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凉西风》 第1页 [古装迷情] 《酒凉西风》作者:青草糕【完结】 文案 你说你对不起我,其实我也对不起你。 (无爱情,涉亲情、恩情)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端娘 ┃ 配角:陆之,宋子瑞,重殷 ┃ 其它: ================== ☆、上 上元节。 风动香涌,深润的夜空中,大团大团的璀璨烟花骤然盛开,长长的街道上人声鼎沸,灯火如昼。 “阿竹啊,你看这些灯笼好不好看?”少年抱着小女娃笑眯眯地问。 “好看好看。”女娃亮晶晶的眼珠转来转去,肉乎乎的小手一指,眉眼一弯,“阿竹要那只兔子,最大的那只!” 少年摸摸她的脑袋,将她放下:“好嘞,哥哥这就给阿竹买。” “哥哥最好了。”女娃站在少年腿边,踮起脚眼巴巴地望着灯笼架子。 “老板,老板!”少年喊着忙碌的铺主,“给我拿那只最大的兔子灯笼。”铺主头也不抬,抽身递了一只过来,飞快地接过少年手里的钱点了一遍,然后又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少年摸了摸手中灯笼,质地很好,不会磨伤小孩子,图样也很讨喜。他眉开眼笑低头准备去哄小女娃,却蓦地发现腿边已不见了人影。 “阿竹?阿竹——”他惊慌失措地喊着,却没人答应。视线在集市来往人群中搜寻多遍,但始终无果。灯笼摔在脚边,他浑身战栗着,一边疾声呼唤,一边拨开人群去寻找丢失的妹妹。 “哥哥……”他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了软软的哭腔,一回头却只见喧哗人潮。他奔跑着,看着相似的身形便冲上去,结果都是别人家的小孩子。他彷徨、茫然而又悔恨地站在闹市中,只感觉茫茫天地,欢声笑语如轻风般擦肩而过,与他没有半分瓜葛。他像是在一个无形的壁垒中,觉得自己远离尘嚣,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回荡着。 你弄丢了妹妹,你弄丢了妹妹…… 母亲一边哭一边打他,他沉默着跪在地上,泪在眼眶中迟迟不肯落下。父亲厉声大骂着,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我们是相信你才把阿竹交给你带出去玩,现在你告诉我丢了!丢了!宋子瑞!你的亲妹妹因为你,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遭罪!我简直都不敢想……”母亲的哭声更响了。他心如刀绞,如果阿竹找不回来……不!不! “我会把她找回来的!” “那你去啊!现在人贩子猖獗目无王法,你有本事!” 他缓缓抬头,对上父亲燃火的眼神,目光飘到家里斑驳的土墙和吱呀作响的破纸糊的窗上,捏紧了拳头。一大滴泪倏然落下:“我一定会的。” “老爷,老爷,你醒一醒!” 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过这个梦了,即便如此,那样清晰的痛苦仍如昨日一般。他喘息着喝下安神汤,想着刚才的噩梦,眉头忽然锁住。自己是睡在书房的软塌上的,那么…… 他拉开暗格抽屉,除了半块磨损严重的福字木牌,其余地方,空空如也。 相府的灯火亮了一夜。 初秋的风尚带着燥热,外面行人神情皆恹恹。酒肆的旗子在暖融风中懒懒地招摇着,而里面的气氛却是活跃得很。“哎呀呀,听说前两天‘那个人’去了相府。你说,这人之前都去的是些贪官污吏的府宅,这次怎么成相府了?宋丞相勤政爱民,难道搞错了?” “要我说,这个人古怪得很,走的套路像咱们江湖中人,却老跟朝廷过不去,末了还往人大门口弄点奇怪的东西。” “这次我听说早起的人路过丞相门口,发现墙壁上爬满了蚂蚁,看着像四个字,‘到此一游’。你们猜怎么回事?是蜂蜜啊哈哈,清理那东西费了相府下人好长时间。” “哎呀,这个人既然是去了相府,想必有他的原因。不过啊,与其去相府,还不如去将军府,那杨大将军可不是什么好人。听说之前元州闹水灾,全是因为杨将军的心腹在那里当差时搜刮府库,呈了不少宝贝给将军,所以修的堤坝都是敷衍而过的,唉。” “我记得我记得,当时宋丞相拿出了府中好多东西,号召官员共同捐款,也派了不少人去元州,才止住了水灾的。” 众人七嘴八舌,小小的酒肆因此显得十分热闹。 柜台后的老板娘微笑着看了他们几眼,然后捡了一小坛酒走向坐在偏僻角落的一名男子:“客官,你点的酒。”男子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接过给自己倒上。老板娘笑盈盈地说:“客官也是个江湖人吧,怎么不去凑个热闹?难道不好奇‘那个人’吗?连我一介妇人都很好奇呢。” 男子抬头去望她,不慎手滑,酒坛从手中跌落。老板娘眼疾手快接住,笑道:“客官注意点,小店难得有这种好酒,可别糟蹋了。”她将酒端正放好,转身走回柜台。微风捎来人声与酒香,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地,竟是没有半点泼洒的酒渍。 