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反派佛子互穿后》 第1页 《和反派佛子互穿后/自古佛道出CP》作者:鸦瞳【完结】 文案 佛道论法夜会,谷粒眼波迷离,与死对头念无相拉拉扯扯,药倒在芙蓉帐底一张卧榻。 醒来,她与念无相互换身体,成了灵隐禅宗的佛子。 身旁,真佛子蹙眉替她扶正衣衫;榻前,两宗长老面如土色。 谷粒一个飞扑滑铲跪地,誓要念无相背下这口黑锅。 假佛子飚戏:“此事皆因我而起,弟子抽烟喝酒吃肉色字当头,但是个好和尚。” 真佛子淡然:“他说的对。” 于是,谷粒被罚幽禁万佛塔。 * 谷粒于万佛塔内,无意窥见念无相心魔。画面中,仙门死伤无数,念无相囚一女子,背上通魔叛仙的骂名。 她一拍脑门,誓要将念无相打造成“废物”花和尚。 这日起,禅宗六百余条戒律日日破新高,她吃肉喝酒,调戏女修,为几块灵石卑躬屈膝。 鹤鸣山亦是诧异。 他们离经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情有独钟 甜文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谷粒,念无相 ┃ 配角:下本开《总有旁白君偏离主线》 ┃ 其它:预收《清穿之团宠咸福宫阿哥》 一句话简介:不疯魔,衲僧如何见你。 立意:敢于打破成见,之后就会收获一堆破碎的成见。 第1章 死了都要碍。 落月爬上南窗,子时三更的梆子声隔着几堵石墙敲响。 这墙是燕来城义庄的围墙。 墙体用青灰色石块砌起来,夯层厚实,可谓密不透风,削减模糊了打更人“仙君护佑,邪祟勿侵”的号子。 院子里四处散落着麦秆和纸钱,暂厝的棺木横七竖八,见缝插针地停在木架上,长凳上,横梁廊下,停尸厅内。 木门严丝合缝,几口棺盖半开。 随即,平白无故起了一缕风。 起风的高空中,一只泛着金光的折纸鹤与枯叶纠缠难舍。 它顺着穿堂风,飘过布满蛛网的廊下,间或扇动翅羽,在两三尊半敞的棺材口打个转,又迎面撞上吹落的纸钱。两不相让时,棺材里突然伸出只手,一把攥住这作祟的小玩意。 “觉都睡不安生,大半夜闹鬼呢!” 谷粒撑着棺木坐起身,打了个冗长的哈欠,分明是十六七岁的清灵少女,却因着发冠凌乱,语气怨念,给人无限懒散之感。 鹤鸣山天师道,放眼整个修界也是正统仙途的中流砥柱,此时羽衣昱耀的内门道袍被反手脱去垫了棺材板儿,一柄拂尘插在背上,贴张符咒,倒成了全自动痒痒挠。 总算是通身舒畅了,谷粒这才摊开左手掌心,俨然已经揉皱的纸鹤颤抖几下,竟不逃开,倒像是特意寻来的。 她诧异:“竟是五采笺。” 这五采笺在各大仙门的符修眼中,可算是一等通灵符纸,更不要提她这个热衷自创的废纸篓子,平日里用都舍不得用一张。 此时,却被人堂而皇之拿来用作传讯的叠纸? 简直暴殄天物。 谷粒总算是来了点兴致。 她运转灵力,五采笺内浮起淡淡金光,纸鹤被加印上鹤鸣山特有的纹章,轻易就破开了其中禁制,凌空展开化为一封信件—— “瑶台月亏,寒蟾血泣,今夜子时金魄或有异动,届时燕来城可弃,望周知。” 谷粒顿了一瞬,又折回去重新通读一遍,静默半晌:“什么玩意儿?” 没头没尾的,打什么哑谜呢。 她刚从大邑鹤鸣山出来,初次下山做任务,对各大仙门的了解程度仅仅限于师尊他老人家的说教,因而也判断不出这种传讯手法出自何门何派,其中残留的灵力气息又是谁的手笔。 她只是有种强烈的直觉。 这封讯息,一定与燕来城此次的任务有关。 三日前,她于烽火台上接取了第一个任务:潜入燕来城义庄,探查是否有妖邪作祟。 发放任务的周师叔语重心长:“记住,是探查,不是让你除魔卫道,万事以保命优先,若有万一,可放飞此物,联系附近的同门师兄。” 话毕,抠抠搜搜地摸出一枚二踢脚,放入她掌心。 谷粒:。 只能升空十米的双响爆竹,那同门得距离多近?都这么近了我还用得着放炮? “……不是,师叔您确定这玩意能放飞?” 周师叔摸着鼻子讪讪笑:“点完火加个飞天咒,窜的老高了!” “……来得及?” “一回生二回熟,人生处处是试炼啊,阿粒。” 谷粒就这么寒碜地攥着枚二踢脚,悄悄进了燕来城。 第一日,她钻进秦楼楚馆温柔乡,说书讲戏,唱词谱曲,逗得姑娘鸨母乐不可支。 花魁小娘子含羞带怯:“若非近日燕来城中涌入许多不明来历的人,鸨母不允,奴定要……留公子过夜的。” 第二日,她又去了人声嘈杂的底层闹市,顺手搬过谁家准备洗的衣服,就着燕来城中穿梭的河水,和大娘唠起了嗑。 大娘神神秘秘:“婶子悄悄告诉你,这城里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西街口拐角那家卖豆腐的,夫妻俩三天没开张,敲门倒是有人应,可晚上啊,点了灯,窗上映着四个人的影子嘞!” -- 第2页 这第三日,便是今日。 听说义庄里的守尸人换了又换,总是干不过两日便逃,传闻有鬼祟徘徊在此。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谷粒便只好亲自下场一探究竟。 说来惭愧,她这月的灵石又花得一干二净,手头拮据,连带着在这人世行走也不宽裕,一进义庄,只看到满地的空棺材,一没见尸体,二没听到城中异动,她便起了睡一觉的念头。 群尸出动,城中十之八九真有妖邪。 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她只需要脱掉外袍,躺进棺材,等天光大亮,直接回宗门边诉苦边交任务。 简直完美。 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惜,却被这一纸传讯破了美梦。 谷粒右眼莫名跳了一下,只觉得这信上的最后一句让她心绪难安,若执笔者果真如她所想,“燕来城可弃”五个字,染上的可是数万条血债。 还未想出对策,浮空飘动的五采笺突然自燃起来,被风一扬,连灰烬都吹散不见。 夤夜长空,过天星一闪而过。 谷粒没怎么犹疑,便决定立刻赶回宗门求援。耗尽灵力用去一张传送符,勉强也可以抵达青城与鹤鸣交界处,来得及。 变故就在这时出现。 她还未掏出符纸,义庄门外的石板道上,由远及近响起有节奏的“哒——”“哒——”“哒——”声。 蜡屐接触在青石板路上,听起来像是刚涂过蜡油的小叶紫檀,不避水坑,不躲泥泽,越走越疾。很快,沉木撞过门槛发出钝闷声响,进了义庄。 传送符消耗过大,对施术者的心神专注要求极高,谷粒找不到时机,只好飞身先出了棺木,戒备地退入停尸厅内。 月弯如牙,色白如霜雪。 在这霜雪周围,是一层笼着绯色云烟的雾,不沾一丝一毫血腥气。 云雾越发浓厚,厅内正中的神龛台上,一尊琉璃塔的篝灯灭了大半,只余孤光一点萤。屋脊飞檐上的招魂铃轻轻震颤,几秒之间便猛烈晃动起来。 那位不速之客已然站在院中。 他挑一盏飞花红灯笼,蓬头历齿,伛偻而行,依稀可辨出是名男性老者,嘴巴张合之间,低吟着什么咒文。 随着老者语调波动的,还有灯笼内燃烧的灯芯,堪堪将灭时,这人早已咬破了手指喂血进去,复又灯火通明。 谷粒不免蹙起了眉头,这似乎是一种十分凶险的诡术。 不过一盏茶,只余个牙儿的新月光芒越发黯淡,直至被最后一缕绯红色烟雾彻底掩盖住,义庄那扇破败不堪的铜木门被倏地掀开。 这两扇门厚重高大,各打了十六道铁钉,按理以人力只能缓慢推开,像如今这般暴躁的手法,倒是有些厉鬼结群的意味。 事实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判断。 门开以后,成群结队的白面行尸悄然而来,不发出一点响动,场面极度震撼。 谷粒不确定,这些惨白的面孔能不能称为行尸,毕竟数量远远超过了暂厝在此地的棺木,直到她打眼看到了队伍最前方的大娘。那个昨天还悄悄告诉她“城里不对劲”的人,现在莫名其妙进了义庄。 谷粒幼年便在鹤鸣山上以符入道,算是大邑那一带天师道里小有名气的符修,盖因天资聪颖,领悟符意的资质非寻常符师能及。 可她到底没有见过这世间真实的意料之外的样子。 她以为的修仙,不过是画符,革新,飞升,绝尘。如此而已。 她大脑内或许一瞬间划过太多的念头,可手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伸手,起势,聚灵中天,这样的动作她重复过千百个日夜,然后流畅地完成了一道井字符。 这个动作足够大胆,因为,她把自己跟这些不明生物一起困在了义庄内。 拎着飞花红灯的老者身形一滞,随即伸出空闲的右手,召来一名行尸,将那人脖颈捏在掌心之中。 那白面行尸甚至都没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便瘫软在地,成了一幅软塌塌的皮囊。 反观老者,如同饱餐一顿餍足的猫,步履轻盈地向谷粒行来,手中灯火大盛,依稀可以看到红雾形成的飞花笼在他周身。 谷粒心中警铃大作,她向来惜命,能偷袭绝不硬刚,能跑的绝不打的,如今出于本能,她催动灵力迅速画了个飞天咒,引燃掌中二踢脚便抛了出去。 井字符只困妖邪鬼祟,不管死物。 二踢脚很容易便穿过一道蓝色屏障,在飞天咒的助推下直冲天际,随即第一重炸裂,在天际爆开一朵巨大且粉嫩的爱心。 谷粒惊了,众行尸呆了。 所有人仰头看向天幕,配合着绯红色的雾感背景,这朵桃色爱心挂在夜幕,久久不散。直到第二重爆炸声响起。 谷粒眼看着这朵爱心散成无数细小荧光,然后攒聚在更高空,化为几个大字—— “快来嘛,等你哟~” 谷粒:“……” 她脑中把周长老和器修长老们挨个问候十万八千遍,还未低头,就见先前同她一样懵滞的老者迎面而来,灯中甩出飞花残火。 好家伙,搞偷袭啊! 谷粒已经来不及画符。 老者已至,突然,她身前绽开一道淡金色的七叶莲,莲叶浮生波动,将那老者弹的退出了停尸厅内。 随即,敞开的铜木门外行来一个白衣僧人,僧帽遮掩了他的双目,只能看到一张薄唇,抿成平直的弧度,无悲亦无喜。 -- 第3页 僧人双手合十,进了门廊,看到立在停尸厅内呆呆的谷粒,这才淡淡道:“无相来迟,施主无碍否?” 无相。 念无相?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小孩没娘。 谷粒一瞬间回想起数年来被师父师祖批成个筛子的悲惨童年,那些口口声声的“别人家孩子”,全部是此人。 念无相。 那些年,她想方设法钻尽十条戒律清规的空子,念无相倒好,画地为牢不说,还给自己多定了那么几百条规矩。 修真界人人都说,无相佛子天生菩萨莲心,近些年更是飞升可能性最高的第一人。 而她谷与棠,在堕落放纵的路上越走越远,成了各大仙门教训后辈的反面教材。 “修仙当做念无相,躺平还需谷与棠。” 她自嘲时随手取得小字道号,如今却成了别人做对照组的笑话。 还他妈挺工整。 谷粒想到这里放声大笑,宛若反派,在如此情景下,跟一院子的行尸反像是一伙,衬得佛子越发端方高洁。 她再开口,让清风朗月的念无相滞了一瞬。 她笑:“碍,怎么不碍?死了都要碍!” 第2章 舔了一口。 寂寂无声,唯有七叶莲收束于风中。 月下僧人很快又恢复为那般清净模样,此时右手摘下顶戴僧帽,逸然一掷,打断了那卑劣老者的再次行动。 他那双眼形状亦美,像是观音竹的叶片,揉碎了星辰置入其中,又在末梢收起一个燕过扬尾的弧度。 加之挺鼻如峰,唇不点而黛,单站在那里就通身高洁,不似人间物。 谷粒吹了声口哨,算是明白为何仙门如此吹捧这厮,原来大伙儿都是视觉动物。 念无相似是刻意垂眸,微微躬身作礼道:“无碍,施主权且相信衲僧一回。” 话毕,他右手已经捻着一串白玉菩提根串作的念珠,统共108颗,从母珠掐过,分明口中未曾念动咒文,三业金光却从这转动的玉珠之间生出,很快衍变为跃动的梵文浮向空中。 谷粒道典经文略通,眯着眼分辨后,认出这和尚用的是《楞严经》消解业障冤仇之力。 月下笼罩的烟雾似乎淡了些,衬得皎皎白光越发惨淡。 行尸们逃不出谷粒的蓝色符咒之力,便被这金光咒文压制地或跪或趴在地,乖顺极了。 谷粒很快就察觉,这些人逐渐变为两派。 一类围绕着棺材口,目眦尽裂,皮肤肉眼可见地干裂下去;而另一类虽然面容扭曲痛苦,面色却逐渐恢复凡人该有的颜色。 就算拿这人当死对头,谷粒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当得起仙门众望。只是嘴上还是不服输地啐道:“我这三日风餐露宿,以棺为榻,又受这百余行尸围攻,小师父来得倒巧,不偏不倚,轻轻松松,就收服了燕来城邪祟呢。” 话里带刺,就差没明着戳戳点点和尚那光洁的脑壳了。 念无相充耳不闻话中情绪,只是疏离浅笑:“施主,若非这信号,贫僧绝无此等机缘。随喜赞叹,无量功德。施主今日造化众生,他日,善因且得善果。” 呵。 要不是那几个桃红色的大字还飘在空中,她差点要以为做了什么载入仙门史册的丰功伟绩。 果然是和尚的嘴,骗人的鬼。 谷粒最见不惯的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假正经样子。 她翻个白眼,且看金光梵文如枷锁缚网,将那挑灯老者困于其中,老头意外的没有挣扎反抗,反而邪性地笑了笑,将一只手慢悠悠渗入灯芯之中。 这样的场面着实透着股诡怪,谷粒见识过这人以血喂灯,率先一步抽出拂尘扫出道罡风想要阻拦。 奈何她修为尚浅,满打满算也只有筑基初期的境界。 这力道扫过去,老者不躲不闪,从左肩到右肋划出一道伤痕,很快血就染透了衣衫。可他还是笑,灯笼内的衣袖已经引燃,不知是不是烧到了人肉,爆出几星灯花,火势燃地越发旺盛。 顺着风的末梢,俩人很快闻到一股油烧焦的气味。 是人油。 更准确地说,是人的魂魄精元受厄力所制,经过业火淬炼而出。听闻这样的凡人魂魄千百年难出其一,因而对修真界来说,是只存在于典籍之中,不可实现的邪术。 念无相不知何时已经上前几步,恰好隔在谷粒与那燃烧的老翁之间,遮住了她继续旁观自焚的视线。 谷粒还不领情:“小师父连个看好戏的位子都不留给我?” 念无相背对谷粒,低垂双目,捻动的白玉念珠停滞一瞬,空气里似有若无传来浅淡的喟叹。 “如此血腥有违人常,观之或损道心,施主坚持要看?” 谷粒已经挪步到他身边:“你看得,小道自然也看得。” 她说完朝着重重咒枷包裹的茧型之中看去。 火已经顺着老翁的衣袖燃至全身,他那盏飞花提灯实在古怪,随着焰心跃动,灯身上逐渐映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红眼金钱□□。 似乎是一种生理本能,谷粒恶心地鸡皮疙瘩起来,她皱眉低语道:“莫非这就是‘瑶台月亏,寒蟾血泣’?” 念无相侧目望她,语调平缓温朗:“施主知晓此物?” 谷粒自然摇头:“不知。” 想到那折纸鹤上的留言,她又反问道:“小师父贵为禅宗佛子,可曾听过‘金魄’一说?” -- 第4页 念无相在听到这二字后,终于不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似乎对这“金魄”早有耳闻,眉心微动,收了盘在手中的念珠。 红眼□□此时从雄浑烈焰中脱胎而出,攀爬上最近的棺盖,吐出长舌舔舐着灯中滴下的油状物。 月色变成了血色。 谷粒甚至没来得及惊叹□□的嘴竟然可以张如此之大,下一秒,人已经靠上了一副稍嫌冰凉的身体。 念无相隔着单薄的衣衫,抓住谷粒小臂,低声道:“施主,得罪了。” 随即,二人脚下金光已盛,破风声擦过耳边,疾退数丈,看方向是想退到那厚重的桐木门之外,瞬间便穿透了谷粒布下的锁灵符。 这么会儿工夫,老者已经烧得雄浑一团,只露出几颗发黄的未掉老牙,浑浊的眼球甚至带着几分享受地打量二人。 金蝉的舌打在棺盖上,四下里顿时响起指甲抓挠木头的声音,刺耳缠绵,令人毛骨悚然。 谷粒下意识手里抓紧点什么,佯装淡定问念无相道:“小师父竟能破解我鹤鸣山符咒,果真厉害。” 念无相垂眸扫一眼抓在襟前的柔夷,白嫩无骨,透过衣衫传来若即若离的温热,蜻蜓点水般剐蹭着左心房的位置。 他心神未动,阖目错开视线:“衲僧所修无相禅,诸法空相,遁世取巧之道,并非破解贵宗符箓,还望女施主莫要介怀。” 呵呵。 是没破解,得叫无视。 小道姑翻白眼的表情不藏不掖,明眼人都瞧得出,念无相自不例外。 他并未介意,轻拢眉心看向锁灵符围困住的义庄内。指甲抓挠的声响有了变动,不像是木头,反而发出擦破虚空后灼烧的“嗞嗞”声,很快,蓝色的锁灵屏障上显现出成千上百道血色抓痕。 念无相看得出,面前这道符意虽深,却碍于符师的境界撑不住太久。 于是,开门见山淡然问话:“如施主所料,此人正是‘金魄’,传闻中凭此一魄可催动上古大咒,衲僧于前人飞升大能的手札之中匆匆一瞥,却不知,施主从何得知此物名讳?” 谷粒不知何时已经撤回手退开一步,眯眼与和尚打机锋:“小师父又是从何知晓?” 念无相道:“灵隐禅宗,藏经阁中。” “巧了,我也一样。” 和尚抬眸,恍惚间带上一丝凉凉嘲弄:“本宗藏经阁只对内门弟子开放,且揽纳此手札的三层阁楼,固元境界以上修士方能踏入。” 言外之意,区区筑基外宗,靠没皮没脸进去吗? 谷粒心中冷笑,唾这死秃驴终于扒下那层明月清风的圣僧皮,露出可憎面目。表面上依然不见波澜,拿捏地很稳:“梦中得见,小师父莫非连机缘也管?” 少女神色坦然至极,道袍半是耷拉地挂在身上,甩了甩拂尘,一副“梦里四海八荒皆我家,爷哪处去不得”的架势。 俊美的和尚闻言挑了挑眉,随即微微颌首,露出捉摸不透的笑意:“若真如此,自然哪处都去得。” 两人试探的功夫,蓝色的锁灵符已经产生细小裂痕,谷粒率先感知到,变了脸色。 她没心思再跟臭和尚交锋:“念无相,灵隐禅宗乃是大乘佛宗,金刚咒你定然会吧?” 小乘渡自我,大乘渡众生。 如灵隐禅宗这般佛修八大宗之首,无论是否修得渡缘道,佛法经文,结印咒文都纳入了修行基础,谷粒自然而然认为,一宗佛子总不该是漏网之鱼。 被喊话的佛子低垂着眉眼,静伫于月下,突发性耳聋一般当起了雕塑。 谷粒对他没了耐性,拂尘一甩收进芥子囊中,掌心多出一支乌木纯紫毫笔,几张黄表纸。 她闭眼调戏吐纳之余,施施然道:“锁灵符随时要破,此时联手,我鹤鸣山的三清符加上你灵隐禅宗金刚咒,尚有转圜的余地。” 念无相何尝不懂。 只是他天生自修无相禅,渡缘道的经咒本就不擅长,这两年修为停滞,隐隐有生出心魔的前兆,更有万佛塔中供养的先代佛子残念加言,念无相这个佛子早晚要陨落。 他是疑虑,这样出口的咒言,反而为祸。 谷粒话落,便凝神聚气,运转灵气将黄表纸悬于半空。 鹤鸣山别的不说,法器用材倒都是一等一的品质,就连她身上那件粘了灰与草籽的道袍,此时也发出浅淡柔和的光华,一道聚灵法咒已然从中生效。 区区筑基弟子画个符,金银玉石不要钱似得付之东流。 念无相对鹤鸣山的阔佬行为早有耳闻,轻微叹气,也知在此状态下别无选择。谷粒的求援信号已经发出小半个时辰,除了自己竟无一人赶来,这座城,透着古怪。 他不再犹疑,席地而坐,手中念珠重现,白玉菩提随着唱诵声起散发出圣洁金光。 这光芒很快笼罩住佛子周身,随后又向四方一寸寸扩散,攀上谷粒先前布下的蓝色笼罩,交缠,渗透,直至闭合圈起这方地界,形成金光牢笼。 很快,念无相就感受到空气之中泛开的一片波澜。 他本对这筑基期的小道姑没什么期待,谁知下一刻,整个金光咒言形成的牢笼被三十三张符咒包围,一气呵成,符意显现,漫天都是三清符。 “……” 有钱宗门行事非得如此? 念无相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阵法?” -- 第5页 谷粒耗废了不少灵力,有些没精打采道:“阵修皆会的阳炎阵,入不得眼。” 她虽然修为停滞,比不得从前被誉为“天师道天才”的全盛时期,但对付这些个阴毒属性的东西,她一向擅于巧力应对,找到相克之道,再痛击七寸要害。 此时,金刚咒业已完善,牢笼化形为一百零八罗汉反复唱诵,光华大盛,堪比大型合唱团出道。 念无相看着漫空飞舞的符纸在夜色中闪耀,一如夤夜极北之星,指引着他忆起一件陈年旧事。 那是已经被他抛在记忆边角落的过往。 那时,他不过是禅宗一个普通的少年沙弥,虽佛性初显,无相禅却不被万佛塔所认可。彼时鹤鸣山英才荟萃,尤以器、丹、符、阵四道大放异彩。短短几年,山门内资源,灵脉,法器等急速膨胀,加之山门内无利不起早的奸商手笔,飞速一跃,登顶仙门新贵。 根基不稳,红眼多向。仙门中人对鹤鸣山褒贬不一,毁誉参半。其间,曾出过一位冠绝满堂的符修师妹,堵住了悠悠众口。 她十二岁堪悟凡人歌,自取符意,一笔迈入筑基之列,浮世新锐榜更是给出“山林河海,凡火之光”的评价。 念无相曾遥遥一瞥那人容光。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通身灵气,他听鹤鸣山的人唤她——六师妹。 很多个万佛塔上的无眠日夜,他与那些佛子残念互相折磨时,也曾想起过这惊鸿一瞥。 八年过去了。 念无相再从万佛塔中出来,已然是修真界赞誉的佛子莲心,他性子变了许多,越发沉稳温润,也越发会隐藏自我,哪怕是听到这位六师妹成了仙门人人乐道的不思上进对照组,也只是沉默几秒,淡淡念了声佛号。 如今,念无相看着谷粒熟悉爽利,满怀修真界有钱人气息的撒符方式,闭目轻叹一声佛号:“施主可是那位被灯三礼仙尊看好,曾破格纳入浮世新锐榜的谷与棠?” 谷粒挑眉,没想到浮世榜都换了七.八年了,还有人记得这茬,而且还是她死对头。不知对方用意,她便懒洋洋抛回去:“客气,比不得小师父‘莲心天成,白衣无相’来得瞩目。” 念无相依旧盘坐于凉石板地,唇边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漫不经心,再开口,温润中竟是带着一丝凉意:“八年前,施主便是筑基境界。” 这话没说通透,却更带着一种煽风点火的意味。 谷粒也知道自己被仙门嘲的诟病,盖因八年过去,她连筑基中期都未曾突破过,一直平稳地停驻在筑基初期境界。 堪称修真界当世离离原上谱。 两人一站一坐,俯仰之间针锋相对,却听那无人瞩目的义庄角落内,红眼金蟾突然打了好大一声饱嗝。 谷粒:“……” 这年头反派还带自己割裂气氛的,没听说过。 二人转移视线,才发觉那提着飞花红灯的老者连人带灯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门之隔,挺着巨大无比肚皮的金蟾。 念无相退出数寸,起身时手中念珠已然换作金刚降魔杵:“施主,此事恐有变,快走。” 谷粒早趁这间隙跑出去,还能边跑边给自己画传送符。 念无相:“……” 绯色浓雾笼罩着整个燕来城半空。 逃出一阵风的谷粒还没拐过石板道的第一个弯儿,便被金蟾的长舌舔舐过脸颊,通身发麻,旋即晕倒在地上。 她看一眼不远处同样倒地的佛子,只残余一个念头—— 这舌头,是先舔了死秃驴又来搞得她吗? 第3章 闭嘴,丑东西。 雾锁烟迷中,已然天光大亮。 谷粒从昏昏沉沉中转醒,入眼便是燕来城完好无损的古街石板道,侧目之处,几丛凤尾竹沙沙作响,念无相已经先她一步转醒,闭目在竹下打坐。 听到响动,念无相缓缓睁开眼,神识探了探才道:“看来施主应无碍。” 谷粒:“……” 怎么还听出来点失望呢? 她故意没搭理,将视线转至不远处的义庄,铜木门敞开着,被风一吹吱嘎作响,轻烟薄雾中,纸钱与麦秆打着圈儿转悠,越显萧瑟。 谷粒皱眉:“那□□呢?” 和尚答:“跑了。”还挺骄傲。 她眼皮一掀又问:“城中如何?” 和尚挺上道:“衲僧醒来时,义庄已无一活物,木棺中的尸体数量倒是正正好。” “呵,还知道滚回窝。”谷粒边说边起身,见道袍上沾了不少污浊,随手又丢了个清心咒的衍变术法去清洁。 念无相眸光一闪,只觉颇为有趣,明明停滞在筑基初期八年之久,竟然也有微小创术之能,这在修真界可真是史无前例。 他按下心绪,不发一言地候着,等她收拾妥帖。 谷粒顺着石板道向尽头打量:“从亦庄经南城,可入燕来城中府衙闹市,左右不过一炷香的脚程,我去探探虚实,小师父可先行……” 话未说完,念无相少见地打断:“我与你同去。” 这回既不喊她施主,也不自称衲僧了。谷粒扬起眉梢与念无相对视,从对方眼神中得到肯定答复。 也罢。 昨夜之事收尾的太过仓促,如今义庄内又不留一丝妖邪之气,大有古怪。 俩人都不是半途而废的,借着一股轴劲儿出发再探燕来城,不过这回约定,黄昏之前须得离城,再做后续打算。 -- 第6页 进城打探消息自然是谷粒的强项,念无相也不打算插手,好像个狗皮膏药一般,跟在她三丈之外。谷粒且随他去,略作思量,便顺着石板道往昨日河边洗衣的地段行进。 昨夜在义庄内见到的大娘,是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突破口。 一路行来,街市依旧太平。潺潺流水边并未见到大娘的身影。谷粒也不着急,忆起昨日大娘离去的方向,在那片转悠起来。 穷人家的瓦舍低矮逼仄,没有四四方方的院子和白泥抹的外墙,只简单用篱笆刺藤围起来,门都是出城砍柴捎带着弄的木材。 谷粒很快就被一道男人的惊呼狂吼吸引了注意,她循着声源脚下一拐,进了个死胡同,正对面那家人门户大开,发出喊叫的老农正从背后奋力地拉扯一个中年农妇。 谷粒眯眼,看着被遮挡住的熟悉背影,不禁上前一步。 老农很快竟被这农妇弹开,瘫在地上痛哭:“娃儿他娘,你咋的了!” 不过片刻功夫,谷粒只觉整个死胡同内布满了阴煞之气。她再不犹疑,上前一道符贴上农妇灵台:“五岳八荒,道炁常存。破!” 农妇原本猛烈的挣扎骤停,侧头呆呆地看向谷粒,露出个诡异的笑容:“你来了……晚了……” 这果然是昨日碰到的大娘,只是如今满嘴鸡毛鲜血,怀里抱着一只被她生生咬破气管的母鸡,场面血腥至极。 她未回头,泠然问身后:“你们佛修的领域,可能破解?” 单掌竖起的佛子转动手中念珠,道了声佛号:“唯有除去金蟾。” 谷粒沉默了,他们都知这绝非如今的二人之力可以办到。很快,她换了个思路:“你的咒言能控制多久?” 门外的佛子怔了怔,垂眸叹息:“衲僧如今,恐怕办不到。” 谷粒自然不信这话。 佛子只好摊牌:“实不相瞒,这半年来衲僧的境界已经退居玄珠境中期。佛宗一门,方寸山失守滞纳已是大忌。因而,绝非不愿,而是无能为力。” 谷粒倒果真被这消息震惊到了。 如今的修真境界划分为四大梯度,由低到高统共12个等级。 其中,引灵、纳气、筑基三个等级被称为“凡人羽”;固元、玄珠、知微称为“地沧龙”;入神、洞玄、归墟称为“水天色”;最后便是化神、太一、渡劫三等级尊称为“落花生”。 以凡人羽为界,修士迈入固元境界之后,便可御剑乘风,无食无眠。 而迈入入神境界开始,修士便会承受天道引雷来升境越级。死于天雷的修士不在少数,这没什么稀奇。 可是,近半年来她并未听说佛子念无相有迈入水天色,引来天雷的异象。如果不是在进境中失败,遭到反噬修为倒退,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念无相这和尚,佛心坏了。 谷粒满脑子只剩下“色字头上一把刀”,盯着挺拔如松的和尚,灰白袍纳衣上有几处补丁,僧鞋浆洗成月白色,这么淡然清俊地站着,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原来是那号人。 念无相眸光微动,知晓这人是误会了,却并不解释。 谷粒别无他法,又摸出几张符递给一旁老农,叹一口气带头离开了此地。 既然已知无用,便不必多留。 她看似随意,实则有目的地向西北城门靠拢:“不知佛子是否还有余力,与小道合作破开城门上的阵法?” 话说的调侃,神色却半分也没有放松。 这一路,城中不对劲的人着实不少。日落之前若不能出去,她恐怕都得交代在这里。 念无相自然懂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禅宗于阵道小有所成,或可助施主一臂之力。” 看来这是会了。 谷粒头一次清醒这位死对头没有极端偏科,不再言语。两人加紧脚程便赶到了城楼之下。 角门不比四方位的正门大气,只有半墙高,漆色掉了大半,隐藏在树木之间,不仔细分辨难以发现。 谷粒谨慎地在茶摊上观察半晌,问身边和尚:“有没有发觉怪异?” 念无相很配合:“没有守城的巡卫。” 谷粒点头:“会不会有诈?” 和尚垂眸半晌,道:“或许,可以走了。” 谷粒:“?” 见她一脸呆滞,露出少见的傻气,念无相反而微微抿了唇角,手上的念珠不盘了,起身径直往角门走去。 他应当是用了缩地之术,周围无人察觉他的怪异之处,便已经走到门前,然后伸出掌心轻轻一推—— 厚重的城门无声开了条缝。 谷粒:“……” 戏多的人就像一个孤独的小丑。 她眼看着念无相顺着那道一人宽的门缝悠悠走出去,再转回身,眼中含着笑意望向她。 这和尚难得一笑。 还不如不笑。 谷粒按捺住脑内的汹涌,像个机器人一般走过去,念无相往侧边退开一步给她让路。 她顺利出了城门,又觉出不对味:“这些百姓似乎对我们能出来无动于衷。” 念无相顺着门缝向内看去,城门开了半晌,果真没有引起一个人注意。这状况倒像是,布局的人在有意放他们离开。 和尚眉心轻蹙,很快又抚平,冲谷粒合掌作礼:“此地往前便已出了城中阵法范畴,想必施主借符咒卷轴之力回山门亦非难事,衲僧就此告辞了。” -- 第7页 他说完鞠躬,再转身已经走出百十丈开外,速度快的像是在飞速证明自己只是在客套两句不必当真。 正准备捏着鼻子糊弄两句的谷粒:“……” 堂堂天师,不能和没见识的臭和尚怄气。 谷粒很快将这人抛之脑后,从随身芥子囊中摸出一幅卷轴。它轴承不算长,用纸是修界一等一的虫白蜡染笺,随着谷粒随手一抛,卷轴纵向在空中展开,泛出烨烨金光,旋即法阵之间嵌连链接,破开一道门。 谷粒平日懒得紧,用这东西早已习以为常,迈步进去,溶于空白画卷之中。 …… 这次的传送与以往相比出了点差池。 一般来说,传送卷轴都会与目的地最近的传送法阵相通,包括且不限于各家宗门,主城甚至是繁华的交易小镇上。 她选择的是回鹤鸣山山门,按理就算不能传到护山大阵前,也该是在山下黑云镇设置的传送法阵中。 然而这次,谷粒一落地,直接“噗通”一声传到了酒池里。 谷粒尝了一口,还好,不算离谱,这是黑云镇独有的酿酒酒母。 黑云镇地处青城山与鹤鸣山之间,多年来,逐渐成为两派与诸散修交易买取的交易小镇。镇子向外,呈网状错落散布着倚仗两大仙门生存的凡间子。农舍集聚,灵田万顷,一直延伸至云环雾绕的仙门山脚之下。 谷粒认得眼前这家酒肆。 黑云镇唯一一家凡人开设的灵酿,因其酿酒环节公开化透明化而在仙门小有名气。 她一身湿哒哒,正欲出了酒池与店家解释,便见喝得醉醺醺的季原小师叔凑过来乐:“谷——小——粒,你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啊?我听说你上烽火台领了山门任务下山去了,怎么,做任务做到酒池子里来了?” 季原乃是松云峰剑修长老,自八年前松云峰主于夜南天失踪后,代为执掌峰内弟子事务。也是自那以后,他变成了无酒不欢的醉剑流派。 店家认得季原,自知谷粒也是位惹不得的仙尊,打了个圆场退回堂中做事。 眼看着季师叔醉酒越发没谱,打个酒嗝都是思念峰主师兄的模样,谷粒连忙跃出酒池,一边运转灵气烘干周身,一边榨取工具人:“季师叔,醒醒酒干活了,我有急报要带回山门。” 季原一双凤眸醉眼懒散睁开,倒还留着几分清明:“小谷粒,碰上什么难事了,说来……师叔听听。” 谷粒知道季原脾性,熟门熟路上去抓着他衣领就往外扯,边走边问:“师叔,无心剑在何处?” 季原踉踉跄跄叫唤:“哎,还在酒肆桌上呢!” 谷粒:“……” 这人真的是剑修吗?老婆都扔了只要酒? 季原趁她走神的功夫,已然伸手唤无心剑来。这剑没有剑鞘,通身青翠,偏细的剑身像是一杆竹,傲然,又有脆弱易折之感。 二人总算御剑往山门赶去,谷粒这才算是稍稍安心下来。 季原很少见到这个小师侄如此状态,甚觉有趣,一边喝酒一边问:“到底发生何事?” 谷粒正走神,听到季师叔问话,故意单刀直入抛出这计炸雷:“师叔,‘金魄’现世,燕来城恐怕不保了。” 季原喝酒的动作猛地顿住。 谷粒心一沉,果然……他们都知道点什么。 季师叔此时略微疯魔,竟直接调转身子,捏着她的肩膀来回晃动:“你从何得知‘金魄’?可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那人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季原刚刚迈入水天色的洞玄境界,这一晃荡,让卑微筑基无所适从,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吐出一口淤血,直接眼一黑,昏了过去。 醉酒的季原顿时飚剑,看起来更疯了。 …… 谷粒在一阵凄厉的哭喊嘶吼声中转醒。 眼前很暗,依稀可以辨出是一处潮湿的石崖洞内,洞壁上凿嵌满大大小小的佛头金身,她只是粗粗扫视一边,便发觉这些石刻缺胳膊断腿少眼睛,竟没有一个是完整。 鹤鸣山境内并无此等地界。 谷粒皱眉退后一步,突然发觉自己手中多了一串念珠,她缓缓抬起右手看去,那熟悉的材质与金光,顿时五雷轰顶。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石壁上突然发出一声扰人心神的呓语:“念无相,选啊。是杀了她渡世人,还是只渡你自己?” 这声音仿佛揪着人的鸡皮疙瘩在跳舞,一声之后,山壁上的佛像争相张口。 “选啊,快选啊。” “念无相。” “你怕了?” 谷粒终于忍受不住这魔音灌耳,嗡着嗓音皱眉:“住嘴,丑东西。” 趁它们还没反应过来,谷粒又补充道:“穷得都没皮没脸了,还整天叭叭叭,不会出去挣点灵石重塑金身?” 众佛像:“……” 这小子应该疯了。 与此同时。 被石像们逼着陷入痛苦回忆的佛子双眸一睁,就见自己与一醉酒昏睡的男子站在失控的灵剑上,即将撞上太极广场正中的聚灵钟。 聚灵钟乃是鹤鸣山祖师爷炼制的神级法器,可以方便门下弟子在此打坐修炼,助于入定。 这样的速度若是撞上,谷粒得去了半条命吧。 门内弟子们已经不忍直视,关系好的大喊一声“六师妹”便要冲上去对撞。 -- 第8页 念无相将一切看在眼底,压住胸中波澜,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离聚灵钟三寸之遥,控着无心剑一个急停,神龙摆尾,完好无损下了剑身。 太极广场呆了。 六师妹这是……要重回巅峰荣耀的节奏啊! 第4章 满门奇才。 鹤鸣山能有今日成就,原因有三。 其一是夜南天于八年前事变之后,鹤鸣山与之相连的接口便被一条凭空冒出的灵脉堵死,这灵脉占得是宗门内地界,自然而然便被鹤鸣山接手开采炼化。 其二,则是当年开山祖师爷亲手设下的藏书楼内楼结界到了期限,千百年无人得见的手札密卷终于得见天日,直接带动各峰技艺越发精湛。 而其三,便是当年唯一从夜南天内活着出来的天师道六师妹谷粒。 谷粒虽然在夜南天内气海遭受重创,导致修为停滞不前,却是鹤鸣山能够在修真界下沉式铺开交易网的幕后推手。 短短八年,她那一套奇妙的市场营销术折服了各峰长老,也用沉甸甸的口袋打开了师兄妹的心。 可以说,如今的鹤鸣山,是格局大开的通透之辈,是同穿一条裤的阔佬同门。 因此,众目睽睽之下,谷粒一脸淡然地御剑急停,御的还是季师叔的无心剑时,众人激动地仿佛是自己修为连升三级一般。 “天哪,季师叔可是洞玄境界,无心剑更是认主的灵剑,就算师叔醉驾,也不是说操控就操控的。” “而且,谷师姐还是筑基初期啊!谁来告诉我筑基怎么会御剑的!” “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六师妹崛起!我师妹就是最厉害的!” “……” 正对着石壁激情指点江山的谷粒再一眨眼,就听到了这些辣耳朵的狗屁话。 她眨了眨眼,转头看一眼脚下搂着无心剑醉成一坨的季师叔,十分嫌弃地把人往边上踹了踹。 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经过这短短一分钟的梦幻之旅,她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或许在某种契机下,和念无相这和尚短暂地互换了身体。 谷粒第一反应是这死和尚得罪了什么人,可随即又被她推翻了。 这种阴阳倒转的咒术,她似乎在藏书楼哪处见人提起过,依稀记得这种术要付出的代价随魂体强度增加。 如此“还未杀敌便自损八百”的做法,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她暂且将此事放在一边,决定抽个空得跟念无相接头才行。 正走神间,众人便听到遥遥高空传来大师姐江无眠的兴奋狂吼:“六师妹!听说你已恢复巅峰,快来与我一战!” 话音刚落,这位一袭红色劲装踩着根儿烧火棍便风驰电掣悬停在谷粒眼前。 谷粒眼皮狂跳,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张口解释,被江无眠爽朗大笑着,用满含灵力的一掌拍得当场喷出一口淤血来。 众人:“……” 强还是你们鹤鸣主峰的人强,自相残杀啊这是。 江无眠也是一脸错愕,不由伸手将谷粒圈在怀中:“小六,你怎么了!你可不能出事啊,都怪师姐,师姐太高兴了出手没个轻重,你要是死了,师姐也不活了!” 谷粒:。 这是直接入戏了。 谷粒被捂得半天喘不上一口气,颤抖着伸出右手,扒拉开发丝,将渴望的眼神投向飞身赶来的二师兄儒林。 儒林幸不辱命,成功接收到谷粒的求救信号,满口数落着将人小心翼翼接到自己这头,又从芥子囊里掏出一张折叠卧榻,现场撑开安放好,找来一套黑麂皮的被褥铺上去。 做完这些,他期待地向谷粒伸出手:“小六,瞧你都瘦了,出去这一趟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灵石可是花光了?丹药可还有?没关系,你先睡一觉,师兄都替你办好。” 谷粒:“……” 倒也不必如此。 她被赶鸭子上架,在这太极广场众目睽睽之下,躺平在卧榻。 这床是儒林近日亲手炼制的法器,其中下了许多禁锢和聚灵的符咒阵法,看着不起眼,但真要躺上去,就只能被迫享受一轮美妙的灵气按摩,疏通堵塞。 于是,广场上各峰师弟妹对垒切磋,打坐入定,谷粒却伏卧成寐,一睡不起。 二师兄的男妈妈属性还在继续发挥,一边照料谷粒,一边数落大师姐。 江无眠也自知理亏,连连对着卧榻降低分贝鞠躬道歉:“小六,师姐只是以为你重回……想试手而已……师姐错了!” 这折叠卧榻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便被儒林在床架上装饰好珠帘点翠,山花数朵,从远处乍一瞧,六师妹安详地躺在其中,一动不动;二师兄儒林沉默又温柔地望着,而大师姐江无眠就更离谱了,反复鞠躬之后竟然跪地不起,似埋头抽噎。 刚从修行处赶过来的掌门容茂鹤怔愣在原地,一下就误会了。 他不懂,只是接了个任务下山,怎么就天人永隔了。 容茂鹤生得美,是那种模糊性别界限的长相。 在此之上,他以不到两百岁的仙龄便已迈入洞玄巅峰境界,虽然和鹤鸣山近十年来的机缘脱不了干系,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修真界对这位新贵门派的掌门人多有礼遇,更是有无数小宗门的女修想与容茂鹤同塌而眠,双.修共生。 -- 第9页 但容茂鹤无心与此,将全部精力用在了鹤鸣山的建设上,更不要提,这几个亲传弟子朝夕与共,都是他亲手带大的。 如今,“老父亲”见到这个日常最是宠爱的小弟子如此冲击性画面,他甚至都忘了神识外放去审度。 围观的旁峰弟子似乎早已习惯主峰几位如此画风,都装模作样地打坐看戏。 谷粒动弹不得,只得叹气传音:“师父,我没事,只是二师兄又在试验他的新法器。” 容茂鹤先是震惊,随后喜极而泣,眼泪还没挤出来一滴,又怒目道:“好好的在太极广场上出什么洋相!” 掌门不愧是掌门,一眼就看出几位亲传在搞鬼。众弟子眼看骗局戳破,失望之余对掌门的钦佩越发深厚,如滔滔江水般从眼底流出,激得容茂鹤打了个寒颤。 谷粒想找个隐蔽之处,将燕来城的情况禀报上去,哪知还未传音,大师姐那张灾难级别的金口率先开了。 “师父,没事,就是我锤了小六一拳,她吐了点血,小二在给她治疗呢!” 江无眠语调太过平常,隐约还带了一丝骄傲,容茂鹤一时竟没能分辨出来,这人是说了句人话还是放了个狗屁。 好半晌,广场上爆发出一声语调缓慢,语气却十分危险的男中音:“江无眠,为师也有一套掌法,巴适得很,能让你长眠于此!” 随后,众人就看掌门将大师姐当中锤个稀巴烂,偏偏江无眠是个体修,越打越来劲,还笑呵呵地拎着她的烧火棍要继续接招。 仿佛容茂鹤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喂招工具人。 掌门怒了,边揍熊孩子边传音数落:“平日里没个正形也便罢了,阿粒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夜南天里折了你三师妹和五师弟,就出来这么一个,你……你一拳下去都能砸死十头牛!” 江无眠连忙也传音解释:“不是,师父您没瞧见,咱们阿粒刚刚出息了,季师叔醉驾失控,小六夺了御剑权才平安落地的。” 说到这儿,她语气不由严肃起来:“虽只有短短一瞬,我却感觉到小六身上爆发的修为不止筑基,至少,有玄珠中期。” 容茂鹤的动作一滞:“可看仔细了?” 江无眠故作深沉点点头。 掌门深吸一口气,再呼气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偏还要拿乔道:“她那气海筋骨本就在夜南天内受到重创,这八年聚灵阵好不容易缝缝补补快要修复好了,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江无眠自然没皮没脸地凑上去赔罪。 两人从单方面挨揍变成了意思意思的花架子,谷粒实在没眼瞧下去,出声打断。 “师父,弟子有要事禀报。” 容茂鹤借坡下驴,收了一身气势道:“起来回禀。” 谷粒无言:“……弟子,起不来。” 容茂鹤:“……” 不用说,定然是儒林那小子搞的鬼。 鹤鸣峰上的人,果真思路都很清奇。 就比如现下,容茂鹤直接挥袖一扫,连人带床榻随他回峰议事,视觉效果堪称举世难寻。 躺平的谷粒:。 …… 鹤鸣主峰灵气充足,是以草木郁郁苍苍,小型灵兽遍地,素有“小药峰”之称。 拾阶而上,入目便是开阔的演武场与主殿芳华殿。在这之后,是一道千回百转的风雨连廊,廊檐上设有三十六道符咒,廊顶之上引入一道飞瀑,檐沟水顺着廊上水落管入湖中,其间楼台亭阁,怪石嶙峋,一步一景。 风雨连廊可以说是鹤鸣峰历代峰主设下的最强防御性堡垒,没有“落花生”的修为水平,强行突破只会自损境界。 过了这道七十二弯的连廊,主峰的最高处才依次是炼器炼丹房,议事处,以及七星错位排列的院落。 容茂鹤统共收了六个亲传弟子,自打三弟子和五弟子陨落后,两处院落便闲置至今。 他火速带着几个逆徒回峰,人一边往议事处走,一边抬手设下一道禁制,回头睨了儒林一眼。 小二立马上道,鹌鹑似得不发一言将手伸到床板之下,解开那道关键的压灵符咒,鼓励总算才能活动自如。 容茂鹤眯眼:“让你符修死活不肯,如今倒是为了炼个法器,偷偷自学起来。” 儒林采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挺着一张笑脸,就是不接茬。 容茂鹤叹气:“罢了,你们何时让为师省心过。”他目光转向谷粒,语气放缓了些,“阿粒,何事禀报?” 谷粒见屋内都是自己人,也不犹豫:“师父,‘金魄’现世,燕来城恐不保。” 容茂鹤听到这话立马站起身来。 这两个字他有百十年没有听人提起过了,乍一听到,还有些反应不来,踌躇半晌才问:“你……从何得知此物?” 谷粒这回倒是不像对念无相那么提防,把自己如何接到那五采笺制成的纸鹤,如何碰上提灯老者,与念无相大战金蟾,又是如何普通地走出燕来城角门一一交代了。 容茂鹤越听越心惊。 关于金魄之事,还是先代掌门陨落之前,入他梦境中告知,但看如此行事作风,便知这东西的来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况且,先代除了告诫他要暗中寻找金魄,找到后务必斩草除根,以防邪术开启之外,并未多言术法本身的作用。 -- 第10页 如今听了谷粒事无巨细的描述,他跟自己徒弟便生了同样的观点——燕来城中百姓,怕是保不住了。 心中虽然做了最坏的设想,容茂鹤还是决定立刻与各大宗门联络,率先赶往燕来城外,尽力一试。 他面上不显,浮起一抹强撑出来的笑:“你这孩子出门总得碰上点什么,这一路苦了你了。回去歇着吧,这事交给师父处理。” 谷粒挑眉:“您打算怎么去?” 容茂鹤一拂大袖,落座厅内主位:“想必灵隐禅宗那边也已经收到了佛子的消息,为师即刻便会与各家仙门联络。” 谷粒接着试探:“然后呢,等他们出发黄花菜都凉了,师父是打算偷偷先行过去吧?” 容茂鹤赔着笑脸打哈哈,暗叹有个太过聪慧的徒弟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众人突然噤声。 有什么东西突破风雨连廊的禁制一路过来了,虽然隔得很远,灵力的感觉十分微弱,但谷粒还是察觉到一丝熟悉感。 容茂鹤也安抚道:“且先看看,对方并无恶意。” 终于,擅闯者飞速上了议事厅前的阶梯,几人才看清是一只通身雪白,吃的圆滚滚的天竺鼠。 容茂鹤眼角抽抽:“……为师眼神不好,这是猪还是鼠?” 江无眠抱棍而立:“猪吧。不过鹤鸣峰上灵兽不少,怎么单单它就一路引发了符咒?” 终于想起这熟悉的灵力出自何处的谷粒翻个白眼:“因为这是一头长途跋涉,从灵隐禅宗滚来的猪。” 一脸欢欣雀跃向谷粒奔来的天竺鼠听到这话,摔了个大马趴。 它再起身,委屈巴巴地望向众人,“吱吱吱”地控诉着鹤鸣峰的不道德和没品味。 于是容茂鹤纠正道:“猪都是哼哼,这个不是猪。” 江无眠不知想到什么,怪叫一声持棍变为战斗状态:“别被它迷惑了,伪装得了声音,却骗不过风雨连廊,这一定是个猪精!” 天竺鼠滚滚:“……” 儒林沉浸在三十六道符咒接连启动又无响应的巨大震撼中,似乎触发了什么炼器灵感。 一直高高睡在横梁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叹一口气,展开扇面扇动着,一跃落在众人身前。 他一双狐狸吊梢眼,眉如羽状上扬,鼻如挺峰秀美,只是薄唇上翘,给人以“浪里花蝴蝶”之感。 江无眠见他就烦:“谢殊同,别挡路!” 谢殊同反而笑着轻摇小扇:“师姐莫急,我在外游历时,曾在灵隐禅宗见过这天竺鼠,听闻万佛塔中供养三千多盏命灯,这天竺鼠便以滴落下来的灯油为食,乃是守塔的灵物。” 容茂鹤也反应过来,不可置信:“你说这是天竺鼠?” 看来伙食真的很不错。 谢殊同笑眯眯合起扇面,用扇骨轻敲谷粒的脑袋:“某个人啊,分明是来找你的,装什么置身事外?” 顿时,其余三人六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其中以容茂鹤的表情最为悲愤扭曲。 谷粒叹气,上前一步,懒洋洋对那赖在地上的猪仔道:“喂,你主子找我?” 滚滚呆呆坐了半晌,才撑着身子站起来,在两个鼓囊囊的腮里掏了半晌,摸出一个杏核儿递给谷粒。 谷粒:“?” 见她半天不接,眼神甚至越发嫌弃,滚滚又吱吱吱地叫起来。 宗门级翻译大师·江无眠发出灵魂感叹:“小六,你跟禅宗佛子有一腿啊!” 谢殊同听得直乐,还要火上浇油:“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鼠口传情?” 谷粒“……” 我传你爷爷个板凳腿儿。 第5章 真相。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修真界如此美妙,她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谷粒给自己做完心理疏导,进入一种十分玄妙的放空状态,这才蹲身问那天竺鼠:“念无相让你过来的?” 滚滚连连点头,并把小胖手里的杏核儿又往她跟前递了递。 谷粒好嫌弃地伸手召来二师兄随身携带的帕子,将那杏核儿包裹起来,又往上面疯狂丢了几个清洁作用的衍生咒,才不情不愿地凑到眼前查看。 这似乎不是个杏核儿。 她疑惑间,伸出食指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东西便轻轻反弹抖动着,发出一层浅金色毛绒感的柔光,随即,“杏核”的壳身像观音莲一般绽放开。 儒林发出一声惊叹:“这是芥子须弥,禅宗独有的小法器,跟普通的芥子囊相比,什么灵气,神识,残念都能承载,果真是好东西!” 随着儒林话音落下,那绽开的观音莲光影投射之处,逐渐跃出一行行小字—— “无量观。灵隐禅宗今夜欲前往燕来城一探究竟,不知鹤鸣山可愿与我禅宗汇力合作。另,关于蟾毒余毒之事,衲僧略有忧虑,芥子须弥内有一灵物赠与施主,万望相安。” 谢殊同顿时发出八卦的咋舌声,笑眼调侃道:“哦哟哟,又是芥子须弥,又是万望相安的,我看这位佛子倒也不似传闻中圣洁如月,不可亲近。” 掌门听了这话,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中了蟾毒,怎么之前没提起?” 哪里有什么蟾毒,谷粒自然明白这是念无相给她的信号,于是一脸无所谓道:“不过是溅射到的余毒,不碍事。” -- 第11页 大师姐还喋喋不休:“害,那没什么大碍,这佛子也太怂了,搞得好像师妹蟾毒入体一般。” 这话引得谢殊同又笑起来,直到掌门面色不善地喊了一嗓子“老四”,他才以扇掩面,收敛许多。 掌门沉思片刻,对几人嘱咐:“既如此,我们山门今夜也通过法阵传往燕来城外,与灵隐禅宗汇合。这趟主要是为镇压消解城中阴煞之气,便只带上松云峰剑修二百人,丁川峰阵修百人,加上你们季师叔和烽火台周长老……” 他目光落在谷粒身上,眼神有些忧虑,旋即严厉地下了最后抉择:“无眠和儒林随我左右,也算是历练一番,殊同,为师不在宗门,你与长老堂共掌协理监管之权。” 谷粒疑惑发问:“我呢?” 掌门背身出门,御剑便要离去:“留在峰内,闭关修养。” 谷粒:“……” 整整八年,她在山门之内关的都要长茧子了,好不容易能借着宗门历练之名,领了任务下山透透气,还倒霉的碰上这么大变故。 现在好了,师父已经认定了她招惹是非的体质,连举门出动的场面都不愿意再带上她。 江无眠和儒林对视一眼,颇为无奈地拍了拍谷粒肩膀,追上匆匆离去的容茂鹤。 谢殊同展开折扇,心情颇好地安抚:“好啦,别不开心了,师父对你是关心则乱。此等场面,吾辈仙门中人怎可不抛头颅洒热血呢。” 谷粒扬了扬眉梢,直觉这人要搞事。 谢殊同挤眉弄眼,附在她耳边道:“师兄带你偷偷跟过去,怎么样?” 谷粒翻个白眼:“鹤鸣峰的结界,他老人家言出即成,怎么出去?” “刚才说过吧,芥子须弥内可容法器灵石,亦可承载灵气残念,你可以把它看做一个小型独立的‘界’。” 谢殊同露出老狐狸的笑容,看向谷粒手中芥子须弥,又冲着脚边的天竺鼠露出和善的笑容。 谷粒怔了怔。 界,是传闻中达到“落花生”以上的大能才能开辟出来的小世界。自正法时代以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修士,最差也落得个半步飞升。 她来了兴致,问身边这个除了正事样样精通的百事通四师兄:“灵隐禅宗擅经咒阵法,怎么会有这般玄妙的小法器?听你的意思,还不止一个?” 谢殊同笑了笑:“可曾听闻万佛塔?” 谷粒心说不止听过,我还进里面斗了个嘴。面上顺着接话道:“灵隐禅宗的圣地嘛。” “可不止是圣地这么简单。” 谷粒眯眼,想到和念无相短暂交换时,脑海中响起的哭泣嘶吼声,以及那些引诱她的虚幻之音。她示意谢殊同继续说。 “比起圣地,它更像是一块禁地,是禅宗用来圈禁历代佛子们产生的心魔邪念之所。”谢殊同说着,扇骨敲了敲偷食灵气过多的滚滚,“万佛塔内三千佛雕,乃是正法时代诸位高僧所刻,其中咒文加持佛法赞颂不可估量,其中便有大能留下的这芥子须弥。” 原来万佛塔还有这般来由。 谷粒瞎琢磨着,觉得这群和尚所修之道也不过如此——并非真圣洁,而是把垃圾脱离出来,藏着不让人知道罢了。 她很快想到一种可能追问道:“历代佛子皆是禅宗修为天赋最高之人,这么多心魔聚集在一处,就算是正法时代的高僧……” 谢殊同挤了挤眼:“师妹聪明。听闻如今的万佛塔内,石雕渐毁,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谷粒暗自点头,心说这我可以证明,简直就是危楼。“修啊,当世之力虽然难比前代,总归是聊胜于无,这禅宗不会是舍不得吧?” 谢殊同乐道:“穷啊!佛修的穷,你怕是未曾领教。” 谷粒不由就想到一身灰白袍,打上几处补丁的和尚。确实,看起来就像个圣洁的穷光蛋。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兄妹俩一边往芥子须弥中化形而去,一边摇头咋舌:做修士的,怎么能没钱呢? 贪吃的滚滚瘫倒在地上,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它小小的脑袋装满大大的疑惑:它有答应过,要带着这颗小杏核一起出去吗? 于是,一炷香之后。 遭受男女混合双打的滚滚含着泪,将杏核又塞进自己鼓囊囊的腮中,挥舞着小短腿重新往风雨连廊中跑去。 细看之下,这老鼠缩地成寸的法咒,竟也丝毫不亚于那日的念无相。 …… 燕来城外百里,有一小秘境,名为泽井。 泽井因其独特频繁的开启时间间隔,和对各宗门弟子友好的难度而闻名,因而,成为仙门历练的首选之地。久而久之,各大仙门便也在秘境附近开通了这处传送法阵。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能在燕来城封闭所有阵法的闭环之中,成为一条破局的近道。 容茂鹤带领一众鹤鸣山精锐落地时,已经是夜里。 立在泽井附近的沙丘之上,月明星稀,胡杨成林,半环绕着一处地下湖水而生。皎洁的月倒映在水中,映着胡杨的叶,静谧又安详。 只是站在这里,确实感受不到一丝外泄的阴煞诡秘之气。 容茂鹤还不放心,闭目之间神识外放,顺着沙丘向燕来城的方向探索起来。 他是洞玄巅峰的实力,一直没有踏入归墟,也不过是碍于宗门事务和各家实力的考量,因而容茂鹤的神识可以探索的边界比起一般的洞玄巅峰高出不少。 -- 第12页 一直延展到燕来城下,容茂鹤的眉头突然拧成一股。 他探到了一个可怕的黑洞。 那洞似乎介于虚幻和真实之间,他不过分出一缕神识去试探,便感受到这黑洞好似活过来一般,疯狂想要扯着他一起坠入无边黑暗之后。 容茂鹤斩断了探出的一丝细线,将扩展太远的神识瞬间收拢回来,饶是如此,还是在回归的过程中被身后的黑洞波及到,睁眼吐出一口鲜血。 季原一直站在一旁护法,此时除却手中一柄无心剑,倒是没见整日不离手的酒壶。 他取出一颗丹药递给容茂鹤:“师兄,你怎么样?” “反噬而已,不碍事。” 掌门接过丹药服下,再闭目调息一个小周天之后,才睁眸对季原道:“城中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棘手,可联系到禅宗宗主了?” 季原点头,眉眼间只剩坚韧正气:“禅宗已经到了燕来城外,只等我们过去。” 容茂鹤起身:“事不宜迟,我怕若是到了子夜之后,徒生变故。” 季原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吭声,只是落后半步跟在掌门身后。 这帮剑修行动起来十分聒噪热血,好像嘴里不发出点声音就没法御剑飞行。碍于季原对松云峰一向是疏于管教,容茂鹤也不好此时插手,只是叹一口气,提高了速度。 他们都没有料到,热火朝天的剑修队伍后面,跟着两个偷摸下山的人。 谷粒不擅长御剑飞行,索性蹭了四师兄的剑。 谢殊同此人,就是传说中的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不精。手里这把浊世剑是好剑,白玉为柄,古银为锋,芒刃不露却也能见逼人的威势,只可惜落到他手里,就成了实打实的花架子,撑场面。 他一边御剑,一边没皮没脸问:“师妹,如何,我是不是比旁边土了吧唧的剑修帅多了?” 谷粒无言:“我其实早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殊同喜滋滋:“你问呀,师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冬天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催动灵气取暖的,你不累的慌吗?” 谢殊同一撩鬓边长刘海:“此言差矣,气度与修行两不误,如何算得上累。” 谷粒站在他身后只想一脚把人踹下去,打着哈欠应付:“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被动修炼,失敬。” 谢殊同还能极不要脸地应下来。 插科打诨飞行了小一会儿,前方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很快,谷粒就看到了燕来城厚重的城墙一角。 谢殊同敛去笑意,低声问她:“待会儿,确定要进去?” 谷粒轻轻点头:“有一些疑点和变化,只有我自己知道在何处。” 可能还有个和尚,不过不重要。 谢殊同便又提醒:“那你听好了,待会一定会先与灵隐禅宗的人汇合,部署人员之后才会分批入城。在这之前,我们须得安静如鸡,不可引起师父他老人家的注意,明白吗?” 谷粒撇嘴囫囵点着头。 四师兄这是还拿她当小时候的奶娃娃呢,她哪有分不清轻重缓急啊。 等到行进速度彻底停下来,鹤鸣山的人已经横陈在城门之外。 谷粒小心眺望,见最前方她师父跟禅宗宗主相约会谈,问候几句之后,便带着几位长老布下结界,商议如何进城的事宜。 谷粒百无聊赖,索性把念无相那只天竺鼠从口袋掏出来玩,滚滚是有奶便是娘,只要给口吃的,怎么扒拉它都成。 她从芥子囊给它抓了一把满含灵气的松子果仁,滚滚立马激动地连连鞠躬。 谷粒:“……” 禅宗太穷了,瞧把孩子激动地,一副没吃过松子的样子。 滚滚确实没有吃过这韵满上等灵气的松子,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最后索性放弃用小爪子去捧,就着谷粒摊平的掌心直接去啃。 谁知吃的太急,牙齿不小心挂到谷粒的掌心。 就像绣花针扎了一下,很快冒出一滴血滴,被滚滚一起吞下肚去。 谷粒笑骂一声,还没来得及责怪这小鼠,便又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倒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是吧,希望念无相能够安安静静地做个美女子,不要作妖。 …… 熟悉的醒来方式。 谷粒伸出手臂,看了看自己宽厚不少的手掌,身上灰白色的僧袍,很好地适应了这种突发性互换。 她现在所处的环境似乎比上次好了不少。 不潮湿,有阳光,甚至还有举目望去无穷尽的书籍。可以初步断定,念无相这个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关在那个塔里面搓大泥,剔除心魔。 她随意走了几步,便看到一处木质楼梯的拐角,那里刻着一副石牌,上书“藏经阁·五层楼”,下面四个蝇头小字为“如龙养珠”。 想到和尚关于“三层楼须得固元境界以上”的言论,谷粒很轻易就能举一反三,参悟到五层楼便是玄珠境界以上才能踏足的事实。 她本着“不看白不看”的原则,在书架之间游走翻阅,随即,被角落里的一道光晃到了眼睛。 她顺着心中那种急切的渴望向光源附近探索过去。 谷粒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之为指引,但刚才却有一瞬间,她似乎感受到身边有神迹指引一般,让她去找到属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 第13页 然后,她在一堆久久尘封未动的古籍手札之间,发现了两层书架间的夹层。 夹层里只有一本书,纸张泛黄,被雨水或是什么打湿的痕迹印开,看不出书名。 谷粒按捺住内心磅礴的莫名喜悦,手指轻轻翻开书册,便看到一道极其繁杂,饱含世间运转规则之力的符咒。 只看这一眼,谷粒便忍不住气血上涌,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来。 她垂眸,有些报复性地用和尚宽大的袖子抹去血迹,闭目翻过那页符咒,继续阅览。 这回,书上不再是图像,反而变成了一段文字。 “天地生炁,大抵五百年一大叙。生炁大叙,必有刀兵、饥馑、瘟疫,以图收其生炁。” 谷粒对这段突兀的文字虽然有些诧异,却并不反对它的观点。 修士修行,所纳灵气本源便是这天地之炁转化而来。既然所得从其所出,那它引发的动乱自然也该修士去管,责无旁贷。 若是自顾自身修炼,道心有损,从何窥得大道天光。古往今来,一心只有渡己,为此可以抛却一切的天才,无人能够扛过入神前的雷劫。 这也是仙门为何要与凡人多有往来的原因。 她接着往下阅览。 “正法陨落之前,群星璀璨,大能云集,造出惊天神器,此法器可吸纳生炁大叙,避免灾害纷争,化人形,作千般变化,名为‘金魄’。” 谷粒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仿佛置身冰层之下,从头到脚都被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所包融。 如果“金魄”只是个承载恶的器。那么,它死了,燕来城会怎么样? 这一刻,她从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身体,阻止两宗弟子再探燕来城。 第6章 连升三级。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燕来城外,趁着掌门他们商议的空隙,弟子们擦剑打坐,绘符摆阵,只等着做好准备一声令下攻入燕来城中,互相掩护。 念无相就这在乱中有序的一派大和谐中睁开双眸。 他的手变得极其柔软,掌心摊着一堆松子,指尖上立着一只呆滞状态的天竺鼠。 念无相眯眼:“你又胖了。” 滚滚听到这熟悉的语气,严重的担忧立马变为惊恐,抱紧小脑袋埋进肚子里。 不听不看,大魔王没有来。 念无相见它不作答,换了个舒服的打坐姿势,又问:“你是不是接触了她的血液?” 这话问的有些漫不经心,但眼神里却有一丝压迫,滚滚心虚地连忙摇头,几乎把“不打自招”四个字写在脸上。 和尚不再言语,将松子收进芥子囊中,捏着白鼠的尾巴随意一丢,滚滚便没了踪迹。 他似乎找到一些眉目。 从上一次两人互换时,他就在考虑互换契机是什么。那时,他以为是城中那个邪咒的影响,再要么,就是那金蟾临去之前长舌舔过他们的幻术。直到刚才,滚滚承认接触到了谷粒的血液,念无相终于明白了。 他和滚滚之间,因为万佛塔的缘故,存在一些特殊的结契。 可以理解为,滚滚喝了谷粒的血,便是他也喝了谷粒的血。 那么,他们俩灵魂互转的条件恐怕就是这种不限于血液的接触了,只是这互换的时间,还有待查证。 念无相摇摇头,见自己孤身一人远远坐在修士大营之外,靠树木掩映隐匿自己的行踪,便猜测,谷粒或许是偷跑出来的。 毕竟,他就被宗主锁在藏经阁之中。 闲来无事,念无相养成的习惯开始频频作祟,于是他挣扎一番之后,决定退让一步,不盘念珠,只是打坐。 他一静下来,内视自窥,才发觉谷粒这气海果真是有些问题。 上次,他只是强行运转冲破御剑,便觉得她体内的灵气十分充盈,气海广阔无比,绝非筑基初期可以拥有的程度。 如今再看,原来并非受了损伤,也不是什么堕于修行导致八年毫无进境,而是所有的灵气只进不出,都被冰封在这气海之下。 就好像隔着冰层想要引水,无能为力。 念无相不免想得更深,如若一直这样修炼,是会将气海一直阔充下去,还是,会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变故? 所幸这些事情是碰到了他。 念无相一边调戏运转大周天,一边不禁想到谷粒那双灵动的眸子满含惊喜之色的样子。 也罢,万佛塔内她帮了他一次,那修行一道,他便还一报。 世人只知无相禅视法度如空相,却只渡自己不渡他人,却没想到,还能以如此离奇的方式,渡上当年他遥遥相望的鹤鸣山六师妹一回。 这世间的万般缘法,果真是他最猜测不透的东西。 …… 谷粒是一个有想法就会立即行动的性子。 即便这个想法脱胎而生时有多离奇,多不被人所理解,她都会在认定之后不管不顾去实施。 她只是知道,别人不理解,只是因为看不到罢了。 藏经阁内并没有守阁的僧人,或许是因为每层阶梯口的禁制实在厉害,留守此处便是完全没必要的事情。 当然,这也正好方便了谷粒毫不客气地尝试逃出藏经阁内的各种可能性。 反正这是念无相的身体,她飞扑的、撞的、砸的、火烧大门的都试过以后,终于明白此地的符箓阵法环环相扣,绝非蛮力可以闯出去。 -- 第14页 只能靠智取。 谷粒很快就想到念无相曾经提过“藏经阁只对灵隐禅宗内门弟子开放”,奸笑一声,上了二楼,取来纸笔朱砂,引气入体,一气呵成了变幻符。 这符咒只能随心意变换成别人的样貌,却不会模仿他宗的技艺道法,可对谷粒而言,本就不会什么无相禅,松云峰上的剑法倒是可以耍两招。 心随意动,她很快就变化出一副季原小师叔的样貌,扯了扯胸口的衣裳之后,谷粒以笔作剑,磅礴灵气汇聚于一处,直直刺向书架。 然后,下一秒,谷粒连人带笔被藏经阁丢了出去。 似乎嫌弃她这个外人脏了这支笔,一并不要了。 谷粒拍了拍僧袍,屁颠屁颠往外边走边乐道:“气性还挺大,可惜是个傻子。” 当夜,留守的禅宗弟子有不少人看到佛子状若疯癫,踩着一支破笔杆,离地三尺高,摇摇晃晃地往山门外溜达出去。 “佛子这是……在……御笔飞行吗?” “师弟,你着相了。佛子看似御笔,实则御的乃是一颗佛心。” “师兄此言令我大有所悟!” 慢的不如骑驴的谷粒,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御心亲征凡尘的佛子。她研究一番,给自己画了两个加强版的放气符后,助推一番,速度大大提升。 “这也就是我了,若是那秃驴,此刻只怕还在藏经阁里困着呢。” 谷粒一番自我感觉良好之后,已经可以想象念无相重回身体之后,看到自己站在燕来城的激动之情。 她一路释放着巨响无比的气体之声,看到修士大营已经近在咫尺,心情都轻松了几分。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绽放出一道霞光。 这放在天已经全黑的燕来城边,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此时城中什么状况尚不清楚,很快,有人将这变故报给了长老,而布下屏障的容茂鹤也疾步走了出来。 霞光越盛,和这深黑的天空对比之下,显得妖艳又夺目。 终于有修士不确定的疑问声:“这,莫不是有人顿悟了?” 他同伴瞠目结舌:“不是吧?选这个时候升境,哪位兄弟啊有点猛哦!” “这就是真的勇士吧!值得吾辈学习!” 人群还在围绕这位勇猛的仙友做出各种离谱的猜测,容茂鹤已经踩着越发紧凑的步伐往人群稀疏的地方行去。 他面上晕着一层薄怒,可似乎也只是欺骗人的假面具,在这之下有压抑不住的狂喜。在禁制之内,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到六徒弟独有的气海灵韵。 原以为这丫头是偷偷跑来,谁知撤下禁制,才知道外面已有霞光万顷,烟云色相,不像是一个筑基初期该有的排场。 容茂鹤为内心的猜测隐隐有些激动,但也知道,此地虽在燕来城之外,却同样也在危险范围之内。 他不会允许夜南天的惨剧再一次重现,尤其是谷粒这个孩子。 容茂鹤想着,一声“剑来”,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朝人越发稀少的角落寻去。 顶着一张和尚皮的谷粒还琢磨着,是先以佛子的身份戳穿这场“看似救赎,实则送头”的陷阱,还是先去找到念无相俩人一起打配合。没待她决定好,就见面前飙过一柄木剑,剑身上站着她师父。 谷粒:“?” 这老胳膊老腿急着干嘛去? 她连忙御笔跟上,就见七色烟霞荟萃之下,有一棵树,这树还挺眼熟。 再往下看,树底下有个人在打坐,周身灵气疯狂汇集,不要钱似得往她气海流淌。 好家伙。 这和尚是真能搞事,顶着她的脸打坐也就算了,还非要选这个时间点破境。顶风作案也便罢了,还要恨不得照亮整个夜空向全修真界宣告——我、谷、粒、要、破、境、啦! 这下好了,把她师父招来了。 谷粒看着这种小场面都头皮发麻,十分庆幸现在自己是念无相,只用负责吃瓜。 容茂鹤见到专心入定的六徒弟,长舒一口气,便立在她身旁开始护法,其间,仰头看到呆呆站在一根破笔上的念无相,也只是轻微皱了皱眉,不多言语。 出去打探情况的谢殊同很快就回来了。人还没落地,八卦的精神已经开始向外扩散。 “师妹啊,大新闻,竟然有人在这种情况下破境,你说他是不是彪——” 树下的容掌门凉凉一笑:“我说她没你欠,你觉得呢?” 谢殊同:。 这小子如泥鳅一般圆滑,很快就能脸不红心不跳地一脸关切:“看来小六的气海已经修复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重回巅峰震惊修真界了,好让那些嘴碎的人好好瞧一瞧什么叫天纵英才!” 掌门这话听的舒服,连带着看这没个正形的徒弟也顺眼许多:“过来,给你师妹护法。” 谢殊同逃过一劫,连连应是。往旁边一站没几秒,又忍不住问:“师父,你说师妹这次搞来这么大阵仗,会不会是连升?” 容茂鹤心底也有这样的猜测,但他担心,万一是雷声大雨点小,会给谷粒造成太大的压力,毕竟是刚刚恢复,稳扎稳打才是最好的。 于是,他瞪一眼四徒弟:“闭嘴,别影响你师妹。” 谢殊同倒果真不再言语。 又这么等了好半晌,无聊的谢殊同认出高空中踩着一支破毛笔的人就是念无相,眼神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 第15页 空气中的灵气波动有了一丝变化。 就好像一滴水落进湖中,全盘受到波动一般。念无相缓缓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一身土灰,脚踩毛笔,袖子上还沾染着斑驳血迹的形象。 念无相:“……” 谷粒是一路要饭乞讨过来的吗? 谷粒呢,不慌不忙地吃着瓜,看到念无相盯着自己不爽的模样,她心里狠狠的爽起来了。 容茂鹤查探过后,满眼惊喜又心疼地斥责道:“阿粒,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若为师与你师兄不在身侧护法,这燕来城中如此……” 眼见容茂鹤又要没完没了说教,谢殊同连忙打掩护:“好啦好啊,六师妹这不是成功了嘛,还是固元境界中期,连升三级啊,不愧是我们小六!” 