!” “你平时在学校怎么骗的老师?我看你们老师和那个主任也不是好东西!” 许愿换好鞋子,往卧室里走,她追在身后:“我是你妈我了解你还是她们了解你!她们凭什么给你打包票!你给老师灌了什么迷魂汤,哄得她们都相信你!” 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这些话,许愿手脚依旧一阵一阵发凉。 她努力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陶淑君说得不对。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显然积攒了一个白天的怒火,陶淑君从客厅追到卧室,从卧室追到卫生间。 甚至在许愿洗漱好,想要上床睡觉时,还不依不饶:“你以为老师包庇你就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少做梦!我迟早要让你们班同学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配当学生,配当女儿吗?!” 陶淑君越说越激动。 最后又扯上许建达基因有问题,她做了什么孽才嫁进老许家,然后开始咒骂姓许的所有人。 许愿没有反驳。 始终沉默的、安静地听着。 直到陶淑君开始咒骂许建达和许愿有多让她丢脸,才从枕头下,掏出藏在那里的手机。 屏幕亮着。 一条红线在绵延不断、一刻不停地走。 录音模式。 共计一个小时四十七分十九秒。 许愿按下暂停键,将录音上传到云端。 陶淑君这时还在发疯:“你和你爸把我的脸丢光了!我在办公室都抬不起头!别人知道我有这样的丈夫和女儿会怎么想!” 一刻不停,吼了将近两个小时,陶淑君也累了。 停下来喘气,准备去厨房喝口水继续,就看见女孩正看着自己。 在陶淑君的印象里,许愿总是很爱哭。 根本经不起训,稍微骂上两句,很快红了眼眶,边哭边发抖。 这次的情况也差不多。 眼角红着,她拿着手机的手正在抖动,说起话来带着颤音。 一副吓到不行的模样。 “妈妈……” 说出来的话却让陶淑君心惊胆战,“我把你刚才说的话都录下来了。” -- 第129页 许愿从来没有反驳过陶淑君。 这十几年里,她习惯被骂、被侮辱、被伤害。 此刻每吐出一个字,对她而言都无比艰难。违拗本能、反抗天性的难受。 但想起男孩的话。 许愿还是磕磕绊绊往下说:“你、你再骂我的话……” “我就在人社局大厅里放录音……让你的同事们听听,陶主任在家里是怎么教育小孩的。” * 晚自习时写完所有作业,戚野回到宿舍,洗漱过后,没有立刻休息。 不想做其他的事。 把放在书架二层的小夜灯拿下来,插上电。 星星和月亮倒映在墙壁上,缓缓转动,一圈又一圈。 男孩冷漠的眉眼浸在暖黄灯光里,漆黑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知道转到第几圈,放在书桌上的手机蓦然亮起。 是笑呵呵圆滚滚的小熊头像。 “!!!!!” “!!!!!!!” “戚野!!!!!!!!” “!!你太厉害了!!!!” 手机对面的小姑娘显然极其激动,一眼扫过去,只能看见满屏的感叹号。 “我妈没继续骂我!真的!”高兴坏了,她说话语无伦次,“她直接闭嘴回房间了!天呐!你怎么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太厉害了!” 和兴奋到不行的许愿相比,戚野很冷静。 “你别高兴太早。” 他给她发消息:“我不保证效果能持续多长时间。” 今天,许愿在琢磨的同时,戚野也在想。 最后想来想去,突然想到在北南打工的第一天,给包厢上菜时,陶淑君强词夺理的话: “我那还不是被她那糟心成绩气的?我们办公室还有个他们年级的家长……要不是她考那么差,我能被别人欺负到脸上?” 那个时候他才想明白。 陶淑君和戚从峰的确很不一样。 醉鬼没有工作、没有尊严、没有正常的朋友。为了钱和酒,能逼着他给城管下跪,甚至自己给债主磕头。 陶淑君则不同。 有稳定的工作、正常的人际关系,办公室勾心斗角的小圈子。她在乎的并不是许愿的分数,而是自己的脸面。 否则,便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给许愿打过电话,得知陶淑君在人社局工作,戚野觉得这个办法可以一试。 公务员稳定归稳定。 体制里最怕传闲话,陶淑君那么介意面子的人,不可能不害怕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吐口水。 这种手段当然不怎么光彩。 但处于弱势地位的小孩儿还能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的。” 从来没反抗过陶淑君,许愿的手还有些抖,“只要她别总骂我就行。” 许愿没想过真的去放录音。 以她的性格,也做不出那样的事。 她不指望陶淑君像石妈妈那么和蔼可亲,或者许建丽那般细致入微。 只要不再那么歇斯底里地骂她,就已经很好了。 “谢谢你。” 这么想着,她慢慢敲打手机屏幕,“戚野,你人真好。” 要是没有他,今天晚上,她大概得挨一整夜的骂。 另一边,戚野看清新消息。 眉头微微一皱。 想起前段时间刘晨睿和江潮抱头痛哭时说的话,又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手指无意识敲打两下桌面。 眉峰皱得更紧。 许愿躲在被窝里,发完那一句,迟迟没有等到男孩的回复。 过了好久,手机才“叮”的一声。 “你别误会。” 他极其严肃、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想帮你的忙,完全没想喜欢你。” 第50章 鬼?人? 戚野发完最后一句, 想了想,又慢吞吞打字:“你放心,今天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要是谁在你面前说闲话, 你告诉我就行。” 不用这么委婉地提醒他。 屏幕那端安静一分钟。 发来一张石小果p的江潮表情包:你疯了吗.jpg 他在说什么啊?! 许愿反反复复把自己的话看了好几遍, 不知道戚野从哪里看出来, 她以为他喜欢她。 “我没这么想!”发完表情包, 她急忙和他解释, “是你误会了!不是我!” 天呐,他怎么突然这么说! “哦。”许愿解释得急, 男孩语气冷淡,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那我睡了。”说着,头像在一瞬间灰下去。 不要睡啊!听她解释清楚再睡! 许愿目瞪口呆。 恨不得现在一个电话打过去讲明白, 又害怕被主卧里的陶淑君听见。最后只能拼命给他发短信:“不骗你!真的!我真没误会你喜欢我!” 救命!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许愿发短信的功夫,戚野已经爬上了床。听见桌上的手机振动声,大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拿起手机。 看见一连四五条新信息,稍稍蹙眉,回复她:“嗯, 我知道了, 晚安。”把手机关机, 直接塞到枕头底下。 女孩子的想法真奇怪。 戚野一边躺下一边想。 有什么事明明可以直说, 非要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暗示。 还好他之前听江潮说过。 -- 第130页 不然都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 第二天,许愿不得不花了整整一个早读的时间,在何老师的眼皮下,跟戚野认真解释“你人真好”与“你真是个好人”之间的区别。 不过男孩显然没怎么听懂。 一脸疑惑:“有什么区别?”除了语序不同,含义分明一模一样。 “而且江潮就是这么和刘晨睿说的。”他理直气壮和她说, “我记得很清楚,不会有错。” 那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抱头痛哭时,江潮声泪俱下安慰刘晨睿:“直接拒绝也是好事儿啊睿哥!总比我年年被发好人卡,次次都被对面说‘你真是个好人’强吧!谁要当这种好人!我要甜甜的恋爱啊!” 许愿:“…………” 提醒自己不能拿看普通同学的心态看他,尽量心平气和发问:“背英语单词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记这么清楚?”一个knowledgeable拼十遍都是错的。 戚野沉默两秒:“这不一样。” 许愿:“…………” 能不能学点好的! 无论如何说不明白,她只能把江潮拉过来,让他再给戚野解释一遍。 解释来解释去,解释了一整天。在江潮石小果甚至刘晨睿的共同努力下,到下午放学,戚野终于勉强分清这两者的差异。 眉头皱得更紧:“真麻烦。” 他从没想过,几句话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更搞不懂江潮和刘晨睿怎么会热衷如此麻烦的事情,比语文阅读题和英语小作文都难。 有琢磨这个的闲工夫,还不如多做上几页练习册。 许愿心有戚戚:“既然知道麻烦,你下次就别多想啦!”吓得她昨晚一夜都没睡好觉,生怕他脑补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那我走了。”她把陈诺的那份作业收好,“下周见!” 戚野点头:“嗯,再见。” 今天是周五,不用上晚自习。 身体欠佳,陈诺依然没来上课,许愿只能和以前一样,把作业送去他家。 提前在Q.Q上打过招呼,快下公交车时,她收到他的消息:“我在小区对面的奶茶店,你不用上去,直接过来就行。” 诶?许愿纳闷。 他怎么会在奶茶店? 这个时候,陈诺应该在家休息才对。 一头雾水,下车后,许愿往陈诺家的方向走。 还没走到小区门口,便看见等在奶茶店外的少年。个子高,面容清隽,在门外一众女孩子里很显眼。 有不少女生边等奶茶边偷看他。 “哥!”许愿一路小跑过去,跑到陈诺面前,后知后觉地发怔,“你这是……” 如今是九月上旬,不到降温的时候,白天温度挺高。 昨日飘着小雨,今天是晴天。许愿畏寒又怯热,没穿秋季外套,只穿了短袖的夏季校服。 而陈诺和以往一样裹得很严实。 校服外套拉链一直拉到最上面,他在里面还套了件高领T恤,烟灰色领子遮住脖颈和下颌,又埋去小半张脸,露出的皮肤非常苍白。 不过许愿在意的不是这个。 早习惯陈诺一年四季的病恹恹模样,她没伸手去接递来的柠檬茶,而是勾头去看他身后的黑色书包:“哥,你去上学了?” 问完这一句,许愿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傻。他要是来学校,怎么还让她拿作业,而且下午也没见到人。 “中午是想去,我妈不同意。”陈诺看了眼自己背上的书包,面不改色,“其实就是有点感冒,没什么。” 指了指店外摆放的小圆桌:“坐。” “哦哦哦!”许愿一脸懵地坐下来,“那你怎么又出来了……”甚至还背着个书包。 陈诺把柠檬茶推到她那边:“我和我妈说我只下楼走走。想着刚好能去书店买几本习题,就把包背上了。” 沿着这条街往下走,拐角处有家专门卖教辅资料的书店。 许愿一口茶直接呛着:“哥!不是我说,咱们也不用这么用功吧!” 生病应该好好在家休息,哪有他这样病中还惦记学习的。 “我没事。”许愿拼命咳嗽起来,陈诺不由好笑,站起来给她拍背,“我倒是听小果说,舅妈昨天去了学校?” 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许愿不太自然,一连眨了几下眼,最后点头:“嗯。” “她就……”不知道该如何和陈诺说,许愿尽量简洁地说了遍,昨天发生了什么。 又把戚野教她怎么对付陶淑君的事告诉他:“反正今天她早上没再骂我。” 早晨起床后,许愿其实挺忐忑。 别说威胁陶淑君,这么多年,她甚至几乎没在挨骂的时候反驳过对方。 昨天能做出那样的事,完全是因为陶淑君做得太过分。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更何况她后面有个帮忙出主意的戚野。 但一夜过去,当时的冲动慢慢消散。许愿还是挺害怕陶淑君。 怕她歇斯底里地骂人,怕她不管不顾地发疯。 好在陶淑君早上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许愿当空气。偶尔冷哼几声,把碗筷摔得叮当响。 陈诺听完就笑:“你俩啊你俩。” “七爷也是人才,亏他能想出这种办法。”他抿了口奶茶,有些无奈,“真损。” -- 第131页 许愿没应声,盯着桌上另一杯巧克力奶:“哥,你能喝这个吗?” 许建丽平时三令五申,不让陈诺在外面乱吃东西。除了那些油腻的饭菜,高糖高热量的奶茶自然也不行。 所以许愿一向只敢给他点热牛奶。 陈诺摇头:“偶尔喝喝不要紧。” 伸出手,修长冷白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说正事,你俩这办法治标不治本啊。” 两家走得近,被陶淑君看着长大,他很熟悉对方的脾性。 或许一时半会儿吓到,不敢再训许愿。等后面反应过来,一定会变本加厉骂人。 许愿垂头丧气:“我知道。” 她没指望这个办法能一直起作用,只希望效果可以持续久一点。 哪怕仅仅一两周不挨骂,就已经很好了。 “哥。”这么想着,许愿对陈诺说,“我真羡慕你。”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他这样说。 实际上,她也是真的羡慕陈诺。 即使许建丽有时关心陈诺过了头,常常过分紧张,但总归是为了陈诺好。 最起码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见过许建丽或者陈涵,在任何场合训斥他。 陈诺笑了笑。 没接这个话茬。 兄妹俩在奶茶店外坐了半小时,喝完柠檬茶和巧克力奶,才起身分别。 只剩两站公交的距离,许愿打算步行,刚走了两步,被叫住:“等一下。” 她回头:“怎么了哥?” 陈诺把领子往上拉了拉。 快走几步,来到许愿面前,低头看她:“你手机录音备份了没?” 许愿点头:“备份了。” 一向有备份的习惯,无论是昨天的录音,还是平时的照片,她都会上传云端。 昨晚一结束录制,便备份了录音。 陈诺明显松了口气:“那就行。” “哦对了。”转身要走,他又想起一件事,“现在晚上温度低,你睡觉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小心别着凉。” 许愿笑着应下:“知道啦知道啦,你也注意!” * 不太想立刻回家,许愿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慢慢从陈诺家走回自己家。 周五人社局下班早。 她到家的时候,陶淑君已经回来了。和往常一样躺在沙发上,刷着短视频,压根不搭理她。 许愿换好鞋,路过餐桌时,看见桌上只有一份已经吃过的盒饭。 没有她的晚饭。 对此毫不意外,许愿没问陶淑君为什么没买她的那一份。把书包放下,到楼下随便吃了一碗鸡汤面。 升入初三,课业压力骤然变重。 吃完晚饭,许愿待在房间里写作业。 客厅里,陶淑君刷手机的音量比以往大了许多。甚至打开电视,放到综艺频道,把音量一再调高。 声音非常大。 许愿不得不找出耳塞,才能继续做功课。 好在今天陶淑君睡得格外早。 平时至少玩手机玩到十点,今天或许是累了,不到九点便回主卧休息。 许愿拿下耳塞。 又写了一张物理试卷,抬头看闹钟,夜里十一点半。 打算先去休息,等明天再写剩下的作业。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去卫生间洗漱。 换上睡衣,想起陈诺今天的话,检查一遍窗户。都严丝合缝,扣得好好的,不会透进任何风。 门锁早被陶淑君找人拆掉,许愿的房间没有锁。 她也没有锁门的习惯,顺手关上门,上床休息。 不知道睡了多久。 许愿盖着被子,迷迷糊糊的,听见一点细微的响动。 一开始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没有理会。直到木质地板承受压力,发出一连串嘎吱嘎吱的细碎响动,才蓦然惊醒。 这是什么声音?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瞬间,许愿出了一身冷汗。 不能动也不敢动,她闭眼躺在床上,僵着身子。听见瘆人的拖沓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走来,最后停在床边。 鬼?人? 短暂的一秒钟里,陪石小果一起看过的恐怖片,和其他社会新闻的标题一起涌上来。许愿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浑身绷紧,呼吸停滞。 放在被子里的手拼命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明的钝痛提醒许愿,眼下的一切并不是梦。 深夜,房间里有一个人,正无声无息站在她的床头。 或许还注视着她。 不知道该怎么办,许愿死死闭上眼。视线受阻,高度紧张下,听觉和触觉反而变得异常敏锐。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枕头。 接着又很快移开。 枕头?为什么是枕头? 许愿恐惧地想,枕头上有什么? 接下来的几分钟,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愈跳愈快、密集如鼓的心跳,许愿什么也听不到。 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枕巾和睡衣都湿透。最后,许愿实在受不了。 小心翼翼偷偷睁眼。 然后看见了她永生难忘的场景。 拉着厚重的绸布窗帘,不透光,房间里一片漆黑。 浓稠黑暗中,手机屏幕亮着,自下而上映出一张惨白的、面无表情的脸。 第51章 换他牢牢抓住了她。…… -- 第132页 睁眼的瞬间, 许愿其实看清了站在床头的人。 许建达常年不回家,她一直和陶淑君生活在一起。不管平日里相处得如何,陶淑君始终是她的妈妈、她的家长、她一年到头见得最多最亲密的人。 但她看着对方被手机映亮的脸。 眼睛是陌生的、鼻子是陌生的、嘴巴是陌生的。或者说, 每一个五官看上去都无比熟悉, 拼凑出的却是一张毫不熟悉、从未见过的生疏面孔。 鲜红嘴唇一张一合:“你发什么疯!” 这一幕比许愿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都骇人。 心脏被攥成血淋淋的碎片,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只能一边尖叫一边往后躲。试图把自己凿进墙壁, 躲避眼前藏在人类躯壳里的恶鬼。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楼上楼下亮起灯, 住在楼上的叔叔阿姨紧张敲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孩子怎么了?”,仍旧双手抱头。 拼命缩在墙角,发出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声嘶力竭的惨叫。 邻居在外面敲门,陶淑君想要制止许愿, 然而稍微上前一步,女孩尖叫的声音就愈高。 最后只能先去开门。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一开门,忙为自己辩解,“这孩子大半夜突然成这样了!老许又不在家!可吓死我了!” 邻居阿姨进屋去看,被连声尖叫的许愿吓到站在卧室门口不敢进:“老郑,还是打120吧!看这孩子精神状态不对啊!” 邻居叔叔掏出手机:“好!我打!”顺便还拨了110. 警察和救护车先后赶到。 许愿最后的记忆, 停留在被医护人员七手八脚按住, 强行注射镇定剂的时候。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隔着蓝色衬衫的警察, 和白色制服的医生, 她看见陶淑君远远站在卧室门口。 手里拿着小熊外壳的手机,在屏幕上轻轻一按。 * “你这回可把你妈吓坏了。”第二天,许建丽坐在许愿病床旁,把一罐鸡汤放到床头柜上。 “和姑姑说说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我看你哥在家也忙得不行,要我说身体第一学习第二, 咱们别把成绩看得那么重。” 许愿呆呆坐在床上。 没回答许建丽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她呢?” “谁?你妈?”许建丽给许愿背后加了个枕头,“她刚去找你的管床医生了。你看你妈多操心你,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我来的时候还在守着你。” 隔壁床大妈点头:“是啊闺女,瞧你妈多疼你!” 许愿没吭声。 听许建丽和大妈一起絮叨十几分钟,开口:“她昨晚站在我床头。” 白天,病房窗帘拉开,九月的太阳照进屋来,明晃晃的。 许愿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许建丽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说……”许愿手有些抖,“我妈……半夜到房间来拿我手机。”因此昨晚才睡那么早,就是为了晚上偷偷过来删录音。 “你这孩子。”许建丽闻言一愣,伸手来摸许愿的额头,“是不是还没缓过劲儿?我说你们现在就是压力太大了,你和你哥一样一样,昨天他快迟到连早饭都没吃,急匆匆直接跑了。你说何苦呢?姑姑和你说,成绩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身……” “我没有!” 许建丽话说到一半,被女孩打断,“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就站在我面前!和鬼一样!”许愿攥紧被子,手抖得厉害,“她想来删我手机里的录音!她怕我把她骂我的话拿出去放给别人听!她害怕!所以她才站在床头!” 极端恐惧下,许愿声音不自觉扬高:“我听见她走进来了!她是故意的!她故意等到我睡着,然后偷偷——” “许愿!“这一回,换许建丽不可思议地打断她,“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妈妈操劳了大半辈子,不都是为了你?她一个人养你长大多不容易!”陈涵同样经常出差,许建丽看上去和陶淑君感同身受,“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心疼人呢?就算你妈妈平时对你严厉,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妈妈吧?” 许愿拼命摇头:“我没说谎!” 下意识想要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一伸手,摸了个空。 这才反应过来,陶淑君昨天把手机拿走了。 “姑姑!”她抓住许建丽的手,“你让她把手机还我!我证明给你看!” 许建丽面色很是无奈:“这孩子真是……” 旁边大妈不赞同地摇头:“哎,现在小孩儿都难管,你们这个还算好的,我们小区还有威胁爸妈要跳楼的呢!看看现在的娃娃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动画都看成什么样儿了,我看就该让国家好好管一管!” 病房里另外几个家属也点头附和。 许愿愣愣坐在床上。 和昨晚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懂的状况不同,这个时候,她能清楚听到他们的每一个字。 与她在网上看到的那些言论一模一样。 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 他们全站在陶淑君那一边,用大人的眼光,高高在上又平易近人、宽容善良而严厉苛刻地指责着她。 大人不会有错。 全是小孩儿不体贴他们。 -- 第133页 * 许愿只是受到惊吓,情况并不严重。医生做过检查,下午便允许她出院回家。 “以后多替你妈考虑考虑。”许建丽把她们母女送回小区,分别时对许愿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你要想想你妈的难处。” 陶淑君就笑:“行了建丽,你快回吧,陈诺还等着你给他做晚饭呢。” 许建丽点头:“那我走了。” 站在小区门口,陶淑君的笑容一直保持到许建丽的车离开。 然后瞬间消失。 压根不看许愿,直接转身。 许愿沉默地跟在后面。 昨天半夜被救护车接走,去医院去得急,她身上穿的还是小熊睡衣。 陶淑君和许建丽谁也没给她带衣服,只能穿着睡衣,踩着拖鞋,慢慢走在小区里。 回到家,手机搁在玄关处。 许愿打开录音文件,果然,里面已经是一片空白。 “你小小年纪,城府还挺深?”陶淑君看见许愿的动作,冷笑,“好的不学全学坏的,现在学会威胁你妈了是吧!” 许愿不吭声,拿着手机往卧室走。 陶淑君在后面扬高声音:“你去哪儿?” 许愿轻声说:“我回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自以为把录音删得干净,为了不留下新的把柄,陶淑君三两步赶上来,一把夺走许愿的手机。 “这个家哪块砖是你赚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的房间说你家?我告诉你!你不听话以后就别在这个家待着!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陶淑君之前和之后说的话,许愿一句也没听清。 满脑子都是这十个字。 这句话和陶淑君昨晚惨白的脸混在一起。她忍了几秒,最后没忍住那种反胃的冲动。 一把推开陶淑君,直接冲进卫生间。 * 新的一周开始。 周一,戚野发现许愿有点蔫头蔫脑。 或许用“有点”这个程度副词并不怎么合适,因为女孩眼下有两大块显而易见的乌青,根本不需要凑到跟前,便能看见两个深深的熊猫眼。 江潮也发现了。 “你是不是追了最新那部剧?”吃饭时,他兴致勃勃,“我觉得这一部比之前拍得都好看!说不定能拿今年的收视冠军!” 戚野皱着眉,看见小姑娘轻轻摇头:“没有。” 声音同样特别轻:“就是这两天……没怎么睡好。” 许愿说完这一句,察觉对面男孩的视线,冲他笑了下:“黑眼圈是不是很明显?” 戚野扫了眼她的脸:“嗯。” 许愿倒没说假话。 这两个晚上,她几乎没睡着觉。躺在床上一闭眼,眼前就是那一夜陶淑君惨白的、面无表情的脸。 越逼越近,凑到脸前。 嘴里还说着:“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许愿试了很多种办法。 开小夜灯,开卧室大灯。把自己用厚厚的被子埋起来,从头到脚不露出任何部位。 然而不论房间里的光线多明亮,身上压着的棉被多厚实。 只要一合眼。 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便出现在眼前,无论如何摇头摆手,都无法躲开。 午饭和晚餐,一连两顿,戚野看着许愿剩了大半碗饭。 平时,她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似乎真的没休息好,晚上的晚自习,她甚至没写作业。 一连三节课都趴在课桌上,最后放学时,额头上一个红红的印子。 “戚野。”顶着那个印子,她叫住他,“明天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下物理笔记?” “什么意思?”戚野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许愿,“你明天不来上课?” 男孩眼睛很黑。 视线小刀般锐利。 许愿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最后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嗯,明天……我想在家休息。” 有些紧张,她攥紧校服袖子,害怕他会继续逼问。 “嗯。”但戚野没说什么,只是平淡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好好休息。” * 翌日。 许愿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穿好校服,把面包牛奶放在书包里。 背着书包走出小区,给何老师发短信:“老师,我今天不舒服,想去医院看病,请一天假行吗?” 第一次和何老师说谎。 这条短信许愿编辑了很久,从昨晚反复修改到现在。 很快收到回复:“好的哦!那你好好休息!千万注意身体!” 许愿看清回复,微微抿唇。 在路边随手招了辆出租车。 “我……”上车后,小声说了个地名,“去这里。” “去哪儿?”她声音太小,司机没听清,“闺女你说你去哪儿?” 许愿攥紧书包带子。 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异常苍白的脸。 “叔叔。”她轻声说,“我……我去人社局。” 人社局。 光是说出这三个字,许愿的心脏就像被什么攥住。 心口闷闷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十分钟的车程。 很快,出租车停在人社局对面。 -- 第134页 人社局上班时间比西川一中上学时间晚。 大门还没开,街道上的人也不多。许愿站在路边,看着隔着一条街的人社局,抓紧校服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便携音响。 存着她从云端下载的备份录音。 女孩死死抓着便携音响,每用力一点,指关节和脸色都泛白一分。 许愿其实没想过真的这么做。 她自己很清楚,所谓“在人社局大厅里放录音”的威胁脆弱到根本不能称之为威胁。有保安有工作人员,只要一打开音响,过不了多久,就被会保安拖走。 许愿不是个特别有勇气的姑娘。 从小到大,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除夕夜那晚,踉踉跄跄追到旧楼楼顶,一把拽下摇摇欲坠的男孩。 此刻,仅仅是站在马路对面,和人社局隔着一条街,她都克制不住发抖。 会有人相信她吗? 许愿想。 即使手上有录音,就真的会有人相信她吗? 他们会不会还和病房里的大妈、其他床的家属,或者许建丽那样。 认为她是个不听话的小孩,她不懂得体谅父母,她在毫无廉耻、不知羞耻地说谎。 或许是因为整整三天没睡觉。 陶淑君惨白的脸反复出现在眼前,许愿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在耳朵里听见她歇斯底里、尖利刻薄的声音:“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不然还是算了吧。 脸越来越白,许愿抓紧音响。 她只是一个小孩,而人社局里有很多很多大人。 他们不会相信她的话。 他们只会觉得是她不懂事。 许愿就这么站在路边。 一辆又一辆车从身边飞驰而过,太阳慢慢升起。直到人社局打开大门,陆续有穿着工装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 始终没想好究竟要怎么做。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 一只手突然从后方伸过来。 和除夕夜那一晚,她伸手去抓他一样。 这一次,换他牢牢抓住了她。 第52章 将她挡在他身后。 戚野原本没打算去拉许愿。 然而才下公交车, 不远处,一辆违规上路的摩托车从街角疾驰奔来。轰鸣声很大,女孩充耳不闻, 仍旧呆呆站在路边。 望着街对面的人社局, 身体不自觉前倾。 “小心!” 戚野翻身越过绿化带, 一把抓住许愿的手, 把她拖到人行道上。 如今是初秋, 即使昼夜温差大,早晨气温也不算太低。 小姑娘的手却冷冰冰的, 很凉,比除夕夜那晚来牵他的时候冷得多。 像是抓住了一团不会融化的雪。 显然没怎么反应过来,她愣愣跟着他走。直到走到行道树下,才如初梦醒。 惊呼一声, 甩开他的手:“你……你怎么在这里!” 许愿这一下甩得挺用力。 戚野的手差点儿砸在一旁行道树上,没说什么,瞥了眼人社局大门:“你来真的?” 那天他临时想出的主意,只是为了让她回家后少挨骂。仔细想想全是漏洞,根本不具有任何可行性。 没想到她竟然自己一个人来了。 男孩疑惑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赞同,许愿微微咬唇。 “我……”原本踌躇不定, 他这么一说, 她反而下定决心, “我要放录音。” 戚野:“你不怕你妈回家骂你?” 他只是随口一问, 她的脸却骤然由白变红,两颊生出不自然的红晕。 没说话,嘴抿得很紧,在树下安静站了两秒,突然爆发。 “那就让她骂好了!” 连续几天没阖眼休息, 许愿眼底泛青,眼睛红红的,“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会挨骂,凭什么只能她骂我!她可以污蔑我早恋,说我不要脸,偷偷跑到房间里删录音,为什么就我什么都不能做?!” 许愿很少高声说话。 即使之前和戚野生气,最多只是不搭理人。此刻,她站在人行道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小时候就是这样,考班里第一会被骂为什么不考年级第一,考不到第一就要被骂笨蛋废物!吃饭快了要被骂,吃饭慢了也要被骂!在家里骂我不够,还要把我赶出门去,凭什么呀?就凭她生了我,我是她的小孩吗?” “可是我又不想当她的小孩!” 说话声音带上哭腔,许愿伸手擦眼睛,“都说要我替她考虑,要我为她着想。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妈妈,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一切都不是我选择的,为什么要我去还啊!” 许愿很确信。 如果有一个选择的机会,知道出生后遇到的父母是陶淑君和许建达,她宁愿不被生出来。 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陶淑君能仗着家长的身份作威作福。 而她仅仅只是替自己辩解,便会被扣上“不懂事”“想太多”“不理解父母”的帽子? “我真的有去理解了!”一边擦眼泪,她一边和他说,“但是我理解不了!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想不通!” 每一次,当许建丽他们要求她站在陶淑君的角度考虑,许愿都会认真地想,是不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所以陶淑君才会大发雷霆。 可从小到大。 -- 第135页 许愿理解不了的事太多太多。 她不懂为什么在家里不小心摔碎一个碗,就要被前前后后甩脸色至少一个星期;不明白仅仅只是错了一道数学单选题,就会被就揪着耳朵骂白痴傻瓜。 更想不通被其他小朋友欺负,哭着回家找妈妈时,反而要被说是自己一定哪里有问题,否则怎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 许愿真的不明白。 她没觉得这些事有多罪大恶极。 但在陶淑君眼里,这都是值得劈头盖脸一顿狠训的罪证。 更多的时候,许愿什么都没做。 而陶淑君总能找到理由,成绩差的时候骂成绩,成绩好的时候骂生活习惯,生活习惯没问题便开始向外发散。 许建达的冷漠、她婚姻的失败,甚至工作上的不顺。 一切都可以归结到许愿身上。 仿佛许愿是她不幸生活的罪魁祸首。 “而且——” 眼泪流进嘴巴里,许愿舌尖和心口都泛着种又咸又涩的苦,“她和我说了,那是她的家,不是我的家!” 这一句话,比“你不要脸”“你是个废物”“我做了什么孽才生下你这样的小孩”加起来的杀伤力都要大。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 陶淑君会说:“我只是当时气昏了头随便说说,你怎么能当真?我是你妈我会不要你吗?” 而许建丽也会在旁边帮腔:“你妈只是和你开玩笑,她不是那样想的。” 但在即将过十四岁生日的许愿心里,陶淑君就是这样想的。 小孩就是小孩。 小孩只是小孩。 他们想不到那么多弯弯绕绕,不懂成年人发泄情绪的手段。他们小小的、有限的世界很脆弱,不需要刀枪棍棒,不需要拳脚相加。 只要几句来自亲人冷冰冰、带着嘲讽的言语,就会顷刻崩塌。 眼见许愿开始掉眼泪,戚野眉头皱紧。 抬手想给她擦泪水,手举起来,又觉得不合适,尴尬停在半空中,“你别哭了。” 小姑娘哭得更凶。 并非江潮爱看的偶像剧女主角梨花带雨的哭法,真的伤心,她满脸都是泪,五官皱在一起。 不能说丑。 但也绝对算不上好看。 戚野不擅长安慰人,在衣兜里摸了半天,没摸出任何一张纸巾。 最后只能把手缩进校服袖子里,非常不熟练地将衣袖糊在她脸上:“好了,你不要哭。” 其实如果非要冷静理智的考虑,他觉得放录音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只能逞一时之快,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那我们就放录音吧。” 然而把袖子盖在许愿脸上时,男孩说出来的却是,“不过得换个办法。” * 陶淑君和往常一样按时上班。 一改在家里颐指气使、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穿着工装走进人社局,笑容满面的和每一个人打招呼:“早上好!” “陶主任早上好!” “陶姐来啦?” “陶姐昨天你让我拉的表格我弄好了……” 陶淑君和他们一一问好。 作为主任,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打卡上楼后,她没着急看表格,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一边喝,一边盘算怎么在十一把许建达叫回家。 琢磨一会儿,才开始工作。 人社局位于西川中心区,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多。 好在人社局隔音做得好,又是主任办公室,关紧门窗,基本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所以看过两三页表格后,陶淑君只是觉得外头隐隐有些动静。 并没多想,继续滑动鼠标。 直到今年才上岸的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急急敲门:“陶主任!陶主任!” 陶淑君不耐烦皱眉,开口时语气温和:“进来。” “陶主任!”站在门口,小姑娘脸色有些古怪,“外面……” 陶淑君:“嗯?外面怎么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小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陶主任您下楼看看吧!下楼就知道了!” 陶淑君没放在心上:“上班时间下什么楼?” “哎呀陶主任!”小姑娘还没张嘴,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同事捧着保温杯,从楼道里大呼小叫地奔过来,“陶主任!你快去外面看看!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还是在家里解决,别拿到外面来,多难为情呢!” 这个男同事就是之前故意问起许愿成绩的那一个。 一听他这么说,陶淑君心里警铃大作:“什么事?” 第一个反应是许建达在外面有了情人,如今撕破脸闹到单位。 这么想着,她匆匆离开办公室,往楼下走。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同事,都拿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一边打量,一边看手里的A4纸。 陶淑君一开始没注意。 人社局文件多,大家手里拿几张纸很正常。但当走到楼梯口,连刚打卡进来的同事手上都拿着一张纸,她终于意识到不对。 顾不上维持自己主任的形象,一把夺过:“这是什么?!” A4纸上,加红加粗的字体格外醒目。 “你就是个不长脑子的废物!和你那个爹一个样儿!你们老许家男男女女都是这样!没一个好东西!” “你以为考个前十就了不起了?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玩意儿!我真是上辈子倒霉才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 第136页 “你怎么不去死!许建达怎么不去死!许建丽怎么不去死!你们姓许的都应该死光!死了才好!死了都是报应!” 双面打印,A4纸的两面密密麻麻印满了这些话。 从辱骂许愿,到攻击许建达,再到诅咒一整个许家。从嘲讽家里人,到鄙视西川一中的老师,甚至还有一些刻薄人社局同事领导的言论。 许愿和戚野并不知道那是陶淑君的同事领导。 只是软件语音识别后自动输出,赶时间直接复制粘贴在文档上。 A4纸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二维码。 是某网盘的文件分享码。 陶淑君脑袋轰的一声。 “不是!不是这样的!”顿时方寸大乱,她拿纸的手不停颤抖,“这是假的!是有人故意给我泼脏水!” “我说陶主任,你就别磨蹭了!”男同事三两步追上来,“你快出去听听!啧啧啧,现在这年头的孩子可不得了啊!” 男同事这么一说,陶淑君想起许愿曾经说过的话,脸直接白了。 顾不上和脸色阴沉的领导解释,捏着A4纸,飞快跑出楼。 人社局主体有两栋楼。 前面一栋是办事大厅,后面一栋是存放档案的办公楼。 陶淑君从后面的办公楼跑出来,离门口近了,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和你说话呢!你个废物玩意儿!你说话啊!死人是不是?和你爸一个德性是不是?” 这个声音当然熟悉。 因为这是陶淑君自己的声音。 录音不是已经被删了? 陶淑君如遭雷击。 怎么都不敢相信,从小不懂反抗的许愿竟然真的会来人社局放录音,她飞奔进办事大厅:“许愿!!!!!” 办事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和群众一起看她。 来办事的群众们手里基本都拿着那张A4纸,一边看,一边嘀咕:“这就是那个妈?” “是的吧,啧,看着人模人样的,说话怎么那么难听。” “怪不得小孩被逼到来这里发传单,太可怜了,才那么大一丁点儿。” 群众们没收声儿,陶淑君两眼一黑。 “许愿!”她的尖叫和录音里的咒骂混在一起,格外刺耳,“给我关掉!关掉!” 有老奶奶看不下去地撇嘴:“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来办事的大叔附议:“就是,人孩子又没在这儿放,在外面还想把小孩当狗训?这是什么妈!” 他们这么一说,陶淑君才反应过来。 浑浑噩噩,几乎分辨不清声音的源头,还是在工作人员的手势示意下,她才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许愿并没有像之前说的那样,来到办事大厅放录音。 甚至没在人社局门口。 隔着一条街,人社局大门正对的方向,行道树下放着一个音响。 不是便携式的小音箱。 是阿姨奶奶们跳广场舞时用的,稍显笨重的立式音响。上面甚至还缠着夕阳红舞蹈团的红绸布。 这种音响音量大,隔老远都能听见。 借来的音响放着录音。 人社局门口,穿着蓝白校服的女孩一面擦眼睛,一面给来人社局办事的群众发传单。 边发边哭,她发得慢。 身侧的男孩动作利落很多,顶着保安欲言又止的眼神,把传单递到群众手里:“帮一下忙吧,谢谢。” 似乎觉察到陶淑君难以置信的视线,发完几份传单,他停下来,稍稍偏头,和陶淑君对上目光。 面无表情对视两秒。 向前迈步,将一旁的女孩挡在自己身后。 第53章 我答应过她。 这份录音当然没能放完。 陶淑君两眼一黑晕过去的同时, 被领导打110叫来的警察赶到现场。 先手忙脚乱把陶淑君送去医院,又把两个孩子带回所里,询问具体情况。 没在人社局里放录音, 加上都是小孩儿, 警察简单询问过后, 给他们的监护人打电话。 许建达不在西川, 来的自然是许建丽。 不过令许愿有些意外的是, 陈诺竟然也跟着一起进门。 “哥。”许愿眼睛哭得通红,“你怎么来了?”现在是上课时间, 他应该在学校才对。 脸色有些白,陈诺把衣领往上拉了拉:“今天没去。” “你俩可真行,胆子一个比一个大。”传单放在调解室的桌子上,他随手拿起一张,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说这话时,他扫了眼坐在一旁的男孩。 戚野不置可否,面无表情抱着手臂,没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怎么了警察同志?” 接到电话从家里匆匆赶来,一开始,许建丽还是向着陶淑君,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嫂子脾气是有些暴躁, 但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警察在通话中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很快, 看到传单上咒骂她和许建达的部分后, 许建丽沉默了。 姑嫂两个平时关系不错。 可也没好到被劈头盖脸辱骂,还能笑脸相迎,替对方辩解的地步。 许愿看着许建丽阴沉的脸:“姑姑……” “你妈真……真是!”许建丽气得要命,不好对许愿发火,只能拉下脸, “行了,你先跟姑姑回家,其他的事等你爸回来再说。” 许愿一愣:“我爸?” -- 第137页 “刚才我妈给舅舅打电话了。”陈诺站在一旁,“舅舅说他坐最早的一趟班机回来,应该晚上就能到。” 想了想,又问许建丽:“舅妈怎么办?留她一个人在医院?” “那你去照顾她啊!”许建丽在外面从来不对陈诺发火,今天被陶淑君的话气个半死,说话非常冲,“你要有那个本事你就去!看你爸到时候不收拾你!” 许建丽语气特别不客气。 陈诺表情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轻轻拍了下许愿的肩:“先跟我们回去吧,晚上舅舅就回来了。” 许愿点点头,又摇摇头。 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身旁一言不发的戚野:“可他……” 今天是周二。 她说了谎,给何老师请假,才能偷偷跑到人社局来放录音。 不知道戚野怎么从学校里出来的。 “闺女你就和你姑姑走吧。”接警的老警察摆手,“我们也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了,她说马上到。” 戚从峰在看守所待着,自然只能联系何老师。 听见班主任这三个字,许愿攥紧手,小声对戚野说:“抱歉。” 知道跑来放录音肯定会惹麻烦,不想连累别人,她没告诉任何一个人。没想到他竟然猜到了她要做什么,翘课来帮她的忙。 现在闹得那么大。 还要被老师领回去。 男孩脸上毫无情绪波动:“嗯。” 从今天早晨见面开始,到在人社局门口发传单,再到最后被警察带回派出所。他始终没什么表情,甚至在主动出主意时,神色也没有变化。 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此刻简短应了一声,又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许建丽催得急,许愿只好先跟陈诺一起上车。 他们前脚刚离开,何老师后脚赶了过来。和警察交涉一番,把戚野领回学校。 “这就是你给我说的头疼要去医院?有你这么疼的?”打车回一中的路上,何老师气得给他一个脑瓜崩儿,“我还想着最近换季,你们同桌俩一起生病了!” 没想到是一起跑去人社局找麻烦。 “我知道你同桌她妈妈不像话,可你们也闹得……” 何老师拿出手机,给戚野看本地微信群,“你瞧瞧这视频转了几个群?” 有围观群众拍下视频发到网上。 西川不是个特别小的城市,但也不算大。何况他俩还穿着校服,一来二去,小半个西川都知道了这件事。 “哦。”戚野扫了眼手机,“那挺好的。” 何老师差点儿没被他气晕:“好什么好!” 男孩面无表情:“下次她妈妈就不会再骂她了。” 除非陶淑君想再感受一次传单和录音的威力,让半个城市都知道她平日里的嘴脸。 “你……”何老师一向温柔,难得被气得翻了个白眼,“就你聪明!你给我说说你图什么啊你?” 虽然陶淑君上次冲到学校来说了那样的话,但何老师看得很清楚,这俩小孩之间什么都没有。 因此更不明白戚野的用意。 何老师说的是气话,没指望戚野回答。 但他沉默片刻,低声说:“我答应过她。” 男孩哑着嗓子,声音很轻,何老师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戚野不吭声。 偏过头,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行道树。 这一片街区种的是广玉兰和雪松,两种都是常绿乔木。初秋时节,微风拂过,自蓝天下翻起一片绿色的、层层叠叠的波浪。 他看了一会儿,淡淡收回目光。 既然答应要保护她,他就一定会做到。 * 许愿被许建丽领回家。 陈诺今天没去上课,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工作很忙的陈涵竟然也在家。 “回来了?”一进门,他笑着和许愿打招呼,“这是怎么搞的?还和你妈妈闹上了?” 许建丽糟心得不行:“你可别提了!你是不知道她是怎么说……” 话说到一半,想起许愿还在旁边,吩咐陈诺:“带妹妹去你房间,给她把眼睛弄一下。” 陈诺点头:“好。” 哭的时间长,许愿眼睛肿得特别厉害。 手都不能碰,力气稍微重一些,就忍不住“嘶嘶”吸气。 陈诺不敢用冰块,只能找了块毛巾,用冷水浸过,递给许愿敷眼睛。 “这下舅妈要气坏了。”他把她搀到椅子上坐好,“我猜以后,她大概不会随便再训你了。” 湿毛巾盖在眼睛上,多少缓解一些疼痛。 许愿仰着脸:“哥,你那天是不是想和我说,我妈有可能偷偷到我房间删录音?” 上周给陈诺送作业,分别时,他问了她备份的问题,又提醒她要关好门窗。 那时许愿以为陈诺担心她会着凉。 现在仔细一琢磨,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否则只要关上窗就行。 并不需要注意卧室的门。 “你说什么呢?”然而陈诺表情很奇怪,仿佛第一次听说有录音,“什么删不删录音?舅妈去了你房间?你把录音存在哪儿了?” 他语气非常疑惑,许愿一愣:“诶……” “舅舅晚上要回来,你准备和他怎么说?”正想追问,他岔开话题,“你和舅妈这么一闹,以后估计住不到一块了吧。” -- 第138页 许愿想点头。 一动作,脸上的毛巾直接往下掉,赶紧伸手按住。 先轻轻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眼睛还在火烧火燎的疼,她小声说,“我想好了,我去住校吧。” 其实不是她想好。 是戚野这么说。 “你父母不可能不管你。”打印传单时,他平淡道,“但你考虑清楚,今天放完录音,你妈肯定不想搭理你。至少不愿意和你住在一起。到时候不是她从家里走,就是你从家里搬出来。” 虽然字字句句都是陶淑君自己说的。 但私下里和明面上是两码事,比起管教许愿,她那么看重脸面的人,当然更在乎自己的名声。 许愿同样明白这一点。 然而看着传单上密密麻麻、不带重样的辱骂字眼,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我考虑清楚了。” 戚野其实说得很委婉。 房子在陶淑君和许建达名下,以陶淑君的脾气,最后搬走的只能是许愿。 没地方去,她多半得和他一样住校。 “我听戚野说,女生宿舍那边床位挺多。”许愿轻轻抽了下鼻子,“反正已经初三了,我住校也行,早上还能晚起半个小时。” 陈诺一听便笑:“舅舅怎么可能让你去住校?就算舅舅同意,我爸我妈也不会同意。” “咱们学校住宿的人少,七爷是男生,不要紧。”他慢条斯理给她分析,“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住害不害怕?万一晚上有坏人,老师在楼下,你来不及喊救命怎么办?” 陈诺这么一说,许愿有些迟疑:“那……那我……” 嗫喏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十月初才过十四岁生日。 许愿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儿。 刚过一轮的年纪,鼓起勇气在人社局门口放录音,算得上是目前为止,人生里做过最大胆的事。 她考虑不了太多后果。 即使认真去想,也想不到那么多。 “行了,要不这样。”少年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在她身后站定,“你先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等舅妈什么时候冷静下来,你再回去。” 许愿一怔:“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姑姑和姑父……” 陈诺轻轻敲了下她的头:“你是我妹,是他俩侄女,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要是你觉得没问题。”一边说,他一边取下她脸上的毛巾,换上另一块新的,“我待会就去和我妈说。” 湿毛巾覆在眼睛上。 许愿眼角有些发涩:“谢谢哥。” * 许建丽自然同意让许愿住她家。 “我看嫂子脾气也是太大了,孩子明年就要中考,这样三天两头骂人怎么行?”傍晚,许建达回来后,许建丽拉住他,“你照顾着嫂子,让许愿先住我这儿。等什么时候嫂子状态好了,再让孩子回去。” 许建达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嗯。” 才从机场回来,没来得及赶去看陶淑君,他扫了眼许愿:“你妈最近又和你闹别扭了?” 许建达从不说这样的话。 一年只回来两趟,大多数时间,在陶淑君冲许愿破口大骂时,他总是一言不发。 就像什么都没听见。 见许建达的次数甚至还没见陈涵多,许愿和他不亲近,不敢多说什么。 害怕被骂,只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最近就在姑姑这儿住吧。”许建达伸手揉了下眉心,“零花钱我按时打给你,生活费是给你还是给老陈?”后半句是对许建丽说的。 许建丽连忙摆手:“哦哟!孩子住这儿还要你掏钱?” 陈涵也笑:“就是!老许,你是瞧不起我啊?” 许建达还要去医院看陶淑君,没跟许愿多说。 拎着包,和陈涵一起匆匆离开。 “你和妹妹去她家收拾一下东西,把课本衣服什么带过来就成,牙膏被单那些别带,家里都有。”许建丽指挥陈诺,“许愿你衣服也别带太多,到时候姑姑给你买新的。” 许愿点头:“好,谢谢姑姑。” 兄妹俩很快下楼。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许愿有些走神,被陈诺一连喊了好几遍,才如初梦醒:“啊……怎么了哥?”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陈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咱们过去拿个课本拿点衣服,一会儿就回来。不在那儿多待。” 他以为许愿不想回到那个家。 闻言,许愿轻轻应了声:“嗯。” 没和陈诺多解释,她其实想的不是这件事。 许愿只是在想。 从前,她以为许建达不太在意自己,所以无论陶淑君怎么对她发脾气,都视而不见。 但从今天的表现来看。 不光是她。 许建达似乎也不怎么在意陶淑君。 * 于是,许愿暂时在陈诺家住下。 许建丽给她腾了一间带卫生间的客房,又准备了崭新的床品。还贴心地问她需不需要休息一天再去上学。 被许愿客气拒绝。 陈诺身体不好,需要早睡晚起。 所以第二天,许愿到校比平时晚,几乎踩点进班。 一进教室,便接收到大家同情又关怀的目光。 昨天的视频传得快,虽然拍摄距离远,看不清脸。但都是同学,通过身形,还是能分辨出来是谁。 -- 第139页 何况何老师还跑出去了一趟。 想不知道是许愿和戚野都难。 “你妈也太坏了!”刘晨睿第一个管不住嘴,“上次来咱们学校就随便乱说!我的天!许愿你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江潮也气个半死:“哪儿有这么当家长的!我回去得天天给我爹磕头,谢谢他还把我当个人看!” 石小果一反常态不吭声。 捏着手里才买的罐装可口可乐,过了一会儿,“砰!”的一声。 “抱歉。”她冷着脸,对满头满脸都是泡沫的江潮说,“我不是故意的。” 许愿不得不和他们解释:“好啦好啦,我现在住我哥家,你们放心吧。” 江潮石小果都见过许建丽,对她印象倒是不错。 快要上早读,不好围在许愿这边多说,各自回到座位上。 “何老师昨天是不是说你了?” 他们离开后,许愿看向戚野,“她罚你了吗?” 昨天晚上给他发消息,只收到“没事”两个字的回复。 连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和往日一样冷淡,男孩平静摇头。 把英语书拿出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她:“那你不住宿舍了。” 一个简短的肯定句。 “我本来是想住的!”害怕戚野误会,许愿连忙和他解释,“但是我一个人有点害怕,而且……而且我爸也不同意。” 昨天许建达刚到家,她便给他说了住宿的事。 许建达皱眉没应下,直到被许建丽打断话头,说让许愿住在她家,才勉强答应。 戚野:“哦。” 这回只说了一个字,听不出来喜怒。 许愿小心翼翼看他:“你没生气吧?”她不是有意拒绝他的提议。 戚野莫名其妙:“我生什么气?” 翻去最后面的单词表,看着密密麻麻的生词,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想,要是你不住女生宿舍的话。” 叹完气,他一脸遗憾,“我就捡不到那边的纸箱和空水瓶了。” 第54章 收废品。 许愿沉默两秒:“你说什么?” 也许是她昨晚没睡好听错了。 “纸箱, 废纸箱。”结果戚野以为她没听清,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认真解释起来, “你们女生不是喜欢在网上买东西?就那个快递寄过来的外包装。我们男生宿舍不太多。” 相比之下, 男寝可以捡到更多的空水瓶。 男孩说得理直气壮, 许愿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 试探着问他:“你最近……是不是缺钱?” 不然怎么突然在学校收起了废品! 戚野摇头:“没有。” 学校免去住宿费, 何老师给了他两份助学金,钱主任又和食堂打过招呼, 每个月往他饭卡里充五百伙食费。 解决吃住两个大头,剩下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多。 所以缺钱是不可能缺的。 但是…… “现在没办法摆摊。”不想和许愿解释往那边打钱的事,他淡淡道,“能收一点是一点。” 搬进宿舍前, 戚野想的很好。 周内在学校上课,周末去摆摊。 等真正升入初三,才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完成。课业紧、任务重,完全来不及准备炸串需要的材料。 连去北南打工都做不到,更别说骑着三轮车出去卖炸串。 说起北南,开学后, 南哥倒是给戚野打过一次电话: “喂?小兔崽子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呢!出来拿你的生活费!什么?不要?小兔崽子你长本事了是不是?马上给我滚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哎我去大爷!我不是找事的!紫头发怎么了?成年人没有爱美的权利吗?!” 很快, 戚野又听到南哥惊慌失措的叫喊, “大爷!您甭拿扫帚赶我成吗!我艹铁锹!你们西川一中一个学校搞这么暴力不好吧?行了行了我走我走!我走还不行吗?别拿铁锹!” 电话另一头的戚野:“……” 神经病啊。 不管怎么说, 他最后没收南哥的钱。 非亲非故,南哥帮他的已经够多了。现在不缺吃穿,不需要什么生活费。 戚野这么想着,目光一瞥,看见女孩正拿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 有些无语, 有些不知所措。 更多的是难以形容、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没别的想法。” 愣了下,他和她解释,“昨天就是想着让你来住宿舍,收纸箱是附带的。” 