他放下酒碗,走向柜台。老板娘瞟他一眼,弯唇笑笑,低头漫不经心地拨弄算盘:“结账?” 男子低了嗓子道:“老板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哦?”老板娘停住拨算盘的手,轻敲桌子,“什么事?” “在下近来事务繁忙,劳烦老板娘帮着注意些别人对‘那个人’的议论,在下会抽空回来询问一下老板娘的。”男子注视着对方,认真道。 -- 第2页 老板娘眨了眨清亮的眼睛,扑哧一笑:“原来客官还是好奇啊?不过您怎么敢笃定我会帮忙?我区区一介妇人,不过开个酒肆谋生罢了,可不想搞情报啊。我连您是谁都不知道,又怎敢贸然答应,别卷进什么是非里,枉赔了身家性命。” 男子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在下陆之。” 老板娘收住了笑,反复打量了一遍男子,略带惊讶地问:“你是陆之?那个很有名的剑客陆之?” “不敢当。”男子说道,“但陆某行走江湖多年,凡事都讲究信义二字,不知老板娘可信得过?” 女子沉吟片刻:“陆大侠的人品江湖上有目共睹,我自然信你,但不知此事对我有何好处?” 陆之掏出一颗金豆子,放在了柜台上。 树上的蝉喋喋不休地聒噪着,酒肆门口传来客人的吆喝声。老板娘往外瞟了一眼,收起金豆子,拎着两壶酒走了出去。擦身时陆之听见她轻轻的声音:“成交。”他微微侧身给她让道,看见大把金色的阳光下,她眼神清明,笑意盎然地给客人斟满了酒。 几日后的傍晚。残阳如浸了鸽血,红得分外艳丽。云霞散乱地铺着,晕出薄薄的胭脂色。陆之走进酒肆,店里只有两三桌客人,老板娘仍在算着她的账。她闻声抬头,笑道:“陆大侠,多日不见,你怎么风尘仆仆的。” 陆之捡了最近一桌坐下,要了壶酒开始自斟自饮,脸上有几分倦色,眉头微皱。老板娘端着两碟小菜过来,顺势坐下:“多饮伤身,吃点菜垫垫吧。”她等了一会儿,不见陆之开口,忍不住问:“你怎么不问我‘那个人’的事?” 他终于有了反应:“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新鲜的,这两日说完了相府那遭,又开始翻旧账。”老板娘掩唇打了个呵欠,“无非在揣测他是男是女,来历身份之类。陈词滥调,听着无趣。” “的确,这个人的消息简直太少了,都没人知道他何时出现,系出哪派的。能独闯这么多官员的府邸不被人发现,干完事又胆大留痕,实在奇特。”他有些烦躁地说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江湖传言众多,却不见哪个真的。” “怎么,你找他?”老板娘望了望渐晚的天色,再看了看余酒,起身又取来一壶。 陆之默然不应,过一会才道:“他也真是个人才。” “你敬佩他?是因为他去了那些贪官污吏家搜集罪证,帮了百姓?” 陆之不置可否:“但不知为何这次去了相府。宋丞相的廉政是有口皆碑的。” 对面桌在喊结账,老板娘缓缓起身,轻飘飘地说:“搞不好他只是想弄点把柄来敲诈宋丞相呢?”陆之愕然,看着她满面春风地去结账,皱眉想了一会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陆大侠,你今天是打算在小店过夜了?”老板娘送走最后一桌客人,似笑非笑拢袖看着他。 陆之抬头望了望外面,太阳已落山,苍穹染着淡淡的灰蓝色,正是欲暗未暗的时候。“很快就到宵禁了,小店要打烊了。”陆之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银子。老板娘笑了一声:“陆大侠出手真是豪爽,等着,我找钱。” 陆之看她半弯着身子,耳侧长发松松垂下,眼睫微垂,不禁问道:“老板娘,你丈夫呢?”他看不见鸦鬓下女子转动的眼珠,只听见淡淡一句:“死了。”陆之愣了愣:“抱歉。” “没什么,老早以前的事情了。”老板娘将一把铜钱塞在陆之手中,“倒是你今天很不高兴的样子。莫非……是你打听不到‘那个人’的消息才这样的?你找他?” 陆之咳了一声:“嗯,我必须得……捉到他。我先回去了。” 算盘的珠子拨动声在冷清的店内回荡着,老板娘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深邃。 “站住。”相府门口两名守卫将来人拦住。 “在下陆之,来找丞相。” “哦,是陆公子啊,大人早已经吩咐过了,请进。”守卫收回了兵器,恭敬地让他进了府。 远处的路口,一名女子站在高墙的阴影之下,一双眼微眨,轻轻冷笑道:“原来是为丞相做事。”然后身影一晃,消失在了夜色中。 “大人,恕陆某不才,至今不曾打听到‘那个人’的消息。”陆之叹息道。他几年前欠了宋丞相一个人情未还,前些日子相府忽然派人来告诉他要追查‘那个人’的下落,他觉得棘手,却因为从前的承诺而不得不做。而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他也觉得有点过不去,心想宋丞相一定脸色很差,结果抬头一看,却发现他脸上忧色并不如想象重。 “这些天难为你了,他作案多起都不曾走漏风声,可见手段了得。