容茂鹤还要倔强多叭叭几句:“固元算个屁,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念无相听着身旁两人拌嘴,眼波一转,便看到谷粒作壁上观的看好戏表情,不禁皱了眉。 他的脸做出这幅表情,果然很丑。 于是念无相传音道:“施主自己的戏好看吗?” 谷粒怔了怔,回他:“还不错,主要是小师父给的福利好,还有固元境界可以领。” 这话说得暧昧了些,但念无相看得出谷粒完全没有旖旎意味,垂眸下意识捻了捻拇指和食指,有些怀念念珠的质感。 半晌没人说话,容茂鹤吓出一身冷汗,小心翼翼问地上的念无相:“徒弟啊,你没事吧?没事就吱一声,别吓为师。” 念无相很给面子地“吱”了一声。 空中的谷粒:“……” 还没无语完,谷粒眼前一黑,熟悉的场面来了,她又要换回去了。 同一时间,容茂鹤师徒两人就看谷粒吱完,直挺挺倒下去磕在了背后的树身上,天上那位落魄的圣僧也身子一软栽下来。 两人连忙惊叫着扑上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晃着谷粒,嘴上还不停歇地喊着她的名字。 谷粒听得头疼,晃的更是想吐,挣扎着伸出手道:“别,别摇了!我好得很。” “那你怎么会突然向后栽倒了?不对,你这肯定是贫血了!为师这就研究研究,给你好好进补一番。” 谷粒:“……” 头一次听说修士贫血,好像知道她师父是怎么到洞玄巅峰的。 见人果真没事,境界也确实稳定在固元中期,两位这才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已经坐起身来的佛子身上。 “他这是怎么了?”掌门问。 谢殊同憋了老半天,终于可以调侃,挤眉弄眼道:“可能是太过喜悦,犯病了吧。” 说完这话,谢殊同还要特意征询一番谷粒的意见:“你说是吧,六师妹?” 谷粒看向一脸清冷矜贵,但不知何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串念珠飞速盘旋的佛子,憋着笑道:“对,没准人家只想做一颗夜空中下坠的烟花呢,这就是佛修证道的方式。” 掌门一脸的“看不懂你们年轻人”,替禅宗宗主忧虑了。 他索性望过去问道:“果真?” 念无相淡淡扫一眼谷粒,拨动的念珠停下身来,似叹息般:“……是。” 第7章 再入燕来城。 落霞散尽,长天重新融入无边黑暗之中。 谷粒悄悄运转灵力,发觉气海前所未有的通畅宽广,如宁静海面一览无余,不由心生欢喜。 她总算是记起念无相的好,自认特别大方地给他丢去几个清心消业咒,将纳衣僧鞋上的血迹泥灰一并清理干净。 气氛有些凝滞,谷粒却毫无所觉:“师父,你既然在这,两宗弟子尚未进入城内吧?” 容茂鹤看着徒弟对个年轻的和尚动手动脚,还十分熟稔,不由呲了呲牙。 他偏过脑袋,眼不见为净道:“原本要进的,这不是你破境引来云霞,我与禅宗宗主察觉异样便暂缓了。不过,此时应该已有一只两宗混编的先头小队率先进去。” 谷粒原本从容的面色僵住,起身的动作打了个踉跄,沉声焦急道:“什么先头队伍?” 容茂鹤一手养大的徒弟,什么脾性他最是清楚不过。 乍见到六徒弟这个不常有的反应,他心头突突狂跳,恍惚间又回到夜南天那日现场。他稳住心神问:“怎么,你发现了什么新线索?很危险?” 谷粒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与念无相互穿一事几乎俱是谜团,其中又牵扯到禅宗藏经阁密卷。 她静置几秒,已然有度:“有些事,我们关起门来慢慢解释,当务之急是召回这批弟子,耽误不得。” 容茂鹤自是信任她,叹道:“为师来寻你前,他们已整装妥当,如今恐怕已经到了义庄。” 谢殊同试探着提议道:“传音入密?或是通过玉笺传讯?” 谷粒摇头:“城中设有繁杂大阵,不止联络不上,传送类的卷轴和法阵同样无效。”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布下的,必得是一群人日积月累,费尽苦心的劳作。 容茂鹤当机立断:“为师亲自去寻,只须全须全尾地带出来,不会多做停留。” 谷粒立马驳回:“没门,你想都别想。” 四师兄附和:“六师妹说得对。” 一派掌门,若有万一,整个鹤鸣山都会陷入浮沉之中。 况且,所谓的“金魄”自爆,漏出来的到底是五百年生炁,还是三千年生炁,亦或更多……她们一无所知,不敢与毫无定性的一件“器”做豪赌。 -- 第16页 分秒流逝,谷粒抬眸远眺,看到昏暗的城墙背景下,念无相无悲无喜地静静伫立于沙陇之上,一如初见。 她鬼使神差道:“还是我去。我对里面比你们熟悉,既能出来一次,便有第二次;而且,这不还有位现成的帮手,论起合适,恐怕没人比他更合适。” 她声色不动,稳若泰山,说完还冲念无相眨了眨眼,又呲牙威胁。 念无相不由想到禅宗后山上的土拨鼠,掩住眸中情绪,合掌向几人作礼。 容茂鹤否决:“不行,两宗来了几百号弟子,何至于要你一个气海刚刚恢复的固元境界小弟子去冲锋?” “还有这位小师父,雅气舒朗,看着像是渡缘道僧人,你扯人家跳火坑做什么!” 谷粒无言,暗叹堂堂掌门识人不清。 她只好简单道清缘由:“师父,‘金魄’实则并非指人,乃是正法时期,大能联手炼制出的一个神阶法器,可化人形罢了。” 果不其然,掌门和四师兄相继露出错愕表情,就连念无相也淡淡向她看来。 她继续道:“当年炼制它,乃是仙门为了吸纳天地之炁每隔五百年所造成的刀兵、饥馑、瘟疫。如今金魄重现,若当真被毁,成千上万年的天地之炁流窜燕来城,绝非人力可控。” 容茂鹤听到此处,怎么会不明白。 若城中“金魄”果真是传闻中的神阶法器,那燕来城在层叠的阵法封固下,俨然变成一个巨大的养蛊场,最终能从这城中出来的,只会是举世祸患。 谢殊同喃喃道:“如此一来,莫说救城中百姓了,我们的人都……” 他话未说完,沉寂消融在呼啸的夜风之中,萃上一层冷意。 念无相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看向谷粒时,眼中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动:“施主,衲僧愿再次与你走一遭。” 掌门从沉思中拔出,总算是抓对了一次重点:“什么再次?” 谢殊同摇摇头解释:“师父,这位便是灵隐禅宗的佛子,白衣无相。” 念无相双手合十,露出一个在谷粒看来十足场面性的笑容:“阿罗汉向,见过容掌门。衲僧不才,白衣无相乃虚浮之名,尚且担不得,但燕来城此行恐怕确是最佳人选。” 容茂鹤连忙见礼。 虽与传言有误,眼前佛子只有玄珠境界,但其独有的无相禅惊艳仙门,可在一定差距内无视世间法度咒言,似乎是最接近于神性的存在。 他意下松动:“早听闻佛子已经迈入知微境界,不知……” 念无相答得坦然:“修行滞纳,恐生心魔,因而自愿退回玄珠修炼。” 谷粒看他不爽,低声叭叭:“卖弄风骚。” 立马得到了容茂鹤的一记暴栗。 谢殊同连忙将师父扯开,扇着扇子给打圆场:“师父,年轻人的事你少管。” 容茂鹤:“?” 他很老吗? 四师兄又道:“佛子有无相禅傍身,确实适合这份差事,想必也能护得阿粒周全。” 掌门还是瞪着最让他操心的六徒弟:“果真要去?” 谷粒点头。 关于夜南天之内的事,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也曾午夜梦回时忆起分毫,仔细想时却又头痛欲裂,一星半点也捉不到踪迹。 因而,直到今日,也无人知晓夜南天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如今要进去,不过是将一切线索串联起来,直觉与夜南天脱不了干系。 容茂鹤踹一脚谢殊同:“那让你师兄一起去,也好多个垫背的。” 谢殊同:“???师父,这是人话?” 谷粒已然趁着这个间隙走向念无相身边,嫌弃地挥挥手:“不行不行,佛子一拖二,怎么飞的动?” 谢殊同:“……师兄倒也没有那么差。” 静默良久。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高墙之下,容茂鹤才幽幽道:“你倒也不必如此自信。” …… 燕来城下,无人将歇。 整个修士大营从容茂鹤回来后,便一跃进入战备状态。为接应谷粒等人出城,剑修们摩拳擦掌,如临大敌。 两宗宗主考虑到最坏的可能,又将阵修重新做了部署,刻不容缓地开启对燕来城的封印事宜。 反观门内两人,倒是格外悠闲自在。 谷粒嘴中叼着一根不知何处摘取的草秆,与佛子并肩前行。 她似是刻意口齿不清道:“进境之事,多谢。” 念无相单手作礼,另一手如常盘着念珠:“衲僧说过,善因种善果罢了,只是……施主的气海被人用极其高深的咒法冰封住,如今虽然解开,恐怕暗地里还隐藏祸患,万望小心。” 谷粒嘴中舞动的草秆没了动静,被她一嘴唾出好远:“不过是筑基,至于吗?” 还极其高深的咒法,多大仇? 念无相被这出川剧变脸取悦到,有一瞬间浅浅扬了唇角,随即恢复为平直状态:“或许,谷施主自有异于常人的优势,只是别人发觉了,你却没有。” 谷粒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月白风清,两人一路前行,谁也未曾提起目的地,倒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感。 谷粒闲来无事,问和尚:“小师父怎么想起帮我进境?” 这臭和尚不像是如此好心的人。 况且她天才之名陨落已有八年之久,不论嘲讽或是相助,早就湮灭在时间的蹉跎中。 -- 第17页 念无相难得眼神躲闪了一下,避开谷粒视线,目光落在屋檐上的瓦片方能出口:“衲僧只是想打坐了。” 谷粒:“……” 这就是禅宗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吗?爱了爱了,多来几次她怕不是能白日飞升。 谷粒轻咳一声,摆正自己作为“自封死对头”的态度,异常大度地拍打念无相肩膀:“这就是机缘啊。” 她手劲很轻,打在纳衣的补丁处,都让他只感受到瞬息指尖的温度,便再次潇洒地挥舞离去,只余下故作淡然,实则已经忘记念珠数到何处的和尚独自出神。 小半晌过去。 念无相终于主动问出一个问题:“宗主将我锁进藏经阁,施主是如何出来的?” 他一贯细致周密,从谷粒在城外的陈述中已经察觉,这位定是翻看了藏经阁中哪册密宗,得了这惊天讯息,才会费尽心思再赶回来。 念无相不是一个死板的和尚。 既然有缘,合该是谷粒进到藏经阁中。 谷粒想起自己干得那些好事,终于想起来不好意思。 摸着后脑勺笑得有些心虚:“噢,你不是讲过藏经阁不让外门弟子入内,一张变幻符加上鹤鸣山剑法,这认死理的就把我踢出来了。不过嘛……” 和尚一双泛着潋滟光华的眸子看来,含着意料之外的兴致与清朗。 谷粒一鼓作气囫囵道:“我这一路御笔而来,不甚熟练,途中还使用了十几张助推符咒,举止嘛,不太雅观。佛子的清誉可能会受到一点小小的影响。” 念无相:“……” 他不吭声,谷粒便默认此事揭过,舒一口气扯皮道:“对了,你给我芥子须弥做什么?” 念无相整理好心态,答:“与我联络。” 见谷粒的眼神变得奇怪,念无相破天荒补充澄清:“以防我们还会随时互换,这芥子须弥内有一道开通的‘类界’,施主可以通过它与衲僧对话,或是留音。” 谷粒头一次听说“类界”存在,立马从芥子囊探出扔在角落的杏核,边玩边叹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蟾毒赠礼啊。” 念无相早料到这种情况,平静答:“正是。” 谷粒操控着芥子须弥,当场给念无相又是通讯、又是留言,甚觉有趣。 她深觉此物便利,从芥子囊翻找出一条极细的墨玉链串上芥子须弥,挂在脖子上。 念无相着实有些诧异。 谷粒天生肤色偏向于上好的瓷白,这条墨绿链子更衬得她肤若凝雪,芥子须弥散发出浅淡金光,柔和地在锁骨窝处打上一层阴影。 念无相只看过一眼,方寸山便似失守一般塌陷。奈何他惯来不动声色,只是较往常更为冷淡地走上岔路口另一端。 谷粒默默围观几秒,忍不住疑惑:“念无相,你要去哪?” 年轻的佛子默默顿住,如大梦初醒,又一脸淡然地转头拐了回去。 谷粒心粗如碗口,丝毫不在意和尚的反常举动,嬉皮笑脸继续玩笑道:“这东西果真是宝贝,还有多余的吗?咱有钱,不白嫖你。” 念无相噎了半晌:“没了。” 谷粒扬眉:“听四师兄说此物为禅宗独门小法器,便以为数量不在少数。” 念无相轻笑:“我手中只此两枚,历代佛子将此作为与宗门互通的小法器使用。” 至于只有他手中的芥子须弥才可开通“类界”之事,却是半个字也没提起。 左右他修的渡己之道,也只剩个天竺鼠常做联络罢了。 念无相忆起这些旧事,丝毫没有产生任何情绪波动,因而谷粒根本注意不到此话背后的异样。 她思维向来发散又飘忽,想起一出是一出:“对了,派来送信那只猪呢?” 念无相思索卒然,反应过来说的是天竺鼠,回道:“它一直都在。” 谷粒便从芥子囊摸出没吃完的松子,没等呼唤,身畔房檐上飞快蹿来一个白毛圆滚滚。 她仅凭余光就断定确实是白毛猪,捻起一颗松子抛向高空道:“去追。” 可怜滚滚为一口吃的拼尽老命,抱在怀中刚吞入口,下一颗松子已然飞向高空。 如此往复几次后,胖子滚滚呼哧呼哧地瘫在地上。它不愿再划拉小短腿自己行动,索性把身子蜷成一个球,示意谷粒踢着它走。 念无相:“……” 万佛塔一众残念要是知道灯油供养出这么个货色,不知作何感想。 谷粒踢了滚滚没几步,便见前方多出一道人影,黑靴横陈,直接挡住了滚滚肉球继续前行的去路。 谷粒直觉不妙,挥手洒出一打符纸,冲念无相道:“先救猪。” 念无相正欲出口的“不用管它,死不了”卡在唇齿之间,没说出来。 谷粒这回再入燕来城似是做好充足准备,一副傍了灵矿的阔佬做派,连丢符纸都是按打计算的,生怕砸不死对方。 穷宗出身的佛子沉默了。 好在念无相与滚滚心意相通,给出指令,就见方才还懒在地上一坨球突然柔韧性极好地360°转体,隔空一跃,蹲上了谷粒肩头。 谷粒放下心来,再去看身前步履蹒跚的身影,不由愕然。 那人从阴影里走到月光下,早已不是河边洗衣时热情又温暖的神色,此时木讷着一张惨白面孔,眼球无生气,也不转动,只机械地在两人之间摆了摆头,然后选择越过他们往前走去。 -- 第18页 谷粒和念无相交换眼神。 她不禁大胆猜测道:“她现在对我们丝毫没兴趣了,或许可以暂且认为,我们已经不属于需要“感染同化”的范畴。” 念无相点头认同,率先跟上这位老熟人一探究竟。 深夜时分,大娘的目的地依然落定在义庄,与其他行尸集合。 谷粒实在疑惑他们连夜如此到底有什么效果。 她正走神,念无相忽然轻轻扯动她的肩膀,拽进修竹掩映之后。 谷粒下意识反抗,和尚僵直了腰背按住她低声道:“有人来,并非修士。” 谷粒一听当即不动了,脑袋贴在念无相胸前,控制好绵长气息,以手做笔,竟然借他前胸画出一道隐匿符。 符修迈入玄珠境界以后,才可不借助于外力,引灵气化形生出符意。这是修真界广泛认知的事情,可她似乎又破了例。 念无相安静垂着眸,在咫尺之间好脾气地随谷粒折腾,似乎风未动,幡亦未动。 谷粒只忙着拿现成的工具人小师父练手,符成了,她确认两人气息形迹都已抹去,才一脸骄傲地冲念无相挑眉,率先探出头去查探。 月下轻尘。 义庄门前,凭空出现个步态妩媚妖娆的女子,皮肤在夜色映衬下显得细腻如雪,墨染的长发倾泻而下,几乎可以曳地而行。独独立在门前廊下,便生出万般美人风情。 只是可惜,她手中还轻托着一柄飞花提灯。 谷粒乍一瞧如此熟悉的场面,第一反应就是中了什么人的幻术。 她头都没回,轻车熟路摸上身边念无相的衣袖,挑了个顺手的位置掐了一把,询问道:“疼吗?” 念无相睨她一眼,道:“自是疼的。施主但可放心,衲僧不会为幻术所扰。” 谷粒反而皱起眉:“不是幻术,总不能也是个‘金魄’吧?” 念无相淡然赞同:“有可能。” 可能个屁可能,金魄这么不值钱,按一打来算的吗?谷粒觉得这个佛子属实不太靠谱。 两人四目相对,各持己见,门廊下的大美人却已经引燃灯芯上煞气凝成的火苗,很快裹至全身,赫赫炎炎。 谷粒脚下不由后退一步:“你猜对了。” 念无相难得叹了口气,念珠轮转,越过她往义庄内走去,俨然已经恢复为明心见性的皈依佛子。 谷粒还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她脑海中有一些盘不顺的念头。 如若藏经阁中的金魄来历所言不虚,那此处接连上演的玩火自焚,是否真如他们的猜测? 她想不明白,抬脚跟上念无相道:“喂,先找人要紧……”话没说完,眼前出现一堵义庄的西侧墙。 这面石墙背靠他们先前藏身之处,处于视野死角,谷粒尚且还做不到神识外放,因而并未发觉,这墙上今日立着一口悬棺,旁边用井绳吊着数十俱尸体。 谷粒一眼就分辨出,这些人有松云峰的剑修,也有灵隐禅宗的怒目罗汉。如今,全都了无生气地被如此折辱着。 念无相怕是先前就有所察觉,一脸悲悯之色,随着口中《净土文》生成的金光小咒攀上墙面,将两派同门轻柔地解救下来。 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谷粒压抑着自己满腔愤怒,问:“都死了?” 念无相闭目摇头:“不止于此,恐怕……还被吸干了灵力。” 义庄内的行尸与那燃尽的女子将狂欢进行到底,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两个不速之客,沉浸在一片荒诞之中。 谷粒攥紧了拳头,闭眼,深吸一口气:“再去城内搜一圈,或许还有不在义庄的幸存者。” 念无相点点头,语气十分肯定地答道:“是有。不过,他二人似乎负伤在身。” 谷粒也清楚这个节骨眼上,燕来城内负伤不可小觑,焦急追问道:“在何处?先救人再说。” 念无相一边隔着衣袖带起她小臂,道一声“得罪了”,一边脚下生风,缩地成寸,将一院子魑魅魍魉甩在身后。 “你曾去过,那位施主的院落中。” 第8章 握住那只柔夷。 谷粒随着念无相前行几步,不由目光凝滞。 她轻轻梭过佛子纳衣,手指顺着袖筒一路遛到小腕与掌心交接处,在柔软的掌肉上戳了戳,低声问道:“这些同门的尸身……” 念无相掌心蓦地一灼,侧眸望向谷粒,眼中酝着无边墨色。但见这姑娘眼神清亮,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愠怒,他才骤然回神。 是了,他如今这般小人,果然是心魔作祟吗? 念无相攒眉,缓缓出一口气,如常道:“施主忘了,芥子须弥吗?” 谷粒一拍脑门:“果然机灵的脑瓜不长毛啊。” 念无相:“……” 等她将师兄弟们的遗体拢入芥子须弥内,不等和尚伸手,谷粒便主动拽着他腰背处的僧袍:“快走啊,愣着干嘛。” 念无相也只得好脾气地将人带到身侧,向城中疾行而去。 不过数十秒,他们便停驻在矮墙篱笆边。 院门敞开,不见屋内灯火,墙角一株青松枝叶扶疏,唯明月投射下的树影相伴。 谷粒扬眉,提醒身畔和尚:“树下有人。” 念无相点头,神色微动,念一声佛号走进门内。 此时,树下静静盘坐的罗汉僧人也抬眸望来,这人身着黑红色相间的海青,肩头有一片僧袍撕裂,因血迹晕染发黑,已然固化。 -- 第19页 见来人竟然是他们禅宗的无相佛子,一时惊诧又暴躁:“佛子为何会来?此地凶险异常,若被宗主知道,贫僧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快快离去!” 好家伙,不问就知道念无相此行算是偷跑。看来禅宗的人很清楚他们佛子的本性。 这罗汉僧向来不掩怒杀之气,情绪外放;念无相又一贯平静,稳如老狗。 谷粒觉得气氛有些莫名难言,打个圆场道:“既然来了,定然要救你们一同出去。我观大师伤口已经处理妥当,想必并无大碍,不知可曾见过其他弟子?” 怒目罗汉打量谷粒,下巴一扬:“方才进屋中去了,应当是鹤鸣山剑修的年轻一辈,真是造孽。” 谷粒草草行了个道家礼,便往正屋檐下走。她伸手推门,正撞上一柄寒铁宝剑挑出,持剑的少年尚且年轻,一招一式间初具形骨,却仍未领悟剑意。 谷粒只是单纯地躲闪招架,退居树下,松针应声而落,替她挡去覆水般涌来的剑势。 罗汉僧诧异看向佛子,张了张口,念无相只是淡淡回望,眼神中有他看不透彻的暗涌。 打架的二人似无所觉,少年闭着眼诘问:“你是何人,为何懂我松云峰剑法?” 谷粒觉出不对头,伸开五指在他面前晃动。 少年感受到灵气波动,出剑愈乱,谙熟松云峰各式剑谱的谷粒不由皱眉:“你眼睛怎么了?” 剑修少年此时依旧不识面前人,倔强地闭口不言。 念无相不催不争,眼波随着谷粒转动,只当是看个热闹解闷,落在罗汉僧眼中,不由心口咯噔,生出“吾家佛子初长成”的诡异错觉。 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被允许发生的。 罗汉僧再看谷粒,眼神便有些凶悍:“这少年与我杀出重围时,不慎被一股血色浓雾迷了眼,如今已经不能视物,你若与他相识,不如直接报出名号。” 省得他们佛子还得暗搓搓保护。 谷粒听到缘由,伸出食指与中指抵住剑刃,柔声道:“鹤鸣峰谷与棠,师弟莫慌,六师姐带你回家。” 少年的剑势顿时劈了个叉。 松云峰上也有六师姐,可那是峰内的称呼,放到全宗门,唯有主峰鹤鸣峰上的掌门亲传,才担得起这个称呼。 更何况,他们鹤鸣山的小辈,都是听着六师姐的小道八卦长大的—— “六师姐识海惊人,道典符咒,阵法器理无一不知。” “嗨,要不是六师姐编撰出《开矿要素》与《市场营销术》,咱们山门的灵矿开采、生意往来哪有今日。” “只可惜天师道少了一位符修天才,定是老天嫉妒六师姐!师姐就是最棒的!” 恐怕谁也猜不到,金钱强大的影响力,让鹤鸣山内早就变成一群忠实的彩虹屁跟班。 少年收剑回鞘,满脸通红地正襟危坐在地,双手奉上本命剑道:“松云峰内门弟子谭一余,见过六师姐,请师姐责罚。” 谷粒:“……” 这位师弟,戏过了。显得我不像是个师姐,反而像个压迫后辈的女魔头。 她就着剑鞘将少年拽起,换个话题:“我观你剑法,有些季师叔曾经的影子?” 少年欢喜道:“正是,季峰主醉酒后时常指点我,得知我拜入山门时是孤儿,还赠我姓名叫谭余。只可惜,被路过的周长老大骂一顿,改为如今的名字。” 谷粒:“……改,改得好。” 几步之遥,月下的圣僧被这对话逗得轻笑一声。 没人知晓佛子竟然笑了,谷粒的注意力放在谭师弟一双漂亮却黯然无光的眸子上。 她下意识伸手摸摸师弟脑袋:“眼睛会痛吗?可还有其他地方受伤?” 谭师弟受宠若惊,摇了摇头。 谷粒又问:“其他同门有逃出来的吗?” 少年不由垂下脑袋:“仅我一人。” 农家地上,总粘着一层细沙。念无相踱步靠近时却没发出一点声响,他落定在谷粒与谭师弟之间,单掌行礼:“或许,衲僧可以治好这暂时性的眼疾。” 谷粒惊喜:“那你快瞧瞧。” 说完,她退后两步,正对上罗汉僧巴巴捂着肩头,怒目圆睁的憋屈表情。 她讪笑着又补了句:“这位罗汉堂的长老,佛子也一并瞧瞧?” 念无相一手覆上谭师弟双目,淡淡道:“不必,罗汉堂所修怒目金刚护得住本命元神。” 谷粒:“……” 感受一下背后罗汉僧的怒视,她没敢回头。 念无相当真有些奇怪之处。 从没听说禅宗出过医修,藏经阁内或许留有一些药典,却也绝非如今这样空手触碰便可以治好的神迹。 谷粒甚至没有察觉到念无相身上有任何灵力波动。 她只看到和尚掌心处恍惚间溢出一丝黑色煞气,仔细分辨时,却又半点也不剩了。 念无相收了手,侧身望向谷粒:“应当已经无碍了。” 果然,谭师弟再度睁眼,惊喜之色已经说明一切,少年有礼有节,听六师姐先前的话已经明白,这位便是誉满仙门的白衣无相,连忙施以三清礼:“谭一余多谢佛子相救,日后若有需要,定当结草衔环来报。” 念无相便只轻轻摇头。 他唇色比不上先前红润,衬得面色越发苍白,谷粒难免追问:“那血雾里的东西有猫腻?” -- 第20页 念无相闭眸缓了缓:“城中尸煞之气交缠,才形成这血雾。在体内耽搁久了,于他有大碍。” 谷粒皱眉:“那你呢?” 念无相睁眼,眸色清朗:“回了禅宗,进万佛塔待几日便好。” 两人你来我往有问有答,苦了罗汉僧憋着气忍住怒意,心火过旺,加上伤情影响,一口喷出淤血来。 念无相这才转了眸子望过去。 谷粒自觉欠了和尚人情,主动扶他一把,靠近罗汉僧后一起坐了下来,谭师弟犹豫一下,默默站在谷粒背后。 罗汉僧正要开口,念无相意味深长剜他一眼:“此伤乃是降魔杵留下的。” 罗汉僧的面色登时有些古怪,扫一眼背后的谷粒,犹豫一阵,才回到:“正是罗汉堂一位师弟的降魔杵,而且,贫僧的法器也丢失不见了。” 谷粒算是找到机会问询当时情景:“你们进城应当是直奔义庄,在里面遇到了什么?怎么会如此死伤惨重?” 罗汉僧仰头与谭师弟对视,二人眼神中有同样的茫然失措。 谭师弟抿唇开口:“六师姐,逃出来后我们曾交流过此事,我二人都对进入义庄之后的事毫无记忆。” 一时沉默。 念无相问了个问题:“那为何要说杀出重围,逃来此地?” “义庄之后的记忆,便是被大群行尸追赶。血雾一路蔓延,这小施主瞎了眼,我们不得不进入这院中躲避。” 谭师弟点头称是:“六师姐,不知为何,只有这院中藏有符意,血雾和行尸靠近不得,便逐渐退散了。” 谷粒扬眉,下意识看向念无相,在对方眸中得到应和之意。 念无相轻声道:“善因自得善果,衲僧可未曾骗过施主。” 谷粒不由失笑。 万般缘法奇妙,当日一打符纸留给大娘的老伴自保,却不知冥冥之中,反而救了自己人。 天色阴沉,隐约泛着一层鱼肚白,不时有风钻过篱笆矮墙,黏腻地贴在几人身前。 谷粒仰头望了望,轻声道:“看这样子,要下雨了。” 念无相垂眸沉思片刻,挣扎着要起身:“落雨之前,我们必须出城。” 谷粒连忙起身,伸出手去扶他肘部,罗汉僧恨不得将佛子直接扛起来不让这妖道触碰。奈何念无相状似不经意地绕过了这双糙汉手,转投美人柔夷的搀扶。 等站起身了,还要矜贵有礼道句谢。 罗汉僧决意闭口不言了。 只有搀扶着佛子本人的谷粒察觉到了异样。 念无相那只覆过谭师弟的手抖得异常强烈,被他刻意掩盖在僧袍大袖之中。谷粒默不作声,询问的眼神望向他,正对上一双染了猩红的眸子。 妖冶中暗含一丝欲盖弥彰的轻佻,全然不似她曾见识过的念无相。 她趁身后两人不注意,从衣袖间握住和尚颤抖的手,探出一丝灵力,冰凉又舒缓地顺着他经脉流去。 念无相心尖儿没来由地生出短暂痒意,于是,也破天荒地没有推开这份莫名狎昵的关怀。 虽只是一瞬,端方佛子轻轻握了那只柔夷。 第9章 她是衲僧之光。 谷粒恍惚间嗅到一股梵香。 指尖交握下,她那缕灵力抽丝剥茧,带着神思瞬间置身于古寺钟鸣,佛音袅袅之中。 一株菩提枯木下,念无相身形清癯,引掌中无根水浇灌在树根上。刹那间枯木逢春,枝叶蔓生,树身上三千姻缘红结随风飘摆,随后不慎落下一条来。 飘带轻柔挂在佛子的海青上,他微微怔愣,指间不由覆上红结。 于是,繁茂的枝叶之上传来一声呼唤:“念霖。” 念无相听到这声音却不看向树顶,反而猛地回头,向谷粒所在的方向凝视而来。这一眼韵满罕见的愠怒,她被其中威势喝退出去,才察觉这便是念无相的心魔。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谷粒回过神依旧诧异,琢磨这和尚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抑或是特殊癖好。 她正想传音去问,心神振颤,眼前一黑,两人当场来了个阴阳互换。 几次三番的引神出窍,谷粒明显反应迟钝,加上受到念无相的心魔波及,头痛欲裂,气海之下有一股无法掌控的力量轩然作祟。 于是,面色苍白的佛子便堂而皇之靠在矮他一头的小道姑身上。 嗯。 我靠我自己,天经地义。 谷粒眯起眼,懒洋洋默念清心咒压制作祟的意念,手上捻着灰白僧衣的边角,传音入密:“你说这回我们会换多久?” 身旁念无相鹤势螂形,将她那副皮相带出三分林下风气,扶着她回道:“你渡了灵力入我体内,只怕比起先前被滚滚咬破手指,交换的时间要更久一些。” 谷粒后知后觉:“你与那只猪崽灵神相通?” 念无相终于纠正:“……不是猪,虽胖了些,确是天竺鼠。” 谷粒抓回重点:“这么说来,你我接触越是亲密,互换的时间就越久。” 念无相无声默认。 谷粒没忍住,调戏道:“那若是我们双.修,岂不再换不回去?” 念无相敛尽眼角眉梢的心绪,纠正道:“万法有始末,破开缘起,自然回归本途。” 谷粒勾唇笑了:“佛子这话,果真想与我双.修不成?” -- 第21页 念无相:“……” 罗汉僧实在看不过眼俩人如此黏黏腻腻,眉来眼去,硬是挤进二人之间的空隙,隔出一座山海,将谷粒半是搀扶半是绑架地架在肘臂间。 这一活动扯到了肩上的伤口,罗汉僧又脚下虚浮起来。 谷粒无奈传音:“你们禅宗莫非伙食不行?一个个都这么病病殃殃的,看着就虚。” 念无相默默看着挂了彩的和尚扶着枯槁的和尚,眸色转深,不置可否。 见念无相垂眸不语,谷粒只当说错了话将人惹恼,撇了撇嘴,转而学着念无相的语气拿腔拿调道:“衲僧并无大碍,长老还请放手。” 罗汉僧满怀敌意地怒视面前妖道,并不知晓壳子里装的是他一心想护住的白菜。 “佛子心境有损,不可勉强自己。这位施主与您男女有别,还是贫僧背着稳妥……” 话没说完,谷粒便收到念无相传音:“不可。” 谷粒觉得场面好笑,极力控制着表情装冷淡,面目抽搐着看向坠在最后的谭师弟:“长老亦有伤在身,还烦请这位谭施主,给衲僧行个方便。” 谭师弟一脸懵然,念无相道:“去吧。” 谭师弟深深看一眼六师姐,便将本命剑收束于背后,上前双手恭谨地搀扶面前的假佛子前行,仿佛师姐后半生幸福都拴在了他小小的身板上。 谷粒扬眉,觉得如今的剑宗少年正经又靠谱,比起季师叔强了不知多少倍。 此时天光已现端倪,碍于一场雨势的酝酿,像是冬日起了风沙的边境,昏黄且分界不明。 谷粒在谭师弟的搀扶下,逐渐走出刚登基的叛贼帝王六亲不认的步伐。 紧随其后的罗汉僧不由越走越慢,眼神转到另一侧,见人家鹤鸣山的两位弟子清雅出尘,对比之下更是一口气哽在胸口。 不,他们灵隐禅宗的佛子,绝不认输,今日就是荒野横尸,他也要力求让佛子堪破妄念,恢复如常。 罗汉僧清嗓,开口道:“无相佛子……” “子”音未落地,便见前方三人突然停下步伐折身回来,气势汹汹越过怔愣当场的罗汉僧,扬长而去。 罗汉僧:“……” 昏黄天地间,一群张牙舞爪的行尸以难以理解的速度袭来,罗汉僧总算明白三人为何那副模样,连忙将佛子的仪态举止抛到一边,卯足了劲儿回身追上去。 破风声中,四人靠吼交流着。 谷粒沉声快速道:“不能回那处院落,符中灵力已然散尽,如此大批量的行尸,撑不过一炷香。” 谭师弟道:“啊?那要怎么办?不如,我留下能拖一时是一时,你们快出城去。” 谷粒一听来了脾气:“放的什么屁话。” 罗汉僧连声道了几句佛号:“佛子,佛子不可妄语啊!” 见谷粒一脸吃瘪,念无相浅笑着解围道:“正事要紧。” 谭师弟点头应是:“没错,那,我听六师姐的。” 几人同时将视线落在念无相身上,他怔愣一瞬,只好提醒谷粒:“衲……听闻小法师的无相禅视万法为空,或许可以以此为突破口。” 罗汉僧一听顿时急了。 好狠毒的妖道,这是要拿他们佛子当诱饵转移视线,好方便自己逃跑。佛子与人为善哪里能识破如此奸计,他正欲阻拦,谷粒已经应声:“好。” 好什么好,你不长毛的脑袋是用来当摆设的吗? 谷粒想了想,她又不会无相禅,徒有其表可没用啊,念无相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或许是有什么其他法子。 于是传音道:“和尚,你有办法?” 念无相几乎是同时密语:“让这二位先离开,小僧身上有些事情,不便让更多人知晓。” 谷粒明白了,一个急刹回马,风灌进衣袍鼓起舞动的曲线。 她未回头,平静中带着一丝壮烈安排道:“罗汉堂长老,你且带这位谭师弟先行离去。衲僧留有后手,你们走了,方无后顾之忧。” 长老将信将疑,不愿离去,谭师弟也叫喊着“我辈剑修,同生同死”。 谷粒没辙,求救的望着念无相,得到后者叹气:“二位莫非听不明白,你们太弱,在这只是拖累。” 谷粒:“……” 虽然很牛,但看着自己的脸顶风作案还是有些不爽。 罗汉僧自知这话没错,气势减弱,将矛头对准毒舌的念无相:“那她呢,贫僧若没看错,这位施主还只是固元境界吧。” 嘿,听到这熟悉的言词谷粒立马就来劲了。 从前她八年筑基稳如老狗,嘲讽也就罢了,如今一日之内连升三级,还想让她憋屈,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学着念无相惯常的语调开口,试图给自己脸上贴金。 “不一样,她乃是衲僧的心灵支柱。”谷粒垂眸竖起单掌掌心,用尽全身的演技,淡然道,“长老,佛说要有光。” 罗汉僧:“……” 佛说一切都完犊子算了。 打发了这两人跟着滚滚往角门出城去,谷粒终于双肩一塌,恢复成那股懒散劲儿,看向挺如松柏的念无相。 念无相安然回视:“施主这是要让衲僧尝点苦头。” 谷粒像个浪荡的花和尚,从念无相腰间解开芥子囊,摸出一柄拂尘,数张符纸,嬉笑道:“这,事出有因,权宜之策,佛子多多担待嘛。” -- 第22页 若放在以往,这个圣洁的光头必然已经宽容大度的将此事一笔勾销,可今日,他只是浅笑了一声。 谷粒见自己的脸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难免冒出鸡皮疙瘩,便耐着性子问:“佛子笑什么?” 念无相一边主动将脖子上的芥子须弥解开,放入谷粒掌心,一边凝注她的表情,幽幽发问:“施主方才在衲僧念界内,可曾看到什么?” 凶相毕露的行尸已追至身前,如今天色大亮,他们都不会再恢复理智,看来惨象已是无法挽回。 谷粒手中符纸当即飞出,在双方之间画出一道蓝色隔断,那些行尸咫尺之间无法得逞,变得越发狞恶狂暴。 做完这些,她再与念无相对视,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执着,只得叹气轻声道:“念霖。” 又补充道:“念霖,我只听到这一声。” 念无相此时已经眯缝了双眼,不知思索着什么打量面前人,与以往的气质不说是大相径庭,也绝对算得上明晃晃的不对头。 谷粒后退一步,咽了口唾沫:“怎么,你要在此地杀了你自己吗?” 念无相似是回神,闭了闭眸子,轻哂道:“怎么会,施主叫得出衲僧的名字,合该算是友人。” 他看着面前逐渐碎裂的屏障,继续对谷粒道:“既是友人,衲僧的秘密知晓一些也无妨。” 谷粒:。 不,我不想知道。 可惜,念无相并未给她留不听的机会:“衲僧的血对这些魔煞之物有些奇效,它们要来了,你不妨一试。” 于是,屏障像蓝色冰晶迸裂开的瞬间,天空落下一滴雨水在谷粒脸上。 尸群仿佛被雨水浇筑了更为浓厚的力量,向二人扑来。 谷粒只来得及咬破手指,伸向面前腻子粉打了一脸的行尸。 反正是念无相的身体,不试白不试。 第10章 挠痒痒符。 念无相果真没有骗她。 谷粒举着咬破的一根手指,向前进一步,那些丑东西就退后一步。 她灵思巧妙,本就喜欢探索一些无用之符,现下的状况反而正契合她任意发挥。 于是,清俊的和尚翻掌摸出一沓“挠痒痒”符,依次抹上指尖不断涌出的鲜血,道了声“去”,便见黄符裱纸一个个打了鸡血般冲向行尸群。 行尸们呼天抢地,心如刀绞。 即便只是抹在符纸上的一抹红,也让他们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立刻想要四散逃开。 可挠痒痒符哪里肯,在行尸身后紧追不舍。 念无相一时无言,竟似有些忌惮地问道:“施主这符可有名字?” 谷粒一手叉腰,挥斥方遒:“没特别起过,一直就叫挠痒痒符。” 念无相:“……” 他缓了一下,又问:“莫非,其中符意只是为了……” 佛子说不下去的猜测,谷粒一脸自豪地替他接了:“没错,就是为了挠痒痒。” “这张符是为我师父特意定制的,后来成了师祖他们的最爱。作用嘛,就像名字一样一目了然,享受12时辰全方位的挠痒痒功能。” 念无相似笑非笑:“施主,好手段。” 亏他夸得出口。 谷粒也当仁不让,介绍起了自己的得意之作:“好戏才开始呢。这张符我设置了三档强度,分别是轻挠如羽,小挠怡情以及我挠死你。” 念无相:“?” 他已经开始不懂了。 随着谷粒一声响指,空中追逐行尸的符纸骤然一个停顿,然后如同疯狗饿狼般扑向心心念念的脊背,牟足了劲儿在这广袤的大地上马不停蹄耕作起来。 碍于念无相血液的绝对压迫,这些脊背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去挠。 背红了,接触着符纸上的血液,它们更疼了。 行尸们心神俱灭,行尸们但求一死。 这哪里是他们包围了两个困兽,分明是一个恶毒和尚团团包围了一群小可怜。 偏偏谷粒大魔王还要给佛子展示一番切换强度的操作,于是,行尸在被各种强度地挠取之后,竟然有一丝跟着他们行动的意思。 两人大马金刀的向城墙角门移动,身后的行尸们乖巧跟随,面如死灰。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就在诡异至极的画面中结束,完全碾压,毫无悬念。 念无相心中震惊,表面上依旧平和地念了声佛号,提醒谷粒:“你……出城之后,此事万莫提起。” 谷粒刚才就察觉了,这和尚好像扒下一层温文有礼的外皮,懒得再称呼她为施主,也不再自称衲僧了。 她耳朵舒服不少,便耐着性子问:“为何?” 念无相唇角带上一抹嘲意:“若被有心人知道控住行尸之法,不论于你,还是我,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这事谷粒心中门清。 尤其是制住行尸的主要原料其实不是这张符,而是念无相的血,这和尚是在为自己做打算。 谷粒撇了撇嘴,故意问他:“那若是出城之后,掌门他们问起如何逃脱呢?” 她眼中那一点狡黠没能逃过念无相的眼,于是和尚浅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如今的佛子,并非出家人。” 谷粒:“……” 她就知道这和尚鬼得很。 谷粒还试图找回一点局面:“让我去扯谎,你怎么不说?” -- 第23页 念无相轻声道:“你盛名在外,怕是说了也没人信。” 谷粒:“……” 这话她没法反驳,宗门之外,谷与棠确实已经是个堕落多年惹是生非的存在。 更甚,或许再次提起,都没几个人会记得有过这号人物。 两人相顾无言,很快就再次来到角门。 门开着一条细缝,从谷粒的角度,依稀可以看到门外壁垒森严,禁网横生。看起来那两名幸存的精锐弟子已经出去了,现在两派只等着他二人一出去,就会对这整座城做以封禁处理。 谷粒不由回头看一眼。 念无相似乎猜到她的心思,侧目直视道:“暂且还只是大阵封印,尚有回旋的余地。” 谷粒不禁笑了:“如此看来,你我身份对调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确实不是传闻中的“佛子莲心”,经文法咒,渡世人为本者,与他道心相背,这些原本念无相便知晓。 但被谷粒这么明晃晃指出来时,他还是心上没来由地颤了一瞬。 好像,从前也有人如此说过。 念无相再忆不及,只觉头痛欲裂,想要抓住身前做个倚仗。 好巧不巧,便在他靠倒在谷粒怀中的一刻,门外等候多时的容茂鹤扒拉开门望了一眼。 谷粒反应奇快,背手掐诀将漫空符纸烧尽,揽着念无相飞身向她师父奔去,面上沉痛,语调舒缓:“阿弥陀佛,谷施主为救衲僧,恐被伤到,只好唐突。施主的伤病一事,还请让衲僧补救偿还。” 容茂鹤大惊,连忙将人引入修士大营布下的帐中,又与禅宗宗主交流几句,将闫来成后续事务托付于他,折身回来。 念无相此时不适感已经过去,难免生出些笑意,但见场面和气氛如此凝重,只好继续配合谷粒的演出。 容茂鹤见到徒弟晕倒,骤然梦回夜南天那夜,小姑娘沾染一身血迹脏污,跌跌撞撞向他奔来时的样子历历在目,怎么如今…… 果然不该让她去。 他曾立誓要护好这个徒弟,竟也因为安逸了几年便大意了。 容茂鹤一时悔恨,搭手在念无相额间一点,灵丝便入内查探,小半晌后,容茂鹤“咦”了一声,看向正襟危坐的佛子:“与棠似乎并无大碍,不知,佛子与我徒儿在城中遇到何事?” 谷粒端的很痛苦,在她师父面前演更是如坐针毡,生怕一不小心暴露了,索性低眉俯首:“容宗主,并非是灵力所伤,而是……念。” 对头,念无相自己作的,可不就是念。 谷粒默默为自己的急中生智叫好,便见容茂鹤蹙眉:“从未听闻此类修行者,佛子之意,可是媚修所习幻法?” 谷粒装模作样点头,道:“义庄中曾遇一提灯女子,或许与她有关。” 不管了,反正这人都烧成灰了,就先让她担着。 大帐之外,一时间烟炎张天; 帐中,谷粒信口雌黄,充分印证念无相在城中所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反例。 念无相自觉再配合下去只会引火烧身,便挣扎着要睁眼起身。 十分凑巧,两人就在这一刻换回了各自身体。 于是,前一秒还口若悬河的和尚突然沉默下来,对着容茂鹤双手合十作礼。 而一直挺尸在床的谷粒突然鲤鱼打挺,对她师父嘿嘿傻乐一番。 容茂鹤忧心忡忡,当即决定,等封印大阵一成,连夜带徒弟回山门去。 鹤鸣峰三位师兄师姐闻讯赶来,只当是谷粒在燕来城中遭受了什么非人待遇。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师妹横在床榻之间,指着面前坐着的佛子,面不改色:“他,我救的!” 大师姐江无眠噗嗤乐了:“小六这怎么了?梦还没醒呢?” 虽然已经听四师弟提起过小六连升三级的事,但重重陷阱之中救佛子?人家视诸法空相,要你救?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容茂鹤先前已经听佛子亲口说过,连连点头夸赞爱徒:“是是是,这回你们六师妹大功一件,连佛子都言,欠了她一份人情。” 念无相抬眸,望一眼鹤鸣山这位掌门人:“……” 倒不愧是师徒二人,他听得清清楚楚,谷粒吹牛都没敢说“欠下人情”这话,偏她师父敢如此引申语义。 谢殊同早就活成了人精,垂眸瞧一眼佛子即将失去平和的表情,乐滋滋一展扇面,盖住了唇角疯狂上扬的笑意。 他们六师妹果然厉害,把这灵隐禅宗的佛子,克得死死的。 看破不说破。 帐中半是欢喜半是愁的氛围又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容茂鹤才算炫耀完了自家亲亲徒弟。 他起身,再探谷粒天元,见人已无大碍,便准备下令回鹤鸣山。 念无相总算能够回灵隐禅宗的地界,连忙起身行合十礼,僧袖翻动之间,容茂鹤好巧不巧定睛一瞧,差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禅宗佛子的腰间挂着的赫然是谷粒的芥子囊。 容茂鹤伸手点了半晌,压住怒意低声问:“佛子作何解释?” 念无相闭了闭眸子。 谢殊同小扇轻摇,将视线落在佛子颈间那一条墨玉链上,幽幽补刀:“此物也是六师妹闲来炼制,四师兄可是要了好久都没给哦。” 江无眠这个一心只有打杀的竟也察觉到一丝端倪:“这挂的不就是芥子须弥嘛?我没认错吧,你给我师妹一个,自己留一个,这是……” -- 第24页 鹤鸣峰众人看向念无相,如临大敌。 念无相睁眼,已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将这一堆烂摊子留给了谷粒。 正准备下床的六师妹怔了。 她很快恢复一副笑颜,先接过自己的芥子囊收好,又对着念无相伸出掌心,得到对方叹息一声,解下链子归还。 等重新戴好芥子须弥,满意地看到师徒四人一脸迷茫,谷粒这才轻咳一声,道:“其实这都是他偷的,不关我的事啊。” 念无相抬眸看她一眼,不由轻笑出声:“呵呵。” 第11章 渣女与善男。 一室静谧。 念无相嗓音低沉,只用气声输送出来的两个字,却让谷粒心跳空了一拍,没来由地发慌起来。 她勉强挤出个笑,传音与和尚打个商量:“如今大局已定,佛子不如先背下这黑锅,回头我定会大白于天下。” 念无相依旧是笑:“何日大白?” 谷粒哪里想过这茬,不过客套一下,这和尚如此不知礼数还要追问,便挠着头讪笑当场。 念无相早已料到,只一口回绝:“若你需要三五日,等便也等了,可若是三五年甚至更久,我不知还有没有命出那万佛塔。” 谷粒一怔,想起第一次阴阳互转时,念无相便是在万佛塔。 看这和尚常常被罚万佛塔中的样子,谷粒耍无赖道:“索性佛子常驻万佛塔,应当也不在意多这几日吧。” 念无相又是一声“呵呵”。 谷粒顿时不敢说话了。 鹤鸣峰师徒四人并不知晓两人私下里你来我往,只是见六师妹如此无耻地翻脸不认账后,这禅宗佛子便笑了一嗓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笑了。 江无眠嘴角抽搐道:“道祖在上,小六不会是把人家佛子给玩坏了吧?” 容茂鹤一巴掌拍过去:“去,说的这叫什么话。” 驳回是驳回了,可容掌门的表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儒林又开始小嘴叭叭:“这孩子,不知道何时与佛子互生情愫的,有没有受什么委屈,唉,若是真的相中了,只怕还得多方周旋,让禅宗宗主放人入赘我们鹤鸣山……” 不过片刻,二师兄已入无人之境,从佛子如何还俗,到大婚布陈,最后连小师侄的名字都想好了。 大伙儿早已习惯,没一个人搭理他。 还是谢殊同稳得住场面,“啪地”合起扇骨,意有所指问道:“佛子可有不同意见?” 念无相淡淡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又低眉,颂一声佛号道:“衲僧无话可说。” 这就是显而易见的不想谈了。 谢殊同笑得像个狐狸:“这么说,佛子果真行窃了?听说六师妹方才晕厥,请问无相佛子可是那时盗取她物?” 谷粒还在暗戳戳传音:“感念佛子恩情。” 念无相便坦然答:“并非。”顿了顿,他又道,“比之更早一些。” 谷粒忍不住扬眉,心里叹一声“不愧是佛子”,被指认偷盗都这么有底气。 谢殊同也扯唇笑了笑,漫不经心:“那不知大名鼎鼎的白衣无相,为何窃取他人芥子囊?” 念无相沉思良久,勉强找了个理由道:“没见过,想看看。” 容茂鹤:“?” 江无眠这急脾气忍不了了:“你真当鹤鸣山吃素的呢?我们除了四净肉什么都吃好吧,喝过的酒比你念过的经还多!” 念无相点头:“无相禅无需念经,衲僧也不擅此道。” 谷粒终于知道这人本性有多可憎,不由庆幸此时此刻还不算完全的对立面。 谢殊同又抓着漏洞不放,追问道:“那芥子须弥呢?此物佛子合该见过才对,怎么送出去的东西,还戴回自己脖子上了?” 念无相毫不犹疑:“好看。” 众人:“……” 这和尚是靠一张嘴当上的佛子吧? 气氛已经无法更凝固了,连蚌壳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程度。 容茂鹤突然长叹口气,忧心忡忡地望一眼高洁佛子,又转头恨恨看向惹是生非的徒弟。 这事传出去,其他仙门会怎么评判谷粒不说,禅宗那边实在不好交代。 堂堂天师道竟然偷和尚,一偷还偷个佛子。 他只好息事宁人:“罢了,你既然要包庇她,我鹤鸣山自是不好阻拦,更不会声张。只是,佛子当借此事看清恶人面目,脱出红尘烦扰才是。” 谷粒:“……” 等下,这位道长你是不是站错边了?你亲亲徒弟在这呢,说什么恶人面目,搞得她好像将堂堂佛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妖女。 念无相余光扫到谷粒郁闷,这回倒是露出真挚笑意,合十礼道:“衲僧多谢容掌门。” 只有谷粒不甘心地览尽一室神色,在师姐师兄的谴责目光中终于认命。 她传音念无相:“白衣无相,好厉害的加持。” 念无相便慢条斯理回敬:““若非你苦心极力,怎会如此强的加持。自然该是施主的功劳。” 容茂鹤将二人眉目间的往来看得一清二楚。 佛子柔情凝望,像个痴情种,反观他家六徒弟竟是蹬鼻子上脸,怒目而视,恨不得吃了人家。 他挥手打断:“此事到此为止,既然阿粒已无大碍,佛子也可以回禅宗去报个平安。” 念无相躬身,合十礼道一声“阿罗汉向”,背身出了帐中,逐渐融入通天金火之光。 -- 第25页 容茂鹤望着远去的身影,沉思良久,才谴责地望徒弟:“他乃小乘佛修,所信奉无外四果【①】,方才你昏厥时,竟失措念了‘阿弥陀佛’的佛号,可见用情已深。” 谷粒:“……” 大意了,竟没想到念错了佛号被师门拓展成了爱情故事。 容茂鹤叹气:“自渡者妄图渡人,不知孰好孰坏。” 他再捻纸,大帐翻涌之间便交叠在一处,随后被收进芥子囊中。 没有了遮挡,谷粒这才窥见这次的封印阵花了多大手笔。 阵势排横间,隐隐将一股幽冥之意封锁在燕来城中。 漫天带着火星飘摇的化魂旗,四方角里的铁幕早已上了大印,只等阵脚那处磐石扭转,引北斗之力灌注,这天罡大阵便会立刻生效。 容茂鹤已经换作一副凛然之态,嘱咐几人看住谷粒,便向阵脚前飞身而去。 禅宗宗主已等候多时,如今不免心下一松,作礼道:“容掌门,这便开始吧。” 容茂鹤自不多言,二人皆是洞玄期的实力,禅宗宗主虽比容茂鹤修为稍弱一些,却精通佛门法阵,是以,合二人之力带动天罡大阵阵眼,倒也勉强可为。 夜色笼罩下,万千星辰之力涌动。 磐石内七星汇聚,事先早已就位的阵修弟子们便启动各处,配合二位掌门完成封印阵。 谷粒低声问四师兄:“天罡阵已经足够压制黑杀,为何要布下这些化魂旗?” 谢殊同便知她看到就会问,柔声解释道:“先你们出来的二位师弟已经将其中情况汇报给掌门,他们便决意加上化魂旗。此物已被器修长老改制,只会缓慢吞噬,若百年之内无法解决燕来城死相,便……” 谷粒知道,这是给仙门后人留一手,只得沉默。 等阵法完全如常运转起来,天已蒙蒙亮。 容茂鹤二人都消耗了过多灵力,便不再客套,互相知会一声,准备率弟子回山门。 这次出行人员庞杂,事发突然,随身的卷轴无法承载所有弟子传送到黑云镇法阵中。 容茂鹤便嘱咐季原:“你带着他们四个先行回峰,那三个不用费心思,重点是阿粒,一定要看牢了,回峰禁足,哪也不许她去。” 季原还不知道营帐中发生的事情,笑着说好话:“怎么,她又惹师兄你生气了?” 容茂鹤眼神剜他,将臆测的“渣女善男”故事讲给师弟,末了又道:“下月便是新一届的佛道论法大会,往年阿粒只是筑基境界,从未参与。如今既然已经突破,且势头良好,还得放她去碰碰机缘。” 季原就笑:“可别碰成了姻缘。” 容茂鹤一时头大,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季原本就是潇洒肆意的性子,也不觉得男欢女爱有何不可,即便这男人是禅宗佛子。 他带着四人落地黑云镇,又顺道去酒肆买了新酿,一路悠哉从容地往山门上走。 镇外地势平坦开阔,沿途良田万顷。 季原好酒下肚,叹道:“还是我们鹤鸣山境内好,就是,嗝,不知是谁吵闹了些……” 话落,田间惊起一道炸雷。 陇上围观的农户慌忙要躲,又被陡然扩散开的金光罩给护住。 谢殊同瞧得笑眼弯起:“哟,这是哪位师弟用了张五雷符,烽火台上竟然开始发布山脚下的任务了,以往可是天南海北往远了发配。” 大师姐笑道:“有护山大阵庇佑,这里也需要渡灵禳灾,还是驱邪斋蘸?” 儒林蹙眉,不赞同地警醒二人:“若被师父听到,你们有得挨罚。” 这头,田垄间围聚起来的大批乡民发出一阵惊呼。 谷粒认得这些人中为首的旱烟老农,是打理这片区域灵田租种的不记名弟子,这样的管事统共也就十几号,她研究灵田产量时脸熟记下了。 此时,田垄上孑然立着一束发女子,她羽衣蹁跹,生得容颜清秀,负手而立时果真有一番仙士之风。 只不过,一开口却是通篇鬼扯。 “此妖已经除去,不必惊慌。不过,妖魔近日频频生乱,宗门特命我下山扩收弟子,我观人群中有几位根骨尚可,若是愿意,后日午时可随我上山。” 农户们哪见过这天上掉馅饼的事,一时问是哪个有根骨,一时又问为何不现在就走。 那女子淡然:“广纳弟子,自要公平对待,择优录取,其他村落也要去的。” 鹤鸣山没有外门弟子,只会在种灵田的农户里收一些不记名的凡室弟子,保其心正根清,无病无灾。 若当真碰上了根骨上佳的修仙好苗子,便会收取五斗灵米为酬,将人带回鹤鸣山上,一步跨入仙门。 一听这话,农户们急了,连忙上赶着要先交了五斗米给仙使,占下一个名额来。 女子似笑非笑道:“也可。” 谷粒一行人顿时炸了。 第12章 妄心劫因你而起。 黑云镇以北归青城,以南属鹤鸣。 这是八大宗门之名自有以来不成文的规矩。 宗门辖地内,灵田灵脉,天材地宝尽数为其所用,与之相对,宗门也受到了天道法则之力的约束,护佑一方安宁。是以八大宗门辖地内,几乎从未发生过妖异之事。 如今乍一瞧见这么个女骗子,还挺新鲜。 谷粒偏头问季师叔:“你猜她图谋什么?” -- 第26页 季原晃了晃酒葫芦:“总不能是用五雷符骗口吃的。” 江无眠不愧为大师姐,骨子里有点一往无前的莽劲,趁几人分析时,召来大剑就劈上去:“大胆!区区筑基境小贼,竟敢假借我鹤鸣山的名义行骗,且看姑奶奶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大师姐出手疾如风迅如电,连小师叔都为其中越发精纯的剑意眼前一亮。 季原不由感叹:“无眠这剑修奇才,为何当年定要死守鹤鸣山烧柴火,也不远来我松云峰,堂堂正正做个剑修。” 谷粒瞥他一眼:“师叔还想着挖墙脚呢。” 只可惜,江无眠大战三百回合的美梦落空了。 大剑破开金光罩的一瞬间,那白衣飘飘,饱含仙士之风的女骗子便当头跪倒在地,大吼一声“刀下留人”。 谷粒不由来了兴致:“留着让你骗灵米吗?” 农户们见到鹤鸣山弟子如此态度,当即反应过来上当受骗了,再看这女子便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 “我还纳闷从未见过哪个峰头上的仙使穿如此白衣呢,原来是假冒的!” “就是,即无挑花平金,也非云锦缂丝,竟一时猪油蒙了心被唬住。” 谷粒:“……” 这阔佬穿搭的名声都传到凡人嘴里了吗? 女骗子被拆穿了,脸不红气不喘,跪的笔直还不忘拱手作礼:“吾乃喵玄宗易央。” 江无眠生生收住剑意,自己被反噬也浑不在意,吐出一口血回头问:“听过吗?” 这回连谢殊同都摇了摇头。 谷粒虽从未出过山门,却在藏书楼内楼见过有手札记载“喵玄宗秘闻”。 于是偏着脑袋道:“听闻喵玄宗创派老祖乃是一只被点化的九命猫妖,擅推算天衍,以卜算之法入道,只是千年前闭关不问世事,自此世间便没了喵玄宗的消息。” 名叫易央的人顿时高兴起来:“你便是谷与棠?” 谷粒扬眉:“你认得我?”这算是臭名远扬了吗? 易央摇了摇头:“不认得,只是此次出门前,祖师爷嘱咐过,我在鹤鸣山境内惩奸除恶,便有机缘遇上你。” 谷粒嘴角一抽:“阁下这能叫惩奸除恶?” 易央不好意思地讪笑:“鹤鸣山域内一派祥和,无处施展,吾便只好伪造了这一出匡扶正义的戏码,只为求见谷师妹!” 谷粒笑了笑,并未当真:“我看道友方才说‘也可’时候的架势,可不单单是匡扶正义就会收手。” 易央被拆穿了,沉默下来。 就是这片刻的静谧,让在场所有人听到了一声悠长又寂寥的“咕——”。 这声音来自易央,农户们如临大敌,扛起锄头生怕此女藏有什么后招,就见这人突然一瘫直接俯下身趴在了地上。 易央好委屈:“吾只是个筑基,还未辟谷,这些日子都靠帮工混口饭吃,好不容易赶到鹤鸣山境内,听闻你们外出办事,吾担心再不弄点吃的,人没等来先饿死了……” 谷粒怔了怔:“你们宗门每月不会下发灵石吗?” 易央嗔怪地看一眼:“退隐千年,哪还有如此荣景,实不相瞒,到吾这一辈,已经是三代单传,穷到家了。” 谷粒:。 这她可万万没想到,毕竟那本手札中点评“喵玄宗卜术极盛之时,曾占半壁灵脉”。 谷粒摇了摇头,正想询问师叔师姐此事如何处置,一偏头,自家这几位除却四师兄,已经全部眼泪汪汪,季师叔还十分夸张地抹了抹帕子。 “太可怜了,怎么会有如此穷的宗门。” “呜呜呜,小六啊你听她这肚子响的,师叔升个境界引来的天雷也没这么吓人啊。” ……大可不必与天雷比较。 谷粒叹气,揉了揉眉心。是她一手惯的这些人傻白甜俱全,轻易听信片面之词,这擦屁股的事自然还得她来。 于是问地上那一坨:“喵玄宗千年不现世,如今派你来我宗门有何要事?还有,你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易央一听这话,知道有戏。连忙挣扎着起身:“吾奉祖师爷之命,特来相助鹤鸣山渡过此轮妄心劫【①】。” 谷粒诧异:“何谓妄心劫?又为何笃定此劫与我宗门有关?” 易央挠了挠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这便是信物,你们掌门见了自有分晓。” 她说完,递上一只签。 谷粒挥手召来,将那玉签置于掌中查看。玉是上好的新南灵玉,可以窥见喵玄宗曾经繁景,签顶上篆有喵玄宗的纹章。 谷粒注入灵力,便见玉签上灵韵浮动,片刻凝成一则签文显现出来。 “几载空度莫相交,寒冬夜宴无处逃,千里有缘一线会,他乡异域亦神交。此签大起大落,吉凶未卜,若虔心礼佛,诸事皆宜。” 谷粒扬了扬眉,不知这是凑巧碰上了,还是果真为她而生的签文。 身边四人凑过来挤作一团,看到上面陡然冒出的文字都怔了。 谢殊同率先回神,联想到谷粒与念无相的关系,意味深长的笑道:“六师妹,听小师叔说,师父有意让你参加一月之后的佛道论法大会,正是寒冬腊月,夜宴当日可不要逃啊。” 说完这人便一脸看好戏地轻笑起来。 谷粒心中不宁,别人不清楚,她却知晓最后一句话大有深意。虔心礼佛,难道是在暗示她与念无相阴阳互转之事? -- 第27页 输人不输阵,她稳定心绪道:“此物我先收下,待掌门回山门之后呈与他,你先跟我们回去。” 易央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问道:“管吃吗?住哪我都行,就是实在有些饿了。” 这话顿时又引来一阵唏嘘,江无眠从芥子囊中连忙掏出一瓶辟谷丹丢给她:“先垫垫,回了山门,让我们食修的师弟师妹给你露两手!” 易央抚摸着瓶身,流下了羡慕的泪水:“这,可是上等辟谷丹啊。” 大师姐更心疼了,恨不得给人拎着走,小姑娘家怎么能受苦? 一路感受着众人的嘘寒问暖,易央在农户们羡慕的眼神中跟随几人离去。人还没走远,便传来农户们商量着卖惨混进鹤鸣山的议论声。 谷粒:“……” 提升宗门弟子分辨能力迫在眉睫。 谷粒将人带回来,自然也是信了大半。 易央来鹤鸣山的目的应当不假,但到底何为妄心劫,又对应了宗门的哪一个,她却犹豫再三,要求和现任掌门见面再谈。 几人也只好等容茂鹤回山门再做分辨。 容茂鹤带着其余弟子赶回山门时,正遇上山门内弟子围在易央身边,缠着她看手相。 “易师姐,帮我看看姻缘吧,我正缘长相如何?修为高吗?出身怎么样?最重要的他能飞升吗?” “道友道友,别理她,我本命剑断,顿觉人生乏味,能否为我算上一卦指明方向?” 容茂鹤看懵了,揪住旁观的四徒弟问:“这谁啊?你六师妹呢?” 谢殊同知道这是师父担忧过度的老毛病又犯了,连声安抚:“小六好好地在鹤鸣峰关禁闭呢。至于这位嘛,您还是让她自己来介绍吧。” 容茂鹤一脸狐疑,让谢殊同把人带到清暑殿来,又放心不下,给谷粒传了道音。 谷粒这几日闲来无事,便在峰内修炼,只觉得全身每一处都通畅无比,气海与神魂相连终于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这应当就是念无相所说的“破冰”带来的变化。 正炼得高兴,便收到师尊一声传音:“来清暑殿。” 听不出喜怒,谷粒下意识想到易央。 她运行完这一个小周天,敛息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眸,借着盘坐的姿势运转灵力,虚空画出一道瞬行符。 峰内灵气充沛,这种短距离的转移最为合适。 符成生效。 她一步跨过苍翠松柏成林,潺潺溪涧,出现在清暑殿中。 容茂鹤没好气道:“让你关了三日禁闭,就懒得多费几步路了。” 还不过瘾,又添了一句:“把你那点画符的天赋全用在偷奸耍滑上,没出息!” 谷粒陪了副笑脸给师父顺毛,见殿前已经站着易央,便问:“师父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吧?” 容茂鹤点点头,努着下巴示意:“你四师兄跟我讲了前因,方才我也已经确认过她身份与信物,确是喵玄宗门中人。” 这倒是在谷粒预料之内,她扫一眼阶下女子,又问:“既然我师父来了,可以说明来意了?到底是谁的妄心劫,竟要如此郑重其事,让一个退隐千年的宗门重出。” 这回,理由倒是在所有人预料之外。 易央浅笑,简明扼要道:“此妄心劫非鹤鸣山弟子之劫,却因鹤鸣山弟子而起。” 容茂鹤似有所觉,蹙眉道:“谁?” “便是谷粒。” 第13章 与衲僧对阵,无论输赢。 便你个头啊。 谷粒有些无言,只觉这趟下山亏得慌,仿佛什么霉事都冲着她来了。 她转念一想,又脱口问道:“这妄心劫可是禅宗佛子的?” 易央摇头:“应劫之人祖师爷并未言明,以吾之功力,也无法看破。只一点可以肯定,此事你是化劫的关键。” 容茂鹤终于拿出一个掌门人的威严,大袖蹁跹向后扬起,落座主座方问:“何人的妄心劫姑且不论,只是此劫在七劫中,并非祸患他方之象。” 易央郑重回到:“祖师爷说过,以那人之力,必将殃及世间安定。” “正法时期,大能堕入妄心劫,着相太过,或许才能生出类界之物,为祸一方。可当世莫说是‘落花生’级别的人物,便是水天色的归墟巅峰境,一只手都掰得出来。” 而自古以来,从归墟境迈入化神期,也即是水天色一步登顶落花生,向来九死一生。 如今更是成了绝迹的传说。 两人你来我往,郑重商讨,一旁的谷粒却像遭了雷劈,久久缓不过神来。 等等。 她师父刚才说什么? 正法大能,生出类界? 她一瞬间想起月夜映衬之下,她与念无相并肩走在燕来城中,那和尚平静地向她阐明,如何用芥子须弥中的类界与他快速联络。 虽然她看不惯和尚爱端着,本人也着实不如仙门传闻中那样高洁,可是,谷粒平心而论,几次接触下来,他绝非穷凶极恶之辈。 况且,念无相如今只有玄珠境界,这是事实。 谷粒按下心中波澜不表,旁敲侧击道:“要真是这么厉害,我一个固元境界,只能躺平等死。” “不会!”易央连忙反驳,随即又向容茂鹤行了个怪异的礼,“玉签便是破局之物,只有谷粒的灵力才会与它互通,引出签文指示,想必您也已经看过了。” -- 第28页 容茂鹤目光沉沉,望向自己这个多灾多难的徒弟,未置可否。 良久,他轻声叹息,将此事板上钉钉:“罢了,这佛道论法大会你若是有兴趣,便去见识见识,若觉得仓促了些,修炼好了出门历练也是一样的。” 这话背后的隐意不言而喻。 易央没反应过来,见谷粒冲她笑了,才辩驳道:“可这玉签上分明……” 话被容掌门强行掐断:“小六所言不错,若真是如此大能,有移山填海之威,恐怕不是鹤鸣山一个小弟子能阻拦的。况且,我们这些个老家伙尚且还在上面撑着,天塌下来,何至于她这矮子充高个儿。” 谷粒:“……” 虽然但是,我也不矮好吧。 感念于她师父的护犊情深,谷粒到底给了他三分面子,等人把话说完了,笑嘻嘻对着阶下的易央道:“既然此事已了,道友想必宗门内还有一应事务要处理,也该启程回去了。” 易央可怜巴巴看她一眼,哪还有当初负手立于田垄之上的底气。 她弱弱望向容掌门:“祖师爷说过,吾之能可助谷师妹一臂之力,妄心劫未破前未曾准许吾回宗门,还望……能够在劫难解开之前收留一二。” 容茂鹤笑道:“小友言重了,想必贵派祖师爷另有一番计量。你且安心在松云峰上住下,听说你与峰内弟子已经熟悉起来,我便也放心了。” 易央如释重负:“多谢掌门,松云峰上各位剑修不拘小节,待人真挚诚恳,吾甚是欢喜。” 谷粒暗暗心中吐槽。 怕不是碰上一群傻子,才心生欢喜。 容茂鹤余光扫到六徒弟翻个白眼的举动,客气地让易央先行退去,待人走远,他才设下一道禁制,虚空中点了点谷粒脑袋。 “你呀,不过是个跑腿的小辈罢了。” 谷粒呛声:“这位可不是普通的小辈,敢在山下公然冒充山门收取五斗灵米,放在一群憨憨剑修中间,还不定要怎么样。” 容茂鹤嗔她一眼:“这话给松云峰听到,小心你季师叔来找你。” 他又道:“况且,这姑娘虽不知用了什么隐匿气息的灵宝,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进这清暑殿中露出一丝端倪,恐怕,这丫头不是个人。” 谷粒无言以对。 差点以为她师父在骂人。 容茂鹤也自知失言,尴尬地轻咳一声,继续道:“她应当是个草木系精怪,只是不知本体为何物。” 谷粒倒是真没看出易央实为草木成精,晃神片刻,很快猜到了容茂鹤此举的意图。 “师父是怀疑,九命猫成立喵玄宗,其实是为部分妖族提供了生存之所?” 容茂鹤对着小六满意点点头。她向来举一反三能力强,又能触类旁通,从未叫他失望过。 “草木之妖,并无危害,喵玄宗今时不同往日,到底清寒了些,左右咱们鹤鸣山最不差的就是金玉之物,养她一个弟子,权当与妖结个善缘。” 谷粒略一琢磨,便觉是这么个理儿,痛痛快快应下来。 容茂鹤的心里疏导还没完,让她千万不要在意什么应劫之说,又问:“佛道论法大会可有想好报名什么环节?” 谷粒早有耳闻,随口道:“自然是文武都参与。” 她心里装着事儿,着急回自己院落中与念无相通过类界聊上一聊,因此回答完这第一个问题,便火速与师父告辞离去。 容茂鹤还憋着一肚子的话没问出口,人已经一溜烟掐着符回自己窝里了。 容茂鹤气不过,愤愤甩了甩袖子:“逆徒。”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横点就横点吧。 …… 按七星排布的院落中,谷粒的住处落于东南角,茂林修竹掩映下的最后一栋,景最美,也更是僻静一些。 她进了院门,抬手布上一道禁制法阵,一路行到卧房,这才从脖子上取下芥子须弥,连人一起滚了进去。 再次看到类界,谷粒才品出点不对味来。 这界门是一阵虚无缥缈的气,黑黢黢地,望不到其中景象,她小心探手去试,才发觉念无相似乎给她的不是成品,或者说,没有完全对她开放。 因此,她的手径直穿过那一团糅杂的雾气,又到了芥子须弥的空间中。 她有些不满,对着类界像上次一样,给念无相传讯道:“和尚,听得到我说话吗?” 不过须臾,谷粒便听到念无相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那雾气中传来:“嗯,听得到,你说。” 或许是因为他真的虚弱起来,这句话里竟少了几分端着的虚假持重,多出一丝丝温柔之意。 天哪,念无相会对她温柔? 谷粒下意识否定这个可能性,毕竟这和尚疯起来连自己都想杀。 她半天没有下文,念无相便乖乖候着,也不催问,只是喘息的声音逐渐加重,在静谧又空旷的芥子须弥中不断回荡,显得旖旎又暧昧。 谷粒的脸不由自主有点烫,佯装淡然问他:“你在干嘛?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佛子似乎也对自己十分不满,谷粒听到他咽下津液喉结滚动的声音,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节奏,然而收效甚微。 于是,和尚少见的露出脆弱一面,半是调侃半是求援道:“谷粒,你上次进万佛塔,是如何制住这心魔的?” -- 第29页 谷粒扬了扬眉,什么心魔,难道是她骂过的那些破破烂烂的石雕? 于是她一字不落把自己当日骂过的话重复给念无相。他现在的情况似乎很糟糕,虽然 只靠骂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靠谱。 聊胜于无吧。 念无相自然不会去骂,其实也只是想借着跟谷粒说话转移注意力。 他太清楚了,心魔因他而生,便是阴阳互转,让谷粒代他破开,也终究只是治标的方式,只待他本人进塔,又是一轮新的煎熬。 他恍惚中听到谷粒骂骂咧咧,声音透过掌中芥子须弥传出来,在万佛塔内漾起一层波。 壁上凿出的万千石佛在这到女声响起后,相继沉默下来。 他们不是鱼,不止八秒钟的记忆,自然也清楚记得这熟悉的台词。 念无相顿感好转,不由轻笑一声。 他哑着嗓音叫谷粒:“好了,已经没事了,不必再骂。” 谷粒便住了口,听到那头传来沉沉的咳声,她忍不住道:“又在万佛塔里?禅宗宗主怎么如此狠心,一个月你在里头能关二十天。” 念无相便轻缓道:“不是宗主,此地是我自己请缨而来。” 谷粒咋舌:“图什么,受虐倾向啊。” 念无相又不言语,谷粒也看不到此人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于是开门见山道:“你到底什么境界,能制出类界,已经可以媲美化神期大能,成为当世‘落花生第一人’了。” 念无相似乎诧异于她获取情报的速度,于是反问:“谁告诉你的?” 谷粒气笑了:“现在是我问你。” 念无相顿了顿,有些无奈地迂回:“你若真的好奇,不如佛道论法大会走到夜宴最后一轮,届时与衲僧对阵,不论输赢,都可以提一个问题。” 谷粒眼前一亮,还要讨价还价:“三个问题!” 念无相嘴角敛着笑意,并不退让:“就一个,过时不候。” 第14章 念霖,你又破戒了。 灵隐禅宗与鹤鸣山远隔千里。 谷粒无缘得见念无相说出此话的表情,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之中一份笃然。 于是她故作不屑唏嘘:“不过随口一问,佛子不会真以为自己有如此大魅力,让人过五关斩六将,只为赢取这么个彩头吧。” 往日言辞间多少还算客气,如今瞬时没了耐心。 她一通呛声,以为念无相多少也会露出些真性情,谁知和尚只是清浅问:“那你不来吗?” 这话自然是问她去不去佛道论法大会。 谷粒确实要去的,可回他一声“去”,岂不平白打脸了自己刚刚放下的狠话。 于是冷哼一声不应他。 念无相心中有数,默念一声佛号,反而不再逼迫。 万佛塔内,三千盏供灯长明,从塔身内壁看不到一毫气孔,却有柔风缠系在周身,荡在岩壁时,灯影飘摇,拉扯着地上盘坐的人影也轻微晃动。 滚滚不知接了哪个佛台上的灯油,打了个饱嗝一路滚下来,落在念无相膝头。 盘腿打坐的和尚本来单掌作礼捻着念珠,此时空出一手,二指轻轻一弹,将这圆滚滚的肉球送到了芥子须弥中。 这小鼠虽与他灵神相契,但三日间代他吞下太多业力,撑过头了。 于是,念无相将小鼠送进去后,对谷粒提出一个请求:“可否请你帮我照看这只小鼠,饿几天便好。” 谷粒疑惑:“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她正暗搓搓怀疑这和尚是不是有什么怪癖,萦绕着黑气的界门中便窜出一只白毛小鼠。 圆滚滚,肥嘟嘟,肚子涨得像是怀揣八胞胎。 谷粒不由笑出声,捏着滚滚的尾巴将它倒提过来,懒洋洋问念无相:“这小东西又吃多了?” 念无相闭了闭眸。 送走滚滚,供灯中蜡油滴落,聚集幻化出一幕幕虚妄,萦绕耳畔身前,桃花流水,春光漏泄。 他自问未曾有过这些荒唐念头,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看其中贪嗔痴念,只盘紧了手中念珠,喑哑道:“许是误食过多灯油,衲僧恐它爆体而亡,只好暂且送离万佛塔。” 