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你迷恋我了》 第1页 [古装迷情] 《该你迷恋我了》作者:无束【完结】 简介: 国公府嫡少爷荣时,玉堂芝兰,德才兼备,乃是是众多男女追捧的对象。可惜,一块美玉落进了乡下少女林鱼手里。 林鱼疯狂迷恋这位风仪出尘的美人相公。 他微笑,她就雀跃, 他蹙眉,她就心痛 他的每句话,她都用心揣摩 他稍有不满,她都辗转反侧 但荣时始终对她淡漠疏离…… 一场意外,林鱼失去了记忆。 忘却荣时后,她摆脱苦恋了,找到自我了,脑子里的水都清空了。 国公府森严肃穆,我不喜欢。 婆母刻薄妯娌刁钻,我好讨厌。 丈夫中看不中用,要他做甚。 林鱼:我要和离,我要回家。 荣时生性孤僻冷情,逼不得已娶了林鱼后,对这份婚姻满身抗拒,然而在三年相处中还是逐渐沉沦,悄然情深。 可当他幡然醒悟准备跟她好好过日子的时候,林鱼却换了一副面孔。 “你到底贪图我什么?” “你是不是拿我当挡箭牌?” “我不过了我想回家。” 荣时:没有贪图,不是挡箭牌,这里就是你的家。 ps:开篇失忆,虐男,不虐女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鱼 ┃ 配角:荣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想回头宠她,可她不稀罕了 立意:自强不息热爱生命 第1章 . 失忆 长得真好看,可惜不能信…… “林鱼,我是你的夫君,我们已经成婚三年了,你忘了也不要紧,我会一直陪着你。” 男人温柔秀美,清艳的面庞上有着令人目眩的美玉似的光芒,轻声曼语,微笑淡远,仿佛雨后清荷,冉冉亭亭。 “这药,你还是要按时吃的。” 他纤长的手指托着青瓷莲花小碗,碗里满满是苦涩的液体。 这是一副让人一见就能心生好感的皮相,光风霁月,谦谦君子。 但林鱼却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她失忆了,但不代表她失去了判断力。 三年夫妻总该留下些情感烙印,哪怕脑子忘了身体也该记得,可她没有,当这个男人靠近的时候,她不仅不觉得兴奋,反而手足发冷,脊背一股一股的冒寒气。 她不明白这种反应是为什么,却知道一个正常的丈夫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如此发自肺腑的抗拒和抵触。 她没有答话,沉墨似的眸子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视线移向了别处。 屋子西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葵花立身镜,镜子中的美人螓首蛾眉,雪肤花容,只是面薄唇淡,颇有病弱之感。林鱼看着便觉得不对,她总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更健康一点。 奇怪,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半个月前她从昏迷中醒来便发现自己置身高堂华屋,满目锦绣,遍地华彩。 身边的人说她是定国公府荣时的夫人。 “荣时?” 十九岁高中探花的天纵英才,当朝最年轻的户部大员,光耀京畿,简在帝心,是未来入阁拜相的热门人选,身若惊鸿,不知入了多少女儿的梦。 林鱼在一片溢美之词中准确找到了重点,那就是众人普遍认为自己能嫁给他,是侥天之幸,莫大福气,麻雀变凤凰也莫过如此。 林鱼诧异,难道我很差劲吗?又疑惑,我这嫁人是高攀? 众人相视一笑,羡慕中带点浅嘲。何止是高攀,简直是拽龙尾巴上天。 翠屏山下谁家女,麻雀落上梧桐树。 她失忆的事情很快在府中传开,众人闻讯赶来,左三圈右三圈的盘问。 一个病恹恹的中年贵妇带着挑剔的神情叹息:“低微门户好容易攀上高枝,一落水竟然把高枝忘了。呵,我活了半辈子还没见哪个女子能忘掉自己丈夫和婆母的呢。” 林鱼心道现在知道了,这是个不喜欢我的婆母。 “那妹妹你还认得我吗?那些你好不容易学的规矩礼仪琴棋书画呢?也忘了……可惜,那得重新学了。” 这个女人眉眼促狭,声音有点聒噪,身边的人说这是她的二嫂。 原来她还有个不好相处的妯娌。 她懒得多话,失忆后,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用沉默保护自己,任凭周围人嘈杂一片。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硕大的阴谋,一个红颜薄命,无依无靠的小家碧玉因为种种原因被献祭给了高门大户,比如冲喜,比如抵债……话本里的故事多是豪门千金嫁穷小子,但反过来叫贵族公子娶村姑的,连戏文里都没有。 天色擦黑,荣时姗姗来迟。 林鱼被人吵得脑仁发疼,正不知如何自处,忽听门帘珠翠碰撞之声,抬起头来,便看到一道松竹般的身影。 那华贵而曼丽的暗银线石青长袍摇曳而下,微垂在暗红色墨线地毯上,厚重浓艳的色彩里,一张面目好似花树映月,熠熠生辉。 林鱼心里一动,原来这就是自己那个便宜丈夫。 身边人都告诉她这个丈夫有多么才智超绝,前途无量,却没有人告诉她他长的这般出类拔萃。 他微微皱着眉,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淡色的瞳仁,视线在林鱼身上停驻了片刻便又迅速移开。林鱼却好似被鱼叉钉住了似的,浑身紧绷,直到他转身才放松下来。 -- 第2页 男人把围观她的人散开,又请大夫来看。大夫说她失忆是因为头受到了撞击,但更严重的问题是她心血亏耗,精神虚弱,需要仔细调养,否则于寿数有碍,至于恢复失忆,则无良方可用,或许明天就恢复了,或许永远不会恢复。也许身子骨康健了,记忆就恢复了呢? 荣时有些意外,他着实没想到看着开朗康健的林鱼会身体亏空。 连着好几天,林鱼后脑都肿着一大块,白色绷带缠着又戴了一顶红色的纱帽,看上去楚楚可怜。她觉得自己像个红盖蘑菇,想动又动不得,只好被人采走。 这迷茫无助的模样唤醒了男人的柔情,他每天都抽出时间陪她说话。大夫说,这样有助于病人恢复记忆。 但这好像很为难他,林鱼能察觉到男人在很努力的找话题。这说明他要么不善辞令,要么是纯粹跟她没得聊。 但荣时是皇朝惊才绝艳的探花,最年轻的户部大员,他不会不善言辞。 所以他只是跟自己没话说。 不过两人的相处并不尴尬。 初次见面时,那种极具威慑力的审视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在林鱼身上时,柔情款款,又彬彬有礼,他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力,让她不至于局促,也不会觉得被冒犯。 “我们原是一对恩爱夫妻。” 这个表演很能唬人,让他显得斯文儒雅安全无害。但林鱼没了记忆,只靠本能活着,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个男人的温润和平淡都是伪装,好似一把匕首,为了隐藏本体,给自己镀上了玉的辉光,营造出平易近人的假象。 他温和谦逊,言行克制,从未有狎呢之举,但那关怀和温情都流于表面,林鱼着实感觉不到他有多热情。他每天来看她,关心她的身体和用药,如园丁每日来定时浇花。 药很难喝,林鱼喝了十天不见有效,便支开丫鬟偷偷倒掉。 可惜第一次做,就被荣时发现了。他太敏锐,林鱼觉得他应该进刑部而不是户部。 他当即就命人重新端了一碗药来,让林鱼喝下去。 林鱼当然不依。 她也不与荣时僵持,僵持是两个人拉着皮筋较量,而林鱼根本不准备拉皮筋。 她只是不理会。 夕阳的光影从树梢移到了墙后,缸里鱼转了一百三十五圈,清凌凌的烛火折射在林鱼脸上,让那张脸上浮现出冷凝的光泽,无端端拒人千里。 荣时察觉到林鱼在走神,无声的叹了口气。 半个月前,上巳节,帝后恩泽,设宴款待官眷,游乐中,一条船只侧翻,女眷落水。 但荣时并不担心林鱼,因为她会水,而且水性极好,太液湖那点波浪根本难不倒她。 然而等他把近处的顾揽月送上岸,再回头却不见了林鱼的身影。 一片混乱中,荣时看着烟波浩渺的湖面,浑身冰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毫不犹豫的再次扎进了水里。 幽碧的水面下,他看到了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 林鱼像一只鸟儿似的伸开手臂,浅荷色的裙摆像鱼尾似的散开,素淡的脸上,空茫而又寂灭,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求,安详的仿佛入睡。 一个水性绝佳的人,死在水里,仿佛一场安静又决绝的自毁。 她要放弃自己,放弃这个世界,也放弃他。 …… 那无声无息又惊心动魄的死亡画面,刺激着他的神经,拷问着他的良心,让他这半个月寝食难安。 荣时不擅长安慰,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他也不会低声下气的哄人。林鱼从未违背过他,以至于他现在面对不肯吃药的小妇人束手无策。 “你的身体气血亏虚,需要滋补,不然容易生病。” 他干巴巴的讲道理,尽可能温柔了神情,再次把药递过去。 平心而论,这是林鱼失忆了也会觉得审美观受到冲击的男人,那面庞极为标致又有神韵,但眉眼之间多有留白,矜贵之余便显出疏冷又不可亵渎的气质。 但——再美的脸也无法抵消药物酸苦。 她把药碗甩开,恼道:“我说了不要吃了,你也不能强迫我。” 瓷碗碎裂,药汤倾洒出来,烫红了男人的手。 丫鬟闻声进来收拾,却怯怯的退回脚步。 荣时的面容已然冷了下来,颦蹙的眉峰间露出为难的神色。 失忆前的林鱼总是很温柔又很勤快,她明明出身乡野,从未接触过复杂的人事,却能把偌大国公府搭理的井井有条。明明没有接触过贵族士绅,却学会了所有规矩礼仪,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从容得体的贵妇。他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但现在却成了诗酒花茶样样来得的才女。 她的身上潜藏着庞大的能量,总是在跃进,在蜕变。荣时见到的她永远都乐观积极,温柔活泼,从不流泪,从不抱怨。 失忆后,她才显露出焦灼和脆弱,她终日沉默着趋光而坐,苍白的小脸上带着冷淡又不安的神情,尖尖的手指凑着腮帮,透漏出能量被耗空的疲弱。 她再也不像以前一样迎接他,筹备饭菜,准备衣物。 不过这些都是其次,荣时心性孤绝,并非贪恋温暖与柔情之人。他只是觉得棘手……面前任性的小女子如此陌生,以至于他完全不知如何应付。 以前的林鱼实在过于乖顺了。 -- 第3页 第2章 . 亲近 记忆没了性子也会变吗 林鱼其实有点怕他,这个自称是她丈夫的,陌生又美丽的男人。 身边的下人说她是落水后失忆的,脑袋撞在了石头上。 她本身水性娴熟,落水后撞上顽石,很可能是被激流冲击的。但宫廷太液湖会有这么湍急的水流吗? 她觉得自己伤的蹊跷。 可惜,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这男人这国公府都好危险,要离得远远的。 她凑着下巴看室外紫燕归巢,余光里看到荣时拿手绢擦净手上药汁。那细瘦的骨节仿佛玉雕牙琢,沁出淡淡的红。 荣时淡声道:“你不想恢复记忆了吗?身体好了精神才能好,气血充足,头脑才能清醒。” “你的以前,有人关心有人在意,你自己踏踏实实走过的路,认认真真对待过的人都值得你记起。忘记过去,是对自己的背弃,也是对身边人的伤害。没有记忆,没有过往,你要如何认识自己?” 言辞恳切,娓娓动听。他总是很擅长讲道理,但林鱼不像是听进去了。 荣时的眸光随着她的视线转向室外,院子里花褪残红,梁上燕子筑巢。轻巧的鸟儿倏忽来去,呢喃嘤喁,偶尔互相梳理羽毛,巢穴里卧着它们的雏儿。 “你知道它们去年育成了多少只小燕儿吗?” 林鱼下意识的扭头:“多少?” 荣时轻笑:“你得自己想起来。” 林鱼不上钩,荣时便又妥协,“你吃药,我现在就告诉你。” 丫鬟识趣儿,又送一碗药过来,林鱼不愿再同他磨下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现在可以了。” 她想着能看到男人自以为得逞的蠢样,但是没有。男人的脸色并未和缓多少,他凝眸看着房梁,语气平淡的道:“去年这里没有燕子。” 林鱼气结。 她并非一定要知道有多少只燕子,只是想尽快打发了他,结果仿佛自己被戏弄了。 她干脆上床躺下,用行动表示赶人。 林鱼对恢复记忆并不热心,她也不喜欢庄重严肃的国公府,她觉得过去的三年肯定不怎么快活,否则也不会她每次努力回想就脑仁发疼,心口发麻。 荣时很忙,他在林鱼这里没一会儿就被人请走,那天抽出时间压着性子哄她已经算是奢侈。 大多数时候,林鱼都是一个人默默待在萱玉堂,她试着寻找自己的过去,书房里有她看过的书,写过的字,墙壁上挂着她弹过的琴,香盒里还放着她打过的篆香。 不得不说,荣时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一些。人的现在靠过去维系,她不了解过去的自己,现在的生活便不踏实,可她看着眼前这些东西却没多少代入感,甚至还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到了这种程度。 她会弹琴,调香,写文章? 她宁愿相信荣时这个探花郎会绣花。 可能是众人说她本出身翠屏山下的缘故,林鱼总觉得摸鱼采药的农户生活更适合自己。 奇怪,她怎么就嫁入豪门了呢? 林鱼东瞻西顾的逛了几日,某天忽然接到丫鬟传话,春晖院让她过去一趟。 春晖院住着太太秦氏,据说是她的婆母。红烛有点紧张,她给林鱼换了身衣裳,小声嘱咐道:“夫人不用怕,您现在没有记忆,是个病人,太太不会为难您的。” 林鱼心道听这意思她以前经常为难我。 春晖院是国公府后房一个僻静所在,庄重而又不显眼,但林鱼走入院中,那当堂一个大理石掐心的天然山水屏风已彰显了此间的奢华不凡。迈步进屋,锦绣墩儿,绮罗帐,博古架上的古玉,宝镜,珊瑚树更是透着一股子精致到极点的颓靡劲儿。 秦氏正眯着眼养神儿,人到中年,隐约还能看出点早年风华的影子,她脸上带着病恹恹的颓靡,靠在红宝相花的软枕上,整个人显得瘦小。 林鱼行礼,她也不理睬,身边下人也并无提醒的意思。 林鱼干脆自己站直了身体。 秦氏这才睁开了眼睛,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悠悠坐直。 以前的林鱼都会老老实实曲着腿听她叫起,没想到失了忆,性子倒是变硬了。她习惯性的刺了林鱼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便有丫鬟递过茶盏去。 若是识趣儿的儿媳妇这会儿就该主动接过茶盏来伺候。但林鱼偏不,她觉得这里密不透风,闷的难受,干脆问道:“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她平日在秦氏面前总是唯唯诺诺,这主动发问还是头一回。 秦氏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面上还维持着一惯的高傲——不与小门小户一般见识的那种高傲。 “你好运,竟然在上巳节得了皇后的青眼,皇后听说你还病着,特意垂恩旨慰问,并赐如意一只,望你早日康复。” 她微微点一点下巴,便有人把东西捧过来,那红漆雕盒里衬着金丝绸缎,上面放着碧玉精透一把如意。 花纹精致,线条流畅,上手一摸,光滑温润。林鱼多看了两眼,秦氏便啧的一声。 她放下如意,便听秦氏道:“你好歹是我国公府的三夫人了,莫露出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柄如意而已,又是什么稀罕物?” 林鱼仿若无知,“这样说来,您定然有皇后娘娘许多恩赐了?” 秦氏结舌,她出身世家大族好东西自然不缺,但皇后的恩赐——这份荣宠她还真没有。 -- 第4页 她下意识的扭头打量林鱼,这个在她面前素来谨小慎微的儿媳妇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虽然腰背挺直,低眉颔首,但那神态却从容自若,并无以前拘泥模样。 难道记忆没了,性子也会变吗? 林鱼现在还真的不怕她,几天盘桓下来,她便摸清了国公府的内幕,秦氏作为国公府的长辈,不过是明面上供着的菩萨,实际上呼风唤雨的真神还是她那个便宜丈夫。而她现在无知无畏,真神面前都敢摔药碗,又怎么会惧怕空有架子的泥塑菩萨? “……及时吃药,认真治疗,尽快恢复记忆,不然辜负了娘娘的期待,还显得好似我国公府亏待了你。” 秦氏的训话告一段落,林鱼表示自己知道了,起身离开。 出了院门,红烛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这次只有一刻多钟就结束了,我还担心太太絮叨久了,夫人会撑不住呢。”她搀扶着林鱼道:“夫人得了皇后的青眼,也算是有了底气,以后在太太面前就不用畏惧了。” 林鱼沉默。她今日这底气还真不是皇后给的——她并不清楚一柄皇后的如意有多大价值,她“怼”秦氏,只是本性使然,仿佛她本该如此,失了忆,只是丢弃了枷锁而已。 不过那催着她治病恢复记忆的话,到底是让她心里不痛快——难道记忆是河里的鱼,她努力抓了就能抓到吗? 这半个月她每天都在吃药,一天两顿,说是养血安神的,可她的脸色却一如既往的苍白,手脚一如既往的疲软,头也总是眩晕。 药物没有效果,反而让她倒尽胃口。 又是一份汤药端到面前,林鱼面色微冷,却一言不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红烛刚松了口气,就见林鱼转身干呕,面白眼红,浑身发抖,刚喝的药尽数吐了出来… “夫人?夫人……” 林鱼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再次醒来已经是日暮黄昏,朦朦胧胧她听到荣时在与人交谈。 对方鹤发长须,是她前段时间见过的主治大夫。 林鱼吃药吃怕了,多少有点讳疾忌医,干脆翻个身装睡。 荣时看了帐子一眼,没有多做反应,只是又与大夫聊了几句,便把人送了出去。 他撩开帐子看着瘦削不少的人有些心疼。林鱼把脸埋进枕头里,一长绺黑发拖在身后,掩耳盗铃的模样又让他觉得好笑。 “那药暂且可以不用吃了。” 嗯?林鱼轻轻动了动,依然不转身。 “用药石来恢复记忆效果不大,不若随你心意,顺其自然,平日饮食起居,游园宴饮尽你之兴,心情好了,身体康健了,记忆就恢复了也未可知。” 这话直白的翻译一下,意思就是她以后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由着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林鱼终于有了点精神。 这个男人虽然是伪装温和,但做事还是蛮讲道理的嘛。 林鱼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发丝散乱,带缓衫褪,白腻的肌肤在枕头上压出了印子,她进了国公府后总是尽力维持端庄,这般娇慵随性的风情倒是少见。 荣时的视线往那细软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大夫说,要你多与人亲近,做些快乐的事,有助于你恢复记忆。” 嗯?林鱼有些迟钝。 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躲过男人的眼睛,荣时轻轻笑了笑,随后除去宽大的外衫迈步进入后房的浴室,水声随即响起。 在这里沐浴? 红烛笑着来为林鱼换寝衣。 林鱼后知后觉那亲近指的是什么,整个人都僵硬到立地成墙。 怎么可以?他对她来说还是陌生人呢。 她错了,他一点都不讲道理。 第3章 . 苍白 她似乎确然是不爱他了。 荣时这个人多少有点道德洁癖,林鱼失忆了,全然不记得自己。她愿意与自己同房吗?自己的行为算不算强迫? 他不是个耽于皮肉之乐的人,林鱼失忆前,他不热衷欢好,失忆后更是没有这个兴致。 大夫的提议,荣时觉得无稽,但……他无端端想起林鱼的某些情形。 情到浓时,她浓烈的像一团火,绞缠如一条藤,燃烧他的皮肉,啃噬他的灵魂,仿佛穷极无聊的灵猫终于选到了自己满意的棉花,追逐,玩弄,一刻不停,直到自己疲惫的倒下。 他总是觉得诧异,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倾尽全力的去爱,去痴迷。 他与她,仿佛冰与碳。 心跳的有些快,荣时努力闭眼消除了杂念…毕竟是夫妻,如果她喜欢,他愿意让她开心。 况且,让她总这样失忆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不愿吃药了。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隔膜总是要打破。 拿定主意,荣时阔步而出,水雾淋漓。 淡淡的檀香味儿让林鱼鼻尖一动,回过头去却发现荣时衣带齐整。 贵族的衣物大多繁复,从内到外有五层之多。只是内室之中,沐浴完毕就要安寝,难道也需要这般层层叠叠吗? 至少林鱼自己是裹了睡袍出来直接钻进被褥的。 荣时没有看她,烛影摇红,模糊的光亮下,他又一件一件脱去自己刚穿好的衣裳,然后抚平了褶皱,将那极为熨帖的衣裳挂上衣架,最后只留下一件单薄的内衬长袍。 -- 第5页 他抬肩举手,露出两段精致的玉雕锁骨,随着呼吸,那乍露一点的胸膛微微起伏,紧窄的腰线,修长的双腿,都在雪色轻罗下,若隐若现。 模糊的光亮并不足以让人看清,但那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和诱人沉沦的蛊惑两种完全矛盾的特质在一刹那融合。 触目惊心的诱惑。 夜风从雕花窗棱里渗透进来,林鱼微微偏头,让大脑恢复清明。 她静静的看着荣时,从方才那一系列的动作中推测出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镇定。 那一次次抚平衣衫褶皱的动作对这样干练的人来说是没有必要的。 于是她进一步做出了判断,荣时的内心在矛盾纠结,这套多余的穿脱流程是在拖延时间。 林鱼有些诧异,既然不愿,又何须勉强? 他高高在上,门庭显赫,应当无人能强迫才对。 “夫人早些安置吧。” 荣时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强硬把她送到了床上。 林鱼一阵眩晕,再睁眼看到了天青烟纱床账,那淡淡的檀香味儿拢了她满身。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以往的欲念和对他的执着。 这是一副被神人垂怜过的好皮相,堪堪长在风月顶尖的骨肉皮,人影在帷帐下逐渐清晰,清艳的眉眼便被放大,她想,自己若对他有爱,必然是倾心于这无双风华。 林鱼在反应过来要拒绝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荣时忽然伸手按住她腰侧,轻轻一点,酸软酥麻的感觉便攀上脊柱,这熟悉的温度和力度仿佛能唤醒她灵魂深处的本能。在这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 姣白剔透的她委顿在床榻之间,如枝头长鲜的硕果,成熟饱满,从枝头滚落,而用长杆打落果子的男人,俊美无俦,白衣加身,头发从身后披散下来。 衣……服。手中的柔软光滑的料子让林鱼有点走神。 没错,有衣服。 荣时是个极端自守的人,对他来说在人面前宽衣解带,这种行为非常羞耻,他素来衣冠楚楚,哪怕共赴云雨也不会完全褪去蔽体衣物。 林鱼发狠的撕扯,她想把他扒拉彻底,叫他与自己坦诚相待……用力揪住他的衣裳,仿佛要把它扯烂。 然而她从未得逞。 她犹在被褥间喘息,而他已用布帛擦净污浊,起身下榻,转瞬间又恢复斯文端庄的模样。 林鱼忽然觉得没趣。 荣时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林鱼平静的视线,那幽静的瞳仁足以打消他并不坚定的决心。 林鱼顺势坐了起来,她顺了顺头发,宽松的鹅黄小衫散开,露出一点雪白小巧的肩头,她也不在意,就任由它敞着,声音淡淡的,“看来现在不行。” 荣时的面庞上忽然闪过惊愕和苍白。 林鱼失忆了,确实让他感到些许生分,但他将其解释为记忆丧失带来的隔膜,毕竟无论是谁,一觉醒来发现周围的环境和人都完全陌生,都会动用自我保护机制,把自己封闭起来。 不过他认为总体问题不大,林鱼毕竟是他妻子,她爱他,爱得痴迷。记忆会丢失但人没有变,她以前爱他,现在自然也会爱上她。他温温存存努力半个月,即便她依然没有女子恢复记忆,也不至于排斥他…… 可他显然错了,面前那双眸子过于剔透,丝毫未被情爱侵染。 荣时的淡然几乎被这双眼睛击穿,他终于意识到事情在往自己不可掌控的方向发展。 她确然忘了一切,甚至忘了爱。 荣时整理好衣襟,垂首的同时收敛了情绪。 “你睡吧。” 他翻身下榻,帮她把帘子重新放好。 林鱼松了口气,看着身边空下的位置,忽然有些怅然。她并不是个忸怩拘谨的性子,这么个周正标致的美人主动投怀送抱,她应该不会拒绝——除非他做过一些过分的事,看在脸的份上,都无法原谅的那种。 她轻轻扣着枕头上鸳鸯戏水的图案,觉得自己与荣时,这所谓的夫妻之间,必然存在什么隔阂。她能感觉到荣时对她的温柔带着弥补式的迁就。 林鱼轻轻抚摸着枕头,这里似乎还有男人身上浅淡的檀香味儿。她觉得奇怪……梦里的场景虽然旖旎,却不符合她的风格。 她承认,荣时有一副让人想下手想挑逗的好相貌,依着她本来性格,若要出手,定然是要尽兴玩赏,肆意挑弄,必要叫他那从容淡定的面具为她破裂,为她情动,一身冰雪筋骨,为她融化,为她崩塌才算好。 而不是自己躺在那里,被动的由他摆布…… 荣时迈步出了萱玉堂,清爽的夜风让他微微发烫的面颊冷却下来,但心头依然浮躁的很。 他一直都认为林鱼是个头脑聪明的人,但这并不影响她肤浅,她醉心现世风月,沉迷红尘色相,痛痛快快的放纵着,快快乐乐的庸俗着。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妻子先对自己施以援手,后对自己扫榻相迎,纯粹是被美色蛊惑。 他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但林鱼对他的迷恋依然让他不适——仿佛当年女娲神殿里出现了纣王。 他曾经试图教育她,让她从书本,茶艺,佛道中获得更高层次的快乐。 她都学了,但又没完全学。被艺术熏陶着,端庄高雅,但转头看他,依然迷迷瞪瞪。 -- 第6页 现在她看着他,眼里的光消失了——人虽瘦弱,眼睛却澄清了,那被他暗暗抵触的迷恋尽数消散。 她如他所愿,从食色的低级趣味中挣脱出来,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塌陷一大片。 她不是升华了,她只是不爱他了。 荣时忽然心口闷痛,这闷痛从林鱼醒来,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开始,悄然滋长月余,此刻终于爆发出来。 他眼前的光影有些模糊,不知多久,模糊的视线里,草色花容又逐渐清晰。 卵青色的天空下隐隐传来碎语。 “……夫人全然忘了三爷,落水前每天都要念几遍,现在竟然不念了,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这是好事,太太一心想让三爷娶顾姑娘,三爷顾及夫人感受,从不应承,现在她什么都忘了,定然不会阻挠。” “说的也是,你敢跟我赌一把吗?看林鱼这夫人能当到什么时候,听说她今儿去春晖院见太太,就惹得太太很不高兴。” “与其赌这个,不如赌三爷什么时候有第一房妾,你看夫人现在像能伺候人的样子?” 谑笑到此为止,丫鬟抬头冷不防撞见廊下的人,呼吸一滞,脸色苍白,颤巍巍曲膝行礼:“三爷。” 没人想到荣时会忽然出现在这萱玉堂的走廊上,以前的三爷便是与林鱼同房,也从来都不在这里过夜。他住在萱玉堂后面的竹楼里,等闲不露面。 可现在天已然快亮了,三爷一身风露,竟像是站了一夜。 国公府这位年轻的主子作风极为苛刻,他最厌憎拨嘴弄舌之人,更恨自己私事在旁人唇齿之间翻腾。 荣时逆光站着,冠玉似的脸上一层寒光,雪青色暗云纹长衣,衬着烟雨色宽袍,让他愈发丰神如玉,只是那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大眼望去叫人心底生寒。 丫鬟先是膝盖一软,紧接着垂首避开,准备绕路,然而下一瞬便听到一道断冰切雪的声音。 “拖下去,杖责二十” 他连眼神都没有转过来。 没有求饶声,也没有哭喊声,只有天边的微光晃了一晃,似乎变得更红了点。 第4章 . 厌烦 我想离开国公府回自己的家…… 林鱼昨夜睡得晚了些,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红烛先撩开帐帷,扶她起身,然后便有一队丫鬟娉婷而至,进水,捧香胰,执棉帕,奉衣裳,滴滴溜溜的一串儿,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林鱼一开始还会被这浩浩荡荡的阵势给震撼到,但这一个多月下来,勉强也算是习惯了。 而且今天看上去少了两个?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 倒是红烛眼神活络,主动解释说,她今日去茶房看茶炉子,发现烧火扫地的两个丫头被三爷责罚,腰臀都打肿了。 林鱼下意识的转眼看,这些丫头各个都是豆蔻年纪,青春柔嫩,荣时倒也真下得去手。 “送些伤药过去吧。” 红烛有些意外,忙劝道:“三爷才刚罚过,您就施恩,倒像与三爷拧着来似的,过两日再叫过来安抚两句就是了。” “那岂不迟了?她们年岁还小,又没个亲爹热娘,三爷罚过就算了,到底还在萱玉堂当差。” 红烛微怔,觉得林鱼仿佛有哪里变了,她不再把三爷的要求当敕令,把三爷的行为当准则了。 夫人开始有自己的主张了。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她听命而行,带去林鱼的话和擦伤的药,倒把那两个被打得下不来床的丫鬟感动的稀里哗啦。 早膳时候,厨房送来了酸笋鸡丝汤,还有芝麻焦壳水煎包子,味道鲜美,或许是不用进药的缘故,林鱼吃着也比往日有滋味。 阳光普照,风送花香,林鱼连日浸染药气,今日睡饱吃好,才觉精神松快。她想了一想问红烛:“我收了皇后娘娘的赏赐,是不是该谢恩?” “一般情况下命妇是要进宫谢恩的,但妇人现在不宜出门,上个谢恩的折子也可。” 林鱼知道这不宜出门是为什么,她忘了宫廷礼仪规矩,重新学来未免费事。 如此想来,还是感谢信比较合适。得,她昨日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写字做文章呢,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她到萱玉堂的书房来回翻找一番,还真给她找到了例文,先是照搬格式,后又寻章裁句,最后再来一句,“深感恩宠涕泪交集病中昏聩不知所云。”总算完成任务。 她左右看了两遍,自我评判:“虽然不甚好,但也文从字顺,可以交差了。” 林鱼把书笺送出去,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也不知道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方才她握着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自己动了起来。 难道我还真变成一个识文断字能写能画的才女了? 她命人把这书笺呈上去,结果跑腿的黄昏时候才回来,说遇到了三爷,三爷收着了。 林鱼纳闷,怎么这样不巧?探花郎自然看不上自己搜索枯肠拼凑出来的“作业”,这不平白叫人笑话。 到了晚间,又见到荣时,她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倒是荣时主动说“你那谢恩表我改了两句。” 林鱼点头,“下次就不劳三爷操心了。” 荣时有点意外。 林鱼心道,怎么?难道还要我谢你。 她着实不太习惯现在的亲密感,她希望能与他有点距离。 -- 第7页 室内的空气一时沉默到尴尬,林鱼也有些不自在,她只诧异荣时为何还不走,他的工作不忙吗? 他总不至于又在这里过夜吧。 林鱼的视线从那线条优美的下颌往下滑,最终落在那整洁保守的领口上,一二三四五……五层,气温高升,他却依然由内而外齐齐整整,只是衣料单薄许多,隔着几层料子,影影绰绰还能看到锁骨上一点痣。 这是个极为端庄自持却又莫名香艳的美人。叫你想把他放倒,看他忘情忘形,却又觉得春帷风月仿佛污了他。 她脑海里忽然又浮现两人欢好的片段。他睡袍轻衫,薄绸软缎,总是遮着身体。 嘴角忽然就浮现一点笑。果然,再次想起,还是想把他扒光。 荣时大概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她最先恢复的记忆,竟然这么上不得台面。 他不太懂如何跟这样的林鱼打交道,于是趁着下人来请的时机脱了身——他不喜欢林鱼这样的窥视。 因为得了荣时授意,饮食起居都可随心所欲。林鱼着实松快了几日。 某日庶儿媳柳氏从春晖院出来,拍拍站规矩站得酸软的腿,扶着丫鬟的手慢慢往西园回,走到花园里却看到林鱼正临水观鱼。她姿态悠闲,神情洒脱,雪肤红唇,双目有神,显然被调养的极好。 柳氏心里有些酸涩,也有些羡慕。她虽是庶媳,却也是五品京官的女儿,可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却是林鱼——翠屏山下毫无根基的孤女。林鱼固然聪敏勤快,办事也挑不出错处,但她却总觉不如意,每每感慨自己有命无运。 现在林鱼失忆了,她总算有了机会,国公府的泼天财富,她可以接手了。谁知道她连着奉承秦氏几日,秦氏也未稍加辞色——明明听说林鱼已经惹到婆母了,难道是假的? 萱玉堂的下人嘴都很严,想探听底细并不容易。她花了不少银钱才收买到两个没有根基的小丫头,可转个眼的功夫,她们就先被荣时打怕,又被林鱼怀柔,表示以后再不敢与她私下传递。 一念至此,柳氏心中生疑,林鱼真得失忆了吗?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好对付。 “夫人。” 她走上前来打招呼,姿态看起来很客气。 林鱼避开身子,只受一半礼,口中称呼她为嫂子。 柳氏先问了林鱼的身体,又问这个月的例钱什么时候发,还问姨娘家母亲去世了,支取丧葬银子。 林鱼瞅了她一眼,从那平和的笑脸下寻摸出刻意刁难的况味。 这柳氏嫁过来这么久了,怎么会不知道几号发月银,还来问她,至于姨娘……红烛早给她介绍过国公府情况,西园单门独院的过日子,所有事务都有柳氏自己做主。这丧葬银子出不出,还真问不到林鱼头上。 她瞅着柳氏轻轻一笑:“嫂嫂可能不知,如今我神乏体倦,记忆有缺,三爷嘱咐我安心修养不可劳心,咱们婆母倒是久经世事,我见你刚从春晖院出来,怎么方才你不请教请教她呢?” 林鱼语言和软,柔声细气,柳氏却心里直打突。 以前的林鱼绝不会这样乖滑。这个没有根基的主母治家管事,总要讲究个以理服人,以德为先,甚至宁肯自己受些委屈,也要面上好看。 但现在林鱼这做派让她想起荣时——国公府那位看起来很好相处,实际上很不好打交道的主子爷。 听说鸟类破壳后,第一眼看到什么,便学成什么样,难道失忆后的人也这样? “夫人自打与顾姑娘一起落水,便一直失忆到今日,还请您保重身体,尽快恢复记忆,国公府还指望着您呢。” 柳氏讨了个没趣,说了两句酸话,讪讪而退。 林鱼叹了口气,也没了游园的兴致。 天色擦黑时分,荣时才从户部回来,林鱼已经用过了晚膳,这会儿正拿着桐木小金锤敲核桃。 他迈步进屋,林鱼并未如往日般起身迎接,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桌子边,把核桃仁放进一边的水晶莲花碗里。 这光线一闪,她才慢慢抬头,看着他的眼神依然是陌生的,她钝钝的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又不知说什么,便低下头去。 看到那些核桃,荣时清冷的神色缓和下来,清艳的面目多了柔情。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夜夜难眠,头痛如针扎,叫了大夫问诊,说是神经过度疲惫,从那以后林鱼每天都会花上两刻钟的功夫砸核桃,剥出核桃仁,或做小点心或放进粥饭里,或者干脆当零嘴送给他吃。 难道……她想起什么来了? 往日情景重现,近日来他燥郁不安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许抚慰。 荣时主动问道:“今日感觉如何?头还疼吗?” 林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后脑肿了一大片,这么久了才堪堪退下去。 “已经好多了。” 莲花小碗终于满了,林鱼看着这一碗核桃仁,脸上出现迟疑,荣时刚要伸手林鱼却已把核桃仁端起来,转手送给了红烛。 “拿去厨房磨成核桃杏仁酪,多加冰糖。” 只这一句,荣时便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他不吃糖。 “娘娘看了你的谢恩表,派内监传话,让你安心修养,争取早日恢复记忆。”他又问:“你今天可曾想起什么”, 林鱼歪歪头不置可否,心里已经厌烦透顶。 -- 第8页 谁都想让她恢复记忆。 婆母找她谈话,服装簪饰,仪态举止总能叫她挑出“小家子气”。用这位簪缨世族的贵妇来说,那就是林鱼用三年时间才打磨掉的土气,这一失忆,全都故态重萌。 二嫂找她闲聊,打探管家之权,财权,物权。只当她全忘了,自己就有可乘之机。 我恢复记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吗?难道我身上还有利可图。她烦不胜烦,忍耐到了极限。 “我不喜欢这里,我想离开,我是翠屏山下的农家女,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荣时的脸色微变,一点冷气徘徊到舌尖又咽下去。 “我是你的丈夫,国公府就是你的家。” “是吗?我不信。”林鱼俏丽的眉眼间显出冷漠的态度。“我的家人才不会因为我失忆就为难我。” 谁会为难你? 荣时刚想反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还能有谁呢? 他收敛了眉眼,半晌才叹道:“莫说胡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第5章 . 噩梦 她想起自己落水他救了别人 今年的夏天来得尤其早些,仿佛一夜之间春天就被暑气打包赶走,煌煌烈日霸占了天宇。 林鱼这阵子身体虚弱尤其经不起热,萱玉堂屋舍沉沉,呆久了便发闷,她坐卧难安,心情也浮躁,索性长日到国公府的荷花水榭坐着,一歇就是一整天。 身边有荷风摇曳,手边有凉浸瓜果,竹椅一躺就是悠闲时光,可惜她身边总有小丫头跟着,甩也甩不开,像条小尾巴。 “你不用在这儿伺候,我自己眯会儿。” “那可不行”红烛态度很坚决:“夫人已经落过一次水了,奴婢们自然得紧紧看着。” “若不是三爷及时相救,奴婢就见不到夫人了。” 红烛说着眼睛都红了,林鱼只得又回过头安抚她。奇怪的很,她明明水性极好,怎么就差点淹死了。 红烛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收敛了神色,不好意思的道:“最近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我倒是有精力多愁善感了。” 林鱼看着镂空的竹枕头,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安逸,确实安逸了许多。 林鱼的发作收到了成效。 秦氏婆母也好,柳氏二嫂也罢,最近几日都没看到,也没有人敢来烦她……也不知道荣时跟她们聊了些什么。 大约她们也很惊讶,林鱼竟然学会告状了。呵,那她以前是有多么逆来顺受呢? 她虽然没有记忆却能想到自己在国公府的处境,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婆母,虎视眈眈拨火找事的妯娌,没有任何底气的她,要如何周旋这家庭关系,震慑这一大家子的下人? 她又不肯示弱于人前,又不能留话柄给别人,更不能叫丈夫失望,那不知得耗费多少心血才支撑下来。 林鱼悠悠的叹了口气,难怪自己总是这么困,这分明是在补以前缺的觉。 “三爷是有心的。” 红烛如此感慨,愿意在后院里,在阿母面前,为妻子出头的男人太少了。林鱼的嘴角却挑起有些讽刺的弧度,这心意,未免来的太晚了。 荣时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轻轻打开折扇挡住了日光。他素来不喜暑热,往年夏季,都是主动加会儿班,或者干脆看会儿书,等到太阳下山,暑气消散再从户部乘轿回家。 现在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更漏时间一到,就起身走人,倒叫同僚奇怪他竟然也会按时下值。 林鱼已经用过晚膳,又带着竹席去亭子里凉快。 荣时被余热熏出一身细汗,颊上红潮浅浅,先回竹楼换去官服,沐浴过,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来到萱玉堂却扑了个空。 他看着空洞洞的房子,心头有些怅然。 以前林鱼总是会在萱玉堂等他,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吃些东西,可要沐浴,又会问他衣裳穿少穿多了。他性情寡默,自己话少也不喜欢别人话多,所以明知是关心,听得次数多了,也觉得絮叨,可眼下她真得不问了,他反而觉得压抑又憋闷。 她甚至,不再等他用晚膳——仿佛将他排斥出了自己的生活。 “夫人纳凉去了。” 小丫头垂眸回话,不敢看他脸色。 荣时闻言,一言不发转身去了凉亭。 晚风细细,碧波生凉,紫罗帐子一架,隐隐约约传来欢快的笑声,恰似檐角一只风铃,清脆悠远。荣时心中一动,自打成婚后,他就没听过林鱼的笑声了。 林鱼总是在微笑,端庄淑雅,却从未如此刻般畅快。 她忘了他,状态反而更好了…… 荣时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他举手撩开帐子,倒叫帐中人吃了一惊。 林鱼正在跟红烛编柳叶,手指一抽,便是一只细身翘尾胖肚子的草虫。红烛正趴在她身边玩闹,冷不防见了荣时吓得赶紧跳开,躬身行礼。 荣时倒没有多话,他的视线落在草虫身上,眸光变得悠远。当年在翠屏山下,他受伤不起,缠绵床榻,林鱼编那草虫来哄他开心……荣时不期然有些脸红,哪怕现在回想,他也无法接受林鱼把他当孩子哄。 如今佳人还在,笑靥如昨,只是这笑脸不是为他而绽了。 荣时撩袍在她身边坐下,风姿闲雅,林鱼不自觉的从榻上起身挺直了脊背。 “夫人心情不错?” -- 第9页 “尚可。” 荣时仔细端详她面色,肌肤润泽眼睛有光,状态确实好了许多。 他略微松了口气,心上阴霾终于减轻了些。 松木桌案上放着冰镇酸梅汤和李子,他随手倒了一杯饮用,便觉口齿生津。这梅汤倒还是以前的味道——她没忘了偏爱的口味,却偏忘了偏爱的人。 还是说她想起了做酸梅汤的手法,却还没想起他? 荣时一时间有些无法理解,怎么自己的地位还会不如一道饮品。 红烛估摸了下时间,荣时应该还没用晚膳,便叫人取些粥饭过来。荣时拒绝了,他最怕暑热,也厌恶出汗后身上粘腻的感觉。吃了热粥热饭又是一身汗,还得重新洗过。 他才赶太阳回来,虽说不是正午,却仍然心口燥意升腾,着实没什么胃口。 荣时从不是个讲究生活的人,手头这些东西充当晚膳也尽够了。 林鱼到他的动作微微蹙了眉,她今日在井水里浸了不少果子,甜瓜杨梅都还好,但李子却太酸了,可荣时却没什么反应——他口味这么酸的吗? 林鱼又慢慢躺回了竹席上,她想三年夫妻,自己在生活上一定很惯着他,所以他竟然不知人在大热之下不能这样吃生冷之物。 她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奇怪,干脆翻过身去装睡。 荣时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他吩咐长青去取一本书来,自己索性也在此歇会儿。 夫妻二人,成婚三年,长时间近距离相处还是头一次。 红烛在纱帐外伺候着,感叹道:“我就知道,什么顾姑娘不顾姑娘的都排不上号,三爷心里装的到底是夫人。” “这话说的,三爷一年前就不与顾揽月会面了,去拜望顾老先生,也会特意避开她。” “呀?竟有此事,夫人一直不知道,否则也不会总是耿耿于怀了。” 低微的声音消散在荷塘上,水浪就在身下翻涌。 林鱼开始头疼,仿佛有小竹片刮着自己的脑子。人明明是躺在席子上,却有着溺水般的感受,胸口憋闷,口鼻滞塞,四肢都无力摆动。 她透过水面看到这个俊美又高贵的男人,伸出手来抱起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她。 那个女人眼角有颗黑痣,她转过头来在荣时看不见的角落对她笑,炫耀又挑衅的笑,美艳的眉眼沾染上些许刁钻。 “我跟丰卿才是一对,我的父亲是他的授业恩师,我们从小就认识,定国公府三夫人本该是我!”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竟然搞挟恩上位这一套。你是家世配得上还是才貌配的上?若是你还有羞耻心,那你就该自请下堂。” 奇怪,明明是做梦,那场景却真实可感。她甚至能体会到梦中自己的心情。她的内心不安又虚弱,衣袖下的手紧张的攥成了拳头。 她在恐惧,恐惧自己会失去他,恐惧自己的存在真的是个错,恐惧一直拼命追逐的幸福婚姻不过镜花水月。 荣时立即察觉到了,他在床边坐下,温柔的抚摸她的背,清越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我在。”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现在有心温存,那语调便如春风般柔软,一字一句都带着让人着迷的怜惜。 但他的手刚刚抚上,林鱼就猛然一颤,下意识的要躲开他的怀抱。 她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都是冷汗。 梦境中的人让她感到陌生,她穿着绫罗戴着珠花,瘦削的面庞上带着厌世又自弃的神情。 荣时被她的动作刺了一下,手下的动作变得强势。林鱼不得不就范,头却深深的低下去,不看他,只看自己的胸膛,睫毛微微颤抖,所有情绪都掩下。 荣时深深的叹了口气:“梦里都是假的,我才是真的,有我在,你不用怕。” 林鱼心道那恐怕不是假的,是她失落的记忆片段。 她本是翠屏山下小农女,他却是定国公府嫡公子。这样的婚姻若说没点蹊跷,鬼都不信。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时伸手抚摸她额头,动作温柔的像抚摸花瓣。“梦到了什么,跟我说说?” 林鱼苏醒过来,被告知缺失了整整三年的记忆。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不安全感。荣时待她很好,可她微妙的觉得这个男人,名义上的丈夫并不可信。 她被那个女人责难,这个丈夫知道吗?他救了那个女人。林鱼感觉不到他护着自己,他选择了别人…… “我梦到了一个眼角有痣的女人。” 她看着荣时眸中的神色由温和变得冷凝,意识到自己挑起了一个了不得的话题。 “我梦到我们同时落水,你先救了她。” 荣时抚摸在她额头上的手微微一顿:“你有点发烧了。” 他弯腰把林鱼抱起,径直往屋里去。 第6章 . 转变 要她像以前那样爱他是再不能了。…… 林鱼的体温确实不太正常,白润的面颊上是淡淡的红潮,不知是真得发热还是被噩梦惊扰。她瘫软在荣时怀抱里,脸却不曾贴近他胸膛,那姿势好似一只被束缚着,却拼命挣扎的天鹅。 荣时抱着她一路走回萱玉堂,见到的下人无不骇异。 林鱼嫁进国公府三年了,三爷从未对她如此关切过,更未在青天白日下与她亲近过。 -- 第10页 这个时间不便请大夫,荣时把林鱼放在床榻上,又着人取了冰盆过来,亲手拿了毛巾给她凉额头。 林鱼白细的手指捏住了裙带,红唇微微开合,原本妩媚的长眉狠狠皱起,好似非常痛苦,巾帕上的水珠滑落下来,径直落进领口。 “救……救” 她断续的声音细微到听不清,神色却惶急到无以复加。 荣时轻轻握住她的手,随后用力把她的手指舒展开。“没事的,已经没事了。” 他吩咐人另外取一块巾帕过来,指尖在小衫短襦的琵琶领那里停留一瞬,随后轻轻解开盘扣,把浸湿的帕子顺着脖颈慢慢擦下去。温润如玉一片肌肤,触手升温一段柔滑骨肉。 他压制了绮思,观察她的表情。 林鱼显然不大舒服,口鼻里发出软嫩的嘤咛。 荣时好似没听见,垂眸敛神,恰似慈悲却无情的玉像,手轻轻一动,压住林鱼的挣扎,把她的手臂撑开,巾布擦进她腋窝下。 突如其来的冷意,让林鱼打了个哆嗦,夹紧了手臂,荣时的手指被她擒住,插在那软绵绵皮肉里,没了往外拔的力气。 荣时轻轻吸气,哄她:“乖些,别闹” 林鱼削薄的肩头微微颤抖,最终归于平静,仿佛真得被安抚下来。 荣时在这里坐了一夜,直到五更时分才离开。萱玉堂的下人早已惊呆了,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话。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寡默冷情的三爷会如此温情脉脉。 他陪了林鱼一个晚上——甚至林鱼都不一定真得病了。 黎明时分有大夫被请过来,把脉一看,只说是伤风但并不严重,不过需要安安神。林鱼不愿再吃药,谢绝了大夫开方子。 她昨夜并未睡死,脑海里乱七八糟都是过往零碎的片段。她只觉得奇怪,回忆里出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女人,而那个坐在纱帐外,默默守着她的丈夫却始终是隐形的。 如此说来,她对那个女人的忌讳可比对荣时的爱浓厚多了。 她心想,能在自己脑海里扎根的女人,若不是她欠自己很多钱就是自己欠她很多债,不然怎会在噩梦里,她还对自己张牙舞爪。 林鱼没有直接问这女人是谁,荣时回避的问题,身边的下人自然不会说实话。她只能自己试着找一些线索。 进展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因为荣时不喜欢人际往来,也不近女色,在他认识的有限的女人里,有底气说出“我才是定国公府原定三夫人”的,其实很好排查。 “她是……顾揽月?” 林鱼试探着开口。红烛的脸色立即变了,林鱼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顾兰月的父亲顾清和是荣时的授业恩师,在荣时父亲过世之后,与他更是有半父之情。顾姑娘风姿楚楚,秀外慧中,又待人亲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都认为顾揽月会嫁与荣时为妻,做这定国公府的三夫人。 据说这顾姑娘经常光临国公府,不论荣时成婚前,还是成婚后都是如此,而荣时很少拒绝她,细算起来他见顾姑娘的次数比见她这个妻子还多。 林鱼轻轻叹了口气。 红烛忙道:“夫人且放宽心,三爷早与顾姑娘断了,他心里只有您,衣不解带的照顾了您一宿呢,否则您今日肯定还是要吃药的。” 林鱼但笑不语。红烛是个傻姑娘,自以为在安慰她,却不料说漏了嘴。 现在已经断了,那说明以前真有点什么,甚至于现在断没断都在两可之间。 那顾姑娘在笑话我,因为我们同时落水,荣时先救了她,她对我得意的笑。那笑容充满恶意。 林鱼敢肯定她能在自己面前那么得意完全是男人的默许。 如果他有给妻子足够的尊重和地位,那么她出身再卑微,也不会有女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舞到跟前。 “夫人,三爷与顾姑娘没有任何逾矩之处,从来都没有。真的!” 红烛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林鱼拍拍她肩膀让她别慌,她并不在意。 她刚醒过来时,怀疑自己陷入了一场阴谋,或者身边人都在骗她。 这并非无中生有。她虽然没有了记忆,但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想。 她住这萱玉堂,从桌案到衣柜,从百宝博物架到桌案,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男人存在的迹象,甚至连把扇子,连顶冠子都没有。 荣时并不生活在这里,他日常起居在宅子后面的竹楼,难得来一次萱玉堂。林鱼从下人那里得知,他只是如贵客临门那般,偶尔光顾一次。他们俩连同床异梦也算不上,分明是离居状态。 所以自己与荣时这夫妻很可能有名无实。 这华丽的萱玉堂,表面尊贵的身份,都像是用来囚禁她的牢笼。 林鱼也觉得自己从翠屏山下嫁进国公府着实匪夷所思,这其中必然有个不可告人的缘由。 “我们是恩爱夫妻”荣时的鬼话她半个字都不信。 这场婚姻她自己当初是个什么态度,她已经忘了,但她肯定荣时并不爱自己,这桩婚事非他所愿。 他本来要娶的人是谁?顾揽月。 也许他与顾揽月真是两情相悦却有缘无分,于是他不得不娶了林鱼来当挡箭牌,私底下暗度陈仓也未可知。 这样一想,林鱼倒是能理解他为何会娶自己了,毕竟她一无所有,才会任凭摆布,人家别的贵女哪能受得了这个委屈。 -- 第11页 林鱼轻轻摸了摸下巴。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的心态,若真爱极那个男人,那此番境遇未免就太凄惨。情根深种却被罔顾,那肯定虐得心肝脾肺发疼。 但现在脑子里爱恨嗔痴全忘了,反而心态放平稳了…… “膳食做好了吗?” 红烛巴不得她放过这茬儿,立即派人去传膳。 粟米山药粥,象棋眼儿小馒头,西芹豆干,白灼虾……鲜美是鲜美,但也太寡淡了点。林鱼皱眉,这半个月来,她吃的菜都是这样,少油少烟少酱。病人是要饮食清淡,但现在已经不吃药了,就不能来点儿浓油赤酱醇美肥厚的? 这样一想,林鱼直接放下筷子,让人带她去了厨房。 约莫着她惯常自己下厨,所以下人对她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意外,可是看到她和面上油锅,炸油条,糖饼,撒子的时候,丫鬟的眼神还是出了点变化。 往常三夫人来做菜,都会特意交代,别搁太多香油弄腻了。三爷中意鲜淡口儿,太淡了却会没味道,三夫人的一手好菜,对油盐的掌控妙到分毫。不仅如此,她连自己的口味儿都变了,变得跟三爷一样素淡,现在失忆了,却又恢复如常了吗?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提醒:“夫人,三爷不喜欢油味儿。” “所以?” “三爷当年肺腑被冷水激伤,对各种气味儿都非常敏感,稍有异常就会察觉到。” 林鱼恍然,难怪她每次倒药都会被荣时发现,原来是她身上的味儿不对了。 既然如此,那她若在油锅边站久了,肯定会在衣衫上发丝上留下旁人察觉不到,但荣时能感知到的“烟火气”。 “无所谓了。” 她倒是巴不得荣时离她远一些。每天都在自己面前戴温柔面具,他喜欢演,她还懒得看呢。 合府的人都知道林鱼爱三爷爱到了骨子里,她会亲手缝制他的衣物,哪怕他还是习惯自幼用的裁缝。她会亲自烹调他的饭食,哪怕他告诉过她很多次,国公府有的专业的庖厨。 三爷的每句话她都会来回品味,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她辗转反侧。 现在这算什么呢? 下人惊诧连连,林鱼不做评论。想来也是自己忽然不迁就荣时让他们不太习惯。没关系,以后见多了就好了。 昨晚的记忆碎片里有些不太好的东西,她看到那顾姑娘美眸含泪,俏脸带怨,仰着脖子倔强的问荣时:“你跟她的婚姻本就是个错误,我父亲说了让你做正确的事,你忘了吗?我知道,你是被迫娶林鱼的对不对?” 荣时长眉微蹙,没有答话。 林鱼不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面对这一幕的,但现在冷眼旁观却只觉得好笑。被迫?她一个乡野孤女,何德何能强迫贵族公子。 她独守空房,椎心泣血,从衣食起居把男人照顾的无微不至,用琴棋书画把自己打造的尽善尽美。她本是翠屏山下的孤女,却应是把自己锻造到脱胎换骨,变成外人眼里最适配他的模样。 思君朝朝暮暮,只为感君回顾——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但现在这痴情女子戏份她想起就反胃。 想让她像以前那样委曲求全的爱他,那是再不能了。 第7章 . 反驳 他想要多陪陪她 林鱼对国公府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印象,对翠屏山下的孤女生活也同样没有记忆。只是进了厨房后,本能的意识到山野地区生活贫寒,香油应该是个稀罕东西,买肉的时候特意买肥肉回来,熬成猪油,凝成块能吃很久。 她现在也算“嫁入高门”了,没必要为着点口腹之欲委屈自己。 有道是贱人口重,她不知道自己嫁入国公府后有没有刻意调整,但眼下却不想顾忌那么多了。 刚出锅的油条金灿灿,黄澄澄,焦香酥脆,瞧着就很诱人,她也不假他人之手,放在垫着白菜叶儿的竹筐里端出去,耀眼生辉,香气四溢,一路就这样悠悠然返回萱玉堂。 因为荣时风雅,君子要远庖厨,所以萱玉堂跟厨房并未挨着,中间还隔了一个不小的院子。 这个时节,花草繁茂,蜂围蝶阵,倒也热闹的很。 一个小孩坐在花廊边读书,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小小年纪身板挺直,十分可爱,见了林鱼便起身行礼见叫婶娘。 身边的丫鬟立即提醒她这是长房嫡子荣炼,国公府大爷早逝,夫人改嫁,这是长房唯一的骨血了。 他稚嫩的脸上是刻意做出的稳重成熟,仿佛一个小大人,若不是那小眼神不受控制的往她的油条上瞄,那还真被他给装到了。 林鱼觉得怪好笑的,随即取了一根给他。 小孩双手接过,一开始还矜持,吃了两口就露出孩童本相,咯吱咯吱,憨态可掬,方才那端庄板正的模样一下子消失了。 林鱼看得好笑,又给他一根,小孩子却像模像样摇头:“傲不可长,欲不可纵。” 这一本正经的姿态,像极那谁。 林鱼侧身走人,小孩却又追了上来,一边用手绢擦手一边问道:“婶娘,您身子好些了吗?我听人说你忘了一些事。” 林鱼不欲跟小孩多讲,只笑道:“我没忘什么大事。” “可是刚才你就忘了,”他紧走两步道:“以往我这样回答了,你都会说,三叔说的对,按你三叔说的来。” -- 第12页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林鱼,清澈无尘:“您是忘了三叔吗?” 这个小孩儿有点可怕,倒不愧是荣时亲手教出来的。 “三婶”小孩儿认真看着她:“您一定要好好的,不然顾姑娘就是我婶娘了。” 林鱼若有所思,这段时间她也会跟身边的人打听些事情,但她们或许是顾及林鱼的病情或许是荣时事先交代过,总是遮遮掩掩,说不痛快。 这个小孩儿倒是可爱的很。 “是不是大家默认只要我死了,顾姑娘就上位了?” 林鱼问得直白,吓了红烛一跳,她赶紧给荣炼使眼色,然而荣炼被林鱼刻意挡住,并未接收到。 荣炼毫不犹豫的点头:“三叔当年离京本来就是要去找顾姑娘订亲的,但途中遇到水患,只走到了翠屏山,后来他就带着您回来了,您就成了我的婶娘。” 所以我是个后来者?难怪顾揽月那么尖刻,原来她认为是我半途杀出来,抢了她的好姻缘。 不唯独顾揽月自己这么想,国公府不少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婶娘您一定要好好的!国公府永远只有您一个三夫人。”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林鱼笑笑在他身边坐下,从婆母的嫌弃,妯娌的排挤,丈夫的冷待来看,这国公府分明多嫌着她,所以才会让她差点死在水底。 “不,这话是我三叔说的,我亲耳听到他对奶奶说的。” 林鱼歪歪头:唉? 这男人惯会装模作样,相信不得。 荣时最近回家很积极,同僚知道他家有病妻,还打趣两句鹣鰈情深。荣时微笑应承,心里却是一片苦涩……情深吗?林鱼已然忘情了。 该怎样让她想起来呢?荣时皱眉思索,却发现自己对林鱼并不算了解,国公府里也没有任何称得上美好的过往,以至于现在要找两人的共同记忆都无从找起。 马车摇摇,一路回到国公府,荣时平白急出一身汗,却依然没有想到突破口。等到温水沐浴过,换了身清爽的衣服,长青送了凉茶和一碟子冰镇的杨梅过来,那红盈盈的果子还带着青翠的叶片,放在云纹润瓷碟里,赏心悦目。 荣时看了一眼,不期然想起一件往事。 他曾得了一份晋上的荔枝,据说还是品种很名贵的挂绿,他素来对吃食不上心,索性用缠丝玛瑙碟子装了,都叫人给林鱼送去。 当天晚上他在竹楼温书,偶有所感,开窗迎月,却发现林鱼在楼下徘徊。他还以为她有要事相谈,结果下楼一问,她却红着脸问自己明天能不能跟她一起用晚膳。 他答应了……可他第二天在朝堂被人缠住混忘了,回来后已然明月高升,他心情郁郁直接回了竹楼歇下。 事后他听说林鱼忙了一天,亲手做了一桌子菜。可她那天始终没有等到他。 彼时的他无可避免的生出愧赧,却始终无法理解这种做法。他素来不重口腹之欲,她又何必大费周章? 如今时过境迁,才琢磨出些异样滋味。她是开心吧,只是接了他一碟果子便心情大好。 或者,她喜欢和自己一起用膳? 荣时终于拿定主意,要不今晚就与她一起吃饭吧。如果她需要的话,以后每天他都可以与她一起吃饭。 他以前回来的晚,她都已用过了,今日倒还来得及。 他从竹楼出来,急匆匆往萱玉堂赶,不曾想迎面看到荣炼拿着钓鱼竿在荷塘边玩耍,他想起今日是查考小孩儿功课的日子,当即把人叫了过来。 荣炼今日特意复习过,自然不惧,可依然被荣时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叔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他往常都是过了酉时才回来的。 而且不知为何小叔看起来有些浮躁,他没有跟往常一样,渊渟岳峙,默然伫立,反而在原地踱来踱去。那灰蓝色的衣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浮动。 荣炼本来不慌,却硬是被扰乱了思路,他还以为自己有哪里背错了,越背越不安,背到后面磕磕绊绊。 “两刻钟后再来找我背诵。” 荣时冷了脸,拂袖而去,荣炼懊恼的直跺脚。 林鱼早上炸的油条还有剩下,现在气温高,过夜就会坏,于是熬了一道杏仁核桃露配着,准备把油条消灭完。 太阳落山了,热量还未消散,稍微一动就出汗,她让红烛不必打扇了,把窗户打开。 这一抬头却发现荣时正从垂花门外转进来,一身袷纱单衣,银冠束发,似是畏热的缘故,他把折扇斜斜举起来,挡住了半边脸,宽大的衣袖也滑落到小臂。林鱼几次见他都端庄的很,这偶有放纵,恰似芙蓉倾仄,别有一番风情。 她收回视线,提醒红烛:“三爷来了。” 红烛立即收了笑脸,肃然而立。林鱼哑然失笑,看,就说温润美人是假相,不然家下老幼为何都闻风丧胆。 荣时打起帘子,看到林鱼正在桌边坐着,嘴角一点笑意若有还无。 她不动,倒是红烛和其他小丫头行礼问安。荣时挥手让她们退下,视线落在林鱼脸上。 荣时素来敏锐,他看出林鱼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依然温和,看着他的时候带点怯生生的戒备,虽然态度和缓了些,但距离却仿佛更大了。 她房间里的百宝架上还放着那个缠丝玛瑙碟,好像当年收下果品后,这个碟子就被她珍而重之的放了起来。 -- 第13页 荣时彼时不解缘故,且也不上心,今日一错眼却发现那碟子上的花纹是一条鲤鱼。 难道她以为是自己特意挑选的碟子? 荣时不由多了慨叹。当年他的无心之举都能让她珍而重之,如今倒是恩怨抛掷,物我两忘了。 林鱼还以为荣时找她有事要说,谁想他只是坐着,伸手倒了桌上的凉茶慢慢喝。 红烛识趣儿,忙问道:“三爷可要传膳。” 荣时的视线落在了林鱼的碗里,细细白白一道甜品,好似豆乳。 红烛立即道:“锅里还有,我去盛一碗吧。” 林鱼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心里感慨一声要浪费了。 荣时低头一嗅,闻到了核桃的香味。核桃露?他试了一下,甜丝丝的,不知放了多少冰糖。 他不爱这个味儿,尝一尝便放下,至于油条,更是看了一眼,连碰都没有碰。 林鱼遗憾的想可惜了那一碗好东西,只能喂猫了。 荣时只觉口中余甜缠绵,又喝了半杯凉茶压下去,才看着林鱼一本正经的教育道:“五味令人口爽,五色令人目盲,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我等凡夫俗子虽离圣人之道远矣,也该勤勉惕守,夫人身体刚刚康复,着实不该用些甜腻食物。” 他以前也是这样管教我吗?像夫子管教学生。 林鱼眨了眨眼睛,认真答复:“我读的书都忘了所以不知道圣人教诲了什么,但不能浪费食物的基本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她把荣时只尝了一口的核桃露往他面前一推:“请大人用完吧。” 荣时:“……” 林鱼心想自己以前肯定没有反驳过他,那端凝自如的表情上难得出现了错愕神情,瞧着十分有趣。 第8章 . 责问 所以你为什么要娶我 萱玉堂的气氛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荣时看着林鱼一时转不过来弯儿——明明他以头脑聪敏富有辩才为人称道。 红烛站在门外紧张的出了一脑门子汗。三爷最近留在萱玉堂的时间,比过去三年加起来都多,这是夫人以前做梦都盼不来的事情,今天怎么跟爷杠起来了呢。 “小叔,婶婶。” 林鱼正饶有兴致的看荣时作难,荣炼忽然跑进来,额头上都是汗,脸蛋红红的跟苹果似的。 是瞧把孩子热的。 林鱼下意识的转身让人拿凉水帕子过来,没想到荣炼直接站到荣时跟前,先是行了一礼,然后便背了一卷《孟子》,口齿伶俐,一气呵成。 他显然对荣时敬畏有加,说两刻钟就两刻钟,一点点都不敢错,现在顺顺利利背完才松了口气,眼巴巴的看着荣时等表扬。 然而荣时只是点点头便没了反应,倒是林鱼颇觉震撼,六七岁的孩子都背到《孟子》了。虽然她不知道贵族教育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但正常情况下,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应该刚开蒙吧。 她觉得荣时有揠苗助长的嫌疑,但不好多置喙,只诚心赞道:“这娃娃真是不错,未来可期。” 她拿了一根小油条递给荣炼,“还吃吗?” 她完全没有顾及荣时方才“五味令人口爽”的教诲,荣时却也没有阻止,荣炼得了默许才接过去,心里感慨小叔叔在婶婶面前总会好说话一点。 “很不错吗?他是四书五经混着来的,每一本都从简单的背起,我这般大的时候,已经背过四书了。” 荣时眉尖若蹙,仿佛真得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夸的。 荣炼一阵无语,小叔叔什么都好,就是总“以己度人”,过目不忘是万中无一的天赋,岂能人人有的? 他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一天背一页,第二天就忘,需得回头重新背,小叔叔非常不满,问他是不是一睡觉就把脑子洗过了。搞得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得脑子有问题。 直到后来有了小婶,小叔让婶婶也读点书,婶婶跟他一样读了忘,忘了复习,他才知道自己这种学习状态是正常的。 荣炼正担心自己这次被打回来重背是不是没有让他满意,荣时却忽然伸手把核桃露递了过来:“都喝了吧,趁凉。” 荣炼大喜。 林鱼顿时沉默:他怎么做到利用小孩儿利用的如此若无其事。 “记得晚上用青盐洗牙,多洗一会儿,不然刚换的牙就坏掉了。” 荣炼连连称是,畅意而归,并决定下次还在有三婶的场合背书。 林鱼被这一提醒也觉得口中黏黏的不舒服,她让红烛送点果子来清口,荣时却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让她去竹楼拿果子。 “今儿庄子上送来的杨梅不错,可以尝尝” 林鱼已经得了一份了,庄子上送来一筐,春晖院的秦氏,竹楼,林鱼,还有西园的柳氏夫妻都得到了,想来是每个主子都有的。她还感慨国公府规矩不错,没有人因为她失忆就亏待她。 等到长青亲自把果子送来,她却发现荣时这一碟比自己那一份要更大更红一些,再一尝,味道也要略好一些。 可依然偏酸……林鱼不喜欢这种果子,就让红烛剥个柚子。 荣时的口味倒真是偏酸,吃起来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这样吃下去,牙齿不酸倒了?还怎么吃晚膳,但荣时最终也不过吃了一碗放着冰块的红糖凉粉充当一餐,根本用不上牙齿。 我们根本不像一家子,林鱼心想,甚至连搭饭都搭不到一起。所以我们到底怎么在一起生活了三年? -- 第14页 全靠我迁就吗? 林鱼默默等荣时吃完,有他在这儿,她浑身不自在。 这人不是平常都独居萱玉堂,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次的吗,怎么最近来得这样勤。 难道觉得她有病,需要额外陪伴? 林鱼有点无奈的想,就她以前那种如痴如狂情迷心窍的模样来看,这失忆不算有病,得算自我修复。 她思量着寻着借口让荣时离开,荣时却偏不如她意,还去一边的桌案上看她今天下午刚写的字。 林鱼听红烛说自己现在于京城之中,颇有些美名,谁都知道她是又勤奋又聪明的奇女子。上巳节的时候登台做赋,夺了女魁首,连皇后都另眼相看。 她脑子里没有半点自己是个才女的记忆,为了下次再需要写字作文不露怯,便寻了笔墨来找找感觉。 当然,她对当个奇女子什么的没兴趣,就是想想自己不知道费了多大劲儿才练出的技能,一朝尽弃,怪可惜的。 荣时看着面前崭新的墨迹神色有点悠远。当年在翠屏山下他初次见到林鱼。 林鱼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女孩子,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仿佛天生地长,得山风水汽自然的滋养。 她有明亮的眼睛,匀细的骨肉,一身充沛洋溢的精气神,她像一阵风转走了死亡的阴影,也吹散了烦乱家事在他心里留下的阴霾。 她勤劳,甚至刻苦,坚强,甚至强悍。她自己操劳内外家事,采来草药为他治伤,在与他聊天时,这个一字不识的姑娘却表现出极强的悟性。 他诚心的赞美她,虽非玉堂富贵花,也是女中第一流。 她双目灼灼,比天上晨曦还亮。 “姑娘还是要读一点书”,相处的久了,荣时开口劝她:“人若无学识,便好似月亮没有阴晴圆缺,再聪明也无韵味,再美丽也失之寡淡。” 他是当代博学巨儒顾清和的高足,深知学以载道,诵经悟道的妙处,所以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以己度人”,劝对方学习。 尤其林鱼,这么聪明的头脑这么强大的心志,若不识文断字,那真是太遗憾了。 翠屏山下,他以草做笔,林鱼画地学书,日出江花红胜火,芦蒿山果盈眼。 一念至此,一丝旖旎和愉悦便涌上心头。那是他生命中少有的轻松时刻。 他到现在依然对他们的相遇念念不忘,依然怀念当初那个勇敢又聪慧的姑娘。哪怕她后来对他下手…… 他摇头苦笑,立即回过神来。 “写得不错。”荣时看着手头新抄的诗句点评,一开始笔画之中还有滞涩之感,后面就越来越流畅。 林鱼在嫁入国公府之前没有碰过笔墨,后来成了三夫人,她每天都会写字,冬季砚寒水冷写五十个,其他季节都是每天一百个。 他那个时候从不关注她如何作为,直到后来某日发现她临帖用的是自己的字稿——应该是从荣炼那里要来的。他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好似被轻轻撞了一下。 后来他寻了名家字帖给她,“专业的事要学专业的人”。 “别模仿我了,会限制你自己。” 他诚心提点,她却有点失落,后面依然如故。他彼时无法理解,只觉这人明明聪慧却有点魔怔。 “不错吗?”林鱼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她忽然问道:“那比起顾揽月如何?” 那个名动天下的顾清和的独女,你的“小师姐”? 荣时一惊,手指扣进了掌心,惊讶的回看林鱼。 往常的林鱼总会小心翼翼的回避这个人,回避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那是渗透在莹润柔嫩的蚌肉内的沙粒,稍微一碰便是切肤之痛。 可她现在竟然主动问了,荣时有一瞬间的无错。 顾揽月,一个他原本会娶的女人,一个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无法忽视的存在。 三年,林鱼熬干了心血耗尽了能量,学习贵族礼仪京城规矩,学习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她不知道是单纯为自己争口气,还是跟什么人较劲。 但她的三年又凭什么胜过别人的十三年,二十三年,她无时无刻不这样焦虑着。 荣时垂眸看她,神色有点复杂。“你做得足够好,胜过这世上大多数人,但我们写字也好,读书也罢,都是不为了跟其他读书写字的人比较。” “那是不是其他人,那是顾揽月。”林鱼嘴角带笑,有一种在打探别人的故事的狡黠,可神情却很认真。 “除非大人能问心无愧的说顾揽月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她想,自己是个俗人,俗俗的小女子,她这三年一定没少了明里暗里跟顾揽月较劲儿,她没法说服自己不在乎,也没有自信让自己看开,她一定立了一个叫顾揽月的目标,往那里拼命冲刺,表面上还要装的云淡风轻。只是现在失忆了,才不顾矜持,随随便便问了出来。 荣时轻轻搓了一下指尖,这是他在朝堂上遇到难题时的习惯性动作,只没想到会在林鱼面前用上。 她以前太过乖顺,以至于他从未发现原来她要让他为难如此容易。 他沉默,林鱼却先叹了口气。 顾揽月怎么会是“其他人”呢,如果她最近得到的信息没有错,这段恩怨纠葛的故事里,顾姑娘可是先来的。 所以,荣时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失忆的缘故,她忘了介怀,也不再痛楚,所以口吻平和,神情漠然,仿佛在问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 第15页 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让她有种饱经世事后的超脱,一双眼睛清澈如浪浪溪水。 荣时却开始慌乱,被沙粒搁疼的人变成了他。 第9章 . 妥协 难得坦诚但她不在乎了。…… 宁静的黑夜里,雨声渐起,看着男人眉宇间的迟疑,林鱼明明好奇了很久,此刻却没了兴趣,只是转身放下了床帷。 她累了。 她自顾自脱衣躺下,并不担心这个顶着夫君名头的男人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毕竟相处这么久了,她看得出来这男人外表再怎么温和清淡,内里都骄傲的很,干不出暗室欺人的事。第一次他们做,她稍微表现出不情愿,他就放弃了,心上脸上很久都过不去。 林鱼凉凉的感慨,这人怕不是婚姻跟自己勉强凑合,心上却还想着守贞守节呢。 啧。 卧室里烛影摇红,夜风里从纱窗里透进来,纱帐轻轻浮动,细微的光折射在林鱼脸上。 荣时无声的走过来,细长的手指撩起了一角床帐,他瘦颀的身影被灯光拉长,仿佛一只落在沙洲上的鹤。 “我与顾揽月相识,但她对我来讲,着实没什么特别。” “至于险些与她定亲,那确有此事,但事情却不像你想的那样。” 他轻轻抚摸林鱼散在身后的头发,眉宇间轻拢一段愁。 “你觉得什么是婚姻呢?阿鱼。又或者,多少人的婚姻,是能自己做主的?” 他仿佛在问林鱼,又仿佛在问自己。林鱼没有答话,他轻声道:“我曾经,对婚姻嗤之以鼻。” 林鱼的睫毛轻轻煽动了一下。 “这俗世婚姻,顶顶无聊,又顶顶有多余。低级些的,不过为了满足□□,繁殖后代,与鸟兽无异,高级些是为了获得助力,两家联盟。所以这婚姻之事可恶就可恶在,明明是笔交易,却非得谈感情,并以爱的字眼来美化。” “婚姻的本质是一种利益交换。” 林鱼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被褥,她罕异,风华正茂的年轻儿郎正是情愫浓郁的时刻,荣时的内心怎会如此苍白凉薄。 “我本不屑于这种交换,甚至一度打算此生独行。可顾清和开口求我了……我视之若父的授业恩师,我不能不识好歹。” “这些话,你听听便罢了。我无以为自己当初的妥协开脱,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事情都在遇到你之前。” “遇到你之前的我,是荒芜的。” 荣时轻轻捂住了脸,一股从未展露过的抑郁情绪从骨髓里缓慢的生发出来,让他轻健的身形显得有些颓软,他在林鱼身边坐下,宽大的衣袖带着浅淡的香味落在她身上。 当年他加冠成礼,母亲便催促他向顾家提亲。他的内心毫无波澜,只觉是命中注定要走的一步罢了,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可阴差阳错,翠屏山下,他遇到了林鱼。 “如果婚姻是利益交换,那你娶我,可是一点好处都有。” 荣时轻轻吸气,“你本身就是莫大好处,是上天赠予我的无价瑰宝,这与利益无关,这是命数。” 男人的眼神被烛火晕染的温情脉脉,林鱼低垂了眉眼,细密睫毛掩盖下,她的心情并不像外表展现出的这样无动于衷。 荣时并不是个温和的人,或许是在家中不屑伪装的缘故,林鱼近距离体会到的他的形象与外界传言的“温润如玉”相差甚远。 他更像冬季落雪的屋檐,浸染了腊月的清冷,呼应着苍黑的天空,沉默又孤高。 但他此刻愿意俯就你,一副心甘情愿遮风挡雨的模样,便回叫你产生被爱的错觉。 林鱼的脑子已经归纳出了那段话的要点。“我曾经不相信爱情,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当初有娶顾揽月的想法,不过是觉得婚姻也就这么回事,另外加上师恩难负。”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她满意,甚至她知道这是荣时在大而化之,对解决实际问题无益。她并不相信自己魅力大到能让荣时一见钟情,更不相信自己能让他违抗家人和世俗的婚假规矩来与她结成婚姻。 他娶她,显然也是被迫的。 这倒不愧是驰骋朝堂的宰执之选。可以避重就轻,还把话说得如此动听。 可她依然无可避免的心乱。 他现在躺在她的床上,巴巴的示好,她便觉得,什么顾揽月不过浮云尔。 还是过了时的,被放弃的浮云。 内心一个猖狂的想法在叫嚣:不要管那么多,难得糊涂,且受用了他。 美人示好,恰是风月时节。 “大人……”她的声音在自己察觉到时已经软和了下来。 她心里叹息,你对待我的样子,可不像是对待无价瑰宝的样子啊。 她倒是打听出来荣时带她来京城,并以正室之礼聘娶她时,为了给众人一个合适的理由,表示林鱼对他有恩,生死大恩。 可若真是为着报恩而娶她,又怎么会冷待她,漠视她,让外边的女人挑衅她?她不知道自己这三年在国公府过得什么日子,这可跟幸福丝毫不沾边。 那这是报恩还是报仇? 她又不傻,她在国公府这三年的生活,更像个必不可少却又被束之高阁的摆设。 或许,从利益角度考量,她这个摆设是用来逼退对他有想法的顾揽月。 -- 第16页 顾家父女名声卓著,真说起来,身世却不是那么清白,博学鸿词的顾清和年轻时做了离经叛道的大事,为主流社会不容,顾揽月是他掌上独女,既受他余荫,更遭他余毒。 如果娶林鱼,得利为零,那娶顾揽月只怕得为负。 她坐起腰来,锦绣被褥随之从身上滑落,水红色的薄衫睡袍包裹着窈窕的躯体,她伸出素白的手指抚摸上荣时的面颊,距离很近,她能望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这是双会撒谎的眼睛。 温热的体温落在脸上,荣时下意识的想躲避,他努力克制了本能,却听到林鱼低低的笑声,像柔软的羽毛,轻轻的扫过他的心尖儿。 荣时绷紧了脊背,眼前的画面似乎在一瞬间与三年前的翠屏山下重合。 那明媚却无知的少女,带着天然的野性,试探他,触碰他,仿佛好奇又好脾气的小兽。 荣时微微转脸避开——他不喜欢这样的触碰。 可林鱼忽然来了性子,她一用力把荣时扳了回来,轻轻说道:“半真半假的剖心置腹确实很有杀伤力,但最好不要有下一次了,不然我会当真的。” 她的刻意模仿了方才荣时的语调,温柔而缠绵,手下的动作却很重。等松开手,那白皙的皮肤上被自己捏出红痕,清光艳艳的皮相上便多了混浊的色彩。 她眯了眯眼,笑道:“我会真得以为你爱我,那样我会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而你,会后悔的。” 荣时从容的神情有一瞬间崩塌,林鱼假装没看到他握紧的拳头。 她知道他方才的话有真心在里面。习惯性克制或掩饰自己的人,总是很吝啬说真心话,也因此在吐露的时候,会格外郑重和诚恳。 那么,也因此,被对方毫不在乎的调侃回去时,会特别有讽刺效果。荣时心里难堪到无以复加。 林鱼转过身去睡觉。她知道荣时今夜要睡不着了。 当年他加冠成礼,家里便催他赶紧成婚,那时他刚考中探花,国公府才有复兴的苗头,他不过才略舒一口气,母亲的要求,他自然是拒绝的。 但那并没有什么用。 “你父亲没了,大房也完了,我这一日不如一日,就盼着你能赶紧了却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跟顾姑娘自幼熟识,也算知根知底,他父亲又是你的授业恩师。我们两家若成秦晋之好,那也是一桩美谈,况且你以后官务繁忙,若不赶紧娶妻,这偌大的府邸交给谁来管?西园那对庶子庶媳吗?” “顾姑娘惠质兰心又明显对你有意,你不娶她还娶谁?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她有哪里不好?” …… 母亲的软磨硬缠一日不停。 顾揽月的父亲顾清和乃当朝博学巨儒,在先定国公逝世后,更是担起了半父之责,对荣时倾尽心血。 顾揽月是这恩师的唯一女儿,当年跟在他身边一起学习的小师姐。 当顾清和也亲自下场说亲的时候,他更无法拒绝。 荣时的早年人生观中有两条准则,一时谈情说爱无聊至极,二是神鬼莫欠,恩怨两清。 这两条准则共同推动了他的妥协。 荣时有些头疼,他不喜欢回忆往事,这样的过往只能暴露自己的软弱和无力。 但此刻却到了不得不说的关口,他需要给林鱼一个交代。 第10章 . 寻因 敷衍他都觉得麻烦 荣时的目光落在林鱼身上,娇袅的小妇人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透过熹微的光亮,他能看出她并未入睡。 “当年,我的恩师顾清和已返回祖籍,我离京南下,途径翠屏山,那里阴雨绵绵,江水暴涨。我察觉情况不妙,多方周转找来县丞说服村民高迁,后来果然爆发山洪,幸得抢险及时,几无人畜伤害,偏偏自己却被浪头打入水中……” 危急的出现只有一刹那,冰冷的河水冲击上来,眨眼间便是天翻地覆——他脑海里一片杂乱,他还未振兴国公府家业,家中上有病弱高堂需要赡养,下有雉龄侄儿需要看护,他未能入阁拜相,还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没有实现……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他不怕死,只是不甘死在此刻。 林鱼的出现像是一个奇迹,这个将他托上岸的姑娘像一条大鱼,仿佛自远古神话中书页里忽然出现,訇然而至。 他自幼庄重清淡,鲜少有强烈的内心波动,可在那一刻,他心跳如擂鼓,心弦如同琴声铮然,仿佛有一万个人同时在他耳边呼喊,看她,快看! 他的腿在急流中撞到了顽石,鲜血淋漓,手臂也筋断骨裂。若是留下残疾,势必影响以后的仕途。因此他便在林鱼这里住下休养,一住就是两个月。 “我与你倾心相交,受你药食照顾,教你读书认字,并许诺离开之后以千金相赠。你,你拒绝了。” 这故事算不上有趣。 林鱼自己也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只是亲耳听他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感受。 “我们的故事一定不是这么简单,”林鱼轻轻掐着眉心:“或许开始的时候挺不错,又俗套又美妙,但结果一定不尽如人意。” 恶俗话本里多的是以身相许的故事,没想到贵公子也吃这套。 但林鱼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个男人仿佛隐藏了很多信息。 依着她这段日子对荣时的了解,他聪明而且自我,心智通透又不乏手段。寻常的报恩套路就能拿下他了?当然不。 -- 第17页 他娶自己,必然有个非娶不可的理由。 但林鱼不会自作多情的觉得这是因为“真爱。” 她又琢磨了一下自己重新拾起的回忆片段,肯定道:“荣大人,你不爱我,至少一开始你根本没想过要娶我。” 荣时的表情变得微妙,那是怅惘中带着点愧悔的神色,但他并没有否认林鱼的判断。 林鱼叹了口气,淡淡的感慨,“唉,其实我当初应该要钱的。” 荣时:“……” 星河耿耿,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林鱼随手往床边一摸,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林鱼并不意外。 红烛进来伺候她换衣裳,面上显得有些为难,她先伺候林鱼洗手净面,又为她涂好润肤膏,然后又梳头发,心事重重的,差点落了林鱼的簪子。 林鱼叹气:“有话就说,一大早愁眉苦脸的。” 红烛打起精神来,熟练的把头发整好,又给林鱼捧了早茶来,这才道:“夫人,请容许奴婢说句斗胆的话,您与三爷好容易才好一点,您何苦气他呢?” 她昨日原本在房外等着要水,谁知道过了一会儿三爷就自己出来了,脸上神色很不好看,月光一照,几乎是苍冷的。 “我没有气他。”林鱼煞有介事的道:“我就是发自内心的与他交流了一番。” 红烛:…… “夫人,听奴婢一句劝,虽说您今年在京城里也算名声鹊起,得了不少贵人的青眼,可您毕竟根基浅薄……咱们三爷不出意外,那是要入阁拜相的。” “所以这个香饽饽其实被很多人觊觎着,而我这个孤女出身要啥没啥的三夫人,在很多人眼里都是既挡路又碍事的对不对?” 红烛急了,正要劝慰林鱼,林鱼却拜拜手,很无所谓的道:“三爷总要我读书,我现在别的都忘了,脑海里就记得一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以前的林鱼会患得患失寝食难安,现在的林鱼就地躺平油盐不进。 她认真思量过,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自请下堂,回翠屏山去。那这京城的一切,富贵荣华佳人如玉,她就当做了一场梦。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但荣时现在的态度却很奇怪,仿佛要认认真真跟她经营婚姻,还是“恩爱夫妻”那种…… 但林鱼不想啊。 她以前或许是真得爱他,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连面对他,敷衍他都觉得麻烦。 如她所料,昨夜的“畅谈”对荣时打击颇大,他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 下人们在短暂的躁动后,就平静下来,毕竟三爷十天半个月来一次萱玉堂才是正常的,最近天天来才不正常。现在最多算是恢复原样。 红烛是真心为林鱼着急,奈何林鱼泰然自若。 “别急,急的人不该是我们。” 急得应该是一心想把她按在三夫人位置上的荣时,和某些一心想把这个位置抢走的有志人才。 红烛觉得夫人真得变了。可她似乎看上去更加舒展从容了,真得很有以前三爷身上那股子轻云淡风的味儿了! 国公府在京郊的一处避暑山庄,地方不大,却依山傍水,清幽秀丽,庄中引活水凿池,僻静处还修建了天然浴场。 这个地方是荣时亲自选购的,他每年夏天都过得辛苦,特意选址建雅舍,为着消暑。可惜他俗务缠身,这雅舍建成了还一次都没来过。 这会儿便宜了林鱼。 她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又从荷叶下探出头来,远方波光粼粼,荷花映日,她浑身畅快的浮在水波上。 心里渐渐浮现疑问,荣时分明是会游泳的,怎么需要自己救呢?难道是被她救了之后才学的? 不过也不定然。她倒是也会游泳,上巳节落水后还不是靠荣时救。 林鱼又想起脑后那个害自己失忆的大包,难道我撞船上了? 她在这山庄里一呆就是半个月,修身养性,衣食随心倒也无比快活。尤其脱离了荣时的耳目,更让她浑身轻松。 忽有一日,这附近来了一位贵人,嫡长公主刘云阳。她是皇上皇后的头一个女儿,也是皇帝登基后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成年后就有了实封。 她带着青年才俊到此地吟赏烟霞玩弄风月,林鱼既然碰到了,不去请安也说不过去。 她让红烛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裳,带了今日刚做了甜品前去拜见。 原本以为送个礼就够了,谁知硬是被请到了屋里去。林鱼诧异:皇室大公主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红烛小声道,哪里,嫡长公主可骄傲了,她也就对夫人和善。 林鱼一时茫然,这三年里的我到底做了多少功德,才攒下了这么多福缘? 云阳公主还真没什么皇室架子,她很热情的把林鱼请了进去。 “夫人的荔枝香煎我很喜欢,倒不像一般的,吃了发腻。” 林鱼笑道:“公主喜欢就好,下次我若得了好果子,还做了孝敬。” 公主让林鱼跟自己一起欣赏她的白衣秀士弹琴。乐士还在换装,公主便叫林鱼参考穿哪件衣服比较好。 林鱼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在公主面前应该恭敬些,但公主的口吻却极熟稔而随意,就像一般的女孩子问好朋友,该怎么打扮手里的布娃娃。 她一副诚心求建议的样子,弄得林鱼有点慌。难道我们以前经常玩这种换装游戏? -- 第18页 衣架上放着好几套衣服,由内而外,绫罗绸缎,织云堆霞。 她左右看看,眼前却冷不防浮现出荣时的模样……贵族的行止坐卧都有个体统,衣服也是层层叠叠五六层,但无不赏心悦目,妙如图画。 “那臣妇就唐突了。” 林鱼动手把素纨中衣,云纹薄袍,银灰内衬放在一起,最后搭上一件蓝灰色氅衣。 她记得荣时有过这样的穿搭,效果斐然,现在配出来定然不会出错。 公主看了一会儿却默默的笑了。 林鱼纳闷:“定是臣妇眼光不够让公主笑话了?” “我是笑夫人天天与荣大人这般人物朝夕共处,浑然忘了世人疾苦。” 林鱼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公主指着这一套笑道:“这样的装扮看上去似乎不出挑,其实难度非常大”她伸手摸摸领口处:“色彩的渐变和花纹层次太多了,需要一张极标致周正的脸才能压住,也就你家荣大人随便穿穿,其他人都撑不起来的。” 林鱼微窘,公主便干脆指了一套云白织锦的让乐师换上。 翠绿山崖间,流荡碧水前,俊秀挺拔的琴师悠然弄弦,野花盛放,衬托锦缎袍服,包装出一身脱俗气质。 云阳公主斜靠在一边悠然品茗,欣赏美人仙乐。 林鱼陪坐片刻,笑道:“臣妇现在有许多事情想不来,心中时常有谜团,今日见了公主,倒想请教一二。” “夫人尽管开口。” “我因落水而失忆,但我本人水性很好,实在不至于让自己沉沦水底。” 公主闻言,轻轻抚摸着面颊,沉思片刻道:“当日父皇和荣大人他们都在轩馆中,我们女眷都在湖上,当时我与母后同舟,你与顾姑娘同舟。” “船只侧翻时,我听到了惊叫声,我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你正去拉顾揽月。当时风大,宫婢喊着护驾,把我和母后挡进了船舱里。” 林鱼微微皱着眉头,我与顾揽月还有荣时的恩怨纠葛众人皆知,我们有关系好到可以同舟的地步吗? “后来的事情,是我听给父皇回话的侍卫说的,荣大人游至河心的时候,顾揽月在喊救命,当时众人惊惧,场面混乱,大家知道你善水,以为你先上来了,结果荣大人发现你不在,你还在水里。” 林鱼下意识的摸了摸头,她去拉顾揽月,然后就沉水里了? “如果不是脑袋上挨那一下,我可能就直接上来了。” “是啊,幸好没事,虚惊一场。”公主笑道:“荣大人素来闲雅从容,当时却直接从亭台上翻身越下,把父皇都吓了一跳。” 她感慨:“我身为皇室贵胄,婚姻却不能如意,倒是羡慕夫人能得佳婿呢。” 林鱼笑笑不说话。 佳婿不佳婿的,谁用谁知道。婚姻是双鞋子,合不合适穿得脚才能感受,外人评价都做不了数。 第11章 . 失落 她待别人如初唯独视他陌路 林鱼在云阳公主的别院呆到日落西山才出来,红烛仔细看她面色,笑道:“夫人仿佛心情好了些?” 有吗?林鱼轻轻摸摸脸,她是释然了些许。 三年光阴,她的眼光,心思都在荣时身上,这样专心致志的关注足以酿出炽热的爱意。若这份爱意得不到一点回应,她真得会很不甘。 荣时清楚的告诉她自己与顾揽月着实并无男女之情,那与她呢? 这段时间相处,林鱼已经体会到荣时的内敛与克制。今日公主却告诉她,荣时在目睹船只倾侧后,仓皇入水。 看来,他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林鱼的眼睛有点热,她伸手轻轻挡了一下,心道执念太深,放不下,她到底还是需要一个交代。现在得到了,心里一直抑郁不平的疙瘩仿佛一下子消散了。 以后离开,也可以潇潇洒洒,而不是像条败犬。 林鱼忽然心情大好,她拍红烛的肩膀:“去给夫人我约二两酒来。”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淅沥沥的水线从屋檐上蜿蜒下来。 荣时从户部出来,看着阶前水洼,迟迟没有动身。 往常这个时候都会有一把伞,撑在他头顶。 林鱼举伞的时候,会轻轻踮着脚尖,巧笑倩兮,眼睛里满是光芒,如同星河洒落,周围有人或看或笑,她的脸便会羞红,那光芒也会闪烁,仿佛有些拘束似的。 其实林鱼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很快适应了国公府刻板冗杂的生活,也适应了京城各种迎来送往的场面,但出现在他的朋友同僚面前时,还是会紧张。 那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带着一点渴求,仿佛在问,我有没有哪里做得不好,有没有给你丢脸? 荣时诧异于自己竟然会记得这样清晰,她的一颦一笑,乃至衣袂馨香,仿佛都在他眼前缭绕。 明明,他一开始是不耐烦这些事情的…… 他接过她的伞带她走人,却在拐角处告诉她以后不要来了。林鱼茫然的看他,又低头看自己,他知道她又在检查自己。 嬷嬷教导的规矩,行坐起卧都要有个模样,姑姑传授的仪表,发肤衣饰都要有个款型,她每次出门前都要检查好几遍,看自己有没有问题。 所以……何必呢? 又累,又麻烦。 “你不需要做这种事情,我有小厮,况且我有车子也不用伞” -- 第19页 他在外面素来都很温和,那语言神情会让林鱼以为他是在客套……那个时候她的表情还很鲜活,微微翘着唇看着他,她嘴上从不否定他,但圆圆的眼睛,却透露了她的小心思。 她还是会来,每次下雨都来。 面前的雨线忽然断掉,一把雨伞遮到头顶,荣时下意识的抬头:“林……” 荣时微微翘起的嘴角在一瞬间拉平,眼神比雨色淡漠。长青完全不知道自己触到了主人哪个点,高擎着伞,忐忑道:“车已经备好了,爷当心脚下。” 雨下得并不很大,只是风斜,荣时下车后从国公府角门一路回到萱玉堂,下意识的站了一步才继续去往竹楼。 他离开户部时已经换去了官袍,只穿天青色常衣,现在衣衫下摆鞋履都湿了个精透——以前落雨时,萱玉堂会有这么多积水吗? 荣时眉头一皱,立即派人去疏理。 这倒是他忽略了……说来也是,三年中林鱼事事亲为,细心周到,倒让他不由自主的怠惰许多。 荣时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三年,他用了三年才发现,所谓爱情不一定要会如珠宝般夺目显眼,它也可能如水,如雾,一点一滴的渗透,一笔一画的晕染,似乎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现在她忽然撒手,便叫他显出了往日没有的狼狈。 荣时更换了衣物,下人立即送来姜汤,荣时不喝这个,还让人取酸梅汤过来。 他像往常一样,叫来管家把今天的家事处理了,又拿了书本来看,但左右几行看不进去,眼前老是晃过草木葳蕤却朱门紧锁的萱玉堂。 他的妻子,一走就是快一个月…… 自打他认识林鱼起这就是个聪明又省心的人,而现在这情形,竟然像在给他甩脸子。 是在报复他吗?他以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忙上头了也会长达半个月一个月不与她照面。 现在她也如法炮制。 不期然,眼前又浮现当夜场景,林鱼的戏谑调侃如在眼前,荣时脸上作烧,心烦意乱。 “爷,您又去哪儿,这天还下着呢” 长青见他撂下书本,忙又擎了伞跟上去。 荣炼正在屋里弹琴,看到荣时进来忙起身行礼。他有点疑惑,小叔叔若在往常遇到下雨,都宁愿在户部多呆一会儿,待雨停再回来——他不喜欢撑伞。 似乎三婶失忆后,他就按时回家了,现在三婶不在家,他反而回来的愈发早了。 也是,国公府上下百口人,每天大大小小许多事情,原本都是三婶处理的,现在需要三叔亲自管,自然得早去早回。 荣时示意他继续,荣炼才刚学琴,人小胳膊短,琴也是小号的,对着琴谱磕磕绊绊弹完一首曲子,忐忑的看着荣时。荣时没有讲话,他便非常自觉的再来一遍。 荣时在竹席子另一端,盘腿而坐,好似在认真听曲……其实陪小孩子学习是件很无趣的事情,因为无趣所以颇有难度。荣时已经习惯了一脸认真的走神,眼睛盯着荣炼的作业,脑子里已经写好了明日要提交的奏折。 只是现在,听着小孩儿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琴声,他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另一段乐曲,林鱼演奏的凤求凰。 其实林鱼颇有音乐天赋,在翠屏山下,林鱼曾经在绿草红花里吹笛子,笛声嘹亮清远,只是旋律单调。 后来到了国公府,她学了乐谱,开始练琴。荣时素来对音乐不太上心,直到某日听云阳公主说起,林鱼的琴技相当不错,她弹的凤求凰,连公主府的乐师都认可。 他并不放在心上,但后来路经萱玉堂却不可避免的听到过几次,每次都弹得凤求凰。 她只会弹凤求凰,倒像是单独为着这个曲子才学琴的。 明晃晃的,热情又刻意的表白。 荣时心口有些酸胀,一时间心里乱乱的。 “小叔?”荣炼弹了一遍又一遍,手腕都有些酸了,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今日上学,师父夸我又聪明又勤快。” 荣时轻轻嗤笑:“你也敢夸聪明勤奋,你比婶母差远了。” 乡野出身,摇身变成贵妇的林鱼一直活跃在京城的风口浪尖,她初入京城时,人们议论着她的身世长相,揣测着她怎么傍上了国公府。 可很快,舆论的风向便发生了变化。 林鱼学习做菜,很快获得精湛厨艺,连她那嘴巴最刁的婆母都无话可说。她专门请人教女红,一手技艺突飞猛进,手绣心经进献国寺,连御用绣娘都甘拜下风。 这寻常女子之事,姑且不论,她甚至还学了读书,写字,弹琴绘画,插花点茶……并且还能做到样样学有所成。 她太聪明,聪明到让人觉得可怕,她又太努力,努力到让人觉得可敬。 荣炼微微一愣,这么久了,还是小叔头次在他面前说起婶娘。以前都是小婶子张口你叔叔如何,闭口咱们三爷怎样。 “叔叔,你是不是想婶婶了?” 荣时一惊,自悔失言,他刚要反驳,荣炼却一脸向往的道:“我想婶娘了,我都一个月没吃到婶娘做的点心了。” 荣时忽地站起身来,背负了双手,冷脸看着他,沉默片刻,开口训话:“五味令人口爽,五色令人目盲。狗彘之属才会追求从食物中获得满足感,而人作为万物灵长,要通过学习技能和文化,获得更高层次的快乐。” -- 第20页 荣炼还听不大懂,但他在父死母去之后便由荣时亲自抚养,所以对荣时敬爱有加还盲目崇拜,自然垂手听训。 “叔叔教训的是。” 荣时侧身站着,又道:“你婶娘需要静养,你不要去打扰她,也不要总让她给你做点心。” “我没有,都是三婶带了点心来找我的。” 荣时微怔,便听到荣炼说:“三婶跟以前一样宠我。” 这小孩一点都没受到林鱼失忆的影响,林鱼待他依旧温柔。 不仅是荣炼,府中的其他人,萱玉堂的小丫鬟们都没有受到影响,她待她们依然宽厚。 荣时忽然发现她对旁人的态度都没大改,唯独对他,差若云渊。 偏偏是对他……荣时口中像含了一块冰,冷到舌根发麻。 与他当初强行的自我隔离相比,现在的林鱼更像是自然而然的把他视做陌路。 荣时心口有点发闷。 半晌,他才道:“我后天休沐,去把你婶娘接回来。” 荣炼双眼一亮:“真的?太好了。” “嗯……成亲王嫡子大婚,我们要去观礼。” 他决意追回林鱼,面上却还要找借口。 第12章 . 入戏 装模作样,她也会啊。 荣时还是头次踏进自己构建的避暑雅苑,彼时夕阳已没,弦月遥遥挂上山头,夜风送爽,消却一身疲惫。 荷花池上月光浮动,树木葱笼叶深藏鸟,荣时入得院门,忽然听到竹梢影下,有琴声传来,隐隐约约不甚分明,趁着这夜,这风,倒叫人生出良辰难负之感。 他恍惚间竟产生一个想法,若与林鱼在此间优游度日,给个宰相也不换。但这念头只是一瞬,便叫他屏蔽了,他志在庙堂,岂会被风月耽误。当下只觉此地乱心,不可久待 “备水沐浴” 长青应诺而去,荣时已经把连翩心思都收了起来。 林鱼在这儿闲居无聊,偶有一日去阁楼,发现有棋盘有宝剑,墙上还挂一张琴。当日在云阳公主那里,公主问她,琴师如何,她称自己不通音律,只觉挺好,却不知好在哪里。 公主笑她过谦,说她一身才艺普通闲散贵女根本比不上。 林鱼着实有些意外。她这三年到底学了多少东西? 她回来对着现成的曲谱一点点练,曲调不熟,偶尔还有差错,幸而此地没人听见,不然她也要脸红。 我真得很擅长弹琴吗?好像也不是。至少不像写字那样顺手。 正思量,忽见月光下一道人影迢迢而至,素绸氅衣,淡青袍服,长发半梳,青丝和着发带一起垂到腰际,飘飘然身姿轻曼,倒比平日端庄矜肃更多风情。 林鱼豁然一惊,长身而立,这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想到一个月前那次算不上愉快的夜谈,她怀疑他是终于抽出时间找她算账了。 “大人深夜至此,莫非有要事?” 荣时略微一打量,便见她一月不见,风情更显,青裙蓝衫,圆髻竹簪,莹润光洁,朗朗如月,那种病弱颓靡的模样彻底不见。 他心头松快,见面前那点纠结立即消散。“调养的不错,看来此地果然宜居。” 林鱼脸上微笑,心中哀叹,并非此地宜居,而是此地无你。 美人虽美,无福消受,眼不见心不烦。 离得近了,林鱼闻到他身上桂花的香味儿,那是浴房中她放得澡豆和胰子的味道。 他是刚沐浴过,散落的头发上还有点湿气。林鱼忽然想到浴房里还悬挂着她洗净的小衣,脸上一热,心里顿时大不自在。 刚想问怎么忽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转念一想,这房舍本是他的,连这案上琴也是他的,只得讪讪笑道:“我私用大人爱物,还请大人勿怪。” 荣时摇头:“我于音乐一艺,本不通达,平白挂着,倒是辱没了它,如今夫人用了,也算它得见明主。” 他竟很友好,仿佛那次不愉快的夜谈根本不存在,他也没有被她下面子。 啧,还挺能屈能伸。 “不过随便试试,终究不太会,大人见笑了。” 荣时翻了翻案上的乐谱,想到方才陌生的旋律,便道:“怎么不弹凤求凰了?