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药别停》 第1页 [穿越重生] 《大人药别停!》作者:墨然回首【完结+番外】 文案: 梁国官场内有三个潜规则: 不能直视中书相公的双腿; 不能质疑中书相公某方面的取向: 不能诋毁中书相公和对面那国萧王殿下的纯洁“友情” 对此,坐在轮椅上的中书相公只有两个字回应“呵呵。” 1V1.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嘉,萧和权 ┃ 配角:这不重要 ┃ 其它:这也不太重要 ================== ☆、第1章 壹 中兴二年二月初八,小雨,微风,早晚较冷。 宜:解除、破屋;忌:出行。 余事勿取。 日光稀薄,灰楚楚的云层一叠挨着一叠,毫无章法地堆在都城金陵的上空。檐外雨声淅淅沥沥,国子监主簿大人的心情比他面前这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的课堂,还要空旷与寂寞。 辰时末刻,老主簿默默卷起书袋抗在佝偻的背上,手里握着刚写好的小报告,准备入宫去告御状!早知道当年他宁愿去崇文馆做一辈子的校书郎也不要来这做官二代们的老师,夭寿啊夭寿! 国子监东南翼的学寝里团团窝着一群少年,大的不出十五,小的个头才挨到桌边,统一身着方冠蓝袍的监生服。中间摆着张围桌,桌上放了薄薄的一页纸,纸上仅寥寥一句话。 ——李嘉,年十二。陇西李氏,姑臧大房所出。 太学要转入新生的消息昨日才到国子监祭酒耳中,今日他的出身、籍贯就摆在了这群公子哥的面前。若说九尺朝堂是个大官场,齐聚了各家贵族、官僚子弟的国子监就是个小官场。 只不过他们讨论的问题……比较浅薄通俗: “听说李氏姑臧房出的女儿无一不才色双绝,现在宫里的贵妃娘娘就是这一房的。若是能得这个李嘉介绍,娶上他一个、两个妹妹,我的人生也算成功了一半吧!” 唾弃声纷纷而至: “你的人生……还真是容易成功啊。” “嘁,人家还没来就想着他的妹子了!” “想妹子怎么了,总比想男人好!” “……” 鄙视归鄙视,但五姓女出身贵重,尤其是陇西李氏与当今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娶上一个确实既体面又能给自己与家族带来莫大的实惠。少年们各怀鬼胎想着要如何与新学生交好时,忽然有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咦,我们是不是该去上早课了?!” “……” 迟到既然已经成为定局,稍稍商量之后,大家索性破罐子破摔,作鸟兽散,各自回寝室补个回笼觉。至于受罚什么的,唉,这种小事不要在意的啦。 刻意落在学生后面的柴旭心不在焉地走着,偶尔抬头看向廊外氤氲迷离的水色,想从中找出打起床起就不见踪影的“书童。”寻了两三遍后无果,柴小皇子幽怨地迈过转角,今儿又要他自个儿擦地板、叠被子了…… 一行污水蜿蜒流过深棕色的地板,浸脏了柴旭洁白如雪的靴边。污水里除了褐色的泥浆,还有一丝不易辨别的血色。柴旭的心咯噔一声撞在胸口,倏地抬起头,门前正是他失踪了一夜加一个早晨的“书童”。 萧和权拄剑靠在门板上,血珠子顺着他苍白过分的手指滴落在剑身上,顺着血槽汇成涓涓细流,在他脚下攒了一小泊。 “阿权啊,”柴小皇子慢吞吞地绕过脏兮兮的萧和权,霍然面朝向他,严肃无比地摇了摇手指道:“杀人是犯法的哟~我是个很正直的,不会包庇一个杀人犯的皇子哦。不过求我救你的话,最好能告诉我你昨夜去刺杀了谁。如果是梁国皇帝的话,啊,那你还是去自首吧。” “你个娘娘腔,快他妈给老子开门!”在水里泡了大半夜的萧和权忍无可忍地咆哮,因失血过多,强撑开的双眼骤然晕眩了下,一个不支向前重重倒下。昏死前,萧和权在心里爆了句粗口:妈的,他是鬼迷心窍了才去救那个死人脸。 ┉┉ ∞ ∞┉┉┉┉ ∞ ∞┉┉┉ 一日、两日,万众期待的转学生迟迟不肯露面。不过那日主簿大人的小报告打得很成功,导致了在接下来几天内太学生们不得不全力应付增加了三倍的功课。 这时候,真要找出个有闲心想一想李嘉何时来的人,只有柴旭了。他是来梁国进学的大燕皇子,梁、燕两国现正处于蜜月期,梁帝对他的小打小闹一向是选择性无视。看不见、看不见,反正你丫不是老子的儿子,万一两国交恶,再拿你开刀不迟。 “阿权啊,”柴旭拖着他特有的慢腔调一手搭在本书上,一手给萧和权换药:“陇西李氏经前梁的藩镇之乱后,不是没落了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萧和权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身上触目惊心地横着深浅不一的疤痕。然而最狰狞的莫属从他肘部划开到手腕处的刀伤,红白交错,凶险非常,差几厘便要勾断他的手筋。 “哦……”柴旭翻过一页书,眼神没从书上挪过半分,平平木木道:“我那天不是告诉你忌出行嘛,你还要跑出去。话说以你的身手能伤到你的人不多吧,对方是谁呀?”手指不经意往左一挪,直接戳进翻卷的血肉里。 “疼疼疼!”萧和权顿时和被咬到了尾巴的大型犬一样蹦了起来,脸色白得发青,夺过柴旭手里的药膏,三下五除二洒了个净,扯了棉纱一圈裹着一圈,粗粗包扎好了。一口吐出牙龈里咬着的血水,一头火地把柴旭往外赶:“走走走,老子没挂在那死人脸手里,倒要死在你手里了!” -- 第2页 “嘭”的一声巨响,大门贴着柴旭的鼻子重重带上,柴旭眨眨眼,摸了下落满灰的鼻子:“死人脸?” 对,死人脸。萧和权拖着接近残废的胳膊仰躺在床上,朱红的横梁上雕刻着倒挂的蝙蝠,小小的眼睛漆黑漆黑的,让他想起那夜激流中同样漆黑、觅不到一丝光的眼睛。 头顶的波光流碎栈道灯光,给幽黑的水下带来一缕模糊光芒。一尺水幕外,那双眼睛随着波流一上一下的浮动着,无声地看着他。其实河水冷得透骨,连萧和权这个常年习武的练家子也冻得手发抖。可那眼神却是异常的平静,或者说木然,萧和权几近以为自己手里抓住的就是一具尸体。这种平静令萧和权骨子里竟滋生了些许寒意,这让他犯了第二个错误——救了人之后又松开了手。 连下了近半月雨的淮水水势汹涌,眨眼便将人冲出了萧和权的眼界,待他陡然回神,手里只余下薄薄一件外衣。啐骂了一句,他甩开外衣,奋力朝水流的方向游去。 人是救下了,可冻得像根冰柱子,庆幸还有一点浮脉。不论如何,毕竟是他躲避杀手连累了这人,萧和权高度赞扬了下自己高尚的人品,用剑挑开少年湿透的衣袍,麻利地一层层剥掉它们。扒到最后一层中衣,他粗鲁地拉下一半时人蓦地似被道雷给劈中了,僵直了。手掌向下试探着轻按了按,起伏尚小,但萧和权可以确定,那是与自己一马平川的胸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触感。 地上闭着的眼眸忽地睁开来,力竭之下只勉力睁开一半,却逼得将才袭胸的萧和权心虚万分。她被河水泡得发白的唇蠕动了两下,他囧得六神无主,想也没想,以手为刃把人又给敲晕了过去。 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打扮成男子孤身行走在金陵街头,怎么看透着股诡异。萧和权用指尖揉了揉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要抱起人预备将其送到就近的药堂,零碎的脚步声踏着风声而来。托起人的手犹豫地顿住了,脑子快速转了遭,他当机立断放下人,闪身藏入近处的树影里。 寻过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人,一看到栈道上的人,惊呼着奔了过去。萧和权猜得应是她的家人,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紧绷的神经一松懈,剧痛须臾遍布全身。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突然回过神,她瞪他个屁啊!他又心虚个屁啊!他明明是正义凛然地在救人好么! …… 萧和权用两字儿对那一夜经历做总结,那就是——晦气!没带着那个拖油瓶,他哪至于伤成这样,天天忍受柴旭那厮的聒噪。 ┉┉ ∞ ∞┉┉┉┉ ∞ ∞┉┉┉ 中兴二年三月初六,晴,无风。 宜:动土;忌:交友、进学。 余事勿取。 甲班今日上午是祭酒亲自教授的《尚书》,祭酒一年只亲授这一门课,且是出了命的刁钻刻薄,嘴又毒。管你爹是朝里几品大员,默不出书,答不对题,照样讥讽得你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故而一大早,整个课室人声鼎沸,太学生们拎着书箱陆续走入教室。 连萧和权这样的重伤患者都被柴旭连拖带拉地给拽来了,柴旭言辞振振道他不想要一个没有文化的书童。萧和权冷笑两声,谁家书童和他一样,不是拿笔而是拿剑的? 开课的时辰到了,祭酒站的位置却不见人影。底下议论声嗡嗡嗡地泛开了,内容大同小异: “哼!不是说祭酒从不迟到么!总算逮到他把柄了!明儿就让我爹参他!” “就是就是!” 萧和权靠在后墙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打他的盹,偶尔耳朵里飘来只言片语,轻嗤一声。一群只会蒙祖荫,啃老本的小王八犊子。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在门外脚步声渐近时慢慢低了下去,祭酒卷着书推门蹒跚而入,跨门几步想起什么,侧过身来将门拉开点,好声言语道:“慢些。” 太学生们倏地收住所有声响,眼睛一个睁得比一个大,这谁竟让祭酒能摆出这副好脸色?! 咯吱咯吱的轻响伴着木轮转过门槛,阳春三月,坐在轮椅上人却裹在一重极是暖和的银灰氅衣里,膝盖上摆着个竹制书箱,双手平整地叠放在书箱上。 萧和权感觉到周围气氛异样,下意识睁开眼,重重人影间,对上了一双记忆犹新的漆黑眼睛。 ☆、第2章 贰 课室鸦雀无声,太学生们不可思议的目光牢牢胶着在少年膝盖以下的部位,新学生竟是个瘸子? 萧和权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却见她没有半点停留地移开了目光,看起来就似是不经意瞥过一般。萧和权有些做贼心虚的惴惴不安,这究竟是看到他没? 老祭酒言明扼要地介绍了新学生的身份,果真就是他们望眼欲穿盼来的李嘉,最后以“大家一定要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套话作为结束语,两眼往下一拉,手一指“你就坐那吧。” 他指的地方,不偏不倚,恰是柴旭的左侧,萧和权的正前方。众人灼热的目光又齐刷刷地侧了过来。 萧小少禁不住尾巴一紧,有种作奸犯科被当场逮到的痛苦。柴旭用脚跟偷偷踢了踢他,小声问道:“你和他认识?” “不认识!”萧和权回答得可谓神速。 “哦……”柴旭一字一慢道:“那就收收你那一脸‘我没有对不起你,你千万不要半夜站我床头,来找我啊’的心虚吧。”搞得和抢了别人又强了他,结果被追杀过来的负心人似的。 -- 第3页 “……” 李嘉自始至终保持着一言不发的安静,朝着祭酒点了下头,转动轮椅轱辘着行向座位。 真高冷啊……太学生们或嫉恨、或羡慕、或不满地在心里感叹道。 这堂课上得所有人都心不在焉,萧和权盯着前方那个一丝不苟的背影。从刚才开始,她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动也没动,脊柱挺得笔直,像一株雪崖青松。偶尔抬手翻过一页书,记下一笔,动作也是一板一眼。站在萧和权的位置,可以稍稍看见李嘉近乎惨白的侧脸,鼻头圆润秀气,眉色倒是黑浓,显出几分独特的英气。她年纪本就小,这样一来,更是雌雄莫辩。 话说,萧和权搓搓下巴匪夷所思,那夜遇见她时,她的腿不是完好无损的吗? 来自后方的视线炙热且专注,想忽视着实是件很难的事。李嘉支笔在纸页的空白处寥寥勾了几下,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听课,蘸墨时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书箱,“啪嗒”清脆一声,散了一地的书册。 “那谁,帮着捡一下。”老祭酒眼皮都没撩起,随意点了萧和权吩咐道,内心唏嘘两声,好好一个苗子却是个残疾,作孽哟。 萧和权很不满意这个指派,这个死老头,理论上来说他是柴旭的“书童”,又不是她的!但见李嘉吃力地弯腰去勾地上的书本,抿抿唇,上前两步帮她一一拾起。拿起最后一本书时,一个 纸团滚到了他指边。萧和权愣了一下,李嘉若无其事地从他手里接过书,坐了回去。 当萧和权不动声色地将纸团纳入掌心,又有点小激动地打开它时,一个勾勒得栩栩如生的猪头跃入了他的眼帘…… “……”萧小少用瞬间碎成粉末的纸屑表达了他的恼羞成怒! ┉┉ ∞ ∞┉┉┉┉ ∞ ∞┉┉┉ 下课后,李嘉不可避免地被热情洋溢的少年们团团围住,连一向懒得参与八卦事件的柴旭也在其中。 “李嘉你的书童呢,没有书童很不方便的。”国子监有严格规定,监生必须住在学寝内,每月只可月末回家一次。书童在这里不仅陪同各位少爷们读书,更要照顾着他们的起居生活。 李嘉将小毫套好,置入书箱内,默默摇了下头。书童那么昂贵奢侈的配置,她消费不起的说。 这个反应落到他人眼里,则是:都说陇西李氏对子弟们的教导十分严苛,真是如此啊! 路过的祭酒看见了,顺口表扬了下李嘉的独立自主。 太学生们纷纷回头嫌弃地看了眼自家的小书童。嗯,以后也不要带他们来了! 瞬间面临失业的小书童们流下宽泪:公子,不要介样!我们是无辜的! 等李嘉收拾完所有东西,围绕着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开的趋势,话题热点已从她本人转到了她到底有几个好妹妹上面了。王孙公子们时刻不忘老爹托付给他们的联姻重任:娶不到五姓女,老子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李嘉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们,她家里只有她一个雌的呢?算了,她是个善良的人,现实已经这么残忍就不要再让他们的梦想幻灭了吧…… “李嘉你的腿怎么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骤然冷场。 发问人是柴旭小皇子,于是,连带着萧和权在内也被唾弃了。这种事情看在眼里就不要问出来了嘛,多伤感情!不过,这个李嘉到现在一声也没吭过,不会还是个哑巴吧? 萧和权的脸比天还阴,眼神一直在李嘉身上划来划去。在柴旭后来的话说,就像个屠夫看着头待宰的猪一样…… 李嘉提起书箱,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众人火辣辣的视线,郁闷不已,看什么看!没见过残疾人啊!偏偏话憋在嘴边,一个字也挤不出来。越是如此,其他人越是好奇,最后被逼到无路可走, 她松开咬出深深牙印的唇:“泡在水里受了寒,不能走路。” 声音很轻很冷,却一击必中,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萧和权心窝里。 后来经柴旭从别处打听到,这个李氏姑臧大房出的小公子打娘胎带出了一身病,天生阳虚阴盛,受不得寒气。一月前来金陵时却因意外落了水,勾出了陈年旧疾,人是保住了,腿却自此废了。 柴旭写功课边同情道:“真可怜,才十二岁,以后都不能走路了。” 萧和权擦剑的手蓦然顿住,锋利的剑锋滑破掌心,那夜是他把李嘉拖入了河中…… ┉┉ ∞ ∞┉┉┉┉ ∞ ∞┉┉┉ 新人到来的新鲜劲维持了几日就淡去了,尤其是这个新学生还寡言少语、性格孤僻,更难与同龄人打成一片了。有人也试过邀请李嘉同学来喝个茶、鉴个画什么的,但最终结果一定会变成两个人对着煮干了的茶水大眼瞪小眼。 连授课的各位博士们也在私底下感慨:人口众多、八卦不断的陇西李氏能养出这么一个闷罐子来也怪不容易的啊。 李嘉对此毫无所觉,新环境对她来说还需要一定时间来适应,特别是这个新环境里存在着两大生存难题,行动不便的双腿和神烦的萧和权…… 行动不便李嘉可以尽力克服,国子监条件很好,洗衣打扫皆有专门的人负责,饭堂不仅定点供应饭菜还提供夜宵。劳她费神的也就是常日里的穿衣叠被之类的琐事,这些她只要比别人早起半个时辰,多费些力气做好即可。 -- 第4页 难的是打发走一个喜欢在她面前找存在感的燕国皇子的书童啊! 总是鬼鬼祟祟尾随她就不提了好么,她是不能走路又不是瞎子!动不动还偷走她的被子晾在院子里,晾就晾吧,但起码你要记得收回来吧!考虑下她这个残疾人的感受会死啊怎么的! 不能忍啊!当她好欺负啊!李嘉攒了一肚子的火,可嘴张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纠结得只能使劲挠着墙根,竭尽所能地避开他。 柴小皇子观察了几日,觉着作为一个合格的小主人,需要及时纠正好友这种偏激到招人厌的行为。 “阿权。”柴旭慢腾腾地悠着调子:“李嘉的腿是你弄断的?” 萧和权额角爆出三条黑线,柴旭一看他扭扭捏捏的样子心知肚明,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翌日,萧和权因事外出。下学后柴旭刻意留在课室与温书的李嘉搭话,先是向她道了个歉,接而委婉阐述了萧和权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想和她交个朋友而已。 李嘉唰唰唰地用笔在白纸上写出一行字,递给柴旭生硬道:“烦请转给他。” 半夜,萧和权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后,展开一看,上书一行愤怒的大字:我不和笨蛋做朋友! “……”可怜的小纸条再次化成了一堆粉末,同时宣告萧和权与李嘉的交集重归回零,并一路不回头地向反目成仇的方向狂奔而去。 ┉┉ ∞ ∞┉┉┉┉ ∞ ∞┉┉┉ 一个月后,太学部进行一季度一次的小考,考试难度中上,主要作用是摸摸监生们这段时间来的学习近况。这些都不重要,要命的是考试成绩不仅友情回馈给各位公子哥的老爹们,更会在早朝时通报给皇帝陛下。 这一丢脸,可就带着全家上下的脸一起丢了。 国子监祭酒考虑到李嘉新入太学,格外开恩,允许她可以不参加此次考试。 学生间立即炸开了锅: “凭什么差别待遇啊!都是一个班的,难道他长得比我好看么!” “崔兄,李嘉好像长得是比你好看哎。” “……” 萧和权事不关己地在后面擦剑鞘,李嘉坐在他前方,眼角余光不可避免地瞥见她的一举一动。切了声,他将要低头,却鬼使神差地往探长了脖子。然后,他发现,在满堂快要掀翻屋顶的吵闹声里,李嘉以她标准到死板的坐姿专心致志地在纸上写下硕大无比的两个字——“好烦。” …… 写完后,李嘉吹干墨迹,将笔晾好,合上书本。做完这一切后,抬起她苍白似纸的脸,很慢很慢道:“我参加考试。” 考试结束两日后,白纸黑字的长榜张贴在国子监正门口,李嘉的名字稳稳当当地摆在第一位。老祭酒喜出望外,不遗余力地在上朝时夸赞了一番李嘉,直接导致了其他监生们接到了自家老爹们的咆哮信: “连个比你们小的新学生都考不过,还想不想要生活费了?!” “……”这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真不好啊。 被夺走第一名宝座的柴小皇子表现很平静,对在院中练剑的萧和权道:“你不要再为上回的事生气道。” 萧和权冷眼相对,便听柴旭慢吞吞道:“我估计,李嘉他看谁都是笨蛋来着……” 疑似“孤僻症”患者的新学生,是个小神童? ☆、第3章 叁 陇西李氏在从古至今便是权倾朝野的望族,十三支内所出良将名臣不计其数。尤其是姑臧大房这一支的始祖李琰之,是元魏时期名动四方的神童,此人机警善论、经史百家无一不通,关键长得还挺不赖。街上没走几步,从头到脚就被倾慕不已的男男女女砸满了香囊、手绢和花枝,年年得选最受绸缎商喜爱的人物。 先祖在前,再出李嘉这么一个过目不忘、心智过人的,众位太学生们惊讶过后发现似乎也在接受范围之内。当然,也有羡慕嫉妒恨的吧唧着嘴,晃到李嘉面前酸溜溜地哼上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声音不小,几乎整个课堂都听见了,大家霎时安静了下来。在座的不是王孙就是贵族,一个赛一个的眼比天高,之所以对李嘉客客气气,绝大部分是看在他显贵的身份上。说老实话,有些人心底多少有点小不服气,看李嘉被人刮了面子,登时幸灾乐祸了。 纸条事件后,萧和权自感尊严受到了严重践踏,几乎和李嘉成了陌路人。现在李嘉被人挤兑,心里可得意了,但没得意上片刻看李嘉默默无语,被堵得无话可说的可怜模样,又有点小着急。你不是骂我笨蛋么,你不是嘴毒得很么,怎么这时候憋不出一个字了?! 周围絮絮议论声大了起来,有几个附和着哄笑起来,萧和权紧压唇角,恨铁不成钢地扫视了眼李嘉,不阴不阳地嗤了一声:“总比有些人从小就是个草包好吧?” 开腔那人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双小拳头握得死紧,两眼和钉子似的地扎在萧和权面上:“你说谁是草包!你一个贱民……” 剑鸣嗡然作响,清越铮铮,只见寒芒一闪,那人的话被贴着鼻尖的剑刃截断。细窄的剑身微微颤动,再近上一厘,他整个鼻子便会被连根削断。 萧和权的眸色冷如寒铁,深壑的瞳仁里映着一线剑光与对面人惊惧胆寒的脸色:“说啊,”他轻笑一声:“继续说啊,光说不练也没个意思,要不切磋一把,较量较量?” -- 第5页 他人瞬间变了颜色,梁国民生富庶、文蕴深厚,皆仰仗太皇及当今陛下数十年的息兵养民之政。换句话说,我们很有钱,我们也很有文化,但我们就是不会打架…… 对面的燕国完全不一样,人家是藩镇节度使发家,铁血政权。脚踢契丹,拳打西蜀,每年就靠打打仗、收收保护费什么的过日子。 梁国小公子们得意忘形过头了,忘记了萧和权背后还有个大燕皇子给他撑腰。 气氛凝固时,李嘉偏头凝神想了想,甚为赞同地对那人点了下头,幽幽道:“确实是这个道理。”说完拎起整理好的小书箱,转着轮椅径直而去,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们。 “……”被晾在一旁的萧和权鼻子都要气歪了,他替她打抱不平,这死丫头居然站在了别人一边!长剑狠狠惯入剑鞘,他要再插手这小白眼狼的事他萧和权就改跟她姓! 事后柴旭小皇子毫无诚意地安慰了几句萧和权,又给他在心窝上插了一把刀:“李姓不是你想改就改的说,”顿了下,慢吞吞道:“除非你去做他家倒插门的女婿……” “老子死也不会嫁给那张死人脸!”萧和权暴跳如雷。 柴旭奇怪地看向他:“你做倒插门女婿也只能嫁给李嘉的妹妹吧,为什么是李嘉啊?” “……”萧小少蓦然僵住,妈的,差点忘记那小白眼狼还是个姑娘。 ┉┉ ∞ ∞┉┉┉┉ ∞ ∞┉┉┉ 梁国国子监闻名天下,授课者皆为文中翘楚为原因之一,其二是因为它教授的科目范围颇广,六艺经史这种必修课外更兼谋算、医术、画工等等。其他的课程由学生们自愿选择修习,不做强求。但在年终考核时如果主修科目不及格,但某一项选修成绩优异,可折算这门选修的分数补足主修课。太学们里的毛头小子们真是爱闹爱的时候,要不是想拿份不那么丢脸的成绩回家过个好年,才没谁愿意去修这些吃力不讨好的选修呢。 医术课设在傍晚时分,酉时初刻天就黑得差不多了。柴旭夹着书包拖沓步子迈进了课室,一进来就看见了某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愣住了。照理说以李嘉目前六艺经史的成绩,完全不必修习别的课程。 可现在她却稳端端地坐在第一排的显眼位置,左手堆了一叠书,柴旭瞅见最上面是本张仲景的《伤寒论》。柴小皇子摸摸下巴,这种书已经不算是入门级别的了吧。显然也有别人注意到这一点,坐在李嘉左边的少年神叨叨地念了两句“啊,天才就是天才!”“比不上天才好像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书包往桌上一丢,就趴在上面睡了。 晚上上课本就容易招困,在包括柴旭在内的所有人都对着摇曳的烛火昏昏欲睡时,李嘉的背影如一座千年不化的石雕,仍是最初的笔挺。坐在左边的少年睡醒了一觉,迷迷糊糊地揉着眼,问道:“博士讲哪了?” 李嘉誊笔记的手一顿,准确地报出了一连串精准的页码与行数。 少年一愣,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国子监有名的冰山李嘉竟然搭理了他!受惊若惊啊这是,他的话匣子啪啪啪啪地打开了:“李兄你知不知道我崇拜你很久了!” 李嘉保持着她亘古不变的面无表情,执笔的姿势一丝未动,只在少年说完一段后给个单音节回复。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说起来我和你算是同宗呢!我是赵郡李氏汉中房的,名李谆,小字子白。” “哦。” “你叫我小白就好了。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 “哦。” “对了对了,李兄,其实你不必来修医术的,你的成绩完全够了呀。” “哦。” “李谆!!!你给我滚出去!”这段对话由医术博士怒不可遏的咆哮声结束了。 晚课下了后,学生三三两两地离开课室。李嘉笔速飞快,博士讲得课程她早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之后自己翻着书做了一些注释。待她写满一页纸,课室里只有她和柴旭两个人了。 柴旭动作慢慢地收拾完东西,路过李嘉身边:“李嘉还不走么?晚了学寝要关门了。” 李嘉低头检查着填上去的注脚,小小地点了下头:“马上。” 柴旭和她没多大交往,话说到了,也就摸摸鼻尖一个人走了。和权不晓得又跑哪去了,萧叔让他跟到梁国来读书的,又不是让他来找刺客锻炼身手的。 李嘉速览完笔记,不慌不忙地一寸寸抚平页脚,方将它置入箱内,又抽出一把小银剪,剪去一截案头灯花。做完所有这些事后,她摸向书箱底部,指头触到条缝隙,顺着它向左移了约一寸的距离,轻轻一按,哒的一声。掉出个空白封页的簿子,和个小铜盒。 李嘉把铜盒靠近火熏了一会,乳白的膏体慢慢融化成粘稠状,她弯下腰搁在桌脚边,轻拍了拍儒服垂坠的广袖:“去吧。” 袖里动静停了,李嘉方打开簿子,将笔尖润了润墨,徐徐写下:赵郡李氏,李谆,年十三,擅诗文,话唠。父,鸿鹄寺卿,鹰派主力之一……” 写写停停,一炷香过去了,她方自觉满意地停住笔。簿子才上几页,往前翻了翻,大多记得细细密密很详尽,唯有一页空着一大片。上面写了个人名和一句话: 萧和权:笨蛋,不用考虑。 …… 合上簿子,回头她还要再抄录一份送去广陵,藏好它。她低头去拿铜盒,心里嘀咕:“今天吃得挺久的嘛。” -- 第6页 铜盒干干净净,牛乳被舔得净光,可吃它的小东西却不见了。李嘉呆呆愣了一刻,跑哪去了? 玉蟾东升,应是天冷的缘故,夜色里浮上了层蒙蒙寒雾,渗着凄凄凉意。李嘉把围脖往上提了提,遮住吸入寒气的口鼻,一点点沿着路径摸索着前进。托在手里的灯火在风里摇曳得厉害,稍有不慎便要灭了似的。 医术课的教室设在国子监西边的药圃处,李嘉对这里当真一点都不熟,越不熟她找得越心急。一恼之下,撑着两边的椅肘站了起来,双腿尚未站直,膝头抽搐着一阵剧痛袭来,嘶地抽了一声冷气,人重重摔坐回了椅上。 “嘶”夜色里抽气的不止她一个人。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竟还有会旁人逗留此处?李嘉蹙眉揉着膝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一探究竟,孰料那人先开口了,声音懒懒的带着丝微醺的醉意:“谁?” 萧和权?李嘉瞬间只想装作从没来过此地,转身就走,轮椅转了几圈,她又停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萧和权翻过墙落了地,大大松了口气的同时,最后一点气力也在伤口的阵痛下消失殆尽。是他疏忽大意了,饮酒饮得忘形,被人寻到了踪迹。左臂才愈合的刀伤重新被拉了开,伤上加伤,这种情形下若是被人发现……他握紧腰上的剑,不能留活口,剑慢慢拔了出来,而那人也花影下逐渐现身…… “白眼狼?”萧和权脸一黑。 “别动!”李嘉情急之下喊出声。 ☆、第4章 肆 银白月色漏过树梢,将萧和权脸上的愕然与衣上的血污照得一清二楚。短暂的惊讶过后,萧和权紧压着臂上的伤口,瞳眸里快速闪过千般情绪,这个时辰她怎么会在这里? 李嘉的眼神一直一瞬不变地锁定在他身上,与其说是对萧小少“这个二愣子为什么半夜不睡觉被砍了一身血,半死不活在这”的好奇不如说是焦虑不安多一点。萧和权稍稍一愣,她这是在担心他? 李嘉凝视着萧和权,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唇线轻压,微微弯下腰朝萧和权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来:“来。”语气既轻又柔,连带着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庞也柔和上许多。 萧和权怔怔地望着她,于是李嘉的手又朝他小小地招了一招。颈根一寸寸泛起淡红,萧和权的内心天人交战:哧,现在知道对小爷示好了?我才不吃你这一套!不过……要是拒绝的话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一点? 挣扎完毕,萧和权别开脸干咳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抬起手臂搭了上去:“咳,其实伤势看起来吓人,没那么重……” 搭搭搭,搭个半天落了个空。萧小少羞恼至极地抬起头,小白眼狼你几个意思啊这是! 李嘉仍执拗地盯着他,眉头皱起苦恼的很,又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声:“来。”生怕惊到了萧和权似的。 萧和权这叫一个气急败坏,正要火大,领口里突然传来一抹冰冷的触感,凉凉的,滑滑的,细细的……顺着他的脖子,慢慢地绕了一圈,不动了。萧和权摸不着头脑地随便摸了一下,这一摸不要紧,刹那萧和权如坠冰窟,脸比鬼还白。 “小白,过来。”李嘉一字一顿,极有耐心地召唤着。 名叫小白的小蛇盘在萧和权的脖子上,听到呼唤昂起首看向李嘉,红玛瑙似的圆瞳忽闪了下,小尾巴一甩,反将身子绕得更紧了些。 一重重冷汗从萧和权的后颈流下,牙齿哆嗦了半天,他屏住气挤出咬牙切齿的一行话:“这是你的蛇?” 李嘉诚实地点点头,找了好半天呢。 “快弄走它啊!”萧和权濒临崩溃,这小白眼狼到底是不是姑娘家!人家姑娘都养小猫小狗,她居然养了一条蛇?!最关键的是,我们的萧小少不怕刀光剑影,不怕猛兽毒虫,单单就怕蛇…… 李嘉揉了下隐隐作痛的脑门顶,话憋在喉咙里半晌,眼看萧和权即将抓狂,艰难地一字字道:“小白它,好像,很喜欢你。” 像是为了配合她的话,小白蛇嘶嘶吐着舌,亲昵地舔了舔萧和权的下巴,还蹭了一蹭,光明正大地揩了一把油。 “……”瞬间,萧和权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恶心得他差点把隔夜饭都吐了出去,恨极道:“我不需要一条蛇来喜欢,你快想办法弄走它!” 要是能弄走,我还在这同你废话么?李嘉暗暗朝天翻了个白眼,小白死活赖着萧和权不走,她只能从萧和权下手。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李嘉比着手势,试图劝说萧和权:“小白,很乖的。你,不要怕它。” 萧和权双眼发直冷汗淋漓,已经彻底陷入了“葬身蛇口的一百种死法”的癔症里,哪里听得进李嘉的话。 这一晚上说的话都快赶上李嘉一个月来的总和了,说得精疲力尽,最后看萧小少仍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脾气也上来了,转动轮椅拂袖而去,硬邦邦道:“走了!” 我家小白这么可爱,居然能被它吓成这样,干脆吓死你好了! 萧和权立即清醒了,你走倒把这条死蛇也带走啊!长臂一伸,使劲攥住李嘉轮椅,一鼓作气地凶狠道:“你不能走!你要对我负责!” “……” ┉┉ ∞ ∞┉┉┉┉ ∞ ∞┉┉┉ 萧和权不敢动蛇,李嘉舍不得拉它,最终的解决办法只能是萧小少强撑着仅剩的那点胆气随李嘉回了她的学寝。因为李嘉说小白蛇很喜欢吃牛乳,热了牛乳放在地上,它自己就会主动爬下来了。 -- 第7页 李嘉的寝居在学寝里端,快至亥时了,学寝的大多房间熄灯灭火,长廊上黑洞洞的窗户一个接一个无声从两人身侧滑过。走廊铺的是木质地板,打了蜡,李嘉的轮椅经过只留下一些轻微的细响,衬着整个学寝更为寂静。 萧和权迈着僵硬地步伐随在李嘉后面。他竭力阻止自己去想脖子上的那条据说很喜欢他的蛇,眼神东飘飘西飘飘,“一不小心”飘在了李嘉身上。孤火一盏,给那个沉默向前的背影围一圈模糊的毛影。仲春时节,别的学子已换上轻便的单衣儒衫,李嘉却仍作冬装打扮,灰黑的大氅臃肿地裹在身上,转动轮椅间的动作有些吃力。 她的双腿…… 萧和权望着她绑上护腿而凸起的膝头,胸口仿佛堵着一团闷气,时时刺着他。学寝有些年数没翻修过了,地板遇潮生了冲,啃得表面起伏不平。“吱”,李嘉的轮椅应声而停,似是卡在某处,萧和权想也没想走上前。 “到了。”轮椅对着扇分不清颜色的门板,李嘉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小白,结果看见萧和权双手抬在半空,一副吃了个苍蝇被发现了的诡异模样。李嘉眉头极为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表情真蠢,接而从袖里掏出一小把铜钥匙,插入锁空,嘎达一声,启开了门。 萧和权抬起的手倏地握成拳,别以为他看不见!这小白眼狼分明在嘲笑他! 国子监在居住配置上,对学生们一向是一视同仁。素帐白被,木桌硬椅。小公子们含着金汤匙出生,做娘的哪里舍得他们吃苦,今儿托人带一点,明儿自己送一些。久而久之,光从寝居内部摆设条件,已经能分别出你爹是吃香喝辣的一品大员,还是修书打杂的校书郎了。 所以,踏进李嘉寝居的那一刻,萧和权大大地意外了。 除了国子监配发的寝具用品和墙角那一柜子塞得满满的书籍外,简洁甚至可称得上简陋的房内找不出一件多余鲜亮的物件来,丝毫看不出李嘉她陇西李氏的显赫身份。 屋里是标准的一床一桌一椅,李嘉图方便用轮椅代替木椅,那一张无人问津的椅子便闲置在了窗下,久无人坐,落了厚厚一层灰。李嘉将油灯放在桌上,从桌下横档抽出块白布,先将木椅干擦了一遍,又在水盆里搓了搓它,就着湿布又擦了两遍,看了一眼萧和权,示意他可以坐过去了。 萧和权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让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帮他做这些,有些不太好意思什么的。这一摸惊动了打瞌睡的小白蛇,小白蛇睡得迷糊,以为还在李嘉那,习惯性地用小脑袋蹭过去撒娇。 “……”萧和权背后蹿过一阵恶寒,胳膊上寒毛一根根竖起,坐立难安道:“你,快引走它。” 李嘉倒不那么着急,将抹布搓干净晾好,眼角瞥过萧和权皮肉翻卷的胳膊。流着血已经结成黑红的痂,大概是在地上滚过,沾了些尘土,脏兮兮的。 她转着轮椅,从木架上端起干净的铜盆,里面盛着她早上打来留待晚上用的清水,倒了一半在个小铜壶里。又从床底拖出个火炉,用打火石引燃炭火,火头烧了起来,便将铜壶架在上面。 萧和权急得心都快焦了,煎熬啊煎熬,黑暗地揣测,这小白眼狼是不是在借机整他?可无论萧和权紧催慢催,李嘉始终一副“我不爱搭理你”的表情,他气得七窍生烟,碍着脖子上的小蛇又不敢发作,只能干瞪眼看着李嘉安静地一步步做着这些事。 看着看着萧和权心头的火渐渐灭了下去,他慢慢发现李嘉并不是一直面瘫,只是她的表情变化实在太小,譬如水烧得慢她会斜过去一眼皱皱鼻尖,又譬如是找不着东西她的眉尖会很困惑地叠一叠,还譬如她…… “你干嘛?”萧和权如临大敌地看着李嘉握着一盘大大小小的瓷瓶、剪刀和布卷朝他“走”过来。 这还用问么!李嘉简直想把盘子砸在他脑袋上看能不能砸聪明点,疗伤啊蠢货! 萧小少明白过来后,死要面子道:“这点伤算什么!” 李嘉眼皮都没翻,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坐下!” “……”萧和权喉头梗着一口气提不上来,你算哪个葱,敢这么喝令小爷我?!便听李嘉又道:“小白,咬他。”下一瞬,萧和权的屁股已粘在了椅子上,正襟危坐地对李嘉客气道:“有劳了。” 李嘉脸色淡淡,剪开萧和权的衣袖,清水洗净他的伤口,她用的力极轻,对在刀剑里打滚长大的萧和权来说几乎就和片羽毛拂过似的,不多疼还有点痒痒的。 她坐在轮椅上,矮了他一个头,青黑发丝一丝不苟地束在方巾里,半低的侧脸白皙得近乎透明,颈项上青色的血脉经络显得分明。她的容色不算出色,但却有种独特的清冽气息,萧和权看着她想起多年前路过的一处山涧,涧里那一潭映着月色的泉水,清澈而冰冷。 “痛么?”李嘉细致地清理着伤口,头也没抬的问了一句。 “不痛。”萧和权嘴皮一翻,轻蔑道:“这点小痛算什么?” 李嘉慢吞吞道:“我问的是,小白。”刚刚她不小心用剪刀碰到了小白。 “……”萧和权拳头一握,青筋一爆,臂上的伤口又裂了开…… 李嘉看着迅速渗出的血水,用手巾擦擦了指尖,冷幽幽地看了眼萧和权。 萧和权在同一刻解读她眼神里的威胁之意,忍辱负重道:“我错了……” -- 第8页 包扎完伤口,李嘉收拾好东西,这才慢悠悠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罐牛乳,倒了一些在碟子里。不多时,小白蛇嗅到了牛乳的香气,犹豫不决地望望地上的碟子,又看看萧和权。李嘉作势要把碟子端走,小白蛇痛下决心,忍痛松开尾巴,恋恋不舍地舔了下萧和权,游走了下去。 萧和权脸色铁青,战战兢兢地摸了下脖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望了眼地上啧啧有声吃东西的小白蛇,他打了个冷战,霍然起身:“我走了!” 李嘉为了他已经耽误了不少复习功课的时间,恨不得立即赶人,滚吧滚吧,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小白蛇察觉萧和权要走,鲜红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起来。 萧和权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语气不自然地道了个谢:“今日之事,多谢你。还望你不要告之他人。” 已经翻开《春秋》的李嘉,又是一声冷淡的“嗯”,怎么还不走?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萧和权愤懑地大步朝门走去,没走两步又被迫停下了脚步。 正前方,小白蛇雄赳赳气昂昂地盘踞在门下,眼神灼热地看着萧和权,大有“你要走就从我尸体上走过去”的气势。人家可喜欢你了,小哥哥,不要走嘛。 “……” 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萧和权抱剑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恶蛇拦道,做主人的只对他说了一个字“等”。等啊等,等到现在也没见它有挪地的趋势。萧和权等不下去了:“喂。” 李嘉刚温完书,将书签夹入其中,没有情绪的声音道:“睡吧。” ☆、第5章 伍 萧和权吃一堑长一智,没再自作多情地接李嘉的话,只当她是在唤小白蛇。椅子不大,蜷在里头的这会功夫让他的腰背酸得发疼,揉着后颈他如释重负地坐起来,总算是可以离开了。 “衣服脱了,再上床。”李嘉将看好的书一本本归类却没有马上要睡的意思,深夜对她来说是个难得的安静时刻,在此时她的心也格外静些,可以梳理白日里来不及完全整理好的思路与安排明日的行程。 在场穿着衣服的只有两人,除了李嘉就是萧和权,他满面茫然地看着李嘉,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话。 李嘉将两尺来长的熟宣铺开,雪白的软纸垂了半截在她膝上,往石砚里兑了一小勺清水,她慢慢磨着墨,解释得很简洁:“小白,不会让的。” “……”所以,这个意思是让他今晚在这歇下了?!!目光转到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萧和权脑袋里轰轰烈烈炸过一排响雷,他想不明白李嘉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个异性留宿在自个儿的房间,他更想不明白自己身为男子为什么有种贞洁不保的紧张感。 李嘉已经开始写起了第七十九遍的《虹县诗卷》,米襄阳的行书犹如其人,奔放恣意、行笔潇散,在李嘉笔下却显出别样的沉着严谨。从起笔那刻,看她低头专注的姿态,便似将周遭一切动静屏蔽在外,包括青着脸的萧和权。 萧和权的脸色从青到黑,最后竟被李嘉气得一个劲地笑,流氓地痞、横的狠的他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一个长得这么干干净净的人耍无赖耍得理直气壮,敢情一条蛇比他还精贵?傻子一样的笑了会,剑往床上一抛,行!睡就睡,左右他吃不了亏! 今夜李嘉的心没彻底静下来,屋子里横空多了一个人她也感动了些不自在。没办法,小白从蛇蛋里爬出来事便是一条固执有主见的蛇,若是强行抱走它,一转眼定又会去找萧和权。还是等它玩腻了吧,李嘉心不在焉地写着字想到。 萧和权是被夜幕的猫叫声惊醒的,这个季节的夜晚墙头窗下总会盘桓几只春心萌动的小野猫嗷嗷嗷叫,叫得凄厉又闹人。在一个陌生环境里,他理应是睡不着的,但许是今日着实累到了,又或是李嘉这床褥子晒得太好,萧和权抱着剑无知无觉地睡到了三更天。 整个床被他占据了三分之二,李嘉居然还没睡下?萧和权大喇喇地伸展了下四肢,懒洋洋地侧过身去看向烛火处。高竖的白烛烧去了一大半,火光昏昏沉沉,李嘉半撑半伏在案上,小紫毫依旧姿势标准地握在指间。 泥炉里的最后一丝余温随着几粒蹦跶的火星袅袅散去,踩在萧和权脚下的地板有些凉。他本想唤一唤李嘉,声音到了嗓眼莫名地堵住了,绕到案前一看,她果真睡着了。 《虹县诗卷》已经临摹完了,平整地晾在地上,她的身下压着张崭新宣纸,写了一尺有余。萧和权的童年及少年时光大多在热血沸腾的舞刀弄枪中度过了,书没读多少,一眼瞄过去,字倒是全认得,串在一起辨识度不高。不过看得出来,李嘉的字比太学里那群啃老的小王八蛋们好上太多了,便是柴旭那小子怕也比不上一半的。 萧和权蹲在案前煞有其事地看了会字帖,又去翻翻垒在案边的书堆,愈往后翻他唇角抿得愈深。这一垒,十多本书,每一本每一页,只要是空白的地方无不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有些是李嘉自己的随笔,有些是对行文里的考据,生生将一本书撑得有两本厚。翻完这些,萧和权抬起的眼睛径直看向暗角里的书柜,先前他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书柜里从上到下塞了满满当当近百余本书。过去随手抽出一本,和李嘉案边的那些如出一辙。 他忽然了解了一件事,如果说李嘉真是天才,那么她的天才有一半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用他们千倍百倍的努力换来的。 -- 第9页 由着睡得姿势不大妥当,李嘉的眉头一直崩得紧紧的,她的神情话语经常让他忘记了她的实际年龄。现在趴案头近距离地看睡梦中的李嘉,萧和权发现,这丫头也有那么一点……可爱嘛。国子监的伙食不错,给她的腮帮子养出了肉,睡着了鼓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婴儿肥。下颚还是尖尖的,抵在手腕上,萧和权的眼神往下移去,落在她的衣襟前…… 那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一波涌入脑中,温软的,稍稍有些起伏的曲线……萧和权的脸渐渐升高了好几个热度,窗下一声高过一声的猫叫声惊醒了他,呸呸呸,赶紧粗暴地抹去脑子里那些想法。 柴旭若在此,肯定会感慨一声:青春期的少年啊,心思总是这么躁动不安…… 门口的小白蛇已经不见了,想是钻到哪个角落里打盹去了。萧和权别好剑想要走人,头往李嘉那偏了偏,做了番小挣扎。冷风钻入窗缝,拂过李嘉露出的后颈,冷得她不禁缩了缩身子。萧和权不再犹豫,轻步上前将她从轮椅中抱了起来。 怀中人出乎意料的轻,萧和权抱着她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是她那一把骨头膈得慌。瘦,太瘦了。不像其他附庸风雅的太学生们弄香熏衣,李嘉的发间衣上只有一种味道,药味。 离得近了,这种苦涩到钻脑的味道更为明显,简直是从药汁里泡出来的。 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药才能染上这么重的药味。萧和权的心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嗯?”被放到床上的李嘉眼睛睁开个很小的幅度。 “……”萧和权的心跳霎时降到零。 似是压根没睡醒,李嘉混混沌沌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闭上了,自发地寻找到被窝,拱啊拱地把自己缩了进去。标准的左侧,双手垂放两边的睡姿。 “……”萧和权的心跳又恢复正常。 “盖好被子。”快睡着的李嘉冷不丁地丢出一句迷糊的指示:“熄灯。” 盖你个大头鬼!萧和权愤懑地只想用被子捂死她! 最后,萧小少还是掩好了被角,吹灭了灯,灰溜溜地带上门走了。 ┉┉ ∞ ∞┉┉┉┉ ∞ ∞┉┉┉ 月底,国子监的正门处停了各式华丽高调的马车,关了一个月的太学生迎来了一月一度的“放风”时间。各家小厮们等小少爷们等得无聊,开始例行的互相攀比、互相吹牛。 一人:“我家大人最近得株八尺高的大珊瑚,那个色泽红艳得哟~当时罕见哪!” 另一人:“珊瑚什么的太俗!我家大人近来也得了一件宝物,乃是当年恭国文睿皇帝赐予名相秦英,贺他新婚之喜的亲笔书画。这可是有价无市之宝啊。” 最后一人:哼,有什么了不起!看我统统用小本子记下来,交给我家大人弹劾死你们这群贪官污吏! “哎,你听说了么?今上发了诏令了,要召见武昌节度使吕仁回京。” “……这种国家大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打杂跑路的小厮,要这么高的政治觉悟有必要么啊喂! “与我们的小公子有关系哇!听说吕大人的小公子从小负有才名,唔,看来要提醒小公子加强警惕,必要时及早把敌人扼杀在摇篮里!” “……” 太学生们陆陆续续跨出朱红门槛,车辆去了又一辆。柴旭作为异国皇子,常年居住在学寝内,这种日子多半是被他当做假期外出消遣了。萧和权近日性子收了不少,规规矩矩地留在国子监内做他的“小书童”。那晚的夜不归宿,柴旭没有过问,看萧和权后来的表现,猜得是在对方手上吃了个闷亏。 萧和权武功是不差,小聪明有的是,为人也仗义,就是…… 柴旭看着前方叼着长草的长剑少年,他们名为求学大半却是为避难来的梁国,而权禹的势力已经从大燕伸入梁国。只凭萧和权与他两人,若是有勇无谋一味地硬碰硬,只会败得一塌涂地。今日,他约萧和权出来,便是想与他好好谈一谈,毕竟官场没有战场胜败输赢那么直接明了。 小厮们的议论声落入他耳中,柴旭深深叹了口气,前梁在朝廷末期之所以崩垮的如此之迅速,与节度使林立无不有莫大的关系。便是当世并立的五国,仍是如此,节镇拥兵自重,旗下将悍卒骄,连皇帝见了都不得不陪上个三分笑脸。权禹即是其中典型的一个。柴旭五个哥哥有三个折了他的手里,虽然那三个纯粹自己作死,但对柴旭这个十二岁的小皇子也不放过…… 禽兽啊!柴旭觉着这气怎么也叹不完哪。一挑眼,哎,萧和权人呢?! “节镇……”李嘉喃喃念着两字,她的膝上摊着的书恰是前梁陆贽的《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虽是前朝之作,但较详实地阐述了关中局势。前梁高宗初立节镇,是为镇守边疆,以御外敌。然而在前梁帝颁赐给节度使们双旌双节时,节度使的性质开始发生转变。前梁末期,作为统领地方势力的节镇实际上已经脱离了朝廷,成为独立的王国。 说来可笑,现在的五国除了保留前梁血统的梁国外,皆是由节镇兼并转化而来。 书翻到最后一页,国子监门前的马车也走得差不多了,一阵有气无力的蹄声缓慢行来。李嘉将书合上时,马车不早不晚停在了她面前。车上下了个妇人,仪容朴素却不失工整,三十左右的光景。 -- 第10页 “十二娘。”李嘉低低唤了一声。 妇人仔仔细细将小主人上下观量了一通,露出个舒心的笑容,上前将轮椅朝马车推近了些,将要抱起李嘉上车时,她快速地比了个手势。 ——“有人跟在附近。” ☆、第6章 陆 李嘉的神色纹丝未动,指尖一动,轻轻划过十二娘的手背,暗示她莫要紧张过度。跟就跟吧,不过是有些人想来探探她的底而已。 马鞭一声,车轱辘缓慢地转动起来,风从秦淮河刮来,潮湿得发冷。十二娘压住布帘,赶着车拐入川流不息的繁华长街。 坐在车里,李嘉从小箱子里翻出一件小毛毯团团围在身上,方觉得暖和了些。五指握着膝头慢慢揉着,右手闲不下地从袖里抽出一卷书来。书页泛黄且旧,边边角角毛糙扎手,封皮上用草书所题的名字被磨得近乎看不清了。 “此书为前梁酷吏所著,专为罗织冤案、扫平异己,乃厚黑中的厚黑。里面更记载了你太老师与我为官一生的所见心得。”那人将书卷交给她时所说的话李嘉记得一字不差:“不论你将来走上哪一条路,必定缺少不了它。若为忠臣,既可自防亦可了解敌手谋划;若为权臣,则助你独霸朝政,权倾朝野。”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啊,李嘉抹平卷起的书角,最终将它原样不动地塞回袖中。梁国乃至当今五国的局势她尚未完全了解,她还没有想好自己要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走下去。其实吧,真实的原因,是她饿了…… 李嘉有个小小的坏毛病,一饿就无法集中神思,书看不下去,文章也写不了。这个毛病她自己也试图改正过,一次j□j地空着肚子坐在书桌前,结果是饿了多久她发呆发了多久…… 袖子里藏了个早上从饭堂顺来的胡饼,她扳了一小块下来。过了一个早上,面有点硬,咬起来沙沙作响。在她怀里打盹的小白嗅到芝麻香,拱出没睡醒的小脑袋,朝着李嘉手里的胡饼向往地晃了晃,一个迷糊,啪嗒摔在了地板上。 这一摔摔醒了,小白盘坐起身子,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李嘉。 “吃货。”李嘉捏了个小边送到小白蛇嘴边。 哼!人家才不是吃货呢!小白有骨气地甩甩尾巴,高傲地昂起头,吞下了面饼…… “噔!”马车似撞到了什么硬物,骤然停下。李嘉及时抓住两边车窗,才避免了一头撞出去的悲剧。可怜的是小白,才吞下个面块,猛地来这一下,纠成一团,险些噎成条死蛇。 李嘉对着急急掀开帘子察看的十二娘摇摇头,表示她没有事。朱雀大街上马蹄急踏,李嘉推开木窗,主街的官道上疾驰来一队禁军开道,阵仗颇大,似是哪位权官皇亲入京了。 有不少行人马车一同被迫停下,李嘉凝神细听他们的交谈,方得知是武昌节度使回京述职复命了。 现在这世道节度使在地方的权势极大,各国皇帝对他们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还要摆出张“爱卿,辛苦你代朕看守边疆”的感动之色。李嘉想一想,做皇帝也怪不容易的,就不怕长此以往心理扭曲吗? 梁国算是个比较和谐的国家,节度使有权是有权,但对皇帝还算给面子,逢年过节该缴的缴、该贡的贡,没事还回来看看皇帝他老人家。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名为看实则是中央与地方两边势力在努力沟通,化解些不太愉快的“小问题。” ——“喂,今年的税重了,老子的兵马吃不饱啊。”虎目横瞪的某节度使。 ——“唉,田大帅啊,今年又一批逃难的文士过来了,为了供养他们要花不少银子啊。”非常为难的户部尚书。 ——“格老子娘的,几个臭儒生能吃几两米?!敢骗老子,信不信老子揍你啊。” ——“……舅舅,你敢揍我,我我就告我娘!”哼!别以为你有兵马撑腰!我也有靠山的! ——“……” 现任梁国皇帝每每为之自得的地方,大概就是在他登基到现在,梁国的节镇没有同中央干过一次架。与其他邻国动不动就是“哎呀,我国节镇又造反啦!”“鬼叫什么,年年都打你还没习惯么?!”相比,唔,这应该能够让他名留青史了吧。梁帝沾沾自喜地想,啊,真是有点小激动啊。 禁军开道?李嘉默默放下帘子,节镇嚣张跋扈已是不争的事实,朝廷却一再示弱,所谓的天家颜面又在何处?没意思,李嘉吃个半饱,掸掸衣上碎屑,将包袱往后推了推,头一倒,预备补个小觉。 “咦,节度使的车马后面为何还随了一小队人?”议论声从窗缝溜进来。 李嘉没合上的眼又睁了开,勉力从渐行嘈杂起来的喧闹声中辨别出那两人的对话:“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表姐的二侄子他堂叔在衙门里当差,今日那个有名的‘三升三贬’的常梦庭又被陛下召回来了。” …… “六郎呀,此番你回金陵,其他我不帮你。但你若凭自己的本事考入仕途,那么有个人你能去找一找他。”苍老的手指站着青色的茶水在棋盘上写了一个人名——常梦庭。 两队人马很快消失在皇宫方向,拥堵的车马缓慢地疏通流动起来,十二娘打响鞭子,提醒李嘉坐稳了,驱着车往金陵的西市行去。 节度使队仗的后端,一辆马车忽而停了下来,车厢的木窗拉开一半。 “公子,你在看什么?” -- 第11页 “刚刚,好像看见了一个故人。”少年向街后回望了两眼,摇头道:“他不可能在这里,是我看错眼了。” 那人此刻应还被关在广陵那座宝应山中。 ┉┉ ∞ ∞┉┉┉┉ ∞ ∞┉┉┉ 春夏之交,秦淮河沿岸的琼树纷纷绽出洁白如玉的花盘,风姿绰约。微风拂过,细密的花瓣一层又一层洒在各户人家的阶前廊下,半城风雅。和顺坊位于金陵的西南角,挨着热闹的西市。地段不是很好,胜在价钱便宜,李嘉当初看中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如此。 坊里住着的多是城中普通百姓,靠在西市摆个小摊、开个小铺子谋饭碗。这个时辰基本上还在集市中忙活,故而街巷间不见多少人影。 十二娘将轮椅从车顶卸下,帮着李嘉下了车,李嘉越过她的肩膀瞥过巷口,空荡荡的,没有人。她看了眼十二娘,十二娘低头帮她理着衣裳,手指朝她晃了两晃。 人没跟上来了。 半途而废啊,李嘉遗憾地抿抿嘴,由十二娘推入大门中,没有留意到巷口一片墨色衣角一闪即逝和…… 车里挺着个圆肚皮撑的爬不动的小白…… “说!你们跟着小白眼狼有什么图谋?!”未出鞘的剑在手上打了个转,萧和权冷冷地俯视道。 白眼狼?躺在地上的两个劲装男子面面相觑,齐齐迷茫地看向萧和权。 “……就是,李嘉。”萧和权嘴角抽了一下,说顺嘴的习惯真难改啊。 疑似黑道打手的两人摇摇头,“啪”剑鞘重重击在一人脸颊上,登时那人的颧骨处高高肿起,萧和权不忧不急继续发问:“你们主子是谁?” 得到的仍是沉默,于是“啪”那人的左脸也肿了。 萧和权使的力并不大,但挑得点十分刁钻,比打在别处要痛上个好几倍。 “说不说?”萧和权没耐心耗下去了,眸里冷光乍现。 被打的那人涕泪横飞,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啊!他的嘴不是一开始就被你这个混世魔王堵着在么!还有!为什么只打我一个人! 另一人默默想,别这样看我呀,打你大概是因为你长得丑吧。 “是,窝家,公纸,派窝们来的。”肿成猪头的一张脸万分艰辛地吐出一句话来。 萧和权扬眉不信,一看你这熊腰虎背的模样就是道上混的,想骗小爷我? “你家公子又是哪根葱?” 混你个鬼呀!我不过长得粗犷不羁、太具男子气概了点,人家真的只是个忠心耿耿的书童啊!猪头脸默默对即将被出卖的小公子忏悔了下,顺溜地坦白道:“赵郡李氏汉中房道字辈排行第四的李谆李公子!” “……”出卖得真彻底啊,祖宗十八代都快交代出来,萧和权考虑要不要日行一善,干脆替那个李什么来着的解决掉这个不称职的“书童”好了。 萧和权将目光移向另一人,另一人赶紧埋头装死。切,一对没胆的。利索地打晕两个人丢到近处的马圈里,萧和权提剑站在李府的门匾下,啧,这个李嘉不是说出身陇西李氏么,就住这么一座破宅子? 檐下挂着的灯笼半旧不新,久经风雨的纸面退色退得厉害,已经看不出原色来。门头上搭着的瓦片碎得东一片西一片,很危险的悬在边沿,中间还压着一两根枯枝。门板倒是完整的一块,薄薄一面,萧和权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一掌下去这门也就当场报废了。 唯一算得上崭新的就是挂在正中的那块牌匾了,以行书端正地写着“李府”。 他怀疑的果真没错,这个李嘉很有问题。 ┉┉ ∞ ∞┉┉┉┉ ∞ ∞┉┉┉ 天黑时,马厩里的两人才悠悠醒过来,猪头脸看着对面那人疑惑不解地问道:“兄台啊,你是谁啊?”不会这么凑巧,也是来送信的吧。 这么机密的事我会告诉你么?我才不像你一样会出卖主子呢!另一人干脆利落地又一次打晕了他,扬长而去。 所以说,书童真是一份高危职业啊。 ☆、第7章 柒 萧和权跟着李嘉到这,纯属凑巧。 那夜在李嘉那歇了近一宿后,柴旭便常常在他耳边唠叨,话里话外的意思无外乎是“小权啊,这不是咱家地盘,做人要低调啊。”今日放假,柴旭老生常谈,萧和权实在受不了了,索性躲得远远的。 这一躲,就撞见了两鬼鬼祟祟的人影尾随着李嘉,心下纳罕,便一路跟踪到了和顺坊。 藩镇之乱后梁太祖施行息兵养民之策,数十年后,梁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基本达到温饱,奔向小康。有了点小闲钱,王孙贵族们蠢蠢欲动起来,将一腔热情投入到了建宅子上,大兴“木妖”之风。单凭宅院的华美宽敞程度,即可衡量出主人的社会地位,有时候还会成为政敌互捉小辫子的有力武器。 “哼!你仅仅一个从四品的尚书右丞,竟花费二十万钱造个中堂!陛下,他一定私吞公款!快抓他快抓他!” “啊呸!到底谁贪污?!回头看看你家那个大门头,真金白银!也不怕掉下来砸死你和你小老婆!” …… 堂堂陇西李氏,住在一座差不多是危宅的老院子里,怎么看都有股猫腻在里面。一想到平日里气质高洁、遥不可攀的李嘉背后竟藏着这么一个大秘密,萧和权的小心脏兴奋极了。李嘉啊李嘉,你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落了把柄在我手里吧? -- 第12页 宅子的天井里,李嘉正端着碗,一边闲闲翻着书一边喝药。一口药才入口,鼻头一痒蓦地打了个喷嚏,汤药呛在了喉咙里,喷了不少在衣袖上。 坐在矮凳上的十二娘慌忙放下针线,拿起块软怕替她清理污渍。 有谁在说她坏话么?李嘉揉着鼻尖困惑地想,按住十二娘的手摇摇头:“沐浴。” 在太学里,沐浴对李嘉而言,算是最不方便的日常之一。国子监里有一处暖池,修建此地的将作大匠合理利用,将它改造成了一处可供沐浴泡澡的汤泉。这种温泉对李嘉的腿脚很有益处,她眼馋了很久,愣是没胆过去和一帮混小子泡在一个池子里。好不容易回了来,十二娘贴心地给她备下了充足的热水。虽比不上温泉,但泡一泡总归能活一活血,暖一暖膝。 十二娘服侍着李嘉退去衣裳、入了水,看着李嘉闭目舒缓下来的面容,放轻脚步退出了房间。虽然李嘉从来不提自己在国子监里的生活,但她以女子之身孤身进学,双腿又是不便,想来辛苦非常。这孩子是十二娘一手带大的,倒比她的生母还要心疼上许多。 拭拭湿润的眼角,十二娘在围裙上擦擦手去料理晚饭,饭才蒸上锅,大门处忽然撞上一声异响。她警觉地摸起墙上短刀,夜色偏晚,而金陵这阵子颇不太平。城中从北上流入了一群贼盗,这群贼盗不仅偷窃家中财物,被发现时更嚣张地出手伤人,西市这边已有好几家遭了秧。贼盗还是其次,就怕有人盯上了李嘉,毕竟谁也不敢不保证她的身份绝对安全,而她那一脉的几个兄长又个个不是吃素的。 “咚”,这一声更为响亮激烈,十二娘手提短刀,步伐无声贴近墙下。手搭在门上,倏然拉开,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倒入门内。十二娘一眼望见那人手里长剑,来不及多想,短刀竖起,直扎下去。 寒光如电,叮的一声脆响,铁鞘半退,凌厉剑气荡开。萧和权挑飞短刀,剑尖翻搅直刺向袭击他的人,在看见对方是个手无寸铁的妇人,一惊之下,脚尖地,向后疾退数步,稳住身形,冷嗤道:“你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为何痛下杀手?” 十二娘被指派来照顾李嘉,身上亦有几分功夫,与萧和权过了两招就清楚过来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再看萧和权朗眉星目,一身暗红箭衣飒然英挺,不似悍匪,警惕之色稍稍放松。 “你们在做什么?”李嘉坐在廊下,长发黑如鸦羽,湿漉漉地披在素白中衣之上,散着袅袅热气。廊上悬着的灯笼没有点亮,她的身形模糊得如片剪影,几近化入夜色之中。 萧和权嘴角抿得死紧,牙缝里蹦出一个一个字:“快把你的死蛇弄走。”小白紧紧缠着他的胳膊,大眼睛无辜地一闪一闪,不要叫人家死蛇啦! “它不叫死蛇……”李嘉很慢很慢地纠正萧和权的话:“它,叫小白。”说完闷不吭声了,大有“你不改口,我管你死活”的架势。 “……”萧和权气得火冒三丈,拳头捏的咯吱响,小白蛇恰时向上又蹭了一蹭,他的脸色由白转红,耻辱地认栽道:“小白……” 十二娘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十分诧异,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李嘉对个陌生人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来。 ┉┉ ∞ ∞┉┉┉┉ ∞ ∞┉┉┉ 听见打斗声,李嘉亦是以为有歹人侵入宅子,匆匆套上身中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腾出了池子。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未免拖累十二娘,没料到那人的声音似极了萧和权,出来一看果然是他。 阴魂不散的混蛋,李嘉摸着湿了大半的中衣,头痛地暗骂了句。 待十二娘帮着李嘉换下湿衣,萧和权勉强算得上规矩地盘腿在窄小的中堂里。家徒四壁,用来形容这间屋子再合适不过了,灰白的墙壁被常年漏下的雨水浸泡得发黄,一条裂痕从上及下斜过整堵墙面,整间中堂最值钱的家具约莫便是他面前这张花梨木的长案几,怎一个凄凉了得。 萧和权啧啧有声地环顾四周情景,收回视线时不期然地瞟见了门口的李嘉,唇角轻勾,似嘲似讽:“来了?” 李嘉岂听不出他声音里的嘲弄,大致也明白他为何如此,却没觉有何不妥之处,冷冷淡淡地应道:“嗯。” “陇西李氏?姑臧大房”萧和权玩味地看着李嘉,开门见山道:“小骗子?” 骗子?李嘉不以为然地动了动眉尖,扶着轮椅一点点滑到地板上,在厚草垫坐好:“不是。” “……”她的意思是她不是陇西李氏还是她不是骗子?萧和权揣摩着她的脸色,坦然无惧,窥探不出一丝愧色,登时气得牙痒:“你脸皮够厚啊!” “嗯!”李嘉应得干脆,脸皮不厚以后怎么对付这么不要脸的你啊。 “……”萧和权发现和李嘉这种人交流实在太伤神了,油盐不进,刀枪不入,说什么都是同一样的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和她较真,简直是自讨苦吃。 萧和权的到来在李嘉的计划之外,她抚着盘在怀里的小白,看了眼窗外天色,直接赶人:“该走了。” 萧小少琢磨着以往与李嘉相处时的经验,摸出些与她打交道的门路,脸上笑意渐渐浓了起来,干脆道:“我不走!”赶我走是吧,你今儿不和我老实交代我就不走了。 李嘉太阳穴猛地跳了下,指尖戳戳小白,去咬他! -- 第13页 小白缠着萧小少闹得累了,这会功夫正发困,尾巴尖挠了下李嘉掌心,眼睑黏得死死的 。 “……”李嘉吃了个小憋,有点气闷,把这一切归咎在了萧和权身上,越发不待见他了。既然他想留,李嘉自行将灯花剪得亮了些,那就当没这人好了。 萧和权对她这一套已经习以为常,把玩着剑鞘上的穗子,他自言自语又更似是对李嘉道:“太学只收五品以上官僚子弟或是五姓大族里的名士之后。你以寒门的身份冒充陇西李氏之子,却能顺利地进入太学至今不为人知,必是有人在帮你。梁国朝内有这样能力的无外乎三种人,节度使、三品以上的某位朝官,还有皇帝。是哪个呢?”他边说同时边在心里推算,梁帝首先是排除的,至于节度使和朝官…… 其实他最不解是,李嘉为何要女扮男装进入太学?单纯地求学,还是别有所图? 这些话从萧和权口中说出,李嘉有点意外,再眨眼一看,萧和权依旧玩世不恭地赖在案几旁,像只……晒在太阳下、懒趴趴的大型长毛犬。 李嘉启开双唇,一字一慢道:“我,就不告诉你。” “……”萧和权的脸狠狠抽搐了下,这丫头怎么就那么欠揍呢? 两人针锋相对的间隙里,十二娘将晚饭端了上来,三双碗筷,李嘉淡淡瞥过,拿起一对碗筷递给十二娘,示意她拿走。谁说要浪费粮食招待这只大型犬的? 十二娘愣了一下,这位不是李嘉的朋友么? 萧和权手速极快,嗖地从她手里夺过去,笑眯眯地看向十二娘:“多谢十二娘。” 十二娘是你叫的么!啪!李嘉把筷子拍在了桌上,不出意外地收到了萧和权得意的小眼神。 呵呵,这是李嘉对这顿晚饭的所有感想。 ┉┉ ∞ ∞┉┉┉┉ ∞ ∞┉┉┉ 糟心的事情远未了结,打那日后,短暂的假期里,萧小少日日大摇大摆,打着李嘉同窗好友的旗号上门去蹭饭。他常年混在三教九流之中,一张嘴皮子练得又甜又利索,回回将十二娘哄得眉开眼笑。这大大影响了李嘉读书、吃饭的效率,忍无可忍之下,她奋笔疾书写了张大字贴在李府门口。 “我很穷!” 萧和权张手一撕,权当没见,蹭饭不变。 假期随着六月的到来如期结束,对比其他学生的哀声连天,李嘉则是重重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摆脱那只不要脸的米虫了。 回校那日,李嘉照旧是在其他学生之后姗姗归来,一入太学,她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周围目光的异样。从以前的敬仰、嫉妒变成了……鄙夷? ☆、第8章 捌 这个节奏,好像不大对? “我就说嘛,陇西李氏人才济济,哪会出这么一个怪胎来?” “他真好意思啊。” “嘘,他来了来了,说小点。” 喂,欲盖弥彰很没意思啊。你们的声音还可以更大点,反正我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李嘉忍着嘴角的抽搐,与平日并无二般地来到自己座位上,书箱刚一摆上座位,一只手毫不客气地狠狠按住了它。 噔的一声响,满堂俱静。 “说!你为什么冒充李氏族人?!” 李嘉看着那只白白嫩嫩的手,脑袋转得飞速,几乎在同时便找出了这个声音主人相关一切的信息。清河崔氏,刑部尚书崔丘家的小公子,出身不错、口才不错,故而成了这群太学生中的小领头羊。真嚣张啊,李嘉在心里啧了一声,头轻摇:“没有。” 这一句形同火上浇油,霍地一下子点燃了群情激动的太学生,纷纷围拥过来: “你以为姓个李,就可以自称陇西李氏了吗?!” “死到临头,居然还嘴硬。” “欺骗我的感情是要付出代价的!” “等等,陈兄,这话有点不对味啊……” 李嘉只觉仿佛有五百只鸭子在耳边叽叽呱呱,烦不胜烦,她有说过一句她是陇西李氏么?想辨又懒得辨,李嘉自认没有舌战群儒之才,索性彻底屏蔽掉愤怒的少年们,从袖里摸出张自己写得速记表来复习史纲。纸才抽出袖,便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崔慎揪着纸张,脸上是不合他这个年纪的阴冷笑意,区区一个庶民居然胆敢无视他。呲的两下,一张填得详密的表格眨眼化成碎片,零零散散从崔慎的指缝里飘落下来。 高亢的议论声随着落在地上的碎纸低了下去,众人触到李嘉的眼神,背后齐齐冒了层白毛汗。行凶的崔慎竟也有些不敢直视过去。李嘉垂下眼睑看了眼脚下,再抬起脸,漆黑的眼眸里一派风平浪静,刚刚那一瞬冷漠到让人畏惧的寒意似仅是个错觉。她没有说话,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侧过身去打开书箱。 崔慎按着书箱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松了开,所有人面面相觑,恰好授课的博士踏进门。有人牵牵崔慎的衣角,将他拖走了,其他人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左侧的位置空着,柴旭因病请假,跟着他的萧和权自然也不在。李嘉执笔低头记着笔记,眼神始终专注地落在老博士身上,太学生们无端地松下一口气,看样子他也怕事情闹大啊。 不想闹大?李嘉内心已经怒掀了无数遍的桌,她也想闹大啊!!!!她也想狠狠地把砚台砸在崔慎那张大饼脸上啊,把它砸成盆地啊!但谁让她……现在没靠山呢,李嘉泪流。 -- 第14页 课堂上发生的事一夕间飞快传遍了国子监,很快,从太学到整个国子监的人都知道了所谓的“陇西李氏”、大名鼎鼎的李嘉,竟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庶民而已。李嘉悲愤地发现,因为这样,连中午饭堂打的饭菜也比平常少了一大半。白猪黑猪都是猪,都是一个木子李!至于这么区别对待么! 吃不饱,李嘉的学习效率明显下降了一个层次。晚自修的时候柴旭来了,萧和权仍然不见,李嘉若无其事地写写翻翻。柴旭自也听说了白日的事,他隐约觉着这事同萧和权有关联,但又摸不准他与李嘉之间的交情,找了个借书的名头与李嘉搭了两句话。奈何李嘉嘴太严,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柴旭也只得摸去鼻尖上的灰,悻悻坐了回去。 下自修,李嘉照旧落在后面慢腾腾地喂小白吃夜宵,然后才回学寝。到了学寝,她收拾着东西,忽然发现给小白装牛乳的盒子不见了。今日时辰尚早,李嘉将才脱下的外衣又罩了回去,挑着盏小灯笼寻回自修堂。 为了照顾刻苦学习的学生们,供以自修的那间课室的灯火彻夜不息,但李嘉认为这完全是浪费油料,不到年末大考谁脑子不好跑这来通宵。可当她将后门推开一条缝时,她却意外地发现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李嘉坐在倒数第二排,埋头坐着,手边一盏油灯一个小碗,时不时拿着个小刷子蘸一蘸碗边。离得远,李嘉瞧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但她认得出他是谁。 萧和权,李嘉默默在心里用笔把这个名字描黑了无数遍,默默地转身离去。 专心致志地萧和权忽地抬起头,耳朵尖抖了抖:“谁?!” 回给他的是空旷寂寞的回音,他挠挠耳,苦逼地继续进行手中活计。 翌日,李嘉熬了一宿夜,眼下挂着两硕大的眼袋,青得发紫。未免遭到更多人的围观,她特意赶了个早来到教室里,其实她很要面子的好吧…… 那日闹过后,太学生们与李嘉彻底划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不屑与李嘉这种庶民为伍。李嘉乐得清闲,除了偶尔收到一两件比较糟心的“礼物”外,这简直是她来到太学后度过的最风平浪静的日子了。 今儿一早,她来了课室,远瞧见桌子上摆了件物什。她拍了下袖兜里的小白:“起来,吃早饭。” 小白亢奋地游过去,失落地游回来,李嘉匪夷所思,难不成今儿送的不是蚯蚓、癞蛤蟆? 桌上摆着个小盒子,做工粗糙得扎手,四不四方不方,怪异的很。李嘉额头垂下一挂黑线,嫌弃地用食指挑开盖子,里头躺着一方叠得勉强算是整齐的纸张。 李嘉好奇地展开来,愣住了,这是那张被崔慎撕碎的速记表,准确来说是被拼凑起来的速记表,东少一块西少一片的。纸上浆糊尚未干透,看起来完工不久,原来他那晚摆弄的是这事啊。 她又默默地黑了下线,熬了几个晚上才拼完,也真够笨的。白纸背后貌似有字迹,李嘉翻来一瞧,张牙舞爪几个大字瞬间跃入眼中:“不是我做的!”理直气壮到有种莫名的……心虚啊。 李嘉默默将纸叠好,放回盒子里,一起收入书箱中,从头到尾一丝多余表情都没有。 隐藏在阴暗小角落里窥伺的萧和权脸绷得死紧,没反应没反应,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俄而,李嘉无波无谰的声音横穿过来,落入萧和权耳中:“字真丑。” “……”萧和权跳脚:“白眼狼!” ┉┉ ∞ ∞┉┉┉┉ ∞ ∞┉┉┉ 李嘉凭着“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坚定原则,在太学的小贵族圈里磕磕绊绊地站稳脚跟,并且随着课程学习难度的增加,一个、两个,开始有人向她递出了亲热的橄榄枝。毕竟,有个学霸在身边,复习、考试可方便多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嘉并没有拒绝别人的示好,她似完全不在意之前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有问必答。她不善言辞,说得极为精简,却能一击必中,直击重点。渐渐的,也有人是真心实意想和她做朋友的,李嘉对他们的态度却一直如一,不曾变过。 还是不行啊……李嘉看着广陵的来信叹下一口气,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与人相处对她而言始终是个大难题。一到人多处,别说开口,便光是待着都叫她浑身不自在。弹弹信纸,她喃喃自语:“人脉?” 她这不讨喜的破性格,如何替自己未来的仕途建立人脉? 旬考一过,眼见着盛夏降临,午饭时各桌摆上了国子监自家种的的枇杷,黄澄澄的引人食欲。李嘉吃了两颗,将余下一起打包预备打回去给小白打牙祭,想了一想绕到后厨里头,找厨工要了一小篮没用的枇杷叶。 厨工头一回遇到李嘉这样的学生,都是穷苦出身,不禁生了怜惜,又找了小瓶的蜜糖给她:“嗓子不舒服是吧?和着水喝润润喉吧。” 李嘉低低道了个谢字,这两日夜里不小心着了风,有点咳嗽,想着按着以前爷爷教的老方子,用枇杷叶炖水喝。这倒不是因为穷到没钱抓药,而是因为她怕苦…… 回去的路上李嘉迎面撞见了一队人,皆是一身轻甲执长枪,看起来是军中人,中间挟行着个人。白冠蓝冠,是国子监的学生,李嘉瞧着有些面熟,想了一想是崔慎的一远房堂亲,崔源。有崔慎这座大佛在,这个崔源委实不起眼,没想到一起眼竟是在这种场合下。 -- 第15页 李嘉缓慢退避到一旁,从身侧两人的对话中得知,早朝时分崔源他爹被自个儿的堂兄弟崔丘,也就是崔慎他爹给参了一本。不出半日,全家老少都下了大狱,连国子监里的崔源都不得幸免。 平心而论,崔慎对他这个堂弟一贯照顾的很。崔源性子怯懦,有什么事都是崔慎在前头帮他担着。今日这一幕看起来着实讽刺的很,不过是因为崔源他父亲与朝里的鹰派走得近了些,就被主和派的崔丘给收拾了。 