谷粒揉捏着滚滚的肚子,似是十分惬意:“听我师兄说,这小东西还是万佛塔守护灵,从禅宗送来道门,怕是不大好吧?” 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没当回事,该怎么玩还怎么玩。 念无相额间冷汗滴落,僧袍半背浸湿,强忍心魔侵染金身,语调柔和道:“佛塔已闭合,一时间找不到可托付之人,只好烦你照看一二。” 谷粒突然想到这小鼠与念无相关系匪浅,似有联结。 扬了扬眉,她似有若无地敲打着滚滚脑壳道:“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怕……” 念无相唯恐支撑不住这副淡然伪装,打断她的试探:“衲僧与谷施主之间,互相知晓的已不在少数,自然无惧。” 谷粒亦觉得有些无趣,小声嘀咕了一句,将滚滚踹在道袍暗兜中,状似无意道:“不知佛子是要参加文试还是武试?” 念无相轻笑一声:“不论文武,禅宗都会由当任佛子在最终一轮试手。” 谷粒没有亲身参与过任意仙门大比,也从未将“这个会”“那个试”放在心上仔细研习,闻言也未见有异。 只是这和尚今日古怪了些,又毒舌地补了句:“既要参加,有备无患,如今只剩月余时间,不该流连于此地。” -- 第30页 谷粒恨得牙痒痒,不咸不淡回敬:“……佛子这话说的,好像我是那等留恋烟花之地的凡人。” 说完,不等念无相再回,人便出了芥子须弥。 她随意往屋内软塌上一摊,袖兜里的小鼠趁机窜上肩头。 滚滚先是“吱吱吱”地模仿着念无相盘坐合十,又突然一翻眼皮倒在她掌心,惟妙惟肖,谷粒被逗得笑了一嗓子,半晌才后知后觉,这和尚怕不是出了什么状况,故意在赶她走。 她揉揉小鼠:“你找我也没用啊,如今我与他处境相似,同是幽禁鹤鸣峰内。” 滚滚泄气地瘫坐在手上。 谷粒又安慰:“那和尚命大着呢,放心吧,佛道夜宴,我必将你完好带去归还于他。” 不管还不还,先画个饼再说,涉世未深的小鼠便被骗的欢快起来。 而张口胡诌的某人,则开始筹谋思索。 她要如何在群英荟萃的佛道论法大会上,低调又省力,一路杀到最终轮夜宴,把这臭和尚五花大绑吊起来抽一顿。 只要想象一下,她就忍不住露出狰狞笑意。 躺平的滚滚不由打了个寒颤。 …… 山中无岁月。 于修行者而言,这样表面平淡闲适的日子,也需要忍受万般枯燥,潜心修炼,只有足够自律,才不至于在漫长岁月中,致使道心迷失方向。 鸡叫三遍,各峰弟子俨然已经投入到新一轮的修行内卷大潮中。 鹤鸣峰,呦鹿苑。 谷某人一无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容茂鹤高坐芳华殿内,对宗门内如火如荼的修罗氛围深感满意,不由露出一抹柔和的美男子笑意。 然后神识一转,对上谷粒撇出九曲十八弯的睡相,一秒暴跳如雷。 他识海传音,用狂怒狮吼把人揪起来。 谷粒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师父,有事啊?” 容茂鹤平复了一下心情,讽刺道:“还有几日就是论法开试,门中弟子都在潜心准备,我徒儿如此悠闲,是胜券在握打算震惊仙门啊?” 谷粒困得眼皮都没睁开:“师父您别闹,我这身修为才刚刚够格参加,拿头震惊仙门。” 容茂鹤一拍桌板:“你也知道处境唯艰,还不抓紧修炼!” 他没给谷粒解释的机会,又道:“论道佛法便也罢了,你这些年所通经文道典不在少数,武斗可不是闹着玩的,登了留仙台,便要战到底,你准备上去挨揍给为师长脸啊?” 谷粒被这一番滔滔不绝彻底醒了瞌睡,睁眼满是无奈:“徒儿这不是刚闭关出来,四五日未曾合眼,这才多睡了一会。” 容茂鹤倒是听四徒弟提过一嘴,说小六闭户不出,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你能折腾什么正经事,又研究新符呢?” 谷粒笑着点头。 容茂鹤道:“此事绝非宗门内小打小闹,可不是你掏出个挠痒符,喷嚏符就能解决的,万莫儿戏。” 谷粒自虽无奈,也不跟她师父辩驳。 饶是容茂鹤再如何旁敲侧击,都绝口不提自己闭关到底折腾出什么新鲜玩意,只敷衍这就动身去修炼准备。 她这道人间大杀器,可是专用来对付念无相的。 话虽如此,容茂鹤所言也是事实。 谷粒从芥子囊探出一套新道袍换上,外袍上的刺绣用了金银丝线,松间鹤唳,栩栩如生,随着她走动闪耀出烁烁异彩。 要保证自己能够站在留仙台对上念无相,还得留一手。 佛道两系之间,以阵、丹、符修数量最为庞大,像松云峰剑修这样的存在只是极少数,算是鹤鸣山天师道的特色。 因而,想在留仙台上看到拳拳到肉的拼杀场面,反而几率更低一些。 谷粒本就深谙松云峰上诸行剑招,对阵剑修反不担心。 她在意的,是同为符修之人无法弥补的境界差距。 短时间内,她再度破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有,也不易引起更多注意。近日来,外界已经流传出“鹤鸣山一堕落弟子重新登顶天才”的流言。 谷粒思索再三,下定了决心—— 符的水准不够,量大来凑! 她不差钱,更不缺灵力,气海封藏八年之久,让她比普通修行者的灵力上限高出不止一星半点。 想象一下旁人画符她撒符的场面,一种诡异的地主老财感从内而外自然发散。 谷粒顿时一头黑线,加快速度往藏书楼内阁赶去。 她想起一本参考书目,若是契合,或许可以给这些符纸搭载上一个特制的法阵,这套组合下来,不仅可以增强威力,可观性也会大大提升。 待她大功告成,鹤鸣山便可改变仙门中人印象,一雪前耻。 …… 这头谷粒激情澎湃,把个人提升忙成了宗门的“偶像包袱”大业。 另一边,念无相则惨得多。 不知为何,以往只需要三五日的心魔,这次到了第六日还没平息抹去。 僧袍上的洁净阵法明灭多次,却始终敌不过他心头邪火催生的冷汗。 念无相攥着念珠,右手骨节分明,贴合在身的纳衣勾勒出宽肩窄背,并不似大袖遮掩下那般清癯。隐隐两条青筋从脖颈上攀爬而出,映衬在灯火摇曳下,别有一番不可言说的吸引力。 -- 第31页 他抬眸,藏于星辰之间的幽深与渴望便暴露出来。 正前方的虚空中,半面虚幻之影仍在反复干扰他的心神。念无相只看到一只细白的脚腕,系着银铃铁锁,趾甲蔻丹,光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引得铁链频频响动。 那女子并未露脸,只勾魂似的笑着唤道:“念霖,你又破戒了。” 念无相脑中如有神剑,劈开佛门界限。 他闭目,遮住暴风骤雨,将那念珠攥得断了线,散落在地。和尚盘腿屈身未能挡住的,是腰下不知何时耸起的纳衣。 第15章 意兴阑珊。 念无相极少问佛,他自诩灵台清静无一物,大道明了,何须求问。 可就在这一瞬,和尚罕见地犹疑了。 菩提根所制的念珠落在地上,往复回弹,在万籁俱寂的万佛塔内自成一曲,念无相只觉得这是在火上浇油,催生邪念。 有一点情愫破土而出,潜滋暗长。 念无相抓不住那念头的起源,便只能以手攥了攥僧袍下摆,沉着眸光与幻象对峙。 银铃铁链衬得那女子肤色淬了冷雪一般的白,下袍起落间,依稀可见冰肌玉骨,柳腰风姿,带着朱红的道袍上一只描银白鹤飞舞,旖旎而绚烂。 念无相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黑暗加深了他的感官,恍惚间似有春潮起伏,芬芳馥郁,两岸峡谷幽深,一舸飘摇其中。 念无相竟可耻的有一瞬想要放弃抵抗,皈依于心魔。 这等紧要关头,芥子须弥中突然透出柔弱金光,紧跟着传来谷粒略显清脆的声音。 “念无相,往年留仙台上可曾打过守擂啊?最高有多少轮?” 筋疲力尽的和尚须臾之间更虚弱了。 念无相闭目,似是累极了,嗓音中流露出藏不住的羸弱感:“……未曾有过。” 谷粒得了答案心中欢喜,“噢”了一嗓子,才随口问道:“佛子这是忙什么呢?怎么嗓子哑成这般?” 念无相能说什么。 念无相什么都不能说。 于是,只好忍着难言的痛苦反问:“谷施主只是为问此事?” 谷粒忘记对方看不到,点了点头,半晌又后知后觉道:“对啊,不能问?” 念无相轻轻地,又极深地吸了口气,平淡回她:“可以,只是类界并非为此而开通,还请谷施主周知。” 谷粒懒得跟一个抠抠搜搜的和尚掰扯,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掐断联络,继续去研究她的扬名大业。 念无相:“……” 谷粒这一搅和,阴差阳错助他渡过了这一轮心魔,可念无相心中并不欢喜。 很快,塔内石门应天地感召洞开。 强烈的光斑顺势投落在地上,似在邀请他重归人世,可俊朗的佛子似无所觉,久坐于石壁前。 他有了一丝念头,虽生得浅淡,难以察觉,但还是被他敏锐地梳理出来。 那是一抹意兴阑珊,以及未曾尽兴反受惊吓的憋闷。 …… 入冬之后,鹤鸣山中天候连日转阴。 泥雨带着湿气打在暖玉地台上。明泽殿内燃着几盏壁灯,容茂鹤眉心攒动,坐在主位,身边立着四徒弟谢殊同与谷粒。 殿前,烽火台周长老与季原师弟求见,背后还跪着两个衣衫尽湿的道门弟子。 容茂鹤手臂轻抬,轻描淡写以威势扶起殿前两个负伤的小弟子:“灵矿出事,是何时发现端倪的?” 年幼的弟子捂着头,尚能回话,半分不敢马虎道:“昨日,弟子和师兄巡夜时,发觉东南角有一处脉络灵光微暗,当时正值下半夜,细雨斜风,便没在意。到了今晨过去一瞧,才发觉竟生生枯了一大片……” 灵脉枯竭,实在不容小觑。 容茂鹤却还是耐着性子问:“头上这伤从何而来?” 小弟子眼神变得有些微妙,瞄了身旁师兄一眼。 那少年身上已有剑伤十一二道,招招锋锐冷峭,分明残留着松云峰的剑势,血迹从伤口蔓延出来,印透了敷料,将道袍上展翅欲飞的蜀绣仙鹤染红。 他下定决心,咽了口唾沫,猛地跪地冲周长老和掌门人磕了个头。 “此伤便是那位燕来城死里逃生的松云峰谭师兄所为。” 谷粒心中一惊,这是在说谭一余? 容掌门亦是厉色:“此事属实?” 另一个少年登时也笔直跪在了师弟身旁,揖手作礼,郑重点了点头。 小弟子心中稍安,整理思绪道:“弟子不敢欺瞒,灵脉如今枯竭之处尚存,就在靠近……夜南天原先入口的地方,我与师兄想下去查探时,便见谭师兄执剑从中冲撞而出,对我二人挥剑砍来。” 容茂鹤等人未曾入得燕来城,不知当时状况,不好下定论,但谷粒却是在场。 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投向她。 谷粒只觉千斤重担压下,无奈苦笑:“我只知道,谭师弟脱出重围时,曾被阴煞血雾伤了双目。” 谢殊同扬眉接话:“可他与那位罗汉僧出来时,似乎并未眼盲。” 谷粒回道:“此事多亏了禅宗佛子,是他以无相禅将谭师弟所中煞毒转移。” 容茂鹤诧异:“为师未曾听你二人提及。” 谢殊同带着一份慵懒插话:“谭师弟也从未提过。” 这就不是谷粒知晓的范畴了,她耸耸肩,表示这话得问问谭师弟本人才行。 -- 第32页 于是容茂鹤更锁紧了眉头,看向季原。 这么老半天说下来,季原连个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倒转了酒葫芦,见最后一滴酒从里面抖落出来,有些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 容茂鹤轻咳一声:“季长老,既然是你的人,便喊来殿上一同问话吧。” 季原可算从美酒佳酿中□□,将空酒葫芦反手收进芥子囊,左手懒散地搭在腰间剑柄上,偏着头回到:“回掌门,来之前我已经瞧过了,谭一余已下落不明。” 至少,以他神识所能覆盖的范围,都未曾找到这个小弟子的踪迹。 阶下跪着的小弟子突然插话:“弟子,弟子昏迷前曾瞧见,这位谭师兄顺着灵脉缺口,往那处去了……” 那处,自然指的是夜南天。 宗门上下心照不宣的默认此事,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冗长沉默。 小半晌,容茂鹤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可曾追踪?” 周长老眸光忧虑,叹气道:“我去看过,那处尘封的入口依然叠着浮屠印,未有解开的痕迹。” 谢殊同惊奇,望向他师父叹道:“这就奇了,人往那处跑的,阵印未消,他能躲去何处。” 这话容茂鹤还想问呢。 他偏眸瞪一眼多嘴的老四,想了想,换了个思路问谷粒:“一起出来的那位罗汉僧可有异常?” 谷粒半仰着脑袋回忆一番:“肩头有伤,听念无相的意思,他是被降魔杵所伤。那和尚后来也说,是他们罗汉堂一位师兄的法器。” 众人一听,联系前后发生之事,顿觉不妙。 容掌门雷厉风行,不过几秒下了命令:“此事疑点重重,你们所指认的弟子又下落不明,暂且先把嘴封严实,暗中加派灵脉夜巡队伍,” 说到此处,他目光落在季原身上:“此事就交给季长老操办,以松云峰剑修为主力。其余的,待我与禅宗宗主互通之后,再做打算。” 若是禅宗那头也出了问题,恐怕燕来城便留不得了。 …… 屏退众人,容茂鹤单独留了谷粒,随他一路回鹤鸣峰芳华大殿。 师徒二人无比默契,谁也没开口,径直来到明镜台前,这是专供八大宗门之间联络所用的宝物,为的就是互通有无,同气连枝。 容茂鹤输送灵力,须臾,那头显现出禅宗宗主的面孔。 谷粒终于有闲得见这位宗主真面目,此人无姓,名弥严。看起来比她师父年纪要大不少,只是生得慈眉善目,中和掉了年纪上的衰颓感。 容茂鹤问好:“无量观,弥严尊主,一别半月,禅宗万事安否?” 谷粒跟在她师父屁股后行了个三清礼,忍不住白这老狐狸一眼。 弥严双手合十,身上穿着黄褐相间的僧服:“阿弥陀佛,禅宗万般安好,容掌门有心了。” 容茂鹤便不跟他兜圈子:“尊主,不日前在燕来城中侥幸逃出两名弟子,其中一人是禅宗罗汉堂的人,如今可还在?” 弥严诧异:“自是在的,今晨无相佛子出塔,老僧还曾见到他向佛子讨教事物。不知,容掌门可是碰上了什么异样?” 容茂鹤蹙眉,叹息道:“鹤鸣山带回来的那个剑修小弟子,今日伤了门内弟子,现下已不知去向。弥严尊主那头还要多加防范才是,我听谷粒说,这两人在城中都曾受伤,那位罗汉僧还是被同门法器所伤。” 掌门留了个心眼,没有将灵脉与夜南天之事和盘托出。 弥严倒是想起一件事,顿了顿决定告知:“昨日,青城掌门楼观山曾与老僧对弈,其间谈到燕来城封印阵一事,他突然一反常态,说此事应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老僧诧异时,他却自知失言,避而不谈了。” 谷粒扬眉。 青城掌门楼观山,以琼花剑问鼎归墟巅峰境,堪称当世剑修之首,也是青城山能够位居八大宗门之列的重要因素。 此人于仙门中赞誉无数,什么“正法遗风,仁人君子”之类的好词妙句不要钱似得往他身上叠加,却没想到,私下里是位如此冷情冷眼之人。 她抱臂于前胸,懒散地瞧着她师父与镜中这位老僧,静静等候二人决议。 容茂鹤似有所觉,突然侧眸回头看她,露出个毛骨悚然的微笑:“六徒弟,此事你怎么看?” 谷粒。 问我干鸡毛,你们两大派的宗主议事问一个小辈合适吗? 她将疑问求援的目光投向镜中弥严尊主,希望对方能站出来主持个公道。 结果,老僧笑眯眯道:“禅宗也想听一听谷小施主的奇思妙解,佛子,老僧说的可对?” 第16章 琼花剑与合欢宗有染。 念无相竟也在。 这和尚倒是挺会躲清闲,明镜台上未曾吱声,若非弥严提醒,定然神不知鬼不觉蒙混过去。 此时,被宗主指名道姓的人未见半分失措,水波不兴,往明镜台前迈了半步,气息和缓而沉凝。 谷粒莫名忆起和尚在万佛塔中低低喘息之态,两相对比,只道这人是痊愈了。 她对着俊俏和尚轻佻吹了声短哨,尾音上扬,收口处拐了个弯。 念无相听到这声音一滞,低眉垂首,行合十礼道:“谷施主有洞见,衲僧自无异议。” 三人翘首以待,谷粒又好气又好笑。 她摸摸下巴琢磨半晌,才开口道:“我倒是有个馊主意,弥严尊主若是不介意……” -- 第33页 弥严听这话,一双笑眼越发眯成条缝。 容茂鹤接过话茬连声催促:“说你的,尊主哪有这般小气。” 弥严便乐呵呵笑出声来。 水波荡漾间,念无相那一身挺拔如青松的姿态十分显眼。 谷粒视线难免多逗留一阵:“事已至此,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倒不如来个请君入瓮,借这次佛道论法的名头,请八大宗门上禅宗一聚。” 今年论法将比试场地连同夜宴一起,搬到了灵隐禅宗内。 正巧那死里逃生的罗汉僧也会参加,倒也算是个兼顾两头的办法。 容茂鹤与弥严尊主一番眼神沟通,似乎觉得这个提议有点意思。 弥严道:“只是那日对弈时,楼宗主似有要事,匆匆离去,不知能不能请到他走这一趟。” 此人是这场鸿门宴目前的主宾,若不露面,也是浪费了这等良机。 谷粒笑得狡黠:“这个简单。” 她看着念无相,眸中自得:“还得劳烦佛子亲自跑一趟送这请柬。有没有这请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进去探到消息。” “若青城山真有状况,我们借佛子之手,便有了插足的理由;若是没有,堂堂禅宗佛子亲请作客,便是琼花剑,也要卖他几分薄面。” 谷粒说完,期待又紧张地望向容茂鹤,努力做出一副“才没公报私仇”的样子。 弥严与容茂鹤相视一笑。 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狐狸,哪里会不明白,这小丫头片子又在耍花招。但不得不说这个主意有用,既能破局,又可化被动为主动,他们不仅不会拦着,还乐见其成。 弥严尊主乐呵呵回首:“佛子认为如何?” 念无相还是那副抬不起眼的样子,一腔慈悲念了佛号:“是,衲僧愿往青城山送请帖。” 他说这话的时候,宛若叹息。 谷粒不由自主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还自省或许做得有些过火。 便听念无相又云淡风轻道:“只是,若青城山果真遇突发事件,衲僧一人之力,恐难抗衡。鹤鸣山与青城距离倒是极为临近。” 弥严尊主点头:“是啊,远水解不了近渴。” 容茂鹤也连连称是:“我看有理,你说呢?” 谷粒:“……” 现在深刻的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姑娘分明是主动请缨,一张脸却哭丧着像是要嫁给八十老儿冲喜。她恹恹如背书道:“行,徒儿也愿前往青城山送请柬,唯佛子马首是瞻。” 后半句这纯属嘴欠,想讽刺人家。 念无相却轻声回她:“谷施主不必强求,随性便好,衲僧自会配合。” 谷粒闻言,虽未回一字,眉眼之间却舒展开来。 此事敲定,念无相便要动身要往黑云镇去。 下了明镜台,容茂鹤将谷粒带回自己洞府,又抬手封上禁制,才递给她两张天阶的保命符,又严肃下了师命。 “此行事关重大,师父不担心你会吃亏,但切记,不可行事过于冒进。” 谷粒乖巧点头,将那符纸上的朱文反复研读,顿觉技痒,抬手便想试着画出来,被她师父一巴掌打落。 “不要命了?为师化神境时才勉强画出来的符,你固元境凑什么热闹?” 容茂鹤又觉得这徒弟毛手毛脚,难堪大任了。 他苦口婆心:“去了青城山,万事听佛子调遣,你不可拿主意,知道吗?”说完,又想起这两人关系匪浅,眉头皱成一团,“最重要的是,这回不可再欺辱佛子!除却任务,你还得与他保持距离。” 谷粒觉得从天而降好大一口黑锅砸自己脑袋上,瞠目结舌。 容茂鹤只当她这是不满,怒其不争地摆手示意人滚蛋。 眼不见为净。 谷粒转身便没了人影,丝毫不带一点留恋。 …… 念无相比谷粒早出发几个时辰,但最后先到黑云镇的还是谷粒。 连阴雨让空气都带上潮湿的霉味儿。 凡人酒肆里的酒母池也出了些小差池,店家正请了店里的修士用术法帮忙修补。 谷粒懒洋洋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眼神时不时往酒肆前的小空地上瞄。传送法阵就在那里,念无相进城应该算是必经之地。 二两小酒喝得她志得意满,盘算着不给念无相留歇脚时间,抓到人就绑了往青城山上空一飞,连人带请柬扔下就回来。 谷粒正傻乐呢,袖兜里的滚滚突然有了动静。 这家伙平时白天都睡得像死猪一样,如今天色尚早,却从她袖中溜达着上了肩头,站起身子,形成圆球远眺。 谷粒顺着它的目光,缓缓问:“是不是嗅到那臭和尚了?” 滚滚吱吱吱个没完。 谷粒撑着桌子起身,指尖绵软带过一瓶佳酿,一个转身,顺势靠在二楼的阑干上。 念无相果然孑然立在酒肆楼下,与先前几次见面不同,他穿一身赤褐色的僧衣,只在右手袖子的部位添了一块旧衣的“贴净”【①】,算是这身僧衣的坏色【②】。 他眉眼尽敛,肤色被这僧衣的颜色衬得越白,甚至恍惚间让谷粒生出一种“妖孽”的感觉。 她得承认,这和尚很适合红色。 念无相似乎是先察觉到她的气息,特意等在楼下的。谷粒倚着凭栏,像是没了骨头,一身酒气显得她更是颓靡疏懒。 -- 第34页 念无相不动声色拢了拢眉心,复又归于平静。 他没跟谷粒行那些客套的见礼,只仰着头静静望她,识海传音道:“还能走路吗?” 谷粒轻笑:“少瞧不起人了,我们天师道不禁酒肉,这点量不在话下。” 念无相接着问:“那出发吗?” 谷粒扬了扬手,余光扫到传送法阵,骤然意识到这和尚不是从法阵那边过来的。更像是,凭空出现在此地。 她扬了扬眉梢:“佛子怎么来的?” 念无相十分淡然,甚至热心地讲解起来源:“寸阴咒,原是道门术法延伸而来。” 好家伙。 谷粒有些啼笑皆非:“与你互换几次后,我就隐隐察觉到了。你们禅宗比我想象中要穷,但属实没想到有这么穷。一宗佛子出趟远门,竟然不用传送卷轴,靠大术法赶路。” 念无相丝毫不怯道:“禅宗穷困是其一,另一则为入世所需,讲求苦修,有益于磨练心性。” 谷粒摇头咋舌,只感叹幸好自己不是灵隐禅宗的弟子。 不然,她宁可不修仙。 听她四师兄说,禅宗还有个女僧聚集的风水宝地,名为红尘谷,除了普通的渡缘道,正法时期出过不少厉害的武僧女修。 那种修行生涯,谷粒想都不敢想。 念无相不知道面前人已经跑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只迈出一步,便站在她身边。 谷粒回神,调侃他:“佛子进这酒肆,可是打算破戒了?” 说完,还故意把手中的酒瓶往念无相怀中送了送。 念无相原本无悲无喜一张脸,听到她说“破戒”二字时,与心魔幻境如出一辙的揶揄语气, 没察觉自己皱了眉。 谷粒浅笑:“哟,怎么还恼了。” 念无相轻声否认,下意识去找自己随身那串菩提根念珠,片刻后才想起来,早被自己扯断了线,四散在万佛塔各个角落里。 他实在有些不适,为免节外生枝,跟谷粒打了声招呼:“来,带你去青城山。” 佛子的招呼果真只是通知一声。 谷粒这头还没反应过来,小臂便被念无相抓住,他还插空将饮了大半的酒瓶放在桌上,轻轻拉着人一步跨出了黑云镇。 破风声起。 谷粒看着周边熟悉的山景飞速倒退,又将视线定格在手臂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她嘲讽:“佛子如今是越发懒得跟我装了,普通的男女大防,似乎也不再你眼中。” 念无相无奈看她一眼,正想回话,却猛的察觉到附近那抹气息,停止默诵咒文。 景象的飞速轮转便定格在山川溪石之间。 她被和尚拉着,立在茂密丛林中。这株古槐不算起眼,但勉强可以遮住两人行迹。 林中静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唇齿生津后碰撞出的濡湿摩擦音半晌未歇,遥遥依稀传来女子温软又轻佻的话语,以及男子低哑喟叹。 谷粒慢吞吞垂眸,和尚抓在臂间的手似乎滚烫,让人初冬的日头平白心头燥热。 虽瞧不到林中人影,她也猜得出,这一对男女在小树林生的什么柴火。 她按捺住内心一点紧张和尴尬,掐一把念无相,识海传音道:“佛子半道停下来,是想让我近距离观赏禅宗修行戒色?” 念无相眼波扫一眼她指尖,淡然又平静:“这人便是琼花剑楼观山。” 谷粒似被雷劈,懵在当场。 念无相还嫌不够,又补充道:“这女子似乎是合欢宗的人。” 第17章 红炉点雪。 念无相说这话的时候,眉宇舒朗,不疾不徐地撤开掌心,与左手交叠,翻结法印。 须臾间,以释迦印为中心,空气仿若凝固冰封,一直向四面扩散出数米,形成一个闭合的小世界。 谷粒引出灵力试探一下:“这也是无相禅做到的?” 念无相摇头:“禅宗密修法印,借来一用。” 谷粒便挑着眉睨他,不予置评。 世人只道佛子天生习得无相禅,原来他除了不喜念经,其他修习之法很是拿得出手。 这释迦印将小世界外的声音隔绝开,似乎怕脏了谷粒的眼,从冰层向外望出去,也是影影绰绰,只能辩出个大概身形。 谷粒探着脑袋左瞧右望,食指酝着灵力一弹,纹丝不动。 她实在无奈,扭头对念无相道:“既然确认了楼观山与合欢宗有染,大好的机会,总不能白白浪费了。” 她以为念无相是顾忌琼花剑的绝世剑技,若此人起了恶意,他们俩处境只怕有些危险;再者来说,八大宗门的名声也确实不能不考量。 短短一瞬,谷粒脑中急速思索,几乎要自我攻略,为念无相开脱完毕。 和尚在她身旁波澜不惊,手中没了碍事的念珠,索性负手而立。 他不看谷粒,目光不知透过冰层望向何处:“谷施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谷粒:“……” 离了个大谱。 难道是她太高看这和尚了,其实也是个死板的秃驴? 谷粒凝望念无相半晌,动了动唇,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念无相眼皮轻抬,打量一眼便知她脑壳里想的什么,却并未解释。 他无法堂堂正正袒露自己的用心,不过是觉得如此脏污之事,不该让她这样的人看到。 -- 第35页 两人耽搁半晌,各自心怀鬼胎。 视线交融的时间过久,难免透出些局促来,谷粒率先将头扭向另一边,念无相眸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垂上,寒潭清水一般的眼眸便加重了几分幽深。 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他那只负在背后的手下意识重复起惯性动作。拇指与食指反复轻捻中,心绪试图宁静下来。 念无相率先打破这种沉默。 “施主说不能白白浪费机会,可是有了什么想法,与衲僧但说无妨。” 谷粒提起正事可就来劲了:“我有一新研制的符咒,威力惊人,若用在琼花剑身上,效果一定很好看。” 念无相似有疑虑:“施主果真想对他出手?” 谷粒一愣,才转过弯来。念无相这是误会她要与琼花剑剑威硬碰硬了。 她起了逗弄和尚的心思,巧笑倩兮:“如何?本符师力作,佛子觉得可有一战之力?” 念无相秒答:“你怕是不行。” 谷粒没想到这和尚说话还能更气人,分明已经牙根痒痒,却还是捧着一张笑脸,嘲讽似得激他:“我不行,佛子如今跌落到玄珠境,恐怕也不太行。” 即便是一个和尚,对“不行”二字也是敏感的。 念无相的眼神莫名地镀上一层危险色,他分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谷粒却好像被凶狠野兽围困一般,脚下不动声色退了一步。 念无相视线转低,放在谷粒脚上,垂眸轻笑起来:“若你觉得此事势必要为,玄珠境也可一试。” 这是要帮忙出手的意思? 谷粒觉得这句话很不念无相,这和尚本性凉薄,不知道背后藏着什么伎俩。 念无相见她不语,清朗问道:“还有什么顾虑,可一道说出。” 谷粒挠了挠头,见和尚满面诚挚之色,大有“只要她放话就闯进刀山火海”的势头,也不好再暗自磨牙。 她轻咳解释:“佛子高看了,我一个固元境小小符师,可没有正面对刚归墟境剑修的志气,符也并非您理解的攻击性符咒。” 念无相神色如常:“愿闻其详。” “佛子想必也听说过,我鹤鸣山近年来被委托过不少宗门大阵建设,八大宗门各处的照夜阵便是其一。” 念无相点头:“天师道阵修擅防御筑底,有所耳闻。” 谷粒摸摸鼻子继续道:“方才提起的符便是我闲暇偶得灵感所作,可短暂与八大宗门内照夜阵链接。我给它起名为‘红炉点雪’。” 念无相似有所觉:“这符的用途是?” 谷粒笑得像个狡诈的小狐狸:“将所见所闻记录之后,广传各家照夜阵之上。” 这很阴损。 想象一下,即将入夜时分,原本是为了照亮行路的光阵上,突然上演一出“君子剑拜倒于合欢宗妖女裙底之下”的戏码,还如此闪耀,如此不堪入目却又引人驻足。 念无相狠狠沉默了。 谷粒只当和尚那恪守礼度清规的老毛病犯了,连忙又道:“此事我一人可为,佛子不要想着能拦住我。” 说罢,从随身袖袋中摸了半天,先是掏出一只吃得滚圆还在打瞌睡的小鼠,提着尾巴丢进念无相怀中,随后掌心才多出一道紫色品级的符篆。 这符还是受禅宗典故启发。 念无相别有深意瞧她,似乎无意阻拦:“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①】。能参悟禅机,融会贯通化成自身符意,谷施主,是有大境界之人。” 谷粒不为所动,生怕和尚反水似得,以灵力送这道符出了冰封之外,指向琼花剑所在之处。 念无相叹息,结了个手印送出,追在符纸上印出一阵金光。 谷粒挑眉看他,等个解释。 念无相平静:“楼宗主之力,轻易便可察觉。身加此印,可保成功。” 谷粒总觉得这人解释时,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看好戏之态,她回身再去看时,那种淡淡萦绕的不和谐感却消失了。 两人这会儿还是立在树上。 或许是为了观望飞身而出的符有没有成功潜入,念无相指尖一点,在冰封层上现出一小片清晰明镜,如拨云见日。 念无相神识外放,半晌轻声道:“应是成了。” 谷粒也笑:“对,照夜阵有响应了。” 念无相问她:“你从何得知?” 谷粒晃了晃手里的传讯玉简,那是鹤鸣山器修研制的,以便宗门内互通有无。此时玉简上莹莹灵光闪烁,念无相轻而易举就看到上面飘满了宗门子弟的惊奇讨论。 “这,没想到琼花剑,也会有如此生猛的一面。” “要我说什么谦谦君子剑,都是放屁,应该改名叫‘君子贱’才应景。” “这不是合欢宗大长老南玥?果真是个风情美人,但这楼宗主也不用这么讨好吧?简直辣眼睛。” 他只是扫一眼便收回视线,眼中带着笑意问谷粒:“还去青城山送信吗?” 谷粒扬起下巴:“当然要去,为什么不去。” 可怜楼观山此时并不知晓,自己已经在八大宗门名誉扫地。 他耽于美色,错过了这张符没有叠加佛印前发现的机会,而坐于其上的合欢宗南玥虽瞧见了端倪,却只是弯唇暧昧一笑,轻轻柔柔遮住了楼观山的双眼。 楼观山心里还挺美。 …… -- 第36页 黄昏夜幕,青城山上下乱成一团。 天师道原本起源于他们宗门,鹤鸣山不过是其中一支侥幸走出去开宗立户的旁系,这些年眼瞧着鹤鸣山崛起,青城弟子心中难免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原本这一代将希望寄托在楼观山的琼花剑上,总盼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姑且不论合欢宗在正派人士中口碑多差,只怕等楼观山知晓今夜扬名万里,剑心会大为受损。 这对剑修来说,算得上断臂之痛。 偏偏这时候,灵隐禅宗佛子亲自登门送请帖。 禅宗乃是八大宗门之首,佛子又是当世仙门头一号人物,长老堂自是好声好气请进了前山待客。 谁知,佛子身旁还跟着个姑娘。 长老看谷粒那一身价值不菲的道袍,眼角抽搐,极力挤出个笑容问念无相:“还未请教佛子,身旁这位是?” 念无相一脸平淡:“衲僧疏忽了,未曾引荐,这位是鹤鸣山容掌门座下六弟子,谷与棠。” 长老有些崩溃,差点没站稳,皮笑肉不笑地与谷粒打个招呼。 谷粒故意问:“原来即便是佛子出马,也见不到贵派宗主一面啊。” 长老无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青城此时最不愿撞见的就是鹤鸣山的人。加上后山闭关的老祖宗也被惊动了,等着给个解释,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宗主至今还未归。 长老只得模棱两可打太极:“宗门杂事缠身,宗主如今还在外,长老堂也不知接下来行程如何安排,二位不妨将请帖留下,等宗主回来,容我等回禀定夺。” 这就是赶他们走了。 念无相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递个眼神,让谷粒自己拿主意。 谷粒便撩起道袍,老神在在入座接话:“这个无妨,实不相瞒,我二人赶路时途经一林地,撞见过楼宗主,确实是杂事缠身,消耗颇大。” “不急,人之常情,我们等他恢复好回来,慢慢说。” 长老:??? 念无相:“……” 他还是低估了小道士捅马蜂窝的能力。 第18章 强制互换。 气氛冷中带煞。 念无相看向谷粒,语气少见的带上一份嗔怪,识海传音道:“你不该挑明。” 谷粒眼中带笑:“哦?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 念无相平淡的看着她,仿佛并未听出其中嘲弄意味。 长老终于回神,下意识看向谷粒,蹙眉问道:“照夜阵中的手脚是你动的?” 谷粒但笑不语,便是默认了。 长老霎时怒火攻心,指着她骂道:“果然,琼花剑剑威崛起之日,我便知道树敌无数,可贵派如今欺人太甚,是越发不像话了,竟做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有辱仙门风范!” 谷粒原本期待着长老的反应,如今听到这样狗屁不通的笑话,无趣地打个哈欠。 随后,突然抬手一拍桌面厉色疾声:“大胆!说我不知羞耻,有辱仙门,莫不是在暗示楼宗主光屁股再抬不起头做人?你好毒的心!” 长老:。 他心乱如麻,竟无法反驳。 念无相看完了好戏,才传音道:“静心,莫须有与你何干。” 谷粒懒散回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果然是我期待太高了。” 这话也不知是在说哪个,和尚有些意动,眯了眯眼。 他只觉得面前的小姑娘自打抓到楼观山软肋,便露出獠牙利爪跃跃欲试了。鹤鸣山与青城山素来不睦,他也曾有耳闻。 却不想原来是积怨已久,赶上爆发了。 念无相压根就没有脸皮,置身事外,如天边一轮圆月,月下是瓜田还是猹,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谷粒也不再言语,一副“我就坐在此地等楼观山回来”的样子。 长老已然气急,但见佛子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不由放出一身知微境界的威压,恶狠狠对谷粒道:“老夫今日就要替鹤鸣山清理门户。” 谷粒感知到危险,一溜烟窜到念无相身边,一边伸手去摸他光头,一边笑话:“莫非长老是我鹤鸣山探子?这话说得,比我对宗门的爱可深多了。” 话落,谷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揉搓了念无相的脑袋两把。 念无相:“……” 长老:? 这符师怕不是被威压吓傻了? 念无相却在谷粒抬手的那一瞬,便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未阻拦,只眼中酝着莹润,立在原地浅浅望她。 谷粒与念无相身形差异不小,勉强伸直手臂够到了光洁的脑袋,轻柔摸上两把,还挺带感。 她是琢磨着阴阳互转,好躲过面前老妖怪让念无相去应对,但搓了半天,愣是无事发生。 她寻思着是不是得多搓两下出点火花时,背后长老冷眼嘲讽:“竟妄图染指禅宗佛子,罪加一等!” 念无相只静静立着,某种有山雨欲来之势。 谷粒突然福至心灵,收回右臂,极快地将大拇指含在口中咬破,对着念无相的唇便按了下去。 念无相心中一震,脚下不由想后退。 他佛心大乱,心魔似有重出之象,奈何念珠已毁,只好不动声色用指节攥紧僧衣大袖。 为今之计,只有让谷粒来对抗心魔。 -- 第37页 谷粒借着踌躇的机会,扯着和尚的僧衣向前一拽,拇指重重的抵在他浅色调的薄唇上,这还不够,指尖灵巧地撬开齿关,将带血的拇指送进去,感受到一丝濡湿,碰上柔软舌尖,才放心下来。 这回喝点血,总够他俩换一阵子吧? 可怜青城山的长老,半日来接连看到让他想要自戳双目的场面。 在他眼中,不论是楼观山,还是念无相,哪一个都是云端上顶顶的人物,可惜楼观山被合欢宗妖女引诱,佛子也被这鹤鸣山的小妖道玷污。 果真是一丘之貉。 长老大喝一声:“妖女,竟想勾引佛子怜悯护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老朽今日定要你性命!” 他韵满知微境灵力的一掌向谷粒袭来,直取灵台。 哪知,在他眼中道心稳固的佛子,此时如疾风一般将谷粒护在身后,单手作礼,身披熠熠金光,将灵力带起的罡风尽数化解,又云淡风轻地按下这一掌。 长老大为震惊,颤抖着问念无相:“佛子,你怎可轻易被这妖女色相所迷惑!” 面前的念无相依然风雨不动安如山,佛光凝聚成一朵七叶莲绽开在身前。 长老悲怆:“佛心陨落,难道这便是禅宗命数。” 搞得好像他又成了灵隐禅宗的人一般。 在他看不到的阴影处,已经交换身体的念无相无奈伸出纤细柔夷,抵在谷粒后腰,催动无相诀助她对抗这知微境的全力一击。 毕竟,只有他们俩心知肚明。 皮是换过来了,可内里该强的还是强,该弱的自然弱。 谷粒做出一副高深圣僧的样子,仿佛这七叶莲真是她召出一般。长老到底忌惮无相禅的厉害,收势后退一步。 “佛子可知,今日选择站在妖女这一边,出了这青城山,便是轩然大波。” 谷粒回他:“谷施主于衲僧有再造之恩,今日长老说什么,衲僧亦不悔改。” 长老:? 那你刚才袖手旁观个鸡毛。 长老费解,念无相亦是挑眉。 他识海传音,淡然问谷粒:“你何时于我有再造之恩?” 谷粒张口就来:“燕来城中,万佛塔内,哪次不是我救的你?佛子这是要翻脸不认人啊?” 念无相默然,自知与谷粒辩驳不赢。 谷粒又主动问他:“和尚,你不是跌落到玄珠境,怎么一招就把知微境中期给制服了?” 她是真的大为震撼。 跨越境界击败对手不是没有,隔三差五,总有这样那样的体修剑修在生死一线越级悟道,受益匪浅。 但像念无相这样跨了一级,还轻轻松松一招制敌的,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念无相见身前的人好奇地快要把脖子扭断了,伸手推她转回去,才简单解释:“玄珠和知微,不过是同为地沧龙的层级,在无相禅面前视同无物。” 谷粒惊了:“这么说,若你继续跌落到固元境界,我还能有幸看到固元和尚虐杀知微长老的场面啊!” 念无相视线凝固在她后脑勺,分毫不客气:“不会有那一天。” 他这辈子,只需有一次落在谷粒身后,便足够了。 谷粒扬扬眉,臭和尚这时候果然就遮不住高傲的一面了。可惜了,她却不这么认为。 心中无女人,念佛自然神。他心里藏那么大一女子,只听声音,甚至让谷粒还觉得有点熟悉,估计这辈子八成是好不了了。 想到此处,谷粒难免回头看他,惋惜道:“珍惜吧,你做佛子的每一天。” 青城山的长老自说自话,却见面前二人眉来眼去,也不出声。 长老自然猜到他们在识海传音,鬼鬼祟祟不让自己听到,怕不是在互诉衷情,这样那样调戏一番。 他恨得牙痒痒,连带着对那七叶莲的敬畏感也消散大半,挥手赶人:“佛子既已做了抉择,便带人速速离去,我青城山恐怕招待不起。” 谷粒终于回神,嫌弃地看长老一眼:“方才说过,要等楼施主回来。” 长老:“……” 他总觉得佛子变得有些怪异,可人一直在眼皮子底下,确实也没看出什么邪门之事。 两不相让中,前山待客厅外多出一道浑厚气息,似乎还带着满腔压制不住的怒意。 不用猜,这人定是楼观山。 看来他已经知晓自己一战扬名万里了。 谷粒有些雀跃,觉得今天这把火似乎还可以拱得更损,声势更大一些。 念无相突然在背后食指点了点她,淡淡提醒:“此人乃是水天色至高境——归墟境大圆满,只差一步便可登入化神,打不过。” 谷粒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惊诧问和尚:“下午在树上,谁跟我吹说‘玄珠境也可与琼花剑一战’?” 念无相平静道出事实:“那是我,不是你。” 又补充道:“你如今是靠我借力支撑的无相禅,而我是靠你固元境的身体调动灵力。” 好家伙,你搁这儿叠罗汉呢。 谷粒沉默了。 楼观山此时已经一身杀气冲进厅座内,但见风口上站着一男一女,容貌出众,十分吸睛。 立在前头的是佛子,他常去灵隐禅宗找弥严尊主对弈,见过念无相从小沙弥一路成为佛子,自是不好对他发难,便简单打了个招呼; -- 第38页 念无相身后的女子他却不认得,但楼观山向来瞧不上鹤鸣山的人间土财主做派,如今见这姑娘一身道袍,金丝银线绣出来的仙鹤古松顺着衣摆飞舞,哪里猜不出这人宗派。 他眼神凶戾,一步步走向鹤鸣山这弟子,通身气势毫不收敛,问她:“本尊与合欢宗南玥长老之事,是你从中捣鬼?” 被他威压恶意包围的念无相似无所觉,既没有承受不住跪地,也无面色苍白,甚至连眼皮都懒得翻起来看他。 只淡淡回到:“不是。” 他是佛子念无相,捣鬼的是谷粒,也确实不算扯谎。 长老一听急了:“你这妖女,方才还大放厥词,如今怎的不认账了,鹤鸣山便都是如此胆小鼠辈吗?” 谷粒看戏看得正嗨,忍住添一把火的冲动,轻声道:“谷施主只说曾与衲僧撞见楼施主,杂事缠身,消耗颇大。莫非这也要认账?” 楼观山听了这话,顿时更暴戾了。 第19章 误会大了。 谷粒眼观鼻鼻观心,觉得这人暴走自己的身体恐怕吃不消,于是很损的往跟前挪了一步,驱使着念无相的身体挡住。 念无相站在身后扬了眉梢,倒是更显得娇小柔弱。 这番心思只有他们俩懂得其中弯弯绕绕,而一旁懵滞的长老显得更加呆若木鸡,楼观山也惊诧一瞬,怒意更胜。 剑修从不畏战,他翻手大喝一声“剑来”,琼花剑便横于掌心之上,剑气纵横,势不可挡。 琼花剑通体青铜古绿,剑柄似黑铁,剑上泛着银光寒芒,锷刃锋锐,破空来时隐隐掣有弧光。 谷粒不免心中为这剑罡叫绝,剑声嗡鸣中,仿佛自蕴有一股真意。 楼观山已经无法收回剑意,剑刃直指谷粒背后的柔弱妖道,偏了三分,示意傻和尚让开。 谷粒老僧入定一般,立在琼花剑前,不动弹。 念无相在身后已然无法置身事外,在谷粒手中一切事情都飞快脱离掌控,甚至螺旋飞升。 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试图一招挽回事态,将局面扭到正途。 念无相眼神下落,寻了几处,心中叹息着将手抵在谷粒腰窝,掐诀送去一道灵力。 这样的暧昧触碰总让他觉得有些怪异,继而如鬼魅邪影缠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只是自己摸了自己的腰窝,为何如此。 念无相挥开这种隐晦心思,对谷粒传音:“顺应这股禅意,召丧莲锡杖出来,启动法阵。” 谷粒受到天地感召,加上念无相在她识海中口诀指引,右手间佛光通明,现出一只鎏金银花锡杖。 杖身錾花,杖顶佛座饰有宝相莲瓣,十二环扣相互撞击发出脆响,遐思弥漫。 谷粒握着锡杖,将念无相灌注的那道力施于其中,重重落地,锡杖内封存的一道缘觉法阵轰然运转,生生压住了楼观山的剑势。 楼观山后退一步,生生止住。 他自然知道禅宗遗落的宝物封有正法大能一息半念,却万万没想到,今时今日佛子会为女子动用其中留存之一。 他怒极反笑,连道三声:“好,好,好!” 谷粒拄着锡杖,不改嘴欠:“既觉得甚好,楼施主为何对衲僧一身杀气?莫非还是为此前林中之事?衲僧须得提醒施主,有些事情,过犹不及。” 楼观山:??? 这和尚之前的高洁莫非都是装的。 楼观山一瞬间忘记自己刚和妖女私会完毕,只觉得禅宗未来灰败,传闻中的佛子莲心已是中道崩殂。 他把对念无相的失望全转化为怨怼,直勾勾瞪向只露出眼睛以上的妖道。 楼观山泠然:“妖女,你用了什么邪术魅惑禅宗佛子?” 被叫做妖女的念无相只是沉默。 谷粒迫不及待为自己发声:“施主此言差矣,谷施主未行错事,何来妖女一说,若说当得起妖女称号的,必数合欢宗南玥……” 楼观山倒吸一口气斥她:“你给我闭嘴!” 这和尚今日话格外多,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句句都在故意惹怒他。 楼观山再看佛子,眼中满是失望:“不少人都指着你能带仙门重返正法,走出迷途,多少年来世间再无一个落花生,你明知肩上重任……” 谷粒极不喜欢这番论调。 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整个修真界的飞升大业要压在一个和尚身上。 她眉眼平淡地瞥着这位琼花剑,从念无相纳衣袖袋中摸了半晌,掏出一把喂滚滚的花生,怜悯又慈爱地递给楼观山。 那意思仿佛在说,堂堂青城山宗主,竟然为吃一把花生大发雷霆,状若疯癫。 楼观山一口血哽在喉间:“你以为这锡杖能撑多久?” 谷粒瞧着剑刃颤抖至此,好似风烛残年的老人握在手中,心有不忍,把剩下的嘲讽都咽了回去。 谷粒浅笑:“楼施主但可一验。” 反正照夜阵引发的轰动不小,用不了多久,她师父定会派人前来接应。 或许,禅宗那群和尚更加惶恐,弥严尊主亲自来接他家人淡如菊的乖乖佛子也未可知。 谷粒想到此处,禁不住回眸打量一眼念无相。光影交错中,他瞳孔中映着自己不算正经的意欲。 念无相眸光转深,轻阖双眼,打断了谷粒的窥探。 谷粒觉着这和尚忒小气,传音逗他:“我看看自己都不行?” -- 第39页 念无相丝毫没有波动:“衲僧不想见自己。” 谷粒觉得新鲜,问他:“怎么,佛子似乎很嫌弃自己。” 念无相答:“你的表情,太狰狞了。” 谷粒:“……” 她就知道这和尚没安好心。 也不知这丧莲锡杖的环扣声落了多少响,不远处云端遥遥传来一声“楼宗主别来无恙”。 楼观山正抱剑闭目养神于主座之上。 此时听得这声,冷笑着单手引剑出鞘,划出一道凌厉罡风袭向声源。 霎时间,层云被剁成漫天棉絮,对撞上虚空中蓝色符文。 两相僵持之后,尽数抵消,由一点扩散向水平面,所过之处打散棉絮千垛,化为烟波浩渺。 容茂鹤驾鹤东来,屈身盘坐,双手拢在道袍大袖之中,怀里一只拂尘,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楼观山。 “楼宗主扣下我这小徒弟不要紧,怎得连禅宗佛子都不为你所容?” 谷粒原本冲她师父露出个矜持的微笑,听到这话当场收回笑容,瞪了他一眼。 容茂鹤:“……” 念无相果真对我徒儿情根深种。 他嗔怪地看一眼躲在佛子背后的小小符师,唤道:“还不来为师身前回话?” 谁知这话落了音,他六徒弟没动弹不说,前面那佛子倒是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 容茂鹤想法奇多,且十分大胆。 他觉得这孩子病入膏肓,为了情爱改头换面,心里指不定拿自己当赘婿,怕是没救了。 谷粒生生顿住脚,不情不愿地搡了念无相一下:“我……容掌门叫你。” 念无相望着虚空半晌,并非出神,而是诧异于宗主竟然带着罗汉堂十八僧众向此处赶来,看脚程差不多也要到了。 他无奈看一眼谷粒,眼神划过主座上的楼观山,心中揣揣,脚下慢悠悠往容茂鹤身边挪。 容茂鹤嘲弄他:“龟爬的都比你快!” 念无相全身系于背后一点,并未搭腔。 他还未走到容茂鹤身前,便听到背后传来法阵皲裂之声。 紧跟着,是琼花剑破风声起,在空气里摩擦出火花迸裂之音,他这一剑随意挥来,正冲着念无相的背门。 容茂鹤冷笑一声:“欺负我徒弟,也不看看……” 话恰在嗓子眼里再没说完。 众目睽睽之下,之间立于殿中的佛子不撤步,不躲闪,像棵挺立在风沙前的白杨树,用身体生生扛住了劈向妖道的一击。 容茂鹤傻眼了,楼观山也不差。 半空中,刚到场的罗汉堂十八僧震惊不已,齐刷刷十八个光头望向弥严尊主。 念无相:“……”他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琼花剑脱手落地,砸出脆响嗡鸣。两位水火不容的掌门率先回神,面色复杂地在念无相与谷粒之间打量。 地上,谷粒被这一剑剑意劈得直接退到了门板上,没飞出去已经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挽尊。 这种时候,还是得夸一句念无相本身所修炼的法门。 谷粒分明什么也没做,傻呆呆被砍一剑,生抗时意外触发了无相禅的护佑,因而没什么大事。 就是颤颤悠悠站起来以后,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谷粒笑得凄凄惨惨戚戚,对着众人解释:“衲僧无碍,施主们莫要介怀,散了吧。” 放在一干老家伙眼中,妥妥的就是佛子为了安慰心上人的无力辩白。 风扬起念无相一缕长发,吹拂在他面上,他既觉得心痒,又生出怪异之情。 他从未留过头发。 他遥遥看着倚着门板站起身的谷粒,不由叹息。 还好,伤到的只是他的身体。 空中的弥严尊主终于从中品出一丝不对劲的危险来。 他看佛子,满目悲悯:“无相,按照禅宗戒律,可知此番回去你又要入万佛塔内。” 谷粒手里的锡杖已经被用成了一根拐杖。 她拄靠在上,喘息回忆起塔中一墙破烂雕塑,属实没什么杀伤力。点头跟弥严讨价还价:“衲僧入塔,不知楼施主会给个什么样的交代?” 念无相唇上有一闪而逝的哂笑。 他传音道:“好好的送请帖,硬生生一己之力搞成了送命帖。” 谷粒但笑不语。 落在众人眼中就不同了。 佛子不仅为心爱女子挡下归墟境一剑剑意,还要强忍伤痛为她讨回公道,为此,不惜再入万佛塔内,忍受炼心之苦。 佛子念无相,竟是个痴情种。 第20章 心魔蛊惑【入V通知】 谷粒是刻意把视线转移到楼观山身上。 原本此番前来青城山送请帖,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要的不是楼宗主赏脸去佛道论法大会,而是找到机会介入调查,最好能从他身上得出点有效的信息。 容茂鹤挑眉,觉得这个女婿十分上道。 借着东风怒斥一声,便与楼观山酣战起来。 他边以拂尘掣肘,边质问道:“你与燕来城之事有什么干系?我鹤鸣山与禅宗生还弟子到底被动了什么手脚?楼观山,你知情多少,又参与多少,事到如今还不从实说来!” 楼观山被这不由分说一通炮轰气得不轻,先前在八大宗门丢的人直接影响到他道心,一腔剑意只得嗜血找回。 -- 第40页 可这半天折腾下来,血没噬到,被容茂鹤一口大黑锅砸的登时喷出大口血来。 容茂鹤皱眉:“你是想学佛子吐血,蒙混过关?劝你死了这条心。” 楼观山直接气晕当场。 弥严尊主到底为昔日棋友说了句公道话:“如今事情尚且不能下定论,容掌门万莫着急。” 想了想,又对哭天喊地的青城山长老道:“老僧擅医理,对道心受损亦是有些心得,五日后便是佛道论法大会,禅宗本就想邀请楼宗主前往,不如趁此机会,让老僧带他回去悉心医治。” 长老默不作声,虽信得过弥严尊主为人,如今局势,还是觉得青城山内更为稳妥。 容茂鹤好容易得来的线索,怎么会轻易放弃。 正准备唱黑脸,扒拉着门框看得正起劲的佛子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那紧紧注视着佛子的六徒弟也身子一软跌落下来,被他眼疾手快,挥袖划出一道柔风接住。 谷粒便是容茂鹤的逆鳞,也是夜南天之后留给他的念想。 如今见人又莫名昏了,连打个商量的心思都没了。冷着眼抓起地上的楼观山,丢向十八僧方向。又把乖徒儿安置在仙鹤背上。 临去之前,他终是不情不愿拍拍鹤儿脑袋,羽翅贴地滑翔一段,他大手捞起地上的念无相往鹤尾一丢。 等飞到高空,他才对弥严尊主拱手作揖:“佛子为我徒儿才身受重伤,鹤鸣山助他恢复责无旁贷,尊主,万佛塔之事,暂且缓缓吧。” 话毕,带着俩小辈扬长而去。 …… 谷粒醒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躺在自己院中榻上。 鹿鸣呦呦,她恍惚听到竹窗外传来念无相的声音。 谷粒眨了眨眼,忆起昏迷前的场景,不免头疼。察觉到门外的脚步声渐进,谷粒连忙闭紧眸子,装作依然昏迷的样子。 她让念无相不明不白背上一口大黑锅,这和尚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脚步声停在榻前,呼吸绵长隽永,衬得她短促的气息越发蹩脚。 念无相撩起僧袍下摆,坐在榻边靠在墙角的鬼子诸式太师椅上,静静看着床上人睫毛轻颤,宛如梦中黑羽灵蝶。 他低声道:“别装,我来辞行。” 谷粒以不变应万变,继续闭着眼由他说。 念无相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只将目光从她面庞转移到屋内陈设上,一寸寸略过,慢慢熟悉到了如指掌。 嘴上还轻声道:“这次互换,想必你也感受到我体内心魔越盛。” 谷粒心中轻哼,这和尚看着斯文清冷,骨子里可有点变态痴狂。 互换期间,她不止一次窥探到心魔传输来的画面。 带铁锁银铃的姑娘,雪白小脚,趾甲蔻丹,被藏于一间暗室。 偶尔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着一柄鎏金小勺,喂她进食,恶意逗弄。 直到画面中有光打过去,谷粒才察觉到,这暗室是用纯金打造的巨型囚笼,笼内装饰细节繁杂,可见对这笼中之女的疯魔程度。 她当时没心思看更多,一心扑在搞事情和被事情搞上。 如今回味一下,才觉得后脖子发凉,意识到身畔这和尚危险至极。 她出了一身冷汗,却依然强撑着没有睁眼与念无相对视。 因而也错过了和尚眼中流露出的笑意。 念无相起身,慢慢弯腰,见人肉眼可见的僵硬,才隔着几寸距离悄声道:“我是想提醒你,若碰上心魔外显,你得跑。” “若是跑不掉,那你便完了。” 谷粒睁眼时,和尚早已离去。 门外艳阳天,花影缤纷。门内人心跳久久不能平息,甚至有些犹豫三日后的佛道论法大会该不该前往。 …… 佛道论法大会前夜。 禅宗佛香殿。 弥严尊主为了表示对佛道两途各宗门的欢迎,特意在前山大殿上设下夜会。 谷粒跪坐在鹤鸣山的队列中,有些无趣地打起了哈欠。 虽然老和尚的想法很友好,但夜会一应规矩按照禅宗戒律高标准,严要求。 美食是纯素寡淡的,份额是刚够果腹的,就连用餐过程也是沉默无声的。 谷粒侧过头低声对谢殊同道:“我自己在屋里吃不香吗?” 谢殊同挤眉弄眼,示意她看斜后方。 大殿门廊下,念无相一身墨色海青,单掌与弥严尊主作礼,正说着什么。 他背后便是朱红色的大柱,红与黑对比碰撞,更显得和尚俊逸疏离,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桀骜感遮掩不住。 谢殊同手摇折扇,遮住下半张脸问:“怎么样,看着是不是饭都香了?” 谷粒翻个白眼:“好活色生香呢。” 谢殊同顿时就乐得不行。 门外,两个和尚似乎话不投机,念无相躬身合十礼,转头离去。 弥严尊主在他身后叹息一声,摇摇头,重新步入佛香殿。 谷粒连忙垂眸于面前的米饭上,认真进食起来。 她只想躲开麻烦,谁知麻烦下一秒主动找上门来,还抛出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饵。 颈间的芥子须弥散发出浅淡金光,谷粒收到念无相来讯。 “有新线索,找理由避开耳目,来后山红尘阁。” 谷粒心中突地一跳,再回复过去如何询问,念无相都没了音信。 -- 第41页 她轻拢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 念无相有话说,没必要绕这么大的弯子。 她猜不到这人状况,又被突来的消息挠得心痒,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往红尘阁一探究竟。 谷粒起身,谢殊同诧异问:“做什么去?” 谷粒道:“寻我情郎,你去吗?” 谢殊同嘴角抽搐:“……你去吧。” 私心里,他是希望他们家小六不要太把佛子当根葱,让他痴痴去爱,衷心付出。 谷粒哪知道四师兄操的闲心。 她临去前留了个心眼,留下滚滚带着一张字符,若子时依然未归,自有符咒与滚滚报信带路。 门外皎皎月光,星稀云淡。 她在前山多绕了一周,才在黑夜的掩护下往灯火昏暗的后山赶去。 一只符引灵蝶在前方带路。 谷粒靠着这一点微弱之光,深一脚浅一脚在后山的坑洼小路上前行。 千百树影微摇,月下孤寂。 她行至偏处,灵蝶被树梢上坐着的人一掌捏成了无数碎片,闪着银屑消散在暗夜中。 谷粒仰头看去,那女人身姿曼妙,只是斜倚着树梢,从头到脚每一点姿态都充满了魅力。 极具魅惑,却又处处致命。 她眯眼,心中琢磨着符纸和法宝的胜率,面上淡然道:“原来是南玥长老,怎么,半夜来禅宗,想救你那位琼花剑情郎?” 南玥起身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臂斜眼睨谷粒,娇笑道:“琼花剑?怎么配我特意来此地?” 她跃下树梢,一瞬来到谷粒面前,长甲划过她脸颊,一路游走到下巴,轻轻一捏,又勾起唇角笑道:“小友连日坏我大事,我自要登门,给两位送份大礼。” 谷粒本能想要躲闪,谁知只是与南玥对视一秒,她便知道,自己中招了。 南玥的术极富暗示性,谷粒摇着头,感觉到自己神志逐渐不清。 恍惚中,她只听到最后的指令。 “去吧,红尘阁有你今夜良缘恭候。” 谷粒瞬间觉得浑身火热,一边抗拒,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向密林深处的楼阁中走去。 她脑中似乎勉强还能有思考。 此时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为何南玥会知道红尘阁,念无相与她什么关系? 思虑无法阻止她的步伐,楼阁中灯火微暗,小窗上投射出和尚侧脸的立体剪影。 谷粒觉得胸腔以下烧得滚烫,需要找到一味良药才能缓解,而这良药就在窗上剪影中。 门是虚掩着,轻轻一推,便见窗边立着的和尚不知何时半褪僧袍,胸前敞开一片春光,唇角似有若无勾起。 一贯规矩作礼的右手此时被他慵懒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食指搭在色泽莹润的软唇上。 谷粒那火便更往下烧了一分,继而游走至全身。 念无相见她这般模样,笑容越发妖冶,还微微张唇,伸出舌舔了舔食指。 谷粒摇头,下意识觉得这不是念无相。 她想退出红尘阁离开,门却被这和尚一掌扫去阖上。 谷粒眸光含着春水,想要破口大骂,开口却没骨头似得喊他一声“念霖”。 不是念无相,也不是日常讥讽时喊的佛子,而是念霖。 语调中的柔情稠腻好像黏在那人身上,纠缠着不愿离去。 和尚听到这娇软酥麻的一嗓子,眸光幽深,盯着她面上红晕许久,卧倒在身后床榻之上。 他歪了歪头,全然不顾敞露的领口,勾着手指嗓音微哑唤她:“来,我帮你解了毒。” 谷粒鬼使神差走了过去。 第21章 狂放恣睢念无相。(一更) 红烛爆了灯花。 门窗关得严实, 不知从哪处溜进来的小风将那烛光晃得婆娑起舞。 蛛网绪余【①】一般布满墙角,除了芙蓉帐底一张软塌,屋内再无其它器物陈设。 谷粒脚下虚浮, 被榻前矮木一绊, 几乎是跌坐在念无相腿间。 念无相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她寸寸肌肤:“再叫一次,名字。” 她心中抗拒, 小声打着颤儿骂“臭和尚”,脑袋却忍不住埋在他颈间嗅了嗅。 柔软的唇瓣蹭过和尚耳垂, 娇滴滴的美人连小颤音都是轻吐莲息:“你好香啊。” 恍惚间能嗅到一股独特的暗香。 非古刹佛香,亦非红梅绽放, 而是萦绕在妖艳和尚周身的气味。 轻轻浅浅,束之高阁却又引人攀折,像是煽惑撩拨的朱红硕果, 看得见,闻得到, 吃不着。 谷粒像个迷途又饥饿了很久的奶喵, 空有抱负却不得法门,只能在僧袍上来回拱着小脑袋。 如今的念无相仿佛换了个人,眼里溢着忽略不掉的邪气。 于是再难容下清规戒律,佛门纲常。 念无相十分放肆地任她嬉闹了一小会儿, 直到猫儿不满地从喉间发出难以忍耐的呜咽声, 他才落低了眸子,与她对视。 谷粒神智已经有些散乱,见眼前人生得如此好看, 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顺着轮廓轻柔地来回勾勒,便让念无相好像被轻羽撩过, 心神一片波澜。 他不动声色,一手已经覆在猫儿的腰上,将人掣在怀中,颇有兴致地看她下一步行动。 被这娇嫩柔夷触碰到的每一寸,都逐渐变得舒适,随即沸腾。 -- 第42页 指尖一路划过他的鼻梁,眉骨,轻柔地覆上他一双眸子,遮住其中兴味与轻佻。随后传来一声娇嗔,挠得人心尖发痒。 “真好看,可惜了……是个和尚。” 念无相邪性地低低笑了一声:“和尚亦无碍。” 无论昔年他月,抑或今时今日,佛修身份都不曾影响过,他想独占这只猎物的心。 即便是生出心魔。 和尚眯着眼,按捺住相隔百年终于重新见到掌中物的蠢蠢欲动。 他勾唇,逆光握住那只肆意逍遥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掌心,一根一根轻轻磨蹭,缓缓揉捏。 谷粒指肚生有痒肉,挣了挣想要撤开,却被和尚攥紧了拢在掌心里。 她不自觉吐露小气音,和尚又循循善诱:“哼唧什么?” 谷粒难得分出一丝清明,控制哭腔询问:“臭和尚……不是说,帮我解毒……” 念无相居高临下睨她。 怀中猫儿桃腮粉面,眼含秋波,看他的目光柔中带怯,还有点欲将人吞之入腹的,压制不住的星火。 念无相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猫儿顺毛,语调散漫:“嗯,这样如何?” 他指节修长,掌心长阔,隔着衣料摩挲在猫儿脊背,干燥又冰凉。 似乎确实能舒缓那股沧浪下的难言热度。 可随着这只手轻重缓急地安抚,猫儿渐渐不再满足于此。 谷粒难忍时,再抗不住,蹙眉呜咽出声:“这,这样不行。” 念无相的笑从眼中漾出,明知故问:“那该如何?” 说罢,和尚毫不留恋的撤开手心,无意间从她背上一带而过,整个身子顿时微微轻颤。 谷粒一双桃花眼向上仰视,眼神聚焦在那张薄而美的红唇上。 她晕乎乎:“话本子里,都是吸出毒疮的。” 谷粒最后那一丝清明都要崩溃,她在说什么鬼东西! 不对!这根本不是她想说的。她明知道自己中的是合欢宗蛊术,怎么会想到吸出毒素一说? 灵台最后一丝清明越发黯淡,念无相作为禅宗佛子,本该注意到这一点。 可是和尚没有点醒她的意思。 不仅没点醒,反而乐见其成地观赏着她此番春情姿态。 墨色海青已经滑落一部分,另一侧将将遮住和尚大半身形。 他骤然坐起身,带着袖袍翻飞,跪坐在面前的小可怜也吓得轻微后仰,与他拉开距离。 念无相笑着偏过头,从侧面凑近谷粒低垂的脑袋:“嗯?不是要解毒吗,怎么怕了?” 谷粒抬眸看他,又嗅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 她心神微漾,眸光潋滟,循着近在咫尺的气息来源,主动凑到了念无相鼻尖相抵的距离,猫儿一样蹭了蹭他鼻子。 少女朱口皓齿,不经意间擦在和尚脸颊,或是碰在嘴角,最后调皮地从他唇珠一晃而过。 念无相鼻息逐渐乱了,身子向前更探了几分:“然后呢,这可解不了毒。” 谷粒被那种虚浮的感觉熏得晕头转向,眸光闪烁,模糊定格在视线最近处的唇上。 她未曾多想,凑上去啄了一下。 好像,确实有摄入到那股暗香,虽然只有丁点,谷粒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难受程度与之前不同。 她冲着念无相嫣然一笑,,又凑过去蜻蜓点水地碰碰他。 念无相被这么小鸡啄米地尝鲜几次后,捏着谷粒的下巴将人拦住:“如你这般,要多少下才能解毒?” 谷粒离开那道香,变得有些急躁,她歪着脑袋,粉唇微张,还未开口,就被念无相主动凑来的唇给堵上。 他怎么会只满足于表面亲吻。 藏在风中的美人香发散入万籁深夜,小窗被吹开一条缝,夜色与山色共书空濛,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也为这一吻增添了悠扬闲适的氛围。 由点到为止,到寂寂相依。 念无相手捏在谷粒下颌部位,指尖轻柔地摩挲着,一开始钳制她下巴的力道早已卸去。 他蓦地一抹她嘴角退开时,猫儿怔了一瞬,很快不知足地再度向他靠拢,略显笨拙。 念无相哑着嗓子笑她:“只怕你醒了,是要后悔。” 窗沿下,有风带倒了门廊外围着的木篱笆,窗户扇轻轻摇摆着。俊美的和尚侧眸,抬手挥出一道金光柔风,将芙蓉轻纱帐从床榻两头扯落下来。 风雨便被隔绝在外。 …… 红尘阁内。 谷粒压根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床榻昏睡过去的。 她甚至根本不记得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全貌,只依稀记得她亲了念无相,还嘬他的舌…… 谷粒想到那画面,便忍不住给自己来一个大耳刮,一抬手,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男人的手。 这手她今晚也挺熟了,和念无相互换过几次后,已经能够平静地接收这个突发事件。 只是此情此景,刚发生过那样的事,这个节骨眼上互换,谷粒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借着轻纱外透来的微弱烛光向身旁打量。 自己的身体倒是裹得挺严实,道袍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就是面色滋润了些,最显眼的还是一张樱桃小口,如今越发娇艳肿胀,醒目到瞧一眼都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谷粒咋舌摇头,已经能平静地在内心感叹:念无相果真不是个东西。 -- 第43页 被腹诽的和尚似有所觉,挣了挣手指,费力地睁开眸子。 昏黄灯下,轻纱帐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狂放无匹,叉着腿的坐姿。 一袭海青,上身只堪堪剩下三分之一挂在身上,瞧着像是转修了弥勒佛座下。 最重要的,纵使灯火昏暗,念无相也敏锐地瞧到了,自己身上脖颈上有人为的数个红点。 念无相:“……” 他昏迷的这几个小时,倒是宁愿失忆了。 只可惜,他被心魔所迫退居于气海深处,反而视野开阔,看得极为清晰。 两人一坐一卧,对视良久,双双轻咳一声错开视线。 挺狗屎运。 看来大伙儿都没失忆。 谷粒把僧袍往上抚了抚,让自己尽量流露出无与伦比的严肃气场:“你今夜,很是不凡。” ? 这话说得,念无相直接选择沉默。 谷粒也意识到开场话莫名歪成了荤话。 暗自气恼一声,才对念无相摆手:“别误会,我是说你的性格……感觉像换了个里子。” 小心翼翼的猜测和试探,被念无相一眼看破。 他没有拆穿她那点小心思,相反很配合:“是,我提醒过你,若是心魔外放,要跑。” 谷粒提起这个就来气:“谁知道前脚说完,你后脚就能放。难不成是故意为之?再说了,那么多人,为何单单就是我跑……” 她想到一个可能。 她曾窥探到的心魔画面中,被囚禁的女子也是身着仙鹤道袍,虽然袍子颜色是朱红色,到底与她这身差不大离。 莫不是,她与念无相的心魔长相相似?或者,念无相有虐恋道士的癖好? 谷粒觉得哪个都够人喝一壶的。 念无相知道再不解释,这人脑子里指不定幻化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废料。 于是平静陈述:“今夜我与弥严尊主商议旧事,不欢而散,恰逢上次你逗弄我时引出的心魔作祟,便连忙想赶去万佛塔。” 谷粒诧异:“那你怎么没进去?” 念无相拢着眉心:“和你一样,遇到了合欢宗南玥长老。” 谷粒更觉得奇怪了:“你不是一身无相禅,号称诸法空相吗?怎么会被南玥一撩就倒,还把心魔给放出来……” 念无相听她喋喋不休,心随意动:“她化成了你的模样。” 谷粒瞬间哑了火。 不会吧。 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念无相还嫌不够带劲,坐实她的猜测:“她妄图寸缕不着,我与心魔对阵,一着不慎便成了如今局面。” 谷粒:“……” 想到那个纯金打造的特大号囚笼,她觉得修为提升之事,需要尽快提上日程。 谷粒约摸是有点恼火,扭到一边摸着耳垂降温,念无相看她小动作,垂下眸子,似笑非笑。 独自作了半晌的心理建设后,谷粒又讪讪问:“那什么,我们今天晚上……越雷池了吗?” 她只靠自己,实在是无法完整回忆起完整的过程。 虽然也没指望这个稍微正常的念无相全部知晓。 念无相似乎有些意外:“你不记得了?” 若是不记得,他刚睁眼时谷粒不该是那样忸怩的反应。 果然,谷粒摇头又点头:“我只记得躺下之前的事……” 念无相闻言,眸中透出些好笑,被谷粒敏锐捕捉到:“你笑什么?” 笑得她心慌慌。 念无相止了笑意,才慢条斯理回她:“若说是越雷池,恐怕打从你进门,便已经算是逾矩。” “可若是特指衲僧的元阳,大可放心,尚在。” 谷粒松了口气,生怕自己得对着臭和尚负责,便换了个姿势,向后倚靠:“那我们……” 她手指着床,意味不言而喻。 念无相便是为此事发笑:“上榻之后,施主很是不凡。” 把她刚才的话回敬过来,和尚难免舒坦:“先时,你揽着我,口中喃喃要摄取什么香气,没几秒便昏睡过去。” 只是这个,还不足以让佛子笑话,谷粒便继续等他说完。 “后来,应当是做梦了,嘴里喊着酱猪蹄,便抱着我啃起来。” 谷粒:“……” 这个发展走向是她没想到的,甚至觉得更加羞耻。 “若是不信,不如低头看看身上。”念无相还要火上浇油。 谷粒只好慢动作低头,视线落在胸口,就已经不忍直视。 这怕不止梦到了酱猪蹄,恐怕还饮了牛乳。 她觉得这一身的红点简直就是对自己的无声控诉,便拉扯着僧衣向上,试图研究一下穿穿好,能遮掩一些是一些。 念无相与她对面而坐。 轻纱外灯油已燃过半,芯子的引线变得太长,火焰一跳一跳,连带着两人映出的影子也轻晃起来。 窗外,月色被群山拱映,又悄然爬上树梢。 已经过了子时。 滚滚分毫不差地记着谷粒派给它的任务,时间刚一到,白毛小鼠飞身窜向鹤鸣山一行人,挑挑拣拣,最后落在容茂鹤肩头,递出爪爪里卷好的小纸条。 容茂鹤正与弥严尊主相谈甚欢,肩头突然多了个沉甸甸的重物,视线略过去,好半晌才想起,这不是那只代替佛子给小六传信的猪吗? -- 第44页 他接过小鼠爪中之物时,眯弥严也认出来这是万佛塔里的守护灵,惊诧道:“这东西贪吃的紧,一年到头也不见它离开万佛塔几回,没想到竟如此亲近容掌门。” 容茂鹤心说,你这猪单是我都见了几回,就差天天往我们山门钻了。 面上依然笑呵呵:“小东西与我家六徒弟有缘,我算是沾光了。” 他笑到一半,突然止了声音,疾声问弥严:“敢问贵派后山红尘阁怎么走?” 弥严见容茂鹤一脸焦急,二话不说伸手引路:“老僧带容掌门前去,莫着急,到底发生何事?” 容茂鹤见谷粒纸条上留的信息与念无相也有干系,估摸着佛子恐怕也落入险境,便将纸条递给弥严尊主,嘴上一边抱怨一边操心地解释着。 