你以前只弹这个。” 林鱼一怔,只弹这个? “我忘了。” “罢了,随你开心便是”荣时把起伏的情绪按压下去,正色道:“成亲王世子与襄阳侯幼女成婚,两家与国公府关系匪浅,我们夫妻该去行礼道贺。” 林鱼守了一个月清净,不太愿意往人群里去,当即道:“我如今的情况大人也清楚,迎来送往礼数严谨,宾客盈门生人也多,只怕到时候失了礼数。大人不如请春晖院高堂去走动走动,太太出身名门,懿范高标,哪里需要我去现眼?” 荣时本想反驳,只有小辈为长辈奔波哪有晚辈分派长辈做事。 可话到嘴边,又没了讲道理的心劲儿,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叹道:“相识这么久了,这还是你头次拒绝我。” 再想想上次她对自己的反驳,荣时不由得轻轻抚摸琴弦。 琴瑟和鸣,雅舍终老果然是幻想,夫妻生分,情断难续才是现实。 林鱼瞧他黯然,凉凉的想,万事开头难,以后你就没这么难以接受了。 但林鱼还是老老实实跟荣时去办事,倒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脸皮不够厚——寄人篱下,一粥一饭一纸草都是人家的,实在没有拒绝的底气。 -- 第21页 若他们真是恩爱夫妻,也许她会恃宠生娇,“不去不去,烦死了”,再娇滴滴作态最终被他哄回去。可他们不是……她实质上不具备忤逆他的实力。 这个时候,她竟然有点羡慕起春晖院的秦氏,据说这个婆母成婚时带来的嫁妆有半个国公府。那西园的二嫂子家里姊妹多,嫁妆不厚,但也有几千两,就她,翠屏山下一孤女,连根毛都没有。 “跟我回去吧,阿鱼,我需要你。” 荣时很诚恳。 “你需要一个妻子在必要的场合充当门面。” 林鱼很尖刻。 不就是演戏嘛,呵,她也可以。 次日一早,马车摇摇,二人同归。 又是响晴的天气,太阳一早就大辣辣的照着,马车里空间不大,肌肤的热度都清晰传递。 距离太近了……林鱼的手不自觉的抓紧了手绢。或许是那天被云阳公主那话题挑的,她的视线总是克制不住的去瞟他领口。 明明是很怕热的人,衣服却总是穿得规整,竹青色的衫子叠着里头云白,翠绿的内衬,保守而矜贵。 车中的气氛非常沉闷,林鱼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姿势正襟危坐,浑身像被架着,十分难受。 荣时单手支头靠在车厢壁上,好似在补觉——昨夜二人并不曾同宿,荣时以屋里热为由,自己在水边凉亭里设榻。 林鱼知道这是借口,此人瞧着从容其实心性敏感,每次于她这里碰壁都会默默缩回去。但妙就妙在他实在端庄自持,不管是生气还是忧闷都会自己消化,而不是向人发作,所以并不会影响到林鱼。 凉亭固然通风,但蚊虫比较多,哪怕挂起两层帐子都挡不住一些花心小虫。他那小臂上有红红的斑点,显然是叮咬痕迹。 荣时忽然睁开眼睛,林鱼一惊,立即重新坐正。 荣时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宽大的氅衣脱掉,林鱼不解其意,荣时便道:“我去骑马,你可以自在呆会儿。” 他垂着眼眸,林鱼看不出表情,只觉此人比自己料想的还有细腻些——他能体察到自己微妙的情绪,比如排斥,比如不适。 那这三年夫妻,他难道会不知她的柔情蜜意,不知她的忐忑纠结,不知她的患得患失吗? 他肯定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 林鱼忽然觉得没趣……我曾一腔深情被你弃如敝履,既然当初不在乎,那现在这样的珍重,又做给谁看呢? 成亲王府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名流贵胄,今日迎亲,十里红妆,车驾排出二里地。荣时从马上翻身而下,重新穿上氅衣,把衣袖衣襟上的褶皱抚摸平整,随后伸出手来扶林鱼下车。 从京郊到王府,已经黄昏,林鱼在车上抖了几个时辰,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她自然而然的扶住荣时递过来的手,看着面前熙攘的人群,精神一阵恍惚,笑容却已自然的挂在脸上。 她诧异于自己入戏如此之快,但随即想到他们毕竟是“恩爱夫妻”,荣时在外人,下人面前都会给足她体面。 她以往或许很沉迷于这样的时刻吧,万人簇拥,衣香鬟影,锦绣成堆,群芳荟萃,这是所有女孩子梦想的高级与浪漫。而她,也可以享受他片刻的温存和情义。 或许,只有在此时,嘈杂的口舌里,睽睽的眼目下,她才能体会到他的重视和在意,才会觉得自己这个“三夫人”对他来说还很有必要。 但现在她恍然领会,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 对荣时这种极为看重官声和名誉的人来说,夫妻失合是丑事,后院不睦更是容易授人以柄。如同在场许多地位高贵身家不凡的男女一样,他们维护伴侣,其实是维护自己。 想到此处,林鱼哑然失笑,她不仅不怒,反而更亲密的搀住了荣时的手臂,“走吧。” 荣时显然没料到她会忽然改了态度,身体都有点僵硬——明明她从昨晚开始就一直不大情愿。 难道她……荣时嘴角的笑容还未挂起就被抹平。林鱼淡然道:“放松点儿,你以为此地只有我们这一对装模作样的爱侣吗?笑一笑。” 荣时:“……” 她开始舒卷自如,而他却慌于应付。 第13章 . 团宠 忽忆当年新婚时 林鱼被人领着到花厅就坐,银灯画屏,欢声笑语,花香歌甜,绮罗遍地,林鱼恭贺完新娘子新婆母,轻车熟路的同贵妇人交谈。 这是上巳节后,她头次在公众场合露面,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成亲王府的小姐还有其他女眷纷纷围过来,问她身体如何,又问最近可忙些什么。 荣时作为京城街巷的风流人物,不晓得多少男女盯着,他这门第悬殊的婚姻更是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女主角林鱼,也顺理成章的一起被大家盯上了。 林鱼是不怕盯的。 她清清白白,端端正正,在三年里,实现了精彩的蝶变。 “你还记得上次跟我点茶吗?杯子里开出牡丹花。” “上巳节的时候你送皇后的祝词,皇后娘娘命人刻下来立在了院子里,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我的嫂嫂就曾感慨,与其说是林鱼高攀了荣时,不如说是荣时捡到了宝了。这是山里一块璞玉,荣时发掘并雕琢了她,世人才感慨原来这是个珍宝。” 林鱼被夸的有些脸红。我有这么厉害? -- 第22页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手,很白,很细,手掌却有些宽大,中指和小手指上都有茧,这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林鱼看着指尖默默的想,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优秀,她只是用三年的呕心沥血才换到了今天和贵女们谈笑风生的一二本领。而贵女们穷极无聊的生活需要故事,于是她就被捧了出来。 至于勤奋——那是被逼的,她们信手拈来,随意消谴的事,她都得努力学。 林鱼的朴素是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不会浮躁轻狂,现在脑子愈发清醒,更加不会得意。 她们喜欢她,因为她这个“故事”发生在别人家里。 若真摊到自己身上,她们一个个可能都变成秦氏了。 想通了这点,林鱼并不难过,也不会白白生发什么感慨,她只是愈发清明通透,神清气爽。 随你们波涛云涌,而我心如磐石,岿然不动。 “我的父母就时常教育我的兄弟们,说您乃女流之身,但刻苦上心的劲儿,连考科举的男人都比不上。让他们向您学习呢。” 成亲王妃开口打趣,众人都附和着笑出来。 或许有人会看不起身份卑微的人,但没有人敢忽视努力上进的人,那种勃勃进取的劲儿,带着一身精气神的光彩,耀眼生辉。 今日这场景有点出乎林鱼意料,原本她还以为会遇到些拜高踩低的刁难和刻薄呢。 但随后便明白过来,这帮人看她,就像菩萨看世人,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悲悯,林鱼注定是这个场合中的异类——她与她们差太多了。 郡主和县主可能会互相别苗头,宰辅的孙女和侯爷的明珠也许会互相看不顺眼,但没有人会看不顺眼林鱼。 差距太大了,没有必要。 她太弱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又足够的温顺乖巧,聪明勤奋,很好的满足了她们“慈悲怜弱”的需求,所以她们对待她像对待一朵拼命生长的花,带着奇特的保护欲和体贴心,还能满足隐秘的优越感。 毕竟,她们随便挑一个都比林鱼有牌面。 她们对林鱼的好,就像闲时寺庙进香,平常施舍财米,不管心里怎么想,行动上都要为自己仁爱宽厚的形象再添一笔。 “夫人颊上有些红汗,可要一颗香雪润浸丹?” “上次我请张太医开了一副太平方子吃着效果相当不错,等会儿叫人抄给你。” 林鱼唇角含笑,扮演一个温和柔弱的小妇人。她原本以为自己多少要受些排挤,在这一众贵人中格格不入,没想到实际上拿的竟然是“团宠”剧本。 那边音乐声又起,闹哄哄一片,新郎新娘已经开始行礼了。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红笺,好将红叶之盟,载将鸳谱” 春风满面的新郎看着含羞的新娘,深情款款:“将以我的下半生呵护你,尊重你,敬爱你,与你白头偕老,绵延子嗣。” 众人哄堂叫好。 彩缎飞舞,珠光宝气,林鱼在一片璀璨红光里头重脚轻,她眼前的画面开始破碎重叠。 恍惚间,凤冠霞帔是她,洞房花烛也是她。 “我如你所愿,与你成婚,但今日起我们约法三章。” 俊美的男人,红衣加身,天人之姿,但眉眼间冷漠的神情却似风刀霜剑,林鱼满面的笑容沉寂下去,皎月似的脸上泛起苍白的水色,好似所有的眼泪都在一瞬间倾倒出来。 荣时拿出手帕一点点擦掉她的泪,温柔的动作与冷漠的眼神割裂的仿佛两个人。 “第一,做我荣时的妻子,不得在外人面前哭啼抱怨做怨妇姿态。” “第二,竹楼乃我平日安身之所,所有人不得擅入,你也不例外。” “第三,婚前我如何生活,婚后依然照旧,无论是公事家事还是人情往来,你都不得干涉。” 话音落地,他收回手帕,眼神淡淡:“把泪水收一收,妆要花了。” 林鱼头疼欲裂,满眼都是男人凉薄的脸,那唇,那眼,仿佛碎成了无数片,将她包围又将她撕裂。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远远的,荣时察觉到她情况不对,几步错身过来,在她晕倒之前,稳稳扶住。 “怎么了?” 林鱼定了定神,对上荣时温柔关切的眼神。她的手冰冷微汗,她的脸苍白无光,她的神魂在这热闹的人群里来回摇摆,面前这个人是唯一的纽带。 看着这样的他,林鱼几乎怀疑刚回忆起的冷漠男人都是错觉。 但那不是错觉。 她拨开荣时的手,淡淡的道:“刚才有点头晕,兴许是人多不透气,这会儿已无事了。” 大家都在关注新郎新娘,无人注意到他们。 荣时仔细觑着她的面容,只觉到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典礼结束,他笑着谢绝了同僚请酒,以守护的姿态陪在林鱼身边,他不准备再坐席,打算直接带她走人。 欢声笑语中,有一道视线若有若无的落在林鱼身上,林鱼几次察觉,扭头去看,却注意到靠近芙蓉花的席位上,坐着一个藕荷色衣裙要腰束淡紫色鸾带的姑娘。 顾揽月? 林鱼脑子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这名字就冒了出来。 自打她失忆后,遇到所有人都是靠介绍,重新认识,连她自己都不例外。没想到顾揽月竟然是她主动想起来的…… -- 第23页 林鱼的表情有点微妙,不明真相的恐怕会觉得自己跟顾揽月才是真爱。 顾揽月注意到林鱼看过来,神情依旧是若无其事的闲雅,但腰杆却不由自主的挺直了。 当年荣时娶了林鱼时,顾揽月是很不屑的。她自觉从家世,容貌,到才华,人脉都是对林鱼的全方位碾压,这个乡下来的三夫人,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可林鱼用了不到三年时间,便彻底翻盘。 这大大出乎顾揽月的预料。 本来,在这段离奇的故事里,她这个既定的三夫人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后来林鱼鸠占鹊巢,她就拿着悲情戏码,享受大家的同情,惋惜她失之交臂的良缘。可是现在却没有人再提…… 大家反而觉得谁还会讨厌林鱼?她又聪明又可爱,又热情又善良。你可以不喜欢她却无法否定她,甚至于连皇后,公主都对她施以青眼,她的好朋友都委婉的说,唉其实林鱼挺好的。 而她,从一开始的名流淑媛,成了一个输给村姑的笑话。 她再看林鱼便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变得心虚气短。 可她真的不甘心,分明她才是从小到大一直被大家默认的三夫人啊!这种不甘甚至成了执念。 她一次又一次的请荣时赏花品茶探讨诗文,他知道荣时并不情愿,可她不在意,她就偏爱勉强,偏爱看这个油盐不进的男人为她屈服。 这种心理,在他成婚后,更是变本加厉。 林鱼婚后被荣时冷待,她的遭遇让顾揽月有种隐秘的快感。看,你占了名分又怎样,你始终走不进他心里。 可现在荣时变了,在上巳节那天,他变了。 林鱼登台为皇后献上祈福的表文,锦绣华章,字字珠玑,华服高髻,粲然若神,那是全场最引人瞩目的存在,大家忘却了她的出身,忽视了她的来历,折服于她灵秀端方的仪表和淡然出尘的气韵。 甚至有人觉得她很像荣时——那气度和风韵宛然是换了个性别的荣时。 顾揽月心中焦躁,她下意识的去看荣时,却诧异的发现荣时正低垂着头,看着眼前的白玉杯。 那素日于帝王前谈笑自如,在同僚中和光同尘的人默然端坐,他的视线没有焦距,仿佛一尊出尘绝艳的玉像,被内里澎湃汹涌的情感冲击到无法自持,只要稍微触碰,便会轰然碎裂。 顾揽月在一瞬间七情上脸。荣时,你为什么不看她?你若不爱她,为何不敢看她? 而现在,今天,荣时看着林鱼,眼睛里带着她从未见过光亮。那模样,分明是情根深种。 顾揽月的指甲掐进了掌心,荣时,原来你也会爱的吗。 第14章 . 想走 齐大非偶,不如和离? 林鱼正往外走,不提防吃人一撞,热茶就泼了过来,荣时将她一拉,伸手一挡,那热水都溅到了他袖子上。小丫头吓得脸白,荣时微微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只嘱咐林鱼且等一等,他转身去客房更衣。 林鱼在原地站了片刻,刚才那总是若有若无看着她的姑娘便走了过来。 她笑着,看起来还挺客气:“林夫人,你可能不认得我,我是……” “顾揽月,我认得你。” 林鱼打断了她的话。“芳架有何指教?” 顾揽月原本不想太直白,可看林鱼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忽然就憋不住了。 “都说你失忆了,原来是假的。好吧,那我就不说废话了,既然你知道我,那就该知道我跟荣大人的交情。我只差一步,就是国公府的三夫人,不过是你横插一杠,虎口夺食。可即便他被迫娶了你,心里在意的也是我,因为我们落水的时候……” “他先救了你”林鱼再次打断她的话,面上无波无澜,甚至还有点不耐烦:“你不会游泳,顾姑娘,我离你足够近,我也会救你,甚至比荣时还快。恩怨归恩怨,生死归生死,你拿这件事来堵我,格局小了。” “况且,哪怕不是你,而是一只猫——我很讨厌猫但我依然会救,因为人比禽兽高贵的地方,就在于慈悲和恻隐。” “你……” “别急着反驳,这道理是荣大人讲的。” 顾揽月一阵无言。她忽然发现失忆前的林鱼就够让她有压力的,但失忆后的林鱼却格外难对付。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的林鱼看起来无懈可击? 连她最在意的“荣时的态度”都无法刺激到她。 林鱼上下打量顾揽月,顾揽月被看得有些不安,她有种被审视的感受——这种感受原本只有荣时能给她。 她知道林鱼崇拜迷恋荣时,对荣时进行了学习和模仿,从生活习惯到各种才艺,但那也算正常,毕竟夫为妻纲。可她现在失了忆,形不似,反而神似了。 顾揽月压力陡增。 “我很好奇,我很会游泳,尤其擅长潜泳,我从水里捞起你应该就像捞一片抹布。”她敲敲脑袋:“但我怎么就掉下去了。” 林鱼微微挑眉:“别的事我忘了许多,但这件事我偏就记起来了。” 顾揽月脸色骤变。 荣时很快走了出来,他换掉了外衫,露出里面的柳青色束腰长袍,愈发显得蜂腰鹤势,风姿飒然。 顾揽月有点委屈的看着荣时,林鱼勾了勾嘴角缓步走开。 或许是自己曾经飞蛾扑火的奔向爱情的缘故,林鱼一眼看出顾揽月并没有那么爱荣时——那她干嘛幽幽怨怨的摆出一副非君不嫁芳心被弃的怨妇样? -- 第24页 啧,你们高贵人的婚恋可真有趣。 她很好奇如果顾揽月若真嫁给了荣时,与他有了婚姻,会不会相处泰然——毕竟荣时这个美人日常一副贞洁高贵做派,仿佛不可亵玩,顾揽月又一副孤芳自赏架势,仿佛不能轻侮。 林鱼觉得自己错了,这俩一个能装,一个能演,分明绝配。自己横插一腿,真得多余。 她幽幽的看了荣时一眼,荣时被看得有点发毛。 “怎么了” “没事。” 只是忽然很想祝你跟顾姑娘白头到老。 荣时看着林鱼的表情想揣摩她的内心,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问道:“顾姑娘与你说了些什么?” “不过是些寻常话”林鱼没什么情绪的说道:“她对你的救命之恩表示感谢。” 荣时当然不信。 但他无可奈何。 林鱼回到府中就躺下了。脑子里乱成一片,有关顾揽月的记忆接二连三的浮现出来,可那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刚与荣时新婚不久,顾揽月就找上了门,气势汹汹,一副找人算账的架势。荣时接待了顾揽月,她那个时候,已经听说了荣时和顾揽月的故事,非常不安的躲在一边看。 她看着风姿高雅的荣时和楚楚动人的顾揽月,当真产生一种才子佳人厮堪匹配的荒谬感。 那她算什么呢? 国公府的人都认为顾揽月会是他们的三夫人,当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才是一对的时候,她这个拜了天帝祭了祠堂的宗妇反倒是多余的。 她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对荣时发作情绪,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当天晚上问荣时红,“我是不是真的很多余” 那惶恐无助的模样,真的像一只搁浅在沙滩上无路可走的鱼儿。 “何必多此一问” 他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漠。 彼时的林鱼大受打击,整整一个月脸上都没见笑影。但现在回想,却没有那种扎心的感受,反而品味出些异样的东西。 荣时的反应很奇怪——他素来端着,心事都藏起来,那样外放的情绪是很少见的。 林鱼觉得当时的他甚至有点恨自己。 奇怪,她做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吗? 那为何还娶她?为了报复?那也不也把他自己搭进来了嘛,荣时不会这么无聊。况且他高高在上,对付她这么个孤女,也犯不着。 可是林鱼已经不想再问,也不想再探索,她只觉得冰冷又乏味。 她遥遥的看了眼荣时,他正在亭子里教荣炼做功课,那俊美无暇的侧颜,依旧如诗如画,只眉尖若蹙,仿佛蕴藏无穷心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不愿,我不喜,那不如…… 夫人时隔一个月终于回来,而且还是跟三爷一起回来的,萱玉堂上下都很开心,连春晖苑的太太和西园的柳氏都派了人来问候。 只是林鱼依旧淡淡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似自己在思考些什么,到了晚上,她忽然开口请三爷过来。 红烛大喜过望,以为林鱼开窍了。也是,三爷依前对夫人多有冷待,现在夫人也算熬的云开见月明,前段时间她耍了点性子,但现在三爷愿意降低身段俯就,自然要开始夫唱妇随了。 希望他们能尽快为萱玉堂生一个小主子。 荣时却并无喜色,实际上从婚宴上她差点晕倒时,荣时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怀疑林鱼必然是想起了什么——而那些东西,他并不喜闻乐见。 林鱼坐在灯光下,还是那么温柔恬静的模样。 “山野孤女,高门贵子,无论怎么看,我们都不该在一起。” “我也曾好奇我们为何会成婚,但现在看来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既然是错误,就要改正。” “有道是齐大非偶,强求婚配大可不必,我们和离吧。” 荣时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林鱼的眼神明明是淡漠的,可在他这里却仿佛一击闷锤敲到眼前发黑。 曾经的荣时并不把婚姻情爱放在眼里,这位定国公府三少爷,看着光风霁月,温和秀雅,内心却自有孤介脾性。 在他看来,痴情男女尽都愚不可及。 想他父亲与母亲也是京城里人人艳羡的良缘,可在他的记忆里,父母甚至很难和和气气的坐在一起吃顿饭。母亲与父亲争吵怒吼甚至撕打,端庄优雅的贵妇人把自己折腾的全目全非,直到父亲死去,都还在意难平。 他的哥嫂,也曾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可哥哥在党争中下狱,嫂子立刻抛弃幼儿回了娘家。哥哥好容易脱身,得到消息就当场呕血,五内俱焚,本就在牢狱中被折磨的形销骨立的人竟一病不起。 哥哥出殡的时候,大嫂已然改嫁。 荣时一边照顾病倒的母亲,一边料理哥哥的丧事,心想这算什么呢。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好好的人一旦招惹上,便全无格调。智者不涉爱河,愚者为情所困,古人诚不欺我。 他从父母和哥嫂一片狼藉的婚姻里得出单身最好的结论,可还是要被按头成婚,他分明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爱,可他偏遇到了林鱼——当他把林鱼珍而重之的收藏在心里时,她却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闯进他的生活,让他不得不娶了她。 三年,上千个日夜的纠结对抗,他好不容易决定放下过往,放下怨怼和成见,与她好好生活,奔赴未来,她却又用一场失忆,把他晾在原地,现在,更是打算中途撒手。 -- 第25页 真是……什么好事都让你干了。 和离?想都不要想。 “莫要胡说,也莫要胡思乱想,我们会在一起,好好的。你我的结合,乃是天意。” “不是天意,是错误。”她叹息,“荣大人,我觉得我们开始就错了,若是为报恩而娶我那真是大可不必。我救你,是我善良,你娶我倒像是贪图我了。” 林鱼口吻平和,眼睛却明亮到让荣时无法直视。 贪图……你还真敢讲。 荣时的嘴角轻轻勾起来,颇有些嘲讽意味,仿佛已经加倍的要求自己对待林鱼要温柔,却依然控制不住心头的怨怒。 那精美的面容忽然沾上戾气,一瞬间温和的表象尽数破碎,仿佛浮雪退散,露出了下面的层层冰棱,但他立即和缓了语气,轻轻一笑。 “过日子嘛,总是喜忧参半,好坏相连,你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却并没回忆完整,现在只想起了不好的片段就想着和离,着实操之过急。” “所以,不要这么快下决定,好好在这里生活,其他的事情,过段时间再说,好不好?” 彼时的荣时骄傲自负,一口咬定自己断情绝爱,全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为她,为情,低声下气,百抓挠心。 林鱼澄澈的眸子看着他,一如当年在翠屏山下,无遮无拦的与他对视。 我不是跟你商量呀,林鱼心道,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第15章 . 烦躁 我不要他了你拿走吧。 和离是把刀子,刺破了荣时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温情脉脉的假象。 他原本以为两人可以循序渐进,至少相安无事,然后慢慢积累情感,生儿育女,情谊渐笃。 现在却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林鱼不爱他,不仅如此,她还想离开他。 她根本不愿意跟他重新开始,再走日久生情的路子。 荣时拒绝了和离。 林鱼有点意外,当初娶我不情愿,现在我识趣儿的要离开,你还不愿意?你到底要如何呢。 无爱的婚姻是牢笼,两人困守其中,不过是互相折磨,放彼此一条生路不好吗? 大约贵族人家面子总是比里子更重要,和离太丢人了,他宁愿跟林鱼祸害到底。 啧……林鱼一阵无力。 自己怎么摊上这么大个麻烦? 林鱼表面看起来很乖巧,但荣时并未掉以轻心。 他清楚这个看似温柔和顺的女子,骨子潜藏的是没规没矩的烂漫和自行其是的野性。 国公府中三年,她很好的把这一部分收敛了起来,但那不是瓦解了而是沉睡了,现在失了忆,那属于林鱼的本性就开始觉醒。 “国公府建立百年,本家分支前前后后加起来上千男女,还从来没有和离过的呢。” 他柔情款款的笑,林鱼却毛骨悚然。 这是威胁吗?是吧! 她愈发肯定了荣时果然有些恨她,也唯有是“恨”,她在国公府所遭受的一切漠视和冷待才能找到理由。 他柔情款款,抚摸她的脊背,林鱼佯装镇定,实际上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荣时,轻描淡写的举止下隐藏着巨大的威慑力。一般人只会被他外表迷惑,而忘了他的本来面目。 百年光阴,上千男女,难道对对都是白头偕老,恩爱夫妻吗?那些不幸福又不和离的,最终怎么样了? 林鱼不由得想到了春晖院的秦氏——她这毫无根基的小野草肯定会比秦氏更惨。世家大族的后院,要悄无声息的死个把人,实在太简单了。 林鱼忽然瑟缩了,她立即抽身站起:“大人说得有理,小女子受教了。” 她言不由衷,荣时只当没看出来。 林鱼又道:“我今天累着了,准备休息。” 她沐浴,更衣,躺回床上,荣时竟然还在,他坐在一边的红袱圆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林鱼又不能赶他,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睡自己的。 荣时自然知道她在恐惧和排斥,可他今天忽然就不想“善解人意”了,或许是林鱼要和离的话,刺激到了他,荣时今夜,便偏要勉强。 他宽衣解带,在床榻边坐下,看着林鱼瞬间僵硬的脊背,轻轻嗤笑了一声。 他并没有动她,只是沉默的躺着,便叫林鱼如芒刺在背。 她愈发往墙上贴了贴,被子塌陷,在两人中间留下深深的沟壑。 荣时伸手抚摸着微凉的锦缎,看着那泾渭分明的一条线,只觉那是一把刀明晃晃割进心里。 往事浮上心头,爱与恨,混合着怒火和愧悔,扰动着他的心绪让他再也躺不下去。他无声的披衣坐起,漫步来到了中庭。 走廊上红灯混浊,他的身影,好似冰雪一般,升腾的水汽,风里弥漫的花香让他胸口有些滞闷。 这份滞闷来自自我鄙弃和厌恶,当初他还认为世间情爱,愚不可及,高高在上的点评尘世俗人,而现在自己也是那痴妄自扰的众生中的一个。 平林漠漠,烟云浓重,下了一整夜的雨,傍晚时分又开始断续。林鱼当窗坐着,神思缭乱,她的记忆像一条河,以前被冰封着,但婚宴当日受了刺激,好似冰块被外力击破,现在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一些冷水。 这些记忆片段每次浮现,都会叫她心底生寒。 她想曾经的她一定爱惨了荣时,所以才会纠结于细枝末节,用力于琐碎小事。 -- 第26页 她当初可是每逢下雨,就要给荣时送伞的。 哪怕荣时并不受用这份柔情。 “你可知张敞画眉?张敞文采风流,名门仕宦,还惯于内帷取乐,为妻子画眉。听起来是不是很浪漫,很甜蜜?” 男人的声音清清朗朗,她的心脏便砰砰乱跳,每一次都在胸腔上留下轻微的疼痛。 “……张敞为儒生所忌,为有司所弹劾,甚至被帝王诘问。” 原来,在这京城里,夫妻过于恩爱是种错——仿佛男人留恋内惟,在女人身上用心用力,便是辱没了他们似的。 “所以?” “所以,控制好你自己。” 荣时肩荷振兴国公府的重任,平生所求便是入阁,拜相,所以他素来谨言慎行,恪守礼法,万事不会留下把柄。何况他本人生性冷恪,内敛自守,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的私生活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 林鱼有点头疼的掐了掐眉心。 以前的她,每次下雨的时候都在纠结要不要去给荣时送伞,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女儿情和夫君的申饬之间来回纠结。不然也不会在大脑中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记,天一落雨就会条件反射性的想起这句话。 那最终去了吗? 林鱼看着捧着伞站在自己面前的丫鬟,应该还是去了。 她猜到以前的自己在国公府一定充满不安全感,不去,她会担心如果自己不去就会有别的女人越俎代庖,毕竟她这个凤凰巢里的丈夫,可是有一个叫顾揽月的女人,虎视眈眈的要抢呢。 可是真去了,又要担心,会不会惹荣时厌烦。 难怪大夫说心血虚耗,总是在这样细枝末节的问题中纠结,敏感的神经一再被拉扯,不虚耗才怪。 林鱼饭后翻了卷《诗经》来看,结果发现也没有很喜欢,昏昏然又是一下午。 “夫人?您不去接三爷了吗?” “夫人?” 林鱼轻轻勾了勾嘴角,“不去,免得影响你们三爷的官声。 林鱼很烦躁,这庞大肃穆的国公府让她感到窒息,这华丽豪奢侈的生活让她变得麻木而空洞。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会一会顾姑娘了——让她努力一把,把男人领走。 顾揽月应约而至,锦绣飘然,环佩叮当,她妆容精致,只是脸色不太自然,一身勃勃气势仿佛将军与敌人短兵相接。 林鱼上下打量她,但见这二八少女头梳弯月髻,身穿袖口带冰花水清衣衫,头上略戴两只莲花玉簪。她觉得这妆扮有些眼熟,想了一想,发现这跟荣时属于同一个色系。 她没有被刺激到,只觉得……啊,好刻意。为了见她这个“情敌”,特意武装到了头发丝。 林鱼不喜欢虚与委蛇,于是单刀直入:“听说你想当三夫人?” 顾揽月:“……我跟荣时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我们两家又是通家之好,两家父母本就意欲成我二人好事。” “那荣时为何没有娶你?”林鱼截断了她的陈述,“唉,你不必虎视眈眈的瞪着我,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不想办法让他娶了你。” “你……你敢问我?”羞手羞脚的贵族女子怎么会把婚姻问题直白的挂在嘴边,顾揽月脸都涨红了。“是你挟恩图报,坏我姻缘。” 是这样吗……林鱼摸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揽月内心有些忐忑,这个失忆的三夫人趋光坐着,脸上苍白中带着些病态,神情中却带着些高深莫测的神气,让她无法揣摩她的下一步行动。 林鱼不知道,在顾揽月心里,她是个非常可畏的对手。 “既然你说这人是我抢你的,那我现在不要了,你拿走吧。” 顾揽月瞪大了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 当年她为了与荣时在一起,搬出了自己父亲说项。 那场谈话持续几个时辰,从日薄西山一直到更深人静静。她躲在屏风后,听得明明白白。 她听着父亲从循循善诱变得焦躁不安,最终甚至开始“逼婚。” “爱不爱并不影响你成婚。” “你讨厌月儿吗?不讨厌。那就足够成就婚姻了。” 父亲并不愿意难为荣时,跟“挟恩图报”似的强求婚配,可他更经不住女儿的哀求。 这是亡妻留给他的唯一骨血,他不忍心看她夙愿空落。 荣时直接表示自己无法给师姐幸福,但顾揽月不为所动。 她的父母真心相爱,可他们幸福吗?一个受尽非议红颜薄命,一个官途断绝抑郁终生。 所以,婚姻能否幸福,跟男女双方是否相爱并无必然关联。 这世上兰因絮果的情爱不在少数,平平无奇却安安稳稳的婚姻却有许多。 能谈恋爱的不一定适合嫁,毕竟爱会消失。但世上自有人“宜嫁”,而荣时就是个“宜嫁”的人。 她对自己父亲一手教养出来的学生非常有自信。荣时活在仁义礼智信的框架里,虽然对谈情说爱嗤之以鼻,却具备相当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即便不爱,他也有觉悟当一个“夫”和“父”。 这样的男人,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同性,女人嫁过去,日子都不会过得太差。何况还有“师徒恩义”搁在前头镇着,足以保证她下半生平安喜乐。 如她预料的那样,搬出父亲,荣时还是松口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耗尽心思谋来的好姻缘被林鱼给截胡了。 -- 第27页 而现在,这个截胡的人,还找她来炫耀。 林鱼懒得考虑她的情绪,直接了当的道:“你想让荣时娶你,就要做些让他不得不娶你的事情。你既说他是个君子,便该知道君子欺之以方。” 顾揽月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意思就是荣时娶我也未必是情愿的,既然他能在我这里妥协第一次,就能在你那里妥协第二次。”她微微笑道:“荣时这个男人看着高不可攀其实还蛮好拿捏的。” 顾揽月气的咬牙:“你在炫耀吗?” 哪有男人甘愿被拿捏,不过是你被偏爱所以有所倚仗罢了。 林鱼微微冷笑,端茶送客:“你爱信不信,但我先预祝你成功。” 第16章 . 反思 他想努力让她再次爱上自己…… 定国公府的竹楼是荣时平日起居之地。虽然竹林萧萧梧桐掩映,但地处偏远,屋舍狭小,跟华丽庄重的萱玉堂差距颇大。 这是国公府一个奇事,表面看上去三夫人似乎备受荣时冷落,但夫人各种待遇都极为优厚,反倒是三爷自己过得比成婚前还有简素清寒,仿佛一场自我放逐。 林鱼默默看着那座院落,看得久了,品味出些遗世独立的孤寂感。 一个置身于精彩繁复的物质里,却不沉迷于物质享受的人,一定有极强的专注力和自制力。 而这也意味着他一旦成为对手就会很难搞。 林鱼轻轻敲了敲额头,也许是没了情爱障目的缘故,她看荣时,远比以往更透彻。 她以前会觉得荣时独宿竹楼,不来萱玉堂,是她的错,会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才留不住男人。但她现在知道,不管她的事,是荣时自己的问题。 没有人知道这个娴于辞令工于文牍的青年才俊本身是个孤僻的人。 他可以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与同僚推杯换盏,唇枪舌战,但他其实不喜欢说话,不喜欢人群。处理完公事,摆平了家事后,他需要一个额外安静的环境,在独处中慢慢恢复自己的能量。 几次相处,她便看出来荣时非常敏感,他能捕捉到人细微的情绪变化,自身神经如同蛛丝,轻微的震颤就能引起波动。 这固然让他有远超常人的敏锐颖悟,却也会让他轻易在人际关系中陷入疲惫。 身边没有人的时候,才是他最自在,最能放松的时候。 她也曾好奇打探过竹楼的信息,荣时要么在读书,要么在打坐,甚至休沐时,焚香静坐,整天不下楼。 她以前也许会难过,荣时宁愿参禅也不愿意来找她,现在跳脱出来看问题,便觉得你爱咋咋去。 希望顾揽月不要让她失望,林鱼默默的想,这个顾大小姐看着柔弱实则心气儿高,又受了她一番挑衅,应该会采取行动。 荣时并不知道自己后院这个小妇人远比自己想的要更了解自己,甚至还找了“他的软肋”来对付自己。 以前总是让林鱼受伤的顾揽月,现在要掉过矛头对他使力了。 他这几天都有点心神不宁。脑海中层层叠叠都是林鱼的身影,他在工作中极为专注,但稍一停顿,林鱼的音容便会闯入脑海。 自打她存了和离的念头后,荣时就再也无法保持以往的平静。 阴差阳错的婚姻,像一片狼藉的荒园,他以为这荒原是空的,但爱如夜雨,如藤蔓,无孔不入,潜滋暗长,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然铺天盖地。 他低头能闻到自己身上若隐若现的白檀香,他并不喜欢熏香,味道稍微浓郁一些,便会觉得不舒服。可林鱼不知道试了多少次,硬是把分量调的恰到好处。让他不知不觉中沉浸其中。 荣时觉得林鱼就像这香料,无计可寻,却有无处不在,温柔而执拗,仿佛一场持久的强势的征服与豢养。 上巳节那日,林鱼身穿青玉襦裙头戴珠花小凤站在台前为帝后献上自己写的赋,颂圣之作,亦是华章凤函。圣心颇喜,皇后更不住称赞,笑称“可惜已为人妇,不然可以入宫当个女官”。 云阳公主在旁边打趣:“只怕荣卿舍不得。” 林鱼偷眼看他,他端坐不动,内心却颇为震动。 她在刻苦求进,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这么优秀,站在人群中央的她,皎皎不染,如月在天,引来众人交口称赞。 谁能想到三年前两人相遇,她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 荣时心中有一腔躁动的情绪在翻腾。 他一遍遍的跟自己强调,他厌恶她,她心术不正,她自甘下流,可他用力垂下眼睛不看她,那细密的睫毛却在隐秘的颤抖。他的心里有另一道声音在呼喊,瞧,她如此出众,她万人瞩目,她担得起所有赞许。 她,是他荣时的妻子。 他一厢情愿的厌憎与排斥,艰难的坚持了三年,也终于在当天土崩瓦解。 台上鲜花着锦,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荣时已经脸色发白,薄唇干冷。 周围有人笑着恭维他,他的手却连杯子都拿不起来。 三年的渗透和浸润,让他在刚刚的一瞬间,否定了自己三年的恨怨幽愤,杀死了以往偏执自负固执的自己,心甘情愿的一头栽进名为林鱼的情爱魔障中,成了以前的自己最鄙夷的那种人。 他甚至开始自己哄自己,她不轨是因为喜欢我,她拉我沉沦是想嫁给我。她当日所有的龌龊都是因为爱,哪怕妄为也是因为蒙昧……所以,我其实可以,我可以好好跟她走下去。 -- 第28页 他已经错过了许多,但以后的岁月还很长……他还有很多时间。 可谁知道命运给他开了这么大个玩笑,他好不容易才下决心要重新开始,接纳,交流跟她好好过日子,林鱼就失忆了。 像一场无法回避的惩罚。 但荣时毕竟是个干脆人,爱了就是爱了,他不会退缩,也不会逃避。 他抬头看了一眼更漏,生平头次盼望着下值。他迫不及待的想见林鱼,他要对她好一点,慢慢的唤醒她的记忆,或者她不恢复记忆也罢了,只要她呆在他身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好。 她最近好像迷上了做各种各样重口的菜肴,浓油赤酱,辛辣刺激,荣时愣怔片刻不得不承认她吃菜的时候比面对自己的时候开心的多。 所以,他现在于她而言,还比不上一碟菜。 荣时微微苦笑,却又安慰自己,没关系,他们还有漫长的后半生,温存,陪伴,琴瑟和鸣。 他会努力让她再次爱上自己。 但想归想,荣时其实不知道到底具体该怎么做,他原本以为林鱼爱重美色,但现在看来又不太像——毕竟他的容貌并未比三年前差到哪里。 若她贪图贵妇人的荣誉,所以不惜用下流手段强求婚配,可现在国公府煊赫更胜以往,荣华富贵只多不少,她为什么要走呢? 荣时并不曾探索过妻子幽微的感情世界,所以忍不住疑惑她还喜欢什么。 不解归不解,荣时行动上倒是干脆的很,他没有直接回国公府而是驾车去了西坊,他记得林鱼最近偏爱各种酥油甜糯的糕点,人有千种,投其所好总没错。 西市最火热的糕饼坊是苏记,荣时大老远看到人群在排队,顿时一脸不耐烦。但想想林鱼都要和离了,还是强忍着等待。 长青去排队,荣时随手拿了车厢里的书翻着看,长青问:“主儿,你想吃哪种?” 荣时对点心世界的丰富多彩一无所知,犹豫片刻,道:“看看还剩下什么,每种都买半斤吧。” 长青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他觉得自己主子有点不太正常了。他陪伴荣时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在吃食上心呢。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长青提着两大兜子点心过来,对荣时道:“蝴蝶酥,枣泥糕,核桃甜心什么都有,这蝴蝶酥还是热乎的,爷要不要来一块?” 荣时摇头,把点心接过来驾车回家。 林鱼正在用膳,才用了一半,麻辣鸡丁,酸辣鲤鱼……浓烈喷香的食物味道瞬间充盈了房屋。 荣时刚撩开帘子,差点被呛出去。 林鱼眉开眼笑,见了荣时就立即收声。这个男人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仿佛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清茶,举杯邀明月,明月下还开着芙蓉花。 总之,他跟着浓油赤酱的人间烟火格格不入,在他面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都会觉得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然而今日的荣时并没有再说“五味令人口爽,五色令人目盲”的夫子语,只是沉默的走过来,把手中的两包点心堆在林鱼面前。 林鱼有些茫然,还是红烛反应的快,立即拿了点心盒子过来,把每一种都拆包,分放整齐。 这一整,好家伙,各种口味各种种类的糕饼果子一应俱全,仿佛各色美人都齐整整站在皇帝面前,等待挑选。 “不喜欢吗?” “我只是吃饱了。” 荣时蹙眉,他觉得林鱼在应付他,她分明挺喜欢吃零嘴儿,只是不要吃他买的。 林鱼的反应让荣时有种无力感,他惯常视情爱是冗余杂念,对各路示好冷漠以对,现在轮到自己才发现滋味难受。 林鱼能感觉到荣时身上压抑的气息,尽管他看起来依旧云淡风轻。 “既然这样,那就散给下人吧。” 这下子连红烛都意识到不太对。“三爷难得买一次,苏记的点心铺子每次都要排长队呢,夫人今日吃不下就留着明日再用吧。” 她一边说一边叫人另外送点饭食过来,荣时晚上习惯用粥,有时会吃点饼子。 林鱼心里怪她多事,并纳闷荣时为何要多此一举。 结果荣时不仅要勉强自己坐着跟她一起吃完全不搭调的两种饭食,还很认真的邀请,“外面夕阳不错,想出去走走吗?” 林鱼:“……” 不,一点都不。 第17章 . 追念 她不稀罕他了,各个角度都是。…… 荣时有过一次被拒绝的经验,再开口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他本意也不是去散步——太阳还没落呢,溜一趟出一身汗岂不傻的慌。 “去书房看看吧,那里有些对你来说比较重要的东西。” 他是在铺垫这一步。 “走吧。”林鱼迟疑的瞬间已被他请了起来。 两人去了隔间的书房,荣时直入主题“你上次写给皇后娘娘的谢表大异于往日水准,纵然娘娘宽宏不说什么,我们也得私下用些功夫。” “贵族夫人都要学这些吗?” 荣时看了她一眼,直觉她要冒出一句“既然这么麻烦那我不当贵族夫人了。” “一般的贵族夫人不需要但夫人不是一般的贵族夫人,是宫里面京城里挂了名号的才女。你辛辛苦苦修习才艺,焚膏继晷日行不辍,现在荒疏了着实可惜。” “关键是,一忘而前功尽弃,才女失格,你受不了别人的同情,也经不住别人议论。你三年努力,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众人眼里的异类。” -- 第29页 “现在全都丢开,未免辜负了自己,有朝一日,重拾记忆,只怕也会心疼。” 林鱼心道他可真会讲道理,完全都是为她着想的样子。 林鱼坦然的看着他,一双眼睛静若琉璃:“你说的很对,但我不想再做了。我觉得皇后娘娘以后也不会送我东西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柄玉如意上,忽然问道:“以前的我,是不是挺虚荣的?” 她往那宴会上一站,那么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那些衣冠楚楚环佩叮当的贵妇人都同她玩笑——哪怕知道她们不是真心的,她也喜欢那种感觉。 她,一个乡下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小女子,忽然来到了人烟富盛车水马龙的京都,住进了做梦都梦不到的房子,身边还有一群小仙女伺候着,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玉粒金莼…… 还有三夫人的尊贵,“才女”的殊荣,以及眼前这个真天人之姿的丈夫。 她喜欢读书写字吗,不喜欢,但她喜欢大家为她叫好鼓掌。 荣时没有回答。 按照他现在不断安抚她的架势,他应该立即回答:不,你不虚荣,一点都不。 但他沉默了。 也许她真得有被冲昏头脑,泼天荣华无双美色往她眼前一放,她就找不到北了。 不然她很难解释自己为何会嫁给荣时——荣时不是逼婚的人,她是自愿嫁的。 所以他会认为这一切对她来说很重要,这是她费尽心血,好不容易换来的鲜花着锦,万人风靡。 “虚荣不是个好品行,我得知错就改。”林鱼想了一想认真的道:“但我置身这富贵圈里,就很难不虚荣,要不还是让我回翠屏山吧。” 荣时:…… 如果在往日,他会很欣慰她的进步,她终于脱逃了外人眼光和评价的桎捁,从此再不用那么累了。 但此刻,他欣慰不起来。 “其实,你与其说是虚荣,不如说是心虚。” 那种没经过场面的人,总担心自己站不稳高台盘的心虚。 这种心虚像一条鞭子,鞭策着她不断前行。 林鱼显然不信。 荣时终于还是妥协:“罢了……随你。” 林鱼次日醒来发现荣时不在,他早早便去了衙署,林鱼闲得无聊,也想出门逛逛,结果下人说她的马车拔了缝,需要拿去修。 林鱼不异有它,转身去厨房给自己做吃的。 等到第二天,她想出门,又被下人翻了翻黄历,以“不宜出行”为借口拦住,她便起了疑心。 这是限制我出门? 荣时不愿她离开,又恐她私下胡来,便把她看了起来。 大意了,她想,这得算打草惊蛇。 顾揽月伺候完父亲吃药,沉默着在窗户边坐下,神情有些焦躁。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能辖制荣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没错,挟制……她在林鱼面前表现的很自信,口口声声说荣时该娶她,其实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自懂事起便喜欢荣时,彼时的荣时在她父亲膝下受教,他沉迷读书,不染尘埃,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姿态非常让人着迷。他们分明同居一院却接触甚少,连不必要的交谈都不会有,但顾揽月偏就喜欢他这种自成一体,水泼不进的模样。 他不为外物所动,不为琐事分心,顾揽月一边崇拜着他神仙般的恒定,一边暗暗期待自己能有本事坏他修行。 但荣时对她始终客气疏离,她向荣时示好,荣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智者不涉爱河” 他的声音温和又坚定,顾揽月并不觉得意外,但这并不影响她强求。 当初荣时肯与她订婚,本就是被父亲压着松的口。 顾清和当时问她,“我若出手,他必然会低头,只是你真得能得到你想要的吗?” 顾揽月不语,强扭的瓜甜不甜是其次,关键是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瓜了。 她铁了心要把荣时握在掌心里,然而世事难料,翠屏山下,一场山洪,把荣时送到了林鱼身边,让她对于婚姻和情爱的预期都开始翻天覆地。 得到消息的顾揽月几乎气晕过去,她更多的情绪不是悲伤而是愤怒,那种好不容易打落了果子,却被另外一只手横空截走的愤怒。 顾揽月自然不肯认输……她再次来到京城,并把父亲也接了过来。 她进京后才发现关于林鱼的话题很多,但具体信息却少的可怜,荣时的这位夫人似乎被他刻意隐藏了起来。 顾揽月心中存着一点侥幸,她默默安慰自己,这个夫人让他羞于齿口,所以他不愿提。 出身乡野的女子根本不能跟荣时配对。 可她不一样,她是真正配得上荣时的人,若她出现在故事里,那便是美谈。 “你爱林鱼吗?”她迫不及待的找上门去问罪,荣时却只是淡淡重复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观点:“耽于情爱,愚不可及。” 顾揽月并未做过多解读,只是条件反射性的觉得,不爱?那便好了。 男婚女嫁已成定局,她明知多争无益,可只要林鱼不好过,她就觉得自己没有输。 她心里不甘,巧妙的跟荣时打听林鱼的消息,但一开口就碰壁。 “听说林鱼最近在学写字,练的魏碑?”她掩口气轻笑:“哪有女孩子练魏碑的,她怕不是在临你的?” -- 第30页 荣时停笔侧首,黝黑的瞳仁仿佛墨龙蜷曲,他唇角在笑,“别说闲话,别问不该问的。” 分明还是温柔美人模样,顾揽月却无端端觉得恐惧。 她不知道荣时跟林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是他心底暗伤,触碰不得,想要视而不见,却无法摆脱。 这样的缄口不提,绝对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太在乎,便会太计较。 那分明是爱,是荣时自己都没弄清楚,痛苦迷惑的爱。 荣时说耽于情爱愚不可及,是在告诫她及时回头呢,还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动心,不要陷进去? 他不知道……她许愿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她气定神闲的看着他们蹉跎三年。 直到如今,林鱼竟然敢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她“挑衅”。 她回头看了一眼红漆半旧的门厅,暗暗咬牙,她必须做点什么。 荣时午睡醒来,看着桌案上的帖子微微皱了皱眉。熟悉的花笺,是顾揽月的手笔。 她请自己去看一卷孤本,说是讨到了前朝名家的手迹,还有,顾清和最近病情加重了。 “我的父亲病倒了,他这次来京城,便没有一天清爽的……” 荣时知道恩师的病多少跟他“悔婚”有关,那那种微妙的愧疚感让他一度无法拒绝,他去了顾府一次又一次。 直到有一天,顾揽月试图抱他。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看着顾揽月眼神冷淡到让对方震颤,“找个良人就嫁了吧。” 从那以后他就再不见顾揽月,并对这个名字这个人都产生排斥。 那个时候他并未意识到这种排斥,是因为爱,爱本身就有排他性,心里装了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其他的。 他只是本能的抵触纠结混乱的男女情感,更对沾花惹草,停妻置外室等行径深恶痛绝。 他虽对按头结婚格外抗拒,但一个表面齐全的丈夫该怎么做,他一直都很懂。 一个注重修持,自尊自爱的男人,自然分得清轻重。 他在外人面前,下人面前都会给妻子应有尊重,因为妻子这个身份需要这份尊重。 看着顾揽月娇致多情,他心头毫无波澜,脑海中浮现的分明却是林鱼的身影。 他知道林鱼的日子并不好过。 国公府里有一个不待见媳妇的婆母,京城里还有一堆两面三刀的名媛贵妇。识清门户高低,分辨得失利害,甚至基本的迎来送往都不是简单的学问。 可林鱼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她永远微笑,好似暖融融的向阳花。 但,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这朵向阳花,萎靡了。 荣时眼底浮出些阴霾。 “这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昨日申时” 荣时把花笺撂在了桌子上,昨日申时他还在户部,花笺送来的时候林鱼应该在院子里散步……“夫人知道吗?” 他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倒叫长青吓了一跳。 顾揽月,荣时,林鱼的复杂关系,是国公府众人心照不宣的关注着的话题,表面上再不敢议论,也免不了背后交口接耳,何况顾揽月每次邀约,都光明正大,丝毫不藏着掖着,谁会不知道呢? 长青垂首:“大抵是知道的。” 荣时沉默了。记忆里他每次去见完顾揽月,林鱼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她表面依旧笑嘻嘻的,温和大度,眉眼间却是挥不去的阴翳。 其实后来他与顾揽月就很少会面,如果她需要,他可以给个解释。但林鱼从来都不问…… 哦,对了,是他的“约法三章”,他的公事私事林鱼一律不得干涉。 荣时掐了掐眉心,终于发现那“约法三章”约束的不仅是林鱼还有他自己,是他自己把林鱼屏蔽在自己的生活外。 是他把她推开了。 现在回想,便琢磨出点自作自受的意味儿。 他转瞬下了决定,挥笔写信慰问恩师身体,并叫人去库房取一支老参一起送去。 “就说我有公事要办,无法过门。” 长青诺诺而去,荣时转身去了萱玉堂。 萱玉堂高大壮丽,又杂植兰桂松竹。扶疏花影掩映纱窗,庄重里透着清雅。门口值守的小丫鬟看到了,立即行礼,“三爷来了” 声音不小,是给里面的人报信的。 荣时甚少涉足萱玉堂,林鱼失忆后便来的多了,小丫鬟却还跟以前一样一惊一乍。 他脚下一顿,告诉她以后不要喊了。 林鱼在书房里。 仿佛荣时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萱玉堂的书房里有两个通天彻地的大柜子,里面不仅有诗词歌赋还有画本传奇风俗志博物志地理水经之类,甚至还有菜谱琴谱,棋谱。 “这些都是我的?” “嗯,以前夫人的月例总是不够用,三爷前后为您加了三次,后来你管家手里金钱可以自由调度,买的更多了。” 林鱼轻轻哎了一声,好像有点意外,把家给我管?荣时好大胆,也不把我给他掏空了。 “夫人管家还是很有一套的,府上一二百人安静平和,都是夫人的功劳。” ……自清醒后,一直表情寡淡的林鱼终于露出了一个很明显的惊诧的神情。 林鱼嘴角微抿,她这三年到底是练就了多少本事?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能量。 -- 第31页 但很微妙的,她能跟以前的自己共行共情,成婚后的她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繁重功课和家务压力。 贵族的文艺素养并没有那么容易获得,国公府的上上下下也没有那么好相与,她自己鞭策自己,长年累月不松一口气。 她仿佛一棵瘦小却茁壮的松树,萧疏的枝叶下藏着盘虬般的根系,那根系繁复庞大,每寸每毫都是她对荣时的痴恋——她对所有可能引起他关注的事情着迷,为了配得上他,从头发丝到脚底心的改造自己,那拼命向上的姿态,让她显出常人难寻的顽强和潜力,但现在她都忘了。 ——那种昂扬的姿态便消失了,松树垮塌了,因为那根系对他的痴恋和憧憬被凭空截断了。 但荣时显然不这么想,他认为林鱼的努力是为了更好的在京城贵妇圈站稳脚跟——人性攀高望远的本能使然。谁还不愿意当个人上人呢。 但他不会想到另一层,林鱼这么努力是为了让两人看起来更般配——人类为爱痴狂的原始驱动。谁会愿意让自己站在爱人身边像个笑话呢? 不过,时过境迁,她无论是自己亲眼所见还是听别人诉说,心中都再也没有往日的悸动。 听别人的故事总是很有趣,但故事中的主人公未必想让自己的生活充满一波三折戏剧性。 她付之一哂,悠然转身,恰恰撞进了荣时眼里。 这人……怎么不叫通报。 荣时素来敏锐,方才林鱼的笑容他看见了。 那笑不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快乐的事,反倒是像跟过去告别。 “夫人,可是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过去做得一些傻事。” “夫人素来端庄稳妥,并不曾做过什么傻事。” 自打林鱼三番两次提出“回翠屏山”,荣时对她就颇有些小心翼翼。 林鱼倒是有什么说什么,“我听闻京城贵族中也有些家族规矩大,是不许纳妾的。但不许纳妾却可以有同房置外室,并不影响享受风月之乐。倒是三爷与我,一个住萱玉堂,一个独守竹楼,三年夫妻各自生活,平白耽误好时光,真是两个傻子。” 荣时又气又想笑偏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面上素来淡雅的表情略微有些扭曲,好似风吹皱了水。 “是……是,为了结束这种傻事我可以搬回萱玉堂。” 林鱼本要说大可不必,但细细窥着荣时的神情却忽然笑了,“大人何必勉强自己?你分明不大情愿嘛。” 林鱼悠悠然走到他跟前颇为好笑的看着他,“大人更喜欢一个人呆着,难道不是吗?” 荣时的眼神终于变了,那种流水似的温情消退露出了嶙峋的锋锐——他交友广泛,娴于人情,从未被人看出内里的孤僻。 林鱼竟然知道。也是,当年在山下他并未掩饰本性,后来三年婚姻,她总看着自己,学着自己,自然多少看得出来。 “人生苦短,忧艰早至,大人何必为难自个儿,也为难我。” “爷说了要我顺着我心意来,所以既然爷不愿放人,还请爷继续高枝独栖吧。” 荣时开口说要搬回来,看似很随意,其实下了很大的决心。结果对方轻易的否决了……让他觉得自己的挣扎纠结像个笑话。 管家忽然来报,库房里的老参叫太太拿去用了,送顾家的参要重新支钱去买。 顾家?林鱼敏感的问:“顾揽月?” 荣时莫名有些心虚,关心师长分明是应该的,他却有点无法直视林鱼。 然而林鱼却没什么“幽怨”“愤闷”的表情,她很自然的道:“我看记得东边橱柜里还有一支,又大又齐整,送去吧。” 红烛闻言下意识的看了荣时一眼。 “夫人,再买一根也使得。” 那棵参是荣时送给林鱼的,曾经林鱼操劳家务又要修习各种技艺,消耗过度,气血亏虚,某次早起差点晕过去。荣时听说后,派人送来一株参给她补身体。 三爷鲜少这般明晃晃的关心夫人,夫人开心极了,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一直舍不得用。 今日若是送出去了,以后恢复记忆岂不后悔?何况还是送给姓顾的那位。 荣时的脸色也有些微妙,林鱼仿若未觉,摆手道:“何需麻烦,送吧!” 荣时心里腾腾翻起焦躁,想阻止又找不出理由。 林鱼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但完全会错了意,只觉得你干脆点跟我和离就是了嘛,这样就可以跟顾家明公正道的来往了。 眼看着到了吃饭的时候,为了不影响胃口,她还是开了口:“我阻了你和顾姑娘的好姻缘,现在纠错还来得及。” “没有顾揽月,也不会有任何人。我们在一起,只能是我们在一起。” 荣时的保证有种凛冽而霸道的味道,这是林鱼曾经一度渴求的“安全感”。但现在林鱼不需要了。 她有点头疼的掐了掐眉心,半晌后疑惑的问道:“大人从一开始,不就没想过跟我在一起?” 荣时脸色巨变,“你想起了什么?” “啊,也没什么”林鱼的手指抵着下巴,视线却瞥向窗外。荣时的眼神依然寒凉下来,屏风上的图案在他侧脸上落下花钿般的暗影,让他的神色显得暧昧。 那是刚成婚不久的事情,顾揽月不远千里来到京城,闯入国公府兴师问罪,让荣时给她一个交代。 -- 第32页 顾揽月含着眼泪问问:“你怎么会娶她?你爱她吗?”他沉默,她又追问:“我们才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明明都要订婚了……” 当时的荣时,对婚嫁之事,实在谈不上欢欣鼓舞。 他隔着窗花疏影,看到了栏杆外焦急等待的林鱼,就像水草里的鱼儿,身子进去了,尾巴还在外面摇摆。 荣时视线转移过去,林鱼的面容在一瞬间灰败。在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荣时的心中却开始不安,只是他强行忽略了。 时隔这么久,他才发觉自己的迟钝,如果他当时果断的否定了顾揽月,老老实实承认了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恶果。 这婚后的一千多个日夜,他才逐渐参透自己对林鱼的情谊。 那是明知她身份卑微,不通学识,哪怕她连灵秀的本性都未保留,却依然还牢固的横亘在心里的喜欢。 那些愤怒,不甘,甚至恨不得又放不得的憋屈也都有喜欢生发。 荣时的脸色极剧苍白,仿佛一瞬间秋木凋零,他稳了稳心绪道:“当初的情况比较复杂,但现在都分明了。” 林鱼不置可否。 现在来与我谈情说爱,未免可笑了些。 暂时离不开,过于忤逆又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于是林鱼嘴角微笑:“您住您的竹楼,我住我的萱玉堂这样挺好。” 她不稀罕他了,各个角度都是。 第18章 . 决心 他在林鱼面前一败涂地 天色微暗,落雨如烟,盈盈然一把荷花玉骨折伞撑在了头顶,荣时眸光微凝,看着面前的人。 “姑娘逾距了。” 他退后一步,而顾揽月吃力的举着伞,伞下一大片空荡荡的高度,好像在嘲笑她的白费力气。 “我想嫂子最近身体不好,或许会照顾不到,所以就来看看。” 站在朱门下的男人一身暗红官服,玉带束紧了腰身,凄凄然一点艳色,在烟雨里,在斗角螭吻画梁下,仿佛一根寂寂燃烧的灯烛。 极近的距离,却让她有种靠近就会被烫伤的畏惧。 “难道我是不能自理之人,需要照顾?” 顾揽月脸色苍白,“你我自幼相识,师出同门,何等情分?你何需对我如此尖锐。” 她透过袅袅盘旋的烟雨看荣时,清艳端秀的男人面容无悲无喜,细挑的眼睛红润的唇角却叫人看出温洵和慈悲,他眉眼低垂,薄唇轻抿,无情人却有副深情皮相。 她看不懂他,距离三尺,却仿佛隔着天涯。 荣时的视线透过雨幕落在远方的官道上,他清越的音色也在雨幕里染上了寒气。 “往事已矣,姑娘何苦自困,求不得放不下便生执念,强求伤人,执念伤己。” 顾揽月听懂了却假装听不懂,“你我的交往止乎礼而已,又何惧旁人来嚼口舌?” “不管旁人的事,是各人自己的事”荣时侧身走进雨中,“顾姑娘,回头吧。” 他说:“我不喜欢,我的夫人也不喜欢。” 顾揽月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竟然称林鱼为夫人。 以前的荣时不是这样的,他知道自己的婚姻是惹人注目的故事,所以不会叫外人挑出错来。 他礼仪周到,谦逊潇洒,仿佛跟林鱼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回到府中,桥归桥,路归路,林鱼不会得他一点回顾。 顾揽月一直都知道这些,所以她在林鱼面前总是格外的硬气。 可现在林鱼成了荣时亲口承认的“夫人”,顾揽月在一瞬间感到溃败。 顾揽月的眼睛忽然红了,她心中涌出浓烈的不甘……她以前觉得荣时这一辈子都不会跟谈情说爱有一点点关系,他不动心不动情无所谓,反正她坐稳了“夫人”的位置,荣时心里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她不干涉便罢了。 她可以当他是个弥足珍贵又不可或缺的摆设。 可他现在竟然真的沉迷了,她反而有一种幻灭感。 如果有人能让他沉迷,那为什么不是我?如果不是我,那是谁不好,为何偏偏是林鱼? 一个本来样样不如她,可现在却…… 顾揽月咬咬牙追了上去。 “我来找你是请你去看看我的父亲。他快不行了。” 荣时的脊背明显僵硬了一下。 这是他永远无法拒绝的理由。她屡试不爽,他一再退让。 顾家租赁的房子距离国公府并不远,荣时一路过去,眉头就没有舒展过,他不期然的想到四年前,顾清和亲自下场逼婚的时候。 他拜倒在恩师面前,心里克制不住的泛起绝望——仿佛一块檀香被丢进了香炉,香气馥郁,归向沉寂。 他不喜欢人群。他享受独居。 高敏感的体质让他能听到极细微的声音,感知常人闻不到的气味,分辨出常人无法分辨的颜色。这固然让他显得聪慧灵敏,天赋非凡,却也让他非常容易疲惫。 与身体同样敏感的还有性情,他如蛛网一般捕捉到外界的刺激,这让他在朝堂上审时度势见机永远快人一步,但接受太多信息,会消耗掉他大量精力。 他在帝王面前做个忠良干练的臣,在国公府担当家庭的支柱,夜深人静时,在小小的竹楼里,卸去了社会附加于他的种种角色,方得片刻安稳。 顾揽月喜欢他什么?温润如玉的小师弟,彬彬有礼的三公子?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彬彬有礼是教养,温润如玉是伪装——他其实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 第33页 当然他不是针对顾揽月,他对所有不必要的人际关系都是这种态度。 一想到以后耳鬓厮磨朝夕相处,要一直这样面对一个人装下去,他就会从心底泛出淡淡的绝望。 一种世界终将被逐渐侵蚀,自我终将逐渐剥夺的绝望。 小小的房间密不透风,扑鼻的药味儿萦绕不散。 昔日刚介儒雅的师长今日也行将就木,看着那枯瘦如秋天落叶的手,荣时心脏仿佛枯叶般收缩痉挛。 他低垂了眉眼,侧脸和霜雪一样苍白。 顾清和,他的恩师,一个真正辅助他长大的人。 父亲去世,母亲病倒,兄长入狱,年幼的荣时茫然四顾,一片萧条。 王谢繁华,风流云散,昔日门庭若市,转眼人人毁谤,只有顾清和还在,他力证兄长清白,还对荣时倾心教化。 “你我师徒一场,便是一世的情分。” 对荣时来说,那是国公府陷落时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这稻草贯穿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成长,已经镀化成了一根架海紫金梁。 顾清和混浊的眼睛轻轻动了动,他看到了沉凝肃然的荣时,也看到了不远处急切焦灼的女儿。这是他最爱的弟子,也是……他本来要订下的女婿。 他实在很了解自己这个学生,荣时习惯用理智来指挥自己的行动,分清利害,辩证善恶。 坎坷家变与早经世事,让他成了一个敏锐优雅又懂得权谋的人,如同这京城高门绣户下的任何一个当家——外表再怎么清风朗月温润如玉,骨子里的条条框框凉薄霸道也一丝不会少。这或许不能让他幸福,却能让他清晰明了的处理事情。 爱情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 他使眼色让女儿出去,自己拉住了荣时的手,病人的手没有力量,却依然把他抓得死紧。 “你想明白了?” 荣时垂首:“我明白的太晚。” 顾清和又是一声叹息。他教养荣时长大,自然知道荣时的底细。 他看着母亲为爱自苦,优雅尊贵的妇人变得歇斯底里,父亲去世后本该主持家事,却依然抑郁寡欢又神经质。 他看着哥哥为情自伤,一病不起,药食不进,本该撑立门户的人任凭病伤消磨,自戗自怨,一命呜呼。 他对亲人的沉沦感到愤怒,他的无力又让他把自己都闭锁起来。耽于情爱,累人伤己。 顾清和不纠正他,因为没有纠正的必要——爱情这种东西,亲身体会到前,不信的人总是不信。 顾清和叹了口气,决定为女儿最后努力一把。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总是多有不便,现在林鱼失忆了,听说她对你很冷漠,还主动要求和离,这其实是个转机,为何不趁机脱身呢?” “我记得叮嘱过你,我这一辈子太……以我为戒做正确的事,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他甚至一开始的设想里,也不打算让荣时娶顾揽月,他最好娶高门贵女或者当清流佳婿。 但荣时当初分明是自己执意不肯。 为了避免婚姻中的纷扰琐碎,他从一开始就选择放弃。 雨霁云散,皓月白光从天际流泄,荣时守在恩师床边,升腾的药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记得你说过,人心易变世事难料,侈谈情字,枉费神思,心无挂碍,方得自在。” “怎么,你后悔了?” 他垂首:“不是后悔,是认输。” 是傲慢又孤绝的荣时在一个名叫林鱼的女子面前,一败涂地。 他很坚决,远比四年前在他面前说“无意成家”时更果断,隐隐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顾清和唯有叹息。 由于被限制在国公府内,林鱼不管做什么事都兴致不高。虽然她平常也不怎么出门,可一旦变成别人不让她出门,她就浑身不自在了。 还是荣炼来哄她,陪着她拆了一会儿九连环,又每人来一碗甜甜的核桃露,她的心情才终于好一点。 荣炼却很快活,他每次跟三婶呆在一起都觉得很舒坦,像泡热水澡似的浑身都轻松下来。 天色昏黄时候,他看了一眼水漏:“三叔竟然还没回来,他最近明明都回来的很早。” 看看林鱼又道:“三叔肯定是被公务绊住了。” 话音刚落,荣时身边的亲随长青就来报说三爷今日不回来歇息。 “去了哪里?” “顾家” 荣炼:“……” 长青敏感的注意到氛围好像不大对,他想起荣时的交代,小心翼翼的道:“顾老先生病情恶化了,三爷在侍疾奉药。” 这样啊,林鱼恍然,顾揽月没有让她失望,果然展开行动了,私下相处不就是培养感情好时候?她立即道:“让你家主子尽管去做,多待两天,不用急着回来。” 长青:“……” “顾老先生病染沉疴,难以动弹,顾姑娘毕竟是弱女子,有些事做起来很不方便,照顾起来也力有未逮。三爷素来爱重先生如父,所以才……” “你不用解释”林鱼笑眯眯的道:“我都接受” 长青:“……” 荣时告了假,衣不解带的照顾顾清和,垂危的老人脸上渐渐出现下世的光景,脑子也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他以为老人会有些遗言要交代,但几次凑到他唇边,却只听到他含糊一个名字,初晨,初晨…… -- 第34页 荣时心中微痛。 那是早逝的师娘的名讳。那个师娘不是什么名门贵女甚至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而是他的一个丫鬟,年长顾清和三岁,与顾清和一起长大。 按道理这种女子一般都会成为通房,但顾清和却坚持娶她为正妻。顾家累世名门,礼法森严,家中为此逼初晨自缢,顾清和关键时刻把人救下,大闹一场后带人远走他乡。 原本在顾清和的设想里,他前途无量,家族花了大量心血供养,决不至于任他成为弃子。过几年,他事业有了起色再找人说合,一切便都能转圜回来。 可世事难料,在他带初晨离开当晚,他的母亲过身了。 顾清和痛苦到无以复加。 可那只是刚刚开始,这件事被人有心人加以发挥利用,说他为了婢女气死了母亲。 “孝道有亏”“悖礼妄俗”的帽子先后盖下来。他先被逐出门墙,家族共弃,又被士大夫所不容,自此也不得不远离官场。 只那一年,他便老了,满头白头都是那个时候长出来的。 那个苦命的初晨师娘背负着“搅家精”“祸水”的骂名,生下顾揽月后就去世,留下他茕茕孑立直到现在。 而他,一副治国报君心肠被搁置,位极人臣的理想成了笑话,从此只能林下教书。 他在劝婚的时候,跟荣时推心置腹的讲了自己的经历,末了感慨。 “我错了,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是错的。只做对的事,会让自己的人生顺利许多。我这一生,不悔,有愧,意足而心不安,像个笑话。” 他把自己未竟的理想都寄托在了荣时身上,希望他此生少点波折,谁知他还是跌进了坑里。 “值得吗?” “我以前觉得不值,为母亲不值,为兄长不值,我亲眼看着她们把自己折腾到面目全非,形神具毁。可林鱼值得。” “哪怕你也面目全非,形神具毁?” “祸福自取,与人无咎,我认了。” 顾清和其实也没有很意外。 他破碎坎坷的家庭养成了他理智凉薄的性子,但也同样给了他对安定和温暖的渴望。对他来说爱的本能被压制,要输出需要决心和意识,可一旦迸发,要沉溺其中,也很正常。 “好,我会与月儿交代清楚。” 老人的声音温暖而混浊,唇角浅薄的笑意依然显得睿智。 他不像顾揽月这么意气用事,他所有的勇气都在当年带初晨私奔的时候用完了。三年前荣时从翠屏山下带回林鱼,他就开始为顾揽月找下家了。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再相见。” “是我辜负恩师。” “不要辜负你自己。” 荣时俯身下拜,姿态庄严。 顾揽月在门外掐断了指甲,清秀的面容上有些压抑的阴暗。 荣时撩开帘子,被和雨细风扑了一脸。顾揽月在廊子上等着,目光灼灼。 荣时拱手行礼,极平和优雅的姿态,由他做来,带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 顾揽月任凭他转身走进风雨里,没有阻拦却也没有回礼。 落花吹雨时刻,生离死别销魂。 顾清和把女儿叫进去有话交代,荣时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临终私密话自然要跟亲人讲。 平日里恩师视他如亲子,但关键时刻还是会显出差别来。荣时对此倒没什么意见,他永远爱戴顾清和,也因此希望顾揽月能得到妥善安排。 他此生情念所系,只在林鱼一人。他已罔顾林鱼太久,只望余生略作补偿,重修深情。 顾清和眼看垂危,荣时准备把丧葬事宜提前筹备起来。 置办棺木,寿衣,准备吊唁等事琐碎而又复杂,当初顾清和帮他料理父亲和兄长的,现在轮到自己料理他的…… 荣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很难过倒也没有,只是觉得空落落的,那原本用来支撑自己成长,填补父兄缺位的对象,被挖去了。 他前后奔波,各方操持,苍白的脸上并无多少悲伤的辉光,只是那双秋水映月般的眼睛里微微带一层雾气,便好似白露横江,空茫孤寂滋味尽在其中,方叫人从他那克制的外表下,看到破碎的内心。 顾揽月守在父亲床前缄默不语,她已经服侍病弱体虚的父亲服侍五六年了,内心对即将发生的噩耗非常平静。 亲朋好友若是溘然长逝,那内心可能会极度崩溃,但这样病卧床榻让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她从一开始惶恐到后来的淡定,早已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准备接受这个必然到来的结果。 她看着荣时各方操持忙来忙去,内心生出一股怨念。 原本,我们该是一家人呀。 她故意去找荣时帮忙,说她需要做几套孝期衣物,荣时立即找了国公府的店子应承。 他本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不对,直到量体裁衣开始方意识道,我这算不算为别的女人买衣服? 他来回走了几步心中依然不安,干脆把老板叫过来,顾揽月订了几套也给林鱼订几套送回去。 “您看看,这几款如何,都是今年时兴的。” 荣时眼光素来不错,虽然不通女装却也看得出好坏,再加上他本就对色彩颇为敏感,选出来的都是上上佳品,只是,林鱼会喜欢吗? 他努力回想了一番,忽然发现林鱼总是穿绿的……她怎会对这个色号情有独钟? -- 第35页 虽然狐疑,但他还是勾了柳色,天水碧,艾绿,裙裳并外衫送回府去。 林鱼睡到日上三竿放醒,丫鬟告知她三爷一大早派人回来问候,并表示今日可能也无法回来,她一边点头一边喝茶,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红烛拿了衣裳给她更换,林鱼看着那水绿色的衫子皱了皱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醒来这么久了,衣裳都是这种色系,好看是好看,但看多了会觉得满眼刷啦刷啦泛绿。 “有没有别的?” 红烛闻言立即把林鱼请过去,打开了衣柜随她挑,结果林鱼一看草绿湖绿翡翠绿……各种清湛湛的绿。 她忍不住问道:“我以前很喜欢这个颜色?” 红烛努力回想了一番,笑道:“那倒也不是,是一年前哦不差不多两年前就这样了。好像是三爷说您穿绿的好看,从此您就四季都裁绿衫子了。” 林鱼有点意外,荣时像是会夸我外貌的人吗? 不像吧。 她从衣柜上方的匣子里发现了一个账本,大概一翻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做绿衣裳是在前年的九月。 九月……官员铨选,这应该是荣时从翰林进户部的日子。 她这样一说,红烛也想起来了,当下笑道“那可是国公府的大日子,我记得太太还去广济寺捐了大笔香油钱,你准备了一桌宴席庆祝,三爷跟同僚闲谈,夤夜方回,您穿着绿衣提着灯笼站在廊前柳树下等他,三爷笑着说盈盈庭前柳,湛湛落青光。” 红烛兴奋的满脸通红:“咱们私下议论了好久呢,三爷自来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大家还是头次见他这般欣喜。” 从那以后,我就只穿绿衫子了? 林鱼听了头尾,哭笑不得,荣时哪里是夸她,分明是他自己前程明朗心情大好,所以连带着看她都顺眼了。 可叹她这为这一句随口笑谈,更改衣裳,一绿到底,念兹在兹,恋恋不忘。 我很缺夸吗?林鱼生出些逆反心理。 我也不喜欢绿色啊! 绿色其实是种很挑人的颜色,因为跟人体血色反冲,所以气色不好或者五官稍有些参差的都压不住。林鱼照照镜子,自付五官明艳,但脸色唇色都偏淡,穿绿的会更显苍白。 红烛会意,叫来国公府常用的裁缝,拿出几样新的款式给林鱼挑。 林鱼发现自己记忆没了,但做这些事还是得心应手。 她前后选了四件,藕荷色,绯红色,烟紫色,鹅黄色,裁缝娘子在一边看着露出欣慰的笑脸。 “夫人花容月貌就该多置办些好衣裳,这普天下的颜色若不充分利用起来,也配不上夫人这张好脸。” 林鱼被这话逗笑了,明知她是奉承也依然很开心。她让裁缝先去用茶,自己翻了一下账簿,结果发现这几件衣裳做下来,差不多要四五十两银子。 ……林鱼皱了皱眉,因着自己想要和离回翠屏山过活,所以她大概了解一下物价,四五十两够庄户人家过两三年了。 她当初以孤女身份嫁入国公府,嫁妆分文没有,这三年来一纸一毫皆由国公府供给。依着荣时的作风应该不至于给她算账,可林鱼莫名还是生出一股用人手短的心虚感。 罢了,不做了……将就着过两天,她就和离走人了。 于是林鱼回头看了眼蛮心期待的裁缝,双眼一闭,果断装晕。 红烛赶紧扶人去离间休息,外间自有人送客,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保住了面子的林鱼觉得自己机智极了,结果半下午时候荣时派人送了礼盒回来。 林鱼打开一看,几套成衣——都是绿的。 第19章 . 好戏 这荣三夫人要当到什么时候…… 顾清和在三天后去世,那天又是大雨。 林鱼在家呆着,陪荣炼写字,荣时又派人送来一套首饰,金丝嵌红宝绞丝花,看起来值很多钱。 她左右看了一会儿,心道顾揽月那里应该也有一套,要守孝了,应该戴银的。 红烛以为她感兴趣,劝着她试戴,金钱堆出的效果果然精彩,她苍白的脸都被照亮了。 只是——无事献殷勤,必有猫腻。 荣时把她放在萱玉堂分居三年,月例零用衣裳首饰按时分发,却几乎无额外馈送,忽然搞这一套难道是……他终于跟顾揽月发生点了什么?毕竟男人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后,买礼物送东西回家都是常规操作。 她想了一想,颇有深意的问道:“你家三爷可好?” 长青却未能领会林鱼的意思,只答道:“顾老先生日薄西山,三爷前前后后照应,倒是忙得很。” “既然如此,想必他饮食起居都有顾姑娘周全。” 长青不以林鱼问得这样直接,顷刻间汗都出来了,他斟酌片刻,咬咬牙道:“三爷哀思缠绵无心饮食,倒也不与顾姑娘常处。” 他话说得小心,也不知夫人信了没有,所幸林鱼并没有与他为难,只是摆摆手让他下去。 顾府来人报丧,她那久病的婆母再次露面,告诉林鱼好好准备丧仪。 林鱼有点意外,但想想自己现在还是国公府的主母,这种事务是该自己料理。 这婆母秦氏出身世家大族,自觉身份高贵将其他人都视做“阿猫阿狗”,林鱼置办简薄了,她会说她小家子,上不得台面,置办的丰厚就说她乍见了世面便炫耀起来,反正总是不合意。 -- 第36页 林鱼想来她反正要挑错,干脆随便写了个礼单交上去,任她“指点”。 秦氏坐在离间炕屏前,云母屏风衬着她紫罗软呢衣裳,让那张常年积郁的脸愈发显出怨怒交加的气质。 但听国公府下人说秦太太年轻时是个端庄文雅的人,只是先国公爷宠爱西园贱妾,心里失了衡,后来儿子又娶村姑,计划失了算。丈夫儿子的前后“背叛”,让她性子大变,养成了今日这种“满院子阿猫阿狗都是什么阿物”的偏激心态。 林鱼坐在下面听着她“教诲”,心里琢磨着下顿饭吃什么。 冷不防听到秦婆母问:“你可都明白了?” 林鱼啥都没听进去,被问着了也不慌张,身子一拜,抛出万能答案:“谨听婆母教诲。” 秦氏看她“装乖”又来气,但想起儿子上次找自己谈话的态度,总算忍住。 林鱼对她的“欲言又止”,置之不理,心里却难免多想两分。曾经的秦氏也似荣时一般,明月春晖,和风细雨,那荣时日后再与她在这不正常的夫妻关系中纠缠下去,是否也会变得如今日之秦氏一般,阴阳怪气神经兮兮? 应该不会——林鱼心想,毕竟他非常注重自我修持,懂得从经书禅道中调节自己。 而且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他还能去干事业,实现自己登阁拜相的理想。而女人没有事业,她们的事业就是男人,理想就在后院。 秦氏,她的事业没了,理想也破灭了,于是整个人生被定义成失败了。 林鱼再看春晖院,忽然觉得可怕,如果再纠缠下去,会变成秦氏的,不是荣时,而是她呀! 当天晚上荣时从顾家回来,他看上去瘦削严重,竹布长衫穿在身上有些松垮,面容无华,长眉颦蹙间显出憔衰。 林鱼起身与他见礼,客客气气,荣时依样回礼,风姿楚楚。林鱼发现他仪态的把控实在妙极,章法谨严又驾轻就熟,容止行举都有个规矩,极寻常的动作做出来也有十二分悦目。 她现在心态完全是个看热闹的外人,心思一转产生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这么好看一个人,哭丧时候应该也别有风情。 顾老先生不行了,不知道把女儿安排的怎么样了。 荣时的视线落在她头上。 林鱼忽然想起自己还戴着那个金丝钗。 她又拔下去放在了桌子上。 荣时面色微变,她说“太重了。” 林鱼失忆后,荣时一直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她像是撑了一把伞,自己发出的信息都被她遮挡掉,但今日回府看到她头上的金钗,却让他眼前一亮——终归她不是全无回应。 搁在以前,那是林鱼为得他一眼,在萱玉堂里从早等到晚,现在轮到他为她一点点表现欢呼雀跃。 他面上绷住了,回过头来却越想越开心,心头不自然砰砰跳动。 男人正经历丧师之痛,按道理林鱼这个时候该宽慰几句。但她说不出关怀的话,只得转身装模作样照镜子,把刚才拔钗子弄乱的头发重新抿起来。 镜子里,她看到荣时走近,不期然有些紧张,荣时却取了支轻巧的珠花给她簪在头上。 林鱼僵硬的仿佛被老虎摸头,荣时心中却颇多感慨,上次两人这样亲近,却是四年前了。 那是他还在翠屏山下修养,林鱼用柏木削了一支云簪送他插头发。彼时他右手不是很灵便,林鱼自然而然而为他戴上。 他心中不安,只觉这距离有些危险,却难抑心海起波,林鱼却在笑,爽朗得意,笑到他恼了还止不住。不管不顾的,像是孩童对待中意的玩具。 这回忆算不上美好,被时间一隔,却显出异样况味。进了国公府,他就再也没见过笑得像个孩子的林鱼了。 荣时显然不擅长做这些亲密事,珠钗插太紧了,扯的她头皮疼。 “顾家的丧仪我来准备,太太那里,已经让人知会过了。” 他很快离开,顾家那里出了点麻烦,这一趟茶水也未喝一口。 所以,他是怕秦氏为难我,这才特意回来一次的? 她站起来原地走了两圈,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她既然决定与他划开界限,便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关怀。 但转念一想,若是不嫁予他,就不必面对秦氏,自然便没有这些麻烦。于是又坐下,并把头上珠钗也拔了。 荣时重新回到顾家,手指上似乎还缠绕着林鱼柔软的头发。 他怔怔的出了会儿神,投入到丧事的忙碌中。 停灵吊唁礼数繁琐,荣时在顾家团团忙了几天,却偏遇到林鱼来祭拜——秦氏要求她替国公府来行礼。 林鱼觉得她带着恶意,这个婆母就是想看她跟顾揽月这两个“小狗小猫”吵起来。 只是,林鱼没料到自己看到了一出好戏。 往常风姿娴雅顾姑娘在灵堂前大发雌威,拿着哭丧棒把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赶了出去。 “给我滚远些,你们不配!” “家主大发慈悲,迎顾清和尸骨回去,让他归葬祖坟,这是莫大恩典,你不要不识好歹。” “收起你那虚伪的面孔,没得教我恶心!你们在这里烧纸都是对我和父亲的玷污。” 林鱼着实有被这凄厉的模样惊到。听了身边人议论才知道当初顾先生有感于命不久矣,曾向顾家求情,让顾揽月回顾家,以得到家族一二庇佑,但是被拒绝了。 -- 第37页 拒绝的理由是她长得太像她娘。 顾揽月乃心高气傲之人,自然受不了这份屈辱,所以在灵堂前暴打了顾家接丧人。 顾揽月回头才看到林鱼穿素服戴银钗霜花,举止得体,面上一点恰到好处的悲戚,谁都挑不出错。 她顿了顿,移步躲入了幔帐后——在对头面前失态是比较尴尬的事。 荣时也注意到了,他以为顾揽月是累了,担心孝女会在这个时候晕过去,便想叫人过去看看,但四下一瞧,顾揽月身边的丫鬟竟然不知去了哪里,只好另外派人。 林鱼来的晚,其他宾客都散的差不多了,她是代表定国公府来行礼的,主母的身份还在,就免不了这些琐事。 不过这一趟倒是让她有些意外收获,她亲眼所见,荣时作为主祭人与顾揽月这孝女的相处竟然极为生硬。 略问了两句才知道荣时作为顾清和最出色的弟子,原本是要用他的铭文为顾揽月刻碑的,但顾大小姐却在灵堂前坚决否定,选用了另外一个学生朱宇航的作品,此人虽说也有才华但比之地位声名都逊色荣时许多。 众人虽不知二人何故生了嫌疑,但荣时被当众下了面子却也不恼,只说一切听顾姑娘安排。 林鱼听了个头尾,只觉郁闷,这小半个月天天呆在同一个屋檐下,顾揽月既对荣时有掌控之心,必然会有所作为,现在这场面倒像是拉拢不成,反目生恨? 这可就糟了,如果他们二人闹崩了,那自己的“荣三夫人”得当到什么时候? 她再看顾揽月,忽然就多了点嫌弃: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是三夫人,结果就讨了些衣服首饰,要你何用? 荣时打发走身边几个客人,便朝她走过来,一身雪色,冰颜玉华,眉间一段清愁。 “可觉得不适?” 荣时想起她上次在婚宴上差点晕倒,便担心她会不适应。 林鱼推测荣时是怕她失了礼数便道:“我其实本不必跑这一趟。” 荣时却定定的看着她,慢慢摇头:“来了也好。” 她可以亲眼看到,她的丈夫与顾揽月之间,委实没有什么。 林鱼停顿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可惜面上并无释然之色。 “大人且忙,我先走一步。” “且慢。” 她现在终究不惯于他亲昵,下意识的想躲开,谁知荣时抓到更紧了。 “我们以往,不管私下如何,明面上我都给了夫人足够的地位和尊荣。” 林鱼:? 荣时抿唇,“外人面前,还望夫人给些脸面。” 林鱼抬头注意到已经有人已经朝这边看过来,顿时明白过来这人见面大过天极怕被人议论。 她心里还在转,关切之意却已挂在了脸上。“逝者已矣,大人节哀,保重身体。” 场面话她也会说,荣时看着她脸上温煦的笑意,一时恍惚。 虚与委蛇的客套,貌恭心违的敷衍。 他以前的行事风格她都学会了,轻而易举的叫人堵成一团。 林鱼微微侧首,从飘摇的帐幔后,看到了顾揽月向外窥视的眼睛,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那是黑幽幽的,两团暗火。 第20章 . 当年 一碗加料的鸡汤…… 林鱼回到国公府后不久便被秦氏叫了过去。 这位中年贵妇身穿缂丝长衫,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询问她荣时操持顾家丧事的情况。 林鱼眼前似乎还有顾揽月的眸光残留,这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起来,有些不悦,连带着有些烦躁。 你们倒是亲生母子,你想了解情况怎么不问他,偏要在我这里打探,我若说的少了你不满意,若说的多了透露出荣时不想透露的,他岂不怨我? 以前的她可能有点畏惧这个婆母,但现在倒也罢了,她清楚这不过是个色厉内刃,外强中干的女人,面对当初离心的丈夫和现在渐行渐远的儿子,无能为力,于是只好把架势尽量摆起来维持表面的尊严,外表越强势内里便越虚弱。 荣时对秦氏的表面孝顺和当初对林鱼的表面恩爱一样滴水不漏,却又让人窒息。在荣时心里这个母亲的位置远远比不上已经死去的顾清和。 以至于秦氏想知道这个儿子的情况却无法直接问他,反而要拐弯抹角的在不喜欢的儿媳这里打探。 林鱼斟酌了一下,不咸不淡的道:“三爷办理丧事也算有经验了,调理自如。” 只一句话便叫秦氏变了脸色,荣时办的前两次丧事是父亲和大哥的,她失去了她最骄傲的丈夫和最得意的长子。 这个林鱼失了忆嘴巴倒是厉害了,说扎人心窝就扎人心窝。 秦氏对这回答很不满:“丈夫在顾家忙前忙后差不多半个月,你不说对他从旁协助,却对他不管不问,哪有这样为人妻的?” 来了,又来了,顾揽月对我不怀好意,她爹死了,我何必那么热情? 林鱼现在倒也不觉得委屈,只觉得有些可笑,她懒得辩论,干脆双手一摊,任由秦氏处置。 秦氏轻轻咳嗽一声,她身边一个瘦脸婆子便道:“夫人,您嫁入国公府三四年,也未添上一儿半女,如今失了忆,多有不便,太太的意思,是添些人服侍三爷,你看如何?” 这是陈妈妈,秦氏这两年喜欢的一个老货,她来之前红烛特意提醒她,这个人不好相与。 -- 第38页 林鱼抬头看向屏风后,花影斑驳似有美人移动,她心底冷笑,绕了这么大圈子,原来是为这个。 她淡笑:“任凭太太安排。” 屏风后香风吹拂,娉娉袅袅走出四个女子,大眼瞧去白净又安分。 “既然是给荣时选人,你便也参谋参谋,这人都是国公府用惯的,知根知底,手脚利落……” 林鱼听她啰嗦着介绍这四人的身份,内心一片空茫。 往孩子房里放人,是家中长辈的常见操作,对儿媳的伤害倒不仅是情感上的,还有价值认同上的——仿佛你这个媳妇没当好,所以需要额外增补似的。 她现在已不会受伤,只是觉得可悲。 “你看哪两个好?” 林鱼学聪明了,秦氏的问题一律不直接回答:“干脆都收了吧,等三爷明日回来自己挑。” 秦氏嘴角微抿:“你倒是激灵” 林鱼照单全收:“谢婆母夸赞。” 她又说:“您这样做,荣时不会搭理的。” 林鱼瞅着秦氏,语气中带着嘲讽:“您会不了解自己肚里爬出的孩子?不用点手段,他怎么会听话。您当心好事办不成反气着了自己。” 秦氏看着林鱼,脸上的肉都要塌了。 林鱼把这四个女子带回萱玉堂,自己去睡午觉。四个红颜少女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瞅着林鱼在里头高卧,只得默默等在外面。 三夫人虽然出身不显,但好歹管家管了两年,便是如今失忆了,也余威犹在,她们无论是否当成妾,日后都得听她调派,所以还是老实些好。 林鱼这一睡睡到了日薄西山,她看看天色,估计着荣时该回来了,便带着人来到竹楼。四个美女是大户人家的奴婢,按道理该比她这乡村出身的夫人性子更大,可被林鱼扔在外堂喝了一下午冷茶,气焰自然低了下去,现在跟在林鱼身后,表面上都俯首帖耳。 竹楼位置不大,地势却高,远望去凤尾森森,翠叶萧萧,颇有清寒之意。 门内守着一个小厮,见了她似乎有点意外,但还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三爷回来了?” “三爷歇下了。” 这个时辰睡了?林鱼回头看天,太阳还挂在墙上。 这小厮是个嘴笨的,林鱼再问,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林鱼心想荣时大概是故意的,这样的人守门,竹楼的秘密一点都不会泄露出来。 她看看身后巴巴等着召见的四个美女,心里又是一阵烦躁,正僵持,便见长青从楼上下来,小步跑着给林鱼问安。 “有劳夫人跑着一趟,三爷刚睡下。” 他对林鱼毕恭毕敬。 亲随是主子的另一张面孔,他们的态度往往代表主子的态度。长青的恭谨让四女敬俱,她们敏感的认识到萱玉堂并不好进。 “三爷不许人靠近,小人不是故意挡驾,还望夫人容量。” 林鱼本自纠结,听他这么说立即松了口气。 “那我就不打扰了,”林鱼挥手指指那四个美女:“这是太太精心选了伺候三爷的,人我就给你送来了。” 林鱼说完拂袖走人,任凭长青在那儿头大。 荣时卧在榻上盖了一层薄被,额头上微微发汗,颊上还有病态潮红,病中睡不安稳,来回几次辗转,眼前影影绰绰还是顾清和灵堂上的白光。 顾清和对他非常严厉,他能力出众,他便对他有常人莫及的高要求。他也从不吝啬对他赞美,告诉他他有多么出色。 荣时其实很少见到先国公,他的父亲。父亲对兄长寄予厚望,亲身教导,寄托了浓重的人生期许,对西园姨娘所生的二哥格外慈爱,用完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柔情。 他呢? 等他略微长大一点才知道秦氏急需用自己来拉回丈夫的心——然而他并未能发挥这个作用,因此不得不承受母亲的怨怼。 他在偌大国公府里时常会觉得迷茫,那种世界很大却不知自己该何处安放的迷茫。 遇到顾清和是他最幸运的事——然而父亲聘请他来的初衷,是为了跟母亲置气。你拿着身份高压这个贬那个,我偏找个以婢为妻的男人教你儿子。 荣时知道秦氏会因此而更怨他,却依然固执的跟随了顾清和。 那个时候,他佩服这种离经叛道,豁的出去的狠人。 “我们会联手缔造一个传奇” 这句话点燃了他的心,让他从家事的泥沼中抽出身来,对未来充满勇气。 然而这个离经叛道的师长教他最多的,却是守规矩,讲道义,顺风俗,合礼法。 顾先生,他知道自己做的事让自己的人生有多艰难,所以耳提面命,希望他和光同尘,顺流扬波。 可他终究还是娶了林鱼——本来不必要如此。 “何不令她为妾”? “恩义顾全了,体面也保住了。” 荣时愕然,他惊觉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把林鱼往“妻”这个位置上考虑的,根本没想过什么两全法。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把被褥拉得更紧了点 荣时再次醒来已是半夜,烛光被纱罩一挡,更显昏沉。长青送来一碗药,荣时一饮而尽长青却不退下,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磨蹭什么。” 病中烦躁,荣时眉宇间有些不耐,长青为与他披上衣服,委婉的请他出门来看。 -- 第39页 荣时推开长青的搀扶,出门便见廊子上袅袅颤颤站着四个女子,昏沉沉夜色下,仿佛妖梦来袭,脸都看不清楚。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过了半晌才出声冷笑,“我竟不知这竹楼何时这么容易被人进来了。你自去革一个月钱米。” 长青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请罪,贵族男子一妾二婢都是常事,荣时的反应着实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料。 “太太挑了人,三夫人送了过来。” 荣时的神情变得有些奇异,病态苍白的脸上一阵恍惚,良久长青才听到他沙哑着嗓子问,“夫人,就这样送过来了?她没说些什么” “没有,她把人送来就走了。” 荣时深吸一口冷气,刺的自己肺管发疼,又呛出两声咳嗽。 四女意识到情况不妙,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幸而荣时心情再糟糕,不迁怒不妄作的好涵养都还在,他只是让四女尽快家去,不得对外人透露此中情形,也不得再踏入此地半步。 四女仓皇而退,长青见荣时也要出门顿时慌了,“三爷您才刚吃过药,不宜走动,况且这个时候夫人肯定歇下了,您不如明早再去看她?” 荣时看了眼天色,冷着脸站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声的叹了口气,拂袖归屋。 他的母亲原本是个聪颖淑蕙的女子,可惜在后宅恩怨中消磨尽了健康和智慧。 国公府接连失去了两个男人,而母亲在愤怒哀怨两种极端情绪里拉扯自己,煎熬的精神状态极不正常。 他虽与秦氏着实并不亲近,但孝道要求的敬爱与关怀都还是有的。 只是这次,真得过分了。 他一眼看出来四个女子都是她秦家这边陪嫁下人的孩子,所以对林鱼不满要纳妾,不过是表象,本质上是她要插些人来看着荣时。 困于后宅又得不到丈夫关爱的女人,对儿子多少有些掌控欲,孩子大了,掌控力下降,便出了这种损招。安妾,不过是加强控制力的体现,是母亲的窥探和掌控在私人空间里的进一步延展。 荣时看问题素来独到,想得深了,便觉得悲哀。 次日他去春晖院找秦氏,秦氏正在生病——好吧,每次他想跟她正经谈一谈的时候,她就会生病。 但阿母生病了,他就得侍疾。 他知道秦氏不高兴,她刚把人送去,自己就把人都赶走,她脸上过不去。 她也絮叨过成婚三四年了都没生出孩子,是他没有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她在贵妇人们面前也没脸。 荣时听多了也就算了。 他阿母的脸每年都要没上好几遍——父亲纳妾,我没脸,庶子出生了我没脸,你拜个那样的老师,我没脸,你竟然娶这样的乡野女子为妻,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总之她的脸太重要,比别人的感受,名声甚至性命都重要。 荣时守在暖阁外这里的香料味儿太厚重,让他有点胸闷,整个人都有点昏沉。 精神懈怠时,人便会纵入回忆,往过去的轻松时刻里沉沦。 他面前是需要他照顾的家人,肩上是恩师的期许和家族的期望,他曾经以为自己此生都会踽踽独行,然后一往无前。 林鱼是他生命中的意外,他被一晌心事压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自幼的修养让他沉默,必须担当家业的早熟让他庄重,孤绝自傲的心性让他自守,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模样,除了林鱼。 可能是山里闲居的生活过于无聊,也可能是一直以来的压抑终于到了极限,林鱼成了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倾诉对象。 他不必当一个完美的京城贵公子,早熟的国公府当家人,朝堂君子标杆的探花郎。他可以随性举止,恣意谈笑。 林鱼听他说过许多他在别人面前根本不会说的话,看过他许多在外人面前不会展现的模样。 让他被沉重家事压迫,并对接下来的婚姻生活感到迷茫的他,获得了暂时的休憩。 她甚至可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那不重要。 她纯澈而天然,恣意又潇洒,像山间的一棵树,更重要的是,不出意外,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所以,他很放心。 他始终认为自己与林鱼的相遇,相处都极为浪漫,好比旅人之于山鬼,渔人之于桃源。 所以,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被算计时,那天崩地裂一般的感受。 他离开前自报家门,表示赠重金相谢。林鱼拒绝了。 这让荣时更加钦佩,同时也心中不安。 他其实很怕自己欠别人什么,若是对方帮了他,而自己没有回报,他会十分隔应。 觉得自己背上了债务,未还。 他习惯了你来我往,等价交换,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完全不求回报的付出,只相信万事万物皆可交易,如果不行,那是筹码不够。 但林鱼或许真是不一样的吧,这是个清灵俊秀如山间麋鹿,意趣天成如野渡横舟的姑娘。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他甚至会觉得有这般恶意揣测人心思的自己是污浊的。 “我乃京城定国公府三公子,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铭刻五内,日后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我必倾力相助,国公府的大门随时为姑娘敞开。” 他言辞恳切,掏心掏肺,结果林鱼一道加料的鸡汤,直接将他药翻在了自己床上。 荣时颊上发热,心跳也突突加快,他轻轻按着胸口,忽觉不太对劲,再回头一看屋角的香炉,顿时脸色大变。 -- 第40页 第21章 . 往事 失忆的小妇人能有什么坏心眼…… 熟悉的感觉忽然涌上来,荣时气到冷笑。还真敢! 他一向不太喜欢自己的敏感体质,此刻却是托福了。亦或者,是有经验了? 荣时甩袖打翻香炉,飞快得推开门,发现门外有人仓皇逃走。 那身影他很熟悉,竟然不是昨晚的四名女子,而是顾揽月身边的一个丫鬟。 丧礼上消失的那个。 荣时愣了片刻,疲惫的神经终于转过弯儿来。 他原本以为,阿母素来有些左性儿,她受不了丈夫儿子不听话,所以总要想法子摆布摆布才好。 现在看来竟然不是。 昨天那四个只是虚晃一招,今日才是正面战场。秦氏多少了解他的脾性,让他收通房乃是异想天开,这种明晃晃被打脸的事,她不会做。 顾揽月的丫鬟进出国公府没有人意外,两家本有交情来往密切,秦氏不喜欢林鱼,那有个顾家的亲信丫头来给她说说葬礼情况也是正常的。 谁知道这次竟然搞得这么荒唐——他的阿母跟外面的女人联合起来算计他。 荣时面沉如水,到底是家宅不和,才给了外人下手机会。 听起来难以想象,但顾揽月素来长袖善舞,而阿母的弱点其实很明显,她渴望恢复当年说一不二,大家俯首帖耳的光景。 林鱼对他全心全意,事事以他为先,但顾揽月不会,她原本就很会奉迎秦氏,现在借她手上位,以后会更顺从。 而他,落了一个淫她婢女的把柄,以后便得对她让步。 荣时身体难受,脸上反而被气笑了。 这步棋走得可真曲折。 “是夫人,夫人说要用点手段,不然您不会听话。” 背后有人在喊。 荣时顿了一顿,决然走进风雨里,他的呼吸变得灼热。腹中炽烈如火的感觉迅速蔓延上来,他身形不变,步伐不乱,只是细密的汗水从耳后流进脖颈,玉白的额头也蒸腾出水汽。 夏初的雨没什么降温效果,反而细细腻腻,黏着肌肤,叫人身上燥意更甚。 还好,还好,迷幻烟效果不大,至少比林鱼当年的药汤差远了。 当年那筋软骨麻却焦灼炽热的感觉席卷全身时,他面前是笑意盈盈的林鱼。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林鱼上下打量他,那温润如玉的玉上已经出现了裂纹,芝兰玉树的树上仿佛有叶片在细微的颤抖。“但是,接下来可以做了。” 事后他才明白那是极为粗俗廉价的春风散,妙就妙在效力非凡,只要一点,便可以叫人七情六欲无限放大,上好骨肉皮化作一地春泥。 他额头汗湿,目眩神迷,小腹烧成一片,身体仿佛一块被丢进锻造炉的钢铁,下一刻便会强行被融化。 “你出去。” 他劈手敲碎汤碗用瓷片划伤大腿,借助疼痛来努力保持清醒,而林鱼却走过来。 “何必如此?” 荣时曾真诚的赞美林鱼有静气,那是跳水救他,为他治伤时,面对鲜血淋漓的伤口丝毫不慌乱的镇定自若,可眼下她却依然镇定自若。那漫步走过来的样子,让荣时怀疑,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养成,待他恢复,待他健全,便将他吞吃入腹。 