亲兄弟窝里反这种事称不上罕见,各家公子们冷眼看着,不免有好事的对着崔慎指指点点。 李嘉瞧着很无趣,等人过去了便提着小篮子继续往回走,结果一抬头不经意碰上崔慎的眼神,他僵了一僵,恶狠狠地瞪了眼李嘉,转头大步而去。哎嘿,眼圈都红了,还瞪毛线啊。 没走两步,又碰上了个冤家,萧和权朝着崔慎走的方向吹了个充满恶意的口哨,不知道是对李嘉说还是自语:“报应是不是?” 无聊,李嘉默默吐槽,忽而心念一动。崔源下狱,说明鹰派有所动作,这么说梁国与某国的关系一定紧张起来了。不知道广陵那边得没得消息,如果得了,为什么没在信里告诉她呢? “小白眼狼。”萧和权别别扭扭地拦住李嘉的路,被打断思路的李嘉不高兴地抬头看他,他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李嘉……” “说。” “能教我功课么?” “……”天上这是下刀子了吗?李嘉震惊。 ☆、第9章 玖 教学一事,李嘉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萧和权的行事风格太诡异了,说是风就是雨,一时半会摸不清楚他究竟打着什么鬼主意。 李嘉敛目思考,那厢萧小少已然等得颇不耐烦:“你答不答应?” 这是求人的态度?李嘉白眼都懒得给他,刚要说出个“不”字,甄助教匆匆赶过来,额角挂满了细汗,见到崔慎舒了口气,将他来到一旁低语两句。崔慎蓦地一僵,便与助教疾步往光风霁月堂的方向而去。 那里,一般用来接待外客。 李嘉的眼神在远去的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已经到嘴边的拒绝无声咽下,她点了下头。萧和权的做派她是看不惯,但不得不承认他与人打交道的手段很有一套,在太学生间也很吃得开。 她口拙嘴笨,不善交际,许多消息从广陵那边传过来早过了期。现在有个送上门的“八面通”,李嘉默念三遍“浪费是可耻的”,成功说服了自己接受了教萧和权功课的重任。 人生还是需要点自我挑战的是不?李嘉如是安慰着自己。 ┉┉ ∞ ∞┉┉┉┉ ∞ ∞┉┉┉ 一天不到的时间,李嘉发现这个挑战的难度突破了她所有的想象力。若不是看着萧和权全神贯注的神色,她当真以为他这是专门来逗她玩了。一本《礼记》,一个时辰过去,依旧停留在第十页,迟迟没有翻过。 这个还真不能怪萧和权,李嘉本身天资聪颖,一目十行,一本百来页的书对她来说用不了一个时辰便能翻完。她自己是这样,便理所当然地把这个标准放在了萧和权的身上,结果可想而知。 “没意思。”萧和权不耐烦地把书重重合上,长胳膊长腿伸了伸,极不耐烦道:“这什么鬼玩意,莫名其妙!” 李嘉脸阴得能滴出水来,小脸绷得像张鼓面,她将合起的书又翻了开,意思很明确,给我继续看! 萧和权揉着后颈,嘀咕了句饿,瞧着难得情绪外露的李嘉,扑哧笑出了声。指尖飞速转着小紫毫,他托着腮饶有兴趣地问李嘉:“你为什么愿意教我?”哪怕他眼睛瞎了,也能看出这小白眼狼很讨厌自己。 是啊,我也想问问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答应教你,李嘉悔不当初。有这个时间抱着小白发呆,也比对着这个笨蛋生气好。 萧和权的眼微微眯起来,泻出一抹不明情绪的光泽:“你想我做什么。”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肯定李嘉不会无缘无故地答应下来。 李嘉的脸微低,烛下的阴影遮住大半神情,她有点意外,意外萧和权竟一眼看穿了她的有所企图。她的目的本来不纯,所以李嘉并没有慌张。短短衡量片刻,她按住萧和权手上的笔,提起它蘸蘸墨,写下了两字——崔慎。 她想知道,崔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清河崔氏不仅是五姓望族之一,从前梁起出过二十三位宰相。若非前梁天家贵为李姓,加之陇西李氏后来居上,培养出不少争气的子弟与之抗衡,崔氏可称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族。即使是现在的梁国,崔氏一脉在朝中仍占据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弄清楚崔家的动态,基本上便可推出现在梁国乃至五国的局势了。 崔慎?萧和权的目光凝在那两字上,字体端谨,与李嘉的个人风格很相称。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李嘉的身上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好奇是一回事,如果由此卷入不必要的纷争,对他,包括对柴旭都是有害无益。 斟酌间,李嘉又提笔写下两字:燕国? 崔家是梁国朝内坚定不移的主和党,与强硬作风的鹰派水火不容,如果崔家出事,那么一定是梁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现在的梁帝继承了他老爹的治国风格,讲究个和平共处。南汉与吴国小势微,不成气候;契丹离得太远,爪子伸不了那么长。联想到先前的武昌节度使突然入京,不难推断出,让梁帝舍得动老崔家的,只有兵强马壮、艺高人胆大的燕国了。 -- 第16页 萧和权看她的话已“说”地十分直白,遮遮掩掩下去反倒显得他太小家子气,抱臂无赖似的笑一笑:“崔慎他爹崔丘今早遇刺了,人没死,差不离也就剩那一口气了。” 崔源一家才倒霉,崔慎他爹就遇刺,李嘉摸摸下巴,燕国这栽赃陷害还能做得更明显点么?她忽然想起来坐在对面的人正是来自燕国,而他的“主子”恰恰是燕国的皇子,笔杆捏紧,回想起那夜萧和权的伤口,他在这件事里掺合了多少? 鉴于梁燕两国不太友好的外交历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萧和权的国家随时都有可能撕破脸皮,变成敌国。敌人……这对李嘉来说,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词,从她出生那刻起,有形无形地,就树立起了许多敌人。只不过,现在那些豺狼虎豹没有发现她而已。 萧和权瞄着李嘉忽亮忽暗的眸光,显然处于沉思之中,她想什么萧和权猜得差不多,唇角轻勾起个稍显讽刺的笑容:“你放心,不是我干的。我巴不得梁国太平一点,日子过得舒心些,何必给自己添堵?” 不是你,那能是谁?李嘉的眼神充满着质疑。 “我没料错的话,那个人,你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萧和权嘴角的笑意在烛火下若有若无,捶着肩胛打了个张口:“困了困了,要去睡了。明日再学。” 李嘉神思刹那归位,学你个头啊!我一点都不想教你啊! ┉┉ ∞ ∞┉┉┉┉ ∞ ∞┉┉┉ 萧和权嘴里的这个“很快”,实则过了很久,久到溽暑的蝉鸣攀上枝头,不厌其烦地骚扰着课室里晕晕欲睡的太学生们。 崔慎的位子从那日后边一直空着,零零散散从旁人处听道,说是崔家老爷子受了重伤,没熬过去,两腿一蹬翘辫子了。局势紧张,崔慎作为长房嫡子,被紧张过度的崔家人紧密地保护起来,就等着继承家业。 在这一届学生中,崔慎是最早一个离开国子监的,家族荣败息息相关,其他人迟早也会走上这一步。太学生们仿佛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些日子课堂上的气氛萎靡不振,连带着“欺压”李嘉的人也少了。 但李嘉的日子依然不好过,症结在于一个人的“诚心求学”。 “我回去想了,我不适合读这些乱七八糟的《礼记》《诗经》。”萧和权大喇喇地在李嘉对面坐下,咧出一嘴白牙:“反正我也读不懂。” 幸好这个点饭堂里没几个人,否则李嘉真想丢下饭食离他能多远有多远,太丢人了。燕国皇帝到底是鼓起了多大勇气,把这货放到梁国来的,就不怕影响燕国的国际形象吗? 李嘉慢慢拌着浓汤,道:“柴旭。” 国子监里,柴旭虽不像李嘉常年霸占着第一的位置,但每逢考试也名列甲榜之内。 你何苦舍近求远,直接问烦柴旭不更方便,李嘉怨念。 萧和权现在多多少少已经能从李嘉的只字片语里翻译出她想说的意思,他拾起一双筷子,伸到油泼茄子上:“柴旭他的病一直没好,我不好意思去烦他。” “啪”李嘉一筷子打开他的手,把碟子往自己这儿拉了拉,所以你就好意思来烦我来了?但我们不熟啊不熟! 李嘉那筷子有点重,萧和权嘶了声,就看自己手上一道红痕浮了起来。他气恼又纳闷,李嘉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没像今天这么不好说话。瞄了瞄她,萧和权忽然乐了,敢情这丫头话少面瘫,还和小狗似的护食护得厉害啊。 “不就盘茄子么?看你那小气的模样。”萧和权哼笑。 李嘉默不作声,继续吃自己的饭,时不时飘一眼蠢蠢欲动的萧和权,那小模样甭提多警惕了。 萧和权本就不饿,就是看李嘉的模样心里直犯乐,乐得差不多了,饭堂里的人少了些,他夹着筷子一下接一下地捣着桌面:“不如,你教我兵法吧。” 太学开设了兵书阵法课,仅传授给梁国本国的学生,连柴旭都没资格去旁听,更别提他了。在这点上,李嘉暗暗唾弃了好多次,你说这梁国以文传名,兵法压根不是强项,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有意思不? 她沉默许久,弧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答应是答应了,晚间萧和权坐下时发现,除了兵书外,《礼记》依旧雷打不动地摆在了他面前…… ┉┉ ∞ ∞┉┉┉┉ ∞ ∞┉┉┉ 金陵不愧担着火炉之名,今年的盛夏尤其燥热难耐,在太学生们挥汗如雨地奋斗在书山学海中时,国子监祭酒突然宣布了一项重大事宜: 燕国右仆射权禹将要来梁国进行友好访问,而梁国闻名天下的国子监将成为他的重点访问对象。 李嘉坐在清清凉凉的树影里,安静地翻过一页书,权禹,这就是萧和权所说的那个人? ☆、第10章 拾 燕国得以成为盘踞北方的一方霸主,成为当世强国,权氏父子二人功不可没。草根出身,斗败以大大小小的皇亲贵族,霸占右仆射之位长达三十余年,这些噱头足以成就权氏如今的盛名。 现任燕国的右仆射权禹,时值盛年,手段是出了名的辛辣阴狠。刚上台即以“清正朝纲”之名,清洗掉与自己政见不合者达十余人,男斩女绞。据闻那年燕国京郊外的鹰鹫豺犬多如虫蚁,足足被受刑人的尸体养肥了一圈。民间孩童不听话的,父母只要说起他们右仆射的名字,立马闭嘴不嚎了。 -- 第17页 “不对吧,不是令妇孺噤声不敢提的是燕国皇帝柴融的名字嘛?”有人反对。 “哎呀哎呀,管他是谁,总之你们知道权禹这人很可怕就行了。”助教卷着书打在吱声人的脑袋上,不耐烦地喝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争气点,别丢你们祖宗十八代和我大梁国的脸,知道不!” 李谆双手抱着受难的脑袋,不服气地瞪了眼助教,大半个身子横到柴旭桌边:“柴兄,你……” 没问出口,柴旭竖起课本挡在脸前:“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助教说得是夸张了点,但基本属实。”要不然,他和萧和权怎么会避难避到梁国来呢?眼珠子向后方斜了斜,又落到左手边的空桌上。 萧和权和李嘉都没来? ┉┉ ∞ ∞┉┉┉┉ ∞ ∞┉┉┉ 李嘉是从来不缺课的,今天事出有因,被个人留在了学寝里。 矮几一张,清茶两盏,袅袅热气淡去对坐两人的眉眼。 吕佩仁屈指垫着茶盏,眼光在李嘉面上斟酌着徘徊,确定了心中所想后温温一笑道:“那日回京,我在街头瞥见一人相貌极似你,万没想到竟真是你。”环顾室内:“唔,这里倒比你在宝应山中舒坦上许多。” 李嘉淡淡看了他一眼,脸上不惊不忧。广陵一别,已近一年。武昌节度使年事已高,吕佩仁作为嫡长子注定要接他爹的班,重逢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这一日来得早些罢了。 吕佩仁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有点儿失望,好奇地打量她:“你当真一点都不害怕我把你的身份宣扬出去?”囚禁在宝应山中的罪人之子,堂而皇之地出现国子监里,只要他吆喝一嗓子,明日眼前这个人就该人头落地了。 “害怕有用?”李嘉饮了口茶,茶是去年老茶,涩得舌尖发麻。 吕佩仁笑了,一笑眼角现出细细的纹路,和他十五岁的年纪不大相称:“你摆出这副姿态,我反倒不好意思做个小人了。你入京为官是想替你族人……”他没有说下去,而是沾着茶水写了两个字。 报仇? 李嘉不置可否,待要回答他,忽而袖摆一动,冷道:“出来。”手下已抹去了桌上的水渍。 这个时辰太学生们应上课去了,李嘉不用多想即已知道外头偷听的是谁。幸亏吕佩仁这个啰嗦鬼没来得及吐出些劲爆消息,李嘉暗暗拧了把汗,盯着纹丝不动的木门,再补一句:“出来。” 指腹磨在茶盏边沿,吕佩仁听出李嘉声音的失衡,颇是兴味地随她看向门口,何方神圣,能让小呆子动怒? 萧和权暗恼非常,正听到关键处怎么就被发现了呢?萧小少忘记了李嘉那有条嗅觉灵敏,对他尤为热情的小白了。 吕佩仁这是第一次见到萧和权,北方人的轮廓与江南这边的差异迥然,萧和权又有一半的胡人血统。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鼻梁笔直而高挺,立体鲜明的五官尤有少年人的青稚,却也让人过目难忘。 目光落在萧和权剑上章纹,吕佩仁挑眉,作势起身行礼:“皇子殿下?”梁国国子监里只有一位来自北方的异国皇子,吕佩仁理所当然地把萧和权错认成兄柴旭。 萧和权不动不坐,站那受完了吕佩仁这一礼,才不阴不阳道:“皇子?我个小小书童不敢当啊。” “……” 看着萧和权厚着脸皮占吕佩仁的便宜,李嘉从早上起压抑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下来。 吕佩仁在国子监“逮到”李嘉不是偶然,此番随父归京,短时间内他没打算回藩镇。一来梁帝委婉地提议他老爹让他在国子监进学,为来年子承父业奠定点文化基础;二来他自己有意留在京中,既为开拓眼界,亦想游走结交些朋友。 皇子也罢书童也罢,都是燕国人。吕佩仁并不计较自己吃了个闷亏,舒朗一笑:“有缘相识即是朋友,何分贵贱?”有人来了,他与李嘉的对话也进行不下去了,打了几句圆场,便走了。 这个人比一年前更能忍了,李嘉叹了口气,茶也喝不下去了。节度使大多武将出身有勇无谋,所以藩镇势力庞大归庞大,但基本闹不出大的幺蛾子来。怕就怕,下任节度使出吕佩仁这样的人。 隐忍不发长袖善舞,李嘉给吕佩仁的名字勾了个大大的叉,此人定成后患。思量着她瞥到咕咚咕咚牛饮的萧和权,眼角一抽,一样都是武将之后却是天上地下两个人啊。 灌完茶粗粗一抹嘴,萧和权开门见山:“说吧,刚刚那个贼小子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都没说完了你还问我?李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欠身从案下抽出一盘笔墨字眼与一册字帖推到萧和权面前:“练字。”明显地不愿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萧和权双抽抄在袖里,盘腿坐在对面,无声冷笑:“李嘉,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问。”李嘉缓缓磨墨。 “你可曾把我当过朋友?” 朋友……掌中墨块停了一停,李嘉短促地怔神了下。 她眼中那缕迷茫看在萧和权眼中分外刺眼,攥紧手中剑柄,心头那团邪火烧得旺盛。 李嘉捻着指尖那点墨黑,轻飘飘反问句:“你呢?” 萧和权什么也没有说,冷笑着掀了衣摆,甩门而去。 门合上又撞开,噹的声,响亮的很。缝隙里,萧和权的背影愈行愈远,看起来很生气,可李嘉搞不清楚他为什么生气,就像她不明白萧和权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一样。 -- 第18页 是不是朋友很重要么?李嘉压住北风吹乱的字帖,将砚台、墨盒一一收了回去。萧和权的身份她从来没有过问,但不代表她不知道。他是燕国开国将军萧名鼎之后,三代世勋之族一朝却毁在了上任右仆射权中天手里。燕国皇帝看在萧家满门忠烈的份上,从权氏父子手里保下萧氏长房这一脉。 他是个可怜人,但世上可怜人太多了。当年萧名鼎率十万大军攻打梁国夺取朔方两城,死在那十万铁骑下的梁国士兵与无数妇孺也是可怜人。时隔多年,那场战役留下的痕迹仍在许多梁国人心中不可抹去。 如今两国皆在努力粉饰太平,李嘉拿起萧和权所用的那个杯子,杯上仍留着余温。可粉饰来的太平它毕竟不是真太平,李嘉手一松,杯子落入畚箕里,啪嗒一声。陶瓷碎成无数,残片泛着冷光,倒映着李嘉面无表情的脸。 谁也说不准,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她和萧和权不仅不是朋友,而是战场两端执戈相向的敌人。 ┉┉ ∞ ∞┉┉┉┉ ∞ ∞┉┉┉ 七月初八,燕国使节团依照两国定好的日子,如期抵达金陵城。 国子监中诸位太学生在数日前已换上崭新的冠袍,课堂里一排排整齐的方冠儒袍,从上看下去像片整齐的…… “大葱。”柴旭揉着挺得发麻的背嘀咕一句,留意到李嘉桌面,咦了声。 课上到一半,李嘉摊开的簿子大半却是空白,记下的那寥寥几行字迹潦草凌乱,找不出往日一半的工整。 这完全不是李嘉的作风啊,柴旭下意识去看李嘉,不禁一愣。 李嘉的脸苍白得惊人,隐隐透着青色,双唇干得裂出一道道血痕。撑起脑袋的手微微颤抖,似是竭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滴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打湿了纸张。 “博士!”柴旭喊出声,打破一室平静:“李嘉她病了!” “病了就病了,”沉浸在春秋大义里的老博士虎着脸道:“寒窗十年,区区病痛都忍不得,还读什么……” 博士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李嘉已经无力支撑,滑倒向一旁。坠地刹那,一道人影骤然近前托住了她。 甲板课室哗然大乱时,一行红衣的官员正簇拥着为首两个紫衣人往这边走来,与梁国左相交耳低语的权禹顿住话,望着从课室里冲出的一道箭影:“这是……?” 梁国左相李儒抽了下嘴角,叫了个人:“去,快去打听下什么情况。” 礼部侍郎去了没有片刻,回来禀告道:“《礼记》课上有个学生因病晕了,武昌节度使家的公子刚刚送他回学寝呢。” 武昌节度使家的小儿子啊,李儒的脸色缓和了些,正要找个说辞夸奖下吕佩仁助人为乐的精神,从而把话题引开,权禹忽而发问:“晕了的学生叫什么?” “李嘉。” ☆、第11章 拾壹 权禹出使梁国,在例行公事地处理梁国之间的外交事宜外,同时还带来一批燕国出类拔萃的年轻士子,险恶用心不言而喻。梁国国子监祭酒大人压力很大,大家喝喝酒聊聊天吹吹小牛就好了嘛,搞什么文试。 梁国老皇帝倒是大度,拈着山羊须笑呵呵地对权禹道:“权相此议深得朕意,两边年轻人就该多交流交流。那什么友谊第一第一,比赛第二嘛。” 回头一转身脸一拉,连夜把国子监祭酒召进宫里下达死命令:“只能赢不能输!哼!你要是给老子丢脸,老子就让你丢命!”一群北方武蛮子还想和他大梁国比文采?这要输了,梁国先祖先皇不得从地里爬出来,半夜飘在他床头么! “……” 国子监里论起六艺精绝者头一个便数李嘉,不仅头脑发达、功课上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诗文礼乐竟也是上乘,一手小令工整、风流。 功课好可以凭借死记硬背、奋发苦读,但诗心乐感这种东西只能依赖天赋。梁国文人分两种,一是书文考证党;二是文辞华贵党。从外表上看,李嘉绝对属于前者,可实际上她是这两者的集合体。 所以说李嘉这一病病得很不是时候,生生愁白了老祭酒同一众博士们的头发。 权禹在来梁国前对李嘉这个新晋之秀的名字略有耳闻,文试是个托词,真实内因不过是燕帝想借此摸摸梁国下一代们的底细。所谓好苗子要及早地扼杀在摇篮里嘛。 “病了?”权禹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真是遗憾啊。” 可不是太遗憾了么?李儒扼腕,少了一员大将,局势不利啊! 吕佩仁前脚将李嘉送回学寝,后脚郎中没进门,李嘉吐出缕微薄气息,醒转过来。吕佩仁一怔,将要替她宽衣解带的手不动声色地垂回身侧:“醒了?”看着李嘉想要起身,低腰拿过地板上的蒲团塞到她腰下,扶着她坐起了些。 “多谢。”李嘉人还是恹恹的,黑发粘在脸侧,将那张脸衬得更为惨白。 吕佩仁观察了她两眼,提壶倒了杯水,水温冰冷,他皱皱眉出去唤了小厮速烧壶热水过来。将茶递过去时,他忽然问道:“原来的杯子呢?” 李嘉默默喝了口热水,直言不讳回道:“砸了。” “哦……”吕佩仁笑一笑,不做计较:“看不出来你挺讨厌我的。” 因为你很烦,比萧和权还要烦!李嘉没有力气再说话,靠着蒲团瞟了他一眼,略侧过头去闭上眼休息。 -- 第19页 郎中很快踏入门槛,李嘉拒绝了他的诊病,理由是先天疾病,休息会就好。人是吕佩仁叫过来的,郎中为难地看向他,吕佩仁看李嘉执意坚持,便摆一摆手让他走人了。 吕佩仁双目炯炯生光,洞若观火:“你不想让郎中把脉,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早说这个人是个麻烦,李嘉脑子里一阵接一阵地刺痛,根本无力对付他的话里有话,满脸不耐之色:“没有。” 吕佩仁鼻翼轻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那厢国子监通知了李嘉的家人赶了过来,消息传来,他看了看李嘉一脸病容,徐徐一笑,不再言它。回到自己房间里,静坐片刻,他招来先前那个郎中询问道:“刚刚你看那位公子,可是不足之症?” 郎中细细回想,几分怀疑几分踯躅道:“小人医术有限,又未诊脉,并不太确定。但看那公子面容呈青,唇色隐隐发黑。与其说是不足之症,不如说中了毒倒更像些。” 中毒?“无意”中听到墙角的萧和权长眉紧拧。 ┉┉ ∞ ∞┉┉┉┉ ∞ ∞┉┉┉ 当日,十二娘将李嘉接回了和顺坊的李宅中。 “公子,你给自己下毒了?”替李嘉把完脉,老人掩不住眼中的震惊。 李嘉拉回袖口,悠悠然然地点了点头,顿了下又摇了下。也不是下毒,只不过吃了两种相冲的食物,一时发作起来,看上去凶险万分罢了。若不如此,她又怎能光明正大地从国子监里脱身而出呢? 老人的脸看起来比李嘉还要青,大袖一甩:“胡闹!胡闹!!”来回疾走数步,对着李嘉既怒又忧:“刚来金陵,公子你就落水瘫了双腿。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务必保重身体,这回竟又中了毒,这传过去他不是寝食难安,也不成眠么?” 祖父他老人家是因为整日和那堆年轻小侍女鬼混才吃不下睡不着吧?李嘉嘴角轻轻向下一拉,显然没有认错改正的意思,慢慢唤了声:“周叔……我饿。” “……” 今日没有夜市,西市各家铺子早早打烊,天擦黑,街里巷尾飘来各色香味,馄饨的葱香、蒸饼的芝麻香、烤肉的胡椒香,种种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梁国人爱喝酒,一顿丰盛的膳食佐上一壶西市腔或者郎官清,一口烈酒过喉,将白日里的辛苦一扫而光。 李宅的饭桌上亦摆了一盅清酒,浅浅药香从细长的壶口里飘出。十二娘将烤饼里塞上腊肉,又倒了一小杯酒,一齐摆在李嘉面前。李嘉皱眉,拿起烤饼咬了一小口,却没有动杯子。 周叔并膝跪坐在李嘉对面,肃正容色道:“这是老爷子让我带来的药酒,对公子的腿极有好处,叮嘱我一定要看着公子你喝下去。” 嘴角又向下撇了撇,李嘉不情不愿地端起了酒盏。 药酒看似平和,后劲却大得有点超出了李嘉的预期。待她一人留在房内,书没翻几页,脸颊烧得滚烫,眼前一片昏然,纸上的字忽远忽近,愈发不可分明。 要命!李嘉使劲揉了下双眼,不揉不要紧,一揉连带着脑袋也昏了起来,以至于她似看到了某个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的人。那人从阴影里逐渐走出,李嘉撑着半边脸,完全看清了他的脸:“萧、萧和权?” 宅子里唯一有武功的只有一个十二娘,而她武功与萧和权相比,差得不是一个两个段数。萧和权有心敛去行踪,潜进李宅犹如入无人之地。 萧和权弓着背蹲在矮几前,考究地打量着李嘉:“脸红的很,看起来一点也没病嘛。” 李嘉看着那张陡然放大自己眼前的脸,额角一跳,想也没想伸手“啪”,拍在了上面,还用力向旁边挪了挪,火上浇油地呢喃了句:“真丑。” “……”冷不丁挨了这一下,萧和权怔了一下,紧接着怒火冲天,一把攥紧她的手,阴测测道:“你说谁丑?!” 亏他还担心这小白眼狼,爬树翻墙地来看她。怒极时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凭什么她和吕家那小子说话就心平气和,和他就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李嘉一本正经地挺腰坐着,看起来清醒无比,她像才发现自己的手被萧和权握着,委委屈屈地撇嘴道:“疼……” 萧和权下意识地松了松手,却没有放开她。手里传来的质感柔软而温热,好小的一只手啊,没有他的一半大吧。这个想法在萧和权脑中跳了出来。顺着这个想法,他又鬼使神差地捏了捏她的手背。骨头突出而纤细,没多少肉,萧和权蹙蹙眉,手感不是很好。 李嘉很乖地坐在那,或者说大脑已经与身体完全脱节了,坐了会她想抽回自己的手:“热。” 房间朝南,晒了一天太阳,入夜地板上仍残留着暑气。李嘉一说,萧和权莫名地也感觉到一丝燥热,握着李嘉的那只手里全是汗。这个时候再看不出来李嘉的异样,他就是个瞎子了。君子不趁人之危,萧和权严肃地对自己说,恋恋不舍地任李嘉缩回手去。 动动鼻尖,他嗅到混在李嘉周身药味里的酒香,狐疑道:“你喝酒了?” “嗯!”李嘉干脆地点头。 “醉了?” “嗯!” 一般说自己醉的都是没醉的,萧和权捉摸不定地看着李嘉,她的脸上寻不出一丁点的醉态,容色从定,眼神清澈,有问必答。萧和权随手翻起她案上的《尚书》,问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 -- 第20页 “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李嘉平顺地接道。 “《周书》有多少篇?” “《虞夏书》20,《周书》《商书》各40。” “你中毒了?好些了吗?”萧和权放下书。 “我,没中毒啊。”李嘉脸上浮出一抹短暂的迷茫,俄而了然地承认道:“我骗他们的。” “……”萧和权拳头上暴起青筋,骗、骗人的?“为什么?!” 李嘉这回没有乖乖地配合他了,脖子一拧:“渴了。”小眼神往茶壶那飘飘,意思很明显。 萧和权看着她高高昂起头,一副等着别人来伺候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有手有脚渴了不会自己倒茶啊! 李嘉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时不时用那种充满指责和委屈的眼神看萧和权,仿佛她要是渴死了全是因为他的见死不救。 呵!萧和权算是见识到了比他还无赖的人了,但一触到李嘉隐隐泛着泪花的眼角,像是蛇被打着了七寸,心尖一瑟缩,手里已自发地奉了一杯茶水过去。 李嘉嫌弃地望着溢出水的杯盏,勉勉强强地接过去,嘴角扬起小小的得意弧度,向萧和权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小人得志。 喝完水李嘉嚷着饿,于是萧小少任劳任怨地替她切了瓜;吃了几口瓜,李嘉又嚷着热,一头黑线的萧小少又翻箱倒柜找出蒲扇。一边满头大汗地替看书的李嘉扇风,萧和权一边对自己催眠,她醉了醉了,所以他要让着…… 凭什么啊!萧和权摔扇子,凭什么醉了就要让着她啊! “扇啊!”李嘉不满地拍了拍桌。 “……”萧和权提剑头也不回地甩袖往外走,他是猪油蒙了心才陪个醉鬼折腾这么久! “你要走了?”李嘉落寞空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萧和权步子一顿,听着她喃喃道:“你要回燕国了是不是?” ┉┉ ∞ ∞┉┉┉┉ ∞ ∞┉┉┉ “看起来殿下在梁国混的风生水起啊。” 柴旭看着截住路的权禹,即便换下官袍也分毫不减他那一身凌厉逼人,脸上的敦厚老实为讥诮所取代:“托相爷的福,尚好。” ☆、第12章 拾贰 古时有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 权氏父子是燕帝为对抗藩镇打造出来一把利刃,可惜的是当他想回收它时为迟已晚,现今的燕国皇室外表看着风光无限,内里要究竟看权家多少眼色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权禹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见着自个儿的皇帝老子都搞不定权禹,柴旭拍拍屁股机智地溜到了梁国。混了两年时光,终还是躲不过了。 “殿下离国数载,陛下时时挂念。”权禹负手在前,缓步而行,如老师对着个不成器的学生谆谆教导:“善事父母而为孝,眼看陛下已近花甲之年,殿下为人子女也该回去看看了。”扇柄在柴旭肩上一点:“梁国虽好,殿下却莫要乐不思蜀了啊。” 挂念我的是你吧右相大人,柴旭忧伤不已,看样子权禹已经收拾好了前头那几个哥哥,要拿他开刀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燕国是他的母国,他躲到天涯海角还是要回去的。 柴旭轻轻翘起嘴角,颇为惭愧地喏喏道:“右相提点的极是,此间课业孤已修得将满。如此,下月孤便与右相一同归国即是。” 权禹狭长的眼眸眯起,无声浅笑:“殿下一片孝心,陛下定为之欣慰。” ┉┉ ∞ ∞┉┉┉┉ ∞ ∞┉┉┉ 归国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柴旭暗骂了一通权禹,开始苦恼该如何同萧和权提起此事。萧和权一家栽在权禹他爹手上,权禹定不会放过他这个后患,柴旭从心底里是希望萧和权能留在梁国。但难啊……不仅难,萧和权自己恐怕也是不愿意的。 杀父大仇,如何能忘? “回燕国?”萧和权匪夷所思地看着正襟危坐的李嘉,一捞衣摆重新蹲回她跟前,探过头去好笑道:“我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了。” 酒气在胃里翻滚,冲得李嘉着想吐不得吐,着实难受,牙关紧扣:“嗯。” 脸色比方才,白了一些?萧和权心里叨咕,思及她之前乖乖的模样,大着胆子伸出手贴了贴她的额,冷冰冰的:“哪里难受?” “恶心。”李嘉小脸苦兮兮的:“想吐。” 酒醉想吐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放在发旁人身上,萧和权定会不留情面地嘲讽一通:“要吐给小爷我滚边上吐去!”偏偏李嘉表现得好像受了天大的罪一般,萧和权瞧着那叫一个纠结啊,扭曲着脸与她对视了两眼,试探着问:“喝水不?” 李嘉立即摇摇头。 “吃糖不?” 李嘉偏头想了下,又摇摇头。 “你到底想怎样!”萧和权抓狂,完全忘记了他大可找来十二娘伺候这个挑剔的主。 郑重其事地思考了片刻,李嘉打着个小酒嗝道:“你陪我说说话……” 这个要求不是难以接受,顶多让萧和权有点小意外,李嘉绝不是个话多的人啊。果然……说是陪说话,从头到尾只有萧和权一个人绞尽脑汁找话题说给李嘉听,什么“金陵好多天没下雨了,河里的鱼虾快干出水面了。”“今天看得兵法没读透啊没读透。” 李嘉耻笑:“愚蠢。” “……”萧小少被伤到了自尊心,头顶乌云抱膝滚到角落里,不吱声了。 -- 第21页 半晌,萧和权脑袋微微一沉,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不伤心。” “……”萧和权阴郁地侧过脸,对上李嘉漆黑如珠的双眸,一点浅黄火焰摇曳在瞳仁,暖融融的,他不觉怔然。 李嘉打心眼里并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但萧和权表现得很受伤啊,她自认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所以回忆着以前怎么安慰家里那只大型汪的方法,又揉了揉萧和权的脑袋违心道:“你不笨。” 这么勉强的话就不必说出口了!萧和权脸黑黝黝的,刚要义正言辞地拒绝这种没有诚意的安慰,李嘉霍然直起身爬了起来:“你等着!”既然这样安慰不了大汪的话,只能选择另外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深白的罗袜一点点挪向屋内,李嘉在塞得满当当的书柜前观望了下,吃力地抽出个长长的扁盒,夹着它又到案几边,从一堆小山高似的书卷里抽出一沓近半尺厚的书稿。 萧和权木头似的看李嘉捧着这么一堆跪坐回他面前,钝钝地问:“这是什么?” 李嘉兴奋地打开扁盒,一层薄薄的软纸,掀开,横四行竖三列,十二个雕工精致的点心。小小的肉疼下,李嘉大方地把盒子推给萧和权:“吃吧!” “……”这种当他是猫猫狗狗投食喂养的感觉是什么?!萧和权第一次对李嘉有头疼的感觉,这丫头发起酒疯来毫无章法,当真让人招架不住。目光到一旁的书稿:“这又是什么?” “这个呀。”对书稿显然李嘉上心不少,拂去纸上莫须有的灰尘,双手捧起来递给萧和权:“这是前梁末期到现在的战争纪要。” 纸上墨迹宛然如新,字迹与李嘉课本上的如出一辙,显而易见是她一笔笔抄上去的。这么厚的一册,不知要花费她多少时间与精力。 萧和权的眼神复杂万分,李嘉对他的了解极大地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过去、现在和掩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她似乎皆了如指掌:“送我的?” “你说呢?”李嘉对他这句废话翻了个白眼,看他发呆不接,不高兴了,直接重重往他手里一放,生硬道:“近五年的没抄完。”权禹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让她连夜都赶不及。 手中的书卷沉甸甸的,和萧和权的心情一般,唇开唇合,良久说了声: 李嘉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把这声谢谢没放在心上。渗过斗窗的月光在地板上铺成银白一片,李嘉盯着那处银霜,手握成拳掩在唇边,慢慢打了个张口:“困了。” 萧和权尚对着书册默然,蓦然被李嘉推了推肩,命令他道:“铺床!” “……”啊,那刚才那一点感动一定是错觉吧,一定是吧!萧小少看着李嘉趾高气扬的脸,牙窝咬得咯吱响。 ┉┉ ∞ ∞┉┉┉┉ ∞ ∞┉┉┉ 蝉鸣声声催夏去,伏天到了末梢,随着两国士子们的比试落幕,燕国使节团在梁国的出使任务也走到了尾声。 即便李嘉这个后起之秀没有出场,这场文试依然以梁国压倒性的胜利结束。长了面子的梁帝一高兴,赐了国子监一笔颇为不菲的银子,用以改善太学生们的生活水平。因而,李嘉“养好病”姗姗归来时,陡然发现自己那扇破旧的老木门变成了崭新的漆皮红门,屋子里该换的凉席换了,该添的器具添了,窗子下还很情趣地摆了一盆小紫竹。 拨了拨疑似发育不良的小竹枝,李嘉环视周围一遭,摆设大体上没有动,仍随着她的习惯。所以,无异议,她很满意。 柴旭归国的书表已被权禹递上去了,梁帝真情实意地大大挽留了一番,别走啊孩子,没准以后两国翻脸还有用得上你的时候呢!礼部尚书不得不偷偷拽了下自家陛下的袖子,陛下啊咱那一脸的图谋不轨能收敛得含蓄点不? 柴旭在国子监的人缘不错,贵为皇子但从不摆谱,人品好课业好,这一走当真有不少人颇为感伤。 启程前一日,太学里的学生凑在一起给他们送别。老祭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默许了。大家结伴出行时却发现少了个人,那人当然就是从不合群的李嘉了。 “切,亏你常帮他说话,要走了也不来送送。”立即有人打抱不平。 “就是就是,和权经常替李嘉他打水,晚了还让饭堂师父给他留饭菜。这次置换桌椅也是和权帮他搬进搬出的。这人忒冷血了。” “我不在意,你们抱怨个屁?”萧和权懒洋洋地截断他们的话,长臂一呼:“走了走了,那个书呆子不会喝酒不会说话,跟过来也是扫兴的很。” 柴旭慢吞吞地点下头,发话道:“走吧。” 今日的两个主角都发话了,其他人自也没说话的余地了,少年们两三携行往国子监外走。 柴旭照例慢在众人后一步,回头久久地望了眼国子监。 “怎么,舍不得?”萧和权循着他目光望去。 “这次走了,大概再也回不来了。是舍不得。”柴旭怅然若失道。 萧和权朝路边草丛里的一只雀儿吹了个口哨:“谁说的?金陵离开封远是远,但日子长着呢,只要你想,总能回来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 柴旭没有把话说完,萧和权岂不知他的意思。权氏大权在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回国之后他和柴旭的处境定是凶险难言,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但再难走,他们都要回去,因为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 第22页 “你和李嘉道别了吗?”柴旭笑望着神情凝重的萧和权。 “道、道什么别?!我和那个死人脸有什么好说的!”萧和权不自在地咳了声。 柴旭噢了声,尾音拐了七八个弯,丢下萧和权一人往前走去:“别后悔就成了。” ┉┉ ∞ ∞┉┉┉┉ ∞ ∞┉┉┉ 李嘉独自坐在学寝里,手上的书已在第十页停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她在发呆,在想昨日周叔对她说的话: “公子,我听十二娘说,你和燕国那个姓萧的小子走得近?”周叔满是褶子的脸尽是端肃:“老爷子他是鼓励你多与人交往,但你别忘了,他可是燕国人啊。” 言下之意溢于言表,现在李嘉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燕国权相与皇室的斗争已趋于白热化,这个时候招惹权氏的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是极端不明智的。 可……李嘉抚摸着小白的脑袋,书也抄了送了,现在后悔也没什么意思。萧和权对她的照顾她看在眼里,她不喜欢亏欠别人,权当是还他一个人情罢了。 只不过,那晚她到底是怎么把书送出去的?原先不是计划好让柴旭以他的名义给那个笨蛋的吗?李嘉困惑难解地揉着小白。 小白眼白直翻,主人,人家是蛇不是绳子啦! 门板咚咚咚轻响三下,一个轻轻细细的声音在外道:“李公子?” ☆、第13章 拾叁 “我家主人久仰公子大名,今日巧来国子监拜访郭祭酒,便请公子赏脸一见。”少年笑容软软,拘着手向李嘉利落地揖了一揖。 大名,她有什么大名?权禹前脚后,后脚就找上门,这其中的门道不得不让人寻味啊。 李嘉抵着小白的脑袋轻轻屈指一弹,略略颔首,去就去,左右是在国子监里还能吃了她不成? 小白滚成一团,眼里飙出泪,自从有了那个小哥哥,主人就不爱我了! 知恩堂在国子监的正西边,每每老祭酒被家里的河东狮踢出房门,往往便躲在这里感叹人生。李嘉来的时候这里仅有一个人,她状若无意地扫了两眼,从背影看,不熟悉。 中堂三面敞风,对着门的是扇扎眼的十六开紫木大屏风,巧夺天工的蜀绣手艺,不伦不类地绣满了狰狞妖鬼,与一室书香气格格不入。衣饰考究的男子正双手负后,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梁画圣的《地狱变相图》。 半丈长的矮几上布了三五道菜肴,尤是伏天,多是冷盘。菜色清新爽气,细看里有珍玉、雄黄、海贝一类的罕物,则知其昂贵精致,绝非普通百姓官绅家摆得上桌的。 切,喊人来还摆谱。李嘉坐在轮椅上不动不语,将一腔兴趣投注在研究桌上的吃食上,顺带制止迫不及待想要扑出去的小白。好东西又不是没见过,这么猴急做什么,丢人! 男子从左向右瞧完了一整幅屏风,回味须臾,不急不忙地调转过身来:“等得急了吧。” 李嘉只一眼,确定与他素昧平生,可那人的语气却熟稔地仿佛两人多年相识,不算热络却也不算生疏地招呼李嘉入座:“请坐,不知您爱吃些什么,就让厨子随意做了点,看看可合胃口。” 随意做点?李嘉往案上低低眼,不置一词。 碗筷摆在李嘉面前,她没有动,双臂笔直按在膝前,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你是?” “高幸,庆幸的幸。”男子笑了一下,顿了顿:“您之前见过我,不过大您记不得了。” 他给人的感觉很怪,至少对李嘉而言,对她有着刻意的恭敬,但骨子里却透着高人一等的临下之态。李嘉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对方的身份,没留意小白已经嗖地一下蹿了出去,尾巴一卷将一碟奶糕挑到了自己跟前。 …… 李嘉“啪叽”一巴掌怕扁了小白,在陌生人面前她仍是有些紧张:“不、不好意思。” “你的蛇?很有意思。”高幸并未向旁人表现出的害怕,但他的赞美听在李嘉耳中也没多少诚意,显然他的重点在李嘉身上:“突然相邀或许有些冒昧,但我家主人与您颇有渊源,便命在下特来探望您。” 又是一个主人?李嘉已经懒得去吐槽了,接下来的对话便是近乎刻板的一问一答: “学业如何?” “尚好。” “起居生活可好?” “尚好。” “贵体安康否?” “尚好。” “有意入仕吗?” 李嘉语声一顿,垂得快粘起来的眼皮子动了一动,慢慢挑起:“嗯?” 高幸斟上一杯,双手交叠亲自奉给李嘉,没有接,遂笑道:“不是酒。” 眼角余光瞟过他托在杯底的手,尾指微微翘起,这个动作于男子而言并不常见。李嘉接过酒盏却将它置于一旁,眉眼极是冷漠:“入与不入,与你何干?”对方的身份,她已猜出大半,但谁派他来的她心里却没有底。金陵这个京城,有太多势力交错相织,她摸不清对方的底,一步也不能动。 “在下并无恶意。”高幸轻叹一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敬给李嘉:“我家主人欣赏公子才学,公子若有意入仕,他可借公子一臂东风之力。”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嘉的神色,一无所获,笑了笑。这回眼中的笑意真实上几分,他又敬了一杯:“公子是龙凤之才。” “哦,谢谢。”李嘉对别人的夸奖从来全盘接收。 -- 第23页 菜是好菜,但李嘉筷子动得并不勤,做得最多的是便是阻止小白过多地进食。 小白英勇不屈地和她做着斗争,李嘉搞不定不爽了,筷子重重一放,望着小白,一字一顿道:“死胖蛇。” “……”小白两眼一翻,直接竖成根笔直的棍子,倒桌上装死。嘤嘤嘤,人家不活了,主人居然骂我是胖纸! 高幸在那端看着一人一蛇的互动,眼底沉淀下一缕难以究竟的笑意。 一顿饭用了半个时辰不到,高幸称有事在身,起步告辞。李嘉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由先头那少年沿着原路送了回去,擦着一路探出头的枝枝叶叶,她忽而问:“靖王?” 少年推着轮椅,如同没听到李嘉的话。 哦,不是老皇帝那喜欢抢人媳妇的浪荡子,李嘉又提出个人选:“安王?” 少年依旧沉默。 李嘉排除掉几个,最后抿抿唇道:“太子?” 轮椅咯吱卡在了石块上,少年弯腰一手握起它,放到一旁的花丛中。 “真的是太子吗?”李嘉喃喃自语。 而少年把她送到学寝的前庭,毕恭毕敬地给了她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梁国历任统治者都有个遗传性的“家族病”,那就是风流多情。没办法,人家一家子都是能写出媲美诗圣诗仙辞藻的高端文化人,这个毛病不可避免,可以原谅。 与他多情到令人发指的老爹相比,这任梁国皇帝的子嗣稀少得有些可怜,区区十个不到。梁国百姓喜大普奔,终于遇上个节制点的狗皇帝了,不再担心自家闺女会沦入魔爪了呀!殊不知,梁帝抱膝在小角落里含恨饮泪,他倒是想生,但但,有心无力啊! 许是同他为数众多的兄弟厮杀太过激烈的原因,过了而立之年,梁帝的身体就时好时坏。众位皇子们将虎视眈眈的目光搁在了太子身上,凭什么要立他做太子?! “就因为他比我从娘胎里早爬出半个时辰?!”第一个不服的就是排行老二的靖王。 “就是就是。”众皇子符合。 符合是符合,但也没人敢有啥大举动,原因在于…… “怎么会是太子呢?”吕佩仁从浓荫下的凉亭里晃了出来:“太子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安王靖王两人联手都斗不到他。怎会看中你一个无品无阶的寒门士子?况且他疑心慎重,要是有意用你早把你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你还会在这?啧啧,这种栽赃陷害的小把戏亏他拿得出手。” “你偷听我讲话。”李嘉小脸绷得紧紧的。 吕佩仁摊摊手装作不开心道:“那个姓萧的小子也经常偷听你讲话,你为什么假装看不见,到我这偏偏就要拆穿了?这不公平!” 这人就属牛皮糖的,越扯越黏得你烦,李嘉当着他的面,慢吞吞地从袖里拿出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把无视这两个字表现到了极致。 “……” “不管今日来的那个宦官是哪面的人,至少说明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你。”吕佩仁推起李嘉的轮椅往学寝里走去,他声音很轻,轻的只有他二人能听见:“对你现在的处境来说,只坏不好。”他俯下身,附在李嘉耳边,循循善诱地微笑道:“你想替冤死的谢家人报仇,我想要武昌镇在京中站稳脚跟,你我合作如何……谢衣?” 吕佩仁的笑容让李嘉想起了《地狱变相图》里的一个恶鬼,前面那张是仁慈观音像,后面则是青面赤发的修罗,引人一步步随着他的脚步走向地狱深渊。 李嘉一入学寝,甩手即将门关上,平平的声音从门板后模糊地传出:“莫名其妙。” 背抵着坚硬而冰冷的椅背,李嘉看着浮动在一道道光线里的尘埃,蜷起的指尖缓缓舒张开来。 谢衣……隔了这么久,她没想到能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 ∞ ∞┉┉┉┉ ∞ ∞┉┉┉ 夏花落尽,秋水白,冬光又尽一年时。 地狱式的年终大考在太学生们的骂娘声中逼近了,初入腊月,自修堂里的炭火足足烧旺了一倍,因为这里迎来了大批复习的学子们。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有用? 因事耽搁,来迟一步的李嘉环视满当当的课室瘪瘪嘴角,抱着小书箱转身要走。 轮椅转一半,迎头碰着了个一头往里冲的“雪人”,洒了她一脸冰珠子。 “哎哟哎呦,对不住!”“雪人”手忙脚乱地避开李嘉,不留神撞在了柱子上,疼得龇牙咧嘴,雪花片簌簌往下掉:“这糟心的鬼天气!” 一吱声,李嘉认出来了,是那个没事就喜欢和她攀交情的李谆。上个月他回陇西老家探亲,落了不少功课,这个时候着急也能理解,抹抹脸她道:“没位子了。” “啊,这么早就没位子了!”李谆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扭在一起,看着寄上斗篷的李嘉,眼珠子一转,嘿嘿凑过去:“李嘉,你要回去复习?” “嗯。” “带我一个呗!” “不要!”李嘉回绝地干脆,才不要带这个烦人精回去。 李谆搓着双手,在李嘉身边蹭来蹭去道:“不要这样子嘛,带我回去,我就把柴旭的信给你嘛。” 柴旭的信? 准确来说,应该是署了柴旭名字——萧和权的来信。 ☆、第14章 拾肆 小炭炉上陶罐汤药烧得咕噜响,一波波的汤药味翻滚在上升的水汽里,屋外冰冻三尺,屋内却暖得有些过头了。 -- 第24页 地板上书卷凌乱地摊放着,那是半个时辰前李谆留下的烂摊子。李嘉揣着个暖炉,慢慢地一本本捡起它们,分门别类地重新放回架子上。看了看汤药熬出的汁水色,往炉里添了小块的银丝炭,人又挪回了案边,拿起了李谆交给她的信函。 信肯定不是柴旭写的,因为那字丑得李嘉想洗眼睛,萧和权还大言不惭地称这是他练了三个月字的成果。 真不要脸啊,李嘉一边感叹一边往下看,信不长,统共一页不到,七八成是炫耀他回国后吃香喝辣的美好生活。 无聊! 李嘉草草扫过几眼便想将它揉成一团直接塞进炉子里,眼神掠到倒数几行字时她捏住了信纸: ——“小白眼狼,小爷我要上战场去打契丹人了。等小爷我旗开得胜,给你送去百十头牛羊!” 羊…… 李嘉条件反射地恶寒了下,抱紧了暖炉往毛被里缩缩,努力冲淡童年时的那片心里阴影,她开始思考萧和权北征的意义。 前梁分崩离析,五国以一种微妙的平衡依存并立。梁燕交好,便注定了其他国家与这梁国的关系不太融洽,首当其冲即是占据辽东三部和西北草原的契丹了。契丹与燕国有很多相似之地,斗狠、嗜武、善战。甚至因为是游牧民族,故而比燕国军队的机动性更要灵敏。 契丹与燕交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强强相遇,总要分出个你上我下嘛。所以从某个意义上来讲,梁燕相处的很愉快,大部分是因为梁国的战斗力渣到让燕国瞧不上眼。自然,这个原因梁帝是从来不承认的…… 萧和权在这个时候出征北伐,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权禹的借刀杀人,利用契丹人铲除掉萧家最后一个血脉。说不定萧和权还没到前线,后院里他们家右相已经暗搓搓地和契丹汗王狼狈为奸,给他挖好坑等着他往下跳。 李嘉快速地将当前几国局势梳理归纳了一遍,萧和权一死,柴旭必不得保,燕国政变是迟早的事。若主战派的权禹登基即位,那么燕梁交好的局面十有八九一去不复返,更大的可能是联合契丹刮分了梁国。 无论哪种局面,对李嘉而言,都是不愿意看到的。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型,五指紧紧抓皱纸信纸,梁国不能乱、萧和权不能死! “公子,你从国子监赶回来,就是为了救燕国那个小兔崽子?!”周叔像是从没有认识过李嘉般,骇然看着她问道:“公子!您难道忘记当初来金陵前与老爷子定下的规矩吗?事不关己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谨记七字真言!”周叔无比严肃地原封不动复述道:“‘低调!低调!再低调!’” 李嘉一听到这七个字脸就直抽,这种蠢话也就她那个老而不死是为贼的祖父说得出口。从信上的日期,她推算过萧和权从燕国国都汴梁出发也有半个月了,不出十天即能到达潼关。过潼关再往北,便出了关中地区,契丹与权禹的势力就可为所欲为,萧和权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周叔是看着李嘉长大的,晓得这孩子犯起拧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见劝也劝不动,大袖一甩背过身去生闷气:“我知道,我知道公子年纪大了,周叔的话你听不进去了。唉,当初老朽就该死在战场上,说不定还能挣个镇国公之类的名头,也不会在这里碍公子的眼了。命啊,这都是命啊,呜……” “……”李嘉默默地转过轮椅,出门去了…… 天井下十二娘给李嘉缝补着衣裳,望着李嘉出来,放下衣裳,对李嘉比划着手势:“周叔没帮忙?” 李嘉沉默不语,十二娘微笑着摸了摸李嘉的脑袋,对他比了几下:“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嗯……”李嘉点了点头,这样的结果并不在她意料之外,通过周叔求助广陵那边的势力自然直接而有效,但也繁琐,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条路走不通,只能走曲线救国的那一条了…… …… “李嘉,你你主动找我?有什么事吗?”课后被叫住的李谆受宠若惊地抱着书箱呆呆问。 “我要见常梦庭。”待课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李嘉轻吸一口气,一字一慢道:“我要见常梦庭。” “哈?我舅公?” 常梦庭,字萌图,扶风人。文士汇聚的梁国官场内奇葩很多,此人乃为数不多的一个正常人。但有句话说得好,当大家都精神失常,唯独你一个正常的时候,那么你就成了那个不正常。常梦庭因他为人太敦厚,品格太方正,嘴巴太恶毒,从而成为刑部尚书崔丘那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官场生涯也因此跌宕起伏,三升三贬,一般的心脏承受不来。 当然,对时事政治并不那么感兴趣,至今连皇帝老子他生了几个儿子都搞不清楚的梁国百姓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记住常梦庭这个人,还是多亏他那个与本人严重不符的字——萌图。 “啊哈哈哈,常大人您老爹和您有多大仇啊。”喝醉了礼部员外郎勾着常梦庭的肩,说出了梁国百姓的集体心声:“哟,还萌图~哈哈哈哈,您明明一点都不可爱啊。” 第二天,这位可怜的员外郎就收到了来自常御史极尽刻薄的弹劾,打包回老家陪田里那几头老牛看夕阳去了。 李嘉找常梦庭,却不是冲着他方正端良的品格去的,闭眼听马车有节奏的行驶声,李嘉将要说的话反复在心里默述,找常梦庭那是因为他是目前在梁帝面前最能说的上话的人,否则梁帝也不会亲下圣旨将他从个偏远藩镇调回京中。 -- 第25页 “少爷,李公子,常府到了。”李嘉心思刚刚落定,马车即停了。 李谆托着李嘉帮她下车,看了常府朱红大门一眼,吞了口口水艰难道:“李嘉,有句话我一定要提醒你。” “嗯?” “我舅公人很怪……你小心不要被他打出去。” “……” ┉┉ ∞ ∞┉┉┉┉ ∞ ∞┉┉┉ 燕国,潼关外三十里的广益镇,大军扎营在镇外流霞河边。萧和权提着酒囊一口气猛灌下去,烈酒入喉,烧得人嗓子冒火,却也酣畅得痛快。他年纪尚轻,在此次北征中仅是个小小的准备将,但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说不紧张那就太假了。 西北的落日浑圆而硕大,比歌舞升平的汴梁多了一份苍凉萧条。远在他乡的日子萧和权过惯了,族里人死的死散的散,这样的场景理应勾不起他的怀乡与伤感。可看着一马平川的寥落平原,萧和权竟莫名地怀念起远在江南的金粉之都。 柳丝如烟,碧草茵茵,巷陌深处人家寂寂。萧和权无意识地念着背下的词句,这是他在那小白眼狼书中看到的。他是个粗人,不动欣赏诗词歌赋这些东西,但这句他一眼看去就记住了,尤其是后半句“白衣卿客,如切如磋。” “白衣卿客……”萧和权心上不期然地浮起一幅过往画面,破败的天井下,几缕残阳漏下。一人端然坐在台上低头静读,如雪深衣随风微漾…… 妈的,他怎么会想起那个小白眼狼!萧和权及时打住自己的念头,狠狠一抹嘴,信寄去金陵多久了,连根鸡毛都舍不得回,亏他辛辛苦苦照着字帖练了好几夜的字! “萧哥,在那嘀咕什么呢?”军中几个年轻将领勾肩搭背地走过来,挤眉弄眼道:“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多没意思啊。”这话一出口,各自心领神会,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到了青春期该有的冲动也有的嘛。 萧和权伸着胳膊搭在栅栏上,嘴角挑着懒懒的笑:“军中不可狎妓,忘了?” 老成一点的一青年拍在他肩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还没出潼关呢,这时候不找个机会松一松,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呢。”胳膊肘不怀好意地捣一捣萧和权:“你小子还没开过荤吧?走,老哥带你去见识见识,人不风流枉少年啊是不?” “萧兄,一起一起嘛。”其他人起哄道:“怕他那个老子的啊,蒙将军自个儿都去找他在广益镇上的一相好的了。” 再推拒就矫情了,萧和权笑一笑,由着兄弟们推搡着往广益镇上去了。 广益镇在西北这种地方勉强可称得上热闹,这里是潼关附近唯一一个大的城镇,走南闯北的脚商如果不想露宿郊野,只能选择在此歇息。广益镇具备任何一个交通枢纽所应有的基础设施,包括花楼这种服务性行业。 夜幕未至,沉香楼里人影稀稀,红灯暗暗,三两衣着清凉的姑娘歪在栏上插簪弄发,程妈妈双手叉腰在楼下吼着个姑娘,忽见着一群少年郎簇拥进来,撇撇他们的衣裳,鼻孔里重重哼出两道气,一看就是几个没钱的小兵痞!不待见! 倒是楼上的姑娘们瞅见了,眉开眼笑,帕子纷纷丢了下来:“哟,好俊俏的小哥儿~” 既然是来找乐子,银子必是少不了,有银子程妈妈的脸上笑容也有了,忙招呼着:“来来,小兄弟自己看有没有合眼的。” 萧和权和没骨头似的长身依立在柱子上,冷不丁怀里撞进个温香软玉,香气袭人:“小哥哥~我来陪你好不好?” 调笑间,绯衣女子牵着萧和权的衣角便往楼上走,楼梯上方丝丝销魂声婉转飘来。 几个没抢到先手的姑娘又嫉又恨,使劲咬碎手帕,妹妹的,老娘先看中的好么!萧和权脸上似笑非笑,任女子带着他一步步上楼…… ☆、第15章 拾伍 烛泪滴尽,窗纱微白,沉香楼里无处不遗留着香艳春情。 程妈妈呵欠不断地开了门,预备去后厨用些早点。才一拐过楼梯角,迎面碰上了个人,险些被吓得滚下了楼去。胸脯直拍,程妈妈心有余悸道:“我的儿啊,你这是要吓死妈妈呀?”绿豆小的一双眼在她露出的胸前颈上瞄瞄,提着小手帕捂住嘴角:“怎起得这样早?啧啧,看那小军爷的身板,昨儿没少折腾吧。” 春秀失魂落魄地倚在栏杆上,一脸欲说还休的纠结,半晌扑入程妈妈的怀中大哭:“妈妈!!他,他他……”春秀痛苦地捂住脸,直跺脚:“他是个绣花枕头!他不行啊!” “哈欠!”萧和权揉着鼻尖,骂骂咧咧地提着马桶给自己的爱马燎原冲澡:“哪个小王八蛋在背后说小爷坏话?”举手抬胳膊时,衣上飘来淡淡的胭脂味,浑身一僵,昨夜那不堪回首的的记忆重现眼前。 半掩半遮的轻纱、白花花的肌肤,红艳刺眼的唇瓣、还有熏得他快呕出来的浓郁脂粉味…… 噩梦,绝对的噩梦!通体上下蹿过一道恶寒,萧和权三下五除二把上衣剥了个精光,若不是顾忌到这里是野外,他连裤子都想扒了。不顾燎原小马驹的抗议,哗啦,桶底朝天把自己浇了个干净。甩去脸上水珠,他狠狠将铁桶砸到地上。 妈的!都是那小白眼狼的错! “咦,萧哥你回来得好早呀。”消遣归来的小伙伴在流霞河边惊奇地发现了光着膀子的萧和权,年纪大点的一个贼笑着勾过他的脖子:“大清早地冲什么凉水澡呀?莫非昨晚那个春秀伺候得不够好,自己消火?” -- 第26页 伺候都没伺候,好个屁?!萧和权心烦意乱地甩掉他的手:“不干净。” “我说萧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可不能和汴梁比,春秀那样的就不错了,风尘女子不能要求太高啊。” 他不是那个意思啊!!!!萧和权心里一片电闪雷鸣,他说不出口啊!在面对其他女子时他竟不由自主地李嘉那张惨白的死人脸和她身上经年不散的药味!然后,然后他就…… 众人还欲打趣萧和权,急促的鼓点声骤然高亢响起,惊破了这个安谧微凉的西北清晨。 契丹人突袭潼关,全军拔营出征。 ┉┉ ∞ ∞┉┉┉┉ ∞ ∞┉┉┉ 梁国,金陵,常府。 从午后起紧闭的偏堂门,终于在夜雪飘零时缓缓开启,李嘉常年苍白的脸庞从昏黄的烛火里一点点显映出来。外头的李谆早等得心急如焚,生怕他那不讲情面的舅公拿着大棒把李嘉哄出门外。此刻见门开了,和火烧尾巴似的蹿了过去:“怎么样,怎么样?没事吧……哎呦!舅公你又打我!” “哼,你舅公是山精鬼怪?会吃了你这同学?!”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卷着书,两撇短须厉声数落着李谆:“心智不开,钝性不改。你阿娘昨日还托我管教你,我看你是烂泥一块,扶不上墙!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舅公,你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李谆嗷嗷叫地左躲右闪,避到李嘉身边问道:“你与我舅公说了些什么?竟用了这么久的功夫。” “没什么。”李嘉将扑在膝头的银鼠灰氅抖开,披到肩上,微微侧过身对常梦庭颔首道:“有劳常大人了。” 常梦庭拈着须模糊地哼了声,李嘉心知所托之事大半是成了,天际云头压得黑沉,雪花星子渐变成片片鹅毛。望望天色,算算十二娘差不多也该来接她了,便不多做逗留:“告辞了。” 李谆看得一头雾水,见李嘉要走赶紧留人道:“这个点了,还走什么?一同用了晚膳,我与你一同回国子监吧。” 不等李嘉婉拒,常梦庭一脚蹬在李谆小腿上,转身往屋里走:“没煮饭,不留客。” “……”李谆脸上五颜六色,好半会嗫嚅着对李嘉道:“我,我舅公,他脑子不好,你不要在意。” “嗯,我知道。”李嘉无比淡定地认同道:“是不太好。” 李谆再次噎到了。 送走李嘉,李挠挠后脑勺原路返入常府。书房内常梦庭口中念念有词,拈着个册子来回踱步,一见李谆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忽地想起什么喝道:“对了,你过来! 李谆心惊胆战地一步步挨过去,哭丧着脸道:“舅、舅公,我家这一房就我一个独苗。再打,打折了,香火可就断了。” “满嘴胡诌,诗书礼仪被你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常梦庭气得胡须直吹,手高高扬起,停顿了下又落了下来,没好气道:“你回去告诉你阿娘,我是不会帮你讨个一官半职的,有本事自己去考功名,别和那些混账世家子一样,仗着祖宗家势在朝廷里混日子!” 李谆噢了声,他不说,他本也打算过了十五就参加科举,眼珠子瞟见常梦庭手中的册子,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舅公,李嘉找你到底是做什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李嘉一个普通监生会有什么求他这个参掌诏命的舅公的? 更稀奇的是,常梦庭在接了李嘉的拜帖后,居然让他把人领进来了! 常梦庭掂了掂手里厚实的册子,没有斥责李谆过重的好奇心,也没有回他的,只哼笑了声:“其他废话不说,作为长辈我奉劝你一句,你离这个李嘉最好远一点。” 李谆大骇:“为什么?” 常梦庭阴气十足地笑了笑,寒意深重:“与他为友,你日后免不了受其牵连;与他为敌……”看了一眼李谆,胡须一吹:“罢了,左右你都惹不起,滚去烫壶酒,咱舅笙两喝一盅。明儿说不定我就要和陛下去打擂台了。” “公子,你说服了常大人?”十二娘指了指常府大门打了几个手势,边挽起袖子扫去李嘉肩上雪花, “嗯。” 抱着李嘉上了车后,十二娘偏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她,李嘉咳去喉咙里的寒气,淡淡的声音从放下的帘子后传出:“我只是,坦承了我的身份而已。” 十二娘握在手里的缰绳,陡然滑落。 ┉┉ ∞ ∞┉┉┉┉ ∞ ∞┉┉┉ 梁中兴三年二月,契丹与燕交战于虎牢关外八屏山,两军势均力敌,战况一时胶着难解。孰料天有不测风云,燕国押运粮草的军队夜遇天火,数万石粮草付之一炬。而在去年,燕国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旱情,国库本就空虚。换而言之,再过不了几天,虎牢关的燕国军营内即将面临无米下炊的生存难题。 大概上天觉着这种考验还不足够检测出燕帝的心理承受能力,粮草不济这一本被严令封杀的消息不胫而走,经过艺术加工和渲染,直接演变成了“啊,听说燕军后天只能喝稀饭啦。”“啊,听说燕军的厨子已经开始商量宰军马做粮食了。” 对士兵而言,手中的长枪与骑乘的战马,那是和自己老婆差不多重要的存在。出生入死的感情,并不比与同袍们的浅。这个消息一出来,登时在燕军中激起了千层浪。 汴梁,相国寺内春荫初萌,青黄两色的枝叶结冠成盖,筛碎薄薄春光,遮去树下两人面容。 -- 第27页 “相爷,看来不出一个月,这场仗就快结束了。” “是么?”紫衣人负手眺望远处,眸光犀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哪。” “再有个万一,起码萧家那小子是逃不掉了。以他有勇无谋的冲动秉性,第一个带头闹事的就会是他。那时即便他命大不死在契丹人手中,回来后也逃不了军法处置。” “这倒是。”权禹手压花枝微微一笑。 “萧哥!这事绝不能忍!”双眼通红的年轻士卒们涌到萧和权帐内,胳膊上青筋一条条暴起:“谁要宰老子的马,老子第一个拿他开刀,管他是契丹人还是自己人!” 萧和权低头握着长枪,沉默地一寸寸擦净枪上血污。 “萧哥你发话啊!”士兵急红了眼,虎目里泪花四溅:“这军中做主只有你一个明白我们这些兄弟的,想想你的燎原,你舍得让它下锅?” “这消息你们从何处得知的?”萧和权慢慢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冷光湛湛:“你们可曾亲口听过主帅、副帅或是军师其中一人说过要以战马充粮?燕人没打过来,我们倒先要窝里反了!” 众士兵面面相觑,有人呐呐道:“可,军中粮食确实短缺了,这几日的粥都快成清水了。吃不饱,怎么打仗?” “上战场我就没有想过要回去,”萧和权口吻平静,唇角轻勾:“要死大家死一块,生死都是兄弟,黄泉路上也不冷清。” ┉┉ ∞ ∞┉┉┉┉ ∞ ∞┉┉┉ 在所有人都以为燕军要栽了个大跟头时,意想不到的奇事来了,一向和气生财的梁国和北边一小国闹红了脸。梁国武昌节度使率大量兵马向西北边境集结。 军中常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财大气粗的梁国难得打回仗,简直恨不得想在战还没打,先用山一般高的粮草砸垮对方的士气。其实从效果上,梁帝他更愿意用国库里黄澄澄的金条来闪瞎对方乡下小国人的狗眼。 “陛下,忍住啊!”户部尚书抱住梁帝的大腿流下两行宽面条泪:“您不知道现在百姓们的仇富心态已经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了嘛?!” 梁国粮草启程之日,一封密信从金陵国子监里送出,在梁国押运官“正巧”路过虎牢关的前一日辗转送到了燕军中。 萧和权打开信函,两个端正的楷书跃然纸上:“截粮。” 三日后,梁国粮草被悍匪所截,梁帝不痛不痒地骂了几声,挥挥袖子:粮草都没了,还打个毛线的仗啊。撤兵撤兵。 木已成舟,周叔再计较也为时已晚,但对李嘉的做法他仍有些不解:“公子,你即说动常大人给那小子送去粮草,为何不好人做的到底,提醒他小心权禹在暗中给他下的绊子呢?”好歹也让那小子多欠点人情啊。 李嘉坐在一室春光内,堂前莺啼柳绿,花开似锦,她提笔在崭新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大字:“物竞天择。” 她能助萧和权一时,助不了他一世。他与权禹的斗争,归根结底只能依靠他自己。如果他迟早死在权禹手上,那么现在能“战死”沙场,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日月长短一梭间,国子监内新生旧生一年年替换。中兴五年,梁国诞生了史上最年轻的,年近十五岁的状元郎。 ☆、第16章 拾陆 “金榜题名墨上新,今年依旧去年春。” 杨花漫漫洒入冬风,震天响的爆竹声起此彼伏地响在金陵的街街巷巷,从西市的平民区到东市的权贵集中地,无不如此。 御笔钦点的三甲圣旨一下,紧跟着保和殿内从晨起到入夜连摆烧尾、玉台两宴。一是拜谢君王、二是让新科进士们在百官面前混个脸熟,更意为“烧去鲤鱼尾,一跃登天台”。歇上一日后,即是万众期待的状元游街了。 为了这一日的到来,京中各处的小商贩提前踩好点,备下一筐筐的香囊、罗帕与瓜果,就等着倾销给热情奔放的金陵姑娘们用以表达对新科状元郎的爱慕之情。 登上出宫马车,探花郎李谆忧心忡忡地对李嘉道:“我听说那些贩子备下的瓜果个个有我拳头大小,你说我们要被砸死了怎生是好?”越说他越是惋惜:“你我这种国之栋梁,若是在登科之日被砸死岂不丢净了我赵郡李氏的脸?“ “……”不用被砸死,你只要一说话就丢完你祖宗十八代的脸了!李嘉在玉台宴上饮了两杯清酒,宴还没散人就蒙生了些睡意,此刻靠着枕头假寐,声音也朦朦胧胧的:“砸也只会砸死你。” “啊?”李谆张圆了嘴,迷茫看着泰然自若的李嘉,锲而不舍地继续骚扰:“为什么啊?这不对呀,你我一同游街……” 李嘉阖起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略横了横,李谆瞬间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外头有人轻敲了敲车壁:“李公子?” 李谆听出那人的声音,是跟在吕佩仁身边的小厮元四,而李嘉明显不愿开口,自觉接过话问:“何事?” “我家公子看状元郎似在宴上喝了不少,让小人送来瓶解酒药。”元四在外有条有理地一一说道:“此药不须用水服下,入口即化,吃一粒路上便不会吐了。” 李谆哦了声,不论李嘉愿不愿收,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吕佩仁好歹也是今次的榜眼。倾身刚要撩开帘子,一只手赶在他前头伸了出去。 “多谢。”话依旧少得可怜,语气也不见得多有诚意,瘦骨嶙峋的手立马又缩了回去。 -- 第28页 元四傻愣在原地,眼看着马车渐行行远,这这这,是李公子头一回收自家公子的东西吧。 “我以为你不会收的。”李谆尴尬地替自己打了个圆场。 李嘉单手支着沉甸甸的脑袋,借着车内一点荧光,摩挲打量着手中的瓷瓶,半晌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以前不会,现在要会。” 今日前的她仅是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士子,今日之后的她,则已迈入了这个国家权力中心的第一步。状元及第,按例最高封不过六品,翰林院今年已经满员了,她最有可能的去处不是崇文馆即是秘书省,担个小小的校书郎。 “六郎,你别看六部与政事堂只是段区区百十步的路,可有的人穷尽一生也到不了终点。”开考前一夜祖父的话,此刻仍在李嘉脑中盘桓不散:“你真的要单凭你一人之力,在仕途中摸爬打滚吗?” “我想试一试……”她想看看自己在这条路上到底能走多远,她想知道当年的谢家究竟是如何坍塌在这个权力场中。 ┉┉ ∞ ∞┉┉┉┉ ∞ ∞┉┉┉ 翌日,李谆跨上高头大马,总算明白了李嘉昨晚话里的意思。今上体谅新科状元腿疾不便,特恩赐软轿一顶,以示皇恩浩荡。 吕佩仁一如既往的闲定自在,拍了拍李谆霎时垮下去的肩膀:“别羡慕,别嫉妒,左右有我陪李兄你一同挨砸呢。” 李谆拉起缰绳,沮丧无比:“你陪我,我也照样要被砸啊!”睇了眼吕佩仁在马上依旧风流倜傥的姿容,喉结干涩地滚了滚:“吕兄……待会,你切记务必要离我远一点啊!” “……” 牵马在前的元四耳朵一竖,嗖地从袖子里抽出把小剪刀。哼!竟敢嫌弃我们家公子,待会给你马屁股上扎一刀! 吉时一到,盛大华丽的游街队伍从金光门行出,特意赶来瞻仰新科状元风采的百姓顿时大失所望,嘘声一片。我果子都买了一筐,你他娘的就给我看这个?! 吕佩仁屈指收起袖上锦帕,含笑道:“看到没,有李嘉在前,哪有会注意到我们?” 李谆默默看了眼他挂满身的香囊锦帕,再看看干干净净一身的自己,一道黑线挂下,恰好路边的议论声传入耳中: “唉,探花郎看起来好心疼啊。要不我丢个榴莲给他?” “……”李谆顿时悲从中来,扭过脸去,再也不想看到吕佩仁这个伪君子了! 久经风浪的金陵百姓在一时挫败后,很快振奋起来,开始采用各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猜得到的手段“袭轿”,想要目睹状头的真容。更有甚者,试图假装晕倒拦住前路。 轿夫含泪:大婶,你想看状元郎的心情俺明白,但能别在俺身上乱摸嘛!都摸到了重点部位了啦! 轿子旁的护卫更是苦不堪言,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话说重一点儿,明儿就有人告上京兆府举报你“恃强欺弱,言辞粗鲁,素质低下。”后两条在死要面子的梁国可是与猥亵妇女同等的重罪! 场面眼看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轿夫忽似得了指令,齐齐停住了脚步。 御街上的嘈杂吵闹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分分压下,随着轿帘的掀开,人们的心跳声越来越大,紧张地盯着黑幽幽的轿门。倒在御街中央的年轻姑娘,扶额做着弱不禁风样,一边充满期待地偷偷仰起了头…… 清晨响晴的天,到了这个时候暗下了天色,半灰半白的云朵遮去日晖,让轿中的光线很差,差到她及其他人仅能瞧见那模糊的一撇绯色和一双伏在膝上苍白无色的手。 李嘉微微低下头,浓黑的眸子里映出那姑娘,平板而冷淡地开口:“《梁律》二篇十三条,哄乱闹事者,视情节轻重,笞十至三十不等。” “……”姑娘刹那惊呆了,反应过来挤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刷地下来了,呜呜呜,状元郎他好可怕! “唉,我们的新状头一点都不可爱嘛。”金陵百姓整齐划一地重重叹息。 ┉┉ ∞ ∞┉┉┉┉ ∞ ∞┉┉┉ 与李嘉料想的相差不离,不久之后吏部选试,她被分到了秘书省下的著作局,正六品上,著作佐郎。吕佩仁他过个几年要回武昌镇顶替他老子做土霸王,所以朝廷给他个千牛备身意思意思得了,他们三中官职最好的当属李谆了,正七品军器监丞。军政军政,有军才有政,赵郡李氏之所以被其他四姓压了这么多年,便是军中无将、朝中无相,看来他们是想把李谆往军中培养了。 著作佐郎,李嘉将册印看了两三遍,手一卷收入袖中,官职低无所谓,一开始谁没个新人期呢。秘书省看起来只是个编修国史的闲散部门,但却直属于制定政令的中书省,国政有个风吹草动还能逃出她的眼吗? 秘书省内的两个著作郎,一个在年前病退回老家含饴弄孙,一个也是近六十的高龄,字看不清、笔拿不稳,莫说修书,与他说个事都要吼上个大半天。实际意义上主事人是同为著作佐郎的高开。 国史一年一修、三年一定,从皇帝的一言一行到百官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什么“某年某月某日,吏部尚书在上朝时开小差被陛下点名批评了”“礼部侍郎与鸿鹄寺卿为抢个歌女做小妾互殴致残,被御史台连弹十三本。”之类之类的。 高开每日忙得连屁股朝哪个方向都不清楚。 李嘉一去,高佐郎几欲抱着她喜极而泣。但一想这位新科状头不近人情的名声,生生刹住动作,清着嗓子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这个来了就好,就好。以后大家就是同僚了,好好相处。