不是让她专门住女寝帮忙收废品的意思。 戚野不解释还好。 这么认真一解释,许愿无力点头:“知道了……”她真没想过他还有这种念头。 “嗯。”戚野没想那么多,“你住你哥家挺好。” 他现在也觉得,让她一个没吃过苦、娇滴滴的小姑娘帮他收纸箱似乎不太对劲。 不过既然许愿不住宿舍,就没必要再提了。 何老师拿着英语书进班。 两个人没继续讨论收废品的话题。 早读课下,何老师把许愿叫去办公室,戚野坐在座位上,接着思考怎么才能捡到女生宿舍的纸箱。 前几天一直在琢磨许愿的事,没空去想女寝的快递盒与塑料瓶。 今天一闲下来。 -- 第140页 他的思绪总是忍不住回到这上面。 在宿舍收废品其实卖不了多少钱。 这年头纸箱空瓶子都没价格,快递盒九角一斤,塑料瓶两三角一个。捡五十个瓶子,在食堂甚至吃不了两顿饭。 但戚野还是非常想要。 即使现在基本在食堂吃饭,不用像从前那样吃白水煮面。他依旧习惯用临期挂面做计量单位。 五十个塑料瓶最少能买六七斤打折挂面,这样一算,又显得多了不少。 这么想着,一整个上午,戚野没能好好听课。 满脑子都是女生宿舍的废品,和菜市场里最便宜的散装挂面。 直到中午去食堂吃午饭,仍然在想这件事。 “这一天天给我气的!”江潮还在为许愿恼火,连他最爱的大鸡腿也不吃了,用筷子把鸡腿在碗里戳来戳去,“班长!你可不能让许愿回她家住啊!那哪儿能算是家呢!就在你们家住着!一直住着!住到中考,住到大学!” 陈诺往后躲了躲:“知道了,别指人。” 江潮太激动,拿刚戳完鸡腿、还在往下滴油的筷子指他。 石小果仍旧没精打采。 不然早就一巴掌呼到江潮脸上,让他好好吃饭别乱指人。 “小果小果。”五个人里数石小果最蔫,许愿只好戳戳她,“你快吃饭,吃完饭我还要你帮忙。” 一听帮忙,石小果顿时来了精神:“好!什么忙?” 许愿把餐盘往她那边推了推:“你先吃,吃完出去我和你说。” 许愿哄着石小果吃完饭,两个小姑娘先行一步。 留下戚野和陈诺在食堂里,听江潮边吃鸡腿边念叨:“这妈怎么就能这样呢?多好一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换我别说骂,连脸色都舍不得给她看!” 陈诺哭笑不得:“行了啊,别说了。”越说越离谱,眼看着辈分都变了。 戚野没参与他们的谈话。 解决陶淑君的问题,知道许愿有地方住,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女生宿舍那边的纸壳去向。 一顿午饭吃得心不在焉。 没注意陈诺递来的纸巾,被推了下才反应过来:“哦,谢谢。” 江潮忙着吐槽,吃饭吃得慢。 等几个男孩终于走出食堂,餐厅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人。 “戚野!戚野!” 正准备往教学楼走,背后,传来女孩清脆的声音,“别走!过来!” 回过头,许愿正站在去往宿舍的路口,冲他招手:“过来!快过来!”然后跑不见了。 这是做什么? 戚野一头雾水。 让江潮和陈诺先回班,他小跑过去,就看到石小果无比轻松地单手拎着个大袋子,从女生宿舍里走出来:“给你。” 把装着塑料瓶和快递盒的袋子塞进他手里。 手里被强行塞进一个大袋子。 戚野没反应过来,十分茫然地看向许愿。 “我和生活老师说了。”小姑娘挽着石小果的手臂,笑眯眯的,“以后我们一三五来收一次,这样你就不会错过这边的东西啦!” “不许拒绝!” 眼看男孩嘴唇动了动,她又上来按他的手,冲他眨眼睛,“何老师和说我她罚你写检讨,这些就当我的赔礼了!” * 接下来两个月。 每到周一周三周五,许愿都和石小果一起,去女生宿舍帮戚野收废品。 一来二去,生活老师都认识了她们:“又来!我们楼快要被你俩搬空了!”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许愿嘴甜,拉着石小果冲老师笑,“我们走啦,老师下周见!” 两个女孩把废品拿出去,交给等在门外的戚野。 “啊。”许愿一说话,就有白气冒出来,“好冷。” 穿着单衣的石小果满不在乎:“十一月,该冷了。” 位于北方,西川冬季时间长。 往年这个时候,多半已经开始下雪。或许是因为上半年降雪时间长,下半年的第一场雪迟迟未到。 校园里的树叶倒是都掉了个干净,枝桠光秃秃的。 戚野把废品拿去男生宿舍,她俩先回教室。走着走着,石小果突然问:“你妈没叫你回家住吧?” 许愿摇头:“没有。” 算起来,她在陈诺家已经住了两个月。 许建达回来看陶淑君之后,在西川待了大半个月,没到十一,等陶淑君身体一好起来,又匆匆离开。 陶淑君没提让许愿回家的事,许愿就一直住在陈诺家。 不得不说,这两个月,大概是她十四年来最轻松的一段时间。 许建丽从不发火,陈涵幽默风趣。 许愿不用担心被毫无征兆迁怒、被没有理由批评。吃饭无论快慢都不会被骂,有不会的题可以问陈诺甚至陈涵,得到的是父子俩耐心的讲解,而不是劈头盖脸的“笨蛋”“废物”“白痴”。 许建丽天天给她的练习册签字。 从来没有一次不耐烦过。 “那你继续住着。”石小果上次被气坏了,过了好久才能心平气和谈起这件事,“反正我觉得许阿姨人不错,除了做饭不咋样,其他都挺好的。” 听她这么说,许愿就笑:“我知道啦,小果你别生气。” 想到石小果说的后半句,笑容更灿烂些:“不过万一明年我还住我哥家,你又得吃我姑做的饭了。” -- 第141页 闻言,石小果脸色大变。 急急摆手:“吃饭就算了,下回你生日咱们还是出来过吧!” 许愿生日在十月八号。 日子不巧,正好在十一长假结束后。 许建丽心疼许愿,特意给她在家里搞了一大桌菜——当然,还是熟悉的口味清淡版本。 长辈的心意不好推辞。 那一顿饭,连向来不挑食的戚野,最后都没吃多少,临走时还被塞了一大堆打包盒:“拿回去吃吧!你们食堂的菜没阿姨做的营养!” 后来,他偷偷对许愿说:“你姑姑做的菜是挺营养,就是……” 男孩沉默两秒:“就是让我有种回家的感觉。” 没油没调料。 连盐都没放多少。 戚野甚至有种不太道德的想法:陈诺家条件这么好,吃的和他也没差多少嘛。 “不过你还是忍忍吧。”石小果摆完手,又倒过来安慰许愿,“许阿姨做饭不好吃,人总比你妈强多了。” 许愿笑着点头:“我知道啦。” 两个人走回班。 一进去,差点儿撞上正在往外跑的江潮。 “你赶着投胎啊!”石小果把许愿挡到身后,“要撞上人了!” 江潮毫不在意:“那下辈子我也得像这辈子这么好看!” 说着,风一样刮出走廊。 许愿纳闷:“跑这么急干嘛?” 陈诺轻声:“他快递到了。” 许愿听到快递,下意识开口:“那让他待会儿把盒子留下。” 说完,看见少年对着自己意味深长地笑,拍了下额头:“我都被戚野带偏了!”一听见“快递”“纸箱”“汽水瓶”一类的关键词,下意识想要赶快收起来。 “我看以后你俩可以开个废品站。”陈诺难得调笑一句,“昨天我去团委办公室,刘老师他们还在说这件事。” 都知道初三年级有三个到处搜刮纸壳塑料瓶的学生。 废品站站长戚野走进来。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戚野前脚进班,江潮后脚回来。 “终于到了终于到了!”手里抱着一个大盒子,他激动得要命,“来来来,都过来!” 许愿好奇里面的东西。 戚野想要江潮手里的纸箱。 大家围过来,在江潮身边探头探脑,最后看着江大少爷兴高采烈拆出了……一本《教你如何织围巾》。 还有随书附赠的两根棒针和几大团粉红色毛线。 “诶?颜色是不是发错了?” 江潮嘀咕着抬头,看见许愿他们无语的眼神,瞬间炸毛,“不是!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啊!” “这是围巾!围巾诶!”深受偶像剧和言情小说荼毒,他把毛线怼到他们眼前,“马上要冬天了,我没女朋友给我织我自己还不能织吗?!不要瞧不起人!我学东西很快的!” 说完,他又热情招徕:“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学?虽然你们也没对象,但送爸爸送妈妈都行啊!” 许愿:“不要。” 戚野:“箱子给我,不是毛线,对的谢谢。” 倒是听了一耳朵的刘晨睿很感兴趣:“能送女生吗?” 江潮:“那必须能!” 出乎许愿意料的是,一向对各种手工活嗤之以鼻的石小果,竟然拿起了教程书。 “我想给我妈织一条。”见许愿看她,解释一句,“快要下雪了。” 第一场雪迟迟未下,估摸也就在这几天。 许愿对织围巾不感兴趣,和戚野一起回座位,看着他把纸箱放到脚下。 纸箱轻,男孩一只手就能拿。 弯下腰,他一手搭在课桌上,一手去放纸箱。 深秋初冬交替的时节。 尽管还没下雪,气温普遍低。已经开始逐步供暖,教室里暖烘烘的,室外依旧很冷。 或许是因为寒冷,又或是因为干燥。 戚野搭在课桌上的那只手很红,虽然没像去年那样开裂流血,但能看见明显泛红的痕迹。 一块一块,不均匀分布在手背和指间。 “你擦我给你的护手霜了没?” 许愿看着有点害怕,“感觉你的手要流血了。” 戚野把纸箱放好,起身:“嗯。” 想了想,又说:“你不用管,别给我塞东西。” 今年没在外面卖烤红薯,也没在北南干活。 手碰水碰的少,不至于被风一吹便开裂。然而经年累月冬天浸着凉水,每到寒冷干燥的季节,他的手总是不舒服。 习惯就好了。 男孩拒绝得斩钉截铁。 许愿嘴里那句“你要不要手套”就被直接噎了回去,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点头:“哦。” 不过很快。 听着江潮和刘晨睿在后头咋咋呼呼,她有了新的想法。 * 今天是周五,不用上晚自习。 下午放学后,许愿拉着陈诺,在他家小区楼下的超市里挑毛线。 “浅灰行吗?还是深棕?”她看哪一种颜色都好,又觉得哪一种都有点小毛病,“黑色会不会太沾灰了?” 陈诺看着她挑来挑去,温和一笑:“我觉得你还是先想想,能不能织出来再说。” 织手套可比织围巾难多了。 许愿老实摇头:”我觉得我织不出来。“ -- 第142页 她的手工一般般,叠纸青蛙算是极限。一长条的围巾勉强算好学,分手指的手套织起来真的很难。 但想想戚野手上的红痕,最后还是买了一大团浅灰色毛线。 “万一织不好,到时候给你用吧。“她和陈诺开玩笑,“反正哥你肯定不会嫌弃我。” 陈诺无奈:“行,谁叫我是你哥。” 说完,他又好笑:“我是你哥我都只能捡七爷不要的,伤心了啊。” 许愿不得不哄他:“没有没有!也给你织!给你织最好看的!” 兄妹俩拿着棒针和毛线回家。 一整个周末,许愿都在琢磨怎么织手套。中间还请教了许建丽两回。 无奈她在这上面实在没什么天分。 江潮已经在群里晒出歪歪扭扭的一小段围巾,许愿连起针都磕磕绊绊,更别说织手套。 好在没有跟戚野说这件事。 她打算慢慢学,等什么时候织出了模样,再给他织一双手套。 这样,他的手应该就不会红得那么厉害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周一,许愿带着棒针和毛线上学。 想要问问同为新手的江潮和石小果,到底应该怎么起针。 一进班,何老师有事情找她。 许愿放下书包,急匆匆赶去办公室,再回来时,看见陈诺脖颈上围了条崭新的围巾。 是他惯常带的烟灰色,但不是今天早晨出门的那一条。 围巾针脚密实,花色漂亮。 烟灰色衬得人更加白皙,看上去非常暖和。 江潮和石小果正站在他面前。 背对着许愿,似乎正在欣赏成品。 “你也太厉害了吧!” 不敢相信江潮进步这么快,许愿目瞪口呆,“这才几天!” 明明周六在群里发的围巾图片还歪歪扭扭,一块紧一块松。 怎么到了今天,江潮一下进步神速,竟然织出了这么好看的围巾! 把不会起针的她直接比成了傻瓜。 许愿是真的惊叹。 感叹完,却没有听到江潮惯有的名为自谦实则自夸的:“一般厉害一般厉害。” 或者客气的:“你也行你也行!” 实际上,江潮盯着陈诺脖颈上的围巾,久久没有出声。 仿佛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他沉默许久,没理许愿。最后偏头看向一旁的石小果。 “所以。” 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江潮真诚发问,“班长是你妈吗?” 第55章 戚野哥。 石小果勃然大怒:“你有病啊!” “不是!”江潮委屈坏了, “那不是你说的给你妈织围巾!” 现在到了陈诺脖颈上算怎么回事儿? 江潮真的不懂。 石小果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 “你别想占我便宜!”她从手里的袋子里抓出剩下几条围巾,抽出其中一条,狠狠摔在江潮脸上, “我给你织了你也是我妈?想都不要想!” 江潮被摔晕了, 还记得伸手去抓围巾:“啊?我也有啊?谢谢小果!” “我就说嘛!”他手里这条是姜黄色的,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和班长有情况呢!” 不待石小果接着抽他, 江潮立刻解释:“我想多了!是我想多了!对不起!嗨, 我这个脑子转不过弯儿。你怎么可能会喜欢别人!” 石小果从来不看偶像剧。 对言情小说更是嗤之以鼻。 从外表到思想和女孩子毫不沾边,江潮实在很难想象, 她和谈恋爱这种事有关系。 “我看你就是有病!”石小果气得脸都红了,一把从江潮手里夺回围巾,“许愿!给你!这是你和七爷的!” 把另外两条塞到许愿手里。 “想戴就戴不想戴就别戴!”大概真的被江潮惹毛了,她和许愿说话也非常不客气。 硬邦邦丢下这一句。 拿着原本属于江潮的围巾回座位。 江潮追在她身后:“小果!我错了!我错了小果!给我吧!好不容易织的别浪费!” 情节过于跌宕起伏。 许愿站在一旁, 捏着围巾,一时间没太反应过来。 愣愣看了一会儿江潮拼命对石小果说好话,才看向自己手里的围巾:“这是小果织的?” 许愿更震惊了。 石小果平时对这些手工活不屑一顾,时常流露出嫌弃的表情。突然上手学已经很让人惊讶,没想到竟然织的这么好。 而且短短两天,就织出了他们四个人的围巾。 放在平时简直想都不敢想。 “哥……”本来一开始还有点怀疑, 许愿看着手里的围巾, 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其他话, “这……” 许愿整个人都懵了。 陈诺依旧是一贯沉稳温和的模样。 “小果辛辛苦苦织的, 你就戴着呗。”他莞尔一笑,“过两天要下雪了,正好合适。” 陈诺身体弱,早早戴上围巾。 许愿还没有戴。 少年态度特别坦荡自然。 许愿看看他,再看看前面薅着江潮头发猛扯的石小果, 最后只能点头:“哦。” * 抛开石小果为什么突然织围巾不谈,她织的这几条围巾都很漂亮。 许愿拿回来的围巾是浅棕和黑色。 浅棕那一条自然是她的,黑色那条给戚野。 -- 第143页 男孩显然也没想到石小果会织围巾。 表情有些诧异,不过倒是没拒绝,甚至还在下课后,专门去后面谢了一趟石小果。 然后被赶回来:“滚滚滚!爱戴不戴!” 戚野莫名其妙:“我没说不戴啊?” 不明白石小果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许愿同样不明白。 但她听懂了他的这一句,高兴地笑起来:“那就好!” 不怕她织不好手套,就怕他到时候不肯戴。 女孩笑得特别开心,戚野狐疑看了她好几眼。 许愿连忙收起笑容:“看书,看书。”低下头不吭声了。 接下来大半个月,许愿一直抱着棒针和毛线,追在石小果身后,让她教自己怎么织东西。 石小果对别人不耐烦,对许愿还有点耐心。 不厌其烦一次次指点。 不过很快,又一次看到失败的半成品后,石小果终于忍不下去。 “实在学不会咱们就不织了。”她劝许愿,“大街上哪儿不能买手套?你去外头直接买一双算了,省着点力气。” 许愿讷讷:“不行呀……他不要的……” 说起来戚野这个脾气真让人头疼。 自己节省不肯买手套也就算了,别人给他买,他还不乐意。 别扭得简直没法儿说。 “他敢不要?!” 害怕被戚野察觉,许愿始终打着给陈诺织手套的旗号,于是石小果直接火了,“姓陈的你事情怎么那么多!有人惦记你就不错了!挑来挑去什么毛病!” 陈诺脾气好。 无辜中枪没生气,也没解释,只是冲许愿笑了下:“慢慢学吧。” “小果!”眼看石小果要冲上去和陈诺理论,许愿赶快拉住她,“好啦!我自己再回去琢磨琢磨!” 赶快拿上东西回座位。 石小果嗓门大,戚野坐在中间,听见他们争论的内容。 等许愿坐下,不由扫了她一眼:“还没学会?” 他看着她前前后后学了两周多,棒针上的毛线仍旧不成样子。乱糟糟的。 “没……” 许愿很是心虚,“没学会。” 虽然织手套确实比织围巾要难,但石小果两天能织出四条围巾,她一连织了两周,半只手套的影儿都没见。 再这样下去。 说不定等到冬天过去,她才能把手套织好。 “哎。”她叹气,“就不能简单点儿。” 老老实实收下成品手套多好,不折磨他的手也不折腾她。 可惜身侧的男孩毫无自觉。 “哦”了一声,开始翻下一节课要用的课本。 许愿也只能把毛线和棒针塞进抽屉,拿出包着挂历纸书皮的物理书。 今天是周三。 陈诺不上晚自习,下午放学后先回家。 许愿留在学校,和往常一样,等结束晚自习,和石小果一起回去。 期中考试才结束不久。 最近这段时间,作业不太多。 许愿写完作业,额外多做了一张物理试卷。看了看表,离晚自习下课还有将近半个小时。 于是再次拿出毛线团。 石小果中午教了一种相对简单的办法,她打算尝试一下。 戚野早早写完功课。 正在背英语单词,余光里,小姑娘满面愁容拿起棒针,怏怏不乐地开始织。 当然仍旧没成功。 十分钟过去,毛线缠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织的是什么。 许愿盯着这团毛线看了一会儿,不得不重新拆掉。 一边拆,一边想。 实在不行,到时候干脆买个最普通的毛线手套,冒充是她自己织的好了。 不然等他手冻出血。 她未必能织出什么东西。 心里这么想着,许愿慢慢拆毛线。 还没拆完,一只泛红的手伸过来。 上周下了第一场雪。 化雪时天气冷,一周过去,男孩的手看起来比之前红得更厉害。即使涂上护手霜,手上也现出深深浅浅、格外明显的纹路。 关节和指尖都通红。 甚至还有几处隐约泛青泛紫。 稍显青紫的指尖捏住棒针,轻轻一拽,将毛线团和剩下的棒针拽到自己这边。 然后开始上手拆。 和瞧上去已经冻僵的手完全不符,戚野拆毛线的动作非常迅速。不到半分钟,把乱糟糟的毛线整理好。 又缠在棒针上,拿着两根棒针,开始飞快走针。 速度真的非常快。 许愿都没怎么看清楚,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织好了手腕处的部分:“看懂了吗?” 许愿乖巧摇头:“没有。” 戚野沉默两秒:“那我再来一遍。” 把刚织出来的手腕拆掉,重新慢慢起针。 许愿看着他一点点起针:“戚野,你手工好好啊。” 之前过生日的时候,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木头雕的原色小熊。 一开始,包括许愿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戚野是在精品店里买的。 除了没有上漆之外,小熊打磨得光滑漂亮,可以坐可以站,甚至还能换四肢。 江潮对小熊很感兴趣:“哪里买的!多少钱!” 许愿也比较关心后面那个问题。要是太贵,她说什么都不会收下。 -- 第144页 “哦。”结果男孩反应非常平淡,“不要钱,自己做的。” 甚至还往外面指了指:“就前段时间修行道树,拿路边木料弄的。” 他确实很擅长这些。 从一跳老远的纸青蛙到可坐可站的小熊,再到眼前初具雏形的手套,甚至是仅凭记忆复原下来的折痕图。 仿佛没什么他不会做的东西。 “嗯。” 女孩语气特别真挚,戚野淡淡应声,“这次会了吗?” 他对织手套这种事没兴趣,只是看她前后折腾这么久,实在看不下去。 说起来,他觉得她并不是很喜欢织手套。 不然不会每次拿起棒针,都垂头丧气、愁眉苦脸。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坚持。 戚野追问得紧。 许愿眨了眨眼睛:“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冷呀?”迅速岔开话题。 戚野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但明白她没看会,又一次拆掉毛线,开始织第三遍:“没有。” 这是戚野的真心话。 今天的冬天,大概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暖和的一个冬天。 西川一中早早开始供暖,教室和宿舍极其温暖。宿舍楼修得晚,装的还是地暖。 光脚踩在地上都不会冷。 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半夜睡着睡着被冻醒。倒是有好几次因为暖气烧太热,第二天起来喉咙干得发痛,嗓子里全是血。 只好接几盆水放在寝室里。 不用楼上楼下扛蜂窝煤,不必拿冷水洗衣服。 下晚自习回到宿舍,可以毫无顾虑、大大方方地开灯。再没有人一巴掌扇过来指责他浪费电,看书看到半夜也不会挨打。 这种事他曾经做梦都不敢想,如今却真的实现了。 美好得比梦境还虚幻。 许愿满嘴的话被一句“没有”给堵回去,很不甘心地看了眼戚野的手。 试图和他讲道理:“可是你的手看起来很冷诶。” “冬天最好还是不要吹风。”她认真地说,“护手霜要和手套搭配起来效果才好,不然过两天气温再降,你的手就要……” 后半句没说完。 对上男孩偏头看过来的视线,许愿张了张嘴,低下头,不吭声了。 戚野皱眉。 放下手里的棒针。 “许愿。”他叫她的名字,“你不是说这是给你哥织的?” 从带毛线到班里的第一天起,她就在他耳边大声重复好几遍:“天气冷了!我要给我哥织手套!”“正好小果织了围巾,我就不用再织了!”“既然围巾是烟灰色,那我就用黑色毛线吧!” 戚野当时还纳闷。 明明应该配成同色,怎么她非要另辟蹊径,选一个色差明显的颜色。 不过既然是给陈诺织的,和他无关,就没吱声。 此刻,他低头看看自己脖颈上的黑色围巾。 莫名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于是再一次平静叫她:“许愿。” 戚野倒是没生气。 只是有点无语。 他真没觉得手上的那点红痕和裂纹算什么大事,今年没干活,顶天也就是起点皮破几个口子。和去年密密麻麻、又痒又痛的裂口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女孩明显会错了他的意。 “我是说给我哥织的……”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的和他解释,“但是、呃……呃……” 许愿结巴了半天。 最后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非常绝妙的好主意。 当然,是她自以为的好。 往后很多年,每当他俩争论到底是谁先喜欢谁,戚野总会提到十四岁那年的冬天。 静谧清澈的雪夜,偶有翻书声的教室,烧得滚烫的暖气片旁,她说过的那句话。 但许愿发誓。 那个时候,她真的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只是纯粹担心他不愿意接受手套,情急之下,没头没脑想出来的昏招。 戚野坐在靠暖气的那一侧。 看着小姑娘支支吾吾许久,倏忽眼睛一亮:“我是说过给我哥织的!” 重复一遍,她语气活泼起来,说话速度也跟着快了不少。 “所以……” 她冲他眨了眨眼睛,“戚野哥?” 第56章 明年也和大家在一起。 这句“戚野哥”, 许愿说得特别自然。 话音刚落,就看见向来神色平淡的男孩一怔,面色瞬间古怪起来。两道漆黑的眉拧着, 露出一种无法言说、一言难尽的表情。 诶? 许愿纳闷。 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想明白, 戚野的眉皱得更紧:“别乱叫。” 语气听上去有些生气。 戚野并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原本想让许愿打消织手套的心思, 结果她这么一喊, 他浑身上下都莫名其妙不对劲。 这个称呼其实没有太大差错。 男生之间经常这么喊, 比如成天住在楼道里的刘晨睿。喊得多了,戚野偶尔还听见几回女生叫他睿哥。 大大方方, 挺自然的。 而许愿这么一叫。 戚野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但就是很不舒服。 不是手冻到开裂流血、胃饿到皱缩绞起的那种疼痛。而是一种从心里冒出来,闷闷的、别扭的,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感觉的难受。 -- 第145页 戚野说完这一句, 眼看女孩瞪大了眼,立刻拿起刚放下的棒针和线团:“我说了别叫。” 太奇怪了。 明明听刘晨睿和江潮互相当对方爸爸都没什么感觉,她这声“戚野哥”叫得他整个人直接坐立不安。 “最后一次。” 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儿凶,戚野又硬邦邦补充,“下次不许了。” 说着,接着刚才织出来的部分, 继续往下织手套, 不再搭理她。 留下被晾在一旁的许愿一脸茫然。 她倒没计较戚野刚才的语气, 只是愣愣看着他飞快走针, 自己给自己织手套。 原来这样也可以? 那她之前还费什么劲儿! 不过许愿为期大半个月的努力并没白费。 过了一周,戚野戴着黑色手套来上学时,又塞给她一双崭新的浅棕色手套:“拿着。” 和他手上走针朴素的手套相比,她接过来的这双手套特别精致。 针脚细密,纹路清晰。 最用心的是, 手背上用深棕色毛线分别勾出了一只小胖熊。圆滚滚的,甚至还用两粒小纽扣做出了眼睛。 许愿喜欢的不得了:“戚野,你好厉害!” 立刻套在手上试了一下,和看起来一样温暖,软软的。 戚野仍旧心有余悸,听见她喊他的名字,下意识脊背绷紧。 没等到后面那个多出来的字,才暗自松了口气:“嗯。” “你觉得手套感觉怎么样呀?”许愿摸着小熊的脸,半晌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忘了,这是你自己织的。” 不是她织得歪歪扭扭、连半成品都算不上的手套。 戚野:“还行。” 其实是非常暖和。 寒风凛雪的季节,北风小刀一般。走在路上脸刮得又麻又痛,手揣在袖子里要好些,但也禁不住寒气直往里钻。 有了手套。 至少已经泛红的手不会像往年一样流血。 “那你每天都得戴哦!”许愿害怕他织了又不戴,连忙叮嘱,“平时只要出去就要戴。回宿舍去食堂,等咱们去跨年的时候也得好好戴!” 戚野诧异:“跨年?” 许愿点头:“对啊!跨年!” 已经是十二月中旬,接下来的各种节气节日扎堆。冬至平安夜圣诞过去之后,就该到新年了。 西川一中会放三天假。 正是期末考前抓紧时间放松的好机会。 “你会来的吧?”害怕戚野不来,许愿和他解释,“我们一般不去太多地方,就是吃顿饭,在街上转转,然后去市政广场看烟花。” 想了想,她又补充:“江潮他爸爸每年都有好多用不完的代金券,今年不知道是哪家。” 言下之意,跨年不需要他掏任何钱。 害怕伤到戚野的自尊心,这已经是许愿能想到最委婉的表达。 不过她说完,便看见他微微一怔。 于是急忙解释:“呃……我的意思是……” 有些尴尬,小姑娘语气很着急。 “我知道了。”戚野回过神来,摆了摆手,“我会去的。” 他刚刚只是突然走了神。 从前这个时候,戚野多半忙着挑选合适的地点。挤在跨年熙攘人群中,卖点应和节日气氛的气球、荧光棒、或者烤红薯一类的小零嘴。 勤快点的话。 一晚上下来能赚不少钱。 所以许愿方才提到跨年,戚野第一个想法,就是在脑海里飞快盘算。今年要卖点什么,才能在跨年赚到最多的钱,支撑接下来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生活。 完全没想到她在邀请他出去玩。 “真的?” 鉴于戚野还冷冰冰地板着张脸,许愿不太相信,“你不骗人吧?” 两个人是同桌。 坐在一起,距离本来就近。为了营造出逼问的氛围,她又往他这边靠了一点。 离得近,能闻见一种甜甜的香味,应该是护手霜的味道。 小姑娘怕冷又娇气。 每次课间都要重新搽一遍护手霜。 她用的护手霜和给他的是同款,都是一个味道。戚野分不清什么洋甘菊野蔷薇,统一叫做花香。 他平时自己也用,闻习惯了,本该没什么感觉。 但许愿凑过来时。 不知道为什么,戚野莫名想起上回她喊他的那个称呼。直接往旁边猛地一躲。 整个人贴在暖气片上。 “我不骗你。” 于是,许愿就看见男孩突然白了脸,“真不骗你,你别再过来了!” * 许愿搞不懂戚野在闹什么名堂。 不过既然他答应下来,她也没想那么多。因为跨年最难约出来的,不是平日冷着一张脸的男孩,而是一向笑眯眯的陈诺。 “姑姑。” 直到十二月三十号,跨年的前一天,许愿还在饭桌上和许建丽磨这件事,“你就让我哥去吧!把围巾手套帽子都戴好,不会生病的!” 她没告诉戚野。 之前两次跨年,陈诺一回都没去。 因为许建丽担心他在外面着凉,或者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直接大刀阔斧、毫不留情地把人扣在家里。 许建丽给她盛了碗汤:“别和我说,和你姑父说。” 许愿立刻看向陈涵:“姑父!” -- 第146页 “我哥最近身体挺好的,这学期他都没怎么请假了。”为了让陈诺一起出门跨年,许愿掰着手指头,“以前到这时候怎么也得请十几次假,今年……” 她来回算了好几遍:“今年这学期他只请了两次假!” 这件事说起来很有意思。 上半年,陈诺的请假频率还维持在一个月四五次左右。到了下半年,尤其在许愿搬进他家后,陈诺请假次数直线下滑。 基本没怎么请过假。 于是江潮和许愿打趣:“早知道你应该早点儿搬去班长家,这样他还能少生点病!” 虽然是玩笑话。 但陈诺这学期身体确实看起来好了不少,尽管脸色还是白,和以往那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苍白相比,已经强了太多。 子随父相,陈诺一贯保持微笑,陈涵也始终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 并不打断许愿。 捧着碗听她讲完,才看向陈诺:“你想不想去?” 被许愿期待的目光盯着,陈诺没立刻点头,只是轻轻笑了下:“都行。” 给出一个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答案。 许愿不乐意了:“哥!” 她在这里辛辛苦苦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能让陈诺和他们一起出去跨年,没想到他竟然不跟着她一起努力。 什么叫“都行”? 简直是在拖后腿。 许愿瞪起眼睛,气鼓鼓的,陈涵就笑:“别生气别生气。” “那你今年就去吧,初三也大了,在外面能照顾好自己。”接下来的话是对陈诺说的,“衣服多穿点儿,早点儿回来,马上要期末考试,小心别着凉。” 陈诺表情不变:“嗯,好的。谢谢爸爸。” 吃过晚饭,许建丽收拾碗筷,陈涵去书房看医学论文。 许愿没回自己的房间写作业,跟在陈诺身后,进了他的卧室:“哥,你是不是不想去呀?” 陈诺无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许愿撇嘴:“那你刚才干嘛说都行。”明明应该和她一块说服陈涵才对。 “你啊你。”小姑娘嘴嘟得能栓气球,陈诺好笑,“你是女孩子,我一个男生,还能和你一样动不动撒娇?” 见许愿盯着自己看,他又伸手揉了下她的头:“行了,托你的福,明天我也能去跨年了。” * 初三虽然紧张,毕竟不是高三。 最后一节课结束,大家立刻收拾书包,欢呼着冲出教室。迎接周六多补一天课后,换来的名为三天,实则两天的元旦假期。 和之前说好的一样。 江潮爸爸知道他们要出去玩,专门让自己的司机过来接送几个孩子。 于是除了戚野,大家谁都没回去放书包。一下课,直接被送去吃火锅。 去的不是北南。 是另一家老字号火锅店。 “我哥不能吃红汤,点个鸳鸯锅吧。”第一次带陈诺出来跨年,许愿还是有点紧张,“他也不能喝碳酸饮料,有鲜榨橙汁吗?要热的不要凉的。” 确保陈诺不会吃出问题,又去关照戚野:“你看看菜单,有什么想吃的?喜欢哪个你自己点就行,江潮说了,不要和他客气。” 正在逗隔壁桌小孩儿的江潮压根没听到许愿说什么,只听见一句“江潮说的”,非常敷衍点头:“啊对对对,是我说的!” 石小果在一旁虎视眈眈:“快点!你点完轮到我了!” 在北南打工时,戚野跟着领班和小赵,差不多把店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个遍,这才能认出菜单上都是什么。 选了几样,递给石小果,却在中途被另一只手拿过去。 “好不容易过个年。”陈诺微笑,“我不要橙汁,换成冰镇可乐好了。” 戚野很认同前半句。 没有阻拦陈诺,甚至在许愿发现时替他遮掩:“是我去掉的。” “啊?”小姑娘就是一愣,再回头时,少年已经把一杯可乐喝得干干净净,“哥!你不能喝这么冷的饮料!” 陈诺无辜摊手:“已经喝完了。” 男孩肩膀上立刻挨了两下:“戚野!” 戚野岿然不动,和坐在对面的石小果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成功把隔壁桌小孩逗哭,江潮唰地转回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愣着干嘛?快捞肉啊!要老了要老了!” 女孩气鼓鼓瞪着眼,戚野只好给她夹了一筷子羊肉卷:“要跨年了,别生气,吃饭。” 许愿虽然很不情愿,但吹了吹,把肉送进嘴里,就忘了生气的事:“好好吃!” 江潮:“给我留点!戚野你别只给许愿夹!还有我呢!” 离跨年还早,这一顿饭吃了非常久。吃到最后,江潮直接吃嗨了,拿着啤酒瓶跳到餐桌上,邀请大厅里的顾客们一起唱歌。 差点没被石小果直接拍进红汤里。 吃完饭,司机尽职尽责送他们去看烟花。 市政广场在新年和春节都会放焰火,但最佳观看地点并不在广场。而是拉出一段距离,数百米开外,横贯大半个城市的西川河边。 两岸建筑物少,视野开阔。 站在岸边空地上,正好能看见广场那边的烟火。 从下午便开始下雪。 一直未停,雪势渐大,等到接近零点。已经上冻的河面积着厚厚的雪,两岸也是一片茫茫的白。 -- 第147页 江潮还没缓过来,仍旧很兴奋。 车一停,立马冲下车。手脚并用的在雪地上写字。一边写一边喊:“女朋友!女朋友!给我一个女朋友!” 司机大叔脸都黑了。 “你们也来啊!”自己写不过瘾,他冲他们招手,“快来!新年不许愿错过就没机会了!” 许愿原本不想跟着江潮一起胡闹。 下一秒立刻被点名:“许愿你来!你都叫这名字了,不许愿怎么行!” 许愿没办法。 只能跳下车,在旁边选了块雪地,拿着树枝,认认真真写:成绩进步。 四个字写起来很简单。 她写完自己的,又去看其他人。 仿佛知道许愿要看,陈诺远远看着她走过来,直接用脚踢散了面前的雪。 等她走到面前,微微一笑:“不给你看。” 许愿顿时噎住:“哥……你好小气!” 陈诺八风不动,笑着指了指一边的石小果和戚野:“去看他们俩的。” 尽管许愿很想知道陈诺写了什么,但他已经将字踢了个干净,只能边走边声讨:“小气!” “我不小气!”石小果主动让开位置,还拿手机打光,“你看!” 许愿定睛一看,石小果写得很简单: 打遍天下无敌手!!! 最后三个感叹号一个比一个大。 “你可以的。” 许愿这句话说得很真诚。 虽然不知道石小果未来能不能打遍天下,不过至少在西川附近的范围内,现在没同龄人能打得过石小果。 石小果得意洋洋:“那是当然!” 又跑过去看她的:“你这也太普通了!” 两个小姑娘相互闹了一番。 石小果赶去笑话在河边不慎跌倒的江潮,陈诺帮着扶人,许愿悄悄往戚野那边走去。 男孩写得很专注。 非常认真,没听到江潮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更听不见女孩刻意放轻的脚步。 拿树枝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他怎么写了这么久? 很是好奇,许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从绕到戚野身后。站在他后面的小雪包上,努力辨别雪地里的文字。 写得规整,倒是不难认。 戚野一共写了三行字: 赚钱。 读大学。 不知道是不是在写完这两行后,突然想起每次只能许一个愿望。 树枝从雪上草草划过,又划去这两个愿望。 最后,雪地上只剩下唯一一个,他还在慢慢写的心愿。 写得真的很慢,许愿站在后头,看了足足三分钟。冻得脸都僵了,才终于看到戚野写的是什么。 一年一次的跨年夜。 新年来临之际,男孩仔仔细细、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愿望: 明年也和大家在一起。 第57章 除夕快乐。 戚野刚写完最后一笔, 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回过头去,女孩正顺着被踩塌的小雪包跌跌撞撞往下冲。在雪地里踉跄两步,尴尬停住:“我什么都没看见!” 十分心虚, 她说得特别大声, 比不远处江潮撕心裂肺的惨叫还大。 戚野嘴角一抽, 把手里的树枝往旁边扔去:“看见就看见了。”多大点儿事。 比起赚很多很多的钱, 未来考上大学。 眼下,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 男孩语气特别自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许愿自己尴尬了一会儿, 跑回来:“你真这么想啊?” 戚野点头。 沉默片刻,淡淡道:“快毕业了。” 元旦假期结束,紧接着是期末考试。 初三过去一半,中考安排在来年六月。最迟七月中, 西川一中便要举行毕业典礼。 初三(3)班的班牌变成初一(3)班,何老师从新手班主任成为更厉害的老师,钱主任继续在下一届学生里威名赫赫、声名远扬。 而他们不知道将各自考去什么地方。 虽然从眼下的成绩来看,在被亲爹按着头上了半年补习班后,连江潮也勉勉强强能考进六中。但谁都不知道中考会发生什么意外。 即使侥幸大家都过了分数线,多半不能分在同一个班。 新的班级、新的老师、新的同学。 很难说他们以后, 会不会和现在一样这么好。 戚野其实没想到, 有朝一日, 自己竟然开始琢磨这种事。 明明去年这个时候, 他还在思考橱柜里剩下的小半把挂面该怎么吃。最后选择加上很多很多的水,等面完全泡发涨开,一份面可以吃上三天。 然而挂面可以用水泡开。 感情却没办法借外力巩固。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直待在十二月三十一号的晚上。 身旁是睁着眼睛定定看他的女孩,耳边听见江潮一声一声的喊叫, 石小果指着四脚朝天的江潮捧腹大笑,陈诺无奈喊她别笑了快过来帮忙。 雪细细地下。 时间无声停留在此刻。 戚野正这么想着,视线里,一只浅棕色的小熊爪爪伸过来。 温柔又嗔怪的轻拍了他一把:“你乱想什么呢!” 仿佛为了应和小姑娘说的话。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第一簇焰火从市政广场的方向升起。 -- 第148页 紧接着,一束又一束烟花不断在冬夜漆黑天空里炸开,明亮而绚丽。 焰火光芒璀璨,照亮许愿亮晶晶的眼睛。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她拍拍他的手,“戚野,新年快乐。” * 元旦假期结束,紧接着便是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结束,没几天功夫,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除夕。 这段短短的时间,对于许愿来说,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相对没有那么重要的第一件,是从小学到初中,回回考试考年级第一,没有任何一次例外的陈诺,在期末考试中拿了年级第二。 上回并列年级第一的女生这次比他考得好,以两分的微弱差距,拿下第一名。 “怎么可能!”返校拿寒假作业和成绩单时,江潮第一个不相信,“何老师你看看是不是哪里算错了!班长怎么可能不是第一!没道理啊!我不信!绝对有问题!” 石小果也在一旁帮腔:“就是!老师你给姓陈的看看!他一天到晚光学习了,不拿第一说不过去!” 何老师哭笑不得:“你们别这么激动,年级第二也很棒呀!” 西川一中生源好,教学水平高。 每年的中考状元,基本从一中前十名里出。以陈诺一贯的成绩,老师们都认为他是中考状元的种子选手。 一次考试拿了第二,和第一名只差两分,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江潮石小果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他俩甚至抓过许愿和戚野,拿着陈诺的各科卷子,对照标准答案从头到尾算了一遍。 最后不得不垂头丧气承认,陈诺这次真的没办法拿第一。 语文作文是满分,剩下错的都是只有唯一答案的客观题,根本找不回来这两分。 许愿也挺惊讶。 其实两分的差距真的不算多,对普通学生而言,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的区别完全不大。 然而从小和陈诺一起长大,她习惯了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第一。 不光学校考试,作文比赛、书法比赛、钢琴比赛。只要不和运动沾边,有排名的地方,第一名肯定是陈诺。 这是十四年来。 她印象里,陈诺唯一一次与第一失之交臂。 “你们这一个个的。” 陈诺本人倒是不怎么在乎,笑容有些无奈,“只差两分而已。怎么,难道我考不了第一,我就不是你哥了?” 许愿连忙拼命摇头:“没有没有!” “我是习惯了嘛……”不太会解释,她干巴巴说完,觉得不太对,索性直接搂住他的胳膊,“哥,哪怕你跟江潮从前那样次次拿最后一名,你也是我亲哥!” 陈诺笑着拍她的头:“行了,就知道天天哄人。” 许愿把他手臂抱得更紧:“真的!哥你信我!” 在许愿心里,陈诺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小的时候,他给她折会自己走路的小河马,给她弹一闪一闪亮晶晶。长大了,他帮她补习考试中拖后腿的内容,在陶淑君发火的时候替她说话。 所以许愿说的是玩笑话。 但也是真心的。 陈诺从来没拿成绩评判过她,而她同样不会用名次去衡量他。 更何况西川一中的前十都是中考状元预备役。偶尔一次没拿第一,实在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这件事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除了陈诺又从书店抱回一堆习题,被许建丽说了两句。很快,没人再提起这件事。 于是,第二件事对许愿而言,显得格外重要。 那就是许建达终于结束在外常年不断的出差生涯,回到西川,打算自此稳定下来。 不再和以往一样四处乱跑,一年只回两次家。 “年纪到了,干不动了。”至少除夕夜前一天,在陈诺家饭桌上,许建达是这么说的,“公司正好在这边有个管理岗,我回来也清闲,还能顺便看着她妈。” 指的自然是陶淑君。 自从许愿和戚野在人社局门口放完录音后,陶淑君直接大病一场。 病好后,人社局领导用“身体不舒服需要好好休养”的理由,把她调去另一个看似平级,实则不太重要,五六年之内没什么升迁希望的岗位。 至于这件事和录音里辱骂领导的内容有没有关系。 就没人知道了。 陶淑君爱面子,从前在办公室被同事阴阳怪气,回来立马找许愿的麻烦。 现在从热门岗位直接被扔去完全不重要的部门,又被人社局上上下下听见自己发疯的录音,哪里能受得了。 许愿不在家,没有发泄对象。她天天在家里摔东西。 楼上楼下邻居向物业反映好几次,最后联系到许建达:“快回来管管吧!你老婆再这么下去得把房子拆了!” 恰逢公司在西川设立新部门,许建达趁这个机会调岗回来。 在许愿记忆中,许建达至少有八九年没好好待在家。 这一次,他大概不会再出去工作。 不过这件事虽然相对比较重要,实际和许愿并没有太大关系。 因为许建达说:“你还是先住姑姑这儿,你妈那个脾气在家里没法儿学习,该中考了,别让她影响你。” 小时候的记忆模模糊糊,长大后和许建达没怎么见面。 对于这个常年在外的父亲,许愿始终很生疏,不知道该说什么,点头应下:“好。” -- 第149页 或许于陶淑君而言,许建达回到西川很重要。 然而对许愿来说,依旧住在许建丽家,见不到发疯的陶淑君,也少见不管事的许建达。这样的生活和从前几乎没什么区别。 甚至能说得上一句与她无关。 所以今年除夕,许愿过得很平静。 这回考试她考得不错,班里第九名,年级前五十。即使放在以前,陶淑君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更别说现在是在陈诺家。 许建丽非常利索,不许她帮忙,自己张罗好一大桌卖相可口的年夜饭。 虽然味道尝起来一如既往清淡,但只要不像去年那样被赶出家门,一个人在街头游荡,许愿就已经很开心。 四个人吃过年夜饭。 陈涵是个大忙人,一吃完饭,立刻去书房和大洋彼岸的同行开视频会议。许建丽仍旧不让许愿插手,自己收拾碗筷。 陈诺对春晚没兴趣,说了声“我回屋看书。”,直接往卧室走。 “哥!”沙发上的许愿目瞪口呆,“今天是除夕!” 就算这次拿了第二名,大过年的,没必要这么刻苦吧? “你别管他。”陈诺还没开口,许建丽的声音和着水声,从厨房里传来,“你哥就是那个脾气,和他爸一样一样!每年这父子俩都往里头一钻,谁拦都拦不住!” 陈诺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电视。” 没多解释,转身进了房间。 许愿在“那我也跟着哥哥好好学习”和“大过年的谁疯了要学习啊!”这两个选择里纠结半秒。 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选择了后者。 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很无聊,她拿起手机,给所有任课老师发过拜年祝福。 又小窗戳戚野:“你吃了没!怎么没见你在群里发图呀!” 女孩发来消息时,戚野正拆开一个崭新的电磁炉,将插头插好。 听见提示音,顾不上去拿厨房里洗好的菜,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拿起手机:“快了,正在弄。” 西川一中寒假宿舍不留人。 要过年,无论外地还是本市学生全都要回家,生活老师也得过春节。 所以前几天,戚野便收拾东西回到老房子。 戚从峰不在家。 很长时间无人居住,灰扑扑没有暖气的老房子反倒比从前有人味儿得多。 何况在他搬回家的第二天,大清早,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七爷!七爷!七爷你开门啊!我是江潮!潮儿!你的潮儿!” 江潮拍门声音之响,用力之大。 让还没睡醒的戚野以为是债主上门,直接清醒过来。屏息静气听了好半天,才披着被子去开门。 江大少爷是下基层来送温暖的。 “这不快过年了,我们寻思你一个人住这儿没东西吃!” 江潮这回考试考得好,是班里第三十五名。除了为陈诺“讨公道”那几天,他的嘴始终咧到耳边,这次也不例外,“许愿小果他们陪家里人买年货没空过来,我就来了!” 指挥跟在身后的壮汉们放下一大堆箱子,又兴高采烈挥手:“走了啊您!回见!” 留下戚野一脸懵地站在满地乱七八糟的箱子里。 愣了好久,不合时宜地想:原来小姑娘从前没骗人,江潮他们家保安确实一个个都挺壮实,拿箱子比拿鸡崽还轻松。 这一趟送过来的东西不少。 许愿千叮万嘱别漏了鸡鸭鱼肉这种过年硬通货,石小果贡献出自己珍藏多年的饮料榜单,陈诺替她们做了检查收尾工作,并提醒江潮再送一台电磁炉和配套锅具。 这样,即使不能像跨年那晚在一起,戚野自己也能过个好年。 “啊?”许愿看了下时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吃上!” 眼看春晚都播了一半。 戚野:“下午睡了一会儿,才醒。” 江潮走后不久,物业打电话到家里,提醒他记得调试暖气阀门,否则供暖不到位,房子里不热。 把戚野弄得莫名其妙。 什么供暖? 初三开学早,寒假总共没几天。 有厚衣服穿,懒得再去市场拉蜂窝煤,他打算裹着被子凑合过去。 压根没交暖气费。 不过下一秒,戚野就想通了。 这笔钱除了刚才在客厅里一个劲儿打喷嚏的江潮,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去交。 “我爸说了这钱他出。”被问到脸上,江潮振振有词,“他说感谢你帮我补物理,都是朋友咱们就不谈什么补课费了!那多生分!” 戚野确实帮江潮看过几次物理题。 不过基本是在盯许愿物理的时候顺带看的,前后加起来没多少回。 “啊——啾!” 他正想说点什么,江潮又打了个喷嚏,语调瞬间惊恐起来,“完了完了我觉得我感冒了!爸!妈!我感冒了!救命!”直接挂断电话。 戚野:“……”行吧。 打算在开学后天天抓江潮的物理,他调试好暖气阀门。 头一回供暖,原本冰凉的老房子渐渐热起来,在冬日里暖洋洋的,甚至有时还需要开窗透气。 屋里热,人难免有些懒怠。 中午收拾好晚上要吃的菜,戚野躺在床上,什么都没盖,直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第150页 这一觉睡得很沉,许愿发消息的前几分钟,他才迟滞地睁开眼。 “在吃了。” 知道女孩给他发消息,是担心他一个人不好好过年。戚野拾掇好电磁炉,往锅里放入调料块和水。烧开后随便先下了点菜和丸子,拍给许愿看,“锅刚开。” 牛油红汤翻滚着各色蔬菜和肉丸。 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 “哦哦哦!”知道戚野有在认真吃年夜饭,许愿放下心来,“那你先好好吃!吃完我们再聊!” 戚野回复:“好。” 想了想,坐在桌前,又慢慢敲打屏幕:“除夕快乐。” 立刻收到秒回:“除夕快乐!” 附赠一个小熊比心的表情包。 戚野不太会使用表情包。 但收到这条消息,还是认真在不超过两位数的表情包里仔细挑选一会儿,最后发了个自己的表情包过去: 谢谢.jpg 依旧是石小果p的。 抓拍的是他跨年时,双手给许愿递可乐的场景。因为坐在对面,距离远,看起来非常恭敬礼貌。 从此越过江潮之前那几张,一举成为五人小群里使用频率最高的表情包。 发完这条消息,戚野放下手机。 老房子不怎么隔音。 和去年一样,他坐在餐桌旁,隐隐能听见楼里邻居们说话的声音:“干一杯!干!”“妈妈我要吃这个!”“来来来看这里!” 与此同时,楼下十户人家的饭菜香味一起飘上来。 仍然有去年那道烧得非常好的糖醋排骨,酸甜中带着焦香,一个劲儿拼命往人胃里钻。 只不过这一次。 戚野不会再捱得胃疼了。 电磁炉开着,锅里的红汤嘟嘟翻滚冒泡,先前下的菜已经尽数熟透。 不着急吃,他再度拿起手机,给陈诺江潮石小果各自发了除夕快乐。 这才拿起筷子。 客厅里的灯亮着。 灯光照在男孩难得嘴角上扬,隐约带着点笑容的眉眼上。 他把筷子伸向翻滚的锅,刚夹住一个牛肉丸子。 咕嘟冒泡的水声、似有若无的说话声,楼下传来的春晚背景音里: “咔嚓。” 是门锁插入钥匙。 微微转动的声音。 第58章 我没有姑姑。 平心而论, 这一点响动其实非常不明显。 轻微的,甚至还没有北风骤然凛冽起来时,窗框发出的咯吱声大。 但戚野捏住筷子的手骤然一紧。 想都没想, 一把扯掉电磁炉插头。 失去热源, 锅里翻滚的红汤渐渐平息下来, 那颗没来得及送进嘴里的牛肉丸子掉在桌上。 沾着红油, 骨碌碌滚出小半张桌子, 留下一路水痕。 最后停在桌沿,一小半露在外头。 摇摇欲坠。 眼看就要跌落在地。 谁? 戚野顾不上伸手去抓牛肉丸子, 双肩绷紧,屏息静气坐在桌前,一动也不敢动。 是谁在开门? 第一反应是戚从峰那个醉鬼。 很快,戚野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南哥帮他打听过戚从峰的刑期, 酗酒滥赌的醉鬼至少要等到今年夏天,才能从监狱里出来。 如果期间查出新的违法犯罪事实,还会再次加刑。 无论如何不可能回来。 那门外的人究竟是谁? 说句实在话。 戚野此刻倒宁愿对方是戚从峰。 今天是除夕,就算是平时和戚从峰厮混的那帮狐朋狗友,多少也得揣着仨瓜俩枣回家过年。 难得团圆相聚的日子,没人会在这时候跑去别人家。 除了上门讨债的债主。 大过年的, 正是讨债的好时候。 除了极少数黑心黑肺、不管家人直接跑路的玩意儿, 大部分欠债的人基本都在家。人数不必多, 找两三个精壮的男人, 拿点钢管铁锹之类的行头,大摇大摆往门口一坐,总能要回一些钱。 戚野从前经历过这样的事。 那时他和戚从峰住在别人不要的破平房里,除夕夜,父子俩煮了一锅番茄鸡蛋面当年夜饭。面还没出锅, 债主带着几个亲戚堵在门口。 年节下,并不动手。 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围在平房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即使戚从峰再怎么点头哈腰、拼命保证,只要不拿出钱,就守在外面不肯走。 七八年后,戚从峰能直接打晕戚野抢钱,当年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偷摸找了个上厕所的机会,翻过后头稍矮的院墙,独自悄悄逃走。 留下戚野一个人面对几个手持铁锹的壮汉。 这么多年过去,债主什么时候离开,戚从峰什么时候回来,戚野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坐在没了一条腿的长凳上。 那锅番茄鸡蛋面和他仅有几步远的距离,跳下长凳,走到炉边,一伸手便能够到。 但他根本不敢动。 和现在一样,沉默地坐在那里。板起身子,在三条腿的长凳上努力保持平衡,看着番茄鸡蛋面一点点烧干、烧糊。 最后整个锅底被烧穿,一屋子都是呛人难闻的焦糊味。 所以戚野刚才第一反应是拔掉电磁炉插头。 这样,即使门外是上门讨债的债主,这锅没来得及吃的火锅也不会糊掉。 -- 第151页 最多就是凝固变冷,等债主离开,重新热一遍还能继续吃。 可哪里来的新债主? 之前来过的流氓们已经被南哥解决,而戚从峰又进了监狱,按理不该再有人上门。 搞不清楚眼下究竟是什么状况,戚野屏息静气,完全不敢出声。生怕弄出任何一点动静,引起门外那人的注意。 或许是因为□□、铁丝一类的工具已经插进锁孔,避无可避,他没有起身躲进卫生间,或者产生从六楼直接跳下去的愚蠢冲动。 只是很不合时宜地想。 早知道刚才就不开灯了。 点根蜡烛,打个手电,哪怕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怎样都能吃完这顿饭。 客厅的灯明晃晃亮着,估计已经被看得一清二楚。即便现在起身去关,也没什么意义。 男孩沉默坐在桌前。 垂着眼,低下头,等待将要冲进来的债主。 “咔嚓。” “咔嚓。” 又是两声锁芯转动的响声。 试图闯进来的人就在不到两米外,隔着一扇即将被打开的防盗门。 戚野全身绷紧。 在楼下传来的欢声笑语中,听见自己密集如鼓、愈发沉重的心跳。 “咔嚓。” 最后一声响动。 心提到嗓子眼,下一秒,门却没有同想象中那样被直接打开。 大概是工具不太凑手。 门外的人一连转动了三四次,都没能成功打开房门。 戚野忍不住松了口气。 迅速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手机,犹豫直接打110报警,还是先给南哥打电话。 又听见另一种古怪的声音。 笃,笃,笃。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敲击地面。 一下一下,十分有节奏。 先是在门边,而后转移到楼梯上。慢慢的,淹没在楼下举杯的吆喝声中,再也听不见了。 这是什么情况? 生怕这是讨债人搞出的什么新花样,戚野没第一时间去看。 在餐桌旁坐了很久。 直到火锅完全凝固,蔬菜肉丸尽数冷透,没听见任何试图开门的声音,才悄悄起身。 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先谨慎从猫眼往外看去,未发现什么异常,又小心推门。 六层只住了戚野自己。 也许是巧合,他推开门后,下面几家住户在一瞬间默契地收了声。连电视都那一刻沉默下来。 楼道里安安静静。 没有半点声响。 先前咔嚓咔嚓的门锁转动,笃笃笃的莫名敲击。 仿佛只是发生在冬日雪夜里,一场没有来由、毫无痕迹的幻觉。 * 第二天,南哥瘫在北南大厅里的懒人沙发上。顶着一头新年新气象的红发,听戚野讲完昨晚的事,眉毛挑得快要飞上天:“所以你大年初一早早跑我这儿,就是专门为了给我讲鬼故事?” “你怎么不说有女鬼晚上从你们家卫生间镜子里爬出来,让我带点黑狗血桃木剑上你家给你驱驱邪?” “还笃笃笃敲地,我看小兔崽子你就挺欠敲!这大过年的,你以为你南哥和你胆子一样小,能被你这鬼故事吓到?” 戚野沉默两秒:“没有。” 他其实没想着来找南哥。 只是经历过昨晚那一回,待在老房子里怎么都不舒服。半夜躺在床上,总觉得有人在咔嚓咔嚓偷偷开门。 起身看了好几次,一整夜没睡好,早上醒来后,索性直接来了北南。 北南店面大,承接年夜饭,大年初一也不休息。 许愿他们各自在家陪长辈,或者出门拜年。戚野没爸妈,更没亲戚,干脆过来帮忙。 没想到正撞上拎着个小行李箱进门的南哥。 “哦!”他这么一说,南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小子是故意来蹭压岁钱的!” 戚野一顿。 什么压岁钱? 这男人又在犯哪门子的病? 他还没反应过来,南哥已经从沙发上跳起,拿手指后面的领班和小赵,隔空恶狠狠戳人: “你们几个谁给他说我今天要来发红包?啊?是不是你们通风报信!说的就是你俩别站在后面偷偷笑!谁再笑今年的红包没他的份儿!” 领班笑得直不起腰:“行了南哥,看你把戚野吓得,今天过年呢。” 南哥冷笑:“我吓什么了我吓!过来!来都来了,今天南哥当一回好心人,也给你发压岁钱!” 说着,打开行李箱,露出满满一箱装好的红包。 从最上面挑了个超级厚的,冲他招手:“兔崽子躲什么躲!给我过来!” 戚野哪里想得到南哥说的是这个。 警惕后退一大步。 “嘿!”南哥瞪起眼睛,“小兔崽子你长本事了是不是!赶快!麻溜儿的!没看到那么多人还等着我发红包!” 戚野往后一瞧。 来领新春红包的员工已经自觉在后面排起长队。 完全不打算拿南哥的钱,他飞快说了句“我不要。”没等红发男人往自己这边走来,先一步从领班和小赵之间钻出去。 倒是没跑出北南。 三拐两拐,躲去楼上的空包厢。 准备等南哥离开后再下去帮忙,戚野刚坐下,手机开始震动。 -- 第152页 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许愿。 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打电话。 他接起:“喂?” “戚野!春节快乐!” 电话一接通,女孩活泼清脆的声音立刻传过来,不待他回应,又迅速往下说,“你是不是不在家呀?” 戚野闻言,不自觉皱眉:“你去我家了?” 大年初一,她应该在拜年走亲戚,怎么会跑到他家。 手里拎着一副春联和福字,尽管知道男孩看不见,许愿依旧下意识点头:“对。” “今天我没有事,想着你估计没贴春联,就带了一对过来。”她和他解释,“我还带了福字,你是待会儿自己回来贴,还是我现在给你贴上?” 陈诺家没什么亲戚。 陈涵是独生子,父母早些年一一去世,没有需要走动的关系。 许建丽这边倒是有个许建达,只是听过陶淑君上次的录音后,两家基本不来往。 今年许建达没让许愿回家过年,大家索性直接忘了每年正月里惯有的家庭聚会。 不需要拜年走亲戚。 早上起来,许愿给陈涵许建丽说过春节祝福,拿到压岁钱,便无事可做。 江潮石小果都在走亲戚,陈诺一如既往沉迷学习。她想了想,最后拿上春联福字出门。 没想到戚野竟然不在家。 “你放门口好了。”戚野不打算这么快回去,“不用你贴,也别在那儿多呆,赶快回家吧。” 他对昨晚发生的事始终很在意。 即便现在是白天,她一个小姑娘待在那里也不安全。万一昨夜真是上门讨债的债主,被她撞上就麻烦了。 “哦……” 然而手机另一端,许愿的声音听起来稍显迟疑,“可是……” “兔崽子?小兔崽子!戚野!” 他俩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南哥已经发完给员工的红包,拿着给戚野的那一个,气势汹汹冲上楼,“你躲哪儿去了!给我滚出来!快出来!小心我待会儿揍你!” 戚野不得不掀开桌布。 弯腰躲在大圆桌底下:“没有可是,你把东西放门口,直接回家。” 担心许愿不听他的话。 这几句他刻意压低嗓音,沉着嗓子,语气严肃,甚至有些凶。 果然,女孩沉默了。 好一会儿没出声。 觉得自己刚才语气似乎有点过分,戚野犹豫两秒,正想说点软和的话。 “可是——” 下一秒,听见她软软的嗓音,“可是你姑姑也在这里等着呢。” 许愿咬字非常清晰。 尽管南哥正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戚野把手机贴在耳边,还是听得很清楚。 于是直接站起身。 “砰”的一声。 狠狠撞在圆桌上。 “在哪儿?在我家门口?和你在一起?”顾不上去摸头顶被撞出来的大包,戚野从桌下钻出来,语速飞快,“不要相信她,马上离开那里。别和她说任何话,我没有姑姑!” 其实是有的。 戚从峰确实有个小了近十岁的妹妹,但十几年没有联系,毫无音讯。即使父子俩回到西川,戚野也没听过任何有关对方的消息。 这实在太正常不过。 没人想沾上一个酗酒滥赌的家暴狂,要不是因为自己是未成年,除了待在醉鬼身边无处可去,戚野早就逃得远远儿的。 不会一直默默忍耐。 所以他没觉得姑姑的疏远有什么不对。 