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恩》 第1页 [古装迷情] 《美人恩》作者:姜久久【完结】 宁安侯府一朝落难,娇生惯养的二姑娘戚繁音被充为官妓。 昔日垂涎她美貌的人摩拳擦掌,伺机染指这朵堕入尘泥的世外仙姝。 从妓馆逃出来的那天,她在雪地里撞见了顾衡。 世人都说顾衡阴鸷狠毒,是她爹的死对头。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走投无路的她,面无表情地问:“跟我走?还是留下?” 她想,与其被捉回妓馆做个千人枕的尤物,还不如讨好顾衡一人。 于是选择跟他走了。 她一直以为顾衡帮她,是贪图同她的一晌之欢。 但没想到在她逃离顾衡的几年之后,在南方暮春雨里又见到了他绯红的眉眼。 那人冷冽如常,只眼眸染上赤色,一开口竟似有几分委屈:“音音,为何弃我?”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市井生活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命由我不由天 立意:就算生活稀烂,也要活得绚烂。 第1章 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为他…… 顾衡从江州回来那天,云京下雨了。 黑云起伏的天际,劈过一道闪电,千丝万缕的金线将乌沉沉的夜照亮。 哗哗啦啦,催来一阵急雨。如注的雨水从乌青的屋檐滴下来,噼里啪啦打在院内的坑里,蓄了半凼水。 “轰隆……”一声。 天边滚过一道惊雷。 戚繁音被雷声惊醒,坐起身来,长长的发披散在背上。 人刚坐定,就听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嬷嬷隔着门欢喜地说道:“姑娘,顾大人过来了。人已经到了后巷。” 不怪谢嬷嬷这么欢喜。 这宅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指望着顾衡过日子,他不来就人心惶惶。 这回顾衡离京下江州,已经走了整整两个月。 谢嬷嬷和香如她们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戚繁音看得出来,她们有些着急。 戚繁音声线温柔,道:“好,我马上起来。” 她起身披好衣服,先打开衣橱取出顾衡的寝衣备好,又唤来香如烧水煮茶,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她走出房门,站在檐下。 没多久,顾衡就过了游廊,往寝院来了。 他撑着伞,走在雨中。 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出现暮雨之中。 雨水滴落在他的伞面上,溅出无数水花,汇入水坑,敲打起一圈圈涟漪。 随着他的步伐,涟漪慢慢散开。 “大人,您回来了?”戚繁音接过他的伞,倒放在门外,跟在他身后走进屋里。 他大概刚从江州回来,一贯低沉的声音里难得有丝倦意:“还没睡?” 他的衣衫和鞋都湿了,戚繁音驾轻就熟地帮他更衣,一面手脚麻利地给他换上干爽的寝衣,一面低头道:“刚睡着,打雷吵醒了。” 顾衡满身疲惫,微微抬起头,方便她穿衣,偏过头问,“最近晚上还失眠吗?” 戚繁音听了这话,莹白的手指搭在他颈间的盘扣上,顿了顿。 “大人上次拿的安神方子很管用,吃了好多了。”她柔柔说道。 很快,戚繁音服侍他更完衣,香如端来热水,戚繁音绞了帕子给他擦脸。 印象中的顾衡面如冠玉,清冷高贵,但戚繁音给他擦脸时,抚触到了他下巴上的细小的胡茬。 也是,再过半个多月就是顾老夫人五十大寿,他急着回来操办寿宴。 “吃着好,回头我让春荣再送几贴过来。”他微微阖上了疲倦的双眸。 戚繁音低头看了他一眼。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不得不说,顾衡的皮相是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 深邃的眉眼,挺阔的鼻梁,干净爽利的颌线,无一处不俊美无俦。 怪不得长安城里这么多高门贵女为之疯狂。 “好,多谢大人。”戚繁音粉嫩的唇角略略勾起。 戚繁音的手指剪得很整齐,边角修整得圆润光滑,帕子拂过顾衡脸上的时候,指甲从他的肌肤上扫过。 他舌尖轻顶上颚,忽觉被她触碰过的那一块肌肤散发出细碎、轻微的痒意。 不浓烈,但磨人。 “大人,入秋淋了雨,喝盏姜茶去去寒吧。”戚繁音走到桌案旁,拿起茶壶为他斟上一盏热腾腾的茶水,双手递给他。 顾衡不喜欢姜味,接过茶盏,手顿了一下。 抬眸看向戚繁音。 她穿着一身粉色新妆,烛光映照下,雪白的小脸上飞了几抹霞色,粉嫩的唇角停着浅浅笑意。 看向他的时候,眼波流转里,有期待,也有忐忑。 俏皮,又妩媚。 顾衡觉得肌肤上的痒意钻进了骨头里。 他忍着姜古怪的气味儿,端起盏子,一饮而尽。 “大人,要安寝了吗?”戚繁音缓缓走到床边,将棉被整理了一下,柔声问道。 她声音本就柔媚,就着昏昏沉沉的烛光,平添了几分酥意。 “嗯。”顾衡站起身,懒懒地打量着她忙来忙去的模样。 顾衡的被子放在柜子最上头,她伸手没够着,踮脚才看看抓住被子一角,正要用力去扯,身后突然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顾衡冷冽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 第2页 她微微一怔,顾衡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她如同柳枝一样,打了个旋,和他面对着面。 四目交汇,她不自觉地蜷起了脚趾,紧紧抠着绵软的鞋底。 顾衡居高临下,深邃的眼眸肆意地打量着她。 她微微咬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顾衡唇角一勾,也向前欺了一步,她彻底被抵在柜子上,没处再逃了。 窗外风雨大作,风拍窗棂,发出幽然长叹。 戚繁音不敢抬眸看他,缓缓抬起手指去解他刚刚穿好的寝衣:“大、大人,我们去床上,好吗?” 顾衡低头,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灼灼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哭过?” 戚繁音闻言脖颈绷直,觉得他的目光就跟烈火一样,这样的压迫感,让她情不自禁地别开眼。 “因为梁瀚文?”他掐着她柔软的腰。 戚繁音缩了下,被他捉住。 他知道她的命门在哪里。 唇齿慢拈,长指抚触。 引得她娇靥含露,连连后退,偏又被他抵得无处可逃,只能沦为他的掌中之物。 抵拢缓进时。 她贝齿轻颤,粉嫩的脸泛着红晕,双手攥着他垂下的衣角,极力咬着下唇,露出了芙蓉初绽时的娇柔妩媚姿态。 她看不到自己如何娇媚,却全然落入他的眼中。 他喉结一滚,伏在她耳畔,道:“青梅竹马比不上安身立命,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为他哭。” 他轻轻吻上她的唇。 熟悉又霸道的气息将她包裹笼罩。 急切而不耐的啮咬让她有轻微的痛感。 戚繁音痛得流出了泪,抬起纤细的手勾着他的脖子,冰凉的泪沾到他的脸颊上。 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很快,他就没再计较她眼角的泪痕。 戚繁音发觉了他的不对劲。 今天他尤为地狠,逼着她连连求饶。 * 戚繁音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醒来了,顾衡还睡着,长长的发散在雪白柔软的枕头里,脸庞宁静安详得像个孩子。 戚繁音浑身都酸痛不已,翻了个身,从他怀里脱身出来,面对着墙角。 只不过刚一转过身,身后就环上了一只手,顾衡灼热的唇落在她的肩上。 戚繁音连忙双手捂着脸,用手指轻轻揩了眼角的泪。 身后的人只是吻了她一下,就又沉沉睡去了。 戚繁音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顾衡不喜欢她哭。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当着他的面哭过了,今天是个意外。 她不知他会回来,今天又是这么特殊的一个日子。 如果半年前宁安侯府没有落罪,那么今天,就是她和梁瀚文成亲的日子。 她从十四岁定亲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期待今天。 原本今天她就能拥有的东西却成了幻影。 洞房花烛没了,青梅竹马的夫君没了,宁安侯府嫡女的身份也没有。 唯一有的,只有罪臣之女这么一个身份。 她忍不住有些难过。 倒也不全然是为了梁瀚文,更是为了父亲、还有戚家。 * 翌日戚繁音起来,身边已经没人了。 她记不得昨天晚上什么时候睡着的,唯一的印象便是衣冠楚楚的顾衡变身衣冠禽兽,把她翻来覆去折磨了好多次才算了事。 “香如。” 她朝窗外喊了声,声音倦懒,又嘶哑。 香如就在门外煮茶,听到她喊,忙跑了过来:“主子,您起来了吗?要不要奴婢先帮您备早膳。” 戚繁音动了动酸痛的身子骨,连连摆手:“不必,先烧水,我沐浴。” “诶,好。”香如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衣衫,脸红得不像话,低着头走到柜前给她拿了身干净衣裳,就又低着头出去了。 刚走到院子里,突然被喊住:“香如,大早上你往哪里去,前儿不是让你帮我做一副针线吗?做好了吗?” 是内院伺候戚繁音的另一个丫鬟云兰,香如眉眼弯弯道:“你先等一会儿,主子要沐浴,等她沐浴用过早膳了我给你取去。” “主子主子,喊得亲热。”云兰嗤笑道:“她算什么正经主子。” “云兰姐姐!”香如睨了眼隔院紧闭的房门,生怕被戚繁音听到,压低声音说:“她好歹也是大人身边人。” 云兰道:“不过一个罪臣之女罢了,凭着几分姿色,教咱们大人收留了,养在这葳蕤园,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咱们大人不过就是拿她当个取乐的玩意儿,要真对他有几分看重,早就接回大宅子了。也就你把她当正经主子看了。” 云兰和香如都是顾衡从顾家大宅里找来服侍戚繁音的,这半年里,戚繁音性子柔软,待她们和善。 她们都知道,顾衡还没有成婚,把戚繁音养在这里,她名不正言不顺,是个谁也不认的外室。 但香如将心比心,伺候得也算尽心尽力,听她这么一说,有些不高兴道:“外室也好,正经主子也罢,大人让我好好服侍她,我就要做好分内本职。你的针线先等等,我过会儿就拿给你。” 说完端起手里的木盆就往净房去了。 烧好了水,香如请戚繁音去更衣。 净房水汽蒸腾,云雾缭绕。 香如服侍她更衣,一件件剥除外衫,露出莹白的肌肤。 -- 第3页 只看了她一眼,就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戚繁音姿容绝色,浑身肌肤欺霜赛雪,说句莹白如玉也丝毫不过。 这般洁白的肌肤若是染上丁点痕迹就分外显眼。 大人倒好,竟弄得她浑身都是红痕。 雪峰细腰尤其是重灾地。 香如又是羞赧,又是心疼。 大人怎么这么不会疼人! 第2章 户部亲自签发,盖了大印的…… 香如拿着丝绢轻轻擦拭戚繁音的雪肩,动作轻柔缓慢,生怕触痛了她。 “姑娘,待会儿我去煮几个鸡蛋,敷一敷身子,消散得快一些。”香如低着头说道。 戚繁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别的事。 沐浴完后,香如就到膳房,让老妈子煮了几个鸡蛋,准备给戚繁音敷一敷。 她那一身痕迹,香如看了委实不忍。 她端了煮熟的蛋走到院子外,又碰到了云兰,她倚在葡萄藤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不屑地瞥了眼香如:“哟,一气儿煮这么多蛋,你那好主子吃得完吗?” 香如不理她。 香如和云兰原本都是顾家大宅里顾衡院里的丫鬟,云兰生得貌美,以往院里就属她独一份的美艳。 加上在府上伺候顾衡多年,老夫人对她有青眼相加。 私底下有不少传闻,说是老夫人有意提云兰为二等丫鬟,近身服侍顾衡。 因为这传言,下人对云兰都和气得很,甚至到了献媚讨好的地步。明明和香如一般只是个三等丫鬟,平素也总爱支使香如干活。 香如老实本分,不爱计较,手里没事就帮着她做一些。 大半年前,顾衡突然从院子里挪了她们到葳蕤园来伺候戚繁音,她们才知道,一向清心自持的顾大人竟在外偷偷豢养外室。 这外室还是刚刚落难的宁安侯府的二姑娘。 云兰一朝黄粱梦碎,就看戚繁音十分不得劲,平常总少不了冷嘲热讽几句。 昨晚上顾衡来了葳蕤园,她在游廊外远远看着,心里酸水直冒,大半夜都没睡着。 她听到今晨五更天还没大亮,顾衡就走了。 香如知道云兰心里吃瘪,绕开她往戚繁音屋子走去。 云兰存了心找茬,故专程往她面前挡着,从她的碟子里取了枚鸡蛋,道:“急什么?我还有话没说呢。” 香如懒得理她,埋首大步走开了。 香如进到屋里,戚繁音正坐在梳妆台前,拿丝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上的水渍。 她的头发茂密漆黑。 每回洗了,用最柔软的丝帕擦拭,虽不抹什么香蜜,却也有绸子般的光泽。 香如看到她的背影,不禁咋舌。 她以前还在大宅当差的时候,就听说过宁安侯府的二姑娘,姿容绝色,身段窈窕。 当时她还笑,坊间竟夸大地把宁安侯府的二姑娘传成了神仙一样的人儿。 等真正近身伺候她,才发现不是传闻夸大其词。 戚繁音哪是什么神仙一样的标致人儿,她分明比画里的仙子还要美上三分。 此时此刻,美人对窗理湿发都是一种美妙的风情。 要是饮鹤楼的才子们见识了这一幕,不知还要写出多少流传于世的旖旎诗篇。 “主子,鸡蛋煮好了,我先给你敷一敷吧。”香如眨了眨眼,端着鸡蛋走上前。 戚繁音放下手中的丝帕,只取了个鸡蛋,纤纤素手剥着蛋壳,道:“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香如霎时间摇摇头道:“那怎么可以?晚些时候大人来了,看到你身上红痕未消,还会以为我们没有伺候好你。” 戚繁音觉得有些好笑,她明白香如这个丫头心眼很好,轻声道:“放心吧,这段时间他都不会来了。” 她跟顾衡已经大半年,他在床笫之间一向说不上温柔,喜欢变着花样折腾她。 可没有哪回像昨天,憋着股狠劲,往死里了弄。 她哭得满脸是泪,连连求饶,他都没有放过她。 看样子是动怒了。 她知道自己犯了他的忌讳,半年前她为寻求庇佑,主动勾他的时候说过,她心里已把梁瀚文放下。 昨天她哭得眼睛通红,偏偏又被他撞见。 说不定,这一回他还会晾自己一段时间。 活该!她在心里默默唾了自己一口。 宁安侯府满门大仇未报,父亲惨死的景象仍历历在目,弟弟流放路上走失下落不明,她还是苟且偷生见不得光的官妓籍。 眼看已是穷途末路,哭有什么用? 香如不解内情,杏目圆瞪片刻,又垂首道:“好吧,主子早膳要吃什么?奴婢去让谢嬷嬷准备。” 话音刚落脚,门就被敲响了,谢嬷嬷的声音隔门传了来:“主子,春荣小哥来了。” 香如一下子就变了脸,忍不住喃喃了句:“说曹操,曹操到。谢嬷嬷长了顺风耳吧。” 戚繁音笑了笑,轻声道:“还不开门,春荣来了呢。” 像是想到什么,香如打了个激灵,去开了门,片刻后,谢嬷嬷引着春荣走了进来。 春荣是顾衡的侍卫,与他形影不离,是他最信任的人。 但每回来葳蕤园,他都只能止步二园外,除了来送避子汤的时候。 他走了进来,目光低垂,落在地板上,不敢在屋里乱瞥,朝戚繁音所在的方向揖了一礼道:“二姑娘。” -- 第4页 戚繁音客客气气,笑着道:“劳烦春荣小哥跑一趟了。” 春荣掷地有声,正色道:“为大人当差,是春荣的职责。” 声音洪亮,像雷滚过来一般,旁边立着的香如忍不住皱了皱眉。 寒暄了几句,春荣递上了一个食盒,香如接过,打开食盒一看,里头躺了碗乌漆墨黑的药汁。她皱着眉递给戚繁音,戚繁音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把空碗放在一旁,朝春荣笑了一下:“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春荣拱拱手,从袖囊里取出一枚信封,一个白瓷药瓶,还有几帖药,道:“这是大人让小的转交二姑娘的。” 戚繁音颔首,道:“多谢。” 东西送到,也亲眼看她喝下了避子汤,春荣很快就离开了。 他刚转身走开,香如就急忙翻出蜜饯,递给戚繁音:“快,压压嗓子眼里的苦味儿。” 戚繁音只觉得那股苦劲儿沾在喉头,像根棍子一般,搅得胃里翻腾,刚吞咽下去的药就要冒出来了一样。也顾不得蜜饯甜得齁人,往舌根压了两块,半晌才把弥漫的苦气儿给冲散了。 谢嬷嬷安抚她道:“姑娘年纪还小,身子骨还弱,大人是怕你吃不了生产的苦。” 戚繁音心里门儿清,顾衡哪里是怕她吃不了生产的苦,不过是因为他尚未娶妻,若是闹出外室庶子先于正妻嫡子出生这种丑事,难看罢了。 谢嬷嬷柔着声音安抚她,她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笑眯眯地说:“大人待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 顾家老夫人当年掌持中馈,料理一干事宜,对孩子们都疏于照管。 谢嬷嬷是顾衡乳母,照料他的衣食起居。久而久之,谢嬷嬷待顾衡如亲生儿子一般疼爱,顾衡对待谢嬷嬷也多了几分敬重。 顾衡十八岁科举及第,谢嬷嬷便请辞归家享福了。 半年前,顾衡突然找到谢嬷嬷让她帮忙料理葳蕤园。 谢嬷嬷的儿子攀着顾家的关系,自己也勤奋可靠,找了个京畿外官做事,谢嬷嬷平素一个人在老宅,也没什么事做。 便也来了。 起初知道顾衡瞒着养了外室,她多次劝说顾衡,就怕他一着不慎落人话柄,甚至对戚繁音也是看不上的。 但大半年和戚繁音处下来,她性子柔软、乖巧,又不好生事。 她又觉得惋惜。 宁安侯府如果没有出事,戚繁音的品性、家世和样貌,做顾衡嫡妻也是极配的。 哪还用得着偷偷摸摸做外室。 想到这里,谢嬷嬷心也不忍,拿起刚才春荣送来的药,道:“前几日你的安神药刚吃完,大人就又送来了,我去先让膳房熬上。” 戚繁音颔首,谢嬷嬷低着头出去了。 香如取来案几上放着的瓷瓶,扫了眼上面的字,霞色一下子就飞到了脸颊上,笑眯眯地对戚繁音说:“看来咱们大人也不是那么不会疼人嘛。” 听到她咯咯的笑声,戚繁音就知道准不是什么好东西,夺过来一看,那张粉粉嫩嫩的芙蓉面一下就变成了凌寒盛放的红梅。 红得就快滴血。 顾衡让春荣送来的是化瘀散。 香如拉着戚繁音到内间,给她上完药便出去了,坐在檐下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儿。 戚繁音身上骨头本来就跟散了架一样,香如给她上药,推拿了一遍,她觉着每根骨头都是酸痛的。 她在屋子里小憩了会儿。 再醒来已是快午膳的时候,走到外间正要唤香如进来,突然瞥到案几上的那枚信封。 早些时候她没有在意,顾衡怕她没钱花,有时会给她银票,便是装在信封里让春荣给她。 她走过去,拿起信封正要拆,察觉到今天的“银票”似乎格外丰厚。 拆开一看,她微微有些愣住的。 信封里的不是什么银票,而是一张良籍。 户部亲自签发,盖了大印的户籍。 姓名是戚繁音。 戚繁音握着那张纸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有这张户籍,她就不再是在逃的官妓。 她眼眶莫名有些酸酸的,再抬头,眼底的泪一下滚落。 她想起了故去的父亲。 也想起了父亲埋在乱葬岗的尸骨。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行走在日光下为她父亲收敛尸骨了。 不知为什么,虽竭力地想要让眼泪停下来,却哭得越发厉害了。 户籍浸了泪。 她抬起袖子仓皇地沾干纸上的水渍。 眼泪顺着鼻翼滑到嘴角,便是满口苦涩的咸。 第3章 不合口味。 顾衡果然接连好几天都没来。 戚繁音隐约猜得出他的心思,他一面晾着她,一面让春荣送来她的户籍,就是告诉她——乖一点,你的生死还掌握在我的手里。 她知道顾衡是个什么样的人,阴鸷狠毒,十八岁登科及第,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荡平朝政,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当初求到他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火中取栗,与虎谋皮。 但她有什么法子? 整个云京,除了顾衡,人人都对宁安侯府的人避之而唯恐不及。 哪怕知道是火中取栗,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取。 哪怕知道是与虎谋皮,也只能斗胆一试。 他虽然狠戾,但至少让她在人人得以染指时有个庇护之所,如今又给了她一纸户籍。 -- 第5页 她应该感激他,不是吗? * 这天是顾家老夫人的寿宴。 顾老夫人喜静,每年生辰都不大办,张罗自家人吃一顿饭,找个戏班子热闹热闹就算过了寿辰。 这天顾衡没有廷议,故而没有入宫城,燕居在府。 早起看了几本公文,就起身顾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行至院外,看到顾家四妹站在门前,翘首以望像在等什么人,突然张望到顾衡,脚脖子一缩,就往院子里躲。 “顾甄。” 三哥冰冷的声音陡然传来,顾甄后颈一凉,乖巧站在原地,低眉垂目问安:“三哥。” “看到我就躲什么?”顾甄才十六,身量比他矮下很多,他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无形之中给了她很大压力。 顾甄往旁边站了站:“没、我没有,是母亲,让我到这里等人。” 顾衡皱了一下眉:“今日是家宴,什么人,要你到这里来等?” 顾甄从小就怕这个不苟言笑的三哥,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扫,就什么都招了:“是我在宫里给公主做伴读时的女伴,母亲说让她们也来热闹热闹。” 声音越说越低,一脸心虚。 顾衡扫了她一眼,大抵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老生常谈的事了。 ** 到顾衡父亲这一辈,顾家共有四房。大家分居而住,只有节庆时才往来。 顾衡这一支,因他父亲年轻时生性风流,还未娶正妻,院子里的通房白氏就诞下了大公子顾疆。 顾衡的母亲乃是吏部尚书之女周氏,嫁到顾家来,因为这个庶子没少头疼。 顾衡父亲怕两个庶子受委屈,对白氏格外偏宠,两个儿子都养在自己名下。 外头的人变着法笑话顾荇枳宠妾灭妻,周氏身为正妻,还不如白氏一个小妾风光。 白氏隆宠,在顾衡出生前一年怀上二公子顾宴。 甚至在顾宴十岁时,又诞下顾家四妹顾甄。 只不过这一回她没了之前的幸运,在生顾甄的时候大出血难产而死。 她死后,周氏不计前嫌,把几个公子和四姑娘都养在了膝下。 顾衡到了永嘉院时,顾家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众人看到顾衡,屋里的气氛又活络了起来,他走上前笑道:“给母亲请安,愿母亲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着,他朝春荣示意,春荣便将他备下的生辰礼奉上。 是一盏玉佛。 顾夫人瞧着霁月清风的儿子,也不由笑开,道:“难为你有心,朝务繁忙,还惦记着我的生辰。” 顾衡笑得温和:“母亲见外了。” 顾衡懂事、优秀,如今又位高权重。 顾老夫人委实挑不出这个儿子丁点不是。 和白氏斗了那么多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老头子那点东西,财富、爵位,那本该是属于正妻嫡子的。 老头子偏心偏宠,一门心思宠着白氏。她这才不得不去争、去斗、去抢。 就在她蝇营狗苟辛苦钻研的时候,她的儿却把该挣的都挣来了,不管是财富还是地位,都远远超出老头子能给他们的。 早知如此,又何必费这个劲去争? 那点东西她现在未必看得上眼不说,反倒把孩子生分了。 所以白氏一死,她就把几个孩子都养在膝下,亲自教养。 白氏和她斗了这么多年,那又怎么样?她苦心赶在她进门之前诞下的儿子得以她的儿子马首是瞻,她豁出性命诞下的女儿在她膝下尽孝。 老头子死那年,拉着她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对不起她。 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懒得理会。 她只想修补和顾衡的关系,舒舒服服地守着孩子们、守着顾家过安稳日子。 没一会儿,顾甄就领着三四个姑娘走了进来。 她们都是顾甄入宫给公主做伴读时的女伴,能入宫给公主做伴读,家世品貌都是上乘。 一进门,姑娘们便袅袅娜娜往顾夫人面前走来,燕语请安,贞静又美丽。 “好姑娘,亏你们有心,都记得我这个老婆子的生辰,快,都过来坐。”顾夫人招呼她们,又道:“甄儿,她们难得来一趟,晚些时候,你们去寻桂园里玩儿,都用过晚膳才许离开。” 几个姑娘坐在顾夫人下首,耳根都红了,垂头答应,不敢抬头看向顾夫人。 只因——顾衡便坐在她身旁。 顾衡天人之资,下颌棱角分明,眉骨高耸,两道浓眉斜飞入鬓,眉压眼头,眼尾却轻轻一挑,挑出桃花形。不过最绝的还数那道鼻,鼻梁几乎是从眉心隆起,笔直走下来,鼻翼纤巧,鼻尖挺翘,汇入长而深的人中沟。上唇纤薄,下唇丰润,嘴角尖而上翘,令他锐利的五官柔和不少。 这样的模样,就足够令少女们心旌荡漾,痴迷不已。更何况他位极人臣,年纪轻轻就成了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左相。 引得满云京城未出阁的姑娘都心向往之,哪怕他阴狠毒辣名声人尽皆知。 不多时,府上开宴了。顾衡陪宴,服侍顾夫人用过膳,称还有事要回一趟书房,先告辞了。 顾夫人有心想再留他多坐一会儿,可他朝务繁忙,就不再多做挽留,让他先去了。 到了傍晚,快到进晚膳的时候。 -- 第6页 顾夫人去了顾衡的书房,他埋首批着什么公文,听到推门声,眼皮微抬。 “还忙着呢?”顾夫人抬眸看他:“快用晚膳了。” 顾衡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手里还有些事情没做完,不能陪母亲用晚膳了。” 顾夫人尴尬地笑了一下。 她儿子这么聪明,做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的眼呢? “今天甄儿带来的那几个姑娘,你也没有一个瞧得上的?”顾夫人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 顾衡幽幽地道了句:“还请母亲见谅,我手里事情堆积如山,无暇思量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句乱七八糟的事情,把顾夫人给气笑了。 “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怎么能算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呢?”顾夫人忍不住数落他几句:“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你大哥都六岁了。你家都还没成。” “不急。”顾衡随意吐出两个字。 顾夫人道:“我知道你不急,也不是逼你马上就成婚,有合适的姑娘你可以先试着来往。婚事,咱们慢慢再说,你看行吗?” 近乎乞求的语气了。 顾夫人因为老子的花心伤了半辈子的心,没想到临老了,又因为儿子的清心寡欲伤心。 见顾衡只顾低头看阅公文,她不知怎么回事,语气就悲怆起来,半辈子的心酸都涌了上来,看着他道:“你知道外面都怎么传你的吗?我……你就当是我求你了。” 还能怎么说他? 顾衡不用想就知道那些人说什么老子风流成性,害得儿子不能人事,不然怎么这个年岁这个地位身边连个像样的女人都没有? 顾衡心口莫名涌起一阵烦躁,抬头看了一眼顾夫人,蓦地对上她满眼的水光。 不知怎么的,想起小时候母亲被父亲伤透了心,抱着他哭的场景。 头一回,还嘴的话卡在喉头,一出口就成了另外几个冷冰冰的字:“我尽量。” 顾夫人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笑着一连“诶”了几声。 * 今夜正值月底,星子繁盛,月光寡淡。 顾衡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微微阖目,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实则耳聪目明。 屋子里的灯烛晃了好几次,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模样姣好的侍女手捧黄花梨木的托盘,端着一盏寄予厚望的燕窝,怀着忐忑而欢喜的心情,迈动莲花碎步,在灯影下慢慢走进顾衡的屋子。 七月底的夜,廊外有凉风吹过,屋里幽凉静谧。 顾衡仰面躺于榻上,直领长袍的一角散在床边,身躯躺得笔直,双手枕于头下,面颌微微后仰,姿态闲适。 她扫了一眼,就红脸垂首。 和大人春风一度是云京城里许多女子的愿望,今夜,她被原来服侍他。这些年大人身边没有别的人,夫人说若是成了,往后还有大福气。 只要一想到能有机会陪伴服侍大人,她心底就潮起云涌,热浪起伏。 屋子里点着不知道什么香,淡淡的,很好闻。 让她不经意就能想到顾大人身上是否也沾染了这样的香气。 她耳根一下子就红了。 她方才已经细细沐浴过了,嬷嬷为她擦净了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又抹了蜜露。 比起这屋里的香味也不遑多让。 “大人。”侍女羞红了脸,臻首轻垂。 顾衡睁开眼,转头看向她,烛火映着十六七岁少女的脸,眼角含着几分青涩。一对上他的目光,头就快垂到地上。 少女紧张得肩头都在轻轻耸动,颤着声音道:“老夫人说大人辛苦了,让奴婢送一盏燕窝粥来。” 顾衡斜眼看了她一眼,笑了。 少女顿时羞红了脸。 顾衡朝她招手:“过来。” 她放下托盘,往他走了过去。她主动凑近了他,一寸,又一寸,继而缓缓抬起如柔荑般的指,双手将那碗燕窝粥捧给他。 顾衡绕开她的手,一指拨弄了下她的领口。 姑娘纤长白皙的脖颈紧紧绷直,下意识往旁边闪了闪。 顾衡的手顿在原处。 他看了看她。 侍女未经人事,天生对这种事有这无法言喻的本能的恐惧感。 虽然方才嬷嬷教过她如何行事,但当顾衡的手真的探过来那一刻,她还是没出息地躲开了。 侍女调整好心态,掌心轻揉了揉摸过胭脂的娇靥,又缓步走到顾衡身边,含羞带怯地问:“大、大人,是要安置了吗?” 顾衡不知怎的,就想起半年前,那个娇弱得连他的中衣都解不开的姑娘,蛮横地将他逼到床榻上,樱唇恶狠狠堵着他的唇瓣。 她野心昭昭,毫不掩饰地摆在脸上。 比这些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的把戏更加高明、撩拨人心。 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淡声道:“你回去吧。” 侍女脸色变得苍白:“大人,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回去。”顾衡声音冷淡,不疾不徐,却透露出不容商量的肯定。 她迟疑片刻,终究掩面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顾夫人身边的刘妈妈亲自给顾衡送来了早膳,服侍他用膳,问道:“大人,昨天晚上的燕窝粥还合胃口吗?夫人说您若是喜欢,今夜再给你熬一盏。” -- 第7页 “不必了,不合口味。”顾衡淡淡道。 顾衡说愿意尽力试试,他能松这样的口,周氏自然把握机会。 燕窝粥不合口味又怎么样?第二天晚上她照样让人送来了莲子粥,第三天送了百合粥…… 连着送了好几天,没一个合口味的。 周氏都忍不住纳闷,都是爷儿俩,怎么差别就那么大。顾衡那爹百无禁忌,到了他这儿,挑挑拣拣得不像话。 这天顾衡入宫议事,傍晚刚刚走出宫门。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登上马车后,春荣缓缓垂下门帘,问道:“大人,还是回府上吗?” 顾衡正要点头,想起这几天晚上顾夫人给他送的宵夜,顿时涌起一阵烦躁。 “去葳蕤园。”他缓缓阖上眸。 春荣颔首称是。 心里不禁感慨:二十多天,这回大人怒得不轻。 天色慢慢转黑,顾衡到葳蕤园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院子里只有戚繁音的屋子里还有一盏昏暗的灯。 小姑娘怕黑,除了做那事时央他熄灯,别的时候晚上都要点着灯。 他推门而入。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一下子就醒了。 她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几乎没有片刻迟疑,就起身下床,迎向顾衡:“大人,您来了。” 夜晚已经有些寒凉,戚繁音还穿着夏天的薄纱中衣,门微微打开,床头案上那盏暖黄的烛光是唯一的光源,映衬着女子的身体,显得她的身影朦胧模糊,配着她一把水涔涔的嗓音,气氛莫名平和。 顾衡低头,揽过她,高耸的鼻梁嵌入她柔软白嫩的颈窝,潮湿温暖的热气洒在她的肌肤之上。 清风透过虚掩的门缝打在戚繁音身上,她忍不住打颤,轻轻回抱住了他劲瘦的腰。 第4章 别怕。 顾衡的指尖无声地摩挲过去,压上了她的唇边,温热柔软。 风吹窗棂,拍打着松散的窗扇,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戚繁音淡定的小脸一片沉静,缩在他的怀里乖极了,就像是指甲还没锋利的小猫,娇软、乖巧。 顾衡轻笑了下,收回了骨节分明的手,以双唇取代。 戚繁音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只顺从地让他翻搅这一方香甜的天地,被他缠绵地拂过两遭,就和他嬉戏起来。 掌中的小人儿主动了些,顾衡扣住了她的后脑,紧紧压实。 与之前不同的,他们双方都感觉到了一种亲密。 一种令人遏制不住燥热的亲密,源于身体。 顾衡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情动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撩拨起来。 仅仅只是亲吻,就让他乱了方寸。 他松手,热气涌动的脸颊和她扯开些许距离。 抬手,扼住女孩儿瘦削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好让他看清她现在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腰侧被一只大手握住,又被迫抬起脸,身体忍不住微微地颤抖。 男人眼神渐暗,表面上不动声色。 女孩儿盯住他,被戏弄得充满潮气的眼眸缓缓靠近,不满地重新把唇瓣落到他的唇上。 唇边传来一个轻声的笑音,气息扑在柔软的脸上,他错开薄薄的唇,不肯就范。 “大人。”戚繁音环着他的腰:“你亲亲我。” “叫什么?”顾衡呢喃,稍稍远离她,看她迷蒙的双眼,氤氲着一片水汽,湿漉漉地如同清晨林间的幼鹿。 他心眼是那么地坏,要捉弄人的时候非逼她把面子抹下来,脸红透了,心跳不已,颤抖不止时,才肯纡尊降贵。 戚繁音抬眸,在他眼中看到了戏谑之意,贝齿轻颤,硬着头皮喊道:“叔叔,你亲亲我。” 顾衡福至心灵,嘴角噙着笑,从令如流,轻轻含住她柔软丰满的耳垂。 不是头一回如此亲密,但她还是抖得厉害。记忆里全然是他从江州回来那一夜,蛮横得不近人情。 她揪着衣衫,娇声吟哦,正想开口求他,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笑着响起。 “别怕,不会那样了。” 她深深吐纳,缓缓松开揪着衣衫的手,环住他的头,长指揉入他坚硬的发丝间,揉乱他的发。 顾衡喜净,每回就算是半夜,也都会起来沐浴更衣。 他沐浴不需别人伺候,戚繁音乐得轻松,他人刚出门,她就支着身子坐了起来。 床单被褥都不能用了,她起身,走到屋子角落的衣柜旁,取出洗干净的被褥,麻溜地铺开。 顾衡沐浴完回来,她已把屋子重新收拾得干净整洁,只空气中还弥散着些许欢爱的气息。 他推门进来时,戚繁音正把散落在地的衣物拾起来,弯了弯眼睛,唤道:“大人。” 顾衡垂眸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脏衣,道:“这些事你喊她们去做就行。” 戚繁音心想,我脸皮哪有那么厚。 但她知道顾衡想听什么,眉眼一弯,笑道:“大人的衣物矜贵,她们毛手毛脚别碰坏了。” 顾衡身量很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眼眸沉沉,须臾,眉梢漾起一抹笑:“睡吧。” 戚繁音放下手里的脏衣,灭灯,上榻。 * 翌日清晨。 顾衡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已经没人了。 他起床打起帘子,环顾四周一眼,热水、丝帕都已准备妥当。 -- 第8页 片刻后,戚繁音纤细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缓步移到床边,驾轻就熟地为他更衣,盥洗。 等他盥洗完,走到外间才发现,今日的早膳格外丰盛,桌上已摆了大大小小十余个碗碟,还有一锅桂花红糖粥。 “你做的?”葳蕤园的婆子都是谢嬷嬷找的合用的人,她们的菜式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今天的却很新鲜。 戚繁音为他摆上碗筷,侍立一旁,声音诚恳道:“大人托春荣给我的户籍,我已经收到了。戚繁音托庇于大人荫下,无以报答大人的恩情。这些日子大人没来,我学做了些菜,聊表谢意,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顾衡懒懒地靠坐在椅子上,淡薄的唇瓣轻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坐下,一起吃。” 戚繁音愣了下,然后拉开他身旁的椅子,乖巧顺承地坐下来,慢慢吃着她一大早就起来准备的早膳。 顾衡吃东西很斯文,吃相好看,慢条斯理,不慌也不忙。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一向很少,也瞧不出来这些饭菜是否对他的胃口。 戚繁音看着他进食,忽的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口,但想到他正在吃饭,便闭了嘴,安安静静坐在他旁边,等他吃完。 等他停下碗筷,她又绞了热帕子给他擦手。 “有什么就说,我要走了。”顾衡眼角的余光瞥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淡淡地说道。 戚繁音顿了下,不知怎么开口,酝酿片刻,才把心中的酸涩压了下去:“我想挑个时候,去一趟城北乱葬岗。” 话刚说完,鼻尖就开始泛酸。 顾衡倒没说什么,只道:“你现在是良籍,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 他说话一向言简意赅,戚繁音也习惯如此,明白顾衡的意思,连忙点头谢过,拿起衣架上他的外衣,一面为他披上,一面说道:“大人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察觉。” 察觉什么,不言而喻。 顾衡是当朝左相,她是个在逃的官妓,要掩于众人耳目之下的,自然是他们见不得人的关系。 顾衡未置可否,“嗯”了声,往外走去。 戚繁音跟在他身后,紧跟他的步伐,将他送到葳蕤园外,才转身回到屋子里。 香如立刻上前,给她揉了揉肩颈,道:“姑娘早上那么早就起了,忙活了一大早上,要不要再歇会儿?” 虽然云兰老是说大人若真看中戚二姑娘姑娘早就接她回大宅子了,可香如觉着,回大宅子哪有在葳蕤园快活。大宅子里还有夫人、姑娘,旁支的主子,一大堆人,不容行差踏错半步,否则,有的是当家规矩。 主子如今住在这里,既不用受大宅子的规矩,又不用服侍老夫人,侍弄小姑子。大人身边又没别的人,她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日子,比别家在高门大宅里蝇营狗苟的贵女们不知畅快多少。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戚二姑娘姑娘身份尴尬,家世败落,无名无分。 哎…… 香如在心中默叹,嘴上什么也没说。 戚繁音正要说话,门口便传来谢嬷嬷的声音:“二姑娘。” 戚繁音忙请进来。 谢嬷嬷笑眯眯道:“姑娘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 得到户籍的那天,戚繁音就在谋划接回父亲的尸骨,找一处墓地,为他安穴立碑,得以享受香火。 这是她身为女儿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她身边没有可用的人,自己出面十分不方便,左思右想只好硬着头皮求谢嬷嬷。 原本没报多大希望,很多人忌讳和死人沾边的事情,再加上宁安侯府是落罪之家,有谁愿意惹得一身骚? 她求谢嬷嬷不过是走投无路试一试了,和当初求到顾衡时一样。 但没想到,谢嬷嬷一口就答应了,还说她邻居就是个风水先生,拿手绝活就是看墓地。 戚繁音千恩万谢,谢嬷嬷第二天就回家找王先生合计此事。 没想到王先生办事如此迅速,这么快就把地方找好了。 戚繁音失神片刻,才问:“在哪里?” “宝光寺下。王先生找了一圈,在宝光寺下寻到了一块地,说那里和老大人的八字相合,若能葬在此地,逝者安息,生者兴旺。”谢嬷嬷说道:“王先生看了之后,我又另外找了几个人去看那地,都说是风水宝地。” 戚繁音失笑,戚家满门,死的只剩她和弟弟了。 她如今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而活,朝不保夕,弟弟更是在流放路上遭遇沙匪,下落不明。 这样支离破碎的家,谈何兴旺? 她道:“多谢嬷嬷。” “姑娘哪里的话,我本就是大人喊来服侍姑娘的,这些都是我分内的事情。”谢嬷嬷年纪大了,见过许多人。因她是顾衡的乳母,有太多人在她身上花心思。戚繁音的率真和诚恳,便让她格外喜欢。 “我问过王先生,旁的事情都可以由别人代劳,只是老大人尸骨动迁那天,姑娘需要露面,为老大人拾骨。”谢嬷嬷边说边打量戚繁音的神情,不过十七岁的小姑娘,骤逢巨变,家破了,亲人没了,孤苦伶仃,多可怜。 她真怕她一下子又哭出来。 戚繁音鼻尖微酸,止不住地酸。 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父亲的尸骨还在乱葬岗。听说当□□刑后,父亲的尸骨在暴雨之中无人收敛,淋了许久的雨,最后是一个樵夫,敛了他的尸骨,因家贫,只得在乱葬岗挖个墓穴,草草掩埋让他有个可以栖息的地方。 -- 第9页 当年侯府宴宾客,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彻夜不歇。 转眼侯府高楼塌,宾客散尽,人走茶凉,老大人尸骨遗落街头无人问。 是世道炎凉吗?不,是人心凉薄。 侯府饮宴高歌时夜夜唱的就是人情冷暖世情如霜。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有劳嬷嬷为我辛苦奔走,既然嬷嬷看好了,那便就这里吧。”戚繁音从妆台上取来个匣子,打开,里面装着很多珠玉银票,她取了两张递给谢嬷嬷:“还请嬷嬷再辛苦辛苦,为我置地。” 谢嬷嬷道:“哪用得着这么多?姑娘快收回去吧。” 戚繁音温温柔柔地笑道:“买房置地是一项,嬷嬷为我辛苦奔走也是一项,我知道嬷嬷看不上这点银钱,但是我的丁点心意嬷嬷要是不收,我寝食难安。” 服侍戚繁音这么久,她的脾气她多多少少也摸出了道。她说一是一,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她的谢是真心实意的,便不再推辞,道谢收下了。 * 靖安侯府。 侯府家宴,席上言笑晏晏,一家人和乐美满。 世子李雁鸣忽然对老侯爷道:“父亲,上次你看好的那块地,没了。” 靖安侯李从业今年来身体不怎么好,犯了几次病,甚至有一次晕倒在内宅。 看了很多大夫都不中用,有人就进言让他设法冲冲喜。 所以李从业和梁家商议,将两家的婚事提前到今年就办,又着人看地置穴,以此冲煞。 前段时间,他找的人在宝光寺下看了一块风水宝地,据说是藏龙卧凤的风水。 李从业便想将地方定下来,让世子李雁鸣去办这件事。 “没了?什么叫没了?”李从业瞪圆看向他。 李雁鸣道:“我去问了,那块地原本是云记茶园园主的地,三个多月前有人出高价买了回去。” “什么人?”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才说没了。”李雁鸣道:“我衙门、户部不知道跑了多少趟,那块地让一个叫‘张铮’的人买了,据说是苏杭来的个茶叶商,买了这块地之后人就四海行商去了。我让人捞了两个多月,愣是连他的一片影子都没找到。” 李从业道:“还有这样的怪事?独买一块荒地?” “没错,要不是那人是在咱们买地之前就交付了,我都快以为他是专门来跟咱们作对的,愣是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到。”李雁鸣也是见鬼了。 李从业捏了捏眉心,说:“多让人盯着。” 李雁鸣连声应是。 李从业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脸看向坐在夫人身旁的二女儿李鸣鸾:“对了,梁家最近是不是要来下聘了?” 李鸣鸾穿着桃色衣衫,脸上因为喜事将近,带着笑意,被父亲一问,立马羞赧地垂下了头:“母亲说,他们家来信了,八月二十就来下聘。” 李从业点点头,又说:“我跟你未来公公商议过了,打算把你和瀚文的婚事就定在年前。” 李鸣鸾闻言一喜,脸上浮起一抹霞色,羞答答地说道:“女儿都听父亲的。” 姐妹们涌上来,围在她身边,说笑打趣,其他人话题也转到别处,屋子里一时间充满欢声笑语。 李鸣鸾被姐妹簇拥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人影。 她心惊了一下,沉沉坠落。 随即,稳了下来。 听说进了梨月坊的人,不死也得脱三层皮。 戚繁音进过那地方,人尽可夫,早就不干净了,对她早就没了威胁。 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里,她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意,继续和姐妹们玩笑。 第5章 迁葬。 王先生看好了日子,八月十二,宁安侯尸骨动迁。 这天一大早戚繁音就起来了,草草梳洗了一番,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她端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人,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父亲出事之后,她就被带去了梨月坊。 梨月坊是云京最大的青楼,隶属教坊司,专门侍候达官显贵。 戚繁音早些时候美名就远扬了,只不过那时父亲还是宁安侯,她是侯府嫡女,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只能望洋而叹。 可是侯府倒了,她被充为官妓,那些觊觎她美貌的人终日盘旋在梨月坊,经久不散。 她还没开门接客,梨月坊就大赚了一笔,因而老|鸨月娘对她不可谓不尽心。 日常用度比着她在闺中时的用度,请来了坊内最妖娆的妓子燕娘授她房中之术,教她如何笼络男人的心。 她不肯,月娘便拧着她细嫩的皮肉,刻薄谩骂:“到了这里,你以为自己还是侯门千金,我告诉你,梨月坊的姑娘都是合上双腿走路,岔|开双腿活命的。在老娘的地盘,就得听老娘的。” 她挥手,一声令下,一群婆子上来,扒拉着她的衣裳,又拉又扯,又掐又骂。 婆子们老了,身子瘪了,像过了冬的柚子,皮是囊的。 看到她鲜嫩结实的身子,妒上心头,手里又狠又辣,除了那张脸,浑身淤青。 想起那段屈辱的日子,戚繁音就跟做噩梦一般。 后来她想明白了,要想救父亲,就得从梨月坊里出去。 她哭着求月娘,说她受不了苦楚,想通了。 -- 第10页 月娘这才捏着她的下巴,笑得咧开血盆大口,拍着她细嫩的手,道:“这才乖。” 燕娘浸淫梨月坊多年,接过的客比她见过的男人都多,她又媚又妖,顾盼间便能让男人一掷千金。 她教戚繁音房中之术,跟她讲如何服、侍男人,她笑得妖娆:“要男人为你卖命,就得把他们的命握在手里。” 戚繁音很鄙夷她,她话里话外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殊不知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个玩意儿。 戚繁音在梨月坊待了一个多月,燕娘倾囊相授。 她学了很多,学完之后却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割了,眼睛剜了。 燕娘看她的神情充满戏谑:“小东西,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现在还很干净,可是他们会把你弄脏、弄臭,这是迟早的事。” 戚繁音很讨厌燕娘,因为她每天都会告诉用看热闹的眼神告诉戚繁音,外面又来了多少人,她的身价又涨到了多少。 戚繁音憎恶听到这些,那些会把她弄脏弄臭的人虎狼一般终日守在梨月坊,只能她这坛美酒开坛。 月娘知道戚繁音的美貌万里难挑一,当初宁安侯府二姑娘戚繁音的名声云京城里谁人不知? 却没想到还有这般的机缘,宁安侯府倒了,仙娥一般的人儿落到了她这销金窟里,她眼馋地看着戚繁音的美貌,心想如此世外仙姝一定要卖出个好价钱,才合算。 但求戚繁音一夜的显贵如云,一个比一个显赫,一个比一个出的钱多,她谁也得罪不起,最后想出个法子,在正月十五的元宵会上,公然贩卖戚繁音身为官妓的第一夜。 消息传来,整个云京城几乎都沸腾起来。 梨月坊人流如云。 戚繁音心如死灰,燕娘峨眉婉转,眼尾轻挑,檀口点朱,骨子里有着她难以企及的媚态。她挑着戚柳的下巴,忽然就笑了一下:“一时云,一时泥,这就是命。人呐,要学会认命。” 戚繁音想,若这就是她的命,她偏不认。 她有一支簪子,红铜的,是当年宁安侯还没发家时送给她母亲的。她母亲爱不释手,临走前,将簪子给了她。 不值钱,所以抄家之后没被夺走。 她把那支簪子磨得尖尖的,锋利无比。 她都想好了,如果元宵夜她逃不出去,宁愿死也不让那些人把她弄脏弄臭。 元宵夜那天,一连晴了很久的天突然下雪了。 戚繁音朝窗外看了一眼,阴沉的云层把天堵得阴暗晦涩,惨淡的日光照进梨月坊的彩楼里,投下一束晦涩的光线。 或许上天都在帮我,她想。 因为雪势太大,云京城里的路上都结了冰,街上人仰马翻,熙熙攘攘。 梨月坊里来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门槛都破了。 月娘在大厅里扎了一座花楼,只等入夜,戚繁音就会被推到楼上,像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任由那些臭男人品头论足,报出价码。 燕娘一直奉命守在戚柳身边,戚繁音一直默默在等。 用膳的时候燕娘会回她的屋子用膳,到时候屋子里就只有送饭菜的丫鬟守着她。 那个丫鬟才十二岁,身量比她小很多。 只要制伏了她,她就有机会逃出去。 她这段时间很听话,月娘以为她和那些人一样,被打怕了,服软了,放松对她的看管。 晚膳的时候,燕娘回房去了。 十二岁的小丫头给戚繁音端来了饭菜:“戚二姑娘,您用晚膳吧。” 她看着戚繁音一动不动的背影,有些纳闷,往榻边走过去,刚想拍她的肩膀,戚繁音猛地转过身,一把捂住她的嘴,磨得锋利的簪子就抵在她的脖颈:“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戚繁音是第一回 做这样的事,她自己都没想到竟会这样顺手。 小丫鬟吓坏了,瞪着眼睛点点头。戚繁音从被子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软带,把她捆了塞到被子里。 等她换身素衣走出房门的时候,她手脚都是软的。 她心里空洞洞的,漏着风。但她不敢松懈,低着头避开人往后院走去。 这些天她把梨月坊已经摸透了,她知道,贴墙而行,至后院有道耳门,那道耳门直通后巷。那道门是外头的人给梨月坊送东西进来的,人员混杂,她也许可以从那里混出去。 戚繁音一路走到后院,隔着游廊却见耳门有人把守。 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嘈杂,她们发现戚繁音不见了! 戚繁音心中一凉,不敢再耽搁,提起裙摆往耳门跑去。守门人怔愣地看着她,“什么人?” 戚繁音道:“我是月妈妈屋里的丫鬟,月妈妈今日有些头疼,让我去给她请大夫。” “我瞧着你有些面生啊。” 戚繁音道:“我以前在戚家当差,一个多月前和戚家姑娘一起送来的,月妈妈看我机灵,留我在身边服侍,还不曾到处走动,所以你不认识我。” 守门人打量着她,心痒痒,戚家一个婢女都生得貌若天仙,闹得沸沸扬扬的戚家姑娘又该是如何绝色? 他知道那些不是他该想的,问道:“手牌呢?” 内院的人出去都需要月娘的手牌。 戚繁音心如鼓擂,色厉内荏:“月妈妈吩咐得急,没给我手牌就去了大厅。今天戚家姑娘开市,她忙忘了。” -- 第11页 “没有手牌不许出去,谁来了都一样。”守卫道。 戚繁音浑身的勇气陡然间卸了大半,身体几乎就要因为战栗而栽倒。 “闹什么呢?”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戚繁音脊背僵硬,一阵凉意从脚心升起,慢慢席卷全身。 守卫不认识戚繁音,却不能不认识燕娘,忙迎过去,殷勤道:“燕娘,您怎么来了?有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就是,怎么还劳你亲自到这腌臜地方来。” 燕娘绞着帕子,香手轻轻拍了下守卫的肩头,身姿妖娆:“前头人多,闷得慌,所以到后面来透透气。” 守卫只觉燕娘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滚烫,浑身酥麻入骨。 燕娘容貌极为明艳,灼若芙蕖,又是女人中的女人,男人一沾到她腿就软得走不动路。 她缠着守卫:“你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守卫心都酥了。 戚繁音不知燕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只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好像燕娘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只顾着跟守卫调笑了。 戚繁音趁机开了耳门,悄悄跑了。 外面是茫茫大雪,空巷里积了尺深的白雪。 进梨月坊一个多月,外面的天地早已不是她熟悉的天地了。 她跑到空巷上,迎面走来两人,他们说道:“真惨啊,宁安侯前几天刚行刑,戚家姑娘今天就要接客了。” “我听说宁安侯满门男眷都死了,女眷都充作官妓,宁安侯行刑后连尸首都没人收敛,还是李樵夫看他可怜,把他拖去乱葬岗的。” 人走远了。 戚繁音只觉茫茫天地间没有光,没有希望,也没有前路,她浑身被抽去魂灵,只余一具空壳。 她没了气力,跪倒在地,在大雪中哭得声嘶力竭。 直到一道俊逸的身影撑着伞,在鹅毛大雪中,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抬头,他低头。 四目相对,雪绒从伞沿坠落,轻飘飘落在她的肩头。 顾衡俊美的眉目无悲无喜,只从玄色大氅里伸出了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面无表情。 “跟我走,还是留下?” 顾衡,一身世家公子般的清贵容貌与气度,却没人敢信他阴鸷狠毒,曾经只因有人跟他政见不合,他便设法灭了那人满门。 戚繁音见过他,那时他及第登科,上门拜会长官。 那年的春光很好,有石桥流水,有海棠漫春,梁瀚文捉弄她,把她抱上了墙头,她急得直哭。 顾衡打海棠苑走过,被她的哭声引到矮墙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顾衡,他站在那里,姿态从容,眉眼中透出一股诗书堆砌出的文气,眼睛里像是盛满繁星,对她粲然一笑,那些星子骤然间散开。 他的眼神干净澄澈,丝毫没有后来位极人臣时透出的阴冷狠戾。 她哭得满脸淌泪,一张小脸憋得比海棠还红,看到他的笑,眼泪止住了,试探性地朝他伸开手,哭声奶气:“叔叔,帮我。” 他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幅画,抬手把她从高高的墙头抱了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头,声音温和:“傻孩子,别淘气。” 那是戚繁音对顾衡最初的印象,温和文气。 之后就听说他入仕之后阴鸷狠毒,为扫荡政敌不折手段。 曾经的上司也反目成仇。 世人都说,宁安侯府垮台,背后或许有顾衡在推波助澜。 那个下雪天,顾衡出现在走投无路的她的面前。 刹那间,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竟然不是关于父亲和顾衡针锋相对的事情,而是很多年前午后他小心翼翼把她从墙头抱下来时掌心的温度。 她想,与其被捉回梨月坊做个千人枕万人尝的尤物,还不如讨好顾衡一人。 于是她说:“我跟大人走。” 顾衡就把她带回了葳蕤园。 真快啊。 从梨月坊出来是上元节,马上就到中秋了。 这大半年时间里,她一步也没踏出过葳蕤园。 外面又是怎样一番天地了? 戚繁音轻轻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卷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她此刻的神情看上去有几分苍凉。 “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香如进来道。 戚繁音点头,戴好幕离,在香如的陪伴下出了葳蕤园。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马车在乱葬岗下停了下来。 香如踩着矮凳下了马车,抬手去扶下马车的戚柳,细声道:“姑娘注意脚下,这地儿不平坦。” 两人下了马车,王先生已经等着了。谢嬷嬷办事周到,还专程请了宝光寺的和尚在旁边念经超度。 王先生见到戚繁音下马,迎上前去道:“姑娘,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您焚香便可开墓了。” 边走边说,他把戚繁音引至一棵柳树下,驻足:“姑娘,老侯爷就在这里。” 戚繁音怔住,一时间脚下如有千钧重,一步也挪不动。 环顾四周,风声萧萧,无名之坟比比皆是。 她的父亲就长眠在这荒郊野岭,她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姑娘。”香如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递上一张丝帕,声音里也带了哭腔。伺候戚繁音这么久,香如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只要是和宁安侯府沾边的事情,她就难以控制住情绪。 -- 第12页 戚繁音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接过王先生递过来的香烛,将香插在空地放置的香炉里,而后跪在小坟包前的蒲团上,对着坟墓缓缓俯下身,按照王先生的指导行完礼。 香如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和尚齐声念经,王先生便指挥人开墓取骨。 宁安侯下葬已有大半年,草席腐烂,尸成白骨。 戚繁音在看到坟墓里躺着的身躯和齐颈断开的头骨时,还是没忍住嚎啕大哭。 心上有很多刺,密密麻麻往她心上扎,疼得她发抖。 她哭得悲戚,身边除了和尚的经声,再没了别的声音。 王先生侍立片刻,才上前道:“姑娘节哀,请姑娘为老大人拾骨,让他尽早入土为安吧。” 迁葬的时辰都有讲究,戚繁音不能再耽搁了。 过了很久,她才擦了擦脸上的泪,蹲下身一块块捡起父亲的尸骨,放到一旁准备好的棺椁里。 很快宁安侯的尸骨就定棺了,戚繁音扶灵到宝光寺下。 王先生已经请人掘好坟墓,尸骨一到便掐着时辰入葬了。 仪式到了最后,戚繁音跪在宁安侯的墓前,紧紧咬住牙,闭了闭眼,深深呼吸,努力压下身体里翻涌撕咬的痛苦。 她在新立的墓碑前磕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十倍,纤弱的身子微微发抖,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一叩首,感谢父亲生养之恩,护我这十余年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恣意快活。 二叩首,请父亲安心,我会好好活着,找到弟弟,像您顾看我一般顾看他长大。 三叩首,愿父亲早登极乐,他生若能相逢,再续父女情分。 香如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撑开伞护着她登上马车,低声宽慰:“姑娘,走吧,老大人一定不想看你淋雨受风寒,快别哭了。” 两人回到葳蕤园。 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云兰端着顾衡的茶具满脸喜色地往屋子里走去。 戚繁音心底一沉,顾衡又来了。 第6章 没用的人才哭。 戚繁音不讨厌顾衡,当初是他从漫天大雪里把她救回葳蕤园,否则她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没有命活着。 他把她养在这里,锦衣玉食,像金丝雀一样,好吃好喝地养着几乎没了念想的她。 戚繁音明白对于顾衡而言,她只是闲事的消遣。 顾衡的父亲当年名声风流,满城皆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顾衡虽位极人臣,却一直不曾娶妻,甚至连段风流韵事都没有传出来。 戚繁音听说,有的人若是对什么东西失望之极,就不会主动碰触。 顾衡幼年时,顾家内宅一片混乱,他在一片混乱中长大成人,或因如此,他几乎不近女色,传出了个清净无为的名声。 他需要的就是这样银货两讫的相处方式。 她给他想要的,他回之以她愿。没有过多的牵扯,没有纷扰不宁的后宅,也不用处理女子们哭哭啼啼的眼泪。 清净。 借着他,她得以安身立命,脱离官妓籍。 她知形势,懂人心,服侍顾衡的时候,兢兢业业揣摩他的喜好,极力讨他的欢心。顾衡和她父亲是政敌,在朝堂上数度针锋相对,却也不曾苛待过她。 虽然床笫之间喜欢折腾,可从来不用乱七八糟的东西糟践她。 能对外室做到这个份上,他也算不错了。 若是往常,戚繁音乐意去哄哄他,讨他的欢心。 只是今天不一样,她没办法把乱葬岗看到的一幕幕从脑海里扫出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地服侍他。 她难受,身上每寸肌肤都难受得紧绷。 虽然没有心情,但人都来了,她总不能把人晾在屋子里干等着,只好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往屋子里走去。 “大人,您来了。”戚繁音走进屋里,解下幕离,随手递给香如。 顾衡悠悠抬眸,看向她,问:“事情办完了?” 戚繁音点点头:“谢嬷嬷办事周到,什么都准备好了,所以很快。” 顾衡随意道:“先回去换衣服。” 戚繁音“嗯”了声,拉着香如回屋更衣,换了衣裳,香如给她拧了帕子,让她洗脸。 今天一天她都哭着,脸上很多泪痕。 大人不喜欢姑娘哭,屋子里的人都知道。 戚繁音认认真真洗了脸,才走到外间。 顾衡已经传膳了,饭菜摆了满桌。 他优待她,吃穿用度都是顶好,比她当年在侯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吃饭的时候一向都不怎么说话,今日她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默默地坐在一旁等顾衡用完。 然后捧上青盐服侍他漱口擦手。 “饱了?” 顾衡坐在椅子上,一边擦手,一边淡淡地问戚繁音。 戚繁音微微颔首:“饱了。” “我去书房看会儿公文,你来研磨。”顾衡起身,身姿挺拔,一身织锦圆领鹤纹袍子,衬得贵气清逸。 戚繁音愣了一下,顾衡有时在这里过夜会带上公文来批阅,却从不要她在旁伺候。 他要看的公文,事关国之机要,自然不会谁都看得。 进了书房,顾衡铺开折子,垂首看起公文来。 戚繁音端了小杌子坐在他身旁,磨着墨。 眼角的余光瞥到顾衡那一手笔锋锐利,如刀刃雪峰般的字,心口又是微微窒息。 -- 第13页 她低着头,眼眶红得厉害,心里抽疼。 顾衡师从三朝元老刘墨大人,由他启蒙开化。戚繁音父亲当年仰慕刘大人的字,也曾拜在他门下学过一段时间。 所以他们的字根骨颇为相似。 她看到那一个个字,能看到她曾经的家,看到他的父亲张开双臂等她飞奔入他怀里,看到弟弟举着糖葫芦甜甜地喊她“二姐姐”。 过往全部笼在雨幕里,像回不去的过往一样。 顾衡不喜欢看到她哭,她深深吸了口气,将眼泪逼了回去,别过头紧紧捂着心脏。 “眼红了?”顾衡抬眸,看着她红透的眼,皱了皱眉。 戚繁音终于忍不住,一下子转过身,崩溃地哭出来。 她哭得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比窗外的雨还多。 顾衡停笔,攥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向她眼睛:“哭也没用,他都成一堆白骨了,回不来了。” 戚繁音捂着自己心口,哭腔又软又轻。 顾衡眉头微皱。 他厌恶女子的眼泪,她们总是习惯拿眼泪当武器,争夺想要的东西。 不过戚繁音不一样,她温顺乖巧,又没别人和她争什么斗什么,并不常哭。 看着她一双泪眼朦胧的星目,他难得耐心,用手给她擦眼泪,亲她眼睛。 戚繁音看着他冷淡的目光,下意识知道自己又犯了他的忌讳,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把眼泪憋回去。气儿还没呼完,脸就被顾衡用手扳了回去。 顾衡低头亲她沾满泪水的睫毛,笑声在风里散开:“没用的人才哭,音音很没用吗?” 戚繁音咬着嘴唇,她的脸色惨白,整个人似乎也是摇摇欲坠,她的手指冰冷,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倦怠。 她抬手攥住了衣袖,目光定在顾衡脸上,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不是。” 顾衡似乎对她的答案很满意,抬起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不是就好,我不喜欢没用的人。回去洗把脸吧。” 戚繁音手劲一松,放下了衣袖,狠狠逼回眼泪,点点头就走出书房了。 顾衡站在烛火摇曳的书房,手里还残留了少女身上的香气。 夜晚的雨风透过窗牖的缝隙,吹到了摇曳的烛火上,风缓缓吹来,轻轻摇晃,风来得急时,烛心发出哔啵的声音。 不多时,顾衡也出门了,拿起倒立在墙角的伞,往外走去。 戚繁音很意外,顾衡竟然没有留下过夜。 顾衡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每回来葳蕤园只为过夜。没想到这么早就走了。 香如也是,她连他的寝具都已经备好了,却见他冒雨离去,心里顿时一个“咯噔”,又悻悻地把东西收回去。她到小厨房里给戚繁音端了一碗八宝羹,还冒着热气儿:“姑娘,晚上你都没怎么吃东西,先喝一盏粥再睡吧。” 戚繁音微微垂眸,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仁一样。 端过那碗八宝羹,小口小口吃完,然后香如服侍她梳洗上床睡觉了。 翌日清晨,戚繁音又醒得很早。 走到院子里,谢嬷嬷正在碾坚果碎,核桃花生莲子仁,乱七八糟一大堆,碾成碎粒。 “姑娘这么早就醒了?”谢嬷嬷说道:“快尝尝我炒的月饼仁。” 舀了一勺给戚繁音,嚼着很香。 她问谢嬷嬷:“嬷嬷还没回去吗?” 马上中秋节了,谢嬷嬷的儿子儿媳要回京过节,她之前特意向戚繁音告了假,戚繁音念她辛苦,让她提前回去。 谢嬷嬷笑道:“马上到中秋了,云兰和香如她们手生,做的月饼不好,我给你做一些,也好应应时节。” 戚繁音的心一下子暖融融的,谢嬷嬷心地是那么好,顾衡吃她奶长大的,怎么这么冰冰冷冷的。 她笑着道了谢。 下午日头很好,谢嬷嬷领着云兰香如在院子里捏月饼,她无事,拿着丝线坐她们旁边,一边看她们捏月饼,一边打着络子。 几人有说有笑,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戚繁音坐了许久,腰有些酸,就起身活泛活泛身子。 刚一站起来,越过院墙飞来一道黑影,正好落在她脚边,她没注意,一下子踩了上去,步子一歪,就摔倒了。 “姑娘。”香如见状,快步走过来扶起她:“怎么了?” 戚繁音脚腕传来一阵剧痛,她眉头皱起,低眸一看,脚边卧了一粒玉珠子,不知怎么飞了过来。 谢嬷嬷看她脚踝肿得老高,忙让香如和云兰把她扶起来,又取了药酒给她推拿踝骨。 戚繁音忍着疼,眼泪一直在眼睛里打圈。 没一会儿,有人敲院门。 香如道:“肯定是犯事的人来了,看我不去骂他。” 戚繁音想拦她都没力气。 香如一气跑到院门口,打开门,门口是个小厮装扮的人,恭敬地打千道歉:“姐姐,方才我家小公子在院子里玩弹弓,不慎把珠子弹到你家院子里了……” “呸,我们没去找你,你们还好意思来找,我家主子在自家院子里散个步,被你家飞来那玉珠子绊伤了。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算账呢,我家主子的伤白受了吗?” 香如脾性泼辣,年纪虽小,凶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那小厮也是知礼之人,听香如这么一说,红着脸忙不迭道歉道:“实在对不住,我家小公子过于顽皮,伤了贵人,待我回禀管事,晚些时候一定登门致歉。” -- 第14页 香如原本只是想骂他一通撒撒气,没想到他态度这么好,瘪瘪嘴,把玉珠还给他:“登门致歉大可不必,以后让你家小公子小心些才是。” 小厮叠声应下,香如关上门便回去了。 小厮拿着玉珠给主子回话,小的那个主子才八岁,不快地斥责道:“怎么去这么久?找个珠子这么费事?” 小厮轻笑:“回主子,您的弹弓射到隔壁,隔壁主人家没注意踩到伤着了。” 一开口,声音尖柔,竟似阴柔的女音。 坐在一旁的男子闻言掀了掀眼皮,似有几分惊讶:“哦?伤着人了?没出什么事吧?” 小厮道:“奴不曾多问,稍后奴备些礼物去给主人家道个歉。” 男子板着脸唬小子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弹弓容易伤人,让你悠着点。” 小子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兄长骂他,知道自己干了错事,头垂得极低,乖巧道:“下回不会了,三哥,你别生我气。” “你自己登门给人道个歉。”做三哥的很有几分威仪。 小子觑了觑他的神色,知道兄长的话不容反驳,脸色有几分生无可恋,鼓起勇气和兄长讨价还价:“那你陪我。” 第7章 桂花。 第二天一早,戚繁音刚刚起来,云兰就进来通禀道:“有人求见戚二姑娘。” 正儿八经下了拜帖的,署名李恪。 戚繁音觉得奇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专程求见她。 怀着这样的心思,戚繁音在正厅接见了人。 来的是两兄弟,长兄约摸十八九岁,是个文气青年,弟弟七八岁,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 李恪进门便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戚繁音,她身着身着一袭象牙白色的窄衣领花绵长袍,云鬓轻耸,并未改妇人髻,发间只插了一根莹白珠钗。 整个人看上去竟恍如仙娥般贞静美丽。 李恪耳尖微红,自知失礼,忙收回目光颔首道:“幼弟顽劣,昨日在院子里玩弹弓不小心弹出珠子伤到姑娘,在下深感惭愧,心有不安,所以略备薄礼以表歉意。” 小厮奉上李恪备下的谢礼,有蜀地的茶和锦缎,还有一小筐新鲜的桂花。 李恪见她目光停在装桂花的竹篮上,又道:“我家园里今年桂花甚好,恰逢中秋,今晨摘了些一并送来。” 说完,他看了眼站在身侧的弟弟李琰。 李琰纵使不愿,也不敢违拗兄长的意思,只能规规矩矩上前向戚繁音揖了一礼,道:“我不是有意害你,还请你见谅。” 李恪言谈文雅,举止清和,送的又都是些小物,不值钱,但贵在心意。 尤其是那一筐桂花。以前傅家的园子里栽了很多桂花,每到秋天就香喷喷的。但顾衡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对她抹香蜜都颇有微词,院子里也不栽植香木,连片桂花叶子都没有。 哪有中秋节没有桂花的呢。 戚繁音便笑了:“既是无心之过,我又怎会怪你?多谢公子佳意。” 李恪兄弟知礼,对方是独居女子,自然不便久留,歉道了东西送到便主动请辞。 戚繁音让云兰送他们出去,回到后院,刚坐下,又觉得别人送了东西不还礼总归失礼,便让小厮把谢嬷嬷捏的月饼包了一些给邻家送去。 “姑娘,这么多桂花,都晒干做茶吗?”香如笑着问她。 戚繁音看了一眼,嗅到桂花的香味儿,心情都好了起来,她道:“晒干了的桂花茶香味儿都散了,送些去厨房做桂花糕,留一些泡茶,剩下的挖一罐子蜜浸着,做成桂花蜜露。” 香如捧着一筐桂花忙去了。 次日就是中秋。 宅子里本来就没几个人,谢嬷嬷归家去了,云兰也告了假。香如没有家人,留在葳蕤园陪戚繁音过中秋。 香如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心里发酸。主子以前是望门贵女,每年中秋时节都会到处赴宴,和满云京城的贵女赏月玩乐。今年只能孤零零地守着空落落的院子看月亮。 用过晚膳,她对戚繁音道:“主子,今儿云京城里有灯火会呢,不若咱们出去走走。” 戚繁音脚踝还隐隐生疼,等看到香如的眼神,不由得一笑:“我脚还疼,就不去了。外头热闹,我让长青陪你去玩儿。” 长青年纪还小,内院外院都能进,他陪香如出去,没人会说三道四。 香如看了眼当空皓月,再看月影下孤冷的戚繁音,再想出去凑热闹,心思也淡了,坚定地说:“我不去,我就在宅子里陪主子赏月看花。” 外头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阖家团圆,她要是走了,主子就真的一个人过中秋了。 看着她一脸的坚定,戚繁音哂笑,小丫头是心疼她呢。她道:“我也是脚还疼,要是不疼,也就去了。没理由把你也锁宅子里头,快去吧,回来了给我讲讲外头的热闹。” “主子……”香如犹犹豫豫。 戚繁音声音温柔:“快去吧,再不去就散了,西市的麻圆好吃,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些,一定要裹上厚厚的芝麻。” 香如拗不过她,喊人去叫了长青,一起去看灯火会。临走前喊了两个机灵的丫头到院子里陪着戚繁音。 戚繁音看着她一步三回头的背影,抿起嘴角笑了笑。香如比她还小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热闹最是憧憬了。宁安侯府还没有败落的时候,她每年最盼望的就是年节,可以跟着爹爹去凑热闹。 -- 第15页 不过今非昔比,抛开她如今的身份不说,顾衡也不会喜欢她出去抛头露面。 养在外室没有在宅子里那么大的规矩,但戚繁音知道顾衡喜欢乖巧省事的,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惹他不快。 她现在没有别的念想,只想好好活着,找到弟弟,等到顾衡放手,她就可以带着弟弟远走他乡,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至于顾衡,他现在拿她当个小玩意儿,但总有一天他会娶妻生子,对她的心思会慢慢淡下去。 外面传言虽然说他有些阴冷,和父亲又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 戚繁音却觉得他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等顾衡成了亲,有了夫人,她就可以去求他,放自己离开。依照他们的情分,想必他不会太为难自己。 脑海里划过顾衡的剪影,戚繁音坐在窗前,手托着腮,望着天空里圆满的月亮。 他现在肯定正在宅子里陪家人过中秋。 想着顾衡晚上也不会来了,戚繁音就喊候在门外的小丫头烧水沐浴,早些盥洗了好睡觉。 水里洒了几朵桂花,香味儿被热气蒸腾起来,馥郁芬芳。 桂花的香气是温暖的,戚繁音很喜欢。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树丛里传来秋虫喁喁细声,和浴桶里的汩汩水声。 戌时左右,顾衡推开净室的门。 入目的便是女子手枕在浴桶边沿,头伏在臂弯里,沉沉睡了。满头青丝用一根帛带随意束着,额间几缕被沾湿,略显凌乱。 他悄无声息走到她身侧,水面浮着金灿灿的桂花,袅娜身姿隐在花下。 秋风一吹,女子莹白如玉的肌肤瞬间颤栗,眉头微微皱了皱,却还在熟睡之中。 顾衡叹了口气,弯腰把人捞了出来。 戚繁音惊醒,看到是他,一双眸子藏着将醒未醒的朦胧,轻咬着的唇瓣红如丹寇,脸上的红晕似朝阳晚霞。 顾衡随手扯了挂在衣架上的寝衣,把她随手一裹,抱回屋内。 只那双柳枝般的小腿还敞在空中,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入秋的天还是有些凉了,戚繁音钻进被褥里,露出红透的小脸,看着顾衡,声音软糯:“大人。” 顾衡气盛,每回沾了她都食髓知味般。今日她未着寸缕,理所当然地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但他只是把她放在榻上,眸子里染了两分戏谑,注视着她羞赧忐忑的神情,兀的笑了:“很期待?” 戚繁音闭上眼睛,脸上热透了。 顾衡平时身上有几分凉薄,好似不近人情。但戚繁音见识过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又顽劣不堪,总爱捉弄她。 她情知顾衡又是逗她,便不再说话了。 正恼着,就听顾衡说道:“起来,换身衣裳。” 戚繁音楞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他又说:“今天云京城里有烟火会,我带你去看看。” 稀奇,大晚上竟然出太阳了。 戚繁音腹诽,饶是如此,她稀里糊涂地起来,在衣柜里翻了件衣裳。 她拿着衣裳走出来时,顾衡正坐在凳子前,捧着茶盏喝茶。 她犹犹豫豫地看向顾衡,眼神像是在示意他什么。 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把顾衡逗笑了,他捧着茶幽幽道:“你身上我哪儿没看过?” 戚繁音咬着唇一声不吭,一双水波潋滟的眼一时间又是羞涩,又是难为情。 偏他说的都是实话,他们什么事情没做过,当面换衣裳倒矫情做作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侧过身,只留给他一道侧影。 方才顾衡把她从水里抱起来并没有擦过身子,她身上沾了很多桂花,有中衣裹着,没掉出来。中衣一解,小小的花飞得四处都是。 一朵金灿灿的花扫到顾衡的虎口。 细微、渺小,她的香气和花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馥郁得令人呼吸发热。 他的视线转过去,纤薄中衣掩映,山峦起伏。 重新换上干净的中衣,她拿丝巾把头发擦了擦,刚转身,已经被顾衡大步过来一把抱起来。 戚繁音惊呼一声。 顾衡一言不发,转身抱着她放在了桌案上,伸手把她刚刚穿好的中衣剥下了肩头,露出薄薄雪肩,锁骨如玉刻,锁骨上盛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殷红一点,如花绽放。 戚繁音被他抱得没有力气,明显察觉到顾衡气息如热流涌动。 “大人。” 顾衡掐住她的腰,吻住了那一点朱砂,头埋在她雪一样白的颈子里。 顾衡的火气说起就起,不讲道理。 戚繁音听到他的呼吸变得重了起来,不敢动,头垂得越发低。 “突然不想出去了。”顾衡伏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战栗的感觉在身体里窜开,戚繁音咬住嘴唇,双手抱着他的头,玉手插|入他发间,脚趾蜷起,声线低柔:“大人。” 顾衡失笑,她意乱时口中永远只有两个字,大人、大人。 颈侧忽然一痛。 顾衡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他把戚繁音抱在怀里,低声道:“除了会喊大人,还会喊什么?” 戚繁音娇靥泣露,吸了口气,懵了片刻,芙蓉面绷着,玉雕似的。 好似不解顾衡怎么戛然而止了。 他一向随心所欲,起了念就恣意驰骋,直到她缴械投降,嘤语乞饶。 -- 第16页 “好、好。”她拢了拢鬓边凌乱的发丝,露出绯红耳尖,鲜红欲滴。 顾衡垂眸看着她雪白颈子上淡淡的齿痕,又看了看她仓皇的眉眼,意外窜起的火气,慢慢熄灭。 她是他的外室,什么时候要她都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他默默想道。 “快些换衣服,等会儿烟火会就要结束了。”顾衡松开她,想了想,转身往门外走:“我在外面等你。” 声音淡淡的,也听不出喜怒。 只她觉得今天的顾衡很奇怪,不仅主动带她去看烟火会,还格外有耐心。 没有顾衡打扰,她很快就换好衣服,走出屋子时,顾衡就在檐下站着,眉目平静,倒没有她想象中的不耐烦。 听到她的脚步声,顾衡转身,回头看了眼,道:“走。” 戚繁音紧紧跟上,她脚踝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隐隐有些疼,她忍着疼走路,仔细看有细微的颠簸,不明显。 出了门,春荣牵着马车等他们。 戚繁音跟着顾衡上了马车,她乖巧地在马车上坐着,一转头对上顾衡的目光。四目相对,他先挪开目光,落在她的脚踝:“怎么伤着的?” 戚繁音如实说:“前两天邻家稚子玩弹弓,把珠子打到咱们院子里了,我不小心踩到,崴伤了。” 顾衡看着她澄澈的目光,脑海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他置办葳蕤园是因为这边僻静,不至于引人注意。 四舍邻家从不往来,怎么会有人把弹弓打到园子里去了。 戚繁音见他没回话,又说:“不过邻家那兄弟二人也是知书达理的,第二天还上门赔罪了。送了我一些别处的特产,有益州的茶和锦缎。那茶我吃着不错,下次大人也尝尝。对了,他们还送了一筐桂花来。” 桂花。 一想到女子身上浓郁的香味,他嗓子就忍不住发紧,按了按太阳穴,闭目养神:“以后少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戚繁音看着他淡然的身形,说话的兴致也淡了,低声道:“哦。” 第8章 烟火会。 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大道上,顾衡在闭目养神,戚繁音也端坐着,裙摆摆得整齐。 很快,他们就到了饮鹤楼。 云京的灯火会是在至临河畔放烟火,饮鹤楼高耸矗立,是观灯火最佳的地方。 顾衡在饮鹤楼定了最好的位子,正好可以看到河畔最繁盛的烟火。 街上人潮拥挤,到了饮鹤楼前,店家认出顾衡的马车,忙迎上前去:“贵客,您来了。” 顾衡点点头。 店家迎下顾衡,眼看着一名女子紧随着下了马车,女子头戴幕离,看不清面容,却见她身姿袅娜,行走间莲步生香,便知贵不可言。 遂避开耳目,带他们上了楼。 因是避开人群走的,所以也没碰到什么熟人。 他们要了楼上最广阔那一间雅间,四面是窗,目之所及便是整个盛世云京。 戚繁音生于斯,长于斯,居高而望,能在夜色星火下分辨得出座座整齐的房子分别是什么地方。 远处至临河里飘满了花灯,流光溢彩,如同长在人间的星河。 她凭倚栏杆,眺望着远处,夜风袭来,吹着她发丝都乱了。 这时,肩上摁来一双手,她回头,顾衡拿了她的披风挂在她肩上:“起风了。” 戚繁音低声道:“多谢。” 她拢了拢绦带,时而望月,时而看河。 顾衡左手执杯,右手握壶,斟了杯酒,小口啜饮。 两人一时之间无言,沉默得空气似乎都要凝滞了。 戚繁音觉着不对劲,今晚的顾衡很不对劲。 他是朝廷重员,位高权重,在他眼里,礼数比什么都要紧。 今日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却没在府上陪老夫人过节,反倒是带着她出来了。 他不是嗜酒之人,今日一直抱着酒壶畅饮。 戚繁音看着他一反常态,着实费解。 她想了想,走到他身旁,轻轻拿过他右手的酒壶,放到桌案上,拉着他的手,轻轻摆弄着。随即,又将自己的小脸贴到他的胸前,小猫似的蹭了两下。 他没动,她便更加放肆地环着她的腰,脸仍贴着他的胸膛,轻声唤道:“大人是不是有烦心的事?” 外室就要有外室的自觉,温柔、解意,做他的解语花。 私下没人的时候,顾衡也吃她这一套。 他抬手摸了摸戚繁音的发顶,刚刚洗过的发干净蓬松,没有抹香蜜,是很干净纯粹的气味儿。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戚繁音听着他平缓的呼吸,不言不语,试探性地抬眸看他。 “因为我听话、乖巧。”许久,戚繁音笑着回答。 顾衡也笑笑,看着她花瓣般的唇,忽然想尝尝它的味道。 这样想着,他就真的这样做了,扣住她的后脑勺,轻尝了口。 “都不是。”顾衡也笑:“因为你安静。” 他记得,才把戚繁音接回葳蕤园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在哭。 他还没见过像她哭得这么安静的人。 顾府后宅的女人,哭起来都恨不得抢地震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的委屈,然后上前哄着她安抚她。 戚繁音却是那么安静,哭声像是初生的小猫嘤语,如注淌下的眼泪诉说着她的悲伤。 -- 第17页 后来,她又那么安静地生出坏心思,竟然把他堵在墙角,眼神贞静,手段拙劣地引诱他。 他见识过很多后宅争斗的戏码,她们总是戴上岁月静好的面具包藏祸心。偏生是她,连自己的坏心思也不知道怎么藏,堂而皇之地和他做交易。 宁安侯府长大的嫡姑娘干净得连坏人都不会做。 真是可笑。 但凡她能学会宁安侯在朝堂上十之一二的手段,也不至如此。 他笑了笑,宁安侯和他不对付,总是跟他作对。 却连女儿都教不好,都快成婚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于是他想,不若由他来教这个天真的女孩儿。 宁安侯不是最讨厌他揣摩圣意、阴鸷狠戾么。 把她教成像他这样的人,看着一张纯洁无瑕的白纸渐渐染上他的模样。老东西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想想就觉得有趣。 所以,他接受了她的筹码。答应她,要了她。 顾夫人当年便是中秋嫁进顾家的,因而每年中秋她总会提一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府上的人一通附和,和她一起瞻忆往昔,再洒洒泪,中秋方才圆满。 顾衡身处其中,只觉心烦,不等宴席一散,就寻了个由头,躲清净去了。 正逢年节,四处都很热闹。 他的清净又显得尤为清净了。 于是,他改了主意,去葳蕤园找了另外那个清净的人。 当然,这些他不会告诉她。 戚繁音:“……” 一时间噤口不言。 顾衡看着她如临大敌抿着唇的样子,笑意更甚。唇齿间仿佛还有芬芳的柔软,低头,又亲了她一下。 便是这时,烟火大作,亮如白昼。 戚繁音有气无力地哼唧两声,却不动,任由他抱着。 看着漫天的烟火,眼角还是忍不住流淌出雀跃神色。 到底是小女孩儿,喜欢热闹。 烟火会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云京像是着火了般。 到了后面,街上人群渐渐散了。 他们也该回去了。 坐进马车里,戚繁音取下了幕离。 坐在顾衡身旁,也不像来时那么端坐,挨着他,头靠在他的肩头,手轻轻挽着他的臂弯,微微阖着眸。 她有些犯困,往日这个时辰她都睡了。 正打着盹时,马车经过的路面有一处凹陷,轮子碾上去,车颠簸了一下。 戚繁音一下子栽进他怀里,头撞进他胸膛,瞌睡一下就醒了。 转过头看了看他,好在他眉心微微蹙了下,没有别的神情。 她立马挺直腰背,端坐好了。 浅浅秋风把马车的帘子吹得起起落落,她借着风吹起的窄窄缝隙,看着繁华的云京。 宁安侯府败了,一时云,一时泥。 云京却一点也没变,繁华如昨,人群熙攘。 马车经过平乐大街,便到了平康坊,路过一处府邸时,她呼吸忍不住微微一窒,手下意识地握着幔帘。 随着街景移去,她的目光不得不得远离那座正在扎红绸的宅院。 那是以前的宁安侯府,她爹出事之后,宅子充公,又有了新主。 它现在的主人是靖安侯李家。 不许再去想了,不管是李家还是戚家,都是过去了。只是一想到入住戚家旧宅的是李家,她就忍不住心里发酸。 李鸣鸾住进绮霞苑了吧? 以前李鸣鸾很羡慕她住的地方宽敞华丽。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曾是属于她的,如今易主李鸣鸾。 她手劲一松,放下帘幔,收回目光,看着绣满桃枝的鞋。 不去看,不去念,自己好受一些。 “八月二十,梁家就要到李家来下聘了。”心里正发酸,身边的人突然说道。 戚繁音沉默半晌,方才道:“大人日理万机,竟然连梁家给李家下聘的这样的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顾衡笑笑,不理会她的揶揄,道:“梁瀚文之前有个通房,名叫玉容,早两年他收在房里的。你知不知道?” 戚繁音心中一凛,她和梁瀚文竹马青梅,他身边的人她都熟识。 玉容很小就在梁瀚文身边,陪着他很多年。戚繁音记得,玉容脸如鹅蛋,姿容秀丽,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 前几年梁瀚文逢年过节总会往戚府送东西,便是玉容来往的。 后面换了人,戚繁音还问过,那人说玉容有了别的前程。 原来是这样的前程。 大户人家的男子,婚前有几个晓事之用的通房侍妾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在成亲前处理干净就好了。 不过梁家内宅的事情顾衡都知道,这…… 她抬眸扫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怪异:“知道。” “她有孕了。”顾衡淡淡道:“梁瀚文把她藏到了静月庵。” 戚繁音怔愣,嘴唇微张,半晌都没挤出一句话。 正室还未过门,通房就有孕了,传出去无异于当着天下人的面打李家的脸。 照理说,这孩子留不得。 但梁瀚文竟然把玉容藏了,岂不是要留下这个孩子的意思? “这、这……”她瞠目结舌,一时无话。 顾衡垂眸凝着她,用手将她的脑袋压下来,伏在她耳畔低语道:“你说如果李家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 第18页 戚繁音浑身一激灵,脊背像是被冰冷的游蛇爬过一般,一下子挺得笔直僵硬。 她眉目瞪圆:“他们肯定容不下这个孩子,轻则逼着玉容堕胎,重则……连玉容也容不下。” “你不是恨他们吗?”顾衡挑眉看她:“这一把刀,送你做中秋之礼,如何?” 戚繁音讶然:“大人告诉我这个,是想让我以此离间李梁两家?” 顾衡眉睫垂下,目光投在了她脸上。 戚家出事的时候,他在儋州,回来之后就听说戚家出事了。 三家人的恩怨不消打听都传得满城风雨。 当然,他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宁远候锒铛入狱的第二天,梁家就到狱中让宁远候退了婚,解除梁瀚文和戚繁音的婚事。 而曾为宁远候下属的李从业不仅没有受到牵连,甚至一跃封侯。 这两家人一转头就定了亲。 他不信戚繁音不恨这两家人。 “李鸣鸾那么对你,你不想看他们闹起来?”他嘴角有笑,笑意很深。 做坏人,不就该睚眦必报么。 戚繁音扭头抬眼看他,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 李鸣鸾那样对她?顾衡也知道那件事了吗? 顾衡是在为她抱不平吗? 想了想,她才小声道:“小的时候父亲就跟我说过,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当时宁安侯府落难,父亲入狱,戚家满门被围,她只是因为害怕牵连家人,所以才没收留我。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怪她的。” 当时宁安侯府被围得很突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所以父亲丁点准备都没有。 官兵围了宅子,当时府上有个受父亲恩惠的客人,孩子刚死,找到父亲说可以带弟弟离开。 父亲眉头紧锁:“牧亭只有十一岁,就算入狱,也不至有性命之虞,顶多流放,路上吃些苦。音音是女子,若是落入他们手里……” 言及此处,弟弟握紧小拳头道:“父亲,我不走,让二姐姐跟方叔走。我是小男子汉了,吃点苦没什么。” 父亲抱着她和弟弟,热泪就滚了下来。 那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 然后方叔就带她躲过官兵的盘查,出了府。 他们前脚刚出府,后脚官兵就发现她丢了,马上派来官兵追他们。 方叔为了掩护她,把她藏在小巷子里,然后引走官兵。 戚繁音在巷子里的杂物堆里躲了大半天,等天黑了才敢出去。 她走投无路,悄悄找了她最好的闺中密友——李鸣鸾。 她以为她们一起长大,情非泛泛,她多半会收留她的。 但没想到李鸣鸾没有见她,只是让丫鬟给她送来银两钱财。 起初她不是没有难受过,但慢慢的也就想通了。 李鸣鸾背后还有一大家子人,总不能为了她把一家人都赔进去。 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多了。 只是从梨月坊出来后,得知梁瀚文和李鸣鸾定亲,她心里还是针扎一般难受。 他们怎么偏偏要在一起? 不过这点难受在家破人亡安身立命面前就不值一提了。 她跟了顾衡,也就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纠葛,他不喜欢。 爱呀,恨呀,恩啊,怨啊,比起找到牧亭都是小事。 她不想计较,也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两个人身上。 “是么?”顾衡冰润的眼睛看过去。 他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他听说李家那位姑娘前脚给了戚繁音银两,让她出城寻个安全地方落脚。 后脚就把她的行踪报给了官兵,把她给卖了。 “是啊。”戚繁音眼神清明:“大人您不知道,李鸣鸾胆子很小的。况且如果换做是我,那样的情况大抵也是不敢收留的。” 若是宁安侯现在站在他面前,顾衡免不了会冷笑一声——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姑娘,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可我倒是听说……”他犹豫了下。 她看着他的轮廓清晰的侧脸,长长的眼睫,看了片刻,大着胆子侧过身亲了亲他的脸颊。 有些放肆,但私底下顾衡并不在意她的这点放肆。 甚至有点喜欢。 “我知道大人是想为我出头,不过我早就不在意了。他们如何,跟我都没有关系。”戚繁音嘴唇蹭了蹭他的耳朵:“不过,还是谢谢大人啦。” 顾衡脸颊微凉,一眼看进了戚繁音的眸子里,便觉得,蠢也有蠢的好。 他把余下的话咽回腹中,微微勾起了嘴角。 第9章 接风宴 戚繁音说不怨不恨都是假的,梁瀚文曾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李鸣鸾又是她最好的密友。 戚家落难,她尝遍人间疾苦——未婚夫另娶美娇娥,密友痛打落水狗…… 天下男子女子那么多,他们怎么偏生要和对方定亲? 只不过她没有资本去恨去怨罢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和他们扯开距离。 等他们回到葳蕤园,香如已经回去了。 她手脚勤快,已经准备好了热水,铺好了床铺。 两人一进屋,她跟着进去伺候。 顾衡坐在案边,目光扫到案上放的一个红漆食盒。看到食盒的花纹,他目光沉了沉:“这是什么?” -- 第19页 “啊,瞧我,都忘了说,那是隔壁家的方才送来的时节礼。”香如一边打哈欠,一边帮戚繁音除去衣裳。 “时节礼?”戚繁音揉揉脖子,方才在净室里歪着睡了一会儿,脖子都睡酸了。 香如道:“我给你捏捏。” 戚繁音便低下头让香如捏。 “是李公子亲自送来的,他问姑娘伤势可好了。我说差不多了,他就没再说什么,留下了这盒月饼。” 戚繁音透出屏风打量了一下外间坐着的顾衡,见他手捧着茶盏吃茶,好像没什么反应。她这才微微舒了口气:“哦。” 服侍她梳洗完,香如先下去了。 室内只剩戚繁音和顾衡两个人。 戚繁音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走到顾衡身边,将他燕居时穿的袍子递过去,问:“大人,歇息了?” 顾衡瞥了她一眼,接过袍子展开,手伸进袖子,道:“以后别同邻家那人来往。” 顾衡极少用命令的语气跟她说话,戚繁音惊了下,点点头顺从地说道:“好。” 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 只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 邻家住的是哥儿俩,她一个内宅妇人,也是知书识礼的,当然不会和外男过多往来。 他这么提出来,倒显得她不懂事没有分寸似的。 她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喜,灭了灯上床。 只她不知道,那双眼睛把她都出卖了。 少女的不悦都写在瞳孔里,瞒不过顾衡的一双慧眼。 黑暗里,他转过身,从后面拥住少女,头埋进她的脖颈,鼻尖蹭了蹭,道:“不让你跟他们来往是为你好。” 戚繁音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他在耳畔的低语,胡乱嘀咕两声应付了事。 * 翌日一早,春荣来报,顾夫人找他回府,顾衡便回到了顾府。 他刚走到永嘉院门口,顾夫人的陪嫁沈嬷嬷就满脸喜色迎了出来,笑道:“三哥儿回来了,夫人在里面等着您呢。” 顾衡微微颔首,“嗯”了声,迈着阔步进了院子。 院子里,顾甄正坐在顾夫人身边,给她念佛经。 “母亲。”顾衡清冷的声音响起。 顾夫人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去。他一走近,顾甄就合上手里的经书,用一种“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看向他。 顾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问:“近来公务还忙着?” 顾衡道:“还好。” 顾夫人的脸上便浮起几分喜:“不忙就好,我还怕你太忙了,贸然喊你回来,耽误你的正经事。” 顾衡一听,便笑了笑:“母亲喊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自从顾衡父亲去世之后,他那一众小妾都遣散去了。现今宅子里,顾夫人上无婆母需要伺候,下没有妾室之争,日子过得顺心,知道他公务忙,也很少打扰他。若是没事,不会让春荣传话。 “什么都瞒不过我儿的眼。”顾夫人笑道:“是这样的,前段时间你舅母身子不适,在云阳看了好多大夫也不见好。我想着当年咱们母子俩受你舅父恩惠良多,也该报答一二。便去信让你舅母到京看病。” 当年顾夫人不得宠,在宅子里头不是头,脸不是脸。 顾衡的舅父对他们母子助力良多,他给顾衡求了良师启蒙,平常又对他珍宠若己出。他一向敬重这个舅父。后来外祖病重,执意要回云阳老家,舅父为尽孝道,举家迁回云阳了。 “应该的。”顾衡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舅父对咱们恩重如山。” 顾夫人含笑端起案上的盏子,喝了一口:“正是,你能这么想就对了。照理说,你舅母进京看病,咱们得亲自去接才合礼数。不过他是弟,我为长姐,由我出面不合适。所以啊,我思来想去,还是得让你去一趟。” 顾衡点头道:“这个月不行,入了九月我才得闲。到时我回一趟云阳,顺便探望外祖他老人家。” 顾夫人却笑道:“你舅母知道你公务忙,怕你提早回去接她,瞒着我就动了身。这不,昨儿我刚收到信,人过两天就要到临安渡口了。辛苦你往临安渡口走一趟,把人接回来。” 顾衡没有推辞,点点头就答应了。 顾夫人很高兴,留顾衡在院子里用膳。顾衡无事,就留下用膳了。 他难得留在永嘉院用膳,顾夫人一高兴,亲自去了趟厨房,吩咐他们准备顾衡喜欢的饭菜。 她一走,屋子里就只剩顾甄和顾衡兄妹俩。 顾甄怕三哥,他冰冰冷冷,浑身没有人情味儿。 眼神躲闪。 “你们瞒了我什么。”顾衡忽的一笑,转过头看向顾甄。 顾甄眸子一乱,下意识就要狡辩,随即想到,三哥神仙一样的人物,什么想不到,就老实招了:“忍冬表姐也随舅母一同入京了。” 顿了顿,又补了句:“母亲说要和舅父亲上加亲。” 说完,她小心翼翼觑了眼顾衡的脸色,他面无表情,只淡淡“哦”了声。 * 临安渡口。 一艘大船,破开湛蓝湖水往岸边疾驰。 船身坚毅,装点着华盖琼玉,悬有高旗鼓动,在阳关下反射出湛湛金光,迎着风飒飒作响。 豪船招摇地靠了岸,铺着大红毡子的船板放下。 -- 第20页 几个护卫开道,然后跟着一群衣帽整洁,搬运着金丝暗纹箱子的家仆。 人极多,个个都屏气敛声,规矩严齐得竟然连一丝喧嚣也不见。 足见主家治家之严。 家仆声势浩大搬了几十个箱笼下来,把箱笼整整齐齐摆放在岸边,然后背手低头候在岸边。 而后,便是一群遍身绫罗的姑娘走了出来,俱是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候着。 渡口的人见此,知道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眷来了,纷纷翘首以望。 春荣咋舌:“表夫人这阵仗……” 话音方落,好几位锦衣侍女簇拥着孟氏母女下船,漫步而出。 孟氏女忍冬乌发由碧簪松松挽起,又以翠色流苏点缀,在日光下闪着碧莹的光。 一双明眸顾盼生辉,长睫一瞥,便是无限光华流转。 隔岸她一眼就看到了候在船头的顾衡,红唇一抿,羞赧地对母亲张氏一笑:“母亲,之舟哥哥亲自来接我们了呢。” 张氏见顾衡身为左相,竟亲自来渡口接,而不是派出亲信,足见他对舅氏的重视,一时间十分感动。 顾衡见她们下船,几步上前,诚心诚意深揖一礼:“舅母旅途劳累了。” 张氏忙将他的手臂扶起,笑道:“之舟不必多礼,你庶务繁忙,怎么亲自来了呢?” 顾衡顺势扶着张氏下船,又对跟在后面行礼的孟忍冬点头:“舅母远道而来,母亲喜不自禁,本想亲自过来,但年事已高不宜劳顿,故而让我来接舅母。舅父与外祖可还康健?” 他态度亲昵热情,让人如沐春风。 顾夫人往云阳去信,话里话外让她带着忍冬入京看病。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顾夫人在想什么,她能不知道吗? 顾衡这孩子有大出息是不错,但外界都传他说冷心冷肺,她便有了犹豫。 如今见了真人,她心下大大地松了口气,心想,外甥这样诚心诚意地接待她们,给了她们十分的体面,此事多半有门儿。 忙与顾衡执手道:“托你挂问,一切都好。” 又回头喊孟忍冬:“来见你表哥。” 孟忍冬一直老老实实跟在母亲身侧,好容易他们叙完话,听到张氏吩咐,规规矩矩上前福身给顾衡行礼。 却不敢抬眼看他。 顾衡含笑回礼:“表妹辛苦了。” 孟忍冬垂着眼,声音柔软似水,中规中矩地回答:“不辛苦。” 她们都是女眷,不便在外逗留,顾衡接到人,就吩咐仆妇伺候孟氏母女上了车。 顾衡的车在前面开道,孟氏母女的车紧随其后。 顾家的马车宽敞精致,从车外到车内,都透出一股子雅致的感觉,在这里,张氏压低了声音对孟忍冬道:“你表哥位极人臣,却还如此谦卑和煦,是个不错的人呢。” 孟忍冬佯做不懂,只低着头道:“表哥一向是极好的人。” 母亲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话里话外提点着她呢。殊不知,姑母的信一到云阳,她就明白了姑母的意思。 只不过姑母深陷内宅之争几十年,不喜那些心眼多的女子。 她投其所好,佯装不懂罢了。 从临安渡口走了两日,终于进了京城。 孟氏母女被迎进了顾府里。 她们要在京城小住,顾夫人早早收拾了一间整齐的院子。院子离顾衡的居所很近,隔着半片湖就到了。 顾夫人笑得喜庆:“你们放心住,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沈嬷嬷说一声,你们别觉着拘谨,就当自己家里一样。” “长姐费心了。”张氏笑眯眯地说:“我一身病气,也亏得你们不嫌弃。” 顾夫人道:“大家都是亲人,说这些有的没的就没劲了。快与我说说,谏林和父亲可还好?” 姑姐二人拉着闲话家常,顾夫人要和张氏谈心,便支使开顾衡:“劳你为我走这一趟,你事情也多,先回去吧。不过今日是你舅母和表妹初到,晚夕一起来我这儿用膳,为她们接风洗尘。” 顾衡应下,便退了出去。 张氏见状,也支使孟忍冬回屋子里休息去了。 姑姐两个坐在屋里,张氏嗔道:“你往日里吓唬我,我还以为之舟现在是怎么冷心冷肺。今天亲见了,人看起来热络和煦,明明很好。” 孟家离京已经有十年,她离京次年顾衡才入仕。那时还是个半大少年,阳光且开朗。 往后顾衡的名声冷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传得他竟跟高岭冰雪似的。 顾夫人微叹,揉了揉额角:“那是他记挂着谏林的情分。只是……他和忍冬……” 儿子不近女色这话,她到底说不出来,舌头一转弯,岔开了话题。 张氏拍拍她的手:“好着呢,今儿在渡口见着了,俩人都笑着。” “衡儿这些年忙于政务,你也知道现今这世道,他肩上担子重,总没心思思量自个儿婚事。他能耽搁,我得为他谋划啊。”顾夫人道:“之前挑了几个,他都看不上,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人家。眼光太挑了。” “咱们哥儿本事高,眼光是该挑些。”张氏道。 “忍冬是个实在单纯的好孩子,今天瞧了我就喜欢。”顾夫人愁得不行:“月老就算是转着圈子牵线,怎么着也该转到他了吧。” 张氏笑道:“不急,让俩孩子先慢慢接触,看看再说吧。” -- 第21页 晚上的接风宴摆在顾夫人的永嘉院里,天色快黑了,院子里就有了动静。 顾衡来了。 “舅母待得可还习惯?”顾衡淡淡地笑,同两位长辈请安。 孟忍冬坐在妇人下首,看到顾衡进来,眼睛微微垂下,乖巧地上前福了福身行礼:“表哥。” 顾衡颔首:“都是一家人,表妹不用多礼。” 张氏和顾夫人对视一眼,都掩面笑了。 “好了,席面都布置好了,就等着你来呢。”顾夫人道。 众人笑着入席。 刚刚坐定,一个丫鬟就到了门口,道:“春荣有事求见大人。” “让他进来。”顾衡道。 春荣阔步入内,一一见了礼,环顾了四周一眼,并不说什么事。 顾衡抬眸,见他欲言又止,眉头微微拧了拧。 春荣顶着诸人的压力,上前附耳低语:“大人,戚姑娘病了,听说已经昏了两天,请的大夫都不敢下药了。香如吓得没办法,哭着找到了属下。” 他声音压得极低,桌上另外几人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到顾衡的眉心拧得越来越深。 “出什么事了?”顾夫人问。 顾衡面不改色:“皇城里有些事。” 言罢,又对春荣说:“我府上今日有贵客,不便出面。你让她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要她们有何用?” 顾家和孟家都是诗礼之家,看中礼数,接风宴他主人家先跑了,客人面上无光。 春荣有分寸,他去了能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话音方落,春荣打了个揖辞礼。 顾衡端起放在面前的汤碗,是炖的桂花鸡汤,脑海里兀的就涌现出她那娇娇弱弱的小模样。 这人养得娇气,总是头疼发热小毛病不断。 她又温顺乖巧,大半年里,一回也不曾找过他。 这回竟找到他了,想来情况委实不大好。 一时间太阳筋突突跳了起来。 他搁下汤碗,抬手按了按,对张氏道:“舅母见谅,底下人做事不过脑子,这事还得我亲自去一趟,不能陪你们用膳了。” 说完,也不等她点头同意,拿了搭在衣架上的风衣便出了门。 春荣还未走远,便听身后传来顾衡冰冷的声音:“备马。” 第10章 不听话,有的是法子治你…… 夜色渐浓了,八月底的秋风吹起来飒飒作响,已有冷冽凉意。 顾衡翻身上马,紧夹马腹,扬长而去。 孟氏的仆妇外出采买归来,正好在府门前碰到顾衡远去。 “这不是顾大人吗?”孟忍冬的乳母杨氏道:“这么晚了,急匆匆去哪里?” 她身边跟着的就是孟忍冬的婢女夏萤,她捂着嘴咯咯笑道:“杨妈妈,你今天瞧见顾大人见到咱们家姑娘的样子了吗?别人都说他是冷面阎罗,依我看呐,他对咱们姑娘不错呢。” 杨氏啐道:“呸,小妮子,你就巴不得姑娘许了顾大人。” “杨妈妈你就知道胡说。”小丫头红着脸跑开了。 葳蕤园安静得只有风声,顾衡的步子一响起来就在空荡荡的园子里回荡。 香如在檐下支了火炉子熬药,一边熬药一边哭,见顾衡来了,连忙直起身子道:“奴婢见过大人。” “如何了?”顾衡阔步走进屋里。 谢嬷嬷陪侍在屋子里,此时也是一脸愁云惨雾:“昨天我回来人就昏着,时不时说几句胡话,我一问,竟然都昏了一天了。她不许香如她们请大夫,自个儿硬扛着,丫头也不敢随意挪动。我回来瞧着势头不对,请了大夫。大夫开了几帖药,吃了也不见好。到今天大夫都不敢下药了,我寻思着情况不大妙,就让香如找了春荣。” 他往榻上看了一眼,她个子小小的,一有不舒服就蜷成一团。 小小一团缩在一起,看上去可怜至极。 “哥儿,得尽快想想办法,再这么烧下去,人迟早出问题。”谢嬷嬷急色道。 顾衡垂眸凝着她,案头摆着烛火,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她的小脸都苍白如纸,额头挂着细密的汗水。 她唇齿翕动,喃喃说些什么。他凑近了头也没听清,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热意灼人。 “让春荣去请温太医。”顾衡道。 香如在门外闻言,抬头看了看昏沉沉的戚繁音,像是突然清醒了,抹了把泪连忙往二门外跑去。 方才顾衡进内室,吩咐春荣在二门外守着,此时听到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他立马警觉,抖擞着站起来。 香如的泪被风吹得糊在脸上,拉开二门,人往黑暗里一撞,鼻子都碰酸了,眼泪哗哗地掉。她一面捂着眼睛,一面抽泣:“大人让你去请温太医。” 春荣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 温太医睡得正好,突然被人摇了起来,听说是顾衡请他看病。 满心敢怒不敢言,骂骂咧咧一阵,出门和春荣见礼。 春荣寒暄两句,迫不及待把人塞进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葳蕤园也不过个把时辰。 温太医身为太医院医正,给皇亲国戚诊病是分内之事,就算顾衡不请,每月他都得亲自过府为他诊脉请平安。 是以顾府的大门他去了无数次,此时马车停在葳蕤园外,他打开帘子一下车,满脑子的混沌都醒了。 -- 第22页 “温太医,请吧。” 若非眼前人是顾衡最得力的手下,温太医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往这幽深的宅子里踏进半步的。 左相大人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座宅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的理智压了回去。 不该他想,不该他问。 跟在春荣身后进了园子,穿过游廊到了二门。 春荣隔门道:“温太医到了。” 香如鼻子还疼着,一直等在二门外里,眼泪都被风吹干了,声音齉齉的:“快请随我进去吧。” 温太医一听这个哭泣的女声,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一时间心里又是惊讶错愕,又是胆战心惊。 顾衡,清净自持的左相大人竟然瞒着所有人养了外室。 不知对方是什么神仙人物,竟让顾衡这么大费周章地藏着? 怀着这样的心思走进屋里,只见顾衡坐在案前,烛火照耀下,他半边脸在光下,另半张脸隐匿在幽暗里,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大人。”温太医上前行礼。 顾衡的手虚虚一抬,也不跟他拐弯抹角,指了指床榻,道:“人在那儿。” 声音冰冷淡漠,温太医捏了把汗,缓步上前。虽然理智提醒他不该看的不能看,但眼珠子不听脑子的话,还是停到了那张姿容绝色的脸上。 他脸色一时间千变万化,顾大人的外室竟然是宁安侯府的二姑娘! 宁安侯府落罪后,戚二姑娘充为官妓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消打听就能知道。 当时梨月坊的月娘为了把她的价格拔到最高,手段百出。 满城风流趋之若鹜,上元夜那一夜万人空巷涌去梨月坊,结果戚二姑娘莫名其妙失踪下落不明。 一众仰慕戚二姑娘美色的人怒火难耐,在梨月坊又打又砸,月娘也彻底在京城混不下去,贱价卖了梨月坊,仓皇跑了。 却没想到所有人掘地三尺要找的人竟然被顾衡藏了。 怪不得他们找不到。 “温太医。”顾衡皱眉。 温太医清醒过来,一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一面慌张地往戚繁音手腕上搭了一张帕子,隔着帕子给她诊病。 很快,他就看完诊,提笔写了张方子递给顾衡:“戚二姑娘是感染风寒,高热了。每天服三回药,再用温水擦身降温,过几日就能好。” 顾衡把方子递给香如,香如想也不想,就拔腿跑去二门外,把方子给了春荣。 春荣是明白人,拿着方子转身又走了。 香如一走,屋子里除了半昏着的戚繁音,就只有顾衡和温太医两人。 顾衡坐着,拎起茶壶掂了掂,倒在杯盏里:“温太医认识她?” 温太医神情一僵,恨不得掴自己几巴掌,方才那句“戚二姑娘”怎么吐得这么顺呢? 他躬身道:“屋里灯光太暗,下官眼睛花认错人了,不认得这位姑娘。” “温太医辛苦了。”顾衡道。 分明是道谢的话,温太医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冰冷入骨。自古以来,知道别人的秘密都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这种权臣的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温太医正色道:“为大人请脉是下官职责所在,何来辛苦?” 瞧瞧,这才是千年的老狐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知道,什么该知道,心里门儿清。 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让顾衡放心,什么戚二姑娘,他不认识、没见过。近日来只是给顾衡请脉。 顾衡提起眉梢,轻声一笑。 温太医离开时,子正的梆子就响了。 顾衡扫了眼睡榻上的人,病中的人像是雨后的吹雪花,细细小小,软弱堪怜。 “打盆温水来。”顾衡吩咐道。 候在门外的云兰很快就打来一盆水,放在盥洗架上。方才温太医的话她在门外都听到了,绞了帕子走到榻边,给戚繁音擦身降温。 她掀开被褥,伸手去解戚繁音的衣带。 半昏着的人只残存了些许理智,感觉到有人剥她衣裳,她双手紧抓着衣襟,不许她动。 “姑娘,松手。”云兰皱着眉:“我是云兰,给你擦身子。” 戚繁音唇齿翕动,还在喃喃自语。 云兰为难,转头看向顾衡:“大人……这……戚二姑娘不让人碰。” 顾衡走到榻边,在床头坐下,他眸色沉沉,轻轻拍了拍她揪着衣衫的手,然后冷声道:“戚繁音,松手。” 人昏着的时候,意识是不清醒的。 但戚繁音听着他的声音,竟然眉心蹙起来,很害怕似的。却也奇迹般地松了手。 顾衡只是冷笑,嗬,就这么怕他吗? 云兰见状心中早就嗤之以鼻,她在大宅子里长大,姨娘们不都是这样的手段,娇娇弱弱惹人怜。还不是哄着男人疼爱她们。 戚二姑娘好手段啊,不仅哄得大人收留她,就连病着,也照样风-骚。 搞这么多幺蛾子,不就是想让大人多疼她一些吗? 云兰心里暗讽她,表面上不动声色,扶她坐起,除去她的白色寝衣。 随着锦衣缓缓褪下,露出月白色亵衣遮挡下的身子。 洁白、丰盈,她看了一眼,不禁屏住了呼吸。 以往都是香如贴身伺候她,云兰还未曾见过戚繁音锦衣之下的玉-体。 -- 第23页 肤如凝脂,像极了顶好的玉石,半点瑕疵也没有。 她同为女子看一眼都忍不住脸红,怪不得…… 这人真是天生的妖精。 她拿帕子轻轻擦拭戚繁音的肌肤,那手感柔软细嫩得像豆腐似的,她心跳如擂鼓,帕子一沾到她身上,微凉的触感令她情不自禁地缩了下,灼热的嗓子忍不住娇哼了声。 声音又软又柔。 顾衡薄唇抿成一线,身子僵硬,一阵燥动的热意陡然间窜起。 好样儿的,原以为她只是醒着时勾人,不成想,这半睡半醒之间也是这幅勾魂摄魄的模样。 云兰给她擦洗完身子,又重新替她穿戴好,香如就捧着药碗进来了:“大人,药煎好了。” 云兰便扶着戚繁音坐在床头,香如捧着药碗,用小银匙舀了药汁喂给她。 那药进了她的口中,很快,就又从嘴角淌了出来。 香如急得直抹眼泪,求她道:“主子,主子您张张嘴,把药吃了就好了。” 可是病得糊涂的人哪有道理可讲呢,那苦涩的药汁一灌进她嘴里,她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舌关紧顶,竟堵得跟铁桶一般。 “大人,怎么办?”香如鼻子眼睛都是通红。 云兰怀里的人因为发着高热,面色赤红,身子软如蒲丝,他喉结微滚,只嗓子有些许暗哑,道:“你们出去吧。” 香如愣了下,然后放下碗,躬身退下了。 云兰也把戚繁音放在床上,跟着香如走出屋子。 顾衡坐到床头,一手扶着她的香肩,一手舀了药汁凑在她唇边,声音仍是冷淡道:“张嘴,喝。” 她骨子里谨守着自己本分,听顾衡的话,讨得他的欢心。迷迷糊糊听到他说的话,也顺从地涨了嘴。只不过,那药太苦了,舌尖的味蕾尝到滋味儿,就尽数吐了出来。 还淌了顾衡满手。 顾衡舔了舔唇角,不怒反笑。 好样儿的,长本事了。 而后端起药碗含了一口,去吻戚繁音的唇。 他的薄唇开道,戚繁音冷不丁被他搅动,下意识张开嘴。顾衡趁机把药汁渡进她口中,她尝到苦味,眉头一皱,就要吐出药汁。 男人察觉了她的坏心思,封住她的唇舌,把汤药堵了回去。 她只能无奈打开咽喉。 他灌得很急,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一点,他微微眯着眼,等她喝完,食指沾上她的下巴的药汁,顽劣地在她唇上抹了抹。 “不听话,有的是法子治你。”他沾了药汁的指轻捏了下她雪嫩的脸颊,一笑。 第11章 他喜欢她的乖巧模样。…… 天快亮的时候,戚繁音总算醒了。 她病得很急,没多久人就没了意识,昏昏沉沉两三天,陡然间醒来,人还是混沌的。 眼睛微微一睁开,一恍惚看到了睡在身侧的人。 顾衡容貌生得极好。 剑眉下一双眸子深如幽潭,脸上须发剃得很干净,颌下有淡淡青色的胡茬,衬得他斧凿般清晰的轮廓硬朗无比。 双目轮廓狭长,这使得他看人的时候多了几分慵懒之意,自带几分轻蔑。 他眉梢有一颗很小的痣,藏在眉里,若隐若现。令他冷峻的颜容多了丝人情味儿。 和戚繁音记忆中那个温暖和煦的少年顾衡相去甚远。 但仔仔细细观看,又能看出是相同的眉眼。 戚繁音失笑,原来岁月会让同样一张脸看上去迥然相异。 若非他睡着,她不敢这么放肆端倪他的容颜。 也是此时,他沉沉入睡,她才敢偷觑。 看了片刻,她动作轻缓地掀起被子,正要钻出去,忽听身旁顾衡的声音传来:“醒了?” 戚繁音轻抿了下唇,睫毛轻颤,抬眸望向顾衡:“大人何时来的?” 小心又戒备的神情让顾衡忍不住笑了下。 这小东西装得百依百顺,但大病初醒时那警备的神情提醒着他,她才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乖巧。 她温声细语哄着他,柔顺依着他,骨子里却是防着他的。 “去哪里?”顾衡淡声问。 戚繁音缓缓弯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怕把病气过给大人,我去书房歇息。” “病着就别折腾。”顾衡声线清冷,目光落在她春风堪折的细腰上。 戚繁音病了几天,本就瘦削的身形又清减两分,小巧圆润的下巴都瘦成了瓜子儿。 戚繁音不再折腾,乖乖躺在顾衡身旁,微微阖上眼眸。 见她如此乖觉,顾衡嘴角一弯,抿出道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喜欢的,就是她这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 孟家母女在顾府住下。 入夜,院门落了钥,孟忍冬梳洗完毕,坐在妆镜前揽镜自照。 她容颜姣好,家世清白,在云阳求娶她的人趋之若鹜。 然,她志不在他们。 孟氏女才华出众,品貌不俗,云阳一众庸俗之辈,岂是她所愿。 她要嫁的,自然是风流韵致、冠绝世人的男子。 她年少离京,记忆中的顾衡还是和煦温暖的表兄。 一别经年,渡口初见,当年少年郎浸淫官场,刀削斧凿般,竟生生削去少年时的温润棱角。 骨子里都透着成熟男子的魅力。 -- 第24页 她心下一阵悸动。 是他了。 她正在出神,乳母杨氏和夏萤走了进来,两人本在说说笑笑,踏进那道门便都抿了唇,把笑咽了回去。 孟忍冬放下梳子,看了她们一眼:“在这儿不比咱们府上,表兄是左相,全长安城的人都盯着他,咱们既住在了这儿,一言一行都打上了他的烙印。回头告诉咱们的人,切记要谨言慎行,莫要惹是生非。” 夏萤眉眼盈盈地笑笑:“知道了,来京城之前你叮嘱多少回了,他们早就记下了,保管不敢惹事。” 孟忍冬道:“知道就好,你们也是同样的,我瞧着顾家的仆妇,进出连点儿声也没有,那才叫大家规矩,哪像你们走路拉拉扯扯的,不像样子。” “还不怨杨嬷嬷。”夏萤瘪瘪嘴:“下午你放我们出去采买,方才我们回来的时候遇着顾大人了。她就一路絮叨个不停。” “都在一个府上,遇着有什么稀奇,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孟忍冬抬眼睨了她一眼。 杨氏笑道:“别人都说顾大人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我佩服得很,却不知他骑马也骑得这么好,闪电一样,一闪就不见了。” 孟忍冬捂着帕子笑笑:“看真切了?我也不知他竟会骑马。” “当然,我看得千真万确。他出了府骑马就往东边儿去了。”杨氏道。 闻言,孟忍冬抬眼:“东边儿?” “没错,东边。” 她食指抵着额头,轻轻揉了几下,心里困惑。 纵她多年不在京,却也知道皇城在顾府的西边儿。 方才宴上,他火急火燎说要回皇城。 往东边却是为何? 难不成是骗他们的? 骗他们做什么呢? 如是一想,背心忍不住泛凉。 只恨她初来京城,根基尚浅,无从探知消息。 她转过身对杨嬷嬷道:“来的路上嬷嬷不是说当年你有几个可心的姐妹同姑母陪嫁到侯府来了吗?” 杨嬷嬷道:“是呢,好几个现在在顾家都有体面呢。” “既是如此,明儿我放你一天假,也去寻她们聚聚,大家这么多年没见,再重逢也是缘分呢。”孟忍冬忍下疑惑和不快,笑容甜美。 杨嬷嬷不疑有他,连声应下。 ———— 天快亮时,顾衡被戚繁音那么一闹,就没再睡着,索性起床上朝。 到皇城外时辰还早,宫门还未开启。 一众朝臣候在门外打着哈欠等内官开宫门。 顾衡没有下车,正襟危坐在闭目养神。 宫城外的人三三两两,结对而行。 不时传来朝臣的交谈之声。 “小梁大人,恭喜恭喜。”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贺喜声。 “多谢。”随即,传来一个很干净清润的男子音。 “小梁大人喜登金科,又与侯爷千金喜结连理,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 “多亏恩师教导有方。”男子回得谦虚。 而后,便是那男子的恩师应道:“瀚文勤奋聪颖,做学问踏实肯干,能有今日,理所应当。” 这下顾衡听明白了,原来车外的是春风得意的新探花郎梁瀚文。 梁瀚文参加春闱,一路过关斩将,夺得探花。 今日乃是拜官第一日入宫。 顾衡听说当日金殿传胪、进士游街,这位探花郎可谓是风头鼎盛。 青年探花郎打马御街前,冰润的眸子往街边一扫,多少女子鞋子踩烂,裙摆撕碎。 手帕香包雨一般往探花郎砸去。 探花郎轻裘白马踏金榜。 无限风光。 几人相谈甚欢,旁边的马车陡然开了。 侍从端来杌子,扶着顾衡下车。 他们没想到顾衡竟没乘他的双辕车,而是一辆毫不起眼的单辕马车。 看到他下来,一时噤默。 “顾大人。”片刻后,几人揖手行礼。 梁瀚文顺着恩师和前辈们微倾身躯,抬眸,却摄入左相大人那双冰冷得不带感情的眸子。 眸光微冷,教人心悸。 但那眸光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便微微颔首,与他们一行人错肩而过。 不过如此。 顾衡心道。 他身着紫金蟒袍,那般老成的朝服,穿在他身上,却有压人的气势。 打皇城金道过,官员们都不由自主地向两侧避让。有些背着身没看见,避让不及的,身边的人也赶紧拉一把,把人拽开。 宫门甫打开,就见他先于众人如入无人之地般进了金门。 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梁瀚文想。 宫道外突如其来的静默随着顾衡背影消失而结束,所有人都吁了口气。 朝臣们重新活过来似的,该聊天的继续聊天,该发愣的继续发愣。 “那就是左相顾衡顾大人?”有今科贡士忍不住问。 “正是。” 梁瀚文顿了顿,道:“顾大人真清冷。” 有人笑道:“朝中上下,也就他清冷得跟个神仙一样。瀚文啊,你可千万莫学他。太清冷了,伤姑娘们的心。” 刚才发问的贡士道:“我听说顾大人至今未婚配。” “像他这样的人,除了神仙妃子,世间哪有女儿家能入他的法眼。”众人失笑。 一旁等着入宫给贵人请脉的温太医躲在人后,头颅低垂,生怕冒尖儿了似的。 -- 第25页 脑海浮出一道倩影,肌肤胜雪,姿容绝色。 戚二姑娘可不是神仙妃子一般的人么。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他就忍不住摇摇头,迅速地甩出去。 呸呸呸,什么神仙妃子,什么戚二姑娘。 他不认识,不知道。 ———— 傍晚过后,顾衡走出宫城。 天气渐凉,春荣给他递上大氅。 他低头捏了捏眉心,上了马车。 