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凡记》 第1页 [古装迷情] 《孽凡记》作者:宋微子【完结】 文案 小家碧玉,官宦媳妇,公侯姬女,山野村妇。 直到吃糠咽菜吴锦姐才知道人生艰难,悔不当初。 出嫁前姨妈替她算了一卦,说,此女凡心情热,帷德难修,一场冤孽就在眼前。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锦姐沈澄王正敏 ┃ 配角:春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吴锦姐凡心偶炽,王昀哥重会佳期 立意:一个凡女的纠结情事 ================== ☆、幼女未知巧与拙 话说正统年间镇江地界有个西津渡口,日日桅杆如林,商贾云集,南来北往的货物如堆山的一般。在街中心有一家客店掌柜的姓杨,生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他自幼生在经济人家,虽识几个字只对账罢了,更兼做生意的人家,日日奉承时时送往,一心只想找个书香人家攀亲。先时把一个儿子杨仕日日的磨,磨到二十岁上童生都不曾考上。只得灰了这条心,又重新从女儿身上想,放出话去:“不拘家产,只求秀才。” 天底下的秀才不少,两个女儿又生得有几分颜色。果不其然大女儿杨代嫁了金陵栖霞一个吴秀才,二女儿杨佑嫁了金陵玄武湖边一个李秀才,夫妻倒也和睦,各自生下儿女。 过了几年,杨老爷二老也去世了,杨仕接了他老爹的旧业,除了开客店,还贬牲口,跑船,几年间把个家业扩得几倍大。 二妹杨佑眼见自家日子过得清淡就同丈夫李禁说:“你日日读书,考了几回不能进学,如今也三十多的人了,难道一辈子啃书吃饭吗?我们放着这样好的门面房子,我娘家哥哥的便利,我打算开个布店,你白日在后头读书,教两个孩子,我们外头挣钱吃穿。” 李禁听来犹可犹不可的,婆母倒是商户家出生的,一口夸说:“媳妇这话对,你爹在日就知道读书,他自己读书当饭,连带一家孩子也书上吃饭吗?我一个五十上数的老婆子有什么磨不开脸。” 李禁只把书往怀里一拢,点了个头。 婆媳两个欢天喜地请人裱糊了房子,请了木匠打好了柜子,杨佑让人给镇江托信,不两日哥哥杨仕亲自带着人送布来,说定了只管卖布收丝,旁的事一并给他们办成。 李老娘外头掌柜,杨佑里头记账,叫一个家人秦成内外支应,秦成媳妇子做饭洗衣。一个月少说五两利钱,一家子过得蒸蒸日上。李禁本想自己家是个清静门户,还嫌做生意吵嚷,不承想才一年娘子拿了五十两纹银起了两间阁楼,让他和孩子做书房,这可把他乐得没个欢喜处,从此一心读书教子。 大姐杨代嫁在栖霞山下,那吴家是个诗礼旧家,家中上百亩的好水田,日子尽有的过。当初愿意结亲也是看新娘品性贞静,入门同吴邦夫妻也和睦,先生了一女名吴襄小字织娘,中间四年不曾有孕,没办法公婆在上纳了一个小妾,偏生纳了妾又有了喜,生下来又是一女名吴纬小字锦姐。织娘长到十岁上,杨代才生下一子,那一年吴邦在北京城里满了贡,正在选官。 眼瞅着媳妇产后一天不如一天吴家二老没了主意,一面让人上京传信,一面让人给镇江传信,连夜把城中的杨佑请了来。 杨佑见了姐姐只是哭,那小妾伏在一边也是哭,婆婆带着两个女儿出去了,旁边一碗药都冷的。 杨代见婆婆走了,这才起身坐着,小妾忙上去给垫了个枕头,“妹子快别哭了,我眼看不中用了,等不得大爷和兄弟来只有跟你交代了。” 杨佑擦了擦眼,“姐姐怎么突然就这样,月头还是好的,这让我怎么割舍的下!” “人各有命,你伤心也无用了,我一生只生得三个孩子,这小子还不曾满月,我公婆爱子,房中的人也是老实的,尽可放心的。织娘年已十岁,大爷上京前与同年齐家订了亲,不上几年齐家也要来聘的,也可放心。唯锦姐才五岁,公婆也顾不上她,房中人虽可照顾,但毕竟是个妾,倘若大爷续娶只怕没人庇佑,要你照管。” 杨佑握着姐姐的手,痛道:“我只恨自己没个女儿,有你这话我把锦姐接家里去,你不需操心。” 杨代把眼眼转转,小妾会意开了柜子,拿了两个包袱出来,杨代指着小的那个说:“这里是四十两银子,是我这些年的梯已,你给我帮锦姐儿存着。又指着那个大的对小妾说:“这里面都是头面首饰,你替我与织娘留着。” 大家又哭了一场,杨佑陪了姐姐一夜。次日一早,织娘就跑来看娘,杨代抓着女儿的手看了看,嘱咐她照看好弟弟妹妹。 过了一会锦姐吵着要娘,也跑进来了,杨代说:“快,让你姨妈抱抱。”杨佑把五岁锦姐抱起来坐在腿上,雪□□嫩的一个小人,杨佑搂着忍不住往下掉泪,锦姐问:“姨妈哭什么?” 杨佑说:“你娘让我带你家去,你愿意吗?““嗯,愿意,姨妈在城里,姨妈家里还有哥哥呢!” 杨代听了这话顿时放了心,朝里睡过去了,织娘伏在床边不肯走,锦姐还不大懂事,只扯着姨妈的裙带边玩儿。 又等了一日,兄弟杨仕带着家人到了,杨代里头听人报说兄弟到了,挣起来执手说了几句话,片刻后人就去了。 杨家两姐弟哭得发昏,公婆在外面选棺,画像,做斋,小妾在内里裁孝布,织娘和奶娘守着弟妹。 -- 第2页 过了头七京中方有信来,说吴邦选上了南京礼部司务,月后才能回来,让先停灵在家,待他回来再出殡。得知儿子做了官吴家二老心上倒先喜了一喜,杨仕也顺势道:“可惜我姐姐没福,姐夫既是当官回来,想必所费这处甚多,我这里出五十两银子与姐姐治丧,更与姐夫添喜吧!” 杨佑在一边把脸一沉不大高兴,吴家二老也不肯受,“媳妇自进我家生儿育女,孝顺翁姑,如今去了,还劳舅老爷来主事,不怪罪已是大恩,怎么又让舅老爷破财呢。” “我不为外人,只为我这外甥还小咧。” “这是我家亲孙,岂有不关爱的理。舅老爷就是要给也等大爷回来亲自交他手上,我们拿着算是什么?“ 杨仕听了回身让人将钱送给妹子,给姐夫留了一封信,说:“镇江事多,我也不多留了,这里只等姐夫回来一切就有主了。”晚间在灵前祭了一杯酒,看了看几个孩子,次日一大早就坐船回镇江去了。 杨佑眼见得姐夫一时半刻也回不来,自己家里铺子也没人照应,就嘱咐了小妾照顾孩子,自己也回去了。 临走锦姐说:“ 姨妈带我家去吗?” 杨佑好言安慰她:“放心,等你爹爹回来,我当着他的面将你领去。” 吴家二老再三的谢了,又拿了两坛洒,两扇肉一并给她。 杨佑回到家先把这几日的账清了,同家人说了要接锦姐来养,李禁反正是不当家不管事,婆婆也是奉承她的,两个小子多个妹妹有什么要紧。 次日杨佑让管家就叫了个木匠来打床,糊窗,几天装了了一件好闺房。 过了二月有余吴邦才从北京回来,一入家门就在灵前大哭了一场,又将孩子看了一看,问说:“可有话留下没有?” 吴母将头一摇,“有话也不和我们说啊,她自家兄弟姊妹在跟前。” 吴邦换了素衣,让人去请小姨来说话,杨佑特地雇了辆大马车过来.吴邦远远得就先做揖,口内说:“有劳妹子走一趟。” “无妨,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呢!”杨佑径直入了座,怀里掏出五十两白银一封书信放到桌上,吴邦不解:“妹妹这是何意?” “这是我兄弟留给你的。” 吴邦这才开了信,读罢吁叹不已,泪儿沾襟,说道:“可怜令姐跟我一场,吃这些年的苦没享用一天,临了也没能别上一别,这让人心里怎么受得。” “受不受得,如今说也无益,姐夫你以后的主意是怎样?” 吴邦愁道:“家里虽少人支应,我还好就近做个闲差,孩子虽小房内的人也还可托。” “不瞒姐夫说,姐姐生只不放心第二个,大姐大了,小子是你家的宝,独她小又没个专人可以看顾,特地嘱咐我照管,我主意接她家去。” 吴邦沉吟了一会儿,应说:“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只是放着我在这里,家在这里,反让她去你家里,怕别人说闲话。” “有什么闲话,我是她亲姨,我担着。” 吴邦将那五十两银子又推到小姨面前:“这是舅爷为孩子留的,你替孩子拿着吧!” 杨佑把脸一沉,“我不是那不知事的人,姐夫刚刚选官正是用钱的时候,她一个女孩子吃多少用多少,将来嫁人愁你不报补我!” 吴邦点头,起身做了个揖:“那就有劳妹子,我就里多谢。” 当天杨佑替锦姐收拾了,嘱咐了织娘一番,织娘还舍不得妹妹,锦姐还小不大懂事,一心只想和姨妈往城里热闹去, 当着长辈们的面锦姐欢欢喜喜地走了。 吴邦送走了女儿,回身一人又往灵前坐着,看着这家中庭院如旧,一时心酸难忍,泪如断珠。 那边锦姐同姨母家进门,李婆就端了两碗小馄饨上来,瞅着锦姐向杨佑说:“我们家就缺个小姐,这下有了。” 锦姐以前也是常来的,从不曾有人称她叫小姐,她说:“姥姥,这小姐是什么?我怎么就成小姐了呢?” 杨佑给她擦了擦嘴,若有所思的说:“养在楼上金娇玉贵的就是小姐,我们锦姐就是小姐。” 正说着,家里两个小子李希青,李希程下了学从后头书房跑出来,三个孩子一见面就在院里追啊跑啊跳啊。 杨佑上了楼同李禁说:“锦姐我接回来了,你当姨爹的也不见见。” 李禁看着书说:“我一会儿下去见。” 杨佑说:“我主意给锦姐买个丫头。”李禁点点头,“你说买就买。” 杨佑笑了,“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儿。”过了三日,买了一个十一岁的丫头叫小春园专门来服侍锦姐,李婆婆悄悄把杨佑拉到一边,问:“你主意锦姐许给大儿,还是二儿。” 杨佑听了好笑,才知道婆婆打的这个主意,就说:“我要有这个心思,我岂不成了小人了。我又不曾有个女儿,她就是我女儿。” 李婆婆一向奉承媳妇的,此时也不说什么。 早起,春园给她梳头洗脸穿衣,下了楼姨妈同她吃早点。一个人玩一会儿,姨妈就带她坐轿子出门,去织户家收布,看丝。午间回来吃饭,再上楼睡会子和春园玩玩,傍晚两个表兄下了学,一起玩球、翻绳、追狗抓鸟,上树下塘,闹得不停。 不觉几个月过去了,端午将至,吴邦遣人送来两石米、两坛酒,两只鸭子、两盒点心、四支藕、四条席,杨佑留来人吃饭,赏了钱,问了些家中的情况。 -- 第3页 门外,李家姑娘姑爷也回来给母亲哥嫂拜节,带了一篮子绿鸭蛋、一篮子粽子、一筐雪里蕻咸菜、一筐子茭白甜爪、两尾鱼、两方肉。杨佑让厨下潘妈妈来收了,李姑娘牵着儿子小云哥让他叫人,他叫了声:“婆婆,舅妈。”就又躲他娘身后去了,杨佑笑说:“你是个小子,又不是个小姐。” 李禁也和妹夫沈元见了礼,请了书房里坐。那边李家兄弟和锦姐下来叫人,李姑娘见了锦姐眼前一亮:“家中何来这标致的小姐?” 杨佑对春园吩咐说:“你带锦姐,云哥楼上玩去吧。”一面坐下来跟姑娘细讲了锦姐的事,李姑娘也叹说:“小小的孩子没了娘当真可怜。” 李婆婆插嘴说:“可怜什么啊,如今在我家的日子比她娘在日差了吗?我说没娘的孩子将来要受人欺的,莫不如就许给表兄算了,你嫂子还不愿意。” 李姑娘打趣道:“嫂子这是避嫌咧,家里两个哥儿大了,不如许给我家云哥吧!” 杨佑思量说:“你如果不是戏言,等过两年我替你去吴家提亲。” 三人都笑了。 此时,日中正午,热气熏人,杨佑吩咐厨下在后厅里摆酒。自己装了一盘点心,一盘粽子,一盘鸭蛋,一盘切好的瓜,送到楼上给孩子们吃。春园带着锦姐和云哥坐在那里翻绳,自己两个小子哥哥舞着扫帚,弟弟举着茶盘,两个人正在那里相打,杨佑放下脸来:“不知好歹的东西,看你们平日被管的可怜。今日有客来才放一放,你们成精做怪的干什么,吃了饭滚回自己屋里去。” 两兄弟唬白了脸,放下东西轻手轻脚的走到桌边坐下了,云哥听舅妈骂人,自己就不动了,杨佑回身笑着同他们说:“你们玩你们的,这两个哥哥不是人,我下午不让他们在上面闹了。” 锦姐是从来不怕姨母的,云哥只低着头也不动了,杨佑让春园摆饭自己下楼去了。 李家兄弟怕娘骂,匆匆吃了一个粽子,喝了碗茶就下楼去了。锦姐将粽子里的枣挑出来吃,又挖了一个鸭蛋黄儿吃了,吃了一块瓜,擦了擦手。 云哥见她吃完了才捡过桌上那个蛋壳子替将蛋白吃了,锦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个小哥哥对她好,以往只是姐姐在家吃她的蛋壳。 云哥又要拿那个吃剩的粽子,小春园知事,忙自己拾过来:“云哥儿,这是我该吃的,我给你开个新的。”说着,又剥了个新粽子与他。 锦姐反倒生气说:“春姐,你怎么回事,云哥要吃我的,你抢什么?” 小春园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云哥只得把那个吃剩的又拿过来吃了,锦姐看着他吃莫名的觉得很高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下午两人一起歪在榻上解九连环玩儿,这环自买来锦姐也没解开过,过时就扔在一边不碰了。今日云哥来又找到了,锦姐看他拆来挪去也看不出门道,一会儿就打起盹来.云哥从响午翻到将晚解了一大半人也累了,两人歪在一头睡了。 杨佑上楼叫他们吃饭,一见这样让小春园点炉蚊香,自己笑着下去同姑娘说:“两孩子一头睡着呢,吃了饭让姑夫回去,你们娘们儿在这儿住两天。” 李婆婆也帮着留人,姑娘无奈道:“乡下人家一日也离不得人的,他每日吃了饭就往庄上去,家里鸡鸭哪一日不要管?云哥儿既是睡着了,孩子在城中住两天,我们吃了饭早早出城去。” 杨佑让人在庭中摆好了酒,请婆婆上坐,姑娘姑父陪席,自家夫妇在下首,两个儿子没让上桌。八个冷盘子,桂花鸭、白斩鸡、蜜汁藕、五香肚丝、卤牛肉、海哲、菱角、龙眼。先斟上酒,说了几句祝节的话,娘们三个布了布菜。吃一会儿,厨下端了热菜上来,第一道是白烩虾圆子,此时李禁酒多了,又说到文章上头,劝妹夫说:“你如今贪图自在,将书本子丢了。妻子先不论,这先人也不欢喜,尊亲在世时何等教诲,不要枉了他老人家的心。” 沈元这些话也是常听的了,回说:做秀才的人,一是为举业上进,二是为支撑门户。这举业的路几时走得通,我生计不理,妻儿何如?这门户我家是个清静人家,又没有庄园产业,又不想结交官府,我如今一介白身岂不自在?不用逢年就给宗师做贺,随份给学里凑喜,我不贪那两斤胙肉,坎上一顶方巾支个相公架子。” “此话差矣,”李禁听了,惋惜道:“你从前中考过案首的,这秀才是探囊取物般的东西,如何能不考,这云哥儿大了,说这父亲是个秀才也替他添光彩。” 杨佑举了杯酒到他嘴边,笑说:“这话说的我都听不下去,姑父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天天在家里一分钱不进,一粒粮不产,读书就是他的命,我们全家指着他秀才的名头光彩哩!儿子不替爷娘挣光彩,爷娘还替儿子挣诰命吗?大节下别听这些酸话,咱们吃酒。” 李禁还要辩白几句,李母也听不得了,“你自家不干事就罢了,好好的姑爷你给教坏了,他一年十两银、五斗米、四匹布、两斤棉,倒不比你光彩?” 李禁方不说了,沈元同他吃了几杯酒,说了些城里的闲话。吃罢了饭,趁着天色还亮,起身告辞。杨佑送了两匹夏布,两盒点心,一方火腿,一起送到街口,说好了过几日再来接云哥儿。 云哥晚上醒来不见了爹娘一时要哭,李婆上来好言与他说,哄了半日他方不哭了。 -- 第4页 让秦妈煮了两碗鸡汤面送上来,两孩子都扒了几口。春园拉着锦姐去里间梳洗,杨佑寻了自家孩子两件旧衣衫同婆母一同给云哥儿换洗了,云哥儿怕生一动也不敢动。 李婆将他抱在腿上说:“你同我去睡吧。” 云哥儿看着床上的锦姐儿,直摇头:“我要在这儿睡。” 杨佑笑了笑,放好了帐子,让嘱咐小春园看好灯,自己同婆婆下楼去了。 锦姐抱着个枕头,云哥抱着个被子,两人一头躺着都睡不着,锦姐问:“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我想我娘。你不想娘吗?” 锦姐说:“姐姐说我没有娘了,姨母就是我娘。” 云哥虽小也知道没有娘的孩子是可怜的,锦姐自己好像还不知道,她摸着枕头边,摸着摸着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早间起来吃了饭,小春园带着两人一起在花架边玩儿,摘花掐叶的。李禁在书房让两兄弟默书,门口看见云哥儿就叫说:“云哥儿过来,你在家识字不曾?” 云哥跑过去,“没认字。” 李禁转身拿了本《千字文》,翻了教他念,指一个认一个,回过身又拉到桌前教他写,半天就认了十个,写了十个。李禁说:“我放不得你了,你下午还来读书。” 到了下午反而放了自家两个儿子去睡,单教云哥儿一个。过了几日,沈元托了一个进城送米的车接儿子回来,李禁在门前拦道:“大暑的天,他一个小孩子家坐着你这车没遮没拦的,颠上半天回去还有命咧,你同沈姑父说,孩子再留几日,娘舅家没法子住吗?过月余我亲送回去,到时还有话跟他说。”让秦妈打了壶酒,包了几个馒头送与车夫,烦他一趟。 自云哥儿被拉去读书,锦姐一个人玩的也没什么意思,也跟着去书房转转不几日,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念得出来的,杨佑见了大喜,从此每日也让她去读两个时辰的书。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云哥儿一本《千字文》已经读完了,李禁爱惜他是个读书苗子,街上买了几个临字的帖儿让他带回家去。 杨佑包了几件孩子穿不上的衣,街上买了几盒点心,脂粉,让李禁一并带着送去。锦姐拉着云哥儿的手说:“你几时再来啊?” 云哥儿说:“你也上我家呆呆去呗。” 锦姐点着头说:“好啊,好啊。” 旁边,李婆和杨佑着着只笑。次日天不大亮,云哥儿还没睡醒,李婆轻手轻脚抱了他起来,梳洗好了,喝了几口粥。李禁就抱他上了车,杨佑又往车上递了几个烧饼,嘱咐他们小心。云哥儿心里也怪难受的,但是想起娘,又觉得回家挺好的。 ☆、稚儿好读书 锦姐睡醒时云哥早走了,她一下子就没了精神头,觉得一个人好没意思,春园逗了她一会儿,陪她吃完了早饭。 杨佑从店里回来,锦姐走过去要姨母抱,杨佑知道她是因为小伙伴没了,孩子总是爱凑堆的。抱着锦姐到前面店里坐着,隔着帘看外面的街,一会就有一个挑货郎路过。杨佑让秦成叫住,李婆去里面将秦妈、春园一起喊出来,杨佑让大家自己挑。 这是个卖杂货的担子,李婆拿了个鸡毛掸子,秦妈挑了个酒舀,春园选了把扇儿,锦姐只摸摸看看图个新鲜。 稍后又来一个担子,依旧叫住了,是卖吃食的担儿。麻花、馓子、脆饼、桃酥、云片糕、松子糖、桃片,杨佑让秦妈提个篮来装,一大家子爱吃什么买什么。 这半天下来,锦姐也不想云哥儿的事了,依旧在家吃着玩着。 那边李禁近午送得云哥到家,沈元庄子上做事去了,李姑娘坐在后檐下做活,见哥哥带着儿子回来了,欣喜地迎出门。云哥儿见了母亲也奔过去,李姑娘将他抱起来,笑说:“胖了,胖了,也白了。” 大家堂屋里坐定,李禁唤车夫将东西提进来,又让车夫院外坐着去了。李姑沏了碗茶,打了盆水,李禁洗了脸吃了茶,问说:“姑父哪里去了?” 李姑将儿子抱在膝上,回说:“上庄子里去了,不到晚不回来呢。” 李禁说:“这孩子在我家一个月,我教他识了几个字。极聪明的一个孩子,百试百灵的,姑父自己不愿走大路,这孩子也荒废着吗?” 李姑说:“哥哥人各有志,要说孩子无论走什么路,也该识几个字,就我在家日也读过几本书。不是荒废孩子,只为六岁个小孩子,还不曾往读书上想。” “如此最好,既然现已启了蒙就不能再耽搁了,我寻姑父说话去,该与孩子上学了。”说着,起身就要去。 李姑拦说:“哥哥平日少来,正是饭点岂有不吃饭的道理,略等等,吃过饭找他说话也不迟。” 李禁只得坐了,李姑让他看着云哥儿,自己下厨去了。李禁坐了一会儿,又牵着云哥儿四下里看了看,见后院东北角一间书房倒还齐整,书架,书案都在,窗边摆了两盆藿香。李禁在房中坐下,也不由觉得心静神怡,突然明白沈元的淡泊之心了。将买给云哥儿的字帖儿放在案上,又嘱咐了云哥儿几句要读书的话。 外头,李姑叫他们洗手吃饭。一碟拌黄瓜,一碟花生米,一碗香葱摊鸡蛋,一碗茄子焖豆角,一盘蒸咸肉,一大碗丝瓜粉皮汤。 李禁各碗里匀了些菜,又盛了一大碗绿豆饭给车夫先送去。 -- 第5页 李姑同哥哥一起吃了饭,李禁帮忙收拾了碗筷,又嘱咐妹子平常少做活,不要劳碌。李姑点头,抱着孩子送哥哥出了院门。 暑天也没有什么事,庄子围场里晒满了陈粮,沈元和几个庄客坐在草亭里闲话,远远见车来还在猜是谁,等走近了方知是哥哥,忙迎到场外,见礼道:“哥哥怎么来了,快请里面坐。” 庄客们也拾掇出一条长凳擦了擦,倒了碗霍香水捧到李禁面前,“相公请用。” 李禁回了个礼,“老乡客气了。” 沈元拿了把蒲扇一边替他扇风,一边说:“哥哥亲来也该早说,我今日就不到庄上来了,专在家里亲等,也办菜置酒好迎一迎。” 