秘书省这种地方事不大,贵在精细,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前辈就好。”高佐郎忽然想起李嘉与自己同品同阶,前辈这个词用得似乎……不太妥? -- 第29页 那厢李嘉已拱手作揖,低低称了个是。 高佐郎乐呵呵地摆手连称不敢,心里嘀咕,这个李嘉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傲嘛。 秘书省的工作当真清闲到……让李嘉感到了深深的寂寞,重要的繁琐的工作高佐郎看在她是个新人,一来不好意思压给她,二来也不放心。当了一个月的值,每日用不到两个时辰,李嘉便已将一日里应整理的书稿归档放好。剩下那大半日的时光,无所事事的她便从落满灰尘的书库里翻出旧史来看。 不翻不知道,这一翻真叫她找出好些宝贝来。那些都是积压在书库最深处的前梁书籍,正史野史,满满一箱。虽在战火的荼毒下有的已经残破不全,但大体上保存得完整。百年岁月染黄了书本的纸张,却没磨去纸上字迹,一页页生动而形象地展现出在前梁“天可汗”与唯一的女帝武帝治下的盛世风光。 风土人情固然有趣,李嘉更感兴趣的是梁末时期的一段野史,那段野史与现在的燕国有关,也与……萧和权有关。 “柴氏刺河西节度使萧翎,夺幡节、焚其宅、辱其妻女,自请封敕。帝震怒,斥柴氏为不仁不义之徒,征之,败。” 再然后,安贼叛乱进军中原,前梁元气大伤,苟延残喘数十年后,辉煌鼎盛的前梁皇朝逃不过每一个朝代的最终命运,终是分崩离析。在原来的版图上,五国并起,其中之一即是柴氏燕国。 这个萧翎,会不会与萧和权有关……但若是萧和权的祖辈,柴氏又怎会留他一族的性命,还封了他们萧氏勋爵?如果萧翎确实是萧和权先祖,那么柴氏发家起兵的资本,就是从萧家掠过来的。 弱肉强食是乱世中的生存之道,柴氏做的错却也没错,这些不是李嘉在意的,李嘉想的是——萧和权他知道这段历史吗?如果知道,那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甘心吗? 《罗织谱》里称,人皆有欲。欲便是贪恋,对权力的贪恋、对美色的贪恋、对金钱的贪恋等等。 萧和权,他的野心又有多大呢? 李嘉扶着蜡烛沉思,没意识到有个身影从门口逐步接近…… 高开在李嘉背后站了一盏茶又站了一盏茶,等不下去了,这小子神游到有人捅她一刀不会知道吧? “李嘉!”中气十足的一声吼。 李嘉倏地一抖,惊得险把蜡烛丢进了书堆里,忍着烫抓了它回来:“嗯?” 高开看她吓成这样,心里那点不快被尴尬的笑容所取代:“吓到了?” “嗯。”李嘉蹙眉。 “……”高开梗住了,他没想到李嘉的反应这么诚实,直接把他给自己找的台阶拆了……没台阶就没台阶吧,又不是第一天做官了,朝里那些同僚们不就以拆对方台阶为了嘛,做完自我安慰,他道:“明儿起早上要提前一个时辰来加班,午后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加班?”这个词对闲到头上长草的李嘉倒是新鲜。 “嗯,明年是陛下的五十圣诞,要改元换号。陛下的意思是要挑个从没有过的好年号,所以礼部让我们来拟定,以便不与以前用过的冲突。” 真是个会折腾人的老混蛋,李嘉默默地点头应下,将旧史一本本放回箱中。 高开望了一眼深口箱子,摆着八字步,咿咿呀呀地唱着他的花腔小调晃走了“成王败寇一夕间,输赢终成纸上谈呀~~~~” ┉┉ ∞ ∞┉┉┉┉ ∞ ∞┉┉┉ 从秘书省出来,时辰尚早,十二娘的马车还没到。李嘉稍稍估量了下,唤了个小厮找了辆马车来,自己应能在十二娘出门前到家。 马车驶入西市文街,李嘉想起十二娘近日有些咳嗽,便叫小厮折个弯拐去东头的药铺子,买些川贝、雪梨回去也好给她熬些汤水,消消痰气。 马车一停,李嘉便撩开帘子,小厮忙殷勤道:“郎君何必自己下来?郎君要什么,小人去买便是了。” “不必了。”李嘉推手拒绝,自己挑的放心些。 挑完药材,李嘉等着掌柜称好打包,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门外来去匆匆的行人瞥过,忽然凝在了某一点。那个身影子在熙攘的人群里一闪即逝,李嘉以为自己看错了,摇摇头拎起药包回去去找马车。 出了药铺,轮椅停住片刻,李嘉转着踏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第17章 拾柒 喧嚣闹闹,人潮攘攘,今儿凑巧又是文殊菩萨圣诞,十里长街红绸遍结,佛牌高高低低悬在绳下,那是士子为自己与父母为孩子的学业许下的愿。 拥挤人流中,李嘉的动作步履维艰,而前方那缕人影左一蹿右一避,灵活得像山溪里的一尾细鱼。忽近忽远的,总是在李嘉指尖快勾到时嗖地又蹿远去了几尺,直叫她恨得牙痒。 行进坎坷时,一队胡商耍着戏法横穿街市,五颜六色的彩衣晃在万千红绦里,任李嘉再是目力过人,也将那一点人影给追丢了。待李嘉极目搜寻,轮椅被看热闹的人重重一推。“嘭”,后脑磕在了坚硬的石砖上,她身不由己地被挤到了个旮旯里。 喂,大婶,一大把年纪了,能别穿着红裙绿袄来瞎我的眼么?李嘉以手捂口,抵挡着汗臭与各色食物的混杂味,一面艰难地试图从人墙中觅出一条生路,逃难似的避入左手边一条小巷中。 浑浊的空气稍稍清新了些,李嘉扶着轮椅喘气,这个时候刚刚碰着了的脑壳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倒霉!李嘉擦着手里的泥土,又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鬼迷心窍!不是鬼迷心窍,以她的性子怎会单凭个似是而非的影子就追了出来。 -- 第30页 哐啷,墙角堆着的竹筐突然应声倒下几个,咕噜噜朝着李嘉滚过来,有两个堪堪擦着李嘉的侧脸飞过。巷子里只有李嘉一个人,并无他人。李嘉擦手的动作一顿,哗啦又是一声,剩下的那半丈高的筐子皆倒了下来,后面黑魆魆的角落空无一人。 巷子是条死巷,无风无水。 李嘉定睛锁在角落看了片刻,从秘书省回到西市后的这一路她觉着很不对劲,可又无法确定这个不对经是好是坏,想了半天得不出个结果,只能归结于自己的偶尔发疯。再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竹筐,她微微撇了下嘴,慢慢转过轮椅。 一张硕大的脑袋蓦地跳入她的眼中,褴褛破烂的衣衫,蓬松凌乱的长发,沾满泥灰的脸和邋遢到无法找出五官的络腮胡须…… 李嘉的心跳停了一瞬,望着他脏兮兮的一身,轮椅向后倒退了一步,平淡问道:“你是谁?” 乞丐不说话,嘿嘿笑了两声,往前又走了一步。李嘉退,他进;李嘉再退,他再进;轮椅卡在墙角,退无可退,李嘉皱眉道:“让开!” 乞丐还是痴痴地笑,他像看出了李嘉对他的嫌弃,牢牢将她卡在墙角,得寸进尺地伸出他黑得发亮的油手去摸她的脸。 李嘉忍无可忍地捡起个竹筐砸到乞丐头上,将他套了个正着:“不要卖蠢了!笨蛋!” “……”乞丐愣了一下,一把扯下竹筐,窝在乱发浓须的眼睛笑得弯起来,深邃得发亮:“小白眼狼,想我了没?” “想太多。”李嘉神情动也未动。 “没想我,还追小爷追了那么久?”萧和权不怀好意地将俯下的身子又放低了几分,原本狭窄的空间又逼仄了些,在看到李嘉嫌恶的表情时,喉咙里愉悦的笑声更大了些:“啧啧,小爷看你追得这么辛苦,才特意停下来等你的。感动不?” 李嘉看着他贼心不死,仍想往自己脸上招呼的那只脏爪子,挑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感动……” 萧和权眼睛一亮,“啪”手背钻心的一疼,李嘉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个木夹,狠狠夹在了他手背上。 “……” 两个年少旧友的重逢,果然真是感动到让人流泪,至少萧少的眼泪伴随着他的嗷嗷叫流得那叫一个欢快…… ┉┉ ∞ ∞┉┉┉┉ ∞ ∞┉┉┉ 这两年,李嘉顺畅无阻地读完了所有课程,提前从国子监毕了业,毫无悬念地摘走了状元郎的称号,而远在燕国的萧和权日子就没她那么轻松自在了。 虎牢关一战虽然取得了大捷,但事后权禹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将所有功劳归给了领军的主帅。萧和权不仅半个毛都没沾上,还因擅离职守,私调军队而被罚去了西北做了个七品的致果校尉。即使军中将士心知肚明如果没有萧和权带兵截粮,那连边防地图都看不清的老将军早带着七万将士埋骨虎牢关。 权禹要罚人,谁又敢在朝里替萧和权鸣上一声不平呢?但与契丹人这一战,燕帝心里亮堂堂的,你说权禹一手遮天没关系,居功自傲也没关系,但与外人串通坑自家人就不对了吧。燕帝明面上不敢和权禹呛声,暗地里,在萧和权临行前将他唤道自个儿寝宫里,推心置腹地说了一宿的话,将皇室与萧家那百年的情分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意思是陛下我知道你心里苦,去边关也不全是坏事,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找个机会立个军功,朕立刻就将你调回来。 萧和权心里连连冷笑,他岂不知燕帝是想借力打力,让他以后压制权禹。但这也是个机会,有人乐意给他做靠山,何乐而不为呢? 燕国好战,外有宿敌,内有权臣。边关两载,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萧和权已记不清有多少次身陷绝境,四面围敌。每一次出生入死归来,他的军衔就往上蹭一点,从七品、正七品、从六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萧氏在军中三代威名犹存,加之燕帝的有意提拔与护短,渐渐的,萧和权的名字在西北之境传开。 寒风呼啸过西北的荒漠,黄沙一层又一层地铺上营帐顶,又滚落。夜深人静时,萧和权枕在自己的剑上听着鬼哭狼嚎的风声,有时候会莫名想起远在江南的李嘉。即便是在消息闭塞的西北,他偶尔也会听到李嘉她的名字,多数是在酒馆歇脚的伶人艺妓的唱腔里,或是凄婉艳丽的小令,或是大气磅礴的长赋。这些都是出自李嘉之手,萧和权想不通,当初一个那么刻板木讷的人是怎么写出这些风流意境的词曲的。 最大的可能是她变了,变了……他也变了,这两年来他没睡上过一个好觉,夜夜枕戈达旦,防着突袭外敌,防着权禹的杀手。剑上的血渍被他擦净,可日日飞溅到他手上温热的鲜血似乎是永远也擦不完了。这种矫情的想法,只有当他想起李嘉时才会浮现出来,只因李嘉留在他心中的印象太干净了…… 客栈里,萧和权泡在热水中,清洁的水已经被他搓下的泥球染黑,厚重的屏风后一道白影静静地坐着。在山林里藏了一个月的皮肤终于勉强恢复了本色,经过西北风沙的打磨,微白的皮肤镀上了去褪不去的铜色。多日来的紧张神经在热水的浸泡下略略松懈,他舒展了下身子,抓起布巾来草草擦了擦上身,正要站起…… 他突然发现,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没了,屋里只有一个小白眼狼,很显然被她拿走了…… -- 第31页 “旧衣服丢了。”屏风被人推起一折,李嘉坐在轮椅上,膝上放着叠洁净衣衫。 “……”萧和权赤裸裸地与她对视了会,喉结在下颚滚动了下,头顶热气直冒:“你……怎么过来了?!!” 李嘉看了眼膝上的衣服,沉默地看着他,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你居然能问出口,你脑子是豆腐花做的吗?”这种鄙夷。 “你是个姑娘啊!”萧和权像一只在水里煮熟的螃蟹,爆发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有别啊!啊?!啊?!啊?!!!!”水花拍得哗啦响,他想错了!这小白眼狼根本没有变!变他个娘的变!依然是两年前那个举止怪异、思维迥异的怪胎! 李嘉以一种学术研究性的目光从萧和权的脸到身体一寸寸滑过,定格在水面以下看不见的部位,凝视了会,很认真地回答:“我知道。”怕萧和权不理解,她还脸不红气不喘地补充一句:“我知道男女之别。” 《j□j》《大乐赋》这类j□j,李嘉出于猎奇心理也没少读。 “……”在李嘉这么正经的神态和话语下,萧和权简直快忍不住自我检讨,难道是自己的思想太浪荡了? “水冷了。”李嘉看看一桶浑水,平滑的眉心折起细纹:“穿衣服。” 萧和权稍稍冷静下来,话还有点结巴:““你你,你挂屏风上就好了,我自己穿。” 李嘉慢吞吞地瞥过他一眼,扭过头去将衣服挂上,喉咙低低咕哝道:“又没什么好看的。” 萧和权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结实的胸膛、腹肌和臂膀,目光向腹下移动……额角青筋一爆,他想起了某一段不愉快的经历。 “唉,你们不知道啊,萧哥他很可怜的。” “萧哥昨儿才立了战功,哪里可怜了?” “啧啧,昨儿翠红楼的桃夭告诉我。萧哥他……在那方面不好看啊。” …… 惨痛的回忆挑动了萧和权某根敏感的神经,喂!什么叫没什么好看的!这种话他不能听过就算了!! ☆、第18章 拾捌 窗格微开,李嘉坐在左侧的背光处,透过那一指宽的缝将楼下行走人员尽数纳入眼底。可疑的有一两个,一脸绿林山莽的匪气,腰间一扎黑头白巾,看起来是新近壮大的水路匪帮——十二连环坞里的头目,与萧和权无关…… 李嘉忽的迟疑了,她想起刚才处理掉的那堆脏衣物,草鞋底上沾满了黏软的黄泥,这种黄泥只有靠近淮水那头的浅滩上才会有。两指悄然推合窗缝,萧和权是从那里来的,萧和权这个时候理应在燕国西北大营,为何会出现在金陵?他又与十二连环坞的人有什么干系? “小白眼狼!” 李嘉才理出个头的思绪被萧和权平地一声怒吼冲断,方才被撞的那块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有名字的!”这个见了鬼的称呼,过了两年他怎么还挂在嘴边? 半天,屋里没声没响,李嘉诧异地回头,发现萧和权披着头湿淋淋的黑发,邋里邋遢的胡须滴着水,滑稽地站在那,面沉似水:“手巾呢?”阴狠的声调活像李嘉欠了他八百年的银子般。 “哦,小厮去买了。”李嘉心不在焉地指了下门,飘了眼乱蓬蓬一团的萧和权,指尖揉揉鼻梁,睁开眼:“过来。” 萧和权长身静立,深眸冷眯:“何事?”军中历练到底是有成效的,他一不说不笑,竟沉淀下几分不怒而威之态,若是寻常人等光是被他这冷眸一睇一凝已吓去七分胆气,偏生他对面的人是个冷性子的李嘉。 不错,还会和她摆谱了,李嘉自动忽略了萧少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好性子地又唤了声:“过来。”右手揣入袖中,摸出柄狭细长物。 那是柄刀,萧和权眼风一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提步上前,钳住李嘉手腕,就势一拧,将刀缴入掌中。这个动作一气呵成,不容半分拖泥带水,李嘉吃不住他这道猛力,霍然重重倒在椅背上,重力相加之下,转轮打了个滑,哧的声带着她直直撞向后方尖锐的桌角。 萧和权大惊之下,哪还顾忌什么破刀,说时迟那时快,在李嘉磕向桌角的刹那,及时攥住她的胳膊,一提一拎,腾空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抱着李嘉向后连退了两步,萧和权勉力刹住步子,稳住了身体。 这么轻,萧和权抱着李嘉脑子里恍惚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清爽的雪松香与浓郁的药香交缠在一起,从怀中人青幽的发丝间散出,像是一把无形的小勾子,溜入萧和权心中,一勾一痒。对,就是这个味道,萧和权着了魔般地压住李嘉一抹鬓发,鼻尖轻嗅,什么胭脂香粉都比不上的味道。 李嘉惊魂未定地喘着气,额前突然传来异样的温热感,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像……一只汪在嗅来嗅去,似乎还想……舔一舔?李嘉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清脆一声断开了,她忍无可忍揪着萧和权的衣襟,用尽她全身的力气,双臂一用力,成功地——推倒了萧和权。 平日只有惨白一种颜色的脸颊因用力太过,在此刻显出可称之为明艳的绯红,幽黑的眼眸里燃着前所未有的熊熊怒火。萧和权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跪在他身上,气喘吁吁的李嘉,一时半会没搞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 “你做什么?”萧和权的神情既迷茫又无辜,寻不到一丝方才的慑人之色,纯良到…… -- 第32页 真想让人欺负啊,李嘉喘够了气,冷笑一声,手摸向地板。 “公子,您要的衣服买来了。”小厮自言自语地推开门:“还有啊,公子您做什么呢?楼下客人反映这响动也忒大……大大了。” 小厮呆若木鸡地看着两人一上一下的姿势狗眼瞬间碎了一地,脸迅速涨成了猪肝色。 “衣服放那,然后,”李嘉淡定地用刀点了下床板,又指了指门:“出去。” “明白明白!”小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上了门,在门外快要哭了出来地亡羊补牢道:“小、小人什么都没有看见,公子您继续继续!”什么强抢民男、强取豪夺、龙阳十八式,他什么都没看见啦! 来了个人打岔,萧和权断了线的神经总算勉强接回了原路,咽咽口水:“你,你要做什么!” 李嘉用白巾慢慢擦着刀,精铁的冷光晃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格外的冷漠瘆人:“这话该我问你。” “……”萧和权额角一跳,用商量的语气道:“你,能先从我身上下去,再说么?” “不能!”李嘉果决地拒绝了,看萧和权有挣扎的企图,刀口二话不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萧和权不敢动了,因为他看出李嘉没有一点玩笑之色,以他的身手反止住李嘉不是什么难题,但从刚刚那一刻惊魂的教训中,他有点,怕一动手就那么……一不小心地弄死了李嘉。以这小白眼狼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定会变成厉鬼夜夜趴在他床头,往他脖子里吹冷风。 给自己找了个差强人意的借口,萧和权心安理得地躺在了地板上任李嘉“鱼肉”:“你想问什么?”平日两人身高差距甚大,萧和权习惯了俯视李嘉,现在冷不丁从这个角度仰视李嘉,萧和权突然发现李嘉其实还蛮好看的,准确点说是耐看。长开的五官比之前要更为秀润而精致,两年前稍有圆润的下颚削尖了,显出两份棱角,配上她千年不变的冷淡神容,淡去许多属于女子的娇柔。 他本以为李嘉入国子监读书只是一个落魄的书香门第家的女孩儿的一时兴起,虽然李嘉有很多不同寻常的秘密,可他始终认为她毕竟是个姑娘,他的未来根本不应该同暗潮汹涌、诡谲多变的官场扯上半分联系,在那里稍有不慎,轻者终生流放岭外,重者一命难保。可他错了,或者说,李嘉的行为从来不在他正常的认知范围内。她考了状元,她入了秘书省,现在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兴师问罪,奇怪的是他竟然并不是很生气。趁李嘉“磨刀霍霍”的时候,萧和权抓紧时间分析了下自己诡异的心理,大概搞明白了,他之所以不生气,那是因为李嘉发现他这个燕国中郎将无端出现在金陵街头并不是把他交到了大理寺,而是把他带到客栈来。 这是不是说明,她是把他当自己人来着的? “你来梁国是勾结十二连环坞对付权禹的?”不对,不能这么问,太早打草惊蛇了。 要不,拐个弯? “你是被人追杀误入的梁国?”也不行,这种蠢问题她问不出口啊,明显一看萧和权就是有预谋有组织地潜入梁国的1 李嘉凝视着那张在络腮胡子后的脸,千思百转,最后问出口的却是:“洗干净了吗?” “……”两人一致地陷入了一阵沉默,萧和权用同样严肃的语气回道:“洗干净了,要不你检查下?”说完立刻觉得不妥,好像带上了点调戏的色彩……在看到李嘉当真扳扳他的脖子看看,拉开衣襟瞅瞅,很细致地检查时,脸上刷下一排黑线,他忘记了这小白眼狼是个较真的主了。 在李嘉的手搭在他裤腰上,萧和权经历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尤带点挣扎地按住她的手:“这里不能看!” “哦。”李嘉倒也听话,嘴角一撇,老话重提:“又没什么好看的。” “……”这回轮到萧和权丧失理智了,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是闹哪样!一定要他亲身证明,他很行他那方面很好看才是吗!好!他就让她看看他到底好!不!好!看! 局势在萧和权的暴走下瞬间颠覆,眨眼间李嘉换在了萧和权的身/下,她对此没有表示出一点意外,真要说意外也是意外萧和权能忍到这个时候才发飙。 握在手里的刀早被萧和权远远丢进了床下,凌驾在上方的身躯散发着李嘉所陌生的气息,危险而具有侵略性……这种感觉太陌生了,李嘉挑不出词来形容,就像……她想了下,就像广陵那只小哈皮摇身一变,变成了只极富攻击力的獒犬。 獒犬不仅咬人,而且一口致命。 “你我多年的交情,何须如此吞吞吐吐?”萧和权一手撑在李嘉脸侧的地板上,似笑非笑道:“我是有心潜入梁国,想必你将才也看到楼下十二连环坞的人了。但我与他们碰面没别的意思,只不过之前承了他们城主一个情,今天赶巧来这个人情而已。一群江湖草莽之辈,况且又在你们梁国境内,我有心利用,这手暂时还伸不到这么长。” 现在伸不长,又不代表以后伸不到。李嘉不屑。 萧和权从她的表情里读出她的心声,嗤然一笑:“现在我在本国朝中脚跟还没站牢靠,哪有闲工夫管你们梁国的水寇。倒是你,我没记错的话……”那张五官立体而鲜明的英俊脸庞贴近数寸,鼻尖若即若离地擦着李嘉:“你是在秘书省当差,管不到大理寺剿匪的事吧?” -- 第33页 昔日的小哈皮,长成了今日牙齿锋利的獒犬……不知怎地,李嘉有种放虎归山的懊恼感,这种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很快投入到对萧和权那番话的思考中。 萧和权望着她敛目神思的脸庞,一盏茶前的绯红已褪得差不多了,余留淡淡的粉,血色稀薄,他猝然发问:“撞到的地方还疼么?” 同时,“其实,我只是想让你把胡子刮了。” “……” 李嘉觉得解释不够,再接了一盆冷水:“真的很难看。” “……”萧和权仿佛听见自己心上冷水嘀嗒往下落的声音…… ☆、第19章 拾玖 日影西斜,街外鼎沸翻腾的人声逐时散去,李嘉靠在窗台上小眯了一会,楼下小二一声吆喝,她睁开了眼。脑子醒了醒,她侧目看向萧和权,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仍在那笨手笨脚地与一头凌乱的发须做斗争。 看着令人着急,又……十分的有趣。 李嘉的唇角微微向上一撇,却不打算上去帮忙,望着漏在自己膝上的泛黄日晖:“我要走了。”她不能在客栈久留,十二娘就快找来了。萧和权没有文牒,密潜入梁国,一旦他被发现,与他一同出入客栈的自己也难逃此咎。 萧和权正费力地割开一缕扯不开的发团,李嘉的话让他手一歪,险些砍掉了自己的指头:“就走了?” “嗯。”李嘉容色无波地抚平袖口、衣襟,整理完毕抬起头对萧和权道:“你做什么我不欲多问,只是希望你记住,这里是梁国不是燕国,不要太任意妄为。” 床帏处光线黯淡,盘膝坐着的萧和权团成个巨大的阴影,好半晌才支吾出一个“嗯”字。 已经到门口的李嘉顿了一顿,放下拉开门的手,偏头微微蹙眉,慢吞吞道:“你不会,舍不得我吧?” “……”萧和权气沉丹田,一把撕下纱帐,瞪起的双眸亮如炬火,脸上带着一丝可疑的被拆穿心事的狼狈:“谁会舍不得你个白眼狼!” 哦,看这表现她就猜对了嘛,李嘉屈指在膝上一弹,在萧少脆弱的心脏上又踩了一脚:“口是心非。” 面上刮过一道疾风,眨眼间,李嘉的轮椅蓦地抵在门板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李嘉的脸被迫抬高,对上萧和权阴鹫如墨的眼神,这一出并不在她的意料内,她一时怔住了神。 “口是心非怎么了?舍不得怎么了?!”萧和权扣着李嘉的下颚,牙缝里跳出一个个恨意浓浓的字眼:“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得了爷的好,还会道个谢字。亏得小爷我把你当朋友,见了面你倒好,句句绵里藏针离不了刺探,梁燕分明。李嘉你好,好得很!” 是,他就心里不平衡!凭什么他在边关凄风苦雨惦念着一个人,还、还因为她!得了某个难以启齿的毛病!到头来那人却把他视为他国细作,时时提防,怎不让他心火难消?! 这张永远不动如山的苍白脸庞,这副始终不现悲喜的淡漠神情,让他恨之心切,却又、却又思之不忘…… 萧和权的质问排山倒海地砸向李嘉,李嘉怔愣着不知如何作答,许久低低喊了声:“痛。”为了让萧和权听清点,她又大着声音重复了遍:“痛!” “……”萧和权内伤惨重,好像一记重拳砸在了棉花上,软趴趴的,完全没有得到相同质量的感情回应,他愤怒了,崩溃了,抓狂了!于是,他没有一点犹豫地低下头,在李嘉的唇上重重啃上了一口。 雪松的香气萦绕在彼此的唇间,萧和权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淡淡的苦药味缠了一丝甘甜,味道还不错的样子。 …… 十二娘是在文街路口接到李嘉的,那时四野具合,万家炊烟绵延成片氤氲云海,点点灯火坠成星子,迤逦浮华。驾车的小厮因为弄丢了一六品京官差点在西市口泪尽而亡,李嘉反过来安慰了他两句。 文街离李宅只隔了两个巷口,李嘉遣了小厮回去,由十二娘推着自己往家去。街坊邻里都识得李嘉这个状元郎,相遇路过时纷纷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更有甚者推着自家闺女出来与李嘉装偶遇。 脾气怪是怪,腿虽也不好,但毕竟是前途无量的新晋状头,指不定哪日一步登天,自家闺女嫁了过去可就是个国夫人了。 “李、李郎,这是我做栗子糕。” 无视。 “李郎~这是我绣的荷包!” 无视。 “李郎!我爹有意去李府提亲,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依旧无视。 …… 十二娘一边帮李嘉陪着笑,一边偷眼打量自家沉默不语的小主人,她服侍李嘉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她神思恍惚至此。檐下明灯悠然,十二娘弯下腰细心地替李嘉扣好披风,不经意间瞥过李嘉双唇,一愣。 唇角那块,是咬破的? 是咬破的,不过她以牙还牙也不吃亏,李嘉无意识地摩挲着仍有些刺痛的伤口,漆黑无光的眼眸深处亮起一点寒芒:这个仇,改日她定当加倍奉还。 客栈里萧和权忍痛拿着鸡蛋在高高肿起的脸上滚来滚去,奶奶个熊的,下手真他娘的重,明天还让不让他见人了?! 萧少,偷香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 ∞ ∞┉┉┉┉ ∞ ∞┉┉┉ 短暂的重逢如黄粱一梦,在李嘉平静的生活里一晃而过,李嘉继续在著作局做她清闲的著作佐郎,日日与满殿书香作伴。萧和权的人是没出现在她面前了,可他的名字却一次比一次频繁地传入她耳中。 -- 第34页 燕国军中新贵,用兵如神、百战不殆的战神,燕国最年轻的振国将军…… 燕国主战派这两年在朝内占据上风,与梁国的邦交疏远许多,燕国添了一个得力战将,让梁国皇帝陛下的失眠时间又延长了一个时辰。 而作为承接中书省的秘书省,李嘉想屏蔽这些消息,很难。 “李嘉啊,你说你是我们梁国最年轻的状元郎,和权则是燕国最年轻的振国将军,这一文一武的,有趣有趣。”从军器监摸鱼过来的李谆啧啧称奇:“当初有人就说和权乃金鳞潜渊,绝非池中物。” 李嘉整理书籍的手一顿,抽走李谆用来扇风的《贞观治要》,淡淡道:“话不能乱说。” 金鳞潜渊这句话,李嘉已经不止听到一次了,尤其是在萧和权屡立战功这一年。玩弄舆论这种低级把戏,李嘉不屑的很,但每个国家的皇帝陛下很吃这一套。燕帝这个时候还要依靠萧和权对抗权禹,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对萧和权摆脸色。积羽沉舟,一旦权禹倒台,那些日日翻念在燕帝耳边的流言,就成为萧和权的催命符。 一个权臣的起家必伴随一个权臣的倒台,燕国这样周而复始的死局已循环了很多年。从种种迹象来看,君与臣之间的势力拔河,在位的柴氏已经不愿玩下去了。萧和权与权禹的斗争,必将会成为燕国朝局的颠覆点…… 李谆话一出口便是后悔,闷头抱起李嘉理好书送入库,安静不了一会他那张叽喳惯了的嘴又闲不住了:“李嘉,你在这著作局待了也有好几月了,按例该轮岗入六部了,为何调令迟迟不下?” 入六部才是仕途历练的真正开始。 李嘉轻轻摇头,这个问题她也着实费解,梁国官场内虽有斗争,但她一无党无派的新人又找不到任何可供别人打压的价值。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朝里有人事大变动,吏部没闲暇管他们这群新人,另一种即是梁国朝内无事,但与某国有外事活动。 李嘉头一个想到的是燕国,不是说燕国近日与梁国的死对头吴越走得很近吗? 吴越与梁国一衣带水,合该是相亲相爱的邻邦,奈何梁国开国占据了最为富裕的江南一带,进步神速,短短几十年便将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吴越甩了个十万八千里。若干年前,现在梁帝的老爹,即现梁国上皇在吴越帝大婚前一日公然发国书对吴越帝的准皇后告白,硬是让准皇后一夜改变主意,死活不肯嫁了。 夺妻之恨,奇耻大辱是不是?!但问题是人家新娘一口咬着不嫁你,加上那时梁国水军操作犀利、装备精良。吃了两次亏后,吴越帝打碎牙和血吞,故作大度地挥挥手“君子有成人之美,朕,便成全你们。” 若不是一众官员以死相谏,站在甲板上的梁国老上皇差一步就冲到船头拍腿大骂:“成你个鸟的美,有种打过来抢人啊。” …… 如果燕国与吴越结盟,那么梁国便是真正的腹背受敌了。 “李嘉,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李谆在军器监里,对朝内事亦不多了解,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寻求家族力量:“我找我爹去给你探探消息,走动走动?” 是不简单,但同没接到调令的不止她一个,现在最妥当的做法便是按兵不动,李嘉婉拒了他的好意:“著作局清静,待着也并无不好。” 李谆不甘心,这破地方清静是清静,但清静过了头啊,一辈子在这哪还有什么出路。待要开口撺掇李嘉,正门处起了阵小小喧嚷,一群人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色绛紫蟠龙袍走近。 李谆一骨碌从地板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好官袍,望了眼:“貌似是靖王。” 李嘉敛眸拂去衣上灰尘,端然跪坐于地板之上,静然不动。 靖王举步跨入堂内,环目四顾,肖似梁帝的细眸落定在李嘉身上,利光闪过: “你,便是李嘉?” ☆、第20章 贰拾 李嘉并手相叠,折腰行了个国礼,不亢不卑地回道:“正是下官。” 靖王年三十五,容貌上比他的太子兄长更似梁帝,身量高挑却因多年享于酒肉而稍是肥腴。他拈着细须暗中将李嘉通身打量了一遍,心里垫了八分的底,细眼眯出个略显刻意的平和笑容,虚虚一扶:“李先生高名本王久闻矣,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超然,清雅不凡。”扶到一半,蓦然想起李嘉患有腿疾,拢唇咳了一声对左右喝道:“还不快请李先生入座。” 啊,就这么迅速地从李嘉进阶到李先生了?有猫腻,有猫腻!李嘉不动声色地敛衽又是一礼:“殿下谬赞。”方移坐到摆上的蒲团,绿色的官袍在地板上铺成半个扇形,挺如青松。 李谆在宫宴时与靖王照过几次面,半生不熟的两人寒暄两句,靖王拐了个弯将话题引到恭顺静听的李嘉身上:“本王所言绝非虚言,先生才名蜚声五国,九州之内,万城之邦,先生的诗文处处得见呐。” 李嘉露出“惶恐”之态,谦让道:“戏笔之作罢了,不登大雅之堂。”说着被自己酸得倒了胃口,我说王爷您明明就是个醉迷温柔乡的俗人,爪子一伸我就知道您狐狸尾巴有多长,咱就别藏着掖着了。 对于李嘉的恭谦,靖王满意置于又有说不出的失望,传闻中清高风雅的钟隐居士也不过尔尔。前戏做够了,靖王屏退了不相干的人员,连李谆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去喝出,独留李嘉一人在堂中:“先生词作本王仰慕已久,此番前来特求先生一笔墨宝。” -- 第35页 “王爷所命,嘉当从之。”李嘉答应得非常爽快,她脑子又不是和萧和权同一个材质的,犯不着为了首诗词得罪人家一位高权重的皇子。 “……”李嘉的大方反叫靖王意外了一下,因为李嘉的词赋从来只写给秦楼楚馆或者行街走巷的伶人们,至于达官权贵没一个能从李嘉讨过一个字:“先生当真?” 李嘉故作“诧异”地挑一挑眉:“下官何敢欺蒙王爷?” 也是,再有才他也不过是个没背景的六品著作佐郎,捏死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靖王满意地看了眼李嘉,嗯,为人倒也识趣,略为思索又试着道:“以后数日内,若有人求先生笔墨,但愿……” “下官当婉拒之。”李嘉将靖王的心思揣摩得滴水不漏,得了,不就怕你的太子哥哥抢了你的风头嘛。 靖王自是大喜过望,看着李嘉越发地顺眼了,掌心在膝上轻拍了两下道:“先生心思玲珑剔透,这秘书省必是呆不久了。” 李嘉只言未语,却心领神会地淡然一笑。 写诗写词是需要有感情基础和灵感迸发的,靖王与李嘉约了三日后来取成品,便喜滋滋地告辞了。李嘉揖礼送他离开,靖王跨出门半步,忽地扭过头来盯着李嘉道:“本王是不是在何处见过先生?” 李嘉眸色清明,澄澈如水:“殿下龙章凤姿,下官若见过必不得忘。”顿了一顿:“殿下记错了吧。” “哦。”靖王又多看了两眼李嘉,确定自己不曾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张病色如纸的脸庞:“约是本王记错了。” 靖王走后,灌了一肚子茶水的李谆转回到中堂,看李嘉双手捧着杯清茶,靠在柱子上观赏庭中松柏,搔耳挨过去:“靖王找你何事?” 李嘉饮了口茶,冲去胃部的不适感,拿起一卷空白稿纸递给他:“你不是说向我请教诗词么?” 李谆呆呆接过:“这是?” “歌功颂德,孝感动天,随便胡诌。” 李谆动一动脑子便明白过来,惊悚道:“他竟让你捉刀代笔写给陛下的寿诞贺词?”这个靖王胆大包天了,这是欺君罔上啊! 李嘉抿唇不语,谁叫梁帝生的这几个儿子全是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呢? 李谆更担心的是:“你替靖王写了,若给太子知道了,麻烦可就大了。” “无事。”因为太子已经在三天前找过她了,开玩笑,她连靖王都不敢得罪别说太子了,所以嘛…… 李嘉不烦不恼地喝着茶,静观青天云流:“所以,你要写两篇贺赋。” “……” ┉┉ ∞ ∞┉┉┉┉ ∞ ∞┉┉┉ 中兴六年,是梁帝五十大寿,也是他老爹梁国太上皇的七十寿诞,故而这次的庆典举办得格外隆重。 中兴五年冬至起便开始祭祖祭天、酬神迎新等一系列活动;朝内上下,无论官员大小,皆订制了崭新的礼服;延续前梁的宵禁传统也被暂时取消,夜市灯火如昼…… 在这普天同庆之时,有那么几个人不太高兴,一个是入户部起就号称与国库共存亡的户部尚书,面对一日空过一日的国库心如死灰,他默默地爬进箱子里把自己关了起来,别人死活拽不出来。 李谆也是其中一个,眼看寿诞临近,他咬秃了笔头、写干了墨汁,愣是挤不出一个字。 李嘉其实也是不高兴的,因为清晨家中便来个不速之客。 “哎哟,我的乖孙啊。你看你,瘦成这个鸟样!”老人蹲在李嘉面前,指头捏着李嘉的脸左右开弓,拉向两边:“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六郎哎!你是生生饿下来,等着叫老子我心疼嘛?” “……”李嘉脸上为数不多的肉被心惊胆战地拉成面“薄饼”,袖里藏刀倏然抽出:“放……嗖!” 老人吓得往后大跳了一下,慌忙避开刀刃,以手掩面嘤嘤悲啼:“我的心肝儿,想我当初呕心沥血供你进学。而如今你考了状元,登了进士,娶了那公主美娇娘~便忘了人家……” 这种恶俗的台词也就这个臭老头能说地如此流利顺畅了,李嘉揉着发红的腮:“老而不死是为贼!” 十二娘忍俊不禁将朝食摆上案几,李嘉摆手示意自己不吃了,戴好幞头,便要出门。 老人拈了块胡饼大口嚼着,跟着李嘉身后嘟囔:“赶去投胎啊,看你这小身板,还不用朝食。啧啧,以后怎么繁育子嗣?你是要叫我老李家断子绝孙啊!!!你个不肖子孙!” 李嘉忍无可忍,拎起盘着柱子打盹的小白,冷酷道:“再跟过来,就让你做它的朝食!” “……”望着一丈长、杯口粗的小白,老人果断地捂住嘴不嚎了,指缝里蹦出几个委屈的字眼:“小嘉嘉,你做了官就不可爱了。” 这个死老头,到底是谁把他从广陵放出来的?! 老人抽抽鼻头,忽然怪叫一声:“六郎啊,我看你还是别去上朝了。我算过了,今儿宜嫁娶,忌出行啊!” 这句话被李嘉不留恋地甩在了合上的门板后。 ┉┉ ∞ ∞┉┉┉┉ ∞ ∞┉┉┉ 昨儿起就金吾不禁了,西市闹了一宿,这个时辰街里街外静得仅听得见这一道有规律的蹄音。空气里残余着没消净的雨水气,混着泥土的腥味,透出丝丝凉意。 李嘉缩在车辆深处,掌着一点摇晃不止的烛火览阅李谆做的词赋。李谆与她是同科进士,真叫他认真做文章不在话下,只是此人玩心甚重,不拘礼法。所以写起这种教条文章便格外敷衍与马虎。 -- 第36页 李嘉用银钩笔勾了几处措辞上的不当与错字,整体一扫,誊抄在洁净的绢面上,应付太子与靖王当是足够了。 从西市出来,入了京城主街,早起出入城的行人们将宁静所打破。李嘉卷起文卷收入袖中,趁着仅剩的一小刻空闲补个觉。头才靠上软枕,嘶鸣一声,来往行人们的吆喝声渐渐消停下来。 李嘉捏了下眉心,疲倦地询问了声。 小厮驱使着马匹避到一边,张望了一番才回道:“郎君,似是城门处来队官人。” 圣上寿诞,进城贺寿的地方官员与节度使数不胜数,李嘉并不奇怪,重新拢袖靠回去喃喃道:“等他们过去了,快点赶去皇城。” “是嘞。”小厮清脆地应道,又“咦”了声:“这些官人看起来不似我国人呀。”这句疑问已经传不到闭上眼的李嘉耳中了。 以李嘉六品绿衣吏的身份,早朝她只得跪坐在宣政殿外瞅着前方那一排排绿衣红袍,再远点的紫袍金袋已经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了,更遑论皇帝与朝臣们的讨论声了。 一个字也听不见,但就算听不见,李嘉也能猜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无非是什么地方排场摆得不够大,要再砸银子下去;又或是哪个宫殿该修得不够华丽堂皇到闪瞎别国使节的眼,必须加紧修缮;诸如此类,烦不胜烦。 李嘉开着小差数着宣政殿上头的琉璃瓦片,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二…… “宣燕国皇子与振国将军入殿!”宦官尖细的唱声越过排排人影,窜入李嘉耳中。 咦?! 汉白玉阶上,立有一人,轻甲长束,犹如片片金鳞,烁烁生光;银缎绕额托起一枚温润白玉,将那张冷峻面庞上的森厉化去几分。 无剑无枪,他却步步生威。 ☆、第21章 贰壹 萧和权,李嘉默念着这个名字。 一别经年,此情此景再见,李嘉生了股自己也说不清的陌生感。少年器宇轩昂,如烈烈骄阳,一眼过去,那一身昭昭英气竟叫人为之目眩。 李嘉维持着标准的上朝姿势,挑起的眼睑慢慢垂了下来,玄色长靴经过她身边时不易察觉地停顿须臾,复而往前。 理政殿内的说话声时远时近,李嘉零星捉到几个字眼,大致是空泛的外交辞令,没什么营养。梁燕之间的关系正处在个紧张点,稍有不慎即会恶化,所以此番燕帝抵制住权禹的巨大压力,遣了性格温吞的柴旭做使者,从某个方面也想借此改善两国岌岌可危的感情。 柴旭是没问题,但又派来他们的军中新贵是几个意思?梁帝胡须揪掉了一把,瞅着萧和权这尊煞神,费解啊费解。不管怎么费解,场面上的架势还是要做足的。 “诚意”满满的问候了柴旭他们这一路来的辛苦,梁帝笑呵呵地往礼部呈上的名单上一扫…… 在队伍后方百无聊赖的李嘉,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怔了一怔,前头的高佐郎拽一拽她的袍子,她方大梦初醒般地举袖拜伏在地:“谨遵圣名。”掩在袖后的嘴角轻轻向下一扯。 陪同外使这个差事,为何会落到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著作佐郎头上,礼部和鸿鹄寺的官员难道集体告假陪老婆生孩子去了? 这个谜底没有困扰她多久,下朝后李谆撇下他老爹,屁颠屁颠地奔过来,笑得贼眉鼠眼:“嘿,李嘉,怎么样,露脸了吧?” 原来是这小子……李嘉心下叹息,不知是该骂他好,还是谢谢他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愿与燕国人打交道,万一出了纰漏,两国翻了脸,自己就要被推出去当那只替罪羊顶包,欲言又止地看着李谆亢奋的小脸蛋,终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默默前行一段,李嘉停下轮椅,转头看了眼理政殿,她忽而发问:“还有谁?”以李谆的脑子,他压根想不到会借此事向礼部举荐她。 李谆面色一僵,眼神左躲右闪,就是不敢看她。 李嘉斜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萧和权吧。” 当日,李嘉一回著作局,鸿鹄寺的人捧着崭新的官袍在那恭候着了。为了配合接待燕使这件高大洋气上档次的外事活动,李嘉的官制从六品一跃入了五品,官袍也从菜青色的绿袍升级成绯色长袍,佩上了裹有鱼符的银鱼袋。大袖礼服,赤黑绲边,将李嘉的肤色衬得更为白如新雪,映着灼灼绯衣,人也仿佛精神上许多。 绿袍,绯衣,李嘉拨弄着腰间的银鱼袋,还有多久她才能触及到那一袭紫衣玉带…… ┉┉ ∞ ∞┉┉┉┉ ∞ ∞┉┉┉ 梁帝及上皇的寿典设在十日后的正月初一,在这段空闲的日子里,李嘉每日做得便是陪燕国使者们吃喝玩乐、玩乐吃喝。登过阅江楼、拜过灵谷寺,还要赏十里秦淮艳景。李嘉由于行动不便,山上不去,楼不好登,大多时候捧着本书一个人留守原地。 “果真如和权所言,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栖霞山下的落凤亭里陡然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 李嘉卷起书,波澜不惊地行了个礼:“殿下。” 柴旭挥挥手,撩开袍子在她身边的栏杆上坐下:“老同学了,这么客气做什么。”他的眼笑成两弯月牙:“一个人在这不寂寞吗?” 李嘉据实以告:“还好。”一连几日的丝竹笙歌,难得这回功夫清静片刻。 柴旭摸摸下巴:“我以为,和权不在,你会问一句呢。” -- 第37页 李嘉微微蹙眉,心里头有个小人高高地昂起脖子:他不在关我甚事啊!我才不会关心一个神经比小白还粗,皮比猪还厚,无德无行的浪荡子! 柴旭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嘉清淡寡色的脸庞:“毕竟,当初你们感情还不错。” “不是!”李嘉生硬而飞快地否决了柴旭的话,声音冷冷的:“我和他不熟。” “哦……这样啊。”柴旭遗憾地砸了下舌,唉,小和权听着这话该多少伤心啊:“我看他挺挂念你的,一来金陵就丢下我,说去找什么前梁将作大匠的后人要替你打个什么东西。” 李嘉重新摊开握成卷的书,神情疏离:“殿下说笑了。下官与贵国的振国将军仅有数面之缘,远远谈不上感情不错这四字。” 最后那一句,柴旭似是有刹那错觉,这话怎么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面? …… 当夜,梁国官驿。 “她原话是这么说的?” 柴旭倚在绣枕对着棋谱下棋,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萧和权把剑重重拍在桌上,脸比身上的玄色长衫还要乌黑,怒了半天,愣没挤出一个字。 柴旭听不到声响了,抬起头,看见一个巨大的萧氏蘑菇阴暗地蹲在角落里。 明明都、都亲过了!!!她居然说我和她不熟,不熟,不熟……无数个“不熟”盘在萧蘑菇的脑袋顶,汇成一团巨大的乌云,将他笼罩在其中,让他愈发地陷入被负心人抛弃的强烈失落中。 “……”柴旭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继续下棋,半柱香过去了,他懒懒地伸了伸腰,慢吞吞道:“我说,和权啊。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李嘉啊?” 他本是开个玩笑缓解气氛,哪晓得半晌得不到预期中萧和权暴跳如雷的反应,脸上的笑意一寸寸凝固住了,不会,被他在说中了吧?! “萧和权!你们萧家一脉单传,你难道想让萧家绝后么!!!!” ┉┉ ∞ ∞┉┉┉┉ ∞ ∞┉┉┉ “游猎?”一早到礼部报道的李嘉以为自己听错了,待看到小郎官捧出的骑射服她才确信今日的行程当真要去郊外狩猎。沉默地看看自己的腿,她平静地问道:“谁提议的?” 小郎官支支吾吾道:“燕国的,振国将军。” 很好,李嘉揉着太阳穴,唇角勾起个冷飕飕的僵硬笑容:“烦请替我送封信回家。” 狩猎地点设在金陵外三十余里的栖霞山,梁国盛文不盛武,所谓的围场也就随便捡了个水草丰茂、飞禽走兽居多的山坳。一大队人,早晨出发,拖拖拉拉,要到晌午才能抵达。为让燕使玩得尽兴,梁国这边贴心得地准备了大帐营具,以便留宿在栖霞山。 留宿啊,李嘉的头感觉更疼了,只能庆幸冬季衣着厚重,瞧不出端倪来。京郊的道路远不如城中平坦,从上车起李嘉就一副恹恹之态,同车的礼部侍郎看她实在难受,自认贴心地溜下车留她一个人安静,自个儿跑去鸿鹄寺卿那讨论昨晚那个身娇腰软的桃红姑娘。 马车一颠一簸,李嘉翻来覆去,要吐又吐不出来,懊糟地卷起软毯抵着胃,试图好受些。 “侍郎大人,殿下有请你过去商讨……”伴着突然蹿进的冷风,一个假模假样的声音响起在车外:“嗯,就你一个人?” 李嘉有气无力地嗯了声,半闭着眼往毯子里拱了拱:“冷。” 帘子应声而落,没得会清闲,帘子又刷得拉了起来,噔的声闷响,一个人影跳上了车。 李嘉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顾靠在车厢上昏昏沉沉,肩膀忽然被人扳了过去,她恼躁地挥手打开那只手:“别烦。” “病秧子,起来喝点水。”萧和权提着水囊,将李嘉拉了起来,才松手去拧水囊,转眼看着李嘉头一歪又软绵绵的倒了回去。如此反复了两三回,萧和权恼了,丢下水囊,一把揽住李嘉的腰,犹豫了下,一咬牙将人抱入自己怀中。支起膝抵着她的背,看她不再往下滑,遂拧开水囊,恶毒道:“身子不好,也不支人说一声。一个病死在这,都没人知道。” 李嘉本已迷迷糊糊地捧起水囊,才送到嘴边,一听他这话不乐意了:“我不喝了!” “……”萧和权气急败坏:“这不是水!这是药!”专给军中才进去那些不适应骑马赶路的新兵犊子准备的。 “药更不喝!” “……”萧和权看李嘉脾气扭起来了,想起以前她醉酒时候的情景,便换了个方法,好声哄劝道:“不喝药难受的也是你自己是不?来,喝一口就舒服了。” 李嘉囊住的鼻头抽抽,讨价还价道:“喝可以,但我要吃糖。” 萧和权火大得简直想把这厮直接丢下马车,丢啊丢的,半天没撒手,泄气道:“没有糖。” “糖在匣子里。” 萧和权认命地搂着她,空出一只手掀开毯子去找她口中的木匣,这一掀,他傻住了。 一双犹带着睡意的鲜红眼睛迷迷蒙蒙看向他,瞬间爆亮,小哥哥!从冬眠中暂时醒过来的小白热情地扑了上去。 ☆、第22章 贰贰 北风萧萧,柴旭无聊地拨弄棋秤,有规律的辚辚车声中忽然混入了不大不小的喧闹声,似是后方起了什么乱子。 “什么事?”柴旭推开半格窗,伸头张望。 昭武校尉祁和顺兜马转了一圈回来,脸色怪异:“回殿下的话,萧将军他从梁国一文官的马车上冲了出来,惊了马。他本人似是……”脸部肌肉抖了抖,祁和顺努力形容萧和权白中泛青的脸色:“受了点惊吓。” -- 第38页 想萧和权堂堂一振国将军,面对千军万马殊无惧色,祁和顺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那马车里有什么能将让萧和权失态池子?奇怪啊奇怪,这是目睹这一幕的所有官员的心声,汇集在李嘉马车的目光愈加复杂起来。 “文官?”柴旭将腰间抽出一半的剑柄推回原位,往后又瞧了眼,大致猜出了七八分:“啧,自找的。”没有半分同情地刷地拉下车窗,继续对着棋秤打盹。 软毯凌乱地窝在脚下,李嘉懒散地歪在扶枕上,一扫方才病恹之态,眼瞳清明且幽深,拎着水囊浅浅啜饮。水囊的牛皮面上犹存着些许温度,指腹轻摩,李嘉支着渐渐清醒的脑袋,挑了个几不可查的笑容。 当真是自找的,谁让他出的馊主意来打猎。 被捉住尾巴尖的小白不甘心地向萧和权消失的车门探头探脑,红石般的眼睛委屈地朝李嘉忽闪忽闪,等了两年的小哥哥就这么被主人放走了,嘤嘤嘤。 李嘉淡淡投来一瞥,小白一瑟缩,讨好地攀上李嘉的胳膊,蹭着她的脸撒娇。人家最爱的还是主人你呀! 托着小白已不算轻巧的身子,李嘉闲闲地抚着它的脑袋:“睡吧。”自己也随着闭了眼,睡足了才有精神应对那些窥探这马车、蠢蠢欲动的人们…… ┉┉ ∞ ∞┉┉┉┉ ∞ ∞┉┉┉ 大军扎营在背山靠水的一处阔地,初初安顿下来已过晌午,这段时间内,萧和权再没出现在李嘉面前一次。用过膳食,营地里牵马遛狗预备出猎去了。李嘉兴趣缺缺地看着燕国使者耀武扬威地束箭跨马,再看梁国这边的官员缩手缩脚爬上马还差点掉了下来,眼角一抽,很丢脸地别过头去。 祁和顺夹了夹马肚溜达到李嘉面前,声音格外响亮:“这位大人不和我们一起去吗?”营地里大多数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时他似才发现般看到李嘉的双腿与轮椅,迭声道歉道:“没注意到大人腿脚不便,实在抱歉,抱歉。” 燕国人这有仇就报的思维真是简单到可爱啊,李嘉对天感叹,不就吓了吓他们的将军么?感叹完,她微微颔首,不带情绪道:“现在注意到了就好。” “……”现场默然,柴旭怜悯地拍拍被噎得半死的祁和顺,你家将军都斗不过李嘉,何况你个道行不够的小兵? 做人嘛,脸皮要厚,李嘉压压氅衣的边,盘算着趁众人狩猎的时间去迅速地将自己的帐子收拾好。以她的级别还不够一人单独一帐,一想到和别人同帐同眠,她的眼皮子就止不住地跳,分分钟要出事的节奏! “李先生,且留步!” 李嘉抚额,果然,麻烦已经找上门了。 “上次之事多亏李先生帮忙,”同来行猎的靖王,满面是笑道:“一直找不到机会向先生当面致谢,今日可算如愿了。”套亲热间从侍官手中取了支长匣,亲自送到李嘉面前:“这是本王新近得了支千年血参,养血安神。” 这种“私相授受”的事完全没必要拿到台面上来说好吧,李嘉面无表情地看着匣盒,靖王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拖入他们兄弟间那滩浑水里。 今日她接了这支血参,明日太子的黑名单上就会出现她李嘉的名字。 承受着靖王表面热情实为压迫的眼神,李嘉叹息一声,双手接过低低道:“多谢殿下。”梁燕两国人都在场,这个面子还是要给靖王的。 靖王满意地抚须而笑。 犬走马奔,凌乱的马蹄音渐行远去,偌大的营地里人声寥寥,李嘉坐在营帐内对着血参发呆。血参是收了,太子那边也不能得罪的,麻烦啊!李嘉啪嗒合上匣子,端出笔墨,她不明白靖王究竟为何慧眼如炬独独留意到了她?她有种感觉,这事没那么简单,她要找个人问一问。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入营内,守营护卫诧异的询问声响起在帐外:“大人您怎么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人?李嘉笔一顿,听到脚步声往另一端行去,她看看快写完的纸张,提笔继续往下写。 “原来在这里。”方才离去的脚步声忽然又折了回来,径自入了帐中。 李嘉心头一惊,搁笔卷纸,将将藏入袖中,萧和权一步转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长裤革靴,窄腰紧袖,简洁利落的胡服穿在这个人身上似乎格外适合,将他一身英气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是我的帐子。”李嘉挽袖洗笔,淡淡道。 萧和权长腿一伸,拖过张毡子席地而坐,无赖道:“现在也是我的了。” 是你个屁!李嘉急着快些赶走他好将信寄出去,一低眼忽见着他剑鞘上几点暗红血渍,目光绕到他背后,果见一处极为隐蔽的细长伤口:“受伤了?”仔细一看,萧和权脸上的血色确实淡上许多。 萧和权来找李嘉,本就是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帮忙料理伤口,可一看她那张脸他不自觉想起方才的囧状,脱口而出道:“没有!” “哦。”李嘉没再开口,把人晾到一边,低头继续忙来忙去。 “……”晾啊晾的,萧和权的脸愈来愈黑,看着李嘉事不关己的神情,一怒掀桌:“我受伤了啊!” 伤口很疼啊!血流了很多呢!人要死了啦!你就这么看着啊! 李嘉平平淡淡地说:“我知道啊。” “……”拳头捏得发红,萧和权霍然起身,一踹屏风就要走。 -- 第39页 “找到了。” 走啊走,步子跨出两步生生止住,便听李嘉道:“过来。” 萧和权觉着自己应该有点骨气的,所以他不打算理李嘉的,又听她自言自语道:“这药好久没用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下一瞬,萧和权已经坐回原地,虎着张脸瞪着李嘉,表情写满了“我才不是求你疗伤,看在你药都拿出来的份上,小爷我就勉强让你上药了。” 伤是剑上,用剑的人手法非常快,刺下的伤口细如一线,血流得不多,但深入肌理。两指挑开伤痕,李嘉很清楚地看见白森森的骨头,手下的身体颤了一颤。 “疼的话就喊出声吧。”李嘉好心地建议道:“我不会嘲笑你的。” “闭嘴!”萧和权暴怒。 李嘉敷着药,手指偶尔会碰到其他的伤痕,新的旧的,长的短的,有好几道凶险地靠近心脏与肺腑处。李嘉忽然有些下不手去,她无法想象萧和权受到这些伤时的感觉,是疼,是惧,还是时时面对死亡的绝望? 她是不会嘲笑他,因为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次次出生入死换来的。 “怎么了?”萧和权察觉到背后的安静,大冬天的,不穿衣服很冷的喂。 “找纱布。”李嘉淡淡然地喝道:“别乱动。” “哦……”萧和权乖乖地继续蹲那当雕塑,感受到那双手在自己背上涂上软膏,轻轻抹平。应是怕伤口裂开,她用的力气很轻,萧和权却感到她的每个动作像撩进了他心里,痒痒的。被她碰过的地方,也慢慢升温,升到他的脸不自觉地烫起来。 减掉线头,李嘉抬起头,愣了下,脸这么红…… “烧起来了?”转到萧和权的正面,她仔细观察着萧和权的脸色:“烧起来的话要找郎中了。”她虽学过一段时间的药术,但毕竟不是专业的郎中,如果刺伤萧和权的剑上有毒的话,那就麻烦了。 “不用不用!”萧和权慌忙掩饰地低头东摸西摸,摸了半天摸到她方才握在手里的药盒。温热的,像她指尖的温度…… “不用么?”李嘉蹙眉,可变得更红了啊。抿抿嘴,她按住萧和权的肩,学着以前十二娘照顾她时的方法,用自己的额贴上他的,认真地试着温度:“挺热的。” 清冷的雪松香随着李嘉的呼吸拂过萧和权的面庞,两人的距离堪堪仅有一寸,那双粉白的唇沾着一点水色光华近在咫尺。萧和权想起上一次吻上它的触觉,微凉,柔软,还有点……湿润,让人辗转难舍…… 萧和权发干的喉头咕咚一声,那种燥热已从他的脸一路燃烧到心里,只要再近一寸,再近一寸就能碰到了…… “大人,韦侍郎传话来,让您……”莽莽撞撞冲进帐子里的小兵震惊,我的个妈哎,这、这燕国将军脱光和李大人抱在一起在做什么!!!!! 萧和权顿时有种被“捉.奸在床”(好事撞破?)的窘迫,猝然想推开李嘉,不料李嘉在此时低下头来,两人的唇将将擦在了一起。 “……” 一夜未过,所有人都知道了燕国的振国将军与梁国的朝议大夫有不止一腿两腿的奸情了…… ☆、第23章 贰叁 这个“意外之吻”给李嘉带来的冲击绝非一丁半点,然而她掩饰地很成功。光从表面上看,她仅仅稍是一怔,很快恢复常色,仿若那只是个无心之失。萧和权受伤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同时她也不想让人以为她和萧和权过往丛密,艰难的选择啊…… 一刹间,她做出了决定——放任事态发展。 “侍郎大人有何吩咐?”李嘉从容自若地坐回原位,甚至还有闲心偏头对萧和权道了句:“天冷,把衣服穿好。” 小兵在脑海里已编造出“朝议大夫与敌国将军的不伦情!”“邪魅将军的面瘫男宠”种种喷鼻血的香艳戏文,李嘉清心寡欲的声音一响起,那些泛着粉红泡泡的遐想扑哧几声,皆数破灭。 结结巴巴地把礼部侍郎吩咐下来的事情交代完毕,李嘉颔首以示自己明白了,小兵不死心地还想找出点暧昧的蛛丝马迹来,眼神一偏,却触到一双杀意暗涌、狼一般的眼睛,弥漫出的强烈杀气竟吓得他挪不开步子,不敢动上分毫。 “你出去吧。”李嘉挥手打破了冻结起来的气氛,待小兵逃也似的奔出帐外,她拾着布巾擦去指尖药膏淡淡道:“他是我梁国人。”言下之意是萧和权你没资格动他。 萧和权一身杀气尚未收尽,单手套上衣裳:“留他必有后患。” 有什么后患啊,无非就是给那些闲得发撑的梁国文人们添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这里是梁国又不是燕国。李嘉不以为意地将方才匆匆丢进案几下的药瓶纱布一一捡出来:“包扎好了,你可以走了。” “……”刚才气氛那么好,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太冷血,太铁石心肠了!萧和权内心痛斥,头脑一发热,冲动道:“我今晚就留你这睡了。” 找杯子喝水的李嘉险些呛到了,镇了镇神:“我与侍郎大人同帐。” 那我就更要留下来了!萧和权心里呼喊,像模像样地也端起个杯子:“我有伤在身,不能让别人发现。” “你可以和皇子殿下一起,还有……”李嘉心里冒起酸溜溜的小泡泡,你一振国将军,应该可以独享一个营帐吧? 余下的这些话李嘉没能说出口,因为萧和权单方面无耻地宣布:“你不用多言,我已经和你们礼部侍郎打过招呼换帐子了。” -- 第40页 少年你是未卜先知到自己会受伤,然后和礼部侍郎提前打得招呼么? 李嘉默,论品阶,萧和权是三品振国将军甩她一条街;论身份,他是远道而来的贵客,理应以他为先;论武力……罢了,反正她也不能把这厮丢出账外,不就一个帐子内睡一夜么,李嘉努力说服自己,不幸之余尚有万幸,这有两张卧榻。 日薄西山,行猎人员载着猎物归来。正值冬日,飞禽走兽冬眠的冬眠,避寒的避寒,此趟众人收获寥寥。燕国将士皆是副败了兴的样子,大嗓门的祁和顺更在那嚷嚷着抱怨。反观梁国一行官员,颇是淡定许多,甚至于大大地松了口气。让只会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的文人在马上折腾,这绝对是种堪比刀山火海的折磨啊。 李嘉在帐内静静地看着对比明显的两国人,有种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羡慕,梁国太过安逸富足,太祖用赫赫战功建立起的威势已日渐淡去。军中将士的血性也被日益安稳的生活磨去。 外有强国虎视眈眈,内有藩镇争权夺势,这样的梁国迟早会成为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 “这么点玩意儿。”萧和权站在李嘉身后循着她目光看去,扯出个不屑的笑容:“去年和柴旭在雍州伏牛山中待了三日,猎了满满一车的狐狸、山貂,还有头成年熊罴。” 李嘉听着他的炫耀,更是郁郁寡欢,冷淡地睇他一眼,刷地拉下了帘子。 萧和权怔了下,丈二和尚摸不到头,他又哪里得罪她了? ┉┉ ∞ ∞┉┉┉┉ ∞ ∞┉┉┉ 晚间梁国设宴,款待燕国使节,李嘉以身体不适推脱了。留在帐内的李嘉并不知晓,外头已将她和萧和权之间的“艳闻”传的喧嚣尘上。 燕国将士不痛快,他们英明神武的振国将军怎么就看上了燕国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梁国官员很费解,李嘉那弱不胜衣的模样,能承受那如狼似虎的燕国蛮子? 自然,当着萧和权的面,谁也不敢说出口就是了。 李嘉此时独自在帐内,将信封上印泥,持着砚台轻敲案几三下。 帐帘微动,先前那撞破李嘉与萧和权“j□j”的小兵卒一头蹿了进来,抱拳屈膝跪下“公子。” “将它送到广陵……”李嘉叩下膝头,转念一想:“送去金陵常御史府上。” “是。”小兵将信小心揣入怀中,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李嘉,万分愤懑道:“公子!你是不是遭了那燕国贼人的强逼?!” “……”李嘉第二次被呛到了,她勉力握稳茶盏,拿起巾布擦拭嘴角:“元直你多想了。” 骗人!元直在心里咆哮,他明明看到公子被那光着膀子的萧贼子抱得死死的!就差推到床榻上去了! “今日的事,不要告诉爷爷。”李嘉屏退他前补了一句。 看看!都会欲盖弥彰了!元直心痛到死,他们家天山白雪一样纯洁的公子,不知世事的公子,聪慧通透的公子,就这么被人强行染指了。不行!他一定要迅速告诉老爷子,让老爷子替公子做主! 强逼她?李嘉磨墨写下第二封信,既然得罪太子已成为不争的事实,那么就让她拖着萧和权一起下水,也好多个人垫背,少受些罪。有的时候李嘉也会凄凄惨惨戚戚,仰人鼻息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夜幕下丝竹并奏,呛人的烈酒香飘于营地各处。宴上已至酒酣耳热之时。李嘉跪坐于昏昏火色下,卷书默读,外头响动难以格挡地钻入帐内。喝到兴头上,燕人呼声震天,持盏拊缶,如雷鸣滚滚。李嘉烦恼地揉揉耳廓,听着人们的醉言醉语,似是萧和权舞剑助兴,但听剑鸣铮铮,满堂喝彩。 李嘉默默揪了两个棉球,待要塞入耳中,一道莺莺燕语混入呼声中,那女子口中称呼的是萧和权? 在场虽多是军中将士,但毕竟是狩猎而非行军,宴上召来歌伎舞姬相伴并不稀罕,在风流成性的梁国就更实属正常了。主宴的靖王一看在座的燕使皆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细眼一转,便使人唤来金陵最负盛名的艺妓佐酒。 萧和权与柴旭身边各伴一个,皆是其中容色最为出众的,一口一个将军,一口一个殿下,唤得在场众人心化成绵绵春水。 柴旭是个翩翩君子,对美人素来以礼相待,温软一笑,就着美人的手便将酒饮了下去。 萧和权旁边那位就比较受累了,姑娘捧着酒站了半天,只见萧将军自行以酒洗剑,看都不看她一眼。姑娘笑得脸都僵立,看着萧和权英俊冷漠的脸庞,两行粉泪呼之欲出。呜呜呜,太欺负人了! 靖王一个眼色,美人贝齿一咬,一狠心,柳腰一摆,捧着酒歪了过去,春雪半露的酥胸暧昧地擦在萧和权臂膀上:“将军~”看萧和权倏然不动了,趁胜追击,藕臂一伸揽住萧和权的脖子,整幅娇躯缠上了他。 喝开了怀的燕使纷纷哈哈大笑,梁国这些当官的软趴趴的,倒是这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烈得够味! 萧和权碍着靖王的面子强忍恼色,不耐之际余光掠过左侧角落,一袭绯衣与他静然相对,屈起的膝上横着条银白光华。萧和权心底霎时蹿起到寒气,手快过脑地一臂推开美人,掸平衣襟,正襟危坐。 倒在地上的美人泪如泉涌,人家好歹是个花魁,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啊?! 众人一怔,眼明者已看到从阴影里的李嘉,联想二人传出的流言,颇有深意地哦了声。 -- 第41页 顶着形色各异的目光,李嘉从定地缓慢转着轮椅“走”入宴上,礼部侍郎握着酒杯没回过神道:“李嘉你不是说不舒服睡下了吗?” 李嘉先向上首几位行了个拜礼,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地上的花魁身上,淡淡道:“下官久闻沉香姑娘天籁之名,日前恰赋小令一首,不知可有幸能听姑娘谱曲弹唱?” 有幸有幸!现在能有台阶下挽回自己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沉香牢牢抱住李嘉大腿嘤嘤大哭,还是咱梁国的大人温柔体贴啊! 看李嘉一个正眼都不给他,萧和权脸色阴沉,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灌下,酒杯握着咯吱响。一旁靖王眯起眼来,这个李嘉倒是聪明,不惜牺牲色相给自己找了个靠山。日后太子要找李嘉麻烦,也要顾忌到他背后执掌三十万燕军的萧和权。 因是赶工做出,李嘉的词写得并不多精致细腻,但题材取得巧妙,贴近艺j□j子们的j□j心境,很接地气。沉香拨弄琵琶,触动心事,一曲小令唱得如怨如泣,便是心思粗狂的燕使们也不禁放下酒杯侧耳聆听。 宴罢,沉香抱着琵琶眼圈红红的向李嘉道谢:“今日不是公子,沉香以后不知在金陵该如何立足了。” 李嘉浅浅宽慰她两句,越过她脸侧,看向角落里收拾杂物的孩童:“那个孩子是姑娘的侍童吗?” 沉香执帕拭泪,勉为一笑:“他是个官奴,充入坊藉,也是苦命人。我看他年幼孤苦,模样又像我病去的幼弟,便从嬷嬷那要了过来。总比,日后沦入小倌馆的强。” 李嘉静坐沉思:“原是如此。” 回了帐内,漆黑无光,李嘉皱眉去寻火石,萧和权还没回来? 手才碰到木匣,蓦然一道强力抓住了她,耳侧风声一紧,李嘉眼一花,人已被拖在塌上。 ☆、第24章 贰肆 第一个跃入李嘉脑海中的反应是,疼。 可实际上,萧和权的动作很粗鲁,手脚却很轻,手掌恰到好处地托住李嘉的腰肢后背,免于她被掼在床板上的疼痛,便是连那双病残的双腿也被他顾及到避开。 酒是烈酒,光是萧和权一进一出的吐息已熏得李嘉止不住皱眉,发酒疯? 帐外篝火晃动,泻入的一二火光将萧和权的轮廓映得更深,薄唇抿成一条细线,神情冷峭地低头看着尚是迷茫的李嘉。 又不太像喝醉了……李嘉略略好心情,肘部抵着床榻将自己从他身下抽出:“放手。” 萧和权迅速将她抱了回去,李嘉隐忍地拨开他的手,使力向上蹭高一些,口吻也严厉起来:“别闹!” 萧和权照葫芦画瓢,握住她的腰又将她拖了回去,撒手不放。 …… 折腾了两三回,李嘉放弃了,任他像个孩子搂着娃娃一样抱着自己:“你想做什么?” 萧和权长眉紧锁,似是愤怒又似掺杂了些别的情绪在里面,复杂到连李嘉都分析不出他此刻的想法。他一言不发地冷视着李嘉,看到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脆就这么由他抱着小睡片刻? 李嘉胡思乱想时,萧和权为烈酒浸哑的声音低沉响起:“你不理我。” “……”这么严肃、一本正经地指责她这种事情真的没问题吗?李嘉无言地按按太阳穴,试着与他沟通:“哪有?” 萧和权下颚微扬,高高在上地审视着李嘉每一丝表情,冷道:“刚刚在宴上你明明就没理我。”那笃定的语气不容李嘉有任何反驳,就算反驳他也是打定主意无视到底。 “……”完全没有沟通的可能性啊,这个混账!李嘉面上神情没有变化,语气放软稍许诱骗他:“你先放开我,好好说……” 说字被沾着烈酒的唇堵回喉咙里,在李嘉惊讶到来不及闭嘴的瞬间,炙热的舌尖已突破她的唇关,闪电般地钻入她口中兴风作浪。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异常的柔软。那些饮下肚的酒水蒸发走了萧和权所有的理智,他循着本能追逐、占有与吮吸,牢牢占据着李嘉的唇舌。 体力值上的悬殊让他轻而易举地制止住了李嘉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放过李嘉滚烫的舌,他轻轻舔舐着李嘉的唇:“不要动。” 不要动难道就这么被你一层层扒下衣裳么!李嘉惊怒到连羞怯都忘记了,仅剩的那点思考能力让她忍着不放声大喊。 李嘉的沉默放纵了萧和权的狗胆,唇瓣滑过她的眉眼、鼻尖,挑起瘦尖的下颚,他一寸寸地沿着她的耳垂吻下,留下一个个印记,喃喃道:“我的,我的,这都是我的。”就算是女子,也不能觊觎她。 “……”这行为让李嘉在震怒之余一头黑线地想到了犬科动物某种宣布占有地的方式,撕拉一声,高竖的领口惨死在萧和权掌下,李嘉痛嘶着吸气,真是属狗的啊! 萧和权解恨地一口咬在那片光滑细腻的肌肤上,即便是喝醉了,他那点天然的敏感性仍能察觉到李嘉的推拒与疏远,这让他倍感失落的同时又大为火光。他的脑中、心里、眼里全是她,可她为什么看不到,感觉不到。不公平的恼怒感让萧和权采取了更激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于是,下一刻李嘉的外袍彻底遭了秧…… 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了,饶是李嘉在感情之事上再迟钝也能察觉出萧和权对她不同寻常的情感,她吃力地与他妄图撕毁她里衣的手做着斗争,匀了匀粗喘的气息:“你喜欢我?” -- 第42页 萧和权一愣,深褐的眼眸里一点点涌上委屈,居然到现在才发现他喜欢她么!难道他表现得这么不明显么!委屈过后,他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喜欢。”微颤的双手捧起李嘉的脸,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很喜欢。” 无法控制的喜欢,无法压抑的喜欢,对这个名叫李嘉的人才会有的喜欢。恼怒、喜悦、失落、自卑和恶语相向,都是缘于这种喜欢。因为喜欢,所以才努力从每一场战役里活下来,一步步成为与她相称的人;因为喜欢,所以对别的女子产生不了任何欲念;因为喜欢,在边关的七百六十多个日夜里,李嘉这个名字在他心中越刻越深。 说完萧和权的耳朵耷拉下来,无限萧索道:“可是,你不喜欢我。” 贴在脸上手因紧张而微微潮湿,李嘉没有嫌弃地推开它,她凝视着萧和权低落的脸庞道:“你喝醉了?” 萧和权迷惑地抬起脸,目光眨了一下:“没有吧……” 嗯,那就是喝醉了,李嘉扶着他的肩往身前一带,轻轻含住他的唇:“其实,有点喜欢的。” 不讨厌,不厌烦,对李嘉而言,大概就算是那么一点的喜欢吧…… 摸索到他背后的手在伤口重重按下,强烈的喜悦伴随着剧痛袭入萧和权的大脑,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了眼前所有的景象,包括李嘉微微翘起的唇角。 抚着微微肿起的唇,李嘉垂眼看着伏在自己身上昏死过去的萧和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仰面倒下,她也没什么力气推开他了。临睡前,一个严重的问题蹦跶出来:官袍就这一件,撕坏了明日穿什么? 管他呢,明日再说。李嘉疲倦地陷入沉睡之中。 ┉┉ ∞ ∞┉┉┉┉ ∞ ∞┉┉┉ 隔日清晨,萧和权衣衫凌乱地坐在床榻边发怔,手里握着瓶创伤药,昨晚发生了什么他费尽力气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宴上被祁和顺那小子灌了不少的酒,而后一人回到了帐中,再然后李嘉似是回来了…… 萧和权的脸色蓦然一白,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将李嘉压在了床上,絮絮叨叨说了很长一段话。药瓶裂开一条缝,他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他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个难题,已经无人回答他了,李嘉一早奉诏回了金陵,萧和权看了眼药瓶,忽然有个模糊的画面在眼前划过,李嘉淡淡笑着嘴一张一闭对他说了句什么。任他想破脑袋,始终回忆不起来。萧将军挫败地捶了下床,以后决不能被那群兔崽子灌酒了! 李嘉坐在疾奔的马车里回望远去的大营,这种吃干抹净后溜之大吉的心情真是莫名愉悦啊。 “李大人。”坐于门边的沉香唤回李嘉的注意力:“沉香不知,大人您一早唤沉香回城是为……”据她所知,靖王召她来这要逗留了个三五日。 李嘉低手放下卷帘,唇角那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冷列如冰的目光刺在沉香身上:“你的那个侍童呢?” 沉香面上露出一刹慌张,揉着绣帕:“我落了个粉盒在楼中,遣他回去讨来。” “说谎。”李嘉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她,淡淡道:“昨夜宴散后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你亲自将他送上了一辆金陵来的马车。” 沉香难以相信地看向闭目养神的李嘉,局促地低下头去,到底是混迹风尘场的花魁,再抬头已是一派镇定:“那孩子是我的侍童,我送他去哪,大人似乎无权置喙。” 李嘉霍然睁开眼,凌厉目光刺得沉香胸口一窒,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听得李嘉语声如冰:“谁接走了他?” 如若是他人质问,花魁自可胡搅蛮缠,打诨过去。可眼前这人俨然是靖王新近的宠臣,她不畏惧李嘉,但靖王却不得不畏惧。在此事上,她本心中有愧,李嘉一逼问,眼圈微红,头一扭:“黄门侍郎崔大人遣人接走了他。” 提起黄门侍郎崔杜之名,金陵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整个朝廷也就他一个能把龙阳之好摆上台面的。此人不仅好龙阳,而且尤嗜养貌美娈童,信奉以阳补阳之道。崔杜是崔家大房所出,碍着崔氏权势,无人敢办他。弹劾他的奏疏不是没有,只要没玩的过活,今上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回崔杜他算是踢到了铁板上了,今次弹劾他的不是别人,而是连皇帝面子都不给的御史台主常梦庭。早朝之上,常梦庭历数崔杜欺男霸女、聚众行淫等几大罪状,件件有据,条条有理,全然不容崔杜有可辨之机。 办崔杜等于直接给了崔家一个耳光,梁帝不看崔丘等人的脸色,回头还要看后宫崔贵妃的脸色呢。厉声训斥了崔杜几句,罚了半年年俸,只欲将此事一笔带过。 常梦庭冷笑一声,厉声质问百官:“尔等皆有子女,可曾想过自己子女落入此人魔爪的情景?!” 明摆着,这事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了。百官纳罕啊,这常梦庭不好说话是真的,但陛下的话他总是听两句的,这回是吃了秤砣贴心要和崔家杠上了?此时,翰林院的儒生们联名上奏,称崔杜不惩,朝纲不肃,不慰天下父母之心。 舆论造势,竟将含饴弄孙的上皇也惊动了,戳着梁帝脑门顶开骂:“这种畜生留着过年宰啊!你不办他是不是想告诉老子,当初你生下来就该把你丢进勾栏院里让你卖屁股?!” “……”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梁帝也没了辙。