弥严听到此事与念无相相关,想到之前二人曾有争执,最后各执一词散了,不免也跟着操心起来。 二人加快速度,飞身上了后山,几乎是风驰电掣地赶到红尘阁前。 没等弥严尊主敲门,容茂鹤一挥手中拂尘,恨不得当场拆了门窗,一览无余。 门是虚掩着,也未曾布下什么法阵结界,被这道洞玄巅峰境的罡风一扫,门板吱吱呀呀掀开,最后直接摔在地上撞成了四五瓣儿。 容茂鹤刚要挥手说“一应损坏鹤鸣山全权负责”,眼神聚焦到正对自己的床榻之上,举着拂尘颤抖起来。 弥严尊主正心疼呢,但看鹤鸣山堂堂掌门因为一块门板全身颤抖,还是故作大方安抚:“容施主不必担忧,这门板年事已高,久未经修,阖该寿终……” 他眼神也定格在床榻之上,隔着纱帐都看得出里面坐着的人是谁。 弥严尊主觉得,阖该是他自己圆寂才对。 四双眼睛八个瞳仁,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尴尬又沉默地两两对视完毕后,谷粒决定率先下床解释。 她没穿僧鞋,仰身起来时,尚未穿好的海青又一耷拉,落到了肩侧。 纱帐已然撩开,两位大几百岁的老人便眼睁睁看着仙门佛子懒洋洋伸个懒腰,僧衣形同虚设,一身嘬出来的触目惊心暴露在空气中。 谷粒又拢了一把僧衣,嫌烦地问道:“您二位怎么来了?” 此时此刻,比弥严尊主更尴尬的是容茂鹤。 他的徒弟他知道,这一身罪证,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只是这佛子被如此相待,怎么竟无半分恼意? 容茂鹤一边怀疑当今佛子有什么受虐倾向,一边隔空画出一道蓝色符篆,率先将大半个后山都给围起来,不打算让此事泄露。 他面上依然皱着眉,嘴里不饶人道:“我们家小六喊我来的。要是不来,你俩是准备整点什么大活儿,好吓死我们这些糟心的?” 谷粒连声否认:“怎么会,衲僧与谷施主,属实……” 清白这两个字,她是实在说不出口。 但是两位老狐狸领会到了那层意思。 容茂鹤气得当场炸毛了,走进来立在屋内唾她:“属实什么啊属实,瞧瞧你那一身……蚊子包,你要说不是我六徒弟干的,我第一个不信。” 谷粒:??? 您可真是我亲生的师父,站在对头的角度帮着说话。 她还没感慨完,弥严尊主也皱着眉头开口:“无相,便是犯了错,也该主动承担,不可一错再错。” 谷粒心累了,摊平在床上摆摆手:“都是圈套,我们中了合欢宗南玥长老的蛊术,才会落得这般田地。” 余光里,念无相盘腿坐在床榻另一边。 此时,他缓缓睁眼第一件事,便是蹙着眉心,伸手将谷粒衣衫扶正,然后颇为熟练地替她系好僧衣。 那姿态,那熟练度,那毫无怨言温柔的小眼神。 容茂鹤狠狠妒忌,在心底给佛子悄悄扣起了分。 念无相系好了衣带,识海内给谷粒传音:“宗主说你,推到我身上便可,反正很快就能换回去。” 赖在床榻上的谷粒忽然就福至心灵。 她与念无相之间,阴阳互转的时长从来没有超过过十二时辰。若是以子时为界,左不过明天一到,她就又能回到自己身体。 这方法可行。 于是,谷粒在她师父一猜一个准的预判中,突然飞速起身,精准地踩进僧鞋之内,然后一个飞扑滑铲跪地,旋到了弥严尊主面前。 她双手合十,满目悲怆,向老位长者行礼:“此事皆因我而起,谷粒是无辜的。” 容茂鹤于心不忍,从中给禅宗找台阶:“佛子还是起来说话,既然是南玥的诡计,怎么好让你全责承担,况且一个巴掌拍不响,小六的心性我这个做师父的了解,我只怕你这孩子受她蒙蔽。” 谷粒:“……” 不打算再给师父黑她的机会下去,谷粒连忙掐断他继续下去的苗头,将事态握在自己掌中。 本着‘倒霉了都算在念无相头上’的白嫖原则,谷粒郑重又深邃地对着弥严尊主长揖手。 说出的话能气死半个禅宗的长老:“弟子抽烟,喝酒,吃肉,色字当头,但是个好和尚。还望宗主相信衲僧。” 包容如弥严尊主,此事都禁不住抽了抽眼角。 按照佛子这话,以往给自己定下的六百余条清规戒律都是伪装? 别说六百余条了,她罗列的这几个可都犯了禅宗宗门内的大忌,还敢自诩好和尚,你好个球球。 -- 第45页 弥严尊主由一开始的担心愧疚,转化为如今“恨不得暴打一顿”的心态,不过是须臾之间。 念无相轻声叹息。 他只说让她把责任都推给自己,她倒好,不仅推了个干净,还多造了一堆黑锅让他背。 他传音给谷粒,轻轻斥她:“小白眼狼。” 谷粒挑挑眉:“佛子此言差矣,须知明日就是佛道论法大会第一日,若是最差的结果得等明日完全过去,我们才能换回来,我怎么保证能在各家宗门面前不露马脚?” 念无相也考虑过这一点:“明日开场,需要你诵读一篇经文祈福,其余事物自然有人打理,不必担心。” 谷粒恍然:“你若早说,我便不会出此下策。” 毕竟念无相在经文一道,表现真的很烂。 念无相淡淡睨她:“如今木已成舟,话说出去,今夜你恐怕就会被尊主拎进万佛塔中。倒也着实避开了亮相于众目睽睽之下。” 谷粒点头,觉得万佛塔对她来说并不可怕,也没太在意。 念无相突见此话锋一转,眼角眉梢带着挥之不去的揶揄:“那你可曾想过,进了万佛塔内,你势必会再见到心魔。” 谷粒:“……” 失策了,还真没想过。 一想到要用念无相的身体,去见他狂放无匹的另一面,谷粒顿时心头发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她想开口挽救局面时,已经来不及了。 容茂鹤虽然嘴上数落着徒弟没个轻重,但把人唤过去后,满眼都是担心和说不出的心疼。 念无相只需要全须全尾,静静站在那里,醒目的唇便向两位宗主展示着佛子不为人知的一面。 容茂鹤想问问两个小辈的后续之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这是他与弥严尊主方才眼神交换时,传音决定下来的。 一方面是给他二人时间思考,多一份选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念无相弃佛修,自然需要放下无相禅,此事关乎重大,倒也不大适合此时此刻就定下来。 若是互相没有那层意思,他们两个老东西便是乱点鸳鸯了。 …… 下半夜越来越凉。 容茂鹤带走了沉默不言的徒弟,临走前叮嘱:“弥严尊主,跟弟子好好聊,别动不动就罚进塔里呆着。” 弥严一怔,点头应是。 他与念无相,曾经确实做过半路师徒。 那时候,念无相不过是寺里普通的一个小沙弥,悟不出法门,参不透禅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是堪堪引气入体的境地。 这孩子,到底是何时突然飞速成长,才有了自己的无相禅呢? 弥严竟完全记不起来这个过程,仿佛他注意到的时候,这孩子便已经璀璨如明星,不需要他人的羽翼来做护佑。 他叹息一声,对跪在地上的谷粒道:“你起来吧,别让夜里凉气过给你。” 谷粒心头一动,作礼起身。 弥严敛了眉眼间的惊诧问她:“你可是真心对这位谷施主有了男女之情?” 他瞧得出来,这些日子徒弟对这个小道很不一般,若说都是今夜中了合欢宗长老计谋的缘故, 他是万万不信。 谷粒想到念无相被她发现的种种表现,实在是不敢替他打包票,只好模棱两可:“弟子不知。” 退一步来说,这和尚或许压根就不懂什么男女情爱,只不过是有点癖好,满足自己罢了。 弥严得到意料之中的答复,叹一口气,对她道:“既如此,还是去万佛塔中走一遭吧,去见见过去心,方知未来心。” 谷粒竟意外地没有反驳。 …… 从黑暗挪到另一种黑暗的过程,其实是个奇幻的迁徙。 万佛塔内的供灯一如上次她见时,昏得昏,亮的亮。 弥严亲自将人送来,翻结手印,再度将塔门阖上,法阵重启,塔外那一点人气便生生被阻拦在门外。 谷粒重新归于一室静谧黑暗之中。 她在等心魔出现,除了精神高度集中的紧张,竟还带了一丝丝小雀跃。 谷粒不懂,自己为何会无端产生这样的情绪。 长明灯忽的在这时闪烁趋向灭式。 明灭交替间,崖壁上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紧跟着有东西附在耳边,低语时让人产生酥酥麻麻的颤栗:“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他一时贴在耳边,突然又离得很远,戏谑道:“小道士这是想我了?” 谷粒在黑暗中,放大了对听觉的反应,因而很快就听过来,这就是在红尘阁中,引诱她一步步犯错的心魔。 是念无相的心魔。 可他现在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是真的念无相,甚至还能辨认出真实身份。 谷粒觉得有些惊恐,稳住心神问他:“你和念无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心魔轻笑:“你觉得呢?你心中不是早已有答案吗?” 黑暗中,她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顺着这味道,谷粒被动地跟随心魔进入一段幻境。 那似乎是一段完整的,念无相的过往。 天色空濛,有小雨打在屋檐下。 无窗的暗室中,僧人有着念无相一模一样的面庞,跪在纯金囚笼边,虔诚地举起女子流血的右脚,伸出舌为她舐去。 笼中的女人神色复杂看他,不知说了句什么。 -- 第46页 那句话一定触怒了面目柔和的僧人。 整个气氛都变得极度紧绷,僧人透过金笼子的间隙,伸手将人捞到眼前,从女子的一只手开始吻起。 虔诚地好像她最忠实的信徒。 吻寸寸上移,隔着冰冷的笼,他用舔舐的方式去安抚她的躁动,银铃声混着锁链声,响起又落下,间或传来那女子闷不住的气音。 那只白嫩柔夷紧紧攀在囚笼的外壁上,笼外的僧人便将掌心附于其上,包裹住那只小手。 他不会让她逃走,也决不允许她去送命。 僧人眼中的偏执和占有欲一度遮住了清明,笼中女子却并不惧怕这份狂热。 她反手轻柔剐蹭他掌心,一下似有若无,一下挠到心底。 她附在和尚耳边,轻笑着描摹他的耳廓,问:“念霖,想不想和我……嗯?” 和尚便转瞬之间丢盔弃甲。 …… 谷粒跟着心魔,看他们从隔着笼门恩爱,再到和尚解了法阵,将女子从笼中扯入怀中。 直到一曲罢,女子咬破舌在他口中浅尝辄耻,瓦解他心神,然后以血画下一道符咒。 念霖才终于不可置信地大笑:“你骗我?” 女子脚上的铁链斩不断,索性便这么一副姿态往外走,只余背影对他的叹息:“至少今日,我不悔。” 谷粒分明从头看到尾,却一直看不清楚那女人的五官面庞。 好像笼了一层雾气般,让人难以分辨庐山真面目。 但她竟为这素未谋面的一段过往落了泪。 心魔缠在她周身,少见地语气低沉。 “我心悦一人,可她为这天下不顾性命,我便只好将她困于囚笼,日夜看管。” “可最终,我拦不住她。” 画面的最后,是红衣僧人步入大雪深山,逐渐消融为一点后,残留下的余音。 “她心中装着天下人,独独容不下我。” “可我偏要。” 第22章 你会来寻我。(二更) 大雪穿身而过。 谷粒从这段爱恨中骤然抽身, 才下意识去分解心魔所说的话。 她冷静问:“听你这意思,被念无相关在笼中的原来不是金丝雀,而是救世大能?” 心魔缠在她脑袋边绕圈:“是我所为, 世间安定, 凭何便要她牺牲来换。” 谷粒觉得这玩意挺烦人,挥手赶苍蝇似的, 将那团没现出人形的黑气驱使到一边。 她是对“牺牲小我,成全大义”的戏码向来无感。 于是自顾自叹道:“大义若是需要他人他物让步方可换取, 着实可笑。只怕是有心人伪造出来的。” 心魔雀跃,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邪性:“你果真这么想?” 谷粒嫌弃地白他一眼, 心中腹诽昨夜为何要主动去亲个偏执疯魔之物。 心魔全然不知:“若你也这么想,不如放我潜入心神,让他想起一切……” 谷粒打断, 觉得这怕不是个傻的:“我有毛病?帮了你害我自己?” 心魔一怔,沉声问她:“你……想起来了?” 谷粒觉得这话不对味, 想了想, 打算套他话时,脑中突然传来成千上百道哀嚎喊冤的声音,扰得她头痛欲裂。 那么多谩骂,那么多控诉, 杂糅一处分明听不清其中只言片语。 但谷粒就是莫名知晓了始末。 这些人在骂念无相。因为他藏起那个唯一能挽救战局的女子, 冷眼看着仙门生灵涂炭,魔煞之气盛行。 所有人骂他通魔叛仙,却不知背后不过是一己私欲。 心魔见谷粒突如其来的萎靡, 竟然没有像对待念无相本人那样乘胜追击,反而一收幻境,重新回到佛塔之中。 三千供灯复又燃明。 烛火映着和尚的侧颜, 斗大的汗珠从额间脖颈滑落。 心魔竟然破天荒的看出点纤弱感,暗骂一声,飘离谷粒身边:“你不是他,在那里不能久留。” 谷粒闭目调息,还要恶意嘲弄:“你既然对这女子痴情到这幅地步,为何还会与我亲近?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想到一种可能,自己噤了声。 除非,她就是那个女子。 心魔见人突然顿住,料定她已经猜到,低低邪笑,嗓音带着念无相说话时不会有的磁性与散漫。 “嗯?你猜到了。那便该知道,我自然会想与你亲近。” 谷粒身体好像掉进冰窟窿里,嘴上还要嘲:“醒醒,我现在是个和尚,你口味有够重。” 心魔却浑然不在意:“昨夜之事,你不是也很喜欢?若不是他一力抵抗,你我……” 万佛塔内一片沉寂,四处只飘荡着心魔微哑的声音,又泛开拖尾的回音。 谷粒盘坐于佛像正前,察觉那声音越靠越近,不觉收紧了手。 突然,随意收在袖袋中的芥子须弥一阵攒动,发出微弱金光,传来念无相带有愠怒的清淡女声。 他喊她“谷粒”。 头一次听到和尚喊自己全名称呼,谷粒怔了一下,才回神应他:“啊,我在。” 念无相凝神警醒:“莫信他言。” 谷粒闭目懒洋洋笑了:“念无相,这是你的心魔,要蛊惑目标也只会是你,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会不会屈服。” 那头一时没有声音传来,谷粒还当是和尚被她气得不理人了。 -- 第47页 谁知,念无相鬼使神差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心魔的秘密。” 谷粒睁眼,掌心摊开,看向芥子须弥。这是念无相自己留下的那一颗。 谷粒有些怀疑:“你监视我?” 念无相平静叹息:“与芥子须弥无关。谷粒,那是我的心魔,便是昨夜……我在识海内亦看得清楚。” 心魔闻言,似乎觉得如今场面十分好笑,飘荡着靠近地上盘坐的和尚,幻化出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姿。 心魔俯身蹲下来,望着谷粒平摊的掌心,不知是在跟她说话,还是想让嘲讽穿过芥子须弥。 “何苦再挣扎呢?只要她在,早晚都是一样。” 谷粒一瞬心惊。 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像是要解决了她,以绝后患。 那头的念无相沉默半晌:“你再待在万佛塔无益,解了法阵出去吧。” 谷粒挑眉:“各大仙门都说,一朝进入禅宗炼心之地,不生生扛下拔除恶业之苦,便无法离开。” 念无相答:“那是骗外人的。” 谷粒:。 她好诧异:“你们灵隐禅宗也会骗人?” 念无相摇头:“也不全是骗,若是澄心净气,自然不会被万佛塔内诸佛所困,要走出去,也只需要解开一道禅宗的禁制罢了。” 谷粒爽了。 她从这话里别的没听出来,重点抓的挺好:“你意思是我澄心净气,有修成大道之风?” 这回,念无相还没说话,心魔嗤笑一声。 然后谁也没回她。仿佛那一声笑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谷粒从小最擅长的,便是给自己挽尊。 她丝毫没有介意方才沉默的气氛,伸手压在心魔脑壳顶上,借力站起来:“说吧,法阵方位,何解?” 念无相回的很快:“西南方位,无解。” 谷粒:? “你再说一遍?” 念无相语气里带着不仔细分辨察觉不出的浅浅笑意:“此阵无解,暴力可破之。” 谷粒懒得多说,试了试体内丰盈的灵力,一边往法阵所在地走,一边伸出食指,在虚空几个方位虚画出淡蓝光点。 保险起见,她问念无相:“符箓可以吗?” 念无相自然应好。 谷粒闭目,调息运气,抬手在几个蓝色光点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随后双掌推拉,调兵布阵,将一个简单的爆破符阵组合启动,送向万佛塔禁制。 这个过程中,心魔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旁围观,丝毫没有从中作梗的想法。 法阵碰撞之后,发出惊天嗡鸣。 就连谷粒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符叠加个阵法,竟然会产生如此强的效力。 一时间地动山摇,谷粒直觉动静有些大了,一脸讪讪。 心魔再度忍不住似的低笑:“你真是越来越让我期待了。” 谷粒皱眉,一巴掌拍开他准备作祟的手。 大阵轰然崩塌,一副立于眼前的玻璃具幕分崩离析。 于是,在石门洞开,阳光洒进万佛塔,爬上谷粒僧鞋时,心魔也随之消散在空气中。 谷粒未曾回头,也不确定芥子须弥那头的人是否还在,自顾自道:“执念这么重,你未必能每次都从这门中出来。” 那头,清风拂面,念无相独坐山巅,闭目静心打坐。 …… 此时,灵隐禅宗上下轰动。 昨夜荒唐之事被两位掌门压了下去,可还是传出风声,说佛子念无相破了大戒,弥严宗主震怒,罚他连夜进了万佛塔内,洗清罪业。 小宗小派的弟子热议不绝。 “这眼看着正午就是佛道论法大会,佛子还需要参与大典佛事,拈香奠茶,起龛试手等都需他来出面。” “大半夜进了这等晦气地方,没有十天半月,怕是出不来。” “你们就不好奇,到底这圣僧犯了什么戒吗?” 几人对视一笑,有些隐晦地耸动着眉毛。 正欲出口什么污言秽语,便见整个禅宗所处的山谷脉络开始颤动。 紧跟着,后山万佛塔的方向爆发出冲天烟尘,等浓尘落得差不多时,金光奕奕,上连九天碧霄。 禅宗弟子似有所觉,震惊地互相询问:“这是,万佛塔的门开了?” 从未见过当夜进去,大清早就出来的怪物,更是没见过出个佛塔如此暴力,几乎约等于拆塔的豪横行径。 禅宗弟子们狠狠沉默,不敢置信如今走出塔门的正是他们心中宛如云间圣洁月的佛子。 佛子走的很快,步子很大,带出了罡风和无可阻拦的气势。 于是,一路上不管是禅宗宗门内的师兄弟,还是其他宗门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去搭腔询问,佛子这么急是赶着作何去? 谷粒只管埋头前行,是因为脑内有一些自己的考量。 她如今已经知道曾经往事,虽然目睹的那些没头没尾,但多少也能猜出,应与念无相的前世有关。 那她呢,难道是那个女子的转世吗? 谷粒觉得有些头疼。 如果自己推测不错的话,或许重新轮回一次,还是要上演当时惨状。 她在幻境中,被万人哭嚎包围的感触尚且历历在目。 那种感觉,绝不会想要再经受一次。 她脑袋神游天外,顺着山路拾阶而上,正碰上了下来寻她的罗汉堂廖长老。 -- 第48页 廖长老将人拦住:“佛子出塔之事尊主已然知晓,还请前往花厅一叙。” 谷粒回神,有些发憷了。她以为是那道爆破符阵惹出的事端,生怕弥严借此机会让她重修万佛塔内中佛雕像金身。 转念一想,反正子时一过,她承诺下什么都是念无相扛着,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谷粒微笑着,甚至算得上是欢欣雀跃地跟在廖长老身后上前山花厅。 廖长老:“……” 佛子这趟提前出来,果真是染了疯魔之症? 二人腿脚功夫都不差,左旋右绕,便看到了花厅长廊下,有两人盘坐于矮木几边。 似是察觉到了谷粒的到来,弥严尊主率先收敛了笑意,扭头向她探望过来。 谷粒便循着记忆里念无相往日做派,缓步上前,双手合十行礼道:“尊主,容掌门。” 弥严虽是在笑,话却说的不算客气:“山下不还走的雄赳赳气昂昂,八面威风,六亲不认的,怎么上了花厅,一秒就庄严宝相起来。” 谷粒:“……” 难道要我说是给你们做个样子吗? 容茂鹤笑着挥手:“行了,尊主就别在我面前唱黑脸了,我的态度昨夜已经十分明确,只要是两个小辈商议出的结果,我就没有意见。” 弥严尊主这才算是有了和气。 他让谷粒在身边落座:“佛子这么急着出来做什么,老僧听说,佛子还炸了万佛塔的法阵?” 谷粒嘴角抽搐:“衲僧失手之错,还请宗主责罚。” 弥严拿她没办法:“老僧罚点什么?禅宗最酷刑便是万佛塔内,如今门都炸了,再罚佛子进去,只怕明日里头的三千供灯佛雕,都要被你一窝端了。” 谷粒听到这里,终于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念无相刚才可是告诉她,炸掉的只是西南方位的法阵,是一道禁制,这样门才会开。 可这老和尚的意思,怎么是她暴躁地直接把门给炸了? 两种处事,天壤之别。 她总觉得有什么关键因素没有抓住,又被两位宗主扯回现实中。 “佛子如此着急出了万佛塔,可是想为昨夜之事负责?”这话是她师父容茂鹤说的。 谷粒一个头两个大。 负什么责?让谁负责?她恨不得把这事连代念无相一起卷了揭过去。听她师父这意思,还打算将错就错,来一把“上错花轿嫁对郎”? 看过那个金灿灿的囚笼之后,她连夜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送到虎口之中。 于是谷粒一拍桌子,霸道回应:“衲僧概不负责!” 弥严尊主:“……” 容茂鹤:??? 她开了个头,心理就更没有压力了。 借着和尚一张口,想说什么说什么:“衲僧对谷施主绝无男女之情,对任何一位女子皆是如此。” 容茂鹤忍住暴怒,把手中核桃捏成饼状,又攥成粉末:“我只问你,小六你碰是没碰?” 谷粒头疼,还是老实道:“碰了,但又没全碰。” 容茂鹤:? 当师父的听了这话哪还了得,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一声“龟孙儿,老子与你同归于尽”,搬起身旁木几就要砸来。 弥严很久没有在禅宗内见过如此跌宕起伏的大场面。 见人要动手,连忙挥出一道劲风,夺了容茂鹤手中之物,连声安抚。 可这事情,哪里是安慰能够解决的。 容茂鹤原先一直以为佛子对他徒儿钟情不改,谁知才过了个夜,这人就变了副面孔死不认账了。 这事,徒弟能忍,他当师父的都不能忍。 弥严心道幸好遣了弟子去请容掌门的六徒弟亲自过来,他扫向远处石阶,正正好看到那姑娘走了上来。 弥严连忙转移注意力:“谷施主来了,我们听听她的意见。” 念无相缓步轻移,清雅行到三人面前时,还不忘改了个道家三清礼。 弥严尊主觉得这一趟进万佛塔内,佛子过于强求迅速出塔,或许真的有些疯魔。 他轻叹一声,将前情简简单单铺陈在念无相面前,爱怜道:“孩子,你若是觉得须得有个说法,或是有什么要求,尽管与老僧提,禅宗还不少他一个佛子。” 这话就不能当真了。 佛子之能,绝不是只在禅宗。 但谷粒闻言耐不住了,连忙给念无相递眼神:“谷施主天上有地下无,衲僧怕是入不了她的眼。” 念无相原本神色淡淡,听得‘入不了眼’几个字后,眼中掀起丝丝缕缕波澜,望了谷粒许久,才开口:“入得了。” 谷粒浅笑凝结在面上,整张脸都仿佛被冻住了。 而两个宗主的反应也是不小。 尤其是容茂鹤,他没想到前两天还是徒弟渣女弃善男,如今共处一室后,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了。 谷粒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节奏,稳住心神:“谷施主莫要开玩笑。” 念无相浅浅地扫她一眼,似是看到了心里:“为何觉得我会戏弄于你。” 谷粒:“……” 大哥,求你饶了我吧。 她面上一副冷淡之态,内心已经焦灼一团,传音给念无相:“你搞鸡毛?” 念无相简洁答:“不搞。” 谷粒气到发笑:“念无相,你现在用着我的身体,可别告诉我,是心魔出来作祟。” -- 第49页 念无相便将心思都摊开来说与她听:“他被你困着,但你怎知道,我就没有他那般意思?” 谷粒:“……” 穿着墨色僧衣的和尚,顿时在风中凌乱。 念无相这话什么意思?想到先前两人种种,她才头一次怀疑,这和尚怕是借着心魔早就猜测过她的身份。 她浑浑噩噩,不知道她师父与禅宗宗主商议了些什么,只看见念无相点头应好,随后将目光探向她,似乎是在询问。 她手忙脚乱,又故作潇洒,一挥袖袍习惯性问她师父:“何事?” 容茂鹤真恨不得抽这佛子两耳刮子。 念无相上前,站在两人之间接话:“师父与尊主商定,明日留仙台开启后,会给我特开一道擂台,若是能得三十连胜,届时便可与你试手。” 谷粒眼角抽搐,有种不好的预感:“衲僧不……” 容茂鹤指尖一点:“你没得选,我徒弟赢了,你便是她的。” 谷粒:? 这事不对劲。 念无相明明知道,他们俩从来没有交换超过十二个时辰。 明日换回去了,她摆擂别说是三十场,一场她都不想打直接下台就成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要个和尚做什么? 她觉得此事定有蹊跷,又耐着心思磨和尚,给他传悄悄话:“你说若是换回去了,此事名声有碍的会是谁呢?” 念无相发出浅淡的笑声:“今夜你来寻我。” 谷粒:? 她叹为观止:“臭和尚,没想到啊,开了荤的和尚果真不一样!” 念无相也不辩驳,只笃定道:“不是我要你来,是你一定会来。” 第23章 猜想性亲吻。(一更) 眼前人仙姿玉质, 给人烟波横生水面的浩渺之感。 一身道袍如水墨穿插留白,无风鼓动,在她身上生出纤尘不染之感。 谷粒撇了撇嘴, 内心也不得不承认, 这和尚就算换了副皮,那种独特的气质也十分夺目, 让人无法忽视,更难对他发火。 识海内, 她只闷声问他:“你可有事瞒着我?” 念无相避而不答,宽慰她时隐隐带着些纵容的意味:“若你抹不开面子, 我去寻你也可。” 谷粒呸了一声:“想得美。” 她依然有一种直觉,什么重要的讯息被她忽略掉,或者说, 是故意被隐瞒下来了。 她思绪纷飞,被弥严尊主的嘱咐声打乱:“无相, 稍后各宗门便会达到论法道场, 我与容掌门要在此恭候一位不请自来的朋友,大典佛事,便全交由你了。” 谷粒皮笑肉不笑:“这,于理不合。” 她对佛事略有耳闻, 也从书中主动了解过, 但要真去做,只怕当场就会露馅。 于是谷粒又补充:“衲僧可以招待尊主的友人。” 弥严探究的眼神落下,笑了笑:“此人你招待, 怕是不周。” 虽是笑呵呵回绝了,忧虑还是爬上弥严的眉头,他开始怀疑一大早流传在禅宗的流言是不是真的。 若佛子果真疯魔, 无相禅还能留下几分? 他衡量一番,还是觉得自己的安排稳妥。 “大典佛事,拈香奠茶,从小在佛门戒律下长大的弟子,做不到得心应手,便不能称之为明心悟道。佛子就算是境界跌落回凡人羽,也能做得到,只看你想不想做罢了。” 好大一顶帽子扣在脑门上,谷粒自知拦不住禅宗想要上赶着丢人,便大方承应下来。 身旁念无相低声问她:“可知如何行佛事?” 谷粒顶着和尚的头脸,丝毫不带愧疚地摇头:“不然你替我去。” 念无相眼神转向弥严尊主,又看了容茂鹤一眼,示意有这二位在,别想搞出什么幺蛾子。 可放在谷粒眼中就不一样了。 这套动作被她当场解读为:瞒过这俩老狐狸,我能带你飞。 念无相压根不知道他已经被安排了,只见眼前人丝毫不慌张地冲两位宗主作礼,以提前准备佛事为理由,转头要遛。 然后,在二位宗主以及一干长老师弟的瞩目中,谷粒顺势一拽念无相袖袍,将人扯着带下山去。 念无相懵然无措。 但见谷粒满心欢喜雀跃,他便不再抗拒这份温暖继续延续,顺势跟着前方人的步子不慌不忙下山去。 花厅钓台前,两位宗主眼观鼻鼻观心,都装出一副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毕竟还是年轻人,许是先前有什么龃龉,如今都说清楚了,反而畅快起来。 念无相走出好远,还能听到弥严与容茂鹤关于两个徒弟之间打趣的声音。 …… 念无相最终还是看不下去谷粒的瞎忙活。 佛事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磕磕巴巴定然是不行的,只好通过识海传音一点点纠正她。 谷粒有些腰酸背痛。 廖长老开场之前带了一套红色的宁玛袈裟过来。 他操心地叮嘱着:“正儿八经的大典上一定要穿得庄严一些,佛子可代表的咱们禅宗。” 谷粒无奈,掐了个诀给这身漂亮僧服换上,又研究了半晌配套的帽子,才算是准备完毕。 道场内逐渐安静下来。 谷粒代表佛门走完冗长的礼佛三拜过程,然后看着念无相被赶鸭子上架,代表道门画符开篇,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 第50页 临近流程的收尾处,谷粒须得拈香作礼。 庙室之内,按照念无相的指示,她谷粒中三支供香还举至齐眉处,微微弓着身,阖目跪于蒲团上,面前是释迦牟尼佛金身供于佛龛之中。 烟雾缭绕中,一股不同于佛香的冷香突然充斥谷粒鼻腔之内,将她缓缓包裹其中。 谷粒感觉到有人低低喘息靠近,长甲划在她紧束的袈裟上,顺着金银钩编打转。 声音轻柔而不失娇媚:“大和尚,为何不睁眼瞧瞧我?” 谷粒不睁眼都听的出来,这人是合欢宗南玥。 她现在甚至都懒得理这女人。 上次的蛊术之仇还未曾找她算账,这次竟然大张旗鼓地跑来佛道论法大会上。 她摇摇头,以手中供香打断了南玥欲轻解罗裳的举动,香灰不小心掉在她白皙细腻的手背上,烫出红点。 合欢宗不请自来,实在是所有人预料之外的事情。 小门派在观望,大门派在看热闹,这就导致南玥接近佛子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被高高在上的佛子如此对待,南玥反而娇羞笑了:“我懂,这张脸可不是你的菜,你想要的或许是这个嘛。” 南玥幻化出的女子,向来都是个顶个的惊艳。 可这一次,因为见识过了念无相对藏于心中女子的虔诚与狂热,她索性将谷粒的脸借来玩玩。 谷粒看着古怪,蓦地起身走向佛龛前进香,落在南玥眼中,更是坐实了这女子可以“拿捏念无相”的猜想。 于是她复又缠上了供案前的红衣僧人,趁他供香须得十分谨慎的情况下,伸手去勾他腰间系带。 谷粒一伸手,反将南玥掣在供桌旁边的小案上:“为何来此地?” 南玥眼中一瞬流过惊诧,似乎对于和尚的兴趣更加浓厚了一些。 她不顾小臂传来的苦痛,浑不在意地笑着给她线索:“你猜猜,我来论法大典,又是谁去了弥严尊主那里呢?” 谷粒冷笑一声:“不猜。” 南玥还不放弃,笑着想要靠上来,蛊惑意味地唤她“圣僧”。 谷粒差点没笑出声来。 看着自己的脸露出这样矫揉造作的表情,说着如此让人头皮发麻的话,谷粒实在是忍受不住。 她抬手,唤来一盏小巧至极的无骨花灯,灵力窜入其中,骤然点亮金光,然后伸手递给南玥。 南玥先是一愣,随后颇有深意地接过来:“圣僧果然会心疼人,还会送如此浪漫的花灯呢,南玥很是喜欢。” 喜欢个屁。 谷粒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了,双手合十,算得上有些冷淡地对南玥道:“施主,此灯是引导灯,跟着它走,一路下山出禅宗,最快五日可以到达合欢宗门内,不必客气。” 南玥:“……” 这位南玥长老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她收了易容,换回本尊面容,看向谷粒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 谷粒也淡然:“衲僧想说的话,反被南玥长老抢先一步了。” 南玥气急,没有用合欢宗那一套媒修之术,反而借着知微境界的灵力一掌劈向谷粒。 谷粒手中未置一物,完全无法防御这突然一击,只好以手臂去挡。 一阵金光从她体内莹莹闪出,南玥一掌劈来,反被这包罗万象的金光之气震得弹开,黑色血迹顺着嘴角一直流下。 谷粒心中不免觉得实在巧合。 上一次如果还可以说是巧合,那么这一次,谷粒有些怀疑极端情况下,必然可以无意识唤醒无相禅。 整个道场上逐渐变得吵闹。 南玥长老主动伏诛,无相禅再显风采,怎么看都是一场值得人人称赞的漂亮翻身仗。 谁也没有注意到,被谷粒藏在身后的那只微微颤动的手。 …… 大典礼成之后。 谷粒手抖成了筛子,干脆早早离去,按照记忆一路回往禅宗佛子的住处——清音阁。 等进入阁院之中,一道禁制便自动张开,谷粒疲惫盘坐在榻上,想要打坐查看身体异常之处。 自从刚才被动唤醒了无相禅之后,她便发觉无法引灵气入体。 她隐隐感觉到,是法门的问题。 可是法门不是轻易说改便能更换的,只好将就着先用体内已经转化好的灵力。 谷粒只打算撑到子时,等身份换回来了,管他念无相还是念有相,能引气还是一窍不通。 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谷粒再醒来是发觉天已经黑了。 还差一炷香的功夫便要过了子时。 她一边静心等待,一边给念无相发了个调侃意味的消息:“我谷粒今晚必不可能去找你念无相,别等了,洗洗睡吧。” 她爽极了,盘算着换回身体以后的事。 然后一炷香之后。 谷粒深刻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打脸。 子时已过,月满霜天。 她并没有换回去自己的身体,还是个头顶锃光瓦亮的和尚。 于是,念无相收到谷粒的嘲讽消息没多久,又收到了第二条。 她说:“我过去,少嘚瑟,狗和尚。” 念无相挑了挑眉,看向窗外绵延群山,心情不错。 …… 灵隐禅宗,长麓谷内。 念无相负手立于窗前,推开直棂窗,琢磨着谷粒也大约该来了。 -- 第51页 他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似乎想到什么有趣之事,随着视线向上平移随意扫视,那半抹弧度悬在了空气中。 子时已过,弯月如钩。 繁星三两颗的夜空下,只见谷粒穿着白日礼敬佛事的袈裟,像一只灵活的本土汪仔,四蹄伸展,半抱半趴在鱼尾形的马头墙上。 她应当是不想引人注意,也不愿碰了哪块瓦片发出声响,保持着僵硬又诡怪的姿势,连头都没有摇摆,拼命冲对面屋内的念无相疯狂眨眼。 念无相垂了垂眸,倚在窗边识海传音:“这宁玛袈裟【①】有佛法加持,夜里会发光。” 所以她这样,相当于掩耳盗铃。 谷粒咬牙切齿:“……为何不早说。” 念无相淡淡:“衲僧也不知,你会这般大费周章的寻来。” 是的。如今状况,大约就是她费尽心思做贼,结果把自己变成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还欲与天公比美。 谷粒忍住手撕袈裟的冲动,提醒自己人在屋檐下,调集剩余的最后一点灵力飞身而下,越入窗内。 然后气海干涸,脚步虚浮地借力倚在念无相肩上。 念无相身子一僵,任她靠着,开口语调有些喑哑:“怎么耗空了灵力?” 谷粒提起就来气:“自然是佛子的功劳,昨日接下南玥一掌,触发无相禅后,我再怎么催动灵气都无法转化渡入。” 念无相犹疑一瞬,探手撩起她衣袖,微凉的指尖落在生脉上,轻轻下压,抽出一丝神识缠绕灵力探入。 谷粒便借着这舒坦劲儿问他:“今日南玥前来似乎有同伙,恐怕就是师父与弥严尊主等的人,他们没事吧?” 念无相语气里带着些责怪:“不过是合欢宗宗主前来,他们怎会有事。” 谷粒好奇:“三番两次前来,果然是为了琼花剑吗?” 念无相摇头:“不像,他如今还未恢复,你师父倒是天天去审问。” 谷粒有气无力笑了笑,这是容茂鹤的行事风格。 念无相却轻蹙了眉头。 谷粒的识海内果真空空如也,连念无相这一缕神识进去,被察觉到了熟悉的味道后,都能转瞬消失殆尽。 念无相切断这一缕神识的联络,坦然建议:“日后,你怕是得了解一下无相禅运转的基础。” 谷粒后撤一步,躲开手腕上传来的酥麻之感:“日后?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换不回去了?” 念无相垂着眼,睫毛如长羽般投下阴影在脸颊,看起来温柔缱绻。 只是说话却满含冰冷:“目前来看,确实如此。” 谷粒脑中转了个弯:“你大半夜让我过来,就为了看我绝望又失望是吧?” 念无相总算摇了个头。 他只跨出一步,便凑到谷粒襟前,眸中盛满窗外星光,指尖轻点向她发出邀约:“有一个想法,须得与你试过了方能有结论。” 谷粒本能的脚下后退。 这话听着便不像有好事。她直觉一向很准,可惜退的太急,一脚跟被圆凳上的横框绊倒,踉踉跄跄反而后仰着靠在了墙上。 白墙之下,修竹脆叶沙沙作响。 红衣僧人被身穿黑白道袍的女子按住了肩膀,欺她正是缺乏气力的绵软样子,钳着下巴,趁人未反应过来之际,侧过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随后顺势,轻引描摹。 一吻久未分离,离去时,和尚的唇色嫣红,似乎是破了皮,沾上血的颜色。 第24章 你要保我小命。(二更)…… 南风知意, 于是风中都带上柔腻的清凉色调。 谷粒后背抵着墙,低垂双眼看面前人。 不,这简直不是人。 是狗胆包天的色胚。 她察觉被唇珠被齿间揪起咬破, 毫不犹疑地以牙还牙咬回去。 念无相一吻未尽兴, 往后扯开距离,看到两人之间牵出一条极细的银丝, 便自然地伸出手,大拇指附在她唇角擦去。 谷粒僵硬着脑袋, 就差没把头按进墙里。 她强行与自己那张脸对视。 月下的出尘仙子好像终有一瞬落了人间,唇上多了一抹妖冶的红, 眸中酝有春生万般情。他落下眸子,又将一切归藏于浓墨背后。 谷粒动了动唇,只觉得唇珠上有些吃痛。她瞪着念无相囫囵发问:“这就是堂堂佛子的猜想?” 念无相看她被血染得妖艳的红唇, 心不在焉:“是。” 他又开始下意识去找手边的串珠。只有盘珠子的过程才能让他静心找回理智,不至于因为那些逐渐变质的执念吓跑了面前人。 谷粒舔了舔唇, 唇珠上被咬破的口子便蛰得刺痛。 她低低骂道:“猜什么, 猜你是属狗的?还是猜我师父在隔壁会不会循着动静出来?” 念无相右手负在背后,以道袍的阔袖做掩饰,拇指与中指的指尖轻缓揉压摩挲。 他回话时看不出半分波动:“就算出来,我待在自己房中, 并无不妥。” ? 谷粒琢磨着这话很不对味, 歪过脑袋一脸费解:“你的意思是,我,半夜三更, 梁上君子,大大不妥?” 念无相听她往出蹦词,语气里尽是谴责和不可置信, 只淡淡睨着,似乎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谷粒。 等她住了口,念无相才纠正:“并非梁上,亦非君子。” -- 第52页 谷粒属实给气笑了。 她心里琢磨着不与秃头论长短,然后自己顶着明晃晃的光头发问:“别打岔,到底什么猜想?” 念无相对身而立,憋出一个字:“等。” 谷粒:? 我看你有点什么大病。 但她也没催和尚,借着这个发呆对视的功夫,倾身往窗外鬼鬼祟祟打量,发现东边院子里已经落了灯火,才勉强安心下来。 谷粒回头,顺手阖了木窗,将室外一应长空修竹掩住。 念无相不知何时已经落座,一张茶台,他端正坐在左侧雕花太师椅,推了杯清茶,示意谷粒坐在另一边。 谷粒大马金刀地坐下,喝了一口,先是被蛰得捂住唇,继而觉得淡出个鸟味。 忍不住唾念无相:“我请问你放了几颗茶叶子?” 念无相品茗的姿态不改:“一颗。” 谷粒:? 她不信邪地拽过茶壶,掀开茶盖,只见蒸腾热气散去,茶汤白得像水,其间飘荡着一颗舒展又可怜巴巴的茶叶。 也不是什么上好的灵茶,鹤鸣山域内,灵田里随处可见的普通茶种。 谷粒叹为观止,看念无相的眼神都变了:“我说好歹你如今也顶着我这张脸,不至于一口茶喝不起。” 说完,阔佬谷粒还嫌指示不够明确,探出半个身子,右手伸到念无相腰间摸索起来。 念无相神色微动,默不作声地绷紧了全身:“找什么?” 谷粒半点不讲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顺着腰带就要往里探:“我芥子囊啊,里面有药谷谷主寄给我师祖的大绿袍,拿给你喝。” 念无相听着这茶名嘴角抽搐,分明不想喝,却还是忍住了,闭口继续放任谷粒肆意。 他明明很清楚,芥子囊已经收进了袖筒之中。 谷粒头一次觉出,这和尚的身板太过刚硬,不够柔软,因而隔着茶台再的动作都成了僵硬的高难度表演。 于是,她起身,走到念无相面前,半俯下身,从腰间胸口,顺到肩前袖中,一把抓住念无相的右臂托起,扯着大袖,想将东西从里面取出来。 念无相还是没有动作,有那么几分乖巧柔弱六师妹的意思。 他在谷粒低头间隙望向直棂窗。 那窗没关严实,被风吹开透出的一丝缝隙中,可以看到容茂鹤正对窗缝,憋着一身脾气立在院中。 他是不想太难堪,等着两人主动出去给个解释。 念无相垂眸,似笑非笑,指尖点了点谷粒臂膀:“看外面。” 谷粒双手撑在他椅壁上,一副将人圈在怀中的姿态回过头,与她师父来了个深情对视。 谷粒吓得差点没坐在念无相身上。 容茂鹤见自己终于被注意到,冷着脸通过这缝隙传达怒气值:“给你五秒,出来。” 谷粒哪用得着五秒。 嗖的一下直奔出去,立在了晚归刚进家门,就觉得心梗的容茂鹤面前。 半晌无风,也无虫鸣。 谷粒与容茂鹤就这么沉默罚站着。 直到念无相跟在身后慢悠悠出来,容茂鹤才掐着点问:“你既没有情意,为何深更半夜在小六房中,还欺她无知占她便宜!” 谷粒:“……” 这题怕是无解了。 她暗戳戳传音问念无相:“可有换回身体的办法?” 念无相双手拢在袖中:“方才已经试过,也等过,你我依然没有换回去的迹象。” 谷粒方才明白过来,之前的吻和咬,都是为了试一试这样做能不能反向穿回去。 然后事实告诉他们,并不能。 她咽了口口水:“就没别的招儿了?” 念无相摇头:“暂且只能如此。” 谷粒头皮发麻:“那我总不能让你弃佛修入赘鹤鸣山吧,这事太不厚道了。” 念无相闻言则笑,浅浅的,看不出眼中是何意味:“为何不可?” 谷粒炸毛:“有,有负禅宗宗主对你寄予的厚望。” 念无相提到此事,则败了兴致:“未尝不可。” “少在这里跟我玩文字游戏。”谷粒摆摆手给念无相下指令似的吩咐,“我师父这人总爱想些有的没的,我们换回来之前,你给我把他稳住了。” 念无相乖乖点头。 谷粒接着道:“天亮之后武试开启,若留仙台真为你开辟擂台,你悠着点,我这身体不过就是个固元境界的废柴,经不起你折腾。” 念无相想了想:“若他们打我?” 谷粒打量他:“打得过就漂亮地赢,打不过就麻溜滚蛋,总之就是苟住小命,防止磕碰,还不能抹了我鹤鸣山的脸面。” 念无相:“……” 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她脑中还琢磨着边边角角的小细节,便听容茂鹤厉喝一声:“哎,叫你呢!” 谷粒连忙望去:“诶!师父。” 从前她师父这么喊她,必然是生气到了极致,唯有谄媚和马屁才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她师兄师姐们也是这么干的。 于是,她惯性的一嗓子吆喝刚应出来,便连忙戛然而止,期望她师父刚才聋了。 可容茂鹤显然没聋,还挺嫌弃地瞄她一眼:“去,谁是你师父。某些人不是信誓旦旦概不负责吗?” 谷粒攥了攥拳头,挤出一副我佛慈悲的笑容:“有理,不可认贼作父。” -- 第53页 容茂鹤:? 谁来告诉他这秃瓢是不是想死。 眼见这师徒二人又要掐起来,念无相若无其事扯话题:“师父来定然有别的事?” 这“师父”二字的咬音加重,说完眼神还从谷粒身上划了一圈,把人激得后槽牙都痒痒。 容茂鹤瞪他一眼,怒其不争:“就你知道打岔,他如今还是禅宗佛子,为师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真·禅宗佛子便高深莫测笑:“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容掌门可能觉得这话有道理,嘴里嘟嘟囔囔,直接变了副神情。 “我刚从你师父那过来,本来是要分头找你们俩,正好省了。” “楼观山醒了,也见到了南玥落在我们手里,当场对峙,可巧的是,这俩人一口咬定,要见到你们俩才能松口。” 谷粒挑眉:“莫非还为那日林中之事记恨在怀。” 容茂鹤深思后道:“有那个因素,但应该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南玥再三强调,要让那个主持佛事的红衣和尚来见她,可见,她对我们家小六犯得那点小事不算在意,更在意你一些。” 谷粒:“……” 说来说去,那不都是我。 谷粒欲哭无泪,一脸怨念的看向念无相,这人还像个没事人似的端立在一旁。 等两人都不吱声时,见缝插针道:“那我们便走吧。” 话毕,抬脚便行在最前方。 容茂鹤莫名觉得他被小弟子嫌弃了。 禅宗最近很是流行大半夜不睡觉,扎堆看热闹。 三人才走到弥严尊主门外,便见殿前院外聚着不少罗汉堂的僧人,殿与阁的每一处都被点亮,时不时有人查探后飞速来院中汇报。 谷粒心中咯噔一下,传音念无相:“你师父……” 念无相打断她大逆不道的发言:“尚在,安好,休得胡言。” 容茂鹤已经抢先一步进入正殿,弥严正静卧于蒲团之上,擦拭一只木鱼。 听到脚步,他未回头:“来了,你走后,琼花剑被刺伤,又陷入昏迷。不少弟子见到是上次逃出燕来城的罗汉堂弟子所为,如今正举宗门之力寻他。” 容茂鹤没料到只是走开一阵,会是这般始料未及的发展,连忙问:“那合欢宗的妖女?” 弥严尊主起身:“放心,尚在门中。” 容茂鹤觉得此事耽搁不得,召两个弟子进来。 弥严尊主合十一礼,大殿门窗尽数关闭,并生出一道金光罩将他们拢入其中。 他掌中躺着一只小巧的黑檀木木鱼,被充盈灵力包裹,小心安放在神龛前的供台上。 木鱼与供台上的卡口相性正合,只待他有节奏地一敲响,灵气逆流倒灌入神龛中,脚下身后随即凭空而出几十列书架,纵横交错,形成壮观的书阵迷宫。 弥严伸手作邀,在前方带路:“几位请于老僧来。” 容茂鹤面上怔愣,点头应是。 谷粒跟在最后,没有刻意记路研究,都瞧出法阵一十三处,死棋七八回,不由感叹灵隐禅宗内竟然藏有如此嗜戮的连环阵法。 一路行到地下,照明变成了加过符咒的火把。 弥严宗主单手覆上铜门铁锁,解了禁制解释:“人就在里面了,至于为何关在此地,相信各位进去自会明白。” 他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暗室,没有光亮,因而看不到边际。 暗室正中,在地上插着数十根发黑的铁棍,高度直比屋顶,没入黑暗之中。 那些棍子自成一个半包围的结构,谷粒一眼瞧过去,莫名想到完整的圆圈。 而南玥就蹲在这些铁棍的包围圈之内,看不清楚五官,只能在静谧中听到她在哼着什么童谣。 听到铁门这头的动静,她缓缓地仰头看过来,目光呆滞又像毒蛇在觊觎猎物,直到看到了并肩立在后面的谷粒与念无相。 她雀跃道:“你怎么能在那里?快来,你应当在笼中才对。” 念无相眸色幽深,不发一言。 谷粒脑中一炸,只觉得事情越来越离谱了。 第25章 修罗场。(三更合一)…… 合欢宗地处西南, 域内湿热多虫鼠,门内一大特色便是清凉娇媚的轻罗软纱衣。 南玥身为合欢宗大长老,身上一应制式皆是按照最高标准定做。 她抬起小臂倚着铁栏杆站起来, 腰腹上一圈银叶子闪落光华, 紫色长裙羽衣,半遮半掩, 随着她走动,依稀可以看出修长又完美的腿型没入更深色的布料中。 谷粒注意到, 这羽衣的上身只勉强能够称作遮羞布。 水蛇腰露在外面也便罢了,南玥一转身, 整个后背几乎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后腰上纹着一株纯白荼蘼,卡在腰窝和脊骨之间,十分吸引人注意力。 容茂鹤看着南玥浑浑噩噩走来, 脚步虚浮,笑声古怪, 只当这人疯了。 所以如今的局面莫名变成跑了一个, 昏迷一个,这还疯一个。 竟没有一条可以着手的线索。 南玥走到念无相跟前,歪着头左瞧瞧右看看,正要开心地伸手去抓他, 被念无相一个眼神给吓退了。 她仿佛忆起一些曾经恐惧之事, 捂着头避开视线道:“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杀我。” 弥严尊主心中一惊,看了念无相一眼。 他与容掌门并不相熟, 更遑论是他座下六弟子。只觉得初次见这孩子时,似乎不是这般眼神姿态。 -- 第54页 南玥后退着撞到了谷粒臂弯,她回头时, 便看到谷粒也难掩好奇的探究眼神。 南玥骤然一震,瞳孔微缩。 她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盯着谷粒看了半晌,还是伸手去摸她脸颊。谷粒不变应万变,仰着头想看看这人到底是真疯还是卖傻。 与之前在大典佛事时,被这合欢宗长老长甲划过的感触不同,这一次,那指甲只是轻轻在他面上点触一下。 似乎有一道类似神识的东西快速游走,穿越气海重重阻碍,直达那水面以下最深处。 然后被一道不可触犯的墙弹了出来。 南玥被这力道反噬,先是吐出淤血,继而感觉到灵脉之内奔涌的气力被洗劫一空,不过须臾之间,她站在原地,变成半个废人。 南玥却一点也不担忧,甚至面露喜色:“是你,真的是你。” 她不由分说,拽着谷粒的袖子就往那些铁栏杆中间引:“快,快进去,我都进去试过了,这回一定不会出错!” 谷粒眯起眼,慢吞吞跟在她身后挪动。 她早就发觉,这地方与念无相的心魔幻境十分酷似,若非这些陨铁制成的东西深深嵌入地表裂缝之中,开门的第一眼她就能认出来。 她最好奇的,还是那个巨大的纯金囚笼去了何处。 两位宗主都未出声阻拦,或许是觉得眼皮子底下,也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念无相却突然追上去,一掌推开南玥,将谷粒强制拽到自己身边。 谷粒疑惑,偏头去看他,才发现这人不知何时出了一额头的冷汗,此时两缕发丝黏在额角,顺着耳鬓飘扬飞起一个弧度,汗滴顺着发丝儿飞速滚落下来。 念无相锁紧眉头,拽着她的手腕,眼中隐隐现出几分偏执来。 谷粒不想被两个老家伙察觉异样,小声安抚:“你若觉出不对劲,我不去便是。” 念无相的喉间是苦的,沙哑着张了张唇,才发现紧绷过头,掣着她的力道也卸去大半:“我只是……觉得……不能让你再靠近那笼。” 谷粒闻言有些惊奇:“你是说,这些陨铁一样的东西,是原先那只金笼?” 念无相似是十分肯定,毫不犹豫点头。 谷粒伸出手想摸一摸,又被念无相追上一把握住,指尖捏了捏,皱眉冲她摇头。 容茂鹤站在背后都觉得没眼看。 他生气地整着道袍,想闹出点动静让二人注意影响,谁知衣服翻来覆去折腾半天,两个小的连看都不带看他的。 身边弥严尊主笑得和善又缺德:“孩子们自有福德,容掌门莫要着急。” 容茂鹤压根不想搭理他。 又不是他家闺女上赶着倒贴,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更何况贴的还是他们家秃瓢小子。 弥严见他这副小气样,更开怀大笑起来。 谷粒哪有心思管他师父歪到大凉山的重点。 此时她正被念无相和南玥夹在中间,这两人突然谁也不让谁,一个要把她拽进去,一个死不让她入笼中。 她挺纳闷的,刚才南玥不是还一副很怕念无相的样子,怎么这就不怕了,还有胆对杠起来。 她识海传音:“你得罪过她啊?” 念无相面容冷峻,气息清寒:“未曾。” 这还生气了。 谷粒憋不住笑一嗓子出来,觉得念无相如今这份固执竟然意外的有些可爱。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清楚,念无相是为了她的安危在固执。 充当背景板的两位宗主此时觉得场面十分诡异。 默不作声围观这番拉扯半晌,容茂鹤决定问出来:“尊主,这佛子不是素有天生莲心的称号嘛,怎么……” 他瞧着不像是清莲,反像是牡丹呢? 再看他徒弟与那位合欢宗大长老,整个就是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典型。 弥严尊主也觉得这事出在禅宗佛子身上不大好看。 他敛了笑意,态度庄重开口:“无相啊,选一个吧。” 容茂鹤:??? 我拿你当亲家你却在背后搞鬼! 弥严尊主自然不可能是真的搅屎棍子,他不过是发个声音,提醒一下弟子,记得自己佛子的身份。 若是放在以前,念无相本人绝不会允许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 可如今遇上的是谷粒,是满鹤鸣山里没人拿捏得住,最后反而因为人家经济大权在握,全宗门乖乖俯首被掣肘的妖孽。 于是,谷粒立在两相拉扯中,还真顺着弥严的话认真挑选起来,小半晌才摇头咋舌:“不可,选一个,有失公允。” 弥严尊主:“……” 容茂鹤:?咋的你个和尚梦还做得挺大? 谷粒也就是在师父们暴躁的边缘地带撒尿皮一下,自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事情。 此时,见念无相在她又笑又逗弄中脸色舒缓了些,谷粒才算是放松下来。 这身边跟着个不定时炸弹,可得哄得稳定一些。 想到这儿,她头疼的看向另外一位。 南玥这个人有些执拗,自从认定了谷粒,她仿佛就只剩下一个目标——把人带进铁圈形成的半闭合圆环之中。 她试探着对南玥道:“施主,且先放开?” 南玥原本像头牛一般的行径顿时止住,乖乖又委屈地松开手,眼睛一瞬不瞬,黏在谷粒身上。 -- 第55页 谷粒叹息,也不知道这位大美人对经年之事了解多少。 她只是曾经跟随心魔入幻境时,隐隐察觉到,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应当在像法时代开启之前。 也就是那个群星璀璨,“落花生”遍地走的正法荟萃时期。 她一个人想不明白,索性选择再度咨询念无相:“关于这个暗室,这只金笼,还有这场声势浩大的囚禁,你们宗门内还有人知晓?这世间呢,又有多少人清楚其中曲折?” 念无相一怔。 这问的可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整套事情发展的走向框架。而这些东西,并不方便在此处一一为谷粒解说。 于是他抿了抿唇,长话短说:“姑且可以看作你我之外,无人知晓。” 谷粒挑眉,显然是不信,眼神落在南玥身上:“那她怎么说?我看她至少知道当年囚笼的真正意图。” 念无相叹息:“像这样短暂接触到那些旧事的存在确实不少,简单来说,这些人的先祖曾受过太重的恩惠,这恩情已经成了烙印和枷锁,不还完,就会一代接一代传下去。” 谷粒听他平静讲述的过程里,眼神不由自主飘到南玥身上。 她正侧对众人,缩在铁栏杆中间,眼巴巴的仰望过来。 谷粒对着她轻轻摇头,识海内问:“烙印是那朵白荼蘼,对吗?” 念无相知道她会猜到,轻点头应是。 见三人之间的修罗气氛似乎已经散去,弥严尊主轻咳一声。 “琼花剑未醒之前,这南玥长老便在屋内失踪,后来状若疯癫,重新出现在老僧洞府大殿之上,自己打开了那书阵迷宫,进了暗室便不肯再出来。” 容茂鹤十分诧异:“她怎么会知道你殿中如此隐秘的阵局?” 弥严亦未知。这也是他默许南玥留在暗室中的原因。 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让她待在此地,或许才是最安全的。 谷粒看着蜷在地上的女子,想起念无相关于受恩过重的说法,淡然问弥严尊主:“宗主,可是要将这位施主暂且留在这暗室中?” 弥严顺着她的话点头:“若非如此,只怕隐患未除,卷土重来。” 谷粒知道他说的有理,便柔和了表情蹲下身,一字一句叮嘱南玥:“你就乖乖呆在这里,不要乱跑,好吗?” 不出意外,南玥会听她的话。 地上的人只犹豫了一瞬,便重重点头:“等你,在这等你回来。” 谷粒柔声道:“好,等我来接你。” 念无相已经默默做了半晌的“哑巴”,此时听到谷粒又向人作出承诺,不由皱起眉头。 她插手太多的事,总归让念无相心头不安。 四人从殿中出来时,天已经隐有蒙蒙亮光。 罗汉堂十八僧早已按照弥严的嘱咐做好昨夜之事的收尾,楼观山已被转移到更安全的无过崖,放在老祖宗身边休养。 万事重新安排妥帖,弥严才有闲工夫关注两个小辈的擂台之约。 他笑呵呵看向念无相:“我观谷小施主气海较之前越发广阔,稍后武试开启,便要上留仙台对垒三十场,可有信心?” 念无相淡淡点了个头,见两位师父都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憋出六个字:“招式可有限制?” 不等弥严回答,容茂鹤便便摆摆手抢着回话:“不限形制数量,你多画些符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啊。” 念无相何时擅长过符修。 他想了想,看向弥严又问:“可以用戒刀【①】吗?” 这回不只是弥严愣了,容茂鹤也懵在原地,呆呆的问她:“你一个符师,什么时候学的刀法?再说了,那戒刀都不让杀生,刀意无法滋养,更无法带出杀气,如何能打擂台?” 念无相却依然直勾勾盯着弥严。 弥严迫于压力思虑再三:“自是可以,可使用此物,在一众修行者中非但没占上风,说不准还落得个被人追着打得落花流水的下场。” 念无相的耐心却已经在此耗光了。 得了肯定的答案,他嘴角挂着笑冷静后退一步:“既如此,我便以戒刀报名,守这三十台擂与佛子看看。” 谷粒:“……” 这人还挺入戏,真当自己是个天师道的人。 有本事你别用佛门武器啊! 见谷粒脸色奇臭无比,弥严宗主也不敢再拿堂堂佛子开涮。 他嘴上说着“佛道论法大会诸事多杂,先行告退”,另一边却禁不住在识海中向容茂鹤诉苦。 “我这个弟子臭脾气真是越来越鲜明了,如今老僧也不敢惹,先避避风头去。” 容茂鹤不由附和:“我家这个六徒弟才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如今越发出息了,她先前可是连戒刀都没碰过,刀法更是比不上所知剑法的十分之一。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什么鸡毛!” 两位师父一拍即合,没完没了。 趁着天边云霞流动,二人结伴同去,白鹤青牛背上各坐一人,痛哭掩面远行。 谷粒等人走远了,才卸去一声扮演和尚的包袱,转头问念无相:“不如……” 念无相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你休想。” 谷粒无语:“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就是行不通的事呢?” 念无相抬脚开始下山。 武试开赛在隔壁峰头上,地势相对平坦开阔一些。若现在就动身往过走,以他的脚程,到了目的地差不多就该登留仙台了。 -- 第56页 他边走边回谷粒的话:“你不就是想让擂台终止,一开始就不要露面,这样,鹤鸣山的面子也保住了,你也不必为我负什么责任。” 这话,前半段还像模像样,越往后越不对味,到了最后一句简直是冲天的味儿。 谷粒没成想,念无相还有这么一面。 好笑地看着他问:“是不是还得楚楚可怜地加上一句姐姐?” 念无相少见地露出那种冷酷与故作淡定来:“原来施主好的是这一口。” 说完,念无相脚下也不故意落慢等她追上了,风驰电掣,掐着缩地成寸的咒一步踏出好远。 得,她又变回“施主”了。 谷粒好气又好笑,开个玩笑怎么还分道扬镳了。 她摇摇头,懒得再步行去那么远的地方,隔空调动灵力聚气成符,在虚空中扯开一道门,一步踏出,便来到挽清峰。 峰内七十二小连环阵照常运转,每一个进入此地的各宗门弟子都在无形之中被检测过身体,才予以放行。 谷粒一进挽清峰,便被这壮观的布陈震撼到了。 挽清峰内无处不是落脚地。 峰上有一种很出名的空心竹,以灵气孕养,千锤百炼无法折断,这竹子便被用来做成吊桥,链接后山的斗兽场,酒窖,花楼,还有漂浮在深空中的八百留仙台。 将这漫天小浮岛串在一处的,便是禅宗独有的一种锁链,名为纳情锁。传闻这锁刀剑不能劈开,火烧不断,乃是正法大能所造。 至于为何会流传到禅宗,无人知晓。又为何在挽清峰上被大规模采用,也从没听说过。 大约都是弟子们入宗门的时候,这东西便已经存在了。 …… 谷粒在挽清峰内行走,还是很能吃到念无相这张脸的福利的。 她一边听起船的僧人们讲起每日峰内运转,一边跟着蹭吃蹭喝。 这种小型的气悬船每日会在各个浮空小岛屿便来回窜遛,为的就是补给供应,兜售一些便利之物为自己谋求方便。 谷粒转悠半晌都没见到念无相的人影,她推算着人早该到了。 气悬船上负责卸货的禅宗弟子一边动动手指,驱灵力去做事,一边给她出主意:“佛子若是记不得想看的比赛者牌号,不若待会跟着灵船出行,随机探访到的留仙浮岛或许就有佛子所寻之人呢?” 谷粒一想,这有点意思,寻不到全当挽清峰一日游,便连声答应下来。 气悬船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一阵气流从船底向下喷出后,整个船体保持平衡,稳当当向上直升起来。 谷粒倚在船边,看着挽清峰上无处不在的各式符篆,心中觉得熟悉又温暖。 她随口念了个佛号:“这位师弟,峰内各处的符篆瞧着很有新意,不知是哪位所作巧思?” 那小和尚怪异地看一眼谷粒,凑过来低声道:“此事勿要再提,乃是禅宗禁忌,佛子竟不知道吗?” 谷粒扬眉,顺着船体喷涌气体的地方仔细去辨认,果然发现气门上以血画过符,还刻意画得很小,似乎正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敏锐地觉察到,这对他们来说是个线索,只不过,要查却不是现下。 谷粒将这个小发现牢记,随口换了个话题问小和尚:“其他各宗门如今陆陆续续都上了峰内浮岛,气悬船供应可会紧张?” 小和尚摇摇头:“不会,据说很早以前,比这热闹十倍的英仇会,都办的十分顺畅。” 他手里的货物往浮岛上送完,又转过头跟谷粒道:“佛子不必担忧,禅宗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定然不会让您名誉受损,为外人所折辱。” 谷粒:“……” 弥严尊主到底给这群小和尚说了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正考虑要不要离开这艘船自己去打听打听,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你们看,这女子竟如此厉害!” “连胜了二十好几场,除了最开始几位挑战者是筑基境,后来的几乎都是与她同级的固元境界。” “她才是固元中期实力吧,刚才一戒刀挑飞下去的得有固元大圆满了!” 谷粒嘴角抽搐,自然知道这人八成就是念无相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坐着船悠哉了半日,念无相就火烧屁股似的拼命比了二十多场,看这架势,是想一日之内就打满。 这也太心急了。 佛道武试中,留仙台会自动记录下登台者第一次打斗之后三日内的所有成绩。 念无相却偏要压缩在一日,这么着急干嘛去? 谷粒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念无相的关注度已经超过了一个普通对头该有的界限,甚至衍变成了一种关心。 她顺着甲板向最近的一处浮岛张望。 云层稀薄,碧水长空,掩盖不住浮岛全貌。 那岛上是以竹竿拼凑成的大片平地,地上浅浅铺了一层砂石,形成对阵台。西南方位盖起一角凉亭,亭中布置了休息处,大约是给摆擂者休憩所用。 念无相此时正在浮岛中心与人酣战。 来人出身丹修小宗门,却是个正经八百的剑修,根骨不错,又有炼丹师的业火精粹助力,加上现成的丹药当成糖豆吃,竟也给他冲到了玄珠境界大圆满。 甲板上的人开始为谁输谁赢下注了。 “期待啊,若是这位仙子赢下这场,就是三十场连胜满擂了!” -- 第57页 “光是说出来我就热血沸腾了,我压这位仙子胜!” “胜什么胜,这丫头不过固元境中期,就算已经临近大圆满,与这位玄珠境大圆满之间,可还差着三阶要爬呢。” 是了,即便他的刀魂已经无匹,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依然没有人看好。 谷粒摇头,心中却不由松了一口气。 念无相曾答应过她,会保全鹤鸣山的脸皮,不要输得太难看。如今连胜二十九之后败给三阶差异的年长之辈,谷粒觉得完全超值。 她打着如意算盘,立于最靠近念无相的那个地方,静观其变。 飞沙砾石席卷而来,经由念无相手中戒刀轻劈,硬将扬在半空的土黄一分为二,轰然倾塌。 念无相一头发丝收束,长刘海顺着额前两叶向后飞扬。一身黑色无字道袍,只在衣服的边角处用金线加固,除此之外再无庞杂繁饰。 他手中那把戒刀十分古朴大气,刀鞘是少量皮革与特殊金属融合打造而成,刀已经开了刃,却被念无相反身抓着,刀背向敌。 念无相对上的丹修有些骄矜,单手负在身后,手挽剑花,冲着念无相破口大骂:“把刀尖转过来,老子不需要你让!” 念无相怎么会让人。 他不过是遵从禅宗清规戒律,戒刀不可用来伤人罢了。 他开口只有淡淡两个字:“足矣。” 于是,戒刀中刀魂应运而生,对上对方带着业火罡风的剑意,燃爆一路沙尘,磨得浮岛上竹竿发出难见的刺耳噪音。 两人一个好似喂招,一个见招拆招,这么反复对抗了几十手以后,那玄珠境的人烦了。 他向后疾退数丈,从袖中掏出一葫芦,倒出一颗金灿灿的丹丸,一口吞了下去。 谷粒虽然没炼过几颗丹药,却也认得出这颗金丹十分珍贵,能够短暂提升使用者的境界,从一阶到三阶不等,随着食用者的体质会得到不同的结果。 留仙台上不禁任何辅助性的道具,大约就是想让这样的人有一席之地。 谷粒摇头咋舌,在她看来,念无相能把一手烂牌打成这样,已经是完全超乎预料了。 念无相却并不意外。 他似乎早就料到,这人会在关键时刻偷食辅助类药物。也不趁此机会迎上去给他致命一击,反而戒刀入鞘,收进脖子上挂着的芥子须弥之内。 而后一撩道袍,倾身而下,很快就打坐入了定。 众人:? 谷粒也没搞明白念无相这是何意时,对面那位磕丹药的兄弟饱了,打个嗝都是满满知微境界的味道。 这还有什么好打的,众人嘘声不已,一方主张赶紧投降赶紧滚蛋,而另外一方表示要看谷粒入定之后会不会有反转。 两厢争执不下。 谷粒眼尖地发现,那磕丹药的弟子趁着念无相陷入自己的小世界,已经举剑准备对他出手了。 谷粒低声咒骂一句,开始隔空大喊念无相的名字,希望能将他从入定中唤醒。 甲板上不少宗门弟子都认出来,这人就是禅宗赫赫有名的佛子念无相。 可是为何他要热泪盈眶对着长空大喊自己的名字。 有心人士结合最近佛子种种出格举动,得出结论:佛子念无相已步入疯魔前兆。 谷粒:“……” 既不礼貌,又很离谱的典范。 浮岛之内,那剑修已然撕破面皮,剑罡带着风中残余的泥沙一起送向念无相。 念无相便在这时感召天地之力,引来雷劫。 他睁开双眸时,恰巧看到劫云两三朵,悬于浮岛中心的上空。 然后第一道雷劫降下,剑修递出的剑罡迎面而至,替他生劈开那片雷。 念无相浅浅弯唇,道:“多谢。” 剑修都懵了。 他人应雷劫时,普通人原本不该干预,可这剑修阴差阳错的替念无相躲了第一道雷后,天道似乎就默认了他们是一个人。 于是,第二道天雷降下时,在低空生生分开两半,一半劈上念无相,另一半循着剑修报复性地闪烁。 那小子的剑被雷劫劈得焦黑,无法再成为武器使用,只得满场乱窜地躲避着,口中直骂念无相“卑鄙无耻”。 谷粒看得一乐,心说这家伙可不就是个黑心莲嘛。 只是固元境界中期越境,竟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众人又开始纷纷猜测这雷劫下来,这位应劫的姑娘会是什么水平,她与剑修之间还会不会继续打完。 几乎是他们猜测声起的同时,念无相便缓缓睁开了眸子。 其实总共只有三道雷落下,第一道被对面剑修劈了,二三道与他共同分担了,可这两道天雷受完,念无相察觉自己竟然一跃变成了玄珠中期,接近大圆满。 他感受着气海之内翻腾奔涌,于海底深处凝结出一颗朱红色的宝珠。 这玄珠自成周天运转,让念无相吐气都畅快起来。 他抬手,从芥子须弥中召出戒刀,对着剑修轻轻柔柔道:“既然是刀剑对战,便来看看你的剑罡厉害,还是我的刀中之意更胜一筹。” 刚跑完一场的剑修气喘吁吁:“战便战,来吧!” 船下,两人立于浮岛对战;船上,一群人为这手持戒刀的姑娘所折服。 方才境界差的太大,念无相疲于应对,众人便没有瞧出他用刀如神。 -- 第58页 如今一看,真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今原地顿悟,修为一朝追上剑修,那在剑势刀法上更是没有什么悬念。 念无相本可以赢得更漂亮,临门一脚前,却只是把那剑修丢出挽清峰而已。 他想要的,本也不是什么三十连胜的虚名。 留仙台记录了念无相的三十连胜,缥缈仙音凌空响起。 “谨祝鹤鸣山谷与棠天师,被追加为擂台赛制特殊渠道通过者,和之后的其他武试过关者一样,您享有与佛子试手的机会。请问是否使用?” 谷粒一听这话,顿时缩着脖子打算溜之大吉。 佛道大会文试与武试,走到最后夜宴者,便能与佛子念无相一战高下,若能从佛子手中赢个一二,便可以提出一个不过分的要求,由佛道诸家帮助实现。 谷粒是不清楚念无相打算提什么要求,但她很清楚,就刚才那个水准的战斗,她必然达不到。 达不到,她就会输给念无相。 那她不跑站在这里做什么。 谷粒遛得理直气壮,谁知念无相那头回答得也很快。 他毫不犹疑,淡然答道:“是,立刻使用。” 谷粒:? 还是那句话,大哥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谷粒逃跑的脚还没迈出一步,身上被种下的符与禁制一道生效,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船上,然后下一秒,出现在距离不远的浮岛仙台。 念无相手中一柄戒刀已然归鞘。 他默不作声打量着谷粒的表情,明显还残留一丝状况之外的懵然。 念无相微微抿唇,向谷粒装模作样作礼:“鹤鸣山谷粒,见过无相师兄。” 谷粒听着这句“无相师兄”,再看浮岛仙山四周再次闭合的水幕禁制,大约是明白过来了。 她笑的僵硬,问念无相:“谷……师妹,确定要在此处与衲僧试手?” 念无相淡笑点头。 谷粒心中骂娘。 浮岛之上,聚集了越来越多路过的船只,一传十十传百,内容越来越离谱。 有人认出了谷粒:“这……鹤鸣山谷与棠,莫不是多年以前的鹤鸣山小天才,还被浮世新锐榜破格录入,赞她‘山林河海,凡火之光’。” 谷粒没想到还有人能背出这些老掉牙的鬼话,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她见既然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问念无相:“你还是用戒刀?” 念无相点点头,反问:“你呢?符篆阵法?” 谷粒轻微翻他一眼:“不然呢,掏出你那根死沉的锡杖吗?废话少说,来吧。” 早晚都是要打,不如早早输完,早早回去。 谷粒以一把符篆洒向虚空,捏了诀加速它们的行进过程,主动向念无相的命门试探而去。 