李禁摆手,“我不是来吃饭的,这次来只为云哥儿。” “云哥儿在哥哥家惹事了?” “不曾,不曾,在我家一月有余,我日日教他读书,一本千字文如今全识得。这等一个读书的好苗子,你该早早送他入学才是。” 沈元笑了,“哥哥挂心这个,我心里也有数。我自己虽不上进,我还能拦着孩子不上进吗?原想着孩子小不着急,现看来也该启蒙了,哥哥放心。” “如此方好。”说着就要起身,沈元拦道:“哥哥来一趟,吃顿饭住一夜再回去。” 李禁摇头:“你家中事多,妹子大热天的替我忙饭?我实舍不得她,我早早回去了,年节再会吧。”说着就走了,沈元送到外面路口。 夏日过去金秋到来,吴邦亲自上门来拜节。送了两只鸭子、两方肉、两盒月饼、两坛金华酒、一篓螃蟹、一篮田螺。李禁先出来迎了,杨佑带着锦姐出来接,到了堂上又见过了李婆,吴邦见了礼。 李婆满面堆笑:“姐夫好气派,当了老爷就是不一样了。” “哪里,哪里,老夫人见笑了,不过是给人当差,哪里配称老爷呢。” 李婆一努嘴,“这差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锦姐是个小姐,姐夫自然是老爷。” 吴邦这才顾上仔细看了看锦姐,穿得小翠衫,石榴裙,戴得银项圈,喜洽福相,吴邦抱过孩子问:“你想爹没有?” 锦姐摇摇头。 吴邦不觉眼中掉泪,杨佑借故说:“姐夫来了,我让橱下办几个菜。” 说完就给李婆和李禁使了个眼色。李婆会意,口说:“我与禁儿一起去,你坐着与姐夫说话。”扯着李禁就出去了。 杨佑递了帕子过去,“姐夫,孩子还小不懂事。” 吴邦扬起脸,忍着泪,“我只是想起她娘。”杨佑想起姐姐也一时心酸。还是吴邦先开口,“眼下就是中秋了,我这几日也在家,织娘也想妹妹准备接锦姐家中呆几日。秋来我要往无锡公干去,平日也顾不上孩子们。” “极该的,你一个男人家做官要紧。我这里有个丫环我让她替锦姐收拾收拾,你吃了饭下午再走。” 李禁请吴邦书房中坐,两个儿子也来见过姨丈。李禁又说起文章上的话,吴邦也讲讲官中的事。 中午,杨佑让人从酒楼订的菜,海哲、香肠、鸭珍、鸭掌、干丝、素鸡、木耳香菌、黄花菜,打得桂花酒配鸭油烧饼。吴邦感其盛情,与众人饱饮了一顿,临别再三谢了。 锦姐想到回家与姐姐团聚也挺高兴的,与杨佑挥了挥手,“姨母你不忘了来接我。”杨佑点头,她欢欢喜喜跟着吴邦上车去了。 家中人久不见她一时见了都欢喜,织娘尤其高兴问吃问穿,又拿出自己在家时做的鞋给妹妹换上。 吴母见了说:“这锦姐也大了,也该把脚裹上,再大下去不好收了。织娘就是裹晚了。” 吴邦对裹不裹脚倒不上心,“孩子还小,脚大脚小随她去吧,咱家又不图女儿发迹。” 吴母也不好再言语。晚间也摆了一大桌的酒菜,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晚间锦姐就和织娘睡了,织娘握着锦姐的手又细细问了好些话。 那边中秋李姑又回娘家,云哥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没找到锦姐儿,春园在房中问说:“你找姑娘吗?” 他点点头。 春园说:“姑娘回家去了。” 云哥儿顿时就泄了气,没精打采地下楼去了。李禁正在楼下找他,“云哥儿,来来来,同舅舅写字去。”一边牵着他往书房里去,一边说:“你入了学可不叫云哥儿了,叫沈澄,你可把这两个字好好练练。” 沈澄无可无不可的跟舅舅去了书房,果真就练了一天的字.晚间再留他住,他怎么也不愿意。 过了半月时已深秋,吴邦送锦姐回杨佑这里,给置办好了冬衣,新缝了两床冬被。杨佑留饭,他说上司在还衙中等,临出门给了春园一封赏钱。 礼部主事叫王枢进,山东任城人,是个举人出身。他父亲王敬中早年做过提督,用兵麓川,如今告老在家。他等父亲致仕才出来做官,心境淡泊,生性和善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同吴邦共事半年,早就成了相知。 这日早在渡口包了个船等着,一齐往无锡公干去。离船开还有会儿,吴邦让小厮去酒店里打了几角酒,买了几斤猪头肉、两包花生米、并二十个馒头,请众人一起吃。自己和王枢进另摆了张桌子坐在后仓,一面吃酒一面说话。 吴邦今年三十岁,王枢进三十四岁。吴邦年前丧了妻,王枢进去年丧了妻,都只有一妾。吴邦有两女一子,王枢进有一子两女,真真是对同命知心的人。两人吃着酒说着话,不觉天昏黑了,残月倒挂,满天星斗,船家进来点了个炉子,煨了一锅鱼汤。 -- 第6页 江风阵阵,水声起落,王枢进叹道:“你我具而立之年,功名草草,利碌无为。孤身一人为了一点官事在身,不能侍奉父母,不能抚养儿女。今夜客外江边,才觉人生若梦。” 吴邦一口将酒饮尽,“只愿儿女婚嫁事了,便回家读书耕田,侍奉双亲。” 二人苦笑了两声,远处传来了几声鸟鸣。 ☆、吴家小女沈家郎 春去秋来一晃过了五年,织娘已出嫁。锦姐也十一岁了,出落的跟朵海棠花似的。这几年也识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女红虽不精,但也能缝补缝补。 沈澄自入了学,逢年过节都去先生家,等闲也碰不到他人了。李希程、李希青两兄弟从七岁启蒙读到如今,一个十八,一个十六,大哥李希程连个童生都不曾考上,弟弟李希青还算争气考了个童生。 杨佑跟李禁商量说:“你当个秀才也不过自己养活自己,程儿既然考不上就早日给娶亲,这店里的生意让他照管起来。” 李禁觉得不无道理,“我是没有什么的,孩子大了,咱也问问他的意思,别日后说我们做父母的偏心。” “你别说,你虽是个秀才倒底不呆。”杨佑眉开眼笑的叫了两兄弟上来,把话同他们说了。 李希程一听不要他读书又要给他娶亲,忙行了个大礼,拜道:“谢爹娘的大恩,为儿一定夫妻和睦,勤俭持家,侍奉二老。” 李希青在一旁捂着嘴笑,杨佑问他:“你有什么说的吗?” 李希青为难道:“儿子也想要娶亲。” 杨佑啐了他一口,笑骂说:“你这点子出息,早晚能跑了你的!” 李禁严正说:“你好好读书,再考两场,常言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李希青听爹爹又说起呆话了,笑向杨佑道:“娘,你把春园给我呗?” 杨佑瞪了他一眼,“休想,你妹子出嫁我再寻谁?你爹说的对,你读好了书,还怕没有好丫头吗?” 李希青大没意思,李禁怕他在这里惹杨佑生气,就扯着他回书房去了。 杨佑接着吩咐李希程说:“你明日就到柜上与秦成一起,我还给你做几件新衣服呢。” “谢谢娘,谢谢娘。”李希程满心欢喜,全身都放了松。 自此,李希程便在柜上支应,时常还跑码头接货,出去收丝,有了男的主事店中生意更好做了。 之前有家织户一直让去收布,杨佑一个女客,秦成柜上又离不开,一直不曾去。这日柜上不忙就叫了车来,让李希程陪着一同去。 一路过了上元门到了凤来巷下了车,步行到巷中第五间,门外就听见织布声,杨佑让儿子去叩门。一个老媪开了门,见了李希程不认识,一见杨佑方笑说:“是奶奶来了,快里面请。”一面向院里喊道:“桃叶渡奶奶来了。” “老夫人客气了。”杨佑便带着儿子一起进到中门,一个姑娘坐在院中纺纱,避之不及很是窘迫。 主人刘翁出来笑着见过,对那姑娘道:“你泡茶去吧。”那姑娘忙避走了,杨佑见她布裙荆钗还道是个丫环,问:“刘伯最近发财家中添人了?” “奶奶说笑了,我们手艺人家哪里添人,方才是孙女,只为媳妇子近日病了不能做活,我们这种人家又是一日也不能歇的,家里十辆织车又有织工。” 正说着姑娘端茶上来,杨佑见她一双大脚,面若银盆,又端丽又大方,是个有福相能掌家的样子,不动声色用了茶,收了二十匹的布,也没论价还多留了一封拜钱. 回家同家里说了这事,意思要定刘家孙女为媳。李禁自然没意见,李婆只要媳妇能干自己受用,也无反对之理。李希程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儿子自然听你们的。” 果然就请了个媒婆来让去相问。刘家一听,家中人商议说:“他李家是城中的绅家,论门楣倒是高攀了,前日他娘俩儿来收布,我看少东家人物也场面,这亲事没有不允的理。” 如此便定下了亲事,李家送了八十两银子做聘,另送了八样金银首饰。刘家也打床做箱准了好几样妆奁。 婚期定在了开年二月,这年锦姐十二岁,沈澄十三岁。 一个侄儿要成婚,李姑赶早进城到家来帮忙,李婆和杨佑见她一个人,都怪说:“姑爷事忙就算了,云哥儿怎么不带来?” “孩子读书呢!“ “表兄成婚,学堂里还不放两天吗?一个孩子关学堂里做牢咧!”李婆让秦妈下面,同女儿道:“你吃碗面,吃好了还坐车回家去,把云哥接来。” 杨佑也在一旁帮腔,一面将车都叫好了,李姑没法果然回家给沈澄告假,下午一同进城来了。 李婆见了外孙子,喜说:“这孩子长得这样高了。“拉着沈澄的手问:“你在家中平日吃些什么?怎么这样瘦?” “家中平日蔬果都有,肉蛋也不缺。孙儿还小,还没到发福的时侯。” 祖孙两个人说着话,李希青探头出来:“云弟,来了。” 杨佑骂说:“有没有规矩?你姑妈兄弟在这里,你探头做贼呢!” 李希青方见过了姑妈,又跟沈澄见了礼,两人一齐往后院书房里去了。 李希青在院中朝楼上喊:“春园,春园,有客来了,你快来给我倒茶。” 春园听了只得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下楼倒茶,沈澄一见春园,恍得眼前一亮,春园今年十七岁了,生得风流婀娜,瓜子脸儿,丹凤眼儿,有十分的人才。春园摆上了茶正要下去,李希青抓住她的手,她大惊急道:“有客在。” -- 第7页 “你下去告诉妹妹说云哥儿来了。“ 春园听了这话也不急了,转身笑道:“原来是云哥儿啊!”细打量他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好一个俊秀的小学生,沈澄反倒不好意思,“姐姐见笑了。” 春园笑着出门了,锦姐一听云哥来了,将书扔了套鞋跑下来,“云哥儿在哪儿呢?”进了屋两人四目相对,又惊又喜,还是沈澄先开的口:“妹妹。” “云哥儿。”锦姐笑盈盈望在他脸上。 见这个情形,李希青让坐道:“妹妹,你们久不见了坐着说话。”自己扯了春园上楼去了。 还是沈澄先开口:“妹妹这向可好吗?在家中做些什么?” 锦姐嗔道:“我在家中无非看些闲书,有时同姨母一起干些杂事。你这些年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平日都在学堂,除了节日并不能脱身,去年正月来妹妹家去了没见着,我一直记挂着妹妹呢。” 锦姐捂嘴一笑,“好吧,就当你是真话。” 沈澄又问:“妹妹平日读些什么书?” “我又不是你们读什么书啊这几年读过《千字文》、《百家姓》,姨父给讲过《孝经》和《诗经》,其他也没教什么,我刚才在楼上看《会真记》呢。” 沈澄虽不曾看过这杂书,但是乡下唱戏,街边说书,这故事他是了解的,此时听锦姐讲来,心中也有了点异样的心思。从旁再看锦姐穿着银红的小衫,月白的裙子,鸭蛋脸,新月眉,俏生生一双秋水眼,像朵海棠花儿,沈澄心想那崔莺莺也就是如此吧! 锦姐心中没那么多弯弯绕,只觉得对云哥儿莫名儿的亲近,就毫不避讳的拉了他的手说:“我们回房玩去吧。” 沈澄也不客气,两个人上了楼,只见房门紧闭,只听见春园说:“好人儿,你快饶了我吧,让奶奶知道了不得。”李希青只笑,“好姐姐,我疼你呢。” 沈澄听了,脸上又红又白,心中又羞又惊,拉着锦姐还欲下楼去. 锦姐却不以为意,上前拍门,“在我屋里做什么呢?” 只听里面条悉悉嗦嗦的声音,片刻李希青就开了门,满脸堆笑:“好妹妹,你可千万替我瞒一瞒。” 锦姐冷笑道:“哪个是你好妹妹,你小心姨母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李希青还待求,里间春园哭起来,锦姐听见也不吓他了,“好了,好了,你快下去吧。”李希青像阵风似的下楼去了。 春园理了理头发,脸上红晕未消,“姑娘,你可别吓我。” 锦姐一笑,“春姐姐是你吓我才对,你快倒茶端果子来。” 两人临了窗坐了,一边喝茶吃点心一面说话,春园往内室坐着绣花去了。沈澄因入门时的事,一下午心猿意马,想入非非。锦姐叫他下棋,他也全无章法,败了两局,锦姐乐得咯咯的笑。 晚间李希程从外面办完东西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饭,桌上又有一道咸鸭蛋。锦姐拿了一个蛋黄挑出来拌饭吃了,将蛋壳子一推滚到沈澄碗边。沈澄想起旧事,看到锦姐一眼,锦姐朝他笑,他心里欢喜照旧将蛋壳子拿来吃了。此时,桌上人吃饭喝酒都不曾察觉。 ☆、秦淮街市朝夫子 夜里睡觉李姑跟她娘一屋睡,沈澄跟李希青一屋睡,李希程睡书房。 沈澄躺在床上忍不住好奇,问李希青道:“二哥,你白日间和春姐屋里做什么呢?” 李希青笑了笑,“你真不知道吗?” 沈澄红了脸,“知道也知道一点。” 李希青就起来到桌边点亮了灯,又从床下面摸出一个包来,坐到沈澄身边:“好弟弟,这东西我连亲哥都不曾给,如今给你看你可不能告诉人。” “哦。”沈澄不知是什么宝贝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不过是几本书,一本封面写着《燕寝怡情》,下一本写着《汉宫春色》,又一本写着《锦帐春风》,沈澄看了名儿就知不是啥好书了,翻开一看更是面红心跳,几页看下去,他耳根子都烫了。 李希青对他道:“你如今知道了吗?” 沈澄点点头,很是难为情,又追问道:“那妹妹也知道?” “她知道什么啊,也就知道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她一个孩子还没成人呢。” 沈澄松了一口气,又道:“二哥也须注意些,她一个女孩儿家耳濡目染的,学坏了怎么好。” 李希青呲着嘴笑。 沈澄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锦姐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子,两个人耳鬓厮磨,正待成其好事,突然红烛一灭,一片漆黑。沈澄从梦中惊醒,又惊又愧。 第二日,家里就来了几个厨娘,支了几口锅在炸鱼,炸肉。杨佑李姑也在帮忙洗菜,拣菜,李希程和李禁一大早就出去采买请人,李婆和秦妈,秦伯在前面看店。杨佑见孩子们起来了,就围裙上擦擦手,袖里掏出一包钱来,说:“家里烟熏火缭的,你们外头馆子里吃饭去吧,多玩会子。” 李希青乐颠颠地接过来,往门口叫了顶轿子让锦姐和春园坐。 锦姐拉着沈澄说:“我要坐什么轿子,我不会走吗?我一个没留头的姑娘怕什么?轿子你让春姐坐吧!” 李希青就上楼去喊春园,春园还在楼上扫地,回说:“我不去,我不去,我在家帮着干活呢,我脚小走不了路。” 李希青将扫帚抢过来,扔在一边,“让你去,你就去,轿子我都叫好了。” -- 第8页 春园一个人坐了轿,李希青跟轿在旁,锦姐跟沈澄牵手走着,先去绿柳居叫了四碗肉丝面。 李希青去柜上兑了一吊钱给沈澄,说:“你两个玩去吧,我去寻几个学里的朋友。” 沈澄也不理论,锦姐问:“那春姐呢?”他也没回,带着春园一起坐着轿子扬长而去了。 锦姐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沈澄安慰她说:“二哥他喜欢春姐,你随他们去吧。” 锦姐听了这话不做声了,低头想了一会儿,问沈澄道:“那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这话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沈澄自觉失言低了头。 锦姐听了却很开心,“云哥儿,你要把今天的话记住了,你可不能骗我。” 沈澄顿时觉得心里甜甜的,随即又觉得心上压得重重的,有些承担不住。 锦姐又拿起筷子,慢慢将面吃完了。 出了绿柳居的门,一路走到国子学府前,两边有茶馆,有书店,有胭脂铺子,杂货铺子,摊上有卖香烛的,有卖水果的,有算命测字的。他两个在门口逛了一圈,买了两个糖人,又在茶摊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旁边有个瞎子正在说《三嫁王郎》,讲得刘珍娥出身小户,两次遇人不淑机缘不巧,第三次嫁入尚书府的故事,锦姐听得聚精会神的。沈澄却看着街口坊牌上写着四个大字“天下文枢”若有所思,又心中打定的主意要进去,又为锦姐是个女孩进不得,便同她嘱咐,“妹妹,你好好坐在这里,我不出来千万不要离开,凭什么人来不要理采,我想进学府中看看,去去便回。” 锦姐听书正听得入迷,就点点头,沈澄在桌上放了几十铜钱,让她会茶钱。自己往南走到学府门前,寻着个门子,先见了礼,问道:“大哥,敢问这学府可能进去吗?” “你小孩子边上玩去,这地方是一般人能进的吗?里面都是文星老爷咧。” 沈澄也不恼,依旧笑说:“大哥说得是,学生就想沾沾文星老爷的旺气,还请大哥行个方便吧。”说着,递上一包钱,那门子接在手上,掂量着也有几百铜钱,就笑道:“小相公的心好,将来必要进学的。”朝里叫了一个杂役,说:“老李,你带小相公逛一圈,看一看,中午我这里有酒喝咧。” 老李会意,带着沈澄从边门进去了,先见照壁,泮池,庭中有聚星庭,后头是魁星阁、棂星门、大成殿、明德堂。沈澄一一看过了,再后头是就听见人声了,老李说:“小相公就看到这里吧,后头有读书的相公和老爷呢。”沈澄就又从原路出来了,出了门朝西就是贡院,两那扇大门关的紧紧的,两个看门人支个炉在那里煮面,一个算卦的扒在桌上睡觉,沈澄想袖还有几个钱,贡院门口的算功名定然比别的地方灵验。 就到卦摊前坐了,叫道:“先生,先生醒醒。” 那先生抬头,见是个小孩子,就说:“别处玩去吧。” “先生,我是算卦的。” 先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一个孩子,要算什么呢?” 沈澄不好说为功名,就说:“自然算算前途了。”说着在桌上放了十个钱,“请先生起个课吧!” 那先生见了卦金,又见他面相清贵,便拿起卦筒起了一课,看了卦象,推算了一会儿说:“你文星正,禄位旺,小小年纪却是要发的了。” 沈澄听了心中有了安慰,“如此谢谢先生了。”起身去寻锦姐去了。 说书人已没了,锦姐还坐在那里嗑瓜子,见他回来了,抱怨说:“怎么那么久?” “我有事担搁了,你书听完了?” “说书的吃饭去了,下午再说,我们也吃饭去吧。” 沈澄见桌上那几十个铜钱就剩二个了,就收起来放在袖中。两人就往乌衣巷里走,巷口有家面馆,锦姐要吃小笼包,鸡丝面,问沈澄吃什么,沈澄说:“我不饿,不要吃,我方才在学府里吃过点心了。” 锦姐信以为真,自己就吃了一笼包子,又吃了半碗面,沈澄见了借口怕浪费将那半碗剩面吃了,一共付了三十个钱。 两人在面馆里坐着歇歇,见巷内一个行人也没有,饭点除了自己更不见一个人,沈澄问店家说:“今日怎么这么冷清呢?” 那店家说:“我这里冷清前头就热闹了,今日国公府里老太太过生日,下午开了东花园的门,赏钱,唱戏,周围的人全去那里沾福去了。” 锦姐听了,拉着沈澄说:“快去,快去。” 店家笑说:“现在去还能在墙角找个空。” 锦姐听了更急了,沈澄只得跟着她跑,才跑了一里路就听见人声熙攘,再往前半里路街巷里人头攒动,男男女女挤得水泄不通,只听见远处唱戏的声儿,看不见唱戏的人。又听见四周锣声一响,“赏钱了,赏钱了。”那人群就像潮水一样向前涌去,锦姐和沈澄身在其中也被人群挤着朝前。果然,东门口几个管家站在阶上赏钱,一捧一捧的铜钱往下撒,人们一哄而上,滚做一片。铜钱像下雨似的往下抛,锦姐和沈澄也不免接住几个,两人牵着手才没给冲散,挤倒。乱了一阵赏完了钱,里面又抬出两个大缸,管家喊说:“老太太大寿,赏寿糕。”那小厮让众人排队,一块块白玉般的糕,流水的分发,那队排的像条长龙。无论男女老少,是僧是俗,是贫是富都来沾这个福气。 -- 第9页 这边分寿糕,那边戏台子又开锣唱戏,锦姐就地上拾了个竹篓子,也不知谁人挤掉在这里的。横在地上同沈澄往戏台前一坐,那台上开场唱着《八仙上寿》,那些捡了钱,又讨了糕的人又陆续围过来看戏。一出戏唱完又一出,那边一轮寿糕发完,又发长寿面,周围的人无不替老夫人念佛,锦姐也让沈澄去排队沾个福,自己却贪看戏。