春荣隔帘试探地问他:“大人,回葳蕤园吗?” 昨夜傅姑娘病了,他纵马疾驰的样子烙在春荣脑海里。 心中不禁揣摩:大人多半放心不下傅姑娘,要去葳蕤园的。 顾衡慢悠悠地瞥向窗外,然后缓缓道:“今日回府。” 春荣颔首应是,却暗叹——大人的心思不是他能猜的。 今日散值得早,顾衡到府还未开宴。 他去永嘉院给顾夫人请安。 孟氏母女都在永嘉院,孟忍冬在和顾甄下棋,两位夫人则在身后谈天,气氛格外融洽。 顾甄输得抓耳挠腮,一抬头,就看到了顾衡,泄气地推了推棋盘:“不下了不下了,输了一下午了。” 一屋子人笑得合不拢嘴。 顾夫人笑着招来顾衡:“你妹妹下不过人家,耍赖了,你去帮帮她。” 话音一落,孟忍冬嗔道:“姑母不公平,我岂是表哥的对手。” 说着倒是一脸不愿的样子,要起身了。 张氏道:“你自小好棋,你表哥是玲珑圣手,不论输赢,得他指点几招也是大有裨益的。” 孟忍冬抬眸看了一眼顾衡,小声问道:“表哥可愿指点忍冬一二?” 顾衡道:“棋术上哪有圣手可言,指教不敢,切磋两局倒可。” 说罢,打了打袍子坐在她对面,捻了白子。 顾衡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说是切磋,就正儿八经切磋起来。 对面是女儿家,他也不知退让。 一局棋下到后面,两位观战的夫人心下都忍不住尴尬。 顾夫人恼顾衡不留情面,纵横经纬之间把人家的棋堵得死死的。半点情面也不留。 张氏看着孟忍冬节节败退,亦是提心悬胆。 随着最后一粒棋子落下,尴尬的气氛被推到顶点。 孟忍冬长叹了口气,神色自然,落落大方地笑笑:“技不如人,我输了。” 顾衡笑笑。 第12章 兵不厌诈。 戚繁音病了许多天,一直到九月初旬才大好,香如这才许她出门走动。 之前不许她迈出屋子半步。 她那日发急症,可吓坏香如了。 要是再来一回,香如觉着自个儿的命都要急进去。 这天天气好,香如服侍戚繁音沐浴洗头后,闲着往园子里逛了逛。 她刚去了一会儿,小丫头颠颠跑来,说是顾衡来了。 戚繁音不满,好些时日不来,她好不容易出门走走他倒上门了。 真扫兴。 然而,她有做外室的自觉,收起不满,唇角挤出笑意,脚步轻盈迎回院里。 “大人。”戚繁音缓步入屋内,一双纤如柔荑的手捧着热茶。 外室声音温柔似水,将顾衡的思绪拉回。 他朝戚繁音看过去,她身上常穿的那件鸦青袍子竟大了几分,小小的人儿裹在衣裳里,纤细得跟柳枝似的,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些。 顾衡蹙蹙眉,接过茶,喝了一口,把茶盏随手放在案上,道:“近来是不是胃口不好?回头我让春荣再往厨房添几个人。” 戚繁音不想再添人,她不愿更多的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但她知道顾衡开口不是让她拒绝的,便弯起唇角笑得纯良无害,上前替他解开扣子,更换柔软常服,温温柔柔地说道:“我都听大人的。” 顾衡笑笑,戚家姑娘养得娇气,心思简单,吹不得风淋不得雨。 幸亏被他罩在这葳蕤园。 时辰还早,不到传晚膳的时候,天也还亮着,戚繁音闲着无趣,便坐在案前看游记。 顾衡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侧着脸的样子,忽问:“会下棋吗?” 戚繁音点了点头。 顾衡想起孟氏女,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虽差他颇多,却也看得出来是用心学习过的。他不由想到戚繁音也是大家闺阁出身,琴棋书画上应当也有造诣,便起了心思和她切磋两局,聊当打发时间了。 他唤婢女摆出棋盘:“切磋两局?” 戚繁音眨了眨眼,轻叹口气:“大人取笑我了,我棋艺平平,又怎么能是大人的对手?” “无妨,打发时间罢了。”顾衡撩袍起身,十分自然地曲起食指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下:“我让你先走两步,不要怕。” 这般轻佻的动作,叫人忍不住心肝儿轻颤,戚繁音的脸刷地便红了。 两人当窗而坐。 顾衡果然让她先行两子,戚繁音却笑笑道:“棋局上有输有赢是常态,大人先让我两子,倒显得我输不起了。大人有多少神通,尽管使出来吧。输在大人手里了,我也不觉丢人。” 听了这话,顾衡不由轻笑,原来还是个有骨气的。 她的恭维话说得熨帖自然,让人听了心里舒坦。明知戚二姑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他专捡好听话来说,他一向厌恶阿谀奉承之人,却觉得她的话堪堪也能入耳。 -- 第26页 戚繁音先落子。 不一会儿,顾衡就怔住了。 她可真是棋艺平平呐,步步藏锋守拙,给他挖坑下套。 他以为自己这外室心思简单,故而在她露出端倪的时候并未上心,甚至还暗暗笑过她想得简单。 岂知她不疾不徐铺陈局面,局做好之后,只见她唇角弯起,笑得狡黠又得意。 他再要补救,就晚了。 满盘皆输。 戚繁音抬起眼,朝他笑道:“大人,承让承让。” 那笑里,有得意,也有狡黠。 顾衡单手撑着下颌,看她小人得志的样子不禁笑着摇了下头。诚然她守拙有道,但此局与他轻敌大意脱不开关系。 他输得坦然,拢回棋子:“再来。” 这回戚繁音放弃了上一局的藏锋之策。 藏锋只对庸人有用,像顾衡这样的聪明人,也就在他不知内情的时候能糊弄住。她的底细已漏给他,藏也藏不住。 还不如猛攻猛打。 这回打了顾衡个节节败退。 一局后,坐在他对面的顾衡看着她,眉毛轻挑:“棋艺平平?” 戚繁音讪讪:“大人面前,我不敢托大。” 棋盘搭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戚繁音盘膝而坐,她不喜欢这样的坐姿,站起身来。 久坐的小腿陡然发麻,她脚下一个趔趄。 顾衡格手将人拉入怀里。戚繁音讶然回头,唇角将将擦过他的额稍。 四目相对,肌肤相亲,屋子里的温度陡然间升了几分。 她垂下眸,目光正好对上他滚动的喉结。 “不敢托大,所以你就故意装傻诳我?” 戚繁音无辜,正要还嘴,樱唇被突如其来的气息堵上。 顾衡双手掐着她盈盈如柳枝的纤腰,唇吐着温热气息,凑近她耳畔,声音暗哑滚烫:“我要罚你。” “兵、兵不厌……” 风吹窗棂,帘幔起舞。 她余下的音儿都被吹散在风里,只剩下咽喉间不经意吐露出的嘤咛。 顾衡到底顾念她刚才病愈,并不怎么折腾。 戚繁音觉察到了他的怜惜,勾着他的脖子,轻声唤他“叔叔”。 她摸清了顾衡的阀门,知道怎样能让他尽兴,也不吝舍些手段哄他开心。 那两声娇颤颤地“叔叔”磨人至极,顾衡掐着她腰侧的嫩-肉,埋首发力。 事后顾衡照例起来沐浴,临走前她轻拍戚繁音的雪肩:“起来用晚膳了。” 戚繁音累得脱力,含含糊糊答应。 等顾衡从浴房回来,戚繁音还在酣睡,长长的发陷在绸缎枕头上,泛起的光泽比绸子还要亮。 小脸雪白,两颊还泛着潮涨潮落后遗留的红晕。 她的睡颜一向安静美好。 顾衡微微垂眸,念在她大病初愈的份上没拖她起来,一个人去用了膳。 戚繁音这一觉睡到半夜才悠悠醒转过来,没用晚膳,饿的。 她睁开眼的时候,案首的灯还亮着。 “醒了?”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顾衡靠在床头,一直未睡。 “什么时辰了?”她揉揉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坐起来。 “刚过子时。”顾衡道:“是不是饿了?炉子上温着奶羹。” 戚繁音侧过头,轻轻伏在他的胸口,道:“叔叔真好,还惦记着我没用晚膳。” 顾衡捏着她的手,不许她乱动。 也不知怎的,他们的身体无比契合。 她稍稍一动,便能勾起火苗。 “快去吃奶羹,吃完了我跟你说件事。”顾衡道。 戚繁音一顿,他说话的神情太过严肃,让她不由自主有种心悸的感觉。 她“哦”了声,起身套上外衣,隔门唤香如送来奶羹。 很快,戚繁音吃完奶羹,洗漱完回来。 她从床脚爬上床,靠在顾衡肩上:“大人要跟我说什么?” 顾衡垂首,亲了亲她的发,闻到一阵淡淡的奶香。 他问:“你的棋是跟谁学的?” 戚繁音怪不好意思:“宋牧先生。” 顾衡讶然,宋牧老先生嗜棋如痴,是闻名遐迩的棋圣。戚繁音得他指教,自己败于她手,也就不丢人了。 不过他更惊讶的是,闺阁中女子学棋多为打发时间,请寻常先生教习便可,没想到老家伙竟然为她请了宋老先生。 “师从宋老先生,那后来怎么又不学了?”顾衡问道。 “不想学了呗。”戚繁音云淡风轻:“学棋太累,每天都在琢磨棋局的波谲云诡,累。” 她口中说得轻松,心里却不禁泛苦。 她自小喜欢下棋,十岁那年父亲请来恩师授她课业。 习了四年,恩师才离京。 并非她不想继续学,只是那时她和梁瀚文订了亲。 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感怀母亲的情意,再未续弦。 父亲担心她无人教养,往后遭人非议,专程求到皇上面前,赐下宫中女官掌教养她的职责。 京城谁人不知,戚二姑娘虽没有母亲,却是宫中女官教养大的。 没人看不起她。 和梁家定亲后,她要学习主持中馈,打理内宅。 用来钻研棋艺的时间不够用了。 而且,像她们这种世家贵女从小要钻研的是把持中馈,交际应酬。千娇百宠地在父母跟前长大,然后风风光光地出嫁到门当户对的世家,呼奴唤婢,把丈夫的内宅支棱起来。 -- 第27页 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因为她们生来就是贵女,出嫁后是主母。 只有那些需要邀宠讨好的人,才精心钻研琴棋书画。 对她们来说,这些是闲来时打发时间的趣事儿;对那些人而言,这是安身立命的资本。 梁家需要的是能应酬来往举止得宜的当家主母,而不是一个捧着棋子冥思苦想的女子。 她放下了棋,学着去满足梁家的期待。 只因为那个时候,她是那般痴迷于梁家哥哥。 她想做他的妻。 “懒东西。”顾衡看着她不以为然的神情,抽了抽唇角:“我那里有几本孤本棋谱,改天给你送来。你天资尚可,就此荒废了未免可惜。” 戚繁音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惜。 人生嘛,不过如此,一时云,一时泥,有的舍,有的弃。 哪能长长久久的拥有。 譬如她学了一身做当家主母的本领,然大厦倾覆,她被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无人觉着可惜。 到底要用那些旁的本领邀宠讨好,她默叹,弯唇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好啊。” 顾衡低头揉了揉太阳穴,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温太医说你常居内宅,容易感染风寒。有时间也让香如陪你出去走走,最近天气正好。” 戚繁音恹恹的:“好,我知道了。” 她才不想出去走,满京城都是她的故人。戚家困难之后,她就不想再见到那些故人。尤其是如今的这番光景。 第13章 外室争宠。 顾衡又是许久没来,九月中旬,连着几日天气大好。戚繁音想起上回顾衡让她出门走走的事,便让香如安排找个寺庙上香。 往年戚繁音都是去静月庵上香,不过顾衡说梁瀚文将玉容藏在了那儿,她特意嘱咐去别的地方。 香如欢天喜地去找谢嬷嬷商量,决定去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是京畿宝刹,来往香客如云。戚繁音得知去这里的时候,心里犹豫了下。自戚家出了事之后,她就几乎没见过外人。 她也怕见到外人。 他们会怜悯,会奚落,会说三道四。 不过,终究是要走到这朗朗天日下的啊。 就这般,戚繁音在香如几人的陪伴下登上了去往大相国寺的马车。 马车朝着宝相山的方向缓缓前行。 山林青翠,日色华光。 崇山峻岭间露出上清观金顶的一角飞檐,停驻着振翅欲飞的鹰,看到山下辚辚马车,机敏地拍了拍羽翅,仰天长鸣,一头扎向穹顶。 这便是自由,戚繁音靠在车窗,看向窗外,默默想道。 很快就到了大相国寺。 园里有人提早过来打点,是以戚繁音一行人刚到山门外便有沙弥前来引路。 “施主可是京城戚二姑娘?”沙弥端庄问道。 戚繁音双手合十,还上一礼:“正是。” 沙弥道:“正殿此时有人礼佛,还请施主先往禅房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进正殿。” 入了山门,来往僧众匆匆忙忙,前往正殿的路上设步障,家丁护卫乌泱泱把守殿门,看起来声势极大。 戚繁音看那阵仗,大约是哪家高门贵女出门礼佛了。 不过这架势,贵女身后的家世定是极大的。 戚繁音跟着沙弥往禅房行去。 因正殿被人占了,前来上香的香客此时都退避一旁,禅房几乎都被占满了。 小沙弥领着戚繁音到了一处院落,道:“姑娘暂且到里面休息。” 香如探了一眼,这方院子不大,只有几间厢房,且里面已有人好些人,看到沙弥领了人来,纷纷探长脖子看过来。 其中甚至还有好几个半大小子。 香如是急性子,当即就不满了,道:“先前说好了,咱们姑娘要的是单独的院落,现在这算什么事。” 沙弥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抱歉,这位贵人昨儿临时才来信今日到访。寺里厢房有限,别的地方都有人,实在无法腾出单独的院落,还请施主见谅。” 香如气呼呼:“那也得给我们姑娘安排个好的去处,你看这里,还有男宾,合适吗?刚才来的路上我都看见了,明明还有几处无人的禅房,为什么不给咱们。” 沙弥歉声不迭,直说抱歉。他也无奈,今日寺里的厢房供不应求,那几间干净的禅房是留给别的贵人的。 “香如。”戚繁音喊住香如,朝小沙弥点点头道:“有劳小师傅了,我们不过暂时歇歇脚,这里就行了。” 沙弥面露轻松,轻轻一揖,转身便出去了。 小沙弥一走,香如便忍不住委屈道:“这些人怎么这样,言而无信。” 戚繁音瞧着她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心里倒欢喜了些,笑着说道:“你为难他有什么用,纵然他有心想把好院子给咱们,他也做不了主。” 凡俗里都拜高踩低,佛门宝刹亦是凡俗之地,何能免俗? 从宁安侯府垮台的那一刻起,她就过许多人情冷暖,早就习以为常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步上台阶,走进院子里。 方才那沙弥的意思,是让她们自己找地方暂且歇息。她便和香如在几个厢房看了看,最后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找到还有两张凳子。 戚繁音转头看向香如,脸上浮起一抹温温柔柔的笑意:“运气真好,坐着歇歇吧。” -- 第28页 香如满脸不高兴,她虽然是下人,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到了顾府,虽不是风风光光的大丫头,却因在顾衡院里伺候的缘故,吃穿用度也是许多寒门女子所不及的。 大相国寺这间屋子应是许久没用过,今日匆忙辟出来给香客暂时歇脚用的,窗户耷拉着垂下半块儿便不说了,屋子里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这群人不就是看戚姑娘无权无势,所以才这么欺负人吗。若她还是那个侯门千金,看那些人敢这么怠慢她。 一想到这儿,香如不敢再气了,怕触及戚繁音的伤心事。 她们在厢房待了很久,近晌午的时候,成群的和尚挑着食篮挨个院里送来吃食。 香如领了吃的回来,见到戚繁音,道:“主子,方才我问了送吃食来的小和尚,他说贵人在此做道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怕香客们饿着,所以先送了斋饭来。” 戚繁音蹙蹙眉心,点头道:“我明白了。” 寺里都是斋饭,又因人多,做得很是粗糙,戚繁音吃了两口就放下碗筷。 用过午膳,正殿那边还没传来消息,戚繁音生了退意。 她本不信神佛,今日出来也是因为那日顾衡劝她多走动。 走也走了,动也动了,这佛拜与不拜没什么关系。 她对香如道:“再等下去晚上回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收拾收拾,咱们回去吧。” 香如也待得烦了,闻言如获大赦,道:“好。” 正欢喜地去取戚繁音搭在旁边的披风,忽听外头传来两声梆子,便听院子里一阵哗然:“好了好了,终于可以去正殿了。” 戚繁音笑着摇摇头:“你说巧不巧,正说要走,那边就好了。” 香如眨着扑闪的大眼睛:“那咱们去正殿上香吧,来都来了。” 戚繁音轻声道:“这会儿去正殿,乌泱泱全是人。你瞧,他们都往那边儿去呢。” “那……”香如咬唇。 戚繁音道:“去后面园子逛逛,等会儿再去正殿上香,免得同人挤。” 香如欢欢喜喜地给她穿上披风,镶了白狐毛的帽檐耷拉下来将她的脸掩了大半,偏她还戴了曾薄纱面衣,芙蓉面上只有潋滟的眉眼露在外头。 她们沿着山道往园子里逛。 大相国寺后园连着山,景色奇美。她们来时不知,贪恋秋色,一路寻访红叶,至园林深处,便到了游人稀少的山园。 等发现找不到来时路时,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 香如恼自己:“都怪我,方才只顾着看那红叶,忘了认路,这可怎么办?” 戚繁音脾气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不怪你,我也没想到大相国寺后园竟然这么大。不过寺里香客多,没准儿等会儿就有人来。” 话音方落,便见蜿蜒山道一头影影绰绰,似是有人过来,她笑道:“这不,有人来了。咱们去问问路吧。” 两人往前走去,走了几步,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前面的确来了人,不止一个,一男一女走在前面,仆妇小厮约十余人紧随其后。 行在前面的那个男人长了张极为贵气的脸,他和身侧的女子不知在说什么,面色一派温和,唇角还有笑。 戚繁音第一反应是,见鬼了,顾衡竟然会这么淡而温和地笑。 然后心下忍不住一慌,糟糕。 她委实没料到和顾衡的缘分竟然这么深,不过出来逛个山寺都能碰上他。 还是这种情况。 他身侧那女子,她不认识,但仔细想想,也不难知道是谁。顾衡这个年纪还没有成亲,但不代表着他不会成亲。 这个人约摸便是他妻子的备选人。 她以后会不会成为他的妻子难说,不过今日看来他们相谈甚欢。他为人清冷,能得他好脸相待的人不多。 至少今日,她出现在这里,对他而言不是一件值得愉悦的事。 外室争宠,脑子拎不清坏他好事。 只要想到顾衡可能会这么想她,她就忍不住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什么人在那儿?”杨氏斥道。 戚繁音扯着香如往道旁站了站,装作过路的行人,头颅低垂,示意他们先行。 孟忍冬柔声道:“嬷嬷不得无礼。” 她走过去问戚繁音:“你们是寺里的香客吗?” 戚繁音点点头:“是。” 香如站在戚繁音身旁,头垂得更低。 孟忍冬又问:“迷路了吗?” 戚繁音又点点头:“是。” 孟忍冬转过头看向顾衡:“她们是寺里迷路的香客,让她们跟着我们一起下山吧。” 戚繁音本能要拒绝,便听顾衡道:“行。” 戚繁音心脏猛跳,忍不住皱眉。 仍是垂着头,声音水涔涔的:“多谢姑娘。” 孟忍冬听了她的声音,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真是一把黄鹂般的好嗓子啊。 声音轻柔,春风似的,听得人心里软软的。 不知长什么样子,这把好嗓子若再配上一张美貌的脸,那老天也太过不公了。 却见她垂着头,戴着面衣,只隐约看得见那双眉眼。 眉是黛山,眼是秋波。 便是这半张脸,就足以令人嫉妒。 她不想这样的女子在顾衡身侧久待,淡声道:“不必客气,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 第29页 戚繁音从令如流,轻舒了口气,跟在他们身后出了林子。 跟身侧的婆子道了谢,让她转达,便不再多停留,佛也不拜了,和香如上了回城的马车。 第14章 受伤了? 马车里盈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 顾衡不喜欢戚繁音涂脂抹粉,但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气,天生带的。 戚繁音上了马车便道:“不走官道,另寻了路回去。” “可是天都快黑了,走小道怕不安全。”香如迟疑着说。 戚繁音道:“这会儿走官道回去,指不定要和大人碰上。” 比起和顾衡并辔而行,她宁愿走小道。 莫名其妙在山上碰到她已然百口莫辩,心里发愁,究竟要怎么跟他解释,自己没有异心。 香如闻言一下子也清醒了,忙不迭点头:“好。” ———— 顾衡和孟忍冬出了山门,各自登车,马车缓缓驶上官道。 马车行得缓慢,顾衡伸手拿起小案上放着的公文,随意看了两行。 看的那张公文正好是京兆府尹请求兵部拨款,说是京畿最近出了伙匪人,拦路抢劫,杀人放火,已犯了数桩案子,十分猖獗。 “春荣。”过了片刻,他放下公文,打起车帘,喊道。 春荣骑马随行,闻声催马到车前,应声:“大人。” “带几个人,往东,走乡道回京。”顾衡淡声道。 戚繁音跟着他们出了山林,下山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跑了。 他猜都猜得到她是怕自己,所以逃命一样溜走。 她一贯胆小,偏又谨慎,为了避免和自己撞上,保不齐会绕道而行。 往东的乡道是进京最近的路。 但依山傍河,又最是匪人容易藏匿之处。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多半是走这条路了。 春荣道:“好。” 顾衡点头,扫了眼四周掠过的景色,沉声道:“快去。” ———— 戚繁音的确是走的东向的乡道。 马车兜兜转转,沿着弯曲的山道缓行。 已是初冬时节,天黑得快,窗外已然是半黑,他们除了一个车夫,一个小厮一个丫头,随行也没了多的人。 车轮碾过路面的砂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阵阵的,听得车里的人不免有些心惊。 香如心里也忐忐忑忑,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赶夜路,她坐直身子,给戚繁音倒了一盏茶:“主子,喝些水,醒醒神吧。” 戚繁音真有些困了,早上起得早,今儿又一直在折腾。 她不像香如没经过事,戚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她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多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害怕,一上车就开始打瞌睡。 她接了茶喝下,扫了眼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车窗,对香如说:“困了就歇会儿。” 话音方落,马车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旋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下子停在了原地。 戚繁音被带得往前跌去,香如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手,慌张问道:“主子,出什么事了?” 戚繁音心下一沉,镇定道:“别怕,等等看。” “主子,是个孕妇,求我们捎她一段。”小厮隔门道:“她好像情况不大好,动了胎气,身上有血。” “荒郊野岭这个时辰怎么会有孕妇?”戚繁音讶然:“是不是装的?” 她不是没听说过有人装成妇孺老弱寻求帮助,等人放下戒备便劫财杀人的。 车夫是个中年汉子,家中妻子生产过,他分辨得出真伪,道:“我刚和长喜去看了,不是装的。” 戚繁音打起帘子,借着灯光看了眼,果真见马车前跪了一名女子,夜色太浓,看不真切她的模样。 “主子,看她的样子约摸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咱们要不要带她?”车夫请示道。 照理,戚繁音不应该管这档子闲事。 谁知道这丫头牵扯的是哪家人?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若是因为她惹上一身泥怎么办? 把一个动了胎气身上有血的女子留在这里,无疑是死路一条。 她还是没办法,忽视一条人命。 “让她上车。”戚繁音淡声道。 她往旁边坐了坐。 香如躬身到车门前,很快小厮搀着女子走了过来。她情况真的不大好,得人扶着才能走动。 “多……多谢贵人。”上了车,女子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道。 马车里只有一点极为微弱的灯光,她借着灯光看了女子两眼,觉着她莫名有几分眼熟:“玉容?” 女子脸色白得厉害,小腿肚上淌满了血,滴滴答答落在车内的地毯上。 听到戚繁音的声音,她抬起头望过来,眸中忽然涌出泪:“戚二姑娘。” 果真是玉容啊。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戚繁音揪着眉头。 大人不是说她有了身子,梁瀚文将她藏到了静月庵吗? 玉容奔波了两日,一直咬着牙疲于奔命,此时遇着戚繁音,泪水奔涌而出,但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只能死死咬着唇。 戚二姑娘曾是公子的未婚妻,梁家在戚家落难之后便解除婚约,如今她怎么哪来的脸面在戚二姑娘面前提起腹中的孩子? “李家容不下你?”戚繁音垂着眼睛,问道。 -- 第30页 玉容讶然,不知她从何知道这事,一时间无地自容,脸色涨得通红:“我……我……” “戚二姑娘。” 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车夫勒马停下,几个人纵马过来。 戚柳纳闷,今日这乡道怎么这么热闹? 她打起帘子,探头一看,却是春荣带着几个人匆匆赶来。 他脸上沾了一脸血,急声道:“戚二姑娘,你们没事吧?” 戚繁音诧异:“我们没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受伤了?” “大人方才让我们走乡道送您回京,我们一路过来,遇到几个歹人,不由分说就朝我们动起手来,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没伤着,身上都是他们的血。我担心他们对姑娘不利,所以着急追过来,也没来得及处理。” 玉容闻言,脸色越发惨白没有颜色,她躲在戚繁音身后发抖,眼泪簌簌而落。 戚繁音心里也是一阵发沉,看来那些人是冲玉容来的,今夜如果不是春荣,他们迟早会追上来。 后果不堪设想。 她松了口气,感激地对春荣道:“他们被你拦下了,我们没事。” 春荣也明显舒了口气:“姑娘没事就好,小的护送你们回去。” 戚繁音点点头,放下帘子。 因着春荣在的缘故,车里的人没了刚才那么紧绷,都轻松了几分。 方才那个大汉说的话,玉容都听见了。 她一直以为李家只是要捉她回去堕胎,却没想到是想要她的命。 她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戚繁音看着她,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当初她跟梁瀚文刚定亲,年节来往他都派玉容来的,她是梁瀚文最信任的丫鬟,亦是她最信任的丫鬟。 那时梁瀚文总是给她置办许多糖果点心,稀奇玩意儿,经由玉容的手送到她手里。 可以说,玉容是戚繁音和梁瀚文往来的桥梁。 “事已至此,哭也是无用的。”戚繁音道。 玉容低着头,有意避开她的目光。此时听了她的话,缓缓抬头,看向她,隐约觉着戚二姑娘有些不一样了。 她已经两年没往戚家行走,记忆中的戚繁音还是个小姑娘,天真且热情,娇憨稚嫩,如同初绽的花骨朵儿,被保护得很好,又像是林间的小鹿,因未见识过世间的罪恶,稍有腌臜便会受到惊吓。 她现在坐在自己面前,人还是那个人,眼神却变了,变得有了韧劲儿。 有朝一日,那个遇事只会红着眼圈儿的小女孩儿也长大了。 是啊,经过那样的巨变,她又怎能永远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儿。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戚繁音问道。 玉容抬起袖子,止住哭声,低声说:“我想进京找公子。” 戚繁音笑了下:“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回梁府?” 梁家和李家结了姻亲,都是大家门户,要脸的。又怎会接纳玉容,允她生下这个孩子? 没准儿现在梁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她自投罗网。 玉容愣了半天,她慌得没主意了,才会想直接回去。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才迟疑着开口道:“戚二姑娘,你能不能……” “不能。”戚繁音不等她说完,便一口回绝:“我最多把你捎回京城,找间客栈安顿下来。我如今的境遇,也只能做到如此。” 玉容眼中一黯,但她明白,戚二姑娘能做到这样,已然是大度至极。 “好,多谢二姑娘。”玉容道。 一行人到了京城,戚繁音找了间客栈,打算让玉容先安顿下来。 但她身上血流得厉害,站着腿肚儿都不停打颤,血顺着腿肚往下滴,不一会儿就淌了好大一滩。 连找了几家客栈,老板都摆摆手,不让人住进来,怕万一有个好歹,人死在客栈,晦气。 到最后,玉容站在寒风里,吹着风,因血流得太多,意识都有些模糊。 “主子,她好像不大中用了。”香如搀着她,觉察到她身子一直软下去,声音颤抖着说。 戚繁音看了眼玉容,最终无声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那她呢?” “搀着。” 戚繁音回到葳蕤园,刚把玉容安置下,便听守门的丫头道:“主子,大人过来了。” 她刚松下的心弦一下子又紧紧绷起,吩咐丫鬟看着玉容后,转身走出房间,边走便道:“打水来正房。” 刚才帮着扶玉容,她手上也沾了血。 一直忙到这会儿,连洗个手的功夫都没有,顾衡就来了。 她脚步匆匆,刚进到游廊,远远看着顾衡迎面走来,下意识把沾满血的手藏到身后——顾衡喜净,见不得脏污。 顾衡眼尖,还是看到了她手上的那抹鲜红,眉目一沉,道:“还是受伤了?” “不、不是我的血。”戚繁音连忙摇摇头。 “不是你的?”顾衡不露声色看她,方才皱起的眉一点点散开。 戚繁音咬了下唇,轻声道:“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了……玉容。” 玉容? 顾衡楞了一下,过了片刻才想起这个人是谁。 他迈步走进屋里,丫鬟端来热水,戚繁音跟在他身旁,正要解释玉容的事,他目光落在她手上,眉头又是一皱:“先洗手。” -- 第31页 她缩回指尖,“哦”了声,走到盆边洗了手。 洗干净了才重新回到顾衡身旁。 “说罢,怎么回事?”顾衡慢悠悠地开口。 戚繁音心里的弦绷得很紧,她知道自己不该和梁瀚文的人扯上关系,但让她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死在眼前,她做不到。 她垂着眼睛,细声道:“李家的人约摸知道了她的事情,派人捉她,她一路逃,拦下我们的马车求命。我当时不知道是她,她上了车我才认出来。” 顾衡皱了眉。 “不知道底细的人你就敢救?”老家伙养的什么女儿,养得毫无城府,总有一天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如果她是歹人伪装成求助的孕妇,你怎么办?如果今天春荣没去找你,你觉得李家的家丁会怎么办?” 转而看向她的眸,清明眼里却没有半丝恐惧,只轻轻垂着头,声音压得很低,又轻柔:“大人,我错了。” 这是她一贯的伎俩了,犯了错比谁都认得快,至于改不改,下回才知道。 他一腔未发泄的怒意仿佛打在软棉花上,久久看着她,气得反笑。 戚繁音见他顶着怒容看自己,心高高悬起,她想像往常一样给他服个软,哄哄他,却又不敢,今日她犯的事儿太多了,保不齐顾衡要数罪齐发,一同处置。 正僵持,他突然笑了下,她有些莫名。 她犹豫了片刻,慢慢将眸子转向顾衡,看着他漆黑的眸子。 “大人,我真的知道错了。回来的时候我就在后怕,行事太过鲁莽。”她含笑将他望着,眼尾勾着三分可怜:“大人今日又救了我。” 顾衡深看她一眼,她此时眼神倒是真诚的了。 戚家这个小家伙,比老东西有趣多了。老东西说话一板一眼,无甚趣味。她不同,会装委屈,装可怜,装着认错。 每日里光是看她戴着脸谱同他虚与委蛇,便是件趣事。 只十六七岁的小女郎,那张脸就像洁白无瑕的纸,什么情绪落在上面都清晰可见,装不像的。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脸色有些发白的戚繁音:“真知道错了?” 第15章 不相干的人 戚繁音弯了弯眼睛。 服侍顾衡这么久,他情绪的变化她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不能撒娇,她拿捏得清清楚楚。 譬如此时,顾衡肯同她搭这话,便是给她台阶下了。 她顺着台阶便下了,十分温顺地伏在他腿上,乖巧无比:“真知道错了,叔叔,你罚我吧。” 她头发散下来垂在他的腿边,露出一截纤长洁白的脖颈。 两道优美的弧度汇集在她折枝海棠的衣领里,再往里就看不见了,但却十分引人遐想。 顾衡低下头,气息在她耳旁萦绕。 戚繁音身子十分敏-感,他刚刚靠近,后背的汗毛便竖了起来。 他的唇是凉的,贴着她的肌肤时,温差使她轻颤了几下。 顾衡在这事上很有耐心,会哄得她舒舒坦坦地接纳他,所以她本能地放松。 但紧接着后颈传来一阵刺痛,顾衡竟然咬住了她的肌肤。 “啊……”她轻喊出声。 顾衡重重咬了她一口,疼得她眼里都闪着泪花。 他眨了眨眼睛,凝视着她,下一瞬有蜷着的食指指腹摩挲着她后颈的齿印,反反复复:“疼吗?” 戚繁音肌肤娇嫩,轻轻一碰就能红一大片,被他咬过的地方齿印很深。 “疼。”她望着他,眼里盈着一汪水,那双眸子是委屈惹人怜爱的。 顾衡摩挲着齿印的动作稍微轻了些,慢悠悠地开口:“疼就对了,下次做事之前,先动动脑子。这样的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戚繁音重重点头。 后颈还疼,戚繁音小声哼唧,软软糯糯的声音低低弱弱,让人心尖儿颤抖。 她实是能忍疼的,只不过这会儿饶是不疼,装也要装一会儿的。 “主子。”此时小丫头莺歌在门外唤道。 戚繁音停住软音,问:“怎么了?” “大夫要走了。”莺歌说道:“他说玉容姑娘身子骨好,虽然动了胎气,现在已经稳了下来,只要按时吃药静养即可。” “人没事就好,送大夫出去吧。”戚繁音安排下去。 小丫头应声,转身走了。 屋子里安静了,顾衡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戚繁音小心觑了眼他的神色,叹口气:“等她养好身子就让她走吧。” “就这么放走了?”顾衡失笑。 戚繁音不解:“难不成我还要养着她?” “借刀杀人,会用吗?”顾衡轻轻捏着她的后颈,力度拿捏得十分舒适:“李家要拿人,梁瀚文要保人。若是人在李家捉拿的途中没了,那梁瀚文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岂不报了他们两家背弃你的仇?” 戚繁音咬唇,道:“那怎么……可以呢?” “有何不可?”顾衡淡声。 戚繁音声音低低的,呢喃一般:“她也是人啊,一个活生生的人。” “拜了佛,就以为自己真是菩萨了?”顾衡笑:“李鸣鸾都能杀她,你为什么不能?放她回去,早晚是个死,这事闹成今天这个局面,梁家容不下她,李家也容不下她。还不如死在你手里,让这场闹剧更甚。” -- 第32页 戚繁音怔怔地看着顾衡,他脸上分明带着浅浅淡淡的笑,但戚繁音却觉得那笑意莫名可怖。 “她死在谁人的手里我管不着,只不要死在我手里。”她说:“我不做菩萨,也不做屠夫。” “不怕她引着梁瀚文来找你?”顾衡低笑了声,盯着她的眼睛,只那双眼睛太过安静,未免令人失望。 戚繁音安静地回望,倒没有半点畏惧。 戚家出事后,她对他的那点期待已经在葳蕤园这方四四方方的园子里,慢慢消磨没了。 如今想起他,只觉恍如隔世,上辈子的事情了一般。 除此之外,也掀不起什么涟漪。 “但凡玉容有几分脑子,都不会告诉梁瀚文是我救了她。”戚繁音的眼底,迅速攀上一点讥讽的嘲笑:“谁现在对戚家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呢?” “更何况就算他来找我又能怎么样?”戚繁音反手握着顾衡搭在腿上的手,慢慢扣紧:“当初从雪地里把我会带回来的是大人,让我死里逃生的是大人,让我得以在这凉薄世上好好活着的是大人,我别的本事没有,但言而有信一词还是明白的。” 她重新抬起眼睛,正视顾衡,又补充了一句:“一个不相干的人,大人别为他费心。我心里有数,等她好些了我就让她离开。“ 顾衡笑,他抬手,捋了把戚繁音柔软的发。戚家的姑娘心软,恐怕永远也学不会做一个坏人。 ————— 一整日都慌忙得跟打仗一样,等梳洗完躺在床上,戚柳才能轻松地长舒一口气。 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老天爷跟下套一样,一环一环,让她应接不暇。 突然,她想到大相国寺遇到的那个女子。 顾衡竟没怀疑她有意为之,坏他的事。 不该,像他这样敏感多思的人,晚上不该来问她的罪吗? 一想到这里,她又有几分迷茫。 晚夕顾衡急匆匆过来,好似只关切问她是否受伤了,大相国寺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提。 是关心则乱吗? 她软下去的脊背又忍不住绷直。 她深深呼吸,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顾衡终究是要成婚的,他的嫡妻不可能是一个曾为贱籍的罪臣之女。而她,做他的外室也是走投无路时的权宜之计。 总有一日,她会远远地离开他。 玉容在府里养了几日,胎象便稳当了。 她是丫鬟出身,身子骨本就比常人好些,所以好得也快。 她来找戚繁音辞行,一见到她就“扑通”跪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 戚繁音把人扶起来:“你是有身子的人,看重自己些。” 玉容咬唇道:“二姑娘的大恩我无以为报……” 戚繁音摆摆手,不愿再听她接下来的话:“我不用你记得我的恩情。” 她唇角微微弯着,露出一个温柔笑容:“只一点,出去之后,别说见过我。明白吗?” “二姑娘。”玉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公子他……很挂念您。” 憋在心里许多天的话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戚二姑娘是那般好的人,她和公子般配地跟金童玉女似的。若不是戚家出了那样的事,她今年已经过门,成了梁家的少夫人,以后是当家主母。 戚二姑娘心软,在她手里,下人也能有好活路,她也不至颠沛流离九死一生。 戚家一倒,一双玉人儿散了,她的福气和前程也都没了。 想到这里,玉容泣不成声。 戚繁音淡笑着,给她递上丝巾:“我和你家公子缘分尽了,这话往后莫再提了。” 玉容哭着点头。 戚繁音非草木,看她哭得伤心,难免动容,还是做了回菩萨,叹口气道:“回去之后向你家公子讨条活路,让他送你走,天南地北,越远越好。别在京城久待,去外地生孩子送回来都行。” 玉容愣了下,随即品出了她这话言外之意,点点头:“我省得的。” 话说完,戚繁音让莺歌送玉容出去。 玉容行至角门外,还未出园子,便见一顶小轿等着。 那轿子三面无窗,进去了便不知身处何方。 她明白,戚二姑娘不想她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第16章 好货色 梁家别庄。 梁瀚文坐在藤椅上,脸上浮起几丝阴郁。 玉容是他的人,怀有身孕后他把人藏于静月庵。可前些日子他的人从庵里回来,告诉他李家过去捉人,玉容趁人不备悄悄溜了。 他没想到,李家竟如此容不下她。 最近几天他都在寻找玉容的下落,始终无所获,却没想到她自己又回来了,悄悄遣人给他的心腹小厮报了信。 他手里握着茶杯,沉思着。 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脚步声。 抬起头,明月映着公子的脸,清俊无双。 隔着几步之遥,玉容的眼里迅速蓄满泪水,加快步伐走到他面前,发颤的手福在腰间,轻轻福了个身,眼泪已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了下来:“公子。” 他目光下移,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手指轻抚她流泪的脸颊:“这几天你受苦了,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玉容早已编排好说辞,说那天她从静月庵逃往京城的路上,动了胎气晕倒在路旁,过路的贵人把她带回去休养。她没有说谎,只是瞒了最重要的讯息——救她的是戚繁音。 -- 第33页 梁瀚文颔首,问:“知道是什么人家吗?改天也好答谢人家。” 玉容摇头,轻轻咬着唇:“我问过她,她说救我本就不图回报,让我不必特意再去答谢。” 梁瀚文喃喃:“还有这么乐善好施的人?” 玉容低“嗯”了声。 梁瀚文垂眼看着她,对上她看过来的目光,对视片刻,她心虚地别开眸子。他以为她是这几天被吓到,太害怕了,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处别院在我名下,没有人知道,你安心在这里休养。我改天再来看你。” 玉容却想起了戚繁音的话,她跪下去,哭着磕头:“公子,求您看在奴婢这么多年服侍您的份上,给我条生路吧。” “生路?” 玉容道:“奴婢低贱,不能入李姑娘的眼,留在京城往后也无缘再服侍公子。还请公子放我离开。” “你想去哪里?” “奴婢老家开封,前些年家里有位叔父下了江南,做些小买卖,体恤奴婢父亲只奴婢一支血脉,曾有意接奴婢出府。”玉容饮泣道:“奴婢想下江南去投奔叔父。” 早些年叔父找到她时,她不愿走,因公子是良人,未来的当家主母又柔善,留下是她最好的前程。 “公子若要这个孩子,待我产下他之后便送还京城。”玉容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抚了抚:“若公子不要他,我也会好好将他养大成人。” “你也要走了。”梁瀚文站在窗前,轻叹了口气。 玉容看着他的侧颜,冰凉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他现在的样子太过落寞,她心下一阵痛,公子曾是那么爱笑的人。自从戚家出事之后,她就没再见公子笑过。 他缓步走到门口,手指屈握成拳,说:“走吧,走得远远的。” 说完,大步走出房门,徒留满地月光铺满清辉。 —————— 顾衡隔三差五就来葳蕤园,和此前频率大差不差。 后来,关于那日在大相国寺的事情,他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他既不提,她也不好主动解释,否则倒显得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只心还是悬着,难以放下。 在男女事上,顾衡很冷淡,否则也不至于这把年岁还没成婚,连段风流韵事也没传出来。 当然,他可能在别处也置有像葳蕤园这样的别院,养几个像她这样的女子。 不过这些不是她该去了解的,他有没有别人,对她来说都一样。 能让顾衡纡尊降贵亲自陪着礼佛的女子,定然不是常人。 大人是不是有了娶妻的打算?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讯息,连着几天都心事重重。 这天,她让香如陪她上一趟街。 香如欢喜,戚二姑娘闷在园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交际,她怕她闷坏了,她主动提出上街走走,香如立时坐不住了,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秋色渐浓,时节近初冬,天儿一天比一天更凉,戚繁音怕凉,穿了身厚厚的斗篷,帽檐宽大,镶嵌着白色狐毛,大半张脸都遮在帽檐之下。 香如问:“姑娘想去什么地方?” “长乐街。”戚繁音说。 香如讶然:“长乐街呀?” 不怪香如如此惊讶,长乐街是胡人聚集的地方,鱼龙混杂,云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女几乎都不往那里逛呢。 戚繁音提起裙摆,笑笑,率先往长乐街走去了。 当时牧亭被流放,经过正宁县的时候遇到了南下打秋风的蛮子,混乱中他丢失不见了。 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也不是正犯,官兵根本不上心,随意找了找就报了个失踪。 谢嬷嬷她们都说,一个孩子在那地界丢失哪有活命的机会? 戚繁音想得明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活着,她要把人找到好好养大;他死了,她也要把他的遗骨带回来。 长乐街的胡人多,胡商也多,这些人常年来往西域与中原,沿线认识的人多,消息十分灵通,今日里来,她是想让这些胡商帮忙打探牧亭的消息。 长乐街熙熙攘攘,入冬了,街头好几家门口都摆着动物的皮毛。掌柜为了标榜特色,请了许多胡姬在门口招揽生意。 这些胡姬热情火辣,即使在气温微凉的初冬里,也露出纤细雪白的腰,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地招呼客人。 吸引了许多男子流连忘返。 香如臊得头低垂,脸红得都快滴血:“主子,咱们、咱们真要去这里吗?” 戚繁音道:“胡风开放,女子也能出来谋生。她们正经招揽客人,咱们正经买东西,有什么不能去的。” 戚繁音一边走一边看,却不随便进店。香如也摸不准她要做什么,片刻之后,她停在一个店面门口,香如抬头看到店的门匾上写着“博古阁”三个大字。 “就是这儿了。”戚繁音唇角微微弯了弯:“咱们进去吧。” 香如看了眼,这博古阁店面极大,却门可罗雀,丝毫不比方才经过的那些店铺热闹:“姑娘怎么不去别的热闹地儿?” 戚繁音低声道:“云京城兴胡风,所以和胡人的贸易繁盛。不过呀,胡人的东西不是日用之物,许多老百姓只能赶着便宜的过过瘾。这些卖便宜货的胡商只弄得到普通的胡货,到底本事有限。要找牧亭的下落,靠这些人没用。” -- 第34页 话音甫落,博古阁的掌柜抬头扫了一眼,随即立马弓着身子迎出来:“客官要挑什么?往里面走。” 戚繁音点点头,跟着走了进去。那掌柜识人颇深,见戚繁音仙姿玉容,便料她是个出手阔绰之人。像这般绝色殊容,谁又能委屈着她呢? “我想看看玛瑙。”戚繁音扫了一眼博古阁内。 掌柜忙亲自取了红橙黄白四色玛瑙串给她,戚繁音却是看也不看一眼,只笑道:“掌柜不用拿这些俗货来敷衍我,我若看得上它们,也就不会专程到你们这儿来了。” 掌柜的笑开了花:“是在下思虑不周全,头回见姑娘进来,面生得很,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样儿的。凡做买卖的,心里总有个预算,不知姑娘预算是多少,小的好给姑娘挑选。” 戚繁音端起案上的茶盏,小饮一口,淡笑道:“价格不拘,只要合心意便好。” 掌柜的一听这话,心里就有底了,不计较银钱,选择面就大了,叫了声“稍候”便转身回到柜台,片刻后,端着几串玛瑙珠子回来了。这回的珠子色泽鲜艳光亮,是难得一见的高货。 若是旁人见过这些东西,只怕要惊叹不已了。但戚繁音是谁?宁远候心尖尖上的闺女,宁远候儿子养得糙一些,女儿却是养得极为精细的,府上贵重的东西紧着她挑紧着她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她拿起那些玛瑙珠子,对着日头瞧了瞧,问:“这便是你们店里顶好的货了吗?” 掌柜不由面色微变:“这些也不能入姑娘的眼吗?” 戚繁音轻轻搁下茶盏,悠悠起身:“若没有别的,我再上别的地方看看。” “姑娘且慢。”掌柜的喊住她。 戚繁音转头看他:“哦?” 掌柜的连忙转身,回了内店,片刻后拿出来一个暗红色的木盒。 盒子慢慢打开,里面躺着一串紫色玛瑙。 干净剔透,一串珠子连半点杂质也没有,真真是世间难得的极品。 戚繁音唇角总算绽出笑意:“掌柜好生无趣,有这等货色竟不拿出来。” 掌柜的讪笑:“小的有眼不识珠,不知姑娘是识货之人。” “几个钱?”戚繁音捧着珠子,爱不释手。 掌柜地比划了一个数字。比划完之后,小心觑了眼戚繁音的脸色,似乎不确定她是否会买。 毕竟紫玛瑙珍贵,价格也不俗,这串珠子是东家费了大力气得来。但因为太过贵重,到京城已经快半年,还没卖出去。许多候伯府听了这个价格都不禁咋舌,眼前这个小姑娘,她能…… “我要了。”似是看穿掌柜的的担忧,戚繁音向香如点点头,她从袖里取出一沓银票:“掌柜的点点,看数目可对?” 掌柜的愣了下,他经营这家博古阁约摸二十来年,有人买东西也干脆,却是第一次碰到戚繁音这么干脆的,这个价格买串珠子,就算是好多侯爷伯爷也要思量了再思量,这个女子竟出手这么快。 愈加不敢低看了她去。 点过银票,数目没错。掌柜的对戚繁音态度大变,若说刚才是殷勤,此时便是十分殷勤了:“不知姑娘是哪家府上的贵人?往后我们若得了新的高货,第一时间送到贵府给姑娘挑选。” “那倒不必了。”戚繁音淡淡一笑,随即低头似是仔细思索着他的话,又道:“对了,家里长辈年后生辰,我想要一樽玉佛。” 掌柜的正要答,戚繁音又笑道:“你也不必拿那些现有的卖不出去的货色来敷衍我。” 说完,又无奈叹口气道:“不知是否方便,我和你们东家见一面,亲自跟他说需要什么样的,下回他往西域去了,也好给我寻。” 她方才花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再不行也行,掌柜的连连点头,将人请到内室,又喊跑堂去请东家过来。 第17章 小毛贼 戚繁音从博古阁出来,抬眼望了望碧色湛蓝的天,辽阔的穹顶,南下的雁排成一行行的,过冬去了。待到明年春归才会回。 博古阁的东家往西域路上颇有几分能耐,他说月底有个商队要西进。她许以重金,东家承诺亲自随队前往为她打听牧亭的下落,只等来年春日,商队归来就能有消息了。 春回,雁归,牧亭也该回来了。 牧亭的事,压在她的心里沉甸甸的。今天好不容易可以缓一缓。 戚繁音轻舒了口气,唤来香如:“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去七荣酥饼铺买些糕点。” 香如欢喜点头:“我正想吃他们家的千丝酥呢。” 主仆俩便携手往宝荣街去了。 七荣酥饼铺是百年老字号,从前朝就在云京城开铺子,传承了上百年,顾客络绎不绝。 铺子前排了长长的队。 戚繁音以往便爱吃他们家的糕点,只不过那时候店里会专程送到宁安侯府,用不着她亲自来买。 她站在队伍里,翘首以盼,前面黑压压的都是人。 香如道:“姑娘,不若你到旁边茶寮里坐着歇歇,我来排吧。” 戚繁音在宅子里憋久了,出来透透气也不觉得辛苦,朝她摇摇头:“没事儿,有几样我爱吃的,叫不上名字,你别买漏了。” 香如只好随她,站在她身旁。 正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话音方落,戚繁音身侧陡然间撞出一个人,挤开拥堵的人群,往街上跑去。 -- 第35页 短短一瞬间,身后又挤出一道人影,追着那人去了,边跑还边嚷嚷着:“抓贼!” 众人一听有贼人,街上顿时乱了起来,看热闹的,买糕点的,人挤着人,一时间嘈杂无比。 街上人多,没过片刻,人就堵做一团,把那小毛贼团团围住,他缩成一团被众人围着拳打脚踢。 戚繁音和香如往旁边站了站,隔着人堆看热闹,却见人群突然散开,一个蓝袍青年拎着小毛贼的衣领拨开人群,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姑娘,你点点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蓝袍青年递上锦袋。 “李公子?”戚繁音愣了下,蓝袍公子正是当日登门致歉的邻家李恪。 李恪亦是一愣,随即发现她是戚繁音,耳尖“刷”的一红,说话竟没了方才的镇定,道:“原来是、是姑娘,我刚才看到这小贼在偷东西,没想到竟然偷的是你的。你快看看,东西有没有少。” 戚繁音低头瞥了瞥腰侧,挂着的锦袋果然不翼而飞,她讶然:“什么时候偷的,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李恪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小子一看就是老手,在你身边盘旋了很久,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下手,所以你都没有察觉。” 他把锦袋还给戚繁音:“下回当心些,云京城繁盛,贼人也多,一不小心就着了他们的道了。快点点,有没有什么遗落的。” 戚繁音的锦袋里只装了两枚平安扣,她看了眼,都还在,于是微微屈膝,轻声道谢:“好在贼人多,如李公子这般热心肠的人也多。多谢李公子仗义出手。” 她说话声音轻轻柔柔,一把嗓子水涔涔香香软软,只听得人耳尖绯红。李恪不敢看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别处,道:“姑娘不必言谢,东西没丢就好。姑娘有事就先走,我先送他去官府。” 戚繁音点点头,正要道别告辞,斜里却过来几个衣着锦衣侍卫模样的人。 “顾大人来了。”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喊。 这一刻,戚繁音眼前一道白光闪现,脑海里只冒出来一个念头——天下姓顾的这么多,应当不是顾衡吧。 戚繁音随着众人的目光往街旁看过去,只见顾衡就站在离她约摸三丈远的地方,冷清的面上一脸淡漠,双目沉沉,一身月白大袍,似不染尘埃。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她身上,戚繁音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小动作——眉心轻轻蹙了下,鼻翼也有轻微的翕动。 是不悦了。 戚繁音默默别开眼,不在与他对视,一眼看到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女子。 第二次了。 顾衡何等忙碌,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却一再腾出时间陪一个女子礼佛、闲逛,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恐怕,她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这人约摸就是以后的顾家主母了。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她身穿鹅黄衣衫,模样清宁雅致,同他比肩,堪为一双璧人,委实养眼。 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恰此时,对上顾衡的眼神。 脊背涌起一阵凉意,她没忍住微微颤抖。 她的这点颤抖落到了李恪眼里,他还以为她一个闺阁女子甫见高官心内有悸,便柔声安慰她道:“姑娘别怕,我去同顾大人讲清楚就好了。” 戚繁音屏气凝息,挤出一抹浅笑,朝他敛衽一礼。 李恪点了点头,便揪着那小毛贼往顾衡走去。待走近了,才略拱拱手,道:“顾大人来得正好。” 顾衡人虽清冷,待他却很客气,回了句:“恪公子,方才出什么事了?” 李恪便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给他说了一遍,讲完,又回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戚繁音:“苦主就在那儿呢。” 顾衡略垂了垂眼,脸色仍旧如常,只道:“朝廷最近在整治云京城的治安,对于这类鸡鸣狗盗之辈严惩不贷,有劳世子仗义出手了。” 李恪一笑:“百姓受这些小毛贼之苦久矣,恪不能如大人一样在朝堂上为民请命,能做些微薄之事也好。” 顾衡道:“恪公子有心了。” “三哥!”李琰从旁边的文书店里出来,看到街上乱哄哄的,三哥不见踪影,一路小跑过来,总算见到人了,边喊着边跑了过来。 跑近了却见他身旁还有人,看清那人是谁时,立马放缓步子,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双手合握,揖了一礼:“顾大人。” 顾衡看到小孩子,板起的脸松了些许,颔首道:“世子也在。” 李恪应道:“他出来买笔墨,挑得我烦了,就出来等他,没想到正好撞见这小毛贼作案。更巧的是大人竟然也在。” 顾衡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头吩咐道:“昊谦,把人带去京兆府。” 李恪向他道谢:“大人既将此人移交京兆府,那我先走了。” 顾衡抬手回礼:“恪公子、世子请便。” 兄弟二人便转过身往戚繁音站着的地方走去。 李琰看到戚繁音,眼睛一亮:“咦,三哥,那不是、那不是你的心上人吗?” 李恪闻言,抬手在他发顶轻轻弹了下:“胡说什么。” “我哪有胡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从她府上回来,你好久都没睡着觉。”李琰委屈不满,絮叨道。 兄弟二人的声音声音虽然很低,但顾衡同他们离得不远,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都落入他耳中了。 -- 第36页 不免脚步微顿,回首望了眼,却见那人唇角含着笑,同兄弟二人说着什么。 夕阳西下,半边天都铺上了暖烘烘的橙红。 晚风徐徐吹动暮秋的柳枝。 那少女站在夕阳晚霞里,身披霞光,嘴角的笑意比这霞光更加绚烂。 她笑着,对着身前的青年。 那是异于见到他时的虚与委蛇和拘谨。 此时此刻,她的神态才是十七八岁女子应有的。 顾衡想道。 原来这人神情也能如此舒展。 只不过,不是对他。 “表哥。”孟忍冬见他迟迟不回头,喊他:“怎么了?” 他抬头望了眼瑰丽的天,只轻轻笑了一声:“没事,我们走吧。” 孟忍冬满心疑惑,频频回头,看到李恪和戚繁音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刚才离得远,那女子又戴着宽大帽檐,委实看不清长相,此时见她莲步姗姗,背影袅娜,一副玉人之姿。 表哥刚才是在看她吗? 应当不会的,表哥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怎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频繁回首?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她不再作他想,沉下心,同顾衡一道回了府。 事主一走,人群散了。 拥挤不堪的街道慢慢恢复了正常秩序,一个男子站在街口望着戚繁音消失的方向,惊愕地得眼睛都瞪圆了,久久不能阖上。他忙扯来身旁小厮:“你跟着那个人,看她去了哪里。” 小厮一脸雾水:“哪个人?” 男子怒斥:“蠢东西,就那个,事主!还不快去,跟丢了有你好果子吃。” 小厮拔腿便追着戚繁音去了。 小厮去后,男子在街头徘徊片刻,内心纠结到了极点。 他敢确定刚才那个人就是失踪了大半年的戚繁音,可是现在知道她的消息又能怎么样?瀚文都和李家姑娘订了亲。他总不能再退了李家姑娘的亲,和戚家姑娘再续前缘吧? 覆水难收啊! 但他随即又想到上回梁瀚文宿醉扯着他的衣袖哭得吐血的模样,又极为不忍心。 梁瀚文记挂戚家姑娘已非一日两日,戚家败了,戚家姑娘消失,几乎带走了梁瀚文的心肠。 他有了消息,若不告诉他,他又于心不安。 纠结良久,终于痛下决心,另喊小厮牵来马车,道:“去梁家别院。” 第18章 我暖着大人 梁瀚文今日休沐在府。他铺开纸笔,援笔舔墨,正在作画。 忽闻友人萧路火急火燎来访,还以为他又是为会春楼那几位红颜知己而伤神,笑了笑,唤他进来。 萧路一路小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梁瀚文跟前,连腰都直不起,叉着腰喘气道:“找、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梁瀚文倒了杯水递给他。 萧路摆摆手,半天,道:“戚家姑娘,我刚才在街上看到她了。” 梁瀚文怔了怔,站起来,急色道:“在哪里?” 他只觉得脑子轰轰的,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戚家出事的时候他被支回洛邑老家,再回京城,宁安侯没了。他四处打听,知道戚繁音被发配了梨月坊。可等他到处周旋走动,人却不见了。 那么大个人,竟莫名消失了。 “她现在在哪儿?”梁瀚文抬起眼。 “我让人跟着她去了,晚些时候就能有消息。”萧路满脸担忧地看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把她找回来。”梁瀚文不假思索。 “那李家姑娘怎么办?” “还是你打算把人藏起来?” “若她不愿回来,又怎么办?” 刚才他看到戚繁音,穿金戴银,衣食无忧,这些日子不像是受苦的。像她这样冰肌玉骨的人儿,又怎会在用度上受委屈呢? 萧路一连串的发问,将梁瀚文从怔愣中冲醒。 她既还在京城,为何不来找他?流落他处的这些日子,她又在什么地方? 傍晚时分,小厮匆匆来到梁府,告诉萧路:“小的无能,人还是跟丢了。她们俩很谨慎,走到常宁巷我不敢跟得太近,没想到竟跟丢了。” 萧路气得骂了句:“废物。” 梁瀚文抬起眼睛。 萧路看到,他的眼睛是红的。 萧路离开后,梁瀚文又复盘了从去年冬他离京之后的所有事情,想着想着,想出了破绽。 衣衫都来不及换,往竹苑去寻玉容。 梁瀚文允玉容离京南下,她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只等再吃两日药,腹中胎儿稳定后就登船南下。 她坐在窗前,手覆在隆起的小腹上,心绪复杂。她八岁入府,就在梁瀚文身边服侍。公子教她识文断字,她伴公子长大,后公子收她做通房。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和公子嵌在一起,不用分离。 但他们还是要走向分离,她轻轻摩挲腹部,叹气:“人都是怕死的,我也只是想要条活路而已。” 在身家性命面前,别的东西都是虚无。她又想到戚家姑娘,那时戚家只剩她一个人,她怎么活下来的。 正出着神,房门陡然一下开了,拍打着门框,发出“啪嗒”一声巨响,她杯弓蛇影,吓得一颤,愕然回头,看到公子一脸冷然站在门口。 她轻舒口气,站起身,挪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他:“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今儿这么冷,衣裳也不多添一件?” -- 第37页 她上前握着梁瀚文的手:“手也这么凉。” 把他的手捧在掌心,轻轻搓了搓。 梁瀚文低头看她,抽出手,问:“她在哪里?” 玉容讶异:“公子说的是谁?” “你知道的。”梁瀚文道:“音音,在哪里?” 玉容在他身边十几年,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她不擅长扯谎,只不过当时他没细查她眉宇间的闪躲,今日得知戚繁音还在京城。 那天玉容扯的慌就兜不住了。 玉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我、我不……” “别说你不知道。”梁瀚文厉声:“究竟是谁救了你,谁给你出的主意,你比我清楚。你若敢说不知道,那就留在这里,慢慢想,想清楚。” 玉容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不是我有意瞒你,是她不许。她说,你们缘分尽了,让我别在你跟前提她。” 缘分尽了? 这么多年的情分,她说尽了? “她在什么地方?”他调了两息,按下心中的泛起的寒凉。 玉容摇头:“我不知,她有意瞒我,是一顶青檐小轿送我离开。” “走了多久?” “约摸两刻钟的功夫到永兴大道。” “住处有什么特点?” 玉容回想片刻,低声道:“轿子是从院子里接我走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出门后没多久,闻到了一阵竹叶的清香,香了很长一段距离。” 常宁巷,竹林。 也好,有两个线索了。 他转身,拂袖而去。 入了夜,顾衡在府里用过晚膳,叫上春荣备马车。 这么晚了还出门,去哪儿春荣根本不用问,只问:“要先去个消息吗?” 顾衡眼眸低垂,食指抵唇:“不必。” 以往每次去的时候先让人给她传了消息,那人必衣着整洁,正襟相待,半点意思都没有。 后来他渐渐不事先传消息了,总能逮到她拉扯丫鬟踢毽子、翻花绳,瞧着有趣。 只是他一过常宁巷,便听到春荣道了声:“梁瀚文怎么在这里?” 顾衡懒懒地打起车帘,瞥了一眼,果真见梁瀚文带着两小厮在路上走着。 常宁巷这边地处偏僻,又安静得好,朝中很多权贵在此设别庄。 这个时候他到这里来,必然不是沐着月光来闲逛的。 那个丫头到底还是把她的消息给卖了。 顾衡抬手按了按眼角。 他不喜欢别人惦记着他的东西。 天儿已经凉了,风一起似有雪霰子夹杂在里头,打在脸上有些生疼。 走进葳蕤园,各处已经掌了灯,橙红色的光烘得四下暖洋洋的,连寒冷似乎都驱散了几分。 顾衡缓步走到房门前,推开了门。 戚繁音刚沐浴完,穿着素白的中衣,坐在屋子里,香如拿着丝帕给她擦头发。 盈盈烛光,映在她洁白如玉的小脸上,淡淡樱唇在看到他的刹那轻轻勾起,烟波轻转:“大人,你来了?” 声音柔软得像是水一般。 顾衡轻顿脚步,双手抄起懒懒地靠在门框,面色如常打量着她。换了冬日里的中衣,布料厚实,把她的身躯都掩住了,只露出纤细洁白的脖颈和四肢。因刚沐浴完,脚上还踏着木屐,十个脚趾头红红的。 “大人,外头冷,你进来呀。”戚繁音见他许久不动,柔声唤道。 顾衡还是没动。 戚繁音转身,从香如手里接过帕子,道:“我自己来,你先出去吧。” 香如点点头,低着头出去了,到了门口,还特贴心地把门合上。 戚繁音微微咬唇,慢慢走到他面前,牵过他的手:“门口风大,当心明儿受凉了。” 顾衡扣着她的手,深邃的眼眸肆意打量着她:“外头要下雪了。” “是吗?”戚繁音道:“我就说今儿怎么这么冷?大人也是,明明都快下雪了,怎么也不多添衣裳?”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翻出两个汤婆子,到了门□□给香如备上。 “我不觉得冷。”顾衡随意道。 戚繁音淡淡一笑,主动凑近他,一寸一寸,柔软的臂弯缓缓抬起,将他圈进怀里:“我暖着大人,大人怎么会觉得冷呢?” 顾衡一动不动,就那么低头看着她,半晌才几不可闻地轻笑了声,旋即,埋首嵌进她脖颈里。 淡淡的香气充盈了他的鼻腔。 他偏头凝视着她,目光灼燃,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耳垂:“谁教你说的?” “不消谁人教,我发自内心的。”戚繁音脸贴着他的胸口,声音软乎乎的:“大人待我好,我也待大人好,这不是应该的吗?” 顾衡一直知道戚二姑娘擅长哄人,哄得人心里柔柔软软,暖暖热热。 他不禁捏了捏眉心,知道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拿她没办法,他“嗯”了声,顿了顿,又道:“往后我让七荣的人每天送糕点过来。那边鱼龙混杂,能少去就少去。” 戚繁音犹豫了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今天,我是不是给大人添麻烦了?” “不是。”顾衡道:“朝廷最近在整治云京治安,抓到盗匪一律严惩,重刑之下难免有莽夫,今日这个胆子小倒还好,要碰上持刀的,你可知有多危险?” -- 第38页 戚繁音一双水波潋滟的双眸转到他脸上,重重点头:“大人放心吧,我明白的。” “明儿我让春荣找几个身手好的人过来,你若是出去,把他们带上。”顾衡道。 戚繁音知道深浅,也不在这些事上纠结,点头应下。 坐了片刻,戚繁音道:“对了,今日我出去,给大人买了样东西。” “什么?”顾衡倒没想到戚繁音还会惦记着给他买东西。 “你等等,我拿给你看。”戚繁音笑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买的那串紫玛瑙手串。 映着烛光,淡紫的手串越显晶莹剔透。 她双手捧着递给他:“瞧,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纯粹干净的料子。瞧着它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世上只有大人配得上它呢。” “喜欢吗?” 顾衡微微垂眸,只有女子才喜欢这些亮晶晶光灿灿的东西。 他接过手串,随意看了看,道:“还行。” “大人喜欢就好。”戚繁音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声音又轻又柔:“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很忐忑,就怕你不喜欢呢。”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可以亲近讨好,纵是顾衡又怎能拒绝呢? 他偏过头,堵住了她翕动的唇。 第19章 回礼 翌日一早,戚繁音伺候顾衡穿衣,她昨夜累得太狠,早上迷迷糊糊起来,给他系纽扣的时候还打着哈欠。 顾衡低头看她,她有些心虚,暗了暗眼神,把哈欠憋了回去。 顾衡道:“累了?吃过早膳再睡会儿。” 戚繁音听懂了他话里的揶揄,脸羞得红了一下,低下头,轻轻白了他一眼。 顾衡心情大好,穿戴完毕后,便出了门。 马车在园外候着,顾衡在春荣的陪伴下步出院门。 昨夜里果真飘了些雪霰子,一层淡白铺陈在青砖黛瓦的屋脊上。 春荣边走边说昨夜京城发生的一些事情,正说着,将上马车时,却忽听不远处传来商贩叫卖:“樱桃,樱桃。” 春荣讶异:“这个时节,哪来的樱桃?” 顾衡抬眸,朝前看去,先前还漫不经心的神情,陡然间收了几分。 离商贩不远,有两个人不远不近跟着。 是梁瀚文。 他似乎一夜未睡,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染了些许憔悴,撑着一把素面桐油伞,眉心锁着。 顾衡同这位探花郎并不相熟,但翰林的几位老学士都对他赞不绝口,最近皇帝也常点他在御前,圣眷正浓。 顾衡几乎不去翰林,故几乎不与他打过照面。 又因为某些人的原因,他也不大愿见此人。 此刻见着,他清冷的脸上浮起一笑,浅淡得很,道:“梁大人也在此?” 梁瀚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顾衡,眼睛微垂,双手拱揖,道一声:“顾大人。” 顾衡便不再说话,叫卖樱桃毕罗的商贩见梁瀚文与人交谈,也停下脚步,看着梁瀚文。 顾衡扫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这时节还有樱桃?”顾衡走到商贩面前,他臂弯里挂了个篮子,面上覆着白布。顾衡挑起布,里面果真躺着一粒粒剔透饱满的樱桃。 商贩道:“是窖里的,初夏樱桃成熟,摘下来就藏进冰窖,到冬天也能完好无损呢。” “此处人少,这么珍贵的东西拿到这里来叫卖,是好酒藏于深巷,害怕别人知道了吗?”顾衡笑笑。 商贩看了眼梁瀚文,梁瀚文只抿唇不语。 顾衡心里不舒坦,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用这夏日里才有的果子引馋虫出洞。 他凉凉道:“不过今日遇上了我,算你运气好,有多少算多少,我全要了。” “这……”商贩为难地转头看向梁瀚文,见他没有指示,只道:“贵人见谅,这樱桃我不卖了。” 顾衡就站在边上,一双眼这么不咸不淡地盯着他,那商贩只觉背心寒凉,他的目光刀子一般刻在身上。 “好好的生意,怎么不做了?”顾衡哂笑一声:“是怕我给不起价钱?” 春荣跟在顾衡身边多年,他想做什么,不消吩咐,只需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当即黑了脸:“你叫喊着做生意,我们来了。怎的说不卖就不卖了?” 说罢,从袖内掏出碎银,往他手里一拍:“跟咱们相府做生意没你们这么做的,出尔反尔在别处可以,在咱们这儿不行。银子够不够?不够再给你添?” 不等他答应,便夺过篮子。 商贩欲哭无泪。 春荣堵在面前,他又不敢说什么,只好叹气作罢,转身走了。 顾衡道:“送回去吧,吩咐下去,晌午吃过饭才许给她。免得吃多了又不好好吃饭。” 春荣“嗯”了一声,转过身又回了葳蕤园。 “还有事,先走了。”顾衡搭垂着眼帘,对梁瀚文淡淡说道。 梁瀚文拱手避至道旁:“顾大人慢走。” 顾衡登车而去。 朔风如刀,冷冽地拍在梁瀚文的脸上。 梁瀚文驻足远望,向顾衡车子消失的方向看去,马车的影子已经渐渐变得模糊。 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顾衡,梁瀚文叹气,那筐樱桃是今年初夏他摘来放在冰窖的。 音音不在,他想把她最爱吃的东西留下。 总盼着,有一日能找到她,亲手为她捧上。 -- 第39页 你在哪儿呢? 他环视这四周高高的墙。 —————— 天儿凉了,屋子里点着火炉,戚繁音简直一刻也离不开火炉子,围在炉前,往炉膛里埋了几粒栗子,没多久就传来一阵香甜的气息。她拿火拨子拨开炭火,把栗子掏出来,剥了一粒塞进嘴里。香甜绵软的气息顿时充满整个口腔,温暖得不像话。 她正吃着栗子,听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忙站起来,也顾不得冷,迎到门口,被迎面吹来的雪风吹得又忙往屋里退了两步:“怎么样?买着了吗?” “别提了。”香如哭丧着脸,叹了口气:“卖光了,没有了。” 戚繁音闻言,略有些失望,眼睑轻轻垂了下:“紧赶慢赶果真还是晚了。” “没这口福,吃不上了。”香如安慰她道:“不过冬天都来了,等不了多久,新鲜樱桃就要出来了。” 谢嬷嬷也附和道:“到时候咱们去樱桃沟里踏春,你爱吃多少吃多少。” 香如狂点头:“让他们用筐子送来,咱吃一筐,倒一筐,怎么开心怎么来。” 戚繁音心有所触,唇边也绽出淡淡的笑意:“这么暴殄天物,也不怕老天爷降罪。” 她也不是非得吃着不可,只是方才听外面的丫鬟说外头有卖樱桃的,就想起今年过得兵荒马乱,初夏时她一粒樱桃都没尝过。 没的卖就算了,既有了,就想尝尝。 不过没的卖了也是没法的事情。 若是以往,她可能会缠着父亲,非得让那商贩掘地三尺再给她挖出几斤来。 但现在,经历过那么多事,她早学会了不去勉强。 便也不把事情放心上。 晌午厨房里做了羊肉汤,喝了浑身暖烘烘的。 羊肉膻味儿重,吃过之后,谢嬷嬷用艾草泡了热水给她洗手,她仰头笑问道:“香如去哪里了?怎么让嬷嬷端水来?” “许是外头有别的事。”谢嬷嬷笑道。 正说着话,香如捧着个如意纹青花瓷碗走了进来,脸上笑得古怪:“主子,洗了手快过来尝尝。” “什么呀?”戚繁音坐着,看不到碗里装的是什么。 香如便捧了晚到她跟前晃了晃。 戚繁音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樱桃?” 香如麻溜地点头。 “臭妮子。”戚繁音白了她一眼,道:“你竟也敢说谎诳我了?谁给你借的胆?” “还能有谁?大人咯。”香如脸上露出无所畏惧的笑:“我今天刚出门,门子上的婆子就拎着一篮樱桃进来了,说是大人在门口碰到卖樱桃的,全给买了。她还说,大人吩咐了,吃过晌午才许给你,免得你吃多了不好好吃饭。” 戚繁音琼鼻轻轻一皱,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谢嬷嬷笑着说道:“姑娘身子弱,吃多了凉的对身子无益,大人也是为姑娘好。” 戚繁音轻轻点了点头:“嬷嬷,我都明白的。” 谢嬷嬷看了看她,心里又一阵惋惜。衡哥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为人虽称不上冷漠,但心底那点柔软的地方也只给最亲近的人。 他待戚繁音如何,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 戚二姑娘年轻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但她明白。 衡哥儿若是不这么上心倒也罢了,偏他事无巨细,凡事都为她打算仔细。 如此下去,以后衡哥儿正经议亲了可如何是好? 戚二姑娘如今的身份,绝无可能做他的正妻。 待他日他迎娶正妻,又会如何安顿她? 他未必肯让她挪回府里,受主母和老夫人的闲气。 继续养在外室,那正房主母又如何面上有光? 冤孽啊冤孽。 戚繁音拈了颗樱桃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味蕾。 她不知道谢嬷嬷心里海啸般的想法,只听明白了她刚才说的话——大人待她真好啊。 大人的恩情,她怕是难以为报了。 那感觉,让她是如此的不安。明知道他们之间是一场交易,但他出的价超过了她能给的价值,她便良心不安。 她觉着,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合适做生意的,因无商不奸,但她学不会奸猾。 得到不该她的东西,她的心里就难以安宁。 要对大人好一点,更好一点。 这么想着,心里总算舒坦些了。 能报一点算一点吧。 晚上的时候,顾衡回来了。 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脸色不是很好看。 戚繁音给他换了衣裳,他还有公文要看,戚繁音在案前给他磨墨。 “中午的樱桃甜吗?”顾衡懒懒抬眼,看了她一眼。 戚繁音温温顺顺地点点头:“大人买的,当然甜了。” 戚繁音没想到他闻言,是哂笑了下,便低头没再说话了。 她犹犹豫豫片刻,问道:“大人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樱桃?” “不知道。”顾衡声音凉凉,晃了晃手腕,这回连头也没抬一下:“就当回礼了。” 这个回答,让戚繁音心里的情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像是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啪嗒”一声落地了。 原来如此啊,顾衡这样的人,从不欠人东西。 她送一串石头,他便回礼一筐樱桃。 这才是银货两讫,童叟无欺。 -- 第40页 只不过他这回礼于她而言有些奢侈,若是能直接回一沓银票多好。 毕竟往后,她需要银子的地方还多。那串珠子,几乎花光她多半的积蓄。 戚繁音心底略松了口气,又有几分肉痛:“大人的回礼,音音很喜欢呢。” 第20章 重要 顾衡停下笔,放下手里的公文,听了这话,朝她招招手。 戚繁音顺从地朝他走过去,他坐在太师椅上,然后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笑着问她道:“白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戚繁音脊背一挺,微微有些发憷。 他人高腿长,抱着自己坐在他腿上,她的脚悬在空中,小腿肚轻轻晃悠,沾不到地面,她柔声说道:“上午眯了一会儿,用过午膳后就一直在看大人上回给我的棋谱。” “看得怎么样?”顾衡只低头。 戚繁音絮絮道:“有些棋局晦涩难懂,不是那么好看,得花些时间才看得明白。有些实在有趣,进退间的学问极大,我看了受益匪多。” “不懂的,拿来我帮你看看。”顾衡道。 戚繁音剪水瞳里闪过一丝笑意,试探着问:“我看了许久都没懂呢,大人能懂吗?” 接下来的话便被淹没了。 顾衡的手臂突然紧箍住她纤细的腰肢,一向冷冽的面上带着一种纵使被人轻视了也要欺负回去的淡定,然后封住了她的唇。 她的话统统被堵回肚子里,她呜咽,嗓子里发出细碎浅吟。 半晌之后,顾衡放开她,她只觉头晕眼花。 顾衡正襟而坐,轻揉她的腰,一脸斯文禽兽的笑,问她:“看不起谁呢?” 戚繁音还没从悸动里缓过神,几乎不带犹豫的,马上认怂了,换了委屈巴巴的口吻:“没有看不起大人。我这就去拿。” 顾衡就知道她最会审时度势,丝毫没给她机会,就在她跳起来的刹那,掐着她腰上的软肉,面上笑意未减半分:“论下棋,我技不如你,合该被你看不起。” 软肉被他宽大的手掌掐着,戚繁音猝不及防,顿时呜咽了一声。她声音本来就软而妩媚,因这一惊,平添几分娇意,一双眼水光潋滟,巴巴看他:“我错了。” “错了?却也迟了。”他哑声道。 的确是迟了,她人就在他腿上,跑也跑不掉。 轻易便被他把入掌中,双手一撑,就放到了宽大的案桌上。 戚繁音脸色红红的,一半是羞的,一半是因地龙太盛。 她两只白白的手紧紧攀住他的衣襟,头埋进他胸前:“别、别在这里。我们回去。” 顾衡拦腰抱着她出了书房。 * 雪一下,云京城就有了冬日的氛围。 这日,顾夫人把孟忍冬和张氏都唤到永嘉院里小聚,她道:“冬日到了,日子一天凉过一天,你们都要仔细保养,明儿我请大夫来把把平安脉。” 孟忍冬道:“我们住在这里,姑母事事费心呢。” “傻孩子,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就见外了。”顾夫人笑道:“今日难得你表哥有空,所以喊你们过来小聚。他过几日要南下一趟,不知几时能回。上回你不是说棋局上有东西请教他?可得抓紧机会。” 正说着,顾衡便大步走了进来,先向顾夫人和孟氏问过安,便落了座。 孟忍冬想起姑母刚才的话,微微有些脸红,轻轻垂着头,拨弄矮桌上的杯盏。 顾夫人看了一眼孟忍冬,然后对顾衡道:“最近官中的事情是不是很忙?我听富春说你有好几日没回来了?” 高官外宿一向不是什么事儿,若是别人家的母亲听说儿子外宿,早就着急上火了,偏顾夫人微叹,她这儿子绝不会在外搞花枪。她以前也不过问这些事,只今日想引个话头,便顺口问了声。 顾衡听了这话,道:“上个月宸州地动,死伤惨重,最近几日都在忙宸州的事。母亲有事找孩儿?” 顾夫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是你忍冬表妹,前些日子败于你手,不甘示弱,最近苦练,正想找个机会和你再来过呢。” 话音一落,孟忍冬立马红了脸,娇嗔道:“姑母,还嫌我臊得不够呢?” 她在一旁苦笑了下,然后走到顾衡身旁,无奈道:“是我看棋谱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想请教表哥指点一二。” 她看的棋谱都是浅显易懂的,若真有心琢磨,哪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 女儿家这点小心思,他一看便懂了。 只他见过戚繁音一边捧着棋谱,一边摆弄棋盘,反复推敲茶饭不思的专注模样。 孟忍冬的这点小心思就显得没那么讨喜了。 孟忍冬侧过脸看着顾衡的模样,侧脸线条干净流畅,眸光深邃,鼻梁挺直,落入她眼中,无一处不俊美无俦。 前些日子顾衡又是陪她进寺礼佛,又是陪她逛云京城,处处无微不至,她便在想,世人口中冷冽的左相大人也并不总是冷冽的。 她便是例外之人。或许表哥也对她有意呢? 就在孟忍冬以为顾衡会马上答应下来的时候,顾衡却道:“棋之一道,我会的只是皮毛。表妹若是深迷此道,我倒是可以引荐一两位精于此道的人。” 孟忍冬低垂的眸子,眼光骤暗。 顾衡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都凝滞了片刻。 -- 第41页 顾家二房的长孙顾致业忽的蹭到顾衡旁边,他才两岁多,牙牙学语,话都说不利索。他人小,一个不眨眼就挪到顾衡身边了。 乳母发觉时,他正探手扯顾衡手腕上的手串。 “业哥儿。”顾甄眼尖看到了,喊了一声。 顾衡低头一看,这小子正仰着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定在他的玛瑙手串上。 “拿别的东西玩儿。”顾衡道:“这个不可以。” 顾致业还小,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哪知道什么可以不可以,当即瘪瘪嘴,要哭了。 顾甄上前抱走顾致业,拿了块酥糖给他。 顾衡抖了抖衣袖,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手腕上的玛瑙手串。 可就在刚才,孟忍冬瞥到了那串手串,整个人瞬间怔住。 那串玛瑙手串她见过,她刚回京城时,打算收罗一些精致的首饰,日常交际应酬时好佩戴。博古阁的掌柜便送了好些来,其中便有那串玛瑙手串。那串玛瑙质地上乘,是她从未见识过的上等货色,奈何价格委实高得离谱,她再喜欢也只能望而却步。 那串珠子现在却戴到了顾衡手上。 诚然顾衡绝不是乐意去搜罗珠玉的人,那么这串珠子只能是别人送他的。 是什么人呢? 官场上讨好他的人?抑或是别的……女人? 那一刻,她脑门一人,竟不受控制地走向顾衡,眉眼盈盈问道:“表哥戴的是玛瑙吗?我看质地极好呢,能不能借我开开眼。” 顾衡只是淡淡一笑,吝词惜句地拒绝:“不能。” 风里带着一股子凉意,而孟忍冬的心比这雪风还要寒冷。 一个素来对外物冷漠视之的人,突然将一样东西看得要紧,要么是那东西本身贵重,要么是它所含的意义重大。 她不信顾衡会将一串珠子看得要紧,只能是……赠他珠子的人很重要。 她双手在袖内交握,紧紧攥住,因太用力,捏得生疼。 第21章 南下 孟忍冬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然而任她如何聪明,遇上喜欢的男子都总会犯些傻。 这日回到屋子里,她便坐卧难安,只要一想到顾衡或许外边有了人,她便如芒在背。 冷不丁的不知怎么回事又想起了才到顾府那一日,表哥正在陪她们吃饭,却突然说要去皇城。然而杨嬷嬷和夏萤都看到他往另一边儿去了。 夏萤服侍她梳洗,见她心不在焉,好几次出神,便问道:“姑娘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孟忍冬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喊杨嬷嬷进来一趟,我有事问她。” 夏萤思忖片刻,躬身退下。 不多时,杨氏便走了进来。她走到孟忍冬身旁,服侍她卸下钗环,拿起梳子把她的头发梳顺了:“姑娘这么晚了唤我进来是不是有事要说?” “杨妈妈。”孟忍冬环顾四周,起身走到窗台下,抬手阖上了窗牖,问道:“上回不是让你跟以往姑母身边的旧人联络了吗?怎么样了?” “好些都搭上话了。”杨嬷嬷面色无不骄傲:“她们待我都客气着呢,都是托了姑娘的福。” 能在顾府待这么多年的人早就是人精了,这回顾夫人大张旗鼓嫁把孟忍冬母女喊来京城,又是热情招待,又是让顾衡陪着待客,下人私下都传疯了。或许孟家姑娘就是往后的当家主母呢,所以不等杨氏主动去找她们,她们便自然而然地来与旧识相认了。 “这些人里头,有在表哥院里的吗?”孟忍冬抬眼问道。 杨氏闻言,道:“还真有,素琴!她以前是顾夫人的贴身丫鬟,和夫人一起陪嫁到顾家,顾夫人做主许给了顾家的一个管事。素琴在顾夫人面前很有些体面,儿子以前在顾大人院子里做事,现在在五成兵马司谋了差使,女儿今年十六,正在大人书房里当差呢。” 说完,她又补了句:“素琴那日还让我给姑娘问好呢。” 孟忍冬道:“明天,你让她带着她女儿过来一趟,我有事要问她们。” “姑娘有事我去问便罢了,喊她们过来干什么呢?”杨氏纳闷。 她等不及了,让杨嬷嬷去传话,有所遗漏不说,她一来一回跑得也费劲。 “我要亲自问。”孟忍冬道。 杨氏皱眉:“姑娘一个未嫁女,私下见大人房里的使女,传出去多不好。” “别让人看见就行了。”孟忍冬愠色道:“让你去就去,这屋子里还是我做主呢。” 姑娘自小就有她的主意,不受人支配。杨氏闻言只能讷讷点头。 第二天杨氏就领了素琴母女来见孟忍冬。 素琴女儿名唤秋喜,在顾衡的书房当差,很有几分体面。 素琴拉着秋喜给孟忍冬跪下。顾衡这个年岁,府上突然寄居表家姑娘,有眼力见儿的都知道怎么回事。秋喜在顾衡书房上差,往后的前程都系在未来的当家主母身上,是以怎敢轻慢孟忍冬。 孟忍冬盈盈而笑,唤她们起来。又赏了从平阳带来的礼物,素琴母女喜不自禁。 坐在一起寒暄了片刻,孟忍冬才笑着把话题转到顾衡身上:“我瞧着秋喜稳重踏实,有这样的人打理书房,表哥真幸运呢。” 秋喜闻弦音而知雅意,道:“表姑娘谬赞了,奴婢也只是在书房领闲差。顾大人不喜欢女子服侍,屋子里丫鬟都没有几个。书房更甚,就连添香油的活儿都是小厮在做呢。” -- 第42页 都说顾大人素净得简直过分了。 “那还真是无甚风趣,想必平常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吧?”孟忍冬问。 秋喜道:“官员外宿实是常事,奴婢不在内院伺候,并不知大人归了与否?” 孟忍冬食指抵着额头,轻轻揉了揉:“你不知道,那有人知道吗?” 秋喜道:“大人屋里的人口风都严,铜墙铁壁似的。” 略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倒是有个人,她以前在大人院里服侍,后来莫名奇妙不见了,我还以为她犯了什么事,被发卖了。前些日子我又碰见过她一回。她这人能言善道,倒是个爱说话的。” 孟忍冬笑了笑。 素琴见状,忙扯着秋喜道:“以往你不是和那个云兰还算交好吗?挑个时候去她家看看,也不免交情一场。” 孟忍冬唇边笑意更甚,顾家的下人都如此聪慧呢。 素琴母女离开之后,杨氏满脸担忧,劝孟忍冬道:“我知道姑娘打小就聪慧,有自个儿的主意,但这件事还是要三思啊。且不说姑娘和大人现在只是表兄表妹,就算是成了婚的夫妻,这样去探听私隐,也有欠妥当。” 孟忍冬道:“我岂不知如此不妥?若真没别的什么便罢了,万一他真的在外头有什么,早作防范也是好的。” “早作防范?”杨氏表情微变。 孟忍冬叹气:“他在外面有什么都不打紧,只不能妨碍我。” 妨碍我做顾家主母,顾衡夫人。 ** 顾衡要南下一趟,苏杭今年的盐茶税目锐减,皇帝震怒,密令顾衡南下查访。 年前便要启程。 衙内的事情他提前交接好了,对外都宣称他要代圣上北上。 京城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只等启程了。 这日他到葳蕤园,临行前也该跟她说一声。 她本就不爱出门,进了冬,天气愈加寒冷,她就更爱窝在屋子里了。 他散值得早,走到屋前,推开了门。 屋子里地龙燃烧得很盛,整个屋子暖烘烘的,门一开,一股热浪袭来。 而那人还着秋装,妃色上衣,素白色长裙,趴在窗前的贵妃榻上,半倚半靠着棋盘,左手拿着书,右手拈了一枚棋,身姿贞静美好。随着门“吱吖”一声打开,她把目光转过来,盈盈烛光照在她细白的小脸上,淡粉的樱唇略略勾起。看向她的模样,恍如画里勾人魂魄的狐仙。 “大人,你回来了?”她笑着起身,下了贵妃榻,朝他跑来。 顾衡衣冠楚楚,靠着门框,低头打量着她。 地龙烧着,地毯铺满,她早踢了鞋袜,赤着一双足,十指粉嫩,衬在大红大紫的地毯上,越显玲珑。 顺着他的目光,她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脚,不安地蜷缩着。 “怎么穿这么少?”顾衡问。 戚繁音和他处得越久,胆儿越肥了,一点也不虚,微微踮起脚,环住他的脖颈,还稍稍抬起了精致下颌,一双眸子将他盯着:“大人不喜欢我穿这身吗?” 顾衡哪里不知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不管她是真心抑或是假意,这份心意便足以讨他欢心。 他低头,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旋即,迈入她颈窝,声音暗哑:“喜欢。” * 戚繁音半夜醒了一回,她压在顾衡的手臂上,微微侧过头,看到他眼底有淡淡的青痕,看上去最近好似没怎么休息好。 她转过身想起来,刚动了动,便被顾衡一把拽住了。 他语气里带点倦意,拉她进怀里:“别动了,陪我睡会儿。” 她便不动了,陪着她歇下。她白日里睡过,却也不怎么困,但窝在顾衡怀里,他身上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催得她眼皮又沉重起来,没多久又迷迷糊糊睡下了。 第二天戚繁音起来时,看到天亮了,顾衡还在睡,吓了一跳,以为他误了上朝的时辰,惊坐起来,推醒他:“大人。” 顾衡被她推醒,侧头看她:“怎么了?” 戚繁音道:“我、我睡过头了,这会儿天都亮了。” 顾衡捉住她的手,笑笑:“今天我不去朝议,不必起来。” 戚繁音这才松了口气,起身披了件外裳,想起顾衡还没用早膳,忙叫香如传来早膳。 又唤云兰端水来,她拧了帕子服侍顾衡梳洗。 顾衡见她忙里忙外,唇边带了笑意,张开双臂,任由她套上衣服。 “今儿天凉,大人添一件夹棉中衣吧,仔细别凉着了。”戚繁音仔细地给他系上绦带,絮絮喃语。 顾衡看着她在晨光下的侧脸,心底莫名柔软,道:“今天我不走。” “不走?” 顾衡点头:“嗯,检查检查你的棋艺,是否有进步。” 戚繁音微微有些讶异。 毕竟他以往就算白日没事,也不会留在葳蕤园。 压下心中的疑惑,两人一起用了早膳。用过早膳之后,顾衡真的让人摆上棋盘,和戚繁音对窗而坐,下起棋来。 两人下着下着,戚繁音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等哈欠打完,才发现顾衡眼角含笑,阴恻恻地看着她。 她立马捂着嘴,打起精神应对。 顾衡不由一笑:“和我下棋就这么无趣?” 戚繁音见识过这个男人维护自尊心的凶狠模样,当然不敢轻视他,忙摇摇头:“是我昨夜没歇息好,有些犯困、犯困。” -- 第43页 顾衡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被她的表情逗笑:“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戚繁音愣了下,下意识问:“去哪里?” 话刚出口,就回味过来不妥当了,像顾衡这样的官员,有事外出实属寻常。为着他的身家安全,他的行程自然也是秘而不宣的。自己陡然这么问出来,若他稍稍有些多心的话,还不知该怎么想。 立时闭了嘴,解释道:“我不是有意打探大人行程。” 顾衡见她小新模样,直接道:“南下去苏杭。” “苏杭?”戚繁音眼里露出向往。 别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呢,听说苏杭乃是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富庶堪比京城呢。 顾衡道:“要去些日子。” 话音方落,便听到云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托盘,轻声道:“大人。” “嗯?”顾衡挑眉。 云兰道:“厨房里炖了鱼胶,给姑娘送过来了。” “鱼胶?”顾衡抬眼看向戚繁音:“你怎么喜欢上这一口了?” 戚繁音抿着唇乖乖笑了笑:“不是我买的,以前我都都没听说过这东西呢。上次在街上,邻家李公子不是帮过我吗?我便让谢嬷嬷帮我去向他道了谢,没想到李公子客气得很,隔日又送来许多东西。” 顾衡闻言,心里莫名有些奇怪的情绪。 那天李恪兄弟的话猝不及防闯入脑海。 他微微眯着眼,目光促狭。 “诶,对了。”戚繁音道:“上次在街上碰到大人那回,我看你好像认识他?” 顾衡点头:“认识。” 戚繁音“哦”了声,没再追问了。她乖巧懂事,顾衡愿告诉她的,她就听两句,他不愿说的,她也不主动问。 方才已经没规矩了,再不能那样了。 “你同他很熟?”默了片刻,顾衡主动道。 戚繁音摇头:“就见过两回,一回他上门道歉,一回在街上碰到,他帮了我。那回,大人也在。” 她想到之前顾衡提醒过他,让她别同李家兄弟亲近,怕他乱想,遂解释了一句。 “李家兄弟不是平常富贵公子。”顾衡道。 戚繁音抬眼。 顾衡凝视着她濡湿的眼睛,道:“李琰是益州王世子。” “益州王世子?”戚繁音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顾衡拿她一点办法没有,一个养在深闺里的人,能指望她知道多少事呢,他淡淡道:“益州王是先皇第九子,圣上登基之后,就把他封往益州。” “兄弟阋墙啊。”戚繁音脱口而出。 “皇室的事,不得妄议。”顾衡道。 戚繁音乖乖点头。 顾衡继续说道:“皇上对这个九弟厌恶至极,这次益州王派世子和公子恪进京献寿礼,皇上就挑了好几回刺了。” 戚繁音不禁咋舌。 顾衡道:“他们身份特殊,和他们走近了,没有好处。” 戚繁音趴在贵妃榻上,朝他挪了过去,轻轻靠在他的胸口,轻轻抱住他的手臂,晃晃:“我知道的,大人放心,以后我不会同他们往来的。” 顾衡抬手捻了捻她的唇线,一圈又一圈:“第二回 了,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行事。” 戚繁音乖乖应承,头点得无比麻利:“知道,知道。” 顾衡用过午膳想起有些未尽的事宜,还是进了趟皇城。 傍晚回来时,春荣在路口停了车。顾衡问:“何事?” 春荣迟疑片刻,道:“大人,恪公子在门口,咱们要过去吗?” 顾衡微微打起帘子,瞥了一眼,果真看到李恪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乌头门前,顶着雪侯立。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头疼:“等等。” 有些人,总是那么不受待见。 好在李恪并没有等多久,里头就有人出来传话,他不舍地看了看那道沉沉关上的门,不舍地转头走了。 他人走远了,顾衡才让春荣马车驶回葳蕤园。 一进门,就看到戚繁音满脸心虚地迎过来:“大人。” 顾衡神情淡淡,他知不是戚繁音的错。她这人胆子小,过得谨小慎微,他今日才提醒她别靠近李家兄弟,她自不会这么快就犯事。 他知道这人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见过她的人情不自禁绕着她转。 她有什么错呢? “用过晚膳了吗?”顾衡问。 戚繁音连忙摇头,假假地道:“大人没说晚上不回来,我等你呢。” 顾衡不接她的话了。 戚繁音顿了顿,道:“刚才,李恪又来了。” “我知道。”顾衡唇线抿紧,盯着她:“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了。” 戚繁音脸贴着他肩:“我让人打发他回去了。” 顾衡不回答,只转头看她。 戚繁音叹口气:“我没招他。” “我知道。”顾衡双目凝视着她,半晌才悠悠道:“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南下。” “啊?” 戚繁音彻底愣住,双手僵了一下:“为、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这人招事,片刻不放在眼前,她就能整出许多幺蛾子。 戚繁音一直云里雾里,懵得很。 直到三日之后和顾衡一起坐上了南下的马车,她还有一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 第44页 顾衡竟真的带她出京南下了。 云京地处北方,天气寒冷,十月开始飘雪,树木凋零,一派北国风光。 北方许多地方已经冰封,水路行不通,他们先走了几日陆路,到了林江边上,改乘船。 出了云京,一路往南。 戚繁音方知,这世上竟还有地方冬日里也是绿意葳蕤的。 顾衡这次出行十分隐蔽,他佯做玉器商人,携家仆南下暗访。戚繁音随行,便化成他的美妾,倒也并不突兀。 这日他们弃车乘船,走水路南下。 这是戚繁音第一次乘船,登舟之前,顾衡问道:“你乘过船吗?” 戚繁音连京城都没有出过,又怎么会坐过船,她摇摇头:“未曾。” “走水路和走陆路不一样,初次乘船,可能会有所不适。”顾衡道:“轻则头晕,重则呕吐不止。” 戚繁音本就是跟着来凑热闹的,哪里敢耽搁顾衡的事,她柔柔软软地说道:“我听说过晕船症,应该和骑马差不多吧。我……能克服,大人不必担心。放心吧。” 顾衡深深看了她两眼。 一行人当即登了船。 可戚繁音没想到她的晕船症竟然这么厉害,起初还只是胸口隐隐约约有些不舒服。她因是第一次乘船,有些新鲜劲儿,下午趴在船舱的窗户上看了许久的风景。没想到到晚上的时候,整个胸口就闷得喘不上气来。 香如急得要去隔壁找顾衡,戚繁音一把抓住她,她摇头道:“别,别去给大人添乱,找他也没办法。给我倒些水,喝了歇一歇。” 第22章 晕船 香如明白戚繁音现下的忧虑,她本就不是好事之人,跟在顾衡身边这些日子更是谨小慎微,不说一心为他筹谋打算,却也是本分知礼的,决计不会因自己的事情耽搁顾衡。现下她抓着自己的手恳求道,她只得轻叹一声,点头答应,打起精神来好生服侍她。 因着他们这回南下,私有要务在身,不宜招摇,故而并未乘坐自己的船,而是赁了渡口的公船。 船上南来北往客商云集,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戚繁音这头晕得五迷三道,顾衡所在的客舱却是另一番天地。 江浙一带富庶繁华,物产丰饶,那一带的商人更是奸猾能言善辩,南来北往做生意风生水起,个个腰缠万贯,极是奢靡。 这些商人出门在外,人情练达自不在话下,刚登了船便有人三三两两串着客舱互相客套。许多生意便是在客套时定下来的。 今夜是温州一名药材商在舱中做东,这人名叫时玉清,三十出头,为人极其豪爽,刚登了船谁也不认识谁,便是他先起了头,拉着人往来交际应酬。晚上又在客舱里备下酒菜起筵,请人吃酒。 船上的行商,长年累月离家在外奔波,所以不少人身边都带了红粉知己,有些是在勾栏里赎出来的粉头,有些是专程采买供路上消遣的,还有的是临行前妇人家专程给自己丈夫备下的。故而座上不少人左拥右抱,款款而谈,甚是逍遥自在。 座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顾衡坐在椅子上,舱门的光影浮在他的半边身侧,他手执酒杯,眉眼在场上穿着轻纱起舞的舞姬身上流转几回,微微扬起一点笑意,那姿态倒让起舞的舞姬心头微微一颤。 这些舞姬是座上一家勾栏馆采买的,许多都是落难大户人家出来的,因家里落难,任人发卖,流落到这些人手里,经由调/教,再带回江南,供人消遣。 中央一个穿着绿纱的舞姬正轻歌曼舞,忽见光影错落下顾衡的身影,只消一瞥,就看出他浑身气度不凡。不知怎么回事,竟然生了个不该生的主意。 流落到烟花柳巷,她这辈子再没了出头之日,既是注定要辗转为尘,与其去服侍那些腌臜男人,倒不如……搏眼前这人的欢心,专门服侍他一人。 一曲已然到了最激烈处,舞姬们伴着丝竹,轻盈踮起脚尖,飞快旋转起舞。 那舞姬心下盘算着,舞着轻纱,身姿妖娆,跳到旁边置酒的小案上,倒了一杯酒。 踏着鼓点,步下生莲,一步步走到顾衡身边,敬献上那杯酒。 她递上那杯酒时,恰巧一曲终了,众舞姬纷纷退下,她一双藕臂在碧绿纱里若隐若现,衬得肤色如同羊脂白玉。眼含款款秋波,眉梢眼角俱是春情,道:“公子独饮无趣,妾敬公子。” 顾衡饮了几杯,稍有酒意,一只手支着凭几,一只手晃着酒杯,闻言,睨了她一眼。 见他半晌不应,舞姬复又大着胆,将酒杯再往前递了递:“公子,不肯赏妾脸吗?” 众人都醉了,见状大笑,不免有些放浪。时玉清笑声爽朗:“顾兄好福气,看来今夜要做新郎了。” 勾栏馆的主事亦在舱里,见顾衡通身用度皆非俗物,便知他家底颇厚,若是能成一桩生意,倒也不亏,遂也上前笑道:“老兄见小弟是端庄人,想来是不喜别人碰过的,不瞒顾兄,莹莹这一批人是我三个月前才采买来的,还未曾接过客。” 时玉清笑声更甚:“还是真新郎。” 莹莹仍举着那杯酒,烟视媚行中渴盼尽显。 饶是哪个男人也拒绝不了这般的凝视。 但偏偏那人是顾衡。 他抬起手,拿一指推开挡在面前的酒杯,淡淡笑道:“好意心领了,我今日有些醉了。” -- 第45页 他拒绝得委婉。 舞姬却是眸色一黯。 顾衡捏着茶盏抬起手,舱内昏暗的灯光,影影绰绰,映得公子温润如玉的闲雅气度。他对时玉清道:“今日多谢时兄款待,小弟有些醉了。改日再做东,请诸位好友一聚。” 时玉清一面笑骂他不解风情,一面又让身旁小厮送他回去。 顾衡径直走了。 舞姬一腔痴情错付,白惹了笑话,却又不得不讪讪而笑,重新整顿起心绪,应付起在场的别的男人。 顾衡带了一身酒气。他知戚繁音喜洁的小性儿,便先沐浴。 待沐浴之后,已交子时,戚繁音一向睡得早,若是吵醒了,不免又要熬上半宿睡不着,便在自己舱里躺下来。 他刚躺下,门外响起婆子的声音:“公子。” “何事?” 婆子声音微急:“梵姑娘晕船了。” 婆子候了片刻,顾衡一直没有回声。 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门内传来一阵脚步,片刻后房门开了,顾衡衣衫规整,道:“过去看看。” 戚繁音就住在隔壁,不过几步便到了。 “怎么样了?”顾衡阔步,走到榻边。 戚繁音已经大半日茶饭不思,脸色苍白,感觉天旋地转,腹中痉挛绞痛,难受得眉头都皱紧了。 香如道:“就晌午刚登船的时候吃了几口茶,这大半日了,滴水未进。方才我想给她灌些水,她喝进去都痛。” 戚繁音蜷成一团,牙关轻颤。 顾衡倾下身喊她:“戚繁音?” 她听见了,含含糊糊回答:“大人。” 简简单单两个字,用了好大气力,才从牙缝中挤出来。 顾衡摸了她额头一片冰凉,不由微微一皱眉,宽大的手顺着衣领摸到背心,掌心一片黏湿,汗水湿透了衣裳,又粘又凉。 “让春荣去告诉船家,到下个渡口停一下,咱们下船。”说完,又吩咐:“取身干爽的衣服来。” 丫鬟得令,飞快下去传话。 “公子,我来吧。”香如觑了眼顾衡,见他沉着脸,惴惴说道。 话音方落,戚繁音忽然双手捂着嘴,扭着身子,躲开顾衡的挟制。 顾衡只当她又不适了,道:“安分些,衣裳湿透了,贴着穿小心风寒。” 戚繁音胃里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狂风骤雨,腹中残存的食物不时敲打着喉咙。 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她甚至来不及推开顾衡,“哇”的一声,只堪堪错过身子,扶着榻沿,一口秽物喷薄而出。 她已经尽力避开顾衡了,但是他们离得太近,事情发生得又那么突然,他还是未能幸免于难,秽物从他的膝头,湿湿嗒嗒脏了一路。 “大……大人……”香如吓得脸色都白了,埋首觑了眼顾衡,看到他脸色铁青,委实算不上好看。顿时如芒在背,要知道顾大人喜爱清洁,纤尘不染,素来鞋面上连个泥点子都没有,何曾受过这样的腌臜。 戚繁音也吓坏了,痉挛的胃痛都暂缓了缓,背心一阵阵泛凉,头上毫毛甚至都快立起来了。 她怯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闻到了酒味儿,就……忍不住了。” 顾衡一向是内敛的脾气,此时屏气凝息,有心责怪,但见她白着小脸,楚楚可怜。 晕船不是她的过错,被酒气熏着也不是她的过错。 这人可恨,却又抓不住她的错处。 他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只得忿忿道:“你先换身衣裳,我晚些时候再来。” 便将她交给了香如,转身出了门。 第23章 出手阔绰 戚繁音身子娇弱,伏在床沿吐了一会儿,人都没了劲儿,软绸子似的睡在床上。 香如心疼眼圈都是红的,进进出出给她倒水漱口擦汗。 顾衡走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戚繁音又吐了两回,才将将缓过来些。 香如怕她饿,将她扶着躺下,出门给她端银耳羹。 早先香如就吩咐下去了,怕戚繁音夜里饿了没吃的,所以让厨房里的小炉子上温着银耳羹。她小跑着去,小跑着回,不过片刻就回来了。 戚繁音晕得全然没了意识,香如扶她躺下就躺下,扶她起来就起来。脑子里嗡嗡的,五感渐衰,却又没有完全失去,懵懵懂懂。 “姑娘,起来喝两口银耳粥吧。”香如扶着她慢腾腾坐起来,又在腰下垫了条软枕,让她坐得舒服些。 戚繁音秀眉微蹙,小声道:“我没胃口。” 嘴上说着没有胃口,空空如也的肚子却恰当其时地叫了两声。 “没有胃口也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大人说了,船要到下个渡口才能停泊,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蓬溪渡口呢。”香如小声劝道。 戚繁音还是摇摇头。人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总有些小性儿,她平素乖巧,香如怪心疼,耐着性子哄她:“你都一天没吃东西,好歹喝两口。” 话音方落,听到门外传来“嘎吱”开门声。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顾衡提着一盏小风灯走了进来。身上换了件浅青色的衫子, 戚繁音以为刚才的事情,必然得气上一阵子,至少少时不会再到这个屋子里来了。 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又回来了。 “好些了?”顾衡声线很低,像暮秋的雨,轻轻柔柔飘进池塘里。 -- 第46页 戚繁音放在被子上的手微微紧了紧,低声道:“嗯。” 顾衡瞥到香如手里的银耳羹,道:“饿的话再让厨房给你做点清粥小菜,天亮了才能到蓬溪。” 言下之意是这会儿不吃还得饿大半宿。 戚繁音觉着五脏六腑都难受,再清淡的小菜这会儿恐怕也难以下咽,白白把人叫起来费神给她做饭,她道:“不用了,我喝点银耳粥就好,我嗓子里难受,别的也不想吃。” 方才还扭着性儿不肯吃东西的人,顷刻间就低眉顺目乖乖吃了。 香如抿着唇边,笑意狡黠,眼角眉梢都在嘲笑戚繁音的“两幅面孔”。 戚繁音睨了她一眼,知道她在坏笑些什么,愁着小脸,悄悄从被子里探出手,在她手腕上拧了一把。 不疼,倒是痒酥酥的,香如笑意更甚。 戚繁音味同嚼蜡地吞咽着银耳粥,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两人背着顾衡,笑笑闹闹吃完一碗粥,香如又取来碗筷替她擦了手和脸。她见顾衡没有要走的意思,她自然巴不得顾衡多同戚繁音在一处,便道:“公子、姑娘,你们先歇息,奴婢就在外头,有事唤一声便是。” 顾衡只是“嗯”了声,香如抿着笑出去了。 顾衡人在屋子里坐着,只是似对戚繁音心有余悸,远远的坐在外间的软榻上,就着幽暗烛火,捧了本书,翻完一页,又是一页。他几乎不怎么发出声响,除了偶尔发出翻书的沙沙声,戚繁音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坐了半晌,戚繁音见他没有要上床歇息的意思,轻声唤道:“大人,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顾衡却说不急:“你要是困了就先睡。” 戚繁音真有些累了,今天这一天不知都受了些什么罪,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艘船上了。 那种滋味,真真难受。 怪不得世人都怕死。 她往里面缩了缩,给他留了半张床,裹着被子又睡下了。 再醒来天已然亮了,船在蓬溪靠岸,香如叫她起来:“姑娘,船靠岸了,咱们下船了。” 戚繁音这一觉睡得酣畅,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湛湛天光从雕花窗棂洒进来,那道光线里,轻尘四舞。一看便知外头是好天光。 “大人呢?”戚繁音昨夜睡得很沉,但一直没有觉察顾衡上了床,这会儿摸身侧的床上,也是凉凉的。 香如提醒她:“是公子。” 说完,才回答她:“公子说昨日在船上结识了些朋友,此番咱们先行下船,自然要同他们道一声才是。” 戚繁音心下了然。 顾衡所做所为绝不是随性而为,昨日他结识的人必定是同这回南下有关的,所以他才会特意去向他们辞行。否则,像他这样的人,又何必白费那些功夫,去做没有收成的事儿呢。 船停在蓬溪渡口,对面是寂寂青山,水边是浣纱少女,凭栏临水的船舱里,几名男子相对而坐。顾衡手抚双膝,半晌,举起一杯茶,向另外几位举了举杯,声线低沉:“因缘际会,结识几位兄台,虽相处不过短短一两日,但小弟深感几位兄弟爽快豪迈,改日到了杭州,小弟再请诸位喝酒。” 时玉清也觉得惋惜,这个顾行之,他昨天才刚认识,私底下话没说几句,但见他为人处事,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持重,昨夜席上听他谈古论今,针砭时弊极有自个儿的见解,并非拾人牙慧之辈,心下对他十分赞赏。原本今日再找他饮酒,没想到他一早却来敲了自己的房门,说是随行的人没出过远门,晕得不行,只能先下船走陆路去杭州了。 “我们走水路,定会先顾兄几日到杭州,届时我一定为顾兄接风洗尘。”时玉清双手托盏也喝了。 “公子,梵姑娘下船了。”春荣走到顾衡身边,低声道。 顾衡点头,起身同他们道别。 顾衡一行人下船,箱笼随行者无数,小厮在栈道上来往了数回,才将东西收拾停当。 “时兄可知这个顾行之是什么来头?看他吃穿用度,倒不像是普通人家。”有好事者问道。 时玉清道:“听他说是琅琊人氏,琅琊福地钟灵毓秀,如此气度,倒也不奇怪。” 他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匣子,匣子是酸枝木的,小巧一个,拿在手上却颇有分量,足见是上好密实的木料所制。 拨开一看,眸子里闪出讶异的光。 几人看着他的眼神,也纷纷打开自己手中的匣子。 都不由吸了一大口气:“什么样的门庭,才能给仅认识一天的人送玉牌。” 更难得的是,那几块玉牌大小色泽相去无几。要知玉石这类物事,全凭天成,上天造物更无定数,要找这么几块相似的玉石难上加难。 这顾行之出手之阔绰,让几人瞠目结舌。 第24章 画册 顾衡本打算走大运河下苏杭,路上走走停停,最多半个月也就到了,办完事还赶得及回来过年。奈何戚繁音身子实在娇弱不堪,那日吐成那样,只得走陆路。 这个季节路上霜滑多泥淖,并不好走。 顾衡一路上四下结交好友,甚是高调。下了船,顾衡在道上遇到一名做香料生意的商人,名叫陈琅,几番交谈,两人竟然都认识时玉清,陈琅和顾衡一见如故,两厢约好,就同行了。 -- 第47页 两人一路上称兄道弟,熟络得很快,每日同进同出就算了,还时常把臂骑行,亲密得不一般。 因男子和男子亲密,陈琅的女眷也时常来找戚繁音客套。 陈琅带出来的是一名妾室,叫夏玉书,年纪比戚繁音还要小一些,十分娇软好说话,声音软软地喊戚繁音“姐姐”。 顾衡整日和陈琅一起,夏玉书闲着无趣,得闲了就来找戚繁音聊天。 夏玉书是个热络的人,沾着戚繁音就有说不完的话:“临出门,是我家主母让我陪公子出来的。你可不知道,我们家那位主母可是位了不得的人,性子极烈,听说当初公子纳二房姐姐,她差点把宅子掀了。” “那你是第几房?”戚繁音问她。 “我是六房,年前才入的府。” “那她怎么放你入府的?” 夏玉书嗤笑:“那有什么法子,她性子烈,我家公子性子野,她要烧宅子,他便另置别院,不回那宅子,任她烧去。两厢僵持了大半年,她连人都看不到,反倒是外头别院里的身怀六甲。她有什么法子,难不成真的将宅子烧了,和公子和离去?还不是只能乖乖地喝了二房姐姐敬的茶。” 戚繁音默默叹息,这世道女子身如浮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嫁什么人,什么时候嫁人,如何过这一生,全然由不得自己。 “你呢?”夏玉书见戚繁音出了神,笑着戳了戳她的胳膊。 “我什么?”戚繁音讶然。 夏玉书挑明了问:“你们家那位主母呢?厉害吗?” 男子娶妻娶贤,娶来的妻子都是如同家族图腾一样供奉在几进几出的宅子里,一辈子都少有机会出来抛头露面。能陪着男子在外行走的,大多都是红颜知己。 夏玉书自然地也将戚繁音当成顾衡的妾室了。 岂知她连妾室也不是,妾室还有名分。 “公子还未娶妻。”戚繁音低声道。 夏玉书嘴角一咧,笑得花枝招展:“姐姐真厉害,顾公子一看就出身不凡,还未娶妻,就成了姐姐的入幕之宾了。” 她年纪虽小,但也是打小在勾栏院里出来的,养得一身风流筋骨,说话也不拘什么,口无遮拦。 戚繁音还未说话,夏玉书笑吟吟地挽着她的手,亲昵地说:“那你可要抓紧啊,赶在公子娶妻之前,早早地生个儿子,那么以后就算他娶妻,看在孩子的份上,主母也动不得你了。这一辈子的锦衣玉食就有着落了。” 戚繁音想都不敢想,顾衡不是那般荒诞的人,会在嫡妻过门前就让外室产子。再说,她也不想给顾衡生孩子。 她甚至不会给顾衡做妾。 无名无分的外室,她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退出。 但若做了他的妾,全云京城都会知道,宁安侯府的女儿做了顾衡的妾。 “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公子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况且他是宽厚的人,就算娶了主母,我相信也不会薄待我的。”戚繁音声音温软。 “你怎么还这么天真。”夏玉书戳了戳她的脑门儿:“男子的宽厚是世上最假的东西,他喜欢你的时候,哄你同他好的时候,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摘下来给你。可一旦变心,那你就万劫不复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只能自己多为自己考虑。” 戚繁音一时语塞,偏偏又无法反驳。 夏玉书得知戚繁音是顾衡的外室,见她行为举止太过端庄,跟她咬耳朵道:“我有几册好东西,你拿回去参谋参谋。” 她掀开车帘,喊来随行的丫鬟:“去把我坐垫下头那几册书拿来。” 丫鬟小跑着过去,很快就捧着个蓝布包回来,递给夏玉书。 夏玉书笑得神秘,把东西交给戚繁音:“梵姐姐,你拿回去好好看看。你生得这么美,要是再将这些东西看透彻了,保管顾家公子离不开你。” 戚繁音心想什么东西这么厉害,拆开小布包,里面包着的是几册书,在夏玉书殷切的目光下,她翻开一本。 册子一翻开,她就被纸上精美的画像吓了一大跳。 “啪嗒”一声,见鬼似的合上。 夏玉书咯咯地笑:“梵姐姐,咱们又不是正妻,太端庄了可笼络不了男人的心。” 戚繁音忙把东西塞回给她:“妹妹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这东西我用不着,恐辜负妹妹一片好心,还是你拿回去吧。” “姐姐脸皮儿真薄,姐姐脸皮这么薄,以后怎么跟公子生孩子。”夏玉书笑得直不起腰,把书从坐厢缝隙塞进去:“今天不看,总有一天你要看的。男人都是这样,喜新厌旧,时间久了,就要新花样儿了。” “不说这些了,怪心烦的。”戚繁音脸红透了,拉着她的手,岔开话题:“你家公子做什么生意的?” 心里却在盘算,得找个时间把那书烧了。 “做香料的,这回进京买了一批香料的,金贵得很,公子怕走水路有什么闪失,我们这才走陆路。”夏玉书不满地抱怨:“这破车,坐得我腰都疼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夏玉书竟还有些不舍,对戚繁音说:“他们明天要出去打猎,咱们去街上逛逛?” 戚繁音坐了一天车,有些疲倦神色,掩袖打了个哈欠:“我得回去问问公子明天有什么安排。” 她回到屋子里,顾衡还没回来。 -- 第48页 徽州已经属于南方的地界。他们没住客栈,借宿在徽州城外一陈姓员外府上。主人家是陈琅的某房叔父,对陈琅很是亲厚,热情地招待了陈琅和顾衡。 南方的园子不比北方的大院子,宅子精巧有趣,一步一景。 院子很精美,房间里放的拔步床,极为宽大,绑的薄如蝉翼的绡纱帐子,又透气又透光,影影绰绰地映着烛光,朦胧又静谧。 戚繁音晚上沐浴完,回到房间里,偌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灯影伴着她的人影,显得屋子空空荡荡。 戚繁音一向会等顾衡回来再睡,今日也不例外。枯等太无趣,她唤来门口值守的婆子:“把我的棋谱取来。” 戚繁音每日坐在马车里都会看棋谱打发时间,马车卸下了,东西就在隔壁屋子里,婆子拎着一盏灯取书去了。 戚繁音躺在宽大的拔步床里,有些犯困了,但外室要有外室的自觉,公子还没回来,她怎么能睡,便强撑着精神等他。 “姑娘,书取来了。”婆子把书送进来,递到她手里。 她坐起身接过,百无聊赖翻开看了一眼,一张春图映入眼帘,羞得她一下子合上书。 封皮上一个字也没有,哪里是她的棋谱。 婆子不识字,拿成了夏玉书送她册子。 她的脸红得快烧起来了,脖颈都不由热了起来。 就跟顾衡掌心的温度一样。 她拿冰凉的手按了按脸,那种灼热感好歹缓解了些。 “梵姑娘,顾公子醉了,我家公子让我送他回来。”忽然听到夏玉书的两个丫鬟在门外说道。 “好。”她马上回了神,把书往枕头下一塞,一个鹞子翻身坐了起来。 槅扇门陡然开了,顾衡走了进来。 “公子,你回来了。”戚繁音按了按胸口,长舒口气,走向他。 顾衡走进内室,站在槅门望过来。 “在做什么?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 戚繁音迎过去,看他一眼,便知这人当真有了几分醉意,因他一直亮得吓得眼睛似蒙了层纱:“看棋谱呢,钻研学习,怎么会无聊呢?” “洗澡水在隔壁,我先扶你过去。”戚繁音声线低柔,走过去扶他。 顾衡直接开始解腰带,把外衣扔到外面的椅子上,按了按太阳穴:“今晚喝的酒太烈,我想喝盏蜜茶。” 顾衡都说烈,就真的是烈了。戚繁音怕他醉伤了,说:“好,我去给你泡。” 转身走了两步,忽的想到枕头上还压着那册子,控制不住地望了眼。 顾衡问:“怎么了?” 他这么喜洁的人,还未沐浴应当不会到榻上去吧。 戚繁音不敢跟他对视,眼睛往一边瞥去:“你先等等,我去给你泡蜜茶。” 顾衡也瞟了眼榻上,再看她,嘴角勾了起来:“好。” 这一笑,让戚繁音有些恍惚。 这个笑不同于他平时的讥笑、嘲笑、哂笑、冷笑,那是一种喝醉之后呈现出的和煦的笑。 那一刹那,她难得的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看到许多年前笑得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的身影。 如出一辙的温柔美好。 她恍恍惚惚地出门,到廊下炉子,亲手给他泡了一盏浓浓的蜜茶。 她端着蜜茶走回房间。 走进去,人都傻眼了。 拔步床的绡纱帐子被打了起来,顾衡半倚半靠在床头,他外衫褪了,白色中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一腿伸得笔直,一腿屈膝,一手散漫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而另一只手正拿着夏玉书的画册。 那一瞬间,戚繁音浑身的血齐齐涌上了脑门,端着托盘站在原地,只觉得身体像被定住,一动都不敢动。 顾衡一笑,眉眼尽是风流,朝她挥挥手:“学会了么?” 第25章 寻人 戚繁音愣了,顾衡这厮素日里端庄自持,一派正经,却没想到,饮了几杯酒,骨子里的风流气质就淌了出来。 她闹了个大红脸,从脖子根一路红到了耳尖,心里又悔又恨,悔的是早早就该把那画册子给烧了,恨的是夏玉书多事,偏要把东西塞给她。 “音音,你过来。”顾衡声音低低沉沉,因含了几分不含好意的笑,显得轻佻,却不下流。反让他这个人有着异于常日的风流。 戚繁音血都冲到脑门儿上了,手紧紧扣着托盘走过,放在拔步床旁边的小几上,她走到顾衡身边,劈手夺了他手中的画册子,随手一掷,扔到了屋子中央的火盆里。炭火烧得很足,火舌舔起来,精致的画册子瞬间闪出幽蓝的光。 “没事拿书置什么气?”顾衡任她夺了书,懒懒散散靠在床上,笑看她。 戚繁音憋了半天,才辩解道:“我本来就打算烧了它,白日里夏玉书硬塞给我的,我才没有看,是嬷嬷不识字,我让她给我拿棋谱,拿成了这个。” 她脸涨得通红,额前的碎发半遮着眉,细腻雪肤在烛光的照耀下,镀了层朦胧的金边,像颗晶莹的雪米丸子。 看上去软软的,让人想咬一口。 “公子晚上喝了多少?醉成这样。喝盏子蜜茶早点歇息吧。”戚繁音看着那本画册子烧成灰烬了,这才又去端那盏蜜茶。 顾衡嗓子有点痒,撑起身,凑近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嗯?”戚繁音忽然扭头,一张俊颜放大在眼前,顾衡温热的呼吸在颈子边氤氲,带着潮湿的酒气,几乎是在那一刹那,她浑身的毫毛都竖了起来。 -- 第49页 顾衡酒意熏了上来,眯了下眼,轻轻咬住她的耳垂:“我问你,学会了吗?” 戚繁音吓得手劲儿一松,瓷碗应声倒地,她轻呼出声:“公子,茶。” 话音方落,被掐着腰凌空而起,她觉自己打了个旋儿,就如同轻飘飘的叶子一样,落在软乎乎的拔步床上。 顾衡的手垫在她的脑后,小姑娘没摔着,不过吓了一跳,原本绯红的脸退了色,浮出浅浅的白。 “不喝茶了。”顾衡撑在她面前,与她脸对着脸,眼对着眼。 她看到端庄自持的顾大人眼里弥漫起了火,烈火灼燃,映得她整个人都是红色。 那一刻,她暗恨,点火的是夏玉书,灭火的是她。 经过这一夜,戚繁音总结出了一件事——醉酒的男人,尤其是半醉的男人,沾不得惹不起。 在酒精的熏陶下,他的耐心与耐力不知胜于平常多少。 愣是逼得戚繁音泣涕涟涟,连连求饶。 他仍食不知魇,到最后她委实受不住,裹着被子往另一头爬,却被捉住脚踝,那人握着他的脚踝,也追到那边,把人圈怀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的,还想往哪里逃?” 戚繁音欲哭无泪,同醉鬼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闹到最后她实在没劲儿了,抱着被子任由他闹。 过了许久,顾衡终于不闹了,戚繁音歪在床上,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睡去,梦见了父亲。父亲不说话,牵着牧亭,就那么含笑望着她,眼里充满奕奕神采。戚繁音想扑进他怀里,好好哭一场。他只是摇头,放开牧亭的手,远去了。 这样也好,戚繁音想,母亲去得早,父亲养育她和弟弟,这辈子太辛苦了。如今他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休息,不用再受劳累。只是她还是好难过,父亲那么疼她,却没有没有享到她的福,没有看到她成婚,嫁个好郎君。 想着想着,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正难过时听到有人在喊她“音音”。 她从梦里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顾衡坐在拔步床的床沿上,手上捏了张月白的帕子给她擦泪。 他今天穿了件窄袖圆领袍,劲爽利落。戚繁音迷迷蒙蒙,看到他为自己擦泪的样子,心下越发觉得难过。她抬手挽着顾衡的脖颈,头埋进他的颈窝。昨夜他们那番纠缠过,戚繁音一时间也乱了心绪,眼泪还在掉:“公子。” 顾衡对她一直以来还算好脾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耐心地开解她,譬如此刻,他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问:“又梦到老东西了?” “是爹爹。”戚繁音哭腔轻软,声音里还有气音:“我梦到他丢下我和牧亭走了。” 顾衡说别哭:“老东西最疼你,要是知道你哭成这样,棺材板都快镇不住了。” 他话说得不好听,却是实话。 戚繁音慢慢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慢慢止住哭声,软软地喊他:“叔叔。” 她一向知事懂礼,素来喜欢唤他大人,出门也听从安排喊他公子,偶尔唤他一声叔叔,也只是在床笫间有意取他欢意。也或许是这会儿人正迷糊着,等清醒过来又是端庄冷静的戚二姑娘。 她这一声着实缠绵缱绻,顾衡的心也软了下:“嗯?” 清晨的风安静流过,吹动枯枝沙沙作响。 戚繁音抿了抿嘴角,不哭了,眼角却还有一滴残泪,在闪光。