念无相不退反进,在漫天的符纸与隐藏于背后的阵法陷阱中躲闪,看他目标,竟是想要直取谷粒身前。 思路也没错,符师擅长中远距离的对战,若是贴身缠战,谷粒只会疲于应对,无心布局阵法。 两人一瞬间都猜到了对方的心思。 于是,念无相大举进攻时,谷粒给自己贴了个疾行符开始灵蛇一般闪躲。 围观的各家宗门先是震惊,然后沉默,此时慢慢有了点疑惑。 “为何,堂堂禅宗佛子用的是天师道的机巧阵法与符箓?” “嗨,你要这么说,那个天师道的符师从头到尾只用了和尚割袍用的戒刀呢,这俩就离谱。” 谷粒顾不得闲言碎语,心思全部用在场地的利用上。 她暗中铺陈的法阵已经成了一大半,剩下的,便是要找到合适的机会,请君入瓮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念无相的速度还可以更快。 分明也没见这人用禅宗的缩地法咒,更是没有丝毫动用无相禅,但谷粒的每一步都会被他预判到,先她一步出现在那个方位恭候。 这么反复来了几次以后,谷粒怒了。 咬牙切齿问他:“要打便打,这么磨磨唧唧猫抓老鼠吗?” 念无相眉梢微扬,似乎对这个比喻很是满意,浅笑道:“误会了,只是想起昨夜,答应过你的事情。” 谷粒懒得思考,脱口而出:“昨夜那么多事,你答应我哪一件?” 念无相也不恼,以戒刀刀背轻触她脊背腰窝,从她身后穿至侧面:“便是打擂台时你立得那些规矩。” 谷粒被冰凉的触感搞得一阵颤栗,反手去抓念无相的右手:“规矩?我看您自己有想法的很,谁敢给您立规矩。” 这话说的有些难以察觉的小性子在里面,谷粒自己甚至都没发现。 念无相一怔,低低笑了:“既然答应你了,自是要规矩的。” 他立在背后轻抛戒刀,右手虚空从谷粒腰间划过,这个间隙里,清点两处穴位,附在她耳边道:“凝神,用我教你的口诀运转无相禅。” 谷粒像看鬼一样看着他。 念无相便就着这距离激她:“鹤鸣山的颜面?” 谷粒白他一眼,立马顺势照他的话去做。 于是,在围观弟子们眼中,每一次天师道的小姑娘眼看着手起刀落要取胜时,佛子总是能擦着边锋化险为夷。 看的久了,有人悟了。 “佛子这是在调戏谷师妹嘛?” “……虽然……此话有理啊。” -- 第59页 真实的对弈中,谷粒已经能够勉强运转无相禅,终于忍不住问念无相:“你这半天占便宜占得上瘾啊?” 念无相指尖一颤,无辜道:“不告诉你穴位,如何教学。” 谷粒语塞,便猛然伸手去偷袭。 念无相笑睨她一眼,堪堪躲过,却在接触到她指尖的一刻身子一软,倒在了谷粒怀中。 谷粒:“……” 这演技也太差了,碰瓷都不带这么碰的,谁会信啊! 回应她的,是围观弟子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不愧是佛子,杀人于无形!” 谷粒:?杀你个头啊。 她有些认命的将人揽在怀中,明白自己这是被摆了一道。 头顶上各方人马瞧这两人如此亲密,再次爆发出热切讨论。 “我就说曾经的天师道天才堕落八年之久,怎么会突然崛起,原来却是为了情之一字。” “这是什么神仙之爱恋,为了离心心念念的佛子更进一步,竟然自己忍受那么多苦。” “我瞧着,这佛子似乎对谷师妹也有情!” “有戏!我看有戏!” 谷粒耳中充斥着这些八卦,头痛不已,她已经预见到了,待会回去后,两位掌门又该是一番什么样的压迫和数落了。 她好累,她不想再做和尚了。 她只想回鹤鸣山躺平混吃混喝。 脑中正是一团阴暗,留仙台上的飘渺之音再度响起。 “谨祝佛子念无相获取本轮试手胜利,作为特殊对弈胜者,请问有什么愿望吗?” 谷粒还沉浸在浑浑噩噩之中,怀里抱着美人,捏着她的指肚有一下没一下数绵羊。 过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将念无相的手一丢,问道:“你刚说什么?问我有什么愿望?” 缥缈仙音答:“是的,请问您有什么愿望吗?” 谷粒伸手指了指怀中人,捂着唇小声道:“我想变成她。” 缥缈仙音一怔:“无法办到,请提出合理的小愿望。” 谷粒“切”了一声,眼中尽是生无可恋。 突然,她福至心灵,鬼使神差道:“那我问你们要个人到我身边,可以吗?” 怀中的人指尖轻颤,靠在她胸前,连气息都灼热了几分。 见那缥缈仙音不答话,谷粒便笑眯眯道:“我想把那位合欢宗大长老南玥要来我身边。” 缥缈仙音:“……” 方才还热强讨论神仙之恋的人群沉默了。 怀里的念无相睫毛轻颤,有一丝杀气挡不住了。 第26章 明心见性,明心见你。(三合一)…… 26.明心见性, 明心见你。(三合一) 仙门皆传,禅宗佛子长着一张清贵俊颜,神慧舒朗。 他天生七叶莲心, 置身诸法纲常之外, 绝非人间之物,亦不该是寻常修士所能肖想。 曾经, 合欢宗宗主白惊雀在无过崖上,与禅宗闭关的老祖宗——寂然上座做了个赌约。 念无相那时正满双十, 白惊雀直言三年之内,定要他破了元阳之身。 寂然上座但笑不语。 此事过后, 谁也再未提起。 直到前几日,三年之约满,弥严尊主代老祖宗候在前山花厅, 等来这位白宗主上门认输。 弥严宗主浅笑:“白宗主敢作敢为,老僧敬服, 只是不知前山那位大长老阻碍佛事拈香, 意欲何为?” 于是,白惊雀二话不说交出南玥,拍拍屁股走人。 这件事,近日来已经成了仙门的笑谈, 人人都道合欢宗功法没落, 还眼高于顶,最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谁能想到,笑到最后, 小丑竟是自己。 人群中又有人悟了。 “白惊雀这招好毒,假装认输让佛子心神懈怠,又设计将蛊术第一的大长老南玥送进来, 不声不响地就把佛子给蛊惑了!” “心疼谷与棠,现在还昏迷着,一腔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我只想知道佛子的元阳是否健在……” ? 谷粒一头黑线,听着各种画舫浮舟,酒肆茶楼间的无稽之谈,不由自主地气焰减弱下来,拿余光去瞄怀中念无相。 念无相竟然在笑。 救命,你一个昏厥的人为什么要唇角带着凉薄笑意! 平心而论,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脸上带着毫无温度,甚至莫名惊悚的弧度,都会感到害怕。 谷粒也怕了。 于是她一脱手,把念无相丢了出去。 原本倚在胸口的少艾,就这么毫无预兆倒在了沙土砾石堆里,发冠散乱,衣带微偏,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识海之内,念无相却冷淡至极地挑衅:“哦?原来谷施主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心思,衲僧悔了。” 谷粒痛心疾首。 伤在无相身,痛在本尊心,那毕竟是她的身体啊。 于是她大方地没有在意和尚的语气,难得温柔道:“怎么好好的就悔了,何时而悔?或许……” 我可以帮你。 这四个字没机会出口了。 因为念无相温柔浅笑着打断了发言:“自然是悔了,不该心软,信守承诺保你毫发无伤。” 念无相一面平静至极地自我披露,一面缓缓从沙地上睁开双眸,轻身飞起。 发丝沾上了沙土,便捏了个诀清理干净,他站在那里,衣冠虽不正,人却极为夺目,右手大袖一甩,戒刀震颤发出嗡鸣,重归于掌心。 -- 第60页 谷粒瞧这架势,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佛子这说的什么话,见外了。”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前一夜,确认暂时无法回到自己身体时,她曾给念无相立下个一二三。 她说什么来着?苟住小命,防止磕碰,还不能抹了鹤鸣山的面子。 然后,这和尚不仅好好践行了,就连她神魂所在都不让磕着碰着。 反倒是她自己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太绝了,好恶毒一女的! 念无相此时提刀挥了挥手臂,似乎是身体僵硬太久,要找寻一下打斗前的感觉。 他神色恹恹:“不见外,我会很小心地赢下你,得了两位掌门特许,日后便更加无需见外了。” 谷粒:“???” 这不像是和尚本人会说出来的话,谷粒脚下后退一步,有些怀疑:“你是念无相?还是心魔?” 念无相无声弯唇:“本质并无区别,既是莫须有,为何要在意。” 谷粒有点跟不上趟,总觉得这和尚态度变得太快,又抓不到他翻脸的点,只好求问:“莫非,我哪里有做错?” 念无相闻言,胸中难言的憋闷似乎更胜一分。 他遥遥望来,眼神说不出的落寞,直勾勾将谷粒身影埋入眼底,似乎妄图拆之入腹。 他终是闭了闭眸,攥紧手中戒刀。 你为何想要她,也不愿接受衲僧。 他还是没说出来。 只换了一种方式,想夺回这个碍事的选择愿望的权力。 容颜昳丽的符师将戒刀反手上挑,带着刀背,向伫立于凉亭下的佛子袭去。 围观者俱是震惊,除了震惊,他们仿佛什么都不会。 有人言:“八年浮沉,一朝破境,谷与棠如今玄珠之境,竟落得与心念之人刀刃相向,可悲可叹啊!” 谷粒觉得这些人修什么仙啊,改行去写话本子不比现在混的好。 她自知念无相若是认真起来,压根没她什么反抗的余地。 于是仰头开口:“试手已经结束,鹤鸣山不依不饶,禅宗东西六序不打算出面管一管?” 她疾退入亭中,躲过罡风再言:“还是说,不愿交出合欢宗大长老南玥,因而故不做声。”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今年这佛道大比确实精彩绝伦,堂堂禅宗佛子,为一妖女竟当场与宗门撕破脸皮? 青空之上,这座浮岛水幕一般的结界登时散发出莹莹金光。 随即传来那人墨迹半晌的回话:“嗝——” 谷粒:“……” 众人:? 禅宗作为八大宗门之首,家大业大,广分为“东六知世,西六摩首”【①】。东掌清规刑罚,西掌佛事告香,其下又细致地分为统共十二类,罗汉堂便是其一,由禅宗宗主与无过崖老祖共同调派。 如今管着八百留仙台浮岛的应该是东六知世中的御台监寺——“酒肉和尚”弥戒。 谷粒知道这个人,完全是因为他跟季原师叔臭味相投,互相奉为知己。 她再琢磨这个余音绕梁的嗝,难免起了疑心,眯着眼试探问道:“季原……季师叔?” 那头立马应了一声:“嗝,在呢!佛子刚才说什么来着?” 谷粒与念无相对视一眼,看对方眉头放展暂且收了攻势,谷粒才将将安心下来。 她倚着凉亭大柱,糊弄鬼似得问:“御台弥戒监寺可在师叔身旁?” 季原约莫是往身畔瞧了一眼,嘿嘿傻乐:“在呢,被我喝倒了!小样儿,还跟我拼酒量。” 谷粒嘴角一抽,放眼四下。 不管是远的近的,都竖起耳朵睁大眼往他们这方浮岛上瞅。 今天别说是个人的清白了,两宗门的声誉加起来都得赔在这。 谷粒心大想得开,给念无相使个眼色,设下一道禁制,将一干八卦视线隔绝在外。 这才问季原:“方才,衲僧与这位鹤鸣山谷师妹试手赢下一局,师叔允诺实现一个愿望,这没错吧?” 季原那头眼神躲闪。 不回应,并非他本意。而是身前坐着的两宗门掌权人没有发话,他不敢回应称是。 弥严尊主的脸色瞧着像是刚窜了稀,他们容掌门也没好到哪里去。 容茂鹤此时揉皱眉心,识海传音给季原:“问问他,要南玥做什么?” 季原领命,拿腔作调终于给了谷粒回应,一开口还是盘问:“还得问佛子要这南玥大长老做什么?” 谷粒扬眉:“做什么影响这个结果吗?” 季原看向俩老头,歪头道:“自是有的……吧。” 谷粒:。 我问你你问我?不对,以季原师叔的靠谱程度,压根不会问这个问题才对。 谷粒猜到季原身后有人,便也知道这人也只能是她师父加上禅宗宗主了。他们俩最近出行就仿佛穿的是条裤子,形影不离。 比她跟念无相可热络多了,怎么不八卦他们? 谷粒脑中瞎琢磨着有的没的,一不留神,念无相抢了话头。 “弟子见过法师,师父。” 好家伙,倒是比所有人都要来得实在,直接捅穿了开门见山。 念无相接着陈白:“弟子有一事不明,还请二位宗主赐教。先前在花厅时,两位将弟子召去,曾明言‘留仙台上守擂三十场,便可决定我与佛子关系’,不知这话可还作数?” -- 第61页 容茂鹤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嗓子。 这事他记得,当时气不过佛子的态度,他特意给徒弟撑场子喊的话,弥严宗主当时乐呵呵的也未反驳,如今竟被她徒弟当成了反败为胜的漏子,抱在怀里紧紧不撒手。 容茂鹤心头一片凄婉。 难道小六真就如此欢喜禅宗这花心和尚,他为徒弟觉得不值。 容茂鹤闷闷与弥严尊主对了个眼神,才点头道:“方才的最后一场擂台,包括你越境与佛子的试手,为师都看到了,小六做的不错。” “修为境界什么的,反倒是其次,师父只是从刚才那两场比试中,依稀看到了你以前的样子。我们小六与人对弈时,眼中流光总算是活过来了。” 谷粒差点笑出声,她师父难得打起了感情牌,瞧着约莫还动了真情满是唏嘘,只可惜找错了对象。 你说你跟死对头打什么牌啊,直接上手挠他一脸不好吗? 念无相果然也没被绕进去,只淡淡道:“师父,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谷粒脸埋在凉亭的柱子里低低笑起来。 容茂鹤一派之首,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大方有礼地回道:“师父知道,师父就是想问你,真的要带这么个花心的和尚回山门?” 弥严尊主闻言眼角抽搐,真想给这老家伙一脚。 自家的孩子自己怎么骂是一回事,可骂归骂,别人不能说他半分不好。 谷粒正想张口怼回去,把这没谱的事彻底掐死在摇篮里,念无相抢先了一步。 仿佛后面有什么恶鬼追着,语气却十分沉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是。我赢了,自该信守承诺。” 是谁信守承诺,不言而喻。 两宗主无法抵赖,但一时之间,要让禅宗失去佛子,让念无相为此事弃佛修,好像也不大现实。 毕竟当初,谁也没想到她能以固元境满擂三十场,最后一站破境。 容茂鹤都没舍得说,加上现在在燕来城中,他徒弟已经连升五阶,堪称仙门第一人。 生怕给小六招来不必要的祸患,这才生生忍住,自己偷着乐。 弥严尊主主动开口,话却是问的佛子。 “无相,此事你怎么看?” 谷粒翻个白眼,俩老狐狸倒是又把难题甩给她。 她悄悄透过指缝瞥一眼念无相,虽然这人憋着半天没出声,但她就是平白感受到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这风雨之势的开幕,多半落在她接下来的选择上。 念无相感受到谷粒的视线,眼帘半掩,盖住灰蒙蒙的幽深:“若说无半分旖旎心思,那是假的。但我与它,尚有区别,你可以试着一信。” 谷粒没想到他会说这些,倒是怔了怔,埋在臂弯之间的耳朵莫名红起来。 弥严这头等了半天,没等到佛子发言,反而迎来容掌门那六徒弟的深情告白,甚是惊骇。 毕竟除了合欢宗,还未曾见过,有人这么直白。 修士求偶,除却修炼法门特殊,其实并无必要。逆天之人,修为越高,越是子嗣维艰,亦不必体会人间老病之苦。 大道孤寂,多少飞升大能皆是千里单骑,孤身独闯。 这般道侣,自然也就成了鸡肋的存在。 可如今听到小丫头肺腑之言,弥严亦是有些感叹。 他瞧着容茂鹤一副心酸的神色,不自觉语气严厉了三分:“无相,你还不能做出选择吗?” 容茂鹤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是!不过是在佛堂和暗室里与那大长老有几面之缘,这小子就瞎了狗眼,这般不知好歹!” 谷粒:“……” 看来,想把南玥要来自己身边找线索的想法是行不通了。 她一个头两个大,但见眼前人带着柔情笑意望向她耳朵,免不了装出一副纸老虎的样子,做口型:“看什么看!” 如果可以,念无相只想将人圈在怀中,摸摸她那烧得火红的耳朵,再吹一口气。 他眼中的想法裸露而直接,就这么直勾勾送到面前,谷粒有些承受不住,索性背身躲在凉亭的柱子后面。 好像有无数气泡从身体表面穿出,让她既感到不适,又有些欢愉,连带着空气都想要喧鸣发泄。 谷粒平复一下气息,努力压制住那种奇怪的感觉。 而后开口时,和尚的嗓音带着不可言说的磁性:“衲僧只有一个问题。” 容茂鹤终于等到人吱声,耐着性子:“你问。” 谷粒便开口道:“方才试手,衲僧确实赢了谷师妹,此事属实?” 容茂鹤与弥严尊主看向趴在水镜台上的季原,那身边已经醉死一个弥戒监寺,根本不中用。 季原原本喝着小酒,默默装醉听听趣事,此时见两位宗主无声发问,只好硬着头皮答:“我代监寺统计过,确有其事。” 谷粒乘胜追击:“既如此,那果然可以满足衲僧一个愿望?” 容茂鹤一听火冒三丈:“你休想把那妖女带回院子里养着!都什么时候了你……” 谷粒连忙否认,生怕下一秒她师父亲手杀徒:“容掌门误会了,衲僧从未想过此事。” 反正就是死不认账,干脆,利落。 亭外站着的念无相轻声笑了一嗓子。 容茂鹤翻个白眼,老子信你才有鬼。但还是勉强维持表面和平:“那佛子是何意?” -- 第62页 谷粒见铺垫的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眼一闭胆大包天:“谷师妹赢了,要衲僧这个人,可以。” 顿时,所有人都为之一振,恨不得开个法阵奔到当场签字画押。 念无相立在亭外,向前迈出两步,又默默退了一小步,他只是听到这句话便难以自抑的激动,这是一种,他天然无法抗拒的身体感应。 但他心里又分明很清楚。 这是个小狐狸,这么说,不过是在下圈套罢了。 但即便是假话,他竟然甘之如饴。 果然,念无相很了解谷粒的行事风格,甜枣加大棒,没晕个彻底也是八九不离十。 谷粒再说话时,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狡黠:“谷师妹的要求衲僧答应了,但衲僧的愿望就是,不出禅宗,继续修行无相禅。” 众人:“……” 懂了,这意思是我人归你了,但我还住在娘家,任职于远方,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不如自己上门找我呀! 这简直比凡间新婚夜便离开剑门上战场的夫妻还要亲密呢。 亲密到二人关系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原点。 容茂鹤觉得自己被这小子耍了,正欲发火,谁知那头传来他徒弟的声音。 毫不迟疑,甚至带着一丝雀跃,还有些急切地应下一声“好,我答应你”。 容茂鹤痛心疾首,容茂鹤欲哭无泪。 他心累的看向弥严尊主,获得对方安慰又同情的拍拍。 这事发展到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他们插话的余地。 谷粒没想到都这样了,念无相还能答应。图什么呢? 然后她有些恶劣地望着他开口:“忘记告诉谷师妹,衲僧不能与人结下道侣契。” 念无相这个真和尚还挺配合,问她:“为何?” 谷粒淡淡:“规矩。” 这头,容茂鹤胳膊肘怼了怼弥严尊主:“禅宗还有这规矩?” 弥严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想了想道:“普通弟子自然没这规矩,若是犯了色戒,已经等同于弃了佛修,自然无需再待在灵隐禅宗。” “不过,佛子独修无相禅,其中机巧只有他自己知晓,或许,真有这个忌讳也未可知。” 老和尚暗自拂了一把汗,心说不管徒弟什么考量,他都只能帮到这里了。 念无相自然知道禅宗没有这样的规矩。 一百二十八条清规戒律他比谁都清楚,甚至为了严苛的自行修炼,给自己特设到六百余条。 不只是为了重练无相禅,也是为了在强大到足以控制心魔之前,能够少出一些意外,少让它钻一些空子。 这六百余条念无相私自定下的规矩里,并没有“不可与人结下道侣契”一说。 相反,他无数次梦中,发了疯一般想要求娶这个女子。 念无相收敛心神,对谷粒所言没有做出任何意外,惊诧,或是羞愤的反应,他只是平和地望向她:“那我与你的关系是什么?” 说完,他似乎怕谷粒不明白,又补上一句:“就算不能结道侣契,我亦愿意。只是想问问你心中那个界定。” 谷粒:“……” 你说这话,可就难倒我了。 她只想着怎么刁难,然后让人知难而退。却未想过对方接受度非常高,竟然还能十分期盼地询问关系界定。 她很怀疑就算说是老妈子,念无相也能点头认下,主动做起老妈子该做的事。 如今的佛子念无相与心魔,与幻境中那疯魔的红衣僧相比,行事上果真是大相径庭。 可谷粒又打心眼里觉得,越是如此,他们越是一个人。 是那一个人的不同面。 容茂鹤看着两个小年轻你来我往,脑海中一瞬间想到两个小人打架。 一个说“我反弹”,另一个说“我反弹了你的反弹”,最开始那人说“哈哈反弹无效,现在你是我的了”。 做师父的人了,旁若无人笑出鹅叫来。 弥严尊主很是惶恐。 水镜台的阶梯角上,季原噙着壶嘴对酒高歌,待咋舌叹一句“好酒”之后,他把眼神转向镜中。 季原一酒一剑混迹人世间的经历繁多,看遍了烟火气息,乍一听到两个年轻人如此对话,不免就想到了“外室”这存在。 他故意借着酒劲儿说,也是为了给师侄提个醒。 毕竟小谷粒是他看着长大的,与他脾性也最为相合,最近这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爱慕之情,脾气性格变了很多,整天追在那个禅宗佛子屁股后面跑。 季原打一开始知道念无相可能要夺走亲亲小师侄儿,自然是不爽的。 可后来不远不近地瞧过几次后,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跟传言里的佛子不太一样,倒是不经意露出的自然感很得他喜欢。 季原看人一向很准,这次他也觉得,这两个小孩嘴上说的未必就是真的。 因为眼睛里不经意间透露的,很难骗过旁观的人。 季原眼神转一圈最终落在自家师侄儿身上,用着最不着调的口吻调侃:“一不明媒正娶,二不让住进家门,这不就是……凡间子娶的外室了吗?” 话毕,他打了个酒嗝,功成身退。 容茂鹤瞪着眼跟弥严尊主对视,俩人眼里都写着“他说的好有道理”。 谷粒正愁于应对,没想到小师叔上赶着就送来招数,还鞭辟入里,让人拜服。 -- 第63页 她扬眉看向念无相,不置可否。 念无相张了张唇,原本想立即应下,但考虑到这是谷粒的身体,以她的身份来说这话,传出去,恐怕会招来骂名。 念无相觉得很奇怪。 不论是仙门还是凡间,男子死乞白赖求娶女子便是痴情,人人赞许褒扬,说他情比金坚,却几乎不会过问那女子的感受; 可反过来呢,女子若是为爱主动追求,下嫁也好什么外室也罢,但凡能抠出一点点不如意之处,人便会撇着嘴骂“让你下贱”。 若是过得太如意,也有千般酸言酸雨伺候。 一向淡然的佛子在论道时,都未觉得如此困难。 保险起见,他识海传音谷粒:“我可以说愿意吗?” 谷粒觉得这人真有意思,愿意就愿意呗,还得暗戳戳征询她的意见,于是嗤笑一声:“念无相,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 念无相答:“我以前是何种样子,你似乎很了解。” 谷粒顺着话随意:“不就是囚笼嘛?” 念无相脑中却想的是八年前,不,比那更早一些,谷粒天师道才能初显,小姑娘一身傲骨,屡次惊艳仙门之时。 他开口,说的却是反话:“你不会害怕吗?会觉得,那样很恶心吗?” 他手藏在袖中轻微颤抖,似乎问过之后心生悔意,想要逃避这问题的答案,将头扭向另一侧,固执地不去看谷粒。 念无相想起初次见她,他叹这世间果真还残存着她的一缕神魂,叹苍天不负执念,终归是被他寻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远远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守着小姑娘每一次惊艳各方时的笑容,盼着她下山,又重新捡起无相禅,只为了能够悄无声息潜入鹤鸣山护山大阵之内,有些病态地看着他的心头至宝。 念无相知道自己是病的。 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谷粒并不知道和尚胸中千般沟壑,藏了多年,却只敢借着前世,借着所谓的心魔之名,小心翼翼问她。 谷粒眯着眼,琢磨起在那幻境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随后不知想到什么,肉粉色从后脖子一路蹿上耳根子。 大约是念无相这本身皮厚,才没能上升到脸颊,为大好佛子添上奇异的媚态。 谷粒挥手摇头,打断自己这奇异展开,草草回他:“不过是人之常情,他求而不得,困于红尘,困得久了,眼中便只剩那红尘了吧。” 念无相心头一震,仰起头缓缓闭上双目:“是啊。” 那红尘,便是他的一切。 原来,她从未曾觉得恶心。 念无相心中一点通明,便因谷粒这一句他等了许久的答案,明心见性,悟到了一些异常。 顿悟往往只在一瞬间,他人看瞧不出,但念无相再睁眼时,知道一切都变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他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画面里,是那个穿着红色道袍的女人冲他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然离去。 …… 谷粒觉得,这件事也差不多到这里该揭过去了。 她直截了当问念无相:“你当真愿意这样?” 念无相点头:“但若是你觉得有损声誉,我便不会答应。” 谷粒扬眉,觉得这和尚执着的一面倒是十分可爱。 她畅声一笑道:“那不算什么,你大方的认,鹤鸣山没人敢说我谷与棠的不是,至于外面这些个不相干的人,关我屁事。” 念无相收拢着袖口,掩饰,并疏离着自己内心的不平静。 谷粒顺手理着僧袍前襟:“你若是在意,我们便订个婚约,一来算是堵住他们的嘴,二来,这阴阳互转还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有这层名头,方便你我见面。” 她觉得有些热,扯着僧袍开了个口子。 念无相立在亭外,一阶石阶之差的地方,仰头看着她露出的脖颈,干燥地有些发渴。 谷粒半歪着头,活动活动脖子,见念无相一直盯着自己也不说话,扬眉问他:“怎么,不愿意吗?别以为前世那大笼子我没记仇,能有这婚约就不错了,不然还是做你的外室……” 一贯无波无澜的念无相有了一丝丝急迫:“我自然愿意,做什么都愿。” 谷粒就偏着脑袋看进他眸中,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她摇头遗憾,凑到念无相耳边低语调戏:“若非这水幕监视,加上你我互换了身体,我倒是真想看看,堂堂佛子念无相脸红羞怯,做起外室来是个什么样子。” 这人学坏起来很快,打完枪就退开,还觉得特别带劲,冲念无相吹了声口哨。 水镜台这头两个老家伙没眼瞧。 原本季原说完那句讽刺意味的话,他们就注视着镜中动向。但见六徒弟一直没吭声,几人心中都叹此事怕是要黄。 也对,如此过分无理的要求,若非为局势所迫,抑或有所牟求,凡间女子恐怕都不会有几个答应的。 可他们等了好半天,都没等来小丫头一句拒绝的话。 季原忍不住打个哈欠,转头跟他师兄道:“精着呢,人家俩自己私下谈去了。” 容茂鹤有点吃味,却只能等着。 又过了很久,他都怀疑两人是不是识海里吵起来时,就见那俊美的和尚十分不检点地当着徒弟的面,扒拉开僧服,露出脖颈和肩颈上大片白皙肌肤。 -- 第64页 容茂鹤心中暗骂一声。 哪门子的圣僧,哪门子的云端月,分明就是个狐媚子。 然后他看到狐媚子趁他徒弟仰头怔愣之际,俯下身子贴过去,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徒弟的耳根子一下就红透了。 从容茂鹤的角度不能很好地看到徒弟正脸,因而他也不确认有没有脸红。 当师父的总是觉得天下适婚男子都十分碍眼,面前这一个尤甚。 他指指点点,给弥严尊主递了半天眼神,正欲发作时,就看到他徒弟头都没扭,背身冲着浮岛上的水幕掐了个法咒送过去。 咒印看起来平平无奇,不是什么高深术法的样子,容茂鹤本没有在意。 那咒印却在接触到水幕的一刹那,光华大绽,这头水镜台立马就熄火了。 憋了许久的鹤鸣山掌门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 虚空浮岛之上。 被容茂鹤破口大骂的亲徒弟谷粒一脸懵逼,反而是那个动用咒印破坏整个浮岛水幕,并加上自己独有禁制的人笑了。 念无相收回右手,看谷粒的眼神逐渐发热:“现在没有监控的水幕了。” 谷粒脚下虚浮,不有后退一步倒回凉亭中。 “这座浮岛外面,都是……” 她没来得及说完,念无相便追过来堵上她的唇,顶着舌亲一口,语调都变得柔腻:“别怕,” 他一手覆上敞开的僧袍,又亲上去:“咒印上有新的禁制,” 从衣领之间为她扣好僧袍,然后喘息着降头埋着谷粒的耳旁肩颈之间:“所以,除了你,没人会知道,我这副外室的样子。” 谷粒后背抵着凉亭里的石桌台面,被念无相步步紧逼,半个身子坐在石台之上。 她也没想到,这和尚竟然来真的。 出招之迅捷,动情之速率,堪称世所罕见。 虽然鼓励很不愿意承认,念无相刚才只是欺身追过来,她就心跳漏一拍,腿软地瘫坐在了石桌上,才会给他可乘之机。 谷粒觉得很不服。 明明现在她才是男儿身,怎么能被柔弱女子占了上风。 在她的想象中,外室念无相就该是一副柔柔弱弱,含羞带怯的样子,等着她盼着她来推进某些事态的发展。 而不是现在这样,老爷被丫鬟逼近角落里,手法纯熟地吃干抹净的模式。 谷粒想到此处,不禁眯了眯眼,把埋头在她胸前的骁勇善战外室拉到一边:“站好!” 念无相有些意外,明明刚才一接触,他就知道谷粒也动情了,怎么现在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他还……没开始呢啊? 谷粒轻咳一声,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影响很严重,却也有些难以启齿。 她一腿踩在石凳上,僧袍下摆一扬,活像个山大王问话:“你元阳之身还在?” 这属于废话。 禅宗佛子轻易不能破元阳,破了差不多也离滚出宗门不远了。 念无相便淡然点头回是。 谷粒乘胜追击:“那你可曾与女子亲近过?” 念无相想了想,只是存有一些记忆应当不算,摇头道:“在你之前,从未有过。” 倒是没那么有信心。 谷粒听完两个答案,一拍桌面吼:“那老爷问你,为何你会对这事如此熟练?” 开了个话头,她继续控诉的越来越顺畅:“上回是因为心魔放出来便也罢了,他那幻境中多得是此等声色之事。这回呢?” “我看你不像是有心魔,你怕是个色魔。” 念无相听人骂骂咧咧不满地抱怨完,终于明白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上前一步拉住谷粒的手:“我从未骗你,也不会骗你。” 谷粒拍开,食指向后勾着:“安分点,靠后站着。” 她不能大意,这是个狐媚子,一不留神老爷她就得交代在这。 念无相便乖乖后退一步。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念无相将眼神落在谷粒羞红的耳垂上,咽了咽唾沫,连忙看向亭外天边。 落日余晖,挽清峰的大雁群开始归巢。 黑压压的一大片遮住半个天空,留下半方天空则被橙橘色过渡到绛紫色的晚霞染尽。 大雁盘旋着,群鸟发出的声音惊动四方,婉转中带着某种触动人心的温馨感。 念无相侧过脸,轻轻唤谷粒,食指指向这副盛景。 谷粒抬眸,眼中从微薄的愠怒一瞬转为惊喜,然后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腔柔情。 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安宁。 谷粒不知道念无相是何时来到她身边的。 她依然坐在石桌上,一脚踩着石凳,念无相便扯着缝隙立在了她腿间。 谷粒从晚霞中抽出深思,歪着头打量念无相。 这傻和尚竟然犹豫一瞬,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一手轻柔地覆上谷粒左肩,借着这份倚靠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试探性地,轻柔地在谷粒唇角落下一个吻。 两人鼻息交织在一处,念无相低声问:“现在呢,像个外室了吗?” 谷粒忍不住浅笑,眼角眉梢都被粉红韵满了春意。 她扯着这个演戏的和尚,一手覆上他后脑按住,有些漫不经心地戏谑道:“接吻得是这样才对。” -- 第65页 话落,轻轻扣着人的下巴吻了上去。 她的吻与念无相不太相同。 佛子有过风浪的记忆,谷粒却是靠着青涩的莽劲儿。这比见过更要人命。 因为未知与生命力,永远是唤起刺激的最好方式。 谷粒将人亲的发懵,自己都差点喘不上气的时候,才收回手,拉着念无相一起坐在石桌上。 后背传来温热感,让她觉得心中很舒适。 念无相还有些意犹未尽,坐下以后勾着手去找她,被谷粒按住。 “和尚,我发现你有点危险啊?” 念无相垂眸,咽了口唾沫:“现在发现,晚了。” 谷粒笑着,压根不把他的恐吓当一回事,反而张口戳破他的伪装:“以前的事,你不必介怀。我刚才说过,那红衣僧是困于红尘,但我只说了半句。” 念无相有些疑惑,转头去看谷粒。 谷粒勾着人的手指交叠,变成相扣的样子,才笑道:“与那红尘而言,哪怕只是一瞬,定然也曾犹豫过。况且,她的眼神里从来就没有恨意。” 念无相紧紧握住身旁人的手。 他知道的,只是对于困顿已久的心魔而言,一念之差,一欲之别,到底还是亲手将人拱手送出,在很久一段时间,成了世间寻不到,不可说的存在。 “是不是该走了?”谷粒似有所觉,打断他的沉浸。 念无想遮掩眸中万千思绪,浅笑着看向谷粒。 而后柔弱无骨地一歪,倒在她怀里。 第27章 或许,你是不行?(三合一)…… 念无相有那么点双重特质。 一面是六百余条清规教出来的端方持重好佛子, 另一面却是佛塔与幻境常年熏陶的欲难自制红衣僧。 无求在皮,重欲在骨。 他心中清楚,一旦找到了, 只想见一面的欲望就会膨胀, 衍变为想更靠近一步,想听她亲口说话, 想要触碰甚至占有。 他曾经谨守雷池,如今只实在想逗她欢喜。 谷粒瞧着念无相这副别扭姿态有点好笑, 她倒是认为真情流露的佛子会更引人采撷。 多看了两眼,她才开口:“你不走?也成, 这地方姑且也算是个落脚地,那你待着,我先过了。” 念无相:“……” 和尚不是第一天栽在谷粒手里了。 对此已经可以做到坦然不心虚, 满眼禅机含笑点头,然后跟上了谷粒远去的步伐。 云霞绵延至层峦青山, 黑压压的雁群没入山林, 不见踪迹。 不过片刻功夫,万物归巢,天色更暗了几分。 谷粒立在念无相设下的金光禁制前,等着身后人自己解开。 念无相稍晚几步行来, 手上捏诀探出, 光幕便骤然凝缩为一个“卍”字,窜向念无相指尖。 谷粒抱臂观之:“禅宗的功法有点意思。” 念无相便将那“卍”字悬停在指间之上,推来送到谷粒眼前, 方便她仔细去查看。 谷粒亦不客气,中指引灵力化丝,点向那梵文小字, 遁入无人之境,感受到其中无以言表的玄妙法门。 半晌,她睁眼下结论:“禅宗法咒与天师道符修,似乎有些玄而不同的对应之处。” 念无相眼底有波动:“佛本是道,你有慧心,或许还会参悟更多。” 谷粒扬眉:“看来交换身体也不全是坏处。” 从学习引气画符以来,谷粒做的最多的不是模仿,而是提炼。 她喜欢沉浸其中,去感悟符中之意。符意若来自山川之力,她便去见山川;若来自市井烟火,她便去见市井。 然后以她自己的感悟,添上一笔,再造新符。 当年她能冲上浮世新锐榜,大约也是这么个原因。 念无相垂着眉眼笑,正欲说什么回应时,身后传来一声凉凉的嘲讽音。 “佛子既不想与小六结下道侣契,为何还要如此放荡行事,私自掐断水镜台的链接?” 谷粒率先回头,将手中梵文小字灭于一地砾石之间。 说话的是她师父,此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养着下巴正在瞪她。 谷粒觉得她师父这颠倒黑白的功夫堪称仙门之最。 明明是念无相披着皮,众目睽睽之下,掐了诀,大喇喇破坏水镜台联结的,怎么转头算到她头上? 谷粒淡定甩锅:“谷师妹聪慧明悟,对法咒触类旁通,衲僧不过在燕来城用过一次,她便学会了。” 念无相点头:“是我所为,师父不必迁怒他人。” 容茂鹤面上依然一副“为师很生气”的样子,内心却在狂喜。 他徒弟不仅在符修惊才绝艳,禅宗法咒竟也有天赋,难道以后要走佛道双修的路子? 季原师叔坠在最后,调笑着缓解气氛道:“往年佛道论法,武试最精彩的便是第三日大比拼,今年可倒好,别人留仙台上刚刚热了个身,你们俩爱恨情仇全都演完了,人家还怎么打?” 谷粒双手合十:“该怎么打,便怎么打,若被无关之事影响,证明心性不坚定,也实在不宜进入终试夜宴。” 季原一口酒卡在喉间,好不容易咽下去才笑:“佛子倒真好意思说,你对我们小六心思反复无常,可曾坚定啊?” 容茂鹤与弥严尊主双双回头,为这个饮酒狂魔不约而同翘起大拇指。 -- 第66页 谷粒扬眉,心说小师叔,那怕是要让你吃惊了。 她借着尚且合十的手势,深深鞠了一躬作拜礼:“弥严上师,容掌门,衲僧意欲与谷师妹定下婚约,待无相禅迈入‘落花生’域内,再与师妹补上道侣契,不知两位可有更好的办法?” 容茂鹤原本听着前半句还开心呢,后面直接垮起脸:“落花生?” 谷粒垂眸:“正是。” 容茂鹤烦躁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和尚,都说他是当世万千修行路中,最靠近飘渺仙途的那一个。 或许等个几年,也不是没可能。 于是他压制着怒气问:“敢问佛子如今是何境界?” 毕竟这人的无相禅,让人无法琢磨出他到底什么境界。 谷粒望天,仔细回忆一番,记起在燕来城时,念无相曾提起过他的修为境界已经从知微境倒退到了玄珠境界。 于是淡定回:“还好,玄珠境界中期。” 容茂鹤:? 好个屁的好。 下巴扬得比天高还以为你归墟境大圆满,只差一道天雷就能入落花生了,合着就是个玄珠。 他家六徒弟现在都是玄珠境了好吧。 容茂鹤忍住嘲讽的冲动,毕竟莫欺少年穷,他作为一派掌门,身兼师尊之职,很是懂得“不作死就不会死”的道理。 他扭头小声问身边弥严尊主:“我怎么听闻,外面传佛子早几年就踏入知微境界了,按他那个晋升速度,这……不应该啊。” 弥严尊主也很震惊啊。 他也以为这孩子早就越过地沧龙迈入水天色了。这怎么还倒回去了? 俩人讲小话的声音,只要耳朵不聋都能听到。 念无相知道谷粒对这事也不甚明了,只好站出来:“佛子于半年前心境受损,因而小境界跌落回玄珠境。” 容茂鹤看向自己徒弟:“此事,你早就知晓?” 念无相沉默不答。 谷粒今日站了一天,实在有些疲倦。 她索性画饼:“衲僧正是因为谷师妹心境受损,如今已经开诚布公说明一切误会,心结已解,飞升指日可待。” ? 醒醒,是什么糊住了你的双眼? 你再跌下去都要筑基回娘胎了知道吗?还敢大言不惭说飞升指日可待。 别说是鹤鸣山这师兄弟俩不信,就是弥严尊主也不敢信。 弥严尊主硬着头皮打圆场:“当世并无落花生,原因仙门至今未得而知,是不是条件有些苛刻了?” 念无相自己摇头道:“不必,对他来说,不苛刻。” 谷粒没憋住笑出声来。 不愧是佛子,我夸我自己也能进行的这么坦然。 其余三人便无法反驳。 毕竟人家姑娘本人都这么坚定,禅宗又确实很久没出过这么严重的事,必须严惩。 季原开始有些喜欢灵隐禅宗了。 饮一口酒问:“佛子就这么破了色戒,你们不逐出宗门,褫夺他佛子称号?” 弥严一面带众人回程,一面解释:“禅宗存世已久,约莫在正法衰败以前,确实是如此规定。” “哦?后来怎么改了?” 念无相落后众人半步,垂眼去看谷粒僧袍的下摆,似乎对弥严尊主撅下来的话兴致缺缺。 弥严目光沉沉,边回想边慢慢悠悠:“因为在正法结束前,禅宗判了一位僧人,那时候发生过很不好的事情,后来,就宽和很多。” 弥严尊主似乎不愿多提及此事,草草收尾,便向众人伸臂做邀。 “既然我们两宗结下如此秦晋之好,今夜自当设宴开席,以表禅宗对鹤鸣山的一片诚挚之意。” 谷粒脚下一顿,扯着抽搐的嘴角道:“这,不太好吧……” 弥严这老和尚真的好喜欢摆席。 关键是你吃席让人按照禅宗规矩来,没肉没酒,不能大声喧哗,碗要端起来,吃的时候不准发出半点声响包括筷子的碰撞,没吃饱添饭也只能跟师兄打手势…… 吃都吃的战战兢兢,整个一大型修仙界沉默现场。 谷粒不想再忍第二遍。 奈何她师父重点全无,见佛子连个酒宴都不愿意摆,还当是禅宗太穷,导致这佛子抠门到如此地步。 容茂鹤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他家小六,大手一挥:“这流水宴还是以灵隐禅宗的名义设下,一应开销从鹤鸣山账上扣。” 弥严觉得没这个必要,沉默着顺便吃个饭就可以了。 正要规劝,容茂鹤回头望来的气势吓人:“定要让今日目睹对战的各宗人士知道,我们小六金贵着呢,禅宗宗主与东西十二序长老们,甚是疼爱。” 弥严尊主:“……” 戏本子都给安排好了,他能说什么。 季原无奈地看自家师兄一眼,这么大张旗鼓的,就差没指着人家鼻子说“娶我弟子,算你们高攀”了。 也亏的弥严尊主能忍下。 念无相这时候整个人进入一种非常放空的状态。可能是绷着太久,他所谓的松松弦不过就是亦步亦趋跟在谷粒身后踩影子。 谷粒走哪他走哪。 谷粒上山习惯靠在右边台阶走,念无相便也只走右边;她浑不在意地踩了石阶内的小水坑,念无相就也踩进去。 直到谷粒等了半晌忍不住了,停下脚步回头。 -- 第67页 念无相刚踩上上一阶台阶的脚顿住,慢吞吞撤回来,仰头看她:“怎么不走了?” 谷粒无奈,伸手借着僧袍遮掩,食指点上念无相眉心扣了扣。 识海内问他:“怎么了?跟屁虫似的。” 念无相落低眸子:“没什么,不过是跑了神。” 谷粒暗自观察一番,也没瞧出这人哪里不对劲,见两位师父带着季原师叔回头在等他们,索性扯着念无相的手臂向前追上去。 容茂鹤哼一声,别看眼。 谷粒秒懂,连忙解释道:“谷师妹走不动了,衲僧拉她一把,让几位久等了。” 念无相便收回神,对着容掌门点头。 容茂鹤最是清楚这个六徒弟,整日里用不完的精力,识海也因此比别人更广阔,哪里会登个前山就累着了。 哼,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一甩道袍,率先继续上行,对弥严尊主继续推进刚才的话题。 “流水宴要摆七日,那些个食材用具恐怕明日还无法寻齐,这几日,便先让他们好好准备比试之事,待夜宴完,鹤鸣山弟子们准备妥帖,正好宴请八方来宾。” 弥严尊主的手轻微在抖:“七日?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容茂鹤摆摆手:“流水宴,七日已经是最低限了,我原本打算广邀八大宗门,摆上他一个月的。” 弥严尊主顿时不敢再劝,生怕多发一个音节,这位财大气粗的亲家都会改了主意,强行拉着人家吃席。 弥严觉得很是头疼。 往年这佛道论法比试完,各家小宗门都是直接回门派的。 于是,他委婉提醒容茂鹤:“待比试结束,正值一年之秋,许多秘境赶着前后脚开启,这个机会对大宗门弟子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小门小户视之如珍宝。恨不得马不停蹄地赶去,给承包下来,他们不一定愿意留下。” 容茂鹤古怪地看弥严尊主一眼,觉得这人真是和尚当久了,脑袋都锈住了。 “坐在这里推杯换盏,谈笑间便能摄入各种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他们是疯了吗?不等着吃还要跑去那几个小秘境,早都被人扒拉个底朝天,连兜裆裤都不剩了。” 弥严尊主眼角与嘴角齐抽。 他知道鹤鸣山有钱,但没想到会这般挥金如土。 堂堂八大宗门之首的上师,竟露出了明显的羡慕之情:“鹤鸣山家底丰厚,也就能为弟子们提供最好的资源,老僧属实艳羡啊。不过,容掌门也须得提防着些,须知树大招风,莫要被有心人盯上才好。” 容茂鹤知道弥严是好心,难得露出点笑意来。 他才不要告诉这老秃驴,鹤鸣山的财富密码全然系于谷粒一人身上。 要是以后禅宗待他徒弟不好,他便带着松云峰剑修来接人,到时候再告诉他,让和尚们后悔去吧。 容茂鹤心中盘算着小九九,赫然不知,他家小六已经变成了禅宗佛子好几日了。 谷粒听她师父在前面大吹特吹,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知道是想给徒弟撑腰,但越看越像地主家的傻大儿,满脸写着“快来骗我呀”。 她依然拉着念无相没松手。 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但她确实有感受到,念无相在听到弥严提起正法时不对劲,尤其是谈到处置过一位僧人的事。 谷粒本能的想到心魔幻境中的红衣僧。 莫非,她于识海中问念无相:“你原本就是禅宗僧人?” 念无相早该知道她会猜到,闻言还是没来由地顿住,将手臂从谷粒掌中抽回:“太久了,不记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低头看着投射在台阶上的树影。 谷粒挑眉,也不再逼问他,出声道:“马上就到了,谷师妹,回到住处再休息也不迟。” 说完,又站在高处,由上向下俯视他,坏心眼地叹息补充:“若师妹果真走不动,衲僧便背你上山吧。” 念无相怎么会让谷粒去背他。 看过幻象中的红衣僧,谷粒又怎会不知,这和尚护着她都来不及。 不过是逗着他找找乐子,驱赶空气中的沉闷罢了。 念无相果真拒绝的很快,只不过兴致不高,跟在谷粒身侧,沉默着往前山阁院走。 鹤鸣山作为贵客,自然是被安排在灵气充足,曲径通幽的院落内。 容茂鹤与弥严尊主脚程略快,此时已经进门,商议着今夜吃什么垫垫肚子。 季师叔去了隔壁院落,说是要找周长老问个话,谷粒打眼一瞧就知道,肯定是带来的酒喝光了。 灵隐禅宗最近的镇子上又没有什么好酒,怕是想偷摸往返黑云镇,买哪凡人酒肆中的醇香佳酿。 她懒得戳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带着念无相进去。 身后,已经御剑急速离去的季原竟是捕捉到了刚才发生的最后一幕,忍不住腹诽。 最清楚他偷摸买酒习惯的小六,刚才一点反应也没给,反倒是那个佛子怔了一下翻白眼。 季原觉得这俩小孩越来越有意思了。 …… 深夜,禅宗宗主与鹤鸣山容掌门相聚一堂,在桌上燃起大红的蜡烛,相视一笑。 烛光在他们脸上打出阴影,二人的笑意便衬得越发可怖。 容茂鹤伸出手,借着磅礴灵力,紧盯着一滴下坠之势的蜡油,迅速将灵力抽丝导入其中,扭了个弯,封存住蜡油的形状。 -- 第68页 他笑呵呵递给弥严尊主看:“我赢了,听我的,今晚吃我徒弟最爱的汤锅。” 屋外凉风骤起,弥严没来由打个寒颤:“什么汤锅,老僧不能带头坏了清规。” 容茂鹤挥手笑:“这个放心,纯天然无污染,牛骨熬的汤头做底,里面加上各式肉丸,排骨,螃蟹鱼虾,兑入特制的酱料,最适合这日子吃!” 弥严:“……” 这就没一个他能吃的。 两位宗主大眼瞪小眼半晌,容茂鹤才问:“我徒弟呢?” 弥严手指门外:“刚走了啊。” 容茂鹤瞪眼:“她走了谁来调酱料,以往都是我们忙前忙后做锅子,她坐桌上调料子。” 弥严一反常态笑:“老僧不知,反正,老僧也吃不到。” 容茂鹤:。 这头,念无相确实是出去了,不过并不是离开,而是在两个老头身边站了一会后,发现谷粒不见了。 进入厅堂时,他分明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谷粒就静静立在院中,仰头看着一树金桂。 念无相只当是她又有了自然中的顿悟,生怕打搅她悟到什么究极符意,这才悄无声息退入屋内,将自己和两个掐架的掌门关在一处。 怎么一转头,这人就没影了。 念无相仔细回忆了一番。 方才在院中,季原小师叔说要去隔壁找人时,谷粒似乎翻了个白眼。 莫非与这件事有关联。 念无相思及此处,马不停蹄奔到隔壁院中。 只见周师叔一人坐在长廊下,孤苦寂寥,抱着个龟壳子正在问卦。 月黑风高,这人连灯也没点着,借着几乎等同于没有的月光,时而大笑,时而惊恐,状态不似常人。 念无相原本要叩门的手收回来,若无其事地背在身后。 门内还传来周长老大吼“妙哉妙哉!世间再难有如此登对之人啊!”,隔着门又听他很快喷出一口鲜血来。 念无相有些无言。 推门进去,在周长老身边放下一瓶丹药,装作路过此地的样子,离开。 周长老躺在地上,看着药瓶,簌簌落泪:“瞧我们小六,怎么没钱了也不说一声,这么普通的药丸子都开始服用了,师伯这就给你拨钱拨材料!” 走远的念无相:“……” * 念无相总觉得,谷粒这是在故意甩开他。 为什么呢,为了刚才宗主口中所说的“惩戒一个僧人”吗? 念无相久违地产生一丝害怕。 唯独对于那件事,他连想都不愿意回想。 他加快脚步,记起刚才季原师叔出门前晃了晃酒葫芦的样子,决定往山下的镇子里去寻一圈。 …… 谷粒确实是故意甩开念无相的。 原本,她的打算就是既然暂时不能把南玥要到自己身边,那就要尽快再见一面,从她口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这事本来没打算避开念无相。 巧就巧在,弥严尊主开了那么个头,谷粒又察觉到关于“惩戒”二字,念无相确实格外敏感。 她本无意揭人疮疤,只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暗示,这事对你,对念霖都很重要,你一定要知道。 于是,她才设计了这出。 临出门前,她就已经准备了画好的隐匿符,对付普通的追踪气息之术有奇效,只要能够给她拖延一些时间,足够了。 她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摸黑往弥严尊主殿中走去,得益于念无相这长脸,只需要一脸波澜不惊,无欲无求地向前走,守在外围的僧人们便只向他行个礼,不再关注。 谷粒轻而易举地就进了弥严尊主的正殿——那个放置着木鱼开关的地方。 她按着上次弥严的做法,将灵力灌注入其中,蓝色的丝线宛如泥牛入海,不见一点反应。 谷粒扬眉,,想了想,按照念无相教她的无相禅运转方式,磕磕巴巴重新注入一丝金色的细线。 明明那灵力少得可怜,却能感受到整个木鱼中酝着开山之势。 谷粒不敢有片刻耽搁,按照节奏敲响木鱼。 于是,天花地板之间再次轰隆翻转,出现那道书阵迷宫。 谷粒翘起唇角,觉得禅宗也不过如此嘛。进入暗室的路上很顺,上次他虽然没有刻意去记这书阵中的各处阵法,但根据杀局反推全盘,便也八.九不离十。 她一向擅长这些奇门遁甲之术,待阅尽藏书楼内阁上的阵修手札后,越发觉得天师道恐怕有一段空缺。 奇门用的好,阵法便可抵落花生大境界进攻,反过来,作出杀机未尝不可。 但如今阵修,涉及此类不过泛泛。 谷粒收敛心神,暗暗记住此处精妙阵法,一路走向地下,以无相禅再次开了铜门铁锁上的禁制。 开锁这么爽,她头一次感觉到做这和尚的好处诶。 门内的人听到动静,只停了一瞬,复又疯疯癫癫地抱着铁杆摇晃起来,嘴里在唱一首梵文的诡异之歌。 谷粒对梵语没什么兴趣,只勉强听出唱的似乎是地藏王菩萨相关的经咒。 提起地藏王,她就觉得有点意思了。 那位可是发过宏愿,即便有立地成佛的本事,依然敢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为何合欢宗出身的妖女会唱这样的经文? 谷粒眼皮微抬,看向南玥,她似乎比刚来时瘦了,发型也完全散乱,让人瞧不出半分魅惑妖女的样子。 -- 第69页 谷粒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喊她:“南玥。” 南玥听到这声音,果真不再唱了,歪着脑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哑着嗓子不确定道:“你来啦?你要来进笼里躲那些恶人吗?” 谷粒想到念无相的叮嘱,摇了摇头:“我来见你。” 南玥急了:“你还要出去嘛?他们会设法让你死的,只有你死了,那个神器才会出世。” 谷粒眯着眼,心中一跳,轻声引导她:“什么神器?你慢慢说,谁要设计我?” 南玥正要张口,突然歪着头毛骨悚然一笑:“你还不知道啊?嘻嘻,那可不行,主人会拔了我的舌头的。” 谷粒与她对视良久,叹了口气:“行吧,你先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南玥复又恢复到一副懵懂天真的样子。 她手脚并用从那个逼仄的圈子里爬出来,又爬到谷粒面前,问她:“给我什么呀?” 谷粒也没准备什么礼物,想了想,从僧袍袖子里摸出一把喂小鼠的松子:“吃吗?” 南玥点点头,接过来,然后一把放进嘴里,嚼都没嚼,直接咽了下去。吃完鼓掌问:“还有吗?” 谷粒抽着眼角挤出笑容:“有,但你要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回答上来一个,我给你一把。” 南玥迫不及待,乖巧点头。 谷粒问她:“你认识我,很久以前,那里是个金笼的时候,我被锁在里面,对吗?” 南玥想了想,觉得这个可以说:“没错,但不是被锁,一开始,你是自己要求的哦。” 谷粒眸中微动,这是她没预料到的。 念无相竟从未想过告诉她。 她收整好心情,又半是推测,半是套话地问:“可是后来,我反悔了,你的主人也反悔了,不愿让我走,对吗?” 南玥点头,随即立马摇头,看起来有些心虚。 谷粒轻笑,也不去逼问她。 她念了个清心咒,为南玥清理了身上和头发上的污垢,又触发了她身上轻罗软纱衣的清洁阵法,见大美人终于恢复成人样,心里也舒坦多了。 按照约定,她递给南玥两大捧松子,又教她怎么咬开壳子吃里面的果肉。南玥似乎觉得麻烦,一挥手间,松子和松子壳便被分离成两堆。 她抱起松仁全部送入口中,一样没怎么嚼,生吞下去。 谷粒有点怀疑这人的祖上是不是野人。 她放弃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转而问出此行她最想知道的事情:“你的主……那个红衣僧,曾经是灵隐禅宗的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罚出宗门,禅宗都对他做了什么?” 被赶出宗门,这是谷粒猜的。 毕竟弥严尊主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怀疑。 原本正吃得开心的南玥突然就变了脸色,开始翻白眼向出咳。好半晌,她才恨恨道:“若非他们步步紧逼,他又怎么舍得将你锁入笼中!” 随即,南玥看向谷粒的眼神也逐渐不善起来:“说起来,禅宗下在他身上的恶咒可真够恶毒的。” “我听说,他身上那恶咒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却单单对你生效。我还不信,笑他们堂堂灵隐禅宗,怎么会如此行事。” 南玥变得逐渐疯癫:“可偏偏就是让我撞上了。你在笼中引他沉沦,诱他陷入泥潭时,可曾想过,他与你亲近时,忍着蚂蚁钻心之苦?” “哦,不对,不是蚂蚁钻心。” 南玥嘻嘻笑着,右手顺着谷粒僧袍,悬停在双腿间的虚空中,指了指,低低笑道:“那咒言,施加在他这里的。” 谷粒眸中闪过狂风暴雨。 第一反应是灵隐禅宗怎么会有这样骇人听闻的咒言,可随即她就懂了,正法时期的密宗,比现在多了许多苦行的规矩。 或许他们施与念无相的,便是这种消散在世间的禁咒。 她有些担心念无相的身子,但是又觉得奇怪。 此前她与念无相亲近时,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于是她将这份疑问问出口:“为什么我这几次未曾有感触?” 反正南玥似乎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分辨她与念无相,没必要再装。 南玥拎起她的衣领冷冷道:“张口。” 谷粒见这姑娘不像是对她起意的样子,犹豫着张开了口,又被南玥毫不温柔的用手背抬起整个头,以便可以看到口中。 她探了一道灵力在谷粒天元,须臾之间,便看到了和尚上颚处有一枚泛着银色光华的繁杂阵芒。 南玥哈哈笑道:“我就知道,果然是她,不愧是她。” “舍得了毁,才有可能新生。我便知道,她当年留下这话是有深意的。” 谷粒一脸懵逼。 南玥嫌弃地看着谷粒,有点想问她现在为什么这么弱,还不如最虚弱时候的十分之一,想了想,又生生忍住了。 南玥是亲眼瞧着这妖道如何勾着主子染上色相,开了笼门将人带出来沉沦。 自然,在主子沉迷情爱时,她却能冷静地分析妖道以二人之血,在主子口壁上刻下的法阵。 虽然只是轻鸿一瞥,南玥却可以断定,那阵芒不会比主子被禅宗设下的恶咒差。 如今看来,这妖道早知一切。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抛下主子? 南玥想不明白,连带着看谷粒都觉得厌烦起来,挥手让她回去,自己重新走入笼中。 -- 第70页 她清醒的时间有限,需要做出一些安排了。 …… 谷粒被赶出来后,还沉浸在那些爆炸性的消息中,久久不能自拔。 她顺着山路,一路浑浑噩噩跑到鹤鸣山那处院落,就看见师父和弥严尊主正坐在桂花树下品着佳酿。 酒是御台监寺弥戒用桂花自己泡制的,没什么度数,胜在入口清甜,带着一丝迷人醉意。 容茂鹤喝得很是惬意,再次邀请弥严:“来,你也喝一口,今天大好的日子,不算破戒。” 弥严连连摆手,见谷粒远远回来,仿佛找到了救星。 “佛子回来了,你谷师妹呢?怎么没见她跟你一起?” 谷粒诧异,她以为念无相会乖乖待在这里,再不济回自己屋里休息。 她只好摇头道:“衲僧与师妹并未在一起。” 容茂鹤一听急了,放下酒坛子:“小六不会平白无故地不跟人说一声就出去,你刚去做什么?” 谷粒硬着头皮:“打坐入定。” 想了想,她决定把季原师叔卖了保平安:“方才进门时,我见季原师叔说要去找周长老,可出了门却是御剑往山下去了,谷师妹多瞧了几眼。” 容茂鹤冷哼:“这个季原,又溜下山买酒喝,来了禅宗也是这幅鬼样,还拐着我们小六一道去!” 容茂鹤心中有一杆秤。 称的一头是徒弟们,死沉死沉,无可匹敌。 他刚起身想要去寻,院门再度推开,是季原师叔带着念无相回来了。 谷粒扬眉,心说这两怎么还真凑到一起了,师叔该不会带着臭和尚喝酒了吧? 正想呢,就听到念无相歪着脑袋,打了个酒嗝。 众人:“……” 这带坏的速度确实挺快的。 季原见状连忙把头摆成拨浪鼓:“不关我的事啊,我确实是下山去打酒,可小六是我半路抓回来的,抓到人就这副样子了。” 容茂鹤不信。 谷粒却是信了小师叔这一番说法。 如若今夜在暗室中得知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方才她问念无相的时候,他一定很痛苦。 谷粒是不知道,一边享受极致快乐,一边又忍受无常苦痛,到底是一种什么体验。 可毕竟关于那种地方下着禁咒,她实在有些想不通,当时幻境中,两人是怎么进行到底的。 想不明白,她便不再去想,站出来打圆场道:“谷师妹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宗主,夜深了,再留下于理不合,该走了。” 这话说得多么得体,只待功成身退。 可偏偏,容茂鹤又对她不满了:“你哪次不是半夜三更翻墙来找我徒弟,这会儿知道于理不合了?别想走,给我把人照顾好了,扶回房里歇着去。” 想了想又大吼一句:“不准关门!” 谷粒:“……” 这人到底想哪样? 她叹息,认命地看向树下乖乖站立的念无相。 应该喝的不少,小脸酡红,正茫然无措地打量着季师叔,似乎不明白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把自己带来这里。 谷粒一下就觉得自己可以了。 和尚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羞怯,困郁,以及一丢丢呆傻,都很好地让谷粒的怜惜之心重燃。 她走到念无相面前,低下眉眼柔声问:“谷师妹,还能认得我吗?” 念无相眼前昏蒙蒙一片,只靠着声源辨认面前似乎有个人影,可这个人为什么跟他长得一样? 他伸手摸上谷粒脸颊,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与神魂,才笑弯了双眼反应过来:“当然认得,你是……” 念无相一边说着,一边倚靠在谷粒肩头,最后几个字低声湮灭在风中桂花香味里:“求而不得,毕生所爱。” 谷粒此时身体微僵,心脏在听到那四个字的时候,不受她控制地猛烈收缩,然后整个心跳都空了一拍。 世间万物都静止了。 季原师叔满带着笑意,打量的却不是自己师侄,而是那个被人突然表白心迹的佛子。 他已经看出点什么,却聪明的没有戳破,毫不见外地看起了一场大戏。 容茂鹤特别嫌弃地挥手放行,让谷粒赶紧把醉酒睡着的人搬进屋里。 谷粒半晌回神,余光扫过弥严尊主,点点头,将人扛了进去。 容茂鹤:“……” “你徒弟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温香软玉在怀,又是与他有婚约之人,这是扛木头呢?我扛个木头都比这有感情。” 弥严听着容茂鹤喋喋不休的抱怨,突然笑了笑,别有深意。 “你啊,这分明是害羞了,故意掩饰呢。” 谷粒听不得两人再调侃她,红着耳根子“啪”地一声将门甩上,而后抱着念无相来到卧榻之上,小心翼翼将人放了上去,拉好被子,盖个严实。 念无相恍惚中还有点意识,此时被这么闷着,不由自主哑着嗓子喊了声“热”。 谷粒感慨这和尚还挺难伺候,将被子拉到他胸腹之间,立在床头,望了许久,才试探着问:“念无相,这话我只问一次,你若听到了不想回答,装睡也可以,我以后就不会再问了。” 她四下环绕,确定没有人跟过来,想了想,手掩着唇弯腰悬停在他面前。 然后悄悄问:“你……是不是不行?” 神智刚清醒的念无相:? -- 第71页 第28章 反向奔赴。(三合一)…… 28.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理解。 正经的不正经的。 普通来说, 作为一个僧人,还是禅宗佛子,要“思无邪”, 讲求“乐而不淫, 哀而不伤”,他该往正经了想。 可念无相最近天天思“很邪”。 “乐而不淫, 哀而不伤”的讲究更是早给心魔破了个干净,因此才落得频繁进入万佛塔洗清业力。 是以, 谷粒这没头没尾的一问,常人思维可能还需要点时间反应, 念无相他完全不需要。 圣僧一秒参透谷粒指的是哪件事,心跳骤停之后变缓,一口气闷在胸中, 上下不是。 他一双眸半睁着,眼波潋滟, 眼神顺着谷粒襟前不算规整的僧服下滑, 停留在腰身宽阔的某处,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气音笑声。 “衲僧行不行,师妹不是最清楚吗?” 谷粒一下就傻了。 她心里一边安抚自己,说人家和尚说的没错, 身体都互换了, 可不得她比谁都清楚嘛? 另一方面,谷粒觉得念无相与初见时的人模狗样相比,如今, 好像就剩“狗”了。 她不敢直接叫人“狗和尚”,可眼神里多多少少还是流露出点不可置信与挑衅来。 念无相接收到那份意味,眼神一瞬不瞬:“衲僧明白师妹的意思了, 不试怎么知道呢,对吧?” 谷粒自然门清,这个试是什么意思,连忙打住。 门她是闭着没错,可走两步院子里就是两位宗门之首,外加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醉鬼小师叔,是她皮痒痒了,还是念无相想让自己被严加提防了? “不是,刚才一时情急,话说的有误,佛子莫怪!” 念无相一手覆上谷粒面颊,听她焦急地找补,却不说话。 他依然仰面卧于榻上,周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酒气,谷粒悄悄嗅了嗅,原来禅宗山脚下的酒是用梅子酿的果酒。 所以这和尚不胜酒量,青梅酒也能喝出这幅姿态来。 谷粒觉得有些好笑,摸了摸鼻子继续把话题扯回正道,不给气氛一丝往旖旎方向发展的机会。 “我方才故意避开你,是去弥严尊主殿中,那书阵迷宫底下的暗室里见了南玥。” 念无相指尖轻颤,离她远了三分,悬在空中就这么放着:“你还想要她到身边?” 谷粒知道他又是在避重就轻,索性都给好戳破了:“我为何找她你心中清楚,方才山路上问你,你就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本就要去寻南玥,索性一起问清楚。” 念无相闭目,长长叹了口气,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折回来,盖在双目之上:“你都知道了?” 谷粒竟莫名瞧出几分委屈来。 她讪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能说都知道,勉强连问带猜知道了五分,其中有两分,或许你也不知道。” 念无相诧异问:“何事?” 谷粒觉得挺不好开口的,比划了半天,破罐子破摔问:“你可还记得当年……一度春风后,她曾咬破你舌尖,在你口壁中留下一道繁杂小阵。” 念无相自然记得,这段场景曾被心魔反复拿来折磨他。 那次他闭关的日子生生又延长了两月有余,怎么会忘记。 于是他点头:“记得。” 谷粒便道:“你可曾亲眼瞧过这阵芒?” 念无相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未曾,阵芒只成型于口壁之间,自己又怎么会看得到。” 谷粒觉得他说得对。 不由分说将人拽起来,一边仰起头张开嘴,一边囫囵着话都说不清楚:“你起来,我张嘴给你看。” 念无相顺着她的意思,轻轻一便起身,侧过眸子向谷粒口内望去。 自己看自己嘴里还是有些别扭,他草草望一眼便退开道:“此时未见显现,或许需要探一探。” 得到谷粒点头应允,念无相凌空掐丝,拽着这条灵力丝线一指,便伸进了谷粒口中。 那道融合了念无相神识的丝线一进去,谷粒便有了反应。 实在是因为神识这东西不像普通的灵气探过来,谷粒轻微颤抖着身子,有些嗔怪的望一眼念无相:“为何要分出神识?” 念无相慢悠悠地,理直气壮答:“顺便向你证明,我能不能行。” 然后他的眼波再次落到谷粒口中,那里正好有闪过的微弱阵芒与他神识撞在一处,然后将一切波澜收束于碰撞之间,重新归于风平浪静。 念无相有些激动,不由一手覆上了谷粒下巴,问她:“你可是从那合欢宗大长老口中听说了什么事?” 谷粒原本还在翻白眼,被他这样一捏,不由向后仰起了脑袋。 然后她懵了。 只看到门吱吱呀呀推开,外面先是负手立着一个容茂鹤,随后两侧各探出半个身子,若不是门框太窄,恨不得跟容茂鹤肩并肩一起目击第一现场。 容茂鹤先是一怔,哪里见过这种诡怪场面,但他徒弟似乎没吃什么亏,所以这人也没有第一时间暴怒。 他一手推开看热闹的季原让人滚蛋,率先迈步进入屋中,嘴上不疾不徐问道:“小六这是醒了?还是在发酒疯?” 毕竟从他们的角度看过来,基本想象的都是年轻人拌嘴之后,小六盛怒之下动手掐的佛子喘不上气来,才翻了白眼。 -- 第72页 所以容茂鹤这话问的特别有技巧。 问他徒弟醒了还是发酒疯。 若是醒着,那肯定是这和尚对不住他家小六,拖出去直接打一顿;若是醉酒,或许就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闺房之乐,不能当真。 谷粒见容茂鹤问话时看的是自己,心中叹息一声,绕过他师父挖的坑,云淡风轻道:“师妹这是醉酒还没过去,待会就好了。” 说完,强行扶着激动的念无相躺在床上,给他盖严实被子,连一个缝隙都没留下。 念无相差点被闷死。 谁知,容茂鹤对此举却是甚为满意,还大赞“佛子这几日有进步”。 季原扒拉着窗户门,眼瞅着瞧不上什么好戏了,对着谷粒比了个她熟悉的剑修姿势,转身出了院门。 谷粒在屋内余光瞥到了这个熟悉的姿势,心中一震。 她师叔不会是瞧出点什么吧? 屋中,容茂鹤唠唠叨叨,催促着谷粒赶紧离开,弥严尊主一直站在屋外,未曾进门。 谷粒迫于无奈,只好站起身准备走,还回头跟念无相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找到机会再说。 谁知念无相对这件事十分执着,拽着谷粒的手不撒开,谷粒又起身过□□猛,直接还没站直就被扯着弹回了床上。 咚的一声。 倒在了念无相肩头。 谷粒:“……” 师父你听我说…… 容茂鹤就不听她说,这小和尚一而再再而三在太岁头上动土,说什么说,直接抄家伙了事。 他召来赤霞宝剑,剑罡或许赶不上正儿八经的剑修,但借着洞玄境的威势,收拾这么个玄珠和尚,绰绰有余。 他能把小光头的脑袋穿在剑尖上照明。 谷粒知道她师父已经进入无我之境,只等着发泄了,而门外的弥严尊主似乎并没有进来帮忙的意思,于是只好顺着念无相抓在小臂上的手一借力,骨碌滚进了卧榻里侧。 还鸡贼地把被子也给自己裹上,让念无相挡在前面。 容茂鹤:“小六你起来,师父帮你教训教训他。” 念无相:。 谷粒借着这个扯皮功夫,飞快识海传音:“我也是刚从南玥口中得知此事,她提起你那处受了恶咒,而口中这道阵芒,恐怕就是专程创制出来,用以抗衡恶咒的。” 念无相刚才就是因为猜到这种可能性,才会变得有些失控。 如今,真的听到谷粒坐实了他的猜想,反而冷静下来。 他原本活在规则与秩序之内,为一人一再让步,破开万丈壁垒,然后,身受这规则戒律赐予他的反噬。 他原以为只能行至于此,或者,强行顶着无常之痛,也要重新与所念之人交融。 爱欲之心曾让他破开迷惘,也让他遭受最深的背叛。 可此时回头再看。 原来,她从未真的背弃于他。 念无相稳着音调问谷粒:“关于恶咒,你知道多少。” 谷粒扬眉,不自在地摸着后耳朵:“不多,就只知被禅宗下在了你身体什么地方,具体为何对你使用这种恶咒,南玥却没告诉我。” 念无相低笑一声:“是吗,刚才不是都知道口中阵芒是用来抗衡身下恶咒的,那你应该知晓,这咒单单是为了杜绝我与你亲近的。” 谷粒当然知道,盘算着这个话要怎么说的不伤和尚,就听见容茂鹤一声吼:“你给我滚下来!” 哦,抱歉。 识海之内说嗨了,把她师父给忘了。 容茂鹤举着赤霞本来也就是吓吓俩个小的,省得一天天做的太过出格。 哪里知道,他竟然被直接无视了,而且在旁边晾了十秒之久他才发现。 谷粒叹一口气,长话短说:“念无相,你到底还忧虑什么?恶咒不是已经有了制衡的法子。” 念无相看她一眼:“你不懂。” 谷粒确实不懂,也许这就是男人吧。 她摇头翻身下床,双手合十向容茂鹤深鞠一躬,看起来虔诚至极。随后,趁容茂鹤还未回神,撒丫子跑了出去,一转头就没了踪迹。 容茂鹤还在自顾自地叫嚷,念无相却就这沉默躺了下来,闭上眼假装小憩。 