沈澄没法看着长龙似的队,排到太阳落山终于领到了一卷挂面,又突出重重包围终地寻到锦姐跟前,锦姐见了那卷面,也欢喜了一下,台上的戏也唱到尾声了,那边管家朝大家喊道:“各位请明天再来,我家老太太最是怜老惜贫,体贴疾苦的,你们若有难处,可另外讲来。明日这间还请几位先生来义诊施药,各位乡亲父老只管来,也是我们老太太过寿的益处了。” 那四周人听了,有念佛的,有念老天爷的,都说:“可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 沈澄就扶着锦姐起来,两个一路回家去了。家中灯火通明,庭中摆满了桌子,杨佑和李姑在庭中洗碗,见他们回来都擦擦手站起来,李姑说:“可算回来了,外头好玩吗?快快上楼上吃饭去吧。” 杨佑只见他俩,不见李希青和春园,问说:“你哥哥和春园呢?” 锦姐望沈澄,沈澄看锦姐,两人都不知他们那里去了。 李姑说:“难道走散了不成?” 杨佑心下却明白了,只得说:“你两个平安回来就好,他两个大人还怕跑没了吗?楼下铺张开了明日办酒没地坐,我让秦妈端楼上你们吃饭去吧。” 锦姐和沈澄应了一声,双双上楼去了,秦妈拿了两个馒头,一碗豆腐青菜汤,一盘炒鸡蛋,两个人匆匆吃了。锦姐将那卷面放在梳妆台上,对沈澄说:“明天早上她们肯定还忙,没空管我们,我房里有个煨茶的小铜炉,我明早煮面你吃。”沈澄点点头,上前将盘子收了,帮着送下楼去洗了。 李姑和杨佑也洗好了碗,装好了果子,让秦妈烧水大家洗洗睡觉。这时李希青才带着春园回来,一进门就见杨佑坐在大堂,李希青小声细气,陪着笑脸说:“娘,我们回来了。” 杨佑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明日是你大哥的好日子,我不发落你,你自己仔细着些。” “孩儿知道了。”说着,给春园一努嘴,春园叫了声奶奶,低着头就上楼去了,自己转身也躲房里去了。 秦妈从厨里端出两碗菜问:“奶奶,青哥和春园哪里吃饭?” “他们不用吃了,天晚了,您老也早早歇了吧。” 春园上楼向沈澄拂了拂就进内房去了,锦姐莫名其妙,沈澄说:“天晚了,我给你下楼提水去。”果然提了热水上来,春园上前接过:“真是罪过让您动手。” “春姐今天也累了,我为妹妹提回水也是应当的。”同锦姐笑了笑便下楼去了。 锦姐梳洗好了,坐在床上,问春园说:“你们今天哪里玩去了?” “说起来真是丢死人,一路到了清凉山,十几个男子又叫了十几个□□,独我在中间。你说不丢死人吗?”春园说来已是要哭了。 锦姐听了,只是好笑,安慰她说:“这有啥丢人的,你是出去玩的。只要自己玩得自在,旁人你管他呢。何况那席上人人只见你漂亮,你还不得意吗?” 春园听了不好做声,吹了灯两人睡下。 ☆、已题秀才上铭旌 第二日一大早就听见门口鞭炮声响,春园就匆匆下楼提了一桶水上来。锦姐也起来梳洗,换了件时新的衣服,锦姐从窗口朝楼下一看,院中已张灯结彩,好几个邻家妇人那里帮厨,她自己下楼去厨房装了一小罐盐。杨佑从门外叫住她,“姐儿,今日家中人多,你和春园在楼上就别下来了,我让秦妈给你端饭上去。” 锦姐应下,见姨母今日梳着光光的头,穿着新新的衣,就说:“姨母你今天穿得真漂亮,不知道那新娘子有没有你漂亮呢?” 杨佑笑骂道:“瞎说,让人听了笑话,我一个当婆婆的人,快别瞎说了上楼去吧。“ 锦姐朝书房叫了一声:“云哥儿。”沈澄探身出来,叫了杨佑一声,锦姐牵了他的手两人就飞跑上楼了。 到了房中,锦姐从篮里夹了几块炭,把铜炉点了砂锅烧上水。从壁柜里拿了三个茶碗,三双筷子,又拿了卷馓子掰碎了放在碗中加了点盐,那边水开了下了挂面,春园从里间出来,问:“这是做什么呢?” 沈澄道:“这是我们昨天游园国公府老太太赏的,你们昨天游清凉山那寺中的月老就不曾送些东西?” 春园脸儿一红,“云哥儿也取笑人。” 锦姐捞了三碗面条,三人一人一碗,馓子做汤的面沈澄还是第一次吃,锦姐问:“好吃吗?”他只点头,“好吃,好吃。” 这时楼下已经有客来了,人声也嘈杂起来,外间有人叩门:锦姐,我是刘姨。 春园起身去开了门,刘姨和一个婆子提着不少东西进来了,锦姐也放下筷子上前叫了声:刘姨。那刘姨扯着她的手看了一番,好孩子,像是又高了些。 沈澄不知这是谁,只站过一旁,春园也上前叫了声:奶奶,“ 锦姐向云哥说:“这是我家刘姨。“ 沈澄也就叫一声:“刘姨。“ 刘姨看了他,“好欺文的小相公,你今年多大了?“ -- 第10页 “十二岁了。” 刘姨看他们真是配好的一对儿,给锦姐送完了东西,下楼找李姑娘闲聊,说起两个孩子,彼此都有个要结亲的意思。过了约一个多月,李希程和新妇夫妻和睦,吴邦也出公事回来了,刘姨同他提起锦姐和云哥儿的事儿,吴邦没多搭理。 沈澄十二岁上那四书五经已是通熟了,那文章也能成篇,就是十七八的大学生也比不过他,乡下的老师同沈元说:“沈学生是个好根苗,不要在这里耽搁了,该往南京城中寻个良师。” 沈元带着沈诚来同李禁商量,李禁思量了一会儿,对沈澄说:“我出个题目,你写来我看看。”出题“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秦道然”,这题目是李禁最后一次乡试时宗师出的,他一直记在心里是个心病,沈澄想了一会儿,破题“圣人不轻于启发,欲有所待而后施也。“李禁一看心下大惊,赞说:“这题破得好,胜我多着呢!”沈元不以为意,“小孩家胆气大,破了题还要看下面的呢。”又接下来看,承题写得是“夫夫子固欲尽人而启发之,而无如不愤不悱何也!欲求启发者,亦知所省哉!”李禁没说话,看过起讲,写到收股之时,“且不愤而启,是终无由愤也。”李禁喜得眼中带泪,“好孩子,好孩子,我家门中出了人了,这等文章这等才气,不要说学生中,就是我也比不上你,”将那文章拿在手上不住的感叹,来回读了几十遍,拍案道:“这孩子寻常先生教不了的,就是我也不敢说教他,前街有个书铺那卢先生是个中头名的秀才,平日又是个选家,经他手的文章不知有多少。只是他教着自家两个儿子,几个内侄,不知外人他收不收?” 沈元说:“你们是同城的秀才都是学中的人,又前后街住着,自然沾了几分亲近,你亲自与他说说,我备着礼专等呢!“ 李禁就点点头,“我今日先写个帖儿送去,明日备桌酒请他。” 问杨佑要了一个烫金红帖,写自已的名字亲自送到铺中去,卢先生听了来意,惶恐道:“不敢,不敢,我自家几个孩子每旧日随便打发了,别人家的孩子教起来误人子弟不是小事。” 李禁劝说:“先生不必太谦,我这个外甥师从江宁程先生读了六年书,如今先生辞说文章已成,他教不了,我们问说:“先生教不得,何人教得?十二岁个孩子就不读书了吗?程先生说”除了城中的卢先生谁都教不得,他是头名的秀才。“不得以求了先生来,请先生千万通融。” 卢先生听了一番话,也软和了些,“请里面奉茶。” 家下倒了茶来,卢先生问:“李兄也是有名秀才了,自家儿子教得,外甥教不得?十二的孩子文章就算成篇文理通否?你们放着不敢教,独为难我呢?” 李禁从袖中取出沈澄昨日写得文章双手递上,“先生看看,尤其这破题上,我不及他。” 卢先生接来一看,要不是书法写得嫩,真不信这文章是十二岁的孩子写得,文理顺畅,平和正大,心中实在不信,“李兄这不是你写得让孩子抄得吧?” 李禁跌脚道:“先生我写这文章让孩子抄图啥?我图孩子没有先生吗?” 卢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说:“明日当着面我再考他一篇,若真写出这样的文章,我愿捡个恩师做。” “好咧!”两人说定了, 沈元上街买了两方砚,八支湖笔,四部经书,四刀宣纸,准备明天见师用,杨佑又替他添了四条手巾,两匹夏布,在外面订了一桌席专等卢先生,日中时卢先生袖着本书慢慢走行来了,李禁和沈元双双迎上去,沈澄捧上茶盘来,卢先生看了孩子一眼,是个聪明的样子,问:“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如何破?” 沈澄低头略想了一会儿说:“道本乎天,家修而庭献也。” “好。”卢先生和要禁不约而同赞了一句,卢先生还恐他是凑巧,又出了一个:“匹夫不可夺志也?” 沈澄思量再三,对说:“惟在已者之足恃,故匹夫能胜三军也。” 卢先生站起身,接过茶一饮而尽,喜说:“这个先生该当的,青出于篮而胜于蓝日后是肯定的了。“ 李禁闻言,对沈澄道:“快给老师磕头。” 沈澄连磕了三个头,卢先生亲自给他扶起来,自此沈澄住在李家,白日跟卢生生读书,晚间同锦姐玩耍。几年来嘻嘻笑笑,打打闹闹,同处一室,耳鬓厮磨毫不避讳。 夜间李禁在楼下听见调笑,跟杨佑说:“锦姐虽小,春园大了,这男女之间还该讲究些。” 杨佑冷笑说:“讲起春园你只问二儿,不需问云哥儿!” 李禁又说:“自已家的丫头避不避也无所谓,锦姐是个小姐,哪天出了事,姐夫那里怎么交待?” 杨佑瞅着他说:“难得老爷上心家事,把个姨侄女和外甥当贼似得防,既如此老爷上楼跟孩子去说。” 李禁给她两句话雌得不敢做声了。 这年云哥儿十五岁,锦姐十四岁,江宁县试,李禁和卢先生都让沈澄去考,沈澄是个不出门的小孩子,心里多少有点胆怯,锦姐在楼上同他说:“你快去考,考上秀才也能去跟我家提亲,你就忍心让我空等吗?“ 沈澄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怕了,考了两场,发落出来高高的中了头名。那知县见他这样少年,文章又那样的才气,把着手嘱咐了好多话,送了六两银子做灯火之资,临走亲送说:“切记好好读书,前程定有的。” -- 第11页 沈澄谢了,回了家,合庄都欢喜,沈元办了几桌席请众人,也叫了两日的戏,卢先生和程先生上坐,李禁做陪,杨佑在厨下帮忙,锦姐一个人坐在房中,沈澄偷偷从席上下来,拿了一个大海碗,抓着红枣、花生、桂圆、核桃,送到房中给锦姐,见房内无人又将那六两银子递与锦姐手中:“这是知县老爷赏我读书用的,你替我拿着吧!“ 锦姐虽是个富养的女儿,平日也不经手银钱,现在见了两定小银锭也怪欢喜的,锦姐问:“你果真中了秀才?“ 沈澄睁眼道:“这还有假吗?那榜放在县门口呢,这知县赏的钱不在你手上吗?“ 锦姐自幼见两个表兄为考个秀才千难万难,一个不考了,一个只考得个童生,沈澄这秀才来得就如探囊取物般的容易,还有些不信,问:“你考秀才时究竟是怎么样?怎么你得来这么轻巧?” 沈澄也就寻常道:“先在门口查点了东西,抽了号进去坐下,前面贴出题放了卷,有人叹气,有人背书,我拿了张草稿纸嗖嗖的就写,半个时辰写好了又拿起来看了两遍,工工整整誊好了交上去,知县看了卷问“这文章老练极了,却是你的写吗?你今年多大了?先生是谁?“我说”学生今年十五岁了,城中卢秀才是我先生,“知县说“他是选家,文章自然是熟的,你小小的纪前途远大的了。”画了个圈取我了头名,过了两天进城又考第二场,是学道考得我,一样是两个题,学道问:“你破题破得这样险是哪个教你的?“我说:”是学生自己想的,并没有哪个教。“学道又问:”你上场破得什么题。“我说:”论语题“文不在兹处”,破得是“文值其变,圣人亦自疑也。”孟子题“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破得是“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学道说:“好,破得锋利,写得正气,你童生是第几名?”我说:“是头名。”学道说:“这样年轻又有这样的才气,我也取你头名。” 锦姐虽听不出其中的门道,但也知道是夸沈澄的话,心里也欢喜,两人牵住了手靠在了一起正要抱,外间沈元喊:“云哥儿,你哪里去了,庄上员外来贺你了。“ 这庄上杜员外先祖当过盐商的,积起好好一份家业,分到他手上也有两个庄子,十万家私,他做个田舍翁,最是敬重读书人,平日对沈元多月倚仗,今见沈澄小小年纪就进了学心中爱敬,特地来贺。 沈澄听见外头喊,站起身一撩袍子,正了正脸色就出门去了. 杜员外平日也是见过沈澄的,今日再见更觉得这孩子有眼缘,他家也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在席上就同沈元说起结亲的事来,沈元听了倒是无可无不可,沈澄听了头上急得冒汗,在桌下就踢他舅舅李禁的腿,李禁在城中眼见得他和锦姐天天那个情状,此时又给他一踢,心中怎么不明白?眼见外甥急得头上汗,脸上红,也只得替他开口道:“孩子还小,情思未开正是用功的时候,员外见爱过两年榜下捉婿不是更好?” 杜员外笑道:“好啊,我这里先定下了举人老爷了。”沈元同他笑着碰了一杯。 ☆、只为痴情小儿女 沈澄也不等席散,趁着开戏,悄悄走到后间寻了杨佑和他娘,着急道:“娘,舅妈,了不得了,杜员外说要结亲,我爹糊里糊涂就要应,亏得舅舅挡住了。“ 杨佑听了也又点着急,李姑听了倒不怎么样,反而笑说:“这有什么?你如今是半大的人又是秀才,人家想攀亲也是寻常的事。” 沈澄听了更急了,“娘,我大了又是秀才,你和舅妈早早替我做主啊,别让我爹多喝两杯酒给我卖了,我要娶谁你们还不知道吗?” 李姑向杨佑说:“嫂子,你看这事儿?” 杨佑大方道:“现在孩子大了,哥儿又是个秀才,我后日就上门去说,好好的一对儿,谁看了也相配的。” 沈澄喜得跟杨佑做了两个揖,口内说:“多谢舅妈成全,外甥受恩多着呢!“ 又跑去房中跟锦姐说这个事,锦姐听了气得跺脚,“那里来这个多事的员外,尽想好事,举人秀才也配他得吗?” 沈澄宽慰她说:“舅妈说后日就去找你爹说,这杜员外也算助了我们了。” 锦姐喜道:“真的?” 沈澄点头:“真的!” 锦姐就往他身上一倒,沈澄抱住她,两心相许,两相情浓。 后日,杨佑坐了轿到衙门找吴邦,吴邦到后堂听见她来了,恐是家中有事径自迎出来:“妹子,家中有什么事吗?“ 杨佑摇摇头:“眼前并没有什么事,眼后有件事我前日想起来了,等不及要来与你说。“ “既如此快后间坐。“ 吴邦让门房去倒茶,又叫小厮去外头订桌饭来,口内告罪说:“当个小官儿,没有大堂,小厅坐一会儿,留个便饭。“ 杨佑说:“姐夫,你跟我讲这些虚礼做什么,我今天来该给你送礼呢?“ “哦?“吴邦不解:”这话是怎么说?“ 杨佑笑着道:“那我也不扭捏了,锦姐儿在我那儿长到十四岁了,这终身大事也该论了。” 吴邦深以为然,“妹子为这孩子一向用心的多呢,她的婚事我也不是没想过,只为没有合适的人家,也是要看机缘的。” “我这些年看得有一家,两个孩子也是自小就相处的,亲上加亲是最好的。只为他家门第低些,前日这孩子刚刚进了学,我才来说,” -- 第12页 吴邦听了心中已然明了,“妹子说的是沈家云哥儿不是?” “正是!” 吴邦沉吟了一会儿,为难道:“妹子,锦姐靠你拉扯这么大,按说你说谁便是谁,只是我两个女儿,织娘嫁在齐家,那财大气粗乡绅气派。锦姐就嫁在沈家吗?倒说我做爹的偏心。” 杨佑听了也不见怪,“要说我以前也担心这个,所以今日他进了学我方来开口,他家中虽不是大户人家,几碗饭还有的吃呢,姐儿到了他家也没有什么苦吃。” 吴邦想了一会儿,说:“他们还小,若有心等几年何妨?” 杨佑听姐夫话中是嫌沈家贫寒的意思,她又不好将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的话说出口,只得说:“那就过两年,这两年还等得起。” 吴邦再三留她用饭,杨佑没心情吃这个饭,借口家中有事,便匆匆回去了。 锦姐满怀期许等着姨母带回好消息,等在门口问:“姨母,我爹允了吗?” 杨佑看了孩子一眼,“上楼说吧。” 锦姐心下就有点不祥的预感,杨佑上了楼叹说:“孩子,你爹想的也有道理,织娘嫁在齐家穿金戴银,他只想你嫁得更好,沈家只是小农人家,姑娘她一年到头操持几亩地只够吃饭呢,姑父虽挣几个钱只够云哥儿缠裹,秀才这名头一年二两学例银子,够你打零嘴的?你虽和云哥儿有意,但是私情的话是不好说出口的,你爹知道了反倒怪我,好孩子你等两年,云哥儿中了举再定不迟。“ 锦姐心中着急,“还等得及吗?“ 杨佑笑说,“傻孩子,他对你没这点子心,你还嫁他做什么?” 锦姐听了只得如此,心中却添了一层愁,杨佑嘴上说得不以为意,心中也不自在,云哥儿是她自幼看大的,和锦姐情投意和两小无猜又是个聪明上进的孩子,天下哪里再寻这样的良配,就是沈家一时薄寒些,云哥儿又不是呆秀才,思来想去的不放心,晚间到菩萨面前上了一柱香,口里默念,“菩萨保佑让两个孩子平平安安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三天沈澄进城向杨佑讨信儿,杨佑将吴邦的话原原本本同他说了,沈澄听了只叹了口气,说:“吴大人顾虑的也有道理。”杨佑倒没想到他这等平静,让他上楼去看锦姐儿。锦姐儿只洗了脸,在梳头,见沈澄来了散了头发倒在他怀中就要哭,沈澄抱住她安慰道:“哭什么?不就两年吗?你当举人奶奶不比当秀才娘子好?” 锦姐擦着泪说:“我虽不懂科考的事儿,我也知道这举人比登天还难,我爹十八岁当秀才三十六岁也不曾考上个举人,这姨父更不消说了,你才多大?” 沈澄心中也没底,只说:“就是考不上,我也是江宁县里头名的秀才,过两年咱大了,你爹也没得推了。这两年我闭门读书绝不跟人谈亲事,你爹意思你许更好的人家,我放眼看着城中虽要家事,也要人物,还要年岁相当,只要国公府中不说娶你,旁人也争不过我。我当了秀才也有几两闲银子,我回家就让父亲装屋子买地,我家没得日子过吗?” 锦姐听了破涕为笑,在沈澄脸上亲了一口,“好云哥儿,我是非你不嫁的。” 云哥儿捏着她的手,“我也是非你不娶的。” 春园端早饭进来,两人才分开,沈澄同她一起吃了饭,锦姐将那六两银子又还给他:“我要这钱要什么?这几两银子也够办好些东西了,你拿着家里用吧。”又将两副镯子包了给他:“这是我小时候戴的了,如今也戴不上了,你当银子使吧。” 沈澄接在手里,心上沉甸甸的,只说:“你放心吧,我家去读书了。” 锦姐牵着他的手送到门口,不舍道:“你中了秀才就要在家读书了吗?不能跟我一处了吗?” 沈澄说:“没有进了学还跟先生的,从此只靠自己了。” “你可要常来看我!” 沈澄点头,“一定,一定,我除了在家读书就是来看你。” 他二人难舍难分,惺惺相惜,自此沈澄回家每日闭门读书,不管外事,沈元也凑了几十两银子,请了人来盖了两间新房子,家中装裱一新,杜员外更是日送柴月送米,殷勤极了。沈澄同爹说杜家的婚事不能应,东西也不能要,沈元说:“员外不是那小量的人,他家里收成支出哪一桩不要我替他算计,外头人情往来也要我替他回转,他急需一个秀才,替他支应官府的,你且收着,年节下少不得替他走衙门呢。” 听得不是娶亲的事,沈澄才放下一点心,也不理论了。 那边吴邦在礼部和上司王枢进甚相得,又是清闲衙门,每日谈文章说时事好不惬意,这日两人在房中喝茶说话,外头长随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家里奶奶去了。” “什么?”王枢进立起身,茶洒了一地,泪眼蒙胧道:“怎么不早给我来信,一面都未曾见。” 长随见大爷这样伤心,想着不对,上前说:“差了,大爷不是姨奶奶,是少奶奶。” 王枢进方抹了把脸,“少奶奶?“ “嗯!“ 王枢进叹了口气,“那我知道了,让家中办事吧,请人去柳亲家那里报信。“重新坐下来掸了掸衣服,吴邦问:“家中出了这样的事?可要告假啊?” “告什么假啊?一个媳妇子进门三年就病了三年,我先妻去后儿媳妇就是要当家理事的,结果门都出不得,儿子口里不说我也知他的苦。如今去了,我家好好的发送她也就完了。“ -- 第13页 吴邦奇说:“按说像府上这样的人家,肯定要娶大家小姐,婚前不知根底吗?“ 王枢进长叹了一声,摆手道:“也是命中注定,我刚入仕时在工部,这柳侍郎是我上司我两个也甚是投缘,他也是山东人,闻得各自家中有子女便定了亲,那年孩子也就十三岁,过了三年完了婚,那柳小姐进门就病了,说出去让人笑话,儿子半年连房都没入,小姐倒还贤惠主动让陪嫁的丫头叫紫云的收了房,儿子才算成了婚。” 吴邦听了也替他家惋惜,王枢进又说:“人生在世,什么富贵荣华都是虚的,只无病无灾就是万幸了,再结亲我不看门第只要人茁壮,小夫妻能长相守比什么都强。“ 吴邦也是丧妻的人,怎么不深以为然,也附合道:“王兄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我有个小女还不曾许人,先妻早去我一心怕她受苦,想配个安逸富贵的人家,如今想来这夫婿人材更重要,要是多福多寿的才好。“ “正是,正是。“谈话间,王枢进也不将媳妇去世这事放在心上了。 过了几个月王枢进写信问家中的事项都处理好没有?若好了请儿子同姨娘同来南京过节,也是让儿子散散心的意思。