你不必着急,慢慢找就是……对了,将军府最近有些奇怪,你如果有时间就去观察一下。嗯,天也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陆之有些纳闷,但仍然起身告辞了。 陆之一走,宋子瑞便匆匆离开了会客厅,唇角带笑地往后院走去。宋夫人隔着水榭瞧见了,忍不住笑着摇头,对身旁侍女说:“老爷自打丢了东西便没个好脸色,这次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可算高兴了,我心里也好受多了。你待会去煮点羹汤给老爷和竹妹妹一人一碗送去吧。” 侍女应了,又道:“夫人从此可以多一个人说说话了,奴婢瞧着竹小姐面善,脾气想来也是好的。” -- 第3页 月光幽淡如水,客房里隐约听见女子欢快流畅的声音:“阿竹还记得当初在灯会上被人拐走时害怕的心情呢,不过幸好还是再见到了哥哥。不过啊,哥哥,你看上去,怎么这么老啊……” “阿竹,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口无遮拦。唉,我……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挺辛苦的?你放心,住在丞相府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我过得其实还好啦……倒是哥哥当丞相,一定很辛苦吧……” 客房里灯影幢幢,客房外月影微漾。宋夫人拍拍侍女的手:“好啦,他们兄妹得叙好久呢,我们先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中 夜深人静,正是宵禁的时候,街上漆黑一片,空空荡荡。女子快步走着,乌黑鸦鬓下,是一双冷然清澈的眼。 远远地,有了灯笼的光亮,她加快脚步,上了台阶,对着值班的士卒扬了扬手中的酒坛:“我来给将军送酒。” 士卒笑着迎她进去:“是姑娘啊,将军等您的酒多时了,快请进。” 月朗星稀,将军府内安安静静,连仆人都鲜少走动。女子独身穿过弯绕长廊,在一房间的门口站定,伸手敲了敲门:“将军,是我。” “进来吧。” 她走进去,关上门。书案前的杨将军脸色微有惫色,见到她还是露出了淡淡的欣慰的笑容:“小端,你来了。” 女子将酒放在一边,朝双鬓斑白的杨将军福了福身:“义父,您辛苦了。” “还好吧,只是我近来有些奇怪,宋子瑞家中被盗,前几天还火急火燎的,怎么今天就传来消息说他忽然平静多了,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消息。这个老狐狸,不知道又耍什么诈。他屡次将坏事栽赃嫁祸我,再自己博一个好名声,这种小人行为真是……若非我尚有军功傍身,恐怕圣上早就……唉!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得逞!” 女子敛眉称是。 陆之从相府里出来,心绪不佳,不由地便往将军府走去。府门口灯火明亮,把守的士卒也很精神,陆之远远看了一眼,便准备回去。目光无意掠过墙根处,忽的凝住。 一朵小小的珠花,显然是从女子发簪上掉落的。 他将它捡起,觉得有一点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他又往将军府门口望了一眼,思索了一会儿,将珠花收进袖子,快步离开了。 晨光微曦,酒肆还没有开张。老板娘清点了一下库房,准备去邻镇酒庄一趟。她一边拢着头发,一边打开门。阳光还只有寡淡一层,街上只偶尔一两个人走过。她锁好门,从袖中掏出一块头巾,正欲绾发,一抬眼却撞上一个熟悉的人,她愣了一下,才道:“陆大侠,你今天真早。” 陆之不自在地瞟了她肩上的青丝一眼,咳了一声:“我一向早起,今天恰好路过罢了。你这是……” “哦,我去趟邻镇进点酒。”她笑笑,绾好头发,“小店恐怕得下午开门了。” 她瞳孔里泛起朝阳微微的金色。陆之点头:“那你忙吧。”他看她离去,心中的狐疑终于浮出。 傍晚,陆之走进酒肆,不出意料地又看见老板娘在拨她的算盘。“老板娘,最近有消息吗?” 老板娘一边往账上记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没有,这几天‘那个人’都没有出现,相府也没别的动静,都没什么人说了。” 陆之“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踌躇问道:“老板娘,在下总这么称呼你不太妥当,敢问……” 老板娘顿住手中的笔,抬头看着他,笑笑:“我姓端。” “端,好像都没见过这个姓啊……” “嗯,很少人姓。”老板娘只淡淡接了一句,正好有客人在喊,她便放下了账本,往那里去了。陆之停留了一会儿,也转身走出了酒肆。 深夜,浓墨般的苍穹上不见一颗星子,苍白的月亮影影绰绰地隐匿在厚厚云层中。