她抬眼望着顾衡,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和我爹当年有些龃龉,我爹那个人为人太直,很容易得罪人,不知道当时他怎么得罪了你,但是他人已经……没了,你可不可以看在我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奢求你同爹爹冰释前嫌,但能不能别叫他老东西。” 顾衡说:“你面子这么大?” 戚繁音怔了怔,低下头连脖子也一并红了起来,是啊,自己都是跟他做交易的,有什么资格跟他讨价还价。况且像顾衡那样的人,需要吃什么人的面子? 她一时间有点难堪,忙放开他,无措地顺了顺鬓角。 可这回顾衡却没放她,依旧坐在榻沿上,还将她圈在怀里,撑着身子对她说:“我今天要和陈公子出去打猎,晚上可能晚些时间回来。你要觉得无聊,就出去逛逛。这里离徽州城很近,多找两个人跟着。” 刚才说了那么让人难堪的话,又突然温柔起来。戚繁音难堪地笑笑:“公子不必忧心我,我会顾看好自己的。” 言语间已然又恢复成了那个矜持端庄的名门淑女。 “我晚上回来得晚,你不必等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也别担心,就待在这儿等我回来。”顾衡又嘱咐。 戚繁音诧异,今天的顾衡格外啰嗦,往日里他要出去,不过交代一两句就走了,今天却没完没了。 她心下也跟着彷徨起来:“这么冷的天,你穿厚点。” 顾衡轻咳两声,说没什么妨碍:“在外头活动着,就不觉得冷。” 戚繁音轻轻叹了口气:“我送你出去吧。” 顾衡淡淡应了声:“不用,这会儿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 又把被子给她拉上去。 戚繁音乐得不用去送他,翻了个身,把被子裹紧了:“公子慢走。” 顾衡退后两步,脚步顿了下,又说:“对了,你听谁说的,我和老……戚大人有龃龉?” 戚繁音说:“那时候他们都在说,说你和我爹是死对头,在朝堂上时常针锋相对。” -- 第50页 “朝堂之上政见不同是很寻常的事,我和戚大人的确在朝堂上争执过几句,但都是为国、为民,意见不合罢了,私下里并无龃龉。”顾衡肃容道:“你别听他们瞎说。” 戚繁音笑起来,含泪的眸里,亮得如同夏夜星河。 “嗯。” 不知为什么,顾衡说什么她总会无条件相信。在她心里,像顾衡这样的人,没有必要跟人解释什么,也没有必要跟人说明什么,更没有必要扯谎,所以,他说的,她都信。 “嗯。”顾衡最终还是迈出了门槛。 他走后,戚繁音一个人躺在床上,良久才平静下来。到了这会儿,又觉得顾衡并非那么冷漠的人。 香如片刻后走了进来,怀里拿了个汤婆子:“公子说怕你一个人睡觉冷,让我送俩汤婆子进来,给你暖暖。” 看到拔步床上乱七八糟的床单,丫鬟的耳尖一时都红了,把汤婆子往被子里一塞,羞恼道:“瞧瞧你们这,我晚些时候再来收拾。” 汤婆子暖暖的,戚繁音搂着,莫名觉得满怀温柔,却又无处可以倾诉。 昨夜累了大半宿,搂着汤婆子,没多久她就又睡着了。 这一觉,安安稳稳睡了许久。 夏玉书在屋子里闲得坐不住,差人来邀戚繁音进城逛逛,人来了两回,都说戚繁音还在睡觉。第三回 她自己个儿过来了。 香如守在门口,看到夏玉书过来,忙迎了过去:“夏姨娘,我家姑娘还睡着呢。” 夏玉书咯咯地笑:“瞧把你家姑娘给累得,我进去找她。” 香如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她说这个,脸红得不像话,正要阻拦她,她已经推门进去。 “梵姐姐。”夏玉书身姿婀娜,进了屋。 戚繁音刚醒,揉了揉眼。 夏玉书闻到空气中漂浮着的腥膻湿气,笑着拧了拧戚繁音细软的腰肢:“瞧你们这闹得,我去外头等你。” 戚繁音被她这么一说,脸“刷”的红了,让香如打水来梳洗。 再出去时,夏玉书在院子里等她。 夏玉书纤腰细腿,走起路来柳枝儿似的,飘摇纤细。 “一大早我就来找你,你却睡到这会儿。”夏玉书笑着说道。 戚繁音含笑说:“早上醒过一趟,天儿太冷了,就又睡了。” “我都明白。”夏玉书同她咬耳朵:“我给你的书,昨天晚上都用着了?” 戚繁音害羞,红着脸不答她。 夏玉书笑起来:“顾公子这么辛苦耕耘,想必姐姐很快就能有好消息了。” 戚繁音道:“我不急,公子还未议亲,就算他现在议亲,准备成亲都得一年了。倒是你,要抓紧时间。” 说到这里,夏玉书脸色微微暗了暗,愁眉苦脸:“我也急,可没办法,要说我家公子也挺勤勉,但就是没信儿。不过好在府上也没别的人有信儿,现在大家都指着肚子争气,先给公子诞下长子呢。” 戚繁音打了个哈欠,生孩子固宠她没兴趣,眼一斜,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的,喊马车停下来,打发人去买糖葫芦,生生把话题岔开了。 两人在徽州城里逛了半下午。 夏玉书挑了些徽州时兴的布匹,她说:“你们云京的料子我看了,大朵大朵的花,花团锦簇,不好看。依我看,料子还得江南的好,轻透嫩色,好看。” “不过,我觉得你身上衣服的料子很好看。”夏玉书又摸了摸:“还很柔软呢,是在哪儿买的?” 戚繁音“哦”了声:“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波斯国来的鲛绡纱。” 夏玉书愕然:“你是说西边儿那个波斯国,我听说他们的鲛绡纱薄如蝉翼,轻软似云,是那个鲛绡纱吗?” “是啊。”戚繁音抬起袖子,拉近了给她看:“我穿惯了这种料子,穿别的身上容易起疹子。冬天里,他们拿好几层料子铺起来,请了最好的绣娘,用绣花的手法把这么多层叠在一起,又轻盈又保暖。” 夏玉书用手捻了捻,果然是好几层料子铺在一起,一瞬间羡慕不已:“顾公子待你也太好了。” 戚繁音心道,要是这么算的话,顾衡待她那是真的好。 以往在侯府,她炊金馔玉,到了葳蕤园,一应用度比起在侯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从不吝于给她东西。 “公子还未娶妻,房里暂时只有我一人,他又颇有家私,自然出手大方了。”戚繁音道。 夏玉书艳羡的眼神在她身上闪过:“这岂止是出手大方,我听说鲛绡纱每年到中原的不过几十匹,比贡品还珍贵,你这一件衣裳,就得去了半匹。就算许多皇亲国戚穿的也没你这件贵重。” 戚繁音也做出惊愕的表情:“我终日在后院,也不知贵重不贵重,公子给我什么,我就穿什么。” 夏玉书一时语塞。 从布料店里出来,戚繁音打算去挑些笔墨纸砚。 夏玉书问她:“梵姐姐会读书写字?” 戚繁音道:“勉强会写几个字,远远谈不上会。” “那费这么大价钱买笔墨纸砚做什么?”夏玉书看到她花费大价钱买笔墨纸砚,就觉着匪夷所思。在她的意识里,她们做妾做外室的,自然应当好好经营自己的容貌。 色衰则爱弛,姣好的面容才能留得住男人的心。 “不是给我买,公子喜欢读书写字。”戚繁音笑着说。 -- 第51页 夏玉书更愕然,看戚繁音的眼神好像是在看傻子。 从来只听说做妾的从主子那里抠钱,还没听说过妾掏钱给主子买东西的。就算偶尔掏二三两银子买巧物讨男子欢心,也不必花费如此价钱。 此时她们走到了一家笔墨店门前,正要进去,夏玉书道:“梵姐姐,你进去吧,我不喜欢闻油墨味儿,我去那边脂粉铺等你。你挑好了就来找我。” 她朝隔壁街的脂粉铺指过去,戚繁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一愣。 忽的拨开夏玉书,朝对街跑去。 街上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等她拨开人群跑到对街,茫茫人群中,并没有熟悉的那道身影。 “梵姐姐。”夏玉书跟着跑过来,看她眼神在人群中逡巡,问:“看到熟人了吗?” 戚繁音怅然若失望着远方,轻轻揉了揉眼睛:“没什么,看错了。” 她叹口气,觉得自己定是太想念父亲和牧亭了,早上刚梦见他们,这会儿竟眼花,在街对面看到他们了。 若是看到牧亭还有几分可信,但爹爹……又怎么会回来呢? 夏玉书掩唇一笑,道:“你昨夜累坏了,人都累傻了。去买笔墨吧,我在这里等你。” 戚繁音点头道好,又朝街头望了望,终是转身进了笔墨店。 两人在城里逛了很久,买了好多东西,又去吃了闻名遐迩的芝麻糖,天幽幽暗暗了才回去。 夏玉书逛累了,回去稍事梳洗人就躺下来,连晚膳都是自己用的。 戚繁音用过晚膳,在屋子里整理下午买的东西。顾衡擅笔墨,若是看到这些东西,多少会开心的吧。戚繁音,今早上顾衡答应对父亲尊重,在她看来,是顾衡对她的让步,作为回报,她给他买礼物,这算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公平。 整理完之后,她坐在书桌前,拿起棋谱认认真真地看。 忙了好半天,看看更漏,已经快亥时了,心里暗想顾衡他们去打猎怎么这会儿还没回来。 况且天都黑了好一阵了,黑灯瞎火的也没办法打猎,早该回了。 她想起身去找他,又想到早上离开之前他说了晚上要晚些时候回,就又坐下。 随着时间推移,世界都渐渐安静下去,整个屋子里只有她偶尔翻书页发出沙沙声和灯芯爆开的声音。 梆子声陡然间响起,把戚繁音的思绪从书上拉回了现实里。 “香如,什么时辰了?”她站起身,坐久了,浑身的筋骨都硬了。 香如在外间的榻上歪着,听到她喊,走进来道:“姑娘,已经子时了。” 再晚也不会这么晚,戚繁音再稳定的性子,这会儿也坐不住了。 “春荣呢?”她问。 “春荣小哥和公子一起出去了。”香如道。 “谁在院子外头看着?”戚繁音又问。 香如道:“今天是银桥。” “让他打发人去问问主人家,公子他们回来了没有,现在在什么地方?”戚繁音莫名有种心绪不宁的感觉,心突突跳得奇快无比,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我马上去。”香如道。 “等等。”戚繁音按了按心口,抓起搭在衣架上的披风,往外走:“掌灯,我亲自过去看看。” 若他们这回只是出来游玩就罢了,偏偏顾衡是隐姓埋名出来办事,她心下恻然,生怕他是否何处漏出马脚,遭人勘破。 香如给她掌灯,两人就着一盏风灯往二门外去。 南方商人门户的家规不比云京官宦人家森严,二门外的婆子小厮正聚在廊下喝酒赌钱。 廊下炉子里温着酒,正翻天覆地滚着,发出滋滋的声音。 婆子小厮喝得面红耳赤,凑在幽幽灯光下闹得火热。 “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 各押了注的喧嚣声非要把对方压下去。 好似这样,开出来的骰子就能如心意了。 “请问你们看到我家公子回来了吗?”香如走上前问道。 婆子回头看她,见她面生,问:“你家公子是谁?” “和陈琅公子一起来的,姓顾。” “堂少爷的朋友啊。”旁边开骰子的小厮道:“他们今天打猎去了。” “可是这会儿都子时了,他们还没回来。”戚繁音道。 小厮笑:“那可能去眠风院了,堂少爷差不多每次来都会去。” “眠风院?” “就是妓院。”婆子见她不懂,给她解释。 “该你了,该你了,快下注。”旁边小厮催促。 婆子小厮又赌钱去了。 “姑娘。”香如拉了拉戚繁音的衣裳,闻言抬头看了看她。 自打戚繁音到葳蕤园,她就一直贴身伺候她。 大人待姑娘如何,姑娘待大人如何,他们局内人看不真切,但她都看在眼里。 只这世上便是这样的,千千万万的男男女女都这样。 在男人的世界里,妻、妾、外室、妓子、通房,有各种各样的女人。 大人也是男人,还是位高权重的男人。 他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回去吧。”戚繁音的声音并没有异样。 一路上她们什么话也没说,到了屋里,香如道:“炭火我下了一半,怕你晚上热,又踢被子。” -- 第52页 戚繁音垂着头。 香如只作没看见,大人和姑娘的事情不是她能插手的。 且不说姑娘没名没分,就算她是大人的正室夫人,大人狎妓、纳妾,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否则就是妒。 天道不公,做女子竟连妒也不行。 从二门外回来,戚繁音不等顾衡了,解了发,躺在床上,抬眼望着火焰怔怔出神。 许久,她起身吹灭了灯烛躺下。 只黑暗里也睡不着。 也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总闪过早晨顾衡跟她说话的模样。 闭着眼,那副温润笑脸开始闪烁,她咬牙,紧紧地扯住被子。 她身陷囹圄,顾衡救她,他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借助他,得以有枝可栖。 不该有妄念,连不高兴也不该有,否则便是自苦。 戚繁音都懂的,她心里都明白。 只是胸口窒得难受,发泄不出去。 到了后半夜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她不是云京城里戚家的姑娘,她会骑马,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风驰电掣,她天不怕地不怕,身边风云掠过。 快乐极了。 “姑娘,姑娘,快醒醒。”香如摇醒她。 戚繁音揉揉眼,望着香如掌中的焰火,回忆着梦中的场景,眼前的人物都不真实。 “怎么了?” 香如是从顾家大院里顾衡院里出去的,受的教是处惊不变,但此时她面露急色,神情焦灼:“是公子,他们说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戚繁音瞌睡醒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陈家人也没说明白,他们人现在就在花厅。”香如急声道。 “别慌。”戚繁音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穿衣:“带我出去看看。” 香如拿大氅把她罩住,带着她往花厅去。 离花厅还老远,她们就听到了夏玉书的哭喊声:“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赶紧让人去找啊。” 戚繁音心口一跳,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快步往花厅走去。 花厅灯火如昼,陈家老爷夫人都在,还有穿着衙门公服的人。 早前戚繁音和陈家夫人见过一面,此时看到她,陈夫人迎上去,道:“梵姑娘,大事不好了,你家公子和琅儿不见了。” “我就说这个天儿做什么不好,偏要去打猎,山路又湿又滑,能讨到什么好。”夏玉书嚎啕大哭。 戚繁音眼前一花,强撑着站在原地。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老爷心烦气躁,吼了声。他早就说了这会儿事情还没有定论,暂且不要通知夏玉书和戚繁音。两个女流之辈遇到事哭天抢地,除了吵得脑门疼,其他一点用没有。夏玉书一个人已经哭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再来一个,今夜还要不要找人了? 戚繁音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夫人,怎么回事?” “昨儿琅儿他们去打猎……”陈夫人起了个头,眼泪奔涌而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的衙役道:“昨天陈公子他们进山后,和随从走散,一直到现在都不见人。” “派人找了吗?”戚繁音问。 “姑娘,是这样的。去年有一群流寇流窜到山里,占山为王,时常烧杀抢掠,现在我们拿不准他们是不是遇到了那群山贼。”衙役道。 夏玉书哭道:“那你们去剿匪啊,现在还在这里干什么?” 衙役道:“姑娘有所不知,咱们人手有限,衙门里只拨得出十几个人,加上府上的家丁,最多也不过五六十人。若再拨人去剿匪,万一人不在他们手上,岂不是白白耽误救援?” “现在这个天,他们在山上,怕是挨不了多久。”又一衙役说到。 “那就多找人手啊。”夏玉书哭吼道,实在教人心烦意乱。 “依我看,他们这会儿未必在流寇手里。”戚繁音怔怔地站在那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思绪:“更何况,如果他们真的在流寇手里,未必不是好事。” “梵姐姐,你吓傻了吗?”夏玉书抽抽搭搭。 一旁皱着眉的陈老爷这才多看了戚繁音两眼。 戚繁音摇头,继续说道:“流寇捉人不是为了好玩儿,多半是冲着钱财去的。如果我家公子和陈公子真的在他们手里,他们更会好吃好喝地伺候他们,拿他们找咱们要钱。” 她一点也不担心顾衡流落在匪人手里,以他的智能,就算不能逃出来,至少也能和他们斡旋传出讯息。 她反而怕人还困在山上。人或许能斗得过悍匪,却不一定斗得过天。 沉默很久的陈老爷终于也开了口:“我也这么认为,当务之急是赶紧召集人进山。” 戚繁音肯定道:“没错,妾身在徽州人生地不熟,召集人的事情还要官爷们费费心。你们出去告诉山下的村民,无论是谁,找到一个公子,我赏银千两,找到两个,两千两。今日凡是进了山的,不管有没有找到人,都支一两银子。” 几个衙役倒吸了口气,要知他们辛辛苦苦,每月俸禄不过碎银二两,找到一个人就能抵他们四五十年的俸禄。 许是看穿了他们的疑惑,戚繁音道:“寒冬腊月的,山里豺狼虎豹横行,没有真金白银到手,哪个肯真心为你办事。要想人家把事办好,就得舍得银子。银子使足了,事情就容易办了。我们家不缺钱,只要公子回来。” -- 第53页 有她这番话,众人心里都有底了,立时到处去召集人进山寻人。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找到了百余号人,戚繁音让他们五人一组,沿着山坳去找,带上狼烟讯号,彼此照应。 安排好人员,东方的天已隐约现出鱼肚白。戚繁音没睡好,半夜被叫醒,惊惧忧心之下,脸色十分难看,香如都怕她撑不住:“姑娘,你先去歇会儿,有消息了我叫你。” 戚繁音叹口气:“不睡了,你去让银桥他们准备准备,咱们不在这儿住了。” 香如“咦”了声:“咱们不在这里等大人的消息吗?” 戚繁音说不:“公子失踪得不明不白,若他是遭遇意外回不来还好,可若是受了别人算计,咱们继续住在这里,实在不是件稳妥的事情。” 细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如果真是陈家人贪图钱财或是图算别的,那他们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她这么一说,香如冒起了冷汗,还是戚二姑娘思虑得周全:“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去村子上。”戚繁音道:“他们找的人大多是村子里的,咱们许以重金寻人,他们想得赏钱,定会一直关注我们。有这一层眼线在,就算有人有心想做什么,还要顾及着村子里的人。更何况,村子靠近官道,要是有人发难,我们撤离也更方便。” 不怪她多想,宁安侯府出事之后,她就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侯府千金,残酷的事实逼着她做决断,做打算。 这么打算着,香如就去安排人到村子去了。 陈夫人得知此事,抹着泪来劝她:“村子那边环境不好,恐怕会委屈姑娘,不如你在此处安心等待。” 戚繁音也洒泪,抽抽搭搭道:“我家公子一日不回来,我片刻都坐不住,在这儿待着如坐针毡,我还是去村子里,有什么消息传递起来更快。” 陈夫人见她坚持,不再勉强,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道:“挑两个能干的,必要把姑娘安好地送到村子上去。” 管事道是,转身恭敬地比手:“姑娘请吧。” 戚繁音舒了口气。 走到门前,夏玉书哭着跑了出来,她一直在哭,眼泪止不住,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似的,拉着戚繁音的手问:“梵姐姐,你别走,我害怕。” 戚繁音觉着夏玉书虽然聒噪,但好歹心肠还算不错,便道:“我心里挂念公子,在府上待得劳心挂肠,去村上还能讨个安心。不若,你跟我一起过去,也好做个伴。” 夏玉书只哭,人已经消失了大半天,冰天雪地消失大半天意味着什么,她都明白,此时她心里大半信了顾衡和陈琅已经不在了。 她是陈家的良妾,并没有卖身到陈家,陈琅若有个三长两短,能捞多少东西全凭造化。 她情知自己捞不着杭州大宅的东西,此时只能守着陈琅出来带着的那点私产。若自己这个时候离开,保不齐陈家会私藏陈琅的财产。 一番纠结之下,她松开戚繁音的手,婉拒了她的提议:“我在这里等你们,有什么消息,你一定提早差人告诉我。” 戚繁音点点头。 夏玉书的算计她都看在眼里,心下戚戚然,上了马车。 马车在晨间奔走,周围的天地一点点亮起来,前方的路也一点点亮起来。 她在马车上又打了会儿盹,却睡不着,隔一会儿拉开帘子朝着外面探看,南方的村子屋舍俨然,十分规整。 马车一刻未停,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到了村上。 村子是喧嚣的,昨儿村民睡得正好,官差突然敲开他们的门,许以重金让他们寻人。 山里的村民,靠天吃饭,顶天见了五六两银子,陡然间听说找到人赏银一千,整个村子几乎都沸腾起来。家里的劳力纷纷抄起家伙组队进山去了,还有的家里健硕的娘们儿也跟着去了。 留在村上的老弱妇孺们都聚在村口,议论此事,阵仗比赶集还要热闹。 “嗳,来了辆马车。”一个麻衣大娘朝着村外的官道指了指,众人随她看过去,果然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 他们看着那辆马车驶进村子,衣着光鲜的丫鬟下来,端出小杌子放在车前,而后帘子打开,丫鬟弯腰伸手,扶出了一位神仙似的女子。 那女子长得就跟庙里泥身金塑的仙子似的。 没多久,出手阔绰的神仙妃子到了村子上的消息就传到了村子每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对戚繁音很热络,争相请她进屋坐。 戚繁音没有架子,对谁都和气有礼,众人对她越发客气。 她在村头刘二家里暂歇。 刘二家中六口人,夫妇俩人,三个孩子,还有个爹。刘二跟着官差进山去了,妇人在家带三个孩子,他爹一条腿伤了,行动不便,坐在院子里编竹篾。 “姑娘,你别担心。村上大半壮年都进山了,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人。”刘二家的是个十分朴素的妇人,说的话十分熨帖。 时间每多一分,戚繁音的心就揪得更厉害,喃喃道:“但愿如此。” 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消息。 下午变了天,突然凉得厉害,天际乌沉沉的,就要压下来似的。 “老二走的时候穿毛氅子没?”刘二的爹看着天,黝黑的眉头皱了皱:“看天像是要下雪了。” 他担心儿子在山里受冻。 -- 第54页 “穿了,我还让他把皮帽子也戴上了。”刘二家的道:“爹,你就别担心了。” 整整两天一夜,还没有消息,戚繁音的心坠到谷底,一听这话,更是无端下沉。 “有人回来了吗?”戚繁音问。 刘二家的摇头:“他们进山都带着干粮和水呢,没找到人他们不会回来的。再等等吧,说不定等会儿就回来了。” “就怕他们掉到什么隐蔽的地方去了,那些人看不仔细,错过了。”戚繁音心里忧惧。 早上还能强作镇定,这会儿担忧和害怕都浮在脸上。 她这话让刘二叔想起什么:“你这么一说,我早先腿脚还好的时候进山采草药,意外碰到个洞窟,长在悬崖上,从上面和下面都看不见,只有顺着悬崖攀下去才看得到。” 说完,他又否定自己:“不过两位公子打猎怎么会到悬崖上去呢?” 戚繁音的眼睛又亮了下,正常情况下他们不会到悬崖上去,可如果他们遇到了那伙流寇呢? 冰冷的躯壳稍稍恢复了些许温度,戚繁音心里的忧惧忽然就散了:“刘二叔,你带我去那个地方看看。” “可是……爹腿脚不便。”刘二家的迟疑道:“村上男子差不多都进山去了,现在找不到人陪你进山。” 顾衡给她留了七个人,除了香如和两个婆子嬷嬷,她还有四个人。她做决断很快,几乎就在那一刻决定和刘二叔进山。 刘二家的劝她等等再说。 她片刻都等不了,当即换好身利落窄袖衣衫,让刘二叔带她进山。 刘二家的见劝不住她,只好给他们准备干粮和水。 银桥背着刘二叔走在最前面带路,戚繁音跟在他们后面。 在路上走着,或许是有了奔头,心比在屋子里待着更踏实。 刘二叔很早之前来过这山里,山里树木长得很快,和之前有了很大不同,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辨清路。 他们走了差不多一夜,才找到刘二叔说的那个悬崖。 “就是这里吗?”戚繁音看得心里惴惴的,那断崖几乎像是刀削的一般,笔直下去,深不见底。 刘二叔指着崖边的树道:“没错,我记得很清楚,这棵树是从山崖缝里的长出来的,当年我要采的药草就在那下面,我把绳子挂在树上吊下去的,然后就看到了那个洞穴。” 银桥走过去查看,果然看到那棵树是从崖壁里长出来的:“姑娘,没错。” 戚繁音提步往前:“公子。” 她喊道。 “是这里,肯定是这里。”她看到那棵树周围有散乱的沙石,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下去。 “会不会……”银桥也看到了痕迹,骇然一惊,一个不好的想法浮现起来。 戚繁音一下子就理解到了他的意思:“不会,如果他们掉下去了,搜山的人不会还没有发现他们的尸体。” “你看。”戚繁音指着缠绕在树上的长藤,长藤叶子七零八落,像是有人故意扯了。 银桥眼睛一亮:“我马上下去看。” 几人忙把绳子捆在银桥身上,在上面把他顺下去。 戚繁音焦急等待。 没一会儿,银桥扯动绳子,几人把他拉上来。 “怎么样?”戚繁音问。 银桥摇摇头:“绳子不够长,我没看到刘叔说的洞穴。” 戚繁音扫了眼那条绳子,拿过来从中劈开,将两股劈成一股:“我下去。” 银桥哪儿敢让她下去:“姑娘在这儿等我,我下去。” 戚繁音攥着绳子不松手,她道:“两股的绳子劈成一股,太细了,根本承受不住你的重量。你下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银桥还要再说什么,戚繁音愠怒道:“公子走之前让你都听我的,你就这么听话的吗?” 她一向和气,偶尔厉声,却让银桥不由一怔。 眉眼间的厉色委实和大人如出一辙,让人犯怵。 这两天他见识了戚繁音的干脆果断,只能任戚繁音把绳子捆在腰间。 几人小心翼翼把戚繁音从悬崖上放下去,她一路上攀开藤蔓查看,绳子放到约摸三分之二的时候,果然有个洞穴。 她攀着灌木艰难爬到洞口,她心里犯怵,暗握腰间的柴刀,往前两步:“有人吗?” “有人吗……吗……”洞里响起她的回声。 从洞口看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仿佛默然张嘴的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恐惧没顶。 她心脏哐当哐当地狂跳,声音几乎都不是自己的:“公子,公子……” 走了十几步,她看到洞里闪了缕微光,似有一团黑影向洞口移来,她惊惧地退缩,几乎贴壁而立。 顾衡站在浓墨般的黑暗里,仿佛看到了戚繁音瑟缩的身影。 小姑娘有点害怕,贴着崖壁的身子在抖。 “音音?” 戚繁音绷了两天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几乎是踉跄着奔向黑暗中的那点光亮。 她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环住顾衡,头抵在他的胸口,他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体温传来,她眼眶一热,道:“你吓死我了。” 声音里,有委屈,有担忧,也有欢喜。 第26章 大人的柔情 和戚繁音猜想的一致,顾衡和陈琅追着一头糜花鹿到了山林深处,和随从走失,这片山很大,他们误入深林,意外碰到下山劫掠的流寇。 -- 第55页 顾衡和陈琅为了躲避流寇,逃到此处,他们打算顺着藤蔓在崖壁上逃脱流寇的追捕,顺着崖壁而下,发现了这个洞穴。这里易守难攻,又极为隐秘,顾衡料想流寇必然不会为了追他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下崖壁,就暂时躲进洞里。 但没想到藤蔓长到这里,已经是末梢,承着他们下来,却负担不起他们再爬上去,所以他们被困到这里。 “公子,你受伤了。”戚繁音听得眉头紧皱,看着顾衡,满眼关切,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沾了血的袍角。 烫金的衣袍沾了血,混上泥,乌黑发脏。 顾衡不露声色,道:“只是小伤。” 陈琅形容憔悴,身上全然没有贵家公子的雍容气度,他又冷又饿,涕泗横流,对戚繁音感激不尽,听到顾衡的话,他满脸愧疚,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顾兄都是为救我才受的伤。” 他困在山洞里两天两夜,刚才看到戚繁音,就感动地痛哭了一番,此时此刻又像要哭了的样子。 那副模样和只会哭天抢地的夏玉书如出一辙。 顾衡却道:“陈兄言重了,我一路上承蒙你关照,遇到危险,出手相助,是我应该的。” 陈琅一听这话,更加感动了。 这时,银桥放狼烟弹,附近寻人的山民找了过来,绳子终于足够长,把人吊上去了。 “公子,你受伤了!”赶来的春荣一眼看到他衣袍上的血渍。 下一刻,站着的顾衡身子一歪,戚繁音吓得连忙挽住他的手臂,颤着声音喊道:“公子。” —— 顾衡醒转过来,看着灰蒙蒙的屋顶,意识有一瞬间游离在外。眼前陌生的场景,让他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蒙感。 “公子,你醒了!”刘二家的惊喜地喊道。 顾衡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刘二家的脸上:“这是哪儿?” 她笑着说道:“公子睡迷糊了,这里是刘家村,你身上受了伤,大夫说不能轻易挪动,梵姑娘就暂时将你安置到了这儿。” 说话的功夫,戚繁音端了一只碗进屋来,看到他睁着眼,眼睛里微微亮了下:“公子,你醒了?伤口还疼不疼?饿吗?我让刘嫂子熬了粥,吃了药就给你端来。” 她素来矜持端庄,这会儿格外啰嗦,顾衡听在耳里,却不觉得烦,反而是安心许多。刚刚醒来的时候,他的意识还未恢复,脑海中将昏倒前戚繁音站在面前的样子和流寇追他们的场景混在一起。 没有看到她,甚至以为她被流寇带走了,心下悸怯。 此时看着她安然站在面前,须发无损,忽然舒了口气,轻拍了拍她的手:“暂且不用,我只想喝点水。” “诶。”戚繁音听大夫说,他醒来之后只要能吃能喝就没什么大碍,听他要水喝,便道:“好,你喝完药我就去给你拿水。” 端着药碗坐到床边,药材的苦味儿陡然传来,顾衡微微皱了皱眉。 戚繁音想到自己喝药那股子娇气劲儿,私以为顾衡也是怕苦的。 大人受了那么重的伤,箭头在他的腿里埋了两天,他一声不吭,就连陈琅都没有发现异常。直到人被救上来,晕了之后,众人才发现他腿上有根断掉的箭头。大夫给他取箭头时,他人虽昏着,却冷汗淋漓。 想到那个场景,戚繁音眼睛就发红了,心软了下去,学着父亲哄她吃药的样子柔声细语道:“乖乖吃药,吃了就好得快,怕苦的话,我等会儿给你拿两块梅子糖压压味儿。” 全然是哄小孩的语气。 顾衡哭笑不得,一方面从小到大还没有人用这种语调跟他说过话,另一方面私心里又觉得有几分受用。 刘二家的在一旁看着,脸上挂着笑,忍不住说道:“公子可要好好待梵姑娘。” “嗯?”顾衡侧目。 乡下人没那么多心眼,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懂大户人家的忌讳,认真地看着顾衡,说道:“山上地势险峻,一般的村妇都不敢进去,姑娘那天有决断,说进山就进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这几天你卧病在床,也是她衣不解带照顾你,自己受了伤也不管。旁人换她,都不干,巴巴守在床边,就跟旁人会害你一样。” “刘嫂……”戚繁音嗔道。 刘二家的笑起来,圆乎乎的脸看起来十分喜庆:“好好好,是我多嘴。我都明白,这女子啊,心上喜欢谁的什么豁出命也愿意。这份心意难得,你可要好好珍惜。” “好的刘嫂,我知道了。”顾衡抬起眼看着戚繁音。 她耳朵红红的,得,又害羞了。 刘二家的看着一双金童玉女瓷娃娃一样的人儿,不多打扰,道:“公子的药还在锅里,我去看着火。” 把屋子留给两个年轻人。 她一走,屋子里剩他们两个人,戚繁音低着头,手轻轻拢了拢鬓边的碎发。 顾衡看着她低眉顺眼温温柔柔的模样,想到她这么柔弱娇气的人,为了救他在山里奔走一夜,心底淌过一丝柔软,牵着她的手,道:“辛苦你了。” 戚繁音小声道;“都是我应当做的。” 顾衡侧眸,似有不解。 戚繁音解释说:“当初公子救我,将我安置在葳蕤园,给予我庇佑,让我有枝可依,有处可去,是天大的恩情,我心中感激,知道穷尽此生也难报答一二。” -- 第56页 好像一团迷雾被拨开,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始于一段恩,始于一场交易。 顾衡失笑,倒也没有太失落,轻轻拍了拍她的颅顶:“音音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只是有些不听话,早上不是让你在家乖乖等我吗?” “我……”戚繁音一时语塞,她自然不会告诉顾衡那天夜里她以为他和陈琅去了勾栏院,自己几乎一夜没睡,她垂着眼,说:“我等了两天,你一点消息也没有,天上又快要下雪了,刘叔说他知道山上有个隐蔽的洞穴,所以我才去的。” 顾衡黑眸凝向戚繁音,看她眼睛明亮,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像是一泓幽泉,泠然有光。他嗓子发痒,忽然想亲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睛。 这么想着,他真的这么做了,揽过她的脑袋,轻轻吻了上去。 戚繁音眼睫扑闪,像是振翅欲飞的蝶。她没反应过来,大人怎么会突然亲她。 “公……公子……”她仰头。 他低头,两人四目相对。 她的迷茫,她的羞涩,全然落入他眸中。 顾衡垂眸看她:“以后别这样了,让你在家乖乖等着,你就乖乖等着。” 戚繁音眨眨眼,方才的迷茫顷刻间化作委屈,他这话说得好像自己跑去救他还错了似的:“哦。” “听刘嫂说你受伤了?伤在哪儿?”顾衡又问。 戚繁音摇摇头。 顾衡定定地看她半晌,又问:“伤在哪儿?我看看。” “没有大碍的。”戚繁音继续摇头。 “我看看。”顾衡坚持。 “别了吧。”戚繁音看了眼顾衡的脸色说;“平常路走得少,脚底起了几个泡而已,算不上受伤。” “我看看。”顾衡仍是道。 拿他没办法,戚繁音只好坐在床沿上,抬起脚,退下鞋袜。 她的脚很小巧,脚趾纤细浑圆,白白净净。脚掌四周有好几个水泡,有些瘪下去了,有些破了皮,患处和袜子贴在一起,撕开的时候疼得她倒吸凉气。顾衡皱了皱眉:“让大夫开药。” “大夫说没有大碍,只是小外伤,让我敷一点你的药就好了,都是治外伤的,不必专程开药。”戚繁音低声道。 顾衡看着破皮处:“上药了?” 戚繁音冲他笑了笑:“这两天忙里忙外,忙得都忘了疼,上药也忘了。” 话音方落脚,顾衡却将她的脚腕握在手里。 她微惊,下意识就要抽回脚,顾衡攥得紧,轻声斥道:“别动。” 另一只手拿起床边小几上的药瓶,轻轻倒在她的患处。 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把她弄疼。 只一点酥意从他手握着的地方蔓延开来,一点点遍及全身,令她身上有种奇异的暖意。 说不清道不明,一时间心乱如泥淖。 “公子!”春荣疾步而来,站在门口驻足。 春荣跟在顾衡身边已然很久了,知道戚繁音在里面,所以他只站在门口,隔着帘子喊话。但刘家是普通村民,家里用的门帘并非厚重的毛毡子,而是轻飘飘的软布,被风一吹,卷起大半。他还是看到了些许屋里的场景,戚繁音背对着门,他看不到大人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但有脑子的都能知道那是戚二姑娘的脚。 之前他们这群同顾衡亲近的随从凑在一起笑过,说像顾大人这么清冷的人,往后娶了主母,指不定也是毫不通情/趣。 却不想,大人私下里,竟也是如此柔情百转。 甚好,甚妙。 第27章 再遇梁瀚文 顾衡在刘家村养了三天,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陈琅每天都会到村子上来看他,他们共患难,在山里危急的时候,顾衡为了救他中了猎人的陷阱。他感动得无以复加,简直拿他当作亲兄弟看待。 经历这场事故,陈琅对顾衡更加信任,两人关系越发好了。 顾衡伤好得差不多了,一行人才继续南下前往杭州。 陈琅要和顾衡谈天说地,两人共坐一辆马车。夏玉书只好恹恹地来找戚繁音。 当日夏玉书以为陈琅和顾衡遇难,失了心神。陈琅回来之后,待她便不如从前了。 在陈琅眼里,小妾就是用来取乐的,就跟笼子里的金丝雀儿一样,闲来无聊逗着玩玩儿,讨点趣儿。只要她长得好看,合心意就够了。 但是这次他流落山里,被困在山洞中,几乎没有生路。 这时候却是嫁戚繁音一介女流带着人上山找到他们,把他们从山洞里救了出去。 回到陈家,又听到叔叔婶婶多番褒奖梵姑娘有勇有谋有决断,更重要的是有情有义。 有了对比,夏玉书的温柔体贴好像一无是处。 他对夏玉书冷淡下去,她当然有了直观的感受,此时和戚繁音坐在马车里,轻嗅着小几上香炉里的熏香,叹了口气说:“梵姐姐,顾公子这回九死一生回来,想必对你更好了吧。” 戚繁音心头微微一动,不是从这回回来,而是出了京城。 以往顾衡对她好,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自打出了京城,她明显地感受到了顾衡的变化。 那种火热赤/裸/裸的好,就连香如都觉察到了,昨夜咬着耳朵跟她说公子不像以前那么冰冷了。 他这样的变化,戚繁音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心里始终暖烘烘,轻飘飘的。 -- 第57页 就跟飘在空中一样不真实,落不了地。 “公子一向都对我很好。”戚繁音盯着眼前香雾缭绕的香炉,唇角微勾。 夏玉书烟波在她身上流转了几回,一个之前便存在的猜测浮上心头:“梵姐姐……你不是爱上顾公子了吧?” 爱? 戚繁音悚然色变,连连摇头。 夏玉书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看到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她笑着说:“我说你爱上顾公子,你害怕什么?” 爱上顾衡,太可怕了,戚繁音问:“你怎么这么说?” “你那天孤注一掷要去村里等消息,我看你在陈家待得如坐针毡,那种担心和寻常外室担忧主子不一样。”夏玉书娓娓说道:“后面我又听说你不要命了,竟然敢亲自到山上去。你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我都吓坏了。下雪天上山找人,一个不留神说不定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戚繁音一愣,那天她决定上山,心里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危险不危险的,下山之后才开始后怕,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勇气。 “要不是爱他,谁会豁了性命去救他呢。”夏玉书感慨。 戚繁音万万不肯相信这个说法,她摇头道:“你不知道,之前我身陷囹圄,走投无路,是大人救了我。他对我有恩,我这辈子也难以报答的恩。” “原来如此。”夏玉书拈起小几上的果子,剥开壳塞进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梵姐姐,你是个聪明人,可千万不要犯傻。女人倒霉,都是从爱上男人开始的。” “什么爱不爱的,我现在只想好好过日子。”戚繁音低着头,沉默片刻。 夏玉书道:“是啊,咱们这种身份,图他的钱也好,图他的前途也好,可千万别图他们的爱。就说顾公子吧,眼下他对你确实好,不过他将来迟早要娶妻的,身份地位上咱们就低了好多等。不把心交给他,只为自己谋划,一日得一日的欢喜,一刻图一刻的满足,活得快快乐乐的,多好。要把心给他了,每天都算计着图他的宠,图他的爱,累得慌。” 她这话话糙理不糙,若是以前的戚繁音,定会反驳她,这辈子过日子当然要找一个两情相悦的,彼此恩恩爱爱过一辈子,才不枉这辈子。 宁安侯府垮了之后,她见识了太多的人情凉薄,一些想法慢慢地变了。 比起两情相悦,更重要的还有门户。 以前她很喜欢听一出戏,讲的是一个寒酸书生和邻居渔女两情相悦,渔家女每日辛勤劳作,得来的报酬都资助他买笔买墨。情到浓时,他们立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来年春闱,书生一朝中举,登科之日迎娶渔家女做状元郎的新妇。 那时她渴盼追求的便是这样不离不弃守望相助的感情。 但最后她才发现,这样的传奇,只存在戏文里。 现实中,中举的状元往往配了王侯将相家的千金,而渔家女的打渔船也永远摇不进状元郎的乌头门。 流落欢场的落难千金也永远登不了相府的堂。 “我明白的。”戚繁音手撑香腮,若有所悟地说道。 徽州到杭州两百余里路,若是平常快马加鞭,一日多也就到了。 但陈琅顾念他们一行有女眷,顾衡又刚受了伤,所以走得很慢,一路走走停停,三四日才到杭州。 陈琅力劝顾衡到杭州陈宅暂住,大有他不去,就又要痛哭流涕之势。 顾衡只得答应,带着戚繁音住进了陈宅。 住进陈宅两天,就有客人上门了。 正是先前在船上认识的时玉清,时玉清也是杭州人士,和陈琅早先就是朋友。那日在路上,正是顾衡说认识时玉清,陈琅才多跟他说了几句话,就此结下缘分。 时玉清听说他们相识的事情,又听陈琅讲那日在徽州山上顾衡舍命相救,便说:“顾兄果然重义气。你们一路走来辛苦了,今晚上由我做东,在翔云楼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陈琅和时玉清是多年的好友,每每回杭州都会小聚,当然不跟他客气,立马就答应了:“把饮川他们也叫上,兄弟好久不见了,把他们都叫出来,引荐给顾兄认识认识。” 顾衡拿起茶杯,笑意浅淡:“如此,便多谢诸位盛情款待了。” “对了顾兄,今夜咱们设雅席,不如你把梵姑娘叫上,让他们见识见识义薄云天的女巾帼。”陈琅道。 男子办席有讲究,平常私下小聚,若没有家眷在场,可招来妓子舞姬一同玩乐,但若是设雅席,大多都是携家眷赴宴,那些等不得台面的东西自不会拿出来。 顾衡浓长的睫遮住了眸中神色,他迟疑了下,终是点了点头。 回到屋里,告诉戚繁音。 她低下头,耳朵上水滴状的翡翠耳珰清透碧绿,在日色下,泛着莹润光泽。 他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我就给你推了。” 她当然是不想去,她以前很喜欢出去游玩,和世家贵女们一起踏青采花,对诗饮酒,那是她还在闺中时最快乐的时光。 但宁安侯府破败之后,她就不喜欢走动了,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一待就是一天。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走,最好这一辈子都这么悄无声息地度过。 顾衡嘴上说愿去就去,不愿去他能推了,可戚繁音知道,他最会观人心,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若真的不想她去,自然就帮她推了。他没有推,便是想让她同去。 -- 第58页 此时把选择的权利交到她手里,也是对她的尊重罢了。 他对自己敬重一分,那自己当然也要为他考量,笑着点点头:“我陪公子去。” 顾衡又道:“我还要出去一趟,晚上回来接你。” 戚繁音道好,送他出门去。 北方冬天多雪,南方冬天多雨。 下午的时候,城里下起了雨。 “姑娘,衣裳都准备好了,就在次间。”香如说道,见戚繁音歪在窗前的软榻上,上前关上窗户,忍不住说道:“身子本来就不好,还在风口歪着,小心受了风寒,年都过不好。” 顿了顿,又对戚繁音道:“姑娘,你要困的话到屋子里睡会儿吧。” “不用。”戚繁音檀口微启,声音细细的,坐了起来:“大人也快回来了,我先去换衣裳。” 她当然会仔细装扮,毕竟是和顾衡一同出去,不能丢他的脸。穿了身青玉色的襦裙,拿珍珠排簪挽起头发,妆容淡雅素净,既不让人觉得过于隆重,也有别于居家的素简。 刚梳妆完,顾衡就回来接她了,两人相携登上门外准备好的马车,缓慢地向着翔云楼出发。 “街上怎么这么热闹?”戚繁音听到外面喧嚣震天,十分热闹的样子,忍不住打起一点帘子看过去,只见街上流光如昼,男女老少都往一个方向去。 “今天是庙会。”顾衡给她解释:“南方的庙会,每个月的十五都有。今天没时间了,正月十五可以带你来看看。” “正月十五?”戚繁音算着日子:“我们要在杭州过年吗?” 顾衡抬眼看她,道:“事情办完了才能回,办不完,明年还得在这里过年。” “啊?”戚繁音讶然:“真、真的吗?” “假的。”顾衡觉着她这模样有趣极了,唇角微微勾起。 “公子老是骗人。”戚繁音嘟囔不满,又转过头趴在窗沿上看出去,忽然惊呼:“公子,那是草编的虫子吗?” “那叫蚂蚱。”顾衡忍俊不禁。 不管是虫子还是蚂蚱,总之很像就对了,戚繁音感叹:“他手这么巧,那会编草人儿吗?” “公子,到了。”春荣一声提醒,戚繁音立马放下帘子,理了理裙裾,又变成了端庄矜持的戚二姑娘。 香如打起车帘,端出小杌子,请他们下马车。 两人前后下了马车。 “香云畔。”春荣对引路的店家说道。 店家闻言,露出为难的神情,道:“实在不好意思,晌午香云畔里的客人吃醉了酒,在店里撒酒疯,我们怎么劝也不肯离开。刚刚酒醒了人才离开,他们正在收拾雅厅,还请贵客到店内稍候片刻。” “无妨的。”顾衡淡淡道:“你先收拾,我们去外面逛逛再回来。” 店家忙不迭道谢。 顾衡转而对戚繁音道:“去看看热闹?” 戚繁音眼睛亮了亮,但天上在下雨,地上都是稀泥,她低头看了眼干干净净的裙摆,轻轻摇了摇头:“算了吧。” 目光却忍不住往刚才草编小摊的方向眺望。 “等我一下。”顾衡道。 话音方落,戚繁音便看到他撑着伞转身走入雨中中,渐渐汇入人群,在灯流里消失。 “什么人御马不长眼?”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戚繁音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人御马骑行,冲撞了一个骑马车的人,马车车夫正疾言厉色骂人。 “不妨事的。”马车车帘打起一角,一只手从帘后出来,镶着紫金云纹的大袖掩着他的手臂,唯独露出一截修长如玉的指节,拇指上套了一枚白玉指环,衬得那只手分外秀致。 那人下了马车,转身朝翔云楼的方向走来。 戚繁音的心轻轻地缠了那么一下,连着身体仿佛有刹那的僵硬。 她实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梁瀚文。 第28章 差点连自己也瞒过了…… 梁瀚文隔着雨帘走过来,觉察到屋檐下的那一道毫不避讳的目光,看过去。 戚繁音半个身子挡在雕花分屏的后面,他只能看得到她一半的身影,脊背挺直,透过连绵的雨盯着他的脸。 这一刻,梁瀚文眼底有一股潮热的泪意在翻涌。 因为她而生的悲绝顷刻间翻了出来。 他望着戚繁音,视线里慢慢一片模糊,只是不知道是因为那连绵不绝的雨丝,还是因为那不断上涌的泪。 他迎着氤氲的水汽,一步步朝檐下的人影走去:“音音?” 戚繁音原以为再见梁瀚文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但当他真真正正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眸底仍是一暗。 这个跟她少女时代的悲欢息息相关的男子,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熟悉的面孔令她还能轻而易举想起往日的欢愉时光。 她看他,从清冷的下颌,到紧抿的嘴唇,再到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平静修长的眼,微微颦蹙的长眉。她曾是那么迷恋这张脸,不止一次幻想要和这个人共度一生。 都是从前旧事了,戚繁音提醒自己。 再抬起头时,脸上的踟蹰与阴郁一扫而光,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公子认错人了。” “音音,你在怪我是不是?”梁瀚文眼底一滴泪毫无征兆地坠下,被风吹成一滴冷雨,轻轻落在戚繁音的手背。 “素素。”斜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 第59页 戚繁音回头,正是顾衡,他手里拿着两个草编的小玩意儿,递过去给她;“看看编得像不像?” 女子笑颜干净而又柔美,一双雨洗过似的眸子亮得不像话:“真像。” 梁瀚文看到顾衡,胸腔像是被雷轰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顾……顾……”他认识顾衡,却不敢认。 顾衡拉着戚繁音的手:“在下顾行之,公子以前见过我?” 梁瀚文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目光死死地定在戚繁音的身上,看着她挽着顾衡的臂,笑得十分欢喜。 无数根针齐齐刺穿心脏似的,他心上一阵钝痛。 “梁大人。”几个人从翔云楼里走出来,快步迎上来,走到梁瀚文身旁:“大人来了,我们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戚繁音眼睫缓缓扑闪了一下,她侧过脸对顾衡说:“想必他们已经打扫好了,咱们进去吧。” 顾衡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往翔云楼里走去。 戚繁音经过的时候,梁瀚文低着头极其克制,垂在身侧的手才拼命忍住没有去抱住经过的戚繁音。 他站在那里,不敢去想他的音音究竟经历了什么。顾衡的名声在朝里已经出了名,冷淡阴鸷。戚家出事的时候,音音才十六岁,她怎么会到顾衡身边? 音音天真纯善,究竟受了顾衡多少的胁迫,才会甘愿做他的……外室。 犹如利刃剜心般的痛一瞬间涌上来,他痛得几乎难以呼吸。 戚繁音和顾衡走进去,时玉清一行人已经到了,彼此见过了礼,时玉清的夫人道:“我听说当日你冒雪进山,救了阿琅和顾公子,姑娘侠义实在令人钦佩。” 戚繁音含笑说:“夫人过誉了,一则平日里公子对我极好,二则他乃我一身荣辱所系,于情于理救他都是我分内的事。” 时玉清的夫人是个清丽美人,年纪约摸二十三四,长戚繁音不少,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娘子,素来瞧不上男人在外头的红粉知己们。今天听说时玉清要带她去交际一个外室,满心不悦,时玉清说了好多好话才将人哄来。 她此时见戚繁音举止有度,气质出众,一看就是教养良好的女子,但凡嫁个寻常人家也能好好过日子,一时之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去给人做外室。 还不是贪图富贵。 她本来就看不起戚繁音,由此对她的鄙薄更多了几分。 今夜相聚的都是陈琅的好友,带家眷的,彼此之间都相熟,吃了一通酒后便相约着请辞逛庙会去了。她们没有商议要晾着戚繁音,但各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不理她。 做正室娘子的,和个外室交际,传出去怕是要笑死人。还是早早离了席归家去的好。 戚繁音早已能坦然面对这般场景,只乖巧坐在顾衡身边,该吃吃,该喝喝。 事到如今,她心里忽然坦荡起来,一面端起顾衡面前的小碗盛了一碗小米粥放在顾衡面前,温声说:“先喝点粥再饮酒,不然内腑受不了。” 她温声细语地说,顾衡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拿过碗,慢慢把粥喝完了。 男人喝多了便设法取乐,陈琅召来小二:“拿两副叶子牌来。” 时玉清笑道:“又搞赌,我刚才来的时候可看到刘大人在隔壁。” 陈琅满不在乎:“他最近要应付京城来的官员,没空搭理我。” 戚繁音闻言,撩起眼皮看了顾衡一眼。顾衡一侧嘴角勾起,笑着凑在她耳边说道:“他的舅父是杭州知府。” 戚繁音脸色微微变了变:“所以你才百般和他套近乎,取得他的信任。” “是啊。” 顾衡转过去瞥了眼戚繁音,她安安静静的坐着,因为出来交际应酬,所以专程收拾打扮过,贞静得像是上等汝窑瓷。 细腻柔软,脆弱易折。 她好似想到什么,眉头微微蹙着,喉头嗫嚅,片刻后才颇有几分担心地说:“他会不会坏了公子的事?” 没指名道姓,但他们都知道说的是谁。 顾衡眼中的神色略收,懒散地说:“不知道。” 戚繁音低着头,懊恼着说:“好像我什么都帮不上你,还一直给你添麻烦。” 顾衡听她这么一说,几不可见地扯起嘴角,他笑着说:“你不必懊恼,我本也不用你帮我忧心前程。梁瀚文能瞒我的身份就瞒,瞒不住我也可以想别的办法,没了水路,还有陆路,总有一条能通达我想去的地方。” 戚繁音“哦”了声,是啊,有什么事情能难住顾大人呢? 没多久,店小二把叶子牌拿来了,众人催着顾衡围过去。 “叶子牌,还是头一回玩儿。”顾衡握着酒杯,有了些醉意,一手撑头说道。 众人都喝得不少,醉醺醺的,陈琅笑说:“叶子牌没什么难的,只不过刚开始玩儿,要多多准备银子拜师才行。” “不巧了。”顾衡拍拍腰带:“今天出门得急,银子也没带。不过我一向赌运不错,没准空手套白狼也不一定。” 众人酒喝得多了,其中有一个人,名叫方世俊。他喝了酒话尤其多,听了顾衡的话,捧着酒杯笑着凑上前,目光落在顾衡身旁的戚繁音身上:“我们平日里玩儿叶子牌也不是都赌钱的。” 顾衡挑眉:“哦?” “前几日我家中得了两名妙人,若是顾兄不嫌弃,我就用她们俩做赌注,你押上梵姑娘,怎么样?” -- 第60页 妾同物什,可通买卖。 欢场上拿姬妾做赌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戚繁音的脸一瞬间从红润变得苍白,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眼里,却只是个可以用来赌博的物品。屈辱感一瞬间漫上来,她握着筷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如何?”方世俊追问道。 戚繁音心里跟着紧了一瞬,手轻颤着放下筷子。顾衡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戚繁音指尖的小动作,忽然嗤笑一声。 方世俊急切追问:“顾兄这是什么意思?” 顾衡重重将手里的酒杯扔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戚繁音眼睫轻轻动了下,弯下腰来,将落在地上的酒杯捡起,放在桌上。而后抬起眸子,对上方世俊的眼。 她的眼睛太漂亮了,如暖意融融的潋滟春水。 那般绝色姿容,从他进门看到第一眼时心魂就被她勾了去。 世有佳人,却已入了他人之怀,真真是遗憾至极。 可她若是顾衡正妻,他没有念想倒也罢了,偏偏她只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 所以他才借着酒意提出拿妾做赌注。 “拿心爱之人做赌注,未免伤人心。”顾衡拉过戚繁音的手,道:“她胆子小心眼多,容易胡思乱想,这样的话还请方兄以后不要再说了。” 戚繁音微微回了回头,有些恍惚。 方世俊听到他不肯,目光分分寸寸灰败黯然下去。 “方兄若是想玩儿,咱们换个赌注。” “换个赌注?”方世俊讪讪。 顾衡道:“不若咱们俩来赌一局,就拿右臂做赌注,你输了把右臂砍给我,我输了右臂砍给你。” 时玉清给陈琅使了个眼色,陈琅轻咳一声,忙上前打圆场:“顾兄见笑了,方世俊这人喝多了就爱胡说八道,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说着喊来方世俊的仆从:“你家公子喝多了,还不快送他回去。” 仆从忙架起醉酒的方世俊出了香云畔。 顾衡也一瞬间也冷了脸,不再坐了,冷言道:“我也有些醉了,先回去了。” 说完拉起戚繁音也走了。 陈琅和时玉清面面相觑,这都叫什么事! 陈琅快步追上去:“行之。” 戚繁音刚坐上马车,顾衡正要进去,听到他喊,驻足候了片刻。 “方世俊喝多了,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介意。”陈琅劝解道。和顾衡相识这么久,他一直温和好脾气,还是头一次看他发怒。 顾衡目光阴翳,神情愠怒,道:“不瞒陈兄,只因琅琊家中不肯接受素素的出身,允我娶她进门,所以我才带她南下,为我们俩奔个前程,我和她虽不是正头夫妻,但我早已将她当做妻子看待。她今日受人轻视冒犯,说不介意都是假的。” “我……”陈琅一时语塞。 顾衡道:“你不必觉得愧疚,冒犯我的人不是你,我不会生你的气,也不会迁怒于你。时间不早了,素素身体不好,需要早些休息,我们先走了。” 那些话一字不落的进了戚繁音的耳朵里。 霎时间,她的不解,她的恍惚,都烟消云散了。 原来大人的温柔体贴,都是迷惑的幻象。 他委实是个高明的戏子,瞒过了陈琅,差点连自己也瞒过了。 第29章 做妾是不用摆酒的 戚繁音心里一下子就通透了。之前她还一直纳闷,顾衡为什么会把她带出门,如今才终于明白过来。带上她,身份上更好伪装了。外室身份上不得台面,为家里所不容,所以千里迢迢逃来杭州,可不是最好的掩饰么? 他借用这个身份,轻而易举地接近陈琅,取得他的信任。 后面他要做什么事情,她一概不知,不该她问的她也从来不问,只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 想通了这些,戚繁音的心绪一时间有些复杂。她并没有觉得受骗,因为她和顾衡从一开始就在不平等的地位上,彼此做一场钱货两讫的交易。只不过,仍是有些浅浅淡淡的失落,不明了,但一直萦绕在胸口,挥散不去,偶尔牵动心底的那根筋,扯着有些细微的难受。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人要想得简单一些,日子才能过得更顺心。想得太多,便不快乐了。 顾大人虽然面上冷情,可对她一向是顶好的。这便足够了。 当下她最忧心的还是梁瀚文。 那天在翔云楼外和梁瀚文短暂的相逢并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引起丝毫涟漪,只他在杭州,始终是个隐患,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晚上的时候顾衡回来了。 他这几日都很少在府里,白日里总和陈琅一起外出。陈琅得知顾衡有意在杭州做玉石生意,于是四处帮顾衡联络,这几天他都在外交际应酬。 顾衡似乎有一点倦意,眼下青痕点点,看来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觉。也是,这几天每次她睡了他还没回来,她醒了人已经出门去了。 说是披星戴月一点也不为过。 “公子,你晚上是出去吃饭,还是在府上吃?”戚繁音温温柔柔,一面为他脱去外裳一面问道。一低眉,温顺的样子像极了寻常人家为丈夫宽衣的小妻子。 顾衡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许疲惫,拉她上榻:“先不吃,陪我睡会儿。” 戚繁音面色微怔,下意识望了望天,喉头嗫嚅:“大白天的……” -- 第61页 顾衡哭笑不得,深深看她:“陪我眯会儿。” “啊……”戚繁音闹了个红脸,小脸“刷”一下红了起来,温温顺顺点头:“哦,好。” 刚脱了外衫,一回头,看到顾衡歪着头看她。她心想不好,果然下一刻腾出只手,捞住她的腰,将人往面前一带,戚繁音一下子坐到他的腿上。因害怕摔跤,双手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也不是不可以。”顾衡倾身,鼻尖抵着她的鼻尖。 戚繁音心扑通扑通的狂跳,手抵着他的胸口,声音乱了:“等会儿香如还要进来找我。” “她刚才看到我进来的,知道我在,她不会进来的。”顾衡笑道。 戚繁音一时哑然,挣扎了两下,顾衡双手搂着她,脸埋入她的颈间,略有些威胁意味地说:“不想陪我睡会儿,就别乱动。” 这话什么意思,她一下就明白了,当即停下乱动的手脚,乖乖缩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看来顾衡真的是太累了,不过片刻,就传来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戚繁音本来不想睡,但是顾衡抱着她,身上暖烘烘的,温度十分适宜,她窝在他怀里,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顾衡早已醒了,半坐在床头,而自己窝在他怀里,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出神。 她一动,顾衡便眨了眨眼,问:“醒了?” 戚繁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就坐了起来:“我怎么睡着了?本来不困的。” 顾衡问:“饿了没,传膳吧。” 戚繁音打了个哈欠,问:“公子今晚上不出去应酬吗?” 顾衡道:“不出去了,明天我要和陈琅去一趟金陵,今晚在家陪你。” 他这话说得戚繁音一怔,大人未免也太认真了些,背着人还演得如此尽职尽责。转而又感慨,大人不愧是干大事的,就连细枝末节都注意到了,何愁不能成大事? 这么想着,她乖乖地应了声“哦”,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走到顾衡身旁,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点了下:“公子早些回来。” 亲完,戚繁音看他的眼睛,觉着里面有什么情绪在翻滚着,心道不好,拔腿就往屋外走了:“我让他们传膳去。” 一溜烟跑了。 顾衡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次日顾衡和陈琅就出去了,戚繁音送他到门口,陈琅的夫人也送陈琅出门。 顾衡对戚繁音道:“你回去睡吧,天这么冷别冻坏了。” 说着,扯了扯她的脖子上的狐狸毛围脖。 陈琅见状,笑道:“顾兄若是舍不得梵姑娘,大可将她带上。” 顾衡深深看了她一眼:“不了,她坐不了船,若是走陆路,可能赶不上回来过年。” 陈琅道:“没坐习惯船就是这样的,多坐几次,多吐几回就好了。” 顾衡淡淡的目光落在戚繁音明润的眼眸上,他道:“不了,她身子弱,养起来难,待日后有空了,再带你去金陵玩儿。” 戚繁音抿唇轻轻笑起来,乖乖说了声:“公子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过年。” 陈琅知道戚繁音是顾衡心尖儿上的人,吩咐妻子道:“你在家可要照看好梵姑娘,她若是少了根毫毛,顾兄得心疼了。” 陈琅妻子向氏莞尔笑道:“我省得轻重,你安心去吧。” 这回出门,陈琅未带女眷出门,她主动安排让他带两个婢女,他一概否了。其间内情,不消说她也明白,金陵繁华,秦淮河畔,怎少得了莺莺燕燕,红袖添香? 男人出去花天酒地,女子在家看守宅院。 呸! 顾衡走后,戚繁音几乎不怎么出门。向氏说顾看她,每日好吃好喝的不断,倒也算是用心。只她本人从来不露面。 戚繁音也不觉得无聊,她总归是自己待惯了的。数着日子,就快过年了,再过几日顾衡也能从金陵回来了。 这天戚繁音正在屋子里剪窗花,夏玉书来找她了。 自打来了杭州,夏玉书就没怎么过来,她一露面,戚繁音都吓了一跳:“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夏玉书眉眼间有几分愁色,叹口气道:“前几天回了趟老家,我娘不行了,回去给她送终了。” 戚繁音垂眸:“你节哀。” “没什么好哀的。”夏玉书满不在乎地说:“她心生得偏,见我是个姑娘,打小就对我不好,后来长大了,为了给她儿子娶新妇,就把我卖进了青/楼。” 说到这里,她冷笑了声:“我那会儿才十二岁,他们就狠得下心,把我扔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后面知道我倚靠上了公子,才又来找我寻好处。我一顿臭骂,把他们都骂了回去。我在公子面前的体面都是自己挣的,凭什么让他们轻而易举来捡我的好处。这回她病得要死了,又喊人来请我,我想着她好歹生我一场,给她送送终也是应该的。我回去后,她人都躺床上了,那手干得跟柴火棍似的,我瞧着有些可怜,结果人家拉着我的手开口便是‘我不中用了,你那没出息的大哥……’,后面的话我也不消听了。” 戚繁音看着她,她无法想象世上还有为人父母的心偏成了这样子。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了爹爹,爹爹待她多好啊,她垂下眸子,轻轻拉着夏玉书的手拍了拍。 夏玉书想得豁达:“她对我不好也算了,反正我长这么大,她也没对我好过。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西苑的腊梅花开了,可香可香,我带你去看看。” -- 第62页 戚繁音本不想出门,想到夏玉书方才的神情,又心生不忍,于是换了身衣裳跟她出门去。 夏玉书走在路上,下人对她都还算恭敬,看得出来也是陈琅身边的体面人。 两人到了西苑,腊梅绽放,芳香扑鼻。 夏玉书摘了几枝,准备抱回屋子里插瓶。她们逛了一会儿,听到一旁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 闻声望去,便见向氏跟两名女子在路上走着,不知在说什么,笑得很开心。站在她身侧的女子看上去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标致秀丽,怀里抱着只乌云盖雪的猫。 那少女是向氏的表妹,名唤王玉芙,年十六,近几日有些烦心事,住在陈府,和表姐作伴。 几人边走边笑着,很快也看到了夏玉书和戚繁音两人。笑容不约而同地凝住了,深深看了过来,向氏不喜欢夏玉书这些妾室自不用说,王玉芙看她们的眼神也跟带了刀子似的,许是和表姐同仇敌忾,看不上这些姬妾。 “我说今儿怎么天气这么好,原来是姐姐出来了。”夏玉书说道,上前微微屈膝,朝向氏敷敷衍衍纳了一福。 向氏望了她一眼,并未答话。 戚繁音见这架势,就知道两人不怎么对付,她笑吟吟对向氏道:“夫人。” 向氏朝她点点头,仍是一句话也无,转身就走了。 王玉芙回头望了她一眼,问:“表姐,果然蛇鼠一窝,狐媚子和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倒是一丘之貉。” 到底是年轻气盛,嘴里藏不住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一句话点燃了夏玉书这颗炮仗,她慢慢悠悠不急不缓地说:“有人自诩大家闺秀,却想当狐媚子,人家都不愿意呢。” 她生怕别人听不懂似的,又学着王玉芙的音调,不阴不阳地问:“对了,听说表姑娘马上要配翰林大人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届时不便去吃酒,只好提前恭喜表姑娘。” 说完,又顿了顿:“哦,瞧我这记性,我忘了,表姑娘是去给别人做妾,纳妾是不办席的。” 第30章 什么时候回家 王玉芙的脸色一瞬铁青,什么做妾不做妾的话,她最近听不得。愤怒一瞬间飚上脑门,脑子里便嗡嗡乱响:“你……你、你这个贱人。” 她越是生气越是恼,夏玉书笑得越发灿烂,直指着她说道:“得亏我们家公子良善,收了我这个贱人,总好过有的人,端着大家闺秀的名头,去给人做妾,人家都不要。” “我要撕了你的嘴!”王玉芙撸起袖子,要上前来打她。 向氏拽着她的手腕,把人扯了回去:“够了,都别闹了。” “表姐!”王玉芙自小娇惯着长大,从没遭人这么呛过声,因此不知天高地厚,加上年轻气盛,被夏玉书一番嘲讽,气得银牙咬碎:“一个青楼出来的贱妾都敢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你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向氏到底长她几岁,比她沉得住气,听了这话虽然也怒,但好歹脸上端住了,只道:“姑姑平素就是教你这么和姐姐说话的吗?” “我……”王玉芙觉得无比委屈,还要再分辨什么。 “好了,闭嘴。”向氏轻斥,拽她往回走,经过夏玉书时,眼尾微微上挑,淡淡道:“你也安分点。” 夏玉书笑吟吟,满不在乎:“妹妹谨记姐姐的教诲。” 向氏剜了她一眼,走了。 夏玉书伸长脖子,看她们走远了,忍不住捂着嘴咯咯大笑。 戚繁音在一旁看到她们的刀光剑影,愣是大气都不敢出。母亲去世之后,宁安侯府就没有主母,父亲虽有两房姬妾,但都是早些年祖母往屋子里塞的,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家中妻妾闹得如此不睦的。 “你或许听说过了,公子舅爷在杭州也算有头有脸的,前段时间杭州府来了位京城的翰林大人。”夏玉书又看了眼走远的向氏,道:“舅老爷想找人晚上去服侍这位大人,说是这位大人马上就要娶妻了,屋里好歹是要放人的,琢磨着提前塞个人进去,他们找来找去,挑中了王玉芙。巴巴地把人送过去,结果人家翰林大人连夜把人送出来了。” 她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活感:“我家这主母,向来看不上姬妾,结果自家表妹赶着给人做妾都没人要。笑死个人了。” 戚繁音怔住了。 梁瀚文。 “你说好笑不好笑。”夏玉书挽着她的手臂,问道。 戚繁音轻轻呼出一口气,打断夏玉书的话,说:“好了好了,赶紧回去了,天儿怪冷的,我还有一幅窗花没剪完。” 催着夏玉书往院子里走去了。 她不想再和梁瀚文有什么关系,宁安侯府遇难,他另娶她人,她也不怨了。人都是为自己筹谋的,他一个前途光明璀璨的大好青年没必要为了个罪臣之女横生枝节。 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回到院子里,继续坐在凳子上剪窗花。 今年他们要在杭州过年,寄居他人檐下,但年也要好好过的。向氏看不起姬妾,每日只管她吃喝,别的一概不过问。她也不喜惹事,便自个儿筹备着过年的事情。 在府上备了些许日子,年货准备了院子西厢屋里大半间。 这日,戚繁音屋子里点的香都用完了,又不好意思使唤陈家的仆妇去买,只好自己亲自出去跑一趟。 -- 第63页 她和香如刚走出院门,到了后园大池子边,便看到王玉芙和上次在西苑见过的少女在水边坐着,怀里还抱着那只猫。 两人在说什么,王玉芙一抬眼就看到了戚繁音,眼神一冷,闪过一丝不屑。 她不喜欢夏玉书,连带着和夏玉书亲近的戚繁音也不喜。 戚繁音倒也不在意,径直从她身畔走过。 可就在她经过王玉芙身边的时候,她怀里的那只猫忽的动了动,王玉芙拍拍它的脑袋,斥道:“嗅到什么狐腥味儿了?别乱动。” 那猫被她这一拍,受了惊吓,挣扎得更厉害。王玉芙不肯松开它,那猫胡乱挣扎起来,猛地从她怀里窜出来。 踩着她们坐着的长椅,朝戚繁音猛地一扑,从她的颈子边跳开了。 细白的脖子被猫锋利的爪子划过,顿时浮现出一道血痕,淡淡的血色涌了出来。戚繁音被弄得生疼,轻“嘶”了声,下意识朝脖子抹了把,摸到了一手的血。 香如吓得差点晕过去,手忙脚乱掏出帕子摁在她的患处:“主子,流血了。” 王玉芙见状,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一个客居的外室,有什么好在意的,她看了眼戚繁音脖子上的血痕,道:“我们家阿奴平常乖得很,怎么看到你就发疯了。” “还成我们的不是了?”香如看到戚繁音的伤口,心疼的不行,一听王玉芙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快找大夫,我家姑娘有个好歹有你好果子吃。” “冲我嚷什么?阿奴是畜生,你们跟个畜生计较什么?”王玉芙白了她一眼。 “畜生不懂事,自然不能跟畜生计较。”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戚繁音惊喜回头,看到顾衡阔步而来,他身上的鸦青披风鼓着风,颀长的身影衬得俊朗非常。她也快步走上前:“公子,你回来了。” “嗯。”顾衡走到戚繁音身边,低头,伸手轻轻托着她的下颌,细白的脖颈染上丁点别的颜色就异常显眼。他伸手想碰一下,又怕弄疼她,收回了手。 “怎么连只猫都看不好?”陈琅沉下脸,斥道,又吩咐一起进来的婢女:“阿芫,去请大夫。” 王玉芙一下就老实了,乖乖地垂手立在一旁,声音低低的,也有几分委屈,细声细语地说:“姐夫,你也知道,阿奴性子一向是好的,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发狂了似的。” “养畜生是为了讨喜的,既然发狂伤人,养着再无益处。”顾衡淡声道:“不如杀了吧。” 王玉芙听到这话,脸色猛地白了,阿奴可是她养了好几年的宝贝猫,平日里好吃好喝地喂着,晚上睡觉也搂着。顾衡张口要杀它,她自然不同意:“阿奴它只是偶尔调皮不懂事,它平常还是乖的。” “野性难驯的畜生,养多久也是不会懂事的。”顾衡道:“今日不杀,他日酿成大祸就得不偿失了。陈兄若是下不去手,这恶人不妨我来做。” 说完,对春荣说道:“你去帮陈兄抓抓这野猫。” 陈琅自然没有异议,王玉芙大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顾衡也不管,拉着戚繁音回屋子去了。 回到屋子里,大夫给戚繁音包扎伤口,顾衡沐沐浴去了。 他出来的时候,看到戚繁音坐在那儿怔怔出神,他走过去,伸手碰了碰她的手,冰凉的触感传来,他蹙了蹙眉头:“手怎么这么凉?” 戚繁音被他惊得回过神来,收回思绪,抿唇温温柔柔的笑:“公子。” 顾衡“嗯”了声,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温的,喊了声:“香如。” 香如低垂着眉眼进来,屈膝福身。 顾衡问:“大夫怎么说?” “大夫给熏了药气,说只要伤口结痂了就好。”香如如实回答。 戚繁音笑顾衡:“这么浅一道伤口,应是无碍的,公子别担心,过几日就能好的。” 顾衡低头看了眼她脖颈的细棉纱道:“之前我去幽州,那边猫犬成灾,有很多人被猫狗抓咬之后,出现癫状,听到水声就发狂,直至力竭而死。” 戚繁音闻言脸色刷的就白了,她的脸本来就白,顷刻间半点血色也无:“真、真的吗?” 屋内昏暗的烛光,照在她白皙温柔的脸颊上,一脸的惊恐让她本就精致的小脸显得更加纯良无害。 她胆子小,不该这么吓她。 顾衡低头,把人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让大夫每天来给你看伤,会没事的。” 戚繁音张开双臂,环着他劲瘦的腰,脸就贴在他腰间,姿态亲昵:“公子。” 顾衡抬手握了她的手,顺势拢在掌心,道:“嗯?”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戚繁音声音细细软软。 顾衡道:“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常璟老奸巨猾,还不肯全然信任我,有些东西我还没拿到。” 戚繁音紧贴着他,有些怅然若失:“好吧。” “这么了?”顾衡问。 戚繁音仰起脸朝他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回家了。在别人的地方,总不如家中自在。” 家。 她说的那么自然。 顾衡莫名觉得心中微暖,他从来不是情感充沛的人,因从小家中亲情淡泊的缘故,也少有温情。 戚繁音总是笑着的,温柔又活泼,总教他不忍。 -- 第64页 “我会尽快办完的。”顾衡弓起食指,从她的鼻梁上一滑而下。 戚繁音微微仰着脸,明亮温润的眸子温柔地望着顾衡,,轻声道:“好。” 次日顾衡和陈琅一同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顾衡打起车帘,往外看了一圈,问:“陈兄知不知道杭州城里有谁出手宅子的?” 陈琅讶然:“可是我哪里照顾不周,顾兄要另外置办宅院。” 顾衡笑道:“陈兄别误会,你一应照料齐全,何来不周之处。是素素昨日告诉我想在杭州定居,既然要定居,自然要置办宅院。日后你我都在杭州,互通往来也十分方便。” 陈琅一听他要在杭州置业,一时间也高兴不已,当即拍着胸脯应承下来,保管找一处他们都喜欢的宅子。 他办事有时效,不过两三天就看好一处三进的宅子,拉着顾衡去看:“这家院子虽然不大,可里头处处精巧,前主人是一户当官的,升迁往林州去了。” 顾衡去看了,三进的宅院不大不小,处处透露出江南的精美,一步一景,一窗一景。最重要的是后院里有一弯内湖,水中置假山,山上有小树,池中游着红尾鲤鱼。他不知道怎么脑海中浮现出戚繁音坐在水边喂鱼的场景,她一向喜欢这些别样的东西。 当即决定买下了。 第31章 新买的宅子 顾衡忙了几日新宅的事情,这日回到陈宅,彼时冬寒疏落,戚繁音正在屋里捧了一卷书入神。芽黄外袍挑着一缕缕青花暗纹,挽着疏疏淡淡一个发髻,只以一枚镂花流苏金簪绾住。 屋里疏朗开阔,隐隐有梅花的清香习习,晚阳被帘子筛碎了铺陈满地,仿佛开了满地金光灿烂的花朵,愈显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顾衡掀了帘子进去,问:“又在看什么书?这样入神。” 她见是顾衡,搁下书卷笑道:“公子回来了。” “在忙吗?看的什么书?”顾衡又问。 戚繁音摇摇头:“不忙,都是些闲书。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临近年关也没什么好忙的。” “那跟我出去一趟。”顾衡说。 戚繁音哦了声,只道:“你等我换身衣裳。” 顾衡拉她出门:“不用,这样就很好。” 戚繁音嗔怪:“去什么地方这么着急,衣服也不让人换。”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戚繁音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 今日天气很好,不过小片刻的功夫,马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来。 顾衡先踩着矮凳下了马车,转过身去扶戚繁音:“慢着点儿,注意脚下。” 两人下了马车,门口的管事已经迎了上来,殷勤地说道:“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顾衡神色未变,朝他微微点头,说道:“进去吧。” 说罢,他迈着阔步入了府。 戚繁音一头雾水,还是香如轻轻唤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迟疑地看着已经走出老远的顾衡。 宅子里面没什么人,进去之后,就一个管事的跟着走动,时不时介绍宅子的情况。戚繁音越发茫然,她还以为顾衡带她到别人府上做客。 宅子不是很大,但很精致漂亮,每一处都收拾得规规整整,戚繁音最喜欢后院,有一处雕花小亭,窗棂上的雕花异常精美,四周种着各种花卉,这个季节腊梅吐纳芳华,香气直抵魂灵。 “喜欢这里吗?”顾衡问她。 戚繁音微微一怔,然后疯狂点头,喜欢,她太喜欢了。 顾衡说:“喜欢就好好规制规制,咱们就在这里过年。” 戚繁音讶然:“这是谁的宅子?” 顾衡道:“我们的。” 看她愣愣的表情,顾衡笑着说:“不是在别人的宅子里不自在吗?” “可是……”戚繁音迟疑了下。 顾衡明白她要说什么,无所谓道:“就算是只住一日,也要有一日的欢喜。” “去忙吧,最近几天不用等我,我回来得晚。”顾衡说道。 戚繁音眨了眨眼睛,道:“公子在外一切当心。” 顾衡点点头,便走了。 戚繁音开心得不行,原本以为要在陈宅里过年。在别人家中,总不如自己家里便利,做什么都跟有眼睛盯着似的。 现在好了,顾衡置了宅子,她可以在这儿过年了,当即带着香如收拾宅子。 原本在陈宅,她的年货就置办得差不多了,准备了很多红灯笼对联窗花,此时都让人贴了起来。 过年嘛,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被她一番收拾,原本冷冷清清的宅子有了人气儿。 腊月二十九下午,戚繁音忽然想到以往在宁安侯府的时候,每年过年,爹爹都会给她和弟弟包红包,就连府里的下人也少不了一分年礼。 她便想着要给香如他们也准备些红包,思虑了一下,便带着香如出门了。 久不出门,杭州城里更热闹了些,戚繁音在街边买了红纸,又打算去钱庄换些碎银,明日好给下人们包红包。 到了钱庄,小二热络地招呼戚繁音,她说不明来意之后,小二便打算合上案桌上的册子。 “等等。”戚繁音瞥到册子上的字,忽的屏住呼吸,忙喊道。 小二狐疑,当即停住动作:“怎么了?” “我看看。”戚繁音指着那本册子,问道:“那是什么?” -- 第65页 小二笑道:“这是银票底子,刚才有个客人拿了五百两银子过来兑换银票。” 戚繁音拿过册子,低头看了看,纸上“李茂”两个字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那个字迹,和父亲的一模一样。 “姑娘。”香如轻唤她。 戚繁音收回思绪,看到店小二眼神狐疑地看着自己,问:“请问这个人长什么样子的?” 小二给她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络腮胡,一身酒气,说话嗓门又粗又大,身材魁梧,走路有一点瘸。” 戚繁音垂下头。 这样的莽夫怎么会是父亲?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册子递还给小二,“多谢。” 肯定是她太想父亲了,世上长得相同的人都那么多,字儿写得像又有什么稀奇的。大人的字和父亲的不也是一样的吗? 更何况,如果父亲还活着,怎么会不找自己,反倒来了杭州。 她抿着唇,心里难过得不行,微微低着头:“香如,咱们走吧。” 从街上回去,戚繁音心情就不好,做什么都恹恹的。 晚上顾衡回来,她还没睡,在屋子里坐着看书。他推门进去,站到了她身上,她手托着腮,丝毫没有察觉。 “音音。”顾衡喊道。 戚繁音回过神来,站起来接他:“公子。” 顾衡身上有浓郁的酒气,她把人扶在软榻上坐下:“公子要梳洗吗?我去让香如打水进来。” 顾衡去充耳未闻,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用,我先喝些水。” 戚繁音点点头,朝着一旁放置茶盏的桌子走去,微微低头,取起茶壶,微微倾倒。温热的水从壶口缓缓倒出来,落在绚烂建盏里。 “音音。”她失了神,茶汤洒了出来。 顾衡这一提醒,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茶汤洒了一桌子。 “在想什么?”顾衡探究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从上到下,好似想看穿她。 戚繁音抿唇,露出个温然的笑,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就是在想明天过年,以往在侯府的时候,爹爹都会给我们发红包,明日我该给香如他们准备多少?” 顾衡闻言,竟然笑了下:“就这点事也值得你想入神?看着给吧,心情好就多给点,心情不好就少给点,别为这种事情伤神。” 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戚繁音有点想哭,鼻子酸酸的,她忍住了,说道:“壶里的水凉了,我去外面炉子上添些热的。” 顾衡沉默片刻,道:“我饿了,你让人去弄点吃的。” 戚繁音想厨房上的陈妈妈今天下午准备明天年夜饭的食材,收拾得太辛苦,这会儿人都睡了,再弄起来未免太苛刻,便同他商量:“我去给你煮碗面,行吗?” “你就这么惯着他们。”顾衡道。 戚繁音轻轻笑了下:“他们都待我好,将心比心,我也该为他们着想。” “人手不够,就再采买些人。”顾衡道。 “不用了,我们迟早要回京城的,置办一大帮子人,到时候回京了不好处置。” “人就放着,以后想南下小住了还可以来。”顾衡端起茶盏,轻啜了口,缓着声道。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现找的人没有调理,哪有用惯了的人顺手。”戚繁音道:“你等我片刻,我煮面很快,马上就回来。” 戚繁音出去后,屋子里越发安静了,顾衡的目光落在她消失的地方,他微微蹙了蹙眉,起来来到次间。 香如一向在次间值夜,听到脚步,还以为是戚繁音,说道:“姑娘,是公子回来了要热水吗?” 一转头,却是顾衡站在身后,心都惊了一跳:“公、公子。” “你今天都跟着姑娘的?”顾衡问。 “是。”香如恭恭敬敬地答。 “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顾衡又问。 香如心都猛地跳了下,莫不是自己哪里伺候得不周到,被顾衡知道了?要知顾衡从不过问内宅的事情,素日里戚繁音做了什么他也不管,今儿他亲自来问,她不免心都吊了起来,把戚繁音今日的行程一五一十交代了清楚。 顾衡轻轻垂下眼,深邃的眸子一如从前,不起半点波澜。 “后来她去找那个李茂了吗?” “没有。”香如摇摇头:“换了碎银子我们就回来了。” 戚繁音煮面很快,不一会就端着托盘回来了。 “做别的太麻烦,我就只做了一碗素面,大人凑合凑合吧。”戚繁音端起青瓷面碗,双手捧着,递给他。 素面做得很简单,放了些许油盐,面上飘着几根小青菜,可以说是顾衡吃过最寒酸的面了。 他端起面碗,吃了起来,面条难得的细嫩清爽,不多时竟也吃完了。 顾衡吃罢,放下碗筷,然后看了戚繁音一眼,赞赏道:“面做得不错。” 戚繁音抿唇笑得腼腆:“我去打水给你梳洗。” 这回顾衡没拦着了,任她打来水,为他宽袍梳洗。 戚繁音知道他喝了酒,把他扶上床之后,才吹了灯上床。 她没什么睡意,翻过身面向墙壁,睁眼看着黑漆漆的墙壁。 顾衡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上了床好似就睡了。听着他的呼吸声,戚繁音长长叹了口气。 “睡不着吗?”身后忽的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 第66页 第32章 过年了 戚繁音愣了下,然后便觉察到身后伸了只手过来,她脊背微微一挺,身子蜷缩成了虾仁,她“嗯”了声:“公子还没睡吗?” 顾衡的手停在她的肩头,捏了捏,问:“还不睡,是有心事?” 戚繁音怅然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慌,明知道父亲已经没了,一个死去的人是不能复生的,但看到和他相似的背影,和他相同的字迹,还是忍不住会难过。好似在心底还存着幻想,希望他没有死。 “公子,您见多识广。”戚繁音转过身,在黑暗里凝视他的脸,小声说:“有没有人死了又活过来的?” 顾衡在黑暗中抓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羊脂白玉似的肌肤。 顾衡不说话,戚繁音心里更慌了,她声音好低好轻,带着几分奢求,好似希望顾衡能说一个“有”字:“我以前看志怪传奇,里头就说有什么东西能活死人肉白骨……” 声音细若蚊呐,她垂下眼睛,泪水便从眼睫上落了下来。 她心里难受,又有几分瑟瑟。她以前没这么爱哭的,无忧无虑地长到这么大,后面到了梨月楼,她也没哭过,就算再难受,也只是在夜里悄然埋到枕头里,默默淌一夜的泪。偏偏到了顾衡身边,就跟中了邪似的,泪珠儿憋都憋不回去。 顾衡不喜欢她哭,她连声音都不敢出,咬着唇身子轻颤。 “是有这样的。”顾衡说。 戚繁音身子都哭得颤抖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抬起脸看向顾衡,满脸泪水落入他的眼中。顾衡低头亲吻她沾泪的眼睫:“以前我在定安县巡检,便有一例,人已然死了,入土的时候抬棺的人却听到他在里面拍打棺材的声音。众人吓了一跳,把棺材打开,却见人又活了过来。” 戚繁音眼睫扑闪,眼里像是有星子闪过,亮晶晶的:“真、真的吗?” “嗯。”顾衡用掌心抹去她脸上的泪,微凉的掌贴在她的额头上。 戚繁音懵懵的,有些不可置信,却下意识地说:“那父亲还有可能活着吗?” “你觉得呢?”顾衡反问她。 戚繁音轻咬了下唇,便不再说话了。父亲的尸骨是她亲手捡入吉穴中的,一身白骨又怎么能活得过来。志怪传奇永远只是志怪传奇,只存在在书里。她吸了口气,莫名觉着好累,朝顾衡靠过去,枕着他的胳膊,脸埋进他怀里:“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人死不能复生,可我总觉得他还在我身边。” 黑暗里,顾衡看不真切她的样子,只觉得她窝在怀里只有小小的一团,他双臂一拢,就能把人全部揽入怀里。他轻轻拍着戚繁音的背,道:“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本就很短,父母和子女更是如此,他终究只能陪你一程。只要你相信他还在,那他就还在,就当他换了种方式陪你。或许成了你身边的一阵风,或许是头顶一轮月,想他了,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原本还能忍着的哭声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彻底绷不住了,她小声啜泣起来。顾衡对她还算宽容,搂着她一言不语,任她淌出的眼泪沾湿他的衣襟。 哭了许久,戚繁音眼皮沉沉,终于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 香如悄悄进来看了好几次,大人和姑娘睡得正好,又悄悄走了出去。 直到次日晌午,戚繁音才迷迷糊糊醒来,朦胧睁开眼,望着顾衡近在咫尺的眉眼,还有些微微的怔忡。 半晌才想起昨夜自己的举动,低头去看顾衡,他脸色不大好,眼底还有一片浅浅淡淡的青痕。昨天晚上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大人什么时候睡的…… 她迷迷糊糊记得,大人的掌心轻轻为她擦泪。 世人都说大人冷心冷肺,人人都怕他。起初她也怕他,可是比起那些终日盘旋在梨月楼对她垂涎三尺的嘴脸,大人从一开始便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她小心翼翼抬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眉骨。 虽然当初和大人在一起是她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可是她从未后悔过。她跟大人这场交易,大人全心全意待她,她亦全心全意待他。 彼此都交付过真心。 就算是以后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都心无所愧。 又忍不住想,日后会是哪家女子做大人的妻子。 是之前在大相国寺碰到那位女子吗?若非有意娶她为妻,大人又怎会三番两次花费心思陪她。 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孟忍冬的模样来,她生得清秀雅致,一身端庄淑仪,想来也是大家人户出身。和大人站在一起极配的。 她轻轻垂下眼睑,眼睫的阴影投下来,在眼底映出一小片阴影。 * 今天是大年三十,底下的人都在准备着过年。 吃过午膳,顾衡去到书房看书,戚繁音闲着无聊,到厨房里找到香如。 “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香如一愣:“这儿不是您待的地方,你去别处消遣去。” 戚繁音说:“以往家里大年三十晚上都是要吃年夜饭的,我想着咱们虽然在外面,晚上也包些饺子吃。” 香如笑着说:“想吃饺子你说一声就是了,哪用得着你亲自来。” 戚繁音抿着唇轻轻地笑:“我觉着包饺子有趣儿,也想来玩玩儿。” 香如看她,心里暖烘烘的。戚二姑娘这是心疼她干活儿呢,她心里都明白,戚繁音心地好,又柔善,对待下人也和和气气的,从不黑脸。 -- 第67页 她有时候都在想,若是戚家没有败就好了,那么二姑娘和大人是绝配的。 书房里,春荣站在顾衡的书桌前,神色凝重地禀报道;“我们的人在城里翻了个遍,的确没有找到。” 顾衡盘腿坐在软榻上,倚着凭几,修长的手指轻轻拍打着凭几上的棋盘:“他为人谨慎小心,如果真的找不到,倒有可能是他。” 春荣却不这么认为:“当天行刑的是刘大人,他和戚大人之间恩怨比海深,他自然会仔细了又仔细,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让人跑了?” “他乃三朝之臣,在朝中枝叶繁多,或许能拼得一线生机也未可知。既然有眼线说他南下了,未必是空穴来风。更何况,前段时间音音在杭州看到了他和戚牧亭。”顾衡似是倦了,低着头,眼底青痕浮现:“继续找吧,昨天她在钱庄看到一个叫李茂的,写的字和他一模一样,你去查查。” 春荣点头,犹豫了一阵,又问:“这件事……要告诉戚二姑娘吗?” 顾衡深吸一口气,良久,缓缓转头看向窗外。戚繁音已经包完了饺子,这会儿正和一众丫鬟婆子在院子里贴窗花。 她人不高,偏爱凑热闹,踮起脚往窗户上糊窗花,贴得歪了,引得一众人笑个不停。她嗔着睨了他们一眼,好似在说什么。 眉眼间的愁色都散了。 过了许久,顾衡才淡淡道:“算了,先别告诉她。” 她为老东西流过的眼泪太多了,现在人还没找到,也没有确实的消息,倒也不必让她知道了日日牵肠挂肚。 很快就入了夜,爆竹一声辞旧岁,已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戚繁音张罗了很大一桌子饭菜,十分丰盛。 交了戌时,戚繁音便到书房去叫顾衡,挽着他的臂到花厅用膳。 “新搬过来,许多东西都没收拾利落,年夜饭也只有这么凑合凑合了。”戚繁音抿着唇轻轻笑道。 顾衡闻言,竟笑了一下:“都是你张罗的?” 戚繁音道:“公子说笑了,我的手艺你也知道,就只会那几样菜,都还学艺不精,做得不怎么好呢。” 桌子上有一只小银壶,戚繁音起身,端起壶,走到顾衡身边,轻轻俯身,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双手举杯,敬奉到顾衡面前:“一岁末了,今年音音承蒙公子关照,一岁无虞,这杯酒,我敬公子。” 她是真心感谢顾衡,她的感恩和情意都在这一杯酒里。所以她仰头一饮而尽,丝毫没有犹豫。 但她天生不是喝酒的料,虽是不怎么浓烈的果酒,还是呛了好大一口。 夜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凛冽的寒意却瞬间融化在了温暖的炭火里。 戚繁音想上前将窗户合上,离窗户更近的顾衡,却迈出了一步,抬手慢慢合上了那半扇窗。 “公子心里装着家国大事,装着相府体面,装着顾家。但公子疼我护我,音音感激不尽。第二杯酒,我还敬公子,望你来年事事顺心。”说完,又喝下一杯。 她是真的很感激顾衡,她能表达感激的方式也少得可怜。 顾衡凝视着她,端起第二杯酒,也喝了。 戚繁音抿着唇笑笑,给他夹了个饺子,道:“今夜守岁,咱们慢慢喝,你尝尝这个饺子,看好吃不好吃。” “是你包的?”顾衡笑问。 戚繁音正想问他怎么知道,看到那饺子包得奇形怪状的,也只有她的鬼斧神工也包成那样。 “不要还给我!”她举着筷子去叉。 顾衡却先她夹起来,笑着塞进嘴里。 第33章 红包 戚繁音不胜酒力,喝了好几杯果酒,人就醉醺醺的。 外头有人在放烟火,绚丽的色彩点燃夜空,她惊喜地笑起来,拉顾衡道:“公子,外头点烟火了。” 拉着他到院子里,她醉得厉害,脑子晕乎乎的,也不管什么,就着台阶坐下。 顾衡道:“去亭子里坐会儿。” 她摇摇头,抱着他的手臂,拉着他坐在自己旁边:“就在这里,我记得以前小的时候,我和牧亭就喜欢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下看烟火。我喜欢吃凉的,但父亲说常吃凉的对身体不好,不大准许我吃。牧亭就悄悄从厨房拿了奶冻,我们躲在这里,一边看烟火一边吃奶冻。爹有时候瞧见了,气得直跺脚,说初一不给我们包红包。”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回忆过往的时候声音里还有淡淡的哀愁。 顾衡问:“那是多久之前了?” “很久了。”戚繁音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他长得高,靠得有些辛苦。顾衡觉察到了,低下右肩,让她靠得舒适一些:“我小时候很调皮的。” “我知道。”顾衡也想起了当年在戚家春园里的场景,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娃跟个瓷娃娃似的,手足无措地坐在墙头哭得奶声奶气。她小时候是那么娇俏可爱,长大了人倒端庄了些:“你小时候还会爬墙头。” “你还记得?”戚繁音有几分意想不到的欣喜,她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时候顾衡竟还记得。她原以为他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的,一时间心里又有些微微的暖意:“我小时候可调皮了,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拔夫子胡须,什么坏事都作尽了。” 顾衡挑眉:“哦?现在还会上房吗?” “不会了。”戚繁音觉着晕乎乎的,说话也不经由脑子思索,张口便道:“后来我到瀚文哥哥家里的女学念书去了,他们说韩文哥哥喜欢端庄淑仪的女子,我就不大去爬墙了。再后来,父亲和梁家订了亲,你不知道,那会儿我多开心。” -- 第68页 醉酒了的人便是如此,压抑得太久的心绪总会不合时宜地打开,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也都一股脑说了出来。她仰着头看顾衡,抬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叔叔,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得知定亲的那会儿,我开心得快疯了。哦,他们都说你冷心冷肺,惯会伤女子的心,定然也是不知道那样的欢喜是什么滋味儿。” 顾衡愣了愣,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戚繁音对此毫无察觉,继续道:“他待我也极好,每日都给我带外面的好吃的,总给我买市井的小玩意儿,有人欺负我他也总会报复回去。” “是吗?”顾衡捏了捏她的脸,面无表情地问:“是他好,还是我好?” 戚繁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抬头看了看他,不知为何莫名有点怂,答道:“从前是他好,现在是你好。” 说完,轻轻在他胸口蹭了蹭,小猫似的。 顾衡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可不是笑戚繁音,而是笑自己。 这些小孩子才争论的东西,他去争什么? 他看着怀里的戚繁音,道:“也不知道你有哪里好。” 戚繁音扯了扯嘴角,小声嘀咕:“我可好了,我长得好看,我声音好听,我听话,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每次我亲你的时候,你都会说音音最乖……你忘了么……” 不过话一刚说出口,她就看到顾衡的眼睛抬了起来,立刻道:“我胡说的,我一无是处,你别……别跟我计较……我今日有些乏了……” 她认怂的样子很乖,像是张牙舞爪的猫儿倏地收起了爪牙,乖巧地讨好。 顾衡的嘴角弯起来一点,却不知如何又沉了下去。 戚繁音觉察到不对劲,刚想从他怀里跳出来,却被人拉住手腕,他掌中用力,将她一扯,她向后一跌,投入他怀里,手下意识抱着他的脖颈。 看到他眼中的火,她便知自己在劫难逃。 “是么?”顾衡凑近她,温热的呼吸铺洒在她的小脸上:“我怎么记不得我说过这种混账话。” “不是……”话方出口,其余的音儿便淹没在了喉头。戚繁音呜咽有声,他欺唇而上,尝到了她一张一合的樱瓣,狠狠吻上去。 便是这张嘴,翕动之间说他不喜听的话。 这个年,戚繁音过得极累。 上次顾衡喝醉了,她生生受了一夜;这回自己喝醉了,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总结出来了,酒是个害人的东西,遑论是谁沾了,受苦的都是她。 新年第一天,她便起晚了,次日醒来又是快到晌午了。 香如领着婆子小厮来给她请安,看了两回,到第三回 上,她才迷迷蒙蒙醒来,眉眼间还带着倦色。 “给姑娘请安了。”香如笑着走进来,微微纳福:“他们一早就来请安了,见你还睡着,我一直没叫你。快起来吃些东西把,他们等得怪久了。” 一边说话,一边挑眉笑,那笑意里满是不怀好意。 戚繁音羞了,睨着她道:“不许笑。” 香如便收了笑意,伺候她穿衣梳洗:“好好好,我不笑,抬手。” 刚穿好衣服,陈嬷嬷端了一盏醒酒汤进来:“姑娘,公子出去之前让给你备了一碗醒酒汤,快喝了吧。” 戚繁音端过碗,三下五除二就好了:“酒真不是好东西,我这会儿还头疼呢。” “是啊,酒真不是好东西,你以后少喝些吧。”香如道:“昨夜里你闹到三更天呢。” “闹什么?”戚繁音糊里糊涂。昨夜她喝多了,分明是大人闹她。 香如臊得不行,昨夜她在次间里值夜,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戚繁音一会儿闹着让顾衡亲亲她,一会儿闹着让顾衡抱抱她,听得她面红耳赤,直待不下去,到外头廊下值夜去了。一早醒来,她倒忘了个干干净净。香如红着脸道:“没闹什么,快去吃早膳吧,饿了一大宿了。” 换好衣裳,吃好早膳,婆子丫鬟和小厮们便结着队到院子里给戚繁音请安了。 戚繁音端坐在圈椅里,道:“去年大家都辛苦了,多亏了你们才将公子照顾得井井有条,今年大家再接再厉,切莫学着奸懒馋滑,偷奸耍滑。知道了吗?” 她不怎么会训人,说完这几句,便将早早准备好的红包让香如发下去,给大家添个彩头。 大家对戚繁音感激不尽,连连磕头道谢。 看到大家脸上都挂满喜色,戚繁音也高兴得紧,连着今日的情绪都大好。 顾衡从外面回来,便看到她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个绣绷子在绣花,一双秀气的脚却乖不了,轻轻荡来荡去。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顾衡问。 “你回来啦?”戚繁音放下绣绷子,朝他迎过去:“大年初一,当然要过得开开心心的,不然一年都不开心。” “以前没见你拿过绣花针。”顾衡拿起绣绷子扫了眼,是绣的一簇木槿花:“今天怎么想起绣花了?” 戚繁音把沏好的茶倒进茶海里,拿出顾衡的茶盏,给他倒了一盏,十分乖觉地递给他,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盏,两手捧起茶盏喝了一小口:“是夏玉书说看我上回穿的那件披风上的花很好看,央我给她绣张帕子。” 顾衡的目光忍不住又朝绣绷子看了一眼:“给她绣的?” 戚繁音认真地点点头。 -- 第69页 “她是你什么人?让你绣就绣?”顾衡眉梢一挑。 “不过就是一张帕子,也费不了多大功夫,绣就绣了。”戚繁音满不在乎地说,忽然又看到顾衡的眼神,想到了什么,立刻道:“公子的荷包好像旧了,等我把帕子绣完,再给公子绣个荷包吧。” “是吗?”顾衡拿起腰间的荷包看了一眼,淡淡道:“好像是有些旧了,你有心了。” 戚繁音就破下路:“都是应该的。” 顾衡听后却是轻轻一嗤,从怀里摸出个红包递给她。 “给我的?”戚繁音惊喜道,眼睛亮了亮。 顾衡坐下,端起戚繁音倒的那盏茶,轻呷了口:“昨天你不是说以前戚大人初一都会给府里的人包红包?” 戚繁音抿唇笑笑,趁他低头喝茶的瞬间,把红包掀起一个角,扫了眼,愣了下:“这么多?” 大人未免出手太阔绰了些,她脑仁疼:“初一的红包都是为了讨个彩头,给点碎银子就行了,你塞这么几千两银票在里头,未免太……” 她想说句败家,又不大敢,只好硬生生说成:“大手大脚。” “是吗?”顾衡挑眉:“第一次发,不知道行情,见笑见笑。” 戚繁音咬了咬牙:“再家大业大也不是这么造的,你早上发出去了几个?” “几个?”顾衡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给别人发?” 戚繁音眨眨眼睛:“独我一人有的?” “别人有没有关我什么事?”顾衡淡淡道。 戚繁音把那张红纸捏在掌心,心口莫名突突跳了两下,随即欣喜起来。原以为爹爹不在了,往后每年的初一都收不到红包了,没想到还能收到。她垂下眸光,捏着红纸的手指轻轻颤了颤,眉眼一弯,唇角笑起了两个浅浅的梨涡:“谢谢公子。” 第34章 梁大人和梵素素偷/欢 杭州驿站在焦巷以北,焦巷拐角处的襄北楼可以一眼望到驿站大门,每日进出了些什么人。 王玉芙和婢女风晴在楼上坐了半晌,茶倌来支应了好几次,她喝了好几盏茶,有些意兴阑珊。风晴小声劝她道:“姑娘,要不咱们回去吧。日日到这儿来守着,也不见梁大人独自出来。” 王玉芙近来在这里蹲守了好几日,原想寻个机会和梁翰林偶遇,但近几日来,梁瀚文出门都有杭州一众官员拥随,她一直不得机会,但她没打算放弃,说再等等:“他每日忙于公务,自然不会独自出来。不过这几天过年,正月里或许能逮到机会呢。” 风晴是王玉芙的贴身丫鬟,照理说主子要做什么不是她能过问的。但她和王玉芙从小一起长大,除了主仆,也有几分姐妹情意在里头。哪有好端端清白人家的女儿上赶着给人家做妾呢,王家在杭州虽然比不上陈家富贵,但也是有头有脸的商户,姑娘要是找个相称的商户人家,凭着王家的根基,这辈子也能过得富足,何必自甘轻贱,放着正头娘子不做,离乡背井地去京城给人做妾? “姑娘,咱们回去吧。”风晴道:“就算是找着机会了又如何?那日梁大人不都把话说开了,又何必……” 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 王玉芙横了她一眼,这个丫头就是不长进。要看王家在杭州,倒也是看得的,不过这样的门庭和梁家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王家是商户,子孙后代不得从政,世世代代都是商籍。若是去了梁家,世代簪缨的家族,哪怕是诞下庶子,那福分也不是能想的。 丫头放得不够长远,王玉芙也不跟她计较,只说:“听说梁大人在京中的名声极好,长到这么大也没传出过什么狎妓喝花酒的名声,以前定过一门倒霉亲事,未婚妻家倒了两家便散了,现在新定的那一家还没过门。且不说在京城那么繁华的地方,你就说在咱们杭州,找得出来几个像他这般的。” 风晴倒也不是觉着梁瀚文不好,上回姑娘去知府府上,她也跟着去了,遥遥见了那梁家公子一面。人品样貌确实一流。 不过再是好,嫁过去也只是妾,妾罢了。 姑娘行差踏错,她还是想拉一把,便道:“咱们还是回去吧,都这会儿了,他不见得会出来了。” 王玉芙觉得她实在不长进,这点子耐心都没有,往后拿什么去挣去抢:“没出息的东西,急急燥燥的能成什么事儿。你千万放机灵点儿,别把人看丢了。我若是能进梁家的门,对你还有什么坏处么?往后你可是要跟着我一同出门的。到时候跟着我一起进京服侍公爵王侯不好,非得在杭州城找个跑路的驴子?” 风晴的脸简直红得快要烧起来了,她口才不好,姑娘这一番话简直臊得她没地儿钻,闷闷地站到一边儿去了。 “诶,出来了。”话音方落,王玉芙便看到梁瀚文从驿站走出来,忙站起身,走到围栏旁,果真见他一个人独自出门,拐过弯往这头来了。 “走,咱们下楼。”她拎起裙摆,在前头走着。 风晴缓步跟上。 等她们下了楼,梁瀚文已经从楼前过了。 风晴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欣喜,又有些木然:“姑娘,现在怎么办?” 蹲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等到他单独出门,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略一思索,道:“先跟过去,看他到什么地方去?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吧。” 两人跟在梁瀚文身后,见他一路阔步,像赶着去哪儿似的。 -- 第70页 她们跟了一路,最终梁瀚文在一间茶寮里坐下,喊小二来了一壶茶,自斟自饮了起来。 王玉芙纳闷,这间茶寮平平无奇,他怎么大老远跑这儿来喝茶? 她和风晴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觉察着梁瀚文没有要走的意思,正打算上前搭讪,却见梁瀚文陡然背过身,刻意低下头,像在躲避什么。 循着梁瀚文收回的目光望去,她看到一辆双辕马车从街边走过。 那辆马车她再熟悉不过,正是表姐家里的,听说那个杀她阿奴的顾行之在杭州开府之后,姐夫就把那辆车作为礼物赠送给了他。 她看到马车从道旁的宅子里驶出来的,想必这便是那顾行之的新府。 一想到阿奴,她便泪盈于睫,心里恨恨。不就是把他娇嫩的外室抓了一道划痕吗?他竟然真的杀了它! 拳头不知不觉就攥紧了。 等她从悲愤的心绪里缓过神来,再抬眸,却见梁瀚文已经站了起来,从怀里随意拍了把碎银在桌上,便往街对面的宅子走去了。 听到扣门声,角门拉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丫鬟探出头来,见是梁瀚文,神情陡然一变,随即将他拉进了宅子里,鬼鬼祟祟关上门。 王玉芙异常惊愕,看看刚刚离开的马车,又看看阖上的角门。 心里顿时大明。 一个男子得另一个男子走了,悄悄入他的府,还能为了什么? 天,京城来的梁瀚文和顾行之的外室有首尾! 他专程等着顾行之离开了去和她幽会。 怨不得,怨不得当日在梁瀚文的房里,他冷漠地看她,声音冷得像冰一样:“你走吧,我心上已有人了。” 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愤怒。 梁大人这样身姿高洁的人,竟然也不能免俗,为了一晌之欢,竟和她人之妇偷/欢。 到头来,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家竟连一个名分也没有的外室也不如。 羞愧难当,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一边抹着泪,一边跑回陈府。 陈府今日设宴,向氏正忙着招呼宾客,忽见王玉芙哭哭啼啼走进来,怕她冲撞了宾客,忙拉着人到花厅后头去了:“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王玉芙抽抽搭搭哭得不像话:“梁大人和那个梵素素有首尾。” “你说什么?”向氏板着脸道:“你别瞎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可能有首尾?梁大人是京城来的,梵素素和顾公子是从琅琊来的,他们怎么会认识?” 王玉芙抬起袖子抹了把泪:“我看得真切着呢,顾行之是不是住在永济巷?我亲眼看到梁瀚文坐在外头那茶寮里,等顾行之的马车走了,才偷偷摸摸进去的。” 她说的讯息八九不离十,但向氏还是迟疑。诚然,梵素素确有几分样貌,但梁翰林的身份,又没必要自甘下贱去捡别人的骨头啃吧:“那宅子里又不止梵素素一个女子,他若是去会别人呢?” 王玉芙道:“他若看上别的女子,大可直接跟顾行之把人要了过来,又何必偷偷摸摸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 向氏也犯了难:“这不是咱们当管的事,什么首尾不首尾的,你别提了。他梁瀚文既然对你没这份心,你便也死了这条心,回头我再给你物色户好人家。” 她们这番话正巧被从后廊经过的常璟和陈献章听到。 陈献章喝了些许酒,闻言笑道:“这梁大人到杭州近一个月了,油盐不进,没想到却是好的这一口。” 常璟负手,缓缓踱步,略有所思道:“这个顾行之是不是就是阿琅从京城回来碰到的那个人?” “没错。”陈献章见过顾衡,对他赞不绝口:“此人颇有几分才能,谈吐举止不俗,我和他见过几次,他比咱们杭州有名的那几家公子更出众千倍百倍。阿琅能交到这种朋友,真是列祖列宗显灵了。” “阿琅来缠过我几回,说是他想在杭州做些买卖,让我把茶盐交给他看管。”常璟眉微蹙,说道。 陈献章道:“古江一走,茶盐一事上确实没人经手不大方便。” 他咂摸了一遍,又道:“顾行之是个人才,只不过听说他吃了猪油蒙了心,要娶一个外室,家里容不下,把人赶了出来。他们一路南下,到了杭州,想在此处安身立命。他如果能经手茶盐,这一项上,倒不用再操心了。” 常璟转头看看他:“你都说是个人才,看来他真是个人才。” “没错。”陈献章道。 “最近朝廷查茶盐查得严,底下的人用得不好就万劫不复。” 陈献章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不急,先慢慢看看吧,能用再用。” “我想不明白,他和那外室既是离了家也要双宿双飞,想必感情甚笃,那为什么来了杭州,她反倒和京城来的梁翰林搅在一起了?”常璟低头抿了口香饮:“找个人找机会进去看看那新搬的顾宅里面有什么鬼。” 说完,他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茶汤受力一下子溅了出来:“若是有鬼,咱们就捉鬼。若是没鬼,既然此人有用,就收为己用。” “是该查一查。”陈献章道:“底下清楚了,背景干净了,用得也放心些。” 说完,喊人从外头叫来了常在外行走的管事,一番吩咐,找人最近盯着顾家的宅子,又另使人盯着梁瀚文。 -- 第71页 第35章 我的人,我不好好待她,…… 戚繁音和香如送顾衡出门,刚转身走了几步,大门又被叩响了。 她嘀咕道:“难不成又落下了什么东西,快去开门。” 香如三两步跑过去,拉开门,看到一身茶青长衫的梁瀚文站在门口,愣了下,问道:“公子找谁?” 梁瀚文问:“戚繁音在吗?” 戚繁音站在廊下,听到门外那个熟悉的声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看向门外。 “什么戚繁音?我不知道。”香如迟疑了下,随即想到他们一行人隐姓埋名来到此处,生怕有人来诈她。 “前宁安侯府戚二姑娘戚繁音。”梁瀚文道。 “我不……”香如继续装傻充愣。 “香如。”戚繁音轻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吧。” 她看了梁瀚文一眼,又看了戚繁音一眼,终是拉开门放他进去了。 梁瀚文走进大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女子,她一身绿衫,安安静静的站在廊庑下,风微微吹起她的裙角,她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堪一折,仿佛那风再大些就能将她吹走了似的。 见到思念已久的人,他眼眶忍不住就热了,含着热泪的眼睛遥遥望向戚繁音,声音都哽咽了:“音音。” 戚繁音怔在那里,也遥遥看着矮了几步台阶的顾衡,半晌没反应过来。记忆之中的梁瀚文是没有这么脆弱的时候的,就算是少年时调皮,被他爹罚仗,也咬着牙喊不疼。 “别站着说话了,进来坐吧。”戚繁音面上不显,交握的双手越发攥紧,率先转身走向花厅。 梁瀚文看着她的背影,跟了过去。 香如不明所以,跟着去了花厅里,吩咐小丫鬟给他们准备好茶盏,便要退下。 “冬天里茶容易凉,找个小炉来,煮茶吃吧。”戚繁音说道。 香如一下就明白了,小炉子煮茶得有人看着火,戚二姑娘这是要避嫌,不许她走呢。她原本还想着戚二姑娘同故友叙旧,自己在这里碍手碍脚。不愧是大家门户出来的,这点子分寸她也拿捏着。戚繁音不许她离开,她只好在一旁的矮凳上坐着给他们煮茶。 “出门在外,不比京中,一应物什都怎么方便怎么来,茶叶也不比梁大人在京中吃的好,还请不要见怪。”戚繁音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完这番话,从从容容地坐下,端起茶盏,撇开面上的浮沫,小啜了一口。 那声梁大人如同千万根最坚硬的针狠狠刺向梁瀚文的心,他胸口一阵长痛,那一刹那,他几乎觉得呼吸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巧笑嫣然叫他的“瀚文哥哥”的音音不在了,她端坐在圈椅里,脸上不带一丝笑,和京城那群应酬交际的名门贵女一般,端庄稳重地喊他梁大人。 “音音……”他轻声呢喃:“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戚繁音放下茶盏,道:“如大人所见,一切都好。” “那个时候,我被支应去了洛邑。”梁瀚文哽了下:“回来之后才知道老大人他……后来我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一点消息也没有。” 戚繁音心中苦涩,却笑了:“戚家出事之后,我就被教坊司带走了,他们把我送去了梨月楼,后面我逃了出去,碰到了顾大人。我求他收留了我。” 轻轻松松的几句话,却没人知道这期间她的心酸和绝望。 梁瀚文红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间的人,低声道:“是我不好,那个时候我没在你身边。” 他心中钝痛,实在无法接受他的音音流落在外。他做不到,明知她在什么地方,却放任她受苦受累。 “跟我走吧。”眼泪滑落,梁瀚文的声音哽咽。 戚繁音身子微微一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跟你走?” 梁瀚文向戚繁音走去,拉住她的手腕:“跟我走,我们远远地离开这里。” “回京城,做你的妾,在李鸣鸾的手底下讨生活吗?”她望向梁瀚文,轻轻笑了:“还是你也要如法炮制,让我做你的外室?” 两行眼泪慢慢落下,落到她噙着笑的嘴角,使她看上去那么楚楚可怜,却又那么坚决。 “跟我走,做我的妻。京城的功名利禄我不要了,荣华富贵我也要不要了,我们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心心的生活。”梁瀚文坚决道。 戚繁音难掩眸中的震惊,她完全没想到梁瀚文为了她竟可以做到如此。不过短暂的震惊之后,现实还摆在眼前。她挣脱开他的手,温声道:“我跟你走了,然后呢?全世界的人都会说戚侯爷忤逆,戚家姑娘举止不端,入过青楼,还勾引别人丈夫。人言可畏,到时候天下悠悠众口骂我、唾弃我,我凭什么?” 她抬起头,直视梁瀚文:“再则,我从小炊金馔玉长大,锦衣玉食惯了,你抛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要我去过普通妇人的日子,你觉得我过得惯吗?” 梁瀚文怔怔的,竟不敢与她对视,他苦涩道:“音音,我知道你是为了拒绝我,才说这种自辱的话,你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那是因为我以前太天真了,我流落梨月坊的时候,那群男人天天在楼下盘算着要买我,老/鸨每日掰着指头算我能卖几个钱,我困在屋子里,不与外界通往来,什么消息也没了,不知道戚家如何了,不知道父亲能否脱罪,不知道牧亭会不会受到牵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权势的好处。”戚繁音站起来,朝梁瀚文迈出一步,忍着心中疼痛,指着自己说道:“你以为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还是那个不经世事天真的以为有情饮水饱的少女吗?那个音音早死了,死在了梨月坊。跟你走,我只能落下个狐媚的名声,不划算。” -- 第72页 “那顾大人呢?跟着他那些人就不会说三道四了吗?”梁瀚文脸色煞白。 “你拿什么和顾大人比?”她朝他再迈一步,威视着他:“你不过是个刚入朝的新秀,他是根基深厚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相爷。他能把我藏在宅子里近一年无人知晓,你行吗?就算日后我们俩的事情败露了,他也能让那些生了舌头的人不敢浑说半个子,你能吗?” “但他不会娶你,跟着他你这辈子都只能没名没分。”戚繁音的话犹如兜头的一盆凉水,将他浇得透心凉,他不死心地问:“你就甘心吗?” 戚繁音听了这话,又是屈辱,又是难堪。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是啊,跟着顾衡,她这辈子都是没名没分被人看不起的外室,忌惮的顾衡的人明里不敢说什么,在背后还不知会怎么唾骂她。 “梁大人好兴致。”顾衡慢悠悠地走了进来:“来了也不说一声,显得我失礼了。” 说完,又转头问戚繁音:“有没有代我好好招待梁大人?” 戚繁音目光闪烁,一时间有些吓得不轻。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还好她把香如留在了这里,总归是梁瀚文来找的她,又不是她私会他。自己心里坦荡荡的,有什么好怕的,她说:“我又不会招待人,以前宫里的嬷嬷都常说我没规矩。” “哦。”顾衡无所谓的笑笑:“那幸好你在这里不需要招待侍奉什么人。” 戚繁音心里一惊,脊背有些发凉,并拢的双腿微微发软,这也被他听了去,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梁瀚文的糊涂话。 “梁大人是来找我的?”顾衡问。 梁瀚文的目光却看向戚繁音,欲言又止。 顾衡嘴角扯起一丝带着嘲意的笑,看向戚繁音:“原来是来找你的,看来是我回来得不巧,早知他要来找你,我就不回来了。” “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戚繁音也不想再耽搁纠缠,她对梁瀚文微微福身道:“过去这么多年,多谢梁大人的爱护。繁音祝大人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说罢,她又对顾衡道:“我有些头疼,不便待客,请大人代我招呼招呼梁大人,我先进去了。” 顾衡笑笑。 戚繁音转身走了。 “音音!”梁瀚文看着她的背影,抱着一丝希望喊住她。 戚繁音仿若不闻,脚下一步未停,穿过月门,消失不见了。 梁瀚文拳头紧捏,手背上青筋暴起,却有一种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狠狠拍打着他。他在心里无声地喊道,终有一日,我会变强,让你能光明正大站在我身边,无人敢非议你的过往。 “午膳时间快到了,梁大人可要留下来用午膳?”顾衡有些口渴,看到桌案上戚繁音喝过的茶盏,微微蹙了蹙眉,端起来,小啜了口,然后幽幽地问道。 “不必了,多谢顾大人。”梁瀚文僵在那里,慢慢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他喉头微哽,语气带着乞求:“音音年纪小,请顾大人好好待她。” 顾衡收了脸上的笑,表情冷下来:“梁大人真会说笑,我的人,我不好好待她,等着谁好好待她?你说是吧?” 梁瀚文愣了愣,片刻后终于缓过神来,疾步往外走。 第36章 狠狠赏他一巴掌 戚繁音回到屋子里,脑子里嗡嗡的,香如吓得不轻,她还以为那个人只是戚二姑娘之前在京城的旧相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就是二姑娘的前未婚夫。要是早知道,她说什么也不开那道门。 她在一旁絮絮地说:“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姑娘先换身衣裳,我去看看膳房里准备得如何了?” 戚繁音说:“没关系,你先去忙你的。” 香如点点头,纳了个福,先去膳房了。走到门口,碰到大步走来的顾衡,低声道:“公子。” 顾衡点点头,略过她,径直进了屋。香如担心地回头望了眼,快步走了。 听到脚步声,戚繁音心里咯噔一声,她努力保持着冷静,转过身看向顾衡,鼓起勇气走过去,喊了声:“公子。” 顾衡撩起眼皮,用手指了指她:“你一向挺有本事。” 戚繁音微怔,眉头慢慢拧起来,小声说:“我不知道他还在杭州,上次见他还是在翔云楼那回,私下里我也没见过他,不知他今日怎么找上门来了。” 顾衡看了看她身上那身绿色的裙衫,莫名觉得碍眼,道:“平时不是挺能耐?跟我呛声引经据典,诡辩之词口若悬河,怎么被梁瀚文一堵,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戚繁音当时听了梁瀚文那番话,心里又是悲戚又是屈辱,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实属正常。 她迷茫地抬起头,看向顾衡:“公子不怪我私下见了他?” “借你几个胆子也不敢和梁瀚文私会。”顾衡道:“所以肯定是他贼心不死,找上门来了。” 戚繁音眼睫颤了颤,声音越来越低:“他说要带我走。” “哦?那你怎么不走?”顾衡嘴角微微扬起,扯出一抹笑。 戚繁音抬头望向顾衡,漂亮的眼眸里已经恢复宁静:“我说过,当初从雪地里把我带回家的是大人,在我孑然一身无所归依时让我有枝可栖的是大人,人活一世,总得讲个‘信’字,我不能言而无信。” “所以我不会跟他走……”起初在外头的时候还好,这会儿她心里才后知后觉发起堵,眼眶热了。 -- 第73页 顾衡拉着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就把戚繁音拉着坐到了他的腿上:“以后再有人说你是没名没分的外室,你就赏他一巴掌。” 他拿去戚繁音的手放在掌心,像把玩玉石似的捏了又捏。她的手很小,指头纤细,巴掌只有她的一般大,柔弱无骨,想来打人也是不疼的,于是又补了一句:“狠狠赏他一巴掌。” 她低下头,声音很小:“他们说得也没错,外室就是外室,,没名没分,也没什么好争论的。” 说完,觉着不妥。这么讲好似在逼着顾衡承诺什么似的,她摇摇头说:“不说这个了,快用午膳了,大人下午还有事,我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正要起身,顾衡却箍着她的腰,从身后环着她,脑袋放在她的肩上,道:“你也知道,我在百官里名声不怎么好,所以你也不用顾全着自己的名声。做我的人,不用你受那些莫名的委屈。” 戚繁音没想到顾衡竟然会说这么一番话,心里有些感动,她道:“大人待我的心我都明白,只不过我戚家名声已经够坏了,我不想别人诟病爹爹为官不仁,为父不教。” “名声诟病都是虚的,不去在意,才能过得快活些。”顾衡道。 戚繁音低声说:“我知道,不过爹爹已经没了,我身为子女的,活在世上还为他招骂,心里总是不得滋味的。” 顾衡看了她一眼,最后只说了句:“都随你。” 他改变不了戚繁音的想法,也不会强求她和自己想得一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本还想说,诚如她所言,有他在,也能让那些生了舌头的人不敢浑说半个字。 “公子、姑娘,厨房里做了牛乳羹,趁热喝才好喝,我先给你们送些过来。”香如急吼吼地出现在门外,高声喊道。 她跑得急,她怕顾大人知道戚二姑娘会见了梁瀚文大人会动怒,想着赶紧过来看看,随便端了两盏牛乳羹就过来了。但是屋子里没有传来他想象中大人愤怒的声音,两人絮絮说着什么。 戚繁音忙从他腿上跳了下来,稍稍整理衣裙,平静道:“进来吧。” 香如端着碗走进去,看到戚繁音神色平静,顾大人也是一脸轻松,不像是吵过架的样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把盏子放在桌上:“牛乳羹要趁热用,凉了就不好喝了。” 戚繁音“嗯”了声,问顾衡:“大人晌午是在屋子里用膳,还是去花厅里。” 顾衡起身,理了理袍子上的褶子,说道:“我约了陈琅,中午不在家,你自己吃吧。” 戚繁音这才想起,方才梁瀚文就是在顾衡出门赴约之后来的。但他怎么又突然回来了?这会儿没空想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她拿起顾衡搭在椅子上的披风,走过去为他系好,然后送他出了门。 一场闹剧落幕,戚繁音终于得以喘息。 —————— 此后几日,大家都安安生生的,戚繁音大多数时间都在宅子里,她不喜欢出门,生怕又遇着梁瀚文。 顾衡说了她几次,让她无聊就出去逛逛,她推说人不精神,不想行动。顾衡也不强求。 这日傍晚,顾衡和陈琅从一家玉器行出来,走入繁华热闹的街巷,正打算去翔云楼吃晚餐。 因为再过几天就是元宵节,杭州城里渐渐也热闹了起来,有小吃摊,有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还有各种吹拉弹唱街头卖艺的。 顾衡看到街边有卖糖画的,便对陈琅说道:“陈兄先去翔云楼,我稍后就来。” 陈琅这些日子对顾衡多多少少有几分了解,知道他定是又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要给宅子里那位买回去,笑了声:“好,我先去翔云楼等你。” 说完先往翔云楼去了。 顾衡走到卖糖画的那一家摊贩前,弯腰挑选糖画。 春荣站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道:“大人,跟着我们的人还在。” 顾衡挑了几个侍女模样的糖画,付了钱交给春荣:“拿回去给她。” “是。”春荣低头,迟疑了几下,又问:“那些人需要解决吗?” 顾衡起身拍拍手,抬头望了望天,明亮的眼眸微微闭了闭,也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不用,应该是常璟安排的人,他要盯就盯着吧。” 混迹官场这么多年,常璟怎么可能连这点警惕性没有。顾衡早就料到他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也小心万全,任他派再多的人跟着盯着,也瞧不出什么花儿来。 戚繁音坐在院子里,捧着绣绷子绣荷包,上次她答应了顾衡要给他绣个荷包,她是言而有信的人,今天终于有时间开始动手了。 戚繁音在侯府的时候,针线功夫素来平常,比起那些捻丝走线栩栩如生的名门闺秀,她的女红在差的那一头也是能排得上名号的。 她花了一天的时间挑选花样,顾衡经常行走在外,太轻挑的不合时宜,他位高权重,太浅显的也不合适,挑来挑去她叹口气,给大人做东西就是麻烦,挑个花样也太难了。 最后她打算绣个四脚蟒纹的给他,挑了玄色金线,和他的身份地位也是相称的。 刚捧着绣绷子绣了几针,她忽见月门外闪过一道身影。 “是谁在那里?”戚繁音起身,往月门走去。只见一个身穿灰布麻衣的妇人疾步匆匆,往角门绕了去。 “站住。”她轻斥了声,那人才止住脚步。 -- 第74页 “你是什么人?之前怎么没见过你?”戚繁音不满地蹙蹙眉。 香如听到响动,也急忙跟了出来。 妇人转身,见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一看就是养在深闺世事不知的,于是换了笑脸,捂着肚子道:“回姑娘的话,我家那口子是给贵府送柴火的,今日我跟着他来送柴火,谁知中午吃坏了肚子,所以冒昧进来借个茅房。谁知你们的宅子这么大,走着走着我就迷路了。” 说着说着,她极力挤着眉,作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香如扫了她一眼,神情不悦:“这是内院,你送柴火怎么送到内院里头来了?” “小妇人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还是头一回跟我家那口子来贵府,实在冒犯。”妇人连连解释。 戚繁音也沉着脸,道:“香如,你送她出去吧。往后让婆子们把二门把紧了,不许她们成日喝酒赌钱,再把不相干的人放进来,我有的是法子理论她们。” 香如点点头,领着千恩万谢的妇人往门外走了。 戚繁音看着她们的背影,眉毛蹙得极紧,忽然想到什么,提起裙角往回走。 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径直奔向书案前,屋子里的摆设和她午后看到的一模一样,似乎没人进来过。她有些疑惑地四下扫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异样,这才缓缓关上门,转身回到院子里,继续捡起刚才被耽搁下来的绣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 第37章 你太紧张,所以草木皆兵…… 从下午那个妇人离开后,戚繁音心里就毛毛的。 私人领域被人闯进,任谁心里都不舒服。要说从前在侯府若是有人错进了二园内,她不会有这么大反应,只是和顾衡出来,她不得不小心。 晚上顾衡回来,她终究忍不住,跟他讲了:“下午碰到个人,好奇怪。” 顾衡放下手中的汤碗,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什么人这么奇怪。” 戚繁音说:“我下午在院子里,看到月门外闪过了一道人影,我当时就纳闷,咱们的人都是规规矩矩的,不会这么风风火火,我就喊她,可我喊着她还跑,当时我觉得不对劲,就跟出去叫住了她。她跟我说她是柴夫家妇,吃坏了肚子才走错地方。” 顾衡转头看向她,她苦恼地皱了皱眉,嘴角沾了一点雪白的糯米糍,随着嘴角微微动起来。他抬手,拿帕子在她嘴角擦了擦:“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戚繁音下意识想往旁边躲开,但很快她觉察到顾衡只是想给她擦嘴角,脸上微微一红,也不躲了,继续说道:“后面我找门房问了,她确实是随柴夫一同来的,门房也到村上问了,她也确实是柴夫的妇人。” “既然问清楚了,那你还在烦什么?”顾衡问。 戚繁音低着头,声音细细的:“我也不知道,她说她是农家妇,可我看到了她的手,白白净净骨节匀称,一点也不像干过农活的。后面我想了一下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山里的莽夫也有疼爱妻子的,舍不得她干活,自己家里家外的活全揽了也不一定。”顾衡抬手抚了把她柔顺的长发,笑道:“我若是山野柴夫,也舍不得你干活。” 四周幽暗,静谧无声,地上映着棂窗的纹络,远远一看,像极了平静湖面荡漾着的水波。 戚繁音的心随着窗棂格纹的起伏漾了几圈。 她红着脸睨了顾衡一眼:“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你还拿我玩笑。” 顾衡抬眸看了她一眼,手搭在她肩头,随意揉了揉,漫不经心道了句:“我也是在说正经事。” 戚繁音诧异地看向他。 大人现在的玩笑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不跟你玩笑了。”戚繁音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还是觉得不对劲,起身拉着顾衡往书房去:“我心里总不踏实,你去书房看看,她有没有动过什么东西?” 顾衡拗不过她,只好被她拉着到书房去。 他扫了一圈,道:“我走之前就是这样的。” “你再仔细瞧瞧。”戚繁音叮嘱道。 顾衡只好走到屋子里,翻了翻书桌上的那一摞纸,然后不动声色放下。 戚繁音站在旁边,心怦怦地跟着跳了起来:“有什么异常吗?” 顾衡揉了揉她的发:“没有。” 戚繁音不喜欢他弄乱自己的头发,若是平常早躲开了,今日松懈了一块儿心事,便随他去了。 “这下放心了?”顾衡喉结微动,低声道。 戚繁音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是我多想了。” “年纪不大,想得倒还挺多。”顾衡说。 戚繁音叹了口气:“不怪我想得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往常我也不大多想,可跟着大人在一起,看到个农妇都觉得她要害你。” 顾衡睨了戚繁音一眼。 戚繁音跟了他快一年,但此前他明显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心,同他隔得很远。她柔软,温婉,顺承,但骨子里同他生分,她清楚地在他们之间划了条以葳蕤园的院墙为界楚河汉界。 在葳蕤园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她无微不至照顾他,事无巨细关心他。 但出了葳蕤园,她万事不管。 他原本可以跟她一样,她在葳蕤园里做他乖巧温顺的外室,他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庇佑她。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对于京城的许多达官显贵而言,这才是最佳的消遣方式。 -- 第75页 但日子一天天溜走,他发觉自己越发贪婪。 和她纠缠的欢愉、她的感激、她的关心、她整个人,从头到脚,他都想要。 “你太紧张,所以草木皆兵。”顾衡嘴角微挑,拉她回房。 戚繁音道:“但愿如此,草木皆兵总比兵临城下还毫无知觉地好。” 顾衡轻轻摩挲她的掌心:“在园子里待久了,人都呆得傻了。你要无趣,过两天我陪你去长水府玩玩儿。” “真的?”戚繁音仰面看他,眸子亮亮的,充满期待。 “嗯。”顾衡道:“过几天吧。” 戚繁音眉眼弯弯:“好。” ———— 次日顾衡醒来,觉得昨夜做了一夜混乱的梦,仔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按了按太阳穴。朝窗外望去,天色大亮,正月里难得的晴天,有阳光洒进来,暖意融融的。 他转头看身边的床榻,是空的。 这时,戚繁音走了进来,她笑道:“公子醒了?” 顾衡道:“这么早起来,不多睡会儿?” 戚繁音才不会告诉他,她这么早起来绣荷包去了。她打算在元宵节那天把顾衡的荷包送给他,不过时间太近了,她得加紧时间。 “今天天气可好了,所以早点起来走走。大人早膳要吃什么?我去准备。”戚繁音问他。 盥洗过后,顾衡却道:“今日出去还有事,就不在家里吃了。” 戚繁音“哦”了声,拿来衣衫给他更衣,刚环住他的腰,打算把腰封给他系上。 谁知系扣还没搭上,顾衡就低下头,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了下额头:“晌午没事,等我回来陪你吃饭。” 戚繁音脸红红的,冲他微微点头。 —— 出了家门,顾衡弯腰进了马车,对春荣道:“这几天小心一点。” 春荣道:“咱们露出破绽了?” 顾衡提了提嘴角:“他们进了宅子,翻了我的书房。” “丢了什么?”春荣的心也一下子提到胸口。 “丢了一张纸。”顾衡双眸半眯,眼神不善:“上面印了文成先生刻的私章。” 他这么一说,春荣就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文成乃是当朝有名的雕刻大师,他三五年才雕出一枚印,能得他印章之人少之又少。 若常璟参不透那印章的来处,便罢了;可若他参透了印章的来处,使人去问,就糟了。 “大人……要先撤出杭州吗?”春荣问。 顾衡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筹谋打算,不禁叹了口气:“先看看,现在要是走了,这么久的谋算就功亏一篑了,之后他们定会更加谨慎,再要取证就更难。” “可若是常璟一旦识破你的身份,就太危险了。”春荣皱眉道。 顾衡看着春荣,若有所思,不禁用食指轻点凭几:“无碍的。” 想了想,又道:“这几天先把她送去长水府。”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春荣躬身道:“是。” 到了玉器行,顾衡道:“让胡文焘来见我。” 春荣道:“是。” 不多时,胡文焘到了玉器行,进了顾衡所在的屋子,拱手道:“大人。” 顾衡道端起手中的茶盏,轻啜了口,然后放下杯子,示意他靠近:“有个事,要你去做。” 胡文焘附耳贴近,顾衡压低声音一阵耳语。说完,胡文焘点点头,道:“大人放心,我马上就去。” ———— 入夜幕了,乔四关上了院门,正准备到堂屋里吃饭去,忽听门外传来叩门声,以为是上头又有什么安排,一路小跑过去开门。结果门一被打开,一双手就紧紧钳住了他的肩膀,门外两道黑影笑了两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问:“你可就是乔四啊?” 卡着他肩胛骨的那双手就跟铁钳一样,钳得他龇牙咧嘴:“阁下何人?” 眼珠一转,退了两步就要还手。胡文焘早有预料,指节用力,五指就跟铁钉似的往他肉里钻:“听说阁下手头功夫不错,有些事情想向阁下讨教。” “开个门就要了你的命,这么久也不见回来。”屋里的妇人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骂骂咧咧出来找人,一眼却看到两个陌生男人钳制着乔四,立时慌了神,张嘴就要大叫。胡文焘眼一沉,快步冲上前,一脚提上妇人的腿,她痛得哎哟大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胡文焘一手捂了她的嘴,狠厉道:“要想活命,就把嘴给我闭上。” 妇人痛得眼泪花在眶里打转,疯狂点头。 胡文焘冲另外那人使了使眼神,两人一人揪了一个衣领子到屋里。 乔四不明所以,身后的门却“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吓了一大跳,这才忍痛问道:“我与二位素未相识,不知二位是不是认错人了?” 胡文焘说没错:“听说贤伉俪手上有些功夫,后来得知府大人赏识,现在一直为他办事。” 乔四闻言,微微怔楞了下,旋即笑了起来:“那阁下真是找错人了,我一个山野柴夫,给知府老爷提鞋他都嫌我腌臜呢。” 胡文焘一声冷笑,却也不应他,揪着那妇人的臂膀狠狠一拧,“咔擦”一声,骨节分离的声音清晰可闻,他道:“我没时间同你们装腔,昨日你们在我家宅子里拿了什么,自己交代出来。” 断臂之痛,使那妇人立时眼泪齐下:“我说,我说。” -- 第76页 第38章 我等你 胡文焘哼笑了声:“说。” 妇人涕泗横流,龇牙咧嘴地说道:“昨天我和我家那口子到主家去送柴火,听门廊上的小厮说主家是新来的,颇有家私。我就起了心思要从府上顺些东西走,所以装着肚子疼到院子里打量了一圈。不过府上东西收捡得齐整,除了两枚扳指,我别的什么也没带走。” 他们夫妇二人以前是出了名的赖头扒手,那年被逮进大狱里,知府大人知道他俩手上的功夫,所以将他们收为己用,让他们化作山野柴夫,出入贵人府上窃取所需的东西。他俩行事隐秘,屡屡得手,极为知府大人重用。因为他们本就是市井游人,有了这层身份做掩护,许多秘而不宣的事情做起来游刃有余,这么多年也未曾暴露过。 所以她承认盗窃,却一口咬定不曾为知府跑路:“两位真的是误会了,我们俩平常只小偷小摸,不曾伤天害理,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了我们。” 胡文焘可不听她这一顿胡诌,叉腰道:“别给脸不要脸,你打量我们兄弟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坦白了讲,今日就算是把你们俩弄死在这里,你们那好知府大人也不会为你们打抱不平。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坦白了的好。” 妇人的脸因为痛苦变得有些扭曲,哎哟哎哟叫唤不停。乔四哭求道:“你们真真是弄错了,什么知府大人,我们一概不知。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又何苦为难我们。” 胡文焘冷笑,从怀中摸出八百年银票:“我只要你告诉我,昨天偷的那张纸送到哪里去了,我便不要你们的性命。这一千二百两也给你们,足够你们找个地方做点营生,安安稳稳过了下半辈子。如若不然,今夜就送你们去黄泉路。” 夫妇二人看着胡文焘手里的那张银票,互相看了一眼。利益当前,他们的眼睛都亮了下。但这些年受制于知府,听他差遣,如果背弃他,定然后患无穷。 胡文焘见他二人面色松动,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是不是觉着怕出卖常璟,他对你们不利?这你们大可放心,我家主子既然初来乍到就摸出常璟埋在市井的暗线,其后身份自不可小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家主子是云京朝廷来的,说来正是为常璟贪墨贿选,如果他事成,常璟非死刑不可,如此对你们便全然没了威胁。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今日不配合,我家主子得知身份暴露,退离杭州,于他并没有损失。但是你们私闯民宅,窃取军国机要,你觉得你们还能活吗?” 他又晃了晃手中的银票。 听完这番话,乔四夫妇都动摇了。是啊,他们拿着银票一走了之,一千二百两到天底下什么地方都能好好生活了。可若不走,这俩罗刹看样子非得杀了他们不可。 孰轻孰重,他们心里已有决断。 乔四向上望了一眼:“阁下所言当真?” 胡文焘说当然:“只要你们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保你们无事。” 乔四道好,便将事情交代了出来:“前几天知府大人让我们去贵府找身份印鉴之类的东西,我们找了好几天,一无所获。昨日她潜入内宅,到书房里找到了一张书信,信的末尾落了印鉴。她就把印鉴带了回去,交给了知府大人。” “果然已经交出去了。”胡文焘喃喃。 乔四道:“确实已经交出了。知府大人拿到那枚印章还说了句‘呵,区区琅琊顾家,竟能得文成先生亲笔,看来这个人来头不小啊’,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啊。” 胡文焘笑道:“本来你只需把东西还给我们就是了,但既然东西已经交出了。只好麻烦你们再帮个忙了。” 乔四脸色微变:“贵人……” “放心。”胡文焘道:“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你们动动嘴皮子。” “动动嘴皮子?”乔四微愣。 胡文焘凑近他耳边,一番低语,然后抬起头,问:“听明白了吗?” 乔四先是满脸疑惑,而后重重点头:“明白了。” “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办。”胡文焘朝另一人点点头,他松开羁押着乔四的手,又道:“你们最好不要打歪心思,想着还去两面报信,实不相瞒,你们这宅子,里里外外都布满了我们的眼睛。只要你们敢轻举妄动,那么……” 他伸出食指,恶狠狠地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乔四夫妇这些年一直在常璟的掌控之中,做他的狗,他让他们咬谁就咬谁,半点自由也没有,他们早就想脱离他,只是苦恼不得机会。这次正好有机会可以逃离,他们自然愿意。再加上这俩鬼罗刹如此凶神恶煞,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唬得他一阵心惊肉跳,自然是巴巴作揖行礼:“一切都听阁下示意。” 胡文焘说很好:“今日就这么说定了,真到了那天你们就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到时候答应你们的,一件也少不了。只是今日的事情,你们最好半个字也不要透露,否则常璟若是知道他的秘密泄露,你们仔细掂量掂量看自己还能活不能活。” 不消他疾言厉色,乔四夫妇也知道孰轻孰重,他们垂首恭顺:“我们静听吩咐。” ———— 戚繁音最近总爱吃甜,晚膳桌子上又有许多她爱吃的糕糕点点。 她伸长筷子正要去夹一块红豆糕,身旁的顾衡忽道:“糕点吃多了晚上容易积食。” -- 第77页 “哦。”戚繁音心有不甘地收回筷子,定定地看了那块红豆糕半晌,馋猫儿在她心里挠啊挠的,实在是太难受了。她转头瞥了眼顾衡,看到他正在低头喝汤,眉眼都遮挡在了碗里,遂起了贼心,再度伸出筷子。 岂料还没碰到红豆糕,斜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拍在她的手背上。 她吃痛,“哎呀”一声,收回手,转过头,眼巴巴地求他:“就一块儿,我再吃一块儿就不吃了。”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看他,眼睛里都闪着渴望。顾衡的心软了下,拿她没办法:“积食了晚上又睡不着,只许吃半块儿。” 戚繁音心中默叹,顾衡比父亲管她还严厉,不过随即想到有半块儿也是好的,于是喜滋滋地拿起一块儿红豆糕,从中分成两半,并将另一半顺手递给顾衡。 她递得太顺手,半天才反映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大人本就不喜欢吃甜食,她不要的分给他一块儿也不大和适宜,讪讪地正要收回手,顾衡却淡然地把红豆糕接了过去,放进嘴里嚼了嚼,皱眉道:“甜得齁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 戚繁音歪着头,笑眯眯地看他,不和他争辩什么。 就在这时,香如站在门口道:“春荣小哥来了。” “让他进来。”顾衡道。 片刻之后春荣打起帘子走进了花厅,他道:“公子,一切都安排好了。” 顾衡道好,他放下碗筷,擦擦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戚繁音茫然得很,问他:“什么事情安排好了?” 顾衡道:“可以去长水府了。” “真的!”戚繁音抿着唇笑起来,一副温柔美好:“什么时候出发?我好去收拾东西。” 顾衡佯做思虑,片刻后道:“正月十五吧,元宵节。” “后天?”戚繁音喃喃:“这也太快了些。” 照顾衡的想法,是明天便将她送走。不过到底还是太急了些,她出门麻烦,收拾东西都要大半日。 “没错,时间的确赶了些。不过咱们早点去,回来把事情办完了也好回京。”顾衡道:“明天你收拾东西,来得及吗?” 戚繁音轻点了下头:“当然。” 只是短暂的出行,到长水府住上三五七天也就回来,收拾的东西不多,次日上午戚繁音就把行李收拾好了。 不过照她的想法是在家里过了元宵节再出去,她跟顾衡提了,他只说反正出门在外,在哪儿过节也不拘了,戚繁音便不再说什么。 到了元宵节那天,天气不算好,下了蒙蒙细雨。 一下雨,街上人烟就寥落起来,街道浸在雨中,蒙上灰扑扑的一层阴翳。不过正逢元宵佳节,街上摊贩早早就支起来了,人们对过节的热情丝毫没有被雨给浇灭。 戚繁音和顾衡一大早就收拾停当,准备登车。 戚繁音先一步登上马车。 顾衡正要登车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有人呼喊道:“顾公子。” 顾衡驻足,那人驰马,很快到了近处,他翻身下马,道:“还好公子没走,我家公子让我前来邀你,今晚过府赴宴。” 顾衡道:“今日就不去了,我有事要去一趟长水府。” 那人面露为难:“我家公子说了,今天晚上舅大人也要来,他要引荐你到舅大人跟前去,让你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去一趟。” 戚繁音在车里听得明明白白,她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微微打起帘子,对顾衡道:“公子,既然你晚夕还要宴请,不若我们改天再去吧。” “东西都收拾好了,反反复复也挺麻烦。”顾衡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要不然你今日先去,待我晚上赴了宴,明日再去追你们。” 戚繁音犹豫了下:“公子不要我等你一起走吗?” 顾衡道:“左右也就一天的功夫,我明天骑快马,很快就到了。” 她略一沉吟,道:“那好,我先走一步,到长水府等你。” 第39章 咱们一拍两散 顾衡远远看着,等戚繁音的马车走远了,这才转身回宅子,方才那来报信的小厮紧随其后,道:“公子,那边也安排妥当了。” 顾衡道好,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马车走得很慢,出了城,在城外茶寮里歇了歇脚。银桥几人腰上别着刀,站在茶寮边,手一直按着腰间的刀,好似下一刻就有敌人出来了似的。 香如笑道:“没听说这一带不安宁,银桥他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戚繁音手里捧着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水纹向四周漫开,她低头喝了小口,抬眸看着银桥几人,也很纳闷,目光随着也在四周转了转。这间茶寮因为离杭州城不远,近城的茶寮生意总是好的,行客繁多。 她想或许正是此处人员复杂,所以银桥他们警惕了些。 及至中午,他们走了百余里地。一百余里地对以往养在深闺的戚繁音来说,委实是挺远的一段路了,幸好这段时间她跟着顾衡南下,一路走来倒也不算太累。晌午还是只能在路旁的茶寮里草草解决。 香如先跳下车,然后搬出小杌子来搀扶戚繁音下车。 戚繁音走进茶寮,路途中她没什么胃口,草草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香如捧来淡盐水给她漱口。戚繁音掩袖漱口,再抬头时,觉察到了不远处一道目光,盯得她十分不适。她掀起眼皮子,微微瞥了眼,便回过眸,道:“香如,我们回车上歇息。” -- 第78页 香如道好,又搀着她上了马车。 在车上歇息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银桥上前道:“姑娘可歇息好了?歇息好了,咱们就启程吧。” “不急。”女子淡定的声音隔着车帘飘了出来,她道:“你们途中也辛苦了,歇歇再走。” 银桥只好道是,退到一边去等。 过了一会儿,银桥又来问,戚繁音却还是道再歇歇。 香如疑惑:“姑娘昨日不是睡得挺早的?怎么歇了大半个时辰了还乏着?” 戚繁音闻言,微微打起帘子,朝先前那几个人坐的地方看过去,只见那几人还坐在原处,眉目微沉,低声道:“把银桥叫过来。” 香如道:“是。” 片刻后银桥便来了,他隔着帘子问戚繁音:“姑娘,可是要启程了?” 戚繁音问:“大人为什么让你送我走?” 银桥张了张嘴,这一路上他们嘴都管得严严实实的,是谁给戚繁音漏了风,哂笑道:“姑娘说什么,小的不明白。不是大人要陪你去长水府?” 戚繁音道:“你也不必同我打马虎眼,我没你想的那么好骗。” 银桥闻言,仍是道:“小的不敢跟姑娘打马虎眼,的确是大人要陪你去长水府玩儿。” 戚繁音听后,也不恼,只淡淡道:“你不说,那就调头回杭州,我亲自问他去。” “姑娘!”银桥道:“大人交代小的一定要把你送去长水府,请不要让小的为难。” 戚繁音打起帘子,清丽的面容便出现在他面前。她眉头轻蹙着:“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我什么脾性,你都知道的。” 银桥提眸迟疑了下,确然,戚二姑娘的主意大,自己下了决心的事情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拨动的。 略一思忖,便将顾衡的境遇跟她讲了。 戚繁音低着头,沉思良久,才问:“你是说他们还没有明确得知大人的身份?” “是。”银桥默了半晌,点头道:“大人担心到时候一旦暴露,来不及转移姑娘,便让小的先送姑娘去长水府。” “大人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戚繁音严肃道:“既然常璟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确切的身份,他就这么把我送出来,反倒惹人眼。若是不心虚,为什么急吼吼转移内眷?” 戚繁音放下帘子,直起身来,轻声道:“调头,马上回去。” “可是……”银桥何尝没想过提前转移戚二姑娘会打草惊蛇?只不过大人做的决定,他也不敢质疑。 “你以为咱们现在还能安然到长水府吗?”戚繁音轻声道:“你觉得常璟让他们跟着我们是为什么?” 银桥何尝不知道,从出城的时候那群人就一直跟着他们,他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引开他们。当然能不惊动戚繁音最好,他们若真的要用强,他们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安然护送戚繁音到长水府。 “银桥,继续走下去不等到长水府他们就会动手,现在回杭州,他们吃不准咱们要做什么,反而会迟疑。”戚繁音又道。 她彻底说服银桥,他转过身,沉声道:“调头,回杭州。” ———— 常家的夜宴设在府衙东苑,常璟没邀请什么外人,只常家和陈家几门亲戚和顾衡。夜晚刚到,府里内外开始悬挂灯笼,暖黄的灯光在雨丝里朦胧又温暖。 顾衡由家仆引着进了西苑,里头许多人已到了。大家彼此相熟,互相寒暄着。 陈琅拉顾衡坐在自己身旁,引他和两家亲戚相识,对他倒是一肚子巴心巴肺。没多久,常璟走了进来,他慈爱地笑着时看上去倒是一个温和的长者,他笑道:“今日元宵小聚,大家亲友骨肉许久没聚得这么齐全过,今日一定畅然而归。” 侍从搬了食案进来,酒菜陆续上桌,十分丰盛。 陈琅见众人忙于饮酒,便拉着顾衡到常璟面前,笑道:“舅父,这位就是我常同你说的顾行之。” 顾衡双手一拱,向他行礼:“小民见过常大人。” 常璟虚虚抬起他的胳膊,忙道:“不必多礼。” 顾衡锋利的五官在夜灯映照下,平添了一丝朦胧的柔和,他道:“陈兄常对我说大人礼怀下士,今日一见,大人果真客气得很。” 常璟只道:“不知阁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顾衡道。 常璟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先往内堂走了。陈琅见状,跟了过去。 常璟将人带进了书房。 顾衡刚一进去,常璟就换了张严肃的脸:“大胆小贼,你真打量着天下没有王法了是不是?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到我杭州府来。” 顾衡大惊:“大人这是何意?” 他抬起眼睛,里面也是一片茫然。 常璟道:“几个月前,京城有几个毛贼,钻了几家达官显贵的宅子行盗窃之事,损失惨重。” “这……”顾衡望向陈琅:“陈兄,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陈琅也是一头雾水,问常璟道:“舅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常璟斥道:“糊涂!阿琅识人不清,遭这贼子哄骗了。” 顾衡闻言慌了:“我四月启程从琅琊来,路引文牒一应俱全,做不得假,我从没去过京城啊。” 常璟脸上堆笑:“巧就巧在,京城掌管户部的陈侍郎也被窃了,路引文牒也被盗了。” -- 第79页 常璟知道,这个时候顾衡暗访没什么好事,他不知顾衡知道了什么,查到了多少,最好的就是让他带着他知道的一切埋在杭州。 顾衡嚯的站了起来,虽满眼的愤怒,脸上却还笑着:“常大人说什么小民一句话也听不懂,不过小民算是听明白了,大人这里好像并不欢迎我,既然如此,那我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自讨没趣。” 他起身拉开门,门外却站了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堵住门口,听到响动,往门前一站,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常璟放声一笑:“来都来了,不交代清楚就想走?” 顾衡愠怒:“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常璟道:“前几天我的人从你府上得到了一张纸,纸上拓的印鉴,竟然是文成先生亲手雕琢的,本官同文成先生有几分交情,遣人去问了,才知道印鉴是左相顾大人的。正好顾大人府上今年也失窃了,那枚印章就是赃物之一。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顾衡道:“什么印鉴?闻所未闻。” “死鸭子还嘴硬。”常璟缓缓说道:“既然你心中没鬼,那为什么突然把你那相好突然送走?” 顾衡不耐烦道:“早先她让我陪她去长水府,我答应了,昨天陈兄说今日大人要宴请我,我这才巴巴赶来。” “早不送走晚不送走,偏在今天送走,我看你早有谋划,要送她避难去。” 顾衡不怒反笑:“既然像大人说的我早有谋划,为什么独独送她走,若我真是有鬼,我就该跟她一起走了才是。” 常璟道:“自古富贵险中求,不是吗?你一路挥霍,到了杭州,还想故技重施,再到本府衙来偷东西。” 顾衡双唇翕动:“大人既然咬定我是那人,不容我申辩,那我也无话可说。” 话音方落,便听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门陡然间被撞开,下一瞬戚繁音提着裙角跑了进来,湖蓝的裙角翩飞,她一头扎进顾衡怀里,素手攥紧他的衣襟,颤声哽咽:“你这人真没良心,吵了两架便真的不来追我了。怪不得夏家妹妹常跟我说男人都没心,你真没心啊。” 顾衡愣了一下,才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在她轻颤的纤背上拍了拍,笑着说:“不是跟你说好了吗?就耽搁一天。” “从前答应我的事情,就算天塌了你都会做到,现在总是食言……你若倦了厌了,就趁早跟我说,咱们一拍两散,我也不是非要缠着你。”她呜咽哭着,声音带着颤颤的哭腔,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正好咱们在知府老爷面前,你就立个字据给我,我马上就走。”戚繁音转头看向常璟,凄然落泪。 第40章 燕娘 戚繁音慢慢转过头,用盈着泪的眼眸望向常璟,神色黯然。 顾衡脾性很好,耐着性儿温声哄她:“乖,别闹了,咱们花了那么大功夫才在一块儿,我怎么会厌你倦你。” 常璟看了他们一眼,笑道:“二位演得相得益彰,不愧是一个枕头上通过气的。” 顾衡慢悠悠开口:“大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同我闹别扭负气走了,你说是我心虚,她回来了又说我们是通过气的。我看大人这是打定主意把我当成那什么大盗了。” 戚繁音还在抽抽搭搭地哭,一脸茫然地看向他们:“什么大盗?” “大人说京城几个月前有个连环大盗,一连窃了好些达官显贵。”顾衡愤愤道。 戚繁音止住哭声,只有眼泪还在默默淌着:“怎么会?我们从琅琊出来,并未去过京城啊。大人,您明察啊。” 顾衡又道:“大人说有人在我宅子里捡到了一张纸,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捡到了什么纸?就算公堂办案,也得证据确凿才能定罪,不是吗?”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常璟忽的一笑,笑意里带着阴森,说:“进来吧。” 乔四夫妇躬身走了进来。 “是你!”戚繁音看到妇人,惊讶道。 常璟问:“你认识她?” 戚繁音垂着眉眼:“他们是给我们家送柴火的。” “认识就对了。”常璟淡淡道。 “说吧。”常璟负手,在屋中踱步:“你是在哪里找到的那张纸?” 妇人看了常璟一眼,又扫了顾衡一眼,低头说道:“那张纸是我在他们书房里找到的。” “你胡说!”戚繁音斥道:“那天你刚进二门就被我吼住了,根本没进到书房里。” 妇人看着戚繁音,讪讪而笑:“姑娘眼拙了,那天我从二门绕到书房,出来后才碰上姑娘。” “撒谎,你为什么撒谎?”戚繁音气得直哆嗦,上前揪着那妇人的衣衫道:“书房在我院子隔壁,我家内院只有一条道,你要进书房,必得从我门前经过,我那天一直在门前。” 妇人苦着脸,对常璟道:“大人明鉴,那张纸确然是从他书房里搜出来的。不信你看纸上的笔迹,确然是他的。” 常璟早就比对过纸上的笔迹和顾衡的笔迹,也是凭着纸上的笔迹和印鉴对得上,才有把握他是顾衡的。 “这字是你的吗?”常璟从书案上扯出一张纸,扔到顾衡面前。 顾衡将信将疑,把纸捡了起来,看了看,眉头忽然轻轻皱起来:“是我写的。” “既然是你的写的,那还有什么可辩驳的?”常璟斥道:“来人,把这个贼人给我绑进狱里。” -- 第80页 “慢着。”顾衡指着纸张末尾的印鉴,道:“这个章不是我的,我用的不是这种印泥,我用的印泥是琅琊当地产的,色泽暗红,没这个有光泽感。” 陈琅凑近看了看,觉着那印泥十分红艳,低头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舅舅,这个印泥有海藏香的味儿。” 他是做香料的生意的,对气味很敏感。 常璟一愣,接过纸,也嗅了下,眉头紧皱,一巴掌呼在那妇人脸上:“到底怎么回事?” 妇人被那巴掌呼得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这……这的确是从他府上搜出来的。” “啪嗒”,又是一巴掌,常璟怒道:“他家里怎么会有本官的印泥?” 顾衡抬眸,陈琅压低声音跟他解释:“舅舅喜欢海藏香的味道,所以他的印泥里都添了海藏香。” 顾衡哦了声,眼神淡淡的。 戚繁音吓坏了,回到杭州城,她得知顾衡还在知府府里,心道不好,便紧跟慢跟跑了过来,正好遇到常璟盘问顾衡。 她吓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心想之前在梨月坊的时候燕娘跟她说过,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女人的眼泪最能迷惑人,于是半真半假挤出满脸的泪,哭哭啼啼冲了进来。 看到顾衡安然无事,心稍稍放下了,往他身后站了站。 顾衡拉着她的手腕,掌心温热的温度透出娇嫩的肌肤,让她冰冷的身体微微回暖。她终于觉得没那么冷。 妇人掩面痛哭,还要狡辩,但看到常璟的怒容,一下子就怂了,忙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小的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戚繁音目光闪烁,一脸吓得不轻的模样,骂她道:“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这么构陷害我们?” 边说,眼泪还在掉。 常璟瞥了一眼她,浑身颤栗哭哭啼啼的样子倒真像是市井小民,若顾行之真的是顾衡,那跟在他身边的女子自然也该出身不凡,这等胆小的模样,确也配不上左相的声名。 戚繁音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中流了出来,透过指缝,她看到常璟在瞥她,扭过头埋在顾衡胸口,小声啜泣。 “说,这纸到底是哪里来的?”常璟高声斥骂。 乔四夫妇跪着不住磕头乞饶,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大人饶命。” 陈琅气不过,走上前狠狠一脚,把他们踹翻在地:“让你们快坦白。” 乔四痛呼,见戏已经做足了,便膝行过去,抱着常璟的裤管道:“是二公子,我们偷来的那张纸上没有印鉴,是二公子把那张纸拿过去,再还给我们的时候上面就多了个印鉴。” 顾衡默了一默,看了常璟一眼:“我和二公子并无交集,他又为何要构陷我?” 乔四怯怯地看常璟:“二公子说,王家姑娘在顾公子这里受了委屈,他要为她找回两成颜面,也要顾公子到知府到府衙里尝尝滋味儿。” “这个骏弥,简直拿人命当儿戏。”陈琅沉声道。 王玉芙和戚繁音的恩怨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于是解释道:“舅舅,之前顾兄还在我家住的时候,玉芙和戚姑娘闹过不快,玉芙的猫把戚姑娘抓伤了,还出言不逊,顾兄护犊子,把那伤人的畜生解决了,想必玉芙一直记恨在心。二弟年少耳根子软,可能听她抱怨了几句,替人抱不平呢。” 乔四这么一说,常璟就全然明白过来了。年前梁瀚文到杭州,他们打算挑几个机灵的进去伺候,挑中了外侄媳妇的表妹,沾着点儿亲,好掌控又知根底。当时他把人叫来府上,教他那混不吝的二小子看到了,生了些别样心思。 他又想起当日也是王玉芙说见了梁瀚文到顾宅去过,他才疑心顾行之的身份,让乔四夫妇上门找东西的。 从怀疑他的身份,到找到证据,一气呵成,所有的证据都排着队赶来他眼前指正这个人就是顾衡。 顾衡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轻轻捏了捏戚梵音的掌心。接收到他的讯号,她知道常璟许是打消大半的疑虑了,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去把那个孽障给我叫进来。”常璟沉声道。 “老爷,外头人都等着呢?什么事儿明儿再做不行,非得赶在今天这大好佳节……”门外一个妩媚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传来一阵莲步声,一道倩影便闪进门内。 “哟,我说怎么外头坐着坐着人人越来越少了,原来都到这里来了。”女子笑起来,声音十分娇媚,身姿婀娜,一飘进来便到了常璟身旁。 戚繁音浑身的血刹那间都冲到了脑门。 这个人是燕娘。 她紧张得一下子攥紧顾衡的手,燕娘知道她的底细,知道她的过往,若是她认出她来了,那就完了…… 她拼命往后躲,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希望燕娘没有认出来她。 但她已经十七岁,就算大半年不见,脸也不会变很多,燕娘一眼就看到躲在顾衡身后的她,眉眼一笑:“是你?” 屋子里的人都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常璟也觉得意外:“你认识她?” 戚繁音脸色苍白,身子抖得厉害,甚至腿都开始发软了。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当然认识。”燕娘迈开莲步,缓缓走到戚繁音身旁,亲昵地挽着她纤细的臂膀:“大人有所不知,她呀,可是我当时在梨月坊的姐妹,她刚进坊里时,妈妈还让我教导她呢。” -- 第81页 她又偏过头问戚繁音:“你见着蕙娘了吗?前几天我见到她了,还说起了你,当时梨月坊倒了,姐妹们都流落到了南方,就你倒霉,一个人被卖去了琅琊。” 戚繁音一愣,她心里微惊,脊背有些发凉。 燕娘这是在帮她? 她怔楞地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燕娘咧起嘴一笑,哟了声:“怎么?现在奔了好前程,连之前的姐妹也不认识了?” “怎么会?”戚繁音莫名觉着眼眶微微发热,她反手握住燕娘的手,极力挤出一抹笑:“我只是有些回不过来神,我还以为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了,燕娘。” 常璟古怪地看了她们一眼,燕娘是京城来的妓子,所在的勾栏坊垮了之后,被人辗转卖到杭州,后来落到他府上,她都说戚繁音是她的旧识,那定然是错不了。顾衡怎会要一个妓子跟在身边,阿琅也说了,这个顾行之痴迷于这个女子,但为家族所不容,故而南下谋生。 想必正是因为她曾是妓子,所以家里不同意,高门大户哪能让个妓子进门当儿媳妇的,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若说方才他还有些疑虑,那么至此,他的疑虑已然云散。 他对燕娘道:“既是旧时姐妹,那你们今晚好好喝几杯。” 又转头对顾衡道:“犬子顽劣,让本官差点误会了顾公子,我跟你赔个不是。外头宴席开了,先出去吧。” 一句话,粉饰太平。 顾衡道了些无事之类的客套话,牵起戚繁音随着众人走了出去。 第41章 帮忙 这一顿饭可谓是戚繁音有生之年吃过最提心吊胆的一顿饭了,等从知府府上出来,天光已经大暗了。 冬夜里有雾,雾气浓重,久久不散。坐在马车里,顾衡闭上眼睛假寐,戚繁音靠在他身旁,倚着他才没有滑下去。 过了许久,顾衡挑起车帘看了一眼,府邸的门就在前方了,门口贴着对联,两只大红灯笼还高高挂着,新年节气的余温还在。 “到了。”顾衡低声提醒戚繁音。 他先下马车,伸出双臂接应她。戚繁音就着他的胳膊跳了下去,顾衡看到她窝在狐狸毛围脖里的小脸煞白煞白的,眉眼沾了细雾,水涔涔的。 “自己能走吗?”顾衡携了她的手进门,她的手一向都是凉凉的,今天就跟冰浸过的一样,身子还带着细微的颤抖。刚才在常璟的书房里,她就一直在抖。顾衡知道她在害怕,低声问她。 戚繁音摇摇头,把着他的臂缓缓走着。这半日来的提醒吊胆她无法细说,下午从银桥口中诈出顾衡以身犯险,单独赴常璟的鸿门宴,她的心就突突跳了起来。赶回家里的路上,她还在想,或许以顾衡的睿智,已经化解危机了也未可知,等回到家里,顾衡还没回来,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她心就茫然起来。一路追去知府府上,撞进常璟的书房里,看到他人好端端的站在面前,她才觉得心又活泛了过来。 过了回廊,才进到院子里,她便转身环住了他的腰。顾衡愣了下,但很快轻抚着她的脊背,说:“害怕了?” “嗯。”戚繁音搂着他,把人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心里才觉得踏踏实实的:“我吓坏了。” “吓坏了回来干什么?”顾衡声线温柔,哄她的时候很有耐心:“不是都走了吗?” 戚繁音道:“常璟派了人跟着我们,出城就一直跟着,我发觉不对劲,盘问了银桥。他不敢诓我,所以我知道了。当时……我怕我走了,你在城里难以脱身,又怕常璟的人会途中发难,就让银桥调头回来了。” 她稍稍稳住心神,缓缓抬起头看他:“还好没有给你添麻烦。” “区区几个人为难不了银桥他们,他们就算拼死也会把你送到长水府。”顾衡道。 戚繁音杏目闪着光,问他:“那你呢?你怎么办?” 顾衡也低眸看她,他这小半生,孑然独行,却也有人愿为他豁出性命。 他低头,将吻轻轻落在他的眉心。 天寒地冻的,寒意游走四肢百骸,唯独眉心一点暖。 戚繁音将脸偎在他胸口,心里升起一片柔软。 ———— 第二日,天气仍是不大好,雾沉沉的,天是压下来的,仿佛透不过气。 昨日经过那样的事情,陈琅又羞又愧,一大早就带着礼物来给顾衡道不是。常璟为人诡诈,陈琅倒是难得的一根筋。他明面上是拉着顾衡出去散心,实则也有替常璟当说客的意思。 “昨天的事情冤枉你了,真是不好意思。”陈琅道。 顾衡面上露出无所谓的微笑,眨眨眼睛道:“知府大人查清楚了?” “都查清楚了。”陈琅对他知无不言:“昨天晚上舅舅连夜去拿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他连夜跑了。舅舅又抓了他的小厮来问,把刻假章的那一伙人也都逮了回来,都供认不讳。” 顾衡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陈琅满面通红,羞愧得不行:“昨天邀顾兄过节,结果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对不住你。” 顾衡唇边闪过淡淡的笑意,说道:“这都是小事,只是有一事,我一直费解。常大人为什么会让人到我的宅子里搜东西?” “这件事都怪我。”陈琅给他递了一杯茶,叹口气道:“之前你不是一直说想在杭州谋生,刚好舅舅最近在茶盐事务上还缺人手,我就力荐你去。他官儿做久了,总是疑神疑鬼,约摸觉得不放心,所以私下里找人去你府上了,结果闹出这样一档子事,我委实羞愧,无颜见你。” -- 第82页 顾衡微微沉吟了一下,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快。虽然这一抹阴色很快就一闪而过,但这一丝神色的变化还是没有躲过陈琅的眼睛。 顾衡道:“常大人是一方父母官,为人谨慎也是应该的。陈兄不必说羞愧之类的话。” “好了,不说这些糟心的事情了。”陈琅道:“前两天我得了两坛绍兴好酒,顾兄陪我喝几杯。” 顾衡心头一动,吩咐丫鬟好生服侍戚繁音,就跟着他走了。 戚繁音昨日吓狠了,晚上顾衡哄着她才睡了。结果眼睛一闭,整个梦境都是打打杀杀的,一会儿梦到父亲,一会儿梦到顾衡浑身是血,吓得醒了好几回,睁开眼看到顾衡还在身边,往他怀里缩了缩才继续入睡。 到天亮了才好好睡上一觉。 近晌午的时候戚繁音才醒来,得知顾衡不在府上,一个人吃了午膳,准备在暖阁里打个盹,刚歪下去,门房上的婆子来说知府府里的姨娘来了。 戚繁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她知道,是燕娘来了。 她让香如把燕娘请到暖阁里来。 没一会儿,燕娘就跟着香如走了进来。 戚繁音亲自迎了上去,走到面前,便先深深向她纳了一福:“多谢燕娘,你救了我两回了。” 燕娘转眸看她:“你都知道了?” “起初我也很纳闷,为什么那天你会出现在后门,不过后来想了很多次,也就明白了。”戚繁音低着头,声音很细很软:“你知道我要逃走,是转成帮我引开守门小厮的,对不对?” 燕娘一双眸子媚相天成,看男人的时候里面仿佛有钩子,钩得他们失心落魄。以前在梨月坊的时候,戚繁音最讨厌她看自己,她的眼神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她极少和燕娘对视。 今天她忽然发现燕娘眼睛很亮,但明珠蒙尘,看上去有些疲惫。 她不置可否,只笑着对戚繁音道:“我还以为你出了梨月坊就要冻死在街上,没想到你居然去了顾大人宅子里,我当初没看走眼,你果然有出息。” “同那些臭男人虚与委蛇多了,我也就不同你说那些弯弯绕绕。”燕娘道:“之前我的确知道你要走,那天我也是专程到后门掩护你离开。” 戚繁音唇齿翕动,正要说什么。 “不过,你也不用急着感谢我。”燕娘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嘴角仍噙着淡淡的笑意:“我救你也不全然是别无所求,你也知道,在梨月坊的时候我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但这并不是因为我是活菩萨,我救你,是有所求的。” 她如此坦坦荡荡地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对于戚繁音来讲反而更轻松了。在这世上,除了父母本就没人有责任有义务帮你对你好。不求回报固然高尚,但有所求也并不证明她人品低劣。相反比起那些有所求却端着不图回报的伪君子,燕娘更加坦荡大方。 戚繁音道:“燕娘,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去做。” 燕娘点点头。说起这件事,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双手捧着茶盏,酝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之前本姓卢,原名卢文月,父亲乃是大理寺少卿卢中正。” 戚繁音抬头看向她,恍然察觉她的眼中有泪,燕娘哽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十六岁那年,父亲落了罪,满门男子尽数被斩,满门女子都充作官妓。” 说到这里,她终是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了下来,浑身止不住地轻颤。 戚繁音明白这种感受,她们都遭命运所嘲弄,一遭从云坠入泥里。她扯出怀里丝巾,轻轻递过去。 “多谢。”燕娘拿帕子按在眼角,擦了擦掉出来的泪水,长长吐纳了口气,又说:“我在进梨月坊之前,定过一门亲事。” “是谁?”戚繁音问道。 燕娘顿了下,仿佛说出那个名字是很难的事情,半晌才道:“他叫庄宴,时任兵部员外郎。” 戚繁音微微侧目,问她:“你是想让我给他带个信来找你吗?” “不。”燕娘摇头,她一把抓住戚繁音的手腕,暗暗用力:“我恨不得他死,我这辈子再不想见到他,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他。” “为、为什么?” 燕娘想起当年的往事,恨恨道:“我家中出事的时候,我远在嘉州,当时父亲怕我受到牵连,差人将我送到他外祖家暂时藏匿。结果……” 言及此处,她抓着戚繁音的手加重了力道,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戚繁音手背上青痕浮现。 “他害怕受到牵连,亲自带了官兵来抓我。” 戚繁音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她,看到了她眼眸中的绝望和恨意。她无法想象当时的燕娘究竟有多绝望,被所爱之人亲手捉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一定、一定很痛苦吧。 戚繁音轻轻拍着她的背,似安慰。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戚繁音轻声问,随即又低下头,道:“只可惜我现在也是自身难保,能为你做的也不多。” 如果她还是之前的那个侯府千金,或许能做的很多,她可以求父亲对小小的兵部员外郎施压,逼着他给燕娘跪下道歉,逼着他给燕娘父母磕头请罪。 可她什么也不是。 燕娘知道她的为难,道:“我知道你的处境,不会让你去帮我报仇。” 戚繁音抬头看她,她冷冷笑了下:“我们卢家有一块祖传的玉佩,当初定亲的时候,一并送到了庄家。后面我家落难之后,他一直不曾还我。那是我家的东西,凭什么落到他手里。如果有机会,我想请你帮我把那块玉佩拿回来。” -- 第83页 第42章 长水府 戚繁音很认真地想了想,只是找回一块玉佩的话,她回京了可以自己上门找庄宴讨要。假若他不还,她也可以求求顾大人,让他帮忙想想办法,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她能做到的。 于是郑重地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燕娘看着她一脸严肃地点头答应,好像挂了许久的心事终于放下了,嘴角微微一抿,露出笑颜。 戚繁音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温柔腼腆,和之前的燕娘判若两人。 她又说:“等我回京了就去找他,玉佩要回来了就使人给你送来杭州。” 燕娘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送来杭州了。” “这是为何?”戚繁音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回来吗?” “美玉落在腌臜的人手里多可惜,我只是不想自家的东西在他手里。”燕娘道。 戚繁音困惑道:“为什么不送还给你?” “果然还是那么天真啊。”燕娘笑起来,又成了那么媚骨天成的勾栏头牌,她轻轻点了点头戚繁音的额头;“我的身契都不在自己身上,照律,我就和圈里的驴子骡子马一样,只是主人的财产,你把东西给我,我留得住吗?” “那……那怎么办?”戚繁音皱眉问道。 燕娘想了下,轻松地说了句:“帮我扔了吧,扔进护城河里,让它沉到烂泥里去。” 戚繁音重重点头:“好,到时候我写信给你。” 燕娘放下了件心事,也不再回答戚繁音这个问题了。她转而问她:“你的身契在自己手里了?” 戚繁音点点头:“嗯,大人给我办了良籍。” “真好啊。”燕娘眼里流露出羡慕:“自由真好。” 戚繁音在心里盘算,这一次燕娘帮了她,也等同于帮了顾衡,那回头她再试着求一求顾衡,看能不能等常璟的事情结束了,把燕娘的身契也给她,还她自由。 她一向不喜欢在事情还没有定论之前就给人无妄的希望,她现在还摸不准大人的想法,暂时将这事儿往心里压了压,等过一段时间再跟燕娘提吧。 “顾大人对你真好。”燕娘感叹道。 戚繁音道是啊:“要不是他,我或许早就死了。他救了我,还给了我身契。” “那以后呢?”燕娘又问。 戚繁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做他的外室,等他娶妻了再做他的妾室?”燕娘问。 戚繁音猛地抬头,用惊恐地眼神看着他:“不、我不愿。” 燕娘笑了:“这几年我服侍了很多男人,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们都以为我叫燕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戚繁音如实道:“不知。” “因为燕娘可以是妓子,但卢文月不能是。”燕娘起身,轻轻拍了拍戚繁音的肩膀,道:“你比我幸运多了。” 说完,她就走了。 戚繁音看着她袅袅娜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消失在回廊,不知为何,莫名觉得那背影孤零零的。 忍不住眼睫又湿了湿。 ———— 顾衡晚上回来的时候,戚繁音等在院子里,她立在庭院中,微微仰头,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她心里有些发闷,看到圆圆的月亮,又想到戚家罹难的前一日,也是如此一轮圆月高悬穹顶。 一阵风吹过来,吹得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天气凉得她眼睛都红了。 “在院子里发什么呆?”顾衡走过去,拢了拢她的斗篷,把她人紧紧抱成一团,团在怀里。 戚繁音没有挣扎,轻轻靠着他,说:“今天,燕娘来找我了。” “她说什么了?”顾衡问。 戚繁音没把燕娘的话告诉他,她问顾衡:“等杭州的事情完了,能把燕娘的身契还给她,还她自由吗?” 顾衡低头,下巴搁在她的颅顶,问:“是她托你来说项的吗?” “不是。”戚繁音道:“是我自己想的,她救了我两回了。我从梨月坊逃跑那天,小厮拦着门不许我出去,是她帮忙把人引开的,昨天她又帮了我们。” 她特意咬重“我们”两个字,希望顾衡能看到她仗义相帮的份上想想办法。 “当然可以。”顾衡凑近她的脸,看到她眼睛亮亮的,弯腰凑过去亲了一口:“不过她就算自由了也活不下去。” “为什么?”他亲过的地方凉凉的,戚繁音眨眨眼,问。 顾衡道:“这么多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她就算拿到身契,得到自由,又怎么安身立命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戚繁音恍然大悟,怪不得燕娘只是让她帮忙找回玉佩。她分明可以挟恩求报,亦或是威胁他们,让顾衡想办法还她自由。 她没有,因为她自己也知道仅凭她一人,在这世道根本活不下去。 想明白这一点,戚繁音心里涩涩的。 她深深叹了口气。 “别担心。”顾衡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说:“到时候如果她真的想要自由,我可以给她一笔钱,然后送她去益州。” “益州,那么远吗?”戚繁音不理解,为什么要把她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顾衡摸了摸她的小脸,冰冰凉凉的,于是牵着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益州地处西南,民风开化,益州王执政期间,开设女户,在那里女子也可以独自经营营生。” -- 第84页 “这么好。”戚繁音终于一扫阴霾,笑了笑:“如此一看,益州王倒比今上擅长治世。” “哦?”顾衡笑起来,轻捏戚繁音的脸:“愿闻其详。” 戚繁音解了斗篷,随手把斗篷挂在衣架上,然后坐到炉子边,伸手烤火取暖,然后慢悠悠地说:“因为他设女户了呀,这世上有许多女子无心婚嫁之事,但现今这世道除了剃了发去当姑子,这些女子就再无别的出路了。” 戚繁音手暖了,撑着腮继续说:“还有好些女子志存高远,可惜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草草嫁与匹夫,料理家务,终此一生,若非如此,好些女子的建树未必比男子短了。” “那你呢?”顾衡忽的问。 “我什么?” “那你是想志存高远去干些颇有建树的事情,还是嫁与匹夫草草一生。”顾衡倚着门,双手环在怀中,似笑非笑看着她。 戚繁音一哽,后知后觉发现把自己套进去了,她打个哈欠,借着困了的名头钻进了被窝。 “这么快就困了?” 她裹着被子,把脑袋都藏了进去。 顾衡抱着胳膊懒懒散散走到床边,俯视着戚繁音露出的小半张脸。 “音音。” 戚繁音闭上眼睛,不理他。 顾衡轻轻拨了拨她的睫毛,她打定主意任凭顾衡做什么都不理他。但顾衡没有怎么折腾她,只是上了床,懒懒地靠近戚繁音,侧着身子躺着,张开双臂,将人圈在怀里合上眼睛睡觉了。 起初戚繁音还打起精神硬撑着,生怕顾衡佯装睡觉,没一会儿就动手动脚不老实。但她撑啊撑,撑得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慢慢地睡着了。 戚繁音是被食物的香味儿熏醒了的,眼睛一睁开,就看到顾衡坐在屋子里吃早膳,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他正喝着粥。 “什么时辰了,大人怎么也不叫我?”戚繁音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问。 顾衡没抬头,又喝了口粥,才不紧不慢地说:“天还没亮,没舍得叫你。” 戚繁音没怎么睡醒,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一声不吭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撑着身子坐起来,穿上鞋子,走到顾衡面前:“那你怎么这么早起来。” 顾衡夹了只饺子喂给她,她愣了下,张嘴吃了。 “说了好久要去长水府玩儿,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顾衡道。 戚繁音有些意外地看向顾衡,眼神慢慢从惊喜,到充满怀疑。 顾衡放下筷子,手肘搭在桌沿,道:“放心,这次不是支使开你,我和你一起去。” 顾衡给她盛了一碗小米粥,推到她面前,又把那盘饺子挪到她跟前,道:“你先吃饭,吃完了就出发。” 说完,他就走出去了。 戚繁音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粥。 等她吃完换好衣裳出门,门外东西都已经准备齐整了,顾衡正盯着人装车,她看到香如抱了好几件棉衣斗篷到扯上,又塞了好几个暖手炉。 “带这么多斗篷做什么?”戚繁音嘟囔。 顾衡道:“长水府比杭州冷,风大。” 说完,又补了一句:“跟纸糊的一样,被风吹吹就坏了。” 戚繁音听着他的话,知道他是怕自己被冻着,殿里微微一暖,一面朝他伸手,让他拉自己上马车,一面喃喃道:“我哪有那么脆弱。” 顾衡听了这话,有意捉弄她,拉着她重重一扯,把她往马车里带,然后松开她的手往坐垫倒去。 戚繁音失去平衡,也朝前跌去,好巧不巧地倒在顾衡身上,顾衡的唇从她耳垂拂过,她指尖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她撑起身子,对上顾衡的眉眼,忍不住想逃。 但没逃掉,顾衡似有似无地轻笑一声,把她抱在了怀里。 第43章 她不愿啊 “干什么?”戚繁音眨眨眼,搂着顾衡的脖子,轻声细问。 顾衡抱起她,扶着她的侧脸,戚繁音近距离看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勾着他脖颈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却被顾衡握在掌心。他捏着她白玉般的手指,一节一节,递到唇边,轻轻吻了上去。 葱白似的指尖忍不住微颤。 顾衡的手托在她的脑后,缓缓靠近。他迫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戚繁音只觉呼吸都是一窒。本能的想逃,却中了什么魔咒似的,却又不想把人推开。 顾衡的手轻轻拢上她的侧脸,抚着她的耳垂,轻轻摩挲。与此同时,他的唇落在她的唇边,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便分。奇异的触感让戚繁音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心像是有什么东西提着似的,一下子悬了起来。 顾衡亲吻得很斯文,一下又一下,却又很认真。戚繁音身子又酥又软,身子完全松软下去,柔弱无骨地靠在他身上。顾衡低眸,看到小姑娘纤长的羽睫轻轻颤动,漂亮的眼睛半眯着,眸光已然混沌。 他喜欢她情迷意乱的模样,这个时候她身上大家闺秀的端庄全然卸下,一呼一吸一浅吟,皆由他牵引着。也仅有此刻,她整个人完完全全由他掌控,任他摆布。 戚繁音半眯着眼,从迷蒙眼缝中看到顾衡嘴角噙着笑。他在靠近,身上水沉香的香味将她笼罩,细碎又温柔的吻再度袭来。他温柔又耐心,辗转厮磨,一点点试探、进攻、撤离、再试探…… 戚繁音屏住呼吸,在他的节奏间艰难喘息。 -- 第85页 顾衡突然停下动作,向后退了退。戚繁音茫茫然,睁开眼睛,脸上如同饮了酒一般酡红。 顾衡一笑,再度贴近她:“音音真笨,这么久了还不会换气。” 繁音剜了他一眼。 他看到戚繁音不善的眼神,勾唇笑了笑,重新吻上去,霸道又蛮横。 戚繁音憋得呼吸紧促,胸脯起起伏伏。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憋死的时候,顾衡又慢了下来,好似呢喃安抚。她终于得以喘息,等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了,顾衡突然又啃咬吮吸。 戚繁音脚趾蜷起,又松开,数度沉浮,身如处海上,流离颠沛。 过了许久,顾衡才终于松开她,捧起她的脸,在她额间落下浅浅一个亲吻。 戚繁音怔怔地望着他,胸口许久许久才平静下来。 顾衡眼尾轻轻上扬,问:“看我干什么?还想要吗?” 戚繁音的唇被他肆意亲吻得鲜红欲滴,一听他这混账话,简直臊得没脸见人了,扯起袖子里的娟帕盖在脸上,不让他看自己现下这副模样。 那帕子薄如蝉翼,醉人的酡红透过经纬绢丝还是露了出来,顾衡被她这幅掩耳盗铃的模样逗笑了,把人揽到怀里,让她靠着自己,声线低沉道:“早上那么早起来,再睡会儿。” 戚繁音不敢抬头,便靠着他,慢慢地竟然真的睡着了。 杭州到长水府也不过百余里地的距离,若是骑快马,五六个时辰也就到了,顾衡考虑到有戚繁音在,她这身子受不得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很慢,晚上在途中歇了一宿,次日才进长水府。 比起杭州的繁华,长水府更多几分市井人情味儿。 长水府的街道宽阔平整,因为湖泊沟渠众多,大多的民居都临水而建,房前流水潺潺,房后绿树成荫,相映成趣,别有一番风味。 “段记粉汤,段记粉汤咯。”街边小贩在叫喊。 听到这声音,顾衡把车帘子微微打起,戚繁音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见一座民居前,小贩支了口大锅,里面煮的粉汤翻天覆地滚着,周围围了一众吃客。 戚繁音看到那么多人围着,忍不住问顾衡:“这什么粉汤?这么多人吃?” 顾衡道:“段记粉汤,听说开了几十年了。” 戚繁音又瞥了眼。 顾衡看到她的眼神,喊停马车,对她说:“要不下去尝尝?” 戚繁音虽然娇养在深闺,但是平常也喜欢吃这些外头的小玩意儿。她看了看顾衡,有些犹豫,像是在纠结,顾衡这样的人,应该不喜欢吃外面这些东西吧? 像是看穿了她的疑虑,顾衡说道:“我之前来过长水府,吃过一次这个粉汤,味道挺鲜美,还不错。” “那……去尝尝?”戚繁音抿唇笑了笑说道。 两人便下了马车,春荣到摊贩前要了几碗粉汤。顾衡和戚繁音在小摊前坐下,她满眼惊奇地看着周围的景致,问顾衡:“诶,水里怎么可以修房子?” 说完,她看到顾衡嘴角细微的翕动,像是在笑:“水里搭了柱子,然后支的筏子。” 戚繁音了然地“哦”了声,又问:“你之前来过长水府?” “小时候的事情了。”顾衡道:“有一次我随父亲南下,途经长水府,当时我年纪小,途中染了天花,他们不便带我上路,就将我暂时寄放在长水府的亲戚处,住了将近一年。” “天花?”戚繁音捂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怜悯的情绪。要知道天花可是随时都能要人命的病,当时大人还是个孩子,老侯爷就将他独自放在人生地不熟的常州,她实在无法想象当时大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眨了眨眼睛,笑得温柔甜美:“怪不得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小时候得了那么厉害的病,现在才有这样的福气。” “什么福气?”顾衡撩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遇见你吗?” 戚繁音闻言脸热了一下,从脖子根到耳尖,突然一下全都红了。 大人就是会打趣她,遇见她是什么福气? 她小声说:“位极人臣,富贵至极,不是福气吗?” 说完她看到顾衡低头笑笑,笑颜十分舒朗。 “这在我眼里,都不是福气。”他说。 “二位的粉汤来了。”小二端来两碗粉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戚繁音终于舒了口气,捧着汤碗,低头嗅了嗅:“真香。” 顾衡取了桌面上香如早已备好的白瓷汤勺,挽了袖子递给她:“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的。” 吃过粉汤,寒冷天气带来的凉意都被驱散了,戚繁音和顾衡没有坐车,在路上走着。 逛到一处赁船的地方,顾衡径直跨过河岸的护栏,来到租船的地方,租了一条小船。 叫了押金,船家拉了几艘小船给他们:“最近风大天亮,你们小心安全。” 顾衡先跳到船上,伸手去拉戚繁音:“音音,下来。” 戚繁音提起裙摆纵身一跳,稳稳停在船头。春荣和银桥划着浆,船缓缓驶离岸边,戚繁音坐在船头,偏过头问:“咱们去哪儿?” 顾衡道:“去找一个人。” 戚繁音“哦”了声,“是大人在长水府的故友吗?” “是,也不是。”顾衡转头看她:“说起来,这个人你也该认识的。” -- 第86页 “谁?”戚繁音闻言,不知为何,心下竟然觉得十分紧张,双手下意识交握在了一起。转过头茫然到盯着他的脸。 “刘墨。”顾衡说了个名字。 戚繁音知道这个人,却从来也没见过。他写得一手好字,名扬万里,早些年间向他求教的南北学子络绎不绝,后面不知为何他突然离京,南下隐居了。 他是父亲好友,当年父亲还跟他学了一段时间写字。再之后他又收了顾大人为徒,专门教他写字。 是以他和父亲的字迹甚是相同。 戚繁音撑着头,捧着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刘老先生,我听过,却没见过他。” 顾衡道:“他离京的时候,你还小,自然没见过。” 戚繁音点点头,沉思片刻,良久才缓缓抬起眸子,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顾衡看出了她的犹豫、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戚繁音纠结着,终于还是说了出口。 顾衡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戚繁音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道:“我觉着,你会答应。” 顾衡道:“说来听听。” “你能不能……别告诉刘老先生,我是父亲的女儿。”她的声音低低的,近乎乞求地说道。 顾衡眸子微微一沉,问:“为什么?” “我……”戚繁音看着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的样子,心里纠结不知该不该把话摊开了来说。大人一向待她不薄,她这样扭扭捏捏不情不愿的,反倒显得像是大人强迫了她似的。 但刘老先生既是父亲的良师,也是他的益友,要在他面前摊开这层令人不齿的关系,实在是难为情。 “跟我在一起,很丢人?”顾衡眸子微微泛凉。 “不是。”戚繁音定定的看着他,不知为何眼圈就红了,眼眶里莫名涌上一股潮意,她慌忙解释:“刘老先生是父亲的好友,我……” 余下的话她委实说不出口,只哽在此处,牵着顾衡的袖子,轻轻扯了扯:“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次就当我求你,好吗?” 顾衡低眸,目光定在她脸上。 小姑娘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委屈和羞愤都原原本本地挂着。他不是不知道她羞于启齿,他也知道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为了什么。 这个年纪的女子哪有不喜欢出去凑热闹的,但她偏生坐得住,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 到了杭州,离了熟悉的地方,少了可能会碰到的那些熟悉的人,她才渐渐活泛过来。 有时挽着他的臂出门闲逛,有时约着夏玉书出去饮茶买东西,回来的时候都是满脸喜色,缠着跟他分享一日的见闻。 他才感觉她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如那东升的旭日,朝气蓬勃。 到底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难以启齿,所以她只能把自己藏了起来。 “你要是不想过这种见不得天光的日子,回头就把明路过了,省得你门也不敢出,人也不敢见,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活像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顾衡道。 戚繁音一人听这话,脸色都变了,忙道:“不,不用。” 说完,又怕顾衡觉着自己不识好歹,描补了句:“我怕他们诟病大人……” “怕什么?”顾衡微微挑眉:“谁敢说,就拔谁的舌头。” 他冰冰冷冷地说道。 戚繁音脖颈微微凉了凉,脊背不由自主地竖起毫毛:“不要。” 她去牵顾衡的手,捏着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晃了晃:“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这样静静地陪着大人,我觉着很好。我本来就不是外向的人,不喜交际,不爱出门……”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顾衡目光上移,落到她微微蜷曲的眼睫,看到她虚与委蛇的样子,忽然明白了——她不愿啊。 第44章 他还活着 戚繁音觉察到顾衡的眸子渐渐浮起凉意,心头也跟着微微一颤。将心比心,大人对她的好,不是感恩二字就可以粉饰一切的。自己既要寻求他的庇护,又要维持侯府的好名声,确实是要求有些太多了。 但她实在没办法堂而皇之的告诉世人,宁安侯府的二姑娘戚繁音做了顾衡的外室。 她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顶着顾衡外室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行走在朗朗日光下。 这个时候,她突然深深理解燕娘了,她为何不敢告诉世人她叫卢文月,只把自己装进燕娘这个壳子里。 就好比她,离开京城,套用梵素素这个名字,便觉得自在快活多了,如此这样,好似就能安慰自己,做了顾衡外室的是那个叫梵素素的女子,而不是戚繁音。 她低下头,假装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 船到了地方,就停下了。 顾衡撩起袍子,先行下了船,他转身拉了戚繁音一把,把她拉到岸上。 香如乘坐的船在他们后面,此时也靠了岸,上前给戚繁音整理了下裙子。 “走吧。”顾衡淡淡道。 说完这两个字,他转身就往山道上走了。香如愣愣地看着顾衡阔步离开,她又转头看看戚繁音,姑娘好似没事儿人一样,微微提起裙摆,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大人突然变得这么冷漠了? 她还以为大人会像刚才那样,让姑娘挽着她走呢。 -- 第87页 冬日的山道并不怎么好走,冬夜的霜化了,道路很滑。刘老先生隐居的这片山林平常又很少有人往来,青石板铺成的路上有浅浅一层青苔,走上去的时候稍有不慎,还会滑倒。 戚繁音走得很小心,但不免也有滑了两下的时候,她胆子小,轻轻惊呼出声。 但顾衡始终走在前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香如越发纳闷了。 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刘老先生的青庐终于出现在眼前。 他隐居在这山里,远离尘嚣,山中安静得只有鸟叫虫鸣,似乎连雾霭流动的声音也听得见。 青庐只有低矮的几间房,院墙是矮小的篱笆,隔着院墙便能将整个院落收入眼底。 “几位是什么人?”一小童在院中洒扫,见有客人来访,放下手里的扫把,上前问道。 顾衡道:“请通传刘老先生,琅琊顾行之来访。” “还请诸位稍等。”小童把扫把放在地上,跑进屋里,很快又走了出来,道:“请跟我来。” 顾衡吩咐银桥他们在外等候,看了戚繁音一眼,就随小童去了。 戚繁音心中一时惴惴,不知道该不该同他一起进去,思虑片刻,就算自己作为顾衡的内眷,随他访客,不进去未免失礼,于是跟着走了进去。 顾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心下微微松了松。 进了内室,方知青庐和一般的茅屋是有区别的。他们所在的应当是一间茶室,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方矮案,几个蒲团,案旁有一火炉,炉上放着一把红泥小火炉,炉中煮着茶,正冒着热气。 “先生。”顾衡进了屋,对着案前坐着的人深深一揖。 戚繁音跟着微微屈膝,向他福了一礼。 刘墨抬头,见是顾衡,眉眼间露出欣喜:“之舟如今位极人臣,日理万机,还惦记着我,老夫甚慰。” 戚繁音打量了刘墨一眼,他约摸五十上下的年纪,人很清瘦,许是因为多年来在山中隐居的缘故,身上有一种飘然如谪仙的出尘感。 感受到了戚繁音的眼神,刘墨转过头来看向她,问顾衡道:“这位是?” 戚繁音低声道:“妾名叫梵素素,见过刘老先生。” 顾衡本就冰冷的眸子越发渗出几丝凉意,呵,一句话编了个假名字,又把他们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刘墨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戚繁音心下忐忑,微微侧眸,也看到了顾衡眸子里的凉意。 心下先是一惊,但很快就淡然了。她有什么办法呢?凡事总是只能先顾一头。 “我有些事情要请教先生,你先去外面等我吧。”顾衡坐在刘墨面前,淡淡说道。 戚繁音“哦”了声,正要起身。 刘墨道:“山里不比城里,天凉,在外头等容易着凉。” “静茗。”他朝隔壁喊了声。 不多时走进来个面覆白纱的妇人,顾衡见了她,起身也朝她揖了一礼:“师母。” 妇人对他很是冷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问刘墨道:“何事?” 刘墨指着戚繁音,笑着对她说:“素素是之舟带过来的,我和之舟有事要谈,你先带她去你那儿玩会儿。” 语气简直像是哄小孩子般。 妇人踟蹰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道:“好吧,你跟我来。” 戚繁音懵懵的,起身跟着静茗走了。 顾衡看着两人出门去的背影,问刘墨:“师母还是不愿见人?” “这些年好多了,前段时间她母族的表姐来看她,姐妹俩还见了一面。早些时候,她谁也不见。”刘墨拎起炉子上的壶,沏了一盏茶,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顾衡。 “先生就打算一直在山里这么住下去吗?”顾衡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问道。 刘墨笑:“她在山里住习惯了,有时候,上山打打猎,采采蘑菇,心情疏阔,比在城里好,随她吧,她要在此处,我就在此处住下了。” “不说这个了。”刘墨岔开话题:“说罢,将你这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先生。”顾衡道:“这次来,确实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何事?” 顾衡把那盏茶喝尽,把杯子放到桌上,问:“这段时间,戚大人有没有来找过先生?” “你说的是?”刘墨不敢深想,迟疑着问。 “戚卓安戚大人。”顾衡把话挑明了说。 刘墨闻言,瞳孔兀的放大,端着茶盏的手竟也是一抖:“他还活着!” 顾衡看他一脸震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正是当时戚繁音在杭州钱庄看到的那张署名刘茂的银票:“早前我的探子在北方看到他救了戚牧亭,后面他们两人南下,我的人一路追访至杭州,因为他行事小心谨慎,后来我的人就失去了他的行踪。这张单子是他们在杭州找到的,你看看这手字,是否出自他手。” 刘墨接过那张纸的时候手甚至微微有些颤抖,他久居深山,远离尘嚣,去年三月友人来访,他才得知戚家已经遭难。 他和戚卓安乃是几十年的旧友,情意非比他人,得知友人罹难,他亲自经过一趟京,因得知戚家满门遭难,而他还有一孤女流落在外。谁知进京后,顾衡去了琅琊,他百般打听,却得知旧友的孤女流落勾栏,而那家勾栏院早垮了,楼中女子大多被卖到南方。他一路追查,却是半点下落也无。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都是一阵钝痛。 -- 第88页 “没错,是卓安的字!”刘墨指着那个“茂”字说道:“你看这个草字头,他一向习惯把两点写在上面,说了好多次,总也改不过来!” “他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刘墨激动道。 顾衡闻言,微微松了口气。 原来真的还活着。 顾衡道:“那先生知不知道顾大人在南方还有什么地方去?” “卓安是晋城人,一辈子都在北方,从没听说过他有到南方来过,在这边应该也没有亲戚。”刘墨回忆了一下,随即想到或许他也是听说戚家孤女流落到了南方,到这里来找她的也不一定。正要开口说,突然又看向顾衡,心里盘算了一下。刚才他只顾着开心,有件事他全然忘了,顾衡贵为当朝左相,私下里却打探一个已死罪臣的事情,这是为何?难道是朝廷也发现了戚卓安假死? 如是一来,心里有了隐忧,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回腹中,摇摇头:“他确实没有亲友在此。” 顾衡抬眸看他,他遂又补了句:“除了我。” 顾衡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有些无奈,但又不能据实相告,只得说道:“若是此后顾大人来找先生,还请先生跟他传个话,让他千万来找我一下、” 刘墨赫然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顾衡知道他误会了,说:“先生放心,不是公事,是私事。” 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似的,顾衡又说:“戚大人的事情是刑部定案,刑部侍郎亲自监斩,与我半分瓜葛也没有,我没必要多管闲事。” 刘墨不置可否,连连称是:“一定,一定。” 他的心情这会儿真是五味杂陈,拿起那张纸翻来覆去仔细辨认,纸上的字迹确实是戚卓安所有,他们几十年的老友,连彼此脚步都能辨认得出,又何况是几个字? 他一面为老友劫后逢生而欣喜,又担忧他现在的处境。 顾衡垂着眼,戚卓安是死是活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得知他确实还活着的时候他心里却是莫名的一松,好像压在心上沉甸甸的心事突然卸下了,心中一片松动。 他后知后觉发现,原来自己是希望他还活着的。 他微微阖目,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戚繁音见到戚卓安时那满脸笑意的样子。 她会有多开心。 如是想着,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了扬。 “之舟,这次来长水府打算待多久?”刘墨问道。 一句话把他扯回现实,他有些无奈地想道,那人一门心思要同自己撇干净关系,管她开心不开心干什么? “我到杭州有些事务要处理,想到先生在长水府隐居,便顺道过来看看。”顾衡道:“在山上叨扰先生两天,就得回杭州去了。” 第45章 还在生气 与此同时,戚繁音跟静茗去了另外一间房,这间房比起方才刘墨所在的那间房,宛若不在同一座宅子里。 这间房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红橙黄绿摆得琳琅满目。 静茗进了房间之后,也不搭理戚繁音,只说了句“你坐”,便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贵妃软塌上摆了一张小小的凭几,凭几上置有一棋盘,静茗大半个身子都趴在棋盘上,拈子苦苦思索。 戚繁音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静茗所在的贵妃榻,别的地方也坐不下了,她只好站在一旁,眉眼间有几分局促,略显尴尬。 过了一会儿,静茗好似才想起有她这么个人,抬了抬眸子,似乎有些不解,起身给她倒了一盏茶,放在棋盘对面,仍是惜字如金地对她说:“你坐。” 戚繁音朝她点了点头,这才提起裙摆在她对面坐下。 然后她发现静茗是真的不爱说话,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外界所有的一切都跟她无关似的。 戚繁音捧着茶盏喝了一口,手里握着杯盏,百无聊赖地也看起了棋局。 那是一局残局,该静茗的白子落子了,她手拿着那枚棋子,数度放在棋盘上,又皱皱眉拿了起来。 “怎么也破不了。”过了许久,她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眉宇间都是苦恼。 戚繁音微微抬起眼眸打量她,静茗的眉眼很柔和,脸上蒙着白纱,看不真切她的模样,但露出的肌肤显示她约摸还是上了点年纪的。 不过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天真,让人自然而然地忘却她的年龄。 戚繁音看着她苦恼的模样,没忍住,伸手在棋盘的经纬之间点了点:“你试试放这儿。” 静茗这才歪过头看她,将信将疑把棋子放在戚繁音手指的地方,她眼睛转得飞快,推演了一下棋局,眉眼间的苦恼散开,笑了起来:“破了。” 戚繁音朝她点点头:“嗯。” 静茗抿着唇笑了下,很是开心,她道:“我想了三天都没想出来,你怎么想出来的?” 戚繁音说:“我平常就喜欢下棋,经常和大人切磋。” 静茗了然,“哦”了声:“之舟下棋也很厉害。” 戚繁音道是。 静茗歪过身子,抓了一把白子给她:“那你再帮我看看,他会怎么下?” 戚繁音眼观棋局,方才她看棋盘的时候,脑海里就有了破局之策,此时静茗一说,她便好着性子一五一十地给她讲解。 静茗话不多,偶尔点头,偶尔道声好,看戚繁音的眼神也变了变。 等刘墨和顾衡谈完话,来到这边屋子里,戚繁音坐在贵妃榻上,捧着茶杯像是在想什么,静茗仍撑着脑袋,佯装冥思。 -- 第89页 “静茗。”刘墨打起帘子,走进来道。 静茗“嘘”了声,皱了皱眉,不许他们说话。戚繁音见状起身,朝他们微微福了一礼,声音压得极低,道:“先生,大人。” 刘墨朝她点点头,他对戚繁音算是十分客气了,因为顾衡这么多年没怎么带女子在身边,他们虽未直言戚繁音的身份,但她是顾衡的人没得跑。 静茗瞥了刘墨一眼,也站起身来,把那棋子往棋盘上一放:“你的残局我解了。” 刘墨一看,还真是,不由有些纳闷:“解了这么多天都没解开,今天怎么突然开窍了。” 顾衡看了戚繁音一眼,戚繁音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也看过去,两人目光相交,她轻轻垂下头。 “好了,棋局解了,答应我的事情你也该做到了。”静茗说道。 刘墨只好点头,语气无奈又充满宠溺:“好好好,明天就给你编个竹篓子。” 静茗这才笑起来。 下午静茗安排戚繁音到客房里休息,顾衡和刘墨有许多话要讲,两人沿着山道边走边谈,说了许多。 等戚繁音再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山里黑得早,原本就寂静的山林,因为夜晚的降临,显得更加空旷了。 戚繁音混混沌沌的醒来,听到外头的鸟叫,突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 “姑娘,你醒了?” 听到屋子里的响动,香如走了进来,她把蜡烛点燃,屋子一下就亮了起来,戚繁音揉了揉惺忪睡眼:“怎么天都快黑了,公子呢?” “公子和刘先生在一处呢。”香如帮她穿戴衣物:“方才刘先生的侍女来过两次,喊你吃晚膳呢。”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戚繁音忍不住皱了皱眉,到别人家做客,睡得连晚膳时间都忘了,岂不失礼。 香如道:“我本要叫你,不过刘先生说山道辛苦,你一路走来定是累了,让你多休息休息。” 主人家随和,她不能一再失礼。穿好衣裳,便随香如一道去找顾衡他们了。 宅子依山而建,后院修了一座小亭,亭周挂了竹帘,帘后有袅袅香烟,如云如雾,顾衡正在亭中抚琴,琴音飘渺,与空山相映,仿佛直抵云霄。 戚繁音刚过廊子便见顾衡的身影投在竹帘上,他的身影很清瘦,在烛光中摇曳。 那道残影晃啊晃,不知怎么的,突然撞到她的心口,她竟觉得心跳得奇快,砰砰砰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蹦出胸口一样。 “姑娘。”香如见她踟蹰,忍不住提醒。 她这才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神。 “先生,大人。”戚繁音缓步走过去。 刘墨笑得很随和,道:“上山的路不好走,累着你了吧。” 倒是全然不计较她睡过头了,她不免有些羞赧,低头小声说道:“还好。” “睡了这么久,恐怕你早饿了。”刘墨吩咐小厮:“飞云,让他们上菜吧。” 说完又对戚繁音说:“今夜有流星,我们就在这里用晚餐,说不定等会儿还可以看到流星。” 戚繁音道:“客随主便,我都听先生的。” 顾衡闻言瞥了瞥她,心里不由哂笑,这个时候她倒是乖觉。 在外人面前,她一向乖觉,而到了自己这儿,简直乖张。 戚繁音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也朝他看了过去,却见他眸子凉凉的,又低头抚琴了。 她眸色一黯,心中也哇凉哇凉的。 等菜上齐了,戚繁音发现静茗并没有在这里,她问刘墨:“尊夫人不与我们同用膳吗?” 刘墨笑笑:“静茗怕生,一向不会外友。” 戚繁音一怔,怪不得今天下午在那间屋里,静茗起初连一句话都不同自己说,后面还是看她会下棋,才同她说了几句话。 “她……一直这样吗?”戚繁音忍不住困惑。 刘墨道:“她从小就不喜欢出门交际,之前在云京的时候,她的不出门是出了名的,但那时候也没有这么严重。后来我们成亲之后,有一次府上失火,她的脸受了一点小伤。自那以后,她就更不爱与人交际了,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后面我怕她在宅子里憋坏了,就带她出门南下,找到了这座山,隐居在此,情况倒还好些了,至少看到外人不再抖如鹌鹑了。” 戚繁音一时间瞠目结舌,她没有想到一代丹青圣手,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南下隐居的。 当时刘墨归隐山林的时候她还很小,只后来听说他的事迹,当时他在朝中也算有几分地位,若是一直从政,如今的建树未必不高。听说他当时辞官,就连圣上都很惋惜。 她的惊讶都流于眼底,原来世上真有人肯弃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于不顾,只为身侧那人过得舒心。 一时之间,她突然好羡慕那个面戴白纱的寡言女子。 晚夕吃过饭后,刘墨和顾衡还要在亭子里等流星,戚繁音受不住山里的冷,便早早告退回了屋子里。 屋子里炭火很足,烤得暖烘烘的,适宜的温度让人很容易打盹,戚繁音坐在桌旁,没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不过顾衡没回来,她一直强撑着精神等他。 不知过了许久,她的头往下点了点,自己从梦中惊醒,转头一看,灯烛已经燃了大半,灯芯“噼里啪啦”地发出响声,她喊道:“香如。” -- 第90页 香如推门进来,问她:“姑娘要准备歇息了吗?” 她问:“公子呢?” 香如道:“想必还和刘先生在一处呢,我先去问问。” “好。”她点点头。 香如小跑着去找顾衡,却在廊后一间屋前看到了在院子里的春荣,小声喊道:“春荣小哥。” 春荣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香如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一根廊柱后面,走过去,也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大人人呢?”香如绞着帕子,皱眉问。 春荣朝身后的屋子努努嘴,问她:“他们吵架了?” 出来这么久,两人日日在一处,眼看感情一日好过一日,今天大人突然一句话也不说歇在了别处,心思比天大的春荣也看出了不对劲。 香如道:“我也不知道,今天上船的时候都还好好的,下船了大人突然就不理姑娘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前头说了些什么。” 春荣叹口气,道:“咱们大人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回去劝着点儿姑娘,寻个机会,跟大人服个软。别这么僵着,对谁也没好处。” 香如跟戚繁音久了,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性儿,她又不好生事,今儿也未必都是她的过错。她道:“我今天倒是看到姑娘好几次软着性子给大人台阶下,大人理都不理。” “你就别跟着起哄了。”春荣道:“回去劝劝姑娘吧。” 香如明白,毕竟是姑娘有求于大人,自然是她要去哄他的。 只不过仍是忍不住为戚繁音叫屈,又觉得刘墨为了夫人荣华富贵都能撇下,大人怎么哄都不愿意哄姑娘。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连连摇头,极力驱散了出去。 自己在想什么呢,静茗好歹是刘墨的夫人,自己怎么能……怎么能把戚二姑娘当做顾夫人看待,还妄想大人也这么看待…… 可是,这些日子他们除了没有名分,和夫妻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凡尘俗世里,名分、身份又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香如长叹口气,转身往回走,推开门一看,戚繁音还坐在桌子前,听到推门声,转过头来问她:“大人回来吗?” 她心就难免不忍了,软着声音哄她道:“大人还在陪刘先生观星呢,他让你先睡,不用等他了。” “哦。”戚繁音低下头,身子背着光亮,表情都隐匿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声音还是软软的:“你把狐氅给他送过去吧,山里太凉了。” 第46章 马蹄糕 他们在山上住了两日,才启程回杭州。 下山之前,静茗突然出来了,她递给戚繁音一把伞。 戚繁音拿着那把伞,问:“送给我的?” 静茗还是不爱说话,只点点头。 戚繁音撑开看了一眼,那把伞做得精致漂亮,伞面上绘的荷花,颇有几分功力,她笑着说:“很好看,我很喜欢,多谢夫人。” 静茗眨眨眼。 刘墨倒很欣喜,静茗一向不与外人相往来,主动给戚繁音送伞,定是极喜欢她的。他道:“看来你们很合缘,往后有机会再来玩儿。” 戚繁音看了看顾衡,点点头。 下山仍是要先走路,到了山下乘船进城。山路湿滑,戚繁音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顾衡走在前头,头也没有回一下。 在半山处休息的时候,顾衡坐得离戚繁音老远,香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把水囊递给戚繁音:“姑娘,给公子送点水去吧。” 她明白香如的意思,接过水囊,踟蹰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走到顾衡面前,拔开塞子,递过去:“公子,喝点水吧。” “不渴。”顾衡淡声道。 话音甫落,戚繁音脸色微微泛白,须臾,便将眼睛落在别处。 顾衡看了她一眼,这般反应,他到底是没有料到。她的脾气,很是能忍,即便是受了委屈,也能端得住。 此时低头不语,甚是可怜。顾衡攥了攥拳头,随手拿过水囊,喝了一口:“喝了。” 戚繁音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冷漠让她无所适从,手脚都无处安防。 当天进了长水府,他们要在城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杭州。 船桨破开水浪,发出泠泠水声,戚繁音坐在船沿,一路上恹恹地不出声。 冷风袭面,香如取了戚繁音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问她道:“姑娘饿了没?早上吃早饭那么地早,又走了这么远的山路。” 戚繁音摇了摇头:“我不饿。” 眼神落在前面那辆小船上,低垂着眉眼,怏怏不乐。 香如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巧春荣也回头望过来,两人目光一接,春荣眉一挑,皱了下眉。香如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也苦着脸冲他摇摇头。 顾衡先下了船,戚繁音小跑着跟上去:“公子,今夜住客栈还是去驿站?” “春荣会安排。”顾衡十分不耐地道了句,走了。 戚繁音默默跟上。 一路上的气压太低了,戚繁音心里都惴惴的,到了客栈,店小二领着她们去了房间。甫一进门,戚繁音就解了斗篷,坐在窗边,愣愣地看着窗下流水。 长水府到处都是沟渠,客栈外便是一条小河,窗户推开,正好看到粼粼河水。 香如见状,壮着胆子问她:“姑娘可是和大人闹架了?” 戚繁音没说话。 -- 第91页 香如道:“照理说姑娘和大人的事情不该我来非议,不过奴婢这两条瞧着姑娘和大人都难受,就斗胆说几句。大人待姑娘如何,这些日子我们都看在眼里,有什么姑娘去跟他服个软,也就过去了。” 戚繁音是外室,照理来说和奴婢没什么区别,但香如一直很敬重她,所以戚繁音对她也不设防:“他说回京之后就要我过了明路。” “过什么明路?”香如闻言,差点闪了舌头:“大人还未娶妻,过什么明路?” 戚繁音闻言,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就说暂时不用,他好像就生气了。” “大人又不管宅子里的事,怎么知道其中的道理。若不是走投无路,好人家的姑娘哪会给人做妾、做外室。”香如心疼得不行,轻轻拍着戚梵音的背:“姑娘也别同他怄气,说句不当讲的,现在都是你求着他,他不明白当外室、做妾意味着什么,同他讲明白就好了。” 戚繁音难堪得不行:“我……他现在话都不同我说了。” 香如扯着帕子给她擦泪,哄道:“姑娘快别哭了,晚些时候再想办法就是了,外头有凉风,仔细哭伤了。” 戚繁音拿帕子捂着脸,无声地擦着泪。香如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真真是我见犹怜。 她从箱笼里往外整理东西,忽然看到箱底躺着的那枚荷包,问她:“姑娘还没把荷包送给大人吗?” 戚繁音带着哭腔:“本来想元宵那天给他的,不是出了那件事吗?后面就忘了。” 香如默默地把荷包放在桌子上,叹息道:“屋子里炭火少了,我去找店家要一些。” 出去刚合上门,旁边的门正好开了,顾衡从里头走了出来。 香如一激灵,站在边上:“公子。”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顾衡皱眉。 香如低着眉道:“姑娘在山上受了凉,有些感染风寒,我去给她请大夫。” “又病了?”顾衡眉宇蹙着,薄唇微抿,面露不快。 香如道:“可不是,姑娘娇弱。” 看到顾衡皱眉的样子,她深吸了口气,矮了矮身子:“公子,您帮我看着她一下,我先去请大夫。” 顾衡瞥了她一眼,犹豫了下,眼前闪过这几日她委屈巴巴的模样,终是推开了房门。 香如舒了口气,无声退到一边。 戚繁音闻声抬眸,看到是他,止住了眼泪。 “病得厉害?”顾衡走到她身边,目光忽然落在她身旁的荷包上。 他随手拿起,看到荷包上的紫金蟒纹,瞳孔微缩,问她:“给我绣的?” 戚繁音刚哭过,脸上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眼泪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洁白如雪的脸上,当真是梨花带雨。 顾衡看着她这幅委委屈屈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大半。 “嗯,本来想元宵节给你的,结果那天你失约了。” 这句话又让顾衡想到那天她不顾危险冲回知府府的模样,当时若是稍有不慎,常璟定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府里,可她还是回了。 眼下看着她的泪眸,心也软了,又觉得自己对她太狠了些。她和顾甄年纪相仿,顾甄还时常因为吃不上想吃的果子跟母亲撒娇,她为了生存却不得不虚与委蛇。 和她计较什么呢? 他看着她墨黑的发,坦然地笑了,把她的头搂在怀里:“好了。” 戚繁音倚在他怀里,仰起头,眼圈都是红的。 “不愿过明路就不过了。”顾衡轻柔地抚着她的脊背:“你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 女子有个特点,身后无所依傍的时候,万钧雷霆她也承受得住。 可一旦有人柔声安慰,那委屈便憋不住了,眼泪簌簌而落,埋在怀中,轻声呜咽,仿佛受伤的小兽。 她哭得好伤心:“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气,事关父亲的名节,所以我才不愿的。我为人子女,总不能让他死后还因为我受人唾弃辱骂。” 那低声的呜咽仿佛千万支利箭,齐齐锥到顾衡心上。 他忍得艰难,轻拍着哄她:“没人敢骂他,好了,音音不哭了。” 戚繁音埋在他怀里,哭了好久才止住。 次日他们回到杭州已经很晚了。 下了马车,回到房间里,戚繁音说:“我给你更衣。” 顾衡张开双臂,任由她穿过自己的腰去解扣着的腰封,她双臂张开,两只手从他怀里穿过,正摸索着去解扣子,顾衡低头,下巴抵在她的肩膀。 少女的馨香传了来,他深深嗅一口:“音音,你好香。” 戚繁音耳垂微微一红,别开头:“我又没抹香露。” “那你为什么这么香?”顾衡笑问她,抬手轻轻拨弄她的耳垂。 戚繁音往旁边躲开,耳尖却传来酥意,有什么魔力似的,把她摁在原处,竟让她不想动弹。 顾衡俯身,正去亲吻她的耳廓,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戚繁音听到了,双手微微抵着他的胸口:“有人来了。” 顾衡侧耳,也听到脚步声,知道她脸皮薄,要是被丫鬟撞见,许是又要面红耳赤好半天,便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姑娘。”香如懂规矩,知道顾衡在里面,并不莽撞进去,隔着门喊道。 戚繁音拢了拢衣裳,走出屏风后,问:“怎么了?” -- 第92页 “燕姨娘来找你了。”香如道。 戚繁音抬头望了望天,只见天都快黑了,燕娘这时候来找她干什么。 虽是纳闷,但人已经到了,总不能晾着她,她对顾衡说:“公子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回来。” 顾衡蹙着眉,神情不满:“漏夜造访,扰人好事。” 戚繁音的脸陡然间红得跟螃蟹似的,嘟囔了几句“说什么呢?”,一边哄他说:“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回来。” 他自顾自低头解衣,戚繁音不等他回答,跟着香如飞奔了出去。 因时间不早了,燕娘就在花厅等她。戚繁音一走出去,她就站了起来。 戚繁音飞快地跑过去,戚家出事之后,她看尽人间炎凉,燕娘是为数不多对她施以援手,让她感觉到温暖的人,所以要见燕娘,她很开心:“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从长水府回来了,所以过来看看你。”燕娘抬手轻轻拢了拢她的发,温温柔柔地看她。 第47章 自缢 戚繁音眨了眨眼,抿唇笑了笑,嘴角梨涡浅浅的,温柔又腼腆:“我还想明天去看你,我从长水府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 又拍了拍脑袋:“哎呀,方才出来跑得急了,忘了给你拿出来。” 燕娘道:“不妨事的,东西在那里,以后给我也可以,不急。” 顿了顿,她又说:“今天我下厨弄了些糕点,我记得你最喜欢吃马蹄糕,所以专程给你送了点过来。” 戚繁音愣了下,她并不喜欢吃马蹄糕啊,正要说什么,燕娘身旁的丫鬟上前嘱咐道:“姨娘,天儿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梵姑娘也要歇息了。” “是啊,时间不早了。”燕娘抬头看了看靛蓝的天,因是下旬,月亮宛如银钩,只有窄窄一弯挂在穹顶,星星光芒繁盛,挡住了月亮的光辉:“马蹄糕是我的心意,你一定要好好吃完。” 戚繁音看着她的表情,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她点点头:“好,我一定会吃完。” 燕娘终于展颜一笑,深深望了戚繁音一眼:“那我不打扰你了,早些睡吧。” “燕娘。”戚繁音提起裙摆要送她:“我送你出去,明天早上我去找你。” “明天早上就不用了。”燕娘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不用送我,我自己走。” “可是……” “不用送,我自己走。”燕娘又说了一次,然后松开她的手,转身走了。 戚繁音拎着燕娘送给她的马蹄糕,一肚子困惑地走回房间。 屋里顾衡已经梳洗完毕,躺在了床上,他靠在床头,手里拿了本书在看,听到戚繁音的脚步声,他放下书,看向门口。 戚繁音走进屋子里,便提着食盒走到床前,对顾衡说:“燕娘给我送了马蹄糕。” “有什么高兴的?”顾衡淡淡瞥了眼:“你又不喜欢吃马蹄糕。” “心意。”戚繁音强调:“我虽然不喜欢吃马蹄糕,可是燕娘的这份心意很难得。能被人惦记着,多幸福呀。” 顾衡“哦”了声:“能有多幸福?” “公子肯定不会明白的。”戚繁音坐在床沿,慢条斯理地说:“成日里多少人惦记着你呀,你怎么会明白没人惦记的滋味。” 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了马蹄糕香软的气息:“要不要吃一块?” 顾衡朝她招招手:“过来。” 戚繁音侧着身子靠近他,顾衡伸手一揽,就把人抢进了帐子里,她仰面躺在软乎乎的被褥上,顾衡欺身,半边身子虚虚压着她:“晚上吃多了糕糕点点容易积食,别吃了。” 戚繁音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他一肚子坏水,才不是怕她积食。 她不满地努努嘴,顾衡笑笑,轻轻吻住她翘着的唇,再有埋怨都统统都给堵了回去。 他们冷战了几天才重修于好,温存了许久。顾衡又怜又悔极其温柔,小心翼翼地取乐她,一次次,乐此不疲。 戚繁音满心温暖,窝在他怀里,一觉睡得天光大白。 第二天是被饿醒的,肚子咕咕直叫,她爬着坐起来。顾衡感知到身旁的响动,也睁开了眼。 粉色的帐子落下,外面隐约的天光漏进来,人影模糊看不真切。 “饿了?”顾衡没睡醒,星眉微蹙。 戚繁音揉了揉肚子,点点头。 顾衡笑她:“出力的是我,怎么你饿得这么快。” 戚繁音睨了他一眼,眼神无辜,眼瞳微微睁大,似乎对他很不满,小声喃喃:“你以为受着就不出力了么?” “好,下次你来使力,我受着。”顾衡捏着她的下巴,看她清澈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凑过去轻轻咬了下她的脖子。 戚繁音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可不敢惹他,忙从他怀里跳了起来,一溜烟下了床:“我去找点吃的,好饿好饿。” 顾衡偏着脸,笑着看她慌张的样子,像极了山里的小鹿,落入猎人手中又侥幸逃脱,眼角眉梢又是欣喜又是侥幸。 她看到桌子上的食篮,问顾衡:“要吃马蹄糕吗?” 顾衡说不吃,她就坐在桌子前,打开食盒,拿出一块马蹄糕小口小口地吃着。放凉的马蹄糕没有刚出锅时的松软,她啃了两口,眉头忽然皱了皱,从糕点中间抽出个东西:“哎呀。” 硌着牙了。 那是一张裁得很窄小的纸条,用牛皮纸裹了一层,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枣核。 -- 第93页 她展开纸条,看到上面写了翠屏李春四个字,她把纸条递给顾衡:“这是什么?” 顾衡看了眼,也立马坐了起来,眉心聚了聚,又很快散开。 戚繁音的心随着他的一皱眉,也提了起来:“大人,这是什么?” 顾衡走到桌子边,又掰开了一个马蹄糕,里面也藏了纸条,写的另外一个名字,他把所有的掰完,得到了一把小纸条。 “她昨天跟你说什么了?”顾衡望着桌面上散着的那一堆纸条,问戚繁音。 她便将昨天和燕娘会面时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还原给他。 顾衡的脸一下子冷了下去:“这些都是常璟的人。” “燕娘把他们的名字藏在马蹄糕里干什么?”戚繁音瞪大眼睛,目光里满是困惑。 顾衡道:“他们或许都是藏在市井里帮常璟走贩私盐的,有两个我们的已经察觉,现在正跟着,其他的多多少少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说完,又叮嘱她:“你要是困的话就先睡会儿,我出去一趟。” 他披好衣服便出门了。 戚繁音望着桌子上掰碎的马蹄糕,缓慢得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的心下有些迷茫。 “燕娘——”她去取衣架上挂着的衣裳:“我、我去看看燕娘。” 不知怎么回事,手脚莫名地发凉,连穿衣服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好,衣服的系带扯了好几次都系不上。 “香如、香如。”她唤道。 香如不知哪里去了,却没有回声。 好一会儿终于穿好衣裳了,香如才步伐匆匆从外面进来,脸上还挂着惊恐,看到戚繁音就深深福了下去:“姑娘。” “陪我出去一趟,我去知府府上。”戚繁音脑子里有嗡嗡的响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姑娘。”香如脸色猛地变了:“刚才知府府上来人,说,说燕姨娘昨晚自缢了。丫鬟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戚繁音猛地抬眸,潋滟如水的眸子满是震惊,垂在身侧的指尖儿轻轻颤了颤,昨天晚上还好端端的人,今天怎么就没了? 她不可置信地惶惶向前走了一步:“我去看看。” “府上的人说她死前留了信,说自缢死相不好看,不必亲友探视吊唁。”香如也是满心泛凉:“府里的人说她吊死不详,这会儿正急着把人装棺,说是过了午时就把人抬出去。” 妾同草芥,律比牲畜。圈里死了一头骡子一匹马,就是如此,草草裹了抬出去就是,不会有人大费周章为骡子为马张罗丧仪。 戚繁音脸色发白,心里极其难受,她终于明白昨天燕娘那一句“不必送,我自己走”是什么意思。 原来她真的要走了。 戚繁音抽噎一声,拼命忍下泪来:“怪不得昨天晚上都那会儿了她还要来看我。” 香如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来。她知道自己愚笨,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站在戚繁音身旁,递了帕子给她。 戚繁音从脚底开始发寒,寒意迅速蔓延全身,她隐约明白燕娘的绝望。燕娘足够坚强,活了那么久,若她那天没有从梨月坊逃出来,那么去年元宵她给自己一刀子了。 她淡粉的樱唇紧紧抿着,长长一声叹息后,还是没忍住,掩面痛哭了一场。 晌午顾衡是从知府府上回来的,推开房门。 戚繁音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搭在膝盖上。门窗都紧闭着,瞧上去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偏过头,抬眼望向顾衡。 顾衡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摸了摸她光着的脚,冰冰凉凉。他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又把她的脚捧在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去看了,她服了药才上吊的,没受什么痛苦。” “嗯。”戚繁音轻轻应了声,又想起燕娘,泪意涌上来,眼前茫茫。 顾衡看不得她含泪委屈的样子,低头亲吻她的眼睛:“别难过,我听说她到杭州之后,常璟很宠爱她,她过得还算不错。这样的境遇她还自缢,说明是真的想死,如今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求仁得仁,所以昨天她才会笑得那样轻松坦然,不是吗? 自己也该为她开心的,她终于解脱了。 戚繁音深深吸了口气,想道。 “谢谢你。”戚繁音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开口。 “谢我什么?” 戚繁音温声细语:“去年你不救我的话,那天晚上我也死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许想那些了。”顾衡打断她的话,他不需要她的感谢,他说:“我让他们盯着燕娘给的名单了,若是快的话,二月我们就能回京。” 戚繁音觉得他们这趟出来得太久了,回京好似都成了件很遥远的事。 “回京之前我想去寺里给燕娘立一块长生牌。”戚繁音努力睁着眼睛,不再落泪。 “好。”顾衡温声哄她:“改天我陪你一起去。” 第48章 现身 刘墨有早起的习惯,每日清晨醒了,洗漱吃过早饭后要先陪静茗逛山。静茗前几日缠着刘墨,让他编了一个小小的竹篓,可以用来装些小物什。她最近钻研药经,常进山采药。这日他们收拾妥当,正打算启程进山,屋外忽然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戚卓安牵着戚牧亭站在茫茫山雾里。 “这么早就有客来访?”刘墨拉开院墙篱笆,走近了一看,差点愣在原处:“济源!” -- 第94页 戚卓安是武将,身粗布素袍完全遮不住他的器宇轩昂高大伟岸,只不过九死一生看到故友,眼眶还是兀的一红,双手拱起,中气十足地喊了声:“楚晖。” 戚牧亭经过大半年颠沛流离,原先保养得精致的细皮嫩肉被风沙吹得黑黝黝的,已有小小男子汉的模样,他腰板挺得笔直,学着父亲也向刘墨拱了拱手:“刘叔!” 刘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这才牵起牧亭的手往屋里走:“快,进屋说。” 戚卓安一瘸一拐跟上。 刘墨注意到他的腿脚,不禁皱眉:“你受伤了?” “在牢里的时候,他们用了刑,落下了病根。”戚卓安淡然说道。 “刑部这群羊羔犊子,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不上进,动辄用刑!”好友是武将,却在那黑压压的地方落下伤筋动骨的旧疾,他气得咬牙拍了下圈椅的扶手。 “区区小伤,不足挂齿。”戚卓安倒是淡然得很,伤痛已经发生,再愤怒、再悲怨,他也回不到那个完整健康的自己。不过刘墨的反应让他很是意外:“你好像并不意外我还活着?” 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年轻的时候秉烛夜谈,无话不说,时隔多年两人情谊犹在,刘墨没打算隐瞒,便把顾衡到访的事情跟他说了。 “怪不得,我碰到了训练有素的探子,我还以为京中局势有变,有人想请你出山,花了好些功夫才避开他们的眼线来找你。”戚卓安稍稍松了口气。 “这才是他的行事风格,永不把希望压在别人身上。”刘墨感叹,他想起顾衡的嘱托,又道:“之舟让我转告你,让你务必去找他一趟,不为公事,是私事。” 戚卓安琢磨了一下,宽大的手掌抚了把乱糟糟的胡茬:“我和他没有私交,谈什么私事。” 想起流落在外的音音,他颓唐地双手环住头:“这次来,我是有件事想问你。” 刘墨看他这副神情,便知他要问什么,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知道你出事之后,我进了一趟京,就是为了寻访侄女,但她踪影全无,我一直没找到。” 听到这话之后,戚卓安脸色变得灰白,神情颓败,威武的身躯看上去清冷得可怜,他垂首,重重锤了下桌子,桌子上摆着的几个杯盏被砸得跳了起来。 “是我没用!连女儿都保护不好!”他怒红的双目滚出热泪,只要一想要娇滴滴的女儿流落到烟花地,他心就痛得难以呼吸:“我的音音,她到底去了哪里?” 他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当初被投入大狱,有很多人为他奔走。但皇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口咬定他心怀叵测,存有不臣之心,要杀他泄恨。 他们走投无路,眼看着行刑之日越来越近,最后一个曾受他恩惠的人拿刀抵着脖子主动要求去牢里换他出来。他们在牢里放了一把火,趁乱把他救了出来,而那个人被火烧得容颜尽毁,受尽苦楚,最后还为他上了刑场。 而他,则被送往北方。 他好转之后,刚好碰到押送牧亭的队伍到了松阳县,他趁乱劫了囚队,救出了牧亭。 经此大难,当初的宁安侯没了封狼居胥的雄心壮志,只想守着他的一双儿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他悄悄回到云京,打听戚繁音的下落,却是半点消息也无,听说梨月坊倒闭之后,里面的姑娘大多被运往南方,他一路追访,仍是没找到她。 刘墨也满面愁容,他安慰戚卓安道:“济源,你别担心,我一直在托人打听她的下落,要是有消息了,我一定告诉你。” 戚卓安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我听说她们有人流落到了琅琊,我再去琅琊碰碰运气。” “你先在我这里暂歇两天,我找人送你去琅琊。”刘墨道。 “楚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戚卓安口气坚决:“我现在的身份,谁沾着谁倒霉,我不能再多连累你。” 说着竟然是一刻也不愿多留,起身牵起戚牧亭的手,转身离去。 刘墨微怔,拦住他道:“济源,此去琅琊山高路远,小侄儿跟着你颠沛辗转,你要是不方便,我可以暂代看管。” 戚卓安略犹豫了一瞬,牧亭才十二岁,就跟着他餐风露宿,这孩子懂事,从不叫苦叫累,上次甚至发病烧了整整一日也没吭声。儿子日日跟着他,他也的确疏于照料。 “我不,我要和父亲在一起。”戚牧亭飞快摇头:“我要和爹一起去找姐姐,我不怕苦,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 戚卓安深看了小儿子一眼,握住他纤细的手腕,下定决心,道:“我们好不容易团聚,以后都不分开了。我带你去找姐姐!” 父子俩打定主意,连口水都没喝,立即动身前往琅琊。 ———— 入了二月,天气渐渐回暖,日子不疾不徐地过,倒没再生什么事端,燕娘头七那一日,戚繁音出了门,到寺里给她立了个长生牌。 虽然顾衡答应过和她一起去,不过他连着好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见天地人就出去了,戚繁音也不好因为这种小事叨扰他,就独自去了。 到了寺里,她找住持说明来意,给她立了长生牌,点了长明灯,牌位上写着“卢文月”三个字。 戚繁音站在长明灯前,深深揖了一礼,她双手交握在袖子里,骨节因为用力交握而发白,她郑重地说道:“多谢卢姑娘三番几次出手相助,等我回云京了,一定会到庄宴府上讨回你家祖传的玉佩。” -- 第95页 她双手紧紧握着,试图从这样的动作中,得到一点点慰藉。 从寺里回去,戚繁音情绪就不怎么好,晚上的时候,香如为了哄她开心些,做了她喜欢的甜点,绵绵软软的红豆芋泥糕,粘上厚厚一层白糖,一口咬上去,牙都能粘下来。 平常顾衡怕她积食,只许她晌午吃一点。 她以前在侯府的时候也不喜欢吃这些东西,那时候李鸣鸾不知听谁说的,吃了甜的东西容易发胖,生疮子,小姑娘爱美,碰都不碰。 也是后面进了梨月坊才喜欢吃这些的。 戚繁音现在想想,也许是日子太苦了,所以要吃点甜的来中和苦涩。 她吃了芋泥糕,果然不消化了,积食得难受,只好在屋子里不消停地转圈。 正转到屏风后,顾衡推门进来了。他刚从外头回来,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看到她在屋子里转圈,不由觉得好笑:“不是让你晚间不许吃糕点?又积食了?” 戚繁音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你只有积食的时候最勤奋,平常都懒成什么样儿了,自己心里没数吗。”顾衡坐下,偏着头看她。 戚繁音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倒了一盏茶,双手捧给他,不回答他的问题,只盼着他赶紧忘了这一茬。 顾衡接过茶,喝了口,却没如她所愿,忘了这件事,反是笑吟吟看她:“怎么不说了?” 戚繁音低着眼,嘀嘀咕咕:“我也没多懒。” 说着,她走到贵妃榻边,拿起心血来潮打了一半的络子继续打着。 “那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顾衡走到她对面坐下,拿过络子垂下的穗子,把玩着。 戚繁音给他细数这一日的行程:“早上起来,先洗漱了,然后点了茶,今儿天气好,把被子拿出去晒了晒,你闻闻,棉花里都是阳光的味道。” 她拍了拍盖在腿上的软被。 顾衡抓了一把,确实松软:“然后呢?” “晒完被子,出了一趟门。”戚繁音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软细了:“今天是燕娘的头七,我到寺里给她立了个长生牌。” 顾衡觉察到了她情绪有些低迷,抬头看她,只见她抿着唇,神色有点浅浅淡淡的忧伤。 顾衡长叹了声,揉了揉她的发,道:“不是说好了,我陪你一起去吗?怎么也不叫我。” 戚繁音没想到他还记得,不禁抬头看他,轻声说:“你这几天太忙了,我怕耽误你的正事,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办的。” 顾衡捉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啄了下:“音音,杭州的事情很快就能完了。” 戚繁音顺从地偎在他怀中,伸手去抱他的腰,唇抵在他耳畔:“完了就回京吗?” “你要喜欢这里,可以多住几天。”顾衡道。 戚繁音垂下眼睫,摇摇头。她想回京了,博古阁的人去年秋西进,再过一段时间也该回来了,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牧亭的下落。 第49章 无人撼动你的地位 过了二月中,顾衡就不大让戚繁音出去了,让她没事就在家里玩儿,她乖觉,知道外头应该是风声紧了,乖乖地待在家里,门儿都少出。 她一向是内敛的性子,在家也待得住。 到了二月底,事情便尘埃落定了,顾衡在杭州蛰伏了小半年,终于揪出常璟走贩私盐,漏茶税盐税的尾巴。 这日回到府里,戚繁音正在看书,南方早春的梨花也开了,院子里那棵梨花树坠得沉甸甸的。东风一吹,花朵纷纷飘落,在空中打了个璇儿,轻飘飘地落在她肩头。 他大步走过去,轻轻拂开她肩头的花。 “看书看得快睡着了?”顾衡屈起手指,轻轻从她的鼻梁上刮下去。 戚繁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天儿渐渐回暖,我都春困了。” 她把书放下,起身问他:“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顾衡点头:“事情已经办完了。” 戚繁音眨眨眼,露出欢喜的神情:“我们可以回京了?” 顾衡道是:“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戚繁音毫不犹豫:“大后天。” 他倒有几分讶异,没想到戚繁音这么着急回京:“这么着急?” 戚繁音点点头:“晚上我琢磨琢磨,明天准备收拾东西,安排这里的东西,后天再收拾一天,大后天就能走了。” 他最近很惯着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就随她了,笑着说:“好。” 他们来时轻车简从,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置办了宅子,东西也添置得不少,晚上戚繁音拿着账本找顾衡:“大人,东西我都盘算清楚了。你看看账簿,这是这段时间的花销。” 顾衡扫了一眼,没有细看,她每一项都记得规规整整,每一笔钱的去处都清楚明白,没什么好看的,瞥了一眼就放下。 戚繁音见他看得潦草,歪着身子在他身边坐下,一项一项地给他讲。顾衡手撑着头,侧过脸看她:“钱都给你掌着,就是你的。” 戚繁音眨了眨眼睛,讶然道:“你当家呀,我只是给你管着银钱,花销你应该知道的。” “音音。”顾衡伸手捋了捋她的额发:“你又不是我的管事,没必要每一笔账都给我汇报。” “那怎么行?”戚繁音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板一眼地说:“钱是大人交给我保管的,是信任我,你当然要知道去向。” -- 第96页 她的账记得很清楚,每一笔都明明白白,他扫了眼最近这段时日的开销,大多都用得合理。 这段时间杭州宅子里的人不算少,但每一个都被她料理得妥妥当当的,各司其职,家里从没乱过。她理家,很有几分本事。 “你每一项都打理得很清楚,我不用看了。”他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是对戚繁音莫大的认可,她不无满意地说:“那当然我当年可是跟宫中的嬷嬷学过掌持中馈的。” 顾衡看着她,忽然想起当初她为什么会去学习掌持中馈。