王敏正回信说好,王枢进就让手下去租房子,办家具,白日间就同吴邦一起看房子,挑东西,这日两人看了城南狮子桥下一座两层小院,说了一年四十两房钱,回程往秦淮河边坐坐找了个酒楼吃饭,正喝着酒在谈诗,只见一对青年男女上了楼。王枢进叹说:“我小时侯给我爹管得连个街都不能上,如今坐在秦淮河边风月大好,人却老了。”说着又望那女子,梳着两个辫子,穿着一身红裙,分明是个小女孩的打扮,跑的脸上红红的,正大声喊小二的上茶来,王枢进又说:“这南方女子外向活泼,有说有笑的倒好。” 吴邦听着话抬眼看去,吃了一惊,大声喝道:“锦姐,你一个女孩子大白天上街瞎撞什么?” 锦姐吓了一跳,一旁李希青也吓得不轻,两人上前给吴邦见了礼,一个叫爹爹,一个叫姨父,吴邦瞪了他们一眼,说:“上前见过王大人。“ 王枢进笑呵呵地说:“在外头叫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叫声伯伯吧!“ 他两人上前见了个礼,口称王伯伯,王枢进见锦姐白里透红的脸儿,水灵水秀一双眼睛,高丰的身材,有一种生机勃勃的青春之美,不是那西子捧心之流,心下就有了几分好意,只是当场不好说得,再看李希青也是个体面少年,问了他几句读书的话,掏出两块小银子让他们买果子吃,李希青还在接与不接之间,锦姐看了一眼吴邦的脸色并无什么不妥,笑盈盈上前接了,口内叫着伯父称谢,李希青也跟着接了,吴邦训道:“还在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家去,我今日不得空,有空我找妹子说话,怎么大白天让你们上街入肆的瞎撞?” 李希青倒不敢辩,锦姐怕以后真禁她上街,就解释说:“爹,寻常从不出来的,今日姨母同大哥理货去了,秦妈和秦老看着柜上,大嫂子和李奶奶不会做饭,半生不熟煮了锅干饭在家里,不得以让二哥同我来叫几样菜家里吃去。” 吴邦说:“妹夫在家不出来,让你们两个孩子出来?” 锦姐答说:“姨父本要出来的,临出门问我们想吃什么?我们一人报了五六个菜名儿,他就说:”你们两个去吧,难得下回馆子,挑些喜欢的吃。“ 吴邦深知李禁是个不管事的人,此时听了也信了,只得笑笑,吩咐说:“你们楼下叫几样冷盘赶紧家去吧,就一日凑合些。” 两人听了弯了个腰,风似的跑下楼了。 ☆、督府应为攀折客 王枢进看锦姐甚好,外间不好多说,只劝了吴邦两杯酒,席间问了些关于锦姐的话,吴邦说起来不尽的怜爱,王枢进听来不住的赞许。 过了半月,王敏正同姨娘一行人从山东坐船到了,王枢进叫顶轿子送女眷先回去,自己带了儿子王敏正往城中转了一圈,王敏正初次到南京,见东南胜地,风景繁俗,大街小巷十步一馆,百步一楼,路人打扮时新,举止风流与任城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他左顾右盼正看的新鲜,不意街角处还撞见了两个女子坐在门边说笑,王敏正避之不及倒红了脸,见周围人来人往不以为意,才放上心大胆朝前走,王枢进一面走一面跟儿子说话,眼看到了家门口,又有妇人抱着孩子在街边买烧饼,王枢进对儿子说:“这是蟹壳黄烧饼,山东吃不到的,我买几个你们尝尝。”说着掏一把钱,让小厮去买烧饼。王敏正看那妇人不上三十岁,一点不避人,买完烧饼抱着孩子朝前去了,就问他爹说:“爹,这南京城里大白日的女子也上街走吗?” 王枢进说:“南京大地方风气开明,小门小户的女子也有时常出门上街的。“ 王敏正方知南京女子出门是常事了。 进了家门,大家坐定,陈姨娘拿出条帕子就要抹泪,王枢进抬手止住,“快别如此,我接你来不是哭的,不要坏我一场兴头。” 陈姨娘干揩了两下眼,也不作哭样了,叫了声大人,怪欢喜的。 王枢进把着儿子的手说:“我儿,到了南京好好散心,不要想那些旧事,爹主意替你再寻一门好亲,你青春大好呢!”一面说一面让人倒茶来吃,山东跟来的婆子说:“大人,家中无柴还没烧水。“ -- 第14页 王枢进拍了拍头,笑说:“我是糊涂了,“又掏了一块银子,对小厮说道:“街口叫热水来,另外叫两样菜。” 婆子奇道:“这南京城里连热水都做买卖吗?” 王枢进道:“你跟着小厮去吧,也认认路往后好买东西。” 婆子惊道:“大白天我妇道人家跟着男人上街走吗?” 王枢进一时跟她扯不清,就指着后头那个小丫头说:“你跟着去吧?”那丫头年纪轻轻刚从任城来到南京正是新奇的时候,巴不得出去看看,得了这声忙不迭应了一声,喜出望外跟着小厮就走。 婆子眼看着他们双双出去了,在一旁张着嘴说不了话来。王枢进对她道:“你别在这儿站着了,去房里替姨奶奶理理。“又拉了陈姨娘在另一边坐下,笑问:“在家中可好吗?一路上颠簸了,紫云为什么不一起带来?” 陈姨娘满面添笑地说:“大人你还不知道呢,紫云那丫头有了喜信了,也有五六个月了,年下你就要添孙了。” 王枢进听了大喜过望,问儿子:“这事可真吗?” 王敏正点点头,“我正想和爹说呢,既然紫云都有喜了,我也不用再娶亲了,过两年给她扶正了吧?“ 王枢进看了儿子一眼,失笑道:“这是什么说法,平白让人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长房长孙把个妾扶正了做什么?你要是人到中年懒得再娶还好说,你十八岁一个公子哥儿,该干这事吗?哪个想出来的?“说着,看在陈姨娘脸上,陈姨娘忙叫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儿。“ 王敏正说:“爹,这是我自己想得.” 王枢进看着儿子长叹了一声,“昀哥儿,是我害了你啊!这头一门亲事定得不好,你一个少年人难免灰了心,你放心这回爹一定给你找个好的,不要那死水木头似的,找个青春活泼的,让你们齐眉举案。” 王敏正听到这里也不好推得,只宽慰他爹说:“爹,这人有生老病死,先头的事儿怎么能怪你呢?我好好的又不曾少块肉,她虽不能替我当家理事,传宗接代,她不是留了紫云在吗?到底并不曾亏负我什么?这再娶的事儿还凭爹做主,儿子没有什么好怪爹的。” 王枢进听了心中更加愧疚,良久说不出话来,外间有人喊:“是王大爷府上吗?送水来了?” 婆子应了一声出去接水去了,王枢进也收起情绪,“大家是来南京散心的,开开心心才好。” 王敏正和陈姨娘都点点头,婆子递了几块手巾上来,大家擦了把脸。一会儿,小厮和丫头提着两包东西回来了,身后一个跑堂的提着个食盒,丫头上来摆碗筷,一盘盐水鸭,一盘烧鸡,一盘白切肉,一盘酒糟鱼,一碗三鲜汤,一碗拌芹菜,一大盆米饭,还有方才买的蟹壳黄烧饼,王枢进同儿子先吃了,陈姨娘招呼丫头和婆子一起坐着吃了。 王枢进给了两封赏钱让管家和小厮外头吃饭办东西去了。 因家中来人王枢进两日不曾上衙门里来,到了第三日上,吴邦酒楼叫了两桌席,买了八盒点心,两坛百花酒,一起送到王家尽地主之谊的意思. 王枢进同儿子一齐迎出门来,嘴里说道:“是我疏忽大意了,该先去拜你的。“ 吴邦说:“你家远客初到怎么倒来拜我呢?“ “快,昀哥儿,你见过吴世叔。“ 王敏正上前行了礼,口称吴世叔。 王枢进见他身长玉立宽肩窄背,看他面如冠玉眉宇轩轩,不禁夸说:“王公子好相貌,今年多大年纪?” 王敏正不好意思道:“世叔过奖了,小侄今年十八岁。” 吴邦笑说:“这风华正茂呢,咱南京这地方天大的事儿也能在这儿散没了,过几天啊我和你爹带你出去逛逛!” 王枢进对儿子道:“还不快谢谢你吴世叔,好好行了个大礼。” 王敏正就上前做揖,吴邦摆手说:“用不着,用不着,公子太客气了。”王敏正心里也觉得自己爹太客气了,以为吴邦必是爹看重的朋友。 王枢进也不避讳让陈姨娘出来见礼,吴邦倒有些惶恐,王枢进不以为意道:“你我之间还算不得通家之谊吗?” 王枢进拉着吴邦同坐了,下面人摆上菜,王敏正和陈姨娘同席相陪,大家坐着吃酒说话。其间吴邦问起王敏正举业,王敏正惭愧道:“小侄自幼跟爷爷在任上,启蒙的晚至今天曾入过场。” 吴邦劝说:“像你们这样的人家,自不并同小户人家一样小小年纪就寒窗苦读,十七八岁就指着秀才活命,该有功名时是跑不了的。” 王枢进听了这话倒欢喜,跟吴邦道:“你不知道这孩子十二才启蒙读书,近年才起手做文章,我正为这个发愁呢。“ 吴邦开解道:“这十七八学文章和十一二学文章是不一样的,大了学事半功倍,这学文章不在早晚,岂不闻大器晚成吗?“ 王枢进对儿子做文章之事倒不在意,只怕吴邦介意儿子是个白身,此时听吴邦不在意的话欣喜非常,拉着吴邦的手说:“老弟,我这个儿子要你多教导。“ 这也是子侄间常说的客气话,吴邦也就笑纳了。 一席酒吃到下午,吴邦也就告辞,王枢进拦说:“用了晚饭再走。“ 吴邦辞说:“不是我客气,晚间要到妹子家去看小女。“ “好啊,你家姑娘我极喜欢的,家内本也该去见见的,只因不是初来咋到过几日再说。”说着,让陈姨娘去收拾了两盒金乡馓子、两包黄山毛尖、两盒邹城牙皂、两匹寿光布,王枢进另外从自己书房挑了一套端砚徽墨,八只湖笔,两刀澄心堂纸,一齐递与吴邦说:“咱也是当长辈的,一点杂物让姑娘玩玩。“ -- 第15页 吴邦略谦了谦也就收下了,王枢进父子两个一起送他送到门口。陈姨娘在内里问说:“大人,这吴大人是个什么官儿,你与他这等亲厚。” 王枢进摆手道:“没见识的话,亲厚还论官大小吗?” 陈姨娘努着嘴说:“那你这么奉承他做甚?” 王枢进向儿子问道:“你瞧这吴大人如何?” 王敏正一头雾水,回说:“爹的朋友我能看出什么?” 王枢进笑说:“我不瞒你这吴大人有个女儿,我亲见的鲜花似的一个女孩子,配你再好不过了,这吴大人你也见了,绝不是庸俗人家,你心里可有意?” 王敏正听完倒愣了一愣,他从没想到再娶的事儿这么快,看着爹爹一脸欣喜的样子,他只得说:“爹看上的必定不差,只是这事太快了吧?” 王枢进欣慰道:“好儿子,爹不能再让你吃亏,我已想好了,过几日你陪着你姨娘到她家铺上看看去,借着买料子名头,你亲见了这姑娘才算准,你若不喜欢爹不相强。“ 王敏正听完恍如梦中,这爹和在山东那个爹还是一个人吗?外放当了几年官儿就开通至此了?一面谢过爹,一面还在恍惚只觉得这事来得太奇了。 反倒是王枢进和陈姨娘兴致勃勃,一夜都商量着怎么去女家拜会。 后日上衙,王枢进跟吴邦说了个家内要买布的意思,吴邦说:“何消亲去开个单子,我让他们送来。” 王枢进借口:家内也是闷得慌,想出去逛逛,找个人说说话儿。“ 吴邦便提前跟妹子打了个招呼。 过了两日,王敏正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陈姨娘倒打扮的一身新,她坐着轿同丫头在前,王敏正同小厮步行在后,陈姨和丫头在轿中两边探着头左顾右盼,叽叽喳喳。小厮也指东指西,评头论足。王敏正看着街市人群倒还面色如常,心里虽新鲜举止终不曾做出个乡下人进城的样子,见各种妇女时新装束街上走,三教九流逛的,吃的,买的,卖的,唱的,闹的,色色都有,王敏正也装作不以为奇,直到转街处撞见一群少年穿着艳色的衣裙,红丝束发,脸上傅了香粉,口上涂着胭脂,王敏正平生之未见,看得目瞪口呆,轿上陈姨娘与丫头说:“这戏子打扮得真妖娆。“ 王敏正问小厮说:“这是些人是做什么戏的?“ 小厮笑说:“少爷这不是做戏的,是出来玩乐的。” 王敏正心疑,“难道是做倡的?“ 那伙少爷也瞅见他,其中有个少年标致的向他拱了拱手,领头的一个见了,又朝他喊:“兄台?一起如何?” 王敏正用袖一挡脸,快步走开了,直出了半里路,小厮和轿子才跟上,陈姨娘说:“我看那些孩子好活动,你应一句也不少块肉,咱在南京就不叫戏吗?” 小厮说:“姨娘说岔了,那不是做戏的,是学里的小相公们出来玩的。” “啊?”陈婕娘一时伸着舌头都回不去了。 王敏正更是大惊失色,面色变了几变,心想:“这金陵的风流真是看不尽,说不尽,奇得独特。” 小厮指着路说:“到了到了。”陈姨娘刚下轿,秦成就出来招呼,“奶奶少爷里面请。” 陈姨娘说:“东家是姓李吗?我们姓王,山东来的。” 秦成朝里喊道:“山东的奶奶少爷到了。”一面请他们进去,杨佑让秦妈沏茶,自己扔下账本从库房迎接:“姨奶奶,大少爷快快里面大堂坐。”招呼着坐定,杨佑看陈姨娘虽是官家妇女打扮得倒也一般,陈姨娘看杨佑只是秀才娘子头面衣服却甚是体面,王敏正因是晚辈也上前见了个礼,杨佑不由道:“啊,少爷生得真好,今年多大了?” 王敏正回说:“十八岁了。” 杨佑上下打量从头脸到身量,从举止到气质没有一样不出众的,杨佑心想果然是正经的官家公子自己那两个儿子是不够瞧的了,只是云哥儿再长几年不知比得上不?见秦妈只上了一碗茶又叫了几声,秦妈柜上去了不曾听见,只得喊楼上春园,“春姐儿,家里来客了,你装两个盘子下来,叫青哥儿和云哥儿别在房里坐着了,也下来陪陪。” 陈姨娘说:“不必客气了,是我们打扰了,寻常买几匹料子而已反倒上门来叨扰。“ “谈不上,大人惠赐在先,我家孩子本也该去拜谢的。“ 原来这日沈澄正好来看锦姐,同李希青、春园四人一起在房里玩牌九,听说有客来锦姐扔下牌就不大高兴。李希青和沈澄先下来各自见礼,在王敏正下首坐了,陈姨娘见了也夸说:“好斯文的两个孩子,一看就是会读书的料。“ “姨奶奶见笑了,小户人家的孩子只有穷读书了。”杨佑谦道。 正说着话春园端了四盘点心进来,先往陈姨娘前放了,又往王敏正前放了,陈姨娘眼都看直了,问:“这就是小姐吗?真是仙女似的。“ 王敏正也多看了两眼,只觉得面似桃花,婀娜多姿,心想这是个美人儿,只是如何自己端茶送水抛头露面呢?李希青和沈澄捂着嘴在一旁笑,春园自己也笑了,“奶奶们见笑了,我不过是个丫头罢了。”说着,拿着茶盘出去了。 陈姨娘称赞说:“这丫头也太标致了,跟戏里的崔莺莺似的,我真看不出山是个小红娘。丫头都如此,那小姐岂不是天人了?“ -- 第16页 杨佑摇头:“姨奶奶真会说笑,哪来什么天人?真因为小姐是个不成才的,才寻一个齐全的丫头也是取个帮补的意思。” 陈姨娘听了朝王敏正递了个眼色,王敏正只当没看见。 吃了茶用了点心,杨佑带陈姨娘仓库看布去了。 李希青见娘一走就攀着王敏正说起话来,“王公子此番来京可还走啊?王大人今日怎么不曾一起来啊?“ 王敏正回说:“祖父在堂,不日我还要回去的,父亲因我们来告了好几天的假了,今日上衙去了,来日再来拜会。“ “这样啊?王大人我见过的和气不过的一个人,既当着官就该把老爷一起接来,也让老人家城里看看,长辈养老,小辈读书。“ 王敏正只点头称是,李希青又问:“你可入庠吗?“ 王敏正不好意思道:“一介白身还不曾入学。“ 李希青指着沈澄说:”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秀才相公呢!” 王敏正闻言忙站起身来向沈澄行礼,“不才逾礼了。” 沈澄惶恐不迭也站起来,“王兄见笑了,别说一个穷秀才就是当着官儿在家中关上门也就不论了。” 李希青笑说:“你俩站那里拜堂呢,快快都坐下吧!“又递上一盘袜底酥,“快,尝尝,北地可没有这个,平日我妹子房里等闲也不拿出来。“ 听他提到妹子,王敏正也点好奇,就说:“令妹平日必是极贞静的了,客来热闹也不闻她的声响。“ “她啊!你是不知道她平日……”李希青话正要往外倒,沈澄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李希青眉一皱,嘴一撇,话打了个弯:“她是个女孩儿家,平日不见外人,不大下楼的。” 王敏正听了心里由衷道,“这吴姑娘到底是官家的女儿,不是那满街乱跑的市井之辈,我爹的眼光定然不差。” 大家吃了两块点心,李希青又问:“那你祖父是干什么的?“ “也是当官的,已告老了。“ “哦!当个什么官儿啊?”李希青只顾闲扯。 “当过很多官儿,主事,知府,总督,我小时候也跟他在任上。” “哦。”李希青反应过来,睁大眼睛,“当过知府就罢了,这总督是多大的官儿?“一把抓住王敏正的手,”王公子,你有这样的家世还读什么书啊?我们将来还要你照顾呢。“一面叫沈澄:”来来,我们与王公子也交个名帖,高攀一场。“ 王敏正慌道:“过奖了,家里只是普通人家,家父也就当个小官,在南京混饭吃,照顾高攀的话谈不上,有空到山东我倒是可以尽个东道。” 沈澄再看王敏正倒也几分佩服了,自己若有这样的出身也做不到这样。李希青将凳又向前移了两下,对着王敏正好生亲热。 那边陈姨娘随意挑了几匹布,心中还是想着见小姐的事儿,就说:“方才那丫头穿的一身倒也精致。奶奶带我看个样子,我好找裁缝。” 杨佑便带着陈姨娘上楼,一面喊:“锦姐儿,姨奶奶来看你了。” 锦姐虽窝着火,见人来了也不得不让春园开门,自己也起来纳了个身,叫了声姨奶奶。 陈姨娘从上到小打量了她一番,面如满月,眼似水杏,就跟家中供得白玉观音似的,喜笑颜开道:“真是个福相的孩子,生得端正。“ 杨佑说:“端正什么啊,调皮着呢。“对锦姐儿说:”你歇着去吧。“锦姐巴不得这声转身动若脱兔一晃帘就进去了。 春园又忙着招待,杨佑说:“春姐儿,你也不用忙了,你拿几件姐儿和你新做的衣服让姨奶奶看看样儿。” 陈姨娘装腔做势看了几下主定下了,给了杨佑二十两银子让她请人裁缝做上。眼看日色将午,杨佑留饭,陈娘姨借口家里还有事照管不能多留,再三言谢,杨佑送了两条手巾,两条汗巾,陈姨娘也给春园和秦妈各留了一封赏钱。 李希青拉着王敏正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一路送了两条街,杨佑问沈澄:“你们楼下说什么了,两盏茶工夫亲兄弟没这等热络啊?“ 沈澄笑说:“他们说总督呢!” 杨佑也不知这总督何意,叫秦妈摆饭,锦姐跳躜躜从楼下跑下来,挽着沈澄两人又有说有笑的。 李希青送了人回来垂头丧气的,杨佑说他:“这王公子又不是个女孩儿,你见了小半日这付神情做甚。” “娘,你知道王公子他家是干什么的?” “做官的啊,他爹不是王大人吗?你姨父的同僚上司。” 李希青摇头,“不是说他爹。他还有爷爷呢,他爷爷是做什么的?“ 杨佑将筷子一放,“我又不是当地保正,我管他爷爷做什么的,你吃饭吧。“ “哎啊,我的娘哟,他爷爷是当总督的。“ 杨佑这也反应过来,“总督这是多大的官儿啊?“ “南京城里除了国公爷,谁也没他家官大!“李希青郑重道。 杨佑倒也呆了一会儿,叹说:“这孩子也太好了些,我竟没看出他的这样的根底。” 锦姐和沈澄两个只顾吃饭夹菜你一口我一口的也没听这些闲话。 ☆、红颜骑竹我无缘 王枢进和吴邦亲厚也不是一天了,现在有了做亲的心,王枢进待吴邦更甚往日,三天两头约他来家,父子俩陪着吃酒谈天,陈姨娘张罗督厨。先时只在城里来往,后来让人抬着东西一齐去栖霞见了吴家二老就喊老爷,老太太,把吴家二老欢喜得眼没缝,只说儿子当官儿一场能结识这么个朋友就是值了。 -- 第17页 吴邦也暗里想,只可惜他家门楣太高,不然我将锦姐许他家吧! 王枢进私下想,只可惜他家孩子年纪小,我家又远,不知他家舍不舍得? 两人怀着同一段心事都不说破,日常相处更是情投意合。 也是天意使然,成人之美,刚过年朝中传旨要采选良家女子,慌得吴邦坐立不安,急得杨佑天天来催说:“眼前是等不得了,既没更好的人家,云哥儿这门亲就该早早定下。”吴邦想着也在犹可犹不可之间,王枢进看在眼里也觉得是开口的时机了,就道:“老弟不需烦愁,我这里有桩现成的亲事一直不曾开口,不知老弟可肯俯就?” 吴邦一听就知就里,仍问了一句:“你说的现成亲事可是大公子吗?” 王枢进笑了,“好老弟,我还有第二个儿吗?” 吴邦说:“府上是什么人家,我家小女怕是有些配不上。“ “哪里的话,老弟你羞煞我了,姐儿是皇家都配得,我家配不得?再说我家有什么呢?不过就老父做了一场官,这儿子一个白丁拿得出手吗?” 吴邦听他说得真诚,自己有什么不愿,一点不作假当下就应了。 当晚王枢进请了官媒定了酒席,又派人去请杨佑来,杨佑见姐夫大晚上打发轿子来请知道必有要紧的事,扔下手头的事,衣服也不曾换就赶了过来。一进门王枢进和吴邦在堂上坐着,见她到了两人一齐迎上来,请她上坐,她倒有点摸不着头脑,一会儿官媒朱大脚也到了,庆松楼定的席也送来了,王枢进先上前做个揖,杨佑要还礼,吴邦拦住她,“妹子,这礼你受着。” 王枢进满面春风,“奶奶,一向赖您的力将锦姐儿养大成人,今日我给您行个大礼,向您提亲来了。” 杨佑急站起身,“什么亲?是谁家?” “是我家,就是小儿王敏正,奶奶也是见过的。” “啊?”这事来得太突然,杨佑一时也接受不了,拉着吴邦问:“可是真的吗?你真将锦姐儿许在山东了?” 吴邦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理亏心虚,只是点了个头。 还是王枢进又上前,温言说:“好奶奶,放着我在南京当官,什么山东不山东的。