换做是他,为了自己的家庭考虑,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上回南哥问他还有没有家人时,戚野没把对方算进去。 这一次,同样不认为对面真的是戚从峰亲妹妹。 已经消失十几年的姑姑,不可能突然毫无征兆出现在家门口。 这大概是债主搞出来的新骗局。 害怕天真不知事的小姑娘不信,戚野重复一遍:“你快走!我没有姑姑!” 说得急,男孩音量不自觉提高许多。 楼道里安静,听得一清二楚。 许愿顿时涨红了脸:“戚野!我不骗你!她真是你姑姑!你快回来吧!” 一边说。 一边悄悄瞥了眼身旁的女人。 许愿确实没什么社会经验。 但她并不是毫无防备心的傻瓜,从前能聪明地帮戚野从追债流氓手里逃脱,眼下不至于随便相信陌生人说的话。 可她身侧的女人和戚野实在太像了。 之前戚从峰来学校闹事时,许愿见过醉鬼的长相。虽然因为常年酗酒显得萎靡不堪,多少也能看出一点儿与男孩的相似。 在戚从峰身上是一两分。 在眼前的女人身上就是七八分。 单薄瘦削的身形、漆黑淡漠的眉眼,始终挺直的脊背。 最神奇的是。 她脸上那种毫无波澜、鲜有情绪的神色与戚野一模一样。即使已经清楚听见男孩那句“我没有姑姑!”,也未曾露出任何难堪尴尬、无措慌张,或者愤然不满的表情。 只是睁着那双和戚野有七八分相似,又稍显不同的眼睛。 笃,笃,笃。 轻轻敲了敲手里合金质地的盲杖。 第59章 姑姑。 “我的天!他们姑侄俩还真像!” 二十分钟后, 许愿和南哥一起挤在巴掌大小的厨房中,听见男人啧啧称奇,“要不是他姑姑年轻, 你说亲生的我也信!” -- 第153页 戚从云比戚从峰小十岁。 如今三十出头, 和南哥差不了多少。 许愿正想点头, 南哥又感叹:“瞧瞧这两个!一个比一个死人脸!不是我说, 他们老戚家什么基因?这给孩子遗传的多糟心!我看他俩能这样坐上一天不说话!都搁这儿等着活活熬死对方呢!” 许愿:“…………” 默默往旁边走了半步, 生怕被客厅里的俩人误会这话是她说的。 不过南哥说的其实也没什么错。 接到她的电话后,戚野很快被南哥送回了家, 简单和戚从云打过招呼。 然后两个人便一同陷入沉默。 一个坐在沙发上。 一个搬了张椅子坐在对面。 一大一小表情极其严肃,坐姿分外端正,连双手放在膝上的动作都一模一样,不开口的功力更是不相上下。 从进门到现在。 硬是一句话没说。 “可能……”不好在这个时候出去打扰他们, 许愿小声说,“可能好多年没见……不太熟?” 与戚野通过电话,等待南哥送他回来时。 她硬着头皮和戚从云一同站在门外,许久之后,听见对方简短解释了一句:“我和戚野十三年没见过面。”所以他不记得她很正常。 不得不说,戚从云和戚野真的很像。 不但长相、神态相仿, 语气也如出一辙。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怎么听怎么生人勿近。 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冷漠疏离。 看着客厅里的两人相对无言, 许愿小声问南哥:“叔叔, 他姑姑是不是要收养他呀?” 母亲已经去世。 戚从峰在监狱里服刑。 尽管戚野现在有何老师钱主任帮忙,吃穿不愁,加上有南哥盯着,安全得到保障。可家里毕竟没个能在关键时候说话做主的大人。 虽然一直以来,男孩都在自己照顾自己。 但在许愿心里, 有个可以靠得住的成年人,终究比他独自过活要强得多。 所以戚从云主动上门找戚野,她还挺高兴。 “想什么呢你?”然而南哥瞥她一眼,“你以为是什么好事?” 许愿愣了下:“啊……” 这怎么不是好事? 抛开正在服刑的醉鬼不谈,戚从云是和戚野血缘最近的人。 要是她能收养戚野,他就不用一个人生活了。 许愿还没想明白。 在厨房里看了半天默剧的南哥实在忍不住,两三步走到客厅,顺手拖走餐桌旁另一把椅子: “我说小兔崽子他姑,您有什么话就直说。这大过年的咱们都赶时间,甭来那些虚的!” “您这十几年没出现,去年您哥哥进去也没见人,现在一声不吭回来了。”坐下后,他直接看向戚从云。 “我寻思您是突然想起西川有个大侄子要照顾,还是琢磨着可以白捡一护工?” 南哥这话说得非常不客气。 只差明说戚从云不怀好心,趁着戚从峰入狱过来捡漏。 追过来的许愿脸直接红了:“叔、叔叔!” 哪有他这么讲话的! 戚野面色有些不自然:“南哥。” 偏头看了男人一眼。 南哥完全不在乎:“我这人说话就这样,您要是听得不舒服,打我两下也成。” 说着,把椅子往沙发那边挪了挪,正好挪到盲杖可以够到的地方。 戚从云稍一抬手,便能直接打到他。 端坐在沙发上的女人面无表情。 没拿盲杖打南哥,面上也没出现任何波动。她平静坐在那里,仿佛被说到脸上的人并不是自己。 只是睁着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往戚野的方向看去。 “我不会收养你。” 戚从云淡淡道,“你也不需要照顾我。” 听见她这么说,许愿没出声,瞬间瞪大眼睛。 下意识去看戚野。 男孩似乎不怎么意外:“嗯。” 戚野是真的不在乎。 与戚从云十几年未曾见面,除了一张极其相似的脸,他与对方的关系生疏到和陌生人没差别。 并不觉得因为那点血缘,她就该为他承担什么责任。 不过戚野的确有点诧异。 戚从峰喝醉后除了动手,也爱怨天尤人。抱怨已经去世的父母没给他留下什么遗产,骂戚野是个吸他血的拖油瓶,剩下提起最多的,便是戚从云这个唯一的妹妹。 “当年要不是我给了她五百块,她能去上大学?!”醉鬼常常边砸瓶子边骂,“上了大学就忘了本!亲哥哥都不管了!早知道当年一分钱不给她!浪费老子的钱!扔给路边的乞丐都比给她强!” 戚从峰嘴里没几句真话。 但可以肯定的是,戚从云当时的眼睛并没有问题,否则无法去外地念书。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失明。 “今天我来没别的事。”戚野正这么想着,戚从云从大衣内侧摸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以前我借你父亲的钱,现在还给你。” 把卡往他的方向递去。 戚野没伸手去接:“不用了姑姑。” “我爸今年夏天能出来。”尽管知道戚从云看不见,他依旧礼貌看向她的眼睛,“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具体的经济往来,还是你到时候自己给他吧。” -- 第154页 戚野懒得在金钱上和戚从峰有牵扯。 何况他四肢健全,身体健康,自己可以养活自己,而戚从云是视障人士。 没必要收下这笔钱。 许愿站在一旁。 看见女人明显愣了一下,手仍旧举在半空中。停留好一会儿,始终没等到男孩来拿银行卡。 最后只能把卡放回去。 沉默两秒:“那我走了。” 直接拿着盲杖起身。 “哎哎哎!小姐姐,大妹子!”南哥想上来拦她,“再坐一会儿吧!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去。你这情况自己一个人不好……我艹!” 南哥话没说完。 戚从云毫不客气扬起盲杖,直接给他腿上来了一下。 这一下又快又准。 压根不像视力有碍,盲杖狠狠敲在南哥腿弯。男人的惨叫声中,戚从云面色仍旧不变。 自己走到门边,摸索着开门。 “不用送我。”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句话砸向身后的许愿和戚野,“我自己回去。” 他们自然不可能让戚从云独自走。 一前一后护着她出了小区,许愿刚想叫车,戚从云已经拿出手机,给师傅报了地址:“对,我在这里。” 等出租车来,没多说一个字,直接上车离开。 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留下两个孩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 “然后呢然后呢?” 开学第一周,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江潮听到一半没了下文,急得抓耳挠腮。 “然后七爷他姑姑怎么了?再来过没?南哥的腿是伤了还是没事?他到底怎么被打到的,七爷他姑不是看不见?” 江大少爷拿出追偶像剧的热情逼问,根本不带喘气。 许愿插不上话,只能等他结结实实挨了石小果一拳,终于消停下来,才摇头:“他姑姑没去过了。” 大年初一过后。 戚从云没再找过戚野。 狠狠挨了一下盲杖的南哥气得跳脚:“你姑姑什么脾气啊这是!看不见就可以随便打人?也就是你南哥我年轻脸皮薄!不然肯定躺她脚底下撒泼打滚要医药费!” 许愿:“…………” 不知道南哥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脸皮薄。 而男孩似乎并不在意戚从云会不会来,动手把她带来的春联和福字贴上。从初一到开学,再没和她提起过对方。 仿佛那天来的只是个陌生人。 戚野不主动提戚从云,许愿不好多问。 忍了小半个寒假,一直忍到开学,最后还是没忍住,和他提了一嘴。 正好被江潮耳尖地听见。 “啊?这就没去过了?一次都没啊?”江潮啧了一声,“我们七爷真太惨了!爹是个混蛋就算了,姑姑怎么也不靠谱!” 不过很快,他又摇摇头:“无所谓无所谓!反正他别傻乎乎贴上去当免费护工就行。小果咱们走,我让睿哥帮咱俩占了个筐!” 直接冲石小果一挥手。 他俩跑得快。 许愿替戚从云辩解的话被直接噎在嘴里,不上不下,最后自己咽了半天才咽下去。 一连两节副课,下一节是美术。 临近中考,西川一中并没有粗暴占用副课。美术音乐该上就上。 和从前一样,美术老师上了二十五分钟的课,剩下二十分钟留给学生自己发挥。 许愿惦记着戚从云的事。 心不在焉,草草在图画本上随手点了几笔,偏头去看身侧的男孩。 戚野正抓着铅笔,专注地在纸面上涂涂画画。 十分认真,他没察觉到她在看他。过了好久,直到伸手在那个彩漆快掉光的铅笔盒里找橡皮,才注意到女孩的目光:“怎么了?” 许愿心虚摇头:“没、没怎么。” 迅速收回视线。 换做平时,戚野肯定能发现她的异常。 但此刻专心画画,只是随口哦了一声,拿橡皮擦掉多余的部分,继续画下去。 他画得非常入神。 许愿忍不住勾头去看:“戚野,你是不是对美术很有兴趣呀?” 男孩正在临摹美术书上的一副插图。 插图线条复杂、画面绮丽。他画得却很快,铅笔落在纸面上,几乎没多少犹豫,迅速勾勒出大片图案。 何老师一直让他们俩坐在一起。 坐同桌的这一年多,许愿看见过戚野在音乐课上写物理作业,在科学课上背单词。甚至在他摆摊卖炸串的那段时间,还发现他在数学课上装作算题,实则用草稿纸计算开支盈余。 唯独美术课。 她从未见过他做别的事。 之前能用一节课的功夫画折纸的折痕图,如今大家都光明正大写功课,他并不拿出英语习题或语文小练。 仍旧一心一意临摹插图。 心思全放在插图上,戚野其实没太听清许愿在说什么。 只听到了一个兴趣。 于是不加思索回绝:“没有。” 男孩否定得斩钉截铁。 许愿讷讷:“哦……好的。” 女孩语气很是犹豫,戚野手上动作一顿。 直觉她话里有话,他捏着批发市场一角钱一根的铅笔,抬头看她:“你没随便买东西吧?” -- 第155页 这小姑娘总是爱给他乱塞东西。 从最开始的面包牛奶到后来的棉服,从棉服到上学期织了半个月没成型的手套。中间各种零散的教辅资料、生活用品、文具零食已经记不清了。 估摸着放在一起能堆一张课桌。 其他物品勉强还行。 总归他的确用得着,拿来不会糟蹋。 但要是她忽然异想天开买什么昂贵的画笔颜料,只有落灰浪费的份儿。 “没有没有!” 许愿闻言,立刻摇头,“我没有给你买东西!” 因为是实话,她语气非常诚恳。 戚野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再次强调:“我对美术真的没兴趣。” 真正有兴趣的人,该像陈诺学钢琴那样。他偶然听过他们兄妹俩谈论陈诺学琴的开支,从钢琴本身到课时费都令人咋舌。 不过效果确实很好。 每到有正式活动的大场合,只要不请假,陈诺总会被老师抓去充门面。 金钱与时间缺一不可。 相比之下,他这种只在美术课上画画折纸的,根本算不上什么兴趣爱好。 兴趣要靠大量的财力与精力,才能培养出来。 属于衣食无忧、家境优渥的小孩,和他没有关系。 只是今天正好有美术课,随便画画。和曾经的折纸一样,等到下课,就不会再浪费时间了。 戚野心里这么想着,下课铃响。 尽管还有最后一笔没画完,仍旧“啪”一下合上图画本。和美术书一起塞进抽屉,拿出上节课课间没做完的英语单选。 戚野英语一般,做题做得慢。 一道语法题纠结了大半个课间,在BC两个选项里犹豫不决。 看哪个都是正确答案。 还没想好究竟要选哪个,“咚”的一声。 面前砸下一个快递盒:“给你!” 是一下课便跑去门口,拿送隔壁班班花巧克力大礼包的刘晨睿。 “你把东西拿走。” 戚野根本不抬头,“我只要盒子。” “我东西在我这儿呢!”刘晨睿抱着手里的快递盒,“这是你的!我刚在警卫室看见了,顺手给你拿过来。不用谢啊!” 说最后几句话时,人已经冲出门外。 他的? 戚野诧异抬头。 他从没在网上买过东西。 不明白刘晨睿搞什么名堂,戚野放下英语习题,把快递翻过来。 面单上的确写着他的姓名和班级。 这是什么? 愈发诧异,戚野下意识看向身侧。 瞧见空荡荡的座位,才想起刚才石小果似乎过来,叫许愿陪她去卫生间。 他是不懂她们女孩子。 明明卫生间离教室没几步路,还要逛街似的手挽手一起去。 许愿不在,戚野迟疑片刻。 最后从书包侧面摸出小刀,小心裁开快递。 刘晨睿抱过来的纸箱尺寸很大,占据三分之二的桌面,掂起来非常重。 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沉甸甸地坠手。 戚野拆开快递。 看清纸箱里的物品,眉头一紧。 纸箱之所以这么沉,是因为里面装得满满当当——上层是各种尺寸的画笔、一盒三十六色的水粉、一套七十二色的彩铅,和几罐丙烯颜料。 下层放了什么看不太清。 从画笔和颜料的间隙看过去,大概是一些书籍。被遮挡住,无法看见全名,只能看到诸如“国画入门”“素描”“工笔基础”一类的关键词。 不过最上面那两本戚野倒是认识。 封面花里胡哨,是刘晨睿江潮最爱的某部日本漫画。两个人经常为里面哪个角色更强吵破天。 甚至不顾父子情谊大打出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戚野一头雾水。 他刚才和许愿说的是实话。 对美术的了解仅限于一周一节的美术课,更多的完全不懂。 即便这样,他还是能看出。至少放在最下层的那本《国画技法入门》,和最上面的热门日本漫画根本不沾边。 谁给他寄了这么一箱大杂烩? 第60章 这到底是谁姑姑? 许愿和石小果一起回班, 刚进门,便看见自己桌面上放着一个大纸箱。 同位的男孩一声不吭,手里捏着廉价水笔, 拿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视线直勾勾的, 有些吓人。 “你这么看我干嘛?”许愿莫名其妙, “这是什么?给我的?” 女孩一脸疑惑, 语气特别无辜。 戚野嘴角隐隐一抽:“你说这是什么?” “我说了我对美术没兴趣。”没想到小姑娘方才言之凿凿, 转头就收到个快递,戚野很是无语, “回头把这些退了,别浪费钱。” 扫了眼纸箱最上面的漫画,又补充:“以后不要随便乱买。” 从前她给他塞东西,好歹有个针对。 棉服和手套都是必需品, 教辅资料勉强也算刚需。然而这一大箱乱七八糟的物品,显然是她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 于是大包大揽、杂七杂八瞎挑了一堆。 戚野不清楚这一箱具体要多少钱。 但光是那两本正版漫画就不便宜,更别说剩下的画笔和颜料。 -- 第156页 他这么一说。 小姑娘勾头看了眼纸箱,瞬间结巴起来:“啊……这……” 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磕磕绊绊许久,绞着手看他:“这不是我买的……” 戚野根本不信:“那是谁?” 平心而论, 陈诺他们对他也挺好, 不过没有许愿这么事无巨细。 怕他吃不饱、怕他穿不暖。 等吃穿问题解决了, 又开始琢磨他的兴趣爱好。 戚野本来只是随口一说。 话音刚落, 看见许愿的手绞得更紧:“真不是我……是……是姑姑买的吧?” 因为尴尬,她连额头都泛着红,声音特别小,不过戚野还是听清了:“姑姑?” 下意识回头去看后排的陈诺,“许阿姨干嘛给我买这些?” 十分不理解, 男孩语气匪夷所思。 许愿脸更烧。 “不、不是我姑姑。”她小声解释,“是你姑姑啦。” * “那天你还没到的时候,姑姑和我加了Q.Q.” 不好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这些,直到晚自习,许愿才给戚野传纸条,“后来姑姑走了,我就和她在手机上联系。” 现代科技很发达。 戚从云借助读屏软件和语音助手,几乎可以无障碍与许愿交流。 戚野看着女孩清秀的字迹,微微皱眉,将便利贴翻了个面:“她主动找的你?” 倒不是认定戚从云别有用心。 只是她明明可以直接来找他,没必要兜个圈子去找许愿。 这样弯弯绕绕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把便利贴递过去,小姑娘立刻疯狂摇头。 动作太大。 后排同学诧异看了他俩一眼。 “是我找的姑姑。”便利贴位置不够用,许愿从作业本上新撕下一页纸,“我想——” 笔尖停顿两秒,她继续往下写:“我觉得姑姑人挺好,没南哥说得那么夸张。” 大年初一那天,许愿去戚野家时,戚从云先一步等在门外。 “姑姑以为我是租客,还给我道了歉。”许愿将作业纸往戚野那边推去,“说除夕来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用钥匙打不开门,才想到你们可能搬走了。” 戚从云手里拿的是当年的钥匙。 尝试几次转不动锁,意识到戚从峰父子俩大概已经不在西川,在门边驻足片刻。 没听到房门内有任何动静,先行离开。 第二天,想着或许能从租客这里得到有用的消息。 又重新登门。 许愿出门不算晚,戚从云到得更早,然而两个人都没料到男孩一大早跑了出去。 只好一起站在门口傻等。 “姑姑后来和我讲,她刚回西川,不知道你父亲的事。”戚野再一次拿过作业纸,小姑娘一口气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初一听南哥那么说,回去打听以后才清楚。” “她说她自己没孩子,和你很多年没见面,不太懂该怎么相处,所以那天直接走了。” “不过我觉得姑姑还是挺关心你,这段时间问了好多和你有关的事。” 从饮食习惯到兴趣爱好,身体状况到学习成绩。 事无巨细、毫无遗漏问了个遍。 “那一箱东西是姑姑寄的,我下午问过她。之前我和她提过你喜欢上美术课,她就记住了。” 但不清楚戚野究竟对什么感兴趣,于是乱七八糟买了一堆。 许愿看着男孩读完纸上的内容。 没有立刻动笔,沉默片刻,唰唰写下一行字。 拿过来一瞧:“她能和你说这么多?” 非常怀疑的语气。 并非戚野不相信许愿。 只是他见过戚从云,还与对方在客厅一起沉默对坐了将近半个小时。 女人十分吝惜言语,和他这个有血缘关系的侄子都没多说一个字,遇到她竟然一反常态。很难不让人多想。 戚野正这么想着。 身侧的小姑娘偏头看他一眼。 戚野一向很不擅长看别人的眼色。 但这一次,对视两秒后,他从许愿稍显无语的表情中,迅速领会到她没说出口的话: 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不爱吭声啊? 完全没想到戚野竟然会这么想,许愿不动笔,静静盯着他。 直到男孩不自然别开视线,才开始继续写往下。 作业纸重新被推到面前。 戚野低头,最后一行,她只写了一个问句:周末一起去看姑姑吗? 戚野有些迟疑。 没留戚从云的联系方式,自从大年初一那一面过后,他再没有见过她。 因为觉得对方和自己没关系,甚至想都没想,直到今天收到满满当当一大箱东西。 一时间犹豫不决。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许愿就凑了过来。 小姑娘爱撒娇。 平时经常抱着陈诺的手臂晃来晃去,对他和江潮倒不会那么亲密。 只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声不吭看他。 说起来,一年多的时间,戚野没少被许愿这么看。 以前没什么感觉。 甚至还能在被瞧了好一会儿后,毫无波澜、八风不动地拒绝。 但自从她冬天喊过那句戚野哥。 直到现在,只要两个人距离拉近,戚野便莫名其妙不舒服。 -- 第157页 只能猛地往旁边一躲。 “哦。”稍显慌张地点头,“那就去吧。” * 周六是晴天。 阳光很好,初春尚显凛冽的东风里,戚野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拎着点心。 站在戚从云家门外,看着许愿按门铃。 “姑姑!姑姑!一边按,她还一边喊,“是我!我们来啦!” 女孩一口一个姑姑,叫得特别自然。戚野嘴角微微一抽。 这到底是谁姑姑? 但他不得不承认,上一回的见面算不得多顺利。 姑侄两个相对无言、无话可说。要不是南哥大剌剌插嘴,估计还要一起沉默半个小时。 相比之下,戚从云的确更像许愿的姑姑。 至少能和她说那么多话。 许愿不知道男孩此刻在想什么。 否则一定会拿上回晚自习的无语眼神,再凉飕飕看他一次。 戚从云的确和戚野一样不爱言语。 然而她已经熟练掌握和他沟通的技巧,几乎不需要怎么改动,便能直接套在戚从云身上。 说起来,他俩不愧是姑侄。 那种别别扭扭、冷冷淡淡的脾性如出一辙。 一点差别都没有。 “姑姑!”于是门一开,许愿立刻亲亲热热喊戚从云,“戚野给你买了橘子和苹果,还有你们小区楼下的烤点心!放在哪里呀?玄关还是客厅?或者你有单独放食物的柜子?” 戚野站在后面。 清楚看到戚从云原本已经做出了“不要”的嘴型,愣是被女孩这一通不带喘气的抢白打断,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最后沉默两秒:“玄关就好。” “好的姑姑!”许愿立刻应下,“不用你找拖鞋,我们带鞋套了。” 说着,从小熊包包里拿出一次性鞋套,又冲他眨眼睛:“快把东西放下呀!” 戚野插不上话,只能乖乖放下水果点心。 换好鞋套,跟着许愿一起往里走。 戚从云家里装修风格很简洁。 不知道是为了方便行动,还是天生喜欢这种极简主义。除了必备的基础家具,没有任何多余装饰。 因此,放在电视柜旁的相框便格外显眼。 许愿走在前面,比戚野先看见相框里的照片。 脚步顿时一滞。 她愣神的功夫,落后半步的男孩也看清了相片。 毫无疑问,相框里的主角自然是戚从云。 不同的是,比现在年轻几岁,她穿着一身警服,目光如炬地盯着镜头。 与现在稍显空洞的双眸不一样。 照片中,戚从云眼神分外凌厉、气势凛然。即使只是一张静止的相片,视线对上,也莫名让人感到震慑。 听到两个孩子停下脚步,戚从云语气平淡:“几年前拍的了。” 摸索着坐在沙发上,又指了指另一侧:“坐。” 赫拉 和戚野不同,许愿不知道戚从云并非天生视力受损。 骤然看见对方从前的模样,一时间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默默坐下。 身侧,男孩迟疑开口:“姑姑,你的眼睛……” “工伤。” 话没说完,被直接打断。 一如既往冷冰冰的语气。 戚野完全不介意戚从云的语调。 “姑姑。”想了想,他问,“你是因为工作原因,所以一直没回来的吧?” 从开门起,戚从云始终面无表情。 听见男孩这么说,短暂怔愣两秒,很快恢复如常:“这不重要。” 她睁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许愿和我说过你之前的状况,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收养你,也不需要你照顾我。” “但在你成年前,我会负担你的学习生活费用。你不用觉得我拿不出这笔钱。我是工伤离职,国家把我照顾得很好。支付你平时的开支绰绰有余。” 虽然让他俩进了家门。 戚从云语气始终不怎么热络。 说这段话时,口吻甚至愈发公事公办。仿佛戚野不是她的侄子,而是被警方当场抓获的犯罪嫌疑人。 许愿本以为戚野不会同意。 毕竟平时,她给他塞个面包都难于登天。次数多了,还得听他冷着脸教育她:“你又随便浪费钱,下次不许了。” 更别说戚从云现在要负担他的生活费。 然而坐在她身旁。 男孩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应下:“嗯,好的。谢谢姑姑。” 许愿:“?”今天怎么答应这么快? 不明就里,下意识偏头看他。 戚从云同样没料到戚野的反应,冷若冰霜的脸现出一丝罕有的诧异。 明显记得上回他不收银行卡的事。 “我同意姑姑帮我付生活费。” 戚野对这一大一小惊讶的表情视若无睹,“不过,我也想让姑姑答应我一件事。” 戚从云沉默片刻:“你说。” 戚野看着她有些空洞的眼睛,语气放缓:“如果姑姑一定要支付我的生活费,那就要同意让我照顾你。” 第61章 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啊。…… 之前对戚从云的状况一无所知。 他不了解她失明的原因, 也不知道她的家庭构成。 但刚进门时,戚野留心看了下玄关。 除了两双一看就是专门为他和许愿准备的拖鞋,玄关处并没有其他人的鞋子。 -- 第158页 而这个装修简洁的家中, 也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显然, 戚从云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 戚野说完这一句, 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坐在沙发另一侧的女人突然冷了脸, 站起身:“出去。” 简短冷漠的两个字。 戚野一愣:“姑姑?” “出去。”戚从云根本不理会他, “你也出去。”后半句是对许愿说的。 “姑姑!” 没想到戚从云反应竟然这么激烈,一直没吭声的许愿帮腔, “你就让戚野搬过来吧,他做饭可好吃了!” 女人脸上表情分毫不变:“不需要,你们可以走了。” 吐字异常冰冷,每一个字都透着拒绝的味道。 “姑姑。”许愿被噎了一下, 没生气。眨了眨眼睛,再开口时换了种说法:“马上要中考了,你这里离我们学校挺近的。戚野他现在住在学校,我们学校宿舍……” 许愿原本想说宿舍条件不好。 然而之前为了让戚从云放心,她详细介绍过西川一中的住宿,比起大学也不差。 于是只能半路改口:“宿舍再好, 也没有在家里好呀!” 许愿这么一说。 戚从云倒是没继续赶他俩走, 但也没同意让戚野留下。 只是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神色疏离而冷漠。 许愿观察着她的表情,斟酌片刻,最后使出杀手锏:“姑姑,现在离夏天没几个月了。万一,我是说万一, 到时候戚野他爸爸回来再打他怎么办?” 许愿在手机上说过戚野被家暴的事。 戚从云性格原本就内敛,隔着屏幕,又感受不到太多情绪。然而眼下坐在一处,许愿清楚看见,女人瞬间皱起了眉。 戚从云皱眉的模样和戚野很像。 两道漆黑的眉毛绞在一处,嘴唇微抿。即使看不见,眼睛依旧无意识下垂。 “姑姑姑姑!”戚野不善言谈,主动提出照顾戚从云已经是极限。只能看着许愿冲上前去,一把抱住自家姑姑的手臂,“你就心疼一下戚野吧!别再让他挨打了!谢谢姑姑!姑姑最好了!” 这些话,换做戚野自己,一句都说不出口。 而小姑娘撒起娇来格外自然,抱着女人的手臂摇了半天,终于得到一个可有可无、极不明显的点头:“嗯,我考虑考虑。” * 最后,戚从云到底没同意戚野直接搬进来。 只允许他在不上课的周六周日,过来住上两天。帮她做几顿饭,顺便收拾一下房间。 周内还在学校待着。 戚野对此没什么意见。 回学校整理出一套被褥,放在戚从云这里。接下来几个月,一直过着周内住校,周末去戚从云家的生活。 女人始终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不爱吭声,姑侄俩坐在同一张饭桌上,一顿饭吃下来,甚至可以不说一个字。 好在戚野本身也不是多话的性格,一大一小就这么沉默地安静度日。 初三下学期,临近中考,时间过得飞快。 许愿总觉得,拉着戚野去戚从云家的事仿佛发生在昨天。然而一不留神,讲台旁中考倒计时的牌子从三位数到两位数,从两位数到个位数。 直到最后,变成了一个鲜红显眼的“0”。 许愿原本以为自己会很紧张。 但结束最后一门英语,收卷铃响,她收拾好文具,和周遭陌生的同学一走出考场,才隐约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中考来了。 中考结束了。 似乎只是六月一场里再普通不过的考试。和以往一样认真作答、仔细检查。 平平淡淡交卷完成。 “所以单选最后两道到底选啥?” 西川一中的学生基本被安排在三中考试,许愿走出三中教学楼,看见江潮拽着陈诺,“我不会蒙错了吧!不能吧不能吧!那可是两道题!两道!全错了我就完了!” 陈诺被他拉得走不动路:“放手。” 江潮:“不放!班长你先告诉我正确答案!” “这边!”石小果懒得搭理他俩,眼尖地瞧见许愿,冲她挥手,“看这儿!” 许愿拿着文具袋小跑过去:“来了来了!” “可算是考完了!”石小果伸了个懒腰,“晚上要不要找个地方吃顿饭,好好放松一下?” 最后这几个月,大家弦绷得很紧。哪怕是平时最不爱学习的江潮,也老老实实用功学习。 一节晚自习都没落。 “好好好!”他此刻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去哪儿?吃什么?串串还是火锅?烧烤或者日料?吃完饭看不看电影?正好最近新上了好几部,要看我现在订票了啊!” 江大少爷很是兴奋。 陈诺微微一笑:“我妈说今天在家给我做庆功宴,去不了。” “你也去不成。”顺势看向一旁跃跃欲试的许愿,“我妈说了,这顿饭是专门给咱俩做的,你必须得吃。” 一听许建丽要做庆功宴。 许愿心里那点不太分明的惆怅,立刻变成了实质化的悲伤:“啊?我没听姑姑说呀?” 救命! 她已经连续喝了两个月不放盐的补脑鸡汤,实在不想再吃一桌没油没盐的硬菜了! 陈诺笑得愈发温和:“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说了。”只不过那时候她忙着背单词,没听见许建丽的话。 -- 第159页 “你找七爷吧。”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的男孩,对江潮说,“看看他有没有空。” 江潮还没说话,许愿摇头:“他没空。” 西川每年的中考定在周六周日。 这周要中考,上个周末,一中没有放假,戚野也就没去看戚从云。 如今中考结束,大概要立刻赶去对方家。 “那他当然选他姑姑不选我啊!”江潮对自己的地位有清醒认知,“我说你们别这么扫兴行不行!都考完试了哎!一个个的!不能好好出来玩吗!” 许愿安慰他:“明天吧,明天应该可以。” 今天她和陈诺得回家吃庆功宴,戚野要赶回去给戚从云做晚饭。 无论如何没办法一起出去玩。 五个人里三个都去不了,石小果索性也不去了:“那就明天!” 江潮哭丧着脸:“早说呀你们!我这电影票都订了!” 他们四个在这边叽叽喳喳。 另一头,戚野同戚从云讲了会儿电话,挂断手机,走过来:“你们先走,我要去趟那边。” 戚从云的家和许愿陈诺在同一方向。每次周五放学,他都与他俩一起走。 而“那边”指的是戚从峰手上那套老房子,自从周末住在戚从云家里,他习惯这么称呼。 许愿好奇:“怎么了?” “没事儿。”戚野摇头,“那边水管好像出了点问题,水流到楼下。物业叫我过去看看。”于是给戚从云打电话,说今天回去晚一点。 “哦哦!”男孩这么一说,许愿点头,“那你快去吧!早点弄完,别让姑姑等太久!” 戚野:“嗯。” 先行坐公交车离开。 中考虽然重要,到底没有高考那么紧张。 被爸妈接送和自己前来的学生各自占一半,许愿他们五个人都没让家长送,说了几句话,各回各家。 许愿和陈诺一起往车站走。 “哥。”半路上,想起男孩刚才打的电话,她忍不住说,“你说戚野他姑姑都同意让他周末过去了,怎么就是不愿意让他周内也住在她家呀?” 许愿在Q.Q上隐晦提过几次。 每一回,都被戚从云直截了当拒绝:“不用”“不要”“不可以”。 甚至有一次还说:“你再提这个,下次你俩都不用来了。” 许愿不是很明白戚从云的想法。 如果说一开始拒绝戚野周内回去,是害怕耽误他学习。但如今中考结束,几天前,她试探过戚从云的口风,对方依旧不松口。 始终不愿让戚野正式住进来。 没想到许愿会问这个,陈诺一愣。 随即展颜:“那我问你,你怎么一直琢磨着,要他姑姑和他住在一起?” “因为这样对他们两个都好啊。” 许愿毫不犹豫回答,“先住在一起,如果戚姑姑愿意,后面就可以办收养手续。”在陈诺面前,为了区分戚从云和许建丽,她给前者加了个姓。 正式办理收养手续,戚从云就是戚野的合法监护人。 在戚野没长大的时候,她是他的依靠。等戚野长大了,他可以更好的照顾她。 陈诺微哂:“是吗?” “我倒是没觉得。”他说话慢条斯理,“假如一直不办收养手续,是七爷会不去看他姑姑,还是他姑姑会不给七爷生活费?” 许愿连忙摇头:“那不会那不会。” 戚从云姑侄俩都不是那种人。 “所以住不住在一起,有没有手续都无所谓。“陈诺轻笑,“你想想,要是七爷他姑姑和七爷父亲是同样的人,光凭一道手续,能约束得了?” 听他这么说,许愿心有余悸:“我明白了哥,你说得对。” 作为戚野唯一的监护人,戚从峰每回揍他都是往死里打,还不如只是姑姑的戚从云。 “我知道你是担心戚野。” 见女孩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陈诺笑着拍拍她的肩,“不过他姑姑肯定也有自己的考虑,你就别多想了。” 许愿最听陈诺的话,用力点头:“好!” 两个孩子回到家。 陈涵去外地开会,许建丽张罗了一大桌饭菜。尽管住了大半年,习惯陈诺家偏清淡的口味,这一顿缺油少盐的硬菜,许愿仍旧吃得很痛苦。 磨磨蹭蹭,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 吃过饭,许建丽不让许愿帮忙收拾碗筷。陈诺有些累,早早回房间休息。 中考才结束,暂时不用学习。 突然结束紧绷的状态,许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拿起手机。 好几个未接来电跳到眼前。 “喂?”她回拨过去,“姑姑有事吗?”是戚从云的电话。 手机那头,女人声音冷淡:“没什么。” “就是……”迟疑两秒,“小野现在还没回家,老房子那边的事没处理完吗?” * 戚野坐公交车去北面。 和维修师傅一起检查过水管,确定是他们这边的问题,给楼下被水淹没的住户赔了点钱。 然后又回到老房子,简单打扫一遍卫生。 戚野对老房子完全没有感情。 小时候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在这个灰扑扑的房子里,他能想起来的,只有醉鬼劈头盖脸的拳脚、夹带下三路的辱骂。冬天浸入骨髓的寒意,蜂窝煤压在肩上沉甸甸发疼。 -- 第160页 但他还是仔细扫着地上的积灰。 一边扫,一边想。 其实他知道戚从云为什么不肯和他多亲近。 无非是因为那双失明的眼睛。 不论经济条件如何优越,看不见就是看不见。现在年轻勉强能自理,等到以后岁数渐长,麻烦肯定会越来越多。 戚从云不愿意拖累他。 不住在一起,不办收养手续。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关系,没有后天培养出的感情,他对她也就没有什么必须要承担的义务、一定要负起的责任。 随时可以干脆利落抽身。 这真是…… 戚野扫完客厅,站在主卧门前,看着被戚从峰卷得空荡荡的卧室,心情分外复杂。 认真说起来,这兄妹俩除了姓氏。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戚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没想太多,着急赶回去给戚从云做晚饭,随便扫了两下主卧,拎着扫帚去扫次卧。 “咔嚓。” 大门被推开的声响。 “师傅刚走了。”以为是之前打电话的物业人员,戚野没抬头,“我也给楼下的住户赔——” 话说到一半。 或许是因为对危险天生的直觉,或许是因为十几年来挨打挨出的经验。 又或许是因为老旧的木质地板承受不住男人的步伐,发出无比沉重、潜藏杀机的嘎吱响声。 耳边传来飒飒风声时,戚野毫不犹豫,下意识往旁边一躲。 回过头去。 视野里最后出现的,是一张扭曲变形的丑陋人脸,以及对方高高举起的铁板凳。 * 很多很多年以后。 偶尔,许愿半夜做噩梦,还会梦到那个中考结束的夏天。 六月中旬的傍晚。 金乌西坠,天边火烧云燎燎连成一片。浸着血色的夕阳穿过旧城区乱糟糟的藤蔓、掉皮掉漆的外墙、生锈蒙尘的玻璃窗。 静静洒在才过了十五岁生日的男孩身上。 是的,他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步入青春期的男孩长得都快,尽管两人仍旧是同桌,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个头蹿了一大截。比江潮和陈诺还要高。 她和他说话必须得仰起脸。 但当她沿着门口那串触目惊心的血迹,一路跌跌撞撞跑进去。星星点点鲜红的尽头,是一滩浓稠暗沉的红。 男孩躺在那滩红色里。 很瘦,很薄,沾着鲜血的脸肿起,在夕阳里慢慢变得透明。 仿佛下一瞬便要消失。 戚野的头非常痛。 其实全身上下都在疼,只是头上的疼痛过于明显,掩盖了其他地方的知觉。 撕裂般的疼痛中,他头晕目眩,看不清眼前晃动的人影。 试图仔细去看,只听见女孩带着哭腔、时远时近的声音:“我打120了!你坚持住!别动!你不要动!” 戚野没太听懂她在说什么。 顺着她的意思,老老实实躺在地上,听着她语无伦次重复了好几遍:“不要动!不要动!再动你会死的!” 从蒙尘玻璃窗透进的夕阳渐渐融化,变成柔软的、滚烫的液体。 一滴一滴坠落下来,淌过他高高肿起的脸颊、开裂渗血的伤口,隐隐作痛的下颌。 不知道为什么,戚野莫名有点想笑:“别哭。” “许愿,别哭。” 顶着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他叫她的名字,轻轻笑起来,“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啊。” 第62章 她竟然长得这么好看。…… 戚野真心这么想。 长到十五岁的这十几年里, 有很多次,他几乎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 冬天穿着单衣在公园露宿、身无分文连喝一周凉水、被男人揪住衣领、薅住头发,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击在墙上。 每一次, 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然而每一次, 他最终都活了下来。 喝醉的酒鬼常常念叨:“你怎么不去死!活着浪费老子的钱!你快点去死!” 可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掉。 冻得嘴唇乌青直打摆子没有死、饿到浑身无力站都站不起来没有死、被毒打到直接吐血也没有死。 他总是活着。 不管有没有遮风挡雨的住处、暖身蔽体的衣服、果腹充饥的食物, 他一直活着。 清醒的、明白地活着。 有时候实在撑不下去, 他会默默地想。再熬几年, 等自己长大,只要长大就好了。 长大可以赚钱, 可以读大学。 可以丢下赌鬼远走高飞,在一个他还没想象出是什么模样的城市,买一个小小的一居室。 夏天有风扇,冬天有暖气。 冰箱里总装着满满当当的食物, 衣柜里挂着厚实保暖的衣服。没有人会冲他高高扬起手。 但长大真的太遥远了。 即使这两三个月半夜总是被生长痛惊醒,开学才买的校服很快小得不能再穿,甚至站在举着铁凳子的男人面前,比对方隐隐高出几厘米。 他竟然还是打不过他。 他躲不开男人坚硬的拳头、死命踹过来的脚。只能和六七岁的时候一样,双手抱头,护住头脸的关键部位。 铁凳子重重敲了下来。 其实不必许愿说。 -- 第161页 戚野躺在这里, 感受着头脑中一阵又一阵零碎的晕眩, 就知道自己伤得究竟有多严重。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他还能长大吗? 飘忽不定的眩晕里, 戚野想。 在戚从峰把他活活打死之前。 他还有机会长大吗? * 陈诺接到警察的电话, 和许建丽一起赶到医院时,许愿正坐在手术室外。 夏夜时分,被送进医院的各种病患层出不穷。喝酒反被酒瓶子开瓢的、开车直接被对面撞飞的、在街上多看彼此一眼而后直接大打出手的。 又一辆担架载着满头是血的伤者从走廊飞奔而过。 显得她手上身上的血迹没有那么刺眼。 “我没有碰他。” 她呆呆坐在那里,一板一眼回答警察的问题,“我看过书, 他这种头部受伤的情况不能挪动。所以我先打了120,又报了警。” 救护车和警察来得都很快,昏迷过去的男孩被抬走。 她跟救护车一起来医院。 “我想打他的应该是他爸爸。”她缓慢地说,“他爸爸之前被抓了起来,夏天该出狱了。” 戚从峰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他只认为是戚野不好。 如果不是戚野,他不会在学校闹事,不会被报警关起来,不会因为被调查出其他犯罪事实送进监狱。 都是戚野不好。 他要打死他。 就像打死一条街边无主的流浪狗。 “他没有其他亲人,我已经拜托人去接他姑姑了。”许愿继续说,“他姑姑是盲人,来得可能要慢一些。叔叔你们别着急,她一会儿就到了。” 女孩语气特别平静。 从小一起长大,陈诺最清楚许愿的性格。 小姑娘聪明,脑子转得快。但有陶淑君那样的母亲,胆子难免有些小。平时遇到什么事容易被吓到。 轻了说话磕磕绊绊。 严重点整个人都是懵的。 但此刻她坐在那里,被一圈警察围着。尽管脸上还有泪痕,每一句话都说得特别清楚。 一点儿不结巴、分外有条理。 陈诺难得脸色微沉:“警察叔叔。” 上前两步,把许愿护在身后:“我是她哥哥,也是戚野同学,你们有什么事儿问我吧。” 许建丽也走过来:“同志,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 问题问得差不多。 接警的警察摇头:“没其他的事儿。” “我同事他们已经在抓人了。”这种案件性质恶劣,所里极其重视,“这是我的电话,孩子有情况随时通知我。”给许建丽留了自己的手机号。 许建丽把他们送出去。 陈诺留下来陪许愿。 “换件衣服?”少年心细,出门时给她带了件新裙子,“你身上这件脏了,我们换掉好不好?” 许愿没吭声。 低下头看了眼自己。 她的裙子确实脏了,去找戚野时没换衣服,穿的是白天参加考试的那一件。薄荷绿的裙子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血渍,深深浅浅、斑斑驳驳。 她抬起手,举到眼前。 手心里、指缝中,连掌纹都被男孩的鲜血浸透。 “哥。”许愿轻声说,“我没有碰戚野。” 陈诺点头:“我知道,你不会随便碰他。” 陶淑君总是嘲笑许愿看医疗纪录片,笑话她只是为了装样子,嘲讽她从来不干正事。 但陈诺清楚,许愿是认真的。 她搬来他家的那天,连多余的衣服都没怎么带,只拿走了那个放在书柜上的小药箱。 少年语气温柔。 许愿抿唇,几秒后,盯着自己的手,眼泪直接掉下来:“我没有碰他!可这些都是他的血!全是他的血!” 她只是守在他身边,跪在那里。 那滩浓稠暗沉的血就慢慢化开,沾在手心中,粘在裙角上。 她没有动他,但他的血还是越流越多。头上的、脸上的,脖颈、手臂、小腹。她几乎数不清男孩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到底有几处伤口在出血。 “他会死的。” 许愿小声说,“哥,戚野会死的。他爸爸会把他打死的。” 陈诺板起脸:“胡说。” “警察叔叔不是已经去抓人了?”他拿出纸巾,给她擦眼泪,“他爸爸会被抓起来。” “可他爸爸已经进过监狱了啊!”许愿一向很听陈诺的话,这次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这次能判多久,出来之后又怎么办?!” 即使这一次戚野活下来。 还会有下一次。 只要戚从峰还活着,还能从监狱里出来。总有一天,戚野会被他找到,抓住,打死。 家暴的人不会因为短短几年刑期而改过自新。 只会变本加厉。 许愿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戚从峰永远消失在戚野的生活中。 或许因为她也只是个小孩。 和他一样没有长大,没有能力对抗毫无底线、凶神恶煞的成年人。 “哥。”许愿又叫了一声陈诺,“戚野真的会死。” 从前没有目睹过这种场面,即使戚从峰上次闯进学校,最后也被大家齐心协力制止。 许愿头一次意识到。 小孩和大人之间的差距很大很大,大到即使有心想要反抗,都没有任何头绪。 -- 第162页 “不会的。” 陈诺正想开口安慰许愿,一道冷冰冰的女声先行响起。 被南哥一路连闯好几个红灯送来,戚从云站在几步开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只是耳边头发有些乱,显然出来得很急。 “许愿,谢谢你。”她平静地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 * 戚从云和南哥来得快,走得更快。 几乎没待多久,等到戚野手术完成,向医生确认过他的具体情况,又急匆匆离开。 不知道去做什么。 接到消息的江潮和石小果先后赶到医院。 “下午考完试人不是还好好的!”江潮一看躺在病床上的男孩,眼睛直接红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他那个畜生爹抓到没!狗东西!我一定要打死他!” 石小果的脸黑得能滴水。 没说话,只是站在病床边,默默捏紧拳头。 “病房不允许大声喧哗。”路过的护士提醒,“注意点儿。” 江潮只能梗着脖子闭嘴,没过多久,脸憋得通红,眼见快要爆炸。 “医生说他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许愿已经换过衣服,吸了下鼻子,小声说,“他姑姑去忙了,我们两两一组留下来陪他吧。” 戚野没有其他亲人。 除了戚从云,最亲近的就是他们这几个朋友。 江潮石小果自然同意。 陈诺原本想留下,许建丽担心他身体撑不住,坚决不答应让他守夜,于是约定明天白天再过来。 许愿和江潮今晚值夜。 其实留下也不能做什么。 头上缠着厚厚一圈纱布,男孩沉睡着。露在外面的手臂、小腿、脖颈,甚至指尖都是伤痕。 随着时间推移,鲜红变成暗红,再由红转紫、由紫转青。 江潮根本不敢细看。 老老实实搬着凳子坐在门口,护士不让他大声喧哗,就一个人坐那儿偷偷掉眼泪。 慢慢哭累了,夜渐深,直接靠着门框打起小呼噜。 许愿坐在戚野床边。 目睹了男孩被疯狂殴打的现场,惊吓过度,神经紧张。她倒是比江潮坚持得久。 直到头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才趴在床边睡过去。 很久很久之后。 渐渐恢复意识,戚野一连费力睁了好几次眼,终于迟缓睁开眼睛。 不太清醒,他盯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慢半拍想起自己昏迷过去的原因。 于是有点想笑。 果然,这一次又没死。 想要露出嘲讽的微笑,刚牵动嘴角,肌肉牵动一抽一抽的疼,只能被迫斩断尚未成形的笑容。 “嘶”的吸了口气。 这一声吸气非常轻。 至少和江潮的小呼噜相比,几乎微不可闻。趴在床边的小姑娘却立刻抬头:“戚野,你醒了?” 之前哭得久,尽管后来她没再掉眼泪,眼睛还是肿了起来。 红彤彤兔子一般。 “我去叫医生!” 她用这双兔子眼看了他几秒,也不等他回答,匆匆跑出病房。 留下戚野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门边江潮睡得死,压根没听见任何动静,还在一声又一声打呼噜。 记忆有些缺失,没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戚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俩这是在给他守夜。 从前被戚从峰毒打之后,男孩总是独自醒来。孤零零躺在地上,强忍身体各个地方传来的疼痛,看着陈旧掉漆、开裂起皮的天花板。 这是第一次清醒之后。 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有其他人。 不成片段的记忆慢慢浮现,他渐渐记起老房子狭小昏暗的次卧、冰凉潮湿的地板,眼前隐隐绰绰的虚影,还有女孩带着哭腔的嗓音。 是她。 那个时候,是她陪在他身边。 昏迷之前视线模糊,他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 方才刚苏醒,也只记住了那双红彤彤的兔子眼。 然而此刻躺在病床上,戚野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 原来她竟然长得这么好看。 他偷偷地想。 第63章 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头。…… 警察在棋牌室外的角落里找到戚从峰。 寻找醉鬼并未花费太长时间——因为他压根就没打算躲, 拿铁凳子打完戚野,随手一丢。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转身进了棋牌室。 不过在他们找到戚从峰前,对方似乎先遇到了另一波人。 把他从棋牌室揪出来, 扔在墙角劈头盖脸揍了一顿, 脸上身上都挂了彩。 “凭什么逮我?!去抓打我的人啊!你们不是人民公仆吗!”头破血流被抓到的时候, 戚从峰还振振有词, “咋了?老子教育儿子不是天经地义!我又没揍别的小孩!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 最后被警察先带去医院包扎, 又扭送回派出所。 从警车上下来,戚从峰仍旧十分不服气, 一路走一路大喊大叫:“我是他老子!他的命是我的!我能把他生出来,我就能让他去死!你们该抓打我的人!调监控!调监控啊!” 正在撒泼打滚,看见走廊里的女人:“戚从云?” “是你给那个小杂种撑腰?”被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架住,醉鬼挣扎得更厉害, “艹你妈!老子落魄这么多年你不给老子寄钱!偏心那个小杂种!” -- 第163页 看清她手里的盲杖,又哈哈大笑:“你瞎了?怪不得你要关心小杂种!活该啊!你活该!” 戚从云面无表情。 站在办公室门口,听着戚从峰的叫骂声渐渐消失:“邱所。” “哎。”一旁的派出所所长连忙答应,“戚同志,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这里能帮到的, 一定尽力帮。” 十分钟前, 在省厅工作的老学长专门打来电话, 简单介绍过戚从云的情况。 对于这样的战友, 绝大多数人都乐意行个方便。 戚从云从来没拜托过人,一向冷淡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邱所,我不会为难你。” “就是……”她迟疑两秒,“戚从峰身上肯定还有能挖的点,我想麻烦你们尽力查一查。” 戚从峰这么多年没正经工作, 却能一直酗酒赌博。 除了拼命借外债、抢戚野赚来的钱,多半还有什么不合法的灰色甚至黑色收入。 如果查到,就能尽可能延长刑期。 邱所一口答应:“没问题!” 想了想,又说:“我有个专门做监护权案子的高中同学,回头让她加一下你。” 戚从云点头:“谢谢。” “你也是辛苦。”邱所叹了口气,“我让我们这边的人好好查,不过后面……” 邱所是当妈的,听出警的小赵小刘汇报过情况,气得当场拍了桌子。 而她也知道,这种家暴案的犯罪嫌疑人屡教不改。眼下能不能查出更多犯罪事实暂且不论,未来刑满释放后,戚从峰十有八九还会找麻烦。 光脚不怕穿鞋。 戚从峰不在乎殴打戚野付出的代价,但戚从云不可能不在乎戚野。 戚从云沉默片刻:“我明白。” 醉鬼之所以敢这么张狂,就是笃定她不会像他一样藐视法律。 正这么想着,走廊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以为是派出所里其他警察,她没在意,却听见邱所一声惊呼:“你们干嘛?” 眼睛看不见,戚从云握紧盲杖:“怎么了邱所?” 然后听到了吊儿郎当的熟悉嗓音。 “所长!邱所长!”南哥对邱所做举手投降状,“别误会别误会!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 完全没把殴打戚野当回事儿,戚从峰对自己的违法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我说警察同志。”一点不害怕,他顶着两个乌青眼眶,在讯问室里嬉皮笑脸,“你们问完了我,是不是该问问我妹妹?我这顿打不能白挨呀!她找人打我是犯法的吧?你们是不是也得把她关个两三天?” 负责审讯的小赵:“胡说!戚同志一直在我们所里待着!上哪儿找人打你!” “同志?”戚从峰更来劲儿了,“她是警察?哦哟哟哟哟!原来是官官相护!我要找律师!我要告你们!你们这是违法的!” 一改在债主面前的讨好小心,醉鬼口气分外猖狂。 反正警察不可能像讨债人那样对他动手,要是敢打他,他直接投诉。轻则让警察背处分,重则停职回家。 小赵大怒,正要叱责戚从峰,小刘开门,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签字,带到留置室去。” 留置室和讯问室分别在大厅两侧。 去留置室必须要穿过派出所大厅。 戚从峰笑嘻嘻签字:“警察同志,难道我说得不对?我也是人民,人民是有权利的呀!” “她是警察知法犯法不是更严重?”出门后嘴上仍旧不消停,“不能因为她是个瞎子你们就——” 话说到一半。 醉鬼走到大厅,突然闭上了嘴。 抓人加审讯,连续折腾下来已经是深夜。鲜有前来报案办事的群众,派出所大厅原本应该没什么人。 然而此刻,听见脚步声,十几个体格不一、岁数不同的男人一起看过来。 鉴于眼下是在派出所,他们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只是看着戚从峰。 一个面相憨厚的胖子呵呵一笑:“老戚,你瞧瞧这弄的,我讨钱都讨到这里来了。” 身旁瘦猴儿似的年轻人也笑:“就是戚叔,去年钱没要到你就进去了。怎么这刚出来,又给抓了?” “这次不行那就下次。”队伍中间的秃顶男不耐烦撇嘴,“戚从峰,我寻思你不能老进去吧?” 总有一个人落单的时候。 戚从峰不吭声了。 站在这里的人他认识,都是他的债主。 今天上午才释放,下午回老房子。不知道这帮人消息怎么如此灵敏,竟然一路追到了派出所。 警察遵守纪律不能打人,债主们就不一样了。 手上都很有分寸,即使闹到派出所,也就是不痛不痒进调解室。最多送去医院治伤,再包个医药费。 黑压压十几个男人站在这儿压迫力很大。 戚从峰腿有些软,面上堆出讨好的笑:“李哥、刘哥、张叔……” 不幸中的万幸,追到派出所里来的是这些人,不是上回迫使他逃出西川的高利贷。 要是那个姓兰的,他估计要没命。 戚从峰这么想着,一一叫过所有的债主,到了最后一个人,有些卡壳:“呃……” 顶着一头红蓝相间的彩毛,年轻男人嘴里叼着根没抽的烟,见戚从峰看过来,嘿嘿一笑:“老戚,不认识我吧?” -- 第164页 “没关系!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啊!”他上前两步,剩下的债主自动为他让开路。 走到戚从峰面前,一把搂住他的肩,“警察叔叔我不动他!您放心!怎么着我也是遵纪守法好公民不是!” 南哥对小赵笑了笑,又转头看戚从峰:“老戚,你也放心!你进去多久,我替老李他们盯着你多久!绝对不会让你到时候没地方还钱!”指了指身后的债主们。 “我和兰永利那种烂人没交情。” 他笑眯眯的,“不过——” 戚从峰被钳住肩膀,动弹不得,被迫听见男人突然放轻的声音:“你他妈要是再敢碰戚野一下。” “我才不在乎兰永利会不会弄死你。” * 戚野昨夜短暂苏醒过一回。 许愿叫医生来看他,检查一番没有大碍,男孩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沉,直到清晨陈诺石小果来换班,依旧躺在床上双眼紧闭。 “医生说至少要再住两周院。” 害怕吵到他,许愿说话声下意识放得非常轻,“如果这段时间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铁凳子破坏力很大。 戚从峰没把戚野当人看,每一下都重重往头脸上砸。好在男孩有意护住了关键部位,手臂上被划出不少伤口,头上挨得并不多。 但那几下已经能把他砸得颅内出血,需要留院观察。 陈诺脸色十分不好看:“我知道了。” “你先回家吧。”从带来的书包里拿出面包和酸奶,分给她和江潮,“我和小果在这儿看着,你俩晚上再来。” 江潮抹了一晚上眼泪。 做梦都在哭,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还记得和许愿说:“晚上我叫刘叔去班长家接你。” 许愿点头:“好。” 毫无胃口,她把陈诺给的食物抓在手里,和江潮一起往外走。 正遇上往病房走的戚从云和南哥。 许愿抓紧面包:“姑姑。” 昨天在救护车上,她原本想直接给戚从云打电话,考虑到对方的身体状况,最终先打给南哥,拜托他上门去接戚从云。 两个大人昨晚消失了一夜,中间几个需要签字的场合,还是江潮家司机帮忙顶上的。 不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 听见女孩叫自己,戚从云停下脚步:“辛苦你了。” 她对她淡淡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笃笃敲着盲杖,走向戚野的病房。 哭了一晚上的江潮就有点儿不高兴:“七爷他姑姑也太冷淡了吧!那是她亲侄子诶!” 昨夜这里没大人。 两个孩子没照顾过病人,难免手忙脚乱。幸好司机也留了下来,成年人经验多见识广,这才没出什么差错。 并非江潮对戚从云有偏见。 只是从小到大,他一生病,妈妈就会守在床边。平时爱拿鸡毛掸子的老爹也一整夜一整夜不合眼,熬得脸都瘪进去。 更别说戚野这么危险的处境 许愿拉了下他的手臂:“好了。” 犹豫片刻,悄悄跟上。 猜想戚从云和南哥大概是去解决戚从峰的事,许愿倒没有不高兴。 只是想问问具体情况。 一路跟到病房,她走到门口时,戚从云正站在戚野病床边。 江潮刚才有一句话,许愿勉强同意一半。 戚从云性格确实非常冷淡,即使眼下站在床边,听着监护仪器的滴滴声,脸上的表情依旧不变。 看不出任何愤怒、悲伤、不满的情绪。 她只是在那里静静站着,许久之后,伸出手摸索。 轻轻摸了摸男孩裹着纱布的头。 第64章 你只是个小孩。 戚野第二次醒来依旧是深夜。 头还有些发晕, 刚睁开眼,他下意识去看床边,对上的却不是记忆中女孩红彤彤的兔子眼。 而是女人察觉到动静, 偏头看过来的失焦眼神。 戚从云淡淡道:“醒了?” 手伸到床头柜上, 摸索着递给他一个带吸管的保温杯, “他俩在隔壁休息。”说的是已经熬了大半晚的许愿和江潮。 身体上的疼痛勉强可以忍受, 戚野接过保温杯:“谢谢姑姑。” 喝了两口水, 抱着杯子,然后沉默了。 戚野其实没想到戚从云也在。 抛开她的身体状况不谈, 这几个月里,姑侄俩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每周两天的见面,而变得特别亲近。 除非许愿偶尔跟着一起去。 绝大多数时间,他俩和现在一样, 相对无言,一句话都不说。 两个人一起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戚从云先开口:“出院之后搬过来吧。” “我已经找到律师争取你的监护权。”她平静道,“以后你父亲和你就没关系了。” 正在喝水的戚野呛了一下。 “姑、姑姑。”一咳嗽,整个胸腔都疼, 他拼命忍住, “不用了, 我不搬。” 平心而论, 戚从云对他很好。 但就像她始终不愿意和他太亲近,怕自己成为他的负担。他也完全不想拖累她。 有戚从峰那样的父亲,人生基本和完蛋没什么区别。 他自己一个人能躲能跑。 戚从云的身体状况摆在这里,万一哪天醉鬼又上门发疯,即使她从前是警察, 多半也打不过戚从峰。 -- 第165页 他是他的亲生儿子都被打成这样,更别说她只是他的妹妹。 戚野不想给戚从云找麻烦。 戚从峰要发疯,冲他一个人就好。 男孩拒绝得斩钉截铁,戚从云又不说话了。 沉默许久,才说:“我听许愿讲,你身份证上的生日在六月一号。” 今年六月一号在周末。 正好是西川一中在考试前临时加课的那两天,戚野没回家,许愿他们也没时间专门替他和陈诺庆祝生日。 送过礼物后,五个人在食堂点了最贵的菜,算是一起吃过生日餐。 戚野没想到许愿还说了这件事。 “哦。”一时间有些茫然,想了想,“这是后来上户口的时候随便填的。” 戚从云点点头:“嗯,这个生日挺好。” 女人鲜少表露出情绪,她这么一说,戚野跟着笑了下:“我也觉得。” 在遇到许愿他们之前,一直都没庆祝过这个生日。然而这两年和大家一起过,已经很习惯了。 他时常会想起当年那位好心阿姨说的话:“六月一号是小朋友的节日,填到这一天,以后就有好多小朋友和你一起过生日了!” 虽然戚野不认为自己是小朋友。 但和许愿陈诺江潮石小果在一起,哪怕只是在食堂吃最便宜的套餐,他一样很开心。 这么想着,他听见女人冷淡的嗓音:“那就搬过来。” “大人的事让大人去做。”