还不是跟梁瀚文订了亲么,她兴高采烈地准备做梁家妇,所以才苦学持家本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顾衡心上就隐约觉得不舒服,看她的眼神变得古怪。 戚繁音坐在她身上,仍低着头在对账本,丝毫没有觉察到身边人情绪的变化,仍絮絮道:“哪有你这样的,不看账本你怎么知道自己在外头打拼出来的钱财去了哪里。” 顾衡有些无奈,问:“你若是成婚了,家里每一笔开销也要跟他说?” 戚繁音看着账本,很认真地想了想:“大的开销,当然是两个人商商量量着来,小的就不用了。” 顾衡看了看她认真思索的脸庞,心里明了,这人心里泾渭分明,丈夫是丈夫,他是他,对丈夫两人商商量量着来,对他,则像是管事对东家,一毫一厘都计算得明明白白。 他久不做声,戚繁音歪过头反问他:“大人呢?若是娶了夫人,就丝毫不过问账册之事了吗?” “不过问。”顾衡按捺下心中的不舒服,淡淡说道:“我把内宅交给她打理,是信任她,既然信任,怎么花都是她的事,我又何必多问?” 戚繁音忽然想起之前京中的传闻,他们都说顾大人是因为当年老侯爷太荒唐,以至于他不能人事,所以久未娶妻。 但戚繁音亲身实践,检验了一番,他并非不能人事,于是心中的疑惑就放大了。 “大人。”她慢悠悠开口,放下手里的账本,忽的问:“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 顾衡的手指落在她的头上,她本能地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自己。但他没有,手指从长发流连到她的脸颊,缓慢勾出她侧脸的弧度:“因为太麻烦了。” “麻烦?” “嗯。”顾衡点头,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说:“京城的人是不是揣测我喜男风、不能人事、床笫间变态?” 他的手在脸颊流连,鼻端也萦绕着他的气息,戚繁音绷着身子,脸红红的,头摇得飞快:“我不知道,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顾衡在灯光下默默地注视着她:“我知道,甚至还有人说我做事太缺德了,说不定以后还要断子绝孙。” 戚繁音确实不知道,她以前在闺阁里的时候,哪会有这方面的消息流进她耳朵里。就连不能人事的八卦也是在梨月坊顺耳听来的,而后到了葳蕤园,丫头自然不敢非议他,她怎么听得到这些? “在我这个位置上,娶了谁,谁就会被自然而然地认作我这一派的,我看得上的那些有骨气的,不想背巴结权贵这个骂名,不会将女儿许配给我,那些主动来求好的巴结之辈,我又看不上。” 戚繁音叹了句:“你可以去求娶啊。” “求娶?”顾衡低声一笑,手掌上移,揉了揉戚繁音的头顶:“娶谁?” “你喜欢谁就去求娶谁。” 顾衡低头,看着她歪歪扭扭地坐在自己身边,肌肤如雪,黑发四散垂在身上,有几缕甚至飘在他衣服上。他问戚繁音:“你觉得我喜欢谁?” 戚繁音答不上来,脑袋飞快一转,也是,他忙于朝务,女子多在内阁,根本没有机会相识,又谈何喜欢。再则,诚如他所言,他处在这个位置,求娶谁意味着拉拢谁,有骨气的清流为了名声会掂量了再掂量,而一般的庸俗附庸之辈,他也不一定看得上。 最最重要的是,他这个脾性,又怎么会主动与人是好。 她一下子醒悟,想他这样的人,能成了家才是怪事。 “哎……”她长叹了口气。 顾衡在灯光下默默注视着她。他娶妻并不是件小事,以前未在高位时,他一心谋高位。等到了这个位置,朝中上下都盯着他,很多人从他这儿撬不开一丝缝儿,都把主意打在他枕边人身上。所以,他没办法全身心信任一个陌生女人,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把自己所有一切暴露给别人。 因为,他不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娶个妻子回家彼此试探勾心斗角,光是想想就已经累了。 再有便是父亲当年内宅里的那些破事,也让他意兴阑珊。 故而,他一直未娶。 但现在,他感受到戚繁音浅浅淡淡的呼吸从耳畔传来,身上淡淡的香味儿若有似无地弥漫着,人柔弱无骨地靠在自己身上,心想,好似娶个妻子也不是什么坏处。 戚繁音合上账本,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起身往床边走去。 手腕忽的被一扯,她低头一看,顾衡用力拉着她的手腕,她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顾衡突然抬手,在她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你干什么?”她痛呼出声,下意识摸了摸屁股,眼巴巴地看着她。 话音方落,顾衡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怎么随便打人。”戚繁音不高兴了,垮着脸。 -- 第97页 顾衡瞥着她泛着涟漪的眼,随口说:“谁让你胡乱打听的。” 戚繁音脱口而出:“我又不是有意打听,关着屋子咱们聊聊天也不成吗?你不高兴问,那我下次不问就好了。” 嘴角撇着,眼睛耷拉着,一看就是不高兴了。 顾衡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软榻上,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戚繁音下意识抵着他的胸口,满脸不高兴。 “打疼了?”顾衡手掌贴在戚繁音的后腰,一手握住她的纤腰,一手轻轻揉刚才自己打过的地方。 顾衡的喜怒无常让戚繁音发懵,对于他这种打一巴掌再给颗糖的行为,她嗤之以鼻,坚决不予理会,码着脸推开他,怏怏回到床上,扯过被子连人带脸一并遮了。 顾衡无奈摇头,走到床边,拉了拉她蒙着的被子。她心气儿大,攥紧被子不许他扯。 他摸了摸鼻子,放缓了声音:“音音别怕,没人能撼动你的地位。” 戚繁音一头雾水,终于掀开被子,望向顾衡的眼睛。好半天,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声音都抖了抖:“叔叔说什么?” 顾衡低沉地笑着,像听到了有趣的笑话,他知道她听见了,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小小年纪,心事不要那么重。我这辈子可能不会娶妻。” “怎、怎么会?”戚繁音抬眼望着他翕动的唇齿,忽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生他的气。 顾衡垂着眼,宽大的手掌沿着她的脸轻轻抚过:“娶妻太麻烦,我不娶。” “那、那……”戚繁音怔怔。 “那就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顾衡说。 “好了。”顾衡说完,手掌轻轻上移,蒙着了她的眼睛,说:“你该睡了,明天还要收拾东西,收拾不完,回京的行程又要耽搁。” 第50章 等 他们深秋时节离开云京,回去时已是初春。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云京城的街道被雨水冲刷之后,泛着冷冷的青色。马车缓缓驶入葳蕤园,稳稳当当停下。 顾衡先下车,伸手扶戚繁音。 戚繁音就着他的手,走下马车。一行人前后进了院子,谢嬷嬷早前得知他们今日就要到,早已领了众人到门前来迎接。 把戚繁音送到上房,顾衡便道:“你一路上辛苦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先回府上,晚点再来看你。” 戚繁音把伞递给他,扯了扯披风的绦带:“我送你出去。” “不用,你歇着吧。”顾衡摸了摸她的头,说:“乖乖在家。” 说完,就撑着伞出门去了。 顾老夫人早前收到顾衡的信,知道他最近就要回京,每日都翘首以望,盼着他回来。人刚进府,她便忍不住将人捉了来,上下打量:“出去一趟,人又瘦了不少。” 张氏在旁也笑着附和道:“行走在外,不比家中方便,哥儿辛苦了。” 孟忍冬微微抿唇,上前行了一礼:“表哥。” 顾衡颔首,坐下陪她们说了会儿话。他一向不喜欢坐在女人堆里,听了一会儿,两厢无话。顾老夫人问了些他在路上的事情,关心叮嘱了几句,转头又看到顾甄,笑着对顾衡道:“沈国公家的人来请过期了,说是想今年就把甄甄的事情定下来。我想着,你爹不在了,好歹要和你这个做哥哥的先商量一下。今儿顺便问问你的意思。” “哦?”顾衡抬头看向顾甄。 女孩儿面皮薄,一听这话脸都红了,低着头抿着唇,轻轻推了推顾老夫人的手臂,娇嗔着撒娇:“母亲~” “顾甄今年十七?”顾衡问她。 “过了六月就十七。”顾老夫人说:“寻常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差不多也嫁人了。” 十七…… 戚繁音才跟他的时候也是十七,那样娇滴滴软弱的一个女孩儿,他实在无法想象她嫁了人之后,每日早起伺候姑舅、操持家务,正天真烂漫的年岁每日在内宅日复一日消磨。 她喜欢睡懒觉,性子又娇,若是嫁到梁家,还不知道婆母会怎么嫌弃。 “之舟。”见他神思游离,顾母唤他道。 顾衡收回思绪,端起手里的茶,轻轻呷了口:“才十六,倒也不急,在家里再养两年也好。娇生惯养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到别人府上伺候公婆、服侍夫君,怪可怜的。” 顾夫人一呆,转而笑道:“姑娘家早迟都要嫁的。” “嫁出去哪有在家里自在。”顾衡闻言摇头:“照我的意思,才十六,再留两年,到十八再嫁也不急。” 顾甄闻言,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以前这位三哥冷冰冰的,才不会管这些事情,现在怎么话里话外还会心疼人了?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不过她本来也不想这么早嫁人,听说沈国公府的人来请期,母亲话里话外又有办事的意思,她心就一直悬着。这会儿听三哥如是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地。 “咱们去年就定了亲了,也不是十三四岁的姑娘,再留两年,他们怕是等不了那么久。”顾母有些许担忧。 顾衡淡淡道:“等不了就算了,他若等不及便另外订别的人家,咱们家的姑娘也不是非他不可。” 顾母皱皱眉,家里就顾衡和顾甄没有成婚,早日把他们俩的终身大事料理清楚了,她也就少两桩事情。 她原本还想拿顾甄的事情来说教说教他,岂知他一口把事情否决了。 -- 第98页 “这怎么行?说好的事情……” “姑母,表哥这是心疼甄甄呢。”孟忍冬从旁开解道。 张氏跟着打圆场:“是啊,阿姐,就说姑娘年纪还小,暂时舍不得离开家里,还想再多尽两年孝,料想他们也是理解母女天性的,不会强求。再者说,若是非不同意,这样不同人情的人家,不要倒也罢了。” 顾夫人叹了口,只得拖长音调说一句:“也罢,既然之舟说多留妹妹两年,那我就舍下脸皮跟沈国公府的再商议商议。” 顾甄闻言一喜,起身盈盈朝顾夫人盈盈一拜:“多谢母亲体恤孩儿。” 又转过头对顾衡道:“多谢三哥。” 顾衡抬眸淡淡看她,女孩儿眼角的欢喜溢于言表。他和顾甄不是一母同胞,平常也不亲厚,不过自从白氏去世之后,她的子女都记在了母亲的名下,由母亲亲自教养。母亲对他们都很宽厚,不曾苛待,虽是庶女,比许多官宦人家的嫡女都过得自在。 从小娇生惯养,在家里呼奴唤婢,依偎母亲怀中撒娇逗趣,又怎会盼着早早嫁去别人家孝顺公婆,服侍夫君。 不由得,又想起了葳蕤园里那个小小的姑娘,她也是这般年纪,原本也该在父母身边撒娇,却遭遇那么多的事情。 顾衡微不可查地叹了声,心里竟然觉得有些锥锥地疼。 “之舟。”顾夫人又唤了他一声,“你这孩子,这回回来坐这么一会儿,怎么就失神好几回。” “有些公务还没理顺。”顾衡摸了摸鼻子:“母亲刚才说什么?” 顾夫人看着他,她是拿这个儿子无可奈何了,只得道:“我问你晚上想吃些什么,好让厨房准备。” 那道小小的身影在脑海里不断盘桓,终是道了句:“不用麻烦了,回来还没进宫面圣,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去衙内一趟。晚上你们不必等我了。” 他推脱说有公务,顾夫人便不好再劝,只能又嘱咐几句好好照顾身体之内的场面话,让人走了。 孟忍冬一直坐在顾夫人下首,想看却不敢抬头正眼看他,只敢偶尔斜起眼角的余光打量他的丰姿。 可是这人从进来到离开,眼睛一刻也未曾在她身上停留过。 目送着他人一步步走下游廊,她眼角雀跃的光渐渐淡了下去。 这头戚繁音回到葳蕤园,最高兴的还数谢嬷嬷:“姑娘出去一趟瘦了不少,没少吃苦吧。” “嬷嬷,你可不知道,姑娘好几次差点吓死我了,先是晕船,她那日晕得神志不清,整个人都吐得面带菜色,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后来呀……”香如回想起那些事情就有种劫后余生般的感觉。 “香如,你别瞎说吓唬谢嬷嬷了,哪有那么严重。”戚繁音睨了她一眼,拉着谢嬷嬷在屋里坐下:“我这不是好生生回来了嘛,快来看,这是我从杭州给你带的衣裳料子,你看看喜不喜欢。还要这些笔墨,是带给你小孙子的,去年你不是说他去学堂启蒙了嘛。” 她从杭州带了很多东西回来,这是以前跟着父亲学的,父亲每日从外头回来,就会给她和弟弟带些东西,有时候是在路边买的泥人、兔哥儿,有时候是随意采摘的野花,那时候她和弟弟每天都盼望着父亲回来带给他们的惊喜。 后来她也有了这个习惯,只要出门总会给身边的人带点什么。 葳蕤园里上上下下都有礼物,就连云兰也得了一块香膏。 她捏着那块香膏,看着屋里谢嬷嬷拉着戚繁音的手嘘寒问暖,心里十分不得劲。她一直以为大人对戚繁音只是乍见之欢,未必得长久,说不定过段时间新鲜劲儿过去了就会把她搁下,谁知道他竟带着她外出处理公务。 外室坐到她这份上也算到头了,比好多人家的正头娘子还体面,除了少了个名分,别的样样不差。 到了晚上,谢嬷嬷做了好大一桌戚繁音爱吃的菜,满满当当摆了整整一桌子。 戚繁音看到都惊呆了:“谢嬷嬷,怎么做这么多菜。” “你们在外头辛苦了,好不容易回来,烧了些你爱吃的菜。”谢嬷嬷把筷子递给她。 “等大人吧。” 话音方落,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回云京了,大人要回府的,不像在杭州,那个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可以光明正大等他。 在云京,她连等他的资格也没有。 “算了,他应该不会来了。”戚繁音笑笑,坐了下来,接过谢嬷嬷递过来的筷子。 正要夹菜,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衡的声音跟着脚步声响起。 “谁说我不来?”跨进门,看到戚繁音举着筷子,脸稍稍一沉:“戚繁音,你越来越本事了,不等我就用膳。嗯?” 戚繁音没想到他会过来,愣了下才缓缓眨眨眼,问他:“大人怎么来了?” “我有说不来?”顾衡跨步进屋,阔步走到她身边,拉开凳子,坐了上去。 谢嬷嬷从他进门那一刻就去拿碗筷放到他面前了。 “我以为……”戚繁音轻轻咬下唇,垂下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投映下来,眼下一片阴翳:“你要回府。” 顾衡揉揉她的发,没说他看到顾甄想起她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在葳蕤园,说:“吃饭吧。” 晚上吃了饭,他照旧宿在葳蕤园。 -- 第99页 回来的路上,他怜她旅途艰辛,一路上规规矩矩,连她的手都没有碰一下。 好不容易回来,晚上他缠着她不眠不休。 第二天戚繁音起床,身上的骨头就跟垮了一般。 大人对她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对她狠的时候也是真的狠,一遍一遍,仿佛永不疲倦似的。 吃过早膳,谢嬷嬷照例端来一碗汤药。 戚繁音瞥了眼,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接过来喝了。 避子汤么,她早就喝习惯了。 顾衡不会让她生他的长子,她也不想给顾衡生孩子。 一碗汤,让他放心,让她也放心。 第51章 掐我 用过早膳,戚繁音稍稍休息了一下,便换了身衣裳,让香如陪着她出门一趟。 早先她写信让谢嬷嬷帮忙打听庄宴住在什么地方,昨日回来谢嬷嬷便告诉她了。 庄宴本身不是云京城的人,他和卢文月定亲之后,卢文月的父亲很赏识他,时常带着他谒见达官显贵,向他们引荐庄宴这个人。 谢嬷嬷讲到这里,也叹了口气道:“当时卢大人对这个庄宴不可谓不尽心,仕途都给他清扫干净了。后来卢家倒了,他和卢家的婚事自动作废,后来不知怎么的定了户部侍郎家的女儿。现在他们夫妇住的宅子还是户部侍郎相赠的,就在惠宁巷。” 惠宁巷,离葳蕤园倒也不是很远。 一顶软轿载着戚繁音,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惠宁巷。 戚繁音让香如到门房递了名帖,然后便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等着。 “姑娘,他会见我们吗?”香如捏着手,焦急地看着朱红的府门,有些担忧。 相比之下,戚繁音要淡定得多,她很笃定:“放心吧,他一定会见我们的。” 没一会儿,一个灰衣小厮果然飞快地跑了出来,请戚繁音进去。 戚繁音和香如很快就到了庄宴的书房里。 庄宴大约二十四五岁,人生得很白净,像是个清清朗朗的书生,很有几分将清隽意味。 “你就是梵素素?”庄宴居高临下地看她,目光在她身上打量,言语间的鄙薄丝毫不加掩饰。 戚繁音迎向他的目光,和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话都恶心,她摊开手:“东西拿来。” 庄宴原以为她们都是梨月坊出来的,想必也是柔软婉转之辈。像她们这种人,面对权势总是畏惧的,所以他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威吓她。 谁知道她站在自己面前却是丝毫不怵,反是气势十足地朝他要东西。 他愣了下,随即冷笑,把那张名帖扔到她面前:“什么东西?” “卢家的传家玉。”戚繁音冷声道。 “卢家的传家玉,你找我要?”庄宴冷冷一笑:“再者说,就算我有那什么玉,你是什么人,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戚繁音道:“当年你和卢家定亲,卢大人因为只有文月一个女儿,所以事先把传家玉送到你手里保管。后来卢家出事,你们两家定亲,那块玉你却不曾还回去。我是卢文月的朋友,她托我来替她讨玉。” “一派胡言。”庄宴拂袖道:“当初我和卢家退亲,两家的信物都退还了,现在来说什么玉不玉的,你不觉得好笑吗?退一万步讲,卢文月自己怎么不来问我要,偏生找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什么狗屁素素来。” 戚繁音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因为过于用力,她的手指搅得生疼。 她长吸了一口气,厉色道:“我早就知道像你这样寡廉鲜耻的人,定不会轻易把东西交出来。实不相瞒,今儿我到你这里来之前就知道,说不定今天东西是要不回去的。不过我倒也不急,左右我没什么事情忙,最多的就是时间。等我回去慢慢把大人出卖前未婚妻的事情写成一折戏文,再请云京城最好的戏班在市井传唱,到时候看你还嘴硬。” 庄宴不以为然,一个青楼勾栏出来的女子能有多大能耐,若真的有能耐,当初也就不会流落烟花巷和卢文月成朋友了。 “你请便。”庄宴道。 戚繁音轻轻笑了笑:“好啊,咱们慢慢磨。” 两人从庄宴府上出来,香如问戚繁音:“姑娘,现在怎么办?” 戚繁音早就想到庄宴不会这么情意就把东西交出来,所以并不觉得气馁,她深深吸了口气:“没事,我们先去书局。一定会有办法的。” 香如迟疑了下,跟上她的脚步,喃喃问道:“姑娘为什么不告诉大人,他去要怎么着也比姑娘去方便。我就不信庄宴敢嘴硬不给。” “那怎么行?”戚繁音惊讶地说道:“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成了大人仗势欺人。” “可本来就是庄宴有亏在先……”香如絮絮道。 戚繁音给她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大人站得太高了,就算他为卢姑娘讨回东西是出于正义,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也是仗势欺人。他们才不会管大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威迫庄宴交出传家玉,就算是对的也是错的,白的也是黑的。因为有时候,有权有势就代表了压迫和威胁。” 她道:“大人已经太难了,我们别给他添麻烦了。” 香如似懂非懂,只听明白了别麻烦大人。 在书局办完事,戚繁音又去了一趟博古阁。 博古阁的东家把她请进雅室。 角落里的八宝掐丝珐琅香炉里点着上好的熏香,轻烟袅袅从孔缝中飘出来,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 第100页 东家道:“他们的确看到有人救了他。” “是什么人?”戚繁音心揪在一起,有人救了牧亭,这个消息毫无疑问地让她振作了一番。 只要还活着就好。 “那伙人听口音有南方的也有北方的,救了人之后,他们就往徐州去了,到了徐州,一伙人分作四拨,东南西北各处散开了走,想必也是为了引开追兵。”他缓缓说道。 “我弟弟呢?他去了哪里?”戚繁音陡然间拔高音量。 东家却摇了摇头:“他们往南方去了,我的弟兄们主要是往西往北走,南方那边儿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已经托我南方的朋友帮忙打听了,有消息了我再通知姑娘。” 戚繁音坐在椅子上,有些许失神。 弟弟还那么小,到底回去哪里?救他的又是些什么人? 心还是揪着。 不过她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至少现在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知道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活着他们就还有团聚的那一天。 回到葳蕤园,香如看到她脸色不大好,以为她是因为没有戚牧亭的消息而消沉,劝慰她道:“姑娘别担心,小少爷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 戚繁音倒不全然是为了牧亭难受,而是她的小腹处传来一阵阵疼痛。 好似有刀子在里头搅动似的,疼得她额头冒出了汗。 “我没事,扶我休息休息去吧。”戚繁音脸色惨白。 香如明白过来了:“姑娘小日子到了?” 戚繁音艰难点点头。 她之前小日子却是会有小小的不适,不过只是细微的不舒服,并不怎么严重,不像这回,来势汹汹。 香如把她扶上床,灌了两个汤婆子塞进被窝里,贴着她的肚子。 暖意缓缓温暖她的身子,疼痛却丝毫没有缓解。 “音音。”顾衡推门进了屋里,一眼看到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笑着走过去:“这么早就睡了?” 走近了却看到她满脸汗水,人却不住颤抖,他眉心一蹙,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凉得厉害:“音音?” 戚繁音听到他的声音,迷迷蒙蒙睁开眼,口齿含糊喊了声:“大人。” “生病了?哪里不舒服?”顾衡问。 她摇摇头:“没事,我歇会儿就好了。” “香如!”顾衡沉声,喊了一声。 香如在隔壁看水,听到喊声立马飞奔过来:“大、大人。” “你主子病了,你上哪儿讨懒去了?”顾衡厉声问道。 他很少如此疾言厉色,拔高的音量让香如骇得一抖,她磕磕绊绊道:“姑娘要喝红枣水,我在隔壁看着火。” 顾衡眼风扫过去:“还有的人呢?” 香如道:“院子里我和云兰贴身服侍姑娘,今天伺候茶水的巧儿告假回家了,我就去看着火了。” 顾衡望着她,眼睛微微一眯。 香如忙跪下道:“云兰,我、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云兰早早就睡下了,她平素没拿戚繁音当正经主子看,戚繁音也不强求,她爱来伺候就来伺候,不来伺候也就罢了。她偷懒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儿戚繁音觉得不舒服,她也没当回事,天刚擦黑,就钻进被窝里头了。 守门的婆子听到屋里的动静,忙去把云兰叫了起来。 她不情不愿地起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扣纽扣,等到了戚繁音屋里,香如已经把红枣水端了来。 香如把戚繁音扶着坐起来,顾衡拿勺子舀了水,一勺一勺喂她。 她难受得慌,怎么也咽不下,皱着眉眼巴巴地看着顾衡,小声求他:“我实在喝不下。” 顾衡心烦气躁,恰是这时云兰进了屋,挂着笑靥朝顾衡微微屈膝福了一礼:“大人。” 话音刚落,一只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好砸到她脚上,滚烫的红枣水沿着她的衣袍湿湿嗒嗒滴下来。 烫得她惊声尖叫:“啊……” “还不滚去请温太医。”顾衡冷冷道。 云兰又惊又痛,还要再说什么,但瞥见顾衡冷冷的眸光,什么也不敢说,忍着疼转身跑去请温太医了。 戚繁音疼得脸上都是煞白的,泛着不正常的凉意,手指紧紧地掐着掌心:“大人,我没事。” 顾衡脸色阴沉得厉害,赶紧掰开她的手,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只手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太医很快就来了,你忍忍,疼的话就掐我。” 第52章 讨玉 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跟着春荣来到葳蕤园,温太医已经驾轻就熟了,进了屋子,正要给顾衡见礼,顾衡皱着眉说:“闭嘴,诊脉。” 温太医立时闭上了嘴,坐在床头的小凳子上,专心给戚繁音号脉。他号了一小会儿,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然后看了看戚繁音,起身对顾衡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衡微怔,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躺在床上的戚繁音,她整个人都痛得意识混沌了,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可怜巴巴。 他抬步走到隔壁,温太医立马跟上。一进屋子,温太医就巴巴往地上一跪。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定然会让顾衡不悦,先跪了。 顾衡瞥他:“让你说她的病情,你跪下干什么?” 温太医战战兢兢:“下官惶恐。” -- 第101页 顾衡脸色微变,在椅子上坐下,淡声道:“你讲。” 温太医这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问顾衡:“大人,戚二姑娘之前是不是经常用避子汤?” 顾衡愣了下,按了按额角:“这跟她的病情有关系?” “戚二姑娘身子太弱了,又常年用避子汤,避子汤本就是凉性的,喝多了对女子身体有损。”温太医斟酌了一下,才继续问道:“戚二姑娘最近是不是太劳累?” 顾衡回想了一下,他们从杭州赶回京城,每日赶路,舟车劳顿,的确是辛苦了:“刚赶了十多天的路。” “那便是了。”温太医絮絮道:“她身子本来就虚,又长途跋涉,所以这次月事才来得这么凶。之后怕是要好生将养着,那避子汤是决计不能再用了,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顾衡冷眼扫过去。 温太医感觉到了他浑身迫人的气压,心里不由得猛然一跳,最终顶着他的压力,说道:“否则戚二姑娘这辈子可能都难以生育。” 说完,屋子里一时间寂静了下去,落针可闻。温太医小心翼翼抬眼打量顾衡的神色,只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 过了片刻,顾衡才开口:“好,我知道了。你去开药吧。” 温太医这才轻舒了口气,走到案边,摊开纸,援笔舔墨,飞快写下两张方子,他把方子交给顾衡:“这一张她这几日吃,可缓解痛楚,这一张日常煎服,吃一副,歇七天,然后再吃,如是坚持一年半载,仔细保养后才能断药。” “嗯。”顾衡捏着那两张方子,转身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停住,回头对温太医道:“以后,你每隔十天来给她号次脉。” 温太医道好。 春荣连夜去抓了药,煎好给她服下之后,已是深夜。她神色终于舒展开,疲倦得睡着了。 她睡着了,顾衡才在书房睡下。 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戚繁音梳着妇人的发髻,手里牵着个女娃娃,娃娃约摸三四岁,梳着两只俏皮的垂髫,绑了两朵绢花,穿了身粉嫩粉嫩的衣裳,跟在戚繁音身边,活生生一个缩小版的音音。 他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戚繁音的女儿。 她们站在葳蕤园外,戚繁音指着自己教那个娃娃道:“叫爹爹。” 娃娃跌跌撞撞跑向他,奶声奶气叫道:“爹爹~” 忽然他身体猛然下坠,他浑身一震,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下意识伸出手臂去揽身边的人,却搂了个空。意识慢慢回溯,他这才想起自己睡的是书房。 屋子里没有点灯。 春日里天亮得早,窗外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些许湛蓝,借着这点天光,他起身弯腰穿好鞋袜,披起衣服走到隔壁。 轻轻推开门。 香如在外间伺候,听到推门声,一下就醒了,忙起身迎过去:“大人醒了,我这就去让厨房准备热水和早膳。” 顾衡点点头。 香如轻手轻脚出去了,顾衡走到床边,看着睡梦中的戚繁音。喝过药后,疼痛有所缓解,她睡得很香,只脸色还有几分苍白,看上去柔弱可怜。 他抬起手,轻轻拂开她脸上的碎发,凝视着她的睡颜,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剜去一块似的。 方才梦中那个小瓷娃娃的脸又变得清晰起来。 她若有了孩儿,定然也是和她一样乖巧可爱的。 顾衡凝视良久,这才缓缓起身,正要离开,眼角的余光瞥到戚繁音的枕头下压了一张纸,露出一小节来。 他取出来看了眼,是同书局订的字据。 正疑惑时,香如回来了,她压低声音对顾衡道:“大人,早膳和热水都准备好了,您要在这里梳洗还是书房?” 顾衡扬了扬手里的纸,问:“这是什么?” 香如便把当时燕娘所托和戚繁音到庄宴府上遭到冷遇的事情跟他说了。 顾衡听了她的话,眼眸逐渐变冷:“我怎么不知道?” 香如想了想,把昨日戚繁音跟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姑娘说大人的处境已经很难了,不想再给大人添乱。” 顾衡收回目光,心中又是暗暗一痛,音音总是最懂事的。 懂事得令人心疼。 马车已经备好,顾衡一出门,春荣便上前打起车帘,看他上了马车,这才问:“大人,这会儿回府还是?” 顾衡略一思索,道:“去庄宴府上。” 春荣愣了下,思虑片刻才想起这个庄宴是谁,不过大人一向和这位户部员外郎没有交集,今儿突然找他干嘛。虽是疑惑,但顾衡的命令他不能不听,立马启程去庄府了。 听到顾衡要来,庄宴万分诧异。要知道这位左相大人一向独来独往,如同高山密林里的孤狼,从不与人为伍,也没听说他主动拜会过谁。今日却突然来他府上,不禁诚惶诚恐。 当即整发正装,肃穆相迎。 庄宴书房装潢得很华丽,各种名贵字画琳琅满目。顾衡踏进去,庄宴却觉得他站在这些珍贵名画中自有一种庄严之感,显贵令人不敢直视。 平常上朝,庄宴没有机会入殿内面圣,见顾衡的机会也寥寥,之前他远远地看到过顾衡的丰姿,便觉他一身威严之气,如今人在他上堂坐着,光芒之甚,令他甚至不敢抬头。 “大人今日来寒舍……”奉茶的丫鬟刚捧上茶,庄宴便开口了。 -- 第102页 “不必。”顾衡左手托着茶盏,右手轻轻一挥,示意他不必再说,只道:“你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什么事吗?” 庄宴听到他冷冰冰的话,心下一骇,忙跪伏在地,道:“下官惶恐,不知道大人所来何意。” “昨天是不是有个叫梵素素的来找过你。”顾衡又问。 梵素素? 庄宴脑子飞快旋转,终于想起那个莫名其妙找他讨要卢家玉的女子好像就是自称梵素素。不过她和顾衡什么关系? “有没有?”顾衡又问道。 庄宴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她是我的人。” 顾衡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看他。 庄宴觉得好似一道雷从天而降,堪堪劈中了自己的脑门儿,跪着的身子也不禁颤了颤。 他惊愕地抬头,看向顾衡,只见顾衡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昨天她来找你什么事,今天我来找你也是什么事。” 庄宴一时语塞,仿佛失语了般,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顾衡见他半晌说不出话,低头理了理衣袖上的褶子道:“要么你自己把东西交出来,要么我亲自来找?” “亲、亲自找?”庄宴结结巴巴。 顾衡满不在乎地说:“找个名目抄一个员外郎的家,应该不难吧?你自己选吧。” 庄宴敢跟没权没势的戚繁音对质,可不敢跟顾衡叫板,身上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磕头请罪,又到内院里找出那块玉,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顾衡。 顾衡倒没多停留,拿到玉便走了。 庄宴吓得瘫软在地,抬起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那个女人竟然是顾大人的人…… 那可是顾衡啊,朝中出了名的冷心冷肺。他要多少女人没有,挥一挥衣袖,排着队服侍他的女人便不计其数,可他这么多年愣是没有半点绯色消息透露出来。 庄宴记得,他才入仕的那一年,顾衡还没有当上左相,那年皇上打算将最宠爱的十二公主许配给他,放在寻常人身上,这就是天大的恩典,接旨谢恩都来不及。可顾衡愣是跪在皇帝面前,求他收回成命。 皇帝盛怒,他愣是顶着压力迫得皇帝取消赐婚了。 连公主都不想要,他居然同一个勾栏女子在一起了,还亲自出面为她出头。 能得顾衡一句“她是我的人”,足见那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如何。 卢文月! 想起这个名字,他便恨得咬紧了后槽牙,当初险些害得他前途全无,就连进了勾栏,还要这么摆他一道。 如今吃罪了顾大人,仕途还能通达吗? 庄宴狠狠地锤了锤地。 走出庄府,顾衡把玉佩交给春荣,道:“拿回去给她吧。” 春荣正要接过来,顾衡不知道想到什么,五指合拢,又把玉拢回掌心:“算了,我自己给她。走吧,进宫一趟。” 春荣不知他怎么这么快就变了意思,挠了挠头,吩咐车夫牵马进宫。 第53章 贪婪 顾衡到皇城衙内处理公务,整整一上午,只看了数十份公文。 摊开薄薄的折子,上面的字里浮现出戚繁音的脸,他愣了下,集中精神将她挥散开去。 却怎么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处理公务,始终心有挂碍。 这种滋味说不清道不明,总是牵肠挂肚。 不到晌午,他叹了口气,稍作收拾便出了衙内。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下得很温和,只堪堪将汉白玉的地面润湿。 春荣撑着伞,送他上了车,他站在车外问:“大人,这会儿是回府上,还是去葳蕤园。” 顾衡想到还躺在床上的戚繁音,道:“去葳蕤园。” 春荣道是。 一行人往葳蕤园的方向走,刚过顺庆大街,路却被堵了。 前方乌压压的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座小角楼。 “大人,前面有个女子在寻死觅活,看热闹的百姓把路围了,这会儿过不去。”春荣擦了擦额角的汗,回头望了一眼,后面的人将退路也堵了,只能牵着马车在道旁停驻片刻。 顾衡打起车帘,远远望过去,前面一座小角楼上的确有个人站着,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人,只隐约能辨认是个女子。 下面乌泱泱的人里倒有一个他认识的,正是礼部侍郎裴庆,他许是刚从皇城出来,身上还穿着乌金朝服,官帽早已摘了,仰着头同角楼上的女子在说什么。 此时,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多,顾衡的马车外也站了几个人。他们被人群挤到马车外,抬头一看车里坐着的人是顾衡,忙拱手作揖。 顾衡扫了一眼,意外发现梁瀚文也在人群里。 “前面是怎么回事?”顾衡倚在车窗,此时见了同僚,让春荣把帘子高高打起。 其中一人道:“裴大人后院起火了。” 另有一人看着顾衡不解的神情,解释道:“裴大人之前在香兰园里讨了个相好的,听说那女子有几分能耐,将裴大人哄得团团转,把她从香兰园里接了出去。起初他说跟着裴大人不求名分云云,裴大人将她养在外头。谁知道后来她有孕了,但裴大人家里那个又肯定容不下她,裴大人就一直犹豫,这不,人狗急跳墙了,自个儿给自个儿谋前途来了。” “外室的嘴都能信吗?没想到裴大人精明一世,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人心都是贪婪的,或许起初她跟着裴大人什么也不想要,日子久了就保不齐生野心,孩子想要,名分想要,说不定最后连这个人都想霸占了。”起先那人说道。 -- 第103页 顾衡看了眼角楼上衣角翩飞的女子:“她闹这一出,裴大人往后还能在云京立足?毁了裴大人的前途,她又能落得什么好?” 那人便笑了:“大人你没娶妻不知道,这女人啊,心一贪起来,哪还顾得上男人的名声和前程,就说她闹这么一场,虽然裴大人以后脸上不好看了,可她从此身份走到了明路上,裴家不敢不认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就算裴大人仕途不顺,裴家的家底也够她一生衣食无忧了。” 言下之意倒是顾衡没有家世,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女子若是对一个男子上心了,便会生出独占的心思。”梁瀚文悠悠说道,他深深看了顾衡一眼,道:“所以,还是要珍惜羽翼,切莫让个女子毁了前程才是。” 顾衡何等聪明,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只笑笑:“吃饭噎死的也不少,难道咱们就不吃饭了吗?梁大人年纪轻轻,切不可因噎废食,远离居心叵测之人是对的,但莫名其妙退了婚也不对。梁大人既看不上李家姑娘,那改日本官为你保一桩媒,如何?”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跟着起哄。前段时间梁瀚文从南方回来,莫名其妙退了同李家的婚事,在云京城里很是掀起了一阵风波,多少人想去打听内情,梁瀚文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让众人扫兴而归。 梁瀚文听了他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一字一顿道:“多谢大人的好意,只是我现在无意娶妻,只能辜负大人一片好心了。” 顾衡没再说什么,借口风大,又放下了帘子。 车里点着戚繁音亲手合的香,她用香很讲究,每个时节用的都不一样。 春日里用的栀子和忍冬合香,香味儿淡而清新。 他闻着丝丝缕缕的香味儿,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他不喜欢梁瀚文这个人,却不得不承认方才他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若是一个女子喜欢上了谁,便会生出独占他的心思,想给他生孩子,想问他要名分,想向他求一生一世的承诺。 这世间,大抵女子变蠢,都是从爱上男子开始的。 想到这里,他心头滚过一阵热浪,烈火灼燃,好似就要将他烧成灰烬。 梁瀚文那话说得并不全然对,并非只有女子会变得贪婪,男子也会。 譬如他,此时心里便贪婪地想要戚繁音对他贪婪。 过了许久拦在路上的人群才缓缓散开,顾衡得以通行。 回到葳蕤园,戚繁音已经起来了,她坐在院子里,谢嬷嬷正在哄她喝药。 她双手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喝着。 顾衡在廊下看着,那碗很大,遮挡住了她全部的脸。 “怎么坐在院子里?”等她喝完了,顾衡才大步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手还这么凉。” “在屋子里憋了一天,我太闷了,所以出来透透气。”戚繁音刚吃了药,嗓子眼里都是苦味儿,下意识皱了皱眉。 顾衡拿起桌案上的食盒,打开盖子,拿出了一颗什锦糖,递到她的嘴边,戚繁音愣了一下,然后张口,就着他的手把糖吃了下去。 “透过起来了就回去歇着,温太医说你的病不能着凉。”顾衡道。 “不嘛。”戚繁音仰起小脸,乖乖地看他:“屋子里都是药味儿,太闷了。” 看着她求情的小脸,顾衡没办法拒绝:“拿你没办法。” 又喊道:“香如,给你主子把披风拿来。” 香如忙进屋,把她的披风抱了出来。顾衡伸手:“我来。” 接过香如手里的披风,他抖开轻轻披在戚繁音的身上,又仔细给系上绦带,这才道:“以后出来可以,不过要把披风穿上。” 看了眼她的衣衫,又叮嘱了一句:“春衫先不急着换,过了四月天暖和了再换过来。” 戚繁音嘟囔道:“到四月都热死了。” “提前换了,我罚香如。”顾衡坐在她身旁的椅子,桌子上只有一个茶盏,他看了一眼,然后端起来,凑到嘴边喝了。 戚繁音纳闷,今日顾衡怎么这么啰里啰嗦,连她穿什么都要管。 不过也是,昨儿自己疼了那么一场,折腾得园子里谁也没有休息好,他也跟着担惊受怕。 想必是温太医嘱咐她要多穿,便不再跟他理论这个。 看他端起自己的茶盏喝水,她道:“给大人另外倒茶。” “不用了,我坐坐就走。”顾衡道,他从怀里把卢家的玉拿出来,递给戚繁音。 戚繁音愣住:“这、这是……燕娘的玉。” 顾衡说是:“庄宴那人欺软怕硬,你去找他要多半不会给,我就给你讨回来了。” 戚繁音看着那块玉,神情复杂,望向顾衡,眼里多了些东西,她低声道:“我总是这么麻烦你。” “你不麻烦我,又想麻烦谁?”顾衡笑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 顾衡掌心的温度从头顶一路蔓延到全身,戚繁音感觉到一股热流沿着四肢百骸渐渐扩散开来,她仿佛泡在一池温水中,身体全然畅快了。 这种感觉是那般微妙。 她低下头,把玉紧紧握在掌心,心头暖暖的:“大人待我真好。” 顾衡嘴角微微扬起,说:“我得走了。” 戚繁音起身要去送他,他把人摁回椅子上:“不用送我,最近几天我可能都没时间回来,吃饭睡觉都不用等我。” -- 第104页 “不回来吗?”戚繁音抬头看他,眼神暗了暗。 顾衡把她这点情绪的变化看在眼里,莫名觉得开心,点点头道:“我让温太医每天来给你请脉,你好好养着,等你好全了哟差不多就忙完了。” 戚繁音只好点点头。 顾衡迈步离开,出了二门,云兰正好从外头进来,看到顾衡,想起昨天晚上那一碗劈头倒来的红枣水,仍心有余悸,站在一旁垂手侍立,等顾衡先过。 顾衡的脚步却在她身边留下,然后她听到顾衡冷冷的声音传来,他在对春荣说:“不想在这里伺候的,就送到秦英州的庄子上去。” 云兰一听,面色煞白,忙跪下乞饶:“大人,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我老子娘都在云京城里,求求您不要把我送去秦英州。” 秦英州距离云京城四五百里路,鸟不拉屎鸡不下蛋,去了那儿,这辈子就完了。 顾衡却是一个字也没听,抬步离开了。 春荣道:“大人的意思你都听见了,收拾收拾东西,下午就送你过去。” 云兰瘫软地坐在地上,地板的凉意快渗进骨头里了。 她身上凉得害怕,止不住地颤抖,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在说“完了,完了”。 意识一片浑浊,忽然一道身影仿佛暗夜中的一道光似的。 劈开混沌,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秋喜。 她恍然大悟,忙站起身,跌跌撞撞出门。 第54章 告密 葳蕤园离顾宅的距离不算太近,原本就不近的一截路,因为心焦,居然走出了山水迢迢的感觉。 自从到了葳蕤园后,她在顾宅的身份牌子就收了回去,此时不能如往常一样自由出入,只能和访客一般,在角门外让小厮进去传话,叫秋喜出来。 她虽然不在宅子里服侍,不过以前好歹是顾衡院里的人,在小厮面前很有几分体面。小厮也不耽搁,立马小跑进去喊人了。云兰尽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哪能真正静心,站在门口,手垂在两侧止不住地颤抖。 被打发到庄子上,这辈子可就毁了。 之前秋喜找过她两回,话里话外像是知道大人在外头有人了,老夫人在打听消息。她虽然看不上戚繁音,对她没什么好感,平时伺候也疏懒懈怠,可也不敢吐露半点风声,所以一直兜着不肯说。 大人突然要打发她到庄子上去,她没了办法,全然没了主意,这才想起秋喜。 不一会儿秋喜就匆匆出来了,一见面便亲昵地握住她的手道:“好妹妹,可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老夫人是不是知道大人在外头的事情了?”云兰抓着秋喜的手,焦急地问:“我有事禀报她,你帮我通传一声。” 秋喜垂着眼,愣了一下,心里猛地跳了跳,为难道:“永嘉院那些人你也知道,向来拜高踩低,我只是在大人书房里伺候的,和她们素来没有交情,怎么把话递得进去?” 云兰“哦”了一声,人木木地,半晌才自言自语道:“那可怎么办?”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秋喜看了忙把人拉到一旁,问:“好妹妹,你出什么事了?不如先跟我说说,我们一起想想法子。” “没法子,什么法子也没有。现在除了老夫人,怕是没人能救我。”云兰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从指缝中流出。 秋喜顺势道,佯作突然想起的样子,道:“表姑娘现在在府里,她和老夫人关系极好,她待人又和善,之前我给她见过两回,是个好说话的,有什么不如求求她去。若她发了慈悲,到老夫人面前为你说项说项不就通了吗?” “表姑娘?”云兰抬头:“是孟家那位表姑娘吗?” “没错,舅夫人进京养病,她们在府上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了。府里的人都对她交口称赞呢。”秋喜说道。 云兰吸了吸鼻子,心里如重鼓擂动,一时间有些犹豫。 “都到了这地步,妹妹还犹豫什么。”秋喜鼓动她。 是啊,再犹豫下去,下午就要被送到庄子上了。心一横,握了秋喜的手道:“麻烦姐姐帮我周全周全。” 秋喜道了声好,先把人带进园子里,然后便去禀报孟忍冬。 冬春交际的时节,孟忍冬很容易犯咳疾,所以屋子里的香炉点了苦艾,苦涩的香气能让她安定,也能缓解咳嗽。 杨氏嗅着苦气儿,低声劝孟忍冬:“姑娘三思,顾大人现在就算在外头有人,你一个客居的表姑娘,没名没分插手这事儿,传出去了名声可就尽毁。趁现在人还没传进来,赶紧收手吧。实在不行,先想法子回禀顾老夫人,再论其他的。” 孟忍冬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乳母太过胆小,这么谨小慎微,能成什么事儿?她道:“杨妈妈,母亲是让你来服侍我日常起居,不是教你来给我说教的。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多说了。” 杨氏见她如此疾言厉色,哪怕有心再劝,心也凉了,只好由得她去。 不一会儿,云兰便走进了孟忍冬的闺房。 临窗软塌上铺着朱红棉罽,正面设着朱紫金线牡丹大靠背,雨过天青色绣花软枕,还有一条秋香色大条褥。两边摆放着描花大屏,歪歪斜斜插了好几支雪柳花。周围一应小几茶案桌椅上都备了锦绣遮搭,雕梁画栋,处处透出精细的大家气度。 -- 第105页 孟忍冬穿的件浅粉色长裙,裙上满绣繁花,张扬得近乎招摇,裙袂曳地,见她进来,起身迎过去,行走间摇曳生姿。 云兰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觉光华不可直视。心里暗暗道,大家闺秀便是大家闺秀,就算那个罪臣之女生得比孟家姑娘美艳些,浑身的气度也浑然不同。她矮身纳福道:“表姑娘。” 孟忍冬双手虚虚一抬,扶助她的手肘,道:“听秋喜说,你遇到什么难处了。” 云兰闻言,心中一痛,强忍了泪水,才跪了下去,求她道:“求表姑娘发发慈悲,让我见一见老夫人。我有事要禀告。” 孟忍冬却是淡淡一笑,扶着她起身,将人拉到软塌上坐下,掏出帕子轻柔地给她擦泪:“姑母掌持中馈,顾宅家大业大,她每日要忙的事情那么多,你不说什么事儿,我怎么去回禀呢。” 云兰咬唇,因过于用力,薄薄的嘴唇都要咬破了。她抬眼看了看孟忍冬,心里纠结,事关顾衡私隐,她不敢贸然告诉别人。 孟忍冬看出了她的纠结,也不强迫她,只盈盈笑道:“你要是不方便讲的话就算了,回头我问问姑母是否方便见你。你先回去吧。” “不、我不能再等了。”云兰跪倒在地,磕头求她:“求求你表姑娘,就让我见见夫人。” “我体谅你的难处,你也该体谅体谅我才是,若谁都跟你一样,往我跟前一跪要见姑母,我便把人带过去了,她整日就算有十三个时辰也见不过来。”孟忍冬理了理衣摆,坐回贵妃榻上,目光柔和地看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喜从旁帮腔道:“好妹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兜圈子呢。表姑娘发善心肯帮忙是你的造化,你若不说,改明儿姑娘换主意了,你又能求谁去?” 是啊,她又能求谁? 她父母都是府里的下等奴仆,在主子面前根本说不上话,从前在公子院里伺候的时候,夫人对她倒有几分好脸色。 她现在能倚仗的,也只有这几分好脸色罢了。 可如今她不在宅子里服侍,连永嘉院的门都进不去,除了表姑娘这条路,她还有什么法子。 一咬牙,心一横,再抬起眸子里,眼里就多了几分坚定:“这事儿我跟姑娘说了,姑娘可千万别往外说去,否则奴婢恐怕性命不保。” 孟忍冬微微皱眉:“你当我是那廊下的鹦鹉呢,多嘴多舌。” 云兰深深吸了口气,道:“大人在外头养了外室!” “什么!”孟忍冬虽然早有察觉,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番滋味,她的手紧紧扣着小几,指甲深深地攥紧桌子边沿,十指连心,痛觉明显。良久她才缓过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云兰泣不成声:“奴婢不敢撒谎。” “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孟忍冬问。 若是往常,云兰定会存一分心思,可现在她走投无路了,只得据实相告:“那人是之前宁安侯府那位二姑娘,戚繁音。戚家落难之后,戚繁音被送去了梨月坊做妓子,后来不知大人怎么救下了她,把她带去了葳蕤园一直养着,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 一个梨月坊出来的妓子! 孟忍冬悚然色变,表哥这是疯了吗?为何会自降身价跟一个妓子相好。 “之前奴婢本来在大人书房里伺候,后面他突然将我和另外一个丫鬟香如送去了葳蕤园,我最近不小心吃罪了戚家姑娘,大人要将我送到庄子上去。”云兰痛苦道:“奴婢没有法子,只好来求求夫人,庄子上是要吃人的地方,我去了哪儿有命回来。” 一股恶寒漫过孟忍冬的心上,她原先就料到顾衡在外头养着人了,但决计没有想到他养的竟然是一个妓子。云兰的话无异于给她当头一棒,敲得她骨头都险些碎了。 她又问了些别的话,云兰都一五一十据实回答了。 “你先起来吧。”孟忍冬强忍住心中的不适,缓缓起身:“你现在这里歇着,我先去永嘉院里见姑母。” 云兰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忙不迭点头道好。 孟忍冬拍了拍云兰的手,权作安慰,然后起身走出了屋子。 秋喜快步跟上:“表姑娘。” 孟忍冬瞥了她一眼,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两人便绕过月门,却没有往永嘉院的方向去,而是去了书房。 “表姑娘没打算去永嘉院吗?”秋喜困惑地问。 孟忍冬摇摇头,慢慢坐下来,小巧精致的脸上浮过几丝狠戾,道:“等会儿你过去告诉她,就说姑母到昌平郡主府上赴宴去了,人这会儿不在院子里,许是晚上才能回来。” “可是……”秋喜欲言又止,想了想云兰哭得惨兮兮的模样:“她下午就要被送走了。” 孟忍冬心绪难平,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小口。她离开书房已经有一会儿,茶水凉了,灌进去之后,从喉咙到胃都是凉的。 “送走就送走,留着她也没多大用处了。”孟忍冬淡淡道。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表哥身边那个女人给料理清楚了。 否则后患无穷。 “那个戚繁音,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孟忍冬转过头问秋喜。 “当然知道,云京城里不知道戚二姑娘的人恐怕少之又少。”秋喜低头说道。 “说来听听。”孟忍冬放下杯子,转头看向她:“详细地说,说得越仔细越好。” -- 第106页 秋喜想了想,便将听说过的关于戚繁音的事情都说了。 她父亲常年在外跑腿,听来的消息多,包括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梁瀚文退了李家的亲也说了。 “你是说,梁家在戚家败了之后,便去牢里退了亲?”孟忍冬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秋喜点点头道:“是,他们前脚和戚家退了亲,后脚又和李家订了亲。本来去年冬天就要办喜事,后来梁大人要出公务,便将婚事定在了今年春。可谁知道梁大人从南方一回来,第一件事便是上李家又退了亲。最近云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梁大人怕是在南方中了魔。听说李家姑娘最近这段时间连门都不敢出了。” 孟忍冬何其聪慧,刚才云兰那丫头也说了,去年冬表哥南下将那戚家姑娘带上了的。 就那么碰巧,梁瀚文从南方回来,就要去退李家的亲。 世间之巧合,有一有二,却接二连三,便没那么巧了。 她不信梁瀚文退婚和戚繁音没有关系。 “表姑娘,这件事……要告诉夫人吗?”秋喜试探性地问了问。 孟忍冬低下头,想了片刻。 这件事情若是她直接上门告诉姑母,情理上便说不通。若是让云兰告诉姑母,又迟早会打草惊蛇,若是表哥将人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抓不到现行,既损了表哥和姑母的母子情意,于事情无半点益处。 告诉姑母有百害而无一益。 如是一来,她心中便有了决断。 “先别说。”她盯着秋喜的脸:“管住你的嘴,这宅子里除了我们俩,别叫第三个人知道。” 秋喜也不是傻子,这种事情若是从她的嘴里传了出去,夫人怕是要头一个杖杀了自己,就算夫人宽容,大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即磕头表忠心,口口声声不会泄露半个字。 “你是顶聪明的人,我知道你有分寸。”孟忍冬缓缓说道:“你先回去吧,往后若是没事,就少来我这儿,免得惹人起疑心。” “是,表姑娘。”秋喜道,说着辞了孟忍冬便要离开。 “等等。”孟忍冬忽然叫住她,香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她:“回去让你爹盯着点儿李家那位姑娘,她若是出门儿了跟我说一声。” 秋喜神色困惑,思索片刻,道了声好,便退出了孟忍冬的书房。 人都走了,书房只有孟忍冬一个人,她看着书桌上只写了半幅的字。她最近都在练字,写了老高一摞纸,皆因顾衡说了句她的字不错。 为着他一句夸奖,她便不厌其烦地练。 此时看到,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笑话,莫名的烦躁从心底生了起来,她走过去,把纸全都揉成团,狠狠扔到地上。 第55章 要个孩子 戚繁音觉着顾衡是魔怔了,都过了三月中了,还不许她换春衫,香如他们早就换上了轻飘飘的料子,偏她整日还穿得厚厚的,往园子里逛一圈,身上都快热得出汗了。 好几次她从箱笼里翻出春装,又被香如给收走了。 香如记得可清楚了呢,大人说若是她提前换了春装,便要罚她。 偏生谢嬷嬷也向着她,两人左一言右一语,时不时抬出大人压她,她也拿她们没办法。 后来实在热得没办法,她那小脑袋瓜子便开始想办法。 这日顾衡回来葳蕤园,戚繁音陪他用完晚膳,顾衡便捉她去书房给自己磨墨。 戚繁音磨墨的时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研着研着,墨便浓了。 “专心点儿。”顾衡一面低头写字,头也未抬,一面惜字如今地说道。 戚繁音稍稍回过神来,“哦”了声,挽起袖子继续研磨,不一会儿,墨又浓了。 “戚繁音。”顾衡援笔舔墨,浓浓的墨汁沾在笔头,半晌援不开,他停下笔,抓着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腿上坐着。 戚繁音“哎呀”一声,跌坐在他腿上,害怕跌倒,抬起双臂,挽着他的脖颈,两眼无辜地看着他:“大人,怎么这么凶呀?” 顾衡摘了她的手臂,不许她猴子一样挂在自己脖子上,手心拢着她柔弱无骨的手,问:“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墨都磨不好了。” 戚繁音乖乖巧巧地偎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温太医给我开的药好苦呀,我能不能不喝?” “就想这个出神?”顾衡松开手,捏了捏她的雪腮。 戚繁音点点头:“是啊,我昨天问了温太医这药还要吃多久,他说还要半年。半年呢,可要把我苦坏了。” “不成。”顾衡拉起她的手,轻轻啄了一口:“半年很快就过去了。” “不嘛。”戚繁音扭了扭身子,要从他腿上下来,顾衡的手铁钳一样箍着她纤细的腰肢,她没跑掉,耷拉着脸,一脸不开心:“吃这么久的药做什么?我又没有大毛病。” 顾衡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音音,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戚繁音自己都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子啊跟顾衡撒娇。她不知自己何时变了,和顾衡在一起,说话、做事都没有最开始到葳蕤园时小心谨慎。 她甚至越来越放肆。 而顾衡,似乎对她也越来越宽容。 如此这般,她才敢放肆。 反正撒都撒了,也不好半途而废,戚繁音只好柔柔地看他:“大人,你就答应我吧。” “不成。”顾衡道:“别的都行,独这一件事情不行。” -- 第107页 戚繁音若有所思地“哦”了声,抿唇一笑,怕他反悔似的:“你说的,不能骗人哦。” “嗯。”顾衡捉了她指着自己的手,五指鲜嫩如春笋,他轻轻咬了一口。 一股奇异的酥麻从指尖传来,戚繁音微微蜷了蜷指节,没能把手抽回来,只能任他轻咬。她两条腿儿欢快地摆动起来:“那我明日起就要换春衫。” 顾衡后知后觉,抬眼看她:“在这儿等着我呢。” 戚繁音笑得狡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人可不许言而无信。” 烛光映照下,她洁白的笑脸上漾着纯粹的笑意,那由内而外散发的喜悦衬得她整个人娇憨又天真。 “你就答应我嘛,离四月也没几天了,最近天实在热得厉害。” 殷红的唇不断翕动,还在说什么。 顾衡喉头一滚,只觉得那点红色分外有人,倾身吻住,不许她再聒噪。 戚繁音早就知道和顾衡这样的人讨价还价是没有好处的,譬如昨日,她不过就是为了换上一身春衫,就差点被顾衡折腾得半死。 早晨她睡得迷迷糊糊,顾衡便起来了。顾衡不让她起来服侍穿衣,自个儿起来穿戴梳洗。 临走前,他走到榻边准备跟她说一声,她若想睡便多睡一会儿。 却瞥到枕头下压着一条金灿灿的东西,摸出来一看,竟然一条金线打的络子。 手法粗糙,一看便是戚繁音的手笔。 “这是什么?”顾衡推醒她,把络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戚繁音累得不行,微微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便又合上眼睛,懵懵懂懂地说:“昨天跟谢嬷嬷学的打络子,本来打算送给你的,她们都笑话我说打得太丑了。” 她实在太困了,眼睛都睁不开,伸手朝他那边挥了挥:“还给我。” 顾衡唇角轻轻扬起,在她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微微错开身,把络子收了回去:“确实有些丑。” 戚繁音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不过估计也没什么好话,多半是骂他的。 他笑笑,低头把络子系在荷包上,便出了门。 戚繁音痛痛快快睡了好长一觉,再醒来香如果然就捧了春衫来给她。 不过这衣裳与正儿八经的春衫还有几分区别,顾衡让香如给她连夜做了几个厚厚的束腰,让她穿在衣裳里头。 戚繁音对此颇为不满,不过想到顾衡好歹是让步了,也就没再说什么,穿了束腰,才套上春衫。 这样一来,没有之前热了,肚子上却是暖暖的。 “一顿饭,吃了半晌了还没吃完,待会儿凉了,你吃了又不受用。”香如看着满桌子的早膳,提醒戚繁音道。 戚繁音叹了声:“不怪我吃得久,一大早就准备这么大一桌,生怕是撑不死我。” 谢嬷嬷听了,赶紧“呸呸呸”:“年轻人说话口无遮拦,成天将死不死的挂在嘴边。这是哥儿早上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说你醒来怕是不早了,怕你饿着。” 戚繁音听出了谢嬷嬷话里的意思,有些害羞,喝完最后一口粥,她放下碗筷。香如捧了粗盐来给她漱口,她一面拿毛巾擦手,一面问谢嬷嬷:“嬷嬷,我的药呢。” “刚才不是喝了吗?”谢嬷嬷道。 戚繁音知道她理解错了:“是那个药……” 谢嬷嬷恍然大悟,之前顾衡留在葳蕤园过夜,第二天春荣都会端来避子汤,亲眼看着她喝下才作数。 自从他们从杭州回来之后,顾衡不再让春荣送药过来,而是让她每次煎药给她。 可上回姑娘来小日子了,身子一直不舒服,顾衡没心思干那事儿,便没再开药。前两天她问了问,顾衡却什么也没说,没说要继续开药,也没说不必再开药。 今天早上他又没一声吩咐就走了。 谢嬷嬷道:“大人没开药过来。” “没开药?”戚繁音陡然间瞪大了眼,这、这是什么意思:“大人他……是什么意思?” 谢嬷嬷说不上这件事是好还是坏,明面上来看,戚繁音若是有了顾衡的孩子,不算什么好事,毕竟她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到时候大人和姑娘的声誉都毁于一旦,日后大人容人诟病,姑娘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可又有什么法子,姑娘这样的身份,终究是入不了相府的大门,当不了大人的正妻。可他们的感情委实又好。 “姑娘,说不定大人有他的想法呢。”谢嬷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戚繁音后背一凉,一股寒意从背心如潮涌来。 她脸色煞白,反握住谢嬷嬷的手,揪心地问道:“嬷嬷,我不会怀孩子吧?” 谢嬷嬷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也是,大人身在局内,或许没有看清事情的本相。但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瞧得最是清楚,戚二姑娘心中确实有大人。 不过在她心里还有比大人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侯府和侯爷的名声。 她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见识过无数多的人,只消一眼,便看出戚繁音内心的纠结。 她不想给哥儿生孩子。 谢嬷嬷笑了笑,点了点她的额头:“不害臊,怀孩子哪有那么简单。有好多人辛辛苦苦,好多年都要不上呢。” 戚繁音的脸色这才稍微好些。 到了晚上,戚繁音久久没有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侧顾衡睡着了,耳畔回响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脑海里却时不时浮现出他的脸。 -- 第108页 他太可怕了,居然不给自己避子汤。 若是有孩子了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想了很多。 大人不会娶一个勾栏出来的罪臣之女,自己若是生了他的孩子,那只能一辈子做他无名无分的外室。 就连自己的孩子也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谁都能指着他的脊背骂一声杂碎。 那太可怕了,她想自己这辈子都受不了这种侮辱。 眼睛一闭,全是天下人指着她骂狐狸精。 她欲辩无言,只能捂着耳朵忍受众人的唾弃。 可那些骂她的话就跟长了翅膀一样,飞进她的脑海里,挥散不去。 一夜乱七八糟的梦境,天还不亮她就又醒了,坐在床边,看着暗暗的天光发呆。 顾衡浅眠,听到她起床的声音,也醒了,跟着坐了起来。 她背对着自己出神,纤瘦的背看上去清清冷冷的。 “做噩梦了?”顾衡拥被从身后裹住她。 戚繁音木木转身,环住他的身体,泫然欲泣:“我做了好可怕的一个梦。” 顾衡很少见她这么脆弱的时候,抬手轻抚她的脊背安慰道:“梦见什么?” “叔叔,你给我一碗避子汤吧。”她吸了吸鼻子,一副要哭的模样:“我梦到我生了个孩子,别人都骂他是杂碎。” 梦境太过真实,她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呜咽哭了起来。 她的身子在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顾衡莫名觉得心口也是一窒,竟也钝钝地疼:“都是梦,梦都是假的。” “可是太真实了。”戚繁音抬起脸,满脸都是泪痕,挂在雪腮,衬得如同雨后梨花一般娇嫩:“我害怕,我害怕他们骂我,骂我们的孩子。” 顾衡听到“我们的孩子”几个字,心坎一股暖流哗然淌过,滋味难以言喻的美妙。 没有给她避子汤是因为温太医说她现在的身子不易有孕,她也不能再喝那玩意儿。 不过此时,他觉得和她有个孩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从不贪心什么,跟在他身边,只求有个栖身之地。 这样反倒让他觉得不踏实,没有束缚,没有羁绊,就算是抱着她也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她好似没有线的风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飞走。 “音音。”他附在她耳畔轻声喊她的名字。 “嗯?”戚繁音缓缓看向她。 顾衡看到晨光熹微中她的脸,轻轻吻干她脸上的泪痕:“等你好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戚繁音抱着他的手忽然觉得无力,轻轻地垂了下来。 为什么要打破现状,就像现在这样不好么? 她闭上眼,又一滴泪掉了下来。 第56章 恨毒了 “姑娘,秋喜她爹在李家外头蹲了好多天,今儿个李家姑娘终于出门了。”夏萤快步走进屋里,对孟忍冬说道。 孟忍冬方才梳洗完毕,正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梳理着长发,轻轻一笑,镜中人皓齿明眸:“事情都办好了吗?” “都照你的吩咐,办好了。”夏萤道:“秋喜的爹专程找的个路边玩耍的小童,悄悄把纸条递给她的,保管没人知道是咱们递的消息。” “那便好。”孟忍冬拢了拢衣衫,眉眼低垂,心里终于舒了口气。 “不过姑娘,我想不明白。把消息递给李家姑娘,要是她上门去闹,传开了岂不是对大人声誉有毁。”夏萤琢磨了好几天,总觉得最好还是直接把消息告知顾夫人,由她出面。毕竟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情,告与外人知晓了,只怕后患无穷。 孟忍冬也不是没有想过,不过转念一想,打狗还要看主人,就算那李鸣鸾知道戚繁音和顾衡在一处了,碍于顾衡的声威,定然也不敢直接就大张旗鼓拿人,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但凡她有点脑子,她都会先到顾宅找姑母,让姑母出面处置。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李鸣鸾没脑子,先闹了起来,以后传出去别人也不会说她不明不白插手表哥的私事。 “不会的,大人的声誉也不是谁都能毁得了的。李家在朝为官,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她就算是恨毒了戚繁音,也得掂量掂量消息经由她的口中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孟忍冬心想,应当没有人会傻到大大咧咧树个靶子给人打。 “只是不知道,那位李家姑娘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如何处置。”夏萤又缓缓说道:“若是没胆子的王八,得了消息把脑子往壳里一缩,权当不知道这个消息,可就白瞎了咱们这一番心思了。” 孟忍冬笑笑,并没有接话,她可从不担心这个事情。她都打听清楚了,李家姑娘和戚繁音自幼相好,从小交情匪浅,可戚家一落难,梁家和戚家前脚刚退婚,她后脚就续上了。速度之快,想必那李家姑娘心里早就惦念上了梁家公子。 这人呐,若是没有得到极其想要的东西,久而久之便也罢了,但偏偏那样东西就在手边,只要勾勾手指就能得到,却又突然飞了。最是让人不甘心。 一个不甘心的女子,会做很多疯狂的事情。 这一头李鸣鸾在屋子里也是坐立难安。 自从被梁家退了婚事,她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出门,最是怕那些人冷嘲热讽的眼神。今日受邀去陈大人府上赴宴,结果刚出门便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娃娃跑过来递给她一张纸。 那张纸上写着,戚繁音这个月从杭州回了云京城,现居顾衡大人别院葳蕤园。 -- 第109页 她看着纸上的字,瞳孔兀的骤然变大。 戚繁音,杭州。 这两个词拼凑在一起,她几乎不费什么事便能想到梁瀚文退婚的始末。 她从小和戚繁音一起长大,两人还才五六岁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儿。梁家哥哥比她们大两三岁,也是一起玩儿的情分。梁瀚文打小对她们照顾有加,随着时日增长,当初的小小孩童纷纷长成少男少女。 温润如玉的梁家哥哥不知何时便住进了她的心里。 只是他的心里眼里满是戚繁音。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她们十四岁那年,梁瀚文有一次和他父亲出门,到北边去了,回来的时候给小时候一同长大的很多好友都带了礼物。给她带的是一串珊瑚手串,她极其珍惜,平时都很少带出门。有一日她满怀欣喜地戴着那手串去找戚繁音,在她的闺阁里发现了一个好几串相同材质样式却不一样的珠子,她便问了一句,彼时戚繁音还是闻名遐迩的云京美人,娇生惯养的侯府千金,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手指轻轻摩挲着珠子,笑意氤上双颊:“上回瀚文哥哥不是从北地带了许多珠子回来吗?他说看我挑的时候这也喜欢那也喜欢,就又托人一样给我带了一条回来。” 天知道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李鸣鸾的心里引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谁挑珠子的时候不是眼花缭乱,这也喜欢那也喜欢,偏生他只舍不得戚繁音为难。 在那以后,她就发现梁瀚文越来越多这种“偏心”的时候。比如说之前她们在女学念书,若是突然变天了,梁瀚文常会让人送伞过来;可若是正巧那天戚繁音不在,他便不会送。 他这伞本就是为戚繁音一人送的,他们都是顺带捎上。 她们同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们俩情愫暗生,她成了个局外人。她怎么受得了这种落差? 她也为自己争取过,明示暗示过几回,梁瀚文都只当听不懂,一笑了之。 后来戚家和梁家顺理成章地订了亲,两家人欢天喜地地准备婚事,他们成了云京城人人交口称赞的珠联璧合。 她就认命了。人这辈子总会有些东西,是你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得到的。她按捺下心里的那份心思,继续做戚繁音的好朋友,默默听她讲述和梁瀚文之间的那些事情。只是有时候在听到梁瀚文对她挖心挖肺好的时候,忍不住幻想那个人是自己。 她原以为她和梁瀚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老天爷还要厚待她的时候,宁安侯府一夕之间倒了,宁安侯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阶下囚,戚繁音变成了畏罪潜逃的罪臣之女。 戚繁音找到她的时候,她不是没有纠结过,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过这点情分在她这么多年的盼念面前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几乎只是一刹,她就做了决定。 在把银子交给戚繁音之后,转头便让丫鬟只会爹爹她的去向。 后来她得知戚繁音落入梨月坊,她心里有过短暂的愧疚,但很快那点愧疚就消弭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轻松感。 进了梨月坊,成了人尽可夫的妓子,戚繁音再也没了嫁给梁家的资格,对她再无任何威胁。 戚家出事的时候,梁瀚文人在洛邑,梁家趁他不在去牢里退了婚。等他回来,戚家败了,戚大人死了,戚繁音不见了,婚事退了。他灰心绝望,梁家人逼着人另择婚事。他不肯,一度和家里闹得很僵。 李鸣鸾敏锐地嗅到了机会,她找到梁瀚文,先是痛哭了一通,为戚繁音的遭遇鸣不平,然后说理解他的苦衷,知道他心中放不下戚繁音,她还说愿意和他假装定亲,以后若是找到戚繁音,她随时可以离开。 她的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又字字句句都是在为他和戚繁音打算。梁瀚文被家中逼得实在走投无路,说委屈她了,便点了头。 他们之间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李鸣鸾算计得来的。 不过她没觉得自己有错,父亲儿女众多,她母亲为人处世又一塌糊涂。她若不为自己打算,这辈子就完了。 她既然有法子让梁瀚文点头同意婚事,那以后她就有办法坐实夫妻关系,等了有了名分,有了孩子,就算他想反悔,也得思量思量是否担得起负心汉的骂名。 所有的事情都朝她预想的方向在发展。虽然中途出了点岔子,梁瀚文竟然和那个通房丫鬟有孕了,她万不能容忍,本打算捉了那丫鬟,把孩子处置了,却意外惊动了梁瀚文。不过她又哭了一番,把事情推给父亲,说他心疼女儿还没成婚就给人做便宜母亲。她的眼泪打消了梁瀚文的疑虑。 若是不出意外,这个春天就是她出阁的日子。 可恨便可恨在,梁瀚文到杭州一趟,回来之后竟然上李家退婚来了。 她怎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又哭,又劝,甚至搬出了戚繁音,但他却铁了心,一门心思要退。她都不知他为何如何坚定。 苦心经营一场,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计成了满云京城的笑话。这些日子,父亲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好几通:“我之前就说了,梁家能在戚家刚出事就去退婚,可见其心凉薄。你偏不听,要答应这门婚事,我看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 她眼泪都流干了,也洗刷不了身上的屈辱。 看着那张纸上的字,她怒从心中生,当即让人去葳蕤园打探消息,那人描了小样回来。不是戚繁音又是谁? -- 第110页 李鸣鸾恨得睚眦欲裂,恨不得马上冲到葳蕤园去,撕了她的面皮。但怒气渐渐平静下来,她捕捉到了很重要的讯息。那便是顾衡,纸上写戚繁音住的葳蕤园是顾衡的。顾衡是什么人?当朝左相,真真正正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就算她有心,也没那个胆子去动他的人。 她狠狠地把那张纸攥进掌心,用力地捏成一团,骨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也渐渐浮起。 不能轻易放过她啊,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 只要她还在云京城一天,自己就难得安生。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顾宅的往事,听说顾夫人嫁入顾家之前,顾老大人也养了外室,那外室甚至先她这位正妻诞下长子,之后数十年,顾老大人宠妾灭妻,让顾夫人成了满云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直到顾大人入仕之后才好些。 顾老夫人恨毒了外室。 如此一来,倒不如把消息告诉顾夫人地好,她怎会容忍前途璀璨光明的儿子和一个梨月坊出来的妓子在一起? “双燕,过来。”李鸣鸾唤了一声。名叫双燕的丫鬟小跑过来,倾身凑近她,李鸣鸾在她耳边一阵耳语,双燕略点点头,便出去了。 第57章 同意娶妻 从杭州回来之后,顾衡的公务一直就很忙,不过即使再忙,他几乎每日都会到葳蕤园。有时陪戚繁音吃顿饭,有时候坐坐便走。偶尔留宿,戚繁音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搪塞。 顾衡看到她如临大敌的样子,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她胆子小,对很多未知的事情充满恐惧,她害怕怀孩子,害怕她的孩子被人骂,害怕做一辈子的外室。 明白她的心,他也不逼她,搂着她便睡了。 宫里最近来了几位波斯美人,深得帝宠,皇帝这段时日夜夜笙歌懒于朝政。黄河今春干涸,琅琊一带闹春旱、蝗灾,民生凋敝。顾衡有意要往琅琊去一趟,他把戚繁音搂在怀里,低头问她:“过几日我要去一趟琅琊,你要不要去?” 戚繁音纠结了一下,想去是自然想去的,她成日窝在宅子里,也想到外面广阔的天地走一走,看一看。但转念一想,要是出去了,她和顾衡日日在一起。 那太可怕了。 她现在奇怪极了,顾衡若是不来葳蕤园,她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可若是他来,心口又悬吊吊的。 反复纠结极了。 好几次香如都笑她:“姑娘现在每日盼着大人来的样子真像小时候我娘等我爹下工,眼睛都快望穿了。” 香如的无心之话,却深深烙到她心上。一开始她之所以愿意和大人在一起,是因为她知道他们只是一场交易,她随时可以抽身出来。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发觉事情好似和最开始背道而驰了。她开始变得贪婪,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一切的一切都表明,她整个人,连同她那颗心在不断地沦陷。 这些讯息让她觉着很可怕,她害怕自己会和那些外室一样,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守着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过一辈子。他更怕有朝一日顾衡娶妻,他们的关系瞒不住大白于天下。 若是外力,她可以抵抗。可若是从心而生出这样的念想,就完蛋了。 这样的人生终究不是她所想要的。 这段时日她已经拼命扭转自己的观念,让自己不去念不去想关于他的一切,但好像适得其反,脑子里叛逆地总是浮现出他对自己的好。 “不去了,我最近总是觉着不舒服,在路上怕是又要给你添乱了。”戚繁音窝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她窝在怀里很安静,因为身量很小的缘故,身子柔软得一塌糊涂,抱在怀里也是轻飘飘的。顾衡很喜欢她的头发,柔软又有光泽,抚一把,跟绸子似的。他揉了揉戚繁音的发:“也好,那你乖乖在家。我很快就回来。” 戚繁音莫名觉得眼眶发酸,大人总待她这么温柔。 但凡他凶一些,她也有借口劝说自己不去念他。 “嗯。”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恹恹的。 顾衡道:“把身子养好些,要是我回来还是这么不经用,我就把你送到校场去好好锻炼锻炼。” 戚繁音被他的话给逗笑了,抬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我这么没用,大人怎么要对我这么好?” 四目相对,顾衡提了下嘴角。她只记得自己说她不好的话,全然忘了也有夸她的时候。 他伸手摩挲着小姑娘的纤腰,轻轻柔柔:“我喜欢。” 这话说得便有几分蛮横不讲理了。 他这么一说,戚繁音立马想到了之前和顾衡一起在寺里进香的女子。想必他也是喜欢她的吧,贞静美好,落落大方。 她仰起脸,看着他,不知为何觉得烛光下的顾衡脸部的轮廓很平和,高耸的鼻,深邃的眼,刀削斧凿般的侧脸,每一个部位都精美得恰到好处。 鬼使神差地,她伸长脖子,在他脸上轻啄了一口:“喜欢什么?” 她亲得浅尝辄止,却撩起了顾衡的火气。他堵住她的嘴,轻轻地啃,慢慢地啄,耐心颇好,一点点撬开她的牙关。 呼吸超热间,戚繁音紧搂了他,换气的间隙,她凝睇看他,被吻得绯红的唇翕动起来:“大人,除了葳蕤园,你还养了多少喜欢的?” 顾衡低头在她耳畔轻道:“只你一人。” -- 第111页 喜欢的只有你一人,养的也只有你一人。 戚繁音羽睫轻轻扑闪,显然是不信的。顾衡从她的眸子里看出了不信,凑近了她耳旁道:“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你觉着我还有精力养别的人?” “碰着喜欢的,就算疲了,也总能挤出些精力来。”戚繁音道。 说完看到顾衡歪着头笑看她,脸上那笑十分不怀好意。她心道坏事了,果不其然,下一瞬顾衡便倾身上来,吻住了她乱讲话的嘴,一时温柔,一时野蛮,逼得她呼吸渐渐急促。 趁她换气的档口,顾衡红着眼对她道:“那便让我彻底没有精力,嗯?” 戚繁音吓得慌忙抵着他的胸口,不许他靠近。 他轻笑一声,却是一点也不急,捏着她的左边耳垂,在她右耳畔浅声说道:“音音,你晾了我多久了?就不心疼我?” 男人的呼吸在她耳畔摩擦。 他做这事儿的时候很有几分耐心,轻拢慢捻,徐徐渐进,总能引得她浅吟连连。 这别具委屈的一句话从顾衡的嘴里吐出来,更是让她心潮翻涌。 就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外衫不知何时已经褪了,粉色的中衣堆叠在雪峰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肤。顾衡的吻,从上至下,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照顾得很细致。 更像是火折子,在她身上点满火种,她浑身热了起来。 心里的潮,身体的火,交织在一起,那种滋味让她情不自禁想要抱紧他,双手抱住他的头,纤白的手/指因悸动插入他的发里。 挣扎了几番。 她便放弃了。 罢了罢了,谢嬷嬷也说了,怀孩子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哪有这么简单。好多人多少年也怀不上孩子呢。 就放纵一回。 次日顾衡回了一趟顾宅。 顾夫人忍不住埋怨:“以往你在别处,咱们娘儿俩很少见面。如今你回来了,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我竟也还见不着你的面。” 顾衡赔笑道:“是孩儿不孝,近来公务繁忙,很少时间回来。还请母亲见谅。” “见谅,见谅。”顾夫人笑了:“你为皇上办差,自然有你该忙的事情。我现在身子康健,一切都好,就算你不来看我也没什么挂碍,你忙自己的事情要紧。只是有一桩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什么事?”顾衡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也配合她问了句。 “你如今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知冷知热,就一个春荣跟着你打点日常起居。这春荣还是个糙老爷们儿,心粗,想必也照顾不好你。”顾夫人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我瞧着你近来又是瘦了,我儿大了,我这做母亲的也不便事事插手,每每想到这儿,我便觉着不受用,心里不是滋味。” “就为这事?”顾衡不咸不淡地问。 “今年甄甄订了婚,我一件心事了了,如今本该心无挂碍,但你的事情还未定下来,我……”她瘪瘪嘴,似要落泪。 这是她近些年惯用的伎俩了。 说来也是心酸,母亲想为儿子张罗婚事,好赖话都说尽了,人还是油盐不进,逼得她什么招儿都用上了。 顾衡捧起茶盏,抚盏叹了口气。顾夫人别目看他,眼神都快带有乞求的意味了。 “是啊,我也该成亲了。”顾衡突然说了句。 “什么!”顾夫人喜得拍了大腿一下。 顾衡偏过头,对顾夫人道:“我说,我也该成个家了。母亲要说的难道不是这事吗?” “是、是!”顾夫人喜不自禁,忙乐呵呵地跟他说道:“我要跟你说的正是这件事……有个人……” “我听说琅琊颜氏长房有女,年十九,诗书俱佳,是个有名的才女。”顾衡缓缓道:“过几日我要去琅琊一趟,想去问问。” “琅琊颜氏……”顾夫人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顾衡突然松口答应娶妻,结果这会儿连人都物色好了,一时之间惊喜交加。 喜的是顾衡终于开窍,惊的是孟忍冬母女暂时还住在府上,当初她把人叫来,两家人都怀了亲上加亲的心思,这会儿突然告诉人家说顾衡要娶的是别人,她该如何开口。 “没错,琅琊颜氏,百年大家,家族根基深厚,人才辈出,是少有的名门望族。”顿了顿,顾衡又续了句:“颜氏不参与朝政,就算结了亲,皇上也不会有所猜忌。” 他想了很久,放眼天下,能匹配得上左相门楣,又不至于过于招摇惹人眼的女子,也只有从这些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里找了。 “可是……”顾夫人知道这个儿子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但没想到他连婚事竟都是自己操心,颜氏的确和顾家门当户对,不过她私心里还是想孟忍冬过门。毕竟姑侄做婆媳,往后什么话都好说些。 “母亲是觉得颜氏不妥?”顾衡放下茶盏,偏头问她。 顾夫人心念一转,顾衡好不容易松口答应娶妻,这会儿提出异议,万一使他生了退意怎么办?且不说那颜氏就一定会同意顾家这门亲,退一万步讲,她和孟家只是都有这么意思,明面上又没有说开,就算颜氏答应了,到时候只说是儿子自个儿挑的,他们也定能理解。 还是先稳住顾衡再说。 “你一向主意大,你自己觉得妥当就好。”顾夫人笑着说。 顾衡笑着站起,朝顾夫人深深一揖:“那便有劳母亲到时候为我操持婚事了。” -- 第112页 顾夫人觉得这孩子处理朝政没得说,人情往来却是一塌糊涂。 满脸堆着的笑,好似笃定颜氏会将女儿嫁给他一般。 第58章 悬在头上的剑掉下来了…… 转眼间就进了四月,顾衡出发在即,他从葳蕤园出发的,一应行李都是戚繁音在打点。她打点得很仔细,吃穿用度,凡他用得上的,都装进了箱笼里。下午查了已经准备好的包裹,一样样过目,边翻开边思量,途中还需要些什么东西。 “不用这么麻烦,左右云京城到琅琊也不远,十天半月就回来了。”顾衡看着她忙进忙出,有心喊她停下。 戚繁音正在叠他的一件衣裳,也没放下手头的活计,跟他说道:“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不比在在家里,什么都不方便,都带上虽然麻烦些,但需得用的时候也不必抓瞎。” 顾衡随她去了:“要知道你这么放心不下,我就把你带上。” 戚繁音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身子不好,路上若是病了,又要耽误你的事。你一个人,轻车简从的,来回也快些。” 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还不是怕路上道上把她怎么样了。 小姑娘的这点心思,都落入了顾衡眼里,他也不恼,捏了捏她的掌心,慢慢摩挲着:“也好,你近来晚上都睡不好,我去琅琊了,你好好歇歇。” 戚繁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顾衡摸了下她的脸,轻声道:“你太瘦了,多吃点。” 这是什么话,戚繁音眨了眨眼:“我近来胃口挺好的,我也不是不长肉,只不过结实了些。” “我不信。” 戚繁音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你不信,不信我也结实呀。” 外头香如她们走来走去给顾衡的行李装进箱笼,顾衡起身关了窗,然后一把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 男子骤然凑近,四目相接时,他似笑非笑:“除非我自己瞧瞧。” 戚繁音心往下坠了坠,推脱了他好几天,又来了,又来了。她轻轻推他,小声道:“大人,你别闹,早些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启程呢。” 此时正是黄昏,天却黑压压的,一层一层乌云压在天际,绚烂的霞光从乌云的缝隙里洒出来,像是给乌云镀了一层金边。 顾衡不说话,粗粝的指纹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她玉容雪肤,一身细肉如羊脂白玉一般。触手生温,抚着便让人心动不已。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炸开,闪电闪起,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借着闪电的光芒,顾衡看到戚繁音脸上涌起好看的绯红。突如其来的雷声吓了戚繁音一跳,她吓得下意识捂着耳朵,钻进他怀里。顾衡自然是张开双臂,坦然接受她的主动投怀。他侧头歪在她耳边,含住她的耳垂,声音轻柔地说:“音音,别怕。” 她身子立马便软了,抵着他胸口的手竟然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只装腔作势地虚虚格着。顾衡突然笑了:“合着你不是不愿。” 戚繁音小脸涨红。 她抬头看顾衡,似乎很惊讶他说出这句话。 顾衡嘴角上扬着,一脸喜色。她都觉着奇怪,有什么好高兴的。 “音音,你是害怕,还是不愿?”顾衡手指放在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令她直视着自己。 戚繁音捏了捏眉心,脸红得厉害,这人真是孟浪,有这么问话的嘛,让她怎么答?刚要撇开头,顾衡的手却将她紧紧钳着,不许她挪开眼睛。逼着她同自己对视。 “我……”戚繁音觉着这人真是无赖至极,却又摆脱不了他的桎梏,只好红着脸咬牙说:“我害怕,害怕怀孩子。” 这样也好,把话说开了,免得两人都不断试探。那日他说等她好了要个孩子,她都快吓死了。她不敢想象若真的怀了他的孩子要怎么办。 说完,觑了眼他的神色,他好像没有她想象中的怒意。原以为如此直白忤逆他,他多少会有点不开心。可他神色如常,只是捏了捏她的脸,笑着问她:“害怕怀我的孩子?” 戚繁音一脸认真道:“是你的私生子。” 顾衡苦笑不得,环住她的腰,抚了抚她的脊背:“若是让你做我的妻子,生我的孩子,你还怕吗?” 戚繁音看着他,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大人不会娶戚繁音,永远也不会。” 戚繁音是个罪臣之女,和人订过亲,进过勾栏院,就算给左相大人做妾也是不够格的。她深知这一点,所以想象都不愿意想。 想有什么用呢?想得越多,烦恼越多罢了。 顾衡提眉,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表情,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经历了许多女子这辈子也不会有的事情,本就比别的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更小心翼翼。也不再逼问她,她不是不经人事的天真的闺阁女子,说两句好听的话便能哄得她心门大开。 他也不喜欢拿虚无缥缈的事情先哄她,拍了拍她的背,道:“这件事等我从琅琊回来再说。” 戚繁音眸光一收,她心绪也复杂得很,甚至没有去深思这句从琅琊回来再说是什么意思,转过头继续整理他的行囊。 次日顾衡从葳蕤园出发,前往琅琊。 戚繁音如同往常他每一次出行一样,送他到门口。 最近天越来越热,偶尔变天也越来越快。他们刚走到门口,天边就下起了雨,哗啦啦打在青瓦上,又沿着屋檐掉下来,雨声哗然清脆。 -- 第113页 “老天怕是知道你要出门,所以下雨了,这样的天气赶路虽然泥泞了些,不过没那么热,倒也不错。”戚繁音笑着说。 顾衡心想,若是天晴她也有一番说辞,定然是要说老天爷知道晴天好走路。 她便是这点最好,凡事总能想到好处,绝境里也怀着希望。 他心头微暖,也不顾还有谢嬷嬷她们在,将人揽入怀里,轻轻抚了把她的头发,在她眉心印上一吻:“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还有人呢。”戚繁音娇嗔道,推开他,脸色泛红:“你去吧,不用挂念我。” 顾衡点点头,又嘱咐谢嬷嬷她们好生照顾她,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顾衡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奇妙,活了这么多年,他竟尝到了牵肠挂肚的滋味。当初年少时,要往四处游学,彼时说走就走,头天生出主意要去哪里,当天夜里便能收拾好行囊,踏上旅程。 可如今倒好,股盼间便心心念念,若不狠心,愣是踏不出离去的步伐。 好不容易出了门,登了车,却又忍不住打起车帘,往那乌头门多看两眼。小姑娘穿的一身翠绿衣衫,在妍妍初夏显得有几分娇妍,站在阶下,撑着伞也眺望着马车。 看着看着,心头就暖烘烘的。有个人盼着你归,送你出门的滋味,原来也挺美好。 那日梦境的场景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她牵着个小娃娃,在家门口等他…… 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她不是要名分才肯给自己生孩子吗? 那便给她个名分,纵观天下,也就琅琊颜氏,根基深厚,做为颜氏的女儿嫁与他,也不算辱没了她。 等他去琅琊把事情说定了,再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对她而言,这应该算个好消息吧。顾衡心想。 * 顾夫人平素很少出门,一则是她这个身份,除了云京城有达官显贵举办大型宴会,她才需要出去赴宴;二则是京城里像顾衡这个年纪还未娶妻的实在少之又少,出去了同龄人都含饴弄孙,倒显得她孤零零得很。 这日永安郡府的嫡长孙子办百日宴,给她递了张帖子。若是以往,她便推了,让人送份厚礼上门以表心意就算了。总归别人是办孙子的百日宴,她连个儿媳妇都没捞着,去了显得心酸。 不过这回她决定出去走走,毕竟顾衡开口答应娶妻,想来顾宅再过不久就要办喜事,好歹得提前与人联络联络,到时候递帖子才不显得突兀。 她命人备了份厚礼,换了衣裳,前呼后拥地出了门。 顾夫人乘的是一辆乌木双辕马车,马车走得很平缓,坐在里头也不觉着颠簸。顾夫人手里端了一盏茶,正要喝,马车猛然颠了一下,茶盏忽的就翻了,倒在她的衣裙上,脏了一片。 “怎么回事!”她心情颇好地出门赴宴,却被弄脏衣裙,一时语气算不上好。 “回夫人,有人刚才险些撞到了车夫。”丫鬟低声回道。 “眼睛被驴撅了的东西,你不要命,冲撞了我家夫人你吃罪得起吗?”车夫骂骂咧咧的声音随之而来。 顾夫人心情不错,懒得跟他计较:“人没事就好,先回去吧。” 话音方落,外头有人突然叫了声:“是贼,他们是贼!” 顾夫人闻言皱了皱眉,打起帘子,果真看到一个灰衣人仓皇逃走。她问丫鬟:“丢了什么?” 眸光一定,看到她屋里的梅丹瘫坐在地上,失神地哭:“方才我见有人冲撞了夫人的马车,一个不留神,教他把玉锁给偷走了。” 顾夫人匪夷所思,她许久不出门,怎么一出来就碰到这种事情。那枚玉锁是她找的一块美玉,专程让人雕琢成锁的模样,打算送给永安郡府的。 这贼可真是胆大包天,竟偷到她这里来了。光天化日简直是当街明抢了。 “给我追,我倒要看看什么贼胆子大成这样。”她怒声道,另一头又吩咐:“梅丹,带上李管事去京兆府把梁巍找来,看看在他眼皮子底下,贼人都猖狂成什么样子了。” 顾家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一路紧追,进了常宁巷,眼看他翻进一座宅子里,便没了踪影。 顾夫人的马车追过去的时候,护卫正站在葳蕤园外,踟蹰着等她。 “人呢?”顾夫人怒得不行,养尊处优大半辈子,放眼云京城内外,谁不对她礼让三分。就算进了宫里面见皇后太后,她们也是客客气气的。 今天竟然让一个市井小贼挑衅了威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护卫道:“我们看着他翻进了这座宅子里。” “马上去打听,这宅子里住的是何人?”陈嬷嬷道。 顾夫人怒急攻心,道:“找人把宅子四角都给我守好了,敲门!” “若是不知会一声,恐是失礼。”陈嬷嬷道。 顾夫人这会儿哪管失礼不失礼,她道:“这贼人敢当街抢我府上的东西,溜进这园子里,还不知要做什么歹事。这等小贼,胆子忒大,保不齐为非作歹。把门敲开!” 顾夫人说一不二,护卫得了令,立马去拍大门。 守门的小厮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忙起身将门拉开一条缝,只见外头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三四个高大的护卫门神一样杵在外面,马车旁站了几位姑娘。那架势煞是唬人,他问:“阁下何人。” -- 第114页 护卫自报了家门,又道:“我家老夫人今日上街,碰到一个贼人当街抢了东西,我们一路追来这儿,眼见那贼人追来贵府。眼下我们已经让人围了宅子,京兆府的人一会儿就到,请你进去通传一声,我们现在要进去搜查。” 先前侍卫自报家门说是左相顾家的人,守门的小厮就震惊不已。顾家是什么门庭,云京城里无人不知,顾老夫人被当街强抢东西,自是不敢耽搁,道了声稍等便急吼吼唤了跑腿的小童进二门通传:“快去告诉谢嬷嬷和姑娘,园子里遭贼了,让她们赶紧出来。” 小童点点头,立马跑去二园内传话。 小厮道:“老夫人下车歇息片刻吧,我家姑娘马上就来。” 顾夫人点点头,由陈嬷嬷搀扶着下了马车,心里却奇怪得很,这宅子里难道没个主事的男子,家里出了贼这样的大事,竟然让个姑娘出来主持大局。 小厮将人请进花厅,丫鬟立时奉上茶。 顾夫人却无心饮茶,端坐在堂上,只等主人家出来,知会一声,非要把那贼人捉出来,狠狠办他! 正焦灼时,便听到廊庑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声线轻柔婉转:“这还了得,皇城根边,天子脚下,什么贼竟然敢当街行窃!” “姑娘别急,说不定是误会了,他们看花眼了也不一定,常宁巷这边园子接着园子,没准儿是翻了隔壁的墙。” 这道声音传来,她愣了愣。谢嬷嬷在顾家待了二十多年,顾衡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的声音她自然再熟悉不过。 转念却想到,谢嬷嬷的儿子如今在京畿为官,她想必跟着去照看儿孙了,怎么会在这儿。 待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还是没忍住抬眸忘了一眼。 谢嬷嬷转过廊子,也瞧见了端坐在花厅里的人。脚步却是一怔,愣愣地看着她,却下意识往戚繁音身前站,企图用瘦削的身躯挡住她。 “谢嬷嬷?”顾夫人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谢嬷嬷的动作她尽收眼底,只不过她身量那般瘦,又怎么挡得全?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戚繁音,一时间,她脑子乱糟糟的,指着戚繁音问:“她是谁?” “夫人!”谢嬷嬷嗫嚅半晌,紧紧攥着戚繁音的手,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跟在一旁的香如早就跪了下去。 戚繁音站在空空荡荡的廊庑下,一时间觉得冷得厉害,真是奇怪,明明已经是四月天了,怎么还会冷成这样,像是有股凉气从脚板心灌了进去一样,冷冽的气流连带着血液似乎都变凉了。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天了么? 她心里空空地发寒,立了片刻,缓缓走上前,福身给顾夫人福了个身:“戚繁音见过夫人。” 顾夫人背上冷汗都出来了,声音几乎都有些颤抖,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香如,觉得她面熟得很,下意识看了眼陈嬷嬷,陈嬷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小声提醒她:“那是之前大人院里伺候的香如。” 只这声提醒,顾夫人便事情摸了个七七八八,她看向戚繁音,问道:“戚繁音?就是之前宁安侯府的二姑娘?” 戚繁音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之前一直守着这方小小的院子,连外头的天光都很少见过,便是想掩着她和顾衡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她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知晓宁安侯府的二姑娘做了别人的外室。可真真正正撕开这层面皮的时候,她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害怕,反而是深深舒了一口气。 当悬在头上的剑真正落下来的那一刻,长此以来的恐惧纠结都不复存在。 她道了声是,又说:“戚家败了之后,我从梨月坊逃了出来,是大人救了我。” 顾夫人心道怪不得,就连她这么深居简出的人都听说戚二姑娘逃了的事情,听说无数人等着她那天开市,人却离奇不见了。在那之后不久梨月坊突然倒了,至此戚二下落不明。 当初是局外人的时候,她还和陈嬷嬷说过几次这个戚二,都在猜测她许是被什么人藏了起来。 那人还定是达官显贵,将人藏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这才半点消息也无。 殊不知,当她饶有兴致议论别人的时候,这一切却都出自她儿子的好手笔。 顾夫人闻言,哼笑了一声:“然后你就心甘情愿地待在我儿身边,做他的外室?你当初好歹也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现下委身来做见不得光的外室,不知令尊泉下有知,其魂是否能得安宁?” 她的话一针见血,狠狠扎在戚繁音的心上。当初走投无路之下做顾衡的外室,这件事她至今不敢说有悔,一切都是她头脑清醒下做的选择。只提到父亲,还是会感到羞耻。终究还是丢了他的人。 她脸色煞白,咬着唇,道:“当初我走投无路,要么被捉回梨月坊做妓子,要么求大人带我走。我别无选择。” “好一个走投无路,别无选择。”顾夫人冷冷笑了声。 凡是做外室的,都要给自己安一个走投无路,别无选择的说法,好似这样便能减轻内心的罪恶感,好似这样这顶多算非常时期的无奈之举。然后别有用心地勾着男人,要名分,要孩子,要登堂入室,入了室还要为儿子争宠爱,争家产,闹得家宅不宁,乌烟瘴气。 有白氏这个覆辙在前,她很难对这些别有居心的外室有好脸色。 -- 第115页 再联想到顾衡突然说要娶妻,想必也是打算娶了妻之后就能名正言顺地把她接回顾宅,给她个妾室的名分。 说不定这背后少不了她的挑唆。 一想到,顾夫人就觉得将要窒息般难受。 真不愧是父子,都过不了外室这一坎。 她当初为着白氏伤了太多神,流了太多泪,她绝不会让顾衡再重蹈覆辙,也绝不会让她还没过门的儿媳妇受她曾受过的委屈。 “我也不管你是走投无路,还是别无选择。”顾夫人看着她,眼神鄙薄至极:“我绝不会允许我儿身边有你这么个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跟着。” 戚繁音闻言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既然选择了做人外室,那就应该承受世人的鄙夷轻视,不是吗?她抬头看向顾夫人,强行让声音平静下来:“那夫人想让我如何呢?” “离我儿子远一点。”顾夫人淡淡道,“你要死要活都不干我们的事,凭什么杵在这里,好好的人名声都要毁到你手头了。” 刚说完这话,门房便小跑了进来,道:“夫人,姑娘,梁大人带人来了。” 戚繁音脸色微微一变,眼神惊恐地看过去,若是京兆府尹进来了,那这件事便彻底兜不住了。 顾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今天的事情未免太巧了些,她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碰到个贼,那贼好巧不巧地又刚好翻到了这座宅子里来。她大张旗鼓地喊来京兆府尹,等人乌泱泱地来了,瞧见衡哥儿的乳母和戚繁音在一处,这段关系不就大白于天下了。 到时候衡哥儿名声尽毁,她从暗处走到明处,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盘。 她看着戚繁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收起你的小心思。陈嬷嬷,给我看着她,我出去把人打发了,别让她出来丢人现眼。” 第59章 路引我给你办 “夫人。”谢嬷嬷见顾夫人往外走,忙追过去,劝解道:“夫人,有什么等大人回来了再拿主意,大人走之前,千叮万嘱让一定要照顾好她。若是他回来了,恐怕不好交代。” “谢嬷嬷!我一向待你不薄,我还以为你是知轻重的。”顾夫人怒道:“衡哥儿不清醒,难道你也跟着糊涂吗?他这臭德行,跟他爹一模一样。” 言及此处,又“呸”了声:“甚至不及他爹,那白氏好歹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他倒好,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然找了个……娼妓。” 娼妓两个字她用了很大勇气才能说出来。 堂堂左相找个妓子,传出去不知道要笑死多少人。 她这话并没有避讳着戚繁音,字字句句都落进了她的耳朵里。她心里难受得厉害,但又知道这就是自己应该受着的。 哪有做外室不挨骂的呢?当初顾夫人被外室坑害得那么惨,这个反应不是意料之中的吗? 此时此刻顾夫人知道这件事,她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是个爱护儿子的好母亲,就算是为了顾衡的颜面,也会把这个消息捂得死死的。 她不会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做过这么令人不齿的事情。 方才站了太久,她觉得好疲乏,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她扶着桌沿缓缓坐到凳子上,方把那阵晕眩的感觉驱赶开。 顾夫人到门外,告诉梁巍说当时情急之下,丫鬟看错了,那块玉锁还在身上,并没有丢,惊动了他十分不好意思。 别说她不是故意虚晃一枪,就算她真的有心捉弄,梁巍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当即拱手作揖说没事,领着人走了。 顾夫人见梁巍带着府衙的人走远了,这才折身回到葳蕤园。 与此同时,巷口站了两个头戴幕离的女子,她们盯着葳蕤园的方向目不转睛。看着梁巍带人去了,不过没多久他们又走了。 “姑娘。”双燕唤道:“梁大人怎么走了?” 李鸣鸾也纳闷,她天天守着顾家的大门,今儿个终于守到顾夫人出门赴宴,于是让人专门抢了她的东西,再将人引来葳蕤园。 顾夫人吃了大半辈子外室的苦,素来最讨厌外室小妾之流。顾衡还未成亲,就在外头养了戚繁音,无异于触犯了她的逆鳞。以她憎恶外室的程度,定然容不下戚繁音。 她原本以为今日京兆府尹的人一来,瞧见了戚繁音,之后不久这件事情便能流传开来。 当初高洁无双的宁安侯府二姑娘,先是做了妓子,又做了他人外室。臭名远扬,她堪堪能出一口心中的郁气。 可顾夫人不愧是大家主母,就算是盛怒之下,也能保持理智,笑容得体,举止端庄,三言两语便将京兆府尹打发了去。 这一点虽然没能如她所愿,不过她等着,等戚繁音被顾夫人扫地出门,她有的是法子折腾她。 现在戚繁音有顾衡护着,她不敢拿她怎么样。 若是她被顾夫人逼走,便是另外一说了。 到时候她才要让她好看。 顾夫人转身回到花厅。 戚繁音看到她的身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近来老是觉得不舒服,这会儿忧惧之下,心口的憋闷感再度袭来。 顾夫人见她脸色煞白,真真儿和当初的白氏如出一辙,白氏便是这样,时常捧心,时常蹙眉,哄得那老东西神魂颠倒。 这般下作的姿态她看得多了。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样子。”顾夫人大马金刀往圈椅上一坐,道:“我家以前有个小妾,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受了她的故事的启迪,故技重施在我儿身上。但我当初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我必不会让我还未过门的儿媳也去受,老侯爷挨过的骂,受过的嘲笑,我也不会让我儿在受,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 第116页 “夫人,戚二姑娘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谢嬷嬷见她脸色苍白站在一旁,那模样可怜至极。她伺候她这么久,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听到顾夫人说的话,忍不住辩驳两句。 “谢嬷嬷,我瞧着你是年纪越大越糊涂,吃了烛油蒙了心了。”顾夫人厉声道:“你说她不是这样的人?那我倒是问问你她是什么人?她曾是梨月坊的妓子不是?” 谢嬷嬷一时语塞。 顾夫人看着戚繁音道:“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就你曾做过妓子这一则,我儿这辈子都不可能八抬大轿娶你进门;你自甘下贱,做人外室,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戚繁音垂着头,没有接话。片刻之后,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谢嬷嬷和香如:“你们先去忙你们的事情吧,我和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谢嬷嬷自是老大不愿,顾夫人这人心眼不坏,在世家主母里算得上良善的。可再是宽宏大量的人,做了母亲,也容不下自己儿子弄个妓子在身边。 偏戚二姑娘又是那么好的人。怪只怪,造化太弄人了。 她怕自己一走,顾夫人口无遮拦,说出更难听的话。 “我没事的,你们先下去吧。”戚繁音努力朝谢嬷嬷挤出一个笑,温温柔柔地说道。 谢嬷嬷只好纳了福退下去。 眼看她们走开了,戚繁音长长吸了口气,转眸看向顾夫人,道:“夫人的心我能理解。” 顾夫人实在是倦了,按了按眉心,便听到戚繁音继续说:“我想了下,若是戚家没有败,我没有遇到那些糟心的事情,顺顺当当地出嫁,有了孩子,想必等孩子长大了也没办法接受他找一个像我这样身份的女子。” “当初我走投无路不假,但我留在大人身边也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好似耗费了她极大的力气,“所以夫人骂我的话,都是我活该。” 顾夫人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她若是哭哭啼啼地求自己,她还有好一通话没骂出来。但她自个儿都承认活该,她反而只能把那些话吞进肚子里了。 “诚如夫人方才所言,我也是走到大户人家出来的,知道礼义廉耻。”她双手紧攥在一起。这一刻,她觉得十分无助,身边没个依靠的人,只能自己握着自己的手,好似这样能汲取些力量撑着她把剩下的话说了:“这一年多,我不敢出门,不敢见人,就是怕被人认了出来。” 顾夫人静静觑着她,听她说着的话,心里的火气渐渐平息。 “人应该知足,比起丢了性命的罪眷,你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顾夫人道。 戚繁音点点头,认可她的话:“夫人说得对,我应该知足。” “衡儿已经决定娶妻,这事儿你知道吗?”顾夫人问她。 戚繁音微微愣了下,随即摇头:“他没提过。” “他这回去琅琊就是为了求娶颜氏女。”顾夫人道:“方才我听你说话,也算是知书达理,颜氏女好端端的一个女郎,还未嫁过来,便要打理外室小妾。同为女子,你也该知道这种滋味如何?” 那一瞬间,戚繁音的心好似往下坠了坠,坠进了一个冰窟。“叮咚”一声,心刺到了冰棱上,血肉模糊。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 滚到唇边,她尝到了苦涩,木然地抬手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落泪了。 “我本就是要离开的。”戚繁音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带着哭腔,闭上眼,狠狠地把眼泪逼退回去。 顾夫人一听这话,惊讶道:“你说真的?” 尽管她已经拼命忍泪,可泪珠儿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啪啪掉个不停,随着她点头,泪水四溅:“可我没有路引,连云京城都出不去。” 她这么一说,顾夫人倒是另眼看她几分。 “你若是真心要走,路引的事我可以去办。”顾夫人道。 戚繁音抬手抹了抹泪,朝顾夫人福了福身:“那便请夫人替我周全。”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顾夫人问:“你的身契在勾栏院还是哪里?” “我想去江南,之前我托人打听我弟弟的消息,他好像往南边去了,我想去找他。”戚繁音道:“大人给了我一张良籍,身契已经毁了。” “好,路引的事,我帮你办。”顾夫人起身,她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理了理衣裙就走。 经过戚繁音的时候,她多看了她两眼,不愧是名满云京的戚二姑娘,她生得确实很美。 怪不得衡儿会流连,若她真舍不下他背后的权势与富贵,也真的不好办。毕竟她手握良籍,只要不触及律法,她也动不了她。 幸亏是个讲礼义廉耻的,否则她可能还真的得费点心思才能弄走她。顾夫人心想。 若是别人家碰到这么个外室,顾夫人少不得要说她一句有骨气。可她一旦是自己家人的外室,她就只想赶紧把人弄走。 “希望你言而有信。”顾夫人离开之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所有人都走了,花厅只有戚繁音一个人,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豁然就开朗了,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这一切都是那么合适,有人帮他,大人不在,天时地利人和,所有的条件都聚齐了。 她抬眸环顾四周,这座宅子很漂亮,雕梁画栋,处处是景。顾衡对她很好,宅子是精心挑选的,什么东西都不曾亏待过她。 -- 第117页 在梨月坊的时候,她听说很多男人喜欢玩弄女子,是真的玩弄,命都能玩儿了去。 大人却处处呵护着她。 就算是作为回报,也不该毁了他的好名声,也不该毁了他和颜氏女的好姻缘。 第60章 颜氏女 琅琊颜氏。 顾衡的到访让颜氏满门觉得诧异。 颜氏是当世儒学大家,根基深厚,培养了许多国之重臣,其门生更是游走于各国之间,广宣儒道,可谓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但本朝推崇法学治国,对儒学并不看重,其在朝内虽名声大噪,但始终不得帝心,很难真正地推广实践。 顾衡与颜氏并无往来,这一次突然造访,令一众颜氏人万分惊讶。 颜氏如今的家主颜泓接待了顾衡。 顾衡进门,略寒暄了几句,便直入正题道:“当初我在济州游学时,曾与贵府女公子颜容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她谈吐不凡,谈古论今无所不知。不知如今,她在何处?若是还在府上,我倒想冒昧见一见她。” 颜泓闻言,怔忡片刻,久久没说话。 顾衡端起案边茶盏,轻呷了口,微微抬眼看向他:“我忘了,我与女公子相识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她比我只小了三两岁。这个年纪怕早已出嫁,不在府上了。” 颜泓讪笑,摇了摇头:“大人不知,小女一直还未议亲。” “哦?”顾衡拖长了音调,疑惑道:“这却是为何?” 颜泓长叹了口气,颜容打小就聪明伶俐,三岁会作诗,五岁起陪他周游天下讲学,学的是满腹诗书,一肚子学问。加上人生得娇美,如一朵初绽的荷花,美好妍丽。她八岁那年,有人推算出她乃是中兴命数,许是能推动颜氏走向另一个辉煌的人。 当世不兴儒道,颜氏徒有满腔抱负,一身治世之能,却始终不得皇帝器重。表面上仍保持着大家辉煌,实则内里早已显露颓败。 算命人推算出她的命数之后,阖族上下更是对这个女儿疼爱不已,真真儿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颜泓周游天下讲学,亦将她随处带着。 从小跟着父兄耳濡目染,学得一身好学问,十岁上下便成了闻名遐迩的才女。 颜容过了十三岁,慕名而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毫不夸张地说,颜氏那两年门槛子过不了多久就得换。 但当时颜容道年纪还小,不愿出嫁。颜泓思量女儿还小,确实也不着急,这一拖就到了十六岁。寻常女儿到了这个年纪,就算不成婚,也早早定下婚事,只能年纪到了举办婚礼。可颜容还是推脱,左右不愿意。颜氏确实疼爱,一边明里暗里劝她,一边为她挑选合适的人,可她一直不松口。 她僵着到了二十岁,还迟迟不肯议亲,正是这一年,皇后因病去世,皇帝挑选新的皇后,将目光转向了琅琊,私下里着人来问过颜氏的意思。 宫中的消息传来,颜氏自是喜不自禁,要知道颜氏如今不尴不尬,若是能出一名皇后,对整个家族而言都是无上荣光。 可颜容不肯,她一把剪子抵在脖子上,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想嫁人,只想周游天下讲学传道,死也不肯进皇宫。 颜泓气得吐了一口老血,但毕竟是疼爱了二十来年的女儿,真要她去送死也是不可能的,只好忍痛拒绝大内。 从那以后,颜氏彻底放弃了颜容。 颜泓在后山圈了一块地,修了三两间屋舍,让她挪过去住了。 起初为了惩罚她,除了吃穿,连纸笔都没让她带一张过去。到底是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夫人不忍心,悄悄让人给她送了过去。 颜泓后来见过她写的文章。 平心而论,若不知著文者是谁,他定会好生赞叹一番。偏偏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女儿,不肯嫁人,连累了满门的期望落空。 恨归恨,气归气,他终究是个惜才的人,肯让她继续写文章,却不许她用颜容这个名字。 平素她住在另一边,一年到头也不露几次面,权当没这个女儿了。 “读书读傻了。”千言万语,颜泓都汇成了这一声长叹。 他时常都很后悔,若是从小不让她读书,不带她周游,她没见过外面的天地,是不是也能安心在后宅,好好长大,老老实实嫁人。 他简短地跟顾衡说了事情的始末,脸上神情甚是复杂:“真是不怕大人笑话,这个女儿让我伤透了脑筋。她闹着要出去讲学授道,实在闹得我头疼。” 顾衡却是笑笑:“既然她在府上,那我能否见见她,或许能帮你劝劝她。” 颜泓道:“大人既是要见,那我让人领你过去,只不过她多少年不与人往来,常说些疯话,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顾衡道了句那是自然。 颜泓稍作安排便让小厮领着顾衡去见颜容了。 严家府邸奇大,府内有座小山,颜容的小屋就在山上,安静得就跟不在府里一样。 门外守了两个粗使婆子,身体健硕,想必是颜泓放在此处盯着颜容的。方才他也说了,颜容住在山上,跟往日在闺中一般,吃穿不缺,只是不许她出去。 变相圈禁了她。 他进去的时候,颜容正端坐在书案前,她身着青衣,一头长发仅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简单到了极致。 屋内的青瓷香炉,飘着淡淡槐花香气。 -- 第118页 她柔和的五官,在烟雾里添了几分柔和。 看到顾衡,她似乎并不怎么诧异:“顾大人来了,我不及远迎。” 她的目光十分柔和,看他时波澜不惊。 “我到琅琊来办事,顺道来看看你。”顾衡开口道。 颜容沉默片刻,提起案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分给顾衡一杯:“大人找我有何事?” 和聪明人打交道便是有这点好处,不用整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就直说了,顾衡提了提嘴角,问她:“还不想嫁人?” 颜容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笑了一下:“嫁人无趣,嫁到别人家,在后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这辈子都能望到头了。守着个男人,一辈子苦苦盼着,毫无意趣。让我嫁人在后宅了此一生,我要么一头撞死,或是绞了头发去山上做姑子。” “做学问便不无趣?” “不会,学问是做不完的,日日钻研,日日有收获。”颜容道。 说完她看了顾衡一眼,苦笑道:“想必你也觉得我在说疯话。” 顾衡提了提嘴角,道:“是疯了。” 顿了顿,又喃喃:“但谁又不是疯子呢?” 若说做出为世道所不容的事情便是疯子,那他和颜容一样,也算是疯子了吧。 颜容狐疑地看向他。 顾衡也抬眸看他,幽幽道:“我帮你,如何?” “代价是什么?”颜容反问他。 顾衡轻笑了一声,果真,和她说话真是轻松,他道:“你颜氏女的身份。” “我的身份?”颜容一脸困惑。 “没错,我帮你离开颜氏,但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颜氏女,不能用这个名字,不能用这个身份。”顾衡双眸深深看向她:“颜氏女另有其人,明白了吗?” “是谁?”颜容看着他的眼睛。 顾衡像是想起什么,轻轻笑了下:“我的妻子。” 顾衡走了之后,颜容沉思了很久。她和顾衡当年在济州相处过一段时间,她那会儿才十二三岁,顾衡比她大些,两人性子都内敛,在书院里都喜欢独行,往人少的地方去。两人好几次在书院的藏书阁偶尔,又恰好看的书目都是类似的。 后来不知是谁起的头,两人说上了话,时常在一起谈经论道。 世人对女子的期待大多是贤良持家,并不认为喜好读书是好事,对她们多有偏见。譬如在外头那些恭维称赞她的,明面上夸她,背过身去便道“一个女子有这么多学问有什么用”之类的话。他们愿意多同她说几句话,不过是为了变相卖弄自己的文采。 小小年纪的她就能分辨一个人是真诚还是虚伪。顾衡不以她年小便轻视,不因她是女子而鄙薄,是少数能真诚平等和她交谈的人。 久而久之,两人聊得很投机。 当时她还年少,不过顾衡已是半大小伙。他在书院里,那叫一个惹眼。喜欢他的女子多如毫毛,其中佼佼者一个当地的富家女。 她爱恋顾衡,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为了追求顾衡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孤注一掷悄悄去了顾衡屋里……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到了屋里献媚,这种诱惑有几个人能抵挡? 