我现下租的那院子,我这几日就买下来房契地契都写姐儿的名字,昀儿这几年虽是白身,不能永久在乡下混的也是要来京做官的,承荫也好,捐贡也罢,还怕姐儿不回京来做奶奶吗?更何况我家两代单传就只昀儿一个,我先妻早就不在了,姐儿到我家就是当家的主母,我虽有一女不过十岁,姐到我家你道好不好?” 杨佑缓了一会儿,细想想他家是个总督,这门楣自然胜沈家百倍,况且王敏正自己又是见过的,好周正的长相也配得过,官宦人家只怕规矩重人受气,听他这么说家里竟是极简单的,没有婆婆没有妯娌这日子尽好过的,脸色也不似初时惊恐,和言道:“王大人说得必不假,只是大人高门大户的,锦姐儿小小年岁,如何担得起这个家?既是两代单传这子嗣之事就在眼前了。” 王枢进听出杨佑话中舍不得锦姐儿的意思,“奶奶,我说件不长脸的事,就是子嗣的事儿也不在姐儿身上,我家一个丫头已有孕在身,现下就要临盆。“ 杨佑见是吴邦做主的事儿,又是这样的人家,怎生推得,只得也点了个头。 王枢进请她和朱媒婆上坐,让人现兑了五百两官银锭当定礼,还怕杨佑多心,“奶奶这不是以财动人的意思,只为这事匆忙我也没来得及制办东西,奶奶不要见怪粗俗。” 杨佑看着眼前这白花花的一小箱银子,一点也不觉得粗俗只觉得实在,就这样收了定礼,王枢进和吴邦当着媒人的面换了庚贴写了婚书,屋里灯点得一片光亮,外头一轮明月又大又圆,人逢喜事说说笑笑不觉过了头更。杨佑也有了几分酒,站起身:“我还得家去跟姐儿报喜呢。” 王枢进命备了轿,那一箱定礼银子不算,另备了两个食盒装了八色果子,让人抬着在后面,前头打着南京礼部的灯笼,一路送到家门口。秦妈等人见了官轿停在自家门口,不知是什么事,都不敢应声,后见杨佑扶着头从轿上下来,才敢上前:“奶奶,回来了?“ 杨佑笑嘻嘻下了轿,随从将东西送进来,杨佑也打发了几个赏钱,李奶看见一桌的东西问:“媳妇,你这是干嘛去了。” 杨佑含着笑,“我这是遇喜去了。”说着就开了食盒,让秦妈自己拿,叫得儿子媳妇也都起来了,让大家吃果子,自己抱着那箱银子上楼寻锦姐说话。 锦姐坐在镜前梳头,春园还在做针线,杨佑道:“好姑娘,我给你报喜来了,春姐快下去吃些你姑娘的喜果子。“ 锦姐见姨母一身酒气,两腮红红的,还只当是醉话:“姨母,你哪里喝酒去了?“ ”我同你爹和王大人喝酒去了,喝得是你的定亲洒。“将那箱银子放在桌上,”好姑娘,你打开看看这是王家的定银。“ 锦姐听言似晴天霹雳,半边人都麻了一船,“姨母,你可别吓我,真的吗?” “真,千真万真。”杨佑抬手将那箱子一开,一箱银子涨满了人的眼帘,锦姐愣了一会儿,随即泪如泉涌,哭道:“什么王家的银子我不要,除了云哥儿我谁也不嫁!” “好孩子,你听我说,姨母还能不为你打算吗?这王家门第好,家世好,那王公子我也见过的品貌更好,你与云哥儿这点孩子间的事儿就算了吧,自古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又说有缘无份,你与王公子就是千里姻缘,你与云哥儿就是有缘无份,云哥儿再好也比不得总督家啊!“ -- 第18页 杨佑这几句风凉话,听得锦姐又急又气,越发大声嚎哭起来,杨佑见不是事儿,“今日也晚了,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与你说。”让春园收好箱子,仍带着喜色下楼去了。 锦姐这一夜哭了又哭,早间两个眼睛肿的像桃似的。 杨佑睡了一夜那些酒意也散没了,一见锦姐这个样子,心疼的不行,绞了热巾一面替她敷着,一面劝道:“好孩子,你这样子真是痛死我也,我一心只愿你好,若这个样子我情愿你嫁云哥儿吧!” 锦姐抓住姨母的手,“那你快去和爹说那他退亲。” 杨佑长叹了一口气,摸着她的头:“傻孩子,退亲的话是容易说的?事是容易做的?再说这门亲连我也是愿的,你年纪还小其中的关节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你们无非看他家有钱有势,嫌贫爱富罢了。” 杨佑也不与她计较,“我的儿,他家的财势都在山东,我和你爹跟你去山东不成?” 锦姐泪眼汪汪道,“好姨母,你既知他家在山东,你就忍心将我抛这么远?“ “当然不忍心,你听我细细与你说。“把着锦姐的手将王家的家世门第,人情关系一一说了,“这等一个上没婆婆,下没妯娌的人家哪里找?” 锦姐也没听出哪里好,冷笑着说:“那我进门就当人家后母吗?他今日有一房丫头明日不得有十房?“ “他就是有一百房,你是正妻,只管受用。你年纪小不知生产的凶险,这生孩子是好事吗?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咱女人家就怕躲不过那一关呢!如今有旁人生孩子,喊你做娘倒不好?”正说着,外头秦妈喊说有客。 杨佑让春园给她敷眼睛,自己先下去了。 李希青见娘走了,他倒跑上来,一脸是笑向锦姐道喜,锦姐呸了他两声,李希青好生没趣:“好妹子,你恼我做什么?这事又不是我做主的,你好好的将来做了督府奶奶,就把春姐留在家赏我吧!” 春园赶他说:“你快走吧,姑娘这里正伤心呢?你少招惹我们。” 李希青甩了甩袖子要下楼去,锦姐突然叫住他,“慢着,你去外头找个人带口信给云哥儿,让他进城一趟,我有事找他。” “你还找他做什么?” 锦姐眼一瞪,“要你管呢,你快去。” 李希青只得走到外头寻了个要往江宁去的客人。让他带个口信给沈秀才,说城中母舅家有事相商让他快来。 沈澄在家读书,傍晚才接到口信,心知是锦姐想他了。次日一大早雇了个驴,还带了家中新做的头条糕,乌米饭,进了城直奔李家,杨佑见他还是一切如常,倒是李希青朝他挤眉弄眼的,沈澄问是什么事?李希青说:“你上头问妹妹去吧。” 沈澄见锦姐红着两个眼,黄着一张脸,散着头发,惊道:“怎么了?好好的人怎么病了呢?”上前摸摸她的额头,“不是发热,可请大夫看了吗?” 春园和锦姐一齐哭了,沈澄见状更加摸不着头脑,只替锦姐擦着泪说:“不哭了,我这不是来了吗?我替你请大夫去?不开苦味药行不行?” 听到这里,锦姐一把抱住他,哭道:“云哥儿,你带我走吧,我情愿跟你到乡下去。” 沈澄不知这话哪里讲起,见春园也哭得抽咽,就问:“这是怎么了,半月没见,你们两个是怎么了嘛?” “哥儿还不知道呢,前日大人做主将姑娘许给山东王家了。” 沈澄乍听此言只觉得头上哄得一声,整个人都麻了,看的见锦姐的脸,却听不见她说话,心中一阵阵说不出来的难受。锦姐见他脸色苍白,双眼呆滞摇了摇他:“云哥,云哥。”见他还是没反应,吓坏了,“春姐,春姐,你快来看看 。” 春姐也忙上前,两人又喊又摇。锦姐急中生智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见不是事,又咬上了一口,沈澄方哟的一声缓了过来,锦姐抓着他的手,“好哥哥,你吓死了人了,咱俩一起走了吧!“ 沈澄拉着锦姐的手,有两行泪不自觉的流下来,可他又强自镇定道:“傻孩子,说得都是孩子话,这事也是我们做的吗?”自己抹了一下眼睛,吸了一口气,又问:“山东王家?可是上次的那个王公子吗?” 锦姐低下头:“我不认识什么王公子,李公子。” 春园回说:“就是上次来家做客那位。” 沈澄又呆想了一会儿,良久点点头:“这确实是门好亲,比我强不少。” 锦姐一把推开他,怒道:“这也从你嘴里说出的话吗?” 沈澄无奈道:“这亲事凭谁说都是好的,连我也不能说出不好来,你爹爹和舅妈必不害你的。”又问:“出嫁的日子可订了?“ 锦姐只是摇头,“我不知道。” 春园回说:“听奶奶的口气,也就来年了,昨日定礼都拿回来了呢!“ 沈澄叹了口气,“既如此妹妹你在家收收心,好好备嫁吧!“ 锦姐闻言又惊又恨,倒在床上蒙着头嚎啕大哭。沈澄坐在一旁听着心如刀绞,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过了好久秦妈在院里喊饭了,沈澄才想起来,轻轻推了推锦姐,“妹妹。我带了你爱吃的头条糕,乌米饭,如今热了在桌上呢,你起来吃些。” 锦姐坐起身,“我不吃,我今日吃了,来年哪里去吃呢?” -- 第19页 沈澄痛道:“妹妹,你不要怄气,这不是能怄气的事。你我虽不成夫妻,倒不是兄妹吗?只要你爱吃,无论你在哪里这点子东西我还送得起,只要妹妹你好好的,咱这一生一世是分不开的。” 锦姐说:“兄妹有什么用,我嫁了旁人,我一生一世也不想见你。” 杨佑本上来叫他们吃饭的,在门外听见沈澄说得话,心道:“真是个有见识,知大理的孩子,只可惜平白冒出个王公子,好好的截了这门婚事去。”心中也有几分为他们惋惜。 锦姐是不肯下楼吃饭的,杨佑让春园去端,自己叫了沈澄单独说话,将这件事前因后果一一讲明了,为难道:“你是个秀才相公,将来要当老爷的人,你说说这门亲有没有可回的理?我和姐夫真是攀附权贵的话,如何不等着朝廷来采选呢?只为王家是真的好。”又开了柜子将那箱子拿与他看,更有一卦书是昨天管家送来的地契两亩,房契正房六间,东西房八间,偏房两间,那上面写着锦姐儿的大名吴纬,沈澄看了这些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口中只道:“舅妈不用说了,王公子我也见过的,就人已胜我十倍,不用说家世了,妹妹这亲结的极好。天不早了我要回家去了。”说完低头就走。 杨佑追到院内喊道:“好孩子,你到母舅家好好的,不吃顿饭就赶着走吗?” 锦姐在楼上听见,放了筷子饭也不吃了,蓬着头撒着鞋就往下跑:“云哥你别走,你别走。”下楼转角处太急整个人生生滚下来,吓得一家人都围上去扶她,她不顾自己仍要去追沈澄,沈澄见她如此,心下更痛,强忍着泪意:“你可摔坏了没有?” 春园扶了锦姐起来,锦姐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你就这样狠心吗?你既不能带我走,也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吗?就跟咱小时候似的,我还有多少在家的日子呢?”说时泪眼蒙胧,众人看着无不生怜,还是杨佑站出来一边一个拉住他们的手,“你们以后一个要嫁人,一个也要出门,如今正该好好在一处,真让我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吗?” 沈澄不言语,杨佑就对春园说:“快带云哥和锦姐上楼吃饭去。”又对李希青说:“你别吃饭了,出城将驴带回去与你姑娘说哥儿在我这儿住几天,久不见了,我留他的。” 到了晚上,锦姐楼上的灯仍亮着,她和沈澄在窗下坐着,外间看着照影成双,李禁跟杨佑说:“你看这个事弄得,圣人说得男女大防你们不听,现在这大姑娘小伙子深更半夜还一屋呆着出了事怎么处?我听说那山东地界男女不同席,从来没有妇女出门的。问出私通要沉塘的咧,更别说督府的长孙媳妇有个不贞的说法,你我这脸同姐夫一家不是送上去给人打嘛?“ “呸,呸,呸。”杨佑跳起来,照脸就啐,“放屁呢,我自家两个孩子,你管我防不防呢?要出事早出了等到现在,你自己下流种子,想着云哥儿也是你这流坏水的!我天仙似的女孩儿在家放着,我向督府讨亲去的?一对良缘生生给他拆了,他自己不惭愧吗?还打我的脸?他自家留着脸做什么的?” 李禁抱着头,“好好,你说得都是理,人家知道你家女孩儿有私情吗?人家真金白银,三媒六聘讨这样一出?” 杨佑冷笑道:“我在家当女孩儿时,跟邻家小福哥就不错,他出门一趟给我带两个铜钿子现在我还收在箱子里呢,你是要把我沉塘,还是要休了去镇江打我兄弟的脸?” 李禁头一缩,做了个揖,“这是没有事儿,我放屁的话,夫人早早歇下吧。” 一连几日,沈澄都陪着锦姐形影不离,李姑在乡下偶尔听得个收布贩子说了锦姐许亲的事儿,心中腾得就火起,到庄上叫沈元说:“你快去城中把云哥儿叫回来,他没头没脸的在人家混着干什么?” 沈元正和庄上的人量斗,不在意道:“孩子在家读书闷得慌,进城多呆几天也是常事,亲舅舅家怎么没头没脸了。” “没钱没势,亲娘也不理,何况舅舅家有妻有儿,他一个外甥也该知趣些。”立逼着沈元现在就去。 沈元急道:“孩子自小去的,先时常住的,怎么现在你倒说出这些话来?” 李姑只得将听来的话跟他说了,气问:“我家孩子没人娶了吗?” 旁边佃户凑趣道:“嫂子别气,要嫁小相公的多呢,远得不说这员外家就是。” 沈元只得将手头事交了人,进门问管家讨了个口头,进城接沈澄去了。 杜员外晚间得了信,心中大喜,不顾天黑先让长工送了一盒子饭菜去,“员外说了,沈先生和沈相公赶黑回来怕是又累又饿,家中现成的米饭和小菜送两盘来,省得嫂子掏火。”沈元谢了,沈澄没滋没味泡了一碗白饭吃了,一个人灯也不点就回书房去了。 第二天早上李姑给儿子送热水,见沈澄坐在那儿发呆,就劝说:“我的儿,你有点志气。大丈夫何患无妻,一早杜员外又请你爹说话去了,八成又是提亲,这杜家有什么不好?就是杜小姐也比锦姐规距多了,锦姐自幼给你舅妈娇惯,咱家也供不下这种小姐,现放着大乡绅的女婿不做,咱稀罕吴家什么?她爹当个九品官儿?” “娘!你快别说了,我不想听。”沈澄随便拿了本书翻开,“你快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李姑没法子放下热水就出去了。 -- 第20页 沈澄长叹了一口气,胡乱用水冲了冲脸,心中虽然全是锦姐儿,可脑中只有两个字读书,他放下书就有无尽的烦恼,只有不停的读书,不停的做文,此时这间小书房成了他的避世桃源,以前还是为了功名读书,现在真是为了自己读书,以前还爱看看闲书,现在一头扎进文选里开了笔就停不下来,写完了自己还要校批,那文章堆满了窗格。 一日卢先生访友途经他家,来望望他,他也难得出了书房门,陪了老师半日,卢先生问他要近日的文章看,他就顺手拿了两篇,卢先生看了惊道:“这样理法老道,文字纯熟,连往日那丝激锋气都不见了,这是能进殿试的卷呢。”说罢,又读了两遍,着实感叹了一番,临走嘱咐说:“就在下科了,少不得要连捷的。”说得沈澄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恨别沈郎嫁王郎 锦姐自沈澄去后也着实伤心了几日,奈何她不是个受冷清的心性,杨佑又劝说:“眼见明年才出嫁,你在家这样是存心对付我?我为你与云哥儿的事儿对你爹说了多次,奈何你爹不听,现下既有了这门亲,你趁着在家当姑娘也该放松放松,我听你姨父说,山东地界是要拘死人的,想你到了人家可不能这样散漫了。” 春园又帮说:“姑娘心里不舒服,在家闷着岂不是更难受,出去散散吧!北面鸡鸣寺台城正是好春光。” 一席话说得锦姐动了心,外头叫两顶轿子叫李希青陪着城里城外的玩去,锦姐在这种悠闲热闹之中把个日子混着,这年端午中秋沈澄借口读书也没往城里来,好不容易等到过年,沈澄虽来了,锦姐却被吴邦接家去了。 吴家二老见她也怪欢喜的,都说她有福相,就是官家做奶奶的。她说:“我爹不是个官儿吗?我官家一个小姐,还稀图官家奶奶做甚?” 吴老太说:“你小儿空不知事,官儿跟官儿不能比的,人说宰相门人七品官,说得就是他家了。” 锦姐冷笑了两声,撅着嘴也不说话。弟弟十岁已入了学堂,学名叫吴观,也追问:“姐姐,你要嫁王大哥吗?” 锦姐奇道:“哪个是你王大哥?“ “就是山东的王大哥啊?他爹王大人同他来过家里的,对我们可好了,他长得也好,跟戏台上演得周瑜似的,他还会使剑,送了我两把小剑,他要当我姐夫,我可欢喜死了。“ “呸!“锦姐站起身,”你们看他家好,你们嫁他去啊!“饭也不吃了,径自回房去了。 吴邦气道:“大过年的,你这是什么礼节?这什么家教?前些日子还好好一个姑娘现在怎么变这个样子了?” 刘姨上前劝道:“女儿家要嫁人前总是有些不同的,况且一下把姐儿嫁那么远,她心中不自在咱也顺着些。” 锦姐在房中起想越气,心道,敢情这一家人都受了人的好处,上赶着卖我呢! 一会儿刘姨装了几个菜送来,“好姐儿,你别生气,你弟弟半大个孩子知道什么,好好的把饭吃了,你再过两个月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几时再回家吃顿饭呢。”一句话说得锦姐也心软了,拿起筷子端起了碗,刘姨就在一旁看着她,“好姐姐,你千万听刘姨的话,刘姨是自小看你大的,也舍不得你将来受苦,你有气只在家使使罢了,到了人家可千万别淘气。先不说他家是什么人家,只说你一个姑娘家离家千里之外,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在他家闹出事来,哪个给你出头?那内宅的门关关紧紧的,打死骂死也是常有的事,虽说你是正牌奶奶,变过脸来打发到下房里睡,衣食不周还不如下人呢。你千万忍得让得,有什么事儿时常传个信到南京来,我们家中也好有个主意。“ 锦姐儿听了这番话,问:“姨,这话是哪里来的?我爹让你说来吓我的吗?” 刘姨看了一眼门外,“吓什么吓啊,你爹还让我别跟你胡说呢,我是做丫头的出身,那跟我一起出来的,有做通房和,有做妾的,也有做妻的,像我这样的已经是烧高香了。” 锦姐看了看春园,春园又看了看锦姐,两人心里都踌躇极了。过了初六,锦姐闹着要回城,刘姨留她也留不住,吴邦一路上嘱咐她,“你在家中好好做些针线,看看《女诫》,《列女传》,出了门是给老子娘长脸的,不要干出不成人的事来,我与你王伯伯是多年的交情,为你这桩亲只有我们攀他的,没有他家沾我们的,你到了他家要听丈夫的话,要勤谨,要贤德,他家大门大户的,你当奶奶的不要跟小娘们置气,好好的拿出你的气度来,为王家当家理事,开枝散叶,也不枉我和王兄相知一场,结的这门好亲。“ 锦姐听得心中不自在,只催着轿夫快走。到了家,锦姐人也不叫直奔楼上去了,吴邦跟杨佑抱怨了半天,“自幼好好一个孩子,临出嫁变成这个样子了,天天秋风黑脸的,我们看看就罢了,上了人家怎么办?” 杨佑宽慰姐夫说:“您男人家不知道,临出嫁没有好脸的,那哭嫁的女儿多呢,不用愁这个。” 吴邦又拿出一百两银子说:“她刘姨也备了点东西,都是孩子私用的,其他的还要你费心,不能让她空空的到人家去。” 杨佑说:“五百两定钱在我这里放着,姐夫另外拿钱做什么?” 吴邦说:“我养女儿一场没什么给她带走的,怎么还能使她的钱呢,她将来到山东手里哪能没钱呢,那定钱一分不动还让她带在身上,我这里百两银子替她买点零碎东西。” -- 第21页 杨佑就收下了,李禁又出来陪着说话,吃了两碗茶,吴邦有事就告辞,在院里向楼上喊道:“锦姐儿,爹走了。” 只听春园回说:“姑娘睡下了,大人好走。” 吴邦长叹了一声,出门走了。 他一走杨佑也上了楼,见锦姐黑着个脸嘟着个嘴坐着,问:“怎么了?” “姨母。”锦姐把委屈一股脑倒了出来,把家中吴老太的话,弟弟的话,刘姨的话,路上爹爹的话一一说了,“好姨母,这不是把我往坑里推,活活卖我吗?” 杨佑听了也平常,“傻孩子,你别听你刘姨吓你,她是个没娘家,做丫头出身的,说出来的也是做小娘的话。那山东任城能和咱南京比?凭他家多大的权势,也遮不住南京的天,眼见放着秀才在南京城里,他们敢把你怎样?再说王大人和你爹是什么样的交情,费了多少心结这门亲,为得是两姓之好,没得是生仇吗?至于你奶奶,她嘴里的话从来没有中听的,你家里没人治她,这么多年越发不会说话了。”杨佑这边还在劝,外边沈澄和李希青过年拜了卢先生回来。此时听见声音,锦姐蓦地站起来,“这不是云哥儿来了?” 杨佑说:“是的,你们兄妹也好日子没见了。” 锦姐急急跑出门,站在楼上喊:“云哥儿。” 沈澄听这声儿,一抬头眼前不是锦姐儿是谁?一个在楼下站着,一个在院里站着,两相呆看都说不出话来。 还是杨佑招手:“站着做什么,你妹妹回来了,你们上头来玩儿。” 李希青推着他上了楼,锦姐儿泪眼汪汪望着他:“云哥儿,你好狠的心啊!” “妹妹,你别哭嘛。”沈澄拉住锦姐的袖子:“有话我们进去说。”沈澄同锦姐在房里坐了,李希青朝春园使了个眼色,“你替我理理屋子去。”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相对坐着默默无言,最终还是沈澄先开的口,“妹妹近日在家可好吗?家里东西都置办好了吗?吉期定在哪日呢?” 锦姐抬手就打了他两下,“你是故意损我吗?” 沈澄拉住她,“好妹妹,你不损我就不错了,我怎么还损你呢,只为我是个该避嫌的人。” 锦姐淌着泪说:“你实在是个狠心的人才对,这些时人影儿也没有,我倒要问问你还认识我不?” 沈澄握着她的手,“我若不认识倒好了,我镇日闭门读书,时不时还是想着你,偏找些个极难极险的文章出来读读心里忘却些。” 锦姐靠在他怀里,“你能带我走吗?” 