礼部侍郎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攥着床单,双目紧闭,眉头深深皱起,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喃喃道:“不,不,你不能这么做……” 守夜的侍女以为有吩咐,走进内室轻声问了一句:“大人,什么事?” 床上的人似乎被靥住了,微微挣扎着,牙齿打战:“求求你,不可以,真的,求你……” 侍女有些慌,推了推他:“大人?大人?” “啊!”礼部侍郎猛然坐起,两鬓的头发因为汗水而紧贴双颊,他脸色发白,大口地喘气,双眼瞪大了盯着侍女。 侍女害怕地退后:“大人,您方才做了噩梦……” “做噩梦……?”礼部侍郎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思索起来,“我从来不做梦的啊……”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京中近来不少官员家遭窃,据他们私下说,当晚都是做过噩梦的,想必是‘那个人’来时点了什么耗神的香。 那个人,那个人…… “快快快!点灯!点灯!”侍女赶紧点了烛台。礼部侍郎将她赶走后,匆匆下床,摸出贴身的钥匙打开暗屉。 什么都没有。 他惊住了,一下子跌坐在地:“完了,完了……” 第二天一早,街头巷尾又热闹起来。 “哎哎,听说了吗,‘那个人’昨晚去了礼部侍郎家!” “何止!户部尚书家也被光顾啦!” -- 第4页 “啊,一夜两家?” “可不是嘛,‘那个人’也真厉害,都被通缉了还敢顶风作案。” 陆之脸色沉沉地走进酒肆。端娘会意地拿来一坛酒:“陆大侠,心情很差啊。‘那个人’又出现了,这说明又有线索可以找了,不值得高兴吗?” 陆之打开酒坛,喝了一口,闷声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我心里,唉……端夫人,你说,若你是我,要怎么办?” “我不过一个妇人罢了,见识浅陋,不知道怎么办。”端娘微微一笑,“不过请陆大侠放心,我若听到什么消息,肯定会告诉你的。” “嗯,那就多谢了。” 端娘转身要走,冷不防被凳脚一绊,整个人眼看要失去平衡,陆之下意识拉了她一把。端娘站稳,目光落在拉着自己的陆之手上。“呃,抱歉,无意冒犯。”陆之赶紧撤手,“不过,端夫人手上的茧,略厚啊。” “丈夫早亡,我自己操持生计,忙里忙外的,哪能不生茧呢?唉,真羡慕那些小姐们……”端娘摇摇头,走了。 寂静的街道上,一队官兵提着灯笼巡夜走过。屋檐上伏着的黑衣人蒙着面,静静地等待,直到光亮从视线中消失,他才谨慎地缓缓起身。身子微弓,足尖轻点,很快淹没在了漆黑夜色中。他一路灵敏地避开各路巡夜官兵,轻轻松松潜入一条荒废胡同。忽然,他顿住了脚步。 “阁下终于出现了。”冷冰冰的声音飘荡在沉寂的空气中。 黑衣人贴住墙根,手指一用力,整个人便翻出了胡同。怎料那人动作也奇快,电光火石间一柄寒铁便格在黑衣人面前。黑衣人无心恋战,偏身往另一个方向逃,他身形快如闪电,几个跳跃便到了数丈开外。陆之提剑运足气力紧随而上,万分小心,生怕对方甩出什么暗器。 他们一人跑一人追,从荒废胡同一直到居住区。这里房屋参差不齐,黑衣人逃起来容易,陆之追起来就难了。他心下大急,顾不得防暗器,放松身形追了上去。一道剑气呼啸而过,黑衣人机敏一闪,安然无恙。孰料身后袭来的剑气愈发纷乱,摆明了是要耗他体力。黑衣人恼怒,一个转身跃下屋顶,抄到陆之身后。陆之大喜,挥剑欲上,哪知对方几个晃身奔到自己面前,左手手背一发力,直接打上了自己的剑身,力气奇大,震得自己虎口一麻。陆之本想去看清他的眼睛,忽觉眼前一黑——果然还是有暗器!陆之大惊失色,下意思去摸自己双目——不对!他手一抓,定睛一瞧,只觉气血翻涌,直想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那所谓暗器,根本就是不知从哪家扯下的一块肚兜! 陆之气急败坏地扔掉肚兜,环顾四周,却哪里还见得着黑衣人的影子。 “丞相,陆某只能提供这么多线索了。”陆之抱了抱拳。 宋子瑞道:“你既然逮住了那人,便已经是一大突破,想必很快也会有着落。一想到还有机密在他手里,我就坐立不安。” 陆之刚想开口,忽然一个鹅黄裙子的女子推门而入,嚷道:“哥哥!你怎么自作主张想让我嫁人啊!” 宋子瑞和陆之皆愣了愣。陆之看了那女子一眼,眉眼婉致,之前还从未在府里见过。“哥哥……”女子委委屈屈地站在那里。陆之恍然,抱了抱拳便告辞了。 “阿竹,这里是会客厅,你这么闯实在是……”宋子瑞无奈。 “我下次不了。但是,但是还不是因为哥哥啊,要不是嫂嫂同我讲了,我被哥哥卖了都不晓得呢!”阿竹哼了一声。 “好阿竹,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能不嫁人呢?”宋子瑞柔声劝着。 “是啊,我都二十五了,是个老姑娘了,哪有人要我?”阿竹不满地道,“所以哥哥是嫌弃我了是不是啊?之前我回来,除了府里的人,外面都没人知道丞相大人多了个妹妹,肯定是怕我给你丢面子,这会儿又要我嫁人……”声音越来越低。 宋子瑞赶紧澄清:“瞎说!我不公布是怕有心人借此生事,想嫁你是觉得你应该配个好人家了,仅此而已啊。既然你不愿意,我们就先不提这个好不好?” 