山中怎会有少女呢?山间只会有猛兽。 林鱼真得像一条鱼,那冰凉的手,摩挲在他身上,像水湿的鳞片。 …… 那个时候,他是有些恨的。 坚定要做“正确的事”的人,对生活忽然脱轨的恨。 本来的生活,既定的计划,预期的未来,全都随之失控,偏离了方向。 当年在翠屏山下,荣时五内俱焚,极度的羞耻和愤怒让他濒临崩溃,而荒唐的戏码结束,林鱼依旧坦然,毫无寻常女儿的娇羞和忸怩。 荣时眼尾还有艳色残留,眸色已黑沉如隆冬寒夜。 原本他已做好她啼哭,吵闹,寻死觅活的准备,可她现在这么平静,这反而叫他无言,也叫他更加愤怒。 “我想去京城看看,看看定国公府。” 是这样啊。为着进国公府?荣时心底冷笑,也是,百两黄金怎比国公府诰命荣耀? 倒真是……豁的出去。 什么天然灵秀都是假的她不过也是一个普通女子甚至因为没有接受礼教的驯化,更加粗糙莽加撞横行无忌。 自作聪明便会作茧自缚,既然她想进国公府那就让她进。她对京城豪门后宅的可怕一无所知。 一念之差,叫他身形趔趄了一下,热意翻倍的往上涌。不能想,不能念,此刻还想什么当年。 春晖院距离竹楼有一段距离,他一身燥腾腾的火气回去,汗水已经湿透了里衣。 长青吓了一跳,“主子,您……” “备水沐浴。” 长青动作很麻利,荣时却已然等不及,他命人取了冰块过来帕子裹了,贴近脖颈。血管猛的收缩让头脑有一瞬间晕眩。 融化的冰水顺着脖颈往下淌,胸口的衣服湿了个精透。 他沉重的喘息了一声,咬牙在灵台逼出清明。 这荒悖的行为真得跟当年翠屏山下同出一辙。 亏他当年觉得林鱼鲁莽荒唐,这真真正正的贵妇人又好到了哪里。 心头燥意夹杂了怒火逾发炽热,荣时啪的一下把温热的毛巾扔进了冰盆里。 -- 第41页 “水呢?” “备好了,还准备了清茶。” 荣时转身走入里间,却又听长青道:“太太着人来问话,顾姑娘如何安置。” 荣时陡然翻出一腔火气:“顾家人如何安置,干我国公府何事?” 难不成母亲还觉得顾揽月能进荣家吗? 莫说没有这个可能,便是进了,以她的出身和两家的交情,若是为妾便是辱没她。可要她做妻吗,那又置林鱼于何地? 他以前对顾家,会略微有些愧疚,但现在他已明白父归父,女归女,自己并不亏欠顾揽月什么,便是有,在上巳节落水那一救后,也抵消了。 今日的迷烟,把他心中那点仅有的温情消磨干净,只觉母亲好生糊涂又好生任性——她难道真喜欢顾揽月? 得了吧,这么多年了,她看得上谁。 他几乎能想象这样的场景,他娶了顾揽月,母亲稍有不满就会说“婢女生的,还能有什么阿物。” “三爷,您这样……老奴怎么跟太太回话。” “你在问我?” “让我教你?” 往日清越的声音里雷霆滚滚,婆子终于发觉了他不同往日的焦躁,诺诺而退。 荣时从水中起身,飞快的穿上衣裳,或许是近日过于疲惫又被秦氏一语挑拨的缘故,荣时心底的火气蹭蹭往上窜。他没有多想,举步来了萱玉堂。 林鱼今日在院子里跟荣炼踢了一会儿毽子,稍微一活动出了一身汗,身体心情都舒坦许多,但沐浴起来有点费时间。 她散着头发,裹着一张薄毯子从净房出来,就遇到同样散着头发,身上犹带水汽的荣时。 她愣了一愣,把毯子裹得更紧了点,夫妻关系存续就是这么麻烦,他可以随意出入自己的内室,而她现在毯子下,什么都没穿…… 她脸上开始发红,本就被热气熏蒸的脸愈发沁出血色。 “你怎么来了?” 问得硬梆梆的,非常生分,话音落地,她注意到荣时的眉头微妙的皱了一下,继而又舒展开来,那不悦只是一瞬,一晃眼又是温润尔雅模样。 “怎么,不想见我?” 他嘴角依然在笑,神情却全是燥郁之气在盘旋,仿佛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他不太对劲! 林鱼心念电转,这个时候不管回答“我不是,我没有”还是回答:“就不想见,那又如何”,都会被抓住话柄借题发挥,她自付口舌之争不是探花郎的对手,何况身上光溜溜的,气势先弱了三成。 她干脆不接这个话茬,“我准备休息了,三爷忽然到访可是有事?” 荣时随手把头发顺到耳后,倾身在案边坐下,他眉心微蹙,林鱼注意到他面颊上不正常的红晕。 果然不太对劲,林鱼心里有些打鼓。 荣时原本要问问林鱼当初跟顾揽月聊了些什么,昨天又跟阿母说了些什么。他携了怒气而来,可见了面又克制住,他得相信林鱼。 虽然她有过前科,但一个失忆的小妇人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再没有比林鱼更让他安心的人了。 荣时抬了抬眼,略有些暗哑的道:“你不是准备休息吗?” 第22章 . 爱你 承诺再动听那都不能信 林鱼沐浴完还没有擦头发,红烛捧着棉布帕子进来伺候,但一进门就被二人诡异的僵持氛围给镇住,一时间进退两难。 荣时先动了,他从红烛手里把帕子拿过来,走到林鱼身边,步伐压得很沉,唇角轻轻翘起,眉宇间却压着深沉的情绪,赫然是不怒自威的掌权者模样。 林鱼蹙眉敛眸,觉得形势不太妙,他竟然控制不住自身情绪,任凭一身气势恣意流荡。他给林鱼擦头发,林鱼都担心那布料随时会勒到自己脖子上。 林鱼原本是要拒绝的,可身体竟然动弹不得,荣时伸手,她便僵硬。就像小蚱蜢遇到了举起镰刀的螳螂,怕得忘了逃,甚至还会主动向前走两步。 荣时的动作算不上温柔,那纤细玉白手指按下来林鱼头发被揪的发疼,于是她的头不由得往他那里偏移,几乎蹭上他的肩膀。 荣时的手心有些出汗,迷幻烟的效果被身边花容玉貌的小妻子无限放大,那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儿萦绕在鼻尖,娇嫩柔软的肌肤就在掌下,他浑身僵硬到紧绷,心跳快得喘息都困难。 微微侧眸,林鱼玉白的耳垂软软的,红红的,好似丰盈的花瓣,荣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只一捏,林鱼吓了一跳,激灵着躲开。 她局促到恨不得原地消失,大了胆子把棉布帕子从荣时手里抽出来。 荣时自觉失态,掩口轻咳。 林鱼这一动,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荣时刚转身,恰看到,眼神一直,瞬间握紧了拳头。 林鱼迅速滚进被子里,那一点雪白悄然隐去,只剩眉清目秀一点小脸搁在枕头上。 荣时被这副谨小慎微的动作刺激到,当下恨不得把她从被子里扒出来。然而,上一次林鱼在榻上冷情冷面的模样又回到脑海,叫他不得不咬牙忍了。 他不想再做任何让林鱼恐惧或排斥的事情。 荣时拿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神思终于清明一点。他也觉得这件事很突然,但阿母的问话暴露了一切——不,她甚至不打算掩饰。 当儿子还能把母亲怎么样呢。 -- 第42页 顾揽月想进国公府,并且是做正妻,所以林鱼必须下堂。他这条路已经堵死了,于是她转头往阿母这里开路。 如果今日事做成了,他会多一个妾——顾揽月的丫鬟。顾揽月当日在灵堂前跟他闹得不愉快,礼宾都很诧异,难免要私下揣测。如果教她得逞,那顾揽月的冷脸就得到解释,因为他在父亲垂危期间,勾搭了她的婢女。 顾揽月必然上门闹,即便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也得到了一个随时可供威胁的把柄。 没有官员不在乎名声,他又下不了手对顾揽月斩草除根,所以这件事能拿捏他一辈子。 荣时的视线落在林鱼身上——她依旧是懵懂模样,仿佛毫不知情。也是,她怎么会懂。顾揽月会与她合作吗?顾大小姐心比天高,林鱼在她眼里,可不是合作对手,而是绊脚石。如果真放了顾家人进府,林鱼就危险了。 若在往常,他能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并警告顾揽月,可他当时正因顾清和的逝世神思不属…… 这身边是一群虎狼,在他最难过的时候算计他。 林鱼趁着这会儿功夫,飞快的拉着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这严实合缝的保卫姿态倒把荣时气笑了,你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忽而问道:“顾姑娘说你上次约见她表示要让出三夫人的位置。” 林鱼豁然一惊。“我没这么说……” 但意思差不多。 “是吗?那我真是欣慰。” 被男人灼灼瞳仁看着,林鱼没来由的害怕。那黑色的眼尾微微挑起,分明怒气勃然却又强自压抑,嘴角抿下去,脸色苍白,唇珠却奇异的红。她头次发现一个人怒火横织会这样艳丽又惊心动魄。 林鱼后知后觉他在诈自己,逆反心理被激起来反而没有那么怕了。沉思片刻,壮着胆子,演出十二分动情戏码:“我就是觉得自己可能坏了你跟顾姑娘原定的好事,所以现在想让一切回到正轨。” 荣时神情有些阴鸷,林鱼蜷在被子里瑟缩,荣时还未如何,她自己便先把自己逼出了哭腔,“我又不傻,我听人说了三爷分明厌烦我,三年时间,连看都甚少看我,我弹琴读书,做菜熏香,三爷都视若无睹……既然这样,为何不教我走呢?早知道,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救你了!我们没遇到才好。” 她恢复记忆后,头次这样对他讲话,但委屈也好幽怨也罢,都表露的极为克制。 荣时有些怔仲。 林鱼并不想卖惨,只想赶紧把人安抚住。 国公府人都说三爷从未对她发过火,但本能告诉她,别惹他。林鱼做对了。若要硬顶,他会更加强硬,你软化,他便会随之温润成一滩水。 荣时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那端丽的面容上呈现出愧疚和温情相交织的深沉情绪。“以往的事都过去了,你是我的妻子,我会敬你护你,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很诚恳。 可是——可是林鱼受够了啊! 荣华富贵也好,风月美人也好,情深似海也好,她都不想要了。 如果她以前沉湎于美色,耽误于风月,迷失于浮华,她错了,她改。她想回头了。 林鱼的内心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曾经一定对这个男人用情至深,所以心甘情愿吃了三年苦头。可如今一失忆,脑子里迷糊汤倒空了,人就学会正确看待问题了。 贵族男人娶了一个身份低位,无人护持的女子,不就是图她好拿捏好掌控,无论如何为所欲为,她都不敢有意见。 这桩婚姻猫腻甚多,一时半会儿搞不明白。但她可以肯定自己婚后三年都在无形的折磨中,活得极不痛快。 男人的承诺再动听,那都不能信! 她从云阳公主的口中得到落水的具体信息后,便怀疑脑袋那个大包是顾揽月敲的——因为她占了三夫人的位置,有的女人,想让她死。 等日后荣时真得入阁拜相,觊觎他后院的人愈发多,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又靠什么来维系生存。 现在还只是一个顾揽月而已,以后还有上司同僚甚至皇帝赏的人呢。就现在,东街上那个现任宰辅,后院妻妾七八房还养着娈童。 她不害人顶不住人要害她呀,强行爬登云梯可是很累的,一不小心,粉身碎骨,还是小命比较重要。他护她,他护住什么了? “三爷,虽然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缘故,但我推测出来,你娶我分明是逼不得已。现在,我们就不要互相勉强了。” 勉强?互相? 荣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易怒了,他头次发现原来林鱼能轻而易举的撩拨他。他在这一瞬间甚至想把过往和盘托出,然而对上那清透又不染杂质的眼睛,他终于还是强行扼制住了心里沸腾的情绪。 脱离了冷水,身体的不适再次漫上,脊背一阵阵发麻,小腹隐隐胀痛,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林鱼身上收回来,微低了头,不动声色的调整呼吸。 头脑机敏的人容易思虑过重,荣时也是如此,他做事总是习惯先考虑后果,比如此刻,他怀疑自己如果真道出往事,依着林鱼现在没心没肺的样子,她会没什么诚意的道个歉,然后顺理成章的说:那我以妻的身份侍奉你三年,也算描补的过了,不如我们现在好聚好散。 他宁愿让林鱼觉得自己纯白无瑕。 若有错,全是他错。 -- 第43页 他用力掐进大腿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时候可不能失态,否则会加重林鱼的恐惧和排斥。 他希望林鱼只需要安心等着被补偿,后半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荣时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要靠物质来留住林鱼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当真毫无魅力,林鱼苏醒后,看着他的眼神远没有看着那金丝红宝钗来得更亮。 一番心思千回百转,再开口声音依然温和:“我们当初的姻缘也是上天注定,你我之间绝非单纯的恩情那么简单,你曾倾心于我……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安心在府中呆着便是,以后我来爱你。”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暗哑低沉,温情脉脉。 可是她不想要了啊,他的爱她不要了。 “去拿些姜汁牛乳过来,喝了暖身,也睡得安稳。” “怎么?”荣时微微笑着,手指托着玉勺停留在她唇边,“不喜欢吗?” 简直惊悚。 林鱼整个人都凝固了,她仿佛听到貌美如花的金莲风情款款的说,大郎,该吃药了。 第23章 . 对质 不仅如此,还想把他送给别人…… 林鱼受不了这样的荣时, 看着温柔似水,结果却是沸水,水下还有暗涌和漩涡。 幢幢红影下,那素洁白衣包装的人, 硬生生显出妖异。 “我……我说这个牛乳, 就是牛乳吧?” 荣时怔了一下, 嘴角抹平了。“你怀疑我放了东西?” 方才的旖旎氛围一扫而空, 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有些讥讽的意味,你当我是个急色莽夫, 还是如你一般,是个一时兴起便顾头不顾尾,任性妄为之人? 林鱼被这冷嘲的神态刺激到了, 大约天生性子直率,心横头铁,当即反唇一问,“你的三夫人该是顾揽月吧?如今顾家没了,顾姑娘如何安顿?没了我,才有她的位置。上巳节落水的时候,我便该死了, 死了便如了你们的意,否则你怎会着急忙慌救了她,任由我沉底呢。” “现在想来, 不过是大庭广众之下, 难堵悠悠众口, 所以我得无声无息的死掉才合适。成婚三年不见动静,这几日忽然又是衣裳又是首饰的,怕不是……临终关怀?想来顾姑娘等不及要上位, 是我占着位置碍着你们了。” 林鱼说得痛快,句句诛心,荣时的神情变得古怪,怒极反笑,痛极反哂。 “好,好好”荣时低声昵喃,又道:“罢了,你防备着我也情愿可原,记忆虽没了,脑子却没坏掉,说来也是好事。” 林鱼:“……” “你最近正在调养,要心平气和才行,过去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提了。” 他转手自己喝了一口,以示无害,然后又递给林鱼:“现在可以了。” 林鱼觉得荣时就像一颗瓜子放在锅子里翻炒,熬煎到极致,哔的一声爆开,露出里面雪白的瓜子仁儿。 我可能做过些什么了不得的事——仿佛我是爆炒瓜子的那个人。 她这几日琢磨了一下,娶她,便要辜负顾家,这对荣时来说是非常不耻的行为,所以他娶自己定然有个非娶不可的理由。 报恩之说也经不起推敲,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是赠送财帛,岂会轻易许以婚配?虽说她拒绝了财帛,但荣时像是那么随便的人吗?他都恨不得把冰清玉洁四个字贴脸上。 “我俩当初到底……” “不是说不提了吗?”荣时咬牙,继而又放软了声音,笑着哄劝:“乖乖喝下去,再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林鱼不寒而栗,心道那些夸荣时温润如玉的人定然没见过他这样的坏脾气。 她低着头,啜饮牛乳,一口一口如喝□□。 荣时微笑抚摸她的头:“真乖” 林鱼受够了,啪得一下打开他的手。 荣时眯眼,视线从她愤怒又恐惧的面容落到自己被打红的手背上。 “原来你不喜欢。你不喜欢这样……那当年为何要对我这样呢?” 林鱼愕然。 红烛以为荣时要在这里住下,兴头头的着人准备热水,然而她回来时,荣时却已经不见了。 红烛很诧异:“三爷呢?我以为三爷要在这里过夜。” 林鱼被漱口水呛到脸红:“他刚没了顾老先生,哪有这个心思。” 红烛听了很遗憾,以往三爷从未与夫人这般亲昵过,她还以为夫人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不过好兆头都有了,等顾家这件事一过,夫人三爷自然琴瑟和鸣。 荣时出师不利,次日一早,直接去找了秦氏,一腔燥郁都化成了战斗力。 秦氏向来少觉,不到五更时分便醒了,一睁眼就能看到这个少见的儿子,她竟然吓了一跳。 幼时她不待见这个次子,现在他金殿簪花,挥斥朝堂,早已独当一面,并把整个国公府扛在肩上,她却反而有些怕他。 “给阿母请安” 荣时撩袍下拜,秦时手中的茶杯竟然抖了一下,热水差点洒了出来。 荣时的心思在一瞬间转了个几个遍儿,他很擅长讲道理,朝堂上他纵横捭阖帝王也为之折服,但俯身下拜的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位是不能用道理来折服的。 荣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能在官场吃得开,当然不仅是因为读书读得好,事办的牢,实际上他对人际关系和人情往来都相当通透。 他自己不喜欢社交,却从未属疏于社交,不喜欢应酬,但应酬却从未出错。虽然勉强自己很难受,但勉强着勉强着也就习惯了。 -- 第44页 当下此刻,他就准确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位不仅讲道理讲不通,讲情分也讲不通。他若稍微展现出一点对林鱼的回护,秦氏就会更加糟心,那她不仅会反过来变本加厉的给林鱼找事儿,还会因为憋屈压抑的情绪把自己身体弄坏,她的状态本来就很糟糕了。 一连排除几个思路后,荣时终于开了口:“阿母自父亲亡故后,沉湎哀思,形神惧损,都是孩儿疏于照顾的缘故,儿子反省己身,甚觉愧对高堂,所以决定从今日起,对母亲多做陪护,以慰慈母之忧。” 秦氏惊呆了,自看到荣时起,她心里就在戒备,她以为这个儿子又要跟上次一样,从仁义道德层面摆出一堆大道理,所以严阵以待并准备抓住“林鱼四年无子,如今病弱不堪用。”“我是为了你和国公府好“这两点儿把他那种舌灿莲花的嘴堵住,但万万没想到荣时根本不提送人,一开口就要尽孝。 “就从今天开始吧”荣时笑着说,“我陪阿母用早膳。” 砰,秦氏手中的杯子,终于掉在了地上。 林鱼直到日上三竿都还躺在床上,红烛来扶持她起床,看到她眼皮下明显的青黑,不由得心生怜惜。 “夫人昨夜没睡好吧?偏是太太,她往常自持身段都不做这些事情,肯定又是那陈妈妈挑唆的,天天专管生事作耗!” “唉,三爷刚失了恩师,这人还病着呢,太太就做这些。不过我今儿一大早就听说那连长青都被罚了。三爷这是动真气了。” 林鱼确实一宿没怎么合影,但不是为着什么妾不妾的,而是为着荣时一句话。 当年这样,是什么样? 红烛温言软语的哄她起来吃饭。 林鱼不想她为难,只得动身洗漱,“好丫头,你嘴这么甜该去哄太太,让她别整天苦着脸。” 她不过随口一句,红烛却当了真,慌的落泪:“当初我爹娘为供养我哥哥,把我卖了,上苍见怜让我跟着夫人,那我就是夫人的人,夫人是我最喜欢最敬慕的人了,您可不能……” 林鱼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她反应这么大,赶紧开口哄她:“我开玩笑的,你慌什么,我以后再不说了。” 国公府家风肃然,从荣时到萱玉堂上下,都没有人敢多嘴多舌,所以秦氏送妾又被儿子当天送回去的事情只在有限的几个人内传播。 大家普遍认为三爷一直视顾清和如父,面上没说要守孝,但也已经表示“饮食起居例如丧期”这节骨眼上弄事儿不是给人添堵吗? 只是让人意外,三爷不仅没有跟太太置气,反而对太太愈发恭敬。以前,三爷每日五更起床读书,半个时辰后早朝,现在他五更准时去给太太请安并伺候太太用膳。 傍晚从户部下值后也会先来春晖院陪太太用晚膳,然后带她散步,偶尔下雨,还要焚香弹琴给她听,甚至陪她静坐讲道。 “三爷孝顺啊” 众人一致感慨。 大家扪心自问,谁都做不到每天专门抽两个时辰的时间出来,啥都不干,专心专意陪父母。 林鱼得到消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你们是不是对“承欢膝下”有什么误解? 据她所知,荣时的外貌颇有先国公的稿子,看上去周正英秀,但却远不如先国公斯文和煦风流自赏,他的处事风格,与他的恩师顾清和几乎一样,凌若冰霜,台阁生风。连皇上接见他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正襟危坐。 秦氏这么多年都还是闺阁中任性使气的脾性,让她每天都在自己儿子面前呆两个时辰,那真是……妙极。 母子生分岂是空口说的?荣时与她不亲,归跟溯源是她也不喜欢这个儿子。 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喜欢的孩子是白白嫩嫩乖巧可爱的开心果,像小动物那样,识情识趣儿,哪怕任性也不让人讨厌。国公府原本是有这么个孩童,□□炼只是被荣时亲自带着教了两个月,就叫她没了逗弄的兴致,何况现在是荣时本人。 “阿母体内淤湿,不能用糖饮”荣时一边说一边撤掉她的玫瑰糖水换成了温白水,连茶叶都不放:“绿茶性凉也不合适。” “蒜泥白肉不合脾气虚弱人用,拿下去。” “你伺候太太多年怎可如此不上心?”荣时直接发作陈妈妈:“今日起你便不必在春晖院伺候,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秦氏慌了:“陈妈妈年纪一大把了,伺候我时间也不短了平日里就她陪我说话……” “年纪不小伺候时间也长却还让阿母周身不适满心烦闷,可见不牢靠。”荣时一笑生花:“我陪阿母说话,阿母难道不开心吗?” 秦氏:“……” “养生之道贵在气脉调和,阿母应该每日走上一个时辰。” 他带着秦时散步,后面还有人捧着沙漏计时。 秦氏说自己烦闷,荣时就焚香盥手为她弹琴,“琴者禁也,名为陶养性灵实要守心正气。” 荣时弹一套大曲下来足足要两柱香时间,弹完了他还要问听琴感想。若是说不出来,他就会开始认认真真给她讲乐理。 今天没学会,那就明天继续。 嗯……讲的时候还顺带着荣炼。 秦氏自矜身份,做不出撒泼的事,何况还是当着孙子的面。 “孩儿这样做,都是为了阿母好,还望阿母体谅反哺之心。” -- 第45页 秦氏终于就受不了——她喜欢大郎,那是个特别听她的儿子,当初的国公爷也是宠着她,千依百顺。可惜荣时跟他们根本不像同类,他矜持肃穆不可侵犯,哪怕刻意放低姿态温声细语,她也难免拘谨。 这简直不是她儿子,是她父亲大人。 不到一个月林鱼就收到消息,秦氏说暑气上来了,京城闷热待不住,要去别苑避暑,等到秋风起了才回来。 “太太怕三爷拦着她,趁着三爷不在就把东西收拾好了。” 红烛给林鱼回报消息,笑得眉眼不见。“这下子好了,夫人终于可以自在了。” 林鱼没有讲话,自打上次跟荣时正面交锋过,她就一直心神不宁。 她头次切身体会到失忆不爽,若是自己能知道自己跟荣时之间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或许能更从容一点。 红烛也看出了林鱼状态不对,“夫人不如弹弹琴或者抄抄经?这样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砧板刀石或许更能让我平静下来。” 红烛立即与林鱼准备,她以为夫人会想拣个青豆,剥个莲子,谁知道夫人直接爆炒一道香辣羊肉。 “暑气潮濡的天气,就得吃些发物驱驱湿。”她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两只手上血渍呼啦。 红烛想劝却又无从劝起,眼看着林鱼特意去大厨房选了一块上好新鲜羊肉,还用水洗好几遍。 油锅热了,把辣椒酱,八角,香叶,各种重口香料全都放进去一起煸炒。 她戴着面巾炒菜,放了许多辣椒,惹得厨房十丈之内,辣气冲天,无人敢近。 红烛被呛的直流眼泪,林鱼索性不要她候着,自己一顿忙碌,顺利出锅。 她有意让自己情绪高涨一点,可是鲜辣的羊肉却并未提神,吃了几块把自己辣的够呛,又放下筷子用花茶清口。 她左右转了一圈,依旧不适意,干脆让红烛带着几个小丫头,把羊肉吃干净,自己在一边看着。 穿红着绿的小姑娘叽叽喳喳满脸喜色,叫人见了心生欢喜,林鱼玩笑几句,都由着她们去了。 荣时去看顾清和的坟,以防水冲坟脚,回到府中衣衫尽湿,颇有些狼狈。 眼瞧着顾清和合上双眼,他不可谓不难过,这过往生命里唯一的温暖消失了。可是想到顾揽月,他却会微妙的松口气,因为这与温暖相附而来的桎梏也消失了。 他从此尽可在心中感念恩师,却不必再与顾家发生交际,是以,他微妙觉得自己面对林鱼,多了些底气。 虽然她现在怕他,提防他,但他相信日久见人心,慢慢的,她会明白。 他一身水汽驻足萱玉堂前,雨水顺着头发淌入衣领,听到萱玉堂的欢笑,他脸上露出了片刻的迟疑。 萱玉堂三个字是林鱼请他写来镌刻的。萱草,乃忘忧之草,将其刻于门庭,仿佛是在说室内之人有许多烦忧。 他当时参悟到一点,只是未曾上心。 没想到今日又从萱玉堂内传来她的笑声——他不在的时候她才笑。 一盆羊肉转瞬消灭完,红烛拾掇了残席,才有点忐忑的道:“夫人,依着三爷的孝心,定然要给顾先生服丧的,我们这样大嚼大吃的取乐是不是不太好?” 话音一落,珠帘脆响,众人一抬头看到雨水淋漓的荣时,一时间齐齐愣住。 “三,三爷?” 一众小丫头吓得脸色发白。红烛赶紧上前更衣,荣时却被屋里扑面而来的腥膻味儿冲到皱眉,他挥手让红烛退下,视线却落在林鱼身上。他看的分明,这人脸上原本挂着和乐的微笑,可在看到他的时候瞬间这笑就消失了。 何以……至此?荣时微不可察的战栗。 林鱼一时有些无措,在伤心人面前,放肆玩笑是件不地道的事情——林鱼希望两人能顺顺利利和离,但并不希望自己被人厌恶。 这后宅里头,悄无声息死掉的女人可不少,她不想成为其中一个。以她的地位,分量,在高门大户里得罪夫家一点好处都没有。 林鱼是游动在山涧的小鱼,海洋的瑰丽只会让她觉得危机四伏。她想赶紧离开,而荣时看过来的视线,却像兜头罩过来一张网。 他站在珠帘下,被雨淋湿的衣摆打湿了门口地毯。 林鱼有些不安,上次夜谈后,她便生出了畏惧。 荣时看她片刻,却伸手指指她的脸:“你该多笑一笑,这样对身体好。” 他转身离去,珠帘摇晃,暗青的身影在雨色里变得模糊。 林鱼颓然坐倒,手脚冰凉,红烛等人却纷纷松了口气:“倒是我多心了,咱们三爷原是明快人,不会拿着自己的情绪发作别人。” 是吗,林鱼心道,从不表露喜怒哀乐的人高度自控,但也因此显得可怕,他跟所有人都很有距离感。 像活在戏台上的角色。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无法克制的表露出的情绪会成为重要的线索。 那天晚上,荣时连夜来找她,林鱼现在回想起那模样都会心有余悸。 更重要的是她也无法接受荣时现在的姿态——明明不开心是她受苦受累是她差点丟了命也是她,荣时却摆着一副,我包容你,你就不要再闹了的模样。 后来她私下打探,才得知国公府抬出去一具尸首,有个人自杀了——顾揽月的丫鬟,以及遮盖在送妾事件之下的,另外一个故事。 -- 第46页 她心头颇为惊诧,一方面震惊于顾揽月和秦氏的合谋,一方面迷惑于荣时的反应。那种一点就炸一触即崩的状态,活像被生生解开了旧伤疤。 而这伤疤是林鱼给他的。 我当年……我当年到底干什么了。 难道我曾经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 不可能吧。 她如此惊魂不定,红烛便劝她出去走走,结果还没走出多远,就在花园子里山石底下,撞到一对野合鸳鸯。 红男绿女,青春少艾,嘤嘤宁宁声音,揉揉叠叠肌体。 走近了,还能听到声音。 “别怕,不要紧,很快就好了。” 林鱼满脸通红,赶紧扭头走人,走不两步遇到长青,立即把人截住。 “给你主子说一声,院子里有的丫头长大了该放出去就放出去。” 长青不明白夫人怎么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但还是垂手听训。“三爷原本是要做的,只是公事家事忙成一团还有顾家丧事要办,所以才耽误了,这两天抽出空子就办。” 林鱼点点头,匆匆而去。 她吃了那一吓,眼前都是些旖旎画面,止都止不住。 勉强自己去书房看会儿书,书里头也是男欢女爱,卿卿我我。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啧。 见鬼。 林鱼觉得自己该跟荣时一样打打坐参参禅。 她丢了书本,痛苦的抓着头,她要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 不提防碧水成潮,满眼都是温柔鲜亮颜色,那水纹清亮的碧竹席上,青纱通透的帐幔里,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痴迷而又渴求,她难以想象这样的情态会出现在自己脸上。 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她的手沿着那秀窄的腰身向上,触目是精巧的锁骨,脖颈,下颌,玉质玲珑。 柔顺的长发在身后散落,一直蔓延到腰侧,她反手捏着他的后颈,揽着他瘫倒在床上。 云蒸霞蔚桃花粉,碧水荡漾杨柳乱。 当年的荣时比现在更要纤瘦,苍白,头发也更长。她不记得他的神态,但却记得那诡谲的情形,混浊又迷乱,隐隐血色涂抹上二人的衣衫。 “听话,很快就好了。” 是她在哄荣时。 林鱼心神大乱。 这是她头一次主动强迫自己去回想,压着头疼压着恶心去回忆里翻资料,没想到脑海中沉渣泛起,泛的还是黄色豆腐渣。 室外,日落黄昏,逢魔时刻,霞色如血,无端端生出诡异,她顾不了许多,直接跑去找人。 荣时在前院花厅处理最近积累的家事,看到林鱼有点吃惊。 他挥手遣人退下,镇定的问道:“夫人有事?” 林鱼额头发热脊背微汗,看着荣时端庄清丽不容亵渎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这段回忆很荒谬。 可这条信息太重要了,重要到可以解释她的婚姻和苦难。 “我是不是……当初在山下,我是不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鼓作气,再而衰,这会儿不问以后更没胆,林鱼把心一横。 “我是不是对你,对你用过些手段。比如强制……” 荣时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出现变化,他细长的眉尖轻轻皱了起来,仿佛在思索什么,继而缓慢的转过身去。 林鱼:看来是真的! 她忽然有点慌。 但是,但是,往好的地方想,她当了他三年妻子,为他管家理事,受了三年冷遇,打了三年的苦工。 总之代价够了,也算弥补的过了。 现在把话说清楚,荣时应当不是小气的人,她若要和离…… “不仅如此” 荣时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豁然转身。“你还想把我送给别的女人。” 林鱼:??? 林鱼:!!! 第24章 . 哄劝 你不傻,我傻。 荣时的双眸牢牢钉在她身上。林鱼觉得那是一把鱼叉, 啪叽一声把自己叉了个通透。 她脊背发冷,手脚发麻,整个人僵硬的好比霜冻的白薯,把她提起来敲敲, 都能掉渣子。 荣时似乎也有些困扰, 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怅惘——这份愤怒搁置太久, 他想发怒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 现在懂了,他却已没有心思和能量发怒了。 他微微侧脸, 细长的眉毛,从头到尾,渐挑渐淡, 消失在鬓角,那清冷疏离的感觉便出来了。 可他又很快转过身来,平静而文雅。 那短暂的失控全然消失不见。 林鱼是个很好的姑娘,灵秀善良,清澈如山涧小溪,古道热肠好似三月春光,但他永远都记得两人苟合取欢时的错愕和愤怒。 悖礼苟合, 男子尚能抽身女子却无处容身,世俗的眼光礼法的约束足以绞杀她。 娶吧,事已如此又能如何。毕竟, 这好歹是恩人。 他自付不是个狠毒恶人, 当不了端方君子也不能沦落成竖子。时隔多年才从这所谓“君子”作风下, 品出一丝名为“占有”的私欲,那是他对林鱼悄然滋生的爱恋。 荣时坦然的看着林鱼。 奇怪的很,当年极为愤怒甚至怨增的事情, 如此直白的说出来,却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的多。 难道因为如今爱慕之意滋生,所以当初的孽障也会得到美化吗? -- 第47页 不,应当不是。 他当年带林鱼进府,存着“教化”的念头。 “她什么都不懂,不教而诛有伤人和。” 在这三年里,他把世俗的规矩人情礼义廉耻通过铺天盖地的琴棋书画,专业的嬷嬷姑姑灌输给她。 只有懂了是非,才能明辨是非,进而认识到自己胡作非为。 当年的荣时也曾诧异为何自己要费这么大周折,后来深刻自省,便觉得是“救赎欲”作祟。一手点化林鱼,一手拉扯自己。 现在的林鱼已然什么都懂了,她知道了什么叫“规矩体统”什么叫“天理名教”,更明白了什么叫“伤风败俗”“名德亏损”。 看,她撞到山石子洞里有人野合,会主动回避,并着人提醒,要放在从前,她会兴致勃勃观看,甚至考虑一下要不要加入。 荣时面上有暗影一闪而过,黄昏的日光折射进来,让林鱼娇小的身影看起来有些伶仃。 也许,让现在端庄淑惠的她知道自己当初做了什么,会非常残忍。 荣时蹙眉,“说不定,当年的事情大概,它可能,它也许会有些误会……” 林鱼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痛苦,她难以置信的瞪着眼睛,俊俏的脸蛋也有些扭曲。光润的额头上开始出汗,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错乱。 “不,不会,” 她的嗓子有些发哑:“你不要趁着我失忆了就欺负我。” “我可能不像你这般聪明,这般面面俱到。但我绝对不至于如此下作。” 她的痛苦让荣时有些担忧,他急走几步,搀住了林鱼胳膊。 “我……也许是我记错了,我是说我得到的信息可能跟真实情况有偏差,所以你不要太着急,也许等你恢复记忆就会发现大概跟我说的可能会不一样。” 荣时蹙眉,有点难以想象自己会说出这番话,放在以前他怎么都不会为林鱼找借口,对往事进行开脱和美化。他甚至因此对自己生出鄙弃和厌恶。 骗我。林鱼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你怎么会记错。 这种事情怎么会记错? 林鱼澄澈如水的眸子暗光浮动,仿佛水底下的水鬼都乘着暗涌往上翻腾。 荣时难得慌乱。 “阿鱼?” 他说“这都已经过去了,该翻篇要翻篇,我明白的有些晚,但幸而又不算太晚。往后此生,我们可以携手与共。” 林鱼有些怔怔的,这双眼睛太容易让人丧失抵抗力,她强迫自己从那春水似的眼波里挣脱出来。 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林鱼脑仁有些发疼,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扣着。 既然如此,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若有人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我绝对叫他粉身碎骨不得好死!怎么还可能与他做夫妻,又怎么还会与他谈情说爱,强要了我还要把我送人,这是何等的折辱,若这样还爱,那得多下贱!” 荣时的脸色急剧苍白,眸子却泛出红来。 “你……你怎敢……” “我不信!” 林鱼豁然惊醒,眸子里光华流转,“你定然是要我乖乖听话,所以寻了这个由头要拿捏我。” 林鱼漆黑的眼球咕噜噜转了两圈。“虽然我不记得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的本性应该不会变,我心性刚强,半点亏也不肯吃。所以,所以……” 她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荣时逆光站着,金质玉相,雍容清华,屈指可数的美貌顶得上明珠美玉。曾有那起子不明真相的浮薄人称他为“人中和氏璧”。 那么问题出现了,一块和氏璧能换十五座城池。虽然林鱼觉得那些人眼瞎,但这也充分说明荣时行情很好。 “我怎么可能把你送人呢,那我不亏了,亏大了,我又不傻。” 荣时:…… 你是不傻,你想拿我换十五亩地。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真得不生气了——是气不动了。林鱼一再突破他的底线,以至于他竟然觉得她说出什么话来都不意外。 真正可笑可气的是自己,“自甘下贱”的自己。 荣时脸上有类似幽怨的情绪一闪而过。 “是,是,”他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混沌。“你不傻,我傻。” “所以我刚刚说的都是傻话,你个聪明人就不要与我计较了。” 他的神情又变得温柔,但那温柔是强行挤出来的,像一根白生生的甘蔗压榨出的汁水,整个人显得有些扭曲,像一只斯斯文文的妖精,引诱书生不成,耐心消耗殆尽。 “你该回去喝点热汤,休息一下。” “或许等到明天,你会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林鱼还要再说点什么,但求生欲作祟,她立马走人——她觉得再呆下去,荣时可能真要把她吃了。 林鱼忐忑不安的等了几天,荣时都没有后续动作,林鱼虚惊一场,再回头甚至觉得那天的争执还都是一场噩梦。 红烛不仅是服侍林鱼起居的丫鬟那么简单,还是她管家时候的一级特助,几乎算是皇帝身边的宰相了。 她初管家时,困难重重,自付有头脸的人不服管束,荣时告诉她,直接换个能用的便是。于是她果断先拿荣时的自己人开刀,踢掉荣时的一个管事,换上了红烛。 “……从那以后我就跟夫人一起过了,把国公府上下打点的妥妥贴贴。唉,咱们三爷是个爽快人,偌大国公府都交给夫人,自己不多一句话。” -- 第48页 当时林鱼和她都没什么经验,一切事情都是学习摸索着办,所以这不仅是知遇之情还是一起奋斗过来的情义。 同舟共济,掌权治家。 “三爷啊。”林鱼轻轻摸了摸下巴。 听红烛的语气就知道她对荣时当初那种毫不保留的信任和绝对的支持有多么感激。 毕竟谁都知道以林鱼这样的出身,想在国公府乃至京城贵妇圈站稳脚跟,那都不是男主人表面上的尊敬能实现的,她需要实打实的权利和能力。 林鱼猜测自己以前应该也像红烛这般,对荣时感恩戴德,心悦诚服,只当这是丈夫对自己这个草芥般的妻子精心的提携和培养。 可现在回过头细看,就会发现更多信息,比如,她管家应该管了两年多,但在她失忆后,荣时立即把整个国公府重新提了起来,用时两天不到。她罢工至今,国公府都在有条不紊的运转,丝毫没有混乱。 “三爷是个厉害角色。” 林鱼沉思半晌,就冒出这么一句评价。 她永远都记得自己初见荣时的反应,除了被美貌所惊艳,更多的是被他周身的气息所震撼,仿佛一只羊面对一只豹。那是抛却了情爱概念后,身体赋予她的本能告诉她,危险危险危险…… 倒不是荣时本身有多坏,而是双方实力差距太大。 这个京城里,贵族子弟也多了,可哪个子弟未弱冠就能金殿簪花了?金殿簪花的举子也多了,可大多去了翰林院或者到地方当知县谁能以这样浅薄的资历混到六部的紧要职位上? 所以,她一直暗中叮嘱自己,乖顺,尽量乖顺。 忤逆他,或者与他对抗,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退场后,荣时可以立即接管整个国公府,这说明什么——她或许曾很有权力,但根本没那么重要,这整个国公府的运转,离了她,是无关痛痒的。 荣时可以一手扶她起来,也可以随时拿下她。 还有秦氏,这个当初带来半个国公府陪嫁的女子,现在只能在自己院子里当祖宗,对国公府失去了实际上的管控力,送个人都能被儿子毫不留情的赶回去。 她可不信国公府的权力过渡,是秦氏爱子之心主动退让的——从她几次对林鱼办事细节的挑刺就能看出她有多不甘心。 最大的可能,是荣时让林鱼出面管家拿林鱼当刀开自己的路。表面上是她这个媳妇与婆母的争锋,实际上是荣时暗中操控,把整个国公府的权力让度到自己手里,牢牢看住。 甚至于当初林鱼先拿他的人做筏,这种默许,一开始就在他的预料内。 这个手笔很高明,林鱼没有自己的家底和势力,对他又迷恋不已,简直是最好用的工具。而他则避免了与秦氏的直接冲突,“阿母身体不好,合该安心养老”。 于是,他对秦氏这个有点神经质却又不能得罪的母亲的反抗,体现在外人眼里,就是烂俗的婆媳之争,他的“孝子”身份没有丝毫污点,避免了许多麻烦。而林鱼,这个被他利用彻底的宝剑,还对他感恩戴德,外人还会认为他是一个敬妻护妻的丈夫。 总之,公众形象完美无缺。 “夫人,现在您的身体基本都恢复了,顾家的事也都平了,连太太都让出去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打扰您。” “所以?” “所以,咱们就可以重新理事了。” 林鱼淡笑着摇了摇头:“这不还有你们三爷嘛。” “三爷再厉害,也只有一副身子一颗心,所以才需要夫人呀。这段时间又是忙朝事又是忙家事,那边顾老先生又没了,整日整夜不得清闲,粥饭难进,席不睱暖,上次病倒焉知不是累的?我来国公府四五年来了,还没见三爷这样病过呢。” 林鱼微微挑眉,人又不是铁打的,哪能四五年不生病,依着竹楼那天的架势来看,恐怕是以前偶有小病小痛都瞒下了,此次力有不逮,未能藏住。 不过她既然存了和离的念头,又怎么还会重新上岗,只推拒道:“三爷自能办妥,不必我们操心。” 如今她的思维方式早已不复当初天真,略一思考便发现这个圈子里,出身家世的重要性远远超出自身努力,她活的辛辛苦苦步履维艰,不过是因为没有雄厚的家世和嫁妆罢了。 若是像当初秦氏那般,家族陪嫁足以支撑起国公府一半仓库,那再无德无才,也会被当祖宗供着。 还有荣时,这“婆媳之争”如果输掉的是林鱼,最坏的结果就是让林鱼退回萱玉堂,从此安安心心当个摆件,还是上头刻着“望夫石”三个字的摆件。对荣时来说,不过是回归原样,甚至还积累了战斗经验。 想想好气。 这世界是那帮祖宗的,她再努力也是个工具,她个乡村里面的小鱼,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还有荣时,那是个妖精啊!道行深厚,哄着人主动给自己吃的那种。 林鱼对镜卸妆,花钿脂粉都去掉,长长的头发都披散在肩上,她的脸庞近些日子丰润许多,面颊上也有了血色。 红烛给她换寝衣,收了银灰色的,换了一件水蓝色,那材质也不知是什么纱什么绸,看上去轻盈透亮,穿上去的效果,大约就是隔雾看花,遮了,却又没遮住。 林鱼摇头:“干嘛拿这个出来” 红烛眉眼笑得促狭:“以前三爷来萱玉堂,夫人都会换上这件寝衣的。” -- 第49页 林鱼没来由的脸红——大约被七奴八婢的伺候着,就是这样不好,床榻间一点微末琐事都有人看着。 “三爷不会来的。”林鱼指指更漏:“这都什么时辰了。” 红烛也有点迷惑,她觉得三爷拒了小妾,又离了太太,难道不是为了与林鱼亲近起来更方便吗? 她迟疑片刻,委婉的道:“夫人,要不我着人去请三爷吧,就说夫人对爷有话讲。三爷好歹为夫人做了这么多,我们若不主动点,未免太不适趣儿。” 为我……做了这么多。林鱼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是了,在外人眼里,愿意拒绝小妾,在母亲面前出言回护,这都是为了妻子,多好的男人。 可实际上不是啊。你反过来想,如果女人不嫁过来,根本就没有这些问题——即便嫁过来,三年内,婆媳之间明里暗里多少次交锋,他为何拖到此时才出手? 难道是良心发现——不是,是这次动到了他自己头上。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对荣时来说确实如此,送妾这件事,牵涉到了他自己的利益,林鱼却又置之不理,他只好自己出头罢了。 谁的家庭里还不发生点矛盾了,只是他置身事外时,便可以不讲道理不论对错,只要把冲突尽快遮掩过去,维护表面和睦即可。 至于当事人有什么苦衷,受了什么委屈——他不会理会甚至懒得知道。 女人嘛,总是擅长自作多情,感动自己,你怎么不回头想想,你怎么会到这步田地。其实,若不是为了那个男人,你本就不必至此。 红烛听了林鱼一席话,面色变得懵懂,她好像明白了却又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可大家……大家都是这样的呀,不知道有多少羡慕夫人的日子呢。” 是啊,羡慕。可怜的女人们——万千忧患自嫁人始。 林鱼却笑笑不说话,噗的一下,盖灭蜡烛。 荣时有些焦灼。 当人处于困境中无法挣脱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焦灼。 他陪护秦氏时,也颇有些真心在里面,只觉不管是保养身体还是音乐书画哪怕禅道之术,若有一二能启发到她,让她转移注意力,别再沉溺往事,钻牛角尖也是好的。 不管她与父亲如何的恩怨纠缠,如今斯人已逝,她所有的不痛快,都没了意义。 可他跟母亲似乎注定亲近不起来。 他倾心关怀林鱼时,林鱼并不领情,她认定了自己不可信,那不管自己说什么,如何表白她都不会放在心里。 上次与林鱼争论过后,他出乎意料的平静……林鱼的“自甘下贱”的论断他其实早在心里自我拷问过许多次。 他不想再痛苦下去了。 他想放下过去,但林鱼却开始追寻过去。 荣时的直觉告诉他,如果真得放任林鱼追寻下去,那结果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以前挺希望林鱼恢复记忆,现在却觉得永远不恢复,也没什么坏处。 但林鱼不这样想,她又来说她想回翠屏山。 只不过以前是单纯觉得国公府不好,想逃。现在还多了好奇,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时当然不答应——他这辈子都不想踏足翠屏山了。 他拿起一边的茶饮喝了一口,黄木瓜煮的水又酸又涩,一般人都受不了这个味儿。但他素来爱酸的。 有同僚打趣他肝不太好,“焦虑的人都嗜酸” 荣时在外人面前素来娴雅从容静影沉璧,所以他优雅的把酸汤喝下去。 “酸能醒神”他说。 我焦虑吗,我一点都不焦虑。 长青在一边远远的看着,但见那一角石青色的衣袂上下翩飞,日光下,澄明的空气里,遗世独立全然神人之姿。 只是没来由的,他觉得那身影有些落寞。 荣时在栏杆处站了许久,随后命令他去取清水和布巾过来。 长青听命行事,再回来时发现荣时已经在扫地了,宽大的青色外袍已经褪去,只穿一件小杏色束腰窄袖,长青发现主子确实瘦了许多,举动间肩胛骨的形状透过衣服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敢说话,默默的放下东西退开。 荣时的竹楼地方不大,下人极少,他的院落书房卧室雅舍,他都亲自整理,这是一种独特的癖好,长青还没在别家养尊处优的主子身上看到过。 一时间庭阶寂寂,只有扫把划过地面的声音…… 第25章 . 弟弟 翠屏山下来客 与红烛有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个, 近日萱玉堂忽然热闹起来,来拜访的婆子管事一个连着一个。 虽然他们的话术有好有差,但总体意思大同小异,他们都希望林鱼出来管家。 甚至因为林鱼不松口, 有些愚钝点的, 试图通过“诋毁”前任领导来拉近与林鱼的距离。 “以前太太当家, 哪里管底下人死活, 还是夫人考虑周全,待人仁义。太太为难夫人的时候, 我们也每每为夫人抱不平……” 林鱼打断了她的话。“你在我这里说太太,三爷知道吗?” 婆子脸色顿时变了。 “三爷最厌恶后宅口舌,你再多嘴多舌, 当心打板子。” 婆子诺诺而去。红烛看着林鱼有意外也有敬重。 这三四年,太太对夫人总是多有责难,可夫人并未在背后多说过她一句,人品贵重可见一斑。 -- 第50页 林鱼怔怔出神,仿佛在想些什么。她并不怨怼秦氏,以前应当是有些惧怕她,现在没了惧怕, 便觉秦氏不过就是一个困居后宅一室的小丑,拼命折腾别人来让自己快活一些,殊不知在别人眼里, 她也不过是个可悲的蠢物。 “要是不用成婚就好了。”林鱼唏嘘着想, 女人不用嫁男人, 男人也不要娶女人。这样就没有秦氏这种自觉被辜负的怨妇,也没有什么婆媳矛盾。 前段时间她看书上写,上古时代, 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男女自由交合,生孩子由女性抚养。 那个时候婚姻礼制根本不存在,既然不存在婚姻,自然也就没有嫁妆啊正室啊小妾啊必须生男丁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想想还是蛮自在的。 但女人要养孩子也得自己有足够的口粮和保住口粮的能力才行。 林鱼想了想现状,不知道自己翠屏山下有没有财产,但在这国公府里,她可是一毛毛都没有。 啧…… 我得有钱啊。林鱼心想,可对国公府钱财私拿乱用的事儿她又做不出来。 唉,我就是太正直了。 林鱼最近思绪连翩,总是很入神的想着什么,荣时总担心她思路又钻了牛角尖,便要带她出去逛逛。 他诚心诚意俯首,希望揭过以往重新开始,林鱼心里老大没兴致,却也保持表面的“乖顺” 荣时带她去的地方京郊广济山,山色空蒙,日光和煦,荣时只穿了束身窄袖,没有大氅,也没有外衫,最近清减不少,倒显得身姿如鹤。 一路花香鸟语,林鱼原本浮躁的心绪也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荣时自然而然的扶着她带领她站上一处高地。远看白云出岫,近看碧草如茵,还有长河如练,青石罗列。 “夫人可觉得眼前之景熟悉吗?” 林鱼不解的转过脸去,荣时却指着那水那山道:“翠屏山层峦叠嶂高耸入云,比这京郊小山要巍峨的多,也要神秘的多。但翠屏山下的水却与这里极像,长带弯弯,激石如咽,不过那水里有很多很多的鱼,随手一捞就能捞出来…” 林鱼微微皱着眉头,或许是京城浮华令人盲目,她竟完全想不起翠屏山野。 荣时大约是以为她想家了,所以带她出来暂且解瘾,可林鱼站在这里愣怔半天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默然片刻迈步走到水潭边,伸手一试,潭水清凉。 荣时看她嬉水,心里也松快了些,嘴角浮现一丝浅浅的笑,然后就见她抓起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进水里,一个肥头肥脑的鱼随即浮了上来。 “看来我果然很擅长捕鱼”林鱼若有所思:“以后回翠屏山也不用担心饿死了。” 荣时:“……” 荣时:“山里的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夏季水湿潮闷,蚊虫成阵,闹得人彻夜难眠,浑身都是红疙瘩。冬季大雪封山,人迹不通,除了坐在屋里烧柴火什么都做不了,整日里吃肉干和酱菜。没有音乐,没有诗书,没有绫罗绸缎没有丫鬟婢仆,哦对了,也没有净房和恭桶,入厕就去野地里挖坑。” 林鱼:“……” 是谁说的探花郎温润如玉,这分明就是脾气极烂的狸奴,强忍着装温驯,但一刻不到就破功探着爪子要挠人。 林鱼转身往草丛后头走。 荣时:“去哪儿?” 林鱼:“野地挖坑!” 荣时一怔,颊上飞红,一跺脚追上去,把人带到了山寺后房。 山寺松柏长绿,荣时去找了主持喝茶参禅,林鱼自去更衣,她不想太快见到荣时,干脆在后院打磨子遛弯儿。 没想到这一回倒是遇到了个熟人——那个喜欢“打扮娃娃”的云阳公主。 林鱼有点意外,公主来寺庙里干什么,难道看中了哪个小和尚? 阿弥陀佛,林鱼为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汗颜。 云阳公主身边站着一个黑衣侍卫,看上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宽背窄腰,双目如炬,人规规矩矩的站着,气质却很灵动活泼。 公主这是又得了新宠? 林鱼笑着行礼,“公主好雅兴,竟然也到寺院里逛逛?” “非也,是我家小红叫我女菩萨,我就带他来看看真正的佛爷菩萨。” 云阳公主满脸都是笑,显然对新得的小宠非常满意。 林鱼当即表示恭喜,谁还不想当个女菩萨了。 “夫人瞧着气色好多了。与三爷一起来的吗?三爷最近衰减的厉害,是该出来散散,夫人有心了。” 林鱼笑笑不说话,她现在一点也不贴心,今日若不是他催请自己也不会跟他出门。 两人又喝了杯茶,公主忽然道:“夫人,我家小红老是偷偷看你。” 林鱼手一抖,杯子里水差点洒出来。这个“新宠”怎么这样不懂事,公主在身边你就看别的女人? “夫人不必紧张。”云阳公主握住了她的手:“小红,我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小红上前请了个罪,又对林鱼行礼:“我总觉得夫人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可是胡说,你才来京城多久?如何见过定国公府的夫人。” 林鱼也笑道:“我们应该未曾谋面?你怕不是记错了。” “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你不是林鱼姐姐吗?咱们翠屏山的林鱼姑娘被京都的一位贵人带走了,大家都知道呀。” -- 第51页 “您——您变化好大,我本来不敢认,但越看越像。” 少年的眼神如同林间朝阳一般明亮单纯,虽说就贵族礼仪来讲有点冒失,并不会叫人觉得讨厌。 “林鱼姐姐,我是卫云红,住在你家后山的那个。” 林鱼心头一动,是翠屏山的熟人。 她诧异的看公主:这位是我的老乡? 公主也有点意外,“这是我手下一个门客孝敬给我的。唉对了,那个门客原本做过云景县令,翠屏山是不是云景县外围?在这里遇到了也是有缘,小红你别站着了,坐下来陪夫人说说话。” …… 荣时在外面跟着主持讲了一阵子禅道,主持笑道:“大人心思不属又何必勉强?” 荣时被大师看破索性大大方方起身告退,他一路来到后院,都不见林鱼踪影,又找僧人问过,才知林鱼去见云阳公主了。 荣时心里咯噔一下。他支持林鱼有朋友,却不乐意她跟云阳公主走的太近,公主尊贵无匹也颇识大体,只是内帷过于开放了。驸马在时还收敛一些,如今寡居便无所顾忌,每日广揽宾客遍请豪杰,自己玩就罢了,还带着别的“姊妹”一起玩。林鱼是个单纯又执拗的性子,万一被带坏了…… 荣时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刚过垂花门,就看到林鱼跟云阳公主谈笑正欢,一个俊俏少年坐在两人中间的小凳子上,不知道说了什么,逗的两个女人前仰后合。 荣时心头一紧:“见过公主。” 股肱重臣,云阳不受全礼,侧着身子避过,荣时倒也不客气只伸手把林鱼抓了起来:“臣还有事,带拙荆先走一步。” “等等。” 云阳公主站起身来对着荣时瞅了一瞅,忽然笑道:“小红,你不是对着林夫人唤姐姐吗?这位就是姐夫了。” 林鱼讶然,公主仿佛是故意的? 荣时脸色一冷,神情阴的厉害:“臣不敢当。” 他强行带走了林鱼,林鱼被拽的一个踉跄,出了门子就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揉着发红的手腕,怒气冲冲看着他,“三爷这是做什么?” 她好容易得到一些翠屏山的消息硬是被他打断了。 “我一眼没看着,你就多了个弟弟?” “我以前瞪眼看着,你不照样有姐姐,小师姐。” 荣时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已说过我跟顾姑娘并无逾矩之处。” “难道我与那公主的小可爱就逾矩了?” 荣时:“……” 林鱼冷冷的看他一眼,径自走人,她知道荣时跟顾揽月不存在感情也不存在可能,她偏是这样说,也只是为气他罢了。 荣时看着林鱼的背影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故意涮他——自她失忆后,他已经经历了太多以前没经历过的,属于林鱼的第一次。 荣时脸色变了几变,握紧了拳头,终究还是追上去。 “不要不高兴了。”他轻声哄劝:“与公主的男宠走太近终是不美,但我以后都不会随意干涉你了好不好?” 林鱼闷着头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却还是开了口。“大人是觉得公主那句“姐夫”辱没你了?是了,大人君子端方可受不得别人开玩笑。可我若真是他姐姐呢?” 荣时神色一凛。“你没有弟弟,莫因为失忆被人哄骗了。” 林鱼挑眉,凉凉的道:“哦,那现在有了。” 第26章 . 追逐 这里的月色更美些 荣时知道林鱼在气他。 但还是被她得逞了, 所以他更气了。 他走在前面足下生风往山下赶,林鱼就在后面赏花问柳走得慢慢腾腾,连偶遇个蝴蝶儿都要伸手捕捉。 上山的时候怎么没见她这般有闲情逸致?走路要专心,万一滚下来怎么办, 那不撞到他了?荣时犹豫片刻驻足等着她, 然后闪身到了她的后面, 以防她滚下来的时候可以及时拉住。然而她大概觉醒了翠屏乡村的爬山天赋, 左顾右盼却硬是连个崴脚都没有。 林鱼并不因荣时跟在后面而稍微加快步伐。 “那个是艾草,可以止痛驱寒” “悬崖那头有一对三七是消肿化瘀的好东西。” 林鱼摸摸下巴:“我的知识好像挺驳杂的。” “这是……你在山村的生活经验”荣时眸子里有些微光闪烁, 当初林鱼就是上山采草药为他治伤的。 他的神情有点奇怪,赞许中带着感动。林鱼:“你总不会因为我认识一点中草药就娶我了吧。” 林鱼:“你的婚姻还真是随意。” 荣时:“……” “你何止认识普通草药,你还认识性如烈火的虎狼药呢!” “这么优秀?” “……” 荣时一拂袖又走到了她的前面, 林鱼一脸莫名,分明我见多识广,你如此不高兴,难道是嫉妒? 过了两天林鱼收到了荣时的礼物,一盒子上好的胭脂还有一支鲜亮的牡丹金钗。 红烛连连称叹:“这是橘霞坊上好的粉棒,用玉簪花苞合茉莉粉玫瑰汁做的,又轻又细, 还不怕出汗,夏天用最好了。” 林鱼:“这夏天都快过去了。” “没关系还有秋老虎。” 红烛把钗子给林鱼试戴:“这牡丹花型真好,又鲜活又灵动。” “秋天都来了, 戴牡丹花得等明春了, 收起来吧。” -- 第52页 林鱼没想到看上去荣时这么高雅不俗的男人讨女人欢心的手段也这么俗气……嗯, 或许他认为她就是个俗人? 她还真是! 林鱼再次进了厨房,她亲手洗了荸荠净出马蹄肉,又准备了冰糖干菊花蒸了一锅马蹄糕。 “夫人这是要送给三爷吗?” 红烛很高兴, 三爷和夫人终于开始正经过日子了,谁知林鱼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 随后她就知道了夫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浆粉蒸熟后,要趁热把红糖、白糖搓揉混合在一起,搓成糕后还要在锅里小煎一次。或许是太久没做的缘故,第一锅火有点大了,那香煎糕饼火色过重,糊倒是没有糊,就是看上去花里胡哨,但是第二锅就好多了,金黄膏润特别成功。 林鱼把第一锅往碟子里随意一放,让长青带回竹楼,第二锅却特意寻了一个红彩福字碟子装进了红漆雕木盒子里。 “夫人要送人?” “送予云阳公主,她喜欢我的点心。” 红烛觉得她不是冲云阳公主去的,她是冲那个“小红弟弟”去的,但她不敢说。 “夫人”长青不安的确认:“您,您确定要把这份失败品给三爷吗?” 他有点失落的想夫人真得变了,再不是以前那个把三爷当心肝肉的夫人了。以前府里得到些瓜果,她都会把更大更甜的留给三爷。 林鱼看着他一脸幻灭的表情,严肃了脸色,“第一这不是失败品,它只是没有那么成功。” “第二,你觉得你家三爷是在乎吃喝的人吗?”林鱼干脆问得直白点:“我做饭不好吃,三爷会生气吗?” 长青不懂她为何这么问,却还是很诚实的摇头,“三爷从来没有对夫人发过脾气,也从来没有说过夫人做的菜不好吃。” “那是不是也从来没夸过好吃?” 长青愣愣点头。 林鱼摇头失笑。果然如此…… 荣时是个对自己管束非常严格的人。在他这里口腹之欲根本上不得台面。不挑食,不贪口,这是他的教养。她进国公府前,这里的庖厨可是专业的,难道手艺就差了?可愣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爱吃什么,只知道他口味清淡。 若是一般人遇到了,便会觉得这个主子很好伺候很好说话,但在心爱的人眼里并不是这样,她会在意他的真实感受,所以就会为他的口味费尽心思。做菜不难,但要做到完美符合一个人的口味却很难。她想象着自己一次次在厨房忙碌,只为了把味道调得恰到好处的画面,只觉得这份深情简直感天动地,傻的飞起。 然而,这完全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罢了。 荣时吃得出来,但在他眼里这真得没必要。 “琢磨这个干嘛?为什么不做点有意义的事。” 他太高贵以至于从不缺从各个角度讨好他迎合他的人。而他的克己自持足够把这些人都挡回去,连带着林鱼这种爱的表达形式也没有意义。 荣时只会在该找她的时候来找她,她准备玉粒金莼还是清茶淡酒其实区别不大。 林鱼回过神来觉得怪可笑的:“你家三爷不吃零食,你若是不提,他根本想不起来,不信你试试。再者,好的点心送客,略有瑕疵的自己吃也是常理,你便是告诉三爷,三爷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长青傻愣愣站着一时竟无法反驳。 当天晚上荣时点灯攻书,长青把这份马蹄糕当做夜宵送了上来。灯光暖黄,这点心看上去火色更重了。荣时视线却始终在书页上,连头都未抬一下。 长青眼巴巴的看着,过了片刻,小声道:“三爷?” “嗯?哦,你要饿了就拿去吃吧。” “不不不,我想说这是夫人做了特意叫我去取的。” “那就不给你了,留着我明早吃。” 长青:“……” 荣时把一本书看完,把明日朝堂奏报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临睡前总觉得心神不宁仿佛忽略了什么重要信息,刚要躺下,幡然醒悟:什么来着?林鱼竟然又给我做点心了?! 林鱼忽然示好,这可是失忆后头一次。荣时时隔一年再次接受到来自妻子的好意,心里感慨别的男人二婚都不用这么久。 看来我得多放她出去耍耍,荣时心想,点心不点心的,根本不重要,她心情好了,我才会好过。他翻身起床往外一看,星月漫天,萱玉堂漆黑一片,欲要找人的心便消歇了。只是情海泛潮难以平静,末了还是到萱玉堂外站了一会儿才罢休。 “三爷,大半夜,您这是……” 荣时淡定指天,“好风好月,我遛弯儿。” “啊?” “这里的月色更美些。” “哦” 次日一早林鱼听下人汇报,三爷在自己窗户下看月亮,她微微一怔,便听红烛念叨,三爷是不是有话要说,可是这怎么话没说就走了。 林鱼素手沏清茶:“王子猷雪夜访戴,冒着大雪去了还不是一句话不说就走了。风雅人素来如此,不是我们这等俗人可以理解的。” 她这等俗人爱的是什么?当然是跟酒肉朋友吃喝玩乐啦。 林鱼再出门,竟然没有被拦着。她失忆后来还是第一次来公主府,云阳公主荣宠非凡,公主府大院沉沉,豪宅威威,任是林鱼已经习惯了国公府的高贵,却还是被这包揽了一个街区的气派给震慑到。 -- 第53页 “夫人与我交好,不怕荣大人不喜?” “外子并不干涉我交朋友,那天确实是有急事,况且他对公主素来尊敬,每每提起就说公主是个顾大局的仁义人。” 闹别扭归闹别扭,外人面前做戏打圆场,林鱼也会。云阳公主有点意外,过了一会儿方叹道:“没想到他竟会夸我。” “夫人的手艺素来极好。”云阳公主对她的马蹄糕做出了极高评价:“甜糯可口,细腻清爽,菊花放的好,多了雅趣。” 对嘛!林鱼眉开眼笑,这才叫行家,送给荣时,那叫明珠暗投。公主的新宠“小红”照例陪坐,林鱼注意到他视线的变化,心想看来他确实是我老乡。 那天荣时忽然插进来,她不爽归不爽,但荣时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这马蹄糕是家乡特色甜品,同为离乡之人,卫云红看了肯定会有所反应。这样她就能推断出来是不是有人趁她失忆,哄骗她。现在看来小红没有撒谎,那她要打探家乡消息就方便多了。 “倒不知这卫公子有何特异之处,竟得了公主青眼。” 公主笑道:“别看他现在人模人样的,本身是个猎户就会捞鱼打兔子,这是特意找人□□过,现在才懂规矩,对了,还学了两手剑术。小红,舞给你林姐姐看看。” 卫云红果然听话,当即执剑行礼,耍了一朵剑花跃入中庭,辗转腾挪,身姿如燕,宽肩窄腰,长腿长臂,短打劲服勾勒出了筋骨完美的身材,少年仿佛一头林间风生的小豹。 舞罢收势,额头微汗,脸上发红,胸膛微微起伏,露出一点蜜色的肌肉。林鱼心跳有点加快,低了头不敢再看,她前段时间一直病弱低迷,这少年生气勃勃像一朵向日葵,让林鱼有点眼花。 云阳公主附耳轻笑:“你们翠屏山的男孩子味道真不错。” 砰!林鱼手里的杯子还是掉在了地上,云阳公主哈哈大笑:“失敬失敬,我忘了夫人最最端庄规矩,可不是我这种放浪形骸的。” 林鱼晚上躺在国公府华丽的软床上,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儿。好羡慕——好羡慕云阳公主,想去哪里玩耍便去哪里玩耍,想睡什么男人就睡什么男人。 至少不能是那种床上都不脱衣服的男人! 荣时不同意和离,她就得换个思路。她林鱼有手有脚有脑子,难道还真能被看住了? 第27章 . 重要 多么无趣一个人 荣时发现林鱼最近外出愈发频繁了, 每每下值回来,总是不见林鱼人影,他久久等着,而她姗姗来迟。 这情况可是跟当初完全掉了个儿, 荣时再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盼着林鱼回家的一天。 她不再注重他的感受, 不再考虑他的想法, 眼里没有他, 做事随意也不再顾忌他,荣时就开始头疼。 国公府毕竟家大业大, 杂事繁多,荣时已经尽可能的用人调派,可还是避免不了下值回来后处理大大小小家事处理一个时辰。 魏国公府诰命添了嫡长子, 忠勇伯老夫人驾鹤,忠义老王爷过七十寿诞……家里的铺子来送账册检点,庄户来人回报收成,林林总总折腾完也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荣时最近在户部汇算,忙得抬不起头,回家又处理杂务,一早折腾到晚, 这会儿终于有功夫喝口茶。 他放下茶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走了两圈,这才觉出身上的疲惫。 以前这些事都是林鱼做的, 一开始他还盯着些, 后来就再未操过心。这两年他本就慢慢习惯了, 习惯了林鱼的处处周到,家务齐整,反而忘了这些事情有多繁琐多麻烦。 就好比那屋檐上的灯笼, 总是亮着,就会让人忘记它的存在,猛地一天灭了,你才会意识到它如此重要。 长青送了晚膳过来,荣时忙得很了,并无什么胃口,不过他素来不挑就是了,清汤面叶儿,搭配一个葱花鸡蛋饼,国公府当家的膳食素来都很简单。 他不喜欢奢侈也不喜欢浪费,竹楼伺候的仆从月例可能高些,但平常都没什么油水。有时候他们甚至会羡慕萱玉堂——三爷从不拦着夫人享受生活,她的四个碗八个碟儿加例行点心总是一道不缺。夫人吃不完,自然就都散下来了。 说起来,荣时管家以来,府中下人便又开始怀念起林鱼。以前他们对这位出身卑微的夫人多有挑刺,一件事做完一群人议论,现在三爷亲自出手,却叫众人惶肃紧张。 因为荣时大量精力都花在了朝堂上,处理家事自然是快刀斩乱麻,还酷爱严刑峻法,君不见那俩小丫头不过碎嘴几句,就被打烂了? 现在大家已经开始怀念当初管家的,温和厚道的三夫人了。 荣时对这点暗涌视若无睹,自打知道林鱼心血虚耗,需要仔细调养,他就打算两三年之内不让林鱼再操任何心。 他想让她安心睡眠,添餐加饭,修身养性,把亏损的气血调理回来……结果,她怎么还不回来! 天色暗沉,黑云密布,眼见是要下雨,荣时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命人备车,带上伞,去了云阳公主府。 林鱼很喜欢跟云阳公主呆在一起,主要是羡慕她从容潇洒的生活,这种自自在在而不为外物所累的状态,实在太让人眼馋了。 两人先看小红骑马舞剑,又品尝了进上的甜点,然后又听着音乐玩骰子,末了一点账,赢的人竟然是林鱼。 -- 第54页 “失敬失敬,倒是我忘了礼数。” 公主浑不在意:“你不来真的,我倒不尽兴,别人都不敢在我面前如此,所以我才喜欢夫人。我一个月三五十万银钱,便是天天输给你也使得。” 林鱼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末了果断把战利品都装进荷包。 公主嗤得一下笑了。 “你家荣大人一个月给你多少零花钱?” 林鱼失忆后总是要什么拿什么,府中也是予取予求,她还真没关心过自己的财务状况。 不过红烛念叨自己管家时的“丰功伟绩”时提到过一次,她一个月就有八两银子,八两够村户人花用一年了,但林鱼却总是不太够。盖因她管家时洁身自好一分不肯为自己多动,却又改不了怜贫惜弱的心,还要维护体面不肯露怯,所以手头总是相当紧巴。 “八两,好像是八两,京城中贵妇人应该都是差不多的。” 公主终于笑出声来,“傻子。” 也就林鱼这个实诚人会问啥说啥,平常的贵妇人都靠嫁妆撑着,才不用等零花钱。 “夫人以后常来陪我玩吧,玩的开心了,我一个月给你十两。” 林鱼双眼一亮,这样都行? 陪吃陪喝陪玩还有钱拿,这大公主果然是女菩萨! 林鱼可是准备和离回老家的,国公府什么生活水准,翠屏山又是什么状态?一想就是云泥之别。林鱼做不出贪拿国公府财产的事儿,但她也不愿苦了自己啊。现在若在公主这儿领个美差,那真是正瞌睡有人送枕头。 “来来来公主,继续玩起来!” 林鱼立即起了干劲儿。 添酒回灯重开宴,两人交杯换盏不亦乐乎,正在兴头上,下人来报,定国公府荣大人来了。 林鱼脊背一僵,公主却状若未闻,仿佛被琴师的妙曲吸引了注意力,琴声混合着窗外的雨声,清越悠远,林鱼有些紧张,却不敢打扰公主,只得默默坐着。 云阳公主寡居,公主府夜夜笙歌,注重名声的清流士子是不会与公主有私下交集的。荣时婉言谢绝了入客房的要求,只请夫人出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雨水愈发大了,荣时撑着伞站在雨中,靛青色的衣衫轻轻飞扬,他身姿挺拔,神情淡远,并无焦急之色,仿佛他只是寻常不过的观雨,但一边候着的公主府下人压力却很大。 “大人还请室内避雨。” “无妨,我等夫人出来便是。” 林鱼默默看着桌子旁边的梦甜香,那香已经烧完了,两刻钟,荣时已经等了两刻钟了。 林鱼心里有些不安……她素来都很准时很守信,不惯让人等待。现在她人还住在国公府,还在荣时手下熬人,她不想得罪他。 眼看着一曲音乐终于完毕,林鱼委婉表示自己该走了,外子在府外等着。 公主嘴角轻笑:“急什么,再陪本宫玩两盘就放你走。”又道:“我国公主府多的是精屋雅舍,奈何荣大人雅兴非浅,喜爱品味雨中幽微情愫,那就让他多品味一会儿吧。” 林鱼:…… 荣时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金花红裳,清丽丽的漂亮。林鱼脚步匆匆,脸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荣时轻轻笑了笑,把伞撑到她的头顶。 “夫妻恩爱”戏码,一如既往。 “荣大人这般惦记夫人,真是教人感动。” 公主竟然送了出来,金冠凤钗,华贵雍容,周身都是不可逼视的气度。她的视线隔着雨幕落在荣时身上,荣时弓腰行礼,礼数周全:“让公主见笑了。” 又道“内子自失忆后,便需静养,不宜多会客,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大人言重了。” 荣时携过林鱼的手,转身走人,一青一红两道身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公主默默站在原地看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才幽幽叹了口气。 “多般配的一对儿。” 身边下人感慨,公主凉凉的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荣时大概在雨里呆久了,身上都是水汽,手也有些发凉,林鱼被他拉着,心里觉得别扭——整得两人仿佛真得夫妻情深似的。 方才是在公主面前,她不好反对,这会儿离了公主视线,便想把手抽出来,结果荣时察觉到她的异动,抓得更紧了。 马车摇摇晃晃往国公府里回,荣时忽然问道:“玩的开心吗?” “是挺开心的,比国公府里开心。” 林鱼故意扎他心窝。 荣时不见受伤倒是有点疑惑:“玩什么了?” “骰子,牌九,马吊” 荣时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痛惜,仿佛自家琴棋书画培养出的高雅香花受到了低级趣味的污染。 林鱼现在走不脱又杠不动,所以在“乖顺”之下多了个爱好——在他发火的边缘左右横跳,看他端庄自持的面具出现龟裂。 所以她故意很得瑟的抖了抖钱袋。 “赢了好多。” 她昂着下巴,一双亮晶晶的猫眼看着荣时:“我请大人吃酒!” 荣时果断摇头:“什么赌博场上来得钱,我才不要。” “嘁!无趣。” “……” 到了国公府,荣时扶林鱼下车,一路把人送回萱玉堂,红烛赶紧叫人送姜汤过来。 林鱼爱惜身体,毫不犹豫的喝了一大碗,荣时不喜欢这味儿,只要一碗滚白水。 -- 第55页 林鱼看看窗外黑洞洞的天色,又看看低眉颔首,并无起身之意的荣时,林鱼心里咯噔一下。 “大人要在这萱玉堂过夜?” 想一想,她落水到现在也过小一年了,荣时从未与她交欢,也不见他身边有别的女人。也不怪林鱼多想,毕竟若是一般男人,只怕早就忍不住了。 荣时素来不好这事儿,今日也有点困乏,他本无此意,只是想在她身边静静的坐会儿,偏她一副试试探探,如临大敌的模样,倒又挑起他几分火气。 “怎么?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但林鱼不敢说得太直白,她脑子一转,和颜悦色的劝退:“我们现在的情形,爷也是清楚的,床笫之欢,那得两情相悦,水到渠成才好,现在咱们彼此离交心交情都还很远,做着也没什么趣儿。” 荣时挑眉:“夫人说了,我是个无趣的人,所以就偏爱做没趣儿的事。” “……” 林鱼默默看着荣时,黑亮的眼睛仿佛照到他心底,然后忽然欺身靠近,荣时下意识退开。 林鱼嗤得笑了,嘴上再厉害,身体本能反应骗不了人的。 她拍拍荣时胸口:“大人受累,回去洗洗睡吧。” 荣时:“……” 第28章 . 要求 试图讨好于她 林鱼今日兴致高, 做事也显得不羁,端庄姿态一把抹去,露出原本恣意的模样。 她看着面前清丽矜持的美人,忽然觉得荣时这厮暴殄天物, 好比一朵芳容绝代的香花, 明明该风情摇曳占尽春光, 他却将其束之高阁, 好好的真花被做成了假花。 林鱼看着怔住的荣时嗤得笑了,“假花。” 荣时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眼神,仿佛对方很了解自己一样,好似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在评判试卷。 那他荣时这张答卷及格了吗? 荣时捏住了林鱼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夫人什么意思?” “有色无香。” 刚才是没趣味, 现在是没味道,总之她林鱼现在挑剔的很,找乐子也不找他荣时。 荣时这次真恼了,反手一用力,把林鱼送到了床上,锦绣罗帐和红色裙摆同时扬起又落下。 正在他思考要不要先去沐浴的时候,就看到林鱼麻利的蹬掉绣鞋, 干脆往床上一摊,铺成一个饼饼。 “唉,来吧。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 不想跟人动手脚就得跟人动手动脚。” “……你这是跟云阳公主学的什么荤话!” 荣时瞬间失去镇定。他的脸上带着气恼的神情, 仿佛看到别人家坏小孩儿带坏了自家小白菜。 “这话不是跟公主学的, 公主怎会这般粗俗直白,但那种有意思的话,我还真学了不少。” 林鱼拿眼稍带着他:“大人想知道吗?我说给你听。” “心肝宝贝儿开心果, 你这件衣服下面穿得是什么?” “我不喜欢人太主动,多少有点不情不愿弄起来才有劲儿。” 荣时:“……” 他气急,干脆上前捂住林鱼的嘴。 “唔……” 林鱼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看着他,口鼻中的热气都洒在他掌心,那眼神仿佛有钩子,勾起他内心一直被压制的,遗忘的东西。荣时不期然心慌,热量从掌心传到手臂,半条胳膊都热起来。 当年在翠屏山下,林鱼也是用这种纯真到带点蒙昧的眼神看着他,坦荡到让人觉得自己被冒犯。 “荣荣,我们翠屏山下的女孩子只留生孩子的男人在家里住哦。” “荣荣,三个月过去了,换个人都该怀孕了。” 荣时惊慌失措,玉面飞红,当时他也是这样堵住她的嘴。 我得走了,他想,赶紧离开,再待下去要出乱子。 林鱼诧异的看着荣时,他不知怎么回事,玉白莹润的肤色上都是淡淡的红,眼神甚至有点怯生生的。她直勾勾的看着他,仿佛要透过这淡然的外表剖析他心底的秘密,然而荣时的手随即又往上,挡住了她的眼睛。 林鱼:“……” 昏黄的灯光下,荣时的心跳在加快,快到让他自己都觉得羞耻。他勉强稳住语调:“我说过,我会等夫人慢慢康复,我有这个耐心,你不必太害怕,也不必这样…” 兴风作浪。 荣时转身而去,脚步匆匆,一路赶回竹楼,才觉得脸上热度下降了些。 终究还是,落荒而逃啊。这不是男人一般情况下会有的反应。 林鱼心道看来他是真得不喜欢……难道当初他们两个之间,还真是她主动的甚至是强迫或半强迫的。难道那个艳丽诡异的噩梦竟然有几分真实? 林鱼慢悠悠的从床上坐起身体,就看到红烛笑眯眯的站在旁边,手里依然捧着那件如烟似雾的寝衣。 “三……三爷呢?” 红烛很纳闷,今天三爷可是主动去接夫人了啊,三年多了头一回!以后三爷和夫人的感情就不是装模作样的好,而是货真价实的好了。 希望三爷跟夫人快快鱼水相合,最好能赶紧生个小公子或者大小姐出来,这样太太就不会找着由头往萱玉堂送妾了。 林鱼:“你很喜欢这件寝衣吗?” 红烛点了点头,当然喜欢,夫人每次穿这件寝衣第二天心情就会很好。 夫人喜欢她就喜欢。 林鱼:“你既然喜欢就把它穿上。” -- 第56页 “啊?” “穿好了来床上陪我睡觉。” 红烛:“……” 荣时不是个喜欢被动的人,户部的事儿忙过一阵子,便开始寻找破局之法。他着实不愿意跟林鱼再僵持下去了。 奈何他实在没有什么讨女孩子欢心的经验,本人又很不屑找花花公子交流学习,思考三日也没发现比买首饰买点心更有用的法子。 至于为何不买衣服……那是因为他发现上次给林鱼送得几套绿裙子她一次都没穿过。 她最近好像偏爱红色,还有橘色? 啧,真是多变的爱好。 他逼着自己静下心来看书,奈何圣人之道只教人如何治国,平天下,倒不教人如何哄女人。他恹恹睡过去,又快速醒来,手里闲书又往后翻一页,倒是发现一则故事。 昔日有人称贾大夫者,样貌丑陋,却偏偏娶了个美妻。妻子十分不待见他,连话都懒得跟他讲,贾大夫随即带着夫人驾车去山野,拉弓射雉,一出手就是一只大野鸡,他夫人这才对他笑,跟他说话。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男子吸引女人,是要靠才能。” “是,我一定做个有才能的人,吸引很多女子,不负三叔教诲。” 荣时手一抖,书差点掉在地上,一回头就看到荣炼规规矩矩站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有一刻钟,三叔恰睡着,状似乏极,侄儿就没有请起。” 荣时轻轻掐掐眉心,他最近公事家事两头转,是有点操持很了,一逢休沐人松弛下来就容易困顿。 “我把这十天的功课都整理好带来了,您说要检查的。” 荣时接过去略微浏览一番,又提问两句,才算过关。荣炼松了口气,正准备告辞,荣时却忽然道:“你最近学射箭学的怎么样了?” “就才入门,弓上力气还是不够。” 荣时闻言点头道:“那好,我带你去射猎吧,打个野鸡或者兔子什么的。” 荣炼:…… 不是,我说我勉强入门,您老人家是没听懂?让我射野鸡我看你是为难我小朋友。 “嗯,带上你婶娘,我们一家人很久没有一起游玩了。” “太好了,您春天许诺带我出去玩儿,这都一直拖到秋天。” 荣时嗤笑一声,伸手抓他的头。 荣时并不习武,只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算精通。皇帝狩猎的时候,他随驾,往往也都斩获不错。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样貌丑陋所以只好通过射野鸡来哄林鱼开心,只是最近林鱼都不在家呆着,三天两头往外头跑,高乐不了。 他既然当初承诺了顺着她心意来,自然不会多加阻挠,所以他愿意带她出去逛逛。他亲自带她玩,总好过她跟奇怪的人混在一起做些让他不放心的事——哪怕他本身对游猎兴趣缺缺。 荣炼倒是兴致勃勃,自打婶婶落水失忆,三叔就忙得找不见人,他已经很久没带他出去玩了。 荣炼一大早就起床准备,穿上紧身的骑马服,头发团成小团子,脚上穿新缝制的马靴。等了约有两刻钟便看到小叔带着婶子从萱玉堂出来,正俯首在林鱼耳边说什么,神态是他从未见过温柔。 过分了啊——荣炼心想,好难得百忙之间抽出时间出趟门子竟然一次要哄两个人。 带着妇孺,荣时并不打算走得太远,他们去的地方是京郊一处山野,白水明田外,远色无尘垢。 他骑着马,林鱼和荣炼坐在马车里,荣炼很少出门,掀着车帘子不断向外向往。 “那是蝈蝈儿,那是蜻蜓。” “婶子婶子你看,那是斑鸠,《诗经》上说,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呀,这么厉害,都背到卫风了。” 荣时听到聊天,皱了皱眉,说什么诗不好,偏说这一句。 这诗劝女子不要沉迷于爱情,说女子沉迷于爱情不得解脱,男子沉迷于爱情尚得解脱。 荣时觉得这话有失偏颇,情天恨海销魂蚀骨,怎见得男子就能轻易挣脱了。 正思索,听到林鱼纠正荣炼:“那不是斑鸠是鹌鹑。斑鸠呆傻鹌鹑胆小,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都很好吃。” 林鱼伸手把他腰间的小松木弹弓摘下来,从旁边的盒子里取了一颗龙眼,瞄准了,用力一弹,噗的一声,那鹌鹑扑腾着翅膀从树上掉了下来。 “打中了!厉害!” 荣炼双眼放光:“我三叔就不行。” 荣时:…… 是,他不行,他没玩过弹弓,也不知道荣炼从哪儿弄的。倒是林鱼,捞个鱼打个山雀儿是她翠屏老家的传统艺能。 林鱼搁置了三年,手腕轻巧,准度还在,力度却不大够,那鹌鹑挣扎两下又飞起来。被说“不行”的荣时,立即抬手补了一箭。 “小炼,去把它捡回来。” “好嘞!” 荣炼欢快的跑过去,荣时心道失策了,渔猎是林鱼的长项,国公府里当了三年贵妇,他几乎忘了对方身上的野性。但是……马车在路边停下,荣时带林鱼走向田野,他把手中的弓箭递给她。 “试试吧,你喜欢这个。” 林鱼有点迷惑,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自从方才用弹弓射落鹌鹑,她的内心就有点躁动,血液仿佛在体内沸腾。 -- 第57页 林鱼瞄准了百步外一只野兔,那灰蒙蒙的皮毛在草窝里不甚显眼,林鱼却看得明明白白,她带上铁扳指用力拉弓弦,这弓却不知有多少石力气,她竟然拉不动。 荣时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弓弦被拉到满张。那种幽微的白檀味儿萦绕过来,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不算大的手掌却能几乎把她整个握住。林鱼有点不自在,她微微挣动了一下,却被荣时握的更紧。 “别闹,要惊动它了。” 荣时说着,忽然松手,箭矢离弦,野兔应声倒地,连挣扎都未挣扎一下。 荣炼不用提醒,又跑去捡。 林鱼脸上终于出现笑意,荣时松了口气,正要带她去别的地方走走,林鱼却忽然问道:“大人,如果我会简单的射猎,那我是不是也会骑马。” “没有,你骑的更多的是驴。” “怎么?你想试试骑马。” “嗯,我觉得我应该适当锻炼锻炼,成日闷在后宅,容易积郁。” 反正都是畜牲,想来也不难。 “好,我会安排的。” 荣时很高兴,林鱼终于向他提要求了。她愿意跟他沟通交流,不再封闭自己,这是好事。 是他盼了一年才盼来的。 他竟然有点喜不自胜。 林鱼想着,如果我能骑马,将来千里迢迢回翠屏山,就更容易了。 第29章 . 吸引 夫人总是这么出类拔萃 荣时表示自己会给她寻找合适的马和骑师, 但林鱼等不及了。她又不是那种姿态十足的老贵族,溜个鸟儿还得人专门提笼子。她让人从国公府的马厩里给她拉了一匹马,这马原本是拉车的,并不是专门的御马。但林鱼作为初学者就不在意那么多了。 这匹马并不很高大, 见到林鱼便低下头轻轻蹭她。 “好乖。” 林鱼轻轻抚摸它的鬃毛, 心里生出一股亲切感。 出于安全起见, 荣时不打算让她到郊外跑马, 她就骑着在国公府里溜两圈。国公府后院子足够大,平常要逛一逛都得坐步撵, 用来骑马溜达也足够了。 国公府后院的姑娘们大多没见过这副架势,纷纷跑出来围观,林鱼倒也不羞, 大大方方让大家看。 国公府的马质量上乘,哪怕不是专门的奔马,反应也很机敏,略微一点就会自己沿着路走,林鱼勒了勒缰绳注意到御马最重要的是臂力,不然就拉不住马头。没点强大的手臂肌肉,若是马儿暴冲或者转向, 她可能就被扔下去。 有了目标,林鱼就开始行动,荣炼最近学箭, 一直在练臂力, 林鱼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参与一下。 荣炼很高兴, 他又有“学伴儿”了。婶婶以前就是跟他一起背书学写字的,现在还跟他一起练力量,算得上文武兼修。 “婶婶, 你看,姿势应该这样才标准,你这样子肌肉容易疲惫,也容易拉伤。” 林鱼欣然改过来。 荣时下值回来,到后堂观看,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容。 一般的成年人很难接受跟小孩在一起学习,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荣时自忖无法做到这般坦然。林鱼却很淡定,她有种天然的美萃性情,让她屏蔽了外物纷扰,有种孩童似的随意而无邪的气质。 她跟荣炼的相处非常愉快,总是苍白的脸上也因为运动多了红晕,让她看上去鲜活而健康。 荣炼踮着脚给她擦汗,林鱼低头接受,笑容舒朗,眼见得心情很好。暖暖的日光照在二人身上,琥珀色的光晕里呈现出让人向往的生活图景。 如果能让我们有个孩子就好了……荣时这样想。 “过来喝点东西。”荣时对他们招招手。 荣炼欢快的跑过去:“冰糖菊花茶?” “嗯。” 荣时倒出两杯先递给林鱼,又递给荣炼。 “怎么样,会不会太甜了?” “没有,刚刚好。” 荣炼的回答很积极,荣时却只管看着林鱼,林鱼只得答道:“还行。” 其实味道还是偏淡,但刚出了太多汗,她也不是很想喝太甜的。 这个回答让荣时松了口气,他很少吃糖,今日沏壶茶,要放多少料还是问过红烛的。 “我再没见过如你这般聪慧而刻苦的人。” 林鱼笑而不语,安逸怠惰是人的本性,若非形势所迫谁又愿意一身才华。 当天晚上林鱼美美泡了个澡,终于拖着疲惫的躯体躺在了床上,她正准备休息,却见纱帐外,朦朦胧胧一道身影。 不好。林鱼心生警惕,她欲要起身,奈何刚松快下来的肌肉不听使唤,竟然未能动得了。 荣时撩开床帐在她身边坐下,手里拖着一瓶药膏。 “你今日动了太多力气,若是不用药物舒缓,只怕明天就起不来床了。” 林鱼有点僵硬,客客气气的道谢,又叫红烛进来,然而她连着叫了两声,却不见红烛人影,荣时却在床边坐下,自己伸手揭开她的袖子。 “我让她去叫热水了,过一会儿才回来。” 林鱼还要驳斥,荣时的手已经拿住了她的肩膀和大臂,清凉的药膏涂抹上去,林鱼顿时一个激灵,但随即就凉哇哇的,格外舒服。 “需要稍作按摩,让药效散开。”荣时看了她一眼,纤长的睫毛让他的眼神显得深情而温柔。然而他的手指随即用力按上林鱼的大臂穴位,林鱼顿时惊叫出声,那声线疼痛里带着颤抖的尾音。红烛刚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正要进门,脚下又停住。 -- 第58页 三爷和夫人……这是过上了?! “忍着些。” 荣时语音温柔,手下的动作却毫不留情,掌心里的皮肉柔软细腻,像是刚抽出来的新树枝条,让人担心太用力就要捏坏。 但林鱼从来都不是个娇气的女人,他知道她那看似瘦弱的肩头能扛着背篓走二十多里山路,这双看似弱质纤纤的手臂也能提着两大桶水健步如飞。 他看到了林鱼的神情,小妇人下颌线紧绷,眼见是咬紧牙关忍耐,那双娇媚的眼睛也泛出了水色,苍白的脸,漆黑的眼,柔弱却又不屈。 真是……异样的吸引力。 荣时低下头来,眼神变得迷恋,仿佛要在那光洁玉润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林鱼有点紧张,但她迅速平静了下来,反而生出些好奇。他能做到吗? 这个平常总是一副贞洁到要抱牌坊的人。 极近的距离,林鱼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然而肌肤相亲的刹那,荣时豁然惊醒,仿佛被火烫到似的,迅速撤离。 “嗤——” 林鱼不提防笑出声来,又赶紧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啊——” 措不及防的用力揉搓让林鱼终于叫出声来,尾音袅袅有点变调。 红烛在门外搓手,想进去又不敢,心里却感慨三爷可能真是忍久了,今夜竟然这般急躁。以前过夜,她还没听夫人叫的这么大声呢。 但是就那一声。 荣时看着白腻柔嫩的皮肤在自己的按摩下发红发热,脸上阴影消散了些,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笑道“你可以出声,不用忍着,我不会笑话你。” 当初在翠屏山下,林鱼给他换药治伤。 那草绿的草药捣碎了往创口上敷,一边敷一边唠叨:“哎呀,你看你嘴唇都白了。疼吗?疼就叫出来。” 样样周到却又毛手毛脚,做个艾灸,火灰烫出他身上好几处疤。 他很感谢林鱼的救助,她真好——如果她别老想着睡我就更好了。 那是荣时第二次不喜欢自己的天性敏感,第一次是他感觉到母亲厌烦自己的时候。 荣时的揉搓按摩足足进行了小半个时辰,林鱼瘫软在床上仿佛劫里逃生。等到红烛终于捧着热水进来,林鱼已经连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荣时慢条斯理的洗手,小半条胳膊被热水沁到发红。林鱼扭头看他,男人擦手擦了三遍,用了三条不同的棉巾子,那是被精细供养出的讲究。但自己与他两次出行,他在河里洗手,便随手撸了树叶子来擦,所以这人上限虽高下限也很低。 应该是翠屏山下寄住的时候被拉低的。 林鱼忽然道:“荣大人,想问你个事儿。” “夫人请讲,我知无不言。” 荣时很高兴,林鱼终于主动跟他聊天了。 然后他就听林鱼一本正经的问道:“君可也曾野地挖坑?” 荣时:“……早点睡觉。” 这个问题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往昔的所有温情旖旎的回忆在一瞬间被打破。荣时拂袖走人,竟然没再拿过夜来为难她。 红烛站在原地一脸茫然,这两位又怎么了。对了什么神奇的暗号吗? 林鱼手臂练出了力气,驾驭马匹也自信许多,再去云阳公主府,她没有坐车,而是选择了骑马。 贵妇人不宜抛头露面,她给自己戴了一顶圆圆的遮面纱帽,好看是挺好看,优雅飘逸,就是遮挡了视线妨碍了速度,让林鱼有点不耐烦。 云阳公主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好久不见啊夫人。” 又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夫人总是这么出类拔萃。” 林鱼不用人搀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公主今天想玩什么?咱们开始吧。” “这么积极?” “嗨,这不拿钱办事嘛。” 公主哑然失笑:“你跟荣大人说实话,他未必会亏待你,男子养家教妻原是应当。” 除非,你们一点都不亲厚,以至于你开不了这个口。公主心下斟酌,林鱼已然笑道:“我这是攒私房,可不能叫荣大人知道了。” “夫人若要钱办事,我可以支助。” “不用不用” 她决意离开,可不想在京城欠下什么人情,而且她生来不惯白吃白拿。 “您按月给我发“陪玩费用”,我这不就有借口来多找您几回了。” 公主忍俊不禁,“夫人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 卫云红依然在旁边陪坐,见了她就亲亲热热喊姐姐,短短时间不见,少年似乎又高壮了些。看来公主府伙食很不错。 席开美宴,丝竹管弦,酒过三巡,小红脸上出现醉意,念念叨叨的说林鱼曾经在翠屏山下骑驴,人家骑驴正着坐,她骑驴非得侧着坐,因为这样裙摆飘的比较好看,结果驴一尥蹶子就把她扔到草地里。她趴在草地上骂驴,声音响彻山梁,不骂够两柱香就停不下来。 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哦,就是你那荣大人就站在旁边看着:“骂够了?骂够了就起来喝水,驴都去喝水了,你还在地上。” 林鱼听得微愣:“他为什么不来扶我?” 小红抓了抓头,“可能觉得你趴地骂驴比较有趣?” 林鱼摇头,错了错了,他可能在心里碎碎念,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谁知道那是个什么品种的憨批。 -- 第59页 林鱼今日带了新做的栗子糕,公主尝了味道极好,直夸比御膳房的更有滋味。小红照例陪侍末座,公主赐饼给他,他一尝便道:“我们翠屏山的栗子要更甜一些,以后有机会了弄一些给公主尝尝。” 是吗?京城万物所集,无所不有,贵族所用更是样样俱佳。公主不信,笑问小红,“你是不是想家了,毕竟谁人不说家乡好。” 林鱼有点醺醺然,但还记得很用力的给小红使眼色,作为一个男宠,你应该回答此间乐不想家。然而小红没能领会,闷闷点头,我有点想翠屏山。 林鱼鬼使神差附和,“我也想翠屏山,所以我得攒钱。” 哎呦,有想法。公主微微眯眼,视线凉薄,她举杯敬勇士,漫不经心的表扬:“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第30章 . 蒙骗 赢了,但又没完全赢 林鱼学会骑马, 出门方便许多,去公主府愈发频繁。公主留心算着,笑道,“这一个月你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我这里, 你家荣大人会不高兴吗?” “他并不拦着我交朋友, 而且他最近又早出晚归, 哪怕不高兴, 也没机会跟我生气。” 公主想了想,也是, 到了年终户部要做盘点,他们天天忙到团团转。 荣时从户部出来,冷不防跟朱宇航打了个照面。说起来同为顾清和的弟子, 两人虽然不熟,也有同门之谊。荣时行礼,称呼他为师兄。 朱宇航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这让荣时有点意外,他爱慕顾揽月,顾老先生最终做主,把顾揽月许配给他,他应该高兴才是。 “荣大人, 久仰了。” 他看荣时身着从三品的赭红官服,当真是风姿毓秀,气度不凡, 语气酸酸的道:“荣大人豪门显贵前途无量, 难怪顾姑娘对你芳心可可。” 荣时很客气, 礼仪周全:“顾姑娘已与师兄约定红鸾,昨日种种不过昨日死,在下只恭喜师兄得偿所愿, 琴瑟得谐” “呵,得偿所愿?她哪里看得上我?” 荣时看他神气不对,猜测他与顾揽月说好的婚约出了变数。荣时多少有点意外,他知道顾揽月素来心比天高,但罔顾亡父遗命,实在是惊人之举。 不过顾大小姐也许继承了他父亲的叛逆执着也说不定,她可是欲上青天揽明月的,怎么会因为父亲安排好了就俯就平平无奇的朱宇航。 朱宇航还要再说什么,荣时又不欲与他在大街争执,当下一拱手,拂袖远去。 国公府仆从有序,草木蓊郁,萱玉堂庭阶寂寂,无人侯门。荣时眉头微蹙,这人又跑去哪里了?她最近出门还挺频繁。 红烛送茶过来,手腕微微发抖。她总觉得三爷仿佛不太高兴,可他又没有表现出来。荣时从不会肆意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只是平静的靠在圈椅上养神,红烛轻手轻脚的把茶盏放在桌子上,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哪有妻子在外面胡玩瞎闹,让丈夫白日黑夜的见不到人呢?红烛恐慌,怕林鱼被责怪,赶紧把小丫头叫过来,让她去跑腿叫人。 “不用催,让她玩够。” 屋里忽然传来荣时的声音,依然风清云淡,不辨喜怒,红烛却吓得脸都白了。上次三爷说这句话,是国公府查抄到有人开局赌牌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语气,可第二天那参赌的婆子管事就被活活断手,逐出国公府,扔去了庄子上。 夫人……我可怜的夫人。红烛急得汗都出来了。 林鱼直到快要霄禁才回来,醺醺然一身酒气,脚步踉踉跄跄,走起路来仿佛春风摆柳。 红烛赶紧上前搀扶,一边叫人拿水来洗脸,清口,一边焦急的呼唤林鱼。 “夫人,夫人,快醒醒,大人等着你呢。” 林鱼醉眼昏花,听得半懂半不懂,再抬头,看到一个青衣竹衫的美人,站在廊子下,屋梁上的灯,虚虚罩他一圈光,端的是堆冰砌雪,一身霜寒。 醉成这样,成何体统,荣时眉头微蹙,好似寒冷山巅一阵风吹乱了雪层。 林鱼歪歪头,歪斜几步走过去,三分醉态演绎出七分痴迷,她不怕他,冲着他打量,好奇又纯良,像山野中的鹿。 荣时微微抿唇,当年他们在翠屏山下,林鱼多有这样的眼神,她用这种新奇又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带着试探和觊觎的色彩。 荣时不由得心生不安,那火花似的瞳仁落在肌肤上便好似一颗小火星,他的一身雪寒便瞬间变成了柔软的缎,急匆匆燃烧起来。 他甚至有些局促,自己倒先把视线从林鱼身上收了回来。 “带夫人去洗漱!让厨房送醒酒汤过来。”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荣时的语气依然压的平稳,红烛暗自佩服三爷养性的功夫,明明心里的不满都要变成热水滚出来了,脸上还依然绷得住。 荣时没有理会她们,只是在林鱼欲要倾倒的时候伸手把住,将人拖回屋里。林鱼失忆后并不听话,醉酒后尤甚,她不肯乖乖跟荣时进屋,反同他拉拉扯扯,抓住他宽大的袖子,把头往里面一探:“你藏的什么,这么香。” 荣时吃了一惊,半边身子都僵住,“别钻!” 是户部点的百合香,公屋狭窄,最近来往人多,为了除味儿,那百合香撒了一大把又一大把。荣时不喜欢那味儿,就把自己惯用的白檀香袋儿放在了袖子里。这香原本是林鱼调制的——她以为他喜欢。其实他原本无可无不可,但现在用习惯了就觉得别的味道各种不对。林鱼也浸着这味道浸了三年,脑子记忆没了,身体却还记得。 -- 第60页 “没有香味儿。” 荣时夹着人把她拖回屋里,中途手一抖,差点把人扔掉,是这醉鬼,轻轻啃他手腕。 林鱼被他大袖子遮着头脸,迷迷糊糊看到一节小臂,白皙疏瘦,仿佛一根甘蔗,清冷冷香味儿萦绕,啃一口就能流出糖水。 她一口下去,荣时身子酥了一半,脸上阵红阵青。“你,不许这样……坐好。” 他原本准备了好多话要跟林鱼说,结果人醉成这样,根本无法沟通,他不得不憋回去,这会儿正堵的难受,手下便加重了力度,将人手臂一折,牢牢压在床上。 林鱼挣扎两次挣不动,就开始闹人,身子扭曲,脑袋往他怀里撞,荣时不理,她又开始嘤嘤的哭,好像自己受了很大委屈。 荣时只得把人松开,等热水送进来,他把人打发出去,自己拿帕子绞了水,给林鱼擦净手脸,湿毛巾擦一遍,干毛巾又擦一遍。 他那双握笔掌官印的手,做起这些事来却非常熟练。 当初大哥去世嫂子离家,荣炼幼小,日夜闹着要阿母,下人们拿不住,秦氏又终日哭泣柔弱不能自理。荣时没办法,又心疼侄儿,只得自己带着他,哄吃哄睡,照料周全。后来顾清和生病卧床,顾揽月女儿家毕竟不方便,也是他陪护时候多些。 所以算得上经验丰富。 “别动,别动,很快就好了。” 荣时把林鱼的领口松开,让她呼吸顺畅一些,又把她鞋袜脱掉,降低燥热。她两只白生生的脚在床上踢来蹬去,活像水里头两条小鱼。 荣时坐在榻边默默看着,过了良久,才轻轻叹气,林鱼在国公府里规行矩步呆了三年,他都快忘了这人原本是恣意活泼的性子。 翠屏山里,上树下河,纵酒放歌。 荣时轻轻掐了掐眉心,但这种行为何止是活泼,简直有些胡闹。他接过热水,把林鱼扶起来,“喝一点,等会儿会口干。” 喂了半碗热茶,又喂醒酒汤。荣时一边哄人喝汤,一边感慨,“合府人都知道我不贪杯,从不吃醉,这样一闹,改明儿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外头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 丢死个人。 林鱼在他怀里躺的舒服,眯着眼笑,笑得眼睛都眯成月牙。 “笑什么,你这种行为很恶劣。公主府里奢淫之风泛滥,喝酒就必然要耍牌赌钱,更甚者欢场做乐,不知自爱。” 荣时板着脸训话:“哪家贵妇像你这般天天不着家,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你即便不注意名声也该注意一下身体,大夫说了,你得静养,平心静气,约束行检才是道理,每天游东走西,醉酒贪玩,不知保养,你什么时候才能好?” 林鱼躺在他怀里摇头晃脑,完全不像听进去了,荣时觉得跟醉鬼讲道理的自己简直有病。他把林鱼推回床上,让她躺平。 “你且睡吧,我明天再与你讲话” 荣时起身欲走,却被林鱼一把扯住袖子又拽了回来。醉酒的人不知控制力度,这会儿这膀子力气颇为可观。荣时冷不防又被扯回来坐下,心里感慨她这段时间臂力没白练,又恢复到乡下一人拿住一头驴的水准。 难道她希望我留下来陪她吗?荣时看着那揪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神情变得温软。也好,醉酒的人只怕夜里睡不安稳,所幸他觉轻,可以留下来守夜。 林鱼有点意外,荣时竟然真得被骗过了—— 她是吃了酒,但并没有醉到这种神智昏昏的程度。她的脑子依然清醒,迈步下车,回到萱玉堂门口,她就注意到气氛不对。荣时怕是来者不善,她知道自己最近的行为对庄肃谨严的国公府来说堪称过火。他今日好容易抽出时间八成是要来说“我忍你很久了”。 林鱼并不愿意让自己吃亏,更不想挨教训,所以她赌一把,赌荣时看不出来自己是在装醉。 他矜傲而自持,绝对不会与醉鬼计较。 而发脾气这种事,众所周知,发火需及时,一旦隔了夜,就没那个劲头儿了。 她对装醉成功的概率很有把握,因为三年分居,荣时并不真正了解她,而她总是在他面前扎着架子保持端庄,也从未在他面前醉过。 荣时果然没看出来。 她赌赢了,但又没完全赢。 林鱼看着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男人——她发挥过头了,早知道不拉最后那一下的。林鱼的视线落在荣时那玉带紧束的窄腰上,我现在踹他一脚还来得及吗? 第31章 . 走婚 与她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远了 荣时一大早就要去户部当值, 而林鱼宿醉未醒,他到底没忍心扰她,等到他终于找到机会跟林鱼好好谈谈,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 批评谈话具有时效性, 当场发作效果最佳, 隔久了再聊就没劲儿了。这个道理荣时当然知道, 可林鱼有心躲避, 他能找到机会已经很不容易。 荣时素来谨慎,很少把话说死, 最近对林鱼束手无策,只得直话直说。 “云阳公主未必可信。” “有些人会在你的身边,以朋友的身份出现, 但她未必真把你当朋友。当你与对方相处很愉快的时候,有两种可能,一则你们真是天造地设一见如故,二则,对方的段数高你太多,她的阅历智慧手腕足以把你带入她的节奏,还让你甘之如饴。” 林鱼凑着下巴, 圆圆的猫瞳里带着挑衅的冷光:“合着三爷的意思是我被哄了。” -- 第61页 “……罢了,我现在说什么你都未必听得进。只是云阳公主绝非平庸宗室女,她城府深, 心思重, 几乎不会与人投契。你与她在一起, 还是要多当心。” 林鱼心道哄便哄吧,她可实在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云阳公主觊觎的东西。况且,她确实挺喜欢云阳公主的, 如果她真看上自己什么,那自己愿主动送给她,也未可知啊。 不过想归想,她知道京城水深,自己玩不过那帮大人物,所以荣时的提点她还是听进去了,就借口身上不爽利,老老实实在家呆了不少天。 冬月初三是皇后的千秋节,命妇都要进宫朝贺。 林鱼既然深受皇后喜爱,这场合自然不能缺席,听说皇后信佛,她特意手绣一份佛经幡孝敬皇后。 皇后击节称赞,夸林鱼的绣品自然流畅,行云流水。林鱼笑容谦逊,默默后退,云阳公主悄悄拉她一把:“夫人最近没来我这儿,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没有没有”林鱼赶紧摇头:“我就是身上懒懒的,没什么精神。” “有了?” “不不不” 有个什么呀,她空了多久了。 公主好似松了口气。“那就好。” “嗯?” “若真有孕你就不好随意出门子了。” 皇家子女进殿贺寿,林鱼有意识回避这份热闹,独自站在沉香亭外。 云阳公主手里拉着一个男童,亲昵非常。林鱼听说那是永王,是皇后的的嫡子。当年皇后连续两个男孩儿都没养活,生云阳的时候又伤了身体,太医说基本没有再育的可能,谁知道多年后又生了这个男孩儿。大家都说是皇后仁慈感动苍天赐下麟儿。 不过太子是早早定下了,记在皇后名下,认了嫡子,培养了很多年,如今早已成人,别居东宫。现在皇帝身体病弱,太子已逐步在参与朝政。 林鱼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位龙章凤姿的储君被人簇拥着走在青石甬道上,众星拱月,器宇非凡。 ……等等,旁边那个女子怎么有点眼熟。 那不是顾揽月吗?林鱼心里咯噔一下,顾揽月现在身处孝期,应该不能参与宴会才对。 这顾姑娘穿一身素色布衣,头上略戴两支银簪,风姿楚楚。她独自站在墙角处,孤芳自赏,把引人注目又不自己张扬的尺度把握的非常好,大眼一看就惹人怜惜。 顾揽月在殿门外止步,太子自己去参拜皇后。林鱼不打算与她照面,索性带着红烛提前走人。 宫门外,她见到了云阳公主的车架,卫云红穿着簇新的护卫衣服站在马车边,见了林鱼遥遥行礼。 林鱼信步走了过去。“我刚遇见公主,见公主脸上有些郁郁,她急着去参拜我就没有多问,难道公主最近遇到不舒心的事情了吗?” 小红想了一想,这事儿应该不算什么秘密,京城不少人都知道,只是林鱼不爱交际所以才不知情。 “皇后和陛下想让公主再嫁,公主不大情愿,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办法拒绝。” 林鱼有点意外:“我以为公主天之骄女样样顺心,原来也会被逼婚。” 小红看看四下无人,凑近了林鱼小声道:“皇上要公主再嫁魏国公府的六孙,魏国公府人丁众多,规矩大,皇上又要拉拢,公主势必无法摆皇家的体面,若真嫁过去要对国公府尽媳妇之责。” 说到这儿,林鱼就明白了,什么叫尽媳妇之责,那是要孝敬公婆,团结妯娌,友爱姑侄,生儿育女,每天晨昏定省,操心人口家计,起早贪黑周旋人际关系,拼死拼活怀孕生子然后……父母是男人的,孩子是男人的,家业也是男人的,哦,自己熬心熬力,换得一个“贤惠”的虚名。 听起来就很傻。 公主未必有这么惨,但大多数媳妇都这么惨。她们没嫁人的时候就好好的,嫁了人就注定为男人和男人的家庭服务一生。 林鱼不禁又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不成婚,这些烦恼就不存在嘛。可女人总是要成婚的,连公主都无法幸免。 公主大约真得挺心烦,心烦到身边一众可爱的小宠都无法安抚,所以林鱼没有去主动找她,她竟然来主动找了林鱼。 国公府匆忙接驾,上上下下的人跪了一地。公主倒是没什么虚架子,她只带了二三十随从,卫云红作为护卫陪同。 “见过公主。” “夫人请起,你我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公主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我原本是来找你乐的,你若如此拘泥,我可就不乐了。” 林鱼想了一想,还是问道:“公主若是嫁人了,我们是不是就不能这样玩耍了。” 那我还能赚十两银子的零花钱吗? 公主点头:“不仅不能跟你这般没日夜的玩耍,也不能跟小红他们快乐了。我是皇室女儿,代表皇家脸面,纵然不会有人敢管我,我却不得不自己约束自己。” 林鱼眨了眨眼,也就是说身边这群小可爱也都得散了。没丈夫的时候可以风流,有了丈夫就得守妇道。啧,那真得不如不要丈夫哎。 公主酒量不错,但连着喝了半坛子,人也出现了醉意。“我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深宫中长在母后身边的那些年,等到十三岁开始说亲,嗯,父皇把我嫁给了一个无能无用的男人,因为他要拉拢的门阀家主只有那一个病秧子后代。” -- 第62页 她托着腮帮,醉眼惺忪,“婚姻什么的,嘴上说的都是情义,心里算的都是利益。” 林鱼酒意熏然,朦胧间觉得这话好熟悉,仿佛听谁说过。 两个女人在戚戚哀哀,卫云红却忽然语出惊人,“京城可真奇怪,女孩子一长大就嫁到别人家去了,我们翠屏山那里就不这样。我们都不用结婚,我们是走婚的。” 嗯?走婚?什么走婚,林鱼顿时来了精神,公主也好奇的瞪大了眼睛。 “我们翠屏山的女孩子不用嫁人的,男孩子也不娶女人,大家都是跟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族呆一辈子,死也死在自己家里。” 公主显然不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是什么无稽之谈。” “是真的!我们都不结婚的。” “那要是有喜欢的人怎么样呢?” “那就相好呀,生下孩子就留在家里抚养,舅舅姨姨们一起带。如果想继续相好,那就多好几次,如果厌烦了,大家自己换人就是。” “所以,你们的夫妻不在一起生活,你们的孩子也没有父亲。”公主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样不好。这,这,这成何体统。” 卫云红茫然得看着林鱼:“不好吗?我们素来如此啊。我们翠屏山的体统就是这样啊。” 公主站起来团团转了两圈,忽然道:“无媒无聘,那叫野合,这不合礼法。大家一辈子跟母亲兄弟生活在一起,不走入别人的家庭,那也不通……两个家族联姻本身就是一种合作,优势互补,那可是有莫大好处的。” “小红,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也不要再叫人知道,大家会觉得你大放厥词,用奇谈怪论哗众取宠,把你抓起来打死。” 卫云红吓得够呛,赶紧跪下来请罪。 林鱼明面不反驳公主,内心却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我生活的翠屏山是这个样子的。难怪她一直觉得自己跟着深宅大院夫妻之礼格格不入,原来我从根子里就不必当别人妻子。 对啊!我本来就是只要做林鱼自己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背负“妻子”这个包袱呀。多一重身份就多一重责任,多一重责任就多一重劳累。 可怜林鱼到现在都没感觉到当人妻子的好,只感受到了当人妻子的坏。所以甩掉这个包袱的念头空前强烈起来。 “夫人,夫人?!回神了。”云阳公主的神色有点复杂:“你该不会把这些话听进去了吧?我中原光大教化,有些礼法还未福泽到偏远地区,有些殊俗异韵存在是正常的。但新奇风俗听听就罢了,这些东西本身都不够堂皇正大,上不得台面。” 公主这样想,荣时应该也是这样想的,这些受了礼仪教化有了伦理秩序约束的人们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林鱼哑然失笑,心思已经飞回了翠屏山下。她可以不必守着繁琐的礼仪终日呆在院子里,她也不必守着一个男人战战兢兢,也不用面对苛刻的婆母刁钻的妯娌。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呀,有相好的人,便与他相好,生下孩子也是我自己的。 “臣荣时,见过公主。” 林鱼正想入非非,却被忽然归来的荣时打断。 荣时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似乎若有若无的看了卫云红一眼,眼神颇有些冷意。 “荣大人与父皇汇报户部度支,这么快就结束了?” “嗯,不知公主忽然驾临,府中没做准备,倒是慢待公主了。” 公主抿唇微笑,展现出林鱼从未见过的端庄娴雅。“有尊夫人在,就不算慢待。”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 荣时到底没多说什么。 他不懂声色的打量,席上果品茶点丰盛,但几乎没有动,也没见有骰子叶子牌这类玩意儿,桌案边留着一个花签桶,但花签也并未扯出。但两个女人的神情却都不太对——她们到底说了什么? 荣时不太喜欢林鱼跟云阳公主混在一起,除了云阳公主本身心思深沉名誉不佳外还因为林鱼每多见云阳公主一次,对他的距离都多一分。 他好容易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一两分,而林鱼跟云阳公主一照面,就能拉大一尺——而今天,看着林鱼那神思不属的表情和空前淡薄的眼神,他觉得这距离至少拉大了一丈。 第32章 . 顾忌 她竟然给他端茶 荣时觉得林鱼最近有点异常, 他心里起疑,却又抓不到证据,贸然发问又恐惹到她,而林鱼敷衍他也越来越熟练, 她越来越会装乖, 甚至还能同他说说笑笑。 但荣时能清晰的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沟壑, 然而他勤勤恳恳的填土想铺平, 却经不住云阳公主来一趟带一阵风吹得啥都不剩。偏偏云阳公主要来他还拦不住……只能寄希望于云阳公主早日改嫁。 “臣先送薄礼一份,预祝公主再婚之喜。” 云阳公主看着那一块无暇白璧轻轻笑道:“昆冈好玉?荣大人倒是舍得。看来您真得很希望本宫尽快嫁给别人啊。” “男婚女嫁世俗人情, 谁都躲不过。” 这话倒是真心的。 他当初也不是没反抗过,最终还是随波逐流。皇室公主,众目所窥, 更无法例外。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要懂和光同尘。 云阳公主抚摸着玉璧没有说话。但从那天以后,她来国公府愈发勤了,荣时这一举动完全起了反效果。 荣时心里泛出淡淡的恼怒,以前林鱼与云阳公主不过是泛泛之交,现在林鱼失了忆,她们倒好的跟同一个人一样了。 -- 第63页 荣时现在为讨林鱼欢心而倍感苦恼, 一般的点心首饰不足以打动芳心,平常的嘘寒问暖她都油盐不进。他私下纠结几回终究还是做不出陪她喝酒打牌的事。一筹莫展之际,脑子一转又想到了当初翠屏山下, 她的心肝宝贝儿——她最爱的驴。 林鱼没有母亲, 也没有兄弟姊妹, 势单力孤就会被欺负,她住在翠屏山的最外围,陪伴她的是一头驴。 那头驴后来被卖了……为了跟他进京。 荣时沉吟, 难道我送她一头驴吗? 多少有点离谱。 她最近爱上了骑马,送她一匹骏马倒还使得。 要寻到一匹神骏又趁手的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正的一级神骏都会进贡给皇家马场或者送去军营,一般马场中的马大多驽钝不堪,只能做畜力使用。他来回寻觅几回,都没找到合适的,倒是把马场经纪为难的不行。 “又要高大威猛,又担心不好驾驭,又要足力雄健,又担心马会暴冲,又要聪明机敏,还想它温顺亲人,爷,这好马都是有脾气的。” 荣时也觉得自己有点要求稍多。 “你只管放手去找,若有合适的,我必然重金感谢。” “这不是钱的问题,爷,你当我不想赚钱吗?如果我能,我可以自己为你生一匹马出来,保证每一根毛发都合你心意。” 荣时终于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 “罢了,慢慢找吧,也不急于一时。” 这一找就找到了第二年春天,马经纪说自己特意为他配了一匹,生下来先验货,绝对符合心意。 荣时的马迟迟不到位,云阳公主与林鱼的感情倒是日益升温,她们或讲闲话,或听小曲儿,或吃零嘴儿或做针线,竟然真如亲姐妹一般。 国公府下人一开始还罕异,后来接驾就接习惯了,对公主与夫人你与我簪花,我与你画眉的行为见怪不怪。 某天公主新得了一副叶子牌,来跟林鱼一起玩,林鱼没有多想,便叫人在花厅摆了一张桌子,叫了下人过来服侍好公主。 “你看着花样,这纹路,整个京城都没有比这副更精致的牌具了。” 林鱼对这个本就不太通,自然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两人玩笑一通,一局终了,公主起身更衣,恰好荣炼刚做完功课从书房出来,于是便招招手:“小孩儿,过来。” “给公主请安” 荣炼被教养的很好,外人面前素来礼数周全,公主见而欣喜,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状元及第的金牌子给他,笑道“你来替我摸牌,”她摸摸小孩儿的脑袋:“小心你三婶儿,可别让她趁我不在,偷看我的牌。”又道“这几个花生可不许吃,这是彩头。” “彩头?” “就是战利品,赢家的赏赐。” 国公府不许开牌局,更不许参赌,林鱼特意哄着公主把银钱换成了花生。她承诺了,公主赢得花生足够多,她就给她做花生酥。 荣炼原是不会,但林鱼做什么,他照做就是了。 “可以啊,这娃娃真聪明。”公主摸摸荣炼的头:“头次摸牌就能弄懂套路,来来来,一起玩几局,小红你也来,咱们玩把大的。” 荣时步入庭院,看到这一幕,脸色肉眼可见的阴冷下来。 荣炼自记事起,就不曾见过三叔如此阴郁的脸色,好似冬日马上要落雪的云层,那眼神里好像溶了冰渣,抬眼看人,就是一道霜线。 “公主。” 他还能维持一个谦和的臣子该有的恭敬姿态,但周身压抑的怒气几乎形成了实质。 荣炼麻利的放下牌走到他身边,荣时的视线落在林鱼脸上,这个小妇人终于丰腴了些,脸上有了鲜活的笑意,她如同当年在翠屏山下时一般,健康而活泼。 但她却让他觉得陌生…… 荣时收敛了情绪,拱拱手:“二位,玩好。” 荣炼跟在荣时身后,默默的往前走,他下意识的想跟林鱼求助,却又不敢。在他的印象里,三叔是个严厉又温和的人,并不曾对他发过火。 云阳公主看着那一大一小离去,凑着下巴问林鱼:“你家大人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林鱼勉强笑了笑:“荣炼怕是要挨打了。” “就这?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公主浑不在意,林鱼笑不出来。 荣炼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父亲的牌位,香烟缭绕,堂阔宇深,这里比外边冷,站一会儿手脚冰冷。 “跪下。” 荣炼膝盖跪下,行动间口袋的花生掉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赢得,彩头。” 荣时的脸色几乎铁青了。 荣炼主动把手举了起来,他看到了荣时手中的戒尺,知道自己要被打了。 “啪!” “啪!” “啪!” 幼嫩的手掌随即红肿一片。 荣炼没有哭,他的小脸皱成了一团。荣时对自己带大的孩子颇为了解,当即问道:“你不服?” “公主叫我过去的,三婶也在那里。怎么她们可以,我就不可以。” 回答他的是更用力的抽打。 荣炼初时还忍着,后来终于哭喊出来,哭着叫爹爹喊阿母。 荣时手一软,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他并不擅长哄人,只看荣炼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够了又自己停下。 -- 第64页 “一件事情该不该做,原是要自己判断,与人无关。有些事情就是别人能做,我们不能做的……” “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长房嫡子,很快就是国公府世子,未来的荣氏当家,国公府百年传承早晚靠你担着。你明确自己不能做什么,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样重要。” 荣炼有些惊讶,国公府嫡系孱弱,旁支却有不少,一些私下的传闻他不是没听过。比如“国公府迟早落三房手里” “别看现在当儿子养,等三爷真有了自己的儿子,你再看荣炼能过上什么日子” 大家族的孩子都早熟,荣炼也不例外,荣时忽然交底,把他吓了一跳。“小叔?” “你的父亲,最是洁身自好,勤勉务实,他是朝廷甲榜的进士,当初蒙冤下狱,受尽酷刑也不曾低头,而你连拒绝公主和婶娘都做不到。” “寻找快乐,想吃甜头是人的本能,但酒色财气人之四害,要警惕别人引着你往下流走,为了短效的满足感,损害了原本坚韧自律的品行” “今日之事虽小,但毫末不掇,将成斧柯,你自己想想。” 荣时垂眸看他,气恼之余还有些酸涩:“你若真是我儿子,我就不心疼,干脆打死了。” 他把戒尺抄进手里,推门而去。 花厅里,公主和林鱼正相对而坐,气氛难得有点凝重。林鱼有点疑惑,她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公主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皇朝优待文士,尤其荣大人这种名声显赫的,他们发作起来我父皇都要礼让三分” 林鱼默默抠手绢,所以我们这对儿难姐难妹就坐在这儿默默等批评吗? 要不……“公主,我拖着他,您先撤?” “那可不行,若不当面让他发作完,事后找个名头向父皇奏一本,那我就真麻烦了。” 林鱼:“……” 不知道为何,林鱼发现公主并不觉得难堪,反而有点,期待? 啧,你们贵人的爱好我不是很懂。 公主显然并不把今日之事放在眼里,她轻轻拨弄着茶盏,“夫人发现没有,你家大人发怒的时候,要比平常温文无害的时候更好看。” 林鱼哑然。她当然知道。温文无害是假的,易怒易燥才是本来面目。真人当然比面具人好看。 林鱼看着公主头次感到可畏——这就是高高在上的权势的力量,在大人物眼里,你的喜怒不过是戏剧,可供欣赏。她愿意陪你表演就是纡尊降贵。 而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才不会在乎。 但是云阳公主失望了。 荣时并没有发怒,那一瞬间的情绪爆发又被他很好的收敛了起来。他看了林鱼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林鱼发现他在顾忌自己。 因为顾忌,他选择克制。 “微臣十分感激公主对臣妇的偏爱,只是凡事有度过犹不及,公主与臣妇来往过密,反而会将她置于不利。” “深恩难报,情满则伤,君臣之分在上,这份情谊,您可以收放自如,臣妇则会诚惶诚恐。还请公主,略收爱宠。” 林鱼讶然。 荣时竟然不说带孩子赌牌的事,反而直接请公主与她保持距离。这可算是釜底抽薪了。 她大概明白荣时的意思,他说两人身份地位悬殊,这样的交往本身很难平等。你好我好时,看不出什么,将来稍有变数,受伤的都只会是林鱼。 公主没有讲话,神色晦暗不明。 林鱼心想公主犯了错误——不能给荣时开口讲道理的机会。看,他能把离间我们的话,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林鱼有点不忍心了。 当一个口才很好的人发言的时候,怎样才能自然又不失礼貌的打断呢?只要假装弯腰捡东西,再起身,就可以顺其自然的引开话题了。 这样想着林鱼故意碰掉了茶杯,那茶杯咕噜噜滚了一圈,竟然没有碎,林鱼随手捡起来,倒了杯茶给荣时。 荣时:“……” 失忆这么久了,她头次给他沏茶,竟然是在这种场合。荣时侧头看她一眼,没说完的话硬是噎了回去,他冷静而客气的对云阳公主道:“臣先送您回府?” 公主:怎么忽然就变得客气了。 第33章 . 刺杀 一时间万千哀冷涌上心头 云阳公主轻车简从, 护卫二人,仆从二十,荣时微微皱眉,虽说如今海内清平, 但这仪仗着实有点简薄了。 林鱼跟着荣时一起送出去, 她的视线不由得落在卫云红身上。 少年人长得快, 他似乎又高大了些, 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两人差不多高, 而现在他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了,而且宽肩窄腰,结实而又健壮, 公主特意请了武师来请他学武,现在功夫很不错。 公主说这比直接寻找功夫过人的男宠更有乐趣。 林鱼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等她日后回到翠屏山,也找一个俊俏乖巧的儿郎,教他读书识字弹琴作画,享受这不一般的乐趣。 “你在看什么?” 荣时低声发问。 林鱼回神,当即小声答:“看…公主啊。” 看得是公主身边的俊郎护卫吧。 荣时视线微低, 不是他的错觉,林鱼对这个叫卫云红侍卫真的很有好感。初次见面就印象很好的那种——难道单纯是因为老乡? 不,如果这老乡是个老头或者老太太, 她也不会这般好说话。想到这位妻子素来“见色心喜”, 他眼神微暗, 沉声道:“夫人且留步,我来送客便是。” -- 第65页 林鱼:“……” 荣时要将公主带出大花厅,再到二门外登车, 他示意国公府下人先去开道,随后再送公主起驾。 林鱼依然跟在旁边。 她就不听话!她又不傻,荣时现在正火头上,送走了公主,接下来就是她,难道她要站直身体像荣炼一样挨数落?当然不。她得去公主府先避避,等荣时气消了再回来。荣炼小可怜无辜被牵连,她心里亦觉不妥,等回来再弥补。 她笑盈盈的说:“我陪夫君一起送嘛,我对公主殿下相当依依不舍。” 荣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子显出探究和迷惑,忽然这么乖巧,肯定居心不良。只怕到时候往门口一站,她就开始跟公主执手相看泪眼,大庭广众之下,他又不能把人拖回来,到时候人再往公主车架里一钻,万事休矣。 “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林鱼双眸亮亮,笑容甜甜:“夫君” 荣时伸手把她推回房内,“红烛,关门,伺候夫人用药。薄荷冰片苏合香,给她醒醒脑。” 林鱼:“……” 荣时:见鬼,她没失忆的时候都不这么叫他。 公主忽然回头道:“荣大人与林夫人感情真好,体贴敬护让人羡慕。” “她是我的妻子,我敬她护她理所应当。”荣时拱手:“公主福缘深厚,必得贵婿,实在不用羡慕旁人。” 公主笑笑不说话。 荣时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微冷,感情好吗,过去三年,是她一厢情愿,到了现在,是他一心追逐。难道他们的演技真就这么好,大家都被骗过了? 方才,他发现林鱼看卫云红的眼神有些奇特,亮晶晶的,带着些期待和向往,那是他分说不清却本能抗拒的东西。 公主的男宠,有什么好向往的?难道你着力奉承公主,她就会把自己的男宠送你玩了?唉,依着云阳公主的作风她还真干得出这种事。就像官场上某些男人会给同僚或下级送歌舞伎一样。 真是……糟糕透顶! 说来也怪,京城里是有名副其实的才女的,比如书画双绝的李夫人,围棋女国手魏夫人,玉手银筝栾小姐,怎么她不与这些人相交,偏与云阳公主厮混呢。 皇上立太子定国本,偏偏十几年后又得了嫡子,他对皇后和嫡子有了补偿心思,再加上对当年强迫公主下嫁病驸马心怀愧疚,日复一日的纵容补偿,让永王和公主荣宠日隆。 荣时曾毫不客气的规谏皇上,小心宠出一个“共叔段”,结果因为“离间天家骨肉”,倒挨了一顿训斥。 他心思沉重,面上却一点不显,对着云阳公主的车架躬身拜别。 国公府宏阔巍峨,压了大半条街,这个时间日落昏黄,霞光混浊,街道上不见半个人影。荣时定了定神,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长青,你带上国公府的护院,赶上公主的车架,等公主平安到府了再……”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方一声马嘶,荣时神情一凛:“快去叫人!” “公主小心!” 云阳公主从马车中跌落出来,人还未站稳就被卫云红挡在怀里,只听到两道劲风“刷”地飞过。卫云红的胳膊上已被捎了一下,顿时红了一道。公主瞳孔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受伤了。” “护驾!” 荣时反应素来迅捷,他不知何时已侧步站在他们身前,抬眼看向羽箭飞来的方向,“撤回国公府去。” 一般的仆从见到这阵势都吓得站立不稳,只有卫云红一把将公主塞回了马车里,长青叫来的护院在最外围,一众人缓缓往国公府退。 荣时神色凝重,公主刚离开国公府就遇刺,若追究起来,只怕荣家多惹是非。这些人,不仅要谋杀公主,还想把国公府拖进干系。 公主倒也罢了,她本是呼风唤雨之人,素来在是非中。但他荣时何时得罪过人?还是跟云阳公主共同的敌人。 幸好,幸好他刚才不曾对公主疾言厉色,否则到时候御前对质,就变成“公主在国公府挨了荣大人呵斥出了国公府门又遇刺杀。” “……公主从未受过如此委屈,羞气之下不曾整理仪仗,无心整装戒备,不然后果也不至于如此严重。” 荣时脑海里千万念头一翻而过,行动上却并未耽误半点,他带着卫队往国公府退回。此刻绝对不能让公主出事,不然他就真得洗不清了。 然而,不等他们退走,又有暗箭射来,破空之声刺耳无比,惊得人面上无光,街尾还有一队蒙面人手持刀具忽然出现。 荣时心思电转,忽然冲进马车,一把将公主扯出来,驾到马上,冲了出去,公主那大红金凤斗篷在寒风中格外显眼。 “你……” 卫云红大惊。 “走!” 荣时低喝一声,他一愣,随即跟另外几个护卫一起跟上。蒙面人紧追过去,仆从们各个抖如筛糠,待反应过来,一股脑涌回国公府。 林鱼想去看看荣炼的情况,哄着红烛放人,结果还没走到,就听到门外喧哗一片。她管家两年的本能发挥了作用,立即派人去接应,然而刚转身,就见大门中开,一众人拥着云阳公主仓皇而入。 公主披头散发,花容失色。 “快,快来人,去救荣大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吗?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 第66页 林鱼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荣大人带着我的婢女引开了刺客。还有小红。快,快去!” 奔跑中,卫云红看了荣时一眼,他还记得当年翠屏山下,林鱼夸她捡来的美人“就像草叶上的露水,清纯美好。” 林姐姐当初说话的语气,让他觉得荣时柔弱到随时都会蒸发,但现在他觉得林姐姐眼神可能有点问题,这哪里是草叶上露水,这分明是屋檐上的冰溜子,掉下来就是冰刀霜剑,弄死人没有一点问题。 ……眼看着蒙面人追了上来,卫云红问道:“荣大人会功夫吗?” “你会。”荣时的眼神依旧是冷的。 “当然。” “那就有劳你多担些。”荣时眼神不动,卫云红却莫名脊背一寒,他说“身为护卫为主牺牲,公主会悼念你的。” 话音落地,荣时忽然拨传马头撞向卫云红,卫云红不曾防备,落下马来,滚地瞬间已跟刺客战在一起。 荣时狠狠一抽马背,飞速带人离开战团。 “咻——” 背后羽箭忽然袭来,荣时吃了一惊,竟然还有。 他勉强躲开一支,但背侧和手臂却被随后追来的箭破开。荣时闷哼一声,身子一晃,落下马背。 “大人!” 长青顿时红了眼睛,他急冲过来,扶起地上的荣时,幸好这时,援兵赶到,而那滚落在地的人也从披风下露出了真容,分明不是公主,而是一个婢女。 带头人眼见上当,怒骂不休,最终还是援兵驱逐。 林鱼焦急的出门探望,就看卫云红踉踉跄跄跑过来,脸上老大一道口子,鲜血一道道往下掉,十分骇人。 她大惊失色,一跺脚迎上去,一边跑一边吩咐:“都愣着干什么,快,叫大夫!拿热水和帕子,库房里有止血药,快点拿出来,哎呀磨蹭什么。” 后院的丫鬟都是是锦门绣户住惯的,没经过风浪,看到这一幕早惊呆了,哪里还挪的动?林鱼急得一拍大腿,拿出手帕捂住了卫云红的脸,搀着人往后走。 “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偏偏是脸!头上也破了,肿包带血丝,会不会影响脑子。” “小红,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谁啊,你还记得你家在哪里吗?记得翠屏山吗。” 卫云红没想到林鱼会这样关怀他,她眼神急切,一派惶急,两道细长的眉毛皱成了山峰,一手扶着他还一手捂住他受伤的面颊。 焦急恐慌,溢于言表。 他下意识地道:“林姐姐,你当然是姐姐啊,翠屏山前头的姐姐……” 林鱼大松一口气,温柔的抚摸着他:“还记得我,还记得翠屏山就好。” 她状似喜极,如获至宝。 荣时被长青搀扶着回来,肩臂上涌出的鲜血淋湿了一条袖子,赤红的血液顺着青色的绸缎滴落在地上。他看到这一幕,神情有点愣怔。 荣时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林鱼这样的神情了,又惊又痛,又怜又喜。若不是此刻看得清楚,他都不知道她还能如此生动真切。 哪怕是当年在翠屏山下,面对重伤的他,她都没有过这样的神态。 不过那时候,他们还是陌生人。 可现在呢? 荣时失色的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红烛,清水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红烛看着荣时,神色有些慌张。“但是夫人,您,您要不要先看看三爷” 林鱼却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专心致志盯着卫云红的脑袋,仿佛自己所有的前程都维系在这颗头颅上。 “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水给我!药也给我拿过来。” 她专心致志的为他清理伤口,心无旁骛。 荣时看着这一幕,身子一阵发颤,仿佛被一刀直杀,贯穿胸膛。一时间万千哀冷涌上心头,叫他神情一阵恍惚,说不清自己到底哪里在痛。长青吃了一惊,牢牢托住了他。 “三爷。” 荣时的视线仿佛凝着在那两人身上,看着林鱼把曾经付予他的关注,爱护,情谊,温柔,尽数付予他人。此刻她眼里,竟然完全没有他。 “没,没事”他哑声道“我只是,有点脱力。” 第34章 . 邀请 现在想她,太迟了。 云阳公主在初始的慌乱后, 迅速镇定了下来,一边通知人去找专治外伤的御医,一边派人通知官府缉拿歹徒。 林鱼看着卫云红忧心忡忡。 这么大一道口子,脸毁了, 没法当公主的小可爱了。不过有今日这护驾的功劳在, 公主不会亏待他。林鱼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京城距离翠屏山千里迢迢, 山高路远,没有详细的路线规划, 她很难回去。 她可是指望着卫云红帮自己回家呢,即便不能送她回去,至少能给她画个地图。现在他伤了脑袋, 会不会跟她一样失忆了? 待确认卫云红啥都没忘,御医也保证了他脑子没事,林鱼这才松了口气。 “夫人……”公主神色有些微妙:“小红这里已经没事了,您不如去看看荣大人?他的伤势严重的多。” “歹徒以为本宫在荣大人马背上,所以他其实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林鱼一怔,状似强作镇定:“受伤了就该请大夫,我去有什么用?再者君上臣下, 我岂能为了外子,把公主晾在这里。” -- 第67页 公主叹气:“非常时刻不必拘礼,何况你我之间, 我这里不要紧, 夫人还是去看看荣大人。” 竹楼……是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的, 那是荣时自己的地盘。 林鱼主动把自己划入“闲杂人等”的范畴,默默站在门外。 她看到那沉默寡言的仆人端着一盆血水倒出来,过了一会儿, 又端出一盆血水,一边的托盘里放着两支箭头。 红烛早已吓得两腿哆嗦,林鱼却还镇定,看着那鲜艳的红,恍惚间觉得自己也许真得是个猎人,心够冷也够狠,她竟然一点都不怕,也一点都不慌。 她原地踱步,踱了一会儿,心道多么可笑的夫妻关系。名义上的丈夫分明排斥她靠近,人家自己把自己紧紧看了起来,篱笆扎的牢牢的,活像杜门守节的小寡妇,别人往院子里踩一脚都是自己的贞操受到了唐突,可大家却都觉得她应该来关心他,不然就是她这个“妻子”不称职。 我是该关心他,林鱼冷酷的想,万一他现在死了,我就一辈子无法脱身了,国公府这种家世,一定会让她抱一辈子牌坊。 她急步走进去,正遇到长青送大夫出来。 “情况怎么样?” “右臂贯穿伤,肩背那处并未伤到内脏,但伤口很深。” 幸好不致命。林鱼松了口气,她想进去看看,长青却伸手挡住:“爷正休息,夫人还是到前院去吧,公主那里不能没人招待。” 长青对林鱼的态度称得上不友好——他对荣时忠心耿耿,而他刚才亲眼看到夫人对公主的男宠关怀备至。想想主子方才那半身子的血,他实在无法对林鱼保持恭敬。 林鱼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话,转身离开。 长青看着林鱼的背影有些愣神,夫人为何会变成这样呢?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焚香抚琴,阅经观花,当一个端庄淑惠品味高雅的贵妇,反而结交酒肉朋友,终日推杯换盏,宴饮游乐。 他知道国公府的仆人私下议论,说三年下来,三夫人竟然有了三爷的模样,再没有人觉得她会配不上,甚至打眼一看就让人觉得她跟三爷很登对。 可现在三夫人似乎成了三爷以往最不屑的那种人——贪玩好乐,无所用心,纵情欢愉,不务正业,然而三爷却越来越紧着她了。 正疑惑,忽见林鱼回头,“你是个好仆人,难怪荣时留你在身边。” 那眼神有些阴寒,刹那间竟像极三爷愠怒的模样,长青不期然双腿发软。 林鱼怏怏的走回前院,公主见她便问,“荣大人伤势如何?” 林鱼点头:“伤口有点深,但于性命无忧。” 公主仔细审视着林鱼,半晌才道:“那就好”又道:“可我刚才看到他伤的右臂,只怕会碍于公事,若一修养修养两个月三个月的,恐影响仕进,今年的入阁名额,还有冯家玉溪在争取,他算得上荣时的对手。现在出了这档子事……” 她没有放过林鱼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然而这位小妇人面目清平,窥探不出丝毫对丈夫前程的担忧。 林鱼打断了她的话:“朝堂上的事,我都不大懂,想来三爷自己心里有数。” 公主看了看她,没有再言语。 卫云红已经包扎完毕,这会儿可以挪动,他的头脸都被包起来,看上去像一颗在雪地里滚过的土豆。 “疼吗?” 卫云红呲着牙:“不疼” 这一说话脸上肌肉活动导致伤口又开始渗血,看上去像雪地滚过又沾了辣椒酱的土豆。 公主府的护卫和皇帝派来的禁军一起清查了街道,把沿途防护的连只虫子都飞不进来,小心翼翼迎接公主回府。 “本宫告辞,夫人受累。” 林鱼看着倒还自如。公主带卫云红走人,随后又派人送来大批养血生肌的好药。 林鱼也不兜揽,转手让人都给竹楼送去。 荣时闭着眼靠在软枕上,面白唇淡,额上都是冷汗,紧扎的绷带缠紧了肩背,剧烈的疼痛让他恨不得晕过去,可他却自虐一般保持清醒,逼着自己的思路一点点理清。 伤他的□□乃是违禁武器,一般人无法掌握。这哪是市井匪类袭击公主,分明是朝斗的衍生物。 只是,谁会伤害公主呢? 皇上有心补偿头婚受了大委屈的公主,所以再婚特意挑选了魏家六郎,六郎英武俊美卓有才干,前程远大,哪怕将来太子登基,也可以保证她仍是京城首屈一指的人物。 不过……荣时的眼神寒如冰刃,现在公主可是一点损失都没有不是吗,不出意外还能接到皇帝更大手笔的安抚和赏赐,反倒是他荣时要应付接下来的盘查。 他早提醒过皇上,让云阳公主约束行检——公主府的侍卫有定额,男宠却没有,长此以往必将养痈成患。毕竟谁又能判定那些人纯粹只是以色事人的男宠?卫云红不就是一等一的武道天才。 荣时忽然有些悲哀,公主面软心狠,手段刻毒,与她相交,有害无益。 然而,林鱼并不信他。 “三爷,药煎好了,是刚夫人派人送来的。” “夫人?是公主吧”荣时声音冷极:“熬好的倒了,没熬的全部封存找个稳妥的人查验。” 长青依命而行,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端来一碗,是国公府自己找大夫抓的。 -- 第68页 荣时不习惯被人喂,自己慢慢起身,左手擎了药碗一饮而尽,他半边身子疼到麻木,此刻被扯动伤口,他皱紧了眉头,额上都浮出青筋。 “公主那里如何?”他缓了半天才有力气说话。 “已经回府了,夫人送走了他们。” “你去把夫人请过来,我有要事与她说” 林鱼刚打发走公主府的人,就看到萱玉堂外有人探头探脑,她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叫了一声“二嫂子。” 柳氏扶着丫鬟的手走过来,状似担忧的问道:“三爷受伤了?听说伤的很重,被射了两箭呢。人没事吧?” “不残不缺,性命无虞。” “那,那是不是得卧床静养许久?我听人说,要破开皮肉才能把箭头取出来,那是活生生割开口子,血流如注……” 林鱼心浮气躁,喝道“对啊,三爷伤成这样,谁来管家呢,二嫂子是不是担心这个。” 柳氏不意她这样直白,勉强笑道“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一个父亲留下的骨血,遇到事了,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 林鱼伸手指竹楼:“那你去竹楼吧,去告诉三爷,你要帮他管家。” 柳氏顿时缄默,那竹楼是她能进的吗?那小叔子是她能随便见的吗? 她脸上下不来,嘴上还要为自己打圆场:“弟妹真是的,我不过劳你带个话而已,你不愿意就算了,何必拿话挤兑人,你这会儿心情不好,我就不打扰了,咱们以后再说。”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柳氏转身又回头,面带讥嘲:“我进不去竹楼,难道你就能进去了?” 什么夫妻情深,不过是做给人看,别人不知道,她一家子妯娌还不知道? 林鱼伸手一指:“滚!” 柳氏恼怒,大家都是体面人,谁还不维持个表面光鲜了,然而她正要发作,忽见长青急步赶来神色匆匆,于是不得不强自压下火气。 长青大老远开始给林鱼作揖,到了跟前,又恭恭敬敬行礼。 “夫人,三爷请您去竹楼一趟。” 柳氏:“……” 原来林鱼真能进,还是荣时请着她进。 然而林鱼伸出来的手指并未收回而是直接转了个向对准了长青:“你也滚!” 长青:“……” “夫人,刚才是小的无礼,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跟小的去一趟。” 柳氏:原来不是请着进,是求着进。 长青跟着荣时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他那般姿态,他一定很急着见夫人。然而林鱼无动于衷,用行动表明她就真不稀得进。 气氛正尴尬,春晖院又派人过来。 前一个挑唆生事的陈嬷嬷被荣时强势送走,所以现在这个对林鱼格外恭敬,踏入萱玉堂起,脸上就带着谦和的笑。 “夫人,太太担心三爷的情况,打发老奴过来问问。” 林鱼皱了皱眉,脸上线条绷得很紧,大约是对方年纪大,她就没直接喊话让对方滚。 婆子不敢吭声,倒是长青乖觉,赶紧道:“不劳夫人费心,我亲自去春晖院给太太汇报情况。” 荣时出了一层层冷汗,汗水把脸上所有的光彩都洗去,让他看上去像一张被水洇湿的纸。他刚吃过药,神思昏沉,然而几次要晕迷过去都又挣扎着醒过来。 可长青回来了,林鱼却没有来。 他看荣时神情不对,赶紧请罪。 荣时垂眸不语,长青见主子几次开口想问什么,但又忍住,揣摩了半天斟酌着道:“刚才夫人来过一次,她本要上楼,但我想着爷刚拔箭清创,还没缓过神儿,就挡住了。” “小的当时是有点气不过,小的知错,马上去,跪着把夫人请过来。” 荣时肩背受伤,无法躺卧,有点虚弱靠在床栏上,失血让他一阵阵头晕,偏偏脑子清醒到让他自己都觉得讨厌。 “竹楼乃我平日安身之所,所有人不得擅入,你也不例外” 新婚之夜,他跟林鱼如是说。 婚后三年,林鱼都模范遵守,她站在楼下眺望,在小路上徘徊,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失忆前如此,失忆后…… 荣时豁然一惊,她想起来了,她一定想起来了。 “不,不是你的错” 是他自己。昨日伤人,今日伤己,天理不爽,分明报应。 “主子?”长青惊恐的看到荣时的面容一瞬间惨无人色,散了一口气似的整个人垮塌下来。 第35章 . 难缠 她会过来的 国公府的下人已经习惯了他们当家人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今日荣时浑身是血,被不少人瞧见,合府皆知,引发了不小震动。 很快, 还有朝廷的官爷, 皇上的内使上门, 说着探望伤势, 实际上还是调查公主遇刺的案情,连林鱼——这个最近时间与公主交往密切的人都被叫去问了不止一次话。 一时间国公府上下人心惶惶, 众人猜测是不是要遭难了,甚至些胆小的不经吓,要卷财物逃跑。荣时仿佛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 一方面把私逃的人擒拿了关押,一方面稳定人心。 林鱼在一片混乱中,心生叹息,本来是个好机会。荣时重伤,对国公府的控制力下降,府中局势空前混乱,这是她离开的大好时机。 偏偏遇刺的是云阳公主, 皇帝的心肝宝贝儿,偌大京都说封路就封路说设卡就设卡,满街官兵到处索拿刺客, 宁错杀不放过, 闹得草木皆兵。 -- 第69页 而荣时, 他以保护为名,加强了对春晖院和萱玉堂的控制——林鱼甚至一度怀疑他让长青把自己请过去,是想把她留在竹楼看起来。 当然, 到底是管控,是保护还是纯粹不想她再跟云阳公主混在一起搞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幸而他太讲究风度只用“请”,否则林鱼可能已在竹楼跟他朝夕相伴——想想都头大。 感慨归感慨,林鱼其实心中颇为震动,荣时反应太快,明明伤得那么重,却还能把一切安排妥当。 其心性敏锐强悍乃她平生仅见。 如果她是猎人,那他真是最难缠的猎物。 而且一般的贵族门第朝堂要员大多都经不起查 ,不管翻出什么都够人喝一壶。在这种形势下多少会疲于应付,但荣时不会,整个京都恐怕再没有比他更立身清白持家正派的人了。 林鱼回望竹楼,那里安定静谧一如既往,他稳如磐石,丝毫不见波动。 我真得招惹了一个很了不得的人,林鱼心想。 公主一开始与她攀谈的时候,每次都会提到荣时,提到时又必然是赞美和钦慕,这让林鱼一度认为她看上荣时了。林鱼无所谓,反正她只想着跑路,这男人谁愿意接手就接手。 但后来发现不是,公主之所以这样说,是误以为自己对荣时爱的深沉,“我男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只要你夸他我们就是好朋友”。而她以往与人聊天总是开口我家大人闭口我家三爷,公主也算投其所好。 但后来发现她们这对夫妻貌合神离,公主就不介意再加一把火,让他们隔阂更大。林鱼看破不说破,公主的心思她懒得猜,她只想尽快逃离荣时的掌控,公主要给她搭梯子,她何乐而不为? 只是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林鱼的预料,她以为最多是公主给荣时使点绊子,比如后宅不宁妻室奔逸什么的,毁掉他入阁的机会,提拔自己人。 结果竟然差点要了荣时的命。 毕竟……谁都没想到荣时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搭救云阳。在他心里,云阳这样的公主难道不是死了算了省得多事? 荣时在某些方面总是有令人意外的执着。 他可以流血,但国公府不能沾惹半点浊秽。 公主要死,也不能才出了国公府的门就死在国公府门口。 荣时躺在床榻上,整个人呈现出失血过多的疲弱,伤口很深,他半晕半迷的睡过去,又在半夜时分醒过来,看了眼更漏,才三更,他敲敲床板,长青立即进来换药,那两处创口的绷带已经被红血渗透。 长青素来谨慎稳妥,但毕竟不是专业医师,看到血红浓重的伤口,自己先手软了。不是碰到伤口,就是药用不到患处,荣时轻轻一叹,他又跌了绷带。 长青是真得佩服主子,破肉取箭时候那血生生湿透了床褥,换个人早已瘫着不能动,而荣时除了一开始因为疼痛无法集中注意力,其他时候都在有条不紊的分派事情。 但这焉不是无人分担只能自己苦撑?若是有人能搭把手就好了,长青心想,可惜少爷太小了,夫人……夫人若是没失忆就好了。 “想什么呢,心不定手岂能不抖?” 长青赶紧凝神。荣时面上并无责怪之意,神思却不由得飘回翠屏山。 没有上好的药材,干净的绷带,林鱼毁了自己一件衣服给他包扎,他疼痛难忍,夜里难眠,但每次一动,林鱼都会警醒。 他很不好意思,便只好忍着不动,不出声,等她白日出门才会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 一开始林鱼也不大会料理伤口,要么包扎太紧,拘束难当,要么太松,渗血不断,或者药粉太厚,造成浪费,要么太薄,得频繁更换多添疼痛。但三天后,她就能把伤口包扎的松紧合度,干净利落。原来林鱼拿萝卜自己练习过。 荣后颇为感动,同时又觉得在萝卜上钻出洞模仿伤口,是不是就没有必要了——你怎么不再给洞里灌点水模仿流血呢? 林鱼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她拿着积攒的钱跑去集市买了一条生猪腿,钻出洞还会流血的那种。 荣时:…… 她兴致勃勃练了一天。 然后那个猪腿出现在了饭锅里。 荣时面色复杂:“真是辛苦了。” 林鱼兴奋:“不,我不辛苦。” 荣时摇头:“不,我说的是猪腿。” 林鱼把它玩弄的,让荣时都忍不住想求情给它个痛快,他甚至莫名生出难兄难弟同病相怜的感慨,所以,他最终拒绝吃那条猪腿。 长青好容易换好药重新扎上绷带,手心手背里全是汗,那满脸渡劫似的紧张,仿佛受伤的不是荣时是他自己。 荣时叹了口气,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林鱼那样聪明。林鱼属于世间很少见的那一种,她的聪明来自心性上的纯粹和恒定。 她当初认准了他,就能对他念的书“过耳不忘”,而现在她一门心思要走,就会时时刻刻伺机而动。 他早知道,林鱼这样的人,认准一个目标的时候,所有的眼力脑力精气神都为那个目标服务,甚至带着不管不顾的架势。 与她卯上,真得会让人筋疲力尽。 还是要尽快与她谈一谈,开诚布公分说透彻,荣时心想。 但是……她不理他了。 荣时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神情恹恹。 -- 第70页 “三爷,当初荣炼小大爷从山坡上滚下去,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洗涤更换都是夫人照应的,您看要不请夫人过来?” “我知道三爷的规矩,但夫人不来竹楼,您可以回萱玉堂嘛,您也是萱玉堂正经主子。” 荣时摇头。 他是有心搬回萱玉堂,但不是现在。伤成这样回去,倒好像他真得贪图她什么——他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她服侍。 而且,他确实不喜欢被人照顾。 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 以前在翠屏山下是没得选,现在路子多得是。 长青不解:“夫妻之间互相扶持也是应当,女人照顾自己男人更是举世皆然,三爷身体要紧,又何必如此拘泥。” “你话太多了。”荣时淡声道:“明日去寻个专业的外伤大夫住家。” 长青领命,半晌忽然道:“三爷是不是舍不得夫人?您说过要让夫人安心将息两年,不受一点累,不操一点心……唔” 荣时从他脑门上收回了手,“吵人” 第二天长青领着一个年轻大夫去了萱玉堂,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红烛吃了一惊:“住家大夫?难道三爷不好了?一般情况下只有垂危老人才会请住家大夫。” 不怪她担心,国公府呆这么久了,她还是头次见到三爷失态,血污半身,难以支撑,吓得整个国公府上下面如土色。 林鱼脸色也很不好看。 “小荣大爷还在祠堂吗?” “在呢。三爷亲自关进去的,没有人敢私放,有人送去了饭菜被褥,应当是不要紧的。”红烛有些后怕:“三爷还是头次对少爷动这么大气。” 林鱼点头:“我去看看。” 红烛立即带路。荣小少爷被打是因为耍牌,可叶子牌是夫人和公主带着少爷玩的。夫人这么善良,肯定是心里过意不去。 林鱼走到祠堂却发现荣炼没有跪蒲团而是扒着门框探着身子往外看。 “婶娘!” 荣炼行礼,两只手还是红肿的。 “我三叔怎么样了?外面吵着说三叔受伤快死了,我都听见了。” 林鱼:“……那起子人嘴里没王法,你三叔是受了伤,他要保护公主就受伤了,但他会好起来的。” 荣炼的表情忽然变得惊恐,“三婶,你会不会不高兴,你千万不要生气,如果你遇到危险三叔肯定也会拼命保护你的,你不要不管他。” 荣炼都快哭了。 林鱼很诧异,这孩子是不是又听人说了什么。 “他们说,因为上巳节的时候,三叔救了顾揽月,所以你就不理他了。现在他又救了公主,你是不是又会不高兴?” 林鱼哭笑不得,她摸摸荣炼的头,“三婶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你不要听别人乱说。” “三婶是特意来看你的,祠堂冷,我怕你生病。我去跟三叔说说把你放出来好不好?” “嗯。” “三婶连累你被罚了,你怪三婶吗?” 荣炼摇头:“三叔说是我没学会拒绝,他让我想想下次再遇到别人邀请我做不该做的事,我该怎么办。” “那你想到了吗?” “干脆直接说不干算了,难道别人还能拿刀逼着我。” 林鱼笑了笑。“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孩子。” 比荣时爽快。林鱼心道难道荣时当初不娶她还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但他就非得把两人绑到一起互相折磨。 林鱼神态温柔,怀抱温暖,荣炼的脸忽然就红了。 三婶要永远当我三婶呀。 “手肿成这样怎么用筷子?我喂你吃饭。” “嗯。” 林鱼看着乖巧的小孩儿暗道,如果荣时真不好了,你就要当家了。青壮不存,老弱应门,国公府要完。 荣时很厌恶人翻闲话,素来采取高压政策,但舌头长在人嘴里,堵是堵不住的。林鱼出了门子就叫红烛去摸摸情况,看谁敢在小荣炼那里说三道四。她沉寂一年,余德犹在,这件事竟然进行的很顺利。 这得算荣时管家的疏漏,林鱼心想,她并不曾想到这是荣时对她不设防备,只觉得人力有时穷,他也并非时时处处面面俱到。 荣时的伤在手臂和肩背上,侧身躺着并不舒服,况且他也不习惯白日间躺着,但失血带来的晕眩和无力也无法让他长久站立。他长时间斜靠在圈椅里或者短塌上,整个人散发着倦软气息。 今日,他仿佛在思考什么,维持这个姿态维持了很久:“你再去请夫人,我有一条翠屏山的消息要告诉她,她会过来的。” 长青诺诺而去,荣时略微调整了一下姿态,整理好衣服,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第36章 . 难过 冷漠又强势的她 林鱼来到竹楼时, 竹楼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药味儿浓郁,还有血腥味儿夹杂其中。 长青看到她大喜过望,赶紧把人往屋里请。 林鱼挑眉:“我能进了?” 长青很不好意思, 满面愧色的拜倒:“小的不懂事, 还望夫人慈悲大量, 勿与小人计较。” 荣时刚才伤口又出血, 大夫正在止血,便请林鱼稍微等一会儿。长青搬了一张椅子给她, 又在一边的石桌上,给她准备了一壶热水。 这感觉有点奇妙,进国公府这么久了, 她还是见到竹楼的景致——说实话非常一般,也非常朴素。 -- 第71页 桌椅书架,竹影横斜,如同一般书生居所,单调平凡至极,她倒水一看,哦, 原来他在竹楼不喝茶,只喝白开水。林鱼晃了晃杯子,无色无味的水荡漾一圈, 寡淡至极。 荣时独居的时候, 是这种样子吗? 她不做评价, 面色微凝,仿佛在思考什么。 长青难得招待女主人,紧张的不知该如何表现, 想了想便道:“夫人,这竹楼都是三爷自己打扫的,你眼下用的桌椅也是他亲手擦的。” “嗯?” “三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做家务。” 林鱼低头看看能照出人影的桌案:看来他最近总是心情不好。 林鱼一杯白水没喝完,屋里就传来动静。 大夫拿了高薪,办事非常用心,一边扶荣时起身,一边叮嘱,“慢点,伤口还没收好,当心又出血了。” 荣时脸色苍白到泛出青气,紧蹙的眉头间略微带点不耐烦。 林鱼也不多话,径直进屋,大夫刚整理完药箱出来,见到她要行礼,又被止住。 “情况如何。” 林鱼把人带出来问话,大夫很直爽有啥说啥。 “荣大人有好药材调补着,只要好好修养,会按时康复的。” “要多久?” “情况好的话,两个月。” 说到这儿,大夫的脸色又变了,“我今日来的时候,荣大人正在看书,叫下人捧着,一页一页翻给他看。想是疼得躺不住又睡不着,干晾着又无聊。不过还请夫人劝劝大人,他失血太多,多劳神思,并非好事。” 林鱼点点头没有说话。 荣时开窗通风,驱散药味,她无声的走了进来。 荣时定定的看着她,并无太多欣喜与激动,更像是在评估一个陌生的人,仿佛要重新认识她一般。 公主行事素来荒诞不羁,便是有过火的举动,也没人会觉得意外。然而她的目标其实很明确,她一直都想收服荣时为自己所用。奈何荣时持身正派,他素来只做对的事,而这对的事,自然不包括拉帮结派,沆瀣朝堂。 拉拢不了的人,自然就得打压,甚至毁掉。 □□时作风端正行事严谨,于公于私她都找不到机会。 但后来,她就发现了漏洞——失忆了的林鱼不再与荣时情同一心人同一体。夫妻有隙,外人就有下手的机会,公主对症下药,着卫云红,循循善诱,逐步利用。 如果不是林鱼,公主一开始就不可能接近国公府,也没有今日这场祸事。 荣时想得明白,他不怪林鱼,这是他自己当年行事偏僻,心思孤绝留下的祸根。 如今是竞选入阁的关键时刻,他被这事缠上,在常人眼里,几乎要遗憾落选了。然而阴谋毕竟是阴谋,他荣时临渊履薄多年,岂能全无防备。 “夫人坐吧。” 林鱼不坐,她仔细窥着荣时的面容,那薄细的眼皮下透着淡淡的青气,脸上却微带潮红,精血亏损虚火上浮,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荣时倒也不勉强,他收敛衣服,慢慢走过来。 “我知道你一心想回翠屏山,只是如果翠屏山真有那么好,你当年又岂会毅然决然随我离开?我好歹在六部值守,消息要比你灵通些,与其听别人一面之词,不如也听我说说,如何?” 林鱼沉默,荣时便道:“我在户部核算度支,查到云景县时,翠屏山人口不祥,纳税额度是零。朝廷放任一个村庄不服劳役不纳赋税,难道是皇恩浩荡?不,是因为贫穷。穷到追缴税款的官吏都懒得涉足。” “云阳公主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不清楚,但大概猜的到。无非是乡下没有国公府繁琐的礼仪,山里也没有大宅子的勾心斗角。但太阳底下,又有哪个地方是真正省心的?” “淳朴往往与愚昧相连,自由又常常与无序挂钩。” “守礼如我,会让你觉得无趣,但无礼,也不过意味着野蛮。那里的人未必就讨你喜欢,否则云阳公主又何必把卫云红调理好才送到你面前。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当年在翠屏山下,你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荣时身姿衰弱精神却一如既往的清正。 林鱼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她说:“我终究要亲自去看看。” 她的过去,她的来处,她丢失的记忆里,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荣时淡然的神态出现了裂痕,眉宇间终于显出痛楚。 “阿鱼,你为何要信一个与你原本并无过多交集的人,而不信我。” “云阳公主,不是真心与你相交的,甚至卫云红,也很可疑。你明明能感觉到的。” 林鱼迎着他审视的目光,静静站着,或许是疼痛和失血的缘故,他的眼神有些虚弱,并不像往日那般锋锐。 “我以前与云阳公主交集不多,难道与你交集就多了吗?” 林鱼指指这一栋竹楼:“大人独居小楼享受清净,我平白背着三夫人的名头,受尽委屈。我们,一个月能见一次面吗?大人与我相交,又何曾有过一分真心?我是摆设,是空气,是任凭你料理的木偶。可我林鱼会痛会累会害怕会迷茫,你又何时问过?现在再摆出一副对我好的样子,真得没什么价值。” “……” 荣时的头上都是虚汗,再尖锐的箭矢都比不上此刻林鱼冷漠中带着拷问的眼睛。 -- 第72页 夫妻离心则家宅不幸,顾揽月设计在先,云阳公主动手在后,两次挫折已经够了。他从未有哪天如此刻这般痛苦也如此刻这般清醒:一个心意相合的妻子对男人来讲,实在太过重要。 荣时成人至今,头次低声下气与人道歉,眉眼收敛的姿态,仿佛任人宰割。 “以往种种,是我多有不对,我眼盲心痴,负你良多。夫人若有怨怒,尽管发泄,荣时,皆受得。” 他很难堪又很气恼,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一个犯错的人,被堵到墙角,忐忑等着宣判。 但林鱼,并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她不接这个话茬,也没忘了自己的来意。 她说:“把荣炼放出来吧。” “打一打训一训就差不多可以了,而且我去看他,他已经知道错了,该反省的也都反省了。” 荣时被吊的不上不下,一口气堵在心口,定了定神才意识到她转移话题。 “关三天并不算多,国公府的规矩素来如此。” “那国公府的规矩也包括不教而诛?” 林鱼的反问紧随其后:“因为大人的严查死禁,荣炼懂事后国公府已经没有牌局,他不懂得这种行为具体代表着什么,第一次犯错,大人就这么罚他,这算不算不教而诛?” 林鱼正色道:“大人为何不肯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反应过激了呢?若在平常……你不至于此。” “你会用一种更体面更周全的方式。至少不是当着公主的面,把孩子带走关进祠堂。” 林鱼对荣炼很有好感,她失忆后,不能出国公府便与荣炼混在一起。在她眼里,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可怜实在极聪明又极懂事,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早熟早慧的孩子。 林鱼敢肯定荣炼刚被打的时候,人都是懵的,但即便这样,被荣时打到手肿,他却还在惦记着这个小叔。 但荣时,这个多少深情都可以视而不见的人真的是没有心肝的。 “你该亲自去把他放出来。” 荣时只是闷闷的叹了口气。 他是有点情绪,但不至于失控,教子需严是他一贯的原则。 至于当着公主的面发作,也在他的把控内。做给公主看,她下次自然会收敛。荣时不会允许任何人做出威胁到荣炼成长的事情——哪怕是公主也不行。 “你不会是觉得我这次不给公主面子,你就会失去这个朋友了吧?” 他苍白的脸上显出讥嘲的神情:“不至于。公主生来居高,不会把臣属的愤怒放在心里,她只会略做描补以示宽宏,并依然故我,表示自己并不在乎。” 这是所谓天潢贵胄的体面。 林鱼看到他干脆又坐回去,嘴角的线条便绷直了。“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荣时:“……” 他的思维僵硬了一瞬竟然想不到怎么反驳。 罢了——他微微闭了闭眼。他的状态其实很糟糕,勉强提着精神多说几句,现在浑身都是冷汗。 “明天,明天我就去。” “随你,反正是你的孩子。” 林鱼转身走人,荣时忽觉不妙,“难道不是你的孩子?” 林鱼猛然扭头,她没有讲话,可她脸上的质疑,清清楚楚写着,“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会有孩子。” 荣时被激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长青在门外等着,他察觉屋里动静不对,却不敢开口,却不敢擅入。等林鱼离开,才仓皇进来。 “三爷?大夫,快过来。” 大夫匆匆忙拆开绷带,重新止血,一边忙碌一边叹息:“静养,要静养……平心静气,若是气血翻涌,创口便不易结合,多少药材都白搭。” 荣时强忍着不吭声,眼前阵明阵暗。他有点神思不属,眼前是林鱼的身影。 温柔而又恭顺的林鱼在他面前微笑,笑容逐渐扭曲撕裂,又融合,变成今天冷漠强势的模样。 大夫诚心赞叹,“这伤搁在军营铁汗身上都要鬼哭狼嚎,还是大人刚强。但您要好好休息,不然可就没办法两个月痊愈了。” 荣时缓慢的点头,低声吩咐长青:“你亲自去一趟,把荣炼少爷接出来,送回他房里安置,顺便让大夫看看有无伤着。” 长青有点意外,刚才两人的谈话,他隐约听到些,所以三爷还是低头了? 他赶紧去叫人,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退回来:“可是夫人说让您亲自去放。” 荣时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长青不敢乱动,以前三爷做事是很有条理的,只要按照条理来就行,但现在不是,夫人把他的条理打乱了,从送妾,到闯楼,再到今日放荣炼……他素来对荣时言听计从,现在却觉得还是按夫人说得来比较好。毕竟,三爷他自己最终都还是依着夫人。 “你去吧”荣时微微转过脸去,面容都压在靠枕里,“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长青豁然一惊。 他刚进屋时便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才反应过来是场面是不对。 夫人站着,三爷却坐着。 三爷本身是个很讲礼数的人,他待夫人素来尊重客气,相敬如宾——成婚三年,长青都没见过夫人站着他坐着的情形。 今天夫人不打算坐,是因为她说两句话就要走,但三爷却坐着,是因为他已经站不住了。 -- 第73页 长青倒吸一口冷气。 荣时一向内敛,所以哪怕他随身伺候,也不清楚具体情形如何,明明昨夜三爷还如常与他讲话,还叫他翻书来看——直到现在他才窥得一点,不由得心里一紧。 “刚刚春晖院派人来传话”长青看了荣时一眼,小心翼翼的道。“太太说,让三爷放心养伤,近期府中所有事务,她会斟酌处理。” “就这?你话没带全了?” 长青面色开始扭曲:“太太还说若是您早些听她的话,把林鱼休弃,另觅良妇,今日也不会引祸上身” “下次你就告诉她,我说的,我那大哥倒是很听她的话,所以才没有引祸上身,他只是英年早逝。” 长青:“……” 虽说主子以往都完美得不像个真人,但现在如此刻薄还真是难以置信。 她不关心我,荣时有点戚戚然的想,她真得一句都不关心我。 她还趁机挤兑我。明明是荣炼自己的错,是她和云阳的错,但不知道怎么一绕,错的成了他。 这情形若搁在平常,他也不会这么容易被…… 荣时再也没有吭声。他混沌的脑海里浮现翠屏山下那个荒唐难堪的夜晚,那导致现在这一切混乱和困顿的恶端,眼睛忽然就红了。 你不能这样欺负我,荣时默默揪紧了床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得有点难过。 他不惧于承受果报,却也并非圣人一个,种种愆错都算在他头上,他也会委屈的。 第37章 . 落泪 她曾把他关起来 或许是见了血的缘故, 林鱼的心头烦躁不安,好似水面荡波,按下葫芦浮起瓢,总是莫名其妙一股发火的冲动。 厨房里送来几款精致点心, 她却一口都吃不下去。 正郁结, 忽听啪得一声, 是红烛不慎跌了茶碗, 林鱼眉头一皱,沉声道:“你该仔细些, 越是混乱越要镇定才是,难道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这样慌脚鸡似的没有主心骨。” 红烛头次挨训, 不期然泪水盈睫。 她觉得从竹楼回来后,夫人的心情就愈发不好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若说是为三爷担忧却又不太像。 林鱼看她难过,愣了一愣,又搓搓脸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是有点暴躁——要搁在往常,她也不至于为一个茶杯责备红烛, 也不会当着下人的面喊柳氏滚。 难道是离开国公府的计划连连受挫,让她有点沉不住气了? 也不至于,她本来就做好了持续周旋的准备。 难道是连累荣时重伤, 心中不安?应该也不是, 她清楚自己与荣时的实力差距, 也清楚荣时温和之下的强势,两人若真对上,都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若真有人要脱层皮……那还是把荣时祭出去吧。 林鱼默默的想,无辜牵连了荣炼倒是真的。 “好丫头,你怕什么,一个个跟天要塌了似的。” 红烛破涕为笑,心道三爷可不就是国公府的天吗?难不成指望荣炼小少爷。她可是清楚的很,若三爷真出事,秦氏和柳氏能把夫人活吃了。那才真是要塌天了。 红烛委婉的劝林鱼去弹弹琴或者抄抄经,这样可以平复一下心情。 林鱼却拒绝了,她独自闷坐半晌,忽然开口说要吃药,让红烛把以前的安神药拿过来。 一碗苦涩的汤药下肚,林鱼终于躺到了床上。 只是药物助眠的副作用非常明显,清醒的思维与昏沉的睡意纠缠,让她的神经明明灭灭,像夜风里的灯笼。 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一个人,白衣红绣,仿佛雪地梅花,走得近了,发现那不是红绣,是血迹。 他长得真好看,像天上掉下来的小神仙。 “姑娘,敢问这是何处。” “翠屏山。” 她把他从水里抱出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湿淋淋的,到处都是血,苍白而又柔脆。 林鱼从来没见过这么姣好细致的人,像初春时节的嫩雪。 他拆掉了自己衣角上的珍珠,还有腰带上的金饰,林鱼去换钱,买治伤的药。 他坐在水边青石上,用放凉的热水一遍又一遍清洗腿上的伤口,看到林鱼就默默的放下衣摆。 他在水中失去了发冠和鞋袜,就这样散着头发赤着脚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你别走了。” 林鱼瞪大眼睛:“你又流血了。” 她说话的时候,红色的血线正顺着他疏瘦的脚踝蜿蜒下来。 奇怪,怎么会有人连脚都长得那样白,白凌凌的透着冷,匝地如霜。 林鱼垂眸,他就默默的把脚藏进草丛里。 林鱼:“……” 她去给他削了一根木簪,回来的时候,发现他蜷缩在屋前的台阶上,仿佛晕迷过去,赭红的血液从袖子里渗出来,从手腕一直淌到指尖,一滴一滴落在阶前的草地上。 林鱼心惊肉跳,她想看看他的伤,然而哄着他脱衣服就用了很久。 红烛守在林鱼身边,忽见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面色很不好看。 “夫人怎么了?做噩梦了?” 红烛叫人去取牛乳给她压惊,林鱼却好似还没清醒过来,攥着她的手臂忽然道:“乖乖听话岂不少受些苦?” “啊?” “没事。” 林鱼看向窗外,日落黄昏,紫燕归巢:“我没睡多久。” -- 第74页 “这是第二天啊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我不放心才在这里守着的。” 林鱼有些惊愕,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一些破碎的故事情节像刚开化的冰变成了水,争先恐后的往前拥。 初次见面的时候,荣时对她郑重表达了谢意——然后,他就不开口了。 他很安静,终日里不说一句话,清癯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忧郁。 逗他说话,是林鱼的乐趣。 “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你家里人呢?你只有自己一个,独身一身在山里可是很危险的。嗯……你多大了,你跟女人生过孩子吗?” “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荣时,林鱼尝试着念他的名字,却读不出“时”这个音。 她不会说官话,分不出平翘舌,总是念成“姒” 荣时点着唇纠正她,“嘴巴张开一点,舌尖翘起……” 那细白的指尖落在薄红的唇边,眼尾黑艳,神情蕴藉,林鱼无端端意乱情迷,想让那指尖落在自己的唇上。 她依然发不出“时”的翘舌音,为图省事,干脆叫他荣荣。 “他不听话。”林鱼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暗哑,红烛不明所以,就听夫人急急絮絮的道:“我明明告诉他外面很危险,有狼,还有恶女,他却总是乱动,乱走,伤口也好不了,我就把他的衣服藏了起来……” “他只能呆在屋子里,扒着窗户往外看,像只笼中雀儿似的,好像我囚禁了他。” 林鱼头疼的厉害,她扑倒在床上,把头撞进被褥里。红烛吓得要哭,急着唤夫人,却拉不住她。 林鱼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副清晰的画面,长发的,瘦削的美人,当窗坐着,宽大的睡袍松松裹着,露出细长的脖颈,抑郁寡欢,美丽而冰冷,仿佛天边一点云影,风一吹就飘散。 “夫人,夫人……” 红烛急得直哭:“快去,快找大夫过来。哎,大夫不是就在小荣大爷那里吗,就请过来先看看。” 林鱼额头微汗,仿佛很多血液一股脑涌到脑子里去,她脸皮热得通红。 “不用。”她闷声闷气的道:“我不需要大夫。” 亏红烛这一打岔,林鱼脑子里驳杂混乱的信息忽然中断,她渐渐得平静下来。但是也有什么信息飞快的溜走了,她虚虚的用手抓了一下,什么都没抓到。 “荣荣…时呢?” “三爷在小荣大爷那里,夫人回来不久,长青就把人接了出来,只是小少爷后半夜不知怎么地忽然烧了起来,原本是瞒着三爷的,但今天早上三爷还是知道了。” 他当然会知道,因为按照荣炼的教养,提前被放出来,今天早上一定会去找他问安加谢恩。 荣炼没有去,他自然就猜到出事了。 林鱼心头还是有些浮躁,否则刚听红烛说大夫在小荣大爷那里,她就反应过来了。 红烛把林鱼扶起来,喂她喝热水,又给她按头,林鱼缓缓吐纳,终于平静了一些。 红烛重新给她把头发梳好,又帮她换过衣服,“夫人可要出去逛逛?躺了这么久,骨头都酥了,若是不走动走动只怕晚上睡不着。” 林鱼不用她陪护,径自往外走。“我去看看荣炼。” 荣家长房原本在国公府最中央最堂皇的地带,但荣炼太小了,为了方便照看,他就住在萱玉堂的西南角,与荣时所居的竹楼遥遥相对。 荣时用没有受伤的手抱着孩子,荣炼就靠在他的怀里。后半夜的热度到现在都没有退下来,小孩儿睡梦中微微张着嘴,唇上,腮帮上都是通红。 荣时怔怔的看着怀里的人,他们说荣炼的鼻子眼睛长得像父亲,现在他养的久了,又说像他。 荣时看不出来有哪里像,只希望他快点长大,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抱了很久,受伤的手臂没受伤的手臂通通失去了知觉,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荣炼偶尔会难受的哼哼两声。 荣时心很乱……他最近心境一直不是很稳,但这样心乱如麻还是头一次。 他忽然有点怨他兄长。 明明他才是被母亲喜爱,被父亲倚重的人,母亲把所有的期待给了他,父亲把承嗣的重任交给了他。他怎么就能丢下国公府,丢下荣炼,自己死了? 而他荣时,本来也不必如此辛苦,如此紧绷。 嫡次子,不被喜爱信重,但至少会是自由的。 如果荣炼醒着,一定会问,三叔,你还生气吗? 其实他早就一点都不气了。他甚至有点羡慕。 因为当年他被关进祠堂的时候,并没有人给他求情,也没有人在外边等他。 荣炼依然不醒,大夫说再烧下去会有危险,可能会伤到肺,或者脑子。如果这样,他的罪过就大了。 荣时鲜少有后悔的时候,他走得每一步做得每一个决定都明明白白,但此刻心中却一片荒秽。 是他揠苗助长,是他过于苛刻,是他情绪没压好,波及了荣炼。 也许林鱼说得对,他本可以更周全。 是他错…… 荣时苍白的脸上,带着暗淡的阴影,窗外的光折射进来,让他显得清幽而冷寂,像一道画册里剪出来的苦世图。 一颗泪忽然从眼眶滚下腮帮,凉凉的触感让荣时吃了一惊,他怔了一怔,立即抹掉,又扭头吩咐下人换条冷帕子回来。 -- 第75页 雪白的棉布巾蘸了凉水又绞干,放上荣炼的额头。荣时抬头看到了林鱼。 “你抱着他做什么?” “发烧的人需要散热,你这样抱着他,不是影响他降温?” 发烧的小孩儿,躺的也不老实,动手动脚来回翻腾,不可避免的要冲撞到他身上,那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这两败俱伤的操作除了表面看着情深意重,能有什么实质性好处? 装模作样久了,把自己也套进去了? 林鱼看了荣时一眼,难道这次受伤的不止手臂腰背还有脑子,只是大夫没检查出来? 荣时张了张嘴,到底没能解释出来。 林鱼觉得荣炼乖巧懂事,那是现在,荣炼小时候很闹人,尤其刚失去父母的那阵子,得整夜抱着,才安分。现在懂事多了,但一生病,全都故态重萌。 今早大夫过来把脉,连胳膊都抓不住,还是荣时匆匆赶来才把人按在怀里。后来他几次试图把人放下,都以荣炼的哭闹宣告失败,后来也就死心了。 林鱼进屋的时候撞见他落泪。 忧郁之中带着点哀意——比他当年被关在翠屏山小屋里更甚。 只有一瞬,仿佛错觉,却触目惊心。 她醒来之后,这一年多,目之所见,他的笑容是伪装的,愤怒是把控着尺度的,唯有这滴泪是真实的,放肆的。 林鱼心中惊骇。 我应该把刚才那一幕画下来,她想,如果他不给和离文书,我就把它贴到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上。 于是大家都会知道风骨凛凛的朝堂新秀,其实是个凄凄切切的驮崽小寡妇。 ——那大概不用别人动手,他就自动去跳河了。 第38章 . 要挟 他仿佛遇到了洪水猛兽 荣时并不是个能老老实实躺着的人, 他回了竹楼吃药,过了两刻钟又跑回来,荣炼依然没有醒,他回去换了一身衣裳, 过了两刻钟又过来一趟。 庆幸的是, 到了夜里, 荣炼的温度还是降了下来。 林鱼也算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安寝。萱玉堂的下人很高兴,尤其红烛, 她看在眼里,便觉得夫人跟三爷又和好了。 小孩儿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还有点没精神, 第三天就开始照常上课了,因为荣时说“国公府未来在你身上”,荣炼看起来更用心也更努力。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他的开蒙是荣时亲自做的,所以读书的神态语调的平仄都像极了荣时。 清脆的童音在耳边回响,林鱼昨日起就隐隐作痛的神经奇异的得到舒缓。 ……曾经有个人也这样跟我念过诗。 清阳曜灵,山云如缎, 端坐青石上的人有副出尘绝俗的好骨相,那是曼妙的皮肉,同金屋玉堂养出的高贵, 还有自身礼仪学识浇灌出的优雅雍容, 共同混合出的姿容气韵, 同野山蔓草格格不入,仪态尺度严谨,气韵却又风清月朗。 “你好白啊, 像白菜梆子,一掰就出水的那种,咬起来咯吱咯吱响。头发也好漂亮,像海带炖猪脚里面的海带。” 荣时:“……” 他总是不说话,心事重重,若有所思。但在林鱼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终于还是有了反应。 他说:“你平常就是这么夸人的吗。” “我平常不夸人的,你是第一个。” 或许他终于受不了关在屋里的寂寞,他开始教林鱼念诗。 他说“不学诗,无以言。” 他又说:“姑娘丹心如玉,合该绣口珠玑” 林鱼听不懂,只当自己被夸了。 现在想想荣时应该是受不了她话烂还爱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清越的声音如珠落玉盘,一字一句都敲在人心坎上。她仿佛隔着遥远的时光看自己,回忆中的自己很享受,也很迷恋,那是美人如诗,佳期如梦。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因为有过前车之鉴,这会儿红烛看她神色不对,立即开始呼喊。林鱼立即回过了神儿,“没事儿,我刚刚只是忽然看到一座山……” “山?” “还有青石和草地。”林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我想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她的家乡在召唤她。 红烛嗤得笑了:“夫人是想家了吧?现在三爷越来越爱重您,你们把日子过好了,再跟三爷说想回家看看,三爷未必不肯依。” 林鱼笑笑不说话。她回去与否,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她现在只需要一个机会,在京城三年,浸淫浮华变幻后磨砺出的本能告诉她,这个机会快来了。 “小婶子!”荣炼跑过来于她行礼,行为端庄,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雀跃。 这孩子圆眼高鼻朱红唇小酒窝,相当讨喜,林鱼伸手摸摸他的头。“你的书背完了?” “嗯,我都背会了,我的字也写完了。” 小孩子很得意,林鱼继续问道:“那你还弹琴吗?” 荣炼有些懊恼:“我还是只会简单的小调,不会套曲,乐谱比文字可难记多了。” “没关系,你三叔也不太会,天赋不在这方面罢了。” 荣炼诧异,三叔也不擅长弹琴吗?他以为三叔无所不能。 “不然呢,你以为他当初给太太弹琴的时候太太为何那么痛苦?当然,他讲乐理是讲挺好的。来吧,我做好吃的给你。” -- 第76页 “三叔呢?” “在会客。” 荣时乃朝堂重臣,才略好一点,探病的,问公事的便都上门了。他已无法在竹楼安生呆着,多数时间都在前堂花厅或者大书房。他又不肯在人前失仪,总疑心身上带药味儿,一天要换几次衣服。 国公府总不缺对风向把握敏感的下人,他们察觉到三爷与夫人之间的微妙变化,便开始寻找林鱼处理一下家事。 “大人伤成这样,又忙成那样,夫人怎么忍心真得放手不管呢?毕竟是两口子,夫妻一体,俱荣俱枯。” 林鱼没有拒绝。 这无疑坐实了推测,于是众人愈发大胆。 荣时很快察觉到了这点变化,他意外之余,心头泛起一层甜蜜,淡淡的,薄薄的,却足以让他回味不已。 她愿意重新出来做事,愿意帮他,她自失忆后便一直游离于国公府之外,所有人所有事都无可无不可,可她现在重新走进来了,愿意关心荣炼,关心家事。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终于转圜心意了呢? 他们当日争吵一番,她吐露怨言,而他诚恳的道了歉,所以,往事揭过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她……终于打消回翠屏山的念头了? 荣时心头一阵激动,仿佛有一只小鼓砰砰敲响,他双眼莹润发亮,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笑影。 长青过来送刚煎好的药,见得主子这副神情差点丢掉手里的药碗。他见过的荣时有温润疏离的,有冷漠强势的,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温柔而纯净甚至带一丝腼腆。 “主子,吃药了,今日药里多加了两味,可能有点苦……” 话音未落,就见荣时拿起药碗一饮而尽,他赶紧奉上清茶漱口,心中大觉罕异,三爷并不是个挑口拿性儿的人,受伤吃药从不皱眉头,但毕竟这次吃太久了,天天一日三碗,药比饭多,再送药过来,他总会让他放着,放到快凉了,才忍着喝下去。 今日倒是意外的爽快。 正琢磨着,忽听荣时道:“吩咐下去,家里有事如常找我,别去叨扰夫人。” 大夫说了,林鱼心血亏耗严重,若不及时调整,会影响寿数。倘若他没动心,大概就作寻常家事,凭她吃药调养便是,但现在情根渐深,每每想起便觉心口发疼,只恨不得把人捧在掌心好好护着。 长青也乐见三爷和夫人修好,但荣时的命令还是要执行。林鱼倒是没有什么大反应,对荣时的“心意”乐得笑纳。 这样一来……她又有时间去公主府了。 卫云红的伤势比荣时轻,确实如云阳公主所说,当荣时把“公主”带上马背的时候就意味着把最大的危险揽给了自己。 卫云红伤在头脸上,看着吓人,恢复起来倒是快的多,林鱼今日来看他,他的脸上已经结了疤,远远看着有些狰狞,走近了细瞧,看久了,反而觉得更添英武。 “公主不在吗?公主怎么样了?” “公主很忙,忙着追查刺客呢。” 林鱼关怀他几句,仿佛找老乡缓解思乡情绪一般,把话题绕回了翠屏山。 “老家很远吧?要走多久呢?有多少水路,多少旱路……” 林鱼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然日薄西山,她在国公府外见到了陌生的车马,进了二院又发觉气氛不大对,府中下人多少有点战战兢兢的架势,连西园和春晖院都派人在外头守着,随时听消息。 “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红烛急急的走出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发生什么事了。” “刑部的冯玉溪冯大人来了,说是要拜会大人,问大人的伤,但那声气看着就很不对。” 林鱼微微皱眉看向大书房。 冯玉溪,云阳公主说过的,荣时入阁的竞争对手。 “他们已经谈了好几个时辰了,长青在外面守着门,谁都不能进。” 林鱼闻言略一思忖转身进了萱玉堂,任凭外界纷纷扰扰,她都不为所动,笔走龙蛇,开始了沉浸式作画。 等到日薄西山,她拿着画纸走出房间,跟其他人站在一起翘首而望,一副望穿秋水忧心忡忡模样,迅速融入氛围。 终于,荣时与另外一位紫衣金带,丰神俊朗的官爷一起走了出来。 “大人伤情未愈,我请大人亲至府衙问话,实属冒昧,大人愿意配合,倒是高风亮节。” 荣时做了个请的动作:“你调查我是职责所在,我配合你是分内之事,都是为了主上分忧罢了。” 林鱼伸手给荣时打招呼:“大人。” 公主刚出国公府就遇刺,叫国公府人去问话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依着冯玉溪的难缠程度,水落石出之前,他肯定不会放荣时回来。 如果他多困住荣时几天,那…… 正想着,荣时忽然看了过来,林鱼顿时脊背一凛。这厮还在盯着她,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当年我哥哥在大狱关了几天,我那好嫂子就弃家舍儿,忙忙逃回了娘家。夫人应该不会抛弃我的吧,嗯?” 荣时嘴角含笑,夕阳下风姿楚楚。 林鱼:“当然,不会。” 她眼带柔情,微风里神态嫣然,含情脉脉 “我等大人回来。”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林鱼神神秘秘从袖中拿出一物,只一眼,荣时脸色大变,他劈手来抢,林鱼巧妙躲过。 -- 第77页 “夫人。”荣时捉住她的手,眸光都是急切甚至有点惶恐。无他,梨花带雨抱崽图实在太有杀伤力。荣时看一眼就死一半,恨不得就地蒸发。 “我要一匹快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见水不惧遇兽不慌那种。”林鱼放弃正常和离,准备改走另一条路。 “我……你……” 林鱼丝毫不让,荣时还被冯玉溪看着,那犀利的目光仿佛怀疑他们在“串供”,荣时终于吐字:“有的,马是有的,你不必这样也会有的,我原就想送个礼物给你。” 林鱼:??? 那我不是亏了,早知道要点别的。 荣时的目光落在那副画上,神情有些复杂,他素来知道林鱼艺术天赋不错——但这也未免过于逼真生动了。 “你……”荣时伸手要拿又被拒绝 “我会保管好不让任何人瞧见的。”林鱼一本正经给出保证。 “不如现在……”荣时还想争取。 “难道三爷不信我?”林鱼瞳仁圆润特别无辜,她附耳:“我觉得三爷如此……别有一番风情” 荣时如遭雷击,当场僵直,继而惊愕不安,面红耳赤,末了携了冯玉溪的手就往外走,忙忙然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冯大人,快,我们去衙门。” 冯玉溪:……我还是头次见到如此积极的被调查人员。 “夫人,您,您要想想办法”长青都快哭了:“三爷身上伤都还没好呢,尤其右臂现在还不太能动,冯玉溪又不会善待他,这真要恶化了可怎么办。” “我有什么办法”林鱼忽然暴躁,她拔高了声音:“他自己跟人走的!谁能管的住。难道我还能跟以前一样,藏了他的衣服,把人困着不能动?!” 府中上下见惯了林鱼温顺和气的模样,当下就被这一嗓子给吼懵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啊咧,夫人对三爷做了什么来着? ……这故事听着有点熟悉。 啊,对了,牛郎当初遇到织女,就是用这招儿对付她的。 第39章 . 涩甜 她说美人跟我生孩子吧 荣时在府衙中一呆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中,林鱼自发处理国公府家事。长青来给荣时送药,提到此事,只说家里一切都好, 让他不用担心。 “夫人跟以前一样登堂理事, 日常与小少爷荣炼在一起饮食起居。” 这便是跟以前一样的了。 荣炼心头一阵雀跃。虽然她嘴上没有明说, 但看行动, 她愿意接受自己的歉意,以后会很自己好好过下去。 荣时嘴角欣然翘起, 心头欢喜好似当年金殿登科。 一边的冯玉溪看到了,嗤得冷笑,“大人真是好胸襟, 重伤在身,涉事待查,竟然还能笑出来。” 荣时闻言,索性笑得更大方点:“本官心如明月行如冰雪,自然由得人随便查,倒是某些人,只怕并不想查得太深。” 冯玉溪微微一愣, 随即道:“我只当大人沉湎闺阁风光心有不思,原来没忘了公事。” 这几天他算看明白了,每次有下人过来, 他都要问一句, 夫人如何, 夫人在家里做什么。自己胳膊上口子还没合住,倒记得叮嘱夫人继续吃养身的丸药。 都说荣时与那位出身山野的夫人相敬如宾,夫妻恩爱, 他身为荣时的老对手,从来不信——沽名罢了。没想到现在一见,竟然是真的。 “闺阁风光……” 荣时竟然不反驳,他索性笑得更自如了些。 那算什么闺阁,荣时心想,翠屏山下的林鱼没有闺阁只有自然。 自自然然的聪明,自自然然的野性。 他背书给她听,说一句她记一句,说一篇她记一篇,等他终于可以自由活动时,林鱼已经被他带着,背了一卷《诗经》。 荣时心中惊骇,欣喜之余,又多惋惜。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世人皆道聪慧,没想到山野里,遇到一个女子,“过耳不忘”。 可惜是个女子,荣时心想,若他是个男子,他就带她出山,读书立名,建千秋功业,好过在穷乡僻壤蹉跎此生。 有感于此,他对林鱼的态度一改初始的疏离。 遗憾的是,回到国公府后,林鱼自己读书,虽然依然聪明,机敏,但却没有再显露过这种天赋了。 她只听他念书,才有这个本领。那是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的缘故。 他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他不必再做出温和周全的模样,所以一日复一日的放纵自己沉默下去。但每日里,被迫与林鱼朝夕相处,他还是开朗了许多。 他头天晚上,借宿林鱼家中时,郑重的把柴刀放在林鱼手边。 “如果我对姑娘有非礼之举,姑娘可以随时砍了我。” 林鱼不懂什么叫非礼。 她澄澈的眼神总是显得懵懂——荣时暗思,到底还是吃了被山野限制,又无法读书的亏。 他手指头蘸了水,在桌子上画着教她写字。 因为右臂不大能动,又无法忍受林鱼帮自己更衣梳头,他学会了用左手,一开始总是很艰难,但他天生对自己下得了狠劲儿,每日闲着无事,把衣带系了又拆拆了又系,辛辛苦苦磨红了指头,终于还是换来了勉强的生活自理。 但写字就差的远了…… 尽管很用力,但依然避免不了笔画粗疏,还向左上挑。 -- 第78页 林鱼仿着他的样子写,笔画也粗疏轻忽的往上挑。 荣时有愧,觉得自己在误人子弟。 “荣姒……是什么样子?” 他停顿了一下,才明白她是问他的名字怎么写。荣时把两个字都写给她看。 右边是时,右边是姒。 “这个是我,那个,是一个美人。” 林鱼不懂什么叫非礼,但她知道什么叫美人。 她指着“姒”字,“右边这一个,也适合你。” 荣时沉默片刻,给她讲烽火戏诸侯的故事。“那个叫褒姒的美人,对皇帝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林鱼说:“那就更适合了嘛,一样的不说话,一样的不笑。” 荣时更沉默了。 一个以入阁拜相为目标的男人无法接受自己与祸国美人并列。林鱼满脸写着“我说的对”,他寄人篱下又不好发作。 于是,他决定第二天不说话。 林鱼学写字,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于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粗疏轻佻的字迹。 荣时作为一个对书法要求很高的人,暗恨自己开错了头。他仿佛一个洁癖患者被重重泥污包围,痛苦到不能自已。 林鱼不让他出门,偶尔放他下楼,都是在夜里,活动范围只有百步。 只有一天例外。林鱼家门对面的山麓里,种着一片山楂,阳光一照,红彤彤的一片。他的胃口总是很不好,也并不愿意吃东西。那果子看起来很酸,酸到放眼一望就会口舌生津。 林鱼注意到他的视线,自告奋勇带他去摘山楂。 他对山楂无所谓,但他愿意走动走动,他已经太久没有出门,几乎忘了太阳和风的味道。 山楂红艳艳的擎在树上,太阳光如金子般洒落,果实便有了天然的包浆。荣时远远看着,觉得满树都是冰糖葫芦。 那红润饱满有光泽的果子显然是人工费大力气养出来的,但不务农桑的荣时以为这是野生的,所以这里的山民见者有份。他正想着要不要拿跟棍子敲一下,就见林鱼双臂一伸,麻利的爬了树,她站在树杈间,灵巧的像一只松鼠。 荣时下意识的伸手接着免得她掉下来,结果林鱼双脚一蹬,甩下来两只鞋。 幸好荣时反应够快,避免被鞋子砸头。 林鱼摘了一兜子山楂,小布兜一装,抛下来给他接着,但两人还没来得及分享胜利果实,就听到山坡后传来狗叫。 “快跑!” 林鱼转身就窜:“阿霞家的狗追过来了。” 这山楂树不是你家的? 荣时愕然,震惊又羞赧,如果是偷盗,那真是活该被狗咬。但他很快就没有这种想法了,这狗的脚力竟然不逊色于皇家猎犬,荣时觉得自己会被活吃了。 “我跑得比狗快。”林鱼说。 还很得意,看来被追不是一两次。 荣时心道你不需要跑得比狗快,你只需要跑得比我快。 他被困太久,伤病消磨,气力消减的厉害,腿上伤处开始发疼,肺部也闷着疼。他想,只有一条狗,咬住了我,你就能跑远了。 林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快!” 那是荣时第一次与人亲密接触,打心底的排斥让他仿佛被鞭笞一样瑟缩,毛发都要炸起,然而他控制住了甩开的本能,肌肤相亲处随之传来热而微汗的触感,让他觉得自己是一方白蜡,被她握住的地方正迅速软化塌落。 最终林鱼还是依靠自己丰富的反追踪经验躲过了狗。 “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荣时抚着胸口喘息,手腕上一片鲜红指印,他言语中颇有嗔怪:“偷拿人家的果子,这是非礼。” 林鱼摇头:“那本来是我家的树,我家的果子,但是我阿母去世了,一双兄姐也被洪水冲走,家里只有我这一个,保护不了这些东西,土地,果树就被人抢走了。” 荣时皱眉,竟然还有这样事。 有寒门同窗说过,乡下时常为抢地抢水发生斗殴,严重时闹出人命,林鱼的遭遇应当也是这类悲剧。 争利夺财四方皆然,上至京城下至乡野,都无法例外。 林鱼:“所以,我要壮大自己的力量,把我的土地和果树抢回来。” 怎么壮大呢,若你是个男子,你还能走出去,做一番事业,可惜你是个女子,只好嫁人了。 只是——这样善良聪慧的女子,也不知道会落到哪个男子手里。 荣时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这段时日相处,他已体会到林鱼的可爱与灵秀,总觉得一般粗鲁俗陋的村夫会辱没了她。 ——心中忽然就觉得惋惜。 正想着,林鱼忽然开口了。 “我要生孩子,好多好多孩子,把她们养大,壮大我的家族,然后带着她们去把我家的东西都抢回来!” 荣时:…… 这还真是一个新颖的思路。 林鱼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把手按在他抚在胸口的手上:“姒美人,你跟我生个孩子吧!” 荣时:…… 他镇定的把林鱼的手拨开。 “这更叫非礼。” 那是荣时生命中少有的“精彩”时刻,他先是被狗追了半架山,惊魂甫定,又被人拉着生孩子。 林鱼丝毫未觉,她絮絮叨叨的跟他描述那树上的山楂有多漂亮,摘下来清洗干净,切成块,做成山楂圈卖去山外的药店,能换很多米面。 -- 第79页 “整个翠屏山只有我阿母会做山楂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得意的两条眉毛都要飞起来。 荣时问:“你会吗?” 林鱼的眉毛又落下来。阿母没来得及把手艺传给她。 荣时暗悔失言,林鱼却已经脑补到自己抢回山楂树却对山楂无计可施的场景。 “那怎么办?那么多那么多山楂,我会被山楂包围,窗台上地板上桌子上甚至床上到处都是山楂。早上喝山楂汤,中午吃山楂饭,夜宵是山楂糕,零嘴儿是山楂糖。” 别说了……荣时掩口,他又开始反酸了。 荣时在五天后回到国公府,府中上下都松了口气,春晖院和西园也都派人来问候。荣时反应淡淡,不像受了磨难的样子。 府中一切如常,林鱼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势,迎门而候,她也在等他回来吗?荣时心情很好,眉眼间都是温煦的笑意。 如果……她很思念翠屏山的话,他可以带她回去看看。 荣时最近总是回忆起翠屏山往事,以前他刻意回避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有异样的温暖和甜蜜。 哪有人会反复回忆自己人生中的低谷时刻呢?还不断的反刍咀嚼,从苦涩中扣出糖来。沉迷回忆过去是一种懦弱,说明你对现状不如意却又束手无策,于是潜意识选择逃避。荣时摇摇头把视线凝着在现在的林鱼脸上。 林鱼:“刺杀公主的人查到了吗?” 荣时现在已经放弃抗争,对她关心公主不发表意见,但他也不打算跟她说太多朝堂事。 “刺杀公主的,是她曾经的一个男宠。俊俏美丽的小郎君,曾备受公主恩宠,但公主后来不要他了。”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林鱼有点意外。 她去过公主府探听过消息,卫云红也是这么说的,但不知为何,从荣时嘴里说出来,就变得不可信。 “原本他确实伤不到公主,女主人与男宠,本就云泥之别。但公主最近频繁出入国公府,让他摸到了规律,公主为了表示与你“折节下交”,仪仗减半又减半,又让他有了胆气。” “总之,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无论哪种,若失去常度,便会给人可趁之机。” 林鱼心道你们这些贵人可真不容易,谈个恋爱交个朋友都这么危险。 她去找卫云红的事,荣时也知道。卫云红的面目依然毁容了,虽说有点可惜,但是——荣时凝眸看着林鱼,原本以为她只是酷爱美色而已,现在看来竟然不是。 这说明她仁厚,荣时心想,不必担心色衰爱弛。 “贵为公主竟然也会被人伤害,还是明晃晃的杀到眼前”林鱼感慨:“这告诉我们,不管再怎么高贵尊崇,也不能把卑微之人视若草芥,他们也是人,有活生生的爱恨。他们的心,他们的情并不廉价低贱。” 荣时溜溜的看了她一眼。“男宠的千姿百态讨人欢心,男宠的报复也会让女主人惊慌失措身陷危机。祸福相连,因果相承,这分明是告诉我们,不要乱搞男女关系,不然会被杀掉的。” 林鱼:“……” 第40章 . 赠马 原来让她开心自己会这么幸福…… 荣时下朝时候被冯玉溪叫住, 冯玉溪俊伟的面容上有无法掩藏的不服。 原本公事上荣时虽胜他一筹,但他还有一争之力,谁知道荣时右臂不能动,也不耽误他左臂办差, 右手写魏碑, 左手写飞白, 博来一大片赞叹——荣时入阁几乎板上钉钉了。 更重要的是, 云阳公主在荣家门口遇刺,这本是对他大不利之事, 然而一番搜查之后,大家不得不服,整个京城只怕再没有比他更清白端正之人。 这是连政敌和对手都不得不承认的懿德佳士金铮玉润。总之, 此一番变数倒反过来成全了他。一时间京城竞相夸荣郎,其盛况不亚于当年诸侯追捧和氏璧。 “荣大人,你我斗争多年,也算有番不一般的交情,今年你有保护公主的大功护着,入阁名额定然是你的。兄弟这里,提前祝贺了。” “只是没想到荣大人这般豁的出去, 明明不会功夫,竟然还亲陷恶徒之中,若是你真有个意外, 我皇朝缺一大才, 岂不可惜。” 下朝的人正纷纷走出来, 荣时不欲叫人围观,只是淡淡的拱手:“入阁不入阁全凭陛下圣裁,你我还是不要妄自揣测的好” 他薄细的眼皮稍微抬高了一点, 凤眼内角圆钝便显出纯良,这让他看起来格外真诚。“你我同朝为官,为主尽心,偶尔意见相左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可是愿与冯大人倾心相交的,你这样揣测我,我会很难过。” 冯玉溪:“……” 朝堂中人大多演技不错,但演得这么传神的他荣时还是头一份。 国公府度过一劫更有望再进一步,一家上下都很欢乐,连常年脸上挂着“你们皆贱我独贵”大招牌的秦氏都亲自出面,置办酒席,搭台唱戏。 林鱼听不太惯这咿咿呀呀的调子,公开场合又不能太不给婆母面子,她无趣的坐在那里扣衣带,荣时看见了,便寻个借口,带她离开。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荣时预订的小马驹终于诞生了,马经纪养到了满月,荣时出了一千两把它带回来。这马很漂亮,有棕红色的油亮皮毛和美丽妩媚的眼睛。 林鱼一见就双眼微亮,荣时终于见到林鱼从心底萌发的笑意,顿觉内心欢喜,只觉往日一番奔波没有白费。 -- 第80页 “喜欢吗?” “嗯,这马可真漂亮。” 等等,林鱼想起来了。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见水不惧遇兽不慌……” 就这,就这? “要给它成长的机会,长大就可以了。莫欺少马穷。” 林鱼:“……” “脾气很好,比荣炼还乖,不会随便闹性子,给它取个名字吧。” “这么红,就叫小红。” “能不能换一个。” 林鱼看了他一眼,“那叫荣荣” 荣时吃惊,你恢复记忆了? “它毛绒绒的,叫绒绒很合适。”林鱼轻抚马头:“绒绒乖,把草吃完我带你出去玩。” 荣时:“……” 他怀疑林鱼是故意的,当初在翠屏山下,她就是这样哄他,让他吃口味厚重的肉汤。 她又想起了什么?荣时心中揣测却不好问,旁敲侧击却也没取得什么结果。但林鱼确实开朗许多,也与他和睦许多,以前眼睛里那种冷漠和排斥消失了,也开始与他有说有笑。 荣时是真得高兴,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好似常年闭锁的花苞终于盈盈绽开,春风里招摇出锦绣的花蕊。 林鱼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捏他脸:“当年在翠屏山下,你就是这样勾引我的吗?” 荣时下意识闪身往后躲却又硬生生遏制住,因伤病而苍白的脸上再次泛出血色,淡淡一抹红,浮现又消隐,他似有薄怒,认真道:“休要胡说,凭空污人清白。” 林鱼差点没笑出声,荣时拿了她的手,目光闪烁:“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看着呢。” 如今的探花郎已不是当年那方一碰就化的白蜡,他人前素来绷得住,优雅竖指,封住她唇:“别闹,玩去吧。” 林鱼欣然从命,带了荣炼一起给小马梳理皮毛。 荣时看着林鱼逗弄马驹的样子,心里被一腔温暖又甜蜜的滋味充盈,暖烘烘像喝了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 原来让心爱的人开心自己会这么幸福。 然而他还没幸福一会儿,秦氏又派人来传话,说白娘娘都要被法海关进雷峰塔了,荣时哪怕去南海请观世音也该赶回来了。 荣时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嘈杂的戏码,但陪母亲看戏,也是尽孝道的题中之义。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无奈,幽怨的仿佛被法海抓走的白娘娘。 然而林鱼这个许仙并不想拯救他,儿子要给娘弹琴,娘就要拉儿子听戏,林鱼抱着马驹乐不可支,单方面宣布国公府最有趣的就是母子局。 戏台上的白娘娘肝肠寸断,戏台下的探花郎魂不守舍。他脑子里还是林鱼的如花笑靥,那笑靥在眼前浮现一遍遍,他的心尖儿就一颤又一颤。 荣时心道她若真得喜欢驴,他为她再选一匹驴来,也未尝不可以。虽然驴这种东西素来上不得台面,但却是逸士名流喜欢的,比如那建安七子叫王璨的就喜欢驴叫…… 荣时三两下说服了自己,决定明年再叫人配一头驴出来。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夫人喜欢就好。 林鱼和荣炼要带着马驹出去溜溜,荣时依允了,只是派了护卫去照管她们的安全。自云阳公主出事后,贵族出行就谨慎多了。 荣炼好奇:“小叔不与我们一起去吗?” 他最近分明都很喜欢跟婶娘呆在一起。 荣时摇头:“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做。”他指指头顶:“太阳下山前一定要回来。” 荣炼忙忙应是,荣时送他们到二门外,看着林鱼带孩子,一大一小两个背影逐渐走远,竟然体会出一丝家人和睦,天伦之乐的滋味。 幸福人家大概就是这样?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荣时一边感慨,一边信步来到厨房。厨房管事见到他,齐齐吓了一跳。 “三爷怎么到这儿地方来了?” “您想要什么吩咐一声不就是了。” 荣时没有理会,他举目四顾,目光从砧板,锅灶,碗碟上一点点移过。 这里就是林鱼每天都会呆一会儿的地方,明明是个贵妇人了,还是喜欢自己动手做食物。 “三爷,您想吃点什么?” 荣时报了几个菜名出来,下人面面相觑,因为大家发现这几个菜都是夫人最近爱吃的,并没有三爷平素所用之物。 三爷这是特意为夫人点菜来的? 虽然这一年多三爷对夫人上心多了,可今日亲眼所见,还是让人惊骇。 更惊骇的是,夕阳西下时候,三爷竟然自己亲自进了厨房,那平日里总是拿笔握书的手,亲自拿了一个鸡蛋冲洗干净,放在热水里煮熟。 “三爷要吃白煮蛋?” 这几年他早晚膳,时不时就会用白煮蛋做食物。对一般的贵族人家来说,鸡蛋就是个浇头,鲜少有人充当正经饭。据说三爷以前也没有这个爱好,从翠屏山下带着夫人回来后,就忽然有了。 “怎么是这个样子?” 荣时剥开鸡蛋发现蛋黄发青。 “煮太久了,要时间短些。” 婆子已经吓得额头冒汗,无论如何,国公府当家人亲自跑到厨房守着火炉煮鸡蛋,都是一件过于惊悚的事情。 荣时倒是没有多余的反应,他只是重新又洗了一只鸡蛋放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捞出来,婆子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他把鸡蛋冰过,敲开,蛋黄心就流了出来。 -- 第81页 荣时:“……” 婆子尴尬的笑:“久些,还是要再久些。” 荣时又重新煮鸡蛋。婆子完全不明所以,就愣愣的看着他用红糖水卧了个鸡蛋。三爷怎么会做这个东西呢,自然不是为了吃,肯定是为了作诗,或者研究什么重要问题。 肯定是! 荣时端着红糖卧蛋走人,心道,当年在翠屏山下,林鱼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吃这个的时候。他看了眼天色,林鱼应该差不多要回来了。 她不记得了,今天是他们翠屏山下初逢的日子。以前,这个日子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总是默默期待着这一天,从一大早开始准备,忙里忙外,筹备宴席,再沐浴更衣,梳头上妆。 等着他与自己会面。 这一天的荣时会对她格外好些,并会送她礼物。因为他们初相遇的日子恰好是林鱼救他的日子——算计归算计,恩情归恩情。 荣时自忖拎得很清。 当然,林鱼可能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她只是凭感觉发现今天的荣时格外和善,所以愈发期待这一天。 现在,轮到他了。 荣时垂下头内心感觉颇有点微妙,甜蜜期待之余还有些羞赧——世上只怕没有哪个丈夫会这样焦急的盼望着出门玩耍的妻子回家。 他低头嗅了嗅,总疑心自己身上有烟火气,干脆又去沐浴更衣。等到整理完毕,林鱼还未回来。他等了一会儿看看水漏,时间才过一刻钟,奇怪,他明明觉得等了很久。 荣时看书看不进去,也不愿处理家事,他生平头次出现这种明明还有一堆事要做,却什么都不想做的状态。他无所事事的站了一会儿,一低头恍然惊觉,自己身上穿着的绿衣青袍。 林鱼现在好像不太喜欢绿色?他记得自己买给她的绿衫裙,她一件都没有穿。他犹豫片刻,重新回了竹楼,长青看着主子又打开衣柜更衣,疑惑的道:“您不是刚换过吗?” 荣时面不改色:“我冷。” 长青疑惑,虽说主子重伤后气血亏损严重确实虚了不少,但现在毕竟是夏天啊。 眨眼间荣时已换了雪色云纹杭绸长袍,玉带当风,衣袂如云,飘飘然而去。 长青更加迷惑:难道这件就能御寒了? 荣时站在萱玉堂抬头望天,屋檐后已满是艳霞余光。天都要黑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第41章 . 坦然 他真正的温柔模样 或许是他离府待查期间, 林鱼的循规蹈矩和兢兢业业让荣时安了心,他终于不再着人看着她。林鱼也发现自己的自由权限恢复了,至少是跟失忆前同一个水准。 关键是荣时自己的状态也变了,他不再像以往一样紧绷, 仿佛一个枕戈待旦的守城士兵, 他面对林鱼的时候, 从容而舒缓, 宛若一个正常的悠闲雍容的雅士。 林鱼最近一连在外面逛耍几日,郊游聚会, 荣时都采取放任态度。 今天也不例外。林鱼带着小马跟荣炼出来,原本说好要套兔子,兔子没套上又去抓野鸡。 “我觉得这样不行, 我们得专注一些”荣炼觉得三婶今天发挥失常,“要么专注野兔要么专注野鸡。” 林鱼把绒绒放去一边吃草,拉着荣炼躲在草窼里:“老实趴着别动,相信你三婶,咱们一会儿就能鸡兔同笼。” 荣炼最近正学算术,听到鸡兔同笼,脑子第一反应就是“上有多少头下有多少足, 可知鸡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脑子里一道题还没算完,三婶就骑着马跑没影儿,留下他带着绒绒与几个侍卫面面相觑。 “三婶那里……” “有人跟着, 王二跟着过去了。” 荣炼松了口气, 他拉着弓箭瞄准一只野鸡, 奈何人小力气也不够,一箭出去,野鸡没打中, 只打中几根尾巴毛。不得不说野鸡的羽毛五彩流转,又长又华丽,确实漂亮,荣炼放下箭跑过去把羽毛一根一根捡起来。“可以给三婶做一个毽子,这根最长,不适合做毽子,可以送给三叔插瓶。” 林鱼不知何时又牵着马走回来,应声笑道:“我觉得你三叔应该不会喜欢野鸡毛的。” 他那么骄傲刻板的人肯定觉得只有仙鹤鸿鹄苍鹰凤凰之类的毛发才配得上自己。 “可这根毛确实挺漂亮。” 林鱼挑眉那你试试。 两人最终一无所获,反被蚊子叮出好几个疙瘩。一只猎物没打着,肚子倒先饿了,于是又到街口小店子里吃小吃。 “酥油饼子,豆腐脑”荣炼指指手里的饭食,“我听说那些大人们每日卯时就要上朝,住的远的,都来不及吃早饭,就会在迎候的时候随便吃点东西应付,就吃这些。” 林鱼煞有其事的道:“那还是我自己吃的比较好。” 她四下看了看,长条板凳,黄木小桌,篷布小油棚,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荣时在这里吃饭的场景。 “小叔叔都是在府中用膳的,那时候我们还睡觉呢。”荣炼想了想,道:“但有时候早起实在没胃口,他就会给自己带一个鸡蛋。” 啊嘞?林鱼眨了眨眼,她想象荣时在朝堂上挥斥方遒,舌战群儒,说到激动时,大袖一挥,袖子里滚出一个鸡蛋。 那可就有意思了。皇帝会说:“爱卿,请好好讲话,不要侮辱别人。” 皇帝会认为聪明的荣时此举必有深意,于是指着蛋说:“吵架归吵架,你怎么能叫对方滚蛋呢?” -- 第82页 林鱼忍不住笑出来,笑了一半儿又止住。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竟然觉得荣时有点可爱了——只要他别老绑着自己,那他好像就确实挺可爱。 林鱼随即恍然大悟,荣时本就是一个精彩又出色的人物,他在不当自己丈夫的时候就是很优秀。 任何一个外人,提到他都说不出他不好。 认可对方的优秀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清醒和超脱,如果自己当初全力追逐的是一个烂人,那才真是眼光太差三年白活。 这也说明她的决定一开始就是对的,当一个他的“外人”,平复自身的怨尤。他随便优秀,但与她无关。 林鱼心中一直隐隐盘桓的怨忿,忽然就消散了。回归翠屏山后,她也可以坦然而豁达的与人说起荣时,说起这段往事。 路上有人演百戏,那猴子被逗着翻跟头拿大顶,还能识数,荣炼笑说幸好三叔没来,不然他以后训我,就会说“猴子都比你聪明。” 林鱼哈哈大笑:“即便他说了你也不必难过,在你三叔眼里,世人大多都是猴子。” 荣时也会带着荣炼玩耍,但他太忙了,总是没过一会儿就会被人叫去。他从来没有完整陪他玩一天过。还是婶婶好,荣炼心想。结果他一转身就发现林鱼不在身边了。 唉,三婶呢?我那么好一个小婶子呢。荣炼忽然有点慌,他这出来玩一趟,就把小婶子弄丢了? 荣炼毕竟是被当成国公府继承人培养的,他反应过来立即派人分头搜寻。然而护卫还没打散,林鱼就自己慢悠悠的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冰糖葫芦。 “婶婶!”荣炼着急的拉住林鱼的手,都怪猴戏太诱人,林鱼什么时候消失在人群的他们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去给你买零嘴儿了,天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荣炼认真点头,紧紧抓着她的手。 暮色暗沉,荣时在廊子上等他们,雪衣云裳,风霜高洁。 “叔叔”荣炼飞快的跑过去,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抽出一条冰糖葫芦。 “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吃零嘴儿,山楂球裹糖霜,府中也可以做。” 荣炼特意留了一个,然而荣时并不领情。 “吃零食要得是个氛围,一串冰糖葫芦自然平平无奇,但是你置身人群里,听锣鼓响,人喝彩,那这糖葫芦放在嘴里就会变得美妙,府中再精致的果子,再雪白的糖霜也比不上。” 林鱼随后跟进来,灯笼的红光下,露出她娇袅挺秀的身影。荣时一瞬恍惚,觉得林鱼好像长高了些。再一看,不是人长高了,是精神头变了,她以前总是微微颔首恭敬甚至拘谨,身体前倾着仿佛肩上扛着包袱。 现在身上压力都卸去,姿态就不一样了。 真好。荣时心想,她会越来越好。 “三婶说的有理,收着等你下次看百戏的时候吃吧。” 荣炼:“……” “打到了点什么?” 荣时知道林鱼是个出色的猎手,然而荣炼伸手一指:“打了个鸡毛。” 荣时的视线落在了林鱼的手上,因为荣炼要吃糖葫芦,所以林鱼就帮他拿着鸡毛。 林鱼心道大意了,荣炼都记得留个糖葫芦给荣时,她竟然什么都没想到,于是干脆抽了那根最长最靓的尾巴毛递给他。 荣炼一头雾水,疑惑的看着林鱼:你不是说三叔看不上这个吗? 然而三叔竟然郑重其事的接了过去,对着灯光比了比,笑意温软,眉眼盈盈。一时间荣炼怀疑这根鸡毛镀了金,不,是被三婶一沾手就变成了凤翎鸾羽。 他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三叔,这是鸡毛啊。” 荣时怔了一怔,一本正经的道:“鸡毛有什么不好的?《韩诗外传》说了,鸡有五德,鸡首戴冠,此乃文德,足有搏距,是为武德,临敌敢斗为勇,得食而啼鸣相告乃仁,守夜不失时,乃信。文武仁勇信一样不缺,鸡乃德禽,可比有些人还优秀多了。” 荣炼愕然,这,这…… 荣时轻抚他头:“傻孩子,多读书。” 林鱼嘴角微微抽搐,真不愧是宰辅之才,出口成章,啥都能说出花来。 荣时着人送走荣炼,再回过身来,林鱼已经进了房间。 荣时在萱玉堂里设了宴。满席菜品,鲜辣醇厚,都是她这段时间常吃的东西。 他受得了这个味儿吗? 林鱼一边想着,一边慢悠悠走过去。 荣时随后跟了进来,“想来你也没有胃口吃了,我叫人撤了。”他温好了一壶酒,拿碧玉兰花的杯子给她满上。 林鱼不明所以,“大人好兴致。” “今日原是我们初遇的日子。” “当初的今天,你我刚刚相会。” 荣时素来端庄的脸上,罕见的露出柔软而多情的神态,这一刻的他,仿佛一块真正的美玉,褪去了往日的冰冷,露出温润的底色。 林鱼有一瞬间的恍惚,原来他真得温柔下来,是这种模样。 “既然这样,那就不必撤了,摆着应景。” “听你的。” 荣时眉眼低顺,当那双水似的眸子看着你的时候,细挑的眼线和柔软的眼波很容易叫人沦陷,让你觉得自己在被爱。他整个人都显露出澄澈又莹润的气质,仿佛月映春水,无瑕无垢,被他拥抱,你便似水中落花,随着他,由着他,一路向东流去。 -- 第83页 林鱼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在他怀里了。 “等我空闲了,就带你回翠屏山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我带你回去看看。” 林鱼的演技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她的眼睛忽然就红了,仿佛多日哀怨有了出口,伏在他怀里,轻声嗫嚅,“好,好……” 荣时垂眸,一手揽住她,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以前都是我随便送,但今年你可以自己要。”荣时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除了和离文书” 林鱼噗嗤笑出来。“我已经不指望你给我那个了。”她垂眸看到了桌子上的红糖鸡蛋,跟其他鲜美的硬菜格格不入。 “怎么还有这个?” “这是你以前爱吃的。在乡下的时候,你吃到糖蛋总是特别兴奋。” 往年都是林鱼来准备这餐饭,从早准备到晚,每道菜都认真琢磨。鲜脆的藕片上要放多少蜂蜜和橙汁才能调出酸甜脆爽的口感,新艳的河虾要配最好的酱汁,那酱汁的配方只有她能调出来,一糖一醋都恰到好处。 他往日虽能理解这日子的不同,却还是觉得这么费心大可不必。但现在他自己掉进情海,便发觉,若真心爱上,便是两人一同看过的某片云都意义非常,恨不得拿器皿收藏起来。 “开心吗?” 荣时低声问,林鱼含羞低头,满面红晕的样子,甚至比新婚夜还好看。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似乎是刚沐浴过,林鱼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玫瑰甜香,那是她惯用的澡泥香膏。 荣时在生活上素来不上心,应当没有察觉到,但此刻两人相拥,气味相融,便叫人产生一种二人合体的微妙感受。 林鱼没有回答,她拥着荣时的腰,推搡着带着人走了两步,荣时几乎是僵硬的,任凭林鱼动作,待反应过来,他无法克制一般,微微偏过脸去,但随即又下定决心似的,转过来。 林鱼俯首,唇角带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神却丝毫没有动情的模样。 她笑他,“木鸡,你像个木鸡,德行齐全漂漂亮亮的木头鸡。” 荣时刚要反驳,林鱼忽然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用一种堪称凶猛的姿势,把人按在了床帐里。 第42章 . 脱身 她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夜注定很漫长, 红烛站在门外守着。林鱼忽然打开帘子,让她送水进来。 红烛激动的差点掉下眼泪,等到了,她终于等到了!她就说三爷和夫人是最配的, 他们一定会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不知过了多久, 林鱼又让她送水进来。 红烛高兴的直搓手, 这样的话夫人很快就会有宝宝了吧, 萱玉堂终于要有小主子了。 她朦朦胧胧打了个盹儿,又听到林鱼叫水。 红烛心道三爷与夫人可能是素太久了, 一旦干柴烈火,连房子都烧起来。 她美美的去吃了个夜宵,然后…… “红烛, 水呢?” 红烛重新端起了盆。 ……夫人这是精精细细调养了一年半,精气神都还好。可三爷身上伤都没好全乎呢,这样放纵真得没问题? 先是受伤,后又赶上小荣少爷生病,才刚喘口气又被叫去刑部,几乎都没有安心调理过,今儿听长青说, 三爷换下来的绷带上,隐约还见血呢。怎么能如此不顾及身体。 红烛忐忑的站在帘子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然后她又听到林鱼喊, “送水。” “水来了。” 红烛的表情已经失去控制。 荣时真得是个很不一样的人。林鱼心想, 他对精神满足感的需求,远远大皮丨肉之欢。如此刻,他脖颈上红痕犹在, 却已经把衣服裹好。他每次一裹衣服林鱼都想重新扒下来,而他却在把玩那支鸡毛。被那玉白细长的手指捻着,华丽修长的尾羽都增色不少。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的声音已然暗哑,眼神却已恢复清明。 林鱼不知道别的男人会怎么样,但按照话本写的,和“见多识广”的云阳公主分享的经验,别的男人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跟女人讲故事。 林鱼攀着他肩头,钻在他怀里,看到这素日端正清素的人,浓密的发丝下,雪白的耳朵红起一片,好似云朵染了霞,林鱼低头亲吻那霞。 荣时不太甘心的挣扎了一下:“从前……唔” 他的声音被林鱼封了回去,手里的羽毛随即落在了地上。 荣时绷紧的腰背妥协似的倒伏下去,再次揽住了那折细腰,把小兽似的妻子,揉进自己怀里。 “红烛~~” “唉”红烛端起盆,双眼已经麻木。 林鱼看了一眼说:“拿点药过来,止血的。” 红烛头皮一炸,瞬间清醒,我的夫人啊,你对三爷做了什么?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林鱼才来唤人洗漱,红烛送东西进去,却并未看到三爷。 她伺候林鱼洗漱完,又给林鱼奉上一杯香茶,林鱼慢悠悠喝着,过了一会儿,她才注意到床帐飘摇,纱幔荡起的缝隙里,露出三爷的身影,他披发敛衣,缓慢起身,旖旎与倦懒渗透于发肤之间。 红烛手一抖,赶紧收回了视线。 以前三爷也曾在萱玉堂过夜,可没有一次是这样的。红烛终于愣了一愣,终于明白哪里怪异。三爷没有离开,他始终被夫人缠在床上,而且昨天晚上太安静了。 -- 第84页 “出去。” 帘子后忽然传来三爷低哑的声音,红烛吓得放下东西就跑。 林鱼微微勾了勾嘴角,便见镜中看到荣时慢慢走到自己身后,披发,赤足,睡袍松松的裹在身上,仔细看,白色的袖襟上还有血——那是昨晚又撕裂的伤口。 难为他,从头忍到最后,一声不吭。 这姿态,倒跟当年翠屏山下一模一样。除了脖颈上那一片明显的红印,现在齿痕清晰可见。 荣时伸手摸了一下,火辣辣的疼,他的眸色暗了暗。 鲜血会让她兴奋——仿佛野性被唤醒。荣时不清楚别的女子在床笫间会如何,但他觉得应该没有哪个会像林鱼这般,炽热而生猛,甚至带着凶劲儿。 “大人不用找人来看看伤势吗?” “你这样……” 荣时微微皱眉,林鱼把杯子递给他,他饮进了杯中残水才继续吐字:“这样我怎么见人。” 林鱼伸手轻轻触摸那齿痕,秀颀的脖颈上,肌肤雪白,那一块红痕,便好似白雪地上落着红梅花,想让人描摹,刻画。 荣时垂眸,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被她指尖拂过的地方,又热热的烫成一片。 他伸手捏住了林鱼的指尖。 林鱼轻轻一笑,挣脱了他的钳制,“见不了人就不见呗,救护公主好歹是大功一件,陛下心疼你,给了你假期,你就安心休养。” 荣时刚要说什么,林鱼就继续道:“什么也别管,哪里也不去,我连荣炼都交代清楚,不要来烦你。”她的笑容变得暧昧:“养好身体,要做什么做起来才方便。” 刚刚一夜烂漫,春风几度,搭配上她的神情语气,让人不想歪都难。荣时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开不了口了。 林鱼出去要了伤药过来,重新把他的伤口包扎好,她一边上药一边道:“我要去公主府一趟。” 荣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别去了吧,公主还在为刺杀的事呕心,未必有心思跟你玩。” “我当然要去”林鱼笑道:“我要去炫耀。” “嗯?” 林鱼一本正经的道:“大人费了那么多功夫,花了那么大力气为我寻来的绒绒,我当然要拿去炫耀一番。” “平日里都是公主满堂富贵,穷奢已极,叫人羡慕,今日我终于有东西可以胜过她了。” 荣时哑然失笑,这下子真是无论如何都不好拒绝。 林鱼要离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详细的路况,甚至包括哪里可以住店借宿哪里需要露宿野外,哪里有土匪水寇要避开。还需要银钱和路引,更重要的是,要拖住机警又敏锐的荣时。 她探听过,从国公府出发,到离开京都南大门就需要两个时辰,再继续往南,天黑前离开京畿郊县,如此,才算勉强脱离荣时的掌控范围,她必须困住他至少一天一夜,否则他随时都能叫人堵住自己。 迢迢路程不算什么,自己要离开的最大难关始终是荣时本身。这个男人可怕到重伤卧床都不影响分析问题,要蒙蔽他真得太难了。 然而他偏偏是个过于守信守礼的人。 凡事失去常度就会给人可趁之机,林鱼心道感谢他的提醒。 他手臂重新崩开的伤口,再次复合需要四五天。更重要的是,林鱼的目光落在他脖颈处那明晃晃的齿痕上,这玩意儿至少两天才能消下去。 “等我明天回来给你换药。” “明天回来?” “公主约我去她新建的雅阁小筑赏月,她才刚受了惊吓,我实在不能拒绝她。放心,还有别的贵夫人一起呢,皇后娘娘也在,不会出什么事。” 这件事荣时确实也听说了,看起来是皇族拉拢贵族,笼络朝廷命妇的寻常活动,荣时不太想她去,但阻拦大概也不会有好结果。荣时在犹豫,林鱼却笑了。 “明日戌时,你到萱玉堂书房里去,第二格抽屉里,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荣时面上春丨情还未完全褪去,闻言却双眸莹然,好奇而期待,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平日清荣高华智珠在握的模样,美丽中显出单纯,“如果是戌时的话,你应该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看。” “好呀。”林鱼笑得开怀,她伸手揽住那截瘦硬的美人腰,荣时的僵硬清晰的传达到她掌心。 这个反应很有趣,云阳公主说过,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的男人已经翻炒的熟透了。荣时果然还是不行,也不知道炒多少遍才能熟,林鱼微微眯眼,看来他是真不喜欢跟人亲热。 不过都无所谓了。 “你在屋里,不要随便出门走动。”她意有所指。 这还用你说……荣时摸着脖子瞟了她一眼。 林鱼笑笑推门而去,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眼里的柔情便消失殆尽。 荣时轻轻摸着疼成一片的右臂,神思有些缥缈,他昨晚上准备说什么故事来着。 哦对了,是“木鸡”,南华真人造“木鸡”意象之初并不是形容人像木头呆而无趣,而是形容神莹内敛,全德全性,自然而然威服众生。 他想告诉她,并非他定要做个无趣的,没有味道的人,而是只有足够专注,律己,不轻纵不枉作,才能正气凛然,奸邪莫犯。也只有在此前提下,才能从容应对朝堂一切风刀霜剑。 他换过衣服,长青送了饭食和汤药过来,荣时看了一看,却让红烛去厨房让人把昨晚的菜热一道。长青大觉罕异,荣时却既不见喜也不见愁,仿佛一切如常。 -- 第85页 红烛在一边守着,只觉哪里怪怪的。 荣时看着碟子里的花椒顿住了筷子,红烛知道他口味清淡,刚要挑拣,就见三爷用筷子把花椒一颗颗夹了出来,在旁边的桌子上排成一排。 花椒子实繁茂,一结一大团,所以在民间有多子的吉兆。当年在翠屏山下,他伤势好转,林鱼就开始在汤菜里放大量的花椒。她很兴奋“花椒多子,我要生出一连串孩子。” 荣时回避了她的视线,只觉饭菜麻到吃不下去。 她应该不记得这件事了,荣时心想,他夹起一块鱼片任凭又麻又辣的味道在舌尖炸开,被轻淡口味惯坏的味蕾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力,荣时却强忍着没有喝水。 她不记得没关系,等她回来,他讲给她听。 也许还可以跟她打个商量,不要生那么多孩子,自打亲手带大荣炼,他就发现养孩子真得太难了,磨人程度丝毫不亚于金殿登科。 但如果她喜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他在脑海里把《离骚》《诗经》依次背过,总觉得各种不合适,末了,还是从《太玄》里挑出一句,“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就叫煜,男孩女孩儿都合适,若生在晚上就叫煜夜,生在早上就叫煜晨。 荣时觉得这个想法妙极,迫不及待要给林鱼分享。明明昨夜折腾了一夜,今天依旧毫无困意。可是他等啊等啊,太阳落山又升起,更漏续断又断续。 林鱼再也没有回来。 国公府的下人们惊讶的发现他们的主子呆坐了一天,一动不动,一句话没说,也一口水没喝,安静的仿佛一团冰雪。 他平常燕闲,就很安静,但他会看书,会禅坐,那种安静是充实的。而此刻的他,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死寂。 没有人敢惊扰他,直到戌时的梆子声从远方传来,他的眼珠才微微动了动。 她不会回来了。她是真得走了…… 荣时微微颔首,视线从远方收回压低在眼前方寸之地。 戌时,城门关闭,家家掌灯的时刻,萱玉堂书房,混浊又温柔的红光里,显露出荣府当家人雪白而淡薄的身影。 他无声的出现,像一只被牵引的游魂,麻木而僵硬的打开了书柜上的抽屉。 林鱼说,送给他的礼物。 他在那里找到了一张和离文书,还有一副画。 准确的说是半幅,画面上的小孩儿被裁掉了,只剩下哭泣的荣时。 …… 第43章 . 骗子 终究不过是靡靡自欺自作多情…… 林鱼忽然出走, 国公府里没了这么大个活人,消息根本不可能压下去。 荣时看起来很镇定,他告知家中,夫人思乡心切, 回老家看看。让红烛把萱玉堂收拾起来, 各色布置保持原样, 不得随意更改。 他又说:“夫人自谓学会了骑马, 能拉弓射箭,便足以自保, 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要派人追上去,暗中保护。” “按照我画的路线来, 沿途村镇应该不会有大的变化。” 管家诺诺而去,荣时又叫来了荣炼。 萱玉堂的金银古董珠宝首饰一样不缺,国公府的账册上分文未动,林鱼什么都没有带,那她这一路要怎么过呢。荣时不期然想到了她从云阳公主那儿赢来的赌资。 是了,她想要回翠屏山,就一定会回去。他自以为都在他掌控下, 并不信她真有个本事,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她。 低估了她的执着,胆量, 也低估了她的行动力。京城中正常的贵妇, 若是没个下人抬着, 只怕寸步难行,而她很快就能骑着马来去自如。 她本是山野里自由强大的游鱼,不是花园里摇头摆尾的锦鲤。 荣炼来到萱玉堂的时候, 发现荣时正看着三婶的书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叔,管家说您叫我。” “我想送你去书院读书,你也大了,不能总呆在府里,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名贴和束脩我已准备好了,白老先生内阁致仕,博学巨儒,你务必勤学苦读不得懈怠。” 荣炼懵了一下,就觉得很突然。他不太想离开家,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跟小叔叔分开过。他下意识的想找婶婶说情,可是三婶呢? 他那么好的小婶娘呢?他从来都没有那么开心过,他第一次在小摊上吃饭,在大街上吃零嘴儿,第一次痛痛快快玩了一整天。 他最喜欢三婶了! 可三婶去哪儿了? 荣炼很想问,可小叔叔现在的状态极不正常,他立足正堂中央,只留给他一道背影,那背影被烛光拉扯伸长,摇曳不定,仿佛稍一触碰,就会倒下。 他终究还是躬身行礼,“谨听三叔教诲。” 云阳公主被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终于盖棺定论。行凶者曾经是公主自己的男宠,大部分人都会被桃色故事转移注意力,忽视背后别的猫腻。 歹徒所用的弓弩乃军用器械,威力之大甚至能射穿骨头,这等武器绝非常人可以获得。查到最后,负责京城守卫的魏国公府难辞其咎,其第六子管理军械,更是首先被罚。 云阳公主骑马入宫面圣,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委屈和虚弱。 “父皇,魏家六郎玩忽职守害我差点丧命,你还要我嫁他,难道你不担心我婚后谋杀亲夫?” “……你要实在不愿意,就算了,但总寡着,也不像话,你终归是要改嫁的。” -- 第86页 “那我要荣时。”她随口就来,把皇帝气到瞪眼。“不行!那是朕给太子准备的辅弼之才,岂容你随意染指,说点现实的。” “怎么能叫染指呢,我这不给他名分了。”云阳公主在皇帝面前依旧是那副放诞无礼的模样,她说:“不给就算了,我为陛下推荐一个人,此人名叫卫云红,身手矫健,熟知兵法,我保举他去南军。” 南军负责京城南门守卫至关重要,魏家离职便留下了空缺,皇帝想了一想,还是准了。 宫门外,卫云红给公主叩头:“多谢公主恩典。” 公主笑而不语,皇帝给太子准备的储备力量,武有魏府文有荣时,现在魏家指望不上了,却还指望着荣时。皇帝要把她嫁给魏家,自以为她荣华无穷前程有靠,心就定了,殊不知她云阳所求,从不是这些。 她卷起车帘往外看,恰遇到荣时打马而过,铂青色衣衫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是一个不常坐轿的文官,官道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他要入阁了……云阳公主玩弄着手上的扳指,神色莫名,一场阴谋要搞掉两个国公府果然还是贪心了些。 荣时素来机敏,下次再想下手恐怕不容易。但是——以前的荣时无懈可击,现在可不一样。 “你说,如果让他知道林鱼在我手里,他会不会听我的话?” 她也不指望荣时能退让太多,只要他在内阁帮她说话或者愿意带一带她的人,那就…… “可是”卫云红开口了,他认真得看着公主:“我送姐姐走了,姐姐说要回翠屏山。” 公主豁然瞪大眼睛,凌厉骇人,“你说什么?!我是你的主人,你怎么能听她的话?” “可林鱼是姐姐呀,姐姐只是想回家看看……” 他忘不了自己受伤那天林鱼关切的眼神,那是他在自家亲姐姐身上都没有体会过的,姐姐还送他一匹小马,又乖又漂亮,假以时日必成千里名驹。 卫云红话音落地,云阳公主瘦尖的下颌绷出了剑似的棱角,她忽然出手,一道寒光闪过,血线飞溅。 啊----卫云红捂着手痛苦的蜷曲了身体。 “住口!不许叫!” “再有下次,我斩掉的就不是你的手指,而是你的头颅。” 云阳公主冷着脸擦净匕首,咔的一声,重新收刀入鞘。 卫云红满头大汗的蜷缩,却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发出。 不日后,圣旨降罚,魏家六郎派去西北戍守,一贬三千里,可见帝王对心爱的公主遇刺有多么愤怒。 但这则新闻很快就被另一个消息掩盖,荣时没有入阁,他申请了外调。一调调去云景县,从三品户部侍郎,变成了七品县令。 此事一出,众人大跌眼睛。 云阳公主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终于出现异样的神情,愕然与惊怒交加。 “他真是……他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这倒是个乖人,云阳公主又镇定下来。自己远远的走了,也免得我再费力气。 如今太子的所谓左膀右臂,左膀已断右臂已折,这京城的天,她就可以变一变了。 调任文书下来,不日就要出发。鉴于荣时名重当朝,饯别宴便格外热闹,冯玉溪也来了。 这个新入阁的青年才俊看起来却并不春风得意。因为大家都说他的入阁名额是荣时让的。冯玉溪就很憋屈。 但再怎么憋屈,作为“赢家”,风度还是要保持。他举起酒杯,“这一去,山高路远,风萧萧兮易水寒,荣大人珍重。” 荣时透过对方的眼睛读出了他的心里话:壮士啊,别回来了,最好死在外面吧。 他也笑:“江头未是风波恶,功名馀事且加餐,冯大人多多珍摄,我可是,很期待我们的重逢。” 冯玉溪自然听出了他言外之意,与其庆幸升官不如多吃点饭,趁现在还吃得下去。 他引荣时离了人群,压低声音道:“你给我一句实话,怎么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跑那偏远之地去了。” 荣时脸上有些惆怅,仔细斟酌了片刻,才慢悠悠的道:“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心上人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急着去找她。 冯玉溪哑然,孤标傲世的探花郎竟然是个情种?!唬谁呢,你就装呗。 新阁臣一脸愤愤:骗子!这就是个骗子。 荣时含笑,竟不反驳,是啊骗子,温润平和是假,交友广泛是假,高洁雅量也是假,不染红尘俗念更是假。 只不过骗得最惨的是自己。 他对人的情绪非常敏感,能体察到幽微的波动——所以,他知道林鱼在骗他。 林鱼扑过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那是身体的本能。 可他忍住了。 他想林鱼愿意亲近他便是好的,她只是心里还没喜欢上他,但身体已经向欲|望屈服了。他默默的安慰自己,这毕竟是实质性的巨大进步,她当年便是如此。只不过他当年与她各种僵持推拒,现在他可以迁就她,至于心灵上的,就慢慢来。 他存着侥幸,期待一个永远。 他想,她愿意骗他也好,夫妻之间总也少不了哄来哄去,哄的久了就是一辈子。 他看了眼余痛绵绵的手臂,那夜,伤口就在她眼前绽出血来。她伸了舌尖柔情款款的舔舐,嘴上说着啊呀好疼,手下抓挠撕扯的动作却毫不留情。 -- 第87页 她不是真得喜欢我,他再次恨上自己敏感的心性,却只是悲哀的合上眼睛,任凭她作弄。 他想,他可以好好履行这项夫妻间的义务,认真的配合她,如果她喜欢,如果这样她可以留下…… 但终究不过是他靡靡自欺,自作多情。 荣时心头疼一片,仿佛破了个洞,冷风灌得四肢百骸都在发冷。她可真聪明啊,连嘲讽都不会出错,他真得是个木头鸡。 当年,她口口声声喜欢他,要跟他生孩子,强与他欢好,然后…去跟别的女人谈价钱。 现在,她与他欢好,然后,翻脸走人。 他亲眼看着她离开,背影如刀,潇洒残忍。他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一旦停止思考,当日的场景便在脑海里轮番上演,刀锋难避,鲜血淋漓。 尽管主人尽力把这描补成一次平常的官员调动,但府中上下仍然有些不好的流言。幸而主家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毕竟毕竟国公府早年出过更大的事,还不是一样抗过来了。 荣时默默站在窗前,看着圆月升起又落下,新的一天晨辉洒满庭院。 这一切仿佛都很正常。 他脸上看不出半分焦急担忧的神色,只是周身气机凝滞而又落寞,好似隔夜的红烛烧尽的蜡油。 他安顿府中事物,安置各处人手,交代各种事项,一桩桩一件件,大到云阳公主与太子的朝斗,小到荣炼的衣服要放宽一寸,远到国公府刚置办下的铺子两年后盈利可以翻番,近到太太养身的药丸三天后还得再配一料。 他依旧那么从容,对其他官员来说远谪偏荒,背井离乡,不说痛心疾首也得唉声叹气,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在一个个不眠的夜里,麻木的看着眼前的和离文书,林鱼伪造的——这几年,她学习荣时的字,模仿临帖,终于排上了用场。 至于上面的指纹,是趁他昏睡的时候,就地取材,拿着他的指头按了他的血。 红痕墨字,看上去格外引人遐想,仿佛一个胜利的将军在炫耀自己的奖章。 “……愿另觅佳偶,得配仙鸾,良缘重结,共赏花时。” 荣时手指冰冷而瞳仁幽暗,这恐怕是她最文采飞扬的一次。 他几乎能想象到林鱼得意中带着狡黠的表情。不仅炫耀,还要嘲讽,那泪光泫然的画像真是越看越生动。 他枯坐一夜,次日一早,将画像投入了火盆,晨风吹起时,无边夜色和纸灰余烬一起尘埃落定。 第44章 . 剖白 他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远远的看到春晖院的雕花门匾, 荣时条件反射性的皱眉。他定了定神,清除了身上那似真似假的伤怀情绪,带着夜风来到国公府的后厢。 不管他在外界怎么威风凛凛运筹自如,面对阿母, 永远都会觉得棘手。 一个不喜欢自己又难以沟通的阿母, 是荣时在这世界上过得第一个难关。 果然…… 秦氏捶床大骂:“荒谬!真是荒谬!你的理想呢?你的志向呢?你早年点灯熬蜡的苦读, 现在夙兴夜寐的办差, 你为得什么?” “你一走千万里,京城偌大家业怎么办, 国公府怎么办,荣炼又怎么办?单就为了一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 她可真是气昏头了,荣时心想, 放在往常,她不高兴,可不会这么明刀明枪的杀过来,她会一言不发躺在床上,不开口不吃饭,等着你认错,等你去哄。 但她又不明确说自己哪里不高兴, 要你去猜。父亲活着时候,她就这般,父亲去世了也是依然。荣时有时候还会觉得奇怪, 为何有的人的脾性会如此稳定, 四五十年如一日不做改变。 直到今天。 当她发现, 连不喜欢的儿子也要离开,以后真得没有人哄,没有人在意她的情绪, 这才有些乱了阵脚。 荣时微妙的松了口气。他不擅长低头,也不擅长哄人,但要“交流”,那还使得。 父母在,游必方,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楚。 “国公府的家事我已交给几位稳妥的老人,只需阿母时不时过问查考,当然,如果您要换人,也可以。荣炼我已送去白家读书,阿母不用过于担忧。” 他不是来与她商量,他是来告知一声。 秦氏气到面如金纸:“你……好,好,都安排妥当了,真是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了,你什么事都由自己做主。你跟别人说什么民生多艰,不近苍生便难以造福苍生,但我知道你就是为了那个女人!” “你就是为了那个村姑,现在前程不要了,家也不要了,脸面都不要了!她哪里有那么好,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自低自贱。” 荣时侍立在侧,如同顽固而坚硬的木石。他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也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他做得每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并对这个决定有可能带来的后果做了足够的应对举措。 秦氏的愤怒也不例外,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她其实……确实也并没有那么好。” 秦氏愣住了,她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叫什么话,若真爱,那不是要捧成仙女?就像当初国公爷对她。 “她不够恭顺,不够贤淑,家世更是无稽,她变得优秀,也并未优秀到出类拔萃。她以前蒙昧妄为,现在自行其是。她根本就是我最不可能会娶的那种人。但是”,荣时垂眸,单手捂上胸口:“她刚好填上了一个洞。” -- 第88页 “一个失去她,便足以让我失去完整性的洞。” “我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有,才华,财富,名声,地位……哦,还有美貌。” “这些东西足够成全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一个无懈可击的人。” 荣时微微用力,细瘦的手指揪紧了胸前的衣服。 “我本来,是没有洞的。” 秦氏爱熏香,熏多了闷,便会指挥着丫鬟按时给她通风。现在那雕花轩窗是开着的,能看到一角墨蓝的天空。 那里有一颗流星斜斜的飞过,在夜空里留下仓促又细长的影子。 “星坠,不吉之兆。” 翠屏山下,他曾这样敬告林鱼。 起因还是林鱼的表白。 他从未见过这样大胆又率性的女孩儿。大胆到让他手足无措,率性到有点放逸不羁。 “今天你又夸我了,我喜欢听你夸我”林鱼说“不须深碧浅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他们也夸我,但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夸的好听。” 你夸我,你肯定是喜欢我。 荣时通过林鱼的眼睛看到了她的内心,他纠正道:“我夸你是因为你值得。” “那你能跟我生个孩子吗?” “不能” 荣时拒绝的很干脆。 “为什么?!”林鱼很迷惑甚至有些恼怒。 荣时微微眯了眯眼,因为我没有跟你生孩子的想法。他又疑惑,难道男人夸你,就是在向你求欢吗。你这个想法很危险,怕是会被某些油嘴滑舌的男人蒙骗了。 他看着姑娘纯亮的眼睛,觉得这样直白的话有些残忍。 “因为,我们不一样。” 他说“我们,本不该有交集。” 荣时抬头望天,朗朗夜空之下正有一颗流星划过,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光亮由璀璨变得模糊,最终归于虚无。 他定了定神,指给林鱼看。 “日月行天,周而复始,每个星子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一旦脱轨就会在黑暗里逐渐消磨迎来终结,你有你的,我有我的轨道,我们只是偶然相会,但最终还是要回到各自的轨道上。” 林鱼不懂什么轨道但她知道自己被拒绝了。 她看起来很消沉,还有点委屈。 荣时不去哄她。 他们各有各的世界,各有各的生活,不存在重合的可能。 “我们要在这方天空安稳的发亮,那就要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转,就不能做越轨的事情,否则,很可能会迎来自我毁灭。” 而他既定的轨道里从来都不包括与林鱼欢好,娶林鱼为妻,更不包括在国公府外留下私生的子嗣。 换成别的男人,可能就觉得露水情缘而已,甚至可能沾沾自喜,神女约巫山,焉得不从命。反正自己不吃亏,日后谈论起来也是一桩美事。 但荣时不会,他对抗着情字大旗,放纵私欲的行为,深恶痛绝,他更不会允许自己的骨血流落山野。 荣时很清楚,自己原本是对林鱼有一点好感,但那好感不含情丨欲,更多的夹杂着感激,惋惜,和欣赏,甚至羡慕,便如同山间薄雾,雾里香花。 有态而无形,有味而无影。 但林鱼太聪明,她意识到了,她又太勇敢,所以汲汲以求,紧抓不放。 她炽热的爱意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他像被围堵的小鱼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母子两个甚少这样明公正道的交流,自打荣时幼年敏感的意识到阿母不喜欢自己,他就主动保持了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态度,这是他头次与她坦诚真心。 秦氏有点发懵,她刚刚的激愤好似凝固了,一时间忘记了原本准备好的措辞。 春晖院堂阔宇深,装饰奢华,玉辉银箔的光芒在幽暗的屋角闪烁,无端端添出冷意。僵持中,荣时忽然想起童年的时候,他站在这里请安,纱帐后的阿母一动不动,她不知因为什么事又与什么人闹了脾气,而他只能被动的等待,一遍一遍在心里翻找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 那角落里幽光闪烁,他总疑心是潜藏着蛇或龟似的怪物,随时会扑出来,张口噬人。他几度想冲进帐子里,拉住她的衣角甚至钻进她怀里,但最终还是在焦虑又不安的等待中侍立到最后。 现在,他可以坦然的面对这一切,面对你再优秀也会有人不喜欢的事实,哪怕这个人是阿母,或者妻子。 只是现在的他早已不像当年,犹疑而怯弱。 当年察觉到母亲不喜,他便选择了回避。可现在,他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毕竟,林鱼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他本曾被她热烈的爱过。当年的他却无力,也无法承载这样的爱意。 原本,那只是一点很朦胧的情愫,在明知双方不可能的前提下,他可以及时打住,收敛,遏制。最多也不过是,经年之后,化为明月夜下的一声慨叹,或者酌酒对花时,偶然浮上脑海的一段绮思。 但是…… 因为一场或预谋或意外的欢好,他不得不带她回京,娶她为妻。 他追求的“知礼守分”的完美人格伤筋动骨,他规划好的未来天翻地覆。 他有怨,有恨,有不解,有迷茫。 如果与林鱼的相遇是一个瑰丽的传奇,那后来的孽缘就像一根刺,荣时会在一个个难眠的夜里,一遍遍回忆当年的往事,仿佛重错的罪人接受一遍遍鞭笞。 -- 第89页 他极端的不安和痛苦,仿佛一根刺强行突破了他的外壳,让他从生活到精神遭受入侵。 “林鱼给了我一个洞,在我所谓无懈可击的外壳上融出了一个洞,爱与恨,怒与怨,种种强烈到我无法掌控甚至无法应付的情感开始强势注入。” 三年,三年的时间林鱼获得了精彩的蝶变,她强势插入并融入了他的轨道。 他惊诧的看着林鱼的进化和成长,又惊骇的感觉着那一点柔软缥缈却被怨憎恚玷污扭曲的情愫,被她的成长迅速催化,重新开始聚集,凝固,变得滚烫而发硬,缓慢而强势的刺进心窍。 这根刺扎在心窝,根深蒂固,忽视不得,也拔除不得。 它已然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开始自我安慰,他们有了踏踏实实的未来,一切向好,他开始自我疗愈,与刺共生。 而现在,刺没有了,留下空洞,那血从洞里汩汩的淌出来。 “母亲爱父亲吗?爱的感觉,是不是就像一根扎进心里的刺?失去刺的您,是解脱了,还是残缺了?” “你对父亲有多少恨怨,又有多少甜蜜,以至于您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无法释怀,你是无法放下心底的怨,还是舍不得割弃那一点甜?” “刀尖舔蜜,痛而痴迷,解脱不得,割舍不能。这是不是就是爱?” …… 第45章 . 回家 你的那个笨蛋美人呢 林鱼骑马出城, 又弃岸登舟,风帆看尽,又乘车,最后骑驴,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当她踏上片土地的时候, 便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阵悸动, 仿佛是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信念, 像一个母亲在呼唤自己走失的孩子。 林鱼匍匐在草地上,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这一路走来, 她身上绫罗换成了棉布棉布又换成了麻布,另外还有一把短刀,一把弓箭, 还有一床被褥。 林鱼发现自己远比自己想象的更能吃苦,她的腰腿早已发酸发软,脚底的泡总是长了又破破了又长,头发无法得到及时的梳理,索性她不再缠发髻,而是结成一个圆球用头巾扎起来。 京城的贵妇人一定想不到我会有这副姿态。 那些可都是多有两步路都会头晕的美人,搓粉流蜜娇滴滴。我嘛, 搓一搓估计流出来的是十全大补汤,只须一碗,祝你升天。 林鱼被自己逗乐了, 一转身掩着口笑出来, 笑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里没人管, 不必讲究笑不露齿,于是胳膊一放,放肆的笑出声来。 一时间铺天盖地都是她清朗的笑声, 山野都被点亮,杜鹃花都盛开的更加活泼。 嫩绿的草叶在风中招摇,珍珠一样的露水在阳光下闪光,她脚下踩着泥土,却比以前鞋上嵌着珍珠时更舒坦。 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看到眼前各式各样的植物,却还识得这是青豆,那是紫苏…… 她从心底里感到轻松,仿佛鱼儿入水,倦鸟归巢。虽然没有捡起记忆,却获得了一种难得的圆融自如的状态。 翠屏山山深林密人家却不多,大部分都集中山麓或者幅度平缓的山坡。 林鱼按照卫云红的指点,去拜访一个叫三木姥姥的女性,他说这是翠屏山最有威望也最有智慧的老人,林鱼没有记忆,盲目乱闯可能会遇到危险,要先去找姥姥,她可以帮她答疑解惑,并给她妥善安置。 山村里岁月漫长,时光仿佛凝固,小红说了,这里千百年都没有变过,她只要按照他说的路线走,绝对不愁找不到人。 林鱼张目四顾,高峰入云,清流如镜,她放下毛驴到水边洗脸,清凌凌的湖水消去了一身疲惫,然后再沿着碎石子路往山坡上走。 林鱼确实对自己的来历很感兴趣,也对过去的自己很好奇。 荣时说得没错,过去支撑着现在,没有记忆,没有过往,就无法正确认识自己。她一定也有踏踏实实的生命轨迹,真真切切的人情体验。 她在京城里始终有一种悬浮感,还对未来充满迷茫。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来自什么样的地方,又怎么会嫁进国公府,现在她终于可以亲自看一看了。 卫云红提醒过她,三木姥姥喜欢别人夸她年轻漂亮牙口好头发多。所以,林鱼大老远的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口树根上,就喊着:“啊呀,我的老姐姐,咱们真是好久不见” 她乐颠颠的跑了过去,姿势乖巧,笑容甜媚。 老妇人转过身来看着林鱼眼睛里闪过迷茫。 “我是林鱼啊,住在翠屏山前山口的小鱼。” 林鱼握住了她的手,动情的就差落下两点眼泪。“我这不远万里的,顶着京城的风,淋着潇湘的雨,风尘仆仆归来,就是为了看你一眼。” “三木姥姥,这么多年没见,您还能磕山桃”林鱼指指她手边的筐子:“花甲之年头发还能缠出三道辫儿,您真是老当益壮,青春焕发,风采不减当年。” 老妇人没有什么反应,林鱼心道难道我的话术不管用?等着,看我给你背首诗。 噗!老妇人一张口吐掉嘴里的核桃皮,“我不是花甲年,我是四十一。” 她回头对着屋里叫:“阿母,有人找你。” 林鱼:“……” 原来这是三木老姥的女儿,林鱼尴尬得脚趾抓地,捂着脸一头扎进了屋里。 -- 第90页 三木姥姥坐在窗户下缝衣裳,六十多岁年纪竟然还看得清针尖针脚,她朗声吆喝:“呦,这谁家闺女这么俊俏啊?” “是你前山口的大宝贝呀!” 林鱼从袖子里摸出一朵橘红色宫制堆纱花簪在老人发髻上,“满头银发雪映红,雪山顶上太阳升,姥姥,四五年不见了,您还是这么精神气儿十足,俊俏!” “林鱼,你是小鱼儿啊,你从京城里游回来了啊。”老人摸着头,瞪大眼睛看她。 亲热的话语,慈祥的眼神,仿佛一道冬日的温汤,林鱼浑身的疲惫顷刻卸去,眼眶忽然就湿了。 “是啊,我游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啊。”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啊呀了一声,“那个大美人你不要了?” “不要了,要不起。” 老姥哈哈笑,露出有点缺口的牙齿:“男人嘛,睡睡就行了,关键是顾好自己,顾好孩子。当年你放着山楂树不要,追着男人跑了,我就说你犯傻。” 她拍拍林鱼的肩膀:“外头的男人心思多,你个鱼脑子玩不过,还是山楂树好,你养活它,它就每年给你结果子。” “受教了,”林鱼弯腰一拱手:“生活怎样才幸福,少惹男人多种树!” 三木姥姥伸出大拇指:“聪明!我就说你有悟性。” 三木姥姥让大女儿去准备饭食,又让小女儿去烧热水给林鱼洗澡。“云朵儿?云朵儿?”她回头叫了两声,不见人,便笑:“这孩子肯定又去山坡上了。” 新艳的水芹炒腊肉,自家发的黄豆芽,还有粟米混合了高粱米的粥。 “好吃吗?” “好吃。” 老姥便笑:“我以为你现在已经吃不惯这些粗陋的饭食了。” 林鱼轻轻笑了笑,国公府里不同的菜要配不同的碟子和筷子,米饭准备四种,不同的人吃不同的饭和菜肴,样样有规格式式有定例。吃的时候有七奴八婢伺候,粥汤茶饮,荤素面点,小食零嘴儿各色有各色的讲究。 但饭吃得香不香,还得看吃饭的场合和心情。林鱼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么大的碗吃饭,她努力把饭扒拉干净,胃满心也满,整个人都充实了。 “我本来就是吃这个的,怎么会吃不惯。” 老姥深以为然,回头叫女儿:“来,再给她装一碗。” 林鱼:“……” 姥姥听说她现在失忆了,便叫她去山口,左喊三声,又喊三声,喊云朵儿,云朵儿就出来了,让云朵儿带她回家收拾房子。 “面带笑容的喊,不然她不理人。” 林鱼扯了扯嘴角,让自己露出八颗牙,左边三嗓子右边三嗓子,喊完才想到云朵儿难道还能听出人是否面带笑容?姥姥怕不是在哄她。 “阿鱼?阿鱼!真的是你。” 一个穿着蓝布碎花裙子从坡上跑下来,头上梳着一个锥形发髻,戴着一个各色花草编出的花环。“我听第一声觉得奇怪,听第二声又觉得熟悉,后面越听越耳熟。林鱼,真是你!” 林鱼下意识挺背颔首站直,整理好衣服,又抬手摸鬓角。完美而标准的笑容刚挂在脸上,那姑娘便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拦腰一抱将她拖起来转了一个圈。 “你,你好呀……” 多年后重逢,没有记忆的阿鱼手足无措。 贵妇人们有礼有节的相处,握手抚背已算亲密,但微妙的,她并不抗拒这种热情洋溢的拥抱。 “你什么好?你怎么回事,”姑娘瞪着林鱼:“你不记得我了?你才走多久就不认识我了!” 林鱼有点愧疚,好似两人当初曾经感情很好,她现在什么都忘了,着实对不住她。 这种感觉很稀奇,她在京城中也谁都不记得,却没有这种心理。她指指头:“我的头撞到了,所以忘掉了一些事情。”看着姑娘漆黑的眸子,林鱼诚恳道歉:“真是对不住。” 姑娘看起来很惊讶。“你在京城遭遇了什么呀,怎么记忆丢了?” “意外,意外,说不定哪天就想起来了。” “别的想不起来就算了,”云朵儿拍她肩膀:“你抓鱼输了我,欠我一百个跟斗呢,算上这五年,每年十个的利息,现在一共一百五十个,赶紧翻。” 林鱼眨了眨眼,哎呦一声,娇弱不胜的趴她肩上,“人家在京城丢的不止是记忆,还有体力,筋斗翻不了了。” 云朵儿闻言,气的跺脚:“京城真是可恶,把人都弄坏了” 云朵儿把她带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里,竹篱笆围着,不大的三间房,因为年久无人居住,草色深厚,远远望去葱葱郁郁一片。 住了几年华屋玉楼的林鱼对自己乡下的小木屋有过心里预设,她估摸着会有未涂漆的板屋,有竹篱茅舍,有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墙角还有开着白花黄花的藤萝攀爬。 但眼前这个…… “你确定这是我的家不是什么野狐精的巢穴?” 林鱼话音落地,就见一只野鸡哗啦啦从院子里飞走,紧接着还有几只山雀腾空而起。 她回头看云朵儿,一脸残念:“你给我个美人儿,我就能在这里演聊斋了。” “对哦,”云朵儿所有所思的看着她:“美人,你那个美人儿呢?” 林鱼:…… 又来了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睡了就跑的事情,有损我高洁的人格,我都不稀得跟人讲。 -- 第91页 “美人不要就算了,再换一个就是,你的孩子呢?你回来了怎么不把孩子带回来。” “我没有孩子。” 云朵儿一脸震惊:“为什么?那个笨蛋美人难道不会生孩子吗?” 林鱼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笨蛋美人指的是荣时——就挺突然的,还很想笑。林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聪明绝顶的荣时会跟笨蛋联系在一起。 “其实人家不是笨蛋了,那是个,是个……” 明明刚离开没多久,荣时却好像已离自己很远,那云端美人的形象和华贵轩昂的国公府,都仿佛昙花一梦,渐渐淡去了。 “他是…极端聪慧,但聪慧中又带一点呆,又呆得很单纯。” 很难形容的一个人。 “是你自己说的哎,我问你捡的那个人到底什么样,你说他不会生火不会烧热水,也不会织网,还不会洗衣服,剥核桃都能把指头弄流血,好看是好看,笨蛋美人罢了。” “哦对了,还很娇贵,用个安神的香料还得到省城去买,一指甲盖就够我们半年家用。” 云朵儿模仿的惟妙惟肖,俨然当年林鱼口吻。 林鱼纳闷,我当年很嫌弃荣时的吗? “但你就宝贝似的养着他,满村子说自己捡了个美人,还不给我们看,自己偷着乐。” 林鱼:……我木屋藏娇了? “笨蛋美人不能生孩子,所以你就跑回来了?” 云朵儿满怀怜悯的拍拍她肩膀:“趁年轻,赶紧换一个吧。” 林鱼:“……” 第46章 . 追来 估计有不少男人中意你呢 用陌生的眼光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 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林鱼在卫云红那里获得了初步认知,后来又在云朵儿带领下,亲身领略,终于认识到这方外之地的特异之处。 原来这里真得没有“婚姻”, 家庭组成是一个年长的女性带着自己和自己女儿生的子子孙孙。 大眼看上去真有上古社会母系时代的影子。 既然没有婚姻, 自然也就没有嫁娶, 没有门第高低, 彩礼聘礼,没有公婆妯娌这些概念。住在一起的, 是自己的姊妹兄弟。孩子也许会知道父亲是谁,但父亲不重要,养育他们的, 是母亲以及母亲的兄弟姊妹。 相对来讲,这里也物资匮乏,大家靠渔猎和采集维持生活,在稀少的土地上,种植药材,鲜花果树拿去山外交换粮食蔬菜,度过漫长的冬春。 生活资料几乎全靠自然馈赠, 带来弊端就是人们的生存和发展极不稳定,生命变得格外珍贵又格外脆弱。再加上围猎大型猎物又需要多人合作,所以大家对生孩子的需求都很旺盛, 因为孩子代表着劳动力, 代表着财富, 是一个家庭发展壮大的希望。 大家甚至还崇拜生育能力强大的女性。 就比如阿霞,很多人讨厌她的跋扈和霸道,但她一人生产并养育了九个孩子, 所以也有不少人敬佩并羡慕她。 “阿霞是谁?” “阿霞你都忘了?”云朵儿的眼神变得同情:“你可是被她家狗撵了三四年啊。” 林鱼:……为何我的过去如此惊心动魄? “她抢走了你的山楂树。”云朵儿握着林鱼的手,目光坚定:“阿鱼,你已经耽误五年了,五年够生三个孩子了,大的那个都会给你拾山楂了!所以不要再拖沓了,赶紧生孩子,一年一个,三年两个,十年养八个,反正不能输给阿霞!” 林鱼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她发现自己的家乡真得外面不太一样。 若在外面,自己的家产被外人抢走,或许能通过法律,宗族等力量重新抢回来。但这里不然,它更像一个自治区域,法律和官员很少管到这里,管理大家的是类似“乡约”“村规”的东西,而三木姥姥属于比较大的几户人家里,比较有影响力一个,所以有点“村长”的模样。 林鱼若入乡随俗,就得通过生孩子来壮大自己的力量,夺回田产——大家默认这种手段才是正当的。 林鱼脑补自己带着一群孩子出战的画面,自己先把自己笑倒在了草地上。 很荒诞却又好像很合理。 她的房子太久没人住,破败的厉害,收拾起来并不容易,要先把院子里的荒草割掉,再用锄头清除草根,一番操作下来,竟然得心应手无师自通,看来她的身体里还藏着劳作的本能。 林鱼一路挥着镰刀艰难前进,干着干着,竟然发现一窝野鸡蛋。 呜呼!林鱼心花怒放,不愧是我的房子,久别重逢,还给我准备了见面礼。 她最近一直住在三木姥姥家里,多有叨扰,干脆把这几个蛋都交付云朵儿,让她给姥姥送过去。 林鱼自己又忙碌一会儿,舒展手臂躺在草地上休息。她滚了一圈儿,双眼一亮,竟然觉得有点过瘾。她干脆又在草地上多滚了两圈,感觉浑身都舒坦了,连僵硬的腰椎都舒服了。 忽然又想起某个一本正经的人,睡觉都要讲究姿态,仿佛有谁会趴在他床底偷看似的。林鱼把自己笑抽抽成了麻花,冲天空吹了声口哨儿。 天色已晚,林鱼收工准备明天再干,她到河边洗手,冷不防身后哗啦啦一阵水响,冒出一个赤条光身的汉子,肩宽背阔,线条明朗,晶莹的水珠沿着健壮的肌肉往下掉。 林鱼下意识的转身捂脸: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 第92页 “哎?”男人很意外:“你不喜欢吗?” 男人说:“东边的翠翠西垄的小花还有山口的春草……上到四十八下到一十一八的女人都很喜欢。” 林鱼尴尬到恨不得原地蒸发:“大哥,你先把衣服穿上。” 男人看起来有点遗憾,垂头丧气的走了。 林鱼莫名其妙,我也没说他身材不好啊,他怎么看起来那么沮丧?难道翠屏山里特别流行夸夸,不夸就是一种失礼? 啊呸!她怎么也把“失礼”放在嘴边了。 林鱼一头雾水的回到三木姥姥这里,姥姥跟其他人进山了,留着云朵儿做家务。云朵儿拾掇了柴草烧热水,林鱼见状也来帮忙,云朵儿架锅,她就递柴火。 烧了两大壶水后,云朵儿让林鱼先去洗澡解乏。 她提着厚重的木桶去河边打冷水,又担心遇到某个大哥“清水出芙蓉”,躲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无人,这才放心靠近。 也幸亏是我,林鱼心想,这要是京城后宅的小姐,那得羞耻到自戳双目,并且赏那个汉子发配田庄。 木桶本来分量就不轻,装满水更沉,她为了御马特意练了臂力,不然还真不一定提的动。林鱼想象了一下贵妇人一手挽裙摆一手提木桶泼泼洒洒,弱柳扶风,走一路浇一路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 沐浴条件很简陋,就是木桶浴缶和布巾,林鱼却仔仔细细洗了很久。 她出来的时候,云朵儿已经做好了饭菜, 云朵儿手上脸上都是重蜜色,却很滋润,手指甲修的很短,手上的肌肤有常年劳作的粗糙感。她吃完饭后又去洗碗,翻晒草药,林鱼回来就歇着,她却没有闲一会儿。 林鱼从这个好姐妹身上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如果她当初没有进京城,大约也是这般模样。 她会终日在繁忙的家事中,为生计和生活奔波,不会读书认字,不会弹琴绘画,很辛苦很安逸,但又仿佛缺了点什么。 “云朵儿,你每天都这样忙里忙外的干活,你快乐吗?” “什么快乐不快乐的,我们一直都这样啊,不干活就没法吃饱饭,若是还有多余的闲钱做一条裙子,那就更好了。” 林鱼想了一想,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字“云朵”,“你看,这是你的名字。” 云朵儿看了一眼,用手把它抹掉,用指头画了一朵云,胖乎乎的云团。她说:“这才是我的名字!” 林鱼嗤得一下笑出声来,看,一直生活在本地的人并不会觉得自己缺了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她笑完了又觉得有点遗憾。 房子杂草清理完,还要洒扫,清洗,这天林鱼跟云朵儿一起清理房间,要把老旧的桌椅床铺都搬出来晾晒。 老家具看着又破又潮,却也颇有一些分量,两人正吃力搬运,便有一个男青年走进来帮忙,又扛又抬。 人家出了大力,林鱼很感激,要道谢,对方却直接离开了,第二天对方又来帮忙。三天后,林鱼终于找到了机会,送对方一支朱笔作为谢礼。 她没有拿国公府的财物,从山外带进来的东西也微乎其微,朱笔算是送得出手的稀罕物件儿。 “我不要这个。” 对方摇了摇头:“等你的房子修好了,我就来找你,阿鱼,你会在夜里为我打开房门吗?” “……” 林鱼魂不守舍的找到了云朵儿,“我受到了惊吓。”她说,她脑子里没有翠屏山的记忆,却还有残存着在京城获得的知识。 所以…… 太唐突了!这是登徒子! “登你个头,人家要跟你走婚啦。” 云朵儿拍拍她肩膀:“估计接下来会有不少男人找你呢,上到三十五下到一十五随便挑。但我们一次只能跟一个人走婚,一段结束了才能开始下一段,所以挑仔细点!” 林鱼:“……” 她这才知道小山村里没秘密,她回来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她还在整理自己院落的时候,村里人就已经都知道她城里那个男人不行,所以她又回来重新找人生孩子了。于是大家的心思都活跃了起来,毕竟林鱼可是貌美如花未来还有山楂树的女人。 林鱼也不明白谣言为何会传成这样,想到某人风评被害,他那薄面含怒凤眼生寒的形象,便如在眼前。 林鱼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过了片刻才想起荣时距离自己千山万水,他不可能放下家族和前途来追杀自己,于是便又放心了。 荣时来到云景县衙时,已经是秋天。 车马兼程,披星戴月,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人和马都松了口气。 长青掸掸身上的泥灰,抬手扶荣时下车。 这一路,去国离乡,风尘万里,长青自出生来都没赶过这么远的路,整个人被磋磨到唉声叹息——偏偏荣时还是那么镇定,好似一个入世修行的高人。 风餐露宿,车马劳顿,衣食不周,他都可以淡然处之,仿佛行役之苦根本没折腾到他头上。 奇怪,明明是那么金贵的一个人。 难道三夫人一早说得是对的,三爷出身富贵却偏偏不讲究富贵?也是,辉煌豪奢的国公府里,三爷的竹楼,清寒简素,好似一座孤岛。 长青又想到了三夫人。他一个大小伙子,这一路过来,都要脱三层皮,夫人一个小娘子是怎么受得了的? -- 第93页 光坐车就能把人坐坏了。 长青不明白,人往高处走啊!京城首善之地,何等繁华庄重,夫人干嘛非要回来呢?还有三爷,这云景县也太穷僻了,衙门楼子还不如他们家三等仆人的住所呢。为何好日子不过非要来受这个委屈? 长青指挥着众人搬东西,荣时在整理这一路往来的书信公文。 荣时名重朝野,所过之处,不少国公府当年的门生故吏,还有地方的长官乡绅宴请邀约。 长青也再次见识到了自家主子的八面玲珑,和光同尘,反正一路下来,高到退休的朝堂耆老,低到乡间的亭长里正,近到顾家门下同窗,远到隐居山林的逸士,就没有什么人是他处不来的。 这人格魅力也是绝了。 但是……但是这众多来往信件中,各色人的都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偏偏就没有三夫人的。 而且这一路,三爷也都没有提起三夫人,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忍住的,仿佛这一趟真就是专门为着远迁公干。 长青忽然有点忐忑,他看着荣时几次欲言又止,荣时理好了文书,头也不抬的道:“有话就说。” “三爷,一别半年,杳无音信,夫人不会是忘了我们吧?” 荣时眼皮微微动了动,纤长的睫毛下收敛了无数心思,寂然而立,半晌无语。 长青见怪不怪,自打夫人离开后,三爷就经常出现这种魂不守舍的沉默。一开始他还劝劝,后来也就习惯了。 第47章 . 庆幸 然而荣时的影响比她想得要大…… 长青问完就后悔了, 他懊恼的自打嘴巴。瞎说什么呢,夫人怎么会忘了三爷呢?可是……她还真得会忘。 她落水后不就忘了。 长青讪讪退开,却听荣时道:“我对事情,往往都做最坏的心理准备。” “最坏?” 荣时不说话了, 最坏的结果就是她遭遇不测。长青看到荣时面前一张纸, 第一个字是“死”手里的茶壶都差点摔了, “不至于不至于, 爷,这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但再一琢磨, 不是玩笑,三爷跟他一样,知道这一趟有多辛苦, 而且他们一路还有官方驿站和各路“朋友”迎候,夫人却只有自己,而且夫人还没有记忆。 一个弱女子,一路风雨一路波折,劳顿艰辛不算,还可能有强人流氓。所以三爷不是在开玩笑,是真得担心夫人会出事儿。 “三爷放心, 夫人吉人天相,菩萨保佑,一定没事。” “我也觉得她没事。” 林鱼看似胆大妄为, 其实心细如发, 看似顽憨无知, 其实机敏善变。她能一个人在山里生存下去,靠的可不是运气和别人的同情。 但,不忧心是不可能的, 他这一路做噩梦,都是她遇险的各种情形,甚至于有一次是她被不正经的妖艳男人引诱,遭了男妖精的毒手。 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差点拔出剑来要去除妖。结果暗影幢幢,四顾茫然,才惊觉离别不过月余而已,心绪难收,独对孤灯坐到天亮。 此外,还有很糟糕的结果。 荣时的小本本上写得第二个字是“怀” 荣时每次看到这个字,表情有些微妙,她已经怀了孩子。别人的。 没有人比他更能清楚林鱼对孩子的执着。 长青:“……” 他觉得这比三夫人死亡更不可能。 荣时沉默不语,神情有些萧索又有些抑郁,仿佛在思考如果真得发生这种糟糕的情况,他要不要当孩子后爹。 长青服气了,这人真是绝了,他是怎么揣着这一腔心事,困扰在各种胡思乱想里,昼夜兼程的过了这一路的? 荣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麻袋,麻袋里鼓鼓囊囊是一团乱麻,若此刻有人将他一刀划开,他轰然倒地,显出原形,大概就是一只吐不出丝的茧。 他出发的时候,尚且又痛又恨又憋屈又迷茫,但渐渐的,这些感情便都潜伏下去,担忧与恐惧占了上风。他多谋善思,对事情的走向素来都有一定的预测,对自己面对的可能性也有一定的把握,但唯独这件事他猜不透,摸不准,完全不知所以然。 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驰如星火,转瞬到她身边,但一路偏偏遇到各种人事往来。他原本就不喜欢这些,此行更是不耐,他甚至选择夜行,可依然会被截拦。他原本极重清名,也是在有预谋的“名重朝野”,现在却体会到盛名所累的滋味。 终于到了,荣时心想,再不到他真要疯了,被自己一腔芜杂丛生又不得疏解的情绪硬生生逼疯。 然而他还未能松一口气,长青的话便来了当头一棒,于是他又在小本本上加了一个字“忘”。 这个结果还是比较理想的,他安慰自己,毕竟她已经忘过他一次,他也算积累过经验。 林鱼并不知道自己在荣时的噩梦里,已经死得“花样翻新”,活得“子孙满堂”,重播了失忆剧情。 她自己的房子终于收拾好了,人也从三木姥姥家搬了出来。为了表示感谢,她抽空采了一篮子山货给人送过去。 云朵儿看起来有点难过,林鱼一问才知道去年跟她走婚的那个男人今年没有来。 “他想换人了”她说:“但我对他还是挺满意的。” 林鱼把山货放在她手边:“那你要不要明年再试一试?” 云朵儿摇头:“算了,再换一个不就是了。我可是打算今年再生一个孩子的,难道没有他,我就不生了吗?” -- 第94页 林鱼:“……不愧是你。” 或许是被云朵儿过于洒脱,随意的男女交往态度刺激到,林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披衣起床,扒着窗子往外看,皓月如银,星光熠熠,大山里远远传来狼嚎,夜反而显得更加静谧。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冷茶下肚,忽然有点愣神儿,往常这个时候,红烛会在身边说,夫人,暖一暖再喝吧。 她这样一走了之,荣时必然发怒,也不知会不会连累红烛——应该不会。 荣时这人林鱼对他的品格还是很信任的。正出神忽然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她下意识的低头,竟然看到一道身影,细细长长。 窗下有人?!林鱼吓得尖叫出来,随手拿着茶壶浇了下去。 咿——是男人的声音。 听起来有点熟悉,啊,对了,是曾经帮她干过活的那个。 林鱼强自镇定:“你,你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应该是你干什么。你不同意别开窗不就行了,怎么开了窗还拿水泼人呢。” 林鱼愣了一下,赶紧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是失手了。” “那你同意吗?” 林鱼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来走婚的,他要与她生孩子,于是赶紧摇头:“我不同意。” 男人遗憾的走了。 林鱼松了口气,坐倒在椅子上,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是了,这是家乡的风俗,男子会在晚上来与心仪的女子欢好,天亮前就离开。女子若不同意,不开门即可,当然若是想增加点情趣,那可以开窗,让他爬窗。 林鱼思量一会儿,心道,幸好。 幸好翠屏山里,性与爱的主导权掌握在女孩子手里。这个主导权指的是拒绝的权力,你若不愿意,别开门就行。 若是在外面,像她这样的孤女哪怕不被抢占,强迫,只怕也好不到哪里。 幸好她生在翠屏山——这世上也唯有翠屏山如此。 这样也挺好,林鱼心想,至少走婚男女夜合朝离,不会整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若是厌烦了,大家便各自走开,各自换人——刚刚费尽心思耍尽手段才从婚姻中脱身的林鱼,由衷觉得这种模式还不错。 毕竟外面的“婚姻”,跳坑容易出坑难。 她存了与荣时和离的念头时,便探查过,只有男人才能出和离书,也叫放妻书。所以哪怕女方不爱男方了,也还得求着,逼着对方出和离书,听着就烦躁又憋屈。 她自己折腾到最后也只能伪造,而在这里,女性也保有随时反悔,或结束一段感情的权力。 这样也好,林鱼心想,虽然在她现在的认知里,翠屏山男女交往和生育孩子都过于随意,但刚经历了“离婚难”的林鱼就觉得,出场难比入场难可怕多了。 山里生活紧促,紧促到人们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来思考爱恨和人生。 林鱼的失眠只持续了几个时辰,第二天便如常干活。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储存粮食过冬,她也不例外。三木姥姥体谅她刚回来,什么都没有,便送给她几个萝卜,还有白菜,林鱼要把它们做成酱菜方便储存。 她已经忘记了这项家常活儿应该怎么干,幸而看着云朵儿做了一遍,难度并不是很大。 她搬着器皿到水边去清洗,那粗瓷器圆肚小口,有流带式样的边缘装饰,几年没用,积垢严重,林鱼洗了半晌才清理干净,看着棕褐色的罐子在日光下反光,方觉心怀大慰。这手指头都扣红了,辛劳总算没白费。 她兴致勃勃的抱着罐子回家,刚走没多远,哗啦,一大把山核桃从天而降,落进了她的罐子里。 林鱼的拳头瞬间硬了。 我的罐子啊! 我洗了一上午,手指头都磨红,才洗干净的罐子! 林鱼抬头,就看到树上坐着一个男人,细长身材桃花眼。 “你,下来!” 林鱼把罐子放下,四处找棍子。 男人从树上翻身下来,噗的落在林鱼面前,身段相当利落。“你可真好看,像山上的杜鹃花。”他细细打量林鱼,眼中闪过惊艳的神采。 林鱼知道这惊艳是为何,她比村中大部分姑娘更加白皙通透,仪态优美。三四年书香琴韵的熏陶,已经让她跟一般的村中女子明显区别开来。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优越感,反而更加同情怜惜自己的同胞们。她们的皮肤被风吹日晒不再细嫩,腰背肩颈也因为日复一日沉重的劳作而无法挺的笔直板正。 她们要努力维持家庭,操劳生计,一辈子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她原本跟她们是一样的人。 “你比我走过婚的女人加起来都好看。” 林鱼摇头,客气又礼貌的道:“谢谢,但是我不喜欢跟别人比较。” 话音落地,林鱼有一瞬间的怔仲。 当初在京城,她问荣时自己的字跟其他人比起来怎么样,他告诉她不必与其他人比较。 不必因为胜过别人而滋生优越感,也不必因为弱于他人而觉得败馁。我们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与人无干。 没想到她今日竟然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她没有了跟男人理论的心思,自己抱着罐子回家去,心里有些闷闷的,说不清什么滋味。 她明明已经不记得荣时了,她吃菜的时候偶尔会怀念国公府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睡觉的时候偶尔也会怀念国公府的红罗褥子云锦被,但她从未明确的想过这个人。 -- 第95页 大半年了,一次都没有。 但今天却发现他对她的影响还在,她学他学了三年,言行举止,思想理念都受他的浸润。 她竟仿佛是带着他的影子回来的。 林鱼有点惆怅。与荣时在一起的三年,对她的影响远比她想象的大。 第48章 . 谋面 愉快与不愉快的体验 云朵儿跟自己新换的男人睡得很开心, 预计不久后可以再次怀孕,林鱼震惊之余,送她一大捧花椒表示祝福,这也是她家乡的风俗。 “那么多要跟你走婚的男人, 你竟然一个都看不上吗?” “倒也不是…”林鱼没有把话说死:“我只是还有点适应不过来。” 接下来她又陆陆续续遇到几个男子, 可她一律拒绝并不加以青睐。倒不是说这些男子不好, 他们之中也颇有些能歌善舞, 模样俊俏会讨人欢心的,可林鱼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刚刚回村的时候, 非常开心,也非常惬意,广阔的原野, 繁茂的大山,乃至水中的鱼儿都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轻松。 当和风吹过她的脸庞,阳光洒上她的身躯,她便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整个人轻灵的像只鸟儿。 不必操心内宅琐事,不用伺候公婆,不用与妯娌勾心斗角, 不必与妾室争风吃醋,她想这应该是大多是女人求而不得的生活。她甚至觉得秦氏柳氏等人未必不会羡慕这样的舒畅和自我。 可这段日子却竟开始怅然若失起来。她发现自己跟翠屏山的女孩子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山民生存不易,生活窘迫, 大家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来维持温饱和生计, 所以不会去纠结爱恨, 男女关系进展神速,能听男方为女方唱一个月的歌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追求行为,有些时候他们从认识到生孩子, 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 “目遇而心许,则夜会以交欢” 毕竟……反正以后大家不在一起生活,所以对方的生活习惯品格家底什么的,根本不需要太计较,因此也不需要长时间的考察和磨合。 但林鱼不行……她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可现在她已接受不了。 她不想简单的接触就快进到鱼水之欢,她还是希望能跟对方慢慢来,有充足的时间去了解,真正的两情相悦,再水到渠成的行鱼水之欢,而不是单纯的为生子而聚,因生子而散。 那些试图与她走婚的男人,并不糟糕,但也许是缺少培养感情的时机,也许是少了情感上的相知与共鸣,林鱼并没有与他们纵享皮/肉之欢的冲动,更没有与他们生孩子的想法。 “你这样不行,阿鱼。你拒绝了那么多男孩子,难道没一个看上眼的?我觉得有几个很不错唉,我就挺中意的。”云朵儿摸着下巴道:“有两个我就想以后试试。” “你想想你死掉的阿母,被水冲走的哥哥姐姐,你要是不赶紧生育,你家可就断了,从翠屏山消失了,彻底消失的那种。” 林鱼摸着下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要立即找男人欢好,我也不太行。” 对于她这种纠结,云朵儿觉得是吃饱了撑的。“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赶紧行动起来,把山楂树抢回来比较实际。” 她指指初次见面的那片山坡,“那里埋葬着我的两个孩子,我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但很遗憾他们没有活下来。” “我也很痛苦,但第四天瓦罐里没米肚子饿的时候,我就发现这痛苦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林鱼错愕,原来她五年前的小姐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母了。 云朵儿拍拍林鱼的肩膀:“要不我把去年那个男人介绍给你吧,他能让女人生双胞胎,比较划算。” “……” 林鱼更加错愕,她认真辞谢了好姐妹的心意,表示自己还想挣扎一下。 她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了好奇,却因为失忆的缘故,没有太多的代入感。 也许我可以尝试一下做出改变,林鱼心想,改变世界很难,但改变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我觉得大家还是要识一点字,算一点数学。这样至少去山外卖货换米面什么的,不用担心被骗。” 林鱼把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大家都很意外,但还是“勇士”表示自己可以试一试。 这些“勇士”大部分是男性,因为承担出山交易工作的基本是男人。据说原本翠屏山男女都会外出买卖,但后来有女孩子在山外出了事,所以就基本由男性承担这个工作了。 接收到第一批学生时,林鱼信心百倍,她的做法跟当年荣时教自己一样,先写名字,再从基本的开蒙读物入手,但进展却非常不顺利。 翠屏山的男人是属于母家的劳动力,他们白天要劳作,林鱼并不能占用他们的时间,不然他们的母亲和姊妹会有意见。 到了晚上,他们也很难有耐心和精力听她讲课。 因为在翠屏山男人的一贯认知里,夜里敲开女孩儿门,那是为了与对方欢好生孩子。 他们甚至有人只当林鱼的授课是一种独特的“前戏”,毕竟林鱼离开几年,学会了外面人的手段。结果他们发现林鱼来真的,我来找你生孩子,你却要跟我通宵念书? 就很莫名其妙。 林鱼自己也很疲惫,她以前觉得自己学习挺累的,现在发现教人学习更累。 仅有的几个能坚持下来的人,心态可佳,就是脑子太不灵光,她明明脾气够好,却依然难以控制自己发火的冲动。 -- 第96页 林鱼以前对自己的智商并没有准确的认知,她不知道能跟“天生慧极”的荣时过上几招甚至偶尔还能占上风的自己,属于那顶顶聪明的极个别。 但现在她知道了。 过了段日子,云朵儿开找林鱼,发现林鱼一脸忧伤的坐在山坡上。 “怎么了?还没有找到中意的人。” “也不是一无所获”林鱼道:“我发现了一件高兴的事和一件忧伤的事。” “啊?” “高兴的事就是再也没有比我更聪明的人了。” “那忧伤的事呢?” “再也没有跟我一样聪明的人了。” 云朵儿:“……” 荣时来到翠屏山时是深秋的傍晚。草白柿红,霜气瑟瑟,故地重游的他着实没有什么赏景的兴致。 在国公府里偶尔回忆起来会觉得这里空气清新风物曼妙,轻松自由,他会感慨只有翠屏山这样的地方,才养的出林鱼这样坚韧纯粹的生命。 但这种“赞美”纯属叶公好龙,真置身于此,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生而尊贵呆惯了金殿玉堂,竹篱茅舍的野趣诗文里读读就行,实在没兴趣亲身实践。何况,这里留存的记忆实在算不上美好。 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窄袖长衣,青襟直?,行动可以便利一点。他自认这是很朴素的衣裳,走在乡间小路上并不扎眼。 此刻日光远,碧水近,林风起,草木招摇,若有画师往这里一站,便会觉得此子身如浮云形似野鹤,一派风流。 然则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荣时眉头微皱,强自压下一阵阵烦躁,并且还有点心虚。 虽然他斩钉截铁的告诉自己,要争取,但归根结底要怎么争取,他并没有明确的思路,他实在并不擅长博人欢心。 但至少迈出的第一步应该是坚定的站在对方面前吧,荣时心想。 林鱼的房舍看起来没有多大变化,木屋草地,都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走近了细看,还是有点区别,林鱼用木板在门口立了个牌子,牌子上用木炭写了两个大字“故渊”,约莫是取材自靖节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他把这条小鱼捕捉到了国公府的池塘里,现在她终于回到了原本的渊流。这两个字神采飞扬笔画轻灵,可见写字人是多么神清气爽,意气风发。 荣时原本有点恼怒她下床无情,不告而别,目睹此景却觉得自己实没道理生气,该生气的她。 是他拘束了她,还一厢情愿自以为对她好。 算算日子,林鱼应该比他提前到了两三个月。两三个月,足够发生许多故事。那些可怕的推测又浮上脑海,荣时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他敲门无人应,想来林鱼不在。也是,乡村无闲人,这个时候要储备过冬物资,大家会更忙。 他迈步进入庭院,发现地上有不少树枝划出的字迹,笔触稚拙。 林鱼的字早已不是这个水准,这是初学者的手笔。他拾阶而上,推开熟悉的屋门,发现桌案上有一个沙盘,沙盘里放着柔软平整的沙子,旁边是一根细长的竹竿。 这是他当初教林鱼写字的教具。 难道她记起什么来了。 他不由得举目看向前方那道帘子,薄薄脆脆的一层竹篾,挡了,却又没完全挡。 里外人影清晰可见,翻身的动静也清晰可闻。当初,他们就是这样一起生活的。 荣时不期然有些脸热。现在看来一帘之隔,青春男女,美人佳士,引人遐想,只是故事刚开始的时候,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对本质孤僻的荣时来说,他个人的世界就像那个竹楼,不许外人踏足,可当年在翠屏山下,他却被迫与林鱼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与共。 因为被关着,不能动。楼阁空空,除了蚊虫再没有活物,除了跫音再没有声响。他独守一轮窗,目之所及只有她,耳之所闻也只有她。 他只能关注她,留意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于是,她的影子终究一层一层落在自己心间脑海,像是一次次打下的烙印。 一开始,他总是很紧张很局促,防备式的关注,不由自主的警惕她的靠近。 后来就变了,她白日要去采药,打猎,或者捕鱼,回来的时候总是会给他带一朵花,或者一只草虫,有时候是红色紫色的浆果。慢慢的,他就对她的归来生出期待,甚至有时候她三两天都不在,他就会担忧。 某日林鱼一大早出门,夜半时分才湿淋淋的回来,胳膊上还红了一道子,像是在石头上蹭的。 “我抓了一条鱼,好大一条!” 林鱼眉飞色舞。 “十几斤重,半个人长!它力气可真大,我一不小心被它拖水里去了。幸好是我,水性够好,耐性够强,一番搏斗,还是我赢了。” 荣时并不在意那十几斤重的大鱼,他说:“下次别斗了,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呢?” 他的本意是谁带我出去,话语出口才觉得好像有点奇怪。 灯烛下,他兀自垂下头去,林鱼却莞尔一笑,伸手捏他的腮帮。 这个回忆算是为数不多比较愉快的,如果后来不是她吃鱼肉他吃鱼鳞,那就更愉快了。 “谁啊?” 就在这时,帘子忽然撩起,一人窥帘而望,年岁尚幼,眉目俊俏。 -- 第97页 “你是何人?” 荣时脸上铁青,声如断冰。 “为何住在林鱼家里,抱着林鱼的衣裳?” 第49章 . 重逢 他艰难吐字:很好笑吗 某天林鱼在水边洗衣服的时候, 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似乎跟家里人发生了矛盾,哭哭啼啼跑来跳河。 “唉,等等。” “你不要管我, 我不过活了。” “不, 我的意思是咱们翠屏山人人都会游泳, 你跳河是死不了的啊。” “……” 女孩儿或许是觉得有些丢人, 悻悻然自己爬了上来。 “你阿母为什么要打你?” “那是我姐姐。” “不好意思……” “我阿母生我的时候去世了,所以姐姐们都不太喜欢我。前段时间我二姐接替长姐管了家, 二姐更容不下我。” 林鱼不对别人家务事随意置评。 她知道自己以前的想法多少有些理想化,女孩子不嫁人一辈子生活在自己家里,比去婆家舒坦, 大概率如此,但一家子亲兄弟姊妹斗起来你死我活的也不在少数,不得阿母喜欢的孩子也不是不存在。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哪里都一样。 林鱼转身走人那女孩子却跟了过来,姑娘说她不想回去了,回去了还要被骂被打,不如跟着林鱼回来学读书。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在那些男人的口耳相传里,读书已经变成了一件难受程度仅次于打骂的事。 “行吧。” 林鱼很爽快的答应了。“不过你读了可能没什么用。” 翠屏山里,之乎者也没有用武之地, 出了翠屏山, 女孩子读书也没有用武之地。 想到这里, 林鱼忽然心里涌上一股带着哀意的孤独,那种河流很大,却找不到一条跟自己一样的鱼的孤独。 如果把这个女孩子培养起来的话, 那她至少有了一个说话的人呀。于是,从那天起,她就跟这个名叫少少的姑娘一起生活了。 荣时背负双手,审视眼前的人。 少少原本是要去给林鱼洗衣裳,一个姿容绝佳的美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林鱼回来得很不巧,就在这个气氛诡异的档口。 少少一见到她,就扑到她身后:“林姐姐,这个人忽然闯到我们家里来,还吼我” 林鱼看着荣时发愣……如果她没有记错,他现在应该已经入阁,做了皇朝历史上最年轻的阁臣,怎么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用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她。 她才刚从山上下来,手上染着草汁,鞋上还有泥巴,头发应该也在树枝上挂乱了,与以前的精致华美相比多少有些狼狈。 然而荣时根本没有关注这些,他大眼一看,林鱼完好无损,精神充足,视线就落在了少少身上。 “收起你这恶心的姿态,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姑娘。” 他原本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也做了最糟糕的心理准备,他以为自己可以心平气和的面对这一切,但实际上根本不行。 他接受不了别的男人用他用过的东西,睡他睡过的屋子,更不用说对方还抱着林鱼的腰。 这甚至……其实称不上是个男人,他是个男童。 荣时甚至一时间忘了追问林鱼伪造和离文书偷偷跑路的事,他用一种痛心疾首难以置信甚至略显惊恐的眼神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却又微微转过身去,玉雕似的侧脸,线条清晰得绷紧。林鱼对他这个姿态颇为熟悉,每当他心里汹涌着激烈的情绪,即将爆发的时候,他都会这样,略微回避一点,把情绪压下去,再若无其事的转过来。 果然,他再开口,又恢复了温和。 “我其实…其实来之前我就已经决定,不管你做什么,这里发生什么我都可以理解,你的恣意任性大胆妄为,我也多少体会过。但这种我不可以,我真不可以……” 他指指少少的身形,又指指少少的装扮。 荣时的表情已很好的收敛了起来,他来的时候想象过各种重逢的场景,却没想过这种。她不是被不正经的妖艳男人引诱了,她是自己收藏了个不正经的妖艳男童。 他只听说过有些男人有这种癖好,亲手培养少女幼童再把人拉到床上,没想到现在亲眼看到了性转版。 他的神色无比复杂,仿佛在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林鱼。 林鱼的神情也变得微妙,她一把拉开少少,上下打量。“男的?” “我是男孩子啊,我以为你知道呢。” 林鱼的目光从她细长的脖子上缓慢向下,看到细瘦的腰肢和脚踝,最后锁定了她身上颜色鲜艳的裙子,头上还是粉红色的头绳。 真就毫无男孩子痕迹。 “你是个男孩子,那你穿裙子干什么?!” “因为我只有裙子啊,我有五个姐姐,我穿她们穿剩下的衣服,我从小到大穿得都是女孩儿衣裳。我明明都吃的够少穿的够少了,结果还是被嫌弃。” 林鱼顿时无语。 如果在山外,五个女儿后,终于添了男丁,那绝对是要被宠上天的“男宝”但翠屏山恰好例外,男人自己不生孩子还要跑去别人家给别人生孩子,从壮大自己家族力量的角度考虑,真就毫无用处。 难怪他被排挤。 林鱼忽然就很想笑。 “你走吧,回家去吧。” -- 第98页 林鱼甩手赶人。 就很突然。 “别啊,为啥啊。”少少一脸莫名。 “如果你是女的倒也罢了,但男的不行,因为我对搭救男人收留男人这种事有阴影。” 荣时的脸色有点微妙,作为林鱼的阴影制造者,他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又觉得此刻还是不要开口比较好。 “别啊姐姐,我可以给你洗衣服做饭,等我长大了还能给你生孩子。” 少少的眼泪说来就来。 林鱼无奈扶额,你何止身条像个女孩儿,脾气也像个女孩儿,我都没有这么容易哭出来。 荣时懒得看男童真真假假的做戏,视线再次落在了林鱼脸上,“还请借一步说话。” 荣时尽量让自己保持风度。 被少少这一打岔,林鱼也有时间整理了自己的心情。 她安慰自己,不慌不慌这里是我的主场,他敢胡来,我就把人引到深山里喂狼。 而且,我其实不算出逃,我算和离,只不过一般情况下是男人给妻子出和离书,她是自己给男人和离书——嗨,那不是体谅他胳膊坏了,写不了字嘛。 “什么妖风把您吹到这小地方来了?” “怎么,很意外?” 荣时站在她面前拿出了那张和离文书。 那文书放在袖口里折着,上面压折痕迹明显,仿佛打开翻阅过很多次。 “和离文书也算是有法律效力,伪造文书,可是要背刑律责任的。” 林鱼:…… 这个她当然知道,只是她心里赌一把,荣时心高气傲,被人先睡再骗,分手信甩到脸上,自然会好好的把这件事藏起来,压死在心底——他还能真拿着假文书去报官不成? 那他荣大人不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笑话。 即便他真得豁出面子不要,非得追责,那翠屏山天高皇帝远,本地知县大人都不管,荣时影响力再大也只局限于京城,这犄角旮旯,他的光环还真照不到。 另外,林鱼其实心中有点小得意,她当初敬慕这厮把他视若神明,笔帖都是仿他的,自认技术炉火纯青,一般人还真分不出来——他拿出去讲也没人信啊。 大家都会觉得这和离书就是他写的,而她林鱼是被抛弃的,休回老家的小可怜嘤嘤嘤。 荣时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淡声道:“和离文书上的日期虽有偏差,但专业人士能鉴定出来,那段时间我都是用左手写字的,笔体不一样,刑部的冯玉溪等人都可以作证。” “你……左手也行啊?”林鱼大惑不解:“为什么” 正常人都不会想着开发左手吧,这不自寻烦恼,又不是右手废了。 荣时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原是当初翠屏山下就开始练了,起因是他受不了被林鱼梳头更衣的照顾。只是后来从不在人前显露,林鱼自己失了忆,自然没有印象。 “你拆穿了也没有用,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通过理想化的途径解决的,外面老爷们的手根本插不进翠屏山。不信你可以问问,知县大人根本不管我们的事。” 荣时看了她一眼,神情变得奇怪:“你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刚上任的知县大人。” 林鱼:“……” 两息之后,穿堂里爆发出林鱼脆铃一样的笑声。 光耀京畿的探花郎,高高在上的三品户部侍郎,我才刚离开你,你就混得这么惨了?一贬千万里,七品芝麻官,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来得好突然好刺激。 荣时皱着眉头看着她。 他是真得意外,他以为林鱼多少会有点害怕——逃跑被抓,怎能不怕?或者排斥抗拒,毕竟她不喜欢他,甚至她会生气,气他的紧追不放不依不饶。 他想他可以哄她,劝她,慢慢的讨好她,让她慢慢的回心转意。 但他就是没想到她可以这般欢笑。 荣时在笑声中呆立,仿佛被水流冲击。他所做的准备顷刻瓦解,忽然察觉到自己想要哄回她,是何等超出想象的难度——她能轻松的笑出来,因为她不在意啊。 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以及这一切对他造成的幽思苦闷,和他远赴千里的追逐,通通不在意。 是了,林鱼一直是个专一的人,这个专一是指对目标的专一。 当初她的目标是他,她可以放弃心心念念的山楂树,可以学习规矩礼仪琴棋书画,把自己变成一个合格的贵妇。 她想做就做,干脆利落,不会对自己付出的代价耿耿于怀。 现在她的目标变成了回家,那对他荣时的利用和抛弃,也不过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没有什么好记挂的。 爱的时候如疾风烈火,一旦放下,也是古井沉石。 荣时终于意识到自己遭遇了最棘手的局面。 他来见林鱼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用上毕生才华准备了一篇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明之以利害,以达成哄林鱼回家的目的。 并且来的路上,已经把这篇腹稿批阅十遍,增删五次,只觉哪怕是皇帝要改立太子,他也能哄得人回心转意,现在用来接林鱼回家应该十拿九稳。 可真正见了林鱼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反而用和离文书开场,这真是个失败的话题—— 现在好了,她放肆的笑声像山里一阵风,他那一篇腹稿灿若莲花,现在花瓣子都顺风扬了。 -- 第99页 他艰难吐字:“很好笑吗?” 林鱼把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抹去。“不,不好笑。” “那你乐什么?” “我想起高兴的事。”林鱼回头指指院子里的毛驴:“我家绒绒怀孕了。” 荣时:“……” 第50章 . 隔膜 仿佛他只是心上一点尘埃 她的表现实在自然坦荡, 甚至没有骗人后被苦主找上门的心虚。完全不像他,脸上故作镇定,实际上五蕴炽盛。 荣时明明是来哄人的,却愣在原地, 喉咙干涩, 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林鱼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荣时微怔, 他竟然就放任她拉着,又忘了要说什么, 待反应过来,暗骂自己没出息。 “大人是来公干,还是来办私事的?” 荣时不解的看林鱼, 小妇人自顾自的道:“如果是公干,那你是要追捕伪造文书的罪人,那我可就要逃了。” 荣时的视线落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带我一起逃吗? 不,荣时瞳仁微缩,这个动作与亲昵无关,她只是用左手制住了他的右手, 如果他说是,她就能立即用右手劈向他的咽喉。她的右手并指如刀,垂在身侧, 绷紧的筋骨充满了力量, 指节上还戴了铁环——拉弓用的, 见到他后,就不曾取下。 她言笑晏晏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无比机警的大脑和无比冷酷的心。 荣时霎时间手足冰凉, 胸腔里一团缠绵悱恻的情绪顷刻平复。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竟然不敢说我来带你回去,那意思跟抓捕过于相近。 林鱼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微笑,离他更近些。 “你不必这样”荣时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他努力让嗓音保持平静,“防备,警戒,统统不需要,我不会强迫于你。” 半晌后,他听到林鱼轻笑,半真半假的道“我不怕大人强迫我,我怕大人诱惑我。” “嗯?” “半年不见,大人还是这般出众,光润玉颜,神仙人物。”她亲切的挽了荣时的手臂往屋里走:“小妇人最近总是跟山野村夫混在一起。”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微妙,“你知道的,同一个菜色吃久了,就会想换个口味。” “而你,竟然贵足踏贱地,亲自上门来了。” 荣时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要抽回手,林鱼却又笑了,“我的意思是,大人玉趾亲临,草民我今天做道新菜。” 林鱼笑他,“大人,你在想什么?” 荣时:“……” 少少正在假模假式的哭,听到笑声,探着脖子往外看,就见林鱼拉着那个美人又走回来。 “少少,来,拜见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少少哒哒跑出来,躬身叩拜,“大人物啊。” “三木姥姥说知县老爷是云景县的天,天要下雨,我们就得打伞,天要总下雨,那我们……” “就怎么样?” “就骂这狗日的老天。” 荣时:“……” “老天爷”大老远过来,不能让人饿着,不然有失待客之道,林鱼下厨做饭,荣时随即跟上去,多多见状喊着“我来帮忙”,却被荣时转身,折扇一横,挡住了路。 他亲眼看着,怎么会允许别人往她身边凑。 “老天爷,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不要叫我老天爷。”荣时眉尖微蹙:“……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不喜欢男人穿裙子。” 少少看着身上的花裙子委屈的皱起了脸:“我穿裙子也不影响我跟林鱼姐姐生孩子。你虽然穿得像个男人,但你还不是不行。” 荣时:“……” 拳头硬了。 林鱼正在灶台生火,荣时打起帘子走了进来:“听说我不行?” “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讲!”林鱼双眸澄澈一脸无辜:“你该相信我的人品,哪怕和离了也不会到处造谣前夫。” 荣时好似在思考什么,半晌才道:“我相信你。” 林鱼觉得在他谨慎考虑的三五息内,自己的人品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严格评判。 他又强调:“伪造的和离文书不具备效力,不是前夫。” 林鱼不接这个话茬,“我跟你走了那么多年都没能生下孩子,我不故意说,大家也会乱猜的。” 她把鱼从水桶里捞出来,砰的一下摔晕过去,然后熟练的挂鳞剖内脏。 “如果我回来后又找了别的男人,依然没有生下孩子,大家就会说是我不行了。世俗纷纭更乱真,谁人背后不说人,大人不必生气。” 她在安慰我吗?荣时想。 然后他准确的抓到了这句话的另外一个重点。她还没有别的男人。 荣时心头一阵狂喜,仿佛春日草原噗啦啦开出一大片的花。 小妇人的神情依然舒展而温柔,火光下,暖融融的,宛若一盆安静的盛开着的西府海棠。 千百日的思念在此刻被具象化,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无数次翻腾不息的焦虑忧郁,无数种逐渐侵蚀他的不安疑惧,都在此刻落地。 或许会出事的林鱼,或许已不属于他的林鱼,都在今日消失,她就这样真实而稳定的活在他面前。 荣时忽然涌出浓烈的,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仿佛受了千百日折磨的囚徒终于等来了短暂的探望时间。 林鱼抬手把鱼扔进油锅里,刺啦一声,油花四溅,她习惯性后退一步,一退撞到荣时伸出来的手。 -- 第100页 于是,她塞了一骨朵蒜给他。 “剥蒜。” 荣时习惯性接了过来,人却看着林鱼的背影发愣。这动作是如此的熟练,自然而然,好像她不曾失忆,好像两人不曾分开过,就像当年在翠屏山下后期的生活日常。 可他知道不是,当年她距离自己咫尺,他恨不得逃到天涯,而如今他赶到她身边,就站在她咫尺,她却仿佛远在天涯。 “不会呀?” “会的,以前我住在这里时候,你教过我。” 荣时的声音有点艰涩,这真是别具一格的会面。别的恩怨纠缠爱恨交织的情侣,久别重逢会是这样吗? 