沈澄摸着她的头发,“你又说傻话了。”锦姐揪着他的衣襟只哭,那泪都浸湿了一片,沈澄只觉得心里一阵凉一阵热,难受得紧。 锦姐哭了一会儿,擦了擦脸,说:“你抱抱我吧。” “怎么抱?” “你以前是怎么抱来着?” 沈澄只得打横将她抱起来,锦姐问:“我重了没有?” 沈澄说:“妹妹长大了。” 锦姐红着脸说:“你抱我里间去吧。” 沈澄就抱着她进了内室,轻轻将她放在床上,“妹妹,你睡吧,我就在旁坐着,你睡着了我再走。” 锦姐摇摇头,坚定道:“我不准你走,你陪我一起睡了。” 沈澄闻言头脸一下子就热了,看着眼前的锦姐,俯下身捧住她的脸忍不住亲了上去,锦姐就势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衣衫渐褪,娇羞欲滴,玉体横陈,在沈澄生涩的动作下锦姐忍不住嘤咛了一声,沈澄如梦惊醒了一般,忙扯上衣服,“妹妹,这事行不得。” 锦姐面似桃花,眼含春风,软绵绵地说:“好哥哥,你就不怜惜我吗?我爱你一场嫁不得,这身子是自己的,我还不能做主吗?” 沈澄自己穿好了衣服,拿被将锦姐的身子遮盖了,“正因为我怜惜你,才不能行此事,你到人家还要过日子,闹出来不是玩的!” 锦姐翻了个身别过脸去,说,“我心里难受。” 沈澄只得重新陪她躺下,将她亲了又亲,哄了又哄。 次日,沈澄要走,锦姐将那五百两定钱另换了一个旧箱子锁了交给他,沈澄捧着重得压手,问,“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重,我并没有值钱的东西送与你,怎么还能拿你东西呢?” 锦姐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我爱惜的几样旧东西,有玩意儿,有首饰,有铜有铁。你收好了等你中了你再打开,将来上北京别忘了顺路来看我。” 说得沈澄心里酸楚,“若真有那天,我一定去看你。”忍着泪意,逃似的走了。 转眼到了四月,出嫁前一天,杨佑眼皮直跳,心里发慌,她念说,“我这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这样心惊肉跳的。” 李禁说,“你这是舍不得姐儿吧。” 杨佑说,“我得去菩萨面前拜拜去,烧柱香。”正说着门外有个姑子化缘来了,杨佑让姑子进来坐,问,“师傅是哪里来?” 姑子说,“我是镇江普法庵的,进京来望师兄弟,不成想师兄病了,一个徒弟才十几岁,师傅六十多了,没奈何自己出来化缘,求奶奶结个善缘。” 杨佑听了,让秦妈量了几升米,寻了几尺布头,自己拿出一吊钱,“师傅别嫌少且拿着,我再留着你吃个素饭,我家中有个女儿要出嫁,请师傅佛前替她上柱香。” -- 第22页 “奶奶客气了,既是小姐要出嫁,请出来我看看,相一相?” 杨佑喜出望外,叫了锦姐下来,锦姐穿着新做的衣服,懒洋洋走下楼来,见是个姑子好生没趣,“姨母怎么了?” 杨佑介绍说,“这是镇江来的师傅,你快见个礼。” 锦姐不情愿地弯了身,“师傅好。” 那姑子也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面似春花,目如春水,举止伶俐,言语骄娇,也行了个礼,“小姐纳福。” 锦姐问道,“姨母还有什么事儿吗?” 杨佑说,“没事儿,你上楼歇着去吧,明日就要行远路的。” 锦姐快快地走了,姑子念了声佛,“奶奶别嫌我说话难听,我不拿吉祥话哄你,这小姐是个富贵命,只是命犯桃花,又多离恨。” 杨佑以为桃花离恨就是沈澄这段事,“这事都过去了,眼前她就要嫁人了,劳师傅说说这以后的日子。” 姑子低声道:“奶奶别恼以后只怕还不如现在,此女凡心情热,帷德难修,一场风流冤孽就在眼前。” “哎呀!”杨佑惊道:“师傅,我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啊,你不是看错了吧?“ 姑子摇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 杨佑急道:“这有的解吗?” “一切都是命里定的,命中遇到真仙自会解的。” 杨佑听有的解方放了一半心。 晚间又在房里嘱咐了锦姐好多话,次日一早王家接亲的到了,李家两个表兄一齐送嫁,沈澄这日也来了,他用自己学例银子换了二两金子,请人打了件首饰,找到春园让她交给锦姐,锦姐打开一看是一片金锁,上面刻了八个字“琴瑟同音,会芳桃李”,锦姐解开衣服贴身带上了,问春园说:“你看他还好吗?” 春园说;“看着白瘦了。” 锦姐穿着嫁衣坐着轿出了门,一路到了渡口,杨佑抱着她哭了一场,她脸儿绷着紧紧的,“姨母,你不是说我过两年还要回来的吗?我那房子你还替我收着呢。” 杨佑擦擦脸,“也是,我今天是糊涂了,你好好的去吧!” 上了船顺帆上北,一路到了淮安,吴邦当爹的也不能再送了,就嘱咐了李希程,李希青一番,又到锦姐舱里,拉着女儿的手说:“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只记得生你的时节我在城里考试,刚出院门家中报说生了你,我一脚跨进家门就听你哭。后来,你娘去了你才五岁,我回家你戴着孝还摘花玩呢,现在你长大要嫁人了,望你们夫妇和乐,多子多福。” 锦姐到了此时也不得不心软,只应说:“爹爹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吴邦就换船返回南京了。 一路无事到了清河,换了车马又走了几天,锦姐一辈子也没这么舟车劳顿过,进城那日早就有家人仆妇来接亲,到了府前街王敏正新服乘马,乌帽簪花已是久等了。那春园跟着轿子偷眼瞅了瞅新姑爷,悄悄跟锦姐说:“姑娘,姑爷真生得不错呢!” 锦姐儿在轿内说:“生在他家就是个猴儿也该打扮得不错。” 周围看热闹的人挤满了两边,鼓手乐师一齐吹打起来,宾相喊了一声:“迎亲!”四下里又一阵鞭炮声,凭谁看来都是一场极隆重极盛大的婚礼,偏锦姐坐在轿中就像无事人一般。 过了三道牌楼就是一座高大的府邸,开着大门红毯铺到了街心,王敏正下马踢了轿门,春园扶着锦姐出来,喜服之下王敏正除了看新娘高挑其他什么都看不出,两人一齐入了大门,上阶时又看出新娘是天足。 进了大厅王老爷和老太太坐在上头,王枢进坐在王老爷旁边,双双交拜了天地高堂,王敏正上前牵她的的手入洞房,锦姐手往袖中一缩,王敏正只好牵着她的袖子一起入了房,锦姐一路颠簸此时在软床一坐就不想起来了,喜娘先是撒帐,然后牵红合卺,锦姐这时已然打起盹来,喝完酒不等众人道喜,就发话说:“你们出去吧,我房里不要人了!” 众人不意一个新妇开言,你看我,我看你,王敏正就说:“既然奶奶发话,你们就先出去吧,外头领赏。” 得了这句众人才走,王敏正叫了声夫人做了个揖,伸手正要揭盖头,锦姐又道:“我累了,你也先出去吧!” 王敏正倒是一愣,手停在半空中,锦姐催说:“你外间客还等着呢,你先会客去吧,晚间再进来。” 王敏正说:“那夫人先歇息。”起身外面去了。 王敏正一走,锦姐儿自己掀了盖头,摘了凤冠,让春园把门反扣上,屋里的喜果点心吃了个饱,春园铺好了床,她通头洗脸脱了喜服自个儿睡了。 ☆、懒做新妇拒新郎 前面三跨院子坐满了宾朋,正厅上演着《西厢记》。 王敏正跟李希程,李希青一桌坐在前排,李希程同他并不熟稔,李希青和他就亲热多了,他凑头跟王敏正说着春园的事儿,“我本不让她来,奈何妹妹自小是她伴大的,过两年你同妹子夫妻和乐,我讨个情儿将她还接回来成不?” 王敏正听了一笑,大方道;“李兄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必然完璧归赵就是了。” “如此多谢了。”两人碰了个杯。 因为锦姐从南京而来,王枢进怕惊着锦姐儿,特意拜托亲友们不用闹洞房,让戏班只管唱,下面只管点。到了二更,王枢进见儿子还在前面让他回房去不要冷落了新妇。 -- 第23页 小厮王象打着灯笼在前面,一路送新郎到了院门,院里大喜的红灯笼映得院中喜气洋洋,抬头半弯梳月掩在云里,夜风中更嗅见一阵海棠花香,王敏正心中也有些甜蜜滋味,过了园子跨门只见婆子丫头都在外间站着,房里灯已熄了,问:“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要在外头呢?”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一个年长的妈妈上前回说:“公子出去后,不一会儿就见里头熄了灯,我们敲门问奶奶怎么了?里面回说,奶奶累了先歇下了叫我们不得吵嚷。” 王敏正看那门黑洞洞的关着,上前轻敲了两下里面没人应,又推了两下关得紧紧的,他也不知么回事,也不好发做,那妈妈说:“公子爷,我瞧着新奶奶有几分不停当,成亲夜里怎么能做这事呢,我们秉了大人和老爷去吧?” 王敏正一听这话,自己也顾不得气了,只说:“她千里外南路赶了来,今天又热闹这么一场,不要说她就是我也要散架了,爹爹和爷爷今日够操心的了,不要再去闹了,替我打水铺床我隔壁书房里睡去,你们留下个上夜的看门,其他也歇着去吧,今夜的事儿不许外间提去白给府里添乱。” 众人都退下了,王敏正就在隔壁睡下了。锦姐睡得死死的一点不知道,春园本来就心下不安王敏正一敲门她就醒了,只是没敢做声,外间众人的话她也都听见了,本以为有一场祸事,结果王敏正两句话就给盖过去了,春园真心对这个新姑爷有些好感,心想,必是大人和奶奶的眼光不错,这姑爷是个敦厚人。 这一夜,除了锦姐没一个人是睡踏实的,就是远在南京的杨佑、吴邦、沈澄都在惦记她,这边王敏正和春园就更不用提了。刚过了五更春园就轻手轻脚起来了,也不敢惊动王家的人自己就用昨夜剩的冷水梳洗了。开门想将水倒了,不意王敏正一大早就在书房门前坐着呢,端着盆就屈了个礼,“姑爷。” 王敏正听了这声“姑爷”中有点不自在也不好跟她做丫头的计较,只问:“你家小姐起来了吗?“ 春园摇摇头:“还不曾起来呢,我家小姐自出娘胞没出过南京城这次行了远路身子吃不消,望姑爷体谅则个。” 王敏正只是笑笑,指着门边那银瓶,“热水在那里,不敢敲门惊动,你拿进去吧。” 春园应声放了盆,提着银瓶进去了,王敏正瞧着她的背影,心想,她说得也对,一个女子背井离乡乍到了千里之外又作了人家媳妇有点不适意也是该的。自己正杂七杂八的想着,外头一个婆子探头探脑的。王敏正叫进来,“有什么事儿?” 那婆子请了个安,“公子,大人让我来看看你们起来没有,他那里好备饭备茶。” “你回说我已起来了,新奶奶累着了还要再等等,让爹爹不必等,” 婆子答应了去了,一会儿小厮王象又探头来了,见院门大开王敏正在房前坐着,笑着上来行了礼,“公子大喜啊。” 王敏正说:“喜从何来啊?” 王象说:“这洞房花烛千金春宵还不是喜吗?更何况我听说这新奶奶美若天仙呢,所以一大早就先来讨赏,公子爷新客乘鸾,我也沾个喜气。” 王敏正听了只是冷笑,王象见自家公子神色不对,悄声问:“难道公子爷和新奶□□一夜就合气了?” 王敏正站起身,“少胡说,别人胡说也就罢了,你也来胡说,你白跟我了?” 王象少见王敏正发火,此时不知自家公子是怎么了,缩着头出门园子问扫地的妈妈,“这是怎么了,公子脸上一丝喜气都没的?” 那妈妈只顾扫地,“怕别问,我可不敢瞎说。” 又见丫头桂香在浇花呢,他上前给拉到一边,“你快跟我说说。“ 桂香左右看看,附耳说了几句,王象听了惊道:“这真是件奇事,公子爷造什么孽两次成亲大人都给选得什么东西!”说完摇头叹了两口气出门去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那树影都上墙头了,全家都等着锦姐儿起来,春园也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但是她是知道锦姐儿脾性的,睡不好闹起来不是玩的,正等得焦急的时侯,外间李希程和李希青来了,先同王敏正做了揖,知道锦姐还没起来,李希程叹了口气,李希青朝里叫春园,春园见他如见救星,“姐儿还没起来,你看怎么处?” 李希青一点不避嫌,大步流星走进房去,房中喊:“妹妹,妹妹。” 锦姐听见是李希青的声音,恍惚间还以为在家中,眯着眼问:“怎么了?大清早就来闹人,你同春姐玩去。” 李希青大声道:“怎么了?怎么了?你说怎么了,王奶奶您老起来了。” 锦姐看清了周围明白过来,一瞬间迷茫极了,春园推了李希青出去,上前掀起帐子伺候锦姐起身,锦姐还梳一个家常缠髻,穿一件青色扣衫子,红对襟罗衫,玉色裙子,也不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就出得门来,王敏正已是久侯了。此时见个姑娘大步走出来,两人在庭前一对视,王敏正见锦姐儿生得白净面庞,柳眉杏目,红红的唇儿抿着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年纪虽小身量比春园还高寸许,不是春园那般袅娜,另见丰标。 锦姐看王敏正穿着青罗圆领衫,系着黑边腰带,白绫袜靛色方鞋,也没带帽只用网巾,锦姐看了心想,不怪人人说他俊确实生还可以,只可惜比云哥少些灵秀气儿,大方问:“你就是王敏正吗?”开口带着南方的软音。 -- 第24页 王敏正听她声音和昨晚一样的,带着南方的软音,他只平淡道:“对,姓王叫敏正。你便是吴纬吗?” 锦姐回道:“不错,我姓吴名纬,不过你还是叫我锦姐儿好些” 他两个这几句话说下来,李希程和李希青在一旁诧异极了,李希程说:“这话不对啊!” 李希青问:“怎么?昨夜是哑巴摸黑的吗?” 锦姐不说话,王敏正附耳跟李希青说了,李希青脸色大变,跳脚道:“真是闻所未闻,新婚夜就不让夫婿进门,头一天就睡到日晒三竿让翁姑等着,好妹子你不是昏了吧,这不是在家哩!你不做人,我们还做人呢?” 锦姐满不在乎道:“你又没嫁他家,你在他家做什么人呢?” 一句话顶着两兄弟脸通红,只和王敏正告罪,王敏正说:“这都是些小事,哥哥们不必如此,快快前堂用饭去。” 当地的风俗新妇进门要做道菜,锦姐跟着厨娘到了厨房,一条鲤鱼已洗净放在那里,那厨娘撸起袖讨好道:“我与奶奶烧火。” “不必了。”锦姐说:“我们南边没有吃鲤鱼的我做不来!” 那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为难道:“那奶奶看看能做什么?” 锦姐吩咐说:“你烧锅白水吧。” 那娘子就去烧水,锦姐将那现成的红枣、花生、龙眼、莲子,一并往锅里一倒,又要了一碗冰糖也不管多少尽数一倾,吩咐说:“你盛了端去吧!” 那厨娘看着这一锅褐色的水,勉强应了。 王敏正等着她一起去了前厅,王老爷、老太太、王枢进在上首坐着,李家兄弟在两边坐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子在下面坐着,众人远远看他们过来,真真一对玉人,王敏正身高八尺,锦姐也有七尺,锦姐明眸皓齿,王敏正也是面鲜唇红,独李家兄弟是知道内情的看着心虚。 两人进门王敏正行礼喊爷爷,锦姐也跟着叫爷爷,王老爷五十多岁,只穿着一件家常的蓝绸道袍,白面长须,鼻直口方,仪容巍然,王老爷对锦姐也微微有个笑意叫起来。王敏正又叫奶奶,锦姐也叫奶奶,老太太与老爷年岁相当,戴着金丝狄髻,穿着紫色洒金通袄,黑色织边裙,圆脸大眼,面色红润,体态富贵,老太太从上到下看了锦姐一番,只说:“好了。见你爹去吧。” 到了王枢进面前王敏正叫爹,锦姐犹豫了一会儿,也开口叫爹。 “诶!”王枢进得了这一声,眉开眼笑:”快快坐着别站着了。“对小女儿王敏淑说:”你快过来见过你嫂嫂。“ 王敏淑上前叫了声:“嫂嫂。”王枢进对锦姐说:“你只叫她三妹就是了。” 锦姐就叫了一声:“三妹。” 丫头上来说:“老爷,太太,大人,后面桌子摆好了。” 王枢进放下脸,“好没规距的丫头,两位舅爷和新奶奶在堂上你不叫人!” 丫头忙喊“奶奶,舅爷。” 李希程道:“不用如此,我们生人初来她不认识也正常。” 李希青接口说:“就是,况且我们下午就要走了。 王枢进大惊失色,“怎么这急着走,也不多玩两天?想是家中奴婢怠慢了。“ 李希程低着头,李希青看一眼锦姐,“伯父多虑了,只为我们自小没离过家的人,出了门就不懂事,何况姨父和我母亲日日在家等信呢,我们在这多玩一天,他们就牵挂一天。” 王敏正也没听出他其实意思,只为家人挂心这桩听来也有道理,“既如此,明天再说,我让管家准备准备。” 两兄弟只推说不敢不敢,锦姐说:“那你们吃了饭,就走吧!“ 李希青上前朝她一揖,“多谢妹子的恩。“ 王敏正忍着不能笑,王枢进只当他们归心似箭。 众人到后堂入坐,时已半午也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头一道就是锦姐煮的甜汤。王枢进先喝了,一面不夸说:“甚有滋味,甚有滋味。”其他人喝来除了甜也没其他的味,也不难喝就是了,意思用了一下,老太太吩咐赶紧收了碗去上饭来。 一盘绿豆面煎饼,一盘白面馒头,一盘麻球,一盘红枣发糕,一碟酱瓜,一碟萝卜丝儿,一碟腊肉,一碟咸鸡,并一盆小米粥,王枢进问:“家中现有几个厨子?” 老太太说:“后面有两个厨娘,前面有一个厨子。” 王枢进说:“我主意再寻一个会做南菜的厨子,我怕锦姐吃不惯。” 老太太看了儿子一眼,又瞧了锦姐一眼,“且吃吧。” 锦姐从没吃过煎饼,小米粥,此时吃来也甚香,吃了一碗又添一碗,那北方馒头和南边不同,她馒头就腊肉也吃了一个,一餐饭吃了四张煎饼,一个馒头,两碗粥,另吃的菜还不算。 王老爷是个领过兵出过战的,看来自是不以为意,李家兄弟从小跟她一处的,她能吃多少心里有数的,王枢进和老太太看她吃得多还挺高兴的,想是孩子家昨夜劳碌了,三妹子小孩子也不管这些。独王敏正看她卷上一张饼又卷一张饼,一口两口就下了肚,喝完一碗粥,又吃下一个拳头大的馒头,添上满满一碗她就着那几碟菜又吃了,心想平生从不曾见过这类女子,说不上心内是个什么感觉,看着她的桃瓣似的侧脸又想我前头夫人确不及她一半。 ☆、误怀屈心无伸处 吃完了早饭,李家兄弟就告辞,王枢进说:“就急这一天吗?今儿我给你们摆个酒,明日一早再走如何?” -- 第25页 李希青说:“多一夜我们睡不安稳,还是早早家去吧,现在走天黑前还赶得上店。” 王枢进听这话,以为他们水土不服,没奈何让人只挑好东西装了几抬,套了马车请两个家人一路护送,又账房支了一百两银子让他们当盘缠,两兄弟死推着不收,锦姐发话:“不识抬举的东西,这钱拿着咬手吗?”自己从管家手里接过来,用帕子包了递给李希青:“你好好接着不是给你的,是给姨母和爹爹的,你回去跟他们说,我如今是督府里奶奶了,这点子银钱不算什么,女儿嫁人一场没白嫁!” 一席话说得两兄弟红了脸,王枢进说:“对,拿着,拿着。” 王老太太在后面看着不像样,听锦姐的话更是不中听,王家父子送李家兄弟出城,老太太叫住锦姐让她到自己房里来,锦姐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事儿,也有点忐忑,春园说:“新妇进门没婆婆,她当老奶奶的说几句话吧。” 锦姐跟着走过了好几道门,进到北面跨院,大门两边写着“门迎紫气,家世雍和”,走进房内早有一群妇人等着了,除了陈姨娘锦姐没一个认识的,陈姨娘笑着招呼她:“来新奶奶上坐。” 锦姐也叫了声姨娘,就在老太太下首坐了,对面还有一个中年妇人也就四十不到生得五短身材,白净圆脸,老太太指着说:“这是姨奶奶。” “姨奶奶?”锦姐一时也理不清,老太太对那姨奶奶说:“这是新孙媳妇。” 那妇人先叫:“少奶奶。” 锦姐才知这是老爷的妾了,也站起身又叫了一声:“姨奶奶。” 一个妈妈上前跟老太太耳语了几句,老太太冷眼将锦姐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冷笑道:“真是个好女儿啊!你既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该知道点规距,有点家教,我说你两个兄弟怎么急着跑呢!原来是怕出乖露丑的自己没脸。事已至此你也别端你少奶奶的架子,我们不发落你也是不想家丑外扬,你从此仔细吧!“狠狠说了一番重话。 锦姐听得莫名其妙,想发火看对方又这么大年纪了,只站起身:“老太太说得话我真听不懂,我好好的在南京,要不是大人跟我爹再三求亲,我还不来你家呢。”说完转身就走,陈姨娘和姨奶奶都惊住了,老太太脸都气白了。 王敏正匆匆赶进院来,正碰上锦姐黑着脸出来,他问:“怎么了?冯妈妈说啥了不曾?” 