阿竹这才转怒为喜,眉开眼笑道:“哥哥,我要吃红豆糕。” “还和小时候一样馋。”宋子瑞宠爱地拍拍她,“所有点心小厨房都备着呢,我待会叫人送你房间里去,乖啊。” 阿竹高高兴兴地走了。宋子瑞旁边的管家忍不住感叹:“老爷对竹小姐真好。” “阿竹这些年吃了太多苦,还不都是我这个兄长的责任。如今失而复得,怎么弥补都是不够的。”宋子瑞脸上是淡淡的温和的微笑。 “老板娘,我们的酒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端娘拿着两大碗烫酒过去,不留神被走道上歪了的凳子一绊,酒碗登时便翻了,泼得她身上到处都是,手上被烫红一片。“见笑,见笑。”她掸掸衣裙,收拾掉破碗,抬头对客人赔礼道,“我重新烫两碗来,稍等。” 端娘进了厨房,趁烫酒的工夫进了内室,等换了件衣服,手上也抹了药膏才出来。她端着两碗酒小心地走过去,待酒碗安稳落桌才稍舒了口气。 “你还好吧?” 端娘闻言回头:“还好,多谢陆大侠关心了。” “我昨晚见到‘那个人’了。” “啊,真的?”端娘吃惊道,“那你捉住了吗?” -- 第5页 “没有。”陆之垂头喝了口酒,“伸手太快,还耍阴招。” “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已经交过手了,就近了一步啊。你还要捉他吗?” “要,当然要。我猜,他最近会对将军府下手。” 端娘咦了一声:“何以见得?” 陆之却只是淡漠地笑笑,不再说话了。 万籁俱寂。乳白色的月光从半掩的窗幔中透出,无声地流淌着,如一只袖长莹润的手,轻抚过床上女子安然的睡颜。 “吱——”窗户传来极轻的声响,一道身影钻过窗隙,静静地落地,然后缓步走向女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影的手缓缓抬起,手指间闪过一丝寒芒,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地直取女子咽喉—— 熟睡的女子忽然睁开双眼,手往床上一拍,一个翻滚避开寒芒,挺身而起,冷厉地扣住来人手腕,身形一晃便站在他背后,手中一柄匕首毫不留情地抵在来人脖颈上。 寒星几点,女子冷冷的声音响在屋子里:“你是谁?” “端夫人,你果然会武啊。”熟悉的声音。 匕首更紧地抵在脖子间:“陆之?你大半夜跑来女人房间,还真是大胆啊。” “呵呵,不过是来讨教一下夫人的武功罢了。”陆之凉凉笑道,“夫人好功夫,在下倒是小看你了。” 端娘眸色深沉,手指尖压上陆之的腕脉:“哼,陆大侠有话不妨直说。” “端夫人,你手上的伤,可还好么?” “好得很。怎么,陆大侠深夜来访,就为了关心我的烫伤?”端娘眯了眯眼,手下更用了几分力。 “烫伤?”陆之意味不明地说,“那天晚上的黑衣人是你吧?” “什么黑衣人?陆大侠讲明白些。”端娘挑了挑眉,手中匕首依然沉稳地横着。 陆之微微侧目:“两天前,与我交手的那个黑衣人,是你吧?厉害得很,竟然能徒手震开我的剑——不过,我的剑岂是寻常之物,端夫人手背上的伤也不轻吧,又被泼了烫酒,想必很痛。” 月色泠泠,端娘的冷笑回荡在陆之耳畔:“陆大侠这番话实在好笑。怎么,我会武功,被泼了酒,就是那什么黑衣人了?我姑且称你一声大侠,是敬重你,如今你莫名其妙跑来我卧房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是污我清白。” “你不承认也无妨,我还没有证据。”陆之说道,“不过你最好小心点。”他忽然发力,手肘往后一撞,整个人也随之后仰,乘势反扣住端娘的脉门,另一只手抓住她握匕的腕一转。端娘眉头一蹙,脚底一滑,整个人从他臂下仰身而过,狠狠将匕首往他胸口一刺——忽觉一阵钝痛,是陆之按住了她的命脉。 夜无声,微凉的秋风将窗幔轻轻吹动。两个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若按死她的命脉,他也将即刻血溅当场;她若刺中他的心脏,她也会立时命丧黄泉。 他们僵持了很久。外头悠悠传来更声:“二更天——” 她谨慎开口:“陆之,你的目的是什么?”虽说着话,神经却绷得更紧。 陆之盯着他:“还别人人情。你的目的又何在?” “我么,当然也是还别人人情。你猜,是谁?”乘着明亮月光,端娘缓缓绽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趁对方短短一愣间,她飞快地抽出手腕,匕首往前一探。陆之立马反应过来,一个侧翻落在窗台上。端娘收了匕首,做出防卫的姿态,并不打算再进一步。陆之手扶窗沿,有些恼怒:“你等着,我会找到证据的。”说罢推窗而出。 端娘冷眼看着他出去,关上窗,拉上窗幔。她将匕首放在一边,点亮了烛台。铜镜中映出她的黛眉红唇,却是脸色苍白。她伸手抚上镜子里的自己,指尖碰上冰凉的镜面,目光却仿佛落在很遥远的地方。她睫毛微湿,喃喃自语:“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啊……” 灯花蓦地爆开,跃动的烛光中,端娘披着长长的发,终于痛哭失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下 将军府。 “小端,今日是最后一次,一旦得手,立即回来。”杨将军面色凝重,“宋相党羽众多,他污蔑我的证据都分散放着,只有凑到一起我才有把握赢。你也千万当心。” “义父,我会的。”端娘目光有些沉重,“那我先回去了。” “小端,”杨将军叫住了她,“你其实……并不想做这些事吧?这确实不该是女子做的。” 端娘缓缓摇头:“义父,我从小被拐卖,是您救了我,将我抚养长大。这样的大恩,我是万万不敢忘的。至于丞相……人人说他年少成名,未及不惑便已位及丞相;人人颂他心怀天下,却不知他将暗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都嫁祸给义父。世人都被蒙蔽,但我没有,我知道义父是冤枉的。宋丞相他……在这一点上,是何其阴险。” “小端,你做得很好。这件事完成后,我便能扳倒他,再无忧患。”杨将军看着女子低垂的眉眼,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届时,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端娘嘴唇张了张,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酒肆大门紧闭。 “姑娘,他对我很好,对夫人很好,连对下人们也很和气。”黄色裙衫的灵秀女子踌躇开口,“我既收了姑娘的高额雇金,也不会多问其中纠葛,只是想着,有些事情,我是应该告诉姑娘的。” -- 第6页 端娘的目光有些寂寥,音色淡淡:“重殷姑娘,今晚我会安排人接你出府,从此你与相府再无瓜葛。” “啊?”重殷有些吃惊,“那么,那么……好罢,我晓得了。需要我带什么吗?比如那半块福字牌?” “不必了。那两半福字牌本该在一起,就留给他吧。”端娘起身,“你先回去吧,等人接了你后你再也别回来,随便干什么都没关系,只是有些话该说不该说,你应当清楚。” 重殷点了点头,正欲从后门出去,忽又停步转头,望着端娘,认真地说,“姑娘,我不清楚他在朝堂上是如何一个人,但我知道,他对待家人,是真正得很好。” 今夜无月无星,一个黑色的身影伏在屋檐上,冷冷地注视着远处开始骚动的尚书府。她掂了掂手中一沓纸,折好塞进了怀中。黑巾覆面,露出的一双眼却是亮若星辰。她纵身一跃,身态矫若游龙,须臾间便进了将军府。 “义父,”黑衣人摘下黑巾,露出女子秀丽的脸庞,“我回来了。” 杨将军大步走向她,接过她递来的纸张,快速翻阅过一遍,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好!好!小端,你做得太好了!”他把纸交给身边管家,吩咐道:“把之前的东西都整理好,即刻随我入宫面圣!” 管家匆匆下去了,端娘朝杨将军点了点头,重覆上黑巾,身姿轻巧地出了将军府。 她独自行走在黑夜里,很容易地隐藏了身形。她本该回到酒肆上的小阁楼里去,却鬼使神差地想往京城对角的相府去。 这样漆黑的夜啊,她却丝毫不觉得害怕。她小时候被人拐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等待着未知的宿命。她哭过,但很多次之后她开始明白哭没有用的,只能换来人贩子更恶毒的呵骂,于是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周围的孩子嘤嘤说着要回家,她努力地去回想自己的家,却发现脑子里只有家人邻居的模样,和自己的名字。对于家人的名字她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她觉得自己离记忆很近很近了,只要有谁稍稍提点她一下她就可以想起来了,可是这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 她正黯然的时候,忽然眼前光亮大盛,不由抬手遮住了眼。 “将军真是英明神武,不过路过竟然就发现了这么一个人贩据点。” “少废话,开锁。” 她放下手,怔怔地看着锁落下,那个男人走进来,道:“别害怕,你们自由了。” 别的孩子陆陆续续地被送回,最后只有她因为想不起来家住哪个州而留下。人贩子只管贩卖,根本记不清楚她来自哪里,何况她中途还被转手过。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蹲下身,抚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 她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个名字。 “什么?” 她还不识字,只知道发音,而现在那个男人没有听清,让她有些惶恐是不是自己发音不对,于是又说了一遍。 男人只隐约听清了其中一个字,无奈道:“那么小端,你真的想不起来家在哪里吗?” “垭子巷!垭子巷!”她尖声叫着,忍不住红了眼睛。但这个地名太偏僻,根本无从找起。 “小端啊,你这样……我们真的找不到你家人啊。” 