下意识想要拒绝,戚从云先他一步,“戚野,你只是个小孩。” 睁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她偏头看他,重复一遍:“你只是个小孩。” 孩子和成年人本来就有差距。 体力、经济、甚至精神。 指望一个小孩单打独斗,去反抗各种层面压制自己的大人,去完成大人该做的事,简直又荒谬又可笑。 大人就是大人,小孩只是小孩。 小孩赢不过大人没什么大不了。 无论是动手毒打,还是尖声辱骂。 大人仗着自己多活的那几十年,赢了小孩有什么好骄傲? “我已经找了我以前的老师和同学,陆先生也用了他那边的关系。” 没听见男孩的回应,戚从云继续往下说,“你父亲以后没有办法再伤害你,戚野——” 话说到一半,戚从云顿住。 失去视力,听觉和触觉变得分外敏感。尤其现在是夜里,一向嘈杂吵闹的医院安静下来。 夏夜,窗外传来一两声零落蝉鸣。 稍显尖利的虫声中,她睁着眼睛,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听见男孩极力压抑、无法克制的哽咽。 有限的记忆里。 从小到大,戚野只哭过两回。 一次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戚从峰带着他,站在一个白色的房间,白色病床上盖着白色床单,床单下露出一只没被盖住的、女人苍白的手。 “你妈死了。” 男人说,“戚野,你妈死了。” 这么多年过去,戚野不记得当时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场,不记得那究竟是冬天还是夏天。 只记得自己哭闹着想要去抓女人的手:“妈妈!妈妈!” 他没有碰到她。 眼泪要流干了。 他还是没有碰到她。 自那以后,无论是睡在街头,被城管赶狗一样踹在身上;还是真的被流浪狗追赶,拼命奔跑再摔倒。 膝盖和双手都磨破出血。 又或者是醉鬼一次又一次,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的巴掌。 戚野再没有掉过眼泪。 儿时的那一回,似乎哭光了之后所有的泪水。 他不是没有难过的时候,但泛旧穿糟的桃红色棉衣、铁桶里慢慢凉掉的烤红薯,醉鬼摔在脸上才凑齐的学费,不允许他因此掉眼泪。 生活压在他的身上,抓住他的腿。 把他的脸按进遍布沙砾的土地,即使偶尔有水汽,也疼痛的被磨干。 可他现在实在忍不住。 换成同龄人,许愿、陈诺、石小果,哪怕最不靠谱的江潮这么说,戚野都没有这么失控。 是的,他很清楚。 尽管他比他们都成熟,干过更多的活,吃过更多的苦。然而他心里很明白,他其实也只是个小孩。 他是个小孩。 但他无法做小孩。 身后没有可以依靠的大人,他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大人。 用稚气的脸庞、瘦弱的身躯、单薄的双肩,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当一个小小的大人。 一个不伦不类的冒牌货。 他怎么可能赢过真正的成年人。 这么多年。 第一次有一个大人对他说:你只是个小孩。 你不用伪装成大人。 现在不用,以后也不用。 听到在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一下特别委屈。 十几年积攒的难过和伤心瞬间冒了出来,无法控制、压抑不住。 头上缠着绷带,身上大部分地方裹着纱布。 一动浑身就疼,戚野只能躺在床上,死死咬住唇。从心里涌出的咸涩液体流进嘴里,和着被咬出来的鲜血,又淌回男孩的心里。 身旁的女人没说话。 和早晨一样,等到他哭累了,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 或许是因为常年挨打挨成习惯。 -- 第166页 戚野的恢复速度比医生预想得要快,五天后便能下床,进行适量活动。 “可以了可以了!” 但许愿不许他走那么多,“戚野!从你下床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分钟!江潮,把他弄回床上去!” 怎么有他这种才好转就想着随便溜达的人。 她感觉他脑子还不太清醒,分不清楚“适量”和“过量”的区别。 江潮立刻撸起衣袖:“好嘞!这就来!” 陈诺失笑:“你慢点儿,别碰着七爷。” “这你放心班长。”从江大少爷进化成江护工,江潮只用了短短五天,“把我碰了都不能碰着他啊!” 许愿指挥江潮扶着戚野,又往男孩身后塞了个枕头。 确保他这样靠着比较舒服,回头看陈诺和石小果:“你们俩个不回去?” 目前还是两两一组值班。 今天她和江潮来得早一点,陈诺他们可以先撤退了。 石小果一脸无所谓,嚼着泡泡糖:“时间还早,多待会儿呗。” 陈诺点头:“咱们五个好久没在一起了。” 许愿笑了:“好吧,只要回家姑姑不说你就行。” 其实也就是这么几天。 因为要照顾戚野,大家只能在交接时短暂说几句话,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 “我还说咱们去吃火锅呢。”江潮一脸遗憾,“得了,都搁这儿陪七爷一起吃病号饭吧!” 戚野闻言,默默看了他一眼。 没有吭声。 “这你不能怪我啊!”江潮立刻指许愿,“是她!是她不许大家吃外卖的!” 许愿没理江潮,笑眯眯看戚野:“你觉得你能吃外卖吗?” 小姑娘笑起来很好看。 眉眼弯弯,眼神亮晶晶的,一动不动看着他。 被她这么盯着,戚野莫名想起刚醒来那晚,他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 有些心虚,躲开她的视线,低头:“不能。” 许愿满意了:“不能就行。” “医院食堂的病号饭也很好呀。”她劝他,“现在吃点清淡的,过两天你就能吃火锅了。” 何况,为了照顾戚野的感受,大家都在吃病号饭。 连最不能吃苦的江潮都规规矩矩,只在医院外拼命啃鸡腿。他应该老实吃病号饭,争取早日出院才对。 女孩说话温温柔柔,话里透出的含义却不容拒绝。 戚野只能叹气:“好吧。” 他很少见到许愿这么坚定。 脾气好,她平时总是软软的,除了初二那年和他生气,剩下的时间都非常好说话。 唯独在这方面一步不让。 陈诺很会看人脸色,轻笑起来:“你最好听咱们小许医生的话。” 他故意压低声音,又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我在家不好好吃药都被她管,你一样跑不了。” “哥!” 许愿不乐意了,“你说我什么呢!” 几个孩子在病房里闹了一会儿,时间不早,陈诺石小果先行离开。 许愿搬了个板凳,坐在戚野床边,给他削苹果:“无聊吗?” 医生让他静养,除了每天适量活动,剩下的时间只能待在床上。 并且不能玩手机。 戚野:“还行。” 从前大部分时间把手机当摆摊工具,他不打游戏,直到现在,依旧只用来看大家平时的聊天。 如今他们每天都陪着他,虽然不能自由活动,但也不算无聊。 就是习惯了摆摊打工的生活。 骤然清闲下来,躺在床上无事可做,难免有些不适应。 “无聊不怕啊!”江潮听见他俩的对话,立刻从包里掏出好几本书,一本一本展示,“七爷!来!你今天想听我们给你念哪一本?” 许愿坐在床边,距离近,看见男孩脸上顿时出现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嘴角甚至抽动两下:“不、不用了!” 江潮带过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天文地理、算术科学一类的书籍。 为了考进六中,初三一整年没怎么好好看偶像剧和言情小说。 中考结束的下午,接到许愿电话时,他正在西川最大的新华书店,将言情书架上的热门小说一扫而空。 来医院还背着一书包言情小说。 “别啊!”戚野拒绝得干脆,江潮仍旧兴致勃勃,“昨天那本校园小甜文你不喜欢?那都市追妻火葬场呢?你听听这一本怎么样?” 直接撕掉一本书的塑封:“R城人人都知道,陆氏集团的总裁陆北南向来清冷矜贵,不近女色。直到有一天,大家发现他把一个女人堵在墙角……” 念到一半没声儿了。 许愿很少看言情小说。 从未接触过这种题材,正在竖起耳朵认真听,没想到突然没了下文:“怎么不念了?”她还想听听后续是怎么回事。 “嗨,这总裁名字起的。”江潮摆手,“起什么不好起一火锅店的名儿啊!” 他看着封面,忍不住吐槽:“这要怎么清冷矜贵?我现在脑子里全是毛肚鸭血豆腐皮!” 许愿失笑:“陆北南这名字挺好听的呀。” 在她看过有限的言情小说里,十个男主五个都姓陆,南字更是主角热门姓名。如果不是西川有个北南火锅,听起来确实是言情男主名。 -- 第167页 “不行不行!”江潮摇头,“都让人联想到火锅了,万一等会儿把咱们七爷听饿怎么办?陆北南取得不好,换一个换一个。” 戚野没参与他俩的讨论。 只是听见这个名字,心里隐隐有种怪异感。 正在分辨这种感觉来自何处,男人吊儿郎当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啊?叫我干嘛?” 江潮回头:“没叫你啊南哥!我们在这儿说陆北南呢!” 南哥这两天来看过几次戚野,大家彼此混了个脸熟。 听到江潮这么说,戚野心头一动。 之前,戚从云来看他的那个晚上,他记得她好像提过一句……陆先生? 头上毕竟挨了一下,戚野反应速度有些慢。 没来得及开口,南哥已经走进来,一点儿不客气,直接拿走许愿手里刚削好的苹果。 “怎么没叫我?” 顶着一头才染的蓝绿毛,他满不在乎,一口咬走一半苹果,“你南哥我就叫陆北南啊!” 南哥说得理直气壮。 江潮脸上仍旧挂着傻笑,看看男人头顶鲜艳显眼的蓝绿色,再看看封面上大写加粗的“清冷矜贵”。 默默放下了手里的书。 第65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 这件事以南哥打开手机,在地图上给江潮一一指出自己名下的产业而告终。 “凭什么说我配不上这名儿?” 离开时,男人仍然愤愤不平,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坐拥千万资产的霸道总裁了!哎对, 这苹果我吃着挺好, 剩下半篮给我了啊!” 同时顺跑那本被放下的言情小说。 江潮备受打击。 人直接蔫了, 连最宝贝的书被拿走也毫无反应, 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啊……” 说好的清冷矜贵俊美沉稳呢? “别难过了。”许愿拍拍江潮的肩,“叔叔他……长得不错呀。” 平心而论, 虽然穿衣审美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南哥五官其实很英俊,认真收拾一下,在人群里挺出挑。 当然, 平时已经足够显眼。 至于所谓的清冷矜贵,从男人刚才报出的一长串网吧火锅店咖啡厅面包房来看,即使够不上矜贵,金贵总是有的。 江大少爷面色如土、心若死灰。 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忘记自己还要照顾戚野,两眼无神坐在门边, 独自发起了呆。 许愿又劝了几句, 最后无功而返:“算了, 我先给你上药吧。” 江潮现在已经不想活了, 说什么都没用。 戚野同情地看了眼江潮:“好。” 许愿从床头柜里取出药膏和棉签,站在病床旁,看着男孩伸手去挽病号服的衣袖。 袖子一点点挽起,她跟着一点点皱眉。 因为江潮和南哥而弯起的嘴角慢慢压下,等戚野把衣袖全部挽上去, 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消失。 除了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身体受伤最严重的就是手臂,在遮挡头脸关键部位时,被丧心病狂的醉鬼用铁板凳一连敲了十几下。 不幸中的万幸,暴怒之下的戚从峰力气惊人,准头并不怎么样,这十几下没把戚野的胳膊敲骨折。 然而铁板凳毕竟是铁板凳。使用时间久,变形走样。凳脚开裂,卷出锋利的边,比铁衣架还要恐怖得多。 轻轻一擦便是一道血痕。 更别说用力去砸。 许愿垂下眼,盯着戚野的手臂。 比初二那年的冬天,她在街头偶遇他时更骇人——病号服缓慢卷起,露出蓝白细条下,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红色血痕。 尽管这一年半吃得比从前好。 所有养分似乎都用来供给身高,男孩个头一个劲儿往上蹿,身体仍旧单薄得厉害。 没什么肉,手臂很瘦,稍微一动便能看见明显的骨骼轮廓。 细窄的骨头几乎容纳不下密如蛛网、交错纵横的伤口。那些狰狞可怖的血痕攀附在苍白皮肤上,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挣脱逃离。 戚野举着手臂。 看见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无奈:“要不让江潮来?” 每次她给他换药都这样,无论之前有多高兴,衣袖一卷起,小脸瞬间沉下来。 许愿抿唇:“不用了,他不行。” 并非她瞧不起江潮。 只是江潮根本看不得戚野身上的伤,看一次抹一次眼泪,第一天哭得差点送去急救室吸氧。 石小果倒是稳得住,可惜实在控制不住手劲,力道太重。戚野的忍耐力已经远超常人,还是被按得直吸冷气。 所以这几天,一直是许愿和陈诺轮流给男孩上药。 无论看几次都不习惯,许愿努力平复心情,用棉签蘸取药膏。 和初二那年的冬天相比,她现在动作要熟练得多,又轻又快的落在伤口上。 然而他手臂上的伤痕也比当初多得多。 一道又一道,怎么都抹不完。 许愿用十分钟时间,先处理过他的右臂,又搬着板凳挪到病床另一侧,继续处理左边的伤口。 男孩左臂有一道很长的血痕。 自手腕一直到上臂,斜斜延伸到靠近心脏的一侧。好在避开了主要的血管,否则大概撑不到救护车到达现场。 这一道比较难搞。 -- 第168页 许愿小心翼翼给周围其它伤痕涂好药,然后站起身,让戚野把手臂伸直,从里侧慢慢往外上药。 正在仔细涂抹,听见男孩发哑的嗓音:“你学这些是为了你哥?” 非常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啊?” 许愿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她现在正在给他处理伤口,和陈诺有什么关系。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小姑娘懵懵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 戚野下意识垂眼,避开她的视线:“我说,你是因为你哥才想学医的?” 他很不习惯和她离得这么近。 尽管只是为了上药,之前也包扎过几次。但每一回她凑过来,他都非常不适应。 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得能数清根根分明的纤长眼睫。 何况这一次,女孩显然不怎么开心。一边上药,神色一边渐渐变得沉重。 只能随便找点话题。 然而戚野从来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这一次的没话找话,不但没能分散许愿的注意力。 反倒让她直接嘟起了嘴。 “什么呀。”她看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因为我哥身体弱,所以想当医生治好他?” 戚野愣了下,老实点头:“嗯。” 实际上,他一直都这么想。毕竟许愿陈诺兄妹俩感情好,今天临走前,陈诺又打趣说了“小许医生”那样的话。 更加肯定之前的猜测。 许愿嘴嘟得更高:“我哪有那么伟大啊。” 虽然想当医生,的确有一部分原因与陈诺有关。但她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以及陈诺的身体状况。 指望她长大后治好他,还不如指望陈诺自己恢复比较快 “我是很想当医生,不过不是为了我哥。”许愿轻声说,“是为了……生病的时候不挨骂。” 初二那年吃虾过敏,并不是陶淑君头一次在医院训许愿。 更小的时候。 许愿读小学,小孩子抵抗力差,容易生病。即使不像陈诺那样体弱,一个学期总会病上那么两三次。 每一回,陶淑君都会当着医生的面,在门诊上训许愿: “别的小孩都不生病,怎么就你生病?你是不是在学校偷吃冰棍喝了凉水?你能不能少给我找点麻烦!今天一个这事明天一个那事,整天来烦我!” 许愿那时不懂。 以为自己给妈妈添了麻烦,经常憋到满脸通红,也不敢在家里出声咳嗽。 害怕被陶淑君发现生病,劈头盖脸一顿训。 可生病真的很难受。 发烧会头晕,咳嗽嗓子痒,整个人软绵绵没有力气。 身体脆弱,听见“你活该生病!”“偏偏你娇贵!”“整天小题大做”一类的话更难过,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所以她想,要是当了医生,就可以自己给自己看病,不用让陶淑君带她去医院。 也就不会再挨骂了。 稍微长大一点,看过更多的书和纪录片,许愿才知道小孩子生病很正常。 不光小孩生病正常,大人生病也很正常。人人都会病,生病不是什么大事。 没必要因此自责紧张。 戚野哪里能料到还有这一出。 原本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让许愿开心一点,听到她这么说,张了张嘴。 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事。”察觉到男孩的尴尬,许愿轻轻摇头:“都会好起来的。” 现在她住在陈诺家,和陶淑君根本不见面。 而他有了新的监护人,从此不必和戚从峰那个醉鬼有任何联系。 女孩声音很轻,戚野沉默良久,点头:“嗯。”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两周后,戚野顺利出院。 许愿他们帮忙把宿舍的行李搬到戚从云家中,隔三岔五上门看他,顺便给戚从云打扫房间。 又过了两周。 离中考过去一个月,七月十五号,是西川中考正式出成绩的日子。 上午十点出成绩。 许愿紧张得一晚上没睡,早晨六点便爬起来,害怕吵到家里其他人,自己在房间中走来走去。 等到许建丽叫她出来吃早饭,已经断断续续走了两个小时,腿都走累了,还停不下来。 一个劲儿在餐桌旁转悠。 陈诺不得不抓住她:“停,别走了。” 离出成绩还有两个小时,她再这么走下去,明天得起不来床。 “我不走,我不走。”许愿被陈诺按在餐桌旁,过了一会儿,开始拿筷子拼命戳碗里的荷包蛋,“哥,万一我没考好怎么办呀?” 初三最后几次模考,她的成绩不太稳定。 有时能直接冲进班级甚至年级前十,有时落到班级三十多名。起起伏伏,波动很大。 小姑娘走起神来力道重。 眼看荷包蛋快被戳散架,陈诺哭笑不得,把自己碗里完整的这个夹给许愿,拿走被她戳的坑坑洼洼的那一个:“不会的,咱们不是已经对过答案了?” 许愿客观题做得很不错。 主观题只要不扣太多分,上六中没问题。 紧张过头,许愿完全不知道荷包蛋已经被换了一个:“那万一呢!万一我主观题全错呢!” “你这就不讲理了啊。”陈诺无奈,伸手去抓她的筷子,“别戳了,这个再戳坏可没人和你换。” -- 第169页 这一顿早饭,许愿食不知味。 根本不清楚吃的是什么,早餐结束,没回自己的房间,和陈诺一起待在他的卧室,打开五人小群:“救命!!!我好紧张!!!” 江潮:“我爸千里迢迢拿着鸡毛掸子赶回来,现在就坐在我旁边,你紧张还是我紧张?” 石小果:“闭嘴吧你!考不上六中别说你爹,我先把你腿打断!” 戚野的回复则在六七页后姗姗来迟:“今天可以查分了?” 这两天,戚从云带他去法医那里鉴定伤情,忙得根本没顾上出成绩的事。 刚从法医门诊出来,看见小群刷屏的消息,才知道今天出中考分数。① 江潮:“兄弟牛逼。” 石小果:“牛逼+1。” 陈诺没参与他们的聊天。 在书桌前翻着高一物理书,做了几道题,再拿起手机,群里已经有了99+的聊天记录,不由失笑:“你们至于吗?”一会儿功夫竟然发了这么多。 这条消息一发出去,立刻被围攻。 江潮:“班长你这就不地道了!你是稳稳拿中考状元的人!我呢!考不上六中今天过后咱们直接生死相隔永世不见了啊!” 陈诺什么水平? 闭着眼睛随便乱写都能上六中。 石小果也怼陈诺:“奉劝某人多考虑实际情况,不要脱离人民群众!” 连一向不太说话的戚野,都发了一长串省略号:“…………” “对不起,对不起。” 陈诺只能道歉,又转头对许愿拱手,“我错了,是我错了。” 尽管兄妹俩平时感情好,许愿还是忍不住白他一眼:“哥,你就别得瑟了!” 他这种学神和他们普通人类完全不是一个物种,根本体会不到他们紧张的心情。 四个普通人类在群里叽叽喳喳。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十点,正式公布中考分数。 许愿屏住呼吸。 手有些抖,输入准考证号和密码,在查询键上轻轻一点。 查分数的人多,网页虽然没崩溃,速度还是慢。 光圈转了好久。 “啊啊啊啊啊!”结果刷新的一瞬,许愿从椅子上弹起来,“哥!哥!713!713分!是六中!是六中!我能去六中了!” 按着六中往年的录取分数线,只要在630分以上,基本可以稳进。 手抖得厉害,许愿一边尖叫,一边把分数截图发到小群里。 很快,戚野他们也一一发了成绩。 戚野687,石小果692,江潮低一点,但也有654分。 大家应该都稳了。 “我的天!” 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考出来的分数,江潮一连在小群里刷了几十条消息,“我竟然能考这么高!七爷我替我爹给你磕头了!谢谢你抓我的物理!还有班长!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我不抛弃不放弃!” “哎对班长人呢!你考多少!快!让我看看中考状元的成绩!” 江潮这么一说。 许愿从兴奋中回神:“哥,你多少分呀!” 她倒没觉得陈诺一定得拿状元。 不过除了初三上学期期末那回考了第二,下学期的期中和模考,少年又回到第一名,稳稳压在所有人头上。 即使这次不是状元,想必也是一个非常高的分数。 待在陈诺的房间,许愿用手机查成绩,少年则坐在电脑前。 听到她这么问,没回答,只是笑了声:“嗯。” 这一声笑得很轻,许愿有些茫然:“哥?” 她问他的分数,他干嘛只是笑。 没听到答案,电脑开着,她索性走上前,直接勾头去看屏幕上的成绩。 然后脚步一顿。 二十四寸的高清屏幕上,少年的姓名和成绩清清楚楚。 陈诺。 645分。 第66章 她以后不可能住在我家。…… 许愿没有理解这个分数。 站在少年身后, 眼睛看见清晰的“645”,心里自动为他加上一百分:“745……也很好啊!” 西川中考满分790. 700分以上都算优秀,750左右那一拨是各个初中前几名尖子生的水平, 而状元一般在770到780左右。 745分肯定不是中考状元, 但整体来看, 已经算得上非常出色。 许愿话音未落, 陈诺再度轻笑出声:“怎么看的?什么745?”难为她凭空硬生生给他加了一百分。 “这是6。”他给她指屏幕上的分数, “不是745,是645。” 少年语气温和, 说话慢条斯理。 许愿盯着他指向电脑、毫无血色的苍白指尖,几秒后,脑海里“轰”的一声。 “哥?这是你?”头脑一片混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声问他,“是重名吧?” 陈诺怎么可能考出这个分数! 比江潮还要低9分! 震惊极了,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陈诺不由好笑:“你是不是考太好高兴傻了?查分又不按姓名查。” 哪里来的什么重名不重名。 陈诺说得随意,语气轻飘飘的,许愿整个人都不好了。 目瞪口呆, 张了张嘴, 一时半会儿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最后一把抓住他:“肯定是阅卷出了问题!我们给何老师打电话, 马上去教育局查卷子!” “轻点儿。”惊吓过度, 许愿特别用力,陈诺微微吸气,“我又不是你碗里的荷包蛋。” -- 第170页 关掉查询分数的页面:“这个分数能进六中,没必要浪费时间。” 怎么没必要?! 从小到大,习惯陈诺次次拿第一, 上一回考第二,许愿已经非常诧异。 而这一次,直接从年级第一掉到比江潮考得还低,她觉得多半是自己疯了,才会出现他考出这个分数的幻觉。 “瞧你急的。”女孩紧抓自己不放,陈诺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查什么查?谁没有个考试发挥失常的时候?你前几次模考不也是?”成绩忽上忽下的不稳定。 许愿:“哥!这不一样啊!” 她是她,陈诺是陈诺。 在这个魔幻的645分之前,他唯一的“发挥失常”,就是以两分之差与第一名失之交臂。 即使中考压力大,也不该掉到这个分数段。 是真的着急,许愿抓着陈诺不撒手。摇晃少年半天,没等到想要的反应,自己先把自己急哭了:“哥!你听我的!我们去查一下!” 眼见小姑娘眼眶通红起来,陈诺又无奈又好笑:“怎么还突然哭上了?” “别哭。”他给她拿纸巾擦眼泪,“就算查出来是745,和645也没区别。” 六中不按中考分数分班。 达到录取线的学生全部随机分配,等到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后,再按成绩分普通、重点班。 区别确实不大。 许愿不知所措:“可……可是……” 被陈诺的分数惊到,她脑子乱糟糟的,整个人都犯糊涂。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晕乎乎听他发问:“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哪怕我次次拿倒数第一,我也是你亲哥。不能过了一个学期,我还没考倒数,就不算数吧?” 许愿连忙摇头:“没有!算数的!” 她是真不在乎陈诺的成绩,只是这次分数实在过于惊悚。 实在不是他会考出来的水平。 “你们之前在群里那么紧张,不就是担心大家考不到一起?”陈诺循循善诱,“现在咱们所有人都能上六中,难道不是件好事?” 少年对645分的反应非常平淡,没有任何疑惑、惊讶、不满。 语调一如既往温和。 许愿就被说懵了。 一边觉得陈诺说得有道理,一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手里拿着纸巾,她茫然看他,被笑着揉了把脑袋:“行了,哭什么哭,多点大事。” * 但这的确是件很大的事。 至少在出成绩的第二天,大家回一中领毕业证和毕业照时,哪怕是向来迟钝的戚野,也察觉到周围同学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并不奇怪。 在所有老师同学心中,陈诺是竞争中考状元的种子选手。就算考试没发挥好,也不该考成这样。 和平时比起来,至少少考了一百来分。 陈诺考645分实在过于惊悚。 江潮石小果上回还能拽着许愿和戚野,跑去办公室一道题一道题、重新对答案算分。 昨天被许愿私拉进小群,第一时间得知陈诺的成绩,直接鸦雀无声。 根本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个字。 相比之下,戚野算得上非常镇定。 一来,以前不认识陈诺,对少年从小到大保持第一的辉煌战绩毫不了解。他只觉得这是一次普通的考试失利。 再者,戚野压根不认为中考失利算什么大事。 要是高考少考了一百分,和心仪的大学直接拉开距离,确实可以影响人生轨迹。然而现在只是中考,陈诺分数虽然低,却正好超过六中录取分数线。 卡得很巧妙,足够和大家一起去六中。 那就没什么大不了。 总之,在戚野看来,陈诺这一次确实考得不算好。但进入六中,以后还有无数场考试。 为了已经结束的中考战战兢兢,属实没有必要。 不过显然,几乎没什么人和他有一样的想法。 因为眼下,戚野正和陈诺一起,在教务处帮大家的毕业证盖钢印。 陈诺成绩好,长得也好,性格更好。 平常何老师有事找他,需要其他同学协助,总是一呼百应。江潮石小果得撸起袖子冲出重围,才能抢到帮忙的机会。 今天大家都不吭声。 倒不是说因为陈诺没考好,同学们一夜之间全戴上有色眼镜。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尤其在给毕业证盖钢印的场合,总不能没话找话问上一句:“班长,我听说你中考比江潮考得还差?” 最没脑子的刘晨睿也做不出这种事。 许愿石小果被钱主任叫去整理毕业照,作为参照物的江潮不敢吱声。 最后只能戚野先顶上。 两个男生在教务处盖钢印。 戚野不是个爱说话的性格,陈诺不吭声,他也不开口。埋头默默盖了几十本,听见少年一声轻笑:“昨天是不是把你们吓坏了?” 戚野反应两秒,实话实说:“我还好。” 他没什么反应,江潮石小果差得远。在那个新建的四人小群里,和许愿一起疯狂尖叫:“班长不可能考得比我差!”“姓陈的怎么会没你考得好!”“救命!我哥的成绩是不是出错了!” 前前后后嚎了一整天。 最后真的给何老师打了电话。 男孩应得自然,陈诺瞥戚野一眼:“你也太实在了。” -- 第171页 从进校开始,路上遇到的学生都忍不住偷偷看他,一副想要说点什么,又不敢说的表情。 江潮石小果同样一脸欲言又止,安慰的话憋在喉咙里,憋得脸都青了。 戚野面不改色:“我觉得还行。” 他不擅长察言观色,但陈诺本人看起来并不在意成绩,那便没必要干巴巴说一些安慰的话。 况且他也不会说。 “我妹要是有你一半淡定就好了。”陈诺忍不住叹气,“昨天还吓得直哭,哄了半天才哄住。”不知道到底是谁考试发挥失常。 戚野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沉默两秒:“她关心你。” 只是这么随口一说,下一瞬,低头认真盖钢印的少年抬头看他:“难道她不关心你?” 陈诺说这话时笑眯眯的,神色看上去和以往一样和煦。 仿佛只是信口闲聊。 戚野却顿时有些不自然。 或许是自己心虚在先,总觉得陈诺话里有话,他没接这一句的茬,垂下眼不吭声。 “怎么了这是。”陈诺失笑,“我随便说说,你别在意。” 戚野“嗯”了一声。 他应得敷衍,陈诺好像很有聊天的兴致:“再过一个月要开学,你是住你姑姑家,还是住宿舍?” 话题转换太快,戚野一时间没跟上,愣了下才回答:“家里。” 戚从云的家离西川六中很近。 步行只需要十分钟。无论周末还是周内,都可以回家给戚从云做饭。 戚野这么一说,陈诺脸上显出一丝显而易见的遗憾:“行吧。” “我之前还在想。“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他对他说,”要是你到时候住校,还能和我妹互相有个照应,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听清陈诺的话,戚野下意识皱眉:“什么照应?她不是住你家?” 许愿现在住在陈诺家,离六中同样不算远,和前往一中的路程差不多。 完全不需要住校。 男孩问得疑惑,陈诺轻轻笑了下。 如果许愿在场,就会惊奇地发现:某一秒钟,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又露出了她曾经见过的,那种很无所谓、满不在乎的表情。 非常短暂,转瞬即逝。 “不行。” 轻轻摇头,他温和地说,“她以后不可能住在我家。” 第67章 你哥叫我来的。 陈诺说这话时, 神情一如既往和煦。 戚野愣了两秒,放下手中的钢印:“你什么意思?” 之前一直住得好好儿的。 怎么突然就不能住了? 一头雾水,戚野完全不明白陈诺的话。 少年没回答, 只是又笑了笑:“继续盖吧。”还有半个班的毕业证没盖完。 戚野正想继续追问, 隔壁班班长带着同学过来:“你们弄完没?弄完该我们弄了啊?” 于是默默闭上嘴。 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追问, 一边盖钢印, 他一边看他。 陈诺面色如常、八风不动, 仿佛刚才提起的那件事,和中考的645分一样, 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 许愿并不知道男生们的对话。 今天是在西川一中的最后一天,大家领完毕业证和毕业照,各自分散离开。 许愿舍不得走。 拉着石小果一起,两个小姑娘在何老师办公室哭成泪人儿, 搞得何老师跟着擦眼泪:“哭什么呀,你们早晚要毕业的!又不是以后不回来看我,快别哭了!” 毕竟是自己亲手带出的第一届学生。 许愿舍不得何老师,何老师同样舍不得他们。 但中考已经结束。 毕业的孩子们要去往新的学校,开始新的旅程。会有另一批孩子来到西川一中,慢慢长大, 又再次离开。 生活就是这样, 绝大多数人, 只能在彼此生命里, 占据非常有限的一部分。 “六中老师管教严,你容易冲动,去了之后稳重些,别跟在这儿一样,动不动跟老师顶嘴。” 何老师嘴上说着让她俩别哭, 自己眼眶通红,先嘱咐石小果,又叮嘱许愿,“老师知道你一直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孩儿,上高中之后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三年时间长,慢慢学,总能学好的。” 何老师这么一说,许愿哭得更凶。 石小果也啪嗒啪嗒掉眼泪。 最后还是钱主任路过,进来安慰她们:“行了行了,都别哭了。” “以后好好学,有时间回来看看你们何老师。”或许因为是毕业季,钱主任向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笑容,“当然,要是想看我也行。” 许愿笑着擦眼睛:“肯定会回来的!” 老师们还要去开会。 临走前,何老师红着眼:“假期你多开导开导陈诺,毕竟他……” 斟酌了一下:“心思比较细腻。” 何老师原本想说心思重。 她当了三年班主任,陈诺做了她三年的班长,少年什么性格、什么脾气,多少能看出一二。 最后选择一个相对委婉的词汇。 “嗯嗯!”许愿点头,“我知道!” 在办公室待得久,等她们回班,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 只有初三(3)班的门牌静静挂在门上。 因为是毕业,大家情绪都不太高。加上陈诺中考成绩摆在那儿,回去的路上,戚野没找到机会和许愿说话。 -- 第172页 戚从云家和陈诺家在一个方向。 坐同一班公交,兄妹俩先下车,戚野犹豫片刻,给许愿发了条消息。 收到消息时,许愿正从陈诺手里,接过新的纸巾擦眼泪。 拿出手机一看,吓得直接不哭了。 “哥?这是你说的?”又迷茫又震惊,她把手机举到他眼前,“不、不是,为什么啊?家里出事了?” 陈诺把剩下的面巾纸放回衣兜:“没有。” “那……”许愿更不理解,“那为什么我不能再住了呀?” 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在陈诺家住得很不错。 许建丽陈涵从来不偏心,什么东西有陈诺一份,就有许愿一份。大部分时候,因为她是妹妹,得到的甚至更多。 少年一向照顾她,根本不计较这些小事。 许建丽性格爽快,陈涵脾气也好。 都是有话直说的性格,夫妇俩并没有表现出,对于许愿住在这里的任何不满。 她不懂陈诺突然这么说的原因。 许愿真的不理解。 陈诺淡淡一笑:“你住了也快有一年,舅舅当时是为你的中考着想,怕你受舅妈影响。现在考完了,肯定不会让你再待在我家。” 明明就在一个城市。 女儿却不住在父母家中,说出去让人背地里笑话。 陈诺解释得平淡,许愿不能接受:“可是……可是我不想回呀……” 今年春节没回家,自从在人社局门外放录音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陶淑君。 许建达偶尔来陈诺家坐坐。 但父女俩关系生疏,绝大多数时间,和许愿基本没什么交流,反倒同陈涵许建丽说得更多。 在陈诺家住的这一年。 没挨骂不拘束,许愿过得很开心。曾经战战兢兢、时刻提心吊胆的生活仿佛发生在上辈子。 她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家了。 “许愿。” 陈诺温柔叫她的名字,“你不可能一直在我家待着。” “舅舅舅妈是你的父母。” 垂下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他轻声说,“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都是世界上和你关联最紧密的人。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去面对。” 不论好坏,父母紧紧和孩子捆绑在一起。 有些是孩子一生信任依赖的港湾,有些则是一辈子无法愈合释怀的伤口。 许愿摇头:“我不要!” “明明姑姑姑父同意让我待在你家的!”怎么也没想到陈诺会这么想,她难过的不得了,“哥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啊?是不是我打扰你学习了?那我以后一定听话,绝对不给你找麻烦!” 其实许愿一直很懂事。 她所谓的打扰,不过是放学动作磨蹭些,让平日一下课便背起书包的陈诺,多等上二十分钟。 又或者像今年跨年。 在他没表态的情况下,硬拽着他跑出去玩。 最严重的,也只是晚上常常跑去陈诺房间,拿自己不会的题目,询问正在认真学习的少年。 “我以后不去问你题了。”今天本来就伤心,陈诺这么一说,许愿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哥,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小姑娘哭得难过,一抽一抽,小脸皱在一处。 陈诺又心疼又好笑:“谁要赶你走了?” “你没打扰我。”他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想了想,又说,“你住我家的这一年,我很高兴,真的。” 少年说这话时,语气比以往更温柔几分。 许愿仍然委屈得不行:“那你干嘛和戚野说那样的话?”连让她搬去宿舍的后路都想好了。 “你俩真是……”陈诺哭笑不得,“我就是看他闷头不吭声,随便找个话题,怎么一个二个这么认真?” “我也只是这么想着,提前和你说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或许舅舅不让你回去呢?” 许愿哭得头晕。 隐约听到一个不回去,拼命点头:“嗯嗯,我不要回去!” 还在哭鼻子,女孩点头的模样有点傻。 陈诺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行了,开学就是高中生,再哭要被笑话的。” * 然而事实证明。 许愿想得还是天真了些。 两个人刚到家,打开门,便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许建达。 “回来啦?”听见开门的响动,许建丽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刚好,都过来吃西瓜。” 许愿眼睛还是红的。 看看那盘西瓜,没上前,又去看沙发上正襟危坐的许建达。 父女俩感情一般,她没敢开口询问。但从男人严肃的表情,结合陈诺刚才说的话,也能猜到一二。 “你这两天收拾收拾东西。”果然,许建达一上来就说,“明后天搬回家住,这一年在你姑姑家打扰了。” 许建丽连忙摆手:“这是什么话!自家孩子有什么打扰不打扰!” “哥,孩子可以搬回去住。”摆完手,她给许建达递了块西瓜,“不过嫂子那边……情况还好吧?” 似乎还有事情要忙,许建达没接那块西瓜,站起身:“还行。” “这两天我要带你妈去医院,你有钥匙,自己回来就好。”他顿了顿,“我和你妈说过了,让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脾气。” -- 第173页 许建达没有过问许愿的意见。 直接下达了命令。 许愿敢在路上和陈诺闹。 和许建达实在不亲近,抿了抿唇,低头说了声好。 许建达没在意她的反应,也没注意她通红的眼睛,和许建丽打了声招呼。 直接离开。 “别哭别哭。”他离开后,许建丽劝了许愿好半天,“咱们住得这么近,姑姑给你把房间留着,你以后什么时候想来,直接过来好不好?” 中午下班回来吃饭的陈涵也劝:“就是,都是一家人。你慢慢收拾,到时候让陈诺送你回去。” 只有陈诺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前,在外头还安慰许愿,回来后。他只在陈涵说话时,轻轻点头附和:“嗯,我送你。” 事情已成定局,不可能更改。 最后,许愿只能红着眼睛,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第二天。 昨日说好要送她的陈诺,早上直接没起来床。 正值盛夏,温度高。躺在床上的少年穿着长袖睡衣,脸色白到透明:“抱歉,今天估计不能送你了。” 说话声音特别轻,不仔细听几乎要听不见。 许愿顿时有点儿着急:“哥,你怎么又病了?” 她住他家的这一年,陈诺的身体情况比以前好很多。 虽然脸色依旧很白,到底不会和从前一样,每月至少请小十天的假,回回卧床起不来。 初三下学期,更是一次假都没请。 所以许愿甚至想过,或许随着年纪增长,他就没那么爱生病了。 没想到今天竟然这么严重。 “也没有又生病吧。”脸上没有分毫血色,陈诺笑得有些勉强,“这不是今年头一回?” 似乎病得很严重,没什么力气,他慢慢说完这两句,闭上眼,歇息片刻:“你自己先收拾,待会儿我找人送你。” 陈涵去上班。 许建丽到医院拿药,家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 “不用你找,我自己回去就行。” 不知道是长袖睡衣热,还是身体虚,少年额上细细一层汗。许愿看着就心疼,“哥,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 陈诺睁开眼。 冲她轻轻笑了下:“嗯。” 不放心陈诺的身体,许愿没有立刻回房收拾行李,去厨房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喝完水睡下。 又给在外面的许建丽打电话。 确定对方半个小时之内到家,这才走回自己的卧室。 原本就不想回去,加上陈诺这么一病,许愿心烦意乱。 坐在书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叮咚——”听见门铃声。 以为是许建丽,她连忙起身:“来了!” 小跑到门边,打开门:“姑——” 看清门外的人,后面一个字卡在喉咙里,茫然瞪大眼睛。 穿着一身黑色长袖长裤,男孩站在门边。 迎上她的目光,对视两秒,迅速垂下眼:“你哥叫我来的。” 第68章 你怎么这么热? “怎么回事?” 换鞋进屋, 戚野跟在许愿身后,“你爸要接你回去?” 这就是陈诺昨天说的,许愿不可能再住他家? 有些着急, 他语速很快, 许愿没回答这个问题。 打开冰箱, 从冷藏室里拿了罐橘子汽水, 又在餐桌上抽了张纸巾, 把这两样东西递过去:“你怎么穿这么厚?不热吗?” 七月中旬,西川一年里温度最高的时候。 陈诺身体虚, 在家不开空调,穿长袖睡衣勉强说得过去。男孩竟然也穿了一身瞧着就很热的长袖长裤。 从头遮到脚,一点皮肤不漏,还是最吸热的黑色。 看得她都要跟着一起冒汗。 戚野接过汽水和纸巾, 草草擦了下额上的汗:“有点。” 其实是非常热。 在家有空调,出门毫无遮蔽。他一个男孩子不可能独自打遮阳伞,只能顶着当头烈日,一路走到公交站。 短袖短裤还好,长袖长裤套在身上,又闷又热, 走两步便出一身汗。 但没办法不穿。 因为身上的伤痕实在过于可怖, 手臂、小腿, 脖颈。所有露出来的部位, 几乎都能看见缝合后留下的疤痕。 暗红的,一道又一道,分外狰狞骇人。 “之前去做伤情鉴定,路上把人吓着了。”手里捏着橘子汽水,戚野轻描淡写, “穿个长袖遮一下。” 那天来回途中,去的时候吓哭两个小孩,回来吓哭四个。 陪戚从云过马路时,甚至还被热心执勤交警当成挟持视障人士的小混混,当街拦下来询问盘查。 男孩语气分外平淡,似乎只是在谈论一件和自己无关的小事。 许愿想起给他换药时的场景,心里像是有小针在扎:“天这么热,你就不要过来了呀,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去。” 不带走被褥,中考结束,没有额外的课本。 需要收拾的只是一些许建丽给她买的衣服,还有去年过生日时,戚野他们送的礼物。 一个中号行李箱和一个书包足够装了。 戚野微微皱眉:“一定要回去?” 之前许愿过生日,他来过陈诺家。虽然没见到陈涵,但是见过许建丽。 感觉她姑姑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如果许愿坚持要留下,多半不会拒绝。 -- 第174页 他这么一问,许愿微微抿唇。 低下头不吭声,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小声说:“还是回吧。” 陈诺说的有一定道理。 陶淑君许建达是她的父母,即便关系不好,她也不可能完全摆脱他们。 许愿偶尔想过考上大学、远走高飞,然后一辈子不回来。 但往往想到读大学这一段,便有些想不下去。 对于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来说,彻底离开家人、断绝关系,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她没有真的永远不想见陶淑君许建达,只是希望他们能对她好一些。 不要尖酸刻薄的骂人,不要不以为意的疏远。 这样就很好了。 尽管父女俩关系比较生疏,之前放录音时,许建达毕竟偏袒了许愿。 所以既然他昨天那么说,她还是愿意相信他一次。 女孩自己同意回去,戚野顿时无话可说。 带着伤痕的手捏紧汽水罐,几秒后再松开。反复几次,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那我在这儿等你。” 他知道女孩子的房间不能随便进。 “好。”许愿点头,“你先坐一会儿。”给他端了一盘巧克力曲奇。 戚野对这种女孩子的零食毫无兴趣。 一块曲奇都没碰,坐在沙发上,慢慢喝那罐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橘子汽水。 想起陈诺曾经在吃饭时开玩笑地说:“我家冰箱从来没有汽水,要不是我妹住过来,它这辈子都不知道易拉罐的模样。” 又起身,悄悄走到陈诺房门前。 男生之间没什么顾忌。 住校时,隔壁几个寝室的男生经常只穿一条短裤,大摇大摆在楼道里晃悠。没心没肺些的,甚至直接从澡堂裸奔回宿舍。 戚野倒是没那么心大。 站在门边,没进去,无声拧开门看了眼。少年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盖着薄薄一条毛巾被,被长袖睡衣遮住的手臂露在外面。 睡衣尺码似乎不太合身。 袖子比他身上这件黑色长袖还长,不光挡住手臂,还遮去小半截手掌。 “我哥病了。” 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袖口处,背后响起小姑娘放轻的声音,“让他好好睡吧。” 戚野点头:“嗯,我知道。” 轻轻关上门。 陈诺打电话时,他正在厨房收拾碗筷。身体不舒服,少年思路依旧很清晰,简明扼要讲清楚情况。 之前住院时,白天一直是陈诺帮忙换药,戚野挺感谢他,所以特意来看一眼。 才关上门,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又听见她说:“过来帮我个忙。” 许愿出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叫戚野。 话音刚落,看见眼前的男孩径自一僵。 背对着她,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然而黑色T恤下凸出的肩胛骨明显一顿,过了好几秒,语气很是犹豫:“不合适吧?” 他不太想去她的房间。 虽然多半只是帮忙搬个箱子、拿高处东西一类的小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去。 “啊?” 许愿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合适?” 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他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顿时哭笑不得:“拜托,你当年可是敢直接把卫生巾拍在刘晨睿脸上诶!” 刘晨睿自此一战成名。 据石小果不负责任的八卦,隔壁班班花后来之所以一再拒绝他,正是因为这件事。 抛开刘晨睿不谈,戚野那个时候没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跑去商店,给她带回分量能用一年的卫生巾。 现在怎么突然害羞了? 女孩说得很自然。 “哦。”戚野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什么忙?” 许愿:“我行李箱打不开,密码是对的,好像里面有个地方被卡住了。” 不会修理这些东西,只能来找他。 戚野原本想说,让她把行李箱推出来。 然而许愿着急整理其他物品,已经转身朝卧室走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就是这个。” 许愿指了指放在床上的小熊行李箱,“工具我已经给你找好了。”递过去一套陈涵平时用的工具。 小姑娘完全没有把行李箱推到客厅的意思。 戚野低下头,盯着地板,伸手接过工具盒:“嗯。” 许愿能让戚野直接进来,房间里当然没有不能被看到的东西。 内衣一类的私人物品,早已用不透明袋子封好,又单独装在另一个收纳袋里。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戚野仍旧非常局促 目光死死定在行李箱上,除此之外,哪儿都不敢看。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纳闷。 就像许愿刚才说的那样,明明去年他还能面不改色,直接用卫生巾把刘晨睿拍哭。 怎么仅仅过了一年,竟然连修个箱子都莫名难受。 许愿完全不知道戚野心里的想法。 要带走的并不多,他三下两下修好密码锁的工夫,她也整理好了其余的东西。 听见行李箱“咔哒”弹开的声音,回头去看,不由一愣:“诶,你怎么这么热?” 方才进门时,男孩额上密密一层汗水,脸色倒是还好。 在她房间里待了一会儿,虽然没继续出汗,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却红了一片。 -- 第175页 连疤痕都隐约泛红。 “是不是空调开得太高了?”许愿去拿遥控器,“我再调低几度。” 陈诺夏天不开空调。 害怕他有时到她的房间,忽冷忽热激出病,她习惯把空调设定高一点。 保持在体感不热的温度。 然而刚拿起遥控器。 再回头时,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以及一个已经打开,放在床上的空行李箱。 戚野竟然直接跑了。 * 收拾好东西,许愿没立刻动身。 等到许建丽回来,确定有人照顾陈诺,才和戚野一起离开。 担心他身上的伤,她原本不打算让他拿什么。 但男孩趁她去按电梯的间隙,径自推走了行李箱,又顺手拿起放在玄关处的书包。 “推着走不累。” 似乎还有些热,他顶着一张微微泛红的脸,面无表情和她解释,“快走。” 直接进了电梯。 许愿只好跟上。 将近中午,日头分外毒辣。一走出单元门,阳光晒在脸上,微微作痛。 带着行李,两个孩子没坐公交车,在路边随手拦了辆出租。 戚野一直把许愿送到楼下。 “可以了。”她从他手里接过书包背好,推走行李箱,“我自己上去就行,你走吧。” 戚野:“嗯。” 应得很快,腿上却没动。 站在原地,看着许愿推着行李箱往里走,十几秒停下脚步。 转身噔噔蹬跑过来:“这个给你!”从书包侧面拿出一把小熊遮阳伞。 “不许不要!” 眼看男孩嘴唇微动,许愿赶在他开口拒绝前,率先抢过话头,“你待会儿一定得撑伞回去,坐公交回去,知道吗?” 认识这一年半,她很清楚他的脾气。 戚野向来节约,能走路就不坐公交,能坐公交就不打车。即便现在和戚从云住在一起,经济上没有顾虑,仍旧保持以前勤俭的习惯。 要是坐公交还好。 就怕他觉得接下来不用赶时间,可以在七月份的中午独自走回家。 穿着长袖长裤固然不会晒伤,但这一趟走下来,离中暑昏迷估计也不远了。 小姑娘仰起脸,神情分外认真。 于是话到嘴边,戚野原本想说的“不要”,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哦,好。” 手不听使唤接过伞。 “那我走啦!”许愿冲他挥手,“拜拜!” 许建达说过,今天白天他和陶淑君不在家。 所以许愿上楼时心情还算轻松。 上了楼,小心翼翼打开门,一年没有回过的家里,果然空无一人。 她不由自主呼了口气。 把行李箱推回房间,放下书包。将带回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好。 一年没回来,许愿的卧室似乎没被人打扫过。 书桌、书柜、衣柜都积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薄灰。伸手去摸床单,同样是一手灰尘。 想在许建达他们回来前收拾完。 来不及休息,许愿从杂物柜里拿出拖把扫帚,又找到一块新的清洁布。 卧室不算很大,但也不小。 等到把角角落落都打扫干净,手机响起来时,她抬头看挂钟,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 “喂?” 许愿扫了眼屏幕,接起,“怎么啦?”是戚野的来电。 “没什么。”电话另一端,男孩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你爸妈没说你吧?” 许愿下意识摇头:“没有没有。”人都不在,想说也没法儿说。 对面沉默两秒:“哦。” 直接挂断了。 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许愿没多想,只当作戚野担心她回家挨训。 放下手机,将拖把扫帚放回杂物柜,把垃圾袋封口扎紧。 女孩在楼上忙碌。 楼下,夏日午后过分炽烈、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的阳光里。 撑着小熊遮阳伞的男孩收起手机,仰头看了片刻,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第69章 少年。 许愿中午到家, 收拾好房间,下楼扔掉垃圾。再回来时,挂钟时针正指向三点。 前前后后忙碌近三个钟头, 难免有些累, 她打算去床上小睡片刻。 换过睡衣, 坐到床边。 犹豫几秒后, 没有躺下。起身挪到书桌旁。看着几步开外的床, 双手微微攥紧。 距离陶淑君偷删录音已经过去一年。 如今是白天,她坐在这里, 脑海中仍旧会浮现那个深夜,手机屏幕映出女人近在咫尺、异常惨白的脸。 以及缩在墙角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叫的自己。 陶淑君应该还在生气吧,许愿想。 将近一年的时间, 向来淡漠的许建达偶尔会去许建丽家看她,而陶淑君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这并不奇怪。 陶淑君一向看重脸面,在人社局门口放录音,等于直接把她的脸放在地上踩。会生许愿的气,实在正常不过。 许愿明白这一点。 内心愈发忐忑。 虽然许建达声称会提醒陶淑君管住脾气,但她更清楚陶淑君的性格。 从前什么也没做, 都会莫名其妙被拉出来批评, 如今她让对方在所有人面前颜面大失, 肯定会被记恨得更厉害。 -- 第176页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还要读三年高中, 许建达明显不愿意让她住校。如果这三年,陶淑君和从前一样,甚至变本加厉。 许愿不敢想自己高考会考出什么分数。 分外不安,她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直到“咔哒”一声, 家里大门传来响动。 女孩脊背瞬间绷紧。 “许愿?”先飘进来的,是许建达的声音,“我和你妈回来了。” 听见那个称呼,许愿更加僵硬。 不能不出去,只好硬着头皮起身:“爸,妈。” 许建达昨天说他们夫妇要去医院。 许愿猜想大概是陶淑君身体有什么问题,不过她走出卧室时,夫妻俩神色看起来都不错。 尤其是一年没见的陶淑君。 与其说是不错,她脸上的表情更适合用“喜气洋洋”这个词来形容。一改以往在家凶恶刻薄的模样,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 下一秒看见许愿,笑容瞬间凝固。紧接着别过脸去,根本不看她。 许愿尴尬停在原地。 不知道该走上前去叫人,还是转头回自己的房间。 许建达见状,稍稍皱眉:“淑君,你忘了医生和你怎么说?” 听到他的话,陶淑君十分勉强地别过脸,没和许愿说什么,也没骂人。 只是扫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把鞋子随便一蹬,换上拖鞋,头也不回进了主卧。 进去时重重一摔门,“哐当”一声巨响。 许愿的心跟着狠狠一颤。 常年在家里劈头盖脸挨训,形成条件反射。听见摔门声,她下意识以为陶淑君要骂人。 顿时有些瑟缩。 “医生说了你妈不能生气,我也会提醒她。”许建达看见许愿脸色发白,神色如常,“不过你平时在家也乖一点,少惹你妈不高兴,最起码之前的事不要再发生。” 指的是跑去人社局放录音。 许愿一直挺怵许建达。 他这么一说,立刻应下:“好的爸爸,我知道了。” 她当然不会主动招惹陶淑君,只要对方不再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发脾气,母女俩还是能好好相处。 许建达点头:“嗯。” “爸……”许愿迟疑片刻,又问,“我妈她去医院……” 小孩其实比大人想的要懂事。 那些侮辱性极强的刻薄言语、下意识呼在头脸上的巴掌竹条。倘若承受一方换成其他对象,无论是上司、同事、朋友,基本都会落到大打出手、报警处理,结下深仇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但孩子不是这样。 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默默承受来自亲人的攻击。因为那一层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痛哭之后擦掉眼泪,还爱着那个毫不犹豫伤害自己的人。 他们只是偶尔会想。 为什么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要一边爱他一边伤害他? 许愿并没有对陶淑君所做的一切释怀。 然而听到陶淑君去医院,仍旧会担心对方的身体。害怕她因为放录音的事怒急攻心,拖拖拉拉一年都没好。 许愿问得犹豫。 “哦。”许建达只是随便挥了挥手,“你妈没事儿,身体好着呢。和你没关系,不用管了。” 说着,进屋洗手,准备收拾晚饭所需的食材。 陶淑君在主卧休息,许建达一头钻进厨房。 留下许愿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听着哗哗流动的水声。 *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许愿家始终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稳定状态: 白天许建达夫妇各自外出上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晚上下班回家,许建达在厨房做饭,陶淑君继续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等到饭做好,一家人才在餐桌上汇合。 偶尔,许建达会问上许愿一两句话。更多的时间,都是陶淑君在说。 去六中报道前一晚也是如此。 今天许建达做了清蒸鲈鱼,陶淑君一上桌便笑:“我最喜欢吃这一口了,肚子上的肉好吃。” 一边说,一边在鱼腹上夹了两块肉。 一块给了许建达,一块放在自己碗里。 没有许愿的份。 许建达在一旁冷眼旁观,视若无睹。没给许愿夹鱼。只在落座后说了句:“你也吃。” 未曾点名道姓,不知道究竟在对谁说话。 一顿晚饭就在陶淑君时不时给许建达夹菜,又和他讨论自己下午看的搞笑短视频的讲话声中度过。 那道鲈鱼许愿没吃几口。 吃干净米饭,洗碗回房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关门时,似乎听见女人冷哼一声:“瞧她那个样儿!” 回房后,许愿给石小果发消息:“我爸妈今天又没怎么和我说话。” 算上陶淑君那句冷哼,勉强只有两句。 许建达那句还不清楚是对谁说的。 “没说就没说呗。”石小果很快回复,“我说你别想太多,你爸不是本来就话少?你妈那么爱训人,要是她一张嘴来骂你,那还不如一句话不说呢!” 自从陶淑君冲到学校给许愿泼脏水,石小果对她印象极差。能努力不骂脏字,已经是看在许愿的面子上。 许愿想了想:“你说得对。” 