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还行不行。 毕竟,自从她走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行过此事。 只恨没有修到先前的半步飞升之境,便是逆流而上,无人可挡。 …… 翌日清晨,天光初亮。 因为打发了念无相这个特别试手对象,这武试接下来的两日,谷粒便清闲下来。 闲来无事,她便打算去东西六序各处走走看看。 她觉得自己现在怎么说也是半个佛子,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回去,不能老是这么被动。 于是,年轻的佛子面上挂着舒朗柔和的笑容,步伐轻快,一路主动跟佛门师弟师妹们打着招呼,下了前山,拐进罗汉堂域内山谷。 已经静心磨砺过的僧人们暂且不论,小沙弥们很是惶恐。 “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这段日子,无相佛子的情绪很是不稳定,看起来魔怔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的有的,我就碰到了三次,头一回撞见佛子踩着一根毛笔往山下滚,我还当是认错人了。” “你们说,他会不会在万佛塔遇上什么事了?” -- 第73页 “不瞒你们说,各家宗门都在传,他是动了情。” “……情之一字,果真杀人于无形。” 沙弥们得出此种结论,快速双手合十,朝着东方念了句佛号,心中坚定着“果然只做和尚好”的信念,继续往诵经堂去完成早课。 此时,谷粒心里也禁不住感叹:做个和尚也挺好啊。 罗汉堂,演武场上。 一批半人高的武僧小师妹正在练习叠罗汉。顾名思义,就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叠罗汉。 谷粒是没看出这能修炼到什么,但看着这些小小的团子身穿明黄色与红色交织的海青,摇摇摆摆不服输地一层摞一层时,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实在是太可爱了。 宽袍大袖遮住了小姑娘们的身形,只剩下圆乎乎的小脸满面愁容。 此时,一个肉墩墩的小手紧紧抓着要叠上去的人的肩膀,沉肩坠肘,大喝一声,提气飞身上去。 身下那一整排武僧小团子也大喝一声,发出耀眼金光,恍惚间竟然在虚空生出一尊幻影佛像,将她们笼罩在其中。 然后,那个飞身上去的小团子就“啊”的一声摔落下来。 其余小团子连忙收了身上金光,想要去看,遥遥角落里却传来一声“继续练,叠不到一个点子上就不要停”。 谷粒:“……” 这个训练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为了整齐吗? 她好疑惑地看向一旁,演武场东南角上,杨树下小板凳上,正蹲着啃西瓜的廖长老。 这人她打过几次交道,是东六序中罗汉堂的一位执事长老,听说因为罗汉堂典座常年周游在外,他便算是代为执掌之人。 谷粒记得上次一出万佛塔也是这位长老来传她上前山,两人四舍五入算半个相识,便挺了挺胸膛,双手合十挪过去。 廖长老眼尖,早就看到佛子站在演武场口上嘿嘿傻笑。 他觉得这人最近出格事干得多,心中已经认定谷粒在万佛塔内败于心中邪魔,不想与她有太多牵扯。 毕竟,他如今带着这些小比丘尼,若是万一出了好歹,罪过可就大了。 一念至此,廖长老率先起身行礼:“阿弥陀佛,佛子怎么有空来罗汉堂转悠,今日是佛道论法武试第二日,还是前往留仙台观战来的畅快。” 谷粒扬眉,刚说咱们俩老熟人呢,这么不给面子,我还没走到就赶我走。 诶,我偏不走。 谷粒清浅一笑,双手合十,随口报个佛号率先坐下来:“鸠摩罗什,衲僧特意前来,瞧瞧师妹们可曾有什么进益,顺便送些补给之物。” 廖长老先是疑惑,佛子多年来只证阿罗汉果,如今怎么悄无声息改奉鸠摩罗什?莫非转修了别的什么道? 随后,他是大大的疑惑,佛子什么时候还关心起了禅宗下一代了,还知道送温暖? 他思来想去无解,口中却是直接问谷粒:“禅宗清贫,便是佛子恐怕也没有多余的资源,还是自己留着吧。” 谷粒:“……” 不是吧,念无相这么佛子当得这么没面子的嘛? 幸好,她这几天趁着跟念无相在一处,偷偷转移了很多丹药,法器,材料,法阵与符咒手抄本之类的小玩意过来。 不过,她芥子囊剩的灵石确实不多,给念无相留下四分之一,剩余的全转移过来,也不过几千上品灵石。 把自己这点“微薄”的家底核算完毕,谷粒开口道:“长老不必与衲僧客气,禅宗的未来,还得看这些孩子们,苦了谁也不能苦了他们。” 说完,谷粒大手一挥,从芥子囊中取出一堆乱七八糟码在面前石桌上。 “一点小东西,不值几个钱。衲僧修习无相禅,留着也没什么太大用处,给师妹们拿去用吧。” 廖长老一瞧差点没昏厥过去。 好家伙,高阶洗髓丹,上品清心丸,就连止血草也是叠加了镇痛功能的富人定制品。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廖长老也难得一见的云母石,琥珀石等等材料,小法器更是一搬搬出来十八件,看起来还都不是炼器失败的产物。 这不能够叫做“一点小东西”吧? 这要是不值几个钱,他给孩子们东拼西凑出来的法器可能得称为破烂。 廖长老颤抖着伸出一双手,试探着张了几次口,才抖着胡子道:“佛子万万不可!此等物件快快收起来,莫要让有心人看到了!” 谷粒:? 嘶。 你们禅宗到底什么毛病。 谷粒义正辞严:“这是衲僧给师妹们的礼物,还请廖长老莫要阻拦。” 廖长老对上谷粒不可违逆的坚定眼神,热泪盈眶:“禅宗有佛子,力压鹤鸣山重回巅峰,指日可待啊!” 谷粒:“……” 这,恐怕大大不妥。 她让廖长老赶紧把东西收了,换回到刚来时候的话题:“衲僧方才瞧见,师妹们似乎在练叠罗汉,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讲究?” 廖长老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此时看佛子是哪哪都顺眼,自然不会再为难她。 “佛子修习无相禅多年,对这罗汉僧的法门有所不知,十八罗汉怒目金刚本为一体,这下一届的十八僧便是这些丫头们。” 谷粒大为震撼,想想以后自己身边跟的是十八个俏光头,忍不住笑起来,觉得当这个佛子还真是有趣。 -- 第74页 廖长老轻咳一声,打断佛子淫思,继续道:“这叠罗汉虽瞧着没什么用,但确是拉近她们距离,配合产生默契的最好方式。” “就这一招金刚怒目,你别瞧她们都是引灵,纳气的水平,但若是十八人一心同体,所成金刚怒目,威势无匹!” 话落,演武场上随着一道整齐利落的喝声,突然爆发出一阵狂风,吹得场上飞沙走石,不慎迷了谷粒一只眼睛。 她眨眼挤出砂石,便见叠的整整齐齐的十八个小团子不怒自威,一尊硕大无比的金刚菩萨宝相庄严,在浮空中散发金光,将整个演武场都笼罩在其中。 谷粒瞬时就明白,罗汉堂能有今日,乃是一份无我的成就。 她不知为何生出许多感动,突然有些想念鹤鸣山上自己那群师弟师妹们。 这八年来,她虽然不曾在修为上有任何进境,但在鹤鸣山也如今日一般,踏遍每一个峰头,了解每一个修行法门背后的历程。 她甚至比师父和师祖还要熟悉——鹤鸣山九峰峰主缘何开峰,拥有怎样的传承,如今的新一代身上又有着什么样不同的闪光点。 一念至此,谷粒竟觉得也生出了一丝丝对禅宗的参与感。 她与念无相就算换回去,也不会就此与禅宗切断联系。 谷粒这么想着,问廖长老:“长老,衲僧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廖长老道:“佛子请讲,洒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谷粒:“……” 虽然您是个武僧吧,这洒家一出口,我还是想笑。 谷粒强忍笑意:“禅宗贵为八大宗门之首,又坐拥东方禅境宝地,域内灵气充足,田宅人均均是上等,按理说灵气充足之地资源也不会差,怎么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念无相从修习无相禅以来,便只知道两件事:打坐进境,入万佛塔。 这在禅宗是众所周知的秘事。 佛子从不关心宗门发展,亦不会挂心同在屋檐下的人有什么样的难处。 如今问出这种问题,廖长老既觉得意料之中,又觉得惊诧不已,佛子这是要开始着手振兴我门了吗? 廖长老激动极了,连忙捧起桌上一块瓜,递给谷粒道:“您边吃,我边说,此事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手捧大瓜的谷粒:。 你说书呢? 廖长老清了清嗓子:“佛子应该听说过,千余年前,世间还是正法时代,落花生遍地走时,禅宗出过一位半步飞升,横走世间的戒律僧。” 谷粒遮住眸中光色,没想到在这地方还能听到念无相以前的故事,哟对岸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好笑之感。 她点头:“衲僧曾听弥严上师提起过。” 廖长老压低声音继续道:“戒律僧行走世间时,偶逢一妖道,一来二去动了心,为此承受戒律堂七十二酷刑,只为堕出佛门,与那散修妖道双宿双飞。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听说有人对那人动用了禁咒。” 谷粒轻拢眉心问:“然后呢?” 廖长老耸耸肩:“他心甘情愿受刑,是为了和心爱之人清清白白离开,可后来魔门入侵,要那妖道的命,这半步飞升之境怎么会轻易答应。” “于是世间血染,各大宗门内心不爽,禅宗也受到牵连。” “也因此,禅宗虽然还占着这等福地,内里却早已是空相。” “昔年那场弥日之战中,所有的灵丹妙宝都被抢了个干净。听老祖宗提起,那时的仙门魔修杀红了眼,直言,这是禅宗欠下的业障,命里该还!” 廖长老说完,重重叹一口气,抬眼才瞧到佛子竟然红了眼,手中的瓜一口未动。 廖长老催促道:“佛子你吃啊。” 谷粒没过脑子,气愤道:“吃个屁!” 廖长老:“……” 莫非,佛子这是转修成了武僧? 谷粒自知有些失言,连忙转移话题提问道:“就算当年是被这群人抢的一干二净,可资源和灵田这种东西,并非抢了就不会再生之物,怎会如此?” 廖长老对此似乎也有疑惑:“都说是禅宗被弥日之战中死去的修士诅咒,他们要让这片土地再长不出灵米,生不出仙草矿石,便是连大能陨落生出的小秘境,也都少的可怜。” 谷粒冷笑,她研习过那么多法阵符篆的大能手札,还从未听闻过此等功法。 于是她试探着问廖长老:“敢问长老,这些灵田宝地,如今有何奇怪或是不一样之处?” 廖长老想了想道:“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共同点倒是有一样,在禅宗域内的灵田宝地上,大多生出一种名为桉树的寄生树木。” “此树,无法修出元灵,只是生长飞快,不过几年便可窜出十多米高,如今千年过去,佛子若是前去,便能看到一棵紧挨一棵的盛状。” 谷粒觉得有些意思,此树她从未在鹤鸣山域内大批见过,只在道旁偶尔一株。 于是问道:“廖长老可知有这树木最近的地点在何方?” 廖长老略作思索答:“山下到处都是,若说最近的地点,那便是后山了。” “后山进入无过崖之前,有一条窄道,两旁都是那种树,蔽日遮天,便是这条路本来也是没有的,还是老祖宗觉得宗主进出不便,一禅杖给生劈开一条。” 谷粒觉得这事有点夸张,不过一条路,何须闭关老祖宗亲自动手,弥严尊主那一身归墟境都是摆设吗? -- 第75页 廖长老神神秘秘靠近谷粒道:“佛子不知,这些桉树过于繁茂,有些甚至影响了僧人和域内凡人生活,禅宗也曾组织弟子们大规模砍伐过一次,可谁知,它们下一次窜出来,变得更繁茂了。” 谷粒:“……” 还有这等鬼事,这要是她师祖的头发,那老头儿得乐疯了。 谷粒心中有了一番猜测,但还是需要实地查探才能有结论,便没告诉廖长老自己的想法。 若是可行,或许会成为孩子们,不,是禅宗的一大笔金石来源。 谷粒按捺住内心激动,行了个合十礼:“多谢廖长老,衲僧这边去后山瞧瞧,搅扰了,改日再来看看师妹们。” 廖长老也起身行礼,看着谷粒转头又往来的路上走。 十八个小团子此时立在场中打闹起来,刚刚练成功怒目罗汉,见到教习的廖长老沉迷侃大山,正是贪玩的年纪,没大一会儿功夫,她们便控制不住地满场打滚。 有一个径直骨碌碌滚到谷粒脚边。 谷粒垂眸,小团子仰头呆呆看着她,然后挠了挠自己的光头羞涩笑了。 谷粒的心顿时被这些小师妹融化了。 什么狗屁论道大会的,她要为了保护可爱的小一辈作斗争。 谷粒将脚底下这一小只拎起来,扶正在地上站好,然后往她身上丢了个清心咒的衍生法术,摸摸她的脑袋道:“小心点,别摔着了。” 小团子怔了一下,眼中一亮。 谷粒掏了半晌,没什么别的吃的,只能把滚滚的松子拿出来分给孩子们:“师兄出来没带别的,今天师妹们先将就将就吧。” 顿时,一群团子扑到谷粒大腿边,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松子,有几个口水都流下来了。 谷粒差点流下两行清泪。 这些可爱的师妹们,竟然连松子都没吃过的嘛! 直到廖长老遥遥一声吼,谷粒这才从团子堆里面走出来,往后山去。 …… 念无相一大早就在院中等着。 他一边打坐修炼,一边想着谷粒今日和明日都没有什么事情,应当是清闲的。 那总归是会来找他的……吧? 和尚打坐不专心的结果就是,一个不小心练劈叉了,刚运行完的一个小周天约等于白费,念无相只能叹气重新开始。 这一次,他不敢再分心。 毕竟,要重回半步飞升的境界,他才能重新拾起“我能行”的睥睨之势。 念无相重新睁眼时,已经过去大半天。 他转头,太阳落在了西树梢上。眼神向外探,没有任何谷粒的踪迹。 从日头东升等到了西落。 念无相开始怀疑自我,纠结那个“能行不能行”的问题。 容茂鹤倒在躺椅上瞅了半晌,见他徒弟坐卧不宁地望着大门口,开口呛声道:“这臭小子无事也不来寻你,还留着他作甚!” 念无相不说话,只当是没听到容茂鹤的声音。 容茂鹤道:“我听说,他今日一大早挂着满面笑容,从山上一路笑到山下,然后窜进了罗汉堂,呆了个把时辰后,急匆匆地上了后山,如今还没出来。” 念无相:“……” 你这不能是听说吧?你怕不是跟踪去了? 念无相怀疑的目光落在容茂鹤身上,搞得他很不自在。 堂堂一派之首,传出去尾随禅宗佛子像什么话?这不就相当于凡间的丈人爹尾随姑爷嘛? 这不行,掉分子。 容茂鹤这么想着,轻咳一声道:“还不去瞧瞧?坐在这里等,你等到吃席那天都等不来他。” 念无相:。 他有点明白容掌门为何会跟他师父弥严上师快速混在一处了。 这俩人,都爱极了摆席。 念无相得了师父应允,飞速就往禅宗后山上赶去。 这地方,弥严尊主也曾带他来过一次,不过那时候年纪小,他心思又全然放在寻找谷粒的残魂一事上,对山路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只依稀记得,弥严尊主提过,后山那位老祖宗要见他。 结果哼哧巴哈地费劲上了山,老祖宗又不出来见他,只从黑漆漆的山东里传出一声叹息:“时也命也,便随造化吧。” 一挥手,让弥严尊主又带他下山去了。 因此,正儿八经算起来,这还是他有意识有思维地头一次进山里来。 念无相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周围静谧,只剩下不知藏身在哪处的老鸹传来的“哇哇”叫声干扰心神之外,林中静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也确实,这些树身子一棵挨着一棵,几乎像连体婴孩一样长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会有风透的进来。 念无相下意识仰头,几十米高的树身在最高处变得稀疏,枝叶虽然繁茂,倒也稀稀拉拉能透过一丝光线照进来。 最高的那棵树枝头上,赫然站着一个和尚。 那和尚姿态实在算不上好看,像个猴一样一手抱着树,一手反手置于眉眼之上,遮挡住漏下来的光线,将眼神放向遥远的西方,然后欣慰又诡异地大笑起来。 念无相:“……” 幸好周围没有别人。 念无相叹息,对着那树梢轻声道:“谷粒,上面危险,你下来。” 他不敢太大声,生怕这人一不小心脱手了掉下来。 -- 第76页 谷粒听到这声音,反而在树梢上坐下身来,晃着脚问他:“你怎么来啦?” 念无相这才注意到这人没穿鞋。 虽然看到的不过是一双和尚的脚,还是他自己的脚,念无相的心却一瞬间乱了。 他将头转向别处,眸光闪烁:“师父担心你,派我来瞧瞧。” 谷粒噗嗤就笑出声来:“我师父,你要说他担心谷粒我还信,要说是这张皮,念无相?我不信,他恨不得天天爬在我身上找我不是。” 念无相轻声笑道:“他那是父亲心态,可以理解。” 谷粒便只笑笑,师父对她好,她心中自然比谁都清楚。 念无相又问:“你为何待在后山林中大半日,这地方乃是禅宗老祖宗的清修之地,普通弟子不可多来打扰他。” 谷粒提起这个眼前一亮道:“我不是普通弟子,我是禅宗佛子。” 念无相:“……” 你适应的还挺快。 他是不信谷粒这番鬼话的,只静静看着她,等她继续下文。 谷粒咳一声,又接着道:“我这不是关心他老人家嘛,我听廖长老说,老祖宗嫌这些树烦人,挡着进出山门的路了。我正好可以砍了做大用。” 念无相觉得有点不妙的预感,这话说得太过冠冕堂皇,指定没筹谋什么好事,于是眉梢一挑:“何用?” “灵符用纸。” 第29章 因爱生欢喜。(勉强三合一?)…… 毛竹造纸【①】, 始于凡间蔡候后人。 像念无相这样“唯修炼与谷粒动我心”的佛子,根本不会清楚造一张竹浆纸的程序都有哪些。 因此,他愣在原地半晌, 看着谷粒一手叉腰豪情壮志说出这四个字时, 内心毫无波动。 “所以?” 谷粒摩挲着下巴,恍然大悟, 这和尚约莫相当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落魄少爷啊。 以前睥睨天下的时候,肯定是好东西见惯了, 现在虽然穷,但穷得理直气壮, 一身底气。 指望他能明白这取之不尽的桉树里,藏着何种生财之道? 那还不如指望弥严那老和尚能给她派几个人手,拨块地, 顺便搞定无过崖的老怪物同意开山伐木。 念无相等候半晌,等来谷粒突然飞身而下, 落在地上, 伸手哀怜地摸了摸主树干。 柔情似水,仿佛在抚摸爱人的面庞。 念无相皱眉,总觉得怪怪的。 谷粒未曾那样摸过他的脸。 谷粒对这色字当头的圣僧想法一无所知。 她脑中琢磨着接下来需要如何鬼扯说服弥严尊主,一回头, 见念无相很不爽地立在那, 直接开口讲解,就当拿他练手了。 反正都是和尚嘛。 谷粒大方地冲念无相招招手,让他靠过来:“简单来说, 当今修真界所用的各式灵纸,无一不是八大宗门域内专程辟出灵田,种植大量毛竹, 而后砍伐浆制而成。” 念无相点头,一副乖巧听训的模样。 谷粒便继续道:“这些竹子往往需要生长五年以上才可砍用,且居于河边者上佳。砍伐后制成纸张的一套工艺流程十分繁琐,凡间如今还是72道工序,仙门以术法符阵精简后,缩减为17道。” “竹纸本色发黄,不算美观,所以之后会为那些阔绰的修士特意再多加十几道工序,制成藤纸,玉版纸等华美之物,其中最高级的也不过是五采笺。” 谷粒嘴上说着,脑子里不由想到燕来城中撞在她手里的折纸鹤。 那就是五采笺叠的。 念无相大概听明白了:“所以,你想说现在仙门制出一张成型的灵纸,消耗人力物力过大?” 谷粒露出“孺子可教也”的满意微笑:“即便是上等五采笺,因为成本太大,利润也不算高。所以,造纸这件事算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多被派给八大宗门最下层的外门弟子,还有一些小宗派实在需要打打牙祭,才会承接。” 念无相觉得很奇妙。 很久以前,从未听她说起过这些东西。 那时她谈大道之行,立命之本;也曾论道青城,剑指苍穹;然后大发慈悲地,偶尔与他极为吝啬地谈谈情。 再来一次,她仿佛变化很多,仔细去瞧,却又觉得什么都从未变过。 她似乎总能从整个仙门弃之如履的废弃物中,发现闪光点。 念无相不由轻叹一声,问她:“你有什么好法子了?”他仰头看这茂密林间,“与禅宗境内砍不尽的桉树有关?” 谷粒便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她伸手抚摸着右手边一株长了青苔的树身,偏过头笑。 “我曾在鹤鸣山藏书楼内阁看过一本手札提及,木浆造纸之法比毛竹造纸省时省力,纸张白柔细腻,韧性远远超过竹纸,想必制成符篆卷轴也更便于存放。” 念无相终于明白她的想法,清浅笑道:“还有这等法子。” 谷粒得意至极,一副“此山是我开”的土匪做派:“这桉树割一茬长一茬,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浆纸原材料,你说,算不算个助力禅宗脱出穷困的好法子?” 念无相没想到她折腾这么多,却是为了禅宗。 他眸光闪烁问:“你为何不去找鹤鸣山的人?我瞧着你小师叔应该是看出我们俩互换之事,以他的名义出面也……” 谷粒挥手打断念无相的规劝。 -- 第77页 “我现在好歹身份也算是佛子,总不能看着禅宗继续穷困下去。上午去罗汉堂见到了十八僧的继任小师妹们,总该为她们改善改善。” “再说了,有些人对别人的东西又是偷又是抢,回过头来还斥责对方命该如此,那他是不是也要付出代价?” 念无相皱眉:“你要做什么?” 谷粒笑了笑:“当然是一石二鸟,既要开张做生意,又能关门打狗,揪出当年趁乱为祸的幕后黑手。” 念无相睫毛轻颤,一手拽住谷粒小臂,另一手推她胸口抵在树上,将人压制住:“答应我,不管你知道了多少昔日禅宗与我的恩怨,都不要轻举妄动。” 谷粒诧异:“……妄什么动,为何妄动?” 念无相神色一滞:“……” 谷粒登时反应过来,念无相这是误会了。 关门打狗,他以为打的是禅宗那条曾经对他施以戒刑的“狗”。 终究是错付了。 谷粒没忍住仰靠在树上笑得喘不过气,直到嘲笑够了,才敛着笑意,极尽所能地严肃道:“当年以戒律处罚你下山,不过是按规矩办事,与大多数禅宗弟子无关,我怎么会拿无辜之人开刀。” 念无相一时竟觉得有些吃味。 为什么不可以拿他们出气呢?她明明就该站在他这头。脑中纠结半晌,他忽想起自己佛子的身份,只能将这个怪异的想法和胸中吃味一起压了下去。 但从神色来看,和尚显然情绪不好。 谷粒只好揉了揉鼻子,补救道:“但是,还是需要揪出暗中对你施展恶咒之人,顺便找到弥日之战中,到底谁对禅宗域内的灵田宝地动了手脚,变成现在这副只能疯长桉树的模样。” 念无相单挑了一边眉梢,有些寡淡地看着谷粒:“到底哪个才是顺便?” 谷粒讪笑:咱也不敢说关于你的一切都是顺便。 念无相这回就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一般:“怕是,关于我的事都是顺便为之吧?” 谷粒扯到一半的笑容生生在脸上顿住,然后劈了个大叉。 整个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念无相一手抵着树干,仰头更靠近一步:“想不想问问,我怎么知道?” 这谷粒哪敢点头啊,连忙疯狂摆头拒绝。 念无相便扯开了唇角笑了:“也罢,重新找到你的那日我就知道,你自遨游广阔天地,很难再将眼神在我这里停留。” 谷粒觉得这人似乎有千般委屈憋在心中,一时自己都觉得自己果真是个无情妖道。没敢搭腔,紧紧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眸光转向一侧,不敢对视。 念无相有些依恋地钳着她的下颌,强行让人转过头来,角度微微向下,以便与他双目直视。 他的目光直接而露.骨,仿佛想透过这副皮相,看到她的神魂本貌。 谷粒禁不住向后仰了仰身子。 念无相低声轻笑,放在胸膛的手顺着锁骨向上,一路摸到她的耳垂。 那里逐渐开始泛红,念无相最是喜欢瞧见她这幅措手不及的样子,于是伸出指尖反复逗它。 谷粒有些忍受不了这种浑身酥麻的痒,低头一口咬上他虎口。 念无相一怔,便把一只右手都送去给她,目中有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欢喜。 谷粒连忙“呸”了一声,和尚便又是不住地笑,附在她耳边轻柔低语:“曾经觉得,这一次该放你天高海阔,可是,到底抵不过心中欲念。” 念无相退开一步,站定在谷粒眼前,笑容中带着某种势在必得的痴狂:“若你好好看过衲僧,不信你能两眼空空。【②】” 谷粒:“……看看看,怎么能不看,我长得这么美,勾魂夺魄,不看岂不是很吃亏,不看不是修仙人,必须看!” 念无相:“……” 念无相原本积在眼波中的浓浓情绪霎时间烟消云散。 他现在已经很熟悉谷粒的伎俩了。无非就是糊弄糊弄转移话题,他每次都能被拿捏住。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一股醋意被他硬生生咽回自己肚子里,酸的发慌,却又不得不忍着。 脸臭的像是万年冰山上的屎壳郎。 谷粒视而不见,笑着从树丛之间跃出,对念无相道:“不如现在就砍一棵带回去,试验成功后再跟弥严尊主谈及此事,也算是多了一份把握。” 话落,她挑了一棵看起来最弱的树,运转灵力一掌劈上去,觉得扛在肩上实在长的过分,从中间一分为二,一根扛在自己肩上,另一根丢给了念无相。 念无相:。 这年头一棵树都比他有分量。 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以下。 昏暗的光影中,像风一般飞快蹿出两个人。他们御风而行,速度奇快,肩上还扛着一根怪异的杆子。 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扛着棍下后山的步伐,便是老祖宗也不行。 于是,老祖宗发现有人在后山造作时,刚出了一嗓子“尔等大胆”,谷粒便飞速以棍写符,画出一个丑出天际的疾行符,带着念无相风驰电掣,扛棍远走“他乡”。 身后“咦”了一声,并未追去。 谷粒下了后山深觉刺激,对念无相挤眉弄眼道:“放心吧,今日的老祖宗神魂震怒,明日……明日恐怕赶不及还得怒两天,但不出几日,他就会佩服的五体投地!” -- 第78页 念无相淡淡看她:“你确定要让他五体投地?” 谷粒:“……这不就是打个比方嘛,别当真。” 念无相兴致缺缺,嗯了一声,便冷着脸扛棍向前走。 谷粒自知理亏,破天荒跟在身后当起了小尾巴。 夜里的前山燃起照夜阵,灯火通明。 时不时有几个在禅定室里参悟过久的师弟妹出来,见是佛子,慌忙作礼问好。谷粒便扛着树一起鞠躬,差点连孩子们一起砸了。 念无相有些瞧不过眼,从谷粒手中夺走那半截木材,一起扛在单薄瘦削的肩头,一言不发往住处赶。 小沙弥之间相互对视,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谷粒见状有些头大,暗骂念无相也不顾忌一下自己的佛子之名,刚要开口解释,几位师弟妹已经连连挥手,迅速离去,速度快的瞬间就退到了前山山脚。 谷粒:? 缩地成寸是让你们这么用的?显摆什么啊,不就是她现在还不会嘛。 谷粒突然燃起了极强的胜负欲,三两步追上前面走得像是身后有鬼在撵的念无相,扯了扯他袖子问:“我能学缩地成寸吗?” 念无相还在气着,他也不知道气什么,并非表达不出来,而是他自己参不透,所以此时并不想与谷粒对话。 可他微微仰头的一瞬间,看到谷粒眼中泛出的莹莹光华,瞬间变心软,丢盔弃甲道:“也可,但须得学习宗门内的吐纳禅定之法。” 谷粒觉得稀奇:“虽然知道八大宗门各有引灵之法,我都已经学过鹤鸣山的道门,还可以再学禅宗的?” 念无相淡淡道:“有我在就可以。” 谷粒:“……” 她有一日也想这般牛气哄哄。 念无相一眼看穿她的想法,并未告诉她,这幅做派,不过都是偷来的她的模样。 谷粒正想问是不是无相禅的缘故时,前方石阶尽头,挑灯在石獬豸上坐了好久的季原师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怀中搂着酒葫芦,睡眼惺忪地望了两人一眼:“啊,抱歉,你们继续。” 谷粒懵了:“继续什么?” 季原又睁开眼,挠了挠头,轻咳一声道:“‘有我在就可以’,刚才说到这里,被我打断了,你们继续。” 谷粒:。 她现在可以十足确信,小师叔在这煽风点火想看热闹的样子,果真是因为看破了他们互换身体的事情。 她长吸一口气,忍住自己手撕师叔的欲望:“醉鬼,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季原睁眼挑了挑眉,笑了:“我们小六,暴露了真是一秒都不带多装的啊。” 谷粒扇了扇僧袍:“谁让您老一直在边上拱火拱得起劲呢?” 季原从石头獬豸上跳下来,将手里的提灯丢到念无相手中,问谷粒:“你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你觉得我怎么看出来的?” 谷粒探出脑袋去看—— 只见分明娇俏瘦弱一个小姑娘,肩上却扛着两根碗口粗的树干,伸出老长,还得腾出左手掌着一盏明灯,活像是杂耍班子里被奴役虐待的可怜人。 谷粒:“……” 果然是她欺负的太狠了吗? 她来不及细想,便听到山道上传来容茂鹤带着怒意的声音:“让你去找人你倒是带着人在这里聊起来了?怎么样,要不要我再给你们整上一瓶药谷梅溟仙师的老黄干?” 季原往前跨出一步,遮挡住身后两人:“那可不敢,梅溟仙师的药酒要人命的。” 谷粒趁着小师叔遮掩,连忙从念无相手中抢过两根粗重的木材,往自己后脖子上一横,趁着平衡在脖子周边,又伸出手要念无相掌心的灯。 念无相皱眉,想说这个就用不着了吧。 谷粒眼疾手快,已经趁着容茂鹤走过来,抢到自己手中。 容茂鹤一拂尘扫开碍事的季原,看向他身后。 还好,他徒弟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就是脸色不大好看,是跟臭小子吵架了?且让他来收拾——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灯影昏暗,最近的照夜阵还要走十多步,因此一片朦胧之间,容茂鹤打眼瞧到小六斜后方站了个猴? 仔细一瞧,不能说是猴,但扛着俩大棍,也不像什么聪明玩意儿。 季原忍住即将出口的笑,颤抖着身体回到:“师兄,这位是佛子啊,您刚才不还叫嚷着要找他?” 容茂鹤不敢置信,一张脸差点怼到谷粒脑壳上,直到看见那熟悉的泛着明光的秃头,容茂鹤才喃喃道:“是他,果真是他的光头。” 谷粒:? 合着她师父认和尚不靠脸不靠身形,靠的是人光头? 闻所未闻,那玩意有什么不一样…… 她不敢深思,小心翼翼扛着木头向容茂鹤问好:“鸠摩罗什,容掌门既然来了,谷师妹就交给两位,衲僧暂且先回去了。” 容茂鹤一伸手拉住她肩上扛着的木头:“你等会儿,谁让你走了。转过来。” 谷粒叹气,只好转回去,整个木头以她为圆心平转,差点打到容茂鹤。 容茂鹤正想破口大骂,想到是自己命令人家转过身来,轻咳一声,压制怒意问:“你这进后山忙了一天,原来是背着你师父,偷老祖宗的树去了?” 谷粒只是讪笑:“容掌门说笑了,衲僧不过是去拾两块柴火。” -- 第79页 “拾?”容茂鹤拍着她肩上的木头笑,“你现在带我再去拾一个。” 真当他是傻的呢。 谷粒淡然道:“只此一颗,掌门去也没有了。” 就公然当你傻了怎么的。 眼看俩师徒竟然对杠上,季原认命从中间周旋:“行了,人都回来了也就没事了,师兄,此处毕竟是禅宗域内,佛子想要拾一些树枝烧柴火,有理有据,师兄可不能越俎代庖了。” 容茂鹤看着碗口粗的树干,默默剜了一眼季原。 总觉得季师弟好像在瞒着点什么事。 念无相今晚却是沉默的过分。 放在平常,他早就冲出来替谷粒分担背锅了,今夜单方面闹了矛盾,自己气恼着还没走出来,而谷粒满脑子都是肩膀上的树,连离去的步伐都充满了迫不及待和跃跃欲试。 念无相于是更沉默了。 …… 谷粒一路扛着树干,回到自己住处。 她这一路雄赳赳气昂昂,觉得自己肩上扛着的是禅宗未来,复兴希望。 然后一进院门,就开始自己鼓捣起来。 将木材经过蒸解、抄纸、漂白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更好地降低制造过程的成本。 谷粒首先想到的就是利用禅宗的法咒咒印。 等造纸坊的提议通过之后,就建在后山那片林地前,让这些和尚们没事就丢两个法咒加持,说不准最后还能搞出个无人化自动造纸术。 谷粒那颗创术之心再度蠢蠢欲动。 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提上日程。 明天抽空,就去问问念无相禅宗法咒咒印中,有什么能很好地应用到造纸工艺中。 谷粒琢磨半晌,觉得夜宴之后弥严尊主空下来了,能有时间听他瞎掰扯。于是,谷粒打定主意要在她师父搞得“七日流水宴”开席当日,跟老和尚推杯换盏,好好谈一谈。 …… 翌日一早,谷粒难得睡了个懒觉。 她还没从连日来的折腾里缓过神来,就被弥严尊主派来的两个小沙弥搅醒了。 小光头也是一脸害怕,一个怂恿着另一个,犹豫半晌,隔着门扣了三响,禀告道:“佛子,弥严上师请您去留仙台那方一叙。” 谷粒好半天才要死不活地醒了醒神:“跟他说我睡死过去了。” 小沙弥:“……” 另一个看自己师兄这扶不上墙的样子,斗胆开口道:“十万火急啊,无相师兄,若你不过去,那群女施主恐怕要闹出人命了!” 谷粒一秒睁眼,从卧榻之上弹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上一身灰色僧袍僧鞋,拉开门时春光满面:“走吧,衲僧救人于水火。” 小沙弥:。 好恐怖,我想逃。 这回再进挽清峰,七十二小连环阵很快就识别到谷粒,予以放行。 听小沙弥说,闹事的留仙台在东山之巅,距离此地甚远,顺着纳情锁滑行飞速,或许会比气悬船来得更快一些。 谷粒有些疑惑:“为何不缩地成寸,或是御剑飞行,应当比这两者都要快才对。” 小沙弥对视,只当佛子从来醉心修行,不曾在意宗门内各类事物:“佛子说笑了,此地乃是正法遗留之地,恐为一方大能开辟出的界地,因而禁制御剑咒术,只能借助原本就存在的纳情锁,或是后来专门研制出的气悬船赶路。” 谷粒听到“界地”,不由心底有了一个猜测。 毕竟念无相千年前便是禅宗戒律僧,也是正法时代,亦是独一无二的大能,信息全都对的上号,或许…… 她点头表示明了,然后掏了掏芥子须弥,摸出念无相那根八百年不用一次的锡杖。 小沙弥为难:“佛子为何不信我等?” 谷粒满嘴胡诌道:“衲僧所修无相禅便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为破相。” 小沙弥到底年纪小未曾入世,傻呆呆就被谷粒骗住了,于是两人就看见佛子往锡杖上面一站,掐了个诀,嗖的一下飞出去了。 小沙弥:“……” 谷粒站在锡杖上试飞一圈,基本确定这就是念无相的界地,自己是因为带着他的芥子须弥才被当做了特殊人士对待。 回头再看两个小的,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兄弟俩屡次试探着缩地成寸术,却只能在原地踏步。谷粒索性划上纳情锁喊他们:“走吧,衲僧速度慢点,师弟们可要跟好。” 谷粒上次只体验了气悬船,没见识过纳情锁的厉害,也算是借机尝试一下。 纳情锁串起了漫天八百留仙浮岛,谷粒登上去,自然会路过别的比试现场。 小沙弥们只负责带路,其余的一概不管。 于是,谷粒一边顺着这铁锁滑行,一边围观起了各方赛点优劣。 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 凡是有鹤鸣山弟子的留仙台,战况都会异常激烈,对方似乎发了狠的想要打败鹤鸣山弟子。 那些松云峰上的剑修还好说有些个符篆与阵法还用不熟练的师弟师妹,简直惨不忍睹。 谷粒顿时生气了。 但留仙台一旦开启,他人不可干预,况且赛场上弱肉强食,确实怎么打都只能接受,挨揍了等同于太弱。 她压制着火气问小沙弥:“闹事情的女施主也是这般针对鹤鸣山?” 小沙弥感受到无相佛子的气息变了,缩着脑袋答:“正是,鹤鸣山的女施主们屡屡退让,对方却变本加厉,结果剑势没收住,那滋事之人破了相,如今,正在大闹弥严上师与鹤鸣山容掌门,要求给个说法。” -- 第80页 谷粒听到这话才略微放下心来,只要没受伤便好,对方只是破相都是轻的了。 她此时又有些疑惑:“既然是明显的针对鹤鸣山,上师为何不直接公正判处,非要等衲僧过去?” 小沙弥道:“其实,不是弥严上师,是……那位谷师姐。” 念无相? 搞什么花样?说起来这人昨天晚上就变得怪怪的,当时为了研究造纸把那茬给忘了,难道今天这是打算为难自己? 谷粒心中默默设想,脚下速度不减,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这方留仙浮岛已经被弥严尊主设下了禁制,从外面看不到分毫,只是围观的各家宗门弟子并未散去,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见到佛子前来,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吆喝,而后两方弟子让出一条小道。 谷粒便踩着锡杖飞了过去,径直撞在了弥严尊主的水镜禁制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围观人群目瞪口呆。 “无相佛子这是何意?” “难道是以身殉道?在替鹤鸣山谷师妹鸣冤?” “你们难道没注意到,佛子竟然可以在挽清峰内御杖而来吗?无相禅竟恐怖如斯!” 一片骚动中,谷粒坚强的厚着脸皮站起来了,反正丢的是念无相的人。 她伸手拍水障,搅得波澜横生,浮岛内的虚影频频浮现在水面,依稀可以看到有一人跪在地上。 各宗弟子猜测纷纭,说这跪着的是谷粒师妹的占去一半。 在这嘈杂鼎沸中,谷粒中气十足朝留仙浮岛内放柔了嗓音请求:“来人啊,开门啊,谷师妹在吗?” 众人:? 你难道不是该掐诀存念,或是一击咒言破之,事了拂衣去吗?为何如此普通。 谷粒才懒得管他们怎么想的。 法子好用,省力就行。 禁制确实是念无相来打开的,他一副素昧平生的姿态看了谷粒一眼,转身走到容茂鹤身后,继续沉默。 谷粒扬了扬眉,决定待会再去问问这人怎么回事。 她进场行礼做拜,才发现地上确实跪了个女子,脸被剑刃刺花了,正哭哭啼啼地指责鹤鸣山仗势欺人,求灵隐禅宗给她讨回公道。 谷粒皱眉,目光落在这女修身上三秒,又转开。望了一眼立在季原师叔背后的师妹。 还好,只是有些吓着了,并未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谷粒悄悄舒了一口气,就听到那跪地女子冲他道:“佛子,求佛子定要为莹莹做主呀,这鹤鸣山的剑修阴险狡诈,毁我容颜,定是知晓莹莹心悦佛子已久,打算今日胜出武试后向无相师兄坦露心迹,才对我下此等毒手。” 谷粒:? 这叫莹莹的女人以一己之力主导全局发展,十分可怕。 她长相倒也算得中上之姿,瞧得过去,只是拿腔作调,矫揉造作的味道让谷粒忍不住恶寒。 没几秒,这人还扑过来抱住了她的大腿:“呜呜,莹莹毁了容颜,还如何嫁与佛子。” 谷粒:“……” 我何时答应要娶你?你戏也太多了吧大姐。 谷粒咽了口唾沫,眼神不自觉飘向念无相,那人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一副脱离于这个世间的样子。 谷粒没来由地心中一缩,有些怕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这分明就是念无相自己的桃花债,她算是被牵连的,没质问就不错了,为何会在看到他那副落寞的样子后,生出这种揪心情绪? 谷粒摇了摇头,先把抱着自己大腿的莹莹硬掰开。 然后从袖兜中掏出几瓶上等去疤痕的药丸,丢在她腿边:“这位施主,松云峰师妹误伤你,衲僧觉得并无错处,上了这留仙台,就该有这副觉悟。” “今日这药,是衲僧替鹤鸣山赠与你的,希望施主日后莫要带着一脸疮疤,说鹤鸣山欺压小宗门,毁你容颜才是。” 莹莹脸色煞白,似乎还想说什么,被谷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拦下。 她抬脚往念无相那头走去,步步生莲,眉心可见一点妖异的红,连带着僧袍向后飞舞,生出无限缥缈之感。 念无相有些诧异,但看向她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一层隔山隔海的雾气。 谷粒叹气,面上浮起无可奈何的笑容:“最重要的是,衲僧今生想要求娶之人,唯有谷粒师妹一人。还望女施主莫要信口开河,伤了我与谷师妹的情意。” 念无相没有看向谷粒,可眼中那如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一般的冰冷,却在听到这句话后逐渐消融。 谷粒凑到他面前,虔诚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念无相虽然落下了眸子,却依然掩不住眸中那满载而出的欢喜。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③】,由爱亦生万千欢喜。 衲僧两度所求,此番无悔。 第30章 合作造纸。 惠风和畅。 谷粒这般行径下, 与念无相之间那点龃龉是解开了,可浮岛之内的气氛僵在了当场,不上不下。 除了小师叔挑了挑眉, 嘀咕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后, 仰头痛饮壶中酒以外,容茂鹤与弥严尊主一干人等全都傻了眼。 佛子念无相, 有了婚约者也便罢了,无相禅不为世间外物所束缚, 因此道侣存在与否或许还真不影响。 但他们似乎很难接受佛子动了真情。 -- 第81页 弥严尊主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一眼谷粒眉间骤然显现出来的红痣, 掩盖不住眼底的惊诧,喃喃道:“原来你竟是他,你就是他。” 弥严抬起右手掌心轻轻覆在谷粒光洁的脑门上, 金光压顶后,那道红痣不复存在。 他再看向谷粒的眼神满是大悲大喜, 还有一丝时也命也的了悟:“千年前你与禅宗万般纠葛, 如今便是来了这因果罢?” 弥严的话虽是问句,神色与语气却俱是笃然。 谷粒也猜不到弥严尊主知道多少,浅笑着看向地上还跪着的女修:“上师,今日各处留仙台针对鹤鸣山之争, 可是因为衲僧与谷师妹之间的婚约?” 女修骤然瞪大双眼, 不敢置信:“分明是那妖道于留仙台上纠缠佛子,佛子莫要被蒙骗了,应下什么婚事……” 谷粒眼神不在她身上停留, 看向弥严。 弥严便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恐怕有几位女施主是对先前佛子与谷小施主之间有些误会,后来又多见你二人同行, 这才有了些不好的流言。” 她这才恍然,先前几番与和尚闹得狠了些,两人说到底互换了身份,在外人眼中,可不就成了鹤鸣山谷与棠心悦佛子,卑微如沼泥。 念无相刚张口想要说什么,一边容茂鹤总算是缓过劲来,将徒弟拽到另一边严加看防,若不是这几个小门派的人在,早就一脚踹飞了佛子。 他黑着一张脸没好气道:“我看也不用等了,既然已经定下婚约,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广而告之,邀请诸位之后参加这两个孩子的婚宴。” 容茂鹤耍了点小心思,故意说是婚宴。 还在说话前悄悄抹去了留仙浮岛上的禁制。 于是,留守在外的各家仙门猝不及防就收到这条震惊他满门的消息。 各家宗门,虽没有鹤鸣山传讯笺那般小法器,到底还是有一些简陋的传讯手段的。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佛子与鹤鸣山前天才要结为道侣之事广传仙门内外。 围观之人忙着交流分享心境,谷粒却心神一动,借机对弥严尊主道:“上师,衲僧与谷师妹有一事禀告,事关禅宗未来,还请移步详谈。” 莫名其妙被拉上一起的念无相眼神光飘去剜一眼,随后又飘回原位,淡淡点了个头。 他现在心情好,就随她折腾。 弥严尊主如今只觉得面前人不再单单是禅宗佛子,还是千年前的老祖宗,虽然是被驱逐出去的戒律僧,可是关于他的传闻,弥严也曾听后山上的寂然上座偶尔提起过。 如今,这半个老祖宗说关乎禅宗未来,弥严一下就重视起来,直接对容茂鹤谷粒几人以手作邀。 地上跪着的那位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了,留下廖长老应付后续,几人上了特意备在浮岛外的气悬船内。 这艘船与谷粒先前搭乘过的有些不同,那些船只更新,一应布陈更像是用来装载运货的。可如今登上的这一艘,看起来却更像是画舫。 谷粒瞧惯了好东西,一眼认出这船身是千年灵楠混着景玉琉璃搭建而成,不像是如今禅宗能掏得出的手笔。 她登了船,下意识回头瞧了念无相一眼,对着他耸了耸脖子。 念无相瞧了半晌,不见她有下文,才识海传音问:“何事不对劲?” 谷粒叹气:“还以为咱们俩能生出点默契呢,合着半天都是对牛弹琴。” 念无相无言以对。 谷粒才伸手弹了一下船身道:“我是想问你觉不觉得这艘画舫眼熟,毕竟这整个挽清峰貌似都是你当初开辟的界地。” 念无相淡然:“你知道了。” 谷粒答:“我又不瞎,也不傻。” 念无相便轻声笑:“此物,确实是旧物,不过如今归了禅宗,也算是物归原主,因果使然。” 谷粒翻了个白眼,谁要听你说了半天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发言。于是先一步跟着弥严尊主入了画舫内部。 厅中开阔,布局类似前山上的参禅台,地上置了许多蒲团,四周开了竹帘小窗,只有一面短促的白墙上画了一幅求佛飞天壁画。 总共上了画舫的不过就五人,季原师祖守在外面不愿进去,是以显得十足空旷。 弥严尊主让三人随意入座,抬手招来红泥火炉上的铁壶,不顾烫手径直窝上去给几人分茶,还笑呵呵问:“如今安全了,佛子肯说了?” 弥严是个老和尚,可他不仅不呆板,脑子还很活络。 听佛子刻意提及“与谷师妹有事禀告”,便知道这件事不论大小,都绕不开鹤鸣山,索性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讲人请来,以诚相待。 谷粒轻咳一声,掏出自己昨天赶工做出来的一张纸,放在三人面前,问:“上师觉得这灵纸如何?” 弥严有些诧异,仔细接过来,发现与普通用纸似乎大不相同,钻研半晌才道:“薄如蝉翼,洁白细腻,却又极具韧性不易毁坏。这仿佛不是毛竹制成的灵纸,老僧也没从其中探出稀有材料来,莫非是什么新品类?” 谷粒觉得自己忙活一天消耗大把灵力没白费,于是喝了一口淡出鸟的白水茶:“确是新品目。那上师不如大胆猜猜,此物是用何所制?” 弥严一时猜不出来,便把手中纸张递给容茂鹤。 鹤鸣山家底丰厚,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应当比他有想法。 -- 第82页 容茂鹤也不客气,接到手里时,只当弥严这老和尚穷了太多年,说话夸张了些,在他看来不过就是纸张颜色白了些,或许是加了什么特殊材料特制而成,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纸一拿到手上,容茂鹤就知道他想错了。 他就是没见过世面。 这玩意只摸一下他就清楚,他未曾见过,也猜不出制作工序和流程。于是直截了当问道:“赶紧说,这是什么秘方所制,材料可是十分昂贵难寻?我从其中嗅到木质香味,可是用了什么千年往上的灵木?” 他又转头对弥严尊主道:“此物用来书写符篆,制成卷轴都有奇效,又十分易于保存,不会造成任何灵力流失。只是,若材料十分昂贵的话,恐怕成本不是人人负担得起……” 价格太贵,什么神奇秘方都会付之一炬,成为垃圾。 念无相早就知晓这纸张的原材料。 感刚刚看到谷粒掏出纸张时,也是被惊艳了一把。 他如今才明白过来谷粒口中的禅宗未来并非夸大其词,有钱有资源,像这样有积累有底蕴的老宗门,重新站起来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 于是,在三人稍显热切的目光中,谷粒终于过足了瘾,撂明牌子:“若是材料十分难得,工艺又极度繁琐,衲僧怎么会寻二位掌门前来空欢喜一场。且放心,这东西的原材料,不过是禅宗境内四处可寻的桉树。” 话音落,容茂鹤比弥严尊主还要激动。 “我没听错?这么好的东西,竟然是那玩意做出来的?老和尚,这回你们禅宗是要发财啊,终于不用跟着你喝这清水味的茶了!” 弥严尊主亦是欣喜,连声念着佛号,还要再次确认:“佛子确定,单凭桉树就可以制出这样的灵纸吗?” 谷粒浅笑:“千真万确,这纸便是我昨日亲试所制。” 容茂鹤对这些桉树的来由多少有些耳闻,但并不清楚桉树之下的灵田宝地还被有心人动了手脚。 他操心道:“这造纸一旦开采起来,桉树急剧减少,若想一直做这笔营生,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其他三人便笑了。 弥严连忙解释:“此树有些古怪,砍去一茬,紧跟着第二日又会冒出一茬来,材料之事,倒是无须担心。” 容茂鹤便乐呵呵笑出声来,连声道“妙哉妙哉”。 有些小人抢掠之事他自然听自家师尊提起过,如今听到如此反转,自然觉得大快人心。 笑了半晌,他察觉出不对劲来,问谷粒:“这事你跟你师父单独说就行了,叫上我们师徒干什么,臭显摆吗?” 谷粒瞧着她师父这是一言不合又该揍人了。 她连忙叹气摆手:“容掌门误会了,这桉树之事确实是我与谷师妹一道发现,因此想将这造纸之事与鹤鸣山一力合作,不求所有仙门子弟都能用上我们的纸,但求八大仙门内,再无毛竹纸立足之地。” 念无相:“……” 原来她还打着这主意,倒是跟前世睚眦必报的样子有些相像。 容茂鹤听着谷粒画大饼,竟然乐起来。这和尚精着呢,知道以禅宗一己之力无法把营生做大,这是要搭上他们鹤鸣山的经营渠道。 也罢,就跟这小鬼闹他一回。 弥严尊上又看向谷粒,犹豫半晌问:“佛子既然熟悉这工序,自然应该知晓需要多少人力物力的投入,是不是得禅宗开辟出一块单独的地方来?” 谷粒别有深意地神秘笑了笑,摆摆手道:“工序不难,只需要禅宗的师弟妹们没事时前去念几个法咒加持,权当多做一份早课。” “至于这地点嘛,我觉得后山那片林子就不错,不用大,开辟出一间造纸坊就足够了。” “到时候就打上名号:我们不做灵纸,我们只做大自然的搬运工。” 念无相:“……” 弥严尊主:??? 醒醒,是老祖宗提不动刀了,还是你太飘了? 第31章 寂然上座,你哪位? 无过崖岩崖嵯峨, 深壑下紧邻长川,是灵隐禅宗背倚之地。 禅宗东西六序,外加前山禅居之所将其半面环绕。 在老祖宗寂然上座还没有一杖劈出那条能通行的小路之前, 遮天蔽日的桉树林有一个怪异的名字。 叫停尸坪。 弥严尊主率先回过神来, 想到的正是此事。 他皱眉略微委婉道:“此事,姑且不论寂然上座是否会应允, 单说这桉树疯长的地界,我们就无法辟出地段开设纸坊。” 容茂鹤这回也点头支持。 谷粒抬手给自己添了杯茶:“此事不难, 有寂然上座在,能辟出一条路, 自然便能随手开出一块空地来。” 念无相凉凉看了她半晌:“你是想……使唤上座?” 谷粒茶杯重重墩在桌上,责备地看向他:“师妹,不可对老祖宗无理。” 念无相:“……” 所有人都清楚, 到底谁在无理。 弥严尊主见状,便不打算再隐瞒真实情况:“佛子先前对宗门内事物缺了些了解, 恐怕不知道, 老祖宗为何要在这无过崖上闭关。” 谷粒扬眉,看一眼念无相,又冲弥严摇了摇头。 瞧瞧,禅宗是个人都知道你对宗门之事一概不知。 念无相垂眸敛尽好笑之色, 他只是当做不知, 并非像面前人一样,真的不知。 -- 第83页 弥严尊主没发现两人之间眼神往来,见佛子给了回复, 便顺着思路往下讲。 “寂然上座其实并没有到闭死关,不问世事的那一步,如今固守无过崖, 不过是因为要镇住后山上的千万亡魂之怒,意图徐徐度化之。” 谷粒诧异,从未听说过,灵隐禅宗还有这等诡秘之地。 她开口问:“何事会生出如此多亡魂怒意,须得一派老祖宗坐镇度化。” 弥严尊主叹一口气,低低道了句佛号:“弥日之战,曾一度混乱到分不清谁杀了谁,便是这些人的血不甘平息,不愿草草揭过,因而才有了‘停尸坪’这一称呼。” 容茂鹤听着也是颇为感慨。 这场大战发生时,鹤鸣山不过是青城山天师道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小分流,没人注意,自然也就幸运地躲过这一场泼天乱战。 可灵隐禅宗没有那个好运。 真相如何已经无人愿意知晓,因此,禅宗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宣泄口,成了恶念堂而皇之行于青天白日的靶子。 “弥日之战的主战场都是在禅宗辖地之内。” 容茂鹤一声提醒,谷粒这才反应过来,这万千亡魂中涵盖的不仅仅是禅宗陨落的僧人,还有各大仙门的弟子们,甚至还包含着魔煞妄念极重的入魔者。 谷粒动了动嘴唇,只觉得嗓子干涩的厉害:“所以,这些负面的死气是怎么被察觉到的?” 弥严尊主闭目:“起因是禅宗法印堂的五位小沙弥突然失踪了。” 法印堂隶属于禅宗西六序,如今执掌的是悟道监院,境界只在寂然上座和弥严之下。 谷粒已经大致对禅宗的划分体系有了一些了解,点头问:“是在后山失踪的?” 弥严尊主摇头:“是否在那里失踪,老僧不确定,但,他们的尸身都被丢在了桉树林入口。” 容茂鹤忍不住问:“怎么确定就是这些亡魂在作祟?” 弥严便沉了眉眼:“后山入林处有一口撞钟,想必你二人进入林中时也曾见过。” 谷粒听了便点头应是,确实是一口古朴粗苯的大钟,吊在半山上一处凉亭里。 谷粒注意到它,完全是因为那旁边睡着个行止邋遢的钟头【①】,她进入林中后,除了每隔一会听到和尚撞钟的声音,再无其他交集。 弥严说:“那些小沙弥发现时,已是身首异处,头颅就塞在钟罩之下。敲钟的钟头是位老僧了,听不见,但目力异于常人,轻易发现了沙弥的尸首来报后,禅宗内极为重视,于是,当夜开始,后山上的撞钟人就换成了嫡传长老结伴去。” “发现真相的是何人?” 弥严双手合十叹惋:“正是时任戒律堂典座的老僧。” 谷粒心中种种猜测顿时咽了下去。 原来是弥严本人发现的,失敬。 弥严又补充道:“寂然上座坐镇无过崖,也是因为‘停尸坪’多次危害,然以禅宗举宗门之力,竟无法超度亡魂怨气结节,因此才有了无奈之举。” 容茂鹤感叹道:“寂然上座大义。” 弥严闭眼,默念佛号。 念无相垂眸,不知陷入什么纠结的回忆之中,看起来矛盾极了。但除了谷粒不声不响瞥了他一眼,其余二人倒是不曾注意。 谷粒想了一圈,觉得不论是关于造纸坊,还是这个“停尸坪”度化亡魂一说,都有必要找到寂然上座亲自聊一聊,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于是开口问:“上师,衲僧与师妹可以见寂然上座一面吗?” 念无相回神,剜她,熟稔地识海传音。 “为何又带上我?” “我一个外人单独会见你们禅宗老祖宗,万一被看破了二话不说要我小命怎么办?” 念无相:“……” 原来他是个保命工具。 弥严尊主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只当是有什么不能当面告诉他们老家伙的小九九,需要私下交流,也不声张,反而笑呵呵瞧着,顺势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脑门。 他下决断向来快,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对两人打了个手势道:“既然如此,两位便随老僧一道上了无过崖,去问问老祖宗吧。” 容茂鹤虽有一颗跟随而去的心,却也知道人家上门见自家祖宗,他这个鹤鸣山掌门跟着大大不妥。 他瞪着谷粒,憋出一句“护着点小六”,便算是放了行。 屋外,这艘画舫已经到了挽清峰入口处,季原率先下了船,看他们鱼贯而出。 谷粒回头望去,巨大的船头冒着气体,似乎并非以灵石作为原料来支撑飞行,她瞧了半晌瞧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念无相回头喊她,才大跨步追了上去。 她贴着念无相小声咬耳朵:“这船不是靠灵石来催动的?叠加了法阵?可是单凭法阵就能让这么大的画舫运转吗?” 念无相眼中带笑,回话却是淡的听不出情绪:“是法阵,我记得,你以前称它为复合型法阵。” 谷粒惊诧至极,手指在自己和画舫之间来回比划。 “你确定?” 念无相挑眉:“当年下山,从禅宗带走的唯一家当。你嫌它浪费灵石,故而研究出这一套法阵。” 谷粒:“……” 被打出去还记得顺点东西,还顺这么大一块头。 真不愧是你,禅宗佛子。 . -- 第84页 三人施施然出了挽清峰,便在弥严尊主的修为加持下瞬间迈入桉树林间。 谷粒如今再见桉树,别有一番滋味。 她捅了捅念无相胳膊:“你说,那天背后追来的老头是不是就是老祖宗?” 念无相也没见过,但想必能在后山境内横行,想必该是那位没错。 弥严在前方小路上一边慢行,一边后怕。他想到这些树木下面的千百亡魂整日哭啼索命,而两个小的还能若无其事站在此处讨论过开纸坊,振兴禅宗未来之事,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弥严脚程很快,穿过大片桉树林后,眼前赫然出现飞瀑湍急的万丈高崖。 崖下有一凉亭,亭中一蒲团,一尾钓竿,石桌上放着一卷刚写好的《金刚经》。 弥严带头穿过一道浅蓝色的水幕屏障,一步跨进无过崖境内。 飞瀑之后的山腰上,有一处山洞,谷粒回头看一眼弥严尊主的视线落点,琢磨着这位寂然上座应当就在山洞里闭关。 果不其然,弥严尊主带头对着山洞内合十礼道:“阿弥陀佛,老僧携两位小弟子贸然前来,请与上座相见一谈。” 谷粒便装模作样也行了个拜礼,但见念无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不由有些气笑,借着袖子遮掩掐了他一下。 念无相疑惑看向谷粒,两人还没来得及对垒,山洞内响起一道苍老年迈又气性十足的回声。 “哼!” 弥严尊主:“……” 老祖宗如今改成这么个打招呼方式了吗。 谷粒这头倒是有点明白这老头意思。 昨天还被老头追着跑呢,今天俩人就主动送上门来,可不得承受一番老祖宗的无能,不,无名怒火嘛。 弥严尊主总得主动说点什么,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于是再度拱手:“上座如今可方便现身?老僧带两个孩子来,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山洞里半晌传来一声:“不方便,闭关。” 弥严尊主顿时为难,也确实没跟老祖宗打个招呼突然杀来,被赶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谷粒立在后面,小声对念无相道:“怪不得你不行礼呢,合着我亏了。” 念无相有些无言地看着她。 其他人都没来得及搭腔,谁知山洞里立马传出一嗓子:“你偷了无过崖的树,如今又有求上门,不过才是行了个礼就觉得亏了?” 弥严尊主嗔怪地看一眼谷粒,似乎是觉得这孩子怎么突然嘴上没个把门的,瞎说什么大实话。 谷粒脸不红心不跳,笑了笑回道:“寂然上座看着衲僧取两根柴火带回去的,怎么能叫偷呢?” 山洞里又唾她:“胡说,本座背后追了半天,你二人溜得比兔子还快。若非元神出窍,昨日就将你们送到弥严面前狠狠惩罚。” 谷粒顺着他的话答:“那岂不是正好,衲僧可以光明正大与上座提前说明请求。” 寂然还挺不服:“本座不听,你没这个机会。” 弥严尊主在一旁围观半晌,心情逐渐从忐忑到毫无波澜。 念无相:“……” 您口口声声的闭关呢,这不是聊的还挺美。 寂然这一嗓子落地,再没听到回话,只当是吵架赢了,心里确实挺美。 于是,山崖下站着的众人又听到上座他老人家开始唱歌,调子跑的大约有禅宗到鹤鸣山这么远。 谷粒难以忍受,催动灵力闭了听脉,减弱这种噪音荼毒。 念无相只是轻微皱了皱眉,之后便没什么感觉了。 弥严尊主倒是也想效仿谷粒,奈何作为禅宗宗主,总是需要卖老祖宗一点面子的。只好将手收在袖筒中,忍着这难言的苦痛,等待寂然上座一曲高歌完毕。 寂然一曲唱罢,心满意足,问站在外面的三人:“本座这歌喉,比起音修如何?” 弥严尊主颤抖着伸出大拇指,扯了个肌肉不受控制的笑脸。心中疯狂向菩萨忏悔,表示自己并未口出诳语,不能算是破戒。 念无相淡淡道:“嗯,是《楞严经》。” 这么个评价惹得寂然上座心花怒放:“小丫头有品位,这是本座新写的曲子,弥严呀,正好你可以带回去,让弟子们以后早课唱经改为本座这个新曲子好不啦,沂蒙小腔调,蛮有意境的哦,搞不好他们能唱出新境界。” 弥严尊主是不太懂,为什么只是唱了个歌,寂然上座的口音都变了个人,他还听不出这是哪的。 而且,老祖宗您都拐到九曲十八弯了,确定有调子吗? 弥严尊主大几百岁的人了,将迷茫又满怀希冀的目光转向身边一言不发的谷粒。 这是他们禅宗最有悟性的佛子,一定能救回场子,把话题带到此行目的上来。 于是他疯狂眨眼,眨地忍不住要流下眼泪的时候,念无相才叹了口气,戳了戳身边的谷粒,轻声道:“上师在喊你。” 谷粒闭了听脉,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念无相在说话,但是说的什么玩意完全猜不到,于是一手附在耳廓旁,大嗓门问:“啊?你说啥?” 念无相:“……” 弥严尊主:“……” 寂然上座:“???” 不敢置信,这是直接把人佛子给唱聋了? 谷粒还在使劲儿问话,她以为自己特别小声,实则差点穿破后山传遍整个禅宗:“怎么样,寂然上座唱完了开心了吗?没唱过瘾可以再来一首,不着急。” -- 第85页 念无相已经猜出来她动了什么手脚,见弥严尊主不可置信的模样,只好传音道:“谷粒,将听脉打开。” 传音是识海接收,谷粒倒是勉强听到了,无奈打开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弥严尊主老泪纵横,向她奔来。 另一边,山洞内忙着闭关拒不见众人的寂然上座也“嗖”地一下现了身。 谷粒惊异地看着面前只有她腰高的小光头,回头与念无相对视。 无声做出口型:“这是哪位?” 小光头是关心则乱,一奔出来打眼一瞧,就知道刚才这佛子耍了什么花招。 此时见谷粒竟然装作不认识,恨得咬牙切齿道:“你活祖宗!” 第32章 区区地缚灵。(三合一) 灵隐禅宗, 八大宗门论资评辈起来它得排首席。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大宗门的老祖宗,竟然是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和尚。 谷粒觉得这事委实有点玄妙。 她故作镇定疑惑地看向弥严尊主, 却见对方连忙躬身行了个大礼:“恭迎上座出山, 可见是闭关守寂大成。” 立在几人之间的小和尚瞧着虎头虎脑长相可爱,穿一身百衲衣, 衣服上的洞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颈上一串砗磲【①】挂珠如血色艳阳天,分外惹眼。 此时小和尚负手而立, 一派大师风范地随意甩了甩手:“算不上,总共进去没睡一个时辰, 又被你徒弟唱大戏给骗出来了。” 谷粒:“……” 说好的禅宗老祖闭死关呢,合着是在洞里睡大觉? 如今看来仙门传言概不可信,以后不管听到什么还是得自己求证。 一时无人说话, 寂然和尚绕着谷粒转悠了一圈,又走到念无相身边, 拄着下巴点点头, 然后才回头冲着弥严道:“我看这个丫头倒是有些佛子的味道。” 他又将目光落在谷粒身上:“他嘛,不太行,一身铜臭味儿太重了,别说是堪破红尘了, 我看他就没想放过红尘。” 谷粒忍不住心里翻好大一个白眼。 弥严尊主品出点别的意思来, 低下头仔细想了想。 连日来事务繁重,如今静下心仔细回忆一番,他也察觉出佛子似乎不对劲。他原本以为只是陷入情爱, 才会有着诸般变化,如今看来,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倒是还不如老祖来的心细。 弥严叹惋, 爱怜的看着谷粒道:“苦了这孩子了,为了禅宗竟是生生折损了自身佛性。” 寂然和尚:? 我是这意思吗? 谷粒察觉出来这位看起来可爱的老祖不是个好糊弄的,与念无相对视一眼,识海里问他:“怎么办?这老小子好像看出来点什么?” 念无相眼角一抽:“好好喊人。” 谷粒诡辩道:“这老妖精装小娃子,可不就是老小子?” 念无相默了默,发觉这个称呼确实很贴切,便默许了这一行径,回答谷粒刚才的问题:“不必担心,他没有恶意,只需把事情向他讲明即可。” 谷粒半信半疑:“你确定?你不是说不认识这老小子吗?” 念无相沉默片刻:“时隔太久,他的声音先前没想起来。现在看到脸,倒确实是位故人。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是这副样子,不知道是一直这样,还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谷粒扬眉:“能让你称得上故人,看来这是个王八命啊。” 毕竟千年王八万年鳖。 念无相嗔怪的看她一眼,也不再瞒着寂然的身世:“我想,他应该是我离开禅宗前捡的那个小孩。” 谷粒来了兴致:“嚯,这就是兜兜转转的孽缘啊。几百年前,你给禅宗捡了个老祖宗,今日,这位老祖宗要替禅宗来拆台了?” 念无相眼神与寂然上座对视,随后轻声笑:“他不会。你放心讲,有我在,没事的。” 谷粒侧目望了半晌,只见念无相与寂然和尚仍在对视,寂然眼波流转,似乎触动了不少往事。 另一边,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弥严尊主整个人都不好了。 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呢,是佛子那定下亲的道侣正与禅宗的老祖宗深情对视吗? 弥严觉得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这两人还在对望,老祖宗眼中似乎还有莹莹泪光一闪而过,弥严觉得自己还不如瞎了呢。 瞎了好,瞎了不闹心。 谷粒不忍心再折磨弥严尊主,总觉得这老和尚最近提心吊胆的,头都更秃更亮了。 她抚平衣袖的褶皱,上前一步,挡在念无相身前,冲寂然小和尚假模假式行了个合十礼:“阿罗汉果,衲僧念无相,见过寂然上座。” 这回她刻意换上了念无相常诵的佛号,整个人也是往沉稳持重,无挂无碍的腔调上走的。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希望能顺着这个思路迅速推进完纸坊建造的事情,完事立马走人。 但这才刚开了个头,寂然上座就拉下一张脸,身上的威势让谷粒这个玄珠境界有些难以抗衡。 她强撑着,看着眼前的小和尚冲她挥了挥手,嫌弃道:“挡路了。” 谷粒:? 她回头看自己身后正站着念无相,从寂然和尚的角度,应该只能看到念无相被挡了个严实。 弥严正要上前挑明佛子与这鹤鸣山小道友的婚约关系,念无相先一步站出来了。 -- 第86页 他此时虽然用着谷粒的身体,但只要寂然和尚认得出,是谁都没有关系。 念无相冲寂然和尚点了点头,平淡道:“今日拜见虽有些早了……实不相瞒,这位佛子乃是我的婚约者。” 弥严尊主暗暗捏一把冷汗,期望着老祖宗能听懂这话背后的意思,到此为止。 寂然小和尚脑筋转得确实够快,在他眼中,就是念无相亲口在警告自己:旁边这个没规矩的是我媳妇,你对她客气点云云。 这老妖精活得久了,还真是鬼精,一瞬间联想到几百年前,红衣戒僧下山时,那义无反顾的样子,也是如现在这般。 于是,寂然很轻易就猜到了谷粒的身份。 他试探着问面前两人:“大婚之日,可是要穿红色道袍,绣着仙鹤定然好看。” 念无相看向谷粒,一副但凭她做主的样子。 谷粒便懒洋洋答:“很多年不穿红了,她如今喜欢简单些,现在这身就不错。” 寂然连忙点头应是。 他再看谷粒时,眼中的不可一世全都敛去,只剩下极度的恭敬。 毕竟,这可是当年叱咤仙魔两界的妖道转世。 寂然心中拎的很清楚。 他们三人对暗号一样地确认了身份,放在弥严尊主眼中,谷粒这个佛子就有些不像话了。 老祖宗没规矩,他应该维护自己的道侣才是,怎么反而还浑不在意的样子。谁家仙子大婚之日会穿一身与往常无异的道完成大礼? 弥严转念又一想,佛子这怕是囊中羞涩,又不好在老祖宗面前掉了脸面,才如此说辞。 说到底,都是禅宗穷啊。 弥严连日多番刺激,此时终于生出一丝强烈的世俗之心,想为灵隐禅宗弟子争取更多的资源,更好的修行条件。 他突然上前,双手合十弓身做大礼:“上座,为今有一计,可使禅宗振兴再度崛起,只是需要上座首肯点头,并帮我们一个小小的忙,日后,禅宗未来不可限量,还请上座给机会,听两个孩子讲完。” 寂然小和尚之前就听他罗里吧嗦磨叽,如今再次听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触。 什么,他的恩师与准师娘有一点点小要求,竟然还得多跑这么远的路,来让他这个不肖子孙拿主意。 呸,弥严这老家伙真是个浆糊。 他自己刚才玩过了火,也是个浆糊。 寂然这么想着,一脸懊恼地看向谷粒,扬起个小和尚能摆出的最可爱笑脸:“佛子有何要求,但说无妨。今日便是要本……要我把这座山铲平了也照办!” 谷粒:“……” 看来大几百年前念无相不求回报,施与出去的恩情,此人尚且历历在目,并且时刻想着要报回来。 谷粒有些唏嘘,表情柔和下来道:“铲平到也不至于,哪用得着老祖宗动那么大火气呢。” 她说着,轻笑着往身后来时的方向遥遥一指,淡然引声:“不过是,需要您出点力,从那桉树林里辟出一块空地给我们用罢了。听闻昔日老祖宗一禅杖扫出条路来,这种粗糙的活儿想必更不在话下。” 弥严:。 他现在着实佩服佛子的厚脸皮。他似乎只有一条准则——只要自己足够淡然,跳脚的就会是别人。 弥严正做好准备迎接老祖宗的暴怒,谁知寂然上座连连挥手道:“……不用,都是自家人,叫什么老祖宗。我们要讲求平等,还是叫我小寂然吧。” 弥严:??? 她想不明白,索性试探着开口:“老祖宗,那老僧也可以称您为……” 寂然上座一秒冷漠:“老祖宗称呼腻了?” 弥严尊主一头雾水,连连摇头,打算将自己的嘴封严实,再不多开口。 