得,你们赢了,贬官下狱。 -- 第43页 崔杜蓄养的娈童登记在簿,按籍送回家中,无父母可寻者,纳入官署,待成年后自寻出路。 不过五日,一个四品大员落马,久不起风浪的梁国朝廷涟漪缓生。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天雪零丁,一人坐在官署门前,将伞移到衣着单薄的孩童头顶。 孩童缩着肩抬起头,对上一双黝黑且深的眸子:“你是谁?” 沉寂片刻,“你叫我姑姑便是。” ☆、第25章 贰伍 崔杜一案虽让梁帝受了崔贵妃好几个白眼,回头被新得宠的玉嫔甜言蜜语一哄,小手在胸前揉一揉,又高高兴兴地办着他的大寿。崔氏的老头们着急了,撺掇着崔贵妃赶紧吹吹枕边风,别让梁帝被卢家丫头给迷惑了去。 崔贵妃在梁帝那受了一肚子气,脖子一拧,爱谁谁去,她才不要掉价和那个小狐狸精争风吃醋。再不济,她还有个太子这个外甥可以傍身呢!原来太子的生母孝德皇后与崔贵妃是同父所出的姐妹,孝德皇后病逝前对这个幺妹是百般照顾,连带着太子亦将崔贵妃当做半个母亲来孝敬。 太子不倒,崔贵妃即不会倒,崔家的根基也不会受到触动。崔氏长老们如此一想,忐忑的心情安定下许多。常梦庭捅他们这一刀,痛是痛了点,但他们也知道这次定不是常梦庭一个人的主意,这背后一定有谁在谋划。崔家与太子同气连枝,背后的那个人呼之欲出,不是太子的老对头靖王能是谁啊? 翘着腿搂着小娇妾的靖王殿下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着通红的鼻头纳罕,这他娘的谁在背后骂老子。 作为罪魁祸首的李嘉对这一切毫无所觉,或者说从她去写信给常梦庭的那刻起,她就预料到靖王会成为她的替罪羊。反正靖王和太子早已是水火不容,也不多上这件给崔家添堵的。从这两日碰到的大大小小的钉子,可以看出太子已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唉,既然如此,不妨彻底利用一下靖王殿下这座“靠山”,也好对得起她受得罚吃得憋。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却有一人愁上加愁,那人即是燕国情窦初开的振国将军——萧和权。栖霞山那夜发生的事已经成为了个不解之谜,尔后数日李嘉周旋于崔杜一案中,无暇顾及到萧将军那颗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的小心脏。哪怕偶然迎面碰上了,李嘉亦是尾随在一众梁国官员之内,根本不给萧和权开口说话的机会。 待到崔杜一案了解,眼看新年临近,寿典一过,各国来贺寿的使节便要打道回府。上次一别两年,这次不知又要多久之后才能再见,这让萧和权怎能不愁呢? 柴旭作为一个合格的知心好友,在旁将萧和权萌动的春心看得一清二楚,实在看不下去了善意地提醒他道:“李嘉终是个男子,早晚要成家立业,开枝散叶。你若对他是真心,不妨早些做出决断。要么趁早抽身离去,要么想法子留了他?” 萧和权手中长枪飒飒,挑起一片雪沙,洒如银幕,锋芒所指,寒光逼人。枪势发如虎,疾如风,收如龙。漫天雪沙中,唯见一矫健身影穿梭于枪花织成的密密银光中。 一屏清光倏然荡开,几朵玉梅悠悠落下,逐一在枪身上落成一列,不多不少,正好十枚。 梅香幽冷,萧和权沉寂片刻,道:“想什么法子呢?”李嘉是女子,开枝散叶用不着她,但纵使撇开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自己不谈,他与李嘉始终隔着一国之遥。李嘉入仕为官必是有她自己的想法,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她留在身边,他也不想强行干涉她的意愿。 想到这,萧和权不免更加沮丧,他喜欢她,可她……那双眼眸里从不曾有过他的身影。 柴旭叹息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个榆木脑袋怎么还是不通?平常带兵打仗果敢决断,临到感情之事上反而畏手畏脚了,让他那三十万将士看了,没一个相信这会是他们令敌国闻风丧胆的振国将军。什么法子,能有什么法子,喜欢就告白带人回燕国就是了,不从?不从直接打晕了带走! 萧和权杵着长枪发了会呆,突发奇想道:“要不,干脆我留在梁国?” “……”柴旭一不小心被口水呛到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萧和权,想不到抢人就算了,竟急吼吼地倒贴:“你要入赘进李家?!”先不提他那皇帝老爹放不放人,便是李嘉的家人恐怕也接受不了一个七尺男儿成了他们家的女婿?还是媳妇……? 萧和权默然不语,竟然有点“也不是不能接受入赘这种提议”的小意思。 柴旭扶额,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萧和权潜在的赔!钱!货!本质呢!擦过额角冷汗,柴旭轻按住萧和权的肩:“阿权啊,你就是太心软了。” 萧和权哂笑一声,看清他面上神色,一愣。 柴旭眸中光华点点,嗓音压得低柔诡谲:“想要的就不能放手,你若舍不得强求她,那就让梁帝来扮演这个坏人好了。” ┉┉ ∞ ∞┉┉┉┉ ∞ ∞┉┉┉ 柴、萧二人的这番谈论若入了李嘉耳中,她必不会如柴旭般嘲讽萧和权。相反,她的家人十有八九,会十分欢迎萧和权的入赘。以她现在的情况,正常嫁人是不太可能的。 “叔叔。”重光牵着李嘉的垂袖紧紧挨在她身旁,依李嘉的叮嘱,在外人面前他只能喊她叔叔。 这孩子从官署接回来后,就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稍微大点的响动就吓得粘着李嘉不放,话少得堪比少年时的她。李嘉轻轻拨平他的衣襟,夹起一块糕点给他:“不怕,叔叔的朋友。”抬头向李谆简单地介绍道:“远房侄儿。” -- 第44页 上个月李谆奉命去武昌镇押运一批铁器,昨夜才回的金陵,一回来听说李嘉升了官,靴子来不及脱,草草清洗一番就叩响了李宅大门。此刻,他啧啧称奇地观摩着李嘉身边的小儿:“你竟有个侄儿,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没必要。”李嘉回答得很简略。 李谆生性虽单纯直爽,但到底是大家出身,在官场也混了有段时间。朝里出了崔杜这件大案,他自是有所耳闻,再一联想到李嘉凭空冒出的这个侄儿,当即猜出一两分内情,不禁咂舌:“他不会是你从那老色鬼手里救下的吧?”看向重光的眼神甚为同情,才这么点大的孩子就遭了毒手……如是想着,他紧紧一握拳,重重砸在案上,气氛万分道:“可恨!单单贬官便宜了那老鬼,依我看凌迟都不为过。” 巨大的响声惊得重光浑身一颤,一头埋在李嘉怀里瑟瑟发抖,口齿不清道:“坏人,坏人。” 李谆一看吓到了他,瞬时满面通红,忙不迭地道歉赔礼,但看重光依旧喃喃念着那两字,脸色微变。重光看起来也有六七岁大了,可看起来这明显是……心智欠缺的模样啊。 李嘉低声细语安抚了重光好一会,待他慢慢平静下来,唤来十二娘抱着他去里屋睡觉。是的,重光天生心智不全,正因如此,崔杜才看不上他,因而逃过一劫。 “你来得正好,我恰好有一事相求。”李嘉拂去栏上碎雪,略一停顿:“我想替重光请个老师教他习画,我听闻前梁画圣吴道子的后人来了金陵……” 余后的话不言自明,李谆正处在吓着了重光的愧疚中,此时李嘉开口,立时爽快地一拍胸脯道:“没问题,这事就交给我了。”他却没想到,以重光现在的思维水平,如何学得了画作。 ┉┉ ∞ ∞┉┉┉┉ ∞ ∞┉┉┉ 除夕前几日,迎新辞旧,早朝停罢。轮值半日后,李嘉与同僚交接完事宜,将随身事物略收拾了番打上包裹,东直门没出,曲梅下一道剪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路上残雪未消,化雪的冷气沁得人肺腑都冰凉,李嘉朝手心里呵了口冷气,问道:“做什么?” 萧和权一改平日肆意嬉笑怒骂之状,面色紧沉地看着李嘉,片刻,解下披着的大氅,拎着它,踏碎积雪大步朝她而来。抖开的雪狐毛氅在李嘉眼中映成一片白,而后肩上一暖,萧和权矮身蹲在她面前仔细地替她系好带子。 “天冷,多穿点。” 李嘉一眼即看出了萧和权的不同寻常,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萧和权气息沉了沉,低声问道:“崔杜的案子是你在背后推手的?” 柴旭和萧和权留在梁国多年,这金陵中有他们的探子不足为奇,李嘉默认。 萧和权脸上划过一缕怒色,从袖中抽出半根箭矢,箭头泛着青幽的光,显是染了毒的:“你以为我能查得出的,崔氏和你们太子就查不出来吗?!”他捏紧软带:“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你以为靖王真的会护着你?!” 当然不了!李嘉奇怪地看着他,她本来就没指望过靖王,对靖王而言,她是个棋子。可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利用靖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乐观点说,有人刺杀她,就说明她已经有了值得刺杀的价值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缺,缺得就是扬名造势。 萧和权冷然凝视着李嘉,现在他在梁国能护住她,日后离开了呢,他想都不敢想。或许柴旭说的是对的,他应该把她带离这个是非之地! ☆、第26章 贰陆 萧和权的质问,声声入耳。 玉色的梅花伶仃落下,安静的冷风中仅有二人的呼吸声,离得近的李嘉还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因为主人激动的情绪,那心跳一声响过一声,就像他醉酒的那个夜晚一样。 李嘉觉得很吵,吵得她无法专心思考该如何说服他不必杞人忧天,吵得她有一丝生平未有过的无奈与心乱。她习惯安步当车地规划好每一件事,而萧和权这个人偏偏每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她的节奏,以一种无赖的方式一点点影响进驻到她的生活中。 这种失控的感觉很危险,最危险的是她竟并不多抗拒这种失控。 她是四面楚歌,萧和权又何尝不是进退维谷? 萧和权久久等不到她的回应,那颗煎熬在焦虑中的心终于:“你……” 一片温凉的柔软覆在他手上,五指蜷笼加了几分力道包裹住,单这一个举动便轻松地堵住了萧和权所有的话。李嘉握着他的手,如墨的瞳眸被雪光折射得微亮,却也显得更加冷寂:“我不须人护着。”靖王的,任何人的,尤其是你的,都不需要。 握着他的手轻轻往下一拉,融合着他二人体温的斗篷滑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李嘉拂开萧和权僵硬的手:“将军的好意嘉心领了,”眼睫的眸光从箭头滑过,叹了口气:“今日就当将军与我从没见过,所说的亦未出口吧。” 靴下积雪深陷,刺骨的寒意从下一路深入到萧和权的五脏六腑之中,李嘉这几句话的威力远胜过刺入他身体内那一剑,活生生碾碎了少年那颗情深意重的心。惨重的心伤激发了他骨子里的傲气与斗志,李嘉对于萧和权来说就是一座牢不可摧的城池,她表现得愈是疏远,他属于军人的征服欲愈是激发得彻底。 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 第45页 在而后漫长的岁月里,李嘉终于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饲养大汪的过程中,适当的爱抚与投食是相当必须的。 “须不须人护着,由不得你做主。”萧和权跨前一步,在皇城之中毫无顾忌地挑起李嘉的脸,手指轻佻地抚过她的唇:“心领了?”他讥嘲地嗤笑一声:“我救了你多少次?一命换一命的算,你的命也早就是我的了!” 还有你的人,萧将军再三鼓足了气,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 李嘉愕然,浓浓的不祥感降临头顶。 ┉┉ ∞ ∞┉┉┉┉ ∞ ∞┉┉┉ 不祥感持续到正月初一,寿典开始那日,期间风平浪静,连个刺客李嘉都没见过。这让她终于确信萧和权的大放厥词只是为了耍帅,初一那日百官朝贺,连篇累牍地吉祥话听得李嘉这么一个恪守礼仪的人都快歪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这两日,李嘉夜夜噩梦,极不愿意承认她梦见的是萧和权,虽然都是噩梦。许是白日里看多了祭典上的迎神伏魔舞,梦里的萧和权每每化身成面目可憎的妖兽饕餮,摇首摆尾地冲她露出一口森森白齿,好似要将她一口吞下。牙齿悬在她脖子上,扑哧一声,巨兽变成了只毛茸茸的小汪,四条小短腿搂着她脖子委屈大哭:“你不是说喜欢我?为什么不要我!你个负心人!” …… 直哭得她手足无措又有那么点荒唐可笑,小汪越哭搂得她越紧,最后喘不过气来的她使劲拽着他的肥尾巴想把他扯下来:“我喜欢你还不成吗!!!!” 一睁眼,趴在她胸前的小白含着晶莹地泪水将她望着,被捏爆了的尾巴痛苦地扭来扭去。主人!好痛啊! 李嘉虚脱地与它对视了会,仰头跌回枕头上,两眼虚闭。萧和权,他真的有那么伤心吗? 门外驻足聆听的老人揉着他滑稽的短须,忧心不已:“老周啊,六郎有心上人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呀?”岂有此理!他心爱的小孙儿就要这么被别人拐走了,不能忍! 站在他身后的周叔嘴角抽搐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擦擦冷汗:“这个,这个公子白日多在衙门中,小人实在是不知详情。” 老人脸皱得比苦瓜还苦,举袖颤颤巍巍拭着莫须有的眼泪:“孙儿大了不由爷啊!你说是不是赵郡李家那小子?” “不像吧……”虽然少主与李谆走得近,但以少主的眼光,打死他也不相信,能看上那个傻不拉几的愣头青啊。 “那是武昌镇新当家的少帅?”老人说完就立时否定:“不行不行,六郎看上谁也不能看上武昌镇那只雏鸟!有兵权也不行!那只小鸟贼精明的,比他老子不知道多了几倍的心眼,六郎和他过日子要累上一辈子。”老人摆出一副极老道的模样,侃侃而谈:“六郎要是选夫婿,一定要择个能干又听话的。外能主事平定四方,内能贤良定宅安家。文武双全是必须的,人也得端稳持重,千万不能像她老子一样一肚子花花肠子,业报到头来全还到子孙头上了。老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周叔紧闭着嘴巴,一个字不吱。 “老周,老周?”老者一回头,脸色灰白。 李嘉坐在敞开的窗下,端着盏烛火,中衣及地,飘渺得像个孤魂野鬼,脸色也跟鬼似的:“声音还可以更大点。” 老者和被生生塞了个棒槌进喉咙里,咕叽咕叽地挤不出一个字,半晌,可怜巴巴道:“六郎,你从不发火的,头一次发火竟然是对祖父我。” “嘭”,窗子对着他伸过去的脸骤然甩上,差之毫厘即将他的鼻子夹住,可见屋里人的恼怒程度。 ┉┉ ∞ ∞┉┉┉┉ ∞ ∞┉┉┉ 思绪飘回到元日大典上,那夜被人偷听到心事的尴尬与怒气仍未彻底平息,李嘉揉着眉心按摩,眼角斜掠过右上方,与一双润如春风的眼睛对上。那人把盏浅抿,盈盈笑望着她。 而后上首的靖王极为亲热地持盏与之对饮,李嘉眼皮一跳,吕佩仁什么时候和靖王勾搭上了? 武昌镇是梁国藩镇中的大镇之一,兵力民生放眼中原皆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炙手可热的势力毋庸置疑是太子与诸位亲王争先拉拢的对象。吕佩仁上任武昌节度使后长袖善舞,在朝中各方势力中斡旋得游刃有余,谁人都摸不准他究竟会选择谁支持。眼下这情景落在太子党眼里,结果自然是不容乐观的。 李嘉手捧金盏神思散开,吕佩仁与靖王走近,绝非表现得那么简单。这个靖王怕是要引火烧身,与虎谋皮。兀自沉思间,忽而察觉到似有一束目光如影随形刺在她脸上,凶恶到想将她剥皮拆骨一口吞下。 不用去看,这么火辣辣的目光除了来自打翻了醋坛子的萧将军别无他人。 燕国将领泪流满面,看来萧将军已经被那梁国的男狐狸精勾得五迷三道,连掩饰都顾不上了。 酸呐,真酸。柴旭在旁连假笑都绷不住了,假作侧身倒酒,压低嗓门提醒萧和权道:“人家皇帝老子还在上头,收敛点成不?” 不成!之前被李嘉践踏粉碎的“芳心”还没修补完毕,这回看她堂而皇之地和姓吕的小子眉来眼去,萧和权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我很不爽!不爽!不爽到想立刻揍趴那个混账!”的信息。 梁国君臣心惊胆战,这个神情难道是要打仗的节奏吗!!! …… -- 第46页 李嘉很想露出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但一想起那日萧和权孤立在梅树下的萧索身影,下撇的嘴角最终抹成一声浅浅叹息,举起金盏不动声色地向他遥遥一祝,仰头一口饮下。 萧和权脸色一滞,目光难以割舍地流连在她沾着酒的唇瓣,忽然嘴里又渴又干,痛饮了口酒。忍不住再看过去一眼,触及她唇角若有若无的淡笑,喉咙一紧,那股焦渴更为火热,略带慌促地挪开了眼神。 燕国将士看在眼里,又恨恨地骂了句——“男狐狸精!” 今夜盛宴,两位寿星只有梁帝一个出席。他那接近八十高龄的太上皇老爹在前一夜玩投壶闪到了老腰,躺在两仪殿里拍着床吵着要宴上玩。梁帝哭倒在他老爹窗前:“爹啊,你儿子我不想背负不孝子的骂名啊。您安分点养伤行不行啊!” 太上皇撒泼打滚不依,横鼻子竖眼:“你个逆子软禁你老子我,不仅不孝,还大逆不道!!!” “……”苦情戏无效,梁帝一使眼色,两美貌小宫娥缠了上去,一个拈着葡萄,一个捧着汤药,娇滴滴道:“上皇,喝药了。”“上皇,吃果儿了。” 太上皇眉开眼笑,摸着小宫娥的小嫩手:“好好好,吃药吃药。”眨眼就将国宴抛在了脑后。 “……” 梁帝弹弹赭黄龙袍,寂寞如雪地走出两仪殿,某些时候他真怀疑洁身自好的自己不是亲生的啊。 少了一个主角在场,各人唱念贺词的时间也少了一半,包括梁帝在内的在场诸位皆放松地吐了口气。该乐的乐,该喝的喝,满堂华彩下无人注意角落里一人行动蹒跚地退出了宫殿。 ☆、第27章 贰柒 朔日无月,千里星波汇如海,一撇流云似纱,淡淡笼在天际。 殿内地龙烧得正亢,暖如深春;殿外寒雪三尺,檐下条条冰锥结成剔透晶莹的“玉帘”。李嘉扶着内侍的手在轮椅坐下,便遣了他回殿内伺候,一人坐在含元殿后的栖凰台上远望城郭间高低起伏的千家灯火。 这座皇宫从内到外皆是效仿着前梁的永安宫建造,含元殿、紫宸门、望仙台,无一处不在追思前梁的千种风情万般繁华。然而仿制得再相像,这里到底是金陵,而不是长安龙首原。永安宫从藩镇之乱后烧烧建建,复修三次,最后仍是逃不过前梁同样的命运,彻底毁于兵火之中。 “沉湎于过去的繁荣,终会迷失未来的道路啊,六郎。”祖父来金陵看望她时,曾望着远方的皇城说过这一句话。 这句话李嘉是赞成的,但也仅仅只能是赞成。不仅是六朝金粉的金陵,现在的梁国上下皆沉醉于“盛世”的靡靡之音,恍似又回到了百年前万邦来朝的全盛之国。 梁国是盘死局,除非有人能打破这条封死的道路,走出新的格局。这个人,不是太子,也不会是靖王…… “你来得倒早。” 李嘉没有被这一声惊到,收回视线,一拱手行了个拜见礼:“殿下万福。” “那孩子呢?”来人始终站在阴影之下,仿若不愿被李嘉窥探到他的神情心思。 他刻意的防备没让李嘉不悦,唇角反勾了个看不见的弧度,倒似赞赏他的谨慎:“重光在下官府中,殿下不必担心。” 重光这个名字让男子微是一怔,神情明显得放松些许,但他眸里的厉色并不减分毫,似嘲非讽道:“你让李谆大张旗鼓地去请画圣后人,不就是为了引本王出来吗?既是如此,又为何不带那孩子出来。” 画圣之后吴顒与他是旧年好友,入了金陵便住在他王府之中。李谆替朝议大夫李嘉的远方侄儿到处找人,他自然有所耳闻,不费吹灰之力便从李谆那套出来龙去脉,越是推敲越是心惊。辗转数夜后,下了决心约了李嘉一见。 “重光才从官署放出,若是贸然带来与殿下一见,必招人怀疑。”李嘉从容不迫,缓缓道来:“况且,这些日来下官身边也不太平。” “你既知道你被太子一党视为眼中钉,为何还把那孩子带在身边!”男子的神情终于有了大的波动,忿怒下不禁走前一步,露出半边面容:“你找到他救了他出来,本王感激不尽。有何要求说出来,本王力所能及之内必当答应。但也烦请你把交还给本王。” “交往?”李嘉喃喃念着,冷漠地凝视着襄王,木然地似在背诵律例条文:“殿下您当初执意抛弃发妻迎娶谢氏女,令谢女背负狐媚之名,声名狼藉。后谢家遭奸人陷害,男丁十五以上、七十以下者皆血溅刑场,其他流放岭南酷暑之地;女眷一并充为官妓,沦落风尘。殿下您为了自保,休弃谢氏。谢氏那时已有三月身孕,为了孩子她忍辱负重,在勾栏院里苟且偷生,生下孩子后便在谢家祠堂自缢而亡。” 李嘉的语声寒如冰雪,字字诛心:“敢问殿下想起这些往事,可还能开得了口让我把重光归还于你?” 襄王面庞刹那惨白无比,那些话若李嘉手中的一把利剑,被她狠狠刺入胸膛,良久吸了口凉气问:“你究竟是何人?这些宫闱秘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嘉眸里极快地闪过不一神色,让襄王根本无从抓住她的想法:“这个问题对殿下而言并无意义,殿下约我来是想骨肉团聚。但现在的殿下生存在太子与靖王的夹缝里,自身难保,下官实在无法放心把重光交给您。” -- 第47页 “你……”襄王仿佛捉摸出了她中的意思,容色大变。 “殿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真的是甘心屈居人下吗?”雪色落在她漆黑的眸中,闪着碎冰的光华,清澈到诡谲:“金鳞在池,只要借助风云便可化龙,而我就是助殿下为龙的风云。” 襄王赫然看着李嘉,若非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如此狂妄霸道话语的主人会有这样一张无欲无求的脸庞。 ┉┉ ∞ ∞┉┉┉┉ ∞ ∞┉┉┉ 回到殿中,国宴已尽尾声,李嘉一脸疲倦地坐回席上。左侧的谏议大夫只当她去行方便之事,悄声与她道:“这样的长宴,酒水适当饮两口,意思意思得了。否则对你来说不是更不方便……”话说一半,想起李嘉的腿,顿时自觉失言,尴尬不已。 刚与襄王话说的多了,这回功夫她懒得多言,只是谢了两句,道:“明了了。” 谏议大夫看李嘉两眼,确定她没往心里去了,一颗心方落了下来,转头又与旁人饮酒说笑去了。 李嘉才阖眼要理一理思绪,冷不丁被点到了名,偌大的含元殿渐渐静谧下来。侍官又高高唱和了一声,她方确定唤的是自己的名字。忙在宫人扶持下,跪行出列,拜向梁帝:“臣在。” 梁帝今夜被数不清的马屁拍得飘飘然然,金银呼啦啦流水似的赏了不少人,赏到礼部头上,礼部尚书谢恩同时着重提了下李嘉的名字。梁帝早对李嘉这个神童状元颇有兴趣,他的进士科试文被从不对人假以辞色的常梦庭赞不绝口,兴致一高便传了她觐见,方有了这一幕的发生。 梁帝和颜悦色问道:“朕听闻你的诗词做得极好?” 当着百官的面,这种夸奖当然不能接受了。李嘉面露愧色,谦虚地表示这都是别人堆出来的虚名而已。 皇帝陛下哈哈道:“殿试时,你的文章朕也看过,确实匠心独运,笔触犀利又是文采天然。如此人才,赏金银等物未免俗气,”语声一顿:“容朕想想。 李嘉默然,陛下啊,臣就是个俗人,请不要大意地把臣埋在俗物里吧。 望了眼太子,梁帝笑道:“太子昨日与朕提起,他缺一个东宫詹事。不若擢你入潜龙邸如何?”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李嘉叫苦不迭,众人皆知,太子正恨她恨得牙痒痒,到了他手里她还有活路吗。至于靖王,梁帝开了这个口,他定不会为她打破在皇帝面前孝子的美好形象。 陛下啊陛下,你这不是赏我,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现时现景,容不得李嘉多有考虑。金口已开,便是再不愿,李嘉也不可能当着各国来使的面抗旨。 “臣……” “陛下。”窸窣一阵衣响,一人扶膝而起,大袖翩然端起,揖手一礼:“父皇在我启程入梁前有一事命小侄代为求于陛下。” 这种贸然打断别人话的举动,也只有柴旭这种不温不火的慢性子坐起来才让人不会觉得有任何失礼之处。 李嘉静静伏在地上,宽大的袖摆挡住她的脸,她微微侧过眼,瞄了瞄柴旭那处。 萧和权面色凝重,这种场合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招来两国纠纷,若不是为了这个小白眼狼……按紧酒杯,他绷着怒气看向李嘉,早就告诉她不要掺合皇位这摊子浑水中,靖王的一个棋子随时都能成为弃子。发现她还不知死活地望过来,萧和权恨不得拎起她一顿教训,为了向上爬连命都不要了?! 柴旭的要求简单又不简单,请李嘉作为梁国的文化代表出使燕国,促进两国友谊的良好发展,顺带提高一下燕国广大官员的文化水平。两个字总结,抢人。 这种事在两国间不是头一回,梁国是文人聚集地,每隔几年不论民间还是官方,在文学交流上都互有往来。 可这时机不对啊,梁帝上一句才要任命李嘉为东宫詹事,柴旭下一句就是打着燕帝的旗号公然叫板,要把李嘉带回燕国去。 李嘉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么一来,梁帝看在燕国的份上必是答应的,但这一时之困是解了,回头在燕国转了一圈回来,她的仕途不但毁了,怕是连性命都堪忧。 柴旭也想死啊,他老爹只让他送份寿礼,可没开口让他抢人啊。都是因为萧和权见不得心上人受苦受难,拔刀相助。关键是,拔刀的人是他又不是他萧和权,要让他死要面子的皇帝老子知道他“求”了梁帝一个人情,指不定怎么削他。 万幸梁帝尚在“询问”李嘉的意思,没敲定板,不高兴是不高兴,但人家都说求了。这个求字用得好啊,梁帝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就半推半就地放人了。 李嘉淡定地谢了恩,在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与各色眼神中平定地退回原位。 掩于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萧和权,你太行了! ┉┉ ∞ ∞┉┉┉┉ ∞ ∞┉┉┉ 散宴后,李嘉与同僚们道了别,低头入了马车,尚未坐稳,一双手从背后将她搂个正着。 夜袭这回事可谓一回生二回熟了。 ☆、第28章 贰捌 长达近一个半时辰的晚宴已然折腾去了李嘉大半精力,萧和权这连拖带拉的一搂,易如反掌地将她锁于自己怀中。 双腿使不上力,只能受制于人,李嘉暗暗吸了口气:“放开。” “不放!”萧和权断然拒绝了她,双臂环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在腿上,拼死不放开。鼻尖凑在她发际东嗅嗅西嗅嗅,剑眉拧成个结:“你饮酒了?” -- 第48页 挣扎也是白费劲,李嘉象征性地推了推,甩了萧和权几个冷眼,也就窝在他暖烘烘的怀里不动弹了,熏熏然地撑起额道:“陛下赏赐的。” “那个老不死的!”萧和权低声咒骂了声,他尚记得李嘉是个不能饮酒的体质,易醉不提每每人也甚是受罪,看得他分外难受。大掌抚上李嘉的背替她顺气:“此番你随我走了,以后便再也不用瞧那老不死的脸色了。” “啪”手被李嘉不留情面地拍了下去,她冷声斥道:“陛下乃九五之尊,休要无礼!” 萧和权一个气闷,贼心不死的爪子又攀了上去,理直气壮道:“那是你的陛下,又不是我的。” 李嘉眼光一暗,容色冷冽如冰,满面风雨俱来之象。 萧和权一看情势不好,终于意识到李嘉正在气头上,识时务地不再触她逆鳞,闷闷不乐地咕哝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李嘉一眼撇过,萧和权喉头一动将最后一个字吞下腹,再不敢有半分怨言。心里却更是凄凄然,一个老不死的狗皇帝都比自己在她心中有分量,不甘心啊!!!!当萧将军头顶绵绵阴雨时,右肩忽而一沉,低头便见着李嘉半面倦容枕在他肩头,眸眼半阖,显然酒劲上了头。 这些年来,李嘉的身量拔高了,身体调养好了,偏偏这酒量一如既往得浅薄。虽不至于一杯倒,但也撑不过一巡轮过来。宫宴上的酒是陈年老窖,烈性十足,李嘉能面不改色地撑到此时已实属不易,倒是给萧和权占了个十足的便宜。 乖乖地抱着李嘉坐了一会,脸侧是她均匀有律的吐息,一进一出,缠着淡淡酒香的温热气息拂过他耳际、面庞、脖子……撩拨得他一阵心猿意马,小心地低头看了眼李嘉舒缓的睡容,心头一软。平时见多了她面无表情的模样,乍然见到这样放松、毫无防备的李嘉,萧和权壮了壮小狗胆,脸贴上去蹭了蹭。 “别闹。”李嘉睡得糊涂,只当是小白骚扰,嘀咕一句将脸埋在萧和权的颈窝里。 萧和权被吓得立刻正襟危坐,摆出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过了一会看她双眸仍是合着的,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放下节奏。做了会正人君子,萧和权又忍不住了,他今日穿得是圆领长袍,领口低浅。李嘉的脸正好挨着他裸露的那截脖子,肌肤相贴处的温度逐步升高,烫得萧和权如坐针毡,腹部升起一阵火热。 将将收起的小狗胆似枯草逢春,又蹿出了邪恶的小火苗。就亲一亲,亲一亲,萧和权如是对自己说。结果吻上去后,欲念一发不可收拾,他又对自己说,再舔一舔、舔一舔,埋头细细地啃噬、吮吸。将那粉白唇瓣咬得微肿,握李嘉腰上的大掌已上移到胸侧,不自觉地在边缘摩挲。他意犹未尽地望着她圆润柔软的耳垂,亲都亲了要不再…… “你在做什么?”冷静到毫无困意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在萧和权耳侧,半睁的眼里清光濯濯,将萧和权那一瞬的惊慌、心虚、羞愧尽收眼底。 “……”被逮了个现行的萧和权木木地看着她:“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睡着了,你就可以趁人之危?”李嘉的用词是绝对地直戳萧和权的心窝,薄唇一掀:“伪君子。” 果然,最是厌恶虚仁假义之徒的萧和权小尾巴尖被踩痛了,登时炸毛:“我没有!” “你没有?”李嘉似笑非笑,手指抚过红肿的唇,眼中精光逼得萧和权无所遁形:“证据确凿,萧将军还想抵赖?”欣赏着他尴尬到不知所措的姿态,李嘉心里的小人叉腰大笑,充满了报复到他的小小快感。让你胆敢自作主张,让你逼我随你去燕国,让你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萧和权怔怔地看着她,长臂一展,不管不顾地把李嘉猛地抱入怀中,双手紧紧将人按在胸膛:“是!我是趁人之危!那又怎么样!”从耳朵尖泛起的红迅速地蔓延至他的整张脸庞,像只熟透了的苹果:“那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抱着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强逼着自己将话说完,这次不说完下一次他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再说出口,有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她的拒绝:“因为喜欢你才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你。” 因为喜欢,所以才恨不得把你寸步不离带在身边,保护你免受一切伤害 一口气倾吐完心声,萧和权垂着脑袋郁郁道:“你要嘲笑,就嘲笑吧。”反正他也没想过李嘉会接受他的感情,李嘉与他,是云泥之别。她是学究天人、胜过万千男儿的经世奇才,而他不过是个只会舞刀弄枪,在刀口上打滚的粗人。 被抱得不得动弹李嘉仰头呆呆望着漆黑的车厢顶,一瞬的惊异后陷入了苦恼中,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白了啊。是直接拒绝呢,还是委婉拒绝呢,或是…… “你……” “你”字的音落到一半,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萧和权与李嘉都没有防备,两人霍然栽了下去。千钧一发间,萧和权一脚蹬在对面,借力拉回李嘉。一声闷响,他的背重重撞在坚硬的车壁上。不顾疼痛,他慌忙扶着李嘉上下查看:“可有哪里伤着?腿没事吧?” 李嘉望着他一脸不加掩饰的慌张与心疼,临到嘴边的拒绝忽然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李兄,你跑得这么快做什么?”截住马车的李谆大大咧咧地掀开帘子,一脚跨上来:“不是说好,今夜你我兄弟把盏言欢,秉烛长谈?”李谆年近十八,前阵子他老娘已经开始给他物色门当户对的姑娘做媳妇。没有任何娶亲打算的李谆为此头疼不已,一个月有大半月躲在李嘉这逃避问题。 -- 第49页 今夜?秉烛长谈?萧和权仅听到这两个关键词,丝毫没注意到他与李嘉两人的姿势不妥之处。 “萧、萧和权?!”受惊过度的李谆眼球都快蹦出眼眶了,伸直的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二人,吼声震天:“你你,你个牲口放开李嘉!!!!” 怎么看,腿脚不便的李嘉都是受强迫的那位! ┉┉ ∞ ∞┉┉┉┉ ∞ ∞┉┉┉ 元正一过,大典收尾,各国使者陆续回程。李嘉这边涉及到官员交接,故而萧和权权一行的燕使暂时耽搁在金陵。朝议大夫是个散官,难题是李嘉同时还在户部兼职司庾一职,账目清点盘算异常琐碎。 那夜李谆及时制止了萧和权对李谆的“禽兽之行”,后怕不已:“我真没想到萧和权那厮竟是个人面兽心之辈,若不是我赶来,李嘉你的清白……” 忙活的小吏笔一顿,两耳嗖地竖起,咦咦咦!有八卦!貌似还是顶头上司李大人与燕国萧将军的禁断之恋?! 她的清白一点事都不会有,李嘉才不相信萧和权除了亲亲抱抱敢对她做出进一步的事来,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她懒得多做解释。懒散地点点头,指点手下小吏核对上月支出。 看李嘉一副不欲多言的神态,李谆苦大仇深地坐在旁边。唉,被个男子轻薄已经很难以启齿,而对方又是个兵权在握、招惹不得的权贵,李嘉这口气想出也不得出啊。现在李嘉马上要去燕国了,那不更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嘛?!当务之急,还是要让萧和权那个禽兽断绝了对李嘉的念想,如是思料,他一拍掌道:“李嘉,你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娶门媳妇了吧?” “我比你小。”李嘉查阅账目,低头徐徐道。 李谆一噎,不肯罢休:“小也无妨啊!我家中有个妹妹,年方二七,姿容秀美,诗书也通,对你仰慕非凡。你若有意,我牵线让你二人见上一面……” 账目有处墨迹不清,李嘉对了数遍仍是看不出字样,李谆的喋喋不休让她烦不胜烦:“我对女子没有意思!”她又不是“磨镜”,喜欢姑娘才有问题好么。 “……”这一句恍若晴天霹雳,将李谆劈得呆若木鸡,对、对女子没有意思的意思是,他对男子有意思了?! 小吏则惊得连笔都拿不住,看向李嘉的眼神充满敬佩,没想到外表正经又禁欲的李大人居然有颗如此奔放热辣的心,公然宣布出柜? 许久,李谆缓过一口气,涕泪横流地紧握起李嘉的手:“李兄,你,千万要想清楚啊。”就算,就算找个断袖,也不必如此放低要求,找那个只会带兵打仗的糙汉子啊。 “你们在做什么!”暴喝声声惊四座。 ☆、第29章 贰玖 襄王和萧和权比肩立在堂下,两人皆是脸色不愈,一个和看到什么脏东西样厌恶地别过脸,一个则几欲将眼神化刀霍霍斩断李谆那只不知死活的爪子。他们两之前还站了个人,玄色宽道袍 ,背后插了个挠痒的蒲扇,拄着个龙头拐杖,掩耳盗铃地用手遮住眼:“哎呀哎呀,老子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一呆,慌忙舍下手中事物,举手相拜:“上皇万福。” 这副打扮、做派和口头禅,梁国上下也只得太上皇他老人家一人了。 梁国这个太上皇是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写过诗、打过仗,逃过难、放过牛、养过猪,在位时没事干就写信骂南边吴越国国主抢走他准备做媳妇的小表妹。你来我往骂了几个回合,总是 骂不过对方的吴越王不开心,特喵的十八年前的事了还翻来覆去说,有意思不?一言不合,那就开打。 这正中老上皇的下怀,喜笑颜开地率领自家精良的水师奔去,轰轰烈烈地蹂躏过吴越王的身心,再轰轰烈烈地带着和亲公主回金陵,乐此不疲。 “福福福!”老上皇吭哧吭哧地走到堂前,老腿一伸就地在李嘉身边一坐,笑容耐人寻味:“你就是李嘉?” 李嘉称是,悄悄地朝旁边挪了几寸,不想被上皇瞅见了,老脸一板,拐杖拄得咚咚咚响:“怎么了!怎么了!方才还见你和这小子亲亲我我我,对我个老人家就嫌弃上了?!” 亲亲我我……?萧和权和李嘉的脸同时一黑,老不休!两人在心中异口同声骂道。 襄王看不下去自家爷爷的丢份,抢在他继续撒泼前道:“账目整理得怎么样了?” 李嘉有条不紊地一一呈报,公事公办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她曾经鼓动过这个不受宠的亲王争权夺位。这让襄王更为狐疑,那夜是不是仅是这个五品朝议郎的一时戏言。但是拿皇位做戏言,靖 王面色微青,这个李嘉到底是城府深沉还是说他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六十大典一过,梁帝自感天命不待,用崔贵妃床笫间揶揄他的话来说就是“成日操心,早晚死得快。”没有一个帝王不怕死的,梁帝捏捏脸上的皱纹,决定适当地把担子分给他的儿子们。 太子和靖王已是手握大权,再重用他这个皇位怕坐不了多久了。瞄啊瞄的,他就瞄到了越姬生的襄王。虽然早前和谢家搅合不清,但好歹悬崖勒马,及时回头。这些年行事也是低调,这回无 论崔贵妃如何吹枕边风,他也没动摇,玉玺一盖,就把户部交给襄王打点了。 今日是襄王上任第一日,来六部前遇上了老上皇与萧和权。老上皇一听他要去户部,屁颠屁颠地也跟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想见识见识与萧小将军有一腿的李嘉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 第50页 …… 襄王接手户部,这是个好的开始。李嘉不担心自己去燕国后失去对这边局势的掌控,朝里她有常梦庭,军中她有李谆,还有其他暗处的眼线。她担心的是梁帝对襄王这个儿子还剩多少情分 ,无论这个情分里有多少猜忌与算计,但只要足够让襄王在朝中有立足之地就可以了。很显然,这个情分的分量远远超出了李嘉的预估。 既是君臣,却也是父子。李嘉自嘲地叹了口气,终其一生她怕是再没有机会体验到“护犊情深”这个词的含义了,她的父母啊…… 失落这种情绪于李嘉的存在时间不过一刹,襄王粗略翻看了看账目,将要放下去别司巡察。李嘉突然捧起一本账册,挽留住他的步伐:“殿下,此本账册有一字不明,请殿下明示。” 襄王一怔,在她道貌岸然的正色里接过账簿,翻开折起角的一页,墨迹模糊的一处用圈勾了出来,标个“定”字。定,定心也。再次表明李嘉立场,也让襄王放心,即便她远在燕国,她承 诺的依然会做到。 “不知臣所注是否正确?”李嘉平视他的面庞。 襄王缓缓合上账目,淡淡道:“司庾注解无误。” 启程去往燕国之前,两人的交集到此为止。 那头老上皇逮着李谆追问,逼得李谆一头大汗,哭着求饶:“上皇您老饶过微臣吧!臣真的真的,喜欢的是女子啊!!!”别再揣测他和李嘉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了好不好,泪流,您就 没看到那边萧和权那厮阴沉得快滴出水的眼神嘛?! 老上皇无趣地朝地上啐了口,看看萧和权又看看李嘉,燕国那小子倒是从头到脚充满着春情萌动和醋缸掀翻的气息,但另一个事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单恋哟,可悲的单恋哟。 ┉┉ ∞ ∞┉┉┉┉ ∞ ∞┉┉┉ 萧和权特意眼巴巴地来接李嘉回府的,哪曾想一入皇城就遇着了无所事事的梁国老上皇,死老头哭着喊着非要他说和李嘉之间的情史纠葛。呔,单方面的爱慕有个鸟的纠葛! 再一想在户部看到那画面,萧和权心情愈发抑郁,默默地推李嘉到马车前,默默地勾起她的腰打横抱上车,再默默地抱她下车。一切做得行云流水,丝毫没有留意到路过行人惊悚的目光。 今日大汪不太高兴啊,李嘉粗粗部署好近期计划,一抬头便见着萧和权她帮十二娘收拾行李,那背影别提有多落寞了。 抬手让十二娘先行退下,李嘉拾起一本被萧和权落下的书放入他手下的书箱,书没放下,手被捉住了。 “你和襄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萧和权背对着她,口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如果有人能比李嘉的眼神还锐利,这个人萧和权当之无愧,他太敏锐了,对于未知、对于危险、对于对她的了解,超乎李嘉想象的敏感。倘若是别人,李嘉是绝不能忍受这个人的存在,一 个只凭察言观色就能摸出她的心思的人太危险了。但这人是萧和权,是一个好像……非常喜欢她的人。 他的感情炙热而又单纯,单纯到她一个表情一个举动就能左右他的心情。这样一个人,让她下不去手。她想,也许可以试着相信他,相信他喜欢她超过他心中某些东西的存在感。 “不久之前。”李嘉又补充得详细些:“元日宫宴。”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投靠太子或者靖王任何一方?”萧和权侧过脸看她,眼神锐利如刃:“你从一开始选择支持的人是襄王,但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帮他,你与他有何渊源?” “渊源?”李嘉轻轻地笑了下,那笑意模糊却又叫萧和权迎面感受一股莫名凉意,她抽出自己的手朝门边唤了声:“重光。” 藏在门外的小人露出个小小的脑袋,迷惑地看着李嘉:“叔叔看得见?”他藏得好好的啊。 “影子。”李嘉指着他脚下斜入房内一片阴影,见小人气馁地垂下头,脱鞋走进好奇地看着萧和权:“叔叔的朋友?” “嗯。”李嘉揉了下他的脑袋,重光温顺地跪坐在她身边,依恋地抱着她哥哥,眼睛一眨一眨:“叔叔好。”叔叔的朋友也是叔叔。 “这是?”萧和权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陌生少年,他年纪不小却是一脸不符年纪的天真……他倏然一惊,想到了个可怕的可能,不会是,不会是……私生子?! 看萧和权一惊一乍的表情就知道他脑子的想法没多少营养,李嘉眼角撇撇,揉着重光的脑袋,问了他今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淡淡道:“你没发现他长得像谁吗?” 萧和权慢慢收起夸张之色,细致地看过重光的一眉一眼,一个答案在心中渐渐成形:“襄王?!” “脸形与眼睛像襄王,其他像他的母亲。”当着重光的面,李嘉没有说出那个可怜女子的姓氏。 重光兀自玩着她腰间的银鱼袋,抬起头问道:“母亲是谁?” 李嘉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把银鱼袋解下丢给他,重光立即欢天喜地捧起它不再发问。 襄王与谢氏女的恩怨情仇萧和权略有耳闻,那是段陈年旧史,由于涉及到梁国皇室,他也仅是与民间的狐朋狗友喝酒时听到过一言半句。谢家谋反案发生时,李嘉至多五岁的年纪,她能与 谢家与襄王有何瓜葛? -- 第51页 李嘉岂看不出他的满腹狐疑,但此时这些往事她还不能说出口:“到能告诉你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这是梁国的事,我没兴趣知道。”萧和权不屑扯嘴,转眼他重新换上严肃对待之色,捉住李嘉的手腕,不留缝隙地严实包住:“我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卷入危险之中。” 李嘉是不吃甜言蜜语这一套的,但萧和权郑重其事的表情让她不忍出言讥讽,沉默地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 春雪半消,圃中迎春似金如银,招来蜂蝶扰动一苑春光。十二娘浇花的淅沥声穿过亭廊,忽远忽近;重光趴在地板上眼皮子垂得越来越低,渐渐悄无声息…… 掌心撑着箱中的书,李嘉上身半倾,她注视着萧和权浅色的瞳眸,眼角微弯:“如果有一天,那个危险是你呢?” ☆、第30章 叁拾 残阳一抹血色罩在李嘉半侧脸上,给那双一剪鸦色的黑瞳镀上层略显妖异的红,落在萧和权眼中却是千里冰封,无一丝暖意。她的眼睛在笑,好似这句话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玩笑。可萧和权知道这不是玩笑,因为李嘉从来不开玩笑。 须臾的寂静仿佛被无限拉长,夕阳的光泯灭在渐变灰蓝的云层中,连带着将李嘉眼中的那簇光芒也收走,重新归于漠漠无际的黑暗中。在她眸中最后一点余光消褪前,萧和权一掌摁在她脑后,将她慢慢坐回的身子重新带回到咫尺之处。 立体分明的眉目在暗光中更显深邃,他不偏不倚地对视着李嘉眼睛,斩钉截铁地承诺:“不会的。”像是为了让李嘉放心,他加重语气复述了一遍:“我永远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与你为敌、陷你于危境的地步。” 掷地有声,还有蛛丝马迹的紧张,紧张李嘉信不信他的话。 李嘉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衡量着他话里真心的份量,衡量到最后她是真的笑了,发觉试探他的自己很无聊。人心多变,这一刻纵使他说得真切又如何,一年后,两年后,多少年后呢? 所以嘛,现在能信一句是一句,李嘉不再钻死胡同,她收起笑意,蹙起眉:“沦落?和我为敌难道很凄惨?”偶尔逗一逗大汪,还是很有趣的。 萧和权忆起过往种种,想一想自己,不得不诚实地颔首承认:“很凄惨。”又定定地看着她,嘴里低不可闻地念了一句。 李嘉耳力甚好,及时捉住,他说得是“甘之如饴。”心情错综复杂,今日他甘之如饴,是因为他有一半是出于对她腿疾的亏欠及彼此立场尚为敌对;他日若是梁燕开战和他知道自己背后的手段,是否仍会说出一句“甘之如饴。” 庸人自扰啊,李嘉在心中长叹一声,不露声色地将话岔开:“此次去往燕国,我欲把重光也带上。” 多带个人而已,这没什么,萧和权欣然应允。 李嘉望着那颗点得和拨浪鼓似的的大脑袋,手痒难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唔,果然手感和想象中的一样好。 萧和权神情刹那凝滞,任她揉了又揉,听她嘀嘀咕咕道:“比阿黄要乖一些。”鼓满胸膛的羞涩一霎转变为震天怒吼:“小白眼狼!!!!” 驯服一只发怒的大汪于李嘉是手到擒来,不多时萧和权默默地坐在案牍后帮她抄写明日要送审的公文,抄了半个时辰他想起前日没得到回应的告白,坐立不安地往那端的李嘉那瞟来瞟去,欲言又止。 李嘉持书倚在灯下,静如渊水,拨去一页随口道:“有什么就说。” 萧和权几近捏爆了手中的笔,半晌涩然发问:“那日,我说了喜欢你并非一时兴起。你可愿,与我在一起?” 李嘉眉目淡淡,既没拒绝也没接受:“我是个男子。”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多年前经他亲手验证,他就知道面前这白衣少年的画皮下,实则是个女儿身。此事事关重大,萧和权摸不准李嘉的心意不敢妄然拆穿,只得闷闷道:“我不在乎。” 李嘉将书放在身侧,慢悠悠问:“你问我的心意?” 萧和权忐忑又期盼地点了点头。 “你猜。” ┉┉ ∞ ∞┉┉┉┉ ∞ ∞┉┉┉ 别人的心好猜,李嘉的心猜起来有如登天之难。萧和权辗转不眠一夜,放弃了这个高难度的挑战。翌日,顶着两青黑的眼圈出现在李嘉面前,嚣张无比地宣誓般道:“不论你意下如何,我的心意始终不会变的。”隐藏着没说出的话是,不管你乐不乐意,我都要死缠烂打地缠着你,也只有我能缠着你! 恰好来送信的周叔脚底一滑,险些摔下台阶,悄悄望了望风轻云淡的李嘉。既然李嘉没发话,他也只能磨磨牙,忍住把这个燕国莽汉丢出大门的冲动。 李嘉好似能看见他背后那条摇来摇去、渴望得到主人抚摸的大尾巴,这种独占欲是初恋少年们的通病吧,李嘉自认善解人意,便以沉默允许了他这种幼稚的言行。 明日即要启程去往燕国,长久流利失所的重光怕生又认家,李嘉花了半天功夫说服他与她一道同行,仍是无果。一大一小两人,对坐堂中,大眼瞪小眼。李嘉捏着鼻梁分外无可奈何,在这种时候她就格外羡慕李谆那张能把死人忽悠活的嘴。 例行来李府蹭饭的萧和权一进屋,瞅见此景,讶然道:“这是作何?” 小重光垂着头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头在地板上画圈,先发制人地指责道:“叔叔欺负重光。”话音里哭腔浓浓,像李嘉给了他天大的委屈一般。放在之前,重光哪敢同李嘉这样说话,说到底是李嘉宠出来的。 -- 第52页 李嘉没带过孩子,不懂与孩童的相处之道,只想他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能顺着点便顺着点,索性她也不是个急躁的人。加上重光对她甚是依赖,除了她意外对其他人一概不理不睬,便惯得他在李嘉跟前爱耍性子。 萧和权无言,欺负孩子这种事李嘉当真能做得出来。 李嘉肩膀一跨,难得露出无力之态,耐着性子继续劝他:“叔叔去了燕国,你便要一人留在这里。你不怕吗?” 重光嘴一撇,泪水迅速积在眼眶中:“那叔叔不去燕国就是了!” “……”这种死循环的对话在这个早上已经不知往返多少次了,李嘉头大如斗。 萧和权嘴角抽抽,拎小鸡似的一把揪起重光,提着他往外走:“这个不听话的小王八蛋交给我,男孩子哪有这么任性的?!” 重光哭喊着对萧和权拳打脚踢,哇哇大哭:“坏人!坏人!叔叔救重光!” 萧和权虎掌一挥,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小屁股上:“老子最烦你这种恃势告状的混账小子。” 声响清脆,听得李嘉抬起手想要阻止,最终放下手来 周叔路过廊下,看着萧和权的暴行,啧啧摇头:“以后小主人绝对不能交给这个莽夫教养!” 李嘉手一抖,将一勺墨尽数泼在了衣上,墨汁四淌。她默默收拾残局,周叔啊,我说你是不是想太远了…… 萧和权教训完哭哭啼啼的重光,一抬头发现堂中不见李嘉踪影,方记起今日他来不是为了教训这熊孩子而是专程来找李嘉商量明日行程。这两日天色阴靡,恐有雨来,原先定好的水路怕是走不了了。 想着丢下重光找去,哪想一松手,重光死死抱紧他的大腿抽噎道:“我去燕国,说好你要给我买米塑小人。” “……”萧和权瞪眼过去,重光不认输地回瞪,萧和权急着寻李嘉,敷衍道:“好好好,老子答应你就是了。” 重光双手抹着花猫似的脸,小嘴嘟得高高的:“刚刚我看见叔叔与十二娘去东堂了。” 萧和权觉得这小子顺眼多了。 东堂是李嘉的书房与寝居,格局不大,两开门红的一个小苑。碧丝如涛,茂盛得仿若要从院墙中溢出般。萧和权驾轻就熟地挑开没合严的院门,进门前顿了一步,双目四顾,发现没有那一缕可怖的银白,才放心地踏入。走时亦是脚步极轻,生怕惊动了缩在某处的白蛇。 这回他担心多了,元正里小白就被李嘉的爷爷给带走了,称他一个老人孤苦伶仃,需要有个感情慰藉。但李嘉认为他不过是居心险恶地惦记着小白那一身肥肉,可扛不住她爷爷的一哭二三上吊,于是妥协了,只不过任他抱走小白前淡淡道:“小白若少上一两肉,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广陵。” “……”李爷爷又要上吊了,孙儿长大了居然会威胁他了! 提心吊胆地摸到门前,书房门半开,里面空无一人,李嘉当是在另一侧的寝居里。只不过门扉紧合,萧和权叩了下门,无人应答。李嘉睡得浅,夜里容易惊醒,所以有时也会找个地方小憩片刻。萧和权不再多虑,径直推门而入。 寝居内四面垂帘皆被放下,光线昏昏,犹如深暮。在一室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里,萧和权抽丝剥茧辨认出一缕浅浅雪松香。同李嘉平时熏在衣上的不同,浮动在屋内的雪松香轻而暖。外间散着一地书册,萧和权简单地收罗到一旁,抬头看着厚重的垂帘,人在里面? 头是李嘉的卧榻,萧和权踟蹰不决,上回被她骂的“伪君子”他仍耿耿于怀,虽然他很想亲近李嘉,但最好是两情相悦之下。犹豫不决间,他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箩筐里中的一叠衣裳。 月白长袍,是李嘉刚刚穿在身上的,上面沾染了点点墨汁与……血迹?! 犹豫间,里间突然传出“噹”的一声巨响,带起兵乓一阵乱响。萧和权豁然变色,飞身踢开梨花门,一道箭影闪入其中。目光堪堪落下,心头剧颤,胸膛间气血翻滚不止。 ☆、第31章 叁壹 浴桶歪倒在墙根,泼洒出来的水渍将地板浸成深褐色,散乱的青丝流水般泻下,洁白似藕的手臂、若隐若现的胸脯、半湿半透的中衣…… 萧和权脑中轰得烧起一团旺盛的火焰,烧得他眼热喉干,两眼不知往何处放才是好。 强烈的痛楚从痉挛的双腿蔓延到全身,李嘉喘着气竭力支起身来,不想膝头一阵抽搐,人又重重跌了下去。这时,她才发现屋内多了个人出来,耳边嗡得一声响,随手抓起件物什重重砸了过去:“滚出去!” 铜壶不偏不倚砸在了萧和权的脑门顶,李嘉力气不大,连块红印都没落下,不过也足够将萧和权从目眩神迷中砸清醒了几分。翻滚的热血稍稍平息,待看清李嘉瘫倒在地的情状,一个激灵他冲到跟前伸手欲扶起她:“怎么了?” 目光不可避免地触及到湿衣下的白皙肤色,才收好的遐思又冒出了头…… 李嘉狠狠推开他的手,咬紧牙根重复地低喝了声:“出去!” 萧和权将她手背鼓起的青筋和惨白容色看得一清二楚,不顾她的挣扎,索性一把勾住她的抱起腰,自己亦是脸色不善:“都摔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掌心传来的温热将他的心跳声激得一声响过一声,水滴从李嘉的发梢滚落到锁骨上,汇成细小的水流,蜿蜒流向愈隐愈现的沟壑里…… -- 第53页 下面是……萧和权内心斗争剧烈,要不要看下去呢?要不要呢?小眼神难以克制地一厘一厘往下,触碰到一双冰冷且愤怒的眼睛,恍若被人一脚踩中尾巴,萧和权嗖地挺直腰板,双目笔直地看向前方。 李嘉重重哼了一声,疼痛抽去了她绝大部分的力气,让她只能受制于人。一拉衣襟,憋着一肚子的闷气,把脸扭到了一边。 被偷窥对象当场逮了个现行,萧和权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把李嘉托放到床榻上。束手束脚地在旁呆立会,他鼻音浓浓地问:“你受伤了?” …… 无声回应,衣上的鲜血让萧和权焦躁不安,耐不住性子待要再问,忽地他想起来李嘉今年也有十六了,普通女儿家十六岁,天葵也该来了吧。葵水……萧和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李嘉是个女子。 得出结论的萧和权当机立断:“我去找十二娘!” “回来。”李嘉哑着嗓子叫住了他,脸上乌云蒙蒙,没好气道:“帮我。” 一眨眼,萧和权屏气凝神,垂脸乖乖立在李嘉面前:“如、如何帮你?”来葵水这种事怎么帮啊?!!他又没来过葵水,不知道啊!!!萧和权胡思乱想着,眼神落到一旁翻倒的浴桶上,顿时脸爆红,莫非、莫非要他帮她沐浴…… 随着这个想法迸出来的种种活色生香的画面,完全让人把持不住啊!萧和权胸膛间的那汪子热血隐隐有冲破脑袋,喷涌而出的趋势。 李嘉兀自恼火得紧,她才在十二娘的服侍下脱了衣裳进了浴桶,就听见外间里声音响动,那脚步声不似十二娘的轻盈,重光的清脆。周叔绝不会贸然进门,稍一推测即可知道是哪个混账了。慌忙间想要出浴桶,不料一个不察跌了出去,最可气的是这从来没有过的狼狈下场,全被那个混账收入眼中! “帮我包扎。”李嘉平静的声线没有泄露出她一丝的愤怒来,她平静地将半湿的长发拢成一束晾在一侧,当着萧和权的面,她缓慢拉下半边衣裳,露出瘦削肩头…… 萧和权血脉喷张,然而在下一刻,他沉默地发不出任何声响。那片莹润如玉的肌肤上绑着一道白纱,因刚才的碰撞,纱布下渗出鲜红的血色,看得萧和权心上紧得发疼。 剪开纱布,露出的是个两指宽的小洞,涓涓地流着血,萧和权声因发紧,渗着迫人的杀气:“谁做的?” 李嘉沉默了下,道:“没必要。”不论是靖王,还是太子,或是其他人说出来都没必要。她需要的是进一步成长,积蓄更强大的力量,掌握更多的势力。 萧和权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手背的筋脉一道道凸起,她的拒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信任他。 换上伤药,重新绑上纱布,李嘉道了个谢字,伸手去拉中衣。一拉没动,二拉仍是没动,三拉……连同手背按在肩上,炙热的呼吸吹过耳根:“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嘉不语,用她惯有的冷漠语调道:“说了没必要。” “关乎性命,都没必要?”萧和权冷冷嗤笑,看着李嘉微垂的眼睫,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神色他真是恨透了…… 肩上一麻,李嘉“嘶”地轻叫了声,随即火冒三丈,又咬人!说是咬,贴在肩上的唇齿更似舔,沿着肩胛的曲线,一寸一寸舔去,撘在肩头的衣裳被重新拉了下去,粗重的呼吸贴在后背上一起一伏。危险,很危险,李嘉脑中敲起报警的钟声,温顺的大汪变身成吃人的野兽了,翻手便要推下萧和权。 推拒的手被萧和权反剪到身后,鼻尖贴着李嘉裸露的肌肤摩挲,喑哑着声道:“那这个有没有必要?”李嘉不再多做挣扎,异常温顺地沉默着,这种无声的抗拒比激烈的反抗还要令萧和权恼火。 李嘉不明白啊,大汪什么的是最受不得冷落的。 狠狠在她光洁的颈项上嘬出个粉色的印记,萧大汪微一用力,就将李嘉扑倒在了床上。 青丝流淌在床上,衣衫半褪的李嘉有种病弱的颓废美感,看得萧和权口干舌燥,眼中的暗恨逐渐转为迷离:“李嘉……” 李嘉埋在床褥里的侧脸微微一动,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倏地又埋了回去。 赤、裸的鄙视加无视! “……”萧和权额角一抽,报复地一口咬在她唇上。 唇上是冰冷的,没有任何回应,和掌下这具身体一样,无论他如何抚摸,都和她脸上的神色一样冷漠。 “你想要的话,就给你。”李嘉平直而疲惫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配合着她的话,半掩着衣襟被她不带半点迟疑地拉开,大片细腻的肌肤如平铺开的宣纸显现在萧和权眼中。 做完这一切,李嘉仍没看他一眼,好似多看他一眼都是难以忍受之事。 萧和权没有半点欣喜,反是受了极大打击似的:“你……”我就那么招你讨厌,讨厌到你都不反抗一下吗! 李嘉仿若听到他的心声:“反抗有用么?况且,”她终于肯挪过脸,似笑非笑地朝他腹下看了一眼道:“你不想要我吗?” “想。”萧和权的嘴和他的身体一样诚实,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心上人晃在眼前他忍得颇为辛苦:“可是,我不想强迫你。” 强扭的瓜不甜,何况强扭的对方还是李嘉,不仅不甜,更让他苦到了心里。 -- 第54页 之前的失态惊慌已经被李嘉一扫而净,她认真地思考着萧和权的话,认真地指点他:“你可以去秦淮河的画舫。”那是金陵有名的风月之地。 “我只想要你!”萧和权对她的不解风情咬牙切齿。 “想要我……”李嘉眸里的暗色逐渐沉淀,化为不见底的深渊,她躺在萧和权身下,神情却似是高高在上地审度他:“现在的你要得起么?” 萧和权心神一震,再看李嘉,她脸上已寻不到一丝方才的讥讽之色,脸又埋回了枕头里:“腿疼。” “……”萧大汪望着被她理好的衣襟咽咽口水,默默地帮她按摩红肿的膝头。 傍晚,萧和权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出了李府,骑马走了一截,他猝然想起从刚才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李嘉被他发现了女子身份,为何一点都不惊讶?! ┉┉ ∞ ∞┉┉┉┉ ∞ ∞┉┉┉ “公子,你刚刚为何不让小人教训那个莽夫!”在萧和权压倒李嘉时,周叔就听到动静赶到了房外,却被李嘉碰倒了榻边香龛阻止了。 “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李嘉坐在床帏后慢条斯理地穿着衣衫,重光趴在床边玩着陀螺,李嘉说一声,他便递一件衣裳过去。 “他已经对公子做什么了!”周叔痛心疾首,房内那么大的动静,那种暧昧的声响听得他老人家都脸红好么!“公子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那小子接近究竟是为什么?”他不理解啊,明明粗鲁之辈是公子最不待见的人。 李嘉整理着衣襟,手指触碰到某个仍有些刺痛的地方,微微一顿,低声让重光拿了另一件高领的衣裳过来,才慢慢道:“燕国以权禹为首的主战派的声音一日高过一日,迟早威胁到梁国,这个个时候需要有另一股势力牵制住他。”那个势力就是萧和权这一批新贵,但萧和权的野心还不够大,不够让他逐鹿群臣之首。 真的是这样么……周叔听懂非懂,仍有些不放心道:“公子,老爷子吩咐了,你利用他可以。但千万别动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嗯。” “叔叔,你脸为什么红……”重光疑惑的声音才响起,瞬间就消失在里间。 李嘉垂眼看着被糕点塞住嘴的重光,苍白脸颊上是抹极浅红晕,她才不会对那个笨蛋……动心。 ┉┉ ∞ ∞┉┉┉┉ ∞ ∞┉┉┉ 次日,天微凉,燕国使节团终于在梁国君臣热切(嫌弃)的眼神里姗姗启程离去。 李嘉撩开帘子回望了眼愈行愈远的金陵,明明不喜欢这个地方,可离开这一刻,竟会生出许多不舍。或者说忐忑…… “且慢!”突然一行疾驰的马蹄声截住了李嘉的马车。 ☆、第32章 叁贰 进行的队伍为这些不速之客所阻滞,骑马在前的萧和权警觉地一夹马肚,马蹄疾落,挡在李嘉车前,厉声叱喝:“来者何人!” 才撩帘子的柴旭趴出半个脑袋往后张望,瞧瞧这紧张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断袖似的。 横马拦车的数名骑士皆是一色的玄衣皮甲,马鞍两侧各挂一筒白翎羽箭,额前绑着条青色束带,做得是执金吾中高级将士打扮。 但细眼看去,萧和权总觉得这几人眉目里与普通将领有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使他更为警惕地捏紧剑柄,生怕他们突然发难。 领头人独骑白马一匹,双手抱拳高举,有礼有节道:“我等乃羽林军中人,奉上命传话与李嘉李大人。” “上命?”萧和权不为所动,蹙眉冷道:“可有手令?!” 约是萧和权脸色太过如临大敌,那人稍是一愣,俄而一笑,摸向腰间囊袋。 “不用了。”窗口里传来一道清音。 萧和权紧张兮兮地低头与她道:“他们身份不明!” “……”李嘉露出小半张脸来,一眼即辨别出那人果然是当初在国子监里所遇到的宦官高幸:“我认识他。”萧和权之所以生疑,便是因着他们身上那种独特的阴柔气质。 这个理由无法完全说服萧和权,眼神再三游移在高幸脸上,不依不饶:“那我与你一同去!” 李嘉抿抿嘴,淡淡道:“用不着。” “……”小片刻后,萧小将军怀着被遗弃的浓浓阴郁心情目送高幸推着李嘉愈行愈远。 柴旭饶有兴趣地望着高幸的背影,慢吞吞地火烧浇油:“长得不错。” 萧将军狠狠咬了一截茅草:“哧,小白脸!” 柴旭啧了声,宦官不都是小白脸么。不过,他看了眼纠结的萧和权,要不要告诉他呢?还是不要了吧…… …… 行至偏僻处,高幸停下脚步:“此去燕国路途遥远,主人特命小人前来相送。” 李嘉知他未说完,静静看着远处紫云蔚然的金陵皇城,等了半天不见下文,这才转过眼询问地看过去。发现高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微有不悦地皱起眉。 笑意淡淡在高幸的脸上泛开:“大人想起我来了?” 上一次在国子监,他亦如是说过同样的话。 宦官这个群体在梁国的身份很微妙,他们是宫内的侍从,又因深得皇室们的信任,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经由他们操作。在前梁时期,宦官的势力俨然超过部分小朝官,成为他们争相巴结的对象。 -- 第55页 李嘉倒真想认识他,但……她摇摇头,表示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他这号人物。 高幸仍是轻轻一笑,笑容模糊,看不出有遗憾或者是不满之类的情绪,他恭敬地欠身道:“主人令我保护大人前往燕国。” “不要。”李嘉鼻尖一皱,断然拒绝。 高幸朝她走近一步,凤目攒着若有若无地笑:“大人三思。” 他是在威胁她!李嘉蓦地抓紧轮椅,咬得唇色发白。 树梢上栖息的鹂鸟啼音婉转,在这片使人窒息的寂静里格外的孤独。 良久,李嘉松口妥协:“好。” 高幸眼角余光扫过她紧扣在轮椅上的五指,眸里波光闪动,朝着李嘉拜了一礼:“以后公子便是我高幸的主人。” ┉┉ ∞ ∞┉┉┉┉ ∞ ∞┉┉┉ 回去马车上的李嘉一直保持在低气压中,萧和权的心情比她更压抑,趁着晚间在平原郡休整的功夫他溜到了李嘉的房间内。 李嘉跪坐在灯下,不说不动,如片凝固的阴影。 萧和权摸过去,一看她的脸色,满肚子的恼火卡在了嗓眼。与李嘉面对面呆坐了会,憋出一句很俗气的开场白:“吃过了么?” 李嘉似是突然被他从怔愣中唤醒,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呆呆地摇了摇头。 萧和权望着她呆板的脸,心痒难耐地大胆摸了上去,揉了又揉:“那我陪你用晚膳!” “好。”李嘉罕有地没一巴掌拍飞他,点点头。 小白眼狼没精神啊,萧和权望了眼伫立在门外的那道人影,眼中闪过道利光,倏然站起身:“走!小爷我带你出去喝酒!” “……” 两人出门时,高幸本欲跟过去,但看到李嘉冷漠的脸色时刹那止住步子,朝着萧和权一拜:“劳将军代我多照顾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占有权的动摇让萧和权身后那条看不见的尾巴嗖地炸开,剑身噌地拔出鞘。 李嘉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不轻不重地咳了声,萧和权不理,她伸手牵了牵萧和权的衣袖。 萧大汪的命门被戳她这个小动作戳了个正着,尾巴软软落下,冷冷瞥了眼高幸,蹲□屁颠屁颠地帮李嘉套鞋袜。 平原郡仍在梁国国境内,临近北方,这个季节春夜仍是料峭难耐。萧和权用李嘉的银鼠灰氅把她包了一层,仍觉不够,又麻利地解下自己的披到她身上。严严实实地裹好了李嘉,他方推着她咯吱咯吱地压过残雪沿街而去。 街上铺子关门的关门,收摊的收摊,仅有风中酒肆一点火光摇晃在遥远的雪夜里,温暖得引人向往。 “那个高幸他是……” “他是个宦官。”李嘉先他一步做出解释:“是金陵派来保护我的。” “为何之前没听你提及过?”萧和权没被她三言两语唬弄过去,问完他就后悔了,要是李嘉再说一句“没必要”,不是又往他的心上捅一刀么!萧将军内牛满面…… 因为她之前也不知道啊,李嘉叹气,简单地思考了下将要开口,突然又变了主意:“名义上是保护我,其实是派来监视我的。” 萧和权推着轮椅的动作一停:“是太子?” “不。”若是太子,她不必被动至此,高幸背后的那个人是梁国最有权势之人,是现在的她全然无法抗衡的人。 萧和权短短地郁闷下,胸脯拍得啪啪响:“无妨,去了燕国后,老子罩你。管他是太子还是靖王,也不能动你分毫。” 啊,和笨蛋的脑回路果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啊。李嘉默默地指着路口的炭炉:“我要吃番薯。” 接受到指令的萧大汪和箭似的嗖地蹿过去帮心上人买番薯了。 番薯烤的外焦里嫩,烫得李嘉拿不住,可香甜得让她又舍不得松开。 萧和权看她吃得满嘴都是,眼底浮起一层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温柔笑意,弯腰揩去她粘在嘴边的碎渣。看着指尖那点香软,他鬼使神差地放在唇边舔了舔,很甜,还有一点雪松香…… 喉结滚一滚,他低头望着李嘉蠕动的双唇,李嘉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一脸饥渴(欲求不满)的表情:“想吃?” 想吃你嘴里的……萧萧寒风里,萧和权的眼睛泛着幽幽绿光。 李嘉了然地点点头,牢牢护着自己手里的番薯:“想吃自己就去买啊。” “……” ┉┉ ∞ ∞┉┉┉┉ ∞ ∞┉┉┉ 酒肆里人影稀疏,多是半夜赶路的行脚商人,为免引人注意,萧和权一进门即找个灯火不明的角落里安置好李嘉,才唤了小二点酒菜。论丰盛远比不上官驿,但用萧和权的话来说就是图个自在。 李嘉不能饮酒,菜上来了动了两筷子就没再动。晚上厨子回家去了,上的几道全是牛肚、猪舌的大荤熟食。李嘉在车上颠簸了一整天,胃里也颠得翻天覆地,哪里吃得下这些。 “明日还要赶路,现在多吃点。”萧和权替她倒了杯茶。 “吃不下。” 萧和权皱眉看她瘦的快有巴掌大的脸,叼起块牛肉,一撸袖子:“等着。”转身招来小二耳语两句,小二引着他往后厨走去。 李嘉看了眼热气袅袅的茶盏,没有动它,胃里没东西更喝不得茶了。她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左侧那张桌上,从进门起那桌旁的两人便时不时瞄着萧和权与她。观他们的穿着,不富不贵,却也不显多潦倒,脚边搁着担子,像商人可举止间又没商人的圆滑周到。 -- 第56页 倒像是——故意掩盖身份的潦倒士族。 士族一向讲究个体面,别说衣着,走哪恨不得是在脸上写上“老子有钱”或者“老子有权。”一个不愿摆明身份士族,只有一个可能,家道中落而且正被当政者追杀。李嘉捉摸不准这些人是冲着萧和权还是她来的,总之她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绝对是个麻烦。 不多会,萧和权和小二各端了个盘子钻出厨间。淡淡的油烟味从萧和权身上传来,李嘉转着茶盏,没料到这厮还会下厨啊。 一碟青蒜炒肉丝,一碟青菜蘑菇,萧和权竭力掩饰一脸的紧张,故作轻松地坐下:“还有一道糯米红枣,待蒸透点再弄上来。” 李嘉慎重地来回观察两遍,提出个尖锐的问题:“毒不死人吧……” “……”萧和权感觉自己要被李嘉这张充满毒液的嘴给毒死了。 那桌坐立难安的“商贾”往他二人处瞄了又瞄,终是站了起来,往这走了两步:“谢……衣?” ☆、第33章 叁叁 萧和权举筷的手在半空悬了一悬,这两人来得蹊跷,问得也蹊跷,心下防备之余不免望向李嘉。 李嘉吃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缓,优雅从容地咽下口中食物,饮了口清茶漱口方不慌不忙地将萧和权的疑惑问出了口:“谢衣是谁?”她的眉梢微微一挑,带着点迷茫与被打扰用膳的不悦。 她的神情太过笃定和沉稳,这让本就踯躅不定的二人更为动摇。年纪长的中年人借着暗处那点火光将李嘉又刻意观察了两遍,叹息一声:“公子见谅,公子的眉目与我一个旧识之子稍有相似,故而认错。”说罢赔了个不是。 “是么?”李嘉嘴角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天下之大,莫说相似,便是找出完全相同的两人也绝非不可能的事。” “公子说的是。”中年人往李嘉眉间又看了眼,脸上颇有遗憾之色,与李嘉又行了一礼,便和身后的年轻人退回了原座。 李嘉收回视线,低头饮了口茶,长睫掩盖着的幽黑瞳眸里不知流转何种光华。忽地发现身边悄然无声,一抬眼,萧和权仍将目光留在那已拿起行李匆匆结账的二人身上,她淡淡道:“看什么,吃饭。” 萧和权如梦初醒般重新拾起筷子,看李嘉果真一声不吭地一筷筷划着饭,怀着忐忑的心思局促地问道:“好吃……吗?”满眼绽放着“一定要说好吃”的闪亮光芒。 李嘉咀嚼不语,在萧和权等得心快沉到底时,方不咸不淡地道:“还成。”看了眼萧和权那碗从开始到现在没怎么动过的饭,默默地夹起一筷青菜置入他碗中:“快吃,凉了。”丢下这一句,自个儿继续沉默地吃着饭。 萧和权耳翼烧起淡淡一点红,有那么一刹,他想对李嘉说,如果喜欢,他可以给她做一辈子饭,就像他爹对他娘一样。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眼尾扫过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两点人影,转手将刚端上来的糯米红枣递到李嘉面前。 这一顿饭因那莫名两人变得食而无味,李嘉那张万年古井无波的脸上显是心事重重,在回去的路上比平日更加寡言少语。路过一个街口,看见一人蹲在火堆前烧纸,她握住轮椅止住前进,喃喃问道:“清明快到了?” 萧和权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愣答道:“还有两日便到了。” “哦。”李嘉重新陷入沉默,由着萧和权往前推了截路,道:“明日你替我买些香烛元宝。” 香烛元宝,这是要祭拜谁?萧和权突然发觉他对李嘉的过往、家族、亲友全然一无所知,从当年她空降国子监至今,她始终都是孑然一身,家中只有十二娘和周叔两个佣人。除此之外,她的背景空白得像一张纸,仿若随时都可干净利落地抽身而去,飘渺无迹。 不等萧和权发问,李嘉已先一步回答:“一个故人而已。” 送李嘉回房后,萧和权立在庭下久久望着她渲染上烛光的窗纸,那片坐在桌前的剪影似凝固在了窗纸上,从来笔直的脊梁此刻向前微微蜷着,如同忍受着什么痛楚一般。一盏茶,两盏茶,一炷香,两柱香,萧和权不知望了多久,李嘉便不知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坐了多久。 直到一道身影从屋顶上飘了下来,高幸拍平袖摆,笑吟吟道:“萧将军” 萧和权怔然的目光几近在一瞬间化如利剑,湛然生寒:“高公公。”高公公,头一眼可以看走眼,第二眼便是从高幸那套阴毒的武功路子他也看得出眼前人与宫里那些飞扬跋扈的宦官所共有的特质。 他从骨子里厌恶这些不男不女的内侍,权禹若不是借得这些阉人的手在燕帝耳旁煽风点火,他萧氏一门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高幸仿佛没有看到萧和权的眼神,他笑了笑:“夜深露寒,萧将军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萧和权岂听不出他话里赶人的意思,似剑般的长眉高高一挑,蓄满讥诮:“本将休不休息轮不到你做主。” “将军休不休息小人自是做不到主,但将军在这扰了我家主子的休息,小人便不得不管了。”