往年过年回来,许建达和她没什么话说。 整整一个假期,父女俩说过的话,甚至没石小果江潮一小时吐槽的聊天记录长。 -- 第177页 至于陶淑君…… 许愿想起那张挥之不去的惨白人脸,顿时有些瑟缩。 的确,只要陶淑君半夜不再冲进她的房间,白天不再大呼小叫。平时不和她说话也无所谓。 毕竟从前就是这样。 早晨时间不同步,母女俩只在晚上能见面。通常情况下,许愿到家时,陶淑君已经吃完外卖,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除了看许愿不顺眼,找各种理由骂人,基本不搭理她。 “先关心一下明天报道吧!” 明天便是六中新生报道的日期,石小果非常兴奋,“不知道咱们几个有没有人能分在一个班!” 六中比西川一中规模大,一个年级十五个班,每班六十人。 他们有五个人,还是有分在一起的概率。 石小果这么一说,许愿也有些紧张。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讨论到半夜,直到石小果妈妈发现女儿竟然两点还没睡,才结束对话。 今年九月一号是周日。 许建达陶淑君都不上班。 许愿早晨起来时,夫妻俩还没起床。她和从前一样,自己热了牛奶鸡蛋。 简单吃过早餐,匆匆出门。 六中离陈诺家近,距许愿家则有一段距离。 不过她出门早,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学生也不多。 还在车上,五人小群跳出一个浅白色头像:“我到了。” “?”一个动漫头像立刻回复,“要不要这么早!我还在被窝里,正打算睡个回笼觉!” 浅白色头像是戚野。 仔细看,白色背景里是一匹挂历纸折出来的纸马。就是初二那年,他在美术课上画的那份折痕图,最后折出来的成品。 男孩手巧,暑假重新捡起折纸,没琢磨几天,成功复原了纸马。 被去戚从云家的许愿看到,激动的不得了,围着纸马前后左右拍了好多照片,一一发给戚野。 于是他难得换掉了默认企鹅头像。 动漫头一看就是江潮。 江大少爷除了爱看言情小说偶像剧,其他兴趣也很广泛。只要不学习,做什么都行。 换头像速度比陈诺做数学题还快。 许愿的头像一直是小熊,石小果非常有个性,直接上传一张纯黑图片。 值得一提的是,陈诺头像是只小仓鼠。 虽然曾经让戚野送过他《如何正确饲养仓鼠》这本书,许愿从没听说过陈诺养仓鼠。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像便换成一只软乎乎的小仓鼠,昵称也相应变成了“吱吱”。 被石小果嘲笑像个女生名。 “啊?你到得这么早!我还在公交车上呢!” 许愿同样没想到戚野去的那么早,“看见分班结果了没?” 六中并未提前公布分班情况。 而是等到报道当天,在宣传栏上公示,让学生自己去看。 很快收到回复:“没有。” “现在还没开校门,大家都在外面等着。”男孩的打字速度比初中快了很多,“我在这边等你。” 公交车已经开始报进站通知。 许愿飞快回了句:“好!” 下车后,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校门没开,外面乌泱泱全是学生,到处都是人,她怎么可能找得到他? 一边往六中的方向走,许愿一边低头在手机上编辑消息。 走路打字慢,她刚打完“你周围有没有什么明显标志?”,一抬头,直接愣住。 不需要什么标志物。 戚野本身已经足够显眼。 回家后,他俩一直没见过面。短短一个半月的功夫,男孩的个头竟然又蹿了一大截。 不,不是男孩。 半抱着手臂,靠在六中门前的立柱上,黑衣黑裤的少年比周围男生平均高出小半个头,女生则更不用说。 神情很淡,和以往一样没太多表情,眼睛黑漆漆的。 对周围人投来的打量视线熟视无睹,目光和她相触,他直起身,放下手,冲她微微点头。 算是打过招呼。 戚野原本等着许愿走过来。 刚点完头,就看见匀速前进的小姑娘愣在原地,半晌,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这边挪。 速度特别慢。 好一会儿才走一块砖。 什么意思?戚野一头雾水。 她腿不舒服? 这么想着,索性直接迈开步子,绕过人群,朝许愿走去。 少年腿长,两三步路的功夫,径直走到身前。 低头看许愿:“腿难受?” 两个人距离过近,许愿平视前方,根本看不见脸。 只能拼命抬头:“你暑假都在吃什么?” 怎么突然一下蹿了这么多! 女孩语气格外震惊。 戚野沉默两秒:“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生前十几年没好好吃过饭,从初三开始,他的个子就开始一个劲儿猛长。 超过江潮、超过陈诺。 假期里更是蹿了一大截,衣柜里所有衣服都不能穿,不得不重新再买。 和身高相辅相成,少年嗓音比以往更低。 没从前那么哑,并不难听。只是愈发生人勿近,冷冷的,听起来很不好招惹。 许愿:“……” -- 第178页 那她也吃饭了,她怎么不长呢! 其实许愿个头不算矮。 坐在教室中排,她身高差不多在一米六左右,这个暑假虽然没怎么长,在女生里也是中等。 然而被戚野一比,直接变成了小矮个。 戚野自己其实也有这种感觉。 没发校服,大家今天身上都是自己的衣服。小姑娘穿了条没什么装饰的浅绿裙子,绿色显白,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近乎发光。 仰头看他,脸小小的,手小小的。 感觉一只手能直接拎起来。 许愿完全不知道戚野的想法。 花了足足十分钟的时间盯着他看,看到自己脖颈开始发酸,才不甘心低头:“待会儿小果他们见了你……” 许愿原本想说,石小果江潮见到戚野,肯定要被他吓一大跳。 然而一边揉脖子一边抬头,她的话全部被堵在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戚野一直在注视许愿。 没错过她一瞬间瞪圆的眼睛。 怎么了? 不由纳闷,难道江潮石小果也一个半月长了十公分? 这么想着,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两个人一起愣在原地。 “看什么看!” 接收到他俩难以置信的视线,石小果表情顿时凶神恶煞起来。 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穿着短裙,又气哼哼梗起脖子,“新学期新气象不行吗?” 第70章 原来她不能和他继续当同桌了…… 这话戚野接不上, 低头去看许愿。 许愿比他好不了多少,面对石小果质问的眼神,支支吾吾半天, 最后问出口:“小果, 你怎么突然想起穿裙子了啊?” 而且竟然还是在膝盖以上的短裙! 虽然纯棉网球裙样式普通, 不像许愿腰间扎着蝴蝶结系带, 但已经足够让人震惊。 其实从初三开始。 石小果便没坚持剃板寸, 慢慢留起头发。不过从前头发太短,她留了一年, 现在也只堪堪到脖颈处。 头发是长了,性格还是那个性格。 每天揍得江潮刘晨睿嗷嗷直叫,春夏秋冬靠各种花样的裤子过活。 没人想过她会有穿裙子的一天。 “不是说了新学期新气象?”石小果原本想做一个双手叉腰的动作,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 勉强忍住,“难道不好看?” 许愿和戚野一起摇头。 看见石小果倒立起来的眉毛,又同时点头。 石小果眉毛扬得更高了。 许愿有点儿着急:“哎呀,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你穿裙子特别好看!” 石小果个子高,常年练散打,身材很棒。 平时不爱穿裙子, 也很少穿短裤。现在穿着网球裙, 一双长腿露在外面, 又直又细。 有不少男生偷偷看她。 只是他们都习惯了她从前的中性打扮。 骤然见到很不适应。 许愿这么说, 石小果才满意:“我也觉得!” “这是我妈专门给我挑的。”她转了一圈,给许愿展示完,才注意到戚野,“我的天!你打生长激素了?!” 不置可否,戚野偏了偏头。 他们说话的功夫, 六中校门终于打开。 在门口等待已久,学生纷纷往里涌,三个人随着人潮走进校园。 有跑得快的同学,已经飞奔向宣传栏,一个班一个班找自己的名字。 石小果自告奋勇:“我去看!” 一骑绝尘地跑了。 许愿本来想跟上。 身侧黑衣黑裤的少年低头看她一眼:“在这儿待着。” 宣传栏附近围了一大堆人,她这个小身板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稍不注意,很容易受伤。 戚野说完,没理会明显一怔的女孩,径直走上前去。 他腿长,在她愣神的几秒,迅速没入宣传栏前的人群中。 其实也不能说没入。 毕竟一个暑假过去,戚野个头蹿得真的很厉害。 许愿站在几米开外,一眼扫过去没见石小果,却很容易能看到瘦削笔挺的少年。 似乎所有养分都用来供给身高。 他个子长了不少,肉是一点没长。 宽大黑色长袖套在身上,空荡荡的。自人群里穿梭,被晨风一吹,勾勒出格外鲜明的骨骼轮廓。 看来以后中午还是要盯着他吃饭。 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她偷偷地想。 戚野没察觉许愿的视线。 仗着身高优势,站在相对靠后的位置,从最后一个班开始,逐一往前找大家的名字。 先在高一(15)班找到陈诺。 往下看了看,和另一侧的石小果对上眼神,点头示意:“你在十五班,班长也在。” 除了在许愿面前,和江潮石小果提起陈诺,他都喊他班长。 石小果眼睛唰地亮了:“真的?!” 顾不上继续看她那边的宣传栏,挤开人群,一溜小跑过来:“哪儿!哪儿!让我看看!” 戚野给她指过位置。 又去看剩下的班级。 一连看了好几张名单,没有看到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 一直朝前看,看到高一(7)班,才在前排看到江潮的名字。顺势往下找,又在中间发现了自己。 少年的心顿时提起来。 -- 第179页 他并不觉得,他们五个人的运气能好到一个人都不被落下的地步。 陈诺石小果在一个班,他和江潮在一处,不知道许愿会被分去哪里。 昨晚许愿石小果很紧张。 戚野同样没睡好。 辗转反侧,整整一晚都在琢磨,如果他们五个各自分散开,应该怎么办。 虽然眼下结果似乎还算好。 但如果单独把许愿漏出去,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戚野没有细想不能接受的原因。 又或者他想了,然后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告诉自己,他只是担心小姑娘独自在一个班,一个人会难过不好受,没有其他想法。 毕竟她们女孩子就是那样,去个卫生间都要手挽手黏糊在一起。 一点儿离不开对方。 戚野的学号是三十。 正好在班级中间。 呼吸稍显急促,他没继续待在后面,而是分开人群,上前两步。 仔细浏览名单,努力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 三十到四十,没有。 四十到五十,没有。 五十到五十五,也没有。 一个班六十人,眼看只剩下最后五个名字。 戚野喉结微动。 带着伤疤的手无意识攥紧,没立刻去看末尾,而是从头开始,重新一个一个往下看。 从一找到五十五,一连看了三遍。 还是没有许愿的姓名。 现在是九月,不像夏天那么热,习惯了穿长袖长裤,戚野几乎不怎么出汗。 尤其西川位于北方,早晚温差大。清晨温度低,更加没有感觉。 然而看了三遍名单。 少年额上薄薄一层汗水。 有那么几秒,他甚至不抱希望想过,有没有可能在正式开学报道前,去教务处找老师重新分配班级。 年少时的想法总是很奇怪。 有时觉得在一座城市、一个学校,一班公交就很好,哪怕只是每天上下学偶尔惊鸿一瞥,也心满意足。 有时又觉得,几个座位、一个大组,不同班级之间的距离太长。 长到哪怕仍旧可以每天坐在一起吃午饭。 也完全没办法接受。 怀着最后一线微渺的希望。 戚野看向最后那五个名字。 五十六,不是。 五十七,不是。 五十八,不是。 五十九……仍旧不是。 戚野站在宣传栏前。 几乎没有任何勇气接着往下看,他垂下眼,想起方才在校门口,小姑娘仰脸看他的模样。 她是真的很好看。 从病房醒来的那一晚,鬼使神差出现在脑海中的念头,并不是他的错觉。 具体说不上到底哪里好看,让他始终念念不忘。 总之,他以后仍然想多看看她。 这么想着,戚野鼓起勇气,看向名单最末尾的姓名。 学号排位六十:许愿。 * “啊啊啊啊啊!” 石小果戚野回来汇报分班情况后,许愿迅速在小群里发消息,“哥!你和小果一个班!我和江潮戚野一起!大家都没被剩下!” 小仓鼠探出头:“知道了,谢谢。” 江潮:“啊!我和班长分离了!班长在哪儿?我又在哪儿?!” 和陈诺坐了三年同桌,他是真的不习惯。 陈诺早睡晚起,江潮爱赖床。 眼看快要到平时的上课时间,两个人一个也没到。 许愿他们只好先进班,顺便给这俩拖延症患者发去班级信息。 高一(15)班在一楼,(7)班在三层。 和石小果分别后,许愿一边爬楼梯,一边偏头看戚野:“我们运气真是太好了!” 昨晚她设想过最差的情况。 大家分别在一个班,谁都没和谁在一起,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结果。 尽管没有全部在一处,比起五个人各自分离,已经远超想象。 许愿很是兴奋。 身侧少年兴致似乎并不高。 面无表情,从一楼到三楼,基本没说话,只是偶尔点头应和:“嗯。” 在宣传栏磨蹭了一会儿,他们进班迟。 还没来得及找位置,一个光头男老师便跟着进来:“人是不是基本到齐了?那都出来,咱们先排个座位。” 许愿下意识往戚野身边走。 从他转学那学期开始,之后的一年半,何老师仍旧每学期调整座位。 但始终没动过他俩的位置。 每次都把许愿戚野单独放在一边,和陈诺江潮一样,挑出他们四个,再给其他同学按身高排位置。 已经养成习惯。 许愿刚走到戚野身边,少年却猛然加快脚步,走到男生队伍的末尾。 微微偏头:“你快进队。” 许愿就是一怔。 不知不觉间,她跟着他走到相对靠后的位置,光头男老师看见了,在在前面喊:“同学你去哪儿?咱们按身高排,你得去中间。” 他们这一闹,动静有些大。 周围陌生同学好奇看过来,许愿脸顿时红了起来:“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一路小跑进队。 站定后,回头去看戚野。 少年没看她,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平视前方,眼神很空。 -- 第180页 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对排座位并不在意。 许愿只能回过头。 看着光头男老师从前面挨个点人进去,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原来她不能和他继续当同桌了。 第71章 谎言。 许愿自然没能和戚野坐在一起。 她的同桌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 神情有些木讷,一看就很老实的男生。 倒是有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夏温温。 中午吃饭时,江潮一听到他的名字, 笑得都拿不住手里的鸡腿:“夏温温, 瞎问问, 这什么名字?” 男生叫叠字已经足够奇怪, 爹妈又不走心取了这么个谐音, 夏温温同学小学初中的时光多半不好过。 许愿清楚这一点,瞪了江潮一眼:“别乱说!” 都上高中了, 他怎么还和小学生一样给人起外号! 江潮只能咬了口鸡腿,转头看陈诺:“班长你放心!虽然咱俩不能再坐同桌,但七爷会照顾好我的!你和小果安心待在十五班,别为我操心!” 高一(7)班一共六十名学生。 江潮早上赖床, 匆匆忙忙跑进学校时,早读铃已经敲了十分钟。光头郑——就是七班班主任没批评他,但也没专门为他重调座位。 直接把人打发去最后一排,和排位时因为身高排在队末,最后不得不一个人单独坐的戚野当同桌。 江潮习惯和陈诺坐一块儿。 不过眼下不在一个班,能和戚野坐同桌, 他已经挺高兴。甚至拿着缺了一口的鸡腿冲许愿比划:“许愿, 我把七爷抢走了, 你不生气吧?” 许愿很是无语:“你快吃饭啦, 今天可以磨蹭,明天就不行了。” 六中是西川最好的高中,除了生源好,管束也比其他中学严。 每天早晨有常规早自习。 下午上课前,还有一节半个小时的午自习。这样一来, 午休时间相较以往少了三十分钟,时间紧张,不能再像午休时那样慢悠悠的,一边聊天一边吃饭。 今天只是报道,没有正式上课。 等到周一,江潮如果继续保持说十句话吃一口饭的速度,估计根本吃不饱。 想到这里,许愿看了眼戚野。 江潮对座位安排十分满意,少年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和早晨一样,淡淡的,仿佛和谁坐都无所谓。 见她看过来,神色没太大变化,视线相触两秒。 垂眼安静吃米饭。 戚野反应平淡,许愿早晨排座位时那点莫名其妙的惆怅便消失无踪。 自己是不是太娇气了? 她想。 能分到一个班已经很好,竟然还想着和从前一样坐同桌,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好事。 反正现在都在一个教室,坐不坐同桌无所谓。 于是冲他一笑:“你多吃点肉和饭!” 她始终惦记着早晨他过于瘦削的背影。 戚野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默默埋头吃饭,听着许愿关心过他,又去问陈诺和石小果:“我们班班主任挺年轻的,人看起来不错,你们班班主任怎么样?凶吗?会不会很严肃呀?” 石小果嘴快。 根本不给陈诺说话的机会,三口两口扒完自己碗里的饭,开始和许愿吐槽:“你不知道!我们班班主任比钱主任恐怖多了!今天一见我进去,看到我的裙子,脸皱得和老妖怪一样!” 午饭很快吃到尾声。 陈诺和以往一样给大家发纸巾,扫了眼戚野的碗,轻笑:“是不是不习惯这里的食堂?” 读初中时,戚野从来不剩饭。 他不剩饭的标准和别人不太一样,比如石小果不吃蒜,许愿不吃葱,总会把这几样留在碗底。 江潮江大少爷最挑食,不放葱姜蒜嫌难吃,放了又要一样一样挑出来,堆在餐盘最角落。 戚野则完全不同。 说不剩饭,就是一点不剩——除了吃不下去的八角花椒一类调料,他把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伪装成土豆或红烧肉的姜块,也面不改色吞下去。 然而今天,连最磨蹭的江潮都吃完了饭,少年碗里竟然还剩下小半碗盖浇饭。 戚野神色平静:“没有。” 从陈诺手里接过纸巾,端起碗,三两口把剩下的盖浇饭吃干净。 * 许愿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和初中相比,确实非常忙。每天要提前四十分钟起床,晚上还要晚半小时回家——六中不但有午自习,晚自习也比其他学校多上半小时。一个月下来,算是多上了一天课。 好在这次上晚自习,陶淑君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因为她压根不来学校接许愿。 自从许建达回来后,陶淑君每天只去那个闲职部门坐上一天班。其余大大小小的事情,无论是买菜做饭、拖地扫地一类的家务,还是去接许愿、开家长会之类的外勤,全交给许建达去做。 ——是的,正式上课的第一周,尽管没有期初或者摸底考试,高一年级仍旧组织了家长会。 核心只有一个:既然已经进了六中,家长必须和学校一起,帮助每一个学生好好学习,在三年后的高考中取得好成绩。 家长会是许建达去开的。 不知道究竟听没听进去,不过每天晚上,他都按时按点来接许愿。 -- 第181页 没出过陶淑君那种时常晚来、甚至故意不来的状况。 许愿一开始很不习惯。 后来慢慢觉得还不错。 许建达常年在外,父女俩相处得不多。去年回西川后,她又一直在陈诺家住着,两人始终没什么交流的机会。 虽然在家里,许建达仍旧不爱说话。 但至少每天晚自习下课,从六中回家的这段路上,他一般会和许愿说上两句。 内容比较公式化,大同小异。 基本都是问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作业有没有完成,中午在食堂吃的是什么。 换做别的小孩,或许会不耐烦。 比如江潮曾经吐槽:“这有什么好问的!不就那个样!食堂天天就那么些东西,我要说作业没写完,我老爹眼看鸡毛掸子就举起来了!你说他这真是关心我还是钓鱼执法?能不能别折腾人了!” 然而对于许愿来说。 这是种很新奇的体验。 陶淑君从来不会问起学校发生的事,更不会在意食堂的伙食好不好。 偶尔说起作业,多半要挑毛病骂人。 不明白向来冷淡的许建达为什么突然开始关心自己,许愿只是很高兴。 十月里才过生日。 眼下还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除了在陈诺家那一年,许建丽会嘘寒问暖。剩下的时间,在自己家里,大人几乎没有这样关心过她。 开学两周多,许建达接了许愿半个月。 父女俩的关系比从前要亲密一些,至少许愿不像曾经那么怵许建达。 甚至有时偷偷地想。 以前他们不亲近,或许是因为许建达一直在外地,又天生是不爱言谈的性格。 现在调回西川,相处时间多起来,关系慢慢缓和。或许有一天,她也能像江潮或者石小果那样,毫无顾虑冲爸爸妈妈撒娇。 这只是许愿的一个愿望。 没和任何人说,她悄悄藏在心底。只是每天下晚自习时,在路上努力和许建达多说些话。 然而开学第三周,发生了一件许愿从未料到的事。 这天是周一。 晚自习下课,许愿收拾好书包,江潮戚野已经在教室后门等着。 “来了来了!”她立刻背上书包跑过去,“我们走吧!”又在一楼和石小果汇合。 陈诺依旧不上晚自习。 戚野家离六中只有十分钟步行路程,江潮有刘叔来接,石妈妈已经等在门口。 许愿朝自家的车走去。 打开车门坐进去,和许建达打招呼:“爸爸。” 许建达嗯了一声:“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半个月下来,许愿已经很熟悉他的流程。 这么问完后,一般便会按部就班询问,中午和下午在食堂吃了什么,晚自习有没有不会的题目。 顺序基本没改变。 换做江潮,估计会劈里啪啦把剩下两个问题一起回答完。 但许愿只是说了句:“今天挺好的呢!”,然后闭上嘴,期待地看着许建达。 有时她觉得,许建达其实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 不过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继续往下问:“今天食堂做了什么菜?” 许愿顿时开心起来:“午饭吃了套餐,里面的西葫芦炒得特别好吃!晚上点的排骨面,阿姨说我太瘦,多给了我两块排骨!” 许建达打了把方向盘:“嗯。” 接着问作业完成情况。 许愿认真回答。 一般来说,许建达问完这三个问题,许愿回答完,差不多也该到家了。 但今天路况莫名很差,明明时间不早,路上车辆却特别多。 而且一路开过来,或许是运气不好,一连几个路口都是红灯。 磨磨蹭蹭的,用了平时两倍的之间,只走了一半的路程。 进入下一个路口,依旧是红灯。 许建达脸色有些沉。 “那道题我没做出来,就去问戚野。他给我讲了……” 对大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许愿还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说到一半,看见许建达捏紧方向盘的手,顿时有些瑟缩。 闭上嘴没说话。 许建达并没问她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说。 皱着眉,跟着前面的车辆一点点挪动。 似乎是因为遇上一路红灯,很是心烦。挪过这个路口后,他立刻一脚踩下油门。 车速瞬间提起来。 “爸、爸爸!”尽管系了安全带,许愿瞬间慌了神,“开慢一点!” 许建达开得太快了。 仿佛为了摆脱刚才走走停停的憋闷,他把油门一踩到底,很快超过了市内最高限速。 测速摄像头噼里啪啦闪着白光。 许建达没理会许愿。 接下来的路程,他仍旧保持着超高速的违章行驶。甚至在遇上又一个红灯后,没停下来,直接冲了过去。 万幸路口没有过马路的行人。 但许愿还是尖叫起来:“爸爸!” 他怎么这样开车! 会出人命的! 不明白许建达到底在做什么。 许愿只能死死贴在自己的座位上,惊恐看着面前的道路,生怕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无辜路人,被许建达直接撞飞。 又或者这辆车直接失控,她和他一起冲进路边的绿化带里。 -- 第182页 好在许建达没能超速多久。 很快,有闪着红蓝警灯的警车从后面追上来:“前面的奥迪,停车!” “怎么回事?”车被拦下,两个交警从侧面过来,“你喝酒了?驾驶证身份证拿出来。” 探头看了眼被吓到脸色苍白的许愿,又说:“车上还有小孩儿,你开车不要命,也不管孩子吗?” 许愿没经历过这种事。 腿都是软的,坐在座位上不敢动,背后全是冷汗。 他们是不是违章了?交警是不是要把他们带走? 正在胡思乱想,听见许建达的声音:“警察同志!” 不像以往那么无动于衷、冷淡漠然,多了几分许愿从未听过的焦灼。 “我不是故意的!” 他急急分辨,“孩子病了!我赶着送她去医院!” 第72章 他是不是强迫你谈恋爱啊?…… 许愿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 如果说半分钟前, 坐在这辆超速飞奔的车上,让她吓出一身冷汗。 那么现在,她听着许建达言辞恳切对交警解释:“同志, 你们该扣分扣分, 该罚款罚款。能不能让我先把孩子送去医院?她肚子疼得厉害, 实在受不了了!” 许愿面色瞬间煞白, 整个人不受控制发抖。 嘴唇更是颤得厉害。 许建达在说什么? 她明明没有生病, 更没有肚子疼。 是他不耐烦等待,才无视交通规则、一再超速甚至闯红灯。他怎么能对交警这么说? 许愿对许建达的印象不算太好。 不过也没有陶淑君那么差。 因为许建达从来没有言辞激烈地攻击过她, 最多只是在陶淑君发疯时袖手旁观。 许愿没有“爸爸应该保护我”的概念。 许建达缺失了她的成长过程,所以她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家长,无论父亲还是母亲, 在孩子受到伤害时,应该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他。 而不是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但她知道许建达现在在说谎。 她是他的女儿,而他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把她作为借口,去欺骗交警。 这样是不对的。 许愿的表情被两位交警看在眼里。 年轻那位有些相信许建达的话:“去哪家医院?人民医院?你先下车接受处理,我送你女儿过去。” 年长的交警看了许建达一眼:“下车。”没提让搭档送许愿去医院的事儿。 许建达常年在外, 心思玲珑。 明白自己的把戏被交警看穿, 没多争辩, 下车接受处罚。 许愿一个人待在车上。 九月中旬, 初秋的夜已经有了寒意。车窗关着,明明没有风,她还是忍不住发抖。 许愿想不明白。 他是她的父亲,她是他的女儿。 许建达为什么能没有心理负担、毫不犹豫这么做? 许建达确实没当回事儿。 接受处罚后,压根没提许愿骗交警这一茬, 始终若无其事。 直到回家也没开口。 还是忍了一路的许愿实在忍不住,主动发问:“爸爸,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许建达正在换鞋,抬头看她一眼:“说什么?” 他的语气十分疑惑,仿佛听不懂许愿的话。 许愿张了张嘴。 一瞬间有无数话想说,随着许建达换好鞋子,直接走进主卧,又不得不把嘴里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质问含在嘴里,划过喉咙,像是一把把小刀,顺着血管扎进心脏。 割得女孩的心一阵阵抽痛。 * 第二天下午,戚野发现许愿有些不对劲。 身上的伤势需要做二次鉴定,他和光头郑请了一上午假。年轻男老师比较好说话,没具体问原因,痛快批准。 所以直到下午进班,他才察觉她的异样。 高中学习任务重。 六中以教育严格著称,不搞素质教育那一套,从上到下采用题海战术,作业多如山海。 于是一部分学生索性压缩吃饭时间,自己不去食堂,拜托相熟的同学给自己带点煎饼面包一类的主食,留在教室里埋头苦学。 “晚上我不去吃饭。”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前,许愿对戚野和江潮说,“今天物理作业太多了,你们给我带块毛毛虫面包回来吧。” 江潮:“啊?又是毛毛虫面包?你中午就吃的这个,下午还吃!给你换个杂粮煎饼行不?” 女孩已经走回自己的座位。 江潮沉重叹气:“我的天!要不要一个二个都这么努力!” “早知道考进六中是这种下场,我当时就少考个二三十分!”他半真半假和戚野抱怨,“咱们这才高一!高一诶!至于这么紧张吗?” 现在一个个开始不吃饭。 到了高三岂不是要白日飞升羽化登仙。 江潮这一长串吐槽中,戚野只听见了那句“中午就吃的这个”,微微皱眉:“她中午也没去食堂?” “没去啊。”江潮回答得坦然,“今天班长请假,她也不去,你又没来,我和小果吃饭都吃得不香了!” 戚野眉头皱得更深。 沉默片刻:“哦,那我待会儿也不去了。” 江潮:“???” 瞪大眼睛正要说话,少年递过来一张做完的物理卷子:“这个给你。”物理老师今天布置了三张试卷,堪称丧心病狂。 -- 第183页 “好诶!”江潮瞬间咧开了嘴,他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那你也要毛毛虫面包吗?” 戚野:“随便。” 许愿和夏温温坐在中排。 完全不知道最后一排两个少年的对话。 做作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最后一节课结束,班里绝大多数同学三两结伴,去食堂吃晚饭。 许愿独自留在班里。 整整一节自习课过去。 女孩面前的物理卷子只写了一个“许”字,连姓名都没写完,更别说试卷上的题目。 一天没听进去课,同样无心写作业。 她正对着卷子发呆,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手的主人没吭声。 但许愿知道他是谁。 整个七班,整个高一年级,甚至整个西川六中,大概都不会有第二双这样的手: 皮肤微微泛红,手背上两三道伤疤清晰可见,明显还能看到缝针的痕迹。 和手臂那些伤痕一样,全是之前挡住头脸时被铁板凳砸的。 许愿不吭声。 那只手又敲了两下:“出去走走。”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许愿原本不太想起身,然而一抬头,对上少年漆黑的眼,僵持片刻,只能认命站起来:“去哪儿?” 要是去食堂就算了,她是真的没什么胃口。 戚野:“后面那个体育场。” 作为西川重本率最高的高中,六中财政情况不错,舍得花钱,光是体育场就搞了三个。不过六中学生写作业都写不完,哪里有时间去锻炼。 除了体育课,最多晚自习后夜跑一圈。 他已经这么说,许愿不好拒绝。 两个人一起往后面走。 跑道上零零星星有一些同学,并不多,其中大部分还是校队的体育生。正在老师指导下开展训练。 心里有事,许愿走得很慢。 和戚野相比,她个子矮,腿不如他长,平时三步基本是他一步,现在更加迟缓。 少年仿佛完全不着急。 她不说话,他也不吭声。双手插兜,慢悠悠的,一点一点陪她走。 太阳逐渐西沉。 转过弯来,跑道上一长一短两道影子,中间隔着一只手掌的距离。 很近,又似乎有些远。 走到拐弯处。 两道影子短暂重合在一起,慢慢的,又渐渐分开。 “戚野。” 走了好一会儿,他听见她叫他的名字,“你说,有没有可能……” 女孩的语气很犹豫,非常迟疑。 尾音拖长许久,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有没有可能,有些父母本来就不爱小孩呢?” 许愿接受的教育不是这样。 从小,无论是卡通书还是课本,电视节目或者网络综艺。主流媒体和大众舆论里,父母和孩子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偶有龃龉争执,也不影响他们彼此之间的爱。 可许愿没有从陶淑君许建达身上感受到这种感情。 从来没有。 即使许建丽曾经说过小时候他们多疼她,然而在许愿如今的记忆里,只剩下女人歇斯底里的辱骂,和男人无动于衷的表情。 她感受不到他们对她的爱。 有的只有憎恨、厌恶、漠然与忽视。 这肯定不是爱。 肯定不是的。 许愿其实并没有在问戚野,更多是在问自己。 所以话一说出口,想起之前他被殴打进医院的事,意识到这话和他说不合适,她有些尴尬:“呃……我的意思是……” “搬出来吧。” 正想着该怎么补救,听见少年平静的嗓音,“搬到学校来住。” 许愿没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戚野也不想问。 但他很清楚,那个家并不适合她继续待下去。陈诺说得没错,她的确应该住进宿舍。 他这么一说,许愿有些为难:“我爸不让……” 许建达不愿意她去住宿舍。 许愿不知道具体原因,明明他们根本不爱她。不在意她的感受,不在乎她的想法,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舍不得她住校受苦,非常关心她的模样? “那你就跟他说,你搬来学校是为了更好的学习。” 戚野表情不变,“告诉你父亲,如果你住在学校,早晨可以早起半个小时背书,晚上可以节省回家时间多学一刻钟。一天能比别人多学一节课的时间,他会同意你住校。” 许愿茫然:“啊?” 这也太简单了吧? 难道这样说就会有用吗? 女孩表情十足茫然。 戚野淡淡道:“他会的。” 戚野不是许愿这种没社会经验的小姑娘。 睡在街头走街串巷的那些年,他见识过太多太多的人。什么样儿的人都见过,大概能揣摩到一二许建达的心理。 对方大概并不是不同意许愿住校,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毕竟许愿和陶淑君曾经闹得那么大。 在陈诺家住了一年,是自家亲戚还勉强说得过去。如今刚回到家,没两天又要搬去学校,难免惹人口舌。 住校的同学几乎没有本地生,全是附近县市过来的学生。 许愿一个本地小孩去住校,分外引人注意。 -- 第184页 西川又不大,熟人很多。传来传去,最后伤的都是许建达和陶淑君的面子。 所以许建达才不同意。 “我没在给你找理由。”怕许愿听不懂,他提醒她,“我是给你爸找的。” 有了这个理由,许建达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对别人说:“不是我不疼小孩,是她自己上进心强,主动要求去住宿。” 少年说得毫不留情。 许愿低头:“哦。” 谁都没再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走了两圈,赶在晚自习上课前回班。 江潮毫不知情:“你俩去哪儿了?煎饼都要凉了!” 献宝似的从校服里,掏出两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煎饼:“我拿我自己给你俩捂着呢!快吃!” 晚自习上课不允许进食。 许愿赶快拿着煎饼回座位。 刚坐下,夏温温便转头,睁着那双稍显木讷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 许愿被看得有些发毛:“怎、怎么了?” 开学两周多,她和这个新同桌相处得还不错,对方并没有像江潮说的那样,成天问东问西。 就是普普通通一老实小孩儿。 然而此刻。 向来老实的夏温温同学先看了会儿许愿,又扭头去看后排的戚野,再把脸转回来时,神色很是凝重。 “许愿。” 他担忧地问,“戚野是不是强迫你和他谈恋爱啊?” 第73章 大哥的女人。 许愿觉得, 自己脸上那一瞬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因为夏温温神色肉眼可见紧张起来,甚至主动往她这边凑了凑,压低声音:“你、你不要怕……我、我们可以告诉郑老师……就算他……他他是……那、那也不不行!” “对!”一开始讲话磕磕绊绊, 说到后来, 夏温温坚定决心, 语速流利不少, “他要是强迫你和他谈恋爱, 我们就去告诉郑老师!或者报警也可以!把他抓进去!” 许愿:“………………” 救命!!! 这都不是瞎问问,这是瞎扯了! 夏温温这几句话槽点太多。 许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处反驳, 怔愣半晌,把手里的杂粮煎饼放下,又好气又好笑:“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她和戚野去体育场散了半小时步。 怎么回来他就要被报警抓走?就算是早恋,也不至于打110叫警察叔叔吧。 许愿这么一问。 夏温温脸上显出几分惶恐, 缩起肩膀,又回头看了眼戚野。 少年正在吃江潮带回来的煎饼。 六中财政宽裕,各项设施完备,食堂同样不差。基本不赚什么钱,力求让老师同学吃好喝好。 一个五块钱的煎饼,恨不得把台面上所有的小料都塞进去。这也是为什么许愿不愿意让江潮带煎饼——比脸还大, 女生根本吃不完, 哪怕是习惯高摄入高消耗的石小果, 吃掉一个都会撑得翻白眼。 男生则要好得多。 上高中的年纪, 消耗大,男孩子们饿得都快。有时饿起来七八口就是一个煎饼,吃得太着急,把外面裹着的纸袋啃掉一些也是常有的事。 戚野倒是没那么火急火燎。 一来他从小饿习惯了,即使青春期发育快, 时常感觉胃像个怎么填都填不满的无底洞,也不至于急到连包装纸一起吃进去。 再者…… 再者他目睹过江潮七口吃完一个煎饼的骇人场面,江大少爷毫不在意形象,吃得满脸满衣袖都是油。 一边吃一边抬头傻笑。 那个瞬间,戚野坐在旁边,瞬间领悟了这么多年江潮一直嚷嚷要谈恋爱,却始终只能和刘晨睿抱头痛哭的主要原因。 所以他现在挺注意自己的吃相。 然而煎饼真的很大,料放得太足,一口咬下去疯狂掉渣。为了吃起来方便、不弄脏衣服,只能稍微把校服袖子挽到小臂。 衣袖挽起。 露出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的伤疤。 瞧见这一幕,夏温温脸色唰的白了,哆哆嗦嗦转过来,整个人都在抖:“许许许许许愿……你你你你别怕!就算他学习好,咱们学校也不留黑.社.会小混混!” 自觉有理。 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掷地有声。 许愿:“………………” 回头看看慢条斯理吃煎饼的戚野,沉默片刻:“夏温温,咱俩是同桌,你应该经常见到我和戚野江潮一起去吃饭吧?你觉得我和江潮是……?” 他是小混混。 那她算什么? 夏温温是个老实孩子。 许愿敢问,他就敢答:“你和江潮都是被他胁迫的!” 夏温温看得很清楚。 手臂都是伤疤的少年基本不怎么来找许愿,和江潮看起来也不热络。只有在放学吃饭的时候,会冷下脸抱着手,面无表情守在后门。 直到许愿和江潮磨磨蹭蹭收拾好,才默不作声离开。 今天是开学以来,戚野头一回主动找许愿。 看看他手上重重叠叠的伤,和她回来后垂头丧气的表情,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许愿几乎要被夏温温的头脑折服了。 她觉得他肯定有个什么夏襄夏姜夏湖朔一类的曾用名。 “他手上的伤不是打架打出来的。”只能有气无力解释,“你不要想那么多,他也没有强迫我……和他谈恋爱!” -- 第185页 瞅着这么实在一孩子。 怎么一天到晚乱想? 好在夏温温同学并不是完全死脑筋。 在许愿解释好半天后,终于勉强接受了“戚野不是混道上的凶狠小流氓”“许愿不是被小流氓挟持的无辜小女生”这两个事实。 “可……” 夏温温犹豫半天,期期艾艾看许愿,“可不光是我这么想……” 许愿送到嘴边的煎饼又放下了。 “啊?”她没明白他的话,“那还有谁?” 夏温温老实回答:“我们宿舍的人都这么想。” 他是附近县上过来读书的小孩,家远回不去,直接住校。 十五六岁的男生,即使学习任务重,精力依旧多得用不完。闲得没事干,又是刚入学,天天都开寝室夜谈会。 六中每年开学有体检。 戚野平时能穿长袖遮伤,体检就不行了。 读高中的男生当然不至于被他身上的伤吓哭,但不管是谁,看到少年满身的疤痕,心里多多少少都有揣测。 许愿陷入了沉默。 “夏温温。”良久之后,她不死心地问他,“你们宿舍应该只有四个人吧?” 六中住宿条件好,不论男女都是四人间。 夏温温点头:“对。” “不过隔壁寝室知道。”他好心补充,“隔壁隔壁的寝室也知道……呃……” “那是全年级男生体检。” 他哭丧着脸,“你非要我说,那一整栋男寝都知道啊!” * 戚野本人对这个消息倒是不在意。 横竖这群吃饱了没事干的男生就是瞎传——拿脑子想想也知道,六中学风严谨校规严厉,怎么可能容忍一个不守校规校纪的小流氓在学校。 爱传什么传什么。 反正他现在不住校,和其他同学没太多交集,完全无所谓。 眼下最重要的事。 是许愿取得了许建达的同意,从家里搬来学校住。 “箱子我给你提上去了。” 周日下午,他专门来帮她搬东西——许建达夫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匆匆去了医院,“你还缺什么?热水瓶、脸盆、洗衣液、衣架都买了吗?” 少年语速飞快。 许愿拎着才从校门口买回来的热水瓶,低呼一声:“啊……忘记买衣架了!” 许愿这一趟搬出来得匆忙。 压根没想到许建达会直接答应,本以为至少要磨上两个星期。然而她照着那天戚野教的话,回去一说,许建达立刻同意让她住校。 甚至在周内亲自过来办手续。 许愿根本没什么准备时间。 从来没住过校,她都不知道该带哪些东西。靠戚野和手机列了张单子,七七八八收拾一下,还是有不少遗漏的。 戚野点头:“嗯。” “你先上去铺床。”他淡淡道,“我去帮你买,还有什么待会儿发我。” 说着,直接朝校门方向走去。 少年腿长,走的快。 许愿还没回神,他已经三两步走远,只好独自拎着热水瓶上楼。 没有住宿的经验,许愿其实有些怵。 毕竟网上奇葩舍友贴太多,她跟着石小果江潮看过不少,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不过刚才放东西时,她和剩下三位室友都见了面,大家看起来都是非常好说话的女孩子,还主动帮忙放东西。 这让许愿松了口气。 她的确不想继续留在家里,但如果室友性子不好,那也挺折腾人。 许愿上楼,才铺好床。 手机响起来:“衣架我给你买好了,你是现在下楼来拿,还是我先给你放老师这儿?” 六中宿舍管理严格。 刚才那两个大行李箱,戚野可以帮忙拎上去,几个衣架和一些零碎物品,老师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他上楼。 “我现在下来。”许愿连忙说,“戚野,你等我一下!” 少年淡淡:“嗯。” 六中男女生宿舍分开。 正对面的两栋楼。 他一个男生,个头高挑,神情冷淡,杵在楼下非常醒目。 来来往往的同学都要多看几眼。 戚野毫不在意,等着许愿气喘吁吁跑下楼,把袋子递过去:“给你。” 许愿伸手接过:“怎么这么多?” 她只让他买衣架,而手里的袋子沉甸甸的,粗略一瞧,香皂盒吹风机,甚至还有瓶六神花露水。 戚野面不改色:“晚上有蚊子。” 六中宿舍没装纱窗,九月中下旬,蚊子生命力很顽强。 “你太细心了!”周内没时间准备,昨天才开始收拾东西,许愿晕头转向,“我都忘了这个。” 明天要上课。 如果被蚊子咬了,一晚上没睡好觉,肯定没什么精神。 她把袋子拎在手里:“你等我两分钟,我马上下来,然后咱们去外面吃个晚饭。” 一连两次搬来搬去都是他帮忙,就算平时关系好,许愿仍旧很不好意思。 上次还好说。 这次带了被褥、课本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没有戚野,她一个人肯定束手无策。 许愿语气雀跃。 戚野直接拒绝:“不要。” “姑姑在家等我回去。”他简单解释一句,双手插兜,“你晚饭就在食堂吃,别去外面了。” -- 第186页 外面的食物毕竟没有食堂干净。 “哎……” 许愿想要叫住戚野,但他径自转身,头也不回直接走掉。 少年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只好在后面大喊:“今天谢谢啦!”拎着一大包东西回寝室。 已经铺好床,解决大头。 剩下可以慢慢来,许愿并不着急,把椅子拉开,准备休息一会儿。 还没坐下,就感受到了剩下三个姑娘一起看过来的眼神。 其实她们几个刚才便在看她。 不过许愿没太注意,以为只是大家对新舍友的好奇。然而眼下,六只眼睛同时看过来,尽管没什么恶意,还是让她有点怵。 “怎、怎么了?” 许愿看向舍长,“有什么事吗?” 舍长是个圆脸女孩。 同身侧的眼镜妹和短发姑娘对视一眼,三个人又看许愿:“刚才送你来的男生是戚野吧?” 舍长这么一问。 许愿内心顿时警铃大作。 果然,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对面三个妹子脸上同时露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 “好!” 舍长甚至伸手,激动地拍了把许愿的肩:“大哥的女人在咱们宿舍,以后流动红旗就不用愁了!” 第74章 戚野在犯什么病啊!…… 搬进宿舍的第一天。 许愿不得不用整整一个小时, 解释戚野不是什么大哥,她更不是什么大哥的女人。 救命! 谣言竟然从男寝传到了女寝!而且越来越离谱了! 听她解释完,大家纷纷面露遗憾。 最后舍长拍板:“管他的!反正对面那群男的不知道!愿愿, 你先委屈一段时间, 等咱们寝室流动红旗拿到手再说!” 六中男女生互相查寝。 流动红旗一月一换, 得到红旗的寝室可以在接下来一个月免于检查。 所以大家都挺在意。 许愿原本不想答应。 但舍长抱着她的手臂, 一个劲“愿愿愿愿”地喊, 只能勉强应下:“那……那就这一回!” 下个月无论如何不可以。 “好诶!”舍长是个格外自来熟的女孩,当即欢呼, “愿愿最好了!” 许愿从来没被这么叫过。 陈诺江潮一般喊她全名,石小果性格风风火火,和普通姑娘天差地别,自然不会叫叠字。至于戚野, 则更不可能这么亲昵地称呼她。 所以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 不过剩下两个人也跟着舍长这么喊。 叫到晚上,她就听习惯了。 男寝晚上有夜谈,女寝自然不例外。 许愿第一天住校,又紧张又兴奋,毫无睡意,躺在床上听大家叽叽喳喳。 一会儿说十五班班主任大约是到了更年期, 成天摆着张死人脸进教室;一会儿说六中抓学习抓得真的好严, 竟然十一收假回来便要月考。 很快, 话题引到她身上。 “愿愿。”许愿对床的眼镜妹子说话细声细气, 透出忍不住的好奇,“你和戚野真没在一起啊?” 一个男生跑前跑后帮女生搬行李,还专门出去买东西。 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许愿正在琢磨她们说的十五班班主任,骤然听见这句话,脸腾地红了:“没!没有!” “我俩是初中同学, 以前就认识。”她急急解释,“你们不要乱想啦!” 舍长嘿嘿地笑:“初中同学不更好!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嘛!” 许愿脸更烧:“舍长!” 夏温温还好说,解释了肯听。 新室友们却个个促狭得要命,明明下午已经分辨过,还要不依不饶打趣她。 “哎,说真的。”短发姑娘最后下定论,“你俩这么便利的条件,不在一起可惜了啊。我们班天天有人打听他呢!” 眼镜妹子附和:“我们班也有!” 四个女孩分别来自不同班级,舍长跟着说:“我们班女生最期待的就是升旗和出操!”这样便能看到排在七班队末的少年。 许愿愣住:“啊?打听什么呀?” 如果说,之前勉强能理解夏温温和室友们误会戚野身上的伤。现在,她是真的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打听戚野? 按照她们的说法,大家误会戚野是混社会的小流氓,躲都躲不及,怎么还打听上了? 许愿问得疑惑。 舍长没忍住,在黑暗中隔空点她一下:“愿愿你傻呀!” “你难道不觉得戚野长得很帅?”舍长恨铁不成钢,“整个年级的男生,就属十五班陈诺和你们家戚野长得最好看了!” * 戚野这一晚没怎么睡着觉。 虽然帮许愿搬行李时,上楼见过她的三个室友,直觉都是好相处的人。但回到家,他还是有点儿不安。 既害怕室友排挤许愿。 又担心她忽然住校不习惯。 整整一夜。 少年脑海中乱七八糟想了许多,天一亮,起来做好早餐,自己顾不上吃。 飞快洗完锅:“姑姑,碗筷你待会儿放水槽里,我晚上回来洗。” 说完,拿上书包。 不等戚从云答应,直接就跑了。 戚从云家离六中近。 平时走路只需要十分钟,少年腿长,跑起来快,不到五分钟便冲进班。 -- 第187页 来得太早,教室里只有零星一两个人,没见到女孩的身影。 戚野想了想,放下书包。 没给许愿发消息,径自朝食堂方向走去。 教室里没什么学生,食堂里人同样不多。才进去,便一眼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女孩。 心情看起来还算不错。 许愿一手拿着牛奶盒,一手拿着花生夹心包,面前摊着英语书。 边吃早餐边背单词。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头,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惊喜,用力冲他挥手:“这里!戚野!这里!” 一面挥手,小姑娘一面笑。 眉眼弯弯,整个人透着种明快的活泼劲儿。 戚野无声松了口气。 没吃早饭,他在窗口随便买了块面包,走到许愿桌前。 刚坐下,一抬头,正对上她直直看过来的视线。 许愿仔细打量戚野。 说句实话,除了初二那年的除夕夜,光脚在街头遇到他的时候,她认真端详过。 剩下的时间里。 比起戚野的五官,许愿看得更多的,是他脸上被铁衣架抽出来的血痕、脖颈上被男人掐出来的淤青、因为挨打充血红肿的眼睛,还有那双总是泛红、一到冬天开裂渗血的手。 所以在许愿心中。 尽管开学报道那天,她意识到他似乎已经由男孩长成了少年。但最牢固的印象,还是那个漫长冰冷的冬天。 寒夜寂寂,十字路口街灯明亮。 北风里,薄雪中。 粉红色绒线帽下,男孩眉眼漆黑冷淡,透着种没长成的青涩。 几年过去。 少年眼珠仍旧黑沉沉的,却不像当年那样泼不进一点光。 慢慢长开,他骨相好,因为性格冷淡,眼角眉梢总带着生人勿近的漠然,衬得五官愈发明晰深邃。 戚野坐在许愿对面,被她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皱眉:“怎么了?” 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没怎么没怎么!”许愿回过神来,立刻摇头,“就是觉得你长得挺好看!” 想了想,又笑:“怪不得那么多女生喜欢你!” 拿舍长她们的话来说。 陈诺戚野长得都很帅,不过风格截然相反。陈诺是言情小说里典型清俊温柔的病弱男主,戚野就是校园文里桀骜不驯、乖张狠戾的校霸。 许愿勉强同意对陈诺的评价。 至于所谓的校霸大哥小混混,这几天她听得麻木,索性直接领会主旨——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们很喜欢戚野这款,开学不过三周,空间树洞表白墙上,已经轮过好几遍打听戚野信息,探听他有没有女朋友的投稿。 戚野根本没想到许愿会说这些。 听见那句觉得你好看,直接愣住,等到她自然说出后半句,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明白许愿为什么这么说。 第一反应是起身离开,但心里又有种奇怪的期待,迫使他坐在桌旁,捏紧面包。 佯作镇定、心跳飞快听她继续讲。 “我昨天已经和她们解释过了。” 然而对面,小姑娘笑盈盈的,“我和你是初中同学,以前就认识,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根本不知道少年在想什么。 许愿自觉体贴,甚至稍微站起来,隔着一张餐桌,伸手拍了把他的肩:“要是你和谁谈恋爱了,记得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啊。” “放心。”为了让他安心,她又补充,“我绝对不会喜欢你,随便给你拖后腿!” * 这一顿早餐,许愿吃得很开心。 离开许建达和陶淑君,搬到学校来住,室友们都很好说话。 而她也和戚野解释清楚自己的意思,等到这个月拿完流动红旗,立刻和对面男寝撇清他俩的关系。 月考在下个月,还有一段时间。 眼下没有任何麻烦事,许愿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上午最后一节课。 最后一节原本是光头郑的数学课。 临时有事,找不到可以换课的老师,索性直接让同学们在班里上自习。 自习课无非就是写作业。 物理老师今天又布置了两张卷子,许愿利用课上和课间,飞快做完一张。趁着还没上课,起身去最后一排,打算问戚野要来他的物理试卷,对一下答案。 这是从初中留下来的习惯。 那时许愿物理不太行,即使后来成绩慢慢好转,还是担心自己做错题目。 所以每次总会和戚野对一遍答案。 上了高中,她仍旧习惯这样做。 然而这一次,许愿刚走到最后一排,眼尖地看见摆在桌面上的试卷,还没开口。 “呼啦”一声。 少年面无表情把卷子往自己那边一扯,从她眼前拿走了。 许愿:“?” 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边伸手边说:“给我……” “呼啦”又是一下。 物理试卷被直接塞进抽屉。 动作之大、力道之重,能听见纸张被揉皱的噼啪响声。 许愿:“??” 不由看他一眼:“我要对答案。” 说着,想要走到桌旁,伸手去拿抽屉里的试卷。 这回倒是没听见“呼啦”的声音。 “咣当——”戚野从座位上站起身。 -- 第188页 站得猛,他整个人直接重重撞在桌角上,撞翻了桌边的保温杯。 金属保温杯摔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吓得正在补觉的江潮一跃而起:“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地震了?咱们跑吗?怎么没人跑啊?!” 戚野不回答。 刚刚那一下撞得很重,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没看许愿,也没说话。 俯身捡起被自己撞到地上的保温杯,重新放回桌上,非常平静地拍了拍杯身。 然后径自走向后门。 倘若他只是这么一走了之,许愿还不觉得多奇怪。 但她站在桌旁,目瞪口呆看着他把手伸进抽屉,将那份被揉皱的试卷拿出来,拉开校服拉链,随意往怀里一丢,再严丝合缝拉好。 头也不回直接走了。 留下一个被吓醒的江潮在旁边吱哇乱叫:“真没地震?没有吗?骗人是小狗!你们不骗我吧?” 许愿看看江潮,再看看空空如也的桌面。 难以置信瞪大眼。 戚野在犯什么病啊! 第75章 闹别扭了。 许愿本来以为这只是巧合。 或许自己正好赶上戚野心情不好的时候, 并不是他故意针对。 然而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她确信了一点: 没有什么巧合不巧合。 他就是在针对她! 在少年毫不客气携试卷潜逃后,周二到周四, 许愿又先后经历了“迎面打招呼被装没看见”“背后想拍手臂被右跨一步躲开”“Q.Q消息连发十条不回”“坐在对面吃饭说话被当空气人”等匪夷所思、毫无理由、莫名其妙的不公平对待。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算了。 最可恶的是, 他平时装着看不见她, 等到食堂甜点窗口只剩下他俩和一个蛋挞, 面无表情对阿姨说:“阿姨, 我要那个蛋挞,打包带走谢谢。” 一个蛋挞还需要打包??? 况且他平时根本就不吃甜食! 有那么一瞬间。 许愿倒是挺想把戚野打出满头包。 戚野区别对待的态度过于明显, 最后,连一向最不会看眼色的江潮,都跑来偷偷问许愿:“你怎么着七爷了?他怎么一下生你的气了?” 许愿被这一口大锅砸得吐血。 “我能怎么着他?”她心平气和反问,“你觉得我是那种不讲道理、随便欺负人的家伙吗?” 江潮立刻摇头:“那当然不是!” “不过——”他眨巴眨巴眼睛, “七爷也不是那种说生气就生气,因为一点小事就不高兴的人啊!” 许愿:“…………” 所以她到底哪里惹到了他? 寝室里几个姑娘太爱八卦,这种事告诉她们,只能被当成她和戚野有点什么关系的铁证。 而高中学习忙碌。 除了每天吃饭和晚上放学时能见石小果一面,剩下的时间,晚自习下课后, 连石小果那样精力充沛的铁人都只想倒头便睡, 更不要说许愿。 一直没来得及找机会和人讨论。 许愿只好自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 把那天他俩说过的话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回忆一遍, 最后确定一个事实: 她根本没招惹他。 戚野就是在犯病。 虽然在他们五个人里,他犯病的概率只比垫底的陈诺高,离排在最前头的江潮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尤其一个通常不犯病的人,偶来犯起病来,时间、程度、影响首屈一指, 把间歇性抽风的江大少爷直接比成了渣。 戚野整整一周都不正常。 周五自然不例外。 这周是九月最后一周,周末连着国庆假期一起放。于是周五最后两节课,六中难得提前放学,让同学们进行大扫除。 这种大扫除全班都要参与。 许愿拿着抹布去水房,刚进去,还没看到戚野,背对着她的少年就像背后长了眼睛。 把手里没装满水的水桶往江潮手里一塞,看都不看她,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江潮一脸懵逼:“七爷!回来!你回来!我一个人拿不动!” 许愿已经见怪不怪:“待会儿我回班找个人帮你。” “你俩倒是赶快和好啊!” 夹在中间承受无妄之灾,江潮非常无辜,“这一天天不说话像什么样子!” 那是她想和好就能和好的吗? 许愿懒得和江潮多解释,洗好抹布,回班擦黑板。 个头不够高,够不到最上面,剩下的部分由夏温温代劳。 抛开异于常人的脑洞不谈,这确实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孩儿。 “许愿!” 许愿从夏温温手里接过抹布,把自己区域内最后一块窗台擦干净,听见前门有人喊她。 回头一看,立刻笑了:“哥!” 陈诺也冲她笑:“弄完没?弄完出来下。” 已经做完份内的劳动,许愿正好要再去洗一趟抹布。 小跑到陈诺身边,和他一起往水房走。 “这两天我一直想问你,实在太忙,没找到时间。” 路上,陈诺轻笑,“你和七爷怎么回事?我看着他已经一周不理你了,怎么,闹别扭了?” 许愿一听就瘪嘴:“是他别扭好不好!” -- 第189页 最近的确忙,她和石小果基本见不上面,和陈诺更见不着——不上晚自习,睡得又早,如今她不住他家,只能每天一起吃顿午饭。 而且升入高中后。 陈诺身体又恢复到了初中的老样子,三天两头请假。 一周能来三四天都算不错,这周他上了整整五天的课,已经很不容易。 平白当了一周空气人,许愿也委屈。 和陈诺亲近,没避着他,噼里啪啦把最近的事通通说了一遍。 “我真想不明白我哪里惹到了他。”许愿越说越生气,最后脸直接黑了,“夸他好看也有错?还是说他不想谈恋爱?” 因此觉得她妨碍他进步。 所以就不高兴了? 小姑娘十分不开心。 小脸板着,气鼓鼓的。 陈诺忍俊不禁,正想说点什么,目光一抬,嘴角笑容敛去几分:“郭老师。”十五班班主任姓郭。 “这是我表妹。” 对上中年女老师犀利的眼神,若无其事解释,“我过来找她有点事。” 许愿连忙打招呼:“老师好。” 陈诺解释得自然,许愿神色坦荡。 郭老师的视线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点点头,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哇,你们班班主任真的好吓人。”等郭老师消失在拐角,许愿忍不住说,“怪不得我们宿舍都说她很可怕!” 十五班班主任出名的不好惹。 在舍长的嘴里,就是个长期处于更年期、脾气暴躁,成天抓学生有没有早恋,关心女生是不是改校服裤腿、刘海儿过没过眉的变.态。 而事实也似乎的确如此。 因为连向来不说别人坏话的陈诺,都难得轻轻点了点头:“确实。” “郭老师这脾气,小果待这个班实在难为她。”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又把话题转回来,“七爷也够不像话的。” 许愿重重点头:“就是!” 等到点完头,视线一抬,又开始生气:“哥你怎么还笑呢!” 陈诺嘴上说着批评戚野的话,唇角却浅浅弯起。打小一起长大,许愿对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他根本没在认真批评戚野,而是在偷偷笑话她! 自家妹妹嘴嘟得能挂油瓶。 陈诺只好道歉:“对不起,我不该笑,是我不好。” “这样吧。”道完歉,见许愿还是一脸气呼呼的模样,他冲她招手,“过来,我教你个让他乖乖听你话的办法。” * 戚野拖完班里的地,又去帮光头郑打扫办公室。 光头郑年轻好说话,没有拒绝,还乐颠颠表扬他:“小伙子!