锦姐冷道:“你奶奶姓不姓冯我不知道,说的话你自己去问问。” 王敏正心知不好,说:“怕是有什么误会,我进去跟她说,你跟我一起吧。” “拉倒吧,我还要听等二遍吗?”抬脚就走。 王敏正只得自己进去,一群妇女正在七嘴八舌的发作,见他进来了都不作声了,该行礼的行礼,老太太叫他说:“我的儿,你说这是什么事儿,照我意思找个由头休了算了。” 王敏正笑说:“这事儿是孙儿不好,我昨夜酒喝多了不曾入房。” 老太太睁大眼睛,“竟有这种事?哪有个新婚不入房的道理!” 王敏正说:“实在是喝多了酒,所以是孙儿怠慢了她,并非她有什么错处。“又向冯妈妈说:”妈妈做事也太急了,这事我不知道?要你来多心,快将东西给我,以后不准来我们房里,我们夫妻为这事生了嫌隙我只找你。” 冯妈妈不敢抬头,只将一条白绢递还给他,王敏正往袖中一 塞,向老太太说:“如此孙儿进房安抚安抚她去。” “快去,别影响了和睦。”老太太催道。 王敏正急急走了,一群妇人都感一场没趣。 锦姐和春园路不熟,在府里逛一圈最后遇见桂香,锦姐还不认识她,她却认得锦姐,“奶奶,公子正等你呢.” 锦姐本来一肚子气和春园在府里走了一圈看花看石这时也不气了,听这丫头这样说,反而笑问:“你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我就是奶奶院里的。” “那你快前头带路。” 一路说说笑笑回来了,白天看自己院前也有一副联子“春风堂上初来燕,细雨庭前乍开花”,锦姐看了还笑了,“这家还真有个气派,是比咱家强些。” 王敏正在屋内听见,向外喊道:“难为奶奶还有看上眼的,请进来书房坐坐。” 锦姐一本正经进去坐下,打眼一看,他这书房内外四间,最外间是会客厅,中间是写作书案,里间是四壁藏书,最里面是床榻,那桌椅书橱都清雅得很,香炉摆件更中精巧,锦姐这里看看那边摸摸,心想南京的国公府里也就这样吧,又想要是云哥儿有这样书房就好了。 王敏正问:“我家怎么样?” “挺好的。”锦姐顺口道。 王敏正对春园说:“你在外间看着别让人进来。”起身叫锦姐一起进了里间,坐下道:“吴姑娘,我自问也不曾有什么怠慢你处,你若有什么不满只管说,我不是那小气的人。” 锦姐看着桌面没出声,王敏正将一条白绢扔在桌上,“老太太说话肯定不中听,不过也是事出有因,此事我已敷衍过去了,只是你我夫妻终要坦诚才是。” 锦姐看了一眼那白绢,也有点脸红,看王敏正也不是什么坏人,“实不相瞒我本不愿嫁你,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哥哥,我俩自小一处吃一处睡,做夫妻的话也不知说过多少,想这人你也见过的,就是沈澄。” -- 第26页 王敏正恍然大悟,“就是沈秀才吗?人物极好的!这么好的一个少年才子又是自家亲戚,怎么竟让我抢了先呢?” 想起沈澄锦姐红了眼圈,“你还有脸说呢?不就这你家官大有钱吗?我爹与你爹又这样投契,生生把我和他给拆散了,我临行都没见他一面。“ 王敏正听她话里的意思,与沈澄恐怕早结连理了,心都冷了,再看那白绢子都觉得讽刺,心想自已真是夫妻缘不好,先头夫人倒是贞静可惜是个病秧子,现在这个人物出众可惜又是个琵琶别抱的。幸亏自己有个紫云虽是个妾,模样品性都好,如今又生了儿子,这样一个好人不给扶正,偏偏又娶进门这一位,虽是三媒六证还不如丫头清白呢,想来大没意思,只问:“既是这样,你主意是在我家做奶奶呢?还是有什么其它打算?” 锦姐想了想,“我只等过两年你去南京做官,我也一同去了,这样我与他又能一处了。” 王敏正惊起,怒道:“吴姑娘真是会打算盘,只是我一个白丁怕是没有当官那天了。” 锦姐说:“随你当不当,反正过两年我是要回南京去的。” 两人正是话不投机的时候,外间桂香报说:“公子,奶奶,紫姨同哥儿来磕头了。“ 锦姐用那白绢擦擦眼,问:“你家到底多少姨娘,怎么不一处见呢?“ 王敏正倒给问住了,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我爷爷和我爹的姨娘,就是我先头奶奶的房里人,如今是妾。” 锦姐将那白绢一扔,委屈道:“可怜我放着江宁头名的秀才嫁不成,跑到你家来做人后母子,这边妾那边姨,说没婆婆进门头一日就让老太太说一顿,想来看我年纪小你们就欺负人。” 王敏正看她那脸上泪痕未干,稚气未消,心想,罢罢罢,到底谁对不起谁呢,我又是什么完人吗?就安慰说:“没有这样的事,我爹爹是何等喜爱你,老太太那是误会了,至于紫云你是奶奶只有她服侍你的,儿子更是不用你愁,将来叫你一声娘罢了。“安慰完锦姐,朝外喊:”让紫姨进来。“ 进来一个遍身绫罗的小妇人,头上戴着一顶银丝狄髻,脚下穿着一双镶珠的宝蓝色绣鞋,后面跟着一个抱孩子的奶娘,一进门恭恭敬敬磕了头,拜了三拜,口称:“奶奶万福。”说着递上了一双弓鞋。 锦姐扫了一眼,动也没动,跟着的奶娘陪笑说:“奶奶,这鞋是小奶奶亲手做的。”又将孩子抱到锦姐身前,“我们哥儿也请奶奶的安,奶奶抱抱!“ 锦姐一拍桌子站起身,“都拿开,我一双大脚要你做弓鞋?我一个姑娘要抱这孩子?你们存心的吧?还小奶奶?小奶奶是谁?”问王敏正:“你家门里还娶两房奶奶?你家中有妻有子的你还娶我做什么? 孩子吓得哇哇得哭,王敏正吩咐奶娘,”你快抱着孩子下去。” 奶娘吐了吐舌,不曾想有这样蛮来的人,抱着孩子站外间去了。 紫云还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口内说:“奶奶息怒,奶娘不懂事瞎称呼,奴家也该打不曾想奶奶是天足,都是我的过错。” 锦姐只是冷笑,王敏正看不下去,让紫云起来。 紫云刚站起,锦姐喝道:“跪着,我叫你起来了吗?” 紫云只得含着泪跪下了,王敏正想说情,又怕激起锦姐性子更不好,只得忍了。 锦姐训道:“你不要跟我充什么小奶奶,同是房里的丫头,你什么打扮?我春姐及你一半吗?难道因为你是先头的人就金贵些,衣服头面全给我送来,我丫头要穿,你平日在你房里呆着,不许到我跟前来气我,快走吧!” 紫云饮泣着说是,默默退下去了。 王敏正心想,新官上任三把火,过一阵再说。 王枢进让人摆桌子叫儿子媳妇用午饭,听见奶娘与人在说锦姐,说新奶奶是个泼辣货,立住了问:“你那个院里的?有没有点规距敢说奶奶闲话?” 那群妇人吓得不敢做声,奶娘大胆道:“大人别见怪,是小的们不好,可是新奶奶做的事也说不过去。”把方才紫云在院子里的情形一一说了,又道:“这样一个样子怎么给树哥儿当娘呢?” 王枢进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我家里一向不养刁奴的,如今树哥儿也周岁了,过几个月也该断奶了,年底你就家去吧。” 奶娘忙跪下;“大人开恩啊!小的再不敢了。” 王枢进说:“我千金聘来个新媳妇,过门头一天让你们编排她?她当奶奶的说你们几句,你们还委屈了?你去跟紫云说,她先头奶奶不中用才让她当的妾,现如今新奶奶好得很,她只看好孩子别影响人家夫妻和睦。” “是,是。”事已至此,谁敢说一个不字。 锦姐同王敏正陪王枢进用过了午饭,王枢进让锦姐院里歇着去,体贴道:“晚饭我让人送到你们院里去,你们小夫妻两个吃,想吃什么让人跟厨里头说,过几日我寻个南方厨子来,这几日先尝尝鲜吧!” “谢谢爹。“锦姐听了也喜欢,心想,这家里千不好万不好王伯父一向是好的,我爹和姨母让我嫁他家也是为这个。 锦姐走后,王枢进留儿子说话:“老太太那边的事儿,你做的极好的,我当日看锦姐是一个跑着带跳的姑娘,这就是没有女儿喜你也不准多心,你自幼跟你爷爷外间做官行军的也不是那没见识的。” -- 第27页 王敏正有苦说不出,只能点头,“爹说的是。” 王枢进又道:“你现在看我与你陈姨甚好,那是你娘没了,你娘在日我哪日不陪你娘?现在你也该将紫云放放,今年不准往她房里去,好好和锦姐做正头夫妻。” “诶。”王敏正心中虽苦,还是一口一应。 说完锦姐的事儿,王枢进又把着儿子的手,“我官事在身,再过几日也要回南京去了,你在家好生读书,不两年也是要往京中去的,到时我们爷俩再一处。” “儿子知道了,爹爹一人在外还要保重。” 王枢进顺畅极了,“午后无聊,你快回院去吧,夫妻间也好玩乐。” 王敏正强颜欢笑回院去了。 ☆、除却巫山不是云 王敏正一脚进了院儿就听见锦姐在房里笑,他进去一看,一屋全摆的箱子,都是自家送的聘礼,各色衣服头面无所不有。锦姐穿着小衣在镜前脱一件试一件,见他进来倒不避,反而问:“你看好看吗?” 王敏正真心道:“好看的。” 锦姐又提起裙子转了一圈,问:“这石榴裙配绿鞋好看吗?” 那石榴红下两点绿,何人能说不好看,王敏正点点头,“好看的很。” 锦姐当着他面大大方方把外衣脱了,白绫小衫露出大红的抹胸,底下裤管里露出藕似的一断小腿,赤着白玉一般的脚,王敏正看着都呆了,锦姐朝他说:“你呆着做什么,替我将那双秋香色的鞋再拿来试试,那边春园又拿了一件翠色的袄让她换上了,越发显得人跟水葱似的。 王敏正在一旁呆看着,锦姐换了几套衣服也累了,让春园收拾箱子,自己往床上一坐,散开头发歪在枕上,问王敏正:“你家有书没有?” “有啊,你要看什么书?“ “《会真记》,《三妙传》。” 王敏正摇摇头,锦姐又问:“《如意娘》,《飞燕外史》有吗?” 王敏正虽没看过,听名儿也知是闲书了,“我书房里只有《搜神记》和《世说新语》,你要不要?” 锦姐只得说:“那行吧,你先拿来吧,回头往书店里给我买些才子佳人风月书来。” “啊?”王敏正惊道:“这是女儿家看的书吗?” 锦姐问:“那你说我看什么?看四书吗?” 王敏正真是无话可说,心想随她去吧,不过看两本闲书。自己去书房拿了《搜神记》和《世说新语》递与她,锦姐就躺着看书,王敏正看她这种情态倒是颇有闺房之趣。 春园收拾好东西,叫丫头进来一起搬箱子,王敏正站起身说:“我来搬吧,女孩儿家搬不动的。”一手一个托起三尺见方的大樟木箱子放到里间堆好,来回四趟不费吹灭之力,春园在一旁看得又惊又喜,捧着茶盘上来:“姑爷快歇歇。” 锦姐也看了一眼,心想,他也不是五大三粗的人怎么倒有这些力气? 王敏正接过茶喝了,说:“你们玩吧,我书房去了。”脸不红气不喘。 锦姐只觉他身上有一种书中写得英武之气。 王敏正已走远了,锦姐还在呆看,春园笑了一声,“好姑娘,这姑爷还不错吧?” 锦姐白了她一眼,“知人知面不知心。” “好姑娘,你就知足吧!你一向心宽到哪里都能睡着,昨天夜里我都吓死了,一群人门外嚷嚷说你的不是,又要请老爷大人来,姑爷没听她们的,还说“她一个女孩子远路来的肯定是累了,你们一个也不许去说,我书房里睡去。”春园问:“姑娘,你只说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 锦姐想了一会儿,“他再好能有云哥儿好吗?” 春园劝说:“就算没有云哥儿好,可是现下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今晚可千万别锁门了,这是说不过去的事儿。” 锦姐将书一扔,烦燥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睡午觉去了,晚饭叫我。” 春园就替她铺了床,放下帐,锦姐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摸着脖间那片金锁,想起沈澄眼眶又湿了。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还在南京,自己坐在街边同沈澄吃面呢,锦姐问:“你喜不喜欢我。” 沈澄说:“当然喜欢。” 锦姐喜说:“那你带我走啊!” 沈澄就牵住她的手,两人起身桌子一歪咣的倒了,锦姐一惊就醒了,看天色已是黄昏。 春园坐在外头做针线,见她起身了,就打水与她洗脸,“我正准备叫你呢,快吃饭了,厨房来问了两次你要吃什么,我就挑了几样简单的回了,这会儿就该送来了。”边说边替她将头发也挽了,倒水的时候,王敏正在外间:“奶奶可起来了吗?” “姑娘起来了,姑爷快进来吧!” 锦姐自己套了件袄,王敏正进来见锦姐娇容未展,眉眼低垂,还带着点睡态,真真是个海棠春睡的光景,心内想可见人不可貌相,她这样的长相谁承想是那样的内性呢! 锦姐问:“你看我做什么?” 王敏正转身坐下,“只是看看罢了,我还不能看看你吗?” 锦姐也没恼对面坐下,此时天色更暗了,春园点了灯,灯影之下他两人对面相看,一个是朝辉映日的贵公子,一个是西厢待月的娇小姐,两人心内不约而同的叹息道:“难怪我爹要结这门亲。” 锦姐也和蔼了一点儿,“你今晚还睡书房吗?” -- 第28页 王敏正倒没想到她能问这个,试探道:“那奶奶说我睡那儿合适?” 锦姐扫了他一眼,有点不高兴了,春园忙摆茶上来,笑说:“姑爷自然睡新房里了,这话还要姑娘说吗?” “如此,谢奶奶的恩了。“王敏正拱手。 锦姐说:“你别谢,那纱窗下有张竹榻,你睡那儿吧。” 王敏正点点头,“能进屋就不错了,不敢有别的想头。” 锦姐听了很满意。 外头四个婆娘提了食盒来送菜,一道火腿炖鸡、一道红烩蹄膀、一道清蒸甲鱼、一道葱烧海参、一碟拌茄瓜、一碟冷切腰花、一碗三鲜汤、一盘羊肉韭菜盒子、两小碗丝苗米饭、还有两壶酒。 锦姐也是寻常人家长大的,在家有盘猪头肉,两条煎小鱼也就罢了,今日见了这席,心里也喜了喜。 王敏正看了这么一桌,心想:“我爹搞什么?弄这样一个席面。” 婆子告退时说:“公子和奶奶慢用,这酒是南头的惠泉酒,公子和奶奶多用两杯。” 王敏正一听这话音全明白了,这闺房之乐是与自己无缘的事,难为爹爹一片好心,可惜都白费了,想到这儿自己斟上两杯酒先喝了。 锦姐心大先盛了碗鸡,夸说:“这鸡烧得好,味厚。春姐你也尝尝。”就拉春园在自己身边坐下,春园不敢推说:“姑爷还在呢!” “无妨,奶奶让你坐你就坐,让你吃你就吃。”王敏正自已用汤泡了碗饭,就着茄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 锦姐吃完了鸡,又吃鱼,每道菜都吃了些,最后又吃了一个羊肉盒子直呼香,又让春园也吃,一壶酒也喝得倾尽,王敏正把自己那壶递与她,她就着蹄膀喝完了,擦了擦手剔了剔牙。 锦姐米饭和腰花没动,春园收来吃了。 见她们吃完了,王敏正朝外喊了一声,外间那几个婆子进来收拾了。 桂香和一个妈妈送了热水进来,此时外头天已漆黑了,锦姐打了个哈欠,春园伺候她洗漱,王敏正就在外头坐着看她换衣服梳头净面,心中更觉难受。锦姐丝毫没察觉,还让春园替他拿枕头和被褥,问他睡觉磨不磨牙?打不打呼? 要不是因为书房过夜,外头人看了不像,长辈们知道了不好,他恨不得提脚就走,此时只有耐心说:“我睡觉没什么动静。” 锦姐又打了个哈欠,“那我先睡下了,你自己安歇吧!” 春园端着水盆为难道:“姑爷莫怪,姑娘年小不大知事。” 王敏正也不与她计较,只说:“你出去吧,我知道了。“ 春园看看王敏正,又看看躺在帐里的锦姐,惴惴不安地出去了。 王敏正胡乱洗漱完了,躺在榻上实在睡不着,那月色透过窗照着一片光亮,王敏正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真觉孤单。可笑自己又不是和尚道士,放着新婚的妻子碰不得,放着顺意的妾也碰不得,听说出家的人都有相好的徒弟,自己竟是连个野和尚都不如!虽想着来气,他终不是个蛮来的人,听见锦姐床上鼾声正起,他起身喝了杯水依旧去睡。 睡到半夜,听见锦姐在床上叫“昀哥儿。”他应说:“怎么了?” 锦姐慌说:“我做梦的,不曾叫你。” 两人又各自睡过去了。 春园在偏房担心了一夜,唯恐房中闹出事来,到天色启明时也没听见动静,她才恍惚睡去。这一觉睡得安稳直到晨时才醒来,那轮红日早过了树梢,春园昨天睡觉衣服都没敢脱,此时爬起身拢拢头发就出来了,锦姐和王敏正都上前头用早饭去了,春园悄悄拉过桂香问:“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桂香摇头,“没有啊!” 春园才放下心,又怨说:“你怎么也不叫我呢。” 桂香笑说:“奶奶不让叫,我哪敢叫姐姐。” “是哪个服侍的奶奶?” 桂香说:“我就替奶奶打了水,奶奶自己净了面漱了口,自己挽得头。还让我们给你留着早饭呢,姐姐快用去吧!” 春园囫囵喝了一碗小米粥,洗了碗就出来了,在院门口等着锦姐回来,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锦姐和王敏正说说笑笑的回来了,锦姐说:“你起来了?你想睡就睡着呗,如今人多了你也歇歇。“ 春园不好意思的笑,王敏正书房去了,春园私下在房中问锦姐说:“你们可好了吗?“ 锦姐一皱眉,“好什么?我们也没什么不好啊!“ 春园红着脸问:“你们夫妻可同床了吗?” 锦姐呸了一声,“春姐,你是哪头的?你盼着我吃亏呢!” 春园解释道:“这话怎么说的,你们是正头的夫妻何谈吃亏?” “他敢!”锦姐冷冷道。 “他有什么不敢,他又不是咱南边的秀才,人家那力气你是见识过的,他要动你还不是举手之间,你可识相些吧!天长日久的夫妻这样下去图什么呢?我是为你的话,听不听还在你。” 锦姐又惆怅起来,伏在桌上想着沈澄,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想我不想?他还是在读书吗?又想起杜家要与他结亲的事心下就有一股恨意升起,咬牙一拳砸在桌上,那臂上的金镯都扁了。 春园也不多说了,一旁做针线去了。 锦姐和王敏正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过了十来天,外头人看着小夫妻两个还可以。王枢进到日子要往南京去了,临走全家一起吃饭,王枢进又嘱咐了王敏正好多话第一是读书,第二就是夫妻和睦,又向王老爷老太太告罪了半天,老太太抹着眼睛怨说:“当多大个官儿,一年几天着家,放着我跟你爹在堂,你也不当人子。” -- 第29页 王枢进只低头听着,王老爷说:“他是个小孩子吗?在爹娘跟前呆着?好好做官是正经,家中不需你操心。” 陈姨娘也哭天抹泪道:“大人,那我呢?之前家中无人留我在家,如今少奶奶都进门了,您带我走吧!” 王枢进有点为难,老太太发话:“走吧,走吧,你们不到四十的人,好好在一处,家中还添丁呢。” 王枢进红着脸应了,锦姐听了忍不住房要笑,这老太太倒有意思,正经孙子儿子都有了,还要儿子添孙。 吃完了饭,王枢进又单独叫了儿子在书房中细细叮嘱了,“这锦姐从南京嫁过来就是不容易的,你可千万别冷了人家的心,叫我知道我不依的。“ 王敏正说:“儿子一定顺着她的心意,一定夫妻和睦,爹爹你放心。” 王枢进笑道:“我儿夫妻和乐,爹也不枉忙这一场子。“ 王敏正听了心中更觉酸楚,也就说道:“儿子如今大了,这些都知道的,爹一个人在外更该保重。” 王枢进欣慰地点点头。 王敏正慢慢踱回了房,锦姐在房里开了箱子选料子做衣服,见了他又拉着问了半日,这个好看?那个好看?配红好?配绿好?王敏正只说都好,都好。 他们是四月初八成的婚,转眼到了端阳佳节,府中一早清扫干净,摆着菖蒲艾草,锦姐一大早就跟王敏正说要出去看赛龙舟,要上街。王敏正劝她说:“奶奶,你以为任城府是南京城呢?哪有官家女眷上街的理?就是我等闲也不出门,你要看船,我们府后门的园子开了,里面有船,我带你看去。” 锦姐是南方长大的,吴家在乡下家中也有小船,网鱼、采菱角、摘莲蓬用的,挤挤站上两个人,有什么好看的,抿着嘴冷着脸没做声,心中那气也有八成了。 正巧,外头王敏正的老师黄先生来拜节,王老爷派人来叫,王敏正因事避过去了。 锦姐心中团火在房中坐着,春园劝说:“好姑娘你千万忍忍,这异地他乡的,你可不能闹啊。” 锦姐叫道:“我闹什么?闹什么?大过节的出门逛逛也是闹吗?我自来他家一个月没出门,还想怎么样?” 锦姐正在发作,外头桂香报说:“韩奶奶来瞧奶奶了。” 锦姐不耐烦道:“韩奶奶是谁?平白瞧我做甚?” 桂香小心回说:“是公子哥的奶娘,如今家去了,逢年过节方来瞧瞧。” “她奶儿子不在,你让她书房坐着等去!” 桂香不敢说话了,春园上前道:“你请韩奶奶进来屋里坐吧,我陪着就是。” 桂香领了韩奶奶进来,只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生得倒也白净,穿得蓝色布袄,白布裙儿,提着两个篮子,将篮儿往地上一放,趴地上就磕头,口内说:“请奶奶的安,奶奶万福。” 锦姐在内里坐着本不要搭理,但是看一个年长的人对自己行这样的大礼多少也有点过不去,就说:“你起来吧!” 