高幸低低柔柔地说着,却没半分退让的意思。 “倒让本将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管了!”萧和权冷笑一声,剑已出鞘,雪光如银道道直扫向高幸面门。 高幸嘴角笑意一沉,左掌拂过腰间,再看时已多出条金丝软鞭,游如滑蛇卷向萧和权的剑尖。 -- 第57页 论武功修行,两人皆自幼习武,年数相当。但高幸武学师承宫中宦侍,阴柔狡黠,遇上萧和权这般阳刚刚正的武功路数,初初应对尚且有余,再至后来被他凌厉剑势逼得便有些吃力不济,无从破招。 眼见萧和权的剑尖直刺向高幸咽喉,高幸默叹一声,待要就死,一声叱呵从屋内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剑尖悬停在高幸喉咙前一寸住,萧和权挑衅地望向高幸,道:“教训个不懂事的奴才。” “奴才?”李嘉坐在窗下,手里烛台照亮她漆黑的眼珠却没有一丝暖色:“我的人没有一个是奴才。” 萧和权身躯一震,他不相信李嘉竟会偏向一个才相识不久的宦官,持剑僵硬地立了会,他的额面上渐渐浮出恼色,狠狠地把剑掼到地上,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嘉:“无意伤了李大人你的人,还望李大人海涵。”嘴里说着道歉的话,那吊儿郎当的神态却分明没有一丝歉意,“你的人”三字给他咬得尤为重。说完看也不看李嘉,转身大步而去。 烛台落下的蜡油滴在李嘉手背上,烫起通红一片,她似毫无所觉,低起的眼再挑开,萧和权已踪影全无。庭角的花草窝在春寒里,在一阵突起的夜风里寂寂发抖。 高幸划开的左袖上逐渐渗出暗红的血渍,而他咬合的嘴角亦是流下一丝鲜血,内伤之下他晃着走了几步,跪在窗下:“谢公子救命之恩。” “我本不该救你,若你不是那人派过来的。”李嘉转过的眼眸里闪过一层阴霾:“你想死我不拦你,但别死在我这。” 高幸苦笑了下:“公子教训的是,但……”他仰起脸,那张秀如白玉的脸上诡光烁烁:“萧和权对公子的身份已然起疑,若是留他迟早会成后悔。便是他不在此事上做文章,小人来时主人亦命小人嘱咐公子,公子大业未成,断不得把心留在此人身上。” 一卷竹简重重砸在高幸左臂上,使得裂开的伤口血流如注,李嘉冷冷俯视着他:“你若仍分不清现在跟着的人是谁,便滚回金陵去。” 高幸忍着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李嘉,脸上仍是带笑,却一寸寸低垂下来:“公子罚的是,小人知错。” 窗户合上,屋内再无动静,跪在窗下的那道人影一动不动,涌出的血缓慢地凝固在衣上、地上,高幸因失血过多的脸露出个恍惚的无奈笑容。还是和当年见到的那样面冷心入庵,心软得……和她父亲半点都不像。 ┉┉ ∞ ∞┉┉┉┉ ∞ ∞┉┉┉ 萧和权卷着满身怒气从李嘉那冲出来,吹了阵冷风,他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手中剑鞘握得咯吱响:“李嘉!”一声低吼惊起树梢倦鸟,吱呀乱飞一片,立在墙下半刻,他道:“去给把酒肆里那两人给我带回来。” 隐藏在夜色里的武卫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即回来复命:“将军,那两人……已暴毙在城外半里处。” 才与他和李嘉打了照面就死了,简直就是刻意地杀人灭口。而这动手的人,萧和权稍作一想,即想到了刚刚一身黑衣从外归来的高幸。高幸显然是为了李嘉去灭口的……李嘉那句话不期然而然地在萧和权脑中浮出,我的人,我的人! 萧和权一掌击在树干上,一道裂纹笔直向下,高幸为什么去灭口定是与那二人口中的“谢衣”有关,那两人将李嘉认作谢衣,而这谢衣……究竟是什么人? 等一下……谢衣? 谢氏这个姓从古至今便是高门世族之家的代名词,古有晋时名相谢安、名将谢玄,号称“诗酒风流”之族。其后千年所出的贤相名臣不计其数,风头最盛之时连五姓望族亦望其项背。即是在以五姓为尊的前梁,谢家同样在朝廷占据了不大不小的一片位置。前梁覆亡,谢氏与其他望族拥立那时的梁帝定都金陵,重回江南乌衣巷,谢家仿佛也同样回到了千年前的鼎盛风光。 可惜这仅是一个世族短短的回光返照,萧和权对那段十来年前的梁国秘史并不十分清楚,只隐约记得,当时的谢家一夜抄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具体原因流传的很模糊,说是与梁皇室有关,有何关系,外人无从知晓。 “谢……衣?”萧和权尤记得那两人看见李嘉时的震惊,谢家抄家时李嘉应只有六七岁的光景,若李嘉是他们口中的谢衣,那当真能从现在的她认出那个六七岁孩子的影子…… 萧和权四仰八叉躺在屋顶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突然他霍然坐起,他似乎忘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么说,你得罪了个人,而那人是你非常在乎的,然后你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他的芳心。”柴旭呵欠连天地慢吞吞地道:“所以眼巴巴地跑来踹开我的门,半夜三更地把我从床上拖了起来?” 萧和权沮丧无比地点了点头。 ┉┉ ∞ ∞┉┉┉┉ ∞ ∞┉┉┉ 不等萧和权做出挽回李嘉芳心的举动,一封八百里急报在队伍堪堪驶入燕国边境时送到了他手中“边关告急,陛下命萧将军即可返京,率兵抗敌!” ☆、第34章 叁肆 战事爆发得突然,萧和权接到战报后当夜招来两名亲信,闭门商讨至天亮拟定先一步赶回汝州大营,过伏牛山入威胜镇,调威胜镇五万节镇军,由山南东道与山南军成两面夹击之势,突袭蜀军。 说来也奇怪,蜀国偏安西南一隅已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府之国出的几代国君都是本本分分的主,带着一帮臣民种种竹子、养养白豹,日子过得不亦乐乎。偶尔没事骚扰下右边邻居的楚国,打赢了举国上下能乐呵个好几天,输了就赔几只白豹和几车蜀绣过去,反正他们也不差钱。但便是借给蜀帝两个胆儿,也不敢去啃他东北方的燕国啊。 -- 第58页 历史上蜀国和燕国打了三次仗,第一次输了,赔了蜀帝的嫡亲闺女过去和亲,爱女成痴的蜀帝险些哭瞎了一双眼,直嚷着要用自己去换闺女,被大臣们架在脖子上的剑给拦住了;第二次还是输了,又赔了个蜀国皇室宗室公主过去,外带北方三郡;第三次倒是打赢了,结果率兵打仗的蜀国皇子狗血地偶遇了对方主将的妹妹,这倒好,仗也不打了丢下一众将士狗腿兮兮地求娶人家妹子。最后妹子是娶回蜀国了,燕帝也借此从蜀国来讨了一座城市的彩礼回去了。 历史的教训是惨痛的,而现在很显然蜀国似乎忘记了这些前车之鉴,竟然狗胆包天地来老虎头上拔毛。燕帝那叫一个不爽啊,给萧和权下的军令简洁利落“给老子把他丫的往死里揍。” 往活里揍难,往死里揍还不容易么?萧和权对这倒没多大压力,让他有压力的是军情刻不容缓,马上便就要启程。他一走,柴旭作为监军亦要随之动身,那李嘉便要孤身一人前往汴梁。 汴梁没有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却有比刀光剑影更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你放心不下李嘉就去看看呗。”柴旭捧着苦茶熏着因一夜未睡而发红的双眼,吸了口苦涩的茶香慢吞吞道:“他肯定不会同你生气的。” 萧和权一声不吭地卷起地图,抽出长剑擦了好几个来回干巴巴道:“若是有人重伤了我,你不会生气么?” “不会!”柴旭连思考都没用。 “……” 萧和权受伤的表情让柴旭看之不忍,亡羊补牢地安慰了他一句:“你举的例子太不具有可行性了,从小到大我只看见过你把别人打成重伤啊。”他慢悠悠地替自己添了些热茶:“我听元和说权禹前日在早朝上不止一次提到了李嘉的名字,看来李嘉这回入汴梁必不会那么简单……” 一道劲风掠过,室内已再无萧和权的身影。柴旭摸摸鼻子,咕哝了句:“好歹听别人把话说完。” ┉┉ ∞ ∞┉┉┉┉ ∞ ∞┉┉┉ 入燕后萧和权一行人落脚的地方不再是官驿,而是沿路各地的官署。一来是因为官驿人多口杂,不太安全;二来燕帝交代柴旭顺路替他考察考察民情。队伍里有位皇子在,不用明说,各地官员使足力气将场面办得喜庆又热闹。似乎大燕全国都已脱贫致富,全面奔小康,百姓们的道德水平也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只有今次入住的昆州大有不同,昆州位于燕国南部,偏靠江南,却实属一处山穷水恶的贫乏之地。一年内难见雨水,收成惨淡还要靠周边郡县救济。燕使们本不愿入住此地,但不巧李嘉在路上发了风寒,病势汹汹,便拖着众人耽搁了一日,赶到这里时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只能留了下来。 堂堂一州官署,条件还没旁边一个县城的上台面,院落角落里的长草长得都有半人高,梁柱上朱红的漆彩落败成暗红色,像一块块干涸的血迹。檐下的灯笼久经风吹雨打,近乎退成了白纸。枯朽的老柳树上立着两三黑不溜秋的乌鸦,一到傍晚嘎嘎地叫。乍一看,三分不像官署七分倒像座鬼宅。 刚来这第一日,萧和权对着萧条落魄的院落和老州牧那身旧得发黄的官袍嘴角停不住地抽,赶紧叫手下去外头搜罗些上好的被褥用品,预备悄悄地给李嘉送过去。东西是买回来了,差强人意,饭都吃不饱了还有多少商家卖这些奢侈品。 没料到,东西送去了,不多会又退回来了。萧和权只当李嘉还在和他置气,心想你和我生气没什么,和自己病着的身体过不去做什么。只待要强行塞过去,送还东西的高幸柔柔和和说了:“公子说了,将军的心意他领了,但入乡随俗。昆州州牧与他同为五品,他所用的器具当不得有所僭越。” 高幸的话礼和理都站了,萧和权有气不得发,最主要的是李嘉这意思明摆着是还没原谅他,只得作罢。 回去复命前,高幸意有所指地朝萧和权笑了笑:“公子还命小人传达一句,将军有这闲功夫,不如多出去走走。” 萧和权还不来及多出去走走,军情就送过来了,现在回头去找李嘉,发现本应在厢房养病的她倒是溜达出去,不见人影。一问门房,道是李大人出门散心去了。 在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个人不是件易事,幸运的是萧和权想起那夜与李嘉从酒肆回来时所说的话,一路留意着,果然在间往来不绝的香火铺子前觅到了那个熟悉身影。 一拎金纸,一卷白烛,李嘉抱在怀里的东西并不多。高幸没在她左右侍奉,这让挤在人群里的她拿钱的动作有些不便。钱袋摸出一半,捏着一把铜板的手在她面前伸了出去:“多少钱老板?” 几个铜板的事,李嘉没同萧和权计较,也默然地任他护着自己挤出了人堆:“谢谢。” 萧和权听着她客客气气的话语,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与我不用说什么谢。” 李嘉瞥了他一眼,眼睛里辨不出喜怒,只是“哦”一声。 暮色偏晚,干燥的风从干涸多日的河床上刮来,发燥的泥巴味和臭熏熏的腐气。转角时,李嘉回头看了眼人来人往的香火铺,道:“这种地方的生意竟是这么好。” 香火铺子生意好,便意味着死的人多,很多老病伤残熬不过严冬腊月,一抹孤魂随着凄厉的冬风入了地府。萧和权推着李嘉找了个人少的岔路口,帮着她将金纸叠成一个个元宝,与草纸一同堆在地上。 -- 第59页 李嘉叠得很慢,这些手工活她一向不怎么在行,叠好一只放在膝上却发现萧和权那边已有了四五只。叠着叠着李嘉赶不上他的速度,干脆放下手看着萧和权一个人不出多时便叠完了所有金纸。 留意到李嘉的眼神,萧和权拿起草纸用拳头顶在掌心里磨了磨,笑了笑:“小时候叠多了,就快了。” 那笑怎么看怎么有股不愿道明的苦涩在其中,萧和权小时候,正是他萧家败在权禹手中的时候吧。萧家、谢家天南地北的两家,却走了同一个结局…… 李嘉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一包的米花糖:“吃糖么?” 萧和权嗤之以鼻:“女孩儿家的零嘴我……” 嘴里塞入的糖粒硬邦邦的,裹着米香的清甜从舌尖一路蔓延至舌根。唇上一点凉意,轻轻刮过,萧和权下意识地咬住了它,不放它离开。 李嘉用力也抽不回手指,注视着萧和权愈发深邃的眼眸,道:“疼。” 萧和权捉着李嘉的手腕,舌尖在她指尖拂过,稀薄的暮光在他的瞳孔里凝聚成一点笑意:“骗子,一点都不疼。”他的嗓眼里似掺了风进去,声音有些哑,轻轻吮吸着她指尖的唇落在她掌心里,舔了一舔。 李嘉忍住手的颤抖,淡淡道:“烧纸了。”虽然她努力维持着原先的语气,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泄露一两分恼怒。 萧和权解气似的咬了口,留了个浅淡的牙印,才松开她的手,眯着不怀好意的笑:“哦,烧纸。”望了望李嘉嗖地收回去的手,他又笑了笑从怀中取出火石,若无其事地点燃那些金光闪闪的纸钱。 这令李嘉有些慌乱和忿忿,可她又说不出是为何而忿忿,只得沉默地捏着草纸送入火堆中。 飞灰顺着风盘旋在路口,呛人的香火味在两人间袅袅升起,也不知相隔万里的一族孤魂是否能享用到这些供奉。 “今夜我就要启程去汝州了。” “哦。” “你一人去汴梁多加小心,我把武一留给你。万一有变,你让他送信与我。” “哦。” “无事不与权禹碰面,便别招惹他注意。” 萧和权像个碎碎念的老妈子样左一件右一件的叮嘱,李嘉心里那点异样迅速地被他的啰嗦给冲淡了,不耐烦地一迭声哦。 “记得想我。” “哦……” 半天静悄悄的,李嘉怎么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她竟会着了萧和权的道。脸色一变,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轮椅被人一把拉扯住,旋即背后贴了副滚烫而有力的胸膛,激烈跳跃的心跳声撞击在两人贴合的地方,萧和的声音与他的胸膛一起一伏:“我若战死沙场,来年你会不会想起祭拜我?” 漫长的时间流逝在逐时灰暗的天色里,李嘉低着头看那只紧紧揽在她腰间的手,咬了咬唇,脸仰起时已是一片淡然:“不会。” ☆、第35章 叁伍 萧和权披星戴月赶往汝州大营,李嘉则跟着燕人一步三慢地晃向燕国国都汴梁。燕国人是急性子,以他们往日的行军速度,用不了十日便能抵达汴梁好交了差事回家和老婆孩子们团圆。无奈作为梁国使者的李嘉实在是个身娇体贵的主,坐两天马车一定要歇上一天,沿途兴致来了还要看看风景写写诗。 第一个看不下去的是萧和权留给李嘉的护卫武一:“大人,权禹爪牙遍布全国各地。在外耽搁久了,小人怕横生意外。” 烤着茶的李嘉头也没抬:“哦……可不是有你么?”言下之意,要你何用? “……”权禹手下的死士无数,我可就一条命啊!武一气愤地写信给萧和权打小报告:“将军,这个李大人嘴巴太毒了!属下伺候不了!” 萧和权正为军务忙得三宿没合眼,一双眼睛熬得和兔子似的,嗓子直冒烟。一看武一的来信乐了,感情那祖宗不是光折腾他一个人啊,大笔一挥:“不伺候也得伺候!他若少了根头发,你就给老子去马槽刷一辈子马屁股。” 武一泪奔:将军,你和那个死面瘫一起欺负人! 李嘉走得再是拖沓,四月末柳梢染青,宏伟坚实的灰色城墙从遥远地平线上的一点逐渐清晰的呈现在她眼前。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东京汴梁原身是前梁汴州,燕太祖成功上位建立政权后,在其旧址上向外扩长三十里。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本来是打算东西南北各扩五十里地的,方显得他大燕一国之都的气派。才走马上任的户部尚书算盘都没拨,直接向太祖叩了三首,把人请到了国库。呼呼的穿堂风把太祖的心吹得拔凉,他娘的,老子竟然这么穷! 燕国穷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然而再穷,君臣百姓奋斗了几代,把这座国都建的倒也有模有样。 外城东门十里处早已候立了一干礼部官员,梁燕两边的官员代表自家皇帝亲亲热热地寒暄了一通,便由燕臣开道,过护龙河入城。 汴梁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北,气候比李嘉想象中的温和上许多。与金陵一样,一条汴河由东向西横穿整座城池,但两岸别致的民风建筑却不会叫人把它错认成金粉雍容的金陵。不同于江南屋舍的精致小巧,这座京城的屋宇大多三五成楼,雄伟高耸。汴河所经之处,自成水市,舟船来往络绎不绝。 无论权禹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但李嘉不得不承认,在他手下,今日的汴梁再不是书中所记载的荒城。 -- 第60页 但燕国不是只有一座汴梁,在它之外更多的是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昆州”。权禹独掌大权,顺者昌逆者亡,民怨日积月累,这汴梁的繁华不知还能得几时? 昨夜下了下雨,天微凉,风从缝隙里钻入喉咙,李嘉止不住咳了一声。声音未落,一件薄皮斗篷冲开垂帘,飞到了她身上,落得分毫不差。 武一不情不愿道:“大人保重身体。”呜……他明明是将军手下最得力的武卫,能打能斗,各项技能满点。为何偏偏要被派来做个梁国病秧子的老妈子!武一不甘心地使劲揪马鬃,胯下马匹吃痛,屁股一扭险些把他甩了下去。 斗篷半新不旧,却是上好的皮料,一看即是某人的旧物。两根指头捡起一角看了看,将军府难道穷成这样了,拿件旧哄哄的来献宝?李嘉撇撇嘴,一把抓起来马虎地罩在了身上。 按着原本的行程安排,李嘉一行人甫一入汴梁,即要入宫拜见燕帝。然燕帝为了体现他是个开明大度且善解人意的好皇帝,特恩准了他们休整一日,次日入宫。 入住的地方是汴梁城东南角的上懿佳苑,靠着皇城边。原是前梁一个王爷在汴州的府邸,经重新修葺装饰后专门用来招待各国外宾的。从东门去那,得绕大半个汴梁城。李嘉在轿里闷了一会,耐不住烦闷拨开半边轿帘,百无聊赖地张望沿路市街。 ——“咦,萧将军不是与他们一道去的梁国,怎不见回来时有他?” ——“听说是被陛下派去西南打蜀国去了。” ——“又去打仗?”少女叹了口气,向天双手合十:“我可怜的萧将军,上回受得伤也不知好了没?奸臣当道,世道不公啊。” ——“嘘!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说……” 对话在轿子后落得越来越远,李嘉不禁摸了摸斗篷边,仿佛嗅到上面无形的血腥味。 “武一。” 武一虽然不甘愿侍奉李嘉,但还是很神速地出现在了轿子边:“大人。” 李嘉默然,俄而道:“你走吧。” 武一大惊失色,两眼瞪圆:“大人您您,您是在嫌弃小人么!” “……”李嘉想说的是,她这边有高幸就够了,让他回萧和权那去…… 他娘的,他还没嫌弃这病秧子居然先一步被他嫌弃了,武一哭泣,他不想刷一辈子的马屁股啊!当机立断选择抱李嘉大腿表忠心:“将军把小人派给了大人,小人生便是大人的人,死是大人的鬼!” 武护卫你公然对你家将军的心上人剖明心迹,你家将军知道么? “……算了。”李嘉彻底放弃了和武一的交流,果然笨蛋的手下也是笨蛋啊。 “公子。”白日基本形同隐形人的高幸突然靠近轿边。 紧接着,前头一阵兵荒马乱,马嘶声不绝于耳。李嘉坐在轿子,不便出来探望,低声问道:“怎么了?” 高幸眺目略作一看,嘴角弯了似是而非的笑,渗着几分冷意:“来了个贵人。” 燕国举国上下能当众拦下两国大员前路的数也数不出几个来,李嘉一点即透,心知来者是谁。一时间落轿的落轿,下马的下马,杂七杂八一片的行礼声,唯独李嘉这一座锦轿岿然不动。 李嘉倒是想动,可轿夫被这场面怔住了,没反应过来给她打帘,搬轮椅。初来乍到,总不至于开头就得罪了对方的权臣,李嘉解下斗篷,整着官袍便要自己撩了帘。 一束白得炫眼的光线骤然从半开的帘子下泄在李嘉面上,李嘉阖上眼,待刺眼的不适感消失了才缓缓睁开,定睛看清了眼前人,不疾不徐地折身一拜:“权相。” 紫衣垂挺如尺,玉带紧束,单手挑帘之人凤目半眯,精光乍现:“李嘉。”权禹微微一笑:“久仰大名。” 李嘉的目光与他相合一刹,恭顺地垂下眼:“虚名而已,万不敢当” 众人瞅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包括武一在内皆是心生怪异,李嘉区区一个正五品,连个正经拜见礼都不行,这权禹啥时候那么好说话的? 权禹盯着李嘉半晌,蓦地笑了起来,似感叹又似惋惜:“和小时候不大一样了。” “……”武一看向李嘉的眼神顿时复杂了起来,这个李大人和权禹竟是旧识,那将军知道了没? 权禹放下轿帘,淡淡望了眼不远处为苍碧柳色掩映的宫苑:“这是要去上懿佳苑?” 鸿鹄寺卿擦了一脖子冷汗,道了个是,心里直犯嘀咕,相爷何故明知故问,这不是一早就定下来的么? 权禹沉吟片刻,一笑:“上懿佳苑也有好些年头没有修缮了,款待梁使未免失礼,我看不如住去玉矾楼?”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就叫睁眼说瞎话。燕帝为了在李嘉这些梁使面前挣够面子,特意花了大价钱把上懿佳苑从里到外翻修一遍,恨不能连夜壶都用金翠给包起来。御史不乐意了,犯得着尿个尿用个金壶嘛,太铺张浪费了。还是权禹轻描淡地几句话压下这件事,哄得燕帝对他低成负数的印象分噌地蹿高了不少,却不知权禹借机处理掉了那几个参过他好几本的可怜御史。 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一句话就不住上懿佳苑要去玉矾楼了呢?玉矾楼的装潢设施倒也高端大气上档次,只不过远在京郊,虽临近皇帝行宫,却是权禹的一处私宅。普天之下,也就权禹一个人能把私宅修的可比行宫了。 -- 第61页 若接待的是普通臣子也罢了,款待的是一国贵宾,这哪是他一个鸿鹄寺卿能做得了主的啊。鸿鹄寺卿左望望右望望,发现没个能帮自己出头说话的,嗫嚅了半天,刚要说声好。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从御街一头奔了过来,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了过去。就见一辆牛车踩着咣啷咣啷的巨响狂奔而来,两边各跟了一列金甲长戟的兵士。 破破烂烂的牛车横冲直撞,险险地刹在权禹面前,差一步就要撞在了李嘉的轿子上,里头钻出了个邋里邋遢的人影,一见权禹眉开眼笑,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哎哟,相爷!好巧啊这是!”手搭眉骨举目四望,费解道:“我哥不是说给我带了个嫂子回来了么?嫂子呢?” “……”众人抽搐的目光顺着他的话落在了李嘉的轿子上,这个嫂子应该不是李嘉吧…… ☆、第36章 叁陆 “萧名鼎你别太放肆!”燕臣中有人回过神,袖一甩,眼角偷偷瞄着权禹脸色,继续狐假虎威的喝道:“诸位大人皆在此,容不得你胡言乱语。” 萧名鼎正眼也不看他,双手环在胳膊上,鼻腔哼了个轻飘飘的音,两边兵士手中的长戟齐齐砸在地上,激起一尺高的灰尘。唰,两排锋利刀戟斜出,呼喝的官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嘴巴哆嗦了半天愣没敢再说出一个字。 权禹转了转拇指上的紫玉扳指,眼里仿若看不见那些寒冷刀光,眼角堆起笑纹:“我看陛下是把你宠过头了,都敢带着兵来城里耍着玩。”那口吻像是个长辈责备个无理取闹的小辈,责难少而包容与宠溺居多。 李嘉在轿子里专注地聆听,来人的身份不难猜,姓萧,一口一个哥,还有那似曾相识的……口无遮拦。除了萧和权的弟弟再无他想,只是萧家一门都折在权禹手上,萧和权何时多了这个弟弟?而且听权禹的口气,这个弟弟在燕帝那还甚为得宠。 “还是权相是个明白人,”萧名鼎大大咧咧地蹦下马车,落地时踩到拖拉在地的袍子,脚下一绊,嗷了声朝前栽了过去。 权禹身边的护卫见势不对,霎时一齐拔出了刀。萧名鼎吓的脸一白,及时扯住旁边小厮的手,硬生生把自己扳了回去,惊魂未定地瞪圆了眼:“造反啊!想坎死小爷我?” 李嘉无声地勾起嘴角,这语气神似当年在国子监时的萧和权,活脱脱的痞子第二。 权禹笑着让护卫退下,嘴边好整以暇的笑容慢慢退去:“玩够了就回去,陛下昨日还说要召你进宫陪太子读书,这个点也该到了。莫在这误事了。”眼光从那一排御林军滑过:“私调禁军可不是小事。” 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李嘉听着他森森话语莫名有些怀念梁国的朝臣们。说掐架那一定是从头咬着对方到死,队伍清楚,立场鲜明,固执的简直可以说可爱。若是梁国多一个权禹这样的人物,要不了三年,江山就要易主了。 “谁说小爷我是来玩的啊。”萧名鼎甩开小厮的手,趾高气扬地过来指了指鸿鹄寺卿:“你,陛下让我来看看,怎么还不送梁国贵宾去上懿佳苑休憩?误了明日的事,你是准备把自个儿脑袋挂在城门上?” 鸿鹄寺卿脖子一凉,猛地缩了缩脑袋,连声道:“是是是。” “陛下?”权禹眼光闪动。 “是啊!”有人撑腰,萧名鼎的脑袋简直能昂到天上去:“权相不信,大可入宫去问陛下。” 坐在龙案后的燕帝心底一股恶寒,这他妈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坑老子。 权禹望了眼李嘉的轿子,悠悠一笑:“既然是陛下所命,禹不敢不从。”侧身让开了路。 鸿鹄寺卿的心在刀尖上滚了好几个来回,这回功夫堪堪停住,不敢多看权禹的脸色,唯唯诺诺地行礼,小跑回了轿中,赶紧带人溜。 萧名鼎站在队伍中央搓着手瞄了好几遭,始终没看到能做他嫂子的人选,逮着武一问急急问道:“小一,我哥心尖儿上人到底是哪个呀!” 武一一脸菜色,瞄了瞄李嘉那顶暗红软轿,霜打了茄子似地向前指了指。 萧名鼎嘴一咧,一掌击在武一后背:“早说嘛!” 武一别过脸,二爷,我不想太早打击你啊。 “嫂子嫂子!你在咋也不开个口说个话?!”萧名鼎遛马蹿到轿边,毛手毛脚地一把扯开帘子:“我哥可特意嘱咐我来接,接……” 乌发似夜,肌白如雪,少年白衣清冷,平滑眉目叠起细纹:“你是?” 萧名鼎嘴巴大张,登时傻住了,轿子从身边走去老远也没个知觉。风卷着落叶在他脸上打了个转落下,无限凄凉,萧名鼎眼圈红了,完了!他哥去了趟梁国,居然把萧家的香火给断了! ┉┉ ∞ ∞┉┉┉┉ ∞ ∞┉┉┉ 到了上懿佳苑,萧名鼎尚没缓过那口气来,失魂落魄地没一头撞在落地的轿子上。一看李嘉低头出了轿子,却是由两边的侍从搀着坐入了个轮椅,大腿都快拧巴青了。日!他哥居然还找个瘸子! 鸿鹄寺卿将人送进上懿佳苑,领着李嘉他们大致转了一圈,便称面圣复命,丢下几个下属逃也似的溜了。左右有萧名鼎这混世魔王自告奋勇地替他招待,犯不着在这是非之地碍着权禹的眼。 坐了连日的马车,李嘉这一身骨头都快震散了。沐浴更衣后便倚着靠枕将就着闭闭眼,晚间时候少不了要应付人。不曾想这一闭,醒来时已是繁星如棋,一偏头吓了一跳,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人。一高一低,此刻正扭打在一块。 -- 第62页 “放开我!你个坏人!” “哎嘿,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这小王八蛋!” “咬死你!” “……”李嘉不动声色地掩好松散的衣襟,假咳了一声,引起那二人的注意。 死咬着萧名鼎不放的重光立即松开嘴,委屈地哭着朝李嘉奔过去,一头扎进她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叔叔,那坏人打我,打我!” 萧名鼎揉着手腕上的鲜红牙印气不打一处来:“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接过来,一句好话没有,还敢恶人先告状?” 那日李嘉离开金陵来燕国时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带上重光,而是由萧和权指派了亲信择了条与大部队截然不同的路线悄然送入金陵。李嘉这一做法起初让萧和权大为不满,认为她不够相信他,但转念一想万一真出了个意外,多个小拖油瓶连累李嘉岂不是得不偿失,便也作罢。 重光一人在路上已不开心的很,一来就被萧名鼎阴阳怪气地拿话刺着,倔脾气也上来了:“你是坏人!你没有权哥哥好!你背后说叔叔坏话!” 李嘉听到了关键词,瞥了眼顿时脸色慌乱的萧名鼎,替重光擦着泪花,慢悠悠问:“他说叔叔什么坏话了?” “他说叔叔是狐狸精!”重光心智懵懂,也不管这些话的意思,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叔叔缠着萧哥哥,把他的魂勾跑了!” “是么?”李嘉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萧名鼎脸上。 萧名鼎被她那黑洞洞的目光瞧得慎得慌,硬挺着骨气大声道:“李大人,我哥交代我好生照应你,这没问题。但有些话我却不得不说,你也别怪我话难听。我哥他家就剩他一根独苗,一定是要传宗接代的。所以,”他吸了口气,脸涨的紫红:“我哥他、他是鬼迷心窍才会喜欢你个男子,希望你不要继续纠缠他了。” 李嘉抚着重光的后背,哦了一声。 这个哦是几个意思啊,萧名鼎愣了楞。 李嘉半撑着身子靠在塌头,淡淡道:“反正是你哥来纠缠我。” 萧名鼎五雷轰顶,心急之下脱口而出道:“我哥怎么会看上你个瘸子!”伤人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话是不是太重了? 重光再傻也听出这话里的蔑视,立马挣开李嘉的怀抱又要扑过去打萧名鼎,眼睛要瞪出血来:“叔叔不是瘸子!!” 李嘉牢牢攥着他的衣襟往后一拖,勉力将他牵制住。 重光本冲得厉害,被这一拉大为不满,回头对上李嘉的眼神。一怔后看着她的双腿嚎啕大哭,凄厉的哭声一遍遍地重复:“叔叔不是瘸子!不是!” 萧名鼎自知说错了话,不敢抬头去看李嘉,听着李嘉略略安慰着重光,又拉不下脸来道歉。进退维谷间就要悄悄推出去,忽听得李嘉发问:“你是萧和权的亲弟弟?” ┉┉ ∞ ∞┉┉┉┉ ∞ ∞┉┉┉ 萧名鼎自然不是萧和权的亲弟弟,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皇族。他的母亲是当今燕帝的长姐,先帝亲封的长公主,驸马本是萧和权父亲帐下的一名家将,后来立功受封时被这位长公主看中了,一跃成为了老燕帝的东床快婿。刀剑无眼,在萧名鼎出生不久这名驸马爷就战死在了沙场上,他母亲听到噩耗后悲痛欲绝地随着亡夫而去,独留个孤子在人间。 因为父亲的关系,萧名鼎打小就是萧和权的小跟屁虫。整日“哥啊哥”的喊着,两人又同姓萧,久而久之,汴梁中人真将他两当亲兄弟了。燕帝对这个外甥宠爱非常,宠着宠着就把这厮宠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 要说这权禹连皇子都不放眼里,却偏生对这萧名鼎颇为忌惮,不光是燕帝宠他,他忌惮的是萧名鼎父亲留下的那十万亳州军。当年长公主出嫁,这十万亳州军是先帝送给她的嫁妆,故而在权禹收编萧家军时却拿它没有办法。 “那现在这十万亳州军的下落……”天不亮,一夜没合眼的李嘉已穿戴整齐坐在桌前。 高幸掸去衣上露水,笑道:“挂着萧名鼎的名义,实际上已算得上是萧和权的了。” 经由高幸的口,李嘉发现之前自己错误地低估了萧和权,她甚至怀疑,他与萧名鼎的交好也在他的算计之内。 兄弟情若都能在算计内,那对她所说过的一切…… 李嘉对烛不语,高幸抬头看了她一眼,无声地退出房外。跨出门槛时,袖内的信函滑出个边,握着它犹豫一瞬,指下一用力,信函上的碎成无数片纷纷落地。其中一角大致可见半个萧字,风一吹,散向各处。 ☆、第37章 叁柒 梁臣访燕这事柴旭早前就派人快马加鞭汇报给他老爹,虽说是萧和权为救李嘉脱困想出的急策,但话已出口回头还是要赶紧在权禹有所动作之前把后续事宜给料理妥帖了。 也不知柴旭在信里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燕帝叨咕了两句“这小子做事说是风就是雨啊”也就准了。李嘉抵达汴梁翌日一早,燕帝在延福宫接见了她,李嘉赠上礼单后即代梁帝象征性地问候了下燕帝的龙体安康否、百姓和乐否等等。 正午,昭庆宫设宴款待梁臣,规模不大,仅是燕国一些要臣参加。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嘉的双腿上徘徊了好几遍,每个人的眼里都在说着同一句话“唉,一大好青年怎么就是个瘸子呢?” 这样的目光李嘉在梁国便已见得麻木了,面无殊色地跪坐在席间,转而一些人又赞她处事沉稳、进退有度。燕帝心情不错,多饮了两杯酒,歪在龙椅上眼蒙蒙合着,似是微醺。众臣估摸着这宴差不多也该散了,落下杯筷,等着燕帝发话。 -- 第63页 许是燕帝瞅着李嘉想起了自己在边关监军的小儿子柴旭,漱完口问了句:“西蜀战事如何?” 兵部尚书倏然坐直,好似刚刚与礼部侍郎猜拳定今晚谁请客的人不是他一般:“昨日报称萧将军已率兵抵达边境,途中已收回了连、景两城。” “唔,那小子别的不靠谱,打仗倒真有两手。”燕帝对这个消息很满意,捻着不长胡须,似很头痛:“该赏的都赏过了,你们说这次他凯旋赏点什么好呢?” 兵部尚书大着舌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仗还没打完,您就想着赏什么了,陛下您好乐观啊。自然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萧和权已是从三品的官位,再升那就是掌管汴梁禁军的十六卫大将军了。禁军,可是紧系京城的安危哪。 现任禁军的正职统领空缺,副统领是权禹一手提拔上来的,燕帝的意思其实很清楚,就是想从权禹手里把这军权夺过去。枕头边睡了只随时能咬掉自己脑袋的老虎,谁能安心啊。 “西蜀战事尚且不明,此时定下封赏,似乎言之尚早。”说话的是权禹。 殿中呼吸声起此彼伏,轻松欢愉的舞乐声都无法再粉饰太平,没一个人敢贸然在这个当口说话,皇帝不敢违背,权禹更不敢得罪。权禹持杯含笑不语,燕帝压抑着怒火,化不开的阴郁深入眼底。 一声脆响惊破了好似停止流动的空气,李嘉提着湿淋淋的大袖白着脸向燕帝告罪,燕帝绷紧的脸松了下来,旁边的侍官借机插科打诨给燕帝铺了个台阶下去。 朝臣们饮酒压惊的压惊,舒气的舒气,权禹亦是举盏饮了一口,嘴唇离开酒杯时却出了声:“如果陛下真要赏,我看萧将军功业已成,也年近二十,陛下不如赏他一门合适的亲事?” 萧名鼎听这话头一个在心中大声叫好,他现在是巴不得立即给萧和权找个姑娘,押着他进洞房,赶紧把扭曲的取向给纠正过来。这一想,他不自觉地和其他人一样望了眼和他哥“关系匪浅”的李嘉。 李嘉低头擦着衣上水渍,局外人般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视若无睹。 闻不到一点醋味,众人看好戏的心情失望地落了个空。不是传闻这梁国有名的才子奔赴千里来到燕国就是为了追随萧将军的步伐么?不是传闻萧将军在梁国即与他这爱郎痴缠不舍,夜夜同榻到天明么?! 燕帝一听权禹说话就心口疼,头一偏看到自己太子对着权禹谦顺的模样痛得快心肌梗塞了,只当没听见权禹那通话,宣布龙体不不适,散宴。混账!他好不容易拉扯个自己的心腹,才不能任权禹找个姑娘给配了,指不定是他安插的探子。 萧名鼎一看这事要黄,心道不好,宴一散,摔了酒杯就奔后宫去找太后去了。 ┉┉ ∞ ∞┉┉┉┉ ∞ ∞┉┉┉ 李嘉从宫中出来,在乌云上压了一夜的雨簌簌落下,沿着琉璃瓦垂下一串串晶莹水珠。高幸候在宫门接李嘉,看她出来脸色白得不同寻常,忙撑伞迎了上去:“公子,可是哪里不适?” “累了。” 李嘉极少在外面流露出疲态,一股子精气神似在宴上全耗尽了,看得高幸心惊:“是否要寻郎中来看一看?” 李嘉看了他一眼:“不用。” 高幸知她担心什么,并未将话说开,只模糊地暗示道:“小人在汴梁有熟识的郎中,公子大可安心。” 汴梁有梁国的奸细并不让李嘉吃惊,她皱眉只是因为高幸今日的举动莽撞得有些不寻常,她试着从他的眼中寻找出蛛丝马迹:“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般敏锐令高幸眼皮一颤。一道雷电劈在东方,电光闪得李嘉没有看清他的表情,高幸细柔的声音飘在雨声中:“属下万万不敢对公子有所欺瞒。雨大了,公子还是快上车吧。” 李嘉之所以生疑,是因为与萧和权离别后就再没收到过他的只言半语,从萧和权以往的表现来看,这是很反常的。 回了上懿佳苑,李嘉对着窗下雨帘誊抄道经:“你去从探一探西蜀的战事。” “公子担心权禹会在战场上对萧和权不利?” “要你查就去查。”李嘉写下“极则必反”四字,淡淡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李嘉语气让高幸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是。” 重光从内室走出来,害怕地看一眼高幸离去的方向,把怀里的药瓶抽了出来,担忧地问:“叔叔的腿又疼了吗?” “重光,你帮叔叔做件事好么?”李嘉从厚重的道经中抽出一封信来。 “一会萧小哥哥带你去相国寺玩,你找个机会不要让萧小哥哥看见,把这个交给那一个叫息和的僧人好吗?” “好!”重光将往衣襟里一插,生怕掉出来似的往里使劲塞了又塞。 打开药酒的李嘉看着重光站那怔怔看着她好半天,停下动作道:“要出去了快去换身衣裳吧。” “重光帮叔叔上药吧。” 李嘉弹了弹他的小脑门,哄着他:“叔叔不用帮忙,你去前厅等着,一会萧哥哥来你告诉他叔叔有事不见他了。” “好。” 重光走后,李嘉慢慢将目光从晃动的珠帘上收回,放下药酒弯腰撩起袍子,吃力地一点点卷起裤腿…… ┉┉ ∞ ∞┉┉┉┉ ∞ ∞┉┉┉ 燕国的雨季不长,半旬不到的光景淅淅沥沥的雨势已从汴梁上空收得一干二净。这半旬里萧和权用兵有如神助,逼得蜀军节节败退,燕军长驱直入一度逼临西蜀重镇沧澜城下。攻破沧澜这道天险,蜀都危在旦夕。 -- 第64页 在燕军士气大振之时,萧和权却鸣鼓收兵,退回到两国边境。 为此燕国早朝上唾沫星子直飞,纷纷指责萧和权畏手畏脚、胆怯不进,一个接一个地撺掇燕帝命萧和权一鼓作气攻入蜀都,直接把蜀国划到大燕版图。 打了胜仗燕帝也很亢奋,但这仗胜得究竟太过顺当了些,说以灭国就灭国是不是太轻巧了些? “权禹可说了什么?”熬过了雨季,李嘉脸上的灰败似乎也被屋外绚烂的阳光一扫而净,一袭广袖藏蓝袍托得她面如珠玉,皎然生光。 高幸将香茶磨碎洒进炉鼎里,冉冉一抹浮香升起,苦中掺甜:“这两日早朝权禹皆告假没来,说是回老家祭祖去了。” “权家发家吴越,他回哪门子老家?”李嘉调试着琴弦不以为然道:“燕帝急了,这两日连招了几个大镇节度使觐见,命太子陪同,用意不言而喻。能取得河朔三镇节度使的支持,太子未来的帝位等于保住了一大半。至于文臣,在燕国文臣能起多大作用。” “可燕帝不知,权禹也与河朔三镇的节度使见过面了。”高幸挑着一杆白纸熏在炉鼎上,拿起剑他是个武士,放下剑他又似回到那个在深宫里伺候帝妃的内侍:“公子命小人盯着权禹的动向,是有意插手权禹联合三镇?” “河朔三镇鼠首两端,狡猾的很。便是权禹亲自去见了他们,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李嘉将晾干的白纸平铺在案上:“权禹对此定是心知肚明,他只要稳住三镇不站在太子那边就够了。” “公子是要助燕太子一臂之力?”高幸看着李嘉捏着笔对案沉思,浅浅一笑:“还是说,公子要给萧将军写信?” 李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混球自己只言片语都没有送来,仗都打得乐不思蜀了,那她为何要主动写信给他?李嘉有这种想法是有原因的,在萧和权启程去西蜀后不久,她曾写过一封信给萧和权,用她一贯冻死人不偿命的语气交代了一些西蜀当地须注意的地形与风俗。谁知信去了就石沉大海,毫无回音,李嘉在心里冷笑两声,再没给萧和权写过一言半语。 “不,我是要推权禹一把。” ┉┉ ∞ ∞┉┉┉┉ ∞ ∞┉┉┉ 蜀燕交界处的虎啸关。 拎着半坛酒的副将摇摇晃晃闯进大帐:“将军,不出去喝酒在这做什么?”副将眯起眼,卷着舌头口齿不清道:“将军你这是在编花?” 来不及藏好的萧和权脸黑得像涂满了墨汁,黑中夹着点诡异的红:“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出去!!!!” 副将拍腿哈哈哈大笑,酒坛子掉在地上砸了个稀烂都没知觉,大嗓门直嚷:“大家快来看啊!将军给心上人编花了!!!”粗汉打了个酒嗝,挠挠脑袋:“等等,将军你的心上人真的是梁国那个瘸子么?” ☆、第38章 叁捌 “她不是瘸子。”萧和权攥紧的拳头又松开,慢慢将红结上的流苏一根根抚平抚顺:“她的双腿虽然无法如你们一样行走自如,但她所看到的却是寻常人目光无法达到的地方。” 李嘉眼中的是千里江山,万丈峥嵘。 副将被萧和权的语气所慑住,好一会呐呐道:“将、将军没看出来你是个痴情种啊。” 这还用你说,萧和权得意地翘翘小尾巴,一脚把人蹬出帐子:“走走走,别来烦老子。”埋头接着苦苦钻研,这下一根绳该往哪穿来着,他娘的为什么他看自己编得这平安结怎么看怎么像一团杂草呢? 门口围了一兜小将,亮晶晶地看着副将:“老陈,将军真的在给梁国来的那个书生编花啊?”有几个大胆的脑袋还想往帐里钻,惨叫着跌出来,脸上硕大一个黑鞋印。 副将骨头一哆嗦,仿佛感受来自大帐内的杀气,嘿嘿嘿地直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们看将军那糙汉也不像会做那细致活的人啊!”啪,第二只靴子砸在了副将的后脑。 “……”副将哭泣,说编花挨骂说没有被打,将军您的心思则和来了葵水的婆娘一样反复无常啊。 其他将士:将军啊,您知道什么叫做欲盖弥彰嘛。 “走了走了,继续喝酒去了。再过两天回了汴梁,可就喝不到这凤香酒了!”看不到好戏,众将士返回篝火边继续说着他们半荤半素的段子。副将向前跨了两步,忽想起方才军师提起的话,赶忙折回大帐外拉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将军,上头有话,回汴梁途中让您顺路去将平宁郡主接着。” “老子知道了!”语气仍是不大好。 副将回忆着军师那颇有意味的语气,琢磨着又吆喝了一嗓子:“将军,那平宁郡主听闻是个大美人啊!” “关老子毛事啊!”不好的语气已经变成了不耐。 “……”副将噎得说不出话,将军,这郡主不管是美是丑好歹是个姑娘家啊!!!! ┉┉ ∞ ∞┉┉┉┉ ∞ ∞┉┉┉ 打在太后那撒娇耍赖使劲浑身解数,说服她老人家等萧和权一回来就给他指婚后,萧名鼎有一段时间不敢去见李嘉了。别说,那个李嘉明明是个弱不禁风的文臣,但被他那黑幽幽的眼睛一瞅,就和浸在冰水里似的冷。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虽然萧名鼎认为李嘉和他哥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但一连数日他还是做了亏心事般不自觉地避着李嘉。只是避得了李嘉,却避不了过重光那小子。 -- 第65页 李嘉少言寡语,重光难得逮着个人陪他玩,就和牛皮糖一样缠着萧名鼎。萧名鼎喝酒他跟着,萧名鼎打猎他跟着,萧名鼎逛青楼……他也跟着。萧名鼎崩溃地捂着少年的眼睛,把他从衣不蔽体的花魁面前拎出去:“杀猪还给它喘口气呢!能别再跟着小爷我了不?” “不能!”重光吃着花娘姐姐给他的糖,回答的很肯定。 “你够了啊!”萧名鼎怒发冲冠,大眼瞪小眼瞪了回,求饶道:“小爷我又不是你爹,你不是有叔叔的吗?” “叔叔病了。”重光一粒一粒数着糖果,吃了五个留了五个小心放入怀里带回去给李嘉。 “病了?!武一没提起过啊。”萧名鼎可没忘记萧和权写过来的信上是如何一字一字叮嘱他务必照顾好李嘉的,他本就对李嘉抱着愧疚,青楼也逛不下去了,提着重光一跨马往上懿佳苑奔去。 李嘉喜静,住的小苑在整个园子的最深处,绿柳如云掩尽重楼深深。萧名鼎东绕西绕好容易找到了正门,一进去狗鼻子即嗅到了股不同寻常的味道,那是淡淡的血腥气。 地上不见也不见血迹,唯有凌乱的花草和碎在角落里的瓦砾证明刚刚这里进行过一场打斗。武一蹲在屋顶上整理瓦片,高幸全身上下很干净,拿着把长剪在那修剪花枝,看见萧名鼎来笑了一笑,没做多解释,只道:“公子等你多时了。” 咦,李嘉知道他要来?萧名鼎瞪向重光,重光一脸无辜地吮着指头上的糖渍。 萧名鼎踢开门,第一句话是:“有刺客?” 第二句:“受伤了没?” 李嘉穿戴整齐地坐在轮椅上:“陪我去大相国寺转转。” 萧名鼎刚想说不,李嘉淡淡看来一眼,少年默默过去将她推出门外。 路上萧名鼎酝酿了很多话想对李嘉说,譬如“我已经给我哥找好老婆了,你死心吧”;“你看你也是一大好青年,要不我也给你找个姑娘?”,酝酿来酝酿去,他问的是:“你真的喜欢男人?” 李嘉眼神凝聚在车外的街市上,倒是重光舔着嘴唇上的糖,鄙夷地看着萧名鼎:“叔叔不喜欢男人,难道喜欢女人么?” “……”萧名鼎指着重光好久说不出一个字,多小的孩子啊!就这么被教坏了!却忘记了自己从五岁起就是京城父母用来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 “是啊,我只喜欢男子。”托腮望向车外的李嘉忽然回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萧名鼎,嘴一张一合:“尤其是萧姓男子。” 萧名鼎的胆都快被李嘉这话吓裂了,恶寒着往车里退了又退:“我我我,不会喜欢你个瘸子的!” 重光作势又要打他,唰的一把折扇打开在两人面前,白底黑字——“天养残疾人。” “……”萧名鼎一败涂地。 李嘉摇着扇子略感寂寞,这个萧小弟战斗力不行,没有萧和权好玩哪。 ┉┉ ∞ ∞┉┉┉┉ ∞ ∞┉┉┉ 相国寺内香火鼎盛,古木参天,香客来往如织,不负“为国开光”的皇家第一寺之名。 重光已随萧名鼎来了好几次,早失了第一次的兴趣,抱着李嘉给他买的九连环拨拨弄弄。萧名鼎在心里骂李嘉造孽,给个傻子买这耗脑子的玩具,伸手就拿过去说帮重光解。解啊解了半天,萧名鼎在重光期待的眼神里汗越冒越多。重光撅起嘴一把抢过去,拆拆弄弄,把九个环塞到了他手里。 “……”萧名鼎捧着它们望着重光流了一地血泪:“你真是个傻子么?” “你才是傻子!”重光炸毛,扑上去咬他。 贴在他身上还没咬上口,李嘉开腔了,她指着藏经阁后一片郁郁葱葱:“那里是何处?” 萧名鼎脸色微微变了变:“那里啊,那里是僧人所住的僧房,不对香客开放的。” “哦。”李嘉没再多问,望了眼他手里的九连环,摸摸不服气的重光脑袋:“重光说得对,他才是傻子。” “……”萧名鼎真是一点都不理解,他哥到底是看中这嘴巴能毒死人的瘸子哪一点!!! 从东转到西,重光喊起饿,萧名鼎耐不住他的聒噪,得了李嘉默许,带着重光去找些素食点心。李嘉的安危自有武一照应,而他宁愿带着这小傻子去找吃的,也不想在李嘉跟前多待一刻。 李嘉在树下看着萧名鼎走远,抬头看看藏在树上的武一:“推我进殿。” 将轮椅托过藏经阁的门槛,不用李嘉吩咐,武一避之不及地退到角落里,马车里李嘉和二爷的对话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呜,作为贴身护卫的他岂不是比二爷还要危险! 这个时辰藏经阁里人影疏疏,李嘉转过个角时不易碰落了叠经册。 “小僧来捡便可。”一个灰衣僧然快步过来弯腰一一捡起它们,直起腰时轻声道:“公子。” 李嘉从他手中拿过经册随手翻看一页,远处看两人似在讨论佛法:“西厢里住的可是她?” “我来时便听说是位贵人在此礼佛,那里虽有守卫但并不森严,常有宫人进出。”僧人声细如蚊,注意着四周动静:“权禹来过两次,但似乎没有见到人,离开时脸色微有不快。” 李嘉叹了口气:“她重孝在身,自是不便见外客。且又是个烈性子的主,别说权禹,连皇帝来了都不一定给面子。”放下经卷,朝着僧人双手合十:“多谢师父了。” -- 第66页 僧人回了她一礼。 时刻留意此间动静的武一见了忙过来:“大人回去了?” “我还要见个人。” …… 西厢果真有禁军把守,李嘉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道鸟形令牌:“我奉萧统领之命前来探视公主。”那正是重光依照李嘉吩咐从萧名鼎身上摸来的。 禁军一向认符不认人,又听是萧名鼎的名号,仔细查看了符令便放了李嘉进去。 入了西厢,反而里面没有多少兵士把守,几个宫装女子坐在庭下绣花笑语。忽见着李嘉一纤秀少年,脸一红却仍是上前阻止他前行,娇声叱咤:“此乃皇家重地,不得随意行走。” 李嘉望着掩而未合的花梨木门,安然一笑:“劳烦姐姐通报一声,我与公主乃是旧识。” ☆、第39章 叁玖 驸马不堪病痛折磨离世后,每年这个时候康华都要回京在这相国寺替离去的亲人礼佛祝祷。 她是个好清静的人,在今上之外几乎无人知道她在此。可从数天当朝左相权禹来后,这个清静就被打破了。所以宫娥通报有人求见时,康华本不欲相见,但当宫娥奉上那人的信物时她几乎是立刻转变了主意。 “你是谢家何人?” “为何会有这根木簪?” 隔着两重竹帘,康华仅能看见一道模糊浅影。禅室外初蝉声聒噪得人心烦,看着那静坐在地的人影却令人无端心静下来。 “故人已去,公主问这些又有什么必要呢?”李嘉避重就轻地回答。 康华公主握着木簪怔怔地看着他,在坐回椅中时她的脸上已寻不到方才一丝的失态,指腹反复磨着腕上的佛珠,良久她问道:“你用此簪来见本宫,究竟所为何事?” 李嘉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答道:“想请公主看在往日故人情面上,帮在下一个忙而已。” “什么忙?” “答应权相烨所求之事。” 康华手一抖,只当李嘉是燕国朝中的人,嫣红的唇瓣讥诮地弯起:“原来是帮权禹当说客的。权相好大的本事,连本宫这点往事也能挖得出来。可惜权禹太看得起康华了,康华只是一介可怜孀妇,藩镇与朝廷的事哪有插足之地。” “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谁人不知,驸马离世前将成德军军令一分为二,一个给了副帅,一个便是留给了公主用以在藩镇立足自保。”李嘉淡淡一笑:“当年公主与成德军同生共死,死守朔方城,巾帼不让须眉之名在河朔三镇广为流传,便是连成德军现任主帅也比不上公主在军中的威信。” 李嘉的语气与态度是她素来的不疾不徐,可听在康华耳中却横生了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来,想权禹来时也不曾对她如此无礼:“那又如何!权禹这个佞臣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成德军是驸马一生心血,要我交给他,白日做梦!” “权禹步步为营,走到今天这位置,亦算是个枭雄。”李嘉佯作叹息,道:“如公主所言,权禹谋反是迟早的事。但被动不如主动,公主何不先下手为强?” “你什么意思?” “在下的意思是权禹既然有求于公主,公主不如顺手推舟说服成德镇站在他那边,谋而后动?” 康华冷笑:“让本宫给你做细作,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是燕国皇室,公主所为是维护皇室正统,怎能说是做在下的细作呢?”李嘉一派道貌岸然。 武一在外等得久了必会去找萧名鼎,李嘉在这不能多待,话说到了她拍拍袖子便告辞了。 康华仍在细细咀嚼着李嘉的话,李嘉来得的太莫名,从话里看她似是替皇帝精打细算,但若是如此为何皇帝不直接与她说道。不过,康华与她这个皇兄并非一母所生,而当今太后对她芥蒂颇深,如此一想,皇帝拉不下这面子托李嘉来也情有可原。真正让康华能信任李嘉的,是她手里的簪子…… 在李嘉将要出门前,康华涩着嗓子问道:“你究竟是谢炜什么人?” “谢炜是谢衣的兄长。”李嘉留下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 ∞ ∞┉┉┉┉ ∞ ∞┉┉┉ 李嘉没出来前,武一正蹲在大树下写每日一例的小报告。他家将军吩咐了,每天都要把李嘉早中晚的身体状况、心情状况、吃了啥做了啥,有没有被哪个不三不四的小妖精占了便宜等等详细地记载下来,然后打包寄到前线大营。 武一愁啊,光从李嘉的面部表情来看,李公子一天的心情只要两个字形容就够了——还成。看不出多高兴,也看不出多不高兴,哪怕被人当面对着他的瘸腿指指点点,李公子他好像也没多生气啊。至于占便宜更不可能了,李公子长得是挺水灵,但谁敢在他冷飕飕的目光下多待上一刻啊。 第一次,武一认认真真,如实地记下寄了过去。过了两日,被原封不动的打回来,还被萧和权骂了个狗血淋头,原因是不够细致,不能帮助将军大人他全方位地了解心上人的日常生活。 武一他委屈啊,他文化水平就搁那摆着呢,要他多挤几个字还不如让他多割几个人头。得,前车之鉴在那,第二次武一绞尽脑汁,凑够了整整三页纸,连李嘉一天如几次厕都给写下来了。 这回轮到萧和权愁了,三页纸五百零八个字,有近一半的错别字,读完萧将军感觉自己都快不识字了……罪不可恕的是:老子的女人去如厕你他妈的还敢跟???萧将军怒吼掀桌。 -- 第67页 武一咬着笔头唉声叹气,没留神李嘉已从禅房里出来,人端端正正地坐在跟前,好奇地望他手里看。笔啪嗒掉地上,武一嗖地背过手去:“大、大人。” “打小报告呢?” 被逮个正着的武一觉得应该替萧将军解释解释:“将军,他他是关心您。” “哦,那就是打小报告了。”李嘉肯定道。 “……”武一感觉自己好像主动跳进坑里了。 “叔叔!”重光攥着个小泥人,拖着萧名的手往这奔来。 萧名鼎看看不远处守卫森严的禅房,摸摸下巴,瞄了眼给重光擦汗的李嘉,一脚悄悄踢在武一屁股上直使眼神:要你看人,人怎么看到这来了? 武一仍处在对不起萧和权的失落中,茫然地望向萧名鼎:二爷,你踹我做啥子啊。 “……”萧名鼎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哥没把这货带去行军打仗了,这智商带在身边那是有生命危险的啊。 ┉┉ ∞ ∞┉┉┉┉ ∞ ∞┉┉┉ 燕国的事李嘉并不打算多掺合进去,康华那点到为止,至于她选择如何去做那便是她的事了。不过李嘉相信,哪怕嫁去成德镇,康华始终会帮护着燕帝的,毕竟她姓的是柴。有柴氏当政一天,就有她这康华公主一天。何况康华本就是个念旧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一根负心人所赠的木簪便见了她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盛夏将近前,燕国与蜀国的和谈也到了尾声。蜀国国主亲笔写了国书给燕帝,深刻检讨了自己不自量力的挑衅行为,对这一愚蠢行为表示巨大的后悔,向给造成巨大伤害的燕国人民致以深切的歉意。然后,老规矩,割地、赔款…… 蜀国百姓不乐意了,赔款就算了,怎么又割地啊,还有什么地来种竹子养大胖(白豹,现称熊猫)了啊。 燕帝对这个结局乐见其成,想着该从蜀国那讨哪座城池时,柴旭的信送到了他手中。柴旭的意思是老爹,你看蜀国国主正是丧失民心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你表现得大度一把,伟岸一把,正可以在蜀国人民前树立光辉形象,替未来的伐蜀大业打好群众基础啊。 燕帝一琢磨,有道理有道理,左右面子也撑回来,蜀国国库里的宝贝也被搜罗得差不多了。不顾主战派声嘶力竭的呼喊,在国书里和蔼地对蜀国人民说,老子和你们那狗皇帝不一样,老子是个开明的皇帝,所以地就不用割了。再赔个公主过来吧,蜀国人民开心了,蜀国仅有的一个适龄公主哭晕了在了后宫里。 燕国老百姓啧啧称奇,咱们那昏君啥时候这么善良了。 面子工程是做了,燕帝的心还是有些虚的。和谈的国书一发出去,以权禹为首的主战派便在各方面给柴皇室施加压力,连一向坐山观虎斗的河朔三镇在觐见时都有意无意地站在权禹那说话。燕帝烦恼得头发都快掉完了。 在汴梁做友好访问的李嘉瞅准时机,赶着某个不大不小的节日,献上一篇声情并茂、辞藻华丽的长赋,对燕帝的宽仁厚德极尽阿谀拍马之事,直把燕帝夸得贤比上古尧舜,德追秦皇汉祖。并由乐坊中人谱成曲章,在坊间广为流传。 武一在陪李嘉去茶楼听评书时听楼下伶人唱过一次,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李嘉端茶吹吹:“恶心么?” 武一痛苦地点点头。 李嘉满意道:“那就对了。” 做皇帝都好这一口,越恶心的越爱听,尤其是人民群众一遍又一遍地传颂着他的“仁德”。燕帝头发也不掉了,主战派那些老鸟们的叽叽喳喳也被他无视了,给萧和权及军士们的赏赐也和水一样地送去前线了。 “吃了端午粽,寒衣不可送。” 芒种,春走夏来,东君携百花而去。汴梁举城上下无论男女皆换上鲜艳亮丽的服侍,用绸彩编上柳条花枝,送走诸位花神。若是未婚嫁的女子,则会在花枝上系上自己编织的红结,以祈求花神赐予自己一段良缘。 李嘉对这些习俗从来不甚在意,倒是萧名鼎一早给重光送来了新衣,命侍女把他打扮得精精神神,像个财神童子。李嘉看了之后,只有两字:恶俗。萧名鼎大怒,绕着灰衣的李嘉走了三圈,幸灾乐祸道:“我哥他今日可就回京了,据说他带回的平宁郡主可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啧,这回他打了胜仗,十有八九陛下是要给他赐婚的。” 萧和权没回来前,燕帝已赐了他将军府一座,良田千亩。有宅有地,确实就缺个主事的女主人了。 萧名鼎是典型的话不过脑,“刺激”完李嘉就带着重光潇潇洒洒地去花神祭凑热闹了。可怜萧和权心急火燎奔回汴梁,前脚去宫里汇报了战况,好容易熬出宫,脸也没洗就纵马驶向上懿佳苑。 面对他的是——黑灯瞎火,大门紧闭。 武一缩成一团蹲在屋顶上,大气不敢出一声地朝萧和权比划:人在屋里呢。 萧和权握着红结,嗓子哑得像掺了团沙:“李嘉,我不日不夜地赶回来,就想见你一面。”他的声音低得近乎是乞求:“就见一面,看你好不好行吗?” ☆、第40章 肆拾 如果没有萧名鼎不识时务的那几句,李嘉今日的心情当属不错的。这些日重光在汴梁逐渐忘记了过去的阴影,人开朗许多。再者梁国那边传来的消息称,襄王近来也入了梁帝的眼,渐渐得了器重。 -- 第68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依李嘉的提议,襄王作为后起之秀不宜太过显眼,既然朝中已有太子与靖王两党,不如择一个暂作栖身之地。梁国文臣武将再多,但终比不上能的一皇子的鼎力支持。 在梁国朝庭内,李嘉受了靖王几次恩惠便已是靖王的人了,故而李嘉让襄王投靠的是太子。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对襄王而言是棵很适合遮风挡雨又能暗中给自己丰满羽翼的大树。 而萧名鼎的话提醒了李嘉,她所找的“大树”萧和权,不论外力或是内因,终归是要成家的。他若成了家……那双专注得只有她一人的双眼里怕就会换成另一个人的影子吧,这一天她不是早就遇见过么…… 太阳从东转到西,再至夜垂四野,星布满天。李嘉坐在案前始终动也未动,地上摊满了她誊抄的书卷。门口摆着的食盒已经由高幸换过三回了,里面的食物没动过一口。 “啪”蜡烛爆了最后一粒火花,整件屋子陷入茫茫黑暗中。李嘉笔一顿,伸手去摸身后格子里的火石,摸了半天没找到,大概是被重光拿去玩了。这时她才发现长久保持一个动作的双腿已经彻底丧失了直觉,连着胳膊都僵硬得一动就疼。 李嘉揉揉手腕,算了,休息休息。这一休息,就直接趴案上睡了过去。全然不知半个时辰后萧将军揣着一颗热情冲动的心在她门外碰了一鼻子冷灰。 人明明在屋里,左唤右唤死活不开门,连个回音都没有。萧和权熬夜赶路的眼红得发光,炸毛了,袖子向一撸,虎虎生威地冲到门前,长靴一蹬,可怜的雕花门瞬间支离破碎。 奶奶个熊的!亏他披星戴月赶回来就为了见她一面,这小白眼狼居然还给他摆起谱来了。 本来还想安慰下萧将军的武一咽了口口水,不由欣慰起来,这才是他们英明神武、霸气侧漏的将军大人啊!就该给那不识好歹的李嘉一点颜色看看! 屋里黑布隆冬的,萧和权找了半天才勉强看到个身影伏在案上,均匀的气息声浮动在黑暗中。萧和权鼻子都气歪了,敢情他在外叫唤了半天,这小白眼狼居然在里边睡得正香?! 李嘉被踹门的巨响惊得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望着那个步步逼近的黑影,身体反应快过大脑,手在草垫下一抽,指间牢牢握着把锋利的匕首。在那个黑影弯腰时,李嘉神情镇定而冷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扎了出去。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在黑暗中,李嘉一击不成,当机立断挥臂再出一刀。 萧和权闪退在五步外,以掌为刃击在李嘉手腕,匕首哐当掉在地板上:“你疯了啊!” 声音有点耳熟,李嘉怔愣着望着来人脸上逐渐清晰起来的五官:“是你?” “不是老子还能有谁?!”萧和权惊魂未定地摸了摸心口处被划破的衣裳,气急败坏地道:“老子差点就被你给宰了!” “哦,对不起。”李嘉老老实实地赔礼道歉。 “……”认错认得一点诚意都没有,萧和权恨得想捏死这个没良心的丫头。这么多天没见面,一见面就动刀子往他身上扎,能耐了啊! 李嘉自感做得过分了,良心有愧,关心地加了两句:“没伤着吧。” 萧和权一屁股坐下,恶声恶气道:“伤着了!” 气都不带喘的,李嘉翻了个白眼,伤着才见鬼。 左等右等等不到期盼的安慰,萧和权又委屈又恼怒,一拳捶在案上,堆高的卷轴哗啦啦落了一地:“我走了!!” 吧唧,清清脆脆,贴在脸颊上的唇瓣干燥而微凉,一触就走。萧和权所有的怨气刹那烟消云散,呆呆傻傻地看着李嘉。 “乖啊。”李嘉扭头亲了口萧和权,看他安静下来,淡定地转身去收拾地上卷轴。 萧和权捂着侧脸神游天外了会,安安分分地帮李嘉整理书案。 “有火石么?” “有有有!”萧和权忙不迭地掏向怀里,递过去的时候碰到李嘉的手指,温暖的触感令他指尖一麻,五指一拢拽着就舍不得放人了。 “放手。” “不放!”萧和权无耻地理直气壮,得寸进尺地借力往李嘉身边挨了过去,低头贴着李嘉耳廓:“我想你了。” “哦。” 一个冷漠的哦字哪能让萧将军满意啊,不肯罢休地纠缠着李嘉:“想我了没?” “真话假话?”李嘉捧着烛台将它移到案上。 “……”萧和权一听她这话就泄了所有底气。得,不用猜就知道她会怎么回答了,萧将军干巴巴地说:“假话。”假话就假话,起码蹭点心理安慰。 “哦,那就没想。” 果然如此,萧将军的心和泡在黄连水似的苦,垮着肩自怨自艾,早知道自己一厢情…… 萧和权的心跳突然停了一瞬,他将两人的对话来来回回倒了两三遍,倒吸了口气,一把扣住李嘉的手:“李嘉。”不对,太疏远了:“嘉……”不行,太肉麻了…… 喜不自禁的萧将军一时语无伦次,李嘉斜睨来一眼,沉渊似的眸子里掠过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萧和权尚没琢磨出那笑意是何种意思,李嘉忽地抽回手去,淡淡道:“夜深了,将军请回吧。” “……”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刚刚和谐甜蜜的气氛破坏殆尽,萧和权没从这巨大地转变中回过神,不明所以地看着李嘉。 -- 第69页 李嘉点明:“晚了招人口舌。” “我看谁敢在背后嚼舌根!”萧和权更气的是李嘉的忽冷忽热:“我待你一片真心,捧着怕摔了,握着怕碎了。你若对我无意,说个清楚明白,我不再纠缠你便是了!何必再三戏弄于我?!” 每每给颗甜枣,还没吃完紧跟着大棒捶下,谁也受不了啊。 李嘉瞥了他一眼:“我哪有戏弄你,哎,别把书放乱了。” 萧和权不理她,虎着脸把书一气推到一处,皮甲一掀就要走人。 真的生气了?李嘉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的本意是向萧和权示好,不能用“情”字来牵连住他,至少在娶妻后还能做个朋友。但一想到萧名鼎在她面前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她就按捺不住刺他一刺。 “我错了。”李嘉破天荒地道歉。 萧和权装作没听见,但爬起来的动作明显慢了,李嘉看得分明,嘴角抿了个笑:“我不该拿你出气。” 萧和权恨她恨得牙痒手痒,偏她一服软心就软得一塌糊涂,又不甘心就这么被她拿捏在手心里,阴阳怪气道:“都是本将一厢情愿,李大人何错之有?” 哟,还和她拿起乔来了,李嘉顾左右而言他,瞄到他手心里拧成一团的红线:“送我的?” 萧和权脸蓦地涨红,将平安结往袖里一塞,欲盖弥彰:“谁要送你的,老子送别人的!” 李嘉笑一笑:“传闻萧将军与郡主好事将近,果真不假。那嘉便在此祝将军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萧和权的“尾巴”竖得笔直,哪还有心思和李嘉斗气,一屁股坐回去脸黑漆漆的:“哪个王八蛋在你跟前嚼的舌头?!什么郡主、公主老子一个都不认识!”表忠心表得那叫一个迅速和严肃。 趴在屋顶上偷听的武一泪流满面,将军啊你没救了,你这辈子就在李公子手里爬不出来了。 李嘉露出一脸不信:“可我明明听萧名鼎他说太后要给将军你与郡主赐婚……” 萧和权怒不可遏:“老子就知道是这混球!明日我就将丢到军中,不磨磨他那混账性子,来日要反了天了。” 武一泪流不止,二爷,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李公子这个一句话都不忘报复回来的小心眼。 “真无其事?” 萧和权苦笑:“你是要我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才相信吗?” 李嘉倒真想说,你掏啊,但想到这二愣子没准真拿匕首扎进心里去。斜支着脑袋,懒懒伸出手去,黑眸里燃烧着光焰:“喏。” 萧和权忸怩了会,将被掌心汗水浸湿的平安结放在她手中:“不准嫌弃!” 平安结编的七扭八歪,李嘉横竖没看出中间结的安字,她真的不能嫌弃么……避不开萧和权亮晶晶的眼睛,她只得违心道:“好看。” 萧和权脸比那花结还要红,李嘉歪在案上看着他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李嘉越乐,萧和权越是恼羞成怒,照着她的嘴巴一头啃了下去。心中缠绵了多日的思念顷刻土崩瓦解,追逐着那双吐息如兰的唇瓣,自暴自弃道:“老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再往后紊乱的喘息声之类,武一已经听不下去了,狠狠唾弃了下自家不争气的将军大人,然后开始犯愁,将军真的和李公子在一起,萧家的香火该怎么办哟。 ┉┉ ∞ ∞┉┉┉┉ ∞ ∞┉┉┉ 这一夜萧和权没从李嘉的屋中出去。 李嘉有心赶他走,奈何这厮死活赖着不起身。于是,两人面对面坐着看了一夜的书。五更天时,倚案打瞌睡的萧和权被阵浓郁的气味熏醒,睁眼发现李嘉衣冠整齐、焕然一新地优雅地坐在那。 萧和权看着她手里的药碗和她那张因睡眠不足而明显苍白的脸,心疼不已:“是药三分毒,我看你的身子大半是被这些药材糟蹋了,去睡会吧。” “习惯了。”李嘉仰头一口灌下:“今日有事要出城一趟。” 萧和权望着她的双腿,问的含糊:“是因为腿?” 李嘉知他心中想的是什么,摆首道:“不是。” “那是……” “公子,马车备好了。”高幸的影子投在门上。 ☆、第41章 肆壹 萧和权在前线为攒老婆本,奋斗着建功立业,李嘉在汴梁也没闲着。作为从少年时期就将神童招牌打响四海的李公子,一入汴梁各路诗词同好会、书画同好会的邀请函雪花片似的飞入上懿佳苑。李嘉东挑挑、西捡捡,规模不要大,规格一定要高,参与人员一定要能在燕国某方面说得上话的。 太现实了,太势力了!每次陪同李嘉出席诗会的武一就差在李嘉背后贴上一行大字“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李嘉岂能看不到武一的碎碎念,笑话,没有所图她劳什子去和一群连韵脚都压不平的人谈什么诗? 萧和权更不爽,才见上一面就要抛下她去单独行动,这将他酝酿了几个月的相思之情置于何地! “你也要去?”李嘉已经坐在轮椅上了,听见身后响动回头看见萧和权扣上衣襟,一咕噜爬了起来。 萧将军默默点头,郁郁寡欢的神色活像一只生怕被主人丢下的大汪。 李嘉抚了抚怀里的卷轴:“我倒不是拦着你,就怕你去了待不住。”李嘉回想起在国子监时萧和权一碰诗文就打瞌睡的情景,便觉着舞文弄墨这种风雅事怎么看都不适合五大三粗的他。 -- 第70页 “一群人围在一起附庸风雅罢了,有什么待不住的。”萧和权闷声闷气道,斜斜眼看高幸,话中有话:“让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萧和权话里的敌意太明显了,李嘉怔了下,高幸依旧是笑得不愠不火,主动道:“既然有将军陪着公子去了,那小人便去帮公子置办些夏季衣裳。” 在他面前装什么贤惠!他的女人吃穿用度还用不着他来瞎操心。萧和权没心思再和高幸唧唧歪歪,霍然一把将李嘉横抱起,故意忽略她瞬间铁青的脸,得意洋洋地把人在怀里向上掂了掂:“我听名鼎说你来汴梁这么些天大多闷在屋里,今儿将军我带媳……” 在李嘉冻死人的冷眼里,得意忘形的萧和权及时改口:“带你出去好好转一转。” 这一日上懿佳苑里上上下下的主子侍从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被萧将军光明正大的秀恩爱给秀瞎了,两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简直是对大燕礼仪风化的公然挑衅! 但一个是梁国贵客,一个是皇帝宠臣,没一个敢站出来说个不字。顶多躲在阴暗的小角落里,瞪着双眼小声骂一句:“好一对狗男男!” “狗男男”之一的萧将军无所觉地抱着李嘉一路穿廊过亭,将人轻巧巧地放在车上,目光落在李嘉腿上,不禁探手罩在包着层层软缎的膝头。这双腿毁在他手中,他能独对千军万马、生死一线,却没有勇气对眼前人说出一个字的真相。 他不敢想象李嘉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失望之极?无论哪一种,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弃他如敝屣吧。 “不疼的。”李嘉看着他快低到地上的脑袋,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后脑勺:“天热了,就不疼了。” 李嘉的话让萧和权心里又酸又甜,一个大老爷们险些红了眼眶,脸拉得紧紧的:“切,老子才没心疼你。” 都快哭出来了,还嘴硬。李嘉懒得拆穿他,又摸摸他毛毛的大脑袋,望望阴迷迷的云层:“快些走吧,怕是要下雨了。” ┉┉ ∞ ∞┉┉┉┉ ∞ ∞┉┉┉ 才从上懿佳苑拐上了御街,黑厚的云朵抖下了细细密密的银丝。李嘉挑起帘子,望着烟雨蒙蒙的汴梁城,天公不作美,诗会是去不成了。果然路上遇着了送信的小厮,请诸位公子打道回府。 “吏部尚书钱方的人?”萧和权认出小厮马车上的灯笼。 白捡了一日清闲,一夜没睡的李嘉此刻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补上一觉,心不在焉道:“嗯,诗会是钱方之子组织的。” “钱方和他的儿子是权禹的人。”萧和权提醒李嘉道。 李嘉游散开的目光慢慢又聚拢回去,手指绕着流苏将帘子拉下:“是又如何?朝固秦,暮向楚。他是权禹的人,也能是你的人。” “这等小人我才不屑用他。” “小人的奸险,君子的谋略,只要可以达到目的,那么这两者就并无不同。”李嘉看着萧和权一字一慢道:“你想权禹倒台,就要狠,要毒,要不择手段,为常人之不能为。譬如这次的蜀国之乱,你做得就很好。” 萧和权神情短短一滞,蜀国之战的j□j他布局得极为周密,知者寥寥,她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仅从他这一瞬的不自然,李嘉已将心中所想落实得七八分。蜀国和燕国虽是不睦已久,但为何偏偏要挑这个时机悍然出兵?许多人都认为是蜀国对燕国积怨已久,脑子一发热就打了仗。但换个角度来看呢,如果这场战争的根源其实只是一场里应外合演的戏呢? 那么就好解释的多了,萧和权需要时机迅速上位和权禹分庭抗礼;蜀国国君不希望主战派的权禹在燕国朝内左右朝局。往光鲜里说,两者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不好听地就是狼狈为奸。 李嘉倒是一脸轻松,两指夹着萧和权无比严肃的脸拉了拉:“你放心,我对你们燕国的内斗没什么兴趣。” 萧和权最不愿李嘉把她和自己划得泾渭分明,咬牙切齿地纵身一个虎扑:“什么你你我我,我的不都是你的!” 我的都是你的……李嘉一个恍神,被萧和权扑了个正着,吃不住他个结实的身板,半靠半倒在车壁上。 萧和权没料到李嘉连躲的意思都没用,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鼻尖正好抵着李嘉的鼻尖,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眸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两人面面相觑,李嘉突然脸一红,眼睛恨不得生出刀子在萧和权身上扎出一个个血窟窿:“走开!” 趴在李嘉身上的萧和权脸比李嘉还红得滴血,他能努力管住脑子里的浮想翩翩,又管不住下半身那不听话的兄弟…… “我不是故意的。”萧和权一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边做着苍白无力的解释。 驾车的马突然似受了惊吓,惊叫一声,啪,萧和权重新跌回了李嘉身上。 这下两人之间再无一丝距离,李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紧贴在她身上那处坚硬愈发火热起来,那叫一个羞怒至极,看也不看张嘴一口咬在了他脖子上。 萧和权疼得嗷了一声,却是不舍离开她柔韧的身躯,忍痛咕咚咽了口口水:“媳妇!要不你从了我吧!” “……” 谁是你媳妇啊!从你大爷啊!从来不爆粗口的李公子眼里暗潮澎湃,波涛汹涌。 “哥……你、你们在做什么!”萧二弟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二人,勃然大怒:“哥!你们这私生活也太混乱!太不知检点了!” -- 第71页 “叔叔?”重光从萧名鼎胳膊下挤出一个脑袋,头还没抬就被萧名鼎轰了出去:“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看少儿不宜的东西!” “什么少儿不宜?”另一边又挤进个脑袋,少女登时嘴长成了个圈合不起来,泪水啪嗒落下:“萧哥你……” ┉┉ ∞ ∞┉┉┉┉ ∞ ∞┉┉┉ 燕国后宫,太后寝宫。 “平宁是个好姑娘,但配萧家那小子是不是……”皇后娘娘说得很含蓄,没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直接说出口。平宁是她的外侄女,怎么也舍不得下嫁给萧和权一个粗鄙不堪的武将。 老太后眼睛一直盯着庭外追逐打闹的小皇孙们,慈祥地笑道:“两人岁数差不离,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平宁那娇娇怯怯的样子,就该有个能做主的男人。