很有前途!下回不用来了,老师领你这份情就行!” 戚野毫不领情:“哦,老师再见。” 拎着水桶和拖把走了。 在水房消磨了一段时间,估摸班里剩下的同学差不多已经走光,许愿应该也回了宿舍。 这才慢吞吞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想起女孩周一说的话。 少年脸色肉眼可见黑了几分,不禁咬牙,稍稍加快步伐。 许愿不高兴。 戚野也快被她气死了。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总归那天她话里话外、字字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又夸他长得好看,又说他招女生喜欢。说得他坐在桌前,心跳鲜见紧张局促,脸颊甚至微微发热。 然后就被当头浇下一桶冷水。 尽管已经过了一周,戚野回想起那句“我绝对不会喜欢你”,心口还是堵得慌。 尤其说这一句时。 小姑娘表情真挚、语气诚恳,比前几句的夸赞都要真心实意。 戚野堵得心口都疼。 虽然上初中时,他也曾经没头没脑和她说过类似的话。但几年过去、时过境迁,不管许愿是否还记得。 少年自己已经忘了个干净。 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许愿想不明白戚野为什么会生气。 少年同样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跑来和他说这些。 明明、明明……明明他偶尔偷看她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慎重紧张,从来没露出半点破绽,更没有一个劲盯着她不放。 所以戚野这几天一见许愿就躲。 深怕两个人再接触几回,下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就是:“我不喜欢你,我们别当朋友了!” 这是个什么事儿? 从小到大,戚野没别的朋友,最亲近的只有许愿他们几个。 许愿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他同样不行——指望江潮和直接自杀没区别,还是自己琢磨吧。 然而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那些年。 戚野只学会了如何讨价还价、如何与城管周旋、如何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最多的菜。 没人教他怎么应对一个漂漂亮亮的可爱小姑娘。 戚从云是长辈。 戚野自然不可能和她说这些。 一路走一路琢磨。 直到走到后门,戚野仍旧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能绷着脸进班。 一进班,便瞧见坐在自己桌上的女孩。 这两天他不理她,她也烦了,刚才在水房里没理人。现在坐在桌上,却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戚野脸绷得更紧。 低头不看人,把拖把和水桶放到角落,回来收拾书包。 -- 第190页 心里防备着许愿要说话,不过她始终没吭声,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笑眯眯看他收拾。 直到他把假期要带回去的书都装好,才开口:“七号我去你家拿物理卷子。” 国庆放七天假。 物理老师毫不客气,一天一张,甚至还以“周五晚上也该做一张”的理由,直接布置了八张卷子。 一周没搭理许愿。 尽管眼下听到她在说什么,戚野仍旧保持“我是聋子我听不见”的人设,背起书包。 还没来得及离开,又听见女孩清脆的嗓音。 “要是你不借给我。” 许愿回忆着陈诺教给她的话,慢条斯理,“那我只好约夏温温一起出去自习了。” 第76章 竟然还在生气! 许愿其实不明白, 陈诺为什么教她这么说。 但从小到大都听他的话,这一次也不例外。不紧不慢说完这一句,继续往下讲:“夏温温物理挺好, 化学好像也不错。我俩数学成绩都高, 正好可以互相对一下答案。” 认真说起来, 身为同桌。 许愿并不知道夏温温成绩究竟如何, 毕竟进校以来没有摸底考试, 眼下大家看起来差不多。 这些都是陈诺告诉她的。 “你新同桌数理化三门样样拔尖。”陈诺语气温和,嘴角噙笑, “回去跟七爷说,要是他不肯跟你对答案,你以后就不找他了。” 许愿暗自腹诽:说不定戚野也是这么想的!这样正好如了他的愿! 不过既然陈诺说了,她就按着他的话, 七七八八复述一遍。 脑子聪明,还会举一反三:“以后你不要找我补英语,江潮英语挺好,你俩互相进步吧。”江大少爷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一门英语。 许愿原本不抱什么希望。 话音刚落,整整一周没正眼看她的少年,唰地别过头。 动作过猛, 只有两个人的教室里, 听见一声骨骼转动的咔哒轻响。 而一向神色很淡的脸。 终于出现了一点除了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平静漠然之外的情绪。 “不行!” 许愿甚至觉得, 他说这话时有几分气急败坏, “你不能和他一起去自习!” 头一回见戚野说话这么冲。 许愿有点儿吃惊,想起陈诺的叮嘱,尽量不动声色:“那物理卷子……” “给你。” 他黑着一张脸,直接打断她,“你七号到我家来拿。” * “哥!!!” 没想到陈诺支的招竟然这么好使, 整整一个国庆假期,许愿都在Q.Q上拼命夸他,“你真是太厉害了!!!” 虽然最后,戚野表情非常不好看。 拿江潮的话来说,简直像是出去卖炸串,车刚上路遇见城管,被没收整个摊位外加罚款。 但他好歹没和从前那样把她当空气,并且额外许诺,七号那天除了物理试卷以外,数学化学作业都可以给她。 想拿什么拿什么。 只要她不和夏温温出去上自习。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好胜心原来这么强?” 一想起少年那天阴沉的脸,许愿忍不住抿唇,“初中的时候他没多争强好胜,上高中变得也太快了!” 不就是暗示夏温温比他理化学得好,竟然气成这个样子。 早知道,她周一就该去气他! 仓鼠头像闪动:“行了,不早了,我先睡了,晚安。” 发过来一个关灯表情包。 许愿看了下表,离寝室熄灯还有一个小时。陈诺睡得早,现在差不多就是他的休息时间。 “好。”于是没往下聊,“晚安啦!” 放下手机,她也去洗漱。 回来后随手绑了个丸子头,坐在桌前写习题。 国庆七天假,今天是六号。一直没有回家,作业在四号便全部做完,现在写的是额外功课。 “你还在学习?” 舍长从别的寝室串门回来,啧啧称奇,“看来过几天月考,咱们寝室要出个年级第一了!” 说着,又把手里的特产分许愿一半:“给你,我们那儿的薄皮纸核桃。” 许愿连忙接过:“谢谢。” “这两天我一直想问你,我家那个样子,不回去就算了。”舍长没什么心眼,在手里捏碎一个纸皮核桃,一边吃一边说,“你怎么国庆假期也不回家?” 国庆假期长。 短发姑娘和眼镜妹子家住附近县市,当天下午便乘车回家。 舍长家离西川不远,坐大巴三个小时能到,但她自己不乐意回:“我好不容易考出来,假期跑回去给弟弟打洗脚水?我脑子又没病!” 她家重男轻女非常严重。 能待在学校过好日子,自然不愿意回去看脸色。 许愿找出一个盒子,把核桃放进去。 听见舍长这么问,迟疑两秒:“我和我家里关系不好。” “啊?”舍长瞪大了眼,“为啥啊?你家也重男轻女?” 说完,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不对,你这名字一看就不是。” 舍长姓吴,名梦娣。 不过除了必须要填规范姓名的场合,试卷作业课本上,她都只写前两个字,当那个刺眼的“娣”字不存在。 并且一直让大家喊她吴梦。 -- 第191页 “没有啦……”吴梦自己说起这个话题不尴尬,许愿反而有点不太自然,“我家只有我一个小孩。” 即使许建达陶淑君想重男轻女,也没有对象。 “反正……” 不知道该怎么和吴梦解释,许愿犹豫片刻,“反正就是关系不好。” 国庆假期没回家。 陶淑君不必说,之前还摆个样子的许建达,这次也未过问。 要不是卡上按时多了一笔生活费,许愿甚至怀疑,他们夫妇俩是不是把她忘了。 “哎。”吴梦叹气,“愿愿,咱俩都是可怜人。” 好在她心思宽,叹完这口气,开始好奇,“那你起这名是什么意思啊?我一开始还琢磨,是你爸妈对你有什么远大愿望!” 许愿这名字挺特殊。 属于到了新班级,每次都会被老师先点起来的那一种。 许愿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小时候问过陶淑君,长大后成绩下降、关系疏远,再没问过对方。 从前没有问,如今更不可能开口。 偶尔,她也会好奇。 许建达夫妇当年为她取这个名字,到底是想寄托什么愿望呢? * 吃了两个吴梦带来的纸皮核桃。 许愿很快忘了这件事,反正现在不回家,离许建达陶淑君远远儿的。一个名字究竟是什么含义,并没有那么重要。 第二天,七号,假期最后一天。 十月八号是许愿的生日,按着以往的习惯,大家本该一起出来吃顿饭。 然而六中的作业量实在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许愿他们班还好,石小果和陈诺所在的十五班非常惨。 光是那位变态班主任,一个人就布置了二十多张语文试卷。 更别说还有其他任课老师。赫拉 所以吃饭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参考上半年为陈诺戚野庆祝生日的例子,明天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顿好的,送过礼物,就算是过生日了。 “二十一张语文卷子已经够变态了!!!” 备受压榨,许愿动身去找戚野前,石小果在赶作业的间隙疯狂吐槽,“每一张还要写作文!一共七天假,一天写三篇!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要不是……” 根本来不及打字,她和许愿挂着语音,“要不是那什么,我早和我妈说要转班了!” 许愿:“啊?” 没理解石小果的意思,她背上小熊书包,“要不是什么呀?” 许愿问得疑惑,石小果直接蔫了:“没什么。” “不和你说了不和你说了。”还差将近十篇作文没写完,挂断前,许愿听见石小果冲她妈妈大喊,“妈!别搁那儿磕瓜子了!过来帮我写几篇作文!” 许愿不由庆幸自己没分到十五班。 石小果还有个能帮忙写作业的妈妈,她可什么都没有。 放假前和戚野打过招呼。 于是出发之前,她就没和他发消息。挑了午饭后晚饭前的时间,确定不会打扰到戚从云,背着书包往他家走。 戚从云家离六中近。 许愿腿没少年那么长,一截路花了十五分钟。 想着好长时间没去看戚从云,在楼下买了几盒点心和一篮葡萄提上去。 敲响门后,来开门的并不是戚野。 戚从云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过面对许愿,脸色能温和些:“作业在这儿。” 给许愿指了指玄关。 玄关上放着一大叠卷子和练习册。 许愿粗略扫了眼,有物理试卷,有数学小练,还有化学习题。 就是不见少年的身影。 “姑姑。”她把点心和水果放在作业旁边,“戚野出去啦?” 戚从云:“没有。” 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一次,她犹豫片刻,“你和戚野是不是有矛盾?” 眼睛看不见,感知能力很强。 从国庆前一周开始,戚从云察觉戚野明显不太高兴。尤其国庆假期这几天,少年以往还在饭桌上和她说几句话。 现在一声不吭,每天除了叫她吃饭,便躲回自己的房间。 戚从云先前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直到今天早上吃过饭,一向不提任何要求的戚野,难得主动开了一次口:“姑姑,今天许愿要来家里拿作业,你帮我开下门吧。” 戚从云就懂了。 这俩小孩不知道怎么别扭上了。 “姑姑,他故意气我呢!” 许愿一听这话,立刻不干了。长话短说,三句并作两句,把戚野之前的行径全抖搂出来,“你要帮我批评他!” 这家伙究竟怎么回事? 这都几天了,竟然还在生气! 要不是顾忌戚从云是长辈,许愿现在都想直接冲进去,把戚野揪出来问一问,他到底在犯什么病。 许愿说得愤慨。 话音刚落,却看见戚从云冷若冰霜的脸上,罕见露出一点笑意:“嗯,好。” “姑姑?”许愿不禁有点懵,“你在笑什么?” 戚从云虽然不爱说话,待她一向挺好,这还是头一次听了她的话,直接笑出来。 戚从云:“没什么。” “要不你进来对答案。”难得多说两句,“正好晚上留下来吃顿饭?” 许愿摇头:“不了姑姑,我还是回学校吧。” -- 第192页 她才不要留下来看他的脸色! 得到戚从云“一定会好好批评戚野”的保证,许愿心满意足,带着作业离开。 往学校的方向走,收到吴梦发来的信息:“明天下雨降温,要降十度!你在宿舍有没有厚衣服?没有赶紧回家拿一趟。” “!!!” 许愿立刻回复,“我没有!我现在就回去!” 西川秋季降温很突然。 有时一整个十月都不降温,有时九月中旬便冷得要命。 搬进宿舍时匆忙,许愿带的衣服不算多。里面倒是有几件外套,但抵御不了直降十度的天气。 感谢过吴梦,她没回六中。 转头朝公交车站走去,打算回家拿一些厚衣服。 第77章 我不要叫许愿。 公交车十分钟左右一趟。 许愿很快等来班车, 正值晚高峰,又是假期的最后一天。回西川的人多,车上乘客也多。 挤在人群里, 她犹豫片刻, 最后还是没有给许建达发消息, 告诉他们自己要回去。 只是拿一趟衣服, 许愿想。 从进门到离开, 动作快的话,甚至要不了十分钟。毕竟她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收拾, 放在哪里很清楚。 没什么提前告知的必要。 否则,按着许建达的性格,说不定会留她在家里吃一顿晚餐。 许愿一点也不想留下来吃饭。 与推拒戚从云的邀请不同,比起和戚野赌气, 她是真的不愿和陶淑君、许建达坐在同一张餐桌上。 听陶淑君亲亲热热和许建达讲话,偶尔再回答两句许建达貌似关心、实则公式化的提问。 有的时候,相对陶淑君。 许愿其实更恐惧许建达。 陶淑君至少还知道自己理亏——在邻居面前毫不犹豫推卸责任、在老师面前编造新谎言来圆旧谎言,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寻找许愿的错处来骂人。 所有这一切,都是用根本站不住脚的借口掩饰心虚。 许建达则完全不同。 开车超速的那天,从头到尾, 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尴尬、紧张、不自然。回家后面对许愿的质问, 甚至露出几分莫名其妙的不解。 完全没把拿她作幌子骗警察当回事儿。 似乎这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 明天才过十五岁生日, 许愿年纪还小, 猜不透大人的心思。 但她模模糊糊感觉。 许建达对这件事的态度,就和从前她在家被陶淑君训斥、陶淑君被她放录音气进医院时的立场一样。 事不关己、无动于衷。 只要不影响到他的利益,怎么做都无所谓。 这么想着,下车后,许愿脚步拖沓许多。 然而车站离小区就那么点距离, 再怎么磨磨蹭蹭,最后还是不得不走进小区,上楼,在门前站定。 两年前那块光脚踩着的地垫,早被陶淑君扔进楼下垃圾桶。 小白鞋下是崭新的“出入平安”。 许愿在门边屏息静气站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的动静,拿出钥匙开门。 “嘎吱——” 门慢慢打开,女孩悬着的心也一再提起。生怕一抬眼,正对上女人形容刻薄的脸。 幸运的是,玄关处放着两双成人拖鞋,许建达夫妇看起来不在家。 房子安安静静。 没有熟悉的尖利嗓音、短视频单调的笑声。 许愿小心翼翼探头,确定里面真的没人,顿时松了口气。 十分钟。 她在心里给自己规定时间,顺便看了下手机。 不管找到几件要带回去的衣服,十分钟后,都必须离开。 不愿耽搁功夫,许愿飞快换好鞋,连书包都没放,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随手推开门。 然后直接愣在原地。 她的房间——或者说,这间原本属于她的次卧,在搬去宿舍的短短半个月,已经完全变了样。 和假期搬回来时,落满灰尘的模样完全不同。 重新铺了地砖、粉刷墙面、换了窗帘,次卧里的一切崭新而漂亮。书桌和书柜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打开通风的玻璃窗都被人细心擦过,不染纤尘,透亮映出窗外渐渐熔化的太阳。 但奶白的瓷砖、浅蓝的墙面、与之配套的天蓝色窗帘并没有太吸引许愿。 她站在门边。 看着那个不远处小小的、精致的婴儿床,脑海里是假期回家时,陶淑君过于喜气洋洋的脸,以及许建达那句:“哦,你妈没事儿。” 短短的一瞬间。 许愿突然明白过来,许建达为什么会干脆利落让她去住校。不光是因为戚野帮忙想出的理由,更是因为…… 因为陶淑君怀孕了。 许愿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二胎政策开放没几年,陶淑君是国家公务员,在那之前已经有了许愿,自然不可能再生。 二胎政策开放后,许建达常年在外不回家,夫妻俩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也没流露出丝毫备孕的念头。 至少许愿没感受到。 说实话,此时此刻,许愿心里除了震惊,没有其他太多想法。 和许建达陶淑君不亲近,她没觉得这种事他们需要征求她的意见、体谅她的心情。已经搬去宿舍,也不太在乎这间次卧究竟会给谁住。 -- 第193页 只是懵懵进了屋。 四下环顾一番,在已经放了好几套婴儿服的衣柜里,匆匆翻找自己的衣服。 要不要多带点儿衣服? 震惊之余,许愿甚至还在思考。 吴梦就带了很多很多衣服,春夏秋冬四季都有,因为整整一年不回去,必须要把东西带全。 这么想着,她找出一个行李箱。 不管厚薄,只要是自己的衣物,一股脑儿拼命往箱子里塞。 直到行李箱装得满满当当,多添一件短袖都会合不上,才很勉强地拉上拉链。 许愿拖着沉重的行李箱。 正准备离开,“咔哒”一声。 有人回来了。 * “叮咚——” 门铃响起时,戚野正坐在餐桌边,捧着碗,低下头,极力避开戚从云投过来的视线。 是的,视线。 到底做了那么多年警察,即使眼睛失明,根本不能视物。戚从云目光淡淡落在脸上,仍旧有从前审讯犯人的锐利精明。 与眸色截然相反。 向来冷冰冰的语调鲜见带了些打趣:“那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许愿?” 许愿傻乎乎一无所觉。 戚从云见过多少狡诈奸猾的犯人,尽管现在看不到戚野的表情,还是能从他陡然绷紧的嗓音里,听出十分的慌张:“姑、姑姑!” 怎么都没想到戚从云会在饭桌上,一脸严肃发问:“你是不是喜欢许愿?” 戚野进退两难。 斩钉截铁回答“不是”好像不太对,毫不犹豫回答“是”似乎也不行。 只能保持沉默。 偏偏平素话少的戚从云,今天格外有聊天兴致。正着问得不到答案,便反过来说,一说还说两遍:“不说话?那就是不喜欢她,对吧?” 戚从云看不见的视线里。 少年一张脸憋得通红,张了张嘴,最后给她夹了一筷子清炒木耳:“姑姑,吃菜。” “别转移话题。” 说这句话时,戚从云恢复成冷若冰霜的模样,“人家小姑娘告状告到了我这里,你自己掂量着办。” 生怕自己不吭声,戚从云接下来还要继续翻来覆去地问。 戚野含糊应了句:“哦,知道了。”又给她夹了一个水煎包。 能在外面自己摆摊卖炸串,戚野做饭手艺自然不差。 独自住可以随便糊弄两下,如今要照顾戚从云,除了周内回不来,只能好好做早饭。剩下的时间里,一日三餐都很精心。 不过现在他没什么胃口。 就算青春期男孩子的食量摆在这儿,面前是两面金黄、微微发烫的水煎包,戚野仍旧吃不下去。 满脑子都是戚从云刚才的问题。 他……喜欢许愿吗? 戚野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喜欢”这个词沾上边。 在他心里,这件事和陈诺的钢琴、江潮的手办、石小果的战马模型一样,是一件高攀不起、昂贵又奢侈的物品。 江潮刘晨睿那样无忧无虑、自在轻松的男生,大大方方喜欢谁,想和谁谈恋爱,再正常不过。 但他又不是他们。 身高蹿到全班第一、五官慢慢长开、走在校园里偶尔会听见女生悄悄议论自己——即便如此,戚野仍旧觉得,喜欢这个词和他毫无关系。 就像初二那年,美术课上画出来的折痕图,他很在意、很珍惜、很宝贝。 但是不属于他。 他应该没有喜欢她吧? 戚野垂下眼,看着手背上分明的伤疤。 他只是突然觉得她非常好看,觉得她的眼睛特别明亮,觉得她用惯了的洋甘菊护手霜闻起来很香很香。 至于喜欢…… 少年双手微微攥紧,暗红色伤疤也一同绷得平直。 不,他没有喜欢她,只不过单纯觉得夏温温看起来呆头呆脑,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她和对方一起去自习,不但学不到什么,反而浪费时间。 “叮咚——” 正在心里拼命找出,剩下九十九个证明自己不喜欢许愿的理由,门铃突然响起。 戚野瞬间起身:“姑姑,我去开门。” 动作太快,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少年难得露出几分莽撞。把筷子撞到地上都没注意,飞一般蹿到门边。 开门后。 几乎想要再一次落荒而逃,戚野看着面前的女孩,强撑着才没转头跑走:“你、你怎么来了?” 一个小时前,她才来他家拿过作业。 “没什么事。” 似乎没察觉他脸上尚未消退的红晕,也没意识到他话里少有的磕绊,小姑娘仍旧笑盈盈的,“我把作业对完了,过来还给你。” 戚野就是一怔:“哦。” 面上应得平淡,心里却冒出问号:还什么还? 且不说他给了她三门功课的作业,换算成卷子轻松突破两位数,一个小时对完,速度未免太快。 光说她专门跑这一趟,简直莫名其妙。 明天就要开学,她早上带给他就行,干嘛跑这一趟? 脑袋还有些懵。 戚野没开口,许愿已经打开小熊书包,把所有的试卷练习册拿出来,放在玄关处。 “那我走啦!” 仿佛已经忘了先前和戚从云撒娇,让他挨批评的事。放下作业,她背好书包,高高兴兴冲他挥手,“拜拜!” -- 第194页 许愿步履特别轻快。 眨眼的功夫下了半层楼,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 “明天你记得和小果说。” 仰起头,她直直看向他的眼睛,“之前她问我要的那本小说我放宿舍了,让她找九班吴梦拿就行。” 说完这一句。 她冲他笑了下,噔噔蹬跑走了。 戚野愣在原地。 片刻后,偏头去看玄关上的作业,目光依次从物理试卷、数学小练、化学习题上扫过。 眉头忍不住皱起。 “姑姑。” 随手抓过钥匙,戚野连鞋都没来得及换,“我出去一趟!” * 占了腿长的便宜。 虽然许愿下楼快,戚野速度更快。何况等他匆匆追下去,不远处,女孩步伐突然慢了起来。 相比方才的轻盈。 如今,她两条腿像是没什么力气。一小步一小步缓缓挪动,肩膀塌着,走得非常非常慢。 戚野犹豫几秒。 最终没追上去,放慢步调,和她不远不近保持一段距离。 确保既不会跟丢许愿,也不会被她发现。 小姑娘慢慢地走。 走出小区,走过人行道,走过原本应该左拐,通往六中的十字路口。 径直朝北面走去。 戚野心里那一点疑惑。 在看见许愿毫不犹豫走过十字路口时,瞬间变成了紧张。 是不是他想多了? 与此同时,他又提醒自己。或许她只是累了,不想回学校吃饭。 北面有很多和炸串、烤红薯一样无证经营的小摊,虽然大人们不喜欢,这片的小初高甚至大学生都异常喜爱。 然而他跟在后头。 眼睁睁看着许愿路过棉花糖车、炸串摊、卤水店,沿途热热闹闹、充满人声的小摊小店没能留住女孩的步伐。 她穿过招徕生意的摊贩、挤在小吃车旁的小孩,尽管走得很慢很慢,一直在固执的、执拗地朝北走。 为什么要去北面? 随着许愿越走越远,戚野愈来愈紧张。 不敢贸然上前拦下她,只能默不作声,尽量隐匿行踪、悄然跟随。 北面是旧城区。 渐渐的,路边的小摊、嬉闹的小孩,甚至路上往来的车辆都慢慢消失。 道路两旁长出半人高的杂草,还有斑驳掉皮、荒凉废弃的残破楼宇。 戚野心里浮出一个很糟糕的念头。 这个念头过于糟糕,以至于他不敢往下细想,只是稍稍加快脚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用力克制、压住那个朦朦胧胧的想法。 似乎只要他不去想,就不会成真。 天光渐暗。 不知道走了多久,夕阳在天边隐约残余血红一线,天际另一侧,零碎星子闪闪烁烁。 女孩终于停下脚步。 像是在看天上的星星。 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她仰起脸,朝上面看去。 戚野躲在不远处,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抬头,浑身血液瞬间在初秋暮色里结成冰茬。 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许愿身上,他一直没察觉她最终的目的地。然而此刻抬起头,很容易能看见女孩视线所及的最高处—— 斑驳脱落的墙皮、裸露杂乱的电线,人去楼空的破败建筑在最后一点残阳里沉默而诡谲。 不是别的地方。 这是当年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他站在楼顶,眺望发疯醉鬼的楼宇。 也是她误认他的意图。 冲上来重重甩了他一耳光的旧楼。 “站住!” 模模糊糊的念头在瞬间成型,戚野顾不上继续躲藏,从藏身的电线杆后面绕出来,“不许上去!不许!” 恐惧压过震惊。 他飞奔到她身侧,双手死死按住她的肩:“你疯了!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要乱来!” 戚野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 然而那个念头尖锐地抵着他的咽喉,深深扎进心脏,让他长到十五岁,第一次如此鲜明感受到恐惧这种情绪。 “许愿!” 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毫不犹豫逃跑,手上力道加重,他声音跟着抬高,“许愿!你听到没有!不许上去!” 戚野声音很大。 几乎称得上嘶吼。 被他死命抓在手里,许愿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笑意、没有悲伤,自然也没有泪水。 呆呆的,木木的。 任凭他在耳边大吼大叫。 直到听见他喊她的名字,黑漆漆的眼珠才轻轻转了转。 很轻,很慢,又有些粘滞。 像是许久未上漆的木头人。 “闭嘴!!!” 下一瞬,她的尖叫声竟然压过了他的喊叫,“这不是我的名字!我不要叫许愿!你闭嘴!我不要叫许愿!” 第78章 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在…… 与其说是尖叫。 女孩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惨叫:“你闭嘴!闭嘴!不许这么叫我!你闭嘴!” 尾音过于尖锐, 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利刃,吐出的字句声声浸血,悲惨又凄厉。 戚野不得不伸手, 试图去捂她的嘴:“我闭嘴!你别说了!” 女孩个头不高, 仗着身高优势, 他很容易捂住她的嘴。然而那种凄厉、悲惨的哀鸣并没有因此消失, 继续从她小小的身躯、小小的胸腔、小小的心脏里钻出来。 -- 第195页 和着灼热滚烫的眼泪。 深深凿在少年心口上。 许久之后。 天边最后一线血色渐渐褪去, 黑暗慢慢压上来。晚风渐起,吹落满天寥落星光。 “戚野。” 呜呜咽咽的风声中, 她轻声喊他的名字,“我不是许愿啊。” * 时间倒退回下午。 听见开门的动静,许愿第一个反应不是出去打招呼,而是下意识躲在门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只是想那么做。 尽管这里是她名义上的家。 是她十几年来生活的地方。 许愿没有出声。 刚进门的陶淑君和许建达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摆放在门口的小白鞋,自顾自聊天:“明天再去买点小衣服,婴儿用品还是在线下买比较好。网上看不见,凭感觉买回来不好了还得退货。” 许建达语气比以往多了一丝温度:“嗯,买。都买成蓝色的, 意头好。” 许愿呆呆藏在门后。 临近傍晚, 夜风渐起。吹动次卧里才换上的、崭新的天蓝窗帘。也吹皱刚漆过的、清新的浅蓝色墙面。 她好像听不懂许建达的话, 又似乎确确实实听懂了。 “万一不是男孩怎么办?”因为陶淑君接下来便笑, “现在才多大一丁点儿,样子都没有,哪儿能看出性别!” 许建达斩钉截铁:“绝对是弟弟。” “当时把这个名字给许愿,你还不愿意。”说到这里,他又笑, “有什么不好?我看很好嘛。” “是我不乐意?是你不乐意好吧!” 陶淑君听着在说气话,语调却极喜悦,“看着你妹妹生了个儿子,你急都快急死了!你也不想想,男孩叫许愿好听?配丫头正好,总比什么梦娣招娣好得多!省得让人背后嚼舌头!” “是是是,你说得对。” 闻言,许建达立刻给陶淑君赔罪,赔完罪,又叹气,“就是这愿望太难实现了,念叨多少年没个信儿。” 陶淑君啐他:“呸!要不是你舍不得让我辞工作,自己天天往外头跑,儿子现在都能上小学!” “不过你说得也是。” 很快,她又轻蔑道,“给那丫头取这么个名字,天天念叨着,没见她多争气。一天天就会顶嘴找麻烦,成绩不如她哥,性格也不如她哥。白白浪费了这么个好名!” “行了,医生不让你动气。” 许建达把陶淑君扶回主卧,还惦记着取名的事,“建丽当时找人算过,生个儿子取这名合我的事业,女孩要差一点。这么多年我发展还可以,不过到底……” “我就不信了!”陶淑君打断他,“这天下难道没有第二个旺你事业的名字?过去多久,还不能找人重新算一遍?别什么被人用过、脏的臭的都往咱们宝贝头上安!你是他亲爹,要对他负责!” 陶淑君说话很冲,许建达没生气:“你好好休息,我去菜市场买条鱼,晚上咱们炖汤喝。” 陶淑君心不在焉应了声:“嗯,去吧。” 主卧和大门一依次关上。 许愿站在蓝色的、小小的次卧里。 其实次卧不算小,能让陶淑君拿来当婴儿房的房间,采光面积不会差。但许愿站在门口,浅蓝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奶白的地砖一齐从四面压过来。 与那扇沉重的门一起。 把许愿牢牢压在墙角、动弹不得。 头晕目眩,窗户开着。 她听不见小区里孩子跑来跑去的笑声,马路上汽车忽高忽低的鸣笛。耳边唯一清晰的,是吴梦昨天的话: “那你起这名是什么意思啊?我一开始还琢磨,是你爸妈对你有什么远大愿望!” 他们确实有很多愿望。 陶淑君想要儿子,想要在小姑子面前挺直腰杆。许建达也想要儿子,想要自己的事业更加顺风顺水。 他们有数不清的盼望、填不满的期待、一个个美好动人、憧憬幸福的心愿。 没有一个和她有关。 一个都没有。 * “所以——” 随着少年发哑的嗓音,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叩”一声放在许愿面前,“所以你就想着去自杀?” 又心疼又生气,戚野的话反而比平时更多,语气也更冷:“那我是不是还该夸你一句贴心,要自杀都不忘把作业给我送回来。”甚至还惦记借给石小果的书。 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脾气。 被气坏了,少年嗓音很沉。 许愿看着那碗热汤面,没敢动筷子,轻轻缩了下肩膀:“没、没有啦……” 被他在旧楼下当场抓住,一路上边走边哭,走回小吃一条街,终于走累哭饿了。 于是坐在麻辣烫摊的小塑料桌旁。 戚野不让她吃那些又油又辣的炸串烧烤,问老板借了灶头,下了一碗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面只是零星葱花和青菜的热汤面。 不过许愿确实很饿。 慢慢挑着面,小声说:“我就是……就是去看看,没想那什么……” 许愿真没想过自杀。 已经升入高一,再有两年便能离开西川。再难过、再委屈,她也不会选择那种方式。 何况当年她误认他的意图,能直接跑上去甩他一巴掌,自己肯定不会这样做。 “真的,不骗你。” -- 第196页 先前哭的那一场伤嗓子,许愿说话有点儿哑,心里却没那么难受,“我去看看……到时候从哪里离开这儿。” 听到后半句。 低矮小塑料桌对面,束手束脚坐着的少年扬起眉毛,很快,又淡淡压下:“哦。” 戚野明白许愿的意思。 西川的动车、机场都在北面。 偏南城区看不见踪迹,去往旧城区,站在楼顶,天气晴好的时候,甚至能看见交叉蜿蜒的铁路、黑夜里一明一灭的信号灯。 铁轨一路延伸到天际。 穿过云霞、穿过夕阳,穿过沿途洒下的星光,去往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似乎还在生气。 少年应得非常简短,语气生硬。许愿抬头看了眼他面色阴沉的脸,垂下眼:“我……是不是很幼稚啊?” 明天就是十五岁生日。 在许愿眼里,十五岁不算太小。已经读了高中,离成年只有三年,勉强能当半个大人使。 像陈诺那样沉稳早熟的,和大人甚至没什么差别。 可她想起陶淑君和许建达的话。 没有任何上前争辩、据理力争的勇气,只想赶快逃走,一刻也不愿待在那里。连装满衣服的行李箱都忘记拿,生怕被发现,蹑手蹑脚、头也不回地逃出去。 如果在旧楼上看到的铁轨不太远,甚至还想随便买张火车票,直接跳上车,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才会把作业还给戚野。 “我……我就是挺伤心。” 初秋的夜有些冷,热汤面摆在许愿面前,冒着团团白雾,“我想我是他们亲生的,他们就算没有那——么爱我,至少有一点点、一点点对我好吧?” 可是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许愿不明白。 甚至又要下意识去反思自己的错误,然而不管想多少遍,无论成绩分数、还是举止言谈,她一直都在很努力、很拼命的,试图做一个爸爸妈妈应该会喜欢的小孩。 但他们没有喜欢她。 或许陶淑君许建达觉得对她已经足够好。 毕竟从前,听说戚野被家暴时,陶淑君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你看你多幸福,我和你爸对你多好?要是摊上你同桌那样的家长,你该怎么办呢?” 养小猫小狗尚且要付出精力和感情,在他们眼里,给许愿多多的零花钱、用不完生活费,不缺吃穿不少用度,就很不错了。 许愿真的很难过。 既因为陶淑君日复一日的辱骂挖苦、许建达年复一年的无动于衷。 更因为明明已经看清他们虚伪面孔,却无能为力、反抗不了,只能想着有朝一日尽快逃离的自己。 咸咸的眼泪掉进热汤面里。 “啪”一声轻响,砸在被改刀的葱花上。 “许愿。” 这个时候,戚野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听过陶淑君和许建达的议论。 许愿一听到这两个字,禁不住抖了一下。抬起头,正想重申一遍,让他别这么喊自己。 “许愿。”坐在她对面,少年又喊了一声,“你知道这两年过生日,我都许了什么愿望吗?” 戚野平视许愿。 先前哭得太狠,她眼睛肿得非常厉害,即使麻辣烫摊位上的灯光有限,也能看清红彤彤的一片。 显然被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的问题搞懵了,她茫然看他,懵懵摇头:“不、不知道。”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许愿有些犯糊涂。 大概——尽管哭得头直发晕,她仍在迟缓地想——大概和上半年跨年时一样,是想要和他们在一起,一直当好朋友的心愿。 毕竟去游乐园那回。 在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玩得很开心,穿了新衣服,吃了新蛋糕。还陪着她一起,在碰碰车场地玩了很久碰碰车。 然而少年看着她。 和初二那年除夕夜,站在十字路口街灯下,眼底落不进任何光线的漆黑相比。 此刻,他束手束脚坐在小塑料桌对面,一双眼依然乌沉。映着小吃摊上的廉价彩灯、马路两侧的俗气招牌,周遭食客手机明亮绕眼的屏幕。 有微弱星子藏在眼底。 时隐时现,若即若离。 他拿那双隐匿夜空的眼睛看着她,等到汤面的热气弱去几分,缓缓开口:“十四岁那年,我希望我们两个都能离开这里。” 戚野没指望他能真正反抗戚从峰。 更没想过让许愿直面陶淑君和许建达。 时至今日,他依旧这么想——不管十三岁还是十五岁,十七岁甚至十八岁,在年长二十来年的父母面前,小孩就是小孩。 那种年龄上的优势、地位上的差距、精神上的碾压,并不会因为逐渐增长的身高被渐渐抹平。 小孩不可能赢过父母。 也不会取得真正的、带着血淋淋伤口的胜利。 戚从云说得很对。 孩子就是孩子,单方面的伤害和摧毁中,受伤的只有小孩。 反抗不了、抗争不过,只能想办法远远逃离。 “现在是高一,还有两年半。”他淡淡道,“再过两年半,你就可以考上大学,离开他们。” 离开陶淑君、离开许建达,离开有着这样家长的西川。 奔赴截然不同的人生、焕然一新的旅程,与曾经无能为力、弱小无助的自己彻底和解。 -- 第197页 对面的小姑娘显然不知所措。 忘记正在吃汤面,手里捏着筷子,愣愣看着他。 戚野没有躲开她的目光。 继续往下说:“今年的生日,我希望我们两个长大以后,不会变成像他们那样的大人。” 戚野不想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怎么原谅?原谅什么? 让他去原谅戚从峰一次又一次落下的巴掌和拳头,还是让她原谅陶淑君一回又一回尖酸恶毒的揣测与辱骂? 戚野也不想听那些所谓第一次当父母的借口。 大人又不是天生就是大人,他们也是从小孩长成为成年人。他们或许是第一次当父母,但绝不是第一回 当小孩。 父母并非不懂小孩的世界有多小,小孩的灵魂有多脆弱。只要血缘最亲的人用一点点外力、一点点伤害,就可以让小小的世界顷刻崩塌、粉碎,分崩离析成破败的废墟。 他们都懂,都明白。 只是不在意、不上心罢了。 就像陶淑君对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一口一个宝贝,许建达琢磨着要给未来的儿子取个更好的名字。 这样看来。 他们又是一对温柔善良、合格优秀的家长。 但这些都不是戚野真正想说的。 之前几句说得无比顺畅干脆。 接下来短短一句话,十几个字盘桓在舌尖。少年喉结上下滑动数次,垂下眼,片刻后,又抬眸看过去。 他盯着她红彤彤的眼睛。 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捏紧。 “所以你不要太难过,许愿。” 再次叫了声她的名字,戚野轻声说,“至少我所有的愿望,都与你有关。” 脊背绷直,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与瞳孔骤然锁紧的女孩静静对视。 也就是说。 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在喜欢她了。 第79章 鸢鸢。 许愿彻底傻眼了。 如果说之前没明白戚野为什么突然生气, 那么现在,他这句“我所有的愿望,都与你有关。”一说出来, 让人想不懂都难。 不得不说, 效果不错。 至少她心里止不住的难过和委屈, 迅速被这句话带来的震惊所覆盖。 比开学那天看到石小果穿裙子还惊讶, 一时间愣在原地,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看着少年。 他看上去很平静。 除了她没有注意到、被小塑料桌挡住、放在膝上不自觉攥紧的双手。 那双泛着微光的漆黑双眼、稍稍绷紧的平直唇角, 面上冷淡漠然的神色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句:“快吃面吧。” “快吃面吧。” 然后,顶着她难以置信的视线,他就真的这么说了,“现在天冷, 放不久,待会儿该凉了。” 说着,起身去旁边的包子店里买了笼包子,又在炸串摊上要了串烤饼。 回来把包子分她一半。 自顾自吃起剩下的烤饼和包子。 少年吃东西很专注。 和平时在学校食堂吃饭一模一样,垂下眼,小口小口咀嚼。似乎根本没把自己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许愿更傻眼了。 不是——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不知所措、一头雾水地想——这就完了?他难道不再说点什么?至少……至少也要说句他喜欢她吧? 戚野不是第一个给许愿表白的男生。 长得漂亮, 性格又好, 从小学高年级起, 她陆陆续续收到过不少私下里的情书、和当面的表白。 男孩子表白的招数大同小异,不管是从网上大段大段摘录各种句子,还是站在面前结结巴巴红着脸。 最后都逃不掉一句“我喜欢你。” 以及随之而来的“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当然,以许愿的性格,绝对不可能答应。 只是在震惊之余, 不由自主去想。 既然他已经说了那样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说? 戚野完全不知道女孩内心的想法。 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一天四顿饭也不够吃,更别说为了出门追人,晚饭压根一口没碰。 现在知道她不是去寻死,骤然放松下来,埋头把烤饼和属于自己的包子吃完,抬眼看见碰都没碰的包子,有些诧异:“你不吃?” “那我吃了。” 逐渐习惯吃饱饭,如今一顿不吃,他是真的很饿。 伸手把分给许愿的那一半包子拿过来:“快点吃面,待会儿还要送你回学校。”六中宿舍有门禁,太晚会被挡在门外。 低矮小塑料桌很狭窄。 以许愿的个头,并腿坐在小板凳上都很费力,腿长手长的少年更不必说。 个子高,他缩在小塑料桌边的姿势有点滑稽,稍稍低头,脊背微弯,束手束脚的。 说句实在话。 保持这个姿势,谁都不会太好看。 要不是因为还有那张比旁人强出许多的脸撑着,许愿就要同意吴梦她们在背后叽叽喳喳的内容——不过大哥估计够呛,倒是很像街头打架收工后,勾肩搭背去吃路边摊的小流氓。 但他真挺好看的。 盯着戚野专注吃包子的脸,许愿想。 怪不得其他女生会那么喜欢他。 * 第二天开学后,许愿的十五岁生日过得很平淡。 -- 第198页 和之前约定好的一样,大家在食堂吃了顿饭,分别给她送生日礼物。 陈诺的礼物是一个等身“小”熊玩偶——从一年级拿到钢琴大赛的奖金开始,每年他都给她送一个等身熊熊。 江潮拿出自己独家珍藏的某偶像剧女演员签名照,石小果送了一条特别漂亮的lo裙。 戚野没什么新意。 依旧是一个手工制作的小熊,不过这回涂上清漆、并且手脚比去年更加灵活,木制小熊拧紧发条,可以独自走上很长一段路。 于是许愿就……愈发茫然了。 “哥。” 趁着十一收假回来,月考后、还没出成绩前,六中领导难得给学生们安排的“秋游”。操场上,许愿凑到陈诺身旁,“你说戚野在想什么呀?” 收假后一周多的时间。 似乎把那天晚上自己说的话忘了个干净,少年见到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十分冷静、特别正常。 没故意避开她,也没和之前一样有意装作看不见,该说话说话,该给作业给作业。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要不是生日那天下暴雨,因为没把那个装满衣服的行李箱带回来,不得不问吴梦借了件不合身的外套。被江潮捂着小腹哈哈大笑问“为什么穿罩裙”来上学。 许愿几乎要怀疑。 前一天躲在门后听到的对话、那碗摆在面前热气腾腾的汤面,少年咬字清晰的句子,或许只是一场发生在秋夜里的虚幻梦境。 不然他怎么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 “啊?哦。” 难得有些心不在焉,陈诺看着操场上那个飞得最高最远的战马风筝,随口应道,“那你就打算一直住校?” 许愿很是无语:“哥!这个话题咱俩刚才说过了!” 回到宿舍当晚,她便想和陈诺说在家发生的事,但他那时已经睡下。 只能之后找机会。 一连找了好几天,有一回甚至在自习课上,冒着被巡查老师发现的风险,用手机偷偷给他发消息,最后只收到一句:“到学校说。” 不明白陈诺为什么一定要在学校说。 但既然他坚持,许愿没说什么。 恰逢国庆收假回来,为了贯彻素质教育的方针,校领导特意找了个晴好的天气,安排刚入校的高一新生组织“秋游”—— 时间: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地点:六中后操场。 内容:大家挤在操场上放风筝。 世界上再不会有比这更寒碜的秋游。 “对不起对不起。” 许愿这么一喊,陈诺回过神来,“没有,我就是……觉得舅舅舅妈这次太过分了。” 如果说那天听到议论时真的很难过。 将近十天过去,许愿心里的那点伤心,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成了想要挣脱的不甘。 “我想好了,哥。”她轻轻摇头,“既然他们那么想,我也不会再对他们有期待。” 还能有什么期待呢? 这么多年,许愿对陶淑君和许建达的期待已经足够多——幻想有一天从床上醒来,陶淑君会变成石妈妈那样温柔坚定的母亲,许建达会变成江爸爸那样外冷内热的父亲。 然而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一次次的期待,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 许愿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失望久了,慢慢的,也就没期待了。 女孩声音很轻。 透着一种倔强的、执拗的坚定。 陈诺张了张嘴,犹豫几秒,再开口时,笑着换了话题:“那——” 操场边学生很多,吵吵嚷嚷。 周围没什么人,为了配合气氛,陈诺还是压低嗓音:“你想让七爷说什么?” “我们愿愿长大了啊。”他很少这样叫许愿,“和你哥说说,你是不是其实——” “哥!” 许愿立刻瞪他,“不许那么叫我!” 尽管戚野那天说了那样的话,对这个名字,她还是有种说不出的膈应。 倒不是不喜欢。 只是想到陶淑君许建达赋予它的意义,就止不住反胃。 “也不许说那个!” 眼看少年唇边露出一丝稍显促狭的微笑,许愿有些恼火,“亏你还是我哥呢!你怎么……怎么……怎么没个当哥哥的样子!” 她才不要听他后面没说完的话! 被堵了两回,陈诺没生气,只是轻笑:“瞧你这脾气,真是……” 正在摇头,看见小姑娘竖起的眉毛,哭笑不得:“我说我的亲妹妹,你这是不让我说话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别瞪人了。” 许愿保持瞪陈诺的姿势。 直到少年不再说话,噙着笑看她,终于怏怏低头:“我就是……就是好奇嘛……” 对!好奇! 独自琢磨好多天,许愿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借口。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女孩子,大概都会好奇——表白表到一半没了下文,这算什么事儿啊? 难道说他其实根本不喜欢她。 只是那天为了安慰人,随口胡诌无心一说? 许愿不太会掩藏情绪。 陈诺又很善于察言观色。 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妹妹脸上神色变来变去,最后看在戚野暑假主动帮他盖钢印的份上,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行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 第199页 “如果七爷当时说喜欢你。” 故意放慢语速,看见许愿肩膀绷紧,他慢条斯理,“你就准备接受他的感情,和他在一起?” 许愿立刻摇头:“没、没有!” 秋日太阳毒,小脸被晒出一层可疑的红晕:“哥,你不要胡说!” 六中校规校纪很严,不允许早恋。作为从小到大的好学生,她绝对不可能接受他的要求。 再说了…… 许愿无语地想。 再说戚野也没和她说那种话呀…… “那不就行了?” 许愿纠结得要命,陈诺一派坦然,“既然他没直说,你俩和从前一样挺好。我看这两天不就是这样?不闹别扭也不生气的。怎么,不能因为他说了那样的话,你不接受,就打算和他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吧?” 陈诺举的例子一个比一个极端。 许愿终于受不了,一言难尽看了他一眼:“哥,我去放风筝了!” 早知道还不如找江潮呢! 像陈诺这种一心一意只有学习的人,和他讲谈恋爱的事,和与江潮谈论物理压轴题没什么区别。 小姑娘头也不回,一溜烟跑远。 陈诺被甩在后面,轻轻笑了下,继续仰头,看那只高高飞起的战马风筝。 * “你俩折腾半天飞起来了没?” 在和陈诺说话的时候,许愿便一直注意戚野和江潮的动静。 两个男生围在江大少爷斥巨资购买的风筝旁,指指点点半天,中途试了几回,愣是一次也没飞起来。 江潮气得脸都红了:“不玩了不玩了!” “哪有这么糊弄人的!”到底有些少爷脾气,他这辈子没体验过这么磕碜的秋游,“就这还叫秋游呢?全年级学生挤在一块操场上丢不丢人啊?说出去我都替姓胡的没脸!”六中校长姓胡。 “还有这破风筝!” 心气不顺,江潮怎么看风筝怎么不满意,“飞不起来就算了!当我给山区贫困儿童捐午餐!” 说着,一把抓起那个号称“百年老字号名家手艺世代传承”的燕子风筝,就要往旁边垃圾桶里塞。 许愿连忙拦住他:“别呀!” “要不你去买根雪糕吃?”很少见江潮火气这么大,她哄他,“食堂今天进了一批新雪糕,有你最喜欢的巧克力脆皮!香草味的!里面是一大块可可脂巧克力的那种!” 江潮倒也好哄:“真的?” “那我去了。”听见有雪糕吃,他一秒露出笑容,“你俩先放着,我去食堂,回来给你们带雪糕啊!” 话音未落。 人已经一溜烟跑了。 江潮走后,这里只剩下许愿戚野。 还有一只躺在地上的燕子风筝。 不过许愿并没多尴尬。 因为戚野特别自然,没有任何表白后的不好意思,甚至蹲在风筝旁,大大方方指挥她:“你按住燕子尾巴。” “哦。” 许愿连忙蹲下,按住风筝尾部,“这可以修吗?” 戚野头都不抬:“可以。” “就是潮儿又被骗了。”一边摸出小刀,拆掉风筝前部骨架,按新顺序固定,他一边说,“这风筝是机器活,不值四五百,最多——” 因为江潮不在。 戚野没顾及他可怜的自尊心:“四五十打对折都算高的。” 许愿:“………………” 这种事还是别让江潮知道了。 少年手很巧。 几分钟的功夫,重新组合好风筝骨架。没用胶水,拆了几截风筝线,随手绑好,站起身:“试试?” “可以了?” 戚野速度太快,许愿没反应过来。怔愣几秒,按着他的意思,后退到数米外,举着被改动过的燕子风筝,“那我松手了?” 没说话,他轻轻扯了下手里的线。 示意她可以放开。 许愿便松开了手。 一改她先前远远看到的、一松手便栽跟头的窘境。撒手的瞬间,风筝猛地一抖,借着初秋有些凛冽的寒风,尾巴一转,直直冲上天空。 “真的飞起来了!” 压根没想到这风筝还能飞,许愿又惊又喜。 仰着头一边看,一边跑回少年身边,“可以高一点吗?高一点!再高一点!” 操场上飞起来的风筝不太多。 一来大家对这种寒碜的虚假秋游基本没什么兴趣,随便买个风筝糊弄一下老师。二来六中学生会放风筝的没几个,多半只会在教室里埋头做题,能勉强飞起已经是极限。 更别说飞得又高又远。 但在戚野手里。 描绘精致的燕子风筝似乎瞬间活了过来。 借着尚显冷冽的秋风,抖擞羽翼,毫不费力地飞向天空。 飞得很远、很高。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卷风筝线全部放了出去。 轻盈的燕子仍旧拉扯着线轴,不甘心被束缚,想要挣脱坚牢固执的透明细线,飞去更高更远、没有尽头的天空。 许愿站在戚野身边。 看着风筝越飞越高,在碧蓝色的天空里愈飞愈远,变成一个快要看不见的、灰黑色的小点。 不由眨了眨眼睛。 “戚野。” 她看着那只即将飞远的风筝,小声说,“我还是想改名字。” 虽然那晚他说了那样的话。 -- 第200页 她明白他安慰她的心思,接受他的好意,但她还是不想要现在这个名字。 等到考上大学,转走户口,即将开始新人生的时候,她一定会改名字。 许愿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少年没低头,也没看她,继续捏着手里的线轴:“改名字?” “嗯,挺好听的。” 随即,他淡淡笑了下,“鸢鸢?” 第80章 戚野真讨厌! 少年嗓音一贯发哑发沉。 尾音却微微上扬, 轻缓的,和着被风筝线捉住的风,在女孩心上轻轻一勾。 许愿脸腾的红了。 “你——”一时间不知所措, 拼命眨了好几下眼, “你乱叫什么呢!” 他又不是陈诺或者吴梦, 怎么能拿叠字叫她! “没乱叫啊。” 许愿脸烧得不行, 戚野仍旧不看她, 扯了下线轴,让燕子风筝飞得更高, “那你想改什么?燕燕?筝筝?” 觉得这两个名字都比较一般,他很诚实,“还是鸢鸢好听。” 鸢鸢。 从发音来看,和愿愿差不多。但相似的叠字从少年嘴里说出口, 和其他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至少许愿脸颊更烫。 既不敢看他的表情,又不想被发现自己的羞赧,只能强撑着:“好、好听又怎么了?” 这话说得有点耍赖皮。 戚野从风筝上收回目光,低下头,身侧小姑娘唰一下别过脸。 看不见面上的情绪,只能看见一段线条优美、渐渐由雪白沁出绯色的纤细脖颈。 嘴角不禁又扬了下。 不紧不慢、游刃有余扯着线轴:“鸢鸢寓意也挺好。” 戚野知道许愿最近很纠结。 那天匆匆忙忙说出来, 确实有七八分刻意安慰她的心思——然后他自己就开始后悔, 好好的说点什么不行, 非要说这些。 弄不好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当。 所以立刻岔开话题。 收假后, 大大方方、光明磊落,佯装无事发生。 但还是忍不住偷偷观察她。 戚野其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从初二那年的冬天认识许愿,直到现在,他多少已经熟悉她的性格。女孩规规矩矩,特别听老师的话, 早恋是绝对不可能早恋的。 如果莽撞来一句“能不能当我女朋友”,估计最后真的做不成朋友。 何况戚野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尚未确定自己喜欢许愿之前,他没这么想;彻底明确心意之后,也没考虑过。 戚野不是江潮刘晨睿那种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性格,没想着要谈恋爱或者确定关系。 他只是有些好奇。 既然那天她听了他的话,没有立刻生气,最近也没有故意躲着他走。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并不讨厌被他喜欢,甚至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他? 放在从前。 戚野绝不会这么想。 成天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菜市场里哪家店铺晚上处理蔬菜价格最便宜,超市的挂面要在什么时候才打折。 南面废品站收购纸壳子的价格比老城区一斤多出两角,隔壁两条街外的旧衣回收箱里总能看见新衣服。 这些琐碎的、没有尽头的事。 和醉鬼不知道何时会落下的拳脚一起,沉甸甸压在他身上。 哪有闲工夫去琢磨其它。 然而现在,十月中旬的初秋日头正好。 手里的燕子风筝越飞越远、愈飞愈高,他听见她轻轻软软的嗓音,突然就想这么问了。 反正鸢鸢这名字真挺好听的。 戚野想。 他就是问问,没其他意思。 心里这么想着,少年拉扯手里的线轴。反复数次,直到本就飞得很高远的风筝,穿过清风、穿过云层。飞离林立丛生的楼宇、摩肩擦踵的人群。 在明媚灿烂的阳光里。 抟风借力、扶摇而上,没入碧蓝如海、辽远无垠的天际。 “哦!” 然后听见小姑娘稍显羞赧、很是恼火的嗓音。 * 戚野真讨厌! 许愿气得要命,不等风筝放完,拿着江潮买回来的雪糕,继续跑去和陈诺聊天。 不搭理当场笑出声来的少年。 他什么意思啊! 是真的非常恼火,许愿一口气把那根巧克力脆皮吃完,脸上的热度还没消退,烧得人面颊发烫。 虽然她确实想的是这个名字,觉得鸢挺好听,含义也很不错,但哪有他这样直接把叠字挂在嘴边,而且——而且还故意来逗她的!有话直说不好吗?干嘛这么弯弯绕绕! 这家伙绝对和江潮学坏了! 于是,毫不知情被迁怒的江大少爷,在“秋游”结束后,难得对上了许愿从未有过的冷脸。 “不是?”他莫名其妙,“你刚吃完我买的雪糕就不给我借语文作业抄?凭什么啊?” 他又招谁惹谁了! 江潮不是戚野。 许愿不搭理他,他就赖在她旁边不走,最后还是夏温温看不过去,主动贡献出自己的语文卷子。 江大少爷挺挑剔:“温温,你行吗?” 倒不是江潮以貌取人,只是夏温温这种黑框眼镜配木讷表情的男生,一看就是学数理化生的材料。 语文估计不得行。 -- 第201页 夏温温腼腆一笑:“还可以。” 江潮就高高兴兴被打发走了。 夏温温人老实,见许愿不搭理江潮,没有多问。 只是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开口:“许愿,你认识十五班陈诺?” 许愿还在生戚野的气。 满脑子都是戚野那句饱含深意的“鸢鸢”,稀里糊涂的,直到夏温温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啊?” “认识。”点点头,“他是我哥,怎么了?” 夏温温愣了下:“没怎么。” “就是看你俩今天站在一起。”他挠头,不太好意思地笑,“我听说他成绩好像挺不错。” “嗯。” 心不在焉,许愿随口应了句,“他成绩确实挺好的。” * 似乎为了应和他们这番话。 第二天,六中第一次月考成绩新鲜出炉。 六中格外重视名次,不但给学生发本班成绩表,还汇总了一本超级厚的全年级成绩册。 大家人手一份。 名次靠前的倒还好,对吊车尾的同学来说,简直是公开处刑。 至少许愿一进班,就听见江潮的哀嚎:“有没有搞错啊!年级倒十也就算了!怎么还给我专门印到上面去!那我老爹随手从后头一翻不是就看见我了!” 光头郑没在班级群里发成绩。 头一回考试,许愿挺紧张,顾不上到后面去安慰江潮,先拿起本班成绩表。 在第十名的位置找到自己,不由松了口气。 很快,笑着摇了下头。 怕什么呢?她想。 现在住校,不待在家里,没人在乎她的考试排名。即便在家,以陶淑君许建达对尚未出世孩子的热情,多半也顾不上她考多少名。 第一回 考试,班级第十,年级前一百。 这种名次,许愿已经很满意。 找到自己的成绩,又拿起全年级成绩册。 翻到第一页。 害怕陈诺没考好,她有点儿紧张,从下往上看。然后在年级第二的位置,找到了熟悉的姓名。 不过年级第一她也挺熟。 总分比陈诺高出几十分,年级第一:夏温温。 “你太厉害了吧!” 许愿目瞪口呆,反复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身旁神情老实到近乎木讷的同桌,和成绩册上数理化生全满分,英语语文加起来扣不到二十分的第一名是一个人,“温温,你太深藏不露了!” 夏温温被江潮这样叫还好。 许愿这么一叫,他脸直接憋得通红,过了半天,结结巴巴摆手:“一、一般厉害。” “其实我英语没考好。”是真的老实,他甚至和她解释,“放听力的时候迟到,好几道题没来得及听。” 许愿:“………………” 对不起,学神的世界她不理解。 不过这一次许愿考得不错。 看见陈诺名次也很高,放下心来,再次拿起本班成绩表,扫了眼戚野的排名。 比垫底的江潮好,比她差,少年排在班级中段的位置。总的来说,中规中矩,还算可以。 她干嘛要看他的成绩呀! 正这么想着,许愿回过神来,猛地把成绩单丢开。 一张小脸沁出嫩生生的粉。 是他喜欢她!是他在意她! 又不是……又不是…… 好不容易忘记昨天那声莫名的“鸢鸢”,许愿又羞又急。 把成绩单捡回来,胡乱压到成绩册底下。 正在气恼,偏偏这时,头顶响起少年发沉发哑的嗓音。 “明天有没有空?” 和她手足无措的尴尬不同,他特别镇定,“有时间到家里吃顿饭。”今天是周五,明天周六放假。 许愿刚要拒绝。 “姑姑说的。”戚野一脸坦诚,“不信你回去自己问她。” 旁边有个一脸疑惑的夏温温。 许愿张了张嘴,最后板着脸,气呼呼点头:“哦!我知道了!” * 许愿气得不行。 戚野倒是很愉快。 面上不显,他在江潮出殡般的哀嚎中,答应下帮对方给全科卷子签名的要求。并且心情很好地表示,以后的签名都可以来找他。 收获江潮一个真诚的拥抱:“七爷!我就知道,关键时刻还是你最靠得住!” 周五不用上晚自习。 一放学,戚野坐在后排,看见前面的小姑娘跟被人撵了似的,下课铃刚响,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冲出教室。 跑得特别快。 夏温温在后面喊:“许愿!你化学卷子忘拿了!” 这一次,少年没在意夏温温。 只是看着女孩离开后,空荡荡的座位,轻轻扬了下唇。 