谷粒被这寂然和尚逗得不行,硬是忍着抽搐的嘴角问:“这么说,寂然师父是答应开山之事了?” 寂然很茫然。 开什么山?开哪的山,为什么开山?开山为什么要找他? 他这一连串刚问出口,念无相便连忙顺着将话题扯上此行目的:“我们发现禅宗境内到处生长的桉树其实大有作用,可以作为新型灵纸的唯一原材料。” 念无相说着看向谷粒,谷粒很是上道,掏出先前自己制成的那张灵纸递给寂然和尚。 “寂然师父且看,这纸是否够格,取代如今各家仙门的用纸。” 寂然和尚几乎是将纸接过来的一瞬间便亮了眼。 纸张洁白细腻不说,最要紧的是韧性极强,不宜毁坏,正是制作符篆和传送卷轴的上好选择。 寂然上座比在场的谁都要清楚这些桉树数目有多广,要根除有多艰难,就算他带着一根禅杖到处挥舞,将这些桉树尽数铲平,可收获的也不过是灵气逃散的废土。 禅宗要那样的土地做什么。 只要没有找到弥日之战到底被偷偷施加了什么样的禁咒,这些土地就不如让桉树一直占着。 这个问题困扰了寂然很多年,如今寻到解法,还是他最为仰赖之人给出的,寂然觉得自己多年困守于此终于熬来了一线生机。 他态度称得上是恭谨地问谷粒:“确是好纸,不知道,这样一张纸制成的时间是多久,还有需要投入的人力……” 谷粒笑了笑道:“这便是此行前来寻您的目的了。我们想初步在后山桉树林里开辟一块地方,作为禅宗自己最开始的造纸坊。” -- 第87页 寂然和尚按耐不住激动道:“小事一桩,你们要多大地方,尽管开口,我劈就是了。” 弥严尊主觉得老祖宗实在让人没眼瞧,如果他有尾巴,这会儿恐怕已经欢乐地打起了转儿。 谷粒觉得这事发展的出乎意料的顺利,笑道:“这事好说,不够了多劈几掌便是了。” “如今的另一个主要问题,便是您刚才提到的所需人数。” 寂然点点头。 禅宗缺灵石和资源不假,可是真要让弟子们放下修行之事,转身来造纸,这不就成了本末倒置了吗。 谷粒猜出他的忧虑,打包票道:“几位放心,这造纸坊要想正常运转,其实用不到师弟师妹们白天黑夜地来,耽误了修行不说,他们本就不是长于此项技艺之人,并不具备高效性。” 寂然点头问:“你待如何?” 谷粒回头望向远方茂密到发黑的林中,回他的话:“用不到其他弟子,但是可能会劳烦到法印堂与千针门的弟子们周期性来后山加持法印与结阵。” 千针门其实是“千阵门”的别称。 只因为禅宗阵修以佛法为阵,千变万化,无孔不入,才有了千针门这个称呼。久而久之,仙门人人皆知,有禅宗西六序千针门与法印堂在,这个老派宗门就不会倒。 乍一听谷粒提起这两序弟子,寂然和尚眼前一亮,大约也猜到了新的造纸坊要如何运转。 只是,他有点顾虑索性提前说清楚:“二位给出的法子自然是十分之好,只不过,要在这停尸坪上修建纸坊,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念无相直截了当问:“是因为停尸坪上的亡魂怨气?” 寂然见他们已经知晓,再开口便利索多了。 “正是。我在这无过崖上多年,与他们抗衡也只能做到平分秋色,你们若要在山腰上开设纸坊,我未必能够时时护得住。” 而纸坊内到时候恐怕会有千针门和法咒堂的弟子多次往来,若是出了情况,实在是得不偿失。 既然的第一反应是下山寻一片其他的桉树林,在那里辟出一块地方做纸坊。 他正想劝说二人,就听见立在背后的念无相淡淡道:“不过是几缕亡魂怨气作怪,用不着为它大举搬迁。” “山下的桉树林到底有些距离,加上不在禅宗护山大阵庇佑之内,到底有些泄密的可能性。法印堂与千针门的弟子们往来也算不上方便。” 寂然和尚顿时变成了苦瓜脸,瞪一眼弥严仙尊,示意他出个面劝劝佛子。 弥严:? 当空气当的好好的,一有什么锅就找上我了? 于是弥严眼观鼻鼻观心,也开始装傻。 这两个小孩不傻,相反还很精,既然能这么说,想必是有点把握了。 弥严这么想着,一脸寄予厚望地看向谷粒,希望她能再次给出什么震惊整个禅宗的好法子。 谷粒这头正忙着跟念无相识海里讲小话。 压根没功夫搭理弥严。 念无相开门见山道:“亡魂怨气之事,你先接下来,说自己有法子。” 谷粒半信半疑:“真有法子了?” 念无相淡淡道:“记起一些往事,若我没猜错,此事今夜你我二人,足以解决。” 谷粒认命地叹一口气,出了识海回神,满脸自信地冲着寂然上座和弥严尊主打包票:“这件事情交给我与谷师妹,今夜,最迟明日,我们便给两位一份满意的回复。” 弥严尊主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头,警惕地看着两人道:“不可私自冒险,胡作非为。” 谷粒重重点头:“自然不会,谷师妹又不傻。” 念无相:“……” 三人这方大致确定了再度相见的时间,弥严又带着两个小的原路返回。 只不过行到念无相的住处时,谷粒熟门熟路跟了进去,还冲弥严尊主挥了挥手,似乎对方停在这里不大礼貌:“师父,您……还不回去吗?” 弥严差点想吐血。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你是个和尚呢? 他几次张口,看到门边的念无相眼巴巴看着佛子,只好捏着鼻子转头一甩僧袍离去,还在识海里叮咛谷粒“早早回禅房,你在此处太久于理不合”。 谷粒囫囵应是,把人打发走了,又见容茂鹤与季原小师叔还没归来,便伸着懒腰往摇椅上一倒,大喇喇只会念无相道:“想吃桂花糕。” 念无相半垂着眸子,站在她面前,影子遮在谷粒面上,淡淡道:“禅宗没有这些。你若想吃,我现在下山去买。” 禅宗要啥啥没有。 谷粒撇了撇嘴,叹口气道:“算了,也没有那么想吃了。休息一会我们晚上再进后山停尸坪吧。” 她说完话抬起眉眼时,却见阳光的余晖已经撒到脸上,照的她眯起了眼。 好半晌,她双手扣在眉前适应过来,才发现念无相已经没了踪影。 大约去买桂花糕了。 念无相走的很急,回来的更快。 谷粒刚砸吧着嘴叹了一句“这和尚,跑的怎么这么快”,然后倒在摇椅上哼一只无名小调,哼了不过半阙,面上又是一片阴影。 谷粒停了哼调声,倒是没睁开眼:“舍得回来了?” 念无相:“……”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是不懂谷粒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只平静地打开两个包的精致的油纸包裹:“刚做好的,一个桂花糕,一个栗子酥,你尝尝?” -- 第88页 糕点的清甜香味一下就窜入谷粒鼻中,顺着味蕾勾起了一条昏昏欲睡的小馋虫。 谷粒猛地坐起,脸上带笑,就着念无相摊开的手掌从包裹中各取了一块糕点:“你怎么知道我还爱吃栗子酥?” 念无相没回答,心中却想,果真还是和前世一样。 谷粒也不是真的要他回答什么,抓着糕点一口咬上去,甜度在舌尖绽放,让她不由心生欢喜。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看向念无相,见他双手承着这两只油包裹,空不出手来,便将自己咬过一口的桂花糕递到他嘴边:“快尝尝,真的好甜。” 念无相不喜甜食。 入了禅宗之后,更是几乎没再碰过。此时见谷粒这副欢喜的模样,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想要分食哪怕一点点她的快乐。 那桂花糕入口即化,酥得不像是凡人可以做出来的东西。 念无相一瞬间便感觉到了谷粒的那份欢喜。 于是他浅笑着看向谷粒:“是很甜。” 容茂鹤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夕阳下这幅让人不忍心打搅的安心画面。 然后他毫不客气地插一脚进去。 “你进了我们院子,让我徒弟在一边站着你躺着,这佛子当得可还舒服啊?要不要我这个师父再给你捏捏肩?” 谷粒吓得立马站起身,佛家礼都行成了道家礼。跟在屁股后面进来的季原师叔顿时没憋住笑出声。 谷粒狠狠瞪了他一眼。 季原这才连忙缓和气氛:“你们俩回来了也不说一声,背着师父和师叔又在偷吃什么好东西?” 话说得好似怪罪,但眼神里满是笑意。 念无相双手拖着两只油包裹,又迈步平移到容茂鹤跟前,挡住他瞪着谷粒的目光:“师父,吃糕点。” 容茂鹤低头瞧了一眼:“这都是你爱吃的,自己留着吧。那小子买给你的?” 念无相回头,谷粒手里还捏着半块,正使劲往袖筒里藏着。 他笑了笑道:“正是。他刚用缩地术跑了一趟带回来,我便让他坐在师父的摇椅上了,您莫怪。” 容茂鹤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这事大约就揭过去了。 夕阳没入群山之间,天边只剩下一层烧得耀眼的霞光。 容茂鹤见这佛子半天没有离开的意思,笑了笑,问道:“要不,您留下吃个饭?” 谷粒望一眼念无相,不无遗憾道:“这不巧,衲僧正要与谷师妹出去,恐怕没法与容掌门和小师叔用晚饭了。” 容茂鹤:? 他把怀疑的眼神投向自己徒弟,似乎在质疑这话的真假,念无相十分无奈,点了点头。 容茂鹤便冷笑一声问:“你带她去哪?做什么?几时回来?” 谷粒:“……” 她师父亲生老爹的味儿快压不住了。 看季原师叔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欠揍笑容,谷粒恶向胆边生:“衲僧与谷师妹想向季师叔讨教剑意,他先前也应下了,今夜会指导一番。” 容茂鹤回头看季原,得到对方无奈笑着点头后,顿时放下大半心来。 有自家师叔在场,这佛子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举来。 他还是照旧盘问道:“为何偏要今夜讨教,这黑灯瞎火的,便是有照夜阵,到底也不如青天白日来的爽快。” 谷粒磕磕巴巴犹豫了一会,想起明日便是武试终试,福至心灵:“衲僧明日便要与通过武试的其他宗门高手试手,如今境界跌落,有些没把握……” 她故意把话没说满,等着容茂鹤自己发觉。 果然,容茂鹤在猜出佛子害怕在各宗门面前丢人之后,总算脸色变得好看了些。 在他看来,能有这些荣辱之心,或许都是因为这和尚心里有他们家小六的表现。 被坑的季原师叔:“……” …… 月上柳梢时分。 通往后山的路上多出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季原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小孩具体要做什么,但想到白天他们在画舫内聊了些事情,心中也有了个大概范畴。 他挑眉问谷粒:“小六啊,你做这些,禅宗宗主知道吗?” 谷粒佝偻着腰,看师叔的眼神像在看白痴:“当然不知道了,你以为禅宗我说了算啊,想干什么干什么。” 季原咋舌:“那你还带上你师叔我?这万一被发现了,鹤鸣山也就跑不了。” 谷粒的笑容在月下透出一份狰狞:“你放心,扯你进来是为了出门,现在出来了,我自然有法子让你脱离嫌疑。” 季原很相信自己的师侄,笑呵呵点了点头。 于是,等他们到了桉树林中,季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谷粒用捆仙绳捆到了入口的树上。 念无相:。 季原哭笑不得:“这就是你给师叔找的好办法?你师祖把金光捆仙绳给你,不是让你危害同门师叔的!” 谷粒还挺心安理得,拉着念无相指了指树上,率先窜上去道:“师叔这说的什么话,太见外了,师祖和师祖祖都说过,一家人就要互帮互助,我帮师叔下山打过无数次酒,师叔偶尔也帮小六一回,有来有往嘛。” 季原被捆着,腰间佩剑似有所觉想要出鞘,却被季原制止了。 他得搞清楚这个小师侄到底在搞什么鬼。 谷粒和念无相坐在高处,等了许久,差点睡着时,便听到身后静谧林中突然传来“咔嚓”的断裂声。 -- 第89页 像是哪处树枝被拦腰折断的声响。 谷粒与念无相对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收敛气息看向声源方向。 这段小路没有照夜阵,只有一盏寂然上座亲自添上法咒的风灯。 林间范围很大,这盏小灯不过是海中一叶扁舟,作用不甚明了。但对于谷粒观察远处的状况,却是足够了。 很快,他们听到脚踩在枯枝残叶上,压断这些失了水分的干树枝与叶片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时,树下的季原还有心思调侃:“小六,这是拿你小师叔当诱饵啊?亏我这么疼你……” 谷粒从树上懒洋洋看他:“毕竟师叔不来,做诱饵的可就成了我。” 想了想,她又给自己找补道:“我权衡了一下,师叔你剑术高超,剑意更是有跨越大境界之势,如今差的只是一个越境的时机,师侄跟您关系这么好,自然要把机会让出来。” 季原好气又好笑,大约明白了谷粒这是要引出来什么危险的东西。 引这种东西出来,要不就是拔除,要不就是纳为己用。 季原第一直觉是这东西不是他们能够处理的级别,于是废话不多说,大喝一声“剑来”,腰间银芒一闪,径直向林中来路不明的东西袭击而去。 季原趁这个机会仰头道:“还不把师叔解开,待会儿黄花菜都凉了。” 谷粒见那东西速度奇快,翻手将捆仙绳收回来放入芥子须弥中,对树下喊道:“师叔可以应付多久?” 季原顿时笑了:“合着你们两个压根就没打算,直接这么冲上来了?” 谷粒看一眼念无相,不置可否。 毕竟是这人当初让她先应下来,说晚上要来,也并没有告诉她,到底要如何应付停尸坪上的亡魂怨气。 念无相从上后山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 此时,见谷粒眼巴巴看着自己,才道:“应该就是这东西了,此物并非什么亡魂怨念,非要说的话,可以称它为地缚灵。” 谷粒眉梢一挑,总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 季原听死于夜南天的师兄提起过此物,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你从何得知?” 念无相自然不能说这东西的来源其实是谷粒创制的一种术。 他平静地看了季原一眼,捡能说的说:“地缚灵不是自然生成的,是有人将这一方的亡者困于大阵之内,反复让他们经历最恐惧的一刻,无法解脱,直到生出怨怼仇恨,便生成这凶灵。” “困于阵中的亡魂越多,仪式越是残暴,这地缚灵便会越强大。” 谷粒似有所感,无声以口型问念无相:“是我?” 念无相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却还是装作糊涂道:“我让谷粒前来,是因为她善于阵法。这桉树林中有阵,而且是只有夜晚才会显现出阵型阵眼的暗阵。” 季原活动着手腕,一闪身避开虚空中无故袭来的一爪。 曾经,他的师兄告诉他,若地缚灵为祸一方,做为剑修定要战到底,让那些可怜的亡魂解脱。 季原想想便是热血沸腾,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想起过这种感觉了? 如今将剑握在手中,竟隐隐有了一种与师兄重新并肩作战的畅意。 季原以脚下树身做踏点,径直横空而出,闭上了双目,他似乎感应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玄妙境界从心口而生,只是闭上双眼,却好像头一次对这个世间的风向水流都了解起来。 黑暗中,夜成为他的眼睛,风便是他的剑罡。 季原畅然大笑:“小六,你果然给师叔让出了好机会啊!你们俩快去破阵,我来拖住这东西。” 谷粒与念无相在桉树林的树顶上跃动,有些不解。 念无相便低声道:“你师叔要破镜了。” 季原如今是洞玄,洞玄之后,便是归虚了。 谷粒诧异之后十分欣喜,一边忙着找阵眼,一边大吼:“小师叔,你入归墟境我可是头功一件!” 季原连连应是:“行,师叔给你记着呢。” 说话间,谷粒已经踩上桉树林之间最高的一株树身上。 俯瞰全局,她才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上次来时,她也觉得这林子的方位和地形似乎十分怪异,不像是自然生成的,但因为忙着致富,到底没多在意。 如今登了顶,才发觉这林间整个布成了一道七星阵。 七星自带天罡之威,对亡魂来说,想必是极大的煎熬。 她有些气愤,压住胸中一腔恼火,喊了念无相过来。 明月千里,清风依旧。 谁会知道,这月光照射之下,原来藏着这般阴沟之事。 念无相也沉默了,他虽然有千年的记忆,可到底也是两度在禅宗长大的那个小沙弥。 这片土地被禁锢住的禅宗亡魂,恐怕只多不少。 “你有什么怀疑的人选吗?干出这样的事,绝不能让此人再在背后苟存。” 听到谷粒这样的问话,念无相似乎并不意外。她骨子里还是与前世一般,遇上了,如是不管,心里便过不去这个坎。 他将脑海中当年害死谷粒的人先一个个捋了一遍。 不是他们,那时候他找上门,他们的血染遍了自己僧袍的每一个角落,不应该活在这世上。 然后是八大仙门对禅宗有些小心思的恶人。 -- 第90页 念无相垂眼看着脚下的七星阵,觉得这些宗门如今越发不成气候,恐怕布不出这样的阵。 实在想不到,念无相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什么头绪。先破阵,背后之人我们早晚清算。” 谷粒点头,将视线落到了桉树林外。 就是那个入桉树林之前,必然会经过的凉亭撞钟。 阵眼不在亭中,也不在撞钟之上。 而是在亭边枯井中。 那口井的井口很小,里面已经没了水,加上周围枯叶枯枝堆了一地,井边又生出许多半人高的茅草来,一时之间很难发现。 谷粒拉着念无相飞身而下,落在枯井边,才发现这井口上竟然还布了一道隐匿的法咒。 她与念无相对视:“禅宗的法咒?” 念无相摇头:“也不是鹤鸣山的?” 谷粒点点头,以术破咒,又对念无相道:“这种法咒我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当时觉得技法微末,不算入流,便没有特别注意。” 念无相想了想:“或许是故意而为之。” 谷粒笑了笑,跟他想到一处去了:“如果是为了故意掩盖某个宗门的施术核心痕迹,那恐怕这事后面牵扯不小。” 念无相道:“禅宗开了纸坊,便是投石问路。” 谷粒又笑了:“你怎么老是讲我想的话?” 念无相十分无辜:“难道不是你引诱我去这样说的吗?” 远远地,季原师叔一边应对不知会从何处钻出来的地缚灵,一边大哭道:“别在那卿卿我我了,师叔的小命都要没了。” 念无相轻笑一声,示意谷粒尽快破阵。 谷粒冲她师叔翻个白眼,凌空取来三枚石子丢入井中:“投石问路。” 井中没有水,石子落入其中应该有些声响才对,但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 谷粒挑了挑眉:“三才阵【②】入阵眼之内,就算不能破阵,也不会这么快偃旗息鼓。这底下另有玄机。” 念无相向下瞧了一眼,准备挽起道袍:“要下去吗,你在上面,我下去看看。” 谷粒连忙将人拉住。 “这好歹也是我的身体,能不能娇弱一点,当回事一点?” 谷粒决定将人打发去干点别的:“你能引水入这井中吗?不能的话去挑点。” 念无相:“……” 这好像比下井还不当回事。 所幸念无相知道转角处的茅草屋里备着一缸水,是钟头偶尔取用所备,先用了,他明日再去挑满也不迟。 念无相去取水的过程中,谷粒便蹲身在地上。 她在井口的四个角上各做了个简易阵型。还是“天地人”为主的进攻性三才阵。 等念无相过来,她努了努嘴:“倒进去吧。” 念无相是用无相禅让水缸自己凌空而来的,大水缸发出烨烨金华,瞬间倾入枯井之中。 他们顿时听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交织在一处,从井中骤然涌出。 就像是指甲刮在什么铁器上的声音,让人挠得心慌,却比那来的震撼。 有尖叫,有哭喊,有咒骂,还有疯癫大笑。千百种声音混在一处,被这一杠水浇灌着活了过来,于是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帕如他们的耳内神经,似乎分分钟就要将三人撕扯成碎片。 就在这时,井口四角上的三才阵发出微弱而浅淡的蓝光。 就像是鹤鸣山中每一次画符取阵生出的光彩,虽然淡,却有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三才阵生效了。 它不是单纯的以暴制暴,虽然是进攻性阵法,手段却十分温和,是尽量将少伤亡和损害的基础性阵法。 谷粒放下捂住双耳的手,看着井中一瞬间波涛骇浪的水纹逐渐平复下来,那些尖叫声也在逐渐消失。 等到水面彻底平静,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刻钟。 季原那头似乎也停止了打斗,地缚灵似乎躲进林中不愿再出来。他飞身而来问谷粒:“这就成了?” 谷粒摇了摇头,单手做引,吐息在虚空画出一道安魂祈雨的符咒。 这道符是她从夜南天出来之后,时隔整整三年,悟出的第一道符意。 她以为这辈子不会用的上这道符意。 随着一声“去”落音,虚空神符向井中飞袭而去,随后蓝光在一瞬间形成耀眼的明光,井中之水尽数消失,很快,桉树林上空响起一阵阵闷雷。 季原和念无相对视,开口问:“小六祈雨了?” 谷粒笑了笑,有些虚弱到:“是祈雨,也是师叔你的雷劫。” 念无相:“……” 季原:??? 第33章 第二只折纸鹤。(三合一)…… 小师叔唇角洋溢的笑容尚未逝去。 他咧着大八度, 僵硬抬头,只看到电光之间天雷滚滚,似乎有向他袭来之势。 季原不敢置信:“这雷, 你叫来的?” 谷粒笑了:“我可不认识人家。” 季原才不信她的鬼话:“分明就是你画了道符后, 井水便不见了,紧跟着就有了雷声。” 谷粒无奈摇头:“我那是借了师叔的雷, 来完成这道符。” 念无相似有所觉:“这道符篆,似乎有安魂之效, 所以七星阵解了,亡魂还没有散去?” 谷粒点点头:“困得太久, 已经生了怨怼,难以靠自身离世重归大道。这道符意,正是我在鹤鸣山下领悟到的归本自然。原本以为派不上大用场了。” -- 第91页 念无相垂眸淡淡道一声佛号:“师妹果真能渡世人, 却不知这一回,世人要待你何。” 谷粒与念无相对视, 安抚地拍了拍他肩头。 季原师叔如今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雷劫上, 他火速翻遍了随身芥子囊,祭出师尊给的法宝,这才安心道:“我刚才还纳闷,怎么平平常常就越境了, 合着这是在等小六凑一块憋个大的。” 谷粒被她师叔的贫嘴逗笑了:“你要再不打坐入定, 这劫雷下来,我们俩可不会陪着。” 季原这才飞身上了撞钟的亭子顶上,盘腿坐了下来。 谷粒仰头看了半晌, 咋舌:“这人也不说去个远点的地方,待会一雷把这钟劈没了怎么办?” 念无相眼神投向山下,浅笑道:“那他恐怕有点麻烦。” 念无相说着扬了扬下巴, 示意谷粒去看。 只见山道上飞速行来一群人,容茂鹤和弥严尊主自是不必说,身后还跟着谷粒的大师姐和四师兄,以及禅宗几位长老。 谷粒自论法大会开始以后,都很少撞到两位师兄,听说是在专心准备文试,而大师姐这个自己摸索出来的剑修自然要登留仙台,听说这两日来,已经打出了名气。 现在所有人都满面焦急地冲上停尸坪,见到两人平安立于桉树林外,头顶劫云与雷鸣伴生,却不见季原的踪迹。 容茂鹤率先追问:“你小师叔呢?这是他的雷云?” 谷粒一时忘了自己身份,点头指着亭子上方:“在应雷劫了。” 容茂鹤捏着鼻子嫌弃:“谁问你了,我问我徒弟,你这和尚总是自来熟。” 念无相:“……” 谷粒连忙做出一副“行行行您说了算”的表情。 谢殊同觉得有些意思,摇着折扇上前立在谷粒与念无相中间,左瞧瞧右看看。 谷粒传音给念无相:“这群人中,数我四师兄最精,瞒不过的,你随意就好。” 念无相点头,淡漠的看了谢殊同一眼,走到谢殊同与谷粒之间:“你往那边。” 谷粒抽了抽嘴角给他腾出位置,识海中无奈:“倒也没必要一开场就暴露。” 念无相又是轻轻点头。 谢殊同看了半晌,“噗嗤”一声乐了。 这俩人的性子倒像是对调了,有点意思。 他不点破,小扇轻摇地给人家两个腾出足够的二人空间,站在大师姐身边感慨:“我们小六果真是长大了。” 江无眠注意力全不在此,她紧紧盯着高处的季原师叔,火急火燎问师父:“怎么样,师叔的雷劫还要多久啊?什么时候能与我也打一场?” 容茂鹤伸手敲她脑壳:“这还没开始呢,你以为水天色的雷劫这么好过?你师叔抗完雷劫指不定还得躺十天半个月。” 江无眠一听,顿时泄了气,幽怨极了。 容茂鹤被大弟子分散了注意力,忘记询问谷粒怎么请教个剑招请教到后山来了,只一心扑在了师弟的雷劫上。 还是弥严尊主出面,请各位退居红尘阁避开天雷,以防干扰到季原的境界定基。 再入红尘阁中,谷粒难免多了些不自在。 她刻意避免与念无相有什么肢体接触,念无相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容茂鹤多看了两人几眼,见都安守本分,便不再管他们。 等容茂鹤去了连廊下,弥严才一脸严肃地过来,张口问谷粒:“佛子夜半三更,不回自己禅房,为何会在此处?” 谷粒心叹“糟糕,忘了这茬”,面上还一脸淡然道:“乃是应了与鹤鸣山季原师叔之约,请教剑法。” 弥严点点头:“哦?黑灯瞎火,可曾请教到什么?” 谷粒大言不惭:“衲僧只是小有心得,季原师叔似乎从中顿悟破境,才是真的大有进益,衲僧比不得。” 念无相:“……” 还挺会给自己贴金。 弥严亦是如此想法,故意道:“老僧竟不知,佛子不仅修无相禅,还长于剑道。” 谷粒平静开口:“上师不知道的多着呢。” 眼见弥严老和尚要被自己给气死,谷粒连忙继续道:“衲僧曾在藏经阁和别处读过许多剑修前辈的手札,毕生所学心得体会尽在其中,虽然不曾修过剑道,也算得上半个嘴皮子上的剑修。” 见弥严多少气顺了些,她这才回头冲念无相眨眨眼。 弥严只是觉得他会不会剑道不打紧。紧跟着提出自己的疑惑:“三位一直在此处试手?” 谷粒点点头,念无相依旧岿然不动。 弥严便继续问:“既然你们一直在此地,可否告知老僧,停尸坪上的怨气呢?” 谷粒:“……” 老家伙原来在这等着呢。 其实她也可以死不认账,但一来,季原师叔度完雷劫后必然会向容茂鹤告状,二来,禅宗各处桉树林中还不知困着多少亡魂未归,日日被折辱受苦。 于情于理,都应该早日让弥严尊主将这些地缚灵放归本初。 谷粒想明白其中轻重缓急,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她再看弥严,眼中带上一份凝重与庄严:“关于这件事,衲僧与师妹正巧想与上师谈谈。” 她不去注意念无相什么神色,整理思路道:“上师可知,此地的亡魂并非死亡以来就有怨怼,也并非出自本愿作祟。” 弥严皱眉,上前一步将二人更往屋内扯了扯,抬手布下一道禁制。 -- 第92页 他急切问道:“你们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谷粒点点头:“这整片桉树林的生长姿态,应当是被有心人控制着,成为一道强有力的北斗阵。不仅仅是当年弥日之战死去的英魂,只要是在这片土地上的亡魂,就没有一个能脱离开那法阵的束缚,被迫成了地缚灵。 “并且,有人还在撞钟上加了恶咒。” 弥严一颤,强作镇定:“什么恶咒?” 不怪他心慌,上次扯上这个词的人,还是近千年前那位叛僧。 谷粒便直言:“其实更像是一种蛊术,会让这些被困在此地的亡魂反复经历此生最害怕之事,他们中绝大部分都是害怕死亡的那一刻,因此在这阵中,几百年来反复被杀去,才积攒出如此多的怨怼之情,壮大了停尸坪上这只地缚灵。” 然后恶滚恶,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弥严一时感慨无限,仔细打量着二人头发丝儿到脚底板,确认没有受伤,才长出一口气道:“既然你们已经查明,如今又安然无恙,想必那树林中的阵法已经破解了。” 谷粒点点头,瞧了念无相一眼,笑道:“多亏了谷师妹,若非她发现并巧思破解,衲僧与季原师叔危矣。” 念无相实地又观赏了一番心尖上的人“我夸我自己”,只是淡淡笑着。 弥严尊主怎么道谢与他无干,他只是忍不住要多瞧瞧谷粒几眼。 弥严诉完一腔感谢之情,再看谷粒觉得哪哪都顺眼,比以前那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假慈悲可顺眼多了。 他乐呵呵问谷粒:“佛子的意思老僧明白了,其余各处桉树林中的地缚灵,天一亮便会遣东西六序各掌院前去处理。” 谷粒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诸位掌院可通法阵?” 弥严道:“将千针门的长老们分散至各处便可。不知这处桉树林的玄机,佛子是从何处发现?” 谷粒指着最高处那棵树的树顶:“站在那一处俯视,会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弥严登时便懂了,直道“果真还是年轻人掌握着变局之势”。 念无相却因为这一句话轻轻隆起眉头。 他们都忽略了一个点,无过崖那位可是为了保禅宗域内安宁才上了后山,闭了死关。虽然如今这闭关一说让人存疑,但关于停尸坪与怨气,念无相直觉不会简单。 白日里见到寂然上座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出来,这和尚与当初捡到时大不相同,他隐隐从寂然和尚身上感觉出当年他与谷粒独有的那种威势。 念无相想到这里,开口提醒道:“别大意了,寂然上座这么多年都没能解决,只是因为没有发现阵法困住地缚灵吗?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弥严似乎是把这种担忧藏在心里,此时见鹤鸣山的小道友捅破,便也不再瞒着:“我也正有此忧虑。” “其实,你们老祖宗在后山还有一个原因。” 弥严想了想,开口道:“他上山之前突然毫无预兆到了半步飞升之境,当时并无天雷异象,此时便只有老僧与老祖宗两人知道。” 谷粒惊诧一瞬,想到某种可能:“难道,半步飞升以前他还是个老和尚的样子?” 弥严浅笑着点点头:“老僧也看得出,你二人与老祖宗之间应当有着某种因果缘由,想必老祖宗不会在意将此事告知与你们。” 念无相点头,他确实不敢在意。 谷粒讪笑,又问:“如今破了阵,想必老祖宗已经知晓,不如上山去问问他老人家怎么看。” 念无相对此毫无异议,弥严沉思,似乎也觉得无不可。 门外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晃得人两眼发愣。雷声轰鸣中,三人远远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飘忽传来。 “不必寻了,方才之事我一直瞧着,佛子不出十年,必能到达半步飞升之境。” 弥严:“……” 谷粒的反应就比较耐人寻味,冲着虚空之中踏步而来的小和尚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念无相,示意他是哪个。 寂然和尚入了禁制之中,竟然没有引起连廊下任何一人注意。 他笑着点了点谷粒:“对,就是你。” 谷粒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竟然还想要这和尚多夸两句。 幸好,弥严尊主将话题扭回正题:“上座这是要出山?这么说,佛子与谷小道友所说果然不假?” 寂然上座点头又摇头:“地缚灵是不假,但各处的地脉却并非一个破解阵法就可以解开的。” 弥严尊主疑惑道:“上座早就知道地缚灵之事,为何不出手?” 毕竟因为这件事,灵隐禅宗在弥日之战后,也无辜枉死十几个小沙弥。 寂然上座淡淡看他一眼,叹道:“此物你派再多千针门的弟子去都没用,你去没用,我去亦然。” 弥严尊主一怔,眼神落到谷粒和念无相身上。 “莫非……非得是这二人?” 寂然这才点点头:“不错,此物缘何而出,便由因结果,旁人干涉不得。” 弥严听不懂老祖宗口中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只是既然确定了非得这两人前去,还是需要征询一下佛子与谷小道友本人的意愿。 话一落地,念无相把眼神落在谷粒身上,自己懒得答。 谷粒琢磨一下,察觉到定然是自己前世造了这么个糟心玩意,才会害得禅宗出现如今局面,顿感抱歉道:“衲僧愿意前往,责无旁贷。” -- 第93页 念无相一猜便知她在想些什么,识海中有些无奈道:“虽是你所造,但你当初是为了救人,刀在不同人手中有不同的用法,不必为此而愧疚。” 谷粒潜意识中自然是这么想的,如今只是觉得想要做点什么。 她看了念无相半晌,直到对方别开视线,露出侧面红了的耳尖,她才笑问:“你说当初是为了救人,方才在林中,我便觉得这地缚灵气息有些熟悉,说不上来,我甚至会觉得它是……” 老朋友。 这三个字,当着禅宗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谁知念无相只是点头道:“他本就是随你出生入死多年的老伙伴,因为一些故人亡魂而凝聚。当年你走后,地缚灵未曾再露面于世间。如今虽然有人想要伪造污染,但仍旧残留的一丝熟悉气息,不会有错。” 谷粒眼前一亮。 她本能的想要去寻齐那些气息,见一见千年未曾逢面的老朋友。 立在二人身前的寂然和尚突然出声搭腔:“想凑齐真正的地缚灵就去啊,这世间除了你,本也没有人有资格。” 谷粒:“???” 她猜出这小和尚在偷听他们二人识海传音,索性直接问:“你怎么能听得到我们说什么?” 寂然和尚讪讪笑道:“想听就能听见了,一时没控制好,对不住。” 念无相语气虽平,眼神却冰冷:“他是半步飞升,万事随心意。如今我打不过,等……” 寂然和尚立马福至心灵,预测到念无相将要出口的话,连忙打断:“二位不是想找回最初的地缚灵嘛,这个我能帮得上忙。” 谷粒好笑地看他一眼:“我要怎么做?” 寂然自知逃过一劫,从袖袋中摸出一只白瓷小瓶,递给谷粒道:“像这样的桉树林还有七处,见到地缚灵,还请佛子手持瓷瓶喊他名字,其中有真意的一部分认出你来,自然愿意暂入这瓶中,随你回来。” 谷粒没见过这么粗制滥造的瓷器,说是白瓷,上面的斑斑点点可真是不少,随意问:“这小法器有何与众不同?” 寂然上座怔了一瞬:“这不是法器。” 谷粒疑惑看他。 寂然只好硬着头皮道:“这就是个,盛放东西用的瓶子,而已。” 谷粒:? 念无相轻笑一声,从她手中接过那只破破烂烂的宝瓶,放入自己芥子囊中,还向寂然道了一声谢。 谷粒捋过来了,明白了关键在于谁去喊,而不是用什么来盛放,只要地缚灵中那一缕真意愿意,是个容器就行。 屋外,雷声轰隆,红尘阁附近没有下雨,但季原师叔呆着的那一小方天地却下起了奇异的红雨。 雨点砸在季原衣衫上,很快染红了道袍。 念无相无言驻足半晌,问谷粒:“这是那些亡魂消掉的怨气?” 谷粒看着那漫天大雨似无穷尽的气势,叹了一声:“这是他们的血泪。” 整整十七道天雷之后,空中的阴云遍布终于有了收束之势。 寂然和尚与几人说完要紧话,便急匆匆再次回无过崖去。 临去之前,望了季原那个方向一眼,笑叹道:“鹤鸣山这剑修不错,是个好苗子。” 一直到祖师爷出了红尘阁,步入虚空黑暗之中,弥严也没能跟上三人的节奏。 谷粒于心不忍,摸了摸鼻子请示弥严老和尚:“师父,明日一早,衲僧便与师妹下山前去破阵,还请师父将各处的桉树林所在方位告知。” 弥严这才从怔愣中回神,一边撤了禁制,喊门外廖长老前来画出桉树林分布图,一面自己喃喃“莫非果真是老了”。 谷粒这头等着地形图的空档,季原小师叔已然御剑从山上凉亭御风而来。 他手中虽然还是拎着那只酒葫芦,整个人的气质却与之前的萎靡大相径庭。 容茂鹤激动地老泪正要纵横,被季原挥手打住:“掌门师兄,您可别掉金豆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松云峰峰主被雷劈死了。” 季原一直不愿意接下松云峰峰主的担子,容茂鹤知道他还是心中有结,不想相信裴师兄已经在夜南天死去的事实,因此,容茂鹤一直没有勉强他。 如今看来季师弟这是明悟越境两不误了。 容茂鹤高兴地直点头。 松云峰能交到季原手中,师尊也就该放心了。 与掌门打完招呼,谷粒三人已经闻声赶了出来。 谷粒上上下下打量着,觉得小师叔这也没什么变化,谁知季原注意到这点,应当是想起方才被捆了当诱饵,又被利用雷劫一事,冲谷粒十分和善的笑了。 谷粒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别看季原这人平时是个吊儿郎当的醉鬼,玩起阴的那也是一套一套的。 果不其然,季原笑眯眯向两位掌门作礼后,提了个馊主意:“今日若非佛子与谷师侄赐我机缘,季原恐怕穷极此生也无法堪破,既然成功迈入归墟境,季原斗胆,向两位宗主讨个恩典,给孩子们一个文试辩难的机会。” 弥严与容茂鹤相视一笑,谁也没开口说话。 谷粒皱了皱眉:“是……清谈吗?还请师叔莫要为难,这种三个回合之间,将话题抛向一个衲僧摸不着头脑的玄妙法门,还是留给更适合文试的弟子们。” 季原笑了笑:“哦?佛子竟不擅长吗?我瞧着佛子这慧根前无古人,不交手一番,可惜了。” -- 第94页 谷粒浅笑:“季原师叔文武双全,还请莫要拿衲僧寻开心。” 念无相道:“佛子说的是。” 谷粒回头瞪他一眼,似乎在怪他太懒,只会附和自己的话。 念无相便弯了眉眼温和看着她。 谷粒叹了口气,心说算了,季原又一转口风顺着话意道:“既然不去辩难,那就分别参加一下到点和佛经的文试,给两家弟子们做个表率,这总可以吧?” 这不太行。 不是不太行,是太不行了。 谷粒恨不得当场把小师叔的嘴缝起来。她虽然长于符篆阵法,各种奇淫巧技均有涉猎,但独独对佛经不通。 而念无相呢,谷粒把眼神放在他眼眸之间,上次这和尚在燕来城就直言不善经文,她有理由怀疑,这和尚压根是个白目。 除了无相禅,他一无所有。 这么想想,谷粒竟然诡异地对念无相生出一丝同情怜悯。念无相被这奇异的目光盯了半晌,终于没忍住问:“怎么?” 谷粒也不矫情:“你不会经文,也不通道典?” 念无相平静点头:“用不着。” 谷粒竟然诡异地听出点骄傲来。 到时候两大宗门首席天才弟子都挂在文试考场上,看你还骄傲个什么劲。 谷粒提了一口气,打算随便找个理由推辞,便听容茂鹤点头笑:“不错,我们家小六极擅道藏,中间有几年没露面,就在宗门里看书了。” 谷粒:“……” 弥严也丝毫不退让,乐呵呵接话道:“那还真是和无相天生一对,他在宗门内,也是成天到晚泡在藏经阁中。” 念无相:“……” 就离谱。 她师父说的好歹还是有事实依据的,念无相这和尚哪里有一点佛修理论基础了? 谷粒哭笑不得,调侃念无相:“弥严尊主这么不遗余力吹捧你,什么感想?” 念无相歪了歪头:“他没说假话。” 谷粒翻个白眼:“那敢问佛子,成天泡在藏经阁中都读些什么?” 念无相浅笑,眸中韵满深情:“只言片语,关于你的种种记载。” 谷粒:“……” 闭嘴吧,尽学点没用的。 所以现今的情况就是如此—— 一个满脑子情史的没用和尚要去考道藏,而一个一肚子道典的天师要去考佛经。 在他们俩识海内扯皮的这阵功夫里,师父们已经愉快地将此事板上钉钉。 为了凸显二人特殊之处给众多后辈弟子做个榜样,刻意将他们的考试座位放在最显眼的正前方,两人并排。 谷粒已经没辙了,提议道:“不如跑路?” 念无相摇头:“临阵逃脱,比考了个匪夷所思的成绩更让宗门丢脸。” 谷粒想了想也对,无奈长叹一口气,看向退居众人背后的季原师叔,此时正老神在在抱臂笑着看向她。 末了,还喝了一口酒,冲谷粒挑衅的扬了扬下巴。 谷粒冷笑,转身拱手对弥严尊主道:“上师,这几处桉树林必须要有季原师叔的配合才能完成破阵。不知……” 季原一口酒卡在喉间,忍不住咳嗽起来。 弥严和容茂鹤哪里看不出这三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只不过是觉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便顺势装作老糊涂道:“不知季峰主是否愿意助禅宗一臂之力?” 季原:“……” 他现在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 次日晚饭前,谷粒需要以佛子的身份与武试胜出那位试手,地点定在了前山大殿前。 蜿蜒的山路顺着前山殿门前环成了一个半弧形。 殿前青山环绕,云雾半笼,一株千年老菩提赫然蹲在大殿之外,镇守古刹一方。 谷粒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纳衣,旧僧鞋,立于禅宗石碑下。周围围满了各家宗门的弟子,掌门们坐在殿前,相谈甚欢观战。 谷粒昨晚忙活半晚上,如今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冗长的哈欠,然后传染的周围弟子哈欠连天。 随后便有人小声吹嘘。 “不愧是佛子,他打哈欠,我居然不受控制地也打了一个!” “我也是。” “你们没注意吗,方才至少有百余人都打了哈欠,莫非,这就是无相禅的功力。” “无相禅竟恐怖如斯!” 谷粒疑惑至极,觉得这些人可太扯了。 没睡够打个哈欠传染了这都不行吗?你们是都修仙修傻了吧。 等了半晌,人群终于分流,露出了大师姐江无眠的飒爽身姿。 谷粒一瞬间回忆起了被大师姐整日折磨,漫山遍野躲着的滋味。她禁不住抽动嘴角,合十礼都行的颤颤巍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武试魁首,原来是鹤鸣山大师姐。” 江无眠点点头,对这个小和尚很有印象:“我知道你,小和尚勇气可嘉,毅力更甚,总算是在我师妹那里熬出头了,恭喜啊。” 一席话说的围观弟子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竟然是佛子追求鹤鸣山谷与棠?” “我觉得,谷师妹其实还长得挺好看的嘿嘿。” 谷粒对最后这句话十分认同,顺着声音向那位弟子看去,对他和善的笑了笑。 小弟子顿时吓哭:“佛子请勿见怪,我只是夸夸,没有别的意思啊。” -- 第95页 谷粒:“……” 念无相这名声怕是彻底不能用了。 然而眼下,她还顾不上这些旁枝末节。 大师姐已经挥刀砍来,谷粒只能险险躲过。她记起念无相教她的运转无相禅的法子,又抬手画了两道符置于自己脚下。 她想要的很简单,试手嘛,意思意思点到为止,她只要全都躲过去,不必分出胜败,自然也就可以无伤完成这趟差事。 她想的是挺美的,可江无眠哪里肯依。 谷粒越是后退撤步,江无眠越是步步紧逼,刀法没有剑招来得快,谷粒自然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江无眠索性化刀为剑,出招速度越来越快。 谷粒有些招架不住:“大师姐,不过是试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江无眠冷着眸子:“既是比试,便要全力以赴,你三番五次不愿与我动手,可是瞧不上我?” 谷粒:“?” 冤枉啊,我可真是使出在山门里苟活的劲头,才没被您按在地上摩擦丢脸。 江无眠却不肯信,只觉得使出全身力气也碰不到这和尚一根毛,十分气恼。 莫非连让这位佛子动真格的资格都没有吗? 江无眠想到这里已经是心绪大乱,刀魂不再,自然就被谷粒抓到了空当。 谷粒原本也没想着能怎么样,不过是看到师姐露出弱点,没忍住伸指,借着无相禅的运转功法弹了一下。 菩提木上一滴露珠被他借来做了武器,然后向江无眠袭去。 大殿内的几位掌门登时变了脸色,容茂鹤反应很快,掷出手中拂尘大喝:“去!” 江无眠手中刀魂完全不敌这滴露水,被震得向后疾退,谷粒惊诧,连忙就要画符相救,只怕来不及,容茂鹤的拂尘便出现在刀与露水化作的小剑之间。 幸好念无相现如今只有玄珠境,无相禅自然敌不过水天色的洞玄境界。 谷粒这一失手很快就被容茂鹤救了回来。 见江无眠无事,容茂鹤瞪着他冷哼一声,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到底给他留了三分面子。 弥严尊主忙问:“佛子,不过是试手,怎可对鹤鸣山道友如此失了礼数。” 念无相似乎也很惊诧谷粒对无相禅的掌握进度。 谷粒自己亦是懵然:“弟子并非……” 她转头瞧见江无眠惊魂未定的样子,垂了眸叹气道:“还请上师责罚。” 万佛塔都被她炸出个大窟窿,哪里还有地方可以罚。弥严与容茂鹤面面相觑,眼中万般无奈。 他挥了挥手:“此事还得问这位江施主。” 谷粒便将歉疚的目光投向大师姐,江无眠此时堪堪回神,一脸雀跃:“你那一招,似乎暗藏松云峰已经失传的剑罡,太厉害了,我都看呆了!” 众人:“……” 这可真是个武痴啊。 不过,还是有小宗门的掌门注意到江无眠提到的“松云峰失传剑罡”,有些酸的笑道:“早就听闻佛子与容掌门的六弟子有了婚约,如今看来,这可真是进了一家门,连松云峰上的绝世剑罡都传给佛子了。” 容茂鹤冷笑一声,正要回话,菩提树上的季原笑道:“这位掌门说笑了,松云峰失传剑罡连我这个峰主都不知道,如何传给佛子。” 容茂鹤抬头,嘴角抽搐喊他:“季原,你给我下来,那是禅宗的神木!” 弥严尊主一副快哭的表情,狰狞道:“不打紧不打紧。” 季原师叔叹一口气,只好落地下来。 他路过谷粒身边,给了个安心的眼神,站定在容茂鹤身后,有意无意释放出归墟境的威势。 谷粒无言以对。 原来是这么个安心的法子。 她不愿鹤鸣山莫名其妙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开口道:“昨夜与季师叔和鹤鸣山几位师兄师妹曾讨教过剑招,或许是因此有所感悟,众位掌门抬爱了。” 季原越上归墟境的事,早在天雷落下时,整个灵隐禅宗的人都知道了。 只是没有想到,起因竟然是佛子向他讨教剑招。 许多剑修起了心思,上前想与谷粒讨教一番,看看有没有破境的可能性。 念无相终于忍不住了,这些臭剑修千年前最是冠冕堂皇,满口仁义道德,似乎谷粒不为了仙门付出生命就是欠了巨大的债。 后来她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记起她的忌日。 他一想到这些,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如何位移到谷粒身边的。 但就在那些剑修想要张口的瞬间,念无相挡在谷粒身前道:“想要讨打,找我,他心软,不会对你们真的出手。” 众剑修:“……” 我们也没想真的找打啊大姐,您这副尊荣恐怕是想送我们找死吧。 气氛异常诡秘,剑修弟子们受不住念无相身上那股子不要命的邪气,退下了。 容茂鹤觉得自家六弟子怎么看怎么好,就连护着那和尚的身姿爷如此霸气,不愧是他们鹤鸣山培养出来的人。 弥严尊主见事已至此,索性宣布试手结束,因为武试魁首败给了佛子,很遗憾不能如藏经阁中揽遍群书。 江无眠本来就对看书没半点兴趣,听到这话笑道:“多谢多谢。” 争得你死我活的弟子们:“……” 这人什么毛病,为何要抢魁首。 -- 第96页 弥严的老毛病又犯了,非要拉着各家宗门设宴,第二日便是文试,说是给孩子们讨个好彩头。 彩不彩头的谷粒是不知道,反正她是吃了个寂寞出来了。 …… 连着两日,谷粒与念无相得空便会去往禅宗各个角落,去破除桉树林中的大阵。 当然,每回都会带着季原师叔一道前往。 季原自然知道谷粒这是要拿他当诱饵,但想到裴师兄以前关于地缚灵的叮咛,只好叹气喝酒地跟着。 他现在合理怀疑,裴师兄这是在坑他。 夜风清凉,风中还带着不知哪处稻田上的清香。 谷粒扯着念无相的衣袍,照旧上了树。这回倒是没绑着季原,她也看出来了,季师叔干这事乐意得很,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怪癖。 林中静谧异常,几人瞪着眼等了半晚上,也没看到地缚灵出来作祟的影子。 谷粒已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季原更是喝得醉醺醺,此时已经去了南天门鼾声四起。 念无相听到林中一点枝叶被踏碎的细小动静后,叹了口气,将逐渐靠过来的脑袋带到怀中,轻柔道:“谷粒,醒神,他来了。” 刹那间,树下的季原陡然睁眼,双目晶亮,哪里有半分醉态。 怀中的白衣僧人也登时站直了身子,从袖子里掏了半晌,摸出一只纯金打造镶嵌满宝石的脸盆。 念无相疑惑:“何意?” 谷粒笑了笑,双手高举大盆:“承那一缕地缚灵的真意啊。这样才有排面。” 念无相:“……” 不知道地缚灵看到这样的排面,还肯不肯跟你离开。 事实证明,地缚灵中那一缕真意对谷粒还是极度依赖的。 虽然在看到大盆时,他明显地犹豫了一瞬,似乎被晃到了眼睛,甚至想要跑开。可最后,情感还是让他战胜了该死的颜面,飞身窜入这闪耀的宝盆中。 季原没过瘾,语气中满是失望:“这就完了?” 谷粒将盆收入芥子须弥:“师叔还想怎么打?” 季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当然是再升个境界什么的,不能升境界,领悟点剑意也是好的。” 谷粒翻个白眼:“那我推荐师叔进万佛塔去,凡你想要的,应有尽有。” 季原顿时乐了:“人家顶级磨练心性的神塔,都被你炸的门上两个大洞,你还好意思说。” 谷粒正想还口,便见夜空中遥遥飞来一只纸鹤。 她全身血液顿时凝固住。 看着这只纸鹤泛着金色光华,在枯叶起舞的风中飘摇不定,然后稳稳的悬停在她面前,还左右晃晃小脑袋,似乎在等她伸出手来。 谷粒皱眉,她明明已经是念无相的样子,竟然还能被这纸鹤认出来。 她不再犹疑,伸手释放鹤鸣山的纹章,展开纸鹤,只见上面书写的小篆赫然跃于浮空之中—— “入魔者重新归来,谨防楼观山。” 第34章 断崖式下跌。 不过须臾之间。 金光小篆消逝, 纸鹤再度化为灰烬。 念无相与季原师叔围观了全程,齐齐扭头望向谷粒。 谷粒叹气:“别看这东西搞得我仿若什么神秘组织大头领,但……” 季原师叔插话道:“啊, 你不是吗?没意思, 散了。” 谷粒:“……” 你都不带好奇的吗师叔! 季原前面迅速打道回府,特别有眼色地留出空间, 给俩人说点私房话。 念无相的神色不大好看,直截了当:“何时开始的?” 谷粒抠了抠眼角:“你我在燕来城初次见面之前, 这纸鹤也曾找上门来,但除了知道那纸是五采笺, 其余一概不知。” 念无相凉凉看她笑:“上回写的什么?” 谷粒想了想,又把那话默了一遍:“瑶台月亏,寒蟾血泣, 今夜子时金魄或有异动,届时燕来城可弃, 望周知。” 说完眼巴巴看着念无相。 毕竟是拥有千年记忆的人, 或许他知道点什么。念无相听完,半晌都没说话,随后双眼紧紧扣着谷粒,似乎生怕一个眨眼人就消失不见了。 谷粒硬着头皮问:“怎么了, 这金魄你不是知道吗?就是正法大能联手炼制的神器……” 说到这里, 她自己骤然顿住。 正法大能,听心魔和念无相本人那意思,她们俩不就是最强的大能。 她倒吸一口冷气问:“这不会是我们俩炼的吧?” 俗称自找苦吃。 念无相摇头:“自己炼的器我会认不出来吗?” 谷粒放下心来:“那你这副模样干什么?” 念无相又是长出一口气:“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 他们那群草包怎么会突然炼制出如此神级法器。” 谷粒也很好奇,推掌示意念无相继续说。 念无相一瞬不瞬望进她双瞳之中:“当年你死后,神器出世, 而世间再寻不到你一丝魂魄。” 这话如同炸雷惊响耳边,谷粒反应了好半晌,才勉强回神跟上。 她向念无相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得到念无相肯定的叩首后,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 “你的意思是,他们把我做成了金魄。” 念无相目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甚至有些直接传达给谷粒,让她怔愣在原地。 “你在心魔幻境也曾见过自己是如何出逃的。”念无相这段话讲得十分艰难,似乎每回忆一次,便是噬心之痛,“我再醒来,便收到你已身死的消息,我不信,一个门派挨着一个门派找过去,可是哪里都没有你的踪迹。” -- 第97页 他轻轻抚摸着谷粒的面庞。 “别说是魂魄了,就是连一丝气息,都没残存在这世间。” 谷粒受到念无相感染,伸出手握住他的右手,十指相扣:“后来呢?” 念无相垂眸道:“我一路打到青城山时,便听说仙门联合,制出了‘金魄’,入魔者被镇压了。当时我觉得这件法器一定与你有关,所以进了青城山,想要借来一观。” 谷粒心想,你借来一观就观没了,人家肯定不让你看。 谁知,念无相道:“他们让我看了,不过是一个人形的空壳,与你神魂没有半分相像之处,我大失所望离去。” 谷粒点头,想了半天,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一个点。 一个她忽略了很久,但非常致命的问题。 她严肃地看向念无相:“所以你上一世,到底是怎么死的?” 念无相听闻此言,淡然道:“我从未说过,我也是转世。” 谷粒:? 她倒是想仔细回忆,但念无相说过的话可太多了,那怎么能全都回忆的起来。 于是,眼神上下翻转打量他:“你一直故意让我误解?” 念无相摇头:“并非故意,只是……”他想了想,换了个方式讲给谷粒,“你看寂然和尚,一朝半步飞升,反而变成了幼年模样,我当时情况与他类似。” 谷粒诧异,没想到这半步飞升还是打包批发的返老还童,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可你不是早就是半步飞升?” 念无相点头:“我寻你千年,终于在十多年前路过鹤鸣山时,见到一丝你的残魂,虽然只剩下一点,但我也认得出就是你。” “然后呢?这跟你骗我有什么关系?” “……之后,我心境起伏太大,变成了幼童模样,修为也一路跌到引灵入体。” 谷粒没忍住大笑起来。 半步飞升一路跌回姥姥家,跨度实在是大。 念无相叹气:“别笑,此时非同小可。若是以前的修为还在,我尚且还能护着你,可现在……那人还藏身于暗处,说不准,这千年来,都在背后操控着大局。” 谷粒看这人忧心忡忡的样子,竟然莫名觉得有几分温暖。安抚道:“不必担心,虽然不知道谁给我的纸鹤,但我总觉得,这人对我没有恶意。” 念无相诧异:“从何得出结论?” 谷粒挠挠头:“就是单纯的……直觉。” 念无相便嗔怪地看她一眼,于是,谷粒缩了缩脖子,吞去了后半句想说出口的话—— “虽然小篆上加了看不出笔体的法咒,但这鹤,这字,都给她一种十分怀念的感觉”。 两人一边往禅宗走,一边又掰扯了几句,离后山越近,她越发感受到芥子须弥中那脸盆里的小家伙们躁动不安。 谷粒虽然很困,还是强撑着眼皮道:“我去后山,把这家伙拼齐全了再回去睡。” 念无相看她困到不行的样子:“你回去睡,我帮你……” 说到此处,想起地缚灵只认谷粒的毛病,有些不满地轻轻皱起眉。 他权衡一下,才认命道:“我陪你同去。” 谷粒上下打量他,嫌弃道:“你赶紧回去睡觉,瞧瞧你这才换了几天,老娘的盛世美颜都要被你糟蹋没了。赶紧的,美容觉!” 念无相无言以对,半晌才问:“那你……” 谷粒挥了挥手,往后山走:“你这和尚细皮嫩肉,我帮你养糙一点,更有男子气概。” 念无相:“……” 莫非,谷粒觉得他没有男子气概吗? 念无相回程的路上,一只魂不守舍地在琢磨这个问题。 谷粒如今上后山已经是熟门熟路。 她越过风水宝地撞钟凉亭,那地方自从季原师叔渡了雷劫以后,已经变成禅宗弟子打坐顿悟的圣地,一传十十传百,谷粒觉得再这么下去,钟头都要没地方呆了。 刚入桉树林中,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掏出脸盆,唤一声地缚灵,后山上这一只便急不可耐地窜了出来,歪着脑袋站在树后面,时不时探出头,偷偷打量她。 谷粒被逗笑了,敲着脸盆道:“快过来啊!” 地缚灵顿时被这金光闪到了双眼,后退一步。 谷粒无语:“你全家都在我手上,自己在那有什么意思?” 地缚灵极不情愿地挪过来,迈入盆中,然后一道比脸盆还要耀眼的金光闪过,谷粒便看到盆里多了个小妖怪。 之所以叫他小妖怪,是因为这小东西长得像只猫,却有着狗的脾气。 此时,它趴在脸盆里,冲谷粒讨好的摆了摆尾巴,还吐出舌头。 谷粒:“……” 要不您还是出来,重归山林吧? 猫猫不乐意,并翻过肚皮祈求谷粒给她挠一挠。 谷粒不忍直视,只好敷衍地揉了揉它的肚皮,问道:“那什么,您现在的神通是?” 猫猫歪着脑袋喵了一声,然后把脑袋放在了谷粒手中。 谷粒懂了,这就是个吉祥物,镇宅都没用的那种。她认命地想把猫从盆里抱出来,却发现这小东西好像长在里面一样,完全就是个脸盆里的猫咪盆栽,风雨不动安如山。 她想到刚才地缚灵一脸不愿意进入脸盆的表情,再问道:“所以,因为是地缚灵,你们就只能在这脸盆里安家了?” -- 第98页 猫猫不易,点头叹气。 谷粒:“……” 那还真是,难为你愿意过来了。 夜色下,一个和尚迎风大步向前山行去,他怀中抱着脸盆,盆里正襟危坐一只黑猫,黑得像碳,完全融入夜色之中,只剩下一双蓝色的眼睛,在黑夜之中指明前进的方向。 谷粒自我安慰地乐呵道:“谁说你没用,这不是挺有用的嘛。” 地缚灵:“喵~” 等人回到禅房,已经累的不行了。 谷粒完全没有脑子再去思考什么入魔者什么文试,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睡一觉再说。 于是,累的四仰八叉的和尚抱着金脸盆安然卧于榻上,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日,清晨。 谷粒还没睡到自然醒,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她睁眼打量,地缚灵不知何时已经被她塞回芥子须弥之中,门外站着的是廖长老。 谷粒眯着眼开门,还没来得及行礼,廖长老便急忙催促道:“宗主有急召,佛子快去与我瞧瞧吧。” 谷粒挑眉,觉得这发展怎么有点眼熟,似乎前两天刚刚上演过一次。 于是朗声问:“发生什么事,廖长老不要急,慢慢说。” 廖长老将人扯着就往外拖,一边缩地成寸,身边景色快速变化,一边解释道:“无过崖上老祖宗传来消息,说那青城山琼花剑醒了。” 谷粒无奈穿好僧袍回到:“这是好事啊,长老怎么这副焦躁的样子。” 廖长老瞧她一眼,叹气道:“那楼观山虽然醒了,却好像失了魂魄,张口只会说一句话。” 谷粒想到纸鹤给出的提示,不由追问:“什么话?” “说是入魔者回来了,金魄也要来复仇了,仙门,也要完了。” 谷粒扬了扬眉,没想到所有事情,都来得如此巧合。 第35章 入魔者楼观山。 无过崖上大有玄机。 谷粒随廖长老再度上山, 发现寂然小和尚变得严肃许多,抬手一挥,瀑布后面露出了他老人家上回闭关的山洞。 谷粒不敢置信:“琼花剑这些日子就住在里面?” 寂然和尚眼神飘忽不定:“给他有的住就不错了。”说完, 率先虚空一踏, 隐入山洞中。 谷粒与廖长老紧随其后跟上。 直到进来,谷粒才明白寂然刚才为什么心虚。 山洞内别有洞天。 四方的壁, 并非普通山石,而是一种似玉非玉的剔透宝石;穹顶上像天井一样, 开了个很大的口子,口裂形状自然, 直见青天。 玉璧上,有水横流。谷粒探手打湿指尖,确定这引来的是无过崖下活水的灵气。 山洞里空间出乎意料的大, 有天然隔断,她竟然一眼望不到尽头。 单是目前看到的布陈摆设, 就令她忍不住挑了眉梢—— 闭的哪门子关, 吃的哪门子苦? 这地方堪称禅宗最舒适豪华居所好嘛。 如果说弥严的寝殿是庄严,念无相的禅房是个破烂,那这地方毫无疑问榨干了禅宗的家底。 谷粒十分嫌弃以及仇视地瞪了寂然一眼,仿佛这和尚剥削的是自己的财产。 寂然连忙小声道:“您可别误会, 这地方在本座来之前就是如此, 乃是禅宗剩余最后的一点贵气逼人,可不得守着!” 谷粒捏着鼻子:“您是为了保禅宗域内平安上山啊?还是打着保平安的幌子,实则来当个守财奴?” 原因其实众多。 如今, 这位道爷显然没恢复前世的记忆,有些话绝不能他来说,否则, 那个红衣僧的可怕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 寂然和尚琢磨清楚其中要害,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嘿嘿笑了。 廖长老跟在最后一直没啃声,这会儿听完两人对话,更不敢吭声了。 好可怕,这两人辈分是不是搞反了。 廖长老细思极恐,只想隐匿行踪,成为洞里最不起眼的石头。 这诡异的气氛很快被快步走出来的弥严打破,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一身道袍的念无相。 老和尚身后是小道士,搭配亮眼。谷粒一眼就看到了,诧异问:“谷师妹怎么也来了?” 弥严眼中满是忧虑,看谷粒一眼,又回头看着念无相:“那琼花剑……指名要见你二人。” 谷粒觉得有点意思了。 先是纸鹤莫名送信,紧跟着楼观山醒了,一句话动摇人心后,如今又指名要见他们俩。 谷粒浅笑着看向念无相,传音道:“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念无相轻微摇头:“如今他为鱼肉,在座的没有人会站在他那边。我只怕,是青城山藏着什么后手。” 谷粒很快跟上念无相的思绪:“当年‘金魄’大成于青城山,后来不知是何原因失去下落,你也觉得……楼观山他果然知道点什么。” 念无相点头。 几人一路前行,绕过几处回廊,停在一处冰柱前。 楼观山的琼花剑就插在冰柱前的地缝中,而他本人却不见踪迹。 谷粒四下打量:“敢问,琼花剑楼观山何在?” 寂然上座一挥手,便见面前冰柱内的雾气隐隐散开,现出一副被封在其中的身躯,那人还会动,见到谷粒与念无相,激动地拍打着冰柱的边缘想要出来。 谷粒笼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若无其事笑了:“衲僧有些好奇,寂然上座这么大的地盘,竟没有楼宗主容身之处,还得让人如此状态才行?” -- 第99页 寂然一副小孩尊容,老成叹气,示意弥严尊主来说。 弥严尊主道:“楼宗主自从醒来后,就隐隐有走火入魔的症状。” 都知道,入魔者在燕来城突然沦陷以前,已经很久没有露过踪迹。 八大宗门分析,曾经一致认为是没有了精纯的灵气,无法达到极致境界,所以便很难再走火入魔。 这个结论其实不好公之于众。 因为,它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入魔是修仙的升华”一样。 现在,一座燕来城,外加一个楼观山,将这番论调逐个击破。 却没人能开心的起来。 谷粒沉默半晌,率先开了个头:“入魔是灵气在气海之内暴行,逆转,直至扭转全身经络而成。寂然上座莫非是想以冰冻之法,将楼宗主整个气海冻结,直至令其无法突破动弹,魔化也便自然而然终止。” 寂然和尚点头:“佛子聪慧。” 念无相看着面前的冰层,突然内视自窥,察觉到有些古怪。 他是想起谷粒当初被人下了消耗极大的禁术,气海冰结,灵气无法流转的状态。 念无相的指尖有轻微颤抖,忍不住回头去看谷粒。 和尚独自前行了千年之后,头一次发现自己怕了。 谷粒却没注意道念无相这些藏得极深的心思,只看着面前的冰柱子,提出疑惑:“楼观山刚醒来时,便已经开始魔化吗?” 这事弥严就不清楚了,毕竟他是在打坐的时候,突然收到寂然上座的夺命连环催,才急匆匆赶过来的。 按时间算,没比谷粒他们早来多久。 寂然落了眸子,双手从颈上取下血砗磲挂珠,向浮空一抛。 挂珠带着血染夕阳的色彩,凌空漂浮向冰柱之上,暖红色的光将整个冰柱照亮。 于是,众人很清晰地看到楼观山皮肤上涌现出各处大脉。 经络清晰,其中流窜着黑色煞气,只在重要交汇处浮现出很多红色的小结节。 廖长老惊疑:“怎会如此,正常修士全身经脉畅行灵力,应为蓝色才对。他竟然能生出结节,这是……早就入魔了?” 寂然不置可否。 谷粒注意到那些结节,忍不住上前几步查看。 寂然和尚提醒道:“佛子当心,那东西,恐怕有碍观瞻……” 他说得快,谷粒扑上去的速度更快,因此话没说完她先看了个明白。 “那不是结节。”谷粒感受着从心上浮起的毛骨悚然,长吸一口气道,“是虫卵。” 这话一出口,场面顿时炸了。 众人都围上去,越看越觉得谷粒所说不假。 弥严尊主双手合十,悲悯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老僧如今明白燕来城中行尸缘何而来了。” 谷粒垂这眉眼,忍不住攥紧掌心。 弥严的话没错,如果是虫卵,对一座城下手就会变得十分简单。只需要,一条养育全城百姓的水源便可。 她再开口,语气像淬了霜雪的冷剑:“背后必有脏污之人,想要借着恐慌生乱。” 念无相点头:“或许那人别有目的,或许,只是为了生乱。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唯一的活线索只有楼宗主一人,还请寂然上座将人放出来,容许我二人跟他相谈一次。” 谷粒也看向寂然:“请上座解了冰封咒。” 谁也不知道楼观山放出来后,会不会一秒就完全魔化。 他之前虽然剑心受损,但到底还留存着洞玄境界的实力,若是魔化,再加一身琼花剑的绝世剑意,着实难以应付。 可弥严只是担忧地看了两个弟子一眼,从二人眼中接收到一份郑重感,便毫不犹豫一同请示。 “请寂然上座开了冰封咒。” 寂然只有半人高的小和尚,板起一张脸唾道:“叫你们来,自然是想说明白了情况再让你们自己选。” 他一边结了个古怪的禅宗手印,一边还嘟嘟囔囔:“本座好歹还算是个半步飞升之境,用不着你们这些三脚猫冲在前面!” 谷粒与念无相对视,轻笑一声。 手印结成,天地灵气似有波动。 天井之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那冰柱混在雨中,顷刻间融化坍塌下来,向四面八方流窜出去。 原本无声敲打着冰柱的楼观山突然解开了限制,重获自由,先是一怔,随后狂喜地望着谷粒。 谷粒很确定,这人看自己的眼神瞧着很是眼熟。 念无相比她反应快一步,瞬身来到她身前,隔开了楼观山的狂热视线。 青城山的道袍制式与鹤鸣山相比,少了些磅礴自然的返璞归真之感,明黄与黑色相交的对襟外袍,此时无风向后摆动,楼观山头上带着正规的天师帽,右手一伸,琼花剑落在掌心。 两相搭配之下,实在有点诡异的违和感。 他对自己越来越红的眸子半分没有察觉,只是不满地对念无相道:“让开,你挡道了。” 轮不到念无相插嘴,寂然上座口中念咒,血砗磲挂珠骤然落在楼观山的脖颈上。 他好像被人摁住了命门一般,脸红脖子粗地瞪向寂然和尚。 寂然淡淡睨他一眼:“先前说好的,佛子与这位小道友来,你就交代清楚这一切。如今人来了,楼宗主是想要反悔吗?” 楼观山在挂珠的压制下,逐渐夺回一点思维的主导权。 -- 第100页 他喘着大气,将琼花剑没入地缝,以手支撑着:“对,我是答应了。你们之中一定有人见识过,合欢宗那个大长老——南玥,对面前这两人俯首称臣的样子吧?” 谷粒与念无相对视。 谷粒摇头咋舌,识海传音:“来了来了,他开始了,准备接招吧你。” 念无相无奈地看她一眼:“为何是我?” 谷粒正想嘲笑一番,便听那楼观山道:“后背,荼蘼花开,你还是不想认我们吗?” 第36章 前世·初遇皆是有缘人。 一语落定。 楼观山背对众人, 脱下黄色道服,露出了后肩到背上的白色荼蘼花。 谷粒大为震惊。 她在识海问念无相:“楼观山是青城山选中的宗主,怎么会跟南玥一样的身份?” 念无相语调低沉:“这也是我想问的。” 稍作停留, 他又补充道:“鹤鸣山脱胎于青城山天师道, 是在正法时期终结。或许,你这缕残魂会转投在鹤鸣山, 并非偶然。” 谷粒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幕。 那是她被带回鹤鸣山之日的记忆。 …… 枯叶生花, 在覆满白雪的野草地里,很快开出大片的黄蕊红色小花。 谷粒不知道自己向前走了多久, 实在没有力气迈出步子时,索性瘫倒在地上,转变为向前爬。 几缕发丝混着汗水和血水, 黏在额前,有什么东西顺着眼皮滴落下来, 模糊了她的视线。 翻过这个坡, 就到了鹤鸣山域内。 一道矮山之隔,成为了几百年来青城与鹤鸣之间无须言明的界限。 是大邑境内一道无形的界墙。 也是试图活下去的谷粒唯一的死生之门。 在她身后,断崖之下。 几十户农舍被白雪覆盖,屋前瓦后站满了村人, 手中拿着锄头镰刀, 冷漠又麻木地正互相对砍。 嫣红的血色大片飞溅在雪地上,又被空中纷扬而至的纯白很快掩盖。 血滴落的地方,野草重新燃起蓬勃生机。 于是, 从山脚下农舍前,血色的小花顺着地面一路攀爬绽开,上了山崖, 似乎想要追上前面的猎物。 血色小花须臾便追上来。 随后,被一看不见的力道钳制,无法向前分毫。 谷粒似有所觉,仰头去看,但见半空中飞身而来一个银发老婆婆,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白衣,唇角带笑。只是看似随意地挥了挥袖子,被束缚在原地的小花便顺着来路退回去,所过之处连枯草也不剩,化为一片灰烬。 老婆婆飞身落定,和蔼又怜爱地看谷粒一眼:“等了几百年,总算在我陨落前等来你了。” 谷粒只知道,过了这座山就是鹤鸣山,那里和请衬衫一样,都是天师道的仙使们居住的地方。 她本应该去青城山求救,那里也离村舍更近一些。 可是,恍惚中总有个声音让她“去鹤鸣,不要去青城”。 小姑娘强提着一口气:“谢谢婆婆救我……他们……”说着,她回头看向来处。 老婆婆摇了摇头:“已经不行了,便走得干净一些吧。” 说着,挥手虚空点符,将那一方天地冰封凝固,又骤然打散了,碎为千万点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虚幻又神秘的光彩。 她带着谷粒反身向鹤鸣山回去,口中还不时念叨着:“你如今尚且还是凡人之躯,神魂虚弱,还得有人带你重新入门才是。” “我这弟子名岁生,是如今鹤鸣山的当家人,脾气暴躁了些,不如徒孙容茂鹤心思细,还是让他来做你师父要好一些。” “我都忘了,你如今连我也不认得……仙门都唤我一声枯棠仙尊,实在有些怀念……喊我棠棠的时候。” “罢了。” 枯棠仙尊自己回味半晌,似乎想起一些有趣的回忆,半晌才补充道:“按照规矩,你该喊我一声太师祖呢。” …… 这段记忆于谷粒而言,不过是片刻功夫。 谷粒很快回神,佯装镇定对楼观山道:“楼宗主先前在青城山上,似乎并未打算放过衲僧与谷师妹。” 念无相便顺着她的话道:“宗主如今这算是反咬一口吗?” 楼观山已经穿好道服,面上虽有不平之色,到底也忍了下来。 他鼻翼翕动:“我琼花剑虽落到如此地步,倒也不会行那等丢脸之事。