但结果呢? 半夜从藏书阁回去的顾衡一进屋看到身着寸缕的女子,毫不留情地把衣服扔到她身上就把人推了出去。 这件事,书院里很多人都知道,顾衡不近美色的名声也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 她觉得很奇怪,这样倨傲无情的一个人,究竟是谁叩开了他的心门,竟让他费尽心思替她周全谋划? 诚然,他找到颜氏有顺带帮她的意思,不过更多的是为了给那个女子安一个显耀的门庭。 放眼天下,很难找出如颜氏这般根基深厚,和顾衡结亲又不惹眼的门户了。 他们这何尝不是互相成全呢? 至于颜氏女这个身份…… 她现在著文立说,早就不用颜容这个名字了。 第61章 跑了 顾夫人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每每想到戚繁音,总觉得这父子俩约摸都是被下了什么蛊,否则怎么都逃不过外室这个坎。 陈嬷嬷看出她的焦虑,亦是十分忧愁。 这日顾夫人刚吃完早膳,便打发人到户部办戚繁音的路引。陈嬷嬷扶着她到软榻上歪着,顾夫人一手撑着头,微微合眼闭目。陈嬷嬷问:“若是困的话,要不然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 顾夫人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去了床上也睡不着,还不如就在这里歇上一会儿。” 陈嬷嬷给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她的腹部,然后坐在一旁,轻轻锤她的腿:“且放宽些心吧,我看那戚二到底是大家出来的,知道礼义廉耻,主动离开,少了好些麻烦。” 顾夫人也叹了口气,想起和白氏纠缠的那些年,吃够了苦头。陈嬷嬷说得也对,幸好戚二知礼,否则她还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毕竟她孑然一身,若真耍起横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是难为! “是啊。”顾夫人道:“只是她一日不走,我这心里就一日不上不下的,放不到肚子里。恐怕只有她走了,才能真正放心。” 陈嬷嬷道了句正是,顿了顿,又不无担忧地:“其实我还担心另一件事。咱们哥儿那个脾性,你知道的,悄悄把人送走,回来之后还不知要如何……” -- 第119页 顾夫人也不是没想过这一折,顾衡的脾气本就是说一不二,他把人藏了一年多,足见心里有多喜欢。她这样做无异于往他心窝上捅刀子,他若是一时郁结想不通,恐怕母子情分都要大伤。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继续让戚繁音继续留在他身边,到时候身败名裂沦为天下笑柄,母子情分受损又如何? 即便他恨自己,他们始终也是母子,哪有母亲不为自己儿子思量的? 就算冒着被他恨毒的风险,也得把戚繁音弄走。 有顾夫人出面,戚繁音的路引很快就弄好了。她亲自把东西送去葳蕤园。 戚繁音捏着那张路引,微微朝她福了福身,道:“多谢夫人成全。” 顾夫人看了眼陈嬷嬷,陈嬷嬷便从丫鬟手上拿过一个包袱,递给戚繁音。戚繁音拉开看了一眼,里面满是金银玉石:“这些是……” “拿上这些东西,你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顾夫人神色冷淡疏离:“你可以宽裕地过完这辈子。” 戚繁音把包袱递回去,道:“大人对我出手阔绰,我手里有些积蓄,足够很好地生活了,不用夫人接济。” 顾夫人给她钱财,一则有谢意在里头,毕竟她如此爽快地离开,能省很多事;二则是为了让她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拿上这笔钱,就算不依附于任何人,她这辈子都吃穿不愁。 她微微掀了掀眼皮子,看向戚繁音,道:“衡儿是衡儿的,我的是我的,让你收着就收着。” 戚繁音也看出了顾夫人的用意,自己若是不收,她恐怕也难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便点了点头,把包袱抱进了怀里。 顾夫人抬眼望了眼湛湛天光,四月暖晴天,日头温暖:“我给你赁了辆马车,就在外头候着。” 戚繁音瞧着她的意思,竟是要她马上走的意思。也是,有这么个人像发不出的疹子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当然是迫不及待要弄走。 “夫人,临走之前,我想再见见谢嬷嬷和香如。”戚繁音小声道。 “你见她们做什么?”顾夫人微微蹙眉。 戚繁音抿了抿唇,轻声道:“她们服侍我一场,总得好好道个别,我还有些事想叮嘱她们。” 这几天顾夫人怕横生枝节,让身边得力的人到葳蕤园来,说是照顾戚繁音,实则是看着她,别让她闹出什么事。香如和谢嬷嬷分派到了别处,不许接近她。 “有什么好见的。”顾夫人下意识便摇了摇头:“有什么话你直接说,我让人转告她们。” “求你了,夫人。”戚繁音那双清润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她,小姑娘眼里充满乞求:“我若是想作什么妖,也不必在此刻。您说是吧?” 顾夫人一时间情绪起伏波动,终究还是松了口,对陈嬷嬷道:“去把谢嬷嬷和香如叫来。” 陈嬷嬷得了令,马上去关押谢嬷嬷和香如的院子,把人叫了出来。 这几日顾夫人把她们俩关在院子里,吃穿虽不愁,但挂念着外头的戚繁音,两人都是吃不下睡不着,看上去都憔悴了。 甫见到戚繁音,香如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飞奔到她身边,道:“姑娘,您没事吧。” 戚繁音看着她,拿帕子轻轻擦干她眼角的泪,声音如往常一样平静温柔:“傻姑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香如怯怯看向顾夫人,朝她深深福了一礼。 “有什么就快说吧。”顾夫人别开眼,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戚繁音也没有避开她,拿出两只翠玉镯子,分别塞给香如和谢嬷嬷,面上露出温软的笑意:“你们跟我一场,也没什么别的东西给你们,这是之前大人给我的,就借花献佛了,你们留着做个念想吧,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她们自然推辞不肯接受,戚繁音强硬地把东西塞进她们掌心,然后捏紧她们的手,不许推迟。 她抿着唇向她们福了一礼:“我家逢巨变,沦落至此,你们不以我鄙薄,仍尽心待我,我感激不尽。” 谢嬷嬷慌得忙扶着她,眼里也是含着泪:“姑娘使不得。” 戚繁音不是虚伪,这一年多的时间,她见多了世态炎凉,香如和谢嬷嬷待她始终没有半分轻薄之心,反倒把她当正经主子一样伺候。光是这点,她就感激不尽了。 直起身来,香如看到她眼睛也是红红的。她轻轻说道,声音虽轻,心里却无比坚定:“我走了之后,大人若是问起,你们就说我是自愿离去的。” 香如听不得这话,眼泪大颗大颗地滚着,戚繁音轻轻抬手,替她擦掉下来的眼泪,道:“别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戚繁音垂下眼,轻轻拍了拍香如的手,似安慰,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谢嬷嬷道:“你告诉他,我不愿一辈子做外室,不愿做人姬妾,不愿不明不白给他生孩子,所以求了夫人送我离开。你把这封信给他,他就明白了。” 谢嬷嬷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戚繁音却用力地剥开香如紧紧攥着她的手,拿过一旁的包袱,下定决心,朝顾夫人微微福了福身,就转身大步离开。 她离去得干脆果断,似乎半点眷恋也无。 顾夫人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一步步,走得很坚定,最终消失在木廊尽头。 她有些震惊,戚繁音方才让谢嬷嬷和香如留下那番话的意思她都明白。她这么说,再留下一封信,日后就算顾衡回来了,也只当她是自愿求离,不是被她逼走的。 -- 第120页 不至于伤了他们的母子情分。 看着她的身影,她心里复杂得很。和白氏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斗了大半辈子,看多了诡计阴谋,耗尽了心力,她原以为戚繁音也得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走之前甚至把之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她怔怔地,既松了口气,心里也沉重了几分。 琅琊,十里长亭外。 颜容仍是那一身青衫,长发高高束起,身边停了一辆青檐马车。 颜泓夫妇站在她面前,颜夫人两眼红肿,挂着两行清泪,不时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泣声道:“安定下来了还是给家里来封书信,让我知道你好好的。” 颜容颔首称是。 颜泓板着脸看她,他对这个女儿寄望最深厚,这个女儿伤他也最多。如今到了分别的时刻,好像彼此都能宽容理解了,他道:“你想好了吗?你要是走了,以后就不是颜氏的女儿了。” 颜容略略沉思,双手微拱,朝他们深深一揖:“感谢父亲母亲生养之恩,女儿不孝,这些年令你们费神了。血脉亲情不是说断便能断的,就算不是颜氏女儿,我挂念父母亲的心仍旧如常。我已经想好了。” 颜泓叹了口气,道:“终究是我把你纵容坏了。” “我很抱歉,未能按照你们的希冀,成为家族荣光。”颜容道。 颜泓别开眼,道:“既已下定决心,那就趁早出发吧。” 颜容搀着颜夫人,离别的时刻,总少不得有些动容:“你们先回吧,我看着你们走。” 人就是这么奇怪,日日相对的时候总少不了怨怼,可一旦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刻,就又宽容起来。 颜泓夫妇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含泪转头上了马车。 颜容目送他们的身影离去,正要登马车,却见顾衡策马而来。 她手挡在额头,避开炫目的日光,看着他策马的身影,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琅琊了。” “本来昨天要走,临时有些事,还要耽搁几天。”顾衡翻身下马:“过来送送你。” 两人慢慢踱步,颜容步子迈得很慢,笑着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喜酒?” “六月十二。” “这么着急?”颜容问:“你什么时候看的日子。” 最近晚上都在翻历书。 “我办喜酒,你又不会来喝喜酒。”顾衡淡淡道。 颜容转过头看他好笑:“我真想知道是谁那么厉害,能受得了你这么冷淡的人。” 顾衡想起戚繁音,唇角微微扬了一扬:“是个很温暖的人。” 也是,若不温暖,两个人凉到一处去了,人家是夫妻相敬如宾,他们相敬如冰,又有什么夫妻意趣可言。 “有机会,我还真想见见她。”颜容道。 “没机会。”顾衡无情地替戚繁音拒绝:“云京城认识你的人不少,你去了未免横生枝节。” 颜容:“……” 顾衡问:“你打算去哪里?” 颜容想了想:“暂时不知道,先下金陵看看,听说那里的白马书院能人辈出,我想去看看,然后再南下,听说从泉州可以出海,海外有仙岛,也想去看看。” 说完,又描补了一句:“外头天高海阔,还愁没地方可以去吗。” 她看了看天,道:“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顾衡牵着马,点点头,看她上了马车。 她正要钻进马车里的时候,突然转头,朝她灿然一笑:“顾之舟,愿我们都心想事成。” 然后她看到顾衡难得地绽出笑意,那是相识这么多年她未曾见过的顾衡的笑,发自内心,且舒朗,他朝她拱起手:“多谢。” 第62章 人没了 葳蕤园到顾宅,往日只需要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到了,顾衡今天却觉得这段时间格外漫长,但分明马蹄已经十分迅疾。 他疾步下了马车,心里已经焦灼至极。从琅琊回来,他先去了葳蕤园,但戚繁音和香如谢嬷嬷她们都不在了,空荡荡的宅子早已人去楼空。 他找了守门的小厮问了,才知道前段时间宅子里闹贼,左相大人家眷来过,再之后姑娘和嬷嬷都走了。 顾衡便明白了,他去琅琊之后,这个地方终究还是被顾夫人知道,她上了门,那戚繁音的去处自然不言而喻…… 顾衡快步踏进永嘉院里,陈嬷嬷便迎了出来,见了他,面色如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人,您回来了。” “母亲人呢?”顾衡淡淡地问。 陈嬷嬷道:“大人,您别同夫人置气……” 话还没说完,顾衡抬脚从她身边走过去,跨过木廊,走进内院。顾夫人正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面色有些疲倦,手捂着帕子轻轻咳了声,看到他进来,直起身问:“你回来了?” 顾衡停在门口,深深看她:“她人呢?” “你从葳蕤园回来的。”不是疑问,她很肯定,说完,嗓子里有鼓淡淡的痒意:“你远行回来,第一件事情不是回家,竟然是到葳蕤园。” 顾衡道:“母亲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音音在什么地方?” “我就是这么教你跟长辈说话的吗?”顾夫人略带了些恼意:“那个戚繁音是什么人,我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就那么个人,你成日和她厮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顾衡来之前便料到她不会轻易说出戚繁音的下落,故而便也不问了,转过身,喊了声道:“春荣!” -- 第121页 春荣立马小跑了进来,拱手道:“大人。” “把永嘉院的人都带来书房,我亲自盘问。”顾衡冷声道。 顾夫人悚然色变,陡然间拔高音量,她万万没想到这个逆子竟然忤逆成这样。这儿可是顾宅上房,他要拿上房的人去审问,跟直接打她的脸还有什么区别:“顾衡!你放肆,我是什么人,你也敢动我院里的人。” “母亲不想说的,孩儿不逼你。”顾衡迈步跨出去。 顾夫人气得头晕,简直无法无天,她嘶吼道:“你这逆子,这么做以后满京城谁不笑话你。” “我不怕人笑话,总归是从小遭人笑到大的,再笑笑也无妨。”顾衡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转过身看顾夫人:“母亲若是怕人笑话,就告诉我,音音在哪里。” 顾夫人气得浑身颤抖不止,她抬起手指向顾衡:“你……你……” 陈嬷嬷忙走过去扶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带着哭腔对顾衡说:“大人您别这么跟夫人说话,她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都是为了你啊。那戚家姑娘也不是夫人逼走了的,她是自个儿求到夫人,让夫人放她走。” “自己走的?”顾衡怔楞片刻,耳朵里都是嗡嗡地声音,周围忽然一下子静了下去,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陈嬷嬷扶着顾夫人坐下,顾夫人气急,捂着帕子,热泪滚滚,一只手锤着胸口,极是痛心。 “那日夫人被贼引到葳蕤园,见到了那位戚二姑娘,戚二姑娘说她当初跟您都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求夫人想法让她离开。”陈嬷嬷见顾夫人落泪,也忍不住泪水直下:“这事儿伺候她的香如和谢嬷嬷都知道,不信你去问一声就是了。” 顾衡沉默着,冗长的沉默,也安静了下来。 那日跟顾夫人到葳蕤园的丫鬟看到顾衡怒气冲冲进来,心下便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忙不迭去找了香如和谢嬷嬷来。 香如战战兢兢走进来,走到顾衡身边,微微福身,再抬起头来时,眼睛红红的:“大人。” “香如……”顾衡“嗯”了声,张了张嘴,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他怕得到那个心知肚明的答案。过了良久,他才下定决心开口:“你主子呢?” 香如一开口便哭了,她本来极度控制着自己,心里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不要哭,但是眼泪就是那么忍不住,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依着戚繁音那日的吩咐,道:“主子让我告诉您,她不愿一辈子做没名没分的外室,不愿意生没名没姓的孩子,所以她走了。” 谢嬷嬷从怀里掏出戚繁音写的那封信,递过去给顾衡:“姑娘走之前给你留了一封信。” 顾衡愣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去接,慢慢展开信纸,便是戚繁音一手秀气的蝇头小楷。 她的字其实写得很漂亮,虽然很多时候他都会说不好看。实际上是他嘴硬,是好看的。 大人:见字如面。 家逢巨变,繁音尝尽人间炎凉,大人待繁音情深义重,此情此恩,繁音今生无以为报,原本应留在大人身边尽心服侍,以期能报得一二,然繁音自小也学过礼义廉耻,终不能心安理得侍君之侧,使先人蒙羞。承蒙夫人怜惜,送我离去,愿大人日后前程璀璨,家室安宁。 戚繁音拜首。 顾衡的手渐渐收紧,把那张纸捏进掌心。好一个此情此恩,无以为报,好一个前程璀璨家室安宁,好她个戚繁音,总也不肯听话,乖乖等他回来。 “母亲送她去了哪里?”顾衡把那张纸扔在地上,继而问道。 “她主动求去,你还要找她回来?”顾夫人万没有料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追问她的行踪。 “我没答应,她不许走。”顾衡声音淡淡的,但胸膛剧烈起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忍着怒气。只是不知道这怒气是为顾夫人,还是为戚繁音。 顾夫人熟若无睹。把人送走了,断然没有再弄回来的道理,她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是当朝左相,她一个曾经当过妓子的人,就算给你提鞋都不配,你把人留在身边,天下人都怎么看你。” 他听她平静的说着,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宛若陈述一个与她毫无相关的事件。他知道顾夫人之前吃够了外室小妾的苦,恨毒了这类人,必定不会交代出戚繁音的下落,他喊道:“春荣,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春荣惊醒过来,立时安排人进来拿人。永嘉院一时乱糟糟的,顾夫人气得直骂,丫鬟哭喊不停。 便是这时,梅丹又急急忙忙冲了进来,慌里慌张:“不好了,夫人。” 院子里已经乱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怎么继续不好下去,她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梅丹看了眼顾衡,脸上划过一丝慌乱,跪倒在地上说:“戚、戚二姑娘没了。” “没了?”顾夫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口猛地跳动:“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了?” 梅丹道:“周管事还在外头。” “传他进来。”顾夫人看了顾衡一眼,只见他好似游离在事情之外,看向她们的眼神好陌生,好似在看一出什么戏似的。 梅丹跌跌撞撞出去,很快领了周管事进来。 周管事一走进来,便忙不迭跪了下去,声音颤颤巍巍:“小的听您的吩咐,把她送到了沧州,她说要去青州找她弟弟。当时小的急着回来,给她另外雇了一辆马车,就回来了。结果那天下午那个车夫就掉头追上我,说姑娘被人劫了。我吓得不行,连忙带着他去报了官……” -- 第122页 “那人呢!”顾衡猛然欺身上前,抬手按上了管事宽厚的肩,呼吸急促,眸光带赤:“那她人呢?” 周管事脸色苍白,道:“府衙的人和我连找了两天,在后山找到了她的尸首……她被沧州的山贼掳走,受了□□……一头撞死了……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尸首已经被狼群分食……” “住嘴!”顾衡打断他的话,冷声道:“一派胡言。” 他张了张嘴,意外的发现自己好像没了声音。谢嬷嬷忙一把扶住他,喊道:“大人!大人!” 他的五官慢慢回归,才问道:“你说送她去了哪里?沧州是吧,沧州。” 他转身就走。 “衡儿!”顾夫人浑身凉成了一片,看到顾衡的身影意外地踉跄了几下。 送戚繁音走的时候,她的确动过这个心思,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就算了。一则是戚繁音还算有几分乖觉,她没必要痛下杀手;二则她也不是那么狠厉的人,当初和白氏斗得那么厉害,她都没动过她。 好好儿的人,怎么就突然没了。 沧州到云京城不远,马车走得慢,两三天才能到,可若是骑马,一日便能到。 顾衡骑驿站最快的马,到沧州的时候才第二天中午。 府衙得知顾衡来了,心惊胆战地迎接这位传言中不近人情的左相大人。 却没想到,他轻车简从,骑着马风尘仆仆地就来了。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说你们前几天找到一具女尸。” 府衙略一思忖,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谁,点点头:“是有这么个人。” “带我去看看。”顾衡平静地说。 沧州知府一愣,为难道:“人已经死了三四天了,这个天气……” “带我去。”他沉声,重复了一遍。 沧州知府纳闷极了,像顾衡这个位置的人,就算是断案也不用他亲自看尸体,这会儿怎么突然要去看一具女尸。虽是这么想着,却不敢问,道了声大人请便领着人往停尸房去了。 “听说是云京城来的,今年也就十七八岁,要去青州投奔亲戚,结果被强盗掳走了。我们接到案子,找到她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知府絮絮道。 往停尸房走的时候,顾衡一直觉得那里头的人定然不会是戚繁音。像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被强盗掳走,就算被掳走了,也应当不会寻短见。他早就跟她说过,受了欺负可以找他,他会帮她出气。 停尸房里放了冰鉴,但因为天气热了,味道不怎么好,进来的人都不自觉地捂住口鼻。顾衡五感皆失,只会木然地跟着知府往前走。 最终他们停在一具女尸前,知府道:“就是她了。” 顾衡蓦地停在了那里,仿佛是短短一瞬,又仿佛过了甚久,他才抬起手,稳稳地、不带一丝颤抖的,拉开盖在女子身上的白布。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顾衡不是没有见过血的人,却是第一次闻到那么浓烈的血腥气。 他看到她穿的她最爱的那身桃红色折枝海棠衣裙,腹部的料子微厚,因为有一圈裹腹。她很乖,他让她穿着,这么热的天她也还没有脱。 这个天气,人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腐败变质,她也没能例外,脸上混着血和泥,加上肉躯变质,其实已经不怎么好辨认。可那身衣服是她的,头上的簪子是她的,就连那双鞋也是她的。 她的东西,他都认得。 他木然地看着木板上的女尸,抬起手想去摸摸她的脸颊。她脸被狼群啃过,血肉都被撕了,应当很痛吧。 屋里死寂得吓人,连屋外也静得可怕,只有他们几个人的呼吸声。知府见状,忙一把拉住顾衡,惊恐道:“大人不可啊。” 顾衡极短促地笑了一下,连唇角都未提起,只是目光猩红,冷冷道了句:“戚繁音,起来。” 话音方落,觉得自己说话太冷酷了,音音好似不喜欢他这么说话,于是放柔了声音,耐心地哄她:“音音,快起来。我回来了。” 高高在上的左相大人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一具尸体。 一众人一时间噤声不敢言语。 “怎么这么多血?”顾衡看到她的衣裙上到处都是血,脸上身上没一处干净的,他下意识想帮她擦一擦。 知府看顾衡这情形,心里已经凉成一片,此时更是近乎绝望,颤颤地说道:“仵作来验过,她怀了身孕,已经一个多月……那群畜生!” 顾衡心口疼得厉害,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轻轻咳了一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第63章 脆弱 顾衡不知他是怎么回到云京城的,整个人的灵魂好像都被抽了出去,只剩一具躯壳,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戚繁音的尸骨只剩小小的一坛灰,他捧着那个灰色的坛子,心里空无一物,原来一个鲜活的人化成灰之后只有轻飘飘的几两。 他为她点了处吉穴,亲自操办了她的后事。 戚繁音只是个外室,戚卓安不在,她的丧事一切从简。只不过所有的事宜都由顾衡亲自过目,一一过问,简单的丧仪也变得隆重起来。 安葬那一日,顾衡亲自把她的骨灰放到棺木里。 捧着那小小的坛子,他的心慢慢生出一点痛意,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席卷全身,变得难以忍受。他的心痛得厉害,一呼一吸都牵动着五脏六腑,濒死般的难受。 -- 第123页 音音,我的音音。 他在心里呼喊她的名字。她还那么年轻,她那么乖,那么喜欢笑,那么温柔,那么温暖,就要住进冷冰冰的墓穴,她会不会怕黑,会不会怕冷? 他的心又冷又痛,生平还是第一次难受成这样。 “大人,吉时已经到了。”他迟迟不将骨灰坛放进棺木中,道士不敢上前催请,便让春荣上前劝解,连日来跟着顾衡辗转奔波,春荣也有几分疲累,他声音低沉,道:“大人,让姑娘入土为安吧,误了吉时,会让姑娘魂魄不安的。”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他恋恋不舍地捧起骨灰坛,轻轻在坛口吻了一下,冰冷的触感令他的心抽痛。 她再不会娇嗔着将自己推开了,也不会躲开他的亲吻。 他的音音,可怜的音音,活着的时候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他终究还是不忍令她死后魂魄不安宁。 他退到一旁,看着他们把棺木合上,看着他们用泥土把棺木盖上。 神魂游离。 顾夫人在永嘉院里,头疼得厉害,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坐立难安。顾衡在沧州吐了血,晕了两三天,春荣让人把消息带回来的时候,她差点也晕了过去。儿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看到儿子受苦,她哪有不难受的。 拉着陈嬷嬷的手掉了好几回眼泪,懊悔道:“早知这样,就不把她送走了。好好的人,若是怄出个好歹可怎么办?听说那戚二死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都一个月了,我……岂不是坑害了自己的亲孙子……” 但是懊悔又有什么用,事情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陈嬷嬷宽慰她道:“这事也不是你的错,云景城里哪家人碰到这档子事不这么办,你待她算是宽厚的了,只是她福薄,谁知道她走的时候竟然是怀了身子的,到了沧州又遇到那群挨千刀的强盗。” 顾夫人热泪滚滚,这哪里是戚二福薄,她的福不也薄。堂堂侯府夫人,受小妾的窝囊气几十年,好不容易守到云出,儿子又养妓子外室,好端端的孙儿也给折腾没了。别的妇人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就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偏生她又无端做下孽障。 戚二福薄不假,但人是她送走的,这条命债无论如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一夕之间,她仿佛老了好几岁,鬓边的青丝都白了几缕,让人到寺里给戚繁音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立了块长生牌,点了长明灯。 顾衡回京之后一直住在葳蕤园,没有回顾宅,这样她更是焦虑不安。 戚繁音下葬这日,顾夫人到底是坐不住了,换了衣裳要去葳蕤园看看顾衡。他性子内敛,什么事情都憋到心里,从不肯与人说上一二。她真怕他有个好歹。 一行人刚走出永嘉院的门,便看到顾衡和春荣走了过来。她忙迎过去,起先他步子沉重,待人进门的那一刻,忽然瘫软下来。 顾夫人忙去扶他,可他那个身量的成年男子,她又怎么扶得动,一时眼泪滚滚喊道:“还不快扶起来。” 顾衡艰难地喘了口气,扶着她的臂膀,声音嘶哑:“娘,音音没了。” 顾夫人心痛如绞,她何曾见过顾衡这么脆弱的时候,莫名地想起他小时候,有一回病了,发着高烧,那时他只有七八岁,她和白氏正斗得如火如荼。他病了,小小的人儿躺在床上,又可怜又乖巧,她喂他喝药,他就乖乖张口,药里有黄连,苦得她都张不了口,可他一勺一勺吃进去,什么都没说。 后来她的丫鬟来告诉她,抓到了白氏偷偷变卖府上家产的把柄,让她去处置。她以为那一回可以把白氏端了,兴致勃勃地要走,小小的顾衡拉着她的衣衫,小声喊她:“娘,你可不可以不走?” 她那时做了什么,她掰开顾衡小小的手指,把他的手臂掖进被窝里,哄他道:“衡儿乖,娘很快就回来,你乖乖听话。” 七八岁的顾衡瘪瘪嘴,眼泪滚了下来。 和白氏对峙、拉锯,老侯爷拉偏架,一番整治下来,已经过了五六天。再看到顾衡,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规规矩矩地上学堂念书,每日晨昏定省,给她请安,恭敬严肃喊她“母亲”。 虽然很敬重她,不过始终少了唤她阿娘时的亲昵。 如今再听到他这声娘,顾夫人心都快痛碎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这么能忍耐的一个人,若非痛到极致,又怎么会展现脆弱的一面。 “我的儿,你别这样糟践自己。人去了也没法子,日子总得往前过,你看开些。”顾夫人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他很虚弱,唇上没有半点颜色,慢慢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先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借着顾夫人的手臂支撑,他拼命想站起来,可脚底没有气力,刚站起来便滑倒下去。 除了晕厥那两日,他这几天都没有睡觉,眼睛一闭就是戚繁音的音容笑貌和她遇难的场景。她死得那么惨,他甚至耳畔出现幻听,能听到山贼的狂笑、戚繁音的呼救和狼群的呼啸。 这种情境下,能支撑着把戚繁音的丧仪操办完已经用尽全部气力。 尊严支撑着他走到永嘉院来,看到母亲,合上院门才彻底倒下去。 好似这样,就可以倒了。 顾夫人一面抹泪,一面查看:“有没有摔着?” 手探到他的额头,被烫得心都狠狠惊了一下:“怎么这么热!” -- 第124页 顾衡木然地抬手摸了摸,好像是有点热,下一刻眼前闪过一阵白光,耳畔回响着顾夫人的惨叫,他彻底没了意识。 顾衡大病了一场,一连十来日闭门谢客卧病在床。 从醒来之后,他便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谁也不搭理。顾夫人知道他心里难受,也不敢去打扰,顾衡像猫一样,自我愈合能力极强,背着人舔着伤口,自己就好了。 一切都是她的错,小时候他最需要关心爱护的时候,她忙着和白氏争和白氏斗,忽略了他,把他养成这个性子。事到如今,除了后悔便是心疼。她委实没想到顾衡的心里竟然把戚繁音看得这么重。早知他会病成这样,当初……她便再琢磨别的法子。 悔意晚矣,人死不能复生,覆水也难再收,她每日亲自盯着顾衡的汤药饮食,前几天他只能喝些汤汤水水,到了四天上头,终于肯进些粥了。 顾夫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只要肯吃东西便好。 孟忍冬最近去给永嘉院请安,顾夫人什么心情也没有,直接让人把她打发了出去。她知道顾衡在院子里,寻了借口想过去看看,顾衡都称病不出。她知道戚繁音已经离开了云京城,姑母前脚把戚繁音送走,她后脚就把消息递给了李鸣鸾。 李鸣鸾让贼人把顾夫人引到葳蕤园去这一招着实让她惊艳了一把,她料定若是李鸣鸾得知戚繁音的去向不会善罢甘休。 借他人之手铲除一个心腹大患,她心情十分不错。至于李鸣鸾会对戚繁音怎么样,那她可管不着。 这日她又到永嘉院给顾夫人请安,陈嬷嬷照例称她病重不便见人。孟忍冬恹恹,不禁思量究竟出什么事了,戚繁音都走了半个月了,姑母怎么还恹恹不乐?莫非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偏偏永嘉院和顾衡院里的人嘴巴就跟铁汁浇筑了的一般,怎么撬也撬不开。 可恨,可恼。 她从永嘉院出来,刚走没几步路,却看到春荣。 照理说,春荣这样的外男是不能直接进到顾宅内院的,不过最近府里的事情都是春荣在打理,进进出出见得也就多了。 孟忍冬知道他是顾衡身边得力的人,嘴角漾开一丝淡淡的笑意:“春荣小哥这是要往哪里去?” 春荣一见她便躬身,皮笑肉不笑道:“表姑娘,卑职是来找你的。” “找我?”孟忍冬讶然道。 春荣点点头:“大人有事找你。” “表哥今日在府里,我竟然都不知道。赶巧我刚从姑母那里出来,她还病着,我真是担心得很。”孟忍冬絮絮道:“表哥这会儿在哪儿,我过去找他。” 若是以往,表姑娘说话,春荣多多少少会答应几句。但这会儿他看到孟忍冬那清秀的脸,想到她做的那些事情,脑子里只浮现出了四个字——蛇蝎心肠。 板着脸道:“表姑娘请吧。” 第64章 报仇 孟忍冬和夏萤随春荣走着,不多时就到了顾衡院儿外头。 春荣领着她们走了进去,这还是孟忍冬第一回 到顾衡住的地方来。说来也是讽刺,她和顾衡虽然是表兄妹,但从小到大见过的次数却是十指都能数过来。 就这样,自己还痴迷着他,也不知迷他做什么。若真真儿要计较起来,或许是那时渡口初见,他的龙章凤姿令她乱了眼迷了心。 想得出神了,上台阶的时候,步子没迈开,险些摔了一跤。 夏萤伸手扶住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瞧,已经到了顾衡卧房外头。 “表姑娘,进去吧。”春荣站在门口,打起了门帘子。 孟忍冬心脏猛地一跳,表哥怎么会在卧房见他,这若是传出去像什么话。她的脸色当即有些发紧,问:“表哥在里面吗?” 春荣淡声道:“大人身体不适,大夫叮嘱过要卧床静养,还望姑娘见谅。” 如此,便说得过去了。孟忍冬紧张的情绪转瞬即逝,她垂着脸用力呼吸几次之后,神情便恢复如常。一脚踏进房门。 夏萤正要跟上,春荣横出手挡住她。夏萤诧异地抬眸:“姑娘!” 春荣解释道:“大人只让表姑娘一个人进去。” 孟忍冬不知表哥只是何意,私下传自己在卧房见面,还不许丫鬟跟上。一时间心里又羞又怕。不过事已至此,她都已经到这儿来了,断不能再回去吧。她朝夏萤点点头:“没事,你就在这里等我。” 敛了心神,迈步走进屋里。 待孟忍冬走进屋里,春荣“啪”地一声伸手拉上了门。 随着门扇猛地一下关过来,春荣的声音响起。 “跪下!” 屋子里灯光很昏暗,顾衡半坐半躺在榻上,他一身月白色长襦,内衬灰白,衣襟袖口点缀着鎏金竹叶,面色因为病着有些苍白,因燕居在府不用会客,墨色长发披散在身后。与他素日里的冷冽高贵不同,浑身散发出一种清隽矜贵的气度。 孟忍冬瞥了一眼,面上便是一阵发热,躬了身垂低了脑袋,用她轻柔的声音喊了声:“表哥。” 顾衡颔首嗯了声,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具体瞧不真切,只隐约看到在闪光:“你过来。” 孟忍冬心跳得更厉害了,目光朝顾衡看了一眼。 今日天光不怎么好,屋子里有些许昏暗,因为没有点灯的缘故,就连他的表情也看不清楚。 -- 第125页 她慢慢朝顾衡走过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双手叠放在膝头,轻声软语:“他们说你病了,这些日子我也没能来看你。” 顾衡冷漠地“嗯”了声,转过脸看她。孟忍冬这才发现,他的脸一片惨白,他通红的眼睛好像很久没有休息过,此时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眼神可怖,比寺庙里的怒目金刚还要可怕千倍百倍:“音音死了,你知道吗?” 孟忍冬目瞪口呆,手指下意识紧紧交握在一起:“我、我不知道,她怎……” 顾衡把手上的东西放下,道:“你知道音音是谁?” 孟忍冬说到一半,才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闭了嘴,骇然一惊,慌慌张张摇头:“我不知道。” 她刚进来时眼角眉梢的喜悦他都看在眼里,听到音音死了之后的慌乱也落入他眸中。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怎么知道她是谁呢?”孟忍冬脸色发白,手下意识捉住了袖子,连声辩解:“你知道的,我在京城没什么朋友,平常一般连门都不出。表哥若是不信,大可直接去问姑母。” 顾衡转开脸,她的惺惺作态,令他倍感恶心。他厌恶地说道:“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他抬眼,眼睛通红,下颌紧紧绷着,苦笑了下,道:“他们把她劫去了山里,不堪受辱,撞死在了石头上。她走的时候已经有身孕了,那是我的孩子,她流了好多血,衣服都被血染红了,流血到完全丧失五感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还有知觉,她身上的血腥气将饿狼吸引了过来,它们看到了久违的食物,扑过去,把她撕碎了。她的脸只剩一半了,她那么爱美的人……” 这是最近这段时间总在他脑海里回荡的画面。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攥着被褥,脖颈上的青筋浮起。整个人痛苦到了极致,体内像是有一头凶猛的野兽,疯狂撞击着他的心,一下又一下。痛苦难以排解,他捂着脸大叫,最终拿起方才擦拭的东西。 孟忍冬这才看到,原来他放在手边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每当想起这些,他感觉整个人被撕成两半,毒汁疯狂地往里灌,让他整个人像被千万只虫蚁同时啃噬一般。 他恨透了这种感觉,只有身体上的痛觉能短暂地掩过这种难受。 顾衡拿起那把刀狠狠地朝手臂上扎了一下,鲜血瞬间涌了出来。看到血,手臂上传来痛感,顾衡平静下来,眼睛空茫茫的。 孟忍冬看着眼前的人片刻前的疯癫使他宛如一个疯子,她视线看着顾衡,肩膀紧绷,整个人也快要崩溃了。她喃喃解释:“真的不管我的事,表哥……” “大人。”春荣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抖如鹌鹑的夏萤,道:“她都招了。” 顾衡早就猜是孟忍冬了,但真正得知确证消息的那一刻,还是心口一阵剧痛。伤口还在不停地冒血,手臂上的痛很快又被心里的痛楚覆盖了。 他做了什么? 引狼入室,害得音音惨死他乡。 孟忍冬到底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夏萤一招人,她又见识了顾衡如此疯癫的一面,早就吓傻了,哭着道:“她不是我害的。我只是、只是把消息递给了李鸣鸾……” “李鸣鸾杀音音,你就可以坐收渔利了。是吗?”顾衡冷淡地说,他抓起匕首,对着孟忍冬:“她不是你杀的,可她的死是你一手促成的。” 孟忍冬看到匕首闪着寒芒,心凉了,也不顾上什么,她见识了顾衡拿刀子扎自己,生怕拿把对着自己的匕首马上就要扎进她的心窝里,她哭道:“表哥,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李鸣鸾会那么心狠,竟然让人劫了她,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你别、别杀我。” 顾衡定定地盯着她,冷淡道:“我不杀你。杀了你太便宜了。” 他冷淡道:“下个月皇上要派人到戎族去和亲,你去吧。” 孟忍冬脸色刷白,嚎啕哭声:“戎族,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戎族的首领今年已经六十多岁,比她祖父年纪还大。蛮人那边父死从子,老首领死了,她作为财产,又要被新的首领收用了去。到了那个地方,还不如死了痛快。 顾衡一字一顿道:“我的音音,她只剩一披土了。” ** 靖安侯府,绮霞苑内。 李鸣鸾刚回到屋子里,双燕就给她捧了一热茶递过去,她捧在手里,脸上还挂着泪痕,一时没有喝水,垂着眼若有所思。 双燕看着她脸上的红痕,便知她方才定是挨了侯爷的巴掌,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侯爷他怎么说?” 李鸣鸾回过神来,手抚着脸上的红痕,道:“父亲已经让人到沧州把那帮人解决了。” 李鸣鸾委实没想到,顾衡竟然会亲自到沧州去,她吓得不行,生怕顾衡若是逮到那帮劫匪,他们将她供了出来。当初她得知戚繁音离开云京城去了沧州,便生了心思让她永远也回不来,便找人联络上了当地的一伙山贼,斥重金让他们将戚繁音劫走。她原本打算让他们把她带到山里,折辱个三五七年,却没想到人死了,尸首还被发现了。 得知顾衡亲自到沧州去的消息,她吓坏了,深思熟虑之下求到父亲,让他帮忙出面。他气得不行,狠狠骂了她一通,不过终究还是让人到沧州善后去了。他刚才回来说那群劫匪都已经处理好了。 -- 第126页 盛怒之下,父亲又打了她一巴掌。她虽然委屈,可好歹高枕无忧了。 一巴掌换后半生安宁,也算值了。 双燕也舒了一口气,道:“姑娘你先坐,我去厨房拿几个热鸡蛋给你滚滚。” 话音方落,门“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谁?”主仆俩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到三个陌生男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生得高大的手里还揪着看门的王妈妈。 他几乎是拎着王妈妈走过来的,此时他指着李鸣鸾问:“她就是李鸣鸾?” 王妈妈是个十分健硕的仆妇,所以母亲才安排她在院子里看门,此时在他手中,却显得像个鹌鹑一样,她慌张点头:“没错,她就是我家姑娘。” 李鸣鸾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怒目看向他们:“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私闯内宅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顾衡冷漠地看着她,转过身朝春荣略点了点头。 春荣得令,立马撸了袖子上前,一把摁着李鸣鸾的肩膀,把她的脸狠狠摁在桌上。李鸣鸾大叫着,挣扎着,春荣一脚踢在她的腿弯上,李鸣鸾腿一软,脸贴在冰冷坚硬的花梨木上,摁在脖颈上的手就跟铁钳一样,脸抬头也不能做到。 摇摇晃晃的视野中,她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一只手摁着她,一只手拔开塞子,倒出几粒红色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怕她吐出来,男人抬起她的下颌,屈指沿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刮动,剧烈的疼痛使她下意识地吞咽。 看着药丸滑动下去,男人这才松开了她。 “你们是什么人?给我吃了什么?”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豆大的泪从眼底滑落。 顾衡眸子颜色如墨,深深看她,犹如深渊,平静的表面下掩藏着万顷波涛:“顾衡,鹤顶丹。” 鹤顶红制成的丹丸,吃了之后七日之内肠穿肚烂而死。吃了这种药她会死得很慢,但很痛苦,躺在床上一点一点感受生命的流逝。 顾衡想,或许这样她才能体会到音音的痛楚。 李鸣鸾悚然色变,疯狂地抠动喉咙,但鹤顶丹遇水即化,吞到肚子里早就化成水了,怎么还吐出出来。 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李鸣鸾扑过去,扯着顾衡的衣袍:“顾大人,你救救我。” 顾衡瞥了她一眼:“我救你,谁救我的音音?” 说罢,他从李鸣鸾手里抽出衣袍,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意外看到廊柱上有很多划痕。 最低的在他腰间,最高的在他肩膀上头些。 他想起来了,戚家还没有败的时候,宁安侯府就在这儿。想必当时这绮霞苑就是音音住的地方。那么这些划痕大概是她当年成长的痕迹。 他看着那些痕迹,好似还能看到她每年欢喜长大的模样。一年一年,慢慢长大,被命运推动着,走到他身边。 他轻抚着廊柱上最新的那一段划痕,比划了一下,只到他的肩头。 这应该是前两年的,音音又长高了些。上回他离开去琅琊的时候,她已经到了他下巴。 “大人。”春荣悄无声息地给他递上一块锦帕。 顾衡不知道自己哭了,抬手一抹,眼底果然一片水痕。 第65章 渡口 五月的是日光已经开始变得毒辣起来,阳光毒得很,官道上刚刚走过押运岁贡的车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有些呛人。 戚繁音赶了一上午的路,被晒得口干舌燥,看到路旁有一个茶寮,便让车夫停了下来,在茶寮暂时歇歇。 “姑娘,再走半天,约摸就能到长平渡口了。”车夫是个实在人,这几天下来对戚繁音照顾有加,抹了一把汗,指着向南的官道。 戚繁音长着大,还是头一回长途跋涉走这么远,天儿又热,委实辛苦。端起茶盏吹了吹,探到温度不那么烫嘴了,这才小口小口喝了起来:“到了渡口,应该很快就能到益州了吧。” 车夫点点头:“长平渡口坐船,经过渝州,三五天也许就能到了。” 戚繁音嗯了一声,捧着茶碗轻轻吹着气。 就在这时,茶寮外又来了一辆马车,车帘打开,一个丫鬟扶着个女郎走了下来。主仆二人装扮都很爽利,轻快跳下马车,丫鬟喊了一嗓子:“店家!” 伙计毛巾往肩头一甩,忙高声应着,快步走了出去。戚繁音看过去,那两人转过头,也看到了她。 颜容瞥见了戚繁音的脸,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在这种山间茶寮里还能看到这么精致漂亮的小姑娘,白得像水豆腐一样,虽身着荆钗布裙,不过那周身的气度望一眼便知是出身好人家的。 “客官请往里头坐。”伙计笑着迎上前去,接了马车缰绳,往旁边马槽一系,便引着颜容两人往茶棚里去。 躲过毒辣的太阳,终于凉快了一些。片刻后伙计上前问道:“姑娘要喝点什么茶?” 颜容也不挑吃喝,坐在戚繁音前面的那张桌子前,道:“来壶凉茶罢。” 她背对着戚繁音坐,勉强能看到个侧脸,清风送过来,戚繁音嗅到她身上沉水香的味道,沉甸甸的香气熏得很浓郁。 以前顾衡身上也喜欢熏沉水香,不过她合香的时候会添一味冰薄荷进去,中和沉水香厚重的味道,闻起来没这么馥郁。 顾衡。 -- 第127页 这个名字陡然间闯进脑海,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那时顾夫人派人把她送到了沧州,那个人还要回云京城,便另外雇了一辆马车送她去青州。 她在客栈里遇到一个焦州女子,她丈夫被征兵去了青州,平常夫妻俩相隔两地,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见上一面。今年年初的时候,她丈夫回了家,两个月前刚从家里离开,她家里失火,公公婆婆都死在了火里。 她走投无路,到官府办了路引,想去青州寻她的丈夫,结果到了这儿遭了贼,钱财全被偷走了。 女子在客栈里哭得要死,求助无门,可怜极了。 戚繁音当时说去青州是为了让顾夫人放心,实则她知道牧亭当时被人救下去了南方,她到了青州到时候还是要南下的。看到那个女子,她心念一动,便想了个法子,让她换了自己的衣裙,装扮成她的样子。 正巧她和新换的那个车夫还没有碰头,便让她顶替自己去了青州。 到时候就算是顾衡有心寻她回来,也只能找到个假的。 送那女子离开之后,她就南下了。 天下茫茫,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当时顾衡之前说过可以送燕娘去益州,益州能立女户,只要有一技之长,女子也能很好地活下去。 于是便打定主意往益州去。 离开云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大人有没有回去,若是回去了,现在葳蕤园里又是什么情景? 他会不会很生气?当时他们说好了,他帮她,她留在他的身边。 如今,她却食言了。 “姑娘,要是歇好了的话咱们就继续赶路吧。”车夫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草帽,往头上一扣,说道:“早点赶到渡口,你也好早些联络船只。要是去晚了,没了船又要多耽搁几天。” 戚繁音心想是这么个道理,跟着起身道:“走吧。” 刚起身,便看到一个男子从前桌女子身边走过,故意崴了下脚,往丫鬟身上倒了下。那丫鬟不悦骂了他一句,他连连告罪走了。 “站住!”戚繁音分明看到那人借着撞她那一下,顺走了她腰间的荷包。说来也奇怪,出来的时候她一直提醒自己小心行事,不要横生枝节。这会儿冷不丁地厉喝出声。 那人一抖,身子僵了下,转头看向戚繁音,目光像是淬了毒。 周围的人听到戚繁音这一声吼,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那人见四周人多,忙把荷包仍在地上,吸引开众人的目光,自个儿脚底抹油跑了。 颜容被这变故惊了一下,她之前一直在府上,没怎么见识过人心险恶,还是头一回看到活生生的贼。 光天化日都敢出来偷东西,足见胆子之大。 震惊过后,她起身朝戚繁音做了一揖,道:“多谢姑娘。” 戚繁音朝她笑着点点头:“出门在外,要小心才是。” 说完便同她告辞继续赶路。 颜容经过这一阵变故,也不敢再在这里多做停留,拉了丫鬟走了。 刚上马车,丫鬟迟疑了一下,对颜容道:“姑娘,你把我的身份文牒给我吧。” 颜容问:“你要走?” 丫鬟重重叹了口气:“姑娘的差事我当不下来,我想回家了。” 颜容常年念书修学问,别的事一概从不过问。之前在家里还好,自有仆妇打点一切,她什么事情都不用自己操心。可出了家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颜氏特意给她物色了个能干的丫鬟,跟着她打点她的琐事。 可到底是外头聘来的丫鬟,不比家生的,两人相处时间也不长,彼此脾性也不熟。加上丫鬟见颜容万事不管,事事都需要她操劳,多少有些情绪。 今日又险些碰上贼,情绪就越大了,闹着要离去。 颜容也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她既是要走,也不强行留她,当即把她压在这里的身份文牒退还给她,又结算了工钱,将人打发了去。 紧赶慢赶,戚繁音天黑之前到了渡口。 到底还是没能赶上船。 这里到益州的船,三天一艘,错过了,只能再等三天。 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她叹了口气,只好折过身再去找客栈,暂时歇歇脚。 经过码头的时候,又看到了颜容,她身边的丫鬟已经不在了,她在和车夫说些什么,眉头微微蹙着。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她听到颜容愤声道:“说好的价钱,你现在又来管我要,这不是坐地起价吗?” “姑娘,也不是我专程诓你这几个钱,出发之前你丫鬟跟我说好了的,二两辛苦钱,你不能到地儿就耍赖不是。”车夫赖着脸说:“你要不信,把那丫鬟叫回来问一问,就知道我有没有诓你了。” “你!”颜容怒得不行,车夫明知她和丫鬟分道扬镳了,这会儿让她去哪儿找人。这二两银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事,掏也就掏了,只是心里窝火,上不来下不去。但偏偏拿他没法子,正打算掏荷包,斜里忽然伸出一只纤长灵秀的手按住了她的动作。 颜容微讶转头,却见是之前在茶寮帮她的女子,女子笑嘻嘻地,对车夫说:“是你说的丫鬟跟你讲了价,要找也是你找人去。” 戚卓安是武将,做事自有一股侠义心肠,戚繁音打小跟在他身边耳濡墨染,也沾染了几分侠义气度,看到不平之事,总也管不住自个儿的手。上回在沧州帮那个焦州女子是如此,现在帮颜容也是如是。 -- 第128页 颜容转头看向戚繁音,羽睫轻轻眨了眨,便听她强硬地说道:“我们就凭租赁单上的价钱付钱,你收就收,不收的话我们就去报官,到时候该给多少个多少,咱们自由论断。” “你、你是什么人,来多管闲事?”车夫满脸不悦。 戚繁音淡淡一笑:“你管我是什么人,一句话,你收还是不收?这会儿衙门还没下值,咱们过去来得及。” 车夫咽了口唾沫,直觉晦气。他知道这姑娘一路上走来都是丫鬟在理事,她是凡事都不管的,下午她和丫鬟闹崩了,丫鬟下了车便走了。他看她温吞可欺,便想再捞一把。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杀才,坏他好事。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他还没那个胆子去见官,只能愤愤作罢:“给吧给吧。” 颜容闻言一喜,便掏出荷包,付了赁车钱。 车夫转身就走。 “等等。”戚繁音叫住他。 车夫不耐烦地转身:“还有什么事?” 戚繁音手往他面前一伸:“赁车凭证呢?” 车夫摸出一张纸扔给她,骂骂咧咧地走了。 戚繁音轻轻舒了口气,把凭证交还给颜容:“凭证你自己毁了吧。” 颜容再没有出门经验,也明白女子又帮了自己一回,脖根窘成了粉红色:“多谢姑娘相助,你又帮了我一回。” 戚繁音豁达一笑,道:“都是小事。” 她看出颜容鲜少出门,对世事甚是不通,又问道:“你的丫鬟呢?刚才怎么不见她?” “她老家有事,临时回去了。”颜容叹了口气。 戚繁音笑着说:“那你一个人可要当心,在外行走不比在家里,什么都得多一个心眼。” 颜容亦是发愁,她离开颜氏太匆匆,忠心且合用的丫鬟本就不好找。如今丫鬟走了,她还得另外找人,一时间有些发愁。她又深知,自己虽然打小就行走在外,不过那时和父亲一起,走到哪儿衣食起居都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用自己操心,哪像现在。 看着戚繁音,她心念忽的一动,巴巴地问:“你也一个人?是要去什么地方?” 戚繁音眨了眨眼,瞧出了她的心思,有人同伴也好,她自个儿一个人有时也怪害怕的,不过不知能不能同到路,便道:“我的确是独身,现下打算到益州去。” 颜容“哦”了声,笑了起来:“巧了,我正好也要去益州,不如咱们同行。” 戚繁音心道还真是巧,不过有人同行也是好的。天知道她一个人从沧州到这儿有多提心吊胆,有个人彼此照应更方便些。两人便约定同行。 两人站在风口讲话,站了一阵,戚繁音觉着心里发闷,嗓子里有种要吐不吐的感觉,闷得难受,捂着嗓子眼干呕了两声。 颜容忙搀着她:“你没事吧?” 戚繁音手抚了阵胸口,慢慢缓过来:“没事儿,许是最近赶路太累了。时间不早了,找家客栈我歇会儿就好了。” 第66章 打算 五月里北方冰河解冻了,南北的水道又通了,往来的旅人客商也多了起来,旅人客商一多,渡口的客栈就供不应求。她们一连问了好几家客栈,房间都住得满满当当。 戚繁音头晕晕的,一直觉得头重脚轻,两人从一家客栈出来,颜容搀着她,见她情形不大好,问:“要不先去找家药房,给你开副药,暂时歇一歇。”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戚繁音只好点点头。 刚折过身要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梵、梵姑娘。” 戚繁音懵懵的,转过身望过去,却见李恪站在街头。 李恪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戚繁音,去年初冬,他又到葳蕤园去过几次,门房说她出远门了,直到他离开云京城,她都没再回来过。临走之前,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给她留了一封书信,信里向她道了别,许是渴盼着有朝一日她还能回复自己。 等了许久,却一直没有等来她的回音。 李琰看出兄长的茶饭不思,话里话外暗戳戳说了他好几回,当初人在云景城的时候,他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让他跟人说句话都难,人走了,每日巴巴地想着盼着。又有什么用? 他也懊恼,回到益州,王妃好几次提到要给他议亲。 他也不是不愿,只是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悬着,让他难以下定决心。前几日王妃旧事重提,又说要给他议亲的事,他便借口要出趟公务,连夜跑了。 今日办完了事,时间还早,他便在这座江边小城闲逛了逛。 走着走着,在路边看到一抹神色她的身影。起初还以为是挂念太久,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却见她还在路旁。 试探性地开口喊了声,她倩然转身,正是他盼念已久的人,许久不见,她瘦了许多,神色看上去有些疲惫。她身上的衣裳不是在云京城时的云锦,普通的料子在她身上更有一番风韵,她如美玉,荆钗布裙也掩饰不了她的光华。 “梵姑娘,真、真是你!”李恪万分意外。 当初云京城惊鸿一瞥,她在他心上烙了印,短暂的相处让他长久回味。自回了益州,他以为他们这辈子在没有相见的机会,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平常谈政论学问口若悬河的贵公子,不知怎的,竟然也口吃了起来。 戚繁音慢慢朝他挤出道笑意:“好久不见,恪公子。” -- 第129页 “你怎么在这里?”李恪笑意温和,声音里的激动却是难掩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与唐突,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描补了句:“去年离开之前,我本想去向你道个别,门房说你南下了。” 她还没和顾衡南下杭州的时候,李恪就来找过她几次,那时她得知了李恪的身份,顾衡提醒她少与他来往,她便让门房将人打发了。后来从杭州回来,门房把李恪留下来的信给了她,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李恪的意思她都明白。李恪是端方公子,能在离开之前留下一封书信,怕是也费了许多力气,只不过她没办法回应他的示好,便将那封信烧掉了。 没想到过了半年之久,她们又在这个地方碰见,她声音很轻,照旧温温柔柔:“去年有些事情南下,被耽搁了。前两个月才回去,想必那时公子离开很久了。” 李恪清贵儒雅,只是嗯了声,没再问那封道别谢的事情:“你到长平,是要去什么地方?” 戚繁音迟疑了一下,她要去益州,就刚好碰到李恪,一切未免太巧了些。转念一想,自己决定到益州落脚,也不是因为他才生的主意。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她道:“我在这里等船去下益州。” “是去访亲友?”顿了顿又道:“只是刚才看你们从客栈出来,想来最近南北往来客商多了,客栈不好找,所以问问看是不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正巧我也要下益州。” 颜容闻言唇角轻轻抿了抿,悄悄拽了拽戚繁音的袖子。 戚繁音也松了口气,她知道李恪的身份,也知他为人端方,回话道:“许是要去定居了。” 李恪眉间喜色上浮,却不想显得过于轻浮,将欢喜按回心里,没再问其他的,唤了声俊宏:“回去找两个人把西苑的客房收拾出来。” 公子发话,俊宏当即声如洪钟地应道:“是,我马上回去。” 李恪看了看戚繁音,就她和颜容两个人在一处,身边也没带什么丫鬟侍女,突然想到什么,手指微微紧了紧,又道了句:“挑两个稳妥的丫鬟要西苑,这段时间跟着照顾她们。” 他如此周到,她现在境遇也确实不大好,胸口的憋闷感一阵阵袭来,只好再三道谢:“公子的恩情,我一定谨记在心。从前到现在,你帮了我许多回了。” 戚繁音心下感激,领着颜容又向他纳了一福。 李恪望向戚繁音,那双眼睛里燃着光芒,听她一声道谢,要将他谨记在心,心头便充盈着快活,微微笑着。 戚繁音和颜容便跟着李恪,暂时住在他在长平的别院。 她们受了李恪的热情招待,李恪待她委实不错,因两个姑娘在西苑里住着,他去探望多有不便,每日便让屋里伺候的丫鬟上门问候,殷切得恨不得自己亲自过来了。 颜容虽不通世事,但李恪对戚繁音的殷勤,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这日戚繁音还在床上赖懒觉,她去叫她起床,戚繁音歪在被窝里,懒懒地不想起身,颜容捏了捏她的鼻子,道:“还不起床?都快晌午了。今日天光好,起来去院里溜达溜达。” 戚繁音也不知怎么回事,前段时间总觉着发闷,这两天休息好了,却又莫名其妙犯懒,每日止不住地瞌睡,身上也软绵绵没有气力。她挨着颜容的手,微微蹭了蹭,道:“前些日子累狠了,最近身上总是乏力。” 颜容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热,她每日食欲也还可以,能吃能睡想来也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还是有点担心:“要不找个大夫来瞧瞧?我看你总恹恹的。” “不用了,我就是困,也没有别的哪里不舒服。”戚繁音听她这么一说,恋恋不舍地坐了起来,拥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含糊糊地说:“再说了,咱们现在住在这儿,要是叫大夫,肯定会惊动恪公子,本来就够麻烦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完,看到颜容一脸玩味的眼神看她:“你同那恪公子怎么回事?人家可是巴心巴肺地对你。” 戚繁音脸色微微红了下,摇头道:“以前在云京的邻居,见过两回,所以他热心些。” 颜容不喜欢打听她的私隐,戚繁音愿说便说,不愿说她也不问,她俩这几日相处下来,大家都颇有默契,不去过问彼此之前的生活,互相尊重。她小声道:“也不见他对别人这么热心。” “佩瑶姐姐,你别拿我取笑。”戚繁音肃色道:“我和恪公子坦坦荡荡,若非得说有些什么,那便是他这回帮了我,我心里感恩罢了。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既然咱们俩现在互相作伴,有的话我也不想瞒你,我之所以到益州去,就是听说益州王执政宽松,女子也可以立女户,我……这辈子都没嫁人的打算。” 话都说到这份上,颜容也不再说什么,这几天下来的相处,她也知道戚繁音是个表面上看起来柔柔弱弱,实则内里十分坚强有主义的。她既说没有嫁人的打算,可能有她自己的原因吧。 “不成就不成吧,好好儿的姑娘,也不是非要嫁人才圆满。”颜容说道。 戚繁音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颜容的反应很出乎她的意料,她还以为像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多少会让她有点震惊,她的反应却是如此淡淡。她问道:“那你呢?往后有什么打算?” 颜容道:“我也不嫁人,嫁人不如搞学问。” -- 第130页 一句话把戚繁音逗笑了,颜容每日书不离手,看起书来废寝忘食,比好些男儿都用功。她道:“好呀,从前我还怕自己一个人孤寂,有你作伴,互相帮衬着,也挺好。” 说起这个,颜容十分不好意思:“就是我空有一身学问,一应琐事全然不通,跟我作伴,可能要你吃亏了。” “倒也不必这么讲,到了益州,置办宅子基业奴仆使女,到时候也没什么要忙的。”戚繁音道:“这些琐碎事,上了正规就好打理了,只不过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有些乏味罢了。” 颜容看着她,慢吞吞地说:“我打算安定下来之后,开一间书院。” “从没有听说过女子开书院的,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啊?”戚繁音脸上微微露出为难之色,手撑着头道。 颜容温声道:“从小到大,我就只会念书,这回从家里出来,方有了这样的想法。况且谁说之前没有女子开办书院,之后也不许?我听说益州民风开化,甚至有女子自个儿做买卖的,既然买卖能做,那为何不能设书院?” 至于戚繁音担心的,她也不是没想过,谨慎道:“我知道我没什么打理书院的经验,我都想好了,到时候安定下来,我先找几个贤明在外的先生,再找人打理书院,跟你管宅子是一个道理,平时有人揽事总理,不用我自己操心经营。” “可是有名有才的先生好找吗?”戚繁音思虑得深。 颜容想了想,以她著书立说的名号,邀几位贤明之士应当不难吧,她点点头:“我有法子的。” 她这么一说,又连经营的法子都想好了,戚繁音断没有拒绝的道理,点头道:“你思虑万全了就干吧。” 第67章 孩子 在长平渡口待了好几天,他们才启程去益州。 登船的时候,戚繁音对上次的经历仍心有余悸,那回吐得太惨了。但是进益州乘船最为便利,若是坐马车走山道,山高路险不说,所费周折也不比乘船轻松。 她深深吸了口气,人这辈子,有的困难总是要勇敢地跨过去。 她鼓足勇气上了船,倒是李恪,一万个不放心,反复对她说:“乘船可能会有晕船症,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提早跟我说,别不好意思张口,白白受罪。” 这些时日,多亏了他的照料,戚繁音感动盈满胸襟,却又很为难。因为她知道,对于他的好,她丁点也回报不了,只能尽力克制,与他保持距离:“多谢恪公子费心,我省得的。” “这里到益州左右不过三天船程,就算路上耽搁些也是快的。你万万不要逞强。”李恪仍是不放心,絮絮叮嘱。 戚繁音觉着好笑,只差赌咒发誓了,好说歹说,他终于下令启程。 登了船之后,戚繁音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是比起上次坐船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次委实好得太多,只是胸口稍微有些发闷。 好在李恪体贴,知道她们是弱不经风的女子,没怎么坐过船,担心她们在船舱里走来走去会有不适,每日的餐食和用度都是让人给她们送过去的。 这日丫鬟到李恪的船舱去,又领回了一大包东西,戚繁音和颜容打开,看到里头竟然有一盒小小的线香。丫鬟道:“这是公子特意给姑娘准备的佛手香,味道清新甜美,若是觉着不适,点上一支,可稍稍缓解。” 戚繁音觉着李恪委实有心了,他每日事务繁忙,却连她要用的小小线香都考虑到了,一时间心绪复杂。颜容喜香,约摸好读书的文人都喜欢沉醉在香气的韵神之中,当即欢欢喜喜地点了一支,插进香插里,顶端乍明还暗,青烟袅袅腾起。 屋子里的潮气一下子就被荡开了,戚繁音嗅着那清新的果柑味,心头果然好受了些。 晚上丫鬟取来晚膳,戚繁音看着满满一桌子吃食,胃口不大,她笑着对颜容说:“许是坐船坐成了菩萨,看着肉就腻味得很。” 颜容对吃食不怎么上心,素来是有什么吃什么,听了她的话,十分云淡风轻地附和:“你近来胃口都不怎么好,要不让准备些清粥小菜?” 戚繁音眨了眨眼,她看到油花,莫名又有了想吐的感觉,懒懒地说:“算了,何必多添麻烦,左右就两三天的功夫,下船之后就好了。” 颜容料想她是前段时间太过劳累,身体亏空了,所以这段时间又是乏力,又是想吐,等下船了安定下来得找个大夫好好给她看看。她忧心忡忡,沉默了半晌,最后絮絮道:“下了船之后,一定先去找大夫瞧瞧。” 闻到油花就想吐,又吃不进东西,戚繁音生生捱了好几天饿,终于抵达益州。 船靠岸之后,李恪先下了船,他站在栈道外等戚繁音。不过片刻,便将丫鬟搀着戚繁音下了船。 戚繁音这几日都饿着过来的,此时头晕眼花,脚下发虚。走到甲板外,看着茫茫江心,清晨江面上冷冽的风吹得她人稍稍清醒了些。 只身上还是没劲儿,脚下步子一步重过一步。 她看到李恪唇角漾着淡淡的笑意,快步朝她走来。那人影起初只有一个,随着他的靠近,慢慢变成两个三个。 “梵姑娘。”李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听到声音,眼前却是茫茫一团,努力想朝他挤出一个笑,眼前却突然黑了一下,人就没了意识。 戚繁音感觉自己睡了一个很舒展的觉,梦里还是阳春三月,天气暖烘烘的,宁安侯府没有败,父亲在绮霞苑的院子里给她搭了个秋千架,她正荡得欢快,树上的花不期然从她脸庞拂过,痒酥酥的。 -- 第131页 她伸手挠了挠,然后便醒了。 她再睁开眼时,颜容坐在床边,看着她问道:“素素你醒了?饿了吗?要吃什么?” 戚繁音轻轻摇了摇头,她这会儿什么也吃不下,一转眼看到李恪竟然也在屋子里,不由一惊。他一向是个端方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在女子闺阁之中。他的表情也很古怪,眼睛很红,看他的眼神仿佛有些痛心,一对上她的目光,他便匆匆别过眼,留下一句:“我让他们给你送点粥过来。” 人就走了。 戚繁音纳闷,又看向颜容,颜容表情也很古怪,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眸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佩瑶姐姐,怎么了?”戚繁音讶然望向她。 颜容叹了口气,道:“你有身孕了,已经三个多月了。” 戚繁音傻眼了。 她之前和顾衡同房,一直都喝避子汤,后来他不给她避子汤了,她就不许他碰自己,怕的就是有孩子。怕什么,来什么,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这段时间的各种不适忽然有迹可循。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赶路太累太辛苦,却没想到是肚子了有了另一个小生命。这个生命连接了她和顾衡。 “大夫说,你宫寒严重,要怀上孩子十分不易。”颜容道:“若是这个没了,可能往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最难为情的是第一句话,等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就容易多了。 她问戚繁音:“这个孩子,你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吸纳了太多的消息,戚繁音有些吃不消,人还懵着,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仔细回忆了一下,在葳蕤园的事情又涌入脑海。那回她小日子痛得要死,顾衡请了温太医来给她看病,之后一直让她喝药调理。 想必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所以才停了避子汤。 只是老天喜欢作弄人,还是让她怀上了。 她心里很犹豫,若是留下孩子,势必会过得辛苦些。可要说杀了它,又没那么决断。 她在心里计量要与不要的好处和坏处。 这个孩子从出生就没爹,这辈子都要受人耻笑,她未婚产子,就算是在民风开化的益州也不一定能为世所容。 好像留下它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长长叹了口气:“我心里乱得很,容我想想再说吧。” 颜容知道她势必为难,也不强逼她立马下定决心,只说:“要是不想要就早点下决心,趁着现在月份还小,好处理些。” 戚繁音胡乱地点了点头。 之后几天,她身子还很虚,仍旧和颜容住在李恪益州的别院里。李恪每日都会打发人来过问她的饮食起居,丫鬟们日常对她照顾得也很周密仔细,只不过从那天之后,李恪就没再露过面。 戚繁音虽然羞窘,但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让他早早看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什么心思都能放下了。 身子稍微好了些,她便开始着手置办宅子的事情,这么一直借住下去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办法。 这天她刚从外头看了宅子回来,到了别院,看到李恪的身影在院口徘徊。 她迟疑了一下,开口喊他:“恪公子。” 李恪没想到她从外头回来,先是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转身离开,但不知想到什么,还是鼓足勇气朝她走了过来:“梵姑娘。” 几日不见,他瘦了些,站在她面前心事重重。 戚繁音大概能猜到原因,也不点破,只道:“既然来了,进去坐坐吧,我给你泡盏茶喝。” 她笑得很温柔,李恪点点头,道了声也好,跟她走了进去。 戚繁音说了句稍候,便到廊下的火炉上倒了热水,拿到屋子里,娴熟地给李恪泡了茶。当她亲手把茶捧到李恪面前的时候,她看到他眼眶是红的。李恪接过茶盏,有些失神。 戚繁音叹了口气,道:“茶要趁热喝,不然凉了。” 李恪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的茶,一口喝尽了,温热的茶水灌进肚子里,他好似生出了无限力量,终于抬头看她,目光真诚地问她:“梵姑娘,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戚繁音淡淡笑着看向他,并不说话。 她这样的笑,让他的心很乱:“他欺负了你,抛下你一个人来益州了?” 他眼神焦灼地看向戚繁音,渴望从她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可戚繁音只是摇了摇头,道:“没有,没人欺负我。” 看到李恪怔楞失望的表情,戚繁音苦笑了下:“承蒙公子爱护,只可惜你看错了人,我就是如此卑劣。” “不,不是的。”李恪道:“我会看人的眼睛,你眼睛很清澈,你不是那样的人。” 戚繁音愣了愣。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李恪看着她,一咬牙,横了心肠说:“我这个人很笨拙,不会讲话,但今天我想告诉你,这几天我想明白了。” 他眼里添了几丝坚决:“我想照顾你。” 目光游移到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又沉重地添了句:“还有孩子。” 这一句话,用尽了这个为人正派端方的公子大半的勇气,说完之后,他定定的看着戚繁音。 戚繁音下意识愣了下,她以为自己这个样子,早就吓跑他了。当他诚挚地看着自己说出那番话时,她心头微微一暖。可她早已过了因为只言片语便感动的年纪,她摇了摇头的,道:“公子的好意,素素心领了。只不过我千里迢迢到益州来,早就下定决心,这辈子一个人过。” -- 第132页 “可是……”她直白的拒绝让李恪脸色猛地变白,急切道:“你带着个孩子会很难的,尽管益州民风开化,但到底开化得有限度……” 说完,又解释道:“我绝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我……” “我明白的。”戚繁音对他温温柔柔地笑:“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至于这个孩子……”她轻轻摸了摸平坦的肚子:“恪公子,请你帮我准备一碗堕胎药吧。” 第68章 益州 四年后,益州。 院子里的槐树上一只麻雀扑腾了下翅膀,树梢的雨水簌簌而落,打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 戚繁音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从睡梦中醒过来。她艰难地抬起头,伸手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昨夜忙了一宿,最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纤长的羽睫下的双眼满是疲惫。 起身让丫鬟送了热水进来,稍稍梳洗了下,早饭也只是草草扒拉了几口。 “青宜。”戚繁音一边吃早膳,一边问丫鬟道:“谢子昂的祖母回去了吗?” 青宜站在身后给她捏了捏肩,听到她问的话,长长叹了一口气:“没呢,人还在东厢里头住着,每天哭死哭活,今儿早上还来找了你一趟,我把人劝说回去了。” 戚繁音面无表情,吃进嗓子眼里的东西发干发涩,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她放下筷子,道:“等会儿我再去一趟王府,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 青宜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眼睛微微耷拉下去,道:“姑娘你这几天为了谢子昂腿都快跑断了,也没跑出个结果,我看事情也悬了……再跑也未必能跑得出个结果。” 戚繁音眼睫微微垂了下去,良久才淡淡说了声:“人现在至少还在益州,只要没挪到京城,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再去看看吧,好歹是一条人命。” 戚繁音和颜佩瑶经营这家书院有些时日了,起初戚繁音以为她小打小闹的,也没把书院当正经事儿来看。却没想到颜佩瑶广发文贴,真的招揽了好大一帮儒学大能。他们到了书院后,学子们闻风而来,这间青松书院逐渐传出名声。 去年春闱,书院的一个试子夺得头榜,一时之间拜师求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去年冬北地起了一支叛军,连攻三城两地,朝廷却奈他无法,皇帝勃然大怒,处置了老大一批人,又派人去围攻叛军。但是这支叛军对朝廷的打法了如指掌,躲避进攻拿捏得恰到时机,一个冬春下来,连他们的皮毛都没有碰到,还白白折损兵将粮草在里头去了。 皇帝为这支叛军大为观火,几乎到了恨得咬牙切齿的份上。 不过益州远在天边,距离云京城天高地远,又因地势的原因,消息闭塞不通。益州王御下宽厚,益州城门一关,百姓在里头安然自在,快活度日,倒与外头道不能言的情形十分不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益州的百姓对于云京城风向的嗅觉也十分迟钝。 前段时间,朝廷巡抚司到了益州,在市井茶楼听到有人公然议论政事。谢子昂听说皇帝沉迷后宫,连日辍朝休政,一时愤然,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若是勤政,北方还会起叛军吗?还不是天子不勤,所以才叛军四起。” 人当即就被巡抚司给拿下了。 益州王对百姓相当宽容,当初有人因为税手上调的事当街拦道唾骂他,他都什么也没说,将人放了去。所以百姓论事议政,乃是家常便饭。 但益州关上门来怎么说也无所谓,可这次巡抚司的人是朝廷来的,把人给扣了,到时候拉回云京,要作犯上作乱论处。 谢子昂父母早逝,祖母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这两年在书院里念书最是勤奋用功,为人宽厚温和,是个人人称赞的温润君子。 看着他白白丢了性命,戚繁音终是不忍,可这些日子跑了许多地方,求了许多人,听到这事儿,纷纷摇着头。 这两天李恪应当已经回来了,到王府看看,或许他有法子。 用过早膳,她就让车夫套车准备到王府去了,青宜把她的披风抱来,稳稳妥妥地系上,道:“外头在下雨,仔细淋着,回头又要害病。” 打理好才搀着她上了马车。 书院到王府不算远,半个多时辰就到了。 到府前时,她看到王府大门洞开,门前停了好几辆香盖华车。瞥了两眼,便递了名帖,让门房递进去。 李恪不在,李琰却是在府里的。接到名帖,飞快地跑了出来。十一岁的小男子汉,这两年身量猛长,个头窜出老高,见着她张口便是一句:“阿嫂!” “不许叫阿嫂。”戚繁音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温温柔柔,却透露出不可商量的坚定:“周先生教你的规矩都忘了?不若改天我让他好好教教你。” 李琰闻言蔫了,“哦”了声,只好双手作揖,朝她深深一揖,乖觉地喊了声:“梵先生。” 戚繁音这才笑了笑,移开视线,跟他一同入府,边走边问:“你三哥回来了吗?” “前两天他给家里来信,说是这两天就到。”李琰说完,又巴巴转过头看向戚繁音:“阿嫂,三哥没给你写信吗?” 戚繁音睨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茬,岔开话题道:“王爷在吗?我有事想见见他。” “他可能没空见你。”李琰笑一声:“门口的马车你瞧见了吗?是京城巡抚司的人来了,父王正接见巡抚大人。” -- 第133页 怪不得,正门都全开了,不是一般的人也不会有这排场。见不了益州王,她眼眸轻轻垂下:“那我去看看王妃吧。” “母妃倒是在,你去便是,等你出来我再来找你玩儿。”半大小子正是叛逆的时候,同王妃见了面,总免不了被耳提面命一番,这段时日除了晨昏定省,别的时候他都不愿到王妃那儿去。 戚繁音道:“好。” 两人分别之后,戚繁音就去了王妃院里,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巡抚大人在府上,晌午少不了安排饭局,两人坐了一会儿,就有七八拨人来请示下。戚繁音见她也忙转不过来,不便再叨扰,起身告辞:“今日我来得不巧,王妃你有事先忙,我改天再来相扰。” 王妃起身送她:“赶巧今儿巡抚到了府上,忙得我焦头烂额,连顿饭也没留你吃。前两日我正想去找你,想让你把琰儿带去书院管教。他最近在府上,陈家周家那俩孩子成日来找他,混在一起玩儿,书也念不进去。” “之前李恪还说让他早些到书院里来念书,就是怕你和王爷不愿,毕竟世子才十一岁,书院那门好进可不好出,怕你念他。”戚繁音笑着道。 王妃携了她的手送她出门:“当父母的哪有不念孩子的,不过他现在正是读书长见识的时候,我若一味贪图他承欢膝下,岂不是白白耽误他的前程。” 戚繁音听了这话,心头暖呼呼的,一阵柔软。 是啊,哪有不挂念的,半个月没瞧见,心里早就盼上了。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门口。 外头又下起了雨。今年益州的雨水特别多,自打开了春,一场接一场,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站在廊下等青宜去拿伞的时候,戚繁音看到廊下有一簇鸢尾花,被风雨一打,摧残了大半。 淡淡的香味儿散在风里。 “姑娘。”青宜很快就取来了伞,在她头顶撑开:“现在回去吗?” 戚繁音嗯了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今儿跑一趟,李恪没回来,益州王也没有见到,也不知朝廷巡抚什么时候离开,希望还来得及。 两人穿过园子,打算出门去。走到回廊外时,李琰身旁的小厮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道:“三夫人,世子让你等他片刻,他同你一道去书院。” 戚繁音点点头,退到一边廊下避雨等他。 青宜铺开帕子垫在回廊的美人靠上,戚繁音坐在廊下,看着外头的雨,淅沥沥不知何时止歇,心里想着谢子昂的事,还是有些发愁。 几个使女从廊后走过,你推我挤在说些什么,一个说:“瞧见了吗?那巡抚大人可真是……气度不凡。” “刚才鸢心给他添茶,他正好挑着嘴唇笑了下,鸢心差点连杯子都打翻了。”两人一边打趣一边走着。 忽听其中一个压低音量兴奋地喊了声:“他来了,他过来了。” 戚繁音方才只念着心上的事儿,没留心周遭,听她们这么一说,方才朝她们目光的方向看过去。 定睛的瞬间,她的心倏地一缩,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此刻,一阵风刮过,吹得雨丝斜飞,打到了她的身上。 一行人远远走了过来,个个腰杆笔挺,非同一般。 走在前头的是益州王和一个男子。男子穿着一身乌紫圆领袍,冷峭端正,一丝不苟,正侧头同益州王说些什么。 戚繁音没有看到他的正脸,但仅凭侧脸的轮廓,也能一眼认出。 他是顾衡。 怔楞的瞬间,他已回过身来。戚繁音心头发紧,忙别过头,望向别处。 阴云压顶,天色昏暗,檐下雨帘潺潺,风吹起雨丝打在她脸上,她望着满眼的雨,正不知要如何躲开他们的目光离去。 李琰从另一头跑来,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也不怕雨,连伞都没有打,头发上沾了一层雨点,跟钻了白糖罐子似的。一边跑还一边喊:“阿嫂!” 戚繁音此刻竟没有计较他的称呼,背对着那行人起身,迎向李琰,压低了声音道:“可来了,咱们走吧。” 第69章 这个人眼里再也没有他了…… 在王府短暂的一瞥,还是在戚繁音心里留下了丁点涟漪。三四年没见面,顾衡没怎么变,仍和从前一般。这些年,她没有刻意打听他的事,不过市井里都有流传,皇帝沉迷享乐,如今朝政好似都在他手里把持着。 具体如何,她不敢细问。 从王府出来,她就领着李琰回了书院。李琰见她神色恹恹,说了好几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逗她开心,她勉强笑了笑,到了书院,让夫子领走他,就回到自己屋子里了。 外头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天被捅了个窟窿似的,戚繁音坐在屋子里,青宜给她送来饭菜。她看着外面满眼的雨和水,一点胃口也没有。 在王府看到顾衡,本就在情理之中,她不该觉着有什么。过了这么些年,之前那些事大家早早地就该放下了,彼此应该和和气气打个招呼才是。可她做不到,远远瞧他一眼,心里就犯怯。 到底她当初走得悄无声息,分别得不够体面。 檐外的雨渐渐小了,戚繁音回忆起之前在云京城的事情,恍如隔世一般。就好比这辈子的人在回忆上辈子的事情,都太遥远了。 她端起案桌上的白玉露,轻轻喝了一口,甜得发腻,实在喝不下,便又把饮子放下了。 刚放了碗盏,颜容身边的菖蒲走了过来,轻轻敲响她的门,隔着门框喊她:“梵先生。” -- 第134页 戚繁音起身,微微打起帘子,问她道:“怎么了?” 菖蒲道:“颜先生的旧友到了益州,她下午要去会见旧友,问你要不要同她一道去。” 戚繁音闻言,倒也是稀奇,佩瑶姐姐那个性子,居然还会主动去会见故友,真是奇了个大怪。这些年来,她们彼此依靠作伴,亲密无间,对彼此的过往仍是一无所知。她一身学问,从哪里来,戚繁音一概不知。她也不爱去究根问底,这样的关系让两个人都觉得很舒适,这么多年竟然也过下来了。 菖蒲也觉得奇怪:“她同我说的时候,我也觉着怪,颜先生就跟天上文曲星下凡似的,不食人间烟火,却不知她还有人间旧友。” 戚繁音被她逗得一笑,想想道:“我就不去了,下午还有课业。” 菖蒲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 戚繁音不去,颜容只好独自去见顾衡。 顾衡身边的人说他在吉庆楼订了茶席,领着她往吉庆楼去了,到了茶楼,引着她沿着步廊往二楼去了,最后停在一室雅间前。引路的侍卫推开了门,站在窗前的人转过身,颜容在门口顿了顿。 侍卫道:“颜先生请进吧,大人在等你。” 颜容从从容容走了进去,见面便抬袖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在益州?” 这间茶室不大,周遭的人都走了,只剩他们两个人。颜容打量了他一下,三年前在琅琊见到顾衡,他虽也冷冽严谨,可眼神是柔和的,偶尔眼里流淌出耐人寻味的柔光。三年之后的顾衡,浑身气度未免过于严谨,浑身仿若没有丁点人间的烟火气儿。 顾衡也光明正大地打量她,然后才道:“去年春闱,榜眼白如海是益州人,到了京城之后说他们书院有位颜先生,一介女流之辈,但一身通天学问,做得一手风流文章。他默了两篇文章给我,看了之后就觉得是你。” 小伙计敲门进来,端上了几碟小食一壶清茶。伙计正要为他们斟茶,顾衡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然后挽起袖子,亲自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颜容面前。 颜容微笑着看他:“离开琅琊之后我一路南下,到了益州,此地很好,后面就落地生根,开了家书院。” “你得偿所愿了。”顾衡端起茶杯,凑在鼻下,却也不喝,只嗅着茶香。 颜容颔首,展颜一笑:“是。” 顿了顿,她又问:“顾之舟,你呢?得偿所愿了吗?” 顾衡的笑意在唇边僵了一下,起身,踱到窗前,把窗扇完全推开,雨丝斜飞入内,湿了窗台。他不言语,颜容却已知晓他的答案。 她不是乐于探听他人私隐之辈,良久才怅然说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也别太介怀。” 顾衡仍是没说话。 颜容知道,像顾衡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道理是他不明白的,他不愿走出来,无非是自己不愿罢了。再劝也无用,再过片刻,她又问:“这次来益州待多久?什么时候回云京城?” 顾衡道:“事情办完了,临走之前想来看你一眼,或许过几天就走。” 颜容笑了笑道:“若是没事,去我书院看看?你也与我指教指教,看看还能如何改进。” 顾衡略略思忖,点了点头。 得他点头,颜容便准备车马带他往书院去了。 天渐渐黑了,书院的杂役开始在各处点上灯,迷蒙夜色里,灯火如豆。他们提灯沿着书院逛了一圈,到课室时,看到里头灯火如昼,颜容问:“今日晚上也有课业?” 菖蒲道:“是梵先生在讲博弈,她上午去了趟王府,想找王爷说一说谢子昂的事情,课业耽搁了,所以让他们晚上来补上。” “她一向是这个性子,今日的事情绝不拖到明天。”提及戚繁音,颜容唇角轻轻弯起,笑着对顾衡道:“当初多亏了她,我爹说得没错,那么多年的学问都是白学了,连赁马都不会,差点被车夫敲了一竹杠,她出手帮了我,又不嫌弃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带着我一同来了益州。” 说完侧过头看顾衡,却见他目光定定地看向屋子里,正负手踱步的身影。 梵素素很瘦,纤细腰肢盈盈不堪一握,满头长发束在身后,编成一条辫子,无比爽利。 隔着雨幕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一道剪影。 暖黄的灯光为她的身影镀了一层金边,使她整个人好似都闪着光。 顾衡明知不可能,当初戚繁音的尸首是她亲自到沧州认领的,他亲自点火将她烧成一抷灰,亲自将她葬到冰冷的墓穴中。 可还是不受控制地想朝那道身影追过去。 “顾之舟!”颜容也喊了一声,也追了过去。 戚繁音已讲完今日的博弈,正在让学子自行揣摩,忽然一个学子道:“梵先生,外头有人……是不是找你的?” 她回过身去,果然见一个人站在外头。廊子上没有打灯,黑灯瞎火的雨幕中,她仍一眼看出了他是谁。 这些年不是没有想过,若真的碰上了要说些什么。 或许能好好地上去寒暄两声,道一句“别来无恙”,再就此别过,各自奔赴自己的世界。 可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她怔楞地瞧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假模假样地问你是谁? 或是直接问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 第135页 怎么说也不妥,说什么也不对。 云京城来的巡抚大人大半夜站在书院外定定地看着自己,若是传出去还不知会是怎样个说法。片刻之后,她对学子轻声道:“今日就到这里,散学吧。” 学习纷纷起身行礼退开。 等学生都走了,戚繁音走了出去,然后过了片刻,她才听到自己说:“外头在下雨,换个地方说话吧。” 颜容追了过来,她走得急,裙摆沾了水,瞥了瞥顾衡,明显感觉在看到戚繁音之后,顾衡的情绪不对劲了。她试探性地问:“素素,你和顾大人认识?” 戚繁音抬眼看向顾衡,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整个人好似神魂出窍了般,看她的眼神古古怪怪。 顾衡确实怔楞住了,他以为自己又和从前一样,看到了一道幻影,又做了一场幻梦。 可雨丝打在脸上那冰凉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他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人。戚繁音轻轻抬起头,露出个温柔的笑,朝一旁的颜容道:“家父之前在朝为官,和大人有些交集,我和大人确实相识。” 说罢,又笑了笑,对她说:“只是不知你们竟然也认识,既是故友来访,一起坐坐吧。”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身往专程会客的地方走去。顾衡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颜容觉着他身周的气压越发的低了,已然到了迫人的地步。 进了屋内,戚繁音摸出火折子,点燃油灯。在灰暗里的灯光下回头,顾衡已在椅子上坐下,拿起一旁的茶盏看了看:“有没有白毫?” 戚繁音记得,之前她刚住进葳蕤园里,她和顾衡还没有肌肤之亲,有一回顾衡来看她,要走时天忽然下起大雨,她手足无措地问他要喝什么茶,他便问:“有没有白毫?” 兜兜转转,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 戚繁音点点头,转身去找水壶:“今日没客来,屋子里没有热水,要是泡茶还得稍等一会儿。” 颜容瞧出他们不对味儿,便道:“让青宜去倒水吧,既是旧相识,咱们坐着一起说会儿话。” 戚繁音笑一笑道:“无妨的,我和大人久未见面,真要说还不知从何说起,你们稍坐坐,我片刻后就回来。” 不知是不是戚繁音的错觉,她看到顾衡的目光似乎颤了一下,也有可能是因为风透过窗棂,吹得油灯晃动。 顾衡看到戚繁音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种名叫慌乱的情绪在心底无端蔓延,慢慢席卷四肢百骸,他清了清嗓子,想说些什么。她眼底决绝,把他们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心被什么东西死死揪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受。 良久良久,他慢慢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眼里再也没有他了。 第70章 这就是原因? 三人坐在屋子里,各自无话,空气似乎都快凝滞了。颜容看了看戚繁音,她低着头泡茶斟水,她问一句她答一句,两个来回,话头就断了。而顾衡呢,性子本来就冷得跟块冰一样,这会儿更是无话。 略坐了会儿,颜容问顾衡:“夜已经深了,你的人什么时候来接你?” 顾衡抬眸看了眼戚繁音,端起她推过来的茶盏,轻轻辍饮一口,“啪嗒”一声,杯盖落到茶盏上,他淡淡道:“既然已经叨扰了,索性叨扰到底,今夜不走了。” 戚繁音闻言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他耗着不走,到底是什么道理。 他们当年的那点情分,薄如纸,散如沙,风一吹就散了。这么些年没有往来,他总不能是来找自己叙旧的。 大约是当初自己不辞而别,他心里是有愤意的。 戚繁音垂下眼睑,道:“夜茶喝多了,晚上入睡难。大人既要在书院歇息,我这就去让人打点客房。只屋舍简陋,恐怕怠慢大人,还望见谅。” 顾衡的脸色有些煞白,许是这些年公务劳累,拿命在拼,太过辛苦了。 戚繁音带着青宜给顾衡收拾屋子,铺了干净的床单被套,刚铺好床,顾衡便进来了,他挽起袖子,像是要帮忙。戚繁音连忙拦住道:“大人是客人,这些事情怎么能劳烦你动手。” 顾衡立在床边不动,戚繁音让他坐下,他才又坐回去。 如今不比当年,书院里人手有限,寻常客人倒也罢了,让青宜带两个洒扫丫头便能把事情做了。顾衡自不同寻常,要照顾得相当精细,戚繁音就自己来了。床上整理完了,外间炉子上的水开了,戚繁音想着他没有吃晚膳,取了只碗,给他调了一碗莲藕羹。益州湿气重,晚上吃些热乎的驱驱湿气。 趁着他吃羹的功夫,青宜拿上水壶准备洗漱用的热水,戚繁音则让人找试子借了身衣裳:“大人衣服下摆湿了,不好穿着过夜,这是找书院学子借的身衣裳,权且换了凑合一夜吧。” 顾衡看她手脚麻利地干活,早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事情都不必亲自动手。那回到杭州,她看到马蹄,还在很纳闷外头卖的马蹄和吃的怎么不一样,全然不知这东西还要剥皮才能入菜。时移世易,如今她干这些活儿信手拈来。想必这些年没少吃苦,才练就这一身本领。 他的目光望进戚繁音眼中:“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 戚繁音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她背对着顾衡,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也不算吃苦,这些手边的活儿不难,都是自己应当做的,以前有人服侍,觉得难,现在做习惯了,其实和吃饭喝水梳头一样简单。” -- 第136页 顾衡眼睫微微颤了下,垂着眉眼,她一向是这样的人,再苦再难的日子也能找到丝甜味儿。他也笑了下,片刻后心里又十分凝重,这种时候自己还能笑得出来,也是奇怪。 等水烧好,戚繁音走到窗边,将窗户合上了,风雨声都隔在外头,她道:“时间不早了,大人梳洗了就早点歇息。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顾衡答应,便出了门,近似于逃了。方才在屋子里,她差不多一直屏息凝气,照理说这么多年过去,那丁点秘而不宣的往事早就该随着时间一并遗忘。但真真正正面对顾衡的时候,还是没办法做到处之泰然。 强行装作镇定,堪堪把事情做完,出了门,便疾步往自个儿屋子里走去。 “姑娘,慢着点儿,看着脚下的路。”青宜不知她为什么见了鬼似的,迈开步子往屋子里走。 等回到屋里,合上门,锁上门闩,戚繁音背抵在门框上,确认顾衡没有跟过来,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戚繁音起来,青宜给她端了热水来梳洗,一边打开食盒摆出早膳,一边说:“颜先生今天早上已经出发去渝州了,来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我想着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就没叫你。她说她走了,住在咱们书院里那位大人就请代为招待。” 戚繁音愣了愣,颜容要到渝州是早前就定下的行程,这两天她忙着谢子昂的事情,竟忘了。 住在书院的那位大人…… 戚繁音摇摇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都甩出去,决定不再乱想。昨天大人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有些惊愕,想必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是啊,都过去这么好些年了,各自都有了崭新的生活,想必他早已娶了妻,有了孩子,还有什么好挂念的。理智回笼,他既是客,那好好招待他也是应当的。 “佩瑶姐姐有没有说顾大人什么时候离开?”戚繁音问道。 青宜摇摇头:“没有。” 戚繁音“哦”了声:“没有就算了,回头让辛芦到那边客房去听差吧。” 她想了想,顾衡没有说要离开,她总不能直接过去撵人,便把书阁里的人挪了一个过去暂时照顾他。 毕竟他身份尊贵,不能让他凡事亲自动手。 青宜得了吩咐,就往书阁去找辛芦了。戚繁音理了理裙摆,准备去账房一趟,月底了,账房先生催了好几次,让她到去对账目。 刚走过廊子,谢子昂的祖母颤巍巍走了过来,远远瞧着她,就要弯身行礼:“梵姑娘。” 戚繁音眉头微微一皱,连忙扶着她,道:“阿婆不用多礼。” 阿婆一双满目盼切地望向戚繁音,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掉了下来:“梵姑娘,你知道子昂现在在哪里吗?我到府衙去找过了,他们说他人不在那儿,在什么巡抚司手里。我又去找了巡抚司,谁知那里被人团团围住,我近不得身。所以过来劳烦问问姑娘,他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戚繁音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他人在巡抚司,您别急,等我再想想办法。” “我听说,他这次犯的事很严重,可能要被拉到京城去砍头。”阿婆泣泪如雨下,絮絮道:“您知道,我家子昂平常是最懂事的,怎么会犯上作乱,招来杀头之罪,这里头肯定有冤屈,梵姑娘,您见识广,懂得多,帮我指条明路,我要到找谁伸冤去啊。那孩子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啊!” “您先别着急。”戚繁音怕她到时候去找到巡抚司的,再说些什么话,教他们拿出来做文章,便先将人安抚着:“您在书院里头等着,这两天我先到王府去看看,看能不能走通路子,把人捞出来。您可千万别乱了阵脚,先在书院歇歇脚,否则若是他出来了,可要怪书院没有招待好您。” 说着,一面扶着阿婆,一面往她的住处去。老人一个劲儿抹着泪,道:“好、好,梵姑娘,我都挺您的。” 戚繁音点了一下头,合上门出来,迎面撞上了顾衡。 顾衡站在院子里,眉心微微一蹙,抬眼看向她,双眸灼灼似火。 戚繁音愣了愣,过了会儿,她走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顾大人,早。” “不早。”顾衡与她对视一眼:“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戚繁音一听这话,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怕得不行,手紧张地捏着袖口:“大、大人找我干什么。” “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顾衡蓦地开了口:“音音,我想了很多事情。” 戚繁音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垂下眼,不去同他对视:“什、什么?” 他恍若不察戚繁音的紧张,一步步欺身上前。他走一步,她退一步,退到阶下,身后无路,险些跌了一跤。顾衡伸手扯住她的手臂,他凝视着她,半晌才道:“你跟我回云京城。” 戚繁音愣了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心门似的,急忙挣脱开他的手,转过身。 顾衡看着她的动作,竟笑了一下。 从昨天到今天,天知道他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这和以往每一个看到她的梦境一样,失去的五感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回归。晚上躺在书院梆硬的床上,抵得腰背发酸,酸胀的感觉才让他觉得真实。 一夜都没有合眼,睁着眼睛想到天亮,想她为什么假死,她一个人怎么来的益州,这些年遇到什么事? -- 第137页 但当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那些问题又不敢问了。当初她求母亲送她离开,一声不吭就走了。他知道她的答案,便掖着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心,什么也不敢问了。 她的答案,他都知道,故而生怯。 而那些,他也不想再问了,归根结底,只要她还在,便好。 可似乎她并不愿意,从前对他言听计从的音音,不愿跟他走了。 书院内陷入短暂诡异的岑寂。 顾衡细沉着的眸蕴藏着审视,盯视着她有些惊疑不定的问:“音音,你不愿意?” 戚繁音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应声,但是长久的沉默已经表明她的态度。 不知为什么,戚繁音觉得鼻子酸酸的,真奇怪,她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哭过了。她道:“是,我不愿。大人,您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顾衡沉默着,他已经当她死了三年了,每一天都犹如烈火滚油。 戚繁音忍住泪意,缓缓抬起眼,望着顾衡那张清冷的脸,她才看到顾衡绯红的眉眼,这人冷冽如常,只眸上无端赤红,一开口竟似有几分委屈:“音音,为何弃我?” 戚繁音委实不知道这一句弃他应该怎么理解,她以为他们之间那一晌之欢,是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该放下了。 “大人,我们之间那点事,早就过去了。”戚繁音垂下眼睑,轻轻柔柔地说话:“现在大家都有了新生活,不能再像往常一样荒唐了……” “原来在你心里,我们之间只有荒唐。”顾衡咬牙怒笑:“枉我多年苦思,你的心里只是荒唐一场。” 戚繁音闻言难免失神在那,恰是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奶呼呼的唤声:“阿娘。” 她回过神来,转身便看到年年扑腾着朝她跑过来。她下意识蹲下身,糯米团儿一样的孩子便跑着跌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乖乖喊了声:“阿娘。” 戚繁音搂着他,闻到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鼻子更酸了:“出去好玩儿吗?” “不好玩儿。”他圆乎乎的脑袋摆得飞快。 “才出去那两天觉着新鲜,看什么都有趣。没两天就吵着要找你。”李恪慢慢跟上来,走过来对戚繁音笑着说。目光一转,看到顾衡竟然也在,冲他一笑:“顾大人也在?” 戚繁音抬眸看了看顾衡,本就阴沉的脸色此时越发骇人,她心里无端发慌,一面笑着对李恪说:“顾大人和佩瑶姐姐是旧相识,他到益州顺道来探望她,今儿早上佩瑶姐姐去渝州了,托我招待顾大人。” 一面解开年年的手,把他塞到李恪手里:“跑得一身臭汗,年年臭死了。快让爹爹带你去洗洗。” 小家伙半个多月没看到娘亲,抱着她根本不愿意撒手,不满戚繁音说他臭,着急分辩:“年年不臭,年年香香。” 知道李恪从来都是顺着戚繁音说话,没有公允。他跑到顾衡面前,陡然间牵着他的手,奶声奶气地道:“叔叔,你闻一闻,我是不是香香?” 顾衡低眸看他,眸色渐深,脸色阴沉。 年年没见过这么严肃的叔叔,有些迟疑。 戚繁音悚然色变,扯开他拉着顾衡的手,把他抱着转过身,对李恪道:“先带到里头去吧,别冲撞了大人。” 她摸摸年年的小脑袋瓜:“年年听话,先跟爹爹到里头去,下午我带你去买甜糕。” 小家伙这才肯松开她,狠狠点头,转身朝李恪张开双臂,撒娇:“爹爹抱抱。” 李恪笑着蹲下,把他抱了起来,对顾衡歉然一笑:“失陪了顾大人。” 顾衡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看着父子俩往后院走去,才恍惚地问道:“这就是原因?” 第71章 年年岁岁 戚繁音心头一塞,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之所以不愿意和顾衡再见面,很大原因都是因为年年。他是相府血脉,顾衡如果要带走他,戚繁音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无论如何也争不过他。 可听顾衡的意思,好似没有想到那一层。是啊,他现在明面上是益州王的孙子,谁又能想到他是顾衡的孩子。 年年能活下来,确实不容易。 当年大夫说她身子虚,下药不宜太猛,减轻了堕胎药的分量。她灌下去之后,肚子疼了两天,血流了不少,但他愣是没有下来。 他太乖了,戚繁音疲于奔命的时候,他乖乖地在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等她安定下来了才开始发作。那碗堕胎药没能要了他的命,却软了戚繁音的心肠。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再喝一碗堕胎药。 但她要未婚生子,哪怕是在民风开化的益州也举步维艰。 那一年盛夏,益州王的长子到岷江治水,岷江水深浪急,船翻了,人被卷到江中,三天之后尸首才捞上来。他人刚死,一个女子找到王府,自称是大公子的知己,已身怀六甲。那女子是罪奴,王府容不下她,但他们又想名正言顺把大公子仅剩的血脉接到王府抚养。 刚好那女子和戚繁音的月份差不多大。 这时候李恪便与戚繁音商议,由他们俩假成亲,等孩子生下来,都记在王府。如是一来,大公子的孩子可以名正言顺留在王府承欢膝下,戚繁音的孩子也有了身世,可谓是两全其美。 戚繁音犹豫了一下,主意虽然好,可要如何劝说王妃和王爷同意,往后她和李恪又将如何相处,都是她所思虑的。 -- 第138页 王妃那里倒没什么不同意的。 李恪的母亲之前是益州王最宠幸的妾氏,生下他之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王妃那会儿还没有自己的儿子,便将李恪带到身边抚养,因为她一直没有生育嫡子,便将李恪当做嫡子教养,母子俩感情甚笃。 及至后来,王妃诞下世子李琰,对这个优秀的三儿子便有了担心。若他从小养在妾氏身边,知道自己没有指望染指王位,乖乖巧巧的,也就罢了;偏生王妃多年未孕,一直是当做王位接班人养着的。后来王妃老蚌生珠,高龄诞下嫡子李琰,李恪对幼弟百般照顾,感情甚好,可王妃还是担心哪天李恪生出别样心思,闹得兄弟阋墙。 李恪谎称戚繁音乃是故友之妻,家败人亡后受故友之托照拂,所以想同她假成亲,让她安然诞下孩子,到时候大公子的孩子出生了,直接抱到他名下,叫他做爹,仍是王爷王妃的孙子。他这一来,既可以给戚繁音肚子里的孩子一个身份,也可以让大公子的孩子名正言顺地成为王府血脉,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便可以彻底打消王妃的疑虑,毕竟王府继承人的正妻不能是个身份平平来路不明的女子。 在王妃的推波助澜下,王爷最终同意了这件事。 那年冬天,戚繁音和女子先后诞下一儿一女,益州王亲自为他这一对“孙子孙女”取了名字,孙子叫李时年,孙女叫李岁颐。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将两个孩子的年纪都往小里报了半岁。 岁岁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戚繁音灌过堕胎药,年年生下来的时候体虚,她刚生产后也无比虚弱,王妃便将两个孩子都抱到她那儿养着。后来戚繁音好大全了,俩孩子又习惯了乳母,换了人便啼哭不止。戚繁音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求王妃代为照料。 王妃甚是喜欢小孩子,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年年的体虚在她的精心调养下慢慢好转,只不过身量始终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弱些,戚繁音每每想到当年灌下去的那碗堕胎药,就后悔不迭。 顾衡没想到年年是他的孩子。戚繁音心头蓦地一松,轻垂下眉眼,然后用力点点头,道:“是,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再回云京城。” 她的回答,顾衡并不意外,他只是有点难过,如同一场狂潮从心里席卷起来,将他整个人都淹没。细细密密的疼痛又从心口涌了上来,和这些年无数个想起她的夜晚一模一样,只是此时更甚。 “他对你……很好?”明知她说出来的答案会是什么,他偏生还要问,这样的行径和伤口上撒盐又有什么分别。但这些年他已经习惯这般自苦,只有这样,能堪堪缓解心里的苦楚。 “是,很好。”戚繁音的声音温柔又有力量:“我在来益州的路上碰到他,他一路带着我和佩瑶姐姐来到此处,他不嫌我的出身,也不介意我之前的事情,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我娶进门,后来我们……我们有了两个孩子,我生孩子的时候疼的要死,疼了两三天,他在屋外两三天都没有合眼……我产后身子虚弱,孩子多是他在照料。别人都说一个大男人在家看奶孩子叫什么话,他说连自己妻子孩子都不疼,又叫做什么大男人……” 她慢慢来转过头看着顾衡,两眼不知不觉盈满泪水,她忍着哭腔说道:“大人,我现在过得很好,孩子乖巧,丈夫疼爱,可以光明正大行走在朗朗天日下,不用像阴暗角落的臭老鼠,避着人走,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被人发现我是戚家姑娘,辱没先人名声。” 言及此处,戚繁音双手掩面,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从指缝中淙淙流出。 顾衡心头压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给的,我也能给你。”顾衡默了良久,目光灼燃,直视她的眼眸。 戚繁音闻言一滞。 顾衡话落,见戚繁音不语,似有期待地又道:“音音,跟我回去,这些年的事我都不计较。” 不计较你嫁过人,不计较你生过孩子,不计较你曾转身背弃过我。 戚繁音沉默地与顾衡对视,待听到他这句话,神色微微一沉,接着便嗤笑起来:“大人将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我只是个东西,你想我留下就留下,想我走就走?” “我已经说过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丈夫待我很好,孩子乖巧听话,天下女子想要的幸福就在我手边。”她闭了闭眼,仰头看着他:“大人,就算看在咱们之前那点情分上,你就当不认识我吧。” 说完这句话,戚繁音便转身往内院跑去了。 顾衡眼眶通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子渐渐失去神采。 她小跑着回到内院。青宜打了一盆水,李恪在院子里,把年年抱在膝头,小心地拧帕子擦着他脸上的脏东西,他性子很好,对孩子很有耐心,教他们识文断字,两个孩子跟他都很亲。年年这个岁数,正是调皮的时候,不肯乖乖坐在他膝头,老是趁他不注意,弯下身子去玩儿盆里的水,然后对着李恪的脸拍巴掌,看到水花溅得他满脸,咯咯笑起来。 李恪宠溺孩子,这等行径他也不制止,反是跟着他一同大笑起来。 戚繁音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俩人幼稚的游戏,心头的阴霾好似也散了去,嘴角轻轻上扬,笑了笑。 “你就惯着他们,这么胡闹也不制止。”她慢慢走了过去,对李恪说道。 -- 第139页 一看到她来,年年张开手臂,要她抱抱,她便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别成天跟爹爹这么闹,快三岁的孩子了,要有礼貌。” “小孩子不都这么闹的。”李恪笑着把帕子拧干,把年年手上的水擦干净了,又把袖子给他放下来,看到戚繁音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红的,他眉头微微一皱:“你哭过了?” 戚繁音低头把年年散开的衣扣扣了起来,听到他的话,手头的动作顿了顿,吸了吸鼻子说:“刚和顾大人说了几句,聊到了我父亲,不免伤怀。” 李恪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残泪未干,模样楚楚可怜,他心有不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要是觉得难受,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戚繁音听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摇了摇头,把年年紧紧抱在怀内。年年感觉到了她的难过,肉乎乎的小手捧着她的脸,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口:“年年亲亲阿娘,阿娘不要哭。” “好,阿娘不哭。”戚繁音吸了吸鼻子,脸和年年的小脸贴在一起,心里渐渐回暖。顿了片刻,她想到谢子昂,道:“对了,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李恪温温润润地问。 戚繁音看着他,把谢子昂的事情跟他说了:“我听说人现在还在巡抚司手里押着,没有送到京城。前两天我打算去找王爷商议这件事,他一直不得闲,就耽搁着。” 李恪略略思忖,终是点了点头,说道:“好,我回去先同父亲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从巡抚司手里把人讨回来。” 他答应得很干脆,戚繁音觉着不好意思,这些年她麻烦了他太多事情,不管再难,他总是会想法子办到。她低着头,叹了口气:“总是这样麻烦你,我自己也不好意思。” 李恪笑笑:“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说罢,他知道戚繁音面嫩,怕她多心,又描补了一句,道:“谢子昂我见过几次,他倒有几分真才实干,要是因为一时的口舌之快丢了性命未免可惜。” 他对戚繁音笑了笑:“明天回一趟王府吧,岁岁这段时间没见你,吵着要娘,刚回来就要跟着过来,我让她先回去给母妃请安了。” “好。”戚繁音挤出一抹温柔的笑。 第72章 那个叔叔好可怕 戚繁音和李恪约好,次日他来书院接他。差不多到了巳时,李恪的人来接她了。戚繁音走到书院前,李恪正在马车旁等她,看到她笑了笑,示意她上车。戚繁音笑着对他点点头,安安静静上了车。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下。戚繁音纳闷,微微掀起车帘,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顾衡。 他不上朝的时候,一向喜欢穿青色衣服,颜色低调,衬得人威严肃穆。他皮肤很白,有些地方的肌肤就连戚繁音也难以望其项背。青色穿在他身上,显得他眉目清隽,不怒自威。他正和李恪在说什么,或许是感知到戚繁音的目光,转脸朝这边看过来。甫一对上他的目光,戚繁音不免心慌,下意识地放下帘子。 顾衡看了她一眼,很快明白她在害怕。 至于害怕什么,不言而喻。 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分明把偶然的相遇当做他包藏祸心的示威。刹那间,一阵刺痛密密麻麻地戳中他的心窝,因为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如今的戚繁音眼中,他顾衡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小人。 “恪公子说的事情,我会再考虑,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罪,人能不能放,还得回去商议商议。”顾衡收回目光,尽力让自己忽视马车里坐的是谁:“你也知道,巡抚司好几十号人,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 李恪下巴紧绷,双目看向顾衡,听他这么一说,眼中的神采顿时暗了暗。谁不知道如今朝廷的事情大多都是顾衡说了算,别说放巡抚司一个人,就算十个百个谢子昂,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他全然不顾王府的面子,拐着弯拒绝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谢子昂这件事真的另有隐情? 想想又立马否定自己的想法,谢子昂只是个贫寒的试子,和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无根无基,这样的出身能有什么隐情? 尽管心中有疑惑,李恪仍是双手微微拱起,恭谨对他道:“那这件事就请顾大人多多上心了。” 顾衡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马车,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波动,嗯了一声,就带着随从走了。 到了王府,李恪和戚繁音先去见了王妃和两个孩子。 年年昨天到书院看了戚繁音,回来之后在岁岁面前炫耀了好一通,引得岁岁啼哭好久。妹妹哭了,年年又心里难受得慌,掏了好几块钱才把人哄好,告诉她第二天早上阿娘就要来看他们。 小姑娘知道阿娘要来,一大早就起来,端了小杌子坐在门口等着。 远远瞧见戚繁音和李恪的身影,顿时撒开脚丫子朝他们跑过去:“阿娘,阿娘……” 小姑娘叫声奶奶的,听得戚繁音心中一软,忙蹲下身,接住飞奔过来的孩子。孩子扑进她怀里,拿脸蹭了蹭她的脸,小猫咪似的:“阿娘,我好想你呀。” “我也好想你,岁岁。”戚繁音亲了亲岁岁的小脸颊。 小姑娘轻轻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一咧,笑容乖巧可爱。她从兜里摸出一粒糖,剥了糖纸喂到戚繁音嘴里,甜味儿在她口中散开,一时间心里充盈着甜蜜感:“岁岁的糖好甜,是从哪儿来的呀?” -- 第140页 “是陈伯伯给我的。”岁岁说得很认真:“阿娘,好吃吗?” 小孩儿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从小喊她做娘,一心一意以为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对她极为依赖。她们虽然不是母女,但戚繁音对她亦是真心,倒比许多亲生母女更多几分亲昵。 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到王妃院子里请安,大人在一旁说话,孩子们就到一边玩儿去了。 戚繁音看着两个孩子,心里满是柔情,笑着对王妃说:“时间过得真是快,他们都三岁多了。” 王妃满眼温柔,他们都心知肚明,年年不是王府血脉,可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付出的心血和感情,并不因为没有血缘关系而变少。她道:“是啊,前些日子王爷还在说,年年到了下半年就可以请先生启蒙了。” 说到这里,戚繁音沉默了一下,隔了片刻才继续对王妃说:“等年年启蒙了,我想把他带到书院里去抚养。” 王妃转头看向戚繁音,眸中十分不舍,道:“你又要忙书院的事,又要看孩子,忙得过来吗?” 戚繁音知道王妃舍不得,但她有自己的顾虑:“年年现在大了,慢慢也开始晓事,世子现在年纪也半大不小,正是需要教导的时候,王妃怕是分身乏术。” 话说到这里,意思王妃差不多也明白了。一个不是王府血脉的孩子常年养在王府,就怕有人包藏祸心,说些什么不伦不类的话,把小孩子给教导歪了,以后祸患无穷。戚繁音把人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养,能免除许多祸患。 “再者说,恪公子如今也到了该娶妻的时候。”戚繁音垂下眼眸,温柔地说道:“再这么把人耽搁下去,我就成罪人了。” 王妃深深望了她一眼,那个傻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什么心思她还能不明白?当初说是要替长兄把岁岁带回王府,可他实际上有没有私心,大家都心知肚明。 知道内情的其他人看不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可她这个做母亲的看得是一清二楚,他看向戚繁音是眼中的关切与爱护是藏不住的。反之亦然。 王妃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正蹲在一起玩儿的两个孩子,然后回过头对戚繁音说:“他们感情这么要好,要叫他们分开,还不知到时候要哭成什么样子。” 一旁的年年感觉到了来自祖母的视线,笑着对妹妹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颠颠地走到她们身后。王妃和戚繁音说得认真,没有察觉。 “可到底是要分开的。”戚繁音笑了笑,说道:“我也想过,直接叫他们分开未免残忍,不过书院离王府这么近,我时常带他回来看岁岁和你也是一样的。” 王妃有些怅然,极轻地嗯了一声:“到了下半年再说吧,时间还早呢,还有好几个月。说不定到时候你又有别的主意了呢。” 虽是这么说,王妃心里却清楚,戚繁音说出来的就是一个钉子一个眼,没有多大变数。 一回头,看到年年毛茸茸的小脑袋躲在椅背后,吓了一大跳:“年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戚繁音神色慌了一下,问:“你听到什么了?” 年年的小脑袋飞速运转着,阿娘要把他带去书院,妹妹却不能带走。阿娘的表情……好像不想他知道这件事。 “吓到你们了吧。”年年拍着手掌一边跳一边笑:“阿娘,妹妹说想吃苏锦阁的糖。” “小馋猫,等会儿让刘嬷嬷去给她买回来。”戚繁音轻舒了口气。 年年赖到她膝边撒娇:“阿娘,我们也好久没出去玩儿了,你带我们出去嘛。” 哥哥久不回去,岁岁抬头扫了一眼,见他赖在阿娘身边撒娇,皱了皱眉,也巴巴地跑了过来,正好听到哥哥说带他们出去玩儿,顿时眼睛都亮了,趴在她另一边膝头依样画葫芦地撒娇:“阿娘,你就带我们出去嘛。” 