她苦苦支撑的坚强终于崩塌,再一次惶恐地大哭起来:“不要!不要!”她害怕没有家人。她声嘶力竭地哭着,男人始终蹲在一边用帕子给她擦眼泪,安慰着她。她嗓子哭哑了,声音渐渐微弱,变成抽泣。她一边哭一边费力地思索着,努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慢慢憋回了眼泪,向男人张开双臂,喑哑着嗓子,犹带哭腔地问:“叔叔,我找不到家人了,你可不可以收养我?” 后来她便跟着那个男人了,男人对她很疼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请了师傅教她习字,让手下教她练武。学了字,她推测出了自己的名字究竟是哪三个字,但因为不敢确定而始终没有告诉男人,继续由他叫自己小端。 从小到大,她始终感激着男人。 再后来,她去找他,听见房里他暴躁的吼声:“宋子瑞!这个小王八羔子!诬陷我一次还不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泼我脏水!丞相?丞相!去他的丞相!” 内心一道弦猛然断裂,她轻轻推门而入:“义父,我能帮您什么吗?” 铮然一声,面前寒芒骤泄,陆之持剑挡在她身前。 端娘淡淡瞥他一眼,身影一晃拐进了胡同。陆之提剑追去,笔直的胡同却不见人影。身后突然有风声,一柄银色袖剑破空而来。陆之侧身一躲,挽了个凌厉剑花夺空刺去,裹挟着浓重剑气,发出利刃的清鸣。端娘手腕轻旋,袖剑上光晕流转,便将长剑隔开。她乘势一个转身,放低身子,一只脚一蹬,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向陆之滑去。陆之提剑飞跃而起,俯下身子在半空中将长剑虚画一圈,剑锋微光点点,在端娘头顶轻擦而过。 只觉头顶一松,发带被割开,束好的头发登时倾泻而下。端娘不慌不忙地仰身下腰,足尖一提一点,在空中转过一圈落在墙头上。她手臂轻扬,剑尖打出一个花,转眼间变换数套剑法直奔陆之。陆之只见眼前剑芒明灭,剑气呼啸而过,他便知道此前交手对方并未使全力。于是他更不敢懈怠,提了十二分精神避过锋芒,绕过剑气,手指弯成爪状袭向端娘。端娘往后一退,他抓住黑巾顺势一扯,再一个旋身,便取下了她覆面之物。 -- 第7页 他在对面墙头站定。 夜风乍起,吹动她长长青丝。她怀剑而立,身姿颀长,眼底映出剑身泛的冷冷光泽。黑云不知何时散去了些,露出几颗淡星和影绰月光。端娘弯唇轻笑一声。 “端夫人,你还有何话说?”陆之说道,“你果然是为将军府做事。”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端娘拢了拢鬓边长发,“只是陆大侠后一句说得奇妙,我为将军府做事怎么了,我早说过我欠人人情,你不也是为相府做事。” “你何时知……”他未说完,便见女子足下一点,身影翩若惊鸿,落在了几丈开外,然后开始飞快奔走。“休逃!”他一急,追了上去。 他追了一段距离,发现有点不对劲。她这是……往相府去?他不知她意在何处,不过认定了她必有图谋。忽然,前方的黑影闪了一下,消失不见。他大骇,脚尖掠地,飞身过去。 只见狭窄长巷中,一个人身着披风,匆匆行走着,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番。蓦地,一道银光闪过,黑影迅疾如电贴着那人而过,那人呜咽一声,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倒下了。 陆之厉声道:“你做什么?” 端娘收起袖剑,声音低沉:“他是个宦官,从宫里出来报信的。” 借着朦胧月色,陆之看清了那人披风下的装扮。他终于变色:“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女子眸色深深地望着他:“很想知道是吗?那么,跟我去相府吧,你自然就知道了。” 这一定有诈。陆之告诉自己。他冷冷回答:“不必了。”话音未落,已迅速出手,招招制人。端娘左右躲避,只是在防守。她不断后退,诱地陆之不得不步步紧逼。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上浮现薄怒之色,手中剑也加了力道与速度,一时间剑声铮铮,光影错错。 端娘猛地压低身子前倾,袖剑在十指间飞转攻向陆之,待到快接近时却忽然变了方向,将袖剑狠狠挥上他手里寒剑,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陆之虎口一阵酸麻,他望着轻功甚好的端娘远去的背影,不由咬牙,顾不得疼痛,追了上去。 她不停地奔跑着,耳畔风声渐盛,她恍惚想起自己很久都没有跑得这么快了。前方隐隐传来喧声,透出一些火光。她加大步伐,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赴而去。 丞相府。 门口被禁军团团围住,火把映亮了在场每个人的脸。禁军脸色漠然,而府上的仆人们瑟缩在一隅,不敢出声。 宋子瑞脸色僵且白,缓缓对宋夫人道:“阿竹呢?” 