萧家那小子人是粗了些,但却是个懂分寸又孝顺的孩子。我看着两人挺好。” 可那萧和权不仅胸无点墨,还是个断袖啊!!!整个燕国上下都知道他和梁国那个五品文官不得不说的故事了好么!!!!皇后娘娘内心咆哮,绞绞小手帕,还欲说上两句,宫人禀告皇帝来了。皇后娘娘精神一振,麻溜地借着问候龙体的功夫,隐晦地说出了自己对平宁下嫁这事的不满。 燕帝瞄瞄老太后,老神在在地道:“这事确实不大妥当。” 皇后一喜,太后急了:“为何?” “和权那小子确实该娶妻了,但娶谁都行,平宁不行。” …… 平宁郡主来到汴梁,最乐见其成的自是时时替兄长担忧的萧二弟。再一见平宁那端庄温柔的模样,俨然在他心中这便是他未来的大嫂了。端茶递水的那叫一个周到,而对另一端的李嘉连个白眼都吝于施舍。 “萧哥,来了汴梁后我便不曾见过你一面……”小郡主咬着唇委屈得不行。 “来来来,李嘉,尝尝这点心,可是汴梁一绝。” “萧哥!你不是答应我要陪我去骑马的吗!”小郡主提高音量。 “呛了?来来,喝口水。我刚吹过,不烫不烫。” 小郡主泪奔,不带这么忽视人家的! “哥!”看不下去的萧名鼎仗义出手。 殷勤伺候着萧和权阴测测地转过脸,吼了回去:“老子又没聋!叫那么大声做什么!成何体统!”一转头瞬间放低八个音调:“这小子从小就闹腾,欠揍!没给你少添麻烦吧。” 跟着平宁,萧二弟也泪奔了,都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他可算见着了为了衣服插手足两刀的活例子了! 重光舔着嘴边的饼干屑,眼神在萧和权和李嘉间转来转去,忽然干脆地喊了声:“婶婶!” “……” ☆、第42章 肆贰 重光这句话刺激太大,李嘉一口茶没含住,没有形象地呛了出来。 谁说这小子傻啊,分明是个眼毒的人精。 萧名鼎和平宁傻了眼,就见重光咬着手指爬到萧和权身上,一屁股在他腿上坐下,像个没事人一样:“婶婶,重光要喝茶。” 萧和权痴痴傻傻地发问:“你喊我什么来着的?” “婶婶啊!”重光吮净指头上的糖渍,又从盘子里拈了块糕点继续啃着,指向李嘉迷惑道:“他是我叔叔,你不就是我婶婶么?叔叔,重光说的不对么?” 李嘉啊了一声,像才缓缓找回自己的魂,颇为赞许地拍了拍重光的脑袋:“嗯,重光说得对。”眼角挑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睨向萧和权。 “……”本气急发作的萧和权脸色刹那一凝固,一个叫“名分”的东西在不远处闪闪发光地朝他摇摇招手。萧将军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天人交战中,李嘉抛出的这根橄榄枝是接还是不接呢?接了有损他堂堂七尺男儿的尊严,不接的话…… 一个小人在他脑海里直跳脚:“机会难得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次为了不太值钱的面子奋起反抗,这丫头又是个特小心眼记仇的,万一惹恼了她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萧将军摸摸下巴,自认明智地装作啥也没听见,默默地给重光喂水。 自家大哥居然公然承认吃软饭!!萧名鼎气得手直抖,愤而不平地拍案而起:“你个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我哥怎么可能会屈居人下?!尤其是在这个病秧子的下面!” 在、在下面?萧和权脑中瞬间展开了幅带颜色的画面,红绡帐内李嘉香汗淋漓地伏在他上面,简直忍不住地喷鼻血啊!这么一想,在下面也似乎别有情趣呢…… 李嘉屈指弹走袖上水珠,施施然:“你兄长都没生气,你恼什么?”薄唇一掀,吐出轻轻几个字:“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李公子多日不得施展的毒舌技能依旧犀利如斯。 一刀封喉,萧名鼎被堵得语塞,望着全然不作恼色的萧和权,心上涌起一股兵败如山倒的无力感。哥啊,你麾下几十万将士知道你这么迫不及待地争做倒插门么!!!!! 存在感异常薄弱的平宁含恨啃着一排指甲,你们是不是忘了这个角落里还有个我了啊! ┉┉ ∞ ∞┉┉┉┉ ∞ ∞┉┉┉ 萧和权的将军府落成之日,汴梁满城人都在猜测这位今上跟前的新红人何时迎娶平宁郡主,包括平宁郡主自己都是满心期待的。那日备受冷落恼归恼,回去揪碎了几方帕子也想通了,哼!他个李嘉再得萧和权的意,以他一介男儿身无名无分,想来也是无法兴风作浪,且她背后可是有太后娘娘撑腰的! -- 第72页 说起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也从碎嘴的小宫娥那听闻了李嘉的大名,道是此人生得如何狐媚惑人,手段如何浪荡下作,只将萧小将军迷得五迷三道,不识人间粉黛。心思一转,便使人将李嘉召进宫中。她倒要看看,这个李嘉有何通天本事,让她的皇帝儿子也给他三分薄面。 太后传召那日是沐休,一身便装的萧和权陪着李嘉正在纸坊里挑选纸张。打从李嘉那博得名分后,萧和权更是肆无忌惮地和她黏在一起,若不是李嘉严守死防,萧将军怕早爬上了她的床了。 “你才烧了他的粮仓,这段时间要小心了。”李嘉说着只有他两人才懂的话,粮仓代指吏部,而那个他自是权禹了。萧和权班师回朝不久,即以粮草押运不力的名头,顺着押运官莫泽这条线将权禹埋在户部里的暗桩一连串拔起,顺带还借力打力动了权禹在兵部中的边角。户部管天下银钱,萧和权这一举动,等于断了权禹的财路。 三朝权臣与当红宠将,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燕国朝内新旧势力的对抗已至白热化,“兵戈相见”也就早一日、晚一日的事了。 “刀子已经摆到了我的脖子边,也无所谓什么小心不小心。”萧和权将高处的宣纸取下递给她:“我只担心你与我走得近了,无辜受了池鱼之殃。”大掌待要抚上那莹如冷玉的脸,却止在毫厘处徘徊,犹如他此刻的内心:“当时我以为将你带来燕国便可护你无忧,现在看来反将你拖入了更加险恶的境地。好歹你在梁国有根有底,在朝中也经营了些根基,而以你的慧黠又岂能掣肘于太子和靖王之流。” 掌心终是轻轻落在李嘉颈后,轻轻揉着:“现在送你回梁国来得及,要不……” 李嘉忍不住腹诽,问得如此口是心非和对她说“不要不要丢下我”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不说出口。 萧和权甚少在李嘉面前流露出这么沉重焦虑的一面,李嘉却知道,这才是最接近他真实的一面。人人都说萧和权是个粗人、莽人,若真是粗人、莽人,早在若干年前他就该死在权禹手中了。 李嘉风轻云淡道:“我是梁国使臣,内忧不止,权禹不会轻易动我,徒增外患。” 一丈外蹲点守着的的武一在心里吐槽:才不是这样的呢!从将军动户部那日起,屋顶上的瓦片都快给光顾的刺客们踩碎完了! “这些糟心事不提了,”萧和权将话头岔开:“我们还是来谈谈我讨伐西蜀那段日子里,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虽然李嘉已经半正式地承认了两人的关系,但萧将军显然对这段心结念念不忘。 李嘉冷冷瞥他一眼,一封信都没来,他倒恶人先告状了,待要开口相讥回去,高幸领这个侍官走入坊内: “公子,宫中来人,道是来传送太后的旨意。” 燕国太后不会无缘无故召见她一个梁国臣子,李嘉摩挲掌下宣纸,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一头雾水的萧和权,八分是与这厮有关了。 萧和权在燕帝跟前得宠,不代表他一个外臣可以随便出入宫闱之中。恋恋不舍地把人送到宫门口,萧和权啰啰嗦嗦地百般叮嘱: “我就在这等你,没事就早点出来。” “若真有什么事,柴旭在宫中,你使唤人找他即可。” “太后喜欢热闹,你与她多说说外头的趣事。” “太后喜文爱诗,这个以你的才学就不必多说了,定能讨她欢心。” “别忘了,今日约好一同去夜市赏灯。能早点回来就早点。” 那模样,活脱脱像带心上人见父母似的,李嘉和等在一旁的内侍同样脸色青黑。一个嫌弃他啰里啰嗦,一个是被萧将军这旁若无人的秀恩爱酸倒了牙。 李嘉却是不知,太后是萧名鼎的外祖母,看自己这外孙常年跟在萧和权身后喊着哥,而亲孙柴旭也和这小辈走得近。平日给萧名鼎赏个什么、赐个什么,也多给萧和权一份。萧和权知恩图报,亦将她当做半个祖母孝顺的。 李嘉好笑,那是你燕国太后,我讨她欢心做什么。但这话萧和权一听定要炸毛,不说也罢。 两人皆没想到,这趟一进宫,险些酿成一桩祸事来。 ┉┉ ∞ ∞┉┉┉┉ ∞ ∞┉┉┉ 太后见李嘉的第一眼,不是想象中的色若春晓,狐眸艳容。身段是窈窕纤瘦,但五官冷中含厉,白衣高雅,恰合那一句““矫矫庄王,渊渟岳峙。”只叫人望而敬之畏之,半分也无法与传说中的狐媚之子联系在一处。 可此人与萧和权确实纠缠不清,这几日更传的两人同进同出,白日里便抵足而眠。太后看了眼咬牙望着李嘉的平宁,努力催眠自己摆出副冷态:“好个不知礼数的竖子,见了哀家为何不行礼?” 这势头一看就是来找茬了,平宁在场,李嘉了然于心,端袖一拱:“草民腿脚不利,望太后恕罪。” 李嘉称的是草民,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是梁国的臣,只拜梁国帝王。 燕太后慈容一僵,她没想到李嘉竟直白至此,平宁用含泪的小眼神控诉:太后娘娘,您看这便是这么不给人家面子的! 太后亦是纳罕,那萧家小子是个火爆性子,与这冰山碰在一处竟能吃得消? 随后事态的进行完全超出了太后娘娘预想的发展模式,李嘉话不多但一手妙笔丹青出神入化,配上首雅致工整的小令,太后捧着画卷爱不释手,眉眼里怎么也掩饰不住惊艳与喜爱之色,连带着看李嘉也顺眼了许多。 -- 第73页 同一战线的靠山倒戈得如此之快,平宁小郡主悲愤得不能自已。太后娘娘,说好的给我做主呢!说好的一起讨伐这男狐狸精呢!说好的明日就赐婚呢!人家不依啦! 李嘉挑笔给牡丹上了最后一抹嫣红,不动声色地挑起唇角,落在平宁眼中更是呕的要死。还说不是狐狸精!连太后娘娘都着了道了! 中场休息品茶的功夫,也不知太后娘娘将平宁拉到偏殿小黑屋里说了什么,待太后携着平宁的手再度出现时,平宁低眉顺眼,神情平静许多。 在太后眼里,萧和权对李嘉的倾慕大多是对于他本身才学的仰慕,而不是迷恋的他美色。那这便好办了,谁没个年少轻狂的岁数呢,年纪一长,性子定下来了,自是懂得分寸的。 平宁便是被她这么劝服的,太后娘娘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只要萧和权失了对李嘉的热度,愿意娶妻生子了那她平宁一定是稳稳当当的将军夫人! 太后年事已高,说笑了一阵架不住困意,吩咐下两句便去休憩了。 李嘉默不作声地挽袖收拾画笔,这两夜提防着萧和权的骚扰让她的睡眠质量大幅度下降,她捏着鼻梁松弛着双眼,再这样下去她得考虑把小白接到汴梁来了。 平宁默默在旁坐了会,细声细气道:“我之前对你有许多误会,望你不要在意。” 李嘉停下揉着眉心的手,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太后娘娘说我们做女子的最忌善妒,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平宁不似是对李嘉,倒似是自说自话:“你看这汴梁中哪一个为官领兵的不是三妻四妾,与其以后萧哥他一个接一个娶进门,倒不如,倒不如……”她飞快地看了眼李嘉,鼓起勇气:“只有你一个的好。” 李嘉好笑地看着她,忽然来了兴致,压着嗓子道:“你不是个小气的人,而我却是。” 平宁手里的帕子落了地,李嘉弯腰捡起,握起平宁的手轻轻放了上去幽幽道:“不一而终之人,对嘉而言,不如处之而后快,免生无谓之忧。郡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对上那双清澈到孤寒的眼睛,平宁莫名打了个寒战,倏地抽回手站了起来:“你竟是这么个蛇蝎心肠之人,我,我我是不会把萧哥交给你这个歹毒之人的!”用最后那点勇气狠狠剜了李嘉一眼,咚咚咚踩着小莲步奔走了。 李嘉兴味索然地看了眼毫无招架之力的平宁,随手端起一旁的茶水慢慢喝着,对手实力不济让她倍感寂寞啊。 半盏茶水入腑,李嘉捧着茶盏容色有异。舌苔上的感觉虽然只是一点,但足以分辨出是不同于乌龙茶的异味来。只怪她平时把药当饭吃,苦到味觉麻木,一只脚跨进了别人设下的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 李嘉的神智仿若和身体脱了节,脑海清明如许,眼睛却止不住地像下沉去,整具身体仿佛不堪疲惫地瘫倒在书案之下…… “李公子,李公子?”飘渺的呼唤声一步步走近。 ☆、第43章 肆叁 酉时过了一刻,被拉去兵部讨论西蜀战事的萧和权有些坐立不安。宫墙的影子在灰砖道上随着时间拉成一排沉默的黑影,无声地倒数着宫门落锁的时间。 半个时辰前,宫内来人说太后很喜欢李嘉要多留她些时候,萧和权没多心,还沾沾自得地想自己的媳妇果然能干,三两下就搞定了太后她老人家。到了这个点,满心的得意也盖不住心上的不安。 兵部侍郎率着一群小弟在那滔滔不绝地谈论西蜀战场上萧和权的战法,总而言之就是用兵如神,叹为观止。萧和权心不在焉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李嘉她怎么还不出来? 回到太后寝宫内,李嘉半蜷半伏在案上,身体重如千斤使不出半分力气。一双白如凝脂的纤纤玉手温柔地斜下她发上的平巾帻,一捧青丝幽然滑下,遮住她脸上掠过的阴寒。 当李嘉察觉出异样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在方才的茶水里动了手脚,敢在太后宫内动这手脚的人屈指可数,李嘉奋力同麻木的身躯做着挣扎,脑子里迅速地排除掉一个又一个可疑的人选,最终剩下两人: 是权禹还是平宁? “公子醉了,那边让奴来服侍您吧。”女子低迷地呢喃伴着诱惑的吐息撩过李嘉的耳。 是平宁,这么恶劣又任性的手法只能是她,想用这种法子离间她和萧和权。但一个平宁没那么大的胆子,也没这么狠。要知道一旦东窗事发,她李嘉担的就是“秽乱宫闱”的死罪,纵她是梁国使臣也难逃其咎。她被问罪,萧和权必会追查下去,自会查到是平宁下的药。以他的秉性,自此便是与平宁及她背后的宣武王府水火不容。 一箭三雕,好一招借刀杀人! 女子的柔荑已滑落在李嘉双肩,带着挑逗的意味慢慢拉下衣裳,那具妖娆如蛇的娇躯暧昧地附在背后,波涛汹涌,胸脯若即若离地蹭着。 李嘉恍恍惚惚地对比了下,冒出个略感自卑的念头——比自己的大很多…… “公子……”女子娇喘的话语浓腻得胜过最好的春药。 再叫公子也没用,李嘉默默地感受着她不懈地诱惑,我也是个姑娘,对你不感兴趣啊姑娘。 女子的朱唇缓缓凑近,吐露着蔷薇的芬芳。 李嘉脑子又钻出个奇怪的念头,蔷薇拧出的口脂味道似乎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 第74页 这个想法一浮现,脑子立马蹦出萧和权张牙舞爪的身影:“你居然背着我偷人!偷女人也不行!” “请公子怜惜……”女子朱唇轻轻印上…… 噗呲,一抹鲜血溅起三尺,再一刺,女子才脱口的尖叫湮灭无声。 淅沥的血珠滚落在鸭卵青的袍面上,似缀上的极艳花朵。李嘉飘散的眼神在剧痛的作用下逐渐清晰,身边伏着的女子仅罩了层薄纱一看即是有备而来,李嘉松开烛台,染满血的手探了探女子的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就好。 殿外传来疾步声,显然等着“看戏”的人来了。李嘉断然捡起烛台在右臂上狠狠划开一道伤口,忍着抽搐的痛楚用染血的衣袍擦去烛台上的血手印,直接丢到了女子手边。 刚做完这一切,拉门被人一脚蹬开,呼啦啦涌入了一群人。 “将军,没有太后的懿旨您不能进啊!!!!” “你个不男不女的死阉人给老子滚开!” “萧和权你放肆!” 交杂的呼喊声在同一时刻冻结,所有人屏气凝神地看着生死不知的女子和李嘉,胆小地抽噎了声扭过来脸不敢去看鲜血淋漓的场面。 萧和权脸色白得比李嘉还难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李嘉……” 李嘉的半边身子仿佛都浸泡在血水里,面如金纸,很久才拼凑起点精神朝着萧和权浅得看不见的笑了笑:“还活着。” 萧和权手足无措,碰也不敢碰她,心疼得和把刀子一刀刀割着在,伸手擦了擦眼睛,搂着李嘉的腰一把打横抱起她。转身看着堵在他面前的人,喉咙动动:“滚开。” 方才拦着萧和权的内侍瑟缩下还想说什么,萧和权眼睛血红像个地狱里出来的修罗,以一种平静到冷漠的视线看着他:“你他妈的再废话一句试试。” 内侍和见了鬼一样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萧和权看也没看他,抱着李嘉大步而去。 ┉┉∞∞┉┉┉┉∞∞┉┉┉ 宫里闹了那么大的动静,皇帝很快也知道了,赶过去时萧和权正抱着李嘉要闯过禁卫阻拦出宫。一看这阵仗,在御辇上皱着眉头劝道:“和权,救人要紧,宫里的太医医术都是拔尖的。朕一定命他们医好李大夫。” 萧和权死死抱着李嘉不放,执意要回他的将军府。他放人进了一回宫,出来就成了这样,他哪还敢留人在这吃人不眨眼的宫中! 燕帝见劝说无望,而李嘉确实伤势惨重,暂也不追究萧和权擅闯禁宫之事,抬手让禁卫放行。转头时龙颜阴云沉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跟着萧和权来的宫人噤若寒蝉。 柴旭望着萧和权远去的身影,慢慢回道:“儿臣听闻李大夫奉太后旨意进宫,在欲离宫时遭到一身份不明的女子行刺。萧将军在外久等不至,眼看宫门即将落锁才闯了进来。” “行刺?”皇帝震惊,这可是老子的后院啊,后院起火老子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了?! 柴旭淡淡一笑,笑中尽是寒意:“人赃俱获,但李大夫是梁国中人,来汴梁不过数日,若说结下仇人岂不蹊跷?怕就怕,那女子的目标并非是李嘉而是他人了……”柴旭避而不谈平宁也在场之事,只是将那“他人”两字咬得格外重些。 皇帝听出柴旭的话外音,神情复杂而晦暗。 汴梁东南,将军府内。 李嘉割的伤口看着凶险无比,但不多不少堪堪避开经脉,止了血后用纱布包起便没方才那般吓人。 喝了两口水,靠在床上昏沉了会,脸上已恢复了少许血气。月出惊动枝上夜鸟,嘎吱一声叫也惊醒了李嘉。 一睁眼,半尺外是双浅色的瞳眸,莹莹生光。 一直守望着李嘉的萧和权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坐起身来:“醒了,喝水吗?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李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看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抬起来摸上他的眼睛:“真漂亮。” 萧和权被李嘉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弄得呆傻住了,呆头呆脑问了一句:“你要?” 李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挖给我,我搁水里养着,和两宝石似的多好看。” “……”萧和权终于确定眼前人是那个毒舌黑心的李嘉了,咬牙切齿道:“谁家媳妇有你这么狠心的!” 李嘉飞了他一个白眼,鬼才是你媳妇。躺久的身子想翻个身,牵扯到伤口,眉一皱。 “别动别动!”萧和权大为紧张地按住她:“看疼了吧,都伤成这样了还瞎折腾,该!”嘴上骂着,手上力度极轻地帮着李嘉揉着她发麻的肩膀和腰。 看着她现在伤着好欺负是吧,蹬鼻子上脸都敢骂上了。李嘉甩了个他冷眼,扭过脸去错开他送来的水,哼! “……”这是,恼了?哎嘿,这丫头以前也没这么爱使小心性子啊,在萧和权心里面,李嘉除了性别上是女外,智商胸襟都远远超出一般男子的,女儿家的扭捏作态从来不在她身上见。这会怎那么容易就怒了呢。 李嘉之所以给萧和权那样的错觉全都是因为那时候她和他还不熟,对于不熟的人李嘉就像个河豚,浑身都是刺,真不怕死上去咬一口还有毒,谁碰谁遭殃。所以很多人不敢接近李嘉,而对陌生人李嘉从来懒得多计较,给人一种“清高,寡冷,但聪明通事理。” -- 第75页 反正咱两不熟。 一旦熟了,刺下面藏着掩着的那些坏毛病、坏脾气就显山露水了。萧和权是继她爷爷和小白后的第三个受害者。 萧和权挠了挠后脑勺,拉下脸蹭过去:“媳妇,不喝水咱们吃点东西?”应景的很,说着肚子咕噜一声叫。 “饿着。”李嘉闷闷发话。 于是,萧和权只能饿着陪李嘉发呆,呆了会宫里来了人,是燕帝遣来慰问李嘉伤势的,带了一箩筐的名贵药材。 李嘉凝神听着,在宦官尖细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些陌生人的话语,似是大理寺的人来询问今日宫里发生的事宜。大理寺都牵扯进来了,说明燕帝是有意往深处追究了,看起来她那两刀子没白挨。 萧和权以李嘉伤重未醒的理由打发走了大理寺的官员,回屋时手里多了盘吃食,一盅粥,一碟酸黄瓜。郎中说李嘉失血过多,理应补些益气养血的。但萧和权考虑到她才吃了药,胃口定是不佳,便自作主张让人熬了粥。 李嘉不情不愿地让他喂了半盅便不肯再吃了,萧和权看她瘦尖了的下巴,一不小心把心声说了出来:“这么瘦以后怎么生孩子啊……” 回给他的是砸过来的枕头,李嘉单手扔的,但砸得他不轻。 被砸老实的萧和权讪讪把李嘉剩下的半碗粥给吃了,斗胆摸摸李嘉的后背:“我给你煎药去,你先睡一会,等会我喊你起来。”灰溜溜地出了房间。 拐入无人的长廊,一道灰影从檐上跃下,武一跪在萧和权面前:“将军,那女子已押入大理寺大牢中,属下暂时无法接近她。” 月光漏进萧和权瞳孔,映出一片琉璃淡彩,良久他道:“不用查了。” 武一愣了愣,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以将军对李嘉的心思不应该是“管你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大牢,敢伤了老子的人,老子还不扒你一层皮!” 萧和权侧首看着灯火稀疏的厢房,李嘉胳膊上的那道伤口不是他人所为,而是她自己动的手。 ☆、第44章 肆肆 李嘉这一伤,萧和权理所当然地把人就此留在了将军府中。不过一日的功夫,李嘉在上懿佳苑的吃穿用度俨然尽数搬了进来,可谓神速。待把最后一箱衣物抬进府中,萧和权这才愁眉不展地对李嘉道:“权禹一招不得手必有后手,你就留在这儿方便我保护你吧。” 晴光潋滟,微风卷来柳梢蝉鸣,满湖红菱乱颤,一水艳景。懒洋洋地靠在石栏上的李嘉撩起袖子,拈着鱼食逗弄湖中锦鲤:“先斩后奏?” 萧和权特大言不惭道:“我这是为了你安全考虑!” 李嘉瞟了眼正气凛然的他,轻撇了下嘴,自是不信。但萧和权说得也不错,与其在外担惊受怕,不如留在这将军府反叫权禹有所忌惮。至于外在的说法嘛,拿着扇子摇摇,左右她的名声也给萧和权毁得差不多了。 留下佳人,萧和权心满意足。抛下军中事务厚着脸皮在李嘉跟前磨了半天功夫,用了膳,喂了药,正打着小九九预备拐了人一同午个睡什么的时候,武一 甚是严肃地在两丈外咳嗽了声。 萧和权夹点心的手一顿,李嘉顺势咬过筷子上的糕点,细嚼慢咽地吞了下去,了然道:“你忙去吧,不用管我。” 几日来,大理寺通宵达旦地审理她这件案子,颇有不弄个水露石出便不罢休的意味。然她不过是个他国五品小吏,远不值得燕帝如此大动干戈,这只能说明燕帝想借她这件事动权禹了。萧和权作为燕帝的左膀右臂,此时此刻理应忙得不可开交,偏生还做出一副很闲的模样赖在她这儿。 李嘉叹息,何苦呢,她又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更何况,萧将军你在这我也很难处理自己的事啊。 “药才吃完,过会再去睡。天气虽热,但这湖上生风,莫要贪凉多待。下午还要吃记药,被忘了。对了,晚上……”巴拉巴拉,萧将军一口气不带喘地一连吩咐了下去,直到李嘉眉头深深拧出不耐之色才打住。 武一对这一幕已经麻木不仁了,甚至成功催眠了自己,嗯,咱们将军真是太贤惠了! 打住了人却不走,萧和权左蹭一下又蹭一下,活似个殷勤讨食的小狗。 李嘉一琢磨,这是……要抱抱要亲亲?眼看不能轻易打发走萧和权,李嘉果决地抬高手摸去那颗大脑袋。 抬脸的刹那,眼皮上落下了个温暖的吻,轻轻摩挲了下,萧和权的声音响在头顶:“等我回来。” 萧和权走了一会,李嘉眨眨眼,摸了摸犹带着温度的眼皮,脸颊微微发热。萧和权这厮的道行似乎是越发的高了…… 一缕凉风吹来,将她脸上温度吹散不少,人也渐渐冷静下来。在将军府有利有弊,弊端即是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眼中,她不得轻举妄动。例如眼下,被她遣出去办事的高幸似是被萧和权严防死守在府外。 大汪太会吃醋了,也不是件好事啊。李嘉抚着书面,心中百种思量,出声问道:“将军大概什么时候见完客?” 武一没有多想,很快回道:“将军未在府中见客,而是奉旨进宫了。” 那就好办,李嘉轻快地吩咐道:“让高幸来见我。” 武一大惊失色,将军这才没去一会儿,这李公子就要红杏出墙,又召见那个阉人了?!武一心里再是不愿,李嘉执意要见,只得匆匆去将人给领放了进来。 -- 第76页 在武一连连咳嗽下,高幸止步在不远处:“公子。” 他奉李嘉之命,潜回了趟梁国,一日前才赶回汴梁。一回来即得知李嘉受伤入了将军府,心急如焚之下想要硬闯,却收到李嘉的消息,让他勿要做无用之功。虽然以他的身手,闯入府中不是,但萧和权这将军府绝非浪得虚名,府中武卫精干强悍,不死亦伤。 李嘉看了眼武一,武一即知他主仆二人有话要说,可又不放心留他两人单独相处。左右为难着一步三难地向外挪,李公子,我家将军拼着绝后的代价,你可千万不要对不起他啊。 “事办得如何了?” “靖王与镇海节度使的兵马已暗中前往宣州。太子那边已收到了风声,户部有襄王,军中有李氏,他似乎并不多忧心,只是这两日极力游说几位朝中元老,看样子也有所准备。” 懒懒地用蒲扇遮住脸上的日光,李嘉的眼睛宁静无波:“陛下呢?” 高幸抬头着意看了眼李嘉:“陛下,仍然病重。” “既立了太子却又偏宠靖王,”李嘉眼中折出幽幽水光,说不清是嘲还是讽:“当年前梁玄武门内的庚申之变才过了数百年,看来陛下已经忘了。”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高幸听的,可高幸脸上依旧是从容浅笑,附和着她:“公子说的是。” 李嘉看着他的表情琢磨着他背后人的态度,心中安定不少,问道:“重光呢?” “依公子的吩咐,小世子已送回金陵。公子指派的人已将他接去了安全地。”高幸说完略一停顿,道:“公子,你是不是也准备回梁国了?” 李嘉的指尖顺着蒲扇的纹路来回滑动:“再等等,再等等,等到靖王或太子有一方等不下动手的时候。” “从汴梁到金陵尚需一段时日,公子何不尽早动身?公子,你到底是留恋这汴梁的风景,还是舍不得这汴梁中人……” “高幸你僭越了。”李嘉冷冷道。 垂在身侧的手鼓起几道青筋,狰狞的经脉最终缓缓平复,高幸低低问道:“公子的伤势好些了吗?” ┉┉∞∞┉┉┉┉∞∞┉┉┉ 大理寺牢中的女子在李嘉受伤后第三日暴毙而亡,燕帝震怒,罢黜了与此案相关的数名官员,而这数名官员或多或少都是与权禹沾亲带故的。李嘉足不出户也能感知到汴梁城中时时刻刻一触即发的气氛,有时她也会感叹天意安排之奥妙,想在千里之外的金陵,怕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越到这种紧张时刻,萧和权却显得愈发的清闲。接连登门拜访的官员越是不断,他越是一副淡然平静的样子,见谁都是打着哈哈敷衍过去。高深莫测地让来访的朝官各个忐忑不安,权禹经营多年,势力自不可说,哪怕皇帝真要动他怕也难上加难,搞不好一朝就变了天,龙椅换了人。 但这萧将军却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模样。这队太难站了啊,众臣长叹,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驻足观望了。 “李嘉!李嘉!来吃饺子!”传说中“高深莫测”的萧将军此刻端着碟热气腾腾的饺子蹿进李嘉的房中:“才出锅,快趁热吃!” 李嘉放下手里的书,揉揉酸胀的眼睛,看着被饺子烫得直甩手的萧和权,忽然道:“六郎。” 倒醋的萧和权一怔,李嘉笑了一笑,把书丢到一边:“家里人都唤我一声六郎,你若愿意也可以……” 萧和权脸上一亮,虽觉得一个女儿家叫这个名字怪异了些,但眼中仍满是“我愿意我愿意”地唤了声:“六、六郎……” 李嘉低头慢慢吃了个饺子下去:“你包的?” “嗯,也不知你吃不吃的惯。”萧和权是北方人,吃惯了面食,而李嘉却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他替李嘉又拨了一个进碟子:“我已安排好了人送你回梁国,明日便启程吧。” 李嘉咬饺子的动作停了停,不带半点犹豫道:“好。” 萧和权没有因她的干脆生气或黯然,看了看她伤口未愈的胳膊和僵直的双腿,想笑没有成功:“回梁国后尽量不要掺合到太子和靖王的破事里,即便要掺合先要保住你自己。” “好。”李嘉旁若无人地继续吃饺子。 “如果这次我活……”后面的话堵在萧和权口中,将李嘉漏下的发丝理了理:“鄱湖边那家的藕粉很久没有尝过了,下次去金陵时我带你一起去吧。” “好。”李嘉答得干脆,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了,抬起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的?” 萧和权笑了笑:“有,下次见面时再说给你听。” “好。” 夜里李嘉望着枕边月光,她与萧和权从初见到现在,离时多见时少,下次见面又是多久之后呢。 “高幸,”李嘉的声音响起:“你去相国寺,告诉公主一声,网可以收了。” ┉┉∞∞┉┉┉┉∞∞┉┉┉ 次日,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萧和权将最后一本书放进李嘉的书箱:“该走了。” “嗯。”李嘉略略翻查了遍,看看有无遗漏。 “那你多珍……”萧和权说的艰难。 “将军,平宁郡主来了。” 这个时候来,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萧和权道:“不见。” “让她进来。” 武一左右为难,是听将军的,还是听将军他心上人的。 -- 第77页 少年这种问题还用考虑么,你家将军都要听他心上人的啊。 ☆、第45章 肆伍 平宁是来向李嘉道歉的,当日她在茶水中下药时只是想恶作剧地整一整李嘉而已,万没想到闹出那么大的响动。不仅惊动了皇帝,更将大理寺也牵扯了进来,若非她贵为郡主,亦难逃牢狱之灾。 “那日的事是我的错,对、对不起。”平宁生硬地向李嘉敛衽一礼。 李嘉对平宁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能让这心高气傲的郡主亲自登门致歉,十有八九是燕帝的意思。再怎么说,平宁确实害得她生受了两道伤,李嘉受她这一礼倒也不为过。 李嘉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平宁既尴尬又暗火,她乃堂堂大燕郡主,给他一个五品小吏行礼还给她摆起谱来了。可陛下的圣旨压在头顶,咬着牙关生生咽了这口气去,却仍带几分不甘与委屈地看向萧和权。 李嘉挑一挑眉,尤有兴味地也看向萧和权。 在旁低声叮嘱武一行程安排的萧和权似才注意到这边动静,萧和权撇过李嘉看好戏的表情,径直看向平宁,剑眉紧拧:“我不是个同女人计较的人,但这次的事如果不是李嘉劝着、陛下压着,不管你是郡主还是公主,我都不会放过里头的任何一人。” 平宁唇上的牙印倏然加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许久带着哭腔大声道:“我知道错了,我受的罚还不够么?因为这次的事,陛下已属意将我嫁去梁国和亲。”她眼含恨意地看向李嘉:“他明明是个男子却胜过我,叫我如何甘心?!” 嫁去梁国?从未听说过的李嘉大感意外,她假作诧异地失声问道:“和亲?” 平宁拭去脸上泪痕,抽噎道:“你莫要在这装无辜!你是梁国使臣,岂能不知你们家陛下早就有意来攀求这门亲事?”她深吸一口气,细齿一咬,你脚一跺,杏眼一横:“哼!嫁就嫁吧!总好过在这天天看你们这对狗男男!” 说完,纤腰一扭,一路狂奔不见了。 “狗,狗男男?”萧将军一时间对这个新奇的称呼消化不能:“狗男男是谁……” 李嘉体贴地为他释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和我。” “……” 李嘉轻轻掸去袖上的毛绒,摇头道:“嫁去梁国,不还是能看到我么,啧。” 武一立即对郡主殿下表示了莫大的同情。 平宁这一闹腾,李嘉启程时已过了辰时,日头高升,外街上已是人来人往。萧和权担心人多眼杂,犹豫着要不要推迟一日走。 李嘉不甚在意,卷起地图放入袖中:“有心在路上堵我的话,早一日晚一日都一样。” 萧和权内心酸溜溜地直嘀咕:这丫头心够狠啊,一心只想离开,敢情只有他一个人牵肠挂肚不舍。 身后没有跟来的脚步声,李嘉回头看见他的黯然失落哑然失笑:“舍不得我?” 萧和权耳根一热,几步到了李嘉跟前,搂着她的腰往怀里狠狠一带,粗声道:“舍不得!”舍不得媳妇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李嘉一迟疑,轻轻抬手在他背后拍了拍,像是哄他又像对自己轻声说:“会再见的。” ┉┉∞∞┉┉┉┉∞∞┉┉┉ 八月初一,入夜亦是热浪滚滚,路上的石子被白日里的日头烤的发疼,夜晚的露水一浇,滋滋冒着烟气。 “到哪了?” “已经过了寿阳入梁国境内,快到保信节镇了。”没日没夜的赶路让高幸的眼底也起了层淡淡的青色,他常年习武都如此,怕是马车中的李嘉更熬不住了,便道:“公子,寻个客栈歇歇吧。” 李嘉揉着疼得发紧的太阳穴道:“不用了,我担心靖王会在五日后的中秋有所动作。” 高幸一怔:“公子,今日是初一,离中秋佳节尚有半月。” 李嘉稍是一恍惚,才初一么……眸里的迷茫稍纵即逝:“那,便在前方的镇子里歇一歇吧。” 高幸忍不住多看了眼已放下卷帘的马车,李嘉刚刚的神情与平时很不一样,那是种让人心生不安的不同。 马厥镇依着淮水一支分流而建,向着东南一百余里即是保信节镇的府城泸州。原定的路程在李嘉出汴梁时即被她改了个面目全非,舍弃原先定好的水路,专挑偏僻陌生的小径。即便这样,有几次还和行踪诡秘的黑衣人险些迎头撞上。若不是高幸异常警觉和随行的侍卫训练有素,就是有九条命李嘉怕也回不了梁国。 到了镇上已是戌时三刻,沿街屋舍俱是寂然一片,高幸寻了间尚留了盏灯笼的客栈。未想,李嘉才一入门,里边早已候了一人一蛇。 “六郎你竟然破天荒地迟到了,叫爷爷我好等哇!”老者拍着大腿,夸张地哭嚎着。 李嘉摸摸顺溜盘在膝上的小白:“吵死了。”小白很久没有见到李嘉,想她想得恨不得整条蛇圈在她身上。可这些年来,它的体重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飙涨,到了今日亦全然摆脱幼时的萌态,成为一条彻头彻尾的—— “死胖蛇!快从我乖孙的身上下来,你想压死她么!”李家爷爷嗷嗷叫。 小白的蛇尾巴在地上甩的啪啪响,一双红眼睛委屈地满是泪,头埋在李嘉怀里死活不动:嘤嘤嘤!人家不是死胖蛇啦! 李嘉托着它确有几分吃力,在小白一扭一晃间已是面上发白,心道你真的要减肥了,小白…… -- 第78页 突然,撒娇的小白尾巴一抽,倏地从李嘉身上滑下,重重摔在地上。小白大怒,张着嘴嘶嘶一口要去。结果捏着它尾巴尖的手眨眼卡住它的七寸,五指一扣,白蛇咕唧一声,眼一翻,焉了。 不仅胖了,还依然这么没用,李嘉嘴轻抽。 李爷爷瞟瞟高幸利索地将小白圈成了个圈拎到了外面,鬼鬼祟祟地凑到李嘉身边:“孙儿啊,我看这小子不错哪。” 李嘉似笑非笑道:“是不错。” “武功不错,长得还可以。就是比你大些,大些好,懂得疼人。”李爷爷拈着下巴三寸长的胡须:“比燕国那没轻重的糙小子顺眼,考虑考虑呗。” “他是个宦官。” “假如他不是宦官呢?”李爷爷眯起眼。 李嘉听着,眼里的阴沉得万里雪飘:“是与不是,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李爷爷研究着她的表情,嬉笑之色渐为严肃所取代:“六郎啊,你老实告诉爷爷,你的病是不是又重了?我就劝你,好好地留在广陵过清闲日子不好么,我就是搞不懂你这娃是咋想的,明明不是贪恋权势的人,非要卷进这摊子浑水里。” 李嘉被他念叨着心烦,瞥到高幸走了回来:“既然见到了我没事,你就带着小白回广陵去吧。” 李爷爷叨叨咕咕:“你从小就不愿欠着别人,麻烦别人,生怕因为自己连累着别人。可孩子啊,光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是走不下去的,总有个时候要人帮你扶你一把。算了,我也不回广陵了,我和一同去金陵好了。” 李嘉蠕动着唇,半晌吐出两个字:“随你。” …… “公子睡不着?” 李嘉坐在窗下望着地上清辉,嗯了声,道:“高幸,我们以前认识,或者说你认识我?” 高幸从阴影里走出:“公子想起来了?” “没有,只是感觉。” “那公子说这话的意思是?” “我想说,我大致能猜出了那人把你派在了我身边的目的。可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 高幸站在她身后沉默了下:“那萧和权呢?” “大概,也不能吧。”李嘉笑了笑。 “为什么?” “因为我病了啊,有个词叫慧极必伤,我就是这样。”李嘉微微笑起,浸在月色中的脸庞仿佛散着淡淡辉光,仔细看会发现那层颜色里充斥着枯朽的灰白:“越是用心费脑,我便会越快地忘记。身边的人,发生的事,一个个,一件件,总有一天会全部从我脑中全部消失。”她抬起头看了看高幸:“你,爷爷,小白,还有萧和权……所有人我都会忘记,最后的结局大概就是成为你们口中的……傻子吧。” 说到这,李嘉自己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高幸声音极为压抑。 “因为你差不多快发现了吧,”李嘉重新看向窗外明月,慢慢道:“与其猜来猜去,不如由我告诉你,一个人承受着这个秘密也是件很难受的事。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要走要留随你的心意。但你若执意留下,我只要求你一点,不生二心。而那人能给你的,要不了多久,我也同样能给你。” 月从中天滑到西边,站在暗处的高幸终于开口道:“已经走到这一步,哪怕我再回去,也不能得到那人的信任。公子不嫌弃,便让我留在身边吧。” “高幸。” “在。”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有时候客气地让人很讨厌?” “很多人,那有没有告诉公子你,你有时候冷漠得也让人很讨厌?“ “……好吧,也很多。” ┉┉∞∞┉┉┉┉∞∞┉┉┉ 李嘉赶回金陵的那日,燕国皇权与权禹的势力交锋以燕国刑部尚书的倒台而正式挑起。而梁国这边…… “李大夫你不是在燕国吗?”襄王震惊地看着本不应该出现在金陵的李嘉。 “我若仍留在燕国,我们大梁龙椅上的人换了几遭,殿下怕都还不知道呢。”李嘉淡淡讽刺道。 襄王神色仓皇,移开目光,嗫喏道:“父皇正当壮年,而太子他对我……” “事已至此,殿下认为你还有回头路可走吗?!”李嘉咄咄逼人,不给襄王留有任何回还之地:“从你说出对那把龙椅的野心开始,从你别有用心的站在太子身后开始,殿下你就只能为了自己朝着皇位走下去了。纵观古今,失败者的下场,殿下需要我一个一个列举出来么?没有必要吧,无非一个死字。” 话音未落,李嘉霍然拔出高幸腰上长剑,出其不意抵在了襄王喉头:“既然早晚都是死路一条,不如让我先成全了殿下!” “你!你放肆!”襄王被李嘉逼得颜色尽失,怒极之后所有气势在一刻间跌落殆尽,颓然地捂脸道:“太子和靖王势力雄厚,而我只是个无名庶子,如何与他二人争夺?” 襄王果然不适合个做帝王的种,李嘉叹息,长剑丢到脚下:“殿下莫不忘了陛下除了太子和靖王外还有其他皇子了吗?二皇子的母妃青嫔虽然不受宠,但到底出身名门王氏,王家久居崔氏和李氏之下,想要翻身已非一日两日。而青嫔与殿下您的母妃在闺中时是手帕交,殿下明白了吗?至于朝中其他臣子,由我替您游走便是了。” 襄王沉默地点头应下,忽然抬起头问道:“重光呢?” -- 第79页 “殿下放心,他很安全。” 襄王走后,李爷爷从屋中走出啧啧道:“他要是知道你想扶上龙椅的是重光而不是他,恐怕就不会这么听你的话了。” “那是自然,”李嘉淡淡道:“天家无父子。” ☆、第46章 肆陆 七月流火,大星西行。 苏苑里丹桂开得正好,一枝枝点金簇银,深屋浮香。 “姑姑教给你的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着了一身正装的重光乍一看拔高了不少,学着李嘉的样子正襟危坐,活似个小大人:“进了宫就不说不动不看。” 李嘉翻了翻他的衣襟,点头道:“不管是谁,问你都不要答话。第一回进宫,对你来说是难了些。”到底是总角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好奇心重光也有。 “不为难,姑姑说什么重光就做什么。” 李嘉凝眉看着他,慢慢绽开个笑颜,摸摸他的头:“你更像你娘些。” 重光咧嘴憨憨一笑,好似眼里闪过的悲伤不曾有过:“重光更希望像姑姑一些。” 这孩子到底是有心结的,被生身父亲遗弃,娘亲又早逝,这样的遭遇不是每个像他这样的孩子都经受得住的。李嘉知道重光心底有阴影,有也好,过去的苦难会逼得他不断前行,为了忘记也为了不再重复。 “早知便不该放你和太爷爷在一块,什么没学会倒将他的贫嘴学了个十成十。”李嘉扳着脸假作动怒地教训了他两句,看看日头:“好了,时间到了,走吧。” 今日十五,梁帝在延英殿摆了团圆宴,大宴群臣。襄王依着李嘉的提议,带重光寻机面圣。子孙稀少的梁帝见了重光自是欢喜,而重光的木讷迟钝也不会太招他人眼光,顶多以为是襄王一个庶出的子嗣罢了。 重光要登基为帝,便需要一个光明正大、众人承认的身份。中秋佳宴是个露脸的好机会,百官出席,各位皇子世家也皆在场。当然,李嘉的主要目标是梁帝,对重光的第一面印象未必会很好,但有了第一面就会有第二面。细水长流,以重光的本事,迟早会得梁帝欢心。 “太子与靖王迟早会有一方倒台,万一先倒台的是太子,那么殿下亦会受其牵连。”李嘉是如是说服襄王带重光去见梁帝的:“狡兔三窟,殿下理应给自己留条后路。” 听着屋外的车轱辘走远,李老爷子探出个脑袋哼哼唧唧道:“你对别人说得好听,你就不怕襄王对你也留个后手。”戏腔拖长:“可叹我胸怀大志、气吐虹霓成妄想。可叹我运筹帏幄、决胜千里为谁忙。这才是飞鸟尽、良弓藏” 气吐虹霓成妄想,决胜千里为谁忙…… 巴掌懒懒在小白脑袋顶上一拍,李嘉轻喝道:“去,咬他!” “乖孙,你好狠的心啊!!!!” 她不是韩信,她也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成为斩她的萧何! ┉┉∞∞┉┉┉┉∞∞┉┉┉ 中秋家宴的结果从襄王回来时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即可得知,将重光送回苏苑时襄王看着迫不及待要奔向李嘉的重光,眼光黯了黯:“我与这孩子好不容易团聚,且王府有重兵把守。在这总叨扰先生也不是长理。” 李嘉对他的话已有所警觉,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重光认床,人又怕生,我担心他去了王府反而不得好。”低头和蔼地问重光:“是不是啊,重光。” 重光紧紧捏着李嘉的衣角,人挨着她:“重光不要离开叔叔!” 说到底孩子还是与自己不亲啊,襄王看着泫然欲泣的重光重重叹了口气:“也罢,那就劳先生费神了。” “陛下怎么说?”李嘉将重光交由十二娘带入屋中。 “陛下一见重光很是高兴,但这孩子话少,没说上两句。” 李嘉闻之微微颔首:“这个开端已算不错,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靖王那边呢?” 襄王皱起眉:“靖王今夜抱病未出席宫宴。” “没出席?”李嘉冷冷一笑:“今日早朝陛下欲将镇海节度使之职赏给他,镇海节度使拱卫京畿,这样的要职他盼得怕是眼都红了。这回不出现一是试探陛下的真实心思,二是以退为进等着陛下挨不住百官呼声亲手将这官位送到他手里呢? 以前他只当是个李嘉诗书词画出众的才子罢了,而今日,他发现此人明明不在朝中却对早朝上的事了如指掌,襄王忽的生了丝后怕,如此深不可测之人真的甘心认自己为主吗?他脸上竭力维持不变,但仍是让李嘉觅出一丝端倪,她笑了笑没做声。 怀疑归怀疑,襄王仍问:“那我该如何做?” “殿下按兵不动便是,太子岂会看镇海这块肥肉落入靖王嘴里,不是明日便是后日,太子必要出手。” “先生大才,本王便听先生的了。”襄王拱手。 “公子,药煎好了。”高幸如鬼魅般出现在李嘉身后。 浓厚的药味冲得襄王禁不住举袖掩住口鼻,看了李嘉又立马讪讪放下:“先生身体不好?” “旧病而已。”李嘉也被这药味冲得面如土色,却仍是忍着端起它,饮了口没想着呛了出来,落在衣上,在褐色的药汁外还有团明显的暗红。 襄王心中暗惊,这分明是病入膏肓之相,心中那点狐疑又慢慢释去,人都已经病成样了即便日后登台拜相想也是个薄命鬼,成不了邻国权禹那样的气候。如此想着,心中轻快不少,关切道:“先生是本王的左臂右膀,先生可要多自珍重,本王还要多倚重先生啊。我府中存了不少名贵药材,回去便让人送来。” -- 第80页 李嘉没有多推诿,道了谢。襄王回去不久,便有数名家仆送了一箱各类药材。李嘉略略翻检了些,多是罕见的珍奇药材,看来襄王在户部担职时家底丰厚了不少。有钱才有权,李嘉对他的做法深表赞同。 随后她让高幸将箱子锁入库房,药材不是黄金珠玉只能看看,早晚有用到它们的时候。 “公子认为今日已打消了襄王的忌惮么?” “当然不能。”李嘉端着药碗,用剩下的药汁慢条斯理地浇着花圃里的花。花是毒花,药是毒药,两厢得益,更显娇艳:“他再不济也是当今陛下的儿子,这点演技还是有的。” 高幸对襄王没什么兴趣,眼下他只关心李嘉的身体:“公子便是要做戏给襄王看,为何一定要用这虎狼之药?太伤身了。” “对你们来说那是毒药,对我来说却是良药。”李嘉拿起一旁的小铲,给花松松土:“没有它保着,早在十年前我就是个痴傻之人了。不过,”她皱起眉:“近来吃它也不似很有用了。不说这个了,燕国那边这几日如何?” “日前权禹率着他手下官员与河朔三镇里应外合,将皇城围了起来。怕是这几日,就要出个结果了。” “都逼宫了,看来权禹也是狗急跳墙了。”李嘉轻轻松松道:“你去给我准备一份大礼,过几日就让人给送到燕国去。” 高幸称是,看着李嘉在秋风中簌簌飘动的衣衫,温声劝道:“起风了,回屋吧。” “嗯。”李嘉自己也感觉到冷了,任高幸将她推回屋中,却在高幸要抱她入屋时拒绝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高幸没有动作却也没退步,只笑道:“公子不必如此防我,以前当我如何,现在当我如何便是。小人只是公子的护卫而已。” 李嘉被他戳中了心事,不由有丝尴尬,半刻道:“好吧。”低头起身时没见到高幸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躲在角落里偷窥的李爷爷拈须直点头:“高实在是高,知道我那乖孙吃软不吃硬。看这温水煮青蛙的本事,颇有老夫当年的情圣风采啊!” ┉┉∞∞┉┉┉┉∞∞┉┉┉ 中秋过后三日,燕国胶着的局势在一夜间骤然开朗。兵败如山倒的皇室突然起死回生,反将了逼宫的权禹困在皇城之中,来了个关门打狗。复生的原因是本来暗中支持权禹的河朔三镇蓦地反水,不仅俘获权禹手中的大半禁军,更将奔来驰援权禹的崇晋节镇给拦在关外。 而萧和权率领部下亲兵生擒了逼宫的大部分成员,拯救燕国柴氏于旦夕。 唯一的不幸大概便是燕帝在政变里不幸遇难,燕国的江山没变,但皇位终是易主了。 新帝继位,改元靖难,用以纪念这场代价沉重的叛乱。 萧和权作为最大的功臣,由新帝亲封为平南王,世袭三代。然而燕国将领一时改不了口,还是萧王萧王地喊着,燕国的朝官们显然也觉得这个更顺口些,传到梁国说书人口里就成了:“且看那萧王殿下单骑出列,以一人对阵权贼那边三个莽汉,一柄烈鹰枪……” 总结下,就是萧王殿下他勇猛非常,已经成功跃过柴旭皇子殿下,成为燕国乃至其他邻国少女们心中排行第一的最想嫁人选。 这个最想嫁的人选现在略烦躁,起因是新帝登基后极为倚重他,屁大点的事连祭天大典上的龙袍样式都要眼巴巴地过来询问他的意见。老子只管带兵打仗,还管你吃喝拉撒啊!萧王殿下内心咆哮,但又不能真这么吼向皇帝。 他焦躁不安啊,他心急如焚啊,他夜不能寐啊,因为李嘉在公事性地送了份祝贺他荣登王位的贺礼后再无音信。他寄去的所有信函都石沉大海,了无音信。梁国的局势比燕国复杂太多,而李嘉这趟回去显然是打定主意有所作为,这叫他如何心安。 在他急不可待地想要亲赴梁国时,有关李嘉的消息终于传来了——李嘉被人揭发是逆臣之后,押入刑部大牢待审。 ☆、第47章 肆柒 曾经的谢家是何模样,李嘉其实记大不清了,那些年幼时本就模糊的记忆随着病症的发作变得更加遥不可及。只有在不经意间,脑海中偶尔会闪过零零散散的片段。 瘦西湖面浮萍随波聚散,风斜细雨如丝,天青色的纸伞擦过灰色的瓦沿……谢宅便在这烟雨巷中最深处。 谢家祖宅在金陵,可在李嘉记事起,谢氏上下基本是在广陵定居了。 “小六你坐在门槛上做什么?” “等死。” “啥?” 李嘉尚记得自己是怎样认真又沮丧地回答:“我刚刚不小心把米糖吞了下去,小舅舅说我马上就会死。” “……”谢楠咬牙切齿:“你等着,我就让那混账来陪你一起死。” 结果小舅舅谢扇被暴揍了一顿也被塞了个米花糖后,丢到她身边欲哭无泪:“小六你个三岁的娃娃,至于这么较真么?小舅舅逗你玩呢。” 再后来,谢楠被流放岭南,死在路上;谢扇则在抄家当日自刎而死。 昔日光鲜明丽的谢宅就此落上一层又一层再也抹不去的灰尘,沦落成为扬州著名的鬼宅。传闻在阴雨蒙蒙的天气里,那宅子里会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哭泣,久久不散。便是艳阳天里,偶有行人路过也是步履匆匆,不敢多停留。 人人都说谢家人死得冤,可谁也不敢为他们的冤说出一个字。昔日结交走动的世族好友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每个人都明智地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谋逆罪所指向的是龙椅上的那位。 -- 第81页 ┉┉∞∞┉┉┉┉∞∞┉┉┉ “我说你这小子胆子倒真是大的很。”审问李嘉的刑部官员翻着卷宗,连连摇头:“我要是你啊,侥幸捡回一条命还不躲得山高水远过一辈子。竟然哪处是死路就往哪处钻,是说你艺高人胆大呢还是猪油蒙了心不长眼?” “怎么说话呢!”旁边的官员用胳膊肘捅了下立场偏颇的同僚。 “有什么大不了?”那官员嗤了声:“他这是板上板钉上钉的死罪了,还怕他出去嚼舌头?快快,说你入朝为官的企图。” 这种审讯从李嘉入狱起已进行了三日,应是背后有人关照,严刑逼供倒是没有,就是不给睡不给休息,没日没夜地轮换着人审她。李嘉耐性向来好,刑部这些官员换了好几拨愣是没从她口中撬出一个字来。 她的脸色越熬越白,精神却仿佛越审越好,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轻描淡写两句话便将审问人堵得哑口无言,瞅着她那样子,简直是以此为趣了。 这么不给面子,刑部的大人们很恼火,但上面偏生又交代下来,打不得骂不得,一根头发丝都不能碰。只得每日继续到李嘉跟前给自己添堵,这到底谁审谁啊? 蹲大狱期间,来看李嘉的人寥寥无几,几乎为零。从舒州赶回的李谆一只脚才跨进刑部大门,就被他老子提着耳朵拎回家中。 “你小子在军中和那帮糙汉混得脑子也不好使了?现在的刑部是你能去的?你有几斤几两重,你自己还不知道?” “捕风捉影的事这不还没查实么?!”李谆吼回去:“你看李嘉那样子像谋反的么?五品官!双腿还有病!整一药罐子!他谋什么反?他吃撑了啊!爹你怎么和那些个老不死的墙头草一样了,还是你和崔家那□臣同流合污了!” 李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直戳他脑门:“关键不是他能不能谋反,而是谁要定他这个谋反之罪!你在军中不了解朝里的事,现在朝里争的最厉害的是谁,前两天中秋陛下说了什么你忘了吗?陛下要把镇海节度使给靖王,你说太子能罢休么?李嘉是站在哪一队你还不清楚?儿哟,你可长点心吧!” 李谆抱着脑袋左躲右闪,忽地站住不动怔怔地问:“你说李嘉的事是太子拿来对付靖王的?” “你说呢!” “那我就更不能眼看她平白担着莫须有的罪名了!”李谆跳起来:“我去找……” “找找找,找你个头!”李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子要收拾个人,你能找谁!你自个儿不怕死,看看你爹再看看你娘再看看……” “老爹你那些如花似玉的姨娘们就不用给我看了吧……” “你个王八犊子!” “我是王八犊子你是什么!” “来人,给老子把这逆子关起来!没我的话别放出小黑屋!” “……” 李嘉现在的情景和当年的谢家如出一辙,连耿直刚正的常梦庭对此亦是缄默不言,谢家之后这短短一句话足够太子在上面大做文章。作为被针对的对象靖王更是没有任何表态,显然李嘉已成为一枚弃子。 襄王倒是派人暗中与李嘉接触过,无非是来探她的底,问她究竟是不是谢家后人。 李嘉坐在冷硬的床板之上,闲着无事捏了两根稻草编着玩,头也没抬回道:“是与不是有区别么?” 襄王心下一凉,李嘉这答案自是不言而喻了。 要不要保她;或者换句话说,李嘉如果因此获罪死了,那他与她的交易世间就再无知晓,他自此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闲散王爷,仍可安稳度日。李嘉值不值他去和太子撕破脸呢? 每个人各怀心思,只有一人坚定不移地想要冲破一切阻隔来见李嘉。那个人自然远在万里之外的新任平南王——萧王殿下了,哪怕阻拦他来梁国的人是他的顶头上司…… “和权,朕初登大宝,而权氏余孽尚未剿灭殆尽。这段日子还要你多费神哪。” “和权……” 和权和权,和权!萧王殿下被烦得直接称病告假在家,小包袱一打就准备连夜走人了。 这回拦住他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柴小王爷。 “你就算去了又如何,这是梁国内政,你掺合进去岂不更坐实了李嘉他谋反的罪名么?”柴旭一上来即蛇打七寸地捏住了萧和权的软肋,萧和权急着去梁国,无非是担心李嘉:“李嘉的智谋你也见识过,他既然选择参与梁国的皇位之争中,必然有把握全身而退。” 缰绳把萧和权的掌心勒得发白,许久他道:“我不去的话,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再会谋算,再是聪明,在我这她只是李嘉,是我必须要保护着不受一丝伤害的一个人。”他抬起头看向南方:“救与不救不说,至少我可以陪着她。” “陪她一起死?” “老子最不怕的就是死。”萧和权套上马具,顺顺马鬃:“我不在时,你帮我看着些。若是陛下问起,就说我去彬州养病了。” 柴旭无可奈何叹道:“英雄遇美人,总是气短。李嘉她还不算个美人。” “我媳妇哪里不美了!” “王爷!陛下下旨要您即刻入宫!” ┉┉∞∞┉┉┉┉∞∞┉┉┉ 牢中不见天日,时间过得似乎格外漫长。除了审问的官员外,李嘉见不到一张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看来这次她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 第82页 虽然不愿意承认,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李嘉的心底始终抱有一丝莫名的奢望。 萧和权应该已经听到她的消息了吧,他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呢? 如果是她的话,刚刚平定权禹的叛乱此刻说什么都不会离开汴梁,一为防阴沟里翻船,防止权禹余下的势力咸鱼翻身再来;二是这个时候万不能给新帝反口咬自己的机会。 扫除余孽,压制皇权,是萧和权的当务之急。 李嘉一条条分析完,发现自己的心情无法控制地一路下滑。她没指望萧和权救得了自己,可她又指望萧和权来救自己。她深深地叹下一口气,以前的自己绝不会有这么矛盾而荒唐的想法。从没谈过恋爱的李大人心想,这大概是痴呆症发作的前兆吧。 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李嘉终于获准放回牢房里休息。梁国自持“礼仪之邦”,即便是刑部大牢,收拾得大体也算得上整齐。因是在押重犯,李嘉还有幸得以享受一间单人牢房。回到牢房后,她向狱卒讨了一盆清水又要了一把木梳与洁净的方巾,待狱卒拿来后却见她将清水端到了牢房的旮旯里,将要来的方巾平铺在水面上挡住灰尘。然后将梳子小心地放入袖中,双手揣在怀中靠在轮椅上打起了盹。 这么多天不眠不休地审问,再好的精神也垮了。 要了东西又不用,狱卒看着李嘉的行为匪夷所思,怪人,怪人。 半夜,月入浓云,久久不得出现。刑部大牢里外悄声一片,本该巡守的狱卒也不知躲哪个角落里鬼混去了,刑部大牢重兵把守,只要不是想不开,没人会半夜来这鬼地方。 李嘉被重点关照地关在个偏僻角落里,更是鬼影都不见一个。有规律的呼吸声一高一低地从牢房里传出,从傍晚到现在,李嘉都没有醒过来的征兆。她实在是太累了,连烧灼在胃里的饥饿感都不能将她从熟睡中唤醒。 风从天窗里吹下,墙壁上彻夜燃烧的烛火忽地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仿佛前一瞬不曾有一条黑影从它面前掠过。 贴着墙壁疾行的黑影一晃跃到牢门前,栓在门上的大锁咯吱一声落下,声音轻轻细细的像声老鼠叫。歪在轮椅上的李嘉并没有因此而惊醒,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下,仍沉浸在不知是喜是悲的梦境中。 两道黑影观察了片刻,确定周围再无旁人,其中一个举起右手比划了个手势。另一人点头进去,留着这个在门外以防意外。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废,显然一个人就已绰绰有余。 那人踏入牢房的一刻,手里滑过到雪亮的光芒,那是柄匕首,锋利到足以一刀割断李嘉的喉咙。 如果李嘉没有醒来的话…… 匕首举起的刹那,李嘉毫无防备闭着的眼睛陡然睁开,清醒得哪还有一丝睡意。 黑暗中刺客看不见李嘉脸上的神情,但丰富的经验让他敏感地察觉到对方呼吸的变化,当下手中匕首以迅疾的速度刺向李嘉的喉咙。 匕首刺下的同时,一抹冰凉亦扎进他柔软的心口。噗呲一声,溅起几滴温热的液体。 此声后牢房里再无动静,门外人察觉不妥,登时提高警觉闪入房内。牢房正中坐着一道模糊人影,而他脚下躺着的是具毫无生气的尸身。那刺客想也未想,当即赴以全力直扑向李嘉,却未注意到一条粗影犹如脱弦之箭直射向他。 一击必中。 火花一闪,李嘉笼着黄豆大的一粒光芒,脸庞影影绰绰。 “好了。” 随着李嘉这句,小白勒紧的蛇身缓慢地松动开,吐着信子的嘴边滴着鲜血,落在它白如银雪的身子上,透着股诡异的妖冶。它回头舔去那些尚留着温度的血液,讨好地用尾巴蹭蹭李嘉。 李嘉拍拍它的尾巴,慢慢地转着轮椅到角落里,弯腰去拿盆中的帕子。才握住一个角,柔软的手绢便从颤抖的手指间落下,亲手杀人的恐惧感给她带来的影响完全超出了她的预估。刀刺入人体的钝感,血液溅在脸上的温度,让她恶心得忍不住作呕。 这么不寻常的动静已引起了牢房中其他犯人的注意,不多时牢外远远响起吵闹声。李嘉逼着自己镇定下来,逼着自己用那双仍在发抖的手拧干帕子,一寸寸擦去脸上,手上和衣上的血。 在她将将遣走小白,大队人马蜂拥而至。 “这、这是……”衣冠不整赶来的刑部侍郎迷茫中又带有惊恐的表情很到位,李嘉给他的演技打了个九分,只见他眼睛瞪得老大:“今晚值夜的是哪些人?!!李嘉啊,你没事儿吧。” 李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面部表情,慢吞吞道:“受伤是没受伤,但,我有点儿饿。” 众人瀑布汗,面对这么血腥残暴的场面你居然还感到饿? 刑部侍郎眯着眼仔细地打量了下李嘉,再怀疑地看了眼门外地上的破锁,忽而道:“这些人不会是来劫狱的吧?” “然后我因为坚贞不屈死活不被劫所以杀了他们?”李嘉淡淡反问,似笑非笑地看着侍郎:“大人平时就这么草菅人命的?” “……”刑部侍郎脸上青青紫紫,活像被人重重塞了一拳,谁说这个李嘉嘴笨口拙的,这特么在逗老子?!片刻,重新建起脸皮厚度的侍郎大人像啥也没发生一样挥挥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还在看什么!还不快把这……尸体拖下去!” -- 第83页 “大人,外头来一队内侍……” “宦官?”刑部侍郎一愣,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宫里了?”一言既出,发现有所不妥,立即看向李嘉。 李嘉似什么也没听到般,兀自拿着帕子擦去袖口的血渍。 刑部侍郎咳了声:“我去见见……” “不牢大人走动了,还是小人来见大人吧。”身披黑斗篷、足踏金靴的高幸从灰暗的甬道里走来,吟吟笑道:“陛下命小人接李大人入宫面圣,有劳大人放个人了。” “侍郎擦了擦额角的汗,心惊胆战地问:“陛、陛下?” “正是,大人不信的话小人这有……”高幸好脾气一笑,探入袖兜中。 “信的信的!”手伸到一半被刑部侍郎连摆着手阻止,侍郎陪着笑道:“公公请便就是!” “一个宦官至于这么谄媚么?”李嘉凉凉的声音飘来。 “……”侍郎大人暗暗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冷静冷静,千万不要冲动地去掐死他! ┉┉∞∞┉┉┉┉∞∞┉┉┉ 出了大牢,李嘉长叹不休:“你来得可巧,否则我真害怕这侍郎大人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 “公子会怕?”高幸明显不信。 李嘉状作害怕地摸摸喉咙:“那匕首差一寸就切进我喉咙里,你说我怕不怕?唉,吓死我了。” 李嘉难得开次玩笑,高幸知道她是在故意转移杀人留下的阴影,笑了笑道:“今晚公子累到着了,先歇一歇吧,待会还要见陛下呢。” 李嘉默了下,轻轻嗯了声,靠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高幸一边时刻注意车外情形,一边分出些神留意李嘉。本来坐着的那道身影渐渐缩成一团,双肩夹着脑袋埋在膝盖上,微微地晃动。高幸注视着那个角落,在自己没过神时手已伸了过去…… 却没有落下,悬停在李嘉的头顶,最终在她发现前收了回去。 马车抵达宫门时,李嘉已宛然如常,平静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异常。仪容服侍稍作整理,便由高幸领着行向灯火如昼的延英殿。 延英殿中,仅有疏疏人影。 高坐龙椅的自是梁帝,站立其下的分别是太子、靖王与襄王三位皇子,至于其他人则是几位朝中要臣。在这些人中,有个人非常显眼,那便是已升为右相的崔丘家的公子——崔慎。这位公子爷虽年纪轻轻已位居四品大员,但论资历怎么也轮不到他参加这种机密会议啊。 左相李儒看了好几眼他,露出个深深笑容,崔丘被他笑得有点冷:“左相为何这般瞧着犬子?” “啊,没事没事。”李儒打着马虎眼。 崔丘在心里呸了一声,这只老狐狸,定是知道些什么。 诸人从好梦里突然被拽到宫中,各个皆是副莫名之色,等了半天又等不到梁帝发话,耐性最不甚好的常梦庭率先忍不住了:“陛下深夜传召微臣,不知所为何事?” 梁帝似从瞌睡中惊醒,扶着脑袋缓了好一会,才看清发话人:“老常啊,朕就说谁那么大的狗胆敢这么和朕说话。” “……” 常梦庭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遍话。 “哦,朕找你们来是为了李嘉那件案子。”梁帝听完内侍耳语,点点头:“你们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宣他进来。” 众人的目光瞬间齐聚向大殿门口。 ☆、第48章 肆捌 上一次李嘉见梁帝,还是在去燕国之前,隔着一排排官员瞧着不是很清楚。现在走近瞧见了,她向上悄悄撩了撩眼睛,发现梁帝脸色黯淡无光,里外透着股死气。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出现这种面相,说明离驾鹤西去也不远了。 怪不得太子和靖王都急了,也怪不得,会急着召见她来。 “听高幸说今晚你那来人了,可伤着了?”梁帝的和蔼令除了李儒外的其他人皆倍感意外。 这个开头似乎不太妙,崔丘心一颠,父子两人互换了个眼神。靖王眉尖耸了耸,镇定之色下有了那么一瞬的犹豫,要不要保一保李嘉。 “谢陛下圣恩,微臣无碍。”李嘉伏在地上毕恭毕敬道。 “起来吧,坐着看你费劲的很。” 早有宫人端来软椅,掺着李嘉将她扶了上去,李嘉又是低头谢恩。 皇帝的偏向让崔氏父子的脸色很不好看,而皇帝不发话这个时候他们又不能开口,崔丘不得不向前方的太子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太子的神情纹丝未动,只是微微压低唇角,顺着梁帝的话,沉色接道:“谢衣,你以罪臣之身冒充李氏中人潜入朝内,今夜那些歹人得以轻易潜入刑部大牢是否也与你有关?” 说了两句话,梁帝的眼皮又慢慢垂拉下去,对太子的质问充耳不闻。太子底气更足,负手挺胸,面带薄怒:“李嘉!本宫问你话,你为何不答!可是心中有鬼?!” “太子恕罪,非微臣不答。”李嘉似才被他这呼声惊回神,从容道:“只是这莫须有之事,微臣不知从何说起啊。” 太子没料到到了御前,李嘉竟然还有这胆子睁眼说瞎话:“放肆!人证物证俱在,你竟还想矢口抵赖!” 龙椅上的梁帝似已昏睡了过去。 “人证在哪?”李嘉悠悠问,这太子演戏还演上瘾了,直把殿堂当公堂。 崔丘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崔慎踉跄了步出列,阴郁地看了眼李嘉道:“原在太学时李嘉他便冒充陇西李氏,后才被人揭穿身份。” -- 第84页 “微臣冤枉!”李嘉立刻高声喊冤,为自己辩驳:“微臣从未说过自己是陇西李氏之后!” 崔慎倒是没被李嘉唬住,抽出一卷抖开:“经臣调查,发现李嘉在来金陵之前一直长居广陵。而这是臣从广陵郡亲自取来的证人口供,证明李嘉在广陵时便居住在谢家旧宅附近。” “谁知道是真是假。”李嘉正眼都不给一个。 “……”崔慎气结:“李嘉你不要太无耻!!!” “陛下在上,崔大人谨言慎行哪。”李嘉像模像样地好心劝道,随后微微敛起神色:“既然崔大人提起旧日太学之事,那李嘉也不得不言。当初崔大人在太学之中百般针对李嘉,与李嘉不睦已久。今日诬告乃罪臣之后,是否也掺杂了崔大人您的个人私怨在其中呢?” “李嘉你血口喷人!”崔慎大怒。 “血口喷人的是崔大人吧。”李嘉冷然道。 “陛下和本宫还在,李嘉你莫太放肆!”眼看崔慎不敌,太子适时发话给他撑腰:“别忘了你犯得可是株连九族的谋反之罪!” 李嘉露出一丝惶恐之色,低下头来。 “皇兄,父皇还没发话,现在给李嘉定罪,为时太早了吧。”靖王插嘴道。 一提皇帝,太子脸色顿时一滞,怒目直视靖王:“这事实确凿……” “靖王所说有理,李嘉定罪与否,还是等父皇下论断吧。”一直沉默的襄王突然说道。 不仅太子大吃一惊,连靖王也疑惑地望向襄王,他不是向来站在太子这边的吗,为何突然帮着李嘉说话?太子拢在袖里的手忽的一握,看看襄王又看看李嘉再看看靖王,像是明白过来什么,脸色难看得要吃人似的。 好一个深藏不露的襄王,没想到他竟在身边养虎为患! 李嘉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襄王这一开口算是彻底暴露和太子撕破脸了,再回头已没有办法。她倒不很担心太子,就怕梁帝看出她和襄王“勾搭成奸”谋划些什么。 老臣们看着几个皇子掐来掐去,各个聪明地保持着安静,这时候谁开口谁倒霉。一直置身事外的常梦庭这时候看了眼李嘉,发现李嘉淡定地像个事外人,一张平静如水的脸上瞧不出任何端倪。李嘉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淡淡看来,接着笑了一笑。 这一笑让常梦庭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有那么一丝可怕。 最郁闷要算崔丘了,本想帮着太子打压李嘉来剐靖王一层皮,没想到李嘉是个油盐不进的主,现在襄王和靖王都开口了,要再借机闹出点事儿就难了,搞不好自己还反惹了一身腥。 “说完了?”梁帝一开口,君威无限,场上一片肃静。皇帝睡眼眨眨,看向崔慎:“你说的可都属实?” 崔慎本来气势十足,结果被梁帝这一问问得有点心虚,踯躅了须臾道:“回禀陛下,臣万不敢冒欺君之罪!” 崔丘忙帮衬着儿子道:“陛下,老臣也不敢拼着身家性命平白诬陷个五品小官啊!” 太子跟着添把火:“父皇,这李嘉乃谢家之后却隐瞒性命入朝为官。即便不论他有何居心,这欺君之罪也难逃其咎啊!” “欺君之罪,都是欺君之罪。”梁帝喃喃地念着,龙目垂向太子:“欺君之罪,该当何处?” 太子一看有苗头,马上回到:“回父皇话,当处极刑!”一边儿得意地看向李嘉,即便李嘉是无罪的,但以他对梁帝多疑之心的了解,也不会因为一个可能是谢家后人的李嘉来问罪身为太子的他…… “那老崔你,还有你那儿子”梁帝一个个指过,深沉似海的眼神落在太子身上:“都不要性命了?” 嗳?!!!!!太子和崔氏父子呆若木鸡,李儒微微摆头叹气。 “臣不敢!”崔丘抖得和筛子一样噗咚跪在地上,拉着傻住的崔慎也一并跪了下来。 太子随即醒来,不甘心自己竟就这么败在了个残废手中也不甘心梁帝为何如此偏心:“父皇!你切莫被这奸佞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啊!他明明是……” 梁帝浑浊的眼睛盯着太子:“明明是什么……” 太子语噎,因气氛与羞辱手抖得厉害,却不敢再说什么。 常梦庭看着此时的梁帝,脑中闪电般划过些什么,这样说话的姿态分明与某个人极为相似,他终于明白李嘉的可怕从何而来。李梁,李梁,那是在三百多年前大梁高祖血脉里传承下来威严!扳倒五品小吏的李嘉对太子而言易如反掌,而现在的李嘉…… “太子啊太子,除了陇西李氏姓李外,你和你老子我也都姓李啊。”梁帝语速缓慢地在平地投下一道惊雷。 众人几乎在瞬间就明白过来这隐晦话语背后的意思,崔丘腿一软倒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李嘉,面如土色。 “得了,都散了吧。这欺君之罪朕谁也不追究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梁帝嘟嘟囔囔地走下龙椅:“大晚上的还把朕从被窝里拉出来。老鸟就只知道着急他孙子。老子都快挂了也没见他心疼。” “……” 高幸推着李嘉往殿外走,路过崔氏父子身边,李嘉停下来,低头朝着他们露齿一笑:“以后,还请崔相多多关照了。” 崔丘和见了鬼一样,脸色惨白,额角汗如雨下:“好,好说。” 赤裸裸地在说秋后算账啊!李儒看了眼行为恶劣的李嘉,又看向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几个皇子,啧了声摇摇头,背手跨出殿外。 -- 第85页 ┉┉ ∞ ∞┉┉┉┉ ∞ ∞┉┉┉ 李嘉从刑部大牢有惊无险而归,回去后倒头大睡了两天一夜,到了第三天傍晚顶着乱蓬蓬的头发饿得满屋子找吃的。 “公子,李大人来了。” 叼着块鲜花饼的李嘉迷茫抬起头:“李大人?李儒?” “是李谆李大人。” “哦,快请。” 李谆进屋时拘谨的很,当今圣上虽然暂时没有让李嘉认祖归宗的意思,但这事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即可。当他老爹含糊地告诉他李嘉身份后,他足足消化了两天才敢来见他。 “李嘉,哦不,殿……” “停!”李嘉打断他,睡了这么长时间她饿得眼冒金星,实在顾不上形象塞了两块饼下去才缓过一口气道:“以前该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 “哦……”李谆低头道。 李嘉看他那样子,低声致歉道:“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对不起。” 之前她来金陵前和人约好,不论是进太学读书还是入朝为官只能凭自己一己之力。而且她的身份本来就尴尬的很,就算是梁帝一早就知道了,也不会布告天下。她的名字注定入不了玉牒,只能终身为臣。 “我不是很生气啊!”李谆忙阻止李嘉,他挠挠后脑艰难道:“那个,其实,那谁……”他侧过身看向伫立在门口的自己的侍卫:“他比较生气。” 他? 本立在廊下的侍卫突然一步跨进屋内,剑柄顶开低压的帽檐,露出张英俊如刻的冷漠脸庞,嘴角讥诮地斜拧:“皇子殿下贵安。” “……” ☆、第49章 肆玖 李嘉千算万算没算到萧和权他还真来了,虽然吃了很大一惊,不过想想萧和权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这点意外也不算意外了。 “你……来了啊。”李嘉有点心虚,但表情依旧淡淡的,落在萧和权眼里更让他火冒三丈。 他一片真心待她,哪怕当初误以为她是谢家后人仍选择了替她扫去那些蛛丝马迹。万没想到,她竟从头到尾都在骗他!萧和权可以忍受李嘉对他的嘲讽、冷漠甚至是戒心,唯独忍受不了欺骗…… 连夜的赶路让萧和权的眼角鲜红得像只兔子,下颚上乱七八糟的胡渣长长短短,整个人憔悴到狼狈,狼狈到可笑,可笑到李嘉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她头一次有种做错事的感觉,虽然她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但在短短的沉默后她选择了道歉:“对不起。” 一个听在萧和权耳朵里没有多少诚意的道歉,萧和权不吭声,僵硬得像块木头杵在那。 李谆瞅着两人的情形不对,猫着腰悄悄退出房外。才出房外,领子一紧整个人被拖到了高幸跟前:“李大人好本事啊。” 李谆被他唬得一大跳,待看清了人心跳慢了下来,嬉皮笑脸地任他揪着:“高公公何必动怒呢,我既然能带人进来,高公公不就是默许了么?” 高幸冷厉地注视了他一会,攥紧的拳头松了开。是的,他没阻止萧和权跨进李府,原因还是在于李嘉…… 人总杵在那也不是个事儿啊,李嘉瞅着萧和权那红通通的眼睛,心软得更厉害了,意思意思地朝他那挪一挪:“我并非欺瞒你,”李嘉振振有词:“再说了,你也没问啊。” 这么说她还有理了!萧和权被她气得火噌噌冒上头,加上赶路赶得精疲力尽,才想要开口骂她,人倏地晃了一晃,眼瞅着朝地上栽了下去。 