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没有立刻回家,戚野先去附近的大型商超,买了明天要用的面包糠和调料。又溜达到商超对面的菜市场,和相熟的老板约定:“明天早上我来拿条鲜鱼。” 老板干脆应下:“行!你直接来!” 戚野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 买了点葡萄和柑橘,这才往家的方向走。 戚野倒没骗许愿。 请她来家里吃饭的邀约,的确是戚从云提出的。跑出去找她那天,他回去的晚。到家后,立刻被戚从云堵在门口,拿出审问犯人的架势详细盘问,知道他没做坏事,才同意让他进门。 -- 第202页 他能做什么坏事啊? 至今想起,戚野仍旧哭笑不得。 不过认真说起来,戚从云确实对许愿很好,在听过他对她家庭情况的简单描述后,当即让他把人叫回家里吃饭。 之前忙着月考没来得及。 现在一闲下来,又开始催。 说句实在话。 光看戚从云对许愿的上心劲儿,戚野觉得她应该是她的亲姑姑。 拎着一大堆东西,少年百无聊赖地想着。 上楼,开门。 然后愣在当场。 抓着瓶瓶罐罐和两袋水果,不太腾得出手,但他仍旧顽强倒退回门口,掩上门,看了看门牌号—— 没错,是戚从云家,那个黄铜质地的小门牌,还是许愿特地在网上订的。 镌刻暗纹花边,又漂亮又结实。 正因没走错路。 此刻,对着大门口,黑衣黑裤黑发黑鞋的男人出现在沙发上,才显得格外怪异。 不过他本人显然没有这个自觉,甚至还笑容满面和他打招呼:“兔崽子放学了?” 戚野沉默两秒。 目光从对方黑得没有一根杂毛的头发上掠过。 “陆北南。” 他冷静地问,“你有病吗?” 第81章 揉了揉他的头。 南哥闻言, 立刻瞪起眼睛:“小兔崽子!你他妈——” “——怎么知道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看了眼对面一脸平静的戚从云,再开口时改了话头,站起来, “那我先走了, 反正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你心里清楚就行。” 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稔。 戚从云依旧是往常冷淡的模样, 点了点头:“嗯。” 没起身送南哥。 两个大人一个比一个从容。 戚野就不淡定了。 把手里东西放下, 看看神色不变的自家姑姑,再看看茶几上被顺走一个柑橘的果盘。犹豫两秒, 最后到底没开口问戚从云。 “陆北南!陆北南!” 而是一路追下去,赶在男人即将走出小区前,直接拦住对方,“你什么意思?” 心里有点火气。 仗着自己现在和他个头差不多, 戚野甚至伸手推了把南哥。 倒不是戚野没分寸。 实在是南哥现在的打扮很难不让人多想—— 在北南前前后后打了一年多的工,从第一次见面起,男人便顶着一头鲜艳夺目的发色,穿的比动物园的公孔雀还花哨。 从头到脚根本没个重样的颜色,恨不得做人群里最让人眼瞎的崽儿。 哪里穿过这么正经的黑色? 而且还把头发一起染了! “什么什么意思?” 在戚从云面前不敢说什么,现在没人管, 南哥扬手就要捉戚野, “小兔崽子我说你现在胆儿肥了, 敢和你南哥动手是吧?!” 捉是捉到了。 只是眼前瘦削高挑的少年, 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被直接拎起来的单薄男孩。南哥拎了两下没拎动,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儿多?” 以前染绿头发都不吱声。 现在染回黑发哪里碍着他的眼? “她是我姑姑!” 尽管从前得过南哥不少接济,如今,戚野还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再说——” 正值放学下班的时候, 小区里来来往往人很多,戚野只能忍着脾气,把南哥的手从自己后颈拍下去:“再说我姑姑看不见!你穿什么都没用!” 这男人到底怎么想的! “嗨,这你就不懂了。” 南哥被拍了一下,没生气,反而整了整根本没褶皱的衬衫领子,一本正经。 “衣着最能反应男人的气质!气质这种东西你懂吧?不需要看到!衣着换了,气质变了,精神面貌也就——戚野!你敢拽我两万块的衬衫!不许碰我头发!五千块做的!” 戚野感觉自己和这神经病讲不通道理:“你五千块剪个寸头?” 世界上竟然有比江潮还好骗的傻子! “我不管你穿什么衣服,剪什么头发。”没想真的和南哥动手,他冷下脸,“离我姑姑远一点儿。” 坦白来讲,南哥对戚野很好。 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给他一口饭吃,帮他在故意找事的客人面前出头,替他摆平堵到家门口的小流氓。类似的事情太多,戚野随便就能想到三四件。 根本不用费力思考。 然而戚从云毕竟是他的亲姑姑。 在两个人之间,戚野自然更偏心戚从云。 南哥好归好,不靠谱也是真的不靠谱。 这种打开手机地图,五公里范围内能圈出二十几家产业的男人。说他在感情上专一稳定,估计要穿去江潮爱不释手的言情小说里,才有可能发生。 反正戚野头一个不信。 “你之前不是还被我姑姑打过?” 威胁完南哥,戚野试图和他讲道理,“我姑姑不可能看上你的,死心吧,以后不要来了!” 压根不让男人反驳。 戚野把南哥一路推到小区大门外,叮嘱保安下次别放人进来,这才在南哥“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学会欺负人了是吧?”的叫骂声中,拿着从对方手里抢回来的半个柑橘回家。 前后没用多长时间。 戚野回去时,戚从云仍旧和他离开前一样,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慢慢给自己剥柑橘吃。 -- 第203页 没问戚野下去做什么,也没主动和他解释南哥为什么会来。 自家姑姑神情过于冷静。 到底是晚辈,戚野不好多问。 把刚才买回来的水果放进冰箱,又把瓶瓶罐罐逐一摆在厨房。 一边摆,心里一边琢磨。 南哥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只是单纯追求的话,戚从云会这么容易让他进门吗? * 这个问题戚野并没思考多久。 因为第二天上午,女孩准时按响门铃。 许愿来得非常不情愿。 今天起得早,磨磨蹭蹭,选完衣服选鞋子,选完鞋子选头绳。最后选烦了,干脆从阳台上拿下昨天刚洗的校服,直接套在身上。 梳了个最简单的马尾辫。 谁要来他家吃饭呀! 按门铃时,她怏怏不乐。 姑姑什么时候喊她吃饭不好,非要选这个时间!她现在一点儿不想看到戚野,更不想被他误会! 所以穿校服应该还算安全。 许愿安慰自己。 比起早上翻出来的那些长裙短裙连衣裙,普普通通的蓝白校服最不容易让人多想。 果然,来开门时,戚野神色很平静:“来了?”没对她身上的校服发表任何意见。 许愿不想搭理他,弯腰便要去拿拖鞋。 经常过来,戚从云家的鞋柜里,也就备上了她的拖鞋。是卡其色的小熊款,圆圆耳朵上扎着红色蝴蝶结。 “先别换。” 差一点够到拖鞋,头顶,少年嗓音冷淡,“和我出去一趟。” 许愿诧异:“啊?” “姑姑说有东西让你买。” 戚野指了指在沙发上听书的戚从云。 其实他知道戚从云让许愿买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从前他给她买过的,女孩子用的东西。戚野倒是不在意,不过隔着辈分,戚从云不太好开口。 只能拜托许愿。 许愿没换鞋,三步并两步跳到戚从云身边。 一大一小咬了会儿耳朵,点头:“我知道了,姑姑,你放心吧!” 尽管知道戚从云看不见,许愿依旧笑得很甜。 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消失,直到关上门,唰一下拉下脸。 飞快往旁边退了一大步,和戚野拉开距离。 她躲得很急,少年没说话。 余光瞥见,很轻、很淡地笑了下。 戚野不太爱笑。 别说不爱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脸上有表情的日子不会超过一个月。 正因如此,空间有限的楼梯间里,那点和嗓音一样低沉、有些发哑的笑声才愈发明显。 痒痒的。 落在耳膜上,像是落到了心口。 许愿脸莫名发烫。 不敢去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她低头,有一下没一下玩着校服拉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楼梯间太静,电梯上行的声响甚至没压过拉链声,清脆的,和心跳一起清晰可闻。 戚野站在一旁。 看小姑娘拽着拉链,很快不动作了。 也不说话,小鹌鹑一样把头埋到胸口。瞧不见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被干净校服领子簇拥的脖颈。 她人小小的一只,脖颈同样纤细。 皮肤向来很白,今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才洗过的校服领口太白,又或者是搭在颈后的柔顺马尾太黑。 衬得那一小块细腻的白微微泛粉。 明明低着头,看不到他在盯着她。 那点清透的粉还是迅速晕开,慢慢的,连侧脸都渐渐生出薄红。 “叮——” 好在这时电梯终于到了这一层。 许愿几乎逃命般躲进电梯,站在最角落,甚至自欺欺人背过身,试图和悬挂的广告融为一体。 “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少年稍显无奈的嗓音,“待会儿还要回来做饭。” 不能一辈子待在电梯里。 许愿只能“哦”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转身,和他一起出了电梯。 离开楼梯间和电梯。 来到空间开阔、行人络绎不绝的街道上,终于不是两个人独处。被初秋有些冷冽的风一吹,许愿勉强镇定下来。 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是他喜欢她,不好意思的那个应该是他! 对!就是这样! 很快找到理由。 虽然脸颊还是有些烧,许愿到底没刚才那么尴尬,伸手轻轻拍拍自己的脸:“今天吃什么?” 不是第一回 在戚从云家吃饭,她偶尔也会问菜单。 “清蒸鲈鱼,炸鸡翅,清炒小青菜和凉拌蘑菇。” 和她的难为情相比,少年特别镇定,“你要不要吃点心?楼下最近新开了家做中式糕点的店。” 早上起来忙着挑衣服。 许愿没吃早饭,听戚野报过菜名,直接饿了:“要!” “有红豆糕吗?”完全忘了先前不准备搭理他的打算,“有的话回来买一点!” 小姑娘语气瞬间变得活泼。 戚野有点想笑。 为了避免她又生气,只能用力压了压嘴角:“现在就能买。” 两个人先买了红豆糕,边吃边去菜市场。 在老板那里拿到新鲜鲈鱼,折回来,再去小区楼下的超市,帮戚从云买东西。 -- 第204页 毕竟是给戚从云买卫生巾。 戚野不太好掺和,许愿也没让他进去,自己挑完,付账。 拎着购物袋出来,看见少年正在和超市老板说话:“这些纸箱你们还要吗?不要?那能不能给我,谢谢。” 两三句话的工夫。 成功从老板那里要到纸箱,戚野把鱼放到一旁。迅速把几个纸箱拆掉,用塑料绳捆好。 一手拎鱼,一手拎纸箱:“走了。” 许愿不禁茫然:“你怎么还在收纸箱?” 初中时,她和石小果帮他收过一段时间的废品。等到戚从云回来,戚野搬出宿舍,就暂停了承包全校废品的大工程。 搞得女生那边的宿管老师很不适应:“习惯你们每周来三次,现在不来还不舒服了!” 他现在和姑姑在一起住。 按理不该缺钱才对啊? 女孩心思浅,所有想法全写在脸上。 戚野一眼看穿,想了想,最后没瞒她:“我不缺钱,就是……” “这钱不是给我用的。” 面色平静,他简短解释,“是去还我妈当年在医院抢救欠下的钱。” 除了在陶淑君面前维护她那一次,戚野从来没提过任何关于母亲的事。 许愿嘴里咬了一半红豆糕。 不上不下,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好在他没打算让她接。 “我妈这个人,怎么说,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人也比较……” 或许由于很长时间没和别人谈起过母亲,戚野开了个头,停顿片刻,继续往下说,“说好听点是老实,说不好听有点傻。” “当年和我爸结婚,是因为两家有来往,她家欠我爷爷的情。” 这些几十年前的事,全是醉鬼喝醉后抖搂出来的,“还不上,觉得我爸人还可以,就嫁过来了。” 当时戚从峰没染上赌瘾,也不酗酒。 刚结婚那几年,算是过了两年好日子。然而等到生下戚野,戚从峰便开始成天喝酒、夜不归宿。 “养小孩子花钱,我妈那时候问娘家借了不少钱。等她能出去工作了,一边带我一边慢慢还债。” 说起这些时。 少年脸上神色非常平静,甚至平静到有些可怕,“那年在回娘家还债的路上,不小心出了车祸。” 货车撞大巴车。 当场死亡的有十几个,戚妈妈运气好一点,坚持到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然后开始流水样往里扔钱。 人命有时候很贵,有时候很贱。 说贵是因为一天的抢救费用,抵得上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开销。戚从峰那时还算男人,咬牙卖了名下的房子。所有钱都拿来救戚妈妈。 说贱是因为,一同被送来的那几个伤者,家里人来看了一眼,便同意放弃抢救。 有什么好抢救的? 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人,抢救也是白白浪费钱。 然而一整套房子的钱扔下去。 最后还是没能挽回戚妈妈。 不但人没了。 反而倒欠医院十几万。 当年的主治医生心善,看父子俩浑身上下就剩套衣服,没让他们立刻还钱。和领导沟通之后,到银行开了一个户头。 允许他们慢慢偿还。 “我爸一开始还往里面打钱,后来……” 想到戚从峰的行径,戚野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鲜有的冷笑,“后来就装着不知道这回事儿,全是我在还。” 所以那些卖炸串、卖烤红薯、打工捞鱼洗盘子得来的存款。 戚野自己根本没怎么动。 留下能保持最低生活限度的钱,剩下全部打给医院。 “我妈不喜欢欠人情,我也不喜欢。” 秋日阳光过于刺眼,戚野飞快眨了眨眼睛,“要是不还这笔钱,就好像……” 就好像他不记得妈妈一样。 戚野其实真的不太记得妈妈的长相。 辗转多年,当年拍下的老照片,甚至戚从峰的结婚证,都在奔波流浪中遗失。 唯一记得的,就是女人轻轻柔柔的嗓音:“小野乖,妈妈去姥姥家还钱,回来给你买蛋糕好不好?” 一个特别稚嫩的声音说:“好!” 再见面时。 他没看到妈妈的脸,只有一只从白布下露出的手。 苍白的、毫无血色,和冬天的雪一样冷。 “没事。” 说到一半说累了,戚野索性坐下。不怎么讲究,干脆把纸壳往地上一扔,直接坐在上面。 抬眼看见女孩抿紧的唇,努力扯了扯嘴角,“我昨天算了一遍,再有两三万,就能还清了。” 还清之后。 戚野再也不想欠什么东西。 如同最初拼命抗拒许愿他们的好意,欠人情最后落得的下场,他在妈妈身上看得很清楚—— 如果没有欠人情,她不会嫁给戚从峰;如果没有欠人情,她不会月子没做完便出去工作还债。 如果没有欠人情。 她不会在那年坐上回娘家的大巴车。 没有车祸,没有抢救。她会活下来,推开门,带着廉价的植物奶油蛋糕,笑眯眯问他:“小野,猜猜妈妈给你带了什么?” 戚野不太愿意回想这些细节。 眼睛有些酸涩,他垂眸,盯着纸壳上“内有易碎品,小心轻放”的字样。 -- 第205页 下一瞬。 一只小手伸过来。 不太熟练、小心翼翼揉了揉他的头。 第82章 这都是什么事儿?…… 是真的很不熟练, 一下轻一下重。 最后那一下因为过于慌张,离开时,甚至勾到了他的头发。 力道有些狠, 戚野不由轻轻嘶了声。 “对、对不起!” 许愿顿时尴尬得要命, “我不是故意的!” 救命! 她只是想安慰他, 完全没想扯他的头发! “都说了没事儿。”少年站起身, 拍拍身上的灰, 重新把纸箱拎在手里,“走吧。” 语气很平静。 似乎刚才盘腿坐在地上, 垂着眼,唇角绷得很紧的人并不是自己。 戚野腿长,走得快。 许愿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两个人心照不宣, 谁也没提起刚才发生的事,很快回到戚从云家。 戚从云不能视物,自然不下厨。 许愿的厨艺仅限于热牛奶面包,不会处理鱼,更不会炒菜。 本来想帮忙,在打翻一罐盐、碰碎一只碗、差点儿忘记关天然气之后, 被赶去和戚从云一起看电视。 戚从云主动叫许愿来吃饭。 等人进了家门, 倒是不太热络。一边听着电视机里吵吵嚷嚷的综艺声, 一边心不在焉继续剥柑橘。 进门时便在剥, 等他们买完东西回来,果盘里的柑橘差不多被剥完了。 许愿不得不制止她:“姑姑,别剥了,吃不完呀。” 就算家里有戚野这个处于青春期的男生,一连吃十几个柑橘, 也实在有些为难人。 然而戚从云像是没听到。 又剥了一个柑橘,才稍稍偏头:“你刚和我说话了?” 许愿愣了下:“是呀。” “姑姑。”感觉戚从云情绪不太好,她坐到她旁边,抱着她的手臂,“你是不是有心事?” 被女孩这么抱着。 戚从云脸上出现一丝罕见的怔忪,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顺手往许愿嘴里塞了一个小柑橘:“吃柑橘。” 到底是警察出身,尽管看不见,光听说话的声音,也成功堵住许愿的嘴。 “哦!” 嘴里咬着柑橘,许愿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姑姑!” 吃完嘴里这一个,她把剩下剥出来的柑橘装进保鲜袋。 放到冰箱冷藏室,避免吃不完放坏。 等许愿把所有柑橘一个个放好,戚野也终于做完了饭:“饭好了,过来吃饭吧。” 一大一小去洗手。 再回来时,饭桌上已经摆了一道清蒸鲈鱼,一盘炸鸡翅,还有之前说好的炒青菜与凉拌蘑菇。 许愿看着那道清蒸鲈鱼。 莫名想起开学前一天,在那个名义上的家里,餐桌上,陶淑君那两筷没她份儿的鱼肉。 于是拿起木筷,只夹另外那三道菜。 还在和酥脆多汁的炸鸡翅较劲儿,一双筷子伸过来:“给你。” 戚野拿着公筷,很自然的给她和戚从云各夹了一大块鱼肉。将鱼腹上最好吃的肉一一分完,自己吃其他部分。 正埋头安静吃饭。 察觉身侧的女孩似乎在看自己,莫名其妙偏头:“怎么了,不好吃?”不应该啊,他对自己做菜水平很有信心。 少年看过来。 对上他疑惑的视线,许愿看看自己碗里满满当当的鱼肉,再看看他碗里的鱼尾巴鱼头,轻轻摇了摇头:“好吃的。” 这么说着。 拿起公筷,把面前的鱼肉给他拨了一半。 * 吃过这一顿饭。 接下来一个多月,许愿的生活和从前没太大差别。 周内住校不回家,周末去戚从云家吃饭。闲的时候和戚从云聊天,忙起来,只能和戚野一边做作业,一边分神听门口随时会送来的外卖。 两个人之间回归到以前的平静。 戚野没有借题发挥,大大方方。许愿也没再刻意躲他,该说话说话,该吃饭吃饭。 似乎那声含笑的“鸢鸢”,和楼梯间里滚烫发热的脸颊,从来没发生过。 许愿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倘若戚野直接说喜欢她,她肯定会让他闭嘴。提出让她做女朋友的要求,就毫不犹豫驳回。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说。 不说喜欢她,也不提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事儿。同从前一样,给她借作业对答案,帮她分析物理压轴题。 最多在她去吃饭时,仗着戚从云看不见,故意给她碗里夹菜。 然而这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因为从初中起,她一直致力于把他养胖,动不动把自己餐盘里的菜品夹给他。 非要说的话,戚野夹的还是公共餐盘里的菜……比她矜持多了。 不对不对! 想到这里,许愿拼命摇头。 她那是为了他好,和他这种心存歹念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不过许愿不得不承认。 他们俩之间,那些逾矩的举动,似乎一直都是她做的更多。 什么送衣服织手套,包扎伤口在医院守夜。甚至想起初中有一次,她和他闹别扭,生气之后在楼梯上,整个人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不撒手…… 啊啊啊啊啊! -- 第206页 这实在太尴尬了! 回想起自己曾经做的那些行为,许愿几乎快要坐不住,小声嘟囔了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是啊!” 立刻被坐在对面的江潮拍桌应和,“许愿,七爷,你俩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 作为夹在中间受气的夹心饼干。 江潮对被迁怒这件事已经轻车熟路,但仍免不了吐槽:“这一天天的!前段时间你俩犯病就算了,现在班长和小果也跟着发疯!一个个不来吃饭不上学的,问一句还和我翻脸。咋,我单身我活该看你们脸色啊!” 江潮最后一句说得无心。 许愿脸顿时红了:“江潮!”他乱说什么呢!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江大少爷完全没明白许愿的意思,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他们班班主任变态又不关我事儿!我问一句还被说,我倒霉啊我!” 许愿只好安慰他:“小果那脾气你知道,至于我哥……确实不关你的事,是郭老师不好。” 期中考试过后。 陈诺发挥不稳定,从年级第二掉到年级五十多。郭老师立刻认定他在学习上分心,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锁定石小果。 给他俩安了个早恋的名头,甚至还要请家长。 陈诺倒是还好。 石小果当即不乐意,在办公室狠狠闹了一场,指着郭老师鼻子骂她“更年期提前没人关心见不得年轻学生好的老女人”。 成功把郭老师气昏过去。 尽管陈诺出示聊天记录,证明两个人之间无事发生。到底石小果将郭老师气晕了,挨了个停学在家一周反省的处分。 陈诺没挨处分。 只是这两天不太爱来食堂吃饭,江潮好心提议给他带饭,反而收获一句:“你自己多吃点就行,别瞎操心。” 初中三年,江潮被陈诺惯得无法无天。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委屈的直想哭:“这怎么是瞎操心!合着我关心班长还关心错了!” “没有没有。”许愿立刻找补,“就郭老师那个脾气,你不怕你给我哥送饭,也被她抓去写检讨?” 江潮眼泪直接给吓回去:“我喜欢妹子!” 脸吓白了,赶紧咬了口鸡腿压惊。 好不容易哄好江潮,吃完这一顿,许愿还是给陈诺带了午饭。 他身体情况摆在那里,少吃一口都不行。而她是郭老师亲自认证过的妹妹,应该不会出岔子。 江潮不乐意见陈诺,吃完饭抹嘴开溜。 许愿和戚野一起去给陈诺送饭。 十一月中旬,今年冷得比较早。 已经下过三四场雪,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地面被清扫干净,枝头仍旧压着陈旧的白。 颤颤巍巍,北风吹过,细小冰晶扑面而来。 “郭老师真的很过分。” 江潮不高兴,许愿也有点儿生气,“成绩起起伏伏很正常,哪有她这样惊天动地的!” 还好石妈妈和许建丽都很开明,要是照陶淑君那个脾气,两个人全讨不着好。 戚野同样觉得郭老师有毛病:“确实。” 郭老师发作的那天,他正好去光头郑那里送作业。听郭老师的意思,是要陈诺和石小果写检讨,周一升旗仪式在全校同学面前做检查。 不怪石小果直接怼上去。 许愿还想再说点什么。 刚张口,身侧吹来一阵寒风,携着枝头颤巍巍的雪,就要往人脸上扑。 她不由眯了眯眼,等待即将到来的冰凉。 “走快一点。” 然而想象中的寒冷并没有发生,少年迅速绕过她。上前一步,仗着身高优势,轻轻松松挡去萧索北风,“再磨蹭饭要冷了。” 戚野说这话时很自然。 替许愿挡风的动作也非常熟稔,流畅的,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面色平静,未流露出任何促狭的笑意。 反倒是许愿有点不自在。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哦。” 两个人一起去十五班。 郭老师被气晕后,愈发变本加厉。中午不去食堂吃饭,坐在讲台上,目光阴冷地看着班里每一个同学。 容纳六十人的教室静悄悄一片,大家低头不吭声,没人说话。 许愿没搭理郭老师。 陈诺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她直接绕到后门,把饭盒放在他桌上:“哥,吃饭!”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的那场雪,陈诺脸白得透明:“说了多少次,不用给我带饭。” 心情似乎不太好,微微皱眉,语气有些严厉。 “你就吃吧!” 郭老师在讲台上虎视眈眈,许愿不好多留,也没计较他的语气,“我走啦!”拉着戚野上楼。 刚走到三楼。 还没走到七班,远远的,便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后门,正探头和里面的同学说些什么。 光头郑站在一旁。 “哎哎哎!”瞥见走来的许愿和戚野,冲他俩招手,“警察同志,这孩子回来了!” 第83章 我答应你。 光头郑和警察把戚野带走。 留下一众同学在班里面面相觑。 “怎、怎么了啊?”夏温温惴惴看许愿, “他……打架了?”还惦记着所谓校霸大哥的事。 江潮拍了把他的肩:“你别瞎想!” -- 第207页 “都别看都别看了,人警察叔叔来了解情况,瞧你们一个个的!”刚才在食堂委屈得不行, 关键时刻, 江潮还算能镇住场面, “没看老郑和警察叔叔都笑着?真要逮人不早逮走了!” 夏温温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哦。” 转身回座位, 写起数学试卷。 比起突然来教室找人的警察, 大部分同学更关心自己今天的家庭作业。听江潮这么说,随意应和几句, 纷纷作鸟兽散。 许愿没回座位。 坐在戚野的位置上,听江潮压低声音:“是不是过来问他那个畜牲爹?” 警察一直在跟进戚从峰的案子,顺藤摸瓜从醉鬼身上查到了不少东西,暑假时经常来找戚野。 开学后倒是没怎么出现。 至少据许愿所知, 这是升入高中后的第一次。 她迟疑点头:“应该……是的。” “太好了!是不是有什么新进展!”一改吃饭时的蔫头蔫脑,江潮兴奋地拍了下桌子,动静很大,惹得不少人回头看,“没事儿没事儿手滑了!” 等大家转过头,和许愿咬耳朵:“这回少说能判个十几年吧?” 江潮本来想说死刑。 后来想想不太可能, 只能不情不愿改了口。 许愿摇头:“不知道。” 江潮激动得要命, 在旁边嘀嘀咕咕自家老爹认识好几个特别牛逼的律师, 已经开始展望戚从峰当庭被判二十年送进监狱的美好未来。 许愿听着他叽叽喳喳的声音。 莫名想到一个月前, 去戚从云家吃饭时,女人罕见的怔忪神情。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她想。 如果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姑姑和南哥肯定会提前告诉他们。 * 戚野中午被警察叫走。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才被光头郑送回班。 今天是周五。 不用上晚自习, 一下课,同学们纷纷背起书包回家。 住校生同样不耐烦待在教室,吃过饭,各回各的宿舍。 许愿倒是觉得在教室更有学习的感觉。 放学后,惦记着被警察叫走的戚野,先去问了他具体情况。得到一句“没事,只是来核实证据。”,才勉强放下心,去食堂吃饭。 然后回班写作业。 七班住校的学生不多。 加上明天是周末,不用上课。连最好学的夏温温都拿着试卷回宿舍,教室里原本不该有其他人。 然而许愿刚走到后门,正准备进去,一抬眼,便看到了坐在后排的少年。 教室里只开了一排靠窗的灯。 坐在靠墙的位置,他背对着她,看不见究竟什么表情。天已经黑了,瘦削脊背大半浸在阴影里,小半被日光灯单薄映亮。 没有其他人。 教学楼里甚至都没几个学生,冬天的夜晚本该安安静静、静谧无声,没有任何声响。 许愿站在戚野身后,却听到一种很轻微的响动。 “啪。” 真的非常轻、非常小。如果不是她自己很熟悉这种声音,听起来更像是纸张被揉皱的响声。 但许愿很清楚这是什么。 短暂怔愣一秒,顾不上被他发现,她急急绕到他面前:“戚野!” “怎么了?”试图去碰他的脸,又在伸手那一瞬尖叫起来,“戚野!你疯了!你松手!快点松手!” 少年并没有松手。 垂下头,沉默坐在那里。他并没有像许愿以为的那样,坐在座位上独自掉眼泪。然而确实有温热液体不断落在草稿纸上。 啪,啪,啪。 鲜红的,灼眼的。 从伤痕累累、捏紧小刀的指缝间淌下,将纸面洇出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恐怖骇人的红点。 他就那样捏着刀坐在那儿。 不吭声,不说话,直到她吓得哭出声,抖着手试图把刀从他手里拿走。 才悄无声息抬眼。 许愿从来没有在戚野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还是黑漆漆的双眼、乌沉沉的虹膜,以往落不进任何光线的眼睛却莫名发亮。 并非日光灯的光芒,像是烧化琉璃上落了雪,滚烫又冰冷。从眼底、心口冒出来,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要杀了他。” 他拿这双眼睛盯着她,一字一句平静地说,“我要杀了戚从峰。” * 被警察接去派出所。 一路上,戚野都以为他们找他来核实证据。这样的事,暑假里前前后后发生过不少次。 已经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当他从警车上下来。 走进调解室,看到守在一旁的南哥和戚从云,终于微妙察觉到一点异样。 没来得及问他俩为什么在这,带他来的警官,向他出示了一个人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戚野认识对方。 实际上,他对照片里戴着金丝眼镜、神情温和的男人很有好感——十年前,就是对方宽容体贴地在医院领导面前说话,让父子俩不用立刻偿还高额欠账,可以一点一点慢慢给公用账户还款。 他记得医生的名字。 姓周,连戚从峰那样的烂人,都要客客气气叫一声周大夫。 “你看一看,这些流水是不是这些年你给对方打的钱。” -- 第208页 警官又把一沓厚厚的银行流水单递过来,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戚野的账户。 从能独立赚钱开始。 前前后后五六年,戚野一直坚持给医院汇款。有时几千块,有时几百块,最少的时候,五十一百都转过。 零零碎碎的,一笔又一笔。 一头雾水,他把流水单翻完:“是我打的钱。” 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笔八月份的转账,一千六百块,是初三下学期攒的奖学金。 戚野应得干脆。 调解室里,警察、南哥,甚至一向面无表情的戚从云,神情都稍显不自然。 戚野不是傻瓜。 看见大人们不自在的表情,联想到之前南哥突然上门的事,再仔细回想一遍警察刚才说的话。 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大脑已经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乎要停跳的心脏不能接受现实。 “什么叫给‘对方’打钱?”头脑眩晕到极致,他听见自己分外冷静、毫不磕绊的声音,“我汇款的账户是医院专门开设的还款通道,这笔钱到不了周医生手里。” 警察沉默下来。 一贯伶牙俐齿的南哥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音节。 最后,戚从云轻轻敲了两下盲杖:“小野。” 在戚野面前。 她从没这么叫过他。 平素冷冰冰的嗓音甚至多了一丝颤抖,需要靠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 “这不是医院的专用账户。” 戚从云轻声道,“这是周国栋自己的私人账户。” * “戚从峰知道这不是医院的账户。” 曾经用来裁纸做书皮的小刀被少年紧紧捏在手中,疼痛愈深,他声线愈冷静,“从汇款的第三年开始,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知道。” 不得不说,某种意义上,戚从峰是个聪明人。 察觉周国栋伪造医院账户,从欠债病人家属手里骗钱,并没有直接报警。 而是转头找上了这位看起来面慈心善、很好说话的周医生。 警方彻查过戚从峰名下的所有账户,发现一年里,总有另一个账户打上三四回钱。 每回钱数大概在两三万左右。 时间不固定,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夏天,偶尔秋冬会有汇款。 所以这些年。 尽管戚从峰是个无所事事、一事无成的废物,他手上总有钱去酗酒、赌博。 把周国栋打过来的钱花得一干二净,沦落到流落街头,再打电话问对方要钱。 前前后后小几十万。 全都是周国栋从病人家属手里骗来的欠款。 里面也许有相当一部分,就是戚野冬天卖烤红薯、夏天卖炸串,春秋两季洗盘子洗到满手开裂流血,才攒起来的血汗钱。 更多的那些。 可能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老人颤巍巍捡废品、背着小孩的妈妈在天桥上卖鞋垫、再也见不到爸爸的小朋友靠卖花生卖土豆,一分一角、一块一块存起来的钱。 许愿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况。 一时间愣在原地,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呆了好半天,直到戚野的手再度攥紧,又一串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哭着去拉他的手:“你不要这样,戚野。你松手,松手好不好?” “警察叔叔会把他们抓起来的!”她碰到他沾满血的手,“你不要乱来!快松手!” 或许是因为坐在靠门的位置。 窗边暖气热度传不过来,楼道里冷风倒是很容易吹进。冬季寒风萧索,少年手摸起来非常凉,冷冰冰的,比窗外逐渐细密的雪片还要寒冷。 “啪。” 与此同时。 许愿手背上蓦然一热。 戚野向来不爱哭。 有限的十五年生命里,长大以后,只有在医院那晚。当着戚从云的面,他死死咬着唇,尽力克制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然而此刻,一张口,成串成串的泪水就往下掉。咽喉像被人用力掐住,发出难以抑制的嗬嗬响动。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许愿!” 空荡荡教室里,他近乎嘶吼地喊她的名字,“他们拿我妈妈当幌子!用我妈去骗其他人!” 周国栋同样很聪明。 知道专用账户长时间未收到款项,会惹人怀疑。每年除了给戚从峰打钱,也会将一部分收到的还款打进专用账户。 偶尔被怀疑,便伙同戚从峰一起,拿戚妈妈当借口,蒙骗其他有顾虑的同事或者病人家属。 “你瞧,老戚他妻子去世这么多年,一直老老实实给咱们医院打钱。所以我们都放心,这世界上总归还是好人多。” “李主任,最近还款情况不太乐观。不过你看有人在还,这个老戚,就十年前他老婆出车祸送来的那个,现在每个月都老老实实打钱!” 戚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可以接受自己辛苦打工赚来的钱,被戚从峰骗走花掉。接受每次提出汇款时,醉鬼微妙含笑、充满深意的表情。 甚至能接受对方曾经把他打晕过去,连口袋里最后几张十块五块的纸币都搜刮一空。 唯独不能接受妈妈被拿去骗人。 “她一辈子从来没欠过谁!更别说骗人!”情绪过于激烈,戚野几乎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戚从峰凭什么活着!他不配活着!” -- 第209页 如果那一年车祸。 死掉的是戚从峰就好了。 手再次攥紧。 麻木的钝痛与晕眩中,他捏着小刀,听见女孩哇一下哭出了声。 先前还是默默流泪,如今,她比上次从家里逃走时哭得更加狼狈。是一种撕心裂肺、近乎绝望的崩溃哭声。 “你骗人!戚野!你骗人!” 是真的崩溃,许愿感觉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痛得要命,仿佛要挤断肋骨,“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在那个初秋的夜。 麻辣烫摊的小塑料桌旁。 他拿那双隐匿夜空的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和她承诺过。 “等我们长大以后,绝对不要变成他们那样的大人。” 如果他那样做了。 和高高举起铁凳的戚从峰又有什么区别? 她不要他变成那种讨厌的大人。 一辈子都不要。 “你答应过我。” 不知道该怎么劝戚野,她只能死死盯住他,“戚野,你答应过我的。” 冷冽雪夜里,昏暗的教室中,两双通红眼睛静静对视。 过了很久很久。 “叮当”一声,小刀落在地上。 戚野没有立刻说话。 满是鲜血的右手被牢牢抓住,他沉默良久,抬起完好无损的左手,轻轻碰上她的脸颊。 “我答应你。” 女孩泪水落在掌心,他轻声说,“许愿,我答应你。” 第84章 毒蛇。 戚从峰的一审, 安排在期末考试后,春节假期前。 是西川中级人民法院放假前最后一次开庭。 戚野没去旁听。 一来不想看见戚从峰那张脸。 再者,尽管对许愿做出过承诺。很难说公诉方陈列犯罪事实时, 他会不会忍不住自己的火气, 冲上去揍戚从峰一顿。 已经答应过她。 他不想做那个失信的人。 所以最后参加开庭的, 只有戚从云和南哥。 鬼知道这男人究竟怎么混进去, 总之, 陆北南同志不但成功旁听了庭审,甚至在除夕上午包饺子时, 仍旧津津乐道: “你是没看见法官宣布判决时你爹那个脸啊!” 南哥语气之生动、表情之丰富,让戚野总觉得这家伙就算以后做生意失败,也可以凭借远超常人的出色口才,在过街天桥上混口饭吃。 “要不是旁边有法警看着, 我估计他能当场上去抱着人法官大腿哭!” “哭?哭有用吗?” 仅仅一秒的时间,他脸上的笑容便化成毫不掩饰的嘲讽,“要我说十七年都算轻的!小兔崽子你放心,十七年后但凡你南哥我还有口气在!你那傻逼爹前脚从监狱里头出来,我后脚就——” 后半句没能说出口。 因为餐桌另一端,戚从云冷冷“看”了过来。 南哥立刻低头做乖宝宝状, 老老实实捏起手上的饺子, 顺便指点许愿:“你馅儿放得太多了, 这不行!待会儿下锅一煮全散了!” 许愿本来就不会包饺子。 南哥这么一说, 有点着急,手上力度大了些。才裹进去的馅从破皮处争先恐后冒出来。 又是一个失败的饺子。 “叔叔!”男人在对面笑得见牙不见眼,许愿无奈,“你能不能别笑了?” 包饺子的功夫。 短短一个小时,南哥已经笑抽好几回, 搞得她都不想继续包下去。 于是南哥又被瞪了一眼。 这回不是戚从云,是他们老戚家那个小的。南哥有心瞪回去,琢磨几秒,感觉自己得罪不起未来小舅子,讪讪一笑:“好啦好啦,我不笑了,不笑了。” 端着自己调的馅料,跑到戚从云那边献殷勤。 今天要把明天初一的饺子也准备好。 面和馅料都多,戚野从杂物室里找到一张特别长的组装餐桌。眼下南哥这么一跑,餐桌这端,只剩下他和许愿两个人。 抬眼扫了下女孩手里的破饺子:“中午在这儿吃饭不要紧?” “下午回去就行。” 察觉到少年的视线,许愿脸色一红,“年夜饭定在晚上,下午回去来得及。” 六中宿舍寒假可以能留人。 不过毕竟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平日里关系再怎么不好,逢年过节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何况今年陶淑君怀孕,又有想和许建丽修补关系的意思。于是许建达牵头,在北南提前为两家预定了年夜饭——南哥知道时还想直接免单,被许愿好说歹说才劝住。 戚野点点头:“哦。” 他没多问,许愿没多说,继续专心致志包饺子。 然而陶淑君从前在家几乎不做饭,想打下手锻炼都没有机会。 短短十几分钟的工夫,戚野那一侧的案板已经排满了白白胖胖的饺子,她这边案板上只摆了几个。 还是大小不均、惨不忍睹,七扭八歪躺在原地的那一种。 成功又按破一个饺子。 许愿叹了口气,犹豫是拆开重包,还是破罐子破摔,随便粘块面上去糊弄一下。 没想好到底选择哪一种,一双手伸过来。 少年个子高,手也比她大很多。 这么一伸,轻轻松松包住她手里的饺子,以及她沾满面粉的手。 许愿整个人僵住。 -- 第210页 南哥和戚从云在餐桌另一端,戚从云还好说,南哥稍一偏头,便能看见他们这边在做什么。 但戚野很自然。 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仿佛真的只是在教她怎么包饺子。那双带着陈年旧疤,伤痕累累的手托住她的手背。 停顿两秒,抓上她的手指:“像这样托住饺子,再对折,捏饺子皮的时候不要太用劲……” 少年修长指节一贯偏冷,凉冰冰的,轻轻摆弄她的指尖。 或许是因为屋内暖气烧得太热。 许愿的脸顿时烧起来,想要抽回手,又害怕动作太大被南哥发现,只好僵在原地不动。 低着头,垂下眼。 看着他带着她,慢慢拆掉手里的饺子,再慢慢捏褶。 餐桌很长,但并没有很宽。 保持头对头的姿势,手被抓住。电视开着,在热热闹闹的背景音里,她听见自己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密集的、仿佛要破骨而出。 好在包一个饺子要不了多长时间。 元宝状的白胖饺子逐渐成型,捏好最后一个褶的同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和前几回的笑声一样,很轻,很淡,透着点似有若无的揶揄。 戚野其实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直到始终垂头不语的女孩唰一下抬起头,差点儿撞上他的下颌,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又气又羞瞪他,才用力压了压嘴角:“这样包就好了。” 这小姑娘挺有意思。 之前抓着他满是鲜血的手不害怕,现在包个饺子,竟然气成这样。 一点都不担心被许愿瞪。 戚野说完,很自然的把手伸向她那边的馅料:“我来帮你。” 一边说,一边开始熟练包饺子。 许愿有苦说不出。 只能又瞪了戚野一眼,红着脸,按着他刚才教的办法,继续包饺子。 戚野包得快,南哥同样不弱。 一大一小基本承包了所有的馅料和饺子皮,忙活到中午,总算包完了。 南哥除了包饺子,还自告奋勇下厨。 令许愿吃惊的是,他厨艺竟然很好,甚至比戚野强出一大截。一个人做五六道菜完全不嫌累,甚至在中途游刃有余、见缝插针烤了份戚风蛋糕。 “怎么了?居家型好男人会做菜不是必备?” 对上两个小孩儿匪夷所思的视线,南哥毫不谦虚,“来来来,都尝尝我烤的蛋糕!” 嘴上这么说。 拿锯齿刀切完蛋糕,他压根没搭理许愿和戚野,笑容满面捧了一份到戚从云面前:“那什么,你尝尝,知道你不喜欢甜的,糖加的不多。” 许愿:哦豁。 转头看见戚野阴沉到能滴水的脸,伸手轻轻拽了下他:“过年呢。” 仗着自家姑姑看不见。 被许愿拦着,戚野没上前和南哥理论,狠狠剜了对方几眼。 把煮好的饺子一个个捞出来。 许愿站在一旁。 看着戚野给其他人盛好饺子,又拿起他自己的碗,将锅里剩下那些奇形怪状、开口破皮的饺子一一捞起。 不用说,肯定全是她包的。 有些不好意思,她把碗递过去:“那什么……你别一个人吃。”饺子包得太烂好尴尬! “他不一个人吃还有谁能吃?” 明明正背对他们,坐在戚从云旁边询问蛋糕口味如何,南哥活像背后长了眼睛,“那饺子盛给我我也不敢吃啊,怕不是要被拿擀面杖撵出三里地!” 他算是看出来了! 兔崽子心眼小得要命!这饺子他今天要是敢吃,兔崽子就敢直接把他赶出家门! 南哥说得特别直接。 许愿好不容易退烧的脸,又开始发热发烫。 * 忙忙碌碌一个白天。 吃过午饭,收拾完东西,天色肉眼可见黑了下来。 冬天天黑得早,南哥开车送许愿去北南,出门时尚有一丝天光。等车开到北南大门口,风雪渐密,天空乌沉沉的。 “那是你哥吧?” 南哥眼尖,一眼看见等在门前的少年,“今天这儿不好停车,我不开过去了啊。” 没想到陈诺会在外面等她。 许愿愣了下:“行,谢谢叔叔!”几步路的工夫,不需要他开过去。 南哥把车停下。 没立刻离开,看着两个小孩儿并肩进了北南,才缓缓起步。 “哥,你怎么站在外面?” 生怕陈诺冷着,一进大厅,许愿首先观察他的面色,“今天还下雪,天气多冷呀!” 上了高中,陈诺又开始经常请假。 特别是在石小果和郭老师闹过一次之后,一个月里,总有一半时间在家休息。 方才在北南门口,被红灯笼照着,他看起来还算好。现在进了大厅,一张脸比屋外飞雪还白,毫无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 语气倒是比先前,给江潮脸色看时和缓许多:“包厢太闷,出来透透气。” “今天过年过好了?” 不待许愿追问,陈诺轻笑,“我不给你打电话,是不是都不想回来?” 原本商量的是,下午先去许建丽家,再到北南汇合。 然而许愿吃饺子吃得忘了时间,饭后又被南哥的蛋糕堵住了嘴,这么一磨蹭,硬生生磨蹭到年夜饭快开席。 -- 第211页 陈诺只能打电话来催。 许愿点头。 大大方方承认:“哥,谁想回来呀!” 上一回在北南聚餐,还是初二那年。 从吃饭前开始,到饭局结束。一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最后还是没摆脱被陶淑君气哭,夺门而出的下场。 尽管下半年就是高二,许愿仍旧很不喜欢这种家庭聚餐的场合。 尤其在陶淑君怀孕后。 许愿甚至偷偷地想。 今年许建达把聚餐时间改到除夕,到底是想让陶淑君和许建丽修补关系,还是因为那个没有出生的弟弟? 毕竟从前,两家人从来没在除夕吃过饭。 不过到底是长大了。 从前遇到这种事,许愿会委屈、伤心、难过,忍不住偷偷私下里和陈诺抱怨。 现在则没什么感觉。 特别这个除夕,她在戚从云家过得非常好。 不用看大人的脸色,不必时刻紧张挨骂,考多少名都不会被揪着耳朵挨训、一把推出门外。 何况这次期末考试,许愿考得很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沾了夏温温的学神气息,竟然考了全班第三,年级前十。 这样的名次,即使是陶淑君,也无法刻薄人。更别说一向待她很好的戚从云,和压根不清楚学校大门往哪边开的南哥。 想到这里。 许愿抬头,下意识看了眼陈诺。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低头看她:“怎么了?” 许愿摇头:“没……没什么。” 她考得很好,陈诺这回却出乎意料,再一次发挥得比江潮差。 而且和中考时不同。 中考是江大少爷十年学习生涯中的高光时刻,进入六中压力大,光头郑又不太爱管学生。抱着大不了回家继承家业的想法,他次次排名垫底。 这次期末同样不例外。 也就是说,短短一学期。 第一次月考,陈诺名次还在成绩册的第一页。待到期末考试,他竟然和江潮一起,出现在倒数第一页上。 许久不用的四人小群重新炸锅。 连戚野都悄悄问许愿,陈诺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才会成绩一落千丈。 女孩不太会掩藏情绪,眼神躲躲闪闪。 陈诺没指出来,微微一笑:“那走吧,舅舅舅妈已经到了。” “今天你多吃饭就行。”去往包厢的路上,他叮嘱她,“最多今天回家住一晚,明天要是想回学校,他们应该不会拦你。” 直到进了包厢。 许愿才明白陈诺这么说的用意。 搬去学校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陶淑君。那次躲在次卧里的偷听,只是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然而此刻。 和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他们进门时,陶淑君正用手扶着腰,满脸笑容看着许建达对陈涵说:“这几个菜去掉吧,淑君最近孕期反应比较严重,加两个她能吃的菜。” 陈涵一口答应:“没问题。” 顺势扫了许建丽一眼。 许建丽笑得有点勉强,听见开门声,连忙冲许愿招手:“来了?过来和姑姑坐吧。” 许愿朝许建丽那边走去。 路过陶淑君,忍不住看了眼她凸起的腹部,触电般收回视线。 陶淑君现在的样子其实不可怕。 已经到了孕中后期,是最寻常的准妈妈模样。脸上长了一点斑,嘴角挂着柔和的笑, 因为肚子里揣了个小孩,整个人温柔下来,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辉。 但许愿还是头皮发麻。 从未见过陶淑君如此温柔的表情,她走到许建丽那边,挑了个离陶淑君最远的位置,离对方远远儿的。 陶淑君罕见没生气。 甚至招呼陈诺:“那你和你妹妹坐。” 陈诺笑了下,没说什么,坐在许愿身侧,一旁是许建丽。 今天是除夕。 有陶淑君肚子里的宝宝做话题,上菜后,气氛慢慢变得活跃。 陶淑君舍得面子,主动以茶代酒,起身给许建丽道歉。许建丽不好再说什么:“嫂子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一杯酒下肚,两家大人恢复以往的热络。许建达陈涵边吃菜边说话,陶淑君许建丽低头说起育儿经。 许愿和以往一样,坐在座位上,沉默听着。 偶尔瞥一眼满面春风的陶淑君。 中午吃得多。 最后那块戚风蛋糕还没消化完,她一点儿不饿,对上陶淑君和许建达喜气洋洋的脸,更是毫无胃口。 等到服务生新上了一轮甜品,终于对一道水果拼盘起了兴趣。 许愿伸手去拿。 “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 许愿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几年前,在家里吃饭时,陶淑君就是这样。心里有气,不好对许建达发火,一筷子狠狠打在她手背上。 乌木筷结实,她手又嫩,一抽便是一道红印。 许愿那时还小。 挨了一筷子,根本不敢反驳,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现在不一样。 尽管听见筷子和皮肉相接、发出的重重击打声,她仍旧吓得一缩手。 然而把手缩回来后,心里那种长年累月、条件反射积攒下的瑟缩与害怕,在下一瞬变成了不甘和怒火。 -- 第212页 凭什么呀? 今天是除夕,她没有招惹陶淑君,期末考试考得也很好。陶淑君凭什么还拿筷子抽她? 就因为她不是陶淑君许建达希望的男孩,不是对方现在肚子里揣的金疙瘩。就可以肆无忌惮迁怒吗? 住校这几个月。 许愿见识过吴梦如何在电话里怼她那对偏心父母,耳濡目染。 加上对陶淑君许建达没有任何期待,又有戚从云和南哥撑腰。整个人硬气不少。 没打算忍下去,她张口要说话。 “考这么点分数你好意思吃甜品?”一道女声从身侧突兀响起,听上去十分愤怒。 “说了多少次不许吃不许吃,你当成耳边风!上课是不是也这样天天不听讲,所以才考这么差!” 许愿顿时有些恍惚。 光听内容,这绝对是陶淑君训斥她的话。 一切从分数出发,好像考了一回低分,她便不配上桌吃饭、不配在家玩电脑看电视、不配露出任何高兴喜悦的表情。 只要考得差,就是死罪。 在陶淑君嘴里甚至都不配活着,应该羞耻到天天自我反省,最好举刀自裁。 这些刺耳的言论,许愿已经听习惯了。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比起害怕,内心更多的是麻木。 但此刻坐在座位上。 明明面前是暖融融、正在翻滚的火锅,她却像是坐在零下几十度、漫天飞雪的室外。 血液和关节一同凝固,僵硬偏头时,听见骨骼咯吱咯吱摩擦的响声。 许愿僵着脖颈。 一点一点扭头,难以置信看过去。 陈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因为常年身体不好,鲜少运动、不晒太阳,他肤色比她更白。方才挨了那重重一筷子,瞬间现出一道醒目红印。 刺眼的,丑陋的。 在火锅袅袅升起的白雾里,死死攀附在少年苍白手背上。如同亮出獠牙的吐信毒蛇,粘腻又恶心。 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没有动。直到察觉到她的视线,稍稍偏头。 嘴角上扬。 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若无其事的微笑。 第85章 我就是逃学了呗。 陈诺笑得很温柔。 许建丽的火气, 在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后愈发高涨:“你笑什么?你还有脸笑?考成那个样子怎么好意思笑?” “要不说还是生个小棉袄贴心呢!”一改往日许愿印象中爽利可亲的模样,许建丽隔着一张圆桌,和陶淑君皱眉抱怨, “男孩子长大了一点儿不省心!你训他他就和没听到一样!一天天愁死人了!” 陶淑君有点尴尬:“怎么了这是?陈诺这孩子不是挺好的?” 没关注许愿的成绩, 她也不清楚陈诺考多少分。 “好?考这点分数叫什么好呀!” 陶淑君这么一说, 许建丽像是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砰”的打开话匣子。 “嫂子你不知道, 他从中考开始成绩一落千丈!我和他爸在家盯了他两个月,好不容易开学考得正常些, 这次考试名次又下滑了!” 手里拿着那双抽上陈诺手背的筷子。 许建丽冲他努嘴:“和你舅妈说说,你这次期末考了年级多少名?” 听到这句话。 许愿浑身的血都凉了。 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初二那年。 同样是冬天,同样在北南, 甚至同样订了这个有大落地窗的包厢。热气腾腾、咕嘟冒泡的火锅蒸汽里,眼下发生的对话,和当初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被围攻批判的对象。 从她变成了陈诺。 或许是蒸汽太盛,缕缕白雾中,许建丽的面孔渐渐扭曲成陶淑君的脸:“你不好意思说?那嫂子我和你说,他这回考了他们班垫底, 年级倒数!我和他爸的面子都被他丢光了!” “真不知道是怎么学的, 高中和初中差别很大吗?不求他次次都拿第一, 稳定在年级前十总没问题吧?现在倒好, 我看再多考几次,他可以稳定在年级后十了!” 许建丽非常真情实感。 越说越伤心,说到最后,竟然自己哭出声:“陈诺,你究竟怎么回事?我这么多年不出去工作就是为了照顾你, 现在你考成这个样子。不说别人,你对得起我吗?” 许建丽这么一哭,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陈涵起身给她擦眼泪:“行了,大过年的,哭什么。” 一向需要别人找补的陶淑君,竟然主动承包起打圆场的工作:“陈诺,快给你妈妈道个歉。她每天给你做饭收拾房间多辛苦!下次一定好好考,别让你妈妈难过啊。” 在许建丽的哭声和陶淑君的劝慰中,陈诺始终保持从容微笑。 柔和的、标准的。 属于别人家小孩、完美优等生,挑不出任何一丝错漏的笑容。 * 最后,陈诺到底没有对许建丽道歉。 因为一片兵荒马乱之际,在服务生推门上菜时,许愿直接吐了出来,让场面愈发混乱不堪。 不是形容,是真吐。 许愿的本意,是像当年陈诺回护她一样,为他解释几句。 然而一张口,不知道是因为端进来的鲜鱼段太腥,还是许建丽哭天抢地的哭喊太刺耳。 又或者中午吃了太多饺子和蛋糕。 总之,她根本无法忍住那种作呕的感觉。 -- 第213页 转头吐了过来安慰许建丽的陈涵一裤腿。 于是陈诺径自笑出了声,比起一贯温和有礼的笑意,多了一丝江潮才会有的幸灾乐祸:“舅妈,我带妹妹去卫生间。” 领着许愿去卫生间。 问服务生要了清洁用品,回包厢打扫一地狼藉。洗过手,又去前台拿了热毛巾和口香糖。 等在卫生间外,见她一出来便笑:“拜托,你至于吗?” “要不是知道你不是这个性子。”真心觉得非常好笑,他笑得直不起身,边笑边擦眼睛,“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的!这也太坏了!我爸脸都绿了!” 陈诺笑得开心,许愿完全笑不出来。 接过热毛巾擦嘴,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依旧隐隐有种想吐的冲动。 但胃里已经没有东西。 她只能白着脸,把陈诺拉去一旁:“哥!这是怎么回事!” 以许愿的认知。 许建丽绝不该做出这种事。 毕竟对方看起来性格很好,从前也经常在陶淑君面前维护她。怎么不到一年的时间,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嗯?” 比起许愿的震惊,陈诺显得非常无所谓,“什么怎么回事?” 语气淡淡的,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 “就刚才姑姑说的那些话啊!” 完全不敢相信许建丽会说出那种话,许愿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姑姑是怎么了?更年期?心情不好?精神压力太大?” 她甚至觉得许建丽是疯了。 才会像陶淑君指责她那样,当众讨伐陈诺。 陈诺闻言,漫不经心应了声:“还好吧,他俩不一直是那样?” “骗人!”许愿立刻反驳,“姑姑以前才不会那样!她以前很疼你的!” 许愿说的并不是假话。 在陈诺家住的那一年,她见识过许建丽天不亮起床去菜市场买菜,只为用最新鲜的鱼给陈诺炖汤。 一道鱼汤从白天煲到晚上,十几个小时没有丝毫不耐烦。 等到晚饭上桌,第一口鱼汤肯定先给陈诺。 然后是许愿、陈涵,最后才是许建丽自己。 许愿反驳得很快。 陈诺淡淡笑了下。 与一向温和的微笑、先前稍显幸灾乐祸的笑容,以及许愿曾经见过的那种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笑意不同。 现在他唇边的弧度有些冷,甚至有几分罕见的刻薄。 “你犯什么傻?嗯?” 抬手敲了敲她的脑壳,“你自己不都说了,他们疼的是以前的我?” 许愿不明白陈诺的意思。 拿着渐渐冷掉的热毛巾,抬头懵懵看他。 对上她茫然的眼神,陈诺无奈:“还不明白?” “他们喜欢的那个。” 半蹲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是拿年级第一的陈诺,不是我,懂了吗?” * 接下来的两周假期。 许愿脑海里始终循环这一句,就连半夜做噩梦惊醒,也总会看见陈诺温和对她笑:“我不是你哥,那个考年级第一的才是。” “哥!哥!” 于是她尖叫着醒来,把吴梦吓个半死:“我的天!大晚上别乱嚎行不行!” 明天是开学,剩下两个舍友还没回来,寝室里只有她们俩。 许愿出了一身冷汗。 小声对吴梦说了句对不起,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点开Q.Q,找到熟悉的仓鼠头像。 进入聊天界面。 “哥,你在吗?” “你今天有没有空,我们出来吃个饭?” “过两天要开学,你假期作业可不可以借我?” 明明显示手机在线。 这两周,她一连发了很多消息,陈诺一条都没回。 其实那天回包厢后,许建丽没再针对陈诺。 大人们统一默契跳过这个话题,开始热热闹闹讨论陶淑君肚子里的宝宝。 气氛和睦,仿佛先前的数落从未发生过。 许愿对这个场面同样很熟悉。 正因如此,才愈发恐惧害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陶淑君是那种性格,难道许建丽也是吗?陈诺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考不到第一,不像从前那么优秀,在许建丽和陈涵眼中,他就不是他们喜欢的小孩了? 许愿不敢问许建丽。 除夕夜那一筷子不光抽到了陈诺,更狠狠抽在她的心上。面目可亲的姑姑变成陶淑君那样的魔鬼,她没有勇气直接问对方。 然而陈诺不回她的消息。 或许是因为期末没考好,被没收手机。除夕过后的半个寒假,陈诺不但没回她的消息。 在小群里也安安静静。 有那么几次,许愿甚至想直接去陈诺家问个究竟。 一想到许建丽除夕夜扭曲的脸,又踟蹰难以上前。 等明天吧。 把手机塞回枕头下,许愿深吸一口气。 等到明天开学,见到陈诺,她就可以问个清楚。 * 许愿想得很好。 但开学那天,她没找到陈诺,接下来一周,同样没见到对方的身影。 “他同桌说他今天还是请假。” 中午午休时分,戚野去了趟十五班,回来和许愿转述,“好像跟他们班班主任一连请了一周病假。” -- 第214页 如今是初春,乍暖还寒。 以陈诺的身体,换季时节,请上一周假挺正常。 “有没有可能是他成绩下滑太厉害,你姑姑精神上受不了?” 戚野见过许建丽,感觉对方不太像是能说出那种话的人,“她是全职太太吧?没工作没交际,生活重心全压你哥身上,比较容易崩溃。” 许愿一开始也这么想。 然而陈诺那句“他们喜欢的,是年级第一的我”说得太笃定,像是在陈述数学公式。 不容任何质疑。 “我还是想去看一下我哥。” 心里怎么琢磨怎么不对,许愿小声说,“明天你陪我去好不好?” 明天是周六。 除夕夜聚餐后,许愿毫无登门拜访的勇气。一想到许建丽扭曲的脸、刺耳的话,恨不得夺路而逃。 根本不敢独自前去。 戚野点头:“行。” 两个人正在商量,前门探进来一颗脑袋:“许愿,我们班班主任找你!” 脑袋的主人许愿认识,是陈诺在十五班的同桌邹鸣鸣。 郭老师作风严厉。 完全不许男女同学混坐,一对对排下来,最后剩下一男一女,干脆再搬来一张桌子。宁可让他们独自坐,也绝不允许当同桌。 “你们班主任找我干什么?” 有石小果陈诺的事在先,许愿对郭老师毫无好感,“我又不是你们班学生,她难道要管我和谁坐同桌?” 她说话带了火。 邹鸣鸣脸色一变再变:“嘘!小声!” “我不知道她找你干嘛!”去办公室的路上,他悄悄和她说,“但我刚在办公室看见陈诺了!” 许愿一愣:“啊?” 这和戚野刚回来说的不一样啊。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儿!” 眼见快到办公室,邹鸣鸣加快语速,“不过我进去的时候,看你哥手里抱着个熊,我估计老妖婆以为这是送石小果的?反正你待会儿长点心,千万别让她误会陈诺和石小果有什么!” 许愿原本提心吊胆。 听到邹鸣鸣说熊,倒是放心几分:“你确定是熊?” “是熊!”邹鸣鸣肯定点头,“老大一只了!比你还高点儿!” 两个人正在嘀嘀咕咕。 走廊尽头,郭老师唰一下打开门,鹰隼般的目光射过来。 邹鸣鸣立刻弹开好几米:“人我带来了,郭老师再见!”不敢和许愿道别,直接跑远了。 许愿极其看不上郭老师。 很是认同邹鸣鸣“老妖婆”的说法,没多说话。淡淡说了句老师好。走进办公室,一进门,便看到站在墙边的陈诺。 还有他身旁的超大号玩具熊。 玩具熊真的很高,非常大一只,靠在墙上,已经超过少年穿着蓝白校服的肩头。 见她进来,他冲她俏皮地挤了下眼睛,顺势摇摇熊熊的手。 面色从容,似乎一点不害怕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熊熊胳膊一晃一晃,许愿有点想笑。 当着郭老师的面,不好笑出声,只能用眼神示意:不到她生日,随便买什么熊? 这下可好,被郭老师误会,还得让她专门跑一趟解释。 许愿正这么想着。 目光自陈诺身上的蓝白校服划过,不由一顿。 不对。 陈诺今天不是请假了? 既然请了病假,为什么会突然跑去给她买玩具熊?又为什么会穿着校服出现在这里,让郭老师特地派人找她一趟? 短短一瞬间,许愿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 莫名的,明明待在郭老师的办公室,她却毫无理由想起初中某一天。 似乎是陈诺叮嘱她关好门窗那回。 同样请了病假,同样穿着蓝白校服。他没有让她把作业送到家里,而是约在小区对面的奶茶店见面。 那一次,他甚至背着书包。 声称只是下楼透气,顺便从街角的新华书店,买几本自己需要的教辅资料。 许愿眨了眨眼。 视线沿着少年肩颈,一点点艰难下滑,看见黑色的书包背带。 脑海顿时里“轰”的一声。 与此同时。 办公室里响起手机提示音,郭老师扫了眼屏幕,脸色阴沉下来。 “陈诺!” 将手机往桌上重重一磕,“你妈说她没给你请假,那是谁跟我发的消息?给你请了一周的假?” 郭老师这一下磕得非常重。 许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几步开外,陈诺依然是一贯温和淡然、若无其事的表情。 直到郭老师气得拍了把桌子,这才抬眼,轻轻笑了下:“还能是谁发的?” 说这话时。 他脸上又露出许愿曾经见过的,那种毫不在乎、很无所谓的笑容。 “没什么可说的。” 一边笑,他一边说,“我就是逃学了呗。” 第86章 最后一面。 陈诺语气云淡风轻。 仿佛说的并非“我就是逃学了。”, 而是在讨论一道简单不过的数学题。 特别平静、特别自然。 淡定中透出一点不以为然的挑衅。 郭老师顿时怒发冲冠:“你这是什么语气?!” “你这么熟练,不是第一回 逃学吧?” -- 第215页 当即拿起手机,“疯了!真是疯了!六中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学生!喂刘主任?我们班有个常年逃学的学生, 麻烦你过来看一下!我绝对不允许他继续留在我们班, 按咱们校规是不是得开除!” 郭老师把“开除”二字咬得特别重。 许愿一个激灵。 下意识想要开口阻止, 刚张了张嘴, 没来得及出声, 陈诺看过来。 面上笑意尚未褪去,他眼神很冷。 比戚野从前眸色还要冷漠。没有任何感情, 淡淡往这边一扫,严厉而冰凉。 许愿求情的话被直接噎回去。 脑袋完全是乱的。 想不通陈诺为什么会逃学,更不敢琢磨他究竟偷偷请了多少次假。她目瞪口呆,愣愣站在一旁。 看着郭老师给教务主任打完电话, 又联系许建丽:“陈诺妈妈,事情非常严重,你最好现在立刻马上到学校来!我们学校绝对不姑息任何违反校规校纪的行为!” 不能叫许建丽来! 这是许愿第一个反应。 有除夕夜那晚的表现打底,倘若许建丽到场,事态只会发展得更糟。 陈涵、许建达,哪怕叫脾气最不好的陶淑君过来都可以。总之, 一定不能叫许建丽。 但还未上前阻止。 郭老师已经快言快语打完电话, 目光一转, 开始审问陈诺: “说!你上学期请假是不是也是伪造的?你到底逃了多少次学!你这种垃圾学生到底怎么进的六中!你配吗?待会儿刘主任来, 就算不开除你,你也必须滚出我们班!” 郭老师张口闭口垃圾学生。 从未想到有一天,陈诺会被这样劈头盖脸训斥,许愿白着脸站在一旁,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又开始在胃里翻滚。 抖着手, 几乎说不出话。 好在不久,教务主任赶来。 “郭老师,冷静些,有话好好说。”先制止已经开始骂陈诺影响班级氛围的郭老师,又转头看陈诺,“你家长什么时候过来?” 陈诺微微一笑:“在路上。” 笑容温和、语气自然,他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逃学被抓的学生。 甚至有空关心许愿:“脸怎么白成这样?” 顶着郭老师快要喷火的视线,给她倒了杯水:“要不要先回班?” 许愿哪有那个心思喝水。 当着两个老师的面,无法和陈诺说话。她死死捏住纸杯,努力用混沌不堪的大脑拼命思考,待会儿许建丽来了,该怎么替陈诺开脱。 纸杯渐渐变形。 温热的水捏在手里,很快淌下,在地上聚成一个小小的、极不显眼的圆。 最后一点水滴答滴答坠落。 郭老师眼睛蓦然一亮:“陈诺家长!” 勉强拼凑出宽慰许建丽的语句,许愿把纸杯捏成一团,抬眼往办公室门口望去。 神色骤然一松。 因为走过来的并非许建丽,而是陈涵。 虽然无法改变陈诺逃学的事实。 但陈涵人如其名,性格温和、脾气很好。除夕夜那晚没有跟着许建丽责骂陈诺,今天想必也能认真沟通。 许愿正这么想着。 陈涵站在门边,先对刘主任和郭老师客气点头,而后上前一步:“啪!” 熟悉的清脆响声。 只不过比筷子击打在手背上的声音更大、更响,更骇人。 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当着门里两个老师以及许愿,还有门外探头探脑凑热闹学生的面。 陈涵没有犹豫、毫不客气,重重甩了陈诺一耳光。 * 自那个初春下午过后。 直到陶淑君进医院分娩,许愿再没有私下单独见过陈诺。 因为从第二天开始。 无论上学还是放学,甚至中午吃饭,许建丽都尽职尽责守在陈诺身边。 开车送他上学,开车带他回家,就连午饭也送到教室,盯着陈诺吃完。 不知道陈涵那天跟刘主任、郭老师说了什么。 总之,陈诺并未被开除。 但没落得什么好下场——郭老师把邹鸣鸣调去和另一个男生坐同桌,让陈诺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教室最后排。 有几次,许愿趁着课间,想去找陈诺。 到了门口,被郭老师拦下:“你回去吧,别影响陈诺,也别影响我们班其他学生。” 那个超大号玩具熊最后被许愿抱回宿舍。 所以在郭老师心中,她也是陈诺逃学的诱因之一。 要不是江潮和戚野拦着。 许愿嘴里那句“老妖婆”早骂到郭老师脸上。 中午见不到陈诺,课间没办法找人,手机更联系不上。 她只能通过石小果,简短了解陈诺的情况。 “他那是什么父亲!” 连续一周,石小果眼睛通红一片,“脸上巴掌印现在还没消!不就是有几天没上课,至于下手那么重吗?” “老妖婆也不是个东西!”伸手擦了下眼睛,又骂郭老师,“多大年纪了还搞孤立那一套?以为我们是小学生?!” 郭老师不但不让许愿找陈诺。 甚至在班里,也不允许其他学生和他说话。 石小果能当面骂郭老师变态,自然不在乎。 其他同学,邹鸣鸣还好说,剩下的学生被驯化惯了,和陈诺没什么交情。 -- 第216页 老老实实听郭老师的话。 许愿心都凉了。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她试着和戚野一起在周末去找陈诺。 可无论怎么用力敲门,直到引来邻居找物业保安,始终没有人来开门。 有几次拨打许建丽的电话。 一门之隔,明明听见手机铃声,下一瞬,便被直接挂断。 许愿不知道许建丽和陈涵想做什么。 最后不得不去找许建达帮忙:“爸爸,姑姑为什么不让我见哥哥?” 得到一句心不在焉、风马牛不相及的:“你妈现在在医院,今天估计能把弟弟生出来,晚自习请个假,过来一起守着。” “陈诺应该会来。” 大概知道自己这么说不像话,许建达找补一句,“我和你姑姑说说,让他出来透口气。” 许愿完全不相信许建达。 但她真的非常想见陈诺,于是和光头郑请了假,一下课,飞快跑到十五班门口。 正好撞上来接陈诺的许建丽。 “姑姑!我妈要生了!” 许愿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如此期待陶淑君肚子里的宝宝,“我爸说让我哥也去医院!” 许建丽神色非常不情愿。 不过到底许建达打了电话,她没说什么,开车把两个孩子送到医院。 没留下等陶淑君,自己先行回家。 分娩室不允许家属进入。 许建达陈涵守在外面,许愿把陈诺拉到一旁:“哥!” 刚叫了声,眼睛直接红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陈诺瘦了一大圈。 本来就瘦削,如今,蓝白校服罩在身上,他整个人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没有厚度、轻飘飘的,脸色白得送去病房都不违和。 “怎么了?” 和她说话依旧很温柔,“好好的哭什么?舅妈要生弟弟,你不开心啦?” 一点不在意自己,他反过来安慰她:“没事,下学期该读高二。再忍两年,考上大学就好了。” 一边说着。 少年一边从衣兜里翻出纸巾,递给许愿擦眼泪。 “我不在乎!” 根本不介意陶淑君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许愿接过纸巾,胡乱擦了下眼睛,“哥,你和我说实话,姑父是不是以前就对你很不好?” 从前没意识到。 直到陈涵重重甩了陈诺一耳光,那个时候,许愿才惊觉。 在陈诺家住的那一年,无论在饭桌上,还是私下里,陈诺对陈涵的态度始终特别客气、异常生疏。 和江潮提起江爸爸的熟稔完全不同。 连她元旦出去玩的建议都不敢自作主张,只模棱两可应付,等到陈涵点头答应,才从容应下。 这不是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正常态度。 陈诺闻言,没说什么。 淡淡笑了下:“别哭了,待会儿眼睛哭肿不好看。” “哥,你也来住校好不好?” 他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许愿更难过,“或者你还可以住到戚野他们家,我问过戚姑姑了,她同意的!你要是愿意,今天晚上直接搬过去,什么都不用带!” 陈诺一听便笑:“说什么傻话?” “先关心关心你自己。”他抽出一张纸巾,帮她擦眼泪,“生个妹妹还好,要是多了个弟弟,以后你日子该难过了。” 许愿不肯让他碰:“我没有什么弟弟妹妹!” “我只有一个哥哥!”正值傍晚,走廊里人不多,顾不上会被许建达听见,她倔强别过头,“剩下的我都不认!” “行行行。”小姑娘反驳得激烈,陈诺哭笑不得,“你只有一个哥哥,我只有一个妹妹,好不好?” 捏着纸巾,强行给许愿擦脸:“其实我现在过得还行,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等下周月考就好了。” 把小花脸擦干净,他和她保证,“这次月考完,一切就正常了。” 许愿不明白陈诺的意思:“为什么呀?” “你是说——”怔愣片刻,骤然一惊,“哥、你你你你你——” 陈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怎么。”低头看她,他眼里漾着十足笑意,“你真以为我只有考垫底的水平?虽然你哥确实逃学,但好歹还是看过课本的。” 许愿被这几句整懵了:“那你为什么——” “好奇嘛。”陈诺笑容更盛,“我就想看看,他们到底是爱我这个人,还是爱我的成绩。” 如今结果显而易见。 许愿不可思议。 “你真是疯了!”咬着牙,狠狠拍了把他的手臂,“这有什么可好奇的!他们是你亲爸妈!” 陈诺很无所谓:“那又怎么样?” “舅舅舅妈不是你亲爸妈?”语气稍显嘲讽,他扯了下嘴角,“你能说他们爱你?” 陈诺很少如此不客气。 许愿顿时讷讷,答不上来,红着眼瞪他:“以后不许这么做!” 难道被关在家里、没收手机,当众挨上一耳光,才是他想要的吗? “不做了不做了。” 许愿这么一瞪,陈诺立刻作举手投降状,“这两天我天天琢磨去食堂吃煎饼,被盯着一直没去成,等月考完,说什么也要去吃一次。” 似乎真的很想念食堂的煎饼。 -- 第217页 一边说,他一边故意咂嘴,惹得许愿破涕为笑:“别发出这种怪声音!” 笑着擦眼睛,她正想问陈诺为什么要逃学。 还没开口,许建达匆匆走过来:“你妈进分娩室了!我发现给你弟弟准备的奶瓶和襁褓没带,你快回去取一趟!” 许建达一口一个“你弟弟”,说得特别自然。 许愿没有立刻应下。 扭头看看外面漆黑的天色,再看看走廊里的挂钟。 高一下学期,下午多上一节自习。 放学时已然天黑,在医院里待了一会儿,现在时间很晚。 陶淑君建档的医院离家非常远。 一来一回,路上少说要花去近两个小时,等回到医院,差不多要到十二点。 西川并非大城市,夜生活单调,午夜路上人不多。 许愿没动弹。 许建达皱眉:“你站这儿做什么?去啊?我在这里走不开!”一副模范丈夫的模样。 “老许。”陈涵落后两步,赶上来,“你看看外头这天,这都多晚了?你让她一个人回家,女孩子路上不危险?” 说着,冷冷看向陈诺:“你去你舅舅家一趟,把东西给你舅舅取过来。”语气和眼神一样冷硬。 许愿不由上前一步。 挡在陈诺身前:“我和哥哥一起去。” “行了,让你哥自己去吧。”许建达这时才反应过来,大晚上让一个小姑娘在外面跑,似乎很不像话,“你留在这儿。” 许愿正要反驳,陈涵便笑:“你是姑娘,留在这儿方便。万一到时候你妈需要人照顾,我和陈诺都不好帮忙。”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 软硬兼施,非要把许愿留下来。 “哥。”许愿说不过他们,只能把陈诺送到医院门口,“你路上注意安全,别着急,护士站有奶瓶和襁褓的!” 不知道许建达为什么非要从家里拿。 陈诺点头:“行。” 走了两步,回头看见许愿仍旧站在原地,冲她挥手:“快回去,晚上冷!” 许愿嘴上答应,脚步没动。 站在那里,看着陈诺轻快走远。 这一个月,他真的瘦了很多。 嘴上满不在乎,如今走在夜里,初春尚有寒意的晚风拂过,宽大蓝白校服吹起,勾勒出近乎于无的身形。 亟待维修的路灯一明一灭。 照亮少年单薄脊背,拖长他脚下细瘦孤影。 短暂的一瞬间。 有那么一秒,她有种出声叫住他的冲动。 然而下一刻,蓝白布料消弭在溶溶月色里,转过街角,被风一吹,干干净净。 这就是许愿和陈诺的最后一面。 第87章 哥哥没保护好你。 挂钟秒针转动一小下。 一秒钟的时间里, 全世界出生4.3人,死亡1.8人。① 挂钟时针转动整整两圈。 二十四小时的一天,全世界出生37万人, 死亡15.3万人。② 但绝大多数人对此毫无感觉。 忙于学习、工作、生活, 新生与死亡离他们太过遥远。生命的诞生和消逝, 只是统计年鉴上一个非常客观、无比理性、缺少感情的冰冷数字。 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 许愿同样这么想。 对陶淑君腹中的孩子没有任何期待, 不在乎究竟多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那个早春微寒的夜, 她站在分娩室外的走廊里,一边听许建达念叨为什么孩子还没生出来, 一边在心里琢磨。 月考过后,要和陈诺去那个窗口吃煎饼。 或许是因为煎饼吃起来很方便。 高一下学期,临近分科,学习任务愈发繁重。连江潮那种挑嘴的大少爷都爱上了省时省力的煎饼, 常常在晚上对付两个煎饼了事。 于是食堂的煎饼窗口越开越多,每个窗口的特色都不一样。 第一家的薄脆好吃,第二家的火腿很香。第三家用的是秘制酱料,好多男生光要煎饼不要菜,随便刷层酱一口气能吃十个。 不过陈诺肯定吃不了十个。 照他常年饮食清淡的胃口,能吃完一个煎饼已经算很不错。 许愿就这么一直想着。 从煎饼加料想到窗口阿姨, 从不锈钢餐盘想到牛皮纸包装, 想到许建达烦躁地拍了把大腿:“这进去多久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终于迟缓回神。 是呀。 抬头看了眼走廊里的挂钟, 她想。 已经过了十二点,眼看分针马上快到半,过去这么久,陈诺怎么还没回来? 是他没找到奶瓶和襁褓,还是路上出租车忽然熄火, 又或者许建丽不同意他在外面留到这么晚,所以半路截走了他? 许愿想给陈诺打个电话。 拿出手机拨号,听到熟悉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才想起他的手机很久前便被没收了。 那再等等吧。 把手机塞回校服口袋,短短几秒的工夫,许愿确定要带陈诺去吃哪一家煎饼——是升入六中后,他们第一次在食堂吃的那一家。 害怕他吃多了不舒服,当时她还硬从他手里抢走一半,结果自己吃得太多,一晚上撑得没睡好觉。 正这么想着。 走廊里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陈涵?哪个是陈涵?” -- 第218页 许愿抬头望去。 穿着制服的民警三两步走到面前:“你就是陈涵?我们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手机没电了。”陈涵莫名其妙,“不是,同志,你们大晚上找我什么事儿?” 两位匆匆赶来的民警对视一眼。 刚要说话,分娩室里响起几声尖利啼哭,许建达直接从长椅上蹦起来,视头顶“禁止喧哗”的标语为无物:“男孩女孩?是弟弟还是妹妹!” 陈涵忍不住扭头。 许愿没有动弹。 一声高过一声的婴儿哭声中,她一动不动盯着民警,看见对方的嘴缓慢张合,像是被放慢倍速:“陈涵先生,陈诺出事了。” * 戚野对高中记忆不深。 说是记忆不深,是因为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三年里发生的一切。除去戚从峰的审判书,只记起初春清晨突然响起来的手机。 江潮根本说不清楚话,光知道在对面哭,石小果中途打进来,刚接通又自己挂断。 最后还是光头郑把电话打到戚从云那里:“戚野在不在家?让他赶快到人民医院来一趟!和他玩得好的十五班那孩子出车祸了!” 戚野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医院。 也许是坐公交车,也许是坐出租车,也许是疯一样穿着拖鞋跑出去,跑到半路被南哥抓走。 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重要。 冲进医院时,脚上拖鞋掉了一只。走廊深处,人群头顶淡白色灯光明亮。 照亮哭了一夜、仍旧撕心裂肺咒骂肇事司机的许建丽,照亮手里一根接一根拿出烟又揉碎的陈涵,照亮神色凝重站在一旁的许建达。 以及那张蒙了白布、依旧隐约洇出血迹的床。 戚野立在原地。 贴着大块大块的瓷砖,初春地面很冰,他站在人群几步开外,遥遥看着那块星星点点的长方形白布。 他没有看见陈诺的脸,也没有看见陈诺的手。 这一回没人拦着,但他根本没有勇气上前,只听见许建丽痛彻心扉的哭喊:“挨千刀的王.八.蛋!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我要我的孩子!” 十几年前的景象与眼前慢慢重合。 周围刻意压低声音的议论嗡嗡传入耳中:“才多大?不到十六?啧啧啧太可怜了。听说医生都不敢让他爸妈看,造孽啊真是!” 戚野僵硬地听着。 他其实思考过死亡这个问题。初二初三那两年,每次被戚从峰揍得昏迷过去,混沌醒来时他都会想,迟早会死的。 像他这样的人,早晚都会死掉的。 但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是陈诺。 怎么可能是陈诺? 没有理由啊。 十几个小时前,他才看着他和许愿一起上了车。许愿昨晚还兴高采烈发消息,说过了月考,陈诺就能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为什么会是陈诺? 连他都好好地活着,他为什么会出事? 戚野想不通这一点。 甚至没办法像许建丽咒骂肇事司机一样去责怪谁——实际上他记得很清楚,昨天帮许愿拎着书包,一路飞奔到十五班后门时,许建丽毫不客气地剜了陈诺一眼。 那种冷冰冰的厌恶表情,和现在哭天抢地的心碎母亲完全是两个人。 后面的事戚野毫无印象。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医院,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似乎一段记忆被强行从脑海中抹去,再清醒时,他正和许愿沉默对坐。 明天是陈诺的葬礼。 现在是上午第二节 课,光头郑的数学,这个时间点,他俩应该在班里学习。 但两个人谁都没去教室。 坐在食堂橙白色餐桌旁,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着从窗口买来的煎饼——时间太长,煎饼早就凉了,可女孩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吃。 吃得很认真。 连牛皮纸袋里最后一点饼渣都没剩下。 吃完煎饼,她下意识想要擦嘴,手伸到嘴边发现没纸,抬眼看他。 “抱歉。” 戚野稍稍偏头,不敢看许愿此时的表情,“我没带纸巾。” 戚野没有带纸巾的习惯。 实际上,他们四个人用餐几乎都不怎么带纸巾,因为陈诺肯定会带。不管是在食堂吃饭,还是出去聚餐,每一回,笑容和煦的少年都会从衣兜里拿出纸巾,一张一张分给大家。 陈诺就是那样的性格。 明明只比最小的许愿大四个月,比江潮石小果大两三周,甚至生日排在戚野前一天。 却像年长四五岁甚至更多,始终耐心包容的,照顾他们每一个人。 好在听到他这么说,小姑娘并没说什么:“哦。” 平淡应了声,用手背随便擦擦嘴,垂下眼,安静盯着牛皮纸袋。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许久之后。 “你知道吗,戚野。” 开口时,许愿仍旧死死盯着吃剩的煎饼包装。似乎要穿过廉价纸袋,看去某个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去年搬回家之前,我哥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 “舅舅舅妈是你的父母。” 那个时候,陈诺是这么说的,“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都是世界上和你关联最紧密的人。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去面对。” “我以为他是在安慰我。” -- 第219页 许愿看着面前的牛皮纸袋,“戚野,我哥其实是在对他自己说啊。” * 陈诺给许愿留了一封信。 他真的聪明到超乎她的想象——那封信留在超大号玩具熊的胸口,熊熊内胆厚实,寻常随便摸两把根本摸不到。 只有崩溃的把脑袋按进去。 才能隔着细腻温暖的皮毛、轻盈蓬松的填充物,感受到藏在玩具熊心口,被少年悄悄留下的信。 “我最喜欢喝冰可乐。”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一上来,陈诺就写了这么一句。 许愿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字迹并非平日表现得那么温和。笔锋细微处带着凌厉,漫不经心,和那个无所谓的笑容很是相似。 “我最喜欢喝冰可乐。 所以现在,我在离咱们学校十公里外的某家KFC里喝可乐,当然,你读到这里,肯定知道我又逃课了——应该会知道吧?我感觉这件事瞒不了你多久。 不过也有可能不知道? 毕竟你撞见过我好几次逃课,竟然都没反应过来。说真的,虽然不想这么讲,但你最好还是把拿来考试的心思分点在生活上。 如果看这封信时你是一个人,那我大概率已经不在了。 轻生也好,意外也罢。 今后你肯定要自己走下去。当然,要是七爷那小子有点良心,他会照顾你的。 好了,不说废话。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既然在喝冰可乐,那就从这杯冰可乐说起好了。 我真的非常讨厌一切口味清淡的东西,不加油的菜、不加盐的汤,还有许建丽引以为豪的那种杂粮饭——是的,我不想拿敬称称呼她,陈涵同理。 他们没把我当成儿子。 那我也不必把他们当作父母。 扯远了,继续说冰可乐的事。 我记得第一次喝冰可乐,应该是你过七岁生日那次。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天喝到第一口冰可乐的感觉,太不可思议了。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白开水、胡萝卜榨汁这两样饮料。 虽然最后那杯可乐我只喝了一口。 但毫无疑问,直到今天,它还是我最爱的饮料。 可惜我只能在逃课的时候喝到它,就好像我只能逃课给你写信。 我其实不是很想挑这个时候,不过没办法。教室里不好写,家里也不行。如果在家写,陈涵会从监控里看到。 是的,我没写错。 就是监控。 在说监控这件事前,我要先谢谢你。你住在我家的那一年,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好的一年。 毕竟你是妹妹,他们当着你的面不好骂人、罚跪、拿那种编得细细的竹条抽人。 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那种破竹条。 抽起来又疼,印子又不深,连去医院验伤的标准都够不到。害得我一年到头天天穿高领衣服和长袖,冬天还好说,谁喜欢在夏天穿长袖白衬衫啊?” 写到这里。 陈诺用钢笔在旁边画了个【仓鼠气气】的表情包。 “当时把你叫到家里来住,我其实有私心。 我没你想得那么无私伟大,毕竟如果你去住校,那年我肯定要挨好多回打——记不记得初三上学期期末,我考年级第二的那次?那回我比楚天歌只差了两分,陈涵害怕动静太大被你听见,没拿竹条抽我,让我在卧室里跪了两个晚上。 罚跪比被抽得好多,当然,他本人不会专门盯着。 他有监控嘛,调成可视门铃那种模式,我要是起来走动,就会被拍下来。 你看到这里,估计要吓哭了吧? 放心,这监控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装到现在,我一直记着。所以没让你在我房间换过衣服,也没让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哦对,有几次我故意岔开话题,不是我疯了或者不记得。你当时说的话太敏感,被他们听见了,我又得挨抽。 我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强掌控欲。 在卧室安监控,每天都要按着他们规定的日程表作息。睡早了起晚了,竹条立刻呼上来。 教室没私人监控,看不到我,就规定回家时间。 晚一分钟到家都要挨打。 许建丽还好,女人力气就那样。 陈涵抽得是真重,好几次我没上学都是被他抽得发烧。所以在这里,我要为自己辩解一下,我逃课的次数没你想象得那么多,和病假一半一半吧。 这么说的话,我感觉我身体其实挺不错? 换成潮儿,估计早去住院了。 许建丽和陈涵掌控欲真的非常强,除了监控,他俩每天还要检查我的手机聊天记录。 鬼知道聊天和成绩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们就是那么以为的。还好你们都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不然我真完了。” 在这里。 陈诺又画了个【仓鼠哭哭】的表情包。 “当然,他俩一直很有理由。 从小时候送我学钢琴、绘画、书法、围棋,反正只要是能给他们脸上增光添彩的事,许建达和陈涵总会让我去。 小时候我不懂。 觉得被老师表扬、被同学羡慕挺开心,后来三年级期末考试——我知道你肯定不记得了,这不重要。 总之三年级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一,问他们要了只小仓鼠养。对,和我Q.Q头像是同一个品种,金丝熊,特别可爱。 -- 第220页 但你从没见过它?对不对? 因为我没能养吱吱多久,养到第三天,数学老师核分发现我错了一道数学题,从第一掉到了第二。不过名次已经出来,先不改了。 然后陈涵就当着我的面,把吱吱重重摔到地上。 监控也是那时候装的。 他俩一口咬定吱吱害了我,让我不好好学习,才会算错数学题。所以要用监控监督,绝对不允许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很可笑吧。 期末考试后养的仓鼠,竟然能影响期末考试前的学习。 你说大人哪里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这种话说出来,他们自己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所以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懂了。 陈诺,不重要。 考第一名的陈诺,才是他们眼里的好宝贝。” 陈诺在这里也添了一个表情包。 是眯着眼的【仓鼠笑笑】. “意识到家长不爱自己,其实不是件好事。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骗自己。因为所有人都说,父母一定很爱孩子。 那我就觉得,许建丽和陈涵说不定也很爱我,只是手段激烈了点? 直到初中,遇到潮儿,遇到小果。 我才知道真正爱小孩的父母是什么样。潮儿天天说他老爹要抽他,我和他坐了三年同桌,一回红印也没瞧见。 小果更不用说。 你不知道,上回老妖婆把我俩抓去批评,她妈妈私下里还和我说‘现在早恋不能明目张胆,你俩可以偷偷谈。’听得我直接愣了。 回家挨抽时感觉竹条比以前更痛。 哦对,说到这里。 我觉得我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小果。不过这件事你要帮我保密。 因为我不知道,你究竟在什么情况下看到这封信,如果是意外还好。 要是我自己选择,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不然他们会把原因全归咎到她头上,就像把我考第二名推到吱吱身上一样。 吱吱已经没了。 我不想让小果受到任何伤害。” 这一段结尾有点墨水痕迹。 似乎犹豫许久,才写下最后一句。 “刚才读了一下前面的部分,感觉像是在写流水账。” 从这里开始,少年语气急促起来。 “长话短说,总之许建丽和陈涵,都是打开家门一套,关上家门一套。 出了家门,在你们面前,他俩是好姑姑好姑父,合格耐心的父母。恨不得天天表演到底多爱我。 关上家门,我在家连狗都不如。 有时候我真挺想和七爷交换一下爹妈,好歹他那是能去法医那儿鉴伤的家暴,我这算什么? 我连像你那样放录音都做不到——我试过的,然后他俩把录音偷偷删了,那时候又没有云端备份。后来他们再没给我留下任何留证据的机会。 况且就算放了也没用。 许建丽没工作,陈涵在医院是一把手。 放了录音,顶多让他俩难堪几天,接着就是我倒霉。 不过我觉得我已经足够倒霉。 现在想想,中考真没必要故意考那么差,后来几次考试也是。都成这样了,我怎么还会幻想他们爱我? 他们倒是有可能爱我。 在我考第一、拿金奖、代表学校在全市全省发言的时候。 这个时候的我满足了他们的期望,是配被爱着的。考645分,年级倒数的我,只配罚跪和竹条。 不知道你看到这里,会不会傻乎乎冒出一句,那一直考第一不就好了? 高中之前或许行,高中之后,对不起,办不到。 你那个叫夏温温的同桌真的很厉害。 有他在,我不可能考年级第一。让我求他少考几分,我也拉不下那个脸。何况我和他的差距你看到了,几十分,不是几分。 我超不过他。 拿不到第一。 许建丽和陈涵不可能爱我。 最多就是少打我几次,允许我用手机——哦对了,说到手机,我觉得许建丽真的很蠢。这么多年我逃课总拿她手机请假,她竟然一直没发现。 不过不知道我还能逃几次课。 感觉老妖婆查人查得很严,所以在没被抓住之前,我要赶紧把这封信写完。 至少等我走了之后,还有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说着不写流水账。 接下来几页信纸,陈诺又写了很多许建丽陈涵做过的事。 这两个大人的确聪明得过分,以至于这么多年以来,包括许愿在内,根本没人察觉。 “说了这么多,我估计你看烦了。 那不说我了,交代一下其他的事。 我逃课时经常去东边一家书店,和书店老板打过招呼,给潮儿他们留了点东西,到时候你们去拿吧。 网上给潮儿买了一套台版《流星花园》的DVD,小果一直想要的全套热武器微缩模型。 七爷实在看不出来喜欢什么,留了张手工西服制衣店的票。他不喜欢打扮,但是高三成人礼怎么也得穿好看点吧? 我知道他一向听你的话。 你拉着他去,他会去的。 这个熊留给你。 我估摸你以后再长也长不了多少,就当作我提前送你生日礼物。” 厚厚一封信。 陈诺语气轻快得不可思议,既不像平时那么和缓,也不如曾经很无所谓的笑容那么凌厉。 -- 第221页 在信中一直没叫许愿。 始终以“你我”相称。 直到结尾处,他才漫不经心写下一句:“我听七爷说,你以后想改新名字?许鸢?嗯,这个名字也挺好听。” 许愿看这封信看了很久。 一直没有掉眼泪——实际上,从收到陈诺出事消息后,她始终没哭过。 许建达甚至因此说过一回:“你怎么跟个木头人一样!你哥出事了都不知道伤心!” 然而此刻。 她看着信纸上最后一句话,“啪”的一声。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纸面,洇在少年笔锋利落的字迹上,晕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点。 “鸢鸢,对不起。” 他温柔地说,“哥哥没保护好你。” 第88章 我会好好照顾她。 陈诺的葬礼举办得还算顺利。 用“还算”这个词来形容, 是因为酒驾肇事司机的家属认错态度良好、补偿大方。 积极配合警方办案的同时,除了羁押在看守所里的司机无法到场,一家人都来参加陈诺的葬礼。 但许建丽接受不了。 对着肇事者家属大喊大叫, 最后还是陈涵和许建达拼命拦下她:“建丽!建丽!让孩子安安静静走吧!” “你们俩闭嘴!” 许建丽根本不听他们的话, “许建达!你生了个儿子我儿子就得死吗?你要不要脸!陈涵你个王.八.蛋!陶淑君那贱.人生孩子又不是你生孩子!凭什么让陈诺去拿东西!凭什么!你怎么不自己去拿, 自己被车撞死啊!” 意外发生在陈诺回医院的路上。 肇事司机与他乘坐的出租车在十字路口相撞, 自陈诺那一侧驶来, 当场一死一重伤。 出租车司机现在还在医院ICU病房。 陈涵泪流满面:“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孩子!” 许建丽和陈涵抱头痛哭。 不少参加葬礼的亲友都红了眼眶, 肇事者家属擦着眼睛,嘴里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许愿站在一旁。 冷眼看着这对伤心欲绝的父母,没掉眼泪,没吭声。 直到葬礼结束, 殡仪馆工作人员捧着乌木盒子出来,才上前一步,接过陈诺。 陈诺个头挺高。 即使没戚野那么高挑,初中三年和高一大半年,始终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现在他被她抱在怀里,轻轻的、小小的。 除去盒子本身自重, 几乎没有任何分量。 许建丽陈涵看到她手里的乌木盒, 又开始撕心裂肺哭嚎。 许愿神情分毫不变。 小心翼翼抱着陈诺, 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夫妻俩面前。 想了想, 轻声问: “姑姑姑父,你们以前用竹条抽我哥的时候,心里也会这么难过吗?” 许建丽的哭声戛然而止。 陈涵惊骇抬头:“许愿!你、你你说什么!” “那罚跪呢?” 许愿仍旧轻声细语,“或者摔死吱吱、不许我哥上桌吃饭、让我哥自己拿竹条抽自己,声音小了再加十下, 这些时候,你们会像现在这么难过吗?” 许愿说得很轻。 但周遭尚未散去的亲友都听到了她的话,许建达离得最近,脸上表情从悲伤变成惊讶:“许愿,你别乱说!” 他对许建丽陈涵做的事并不知情。 许愿没有理会他。 只是抱着陈诺,平静同许建丽对视:“既然你们骂他、打他、侮辱他都不会难过,现在他不在了,你们在这里哭给谁看?” 许建丽脸色唰地白了。 很快顶着一对肿眼泡尖叫:“他是我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没有了,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 或许是幻觉,许愿总觉得怀中传来一声少年嘲讽的笑。 于是她也微微弯起嘴角,跟着笑了。 “不对,姑姑。”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她露出一个标准的、温和的微笑。 “你们难过什么?你们亲手杀掉了我哥,你们害死了他,你们是让他死掉的罪魁祸首,怎么会感到难过呢?” “许愿!” 陈涵扶着许建丽,“你胡说什么!陈诺是车祸!车祸!那群人现在还在这里!你不要在这里乱扯!” 指着还没走远的肇事司机家属。 许愿抱着陈诺,纹丝不动。 垂下眼,几秒后,重新抬眸看向陈涵:“是吗?姑父。” 陈涵这时才发现。 他好像对面前正在微笑的女孩毫不熟悉。 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的表情,和当年住在自己家里,央求陈诺和她一起出去过元旦的小姑娘完全不同。 神色明明极温和。 却透出一种带着轻蔑的冷漠。 “我哥早就死了。” 脸上挂着笑,她冷冰冰地说,“你们半夜把他从床上拖下来删录音的时候、作业一个字写错骂他废物全部撕掉重做的时候、在卧室监控里偷看他和我们聊天、冲进来砸碎手机的时候,他就已经死掉了。” 大人从来不把这些漫骂、攻讦、侮辱当回事。 他们一遍遍杀死小孩,一次次把小孩按进地狱、一回回往小孩心口捅刀子又拽出来。 末了,还要真情实感发问。 小孩怎么会死掉?是不是小孩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太脆弱太敏感了? -- 第222页 不然往心口捅刀子为什么会死呢? “你们应该庆幸,有一个司机出来替你们顶罪。” 看着许建丽煞白的脸,许愿淡淡道,“否则,该被关进监狱的是你们才对。” 是许建丽和陈涵杀死了陈诺。 陈诺死在这个世界上和他血缘关系最近,本该最亲密、最信任的两个人手里。 许愿说得轻描淡写。 陈涵脸色顿时一变,顾不上继续搀扶许建丽,想要站起身和她理论。 “陆叔叔。”还没来得及动作,听见女孩轻声说,“帮我按住他。” 什么陆叔叔? 陈涵一头雾水,背后伸过来一双男人的手,毫不客气往下一压,将他牢牢按在椅子上。 力道强硬,动弹不得、无法反抗。 “你想干什么?”陈涵试着挣扎两下,未果,开始大喊大叫,“许愿我告诉你!我是你长辈!你没资格对我做——” “啪!!!” 话没说完,脸上挨了重重一耳光。 这一巴掌许愿抽得很重。 几乎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右手有种开裂般的疼痛,连带着手臂和肩膀都隐约发麻。 掌心更是火辣辣一片。 “姑父。”但她仍旧笑得很温柔:“这是替我哥还给你的。” 说完,许愿没有再看陈涵,从戚野手里重新接过陈诺。 头也不回离开了灵堂。 * 西川六中有三个年级,四十五个班,一共近三千名学生。 升旗做操时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所以三千分之一的消失,并不会对一整个学校造成多少影响。 最多只有郭老师被撤掉班主任的岗位。 高一年级的女生们,在表白墙上惋惜一下陈诺,吴梦和室友安慰许愿几句。 而石小果足足请了一个月的假,然后在Q.Q上艾特全体成员,宣布她要去国外念书。 “之前我不是拿了个全球青少年散打冠军?”石小果说话还是那么大大咧咧,“有个超牛逼大学的附属高中给我全额奖学金!校长说申大学帮我写推荐信!到时候我也是高学历人才,看谁还敢说我只会打人!” 留下这么几句话。 像是害怕收到,比从前少了一个人的回复。等许愿他们看到消息时,石小果已经在空间po出当地机场照片。 江潮倒是没出国,也没请假。 只是突然变得异常好学,期中考试从年级垫底考到年级前二百,把光头郑和江爸爸都吓得不轻。 江爸爸甚至紧张跑到学校,叮嘱戚野:“别让他学习这么用功,到时候有个大学上就行了,实在不行还能回家啃老本!拜托你帮我看着点儿,不要这么费心神。” 戚野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点头:“叔叔放心。” 除此之外,陈诺离开后,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 每天除了无止境的学习,就是匆匆在食堂对付两顿饭了事。只不过许愿忽然爱上了各种口味的煎饼,几乎每顿晚饭都吃它。 就这样又过去一段时间。 今年的五月三十一号是周二,临近期末考试,作业比以往翻了一倍。 江潮干脆没去吃晚饭,拜托戚野给他从食堂带两个煎饼,自己留在教室拼命写物理试卷。 戚野只好和许愿一起去食堂。 打包四份煎饼,回教室的路上,她突然说:“我想去操场吃。” 戚野愣了下:“行。” “你先去。”给她一份煎饼,“我把潮儿的这两个给他送回去。” 七班教室在三楼。 尽管戚野腿长,一上一下的工夫,还是花去几分钟。 等他一路小跑冲到后操场,女孩已经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看台上。 离下面跑步的学生很远。 她选择了最高一级看台,仰着头。一边看天空,一边慢慢吃着没加馅料的煎饼。 “你知道吗。” 听见少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许愿没低头,保持仰脸的姿势,瞥了眼西边最亮的长庚星,“温温后来和我说,我哥曾经找过他,像是要和他说什么事,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放风筝的那一天。 夏温温其实表露过这个意向,但那天许愿心不在焉,没听进去,他就没往下说。 直到陈诺出事后,才哭着找许愿说起。 戚野头一回知道这件事。 沉默几秒:“不是你的错。” 陈诺实在掩饰得太好。 连他这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几年的人,都没看出任何端倪。更别说许愿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陈诺有心不让她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察觉。 干巴巴说完这一句。 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安慰她,戚野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两个棋子和一枚骰子:“玩、玩游戏吗?” 从来不玩任何游戏。 这句话他说得磕绊,许愿也很诧异:“什么游戏?” “是大富翁?”从少年手里接过手绘地图,眯眼看了一会儿,又笑,“戚野,哪有这种大富翁呀?” 小时候,许愿和陈诺一起玩过大富翁。 虽然手上的地图,看起来确实很像大富翁游戏盘。但仔细一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很多年没玩过,许愿还记得一些基本规则。 -- 第223页 进警察局蹲监狱扣钱,进银行存款加钱。碰到红绿灯扔骰子,来抉择继续前进、或者停留一圈。 倒霉点的遇到强盗,身上所有财产会被洗劫一空。 然而她捏着的地图不是这样。 根本没有任何扣钱或者停留的选项,进警察局金钱+100,银行+1000。红绿灯默认永远都是畅通无阻的绿灯。 打劫的强盗变成街头免费派送金币的慈善家。 路上沿途还有各种补充金币/步数的便利店。 比起大富翁。 更像是所谓的无敌破解版。 许愿轻轻笑起来。 戚野跟着勾了下嘴角:“是有点蠢。” 这一招是他在网上看到的,电视剧里的配角拿修改过的大富翁地图,来哄小孩子开心。① 小孩儿当然很吃这一套。 可惜她不是五六岁的小孩,而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除夕夜,在家里包饺子时还残存几分稚气,和南哥比赛谁吃饺子更快。 如今坐在看台上,许愿干净眉眼比数月前成熟许多。沉稳的,透着从来没有过的持重。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有事没事动不动找哥哥的小女孩。 这让戚野莫名恐慌。 晚上根本睡不好觉,生怕哪一天手机再度响起,从另一端传来关于她的噩耗。 戚野承认得自然。 许愿看着手里的地图,弯起的嘴角渐渐平直:“不蠢,一点都不蠢。”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她轻声说,“和我哥一样。” 这段时间。 许愿一直在想,为什么陈诺要瞒着她,为什么始终不告诉她真相。 十几年来,他小心翼翼保持平衡。 在她对他撒娇、抱怨、诉苦委屈的时候,永远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关系、不要怕。 一连琢磨了好几个月,直到看见戚野这张魔改版的手绘大富翁地图,许愿才真正明白陈诺的用意。 他其实已经把她保护得很好了。 从她学会叫他哥哥那天起,是他手把手教她叠会自己走路的河马;是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给她弹入门的小星星;是他在她被陶淑君恶语相向时起身岔开话题。 也是他主动选择隐瞒那些不堪、肮脏的事实。 让她觉得世界上还有很幸福的家庭、很温柔的父母。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会轻生。” 这么想着,许愿摇头,“戚野,我会好好活下去。” 现实生活不是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游戏地图。 这十几年的时间,陈诺用了最大的努力,在糟糕的真实世界里,给她营造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地方。 一个不管受了多少委屈,都能遮风挡雨、幻想未来的世界。 现在他不在了。 她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要活下去,要勇敢、坚定、幸福地活下去。 少女语气格外执拗。 戚野沉默两秒,不知为何,忽然记起初中毕业时,在办公室敲章那一天,陈诺和他说的话。 “我之前还在想。” 夏日蝉鸣聒噪,扎耳朵的虫鸣声里,少年一边盖章,一边叹气,“要是你到时候住校,还能和我妹互相有个照应,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那时戚野没懂陈诺的用意,并没有立刻应下。 这么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我答应你,班长。” 时隔近一年,他在心里轻声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 第89章 正文完。 现用名:许鸢。 努力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无数个早起背单词、晚睡写作业, 熬到凌晨睡觉、拂晓五点半起床的日子过去。 偶尔夹杂一月四天、一月两天、最后只剩下一月一天的休息日。 终于,高考要来了。 或许是因为整整三年的高压学习,等到这一天, 绝大部分六中学生都没什么特殊感觉。 只当作最寻常的普通考试。 而江潮忿忿不平:“赶快考完!考完你们谁都别找我, 我要在家睡上半个月!睡到再不想睡觉为止!睡死了也不要你们管!” 这两年给他熬的! 好好一未来偶像剧男主快改行当国宝了! 送儿子来看考场的江爸爸毫不留情, 当头就是一个爆栗。 江潮立刻闭嘴作鹌鹑状。 “江叔, 你下手轻点儿。” 南哥认识江爸爸, 随口说了句,“等明后两天考完了你再敲, 现在这一个个可都是金贵脑瓜,拍傻了你不得后悔死!” “哎哎哎!”说完,南哥又冲剩下两颗金瓜招手,“想好考完试去哪儿玩了没?夏威夷?普吉岛?那什么大堡礁你俩喜欢吗?” 小金瓜许愿压低声音: “我觉得这三个地方, 是你姑父这辈子知道的所有海滩。” “什么姑父?” 大金瓜戚野竖起眉毛,“他陆北南难道没名字?” 姑父个鬼!没领证之前,他绝对不会承认! 两颗金瓜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 最后被南哥无情拉走:“行了行了考场看完了回家吃饭!看我今天晚上给你俩露一手!” 江爸爸在后面叮嘱:“千万别做什么油腻辛辣的东西!” -- 第224页 江潮:“南哥你要做啥?给我留一份!”不出意外又挨了一下。 许愿是住校生。 理论上来说,应该坐学校大巴去考场,或者由许建达夫妇接送。 夫妻俩没提这茬, 她也没问。戚从云和南哥倒是一早说了高考接送的事, 早早把她的行李搬到戚从云家。 回到家, 南哥哼着歌, 熟门熟路进了厨房。 戚从云坐在沙发上,慢慢摸索着削苹果:“过来,一人吃一个。” 西瓜芒果一类的东西不敢多吃,害怕关键时候出问题。 这两年,许愿周末时常来蹭饭。 戚从云家和自己家没区别, 说了句“谢谢姑姑”,抱着苹果咔嚓咔嚓开啃。 戚野没有立刻吃苹果。 先去厨房把水果刀洗干净,又瞪了得意洋洋的南哥一眼,这才坐回沙发上。 戚从云完全不知道这段官司。 “明天放轻松,你们郑老师和我说,你正常发挥,去T大医学部没问题。” 她先认真安抚许愿,又随意对戚野说了句,“你校考成绩稳了,文化课自己看着办吧。” 许愿坐在旁边,看见少年顿时脸色一黑,不由抿唇偷偷笑起来。 这就是这两年戚野见南哥没好气的原因。 高二分科后,光头郑在班群摸底过一次大家的志愿。 许愿填的自然是医学。 江潮压根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仗着家底厚,生化环材哪个坑写哪个,一时令人侧目。 而戚野冥思苦想一番。 填了个中规中矩的平面设计。 结果第二天被戚从云问到脸上:“你喜欢平面设计?”她还以为他喜欢纯艺术类的专业。 直到现在,戚野想起那天的回答,都疑惑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老实:“没有,但这个不费钱。”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缺钱的记忆太深刻。 他根本没考虑过那些纯艺术——去画室学习不要钱?长途跋涉参加校考不要钱?万一不幸考上,大学四年烧钱的地方一个比一个多。 平面设计省力省钱,又和美术沾边,绝对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戚野刚回答完。 戚从云便露出杀气腾腾的表情。 难得动怒,那次她是真气着了,随手抓过抱枕砸他:“我供不起你学艺术?” “就是!” 戚野还没来得及分辨,南哥大马金刀往旁边一坐。 “兔崽子,你是不是瞧不起你姑父?你学插画学造型学雕塑,想学哪个学哪个!大不了我明天直接把北南卖了!怎么着也能供完你大学四年!” 许愿:哇哦。 戚野:什么姑父????? 总之,有南哥这个真霸道总裁在,戚野直接被打包扔去画室。 起步晚,但天分突出,他自己又肯努力。 四月份拿了央美小圈证,名次非常靠前,高考文化课不出错,九月可以直接去报道。 “我会好好考的。” 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戚野僵硬回答,“姑姑放心。” 戚从云漫不经心点头:“嗯嗯。” 继续和许愿交待考试注意事项。 明天就是高考,南哥没有炫技。 老老实实做了口味清淡、营养丰富的六菜一汤,还在饭桌上限制戚野多吃:“行了!你又不缺那一碗米饭!鸢鸢你吃那个南瓜,加红枣蒸的,特别香!” 戚野的脸更黑。 许愿在旁边憋笑憋得非常辛苦,最后没忍住,一头歪在戚从云怀里,把对方吓了一跳:“怎么了鸢鸢?南瓜有毒?” 戚野表情已经没法看了。 高考前一晚就这么度过。 第二天进考场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许愿还是很想笑。 怕影响戚野待会儿发挥,只能自己低头抿唇。 偷偷笑了好一会儿,抬头后,正对上少年稍显无奈的视线。 “行了。” 并不和她多说,他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肩:“加油。” 戚野很少说这种直白的话。 于是许愿同样认认真真点头:“嗯,你也加油!” * 三个孩子发挥得都很好。 戚野文化课成绩稳定,许愿高二高三一直排在夏温温后面,这次紧跟着拿了全市第二。 江潮属于超水平发挥——高三无数次模考里,一直在年级前两百反复横跳。 高考竟然爆了冷门,分数一跃到班级前十,年级前五十。 考个平城或者申城的985完全没问题。 而他也真的去学了,二十一世纪最有前途的专业:生物。 “反正我老爹有钱嘛!”江大少爷满不在乎,“我已经想好了未来的发展道路,本科毕业考研!考研完了考博!反正这辈子能上这么个大学,我就躺在学位上,让我老爹送钱!” 江爸爸又感动又愤怒。 当场赏了江潮一顿鸡毛掸子。 说到报志愿。 许愿遇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高考结束后,不能继续住六中宿舍。 她一个女孩子,住在戚从云那里不太对劲,于是把行李搬回了家。 出乎她意料的是。 本以为要在客厅或者书房睡,等回到家,却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的次卧,并没有被许承占据。 是的,许承。 -- 第225页 这就是许建达陶淑君心肝宝贝的名字。 许愿懒得去想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只是对装潢一新、重新粉刷过的次卧感到奇怪:“怎么重新装修了?” “哦,这不是想着你要回来嘛。” 不知道是因为在陈诺葬礼上的那一巴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陶淑君许建达客气得不像话,“这几年都住校,难得在家住几个月,当然要好好收拾一下。” 夫妻俩说的话。 许愿一个字都不信。 而陶淑君并不是个能藏住心思的人,勉强忍了一段时间,在填报志愿的时候,终于露出端倪。 “你报个A大挺好的!” 饭桌上,她主动给许愿夹了一筷子鱼,“A大是你爸爸的母校,你去A大是子承父业。A大医学不错,出来毕业特别好找工作!” 这话如果放在五年前。 十三岁的许愿或许会被迷惑,真心实意以为陶淑君在为她考虑。 但她十月份就要满十八岁了。 许愿很明白陶淑君在想什么。 A大或许有无数好处,但最好的地方在于——它是本省的大学,离西川只有一个小时车程。 路程短、距离近,而许承又正是闹人的时候。 如果考去A大。 许建达和陶淑君便能指使许愿照顾弟弟,毕业后让她留在本地工作,紧紧捆在身边。 说不定最后还要让她一边给他们养老,一边供许承上学。 毕竟许承现在只有两岁半。 等他长到许愿现在的年纪,许建达夫妇已经老了。 夫妻俩算盘打得非常精明。 许愿看得很清楚,笑盈盈点头:“好的妈妈,那我报A大!” 许建达陶淑君纷纷露出欣慰的表情。 压根没注意,直到晚饭结束,那块鱼肉还留在许愿的碗里。 完全没被动过。 * 九月一号报道前。 许愿专门抽出一天时间,前去看望陈诺。 “哥,你是没看到录取通知书寄到家,我爸妈脸上的表情。” 一边烧着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她一边说,“我感觉我爸想动手打人,后来大概是想起南哥,最后忍住了。” 说起来很可笑。 许建达夫妻也好,陈涵夫妇也罢。 对着小孩从来毫无顾忌、颐指气使,遇上稍微强势一点的大人,立马偃旗息鼓。 当年她动手抽了陈涵一耳光。 陈涵一声不敢吭,在一旁哭嚎的许建丽也没护着丈夫。 “我听南哥说,去年他俩闹离婚来着。” 蹲着有些累,等火灭了,许愿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陈涵在外面出轨,对方抱着小孩找上家门。许建丽不肯离,被陈涵直接打进医院。” “更可笑的还在后面。” 她轻声说,“等许建丽终于同意离婚,陈涵去做了个亲子鉴定,发现养在家里那小孩和他没血缘关系,自己又反悔。” 害怕影响许愿学习。 这些事南哥一直没和她说,直到高考结束后,才慢慢讲给她听。 “万幸那孩子不是他的,不然不知道……” 话说到一半,许愿觉得不太合适,换了话题,“对了哥,我有没有告诉你,小果上个月拿到第五枚散打金牌了!” 石小果练散打真的很有天赋。 在各种国际赛事中如鱼得水,尽管只在六中读了一学期,六中领导已经专门为她做了校友专栏。 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这是六中出去的学生。 许愿和陈诺说了很多。 其实每逢休息日,她都会来看陈诺。无论是双休、单休、还是一个月休两天甚至一天。 只要放假,她总会到这里看他。 少年和以往一样耐心。 嘴角挂着柔和温润的笑,认真听她讲那些琐事。 从南哥才买的洗碗机,到戚从云新学会的翻译软件;从许愿犹豫不定、该不该装进行李箱的连衣裙,到戚野空空荡荡、只装了两套环换洗衣服的双肩包。 偶尔说起已经结婚的何老师。 又说到特别励志、家里穷得叮当响,仍然考了全市第一的夏温温。 “好啦,哥。” 一直讲到墓园里路灯亮起,许愿才不舍地收住话头,“明天我要出发去报道,寒假回来看你哦!” 陈诺微笑着。 无声表示赞同。 于是许愿起身,从小熊包包里拿出两罐可乐:“这个天气没冰的,你凑合一下。” “我走啦。”冲他挥手,“拜拜!” 临近傍晚,公墓几乎没有其他人。 风吹过树稍,影影绰绰,成年男性走在这里,也难免会感到害怕。 但许愿并不恐惧。 走向公墓大门,一路上,始终有道目光温柔追随着她。 走到门口,回头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 十月八号,许愿十八岁生日。 这一天,她起得很早,闹钟一响直接坐起。 戚野比她起得更早。 一大早从央美赶到T大,坐最早一班地铁,他没怎么睡醒。 陪她去派出所的路上,一路拼命点头,直到走进派出所大厅,才勉强清醒。 在自助服务机上帮许愿拿号。 “紧张吗?”坐下后问她,“是不是昨晚一整夜没睡好?” -- 第226页 许愿深吸一口气:“还行。” 嘴上这么说,她仍旧死死抓住小熊包包。等机械音叫到自己的号码,把小熊抓得更紧一些。 戚野先站起来:“走吧。” 许愿轻轻点头:“嗯。” 已经提前递交过相关材料,这回只需要填写申请。 工作人员很快从窗口递出一张表格。 许愿填好其他信息,视线停留在最后一项空白上,没有立刻动笔。 盯着那一处小小的空白。 一瞬间,她脑海里回闪过很多画面: 陶淑君扭曲变形的脸、许建达漠不关心的眼神、毫无征兆被粉刷成蓝色的次卧,以及跑丢一只拖鞋,光脚走在雪地里的除夕。 那一年冬天真的很冷。 风雪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疼。 正在出神。 肩头蓦然多出一只手:“写啊?” 尚未睡醒,戚野嗓音没平时那么低沉。带着几分青涩少年感,很容易让许愿想起高一那年的十月。 六中后操场上。 石小果的战马风筝飞得又高又远,她与陈诺站在看台上边看边咬耳朵;江潮被自己斥巨资买回来的燕子气个半死,留下戚野和她一起捣鼓骨架。 清风吹动少年们蓝白衣襟。 吹过少女们微微泛红的额角。 视线有些模糊,许愿用力眨眼,将那点泪意强行忍住。 拿起笔,认认真真写下。 现用名:许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