他很别扭,别扭到看着林鱼自顾自忙碌的背影,又觉得自己矫情。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她,问她一路有没有遇到危险,问她骤然回到乡下是否适应,问她……是否想起过你? 然而林鱼的洒脱,像一张透明的薄膜,那膜不是罩住了她,而是罩住了自己,他明明很擅长与人“交流”,此刻却像被薄膜贴住了嘴。 一字难吐。 荣时心思不属,却依然非常出色的完成了剥蒜任务,白白胖胖的蒜瓣儿放进碟子里,他用小盆盛水洗了三遍的手。 手指头搓到发红,犹在烦闷,他忽然生出一股做家务的冲动,想把这屋子清理的干干净净,最好连那个不正经的穿裙男童一起清理出去。 倒不是为着争风吃醋什么无聊情绪,纯粹是他想诉诉衷肠的时候,二人之间,别说隔着一个人就是隔着一条狗也足够碍事。 林鱼眉头一跳,心道这厮真是一点不懂民生疾苦,现在水落鱼梁浅,打纯净水有点难。刚刚他洗掉的水够她用一天了。正要阻止,又看到他把搓红的指尖送到鼻端轻嗅。 “怎么了?” 荣时想起他上次在山里是夏天,蚊虫多的窗纱都挡不住,一天下来,身上被啃的到处起疙瘩。他痒的难受又觉得抓挠的动作过于不雅,林鱼哄他说大蒜能消毒止痒,拿着蒜泥给他擦,那味儿熏得他□□,神魂颠倒,晚上做梦都在被成精的大蒜追杀。 “我觉得我有味儿。” “……” 林鱼把他赶出了厨房。 荣时四下观望,这房间光线暗淡,最大的亮竟然来自灶堂里的火光。小小的桌案上放着极为简单的陈设,桌椅,杯瓶,甚至没有镜子。 她明明已经享受过锦衣玉食的高贵的生活,可对这陋室远村也适应良好。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和脸上恬淡自如的神情。荣时忽然觉得自己无耻——他当初,怎么会觉得这样一个人贪图荣华呢? 这是一个他把荣华富贵仔仔细细送到了她面前,却被她弃之不顾,宁愿回来独守木屋的人。 少少在天色黑透前洗完了衣服,忙忙得跑到荣时身边来。他从未出过山,也没见过“大人物”,所以那眼神总是克制不住的往荣时身上打转。 林鱼当年也是这样的眼神,不,林鱼的眼神没有这么讨厌。 荣时不喜欢被这么看着。 “你可真好看,吃什么能长这么好看。我今年十五岁了还能长得这么好看吗?” 荣时暗暗吃惊,他以为是男童,其实却是少年,明明看上去是如此的瘦小。荣时上下打量他,细颈小肩,面庞瘦削,眼睛显得格外的大。这分明是营养不良发育迟缓。 荣时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知县大人,你是当官的,你见过皇帝老爷吗?皇帝老爷什么样?” 林鱼听到对话,插了一句:“三木姥姥是咱们村里最尊贵说话最管用的人,皇帝就是这整个世界最尊贵说话最管用的人。” 荣时扭头看她,她正熟练的掂锅,刷的一下,那鱼飞起老高,又啪得一下,落回锅里。 “三木姥姥那等人物也就见过知县大人。没想到我竟然也见了知县大人。”少少很激动,他扭头喊林鱼:“都是托姐姐的福”。 “知县大人,你今年多大了?你一直都这么好看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能生孩子呢?” 荣时终于受不了了,“我能生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生呢?” 荣时:“因为我怕自己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少少:……您老人家多少有点毒辣。 荣时端庄友好的吐出刻薄之语:“话忒多,你别叫少少了,叫多多。” 欢快氛围瞬间凝固,少少好似刚出花果山的猴子又被单手拍进了五行山。 林鱼把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发现荣时好似在思考什么,这副姿态在国公府时很常见,看着悠闲淡雅其实心事重重。 她敲敲桌子示意开饭了,荣时撩开衣摆在长凳上坐下,离得近了,林鱼看到他眉宇间是一片愧赧,这是她往常并未见过的神情。 林鱼没有多问,荣时看到了桌上的菜肴,有荤有素有鱼有蛋,称得上丰盛,从颜色和用料可以判断是乡下惯吃的浓厚口味儿。 不刻意奉迎他,也不故意排斥他,平和又热情,朴素的待客之道——她真把他当做来自远方的客人。 她过于落落大方,以至于荣时开始觉得茫然和无措。 他来之前,以为自己会遇到怨恨的林鱼,愤怒的林鱼,自哀自怜的林鱼,甚至已经放任自我的林鱼,并对每一种都预设了应对法子。 可他遇到的是淡然又潇洒的林鱼。 -- 第101页 哪怕真得分手了——面对爱恨痴缠恩怨纠葛的前任,也不至于如此坦荡自若吧。 仿佛他只是心上一点尘埃,如今已经掸去了。他再没有痕迹,也再不特殊,她不怒不怨,如同对待任何一个登门拜访的客人,或者微服访问的上官。 客气而友好。 足以让他不堪重负的客气与友好。 第51章 . 震撼 她只是更完整更卓越了 少少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 对林鱼的手艺心里有数,可今天却是眼前一亮只觉林姐姐超常发挥。 他忍住狼吞虎咽的冲动抬头去看荣时,却发现这位知县大人只略微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不过他把碗里的粥喝尽了, 并没有剩下。 林鱼看了一眼没有多话。荣时从京城沦落到穷县, 习惯竟也没大改。他习惯先喝粥, 再吃菜或面食。 国公府杯盘精致, 乡下碗大,粥用完了估计就不用别的了。 但自己碗里的东西必须吃完, 宁可菜少吃些,但碗里的绝对不能浪费。 林鱼并不曾在国公府其他人身上看到这个习惯,二三等的丫头也是挑肥拣瘦。 尤其秦氏, 这位最最娇惯尊荣的主子,她吃一道鸡髓笋,一道菜要用十只乌鸡,不要肉,不要骨,只要骨头里挤出来的髓,笋只要手指大小的白玉笋, 笋里头掏空了,先灌肉蓉再灌髓,做得时候不放水, 全靠鸡肉压出鸡汁。顶级奢华又顶级精致。 而荣时, 他的花销连他秦氏的零头都没有。他甚至会把上一顿没吃完的饼子放到下一顿继续吃。 林鱼猜测他这习惯应该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好恩师顾清和教出来的。 她看着荣时清癯的脸庞心里那种“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来穷县当官”的违和感忽然就消失了。 也许对这个物欲极低的人来说, 在京城吃点心跟在穷县啃窝头,区别真没有很大。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跟预料中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完全不同。 少少很纳闷, 他见过那些走婚结束的男女,哪怕不再欢好了,也不会搞成这样。 外面的男人好奇怪哦。 少少跟往常一样,主动收拾碗筷去洗,然后又收拾厨房,荣时却制住了他,“我来吧。” 他这会儿特别想做点什么,不然无法理清脑子里纷乱的思绪。 林鱼并不阻拦,只是看看他身上的衣服,给他拿了一条围裙。 荣时的手已经打湿了,林鱼干脆直接给他穿上,雪白的一条,上面是嫩黄色的小鸡。 “还有别的吗?” 自从被林鱼盖戳认证成“木鸡”,他跟鸡就有点“同类相斥”。 林鱼转身从在橱柜里翻了半天,又翻出一条粉红色带小雪花的,这是用不穿的裙子改出来的。 “……还是前一个吧。” 少少好奇的看着知县大人做家务,他想知道当官的老爷跟他们草民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但荣时就很熟练。扫地,清洗砧板,擦桌子,他都做得很好,但是把所有碗碟花色对齐摞起来,调料瓶按照大小顺序重新排,连没用的小青菜叶都一片一片对整齐就没必要了吧。 他正疑惑,就看到知县大人拿起扫把重新开始扫地,洗砧板……又来一遍。 直到水流淌下来依然清澈晶莹才罢手。 “知县大人真奇怪”少少感慨着,打着哈欠去睡觉。 次日一早,林鱼睁开眼睛,发现荣时在屋檐下站着,晨光溶溶落了他一身,清丽可嘉,只是周身气息不太平和,看上去像一只被抱养到陌生地方,出现应激反应的美禽…算了别美禽了,就木鸡算了。 他原本是个很敏锐的人,往常林鱼一动就会察觉,但今天她一直走到身边,他才回神儿。 不得不说,一大早醒来就有美人洗眼,是件很快乐的事,但随后她就不快乐了,因为洗脸的时候发现水没了。 屋角一只水缸一只水桶,全都空了,而厨房,堂屋,门窗桌凳都在闪光,水湿气息到现在都没干透。 这,……也许你心情不好,但桌椅板凳是无辜的,不要折腾它们。” 长青说过,荣时心烦的时候就会整理屋子。但是这种木质家具质量不是很好,太潮湿了就容易朽烂。 林鱼看看败家而不自知的某人决定不跟他计较。笨蛋美人嘛,这个标签先入为主,林鱼就觉得他做出这种事情是很合理的。 少少很有被收留的自觉,他总是会在林鱼起身前自己就先起床去做准备,有时候林鱼因为劳累起晚了,起身的时候他都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今天也不例外,少少已经重新拎水回来了。 荣时终于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做错了……这个昨天还在被他排斥的不正经男童其实远比他更贴心。 但是……可惜比红烛还是差点,不会梳头也不会按摩看着样子也不会算账。 他不由得轻轻捏了捏袖子。这次过来,他带了一支发钗,金鱼长尾形制,镶嵌一点红宝石。 林鱼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其实他倒是希望她拿,这样她一路可以过的轻松一些。然而她超乎他预料的正直和高洁,分文不取的同时,透着一股要与国公府和他彻底撇清关系的决绝。 荣时既然是来追人的,千里迢迢过来,总要带个礼物。这支发钗,是他后期送她的一堆首饰种,她戴的比较多的一支,大约前后戴了二十一天。 -- 第102页 脑海里浮现这个信息的时候,荣时自己都觉得惊讶,不知何时起,他对她的关注,竟然已经到了毫末之微。 他想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钗子了。他存着一丝奢望,这支钗子能唤起她对国公府的怀念。 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过于想当然。精致贵重的金钗,要跟名贵的绫罗绸缎,完美俨丽的妆面一起出场。粗服短衣,素面朝天,林鱼只要戴一朵绒花,或者几股头绳就很漂亮,戴金钗反而显得很奇怪。 现在看来,他不该带钗子来,他应该带红烛来。 荣时黯然片刻,鼓起勇气道:“跟我回衙署去吧” 林鱼抬眼看他:“你要把我抓进监牢里吗,知县大人,因为伪造和离文书。” “当然不是”荣时微顿一下:“我是说衙署官舍的生活条件要比这里略微好些。我知道你不慕荣华”他急急解释了一句,又道:“但让自己舒服一点总没错,何必如此自苦呢。” 他伸手摸摸木质的墙壁:“这样的屋子已经四五年没有住过人了,也缺乏定期的维护和修缮,要抗过冬天怕是会比较难。我翻了地方县志,翠屏山的冬雪还是挺大的。” 林鱼没有否认,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回乡下比较辛苦。但我还是回来了。” 她已经做好了自力更生吃苦受累的准备,她抛下了国公府的养尊处优,舍弃了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贵妇人的腔调,洗手作羹汤,进山找物资,冬日储备干粮,雨天储备净水。 她原本保养的柔嫩了的手皮再次变得粗糙,每日打交道的从诗酒花茶变成了柴米油盐。她开始为生计操劳,没有了弹琴作画的娴雅。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窘迫,但她依旧费尽心思千辛万苦的回来了。 “京城,很好,繁华热闹,国公府,很好,锦衣玉食,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翠屏山这个地方是独一无二的,它跟皇朝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样,或许呆久了大人也能感觉到。” 荣时沉默,他不会在这里呆久,他还得回县衙去。 “我今天要去山上干活,不能招待你了。” 林鱼把弓箭重新装了起来,背上还带了个背篓。轻灵的身影在晨光下逐渐远去,极秀巧的一道,却很招人眼睛。荣时想起当初,自己被困屋里的时候,每日清晨,他就是这样,目送她远去。 但现在,自己可以跟上她。 “夫人……” 林鱼回头看他。 “林鱼” 她点了点头,“大人要游览山景吗?翠屏山可是很危险的,我们平常都在外围活动,山深处,树木层叠,不见曦月,死个把人都不会被发现。” 荣时仔细看她面容试图分辨她是不是在恐吓他。 “我不会打扰你的。”他说:“我以前是在这里呆过两三个月,但足不出户,不见生人,归根结底我并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说这里很好,我也想知道它的魅力在哪里。” 林鱼心道再有魅力你也不会喜欢的,你的心在庙堂之上,不在山野之间。 她从荣时脸上看到了不甘,他无法理解他为何宁愿留在山里,还甘之如饴。 荣时看着清雅其实是个极为现实的人。诗文中那么多文人向往归园田居终老林泉,仿佛当个平民百姓多快活,但他们也不过是带着家产仆人到山上建别业,既想图清闲,又不愿受世俗的累罢了。 若教他们亲自耕耘,酷暑刈麦,隆冬凿冰,操心缴税和劳役,谁还愿意? “小心。” 林鱼拉了他一下:“山里走路要专心,有猎人设下的陷阱。” 荣时后退一步,看到脚下一个捕兽的夹子,若是无意踏进去,只怕脚骨都会夹断。 荣时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胡思乱想。他自己也会射猎,骑的了马开的了弓,弓箭的准头还很不错。但贵族公子的活动叫“游猎”,以“游”居多,为了让他们玩的高兴,还会有专门的侍从把猎物驱赶出来,诱入陷阱之中。 而林鱼的射猎为谋生而来,这几乎是一种猛兽一样的生活方式,集潜伏,追踪,攻击为一体。 他注意到森林里落叶松软,林鱼脚步落下却几乎没有声音,她轻巧的避过横斜的树枝和地面的凹坑,动作快而无风,甚至没有惊动树上的鸦鹊。 再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枝断草折,还有被露水打湿的衣摆,荣时忽然觉得自己很碍事…… 林鱼带着他躲在草丛里,她说:“我昨天在这里观察过,有鹿的脚印和啃咬痕迹,它一定在这里活动,今天我得抓到它,血肉做成干粮,皮毛拿去换钱。山里,要过冬了。” “本来我要找找它,但现在觉得还是埋伏在这里碰碰运气比较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荣时发现自己原来真得碍事了。 带着他,那鹿十丈外就会被惊动,连根毛都摸不到。 林鱼依然没有恢复记忆,但她一身技能的觉醒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她的身体引领着她,比她的意识先适应了这片山野。 她神情专注,双目如电,面容冷漠而双手稳重,戴着铁指环的手扶着弓箭,寒光熠熠。 荣时并不曾见过这样的林鱼。 不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林鱼在他面前,无论善良热情还是乖顺,都是美和柔软的成分更多些,难道这是林鱼的本来面目?也不对,进京前的林鱼没有这样沉静的气度,澄澈的眼睛,她更像是京城里的贵妇林鱼找回了自己丢失在山村老家的那部分特质。 -- 第103页 她只是更完整,更卓越了。 荣时心里闪过短暂的震撼,她还有多大的潜力,是他不曾估量到的? 第52章 . 哀意 无以复加的疼痛和揪心 密林幽静, 秋日阳光经过树柯艰难的渗透,落在身上,并无太多暖意,有鹿过来了吗? 荣时忽觉手背痒痒的, 低头一看, 竟然是一只五彩斑斓背上长尖刺的虫, 手指那么粗, 一寸长。他下意识的想甩掉,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林鱼冷肃的侧脸。 她说, “不要动。” 荣时僵住,他抬起头终于发现绿色浓厚的草丛里,影影绰绰走出一头美丽的鹿, 杏子样的眼睛圆亮而标致。 荣时心下微动,他一直都觉得林鱼的眼睛像鹿一样漂亮,然而他随即就听到嗖的一声,那鹿哀鸣逃遁。 林鱼弯弓搭箭,瞄准,寒光闪过,灌木丛里几片落叶飘零, 林鱼拔脚去追,荣时反应过来,当即把虫子甩在石头上, 自己也跟了上去。 “算你射的还是算我射的?” 林鱼面前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山民对猎物非常看重, 出现纷争往往以打架斗殴甚至流血冲突收场。虽然很遗憾, 但识时务者为俊杰,林鱼不是对手,试图跟对方商量一人一半。 “毕竟是我射的第一箭。” “你不认得我了?” 这下轮到林鱼意外了, 难道他们曾经见过,还是失忆前就有的交情。 “我帮你扛着,你给我拿着衣服,别弄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自己的上衣,古铜色的胸肌和线条明晰的腹肌灼灼在目,耀眼生花。 “想起来了,脱了衣服我就想起来了。” 这不是那个曾经在她面前清水出芙蓉的“芙蓉”大哥吗? 荣时:…… 他听到了什么?还是错过了什么?为什么脱了衣裳就认出来了?! “想起来就好!”“芙蓉”大哥哈哈一笑:“不然我真得会失落的。” 他抬手把死鹿扛在肩上,大步往前走,朱红色的鹿血淋漓在他背上,夺目的一条线。 “给你送家去了” “多谢。” 林鱼收好弓箭回头,看到了站在了树丛里的荣时。“我们走吧。”她心情很好,笑容洋溢,接下来还要割鹿血,剥鹿皮,剔鹿肉,扒鹿骨,这两天都有的忙了。 “刚刚那个人是………” “不太认识,一面之缘。”林鱼笑道:“山民淳朴热情,大都如此。” 荣时显然不大信。哪有男人在女人面前如此自来熟的?还脱衣服,说好听是轻狂,说难听是浪荡。 很不像话! 林鱼看了荣时一眼,补充道:“毕竟我当初与你也素不相识,还不是认认真真养着你。” 荣时:“……我素来对这份恩德感念于心。” 可惜这份恩德后来变质了。林鱼心想,也许对他们两个来说,恩德归恩德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当初的她为何会自愿跟他走呢? 我喜欢他什么呢? 林鱼一开始疑惑自己为何会在国公府里活成那种模样,但现在却有点明白了。 她在国公府中熬心熬肝的自我改变,尽心竭力的去做服务丈夫的“妻子”,那种感情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迷恋——毕竟她从未听说过哪家妻子会模仿丈夫的书法字体,做事风格甚至兴趣爱好。三年后的她,可是被人戏称与荣时很像。 喜欢一个人能喜欢到这种程度吗? 她忘却那沉重的情感后,跳脱出了既定的情爱框架,便发现不是的。 对于曾经的她来说,荣时美丽而又神秘,在京城和国公府这华丽璀璨的世界的陪衬下,他和他的一切,都让无知的她恐惧而又着迷。 她会被他的色相引诱,被他的能力蛊惑,在那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他带她重新认识自己,认识万物,他是指引她的灯烛,带领她走进新天地的神明。 但失忆后,她用新的眼光来认识她和他的关系,那份“魔障”便破掉了。 她发现他很优秀——但她也不差。 琴棋书画,四种技能,至少琴和画两项她能胜过荣时。荣时可以把朝中家中一切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她管家的时候也是妥妥当当——甚至因为荣时本性孤僻,不愿与人多话,她管理下人时反而做得更齐全。 曾被她耗上全部心血和智慧,全力追逐的荣时,也不过是个优秀的,美丽的,平常人。她完全站在与他同样的高度来看待他,憧憬恐惧好奇敬服,这些属于迷恋的因子便全部消失了。 有了这样的觉悟,再看荣时,她就泰然而坦荡,对两人过往那纠结复杂的关系,她也能更客观,也更冷静。 “大人追到这里,是想我给你一个交代?” 在男女关系中众多膈应人的态度里,“不冷不热”是一种,“不告而别”也是一种。 前者从前被荣时拿来应付她,后者被她拿来对待荣时。 但现在林鱼不想纠缠下去了,她想解脱了。 “不是” 荣时知道自己现在的下场多少有些活该的成分,虽然难过却也没有什么怨怼。 “我想……我只是……” 荣时罕见的有些迟疑,“你大约是不信的,我来翠屏,是因为舍不得。” 林鱼愕然,一个在榻上都不愿脱衣服的人必然是把自己的真心层层叠叠封裹起来的。他羞于袒露,甚至不会面对。 -- 第104页 可现在,她分明看到了荣时的,柔软的自我。他小心翼翼而又忐忑不安,舌尖能顺畅的表达出来,是因为事先排演过好多遍。 像这样千思万虑后捧出来心,如果被摔碎了,会不会难过的哭出来? 林鱼的心情有些微妙,以荣时对翠屏山,和山民的排斥来看,当初的他必然没有对自己心动。这里的一切,他都不喜欢,谁会喜欢一个从头到脚从表皮到骨骼都与自己千差万别的人呢? 那现在呢? 以前的她会期待荣时心悦自己,但现在清晰的看清楚了两人的悬殊和鸿沟,她反而不期待了。谁会爱上一个家世财富甚至样貌都不如自己的人?即便爱了,背离世俗默认规则的结合真得能幸福吗? 顾清和和初晨不就是很好的例子?谁敢说他们不是真爱,但那又如何,他们幸福吗? 林鱼的沉默让荣时难过。他微微咬唇,半晌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毕竟——还是让她知道了。 要完整的把皮毛剥下来并不容易,“芙蓉”大哥留下来帮忙,林鱼并没有拒绝,为了答谢,她让少少去做饭,留人吃饭。 少少去厨房架锅做菜,林鱼和高大的男人忙着处理鹿。 荣时看到了林鱼眼睛里的亮光,那是在国公府中锦衣玉食供养都没能给她提供的快乐。她兴奋的劲头儿甚至超过了上巳节那天,皇后把她的贺文列为众才女之首。 荣时攥紧了拳头,一种震惊连带着愧悔的情绪充斥心头。原来,成婚三四年,与他在一起的林鱼,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 你看现在的她,仿佛当初他隔着窗子看到的山楂树,圆润硕大的颗粒被细柄连接着,一片火红,被太阳的金芒笼罩着,像整装待发的将军又像凤冠霞帔的新娘,每一颗果子都满蕴着即将崩裂喷发的力量。 那力量来自生命本身,甚至与理想,爱情等被人类再次加工过的情绪无关。 她并未纵声欢笑,愉悦的气息却始终在她周身荡漾。 她劳作,她收获,眼前这只鹿,皮毛,血肉,骨骼,她都仔仔细细的对待,兴致勃勃的检视,她追踪十天半个月终于将猎物收入囊中,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效果不亚于他当年点选户部大员。 也许,他真的错了。荣时脑海一阵刺痛,仿佛惊雷过电,山野中的林鱼光芒四射,就像京都里的他万人追捧。 而进入国公府的林鱼,就像来到山野的他。原本的知识能力没有丝毫用处,原本的舒适状态被完全颠覆。他看她蒙昧,她看他,又何尝不是无能? 荣时原本的惶惑不解尽数转化成了疼痛和内疚。就像戏台上光鲜亮丽的戏子脱去了神仙扮相,忽然直面自己的虚弱和俗常。 林鱼拿了盆子接鹿血,男人拿着短刀切肉,少少拿着扇子在灶间生火,明明他们是头次合作,却熟练的仿佛演练了许多遍,他们没有说话,这对他们来说是代代传下来的劳动生活,一旦上手,便自然而然的产生默契。 荣时驻足良久,心酸到无以复加,林鱼的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 那个粗大的昂藏汉子,那个穿裙子的少年,似乎都比他更适合现在林鱼身边。 荣时被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震在原地,一瞬间真得化身木鸡。他忽然明白了林鱼沉默的含义:舍不得,又如何? 有生之年,荣时头次落入这种无所适从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做也不对,不做也不对。 她很客气的欢迎他,友好的接待他,可这里的氛围,他们的合作与共振,形成了无形的气场。这方世界自成一体,他无法进入,被隔绝于外。 ——荣时心头浮现一层哀意。 当初的林鱼是不是有着同样的感受? 她从山下进入京城,嫁入国公府,完全陌生的天地,从未触碰过的领域,融不进去也适应不了,她站在鲜花着锦的高台盘上手足无措,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行止拘谨,动辄出错。 她那个时候一定很渴望他的引领与帮助,但他却在竹楼里自我消耗。他把她交给了专门的嬷嬷和姑姑,唯一亲自做的事,是继续乡下时候的功课——教养荣炼的时候带她一起。 她是否如他现在一样,焦灼而又迷茫,难过而又无力? 荣时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曾真正了解过她,也不曾真正关怀过她。他太会装模作样当一个表面齐全的丈夫,以至于从未熨帖过妻子的内心。 他们成婚三年无子,秦氏以此为由送妾,彼时他只顾自己愤怨却并未想过林鱼是否憋屈和恼怒——直到他来到翠屏,被人当面质疑不行。 然而他被人议论的时候,林鱼还宽慰他。 当时的林鱼是否也期待着他能给一个交代,或者给一个解释呢? 荣时羞愧难当,额上都腾出虚汗,用手去擦,方意识到手背火辣辣的灼烫起来,他抬起手来看,发现被毒虫爬过的地方已经红肿,用手一碰,尖锐刺痛。 他下意识的想找林鱼,却被她周边那融洽的氛围逼退,迟疑片刻,最终自己迈步走向河边。 流水潺潺,浮光跃金,荣时远远的看到了当年那块他坐过的青石,于是又来到了青石边,默默把手浸泡在冷水里。 只是现在不会有人来跟他说,你别乱走了,到屋里来。 -- 第105页 第53章 . 思虑 能给她现在的快乐吗 别的男人是怎么追妻的呢, 他听有同僚说过,惹怒了妻子,妻子回了娘家,他带着礼物去岳家请人, 道歉, 做小伏低, 把人带回来。 甚至, 就算不去请,娘家人也会自己把女儿送回来。因为娘家中的哥嫂姑姊未必就能接受已经嫁到别家去的姐妹, 长长久久在自己家住下去。妻子在娘家也待不下去,自然就会回来了。 但荣时遭遇了最难的考题,完全没有经验可以借鉴。他的林鱼, 坚韧,聪慧,强大,她自己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全然不需要依赖他人的怜爱过活。 眼前水流潺潺,荣时忽然想起当年在翠屏山下,在这道河边, 他用一种在京城绝对不会出现的随意姿态,背靠青石坐在草地上,月光如水, 水如月光, 他仰头看着星星心间是难得的静谧, 脑海里,常年累月,烦乱的思绪都静了下来。 “山中无日月, 寒暑不知年” 林鱼道:“谁说没有日月,天上的是啥?” 荣时轻轻笑出声,他已经习惯了身边跟着条小尾巴,她问一句就跟她解释一句。 “并不是说真的没有月亮,这说的是一种心境,无拘无碍太上隐者,这叫自在。” “喜欢吗?” “喜欢。” 林鱼眨眨眼睛,“既然喜欢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呢,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她又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他说的太轻松太随意,毫无男女表白之时的慎重与激动,但却是那样的自然而然。话音落地,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讲了什么,于是立即补充说明 “你是个好姑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我说的喜欢,是喜欢这种状态,这山这水这风这月,还有你,放在一起,刚刚好。” 放在这里,刚刚好…… 荣时看着自己的手背发红而肿胀,仿佛被鞭子抽了一道留下的痕迹。 他把日夜的思念,焦灼的渴盼全都压制下去,让冷水帮自己冷静下来。 抛开男女之情,他本身对林鱼心存向往。那是他这个被重重规矩礼法束缚的人,对一个天然自由的生灵,亲赖而又艳羡。 我自己喜欢国公府吗?他扪心自问。 其实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他太早开始撑立门户,先在顾清和的帮助下,从旁支亲属的争夺中护住国公府的家业,后来又为了点滴的个人空间把管家权从阿母手里争取过来。 国公府很大程度上对他来说是需要扛负的责任,而严格盘算下来,国公府并不是他的,他只是暂时的,妥善的管理着,以便将来好好的交到长房嫡子荣炼手里。 如果我自己都不喜欢国公府,为何我一定要带林鱼回国公府?带走林鱼能让她幸福吗,能给她现在的快乐吗?如果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那他又怎么说服林鱼? 荣时一番心思千转百回,却越想越悲哀,越想越无力,最终默默趴在青石上,只觉得这块石头都比自己更能被林鱼需要。 料理一整只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片刻不停忙了一晌子也不过才整理完一半,林鱼留男人吃饭,男人却不肯,林鱼便送给他一副心肝,还有部分鹿肉。 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别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有老人孩子要养,所以她与人分东西总是很大方。好一通折腾,终于忙完,却不见了荣时,她心里咯噔一下,追出来一看,发现他在大河边青石下面,远远望去,素面寒衣,小白花似的,清素的一点。 林鱼松了口气:“你不要乱走,会有危险。” 荣时微微颤了一下,眼睛有点发红。 原来在自我批判自我怀疑的时刻,最受不了的是温柔。 当年多少殷勤美意全都可以熟视无睹,如今一句寻常关怀,便叫他心尖滚烫。 “怎么了?” “没事。”荣时的声音不是很清澈。 林鱼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来:“山民虽然友好,但也排外,有些人对异乡客很凶的。” 当年林鱼也是这样说。 她告诉他“你不要出门,山里有狼还有比狼更凶的人。” 他并不相信,他急着出山,必须要探路,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他是刚点的新科探花又是国公府的家主,这一失踪,朝堂家里都不知闹成什么样。 彼时,林鱼认真的说:“看到草叶上的露水了吗?太阳出来,它就没了,你也一样。” 荣时看山看天就是不看她,心中哀叹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现在荣时看着自己的手背,老老实实承认,他不行。 林鱼带着血腥气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甩手上的水。 “怎么?看不得这血腥场面,就跑出来了。” “不是。”荣时摇头:“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林鱼笑了,“这有什么好消沉的。” “你想想以前在国公府的时候,你在书房或者花厅跟大人们谈事情,说朝堂说文坛,我都不懂。那我也没有站在一边发呆呀。” 荣时心痛,其实一开始她会。他偶尔从公事里抬头,会看到林鱼隔着走廊站着,一开始他以为她有急事,派人询问,她又摇头,后来他就直接派人请她去休息。 “你在一边歇着就好嘛。”她说。 荣时好不容易做出微笑模样,嘴角却还是抹平了。他体会到无法参与对方生活的急切和无力。 -- 第106页 林鱼却说:“山下虽然贫困,却也从来没有让客人干活的。” 秋天的水还是很冷的,荣时感觉到凉意顺着指尖蜿蜒到心脏。 他不是来当“客人”的呀,他们本该是彼此的“自己人”。 林鱼终于察觉到不对,她走到荣时身边皱眉道:“怎么了?” 荣时迟疑片刻,把手从冷水里抬出来,淅沥沥的水流顺着精巧的指骨往下淌。 他说:“我手疼。” “怎么被洋剌子爬了?这么长一道。”林鱼狐疑的注视着他,“你看着这玩意儿在你手上散步吗?” 荣时:你说得不要动呀。 帮不上忙,还添乱,他也会不好意思的。 荣时不知道虽然他很自觉,但他的纠结是多余的,在这一天一夜里,林鱼对他“笨蛋美人”的新形象已经接受良好。 林鱼一点都没指望他做些什么,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有本事了。 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荣时看着林鱼的表情心想,她对他毫无期待。 河对面的山坳里,一个蓝布裙子的女人扶着山楂树站着,她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纹路纵横,但双目明亮如鹰,手爪粗糙而有力。 “那个男人回来了。” “林鱼回来了,我原本以为她会带着人手回来,夺回她的果树,谁料她依然是个独身。” 阿霞风霜满布的眉眼间显出嘲讽神色。 “可现在那个外男竟然跟着回来了。” 她说“我们翠屏山里不欢迎外面的男人。” 旁边年轻些的女人听到了,提醒道“阿母当年淹死了一个外面进来的商人,惊动了官府捕缴,还是三木姥姥出面才平息此事。我劝阿母忍耐一些,他应该很快就会走了。” 阿霞闻言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林鱼带荣时回来,接了一盆清水,又在水中泡了皂荚,“没有特效药,只能这样缓解一下。”她又说:“进山需要把袖口扎起来,我忘记提醒你了。” 那红肿的一道痕落在白玉似的手背上分外显眼,林鱼感慨:“不过一般人也不至于此,大人皮肤比较敏感。” 少少很熟练的洗菜炒菜,放下菜,又去院子里劈柴火,烧热水,水开得间隙,还能把院子扫了。 他每天都这样忙忙碌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猛然抬头看到荣时闲着站在那里的时候,他才猛然惊觉,原来这世界上是有人可以不用干活的! 少少并不年幼却依然稚嫩的心里,仿佛被劈开一道缝。他看到了荣时被林鱼捧着的手,那手指玉秀玲珑,被阳光一照,几乎通透。 他难以想象世上还会有人拥有这样一双手。 知县大人显然是冲着林姐姐来的,那他想干什么,跟林姐姐走婚呢还是又要把林姐姐带走呢? 他看看荣时又看看林鱼,心里着实好奇林姐姐为什么会跟他走,又好奇跟荣时走了的林姐姐,是否也会拥有这样一双手。 林鱼跟知县大人走了是不是也不用干活?如果他们都不干活,那他们吃什么? 他寻了个空,偷偷凑到林鱼身边,往外看了一眼,小声道:“林姐姐,你要是不想跟荣大人好下去,那直接把门关上就行了,咱们翠屏山的女人都是这样拒绝男人的。” 林鱼摇头:“但他不是翠屏山的男人。” 她又道:“这个世界很大,也很精彩,远远不止翠屏山。在外面的时候,我是他的妻子。” “什么是妻子?” 林鱼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这个名词,她看起来有些惆怅,又有些悲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当男人的妻子,却很痛苦。” 也许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很痛苦,她想,京城里那么多贵妇,也颇有些安然自乐的。 但是当你把某个人当成了自己的世界,当成了生命生活的中心,喜怒哀乐为他调动,一举一动为他牵绊的时候,自然就会痛苦了。 所以,林鱼又纠正了自己的想法,爱一个人,爱到迷失自己会很痛苦。 少少太小了,这些话不足为他道也。 荣时的手泡进温热的皂角水里确实舒服了不少,他抬头看到少少趴在桌子上用沙盘练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当初他就是这样教林鱼写字的,可她现在跟别人复制了这项活动。 他做不了的事,依然做不了,他原本可以跟她一起做的事,现在被别人取代了。 十五岁……荣时忽然想起了卫云红。那个少年初见面时也不过如此,后来却变得武艺精湛,颇为出名。那这个少年呢?也会长成惊才绝艳的年轻人,独得林鱼青眼吗。 他胸腔闷闷的发胀,好似被塞了一团棉花。他惊觉林鱼把自己安排的很好,现在的男人,未来的男人。 而他是过去式。 他下意识的压住了袖口的和离文书。 有证件又如何,当她跟别人站在一起更和谐却与他无法相融时,婚书也不过是一张纸,合法的丈夫却没有事实上的说服力。 他原本是要来追回林鱼的,可这里的方方面面却似乎都在提醒他,你与她,不可能。 林鱼不戳破他这点心事,只叫人过来吃饭。 荣时右手被蛰伤,却不影响他左手运用自如。 少少惊讶的瞪大眼睛。“知县大人好厉害,你能教我用左手吗?” -- 第107页 荣时想了一想,“可以。” 他说,“首先假装你的右手没了” 少少:“……” 第54章 . 愤怒 林鱼在这里真得幸福吗 林鱼今天兴致很高, 走路的时候都恨不得哼小曲儿。她提了木桶到自己房间里,脱衣入水,却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怎么样。 这种安心和踏实的来源很奇妙,如果是少少, 那应该因为翠屏山的风俗, 如果是荣时, 大约要归功于对他品格的信任。 荣时刚出现的时候, 她是有点惊惧的。 正常情况下,男人会怎么对待奔逸的妻子, 用强硬的手段抓回去,甚至关起来?所以林鱼先声夺人,示威于他, 甚至还想,大不了再逃一次,往山里一躲,任他手段通天又如何?翠屏山的人排外,未必会帮他。 但事实发展出乎预料,荣时竟然不生气也不强硬,他似乎就是单纯的想来看看她。 你对我什么态度, 我就对你什么脸色。所以林鱼觉得自己表现挺到位的,并不曾亏待了他。 林鱼只有三间房,两张床, 晚间休息, 问题就浮现出来了。昨晚荣时在堂里熬了一夜不曾合眼, 今晚总不能继续熬。 “这孩子不回家?” 林鱼便道:“他家里情况比较复杂,现在可能没人想起他来,估计要明年春天才会回家。” 荣时的目光从那一道似隔非隔的窗帘落到床榻上。少少已经回房睡下了, 荣时觉得他占了自己的床——明明当年沦落至此,浑身难受,恨不得早日插翅膀飞了,现在看到有别人睡了屋子躺了草床,却竟然起了争夺了念头。 明明房间也好,床也好,都是他的。 但他终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转过身来劝林鱼:“跟我回去吧。我知道你以前受了些委屈,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你说了,我总可以改的。” 他靠近了些,那清艳的眉眼好似熠熠生辉的明珠,映照得山间陋室都明亮几分。 大约朝堂论辩演绎多了,纵然心虚,也不会叫人看出来。明明他自己都差点以为林鱼呆在翠屏山会更好——她已经用行动说服了他。 他细细想了一想,轻声道“即便不为我,也为自己。你聪慧坚韧,满身才华,绝非池中之物,在这山间寂寂无闻,终日与黄土白草打交道,着实委屈了自己。” 他这番话出自肺腑,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对林鱼,总有一种明珠暗投的惋惜。 然则林鱼只是手下一顿,随即又加快速度把床铺好。林鱼一直挺纳闷的,荣时怎么就来了呢?她清楚的知道他为入阁付出了多少,怎么临门一脚,忽然撤回了。 她外表淡然,心里却并非全无波澜,现在的荣时当不当她丈夫倒在其次,当了她的“知县老爷”倒是实打实的。 在国公府里,她时常大人大人的叫,故意跟他客套,现在他还真成她的大人了。权势是一种很魔性的力量。她在他面前,不是“妻子”,便是草民。 “大人,我要休息了。”她指指床,“一起?” 荣时进步很多,他竟然已经不脸红了,而是在愣神一息后,认真的道:“如果你想的话……” 林鱼噗嗤一下笑了,认真道:“大人博学广闻,应当知道入乡随俗,我们翠屏山的规矩呢,床上归床上,地下归地下,明日天亮,各奔东西。” 简而言之,睡与不睡,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们的性,只是性,于其他都不相干。 荣时被这番坦荡的说辞给震惊了。 他当时待在这里不过百日,还时常被困于室内。他只当林鱼是个孤儿,没人教才不懂,原来这整个村子都不懂。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男女之情又岂止于皮/肉? 他正欲开口,窗外却忽然传来声响,荣时打开窗子,白日那昂藏大汉便出现在眼前。 荣时更加震惊,白日帮忙捉鹿,晚上爬窗而至,翠屏山的百姓这么礼貌,入室盗窃都先敲门的吗? 少少听到动静也系着裙子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略感迷茫。 大汉也很震惊,他看看荣时,看看少少,最后视线落在林鱼身上。 “两个人的走婚,你约了三个,不觉得这屋子站四个人拥挤了点吗” 林鱼:“……” 小小的木屋一时间格外安静,安静的能听到窗台下的虫鸣。 林鱼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抢先开口:“不是我开的窗,是他。” 她把荣时往前一推:“这是知县大人,知县大人在我这里做客。” 林鱼也不知道走婚的男人看到女方屋里还有别的人,会不会引发流血冲突。但按照少少的反应,她推测,翠屏山民对官府的敬畏还是有的。 然而“芙蓉”大哥的反应大超林鱼预料。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当年有个知县带着一大批官差进山要人,还是三木姥姥出面,用一大堆花椒山货才把人打发走。现在他来,又是要东西的?” “芙蓉”大哥认真看着林鱼:“我们现在弄死他还来得及。” 林鱼:“……” “你——” 林鱼转身抱住荣时,“冷静冷静大人冷静。” 荣时自来出众,处处受人追捧,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当面挑衅还是第一次。 然而他还未开口就被林鱼缠住了手脚,她压低了声音,极小声的道:“忍一忍忍一忍,人家一个拳头比你脸大,真打起来我保护不了你啊。” -- 第108页 荣时再怎么温和骨子里也是刚烈的,奈何林鱼抓住了他的腰,把那细窄的一折搂在胳膊里,牢牢箍紧了。 他吸了口气,看着林鱼:“这么多人呢,你先松开。” 林鱼一愣,松开了手,荣时把衣服上的褶子捋平了,才皱眉看向面前的汉子,只觉白天那点好印象,顷刻损毁殆尽。 非礼,悖礼,无礼,粗鲁至极,他白日怎么会觉得他们跟林鱼在一起很和谐呢? “他——算了” “芙蓉”大哥大概也意识到这个知县不能随便杀,于是决定放过这些小插曲,跟林鱼办正事:“我来与你走婚啊。” 什么走婚?荣时脊背一凛,哪怕不解其意,看此情形,再联系林鱼方才所说,也懂了大半。 他骤然怒了,枉他白日还在担忧自己能否给林鱼幸福,难道他不能给林鱼幸福,这些男人就能了吗? 他们能给她优厚的生活,还是尊贵的体面?他们不过是睡一夜就走,留下孤儿寡母熬日子啊。 荣时本来已经在心里翻来覆去过了几遍,差点就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尊重,祝福,你开心就好。 林鱼或许真得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大山。 但事情真堆到眼前,他发现不行,自己根本面对不了。 他无法接受林鱼跟这些男人混在一起。 不就是喜欢渔猎嘛,虽然他不营私财,但现在开始,略微花点心思,给她买个山头随便折腾也不是不可以。 荣时对这粗鲁的莽汉反感至极,他自觉无法与此人沟通,于是将目光看准了林鱼。 林鱼平日里就在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已经努力说服了自己,林鱼开心就好,可她真得开心吗? 他仔细观察林鱼的面容,她分明消瘦许多,甚至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也开始干燥而微微发黄,面颊颜色有些暗沉,他心中怜惜之意更浓,再想起当初大夫说得,务必药膳精细,仔细调理,方能补足心血不至亏了寿数,心疼之余,愈发坚定要带林鱼离开。 荣时心头烦闷的厉害,一股心疼她却又不知该如何爱怜她的无力感充斥了胸腔。 “我好像有点明白这里为何能吸引到你了,但是这种程度的自由我是可以补足的,你可以以身体虚弱为由,不见外人,常年幽居避暑山庄,当然,如果你喜欢,我们除了那个有大池塘的山庄,还可以营建一个有山的。” “你何苦……要在这里蹉跎自己呢” 他原本就觉得林鱼之聪颖灵秀常人难及,配一般的山野村夫未免辱没了她,何况今日之林鱼,满腹书香一身玉态。 林鱼扭头看向黑夜,看向那无穷无尽的大山,星光下,那庞大的山的躯干,像骆驼的驼峰沉沉的压在大地上。 她对翠屏山已然没有代入感,她在这里更像一个观察者,但她越观察越能体会到这里的魅力——在贫瘠的生活状态下,可以自由舒展的灵魂。 如果女人真是花草,那花园里,植物蜷缩着的根茎,在这大山里全都得到了舒展。翠屏山中,由夫加之于妻,男加之于女的“规训”全都不存在,如果你有过窒息的憋闷,就会感觉到自由呼吸的可贵。 这种可贵是有代价的。林鱼会觉得寂寞,她与这里的山民,男子,女子,都难以相融。 少少素来激灵,又善于察言观色,他在这里读书写字,学得比其他男人都快。大约那些男人是冲生孩子来的,他是真冲读书来的缘故。 因为专注,所以高效。 他看情况不对,立即拿了一片树叶子出来,树叶子上还用炭笔标了一个符号:238。 “大哥,你不要急啊,想跟林鱼姐姐走婚的男人太多了,但林鱼姐姐还没有想清楚现在要不要生孩子,所以大家都回家等通知呢。我把上门示爱的男人都编了号,什么时候林鱼姐姐有想法了,大家就排着队,一个一个来。” 他把写着编号的树叶子交给昂藏大汉。“来,拿好了,爱的号码牌。” 林鱼:“……” 荣时:238?!这整个小山村才有多少男人。 少少连推带劝把男人送了出去,“回家等消息,不要急,不要急啊。” “我是1号”少少很得意:“我就在林鱼姐姐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的声音在荣时冰刀似的视线下愈来愈低。 “但知县大人若是要插队也是可以的。” 少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识时务了,他重新拿出一片叶子用炭笔在上面写了个0号,恭敬的递给知县大人。 荣时:…… 荣时怒了,他发现一块明珠宝玉落在山野,还被一帮乱七八糟的,不识货的人觊觎。 他的愤怒甚至与争风吃醋无关,而是因为看到一副荒诞不经又真真切切的闹剧。 被这些人追捧,难道是一种幸事?荣时只觉得可笑又可恨,仿佛上好一朵香花,众人不识它芬芳华彩,反而夸重量大,压秤。 他们看中林鱼什么?年轻貌美能生孩子?出了这个门之后呢,再去寻下一个能生孩子的? 东坡曾有个绝句,这绝句题目比内容长,《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荣时觉得自己面前就活生生的挂着一个绝句。 “少少,你回去睡,不要出来。” 把小孩子支开,荣时严肃了脸色看着林鱼:“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 -- 第109页 第55章 . 争吵 我们不该在一起 为了节省灯油, 沐浴过后,便没有再点灯,窗户不曾关起,皓月水色扑进屋里, 稀薄的光色勉强照亮了这一隅, 其他地方都是暗沉沉的黑。 荣时在月光中看到了诗一样的林鱼。 那消瘦的体格和被山中风日磨损的肤色都被漂清, 亭亭而立的人, 像山上一枝花,又像林间一阵风。 荣时本身姿容出色, 却并不是一个极看重皮相的人。他对林鱼的欣赏惋惜之情远多于皮肉欲丨念。 然而,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在见识了其他238号山民的追捧后, 他忽然发现了林鱼的美。 微低的额头,笔直的鼻梁,丰润而微翘的唇瓣,挺秀优雅的身段,刚强又温柔的风范——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原来这么可爱又宝贵。 这是一株植根于山野净土又得京城风雨滋养,浇灌出的灼灼海棠。 京城千千万万女子, 世上样样种种鲜花,可林鱼只有一个,也不会有下一个, 她简直是这山中诞生的一个奇迹。 “跟我离开这里吧, 与这些人厮混下去, 真得是你想要的日子吗?” “这些……人?”低微的声音仿佛梦呓。 闹剧过后,林鱼看起来也有点疲惫:“我们是需要谈一谈了。”她的视线重新落回了荣时身上:“我也早想跟大人谈一谈,只是太忙碌了, 一直没有机会。” “我还没想明白我追求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我忽然明白了我,以及我们的过去。” 林鱼的表现非常平静,荣时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 “我们全都如此,素来如此。我们不成婚姻之礼,亦无夫妻之说。” 林鱼轻声道:“鉴于此,我觉得我们当初可能有什么误会。” “……” 也许是已经被林鱼制造过太多“惊喜”的缘故,荣时的接受能力比自己想象的要强一点,尽管心乱如麻只是半点不表现出来。 林鱼站在月光下,月辉涂抹了她的半边脸,白日的温情一瞬间消失,她又是当初竹楼上,勒令他放出荣炼的模样,冷漠而又强势。 她说:“翠屏山的玄妙奇异之处,大人相比也已经感知到了。” “是不是很荒诞?大人是不是头皮发麻,浑身发冷,觉得此方贱民既不可理喻又愚不可及?他们,也包括当初的我,没规没矩,没头没脑,不知王法,不蒙教化,甚至不懂得上下尊卑,伦理廉耻。” “他们,也还有我,千百年如一日,为衣食劳劳碌碌,为糊口耗尽精力,没有时间思考,也不会去考虑婚姻,制度,礼法这种高层次问题,大家仿佛被生存和繁衍两种欲丨望支配,人人如此,年年如此……” “大人,是不是想这样说?” 林鱼心里觉得悲哀,仿佛胸腔里的热血换成了冷水,连心脏的跳动都显得吃力。 她太了解荣时,也很了解自己。 因为太了解荣时,所以她明白了当初荣时的冷漠和排斥。又因为了解自己,所以她能想象到自己初入京城时的惊愕和崩溃。 她原本生活在这里,不出意外,她将一直生活在这里,她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她就跟这里的山民一样,坐井观天却也乐在其中,在外人眼里,他们庸碌又肤浅,但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 可忽然有一天,她被荣时带走了,跟着他去了这世上最高贵最繁荣的地方。 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们,精致,华美,拿腔拿调,外形优雅,内心优越。 他们等级森严,他们界限分明,他们的双腿不用来行走,因为有另一帮人抬着,他们的双手不用来劳作,用来染豆蔻,他们的膝盖软下来的时候不是用来埋伏猎物,而是用来跟另一部分人下跪。 他们不劳动,却靠役使其他众多劳动的人,光鲜体面,高高在上。 她觉得他们很荒谬,很可笑,不可理喻又匪夷所思。然而,她发现大家都这样,于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错的。外面的世界跟她的世界一点都不一样,但又比她的世界强大太多,那样富足的生活充盈的精神完全征服了她。 她的整个世界被颠覆,所有的认知都被驳倒重来。 她惶恐不安,又无所适从。 她被打碎,又重新粘合。 林鱼自己想来都觉得罕异,她怎么用三年的时间就做到了那一切,脱胎换骨,把自己重新塑形,揉进了那一个世界。 林鱼甚至会怀疑,如果过去的自己,那个满脑子只有山楂树和生孩子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自己是否还能够从容接受。 如果她自己都不能接受,当初的荣时又是如何接受的? 她不过受了三年所谓的“高贵教化”,便觉得自己跟这个村落格格不入,何况一出生就浸淫其中的荣时。 她越想越觉得,他们当初的结合,就是这世上最荒谬的话本,没有逻辑,没有文采,磕磕绊绊,现在终于写不下去。 “大人原本也不必与我们混在一起。” 荣时心头仿佛被撞了一下,林鱼在有意识的把自己和她分离开。 我们?什么我们。你与我才是我们,你与他们,怎么会是我们? 荣时的神情由愕然变得冷静,他自见到林鱼起,那种含蓄蕴籍的柔情已全部消失不见,他换了一副神情打量林鱼,像打量朝堂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 第110页 他勉强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不该,至少不能再把自己和那些人混为一谈。” 荣时是来了翠屏山,但他是来与他们混在一起的吗?当然不是,他只是想带走林鱼。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比他们高贵吗?” 林鱼冷静的看着他:“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成婚,我原本就不懂我们为何会走到一起,现在回到我的家乡,认真考察思量过,愈发觉得我们不该在一起。” “大人如此聪慧之人怎会看不透?大人是玉楼金殿的名花,我是老山野泉的游鱼,你我的世界,天差地别,强行粘合,劳心费力,以前是我各方迁就,现在是你处处忍耐。大人难道不觉得既不辛苦又不合算?为何不让我们各自的生活回归正轨呢?” “大人仔细想想”林鱼严肃的看着他:“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方向,大人不该在这里,错的不是你认为蒙昧无礼的山民,是摆错位置的你自己。凤凰看到乌鸦食腐觉得恶心,难道错的是乌鸦?不是,是闯到乌鸦的地盘上,自寻恶心的凤凰。大人,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去。” 林鱼不得不承认,荣时对翠屏山以及山民的厌憎有刺激到她,那种嫌恶而凉薄的视线,仿佛穿越时空,落在了当初的她自己身上。 “我们本不该有交集,各就各位,对我们都好。” 荣时的脸色终于变了:“你……你在赶我走?” 他心乱如麻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被敲了一棒,天地都旋转起来。 “不,我在认真与你分析问题”林鱼凛然而对,“大人,做人做事都要讲道理的。” “你跟我讲道理?” 荣时惨笑一声,显得有些凄厉:“事到如今,你来跟我讲道理?” 我当初与你讲道理的时候,你但凡听进去一句……我们何至于此。 如今她竟然要反过来与他讲道理。 荣时几乎在一瞬间感觉到命运对自己露出的冷笑。 荣时是趁着休沐的时间进山的,他不是懒政的官员,勤勉惯了,从京都落到了穷县依然兢兢业业。 他必须得离开,不然赶不上衙里值守。 他很失落,林鱼不肯跟他走——一般情况下妻子生气回了娘家,丈夫亲自到家里接,劝一劝,或者被骂几句,妻子就回来了,她们大多时候只是需要被哄一哄。 甚至他有些同僚还感慨,不需要跟女人讲什么道理,不管她们说什么先认错就是了。 可林鱼不需要他哄,她也不骂他,还对他很好——像极了那些分手后还在前任面前挥洒自如风度翩翩的男人。 而他,越放不下越容易别扭,别扭过了头,就容易感情用事。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大脑还是情绪都不足以支撑一个人明白的思考问题。 尽管如此,荣时却很清楚自己此刻的感受,比起失落,他更多的是心疼。如果以前的他不曾认真了解林鱼,不曾真正设身处地为她考虑,也许此刻他真能“由着她”,但现在不行。 他也不肯定自己与林鱼的夫妻关系是否还能延续,但他很清楚,林鱼不能留在这里。 山中生活看似自由,风险却是很大的。不然为何山深人少,寿命短暂,不然她又为何独身一人?她今日能在山中猎到鹿,明天就会遇到狼。她的母亲死于被猛兽袭击,伤病不治,她的兄姐死于大水,她的财产被其他人夺走……山野若真是桃花源,早已被达官贵人土豪乡绅占据,哪里还轮得到平凡老百姓? 荣时急躁之余,生出一股邪念,别说废话了,直接动用权势力量,把人带走再说。他来哄劝也好,被她责备也罢,都等日后徐徐图之。她真留在山里,那才是万事休矣,她会辜负自己,珠玉蒙尘,而他会日夜担忧,悬心不下。 幸而这个邪念只有一瞬,就被他强自镇压了下去。他被强迫过,知道被扭曲心意委曲求全有多难受。 可现在妾心如磐,他又如何劝动她?悲凉与燥郁一起在心头盘绕,不好的预感像木屋里的潮气一样,黏糊糊缠了一身 第56章 . 伤害 终究不过是……腻了…… 夜晚的光景被难言的沉默无限拉长, 荣时的脸色冷的可怕,极致的悲愤让他显得有些肃杀。或许是暗沉的夜色破坏了他原本的高华明净,此刻的他看上去有些晦涩。 清艳的面容上,那双极美丽的眼睛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润, 甚至连冷意都消失, 哀意和怒意在一瞬间膨胀。 林鱼恍然惊觉这个荣时有点熟悉, 仿佛何时见过, 哦,对了, 是在书房。她去找荣时对质…… 当时林鱼怕他,现在却已然不怕了。她甚至非常冷静的请荣时坐下。 荣时的身影微微摇晃了一下,又好似只是月光波动带来的错觉。 林鱼仿佛在思考什么, 视线看着他却又不落在他身上,倒像是对某些更深层的困惑抽丝剥茧。 这样的神态让荣时有些紧张,他再次开口,几乎是带了点祈求的语气:“可是阿鱼,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一起了不是吗?我们成婚了。我承认我困顿了一些时间,三年,可我们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我没有改过的机会了吗?” “我不信你在这山村里真得万事如意, 否则又怎会放任自己孤独至今?你非常努力的走了出来,站稳了脚跟,我们才有一个世界。跟我回去吧, 好不好?” -- 第111页 林鱼闻言忽然笑了。 那笑意过于坦荡和锋锐, 甚至让荣时觉得悚然。 “我们成婚了?你是怎么骗我成婚的?” “你……你说什么?”荣时急剧的苍白下来, 月光的波纹在他周身轻轻荡开,仿佛是那瘦长的身影在轻轻发抖。 “我……骗?” 林鱼微微后退一点,退到黑暗里, 这样她便看不清荣时。 这是个奇异的,有着纯洁感的男人,林鱼相信自己以前做出的“草叶上的露水”的评价。他有股独特的气质,可以将“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诗句具象化。哪怕,你知道他心思深沉,城府非浅,然而那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你,微带水色的时候,你便会觉得他又单纯又无辜。 所以,不能看他,不然会影响她的发挥。 “其实,我回来这么久了,也曾好奇我的过去,我依然没有记起,却可以从我的同胞们身上描摹出自己的影子。” “至少,我自己,在没有婚姻契约关系的翠屏山,绝对不会想着要嫁给你。毕竟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婚姻,什么叫嫁娶。” 被黑色笼罩,无所顾忌,她冷冷的看着荣时,抛出了心中萦绕已久的疑问。 别的事情她还有疑惑,但她敢肯定一点,在男人对女人来说,只有生孩子一个作用的翠屏山,她绝对不会想到要跟荣时成家。 “所以,大人,当初,是你在骗我?或者因为我不懂,想当然的带走了我” “不,我不是”荣时急促的否认,“是你自己要跟我走,说要……” “我不信”林鱼干脆得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一在明,一在暗,退回黑暗里的林鱼掌握了绝对主导权,如娴熟的猎人,瞄准了曝光的兽。 “我以前或许不懂什么规矩礼仪,但我从来都不傻,如果你与我讲清楚,做男人的妻子,要于婆母晨昏定省立规矩,要以夫为纲事事从夫,要把自己套进贵族夫人的套子里,放弃原本的自我和个性,我想我不会同意的。” 荣时捏紧了手指,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 是,他是没有讲。 可他当时着实没想到翠屏山如此怪异而离奇。夫妻之礼,男女之分,不过是举世皆然的常识,它就像天圆地方日月盈昃一样自然,谁会不知道呢? 至于什么个性,豪门大宅有豪门大宅的规矩,你想进贵族门庭还想保有山野的个性……多么可笑,每一个选择都要付出代价,这才是天公地道。 何况,当初到了京城后,各处玩耍了快一个月,她跑来跟他确认,“我要当你的妻子了?” 她自己很开心——怎么能是他骗。 □□时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计较往事,他看到了林鱼那双在暗夜里依然寒亮的眼睛。 他已然明白了林鱼真正的意思。追究往事不过是手段,她想表明的是现在的态度。 她认为,以前的她不懂,所以稀里糊涂被他“骗”了去当妻子,现在的她已经懂了,懂了又怎么会继续去当他夫人? 可是…… “我没有……没有骗你” 荣时自会讲话以来,头次受到如此被动的语言攻讦,他竟有些百口莫辩。 如果非要说的话,是你,你在骗我…… 荣时有些恍惚。 当年也是在这间小屋里,他把垂到腰际的头发顺到侧面梳理,左手依然不太灵便,软而细的头发被他并不温柔的动作扯断,掉落在地上,他又一根一根捡起来。 林鱼凑着腮帮趴在他身边看着,仿佛这枯燥的动作很有趣。 “我真是好中意你呀,为什么会有人连梳头发都这么好看。”她笑眯眯的看着他,温暖的阳光在她的睫毛下汇聚,圆润的杏眼里仿佛有蜜糖流淌。 “荣荣,跟我生个孩子吧。” 她说得次数实在太多了,荣时已经从一开始的惊魂不定,到现在习以为常。 如果一个男人看到合心意的女人,该怎么做?派媒人说合,三书六礼,予她新娘的礼仪和风光,上来就说“我看你适合跟我生孩子”,那叫禽兽,如果是女人,那叫放荡。 但林鱼……荣时看着她的眼睛,想不到任何浊秽的字样。她最多算是蒙昧。 荣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抛出一个疑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就可以走了呀,我送你出山。” “胡闹”荣时说:“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喜欢的。”他问她:“你能想象我们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吗?” 林鱼果断摇头,“不能。” 她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嘟囔:“你太娇贵了,不能喝加野菜的粥不然会胃痛,不能睡草席否则身上会起红疹子……睡觉还要用专门的安神香,谁愿意老跟你在一起呀,你这么麻烦。” 荣时听见了,但假装没听见。他很有寄人篱下的觉悟,从来不曾为难林鱼。他唯一一次开口提要求是连续半个月无法入睡,通宵合眼不到一个更次,实在支撑不住。 林鱼说“我确实喜欢你,我想生一个像你一样好看的孩子,然后你再去找那什么月。” 荣时终于抬头正视她,好大胆子,何等荒唐,原来你是想借种,借到我身上来了。 “你不是真得喜欢我。” 荣时虚虚的点她额头,他本是个含蓄的人,却被林鱼逼得越来越直白,他说:“你分不清喜欢与私欲,口口声声的喜欢,不过是想骗我身子罢了。” -- 第112页 林鱼不懂,她喜欢他,所以想跟他生孩子,多么正常的事情,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怎么能叫骗呢?! 啊—— 林鱼生气了,气到猛虎咆哮。 荣时在“虎啸”中,镇定得抬起衣袖挡住脸。 “吼完了?坐下喝水。” 情形似乎变了,但又似乎没变。当年的他被林鱼一腔热情,紧追不放逼到脊背冒汗,如今也是一样,在林鱼的咄咄逼迫下咬紧了牙关,手脚发软,脊背生凉,只不过当年是热汗,现在是冷汗。 “当年,”荣时的声线不是很稳,他很反感那个混乱糟糕的夜晚,每一次被迫回忆,都像迎面撞到一块热铁板,焦头烂额,皮开肉绽。而现在,他不得不又一次,把伤口扒开,袒露给林鱼看。 “我们做了夫妻之事,便该成夫妻之礼,我曾与你说过,只是你不信。” 他的声调轻细而颤抖,全无平日平和自信的模样,“我是有些恼恨的,但我想着,我不能丢下你,无论原因是什么,结果出现了,就要负责。何况,还可能有孩子……” 他说得很快,仿佛不得不赤着双脚走一条铺着火炭的路,大脑放弃思考,早早跑过去了事。 然而林鱼并不体谅他的焦灼和难堪。 “我……当初很喜欢你,你确定?” 她的语气甚至带点好奇和迷惑。 道理讲完了,该讲感情了。 荣时惊讶的抬起头,面上那点微红的赧色褪去,整个人苍白如刚裁剪下来的一段素娟,软而疲弱。 他的声音细而颤抖,像风拂动的竹枝,“你,什么意思?” 林鱼眉头紧锁,神情纠结。 “这个问题我困扰很久了,我希望我们能客观的分析一下。” “在翠屏山里,大家普遍更欣赏高大,威猛,力量出众,或者能歌善舞家务娴熟的男性,总之,就是那种大眼看过去就能生出有用孩子的男人。大人,你觉得你符合哪一条呢?” “不管怎么看,你都绝非我的首选和末选” “你终究不是翠屏山常规意义上,惹人喜欢的男人,所以,即便当初有喜欢,我大概也只是想尝个新鲜。” “但尝鲜毕竟是尝鲜,不会有人把零嘴儿当正餐。再加上翠屏山男女交往的随意和率性,嗯……套用你们外面那一套来说,我觉得我大概率只是想与你玩玩罢了。” “玩……什么玩玩” 林鱼噗嗤笑了,“我都忘了,大人是个正经人,玉洁冰清,不懂这些。” “依着翠屏山的习俗,我们只有一晌贪欢,没有未来,云自聚散水自西东,这就叫玩玩。” 林鱼缓步走近,淡薄的月光下,荣时比月色更加清透。 荣时觉得那每一个步子都踩在自己胸膛上,他胸腔滞闷,气堵声噎。 “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阿鱼,等你想起来了我们再谈好不好?” 他几乎是求她停下,然而林鱼不肯,她似乎不愿再与京城的一切,包括这位顶着丈夫身份的美人多做纠缠。 “大人怎么就不明白,即便我恢复记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是按照常理来推断,”林鱼指指自己的头:“我在努力让自己当年的心境复原。” 可是我不想跟你玩,我不愿跟你玩啊。荣时的心里在呐喊,他原本想起此事的愤怒,怨憎,厌恶都在林鱼的接连否认中被摧毁,她的眸子像天上的弯月,弯月如刀,直直砍上心头。 如果往日的喜欢,那最真的一点情都要否认,那他还剩下什么呢? 他爱恨交织的沉重心事,他纠结蹭蹬的数载光阴,都是笑话。 他在这份辛辛苦苦的情感中支撑多年,在这曲折离奇的婚姻里挣扎许久,每当坚持不下去,每当恨与怨占上风的时候,他都会立即告诉自己,她爱我,她太喜欢我,她只是没有人教,所以她不知道到底该处理感情,不知道怎么用正常的手段对待喜欢的人。 那点爱,那点情,是他自我折磨的缘由,也是他远赴千里的根苗,而现在所有的念想被釜底抽薪,荣时苍白的脸犹如冰雪,整个人都在逐渐融化。 荣时按着窗台的细瘦手指苍冷到透明,不知努力了多久,喉管里才挤出破碎的声音。 “所以呢?” “所以……”林鱼终于彻底从暗影里走了出来,荣时再次看到她冷肃的面容——就像白日射杀那头鹿。 “我确认一件事,当初在山下,大人不喜欢我对吧?” 就像你不喜欢这座山还有这山上的任何一个山民。 “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家世不如我,学识不如我,财富不如我,甚至连相貌都不如我的人?” 荣时气急攻心,口不择言,然而话音未落,他就立即悔了,整个人仿佛一截被从中劈开的甘蔗,咔嚓一声,心神断裂。 他惊慌失措,想要否认已来不及。 “唉……” 然而林鱼竟然不怒,她只是悠长的叹了口气,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既然这样,若真是不愿,那说明当初的玩玩确实对大人造成了伤害。” 她举起茶杯,姿态竟然还挺从容“向大人赔罪了。” “赔罪?” 到了这个时候,你试图用道歉解决问题…… “我愿意道歉,是我对大人,和大人那方世界的习俗的尊重。” -- 第113页 林鱼无所畏惧的直视他:“所以也请大人尊重我,翠屏山的女子,拥有随时结束男女关系的权力。” 这哪里是要认错,分明是要尽快摆脱。 不过是——当初玩玩,现在玩腻了。 “不要,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荣时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薄微颤甚至带着泣音。 他不由自主的后退,砰的一声好似撞到了练字用的沙盘,细碎的沙子淅淅沥沥往下落,声音密集的仿佛暗夜雨声,他好似被雨声穿透,整个人千疮百孔。 第57章 . 疼痛 我…很快就好 少少次日醒来, 已经是日上三竿,他赶紧爬起来扫地,却发现林鱼望着远山发呆,知县大人早就不见了。 “林姐姐, 你没睡好吗?” 少少指指她眼下的青痕。 林鱼拍拍脸, 笑道“做了个梦罢了。” 少少给她端水洗脸:“洗完就可以说了。” 林鱼不说。 少少因为独特的家庭环境, 所以特别擅长讨好别人。他不仅晚上跟着林鱼读书认字, 保质保量完成学习任务,白天还跟着林鱼一起下水捞鱼, 上山采蘑菇,找野菜和果子,手脚勤快, 干活麻利。 但他很少出门——若是被姐姐们发现他给别人家干活,只怕会给林鱼添麻烦。 所以他现在最大的劲头就是把卫生打扫好,地面扫到可以睡觉,木屋墙壁擦到虫子落上都会劈叉。 如此精益求精的架势,大有向知县大人看齐的念头。 林鱼微微一怔,摇了摇头,她怎么又想到荣时了。 她最近一直都有些烦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荣时,不在乎一个人自然就不会在意他的眼光和看法。 可林鱼发现自己不行,她可以不在意荣时的好意, 却无法不在意荣时的排斥, 尽管那态度并不是针对她。 可这些山民——她本也是这样的山民。 她依照这些山民的状态来推断自己当初怎么看待荣时, 也通过荣时对山民的态度来判断他究竟怎么看待自己——于是,就仿佛清清楚楚的知道了自己当年有多不被待见。 气愤,气愤之下却还有点难过。 莫可名状的悲哀打破了她回村以来淡泊平和的心境。 心情不好, 连带着运道也不太好,她走了半座山都没有找到想吃的浆果,心里感慨深秋了,今年吃不到就得等明年了。 天转凉,云朵儿担心林鱼被子不够盖,给她送来一床棉絮。 作为答谢,林鱼把自己收获的那对鹿角送给了她。 云朵儿已经有孕,小腹微微隆起。 她陪林鱼说着话,听到一个男孩子对她唱歌,男孩子长得清清俊俊,比山中其他男子要好看些。 是少少,他在唱歌哄林鱼开心。 “读书可以让人变好看吗?” 林鱼闻言便笑了,读书改变气质是个缓慢的过程,但是改变驼背圆肩含胸抖腿的姿态,那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去掉畏畏缩缩蝎蝎蛰蛰的精神面貌,那效果就更好了。 云朵儿招招手让少少过来。 “现在你跟林姐姐唱歌,过两年去跟我唱歌好不好?” “好呀!”少少答应的很痛快。 云朵儿笑意更浓,这个回答背后的内涵其实是,我可以先给林姐姐生孩子,然后再去找你,跟你生孩子。 林鱼微微皱眉,她把少少又打发回屋里写字,若有所思的问云朵儿:“你想不想要一个男人,只对你一个人唱歌,不要对别的女孩子唱歌?” “啊?那不是代表他这辈子只与我一个人好,不与别的女孩子好?” “嗯,同样的要求,你也只跟那一个男人好,不与别的男人好。”林鱼想了想说:“这叫忠诚,你忠诚,我也忠诚。” “忠诚?”云朵儿大感震惊:“什么忠诚,我不知道,但我阿母年轻时候长得可漂亮了,她前后跟十几个男人好过呢,阿鱼你长得也这么好看,肯定也会有十几个二十几个男人想与你好,你为什么要忠诚不要男人呢?” 林鱼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阿母说了,不同男人的种是不一样的。有的聪明些,健壮些,有的就不能干活还不听话,你不多试试,怎么保证自己养出优秀的孩子呢?” 林鱼愈发陷入了沉默。 她没有了本属于翠屏山林鱼的记忆,脑子里荣时所代表的那一方世界的影响却还根深蒂固。 她已经有点不适应这个山村了—— 如果要恋爱,要生育,她更倾向于一段完整而又稳定的关系。 翠屏山里人与人的偶合极为自由,女人会以获得众多男人相好为荣,男人也是如此。根据她的了解,这里的男女最短的关系只会维系几天,最长的不过十几年。 她希望有“爱”,然后再顺其自然过渡到水乳交融,她甚至无法容忍自己相好过的男人,再去跟别的女人欢好生育。 设想一下,某年某日,她带着孩子出去玩儿,好朋友云朵儿也带着孩子出去玩, 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发现各自的孩子有同一个爹——那情形简直无法想象。 哦,也不对,翠屏山里的孩子基本算是没爹。 林鱼更加心烦。 少少看出了她不太对劲,愈发谨言慎行,可有一天,还是忍不住问道:“林姐姐,知县大人还会回来吗?” -- 第114页 “不会,他不会回来了” 没有人经得起这样的羞辱。 林鱼立即摇头,摇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快,似乎脑海里还在想他。她有些烦闷,洗衣服的时候把棒槌擂的震天响,仿佛这样可以解除心中的愤懑。 奇怪的很,她对他的讨好不为所动,却对他的冷眼心绪难平。 林鱼眼前似乎还有荣时的身影,暗青色的一点,走进朝阳的红光里,细细的,逐渐远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结束,也许是个不错的结局,故事一开始本该有的结局。 云景县的县衙后院,传来细微的声响。 荣时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只觉身上冷热交流,好不难受。 长青喂他喝水,这是云景县能买到的最细腻的瓷器,最优质的茶叶,冲出来的茶汤却依然不成样子。 荣时润了润嗓子,哑着声音道:“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 “两……” 长青扶他起身,惊觉他的手冷的厉害,分明还不到冬天,却像被夺走了所有温度。 荣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着回到县城的,他从马背上落下的时候,脚下还踩的稳稳的,魂魄却好似散了。 过于强烈的伤害袭来的时候,人往往会有短暂的失觉,察觉不到任何疼痛,待回过头来,方觉天崩地裂,要死要活。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不喜欢与人推杯换盏也不喜欢游山玩水,他只会在公务之余,默默的收拾屋子,或者禅坐。 但今天荣时破天荒的会客,结交本地的乡绅朋友,还在后堂处理本县粮款帐目,耿耿星河直到天亮。 长青不知道这些账目有什么好处理的,三爷原本在户部,处理账目是本色当行,区区一个县城的帐总不会比户部的更难算。 荣时麻木的看着手头的算盘和账本,手里动作不停,脑子也没有停。同样的账目他已经算了三遍,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他整个人空的厉害,急需要一些东西来填满。爱与恨的基石被摧毁,属于荣时的私人情绪被悬空。他愈发沉迷整理和禅定,病态似的行为让长青有些害怕。 这种可怕的趋势直到两天前才被迫中止,荣时忽然倒下,那种难言的痛苦和疲惫才从他的身体里,仿佛野草似的眨眼间疯长出来。 他僵卧不动,觉得自己仿佛木偶,木偶永远在牵引下,做自己该做的动作。它不会有感情,不会哀乐。 我若真是木偶就好了。荣时看着烟霞色色的蝴蝶纹的床帐发怔,他不喜欢这过于炫目的颜色,挂在床上会影响他本就孱弱的睡眠。 但林鱼喜欢,萱玉堂挂的就是这样的帐子,每次刚刚清洗完毕,她就会忙忙让人重新挂上。 看得久了,视野中一片纷乱,血色斑斑蝴蝶飞乱,他仿佛看到那头鹿,哀鸣着逃遁,又一声不吭的倒下,被剥皮挖心,鲜艳的红,充斥了满眼。 疼痛随之觉醒,后知后觉的辛酸如藤蔓蔓延,从四肢到全身,捆绑束缚挣脱不得。 他在身受重伤时还能提着精神正常思考,此刻却放任自己被浊流淹没,荣时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前所未有的体会到彻彻底底的失败。 你被骗了,被玩弄了——不,不是,在林鱼的世界里“露水姻缘”才是正当的,结婚成家的才是脑子有病。 那用药物药倒不愿配合的男人也是正当的吗? 为何一直怀着期待,念念不忘? 你到底在奢望什么? 多年的爱恨嗔痴不过是个笑话,自我折磨又自我感动,在她眼里,他是不是就像个丑角,可笑又可悲。 他不恨她,甚至没有了怨——荣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内心空阔仿佛雪洞,在林鱼以一种堪称毒辣的手段剥除他们的联系后,荣时空乏的像被掏空了的树。 再来一阵风,他就会倒下,向世人袒露自己早已被蚀空的惨烈真相。 今日是顾清和的生辰祭日,长青送了祭品进来,荣时向京城方向遥遥下拜,诚恳而又谦恭。 “你该是兼朱重紫,紫薇首列的元阁重臣,你该清名满天下,高立于万人之上,而不是在这穷乡僻壤,为了一个挽留不住的人,与一帮山野草民斗气。” 他仿佛看到了顾清和,威严又严肃的师长。 “……现在京城局势很乱,仿佛一个漩涡,离得越近越容易被搅进去。” “我确实有心外调,但调来云景县”荣时的面容呈现奇特的温柔和愧悔的神情:“我原是想着,你若是真得很思念家乡,我过来这里,可以陪你住几年。” 他分明在对恩师答话,话中内容却是对着林鱼。 在国公府里,他告诉林鱼,等他得闲,就带她去翠屏山看一看。 他很重视信用,以至于很少许下承诺,总要做得七七八八了才讲出来。 但林鱼有自己的打算,也规划的明明白白。她要走自己的路,并不打算带着他。 他没能把人追回来,反而发现自己被永远的撇下了。他甚至从来都不曾真正被爱过,只是一只木鸡,供人把玩戏弄。 过去的爱恨是镜花水月,今日的嗔痴是梦幻泡影。 长青在后面等着,天寒草枯,老树寒鸦,他看到主子焚香跪经,素白的一点身影,萧索如冬日的第一点霜花。 “我很快就会好了,我向您保证,很快,”他轻轻呢喃:“我只是,只是现在有一点……疼。” -- 第115页 他撒谎,他不是有一点疼,他是仿佛整个胸腔被硬生生掏空,一段光阴被剥离,一个情天恨海里跋涉挣扎的自己,分明看到了海岸线却被就地处决。 难以言喻的复杂痛楚似乎超越了他的忍耐极限,让他感官失灵,却又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出其不意的袭来。 他自己都诧异自己为何还能保持清醒。 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破碎的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整理好断裂的心与情。 只是,今日借着恩师的生祭,他可以稍微哽咽出声。 第58章 . 振作 当年落下的债总要还回去。…… 云景县地方偏南, 虽不很冷,却湿的厉害,清晨苍灰色的天空下,似乎云景县衙门那破旧的门楼都被压得更低了些。 长青提着盒子走进来, 撩开厚重的棉布帘子, 便看到荣时还在那里算账。也不知这云景县的账有何难处, 荣时连着算了三天, 眉头都没有舒展过。 “三爷?吃点东西。” 荣时的视线并不曾从账册上移开,他随手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又搓了搓手,端着袖炉暖了一会儿。 云景县确实很穷,穷到一个县的收缴款项加起来都比不上国公府一根指头。 贫穷的祸根导致许多荒谬无稽的怪象。整体来看, 就是云景县辖区民俗浮薄。 他下乡视察,村庄路上看到兄弟斗殴,打的鼻青脸肿哀嚎不止,他大怒之下抓人来问,一问才知道弟弟染指嫂子。再继续问,这竟然是两个男人凑钱一起娶了个媳妇构成了“三口之家”。说好的一人一天,结果没分匀。 有些人家困穷, 女孩儿刚满月甚至一出生,就送到别人家里去,不是当女儿, 而是当新娘, 她们会等着自己丈夫出生, 等着丈夫长大,再与他们生儿育女。 荣时就曾遇到过,他在路边遇到一个女人, 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男婴。他问,这是你弟弟还是儿子?女人说这是我男人。 荣时惊得三天没回过神儿。 后来他经过调查才知道这种事情并非个例,十八新娘三岁郎,这类新娘还有个专属称谓叫“抱郎妹”。 他来到云景不过几个月,本有的认知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种种陋相,令人发指。 发指之后便生出一股心悸。 他气他们出言无状,行事颠倒,现在却能静下心来看待这一切,过于艰难的生存环境导致了窘迫滑稽的生活状态。 礼法?那是什么,能帮人过好日子还是能为人提供更多的后代? 翠屏山——翠屏山跟这些村落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她们同样贫乏却有种独特的“娲皇上人”式的和乐,相对其他村落来讲,有种自成一体的淳朴,其风俗与那方山野安然相和。 当初的林鱼…… 她的思维,她的认知都受这方世界左右。他曾对她的“无礼”“悖俗”“荒唐”充满愤怒和谴责,而今日方觉他太念着庙堂礼法,以至于忘了脚下生民。 生民顽强的寻找血脉延续的出路,她们千万年都如此这般,她们活下来,而他在那里,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们不合礼法,但他们又何其无辜,林鱼现在倒是懂了诗书通了礼仪,可她在翠屏山里安然度日了吗? 她分明,更加无法自处。 荣时心中梗的难受,仿佛生吞冰雪。 “刚才师爷来回话,说公屋做好了。大人去看看?” 荣时点了点头,他披上氅衣出门。冷湿之气扑面而来,天空彤云密布,荣时紧了紧披风,迈步走向公屋。 所谓公屋,乃是他带动本地富户地主捐资捐物,建造出的慈善堂,地上扑了厚厚的稻草,一层布,一床巨大的被子用锁链吊在屋顶上,晚间会放下来。 所有的乞丐,流浪汉,晚上可以到这里避寒。一开始床铺和被褥都是单独的,但这样不行,很快就会被人拿走,连屋檐上的茅草都要偷偷捞两根,所以就只能全部连缀在一起。 “这些刁民!”长青愤愤然不平:“穷山恶水出刁民。” 啪!荣时的巴掌抽在了他脑袋上。“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让师爷记着,来住公屋的人,一个晚上收一个铜板。” “啊?不是免费?”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免费。无奈的乞丐彻底的懒汉还是要区分的。” “也对,同样是乞丐,有的能唱整套的莲花落,有的就只会喊可怜可怜……” “你又懂了?” “那是我这半年见到的乞丐比前半辈子见的加起来都多。” 长青很乐意逗主子说说话,哪怕自己会被拍头。现在的荣时过于沉默,沉默到让他胆战心惊。但今天这话显然说错了,荣时的脸色看上去更加阴沉。 荣时最近时不时就会参参禅,跪跪经,以此追求内心的恒定。人在精神极端困顿的时候,总会想法子自救。 他跟广济寺那个主持朋友写信,对自己妻离家散的真实情况只字不提,云里雾里写了番话,自己都不知道表达了什么。结果那和尚给他回了封信,上面只有一个蛋,圆润饱满活像他自己的脑袋瓜。 “主持这啥意思啊?” “大抵是万事到头皆为空,人要学会放下。” 长青大惊:您要放下三夫人吗? 荣时眨了眨眼,他是想争取一次,但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 -- 第116页 林鱼并不需要他一厢情愿的“负责”,也不需要他一厢情愿的“为她考虑”。 她已经挑明了就是当初想睡他,现在不想了。至于他本人愿不愿意……当初她知道他不愿意被睡,现在她知道他不愿意分开。只是两人之间,他的不愿意,从来都很无力。 罢了,儿女情长不碍公事,人生有意义的事这么多,囿于情爱一叶障目。 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失败,放任自己难过一段时间就是了,该走的路还是要走。 云景县被官员们戏称为仕途尽头,盖因这里又穷又乱,一般获取政绩的手段,在这里通通不行,落到这里,基本宣告这辈子的官场生涯都终结了。 如那上一个云景知县,还是靠送男宠贿赂云阳公主才调走了。 荣时本为情爱而来,如今在这“礼法”的荒漠里,反而觉得沉迷情爱的自己,多少有点无病呻/吟。 本地父老还在为下一顿没着落而忧心忡忡,作为地方长官却还在为“她不爱我”大伤脑筋,实在离谱。 荣时强行振作起来,兢兢业业干活,在这个“礼仪不存”的世界里,顽强的践行自己先治贫再治愚最后礼仪周全的王教理想。 其难度可想而知。 但大抵最近没白参悟佛理,他觉得这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公屋落地,效果很不错,本地老人涕泪交加:“昨霄一夜风雪,今天八百伏尸。年年如此,想必今年不会了。” 荣时沉默良久,忽然道:“八百伏尸有翠屏山里的吗?” 老人愣了一愣:“不清楚啊,翠屏山很少跟外面来往,咱们外面人也不过去,曾经有个药商在那里被杀死,后来就更没人去了。” 荣时左右踱步,心中无法自安。 又到十天休沐日,荣时预备进山一趟,他让长青提前准备了些的东西,放在马背上一起送过去。 有精细些的米面,还有质量好些的碳。 长青有些心疼,云景县太穷了,官员的火耗本来就很少,好碳就更少了——夫人怎么就不回来呢?俩人呆在一处烤一个火盆还能节约点嘛。 不过三爷也真是的,前几天还口口声声学会放弃,今天又要给人送东西了。他跟了他几年了,都没见他这么善变过。 可长青不放心啊,上次三爷从山里回来,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死了一半,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怎么敢的? “主子”长青委婉的提醒道:“你还记得主持那个回信吗?”他认认真真的用手比划:“那么大一个蛋。我觉得他的真实意思可能是你要再去就完蛋了。” 荣时愣了片刻说:“非也。” 他一本正经的道:“这叫果,不了因,难成果。我离开京城的时候特意去问过大夫,大夫说养身的药还得继续用,老太医说了将养两年,两年少一天都不行。” 何况山里日子清苦,以前滋养的气血不知道是不是又倒贴回去了。 “现在归现在,以前归以前,那个蛋分明是说,如果不善始善终就会被打回原形。” 林鱼可以否认她的爱,他却不能否认她在国公府的三年苦熬——或许是见识到远超自己想象力的世界被震慑住了? 不重要了……她爱不爱他已经不要紧了,他现在只想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全。荣时有种奇妙的道德感:在我手里落下的病,我得负责调理好。不然他就总觉得自己欠别人的,浑身不对劲儿。 “不管怎么说,夫人身体要紧。其他的,都以后再说吧。” 他原本是想着把林鱼接回县衙,再继续慢慢调理,可人没接回来,药又不太好找,转了附近两三个县才配齐,一直耽误这么久。 可是……长青怔怔的看着他,您还在叫她夫人啊。 荣时自己也感到惊讶,人家都明晃晃怼到脸上让你退下,这还上杆子的撵上去,多少有点犯贱。 但回过神来,想到林鱼当初三年为妻生活,绞尽脑汁的各色讨好都被他等闲放置,便觉这大抵是个轮回。当年落下的债,一笔一笔总要还回去。 荣时把十天所用的丸药汤药都装好,又把一件棉袍塞进去,长青一边打包一边道:“送碳米倒也罢了,怎么还送男装呢?” 荣时不语,脸上神情有些微妙。“这男装是送给别人的。” 他有寒门和农家子的同窗,自然知道乡村也并非人人鲁钝,只是大部分人没有机会。那个少少,攀附上了林鱼已算命好,有吃有喝有书念,只是如今都十五岁的人了,还天天穿着裙子,睡在林鱼家里,等着跟林鱼生孩子,简直……跟个童养媳似的。 可惜,他的戒尺不能翻山越岭抽到他手背上。 长青:“大人为何又笑又叹。” “我笑是因为我心胸宽广。” “那叹呢?” “叹是因为我的心胸过于宽广了。” “……” 第59章 . 坏人 我不要看到你了 少少看着面前的过冬物资一脸震惊,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东西,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的米,又白又亮,像月亮下的雪花一样闪光。 知县大人竟然还给自己带了套棉服……少少瞠目结舌。 “给我?我的?” 荣时淡然以对:“我受不了男人穿裙子。” 少少自出生以来头次穿上男装, 兴奋的像只小熊一样窜来窜去, “老天爷, 我竟然有衣服了, 不用穿姐姐剩的了。我的荣哥哥,荣叔叔, 荣老天爷!你真得是老天爷” -- 第117页 少少伸着胳膊要冲过来,被荣时单手止住,“不许乱叫, 好好走路,十五岁了该稳重些,怎么跟五岁一样。” 荣时冷下脸时素来叫人敬畏,少少过于洋溢的兴奋之情立即收敛了起来。 荣时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心里那种莫名的忧愤还是压不下去。 他分明都已经看开了——是是非非都已经不想计较,是是非非也并不影响他自己高风亮节,可看到面前的竹篱木屋时, 他心中的疑惑再次升腾起来。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若是想林鱼离开山村,现在却给她送东西改善条件——仿佛鼓励她在这里常住一样。 这举措属实是缘木求鱼。 可是想归想, 终究还是不放心, 或许是他清楚林鱼的倔强, 她宁愿在这里挨饿受冻也不会妥协。而他根本却看不得她受苦,总觉得这山里每一条虫子冬天每一丝寒风都在欺负她。 还有少少,他明明相当不喜欢这个小孩, 但还是——罢了罢了,他是他的知县大人,他的青天大老爷,他不能跟他计较。 父母官,父母官嘛,荣时看着少少,心生感慨:我是你爹。 “你林鱼姐姐呢?” “去山里了,她说要看能不能再抓到兔子或者野鸡。” 荣时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鱼。若真是跟林鱼当面遇到,他会尴尬到无地自容。万一林鱼觉得他依然在纠缠呢?他清清白白一个人怎能这般没脸没皮。 拿定主意,荣时对少少道:“叮嘱你林姐姐按时吃药。大夫说了,补养好身体要吃两年,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废。” 他自觉完成了任务,打马而回的路上浑身都轻松不少。 天冷了鸟兽藏踪,林鱼很遗憾今天没有收获,她空着手回来,却被屋子里的东西惊呆了,再回头看少少,少少已跳跳舞舞的跑到她跟前。 “好看吗?林姐姐。新衣裳,男装哦!” 林鱼疲惫的面容有些僵硬,她再扭头看看地上的米面火炭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奇怪。 荣时——都不生气吗?他为什么不生气! 林鱼当天心烦意乱,情绪激动,那些话她是说给荣时,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她回到乡下这么久,她的思考,她的迷茫,没有人倾诉也没有人理解,她一直在憋闷,直到荣时一挑拨,便是口袋涨破,黄豆黑豆倒了一地。 事后三天,她才开始后怕。她担心惹怒了荣时,被国公府的主子本地的知县下狠手追杀。虽然她觉得自己想逃也不是逃不了,但这不代表她愿意亡命天涯啊! 对恪守礼法的荣时来说,她俩当初的“苟合”……如果不能使之合礼化,那就是“污点”。 污点如果不能描补,那自然要清除。 她想拿翠屏山的一套甩掉他,那如果他拿外面那一套对付自己呢,玷污良家男子算什么罪?要不要蹲大牢?或者干脆杀人灭口? “前妻不幸死于外任期间,回京后,另觅高门贵女端庄闺秀续弦……” 不管怎么看都很合理,甚至还好处多多。 现在这算什么……林鱼看着地上的生活用品,米,面,碳。难以想象荣时会送人这么接地气的东西,竟然不是笔墨书画花花草草。 少少看林鱼神情不对,也不敢太高兴了。他看看身上的衣服,还是脱了下来。 “姐姐,你若是不喜欢,我们等他下次来了,再还给他?” “他还会来?” “嗯”少少指指桌案上的药包:“上面写了标签,是十天的量,我估计他十天后还会来。” 十天……官员是旬休制,他再来应该是下次休沐。 她沉思片刻,对少少道:“脱了干嘛,人家送你的,你就穿着呗,知县大人下乡慰问困难百姓,你莫负了他的好意。” “好嘞”少少得令,又迫不及待把男款的棉服穿上了。“那姐姐你呢?”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林鱼“你要吃这个药吗?” “吃,为什么不吃。” 身体不好,可是没办法在山里生存的,气血不足更是稍微干点活就觉得累。 她在国公府里熬坏的身体,国公府的人为她修补也算合情合理。这就跟种树一样,谁栽培谁管理谁移植谁保护。 就是不知为何,心里憋着一股气。 甚至有点想找荣时吵一架。 我也许真得有点在山里闷太久了,林鱼心想,我得换个地方。 根据现有的信息,以前的自己并不是现在的自己喜欢的那种人,以前的生活……也不是现在的自己喜欢的生活。 天下很大,又不是只有翠屏山和京城,也许我该到别的地方看看。 毕竟,不是所有鱼都总是呆在同一片水域。 少少非常自觉的给她煎好了药,大抵惜物情节浓重,少少煮药,先泡再煎又熬,药效激发到十足,最后的成品是黑乎乎的三大碗,足足比国公府苦了好几个度。 林鱼看着药汤脸都绿了。 “姐姐快点都喝下去。咱们平常不是病的受不了了根本不舍得花钱买药,买了药要熬着吃好几遍甚至还有人把药磨成粉吞下去,一点儿都不浪费。我还是头次知道药不仅有病能吃,没病也能吃呢。” 林鱼闻言,心中酸涩,只觉得手里的药更苦了。 当初她在国公府十分抗拒吃药,今日却一滴不剩都喝了下去。口腔里苦涩的味道半天消散不去,林鱼倒真生出此一时,彼一时的感慨。 -- 第118页 荣时第二次来得时候,林鱼依然没有在。少少摸不准林鱼对知县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但好像也不是很讨厌,于是请他进屋休息。 荣时倒是主动拒绝了,他发现林鱼在墙上和窗户上钉起了毛毡和布幔,床上铺了一条厚厚的毛皮,看上去像是野鹿,而屋梁上已经挂起了肉干。 总觉得距离上次见面也没多久,可她却已做了这么多事,她的本领总是超出他的想象。 “大人,你想尝尝吗?” 少少很客气的问了一句。 荣时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落在少少身上。穿棉服的少年蹲趴在太阳下写字,看着比以前像样多了。 荣时看了一会儿,提醒道:“小指头不要翘起来,不然笔画会上浮。” 话出口有些愣怔,他鲜少有嘴比脑子快的时候,可看别人握笔姿势不标准实在受不了。这比说他不行更不能忍。 少少:“可是林姐姐就这样教我的,她把着我手写的。” 荣时的视线落在少少手背上,他记得他当初教林鱼,为了避嫌,用一方手绢垫在她手背上,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把手放上去。 “你林姐姐一开始也不翘指头的,是后来在国公府留了长指甲,握笔不方便才翘起来,你不需要这么做。” 他拿过竹枝在沙盘上划:“这样” 少少依然故我:“林姐姐教的……” 啪! 荣时如愿以偿抽到了少少手背。 少少哼唧一声,老老实实改了过来。 林鱼背着柴火走进来,见到这一幕有些震惊。荣时长进了啊,她分明记得他以前看到少少,那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你们相处的还挺愉快。” 荣时愣了一下,丢掉竹枝。谁要跟他相处愉快。 林鱼穿着一件细棉布的冬袄,戴着一顶朱红色嵌灰兔毛的小帽,颊上被寒风扫出淡红。 远山淡水,竹篱茅舍,这般背景映衬下,竟然叫她比华屋高堂更好看,那双眸子亮若晨星。荣时一时间想起枕石漱泉的隐士,远离尘嚣的高人。 如果高人不张嘴就更好了。 林鱼说:“你怎么又来了?”她上下打量荣时:“你竟然还来?” 要死,荣时默默捏紧了手指,半晌才找回正常思维能力。 “给你送药。”他说:“国公府三年,心血消耗大半,你为了玩玩我还真是竭尽全力。” 林鱼:“……”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放着的包裹:“所以呢?你现在是倒贴着让我继续摆弄。” “不,”荣时严肃的看着她:“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再被哄骗了。”他淡然的看着林鱼仿佛说出一个深思熟虑很久的答案。 “你毕竟失忆了,失忆也算是一种病”他指指头:“你脑子有病,这病,严格说起来我得负责。” 林鱼:……我看你才脑子有病,你不觉得你现在有点行事颠倒吗? “我照管你,是我自己慈悲为怀,跟你没有多大关系,以后你再说喜欢我,我都不会信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一厢情愿的“慈悲”会让我困扰呢?” “那你没有有想过当初一厢情愿的缠着我生孩子会让我痛苦呢?”荣时脸上写着“我想开了”:“因果报应,谁都别想逃。” 林鱼眨眨眼睛,看看地上的东西,又看看荣时,冬日的光落在他清丽的侧脸上,一个清醒着,自我蒙蔽的人。 “荣荣,你真是又美丽,又善良,你好可爱啊”林鱼摸着下巴看着他,眉眼盈盈:“我喜欢你。” “啊?” “我骗你的”林鱼的笑容一把抹去,脸色又恢复了冷硬:“大人,你脸红了。” 荣时羞怒交加,牙齿都咬紧了。坏人,这真得是个坏人。 “我不要看到你了。”荣时夺门而出。 第60章 . 纯粹 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正触碰到她…… 荣时确实很久都没有来, 但是他指派了长青如常来送药,有时候还会有米面。 林鱼并不是那种可以坦然收下别人东西而无动于衷的人。荣时……这厮好像真得要让她体会单方面的热情示好会让人多痛苦。 他成功了。 林鱼人麻了。 她说:“以后别送了,我的身体现在已经跟正常人一样了。” 长青不理解三夫人为什么要留在村子里不回去,但三爷让他不要多话。三爷说夫人就是眷恋乡土, 等他四年任期满, 调回京城, 自然就带夫人走。 可是夫人这种样子……她会走吗?三爷把自己的好碳都送来给夫人了, 自己手上都长了冻疮。夫人,哦, 山里太冷了,夫人又要干活,自己手上也是冻疮。 长青想不到太长远的事, 他觉得,你们干嘛要分开呢,凑在一起,碳足够了,火烧大了,不就不用长冻疮了? “三爷还是想让夫人过得好一点”。 林鱼沉默不语。她以前不懂荣时在生活上的低需求,但现在有点理解了, 大约这世上真得有人窝头点心一样吃,粗布细丝一样穿……至少林鱼发现自己变了,她被精神上莫可名状的空虚和乏味所包围, 以至于细米还是糙米吃起来都一样没味道。 快要过年了, 林鱼想起了京都满街的华灯, 宝马雕车,衣香鬟影,七宝楼台, 天上人间五色交辉。 她带着红烛从天黑逛到天亮。 -- 第119页 荣时呢,他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人群,他的生活一年三百多天都不会有太大变化。只会在这天多交代一句:“给夫人留门” 林鱼有些发怔,荣时到来之后,另一个世界的回忆就时常浮现在她心头。 那个精彩瑰丽熙熙攘攘的世界。 冬雪纷纷扬扬落下来,铺天盖地,一通白。在京城时,大家早就出来玩耍,赏雪作诗,或打雪仗扑雪人,或披着斗篷饮酒涮锅子。但眼下却没有人有这个兴致。 少少看着外面的大雪,脸色发白,神情麻木:“要死很多人了”他说:“我的大姐是在去年冬天死掉的。” 林鱼夜里惊醒看到窗户一片明亮。 过了烂漫的夏收获的秋,大山露出了它冷硬无情的另一面。 半年下来,林鱼已对山中生存不易有了深切体会。她是个极优秀的猎人,也并非总是会有收获,那种明天吃什么的紧迫感时不时就会逼上来。那他人呢……就比如少少家,大人去的早,几个姐姐年岁差别都不大,生活状况一直很紧张。 这也是林鱼愿意收留少少的原因——在困难的条件下这个又小又没用还吃得多的男丁先被放弃了,如果她不管他,他真得会死在这个冬天里。 “林姐姐。” 少少也坐了起来。 为了节省火种,他们现在又拥着被子呆在了一张床上——若是被荣时知道,又该斥责他们荒唐了吧。 林鱼嘴角的弧度颇有些讥诮的意味。 “你被冻醒了?要不要再加点炭火?” “不,不用。这个火已经很暖和了,又红,又亮,还没有烟。我家以前冬天烧柴火,我早上起来脸上鼻孔里都是黑的。” 林鱼看着火盆,嗤得一笑:“要不说咱们山里人没见识呢,这个碳差的远了,也就在云景县是上乘,那些真正的贵人连做饭都不稀罕用这个。” “那他们用什么呢” “他们取暖用一种叫乌?栎的材料,只取细木,羊腿骨那种形状的最好,因为极硬,敲起来叮当作响,声如金玉,有多硬呢,一般的柴刀能砍到豁口,木质紧密,黑亮如金,拿在手里,手也不会被染黑。” “讲究些的人,会把它捣碎,混合了龙脑麝香,用糯米浆调合,像做点心一样,压成各种漂亮的饼饼,放在小手炉里面。又暖,又香……” 她当初用的就是这个。 少少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 林鱼拍他的头:“那又不是吃的,是烤火的,瞧你那馋样儿。” 少少使劲搓了把脸,“不知道为啥,听起来就是觉得好好吃。姐姐,再说说外面的世界呗,我喜欢。” 林鱼嘴角在笑,眼睛里却有哀色。 长青再次过来送东西,林鱼郑重的告诉他,“不用麻烦了,我等开春了就离开这里。” 长青怔住:“您……您若是离开了,那三爷怎么办?” 林鱼陷入了沉默,半晌后才道:“成年人要学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你们三爷自会有安排。” 可是,可那不是我们三爷,是您的三爷啊。 长青舌根发苦,不敢多耽误,匆匆而去。 后面几次就不说话了,长青总是把东西一放就走人。 林鱼叫住了他,“你在生气还是你家三爷在生气?” “三爷很忙,没有时间生气。” 长青眼前似乎又闪过荣时忙碌而伶仃的身影,他认真的看着林鱼:“小的不懂夫人,三爷说,让我不得对您无礼,我按规矩对您就是了,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觉得我害了你们三爷吗?” 长青愣了一愣,立即摇头:“不,三爷并没这么说过,他只说你救了他。” “这个冬天,山里死了很多人”林鱼忽然开口,声音平缓,长青怔住,再抬头却看到夫人脸上他从未见过的深沉愁绪,他忽然明白,这话不是给他说,而是要说给三爷的。 “少少又失去了一个姐姐,山背那里有户人家一夜之间死去了三口人。从冬天开始,我三天两头就能听到丧歌儿,还有云朵儿,她生了孩子,我带鹿肉去看她的时候,发现三木姥姥在用胎盘给她包饺子,因为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补充营养……” “翠屏山这里,没有贵人也没有奴婢,没有官爷也没有草民,大家都一样,每个人都要非常认真干活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以前的我,不干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惭愧。” 长青刚才的不懂是气话,现在是真得不懂。谁会想干活呢?尊尊贵贵享福的日子谁不想过。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还指望着主子入阁拜相,他的身价也水涨船高呢,谁知道现在天天跟着荣时下乡进庄,哦,前段时间还找了一大批石匠刻碑。 