戚繁音被他们俩赖得没办法,只好叫上丫鬟婆子,带着他们俩一起出门,到苏锦阁买糖去。 到了苏锦阁,兄妹俩争先恐后地挑选。两人都选了好几盒糖,戚繁音看了一眼年年选的,微微有些讶异,道:“年年,你不是最讨厌橘子味儿的糖吗?” 年年看了岁岁一眼,可怜的妹妹,还不知道阿娘打算把他们分开,一时间有些难过,看了戚繁音一眼,把糖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说:“岁岁喜欢。” 戚繁音摸了摸他的脑袋:“年年真是个好哥哥,知道心疼妹妹。” 一股自豪在心里蔓延开,年年拍了拍胸脯道:“那当然。” 为了牢牢树立自己作为好哥哥的形象,他低头一把牵着岁岁:“哥哥牵你。” 什么都不知道的岁岁把手递给年年,笑着跟他出了门。 到了街上,俩孩子兴奋得不行,看到什么都想买。跑了一会儿停在面具摊上,年年挑了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面罩,吓得岁岁转身就跑,年年笑着去追。跑着跑着,撞到一个人,小小的身子被反弹了回去。 年年有些懵,抬起头,从面具镂空的两只眼睛里看到一张冰冷可怕的脸。 是昨天在书院看到和阿娘说话的那个人。 他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眼神又冷又可怕,即使如此,他还是乖巧地取下面罩,看着冷脸叔叔说:“对、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有意的。” 顾衡也认出了他,原本就不悦的脸色越发阴沉了两分,薄唇轻抿,冷冷看他。 -- 第141页 这就是音音和李恪的孩子吗? 昨日他没看清,这会儿一看,才发现他和李恪长得并不像,倒是那眉眼,和戚繁音生得如出一辙。这样的眉眼生在男孩子身上不免过于秀气,但和他挺翘的小鼻,利落流畅的脸部线条搭在一起,又中和了那种秀气,让他小小年纪便初露几分倜傥。 怪不得世人都说,儿如母。看着那张肖似戚繁音的脸,他明知不该同个孩子计较,可那句“无事”硬是说不出口。 “年年。”戚繁音追了上来,看到年年站在顾衡身前,心头微微一颤,快步走上去,一把将他抱住,把他的身子转过来对着自己,厉声教训他道:“我平常怎么教的你?是不是让你走路的时候要当心,别冲撞了别人?” 年年知道自己犯了错,低着头抠手指:“对不起阿娘,我错了。” 第73章 离家出走 空气一时间静默得令人心悸,戚繁音心中不安,紧紧攥着孩子的手,手心都快冒汗。 “那你跟……叔叔道歉了没?”戚繁音低声问年年,不敢抬头看顾衡。 年年的声音颇有几分委屈,小声道:“我说了。” 戚繁音心头满是苦涩,慢慢起身,鼓起好大勇气,才抬眸看向顾衡,道:“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顾衡看着她,微微皱眉,喉头几番嗫嚅,那句在嗓子眼里哽了好久的话终于出口:“无事。” 戚繁音听到他这话,长舒了口气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着,朝顾衡纳了个福,领着俩孩子,转身离开。 她这点举动落在顾衡的眼里,和躲瘟疫几乎没有区别。 早上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顾衡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看着母子三人离去的背影,顾衡的眸子慢慢变凉,拳头不知不觉地攥紧。他的音音,终究还是和他走到了这么生分的地步。心中除了酸涩苦痛,更多的是悔恨不甘。他们原本不该成现在这样的。 “阿娘……”年年扯了扯戚繁音的手,她收回思绪,低头看他。 年年转身瞥了眼顾衡,他还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们,一动不动的,他咽了咽口水道:“那个叔叔好可怕啊,就跟宋玉叔叔跟我说的罗刹鬼一样。” 戚繁音皱了皱眉,捏了捏他圆滚滚的脸,忍不住好笑,但想到年年和顾衡的关系,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酸涩,终是伴着脸训斥了他一句:“别胡说。” “宋玉再跟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头我打他板子。”戚繁音道。 年年哦了声,求饶说:“不说了,阿娘你别打他。” 戚繁音声音软了下,点点头,牵起两个孩子回王府去了。 年年岁岁买到了喜欢吃的糖,兄妹俩都开开心心,戚繁音把人送到王府,两个孩子乖巧地同她道别。年年告别的时候勾着她的脖子久久不松,问:“阿娘,你这么久不见我们,今晚上就留在家里住好不好?” 阿娘对自己很温柔,一向是有求必应,可不知怎么回事,偏生是这件事,却怎么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以前他以为别人家的爹爹阿娘也是分开住,直到今年上半年,他意外得知,别人家的阿爹阿娘原来是住在一个屋里,躺一个被窝。 这件事颠覆了他的认知,他也好想每天都由阿娘哄着睡觉,好想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阿娘,他和岁岁商量一下,决定上书院劝阿娘回家住。 可他们怎么说阿娘都不同意,他拉着妹妹倒在地上嚎啕大哭。阿娘最疼他们,看到他们哭一定会心软同意。 可那回她却一点儿也没有松口,任由他们哭得嗓子眼干了都没理他们。最后还是岁岁哭累了,坐起来拉了来他的衣袖:“哥哥,我饿了。” 他抽抽搭搭坐起来,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他也饿了。 两人没办法,只好放弃这件事。 也就是这样,年年得出一个结论,若是阿娘决定的事情,任凭他们怎么办她都不会回心转意。 今天他还想再试一回,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戚繁音。 戚繁音笑了笑,温柔地抚了把他毛茸茸的头发:“年年乖,阿娘书院还有事,得回去守着。下回阿娘再来带你出去玩儿。在家要听祖母的话,不许欺负妹妹。” 年年眼睛一黯,失望地说了句“好吧”。 “那我走啦。”戚繁音又朝他们挥挥手。 小姑娘乖乖巧巧,甜甜地跟她告别:“阿娘再见。” 看到她上了马车,年年这才牵起岁岁的手,转身蹦蹦跳跳走了。 年年把岁岁拉到房间里,跟伺候的嬷嬷说想困午觉,嬷嬷还觉着诧异,之前哄两个小祖宗睡觉比登天还难,今儿倒好,自己说要睡了,帮他们把被子掖好,就退了出去。 年年躲在被窝里,看到嬷嬷走远了,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岁岁手里还在数糖块儿,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也慢慢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问:“哥哥,你怎么不睡了?” 年年吓了一跳,忙把手指头抵在嘴巴前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岁岁眨巴了两下眼睛,反应过来,学着哥哥的样子,把手指放在嘴巴前面,乖巧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哥哥,怎么了?” 年年偷偷看一眼岁岁的神色,几番犹豫,还是开口了:“今天我听到阿娘和祖母说,等下半年我开蒙了就把我带到书院去。” -- 第142页 岁岁一听这话,脸一下子垮了,一双漂亮的杏眼瞪着年年,嘴角微微耷拉了下,一副要哭的模样:“那岁岁呢?” 年年低下头,没说话。 他的表情岁岁很快读懂了,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滴到手心的糖上,握在掌心黏糊糊的。 年年重重吸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说:“年年不哭,哥哥不会离开你。” 小姑娘哭得泪眼朦胧:“可是阿娘不会同意的。” 年年抬起袖子慌乱地给她擦眼泪:“没事,她不同意,我就带你走。”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有些犹豫地问他:“我们去哪里?” “我想好了。”年年岁数小,但做事很有主见:“阿娘不是说她家是云京城的吗?那我们就到云京去。” “可、可是……”岁岁被他这个大胆的决定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云京城好远,我们怎么过去?” 年年低头沉思了下,郑重道:“我先去看看书,到时候你跟着我走就好了。” 又拍拍妹妹的肩膀:“岁岁放心,哥哥一定不会让你吃苦的。这段时间你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不然就走不掉,我会被捉到书院去,以后我们好久好久都不能见面。” 这么一说,小姑娘眼睛微微发酸,又快要哭了,他们出生之后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分离过。想到要和哥哥分开,她就好难过,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重重点头。 一低头,泪花儿又掉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年年每天都在书房里,他长期往书院跑,已经认得不少字,只是还没请先生正式开蒙。这几日总拿着书去请教王妃,王妃都笑得乐开了花:“咱们家年年念书这么认真,以后怕是要给祖母考个状元回来。” 年年抿唇笑笑。 过了几天,终于把东西准备齐全,晚上悄悄溜进岁岁屋里,趴在她耳边轻声说:“岁岁,我们明天走吧。” 小姑娘睡得迷迷糊糊,含糊着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年年借口要看书,带着岁岁到了书房里,身边也不让嬷嬷们伺候。等人一走,就推开窗户,带着岁岁跳了出去。 沿着王府夹道往角门的方向走,路旁有一小蹙竹林,竹林后有个不起眼的狗洞,不大,府里的下人看到那个洞不成气候,也就没有管它。正好可以容纳他们这个身形的孩子钻出去。 和以往每次出门不一样,这一回他们是偷偷摸出去的,充满惊险与刺激。岁岁没想到哥哥还有这能耐,十分仰慕地夸他:“哥哥真厉害。” 小家伙被夸得怪不好意思的,牵着她的手躲到王府外一家卖草席的摊贩后面。他们蹲了好久,这个季节买草席的人不多,生意不大景气,不到中午摊贩就开始收摊,年年见时机到了,带着岁岁悄悄钻进牛车后的草垛里。 高高的草垛把两人的身影都掩了。岁岁怕黑,躲在草垛里悄悄向哥哥靠近,年年知道她的毛病,小手紧紧攥着她。感受到哥哥在身边,小姑娘也就没那么怕了。 牛车走得很慢很稳,年年昨天晚上想着今天要干的大事,激动得一整晚都没有睡觉,这会儿困得直打哈欠,他对妹妹说:“岁岁,我困了,先睡一会儿,你过一会儿记得把我叫醒。” 岁岁乖巧地点点头:“好呀,哥哥你睡吧。” 年年靠着厚厚的草垛,不多时真的睡了。岁岁靠着哥哥,没人说话,没一会儿也打了个哈欠,因为记得哥哥的嘱咐,她不敢睡觉,强撑着精神。可哥哥软乎乎的,靠在他身上太舒服了,没多时还是扛不住,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兄妹俩都睡得很香。 等年年一觉睡醒,岁岁趴在他的肩头,压得他胳膊都麻了。他龇牙咧嘴地动了动胳膊,爬过去扒拉开草垛,看到乌沉沉的天色,心都凉了一下。 “岁岁,岁岁。”年年轻轻把妹妹推醒。 岁岁睡得迷迷糊糊,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到年年醒了,不禁懊恼:“我是不是忘了叫你了?” 年年看着她,说:“岁岁,我们该下去了。” 摊贩正在河边喂牛,他们趁着这空隙悄悄下了车,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看到车夫走远了,才走出来。 岁岁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密林环绕的四周,眨眨眼问:“哥哥,我们现在往哪里走?” 年年摸了摸脑袋,有些傻眼。他知道去京城要到渡口乘船先去渝州,可不知道现在他们在哪里。 第74章 我又不是你爹 就在这时,岁岁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年年有些愧疚地看着她,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烙饼,撕成小块,递给她。 岁岁接过烙饼,小口小口地吃着,看到年年绷着脸一直望着官道的样子,问他:“哥哥,你是不是迷路了?” 年年不肯承认,摇头:“没有,这里到渡口还很远,我是想等有没有人路过,能带我们去渡口。” 岁岁一边啃着烙饼,一边坐在石头上,晃着两条小短腿,轻轻点着头。 没一会儿,倒真的有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年年急忙往路中心跑过去,挥着两条小藕臂,叫停了马车。 车子在官道上驶得飞快,车夫陡然间看到路中间蹦出个孩子,吓得急忙勒住缰绳,马蹄停下,带得车身狠狠一顿。 车夫吓了一大跳,忙低声向车内人请罪道:“大人,有个小孩挡住了去路。” -- 第143页 顾衡闻言皱了皱眉,打起车帘朝外头望了眼,目光定在年年小小的身影上,一眼就认出了小东西是谁,本就皱着的眉心蹙得更紧。 年年没看到车窗上露出的半颗头,颠颠地跑向车夫,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叔叔,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和妹妹跟阿爹阿娘走散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浦镇找他们?” 顾衡闻言眉毛微微一挑,煞有意味地看他。车夫听了年年的陈情,为难地对顾衡道:“大人,是两个同家里人走散了的孩子,看起来也就两三岁。” 年年这才朝马车望过来,一下子看到好整以暇靠在马车上的顾衡,两眼直愣愣的,心里一个声音响起——哦豁。 肖似戚繁音的眉眼定定地瞧着自己,顾衡心里不是滋味,翻江倒海的妒,如同千万支利刃狠狠射向他的心口。 顾衡看着他,脑海里满是戚繁音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画面。便是因为这个小东西,音音再不肯对他笑,再不肯全然依赖他,再不肯随他一同回云京。 若是没了他们兄妹,音音是不是就能放下益州的一切?他眼睛发红,心头滚烫,恶念的产生只需要一刹那。一旦这样的种子在心上落了地,便能迅速生根发芽,见风猛长。 “上车。”他对年年说。 年年瞅了瞅冷冰冰的罗刹叔叔,心里有些犹豫,但想到要是今天不去浦镇的话,妹妹就只能睡在荒郊野岭。纠结片刻,他朝岁岁招了招手,岁岁从路边探出小脑袋。兄妹俩走到马车前,看着高高的车身,巴巴地望着车夫:“叔叔,你能抱我们一下吗?” 车夫被俩孩子的乖巧惊住,笑着把他们抱上马车。 年年牵着岁岁钻进车厢,年年一向胆子奇大,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顾衡他就莫名其妙犯怵,低头不敢看他,心虚地喊他:“叔叔。” 岁岁乖巧,跟着哥哥也喊了声叔叔。 顾衡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很冷淡地嗯了一声。年年拉着妹妹爬到靠窗的坐垫上,四条小短腿随着车身晃啊晃。 年年心虚得厉害,这个叔叔认识阿爹阿娘,会不会把他们送回去?他斜着眼觑了觑顾衡的脸色,见他眉头紧锁,老大不开心的样子。好像从认识他,他就一直这个样子。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年年歪着脑瓜子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块牛乳糖递给他:“叔、叔叔。” 顾衡颇为嫌弃地说:“又黏又腻,有什么好吃?” “好吃!”岁岁撕开糖纸,剥了一块儿她最喜欢的水果糖递给顾衡:“叔叔你尝尝,这个糖是阿娘给我买的。” 顾衡愣了一下,怔忡的瞬间,岁岁已经把糖送到嘴边。顾衡下意识张口接过,甜甜的糖进了嘴里,甜味儿散开,他却尝不到丝毫的甜,只余满心苦涩。她什么都没有变,还是爱吃糖爱吃糯,可她又什么都变了。 他隐藏起眼底的失落,慢慢转过头问年年:“你们出来,家里人知道吗?” 年年和岁岁对望了一眼,正要说知道,对上顾衡凌厉的目光,陡然漏了气,不敢撒谎,乖乖地摇摇头:“不知道。” 顾衡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不知道好啊,悄悄从家里跑出来,被狼咬死了,掉进湖里淹死了,被人贩子拐走了,总之,有很多意外,能让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上消失。 他们不在了,音音便能回头了,是不是? 兄妹俩全然不知顾衡心里的想法,岁岁胖乎乎的小手撑着脑袋,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阿娘知道我们走了吗?她会不会哭?” 年年沉默了下,顾衡也沉默了下。岁岁又有些担忧地说:“阿娘说不定眼睛都会哭瞎。” 年年更沉默了,顾衡也更沉默了。 年年也长长叹了口气,拍拍岁岁的肩膀,安慰她说:“没关系的,阿娘找不到我们,肯定会和阿爹再要弟弟妹妹的。你看四婶,桓哥哥刚死的时候她不也天天哭吗?现在肚子里有小弟弟了,她就不哭了。” 顾衡恍然大悟,是啊,孩子没了她会哭,会难过得要死,但是以后他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他会忘记这两个孩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们一定可以好好重新开始。 再度拥有戚繁音的渴望慢慢占据他的心,原本还有的摇摆不定渐渐回落。 他看着两个孩子,心想是掐死好,还是投湖好。年年全然不知顾衡已然在心头盘算着他们的死法了,慢慢靠近他,试探性地问:“叔叔,你能不能不告诉我阿爹阿娘?” “嗯。”顾衡求之不得。 他这么好说话,让年年对他的坏印象稍微好了两分,他巴巴看着顾衡,得寸进尺地问:“叔叔,那你能送我们去渡口吗?” 顾衡微微撩起眼皮子,这才想起问他们:“去渡口干什么?” 年年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岁岁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顾衡,奶声奶气地说:“我们想去云京。” “嗯?”顾衡歪头:“你们怎么想起去云京?” 年年低头抠了抠手指:“阿娘过几个月要带我去书院开蒙,岁岁不能去。” 顾衡眸光沉沉,没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岁岁说:“岁岁不想和哥哥分开,所以他要带我去云京。” 年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瞅着他,在不甚光明的车厢里,异常明亮:“阿娘说云京城里有好人,以前她在那里过得很快乐。” -- 第144页 顾衡的眼皮子微微跳了跳,低头看着他们,问:“她还说了什么?” 兄妹俩互相对望了一眼,齐齐摇头:“没了。” 他眸中的期待渐渐凉了下去,他在期待什么?期待这些年音音也和他挂念她一样,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上吗? 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她不会,她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早已将他久久尘封,连带着往事,一起忘了。 “好,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我找人送你们去云京。”顾衡淡淡道。 两个小家伙浑然不觉顾衡眼眸里的凉意,都笑了笑。年年转过头偷觑顾衡,罗刹叔叔还是一脸不开心随时想要打人的样子,但是他对罗刹叔叔的印象已经全然转变,怪不得阿娘之前说什么人不可貌相,他在心里默默地给罗刹叔叔道了声歉。 到了浦镇,顾衡没有住在当地的巡抚衙门,而是让人找了一间别院。马车停靠在门前,他跨开步子先下了马车。年年看着高高的马车,心里哇凉哇凉的,以前在王府都有人抱他们上车下车,今时不同往日啊。 不过既然自己决定要离家出走,那就不能叫苦,他撑着车沿,倒趴着爬了下去,站定之后拍了拍衣服,把衣衫扯规整了,这才去扶妹妹。 顾衡看着小家伙的动作,嘴角扯了扯:“小小年纪,倒知道疼妹妹。” 年年点头,说:“阿娘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就要保护弱小,妹妹比我小,当然要爱护她。” 顾衡不由得想,若是年年是他的孩子,戚繁音将他教得这么好,他该有多欣慰,他也会很疼他。可他不是,他是她和李恪的孩子,连接着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的血脉。他越优秀,越让他心里的嫉妒犹如狂生的野草。 他背过身,迈开步子走进园子里。 兄妹俩赶紧小跑着跟上。南方的院子都很大,不如北方的规整有序,更加讲究景致,分明一小节道,偏生要做得歪歪扭扭,道旁种满花草,摆上奇石,方才能一步一景。 顾衡步子迈得大,两个小家伙跟得哼哧哼哧地,十分吃力。岁岁渐渐跟不上他的步子,落下好远。顾衡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了眼,兄妹俩正奋力朝他跑过来。 “叔叔……”岁岁见他站在原地,跑得飞快,脸蛋都是红扑扑的:“岁岁走不动啦。” 顾衡看了她一眼,她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圆圆的脸蛋肉乎乎的,总带着笑,跟年画里的娃娃一样。他蹲下去,把她抱起,继续走。 年年巴巴地看着妹妹,如法炮制,小跑着跟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嗫嚅道:“叔叔,我也走不动了。” “那就跑。”顾衡淡淡说。 年年愣了下,觉得罗刹叔叔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提醒他说:“以前我阿爹都是一手抱我一手抱妹妹的。” 他觉着自己提醒得够明显了。 可顾衡头也没有回,仍旧大步往前走,只留下了一句冷冰冰的话:“我又不是你爹。” 年年怔愣住了,罗刹叔叔区别对待得也太明显了。 第75章 嫉妒 顾衡带着两个孩子穿过回廊,到了正厅里,才放下岁岁。 岁岁仰头看着顾衡,一双漂亮地眼睛轻轻眨了眨:“叔叔。” 岁岁和戚繁音长得不像,看到她没有那么强的冲击力,顾衡勉强能同她说上搭句话:“嗯?” 岁岁生得讨喜,声音也甜美:“谢谢叔叔。” 顾衡微微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良久才微微点了点头,问:“是不是饿了?” 岁岁早就饿了,只不过一直咬着牙没有吭声,此时顾衡问她,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乖乖巧巧点了下头:“你怎么知道?” 顾衡吩咐丫鬟:“摆膳吧。” 兄妹俩一听这话,都乖乖地爬上餐桌,等待着上膳。不多时,丫鬟端着吃的陆陆续续进来了。 每人面前还摆了一小碗面条,岁岁低着头吸溜着吃面,突然看到顾衡和哥哥动作一致地在把碗里的香菜挑出来,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惊奇地问:“顾叔叔,你也不吃香菜吗?” “嗯。”顾衡淡淡地说了声,抬眸瞥了眼年年,看到他也在往外挑香菜:“你也不吃?” 顾衡从小就不吃香菜,只要稍稍碰到浑身就会起红疹子。不知道这里的厨子怎么回事,竟然忘了这一茬。 年年懵懵的,对顾衡点头说:“阿娘也不吃香菜,我每回都会帮她挑出来。” 顾衡闻言低下了头,他知道,戚繁音不吃香菜,全是为了迁就他。迁就着迁就着,就成了习惯。 如是想着,面条的热气氤氲起来,眼前一阵水雾朦胧,什么也看不清了。 吃饱之后,两个孩子乖乖地捧着粗盐水漱口。年年端着大大的碗,悄悄看顾衡的动作,看到他端碗的时候,小手指微微翘起。他眸光一转,落在自己微微翘起的小指上。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原来罗刹叔叔和自己有一样的小毛病。 漱完口,顾衡让丫鬟带岁岁下去洗澡。年年看到妹妹被带走,目光定在她身上一会儿,转头看着顾衡。顾衡问:“你可以自己洗吗?” 年年眨眨眼,轻轻点头,又问:“叔叔,晚上我可以和妹妹一起睡吗?” “你多大了?”顾衡扯了扯嘴角问。 年年想了想,说:“三岁。” 说完,又补了句:“还差几天三岁。” -- 第145页 顾衡摸了摸鼻子,三岁。戚繁音离开云京城已经快四年了,算算时间,这两个孩子应该是她来益州安定之后有的。 “叔叔。”见他迟迟没有说话,年年又喊了他一声。 顾衡淡淡地说:“都三岁了还要和妹妹睡,羞不羞?” 年年张口结舌,欲辩无言,顾衡把毛巾扔在他脸上:“洗澡去吧。” 他愤愤地扯着毛巾,往净室走去。 洗澡这样的小事,年年早就会自己干了,他几下扒拉下身上的衣服,钻到浴桶里,热乎乎的水包裹着他,浑身上下舒服极了。胖乎乎的小手一会儿搓搓这里,一会儿搓搓那里,时而捧着水高高抛洒开,水珠儿落下来,他开心得直拍掌大笑。 洗着洗着,净室的门陡然被人推开,他顺着看过去,看到顾衡站在门口,双木灼灼地盯着自己,下意识扯过毛巾,搭在肚肚上,迷茫地看他:“叔叔?” 顾衡没有说话,迈开步子,缓缓地朝他走过去。年年看着他阴沉沉的脸,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不大对劲,又喊了他一声:“叔叔?” 两个孩子都是悄悄从家里出来的,就算是死了也怀疑不到他身上。两个三岁的孩子,偷跑出家门,有很多意外地死法。 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不可能手上没有沾血。杀个人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事情,音音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得知两个孩子存在的时候,顾衡其实真的想过,如果音音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可以不计较他们的身份,视他们俩如己出。 可当他真的和两个孩子亲密相处,看到他们小小的身子,圆滚滚的脸蛋,活生生的会笑,会跳,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对他而言尽是残忍。 他甚至可以透过两个孩子猜想到他们是如何来的,她眼眸光华流动,似笑如嗔,眉眼间慵懒风流,倚在李恪怀里,低声絮语,说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小话。 顾衡想起戚繁音润泽明亮的眼睛,绯红娇羞的脸庞,初夏暖意间,他感到身体深处蔓延出来一阵激烈的寒流。 那曾经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温柔小意,娇媚温婉,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私密领域,都是另外一个人的。 难受,实在是太难受了。 得到又失去的美好,总让人抓心抓肺。 他按住心口,把喉头涌起的腥甜咽了下去,目光沉沉看着年年,道:“转过去。” 年年愣了下,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罗刹叔叔这会儿格外深沉,他摇摇头说:“不用,我自己可以。” 顾衡抬眸:“嗯?” 年年眨了眨眼,稍稍把盖在身上的毛巾扯了扯,手紧张得一直扣肚脐眼:“叔叔,你不用给我搓背,我自己可以的。” 顾衡俯下身,按着他的头,橘黄的灯光从他肩头洒下来,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他的手掌覆盖在年年头顶,稍稍用力,把他的头按入水中。 他还没有使上十分气力,年年小脖子一溜,从他手心滑走,脖子一转,憋住口气,探出水面,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他。 也是奇怪,就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戚繁音。 圆乎乎的脸,玉石一般的藕臂,明亮如星的眼睛,坐在廊下等戚卓安下朝,看到他回来了,撒开脚丫子跑到他身边,一把投入他怀里。 年年甩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尚且天真的孩子,从小长在蜜罐里,不知道人间险恶,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以为顾衡在同他玩儿,腮帮子鼓起,金鱼似的。 顾衡伸出手,摸了摸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宽大的手只需要稍稍用力,小孩子细柔的脖颈便能轻而易举被折断。 “这么大了,澡都不会洗。”顾衡说,把他的头带着转动方向,让他把背对着自己,张开五指,搓着孩子细嫩的肌肤。 年年疼得龇牙咧嘴:“叔叔,疼。” 给年年洗了澡,他拿干毛巾往他身上一裹,张开手臂,夹着他就往屋子里走去,他把人扔到被窝里,言简意赅地说:“睡觉。” 年年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眼睛明亮有神,问:“叔叔,我妹妹睡了吗?” 就在这时,丫鬟来说岁岁也闹着不肯睡,这会儿在屋子里又哭又闹。顾衡去看了,小姑娘坐在床上,双腿盘坐着,也不说话,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丫鬟说:“刚才还闹着,这会儿不闹了,只一直哭,怎么哄也哄不好。” 顾衡瞅着她的眼泪,脑瓜子直疼,说:“送到小家伙那里去吧。” 岁岁不知道她跟哥哥俩刚死里逃生,乖乖地喊他:“谢谢叔叔。” 把两个小家伙安顿好,他走出房门,没来由觉得特别疲惫,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吩咐昊谦:“明天早上去告诉益王府,孩子走丢了,让他们来接走。” 他不确定继续把他们带在身边,自己会不会再次发疯。他给了自己一个最后期限,顶多再疯到明天早上。 睡了一觉再起来,那些发疯的心思就淡了。 他到浦镇有事,早上在书房接见人,正在书房看公文,昊谦领着两个孩子来找他。 顾衡瞥了昊谦一眼:“没规矩。” 昊谦无奈:“他们俩一起来就闹着要找你,不给找就又哭又闹。” 顾衡抬眸,目光定在年年脸上:“没给你早饭吃?” 年年摇摇头:“吃了。” -- 第146页 “那你找我干什么?” 年年理直气壮:“阿娘说在外头不要随便跟不熟的陌生人走。” 顾衡乐了:“这会儿知道不和陌生人走了?敢离家出走就不怕人贩子把你卖了?” “益州没有人贩子,阿爷逮到买卖人口的非打即杀,没人敢当人贩子。”年年认认真真地说。 这点顾衡倒是有耳闻,如今天下乱成一片,卖儿鬻女,拐卖人口的层出不穷,唯独益州是块安生地,皆因益州王仁政厚惩,百姓安居乐业,四周高山围堵,围住了一块世外桃源。 年年小声问:“叔叔,我们能不能就在这儿等你,我们保证不出声。”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顾衡翻着手里的公文,没有出声。年年和岁岁见他没有拒绝,踮起脚尖走到一边的小杌子上坐下。 他们是益州王最大的孙子孙女,益州王隔代亲,待他们很亲厚,经常接见重臣的时候也不避讳他们,兄妹俩很乖巧,益州王做正事的时候,他们就在一旁玩儿自己的,从不发出吵闹,让人更是喜爱。 顾衡低头看公文,偶尔瞥他们一眼,都看到兄妹俩捧着一本话本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偶尔交头接耳,絮絮低语似在讨论话本子的内容,声音不大,比窗外的蝉鸣更低。 顾衡不禁纳闷,这真的是两个快满三岁的孩子?这样的专注力和自制力,就说他们是六七岁的也不会有人怀疑。但看年年的身量,确然是小。 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来找顾衡回事的。他刚进屋就看到兄妹俩坐在一边,笑吟吟地同顾衡搭讪:“几年不见,大人孩子都这么大了。” 目光往年年脸上停留片刻,复又道:“小公子生得和大人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不愧是亲生父子。” 顾衡扶额:“瞎了你的眼,他是益州王的孙子。” 那人面色讪讪,忙不迭道歉,目光忍不住朝年年多看几眼,心里忍不住纳闷,真的不是顾大人的儿子吗?分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76章 焦心 王府里,到晌午的时候,厨房做了牛乳羹,送到书房里给两个孩子吃,乳母把东西端进书房,找了一圈看到没人,然后发现窗户半掩着,私下里以为两孩子又跑哪儿玩儿去了,在院子里四处找了一圈,这才惊慌起来,着人禀了王妃。 王妃过来瞧了,没外人闯进来的痕迹,因着两个孩子一向乖巧,况且又只有这么大的年纪,没人想得到他们竟然敢跑出府外,遂召集奴仆使女满宅子地找。直找了一个多时辰,半点消息也没有。王妃着急起来,一面让人到书院告知戚繁音,一面让人出府去找。 戚繁音听说孩子不见了,当即从书院出发,坐马车去了王府。 下马车的时候,她腿里没了力气,所幸青宜搀着她,方没有倒下来。王妃找了好几个时辰,两个孩子半点踪迹也无,早就哭得像个泪人,看到戚繁音,也顾不得王妃的体面,脚下蹒跚着,失魂落魄迎上去,扶着她的手就哭了:“好孩子,年年和岁岁不见了。” 戚繁音脑子里一直混混沌沌的,听到王妃的哭声,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那双眼睛里顿时涌出眼泪,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泪,说:“府里都找了吗?” 王妃摇着头说:“找了,里里外外找了两回了。这么大的阵仗,要他们还在府上,早就出来了。” “使人再找找,那些废弃的院落也搜一搜,说不定他们俩跑到哪儿疯玩儿,睡沉了一时没听见。”戚繁音觉着自己的声音有些恍惚。 可是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不大。这两个孩子素来乖巧听话,即便是在府里疯玩儿,也不会闷不吭声避开下人的眼线。怕就怕有人居心叵测潜进王府,把人掳走了。 益州王贵为一方,明里暗里政敌都不少,如果两个孩子落到他们手里,还不知怎么着。这样的考量无法告知他人,只能心里一遍遍暗自着急。 出去找人的小厮不时传回消息,每每有人回来,王妃和戚繁音都悬着心盼着,得知人还没有找到,又失落绝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淌过去,王妃再难忍受这样的折磨,痛哭到近乎晕厥。 戚繁音手忙脚乱又叫人扶着王妃躺回榻上,使人叫来郎中,给她把脉看诊。万幸只是急火攻心,只要好好休息休息就没事。 戚繁音坐镇中枢,使人到各处衙门通告小公子小姑娘丢了,让他们派人协助找一找,又要照料王妃,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 好在傍晚时李恪就回来了。 他进城门看到兵马司的人关了城门,查验严格,问了一声,才知道府上出事了,慌慌张张回来,府上也乱成一团。 他下了马,还没让门房进去传话,径直往王妃院里走,走到半道上,就看到戚繁音迎了出来,她眼睛红红的,说:“府里城里都找了,现在还没有下落。” 李恪看到她通红的眼圈,心里又酸又涩,安慰她说:“你别急,刚进城的时候我看到兵马司的人已经关了城门,在查验过往车辆,且再等等。“ 戚繁音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喃喃地说:“我就怕有人掳走了他们。” “若是被人掳走,倒没什么好怕的。”李恪淡声说。 戚繁音抬头盯着他,眼睛微微眨了一眨,似乎有些不解。 李恪跟她解释说:“你想啊,要是有人煞费苦心钻到王府里来,带走两个孩子,肯定拿他们有更大的用处,多半是冲父王来的,他们要拿孩子用父王做交易,自然要好吃好喝招待他们,不敢让他们少了一根毫毛。” -- 第147页 是啊,若真是这样,此时没有消息倒是最好的消息了。 戚繁音哦了声,人木木的,半晌才自言自语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恪看了看天色,问她:“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戚繁音摇摇头:“孩子丢了,王妃又病着,我什么胃口也没有。”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李恪瞧着心里极为不好受:“你别哭了,先吃些饭,待会儿我再带一拨人到城里去找他们、 戚繁音垂着眼,慢慢颔首:“好,你现在就去。” 李恪点点头,叫来侍女,让她们给戚繁音准备些清粥小菜,让她先垫垫肚子:“我先去了,你一定要好好吃饭,晚些时候他们回来了还要你料理。” 戚繁音心酸难忍,低头掖了掖泪道:“我明白的,天黑了你当心些。” 李恪朝她挤出一抹笑,点了数十护院,亲自牵了马上街去找、 他知道戚繁音这会儿很脆弱,需要人陪着宽心,但他更知道,比起留在宅子里陪她,她更希望他能把两个孩子找到,带到她面前。 李恪这一去便是整整一宿。 院子里到处点着灯笼,整个益王府亮如白昼,园子里的护卫还在点着等笼找人。 其实戚繁音心里也知道,人多半是不在园子里了,否则怎么会这会儿还没找到。所有的院落都找了,就连池塘都使人捞了好几遍,却是半点踪迹也无。 戚繁音站在空空的院子里,莫名觉得初夏的天冷得这样厉害,冷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孩子们到底去了哪里?离了阿娘,会哭成什么样子? 戚繁音的悲伤不能让王妃看到,她晕了好几次,醒过来就痛哭。她自责得厉害,总觉得是自己疏于防范,才让孩子从眼皮子底下不见了。戚繁音道院里去看她,尽量装出平常的样子,温声说:“您早些歇着吧,已经通知各处了,有他们帮忙找人,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有消息。你要养足精神,等孩子找到了,才有气力料理他们。” 王妃听了点头,让侍女扶着躺下,却不忘嘱咐她:“我不中用,这时候全赖你坐镇中枢,你赶紧也歇着吧,别累垮了,你再要一垮,我就愈发没有主张了。” 戚繁音道好:“我再等会儿,要是没有消息我也去睡了。” 从王妃院子里走出来,她脚下虚浮着,回到她在王府小住的院子里,坐在梳妆镜前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青宜端来热水给她洗漱,看到她肚子坐在那里抹眼泪,心里便涌出莫大的酸楚来,细声安慰她说:“姑娘别哭了,小公子和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戚繁音觉得身上太冷,摸到床上拥被坐着。她慢慢点头,但是说不担心,哪里能不担心。因着怀着他的时候吃过堕胎药的关系,他身子骨一直很弱,这也是为什么小时候没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养在王府,有王妃仔细调养,他养得很好。若是带在身边,她未必能照料得这么细致周到。 再想想,这些年自己对他也不够尽心。一则是因为看到他,她总会想起顾衡,倒不是说他不好,而是他实在太好,好得即使分开,也让人长长久久地惦念,惦念多了心里容易生妄想;二则也是她真的太忙,经营一家书院,比掌一个大家还要难,耗费了她许多的精力。 她觉着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实在太疏忽。疏忽得不知道孩子是怎么长大。 这么一通胡思乱想,越想越心焦,心焦之后便是长长久久的自责,自责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年年,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她喃喃自语,忽然想到之前有人说益州城外有一座老君祠,问卦很灵。便生了心思想去求问一卦。 刚说了,青宜就把她摁回被子里了:“就算是要去老君祠问卦,也得天亮了再去好不好?你歇息下,明儿早上一早我叫你去。” 算是把人劝得不连夜去了,只刚坐下又生了别的主意:“把问神的器皿物什准备好,祭祀牺牲、法器,明儿一早我就沐浴焚香,到老君祠去请卦。” 青宜只好又急急忙忙张罗准备东西。 忙到半夜终于把东西备好,有了挂念,有了寄托,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准备好一切,她人疲乏得厉害,歪在榻上阖了一会儿眼。 歪了没一会儿,她就醒了。她很少和年年一起过夜,记得上回他们一起睡还是去年冬天,李恪带两个孩子到书院去找她,那天下了大雪,晚上回王府不便,他们宿在书院。两个小家伙是那么开心,钻在被窝里一声声唤她“阿娘”,早上醒来,年年和她脸对着脸,她问他在看什么,小家伙捧着她的脸重重亲了一口:“阿娘真好看。” 他稚嫩的声音犹在耳畔,想到他们俩现在半点消息也没有,一时懵懵的,巨大的悲伤笼罩住了她,她抬起手,捂住脸庞。 虔诚沐浴焚香后,她便去查看侍女收拾的东西,一样样检查,待东西都收拾齐当了,就教人套了马车,准备去老君祠。 他们出发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到了城门口果然看到兵马司的人还在严查过往车辆,她挑起车帘四下张望,心里空空发冷。护院到前头递牌子,兵马司的人见是益王府的人,便先勘验了身份,令人打开城门,放他们先行。 此时城门等的人发出牢骚,不满道:“我们都等了大半宿了,还不放我们出去,凭什么让他们先走?” -- 第148页 守卫道:“车里坐的是益王府的女眷。” 一时议论纷纷:“怪不得,原来是益州王的家眷。” 一个汉子挤在入城的队伍里,听到众人议论,忙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拦在戚繁音的马车前,问:“阁下可是益州王家眷?” 戚繁音愣了愣,道:“何事?” 汉子道:“我是京城来的巡抚顾大人的护院,有急事想禀报益州王,但是你看这……“ 队伍排得很长,排到他说不定都晌午了。大人说的早上把消息传到,要是晚了,他怕误事。 “何事?”戚繁音问。 汉子思虑片刻,如实道:“贵府小公子和姑娘昨日偷跑出家门,我家大人在去蒲镇的路上碰到他们,现在小公子和姑娘正在蒲县。” “你说真的?”戚繁音猛地打起帘子,看向那汉子。那人扫了她一眼,只觉面前这人跟神仙妃子似的,美艳不可方物,莫名觉得她有几分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他挠了挠头,道:“千真万确。” 戚繁音心砰砰直跳,好似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似的,稍稍稳了稳心神,她道:“烦请阁下带路,我这就去接他们。” 这一整日的大起大落,真让人难受,戚繁音狠狠咬住嘴唇,才把眼泪憋回去。她托了个守卫回王府跟王妃道声平安,便跟着那人去了蒲镇。 第77章 不甘 王宁是骑马来的,此时走在前头带路。 戚繁音时不时打起车帘问他:“请问还有多久才能到?” 跟在顾衡身边的人都是懂几分规矩的,几次都和气地回答了她。 快到蒲镇的时候,戚繁音又问他:“到了吗?” “快了,过了前面那座桥,再有一刻钟左右便到了。”王宁道。 戚繁音这才勾了勾唇角,笑了笑。 便是这一抹笑,让王宁心尖儿一颤,嗬,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了。 他勒住马缰,落后两步,走到戚繁音身旁,问:“姑娘可是云京城人?” 戚繁音愣了愣,目光从王能脸上移开,往别处一瞥,摇头说:“不是,我是益州人,此前从没到过云京。” 王宁闻言怔愣了下,不可思议地挠了挠脑袋:“还真有这么像的人?” “什么人?”戚繁音问。 王宁犹豫了下,想了想,忍不住跟她八卦说:“之前我还没在大人身边的时候,有一回兄弟们差点把云京城翻了个遍找一个人,那个人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戚繁音指尖轻轻颤了颤,她慢慢垂下眼睑,哦了声:“想必是个很重要的人。” “是啊,我家大人一向勤政,可那会儿为了找人,差不多两个多月没去上朝。”王宁一手扯着缰绳,一手屈起食指敲了敲脑袋,神秘兮兮地说:“那会儿我还不在大人身边,我听他们说,事后人没找到,大人大病了一场。” 戚繁音双手紧握在一起,明智不该问,但又忍不住问道:“什么病?” “疯病。”王宁叹道:“他疯得青光白日直接冲到靖安侯府的后院,给靖安侯嫡女灌了毒。那李家姑娘肠穿肚烂,死得可惨。” 戚繁音人在益州,京城发生的事情她根本没有听闻。顾衡犯了疯病,大白天去毒杀李鸣鸾?她全然不知有什么内情,讶然道:“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王宁摇了摇头,说:“那时候我们弟兄都说大人疯魔了,不仅是毒杀了靖安侯府嫡女,后来靖安侯被他抓到错处,满门抄斩,一个活口也没留。” 戚繁音讶然不已,原来她离京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顾衡的疯病……李鸣鸾的死……靖安侯府的垮台……这一桩桩一件件有什么联系? 她张了张嘴,王宁看着前方,眉眼一喜,道:“到了。” 戚繁音的心神被他这一声喊了回来,她顺着王宁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前头有一间不怎么起眼的民居。 马车在民居前停下,王宁道:“就是这儿了。” 打起车帘,搬出小杌子,引着戚繁音下车。 王宁先到门房处通报,说:“进去通传一声,益王府的人来领小公子和姑娘了。” 屋里,顾衡正领着两个孩子在吃午膳,午膳有一道鱼,年年看了看鱼,又看了看顾衡,欲言又止。 顾衡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年年指着鱼,问:“叔叔,我想吃鱼。” “自己夹。”顾衡道。 年年眨眨眼,撒娇:“有刺嘛。” “自己挑。” 年年受挫,巴巴地跟他讲道理:“我阿爹说,不挑刺容易卡着。” “那就不吃。”顾衡转过头,盯了他一瞬:“我又不是你爹,别指望我给你挑刺。” 年年愤愤,十分有骨气地夹了一大块鱼肉,慢条斯理地把刺挑了出来,反复确认没有残留的鱼刺之后,他还给岁岁分了一块儿肉,嘟嘟囔囔:“幸好你不是我爹。” 顾衡脑瓜子疼,突然后悔昨天晚上对他网开一面,抬眸看向他:“你说什么?” 年年识时务者为俊杰,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说:“我说我想我阿爹了。” 话音方落,廊下响起一串脚步声,一个丫鬟穿过回廊,挑起珠帘,走进饭厅,朝顾衡略略福了福身:“大人,益王府的人来了。” 年年闻言,手里的筷子滑落,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衡:“你、你、你言而无信,不是君子。” -- 第149页 顾衡没理他,一脸云淡风轻:“我说过我是君子?” 说完,他转过头吩咐丫鬟:“让他们进来。” 他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戚繁音,这种跑路的事情一般都是男子出面,没有让女眷跋涉的。 他低头吃着饭菜,听到廊下响起的脚步声,抬眸望去,眼睛不由微微眯了眯,停下手里的筷子,拿起桌旁放着的热毛巾,擦了擦手,靠在圈椅上,好整以暇地等她靠近。 离得远远的,戚繁音就看到坐在圈椅里的那抹身影。 要命,心又狂跳起来。 她脚步放缓,暗暗吐纳调息,把疯狂跳动的心摁了回去。 不该想,不该念。 现在有儿子,生活稳定,一切都是生活最美好的模样。 应该知足的,她告诉自己。 莲步轻移走到顾衡身旁,看到坐在一旁的年年,心悬在嗓子眼。两个孩子看着她,都低下了头,小声喊:“阿娘。” 戚繁音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真真切切感受到孩子的体温,此时才觉着这一整日,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她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声音都在嗓子眼里哽着。 看到她落泪,岁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投入她怀里:“阿娘,你别哭了。” 年年受到她的号召,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滚。 顾衡坐在一旁,看着母子三人搂作一团,戚繁音哭得跟个泪人一般,嫉妒又在心头猛烈翻滚。 嫉妒如同野草,伸出尖利的根,狠狠地在他心上扎根,扎得血肉模糊。 他别开头,不再去看她,深深吐纳,终于把嗓子眼的腥甜咽了下去。 原来妒与恨是这种滋味。 这样的痛苦和得知她的死讯时的难分伯仲,都是分心裂骨。 戚繁音哭了好久,才忍住泪水,她抽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别过头整理了一番,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年年说:“阿娘终于找到你们了。” 年年抽噎着:“阿娘,可不可以带妹妹一起去书院?” 戚繁音听了他的话,心里一痛,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悄然离家。那天她和王妃说的话他到底还是听见了,年年和岁岁的感情特别好,甫得知兄妹俩要分开,自然受不了。她心里又是懊悔,又是自责,差点因为自己一个小小的疏忽,差点就要永远失去他们。 她实在无法想象两个孩子要是没有碰到顾衡会怎么样,她拿帕子给孩子把脸擦了擦,说:“这件事咱们回去之后再商量,好不好?” 年年知道阿娘重信守诺,她说再商量便是有商量的余地,点了点头。 戚繁音起身走到顾衡身旁,深深朝他揖了一礼,一垂首,一起身之间,眼眶又红了,她真诚地对顾衡道:“多谢大人救了两个孩子,改日益州王府一定重重酬谢大人。” 顾衡抬眸看她,四目相接时,她发现彼此的眼睛都是通红的,他眼中带着灼燃烈火,嗤笑道:“你觉得我需要益州王的谢?” 戚繁音闻言抬眸看向顾衡,羽睫上还沾着泪,在日光下闪着淡白的光,看得人心里又软又怜,顾衡几乎克制不住内心想要为她擦去泪水的冲动,想把她搂在怀里,吻干他的泪。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吓人的声音:“公子稍后,容我先进去禀报一声。” 没有通禀便直接上门实属十分失礼的事情,但是李恪根本就顾不得。他知道两个孩子和戚繁音都在里头,实在耐不住性子在外头等一层层通报。 顾衡声音冷冷,看向李恪:“这是我的宅第,公子恪,你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孩子一看到李恪,叫嚷着朝他跑过去,李恪蹲下身,一左一右把两个孩子抱起。他愧疚地对顾衡道:“抱歉顾大人,不等通传便擅闯大人府宅,实在是一双儿女走失了一天一夜,我和内子着急得五内俱焚,这才失礼冒昧,还请大人海涵。” 说完,他朝戚繁音笑了笑,以示安慰,戚繁音也抿起唇,向他笑了下。 顾衡坐在圈椅里,却如坐在冰天雪地,酸涩难受的滋味充满胸臆。 “你们走吧。”顾衡背过身,按住胸口,硬生生把喉头一股涌上来的腥甜咽了回去。 李恪又向他道了声谢,便抱着孩子往外走去。 “有句话,我想单独跟你说。”冷冽的声音从他喉头蹦出来,声音冷得就像十二月的冰一样。 戚繁音已经走出两步,听到他的声音,脚步一顿,侧脸问:“什么话?” 顾衡朝李恪看了一眼,戚繁音对李恪说:“你先带孩子们去车上,我马上出来。” 李恪犹豫了下,戚繁音推推他的胳膊:“没事,你去吧。” 李恪这才走了。 “大人想跟我说什么?”戚繁音柔声问。 “你想不想看见谢子昂?”虽然没有看到戚繁音的脸,但顾衡可以想象得到她的神情。 “明天这个时候,你来巡抚司找我。”顾衡淡淡道。还是不甘心,看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心口还是会痛会难受。 戚繁音迟疑了一下,顾衡眼一低,又说了一句话:“要是不想更多的人知道我们的事,你自己来,别带别人。就这一个机会,谢子昂的命就在你手里。” 戚繁音愕然抬首,还要再说什么,顾衡迈开阔步,已经走了。 戚繁音看了看顾衡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他步子比平时慢了很多,令他莫名生出脆弱之感。 -- 第150页 第78章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戚繁音从顾衡的宅子里出去,李恪已经带着两个孩子上了马车。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年年一对上戚繁音的眼神,就低下了头,两只手握在一起,轻轻抠着手指。 戚繁音钻进马车里,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也没说,隔了良久才缓缓舒了口气,朝年年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年年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慢慢挪到她身边。 戚繁音把他抱在膝头,看到他衣衫穿得乱七八糟,中衣领子乱成一团,她一面给他把衣服扯端正,一面柔声问道:“这次出来是你的注意还是妹妹的主意。” “是我的。”年年小声说。 “到了年纪就要你们都要开蒙。”戚繁音慢慢地说,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 年年点点头,小声说知道了,又问戚繁音:“妹妹不可以跟我一起去书院吗?” “不可以。”戚繁音说:“妹妹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学习女红把持中馈,这些是在书院里学不到的。她跟着祖母学习,日后别人看她都会高看一眼。若是带到书院,整日和阿娘抛头露面,别人会说闲话。真正的喜欢是对她好,为她思虑。阿娘也可以放任你们成日在一起,可是这样的话,等你长大了,你腹中空空毫无学问,妹妹丝毫不懂人情世故,谁人肯为你们托付终生,你觉得阿娘这是为你们好吗?” 年年吸了吸鼻子,鼻头微微发红,眼泪啪啪往下掉。 戚繁音抬起袖子擦了擦他的泪:“你也希望妹妹长大之后是一个名门淑女,是吧?” 他点了点头。 戚繁音笑了笑,对他说道:“你放心,书院离王府这么近,就算是你到书院了,还是可以常常回家,和妹妹在一起。到时候你们还能一起玩儿。好吗?” 年年吸了吸鼻子,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虽然她说的道理自己都明白,可还是好难过,一想到要和妹妹分开就好难过。 戚繁音轻轻2地抚着他的发,一下一下,当做安慰。 ** 第二天戚繁音要到巡抚司去,晚上没睡多久就醒了。自从在益州碰到顾衡,她晚上就睡得不怎么好,根本没有困意,天刚亮就起身梳洗。 顾衡指名道姓让她一个人去,究竟背后有什么用心她也不得而知。心里不是没有乱想过,却又总觉得,以顾衡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自跌身价,用这种事情来威胁自己,逼自己就范。戚繁音今日穿了身暗红色的上衫,下着紫色的襦裙,脚上穿着珍珠绣头鞋,安安静静坐在屋子里临字。 只不过心烦意乱,临的字都是歪歪扭扭,不得风骨。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放下手中的笔,让人套了马车准备去巡抚司。 坐在那撤离,戚繁音疲惫地倚在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她脑海中一片杂乱,似乎马上就要裂开。 疾驰的马车猛地停住,戚繁音睁开眼,撩开车帘,见到了巡抚司的门,稳了稳心神。车夫端来小杌子,她扶着车辕下了马车。 到了巡抚司门前,她自报家门道:“青松书院梵素素,有事求见顾大人。” 早前她听说巡抚司的人自恃是朝廷来的,就连王府都不放在眼里,她原以为会受到冷遇。守门的人一听她的名字,却立马弯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是梵先生来了,大人早先吩咐过,说你来了就先带你到花厅里等着。” 戚繁音抿唇,轻声道了句多谢,便提步随他进了花厅。她走进去之后,有人给她捧了一杯茶,道:“梵先生还请稍后,大人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他一会儿就回来。” 戚繁音点点头:“多谢。” 茶倒上之后,人便退下了,空荡荡的花厅只剩她一个人。 四周寂寂,唯心烦乱。 顾衡没有出去,他坐在屋子里,转头问身边的昊谦:“她人来了?” 春荣的妻子前段时间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厮便向大人告了假,因此这回到益州是昊谦陪在顾衡左右。他对顾衡和戚繁音之间的事情一知半解,不过这两天跟在顾衡身边,他大约也能猜到顾衡说得时候,忙上前两步靠近顾衡,低头答道:“一刻钟之前花厅的人就来说,梵先生已经到了。” 顾衡听了,再没说什么。 昊谦暗暗打量股很多歌面色,未瞧出什么变化。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顾衡仍端坐在书桌前,看着公文。他正在纠结要不要问一声是不是该让戚繁音先回去,顾衡突然起身,把手里的笔一掷。 昊谦吓了一跳,只听顾衡冷笑了一声,抬步往花厅走去。 走在花厅外头,隔着窗棂,顾衡看到了端坐的戚繁音。 初春的阳光穿过祥云纹隔扇,照进屋子里,给戚繁音身上镀了一层金光。戚繁音手里捧着茶盏,似乎在想什么,模样认真。阳光是洒在她的身上,光华流转,岁月好似对她格外优待,这些年的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尽管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但鬓边散开的一缕发,一举手一投足,仍然天真静美。 顾衡看着她的身影,双眸绯红,胸腔滚烫。 还是想要她。 想到可以不在乎她的过去,想到不介意做小人。 顾衡跨步走进花厅,戚繁音听到脚步声,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迎过去,声线轻柔:“大人,你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问候声,顾衡仿佛又回到葳蕤园,她每日都这么乖巧地等着自己,看到自己回去了温温柔柔地问候自己。 -- 第151页 他别开眼,不看她。好像不开口,时光就好似停在从前一样。 “大人……”戚繁音迟疑了一下,打破沉寂:“我能见一见谢子昂吗?” 戚繁音话音方落,顾衡便点了点头,道:“跟我来。” 说完,他便转身又出了花厅。 戚繁音望着他的背影,稍稍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她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巡抚司的地牢就在衙门后面,到了地牢口,守门的守卫朝顾衡拱了拱手道:“顾大人。” 顾衡略微点了点头,问:“谢子昂在里头?” 守卫一面道了声是,一面从腰侧掏出钥匙开门。 顾衡转头看向戚繁音:“人在里面,进去吧。” 戚繁音“嗯”了声,提起裙摆就要下去。 “等等。”顾衡突然唤住她,她回过头看他。 顾衡取下挂在门旁的风灯,递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里头黑,照着点。” 戚繁音接过风灯,低声对他说了声多谢,便提裙走下地牢。 地牢不见天日,唯有墙壁上的几盏油灯照亮。底下因长期关押囚犯,又潮湿阴暗不得天光,味道十分难闻,戚繁音掩了掩口鼻,跟着看守一起往前走。幸好有顾衡给她的这一盏风灯,否则还不知道要在里头栽多少跟斗。 “谢子昂,有人看你来了!”看守停在一间牢房前,对里头的人喊道。 借着一豆灯火,戚繁音看不清人,只看到里头有团黑影在移动。 她把风灯贴着牢门,看到了谢子昂。饶是她知道人进了巡抚司地牢的人没什么好果子吃,看到谢子昂的一瞬间也愣住了。 他被抓过来只有十来日,整个人却已经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好的肌肤,头发打结成绺,蓬乱不堪,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 戚繁音几乎要认不出他。 看守在一旁低声道:“刚灌了醒神汤,先生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戚繁音唤了一声:“谢子昂。” 谢子昂转过脸来,定定的看着戚繁音,辨别了好久,空洞的双眸里终于浮上些许神采,他张了张口,胳膊支撑着身子,拖着受刑重伤的腿,一步步朝戚繁音爬过来。戚繁音的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她在牢前蹲了下来,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滚了下来:“怎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谢子昂好似浑然不在意自己成了这副模样,张了张口,声音却破败如扯絮,除了一句“我没有”,什么也说不出来。 “子昂,我知道,你没有叛国祸心,都是他们污蔑了你。”戚繁音握着他的手。 谢子昂一听这话,眼泪先滚了下来,他气若游丝,喃喃道:“他、他们都说我是乱臣贼子,我……不是。” 戚繁音只能握紧他的手,心中钝痛不已,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谢子昂努力地撑起身子,还要再说什么,却没有气力,头重重砸回草垫上。 “子昂、子昂!”戚繁音眸色暗淡,悲切地喊了他两声。 看守上前探了探他的气息,宽慰她说:“梵先生,他没事,只是读书人身板弱,扛不住巡抚司的刑。这些天他每天都要昏上好几回。” 戚繁音听了这话,忙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地牢门口跑去,连风灯也顾不上拿。一气儿跑到地牢外,顾衡还在门口等她。她满眼是泪,一开口,便是哭腔:“你们对他用刑了?” 顾衡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给她把眼角的泪擦干。当手快要靠近她脸的时候,她微微侧过脸,躲开了他的手。顾衡却强硬地掰过她的头,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擦着她的泪,一下又一下,动作强硬又轻柔。 “巡抚司的人一向都这么审案。”顾衡道:“昨天李恪找到我之后,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 “他是冤枉的。”戚繁音想到他的惨样,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净。 顾衡点点头,“嗯”了声:“我知道。” 他知道? 戚繁音沉默了一下,用乞求的语调跟他说:“那你能不能放了他?” “不能。”顾衡停下为她擦泪的手,低眸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说:“音音,他认罪了,承认他是乱党,他亲自画了押,案子已经移交到京城了。” “可他是无辜的。”戚繁音道。 “我知道。”顾衡淡淡说。 话又说到了原处。 戚繁音一时怔楞,纵使她再迟钝,也明白过来顾衡的用意:“大人,求你救救他。” 顾衡长身立在她面前,心里嘲讽自己,终究还是要做小人。他垂眸晨晨看着戚繁音,日光掩映着她苍白的面孔,这么瞧过去,楚楚可怜:“音音,你知道的,这世上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她慌忙低头躲闪他的目光,眼泪还是没有止住,一颗一颗掉下来:“大人,我求你了。” 顾衡朝戚繁音走了两步,抬手抚上她的下巴,轻轻托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眸底如深渊,藏着汹涌波涛:“音音,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第79章 要么杀了我,要么治治我…… 戚繁音只觉得耳边似乎有一声惊雷炸开,耳膜都快被震得破碎,世界一片嗡嗡声,她似乎什么也听不清了。 缓了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她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顾衡的意思已经说得如此直白,再要装不知道委实不可能。 -- 第152页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还要相互纠缠。 她颤抖着,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声音苍凉,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声质问:“你疯了。” “是,我疯了,确实是疯了。若是不疯,怎么会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你,若是不疯,怎么会看到你在李恪身边嫉妒得发狂,若是不疯……”他眼睛通红地看向戚繁音,双手紧紧捧着她的肩:“音音,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疯子,疯得差点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此话一出,戚繁音的脸色陡然间变得苍白,可以说是毫无血色。 顾衡面沉如水,不见喜怒,只沉静地看她,漆黑的眸子几乎深不见底,像极了暗夜之中的枯井。 “不可以。”戚繁音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喃喃说道:“你不可以这样。” “是,清醒之后我知道我不可以,不该去妒,不该去计较。”顾衡默了片刻,嘲弄地笑笑,自言自语:“音音,你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我没动他们。” 戚繁音没有任何反应,只心里漫上冰山,身子好凉好凉。 顾衡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往她手里塞,然后握着她的手,抵在自己胸口,笑着说道:“我这疯病没好了,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跟我走。” 戚繁音垂下眼来,咬紧了牙,可那牙关却不停地磕在一起,她的手在抖,身子都僵硬了,无论为何也没办法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插进顾衡的心窝。 顾衡笑着,可是眼角湿润了:“音音,你舍不得杀我。”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那你怜怜我,治治我。” “你为什么要逼我?”戚繁音有些失控地喊道。 喊出这句话,心里莫名平静了下来,扔了手里的匕首,曜石般的眸子看向顾衡,她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很感念大人的恩德,大人在我心里,一直犹如神兵,是个矜贵自持的君子,可是今天,你把对你所有美好的回忆全都抹杀得一干二净了。” 顾衡怔怔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自嘲地笑了笑,道:“是啊,因为从你离开云京城的那一天起,矜贵自持的顾衡就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行走的疯子。” 君子的心陪过去的音音一起葬在了云京城外那一座小小的坟冢里。 他弯腰把匕首捡起来,一言不发走出了地牢。 戚繁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书院的,她浑身冷得厉害,仿佛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水鬼,浑身直发抖。 顾衡让她三天之后到巡抚衙门找他,到时候他会带她离开益州回京城。 至于益州王的儿媳梵素素如何人间蒸发,他有一百种办法。 两个孩子,她想留下也可以,不想留下他也愿意带走。 戚繁音觉得他真是疯了,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疯成这个样子。 之后的两天,顾衡没有再上门找过她,书院安静得就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第三天下午,戚繁音正在授课,有个人来找她,进门便自称是巡抚衙门的人。 她悚然色变,急忙将人请到一边的会客室,人到了会客室之后,规规矩矩朝戚繁音深深揖了一礼,公事公办地说道:“梵先生,顾大人托我过来问您,今日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戚繁音咬了咬唇,缓缓闭目,他是当真的,当真要逼她一起回云京。 ** 益王府里,益州王亲自设宴招待顾衡,一是为他辞行,二是为了答谢他上次救了年年岁岁兄妹俩。 顾衡过府赴宴,下人引着他往宴会厅走去。刚走过月门,就看到年年的乳母牵着他也正打算去宴会厅。 年年看到顾衡,虽然对他出卖自己的事情仍旧耿耿于怀,但他是个教养良好的孩子,还是乖乖地走上去喊了他一声:“叔叔。” 顾衡低头扫了他一眼,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对自己的不满,他舌尖抵了抵上颚,淡淡笑了笑:“老实了?” 这幸灾乐祸的表情把年年气得不行,气鼓鼓地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他。 顾衡又问:“你和妹妹的事情解决了?” 年年听到这,又长长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因为这一声叹息,竟然给人一种格外老成的感觉。顾衡觉着好笑,年年这孩子有时候的神情动作全然不像李恪,父子俩愣是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 “阿娘说了,真正地对她好是为她思虑。”年年眨了眨眼,泪花泛起,说:“妹妹要是成日跟着我去书院,到时候别人会笑她没规矩,会看不起她。” “别人不会因为她成日跟着你没规矩看不起她。”顾衡淡淡说:“他们只会因为李恪没用才看不起她。” 年年似懂非懂,下意识想要反驳,但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挠了挠头道:“总之阿娘说得没错,我不能只顾着和她在一起快乐就要天天和她在一起。只图自己的快乐,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顾衡笑笑:“随你。” 快到宴会厅,益州王在外头候着,看到顾衡忙迎了过来,入目带着年年见过益州王便从一旁把人带进厅里。 一顿饭觥筹交错,互相客套,两个多时辰才终于结束。 顾衡喝了酒,一身酒气从王府出来,坐到马车上晃晃悠悠回到巡抚衙门。 门房一看到马车在门前停下,立马迎了上来,牵住马扶顾衡下马车,禀报道:“顾大人,梵先生过来了。” -- 第153页 顾衡混混沌沌的脑子里忽然闪过已死2清明,舌尖闪过一阵酥意,他问:“人呢?” “我把人请到了花厅。” 话音方落,顾衡便撇下众人,大跨步走进了花厅里,果然看到戚繁音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里,手里捧着一盏茶。 戚繁音听到脚步声,起身放下茶盏,迎过去,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大人喝酒了?” 顾衡看向她,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一丝笑意在他唇边荡开:“音音,你都想明白了。” 戚繁音心中酸涩,眸子清亮地看向他:“此处说话不方便,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衡眉心微微动了下,迟疑片刻,道:“随我来。” 抬步往内院走,推开房门,把戚繁音带到了他的卧室里。 卧房里点着他一向喜欢的沉水香,沉沉的香气在屋子里的蔓延开来,戚繁音闻着无比熟悉的香味儿心中酸苦,眼睛发红。 “此处无人,有什么你就说吧。”顾衡喝了酒,浑身不舒服,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喝下,这才淡淡回头。 可一转身便看到戚繁音站在门口,手指却在解衣扣,她已经解了两颗扣子,夏日衣衫薄,解开的外衫轻飘飘坠下来,露出里头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和绯色的心衣。 心衣领子处绣了一圈粉色的桃花,一朵朵柔软无比,和她雪白的肌肤相衬,几乎让人以为那花是从她的香肌玉骨中生出来似的。 随着她手指翻飞,衣衫全然解开,白如玉石的肌肤在橘黄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嫩的光泽。 露出一小节纤腰,勾着他的魂,他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的动作,喉头升腾起一股无名火,烈火滚烫:“你这是做什么?” 戚繁音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狠狠把泪意逼退,但眼角仍旧隐隐湿润:“大人不就是贪图和我的一晌之欢吗?” 顾衡僵滞片刻,这才缓缓挪动身子,坐到桌旁的椅子上,默默地看她。 戚繁音将外衫彻底褪下,层层叠叠堆在腰侧,重叠的衣物越发衬托得她腰身纤细,不堪一握。她挪动步子缓缓走到顾衡身旁,坐到他腿上,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呵气如兰,说道:“当初我为大人外室,大人必是尝到滋味,如今我为他人妇,想必这样偷欢,更有意趣。” 戚繁音盯着他那双暗沉沉的眼,笑着说。他疯了,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比他更疯。 腰下的石榴裙是如火焰一般的红,顾衡感觉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温香软玉在怀,呼吸都是热的。他的手攥住戚繁音的裙摆,手背青筋暴起。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戚繁音抬起尖尖的下巴,双眸直视着他:“顾大人,难道送上门的你不要,你只要自己逼出来的?” 顾衡下颌绷得极紧,线条僵硬冷厉,犹如刀削。 似是为了故意刺激他,戚繁音起身抽出腰带,递到他手里,道:“大人若是不喜欢送上门的,那你捆着我。” 他仍是没有动。 戚繁音环顾四周,见墙上挂着一把剑,走过去把剑拔了出来,递到他手上,笑着说:“大人若是还觉得不够,拿着剑逼我,更逼真。” 戚繁音转过身,双手攥着他的衣襟,一字一顿道:“大人不是要我吗?我来了,你还在迟疑什么?” 她抬起头,去找他的唇。 柔嫩的唇畔温润的触感传来,顾衡愣了一瞬,理智想将她推开,但本能却忍不住抱紧她,越抱越紧,几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戚繁音身体骤然一僵,人筛糠般的抖起来。两人牙齿磕碰在一起,咯吱作响,碰到她的唇,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顾衡扶着他的腰,手用力地捏着她腰侧的软肉,右手松开,往后移动,去触碰她身后心衣的带子。 忽然什么东西坠到手背,又湿又热。 他抬眼,看到戚繁音满脸泪水。 她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再没了刚才解衣服时的淡定从容。 她以为顾衡还有自尊心,听了这些话会放走她,但她还是低估了顾衡的疯病,他实在是疯得太厉害了,没了理智,没了自尊。 “你看看你疯成了什么样子?”戚繁音抬起泪眼,从地上捡起落下的长剑,失魂地说:“我治不好你的疯病,你杀了我吧。” 她闭上眼眸,引颈就戮,脸上的神情全然没有痛苦也没有犹豫,只有淡然的坚定。 顾衡听了淡淡微笑,手上把着那把剑,瞧着怀里的人,雪白的脖颈,娇软的身子,全然在她手中。 他可以用权势逼着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的心太软,挂念的东西太多,要胁迫她简直是一见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此时此刻他心里突然生出无限茫然。 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人,这具身子? 但这个人和这具身子同别的人有什么不同? 他心痛如绞地承认,图她当初满眼都是自己,图她温柔小意俏皮可爱,图她不离不弃永远追随自己,图她枉顾性命也要救自己的坚定…… 从始至终,他图的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思所念也是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而那些,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没了。 她有了新的家,有了丈夫孩子,有了他不曾参与的四年光阴。 -- 第154页 他还沉湎在过去,但音音已经往前走了。 她再也不是从前的音音,再也回不到过去。 想通这一折,他心口痛得几乎难以呼吸。他捂着心口,把戚繁音推开。 甫一离开他的腿,戚繁音感觉他身子颤了颤,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大人!”戚繁音被那抹鲜红刺痛眼角,忙过去扶她。 顾衡却伸出一只手格挡开她,不许她靠近。缓了片刻,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起身捡起地上的衣服,套在戚繁音身上,一粒一粒为她把纽扣系好,然后从腰侧取下荷包,摘下荷包上挂着的穗子:“我的穗子坏了,你帮我重新打个穗子。” 戚繁音低眸一看,眼前雾蒙蒙一片。 那个穗子是她当年为了哄着顾衡让她换春衫时打的,很丑,但看样子他一直带在身边很多年,穗子磨损得不成样子。荷包也很眼熟,她想起了,是在杭州的时候,他管自己要的。 这么多年了,他竟还把这两件小东西带在身上。 顾衡心痛难忍,她若再在这里多待一刻,他就要呼吸不上来了,攥着她的手臂,一把将人推出门外,道:“走,你赶紧走。” 第80章 看来是顾衡要走了 大人的悲伤莫过于上一刻还哭天抢地,下一刻便要擦干眼泪继续生活下去。戚繁音抹干了眼泪,走出巡抚衙门,手心紧紧捏着那个破旧不堪的穗子,回到书院。 这一天下来,跟打仗似的,回了屋子里,倒头就睡。 这个夏天并不如以前炎热,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儿热气,戚繁音还是觉着冷得厉害。目之所及处,生机勃勃,但她心里却是衰草连天。第二天下午,她亲自到集市上买了丝线,照着之前那个穗子又打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穗子。 尽管她照着之前的形式打,可到底还是不一样了。以前的那个穗子丝料上乘,做工粗糙,这几年她为了哄孩子,有时候也会给他们做些小玩意儿,此前连针线都不会拿的手现在倒也会缝缝补补,有兴致时还能给小姑娘的衣襟上绣一朵花。 她看着手里的两条穗子,垂下黑长的眼睫,慢慢走出房间,让青宜找人把新打的那条穗子送到巡抚衙门。 之后几天,都风平浪静地过去。 端午节前夕,戚繁音在讲堂上课,即使这几日她都没休息好,一双眼睛仍保持着沉静。 “子昂!”讲堂里忽然传出一阵躁动。 众学子纷纷站起身子往外看去,一时间喧嚣不止。戚繁音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谢子昂站在外头的院子里,身后还跟了两个巡抚司的衙役。 学子蜂拥而出,跑到谢子昂身旁。 “子昂,你回来了!” “好些日子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你在里头肯定吃了很多苦吧?” 大家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都因为他的死里逃生而庆幸。 谢子昂在里头吃了很多苦,此前那些人污蔑他是乱臣贼子,他乃是读书人,自有一身风骨,怎么会承认自己是乱党。可巡抚司有一万种办法撬开他的嘴,十多种刑轮番上来,再傲的风骨也没得二两重。重刑之下,文人风骨不值一提,由不得他不认罪。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交代在大牢里,跟角落的蛆虫一样死于黑暗。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徐徐走来的戚繁音身上,双手拱起,忍着腰腹的剧痛朝戚繁音深深一揖:“梵先生。” 对她的千恩万谢都在这一揖里头了。 人还没回来的时候时时刻刻心都悬着,顾衡成了那样,保不准一会儿又有个什么新想法,真真正正看到人站在面前了,她心才彻底松开,紧绷了好几天的脸也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意:“回来就好,好好休养,你这么年轻,很快就能恢复。” 谢子昂眼里噙着泪水,重重点了下头。 戚繁音让别的学子送他去歇着,她换了身衣裳准备到王府去看看孩子们。明儿就是端午了,照例她会专程陪他们过节。 往年的时候,她总会提前带他们准备过节的东西,今年太慌乱,她整日忙着别的事,都到今天还来不及准备。 她回府把两个孩子接出来,带到街上买了些端午要用的丝线,和别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府上都有,但母子难得出来一趟,一起玩玩乐乐,使他们少有的温情。逛了许久,戚繁音喊累了,两个孩子才肯扭着她回去。 刚下马车,就看到王府围着一群人,一个男子站在府前的台阶上,激动地在说什么,王府的侍卫围上去,似在赶他走。走近了才看到是个衣着陈旧的精壮男子,胡子拉碴,一双血红的眼恶狠狠地盯着护卫:“给我个说法。” 戚繁音走过去,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才看到他手里举着个木板,木板上用红色的漆写了几个大字——还我儿命来! 漆色鲜红,滴了下来,像是泣的血泪。 他的表情很哀伤,浑身散发出偏执的阴冷感。岁岁看着他,往戚繁音怀里钻了钻,戚繁音蹲下身子把她抱进怀里,一手牵过年年,往门口走去。 护卫看到戚繁音母子,忙强行把那人架开,为他们劈开路,“您回来了?” “他是什么人呀?”年年转过头,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扑动,看到那个男子脸色铁青,双目绯红,急忙回过头来,牵起戚繁音的手。 -- 第155页 “回小公子,他儿子死了,来王府寻晦气的,不用管他。”护卫答道。 年年拖着长长的语调哦了一声。护卫看到戚繁音不解的神情,解释说:“他儿子原本只有十二岁,之前刘员外家修祠堂找工人,因为出价高,他便把儿子岁数报大了两岁塞了进去。他儿子本身之前有哮喘,干不了泥土活,他也不说,硬把人塞过去,结果没两天人犯病死了。他就闹着要个说法,刘家也是倒了血霉,平白无故受这灾殃。府衙大人断刘家赔了他五十两银子,他不满,成日到处闹。” 他们都走进门了,那人还在门口大肆辱骂,护卫把他架到一旁,从马槽里捞了一把草料堵住他的嘴,把人拖开了。 戚繁音手里缩紧,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快步走了。 戚繁音带着孩子回到王妃院子里,没一会儿婆子来报说是李恪来了。 “你来凳子还没坐热,恪儿就过来了。”王妃笑着说道:“也只有你来的时候我这里才热闹些。” 戚繁音抿着唇笑笑,不理会王妃的揶揄,温声说道:“恪公子孝顺,每日晨昏定省总是少不了的。” 王妃笑着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李恪走了进来,给王妃请了安,年年一头扎进他怀里喊了声阿爹,李恪捏了捏他的脸,把人抱在怀中,坐在凳子上,转过脸看到戚繁音,一脸温和地笑着,对她道:“你在这里也免得我再多往书院去一趟。” 戚繁音看向他,问:“公子有事找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今晚就要出发,去一趟赣州。”李恪道。 王妃闻言诧异:“去赣州做什么?” “父王让去的,北方的叛党日益猖獗,皇上最近动了大剿的心思,想让我们和赣州一起出兵北上。”李恪道:“所以这回父王让我先过去赣州看看。” “皇上动大剿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又何必急在这一两日?连节也不在家里过了。”王妃叹了口气。 李恪笑道:“已经耽搁太久了,皇上已经来了好几道谕令。听说上个月那支叛军东进,攻下了豫龙城,照着架势,怕是要往云京城去的意思。” 王妃重重叹了口气:“叛军是何来历还不清楚?” “不清楚。”李恪摇摇头,想了想,又道:“前几日父王跟我说过,他说这支叛军的打法和早些年戚卓安将军的打法有些相同,猜想他是不是同戚将军有什么关系。” “戚将军豁达正直,御下又宽厚,早些年在西北的时候很有威望,追随者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忌惮戚将军,他年纪轻轻就卸甲归京了。后来戚家出了那样的事,满门上下无一人生还,这支叛军若是当年戚将军的部下,如今的所作所为倒也能理解。”王妃怅然喃喃:“冤有头,债有主,皇兄早年造下的孽……” 李恪提醒道:“母亲,慎言。” 王妃叹了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盏,没再继续说下去。 戚繁音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神茫茫,双手交握在一起,手指用力地捏着指甲,啪嗒一声,大拇指的指甲竟然被她扯断了,扯着一丝皮肉,痛楚让她回过神来。她低头看着手指上渗出的血珠,指甲处缺了一块儿,生生地疼。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父亲的名字了,托人打探牧亭的消息也一直没有下文。李恪的话让她燃起些许希望,若北方那支叛军真的是父亲的部下,那牧亭是不是可能会在那里。 她抬起眼,看着李恪:“公子,那支叛军现在在什么地方?领头人叫什么名字?” 李恪见她难得对什么事情感兴趣,侧过半边身子,慢慢跟她解释:“领头人姓李,好像叫什么李茂。上个月他们攻打了豫龙城,现在应该还在豫龙城。” 豫龙城距离益州大概要十多天的时间,这些年她一直在打听牧亭的下落,可半点消息也无,此时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一时间起起伏伏。 “素素?”她久不做声,李恪又喊了她一声。 戚繁音回过神来,拢了拢垂在耳边的碎发,深深吸了口气,道:“豫龙城离益州怪远的,皇上怎么让王爷出兵驰援?” “朝中已经没有堪用之人了。”李恪眉心轻蹙,说道。 王妃起身笑道:“好了,不说这些糟心的事了,好在咱们这地界,天高皇帝远的,离云京城远,离豫龙城也远,就算有什么火也烧不到咱们这儿来。” 说完又问李恪:“这么忙要走,东西可收拾齐整了?” 戚繁音看出王妃有意岔开话题,她也不好再多问,毕竟如今朝廷风口严了,就这益王府里都不知道有多少各路人马的眼线。 她敛了神色,不再追问,心里盘算着改日还是要让人想办法问问,牧亭是不是真的在那支叛军里头。 次日上午,戚繁音从漕帮里走出来,日头正好,她拿手挡了挡炫目的日光,想着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岁岁说想吃千层酥,便打算去给她买一些。 到了铺子外头,对街一队人马缓缓走来,一行黑衣衙役开道,后面跟了几抬大轿,她一眼看到走在前头的衙役举着一个写有“巡抚”两个字的旗,眉眼一低,猜到坐在轿子里的人是谁。 看来是顾衡要走了。 第81章 我换她 戚繁音低着眉眼,湛湛天光洒在脸上,长睫交错起来,显得更加浓厚。 -- 第156页 早些年她还常常念及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当初不走,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这个念头一起,就被自己重重摁了回去,不该这么想的,也不该这么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千沟万壑不是努努力就能跨过去的。 当时在葳蕤园的时候,他让她生个孩子,她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好在只有一瞬,她身为世家贵女的矜持还是劝住了她,终究是不愿一生一世在那个小小的宅子里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苍蝇。 顾夫人找到她的那天,她有一颗忽然感觉轻松,终于不用再担心有人知道了。顾衡或许知道她的处境,但永远也不会跟她感同身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担心被人知晓这件事整宿整宿睡不着是什么滋味。 后来到了益州,她很庆幸自己一直这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种可以抬头挺胸走在湛湛天光下的感觉真好。 只是有些情愫是不能说的,一辈子也不能说。选择了一些东西,不能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贪心的人总不会有好下场。 “姑娘,好好儿的怎么哭了?”青宜看着肃穆庄严的队伍,正想拉戚繁音一起看,陡然间却看到她脸上挂着两行泪。 戚繁音扯出绢子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笑着摇头:“没事,有什么东西吹进眼睛里了,我没关系,走吧。” 她提起裙摆转身往铺子里走,一道阴影笼罩在身前,她以为是店里的客人出来了,往旁边让了让,道:“你先走。” 无人回答,戚繁音隐约觉得不对劲,正要喊等在外头的侍卫,对方迅速劈了她的肩头一掌,戚繁音吃痛皱了皱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一把拉过戚繁音,整个人钳制住她,右手拿出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咙。 “你干什么?”戚繁音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平静地问道,神色间没有流淌出丝毫慌乱。 但她自己知道,背心早已出了一层薄薄热汗,浑身汗毛也都竖了起来。 男子动作粗鲁,冷哼一声,语气阴狠开口道:“当然是为我儿子讨公道。” 是昨天在益王府前看到的那个男人,他约摸三四十来岁,身体强健,一双铁钳似的手卡在戚繁音脖子上,她一点也动弹不得。 “别过来!”周围的人看到戚繁音被挟持,好事者纷纷朝这边看过来。那人一手钳住戚繁音,一手拿着匕首比划了几下。 “你别乱来!”昊谦抬眸,看到街边有人被挟持,叫停了队伍,三两步走上台阶,挡住男子的去路。 戚繁音看到昊谦,低沉着喊了声:“于侍卫!” “都给我让开!不然别怪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男子狠戾,冲着人群大喊,咬着牙说道。 “让开,大家都让开!”昊谦疏散开拥堵的人群,一面和男子对峙:“你赶紧把人放了,不要一错再错。” 利刃就抵在脖颈上,戚繁音不敢轻举妄动,半点反抗也没有,只稍稍仰着头,让刀刃离自己远一些。男子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动作,将手往前一送,紧紧贴着她的脖子,细白的脖颈被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艳浓烈的血色涌了出来:“我儿子死了,这些贪官有权有势,不还他一个公道!” 昊谦看到戚繁音脖子上的血珠,心都悬了起来,正要出声,身后传来顾衡的声音,他厉声道:“小心你手里的刀!” 他身着乌紫官服,一身气度非凡,远远一眼,便知其身份不简单,他下了轿,阔步走到匪人面前,深深看了一眼戚繁音,目光在她细长的脖子上停留片刻,心尖儿颤了下,转过头对他道:“你儿子的事情怎么回事?” 男子神情紧张,警惕地看着顾衡:“你是什么人?” “我是朝廷派来益州的巡抚。”顾衡镇定道;“你先把人放了,慢慢跟我说,该有的公道我帮你讨。” 男子听要他放人,立即警觉起来,手上力道加大,死死勒住戚繁音的脖子。她被卡得透不过来气,一张小脸顿时浮现出青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官官相护,都是穿一条裤子的,益州王帮府衙说话,你帮益州王说话,都是一丘之貉。” “你别动!”顾衡下意识伸手阻止他。 男子感知到他的动作,挟持着戚繁音向后退了两步,抵在墙上,确认身后没有官兵,这才恶狠狠地看着顾衡,一把揪着戚繁音的头发,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再过来,我马上杀了她!” 戚繁音吃痛地皱紧了眉,费力挣扎。顾衡心口的钝痛再度传来,他道:“不要!我来换她,我是朝廷一品大员,挟持我比挟持她有用得多。” 男子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红了一双眼:“你别跟我耍花招。” “我不跟你耍花招。”顾衡冷声说道,他转身走到轿边,扯下系轿帘的绳子,递给昊谦:“把手给我捆上。” 昊谦惊愕地看着他,不可思议地喊道:“大人!” 戚繁音愕然,朝他摇头,心都飞了出去:“大人不要。” 男人揪着她的头发,一拳挥了过去,戚繁音嘴角渗出一抹血:“臭娘们儿,闭嘴!” “你别动她!”顾衡寒着一张脸,眼底压着浓稠的阴翳,狠戾吩咐昊谦:“给我捆上.” 昊谦无法,只得接过绳子,把顾衡的双手捆在胸前。 顾衡主动把捆好的手递到男子面前:“这下你放心了吧。” -- 第157页 “让人都退开,你自己走过来。”男子盯着顾衡,眼里满是血丝。 顾衡按照他说的,让人都走开,这才慢慢走到男子身旁。男子身量很高大,比顾衡高出不少,看到他走过来,推搡着把戚繁音推到一边,一手扯过顾衡,将匕首又抵在他的脖子上。 戚繁音吓得不轻,腿哆嗦得厉害,脸色苍白,朝顾衡看了一眼。顾衡眼睛低垂,朝她微微点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没事。” 说完,顾衡趁男子神经过于紧绷,注意力都集中在戚繁音身上,一个手肘向后用力一撞,正中男子的心口。他吃痛,手中的力道一松。顾衡瞅准时机,矮身脱离他的桎梏。 周围的百姓和侍卫蜂拥而上。 男子红了一双眼,向前踱步,揪着顾衡的衣领。日光一射,照在寒铁匕首上,映出森然冷光。倏地一声,刀刃尽数没入顾衡腹部。 他抽出刀子,眼神狠戾,正准备再补上一刀,昊谦夺步而上,一脚踢在男子手背上,“啪嗒”一声,匕首被踢飞。 男子再要挣扎,已被众人制伏在地。 “大人!”戚繁音看着纷飞的血色,眼前闪过一阵白光,简直就要站不住,踉跄走到他身旁,双手扶着他的臂膀,低眸看到暗红的鲜血不断喷涌。 顾衡捂着腹部,费力地抬眼看过去,看到她眼角的泪痕,拿手擦了擦,笑着问:“伤口是不是很疼?” 戚繁音泪盈于睫,摇了摇头,她腿软心焦,正要开口说话,看到顾衡的瞳孔剧烈地缩了下,人立马昏了过去。她垫在他身后,大声地喊:“救人,快救人!” 一天后,顾衡在巡抚衙门的床上醒来,睁开眼,看到个丫鬟站在屋子里,一脸的关心,问道:“大人您醒了?”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要先见大夫,还是先用些饭菜?” 顾衡眼皮子颤动了一下,他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直皱眉,苍白着一张脸问:“音音呢?” 青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人是说我家姑娘吧?她在外头煎药呢。” 顾衡咳嗽一声,有些不可置信,掀开被子走下去。青宜喊住他:“大人,你现在不能下床走动,以免牵动伤口。” 顾衡不管,迈开步子往前走,到了门口,戚繁音手里端着个托盘,和大夫一同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他下地走动,不禁皱了皱眉:“你伤口还在渗血,不能下床走动,快躺回床上去。” 顾衡笑着:“你还在?” 戚繁音垂下眼,示意大夫把他扶到床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巡抚衙门是个和尚庙,连厨子都是男的。他们毛手毛脚哪里会照顾人,丫鬟又不知道你的秉性,你毕竟是为我受的伤,我就留在这里照顾你几天。” 他懒懒地看着戚繁音,嘴角却噙着淡淡的笑。 戚繁音撩起上眼睑,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眼睛却渐渐气了湿意。顾衡低下头,看见一双秋波泛红,收住笑意,看着她:“怎么还是那么爱哭?” 戚繁音没让泪掉下来,抬起袖子擦了下眼睛,摇头说:“躺下吧,大夫要给你换药了。” 大夫拿起托盘里的药和纱布走到顾衡身边。 “换药可能有些疼,你忍着些。”大夫叮嘱道。 顾衡点了点头,解开外衫,正在解中衣的绳子,露出胸口一小节疤痕。他如梦初醒,反应过来,一把合上衣衫。 “大人,把衣服解开。”大夫缓缓说道。 戚繁音眨了眨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顾衡眼睛沉沉地盯着她,四目相对间,道:“你先出去。” 戚繁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脸上兀的一红,低下头,淡淡嗯了声,转身走出房间,阖上门。 顾衡盯着她的背影,确定她走出去了,这才不慌不忙解开系带。大夫看到他身上的伤痕,心底一阵战栗。 第82章 解开心结 大夫解开顾衡的伤口,看了一眼,伤口干净整洁,没有流脓发烂的迹象,可见照料得很用心,他给顾衡把药换好,目光在他身上的伤痕停留了片刻,心里纳闷,顾衡是文官,不用上战场,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伤口虬髯,泥鳅一样盘在他的肌肤上。 再仔细一看,这些伤口都不是很深,一道一道触目惊心,从伤口的走势来看,竟然不像是他人所为,倒像是自己折腾出来的…… 顾衡低头看了大夫一眼,觉察到他的目光,大夫感觉头顶一道寒意,忙收回视线,继续手里的动作,快速地给他换了药,然后低眉顺眼走出屋子。 出去后跟戚繁音说了注意事项,很快离去。 戚繁音微微叹了口气,还是走进屋子里。她走到顾衡身旁,端起案桌上的药碗,探了探温度,正是顾衡喜好入口的温度,她搅了搅浓稠的药汁,舀了一勺递到顾衡唇边。他看着戚繁音脖子上的细棉布,神色发冷。他伸手,正要伸手托起她的下颚,看看被细棉布包裹着的脖子。 戚繁音怔愣片刻,偏过头,错开他的手。 顾衡心头发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人不再是当年葳蕤园任他予取予求的戚繁音,他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疼不疼?”顾衡问她。戚繁音看着他,心里空荡荡的,飘啊飘着,总也落不了地。伤口自然是疼的,但比起顾衡没入腹部的那一刀,她这点疼也太不足挂齿了。 -- 第158页 她低着头,还没说话,泪先掉了下来。 顾衡分不清她这泪是为什么而流,眼睛沉沉地看着:“你别哭,都是我欠你的。” 戚繁音心忽的缩了一下,狠狠抽搐着,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里面有烈火灼燃,她心口抽痛得厉害,摇摇头,说:“不是的,大人对我很好。” “可你……还是不要我了。”顾衡轻笑了声,似嘲弄,如轻语。 戚繁音哭着摇头,解释说:“是我,心比天高,总不肯满足现状。我既贪恋大人的庇佑,又端着大家闺秀的份儿,是我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不愿全心留在葳蕤园。” 窗外起了风,呼啸着,似乎蕴藏着一场急雨,乌云黑沉沉压下来,天都快压垮了。 他们明明坐得那么近,戚繁音却觉得望他一眼,深深掩藏在内心的眷恋,就被轻而易举勾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辈子都不能正大光明走在你身旁,只能一生一世做葳蕤园里的金丝雀儿。”戚繁音泣不成声:“后来顾夫人说你去了琅琊,是要去颜氏提亲,迎娶颜氏女为妻。你那段时日是那么开心,我很少看到你那么开心过,所以我想,一切都该是个头了。我不想颜氏女还没过门,你们之间就隔着一个我,我既怕影响大人和颜氏女的关系,也怕我们的事情的大白于天下,受到众人耻笑。我想,对你我而言,这都是一种成全。” 顾衡试图去回想,那段时间他确然是很开心,因为他终于勘破自己的心,他有了挂念的人,这种滋味他此前从未尝到过,甫一尝到,便觉美妙非常。他沉溺其间,想到要等他从琅琊回来,他们就可以做真正的夫妻,拜堂成亲生孩子。 他一向不妄议没有把握的事情。还没去琅琊之前,他摸不准颜氏的想法,便没有事先告诉戚繁音。他想的是,等把事情办成,再告诉她,免得有什么差错,令她烦恼。 在他心里,他是想把事情办得稳妥漂亮,但在音音看来,是什么? 是他要娶妻,所以开心得很。 他自诩自己对她不错,但他却从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过。明知她不愿做妾,一辈子苟且偷生,自己连一句让她安心的话都没说过。 当时但凡他有一句“我会想办法娶你”,他们也不至于会走到今天。 性格使然,从小生活在那样的家中,父亲和母亲不断猜忌争吵,他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思。 所以他看得出来戚繁音究竟开心不开心,但他不会表达。就连对人好,也是用他自以为然的方式。 思绪被拉回很久很久以前,那年他为了回去赶戚繁音十七岁的生辰,从江州到云京城十几日的路程,他昼夜不歇,一身疲倦赶回葳蕤园。 那年戚繁音没了父亲,又失了一切,他远在江州,念着她可怜孤苦,巴巴赶回去,是为了陪她过十七岁生辰。 他给她准备了一张良籍作为生辰礼物。 但看到她的泪眼,他却很难大大方方地掏出那张良籍递给她,说上一句“生辰安乐”。 他对她的好,只是他以为对她的好。 譬如一个在沙漠里旅行了上百里的人,口渴难耐,想要喝一口水,但他自作主张地准备了满桌珍馐,却连一道带汤的菜也没有。 他们之间错过的这些年,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怨不得别人。 他好好地坐在那里,却感觉心上被豁拉出一道大口子,冷风呼啦啦地往里灌,灌得他五脏六腑都是冰凉的。 他看着戚繁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脑海里闪过两个孩子的身影,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既然已经无力回天,那又何必再将往事搬弄出来,徒惹是非,他闭上眼,痛苦于自己的无力,低头抹了把脸,抬头告诉让她:“不怪你,都不怪你,音音,是我不好。当初我不知道珍惜,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他忍住喉头又涩又梗的感觉,道:“从一开始你就跟我亮明了底线,是我太自以为是。” 他看着戚繁音,认真地告诉她:“你有选择的权利,是我不对,我根本没想过你的处境,我以为我对你很好,但那不是对你好,我让你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 戚繁音流泪。 顾衡苦涩极了,他悟得太晚了。 等真正明白爱里的慈悲和成全,戚繁音早就往前走了无数步了,他们回不去了,诚如她所言,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 也是此时,他忽然明白那时年年跟他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成全是什么意思了。 她得到了梦寐以求安定的生活。 他应该成全她的,守卫她宁静祥和的安定。 他几不能呼吸呼吸,转头,再看一眼戚繁音:“音音,你走吧。” 戚繁音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笑了笑,起身,深深福了一礼。 顾衡颔首,权当回礼。 这一礼,虽随意,但彼此都知道内心的郑重。 当年彼此依偎,今日彻底缘散。 音音和顾衡,如黄粱梦一场。 今日梦醒了,从此是顾大人和梵先生。 戚繁音看到鞋尖上的珍珠泛着淡淡的白光,是洇开的泪。 她转过身,走出房间。 顾衡看着她的背影,别开脸,拇指拭去泪痕。 顾衡的伤势好转了,很快就要离开,日子就定在月底。 -- 第159页 戚繁音听说,没打算再去送他。 两人之间的事情已经说开,过去种种,早就该掩进土里,封死。 她还有秘密在身上,不敢轻易靠近顾衡,年年的身世她谁也没有透露过。 之前看到顾衡疯成那个样子,她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后来解开心扉后,不是没想过要把真想告诉他们父子俩,但转念一想,顾衡的妻子给他生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年年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又何必说出去徒惹是非? 这日是顾衡启程的日子,戚繁音带着年年到时丰酒楼的雅间里坐了半上午。 等到顾衡离开的队伍从街上走过,戚繁音抱着年年站在窗口,指着马车给他看:“记住这个人。” 年年眨眨眼:“顾叔叔?” 戚繁音点点头。 年年不解地问:“为什么?” 戚繁音把头埋进小孩儿娇嫩的颈窝,声音带着哭腔:“他救过我,很多次。” 年年不懂阿娘为什么突然落泪,肉乎乎的小手抹着她脸上的泪痕,若有所思地说:“顾叔叔只是看起来凶了些,他也救过我。” 戚繁音点点头,泪洒了下来。 就在这时,顾衡觉得有些透不过来气,拉开车帘,朝外望了眼,鬼使神差的,视线上移。 隔得很远,他仍是一眼看到二楼窗棂外躲着的半张脸。 他唇角微微弯了下,朝她绽出一抹笑颜。 四目相对时,戚繁音也笑了笑。 他知道,她是来送自己的。 她知道,她的心意他明白的。 目送车队远去,戚繁音合上窗棂。 刚坐着擦干脸上的泪痕,青宜便推门走了进来,笑着说:“姑娘,颜先生从渝州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找你呢。” “好,我马上回去。” 到了书院刚下马车,颜容便急匆匆迎了出来,她要渝州游学,一身青衣朴素,看到戚繁音便脸色焦灼地看着戚繁音,伸手抚了抚她颈上的伤,愤愤骂道:“听说你遇袭,我心都快飞出去了。这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当街挟持你。让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我没事的。”戚繁音对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脖子上的伤口长出新肉,有些细细碎碎的痒意,她忍着不去挠,说:“你再晚两天回来,伤口就大好了。” “我都听说了,只不过没有自己亲眼看到,总是放心不下。”她抚胸长叹:“听说是顾之舟在场救了你?” 戚繁音愣了下,当场那么多人看着,想抵赖也赖不掉,干脆大大方方承认:“是啊,幸好那天顾大人刚巧也在,帮我挡了那人一刀,我才没事。” 颜容不由感叹:“这顾之舟,从前冷心冷肺,天塌下来他也未必抬一下眼皮。也不知当年娶的是何方菩萨,竟然被点化菩萨心肠了。” 第83章 想你 戚繁音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双唇徒劳翕动。过了片刻,她才稍稍稳住神色。她想起,当年顾衡到琅琊是去颜氏提亲,而佩瑶姐姐也姓颜,听她方才那话,好似认识大人的妻子一般。 她不由得放任自己去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大人亲自求娶?分明说服自己都是不相干的事情,不要管,不要问,但心里滚烫,还是想知道,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佩瑶姐姐,你知道大人的妻子是谁吗?”戚繁音转过脸,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把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 “不知道。”说完,颜容语气顿了顿。 戚繁音眨眼:“听你方才的意思,好像知道他娶妻的事?” 颜容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了几回,倏地笑了笑:“这些年,你好像对我的身世一点也不好奇。” 戚繁音捏着轻薄的骨瓷杯盖,抚着茶盏上的浮沫,闻言便说:“当时我们俩结伴而行,到了益州安身立命,彼此间都有默契地谁也不问过往的事,久了便习惯了。” 颜容松口气,轻叹了声:“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脾性,我长这么大岁数,很好有人能和我相处合宜。我的过往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当初离家时同父母兄弟都断绝了关系,他们不许我再用从前的名字,故而不提也罢。” 戚繁音指腹抚着釉色,沉眸缄默片刻,讶然:“和父母断绝关系?” 和戚繁音日夜相对数载,她什么样的脾性,颜容最是清楚不过,什么话进了她的肚子里,就跟被吞了钥匙的锁一样,保管一辈子也透不出一丝风。她拎起茶壶,给戚繁音的杯子里倒了一盏茶:“或许,你有没有听说过琅琊颜容?” 戚繁音在脑海里苦苦搜索,父亲喜欢刀剑,不喜欢文墨,对文人的事情知道得很少。独独小时候压着她读书的时候,有一回搬出了琅琊颜容的名号,他说:“音音好好念书,以后也做个才女,比那琅琊颜容还有学问。” 她乍然回神,霍的抬头看颜容:“佩瑶姐姐,你是……” 颜容直直望着难掩惊异之色的戚繁音,缓缓点下头,娓娓道来:“我这小半生念书学学问傻了,不议亲不嫁人不生孩子,十八岁之前我是家族的荣光,十八岁之后便成了伤风败俗的典型。” “我的父亲为了逼我就范,将我圈禁在家。”颜容依旧冷静地说道。 戚繁音讶然不已,她早知道颜容出身不凡,可一直没想把她和琅琊颜氏联系在一起。在愣过一瞬间之后,她看向颜容:“那段时日,你过得很艰难吧?” -- 第160页 当世人对女子的期待便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相夫教子,掌持后宅,管着一宅的内室;至于著书立说,开宗讲义,都不是女子的分内事,那是男人该干的事。 颜容的举动和当事人对女子的期待背道而驰,戚繁音很难想象颜容这么单薄的身躯是如何对抗那么沉重的世俗枷锁? 颜容淡然笑了笑,说:“很简单,只要我内心坚定,便没人能逼得了我。他们怎么说都是他们的事情。” “你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戚繁音由衷佩服,这年头大家都浑浑噩噩地活着,被世俗推着往前走,很少有人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坚定不移地捍卫自己心中的领地。 颜容移开目光,笑道:“后来多亏了顾之舟,我才从颜氏脱身。” 戚繁音放下茶盏,转头看向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本顾之舟的私事我不该拿出来说的,不过事到如今,他和那人也散了,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听听就是。”颜容道:“四年前,顾之舟从云京城来到琅琊,说是要拜访我。当时我还挺惊讶的,毕竟当年在书院,我们虽有交情,但多年不联系,他陡然拜访,颜氏满门都吓了一跳。” 戚繁音问:“可是四月里?” 颜容低头想了下,琅琊比云京城要冷些,她住在小山上,顾衡到的时候桃花刚谢不久,应是四月。她讶然点头:“你怎么知道?还真是四月。” 戚繁音的心猛地跳了下,顾夫人说那年四月顾衡离京前往琅琊颜氏是为求娶颜氏女。 “后来呢?”戚繁音抓着她的手,急切地问,心里有什么东西欲破难破,欲明将明。 “他说有办法助我出去。”颜容道:“他同颜氏商量,让我舍弃颜氏女的身份离府。” “为、为什么?”戚繁音苍白的唇紧抿着,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颜容说:“因为他要娶颜氏女。他虽未明说,但我猜得出来,必然是他要娶之人,身份上不得台面,所以才出此下策。能同顾衡结亲,对颜氏来说是无上荣光,我父亲权衡利弊之后,同意放我出府。” 颜容看她呆若木鸡,喊了她一声:“素素?” 戚繁音回过神来,眸底染了赤红:“他娶了谁?” “没娶。”颜容道:“我之前一直纳闷,照理说顾衡娶妻,颜容发嫁,多多少少应当有些风声才对,可我半点消息也没接到,心里猜想他们或是散了。这次他来益州,我们碰了面,看他那情形我就知道事情没成。你不知道,他那么冷心肺的人,四年前来找我时提起他身后那人,嘴角都快笑烂了。世人何曾见过那样的顾之舟。” 见过,她真真切切地见过,她曾和那样的顾衡昼夜相对。只不过彼时她还不知道他为何莫名心情这么愉快,还成天说什么让她生个孩子。她惶恐不安,日夜惊惧,不想生没名没分的孩子。记忆被拉回他走的前一夜,她做噩梦惊醒,哭着求他给自己一碗避子汤,他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脊背,耐心地哄,他说等他从琅琊回来再说。 彼时她没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只是随口哄她。 他是要娶自己的! 虽然刚才就有了这样的猜想,戚繁音霎时口舌发干,一瞬间竟忘了反应。毕竟之前是猜测罢了,远不及亲耳听到震撼。 原来之前他努力过,为了她努力过。她胸口不知翻绞着什么滋味,总归是那些怨怼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好,从来都是低调深沉,毫不张扬。 瞒着她要给她个身份,也的确像是他的手笔。 “素素?”颜容见戚繁音总是失神,又喊了她一声。 戚繁音恍若不闻,两眼盯着窗外的方向,手下意识地交握在一起,捏得骨节发白。 在短短的瞬间,她脑海里闪过的是浮光掠影,是电闪雷鸣,是她和顾衡之间的点点滴滴。 他们两个都是闷葫芦,谁都不愿意主动将自己的心剖开给对方,谁也不愿放下自尊全然去信任彼此,所以走到今日。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顾衡到益州后的一幕幕不断在她脑海回放,他仍是那个将她看得最重要的大人,为了救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 他疯癫、可怜地乞求她回头。 她只看到自己的艰难处境,根本没有看到过他的付出。 心里的那点桎梏陡然间被冲破,压抑了许久的心思复又被勾了起来,福至心灵的瞬间,她想到什么,提起裙摆拔腿冲向门外。 颜容何时见她如此失态过,急忙也追了出来,却见戚繁音立时叫人套了马车。 “素素?你怎么了?”她焦心地问。 戚繁音脸上挂着泪,嘴角却扬着,她抹了一把泪,笑着说:“佩瑶姐姐,我做错事了。我要去跟他道歉。” 说完,扔下懵懂的颜容,让车夫驾车赶紧去渡口。 马车跑得很快,比平时快上许多,可她仍然觉得慢,因为心是焦的。她害怕,怕顾衡走得太快,怕车走得太慢。怕他们从此错过,怕那些没说的话再也没机会出口。 她不断催促,车夫抽得鞭子都快断了。 匆匆赶到渡口,大船还停泊在渡口。 幸好,幸好顾衡位高权重,离开之前,各路都来拜一拜,送一送,耽搁了不少时间。 她赶到渡口的时候,跳下马车,远远地便看到那个人一身紫色官袍,在众人的拥簇下走上甲板。她朝那道身影飞奔而去,跑到渡口外,官兵看到她冲过来,抽出刀拦着她:“你是何人?” -- 第161页 戚繁音道:“麻烦通传一声,我有事要见顾大人。” 官兵看了一眼,顾衡马上就要进到船舱了,驱散她道:“走走走,顾大人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戚繁音心里发急,高声喊道:“大人,顾大人。” 周围太过嘈杂,顾衡耳畔充斥着各路人马的送别声,自是没有听到她的呼喊。 戚繁音咬咬牙,豁出去了,喊他:“顾衡,顾之舟!” 嗬,有人竟然敢直呼顾大人的名讳,周遭寂了一下。顾衡听到她软软的声音,拖着长长的音调,委屈地喊着他的名字:“顾之舟——” 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身往案边看去,在一众红色官兵里一眼就看到了身着素衣的戚繁音。 隔了不过几丈远,四目相接时,彼此都望出了千山万水的感觉。 戚繁音矮身从官兵身下钻过,拎起裙摆便奔向他。 “你!”官兵气急败坏,转身就要去抓她。 顾衡拨开人群,也朝她阔步走去。她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眼看官兵就要抓住她,顾衡沉声吼了一声:“放开她!” 两人之间隔了几步远,真真到了这么近的时候,戚繁音陡然生怯。她自晦暗天光下抬首,看着他,下巴微微昂起:“大人,你娶妻了吗?” 顾衡眼珠子色泽沉沉,还闪着琥珀色的幽光,一时间有些怔楞,不知她问这些做什么。他没有反应,一动不动,看着她:“什么?” “大人。”戚繁音抬头认真看着他,内心突然平静了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用清晰又充满力量的声音问他:“四年前,你娶妻了没有?” 问出这句话时,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跳动得有多厉害,好像一不小心就要飞出胸腔了似的。 他们之间一向习惯了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对方,这一次她不想自己猜,不想听别人说。 “没有。”顾衡声音低沉,迎着她的眸光,心里涩得发慌:“我……” 话音方落,面前那个小小的人儿忽的又泪流满面,转而一头扎进他的怀中。她埋在他胸口,双手环着他的腰,泪水滚滚,打湿他的衣襟。 他呆若木鸡,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然后听到她委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些年我好想你。” 他手颤了颤,良久,才缓缓落在她绸子似的发上,轻轻抚了把,遗失许多年的五感在那一刻仿佛回归,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温暖香气。 第84章 重要的事 顾衡来到益州,益州的一众官员人心惶惶。谁不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左相大人近些年就跟疯魔了一样,此前不知道靖安侯怎么得罪了他,他先是冲到人家后宅,强行给李家大姑娘灌了见血封后的毒药,害得李大姑娘惨死,后来发了疯似的报复李家,抓到人家的把柄,满门老小一个不留。临到处斩的时候,他甚至亲自看管监斩,愣是一点周旋的机会也不给留。 他这回到益州,益州从上至下的人都人心惶惶,日日盼着这尊大佛什么时候离开。盼啊盼啊,盼到上回他好不容易走了,他们连酒席办在哪儿都订好了,结果他愣是给人出头,差点被人捅出个大篓子。然后又是漫长的盼啊盼,终于把人给盼上船,这些人私底下高兴得不行。结果还是开心得太早了。 顾衡又没走成。 他不知道戚繁音怎么想通了,软乎乎的人儿埋在怀里,那一瞬间,渴望多年的念想终于得以实现,他只觉心里暖融融,无限满足。 “音音,我也好想你。”顾衡轻轻揉着她的发,她的发丝柔软,一把抚上去,就跟绸子似的。 还是那么熟悉的手感,即使这么多年没在一起,拥着她时心底柔软的感觉仍如从前。 顾衡和戚繁音回到书院的时候,颜容刚打发了人去寻戚繁音。她跑得匆匆,撂下半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又这么久没有回来,她实在放心不下。 刚打发人出去,青宜便急匆匆跑了进来,她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跟颜容说道:“颜先生,我家姑娘回来了,她现在正在屋子里换衣服呢。” “回来了?”颜容皱了皱眉,迷惑地走了出去。 走到园子外,便看到顾衡正坐在廊下石桌上,戚繁音把他带回书院,说有事要同他讲,到了书院后,把他撂在这里,不管不顾,他正是不满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颜容的声音:“顾之舟?” 顾衡回头,看着她,因为心情不错,嘴角轻轻扬了扬:“好久不见。” 颜容看着他愣了一瞬,问道:“今天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不是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顾衡笑了笑:“没办法,走不掉。” 颜容揶揄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你的?” 顾衡低下脖颈笑了一声,他不经意抬眸,瞥见不远处那抹水绿色身影。戚繁音刚才哭得满脸的泪,回屋子里洗了把脸,小脸干净得像雨后新荷。 顾衡眼底起了细微的变化,冲她抬了抬下巴:“呐,人在那儿呢。” “之前一直是我困住了她,现在我甘愿被她困。” 颜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戚繁音袅袅走来,错愕不已,看着她的身影久久不能抑制内心的震撼:“她、她……就是她……” 戚繁音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大概能猜到顾衡说了些什么。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兜兜转转,原来大家的相逢都有老天注定的意味在里头。定了定心神,她缓缓朝他们走过去。 -- 第162页 “佩瑶姐姐。”戚繁音抿了抿唇,声音温柔喊她。 颜容仍在惊愕之中,一时之间缓不过来,原来自己朝夕相对的人就是当年一直想见见的顾衡身后的那个人。缘啊,妙啊。 那年年…… 年年的身世别人不知道,她难道还不清楚么? “兜兜转转,原来我们的缘分不止如此啊。”颜容由衷感叹。 “音音说,这些年你待她很好。”顾衡抬起右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发现右手刚才沾了些茶汤,于是换了只手,摸了下她的脑袋。 戚繁音偏过头,躲开他的手。 颜容干咳两声,看着他们俩,眼神你来我往,便觉心头甜过头了,腻得慌,道:“我们俩相依为命,她待我也很好。” 就在这时,昊谦走了过来,止步于园外,道:“大人,益州王想见你,人已经到了书院。” 顾衡下意识看了看戚繁音,戚繁音朝他缓缓眨了眨眼:“你有事先去忙。” “方才你要跟我说什么?”顾衡一双漆黑的眼眸扫向她,不知为何,她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 戚繁音心尖一颤,推着他离开:“你先去,回头我再告诉你。” 顾衡迟疑片刻,眼神晦暗不明:“真的?” 戚繁音郑重点头:“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顾衡再三确认,得到想要的答案,终于提步离开。 这厢人一走,颜容一把拉着戚繁音,按着她坐下,试探性地问:“之前顾之舟想要娶的人就是你?” “或许是。”戚繁音语气轻描淡写,继续笑笑:“不过他没亲口说过,我也不知到底是我不是?” “这、到底怎么回事?”颜容错愕不已,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走到了一块儿。 戚繁音叹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戚繁音捋了捋思绪,说:“我父亲之前在云京城为官,后来被满门抄斩,满门男子,成年的斩首,未成年的都流放了。” 