宋夫人眼角含泪:“不知道,没找到她。” 宋子瑞低头默了一会儿:“罢,这样也好。” “老爷……”宋夫人轻声哀唤。 禁军头领面色不善地催促道:“大人,请您快些,圣上还等着您呢。” 宋子瑞叹息一声,转身迈开了步子。宋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却被人挡了回去:“夫人留步,圣上只召了丞相一人。” 陆之此时已经赶了过来,站在端娘身后愣了愣,慢慢回过神来,上前几步:“这便是你们要做的?” 端娘坐在屋檐上,不接话,只是怔怔地望着。 宋丞相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对宋夫人道:“此行一去,凶多吉少。是我对不住你,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也还活着,就改嫁吧。”宋夫人含泪摇头。“我也对不住阿竹,如果你以后还能看见她,记得代我向她道歉,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个尽责的兄长。让她在外面苦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没能让她过上几天清闲日子。”他低低的嗓音弥散在夜风中,最后望了一眼宋夫人,然后跟着禁军走了,只留了宋夫人一人在一队禁军守卫面前呜咽。 陆之听得很清楚,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疑惑,偏头正欲和端娘讲话,却惊讶地发现,她双手捂脸,大片水泽正无声地从指缝间漏出,落在檐瓦上,漫开深深的痕迹。 “你……” 端娘抹了一把脸,转身迅速跳下了屋檐,消失不见。陆之刚想追,思及丞相已经被带走,那么这任务恐怕也……他默默收回了脚步。 星月暗淡,天地无声。 十月十三,右将军杨炎深夜上书觐见,弹劾丞相宋子瑞,列举罪状三十又六条,证据确凿,上大怒,召相审问。 十月二十,丞相众党羽捕系入狱,上赐相鸩酒。然念其多年功劳,保其家人性命,贬庶民,家产尽充国库。 同日,反右将军冤案,上为表抚慰,封其为“护国将军”,赏金银绫罗若干不计。 陆之在告示前站了许久,然后默然离开嘈杂的人群。走上那条街,下意识侧目,却不见了酒肆,只有新开的布庄热闹非凡。 他再也没见过端娘。 一年后,距京城千里的阳州。 陆之在台下坐着,无聊地喝茶等人。时间已经过了,友人却迟迟不来,他不禁有些烦躁。台上伶人软着嗓子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他无意抬眼,却当场愣住。 那伶人唱了一会儿便下了台,换了另一名上台。陆之搁下茶盏,急急迈步走向后台拉住那伶人,脱口道:“宋小姐?” 伶人骤然变色,斥道:“你是何人,快给我出去!” “宋小姐,你是宋小姐吧?我不会认错的。”陆之低声说着,“你如今落魄至此……” -- 第8页 伶人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公子认错人了,我不姓宋,更不是小姐,我一直都是这儿的花旦。” 一个婢子匆匆跑来:“重姑娘,该换装了。” 伶人看陆之愣神的样子,复又笑:“小娟,这公子不肯放我走,非说我是什么宋小姐。” “啊?公子一定是认错人了,这是重殷姑娘,是咱们楼的台柱子,在这儿唱了好几年的戏了,还被人花重金请出去唱过一段时间呢!重姑娘就是咱们楼的花旦,不是什么宋小姐啦。”小娟望了陆之一眼,又拉了拉重殷的袖口,示意她要走了。 重殷悠悠迈步:“公子听清了?你认错人了。你还是好好找找那真正的宋小姐吧。” 陆之看她袅袅婷婷离去,眉头皱了起来。 三个月后。 陆之受到武林邀请,一路向北赶去。途经一荒地,满目的杂草高且乱,一小块石碑突兀地立在中间。他瞟了一眼,没有在意。前方有一条小溪,他快步走去,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自己风尘仆仆的脸,又取下帕子沾了水擦拭了一遍剑鞘。 再起身时,高高的荒草丛中已多了一道人影。陆之眯眼望了望,觉得有点眼熟。他轻轻走了几步,将身形隐匿在草丛间。 女声若有若无地飘来:“你说你对不起我,其实我也对不起你,如果不是你自己做了那些事情,肮脏的、血腥的……都嫁祸给别人,我也不会……重殷说你是个好丈夫,是个好哥哥,但是你却不是一个好的人……也罢……我如今也已经嫁人,他对我很好,我过得很知足,你也安息吧。”有隐约的洒水声。 陆之愕然。他缓缓抬头,看着妇人装扮的端娘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他拨开草丛,往墓碑走去,然后整个人都因震惊而僵住了。“原来……” 秋日的薄阳寡淡,田野里一阵西风刮过,荒草随之摇曳。青石的墓碑前是一片水泽,有淡淡的酒香。石碑上,几个字清晰地刻着,在微微阳光下泛着柔光: 宋氏子瑞之衣冠冢,妹宋端竹立。 作者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