这整个云景县大户人家的小姐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他们国公府三等的丫鬟。 也亏主子忍得了。 也亏三夫人在这山里受得了。 话说回来,荣时从京城带过来的下人已经有两个跑回去了。但荣时待他确实不错,当主子的都忍了受了,他也只好继续忍着受着。 长青别的不明白,但他明白若非三爷跟三夫人不合,他就不用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 所以,你们倒是赶快和好啊! 长青欲哭无泪。 开春的时候,荣时再次出现了,他高而瘦的身影出现在山间小路上时,有种鹤落幽谷的沉静。 -- 第120页 当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转过来的时候,林鱼觉得荣时仿佛有哪些地方变了,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林鱼摘了一条腊肉做菜,用秋天晒的萝卜干炒成,放了许多花椒和辣子。 “我不是针对大人”她解释:“只是这样的菜不放重料,压不住味道。” 荣时点点头,没有异议。他四下望了望道:“你现在倒是不在室外做饭了。” “夏天热就在外面,冬天天冷,炉灶放屋里还能取暖。当然,油烟气是无法避免的,不过我的鼻子又不那么敏锐,所以就还好。” 荣时抬眸看向室外仿佛在想些什么,林鱼也不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如果我当初被你救起来是在冬天……” 那是在室内做饭煎药,想在饭菜里做手脚也没有机会。 如果没有那件事…… “如果是冬天,我捞起来的就不是活人而是死尸了。” 荣时一怔哑然失笑,“也是。” 很难想象,隔了一个冬天,他们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聊天。 那些争吵和不快,仿佛被其他更浓重的情绪冲淡了。 “你离开之后,打算去哪里?” 林鱼沉默,其实她也不知道。 开春,荣时算着日子来的,心想这大约是最后一次会面,最后一餐饭。 有了足够多的时间给了自己做心理准备,所以这一天来临的时候,荣时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 就像那些读书不怎么样的学生去参加科考,因为知道考不上,所以放榜的时候也就不会太难过。 但心里未免还是有点……罢了。 林鱼会离开,荣时并不意外。她早晚会离开的……林鱼的处境,他多少想象的出来,如果是以前的林鱼,那翠屏山就是她的池塘,她在这里悠游自在,游刃有余。 可现在的林鱼不同了,她被他带走,三四年浸染,如同一张白纸,被涂满了颜色,这颜色已经完美的跟京城贵族圈契合。再把她放回山下,她就会格外扎眼。 她已经成为一个异类,伦理道德,礼仪法度,乃至琴棋书画塑造了她的思想,改造了她的灵魂,她在这村子里,独树一帜,又落落难合。 这也是她回来这么久,依然不合群的原因,也是荣时当初有信心带走她的底气。 可现在不一样了。 荣时在接到长青传话的时候,非常震惊。 一般人看到山村如此辛苦,最大的念头应该是我绝对不要落到这般田地,绝对不要过这样的苦日子,看着艰辛谋生的山民会庆幸自己脱离苦海。 但阿鱼不会,她对这些苦难感同身受,以至于对身为贵族的自己的骄奢做派感到不安。翠屏山虽然闭塞困窘,却颇有上古遗风,这里有实力强弱却没有高低贵贱,人人都要努力干活维持生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在这里趾高气昂又坐享其成的贵人既匪夷所思又不可理喻。 她一开始还能压着性子对他客气和友好,是因为她把自己定位成了草民,把他定位成了上官。一个普通老百姓面对上官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都得笑脸迎人。等到后来,她发现他像只讨人厌的凤凰,自觉高贵而鄙薄于他们,就爆发了。 她受不了他高高在上,嫌弃甚至抨击自己的同胞——他们努力活着却还要被上等人指点活得姿势不合标准。 所以她看到他便觉得不痛快,要赶他走。 荣时轻轻叹了口气,直到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正触碰到林鱼。 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以前的他完全无法接纳这种既无尊卑又无伦常的世界。但当他开始俯下身来关注自己这片辖区的子民,他关于礼法的下线被不断突破,后来被更广大的悲悯所掩盖。 如他,生来居高,天然尊贵,骨子浸淫了诗礼,但谁能要求这些单是为了生存就拼尽全力的人去“知礼”“守礼”呢? 他当年读书,读到一句“人而不知礼,牛马而襟裾”,自然生出一种生而为人达礼守礼的认知。 但时至今日,他方明白,这何尝不是傲慢,以及由傲慢导致的另一种无知——那些常年匍匐在地上,熬煎在底层的百姓,哪个不是当牛做马。有人给过他们做“人”的条件和机会吗? 难道“三口之家”的男女不想要正常的家庭?难道陷入畸形婚恋里的“抱郎妹”,不渴望获得解脱? 他们被生活的苦难捶打的没有了“人”样,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的人,又怎么能去谴责他们活得“丧礼败俗”? 阿鱼……分明已经无法适应翠屏山。脑子里装着礼法知识的她回到了毫无礼法的家乡,失去原本记忆的她,也是全新的人,来认识一个陌生的群体。可她还在跟山民友好相处,在山村自食其力,在官爷面前不卑不亢,她骨子里是那样的温良。 而他呢? 林鱼为什么不跟他走?林鱼为什么要跟他走。 不戚戚于贫贱,也不汲汲于富贵,守本心之善恶,而不受礼法拘泥,这才是林鱼。 荣时有些惭愧,一个浸淫礼法,却被礼法困宥的人,透过林鱼的纯粹,拨云见日看到了人性朴素的高贵。 第61章 . 建议 荣时对这个县城做了什么?…… 晚上荣时依然跟少少一起休息, 少少得了新衣服,晚上睡觉也舍不得多脱,荣时看到那件衣服已经有点掉色了。 -- 第121页 他当初送的是一套棉服,春天到了, 林鱼把棉絮掏出来, 把它变成了一套春装。 很奇妙的生活智慧。 不熟的人在身边, 他也睡不着, 索性不睡了,转过身问少少最近学了些什么。 “《诗经》, 第一卷 都背会了。” “会写了吗?” “会,我一边背一边写的。” 荣时发现这孩子天分也算可以,只是读书也好练字也罢, 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难得是天长日久的坚持。 “好好跟着你林姐姐学,将来或许就能走出大山了。” “为什么要走出大山呢?” “……那你为何要费力读书呢,留着时间下河去多摸条鱼留着做咸鱼不好吗” “那是因为想跟林姐姐生孩子的男人都得读书写字啊。这是林姐姐自己要求的。” 荣时沉默片刻,起身来找林鱼,林鱼放了帐子躺着,听到他手指轻叩木板的声音, 眼珠慢慢动了动。 她没有睡着,每次荣时来她都会睡不着,这感觉很奇怪, 她的生活本来很平静, 心境也如清水一般适然。□□时每次到来, 都像一颗小石子落进了水里,涟漪一圈圈荡漾开。 “我知道你还醒着。” 啧。 林鱼深吸口气坐了起来,“大人, 你这大半夜的不让民妇睡觉,民妇很为难啊。” 荣时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问道:“你养着少少,是要让他当孩子还是要让他生孩子。” “……” “我觉得小孩儿的错误思想还是要及时纠正,不然会影响以后的成长。” 林鱼也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出声,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温和而暗哑。 “他家里比较困难没有人管,跟着我讨条生路,我没有拒绝,仅此而已。” 荣时轻轻皱眉。 将来的事谁说的好呢,林鱼是按照自己的偏好在教养少少,即便她作风端正,也耐不住少少自己一脑子“以身相许”的罪恶思想。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 “我也知道你这人素来通达透彻能屈能伸” 荣时夸她两句又沉默,顿了片刻才道:“但找男人还是别太将就了。” 林鱼:“……” 荣时再次站在这翠屏山的岔口用了很大的勇气。 冰雪消融,原野翠绿,山梁子上还有大片的花,红白蓝黄,四色具备,微风吹拂,花光闪烁,好似整座大山都在微笑。荣时在这世外桃源般的清新世界里,默默告诉自己,荣时你坚强一点,林鱼又不是洋剌子。 他素来审慎,做事的时候习惯把要付出的代价和可能会有的结果考虑清楚。 因为想得时候已经足够透彻,所以做得时候就不再迟疑。但走在通往林鱼家的小路上,他的速度却无可避免的越来越慢,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他实在并不是个脸皮厚的人,明知对方不欢迎自己,还巴巴的要去,心里也难堪极了。 “你要去哪里?另找他乡安顿下来吗” 白日没有得到答案,心里便总是记挂。她越不回答,他越是不安,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无法忍受他的“骚扰”,才要搬走。 黑夜里看不清表情,林鱼却似乎能通过他温柔的语气想象他专注又清正的模样。他不像是夹杂着私人情感跟她谈判,倒像是一个长者,一个参谋,客观的与她分析问题。 “即便你不要我……” 荣时的嗓子有点发紧:“找个自己心仪的男子并不容易,身份地位,才华学识,容貌品格,种种因素叠加起来……” “若是你找到了觉得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那我就放你自由。但是在那之前,还是暂且保持原样吧。定国公府三夫人的名号,可以让你在世上很多时候行走方便。” “县衙,省城,州府,京都……” 林鱼面无表情的瞪着眼睛看着黑夜,一双拳头捏得紧紧的。 她此次已经非常努力的克制,让自己心平气和,但是那被荡开的涟漪还是一圈一圈冲击着她。 她忽然翻身坐起,荣时吓了一跳,当即后退一步。 林鱼:“……”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林鱼认真的看着他:“我现在并不想要男人,我甚至也不想要孩子。” 她想要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可她受不了这里了。 天寒地冻的冬天,青黄不接的春天,这个本来就人口不多的村落几乎每天都在死人。 她无能为力,她最多能帮助一个少少。 到别的的地方去看看吧,她想,当初的她如何接受阿母和兄姐的死讯的呢? 是不是跟云朵儿一样,因为生活太紧迫所以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用来伤心。 “总是会有人死去,人也总是会死去,有的早些有的晚些,所以我们才要生孩子呀。” 就这样,朴素又麻木的进行着一个个生与死的轮回。 人一旦开始思考,孤独感就随之而来,但偏偏残缺的,到目前为止只有两年的记忆,不足以支撑她做出判断,也不足以支撑她思考更宏大的命题。她觉空乏,试图通过更多的见识来填充自己。 荣时叹了口气:“看来你也没想好自己要去哪里。” 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过什么生活。她还处在混沌之中……跟他预料的差不多。 -- 第122页 他思索片刻便道:“你是太苦闷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县城去,就在县学里做一个教习。” 林鱼瞪大眼睛看着他,这次是真得意外。 “这就不是非礼了?” 荣时有点尴尬,若在当初,他自然无法想象一个女子坐在书院里跟一群男子上课。 但他如今低下了头颅,见识到了这世界上的微小却珍贵的角落,看到了众生复杂苦难的面目,自然不会跟以前一样,拿着“礼”这唯一的尺度,来评判这世间的一切是非。 他说:“在京城不行,在这里却是行的。” 知县大人处理过一次民间纠纷。 一个妇人来告状恶霸抢了她的鸡。然而荣时审查的时候,就发现恶霸不仅抢了她的鸡,还强迫了这位妇人。 可妇人在反应案情的时候,绝口不提此事,倒不是因为什么廉耻或贞洁,而是因为她提前打听了,如果按□□算,恶霸会被判处流放,而如果是抢掠,会被杖刑,并要求归还财物。 在妇人心里,如果他被流放了,那她的鸡怎么办呢?那两只会生蛋的鸡,可比她的身体,名誉都重要多了。 这里有贞操不如母鸡重要的妇人,却很少有不能抛头露面的女人,她们一样要下地,甚至服役。繁文缛节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一切都要为生存让道。 “正经的科举文章自然有那些士子去教,你可以教他们开蒙,入门,少少就被你教得很好。” “我考虑考虑” 林鱼没有直接答应,但荣时依然很高兴,林鱼如今的尴尬局面,他得算始作俑者,他很真诚的希望她能摆脱困境,甚至于喜不喜欢他都没有难么重要了。 但林鱼,她估计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 荣时依据他对二人的认知做出判断,翠屏山里的,跟不上她的步伐,翠屏山外的…… 他可很清楚自己的那些同僚朋友是怎么对待妻妾的——毕竟他仅有的那些追妻的手段,以前送礼物后来回娘家哄人,都是模仿他们的。 林鱼……不稀罕。 云景县的度支没有富余,所以从来没有县学,如今的县学还是荣时上任后慢慢筹备出来的。 林鱼送走荣时,目光落在少少身上,现在他们是翠屏山里唯二识字的人。 但识字在翠屏山里好像真的没有用,她还不如教少少捕鱼打猎。 忽然有一天两个女人找上了门,她们的衣服看上去格外破旧些,脸上也干瘦。 “我们来找少少,我们知道他在这里。” 林鱼这才知道她们就是少少的姐姐。少少在林鱼这里度过了最难熬的冬天,还有相当难熬的春天,现在她们来要人了。 “少少?” 林鱼叫了两声不见人出来,她干脆进屋去找,却发现少少藏在了床底下。 “你这孩子真是的,见了姐姐像老鼠见了猫。一家子骨肉她们还能吃了你,出来!” 少少不肯:“不要把我赶走,真的,我明天可以少吃点饭。” 林鱼摇头:“不是吃饭的事。” 其实还真是吃饭的事,林鱼心道,他的姐姐们未必不爱他,只是“爱”的表达本身是一种能力,在艰苦的冬天,她们自己活着都难,自然就不爱他,现在食物充足,她们就会想起他。 这大概也是贫穷的弊端,它会让最细腻的亲情也变得冷厉。 林鱼深深的看了少少一眼,“行,但你要听我的话,你也不要后悔。” 林鱼用一块腊肉打发走了少少的姐姐,然后把他那套唯一的男装收拾干净,带他去了县城。 少少自降生以来头次进城,一路都在东张西望,看到什么都要驻足瞅一会儿,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就烦了。 林鱼忍不住怀疑自己当年刚进京城是不是也这样。荣时是怎么受得了的? 不过这县城还真是变化很大,跟她去年刚回来的,竟然大不一样了。 街道上人流熙攘,还多是长袍宽衣的读书人,临街的房子不少改成了客栈或者饭堂,喧闹之中竟然有了市井气象。 她明明记得她去年刚回来的时候,这县城比一般庄镇还不如,沿途最多的是无所事事的乞丐。可现在那种萎靡破败的感觉竟然全都消失了,整个城市改了面貌,仿佛一个重病垂死的人吃参茸补剂,焕发新春了。 荣时……对这个县城做了什么? 第62章 . 改变 我不会再犯以前的错了 少少对外面的世界一直都很向往, 今日来了,就不打算走了。 林鱼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早做好了准备,冬天过去, 她把皮毛清理过, 拿到街市上卖了。可惜, 这么完整的皮毛, 竟然只能买五两,这要是在京城那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估计能卖到五十两。 “你要是进县学, 就不能跟以前一样在地上拿着树枝写字了,得用笔墨纸砚。” 少少头次接触这些东西,爱不释手, 来回摩挲,甚至恨不得舔一口,林鱼伸手拍他头,“别这般没出息。” 云景县文教不兴,原本笔墨铺子就只有一两家,现在陡然兴盛起来,文具就被抄出了高价。买了简单的笔墨还有一刀纸, 竟然就没有闲钱给他教束脩和生活费了。 林鱼叹了口气,只能找荣时通融。 她都打算远走高飞了,这要再欠荣时什么, 就真得很不好意思。 -- 第123页 可是, 这云景县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 她去年回来的时候, 明明不是这样的。荣时一人之力能引来这么大的变化吗? 林鱼看到了很多人,很多长袍青衫的读书人。她寻了个本地的大姐,询问县学在哪儿, 对方很热情的给她指了方向。 “你来送弟弟读书吗?” 林鱼看看少少,笑道:“是的” “这半年啊咱们云景县的生人越来越多了,基本都是来读书的。从开春到现在,这人啊,源源不断,天南海北往这里赶。” 林鱼闻言非常奇怪,云景县有什么书院吗?根本没有,这里多少年都没出过士子,县学没有教喻也没有,就荣时说开了县学,那才多少日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 况且,他亲自登台讲学吗? “这倒是件大事,以前从没听说过。” “可不嘛,他们都是冲着知县大人的碑来的。” “碑?” “对啊。听说知县大人写了一冬天的书,一边写一边打发人刻碑。哎呀不能给你说了,有不少读书人借住在我们家,我得去给他们做饭了。” 林鱼心中疑惑更甚,她福身行礼谢过对方,对方也客气的回了礼。 少少看这动作很有趣,也跟着学,林鱼没好气的排他一下,“你是男人,不行这个礼,你得跟男人学。” 林鱼好奇心作祟,打听了地址,带着少少来到县城西南的一座宅院前,看门人有点惊讶。 “男人见得多了,小妇人还是头一回。大姐,你要进来看看吗?每个人五文入门费。” 林鱼正要摸口袋,长青却跑了过来,“唉唉唉,干什么呢,收钱收到自家人头上了。” 长青跑到跟前行了个礼,又呵斥门子“这碑是三爷造的,三爷的夫人看不得吗?” 门子大吃一惊:“夫人?你就是知县大人那传说中的夫人啊。” 林鱼:……我怎么就成传说了? “唉,你们进不进啊,别挡路。” 林鱼到底摸了几个铜板出来,“别坏了你们的规矩。”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书院不如说是一个碑林。远远望去,迎面便是一方一方排列整齐的青石,并不是所有石料都适合刻碑,林鱼怀疑这一部分应该是荣时出的私囊。 青石上不是什么歌功颂德的铭文,而是一篇篇锦绣文章,但是它们跟林鱼以前看得诗文传记乃至笔记小说都不一样,如果非要说的话……林鱼看着它们的行文款式笔法套路,迅速发现了端倪。 “这就是科举范文啊。” 她一语叫破,倒叫其他士子颇为惊讶,大约没想到这个小妇人会这么有见识。 想想刚才身后排队入院观碑的人,林鱼心中忽然明悟。 “你家大人还忙着吗?带我去见他。” “是忙着,但夫人要见,应该随时都可以。” 她见到荣时的时候,荣时正跟几个商贾模样的人商量着什么。他看到林鱼有些惊讶,但迅速收敛了下来,继续跟那几个人交谈,直到把客人送走,才对林鱼招手。 林鱼的视线若有若无的在他周身盘旋,良久才道:“大人真是……好想法。” “你知道了啊。”荣时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公事状态里走出来,面上无悲无喜,显得有些严肃。 “云景县太穷了。”他说,“百姓手里没有三文余财” 云景县的贫困不是没有原因的,本地没有资源也没有出路。一般情况下,地方官要做出政绩,不过是屯田,修水利,劝课农桑,肃清吏治,但本地不然,无田可治,无桑可种,甚至无人可用。 但荣时的眼光和手段,都远非平庸官僚可以比,在发现一般路子行不通后,他就选择了另辟蹊径。 云景县虽然困穷,但他在户部多时,自然知道皇朝整体上是奋发有为蒸蒸日上的。随着人口增长,钱谷累积,读书人数量也在增加,但官员缺额却等闲不会有大的变动。 所以科举考试变得越来越难,竞争越来越激烈,如果不潜心研究往年的考题,文章,没有专业的书籍,问卷,要考上是不可能的。 但说到科举,荣时是行家里手,个中翘楚,没有人比他更精通。 去年秋天,他大病一场后,人倒是沉静许多。 不是以前那种强行把情绪镇压下去维持表面端庄的沉静,更像是淙淙河水流成了深潭,静水流深,内涵明月。 努力摒弃了私心杂念,他有了充足的时间思考谋划,开春时候一座简陋却宽敞的书院很快开工落成,随后不少士子应召而至。 他们当然不是冲着为云景县做贡献来的,而是冲着荣时编的书来的。 荣时经过一个冬天的冥思苦想,做出了一本文选,这不是其他文人会出的诗集文集,而是历年历代科举考试优秀例文参考,也就是说这是个科举专用教辅。 他没有把这本书刊发,而是他命人把文选刻碑放在一处专用院落,交钱可入,然而只许看不许抄。 同时利用自己在文坛和官场上的人脉多方调剂,推广鼓吹,为云景县找到了一个机会。 少少听得入了迷:“知县大人,这样能赚到多少呢?能赚到一头驴吗?” 少少对财富没有概念。 荣时没有应答,他又不是冲着赚钱来的。 他需要人,知书达礼识文断字又最关键是有经济实力的人,有人在,这个地方才能盘活。 -- 第124页 靠他一个人改变贫穷蒙昧的状态太难了,需要引入新的源流。 长青哈哈笑着走过来,“我一开始也这样担心,但现在完全不担心了。咱们都多虑了,三爷做事不说十拿九稳,也至少有七八成把握的。” 林鱼微微愣神,她知道荣时一贯很优秀,但那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她不知道他在仕林中的影响力,也不知道他在科举考生心目中是封神的存在。 当年荣时连中三元闻名天下,金殿上面圣,荣时却说同期之中,还有一七旬老翁中举,古稀老人金殿登科实乃祥瑞,所以主动把状元之位让了出去。从那时候起,他就成了读书人心中的楷模。 他亲自操刀出科举文选,足以引得那些为科举愁白头发的士子蜂涌而至。 而那些文章,足以让他们醍醐灌顶大开眼界,看了一遍还会要看第二遍。 荣时刻碑的院落,辰时开门酉时闭院,总有人会在里面呆了一天又一天,欲罢不能。 每人每天五文,日复一日算下来,进账着实不少。 不过,这反倒是最其次的。 “这些文人士子大多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吃饭不下庖厨穿衣不会浆洗,出不能无骡马入不能缺童仆。我以云景地狭物薄为由,限制入境人数,要求不得携带童仆,所以他们怎么办?” 林鱼随即明悟。 “当然就只能雇佣本地人了,租赁老乡的屋子,借用老乡的驴马,找本地人做工做仆。” 毕竟,能读的起书并能千里迢迢赶过来的人,可能不富裕但绝对不会太穷。 “没错”长青佩服的五体投地:“三爷高啊。” 别的不说,在荣时有意识的引导和推动下,大街上的乞丐都肉眼可见的减少了。 想到自己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变化,林鱼急促的呼吸了一下,心潮一时难以平复。 这就是一个优秀的官员给一个地方带来的改变?若是翠屏山里有一个这样的人……不,翠屏山里不会有这样的人。 林鱼眉心仿佛被扎了一下,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时机到了,荣时便开始着手建立真正的书院。来的士子多了,并非人人都富裕,总是只出不进谁都会心疼,那就让他们来书院下帷讲学吧。 赚点束脩,维持生计,自己还能继续深造,本地一些求新求进的土著也有了读书的机会,何乐不为。 于是,县学也有了,荣时“开民智”的计划总是迈出了第一步。 林鱼目光又落在了少少身上,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就是荣时这个计划的第一批受益人。 “这个地方缺的不仅是钱,更是人,有钱又有文化的人,有了人,自然就活起来了。” 荣时的眼光素来独到但林鱼亲身体会到还是大为震撼。 “看来……大人最近过得很充实。” 荣时愣了一下,点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我只是不想再犯错了。” 林鱼吃了一惊,后知后觉自己听到了什么。 “大人错在何处?” “错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我离真正的“民”太远了。” 他垂眸看了林鱼一眼,“我离你也太远了。” 林鱼错愕,她抬眸,四目相会,瞳仁里映出荣时料峭却深沉的面容。 荣时追来之后,给她的感觉始终是温和而绵软的,像一块松松的鸡蛋糕,而现在她吃鸡蛋糕吃出了一点混进去的杏仁,有种出乎意料的硌人。 片刻之后,才有余味缓慢弥散口腔。 你好像真得找到自己的方向了。 我就不一样了,林鱼轻轻捏了捏衣襟。 她以前有回家这件事撑着,整个人都活得很有精神很有盼头,可现在目标没有了,信念也就没有了。 她一开始学着翠屏山的人生活,觉得自己本来该是那样的面孔,可现在又觉得削足适履不如放弃。 荣时从京城远道而来,反而在这里脚踏实地了,想也知道,如果连云景县这种难缠的局面都理顺了,以后入阁也好为相也罢,应该都没有什么难题可以挡住他。 我来寻找自我,但你比我先找到了。林鱼心想,那我呢?我千里迢迢折腾来折腾去现在好像更加迷茫了。 第63章 . 明悟 遇到你是我很幸运的事 “刚刚那几个看着像是商户?” “出版商和书贩子, 云景县很多村子都是免税的,我跟他们说了,让他们不管是小厮杂役还是刻版的工匠,都用本地人, 我就为他们争取减免商税的政策。” “他们不合作也没得选, 毕竟质量最高数量最多的科举文选, 都是三爷自己编的。” 长青眉飞色舞一扫去年冬天的萎靡。 以后, 这座县城里会有许多书局文台。只不过这里面贩卖的不是一般的诗集古文,而是科举时文史务策, 还有科举范文选集。 到时候这里满大街都是科举教辅资料的行当。 这是荣时的先见之明,随着云景县,这个原本的贫寒之地, 因为“科举教育”红火起来,来得人越来越多,固守碑林保证发展已然不可能。 与其等别的商贾从中攫利,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林鱼当然知道科举对读书人的重要性,那不是简单的背书就行,还要注意文风笔法,甚至科举内容也不是一成不变, 古典文集浩如烟海,任你皓首穷经遨游书海,那又什么时候是个头? -- 第125页 况且有许多书本就是一般读书人接触不到的。 而时务策牵涉到朝堂政令, 时代风云, 若非手眼通天见机达人, 谁能观测到风向,画出重点? 再没有人比荣时更适合做这件事了,林鱼想, 也亏他想得到。而且依着他超卓的名望,只要他广发英雄帖,自然会有同道中人愿意献智献计。 这个行当,很快就会繁荣起来,而云景县将成为全皇朝最强大的科举教辅出版汇聚地,让天下考生对其趋之若鹜。 林鱼默默的看着荣时,几乎都能想象云景县指日可待的繁荣。 荣时似乎看出林鱼在想什么,他说:“没有人就拉点人给他们,没有产业,就给他们创造个产业。” “给我四年时间,我能创造一个没有人冻饿而死的云景县。” 林鱼被他平淡的话语所震慑,久久回不过神,她一直都知道他很优秀,现在却头次感觉到他的优秀,与她息息相关。 林鱼微微发怔,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先派人带你们去县学吧,我这里还有事就不招待了。” “好,你忙。” 林鱼微笑,袖子里却攥紧了拳头。 长青带着二人去县学,一路上忍不住看了少少好几眼,他去了翠屏山几次,连问带猜的,也知道了这个少年是怎么回事。 “夫人,你还真要养他啊。”长青终究没忍住发问,他可是知道翠屏山有多穷,养一个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嗯?还好吧”林鱼没想过什么养不养的,她对财帛素来淡然,这不过是再打一头狼,或者再猎一头鹿的事。 “不过他书院里的嚼用暂时没有着落。” 林鱼虽然没有详细了解过科举,但她可是跟荣炼一起读过书的,自然知道供养一个读书人出来有多不容易。翠屏山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这个实力,她自己也不太行,除非不休息,天天耗在山上摸草药打兔子。 “没有钱也没有关系。这里面有些人经济上比较困窘,他们负责在书院帮厨或者洒扫来换取饭食。三爷早就想到了”长青看了林鱼一眼:“三爷的本意还是想让更多本地人有读书的机会” 林鱼尚把持的住,少少却已大喜:“老天爷啊,他可真是老天爷!” 他做这些事熟练的很,为了防止自己白吃白喝遭人嫌弃,他一个冬天都在帮林鱼干活。所以对这些轻车熟路接受良好。 长青哈哈一笑,对少少这个反应很习以为常,他已经见了不知多少对三爷感恩戴德的人。 长青把少少安顿好,又送林鱼离开,回程路上,思考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就把少少留在这里了?” 林鱼有点意外,不然呢?还舍不得他吗? 她与他非亲非故的,帮一把就是了,难不成还真供他一辈子? 她对少少的收留,就像随手捡起一只弃猫,但她本身又不是猫咪爱好者,没人接收,那就养着,现在弃猫有了猫窝,她就不会再操心了。 “他长大了,要自己走路的。荣时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兰成射策,卓有清名了。” 林鱼话语出口,微微一顿,她有多久没有用典故和成语跟人说话了? 身边的长青并无丝毫疑惑,他一个小厮都能听得懂。 林鱼飞快的收回视线,匆匆而去。 长青看着林鱼毫不拖拉的背影,忽然有些感慨。三爷曾说夫人才是这世上一等一聪明人。聪明人都很果断,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拿起什么放下什么都很利索。 只是,这也未免太利索了。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急转身去找荣时。 荣时手边放着一个算盘,面前坐着的依然是几个商贾。 官为最高等,商为最低贱,愿意与商户合作的官员实在罕见,然而荣时瞧着清雅的不行,脑子里装得却都是钱粮谷米之类的俗物,在座的诸位,只怕没人比他更会算账。看着几场博弈下来,面色凝重的商贾,长青就知道他们没有讨到格外的便宜。 长青心里有些担忧,这种事虽说大惠民生,但于清名有碍,毕竟商户低贱。若是放在以前三爷矜名自重,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但现在…… “傻站着干什么?” 荣时不知何时已送走了客人,站在他身边。 “哦,哦”长青立即回神:“我是来回禀一声,夫人走了,您要是现在去追,或者送送,还来得及。” 荣时的视线缩在眼前一尺远的青砖上,甚至没有往远方看一点。 原本以为她此次来是同意了到县城做教习,结果她只是来安顿少少,安顿完之后呢?终于要离开了吗? 荣时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一个不是为自己来的人,追上去又有什么意义?不仅自寻烦恼还会让对方困扰。 他该送的药物,食物都送去了,前后加起来两年之期已到,着实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牵扯下去。 “该走的留不住,随她去吧。” 长青目瞪口呆:所以您是真得放弃了吗? 结果几天后,林鱼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林鱼没有立即回归翠屏山,她在云景县逗留数日,详细了解了这里的情况。 云景县物产不丰,现有的粮食布匹根本无法承载忽然涌入的人口,有需求就会有商机,商人闻风而至,贩运粮食酒茶甚至笔墨纸砚的商贩往往而至,但荣时严格限制了外来人口数量,所以运送货物,卸货装送,甚至开店营业都只能用本地人。 -- 第126页 林鱼就已经见到几个大点的粮贩子为了省事,直接带云景人出去拉粮,再押送回来。路途难行,耗费糜多。 那如果能就地解决物资问题呢? 再想想刚才与荣时洽谈生意的几个书商,林鱼忽然觉得局面明朗起来了,这个云景县真得不会继续穷下去。 那翠屏山呢?如果给她四年时间,她也许也能创造一个没有人冻饿而死的翠屏山! “大人,大人,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林鱼双眼发光,神采奕奕,好似找到了新鲜嫩草的小毛驴,荣时太久没有接受过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脚下竟然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林鱼:“……” 林鱼特别友好,特别真诚的看着荣时:“我觉得大人特别优秀特别可爱,美丽又善良。” 荣时:“……骗我也得拿出点诚意,至少把内容换换,不然就没有效果了。” “我这次是认真的!”林鱼诚恳道:“我觉得这个地方我受不了我就想跑但大人却能改变这里,您实在高明。然后我就有一个小小的想法。”林鱼靠近荣时道:“您看,您联络了众多出版商和书商过来,这里还有这么多书生,我就想给翠屏山争取一个机会……” 荣时一惊:“……拉他们去生孩子?” 林鱼眉头一皱:“你怎么老想着生孩子?” 荣时:“……” “我想做的是纸,纸的生意。造纸,我打听过了,做纸就是需要大量的树皮,麻草,渔网,还有大量的水,这云景县没有哪个村能比翠屏山更适合了,您觉得呢?” 荣时眼神微直。 他素来知道林鱼很聪明,却没想到她如此机敏……云景县如今对纸的需求量非常大,以后只会更大。现在他才刚把消息放出去,出版商和书商还在为几分几厘的钱较劲儿,她就已经想到从上游截流了。 但凡其他村里有个林鱼…… 荣时短暂的惊艳了一下,便恢复了清醒,“你要自己去找工匠?还是亲自带人去学?” 他指指林鱼的头:“你们跟外面太不一样,若要带他们出来,你就得跟他们讲清楚,外面的女子不能随便看,不然会被打,外面的男人也不能随便睡……”他的眼神变得微妙,溜了林鱼一眼,又看向别处:“不然会被抓回去当小妾。” 林鱼:“……我一定给她们讲明白。” 林鱼临走又回头,看到荣时站在廊子下,见她回头又移开了视线。 “大人” “嗯” “我那天晚上生气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虽然没有记忆,但我清楚我自己绝对不是玩弄别人的那种人。” “我为彼时的轻辱,致歉。” 林鱼明白自己是厚着脸皮来求人的,暗自纠结许久……但荣时竟然真得一点都不为难她,也没有因为过往的不愉快,心存成见,放弃翠屏山。 于公于私,都很可敬。 “无论如何,遇到你是我很幸运的事。” 黄昏的红光下,荣时看着她,一字未吐,指甲却在栏杆上扣出了印子。 第64章 . 恍然 当年那些没必要的误会 天高云淡, 翠微如画,这个时候的翠屏山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按照荣时的说法,他们相逢就是在这个时候。 林鱼走在山路上, 心情从未有过的轻松。回乡之后, 那种迷茫, 困惑, 与荣时来回拉扯的烦躁,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感忽然都消失了, 她连步伐都轻快许多。 她径直去找了三木姥姥,由三木姥姥出面把几个“大户人家”当家的阿母阿姐请过来协商。 造纸是个闻所未闻的概念,翠屏山里的大家甚至基本都不知道什么是纸, 况且林鱼自己也只是有这个想法,具体思路还没有成形。 所以她打算先从简单的事情开始。 “我们可以争取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 林鱼认真的道:“在山里收获困难的季节,比如冬春,我们山村的人也可以到外面去,少少现在就是一边念书一边混饭吃。” 林鱼沉默了一下,这应该是最有未来的一条路。但那个县学的“福利”应该也不是所有贫民都可以享受的,荣时应该纯粹就是给少少行了个方便。 “不念书也不要紧, 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做,比如杂役,卸货工, 押车的, 甚至还有家庭雇的短工帮佣。现在云景县人来人往, 特别热闹,粮食啊,笔墨纸砚啊, 源源不断从外面运进来,很多人都去押车卸货,这不比打猎靠谱?虽然累些但是安全,最重要的是稳定呀。” “我们有的是力气和本领,总不能大山不给予我们食物,我们就干等着挨饿。” 三木姥姥皱纹丛生的眼窝里,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小鱼儿真得很会说话,她一下子抓住了翠屏山人生活险苦的症结。采集太不稳定,狩猎风险太大,有个稳定的衣食来源真得太重要,所以阿鱼的山楂树才会那么叫人眼红。毕竟,那果树是每年都有固定出产的宝贝。 林鱼满怀信心,“如果大家一开始没出过山,会心生怯意,我可以带人出去,我连工价都打听清楚了。” 翠屏山区就像一个小池塘,稳固而死寂,可一道豁开口子,里面的水就会流出去。 如果把山里的男壮劳动力腾出去,找回报性更高的生计,大家就不至于冬天的时候坐以待毙。 -- 第127页 几位当家的阿母阿姐脸上都很期待——毕竟,有机会活下去,谁愿意在小木屋里冻饿而死呢。 她们不惧于与狼搏杀,不惮夙兴夜寐之苦,自然不会缺乏勇气和勤奋,翠屏山里的人缺的一直都是机会和视野。 林鱼笑着跟大家说些山外的事,忽觉脊背一寒,回头一看,阿霞那双猛兽似的眼睛正狠狠盯着自己。 她坐在原地纹丝不动,浑身的肌肉却都绷紧了,目光牢牢锁在这个风霜满面却短小精悍的女人身上。 阿霞,林鱼刚回来的时候,云朵儿就提示了她,让她离这个悍妇远一点。 “阿霞杀了人的,要不是我阿母出面,她就被官府的知县大人捆走砍头了。” 林鱼自回来后,就没有去找过阿霞。 她受用了国公府的富贵荣华,也见识了云阳公主府的穷奢极欲,回头再看山楂树,大约就像孩子小时候被抢走了糖葫芦,长大也许还会生气,但却不会找上门去跟对方打一架。 林鱼无法跟过去被抢走山楂树的自己共鸣,再加上以前的自己都干不过这个跋扈女子,何况现在失了记忆的。所以也就一直没有跟这个过去的仇人发生冲突。 但现在这模样,瞧着是要对上啊。 “我们翠屏山的人不能出去。” 阿霞的视线落在林鱼脸上,阴寒如同实质,竟让林鱼觉得脸皮有点发凉。 “外面的人,是会杀人的。他们对人命极不爱惜,对付同类比山里的狼还要凶残。” 林鱼微微一愣,你不也会杀人吗?可她随即看到了大家凝重的表情,顿时发现问题不简单。 三木姥姥跟林鱼解释,“看来你真得忘了,我们翠屏山里,最为珍贵的就是生命,活下来的便都是大山的珍宝,谁都不能夺取别人的性命。” 林鱼恍了一瞬,随即醒悟过来,是了,翠屏山里没有律法,没有官爷,大家都是平等的,既然这样,那谁有资格处罚别人?又凭什么处罚。 “那如果犯了大错呢?性质比较严重那种。” “那大家协商后,若达成一致,就会给他一把刀一套弓箭把人驱逐进深山,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山的意志。” 林鱼这次是真得被惊到。 “我应该比在做的各位都走的远”阿霞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除了三木姥姥,每个人接触到她的视线都会瑟缩一下,仿佛被针扎到。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林鱼身上,“翠屏山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女人是我,而不是你林鱼。我当初为了寻找我的女儿,走出大山走进县城走到州府走进省市,我的见识并不比你少。” 林鱼沉默不语,内心却有些震惊,她当初是被荣时一路带回去的,不记得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但她带着少少走了一趟县城,便体会到山民在外的不易,不识路,不认字,口音不通,简直两眼一抹黑,去的远了,没有钱,衣食住宿如何解决?她当初从京城回来,可是目标明确,做了很多前期准备工作。阿霞竟然一个人去了那么远…… 等等,云朵儿说过,阿霞有九个孩子,但是林鱼后来断断续续见到的也只有五六个,她说她是出山找女儿的,难道她的女儿被人杀死了? “他们可以随意伤害并杀死别人。我亲眼看到他们鞭笞,殴打自己的同类,甚至弄断他们手脚,大家都是同样的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副身子一条性命,却偏偏要分出贵贱。” “而我的女儿,被一个叫“夫人”的女人,以“贱女人”的名义直接打死。” 林鱼后背发寒,夫人不是姓名,是一个身份……她虽不知底细,但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我向你和你的女儿表示哀悼。”林鱼的脸色变得郑重:“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她顿了一下,换掉成语,“我们不能因为走在一条路上跌了一脚,就不走这条路了。” “外面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这些规则我会慢慢说给大家听。正常情况下,外面的人也不会随随便便打杀别人性命。” “现在我们正面临一个百年难逢的机遇,如果错过,也许以后我们就重复每年冬天的饥饿和死亡。” “我已经回来很久了,对翠屏山的好处有切身体会。但我依然认为让大家出去,走走看看,并没有错,阿霞你家大业大,听说有五亩地?你衣食充足,生存无忧,要不要出去都随你,但你不要替那些会饿死在冬天里的人做决定。树挪死人挪活,他们,纯粹就是多了个希望罢了。” “就比如少少,他可以穿着裙子,殷殷勤勤的伺候我。但如果有的选,他何尝不想为自己穿一身男装。” “这样吧,阿霞,我努力游说村民,你也尽管兜售你的观点。大家可以自己听,自己辨别,毕竟腿在大家自己身上,我们并不能替大家选择。” 阿霞沉默片刻,终于移开视线:“你变得比以前狡猾多了。” 林鱼嘴角笑了笑:“承让” 云景县。 荣时仔细打量少少,这个少年入县学这段时间,进步飞快。他原本经林鱼教授,学了些诗书,只是对诗书中描绘的具体内容雾里看花,现在把他丢到这个环境里,他就开始飞速进步。 现在身上那种兴兴头头的劲儿消失了,脸上神态也变得端正,见到他便起身行礼,姿势有模有样。 “你找我?” -- 第128页 “是,我是特意跟知县大人道谢的,平常您事忙,我不敢打扰,今天您来县学视察,这刚好是个机会。” 少少的态度很诚恳,他入了县学后,才知道像他这样,想不交食宿费,通过劳动来换读书机会的人很多,一般要经过简单的选拔考核才能得到通融。毕竟穷人真得太多了……但他就被直接领过来了,这恩惠有点大。 听他讲明原委,荣时倒也不假承情,他说:“谢你林鱼姐姐就可以了,你在她那里开了蒙,实力原本是够格的。况且,我本就有意把名额分散开,争取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别的地方早早就选定了,翠屏山里,也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荣时考虑问题素来周全,只要每个村庄,至少有一个人读书认字,他以后不管是颁布什么政令还是推行什么政策都会方便许多。 翠屏山的情况非常特殊,与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如当初林鱼所说“天皇老子也不管我们的事”,但至少传声筒还是要有一个,毕竟永远与世隔绝,那就会被世界抛弃。 少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是书院里最勤奋的学生。 他负责给这里的学生做堂食,晚上就睡在灶房里,荣时随意看了一眼,发现他放在屋角的枕头是一根柴禾。 少少看荣时的视线落在那根柴禾上,便道:“我晚上枕着这个,稍微一动,柴禾就乱晃,我就醒了,就可以继续起来读书。没办法,我跟那些正经的读书人差太远了。” 荣时眸光深沉,他想起当初自己苦读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用柴禾,他只是刻意保持一个姿势睡觉,侧身向左,压着胳膊,这样胳膊很快就会酸麻,人就会睡不下去,他就可以起来继续研习。 不过后遗症也是有的,他觉轻,总是很容易惊醒,惊醒了就容易睡不着,这种情况连续持续几天,神经就跟针扎似的,一跳一跳的疼。 他一开始睡不着,心里还会起急,但后来就习惯了,干脆爬起来继续看书或者工作。所以视荣时为对手的人,总是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这厮在那些失眠的夜里又偷偷往前冲了多少。 荣时心中颇觉欣慰,深觉此子可教。只是欣慰完了,后味又有点回酸。 ……有时候他也会讨厌自己过于正直的脾性,一般男人面对觊觎妻子的人怎么做?不说弄了,至少不会助他。 罢了罢了,荣时放弃了纠结。他拿起少少桌案上的文章看了看,点出他破题上的问题,又告诉他这边的学政并不喜欢这样的文风,还是要稍微华丽些。 “二月县里会有童生试,你去下场考试。” “这么快?” “考不上就当积累经验,但这次是云景县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人数最少难度最小的一次。”荣时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最好考上。” 少少被他视线压的膝盖一软,只觉不好好干腿都要被打断。 不过那是明年二月的事了,少少这次请荣时来,真是专门道谢的。 他捧了一碗粥给荣时,这粥雪白晶莹,有浓郁的鱼香味儿。荣时饮食有节,从不吃夜宵,但看看少少期待的眼神,想想他大冷天的蹲在门口木着脸杀鱼,又觉得拒绝了可能会摧折少年心意,于是就尝了一口。 “这是……” “鱼鳞粥啊。” 鱼鳞?难怪味道有点熟悉。当初林鱼也给他吃这个…… “我一直想谢谢大人,又没有什么好答谢的,今天县学堂食有鱼,我就把鱼红烧了,刮下的鱼鳞给您炖了个粥。” 他不敢截留鱼肉,不然依着荣时的个性,会骂他因私害公。 虽然但是……不知为何欣慰不起来。有谁表示尊敬和礼待会让对方吃鱼鳞的? “炖了一个时辰呢,润肺,健胃,还对皮肤好。您最近是不是常熬夜?” 荣时愣了一下,当初林鱼跟他说:“你吃这个,对你有好处。” 那个时候,他确实很痛苦,被关在屋子里,肺部被冷水激伤,终日恹恹,食不下咽。 可他当时是怎么想得来着,“寄人篱下就不要挑三拣四了,主人给什么就吃什么,鱼鳞就鱼鳞吧。” 他戚戚然自哀,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她努力优待。鱼鳞粥要熬一个时辰,消耗那么多柴火不知道需要她去山上采多久。 荣时毕竟豪门公子,在生活上着实缺乏常识,而当时的林鱼,只有生活经验,却无法给出合理解释。 如这样,细枝末梢的“误会”不知还有多少。 他们各方面都天差地别,有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实属正常。 不,其实也不太正常。荣时叹息,归根结底,是他心存偏见,不肯信她,秉性犹疑,不敢信她。 第65章 . 追究 我想要一个当年的真相 荣时最近忙着带领一班官差, 重新统计人口和土地,并给百姓讲述朝廷对税收的政策。 “有一些地方,人们的脑子过于保守顽固,需要我们多费些心思。” 荣时亲自写好了书信, 一封一封做好, 分派给衙中小吏, 让他们下乡去找里正亭长游说村民。 “有些地方老百姓畏惧官差如同猛虎, 远远望见,便逃遁藏匿, 你们务必和颜悦色不要吓到他们。” 荣时看着面前的鱼鳞图册出神,末了朱笔在翠屏山那里轻轻一点。 -- 第129页 “这里,本官亲自走一趟。” 众人无不佩服, 翠屏山最远,路程也最曲折,前任知县去了一次后便对那里讳莫如深,有人来问,只说一句“不足为外人道也”,从此那里更是无人问津。 而荣大人竟然把最难的差事兜揽给自己。 荣时刚来云景的时候,他们认为这不过就是个金尊玉贵的娇公子, 熬熬日子就走了,谁料想他竟比以往所有知县都更亲民务实,博有才干。这是个任劳任怨, 洁身自爱的清流良吏, 欲为生民除弊事, 不辞此身三折肱。 翠屏山的存在是一个迷,外人对这里的人口土地风俗人情,一无所知。严格算起来, 他是对这里了解最多的一个。 荣时短暂的生出些怯意,一个男人该用什么态度去见一个以前爱自己现在不爱的女人?但她说遇到自己很幸运,那让她继续幸运下去也没什么问题。 况且……我是为了公事,我是为了公事。荣时默默的说服自己,慢慢往前走,心里翻江倒海,外表闲庭信步。 然则这条路虽然长,却也有走到头的时候,等到眼前再次出现林鱼小木屋的屋顶,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做心里建设……还没自我鼓励完毕,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在那里喊,生了生了!要生了。 荣时吃了一惊,抬脚就跑了过去,难道林鱼还是有了别人的孩子?上次见她时候都还好好的。也不对,他以为她是来辞别的都没仔细看。那这是不是早产呢,会不会有很危险?! 这山里有大夫吗? 荣时的脑子永远转的永远比心思快,等他担心完林鱼的安危才醒悟林鱼宁愿跟别人生孩子也不找他。 小鱼终究还是游走了。 他几步上楼没发现人影……不由得悲上心头,踉跄一下,扶墙站稳。唉,等等,人呢? 荣时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来到后院,就看到林鱼……正在给驴接生。 啊,是驴生了。 荣时愣了足足两息才反应过来,他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但还是失败了,暗骂一声自己有病,然后转过身溜溜哒哒去了灶房。 绒绒的生产很顺利,小毛驴也很健康。 云朵儿在一边帮忙,等小毛驴站起来欢快的拍了拍手,她看着林鱼,那眼神颇有些嗔怪,“驴都生了,你还没生。” 林鱼:“……” “你阿母给你取名叫林鱼,是希望你多子多福,鱼能生好几百小鱼” 林鱼:“……” 我生那么多孩子,又怎么样呢?挖野菜捡栗子摘果子捞鱼一个不小心就会淹死或者被狼吃掉,冬寒春寒一不小心就忍饥挨饿。 如果她一直待在山里倒也罢了,可她分明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便觉得让自己的孩子留在山里……多少有点造孽,明明别的孩子可以过的安逸顺遂又健康,玉粒金莼琴棋书画,而她的孩子在村里朝不保夕。 在她的鼓动下,翠屏山里还是有人走了出去,出去了第一组就有第二组,一带一串,日渐有效。 但……毕竟还是差太远了。 荣时提着水壶过来帮忙,云朵儿看到他大吃一惊,“小鱼,你怎么还跟他混在一起?” 林鱼也有点吃惊。他怎么又来了?这可是个大忙人,今儿也不轮到衙门休沐啊。 她收回惊愕的视线看向云朵儿。 “我们已经混在一起很久了。” 云朵儿看向林鱼:“你这样,你真是……” 翠屏山可是从来不留吃闲饭的男人啊,她看着林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笨蛋美人连热水都不会烧” 林鱼吓得伸手捂云朵儿的嘴,这个姐妹善良率性热心肠,就是心直嘴快。 荣时何等高傲人物,怎会受人当面非义。 她的手上还带着毛驴的血水,云朵儿被捂得差点窒息。 荣时缓步走过来,提着水壶给林鱼洗手,一本正经的反驳:“我会烧热水。” 林鱼吃了一惊。 这人如此虚怀若谷了? 他竟然没有否认美人也没有笨蛋,只否认了不会烧热水。 他认真看着林鱼:“我还会煮鸡蛋。” 林鱼:“……” 她面无表情的竖起大拇指,“你真棒,为你做首诗赞美一下?” 你不要嘲讽我嘛,荣时心想,笨蛋也是会难过的。他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香包,乡民送的,说可以防虫。 “啊?我不需要这种药包我也有” “不,我的意思是,”荣时咳嗽一声,一本正经的道:“贺礼。” 他解释:“恭喜你喜得贵驴。” “……”林鱼接过药包转身挂到了驴宝宝脖子上,拿着它的蹄子给荣时打招呼:“来,谢谢荣大人的礼物” 荣时拒绝跟驴交流。 喜得贵驴的林鱼请好姐妹和荣大人吃饭。 林鱼早些日子趁着山林物产丰富,在树上撸了新鲜的洋槐花,沥水封存,今日便把槐花过了水,混合了野鸡肉包饺子。 林鱼素来手巧,包的饺子有元宝型还有月牙形,调汁水倒是给荣时单独调了一份——那几乎是一碟子醋。 荣时不由得想到了当初的鱼鳞粥,内心有些感慨。君子如他,竟然也会有“小人之心”的时候。 林鱼做得这个饺子很受欢迎,云朵儿吃了三十个。她诧异的看着荣时:“知县大人干活不行吃饭也不行啊。” -- 第130页 林鱼笑着拍她肩膀:“对知县大人客气点,还有,把眼神收一收,不要这样看着人家。” 云朵儿悻悻然移开视线,这美人虽然笨蛋,但好看也是真好看。 “对了,你说让大家造纸,推进的怎么样了?实在不行,我就直接引工匠过来,你们提供原材料就行。” 林鱼愣了一下,黯然摇头:“还在游说中。翠屏山遇到大事,是几个大户人家商量着办的,原本说话最有用的是三木姥姥,但三木姥姥过冬以后就在生病,现在说话的人是阿霞,她非常强势,又非常敌视外界。尤其是外界的男人。” “更重要的是翠屏山里的人非常尊敬草木……因为这是大家衣食来源,所以大家接受不了砍树这种行为。” 荣时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他并不感到太意外。 翠屏山的一切都跟外界大相径庭,那说明它们足够封闭。同样,这也说明它虽条件不好,但也堪堪能维持住。不然一滴水孤立于外,早就干涸了。 最穷的人其实容易改变,因为他们无路可走,什么都愿意尝试。但像这种,有一条路可以走,虽然很苦却又不至于完全走不下去的,就很难了。 “慢慢来吧,急不得,出去走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会慢慢改变观念的。” “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做。”荣时的脸色恢复了做公事时的严肃,“带我去见你们那个三木姥姥。” 林鱼和云朵儿齐齐吃了一惊,云朵儿刚要说些什么,林鱼又撞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多话,随即两人一起跟荣时起身。 三木姥姥冬天时候得了一场伤寒,上了年纪的人,一旦病过一场,就肉眼可见的衰老,上次林鱼见她,她都还进山采药,这次却只能靠女儿扶着起身。 “是……知县老天爷啊。” 大约是跟前任知县打过交道的缘故,她沉默片刻忽然屈膝下跪,林鱼吓了一跳,她下意识的扭头看荣时,荣时及时止住了她:“不在公堂上,可以不必下拜。” 云朵儿搀扶三木姥姥坐下,给大家都倒了一杯热水。 “老人家,我这次是要打听一件多年前的旧事。您看应该还有印象,是六年前死在这里的一个药商。” “我在查阅案宗的时候发现的,他死在了翠屏山,凶手都指向这里一个名叫阿霞的女人,但凶手并没有被逮捕归案,案卷记载,是罪魁得恶疾已死。” 荣时的目光在林鱼脸上扫了一下,又飞速转过来:“但阿霞明明还活着,再结合当初那个,”荣时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那个238号的说法,是前任知县接受了你们花椒干菇药材之类的贿赂,包庇凶手?” 三木姥姥听到这里笑了笑,她干着嗓子道:“怎么?知县大人,你也想要花椒蘑菇吗?” “我想要真相。” 三木姥姥昏花的老眼盯着荣时看了一会儿。 “啊呀,啊呀,过去太久了,”她摸着头,“我头疼,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这次谈话以老人装病结束,林鱼不明白荣时忽然为何要追查这件多年前的事。 “如果是阿霞杀了人,你还要重新把她抓走吗?” “不用如果,她必然杀了人。根据前任县令当时的报案态度,和你那238号对官爷的反应来看,我推测三木她们应该是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让他选择了收礼结案。” 荣时表情很淡,看不出情绪,林鱼却有点紧张,办公事的荣时有一种独特的压迫感,当他的眼神落在你脸上的时候仿佛就在说,动作快点有啥说啥别耽误我功夫。 “我要追究的是另一个真相,当年你端给我的那碗鸡汤……” 第66章 . 真相 追逐的过程本就是在自我成全…… 这个时候已经日落黄昏, 林间的小道上,有草虫窸窣歌唱,还有几个山民提着袋子经过。他们是最早离开村子尝试讨生活的一批人,远远的看到林鱼, 就高叫着打招呼。 林鱼摇摇手做回应, 走的近了, 他们看清楚站在她身边的人是荣时, 齐齐一愣,然后彼此对视一眼, 迟钝的开始行礼问安。 “我们现在知道了,见到官爷,要跪拜。” 荣时再次止住了他们:“大家拜的“官爷”并不是个人, 而是那身衣裳和那个位置。当我没有穿着官服,没有坐在公堂上,也没有自称本官的时候,你们都不用跪我。” 他们好像还是不太明白为何外面的“规则”这么复杂,憨厚的笑了笑,三三俩俩的远去。 林鱼被打了一茬,刚刚有些停滞的脑子又恢复了运转。 “所以, 当年那个鸡汤里下了春风散,你一度认为是我下的。” “春风散与一般的榻上助兴之物不同,它除了放大情/欲, 更大的效果是让人筋骨酥软。所以被市井恶徒用来奸/淫良家妇女。” 林鱼想起当年在国公府两人对质的情形, 她当时全盘否认, 毕竟荣时再怎么病弱也是个男人,她要强制实在不太可能。 “那个药商就是春风散的研制人,他假借买卖药材的名义, 走街过巷,犯案累累,直到后来被淹死在翠屏山。” 原来是这样……等等!如果药不是林鱼下的,那翠屏山里,唯一有可能接触到春风散的就是杀死药商的阿霞啊! 荣时忽然加快了步伐,林鱼愣了一下,迈腿追了上去,她的嗓子有点干涩,憋了半天,终于问道:“所以,婚后三年,你冷待我,是因为觉得我下药强睡,以此逼婚,好达到攀附富贵的目的?” -- 第131页 “是。” “现在你无意中发现药不是我下的,所以又特意来找……” “不是” “啊?” “不是无意发现。是我现在终于觉得以你的个性和心地都不会做下药的事,所以又回头去查,查阅了不少卷宗,又拜访了当年的旧人后,才了解到的。” “那个药商是两江总督的亲属,一般的知县知府根本不敢动他还要替他遮掩。他死了后,总督又逼着追凶……不然前任知县为何要费力不讨好的追到翠屏山。” 林鱼不由得脊背发紧,所以阿霞这算不算为民除害?难怪三木姥姥装病他也没有再深究,药商本就死不足惜,却又依仗权贵让人奈何不得,可他偏招惹了阿霞,阿霞那个失踪的女儿也许就是遭了这个药商荼毒。别人会怕,但翠屏山里偏偏没有“权贵”这个概念,所以阿霞不会怕,她“无知无畏”只让他以命换命。 荣时急促的说完这一段,又转身走人。 “荣时,你站住,荣时!” 林鱼喊了两声,一把揪住了他,把人板过来对着自己。 “所以,你误会了我三年?” 荣时终于又直视了林鱼,“误会?也不尽然。下药的是她,强制欢好的是你。一个被药倒又无力反抗的人,躺在你面前,正常情况下,应该怎么做?” “自然是去找大夫,或者干脆泼冷水,把人掼河里,等他恢复过来。说白了就是欲/望,能点燃就能冷却。”林鱼脱口而出,话音落地才意识到荣时给自己挖了个坑。 “所以,一个女子遇到一个被药性支配的男人,离得远远的便是,万用不上搭理他。当然春风散效果特殊,会让中药者无力抗争,只能任人鱼肉。那么,若药是她下的,然后强制,那叫坏,药不是她下的,却很有“牺牲精神”的以身来解,那叫蠢,如果她本就对人有意,穷追不得,终于借机下手,那叫趁人之危。” 总之,就没点好。 林鱼无言以对,但这件事……现在回头想想,自己都有点无语。 “我是坏,还是蠢,还是趁人之危,自己选一个?荣大人,您在公堂上审案是不是就这样?不给人留活路。” “对受害人来说,客观事实已成,施害者的主观动机其实……”荣时再次看住了林鱼。 林鱼:“……” 林鱼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她怕了这种眼神,真的,仿佛自己整个人都被放在筛子里过了一遍,骨头肉都筛的分家了。 “其实如果是当年的你的话,还有另一种可能”她看到荣时薄红的唇瓣开开合合:“依着翠屏山特有的男女欢好观念,和你当时的脾性,你可能觉得你在助人为乐。” “……” “事后,还能来颗山楂,一边吐山楂核一边表示举手之劳,不用谢我。” 林鱼:“……” 该死的,有画面了。 荣时并不需要这样的“助人为乐”,林鱼心想,他宁愿被扔到冷水里。这种一厢情愿的“为对方好”,是一种沉重的负累,就像前段时间,荣时自以为为她着想,要带走她。 一时间她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唉,等等,如果这样的话,你当时说我还要把你送人,我果然也没有送吧” “嗯,你要拿我换十五亩地。” 林鱼瞪大眼睛:“翠屏山人不耕作,基本衣食来源都是翠屏山上天生地长,所有种了果树药草的土地加起来也就十四亩半,四舍五入一下才到十五亩。” 林鱼话到此处吃了一惊,“难道五年前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四舍五入了?” 荣时:“……” 那大概只是个不切实际的玩笑,十五亩地是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交换,性质就类似于“那你拿整个天下来换啊”。 对当时一直封闭在深山的林鱼来说,翠屏山这里,十五亩还有欠的土地,是她对财富的认知极限,就是她整个世界的珍宝。 而荣时当真了,因为十五亩还没有国公府的花园子大。 真是……偌大的误会,思之令人发笑。 但荣时笑不出来,林鱼也笑不出来。 清幽的山林小道上,两人相对而视,半晌无语。当初两人,悬殊之大,何异于飞鸟与游鱼。 过了片刻,终究还是荣时先收回了视线,“走吧”他说,山道狭窄,他走在前面,林鱼走在后面。 难道现在要去抓走阿霞,质问她为何下药吗?应该不是,他一个人都没有带。他心里已经盘查出了真相,来找三木姥姥,只是凭三木姥姥的反应完成了最后一次认定。 林鱼看着荣时的背影觉得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一颗时刻压在肩头上的石块,终于落了地——明明他被强制这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变化,但林鱼不是坏人,林鱼从未作恶,她永远真诚而友善,这个认知便足以让他卸去枷锁。 林鱼脚下顿了顿,不知为何心头一团团热气在膨胀,她整个人都被充斥的暖和起来,轻飘飘又软绵绵。 两人都沉默不语,却又走得格外缓慢,一条短短的山路,山路尽头却又浮现出了林鱼的小木屋。 “晚上想吃什么?”林鱼问:“我今天早上刚抓了一条鱼,少少不在,你今晚不用担心睡不着了。” “不,不用,我这就走了。” 荣时站在门外直接告辞,林鱼有点意外,他竟然不在这里过夜,而要连夜赶回。 -- 第132页 “衙门里有事?” “没有。” “那你……” “我留在这里算什么呢?”他指指她身后的木屋:“我入得了你的乡,随不了这个俗,留这一夜,平白让人觉得我当了你的“零号”,这种事,还是算了。” 林鱼终于觉察到不对,荣时不仅自己卸去重负松散下来了,连对她的态度也变了。他会努力赶来与她相见,会为她的喜事而高兴,为她的美德而欣慰,但真正面对她时,态度却淡下来,言谈更加随意而无忌……这种变化让林鱼有点心惊。 荣时并非不喜欢林鱼,只是不再期待她的答复,放弃“带走她”的念头后,他对她便更“理性”,还“不客气”。 他说:“你好好生活吧。” 他脑子里再次想起广济寺主持送给他的那幅画。一个点,转一圈又回到原点,便是一个圆。他跟阿鱼,现在就站在原点上——可惜,他害她失去了记忆不然也算圆满。 他想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有时候追逐的过程才是在自我成全。 至少他现在浑身轻松,“苟合”的事实依然是事实,礼法的约束也依然在他身上,可现在那捆绑他的绳索松弛了——变成了蝴蝶结。 “等等” 林鱼发话,荣时便站住,过了片刻,他看到林鱼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风灯,“有些路段树高林密不见月光,可以照一照。” 荣时捧着灯看了一会儿,轻轻一敲,发现是木质的,仿佛是桐花木。 “跟国公府的琉璃绣球灯自然没法比,将就着用吧。” “其实也挺好的。” 荣时摩挲片刻,觉得自己应该回礼,可是林鱼说这灯是借给他用的,他堂而皇之的回礼,倒像是自己想多了似的,她未必会收,他也尴尬。 “等下次吧,下次有事进山,我就送给你捎过来。” 他转身走人,林鱼忽然又开口。“等等”她说,荣时又站立不动,稍带疑惑的看着她。微暗的天色下,林鱼默默的抓紧了那个药包——荣时转身的时候,她就把药包从驴宝宝脖子上取下来放进了袖子里。 她说:“现在如果我说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不要信了。” 荣时没有吭声,他用脚轻轻的把凑过来的驴宝宝挪开。 你想说随时都可以说的,荣时心想,他信不信都没有关系——他总是要喜欢她,改不了的,只不过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要不要回应是别人的事。 林鱼看他沉默不知为何忽然有点难受,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个被她一逗就脸红的荣时。 荣时变迟钝了,林鱼心想,如果他还是以前的敏感心性应该能发现,自她失忆后,这两年多的时光,她头次在吃饭时迁就他的口味儿,给他的饺子配了一碟子醋。 “那你走吧。” “嗯” “路上注意安全。” “嗯。” 荣时默默站立片刻,终于还是没听到她说自己想听的话,于是提了灯走人。微黑的天色下,月亮已经升起,但是太远了,没有什么光,最亮的还是一盏灯,像一只萤火虫似的,在山路上慢慢流逝。 林鱼看了一会儿,忽然拔脚追了上去,“你没有走过山里的夜路,我还是送送你吧。”她一边跑一边喊 : “山里有狼,还有些排外的人,都很凶恶的。” 荣时提着灯站在原地,看她向自己跑过来。她不知道她当年把他关在木屋里,用的也是一样的理由。 第67章 . 最重 你是准备给我哭出几竿湘妃竹吗…… 夜风兮兮, 星月朦胧,清新的草木香在身边萦绕,林鱼走在他身边的时候,荣时才意识到这香味并非来自路边草木, 而是来自林鱼身上。 他微微侧首, 看到星光下林鱼的侧脸, 安静而柔和, 眸子深邃,仿佛带着笑意, 却又无法捕捉。 荣时忽然想起当初他带她离开大山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静静的走在他身边,当时她的身后跟着她的毛驴, 一路上只有驴蹄子敲击石子路的细碎的声音。 也不知道当时的她,用来了多大的勇气和信念才迈出离家的脚步。 她当时是何种心境?可有考虑过未来的安危,健康和幸福?她毫不犹豫的跟着他走了,这种信任和依赖,是他此前的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 而他当时却正苦恼于自己的“失礼苟合”,还有京城里等着他的麻烦事。 荣时前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提醒自己不要越轨, 越轨会有什么后果,恩师顾清和的遭际他早已看得明明白白。 荣时心想,他是有错的, 他脆弱而胆怯, 曾对林鱼强行插入他的轨道感到愤怒和排斥, 他们原本,确实不可能有结果,而她那么努力的融入, 是要给轨道完全不同的两人,一个可能。 他罔顾了她的努力,甚在林鱼努力融入他的轨道时,冷漠旁观。 直到她后来,差点沉睡在水中。 荣时忽然难过到无法自抑。他曾亲手断送了他们的可能。 黑夜中,林鱼忽然把住了他的手,荣时吃了一惊,却发现林鱼神情不对,他刚要问怎么了,林鱼按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人推倒,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短箭射进了草丛里。 荣时微微瞠目,就听林鱼喊道:“阿霞?出来!我知道是你!” -- 第133页 荣时随即反应过来,当即道:“阿霞本官此次前来,并非追索旧事,我劝你及时收手好自为之。” 嘘--他一开口,林鱼就急了,“你别说话,你说话就暴露了。” 荣时刚要说我帮你,林鱼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灯盏,拽着他往石头下一塞,拉过旁边草挡住。 她要走人,却发现自己衣角被扯住,荣时问她,“一起躲一会儿。” “不行,阿霞已经进入狩猎状态,她的耐性比狼还要好。翠屏山人从不互杀,所以阿霞不会动我,我把她引开,赶走,你就离开。” 荣时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林鱼,他这次进山,带了武器防身。 林鱼提着灯,飞快得奔跑在山路上,荣时看着那金黄的一点渐去渐远,影影绰绰似乎看到草丛里有一团黑影追过去,他稍作思索,随即从掩身的石块下出来。 砰!林鱼飞快侧身躲过背后的袭击,高声喊道:“阿霞,是我,住手!” “是你?”阿霞意识到被骗,终于露出了身形:“你要保护他?林鱼,外面的男人把你变成蠢蛋了吗?” 林鱼:……你再挑衅,我就揍你了,丝毫不讲尊老爱幼的那种揍。 连过去山楂树的仇一起报。 “荣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伤害他?当年下药,现在暗杀。” 等等,林鱼忽然反应过来,当年也是要杀,只是林鱼一直把人关在屋里,看得紧紧的,她没有机会,后来觉得林鱼睡到了就会放手,所以下药。 “外面的男人都可恶的很,男男女女原本各不相扰,而他们通过把女人变成了妻和妾来控制支配她们。” “如果那个外男真得那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如果外面真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回来。” “……” 林鱼一时间竟被问住,没有反应过来。 阿霞干瘦的脸庞微微抽搐好像是嘴角漾出了一点笑,但这却让她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可怖。“而你不仅回来了,还被他蛊惑,唆使大家砍掉我们的树,这个男人会把我们翠屏山变得乱七八糟,不如早点杀掉。” 林鱼本想拖拖时间,现在却终于听不下去了。 “荣时不能死,他对整个云景县都很重要,他带给了大家前所未有的机遇。” “外面的世界有外面的规则,男女各自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在我看来,能适应规则甚至利用规则生存取胜的就是强者。不管在山里山外,都可以活出模样来,这才是我。” 话到此处,林鱼微微一怔,当初的她,是不是怀着这样的念头,努力学习并适应外面的世界? 荣时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那盏灯猛的闪烁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他心里一慌,立即冲过来。 林鱼看到迎面劈来的竹刀,下意识举手来挡,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有热热的东西落在她脸上,再睁开眼她发现荣时站在自己面前,右臂一道刺目的红,鲜血淋漓。 林鱼来不及多想立即纵身扑向阿霞,但伤害人,跟狩猎毕竟还是不一样,林鱼手中的匕首根本刺不下去。 阿霞反应何其快,一翻手掐住林鱼,用力把人往旁边一甩,林鱼刚要站起却脚下一滑,扑通一下掉了下去。 “阿鱼!” 荣时飞身来拉她,可单只的左手并没有那么大力气,他竟然被林鱼一起带了下去。纷纷扬扬的草木和哗啦啦的土石一起落下来。 阿霞看到他们掉进捕猎的兽坑里,也吃了一惊,她在洞口徘徊,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补箭,但最终还是为了避免误杀林鱼而放弃。 洞里一片黑暗,月光根本照不进来,荣时看不到林鱼,叫她也没有应,心中一下子慌乱起来。 他右手动弹不得,只能用左手挖开土石和草木,慌乱中也不知撞到了哪里,左手也弄得指甲断裂,血珠乱冒。 “阿鱼?阿鱼!” 他终于触碰到了温软的皮肤。 林鱼的头撞在了坑底,她脑仁一阵剧痛,眼前晕眩,整个视野都混乱起来,前所未有的痛苦让她一阵恶心,脑子里嗡嗡的,仿佛水流冲击,又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在闹。 她攥紧了拳头,牙关打颤,却还是被漩涡卷进去,她整个意识仿佛都被搅得稀碎,又缓慢的重新拼接,一直梗阻不通的渠道,终于打通。 她的记忆,回来了。 她看到荣时用瓷片划破自己的大腿,让自己维持理智,让她离开,她看到他鲜血淋漓,只觉心疼,何必呢,何必这样苛待自己?她看到他被□□扰乱的模样,细白的皮肤上一层水莹莹的粉红,睫毛颤抖而红唇翕张,眼神有点放空,却在她靠近的时候,又一点点凝聚起来。 被理智和情/欲拉扯的模样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生动,对当时的林鱼有强烈的吸引力。 为何要克制呢?她想,男欢女爱天赋性情,白忍着做什么? …… 她一直都很舍不得自己捡到的这个“小神仙”,她在物资极为匮乏,家家都没余粮的翠屏山竭尽全力养了他个月,还想一直养下去,他的伤不碍于行动了也舍不得送他出山。 她原本想着若是跟他走婚就好了,生一个跟他一样好看的孩子。可是现在又改了…… 林鱼站在廊子下往远方看,水汽浓郁的烟云遮住了大半个山顶,朝阳在云雾中缓慢的升腾,浮散出薄薄的,旖旎的红。 -- 第134页 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她想离开大山,走出翠屏村,去看看小神仙生活的地方。 看看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他一样优雅美丽,看看他们的日子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堆满珠玉和绸缎。 如果他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了,林鱼心想,可惜翠屏山男女都是自由的,他如果想去跟别的女人生孩子,她也管不住。 对了,他要去找顾揽月,他本来要去跟顾揽月生孩子的。 林鱼忽然觉得难过。 她不喜欢她去找别的女人。 他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呢?他来得京都是什么地方?京都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他这样?林鱼见到他,心中便滋生层出不穷的好奇。而此刻心中澎湃的情绪汹涌到极致,内化成了行动。 我要去京都看看,那是个养出小神仙的地方,我要进国公府游览游览,那是不是他的神仙洞? 阿霞忽然冒出来,吓了林鱼的一跳。 “你什么时候把那个男人放出来?” “你想要?” 阿霞的眼睛里冒出林鱼前所未见的凶光。 林鱼不说话,眸光看向不远处的原野和山麓,那里原本是她的山楂树… “你的山楂树是吧?我可以还给你,收完今年这一茬儿我就还给你。” 阿霞看起来不在乎,其实是有恃无恐。因为林鱼只有一个人,她随时都可以带着她的家属抢回去。 林鱼气到冷笑,什么还给我,本就是我的。 不过现在想来还有一个可能,阿霞最喜爱的大女儿在出山卖山楂圈的时候被人害死。若是她没有抢夺,便没有山楂圈卖,自然也就没有这个悲剧。 林鱼不耐烦的道:“要人就得拿出诚意,除非你能给我十五亩地!” 阿霞看着林鱼,神情变得扭曲。一个外男而已,什么东西,也值得拿出我们翠屏山的所有?我看你脑子有病。 阿霞气冲冲离开,林鱼进屋的时候荣时不见了。 后来她在水边找到了他,他看起来痛苦而凄寂。 他不说话,好不容易被她逗的活泼些的人,再次回归沉默。 甚至还要更严重。 他也不再看她,只是长久的注视着水中他自己的倒影,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林鱼不懂什么是礼。 也不明白为什么非礼就污浊不堪。 她不知道他说得公序良俗是什么,也不明白悖俗为什么就见不得人。 林鱼心想,也许非礼真得污浊,乱俗就是见不得人,但她对他的情却比山上白云还要纯洁,对他的心却比天中红日还要堂皇正大。 阿鱼?阿鱼! 荣时不断的叫她却都没有回应,他右手鲜血淋漓,要平稳的抱她起来,又使不上力,要左手拉她起身又看不清伤势,只怕推搡中又伤到她。 他想把她背上去,可四周黑乎乎的,灯早就打破了,他在黑暗中一点点摩挲洞壁却摸不到着力点。 夜的风顺着山石缝呼啸,声音尖锐的仿佛鬼哭。 荣时一时间百爪挠心又一筹莫展,只觉平生都没这么无助过。 深山的夜很奇异,坑洞里是沉沉的黑,仿佛所有的光和声都被吞没,呆久了仿佛被吞入猛兽腹中。 头顶的天光出奇的高远,不知何时虫声风声都消失了,天角的月出奇的淡又出奇的白,陷阱里却出奇的静,自己仿佛要被这片空寂消融。 他右臂被竹刀劈开,血流不断,他撕下一片衣服,用左手配合牙齿做了简单的包扎,但是效果不太好,血液依然点点滴滴往下渗。 荣时再怎么心性坚毅也是金尊玉贵的高门公子,并未经历过什么生死攸关的磨难,此刻他守着生死不知的林鱼,心头一阵阵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茫然的看着黑与白割裂又交融的荒山高空,薄而小的月亮倒是还在,只是越来越远。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做诗做画会赞美月亮,罔顾照你作诗的灯火。而此刻,天际的月亮高冷而远,心头便只剩灯火。 荣时素来都认为自己的理想,信念,如明月皎皎,而此刻,困居远村寒山,那登阁拜相的理想便离得如此遥远,林鱼的面目却在心中愈发清晰。 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怕失去她。那是所有禅学和再远大的志向都无法麻痹的渴慕。 “阿鱼,阿鱼……” 荣时守在她身边轻轻呼唤,薄软的声音里夹杂着抽泣。“你醒过来好不好。” “我该怎么办,我要怎样把你带出去?” “阿鱼” 啪!一只粘着泥土的手忽然拍上他面颊。 “呀?这是谁家美人儿,哭得这么伤心,是准备给我哭出几竿子湘妃竹吗?” 荣时一怔,随即一阵狂喜涌入四肢百骸。“你没事啊?你,没死啊。” 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里,林鱼听到荣时平素淡雅清越的嗓音完全被惊喜和慌乱和扭曲,感觉到他的泪水和血液浇了自己一脸。 “是啊,我活的好好的,辜负了你要当我“未亡人”的一片真心。” 荣时:“……” “既然没死就赶紧起来,我们得想办法上去……。” 荣时立即站起身来,也不知守了多久,踉跄退了两步才站稳,他说:“这个高度,一个人没法攀上去,你踩着我的肩膀先上去……” -- 第135页 林鱼有点扫兴的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无趣,就让你多哭一会儿。 第68章 . 保证 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东方的天空泛出浅淡的白, 两人终于折腾到了坑顶,原本修洁秀丽的人,此刻却都是灰头土脸。 他们浑身狼藉,头上有草屑, 脸上也如花猫, 荣时的模样更惨些, 右臂右手, 红湿了半截,血液摸得衣襟胸口到处都是, 衬着苍白的脸,看起来活像一根刚修成精就被砍了一镰刀的甘蔗。 “伤这么重?” 林鱼一句话唤回了荣时的魂儿,昨夜被刻意忽略的疼痛此刻全数苏醒, 冷汗瞬间湿透了脊背。 “先回村。” 林鱼立即下了决定,她找了金疮药给荣时包扎,随后又一起到水边清洗。两人看到水中的倒影,同时一愣,被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惊愕的说不出话,过了片刻,彼此对视一眼, 默契的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荣时把左手放在水里,血污和泥土随着流水一起远去。 疼还是疼的,他失色的唇微微颤抖, 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停。洗干净手又去洗脸, 动作灵活, 丝毫没有显出不便。 荣时做事总是有种独特的认真劲儿,整理自己,整理屋子, 都跟泼墨挥毫写文章一样。 水边的芳草地尽头,有一道浅浅的白沙滩。当年在这道沙滩上,月光如银,好风如水。荣时手拿竹枝在沙滩上一笔一划写下一句话。如衎君子,发乎情,止乎礼。片刻后他又提笔写下一句,合乎义。 顾家的义。 彼时的林鱼不懂这句话,也不知道荣时为何这么难过。 后来她就懂了,那是荣时自己的迷茫和痛苦。如衎,安定,和乐,他一个都不占。 对他这种自幼被诗礼浇灌的人来说,失礼是一种极为痛苦而又崩溃的事。 他娶她为妻,是对失礼这种行为的补救,让自己不合礼的行为再次合礼。她很认真的学习,做一个外面世界认可的“好妻子”,因为荣时这个自救需要她来补全。 她的视线又落在这个为自己挡刀的男人身上,难以想象这个如此理智的人也会有冲动的时候——有捉鹿事件在前,他应该会认真的考虑一下自己是否会拖后腿。 可他没有拖后腿,还帮了大忙。 荣时的左手也破了,细长的指尖,薄瘦的手背上都是细小的伤口。 “过来。” “嗯?” “我给你净净头发。” 荣时动作一顿,还是走了过来,他靠青石坐了,任由林鱼解开自己的发带。 “翠屏山的女人会给自己的一号二号三号梳头发吗?” “不会。大家暮合朝离”林鱼顿了片刻,忽然道:“但妻子会给爱的丈夫做这些事情。” 荣时微微瞠目,随后脑海里砰的炸开一声烟花。“你刚说什么?” “只说一遍,听不清就算了……嗯” 荣时转身紧紧抱住了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林鱼手里还拿着梳子,她抬起头,看到山顶上的红日,山道上有早起的山民三三俩俩的走过。 “荣大人,你看,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间,你要不要守守礼。” 浓密的发丝下,荣时的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他闷声道:“等会儿,等会儿就守。” 林鱼无声的笑了笑。 山楂林里,阿霞在磨刀石上用力摩擦着自己的箭头,干瘦的面容如古木一样僵硬,看不出人的颜色。 “阿母,我觉得如果那个外男不伤害我们的话,你不用非得杀了他。我最近见到了大石,小胡,三花……他们出去,又回来。他们说云景县跟以前不一样了,还说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知县,甚至还有人要给他立生祠。” 阿霞并不搭理她,只是磨完了箭头又磨刀,寒亮的匕首在磨刀石上来回移动,留下刺耳的刷刷声。 “阿母,我们可以去找三木姥姥,她以前有办法劝退知县,这次也会有方法。” “不,三木姥姥不会帮我了,昨天派人来通知一声,是她给我的最后一个机会。” “上次她肯帮我,是因为你们,我的五六个孩子都还太小,如果我死了,你们一个都活不了。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阿母……” 林鱼把荣时的头发重新束了起来,又从云朵儿家里,借了一套干净的男装给他换上。或许是三木姥姥授意,云朵儿拿出来的竟然是一套全新的。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林鱼担心他不习惯,很流畅的赞美道:“麻衣竹簪不掩国色,荣郎真美人也。” 她现在每次夸他他都紧张。荣时上下打量她,“有话不如直说?” “你准备怎么处理阿霞?” “刺杀朝廷命官,按律该叛斩立决。非法侵占他人财产,视情节严重,判处杖刑或者流放。” 林鱼闻言陷入沉默,她回来这么久了,翠屏山的风俗和各种明里暗里的“规则”也都明白了。他们把人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切道理公理都要为这个让步。 就如阿霞当初抢走她的山楂树,连三木姥姥也没有“说句公道话”,因为只有一个人的林鱼用不着山楂树,有一堆小孩子的阿霞才需要。 这次如果真要索拿罪犯,山民很有可能联合起来排外,甚至与官兵爆发冲突。 -- 第136页 她不希望翠屏山刚打开的良好局面恶化。 但荣时作为受害者,有权利选择怎么让对方付出代价。 她更多的是愤怒和后怕,解剖动物和伤人毕竟还是不一样,林鱼面对凶悍的阿霞,完全占不到上风。 荣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淡声道:“这个事情,我倒是可以入乡随俗。” “真的?”林鱼双眼一亮:“那真是太好了。”她心里石头落了地,过了一会儿却又叹息:“这未免有点委屈大人了。” 荣时闻言愣了片刻,“于公于私,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做最好的选择,做该做的事,他的个人情绪其实一直都不重要。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转过身去,原地踱了一圈,叹了口气,又转过身:“下次不要这么说了。” 不然他会真得觉得自己委屈了,下次该做判断下决定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爽快。 三木姥姥知道结局已定,也没有再装病,而是提前把其他几个当家的阿母阿姐又请了过来。 “这可真是太不幸了,我们又要损失大量的花椒和蘑菇。” “不”三木姥姥含糊道:“这次大概更不幸,因为这位知县不会要我们的东西。” 众人吃了一惊,继而面面相觑:“把阿霞抓走砍头吗?明明那个“老爷”和“夫人”先弄死了她的女儿,为什么他们不用砍头?” 在众人的抑郁不平中,林鱼终于带着荣时出现。她郑重道:“荣大人说尊重我们的风俗,可以按照我们的规矩办。” 大家都愣住了,过了片刻,还是三木姥姥先反应过来,立即行礼,其他人也钝钝的照做。 没有人是傻子,她们看到荣时受伤的手臂,便知道现在还能让翠屏山自己做决定是一项极大的让步。 荣时要的是山民对官员的信任和接受。有个好的开始,以后再做事就方便了。他接受了她们的谢意,任由她们商量。 在紧张的协商后,三木姥姥宣布,给予阿霞弓箭和刀,把她逐入深山。 阿霞脸上有恐惧之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又镇定下来,她把自己连夜打磨好的箭矢和匕首装在了身上。 “我的女儿被外面的人杀死,我当时也尝试着用外面的规则解决问题”阿霞的表情已然麻木,瞳仁里却依旧满满都是悲哀。 “我们翠屏山里的人从来不杀人,外面的人告诉我杀人要偿命。可他们又告诉我,老爷和夫人弄死一个妾,哪里用的着偿命,赔上十两八两银子就算是大方了。” “十两八两?一头驴也不过如此。”阿霞的表情变得极为悲愤:“我好好的女儿,被他们弄得不如牲口!” “为什么那些人杀了人,不用偿命?也不用被逐入深山?” 荣时没有回答,林鱼主动解释:“一般情况下,杀人就是要偿命,打死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要偿命。但如果是男人和正妻处置妾室,主人处置奴仆,就不需要。” 等级森严,界限分明,规则之下,才是人命。 “呵呵……真是不讲道理的世界。林鱼,那你是什么吗?” 荣时自己回答:“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身边没有妾室。” “这样啊,原来可以没有妾……” 阿霞背上弓箭走入了深山。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当年那一幕,那个药商被她描述中,翠屏山“热情率真”的女娃吸引,揣着秘药来到这里,她看准时机将他踹进水里,每次他要浮上来的时候,就再用棍子把他打下去。 他一开始还骂。 “贱女人!”“贱人!”“你知道我叔是谁吗?你知道得罪贵人是什么下场吗?” 阿霞不知道。 男人一开始还骂后来就不骂了,第三次被打下水后,他再也没有浮起来。 阿霞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原来贵人也只有一条命啊。那你们的命贵在哪里呢?” 可惜,那个直接打死她女儿的“夫人”,总是呆在院子里不出门,不然也可以试试她。 回程的路上,两人的心情都有点沉重,周遭的空气也变得凝滞。荣时心间压抑的厉害,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他忽然有点明白这个世界的魅力。 这里穷虽穷些,但生活模式却很简单,大家不用操心应付一层层的地主乡绅官差,各种大大小小的“贵人”,也没有主仆夫妻妻妾之分,她们只需要操心衣食,唯一难对付的,只有冬天。 荣时轻轻叹了口气,一脸慎重的向林鱼保证,“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他担心林鱼把阿霞的话听进去了。然而林鱼却眉头紧锁,过了片刻,忽然击掌:“我想起来了!” “啊?什么。” “纸啊,造纸。先沤浸,蒸煮,用碱脱胶,再分散,打出浆来,切割捶捣,做成纸浆,纸浆渗水制成浆液,然后用篾席捞出来,铺开,纸浆凝固,晾干后再揭下来就是纸了。” 荣时:“……” 林鱼在地上画字画了那么久的她第一次接触到纸,特别兴奋,只觉得又白又软,怎么做出来的,不裁成衣裳可惜了。 这个问题还真把荣时问住了,他用了那么多年纸也不知道纸到底怎么造。幸而荣大人素来勤学,当即去翻了《天工开物》然后讲给她听。 现在荣时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林鱼还记得——每一个流程,每一个步骤。 -- 第137页 那个时候,荣时说得每句话,她都牢牢记着。 第69章 . 向好 荣大人已经回京了 又是一年夏去秋来, 云景县焕然一新,仿佛老树开花,生机再现。 几家书局落地开花,各方士子风闻而至, 两三年之间云景县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科教宝地。 荣时为了表示重视, 亲自光临书行, 还关怀了他们的用纸问题, 书商尤为感动,这种平易近人的官爷实在罕见。 衙门后院, 林鱼正小心翼翼的把一张纸从从木板上揭下来。 白衣蓝裙,袖子挽到手肘部位,露出的半截小臂, 柔软的腕子都被秋风扫的微微发红。她把纸张举起来对着太阳看,偌大的笑脸映照在纸张上。 “成功了?” 林鱼双眼发亮,面颊也红扑扑的:“成功了!” “要回翠屏山了吗?”荣时接过纸来看,一张空白的纸来回拉扯看了好几遍,就是不看她的眼睛。“回去带着大家建作坊。” 林鱼眯眼笑,哎呀,荣大人是个不敢直面离别的胆小鬼呢。 她说:“我陪你过年, 然后再回去。” 荣时很高兴,他特意去后厨把山楂掂出来要做冰糖葫芦。虽然他几乎不碰零嘴儿,但这是夫人的山楂树呀。 云景县完全无法跟国公府比, 但还是要在实力允许的范围内, 挖掘出最大限度的快乐。 知县大人端了一盆清水, 把山楂清洗干净,一个果子搓三遍,换了水再搓一次, 林鱼看得眉头直皱,“大人,放过果子吧,要搓秃噜皮了。” 荣时拿着小锥子除果核,林鱼就去熬糖浆,她把火生着,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动作熟练手腕灵活,由衷夸赞:“荣时啊,你长进了,你再也不是剥核桃都会把指头弄破的娇美人了。” 荣时手里不停,头也不抬,“我的外号又多了一个?” 竟然不是笨蛋美人了。 林鱼感慨:此一时,彼一时也。 她当时实力有限,供养美人儿着实捉襟见肘,她每天都耗在山上刨食儿,也要听荣时念诗,就好比那些票友借着债也要去听自己喜欢的名伶唱曲儿。 若她是翠屏山的造纸业大老板,一掷千金哄美人一笑,自然就不会觉得美人是个笨蛋,毕竟美人有美人的用处,他不负责剥核桃,只负责满足她对美和诗需求。分工不同啊分工不同…… 哎?林鱼双眼一亮:“我想到了!” “什么?” “翠屏山不能随便砍树,那我们砍一棵种一棵应该就可以了。男人负责砍树女人孩子负责种树,砍一棵种一棵,总量不变,也不算对不起山神。壮年的树不许砍,只砍老病之树就可以了。翠屏山人口不多,要养活大家很容易,绝对不会毁山,只要守住这个底线,大家接受起来就容易多了。” 荣时比出一个大拇指。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他很久,毕竟人的认知远比生活条件更难改变。 荣时心中不由得再次升起感慨:但凡其他村里有个林鱼…… 他把去了核的果子都归置在盆子里,林鱼看得嘴角直抽抽,虽然你素来酷爱整理,但把红果跟检阅士兵似的,一个一个码整齐,是不是就没必要了? 一串串冰糖葫芦摆成一长排看起来非常壮观。林鱼鼓掌:“有这手艺,以后哪怕不当官,没有俸禄,也不用担心饿死。” 荣时终于笑出声。“是,到时候全仗夫人种山楂树养我。” 知县大人对自己的劳功成果非常满意,先拿一串给夫人,自己捧着那一大堆拿出去分给衙里在班的小吏。 大家都很开心,这个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公子表面看起来和颜悦色,其实内心很端着,但后来大家就发现这位大人物相当和光同尘,他整年如一日,第一个来衙里,整理公文,写文稿,给茶炉子满上热水。茶叶留着待客,他可以喝白水。 曾经他们在私下里打赌,这位金尊玉贵的人物能在衙里呆几天。大家的结论是,过一夜不逃,就算他坚强,结果大人不仅没逃,还能写诗:“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 写完之后,非常镇定的填土把老鼠洞堵上。 从彼时到现在,大家对这位大人越来越服气,只觉世上若真有君子神人,也莫过如此。 “好甜,这糖浆裹得真不错,又薄又脆。” 荣时面有得色:是夫人熬的糖” 他刚来云景县的时候,大家都好奇这位玉树临风家世骇人的大人为何会如此孤寡,但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他就会严肃纠正“我有夫人”。 但大家都没见过…… 可知县大人自己会说。 “我夫人喜欢辣椒,在篱笆下面种一些吧。” “屋檐上落了一窝燕子,夫人若在,会看很久。” “我夫人背书可快了,县学里面的士子,哪怕有她一半聪明……” 于是,大家就知道知县大人真得有位夫人,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那位传说中的夫人啊……” “终于现身了。” 众人哈哈大笑,一时间满堂都是欢快气氛。 荣时分剩下最后一根糖葫芦,往手里一握准备去找林鱼,结果迎面遇到了少少。 少少当年春天就过了县试,然后又被荣时提着盯着,过了府试,院试,当年秋天,终于成了秀才,他对荣时感激不尽,大老远就开始行礼。 -- 第138页 “多谢大人指点,大人恩同再造,小生感激不尽。” 荣时在外人面前素来绷得正儿八经,一张玉面,一双凤眼,威严平和拿捏的恰到好处。但今天有点例外……他手里的冰糖葫芦破坏了他的形象。 荣时反应够快,他忍痛把最后一个冰糖葫芦送给了少少,外表大方随和内心默默滴血。 “见过你林鱼姐姐了吗?” 少少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见过了。” 荣时便示意他回一趟翠屏山。 “衣锦还乡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少少现在对荣时由衷的敬服,甚至畏惧。正所谓不登绝顶不知山之高也,他亲身体验过,才清楚知道这个站在科举巅峰的男人有多么精彩又有多么可畏。 考个秀才算什么衣锦呢最多算衣一根丝。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高兴的。考中秀才就有了见官免跪,不服劳役的特权,更重要的是,他作为前几名还能获得朝廷的廪银廪米。 这是现阶段他最需要的东西。 他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请同窗喝酒,联络感情,而是买了米面酒肉准备回翠屏山,还给自己的姐姐每人买了一条发带。 说来也很奇怪,他原本有点怨恨一言不合就把自己打着骂着赶出来的姐姐们。现在倒是不怨了,受荣时和林鱼影响,反而觉得自己就该多包容一点,多担当一点。 当他拿到廪银廪米的时候,发现不仅能养活自己,养活她们全部都绰绰有余,忽然就很得意! 少少的回归,在翠屏山里引起了轰动。 尤其是,曾经试图跟林鱼走婚,而在林鱼这里读过书识过字的男人。 那个时候他们问林鱼为什么要读书,林鱼其实无法给出准确的直观的答案。 修身齐家治国,对荣时来说是日常,对他们来说却太遥远。 现在有少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他们一下子就知道了读书的好处。 “一切都在好起来!” 林鱼温了酒给荣时斟上,因为兴奋,还没有喝脸上就有红晕,娇艳如花,满室生春。 荣时笑笑,放下了手里的娃娃——少少送来的谢礼,一对泥人,大红大绿色彩俗艳,圆头圆脑却又很可喜。 这是少少包含歉意和羞愧的礼物。他如今彻底了解了翠屏山外的规则,知道了婚姻,以及丈夫妻子组成的家庭模式。自然明白自己当初喊着要跟林鱼生孩子,是一种失礼和冒犯。 林姐姐是荣大人的夫人,荣大人是林姐姐的丈夫,他们才会生孩子。 “过去五六年,磕磕绊绊,纠纠缠缠,到现在还能相伴实在很不容易。”林鱼的神色变得郑重:“有句话想说很久了。” 她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我为当年的不愉快道歉,为我的蒙昧和肤浅。” 如果她更妥善的处理那个意外,而不是那么狗血…… 荣时心中大动,一把握住了林鱼的手:“夫人万万不可,终究是我,是我的傲慢和偏见。”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出声来。过去的无论如何都过去了,以后才是最重要的。 荣时轻轻把林鱼揽进怀里,听她酒劲儿上头,絮絮叨叨说些闲话,说山里的树,树上的鸟儿…… 他忽然想起恩师顾清和的话,爱自己是一种本能,爱别人是一种能力。林鱼似乎一开始就有这种能力,而他没有,幸好他学会的还不算太晚。 林鱼回到翠屏山,造纸给大家看,并认真向大家解释这个东西的利润。出山的人日渐增多,还有少少“衣锦还乡”,大家现在对新事物的接受容易很多。 她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造纸技术传授给大家,众人齐心协力造出了第一批纸。林鱼亲自带进县城贩卖,然后再把钱分给大家,尝到了甜头,大家立即自发行动起来,甚至不需要再额外做思想工作。 三木姥姥坚强的熬过了那一次疾病,现在正带着一堆孩子种树,大老远看到林鱼,便招手让她过去。 她递给林鱼一大把浆果:“小鱼啊,你是不是又要游走了?” 林鱼不说话,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酸。 “看来是要走哇,走了也没什么,鱼嘛,总是游来游去的。” 林鱼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山上那条通往外界的,越来越宽的路,心道至少我没白回来这一趟,我也没白活这一糟。 她是要回京城,等荣时任期满了,就跟他回去。她要去再去会会那个顾姑娘——她都想起来了。 翠屏山人的基本认知是生命至重,当初在太液湖的水里,水性极好的她,看到顾揽月要被淹死,还是去救她……明明她那个时候那么讨厌她。她安慰自己要算账也得对方活着才能算,若是死了——她那么努力那么优秀给谁看呢?毕竟当时,荣时还在眼瞎。 结果顾揽月拿着砚台啪的拍在了她脑袋上。 林鱼见的人也算多了,顾揽月这种阴暗到疯狂的还是头一个。拍死我你不就一起淹死了?要不要这么拼? 明年吏部查考,荣时的任期就到了。以他的功绩和声望,调回京城十拿九稳。他平常很忙,林鱼自己也不闲着,她算着他休沐的日子回去一趟,结果衙门里却已经人去楼空。 林鱼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这是大人留给您的信。” “什么?” -- 第139页 “您不知道,总督忽然叫咱们大人去了趟省城,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人县衙都没回,连夜进京了……” 第70章 . 罪恶 一封和离文书 林鱼看了书信脸色微变。 “我得回一趟翠屏山。” 她连一刻钟都没有停留, 转身从县衙后拉了匹马,连夜赶回了翠屏山,翠屏山那巍峨的影子映入眼帘的时候,天光都还没有大亮。 林鱼直接来到了三木姥姥家, 三木姥姥还未起身, 她的大女儿, 就是林鱼从京城第一次见到的那个, 大姐就在门口拾掇柴火,看见了林鱼就笑。 林鱼把她拉到旁边来, 小声问:“三木姥姥还好吧?” “还好,就是最近总是念叨小妹,小妹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不回来, 她每次去外面都贪玩的很。” 林鱼默然片刻,沉声道:“她不是贪玩,她是遇到事了。” 大姐吃了一惊,刚要说话,林鱼立即攥紧了她的手:“她现在被抓了起来,我今日回来是特意传消息的,你一定要瞒着姥姥, 能拖就拖,实在瞒不下去,就说我和荣大人都在积极奔走, 荣大人乃天子近臣, 手眼通天, 一定会有办法。” “你告诉翠屏山的大伙,最近出门在外都小心一些,多干活少说话。” 林鱼转身要走, 大姐一把扯住了她:“小妹出了什么事?” “杀人。” 大姐瞪大眼睛,有些起皮的嘴唇轻轻颤抖:“怎么可能?云朵儿怎么会杀人,我们都不会杀人,她只是去卖纸而已啊。” “我知道,她一定是被诬陷,冤枉的。我会立即动身去省城亲自看看她,有消息,就让人捎给你们。” 林鱼认真看着她,水样沉静的眸子,让人安心又信服。 “你不要慌,一定要稳住,姥姥那里能瞒一刻是一刻,实在不行还得你稳住姥姥。” “好,哎,对了,你等等”大姐从口袋里摸出一物,“这个是阿母给她绣的香囊,让她出去的时候带着,她不带,说人家外面都不用这种花样,你是给她捎过去,保平安。” “好,你放心,我一定带过去。” “唉唉还有这个,她最爱吃的小核桃。” “还有还有,换洗的衣裳……” 林鱼马不停蹄,晓行晚宿,终于在三天后赶到了省城,她贿赂了看守的牢头,在女监里看到了“杀人犯”云朵儿。 可怜的小女子,原本圆脸大眼活力四射像山梁子上的杜鹃花,现在却蓬头垢面,血污满身,脏猫似的缩在角落,看不出人形。 林鱼心头大痛:“云朵儿?” “是我,阿鱼啊,小乖乖,你过来。” “阿鱼,阿鱼!”云朵儿要扑过来却镣铐当啷,摔在地上,伸长手臂抓着地上的干草,手腕脚踝都是厚重的血痂。 “我没有杀人,我根本没有打那个老头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 原本这只是一件小事,云朵儿胆子大,她外出卖纸,远比其他人走得远,她没有停在云景县,而是一路走到了省城。 她人又开朗,话又爽利,天生带着一股活泼泼的热情劲儿,所以很得大家喜欢,纸也卖得很快,直到有一天,跟买纸的人闲聊,话说多几句,便生出是非。 “有个老头子问我,妇道人家怎么不在家里养孩子,反而要出来卖纸,你男人哪里去了。我就问他,什么我男人?” 话到此处,林鱼心里便咯噔一下,要出事了。 翠屏山的男女不属于彼此,他们都只短暂的拥有对方一个夜晚。 “他说就是你孩子的爹呀。我说我的孩子多了,爹也多了,你问哪一个?