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些,她心里仍有痛意,随着时光流逝,从前的剧痛已经变成微弱痛意,怪不得都说时光才是最好的良药。她低下头,说:“我也差点沦落烟花巷,是大人救了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但后面的事情就算她不说,颜容也能推算出一二,她骇然:“那年年……也是他的。” 戚繁音轻轻咬了下唇,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颜容委实被这一折给震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那他知道吗?还有你和恪公子的事情。” 想到李恪,她“哎呀”一声:“他不会以为你们是真夫妻……” 戚繁音心里也挺茫然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太巧了些,她也不知道到时候要怎么跟顾衡说去。再者说,他又能不能信这些话?毕竟过于荒唐了些。 戚繁音秀眉轻轻蹙了下:“他都还不知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他说。” 颜容挽了戚繁音的手臂,低声说道:“要是你觉得为难,我可以代你说去,到底这话由旁人说出来才有几分可信。” 纵是顾衡当年为了戚繁音可以远到琅琊,想出李代桃僵的法子,可时隔多年,人心又隔着肚皮,有关子嗣的事情,很少有男子不在意。 戚繁音低着头想了片刻,婉拒了颜容的好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我们过去的事情你不知道,我们都是闷葫芦,谁都不肯主动把话摊开了来说,所以彼此间误会重重,我既然打定主意,那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我该说的话都跟他说了,他愿信就信,愿信几分就信几分。” 颜容听她这么说,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想到顾衡那冷冰冰的性子,戚繁音竟能把他给焐热了,不禁感慨地拍了拍她的手:“你真不容易。” 顾衡见完益州王已经很晚,天黑透了。 入夜时分又下了场雨,黑蒙蒙的夜空下,雨丝如线,只路旁挂着两盏风灯,用鹅黄的轻纱扎的灯,透出淡淡的暖光,照亮脚下的路。 与音音重逢那日,便是雨天。顾衡以前不喜欢下雨,但因为这缘故,他觉着下雨挺好。 踩着雨水一路走到书房前,看到戚繁音坐在里头伏案写东西的样子,他静静地驻足,默默凝睇着她的身影,思绪又被拉回从前在葳蕤园的日子,那时她便日日这样等他。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是后来她悄然离开,他每回回去,看到黑漆漆的屋子,才觉得心头空了一块儿,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无论怎样也填不满。 戚繁音也不知道写了多久,肩膀都酸了,她抬起头,揉了揉坚硬的肩颈,抬眸的瞬间瞥到顾衡站在门外的身影。 “大人?”她站起身,向他走去。他从雨中走来,虽然撑了伞,但身上隐约有潮气:“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喊我一声。外头雨大,身上都潮了。” 顾衡双手抱臂,听着她的温声软语,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把人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声音悠远,如一场遥不可及的旧梦:“音音,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戚繁音抬头看向他,眼神温暖又澄澈,在暖黄的灯光下,露出一个极为柔软的浅笑:“大人。” “这些年我总会看到你。”顾衡轻轻开口,低下眼眸,认真地看她:“可那些音音都是假的,烟一样,飘走了。” -- 第163页 戚繁音愣了下,她不知道顾衡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只觉得他这会儿抱着自己的双手有些颤抖。她轻轻握着顾衡发凉的手,贴在脸颊:“你摸摸,是真的。” 顾衡眼眶微热,是真的,真的是音音,心头的阴霾尽数散去,坚定颔首:“是,你是音音。” 戚繁音看着他坚定地神情,犹豫了下,温声道:“有件重要的事我想告诉你。” 顾衡含笑说:“刚巧我也有件重要事情要告诉你。” 戚繁音眨眨眼:“那你先说。” 顾衡看着戚繁音鼻尖泛红的样子,轻轻揉了揉她的发,说:“音音,戚大人还活着。” 第85章 那个孩子是我的? 戚繁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歪过脸看他:“什么?” 顾衡认真看她,眉眼深沉:“戚大人还活着。之前行刑,是有人进了牢里,把他换出来。你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到杭州,你说看到两个人,很像戚大人和戚牧亭?” 戚繁音瞳孔陡然放大,记忆穿过时间的洪流,回到那个温暖的冬天,她在杭州街头看到爹和牵着牧亭从街对面走过,等她跑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父亲和牧亭,以至于出现幻觉。后来又在钱庄里,看到了和父亲字迹相似的一张银票。那字和父亲如出一辙,但她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还以为只是单纯相似。 她脱口而出:“李茂!” 顾衡凝睇着她莹润的眼睛,点了下头,说:“是,之前在云京城的时候我一直怀疑戚大人没死,后来在杭州听你说了之后,我就让人寻着李茂去查。他带着牧亭,行踪一直很隐蔽,直到去年,我的人才在北地确认是他。” 那一瞬间,戚繁音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里,脑子里一片白光闪过,她竟有种炫目的感觉,她急切得一把抓住顾衡的手,抬眼巴巴地看着他:“真的吗?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顾衡低头,目光停留在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抬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宽大温暖的手掌给了她力量,他摩挲着掌心细瓷一样的肌肤,认真严肃地点头说:“千真万确。早两年我就知道李茂是他,但一直不敢确认,直到最近,他们确认万全了才把消息传回来。” 戚繁音一低头,便有泪珠从眼眶里滑落,滚过雪腮,一粒一粒掉在手背上。 “音音。”顾衡抬手,双手捧着她的脸,把她的眼泪揩干净,说:“是好消息,你别哭了。” 从顾衡口中说出来的消息,就跟铁铸一般,他这个人,没有万全的把握,他宁愿这个消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轻易说出来。 戚繁音听了这话,双手捂着眼,泪水从指缝中匆匆流出。父亲还活着这件事,就算是夜里做梦,她都不敢想,就怕醒来之后发现是梦,空有欢喜一场。 可现在顾衡告诉她,这不是梦,父亲真的还活着。 这种心情她难以言喻,虽然心里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哭,但是眼泪根本不听使唤,一粒一粒往外蹦,止也止不住。 “牧亭呢?”戚繁音抽咽问道:“他是不是也在豫龙城。” 顾衡说是:“当初他被人送出云京城,醒了之后不久,押送戚牧亭的队伍刚好从那儿经过,他们趁着地动劫走了戚牧亭。然后又返回云京城找你,那时候你已经到了葳蕤园。” 戚繁音抬起眼看着他,他把她藏得太好了,很多人都在找她,可根本找不到。 “他找到梨月坊,那时梨月坊已经散了,人大多流散到南方,他带着牧亭一路找去了杭州,没有找到你。后来大概是听说梨月坊另外有几个人流落去了琅琊,他们就一路北上去琅琊了。没有找到你,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北地集结一队叛军,去年活动频繁,今年一路向东,看样子是要攻进云京城。“ 戚繁音 顾衡看着她落泪,心口生疼,把人拉在怀中,像哄孩子一样,耐心哄她:“好了音音,不哭了。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带你到豫龙城去一趟。” 戚繁音抽泣着点头,原来父亲真的是那个在豫龙城的叛军头领李茂。之前她在王府听说攻下豫龙城的叛军头领的作战手法和父亲的很相似,一直猜想他或许是父亲之前的部下,她以为只有牧亭在那里。没想到老天竟然如此厚待她。 “什么时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凝望着他。 顾衡道:“什么时候都可以,我随你。” 戚繁音说好:“等我把益州的事情稍稍处理一下,我们就走。” 顾衡愣了下,眸子瞬间阴沉下去,有阴翳藏在眼底。片刻之后,他才沉声道:“要是你觉得麻烦,那我出面去说。” 戚繁音抬眸看他,这一夜心情大起大落,她真是揪心到了极点。看着他此时的神情,反应过来他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笑了下:“没关系,或许没有你想象中的麻烦。” 顾衡仍握着他的手,夏日里两人掌心相贴,粘湿的汗在肌肤上涌荡着潮气。顾衡眸子闪光,说了声好。 顿了片刻,戚繁音看着他,眨了眨眼,轻声问:“我们分别这么多年,你不问问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言及此处,她亮晶晶的眸子定在他脸上,慢吞吞,一字一字问:“也不问问我和恪公子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戳到了顾衡的痛处,他们分别这些年,两人之间完全空白,而在这段空白期里,她的生活里一直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存在。他心口滚烫,眼睛绯红,摇摇头说不问:“我说过,只要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以前的事情我都可以不在意,至于李恪,你一向是个有决断的人,能弃他,说明没了留恋……” -- 第164页 “可我今日能弃他,往后也能弃你。”戚繁音低垂下眼,浓厚的眼睫投映下来,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顾衡薄唇紧抿,下意识攥着她的手,脱口而出两个字:“你敢!” 说出之后不由又想到她确实是敢,几年前她就弃了他而去。他眼圈红得厉害,声音软了下去,呢喃着她的名字:“音音。” 戚繁音被他的转变吓了一跳,怎么跟个孩子一样,他和年年不愧是父子,年年每回也是这样撒娇。 她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掀起巨浪,她低了低眸子,拉着他走到碧纱窗下,压着他坐下,声音温柔地说:“我不是弃他。” 顾衡抿着唇,认真看她。 戚繁音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足勇气开口:“四年前顾夫人让人送我到青州去找牧亭,但我走到沧州的时候,碰到一个女子去寻亲,她丢了钱财,我便让她替我上了马车到沧州去。” “送她离开,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想到你当初说益州王仁政,打算送燕娘到益州来。”戚繁音回忆起当初的一切,已经十分平静。顾衡眼睛陡然睁大,脑海里浮现出他看到的那具女尸,道:“你把衣服换给了她?” 戚繁音讶然,“咦”了声:“你怎么知道?” 顾衡狠狠拉着她,心中一顿后怕,他以为戚繁音惨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仍氤氲在胸间。当时那么惊险,要是她没有让那人去青州,她岂不是就落入李鸣鸾的圈套,当真惨死他乡。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劫后余生是多么美妙的意味。 他不能告诉她有个人替她惨死,拉过她的手,轻吻了下手心:“我猜的,你很聪明,做戏肯定会做全套。” 她手心痒痒的,下意识想抽回来,顾衡却握得紧,不肯让她抽回。她只好任他拉着,点点头继续说:“你把益州说得那么好,我就想啊,燕娘都能好好生活,那我当然也可以。然后我就雇了一辆车,从沧州到长平渡口,半道上碰到了佩瑶姐姐,她从家里出来,和丫鬟闹崩了,她当时也狼狈得很,我们就一同走了。那个时节河运刚痛,渡口有很多人,我当时不舒服,又找不到客栈……之后,偶然遇到公子恪。” 顾衡目光灼灼。 戚繁音缓了一下,才坐在他身旁,放低声音说:“然后他把我带去了他的别院……” 说到这里,她声音顿了下,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我身子不舒服,在他那里住了好些时日,之后我和佩瑶姐姐一直找不到来益州的船,恪公子就带我们到了益州。船到益州的那天……” 她抬起头看了下顾衡,又低下了头,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到了益州那天,我人晕了。醒了之后,佩瑶姐姐告诉我说……我有身孕了。” 顾衡点头道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戚繁音的弦外之意。算算时间,那时候他们刚刚分离,她身边没有别的人,这话基本上已经说得十分明显。 很明显,顾衡没有深思,还没想到这一折,于是戚繁音眨眨眼,重复了遍:“她告诉我说我有身孕了。” 顾衡又点了点头,这回在心里咂摸了一遍,终于品出不对劲,猛地从凳子上坐了起来,瞳孔猛然睁大,声音拔高两分:“什么?” 戚繁音看他目光中燃着火,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回去:“你先听我说完。” “那个孩子!”顾衡想起了不吃香菜的年年,想起了别人说他们很像的年年,心里有些游荡的怀疑:“是我的?” 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是又觉得音音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离开他身边,生下他的孩子,她又何必这样做? 他很沉地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额头,深深地看到她,眼睛红到了极点。 第86章 找回 顾衡等着戚繁音回答,不知为何,心里竟然隐隐有些紧张。 就算当年金殿传胪,第一次面圣,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之前不是没有幻想过两个孩子是他的。 但是他不敢想,温太医说戚繁音身上宫寒严重,如果不仔细将养以后很难要孩子。正是因为这,他停了她的避子汤。 再加上,她后来离了云京城,就算有孩子,也没必要吃力不讨好把他生下来。毕竟她已经打算一个人过日子,既对自己没有了指望,那就没必要留个羁绊。 这才是他了解的音音会做的事情。 戚繁音抬眸,明珠般的眸子闪着点点泪光,顾衡看着她轻轻点了下头。心头像是被一根细线悬着,倏地一下,线陡然间断了,心沉沉落下,眼眶酸涩得厉害。 前两年顾甄出嫁,李家十里红妆迎娶她,声势浩大得至今为人称赞。嫁过去一年多,顾甄有了身孕,她生孩子的时候,李家上上下下在产房外等着那个孩子出生。顾甄生产不顺,惊动了他和母亲,他们也亲自过去守了一天一夜。 可音音怀着他的孩子,一个人默默远走他乡,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生孩子那么疼,她这么怕疼的人,也不知怎么忍过去的? 那个时候他在哪里? 他双眸滚烫,微微合眼,把她小小的手纳入掌心,凑在唇边,不停地亲吻。 戚繁音感觉手上一片潮湿,低眸看了眼,才发现是顾衡落泪了。 “大人……”戚繁音声音低低的,充满温柔缱绻,目光柔软,笑着去擦他的泪:“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 第165页 “音音对不起。”顾衡声音沙哑。 “傻。”戚繁音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早就能坦然面对过去的一切,她笑着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当初你也不知道我要走,你也不知道我有孩子了。” 顾衡心中酸涩难当,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音音还耐着性儿安慰他。 “我相信大人。”戚繁音抬起眼,明润的眸子轻轻看着顾衡,温温柔柔的说,语气柔和温婉:“大人待我很好,如果知道我有孩子,定会对我很好。” 顾衡听着,忍不住握着戚繁音的手,舍不得松开她,好似指间一松,她就会离去一般。他闻声说:“是,我会对你好,对孩子好。” 戚繁音听着,多年纠结的委屈烟消云散,鼻子忽的一酸,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她自己都没有知觉,泪水一颗颗滚落,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绽成一朵朵水花。 顾衡慌了慌神,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的泪。他还是舍不得她落泪啊,每每看到她的泪水,再冷硬的心肠都软成了水:“音音别哭,都是我的错……”顾衡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一遍地哄她。 她本来很小声地哭着,他越是安慰,她哭得越厉害,最后成了小声啜泣。越哭心头的委屈和难过,好似就随着眼泪一同流淌了出去。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止住眼泪,扶着他的手,坐在他身旁,缓了缓才继续说:“我当时没想留下他,求着恪公子给我准备了一碗堕胎药,可年年那个孩子太要强了,那碗堕胎药灌下去没有损他的根基,他那么努力想活着,后来我就把他生了下来。” 顾衡听着她的话,心都揪到了一处。 戚繁音擦了擦眼泪,声音有些沙哑,问他:“大人,你说我是不是很狠心?” 顾衡难受得厉害,戚繁音的眼泪仿佛刀子,都落在他的心口上。他抬起手,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她的脸颊,重复说道:“不是,音音你很聪明,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我,就不该留下个羁绊,你做得是对的。” 戚繁音这些年因为年年身体不好,每每都觉着自责。就连佩瑶姐姐有时候也会说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灌那碗堕胎药。到如今,终于有一个人告诉她,当初她没做错。 “你首先做自己,然后才是他的母亲。”顾衡认真地说道:“你没必要为了他奉献你的后半生。” 戚繁音哭得没声儿了,只眼泪还默默淌着:“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这些年也一直是王妃在照顾他。当年王府大公子到岷江治水意外身亡,大公子外室怀了他的遗腹子,她和我月份相差不多。为了把孩子名正言顺地纳入王府,恪公子提出由我们俩假成亲,到时候把大公子的孩子抱到我身边养着,他的孩子仍是王府血脉,我的孩子也有了身份。” 戚繁音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他的心上,年年是音音给他生的孩子。 之前在蒲镇的时候,他以为他是音音和李恪的儿子,嫉妒得发疯,差点杀了他。 如今知道他的身份,他身体里流淌着自己的血,顾衡便后怕。幸好他没有全然疯了,幸好他当时念着可怜的音音没有痛下狠手,否则今日他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样想着,他眼神柔软下来,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下她的脸,温热暖和的触感,让他心口都是暖的。 如今这样就很好,音音回来了,孩子也有了。 人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圆满。 他揽过戚繁音,在她额间轻轻吻了下:“以后我会好好对你们,补偿你们这些年流离之苦。” 戚繁音泪盈于睫,良久,才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把话彻底说开,外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时间倏地而过,转眼已经到了子时。 时辰不早了,怎么着都该歇息了。 顾衡听到梆子声,抬眸问:“今晚我歇这里?” 戚繁音脸上微微一红,低着头小声说:“这几天麻烦你先到隔壁客房歇息,我和恪公子当初是到签领过婚契的,这些年他帮过我很多,总不好让我们恩将仇报,连累他的名声吧。” 顾衡默然,音音一贯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不过既然是她在在意,他听着就是了。反正他们以后还有漫长的年年岁岁,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他点点头,说了声好:“都听你的。” 戚繁音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露出一个极为柔软的浅笑:“等我把那边的事情打理好,过几天就能出发去豫龙城了。” “嗯。”顾衡轻轻开口,继而道:“没错,以后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 第二天一早,戚繁音一大早就起来了,她要先到王府跟王妃说一声。 当初她和李恪的事情,是王妃一手操办的,这些年她又一直抚养年年,于情于理都该知会她。 戚繁音进了王妃的院里,她正在榻上歪着,见她进来,忙撑着身子坐起来,笑着招呼她道:“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吃过早膳没?” “我吃了才来的,你不用管我。”戚繁音一边解下披风,一边走向贵妃榻,在王妃身旁坐下,看到她的脸,讶然道:“昨儿没睡好吗?眼睛怎么黑得厉害?” “哎……”王妃长叹了声:“昨天晚上王爷愁了一夜,我跟着也没睡好。” 她揉了揉额角:“年纪大了,不服老都不行,一宿没睡好,今天早上起来头都快疼炸了。” -- 第166页 “我给你按按。”戚繁音提起袖子,走到她身旁,轻轻给她按着额角。她一边轻轻按着,一边问道:“为什么事情发愁?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还不是因为上回皇上让咱们和赣州出兵围剿豫龙城的事。”一提这事,王妃就忍不住叹气:“恪儿传了消息回来,说是豫龙城的叛军都是北方的灾民,去岁冬北方闹旱灾,今年春又闹蝗灾,朝廷却毫无作为,非但不减税赈灾,反而变本加厉加收青苗税,一时之间北地真真儿是饿殍遍地,卖儿鬻女之事常有发生。李茂把这些叛军集结起来,要到京城讨一个说法。” 戚繁音听着豫龙城的事儿,眼皮子忍不住直跳。她怔了怔,才稳住自己,压低声音问:“那王爷现在有什么打算?” 王妃又是一声长叹:“王爷现在也为难,不从皇命吧,是忤逆犯上抗旨不遵;若是出兵的话,他这个人又怎么狠得下心对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下手。” 戚繁音眼睑微微垂下,也叹了口气:“是啊,那可怎么办啊?” 王妃愁得不行,道:“王爷也愁得没了主意,朝廷一天十几道谕令下来,压着他赶紧出兵,这不,昨儿又来了谕令,说是他再不出兵,贻误战机,就要问责了。他没办法,找顾大人指点迷津,顾大人说再捱一段时间北地夏麦就收成了,说不定到时候饥荒解了,这些人自己散了也未可知。” 戚繁音顺从得嗯了声:“那倒也是,能够安居乐业谁又愿意落草为寇呢?还不是走投无路才会去做反贼。” 她按压的力度适中,王妃很是受用,半眯着眼感叹道:“是啊,王爷也是这么说,就暂且再等等看,只是朝廷这样压下来,王爷肩上负担重,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戚繁音笑笑说:“王爷爱民如子,凡事都为他们思虑着,积下的福德定能让他这一次平安度过。” “但愿吧。”她这么一开解,王妃心头好受了些,忽然转过头问她:“对了,你这么一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是有些事想找你。”戚繁音淡淡而笑。 “前段时日,年年的爹找到我了。”戚繁音温声说。 王妃闻言陡然睁开眼,坐了起来,拔高音量道:“怎么?他还想逼你回去不成?” “不是。”戚繁音忙解释:“当年我们有些误会,他给我解释清楚了。” 王妃不傻,看到戚繁音这一脸含羞带怯的表情,便知她不是有难处瞒着。心里又是不舍,却又为戚繁音感到高兴。她没有亲生女儿,几个庶女资质平庸,和她感情泛泛,几个庶子娶妻之后,她怕婆媳难处,便早早分府而居了,和几个庶子儿媳也交情泛泛,唯独和戚繁音这个假儿媳走得近些。 这些年她时常遗憾,戚繁音没有生在她肚子里,也没能成她真儿媳。 她对李恪没有男女之情,这些年她都看在眼里,时常也会想有朝一日李恪放下她,要成婚了她怎么办? 现在得知年年的父亲找到了她,自是稍稍安心,只是仍舍不得年年这个乖孙:“他是哪里人?往后你们还在益州城不在?” 戚繁音正要回答,一个小丫鬟进来禀报:“顾大人求见王妃。” 第87章 要走 戚繁音忍不住暗笑,这个人。 王妃纳闷,复又问了遍:“是来找我的?” 丫鬟点头称是:“没错。” 王妃嘀咕道:“王爷不在府,我和他素来没有交情,找我有什么事?” 一面说一面让丫鬟搀着她坐起来换了衣裳:“把人请进正厅上座。” 又转过头说:“你先等等我,出去应对应对就回来。” 戚繁音乖巧点头,道了声好。 王妃没和顾衡单独打过交道,只是之前王府宴请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他是个话很少的年轻人,宴席上觥筹交错,他也不喜交际,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饮酒,有人来敬酒也不托大,举起酒杯回敬一杯,全了礼数。 也不知道今天独自跑来找她做甚么,但愿没甚么大事。 他今日穿的一身玄色镶金边的圆领长袍,袖口领口用金线绣了祥云,大气肃穆。 一进门便被请到上座,王妃与他寒暄几句。 这个人在外头看上去冷心冷肺,私下里却出人意料地好相处,十分温和有礼,谈吐也极有风仪。 彼此坐了一刻,相谈甚欢,但坐了一会儿,顾衡还是没有表达来意。王妃端着茶盏,轻啜一口,笑问道:“今日王爷不在府里,也不知大人有何贵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们家王爷商议,可别贻误你们的大事。” 顾衡道:“今日顾某前来,不为公事,只为私事。” 王妃讶异:“私事?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顾衡略沉吟,想起戚繁音说要自己着手解决这件事,他便摇摇头,把余下的话收回肚子里,拉扯了些别的事,把话题岔开,说了些别的事情。 再坐坐,便起身告辞。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王妃一脸纳闷。 回到后院,解了披风,边走边说:“这顾大人也是奇怪,说是找我有些私事要说,我问他什么事,他也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含糊着糊弄了几句。” 戚繁音抿唇笑笑:“他这人啊,一向这样。” 王妃闻弦音知雅意:“哦?前段时日顾大人因你受伤,你照顾了他些时日,你们要比别人略熟些。” -- 第167页 戚繁音低着头,搀着她坐在软榻上,顿了顿才说:“他就是年年的爹。” 王妃“呀”一声叫了起来,重重拍了下她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戚繁音道:“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之前我在云京城,顾大人帮了我许多,后来我们之间生了误会,我以为他在外头有了别的人,一怒之下离了云京城。前些时候碰到了,他跟我讲了当年的事情,我才知道是误会了他。” 王妃万没有料到戚繁音和年年还有这层身世,委实被震惊了一把,许久才回过神来,道:“这顾大人……我听说他还没娶妻。” 戚繁音嗯了声,点点头。 “大家都在说顾大人这把岁数还没成婚,多半是心里念着人,却没想到念着的是你。”王妃感慨道:“前些时日他替你挡刀,我还觉得纳闷,那般凶险的人,稍有不慎命都得搭进去,什么样的交情能让他豁出性命救你。” 戚繁音赧然:“他确实待我很好,当初在云京城里时,就一直很好。只是我当初走的时候,没一声交代,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成了家,却没想到他一直没有娶亲。” “是啊,这样的情意倒是难得。”王妃道。 戚繁音眨眨眼,拉着她的手,笑着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您一声,过些时日我怕是要和他一起回云京城了,这些年承蒙你和恪公子的照顾,是我三生有幸。你们的大恩,我没齿难忘。” 王妃摇头说:“说什么我们对你有大恩,大家不过是互相帮助,彼此成全罢了。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戚繁音也不瞒她,道:“他家中还有母亲,这回出来也是公干,可能再有几天就回了。就是年年那个孩子,这些年您把他照顾得很好,也不知到时候会哭成什么样儿。” 王妃的眼睛立马便湿了,年年这个孩子太乖了,带了这些年,她早就把他当成亲孙子看待。她按了按眼角:“你这么一说,我也舍不得他。” 戚繁音含着泪点头道:“恪公子和琰公子有出息,往后说不定有造化能到云京城,到时候把您接来云京城,还是可以长长相见的。” 王妃颔首称是,她不喜哭哭啼啼的,擦了擦泪,道:“不该哭的,你有了归宿,是件高兴的事情。想来你还有些事没打理完,你先去办吧。” 顿了顿,又问:“方才顾大人欲言又止,是不是想先把年年接回去?” 戚繁音想了想,王妃对年年尽心尽力,陡然得知她要带年年走,也不知心里会有多难受。左右她还有书院的事要打理,便暂时将人放在王府,也让他们慢慢告别。 她露出个柔和的笑,道:“我要先把书院的事情先打理完,年年可能还要麻烦您照看些时日。” 王妃微微有些怔愣,旋即也朝她回了个笑容,道了声:“好,人放在我这儿,你就放心吧。等你忙过了再来接他。” 戚繁音点点头,向她道过谢,这才往王府外走去。 顾衡出了王府,一直在外头候着,并未自行离开。看到戚繁音出来,他走下马车。 王妃看到了等在外头的顾衡,看他宽肩窄腰,剑眉星目,戚繁音眉目静美,单看相貌两人真是跟顶配的。 戚繁音带着丝笑,对王妃道:“王妃留步吧,他人就在那儿等着我。” 王妃已经是这把年纪,瞧着戚繁音含着温柔笑意的脸,便知她是打心眼里欢快的,心里也不由畅快几分,温和笑道:“你慢走。” 戚繁音朝她纳了一福,步下台阶,朝顾衡走去。 王妃忍不住看过去,只看到戚繁音走近了,顾衡伸出手,戚繁音自然而然地把手递了过去。 顾衡看着她,唇角一漾,便笑了。 王妃想,认识顾衡许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样的笑意。 顾衡把人拉上马车,理顺她的裙摆,扶着她坐下,问道:“怎么样了?” “王妃好说话,我跟她说明了,她也理解我。”天儿渐渐热了起来,戚繁音拿起小几上的扇子,轻轻摇了几下,扇出一丝凉风:“她说等两天就把定亲书送来销毁了。” 顾衡沉吟片刻,又问:“年年……没有跟你一同出来?” “这些年王妃待年年堪比亲生骨血,我想着既然要走了,就让他在王府多待几天,也让王妃好好同他道个别。”戚繁音声音低低的:“正好我这几天还有书院的事情要交接,恐怕照料他也是分、身乏术。” 顾衡手放在膝上,捏了捏袍子,玄色的袍子顿时起了几道褶,隔了片刻,他又慢慢松开,点了点头。戚繁音抬头看到他的动作,心里明白了些什么,轻轻抓着他的手,拍了拍说:“王府这些年待我们母子都很好,年年同他们的感情委实深厚,恐怕一时间里难以接受。” 顾衡和气一笑,反握住她的手,从她手里拿过扇子,轻轻扇着,说:“我明白,其实我应该感谢李恪,尽心把你们照顾得这么好。” 戚繁音抿抿唇,握着他的手,两人双手交握,他的手掌宽大温暖,一如既往让她觉得安心。 她感叹道:“是,这些年多亏了公子恪。” 顾衡拿起她的手,轻吻了下:“是我对不住你。” “好了,别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戚繁音声音温柔,轻轻地说:“以前也不尽是你的错。” -- 第168页 顾衡嗯了声,轻轻抚了把她的头发,反复呢喃着她的名字:“音音。” 王府这边,第二天就把她和李恪的订婚书送了过来。 戚繁音亲手把那张纸放在火上,蓝色的火舌舔过纸,慢慢把纸烧成灰烬。 她看着蓝色火焰,轻轻眨了眨眼。 王府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剩下的便是书院的事情。 这些年书院大多都是她在打理,人员开支,学生打理,都是她一应负责。从无到有,这家书院凝聚了她无数的心血,临到头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暂时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手,她只能拉着颜容一一安排:“这个月杂役的月钱还没发放,到月底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发;这是咱们的账本,每个月的收支都在上头,你要仔细记着,往后朝官府纳税都要凭账本;记账的一定要找个心细的人,这事儿最是重要。” 颜容愁眉苦脸,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非得要走吗?” 戚繁音嗯了声,也挽了她的手,说:“往后你可要自己放机灵一点,实在不放心,找个稳妥些的人帮着打理。” “但凡我有个可用的人,也不会这么不舍你。”颜容叹了声。 戚繁音笑笑:“我早就知道你的舍不得别有用心,人手的事情你别担心,我跟王妃提了,她答应我帮忙物色个可用之人过来。” “难为你有心。”颜容瘪瘪嘴,恋恋不舍地拉着她,问:“你真要同顾之舟回去?好好儿的女孩子,在外头也有一番天地,为什么非得到他后院那一亩三分地里辛苦钻营。” 第88章 父亲 戚繁音抿唇笑笑,没有说话。 颜容看她这副模样,心知她是心甘情愿的,好气又好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啊你。” 戚繁音知道她心中不舍,笑着说:“现在时局瞬息万变,说不准往后你还会到云京城呢?” 颜容豁然一笑:“我去云京城作什么?还能把书院搬过去不成?” “那也未可知。”戚繁音轻声说。 用了几天功夫,戚繁音终于把书院的事情料理清楚了,戚繁音便要带着年年和顾衡一起到豫龙城去了。 这些时日王妃跟年年说了好些话,哄着他说戚繁音要带他到豫龙城去玩儿,玩儿过了到时候还能再回来。所以到了那天,戚繁音带着他上马车,他恋恋不舍地问王妃:“妹妹真的不能去吗?” 王妃眼含热泪,到底是养了这些年的孩子,彼此间都有深厚感情,今日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或许这一生也没得机会再见,她摸了摸年年的头顶,柔声说:“妹妹最近害了伤寒,不能远行,还要再家里吃药,就不同你们一起去了。” 年年歪着脑袋想了想,看看戚繁音,又看看王妃,小声说:“那好吧。” 这时顾衡大步走来,看到戚繁音牵着年年站在王府外面,本能地愣了下,在年年的生命里,他是个全然陌生的人,缺失的这些年有另外一个人代替他做他的父亲,仔细照料他,耐心教导他。他不知要如何弥补,缓了缓,才低声喊他的名字:“年年。” 年年转头,见是顾衡,小小的眉头微微皱了下,喊他:“顾叔叔。” 顾衡闻言也皱了皱眉。 戚繁音看得乐了,这俩人,皱眉的模样几乎都一模一样,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顾衡头疼,扶额嗯了声,问:“能走了吗?” 戚繁音眉眼带笑,温声说:“舍不得妹妹,还在赖皮呢。” 顾衡颔首,蹲下身,和年年齐高,扶着他小小的肩膀,说道:“没关系,你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 年年的眼睛很像戚繁音,圆圆的很漂亮,莹润亮泽,看向他的时候眸子里像是有星星:“真的吗?” “我不骗你。”顾衡抬起右手,伸出小拇指,示意他拉钩。 这是小孩子才喜欢的小把戏,代表着不可更改的承诺,在孩子小小的心上分量很重。 他迟疑了下,抬起手勾住他的小拇指,轻轻晃了晃:“拉钩!” 小孩子温热软嫩的肌肤触碰到自己,顾衡心头猛地一软,莫名其妙地眼眶微微一热,声音微哽:“拉钩。” 花了半天才安抚好年年,一行人终于上了马车。 孩子看什么都很新奇,打起帘子一会儿看看天,指着天边的云天马行空地说像牛像马,一会儿看着路边的树,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一路上说个不停。 戚繁音起先敷衍着哄了他一会儿,奈何精力还是赶不上,歪着坐在车厢里眯了一会儿。 年年便拉着顾衡咿呀不停。 起先年年对这个顾叔叔避之而唯恐不及,尤其是那回离家出走被他出卖之后,心中的不满更甚。可是后来他听说顾叔叔帮阿娘挡了刀子,救了他的性命,这几天顾叔叔到王府看到他笑得也挺和蔼,心里的戒备慢慢就放下了。 玩儿着玩儿着,终于疲累了,歪着顾衡怀里睡着了。 顾衡低头看着软乎乎的小孩子,肌肤细嫩得跟嫩豆腐似的,长长的睫毛,殷红的小嘴,处处都那么可爱。 他抬起手,宽大的掌轻轻抚着他的小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他和音音的孩子。 他骨子里流淌着他和音音的血,是他们最最亲密的连接。 他眼眶微微发热,抬手用指腹揩了揩眼角,果真摸到一点水泽。 -- 第169页 戚繁音靠着他的肩膀,年年歪在他的怀中,他稍稍一动便能牵动两人。为了让母子俩能睡个安稳觉,他特意放低左边肩膀,侧过身子,让她靠得更舒适些。 保持这个动作许久,他整个身子都差点发麻,但他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两人。 过了许久,戚繁音终于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扭过头看着顾衡,看到年年窝在他怀里,下意识愣了下:“睡了?” “睡了。”顾衡压低声音。 戚繁音看着马车里的冰鉴冒着凉气,说:“把孩子给我吧,给他把中衣穿上,车厢里有冰,太凉了。” 顾衡不肯,他说:“刚才就给他穿上了。” 戚繁音凑过去,微微拉开孩子的衣领,果然看到里头添了件薄棉中衣。 她笑笑:“没想到你还会照料孩子。” “这几天刚学的。”顾衡朝她笑了下:“这时候才学着来当爹,希望为时不晚。” 戚繁音靠着他的肩膀,伸手摸了摸年年的脸,贴着他的臂膀,心里莫名觉着踏踏实实的,她说:“你有这份心,什么时候都不晚。” 顾衡扭头,问她:“李恪也这么照料他吗?” 戚繁音眼睛微微一亮,旋即满脸笑意,笑着道:“你这个人啊。” 顿了顿,补了句道:“这些事情有乳母丫鬟照料,他不怎么操心。” “这一项上,还是我胜了。”顾衡嘴角一扬,露出一抹笑意。 戚繁音深深赞可:“确然胜出不少。” 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朝他晃了晃小拇指,笑问道:“这也是刚学的?” “嗯。”顾衡并不否认:“捉了好几个孩子问来的。” 戚繁音噗嗤笑了出来:“那你说话算话?” “算!”顾衡点头。 “那你往后要待我好,待年年好。”戚繁音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顾衡眼里满是宠溺的笑容,冲她微微颔首,抬手勾住她的手指,两根手指藤蔓一把纠缠在一起:“我答应你。” 戚繁音抿起唇角,笑得春风荡漾。 “以后咱们要长长久久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再分离。”她得寸进尺。 顾衡勾得她越紧:“好,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戚繁音唇角笑意更甚。 她知道,这个人呐,最是重信守诺,他说的一生一世就是一生一世。 靠着他,心里暖融融的。 他们到达豫龙城已经是十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马车停稳后,帘子从外头打开,顾衡先走下马车,一把搂过年年,把孩子抱在怀里,伸手去拉戚繁音。 戚繁音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豫龙城靠近北方,金光漫天,洒在恢弘的城墙上,照得大地一片锦绣灿烂。 戚繁音低头,看着三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映在城墙口。 豫龙城已经被叛军攻占,此时派了重兵在门口看守,这些叛军大多都是北方受灾的百姓,走投无路之际终于拼出一条血路,因此对生人格外警惕,一看到他们一行人靠近,纷纷提刀上前:“什么人?” 年年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当即愣了下,顾衡感知到了孩子的害怕,一手抱着他,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别怕。” 感知到身后那双格外有力的一双手,年年腰背挺了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 顾衡一手拉着戚繁音,一手抱着年年,示意侍卫递上名帖,掷地有声道:“烦请通报李茂将军,顾衡携妻戚繁音有事求见。” 守卫不认识顾衡,但也听过顾衡的名字,立时将人客气请到一旁,飞奔进城令人通传去了。 “将军,先锋军已经回来,前方金竹城大概有三万大军,如今是梁又山守城。”一个侍卫半跪着在营房里,禀报道。 戚卓安须发虬髯,闻言抓了把头发,走到一旁看着沙盘,道:“牧亭,咱们粮草还有多少?” 戚牧亭已是十六岁的半大小子,身穿一身铁甲,英武非凡,正要应答,一个小兵着急慌忙冲了进来:“将军!顾大人来了。” “顾大人?”戚卓安眉头皱得极深,问:“哪个顾大人?” 小兵道:“顾衡顾大人。” “谁?”戚卓安抬起头,不敢置信。 小兵看了戚卓安一眼,重复道:“左相大人!顾衡!” “顾衡?”戚卓安听到这个名字,眉头皱得更深。当初他在朝为官,和顾衡一直交情泛泛,顾衡刚入仕的时候,在他手中做过一段时间,但私下并无交情。 他这回突然来了,是不是朝廷已经知道他还活着?或者他是来代朝中招安的? “他说什么?”戚卓安拨弄了下沙盘上己方的旗子。 小兵学着顾衡的话说:“他说顾衡携妻戚繁音有事求见。” “音音……”戚卓安险些没站稳,戚牧亭急忙扶了他一把,不可思议地和父亲对视了眼:“阿姐?” 戚卓安愣住,半晌才缓过神来,推开戚牧亭,脚步踉跄往外飞奔。 他的音音回来了! 戚牧亭看着他飞奔时带起的绛红披风,一时之间眼睛都湿了,父亲终于找到阿姐了,热着眼眶一路飞奔,跟了过去。 出了营房,路旁有人在喂马,戚卓安不管不顾,从他手中夺过马缰,疾驰在豫龙城的青石路上,两侧街景飞快向后倒退。此情此景,他仿佛又回到音音小时候,他每次出征回来,念着两个孩子,总是归心似箭,每回便是如此疾驰,跑到府前,两个小家伙欢快地蹦进他怀里。 -- 第170页 结果后来,他们说他的音音流落到了青楼,青楼垮了,她流散到琅琊,丢了性命。 他一路从北到南,从南到北,怎么也找不到她。 他的乖乖女儿没了! 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皇城里高高在上的皇帝。 害得他家破人亡! 这皇帝要他作甚! 反了反了,一代忠勇之臣竟走上反路。 第89章 不同意 戚卓安纵马疾驰,耳朵里只要马蹄踏在青石路上的哒哒声和自己沉重的呼吸,思绪里一直盘桓着女儿娇俏可人的模样。 冲到城门口,守卫立时迎了上来,不等他开口,戚卓安着急问道:“人呢?” “就在前面。”守卫指了指城楼下的那间小屋。 他掀起袍角,阔步朝屋子走去。 进得屋内,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而坐,怀里抱着个孩子。 看到那道身影,他忍不住眼眶发热,声音颤抖喊她:“音音?” 戚繁音转过身,视线里出现了父亲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铁甲,浑身上下散发出些许粗狂之气,须发虬髯不修边幅,却丝毫难掩他的器宇轩昂高大伟岸。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未能磨灭丝毫他的锐利锋芒。他阔步朝她走去,脚下一瘸一拐,但走得很快。他是如此的迫切,在靠近她的时候脚下微微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在地。 这些年来,戚繁音时常做梦梦到父亲,可每次醒来看到空荡荡的房间都不免怅惘,一次次地告诉自己,爹已经没了。所以当戚卓安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反倒有些迟疑,怀疑自己如今还在梦中,看到的人都是幻影,下意识竟然是往身后退了两步,慌乱间去寻顾衡的手。顾衡轻轻握住她的手,朝她点点头,低声说:“是真的,都是真的。” 她的手紧紧攥着顾衡的手,努力克制压抑,热泪盈了眼眶,她拼命憋着的泪,在听到顾衡这句话之后,刷一下掉了下来。她眨眨眼,朝父亲飞奔去:“阿爹!” 戚卓安也如在梦中,这一声“阿爹”入耳,温软的小女儿投入怀中,他的心跳了跳,方知这一切都是真的。 女儿回来了,就站在自己面前,他想了念了五年的女儿,终于又回到他身边。 他没哭,弯唇笑了,轻声应道:“嗯,阿爹在。” “阿姐!”戚牧亭后戚卓安一步,看见了戚繁音,朝她飞奔而来。 戚繁音热泪滚滚,真好,阿爹在,牧亭也在,这个家又齐全了。她再也不是孤立无援一个人,再也不用心惊胆战。 “阿姐在。”五年不见,弟弟已从那个小小孩童长成了半大小子,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她再不能轻而易举摸到他的头顶,她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掉:“牧亭都这么高了。” 相依为命的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了许久。 年年看到阿娘哭得伤心,趴在顾衡怀里,“哇”一声也哭了起来:“阿娘!” 顾衡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着。 听到年年的哭声,戚繁音终于从别后重逢的激动中缓了过来,她抬手擦了擦泪,朝年年招招手:“年年过来。” 顾衡放下他,年年颠颠地朝阿娘跑过去,戚繁音蹲下身子,指着戚卓安和牧亭说:“这是外祖父,这是舅舅。” 外祖父和舅舅对于年年而言,是两个陌生的词汇,他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戚繁音,滚着金豆子,奶声奶气地喊:“外祖父,舅舅。” 戚卓安望着眼前这个和小时候的音音近乎一模一样的小奶娃,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也蹲了下去,宽大的手掌扶着年年的肩:“诶,乖孙子。” 这时,他看到站在一旁的袖手的顾衡,一手抱起年年,转过脸问戚繁音:“孩子是他的?” 父亲的眼神让她莫名心悸,站在他面前,千言万语只剩一声呢喃:“父亲……” “是,还是不是?”戚卓安看着女儿,复又问了一遍。 戚繁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戚卓安闻言怒得目眦欲裂,手腕转动,从身侧侍卫的腰间抽出一把阔刀,往地上重重一插,沉重的刀身发出声鸣音,轰得人心头发颤。年年在他怀中吓得一抖,戚卓安惊觉吓到了乖孙,忙放低声音换了张笑脸哄他:“乖孙别怕,让舅舅带你去买糖吃。” 把孩子塞给戚牧亭,道:“带他去街上买些吃的。” 戚牧亭迟疑了下,还是接过孩子,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笑着带他出门:“走咯,舅舅带你去骑马马。” 看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戚卓安这才从地上重重拔出刀刃,刀刃带起地上的尘土,纷纷扬扬。他举起刀,直愣愣的的朝顾衡砍过去:“你这杀才!欺负到我音音头上了!” 戚繁音吓了一跳,忙拔腿跑过去挡在顾衡身前。 戚卓安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让开。” 戚繁音张开双臂,坚决地忤逆了父亲:“我不。” “你!”戚卓安奈何不了她,只得生生转换刀刃,拿刀背指着顾衡:“你躲在女子后面,算什么男人?” 顾衡低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道身影,这般孱弱,偏偏怀着一腔孤勇,觉着能保护自己。还是从前那个音音啊,他心中微暖,颤着声对戚繁音说:“音音,戚大人好像不能接受我。” “阿爹……”戚繁音柔着声音,试探着去拿戚卓安手中的刀。她捏着刀刃,说:“先把刀放下再说话。” -- 第171页 他转动手腕,本想把刀抽回来,奈何怕伤到戚繁音,只好松开手,任她从自己手中把刀抽走,扔到一边。 戚卓安冷着脸,怒视着戚繁音:“你护着他做什么?” 戚繁音挪到父亲身旁,挽着他的手臂,硬着头皮说:“今天是咱们一家人团聚的好日子,喊打喊杀的多晦气。” 戚卓安指着顾衡,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没有娶妻!” 既没有娶妻,这个孩子怎么来的? 也不知道女儿受了些什么委屈,他们离散那一年,女儿才十七岁,如花似玉的年纪被顾衡哄骗着生下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只要一想到女儿受了这种委屈,老父亲的心就跟被放在火上煎一样。他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能咬着牙扛过去,唯独见不得女儿受苦。 他满腔都是怒气:“我好好的女儿,沦落到你手里,受你糟践!” 他越想越气不过,又要去捡那把刀,恨恨道:“今天不杀你难泄我心头之恨。” “阿爹!”戚繁音捉着他的袖子,不许他乱动,轻轻晃了晃袖口,硬着头皮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我流落到梨月坊,后来悄悄跑了出来,很多人在找我的下落,是大人救了我……” 戚繁音等啊等,父亲都没有半点回应,只好再次开口:“大人救了我,帮我脱离贱籍……” 戚卓安依旧沉默着。 戚繁音侧过脸,看到父亲眼中闪过一丝悲痛。戚卓安满心火气,可看到女儿小心翼翼不安的模样,听着她的话,心里的火气怎么样也翻腾不起来,到底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因为他功高盖主遭到皇帝猜忌,一朝家破人亡,音音就不会沦落到那番田地。 说来说去,始作俑者都是他。 可顾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指着顾衡的鼻子臭骂:“就算是他救了你,那也不用你赔进一辈子给他生孩子。他年纪比你长,权势比你大,能帮你的办法有很多,为何偏偏要……!” 言及此处,他怒不可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口起伏道:“我看他根本就是别有居心!” 戚繁音眨眨眼,心想阿爹可真真是冤枉顾衡了。当初顾衡待她确然是君子,他们之间的那档子事,后来也是她喝了一壶酒,将人堵在床脚,诱着他应下的。 只不过这些事情难以启齿,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告诉父亲,犹豫的片刻,顾衡道:“大人说得对,我起初救音音的确是别有居心,不过后来我也真的对她情根深种,还请大人成全。” “我成全你个屁!”戚卓安常年混迹军营,粗话张口就来,冷哼:“你这死不要脸的老狐狸,当初管我叫兄台,一把年纪了却还算计我女儿!” 顾衡愣了下,旋即道:“当初叫您兄台是为了礼数,如果大人介意,从今往后我们先把辈分正过来,如何?戚叔。” “你!”戚卓安气得五脏六腑生疼,这狗贼不死,难消他心中怒火。奈何音音一直拽着他的袖子,他怕伤到女儿,不敢使蛮力挣脱她,气得往圈椅里一坐,重重拍了下桌子,声如洪钟道:“我知道,以我音音的脾性,当初若非你救她,她说不定早就死了。既然如此,我也不追究那个孩子的事情。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互不相干。你赶紧离开这里,以后别在我面前出现,否则的话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大人是要我走?”顾衡皱了皱眉。 戚卓安轻咳了两声,道:“没错!” 顾衡低头思虑片刻,认真地答道:“那不行,离了妻儿,我一个人又能去哪里?” “我呸!妻儿?什么妻儿?谁是你妻儿?别跟我面前耍不要脸。”戚卓安怒不可遏:“滚滚滚,赶紧滚,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顾衡深深看向戚繁音,意味深长地说:“我答应过她,此生她在哪儿我在哪儿,绝不离她半步。” “胡说八道!”戚卓安爆喝一声,忍不住站起身推搡了他一把:“我女儿自然是要跟着我。” 顾衡朝后跌了一步,撞到桌脚,随即露出痛苦神色,手下意识捂着腰侧。 “大人!”戚繁音见他撞着,兀的心慌,要知道前段时间顾衡刚受了伤,伤口还没好万全,一路舟车劳顿陪她到豫龙城来找父亲。她忙松开戚卓安,朝顾衡跑过去,扶着他问:“怎么了?” 顾衡皱眉,痛苦道:“好像撞到伤口了。” 戚卓安冷哼了声,去拉戚繁音:“别管他,他装的,又不是豆腐做的,撞一下就能撞坏?” 戚繁音泪盈于睫看向父亲,声音带着哭腔,红着眼睛说:“阿爹,你别大力动他,他前段时间刚受了伤。我怕他旧伤复发了。” 顾衡一只手捂着伤口,一只手拉着戚繁音柔软的小手,声音低沉地安抚她道:“音音,我没事,你别这样跟父亲说话,她都是为了你好,过去的事情都是我对不起你。他要怪我,是人之常情,你们千万别因为我起了龃龉。” 说完,按着刀口的手加重力道,眉头也皱得更深。 戚繁音点点头,红着眼睛看向父亲,模样可怜巴巴,眸子里全是哀求:“阿爹,大人没有欺负我,当初我走投无路是我甘愿的。你要怪我就怪我,我喜欢他,您别分开我们好不好?” 顾衡撩起眼皮看了戚卓安一眼,低下头,唇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 第172页 音音啊,那么心软,令他爱不释手的音音。 第90章 花招 戚卓安胸口起伏不定,气得直喘气,他痛心疾首地劝戚繁音:“他是骗你的,又不是纸糊的,哪能碰一下就坏了。” “是真的,阿爹。”戚繁音眼圈红红的,眼含哀求:“他是因为我受伤的,照料了好久才好过来。” 戚卓安看着戚繁音护着顾衡,挡在他们中间,满脸都焦急,十分痛心,捂着心口,指着顾衡大口大口喘气。忽然往后跌了两步,脚下踉跄着,险些摔倒。 戚繁音大惊,忙扶着顾衡坐下,又跑过去搀扶戚卓安:“阿爹!” 温软的小女儿扶着手臂,戚卓安心头终于好受了些:“阿爹,你没事吧?” 戚卓安垂着头,一脸痛心疾首的老父亲模样。他压着戚繁音的手,皱着眉痛苦地说道:“都是老毛病了,当年在牢里受了些磋磨,这些年一直没大好。” 父亲这么要强的人,再大再苦的难事,他也从不吱声,当初在牢里受了多大的磋磨…… 顾衡眼尾微微挑起,瞥了戚卓安一眼,揉揉心口,叹了声说:“音音,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带戚叔去看大夫,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老毛病更需要你料理。” “你别乱走,等我一会儿就回来。”戚繁音满含感激,扶着戚卓安走了出去。 经过顾衡的时候,戚卓安看到他唇角微扬,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心里恨得牙痒痒。顾衡这个狗贼,知道音音心软,老谋深算装可怜,真真是把臭不要脸表现得淋漓尽致,啊呸! 想到这里,他依瓢画葫芦,也捂着心口,“哎哟哎哟”叫唤了几声。 戚繁音眉头皱得越紧,加重扶着他的力度,往外走了去。 戚卓安心里终于舒坦些了。 戚繁音扶着他走出城门,一队士兵跑了过来,喊他:“将军!” 戚卓安一手捂着胸口,点点头,嗯了声,紧紧攥着戚繁音的手。戚繁音脸色吓得惨白,扶着戚卓安的手都是抖了。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戚卓安感受到了女儿的不安,瞥了戚繁音一眼,心里愧疚,分离这么久,一见面就让她提心吊胆。老父亲心中不忍见,稍稍直起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没什么大事,音音别害怕。” 戚繁音怎么可能不害怕,坚持让戚卓安喊了大夫过来瞧,直到大夫来看了,说只是急火攻心,稍稍休息一下就好,戚繁音才彻底放下心来。 送走大夫,屋子里只有父女两个人。 戚卓安皱着眉把那碗药喝完,人坐在圈椅里,一脸严肃模样:“你跟爹说句实在话,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戚繁音愣了下,她来之前没有想过父亲会接纳不了大人,闹成这样的局面全然脱落她的掌控。沉思片刻,她拿定了主意,走到戚卓安面前,屈膝跪下。 看到女儿委委屈屈的模样,戚卓安心中一痛,但他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板着脸看她。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怎么能由她胡来。 姐弟俩母亲去世得早,戚卓安既是慈母,更是严父,好在两个孩子都乖巧听话,几乎不用他操什么心。所以戚繁音很少看到父亲严肃的一面。 她跪在戚卓安面前,还没说话,先掉起眼泪,说:“我当年离家之后,没多久就被官兵抓到,先是被投进大狱,后来又被送去梨月坊。当初进梨月坊我是存了死志的,只是没想到后来我又逃了出来,冰天雪地又无处可去,要不是大人,说不定我早就死了。” 戚繁音温温柔柔地说,眼泪簌簌而落,既有博父亲怜爱的意思,也是想起当日的惊险心酸,情之所至。 “顾大人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我们的事情让父亲蒙羞,当年我羞于见人,不敢长留云京城,去了益州。”戚繁音眨眨眼,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我们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都是要受人唾骂的。是我不好,让爹爹蒙羞了。” 一字一句就跟刀子似的,扎在戚卓安的心口上。 “阿爹,我知道你一生要强,肯定受不了我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他。”戚繁音拼命咬着唇,但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眼前的人是最疼自己的阿爹,若是以往她或许还能忍住情绪,可在他面前,她不用逞强,膝行过去,伏在阿爹膝头,她彻底绷不住情绪。 “我从梨月坊出来,他们说你没了,牧亭被流放了,家破人亡了,梁家哥哥也同李鸣鸾定了亲,我什么也没有了。”她呜咽出声:“我求他庇佑,不是因为我贪生怕死,而是你的冤屈未报,弟弟下落不明,我不敢死。” 想起在梨月坊惶惶不安的日子,她手指轻颤,抚着父亲的膝头:“阿爹,我害怕,我那个时候好害怕。普天之下,竟然没有我的立足之处。后来遇到大人,他对我很好,帮我安身立命,帮我报仇,若是没有他,今日便没有我。” “你不知道顾衡这个人老谋深算,你留在他身边,算计不过他,会受他欺负的!”戚卓安心如刀绞,握着女儿的手说:“你我父女如今好不容易重逢,我绝不能再看着他把你带走!如今这情形,你应该明了,他是朝廷重臣,我是谋逆反贼,天然就是对立的,往后见面不是他死就是我活。照我的意思,你们就此散了吧,孩子留下,顾衡让他该去哪儿去哪儿。” -- 第173页 戚繁音泪眼婆娑地望着戚卓安,双手掩面哭了起来。戚卓安拉着她,粗粝的手指揩着她的泪:“音音别哭,跟着阿爹,往后我给你相个好男人,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你们和和美美过日子,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好。” 戚繁音问:“阿爹觉得什么样的才是好男人?” 戚卓安想了想,认真道:“忠厚老实的,绝不能像顾衡,他脑子太精,又多算计,跟着他,你会受委屈的。” “忠厚老实?”戚繁音擦了擦脸上的泪,抬眸看向父亲:“是像梁家哥哥那样忠厚老实的吗?” 戚卓安一时语塞,梁家的婚事是他当初定下的,看中的就是梁家忠厚,翰文那个孩子明理知事。两个孩子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以后成婚了,定然不会欺负他的音音。却没想到戚家一落难,他们就露出那副嘴脸。 戚繁音轻轻晃了晃父亲的胳膊,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说:“阿爹,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外人能看全的,你觉得他精明算计,可我觉得他对我很真诚。阿爹,音音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分辨是非,也可以保护好自己。至于你说的往后见面你死我活的问题……我相信他不会让你们处在那等境地。” 戚卓安眼睛发热,转过身去,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泪眼汪汪的样子,他沉声说:“今日先不说这个,今天是咱们一家团圆的日子,乱七八糟的事情改日再说。” 戚繁音脸上挂着泪,唇角却笑了笑,她知道父亲这是松动了。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说:“好。”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戚卓安本不想叫上顾衡,但到了饭点,他就抱着年年自动出现,美其名曰年年要找阿娘了,一口一声“戚叔”。喊得倒甜,可戚卓安知道这人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当年在朝廷,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甚至指着自己鼻子骂过老东西。 现在夹着尾巴装小绵羊。 他越看顾衡越不顺眼,碍于女儿的原因,只能咬牙恨恨,眼睛含刀子一样剜过去。顾衡只当看不见,给戚繁音布菜的时候,特意给他夹了一块儿:“戚叔之前受过伤,应该多吃猪蹄补补。” 顾衡说得真心实意,但落在戚卓安眼里,便成了他有意挑衅,后槽牙都咬得嘎吱作响了。照他之前的脾气早就拍桌子跟他对着干了,可女儿下午才在自己面前痛哭一番,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他激忍,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贤侄。” 戚繁音瞥了父亲一眼,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顾衡颇为意外,深深看向戚卓安,倒没看出来,他也是个能屈能伸的。 一顿饭戚卓安吃得又惊又喜,心情复杂。 吃过饭后,戚卓安带戚繁音在豫龙城里逛了逛。戚卓安的军队开来之前,豫龙城发生过一场瘟疫,城中的人病的病,死的死,城里一片混乱。之前的知府在疫情发生之后毫无作为,既不上报朝廷,也不想办法控制疫情蔓延,以至于民不聊生。戚卓安准备东进的时候,便考量到这一层,率先攻打豫龙城。 果不其然,知府一看戚卓安的大军兵临城下,当即吓得连滚带爬弃城而去。留下的守将,他们一劝便降了。 戚卓安进了豫龙城之后,先是在城中划分区域,把感染疫情的人员先隔离开来,再让大夫名义加急研制克制时疫的药,城里的疫情才慢慢平缓下来。 只不过当初显赫一时的北方重城,如今人员凋敝得不成样子。大街上没什么人,有些人听到外面有声音,趴在窗户上看向外头,眼神都是惶恐的。 逛了一阵子,戚繁音眉头皱得深深的。走了一阵,她看到顾衡一直抱着年年,怕他伤口吃不消,于是对父亲道:“阿爹,我困了。” 戚卓安点头,说:“那你先回去歇息,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军营。“ 戚繁音乖乖嗯了声,说:”阿爹早点回来。“ 戚卓安到了军营,牧亭喊了两个士兵抱着满怀的东西,看到戚卓安,笑着道:“阿爹,这会儿要把阿姐的东西抱过去吗?” 戚卓安心烦气躁,瞥了眼满当当的东西:“抱过去个屁,等会儿想个办法把你阿姐喊到军营来睡。” 说完,咬牙骂了句:“顾衡那个狗东西,音音心思单纯,好骗,我可没那么天真。谁知道他这回来怀了什么心思?说不定借着你阿姐的幌子,实际上是来为狗皇帝奔走的。” 戚牧亭懵懵地挠了挠头:“可是我看顾大人对阿姐不是挺好的?” “你知道个屁,毛都还没长齐呢,知道什么叫做人心险恶。”戚卓安道:“顾衡这个人,没有心的,他知道怎么对人好?哼,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东西。” 越说越气:“也就是我音音单纯,才会被他骗了。我绝不会上他的当,你找人暗中看着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第91章 一起睡 顾衡确实有些不舒服,那个男人对戚繁音下的狠手,挟持戚繁音要个说法是假,想一泄心头之恨是真,所以那一刀他用了全部力气,顾衡当时灰心丧气,不想多在益州停留,所以么有好大全就提前走了。再之后得知年年是他的孩子,他忙于学习如何和孩子相处,更是无暇顾及伤势,连日来奔波不停,伤口痒酥酥地犯疼。 像是有蚂蚁在患处爬来爬去一样。 他和年年坐在屋子里,面面相觑。年年看他脸色不好,扯了扯他的衣袖:“顾叔叔……” -- 第174页 这些时日他们相处得很好,顾衡看了他一会儿,小孩子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当初他们两看两相厌,如今孩子知道心疼爹了,他心甚慰。 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我没事。”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父子俩侧脸望过去,戚繁音端着一盆热水慢慢走了进来,她眼睛又红又肿,今天哭了好久。 戚繁音端着水走到父子俩身旁,对年年说道:“过来,洗把脸该睡觉了。” 年年点点头,小胖手撑着桌沿,跳下凳子,朝戚繁音跑过去。 戚繁音正要从水里把帕子拧起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斜里伸出,接过她手里的帕子,然后听到顾衡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来。” 戚繁音仰着头,笑了一下,问他:“你会吗?” 顾衡屈起手指,从她高挺的鼻梁划了下来:“我又不是笨蛋,看了这么多天早就看会了。你歇着吧。” “你哪是干这个活的?没关系,我来吧。”她伸手去抢帕子。 顾衡高高举起,不让她拿:“你那会儿也什么都不会,不也是慢慢学的,去歇着。” 戚繁音无奈,只好让开,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顾衡拧了帕子给年年洗脸。年年的小脸被搓得红扑扑的,歪着头,问:“阿娘,我晚上可以和顾叔叔睡吗?” “怎么想起和……顾叔叔睡了。”戚繁音语气欢快面带微笑的问年年,眼角的余光扫过顾衡,他脸色可真是难看。戚繁音忍不住发笑。 “顾叔叔要给我讲故事呢,他知道好多故事。”年年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崇拜地看着顾衡。这些天他们天天在一起,他才知道顾叔叔有多厉害,不管自己问什么,他都知道,还会变戏法,打个响指,就有好多好吃的糖在他掌心出现。 “可以啊。”戚繁音弯下腰来,亲了亲年年的额头:“不过不能闹得太晚,顾叔叔身上还有伤,他要好好休息。” 年年咧了咧嘴,认真地点点头,低着头想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又攥着戚繁音的手指,轻轻晃了晃:“阿娘,要不我们都一起睡,你也听顾叔叔的故事。” 戚繁音尴尬了下,从脖子根红到了耳尖,正在想怎么拒绝,年年兴奋地说:“顾叔叔今晚要讲赤龙大战猪妖的故事,阿娘!留下来嘛!” 戚繁音看了眼顾衡,他嘴角噙着看好戏的笑意,懒懒散散地站在一旁,笑意淡淡地跟着描补了一句:“赤龙大战猪妖,不听吗?” 年年抱着她的胳膊,摇啊摇晃啊晃:“和年年一起听嘛。” 顾衡学他,握着戚繁音的手,轻轻晃动:“听嘛。” 一个小鬼就挺难缠的,加上个老鬼,戚繁音怎么招架得住,点点头,柔声说:“好,我去隔壁把灯灭了。” 顾衡握着她的手,将人拽了回来,一把扯过,戚繁音撞进他的眉眼,看到他满脸笑意地说:“没事,听完故事再灭也来得及。” 年年欢呼着,率先爬到床上,睡到最里侧,朝顾衡和戚繁音拍了拍床铺:“顾叔叔,阿娘,快过来。” 顾衡拉着戚繁音走到床边,也不问戚繁音,擅作主张先上了床,拉起薄被,朝戚繁音挑了挑眉。戚繁音扶额,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紧挨着顾衡睡下。 戚牧亭在院子外徘徊了约摸一刻钟。 半大小子长这么大头一回觉着这么为难,父亲不同意阿姐和顾大人在一起,非得让他连夜把姐姐哄道军营睡觉去,不许他们住在一起。 他哪儿会干这种事,红着脸踟蹰不定,嘟嘟囔囔说父亲不开明,结果被父亲一顿乱棍打出军营:“你阿姐跟顾衡在一起乃是情势所迫,现在咱们好不容易找到她,不能再让她受苦了。跟着顾衡那只老狐狸,以后说不定连皮带骨被她啃了,你还不快去把人叫回来!” 戚牧亭也不是小孩子,循循善诱地跟父亲讲两情相悦是怎么一回事,期望能打动父亲。结果只换来一顿他冰冷的鞋底板。 只好硬着头皮来到阿姐住的小院外头,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等到降露了,想着再不回去爹那里不好交代,这才长叹了口气,跨进门里。 刚好碰到个端水的仆妇,他认得,还是他白日里找来照料阿姐的。他们行军不拘小节,什么丫鬟小厮都没有,可阿姐这么精细,自然少不得人伺候,他亲自去找了几个人来照顾阿姐的起居。 这人也认识他,喊了声:“少将军。” “我阿姐……”戚牧亭问:“睡下了吗?” 仆妇说不知,顿了顿又看着院子里亮着的两盏灯,细语道:“可能还没睡,灯都还亮着。” 戚牧亭看到两个房里都亮着灯,问:“他们没住一起?” “没有。”仆妇飞快摇头:“方才我到屋子里送水,姑娘正在隔壁铺床,我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他们是分开住的,我还让虎子他们又抬了个冰鉴到屋子里去。” 戚牧亭松了口气,他俩分开睡的,就不用他多此一举再把姐姐哄到军营去了。揉了揉脸,笑着跑开了。 顾衡睡在母子俩的中间,顾衡一只手抱着年年,小脑袋枕着他的手臂,仰起脸看着他翕动的唇,小小的眉眼里充满对故事里那个奇幻世界的向往。他声线低沉,时急时徐,引得母子俩惊吓连连,戚繁音缩在他肩后,忍不住抓着他的衣袖。 感知到她柔软的身子靠近,顾衡心头兀的一软,浓厚的雪化了一般,他轻轻牵着戚繁音的手,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便将她的小手纳入掌心,慢慢捏着,有一下没一下,拨得人心跳如鼓擂。 -- 第175页 年年睡在最里侧,听到赤龙龙鳞化甲,刺向猪妖脖颈时,吓得惊呼出声,从顾衡身上爬过来,滚到两人中间。 吓得薄被下牵着的一双手陡然放开,顾衡一手抱着年舌尖轻顶上颚,颇有几分怨恨地敲了敲年年的天灵盖:“干什么?” 年年笑嘻嘻,挤在他们俩中间,扯着顾衡中衣上的带子,说:“我害怕,你们要保护我。” 顾衡摸了摸他的脑袋,嗯了声,没同他计较,小兔崽子,之后再跟你算账。 过了一会儿,年年睡着了。戚繁音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就着昏暗的灯光,笑看顾衡。 灯火朦胧,他的身影在灯下只见轮廓,不见眉目。顾衡侧着身子,手越过年年,木质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在想什么?” 戚繁音的心缩了一下,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说:“如梦似幻一样,没想到这辈子我和年年会躺在你身边。” 顾衡轻轻捏了她的鼻子,开口:“以后我们还会长长久久在一起。” “嗯,长久在一起。”戚繁音笑着看他,语气哽咽:“父亲好像不大同意我们的事。” “将心比心,我要是他的话,我女儿没名没分跟着个男人,我恐怕会拿刀砍他。”顾衡低着头,揉了揉她软软的脸:“你别操心,总之,这件事交给我。” 戚繁音有些担心:“我阿爹比较固执最后,他认定的事情很难更改。” 顾衡一声轻笑,收回手,哄她:“没事,人非草木,大不了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他一眼。” “别胡说。”戚繁音红着脸说他。 戚卓安第二天早上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到军营去找戚繁音。问了一圈,知道牧亭昨天晚上没把人带回来,气得不行,大清早一脚踢开牧亭的房门,怒气冲冲地掀开他的被子,把人从睡梦中揪了起来。 戚牧亭云里雾里,揉了揉睡眼,打着哈欠问:“爹,怎么了?” “你阿姐呢?”他生活会难如果声如洪钟,吼得戚牧亭耳朵都发疼。 “阿姐昨晚和顾大人分开睡的。”戚牧亭掏了掏耳朵,扯回被子不耐烦地说:“我去的时候她都睡了。” “真的?”戚卓安不信顾衡那个老狐狸会这么规矩。 戚牧亭说是,推他出门:“真的,不信你去看。我还骗你不成,我昨天三更了才睡,你别吵我,再睡会儿。” 戚卓安骂骂咧咧走出房间,越想越不放心,决定还是亲自过去瞅一眼,顺道想办法把戚繁音和年年弄到眼皮子底下。 顾衡这厮,诡诈多端,音音在他身边多待一刻,他都不放心。 怒气冲冲到了小院外,年年正蹲在墙角,对着一株草看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见是戚卓安,甜甜喊了声:“外祖父。” 老祖父心都化了,“诶”了声,抱起孩子,在他粉嫩的脸上啄了下:“乖孙这么早就起来了?” 外祖父的胡子扎得脸上痒酥酥的,他咯咯直笑:“年年勤快呢。” “吃早膳了吗?”戚卓安笑得一团和气:“阿爷带你去吃。” “好啊!”年年拍拍手,问:“要叫阿娘和顾叔叔吗?他们还在睡觉。” “叫你娘,不叫姓顾的。”戚卓安说。 “那不行。”年年摇头:“顾叔叔睡觉都牵着阿娘的手呢,只叫阿娘他肯定会醒的。” 戚卓安脑子一晕。 第92章 阿爹 戚繁音从睡梦中醒来已经快晌午了,醒后看到灰扑扑的帐顶,有片刻的怔忡,不知身在何处。一扭头,看到顾衡半撑着身子低眸在看她,屋里天光不明,光线晦涩,他唇角的弧度分外明显。 戚繁音有点不好意思,拉过被子微微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我过去看看阿爹。”过了一会儿,戚繁音小声地说。 拉起被子正要起来,哪知顾衡一把拽住她,戚繁音整个人被迫跌向他怀里。顾衡抬手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下来,撬开唇齿,吮着她的舌尖,唇齿交融,以致于他的声音都模糊了:“去了早点回来。” 他抱着吻了她小半盏茶的功夫,最后她喘不过来气才肯放人走。 戚繁音的脸烫得厉害,得到自由后飞快地穿好衣服,到军营里去找戚卓安。 到了军营,戚繁音还没找到父亲,就看到戚牧亭带着年年在外头玩儿,她的身影一出现,两人飞奔朝她跑来。 戚繁音加快脚下的步伐,走到两人面前,一把抱住年年,又对戚牧亭说:“阿爹呢?他今天身上好些没?” 戚牧亭笑意凝了下,腹诽道,好着呢,早上还声如洪钟地说要砍了顾大人,脸上衔着笑意,说:“你没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一来这儿也疼那儿也疼。” 戚繁音笑笑:“我进去看看他。” 一进屋,戚卓安正躺在矮榻上,头上搭着沾了水的汗巾,撩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捂着胸口“哎哟哎哟”不停叫唤。戚繁音倒了杯水走到他面前,柔着声音哄他:“要不要喊大夫来看一眼?疼的厉害的话,还是让他开些药。” 戚卓安扶额:“我这都是老毛病了,喊他们来也没用,看不好的。” 戚繁音明白他的用意,耐心哄他:“没事,看看放心些。我去找大夫。” 在她的坚持下,把大夫找来了,大夫号过脉,还是看不出病因,只得给他开一副补气益血的药。戚繁音性子格外好,煎了药亲自服侍他喝下。 -- 第176页 用过药后没多久,就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戚繁音留在军营同他一起吃饭。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话家常,戚卓安对顾衡的事情只字不提,同她说说这些年的际遇和找她时的心酸,气氛十分融洽。 吃完饭后,年年趴在戚繁音的腿上蹭了蹭,道:“阿娘,我们不回去找顾叔叔吗?” 戚繁音摸了摸他的头顶,温柔地说:“等外祖父睡了,阿娘就带你回去找顾叔叔。” 不料,戚卓安朝戚牧亭使了个眼色,戚卓安皱眉为难,没动。戚卓安又狠狠剜了他一眼,戚牧亭没办法,只好把年年哄走:“年年昨天不是说要骑舅舅的大马吗?舅舅带你去骑马!” 他把孩子带走了,屋子里只剩父女俩人。 戚卓安一把捋了额头上的汗巾,从榻上站了起来。戚繁音愣了一下,笑道:“怎么?阿爹的病这么快就好了?” “不跟你绕圈子了。”戚卓安开口,把汗巾掷到地上:“顾衡不是你的良人,跟他在一起你讨不到好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为的就是你和牧亭。今天起,你就在这儿待着,不许再见他。” 说完也不管戚繁音如何反应,径直朝屋外走去。 戚繁音很想同他争论,可是他踉跄的背影提醒着她。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她决定忍一忍,暂时不想和父亲起争执。 到了晚上的时候,戚繁音到没忍住,她喊来戚牧亭。少年面对阿姐,头都抬不起来,小声说:“阿姐,我不敢放你出去。” 戚繁音笑着摇了摇头:“阿爹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犟得跟头牛似的,我不是要你放我出去。” “那你让我干什么?”戚牧亭挠了挠头。 戚繁音说:“你帮我跟顾大人说一声,阿爹身上老毛病犯了,我在这里多看他一段时间,你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过段时间我就回去了。” 戚牧亭头点得飞快,这点小事他还是能办的,拍着胸脯跟戚繁音打包票:“阿姐放心,我保证一个字不漏地告诉他。” 戚繁音被关在军营里,和顾衡失了联系。但年年还是能两处往来的,每到晚上就纠结要到哪里睡觉。这天晚上,他在屋里练字,顾衡从身后捉住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刚把戚繁音的“音”字写好,年年就长长叹了口气。 顾衡乐了,拍了拍小鬼的脑袋:“小小年纪,你叹什么气?” 年年又叹了声:“顾叔叔,阿娘最近都瘦了。” 顾衡怔了下,轻抚了抚他的脑袋:“她要照顾你外祖父,照顾人很辛苦的。” “阿娘什么时候能回来?”年年转过头,朝顾衡眨了眨眼:“等她回来了,你再给我们讲赤龙和猪妖的故事。” 顾衡道了声好,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盒糖。年年看到那糖盒,眼睛都亮了,是他最喜欢的梅子糖。他拍拍手掌,正要说顾叔叔真好,就听到顾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晚上去阿娘那里睡觉,把糖带给她,告诉她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过几天我就去找她。” 年年瘪瘪嘴,两眼渴望地看着糖盒,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哦了声。 年年抱着糖盒跑去军营找戚繁音,她正坐在案前看书,听到他一连串的脚步声,抬起眼来,小小的身影伴着灯光摇摇晃晃撞进屋里来。 “不是让你晚上去和顾叔叔一起睡觉吗?”戚繁音凝了下眉,想到什么,又问:“是不是阿爷不让你出去?” 年年把糖盒推过去给她,说不是:“顾叔叔让我过来陪你睡觉。他说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过几天他就来找你。” 戚繁音看着精致小巧的糖盒,唇角不自觉地上翘,轻松地点了点头。 她拈了一粒糖,放进嘴里,梅子糖酸酸甜甜,在口内化开,心情似乎都舒畅了些:“你还是回去陪顾叔叔吧。” 年年努努嘴,眼睛眨巴眨巴着就红了,牵着她的衣袖,声音哀怨:“阿娘,你是不是不疼我了?” “怎么会?”戚繁音揉揉年年的小脸蛋:“阿娘在这里,有外祖父和舅舅,可是顾叔叔在这儿一个亲人都没有,孤零零的,你不想陪陪他吗?” 年年纠结,他想陪阿娘,也想陪顾叔叔,像之前一样大家都住一起多好,他和阿娘一起躲在被窝里听顾叔叔讲故事,他小小的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愿景:“阿娘,你什么时候能回来?顾叔叔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戚繁音的心颤了下,笑着对他说:“很快了,等阿爷病好些,阿娘就能回去了。到时候一定陪你把故事听完。” 年年几番纠结,决定还是听阿娘的话,到了顾衡那一边。 这几天戚卓安有事没在军营,这日终于回来了。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饭,他以为关了戚繁音这么多天,她会怨会怒会有小脾气,却没想到她出乎意料的安静。张罗着一家人的饭菜,乖巧得好似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侯府千金。 “音音。”戚卓安欣慰地看着女儿。 戚繁音微微抬起头,嗯了声,问他:“阿爹,你这几天好些没?” 戚卓安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微微叹了口气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戚繁音侧头:“想明白什么?” “你和顾衡的事情。”他视线收回来,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不是阿爹不开明,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他这个人不是良配,跟着他往后你有受不完的委屈。” -- 第177页 戚繁音闻言放下碗筷,轻轻转过头看向爹爹,声音如旧温柔,却透露出几分力量“阿爹是为我好,我不同你争什么。” 戚卓安看到温温柔柔的女儿,心软得一塌糊涂,正要说什么,却又听到戚繁音不疾不徐地说:“阿爹不让我见他,出于孝道,我不见他就是了。打小阿爹就疼我和弟弟,我也该听您的话,不是吗?” “音音……”女儿这么懂事,让戚卓安又是欣慰又是心酸,说来说去,当初也是因为自己冒犯龙颜,惹来塌天大祸,一家人流落失散。如若不然,他的女儿怎么会沦落至此,他既怪顾衡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更恨自己一着不慎招来祸患:“以前都是阿爹不好,以后阿爹一定给你物色个好人家。” 戚繁音却摇摇头,说:“女儿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忠贞二字我还是懂的。当初顾大人救我有恩,就为着救命的恩情,我也不想移情他人。阿爹不让我见他,出于孝道,您在世的时候我不见便是。我愿意留在阿爹身边,侍奉阿爹到老,待阿爹百年之后,若他还等我,我便去找他。若他不等我,我再论自个儿奔前程的事情。” 戚卓安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儿,说话会这样绵里藏针,可他还是不肯后退半步:“你和他能有什么好结果?再过几天我就要拔营东进了,到了云京城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以为我想看翁婿相残的场面?” “不想。”戚繁音嗓音微哽,转过身去:“阿爹为我们家操劳了一辈子,我绝不会让他动您的。他若要为皇上守皇城,大不了到时候我陪他赴黄泉。” 戚卓安指着她:“你……” 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随即剧烈地喘气,整个人呼吸不上来,控制不住,朝身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戚繁音刚转过头,听到身后的响声立刻回头,看到躺在地上的父亲,惊慌失措地喊:“阿爹……” 第93章 同意 手忙脚乱喊人进来把戚卓安扶到床榻上,喊来军医诊治。 他这一跤,把许多老毛病摔翻了。 病情很严重,五六个军医在屋子里围着他看诊。 戚繁音坐在屋子外的美人靠上,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她不该那么犟,和阿爹顶嘴的。阿爹那么疼她,她不说这些置气的话,慢慢磨,总有一天,阿爹会依着她的。 如果阿爹有什么事情……她这辈子都将无法原谅自己。 她颓唐地捂着脸,就快落泪了。 戚牧亭取完药回来,送进屋子里,看到阿姐坐在外面的凳子上,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阿姐……”戚牧亭迟疑着,唤了戚繁音一声。 戚繁音抬起头来,弟弟的眼神温暖又澄澈,在浅淡的日光下,朝她露出一抹和气的笑。 “阿爹一定会没事的,你别太担心。”戚牧亭轻轻开口,继续道:“这些年阿爹一直很想念你,好不容易咱们一家团聚了,他怎么会有事呢?” 戚繁音愣了一下,眼泪从眼角滚了下来,认真地说:“我不听他的话,他肯定对我很失望。” “不是的,阿姐。”戚牧亭握着姐姐的手,跟她解释:“他只是对你愧疚,他总觉得这些年你受的罪都是因为他。他觉得你和顾大人在一起会受委屈,所以才……阿爹他满心都是你,怎么会对你失望?” 戚繁音听了他的话,心脏牵得更疼了。 “你不知道这些年阿爹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他的那条腿本来不用带残疾的,因为那时候听说你在云京城,他连伤也不养了,拖着病躯到云京城去找你,自然是没找到的。后来又听说你南下了,他带着我一路从云京城到杭州,我们不怕被官兵发现,不敢走大路,为了找你,翻过山,淌过河,遇过狼,溺过水,最凶险的一次他旧伤复发,我们被困在山里,被一群虎视眈眈的饿狼围攻。那回他差点被狼要死了,可还是拼命活了下来,他说你还没有找到,他不能倒。” 那是她不曾经历过的凶险。 正说着,一个人喊开戚牧亭,军营里有些事务需要他处理。他劝戚繁音说:“阿姐,你别太自责,阿爹要是还醒着,也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 戚繁音蜷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手掌搭在膝盖骨上,一直不停地抖着。 正出着神,头顶忽然覆上了一只带有凉意的手,他的掌心很重,带着微微的暖意,让她莫名安心。 “你怎么过来了?”戚繁音开口,声音发干发涩。 “躺了两天,腰都乏了,过来看看你。”他笑,捏了捏她的脸:“怎么又哭了?” 戚繁音神情茫然一瞬,低着头,鼻子红红的。她抬了抬手,抹了抹眼睛,说:“我把阿爹气得晕倒了。” “不是让儿子跟你说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的事情不用你管。” 她低下头抽泣。 顾衡握着她的手,在凳子上坐下,抬手拥着她的肩膀,闭上眼,仰头靠在木质栏杆上,陪她一起等大夫。 等到天都快黑了,周军医走出了屋子,跟戚繁音他们报了平安。戚繁音松了一口气,想进去看看,周军医拦着她说:“姑娘别急,将军刚施了针清醒过来,不能让他太过激动,您先去回去休息,等他明天稍稍稳定了再来看他。” 戚繁音擦了擦泪,催顾衡回去歇息。 顾衡不肯,问她:“你吃饭了没?” -- 第178页 戚繁音熬了一天,脸色惨白,眼底一片乌青,摇了摇头。 “走吧,带你去吃些东西。”他牵着戚繁音走到街上,在一家馄饨摊上坐了下来。 这个时辰,卖馄饨的都准备收摊了,看到他们俩过来,又忙搭着汗巾生火下馄饨。 顾衡把筷子擦了擦,递给她,戚繁音捏着筷子在碗里随意搅了几下,只吃了一个,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不吃了?”顾衡抬起头看她。 戚繁音语气慢吞吞的,喉咙里哽着,哑又干涩:“今天牧亭跟我说了很多之前的事情,阿爹为了找到我很辛苦。我一点也不懂事,从小到大总是让他为我担心……我们……” 顾衡看着她,喉结微滚,声音低沉,一字一顿道:“我们好好儿的。” 他也放下碗筷,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柔声开口:“别胡思乱想。” “嗯。”戚繁音笑着看他,语气哽咽:“我听你的。” 顾衡低头,拇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先回去睡一觉,明天醒来后去看看他。” “好。”顾衡把戚繁音送回房里,看着她睡下才离开。 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终于有些精神了。她去看戚卓安,他醒了,正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 戚繁音端着药走过去,垂下眼睫,说道:“阿爹,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忤逆的话。” “怎么怪你?”戚卓安大笑着,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我年纪大了,身子不中用了。” 父父子子便是这样,血脉中淌着的血液是他们永远的连接,怎么样都割舍不下。 戚繁音坐在床前给他喂药,说:“阿爹正值盛年,怎么说年纪大了呢?” “你别哄我开心。”戚卓安道:“我的身体我都明白。” 戚繁音笑着应道:“年年还嚷嚷着让你带他去骑马呢,他说阿爷的马比舅舅的马更稳。” 周军医正在给戚卓安换药,听到了父女间的对话,笑着说:“将军真是好福运,昨晚上您的药里差一味引子,只有陈大人家里有,顾大人连夜去给您找了药来,今天姑娘又为了您的病忙前忙后。” 戚卓安听了这话,笑意凝在脸上,语气淡淡地问:“他来了?” 戚繁音垂着眉眼,在他面前为顾衡说好话:“是啊,他一直在外头等着您醒了,等您醒了才离开,药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了。” 戚卓安鼻子轻耸,冷哼了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戚繁音把药凑到他嘴边,垂下眼睫,什么也没说。 之后几天,戚繁音都陪在戚卓安身边。令人欣慰的是,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状况十分不错,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好。 和顾衡的事情,他们一直在打拉锯战,她见缝插针地跟他说顾衡有多好,待她有多不错。 时间久了,戚卓安听得耳朵里都快长茧子了:“大姑娘害不害羞,成天嚷着他好,他好,也不臊得慌。” 戚繁音笑着说:“您吃软不吃硬,我能有什么法子。” “不让你跟他,你是不是要当尼姑去?”戚卓安歪着头,瞪她。 戚繁音小心翼翼觑了觑他的脸色,他脸色轻松,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激烈了,试探性地说:“侍奉您终老了,我再去。” 戚卓安瞪她,把手里帕子扔给她,怒道:“我看你是现在就想去当尼姑。” 戚繁音嘿然笑了笑,拉过父亲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不,阿爹要健健康康的,等我八十了再去山上当老尼姑。” 戚卓安被她逗得一笑,敲了敲她的头顶:“胡说八道,我的姑娘怎么能当老尼姑。” 顿了顿,戚卓安的脸又板了起来,严肃地说:“他要娶你也行,我听说顾家的姑娘十里红妆出嫁,你的排场怎么也不能比她小。” 戚繁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上充满惊喜,抱着戚卓安的肩道:“阿爹,你同意我和大人一起了?” 戚卓安咳了两声,解开她的手:“儿大不由爹,我可不想你当真做一辈子老尼姑,等我死了,你弟弟娶了妻,有了自己一家人,你孤零零的多可怜。” “不看别的,就看在我乖孙的面子上,我准他娶你。” 戚繁音眉眼弯了弯,笑得很开心:“阿爹你真好。” 若不是当天太晚了,她连夜都要去告诉顾衡这个好消息。只可惜天太晚了,只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她还没去找顾衡,他自个儿倒先来了。 戚繁音欢喜地跑向他,顾衡站在日光下,站在院子里,笑着看她:“跑慢些,别摔着。” 戚繁音一头扎进他怀里,像头欢快的小鹿,仰起脸对他说:“你怎么过来了?” “你爹让我过来。”顾衡笑了下,声音压低:“也不知道什么事。” 戚繁音笑出了声,语气有些小得意:“我好说歹说,磨了他这么多天,他终于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真厉害。”顾衡眼睛亮了亮,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你先去忙吧,我去看看他。” “我在外头等你!”戚繁音不肯走开,怕他们在里头打了起来。 顾衡点点头,拍拍她的手,径直往屋里走了去。 戚卓安已经恢复大半,比他前两天过来的时候精神头要好些。顾衡问:“醒了?” -- 第179页 “嗯。”戚卓安从床上坐了起来,转头看向顾衡,嗓音仍有点哑,问他道:“这两天有什么反应?” 顾衡摸了摸胸口:“还好,死不了,能吃能喝。” “你不怕?”戚卓安皱皱眉,斜觑了下他:“这毒翻上来可严重得很,顷刻间就能要人性命。” “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顾衡不咸不淡地说。 戚卓安从旁边的小几上抓了一把花生,剥了壳把花生粒扔进嘴里:“我劝你抓紧时间,赶紧回云京城吧。” “嗯!小命要紧,我打算明天就启程回去了。”戚卓安冷声道:“把解药放好,一个月之后云京城里我来找你取。” 顿了顿,朝他笑笑:“岳父大人。” 第94章 回京 戚繁音不知道的是,戚卓安之所以这么快松口,全是因为前两天顾衡悄悄来找过他。 出发前的时候,年年看到顾衡穿了他那身紫衣蟒袍,庄严郑重得不像话。年年摸着他的衣服上的金丝蟒爪,眼睛亮晶晶的:“顾叔叔,你要去打仗吗?” 顾衡扯了扯嘴角,摸他的脑袋:“去找你阿爷。” 这回他想作为未来女婿正式去见戚卓安,怎么着都得收拾得人模人样的。随随便便的样子,戚卓安怎么肯随意答应把掌上明珠交给他。 年年笑了下,牵着舅舅新送给他的枣红马:“叔叔,你骑阿英过去,阿英好帅的嘞!” “好!”顾衡低笑一声,从儿子手里接过马缰:“乖乖在家等我。” 踩着马镫,一个利落翻身,骑到马背上,勒着缰绳一个转身,俊朗的容颜在日光下仿佛闪着光芒。 年年看得呆了,捂着嘴巴惊呼一声:“哇哦!” “走了。”在年年倾慕的眼神里,他骑马踏开步子。 戚卓安正在院子里打军体拳,看到顾衡来,还有些吃惊,脸上划过一丝意外的表情,拿过搭在兵器架上的汗衫往身上随意套上:“你怎么来了?” “听音音说,你现在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命悬一线,所以专程过来看看。”顾衡说。 戚卓安剜了他一眼,没有好脸色,从鼻子里冷哼了声,小伎俩被死对头拆穿,他转过脸,满是不屑。 顾衡走到他身边,说:“都当阿爷的人了,别玩儿这么幼稚的把戏,音音每天都为你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人都憔悴了。” 戚卓安怔愣了下,在桌子旁坐下,倒了一杯茶,喝了半口,怒目道:“要你教?” 顿了顿,脸色缓和了些许:“药引的事情,谢了。” 顾衡扯起嘴角笑了笑,戚卓安之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戚卓安的态度柔和了很多。 “今天我来找你,是想聊一聊我和音音的事情。”顾衡看着戚卓安,收起他一贯的冷淡疏离,眼神真挚而恳切:“我知道你可能不信,这些年我只有音音,往后也只会有她,我希望你能放心把她交给我。” “一个机关算尽的权臣,你说你对音音有真心?”戚卓安用讶异的口吻说道:“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顾衡不理会他的揶揄:“确实,在她没有出现那些年,我也以为我这辈子对谁都不会有真心,就是这么奇怪,遇见她之后,真心就有了。” 戚卓安像是听了个了不得的笑话似的,朗声大笑出声,笑得厉害,被呛到了,咳个不停。 顾衡忙倒了杯水给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很好笑吗?” “好笑。”戚卓安忍不住。 隔了好久,他才直起腰,转头对着戚繁音。他上年纪了,这些年又久经风霜,不比当年在云京城保养得宜,脸上起了沟壑,脸也黑黢黢的,不过整张脸透露出令人肃然起敬的风仪。他定定地看向顾衡:“我是反贼,她入过坊间,人言可畏,你怕吗?” “不怕。”顾衡缓缓眨眼,不带一丝犹豫,说出了他的答案。 “后宅庭院深深,你能护她周全?”戚卓安又问。 “能。”顾衡道:“只要我活着,便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我凭什么信你?”戚卓安目光如鹰,炯炯有神地追着他的目光。 顾衡丝毫不惧,迎上他的目光,道:“我可以拿命做抵押。” “拿命?”戚卓安语气诧异。 “没错,拿命。”顾衡喝了口茶,语气顿了顿:“她比我的命还重要。” 他有滔天的权势,也有泼天的富贵。 最珍贵的,当属这条命。 什么都可以给她,包括这条最最珍贵的命,因为她是最最真珍贵的人。 “你说的!”戚卓安拊掌大笑,招来一个小厮,对他低语片刻。小厮朝后院跑了去,没多久回来的时候,捧着一个托盘,盘里放了只搪瓷杯子装的水。 “这是我从西域找来的毒药,服下之后一个月和常人无异,一个月之后毒发若是没有解药,就会肠穿肚烂而死。”戚卓安说:“你把它喝了,一个月之后我带大军攻进云京城,你为我打开城门,到时候我自会把解药给你。” “你想登大宝?”顾衡皱了皱眉。 戚卓安大笑,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我这辈子,已经到了这幅田地,什么大宝不大宝的,对我没有半分意义。我现在还活着,都是为了我那一双儿女。我若一辈子是反贼,我可怜的儿女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不同意你和音音,也是因为迟早有一天我们要兵戎相见,我败了,她要当孤儿,你败了,她要当寡妇,怎么着我这做爹的都于心不忍。思前想后,你若肯助我攻进云京城,洗刷我的冤屈,那这僵局就迎刃而解了,那时我自然不会拦着你们。” -- 第180页 顾衡轻咳了声,嘴角微微漾起。 戚卓安横眉:“怎么?害怕了?” 顾衡笑笑,毫不犹豫地端起盘子上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朝下,朝他晃了晃。 戚卓安愣了下,没料到他如此爽快。他也是个豪爽的人,当即拍了把他的肩膀,心头沉重,同时也松了口气,他是正儿八经把他女儿放在心上的。赞了他一句:“不得不说,你的眼光很好。” 顾衡一身轻松,回敬了一句多谢,随即又问道:“入京之后的事情有打算了没?” “没有!”戚卓安掷地有声道:“等老子先回去杀了那个狗皇帝,泄了心头之恨再说。” 顾衡微微沉吟片刻,道:“你这回打回去,名不正言不顺,往后可是要受人唾骂遗臭万年的。” 戚卓安满不在乎:“老子不怕。” 从戚卓安的院子里出来,顾衡一身轻松,回到屋子里,思索片刻。觉着戚卓安就这么攻打回京城始终不妥,他老人家可以不怕受人唾骂,他却能想到到时候戚繁音能有多担心。 罢了,欢喜上一个爱哭的女子,便少不了要管她糟心的爹。 起身走到书案前,援笔舔墨,写了两封信,一封让人送去给了戚卓安,而另一封则南下,去到了益州。 顾衡体内的毒不容耽搁,戚卓安亲自赶人,他们进京的事情也就提上了议程。 顾衡原本不想戚繁音随他一同奔波,想着她随大军的一同到进云京城也是一样的。可戚繁音眼巴巴地看他,戚卓安也是言而有信之人,顾衡连毒药都那么爽利地喝了,他自然也不扭扭捏捏,大手一挥同意她先同顾衡去云京城。 年年好不容易和舅舅外祖父混熟了,又要分别,离开的时候自然也是依依不舍,抱着戚卓安的腿好好嚎啕大哭了一声。又想起好久不见的妹妹和祖母,哭得更伤心,戚繁音怎么劝都劝不住。 顾衡的铁石心肠都化成了水,抱着哄她:“年年别哭,再过不久你就能和外祖父舅舅一起见面了。” 年年哭声呜咽:“真的吗?” “真的。”顾衡朝他晃了晃小拇指:“妹妹和祖母也会很快来跟你见面的。” 年年一听这话,抽咽声小了些,点着头和他拉了勾。 好不容易把年年哄上了马车,戚繁音掀起帘子,同阿爹和弟弟挥手作别。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慢慢放下帘子。 跟做梦似的,她竟然又要回云京城了。 想着之前的一切,仿若上辈子的事情。 “大人,回去之后我们还是住葳蕤园吗?”戚繁音侧过脸小声问。 顾衡怀里抱着年年,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握着她的手,说:“回顾府吧。” “可是……”戚繁音至今还记得去顾夫人对她的不满,好不容易从她眼前消失,过了这么多年又回去,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这些年母亲变了很多。”顾衡捏了捏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宽厚的掌心却极为温暖:“放心,有我呢。” 他们抵达云京城的那天,天气很好,正是一天日暮时。 绚烂的阳光铺陈在天际,顾宅似乎笼罩在一层橘黄的锦纱里,给灰白的瓦片,增添了璀璨的光芒。 顾衡下了马车,接过年年,扶着戚繁音下车。 戚繁音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蔓延开了好远。 车夫扣门去了,庄严肃穆的兽头门坐镇在阶上,嘴里衔着铜环,一脸凶相。戚繁音抬眼看着大门,她委实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从光明正大地从顾宅正门走进去。 顾衡拉过她的手,陪她一起等着开门。戚繁音侧过头,顾衡怀里抱着年年,身板中正,犹如柱石,让她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抿唇朝他露出一抹笑意。 不多时,几个家丁合力将大门拉开。 一行女使先走了出来,顾夫人跟在丫鬟身后,一身深紫衣服,气质高雅,脸上带着和气的笑迎了出来,看到顾衡后,眼睛微微一亮,脸上布满笑意,走了过来:“回来了?路上辛苦了。” 戚繁音心如鼓擂,屈膝俯身,给顾夫人请安:“繁音见过夫人。” 她努力绷着自己的情绪,却在走到戚繁音身旁的那一刻,看到鲜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便彻底绷不住,不等她屈膝下去,一把扶住了她的手肘,热泪滚滚:“好孩子,你真的没事。” 戚繁音微愣,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顾夫人却泣不成声了,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擦泪:“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好了,进去说话吧。”顾衡眼里满是宠溺的笑容,冲她们俩微微颔首,温和道:“年年还睡着呢。” 第95章 还好你来了 顾夫人哭着,一面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泪,一面拥着戚繁音几人往院子里走去。 走过二门,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瞧着她的肚子,当是有七八个月了,她身子重了,步子迈得缓慢,走到他们面前,微微福身,笑着喊了顾衡一声“哥”,转头看到戚繁音,笑意盈盈,正在纠结该怎么唤她,顾夫人在旁指点说:“这就是你三嫂。” 顾甄甜甜唤了声三嫂。 戚繁音面色微微一红,下意识转头看向顾衡,顾衡笑着朝她点点头:“她就是顾甄。” “你月份大了,怎么还出来?”戚繁音缓缓眨眨眼,扶着她的手臂,让她赶紧起来。 -- 第181页 顾甄就势挽着她的手,声音温柔地说:“早几天母亲听说你们要回来,成日里盼着,可算是把你们盼回来了。母亲说府上没什么别人,怕你回来待得寂寞,让我过来给你解闷。” 戚繁音原先还挺紧张,听她这么一说,心放下了一半。原来被人渴盼着、期待着是这么美好的滋味,她颇为感激地看了顾夫人一眼,撞进顾夫人眼中,顾夫人却在看到她眼神的一刹那别开了眼睛,嘴角微撇,竟似有些愧疚。 “好了,早些去吃饭吧。”顾衡轻声问:“饭菜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顾甄说:“大哥二哥他们听说你今天回来,也都过来了,都在花厅里等着呢。” 说话间就到了花厅外,顾甄抿唇,轻轻露出个笑。隔着扇门,他们就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正要走进去。顾衡拦着她们说:“年年还睡着,我们先把他送回去睡着再过来。” 顾衡都这么说了,母女俩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便先让他们走了。 顾宅大得离奇,家丁看到他抱着年年,伸手要去接。 顾衡说不必,抱着熟睡的孩子往院子里走去。 他已经好几个月不在府,可屋子都收拾得干净明亮,一看就是知道他们提前回来,顾夫人让人把院子打理过的。 “大人,老夫人之前没安排小公子的住所,现在将他安顿在哪里?”丫鬟问道。 大户人家的公子姑娘自有乳母丫鬟照料,很少有人是真正和父母一起长大的。顾衡沉思片刻,道:“他住秋思院。” 丫鬟道是。 顾衡把孩子抱进屋里,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年年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他在睡梦中已然到家了,睡颜很乖,奶白的脸圆滚滚的,透着喜人的红。 “我小时候父亲从没有带过我。”顾衡坐在床边,看着年年睡着的模样,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戚繁音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听到他的声音徐徐传来:“我不知道一个正常的父亲该是什么模样。之前父亲和母亲关系也不好,从小到大,没人疼我。” 戚繁音听到他的声音有些许恍惚,揽着他的肩,从身后拥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这是一种怜爱保护的姿势。 顾衡抬手,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唇边,轻吻。缓了缓,他说:“我也不会疼人,所以之前做了很多对你不好的事情。” “大人。”戚繁音声音温柔如水,总能让人的心平静下去,抚慰心上激流,她紧靠顾衡,两人依偎得紧紧的:“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咱们再不要提了。” 过了良久,他才嗯了声:“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度过了我的幼年,童年,青年,我一直以为我生性凉薄,这辈子不会对什么人动心,也不会有人对我有真心。” “还好你来了。”顾衡声音低沉。他不知道那年在梨月坊外捡回戚繁音,是救了她,还是救了自己。如果没有她,或许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吧,没什么滋味,毫无波澜过完此生。 “以后年年养在我们身边,音音,我会学着去做个好父亲。” 戚繁音心头微暖,她渴盼着的欢愉与温暖,触手可及,点点头,回握住他的手。 戚繁音一直以为这回回来和顾夫人碰见,多少会有些尴尬。可没想到出奇地好相处,顾夫人处处嘘寒问暖,引着她和顾家众人见过,承认她的身份。 怕她和别人不熟,在府上待得尴尬,还特意把顾甄叫回来给她解闷。顾甄也是个好说话的,和戚繁音凑在一起打绢花,绣荷包,下棋看书,有讲不完的话。只是她到底是已嫁女,尽管回娘家,还惦念着那头的丈夫孩子。 这天李家又派人来请了,戚繁音过意不去,便劝说顾甄回去。顾甄推辞几番,半推半就答应下,回李家去了。 顾甄一走,顾衡白日里要进皇城,戚繁音多少有些无趣。 这天下着雨,顾夫人带着几个丫鬟亲自来了秋思院。听到下人传唤,戚繁音怔愣了下,这些天她和顾夫人还没有私下单独会过面呢。 令人将她请进来,自己亲自迎到门外,看到顾夫人的身影,屈膝福身:“夫人……” 膝盖还未弯下去,便被顾夫人一把扶住,顾夫人朝她柔声说:“别客气,快些坐着吧。” 她待自己和气归和气,可到底当年出过那样的事情,单独和她相处,戚繁音心里还是有些犯怵,携着顾夫人的手在贵妃榻上坐下。顾夫人叫嬷嬷端上了芙蓉酥和红豆糕来,笑眯眯递给戚繁音,满脸的笑说:“之前吃饭我看你和年年喜欢吃芙蓉酥和红豆糕,今儿特意让厨房给你做了一些过来。” 戚繁音抿唇笑笑:“夫人挂心了。” 顾夫人忙递了块给她:“快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戚繁音推辞不过,只好接过,尝了一块儿。她喜欢吃甜,这酥的味道很和她的口味:“很好吃呢。” “喜欢就好,你要喜欢,下次我让厨房多做些送过来。”顾夫人说。 戚繁音忙要推辞:“哪能一直这么麻烦你呢。” “说什么麻烦,咱们都是一家人。”顾夫人拉着她的手,想到她这些年的际遇,心头很不是滋味。当初她也以为戚繁音没了,这么多年心头又悔又愧,看到顾衡失了魂的模样,她这做母亲的,心如刀绞。如今戚繁音回来了,儿子脸上的冰都化了,浮现出久违的笑颜,她才明白,什么人言可畏世俗偏见,都是虚话,一家人快快乐乐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如是想着,眼角都濡湿了:“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当初都是我的过……” -- 第182页 “夫人!”戚繁音急忙摇头:“当初不关你的事,就算你不找到我,我也会走的。你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顾夫人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你别安慰我,我心里明白,若不是因为我,你和衡儿不会分别这些年,走得这么艰辛。都怪我不小心着了那李鸣鸾的道,才逼你远走……” “李鸣鸾?”戚繁音发愣,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顾夫人找她和李鸣鸾有什么关系?听说她离京后不久,大人冲到李家去给李鸣鸾灌了毒,她死在大人手里。 “衡儿没告诉你?”顾夫人讶异。 戚繁音懵懵地摇了摇头:“没有。” 顾夫人叹口气说:“那年我被人当街抢了东西,找到葳蕤园,发现你和衡儿的事情。后来才发现,那人是李鸣鸾派出来的。她早就知道你和衡儿的事情,故意借我之手送你出云京。你到了沧州,她安排当地一伙盗匪把你抢走杀了。当初我们不知道你悄悄走了,都以为死的人是你。衡儿急火攻心,吐了好几次血,把从沧州带回来的骨灰下葬之后,他大病了一场。” 说到这里,她脑海里还记得那时顾衡形销骨立的模样,心口窒地一疼,眼泪滚滚而下:“他病得很重,毫无生志,命都快没了。好在后来好了起来。” 戚繁音震惊不已,顾衡对这些事情噤若寒蝉,半个字都没有说给她听。 不是没问过她走后他怎么过的,他总是含含糊糊三两句就说过了。 他不愿去回想那些日子。 黑暗得没有一束光的日子。 怪不得暮春时节的雨中,时隔四年后的重逢,他脸上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而是震惊,错愕,追悔,欣喜。 死而复生的人再度出现在面前,任谁都会震惊。 戚繁音根本不知道她离京之后顾衡是如何在水深火热的思念与悔恨中捡回这条命的。 顾夫人这般世家夫人,嬉笑不行于色,早就练就一番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本领,想到他曾经遭受的苦难哭成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都遭了什么样的罪? 戚繁音心口揪着疼。 晚上顾衡下朝回来时辰已经不早了,院子里的燃着温暖的橘黄烛光。 今天又下雨了,如注的雨水从屋檐滴下来,噼里啪啦打着屋外的芭蕉,隔着水帘,看那灯光越发温暖。 顾衡迈大步子,跨过回廊,把伞收了,倒放在屋脚,推开半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烛光摇曳了两下,一道人影“刷”一下跑到身边,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钻进了怀里。 他笑笑,喊她的名字:“音音?” 戚繁音紧紧环着他的腰,头扎进他怀里,她心口颤了一下,声音缱绻柔软:“怎么才回来?我好想你。” 好想好想。 顾衡一向内敛,难得表达爱意,让顾衡还怔愣了片刻。片刻后回过神来,低头亲吻她的脸颊,轻笑道:“今天怎么了,跟只猫儿……” 话还没说完,戚繁音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他脑袋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第96章 顾衡抬手捧着她的脸,看着她,四目相对间,温热的指腹一遍又-遍摩挲着她的额头,戚繁音呼吸 颤了一下。 顾衡眼睛沉沉地盯着她,烈火一般炙热。 戚繁音被他看得脸颊发热,转过脸去,挪开视线。 顾衡却掰回她的脸,重新逼着她和自己对视,咬了一下后槽牙,笑问她:“哪来的道理?调戏完就 想跑?” 他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下去,来势汹汹,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气息像一张网压下来,把她笼罩。 顾衡反客为主,抵着她在靠在雕花桌上,腰抵在桌沿,一双手又从身后将她托着,让她不至于疼 痛。顾衡人靠了过来,气息都是热的,额头抵着额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瓣,惹得她身子一阵战 栗。 戚繁音想退却又不能退,心脏猛地收缩,他的味道太熟悉,这样的气息也太熟悉。 熟悉得好似这些年的分离都是假的,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一眨眼,有泪水从眼角滴落。 泪眼朦胧中,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脖颈,藤蔓一样,渐渐收拢、缠着。 温柔的触碰让顾衡把持不住。 屋外雨声淅沥,雨水落在芭蕉叶上,再滴落在院里,带起水氹里一圈圈涟漪散开,又飞快荡回 来。 一阵风吹过,雨声更甚。 屋子里的浅吟声淹没在雨声里。 戚繁音的手颤颤地去解他的中衣,已然解去两道系带,再有-条便能全部解开。门襟半开,戚繁 音看到里头隐约有伤痕,皱了皱眉。 顾衡如梦初醒,反应过来想拉上衣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戚繁音的紧紧攥着他的衣襟,阻止他的动作。 顾衡低垂着眼,去掰她的手指。 戚繁音偏不让,手指攥得紧紧的,本来就白的小手更是白得一点颜色也没有。 拉拉扯扯半晌,他怕弄伤了她,终于还是放弃挣扎。沉着一张脸,任由她解开最后一条系带,拉 开他的衣服。 那身他最私隐的秘密终于得见天光。 戚繁音盯着足足看了半盏茶的时间,眼睛通红,双手忍不住捧面,不让他看自己大哭的模样。隔 -- 第183页 了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声音略哑:“怎么受这么严重的伤?” 小姑娘哭了,顾衡心疼得不行,抬手把人拉进怀里:“没事,早就不疼了,你别哭。” 他把衣衫拉起来,遮住丑陋的伤疤,温柔安抚她。 戚繁音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怎么受的伤? 他是朝廷大臣,身边护卫如云,把他保护得像个铁桶,连只苍蝇靠近他,护卫们都恨不得揪过来 严刑拷打一番。 顾衡满不在意地说:“没什么,你走了之后我犯了一段时间的疯病,病得厉害。” 那就说得通了,没人能够伤到顾衡,除了他自己。 戚繁音不敢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痛苦,要靠伤害自己来缓解。 她想象不到。 看着伤痕无声落泪。 “真不疼了,除了有些丑,我都没什么感觉了。”顾衡揉了揉她的发,安抚她的情绪。 戚繁音慢慢靠近他,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伤痕,似温柔地安抚那些久远的伤痕:“一点也不丑。” 顾衡只觉得耳边一阵酥麻,许多细细碎碎的痒从伤痕底下滋生,慢慢的,席卷全身,令他失控, 他拥着人,将她羁押到床畔。 烛光跃动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睫毛微颤,长发凌乱散开,水涔涔的眼睛带有钩子,看他 的时候摄人心魄。 她没说话,却无声地弓|诱着他。 顾衡喉结微滚,低下头,吻住她的唇,道:“以后不许你走了。” 戚繁音醒来的时候,浑身腰酸背痛,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卸了一般。这人还跟之前一样, 沾了她,就恨不得要了她的命。 她听到年年在院子里玩儿的声音,想坐起来,奈何骨头都是酥的似的,干脆又躺了回去。 顾衡不知何时走的,一点声响也没有,身边只有尚带余温的被褥。 她挪到顾衡睡觉的那一边,头靠在他睡过的枕头上,鼻尖充斥着男人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引得 她思绪又是一片紊乱。 她把头埋进枕头里,他的气息环绕着自己,好似还被他抱着。 昨夜的画面不合时宜地闯进脑海里,脸颊一片绯红。 他将她从头亲到脚,一遍一遍,反反复复,似要在身上留下他的印记。 最后两人都热汗淋漓,体温炙热交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这段时间顾衡似乎格外的忙,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他回来,戚繁音已经睡了。 这天他难得在家,两人忙活了一夜,第二天毫无疑问地都睡了懒觉,赖到快中午,戚繁音才慢吞 吞起床,丫鬟进来问她想吃什么。 她想起离京前很爱吃的七荣的糕点,忽然很想吃。 可都这个点了,等丫鬟出去买回来,怕是快吃晌午饭了,想了想摆手作罢:”算了,看看厨房有 什么先端上来吧,我饿了。 顾衡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 戚繁音剜了他一-眼,拖着他起床:“时辰不早了,快些起来吧。” 顾衡笑着任由她拖着自己起床,懒懒地张开双臂,在她套衣服的时候一把把人抱住,紧紧收拢双 臂,不放她走。 他从前就爱这样,现在还是这么爱玩儿,戚繁音没办法,倚在他怀中,笑道:“还喜欢这么闹 呢。 顾衡下巴抵在她的颅顶,低下头亲了下她的脸,说:“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戚繁音小声问。 顾衡道:“父大人再过几天就要回京,等他进京,就要商议我们的婚事。” “啊?”戚繁音惊了下,转过头眨眨眼看着顾衡:“还要成亲?” “当然。”顾衡一口回答:“我要八抬大轿把你正大光明抬进来,让世人都知道戚繁音是我的妻 语气里有些耐人寻味的小得意。 “可是、.....孩子都这么大了。”戚繁音怪不好意思的,哪有孩子这么大还来办婚礼的。 “还有,阿爹他现在怎么能进京?”许多问题,都让她困惑。 “这些你都不用管。”顾衡的手指从她鼻梁上刮了下来,笑着说:“你只要乖乖地等着做新娘子 就好了。 她歪着头,脸上仍是不解。 顾衡问:“你不信我吗? 信,她当然信。这个人说话,向来是说一不二。 嘴角轻轻扬起来,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好啊,我信你。” 顾衡说他们要成婚,这些日子戚繁音就在屋子里准备成婚用的物什,满满当当堆了好多。顾衡下 朝回来,进门便直接去了正屋,看到戚繁音坐在一堆红彤彤的绸缎里,上去便抱住她,问:“在想什 么?” 戚繁音回过神来:“下朝了啊? “嗯。”顾衡轻声应她。 戚繁音指着桌子上摆着的两身婚服,道:“今天裁缝铺把衣裳送过来了,你要不要试试,看是不 是合大小?” 顾衡凑近她,咬着她的耳朵说:“不用,我的尺寸你当然清楚,怎么会有差错?” 戚繁音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脸颊微微发红,把他推开:“别浑说,不臊人。” 孩子都这么大了,有什么好害臊的。”顾衡笑笑,无所谓地说道。他走到桌子前,东看看西看 看,拿起她准备好的喜杯,问:“荷包绣了吗?” 戚繁音问:”什么荷包? -- 第184页 “成婚的时候不是要结发?结好的发要放在新娘子亲手绣的荷包里。”顾衡最近到处找人打听婚 仪。 这句话勾起了戚繁音--段久远的回忆,目光定在他脸上,在他诧异的眼神中,目光下移,最终落 在系在衣带的荷包上,吞吞吐吐地问:“这个荷包你一直带着?” 顾衡低头,把荷包拿起来,点点头:“嗯,就是有点旧了,穗子是你今年新打的。” 荷包已经磨得很旧了,边缘有些脱线,金蟒也没有刚绣好时的光泽。 戚繁音拿起剪子,沿着边缘把缝合线剪开。这个荷包她当年绣得很认真,虽然绣工不怎么样,但 却是一等一的扎实,费了好大功夫才剪开。 顾衡想要阻止她的动作,却已经来不及,直到看到里面窝着的一束青丝,才微微一怔。 这个荷包跟了他很多年,他却从不知里头还有乾坤。 原来还有一束头发? “你的头发?”顾衡问。 戚繁音低头,又摇了摇头。这里头不全然是她的发,还有顾衡的,多年前一个深夜里,她趁顾衡 睡着了,悄悄剪下来,和她自己的头发東在一起藏进了这个荷包。 那是少女最为隐秘的心事。 这一缕头发把她的思绪都拉回多年前的回忆了。 她想起那时候在杭州,她早就不知不觉动心。她察觉到自己一日日沦陷,看他的眼神越发炙热。 可又知道自己不会甘心做他一生-世的外室,戚家女儿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做人外室的。 所以在杭州的时候,她就生了离意。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夜里听到他在身旁绵长幽怨的呼吸声,心里酸痛得厉害。 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是如何怀着悸动忐忑的心思拿起剪子从他头上剪下那缕发的。 如今回头再看看从前的事情,-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相聚分离,喜怒哀乐,都是上天的安 排。 一路稀里糊涂地走下来,到了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好的归宿。 戚繁音颔首,眼里带了笑意,温声道:我好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顾衡抱着她,亦笑意温暖:“还要喜欢好久好久,从年轻到老,从生到死。” 死后还要葬于一穴,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