到这功夫李嘉是真被吓住了,脸白了白:“萧和权你别死啊。” 萧和权一手撑在五斗柜上稳住身子,缓缓精神,他被她气得发笑:“老子要是被你气死了就好了!”省省天天担心着梁国这儿破事、糟心事! 那笑怎么看怎么阴森得慎人,但李嘉明白过来这就算没事了,那赔小心的劲儿立马没了,低声咕哝:“都说了不是故意骗你的。”一见萧和权又有爆发迹象,自言自语般地叹了口气道:“我也怪不容易的,坐了这么久的牢,还落得一身伤到现在还没好。唉……” 萧和权愣了下,蹲下二话没说拉过李嘉胳膊撸起袖子,果见绑着道纱布还渗着淡淡粉色。明知这时李嘉的苦肉计,萧和权心头火仍消了大半,嘴上没好气地冲她道:“你是不容易!斗靖王,撬太子!你说那刺客也怪倒霉的,遇到了你这心狠手辣的。倒霉,真倒霉……嘶!” 李嘉狠狠拧了萧和权一把,拧完后她有点怔,她是准备难得态度良好地向萧和权认错让步,哄一哄他的。怎么就这么冲动地下手了呢,这不像她啊,李嘉暗自调整了下表情,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可怜点:“我不心狠,死的不就是我么?”边说心里直嘀咕,这示弱的表情她不常做,也不知道有几分说服力。 “哟,终于晓得气了。”萧和权被她这一拧反拧乐了,不顾李嘉忍不住嫌弃的眼神,脏兮兮的一身往纤尘不染的地板上一躺,筋骨舒展得咯吱响:“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是面无表情,永远不会生气也不会乐呵呢。” “呵呵。”李嘉扯了个没多少热情的笑容。 “来,陪我躺躺。”萧和权闭着眼懒懒拍了拍身边:“爷可累坏了。” 半晌,没动静。萧和权本来就没抱多少期盼,亲眼见着李嘉人没事他也就安心了,只是心里微苦,李嘉到底是比他心狠……萧和权的身子忽然浑身一抖,就那么直挺挺地不动了。 -- 第86页 李嘉趴在萧和权胸口趴了会,嫌冷,又爬起来从榻上拽了方毯子,连着她将两人盖了起来,然后安安静静地侧躺了回去。 心口热了又凉,随后又覆上一片温热。萧和权就那么任李嘉捣腾,过了会屋内终于静的只有两人呼吸声和心跳声了。萧和权这才悄悄睁开眼,眼珠子向下一点点移去,瞅见个乌黑的脑袋倚着他的胸膛一上一下。 毯子不是很大,勉勉强强盖住了两个人,大部分还被李嘉扯在萧和权身上。地板凉,萧和权看她像是只小猫似的缩成一团,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可怜相。手臂轻轻搂着人往怀里按了按,又将毯子将人连头包了起来。 萧和权感受着胸前那片温暖,胸膛充满着踏实感,这么些天来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过了明年,等两边的事了了。咱们就成亲吧。”萧和权猜着李嘉应是累了睡过去了,但这话是他整整酝酿了一路的,自说自话地念着:“爷现在有田有地也有权,养得起你了。看这丫头瘦得一把骨头,等娶进门得好好养养。” 李嘉的呼吸很有节奏,睡得甚是恬谧。 没多久萧和权说着说着也合上了眼,迷迷糊糊闭眼前还不忘一条胳膊搭过去将李嘉又搂了搂,生怕人跑了似的。 伏在他身边的李嘉在黑暗中睁开了眼。身份只是她没说出口的秘密之一,有朝一日,待萧和权知道了所有的实情,是不是还会如今日这般原谅她呢? ┉┉ ∞ ∞┉┉┉┉ ∞ ∞┉┉┉ 同床共枕一夜,萧和权是被大好的日光刺醒的。刚醒过来眼还没睁伸手就往怀里摸。 说他没出息也没办法,他一大老爷们硬是被李嘉给生生逼出了不安全感。李嘉实在是个不省心的主,别人家的闺女都是娇娇弱弱、小鸟依人的,可他这媳妇三天两头就给他来一出惊魂未定。不粘人是好,萧和权本来也烦那种有事没事就黏黏糊糊的姑娘,可李嘉这也忒有主见,忒独立了,忒让他没有成就感了。 萧王爷无比地想对李嘉说:“媳妇,你个姑娘家别整那些阴谋阳谋鬼谋了,好好跟爷过日子,再生两大胖小子。”儿子老婆热炕头,可以说是萧王爷目前的最大追求了。 他不敢说,他怕说完李嘉就赏他两巴掌。 他是没有安全感,因为李嘉的独立,因为李嘉的冷静,因为她……从没说过她爱他。 萧和权摸到怀里软乎乎的李嘉,心口大石落下,才要换个姿势再搂着温香软玉眯一会。 冷不丁,李嘉猛地坐了起来,该在两人身上的毯子也被彻底掀了起来。 萧和权只当有刺客,一个打挺跃起来,同时枕在脑袋下的剑也提在了手里,展臂护住李嘉,压住嗓子问:“有人来了?” 一套动作干净爽利,不过眨眼功夫。 李嘉木木地坐在地板上,半会没动,萧和权警惕地扫梁上门窗,发现并无异象。手里的剑没有收回,他扭头去问:“李嘉,你听到了什么?” 李嘉不答话,两眼直直的,一点儿神都没有。过了好久,涣散的目光才在萧和权脸上凝固成一点,瞳仁里仍是虚无一片。那是种陌生到让萧和权心惊的眼神,李嘉看着他和看个路人一样。 噹,萧和权丢下剑,揪起李嘉的脸左右看:“媳妇,媳妇!你一觉把魂睡丢了?!” “疼!”李嘉露出一副打死萧和权都不信会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可怜兮兮地抱住萧和权的胳膊道:“好疼。” 漆黑水灵的眼珠子里涌起清莹莹的水光,看得萧和权嘴巴都合不上,重重地甩了自己一巴掌。怪疼的,不是在梦里。萧和权小心翼翼地揉揉被他捏红的李嘉的脸,语无伦次道:“媳妇,李嘉,你别逗我啊。我是想着让你娇弱一点,但你这一娇弱太吓人了。咱好好的行不……” 李嘉还是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啪嗒啪嗒一口气不带歇地落了一串,那模样别提多招人心疼了:“捏我还吼我!” 萧和权被她哭得简直快崩溃了,看她哭得那劲儿着实太凶,告败道:“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错了。我不该捏你,我不该吼你,媳妇我真错了。您老人家别哭了成么?” 李嘉止不住的眼泪明白地告诉他,不成。而她的哭声也越来越大,俨然有水淹三军之势。 萧和权急得抓耳朵挠腮的,六神无主之下,一把拎过人直接堵了嘴,发狠道:“哭什么哭!不许哭!” 李嘉被他吼得呆住了,眉毛倒揪成一团,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样子。 萧和权起先只是想吓一吓她,没想着一沾上李嘉的唇就放不开了,辗转着从里到外侵袭了一遍。意味犹未尽地舔舔唇,看着李嘉怔怔望着他的乖巧模样,在她唇上又点了点:“傻是傻了点,不过味道不赖。” 李嘉眼中露出凶光,瞬间贴过脸,有样学样,在萧和权嘴唇上狠狠咬下一口:“我才不傻!” 一口见血,萧和权嗷嗷捂住嘴:“属狗的啊!” 李嘉舔了下嘴角,疑惑道:“没啥味道啊。” 萧和权脸上的嬉闹之色渐渐被前所未有的肃穆所取代,他抚过李嘉额前的发,定定看着她:“李嘉,你,还认识我么?” 李嘉歪着脑袋看他,眨眨眼:“你是大狗啊。” “……” ☆、第50章 伍拾 大狗!!!萧和权眉毛蹦得老高,气得不行,他就知道这丫头背地里肯定没他好话。恼过后,他看向李嘉的眼神更为疑惑,如果他不信鬼神,现在当真怀疑李嘉是被什么鬼玩意儿附身。他捏着李嘉的脸拉近一寸寸瞅着:“丫头,吃错药了?” -- 第87页 啪。后脑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萧和权龇牙咧嘴差点疼得跳了起来:“奶奶个熊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爷今儿不收拾你!”气势摆了十足,手扬了半天,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李嘉斜了他个白眼,揉了揉被捏红的腮帮:“果然是蠢汪。” 萧和权咦了声,这眨眼功夫李嘉已全然恢复成平时的面瘫,眼神瞅着他凉飕飕的。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她实实在在耍了一遭了,气得反乐了:“大早上拿爷我寻开心啊,开心不?” 李嘉装模作样想了想:“还挺开心的。” 萧和权屈指就在她脑门顶上敲了个暴栗,惹得李嘉不满地又飞了他两个白眼,看她牙痒痒的表情是想咬他一口解恨,但没动。还挺识时务的,知道打不过他。萧和权有恃无恐一把将李嘉搂紧怀里,挑起那张勉强算红润的脸仔细看着,深吸一口气:“媳妇,你知道吗?你刚刚真的吓到我了,还以为你傻了呢。” 李嘉任他左看右看,等他似乎还想凑上来嗅嗅才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我要是真傻了呢。” 萧和权的眼睛被她手指挡住,听她话里似带着笑意,便也没多伤心地玩笑道:“傻了我就不要你了啊!你说我费了这么大功夫,又是挨打又是挨骂还时不时受你那条破蛇的气,娶个傻媳妇回去多不值啊。” 过了片刻,李嘉发出个哦字,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萧和权的神经已经被李嘉锻炼的无比敏锐,立马从这一个字里察觉出李嘉心情不对,清清嗓子:“生气了?” “没有。” 萧和权才不信了,一想这丫头心眼小着呢,现在风平浪静没准回头就翻脸不认人,这回轮到他识时务地诅咒发誓了:“媳妇,我哪能不要你呢!我这苦吃了,罪受了,连国都跨了。你傻你呆你就是成个木头,我也把你当个宝一样供着。” 一时没声,李嘉的手仍捂在萧和权的脸上,良久他听她笑了声,笑声传入耳不知为何感觉有点钝有点苦,她的话语倒甚是轻快:“你傻啊,大汪。傻子也要。赶紧找个正经姑娘家过日子吧。” 萧和权被她的话呛到,异常严肃道:“媳妇,你真不是吃错药或者被我娘附身了?我娘要是还在世,现在说的话应该和你一模一样。” “哦,乖儿子。” “……” ┉┉ ∞ ∞┉┉┉┉ ∞ ∞┉┉┉ 以萧和权现在的身份,偷偷摸摸来梁国已实属不易,想多待几日基本就是妄想。上上下下把李嘉摸了一遍,确定她没事了,依依不舍道:“那我走了。” “走吧。”李大人的良心已然所剩无几 萧王爷脸板得像块黑铁:“安分点,别随便沾花惹草。” 从皇宫出来的高大人莫名打了好几个喷嚏。 “哦。” 萧王爷还是不放心:“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嘉毫不在意道:“继续做官啊。”难道说她是皇室就不能在朝为官么? 萧王爷的心皱得像朵没泡开的菊花,苦得都麻了,还做个屁官啊!你是公主,老子现在也是王爷,门当户对!还不赶紧嫁过来才是正经事! 李嘉似是听见了萧和权无声的呐喊,搁下手里的书,蹙着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和权被她一激,话从牙缝里溜出:“你什么时候嫁我?” 李嘉一怔,秋日的阳光从树杈里淌下,给萧和权高立的背影镀了层毛茸茸的光圈,看着格外温暖。这个人一直像一把炙热的火焰,哪怕她再冷漠,再疏离,他始终坚定地一步步朝她靠近。卿心非铁,亦有动时。 只是……李嘉想起早晨时的情形,如果不是自己及时清醒过来,萧和权会有什么样的眼神来看自己呢。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作的几率会越来越高,持续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 总有一天,萧和权会面对一个连他都不认识的李嘉。他大概会很伤心吧…… 萧和权久等不到李嘉的回答,壮壮底气又说了一遍:“李嘉我是认真的。我的王府缺一个王妃,我的家里也缺一个女主人,我未来儿子他也正缺个娘。你要是愿意,我、我随时都能娶你过门!” 我…… “不愿意。”李嘉淡淡道:“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岂能半途而废。” 这个答案虽然给了萧和权沉重的一记打击,但也在他意料之中,伤过之后立马强行振作起来:“没关系!我可以等!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娶回燕国!” 萧王爷带着他的豪言壮语,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奔回他的燕国。内心的泪水从金陵流淌到汴梁,她居然就这么拒绝了,拒绝了,拒绝了! 高幸回来时恰与萧和权擦肩而过,后者给了他一记警告的冷眼,头一昂扬鞭而去。高幸冷冷看了眼萧和权疾驰而去的背影,若不是李嘉有吩咐,他必不会让这厮从金陵全身而退。 十二娘在后厨忙活,周叔则被李嘉派去广陵办事了,萧和权一走,李府之中静得感觉不到多少人气。高幸在书房没寻到李嘉,转步将要离开,目光不经意滑过火盆,里面卷缩着张没烧尽的纸张。 高幸重新推开合起的门,走近弯腰捡起它,火盆里炭火已熄灭的干净,而李嘉走得似很匆忙,竟未注意到它只烧了一半。吹走上面浮灰,高幸看到上面残留的一个愿字。 -- 第88页 …… “公子今日可好些了?”高幸在梧桐树下寻觅到李嘉孤独的身影,她一人在那坐了不知多久,肩上落了数片枯叶而不知。高幸轻轻拂去它们,道:“公子的病还需静养才是。昨日我已收到消息,有人在江南见过名医君之楠。君之楠是当年杏林圣手何修的亲传徒弟,对公子的病定会有办法。” “等过段时间再说吧,现在走不开。” 没有直接拒绝就说明还有回转的余地,高幸略放下心来。 “你从宫里回来带了什么消息?” “陛下有意加封公子你为中书相公。”高幸从袖中抽出梁帝的手书。 “中书令么?一跃三级,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快。”李嘉喃喃道:“看来急得不是我一个人。” ┉┉ ∞ ∞┉┉┉┉ ∞ ∞┉┉┉ 甲戌岁,燕国改天换日新帝即为,而梁国依然暗潮纵起,当李嘉这位异军突起的中书令横空出世,梁国的核心势力更是激起平地惊地千层浪。 那一年,有人很愤怒:“陛下这几个意思啊!让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爬到老夫头上作威作福!老夫见了他是不是还要下拜啊!” “……反正大人您也要拜很多人,不多他一个不是……” “……” 那一年,有人很动摇:“啧,谢家旧案不仅没扳倒李嘉,反让他升了官。这么看来太子落败了呀!要不要换个队伍站一站呢?” “这倒不一定,说不定陛下是想养肥了再宰了呢?” “嗯嗯,说的是说的是。” 那一年,还有人很八卦:“我看这个李嘉不是什么谢家后人!搞不好太子或者靖王突然发现是他们的私生子什么什么的!” “大人……太子和靖王还生不出这么大一只儿子……” “……” “不过……”有人很聪明,一针见血:“可以是陛下的私生子呀!” 因而在李嘉以正二品中书令高位卷土重来,回归早朝的那一日,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基本保持一致,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没想到陛下那老色鬼居然生出了个这么禁欲系的儿子。” 十三銙金玉带上悬挂着三品以上官员方可佩戴的金鱼袋;紫色大科宽袖大裾深衣,正面绣以鸾衔长绶,肩袖处则绣有凤池纹饰。所谓凤池宰相,便是如此。今日是李嘉担任中书令第一日,故而与其他宰相不同,她头上所戴乃是梁帝钦赐的进德冠,华丽堂皇自不可说。 李嘉看到高幸捧上金灿灿的这玩意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的脖子要折了…… 进德冠与皇帝、太子所戴的通天冠形似到只有一步之遥,梁帝把它赐给李嘉等于同诸位大臣们说:“你们给老子眼睛放亮点,你们新任的中书令不是别人,是老子的儿子!” “果然是私生子啊私生子!”大臣们盯着李嘉的脑袋顶在心中异口同声道。 私生子什么的很重要么,李嘉才不在乎呢,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若能助她事半功倍揭穿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现今,令她头痛的不是外界满天飞的流言,而是摆在她面前的两件事:襄王的信任和藩镇的兵马。 其实,还有一个,可以说是难题中的难题:萧和权的闹腾。 ☆、第51章 伍壹 李嘉入狱这事给萧和权带来的冲击不小,他人是回燕国了,可心有一半是留在了金陵,留在了李嘉身上。回到汴梁后,他是怎么睡也睡不着。李嘉是聪明,但再聪明她也就是一凡人啊。萧和权只要一想到她孤身一人处在这血雨腥风的朝堂里,现在她“皇子”的身份又揭穿了,那颗心就放不下。 武一看他家王爷不仅得了相思病,连焦虑症都快得了,于是积极出谋划策:“王爷,您要真想李大人,咱就抄上家伙!带兄弟去把人抢回来呗!” “……”萧和权用剑柄打爆他的头:“怪不得你小子到现在都娶不到媳妇,这媳妇是抢的嘛!得哄!得骗!” 武一头痛心更痛:王爷您不厚道,就知道戳小人伤疤!再说了,王爷您那智商能骗到李大人么! 燕国和梁国交好已久,武一的建议显然也不具有实际意义。但萧和权也不甘这么坐以待毙,隔三差五就在燕国新帝那撺掇,试图利用外交手段把李嘉给弄到燕国来一劳永逸。 两国是在蜜月期啊,但现在的李嘉已非昨日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吏,人家是堂堂大梁皇子还兼任当朝一品中书令,权贵中的权贵。燕帝苦口婆心地对萧王爷道:“和权那,你看咱现实点成不。让人家和亲个公主过来有可能,但让人家皇帝嫁个皇子过来就不太像话了是吧?” 什么皇子!那丫就是一公主好么!萧和权恨得在心里想把李嘉掐死一百遍的心都有了,让你女扮男装,让你“木兰从军”! 这条路走不通,萧王爷苦思冥想地想办法来圆满这场跨国之恋。 闲散王爷柴旭远游回来,溜达到他王府,慢悠悠道:“我听皇兄说,你还是贼心不死?” 萧王爷在燕帝面前公然表达对梁国中书令的爱慕之情,此事已传遍大街小巷,一度领跑成为当月话题头条。连远在金陵的李嘉都惊动了,李嘉心想,怪道这两日朝会上总能收获一堆莫名的好奇眼神。 就连梁帝也在散朝后把李嘉叫到了跟前,自以为含蓄地提醒她:“六郎啊,你还担负着替我老李家开枝散叶的重任。早日从龙阳那条不归路上回头是岸啊!”话一说完就塞了四个貌美年轻的小宫娥到了李嘉府上…… -- 第89页 消受不起美人恩的李嘉有苦不得言地躲在了政事堂值了两夜夜班,搞得满朝人都猜测这位六皇子是不是哪方面很不行…… 尚不知李嘉娶妻一事的萧和权驾着二郎腿,叼着根毛笔,简单地用鼻音回答了柴旭的问题。 柴旭站在案前低头看了眼萧和权的鬼画符,摇摇头:“你别一心忙着追你的媳妇,我刚从皇兄那得知,契丹有意要和我国结盟。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 萧和权咬着的笔头咔嚓一声响,他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契丹?” 政治间的博弈说到底是利益的博弈,利多你我就是朋友,无利便翻脸为敌。契丹和燕国失和多年,突然抛出橄榄枝必有所图。 ┉┉ ∞ ∞┉┉┉┉ ∞ ∞┉┉┉ 新相上任,上门试探者、巴结者自然络绎不绝。送走了第六波人,李嘉捏了捏酸胀的肩膀,回头看着内室里堆着的高高低低的礼盒若有所思。正巧周叔前来给她送药,李嘉没急着喝,吩咐他道:“你和十二娘两一人清点,一人写,将这些礼物依次记下。回头你替我亲自一家家还回去。” 周叔粗粗翻了翻礼盒,大多是金银玉器之类,也有心眼精明的猜到李嘉对这些物什没有兴趣,别有用心地挑了少见的药材。其他的没什么,唯独这些药材周叔当真舍不得,李嘉如今高居相位,俸禄不低。但千金易得,良药难求,这里头好些都是十年百年才成材的上好草药。 “公子,以你现在的身份,收这些并不为过啊。”周叔试图劝服李嘉:“这些药材对你的病情大有裨益。” 李嘉看着那一排锦盒,收,倒也能收。不过她想的与周叔不同,现在她才在朝中立足,脚跟不稳,确实需要笼络一些人心。何况水至清则无鱼,她现在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做得太绝不仅得罪人也会招来太子和靖王的敌视。 这么一想,李嘉便让周叔适当留下一些,而降那些格外贵重的送还。 待周叔将罗列的清单交给李嘉过目时,李嘉似无意间想起般提了一句:“今日的信呢?” 周叔一愣,神一转才明白过来李嘉的意思,正正神色咳了咳:“这个,还没来。” 冬日西下,再过两刻城门就要关了,想是送也送不进来了。 李嘉眉一压,手一翻将盒子关上,嘴上若无其事地嗯了声。 可周叔瞅着自家公子那明显是不高兴了,这也难怪。一件事天天做自然也成了习惯。打那燕国的萧王爷回汴梁后,风雨无阻天天鸿雁传书一封,伴着信还送来些精致稀罕的小玩意儿,想着法子讨公子欢心,比早朝点卯还来得准时。周叔是个过来人,少年们的这些心思他大概也明白,公子从小身边没几个体己人,长大后戒心又重更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一个外冷内冷的人,偏遇上了萧王爷那从里到外都热乎的,再冷的人也得给捂化了。可不是么,别看公子对萧王爷不冷不热的,可周叔知道她是把萧和权这人放进了心里头。要不然这一日断了信就惦记上了呢? 唉,周叔看着李嘉郁郁寡欢的背影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的叹。老太爷还让他找机会撮合公子和高幸,却不知公子根本就不给他机会哪。 他也只能帮衬着地劝着点:“公子,前两日雨下得急,许是路上不便来晚了。” 李嘉背影一滞,话语很僵硬:“晚了就晚了。”她本想说,我又没急着。又觉着这话说出来太矫情和欲盖弥彰,嘴唇动动什么也没说了。 周叔了然地卷好礼单准备走人,你看,恼羞成怒了吧。 “你等等。”李嘉提起笔叫住人。 周叔听令等在书房门口,过了片刻,一封墨迹未干的信函递到了他眼下:“明日一早送去驿站。” 破天荒,周叔估摸着这是李嘉头一回写信给燕国那小子吧。铁树终于开花了,看来那小子好日子也快到了。 待周叔乐呵呵地揣着信走了,李嘉看着叠在案头的十五封信函,打开抽屉取出个厚厚的册子,翻开崭新一页,提笔蘸蘸墨,过了会写下了一行字:“十月初五,甲戌月,丁卯日……” ┉┉ ∞ ∞┉┉┉┉ ∞ ∞┉┉┉ 李嘉登台拜相后,太子和靖王两边一时并无太大动作。皇位争夺的战场上突然多出了一位新对手,他们都还保持着谨慎的观察态度。从个散职文官到政事堂中的中书令,纵李嘉天赋异禀,这巨大的转变仍让她接手得有些吃力。 梁国有宰相多位,左右尚书仆射,中书令还有门下侍中,主事的只有前两位。但李嘉一案令梁帝对崔丘这位右相心生不满,这段时间在朝上已看得出对他的疏远之意。而左相李儒年事已高,且又是个善于揣测圣意的老狐狸,故而整个政事堂的重心渐渐转移到了中书令李嘉身上。 “这些你送去门下省,堪合无误后发往六部。” “是,大人。” “数日一别,今日当刮目相看,中书令真真是日理万机哪。”空下来的政事堂里蓦然响起了襄王的声音。 李嘉端茶的手一顿,放下茶盏,举手向前一礼:“殿下。” “不敢当。”襄王坐下,淡淡道:“你我本是兄弟,官职上你比我还高一品。论理,该我向你行李才是。” “既是兄弟,兄长又何处此言呢?”李嘉忽略了襄王的话中带刺,落落大方道:“隐瞒身份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兄长若要怪罪,我赔罪便是。” -- 第90页 “难言之隐就是你想不动声色地借我的手替你除掉太子和靖王吗???” 襄王不加掩饰的锋利话语让政事堂陷入一片死寂中,李嘉轻轻笑了声打破僵滞的空气:“借你的手?如果是除掉太子和靖王,我有千种百种的手段,何须用得上你?那把龙椅,我没兴趣也看不上。但我若真想要,那它也就只能是我李嘉的囊中之物。”说到这,她才抬起眼来看了襄王一眼,那一眼令襄王如芒在背:“殿下您在怀疑我的别有用心之前,是否想过在这里说出刚才那番话有多危险?这里是政事堂,太子、靖王甚至陛下都有耳目在这里!今日如果坐在你面前的不是我,那明日殿下你就会因为谋大逆之罪,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襄王重重吸了一口气,他看着李嘉漫不经心道:“这倒提醒了本相,如果殿下确实不能信任我,那我应该换一个更懂礼贤下士的明主。” ☆、第52章 伍贰 襄王为人温吞有余,魄力不足。李嘉唯有在此时选择激他一激,果见他眉骨一跳,瞳孔深处闪过一道煞气。带着衡量的目光审视了李嘉许久,襄王竟向李嘉行了一个正礼道:“是本王错了,往先生海涵。” 他称呼李嘉为先生,便是把她认作是自己的谋士,而非一个朝臣。 或许襄王只是表面上的唱念做打,只想拉拢李嘉这个智谋无双同时又手握重权的谋臣,至少不让她站在别人那里。但对李嘉来说,这就足够了。她需要襄王明白,她效忠的对象是谁都无所谓,但他只唯她不可! 李嘉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却真挚得似是发自她的肺腑:“本相一定会拼尽所有助殿下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愿如此……襄王看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弟弟。同一个姓氏,同一个血脉,同一个父亲,可在这张隽秀清瘦的脸上寻不到和太子、靖王乃至是梁帝相似的痕迹。不是皇帝亲口说出李嘉的身份,任谁都看不出来他也是个尊贵的皇子。 “重光近来可好?”该谈的都谈完了,李嘉刻意挑了个轻松点的话题。从回金陵之日起,在她的默许下重光就被襄王接走了。她无暇照顾是其一,其次是她的身份众人已知,再放她那未免招人非议。 一提起自己这个小儿子,襄王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又露出几分苦涩:“还是不大愿意亲近王府其他人,话也少。试着教他读些书,也是坐不住半个时辰。” “陛下那边呢?” “父皇倒是很喜欢他,重光心智低单纯,偶尔进宫父皇便会留他多说会话。”襄王看了李嘉一眼,忽然想到些什么:“重光说是你救了他,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在崔杜手中救下他。”襄王越说越心惊:“这么说来,崔杜的案子背后那个推手也是你,你对崔家……”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在布局,步步为营地织着一张弥天大网,网里的每个人的反应动作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为之利用。襄王开始相信李嘉的话,如果他要这个皇位,确实是手到擒来。 李嘉但笑不语,用笔杆挑起一页才写好的宣纸挂在架上晾干:“重光是我侄儿,我既然知道他身在魔窟,如何不去救他呢。拉崔杜下马不过顺手而已,那种祸害留着也是荼毒百姓。”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襄王却不敢尽信。在李嘉身份揭露前,人人都以为他是谢家后人。而当年谢家灭门之案的主审之一便是崔氏兄弟。李嘉背后的秘密仿佛已经呼之欲出,隐瞒身份入朝为官,救重光,选他为主。 这一切集合在一起,都指向谢家旧案。 李嘉想替谢家翻案,可这起谋反案证据确凿不说,而且是梁帝亲自下的抄家令。如果翻案,等于当着天下人的面生生打梁帝一个耳光。帝王的尊严绝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发生,所以…… 所以这个天下急需换一个主人,李嘉吹走笔尖水珠,一个由她亲手扶持起来,不得不听她话的皇帝。 在襄王之后,太子和靖王也派人过来虚情假意地向李嘉这个新上任的中书令道贺,顺便联络下兄弟之谊。李嘉两边都不得罪,一视同仁地把贺礼收了,隔天再派高幸趁着人少的时辰送还了回去。 她这个中书令做得虽不八面来风、长袖善舞,但与朝中各方势力相处得倒也融洽,因为她谁也不亲近谁也不得罪就是了。在李嘉那,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今日罚了崔家的吏部侍郎,明日等王家的尚书左丞犯错时也不会轻易饶过。但她不记仇,罚过了该赏的也会赏。 赏罚分明,这让持观望态度的朝臣们渐渐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有些嗅觉灵敏的已经暗中向李嘉示好,希望簇拥她成为朝中一方新势力。 李嘉慎重考虑下,这个时候梁帝正注意着她,还不是结党营私的时候。于是她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毅然决然地继续做着她的清流。 太子,靖王和襄王那都是小孩自己玩家家,抓紧皇帝的信任才是当务之急。她以皇子之身在朝为官,更要低调谨慎。 ┉┉ ∞ ∞┉┉┉┉ ∞ ∞┉┉┉ 步入隆冬,新年在日益忙碌的公务中转眼就在眼前。今年是燕国新帝登基头一年,以两国的交情,于情于理梁国都少不得派队使节送去贺礼。早朝上梁帝把这事提了提,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聚拢在了前方紫袍华贵的李嘉身上。 “咳咳,早就听说中书相公与对面那国的萧王有些不得说的故事了。陛下还问啥人选,直接让中书令送礼去就是了。” -- 第91页 “大人小声点小声点,中书相公该听见了!” “我觉得他已经听见了……” “……为啥?” “嘤……你没看见刚刚中书大人那冻死人的眼光么!” “……” 李嘉淡淡扫过朝臣一圈,这些话翻来倒去都说了快一年了,她耳朵都长茧了就不能换个新话题哪怕说说今年金陵的新花魁也好啊。 梁帝对他那些臣子们的小八卦一清二楚,装聋作哑地只作什么也不知道,眼昏昏地对着朝臣随意点了几个人名。人名里有李嘉,这叫她诧异了一下,让她一个中书令去送礼这规格未免也太高了吧…… 燕帝脸够大啊,李嘉腹诽。 随即,梁帝给她释疑了,他选李嘉不是去燕国,而是去西北边镇巡察。 据说,边境几镇有些不同寻常的躁动,梁帝怕边镇那些节帅一不小心躁动过了头,大军就躁动到了金陵城下。 “按我说,你那老子爹不要也罢。有他这么做老子的么!”李老爷子,现在应该称呼为上皇的蹲在李府上喋喋不休:“那边境是人去的地方么,明知节镇图谋不轨还派你去。万一那几只老鸟反了,你不是连骨头不剩么!” “又不是去打仗,不过是照例巡视而已。”李嘉倒不是很紧张。 “节镇那几只老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啊喂,乖孙!我还没抱到重孙子啊,嘤嘤嘤!” “你的重孙子都已经能打酱油了。”李嘉不得不提醒上皇,他老人家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孙子。 上皇抹抹干巴巴的眼角,讪讪道:“我说的是乖孙你的儿子嘛。话说你和那萧家小子到哪个阶段了?”他叹了口气:“我想白了头发也想通了,你要真心喜欢那小子也就喜欢吧。左右他也挣到个王位了,配你也勉强配得起了。你跟了他去燕国,总好过留在这受你老子兄弟的气。我也没啥奔头了,入土前让我能抱一抱你的娃也就瞑目了。” 李嘉听他这话说得不吉利,心里有些不舒服,冷冷道:“都说祸害遗千年,我看爷爷你还有的折腾的。” “那是,算命的算我能活到一百岁呢。”上皇得意洋洋地摸着下巴,等李嘉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呔!你个不孝子孙,拐着弯骂你爷爷我呢!” 李嘉没空和老上黄胡搅蛮缠,边镇一行安排得非常紧凑,不日就要启程,而她还有大量的事宜需要安排。 ┉┉ ∞ ∞┉┉┉┉ ∞ ∞┉┉┉ 金陵飘雪的第一日,出发去往燕国和西北的车队同时驶出金陵城。去燕国汴梁的使臣是靖王,恭贺对方皇帝登基,派出一名皇子倒也不为过。李嘉把车帘一拉,以身体不适需要小憩为由,缩在马车里直接挡去了靖王蠢蠢欲动的眼神。 过了圳关,两列队伍分道扬镳,各自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李嘉这才从假寐中睁开眼,睁眼的时候人恍惚着一时不知身处何时何地,一脸空白地对着晃动的车帘。车外的李谆喊了许久,眼睛才一点点聚起光,扶着沉重的脑袋,李嘉沙着嗓子应了声:“怎么了?” “相爷,前方再走百余里就要进入武昌镇的辖区了,”在公事上,李谆收起私下里的随意之态,甚是严肃地向李嘉禀报道:“是不是要停下准备一番,再做前行?” 准备什么,难道准备过后以这区区百人的队仗就能抵挡节镇的万人兵马了吗?不过休整倒是要的,她必须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来面对猛如豺狼的节镇和比豺狼还狡猾的吕佩仁…… 以天色临晚(还是大中午)的理由,李嘉率人暂驻在个小城里。 她没有立即随大批人马入住官驿,而是和李谆两换了身便装在就近的街市上转悠。西北的小镇没有金陵的三分繁华,随处可见光着膀子,腰围着皮毛的胡人。这里离燕国不远,藩镇之乱后,大批胡人与汉人杂居在燕国各地,见到他们也不稀奇。 李谆只是有些担心李嘉行动不便,受到这些人的冲撞,便格外小心地推着她避免与他们接触。 路过街角,两人恰好与三五身高腰粗的黝黑汉子,李嘉忽然举手示意李谆停下来。 李谆不解,李嘉聚精会神地听了会他们渐行飘远的话语,道:“他们说的是契丹话。” “契丹人!”李谆的神情顿时一变,大为紧张道:“要不要通知此地的戍卫?” “不必了,他们说得与我们无关。”李嘉慢慢道:“他们在谈论一个人。” “谁?” “萧和权。” ☆、第53章 伍叁 李嘉这么一说,李谆反倒松下心来,拇指在鼻尖上一撇:“萧哥的战神之塞外,可不令契丹人闻风丧胆。战场上,那契丹汗王光是听了他的名字连兵阵都不敢跨出一步。” 李嘉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瞥了一眼:“再厉害,他又不是我们梁国人。” 李谆欲言又止地咽咽口水,其实他很想说,你两都好到这份上了,萧哥迟早不是你家的人么。是你家的,还不就是我们大梁的。可这话当着李嘉的面,他没胆说。 李嘉将那几个契丹人的零星碎语反复咀嚼了几遍,眉头紧皱不展,李谆看不过去想分开她的神道:“不是说好出来散散心的,你看你,别说你这副身子骨,便是旁人像你一样时时殚精竭虑也抗不住啊。契丹人也好,萧哥也好,左右与我们此行无关,暂时放放罢了。”说着兴致勃勃地推着李嘉走向前方食肆:“这儿的烤羊肉可谓一绝,今儿我带你好好尝一尝。” -- 第92页 李嘉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羊肉?” 李谆心仪已久的烤羊肉最终没有吃到嘴,因为李嘉突然身体不适,他只得怀着深深的沮丧之情赶紧将人给送回驿站中。 得闻中书相公贵体有恙,随性官员呼啦啦地将李嘉房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相爷,要不要再请个靠谱点的郎中来啊!” “相爷,您可千万要挺住啊!下官、下官们可对付不了节镇的大帅们啊,呜……” “下官觉得相爷您可能是路途太过劳累,要不请两心灵手巧的丫头给您揉一揉,捏一捏……” “喂,长史大人别以为你比下官高一品,下官就不敢参你企图色诱中书相公哦!” “吵。”李嘉冷冰冰的一个字令门里门外鸦雀无声,连着先进门的那个郎中都被哄了出来。 李谆一声不吭地把门扇拉上,对着一脸吃瘪的众人咳了声:“相爷他无大碍,休憩一下就好。各位散了吧。” “哦那就好……” “走走走,回去继续听曲儿。李大人你来不?” 来个屁的来,李谆想到李嘉交代给他的事就发愁,你说他虽然在军中混,可让他亲自去跟踪几个人高马大的契丹人……李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发自心底的悲壮…… ┉┉ ∞ ∞┉┉┉┉ ∞ ∞┉┉┉ 李嘉说休息,却是捧着卷史书挨在油灯看着。书里说的是前梁时期太宗分封藩镇,梁国的情形又与前梁时期不大相同,不过虽然藩镇的势力已在上皇及现在陛下手上受到了极大的制约,却仍是不可小觑。襄王若想在最后的角逐中脱颖而出,必少不了这几位节帅的支持。 所以说这一趟对李嘉来说还是大有用途的,正因如此,她也琢磨不透梁帝派她来的意思。究竟是试炼她,还是想试探她呢…… 想着想着,在闪烁的灯光下,李嘉慢慢伏着手臂闭上了眼。 她并没睡多久,因为屋内多出的第二个人的响声几乎同时惊醒了她。额头贴上了片温浅的热度,将她抬头的动作拦住了。 “都发热了,还不叫郎中来看看?”说话人的声音永远是那样温温和和,像一壶煮不开、沸不了的水。 若是给别的姑娘家听了定是如醉春风不能自拔,听在李嘉耳中就和毒蛇嘶嘶在耳边嘶嘶吐着信子。再昏沉的神智立马也清醒了,她不动声色地避开吕佩仁的手:“吕节度使怎么这时候来了?” 窗外已是星夜如墨,近在咫尺坐着的吕佩仁身上披风未解,似才赶到:“我在武昌久等你不至,恐你路上遇着了什么事,便带人循路找来。一来便听说你病了,正巧我带的人中有懂医术的,你若方便就传他来看看。” 李嘉此行是代天巡视,而不得她的传召,一个节度使竟敢贸然闯入她的寝居,节镇在边境的嚣张跋扈的可见一斑。 “不必了,只是水土不服而已,略作休整就好。”李嘉很想打起精神来对付他,但她确实太过疲惫,脸上的恹恹之色怎么遮也遮不住。 李嘉难得一见的弱势映在吕佩仁眼中,瞳中轻闪过一丝笑意,他低下头挨得离她更近了些,声音也放得更为低迷,隐隐带着暧昧的宠溺:“这个时候就莫逞强了,身子是你自己的要爱惜。”略微停顿了下,他屈起手指轻轻拂过李嘉微微瘦凸起的颧骨:“都说金陵水土养人,也不见将你养得多好……” “啪”吕佩仁的手被李嘉重重挥开的同时,厢房那扇可怜的梨花木门也被人给四分五裂得踢飞。驿站里其他人听到动静想探出头来看看,结果碰上李谆吃人似的目光,嗖得齐齐又缩回了脑袋。乖乖,李大人那扭曲的脸孔太吓人了…… 一柄短刀插在木桌之上,离吕佩仁的手指只有毫厘之远。 李嘉已经连叹气的心都没有了,她在心底念了千遍要冷静要冷静,显然冲进来的这厮和她没有半点的心有灵犀。 吕佩仁的手已在刚才刹那收回袖中,饶有兴味地看向脸寒似冰的萧和权:“本帅没想到这官驿的守卫如此疏忽,竟让刺客如此轻易闯入相爷房内。不过仔细看看,此人与燕国的萧王殿下似有几分相像?相爷,您看呢?” 笨到别人一个动作就能激得他闯进来,这个人不用她看也知道是谁,可不就是燕国那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萧王殿下吗。李嘉无力地撑着额遮住半张脸,能说不认识他么…… “老子的人你也敢动?”萧和权丝毫没把吕佩仁隐含威胁的话放在眼里,他关注的是一脸无所谓模样的李嘉,被揩了油她还挺开心的? 李嘉赶在他发飙前及时截住他的话:“让吕帅见笑了,这是本相一位在此地的故人而已。多年未见,今日来了便邀来一聚。”事到如今,她只能睁眼说瞎话。这是吕佩仁的地盘,外围有着武昌镇数万大军,他要真不把她这个中书令放在眼里拿下萧和权,她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吕佩仁眼角微抽,多少还是顾忌着李嘉情面,淡淡一笑道:“原是相爷故人,约是本帅眼拙了。既然相爷故人来访,那本帅也不作多扰。明日相爷到了武昌镇,再正是摆宴替相爷接风洗尘。” “好说好说。”李嘉恨不得立刻送走这尊瘟神,她知道,这个情或者说是把柄是实实在在落在了吕佩仁的手里。 与萧和权擦肩而过时,吕佩仁略停了停脚步,偏着脑袋含笑看了眼萧和权:“请让步。” -- 第93页 萧和权的剑蹭地出了鞘,李嘉重重咳了声,萧王爷强忍着怒火一寸寸又按了回去。 “你被人揩油揩得很爽么!”吕佩仁的影子还没彻底消失在驿站的门口,萧和权收住的怒火就一股脑冲向了李嘉:“我要是不来,你准备让他摸到什么时候!” 你不来,下一刻我就剁了那厮的手了。李嘉默默在心里道,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所以明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殊不知这样的沉默更进一步激怒了萧和权:“李嘉!做个宰相把你底气做足了是不!”萧王爷其实很委屈啊,你解释啊你就是解释一句我也信你和姓吕的那王八蛋啥也没有啊! 这一句把李嘉给逗乐了,大汪吃醋的点怎么那么与众不同呢:“这和我做宰相有什么关系?” “官做大了,就有胆儿花了!”萧王爷一针见血。 放屁,涵养很好的李嘉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粗话,脸上颜色也拉淡几分:“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么大喇喇地闯进来,你是生怕别人认不出你来?” 萧和权闻言,勾起一缕分外阴冷的笑容:“怕?区区一个吕佩仁我还不放在眼里。他要再敢和刚才那样对你动手动脚,我就带兵踏平他的武昌镇!” “萧和权!”李嘉怒起拍桌:“这儿是我大梁!” 萧和权浑身一僵,那缕冷笑倏地变得无比嘲讽:“大梁……好一个你的大梁……原来在你心中,分得如此如此清清楚楚。” “我分得清楚,你又何尝不是?”李嘉语声如冰,黑色的眼瞳里晦涩幽深:“你以为我不知道契丹人为什么在这里走动,燕国又有多少眼睛虎视眈眈这江南腹地!”李嘉越说越快,说到最后一句几乎是用尽了她胸腔间的最后一缕气息,低得只有他二人听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权禹有着同样的野心!” 柴氏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属于萧氏,现在燕国皇宫内那把龙椅原本也应该属于萧和权。 “你扳倒权禹是拥君护主还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本就头疼的李嘉被他气得头脑发昏,已经管不上嘴里说得究竟是什么了:“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话音刚一落地,她整个人天旋地转,险些吐了出来。 “李嘉啊,你们吵架的声音小点儿……”李谆心惊胆战地从破败的门扇里探出个脑袋,待看清里面情景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萧、萧萧哥,你要把李嘉带哪儿去!” 萧和权扛着尚未回神的李嘉,咧出一嘴森森白齿:“老子要好好教训这个不听话的!” 你给我把人放下!李谆还没出口的话在萧和权充血的眼光下胎死腹中,紧紧抱着门柱喃喃道:“别,别搞出人命就好。” 萧和权哪还看他,扛着人扬长而去。 后知后觉的梁国官员出来瞧动静:“李大人,相爷呢?” 李谆看着一地破碎的木屑,忧伤道:“相爷啊,大概是被人劫色了吧。” “……” ┉┉ ∞ ∞┉┉┉┉ ∞ ∞┉┉┉ 被甩上了马背,李嘉终于分清了东西南北,再好的脾气也爆了:“混账!放我下来!” “不放!”萧和权一跃上马,从李嘉身后勒住马缰,扯了个流里流气的笑容:“相爷您最好安生点,否则这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萧和权你混账!”李嘉在马背上一颠差点吐了出来,抵着翻滚的胃忍着恶心道:“现在你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完李嘉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 “悬崖勒马?!”萧和权笑得让李嘉陡生出不详的预感,就见他弯下腰亲昵地贴着李嘉的脸颊,眼里冷光幽幽:“我巴不得带着你一同死呢,驾!”神驹高高嘶鸣一声,撒开蹄子朝着郊野狂奔出去。 “萧和权,有话我们好好说。”掣肘在人,李嘉试图换个怀柔之策,竭力从萧和权压制的手下抬起头:“那吕佩仁又没对我做什么,你闹什么脾气呢。” “你还等着他做什么?”萧和权冷冷低头看她,驭马的胳膊肘向下稍一使劲,李嘉那点努力挣扎顿时灰飞烟灭,重新被他强按在怀中。 李嘉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这样受制于人的弱势姿态,压下去的火气又蹭了上来:“我最后说一遍,放我下来!!!!” 萧和权掀起薄唇,吐出两字:“做梦!” 李嘉的倔脾气再也控制不住,不管不顾拼尽全力一头撞在萧和权胸前。 萧和权没料到她这般大的动作,刹那不及间手一松,缰绳脱落,而李嘉整个人也一骨碌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重重栽在了地上。 萧和权终于慌了神,一把抓回缰绳把受惊的马匹拉住,长腿一翻,一个箭步奔到了李嘉跟前:“媳妇!媳妇!”看着李嘉摔得七荤八素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懊悔又是恼火:“你多大了,知不知道轻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从疾驰的马背上跌下来的滋味相当不好受,李嘉只觉五脏六腑都一齐移了个地方,想吐又吐不出来,眼前金星直冒,听萧和权居然还骂她,嘴皮子一快:“我乐意!我想死!你管不着!” “……”萧和权手痒痒地又想揍她了。 抱着李嘉从头到脚地摸了一遍,确定没哪折了,萧和权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握着袖子小心地擦去李嘉脸上的灰尘没好气道:“下回你想死找个没人的地,别死在我跟前,碍眼。” -- 第94页 “萧和权,我发现官当大了,脾性长了的人是你啊。”李嘉嫌他笨手笨脚,不耐烦地想要拍开他的手,结果一动弹那股翻天覆地的恶心感又来了,趴着萧和权的手直作呕。幸而她早上没吃些什么,真吐也就几口清水。 萧和权本还想趁着她不占理训她两句,一看她这阵仗什么狠话也说不出口,慌得拦腰想要抱她起来:“逞什么强!我这就带你回去!” “别,别动。”李嘉求饶地拉住他的袖子:“你让我好好躺一会,歇会就行了。” 萧和权踯躅地望向四野,嘀咕道:“这荒郊野外的哪能躺啊,万一跳出来只豺狼虎豹怎么办?”却乖乖地扶着李嘉靠在块树桩子上,自己打了个口哨唤来马,从马背的囊袋里取出油毡,仔细垫在李嘉身下。 李嘉头晕得难受,人倚着萧和权眼睛都没力气睁,嘴上还不饶他:“现在知道荒郊野外了,刚刚那股狠劲去哪了?”唇角向上一拉:“豺狼虎豹,有哪只豺狼虎豹比燕国的萧王殿下还厉害?” 萧和权的脑袋被冷风一吹凉快下来了,自知理亏不敢还嘴,在心里直叨咕:平时不见说话,这时候话倒是一连串蹦出来不带喘气的。 李嘉躺了会呼吸浅了下来,萧和权以为她睡着了便脱下了外衫,才要给她披上,李嘉闭着的眼睁开了条缝:“别。” “别闹了,冷。” “脏。”李嘉避开他,拎了拎袖子。 萧和权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脏是指将才呕吐时不小心溅在衣上的秽物,忍着笑故意扳着脸道:“我说李嘉,有谁像你这么嫌弃自己的么。爷都不嫌弃你,你在那矫情啥。” 李嘉死活不愿意,态度异常坚决:“你不嫌弃,我就嫌弃我自己了!” “……” 夜里的温度下降得很快,李嘉本就体弱,萧和权试着出了个主意:“媳妇你好点儿了没,好点了我们就回镇子上换身干净衣裳。” 李嘉认真地回答他道:“不大好。”意思是,我不愿动。 这丫头还胡搅蛮缠上了!摆明是报刚才萧和权摔她上马的一箭之仇,萧和权怒啊,萧和权急啊,没办法的办法之下道:“那你先换上我的衣裳……” “你的衣裳?”李嘉拔高了声音,砸吧着嘴思考了好半天才勉强首肯道:“好吧……” “哎嘿,穿爷的衣裳还委屈你哪。”萧和权看李嘉那幼稚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低头在她脸颊上啄了口:“故意给我使坏是不?又想逗我了是不?”萧和权可还没忘记那天早上李嘉装傻装呆。 李嘉被他没剃干净的胡须扎得脸发痒,耐不住地推开他,发脾气道:“你脱不脱!不脱我脱了!” “……” ☆、第54章 伍肆 萧和权喉咙咕咚一声响,咽了口口水结巴道:“你,你别乱来啊!这荒郊野外的!万一有那谁经过瞧见了影响多不好啊……” 你要真想脱,等咱回去找个没人地慢慢脱呗…… 李嘉才拉开领口的手顿了下,眉头紧扣,真得认真地思考了番萧和权的话,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有人看到就不好了。”说着手将衣领合拢了起来,挡住了那一抹若隐若现的雪白春光。 “……”萧和权凭空生出一种莫名后悔和想抽死自己这张嘴的抽动。 话说到这,萧和权以为算是摆平李嘉了,麻溜地爬起来作势要抱起她:“走,咱回家了。” 李嘉揪着衣领一声不吭,突然发话:“不行,我穿这脏衣裳我浑身难受!” “祖宗!”再好脾气也经不住她这样折腾啊,萧和权大怒,指着李嘉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啥!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李嘉漆黑漆黑的眼眸瞪着他,半晌慢吞吞道:“我要沐浴更衣……” 萧和权彻底无能为力了,她还装无辜装上瘾了,他抓起一把杂草揉碎在手心里,往地上狠狠一摔:“沐浴更衣?你是不是还要来五六个丫鬟伺候你捶肩敲背撒花瓣啊!啊!啊!” 李嘉被他吼得一时怔了神,过了半会功夫,泪水渐渐汪在了眼眶里直打转。 萧和权也是一呆,随即跳脚:“祖宗你演上瘾了是吧!”毛躁归毛躁,但一看到李嘉眼里的泪水,再毛躁的心也软下去了,垂头丧气地往她身边一蹲:“媳妇,听话啊。天黑了,外头不安全也冷。我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挨得住冻,你挨不住啊。这次贸然来找你,是我不对,我这不是担心你在那吕的兔崽子手上吃亏么。得,和我回去吧。” 李嘉含着泪看他,眼睛一眨一串泪珠吧嗒落下,盈盈泪花粘在长长睫毛上,说不出得伤心可怜。 有了前车之鉴,萧和权自然之道她这眼泪可怜都是假的,心里哀怨着可又不敢再吼她两句,伸出手来搂她:“别哭了啊,哭得我都心疼了。” 李嘉恨恨推开他的手,蹭啊蹭地躲到一边就是不让他碰,手背胡乱在脸上擦着,左一道泪痕,右一道泪痕,滑稽非常:“走开!你走开!” 这还撒起娇来了么……萧和权傻了傻,想笑又不敢笑,厚着脸皮挨过去:“我走开了,留你一人怎么成呢。你都是我媳妇了,还不和我在一块啊。” “谁是你媳妇了!”李嘉像是踩着了钉子的猫,有尾巴的话肯定竖起来炸开了毛,一件件指责他道:“我不认识你!你是坏人!你凶我!” -- 第95页 这演技都天下无敌了吧,萧和权感慨,故作惊奇地陪着她演道:“你都嫁我好多年了,怎么不是我媳妇啊!”眼睛不怀好意地朝李嘉小腹瞄瞄:“说不定连儿子都怀上了。” 李嘉被他的话闹了个大脸红,瞪着眼睛鼓着腮想骂他,可又想不到啥恶毒的词,大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要脸!”估计自己也觉得这话没什么气势,便连土带草地抓了一大把,朝着萧和权的脸砸了过去。 萧和权没猜到她还有这一招,始料不及地被她砸了满头满脸,眉梢鼻尖都可笑地挂着草叶子。看着她不怕死地还想再抓一把扔过来,也毛了,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她跟前:“你!”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李嘉先发制人,脖子一拧,一副英勇就义不怕死的大无畏样子:“哼!” “……”萧和权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你了半天咬着牙道:“今儿我不信还治不了你!”一把提起李嘉的后襟又想学着先前的样子把她摔上马。 李嘉本吃准萧和权不敢对她有所动作,万万想不到这厮一点原则都没有,连女人都动手,顿时慌了神。放开嗓子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连推带打:“别过来!别过来!” 萧和权和她较上劲,非要拧她。 李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纠缠间瞅着了个机会,对着萧和权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日!你他娘的还真咬啊!”这口咬得不轻,萧和权一句粗口爆了出来:“咬坏了老子用什么抱你!” 李嘉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萧和权一骂,嘴上用得力气又加上几分,反正就是不松口。 两人扭打了半天,萧和权本来就怕伤着李嘉没敢真怎么动手,到最后拿她还是没办法,甩了一把脸上的汗,望着她无言以对。过了会,气若游丝道:“媳妇,说吧,什么事是你愿意做的。” “沐浴更衣!”李嘉始终牢记这个初衷不动摇。 “日!” ┉┉ ∞ ∞┉┉┉┉ ∞ ∞┉┉┉ 不洗澡就不动,不换衣服就不走。 李嘉一倔起来,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还装疯卖傻。 萧和权自认倒霉地妥协了,抓把枯草和枯木枝缠到一起,浇上囊袋里的酒,火石一打。嚓,一抹微弱的亮光照亮了方寸天地。如果萧和权一个人,他一定不会烧起这招眼的火把,不仅会招来夜间的兽类,也会招来比野兽更凶残的敌人。 但他身边带着个李嘉,那就是活脱脱的拖油瓶啊。怕黑怕冷,声音响点就能惊得她紧紧搂着萧和权的腰不放,宛如惊弓之鸟般。 虽然知道她是想着法折腾,但李嘉这小鸟依人让萧和权还挺享受的。 刚刚他和李嘉达成了协议,硬件设施不允许,沐浴更衣就算了。找个清洁的水源,给她简单擦洗一番就行了。 李嘉答应的那叫一个不情不愿,嘴撅得能挂个油壶了,满脸写着“太委屈,太委屈。” “火把举高点,看不见呢,媳妇。”萧和权背着她晃了晃。 他是不知道,李嘉在背后死死盯着他,差点就拿火把烧了他头发。大约是觉得烧了他,自己也不能得偿所愿,所以忍气吞声地任萧和权念念叨叨。 水源不难找,在草丛里摸索了会,萧和权就捕捉到了一缕细细的溪流声。叮叮咚咚,和把琉璃珠洒地上似的。 李嘉也听到了,急了,使劲拍了拍萧和权的背,示意他快点走。 萧和权使坏,故意站住不动了,唉声叹气:“媳妇啊,这天太黑了,瞧不见啊。反正我也背上你了,干脆直接回去吧。” 李嘉腮鼓得两包子似的,气得在他背上捶了两下:“说话不算话是小狗!” 萧和权一乐:“还小狗!演,你使劲演,都快演回三岁了,够本事啊。” 此时的李嘉听不大懂他的话,但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喉咙里滚出一道呜咽声,眼见着又要哭。 “得得得!”萧和权赶紧刹住打趣的话头,把人往上又托了托,加快步伐:“咱马上就去洗洗洗!” 寻到的是处不大的泉眼,顺着条不长的细沟渠一路蜿蜒流去。萧和权和伺候老祖宗一样把李嘉轻手轻脚地放了下来,在地上剜了个洞,火把插一旁。前前后后地铺油毡,拿布巾,把她安置好了,才背过身去拾些柴火烧个火堆。 天凉水冷,他担心李嘉受不住。 萧和权拿着根木棍坐一旁削着,不忘叮嘱她道:“这水冷的很,你别多碰。稍微沾一沾,洗一洗就成了。” 水声哗啦啦的,李嘉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像是故意气萧和权似的还时不时发出两声得意的笑声。 萧和权哎嘿了声,转过头去:“李嘉你几岁了,还玩水?!我说什么你就偏和我唱反调是吧,那我说你离我远点,是不是你就得亲上我……” 外衫褪尽,轻薄的中衣映着火光贴在衣上似有还无,将女子不算玲珑曲线衬出几分。沾了水的长发更是黑如墨染,半搭在她的臂弯里。 李嘉正拿着水囊舀着水玩得高兴,没留意另一端萧和权正大光明的“偷窥”,凉水溅在脸上,惹得她直笑。水滴在她的锁骨处汇成条细流,一路流进她衣襟里隐晦沟壑里。 萧和权的心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得他难以控制的面红耳赤,从手心烧起的温度迅速蔓延向身体各处,最终在小腹汇集,热得他坐立难安。 -- 第96页 许是他的目光太炽热,李嘉放下水囊,猛地回头看来。 萧和权呼吸一窒,口干舌燥地解释道:“我,我没偷看。我,我只是担心你冷不冷!”看李嘉并没露出明显的不悦之色后,他突然犹如神来一笔地问了句:“媳妇,你冷不?” 之前玩得开心没发觉,萧和权这么一问,李嘉摸摸自己身上打湿的衣裳。风一吹,打了个寒颤,诚实地回答了自己身体的反应:“冷。” 萧和权心跳得砰砰直响,下意识地也遵循了自己身体的如实反应:“那我抱着你烤烤火呗。”说完后,他觉得自己太罪恶了,简直就像只饥不可耐的牲口! 没等他反悔,李嘉已经思考完毕,朝着他张开双手:“抱。” ☆、第55章 伍伍 软乎乎的李嘉,香喷喷的李嘉,湿漉漉的李嘉…… 萧和权的大脑被这香艳一幕冲击理智所剩无几,使劲咽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地伸过手去把人给抱了过来,抱着还念叨着:“让你不要玩水,冷了吧。” 李嘉被他训得可不高兴了,手一张堵住萧和权的嘴:“烦!” 纤白的掌心沾着冰凉的泉水,沾着萧和权的唇立即变得火热。萧和权鼻尖蹭了下,舌尖麻利地一卷,舔了口。意犹未尽,又舔了口,再舔下去就变成了带着点暧昧意味的亲吻了。 掌心的痒意引得李嘉耐不住地笑,边笑边嫌弃地想要抽回手,嘟囔道:“只有小狗才爱舔人呢!” 萧和权这会子不仅舍不得松开她的手,更变本加厉地沿着她的手腕一路磨蹭上去,牙齿咬上那层在泉水作用下可有可无的中衣时恶狠狠道:“这可是你自自找的,老子让你看看,老子到底是狗还是狼!” 萧和权的心底还是有些发虚,但李嘉这丫头也太瞧不起人了!肉都送到嘴边来了,没有不吃的道理啊! 下一刻,一脸无辜的李嘉就被推倒在了油毡上,油毡下有小石子,膈疼了她,立即惹得她不满地皱起了眉:“疼!” 马上你还会更疼,萧和权在心里禽兽地说,却在忙着撕开彼此衣裳时仍抽空将她挪了个地。 纵然萧和权有心怜香惜玉,但熬了这么多年的火气哪是这么容易消下去的,憋着憋着还是折腾到了李嘉。 ——“不要脱我衣服!冷!”怨声载道的李嘉。 “抱紧我就不冷了啊,媳妇。”机智无双的萧和权。 ——“你你你,不要摸那里,怪难受的……”出声抗议的李嘉 “那好,换你来摸我。对,就这里,再往下点……”厚颜无耻的萧和权。 ——“疼!!!滚,滚蛋……呜……”奋力抵抗最终被镇压低泣的李嘉。 ——“……祖宗!我求你别动了,我也疼!!!!”进退两难,同样备受煎熬的萧和权。 这一仗,两人可谓是两败俱伤,各损八百,谁也没讨到个好字。 萧和权的多年兽欲是得逞了,但一身红红紫紫的抓痕,显然是李嘉不甘臣服身下的杰作。躺在油毡抱着李嘉,一身大汗望着满天星子直喘气,想吃扣肉得去半条命啊。 李嘉稍微好点,主要是萧和权半是心虚半是怜惜,没敢放开手骋欢,由她又掐又咬的。可她疼啊,尤其是萧和权刚进去那会,简直是撕心裂肺的疼,现在那儿还不舒服得让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萧和权任她在怀里捣腾,现在火下去了他有些不敢面对李嘉了,毕竟这事算是他强要的。想起刚才李嘉那哭声,他心难受得发皱,后悔,还有些苦涩。她哭就是不愿意,他没想到她抵触情绪会这么大,她就那么讨厌他碰她么…… 缩头乌龟做了会,萧和权心理大致调整好了,预备着找李嘉好好谈一谈。做也做了,左右他是一定会娶李嘉的,不过把洞房花烛这个步骤提前了点,现在就要探探李嘉的意思,什么时候把梁国这事给了结了,把他两的婚事给办了。琢磨间,萧和权突然发现怀里的李嘉没声了,刚刚不还哭得歇斯底里的,活像受了酷刑是的,这会怎么这么安静了? 一低头,发现李嘉正冷冰冰地瞅着他,那眼神要多锋利有多锋利,就差在萧和权脸上剜个洞了,腮帮子鼓得和塞了两包子似的。 萧和权戳了下她的脸,她也不躲,只那眼神愈发地狠厉起来,里边分明写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丫给我等着!”萧和权乐了:“媳妇你瞪我就瞪开心了啊?” 李嘉哼了声,把脸扭到旁边去,一副“多看你一眼我都懒得”的冷艳模样,显然是闹起了别扭。经过刚才那番剧烈运动,又被萧和权用他衣裳里外包了个严实,她是不冷了,还闹别扭地扯着衣裳嫌热。 萧和权制服她捣乱的手,强行又把她给裹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汗湿的额发抚到脑后,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委屈,是我冲动了点。不过,我从一开始我就奔着娶你的目的去了。”他腆着脸道:“这事早晚都得发生是不,现在疼了,以后就不疼了是不?” “哼!”李嘉对萧和权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为表示愤怒还用双手堵住耳朵做鸵鸟状。 “……”沟通失败,萧和权颓废地叹了口气,把李嘉的衣裳一件件替她穿好,光着膀子连着油毡一把抱起她:“得,反正我人也是你的了,等你想理我时要打要罚且随意。” -- 第97页 李嘉死活不理他,萧和权这时候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要说李嘉是装,这也装的也忘我吧,全然是两个人了。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疯卖什么傻啊。 扳过李嘉的脸,萧和权看着眼神清澈到纯净的李嘉,试着问了句:“我叫什么名字,媳妇?” “你是不要脸的萧和权。”这是两人分别前,李嘉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很好,很符合李嘉一贯毒舌风格。 不要脸……这句话对现今的萧王爷已经算不上打击了。他真正地思考了下,对李嘉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只能更不要脸地问你一句,媳妇,你啥时候嫁进我萧家啊?” 一柄袖箭嗖地扎断了他的尾音。 ┉┉ ∞ ∞┉┉┉┉ ∞ ∞┉┉┉ 吕佩仁和节镇数位将领在武昌镇等了数日,迟迟不见李嘉率人前来,派人去打听了,才得知中书令柜体抱恙,留在原地休养。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个时候病,看在有心人眼里,颇有些给节镇下马威的意思在里头。 “大帅,这小子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堂上一名将领握拳愤起:“这分明是在给您摆谱!” “嗳,他是朝廷特使,又是新上任的宰相,摆点谱立个威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吕佩仁麾下的一名谋士插嘴了一句。 “可是!”将领们显然仍是不服。 坐在上首的吕佩仁眼神明灭,捻着手腕上珠串,喃喃道:“我倒宁愿她只是摆个下马威。”萧和权突然出现,李嘉抱恙,这其中的联系实在不得不令他生疑。 “啊?” 吕佩仁和煦一笑,三言两语安慰了诸位将领。待人散去,立即唤来一名心腹,低低吩咐了两句。 入夜,武卫探听消息回来,朝着吕佩仁拱手道:“属下找到了官驿的郎中,为防中书相公察觉,便只细问了两句,没敢将人带回来。” 吕佩仁点点头:“打听的如何?” “那郎中说,中书相公在夜间感染风寒,却并没有招他诊病。而在今日早晨,由个宦官带了个郎中匆匆入了中书相公房中。问诊、纳方、取药、煎熬,皆由那宦官亲自操作,不假他人手。” 咔嚓一声,一缕茶水从碎裂的瓷盏里缓缓流出。 “大帅!” “无事,你且下去吧。”吕佩仁握着帕子慢慢擦净指上的茶水和细细的血丝:“今日之事不得向他人提起,哪怕是我父亲。” “是。” 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吕佩仁眼中映出的烛焰仿佛愈烧愈旺。李嘉,你会后悔的…… ┉┉ ∞ ∞┉┉┉┉ ∞ ∞┉┉┉ “公子,你会后悔的。”数日前,高幸望着合衣卧在榻上的李嘉,半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那夜的冷热交加终是让李嘉受了凉,回来倒床上眼就睁不开了,高热烧得她浑浑噩噩。幸而还留着一丝清醒斥退了李谆找来的郎中,写信让高幸带来名信得过的医师。 “我从来没做过后悔的事。”不间断的咳嗽让李嘉的声音又低又哑。 “公子真正的仕途才开始不久,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么?”高幸轻声问。 “就算没有此事,以我的身体状况也撑不了太长时间。既然那一天早晚都会到来,迟一天,早一天又如何呢?”李嘉端起凉了些的药吹了口气:“即便你同上皇有意瞒着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是知道的。” “那公子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公子不再是今日的公子,萧和权还对你是否一如今日?” “高幸啊,我早说了。”李嘉长长叹下一口气:“你有时候直白地让人讨厌。他变不变心,与我何干呢?我所做的只是我想做而已,他变心了我或许会伤心会难过,却不会活不下去。再说了,”李嘉唇角淡淡勾起:“那时候我已经傻了,或许连什么是伤心都不知道了吧。 屋内沉寂无声,李嘉饮尽药,咳出些药沫子,擦拭嘴角道:“你去把我的信送到武昌镇去,记得必须由你亲手交给吕佩任。” 高幸看着李嘉坚毅果断的面庞,已经在嘴边的话终是重新吞回肚中:“是。” 听着墙外马蹄声远去,李嘉放下书看着眼前人,慢慢道:“究竟该听谁的想必你心里清楚,我问你的话你务必如实回答,也务必不得泄露一字出。否则……” “是是是,在下明白。”郎中擦着一头冷汗。 “我这副身子受孕的几率究竟有多大?” ++==============我是被*抽出同样两章的分割线,以下内容是一样的,不用看!!!! 软乎乎的李嘉,香喷喷的李嘉,湿漉漉的李嘉…… 萧和权的大脑被这香艳一幕冲击理智所剩无几,使劲咽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地伸过手去把人给抱了过来,抱着还念叨着:“让你不要玩水,冷了吧。” 李嘉被他训得可不高兴了,手一张堵住萧和权的嘴:“烦!” 纤白的掌心沾着冰凉的泉水,沾着萧和权的唇立即变得火热。萧和权鼻尖蹭了下,舌尖麻利地一卷,舔了口。意犹未尽,又舔了口,再舔下去就变成了带着点暧昧意味的亲吻了。 掌心的痒意引得李嘉耐不住地笑,边笑边嫌弃地想要抽回手,嘟囔道:“只有小狗才爱舔人呢!” 萧和权这会子不仅舍不得松开她的手,更变本加厉地沿着她的手腕一路磨蹭上去,牙齿咬上那层在泉水作用下可有可无的中衣时恶狠狠道:“这可是你自自找的,老子让你看看,老子到底是狗还是狼!” -- 第98页 萧和权的心底还是有些发虚,但李嘉这丫头也太瞧不起人了!肉都送到嘴边来了,没有不吃的道理啊! 下一刻,一脸无辜的李嘉就被推倒在了油毡上,油毡下有小石子,膈疼了她,立即惹得她不满地皱起了眉:“疼!” 马上你还会更疼,萧和权在心里禽兽地说,却在忙着撕开彼此衣裳时仍抽空将她挪了个地。 纵然萧和权有心怜香惜玉,但熬了这么多年的火气哪是这么容易消下去的,憋着憋着还是折腾到了李嘉。 ——“不要脱我衣服!冷!”怨声载道的李嘉。 “抱紧我就不冷了啊,媳妇。”机智无双的萧和权。 ——“你你你,不要摸那里,怪难受的……”出声抗议的李嘉 “那好,换你来摸我。对,就这里,再往下点……”厚颜无耻的萧和权。 ——“疼!!!滚,滚蛋……呜……”奋力抵抗最终被镇压低泣的李嘉。 ——“……祖宗!我求你别动了,我也疼!!!!”进退两难,同样备受煎熬的萧和权。 这一仗,两人可谓是两败俱伤,各损八百,谁也没讨到个好字。 萧和权的多年兽欲是得逞了,但一身红红紫紫的抓痕,显然是李嘉不甘臣服身下的杰作。躺在油毡抱着李嘉,一身大汗望着满天星子直喘气,想吃扣肉得去半条命啊。 李嘉稍微好点,主要是萧和权半是心虚半是怜惜,没敢放开手骋欢,由她又掐又咬的。可她疼啊,尤其是萧和权刚进去那会,简直是撕心裂肺的疼,现在那儿还不舒服得让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萧和权任她在怀里捣腾,现在火下去了他有些不敢面对李嘉了,毕竟这事算是他强要的。想起刚才李嘉那哭声,他心难受得发皱,后悔,还有些苦涩。她哭就是不愿意,他没想到她抵触情绪会这么大,她就那么讨厌他碰她么…… 缩头乌龟做了会,萧和权心理大致调整好了,预备着找李嘉好好谈一谈。做也做了,左右他是一定会娶李嘉的,不过把洞房花烛这个步骤提前了点,现在就要探探李嘉的意思,什么时候把梁国这事给了结了,把他两的婚事给办了。琢磨间,萧和权突然发现怀里的李嘉没声了,刚刚不还哭得歇斯底里的,活像受了酷刑是的,这会怎么这么安静了? 一低头,发现李嘉正冷冰冰地瞅着他,那眼神要多锋利有多锋利,就差在萧和权脸上剜个洞了,腮帮子鼓得和塞了两包子似的。 萧和权戳了下她的脸,她也不躲,只那眼神愈发地狠厉起来,里边分明写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丫给我等着!”萧和权乐了:“媳妇你瞪我就瞪开心了啊?” 李嘉哼了声,把脸扭到旁边去,一副“多看你一眼我都懒得”的冷艳模样,显然是闹起了别扭。经过刚才那番剧烈运动,又被萧和权用他衣裳里外包了个严实,她是不冷了,还闹别扭地扯着衣裳嫌热。 萧和权制服她捣乱的手,强行又把她给裹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汗湿的额发抚到脑后,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委屈,是我冲动了点。不过,我从一开始我就奔着娶你的目的去了。”他腆着脸道:“这事早晚都得发生是不,现在疼了,以后就不疼了是不?” “哼!”李嘉对萧和权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为表示愤怒还用双手堵住耳朵做鸵鸟状。 “……”沟通失败,萧和权颓废地叹了口气,把李嘉的衣裳一件件替她穿好,光着膀子连着油毡一把抱起她:“得,反正我人也是你的了,等你想理我时要打要罚且随意。” 李嘉死活不理他,萧和权这时候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要说李嘉是装,这也装的也忘我吧,全然是两个人了。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疯卖什么傻啊。 扳过李嘉的脸,萧和权看着眼神清澈到纯净的李嘉,试着问了句:“我叫什么名字,媳妇?” “你是不要脸的萧和权。”这是两人分别前,李嘉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很好,很符合李嘉一贯毒舌风格。 不要脸……这句话对现今的萧王爷已经算不上打击了。他真正地思考了下,对李嘉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只能更不要脸地问你一句,媳妇,你啥时候嫁进我萧家啊?” 一柄袖箭嗖地扎断了他的尾音。 ┉┉ ∞ ∞┉┉┉┉ ∞ ∞┉┉┉ 吕佩仁和节镇数位将领在武昌镇等了数日,迟迟不见李嘉率人前来,派人去打听了,才得知中书令柜体抱恙,留在原地休养。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个时候病,看在有心人眼里,颇有些给节镇下马威的意思在里头。 “大帅,这小子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堂上一名将领握拳愤起:“这分明是在给您摆谱!” “嗳,他是朝廷特使,又是新上任的宰相,摆点谱立个威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吕佩仁麾下的一名谋士插嘴了一句。 “可是!”将领们显然仍是不服。 坐在上首的吕佩仁眼神明灭,捻着手腕上珠串,喃喃道:“我倒宁愿她只是摆个下马威。”萧和权突然出现,李嘉抱恙,这其中的联系实在不得不令他生疑。 “啊?” 吕佩仁和煦一笑,三言两语安慰了诸位将领。待人散去,立即唤来一名心腹,低低吩咐了两句。 -- 第99页 入夜,武卫探听消息回来,朝着吕佩仁拱手道:“属下找到了官驿的郎中,为防中书相公察觉,便只细问了两句,没敢将人带回来。” 吕佩仁点点头:“打听的如何?” “那郎中说,中书相公在夜间感染风寒,却并没有招他诊病。而在今日早晨,由个宦官带了个郎中匆匆入了中书相公房中。问诊、纳方、取药、煎熬,皆由那宦官亲自操作,不假他人手。” 咔嚓一声,一缕茶水从碎裂的瓷盏里缓缓流出。 “大帅!” “无事,你且下去吧。”吕佩仁握着帕子慢慢擦净指上的茶水和细细的血丝:“今日之事不得向他人提起,哪怕是我父亲。” “是。” 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吕佩仁眼中映出的烛焰仿佛愈烧愈旺。李嘉,你会后悔的…… ┉┉ ∞ ∞┉┉┉┉ ∞ ∞┉┉┉ “公子,你会后悔的。”数日前,高幸望着合衣卧在榻上的李嘉,半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那夜的冷热交加终是让李嘉受了凉,回来倒床上眼就睁不开了,高热烧得她浑浑噩噩。幸而还留着一丝清醒斥退了李谆找来的郎中,写信让高幸带来名信得过的医师。 “我从来没做过后悔的事。”不间断的咳嗽让李嘉的声音又低又哑。 “公子真正的仕途才开始不久,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么?”高幸轻声问。 “就算没有此事,以我的身体状况也撑不了太长时间。既然那一天早晚都会到来,迟一天,早一天又如何呢?”李嘉端起凉了些的药吹了口气:“即便你同上皇有意瞒着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是知道的。” “那公子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公子不再是今日的公子,萧和权还对你是否一如今日?” “高幸啊,我早说了。”李嘉长长叹下一口气:“你有时候直白地让人讨厌。他变不变心,与我何干呢?我所做的只是我想做而已,他变心了我或许会伤心会难过,却不会活不下去。再说了,”李嘉唇角淡淡勾起:“那时候我已经傻了,或许连什么是伤心都不知道了吧……” 屋内沉寂无声,李嘉饮尽药,咳出些药沫子,擦拭嘴角道:“你去把我的信送到武昌镇去,记得必须由你亲手交给吕佩任。” 高幸看着李嘉坚毅果断的面庞,已经在嘴边的话终是重新吞回肚中:“是。” 听着墙外马蹄声远去,李嘉放下书看着眼前人,慢慢道:“究竟该听谁的想必你心里清楚,我问你的话你务必如实回答,也务必不得泄露一字出。否则……” “是是是,在下明白。”郎中擦着一头冷汗。 “我这副身子受孕的几率究竟有多大?” ☆、第56章 伍陆 萧和权离开武昌镇后始终放心不下,再加上手头上的事情没有处理,便没有立即回汴梁,而是趴在梁、燕两国的边境隔三差五地朝着武昌镇踮脚望一望。