他愣了一下,就忽然生气了,然后就开始骂我荡\妇,不知羞耻,还说我下贱” 云朵儿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那个场景是刻在她脑海里最混浊最痛苦的记忆:“然后就引来了许多人,男男女女对我指指点点。我生气了,就骂了他,打掉了他的胳膊,因为他用手指着我的脸。” “可不知为什么,他后退两步,捂着胸口,然后就倒下了。” …… 狱吏不断催促,林鱼把东西放下,低着头急匆匆走出来,秋末的雨冲淡了监牢里的腐臭,林鱼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心头盘桓的的滞闷才消散一些。 荣时的信中只有个大概,她读来只觉翠屏山遭遇灭顶之灾,而灭顶之灾的诱因,只是街头巷尾的一次口角。 云朵儿被连纸带人带驴一起扣下,要她赔偿。事情发展到这里,都勉强还算正常,对方的家属大约就是要讹钱。 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遇到了少少。 少少要准备省城的秋闱,见云朵儿陷入困境,自然要施以援手,结果事情随之恶化。有“荡\妇侮辱”在先,少少也不干净了。 “如果你不是与她有私情为什么要帮她?” …… 林鱼一路打探,在街角的一个临时租赁的房间里见到了少少,被打得下半截血肉模糊的少少。 她大吃一惊:“你有功名啊,有功名在身的人是不能打的!” 少少看到林鱼先是一喜,听到林鱼问话,面上又是黯然。“我已经没有功名了林姐姐,被总督大人革去了。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但总督大人有意把它做大……” “那个老头子身上本没有伤,怎么会是殴打致死?咱们大人怀疑是忽然犯了什么疾病,有些老年人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犯病。” -- 第140页 “结果仵作验尸纯属应付,官爷更是颠倒黑白,听信街头巷尾的议论,认定云朵儿和我苟且,在监牢里对云朵儿进行了严刑拷打,还诱哄她承认自己曾经想跟我生孩子,我同意了。” 少少用力攥紧了床板,脸上是屈辱和悲愤相交加的神情。在翠屏山里合情合理的事,在外界竟是如此大逆不道,可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何要被如此污蔑。 他遇到的第一个山外人是荣时,又温和又开明,又智慧又正直,让他误以为其他读书人或者官爷也是如此……现在方知,当父母官的官毕竟是少数,大部分都是官爷,爷面前,草民都是孙子。 “他们以此为由,革除了我的功名,并对我杖责。那个总督,他大概就是忍了很久,终于有机会报复了。” 林鱼一愣,随即想到了总督那个被淹死在翠屏山的亲属。 可是,可是……似乎还有哪里接不上。 “荣大人是为这个回京的?要为你们洗白冤屈?” “不仅如此,还有别的事,夫人” 长青被荣时留下暂时看着少少,等着跟林鱼碰头,他这会儿刚提着药回来,见到林鱼又惊又喜。“是这总督大人刚愎自用,还自称眼里不揉沙,咱们大人试图与他讲道理,与他彻夜详谈,希望他能秉公办理此案,但他完全听不进去,不仅要治死云朵儿,还认为翠屏山刁民聚集,民风可厌。” “夫人还记得山下那条河吧?总督以下游水患频发为由,要改河道,让那条河从里不再流经翠屏山。” 改河道?林鱼的拳头紧了,这是要逼翠屏山人外逃,还是要让她们绝户? “夫人,”长青悄悄给林鱼使了个眼色。 林鱼跟着他走出来,却见长青又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林鱼赶紧拆开,没想到却是一封和离文书,有签字,有印章,比她当初伪造的那一封真多了。 这算什么?林鱼表情僵硬,她想责问,却在,重击之下连愤怒或伤感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大人说他绝对不会伤害你,不管是主动的,被动的,有意的,无意的,都不会。” 长青无法揣摩主子的心理,他决定返京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但把文书递给他的时候,那眼神……让他至今都不敢回忆。 林鱼拿着这具和离文书,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她大概已经猜到荣时进京要干什么,他虽是明面上的七品知县,可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御前行走。 皇帝素来对他信重有加,连太子这个未来的储君对他也是礼遇非浅,他若此去京城,争取一个便利,要把案件发回重审,或者让总督收回成令都不是什么难事,何至于事先跟她和离? 林鱼心头一动,忽然想起她跟荣时月下谈心的时候,她曾问他,放弃入阁的机会来到云景县,事后可曾后悔过。 荣时如今对她坦诚多了,有一说一,不入阁而外调是他本来就决定好的,如今云阳公主扶持永王越做越大,太子也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两帮人马在朝堂上,互相攻讦,仿佛两道绳索,把文武百官越捆越紧越紧。 “党同伐异,卷入储位之争都非我所愿,越是站的显眼越容易被两道绳索扭缠绞杀……倒不如躲远些。” 现在显然不是回京的最好时机,可他还是回去了。 他素来都很敏锐,在别人还没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就已远远避开,现在这一回去,依着云阳公主当初算计两座国公府的阴毒劲儿,那还能有好? 等等,应该不止这么简单。她不知道这个总督有何威能,但她知道前任知县追凶不成,得罪了总督,只好送男宠攀附公主求取仕途。那荣时呢?他死都不会依从公主,下场会不会更加惨烈。 林雨看着手中的和离文书一时间百感交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当初费尽心思争取的东西,会在这种情形下,以这样一种方式落在自己手里。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转身,捂了脸,任由眼泪从指缝间扑簌簌落下来。 “夫人?夫人您别伤心啊。三爷说他想明白了,你要留在云景县,看着大家过上好日子……” 林鱼愈发难过。 “不啊,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说了,给他四年时间,他来创造一个没有人冻饿而死的云景县,半途而废……这算什么?” “我要追上去,批评他。” 第71章 . 困局 他们把三爷抓起来了 京城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荣时从皇宫出来的时候,彤云密布,山河萧索,那宫墙似乎变得冷而脆, 一锤子下去, 便能敲破了。马蹄子敲击在青而硬的石头上, 嘟嘟的声音, 连耳膜都要击透。 荣时自打回京后,就浑身不舒坦, 敏感的神经紧绷到极致,时不时给他带来出其不意的疼痛。他脸上一片阴云,萧索的神情连身上大红色的官服都无法提亮。 这是京城轰动朝堂的一件大事, 当年的荣时在入阁之际,后撤一脚,远谪千里,如今回归京城,直接登阁拜相。 面对这位皇朝历史上最年轻的阁相,其他人却没有什么异意,因为荣时虽远离京城, 京城却一直有他的传说,他在云景县的所作所为时刻影响着朝堂。为常人之所不为,能常人之所不能, 再没有人能与他争锋。 只是……也没有会在这时候争罢了。 “荣大人入阁是喜事, 您为何面有忧色?” -- 第141页 冯玉溪远远的在宫门外等着, 直到围着荣时恭贺的那一帮人都散开了才追上去问话。 “你当年说走就走,现在又说回来就回来,当年你为什么走我算是搞明白了, 那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 冯玉溪是真不明白,当年荣时进行前提点他一句,他才意识到朝堂风向变了,后来一看果然如此,干脆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又出了阁。可现在局势更糟了,云阳公主与太子势同水火,这个时候的宰相之位,那是烫手山芋啊…… 荣时叹了口气,他索性从马背上下来,跟冯玉溪一起慢慢走,冯玉溪看到了他扯着马缰绳的手,细长的手指明显红肿还有冻疮——真难想象,冻疮竟然会长在他们这种人手上。 “冯兄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量,过段日子铨选,你调往居延如何?” 居延?那是西北锁钥,军事重镇,扼住居延门户,便相当于控制了西进东出。 冯玉溪神色一动:“你这个大宰相要是发了话,我不同意也没办法啊。” 荣时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多话。 客栈里,长青提着热水撩开帘子,发现林鱼对着镜子梳头发,那头发乌黑浓密,非常招眼,但是……夫人已经梳了很多遍啊。 他赶紧低了头不敢多看,内心却不由得想起了三爷,准确的说是不断擦桌子整桌子的三爷。 林鱼凑近镜子看了看嘴角新长处的燎泡,转了身把手指泡进热水里,她明面上不露出一点急躁情绪,只是感慨:这雪未免也下的太大太不巧了。 四野静寂,那雪花明明零零落落,又小又薄,却又下的那么急那么密,活像有千万只大白鹅一起在云端之上被拔毛。 住店的时候,老板就说了,就这雪,往年都是要下三天的,三天后出太阳,雪化的快,就泥泞,化的慢,那就封冻,骑不了马行不了车,不知何时才能重新上路。 雪花覆盖仿佛一床厚厚的被子,林鱼只觉自己仿佛要与世隔绝,困了十天后,才得到消息,荣时云台拜相,主政内阁。 长青大喜:“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荣相啊!这是咱们国公府的荣相,老公爷和顾先生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 “夫人,我去沽酒,要两个菜,咱们乐一乐” 林鱼心里咯噔一,努力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这个时候当宰相,你家三爷是铁了心要搞动作。 果然,一个月后又传来消息,官场地震,东南地区上到总督下到知县,二三百官吏尽数革职,无一幸免。 长青咕咚咽了口唾沫,咱们三爷这不是回去请一道圣旨赦免云朵儿姑娘和少少就行了,怎么还闹出这么大动静。不过无论如何,云朵儿和少少,乃至翠屏山都保住了。 林鱼睁着眼呆坐在那里,半晌后才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路走绝了呀。 距离京城越近,得到的消息就越准确,原来这地方盘踞的二三百官僚团伙都属于太子势力,总督出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太子如被剖腹,更遭皇帝雷霆之怒。 皇帝甚至要废掉太子,最终却还是荣相求情,将太子发往西北,代天子巡边。 “咱们三爷原本一直都是维护太子的啊,现在这算什么?难道投向永王?那不能。咱们三爷不是那种人……” “别说了”林鱼眉头紧锁:“让我理一理。你家三爷走得太快,一般人跟不上” 国公府里,荣时闭门谢客,闷坐竹楼,连秦氏派人请去说话都拒绝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半天才意识到是茶水是凉的,冷意从胃腑一直升到心底。 “相爷,冯玉溪冯大人来访。” “不见” “拦不住啊人都上来了。” 门外随即传来了强力脚步声,荣时叹了口气,索性起身迎客,在冯玉溪跨进竹楼前,把人截住,一路带去了前院客厅。 “大宰相如今位高权重架子也大,连见一面都难。我这马上要出外任你竟躲着我。” “我倒不为躲你,只是我如今人人避之不及,你来找我,恐人说闲话。” 冯玉溪闻言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人人避你还是你避人人?你这折腾来折腾去的,何苦呢?去云景县这几年,做得风生水起,一个小穷县还硬是被你给折腾出花样。这原本是件大功德,不管太子还是永王继位,谁都不敢薄待,但你先给太子来了招黑虎掏心,把人弄到了西北,现在又直接杠上了云阳公主,两条路都堵死了,你到底要怎样?” 荣时沉默不语,脸上神情显得有些料峭,他似乎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作为。太子素来礼敬他,但他拜相后先剿了太子的地方势力……在世人眼里,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冯兄,你觉得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那当然是继圣人之学,开升平之世。”冯玉溪的声音在荣时犀利的眼神下逐渐虚弱,最后无奈一附掌:“当然,那是高级的志向,但人嘛,不能好高骛远,首先得成名立业,封妻荫子,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这合情合理”荣时叹息。“我们没有私人仇怨,我所做的事,都是应该做的。无论对你,对太子……” 他要登台拜相,要振兴国公府,这是他一贯的想法,可是他现在改了,“我觉得我们读书,应该是为了那些不能读书的人。” -- 第142页 云景县翠屏山,那是个不交皇粮国税,不出劳役民丁的地方,连鱼鳞册上都找不到他们的痕迹。他们的存在无声无息,他们消失,也不会有什么浪花,完全不值得他废这么大代价,可他亲自去了云景县,亲身参与了他们的喜怒哀乐,经受了他们的崇拜与钦慕,现在又怎能等闲置之? 翠屏山,那是孕育了林鱼的地方,是他获得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冯玉溪听不懂,但大受震撼,“你这个人吧,总是云山雾绕神神叨叨,我也是感谢你当年提点我,我才来跟你多说一句。我明天就出发了,我得行在太子前面,或者至少跟他同行。”他又说:“你也就是仗着自己是个孤家寡人才敢随意折腾,但凡你有妻室子孙,行事就不会这样无忌。”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认真的道:“我远离朝堂,三年赋闲,别的大事没办成,孩子倒是生了四五个,你呢……生了几个?哦对了,你把夫人弄没了?不好意思,我忘了。” “冯大人,我们原本没有私仇私怨”他抬起眼睛认真看着对方:“但你再说下去就有了。” 冯玉溪:…… 正所谓此消彼长,太子被逐后,云阳公主府便门庭若市,原本还在朝堂上观望的官员,有不少都顺着风向,拜倒在云阳公主的旗帜下。连着几日公主府车水马龙,觥筹交错,但云阳公主面上却并无多少喜悦之色。 直到某天,一个不速之客的人来访了。 “顾揽月?她竟然敢来找本宫。” 这个很有骨气的顾氏才女,嫁入国公府失败后便攀上了太子——名义上是太子女儿的老师,但谁知道呢?也许她三年孝期过了就成太子嫔妃了。可是并没有,她不仅没有入太子后院,还在太子倒台的时候出了一把大力,太子与一些地方官员私下往来的书信,乃至账册可是她主动从太子书房里搜了交出来的。 “这个顾姑娘别的本事姑且不论,看风向倒是一流,也罢,叫她进来。” 顾揽月年岁已经不小了,却依然未嫁,她依然年轻漂亮,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书卷气。 “我知道公主在为什么事发愁”顾揽月毫无其他趋势者的谄媚之态,她说:“公主若按我的法子来,未必不能收服荣时,即便不能收服,也可让此子不被他人所用。” 云阳公主对顾揽月本不大喜欢,听到这里,却还是让她说来听听。结果一席话毕,公主自先吃了一惊:“看不出来顾姑娘娇娇怯怯,竟也如此狠的下心。” “不下狠心,驯服不了烈马,公主自有裁夺,我就不多话了。” 顾揽月直接告辞,连封赏都不讨,云阳公主斟酌半晌,终于还是发了话。 “去,敲登闻鼓,顾姑娘要告状,告当今宰相荣时……” 林鱼风尘仆仆来到京城,国公府门可罗雀,不仅没有预料中宰相门前遍地华盖的兴盛气象,连当初门口侍立的小厮都不见了。 林鱼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红烛带着哭腔一头扑进林鱼怀里,“您不知道,他们把咱们三爷抓起来了。” 第72章 . 污雪 不能杀了他但能毁了他 诏狱是整个京城最恐怖的所在, 狱禁森严,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其中, 所有达官贵人无不谈之色变。 诏狱顾名思义, 有皇帝下诏才可启用, 专门用来对付四品以上的官员。可云阳公主竟然能借此对付他, 可见他离京三年,公主的权势膨胀到了何种地步。 荣时从蜷缩的角落里盘坐起来, 有点疑惑自己竟如此“死不悔改”,落到这般田地还有操不完的心。 我已经得到了我追求的爱,我也找到了多年勤苦读书的意义, 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即便即刻死了也可以说句此生无憾……他努力安慰自己,然而一种名为凄凉的情绪还是不依不饶的缠绕上来。 阿鱼,不管在哪里,不管有没有他都可以生活的很好,这大约是最大的幸运。 他用左手轻轻按住胸口,当年被冷水激伤的肺腑后来调理的好, 从来不曾发作,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这回事。 荣时闷闷的咳嗽了两声,肺管收缩时绵绵作痛, 让他把呼吸放的极缓极缓。他的视野有点晃动, 左手试图拉近衣领, 半晌没有拉好。 他努力了几次,才发现原来不是视野在晃,是自己在发抖。 红烛一路把林鱼迎回萱玉堂, 林鱼落脚的时候身体不可避免的微微震颤,这里竟然跟以前一样,并未有丝毫改变。 屋角摆放的香炉,桌子上的笔架,水晶花插瓶,桌子上的棋盘古琴,甚至于连卧室的床帐,脚踏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林鱼默立片刻,内心忽然平稳了些,这一路奔波沸腾焦灼的心思都缓缓沉淀下来。 方才她一路从大门走进来便发现,国公府虽然男主人出事,未免有消沉气象,但总体却并未乱了秩序,各处仆从各司其职——仿佛荣时提前做好了安排。 “太太又出来主事了?” “以前是,但三爷这次回来有意抬举了西园,现在管理杂事的是二爷和二夫人。咱们二爷虽说并无多大才干,但人品还算忠厚,三爷每每想为他安排差事,都为照顾太太情绪而做罢,现在情况危急,顾不了那么多,太太也没说什么。” “二夫人虽说太精明了些,但也知道国公府如果不好,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各处都还尽心。” -- 第143页 林鱼心中稍定,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树倒猢狲散,然则荣时不愧是荣时,这个时候都能安排的妥妥当当,但也未免太妥当——仿佛安排后事。 她转身把门关上,示意红烛说话:“咱们三爷拜相不足百日,并无差错,却忽然罢相入狱,我听说,是卷入了人命官司?” “不仅是人命案还是风化案”红烛被林鱼感染,沉稳多了,一开始说话腿都打哆嗦,这会儿倒是镇定下来了。 “夫人可还记得当初从我们国公府后院抬出去的那个丫鬟?” 林鱼脑子里面仿佛有根弦,砰的一下断了。她当然记得,国公府待下人一向还算仁慈,弄出人命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次,而且那不是国公府的丫鬟,是顾揽月的。 “顾揽月就以这件事起诉了我们国公府,说国公府逼死了她顾家人。” 林鱼只觉诧异不至于吧,真不至于。当初明明是那丫鬟自己起了心思,或者得了顾揽月的授意进入国公府。但荣时不为所动,她爬床失败,被人家处置,是很正常的事。 当然,一般情况下打狗要看主人的面,把这个丫鬟扭送了还给顾揽月才是合理之举。可是……“下人出了这样的事,小姐难道是什么有脸的,怎么还好意思去告状?” “问题就出在这里,那根本不是一个丫鬟,那是顾揽月的妹妹,顾老先生的义女,顾揽月声称父亲担心自己去世后女儿孤单,便将那个长期在顾家做事的丫鬟认做义女,磕了头送了见面礼的,还有文书作证。 “除此之外,还有人证,就是朱宇航。” 林鱼皱眉,这个人她有印象,当初顾老先生曾有意把顾揽月许配给他,后来他还给顾先生刻碑。 她忽然明白过来,气的脸都青了:“朱宇航该不会说自己曾与顾家女儿有婚约,订的就是那个义女吧?他的未婚妻不明不白死了,向国公府要个交代!” “可不是嘛!夫人求求您,您不是跟云阳公主关系交情匪浅。你去说个情让他放过咱们三爷,监狱是什么地方,那岂是咱们三爷能待的?” 红烛说到后面眼泪都要下来了。 林鱼气归气,脑子倒也不乱,她清楚当年那件事荣时才算受害者,但另一位可就未必了。“太太那里怎么说?” 红烛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如果您现在去云阳公主府,说不定就能见到太太。” 秦氏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人终于低下了自己的头颅。自打荣时入狱,就三天两头往云阳公主府请安。 “那顾家女进我国公府原本就是顾揽月派来的,说是谈顾老先生丧事,谁知做下不知廉耻之事,她没有颜面苟活在世上,便自己死了,不关我们国公府的事……” 云阳公主要么躲着不见她,要么见了,也是敷衍了事。秦氏车轱辘话重复几次,云阳公主脸上早已不耐烦:“太太,荣大人若是清白的,自然就会还他清白,你急什么?” 秦氏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青,硬是说不出别的话。她一辈子都这么眼高于顶的活过来,着实不擅长低头做小。 “况且那人就是从国公府抬出去的,这有理说不清啊,尤其是顾姑娘还找到了当年药房的一个伙计出来作证,国公府就是买了一些□□。依着国公府的财富地位荣大人的样貌人品哪里用得着这个?这分明不合理嘛,也难怪大家多猜。” 秦氏脸色僵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倒是有心想帮你家荣大人,□□大人自己不配合呀,他自打被关进去审问以来,从未对自己辩解过。” 秦氏闻言不知为何神情大变,连身子都颤抖了。 “来来来,扶着,别让太太晕过去。” 偏在这时,有下人通传,说翠屏山下林氏女子求见。公主闻言一喜,立即叫人去请,秦氏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难看——云阳公主对她要多疏冷有多疏冷,偏偏对林鱼如此上心,偏偏是她原本死活看不上的“阿猫阿狗”林鱼。她哪里还站的住,当即走人。 林鱼不过穿一身寻常青裙,挽明珠斜髻,站在那里却青光莹润,一片清爽,更兼眉目之间神采精妙,叫人见而忘俗。云阳公主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林鱼仿佛又变得哪里不一样了。 林鱼行礼又起身,公主回过神来,便请她屋里坐。 “真是好久不见,夫人神情舒朗,愈发有林下之风。” “不坐了殿下,我今日来找您,是想通融个人情”她把手中盒子放下,抽出来一碟精致糕点。“我想去看看荣时。” “荣郎回京拜相,却将原配嫡妻抛弃在偏城小县,而他如今身陷囹圄,夫人却感念旧情,不远千里探望,真是令人感动。” “感念旧情?”林鱼嘴角抽了抽:“公主在说什么呀。” 她笑了笑,被冷风扫出红晕的脸上带出几分邪气,她说:“我当然是去看他笑话。” “……” 远远看去,诏狱的牌楼像一头巨蟒,毒牙差互咬合在地面,庞大的身躯盘踞在地下。 林鱼在三丈之外便觉遍体阴寒,踏入其中更是如坠地狱,监牢不通风不透气,没有窗,唯一的光亮是屋角的油灯,也许因为腐浊之气的压抑,那火焰都烧不起来,只有如豆的一点。 林鱼迈步进入,只觉思维都被压制的停止。 荣时已经在这里熬了一个月,他怎么受得了的? -- 第144页 随着走近,她听到狱吏的议论。 “那荣时瞧着君子模样,却也不过是个假正经,伪君子我们见得多了,装的这么像的,还是头一个。” “酒色财气俗人一个,平常演得好,现在还不是露马脚,下流还下作。” 林鱼面上不动声色,袖子里的拳头却捏紧了。总有些人自己满肚子男盗女娼就无法接受别人洁身自好,还拼命泼脏水要把人弄脏。 权势的滋味儿就像阿芙蓉一样诱人上瘾,站的越高,下面巴望你的人越多,他们一边巴望着你,一边想着要把你拉下来,当公事上找不到攻讦的地方,就只好从从私德上下手。 而不孝不悌或男女之事就是最好做文章的,尤其男女之事,一旦沾上了便说不清。哪怕你再清白,都挡不住一双双窥视的眼,一颗颗意淫的心。当你露出一点一丝的破绽,便有大批苍蝇蛆虫,逐腥而至。 她以前觉得荣时克己过礼,矫情做作,如今方知居高临险,怎能不如履薄冰,朝乾夕惕。 荣时何等光风霁月人物,一朝落难这起子小人便对他肆意编排,何止是诬陷,简直就是侮辱。他高洁,干净一个人,清清白白规规矩矩,偏偏背这么个肮脏腥臭的污名。 皇朝优待文士,他们大约不能杀了荣时,甚至不能随意对他动刑,但他们都毁了他。 阴冷的通道里,林鱼出了一背的汗。 她知道由于皇朝优待文的惯例和云阳公主的用心,荣时很可能不会被处死,但他们会用各种下作的手段折磨他。 比如长日长夜不得合眼找人轮番谩骂……这种精神暴力给人带来的打击甚至胜于肉刑。 荣时刚入狱的时候还能维持禅坐的状态,但随着湿邪之气侵蚀,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逐渐消耗,直至今日,几乎无法坐起。 林鱼远远看到那黑暗里一角,单弱的污雪似的一团,眼泪差点掉下来。 第73章 . 对付 笑得像个反派 云阳公主面无表情的走在皇宫里凌空高架的复道上, 傍晚的风浸透了椒房殿馥郁的香味,似乎连吹拂都比别的地方显得吃力,她华丽繁复的裙摆拖在地上,随着脚步移动, 上面镶嵌的珠宝和金丝银线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这位炙手可热的公主遍体华彩锦绣, 脸上却并无喜色, 刚刚与皇后的争吵, 似乎还回荡在她的耳边。 “你软禁了你的父皇,你还派人去沿途追杀太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若非冯玉溪迎驾及时,太子就死在西去的路上,你好大的胆子, 你这是囚父弑兄啊。” “囚父弑兄?”云阳公主出离的愤怒。“你口中的兄是谁的儿子?是那个差点害死我,害你不能生育的贱人的!而你口中的“父”又做了什么?他按着你的头,让你认她儿子做嫡子,全然不顾她是你的仇人。你现在指责我,怎么不想想当初抱着我哭的时候?” …… 云阳公主狠狠的掐了一下掌心,她很久没有这种憋屈的感觉了。 她母后当初受了太大委屈?这么多年忍下了多少悲怨。她终于觉得自己为她出了口气,可以让她挺直腰杆, 让她扬眉吐气,结果她反过来责怪她做得过分…… 不过是老皇帝抱怨几句,这好母后就开始替他说话了。 一股无处发泄的无名之火在心头盘桓, 她脚下步伐越来越快, 出了宫殿, 她坐上马车,直奔诏狱。 “林鱼找荣时,说了些什么?” “一语未发, 小的一直派人暗中跟着,她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云阳公主有些意外,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难道这一对也不例外? 她屈尊来到监牢,俯瞰委顿在地上的男人,珍珠绣鞋染上了灰尘。 荣时在她探究的视线下,手指用力按在草垫上,缓缓直起腰身,靠墙坐了。 “公主玉趾亲临,请恕臣不站起来了。” 他的嗓音有些干哑,神态却依然从容,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有气势上的优势。 “都说荣相聪慧过人,不如猜猜本宫找你来有什么事?” 荣时飞快得扫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大约……是来找我吵架的。” 云阳正诧异,又听荣时道:“公主脸上有怨,那种自觉壮志凌云却不被理解的怨和自觉累心劳力对方还不领情的怨混合在一起……跟别人抱怨又未免辱没了身份,所以干脆来找我吵架。” 他的语气微妙一顿,又泰然继续:“怨气太浓重,会让一个正常的人变得阴沉潮湿,就像这监牢,或者街边的一条地沟。” “监牢困人,怨气囚己,如何破解……” “擦擦桌子理理杂物?” “你敢戏弄本宫” 荣时叹息:“肺腑之言。” 他亲测有效奈何方法太质朴了,没人信。 “……你还真是大胆,”公主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我真诧异我竟然还没有弄死你。” “对了,更想弄死你的人是太子,现在他可比我讨厌你,若他登基,你不会有好果子吃。你还不如从了我呢。” 云阳公主蹲下身来,对上他的眼睛:“太子给你的,我和永王都能给你,甚至更多,永王身体孱弱性情憨厚,将来他主政,注定主弱臣强,你不是更好放开手脚?” 荣时垂下了眼睛,苍白的面容仿佛一张纸,一道鼻梁是纸上起伏的褶皱。 -- 第145页 “……大家做人做事,总还是要讲基本的道理。” “一个人,若要握无上之权,主万人生死,本事可以不必多,但德行一定要足够好。” “你贵为皇室子弟,受无边荣宠,不求对社稷有尺寸之功,至少修修德行,当个好人。可你先炮制刺杀大案,诛连异己,将魏国公府排挤出京,后又网罗刺客暗探,用“暗杀”或“检举”辖制朝臣,恫吓士绅。” “你有夺权之心,却不做仁德之事,反而尽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朝臣貌恭而心不服,你合不上道,也占不住理。” 公主闻言,嗤笑一声:“你竟然要跟我谈仁德”笑完了又摇头:“罢了,也只有你还配讲这两个字。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感兴趣吗?满朝文武或多或少都有见不得人的阴私,只有你,越查越清白,大多数人满嘴巴的仁义道德都是用来骗别人,偏你拿来骗自己。” 荣时轻轻动了一动,折射在他身上的幽暗的光也晃了一晃,一时间狭隘的监牢里满满波动着光的涟漪。 “公主还是不明白,若要居万人之上,便得以圣人之心容俗人之行,而如今朝堂之上,直臣缄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仕林之下,君子吞声,兰摧玉折萧敷艾荣。” “你揪着众人的阴私把柄,自觉执了牛耳,众人俯首,其实大家表面不得不顺从你,心里却恨极了你……” 他伸出苍瘦的手指在地上写出一行字,微微颤抖的指尖在落下痕迹时却稳如泰山。 “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你什么意思?” “谋诈之术能取胜一时,却不能长久。就好比那树上之蝉,看似叫的热闹,却不知死期将至。” 云阳公主的面容终于扭曲:“你这么会惹人生气林鱼知道吗?” 荣时:“……” 云阳公主接到汇报,荣时面对所有?语恶言侮辱谩骂,都保持缄默,却原来口才并未减退一点半点。 “你将国公府安置妥当,荣炼送去白家,现在在本宫面前如此强硬,不过是无牵无挂,只觉横竖一死,杀身成仁罢了。” “但是本宫告诉你一件事,”公主的嘴角轻轻翘起:“林鱼进京了,你猜她是跟我走,还是听你的。你看看你现在,鸠形鹄面,容色具毁,哪还有往日半分风采?” 荣时平和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云阳公主冷笑一声,拂袖而去,狱吏俯首帖耳一路恭送,却听公主道:“你们这帮废物,就奈何他不得?” 狱吏闻言,谄媚的笑容里带上毒汁,“法子我们有的是,不用刑,还不能发生点意外?公主放心,不会让人看出来。” 林鱼回到国公府,西院的柳氏正在等着她。她以前见到林鱼客客气气叫三夫人,现在见了林鱼亲亲热热称她为贵客。 柳氏面对林鱼还真有点紧张,她好不容易可以管家了,真怕又出点什么变数。 林鱼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荣时出了和离文书,所以她现在与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都忘了……国公府不是她的家。亏她前几日回来,竟然畅通无阻。 她随即笑道:“二夫人,我此次登门,是为了讨一个人。”她伸手指指红烛:“我与她处习惯了,一旦离去还真舍不得,不知二夫人可否相赠?” “当然可以”柳氏松了口气,满面笑容:“虽说你现在不是我的弟妹,但咱们分家不分亲,我心里一向亲近你,你要是登门那就是我的贵客,我无比欢迎,这丫头原本就是你进国公府后发善心买下的,现在要带走,当然使得。” 于是,三两句话后,红烛跟林鱼一起离开了国公府。 红烛背着小包袱跟林鱼来到了她暂时栖身的客栈,不是什么高档的客栈,但位置却很巧妙,临近宫城又能看到云阳公主府。 主仆二人在客栈住了几日,林鱼除了偶尔去公主府找公主吃吃点心喝喝茶外,并没有什么大动作,也绝口不提荣时之事。 公主有意扶永王为太子,奈何朝堂上反对声很大,整日里心烦,跟林鱼在一起,难得耳根子清净。林鱼这般表现让她觉得林鱼真得放下了荣时——就跟看书似的,这一页翻过去了。 云阳公主觉得不太对劲,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戏台上正在唱盗仙草,白娘子拉着青蛇妹子偷灵芝,手持双剑,与那白鹤仙童斗得风生水起有来有往。 听戏的人各怀心思,却也不影响表面上一团和气。 林鱼能感觉到云阳公主挺喜欢自己,尤其与荣时和离后,她身上的政治色彩完全消失,公主跟她呆在一起反而更踏实了。 她不参与朝斗,更不会碍着云阳公主扶弟登基的步伐,公主很乐意跟她在一起散淡散淡。用公主的话说,她与林鱼在一起,便觉得自在,与林鱼在一起她总是能很快放松下来。 林鱼盘算一番,觉得与其让公主觉得她与荣时一体,倒不如让公主觉得她这个人能处。 她进京摸查几天,倒是有点明白了,云阳公主一心想拉拢荣时,拉拢不成就想除掉,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她又发现荣时杀不得。 他的声望太高了,一个人领着着权贵清流两路人马,勋爵之家,文坛士子,循吏能臣…可以不夸他好却说不出他哪里坏,正所谓持身端正诸邪不侵,信念坚定的人自然会有很大的号召力,杀了他会犯众怒。 -- 第146页 所以荣时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前提是他身子骨够硬,能扛得住囹圄之内的消磨。 林鱼陪着公主喝酒,喝了两口,公主忽然一拍桌子:“不管了,弄死算了。” 林鱼咕咚一下咽了口中酒,“要不再考虑考虑?” “……我还没说要弄死谁呢?” 公主侧首看她,林鱼随即笑道:“能让公主如此苦恼的还能有谁。” 不能杀,又不能放…可也不能总把他关在牢里……顾揽月的状诉立不住脚,审查到最后总要给个结果。 “你觉得怎么对付荣时比较好?”公主忽然问道:“这个把你抛弃在山村,自己回来当宰相的人?” 公主果然很会给人出难题,但林鱼却并没有被难住。她很自然的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这个人吧,素来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报仇呢,又讲究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对我做过什么,我自然要原模原样的讨回来。可惜,女子没法出和离文书,这笔账我没法算。” 林鱼笑眯眯的道:“有什么比把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然后再弃如敝履更让人身心舒畅的呢?” “……好狠” 狠吗?林鱼微笑,我已经做过一次了。 公主又笑:“可他现在不在高岭上在污泥里。” “那就捞起污泥里的月亮” “再挂回天上?” “怎么会,当然是先捧在手心里擦干净然后再摔碎了听个响啊。哈哈哈” 林鱼的笑声猖狂到惊飞了屋檐上的鸟雀。 “别笑了”公主也有点绷不住了,她指指戏台:“你现在笑得像个反派。” 第74章 . 探问 可她偏偏喜欢木头鸡 “我觉得荣时不是故意抛弃你的, 以他的为人,干不出始乱终弃的事”公主忽然开口:“他是预测到自己要出事,才与你和离。” 林鱼面不改色:“公主万万不必与他开脱。他但凡识趣点儿,我就是宰相夫人一品诰命。但我现在可是实实在在的无家无业小可怜儿。” 公主嗤的笑了“我就喜欢你的坦率。” 林鱼举杯喝酒, 心道可惜木头鸡永远都学不会识趣儿。但我喜欢的刚好不是左右逢源的机灵鬼, 偏偏是木头鸡。 两人正说话, 庖厨新做了烤鱼呈上来, 烤鱼形体优美色泽金黄,令人见之垂涎, 鱼头鱼尾都翘起来,做出鱼跃龙门的好意象。丫鬟俯首,跪在地上, 高高举起托盘。 “下面这帮人倒是会哄我开心。” 公主说着执了银筷品尝鱼肉,林鱼注意到丫鬟手上的茧子,心道国公府二等丫鬟的手上都不长茧子,怎么公主府的丫鬟如此勤苦? 不,不对!林鱼脊背一寒,毛发炸起,忽然袭来的危机感竟然丝毫不弱于当年翠屏山下直面阿霞。 她来不及让公主发话, 立即叫停,可话刚出口,那丫鬟已将鱼肉高高抛起, 油香四散, 她抓出鱼腹中的匕首猛扑过来。 骤逢凶险, 侍卫还远,近身伺候的婢子都是小女娃,要么还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也不过捂脸尖叫,倒是林鱼有了防备,一把将公主推开,狠狠按住了刺客的手。 林鱼庆幸自己在山里混了半年,运水搬纸力气变大,关键时刻竟然丝毫不落下风,那刺客被她拗住,挣脱不开,眨眼间被闻声赶来的侍卫拖走,又眨眼间砍成肉泥。 公主俏脸苍白,魂飞天外,半晌才木木的道:“死了?” 她这回的恐慌可比当年国公府街口遇刺真多了。林鱼点头:“死了。” “你,你……竟然能制住她?” “我本质是个山民,是个猎人,别的没有,两膀子力气还是有的。” “你怎么知道那人不对劲?” “我看到了她手上的茧子,公主府的丫鬟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富贵,怎么可能长出那东西。” 公主疑惑:“什么茧子?” 林鱼:“……” 她干脆把手伸过去给公主看,指尖,掌心,甚至手背指根处都有。公主忽然发现林鱼不仅让她觉得自在,还让她觉得安全。 公主一边抚摸一边听林鱼道:“公主现在今非昔比,应该给自己挑选点女护卫,吃饭睡觉都不离身……” 她点头,“甚有道理,那你留下吧,做我的带刀护卫。” “啊?这么突然?”林鱼认真的问:“我们不能继续愉快的做一对酒肉朋友吗?” “……” “我现在只需要陪吃陪喝,当了护卫,那是要挡刀的。” “我给你正四品的俸禄。” 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侍卫也不过四品,公主在自己身边放个四品,这样明目张胆的违制,公主果然今非昔比。 林鱼沉默片刻,果断躬身行礼:“卑职林鱼,谢过公主。” 公主府遭了刺客,公主没了心思宴饮,日夜加急追索幕后黑手,逼得公主府侍卫长只恨当时下手太快,不能找出更多蛛丝马迹。 越是找不出主家越是人心惶惶,越是查不出真相越是罗织甚广。 监狱牢房都要爆满,一时间京城人心惶惶,似乎又是四年前刺杀大案的血腥气象。 荣时艰难的抬起头,用力按着墙壁想要起身,却还是失败了,短短数日功夫,他便枯瘦严重,苍冷的手指按着胸口,从肺腑深处咳出血来。 “荣相?荣相,你怎么这般模样了。” -- 第147页 “白家?”他吃了一惊,“我连累了你们?荣炼如何了。” “不,不是您连累的。是云阳公主的又一次冤狱”来人摸了把泪:“荣小少爷没事,他毕竟是白老先生外孙,老先生老太太都待他极好。您,您要坚持住啊,他老念叨着想你,盼你去接他回来。” 坚持……荣时颓然坐倒,他一直都在坚持,只是偶尔也会疑惑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云阳公主的话扰乱了他的心境。云阳公主一直都对林鱼颇有好感,只是公主心性阴狠极端自我,哪怕喜欢一个人,利用起对方甚至伤害起对方也绝不会手软。 但林鱼是个聪明人,他想,只要不对着来,公主也不会难为她。 林鱼这个公主府的带刀护卫当天就走马上任,还迅速置办了一处宅子,一帮人团团收拾了三天,林鱼就带着红烛住进去了。 门楼上高悬着牌匾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林府。三进的院子,大小房屋二十多间,还有荷花池。 “我竟然也是有府邸的人了。” 林鱼望着宅子院子心生感慨,虽然她与公主就是暂时“苟合”一下,但有自己家产的感觉真不错。 红烛放好东西一边给林鱼倒茶,一边疑惑的问:“夫人,公主这么信赖你,你为什么不让她把三爷放出来呢.” 林鱼笑了,“你这话说的,我在云阳公主那里有这么大的脸?” 红烛叹了口气满脸都写着沮丧。林鱼玩笑道,“你倒是挺会惦记主子,少个人伺候,自己岂不是轻松些?” 红烛愣了一下,道:“因为三爷和夫人你都是极好的人啊。国公府近身使唤的下人一般都是家生子,要得是一个知根知底。所以我刚被夫人买回来,三爷知道了,就去探查我的底细,发现我确实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因为没钱才被爹妈卖掉,三爷便道,怎能为三五两银子伤了骨肉之情。于是他给了我爹娘钱,问他们要不要领我回去。” 这件事林鱼还真不知道,不过的确是荣时会做出来的。 “那你怎么没有跟爹娘回去?”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爹娘卖了我第一次,就能卖我第二次。毕竟现在他们是度过难关了,那以后要再没钱了呢?与其等到第二次被卖,不知道遇到什么主人,还不如跟着夫人你呢,至少女主子男主子都很善良。” 林鱼闻言沉默半晌,抬手拍了拍她肩膀。瞧着是个实心眼丫头,原来挺有主见。 “我也这么觉得。那我与公主真得交情匪浅吗?”林鱼摆手:“不存在的。” 她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她失忆的时候荣时曾说过,她与云阳公主实在不是什么好朋友。这是实话,林鱼本质跟放浪形骸行事恣意的野心家路数不合,她的朋友大多都是清清白白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之类,大眼望去,又普通又正常。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把荣时救出来,让顾揽月撤回诉讼,还是让公主网开一面?” “公主难道不知道荣时是冤枉的?她知道。但她不在意真相,她只想要自己想要的结果。她会在意荣时的清白吗?不会。所以,求情是没有用的。” 红烛傻眼了,她不甘心的问。“那公主想要什么呢?让三爷给她不就行了。” 林鱼又摇头。“你家大人信奉威武不能屈,死都不会低头的。” “那怎么办?”红烛都快哭了。 林鱼决定去诏狱一趟。 有制服刺客的英勇行为在前,又有一开始放的“狠话”垫着,公主对她随和多了,竟没有再派人暗中盯着。 借着昏暗的烛火,林鱼终于看清了荣时的模样。他蜷曲在屋角的草垫上,乌黑沉重的长发散落下来,只露出一点尖小的下巴。 白色的囚衣倒像是刚换过,只是潮湿的贴在身上,勾勒出瘦而薄的肩背。他的手臂在身侧垂落下来,宽大的衣袖卷上去,露出惨白细瘦的肌肤,乌青的血管在薄弱的表皮下蔓延。 林鱼一靠近便感觉到他浑身都带着湿沉沉的潮气,就像一片过了水又经了夜的白菜。 她的心脏猛地抽紧,这帮混账竟然虐待他?他们怎么敢? “荣……时” 林鱼的声音轻微而急促,仿佛是嗓子眼里逼出来的。 荣时还有意识,他轻轻动了一下,极缓慢的抬起头来,林鱼看到散乱的发丝下,半边瘦削的脸,极惨淡的颜色,极坎坷的线条,仿佛被随意撕裂的一角纸。 林鱼手心都出了汗,混账,这帮混账对他做了什么。 荣时有些空洞的视线终于凝聚起来,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是惊愕而又慌乱的往阴影里躲去。 林鱼哪里许他躲开,她揪住了他的手臂,一把将人扯了出来,荣时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随着她的力道被拖曳过来,折竹似的,断在地上。 “你也会心虚呀?” “现在躲着我难道以后便不见面了吗?你知道我从老家满怀欢喜回到县衙,又从县衙万分焦灼赶去省城,结果却得到一封和离文书的感受吗?” 林鱼声音极低,却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她用力捏开荣时的下巴给他嘴里塞了两颗药丸。 参茸补剂,提气养气。 荣时艰难的把药丸吞下去。 林鱼皱着眉头看着他。 “顾揽月为什么要诬告你?她不是喜欢你吗?” -- 第148页 “说话!” 良久,荣时终于开口,极孱弱的声音,蒲公英似的,一吹就散。“当年顾家那丫头是投井自杀的,从春晖园跑出去之后……”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她是顾家义女和朱家未婚妻。” 林鱼怒了:“这不过都是瞎扯淡,她顾揽月要借题发挥,怎么不编成观音菩萨转世呢。不过是杀人媚人,给云阳公主献礼罢了。” 荣时叹了口气。 顾揽月的出身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当初她的父亲当初带着母婢私奔,私奔为妾,他自己说是明媒正娶的妻,可家族不承认,世人不承认便无可奈何,所以顾揽月的出生在礼法上先天不足,后来她一心要嫁给容时,因为荣时是最守礼法的贵族又是最有身份的清流。他的“认可”,足以为她的礼法不足盖上遮羞布。 顾揽月想要什么呢,她是父母真爱的结晶,也是父母爱情的牺牲品,她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出身,可以挺直腰杆走在小姐贵妇之中,而不被人指指点点。 嫁给荣时,是她最好的上岸机会。从被人嚼舌根的顾家私生女变成堂堂正正的国公府荣夫人。 “可是……她把你视作上岸的稻草怎么不问问你愿不愿意当这根稻草呢?” 荣时回忆起当年的“逼婚”,早已没什么感觉,早年觉得痛苦纠结的事情,现在不过是熬过汤的药渣,连苦气都消散。 “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她才是最可怕的,她只想拉我们共沉沦”荣时靠在栏杆上,用力昂起头,细长的脖颈上有冷汗滑落。“你不该回来的,阿鱼。” 我当然要回来,林鱼冷笑,还共沉沦?我当年在水里就该多踹她一脚,这样今天就什么破事都没有了。 “不过她最恨的不是我,是顾家”荣时说。 第75章 . 疯魔 她发现自己对上了一个大杀器…… “阿鱼, 如果你遇到顾老先生与初晨的事,你会怎么做?” 林鱼随口道:“顾家反对,不过是因为初晨的身份,那给初晨一个身份不就行了。” 初晨是婢女, 但只要主家愿意, 她可以为自己赎身, 赎身了就是良家。平民良家还是配不上名门顾家, 那也有办法,顾家有的是人脉, 世交姻亲何其多,顾清和的朋友同窗何其多,只要走走路子, 就能给初晨抬高身价,比如把她变成某家的义女,表妹,甚至偏支旁系的远亲…… 可他们不愿意费这个心,他们觉得初晨不配,一个婢子凭什么得到一个公子全心全意的爱,一个奴仆哪里配得上他们为她耗费心神。他们甚至不愿意按照常规处置奴婢的法子, 给初晨配个小厮或者干脆送走……因为这样会得罪大有未来的顾清和。他们宁愿逼迫初晨,让她识趣点儿,自己去死。 荣时听了林鱼的话, 轻轻叹息。你看, 只要真心愿意解决问题, 总会有法子可使,但偏偏他们选择了最粗暴最没有人道的一种。 “顾揽月怎么能不恨?她恨得发疯。” 她原本是名门顾家嫡系血脉,结果却落得不伦不类不人不鬼。 林鱼离开监牢没多久, 云阳公主下令围剿顾家。因为她一路追踪下去,发现那个行刺她的丫鬟与顾家旧有往来,而那个丫鬟的父母得到了顾家大笔银钱,远走高飞。 “他们素来在朝堂上反对本宫,本宫宽待他们,他们倒不识好歹起来。” 公主下起手来比她那素有仁德之名的父皇狠辣的多,性命受到威胁的她完全无法保持冷静,顾家一夜之间倾覆,上下二三百口男诛女流。 大队的囚车浩浩荡荡排满御街,林鱼穿红袖箭服跟在云阳公主身侧,她无法想象一百多颗人头同时落地会是什么场景,闭了眼睛,不敢直视。 她忍不住想如果顾家知道初晨的一条命,要用现在整个家族偿还,他们会懊悔当初的轻率和狠心吗? 屠刀落下,清水洒街,大面积的红色瓢泼似的泛滥又迅速消失,只有浓厚的血腥味儿还在空气中泛滥。 临街的阁楼上,顾揽月优雅的举起了茶杯,她清秀疏淡的眉眼被绿茶的香雾模糊,需得靠近了才能看出她在发抖,过了一会儿,她拿手帕捂住了下半边脸,发出尖细而扭曲的声音。 旁人知道她与顾家的纠葛,只当她是难过,又不敢哭,纷纷报以同情的眼色,把这方空间留给了她。 然而四下无人,顾揽月终于放下了手帕,那嘴角却分明在笑,她的面颊也因为兴奋而浮现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激动到战栗。 林鱼无端端被云阳公主带着看了一场血腥大戏,接下来连续三天都在做噩梦,薄唇无色面不藏华。 云阳公主很大方的给她放了假。 “公主不怕吗?” “怕,但他们活着我会更怕。所以还是让他们死吧,宁杀错不放过。” 林鱼心道你大约是被顾揽月给借刀了。 怎么跟顾揽月对质,算当年那笔账,林鱼一直有点犯难,毕竟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又过去了这么多年,结果她现在发现最难得竟然不是昭明真相,而是这个凶手疯魔了。从演技一流的高雅娇小姐变成了一人推平一个家族的大杀器。 开春上巳节,云阳公主主持宴会,邀请大家游园享乐,皇帝因病没有出席,皇后又去了寺庙祈福,所以这完全是云阳公主的主场。 云阳公主用心摆排场,这次上巳节的游乐会规模空前的大……但人不多。 -- 第149页 据说有一些贵妇名媛借口有病没有出席或者提前就借口有事离开了京都。 可游乐会花样繁多热闹非凡却是谁都无法否认的。它不仅有以往的吟诗作赋,烹茶射壶等传统项目,还安排了杂耍,戏班子。 锣鼓喧天,丝竹在耳,非常热闹。 顾揽月列坐其次脸上带着一点郁气,原本在上巳节的关口,她都是最出风头的,吟诗作赋年年以她为首。结果五年前那次,林鱼异兵突起,皇后和云阳公主又安心要提携,所以把林鱼排在了她的前头。 自那以后她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想把属于自己的第一名讨回来,可后面林鱼就失忆了,再也没有出现,也再没有写过文章。今年的上巳节,林鱼终于又露脸了。顾揽月心中窃喜,安心一展其才,将她压倒,奈何林鱼一早就去挨着云阳公主听戏去了,连纸都没碰。 她忍了半天,寻了个机会,终于堵住了林鱼,林鱼更衣完毕准备回席,冷不防遇到这个“老熟人”,一眼望过去,只觉她头上耳坠上的珠子更大了点,嘴角的纹路往下垮了点,其他地方倒也没大改……就是那股优雅里透着阴冷的气质愈发的偏邪了。 “你为什么不来写文章?”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林鱼摇头:“我写不写文章,对你很重要?” “你若不写,大家又如何知道你的才华本不如我,当年不过是公主要拉拢你,才撺掇皇后,把本该属于我的头名,赐给了你。” 林鱼看她半晌,忽然噗嗤一笑。 “原来你还在那次失利耿耿于怀。”她笑道:“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急呼呼的冲上来挑衅,而是先去了解一下失忆的人会不会恢复记忆。” 顾揽月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过来,“你……你恢复记忆了?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林鱼并不搭话,微微侧过半边脸,嘴角绽开的笑容像屋檐上忽然跌落的冰棱,顾揽月仿佛听到啪的一声,整个人如被冰渣溅到,竟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你恨的是公主暗箱操作偏袒于我?不,你恨的是如果嫁给荣时的是你,当时公主要偏袒的就是你了。” “顾大姑娘,其实你想攀附皇室很久了吧。嫁给荣时的计划失败之后,你就立即攀上了太子,因为有点身份又要脸的人明面都得奉礼法为圭臬,他们追捧你又不敢沾惹你。但皇权至高无上,可以一定程度无视礼法。就像一般的女子都要三从四德谨守妇道,但公主就可以养男宠。一般官员宠妾灭妻会连累仕途,但皇帝就可以堂而皇之专宠某个妃嫔。” “顺利攀上太子,你已经赢了大半,改变命运就在顷刻。可惜,偏偏……” 荣时直接把太子弄没了。 但凡觉得自己有二两脑子的聪明人都会厌烦他人摆出一副“我看穿了你”的模样,顾揽月也不例外,她瞪着眼睛看着林鱼。 林鱼绕开她走出两步,忽然又扭头,“你觉得荣时当初为何娶我?图我家世不如他财富不如他才华不如他甚至……相貌不如他?”林鱼嗤笑一声指指自己的头:“因为我有脑子啊!” 顾揽月:“……” 愣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林鱼在骂她笨。 顾揽月有点心思不属,但这并不影响顾大才女一展才华,夺魁群芳。 她呈现给公主竟然不是一片文章一首诗,而是一个书卷,林鱼瞟了一眼,竟然是话本传奇之流。诗乃文学之手,话本是末流,顾大小姐还会写这个真是出乎林鱼预料。 这个话本大概写得很有趣,公主不过看了一页,就不由自主的往下一页翻去,然后一页又一页…… 直到林鱼提醒她,她才醒过来,立即对参赛的作品点评颁奖,顾揽月的奖品依然是一方砚台,林鱼一看就觉得后脑勺发疼。 接下来的宴会公主明显有点魂不守舍,应酬完毕,立即就起驾回府,回程路上马车里就迫不及待捧起那个话本看得津津有味。马车一摇三晃的,她竟不觉得头晕。 林鱼此番回京,公主的霸道和弑杀总让她心悸,此番模样倒叫她找到些以往的影子。 她当初陪云阳公主玩耍的时候就会陪她一起看话本,交换话本故事,说起来俩人也算“博览群书”了,也不知今儿顾揽月的大作有何魅力,竟然如此让她爱不释手。 公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天色都黑了,她从话本子里抬起头来这才有心情说话:“顾揽月真敢写,竟然把自己父母的故事编出来了,她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排戏啊?哈哈哈” 林鱼笑不出来,顾老先生和初晨的事,她没办法单纯当个热闹看。 “但不得不说顾揽月写得真好,又有文笔,又有真情实感,比一般的淫辞滥曲低俗怪谈有趣的多。” “你要不要看看?” 林鱼摇头,她一点儿都不想看。 公主这会儿也就客气一问,她这会儿还手扒着书舍不得放开呢。 她喜欢一边看话本一边吃零嘴儿,盘着腿往罗汉床上一坐,面前放着一碟子花生酥,一碟子葡萄干。 公主最近一直焦头烂额,难得松快下来,门客都很识趣儿,不来打扰。 林鱼下值后回到府中休息,红烛已经给她做好了饭菜,多年不见,这丫头却还记得她偏爱的口味儿,一道麻辣鱼片嫩滑舒爽,林鱼吃得微微出汗,身心都舒服了。 -- 第150页 “可惜三爷受不了辣味儿,不然等他回来就能陪您一起吃了。” 林鱼闻言一怔,想想云景县的条件和监牢里的环境她觉得荣时现在应该什么味儿都能接受,他早就不像以前那样敏感了。当然,也许敏感还是有的,只是耐受力变强了。她探视的时候,把小药瓶放在了牢房的草垫下,希望他有机会吃两颗,不然身体就毁了。 星河暗转,林鱼躺在床上盘算下一步怎么走,忽听门外有人叫唤,公主府出事了。她惊坐而起,立即更衣带刀赶过去,但见公主府灯火通明,沸反盈天,丫鬟小厮慌成一片,还有太医凑成一堆,嘁嘁嗦嗦。 “怎么回事?” “公主原本好好的,看书看得时哭时笑的,但一个时辰前,因为公主没有用晚膳,我就叫了夜宵,结果请了半天无人应,我再一看,就发现公主晕过去了,身体发热,口唇发青。” 林鱼赶紧问太医:“公主可是得了什么急症?” “像是忽起高热,但又不太像……公主以前可有隐疾?” “以老臣之见,公主更像是中毒啊。” 众人又一股脑的去翻看公主所吃所用之物。侍卫长又带人团团搜府,搜下毒凶手。他一转身发现林鱼正往外跑,立即高叫:“林鱼,你到哪里去?” “去找凶手,不然来不及了。” 月淡星薄,东方微微发白,顾揽月站在京郊渡口,遥望远方。 等到天亮,船家开船,她的梦魇,就结束了。 荣时,顾家,云阳公主……辜负她侮辱她玩弄她的人都会死,而她会有新的生活。 第76章 . 协商 不如把荣时交我盯着 春天的黎明清寒中带着温润, 顾揽月轻轻抚了抚鬓角的头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舒畅过。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带她读书认字,带她祭拜阿母, 她印象中最多的画面就是父亲背着书箱赶路, 右手抱着她, 左手撑着伞。 那个时候他们过的很苦, 经常要换地方甚至要吃菜饼子和红笤,可她并不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 知道后来, 她懂事了,才发现自己的另类,她也懂了这世道的规矩还有各种有形无形的规则, 她曾又迷惑又不甘的问父亲,为何不让阿母做妾呢?这样也很便宜。 那是父亲第一次罚她,她在阿母的牌位前跪了一夜,第二天,也是在这样的凌晨,父亲告诉她。“娶一人为妻,是男人对女人最大的认可和期待, 婚书,就是对她最诚恳的赞美和承诺。” 她很难过,可她很懂事, 她知道父亲很爱自己, 她坚信早亡的阿母也很爱自己, 所以她再也不抱怨。 直到后来,父亲有感于自己不久于人世,带着她回到了顾家, 他硬着骨头扛了一辈子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跪地认错。 而顾揽月她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正经顾家血脉。她……非常失望! 她以为他们和她们有多优雅高贵多知书达礼,结果发现却也不过如此,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们也不比她强,碎嘴子两面刀狗眼看人低倒是跟外头的俗人一样。 她忽然感到由衷的愤怒和讽刺。 我母亲何等温婉善良,何等清白贤淑,她只是被一个男人爱上了而已,他们就要逼她去死! 我父亲何等良才美质,何等谋略心志,他只是想娶自己心爱的人为妻,他们就要毁他一辈子! 这是什么狗日的世道?他们才该去死,他们才该被毁掉。 林鱼骑马赶到渡口,发现了河边柳树下的白衣女郎,淡漠的高空下,锦绣罗衣,翠羽明珰,格外显眼。 顾揽月为自己装饰一新,前所未有的明艳大妆。 “林鱼?” 顾揽月看到她的时候,明显有些意外,“你没有中毒?你还直接找过来了,唉,你的脑子果然聪明些。” 她一点都不回避自己动了手脚。 那个话本,她精心炮制了很久,墨汁和着剧毒,纸张沾满毒药。 她知道那帮装模作样的贵人虚伪透顶,明面上赞美她的才华,背地里嘲笑她的身份。她也知道这帮人把她的父母当做谈资,把她的婚事当做笑话。 明明是荣时违约——口头约定也是约定。背信弃义是他,为什么被嘲笑的却是她呢?一帮人抻着脖子看她笑话,因为荣时宁愿娶个村姑也不娶她。 她时常有种整个人要爆炸的憋闷感。无数次,她都想,老天爷,下场刀子吧,统统都毁灭吧。 你们不是喜欢看人家的笑话吗,你们不是喜欢刺探碎嘴人家的私事吗,那就看个痛快吧,然后都给我去死。 在她的想象中,这个以她父母为原型创作的话本会被许多人表面上不屑一顾私底下津津有味的传阅……谁能控制住自己的窥私欲和八卦心呢?然而事实上第一关就被卡住了。 因为…… “你大概没想到云阳公主会一边看书一边吃零食,她不擦手,还唆指头。” 所以毒药就见效特别快,根本来不及传到下个人手里。 “她怎么这么不讲究。”顾揽月脸上终于出现错愕。 “……在皇宫被专门的嬷嬷管着的时候应该还是挺讲究的,现在无人敢管了,大约就怎么舒心怎么来。” “而且你写得太精彩,她看了好几遍爱不释手短时间内不会跟别人分享。所以,你真得很有才华唉。” -- 第151页 “……” 林鱼握紧了刀:“不提这些了,我也不是来为公主讨公道的,我来说说我们两个的事。” “你一直觉得我抢走了你的荣时,但你大约不知道,是你自己把他推给我的。” “我在刚入京城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也不懂什么叫“嫁夫娶妻”,我脑子根本没有这些东西。而当时,荣时出于某些原因一直回避我,不会主动给我解释这些。是你来找我,对我说,你才要做荣时的妻子,让我不要碍事。” “你还记得当时我问了你什么,你又是怎么回答的吗” 顾揽月回忆一番,脸色立即变了。 林鱼问她什么是妻子,顾揽月非常骄傲的把自己父亲的话搬给了她。 “……因为这句话你可把我害惨了。” 她兴致勃勃的去找荣时,表示自己想做他的妻子。因为荣时对她的态度变了,而她却还想得到小神仙“认可和赞美”,就跟在翠屏山下时一样。 好气,“妻子”到底算什么姑且不论,直接结果就是荣时那厮看着她一脸沉痛,做实了她“攀富图贵”。 妈的!日了狗了!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原本来京城真是为了看热闹。” “……” 震惊和错愕交织,顾揽月清秀的面容有些扭曲,她忽然有种一脚踩空的眩晕感。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恢复了思维能力:“你来找我,是报那一击之仇?” 林鱼把放在腰刀上的手移了下来,“我原本有点疑惑,你即便要杀我,又何必在那个关口,我若不拉你,你就会淹死。但我现在知道了,你根本不想被我救。” 顾揽月有点怔仲,林鱼在水里向她冲过来的时候,她是真得很意外,可当林鱼触碰到她的时候,她打心底感到腻烦和反感……谁要你来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凭什么救我? 我受不了你救我。 你现在救了我……我以后怎么恨你。 “公主府的侍卫马上就到,但南门的领军统领卫云红是我的好朋友。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林鱼嘴角浮现混浊的笑意:“你猜,我是来杀你,还是来救你?” 顾揽月下意识的后退两步,踉跄站稳,她看着林鱼歪了歪头,迷茫而又崩溃,喃喃道:“都一样,结果都一样……” 晨风吹来,顾揽月一个哆嗦,忽然直起身来,拔高了音调。 “我造了杀孽,但我谁都不欠,这个世界欠我的!你当初的那份好心,现在还你。” 一语落下,顾揽月纵身投入水中,河长水远,烟波浩渺,那微小的一点身影,被浪花一卷,转瞬不见。 轰隆隆马蹄声传来,公主府的侍卫队终于赶到了。 “林鱼,人呢人呢?抓住了吗” 林鱼指指河水,波澜尽头一点浮薄的红,是刚冒出头的太阳投射下的艳影。 “唉,太可惜了!”侍卫长鼓掌跺脚:“你怎么没把她抓住?公主肯定重重有赏。” 林鱼面无表情的道:“你想什么呢,该不会以为我真得很能打吧?” 其实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林鱼还在想,如果公主死了,她把荣时弄出来难度会不会小一点。 好像不会。 太子远在西北,公主乃京城掌控者,她若死了,京城必然大乱——那万一有人趁乱对荣时下手呢,他拜相时撸下二百多官员,仇家大约比公主的男宠还多。公主虽然恨得要死,但还能勉强兜着,其他人可就不一样了。 林鱼一阵头大,她忽然发现荣时真得很能作,满朝文武,谁家当官当成他这副样子? 林鱼并不是专业的护卫,也不会什么拳脚功夫。云阳公主说看中她机警,真有刺客她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林鱼告诉她这个机警并不能长时间保持,离开山野环境太久就不行了。 “竟然还是有时效的?看来你真得不行。” “我说我不行,您要赶鸭子上架,鸭子不肯上,就把架子放下来让它上。这是鸭子的错吗?”林鱼坦然道:“公主可以随时撤我的职,我随时准备重新上岗做你的酒肉朋友。” “……” 公主没有难为她,依然让她在护卫队“滥竽充数”。她说毕竟你不是护卫都愿意挺身而出保护我,本事不重要关键是这份心,而且你实在是聪明,满府智囊都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已经觉察到顾揽月是凶手了。 于是林鱼安心坐在家里领钱,还趁着机会跟专业的武斗师学了几招。 砰!林鱼准确的把匕首插进木偶腹中,队友绕着木偶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可以啊一击致命正中要害。” 林鱼哈哈一笑,“锻炼身体,锻炼身体罢了。” 公主醒来后,把林鱼紧急叫进公主府,她怀疑府中有人潜藏,让林鱼走一圈给她找出来。 这府邸被侍卫长来来回回过了几遍,哪有什么刺客,林鱼自然也什么都没发现,于是郑重的向公主表示这偌大的宅院连耗子都被赶走了。 公主这才安了心,苍白着脸喝了一碗人参鸡汤。 “顾揽月”云阳公主一脸不解:“她为什么要毒杀本宫?本宫有哪里对她失礼吗?没有吧,本宫一向对她挺客气。” 林鱼沉默片刻,委婉的提醒她想想多年前那次上巳节。 “啥?” -- 第152页 “我失忆那次。顾揽月认为,头筹是她的,你为了偏袒我,把她的第一名拿走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游园会的诗文评定本就有些主观色彩,哪里像科举评状元那般严肃——话说回来即便是科举殿试,谁中头名还不是皇帝点? 云阳公主震惊的嘴巴都合不拢,半晌后怒不可遏的拍桌子:“就这?就这!” “本宫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结果就是件微末琐事,可笑!真是可笑!” 林鱼怒不出来。在你看来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事,但对顾揽月来说那点子虚名和荣光是她能仅剩下的东西了,然而却被你轻易的摆布和作弄…… “把她给本宫捞出来!本宫要鞭尸!” “……算了算了”林鱼用镊子夹着话本丢进火炉,青烟腾起,公主用手帕捂住口鼻,一躲三丈远。 “死都死了,公主还是想想活人的事吧。” “也是。”云阳公主冷静了下来。 连续两次遇险让她空前紧张起来。她是握了许多官员把柄,软硬兼施,让他们为自己做事。她一直认为握着把柄可以占据主动,现在发现还有可能被灭口。 得尽快把永王扶正才行,名不正就言不顺。公主想到这里便对荣时恨得牙痒痒,这帮读书人,不知学了些什么东西,又执拗又认死理。 “公主,我有一个想法。”林鱼笑道:“荣时是因为顾揽月告状才被抓起来的,现在原告死了,案子就该销了,您再把荣时关着,会激起朝堂上更大的逆反,倒不如把人放出来。” “放出来,跟我作对吗?还不如做个意外,让他……” “公主可以把他交给我。他已与我和离,但公主可以为我与他指婚,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盯着他,每日,每夜。” 林鱼满脸都写着真诚。 第77章 . 转折 他现在是我的人了 云阳公主表情很不屑, 就差直接对林鱼说你在扯什么淡,但不屑完之后,她就发现了问题。 荣时拜相后,拿下二百多官员, 几乎把太子的地方势力完全打掉, 这让她一度以为荣时不再支持太子了, 自己可以把他争取过来。 但发生这么多事, 她就知道几乎不可能。 这人不能随意杀掉,但又不能放他在外走动, 如何处置确实是个难题。 但林鱼……真的能看住他? “公主有所不知,荣时这厮惯会装模作样,我与他婚后三年, 着实过得苦不堪言,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有机会,必让他尝我往日所受之累。眼下,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这话公主倒是信的,她早就觉得荣时与林鱼的“恩爱夫妻”不对劲。先是觉得假模假式,后又觉得是荣时对林鱼爱入骨血, 林鱼倒还游刃有余。 这倒也罢了,情根深种的总是受制于人的那个,尤其现在林鱼领着四品的俸禄, 她又给了她极大的尊荣和脸面, 而荣时现阶段一无所有。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林鱼会不会被荣时“策反”, 最后又背叛了她。 公主想了一想,决定跟林鱼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阿鱼,你知道我为何会有这么大野心吗?我原本就是皇朝最尊贵的, 唯一的嫡公主,太子,永王,不管谁登台,我的体面都不会少。” “因为你怨?” 林鱼听说过皇后当年与太子生母的纠葛。 “我原本闹来闹去只是为我母后感到委屈,想为她打抱不平。可我后来遇到了卫云红,卫云红跟我说起了翠屏山,那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公主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原来这世界上的女人还有另一种活法。” “我要把京城变成属于我的翠屏山!”公主一巴掌拍在林鱼肩膀上,林鱼随之晃了一晃,就听公主道:“自由,安稳,潇洒。” 林鱼舌尖木木的,眼神直直的,“加油,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啪!公主又拍她一巴掌:“你得帮我林鱼!别人都厌烦我贪心不足,我母后都不理解我,但我觉得你能,你不觉得你特别聪明吗?你还很勤奋,你不过用了三年就能跟第一才女顾揽月见个高下,那要是给你十三年呢?如果给你机会,你不会比荣时差,荣时能做的事你也能做!” “你可以当我的宰相,巾帼宰相” “……谢谢,倒也不必,我更想当你的酒肉朋友” 林鱼发现公主已经具备了政客的基本才能,画大饼,吹牛皮。 “暗地里那种,偷偷的,我私下给你发个牌牌……” 公主声音渐小,最终还是结束了离谱的胡扯。 林鱼带着荣炼去监牢里接人。 荣家曾与白家联姻,荣炼的母亲就是白家嫡系,虽然白氏与荣家大郎的婚事着实不圆满,但两个家族却并未交恶,荣炼寄住外家这么久,却并未被亏待,功课学业也都未落下。 林鱼大眼一看,只觉诧异,他长这么高了?印象里他还是个孩童,现在一眼望去,个头比她还高些,竟然有些小大人的模样了。 而且还会办事了,打点上下,应酬交际,全都有模有样。 监牢里,荣时一动不动,声息全无。 “荣相”“荣相” 前段时间被关进来的白家兄弟就在他隔壁,他连着叫了几声,都不见人反应,慢慢的把手臂探过来,透过栏杆抓住他的衣领,“荣相?” 一动之下,荣时便被拖曳过来,他诧异的瞪大了眼睛,赶紧用手取了清水喂给他,可那水到了嘴角便滑下去,丝毫不见吞咽迹象。 -- 第153页 “……死了?唉,可怜表少爷,没爹没娘还没叔了。” 正忧伤,忽见灯光大亮,两个灯笼领路,一男一女走了进来,男的仪表俊秀,少年老成,正是表少爷。旁边那位女子眉眼灵动,见之忘俗,瞧着和善,浑身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 她拿出一张手谕给狱吏看,目光却落在荣时身上。“他现在是我的人了。” 狱吏打开门,林鱼快步走过来,弯腰在荣时脖子上一试,立即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将人遮挡的严严实实。 荣炼趁机给狱吏塞了银子请他关照白家人,然后一弯腰抱起了荣时,将人带了出来。少年俊美而犹带稚气的脸绷得紧紧的,脸色阴的可怕。 林鱼事先见过,也有心理准备,他却是头次见到荣时这般模样,他那总是衣冠楚楚仿佛万事都在心中的小叔,竟然如此形神苒弱,一碰就碎。 荣炼一时回不过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国公府世子,要自己撑立门户,那离得很远的事情好像忽然间近在眼前了。 马车缓慢前行,车厢里气氛沉重,没有人说一句话,等到车辆停下,荣炼撩开帘子一看,却是林府,不是国公府。 林府外站着一个有些年岁的姑姑,面目严肃,宫妆打扮,是公主派来“襄助”的。 荣炼看看匾额吃了一惊:“婶娘?即便你们要复婚,也要等小叔身体恢复……” “复婚?”林鱼忽然转身,笑意盈盈看着荣炼:“小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当我是被出了放妻书以后,还上赶着要进国公府吗?不是,是我,四品俸禄的林大人,为了替公主照管这个不听话的木头鸡牺牲了我的婚姻。” “你……” 荣炼还要说什么,林鱼已变了脸色:“送客!” 砰,大门在眼前合上,荣炼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小叔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啊。 林鱼已经请了太医在家里等着,人放在矮榻上,立即摸腕诊脉,然而原本昏迷不醒的人在感觉到有人靠近后,忽然挣扎起来,这挣扎没有什么力道,却青筋暴起,冷汗透渗,没有声音却有些瘆人。林鱼正在吩咐下人守门,听到动静自己转身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别动。” 她看了一眼散乱的头发,“乖一些,不然我就把你头发剪了,两三个月你都别想离开房间。” 太医扭头看了林鱼一眼,心道好家伙,荣相监狱里都没落头发,到了林府却要先受髡刑。“从诏狱出来还能部件齐全,这是老天保佑啊……唉等等”太医皱了眉:“外表瞧着虽是囫囵的,但牢狱里有些极阴损的法子伤到了内里……” “能活吗?”林鱼打断了对方的话,脸色很不友好,语气也有些暴躁。 “活命应是无碍的。” “能活就好”林鱼握紧的拳头又松开。 荣时似乎连眼睛都无力睁开,他只朦胧的感觉到自己被移动,脱离了阴暗的地牢,摆脱了魔鬼爪牙,周身一片温暖安宁。 他似乎听到了林鱼的声音,送走了太医,林鱼轻声道:“没事了。” 荣时终于沉睡过去,瘦削而昏沉,像一抹惨淡的月光。 他现在身体太虚弱根本无法沐浴,林鱼让人送水过来,给他做简单的擦洗,若非那嶙峋的胸膛还有一点起伏,林鱼都觉得自己在入殓……现在的荣时太安静了,毫无反应的任由她摆弄,她忽然想起以前他又局促又做作的情态——总想把自己捂严实了,一丝多余的肌肤都不要露出来。 下人送药过来,林鱼给他灌了药,又给他通头发,结果稍微一用力,一掉一大把。 林鱼看着手里捋下的头发暗骂一句,让你好端端的天天参禅打坐,搞得跟和尚一样,现在好了,再去广济寺都可以不必通报主持了,可以直接打入组织内部。 她放软力道梳了一遍,发现意外的通顺,细软的发丝竟然没有纠结在一起。 荣时睡的很不安稳,林鱼注意到他几次惊醒过来,手指攥紧了衣服,或把身体拧成一团,但在意识到自己已不在牢狱后便会迅速又睡过去。 他恢复意识已经是在三天后。 林鱼端着汤药进来,发现他正盯着手里一根头发——白色的。 “虽然掉了点,但整体还是顺滑的。”林鱼认真的安慰他。 “我在牢房里,会给自己梳头发。” 连续不断的汤药和睡眠补了精神,荣时虽是软乏,说话却已口齿清晰。 林鱼:因为你喜欢整理嘛,牢房里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只能理头发。 “梳完之后,我会抓一把来数多少根。” 林鱼:这是不是就没必要了。 “那个时候我的大脑已不足以支撑我清醒的思考问题,但我不能让自己空下来,因为一旦松懈,就可能被诱供。” 林鱼默默的攥紧了拳头。 “后来我就不数了。” “你内心安定了?” “我发现头发越来越少了。” “……” 林鱼哄他:“好好吃药会重新长出来的。” 荣时身陷囹圄时,曾想他有这份牢狱之灾,大约是当年与顾揽月一时妥协一步错,小患不纠必受灾怏。如果他早点查明林鱼沉水的真相,顾揽月早受惩处,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如果他能早些善待林鱼,认清自己,也许林鱼会彻底信任他,那么在她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她也会把这么大件事告诉自己,这样他也能早备先手。 -- 第154页 大抵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的所做所为,所操所守,总会回馈给你自己。 荣时只短暂的清醒了一会儿,药汤里有安神的成分,他的精力只够他沐浴。 林鱼离开房间转身合上了门,她默默的站在走廊上,沉默的对着苍蓝色的天空,脸色严肃而凝重。她仿佛在思考什么,红烛有事汇报,却站在了一丈开外,不敢动弹。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在夫人身上看到了三爷以前的影子,不怒自威,渊渟岳峙。 “什么事?” “长青回来了,去国公府转了一圈,听说三爷在这儿,就来了这里,他还带了一位叫少少的公子。” “直接带长青去见三爷,就他留在三爷身边。那位公子你带到客厅来。” 少少一路风尘仆仆赶来,见了林鱼,相顾无言,脸上都是庆幸。 “荣相还好?云阳公主手下留情了?可惜了荣相的仕途,他都位极人臣了啊。” 林鱼摇头,什么手下留情,不过是顾虑重重。荣时能逃过一劫,是他多年谨慎勤苦,守德正心克己奉公的正向回馈。 “成熟点吧孩子,也许等你经历更多,你会发现我们一切祸福,皆是自取。” 林鱼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没有救起荣时会怎么样,如果自己没有来京城又会怎么样……然后就发现自己其实很庆幸跟荣时相遇,哪怕重来一遍,也乐意来京城。她更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而不是在山村里寂然一生。 “既不必怨天尤人,也不必妄自菲薄,生命脆弱又短暂,别辜负了自己便是。” 第78章 . 突破 还是让我死吧 林鱼把少少安顿下来后, 劝他改个名字。 “荣时联合皇上造就了二百多人贬谪罢官的官场地震,但大家都知道事情的诱因是你和云朵儿的冤案,大多数人并不认得你们的样貌,却都听说过你们的名字,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也防止心怀不轨的人打击报复, 还是改个名字比较好。” 少少觉得林鱼说的有理, 他当即表示自己从此不叫少少叫多多了,惹得林鱼笑出声来。 林鱼把他引荐给了卫云红, 他们的另一个老乡。卫云红身穿红衣,骑着大马,看起来非常威武, 只是皮肤苍黑了些,脸上多了不苟言笑的官员式严肃。 多多脸上露出惊叹,“好俊的一匹马” 卫云红得意:“不仅足力强劲,脾气还好,林姐姐送我的。” 林鱼就笑笑不说话。 林鱼在京城也没有别的亲朋好友,在偌大京城,有所亲近的, 也唯有他两人而已,于是便招揽二人吃饭,又送二人一套衣裳。 “姐姐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卫云红一边轻轻抚摸着衣服, 一边问道:“你真得要与荣相复婚吗?什么时候?他当初回京拜相就抛弃了你, 你又何必顾念他。” 林鱼嘴角微笑, 淡漠吐字:“这不叫顾念,这叫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送走这两位老乡,林鱼施施然来到阁楼, 荣时刚要出门,却被林鱼拦住,她没有多话,只是微微笑着,把手贴上荣时的胸膛,一步一步把人推回去。 “荣大人想去哪儿?” “去找你,有点子事。” 林鱼身后依然跟着公主送来襄助的那个芳姑姑。荣时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话。林鱼却毫无顾忌,“找我?现在你想到找我了。” 荣时吃惊的看着她,就看到林鱼红唇开合:“荣大人你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吗?” “我平日安身之所,所有人不得擅入,你也不例外。” “婚前我如何生活,婚后依然照旧,无论是公事家事还是人情往来,你都不得干涉。” 荣时的眼神一寸寸灰败,刚有几分人色的面容再次死寂般的苍白,“是……报复吗?” 林鱼嗤笑一声,轻轻抚摸他的脸庞,“约法三章最重要的一条,不得在外人面前哭啼抱怨做怨妇姿态。” “来,给我笑一个” …… 林鱼再回首往事,发现最值得她快慰的,就是那三年扎扎实实的学习,踏踏实实的提升,既习得技艺又磨练心性。如今恢复记忆,拨云见日,她最大的成长就是学会了独立思考,不被翠屏山外的世界裹挟,因此看待问题有了一种独特的角度。 “把人从监牢放出去后,他就会回归国公府,施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并没有证据,他依然功名在身,威望不减。 但,如果限制他的自由,剥夺他的人际交往,把他像足不出户的娇弱贵女一样看管起来,像闭门守贞的节洁孀妇一样约束起来,那他再有才华再有威望又有什么用呢?” 云阳公主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狠” 在她眼里烫手山芋一样的荣时,就这样被控制了。 林鱼轻笑,狠吗?很多女人都是这样哎。 林鱼回府的路上,马车忽然被人挡下,她撩开帘子一看,挡路的人是荣炼,少年抽起条来非常快,林鱼大眼一望,只觉得他比两个月前相见时又高了一些,人也更加清瘦。 “荣小少爷你有何贵干?” 荣炼躬身一礼,看似客气,实则尖锐,“林护卫,你为何拦着我不让我见小叔,又为何不让我小叔出门,甚至不让他会客,你把他关在小屋里整日不让他下楼。” “当初求我救小叔,就叫我好婶娘,现在小叔性命无忧了,就叫我林护卫?” -- 第155页 林鱼笑意阑珊,她能感觉到荣炼的处事风格在努力模仿荣时,温润谦恭,滴水不漏,然而他毕竟是年少冲动的年龄,稍有阻碍就绷不住了。 他几次要见荣时,都被挡驾,现在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堵她,讨个说法。 “你误会了,小少爷,不是我不让你家叔叔见人,是你家叔叔本就不喜欢见人,他喜欢独处。” 荣炼闻言气的脸都红了,“看来你学会了胡说八道” 林鱼煞有其事的道:“看来你并不了解你小叔。” 荣炼愣在原地,林鱼扬长而去。 林府阁楼里,传来连续不断的重物落地声,林鱼只是稍一驻足,便又迈步上前。 砰!砰!凳子,桌子被推翻,哗啦,桌子上的杯子滚了一地。 荣时把自己眼前所有物件扔的乱七八糟。 林鱼见怪不怪,第一次她是有被吓到,有一天她听到阁楼上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推开房门便发现花瓶杯碟摔了个稀巴烂,桌凳倒在地上,纱帘幔账都被扯落。 荣时团着身体蹲在角落,额头抵在膝盖上,细长的头发散落下来,白色的睡袍下微微露出一点疏瘦的脚。 林鱼打开门,月光流泻,他就像一只找不到坟堆的幽魂茫茫然抬起头来。林鱼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走过来,蹲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荣时却自己好了,他把碎裂的瓷片捡起来,摔倒的桌凳扶起来,也重新折叠起来。 等到他把这些事情全都做完了,林鱼才握住他冰冷的手暖了暖。 “荣荣,你不是觉得我真在报复你吧。” “没有”荣时重新蹲回地上,抵住了额头,语音轻软而含糊,“我就是有点难过” 同样的话砸在自己头上方惊觉自己当初不是个东西。 “那你要不要哭一哭,我这次不取笑你了。” “不要。”荣时闷声闷气的回应。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阿鱼,让我走吧,不要再管我了” “不可以”林鱼拒绝的很干脆。云阳公主不讲道理的,下毒,暗杀,冤狱……她一点都不会手软,他真的会被弄死。她甚至怀疑,出了林府这个大门,荣时就会死于一场意外。 其实林鱼不明白荣时在坚持什么,她觉得公主是不怎么好,但太子就好了吗。拉拢总督那样的人做自己的心腹,太子又能好到哪去。 大约以前荣时在户部当值的,为皇朝管钱管久了,觉得太子登台代价比较小,省钱。 林鱼不明就理,伸手拍拍荣时的肩膀,语气故作轻快:“忍忍吧,美人儿,你又不是没被我关过,已经有经验了不是?” “……” 后来摔打东西的情况又出现了几次,林鱼就把瓷器的物件换了,杯子换成竹根抠的,碟盘换成木制描漆的。 “放心摔,碎不了了。” 林鱼信步上楼推开房门一看,杯子咕噜噜一地,但都还是完好的,内心颇觉欣慰。 店家没有骗她,质量果然很好。 “没有清脆的碎裂声,一点都不爽,摔不碎还滚一地,好气。” “难道我每天都去买瓷器回来给你摔?”林鱼弹他额头:“败家” 然而过了不久,荣时就病了,低烧不退,食不下咽,病息缠绵,持久不散。 长青求林鱼找大夫给荣时看。林鱼轻描淡写的说:“他就是害暑,夏天到了,浑身难受。” 林鱼看了荣时一眼,他匍匐在竹席上,手臂舒展开,青色的薄纱衣物拢在身上,细瘦如一根甘蔗。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翠屏山下,荣时也有过一段这样的日子。她原本以为他是久病虚弱,现在想来是与情致不舒有关,烦闷抑郁导致的疼痛,从头部到肺腑再到胃脘。 药物其实作用不大,除非困着他的局面得到改善。 林鱼又把木制竹制的器皿换成了瓷器,“要摔吗?我陪你啊。” 啧,不就想听个声儿嘛,随便造,现在我买的起。 然而荣时不摔了。 “其实我每次摔完都会更加懊恼,还是不要造孽了。” 林鱼叹息,翠屏山下的时候他抗过来了,那现在呢? 她想到了鱼鳞粥……于是兴致勃勃又熬了一道。 她吃鱼肉给荣时吃鱼鳞——连负责盯着他们的芳姑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但效果很棒,立竿见影,荣时表示我明天就好了,万万不必再费心思。 云阳公主堂而皇之在皇宫开宴,宴会上透漏了自己要用兵的消息,任由大臣们各怀心思议论纷纷,她却在宴会结束后,又来林府赴林鱼的私宴。 “荣时呢?怎么不叫他出来参加宴会?” “外子体弱惧热,已经很久不出门了。” 公主嘴角的笑容有些微妙,她说:“等我们大事做成了,你就把荣时送我吧” 林鱼捏紧了手里的杯子,瞪眼看着她:“不是吧,这是喝了几两,就开始胡说了?” “我那老父皇说,荣时是朝堂上一道亮眼的风景。等我弟弟登基,这京城乃至皇朝都是我说了算,荣时嘛,风景毕竟是风景,不能放在朝堂上,那就放在床上,毕竟是个美人杀了可惜。” “算了吧”林鱼嘴角的笑容有些扭曲,她微不可察的翻了个白眼,“我劝你效仿姜子牙斩妲己,这种妖孽早收了干净。” 公主认真道:“你还是真是个冷漠无情的女人。” -- 第156页 林鱼:“我就当你夸我毫不犹豫的收下了。” 公主哈哈一笑,喝了一杯林鱼亲自酿造的葡萄酿,趁着酒兴道:“他们现在还指望老皇帝出来主持公道呢,呵,老皇帝困在甘泉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只要我能在辽东战场取得胜利,朝中那些人就跳不高了。” “不可以!” 一声断喝劈空而至,林鱼心道不好,抬起头便看到荣时迈步而入,宽衣高冠,风姿毓秀。林鱼眼前仿佛刷的照进一片亮光,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荣时这么精神了。 感谢敌人,把你气到原地复活。 “公主忘了□□朝八十万大军的惨败吗?失去百姓,土地,钱谷不知凡几。劳军远征,所耗靡费,我在户部经营多年,岂能不知国库底细?国家现在还经不起大战,否则皇族皇考两代五十年的积累,全都白费了。” 公主脸色一黑,一拍桌子就要发作,林鱼一把按住了她,“公主息怒息怒啊,扰了公主的兴致,是我教夫无方,我这就管管他。” 林鱼一转脸散了笑容阴了表情:“来人,拉下去,鞭笞二十。” 公主被打断便没了劲儿,酒喝到一半儿,拂袖而去,林鱼立即来到阁楼。 荣时端端正正坐着,隐约可见脊背上薄单衣下两道红痕。 林鱼脸色一变“竟然真打。” 长青立即解释“只打了两下,红烛说要打牌把芳姑姑带走就停了。” “怎么如此冲动?”林鱼松了口气在荣时身边坐下。 荣时让长青退下,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林鱼:“阿鱼,杀了我吧。” 林鱼:?!这人终于疯了?顶着这么一张清纯的脸说这么惊悚的话,简直灵异啊。 林鱼伸手试他的额头:不烧了啊,还是被妖精附体了? “如果不死给公主看,我又如何打破困局呢。” 荣时很平静。 第79章 . 完结 以后都不会疼了 无形之中, 京城的气氛由恐怖变得焦灼,转眼到了中秋节,节日气氛却比往常要散淡很多。 林鱼拎了一坛子黄酒,一盒子螃蟹来看卫云红。卫云红大约也有点儿思乡情绪, 佳节亲友来访, 异地欢聚便带着点儿悲。 “小红, 你当初为什么来京城呢?” 卫云红沉默片刻, 便道:“其实也不是非得来的……” “当初在家里,我比较倔, 阿母总呵斥我不听话,但我觉得我的话也挺对,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说不定按照我说的来,就能捉到更大的猎物呢。后来我出山卖兽皮,发现山外都是男人说了算,女人听男人的,我当时就想我说话要是能算数就好了。” “所以你就出山了?” “嗯……后来机缘巧合,我拉住了云景县知县受惊的马,他赏识我, 调/教我,要我跟他谋个前程,后来的事情姐姐就知道了。” 林鱼分了只螃蟹给他:“现在有人听你的话了, 你开心吗?你手下这几十号兄弟都对你唯命是从。” 卫云红却摇摇头。 “以前我的话不重要, 我不高兴, 现在我的话太重要了,我又很累,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影响到大家下个月的禄米, 赏银。我说话终于算数了,却不敢随便开口了。” 林鱼叹息,“何止如此,你以后再开口,决定的就不是他们的赏银,而是他们的性命了。” “小红,马上要打仗了,公主已经决定要兴兵了,老牌的军事世家不太肯配合,她要启用新人,多半少不了你。” “弟弟,你进京这么久了,杀过人吗” 小红摇头。林鱼叹息,“我们翠屏山的人都不会杀人,你这样到了战场上怎么办?” 卫云红低着头不说话,紧紧握着手里的剑。 夜晚的风从城墙上刮过,皎洁的月光也被刮的显出几分寂寥。 “先祖朝对辽东的那次战争,士兵加百姓一起死亡二百六十多万人,二百六十多万是什么概念。大约把那些人的尸体,一个人连一个铺成一排,铺满从辽东到京城的官道都绰绰有余。” 卫云红的手微微颤抖。 林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陪着他坐在城墙上喝酒。 月上中天,临到走了,林鱼才问: “现在还不到开战的时候,时机不成熟,大约会让更多的人命和钱财付诸东流,小红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阻止这场战争,你会怎么做呢?” 小红吃惊的看着她,那一道娇袅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林鱼并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公主府。公主正在醉酒,她去甘泉殿要陪老皇帝和皇后过团圆节,然而却被皇后赶出来了。 “本宫不甘心!她怎么可以那样说我,她竟然说我拖累永王,永王是我亲弟弟,我这都是为他好。” 林鱼看着醉酒的公主不置可否,她心想,你可是励志要把京城变成你自己的翠屏山的,那你早晚要跟亲弟弟对上。你们姐弟两个,无论哪个遭遇了不幸,皇后都会难过,何况姐弟相杀呢。 “罢了,等我这大事办成,她自然就无话说了。皇帝的诏书现在都出不了甘泉殿,这京城还不是我说了算?” 公主的豪言壮语放完了,脸上神情又变得黯然,她拉着林鱼的手:“可是我大事还没干成,就变成孤家寡人了。” “你可以举杯邀明月嘛” -- 第157页 公主抬头,刚好一片彩云挡住了月亮。 林鱼唉了一声,“我自己还不是个孤家寡人。我为了公主你才跟荣时复婚,难不成现在让我陪着那个木头鸡过节?我才不要。” 公主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那好,我们两个人一起过。” 林鱼跟他喝了一杯却道,“我或许能帮公主说说情,我去见老皇帝,哄哄他让他跟你过节。” 公主翻白眼,“我才不稀罕。” 林鱼正色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皇朝毕竟非常注重孝道,表面功夫总要做,老皇帝与您关系缓和一点,你以后要做事要说话也方便不是吗?至少让你敬杯酒。” 公主听了这话倒觉得有理。 她喝得半醉,也没有失去判断力。林鱼被送去甘泉殿,身边一个侍从也不能带,入门更是要搜身,一张纸一根针,都别想捎进去,连头上的簪子都被去掉了。 林鱼进去了约一个时辰才出来,面容暗淡,精神疲惫,显然游说并不成功。 公主倒也不算意外,摆摆手,让她回去休息。 也许是同病相怜,过了中秋夜,两人的感情反而愈发亲厚了,公主为着辽东的战事忙得不可开交,林鱼要过生日,发出邀请,却还是亲自来府中与她庆祝。 林鱼分外感动,把最近跟武斗师新学的一套剑法舞给她看。 公主看得兴起,直夸林鱼厉害,“我曾想找会功夫的女护卫,却十分不好找,想训练府中原有的侍女,她们都说难,现在看来人笨万事难,是她们不行。” 林鱼微笑:“公主真是越来越会夸人了。” 正值一片姐妹情深的关口,荣时却忽然出现,他手里拿着一把剑,是要送给林鱼的生日礼物,却不料看到公主,脸色大变。 公主心道不好,正要叫人已来不及,荣时拔剑向公主刺去,林鱼反应极快,当即翼蔽公主。 “让开!我劝你不要火中取粟,自招灾怏。” 荣时双目红赤,脸尖已指向林鱼咽喉,熠熠寒光映得林鱼面容一阵苍白。 然而下一刻,他脸色剧变,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身体,林鱼的匕首已毫不留情的插进他腹部。 “荣大宰相,动手杀人的时候,不要说废话。” 林鱼冷漠的拔出短剑,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荣时的身体像匹软缎似的滑落,他的面容唇瓣顷刻失了颜色,黝黑的瞳仁渐渐失去了光泽。 宴会上的丫鬟仆从惊叫连连,直到林鱼呵斥才冷静下来。 “我们这就把他的尸体送回国公府。” “对公主心怀不轨的人也配?!拖出城去,扔去乱葬岗。” 洒清水,擦地板,换上鲜花和地毯,音乐继续奏,美人接着舞,公主完全没想到这么“精彩”的戏码,半晌后才如梦初醒。“刚刚发生了什么?荣时死了……这就死了?” 她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林鱼就处理完了。 够果断够狠绝,她原本虚夸林鱼说她可以当个宰相,此刻却由衷的觉得她还可以当个将军,至少比卫云红更适合。 林鱼转着酒杯道:“若教大家知道荣时是为刺杀公主而献身,那他的支持者反而更得意更疯狂。我们可以对外宣称是夫妻打架,荣时没有打过我,反而被我反杀。女子杀夫,要判斩立决,但实际上是他先拿剑对着我,我是为了保护自己逼不得已才动手的,所以我会怎么样呢,去坐几天牢?” 公主心不在焉的道:“我怎么会让你坐牢?” “唉,那就罚酒三杯。” 公主还是难以相信那个原本注定要名留青史的宰相就这么死了。她当着林鱼的面没有表现出来,离了宴席,便立即命人追上去查看。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追查的人终于回来了。 他们确实在乱葬岗上找到了荣时的尸体,面目肢体已经被野狗啃的不像样子,但依据衣物还有身上的配饰判断,确实是荣时无疑。公主此刻方觉内心稍微安稳。 然而此刻一辆马车已经从南门出城,一路折向西北。荣时在马车中醒来,腹部伤口犹在渗血。 他心里默默盘算,卫云红提前准备好的尸体与他身高体重都差不多,应该可以瞒天过海。只是他不可避免的担心林鱼,他这一出城,可以算是脱险了,不仅脱险,还将后发先至,出奇制胜,一道剑伤换大好局面,绝对值了。 只是林鱼还在狼窝,云阳公主那儿还得由她缠住,混淆视线。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多多一边跟给他包扎一边感慨荣大人未免也对自己太狠,幸亏由卫云红提供的特级军用金创药,不然光流血就能把人流个半死。 “为何不直接用鸡血兔血代替?” 荣时摇头,“公主很精明,一般的作假可瞒不过她,况且她若叫人来验呢?” “得得得,您别说话,这伤口又有点流血了” 多多觉得这一局最难就是荣时了,他竟然能忍住不躲避,后来被拖动不挣扎。林姐姐真是没有留情,刺的够深,不过也刺得够准,完美避开了要害。 荣时抚摸着伤口一路沉默。 他觉得林鱼刺他的时候多少有几分真心,就跟当着芳姑姑的面,把约法三章还给他时一样。 “我一想到新婚之夜的约法三章,就恨得牙痒痒。” 所以这一剑刺的,毫无表演痕迹,全是真情实感。 -- 第158页 云阳公主能不信吗?林鱼可是通过在脑子里场景回放来激起自己心劲儿:混蛋,捅死你丫的算了。 罢了罢了……孽债偿完了,才会有新的开始。 荣时闭上眼睛,艰难的躺了回去。 两个月后,荣时终于到达居延见到冯玉溪,冯玉溪听明来意,顾不得取笑他这元气大伤的虚弱劲儿,当即请来太子。 荣时没有废话,直接拿出了血书圣谕。 太子在西北吃了一年多沙子,见到这血圣旨,眼睛都绿了。 “是皇上,是皇上的诏书,只是”太子抬头看荣时:“怎么这好像是写在内衣衣襟上的。” “皇上被困甘泉殿,终日闭目塞听,片纸不碰,这才以血为墨,以笔为指” “对啊!”冯玉溪催促:“太子快随臣等回去救驾。” 荣时摇头,“是追随我们的皇帝,去营救太上皇。” 他当众宣读血诏:“太子见诏即继位,带魏家军返回京师,明堂践祚,昭告天下。” 在场人呼啦啦跪下一片,恭贺这位新皇帝,荣登大宝千秋万代。 太子愣怔半晌,才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他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皱着眉头看着荣时:“当初坏我事的人是你,后来保我现在迎我的人还是你。荣时,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感激你了吗?” “陛下当时怪我,是因为您当时还不是陛下。那二百多官员抱成一团自成派系,您未登基是助力,您登基,表示尾大不掉的累赘。” 这位新帝沉默半晌,哈哈一笑,扶起荣时:“荣相一路辛苦?随朕回京去吧。” 时年冬月,太子在西北继位,尊老皇帝为太上皇。魏国公府老少将军,携带西北健锐,呼啸而至,转瞬到达京师。 云阳公主匆忙举兵迎敌,但形势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太子乃是奉诏继位,反阻拦者,罪同谋逆。何况太子一路展览了那血写就的诏书,大家都知道公主软禁皇帝,太子打着营救老爹的旗号,连孝道的理也占了。 魏家军重返京城,南门守卫卫云红并不阻拦,直接带人打开城门,迎人入城。公主那烈火烹油般的权势竟如碎纸薄冰不堪一击,顷刻间,她已被逼下城墙,退回宫室。 林鱼被她困在这里。 皇帝的血书出现在西北,她便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可没有切实的证据,她不愿怀疑林鱼,就只把她带进公主府看了起来。 公主发髻散乱,神色慌张,眉眼间却依然有怒气。 大厦倾矣,最后关头,公主竟然发现自己最想见的人竟然是林鱼。 在那个中秋节,孤零零的夜晚,她就发现她的身边,她想说说话的人,其实只有林鱼了。当初不过是想利用利用这个权臣夫人,现在却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她。 可这个她,是怎么对待她的? “荣时不是死了吗?你不是亲手杀了他?那血诏书又怎么会写在女人的内裙上?林鱼你骗得我好惨” 公主说到此处,竟然落下泪来。 林鱼竟然真得出现了,她依然穿着赭红色的束腰箭袖,脚步沉稳,眼如清水,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显得平静而又安然。 她原本被关在一个小屋里,现在公主府的下人逃的逃散的散,没有人管她,她就自己走了出来。 “中秋节啊,就那天晚上,你放我去见了皇帝。”林鱼坦然的看着她:“唉,荣时对我说,人最好不要在晚上做决定尤其是圆月的晚上,看来是对的。哦,你那还是酒后决定。” 荣时……对了,荣时。 公主恍然大悟。 当初皇帝说要废了太子,就是荣时为太子求情,把太子送去西北,现在他又去把人接回来,让他卷土重来。 “荣时早就盘算好了对不对?!你为了荣时,利用我,你敢演我?!” “公主不也在演我吗?当初趁着我失忆,拉拢我利用我,让我来牵绊荣时,在国公府门口设计刺杀案,若非那支□□没射准,荣时坟头草都三丈高了。而我,当时作为极不受婆母妯娌欢迎的荣家小寡妇,会不会被逼死,你考虑过我的下场吗。怎么现在轮到你,你就这么难以接受?” 林鱼竟然还笑了一下:“后来荣时刚入阁,你举办宴会,试图软禁我要挟荣时,幸亏卫云红厚道我才逃过一劫。别那么难过嘛,公主口口声声跟我好,却也并不影响你伤害我利用我。所以,现在又何必做得这么真呢?” “……可那是以前,现在我是真心引你为知己呀。” 真心?啊呀,总有人在伤害完我以后再献上真心呢。 林鱼冲她眨眨眼睛:“那你是否还记得,你的知己对你说过,她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你怎么喜欢我的,我就按照你喜欢我的方式来喜欢你哦。” 林鱼坦然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了公主,写血书的时候,皇帝说,当初总督案闹出来后,朝堂官员认为太子会勾结地方势力,是因为公主你在京城大做文章,太子天天自危,不得不自保。” “所以他当时要处置太子,甚至吆喝着废太子,是在给公主你找机会。他说只要你那个时候能站出来为太子求个情,说句好话,他就能既往不咎,你还做你安富尊荣的公主。” 公主麻木的看着她,半晌后,才冷笑:“既往不咎?我哪里需要他来咎?” -- 第159页 林鱼举步离开,刚迈出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再回头,就见公主扔掉火折子,点燃了火把,顷刻间冲天大火,升腾而起。 霎时间,尖叫声,哀嚎声响彻寰宇。一开始还有人嚷嚷着救火,片刻后,便只有惊慌逃遁的人群。 林鱼瞠目,怎么会烧的这样快?公主在自己的宫室藏了桐油? 她转身就跑,发挥出了平生最快速度,火光吞吐,毒龙一样席卷宫殿,雕花的窗子,廊柱纷纷断裂。 “阿鱼!” “荣时?!” 笨蛋,别人都往远处跑,你怎么还跑过来。 “快走!”荣时一把拉住林鱼的手。 眼瞧她身后一截燃烧的断木砸落下来,荣时飞身扑来,一把将她推开,两人一起滚倒,待到稳住身体,二话不说,飞速离开火场。 直到背后的炽热感消失,卫云红带着救火的士兵赶来,两人才停下脚步,在后方火海的摇曳红光里拥抱。 荣时为了尽量蒙蔽云阳公主,保证林鱼的安全,不论是去程还是返回,都把自己的消息瞒的很好。这也让林鱼担心,他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虽然她知道自己没伤要害,但荣时受了牢狱之灾后,一直都不硬朗。 此刻,真切的抱在怀里,方才终于心安。 “疼吗?” 荣时习惯性说不疼,话到嘴边又打住。 “疼。” 他眼眶有点湿热,小声道:“捅得挺好,以后别捅了,就这一副身子,已经好多疤了。” 林鱼嗤得笑了:“啊呀,美人儿长进了,会撒娇了。” 她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以后,都不会让你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