实不相瞒,那日,我并未辨认出荼蘼主的气息。” 谷粒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既然未认出,为何指定我们来?” 楼观山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荼蘼会给出最真实的指引。” 谷粒蹙眉,按照楼观山的说法,荼蘼给了指引,让他一醒来就找上她跟念无相,这个时机太巧了,就赶在纸鹤给出预警之后,仿佛一切都算好排布过一般。 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这朵荼蘼的来历。 念无相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先一步识海中解释:“关于这背上的荼蘼,我也是在世间寻你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些人的存在。他们中有些人的祖先确实是你我旧相识,我便没做多想。” 谷粒冲他点头。 不管楼观山是什么目的,他们总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要理顺思路,记得最一开始,他们把目光放在楼观山身上,是为何事。 -- 第101页 谷粒想到这里,再看楼观山的眼中带上了几分笑意:“有个问题想问楼宗主。” 楼观山的魔性此时被血砗磲压制着,勉强还有几分剑神风范:“讲。” 谷粒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关于燕来城之事,楼宗主似乎早就知道会有此结局?” 楼观山眼底沉了沉:“正法末期对抗入魔者,乃是八大宗门合力之举,青城山上有卷宗记载当年一应惨状。燕来城中的变故正好都对上了其中几条,能够猜到,不足为奇。” 弥严尊主连忙问:“那宗主可知伤你性命的罗汉僧逃去何处?” 楼观山眼眸一垂,似乎不想与弥严对视,摇了摇头。 谷粒给念无相递了个眼神,念无相便乖乖发问:“鹤鸣山的弟子呢,楼宗主也不知晓?” 这回楼观山答得迅速:“不知。” 念无相便继续道:“那我换个问法,关于接触过入魔者的修士,青城山卷册记载为何?” 楼观山冷哼一声:“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不会是个仙门人。” 谷粒心一沉,这是相当于放了两个活动的毒物在外面。 “可有解法?” 楼观山这回换成了自嘲的笑,笑了好半天才道:“这话我倒想问问你们……” 谷粒便知这人有自己的目的,正想说“但说无妨”,念无相淡淡抢答:“哦?” 楼观山细细打量一眼念无相,在对方透着寒气的神色中很快转移视线,似乎并不想跟他对上。随后,将目光落定在谷粒身上。 他似乎已经压制不住血脉里的魔性,语速都变快了许多:“告诉我,我听闻只有你知晓如何逃开魔化?如何脱离掌控?” 谷粒:? 她下意识与念无相对望一眼,看到这和尚眼睛里快下刀子了,才有些好笑地问楼观山:“宗主是在问衲僧吗?” 在场其他三位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弥严尊主忍不住道:“楼宗主魔化,自该问经历过正法时期的老祖宗,我禅宗佛子尚且年轻,怎么会知道化解此事的法子。” 在场唯一真正经历过正法末期的寂然和尚只能装糊涂。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琼花剑抽的哪门子疯,不过,看来他也知道这两人皮子下面的真实身份。 于是打个哈哈道:“估计是佛子见天的进万佛塔,让楼宗主当成对抗魔性的典范了。” 楼观山自知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一瞬来到谷粒身前,右手食指扣上她的眉心,竟然妄图以神识强行探入谷粒识海之内,去她记忆里,甚至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识海之下——被冰封住的地方寻找破解真相。 这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谁也没想到,楼观山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灵力。 念无相瞳孔骤缩,掌中韵了金光飞身过去。 然后谷粒直挺挺倒在他身边,随之倒下的,还有楼观山的身体。 寂然和尚探了探,硬着头皮道:“这是楼观山下了死咒,两人一道去了她残魂里的无意识界……除非她想起楼观山想要的东西,否则……” 念无相攥紧谷粒的手,眸中沉积下寒潭水的冷峻,不发一言。 …… 谷粒睁眼见到绵延万里的雪山。 一座连一座,层峦叠嶂,仿佛永无尽头。 天空没有下雪,这片纯白世界十分静谧,似乎永远都处在这种冰封之中,不曾为谁做过改变。 更近一些的山顶上,长了一株奇怪的松树。 枝干生得歪七扭八,不像别人家笔挺的雪松,仿佛只是活下去,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往前艰难地走了几步,看到树下坐了个人,红色僧袍随风飘动,身边放着一只禅杖。虽然是正面对着自己,可打坐入定的姿态,想必瞧不见她。 谷粒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控制不住向前又走了几步。 就见这红衣僧人依旧是闭着眼睛,却开口冷声道:“为何一路尾随我?” 谷粒吓了一跳,刚想解释解释,便看到侧面一座斜坡上凭空出现个人。 被冰冻住的大石块之上,赫然立着一个通身道袍的女子,黑白水墨融入这雪景之中,十分融洽。 这女子带着幂篱,手持一柄青竹宝剑,哂笑一声,飞身落在红衣僧人头顶树梢上。 她蹲下身,将剑鞘探出半个头,敲在和尚光洁的脑门上,毫不在意地问:“哎,和尚,相逢皆是有缘人,看你这样子像是大宗门出来的,有灵石吗?先借我一万?” 红衣僧人肉眼可见的怒火中烧了。 第37章 夜南天里的入魔者。 冰原上刮起了一阵风。 像是和尚无名而起的怒火, 红衣僧在戴着幂篱的道袍女子说完以后,人已经飞身而起,立在那株歪七扭八的松树顶上。 松针上落满了雪, 只要轻轻晃动, 便能压弯了树身。 可是僧人落定在最高的松尖上,雁过无痕, 僧袍被吹得飘逸又富含美感。 道袍女子轻声一笑,反而落了地:“死和尚, 这么抠门,果真一个子儿都不想给吗?” 红衣僧冷冷看着她:“滚。” 道袍女子听了大笑:“有点意思, 半分和尚劲儿都没有的戒律僧,还是灵隐禅宗的。” 说到这,红衣僧的眼神已经降到了冰点, 手上飞快翻结了个法印推来,道袍女子险险躲过, 身后那半个雪坡上, 先是石头被崩成了渣,紧跟着整个山坡从地下震动嗡鸣,遥远高山上,引发了一阵雪崩。 -- 第102页 道袍女子率先变了脸色, 倒也不是对雪崩的惊恐, 而是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红衣僧:“这么疯的和尚,算了算了,姑奶奶找下家去。” 她说着, 掐诀存想,指尖画出符篆破开虚空,一脚已经迈出步子, 又被红衣僧拎着后脖子抓回来。 “等等,青城山天师道的?”红衣僧眼中的寒气变成嘲讽,笑里不带丝毫春日气息,“不是要借钱吗?跟我去个地方,见一群人,事后一万灵石自然归你。” 被命运扼住后颈的女子还有工夫讨价还价:“去哪?太远了一万怕是不太够。” “上品灵石。” “圣僧,您说,指哪打哪,整个仙门,就没有我不敢踏足的地方!” 红衣僧凉凉看她一眼,手上并未放松警惕,而是口出一道咒文,金光梵文悄无声息落在道袍女子身上后,才放开她。 红衣带头远行,一步踏出数丈,很快消失在冰原了。 只留下回音响起:“来夜南天,若跟不上,你身上的珈蓝咒就要发动了。” 道袍女子听到他提起这个地方,也只是扬了扬眉,没说什么,一听珈蓝咒,反而破口大骂“黑心和尚”,甩出符咒,化为一道蓝光紧跟了上去。 谷粒远远看着这一切,觉得两人让她怀念极了,还有那个夜南天的名字,也生出万般熟悉又恐惧的感觉。 她原本想大喊一声拦住他们,虽然不知道能问出点什么,忍不住想靠近一步,再一步。 然后她感受到了声带上的一丝阻塞,好像有一股天道法则之力压在头顶,不让她跨越前行一步,打破两边的壁垒。 紧跟着,雪浪翻滚汹涌而来,将这一片无人的冰原重新洗成焕然一新的模样。 …… 夜南天。 茂林深处,极少有光影透过树缝漏下来。 “哎……这位……圣僧,您带小道来此地所为何事?” 道袍女子百无聊赖,一边踢着脚边的石头,懒散跟在红衣僧身后,一边时不时地把角落里窜出来的小精怪用剑柄挑开,嫌弃极了。 红衣僧并未回头:“传闻夜南天与魔息之地接壤。” 道袍女子脑筋转得很快,诧异一瞬,没忍住笑了一声:“圣僧是觉得,一直往南行,便可以去往魔息之地?” 红衣僧淡淡:“未尝不可。” 道袍女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声“真不愧是和尚庙出来的”,两人又前行半晌,她忍不住追问:“莫非你想带我去魔息之地,见那群满仙门都找不到藏在何处的入魔者?” 红衣僧人终于肯对她侧目:“不可?” 道袍女子扬了眉:“可以自然是可以,不过你找他们做什么?” 她又接着道:“整个仙门中人都在找这群入魔者,若说是为了仙门正道,真没几个人信,各怀鬼胎罢了。还要请教这位圣僧,所为何事,小道好择情加收费用呢。” 荆棘丛在林中越来越密,砍去一截,还会再生出新的。 一种浅白色的荼蘼小花盛开在不显眼的丛林阴暗处,大片大片,铺满了目之所及,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红衣僧听着这话也不变脸色,反而脸上挂着审视意味的高高在上笑容,喊她:“青城山如今便是这么个天师道吗?倒是有些意思。” 道袍女子答得随心:“圣僧谬赞,祖师爷爷赏的饭碗,人可以没了,碗不能砸。” 红衣僧语气一转,笑道:“只怕你们祖师爷不知道,碰上了入魔者,惊尘君要第一个先把我给抹杀了。” 身后的道袍女子脚下一滞。 丛林风声起,有不知死活的毒物酝着杀机撞上来,被她利落出剑一击杀之。那柄青竹剑只是从鞘中短短一现光华,所出不过一半,便有飞速回到剑鞘之中。 红衣僧便又笑了,语气越发笃然:“世传,惊尘君的剑出鞘必要饮用魔物之血,看来是真的。” 惊尘君见自己的身份已经大白,也不伪装,目光沉静看向红衣僧人:“圣僧既然知晓本尊身份,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红衣僧想了想,觉得似乎确实没有必要隐瞒,回过神向惊尘君双手合十作礼。 “灵隐禅宗,戒律僧。” 惊尘君用扬起的眉梢回答了红衣僧人,自己确实认得他。 不只是她,整个仙门都听过禅宗这位戒律僧的厉害。 听闻他境界成谜,有人传他是半步飞升之境,也有人说他已然飞升,只是还有天道交予的任务才逗留凡间没有离去。 众说纷纭,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人修为,乃当世之绝。 惊尘君自然不会想要跟一个逆天的和尚去切磋,她不是武痴,没那份斗志,只是觉得天上地下独一位的戒律僧,怎么也会对这入魔者感兴趣。 这个仙门自有入魔者以来,开始变得乌烟瘴气。 首要的问题便是投机取巧或是修为停滞后走投无路之人,开始动起了歪心思。 谁都知道,若是入了魔,只要扛过经脉塑造这一关,整个修为都会大幅提升。 没有人真的跟入魔者有过交流,他们只是在短短的惊艳一瞥之后,开始在无数个难以熬过修炼的日夜里,滋长出不该有的黑暗想法。 惊尘君如今担心的,只是面前这个戒律僧,会不会也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份心思。 红衣僧一眼看出她的担忧,开口道:“方才惊尘君虚空作符,我才认出你,待你前来确实是为了合作,但不是你想的那种。” -- 第103页 惊尘君把玩着手上竹剑,闲闲问:“哦?圣僧打算怎么合作,不妨细细说来?” 红衣僧看着脚边的白色荼蘼,知道所要找的地方一定是不远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无非是想让惊尘君真正见识过这些入魔者的真是面目后,与我联手,将其封印在夜南天魔息之地。” 惊尘君确实有些意外。 这批入魔者很少现世,仙门对他们的态度不明朗,很少有人直白地站出来喊打喊杀。 而且,戒律僧言语中透露的熟稔也让惊尘君心生疑云。 她问:“何谓真面目?” 红衣僧带着她穿过荆棘丛,破开界限尽头的黑暗,淡淡道:“这就到了,耳听为虚,惊尘君不妨自己看看。” 就像是一脚迈入泥潭之中。 惊尘君明显感觉得到,这片地域比先前夜南天之中任何一处的瘴气和煞气都要来的重。 仿佛有人刻意做了个阴毒至极的大阵,将所有的负面气息都引来此地,才造就了这一方魔息之地。 惊尘君紧了紧手中剑鞘,上前一步,与红衣僧并排向前行去。 阴暗与濡湿是这方地界的代名词。 就好像是这群人生来就该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暗无天日,永远不见光明。 惊尘君轻拢着眉头,跟着红衣僧跨过几个简易又奇怪坟包,来到一处温泉边。 说是温泉,其实也不过是池塘大小。温泉边长满了茂密的半人高的草,惊尘君认得,那是死人草。 这片土地血气越旺盛,它长得越茂密。 温泉里水汽氤氲,浅薄的白雾将整个水域都包裹起来,在死人草的掩映下,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一个人影。 惊尘君与戒律僧对视。 戒律僧似乎略有迟疑,才低声道:“这泉中酝着世间煞气与怨气,绝非普通人可以承受得住。” 惊尘君诧异。 别说是普通人了,便是她跟戒律僧这样的进去,恐怕一身仙骨和修为也能费个大半。 她不再犹疑,低喝一声“剑来”,青竹剑在剑鞘中震颤两下,欢欣雀跃地飞身出来,悬停在惊尘君面前,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惊尘君以指画符,送去剑芒之上,道:“去。” 只见青竹剑散发一阵莹莹蓝光,顷刻间穿越杂草掩映,所过之处,死人草顿时灰飞烟灭。 红衣僧淡然立在一边,剜她一眼,赞道:“好凌厉的剑气。” 惊尘君淡淡回视,笑道:“圣僧如今身上的气势也不相让多少。” 青竹剑在二人说话间,已经飞身而至温泉池中,直逼池中人的命门,对方似乎早有所觉,却一点也不担忧。 轻笑一声,命门大开,似乎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准备受下这一剑。 这一次,嗜血才会回剑鞘的青竹剑却停住了。 第38章 天师道道祖。 惊尘君一瞬间被切断了和青竹剑的联系。 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她转头去看身边红衣僧,那人皱着眉头,视线穿透化为灰烬的死人草星星点点, 落在雾气蒸腾的温泉水之上。 “池中有异, 剑莫要掉了。”和尚提醒道。 惊尘君见青竹剑依旧悬停空中,唤不回来, 索性摘了幂篱飞过去。 轻纱以藤编的帽子为圆心,将所到之处的雾气破开, 吹散,然后在白与白的交织中逐渐化为透明。 幂篱直冲那人面门, 很快贴着水面破开一条小道。 虽然只是须臾,但岸上两人分明都看清楚了,泡在温泉水中的背影黑发如乌缎, 玲珑曲线,欺霜赛雪, 应该是个女子。 惊尘君第一反应是瞧了一眼身边的和尚, 还有心思笑闹:“灵隐禅宗清规里,没有不让看女人洗澡这规矩吗?” 红衣僧面不改色,甚至眼神都没避开:“再闭眼有何区别。” 幂篱直抵那女子面前时,引发了附在帽沿上的一圈符咒, 是惊尘君出手之间迅速设下的。 池中人在水里疾退, 于是幂篱打了个回旋将青竹剑一起带了回来。 这才是她出手的目的。 惊尘君伸手捞了青竹剑在怀,慢悠悠回答和尚道:“说的也对,既然没什么避讳, 那就包抄吧。” 话说到一半,人已经迅速动了起来。 于是,风吹孤坟包, 野草半池张牙舞爪,另一半被烧成了焦色。 风铃声乍起,从温泉水面上,那女人泡着的地界开始寸寸冻结,一直向四周蔓延,爬上池畔,直到林野之间结满了秋霜。 霜白露冷。 一滴水滴落在红衣僧鼻尖,又被他周身泛着的暖光光晕隔绝开。 和尚分明未动,这半畔烧成焦色的池边却已经被他一个手印扭转为死门。 惊尘君面上挂着笑,重拾青竹剑,顺手带上幂篱,咒文便将这些不知来路的漫天雨点隔绝在外。 她见和尚动静小,事办的却不错,瞬间人已经去到对岸。似乎是不肯相信竟然有人能让这把青竹剑低头服软,唤声“剑来”斩断池中雾气,人已经手持竹剑入了温泉池上。 红衣僧淡淡:“人也莫要掉了。” 惊尘君嗤笑一声:“圣僧多虑了!” 说完,人就沉进了池中。 红衣僧无言以对,就地习坐下来,又换了一个掌心外翻,指尖触地的手印。 金光蔓向人落水的方向,与浓雾后遮掩的女人对峙之下,惊尘君御剑破水而出。 -- 第104页 “这下面有个虫巢。”她一脸嫌弃,给自己身上丢了数道清洁类符篆,又恼火道,“引来世间煞气,养育这些密密麻麻的红色虫子,肯定没好事。” 红衣僧想到曾在禅宗见过的入魔者。 他这一路在世间行走,就是为了追查贸然出现,又转身逃开的入魔者下落。好不容易追着线索一路查到夜南天,却发现这池中有一道连他也破不开的符咒。 那道蓝色的符文没有太强的灵力波动,但他就是无法破开。 红衣僧并不恼火,只是打起了青城山上的老天师们的主意。但这回,好巧不巧,就是让他碰上了惊尘君。 天师道里出了名的鬼道,剑修里挂了号的狠辣之剑。 两边都不想承认惊尘君的地位,但这人的实力又不容许修真界忽视她的存在。 就连红衣僧都多少听过她的盛名。 本来带着惊尘君进入夜南天,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谁知道,她不仅视那道符咒同无物,还能入得池下,窥探到连他都震惊的秘密。 红衣僧敛神问:“虫巢在何处?报方位。” 惊尘君眼神怪异地看向池中女子:“……就在她正下方。” 雾气此时虽然散去大半,但是关于那女子的身形也只能辩出大概,更不要提她的五官直到现在谁也没看清楚。 红衣僧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补充道:“这水污秽,惊尘君不妨先出来。” 惊尘君僵硬地笑了笑:“我倒是挺想,只不过水里这位可能不愿。” 听了这话,水中金光更胜,压过了那层秋霜,于是为惊尘君争取到了片刻喘息时机,于是她一剑斩向水下,那里被浓雾覆盖,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听见金石之声激荡,很快,蓝色的灵光刺向惊尘君脚下,炸开一道气浪。半晌过后,气浪散开,雾气消散,连红衣僧都吃了一惊。 惊尘君的脚脖子上缠着两条像尾巴一样的血红藤蔓,青竹剑亦是如此。 这东西像是植物,仔细去瞧还有自己的呼吸节奏,像是心脏跳动,翻出很多细小的带着毛刺的分支,慢慢攀上她的双脚,扎入皮肤之下。 这一剑砍过去,分明是剑气剑意都势不可挡,却在劈散了雾气之后,化去八九成,剩下的力对这藤蔓也只是挠痒痒罢了。 藤蔓在水下收拢向一个方向,就是那个女人的所在之处。 红衣僧沉声道:“此地有道符,并非我能破开的,或许只对你们天师道不设防。你要想出来,找到这藤蔓的母体,斩她。” 惊尘君明明是被盯上的盘中美食,却仿佛没事人一般:“没想到漂亮女人水下还有这般雅趣。” 她说着就想要出剑,缺发现两人之间阻隔的浓雾逐渐向四周扩散,速度很快,没几秒就将她二人围出一方小天地来。 于是,惊尘君也看清了池中女人的长相。 准备出手的剑便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道祖?” 她是觉得有些诧异,天师道道祖传言于几百年前就已经飞升,为何会在此地遇到跟她长得一样的人。 惊尘君皱眉静静看着面前人,越看越肯定,这就是没见过几次的道祖。 水中的女人听到这声称呼显然怔住了,轻微歪了歪头,打量着惊尘君。 她这时候才察觉,道祖的眼神如今与常人完全不同,该是眼白的地方如墨染黑,而眼瞳却是白色的,带着一点浅灰色。 她大吼:“圣僧,你见过的入魔者中,可有人眼睛十分特别?” 红衣僧虽看不到水面情景,答话却依旧不紧不慢,似乎永远也不会慌张:“未曾,无一例外俱是黑瞳。” 惊尘君便沉着目光问面前人:“是谁将你害成这步田地?” 女人这回似乎是因为自己的意外发现收到了惊喜,轻轻弯唇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惊尘君的双腿感到一阵刺痛,低头去看,便见藤蔓上的倒刺扎入皮肉之下,正在有节奏的吸血。 惊尘君想拔出双腿,却根本奈何不得。 她曾听闻夜南天中有此魔物,却没想到,被仙门中人封为夜南天噩梦的入魔者,竟然是天师道的道祖姑奶奶。 本以为这回自己是要栽了,对面的女人却突然吐出一口血来,很快,她的七窍中都流出发黑的鲜血。 惊尘君皱眉问:“发生什么?你不是要杀了我喂这虫巢?” 女人却笑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行走间血迹滴落在泉水中,很快就被涌出的虫子吸食干净,复又游回虫巢,快的似乎是做梦一般。 道祖走到惊尘君面前,一手覆上她的天元,闭目探了半晌,才点点头。 “你很合适。” 惊尘君没想过这人还能回话,怔在原地几秒,才追问:“你还有自己的意识?世传道祖已经飞升,为何会流连在这夜南天?又为何要入魔?” 道祖显然没想回答她的问题,但见自己不说话,这人不安分,便拍了拍她的脸道:“安静。何为魔?何为仙?同气连枝,何必介怀。” 惊尘君有种不好的预感。 “您不介怀别拉上我啊,我挺介怀的,对入魔没有半分兴趣,这强扭的瓜不甜,还请道祖放我离去。” 道祖摇了摇头,叹:“不强扭,煞气有你管束,这很好。” 惊尘君:? “我可没答应您,这不做数。” -- 第105页 话是这么说,可下一瞬间,惊尘君就被遍布全身上下的一种酥麻又割裂的感觉所席卷。 她先是感觉体内所有的灵气都被抽空,紧跟着,这池底压着的陈年老煞气一股脑爬进她身体里,占据气海,重新以铁血手段塑造身躯与神识,直到她麻的想要睡过去,才突然灵台一丝清明。 道祖笑了,轻声道:“成了。” 话毕,整个人化成一摊血水,落在温泉中,很快就再次被吸食殆尽。 惊尘君惊诧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怔愣了好久,察觉到自己的神识似乎可以覆盖到整个温泉池,便向下探索过去。 虫巢比她想象的还要大,除了这种密密麻麻遍布的虫子,竟然还有虫卵结在暗处。 惊尘君皱着眉头,不知道道祖此番到底何意。 她将眼神放向浓雾之外,那坐着和尚的地方。 接下来,她要对和尚如何先下手为强,才能让他在察觉到一切后,不会想要杀了自己呢? 惊尘君还在琢磨,便听到岸上传来一声叹息:“出来吧,你已经到了半步飞升之境,果真还是做了入魔者吗?” 惊尘君:? 这和尚知道会有这一出? 她御剑出水,正想发问和尚是不是在拿自己当做什么诱饵。便听戒律僧诧异地“咦”了一声。 “你既入魔,为何没有经脉逆转,被魔煞之气所控?” 惊尘君面上浮起意味不明的笑。 想不到吧。 我不仅没被控制,还掌控了世间煞气。 第39章 夜猎。 雾凇白皑皑。 冰挂在一声清脆的滴落声中分崩离析, 雪花碎片式地倾泻而下。 谷粒遥遥看着发生的这一切,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她越来越记不清楚自己是谁,来此地所为何事, 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惊尘君那副面容, 疑惑为何会与她神似。 谷粒来不及多想,便有一只粗糙带着茧子的大手捏上脖颈, 敷着她将要喘不上气时,才响起楼观山急不可耐的问话:“你果然是!快, 告诉我要如何破解入魔?” “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今日都逃不出去, 等我占了这幅身体,再慢慢研究!” 谷粒眼神一冷,看着楼观山继续发狂。 他大笑道:“妙哉!戒律僧的身体和你这一身本事, 都要归于我手。” 水泡声在耳边不断响起,越来越密切, 谷粒挣扎的劲越来越小, 她算是明白了,这人的禁术分明是奔着夺舍来的,记忆只是他想要的附加物罢了。 谷粒原本以为,今日就要栽在这里, 直至所有气泡湮灭在一声呼唤声中。 那人唤她“谷粒”。 于是, 她猛然惊醒,如银瓶乍破,有什么东西狠狠敲上心弦。 余光里, 念无相的心魔懒散邪笑着,似乎在问她“这人是要五马分尸,还是生吞活剥了”。 谷粒忍不住笑了一嗓子。 原来, 心魔竟然还有看家护院的功能。 …… 头痛欲裂,谷粒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就见念无相满面忧虑,一手附在她腕上,有一丝金线在两人之间流淌,被她扯着拦住,才悄无声息收敛回去。 念无相轻声道:“佛子总算醒了。” 谷粒皱眉扶着太阳穴,看向念无相,轻轻弯了弯唇:“让师妹担忧了。” 她转头又连声安抚身旁几位长辈:“衲僧无碍,不过是被这位偷袭搜取了识海深处的记忆,托楼宗主的福,衲僧还算是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念无相听到这话,不由眉心一跳,但看谷粒似乎没有在此摊开说的打算,索性压下那股燥郁,重新垂下眸子。 弥严尊主与廖长老松了口气,寂然和尚却笑得有些勉强。 毕竟他半步飞升之境虽然受损,却到底也算是“落花生”,谷粒一睁眼他便察觉到了迥异。 她这不仅是想起前世的旧事,恐怕还取回点什么东西。 寂然感应到差别最大的就是气息。 他佯装无意,看一眼念无相,但见对方也没反应,最终选择缄口不言。 谷粒借着念无相的搀扶起身,走到楼观山面前,一脚踩上去,踢了踢:“楼宗主还需要装死?” 禅宗的两位大为震惊,看弥严尊主一副想要上前阻拦的样子,寂然淡淡摇头。 识海之内究竟发生何事,他大致也能猜到。既然楼观山敢对这位出手,便要做好事败之后被她拿下的心理准备。 谷粒见人不动,又伸脚踹了楼观山胸膛两下:“睁眼,楼宗主既然问完了,衲僧也有话要问。” 楼观山咬牙切齿。 他并非不想动,而是刚才以命动用禁术,拼尽全力孤注一掷,如今已经是半个死人,入不入魔,回不回话,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被眼前这妖道侮辱,楼观山确实十分不爽。 他把眼睁开条缝,冷冷睨着谷粒,又看一眼念无相,开口时嗓音沙哑的好像含了一口沙在喉间:“得意什么,就算……再来一次,你也逃不过死路一条。” 楼观山说完剧烈咳嗽起来,不是因为禁术的反噬,而是念无相一脚踹上他的脸,将人整个压得侧过头去,又顺着向下踩准了喉结。 楼观山口中便开始狂吐鲜血。 谷粒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弥严尊主看一眼事不关己的寂然上座,叹一口气,对念无相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谷小施主,楼观山已然生机全无,不如罢手如何。” -- 第106页 念无相淡然点头,又狠狠踩了一脚,满面平和地收手。 廖长老有些惊恐,见念无相视线扫向他,又慌忙移开。 谷粒克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蹲身在楼观山面前,见他眼白内一闪而过的血色小虫,反而更向前进一步,食指伸到楼观山右眼眼前,勾了勾。 楼观山很快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仅仅只是一只虫子顺着眼眶内爬出来,他便感觉自己有如仙骨被抽夺,经络筋脉被打断。 楼观山痛出声,发狂一般瞪着谷粒:“惊尘君,你定会跟那人一般下场!” 念无相冷冷看着他,寂然和尚也眯缝了眼,唯有弥严尊主和廖长老有些迷惘。 惊尘君的名字,早就随着正法的结束而被封存在历史中。 如今听到楼宗主冷不丁喊出这句,他二人也并没有太大反应。 谷粒的手已经收回来,捻着僧袍边角,浑不在意地问他:“别的事衲僧也便罢了,这八年前夜南天之变,还请楼宗主临走之前,能给个交代。” 话说的相当不客气,似乎想在这人咽气之前,掏干净所有利用价值。 弥严尊主皱着眉心:“佛子请慎言。” 他还想说什么,被寂然上座挥手打断了。 八年前夜南天之变,始于鹤鸣山,实则波及八大宗门。 弥严作为宗主只知道鹤鸣山进入夜南天的入口率先闭合,凭空出现一座灵脉,却不知道,灵隐禅宗的入口如今也在闭合。 如果寂然所料不错,恐怕其他六家宗门也是如此。 水天色的境界到底差了点火候,没有落花生敏锐。 寂然其实早在鹤鸣山出事之后,就察觉到了这个进度缓慢的变化。但那时候,一来不确定念无相,也就是戒律僧是否还记得陈年旧事;二来,他在等谷粒这个变量。 作为唯一一个活着走出夜南天的人,整个仙门都盯着那时候的谷粒,还有那座凭空冒出来的灵脉。 寂然上座眼神光向下,看着楼观山的眼神深沉:“当年,若不是鹤鸣山有太师祖坐镇,只怕场面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掌控。我记得,青城与鹤鸣一向不睦,那次却难得没有抓住小辫子不放啊?” 楼观山在谷粒说话时还勉强有个嘲讽的笑容,听了寂然的话,眼神陡然更冷,盯了他半晌才道:“以您的境界,肯定已经发现异常了吧?就不觉得奇怪吗。” 寂然扫一眼念无相,淡淡道:“什么?” 楼观山像是疯魔了,开始疯狂大笑:“当然是灵隐禅宗通往夜南天的门在逐步变弱啊。” 寂然没有被他的情绪所影响:“有鹤鸣在前,不奇怪。” 楼观山突然止了笑声,诡怪地看一眼念无相和谷粒:“话是这么说,难道,你们其他七个宗门就没发觉,鹤鸣山的灵矿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 念无相满含警告意味地看着楼观山:“八年前是青城山提议入夜南天围猎,现在倒是想起转移视线了。” 楼观山笑了:“不进去,怎么封住她的气海呢。” 谷粒听到这话瞳内骤然一缩。 不管是凡人也好,修仙者也罢,只要是在世间有一个既定的稳固圈子,都会因为欲望和利益的冲突而产生不可避免的摩擦。 修真界比凡人更甚。 所谓脱出天道桎梏,也是一部分人将“唯我”发挥到极致的拼搏之路。 八年过去了,谷粒从来没有想起过夜南天之内的惨烈场景,她不知道是自己在下意识遗忘这段回忆,还是有人刻意对她的记忆做了什么手脚。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切,仅仅为了封住气海。 想让她失去控制世间煞气的能力吗? 真是可笑。 须臾之间,谷粒脑海中蓦地闪过三师姐向前爬着,喊她“快跑”却被飞剑贯穿的画面; 还有五师兄,他在一开始围猎时便发现异常,本可以最快抽身离去,却因为劝阻众人,被各家仙门弟子绊住嘲讽,做了最先的牺牲者。 谷粒抱着头,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东西想要跃出于水面之上。 她攥紧了拳头,一下又一下,砸在楼观山的腹腔。 念无相看着她,良久,将视线转向了想要阻止的弥严尊主和廖长老身上,带着不可侵犯的庄严肃穆。 夜风呼啸在耳边,黑暗密林中,有人一直在跑,也不断有人在倒下。 谷粒知道,自己也在跑。 身后追来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兴奋,一边杀,口中还念念有词“不是这个,这东西不能用”。 所有的符篆,咒文,包括她那聊以□□的御剑之术都失去了效力。 在这个空间里,她就像是一只蚂蚁。 紧跟着,她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身后那东西怪笑道:“你以为这是谁的界?” 第40章 竟然换回来了。 “你以为这是谁的界?” 一片浓重的黑雾之中, 只透出那东西一双蛇一般的眼瞳,是金色的。 谷粒被那双阴毒的眸子盯上之后,整个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不是她害怕了, 而是这个人身上的气天然如此。 她识海之中猛然一震, 被弹出了这段骤然响起的回忆之中。 谷粒先是闭目缓了半晌,再睁眼, 看向楼观山的气势都发生了转变:“夜南天是谁的界?” -- 第107页 话一出口,崖洞内静得雨滴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这话肯定不是问禅宗几个和尚的。 于是所有人都把眼神投向楼观山, 另一边的念无相也轻微扯了扯眉眼,似乎事情的发展有点在他意料之外。 楼观山笑得有出气没进气, 鼻翼翕动眼瞧着就是要大限将至,却半晌走不了的痛苦状态。 他又是一阵拉风箱一般的笑声,听的人心里发毛:“你竟然忘了?果真是天助我等重返无限荣光!” 谷粒没打算听他废话, 再次引着他体内各处的虫卵破壳而出,游走全身气脉:“还请施主如实相告。” 楼观山笑到一半便开始抽搐着发出吸气声。 寂然察觉到已经到了楼观山的极限, 出面正欲阻拦, 念无相越过他握上谷粒小臂,冰凉的触感传到微微有些发烫的肌肤上,逼得她顿了一瞬,重返清明。 谷粒眸中带着满腔情绪看向念无相, 和尚也毫不退让与她直视。 谷粒张了张口, 还是选择识海传音问:“千年前的事……” 念无相知道她想问什么:“境界跌落……忘却了大半,只依靠心魔还记得一些。” 谷粒怔了怔,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念无相一开始会助她挣开气海上的冰封。若是记得这魔煞之气的事, 别说是和尚了,连她自己也会犹豫,要不要继续修炼。 她稳住心神, 继续问:“你对天师道道祖可还有印象?” 念无相回忆一番:“只记得是位飞升大能……再有,听闻她飞升前,钦点你做件十分重要的事,至于什么事,你有没有做,我记不起来。” 谷粒直觉应该跟识海深处看到的那一场有关系。 她猜测是自己,也就是惊尘君没有按照道祖的吩咐做事,所以才导致了一系列蝴蝶效应,直到最后在夜南天里重新引她入局。 所以,千年前灵隐禅宗突然出现入魔者,引戒律僧去追查,也是设下的圈套? 谷粒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可怖。 如果这位天师道的道祖当真手眼通天到如此地步,那她当年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引惊尘君入魔? 这不合理,因为直接来看,这件事情对道祖她老人家并没有什么好处,甚至在识海里,她似乎还是为此而丧命。 除非,她根本没有死。 谷粒越想越头疼,索性停止了脑内自己胡思乱想。 线索不够充分,她的设想也仅仅只能是设想。 谷粒又开口问念无相,这回倒是没报什么太大希望:“八年前夜南天内,你没进去?” 念无相点点头:“那时候,我才刚刚重头开始,应当没有资格进入。”停顿了一会,念无相又问道,“在里面的事,你都忘记了?” 谷粒点头又摇头:“也不能说是忘。我总觉得,是被谁动了什么手脚,才想不真切。”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再言语。 反倒是楼观山,知道就算谷粒不动手,他自己也没什么活的出路了。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谷粒心狠之下给他来个痛快的。 于是,故意刺激到:““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不如自己去……夜南天瞧瞧……再去看看那些人到底都是怎么死的,看看你到底怎么活着出来的,去重温一遍……” 谷粒回神,笑容里带着凉意,看着楼观山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死鱼:“衲僧虽然听不懂楼宗主的话,但还要多谢宗主好意提醒。” 她说完,利落起身退后几步,与楼观山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仿佛再不愿跟此人同处一个空间。 楼观山顿时急了:“你不能走……你回来!” 谷粒没有理他,回身对几位和尚行了个合十礼,语气平静道:“衲僧想问的话问完了,几位上师可还有想知道的?” 寂然上座瞧了念无相一眼,带头摇头,弥严尊主和廖长老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他们之间这半天打的哑谜,自然更是不知从何问起。 谷粒便回头看着念无相道:“既然如此,衲僧与谷师妹还有一场文试要参加。” 弥严尊主:“……” 他平常也没看出来,佛子竟然还留存着这么重的胜负欲。 弥严与廖长老诧异对视,都觉得哪哪不对味,这频道窜的快了点,偏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寂然上座趁机做主道:“忙你们的去吧,这有我在呢。” 谷粒见此也不客气,点点头便往外走。 念无相不疑有他,只神色平常地跟在谷粒身后出去,一路还能听到楼观山在身后的鬼哭狼嚎。 谷粒的心思当然不可能在什么文试上。 她只是找个借口出来,避开老和尚们,探一探灵隐禅宗入夜南天的入口。 念无相从楼观山话一出口,就猜到谷粒起了意。 他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谷粒,自己那个芥子须弥便是禅宗进入夜南天的界门。 念无相主要是对自己目前的修为有些不满,这件事背后,显然是千年前的幕后黑手在操控。上一次他半步飞升都没把人保住,这一次,只剩下玄珠境界,拿什么去保护她。 谷粒自己一个人叭叭小嘴,计划着要是灵隐禅宗的入口不方便,晚上要不要偷偷再去找一趟南玥,从合欢宗进夜南天。 两人各自琢磨着,下山速度飞快。 刚下到后山山口处,便见到一队穿着海青的小沙弥恭敬合十礼。 -- 第108页 “佛子,谷施主,文试入场已经准备妥帖,各家小宗门的门主们都在等候,不知可曾见过弥严上师?” 谷粒半天反应过来,这话得她来答:“弥严上师如今在后山有些急事,且让衲僧随你们前去开启文试吧。” 小沙弥浅笑:“是,有劳佛子。” 谷粒没走心,跟着小沙弥一路去往开设文试的端阳殿上,浑浑噩噩又按照念无相的指引走了流程,好不容易混完了开场,便有两位长老跳出来,请她跟念无相入座参与特试。 谷粒记得这人,是法咒堂的人,端阳殿外还有罗汉堂把持,瞧那一脸没得商量的架势,她只能认命乖乖往座位上走。 关于这佛经,谷粒确实一点没准备,念无相那边亦是如此。 两人的案桌特设在大殿殿首,并排处之,其他入试弟子一抬头就能看到。 短短几步路,谷粒瞬间就想出个馊主意。 她双手合十,绕过自己正前方的座位,走到原本属于念无相的那个,一躬身,没等长老张口就坐了下了。 念无相很有默契地坐在另一边案桌前。 长老连声道:“错了,佛子,谷施主,两位坐反了。” 谷粒双手合十行礼,一脸云淡风轻,语调里带着不可捉摸的高深莫测:“阿罗汉果,既来之,则安之。想必这便是天意使然,便如此吧,谷施主意下如何?” 念无相浅笑:“愿往一试。” 两人不等长老再做出反应,连忙提笔落墨。 谷粒看到熟悉的道藏问答,强行控制自己奋笔疾书随手交卷的冲动,装作思索的样子慢慢写下答案。 至于念无相,他虽然对渡缘道所要习得的课业没有兴趣,但活的年岁摆在那里,再不喜欢,答一张试卷的功力总还是有的。 两位长老原本还对佛子有些担忧,毕竟整个佛道的门派都在看着,佛子代表的可是灵隐禅宗的威严。 其中一位低声默念一句佛号,便偷偷瞧了谷粒的试卷一眼,然后怔了,直接光明正大再瞧一眼,又瞧一眼,直到谷粒无奈抬头看他,才讪讪踱着步子走开。 “怪了,咱们法咒堂与天师道有些相通之处,了解一些道典倒是没什么奇怪,可佛子……” “佛子怎么了,他是一道都写不出吗?” “不是。”长老有些古怪地看一眼谷粒,继续传音,“佛子好像对道典比佛经还了解。” 灵隐禅宗皆知,佛子念无相对佛门理论没什么兴致,说话的长老只是粗略一扫,瞧着谷粒的话都答在了点子上。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明白了—— 这怕是为了那位才学的道典吧? 两个长老齐齐将眼神转向念无相,念无相似无所觉。 文试的时间很长,因为最后往往会留下一道有关精神力的大题,精神力太差的弟子甚至还会陷入自己的欲望幻境之中。 谷粒原本以为念无相的心魔会出来作祟,但不知是这里面灌注的力太低,还是心魔出了什么岔子,她平平常常就完成了这轮文试。 谷粒也只是诧异一瞬,转头看念无相也刚刚落笔,索性起身一挥手,卷轴便飞向两位长老。 谷粒行礼道:“衲僧还有些事,先行告退。” 念无相紧跟在她身后,冲两位长老点点头,不发一言。 直到两人离开,一整个大殿才回过神来,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嘀咕和惊叹声。 禅宗的布控终于有了一次作用,控制着文试现场重新归于安静。 …… 谷粒觉得时间紧迫,一出大殿,便往前山走。 念无相扬了扬眉,似乎想看看她有什么打算,原本想出口的禅宗入口之事也被他憋了回去。 两人一直奔到弥严尊主的寝殿,念无相明白了。 谷粒这是又想找南玥帮忙。 他轻微蹙了眉心又散开,将人拉住:“禅宗的入口,何必要找南玥?” 谷粒怔了怔,左右瞧一眼附近没有别人,才低声道:“楼观山不是说了吗,禅宗的入口有问题,我想问问南玥看看合欢宗的……” “没问题。”念无相抢先一步打断她继续说下去,又补充道,“至少现在还可以进去。” 谷粒诧异又惊喜:“你去过?刚才怎么不告诉我?入口在哪?” 念无相好笑又无奈,指了指谷粒自己:“入口就在你身上,我以为你会察觉到。” 谷粒只是一直在分心想别的事情,压根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思索,听念无相提醒,想了几秒,便从袖袋里摸出那颗芥子须弥。 “你是说它?” 念无相浅笑点头。 谷粒又问他:“我们怎么进去?” 念无相伸手覆上谷粒的掌心:“还记得怎么运转无相禅吗?” 谷粒自然记得,闻言便开始调转灵气。 念无相指引她将灵力引入芥子须弥之中,直到看到一扇更为宽厚的门,才出声提醒:“这后面便是夜南天,你想好了?” 谷粒仰视半晌,觉得熟悉极了,自己甚至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她控制好这份奇异的情绪,点点头。 下一秒,刺目的光直射她的瞳孔,她忍不住闭上眼。 耳边传来念无相清浅的安抚:“我们要进夜南天了。” …… 谷粒根本分不清这是她自己第几次进这鬼地方。 -- 第109页 所见之处都已经烧成焦土。 枯枝倚着斜阳,除了她与念无相,广袤之地上再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两道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龟裂的大地上。 谷粒从震撼里回过神,看着眼前睨着眸子望向自己的和尚,终于反应过来。 “我们怎么突然换回来了?” 念无相依旧是那般神色,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慎重和难以察觉的担忧,在谷粒回神后,都被他很好地收敛起来。 只是淡然回答:“不知道。应当是凑巧,时效到了。” 谷粒想了想,先前几次交换身体,都很快就换回来,这次持续了好几天,确实有可能是时效到了。 这件事对她来说目前没什么吸引力。 打量一圈地形,问念无相:“你还记得魔煞之地要怎么走吗?” 念无相仔细在记忆里搜索“魔煞之地”这个词,确实有点印象,但看一眼身处的环境,他有些犯难。 到处都是一样的烧焦地域,他想不起半分相关的信息。 于是只能摇头。 谷粒仅有的千年前的回忆里,便是戒律僧带着惊尘君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了那边孤坟芦苇温泉水。 重新进来,环境还变成如此大相径庭。 她也束手无策起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 谷粒看着地平线上的夕阳一点点下滑,没来由冒出一个想法:“你觉得,这地方天黑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念无相有些不赞同:“你想在此地过夜?” 谷粒很直白地点头。 念无相知道这人下了决定往往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索性问点有利的信息:“你刚才问楼观山,夜南天是谁的界?” 谷粒点头:“虽然想不起来具体的,但这方小世界,应该是正法时期某个大能留下的界。” 念无相勾唇笑了:“可是八大宗门的老祖宗说,这是八宗门合力破开的界。” 两人对视。 谷粒也笑:“倒也未必是撒谎,但八大宗门为了巩固自己在仙门的权威,夸大事实是必然的。” 她顿了顿:“比如说,只是破开通往界内的门,就可以吹成,夜南天是他们开的界。” 念无相点头,想法不谋而合。 毕竟创界之举,传闻是只有正法时期的飞升大能们才能做到的事情。 八大宗门想用此举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倒也能够合理解释逻辑链。 念无相虽然遗忘了很多事情,但是很相信自己模棱两可的直觉。 他确定这地方就是以前某人的界以后,摇头道:“在别人界中,太过被动。” 谷粒道:“是,但八年前我三师姐和五师兄,包括那次夜猎的所有弟子全都死了。鹤鸣山参与的人最多,损失惨重,也是因此才没被其他仙门怀疑。” 念无相垂着眸子,听谷粒情绪明显有了波动,似乎想到了那段他求她在笼中的日子。 那时候她也是这般,她心里总是装着别的东西,而且很多。 戒律僧曾经不确定,自己在惊尘君的心里,到底能占几分重量,甚至是,根本就没有他一席之地。 念无相只是一个思绪,便揪起曾经千般心绪翻飞,心口深处隐隐有些不适感。 他闭了闭眸子,遏制自己再去陷入过去的梦魇。 至少这一次,他能够确定,谷粒心中确实是有他的。 至于占到了多少,那不重要。 他已经学会了放过自己。 念无相再开口,是要确认谷粒的决心:“一定要留?” 谷粒看出来他的打算,笑得狡黠:“有你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念无相便甘之如饴。 两人说话的功夫,最后一丝余晖也隐入焦土之下。 入目本就只有一片糊色,这一次,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两人陷入浓稠到生出哀怨的黑夜之中。 夜风擦过耳边,打着卷儿刮在掏空了的树洞里,发出百转千回的诡怪声音。 念无相拉着谷粒,找了一处相对平稳的地势,背后一株几百年的粗壮神木虽然烧焦,但一直屹立不倒。 念无相道:“坐下吧。” 说完率先坐在焦土上,又撑开宽大的僧袍,示意谷粒坐在自己袍子上。 谷粒也丝毫不客气,紧跟着就靠在和尚身边,低低打了个哈欠。 念无相叹息:“睡吧,有事情再醒来,不迟。” 谷粒勾了勾唇,靠在和尚身上闭目养神,念无相也是一副打坐入定的姿态,仿佛此地十分安全的样子。 枯树林里满是萧索之声。 更远的边界上,一双透着阴毒的蛇瞳睁开了眼,出动了。 第41章 有关夺舍。 谷粒似乎有一种感应。 越过一望无垠的焦土枯枝, 似乎可以看到那团融入周围环境,但又十分突兀的黑雾。 那雾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带着沼泽里翻涌而出的黏腻。上一秒还在某个不可至之地, 下一秒, 已经悄然来到两人面前。 谷粒瞬间睁开双眼:“果然夜里有些变故。” 念无相依然保持打坐的姿势,只是瞧着气势须臾之间发生了变化。 黑雾已至身前, 浓稠一团,看不清隐藏在其中的到底是何物。谷粒挥手一道符意过去, 便在墨染的浓雾中破开一个小口。 -- 第110页 一双尖针的金色蛇瞳正阴测测盯着她。 谷粒顿时定在了原地,似乎被铁钉钉穿在这焦黑的大地上, 无法动弹,全身出了冷汗。 念无相终于睁眼,便是为了此刻。 他也从这黑雾中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先前才没有起身,而是根据直觉继续席坐在地上, 叹息一声, 运转起了无相禅。 不同于他教给谷粒的无相禅,那是他重新修炼的功法,这一次,念无相选择取回了从前的无相禅。 谷粒被定在原地, 黑雾想要穿透入体时, 念无相出手了。 于是两相碰撞之下,黑雾被激荡着生生变淡几分。 念无相开口温柔极了:“谷粒,来我这里。” 顿时, 一身的负重和掣肘感卸去,她警惕着后退几步,站在了和尚身侧。 黑雾里传来一阵让人不适的尖细摩擦笑声:“戒律僧, 重返无相禅?” 念无相淡然:“你认识我。” 黑雾里的东西只笑不答,听着笑声里恨得牙根发痒,想必不是什么善缘。 谷粒还记得想起来的蛛丝马迹中,似乎就是黑雾中裹着这样一双眼睛,屠杀了夜猎当日所有弟子。 她冷声问:“你可还记得八年前一桩恩怨?” 黑雾被谷粒的话吸引,不知想到什么,大笑不止:“所以,你当日跟我做了交易,如今却来寻仇?” 谷粒心中咯噔一下。 “什么交易!” 黑雾冷笑:“自然是能让给你活命的交易。不然你以为,凭什么能从这夜南天里出去。” 谷粒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为了活命跟这东西说过什么,答应了什么,又是怎么出的夜南天,她下意识抓住了和尚的衣角,被念无相察觉,传音轻声安抚“静心”。 谷粒并非是害怕。 她是对自己明明都有些印象,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的一种焦躁。 念无相很懂她,短短两个字,确实让谷粒重新平静下来。 她再睁眼开口道:“不论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能改变你杀了八大宗门弟子的事实。况且,你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凭何信你所言?” 黑屋里的东西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半晌才道:“看来惊尘君当真是忘了许多事情。” 这话不只是谷粒,念无相也皱眉了。 能说出这种话,想要空手套白狼的几率极小,很有可能就是千年之前惊尘君丛世间莫名消失的幕后黑手。 念无相下意识攥紧了谷粒的手,将人带到自己身后一点:“你是谁?” 黑雾不语。 念无相眯缝了眼:“灵隐禅宗曾经有过一个执法僧人。” 念无相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定定看着面前的黑雾。 黑雾拉扯着破锣嗓子阴测测:“戒律僧还记得我呢,不知是否想要报那处的禁术之仇啊?” 一听这话,谷粒顿时明白了。 这人就是当年红衣僧被罚出禅宗时,私自给念无相上了禁术的那个僧人。 好家伙,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 念无相再是个和尚,那也好赖是个男人。 这种禁术,谷粒不觉得念无相会想要放过对方。 显然,两人之间还在透过黑雾开出的一道线开口视线交流。 念无相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摇头道:“当年你背后还有人,我没有动你,便是想将那人引出来。” 黑雾中人听到这话反而大笑:“这话,你只说对了一半。” 谷粒传音提醒念无相道:“小心有诈。” 谁知下一刻,黑雾眼神转向她道:“便是有诈,你们今日也躲不过去。来了这夜南天,便该知道,就是羊入虎口。” 谷粒确实吃了一惊。 虽然看不出面前这东西的境界,但想要悄无声息窃取他们在识海的传音,还是当着她本人的面,谷粒从未听说过这么荒诞的事。 反而是念无相心神微动:“此地是你的界?” “正是。” 那黑雾会大念无相的疑问后,反而把眼神落在了谷粒身上,似乎想看看她对此事的态度变化。 谷粒虽然记不起来这个执法的僧人,但是多少也能想明白,以他的本事,应该没有开出这样一个“界”的能力。 可是在夜南天中,它又着实可以突破一些限,就像刚才那样。 换句话说,这个执法僧,或许并非千年之前那个僧人。 念无相同样想到这一点,神色淡淡问:“阁下把他如何了?” 黑雾似乎很满意两人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他追随我许多年,也是十分忠心,不过,就是天赋太差了些,老夫本不想夺舍这样一俱残次品,哼。” 黑雾说到此处,似有若无看了谷粒一眼。 念无相比他想的还要敏锐,接话道:“千年前,你原本打算夺舍的就是惊尘君?” 黑雾见此也不避讳:“不错,若非惊尘君耍了什么小花招,骗过整个修真界,甚至连你这位情郎都生生瞒了千年过去,老夫也不至于用这些破烂身子替换着。” 谷粒只觉得这人吵的头疼,十分恶心。 她一瞬间就反应过来,所谓的“这些破烂身子”到底都包含了哪些人。这八年间,夜南天在没有人私自进来过。 念无相紧了紧她的手腕,不紧不慢问:“阁下何必跟我们说这些。” -- 第111页 黑雾笑了笑:“到底是斗了千年的老人了,老夫倒是也十分愉悦,不介意让这丫头临死之前,做个明白鬼。” 念无相叹气:“我并未答应,要让你夺舍她。” 黑雾这时候才想起来似的:“老夫倒是忘了,千年前,设下那么周密的计划,便是用了‘金魄’搅动八大仙门这浑水,都没能成功的事,谁想八年前只是轻轻一吓唬,这女娃自己就答应了。” 念无相与谷粒对视,似乎猜到某些不好的事情。 谷粒自然也反应过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一世她虽然性子随意,闲适了些,可是绝不能在看到三师姐和五师兄当面死去后,答应凶手“夺舍”的条件,以此苟且偷生。 况且,当年就能直接夺舍的事,为什么非要拖到现在? 想到这里,谷粒终于发现了重点。 不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八年前,似乎想要夺舍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这黑雾的口述中,明显能够听出来,她本人的意愿才是夺舍成功的关键。 所以,八年前她凭什么答应? 谷粒更加不信这东西后面放的屁。 扯了扯念无相的袖子,索性也不传音了,直接光明正大道:“只要我不答应,他根本没法夺舍,恐怕是因为这世间煞气会反噬于他。” 见到黑雾中的蛇瞳明显有了变化,谷粒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八年前我肯定没有答应,恐怕当时他就尝试过夺舍,只不过险些被世间煞气吞噬意志,才不得不封住我的气海,放我一马。” 念无相眯眼,想到的却是千年前的那桩恩怨。 他曾经困守在面前黑雾所设的局中,日日夜夜受尽煎熬,寻遍了世间角落,力求找到哪怕一丝她还存活的线索。 事到如今,念无相已经不想去想,惊尘君是早就知道有此一朝,故意消失在人世间,还是说,真的差点再也不能重新站在他面前。 念无相更愿意是前者。 他希望惊尘君根本就没有被这些小人所折磨,忍受不该承受的一切。 他的柔和与苦涩混在一起,看向谷粒时,带着看这世间任何生物都不会有的动情。 谷粒虽然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却心口上猛地空了一拍,叹息着捏了捏他的手指:“别多想,我这不是好好在这站着。” 念无相点头:“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谷粒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 反正不是跟这黑雾说的。 黑雾看着两人腻歪半天,也不催促,就好像刑场上准备行刑的刽子手,带着几分悠闲落定,宽容的让他们互诉衷肠。 谷粒他们却没别的话要说了,这一句便已经足够表明心迹。 念无相看向黑雾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物:“你到底是谁?” 黑雾静默半晌,似乎觉得这种时候,露个真身也无妨,其实他更期待看看惊尘君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表情。 于是,这浓雾逐渐变成了血雾。 就好像在燕来城中看到的血雾一般。 谷粒眼看着这血雾生出烂肉,烂肉变成四肢,生了躯干,然后那张脸上的血雾隐去一些,完整露出来时,还带着难以掩盖的腥臭味。 谷粒一瞬间气血上涌。 鹤鸣山从青城山中跳出来独立门户多久?怎么也该有近千年光景了。 那一手创立鹤鸣山的祖师爷呢,在创立鹤鸣之前,他在青城山里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修的什么道?最后是陨落是飞升? 谷粒在此之前从未想过。 但鹤鸣峰大殿上高悬着的一副祖师爷画像,她这么多年,还是记住了的。 面前这人,正是鹤鸣山祖师爷的脸。 第42章 为你不做惊尘君。 眼前脚下, 景色在飞速变幻。 谷粒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他们鹤鸣山这位开山祖师爷在搞鬼。 她手下紧了紧,提醒念无相道:“小心点, 恐怕真是摊上事了。” 念无相扬眉, 他对这幅面孔也不算陌生,于是点头应是。 鹤鸣山这位开山祖师名为帝炎君, 当年与惊尘君同为天师道道祖的左膀右臂,红衣僧与他们打过数次交道, 因而记得清楚。 如今,不人不鬼的帝炎君看到面前两人似乎都认出自己的表情, 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你们都认出来了,那老夫也就不废话了。” 话音落,三人身畔景色已经变换为孤坟包与芦苇齐飘, 地上虽然没了死人草,温泉池里的水也变了颜色, 但地方还是足够两人认出来的。 谷粒皱眉看着帝炎君:“你想要世间煞气?” 帝炎君重新隐入黑雾之中, 似乎是又换了一副身体,从雾中稀稀拉拉掉下人皮来。 “煞气是要的,不过这盛放煞气的神魂,自然也是需要的。” 他率先入了池水之中。 瞬间, 谷粒便看清了水里倒影的另一面, 变换成了燕来城中的行尸群。 谷粒脑筋转得很快:“你要用他们做什么……燕来城中那金魄都是你派去的?” 帝炎君嫌弃道:“什么‘金魄’,不过都是仿制你这容器的失败品罢了。不过,这些凡人, 倒确实有些用处。” 谷粒冷声:“何用?” “这些汲取煞气的小家伙要产卵了,寻到这些血肉之躯,才是它们快速生长, 为我所用的最好法子。” -- 第112页 谷粒怒了,念无相与她握着手,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上的灵气很不稳定,似乎介于灵气与煞气之间的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 念无相握紧谷粒的手,正要开口让她调息,下一秒,温泉池里的黑雾里伸出一只手,谷粒的神识便被抓取进池中,身体软倒在念无相怀中,没了动静。 念无相并非不紧张。 但在谷粒被带走的一瞬间,她轻轻捏了他腕骨两下,又一番挤眉弄眼。 念无相知道,她心中应当有几成把握。而他现在,只需要做她最后那个兜底的把握。 …… 帝炎君拖着谷粒进入池底世界的目的很简单。 就是要夺舍。 他觊觎了惊尘君千年,如今能引着人进入道祖留下来的界的核心部分,也就意味着,他成功的几率又大了一分。 叫他怎么能不兴奋。 千年前,他与惊尘君同为道祖在世间的行走化身。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比不上惊尘君的天资,即便是开山立派,他自己心中清楚,如果道祖不出手拉他一把,他永远也没可能飞升。 于是,帝炎君逐渐起了别的心思。 即便是被道祖发现了,甚至因为他的恶性拖累道祖她老人家没能飞升,反而困在这夜南天界中为他赎罪。 帝炎君心中的欲望也从未熄灭。 千年前,他看着道祖破坏他收集的世间煞气,灌入惊尘君体内,他嫉妒的想要发狂。 尽管他知道,那些煞气就算没有惊尘君,也不能为他所用。 他太过普通,承受不起。 可帝炎君想过,他宁愿成为入魔者,也不愿再一日日停滞不前,最后不得不陨落于世间。 千年前他便失败了一次,如今再来,他恨不得直接将人吞入腹中。 谷粒却比他想的还要淡定。 早在传送到温泉池边时,她便突然接收到了一切。 那或许是道祖陨落于世间,默默葬在自己界中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于是,谷粒取回了关于自己的一切记忆,包括道祖留下的布置。 她知道了折纸鹤是青城山每一代老祖被要求保管的东西,除非感应到劫数,否则永远不会面世。 她知道了,自己千年之前便知道关于‘金魄’的诡计,愿意露面,不过是将计就计。 谷粒知道了一切,于是来这水下,赴一场千年之约。 也是为了了她恩师的心头旧愿。 她看着面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有些动容:“作为鹤鸣山开山师祖,我代大家谢你一声,但后辈子弟跪拜这么多年画像,也算是还够了。” 谷粒一身煞气外放,每一处流淌之间,都自成一道符意,根本容不得帝炎君耍什么花招去靠近,单纯是谷粒靠近一步,他便受不住这份力量波及过来的涌动。 谷粒却不给他苟延残喘的机会:“如今于鹤鸣山弟子有恩的,是先代每一个人的付出。而你帝炎君,这么多年既没飞升,也没陨落,想必用这种阴毒的法子,夺舍了不少人吧?” 帝炎君冷哼一声,不屑于回话。 谷粒眼神一冷,挥手探出一道墨染的符咒:“所以,不论是千年前也罢,还是鹤鸣的恩怨也罢,你与我之间,都必有一战。” 帝炎君看到那墨色袭来,径直穿入他的神魂之内,终于变了颜色:“你……早知会有今日……” 谷粒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苍凉。 这绝不是该出现在不到二十岁少年人脸上的表情,更像是阅尽世事后的处变不惊。 帝炎君便都懂了:“惊尘君,你都记起来了?” 谷粒蹲身在他面前:“从未忘过,何来记起。帝炎,千年前你制作‘金魄’想要将我炼化时,便该清楚,只要我不死,你必然会有今日。” 帝炎听到这话先是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随后慢慢反应过来,一桩桩,一件件,从他脑海中鱼跃而出。 他难免大笑,笑声凄厉又讽刺:“好一个惊尘君,你早就已经算好了,搞这么一出来引我上钩……” 谷粒抬了抬眼皮,有些嫌弃:“帝炎君想多了,不过是处置你,何须如此大的手笔。” 帝炎君诧异,半晌才阴测测:“你是为了那和尚?” 谷粒一脸理所应当:“不然呢,为了你帝炎君要蛰伏千年?” 帝炎君阴鸷地看着谷粒。 谷粒似无所觉,继续嘲讽他:“说起来,我想要换个身份继续生活,还是从你这老怪物身上找的灵感呢。” 帝炎君不能接受她大费周章做出这种愚蠢的安排,因为自己明显将要死于如此愚蠢之人手下。 “你何必要换身份!你现在可以杀我,更不用怕外面那些个,只要你足够强,谁敢忤逆?为何不和你的情郎联手,让他们臣服!” 谷粒摇摇头,看着面前这个疯狂又阴毒的开山祖师一点点被煞气从内部腐蚀而不自知,不禁有些感慨。 恐怕自己蛰伏千年,选择渡化这些煞气,让世间归于平静时,也是实在有些累了吧。 做为惊尘君,她行的是世间道,无愧于心,于是她终究是负了那个没有名字的红衣僧人。 在这千年的混沌中,她也曾想过为何一定要换个身份。 后来她想明白了。 惊尘君放不下的太多,只要还在这个世上,红衣僧便不是她的首选。 -- 第113页 于是在旁观了‘金魄’生成的一瞬间,她放弃以惊尘君证得大道。 她要留下来。 成为一个走走看看,最后遇到和尚的人,于是,在成千上万的煞气撕扯之中,她耗尽功力炼化一切重归本真。 惊尘君便成了谷粒。 …… 灵隐禅宗域内。 地龙一波接一波翻起,青空震颤,灵气倒转。 举目望不到头的桉树林开始肉眼可见地枯萎,抽丝成的灵气与煞气从树身里分化,一部分重新归于禅宗地下,另一部分,则顺着禅宗后山汇聚于一点,然后兀得消失了。 弥严尊主与寂然上座立在后山凉亭,身边的长瀑水声都比以往大了许多。 弥严尊主亲眼看着视野开阔,神识又察觉到禅宗域内的灵气变化,忍不住问寂然上座:“这是!弥日之战的咒……莫非解开了?” 寂然上座比他更先察觉,也微妙地发现一些不同。 于是浅笑着摇头道:“等着吧,他们回来会有个解释的。” 弥严到底跟廖长老先前在洞里听了不少云里雾里,这上下文联系起来,也明白上座说的是哪两个人。 只是到底不明白,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等两个小辈给个解释。 但寂然上座不解释,这位禅宗宗主便沉下心等着。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看着后山上青翠变了枯色,江河水大,灵韵漫天,不由心底都松了一口气。 …… 夜南天周围的气在逐渐消融。 念无相知道,等这些气都散去的时候,整个界便会跟着一起划入天地之间,成为充盈灵气的重要来源。 他紧了紧怀中的人,看着周边的焦土上生出野草,枯木里钻出嫩芽,然后带着这些沉重又枯竭的枷锁一起脱出桎梏,重归与天地之间,自由自在。 念无相把眼神拉扯回来,见到怀里的人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忍不住呼吸都加重了几分,哑着嗓子唤她:“谷粒。” 开了这一嗓子后,便是绷不住地轻柔呼唤。 念无相原本还想唤她惊尘君,或者一些别的,他们以前的称呼,但想到那时候没有把人护住,他便将这一声咽进肚子。 这一次,一定是会不一样的。 念无相没有注意到自己将人揽在怀中的手越发用力,原本想看这和尚反应的谷粒硬是被掐醒了。 她先是一声无奈叹息,反手扯了扯他那只用力的手,拉着把玩手指,又调侃道:“圣僧这么用力,可是想要谋杀?” 念无相面上依旧淡淡,只有目中带着并未遮掩的喜悦与嗔怪。 他随意让谷粒玩着手,问她:“可有受伤?” 谷粒摇头:“你看我像吗?” 念无相也确实没瞧出异样来,但要他相信一个目前只有玄珠境的,甚至记忆还没完全恢复的谷粒能在被夺舍之后,独自赢取差一点飞升的妖邪老怪物。 念无相也确实没那么天真。 见眼前的和尚依旧一脸担忧地想要检查她有没有哪里出问题,谷粒只好叹气。 她顺着念无相的力一骨碌坐起身,与和尚面对面道:“我真没事,念无相,以前的事情我想起来了。” 念无相怔了怔,语气涩然:“你……全都……” 谷粒点头浅笑,熟稔地摸了摸和尚的耳垂:“是,和尚,若我告诉你,你我重逢本就是必然,你还愿意……” 在我身边吗。 这话谷粒竟然都没勇气说完。 毕竟她还是惊尘君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自己一拍板就定下了换身份重来的事情。 惊尘君一贯自信的没边,压根就没考虑过红衣僧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情况。 当然,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炼化煞气竟然用了千年时光。 念无相不是傻子,更何况脑子里还有个心魔一直在逼逼赖赖。 他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不愿往这方面去想,心魔便一定要戳穿了,大喇喇摆出来跟他探讨。 “哼,女人果真是红颜祸水,不如还是造个笼子关在身边省心。” 念无相面不改色把这心魔喝退回去,看向谷粒露出的笑容有些恐怖:“为何骗我?” 谷粒禁不住脚下后退一步:“没,也没骗你,就是没来得及事先跟你通个气。” 念无相便将人扯进怀里:“来不及?你离去前,我们欢好良久,也是来不及?” 谷粒“嘶”了一声,觉得这和尚开口可比自己还有料。 为了不让他在嘴上继续挂念一些不可说,谷粒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这不是,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出来?甚至,可能根本就出不来呢?” “告诉你不是让你空欢喜。” 她也没说假话。 炼化煞气归于本真,本就是一件天师道理论上可行,却从来没人实践过的事情。 道祖把这破任务交给惊尘君,她便一定会完成。 念无相亦是明白这一点,顿时闭口不言了。 好半晌,才低声叹气道:“你若说了,不论多久,我自然都会等你。” 谷粒愣神一瞬,忍不住顺着和尚的耳垂摸到他颈上,然后挑起他下巴:“既如此,圣僧,是不是该了了我们千年前一桩旧事?” 念无相没反应过来:“何事?” 谷粒不知从何处摸出个红绳铃铛,一抬手,便系在了和尚脚上。 -- 第114页 再开口时,是一副清算总账的口吻,轻柔问他:“你说这笼子,我给你打成纯金的好还是玉石的好?铁链镣铐是不是有些丑了?” 念无相:“……” 风吹动僧衣,交缠着道袍飞舞。 夜南天中的一切都化为星星点点,上升到高空中。 谷粒轻笑一声,一吻落在和尚唇角,瞧他一眼,又亲了亲唇珠。 念无相哑着嗓子:“会阴阳互转……” 谷粒又是一声轻笑:“不会,那是我下在你身上的咒。” 念无相闻言,眼神中带着她瞧不明白,甚至有些想要躲闪的墨色,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然后一把将人扯落,掌心抚在她后腰腰窝上摩挲。 他终于能够放纵自己。 而她,也终于不再是负重前行的惊尘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