少年才从情人那讨得些甜头,这牵肠挂肚的心思,倒也能理解一二分,但是吧…… “哥,哥!”从进门就被晾在那快一炷香的萧名鼎忍无可忍跳起脚来:“去了趟梁国你就把魂丢了是吧!你到底在看什么啊!”说好的共商大事呢!说好的有重任相托呢!把他连夜从汴梁揪过来就是看堂堂平南王春情勃发的么? 萧和权一把将墨迹崭新的信纸攥成一团,一巴掌推开萧名鼎伸过来的脑袋,佯装镇定地咳了声:“军情而已,军情而已。” “哥,你别掩饰了,你脸都红了。”萧名鼎的眼神像看着一块糊不上墙的烂泥,连气都懒得生了:“是梁国那个狐狸精吧,哥,不是我说你。你喜欢他归喜欢他,”萧名鼎的脸上出现一种旁人从不曾见过的肃然神色,他沉下嗓音:“你拼了性命挣军功,立威望,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难道就因为区区儿女情长挺下了么?!现在的百官以你马首是瞻,皇帝也信赖你,你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哥!你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于溃啊!” 萧和权脸上的潮红无形中褪去,浅灰色的瞳孔里光芒暗了一瞬后紧着亮起:“你说得我明白,这段时间是我松懈了。” 他语气的沉定令萧名鼎暗中松了口气,如果萧和权登基为帝便定要广纳后宫三千,那时候李嘉这个问题便不再是问题了,他摩拳擦掌问道:“那哥你叫我来这可是为了与契丹人结盟之事?” 萧和权一掌按在他肩上,慎而重之道:“与契丹结盟这种小事哪能烦劳贤弟,为兄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 “那是?”萧名鼎精神大为一振,目光炯炯地看着萧和权:“那莫非是……” “这个嘛,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日子,有劳贤弟代为兄坐镇军中,应付下皇帝查岗。” “……” 那边萧和亲丝毫未察觉到萧名鼎绝望又唾弃的眼神,选择综合症发作到了极致:“你小子眼光一向好,你说我穿哪身衣裳去呢?红得嘛,好似太出挑;绿得嘛,又似太葱嫩;要不,这件藏蓝,不好不好,老气过头了。臭小子你快给我出个主意。” “……”萧名鼎气冲冲道:“我看你就一身绿,再戴个绿僕头最好不过了!” 门口站岗的小兵偷听到这,忍不住探进个脑袋,嘴一咧露出八颗白晃晃大板牙:“爷,那不是个大王八么!” “……” -- 第100页 ┉┉ ∞ ∞┉┉┉┉ ∞ ∞┉┉┉ 李嘉已经有很多年没来光平山了,上次还是在她十岁生辰时,她那不长进的皇爷爷非要带她出来见识见识藩镇的嚣张跋扈,以此激励她务必要梁国大一统而奋斗,硬是把她从广陵拖了出来。结果倒好,武昌镇没踏进去一步,他老人家兴致勃勃地提着个鱼篓,抱着个鱼竿来光平山的山溪钓鱼来了。 那栋屋子就是当年他老人家一时兴起为了歇脚建起来的,屋子不大,独门独院,门前一条潺潺清溪。几十步外是处栽满山茶的凹地,花开时一幕艳景,宛若山涧惊鸿,美不胜收。 萧和权寻到这里来时,李嘉就在山茶地里。梁国的太上皇除了做皇帝混账点外,其他技能倒是点得满分,当年在这里闲得发慌就捣鼓这些山茶,捣鼓捣鼓着就给他捣鼓出这几十株四季盛开的茶梅来。 萧和权第一眼看到李嘉时竟险些没认出来,她拆掉了常年盘起的僕头,长发一水黑如苍玉,松松垮垮地半垂半绕在肩头。她今日穿着了件赤色大袖衫,束紧了腰身,乍一看去与寻常女子并无区别。 花娇衣艳,人却皎皎如雪,看得萧和权醒不过神。 李嘉似没留意到萧和权的到来,一人坐在花丛中,右手轻捧花枝,垂首低嗅,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 看了不止多久,萧和权的魂终于回了些,看李嘉仍专注地赏着花,不由略为沮丧,他的存在感真是低得让他自己都可怜…… “咳,咳!”萧王爷试图用咳嗽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李嘉竖起食指在嘴唇边嘘了声,却仍没抬头看他,萧和权气了也好奇了,这丫头在搞什么鬼。 几步过去,挨着人,顺手捞起她一缕黑发把玩在掌心里:“花有什么好看的。”有那功夫快看我呀,快看我呀! 李嘉察觉到了萧王爷满身求宠爱的气息,好气性地任他顺着自己的发,小声小气道:“声音小点,别惊着……” 惊着什么,萧和权二丈和尚摸不着头,刚想问却在下一刻知道了…… 已经长成大白蛇的小白蹭着李嘉的膝盖迷迷糊糊地昂起头,看见萧和权的刹那双眼冒出红光:小哥哥! “……” 二人世界就这么没了,没了!萧王爷心里的小人头顶乌云,蹲在角落里画了无数个怨念的圈圈。 圈圈画了会,躲得远远的萧和权哀怨地回头看去,却发现蠢蠢欲动的小白已经不知所踪,剩下李嘉一人抽出布巾正要擦手:“咦?” “吃饱了去睡了。”李嘉指指地上的鱼篓。 萧和权额角挂了三道黑线,它刚刚是才睡醒吧,吃了睡睡了吃,这真的是蛇不是猪么? 李嘉边擦手边叹气:“你也有同感吧,我也觉得它要减肥了。” 大汪顿时心花怒放,屁颠屁颠地过去:“媳妇,你找我是想通了和我回燕国成亲去了么?” 早知他有此问的李嘉摸摸他暖烘烘的脑袋,避重就轻地回答:“没事就不能找你么?” 萧大汪的耳朵立即垂下一半,原来不是要和他回燕国啊…… 李嘉的手滑到他颈后轻轻一拉,唇贴了上去:“我,有点想你了。” 萧和权短短一怔,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砰砰砰撞击着胸口,沸腾的血液从胸膛涌上大脑。什么失落、沮丧、不快,统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的脑子里满满地只有那一句话——“我想你了。” 李嘉以为他没有听见,唇稍稍蹭上去点,像是在撒娇吻了吻萧和权的鼻尖:“我想你了。” 那一瞬,百炼钢也成绕指柔。萧和权的手在她背后举了好久,在她说第二句时终于确定自己不在做梦,长臂紧紧揽住她,直喃喃念道:“值了,值了。老子终于撑到这一天了。” 这一整天,萧和权就和看着个宝似的盯着李嘉,生怕她反悔一样。李嘉定性再好,脸皮再厚,也经不住他这么看:“弄吃的,我饿了。” “哦。”萧和权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不对啊,媳妇,这荒山野岭里的去哪弄吃的啊。” 李嘉冷笑一声:“堂堂大燕平南王,难不成连只兔子都猎不到。” 萧和权被她气到了,刚刚还是只软绵绵的小白兔,眨眼就变脸了:“想吃?行,哄得爷高兴。甭说兔子,连山鸡都给你猎过来。” “真的?”李嘉慢吞吞地问。 萧和权鼻孔里哼了哼。 李嘉蹭到他身边,出其不意地搂住萧和权脖子,一抬头吧唧就是清清脆脆的一口,慢慢道:“去吧,爷。我要吃烤山鸡。” “……”萧和权脸红得能烧起来,想教训她:“你说你为了口吃的就这么随便……”训了两句反倒把自己给训笑了起来,摸了摸脸颊,低头狠狠在李嘉嘴唇上嘬了口:“等着,爷给你带山鸡回来。” 李嘉看着他一头蹿出门外,眼角慢慢弯起一点笑意,然而那笑意没停留多久便和她眼里的光芒一般渐渐地消失。她看着长发里深藏的一线白,拿起剪刀一寸寸剪去。 萧和权混迹荒野的经验不少,不仅给李嘉猎了山鸡回来还顺手捉了两条鱼。一条给李嘉炖鱼汤,一条孝敬小白,把这祖宗给喂饱了估计他才有机会好好和媳妇亲热亲热。他的手艺不赖,李嘉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以至于饭吃多了汤便没胃口喝了。 -- 第101页 萧和权不依,敲敲碗:“我说媳妇,爷辛辛苦苦给你捉了鱼回来,你好歹赏个脸喝一口啊。” 李嘉动也不动。 李嘉胃不好,山里又凉,炖鱼汤就是想给她暖暖胃,萧和权想了想,尽量放柔声音:“我媳妇这么能干,日理万机。老人家都说鱼汤补脑,喝了多少有点给你补一补啊。” 李嘉眼皮一眨,萧和权知道有戏,赶紧给她盛了碗来。 李嘉嗅嗅鱼汤,皱皱眉,还是给面子地一口气喝完了,喝完发现萧和权还盯着她,忙道:“我不喝第二碗!” 萧和权咳了声,将碗拿到一边,脸上泛起诡异的红,磨磨蹭蹭道:“媳妇,古人们不是说说饱暖思□吗?你看你也吃饱了……” 敢情把她喂饱了是等着给他填肚子啊! ☆、第57章 伍柒 说来也不怪萧王爷如此饥渴地厚着脸皮求欢,他正是气血旺盛的时候,憋了二十多年了,一旦初初尝些甜头,自然难以遏制一腔汹涌沸腾的情潮。 但李嘉就不太乐意了,在野外匆匆了结的第一回便让她大病一场,又疼又折腾,谁愿意啊。脸皱皱的,坐那死活不吭声。 萧和权眼瞅着那点希望的星火就要熄灭了,赶紧拥着李嘉又哄又骗:“媳妇,好媳妇~”那声调要多软有多软,哪里还看得出一丝燕国煞神将军的影子来。 半晌,李嘉别别扭扭地吐出一个字:“疼。” “……”萧和权立马明白过来肯定是上次自己弄疼她了,看着李嘉弱不禁风的身子,心里有点后悔也心疼起来。骂了声自己是畜生,摸摸李嘉的脑袋,亲亲她的额:“是我不好。” 一个大老爷们说这话说得脸也红了,搂着李嘉道:“下次,我小心点。” 贼心不死还想着下次那,李嘉斜眼睨他。萧和权被她瞅得浑身不自在,讪讪放开她,李嘉看他起身要往外走,便问道:“去哪?” 萧和权闷闷不乐道:“冲凉。” “……” 李嘉强自抑住脸上泛起的潮红,咳了声:“回来。”又咳了声,这次声音小了很多:“轻点。” 这话哪用得着李嘉说啊,能得允许一亲芳泽的萧和权动作自然是轻之又轻,抚之怕碎,揉之怕伤。 解开中衣时,李嘉终于表现得像个正常姑娘家了,双颊微红遮住萧和权的双眼:“不要这样看我。” 萧和权吻着她手心,吻住她的嘴唇:“我媳妇这么美,不看多可惜。” 李嘉恼了或者说是羞了,斥道:“说什么浑话!” 萧和权抬起她的脸,认真地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媳妇,或许在别人看来你的相貌并非十分出众,性格也不多温柔。我嘴笨不会说话,但只想你知道,在我眼里,这世上没哪个姑娘有你一半好。”他亲亲李嘉的额头,无比自豪:“我家媳妇不仅漂亮还可能干了。” 这还叫不会说话,李嘉想嘲笑他两句,却发现喉咙里酸得发胀,竟说不出一个字来,良久含混念了两字:“笨蛋。” 这一夜李嘉的身体沉浮在萧和权汹涌又温柔的情潮中,而她的思绪则同样飘荡在往昔的回忆里。从初到金陵寒夜里的初遇到国子监里的互不顺眼,再至多年重逢醉酒那夜的“有点喜欢”,终至今日的水乳交融。 李嘉庆幸所遇到的是萧和权这个人,若是他人便没有他的傻也没有他的执着。他一路锲而不舍地追逐,终是改变了她,让她学会了生气、烦恼、困惑还有喜欢…… 承受着萧和权炙热的体温与索取,李嘉紧紧抓住他的肩,我也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的。 笨蛋。 ┉┉ ∞ ∞┉┉┉┉ ∞ ∞┉┉┉ 李嘉说来散心,果真就没让任何人来打扰在山中的这段时光。白日里不是替花松松土,便是抱着小白靠在老松树下打瞌睡,偶尔才拿起闲书瞅两眼。萧和权就忙上许多了,清晨起来练剑一个时辰,练完便去山中把今日的食材采集好,回来简单冲个凉澡,便要开始前前后后地伺候着李嘉喝水、吃饭、看书,午睡时还要替她赶赶蚊子什么的。 虽说封了王爵,但这一手家务活萧和权做得得心应手,连李嘉看见了也一本正经地夸赞道:“嗯,娶你娶得不亏。” 才冲完澡光着上身擦拭的萧王爷一听倒也不生气,反顺着李嘉话得意洋洋地自夸道:“那是,你相公我会的事可多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李嘉拍了下他结实紧绷的小腹,感慨道:“我说得是这身好肉。” “……”剔透的水珠子顺着萧和权铜色的肌理一粒粒滚落下来,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萧和权咬牙切齿道:“好肉也要人来尝,客官不亲口尝尝在怎么知道好不好吃呢?”那个吃字被他咬得分外暧昧。 李嘉脸一变,心里连叫不妙,来不及有所表示已经被萧和权就地扑倒,连皮带骨,啃了个干净。 盘在十步外打盹的小白被激烈的喘息声惊醒,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瞟了眼,又埋头睡了回去。唉,主人的行为被小哥哥带得越来越大胆奔放了,真是羞死一条蛇了。 从起初的推诿抗拒,到现在渐觉其中滋味,李嘉已经不很抵触欢爱这件事了,幸得这山中没什么人来,否则萧和权这随时随地的求欢真让她大为头痛。 怜惜着李嘉体弱,萧和权已很克制自己的欲望,闲时尽量找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譬如和小白培养培养感情…… -- 第102页 “媳妇,你家小白最近胃口似乎不大好啊。”萧和权蹲在几乎没怎么动口的小白面前。 用完晚上,李嘉抱着杯雀舌茶消食,没在意道:“有了。“ “……” 过了好一会,李嘉没听到萧和权的声音,回眸去看,对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萧和权盯着李嘉平坦的小腹,伸出爪子摸了摸,琢磨道:“媳妇,你怎么还没个动静,是不是我们还不够努力啊,要不今晚我再加把……” “劲”字在李嘉冷冰冰的眼神里胎死腹中,但到了夜晚萧王爷还是将疑惑付诸实践,折腾到三更才拥着李嘉睡去,还死皮赖脸地辩解道:“我这不是太没安全感了么!要有个孩子,我也有个保障是不?” “闭嘴!”一不小心被他得逞了的李嘉又怒又累地用枕头堵住了他的嘴。 次日一早,天微凉,萧和权照旧提剑去山凹一块平地练武。跑那么远是他担心吵到了李嘉,一个时辰过去,日头已从东方升起。往常这个时候,李嘉人是醒了,但多半还窝在床上发呆,等着萧和权回来把她拎起来洗洗刷刷再喂饱。 今日萧和权未踏入院门,老远便觉出一丝不对的地方。原本紧阖的门扉此时开了半扇,顿时他心中一紧,提气凝住呼吸疾奔到门前,一剑捅开大门:“谁!”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了做轻装大半的高幸立在廊下,而在中衣外头披了件外袍的李嘉拿着封信件低头在看,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漫上萧和权的心头。好像是一场美梦,终是就此打破。 “回来了?”李嘉仍似往常那般打着招呼,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折起放入袖中:“我饿了。” “……”胸膛中的窒闷与两仪忽然就被李嘉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堵了个实在,萧和权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老半天郁郁道:“哦。” 高幸看看赤.裸着上身的萧和权轻哼声,低头道:“那人命我传句话给公子,时间紧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望公子尽快赶回金陵。” “我知道,你先回武昌镇把我的话转达给吕佩仁。就说他的条件我都答应了,他答应的我还望即时承兑。” “是。” …… “梁帝那老头催你回去了?”草草用凉水冲了遭的萧和权在高幸前脚跨出门,后脚便一屁股坐在了李嘉旁边。 李嘉揉着眼睛漫不经心道:“嗯,陛下病了,病得不清。” 萧和权闷了会,道:“媳妇,你是想做女皇么?” “……”李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做女皇,梁国又不是没有立太子。” 萧和权不受她忽悠,道:“你那个大哥哪是做太子的料,你一路做到中书令又岂会甘愿臣服在他指下。” 他倒是看得通透,李嘉打了个呵欠:“那也轮不到我去做这个皇帝,不是还有襄王和靖王。”看着萧和权久久不动,她不由地又提醒他道:“我饿了。” 既然李嘉说了不愿争那个帝位,萧和权心里大石基本也落了一半,轻轻松松地抱起李嘉:“走,吃饭去!” 李嘉戳了下他的胸膛,不怀好意问道:“为什么不愿我做皇帝,怕我压在你上头?” 萧和权嗤之以鼻地哼了声:“小女子心思!老子这不是怕你这身子做了皇帝吃不下那苦,整天防这防那,算计来算计去。”眼角掠过李嘉揶揄的眼神,又不想让她太过得意,改了口道:“这一来哪有功夫给老子生个大胖儿子,”巴掌在李嘉屁股上狠狠一拍:“你说是不是啊,媳妇!” “滚!” 用过早膳,李嘉照旧去茶梅地看小白打发时间。萧和权拿着卷兵书,叼着个茅草坐旁顺带看着她。李嘉有个坏毛病,吃多了就想睡,指不定他一不留神人就坐在地上歪着小白瞌睡过去了。 山中凉,着么睡,以李嘉的身体定是受不住的。 哪曾想,太阳一晒,昨晚又和李嘉努力得太久,萧和权他自己撑不起眼皮子,脑袋朝下一点点的迷糊起来。迷糊前,他还不忘朝李嘉看了眼,嗯,人还坐在轮椅上抱着她的小白碎碎念…… 刺耳的鸣镝声穿颇长空,萧和权陡然惊醒,而那箭簇已在他身前,唯有毫厘。 鲜红的液体嘀嗒往下流,萧和权眼睛似乎也被它所染红:“李嘉!!!!!!” 李嘉站在他面前,一手护在他胸前,一手将他往下按去,避开其他箭簇:“小心,人来了。” 萧和权忽然察觉出有哪里似乎不对。 ☆、第58章 伍捌 深红的血液从李嘉的掌心沿着手腕一路流下,像是一条蔓延无尽的红线,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分外刺目。 萧和权感到挨着他的那具身体一直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疼痛。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半是攻势凌厉的刺客,一半则是来源于李嘉,她站起来了,她怎么站起来了呢?! 偷袭的刺客武艺算不上上乘,但有李嘉这个拖油瓶在,萧和权顾得不了东便护不住西,磕磕绊绊,一场恶斗下来。对方死的死,跑得跑,落红残垣,一地狼藉。 萧和权草草清理了下现场,一头钻进屋内东翻西找提了个药箱出来,一声不吭地坐在李嘉前,握起她的手。伤口扎得很深,皮肉外卷,白骨隐隐可见。萧和权的手握了几次都没握稳,低低骂了声娘,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给李嘉上药。 -- 第103页 包扎过程中扯到了伤口,李嘉嘶了声,萧和权憋住的火气终于爆发了,一脚踢翻药箱:“出风头出的好啊!老子用得着你挡着护着么!” 李嘉像是没料到萧和权发这么大火,愣在那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萧和权发完火立即就有点后悔,平时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李嘉说,使劲抓了把头发,他在台阶上坐下:“我没想冲你发火,我……”一坐下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看到李嘉的双腿。 那双因为他而残废的腿,刚刚笔直地站立在他面前,看不出异样…… 余后道歉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在李嘉面前他一直有啥说啥,从不遮掩任何情绪,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单纯天真。那是因为他把李嘉当自己人,在她面前萧和权觉得不需要拐着心思想这算那。实际上,如果他真的如李嘉所说是个笨蛋,也活不到今时今日了。 李嘉的腿是好的,那她是不是一直就在骗他? 萧和权心乱如麻,手里的布条揉成一团,他不敢往下想去。如果往下想去,他是不是要怀疑李嘉从一开始就利用腿疾在博得他的愧疚他的同情从而一步步地接近他控制他……如果是这样,那在刚刚之前与她在一起的所有时光是不是都是她的别有用心与虚情假意。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萧和权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胡乱想下去,李嘉是第一个他真心实意想对着好的人,他该相信她,相信她对他的感情……想到这,他胸口忽然一滞,李嘉对他的感情,他抬起头看着那张比平时失去许多血色的脸。那张脸依旧是平波不起,寻不到任何涟漪,看着他的眼神也一如旧日般安然而平静。 似是费了好大的劲,萧和权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这遍已经带了些乞求的意味:“李嘉,你说点什么吧。”只要你解释一下,甚至只有一句,我也会相信你是喜欢我的,哪怕这份喜欢并不纯粹,我也能接受。 李嘉静静地看着他,黑色的瞳孔里在一刹间似乎有水波流过,萧和权定睛再看,她眼中已是了无痕迹。李嘉捧着那只受伤的手低头看了会,道:“疼。” 萧和权的心在那一瞬间就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任何一句适合此情此景的话来。李嘉这一句话仿佛卸去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他整个人颓然地坐在那,过了好半晌,他突然飞起一脚重重踢开了药箱,什么也没说,起身大步离去。 至此,什么都不用说,他也明白了李嘉的回答。 药箱砸在不远处的茶梅地里,碎得四分五裂,药瓶布卷滚向四面。萧和权踩着破碎的瓷瓶,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一地或白或红的破碎落英。 被吓得躲在草丛里的小白一拱一拱地爬了出来,直起身子看着萧和权离去的背影,眨眨大眼,慢慢地游到李嘉身边,把脑袋轻轻搭在李嘉膝头,讨好地蹭着撒娇。 蹭了半天,发现李嘉不理它,小白委屈地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冷漠了它的主人。倚着李嘉的膝,小白爬高了些,吐着小信子舔了舔李嘉的脸,苦的…… 李嘉似是对小白道,又似是对自己道:“咎由自取。”察觉到眼角的湿意有泛滥的迹象,忙抬起手背去擦,越擦泪水越是阻不住地涌出眼眶,浸湿了伤口上的棉布,她吸吸鼻子,哽咽着道:“真的很疼。” 等听不到了院中的低泣声,高幸拍拍衣摆的泥土,走入门中。已经收拾好情绪的李嘉除了衣衫上略有狼狈外,神情已然平复如初,唯有眼角微微泛红,他只当没看见:“公子,该回去了。” “嗯。”李嘉拍拍依旧试图安慰她的小白:“走了,回金陵去了。” ┉┉ ∞ ∞┉┉┉┉ ∞ ∞┉┉┉ 现在的金陵城与李嘉离开时已是天上地下两个模样,一国之君在深宫昏迷多日,命悬一线;太子、靖王两党剑拔弩张,蓄势待发。而太上皇么…… “宫里一直没有上皇的消息,连太后那也不曾有消息传递出。有可能他们都被东宫的人软禁了,就等着陛下一旦……”深夜,常梦庭借着夜色掩护来到鸡鸣寺的客房,他在房中来回走了几遭:“靖王那边也不是吃醋的,朝中大臣几有大半站在他那一边,怕是连金吾卫也在他掌控之中了。” “有意思。”李嘉净手点燃一块沉香,招手撩撩烟气:“内宫在太子手下,金吾卫却在靖王手中,倒成了掎角之势。” “陛下支你去藩镇便是有意让你避开这场皇位之争,若是太子或靖王有意对你下手你还能借藩镇之势躲一躲,你怎么还提前回来了?!!!”常梦庭皱着眉停下脚步,他倏地将目光对准李嘉:“莫非你也想争一争这个皇位?” 沉香的香味逐渐在房中散开,而李嘉的神色依旧不多好,揉了会额角两边方道:“争是肯定要争的,只不过……”她睁开漆黑的眼睛:“不是替我自己争罢了。” 常梦庭的眉头因她似是而非的话绷得更紧:“你虽官居中书令,可与太子和靖王相比,尚是不够。若是再让你积攒两年,那时候或有一争之力。”本着惜才之意,他不愿看到李嘉因为皇位而丧命:“你现在位置微妙,只要保持中立,太子和靖王应该不会对你有所动作。你真有心,何不在等上两年?”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别说两年,便是两天我都不会再等。”李嘉一袖挥去面前袅袅升烟:“太子无能,只会是个庸碌之君;靖王无道,则必成暴君。” -- 第104页 “那你心中之君是谁?” “襄王。” 或者说是襄王之子。 常梦庭见劝她无解,只得叹息道:“你有多大把握,又有多少资本?” “禁军有李谆,藩镇则有吕佩仁,而朝中你我之外,还有李儒那个老狐狸呢。” …… 梁帝病危,金陵城中气氛一触即发,风雨欲来山满楼。素日里门庭若市的各位朝官府上皆是门户紧闭。能请假的已经把明年的休假都请了,不能请假地干脆直接摔在宫门前,哎呦哎呦地被送去郎中那;被逼得不得不来当值的则是四处打听,好确定未来领导究竟花落谁家。 李嘉倒是风雨无阻地上朝议事,退朝即坐镇在政事堂中。太子和靖王两边都派了人去找她,无非是想拉拢这个没有名分的兄弟。李嘉态度很明确,你们争你们的,但想我帮你们,没门。 太子和靖王恨得牙痒痒的,也想过干脆除掉李嘉她,但转念一想,这个弟弟是个残废,除了他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给对方留了把柄,便直接将她无视到底。 结果,到头来,满朝人心惶惶之时李嘉这反倒最清净,确也是最忙碌的。 书房的灯火从她回金陵时便不曾熄灭过,前一封折子刚走后一卷文书就已送到。这般通宵达旦的情景落在旁人眼里,皆是感叹,这个残疾的中书相公才是真心为国为民之能者。太子和靖王心里咯噔了下,派人顺来李嘉经手的文书,皆与民生有关,再无其他,便继续放心地把这兄弟搁边上晾着。 关心梁国政局的不仅是金陵中诸位当事人,周围接壤的几个邻国更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在梁帝的龙榻上。有的是看能不能掠个边,抢座城;有的则是想着万一这老梁帝挂了,干脆趁机把欠梁国的债给糊弄过去;有的则是在想,你妹啊!又有新帝登基了,又要送礼了! 古,齐王云: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众人把宝纷纷压在太子和靖王身上时,梁国丝毫不起眼的襄王殿下借着中书令李嘉的东风在梁帝驾崩当夜一举入主龙庭,兵不血刃地夺得了这场皇位之争的最后胜利。 众人的嘴巴都合不拢,紧接着梁国政事堂连发三道政令,追缴太子和靖王余孽,格杀勿论;新帝登基,赋税徭役各轻三年,恩泽四海;最后一件则是,彻查谢家旧案,洗清谢氏冤名。 斩杀太子和靖王两党那日,李嘉亲自登台监斩,头颅落处鲜血四溅,而坐在高台上的李嘉始终面如静水,不曾有一丝变化,旁观者不禁对这个文弱的中书令心生畏惧,亦有人不满。 当下,梁国翰林院院士即时上书,以异常激烈的言辞抨击李嘉对太子和靖王的手段太过残忍,有失仁义之道 “我李嘉所行皆是忠君之事,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何愧之有?”李嘉淡淡回道,随即命人将老翰林哄出门外。三日后,老翰林被贬回老家卖红薯,取而代之的则是李嘉亲手提拔出来的门生。 中书令之威,当朝无人可及。 ┉┉ ∞ ∞┉┉┉┉ ∞ ∞┉┉┉ “哥……我,大概是真的小看李嘉这个人了。”萧名鼎听着梁国传来的消息一个劲摇头:“他可比你心狠多了。” 持书静看的萧和权动也未动,恍若未闻。 萧名鼎看了眼从梁国回来后就和变了个人似的萧和权,瘪瘪嘴,往嘴里丢了粒花生米,翻过一页,忽然咦了声:“李嘉她辞官了?” 萧和权手中的书裂开一角。 ☆、第59章 伍玖 国子监里老师与监生们仍在斗智斗勇,金陵城中秦淮河边香红软绿不变,政事堂的灯火朝起夕灭,百姓人家关心的始终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青柳妖妖,李府门上的牌匾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它的存在感如它主人一样微薄到可怜,来往人经过,无人驻足。 无人知道李嘉辞官后去了何处,天下那么大,她的离去犹如孤石落水,连丝涟漪几乎都不曾见着,消失得干干净净。新帝登基的盛况将她留下的那一丝痕迹冲得了无痕迹,那个坐在深火阑珊处的苍白身影,那个总是沉静无言的年轻宰相,在走向仕途巅峰的时刻却选择了功成身退。 “李嘉,你去了哪?”李谆站在李府前看着门上颓废在风中的破旧春符,春符是李嘉亲笔所书,一笔一划极尽工整,宛如其人。李谆伸手拨了拨上了锈的铜锁,叹了口气,转过身往巷口走去,却是愣住了。 巷口立了一个人,黑紫的暮色里面容模糊,李谆怔过后往前走了一步才看得略清楚些:“萧……和权?” 披着黑斗篷的萧和权像是从深思中被他惊醒过来一般,片刻失神后淡淡应了声,眼神越过李谆看向他身后的李府,眼中光泽顿时暗了下去。 两人因着李嘉才说过几次话,算不上多熟,此情此景见面更是无话。李谆默了片刻后,道:“你来迟了。”走近了,他才看清萧和权的面容,一如往昔的英挺而坚毅,只是脸上多了几分憔悴之色,看得出连日奔波的辛苦。李谆稍稍为之动容些许,不禁问道:“莫非连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萧和权眼睛仍然死死盯着李府那扇漆皮斑驳的大门,仿佛那扇门随时都会开启,露出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传来一声轻如呓语的唤声:“萧和权。” 萧和权……这么想着他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李嘉叹息般的唤声,他蓦地回过头,巷口处只有几片盘旋在冷风里打转的枯叶。萧和权以为自己是恨李嘉的,在发现李嘉处心积虑欺骗他时他确实是恨着的,恨她亲手毁掉了他对她的一腔痴情和一心信任。然而在得知她辞官离去的那一刹那,他明白自己是输了。 -- 第105页 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必是树敌无数,辞官后太子和靖王余孽定会一路追杀不休。萧和权想都不敢想,一夜不眠后将朝中事务大致交代了番,便不顾萧名鼎的竭力阻拦赶来金陵,但还是迟了…… “我原以为李嘉辞官是去燕国找你,没想到并非如此。”李谆和萧和权并肩坐在李府的门槛上,托着腮道:“你说他官做得好好的,现在的陛下又极为倚重他,为何突然就辞官了呢?” 萧和权拔开酒囊,往喉咙里灌了一通酒:“她不会见我的。” “你们吵架了?”李谆看了眼萧和权,摇着头道:“那也说不通啊,李嘉不是为了儿女情长就分不清轻重的人。哎,你去哪啊?” “去找她。”萧和权把酒囊扔在地上,大步朝着坐骑走去。 李谆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去哪找啊。” 是啊,去哪找啊。李嘉存心想躲起来,这世上有谁能找到呢。 ┉┉ ∞ ∞┉┉┉┉ ∞ ∞┉┉┉ 萧和权这一找就找了三年,三年里他从塞北的沙漠走到苍山的洱海,从吐蕃的高山走到东海的海滨,能想到的地方他走了,结果是无数次的希望又无数次的失望。有时他夜宿在野地里就会想起和李嘉在一起的一幕幕,如果说三年前他对李嘉还有些怨恨,但现在留给他只有思念了,彻骨的思念。 他和李嘉本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所以说这缘分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在遇到李嘉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她这样一个人,冷漠、毒舌、闷葫芦还喜欢闹别扭,没一处像别的姑娘一样温柔乖巧。可他就是喜欢上了她,还是非她不可的喜欢! 他想,萧名鼎这小子有句话说得太对了,李嘉这丫头太狠了。狠到说走就走,三年里只言片语都没给他过,好歹也是从小的情分,多少给他报个平安吧,别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萧和权也后悔啊,后悔当初没多留下来片刻,说不定李嘉就解释了呢。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心思多,爱使小性儿,就算是不解释又怎么样呢?!李嘉腿好好的他不是该高兴么,她以前骗不骗他有多重要,只要他两在一起,只要李嘉还能与他说说话,哪怕骂他一句笨蛋,他也甘愿。 可是他还是与她走散了,这五湖四海,找一个人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定一个转角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刻骨铭心的脸。但也有很大的可能,是像他一样,走过无数城池,途径无数街巷,眼前依旧一片茫茫尘沙。 今日是冬至,家家户户煮着饺子,各种勾人口水的香味混杂在风里,将人们的匆匆脚步拖往家中。酒肆老板也在店里下了几锅饺子,自己和小二分一锅,其他的就当是今日福利送给来往歇脚的客人们。 萧和权面前摆得是碗韭菜猪肉馅儿的,看着饺子他不由想起了和李嘉在一起时过的冬至。萧和权自个儿爱吃韭菜,两人聚少离多,好容易能凑在一块过个冬至,萧和权前前后后忙活了一大盘韭菜馅儿的。李嘉也不吭声,给什么吃什么,末了看着萧和权眼巴巴讨赏的表情,淡淡地说了句说好吃。到了半夜,萧和权被尿给憋醒了,出门时听见隔壁响动,还以为进了贼。轻手轻脚过去,结果看见李嘉趴在廊下一个劲地吐,她那惹人厌的护卫高幸拿着水和药给她道:“公子吃不了韭菜,何不直接和他说,何必勉强自己遭这份罪?” 李嘉拿着水吞下药丸,只说了一句:“他喜欢。” 他喜欢,萧和权心想自己那时候是怎么被猪油蒙了心觉得李嘉只是算计着他呢。李嘉她不是没有其他姑娘温柔,而是她把温柔藏在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她笨拙的口舌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表白她的喜欢,只能说“他喜欢”。 他喜欢,傻丫头,说一句你喜欢有多难? 小二从萧和权那桌来回路过了几遍,看他拿着筷子看着饺子久久不动,忍不住问道:“客官,你没事吧? 萧和权抹了下眼角,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沙的,他勉强一笑:“我就是想我媳妇了。” 这个日子想起媳妇,小二看着萧和权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同情,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吧又怕戳了人家伤心地,只得呐呐道:“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人。” 这么一说,萧和权的眼睛更酸了,七尺男儿险些就那么掉下了泪。这一路找来,他是从没断过走下去的念头,但他也越找越绝望,他是个认死理的,不找到人绝不回头,但如果真就一直找不到她呢? 萧和权不愿再想下去,每个人都会有绝望的那时候,一旦控制不住,任谁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推开碗,萧和权放下几文钱,拿起剑,他答应萧名鼎回汴梁一趟,再不走就赶不上元日了。 “萧王爷。”酒肆门口的马车上走下一人,那人扬眉一笑:”多日不见,萧王别来无恙否?” “老子很忙,有话快讲。”碍于两人各自的身份,萧和权咽下去后面那句话,冷冷一笑:“驸马爷正值新婚,丢下公主就不怕梁帝龙颜大怒?” 吕佩仁没有把他不客气的话语放在心上,衣袖轻拂,在萧和权对面坐下:“我知萧王日夜奔波繁忙,所以长话短说,今次我来是受故人之托,来给萧王殿下传个消息,顺便送样东西的。” 听见故人两字,萧和权脸上的不耐之色慢慢消失:“什么消息?” 吕佩仁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道:“萧王这些年游历四海,可是为了寻找李嘉的下落?” -- 第106页 “明知故问。”萧和权不假颜色,心跳却一声高过一声。 “如果我说,李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萧和权脑子里轰得一声,一把揪住吕佩仁的衣襟:“你他妈说什么?!你再胡说八道一个字,老子让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客官,客官!”小二眼见情势不对,连忙凑过来劝说:“有什么事好好说,好好说!” “滚一边去!他咒老子媳妇死,老子不揍他还是男人么!” 小二被掀到了一边去,扶着撞痛的腰眼,嘀咕道:“刚刚你不还说你媳妇死了么!” “我知道你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吕佩仁的声音也有些紧,他被萧和权抓着也不动怒,缓缓道:“李嘉在幼时便因宫闱斗争中了毒,那毒药虽不会立刻要了她的命,但会随着年岁增长逐渐伤害她的神智和身体。不要说你没有发现,三年前的李嘉已经有了不对劲的地方了吧。”他拉开萧和权的手:“她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怎会忍受自己在心爱的人面前一日日变疯变傻?她不想让你看到那样不堪的她,所以才会辞官,躲去无人之地度过余生。” 咣当一声巨响,萧和权掀翻了桌子,手里握着的剑直抵着吕佩仁的胸膛,仿佛下一刻就要用它捅穿吕佩仁:“你他妈再说一遍!” 可他终是什么也没做,剑从他掌心落下,他蹲在地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孤兽,蜷在墙角里,捂着脸的手不停地颤抖,一滴,两滴,地上氤氲开了一片水泽。 周围看着的人也颇是不忍,侧过头去擦眼泪。 “叔叔,不哭。”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握着个帕子伸到萧和权面前,看萧和权不理他,又迈着小步子走了一步:“叔叔,不哭。” 萧和权身子一颤,睁开赤红的眼,他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瞳仁。 ☆、第60章 陆拾(大结局) 燕国京城汴梁近日多了位新贵,不满三岁的小小年纪深得圣眷,更是当朝权势第一人萧王殿下的心尖尖。 “哎,小祖宗别跑别跑!赶紧把这甜羹吃了好午睡才是。”庭下武一追着锦衣小人满地跑。 “不吃不吃,我要捉蟋蟀。”小人不耐烦地挥着小胳膊。 萧名鼎站在窗口盯着那小人研究了半晌,道:“别说,和哥你长得不像,但这脾性却是像极了。我说,哥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有个儿子呢,你这些年不是在找他么?” 屋里很静,像根本没有第二任。萧名鼎眼皮跳了下,他以为萧和权有了儿子,李嘉这事就是随风过往不是一件事儿了。但现在他这反应让萧名鼎心里直打鼓,寻思着找个别的话头岔开:“哥,这小子仔细看五官还是更像你些……” “哪里像我,分明是第二个她。”不知何时,萧和权也站到了窗下,目光淡淡地追随着那抹小小身影:“正因像她,我有时候都不敢多看他。”萧和权拉下窗户:“触景生情,伤心。” 萧名鼎听得一头雾水,这她他他的,到底是哪个他啊! 萧和权走到案边拿起一叠折子交给萧名鼎:“以后不是无关紧要的事不要来问我了,你参与政事也有段时间了,自己能拿主意便做主吧。” 萧名鼎捧着沉甸甸的奏折沉默了好一会,还试着劝萧和权:“哥,如今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能放下的便放下吧。李嘉他……”说着触及萧和权的目光,余下的话不由自主地梗在了喉咙里,讪讪道:“那,那我走了。” “走吧,记得见了陛下就说我近期身体不适,恐要在家休养好一段时间。” 休养也好,和那小子多待待,培养培养感情,说不定便把李嘉那人给忘了。如此一想,萧名鼎心里踏实了不少,出门时还乐呵地和萧宝宝打了个招呼,结果招来那臭小子一个白眼。 得,别说,这无法无天的样子还真像萧和权。 头一个月,萧宝宝来汴梁过得极不习惯。萧和权有心想问他娘亲,可这小人认生的很又有些怕他,任他左哄右骗都撬不出一个字来。萧和权也是个暴脾气,两三次心里一急就发飙了,萧宝宝被吓得两眼汪着泪水,缩成个一小团躲在武一后面呜呜咽咽的,更不敢与他亲近说话了。 萧和权晓得这小子有卖可怜的水分在里头,可一对上他那双神似李嘉的眸子,一刹那什么火都在心头冻住了。是的,冻住了,生不来气却也冷得他心凉。吕佩仁说李嘉死了,他是一个字也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没亲眼看到那李嘉就是活着的,至少活在他的世界里。 接触得时间久了,萧宝宝与萧和权也熟悉了,但萧和权却也不想逼问他了。每日里,大半天萧和权都陪在他身边。许是李嘉教的也有可能是天生从他娘那继承来的,萧宝宝贪玩但也好读书,才三岁便已识了不少字,谁见了他都要夸上两句聪明。在这时,萧和权才会露出一真心实意的笑容,那是,老子的儿子可聪明着呢,没看他娘是谁么。 萧宝宝读书时,萧和权要么也卷着本书陪读,要么就拿着刀削削刻刻。萧宝宝支笔抵着下颚,问道:“叔叔,你在削什么?” “臭小子又想挨揍是吧,说了多少遍老子是你爹,不是叔叔。”萧和权削着木头,头也没抬。 萧宝宝想说我爹才不会是你这么凶和糙的人呢,但一想到萧和权的巴掌骨头一紧就啥也不敢说了。 -- 第107页 萧和权看了眼闷闷不乐的萧宝宝,道:“爹在给你做小弓箭,做老子的儿子哪能不会骑射呢。” 萧宝宝呆了呆,激动地丢下笔扑在萧和权膝头,奶声奶气道:“弓箭好,弓箭好!宝宝要射箭玩!”这一高兴什么节操也没了,揪着萧和权袖子道:“爹爹快带宝宝去射箭!” 萧和权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大掌揉着小脑袋:“好好好,爹带你去骑马射箭!” 萧宝宝眼睛都笑得没了,眼睛亮晶晶地趴在一旁看萧和权削木头:“还是爹爹好,娘亲只会教宝宝读书,一点意思都没有。” 萧和权手里的刀一歪,一滴血啪嗒落在地上,他浑然不觉,只看着萧宝宝,声音颤抖:“你刚刚说什么?” ┉┉ ∞ ∞┉┉┉┉ ∞ ∞┉┉┉ 汴梁的菊花是中州一绝,到了秋节,点上一笼第一楼的包子,上杯菊茶,悠哉悠哉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这是富贵闲人过的日子,城中平民们虽大多还要为生计奔波,但歇脚时去城西买上一兜老沈家的菊花糕倒也破费不了多少钱。老沈家的菊花糕是个汴梁城小吃的老招牌了,爽甜可口,清热去火,正是适合这个季节的好点心。 去年老沈家当家的去了,留下孀居的娘儿两,今年便格外的忙碌。 “媳妇,丫头呢,一大早怎没见她?”沈老太放下空簸箕,望了望里屋。 沈家媳妇在围巾上擦擦手,忙着打糕不抬头道:“一早便起了,说是去城南采红豆,回来要做红豆米糕。” “她是个不知事的,你咋让她一个人去了!”沈老太脸一变,责备道:“这些日子都传要和契丹打仗了,万一遇上个歹人怎么办!” “放心吧,娘,隔壁的环丫头也一同去了。保准跑不丢!” 沈老太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往簸箕里放下一排排打好模的糕点:“依我说,隔壁环丫头那兄弟是个靠得住的,看起来也喜欢咱们丫头。就是咱们丫头那心思,唉,怕是配不上人家啊。” 妇人莞尔一笑:“娘,我看倒是隔壁那小子配不上咱家丫头。咱丫头人是傻,读书识字不在话下啊。” “理是这个理,可亏就亏在这个傻上面啊。”沈老太叹了口气:“我去前头看看她回来了没,今儿忙,原还想着喊她搭把手的。” “行,娘您慢点。” …… “沈娘,你红豆采好了没?该回去了,要不你阿婆该着急了。”高环挎着一篮白菊从东边走来:“咦,你在编什么?” “红豆。”沈娘坐在石桩上,拈着根细针对准一粒红豆细细钻着,她手里已串了十来粒。 高环对沈娘的种种怪行已见怪不怪,只道:“这红豆有什么好串的,又不如珠子漂亮。” 沈娘的脸庞在午后的日光下显得温柔而细润,看着高环认真道:“红豆又名相思子,通九窍,止热闷。留取他年银烛下,拈来细与话相思。” 高环一听她念诗就头大,连连摆手:“别别别,千万别给我念你那些酸诗。”她拾起一粒看了看,坏笑道:“你莫不是有心上人,串了这相思子送他。” “心上人,心上人是什么?”沈娘歪着头看她。 “唉,我与你个傻子说这些做什么。”高环长长地叹了口气,挎着她的胳膊:“走啦,回去吧。” “哦……”沈娘慢腾腾地收罗起东西,随着高环往前走了几步,依依不舍地回过头,脚步往后一转跑回来采了把不知名的野花,和得了个宝贝似的捧在怀里笑了开来。 高环摇摇头,点了点她脑门,嗔道:“说你傻吧动不动就冒两句诗书来,说你聪明吧偏生还就是个傻子。” 沈娘低头摸着怀里的小花,笑得甜甜的,并不管她说了什么。 回到桐巷里,沈家铺子面前已经排了老长的队。街坊里的都是熟面孔,高环熟稔地一一打着招呼过去,沈娘随着她也乖乖巧巧地喊着伯伯婶婶,她模样生得乖巧,身世又招人可怜,于是这一路走过来后怀里多了七七八八的零嘴小玩意,把她给高兴得一个劲笑。 “哎,这沈娘一笑起来就和朵花似的,让人心疼到了心坎里。” “是啊,这沈娘就爱笑,笑得人看着也欢喜。” “沈娘!沈娘,你这丫头去哪了,现在才回来。”沈老太一见着她和见着救星似的:“你快把你娘给忙死了知道不!幸好你高哥过来搭把手,要不然可有的忙了。还不快进来!” 沈娘哦了声,乖乖跟着沈老太进了铺子。 在沈娘被拖进铺子的同时,一个小童站在巷口咬着米花糖发呆。 “看什么呢,小子。”萧和权拎着一纸包的零嘴从他后面走来:“你不是吵着要吃菊花糕么,怎么不想吃了?不想吃了就和爹去你萧叔叔家,你萧婶说想你了。” “要吃的要吃的!”萧宝宝蹦跶起来抱着萧和权的胳膊,黑溜溜的眼睛睁得亮亮的:“爹,爹,宝宝要吃菊花糕!” “想吃还不去!”萧和权咧着嘴,一巴掌拍在他的小屁股上。 “好好好!菊花糕!”萧宝宝一溜烟地蹿过去,却还知道规规矩矩地排着队。 排队的人稀罕地围观他:“这是谁家的娃娃,生的好生水灵。” 萧宝宝挺起胸膛,自豪道:“我是李萧氏的儿子!” 满堂哄笑:“你爹姓李是么娃娃?” -- 第108页 “那是!” “是你个大头鬼!”萧和权一头黑线地拎起人,瞪他:“谁和你胡说八道什么李萧氏的!你跟着老子姓你,知道不!” “哼!娘和高叔叔都说我是李萧氏之子!” 话题又转了回来:“你小子给我说清楚,你娘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 “你欠揍是吧!” “嘤嘤嘤!爹打我!爹是坏人!” “假哭没用,没菊花糕吃了!” “爹你真幼稚……” 修理完萧宝宝,萧和权一手提着菊花糕一手牵着哭哭啼啼的儿子往回走:“下次乖点啊!” “哼!” 夜里回到家中,萧和权小心翼翼地抱着瞌睡不断的萧宝宝下马,萧宝宝趴在他怀里呢喃道:“宝宝好像看到娘了。”头一歪睡着了。 “……”萧和权手里的菊花糕应声而落。 ┉┉ ∞ ∞┉┉┉┉ ∞ ∞┉┉┉ 萧和权是在次日找去沈家铺子的,前夜萧宝宝睡得太熟,萧和权才摇了摇他,他便做出副要哭得惊天动地的模样: “宝宝要睡觉!宝宝困!宝宝正在长身体!爹爹虐待宝宝!” “……” 李嘉是个冷性子,萧和权也没萧宝宝这般娇气啊!萧和权气得想打他,最终没舍得,只能睁眼等到天明,从姗姗醒来的萧宝宝嘴里撬出了只言片语。 萧和权一路纵马疾驰,到了沈家铺子便一头栽进去,结果逮了空,一转头又往城南奔去。 隔壁门扉开启,露出高环半张脸来:“大人,就这么放着萧王去找小姐么,您等了陪了小姐这么多年又算什么呢?” “算什么?这有什么好算的。”深院里传出一声淡淡叹息:“她自始至终要的从来都是那个人。” 萧和权是在城南一座老庙旁找到沈娘的,沈娘坐在石桩上,裙兜上放着满满的红豆。她哼着歌低头专注地穿着红豆,神情既专注又温柔。 萧和权走两步,膝盖颤抖地站不住,缓缓蹲在她面前,眼睛眨也不敢眨,只怕她再从眼前消失了般:“李嘉……” 她一怔,低头好奇地看着萧和权,白发编成的长辫垂在耳侧,落在他手背上:“你是谁?” 萧和权脸埋在她膝头,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长久长久地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啦!!!我去,这文写的停停断断,至此终于完结了。番外大概会有一篇,后面会放出来。么么哒,谢谢大家一直的支持。下篇文我一定会保证更新速度,起码恢复到祖宗那文时候的,下篇文是古言仙侠,甜暖的宠文~喜欢的话可以先收藏下我的专栏,随后开坑你们就知道啦~新文还在修改和码字中,_(:з」∠)_遇上严打有些不和谐的设定得改……不出意外会在本月底下月初开坑~ ——完—— 61、【番外】一 萧王爷最近很忙,王府里骤然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可不叫他忙得脚不沾地。 小的要吃要喝要教读书写字,大得比小的还难伺候,要看着吃看着喝就罢了,萧和权还得时时刻刻陪着她,生怕一个不小心计就从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李嘉的心智现在和萧宝宝差不多处于同一水平线,甚至比萧宝宝还幼稚些。大抵是萧和权对她看得看得太紧,从来王府的第一日她就对萧王爷的意见很大,萧和权说向左她必向右,有时候拗起来气得萧和权打不是骂不是,还没凶她那双眼珠子里就汪了泪,和萧宝宝一模一样,只能干瞪着她生闷气。 “媳妇,今儿我去宫里,午后就回来。你好好在家听话啊。”今日是燕帝生辰,萧和权不得不带着萧宝宝入宫一趟,但他实在放心不下家里这只大的。一大早天没亮站在她床前一件件吩咐:“记得按时吃药,别玩水贪凉……” “烦。”李嘉捂着耳朵不耐烦地冲了一句。 萧和权已经习惯她这德性了,隔着被子摸摸她脑袋,转身又向侍女仔细叮嘱了两句,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同样睡得迷迷糊糊的萧宝宝去了。 人是来宫里,可萧和权那颗心啊总也放心不下,眼皮子是一个劲地跳,心不在焉地连皇帝唤了两声都未听见。 “爹,皇伯伯喊你……”萧宝宝扯了扯他的衣袖。 萧和权猛地回过神,赶紧告罪。 燕帝兴致颇高倒也不在意,和颜悦色地将刚才与柴旭说得话又对他重复了遍:“方才我问了阿旭,得知你府中一名女眷都没,堂堂平南王这怎么能行呢?你看这京中哪家府上的小姐有喜欢的,朕给你保个媒!” 周围喝酒的大臣们顿时精神一抖擞,两眼放绿光,齐刷刷地看向萧和权。和平南王结亲,这可是门一本万利的好亲事啊! 萧和权没回过神,这皇帝过生辰怎就扯到了他的家事上了,正想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推脱时,好奇的萧宝宝先开了口:“皇伯伯,什么是保媒呀?” 皇帝看着娇憨可爱的萧宝宝,乐得一笑:“就是替宝宝你再找个娘亲来照顾你和你爹爹。” 萧宝宝天真地看着燕帝脱口而出道:“宝宝已经有娘亲了呀!为什么还要再找?” “……”周围响起一片心碎的声音。 燕帝略有尴尬地看向萧和权,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和权,你什么时候娶的亲?” 若在数日前,萧和权或许还是沉默无声,现在他腰板可直了,老子媳妇可找回来了!待要作答,一个内侍躬身匆匆步入华庭,跪下道:“陛下,萧王殿下府中传了急讯。” -- 第109页 萧和权心里叫了声不好,那不详的预感果真应验了,燕帝饶有兴味地看了眼他,问道:“什么事?” 内侍看了眼萧和权,呐呐道:“小人不知,只道是府中家眷似是不妥。” 萧和权噌地站起来,抱拳道:“臣府中有急,请陛下允臣先行告退。” “也罢,你去吧。回头把媳妇带来给朕敬个茶,也好让朕瞧瞧。”王爷娶亲并非儿戏,按规矩是要先奏请皇帝,但燕帝有心不计较,便也只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就让他走了。 萧和权提着萧宝宝走到殿外,回头看了眼,低声问身边的内侍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内侍苦着脸道:“说是王妃娘娘砸了屋子,不肯吃药。” “……” ┉┉ ∞ ∞┉┉┉┉ ∞ ∞┉┉┉ 萧和权快马加鞭回去一看,说李嘉砸了屋子是夸张了些,但房内确实乱七八糟。李嘉抱着膝缩在角落里,哭得一抽一噎,好不委屈。萧和权被李嘉磨练得已是百毒不侵,面色不变地从一地狼藉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拿着帕子擦擦她的脸,温声道:“早上不是还好好的么。” “药苦,不吃。”李嘉哭得脸上左一道泪痕右一道泪痕,活脱脱一张花猫脸。 李嘉怕苦萧和权知道,但也没见她闹过这么大的脾气。萧和权先不忙教训她,转身让人把今日的药端来,自己舀勺喝了口,是比以前的苦些,问了府上郎中得知,是李嘉的病有趋重的倾向所以改了方子。平日里吃药都是萧和权亲自一口药一口蜜饯地喂给她,王府其他人哪知道这些,端了药来李嘉尝了一口就死活不肯进口了。药凉了便没了药性,侍女急得围着她团团转,好说歹说把李嘉给说恼了,这才发了脾气。 李嘉见了郎中,立刻凶神恶煞地告状:“就是他!”又指向旁边唯唯诺诺的侍女:“还有她,一起欺负我!” 侍女噗通就跪下来了,欲哭无泪:“小人哪敢欺负王妃您哪!” 萧和权哭笑不得遣退了郎中和侍女,李嘉一看他不帮她出气不乐意了,刷地甩开萧和权的手又抱回一团,留了个后脑壳给他。 “他们劝你吃药也是为了你好,我还能罚人家不成?”萧和权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原先那乌黑的青丝皆数被一把花白所代替,萧和权在接她回来的初几日每每看她一头华发都会彻夜不眠。过去的三年,李嘉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想也不敢想。 李嘉虽在心智缺失之后任性蛮横了些,却也非完全不讲理的,萧和权连哄带骗陪了她一下午,药也吃了脸上也有了笑容。 晚膳时分萧名鼎和柴旭提着好酒登门拜访,柴旭围着女装的李嘉啧啧道:“我若不在陛下面前逼一逼你,你是打算把她藏一辈子?我猜到你府上藏的是李嘉,却没想到她竟……竟是个女儿家。” 萧名鼎已经在前几日看见李嘉时震惊过了,只不过现在看了她仍是转换不过来,趁着李嘉与柴旭说话的功夫,拉过萧和权:“哥,她这要傻一辈子你该怎么办啊,你养个儿子不够还要养个女儿?” “傻就傻呗。”萧和权看了眼被柴旭忽悠得眼睁得大大的李嘉,懒懒一笑道:“我也想通了,她之前活得是聪明但也活的太辛苦。傻了往好里想或许也不算是件坏事,现在她的世界比谁都简单,再没有什么能烦到她了。” “可她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啊!对她而言你算个什么啊,丈夫?朋友?还是爹!” 萧和权一拳揍过去:“爹你个头!老子养她老子乐意,你管不着。” 萧名鼎生生挨了一拳,叹了口气:“我看不止李嘉傻了,你也傻了,没救了!” 李嘉认不得萧和权,自然也不认识柴旭了,先是看柴旭温吞吞的自以为是个比萧和权要好上许多倍的人,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招了萧和权好几个白眼。结果被柴旭忽悠地吃了几个亏,大怒之下奔到萧和权面前:“他欺负我!” 萧和权与萧名鼎把盏小酌,慢条斯理道:“你不是跟他跟得很热络么?” 李嘉看看一脸无辜的柴旭,再看看萧和权,精打细算了番,识时务地站回到萧和权那边:“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仿佛是怕萧和权不相信,她还急切地强调了一句:“我很喜欢你!” 萧和权手里的杯子咔嚓碎了一个角。 ┉┉ ∞ ∞┉┉┉┉ ∞ ∞┉┉┉ 白天闹得厉害,萧和权才送走柴旭和萧名鼎,李嘉就呵欠连天偎着他要睡了。萧和权抱起她送回房中,盖好被子拍着哄了哄,注视着她恬谧的睡颜,眼角酸得厉害。他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个轻轻的吻:“我也喜欢你。” 喜欢到就算你忘记了我,我依然不会改变一丝对你的喜欢。 “王爷,有位自称高幸的男子来访。” “你来做什么?”萧和权看着一身黑衣的高幸冷冷道:“如果是来找她,那就不必了,她睡下了,改日吧。” “王爷已是佳人在怀,何必这般如临大敌。”高幸对萧和权的敌意付之一笑:“在下是来找王爷的。” “找我?我与你有什么好谈的?” “王爷正当盛年,又是燕国肱骨之臣……”高幸深深看了一眼萧和权:“王爷筹谋这么多年,前途不可限量,这王府之中自然少不了一位贤良淑德主母,而王爷也会有更多的子嗣。在下前来,只想对王爷说,如果将来王爷有另娶的打算届时便请容在下将人接走,一来她毕竟是我大梁的公主;二来公主心性宛如孩童,着实应付不了深宫后苑中的争斗。” -- 第110页 萧和权眼中戾气陡升:“不论本王将来如何,李嘉你想都别想带走!” 高幸已预料他的回答,只是一笑:“那只盼王爷初心不变了,王爷可知她的病情为何会恶化的这么迅速?”他看了眼长廊深处,淡淡一笑:“三年前她有孕,自感心力交瘁,恐无力为王爷诞下子嗣,主动放弃了朝中一手打下的根基,远走他乡。王爷现在看小殿下健康活泼,又可知她当时生产时凶险万分,血崩不止。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比男子还理性而冷静的人,可她却孤注一掷放弃一切只为你生下这个孩子。小殿下的出生耗尽了她所有的心血,之后她便一日快过一日地忘去所有的人。她预见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但她依然义无反顾地走向这一天, “她比你,也比我想象中的要爱你许多。” 萧和权坐在屋前的台阶上,高幸离去前留下的这句话反复响在耳朵里,他看着满天星子,在他找寻李嘉的那些夜里,他经常看着这样的夜幕,想着她也同时看着这些星星他就有继续往下走的力气。 肩头突然一沉,挨上个热乎乎的东西,萧和权轻轻拍拍她的脑袋:“怎么不睡了?” 李嘉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把身子缩进他怀里:“饿……” 萧和权一把抱起她:“走,媳妇!咱们吃东西去!” 62、【番外】二 春去秋来,萧宝宝的个儿窜了一个大大的高度,小白的儿子已经破壳会陪着萧宝宝一起晒太阳了。小小白是条小公蛇,胆儿特效,府里养的小黑犬嗷嗷叫两声就能被吓得躲在萧宝宝袖子里死活不出来。 柴旭来给萧宝宝送零食时看见李嘉独自坐在长廊上发呆,拢着袖子慢悠悠地晃过去:“这又是谁惹王妃娘娘不高兴了?” 李嘉惆怅地揪着小花瓣,不搭理他。旁边的小丫鬟拿着帕子掩嘴,小声道:“打王爷去北边和契丹人谈判后就一直这个样子,吃不香睡不好的,一夜醒个两三回,张嘴就问回来没。” 哎呦,看起来萧王爷进步不小,让这丫头知道想人了。看李嘉手里的花快揪完了,柴旭抬手摘了朵秋海棠递给她:“王妃娘娘可是想萧王了?不要担心,过不了多久他就回来了。” 见了花,李嘉终于肯施舍个正眼给他了,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嘟囔:“没意思。” 柴旭仔细着听她嘟囔,听她道:“没人欺负,没意思。” “……” 这李嘉打病了后性格变了不少,以前是冷冷清清一人,现在就是一欺软怕硬的主。在沈家的时候,沈老太凶巴巴的她就表现的分外乖巧;来了王府,萧和权就差没把她给宠到上天去了,甭管是星星还是月亮,李嘉嘴还没张眼神到了,那东西也就到她手里了。 萧和权这般服软做小,李嘉那气焰就和火遇着了风,蹭蹭蹭向上冒啊。但王府里呢,萧宝宝年纪小人又鬼精的,平时把李嘉哄得眉开眼笑;其他人有不敢招惹这个萧王殿下的心肝宝贝;只有萧和权时时晃在她面前,伺候她好吃好喝还要受她的气。 萧名鼎有次来看着李嘉朝萧和权撒气,气得直想揍她:“有你这么狼心狗肺的么!不愧我哥喊你白眼狼,我哥把你疼到心坎里去了,你还糟蹋他!你怎么狠下心的!” 李嘉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用比他更大的嗓门理直气壮地吼回去:“他乐意的!” 萧和权哎了声,把李嘉拉过去,递了杯:“小声点,这么吼当心伤了嗓子。” 李嘉那眼神别提有多得意了,差点没气死萧名鼎,萧名鼎被气得赌咒发誓再也不要理这两个人了。 萧和权这一走啊,王府里再没个人陪李嘉斗嘴陪她玩了,李嘉除了每日和萧宝宝塞着背诗文,其他时间就孤独地长草。 柴旭一回头把李嘉对萧和权的思念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长封信寄了过去,中间夸张了不少,不过大体属实。信还没寄到塞北,燕国和契丹的谈判谈翻了,紧跟着两国开战,边疆顿时沦入纷飞战火之中,作为谈判主力的萧和权自然而然留守边关,主持战局。 纵是王府上下有心瞒着李嘉,但萧和权久久不归,李嘉终是按捺不住。她像个依赖亲人的孩子,亲人远走,她自然惶惶不安。萧名鼎虽然不待见李嘉,但考虑到她心智欠缺,担心萧和权不在王府里的人欺负了她,便时时来府上悄悄看一看。 这次来时便被李嘉给堵住了:“他呢!” 萧名鼎谨记萧和权的吩咐,装疯卖傻:“谁呀?” 李嘉鼓起眼瞪他,声音高了不少:“人呢!!!!!” 萧名鼎还是装傻。 李嘉不依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拿着袖子使劲擦脸:“他是不是也嫌弃我傻,不要我了。” 她这一哭,萧名鼎慌神了,他是不知道李嘉雷声大雨点小的德性,但他知道万一被萧和权知道他惹得李嘉哭了,那他真是吃不了抖了。恰巧萧宝宝过来给李嘉请安,一见这情景登时哒哒哒跑过来,嚷嚷着道:“萧叔叔你居然把我娘欺负哭了!娘!娘!你别哭!等爹爹回来让爹爹帮你报仇!” 萧名鼎鼻子气歪了,这小子和谁学的这么坏!萧宝宝这么一嚷,萧名鼎头更大了,李嘉偷偷从指缝里看他,哭声又拔高了些,他终于认栽了:“得得得,我说!你相公!萧王爷!他去前线打仗了!” 这回轮到萧宝宝慌了,拉着李嘉衣袖仰起小脸:“娘,爹去打仗了,战场好危险的。” -- 第111页 李嘉对打仗这个词没多少概念,听萧宝宝这么讲觉得理应是一件不好的事,不好的事是不是就意味着人一时半会回来了。她撇撇嘴,哭也不哭了,恹恹的和了朵晒瘪了的花似的。 萧名鼎瞅准时机撒腿就跑,留下李嘉和萧宝宝娘两大眼瞪小眼,李嘉这时候有点做娘的样子了,抱着萧宝宝似懂非懂道:“爹不在,我们也要好好吃饭吃药。” 萧宝宝乖乖地点头,然后察觉不对,指出道:“娘,你说的不对。爹是我爹,不是你的爹。爹是你相公,还有宝宝吃饭不吃药。” 李嘉闷闷道:“哦。” ===================== 萧和权这仗一打就打得久了,战火从燕国西北绵延到东北,时间拖得越久,汴梁中的气氛就越不对劲。各种传闻一条条飞满城中“契丹铁骑攻破青玉关”“萧王死守商城”,种种都谈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萧王府内好像是另外一个天地,所有不好的消息都被人为隔绝在了那堵高墙之外。 萧宝宝每日依旧读书习字和小小白晒太阳,李嘉则老实很多,不是对着城墙发呆就是缩屋子里。她缩屋子里时不喜欢别人在旁边,所以连侍女也不知道她在里边干什么。 这两日燕国朝堂上也是愁云惨淡,前线与契丹人厮杀得难舍难分,从皇帝到大臣脸上都不见个笑容。萧名鼎感觉站在殿里就和站在个坟堆里,快窒息而亡了。好不容易熬到下朝,才要松下脸,一道急报送了进来。 内侍拿着纸的手不停地颤抖,声音比手还抖,一字字念道:“萧王在下马关遇袭,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区区四字,让整个朝堂似变成了真正的坟堆。 没了萧和权的燕国就和没了爪牙的老虎,契丹人濒临城下的那天还远么? 萧名鼎有一瞬是暴怒的,想一脚踹翻念信的人,他萧哥怎么可能会生死不明呢!!这一瞬过后他冷静了下来,走出朝不知所措的燕帝跪下:“臣请命出战。” 柴旭也出列道:“臣也请出战。” 萧和权可能战死的消息传遍了汴梁,终于也传进了萧王府中,只不过没人敢说给李嘉听。萧宝宝抱着小小白蹲在树下死命压抑着哭声,眼圈憋得通红,像对小白说也像对自己说:“爹爹没事的,爹爹没事的。爹爹说男子汉一泪千金,宝宝不哭!” “什么没事?”来找萧宝宝的李嘉歪着头看他,蹲下来轻轻抹去萧宝宝脸上的泪水:“宝宝怎么哭了?” 萧宝宝擦擦眼泪,使劲对李嘉扯了个大大的笑容:“刚刚小小白咬了口宝宝,宝宝疼。” 李嘉当机立断揪起小小白甩了出去:“宝宝不哭,娘揍它。” 小小白滚在地上委屈地扭着,小主人,人家明明没有咬你嘛! 萧宝宝喉咙里滚出呜咽一声,他不能哭,不能让娘也伤心。 李嘉牵着萧宝宝往回走,突然她停下脚步看向墙外,喃喃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呢?没人能告诉李嘉,也没人敢告诉李嘉。出征前萧名鼎与柴旭一同来看了次李嘉,李嘉抱着萧宝宝在读书,书里的故事逗得她笑得前仰后合,听萧名鼎说他们要走了,歪着头问道:“你们也去他那么?” 萧名鼎看着李嘉无忧无虑的脸庞,有那么一刹替萧和权不值。他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生死不知,而她依然一脸无知,怎令人恼怒。他有种冲动,想大声地告诉李嘉:“你开心什么!你笑什么!那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柴旭见势不对,以眼色示意萧名鼎不要多说,转而笑一笑,摸摸萧宝宝的脑袋:“我们去找你爹爹,你可要好好照顾你娘亲。” “嗯!”萧宝宝声音哑哑的:“宝宝会的。” 萧名鼎他们走后,李嘉抱着萧宝宝不言不语,她似突然有点冷,将萧宝宝往怀里使劲拢了拢,翻过一页书,仿若自言自语:“你爹爹会回来的。” 萧宝宝抬起头,只见着李嘉的侧脸,那张脸庞的双鬓虽是花白,瞳仁却黑如珍珠,幽然生光。 ==================== 冬天很快就到了,院子里萧和权与李嘉一同种下的小树掉完了所有的叶子,在呼啸的寒风里簌簌发抖。 即便是入了冬,萧宝宝依旧雷不大动地如往常般早起读书,因着李嘉身子不好,他总是读一个时辰的书才去给李嘉请安。今儿萧宝宝的书读得并不用心,因着昨晚用膳时他娘亲吃着吃着冒了一句:“该回来了。” 谁要回来了,这个答案不言而喻。 在萧宝宝坐立难安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嚣声,萧宝宝想也未想将书和夫子的呼喊丢到脑后,迈着小步子风一般地冲出去。 前庭里早已立了个人,长衣单薄,华发皑皑,她静静看着被人簇拥进来的萧和权,忽然嘴一撇抽抽搭搭道:“萧和权,我想你了。” 萧和权怔了一下,话音微缠:“李嘉,你喊我什么?” 63、【番外】三 萧和权这次生还归来的经历可谓是险象环生,人是回来了,可左边一条腿走起路来却不大稳当了。箭头横插进了膝盖里,能没事么,一到阴雨天还钻骨的疼。 皇帝遣了宫中最好的御医来给他整治,老人家揪着眉尖儿在他膝上敲敲打打捏捏,李嘉在旁看得直皱眉,伸手便去拦他:“打什么打,疼不疼哪!”那表情要多凶有多凶,和个护崽子的芦花小母鸡似的。 -- 第112页 老太医被她吼得手一抖,下手重了些。萧和权嘶得抽口气,这丫头到底是心疼自己呢还是来害他的,将李嘉扯到了一边,按在小板凳坐下,抓了一把糖果给她,捏捏她的脸:“乖啊,人家给你相公我治病呢,我不疼。” 萧和权的话李嘉还是能进去的,抱着一捧菊糖坐在小板凳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医的一举一动。人家太医七十高龄哪受得住这精神压力啊,迅速简洁地诊断完毕,只说萧和权伤了骨头,不过不是大事,养养就好了。 李嘉听完哼了声,太医走后一转头看见萧和权眉间攒着疑惑地审视她,她凶巴巴道:“看什么!谁让你打仗去了,活该!” 萧和权摸摸她脑门,轻轻弹了下,自己嘀咕道:“之前看着不傻啊,媳妇,我是谁?” “萧和权哪!”李嘉拨开一粒菊糖的米衣,咬一口,酸的她眼睛一挤。 “敢情只记起来我叫什么。”萧和权大失所望,想从李嘉手里拿过一粒糖果,结果遭到她的极力抵抗,萧和权装委屈:“媳妇,你看我都这样了,吃个糖你都不舍得啊。”说着腹诽,这糖还是老子刚拿给你的呢! 李嘉吃着糖口吃清晰,思维敏捷:“吃糖对你的腿有好处么?没好处吃它有什么用呢。”她鄙视地看着萧和权:“一大男人还和我抢糖吃,不要脸!” “……”萧和权自感没趣地躺在藤椅上,半会功夫道:“媳妇,既然你都说我不要脸了,我就来做点不要脸又男人的事吧。” “什么事?”李嘉懵懵懂懂地看他,萧和权一看她那无辜的眼神心里一痒,小腹硬得发热,手不规矩地爬上李嘉纤细的肩颈将人带进怀里,循循善诱:“很有意思的事……” 李嘉虽不抵触萧和权平时对她的摸头抱抱,但此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萧和权身上的危险气息,蹭地抬起一巴掌盖住了萧和权的脸:“你想干嘛!” 这一吼吼得有点底气不足,萧和权没伤着之前有两次李嘉闹脾气闹得过了被他收拾过两回,说收拾也没真动手象征性地钳着她轻轻拍了两巴掌。李嘉人傻心思不傻,知道和萧和权硬碰硬她是没胜算的;现在萧和权伤着了,她搞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打过他,万一打过了,他身上有伤,把他打得更严重了呢? “干嘛?”萧和权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说得忒不要脸:“你呗。” 李嘉木木讷讷地这么就被推倒在了藤椅上,一声也不吱,木木地看着萧和权覆上身子,亲吻着她的额头,嘴唇,脖子…… 萧和权挑开她的衣襟时发现她的双肩抖得厉害,一抬头,乖乖,眼睛红得和只小兔子似的,嘴唇都快咬破了,显见被吓得不轻。他还哪敢再继续下去啊,赶紧收拢好衣裳把她给包了起来,搂在怀里哄着啄米似的亲着她的额:“不哭不哭,我的错我的错。” “你欺负我。”李嘉呜呜咽咽,她不知道萧和权对她做的事的意义,但直觉是不好的。一想自己看他可怜都不打他了,他居然还得寸进尺便哭得更厉害了。 萧和权最见不得李嘉的眼泪,心头和洒了把盐似的,也顾不上嘴里说得是上:“媳妇别哭了,下回我再也不哭了行不!” “真的再也不了?” “真的!” “那行。”李嘉干脆地擦擦眼泪,从兜里拿出糖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不哭了。” “……”萧和权气得一口气半天上不来,狠狠在李嘉脸颊上吧唧一口,想咬块肉下来一样:“媳妇你狠!” =============== 萧和权受了伤,皇帝赏的金银珠宝和珍惜药材水一样地流进萧王府。李嘉和个管账先生似的,一一看了,左挑挑右捡捡,入眼的分给了自己和萧宝宝,剩下地全给了萧和权。 萧和权装模作样谢了她的“赏”,唉声叹气道:“这人还没过门就管起家来了,本王以后的日子难过哟。” 李嘉哼了声,从他手里夺过白玉小貔貅:“不爱要是吧,不爱要都给我!” “……” 萧名鼎看不过去,气哼哼地指责李嘉:“这都是我哥用性命挣来的,你倒好,好的全搁自己屋里了。其他也便罢了,那些个灵芝人参你又用不着,藏着当宝啊!” “对啊,是当宝啊!”李嘉接的很顺溜:“不是宝,你干嘛和我抢?” “……”萧名鼎咬牙切齿地瞪她老久,对萧和权道:“你看吧!让你宠,宠上天了,宠得无理取闹了!” 萧和权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眉一扬,露出一排白晃晃的牙齿:“我乐意。” 萧名鼎被气得发誓再也不踏入这一对没良心的夫妻门上一步。 没人打扰,萧王府的日子清静得成了汴梁城中一处与世无争的净土。萧和权以养病的由头,躲在王府里足不出户,因而有了大把的时间陪着老婆孩儿子。 萧宝宝前一日吃多了果子,夜里踢了被子,到了早上起了低烧,哼哼唧唧地赖在床上不起来。 萧和权听说了拄着拐杖过去看时,平日里赖床的李嘉已坐在床边上了,拿着帕子沾着水往萧宝宝额头沾,脸上没了平时和他在一起时的张牙舞爪,低垂的眉眼温柔里带了丝隐忧,时不时低低和萧宝宝说上两句,看得他心都化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萧王爷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萧和权在她身边坐下,看了萧宝宝两眼大咧咧道:“发个烧而已,老子小时候被老子的亲爹大冬天丢水里不也活蹦乱跳地长到现在了么!” -- 第113页 萧宝宝耳朵尖,哼唧哼唧地从小棉被里钻出来,声泪俱下地控诉萧和权:“爹爹,你真的是我亲爹么!宝宝病得这么严重,还说,还说风凉话!” 萧和权一屁股摔在他的小屁股上:“老子不是你亲爹,谁是你亲爹!兔崽子找揍是吧。” 萧宝宝没讨到好反倒讨了两巴掌,瞬间投靠到了李嘉那边,哭得好不伤心:“娘!爹揍我!嘤嘤嘤,宝宝难受爹还揍我!” 李嘉抚着他红通通的脸蛋,斜瞪过萧和权,刚才那点贤良淑德的影子立马烟消云散:“你再打他试试!” 媳妇发了威,萧和权只能认怂啊,但又不想在儿子没了当爹的威信,死撑着道:“这叫揍?老子还没真动手呢。” 李嘉瞪啊瞪的,忽然瘪下嘴来,把萧宝宝抱进怀里咕哝:“小柴说的没错,一定是外面有人了,才不疼我们家宝宝的。” “……”萧和权捏死柴旭的心都有了,这都教他媳妇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萧宝宝发了两天的烧,李嘉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陪他说话喂他吃药。哪怕她忘记人忘记事也改变不了母子连心的天性,这让亲爹萧和权的眼睛都嫉妒红了。这府里明明有两个受伤的人好么! 为什么媳妇都不肯多看他一眼呢,萧王爷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与思考中。 第三天,在李嘉的看守和郎中的努力下,萧宝宝终于退了烧能睡个安稳觉了。李嘉打着呵欠才跨出萧宝宝的门就被萧和权拖到了一边上,萧王爷很严肃:“媳妇,我们得好好谈谈,你说你都几天没正眼看我了?!” 李嘉想了想:“两天。” 萧王爷继续严肃地求关注求爱抚:“你知道这是不对的么!你我是夫妻,夫妻两就该时时在一处。做妻子的呢,也要时时关心丈夫的身体。” “哦。”李嘉学得很快,老老实实问:“那你最近身体好么?” 哎嘿,这话怎么听怎么就那么没敷衍呢。萧王爷心里忒不是滋味了,李嘉体会不到他五味掺杂的心情,蹲下廊下拨了点小食喂小白的儿子,拨一点小小白吃一点,李嘉玩得不亦乐乎。 喂完小小白,李嘉回头一看,哟,萧王爷还在那郁闷地杵着呢,拍拍手站起来走过去:“萧和权,我饿了。” “哦……”萧王爷像霜打茄子一样:“走,爷带你吃东西去。” 李嘉看萧和权委实沮丧得过头,眨眨眼:“不高兴呀?” 这能让他高兴起来么!萧王爷继续扮茄子,忽然脸上挨了响响亮亮的一口,湿濡柔软,头顶被人揉了揉:“笨蛋。” 萧和权怔住了,李嘉抬起脸,晶黑的眸底微光隐然,唇角带笑:“真是个笨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