春园扶了韩奶奶起来,韩奶奶说:“谢谢姐姐。” 春园说:“您老坐,姑爷前头陪客去了,一会儿就回。”说着上了杯茶。 韩妈妈指着两个篮子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五十个绿壳鸭蛋都是自家生自家腌的,那个是二十个枣泥棕子并十个香袋都是自家做的,奶奶别嫌弃。早就该来请奶奶的安,只为家中媳妇子生产,出了月子才得空来拜,奶奶勿怪。” 锦姐受情不过,也只得走出来:“妈妈客气了。“ 韩妈妈这才看清锦姐,站起身夸说:“府中人说奶奶生得好,我今儿见了果然跟白玉观音似的,成亲那正是浴佛日,这满城的百姓庙会都不去,赶着来看奶奶的花轿,我们哥儿真是好福气。” 锦姐听到庙会两个字,顿时来了兴致,问:“你们这儿也有庙会吗?” “瞧奶奶说得,我们地方虽小但也有几座好庙,怎么没庙会?今日端阳节三清观里打醮多少人去看,小洸河里赛舟人都挤满了。” 锦姐听了心驰神往,“那我也能去看看吗?” “奶奶想去,让老爷派人护着,生人离得远远的,奶奶在轿中坐着想看就看啊!多少官宦人家的女眷都是如此出门的,在咱任城奶奶的轿子要排头一个呢!” “是吗?这王家有这么大的派头?”锦姐好奇。 韩奶奶说:“在咱山东地界除了天家王爷和孔家夫子,谁见了咱家不低头啊,奶奶将来有空去济南,鲁王妃也和奶奶同席。” “啊?”锦姐不欲信,正待细问, 外头王敏正的声音,“韩妈妈来了?” 韩妈妈喜迎出去,锦姐儿听见外头叫:“云哥儿。”还恐自己听错了,又听见:“云哥儿大喜了。” 锦姐脸色都变了,问:“外头谁喊云哥儿,可是哥哥来了?” 春园听着也狐疑,王敏正和韩妈妈一起进来了,锦姐问:“谁叫云哥?” 韩妈妈回说:“奶奶还不知道吧!咱哥儿是早间日出时生的,小名叫昀哥儿,还是夫人亲取的呢!如今大了,别人都不叫了。” 锦姐惊讶地看在王敏正脸上,问:“你叫云哥?” 王敏正不知她为何这样一副惊异的样子,“对啊,这名儿的什么奇怪的吗?” 锦姐问:“哪个云?” “日边昀。” -- 第30页 锦姐在掌心划了下,口中念道:“昀哥儿,昀哥儿。这也是巧事了。”锦姐想起,沈澄与自己说的,出生在七月黄梅天日日阴云不见日头所以小名儿叫云哥。 王敏正问:“你怎么了?巧在哪里?” 春园回说:“我家姑娘也是日出时生的,巧在这里。” “哦,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韩妈妈道。 王敏正和韩妈妈聊了些家事,锦姐也无心听,王敏正留韩妈妈吃饭,韩妈妈说家里还等着她呢,临走又说了好多吉祥话无非是祝他们夫妻和美,王敏正亲送出门去了。 ☆、海棠开后春谁主 送完韩妈妈已是午饭时候,府中因端阳节也摆了桌家宴,紫云这日也来了没有遍身绫罗,珠翠满头,跟普通丫头相似。树哥在老太太手上抱着,正是呀呀学语的时候,锦姐看这孩子也挺可爱的,老太太指着王敏正让树哥儿叫爹,孩子说:“弟,弟!”大家都笑了。 老太太跟锦姐说:“你当娘的也来抱抱。” “啊?”锦姐踌躇着不上前。 王敏正上前将孩子抱了,“老太太,锦姐才多大啊,她哪会抱孩子。” “十六岁的妮子也不小了,百姓人家都做娘了。”.老太太看锦姐是真看不上,除了生得还算端正,哪一点像个官家主母。 王敏正逗着小树哥儿说:“可咱不能普通百姓家啊,你说是不是?” 树哥只是笑,那口水都流下来了,紫云忙上去擦了。王敏正还将树哥给她抱着,“你也辛苦了,大过节的不用你在这儿伺候,我让厨下送桌饭你带孩子回屋吃去吧!“ 紫云应了,王敏正拉住她手腕,低声道:“这一个月不好走,过两天我就去看你。“ 他俩个说话,锦姐在一边看得清楚,她问春园:“这紫云衣服头面都给你了吗?” 春园说:“给了。” 锦姐说,“算她识相,你收好了将回南京给你陪嫁的。” “好姑娘你就别操心我了,你们夫妻好,我才能好呢,不然我回南京也不安稳。” 正说着王老爷来了,大家都不做声了,王敏正同锦姐一起上前给他们行礼,“爷爷安康!老太太安康!” 王老爷点了头,“在家不讲虚礼,大家坐吧!”见只有四人,问:“淑儿人呢?” 老太太说:“她舅舅家接去了。” 王老爷又见姨奶奶站着,就说:“大节下你也一起坐下。”又问:“紫云和树哥儿呢?“ 王敏正回说:“孩子小在桌上要闹,我让他们回房吃去了。” 王老爷也没多说,下面摆上菜,不过八道冷盘四个热菜,并两壶雄黄酒,一盘瓜,一盘粽子,锦姐看这菜色比自己日常吃的也差不多,悄悄问王敏正:“大节下就吃这个?” 王敏正说:“我爷爷一向节俭,一日就四个菜,你在院里吃得都是小灶。” 锦姐不做声了,心中也有些感触,王家对自己是没的说了。 大家剥着棕子吃,锦姐吃了半个就扔下了,“这甜粽子我吃不来。”春园忙捡过来收着,老太太放下筷子道:“有没有家教,当着我们的面吃剩的东西就往桌上扔,这上好的糯米黄糖你还吃不来,你要吃龙肉啊?” 王老爷咳了一声,“大节下算了,端米饭来。” 下面送上一盆绿豆水饭,锦姐就着冷盘吃了。 王老爷发话,“你们小夫妻吃完就回去吧,不用陪我们了。” 王敏正告了个礼就叫锦姐走了,王敏正瞧她不高兴,就说:“你不是要看船吗?我们后园子去吧!” 锦姐想着回房也是闷着,看看船就看看吧,府里好多地方自己还没去过呢,王敏正带着她们一路穿过好几道院子,又穿了一个后花园,春园是个小脚实在是走不动,锦姐心疼她:“你坐着歇脚,呆会回房睡着去吧,不必跟着我了。” 春园见有王敏正陪着也不担心,只把手绢给了锦姐一条。 最后过了柴房,开了府后门是一处空巷子,巷对门是一堵高墙,黑洞洞的四扇漆金大门,五个描金的大字“敕造延庆园”,两边写着“三朝构厦为梁栋,君恩近许归田栊”,锦姐读来很觉得气派。王敏正叫门房开了门,一面带路一面说:“公子,奶奶小心,里间久不打理蛇虫鼠兔多不要吓着。“ 锦姐嘴里应着,眼中早看呆了,只见树木葱隆,花草连天,那曲径回廊四通八达,远远望见一座山,山角亭台楼阁临水而建,鸟声喳喳,水声潺潺,锦姐呆了一会儿,问:”这园子有多大?你家怎么有这样的园子?“ 王敏正说:“也没多大几十亩吧,这园子是我爷爷告老时造的。” “我看你爷爷不过五十多岁,如何早就告老了?“ 王敏正说:“ 我爷爷六十五了,他练武的人精神好。” 脚下忽得蹿过两只兔,锦姐叫了一声:“天哪,你爷爷多大个官儿,敢跟国公府中一样,建个园子?” 王敏正不知怎么回这话,门房回说:“奶奶您说笑呢,老太爷多大的官儿,您不知道吗?咱老爷官儿多呢,左都御史,大同巡抚,山东按察使,兵部尚书,三边总制,封威宁伯。” “呀!”锦姐也不由脚下发软,“这是真的假的?” 门房说:“自然是真的,前几年老爷六十大寿,鲁王,德王都送礼,老太太跟王妃坐着吃饭呢!” -- 第31页 锦姐想了想又问王敏正,“你爷爷既当这样一个大官儿,你爹怎么还跟我爹那小官瞎混呢?你怎么还是个白丁呢?” 王敏正更不知道回法了,还是门房说:“咱家大人要读书,自己挣得功名,朋友还论官儿大小吗?我听说那鲁王的岳家也不过是个穷秀才,再说咱公子,那百户千户不等着他袭啊,大人的意思也要读读书,考两科。” “我的天哪。”锦姐捧着心,“我得坐下歇歇。”缓了一会儿,再看王敏正那眉眼身段,心想,怪道我看他跟书中人似的,这样的家世可不是话本里子写得吗?哎,他这样的人家什么女孩娶不到偏生做孽来娶我?“ 门房备船去了,王敏正看锦姐面色呆滞,说:“要不咱走吧,这园里久不进人,别惊了邪风。“ 锦姐回过神,“有什么邪风?什么邪风敢往你家吹啊。” 过了花园竹林,山脚下是湖,一只画舫早在岸边系着了,也有小半间屋子大。那舱中桌椅都是刚洗刷过的,王敏正扶着她上了船,门房在后头摇起撸,那暧风吹来一阵草木香,白日照着山水亭台就跟画似的,锦姐觉得惬意极了,似乎又回到了南京。 一个下午大致将园子逛了一圈,粗粗看过了一遍,亏得锦姐还有些脚力是走过路的人,此时都感觉走不动了,王敏正让门房去府内叫了顶软轿来,自己步行着回去了。锦姐到了房中就让摆饭,她是又累又饿,春园边打水给给她洗手,边问:“怎么这么会儿才回来,那园子可好玩吗?” 锦姐叹说:“占几条街的园子,你说好玩不好玩?只是累的慌。” 用晚饭时月已上了,锦姐喝了几杯雄黄酒,心热体乏面红目散,王敏正问:“你是不是醉了,春园快伺候奶奶就寝。” 锦姐说:“没醉,只是乏了,你替我盛碗水饭。” 春园抢着说:“这事怎么能让姑爷来呢,我来,我来。” 锦姐不愿道:“我就要他来,你把韩奶奶今日送的咸鸭蛋拿两个来。” 王敏正替她盛了,春园也拿了几个蛋来,锦姐自己敲开,挑出蛋黄吃了,将那个蛋壳子放在王敏正面前,“昀哥儿,你吃了吧!” “啊?”王敏正摸不着头脑,“我不要吃。” 春园脸色都吓白了,急道:“姑娘你不是糊涂了吧,这是王家姑爷啊!” “我知道,我就要他吃!” 王敏正真不知道这又是哪出,又见锦姐含怨看着自己,有些恼怒的样子,心想罢了,罢了,好男不跟女斗为点小事闹起来不好看,就拿过那个蛋壳子,春园上前:“还是我吃吧。” 锦姐真恼了,“我要他吃,你抢什么?” 春园急哭了,“姑娘你醉了,这是在王家呢!” “我知道,你快出去吧!” 春园看看锦姐,又看看王敏正,“姑爷,这…” 王敏正摆摆手,“你出去吧,没事的。” 春园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王敏正拿起筷子大大方方将那蛋壳吃了,因为咸也添了点饭,吃完擦擦嘴,正想和锦姐开口,只见锦姐两眼蓄泪看着自己,他也顾不得生气了,“你是醉了吧?你早些歇吧,我不与你计较就是了。” 锦姐捧着脸大哭起来,王敏正慌了,“你别哭啊,我又不曾怎么你,你怎么反倒哭上了,咱们成亲也有月余,你这脾性我可实在摸不透,你只说个主意行不行?” 锦姐只是哭,哭了好一会儿,慢慢停住了,说:“我今日方明白你我能做夫妻也是缘法。” 王敏正喜道:“这样想就对了,前事尽已过去了,咱们都该既往不咎。” 这一夜春园只见房里熄了灯,也没听见姑娘也没叫自己. 王敏正先时还有些拘谨,锦姐搂住他叫:“云哥儿,云哥儿。”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就涌上头,他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又是有过妻妾的人,这一月多来已是难捱,此时之际多少也有点孟浪。锦姐看书中总写此事美妙无比,虽有些苦处也只是开始,不承想一阵剧痛疼得她直往后退,王敏正一手按住,她动也动不得了,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哭道:“好云哥儿,你就忍心吗?” 王敏正也觉得艰涩异常,只抱着她缠磨了一会儿,锦姐倒不觉得疼了,觉得又热又涨整个人晕呼呼的,王敏正将她双手扣在枕上,亲住她的嘴,一阵发力,锦姐“唔唔”地叫不成声,在王敏正怀中就如一只待宰白羊。 锦姐喘息了一会儿,便深深睡去,王敏正自己收拾了衣衫,借着月色看了她一会儿,有喜有愁。 黎明时锦姐醒了,口渴要水喝,王敏正起来倒水,送到她手上,锦姐倒也没害羞接过来喝了。王敏正看她衣衫半遮,青丝散乱,一副春情无限的样子,又想起紫云和自己初次同房的娇羞神情,不由有些败兴,锦姐将空杯递与他,问:“这是什么时侯了?” 王敏正放了杯,说:“寅时了,天快亮了。” “哦。” 王敏正刚刚躺好,锦姐就翻身上来,说:“昨夜我没看清,早间你再弄与我看看。” “啊?”王敏正看她靠在自己腰间,只觉得身上又有一团热火烧了起来,带着两分怨怒,狠狠发作了一回。 锦姐只“昀哥儿””昀哥儿“在他耳边叫,叫得他更来兴了,也不知弄了多久,天色早已大亮了,锦姐枕着他的胳膊又昏睡过去了,睡得那样胎孩,王敏正想不知她与那沈澄相好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可见美丽活泼的女孩儿不免思凡情热,像那戏文中的卓文君,崔莺莺,可惜自己不曾先遇。 -- 第32页 早间王敏正在园子打一趟拳,又练了几路剑,春园瞧见暗暗心惊,心想这姑爷一个会武的人,我们姑娘再这样下去来日可不得吃亏?这样的汉子惹起来哪个强得他过?担着心进房去了,夜饭摆在桌上还没收,她朝外招手叫桂香进来收了,她见竹榻上并没有被褥,姑娘还在床上睡着,心中猜定有□□分。 又过了半个时辰,锦姐哼了一声醒了,春园掀起帐子,“姑娘你醒了?”见床上凌乱不堪,一对枕头摆着,又见自家姑娘面若桃花,眼若春水,就如海棠经雨一般,她抿嘴一笑也没多说,让桂香进来伺候着锦姐洗面梳头,自己特意去厨下做了一碗红糖鸡蛋送与锦姐吃。 锦姐用着饭,她去收拾床,一边收拾一面说:“姑娘你从此就和姑爷好好的,姑爷一个男子汉对你能这样已是不易了,我听闻男人家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你若再耍性子,他变了脸可就不能容你了。”正说着,“呀”的一声叫起来,锦姐问:“你一大早怎么这么多话,又叫什么?” 春园看着一床新绸的白褥子上面染了一片血点子,笑说:“我找姑爷去报喜呢。“ 锦姐也没管她,王敏正练完拳脚正在书房看书,春园径直进去,“姑爷大喜。“ 王敏正先是一愣,明白过来脸便红了,“这是什喜事也值得嚷嚷!” “我有件要紧的事问姑爷,姑爷跟我去看一眼吧?“ “什么要紧的事?”王敏正见她说得正经也只得放下书随她进房,春园将那条褥子展开,笑问:“姑爷你看这个可怎么处呢?” 王敏正一看又惊又喜,意外极了,心想原是我小人之心,误会她与沈澄了,那沈澄我是见这过的少年才俊比我不知强多少倍,他们又是自小的感情若不是我家横刀夺爱,他们早就比翼齐飞了,如此想来更是我不对。 锦姐在外间喊道:“什么好东西,你问他做什么?赶紧给我卷着扔了。” 王敏正说:“扔不得,扔不得,家里箱柜这么多,快快压箱底下去。”又出来向锦姐陪礼说:“好奶奶,一向是我不对,奶奶不要生气,往后我们是正头夫妻,你心中有事只管同我说,我没有不依的。” 锦姐听得这一句,慧黠的一笑,盯着王敏正的眼睛,问:“真的吗?” 王敏正毫不犹豫道:“真。” 锦姐也忍不住笑了。 王敏正出去后,春园思量着说:“姑娘,你别看姑爷生得贵重,可真是个温性儿的人,沈相公虽然人生得斯文,可有股冷性儿,还不似姑爷和蔼咧!” “瞎说!冷性是对你们的,他对我几时冷来着。” “当日拂袖就走不是他吗?他是对我吗?” 锦姐想起当日就难受,吼道:“你快别说了,你故意恼我呢!” 春园替她打扇。“好姑娘,我不说了,您别生气。” ☆、逞泼携夫游长街 一夜过后外人看他们夫妻又比之前亲热了几分,不知不觉两人之间也有些恩爱的意味,王敏正对她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锦姐本就个散漫的心性,以前在家中还有长辈管,物力也有限,如今偌大一个府里只她说了算,要什么就有什么,渐次府里也施展不开了要出门上街。 自己领着春园走出仪门,家人小厮跪着一片,管家拦道:“奶奶要吃要玩,小的们出门寻去,这□□绝没有个年轻女人上街的理,奶奶要是出了门,满城人不都看笑话吗?” “有什么笑的?我嫁来那天满城人不都看过了吗?快给我让开。“绕着人就要走,管家大喊:“快叫公子和老太太去。” 一群人又上前将大门堵了个严实,管家哭丧着脸,“奶奶,老汉活了五十多年,从记事起没见过好人家的妇女上街呢,奶奶身份贵重万一有了差池可怎么处?” 锦姐冷笑道:“少见多怪,任城街上有响马吗?就是有他也敢来劫我吗?我当年在南京从城南到城北不知走过多遍,哪个多说一句来,那国公府的奶奶们还上鸡鸣寺,游莫愁湖呢,你家门槛比国公府里还高?” 王敏正在书房同黄先生读书,听人来报两人都过来了,黄先生劝道:“奶奶你少女嫩妇出去抛头露面是万万行不得的,这女子闲时在家里做做针线,看看花草,姐妹们说说话便是消遣,奶奶口口声声说南京,不才也去过南京那民风浮华,烟花遍地,不是好地方!好好的子弟去了都要学坏了!奶奶现在离了南京那风月之地,到了任城这朴实之乡,可该痛改前非往好了学才是,怎么还念说南京的风气呢!” 春园在锦姐身后听得惶惑,锦姐气得面如金纸,指着黄先生:“你是我家什么人?哪里来的?” 王敏正忙上前拿住姐的手,“这是我先生,不得无理。” 锦姐笑道:“我说你怎么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原来跟了这么个先生!“ 王敏正听得这句脸都吓白了,亏得黄先生还算是个有肚量的人,拉住王敏正说:“奶奶这等品性,任城可不能长呆,你这次若入庠早日往京中去,不然家宅难安哪!“ 王敏正一面陪罪,一面道,“先生说得对,都是我的不是,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黄先生拍了拍他的肩,摇着头家去了。 王敏正好言好语同锦姐说:“你平白骂我先生做什么?我多难为情啊!“ -- 第33页 “你先生说得是人话吗?我听着就来气.!” 王敏正顺着她道:“不是人话,是该气,快屋里坐着去,别气坏了身子。”又喊人说:“快给奶奶倒茶。” 锦姐随着王敏正往里走了一段,突然反应过来,“你拉我进去做什么?你跟我上街去!” 王敏正一口答应,“行,上街就上街,奶奶未出门就发了场火,先堂上歇会儿,我让他们备车。” “我不要车,我没长腿吗?我自家上街去。” “行,行。”王敏正只管应。 管家在一旁说:“公子,这可不行啊!咱家的奶奶怎么能大白天撒着腿上街呢?” 王敏正看了他一眼,“你也歇着去吧,我心里明白。” 管家叹了口气,无奈的走了。 锦姐正喝茶,老太太带着人到了堂前,问:“谁要上街?” 锦姐一点也不惧,“我要上街。” 老太太问王敏正:“你怎么说啊?” 王敏正看看老太太,又看看锦姐,“老太太,我陪着她去就是了。” “呸!”老太太反骂道:“她没家教,你也跟着没家教了吗?你爹真是好眼力,前面替你娶个病小姐,这里又是一个野丫头,我看他是礼部的官儿当久了不知礼了,你好好的带着你媳妇子回院中去休要胡闹。” 王敏正被骂低了头,锦姐怒火中烧指着王敏正说:“你跟不跟我去?你今天不去,我就不依!” “反了,你不依什么?你今天敢出门,我明日就休了你!”老太太拉着王敏正:“跟我进去,你看她敢上街。“ 锦姐将手上茶杯往地上一掼,抬腿就往外走,春园脚小跟在后面追不上。门口那群人去拦,她插手挺胸喝道:“你们敢碰我试试!”从人肩膀里钻空过去了,自已动手移了门栓开了东偏门,众人眼睁睁看着她走出去了,顿时一阵大乱,叫得叫喊了喊,有跳脚的有坐地的,“天哪天哪,了不得了不得”。 老太太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浑身发抖眼前一黑竟倒下去了,王敏正慌忙叫:“管家,管家。“又是抬人,又是请医,又有人呼道:”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太晕过去了。”闹成这样王老爷才从后头过来,众人见老爷来了,一丝声响也没了,全都垂手站好,王老爷先问医生,“这人怎么样?” 医生跪着说:“老太太气急攻心,煮碗热姜汤灌下去就好了。” 王老爷点点头,叫过六神无主的王敏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快出门追你媳妇去吧!“ “哦!”王敏正如得大赦,拔腿就跑。 锦姐和春园并没走远,呆呆在街心站着一眼望去街上一个人没有,对面只一堵高墙,春园说:“我记得成亲那日满大街又有人又有店的,一时怎么都没了?” 锦姐问:“你记清了吗?这会儿怎么都没了?” 春园想着说:“怕是知道您要出来,他们把街给清了吧!” 锦姐恨道:“可恶,可恶,真是欺行霸市,横行乡里!” 两人正在嘀咕,王敏正追出来,“奶奶,奶奶。” 锦姐上前就掐住他胳膊,“你说,这街上人呢?你家也太期负人了,不准我上街就算了,怎么街上还不让别人走了,你家任城一霸啊!” 王敏正捂着胳膊,“好奶奶你误会了,这是我家门口大道,街还在东南头呢!” “真的?” “真的!” 锦姐方松了手,王敏正吩咐春园:“你回去吧,我陪奶奶。” 春园看锦姐,锦姐说:‘你回去坐着吧,你一双小脚能走几步路!“ 春园本就是为了陪锦姐,听吩咐就回去了。 锦姐跟王敏正向东走着,怪道:“你怎么才出来啊?我出了门你也不跟着?” “老太太晕了,我一时没走开。“ “她怎么晕了?” 王敏正不好说是给她气的,只说:“天太热了她急的。” 锦姐还可惜道:“你说说在屋里呆着不好吗?赶过来拦我,这不中暑了吧!” 王敏正只说:“是,是。” 走了两箭地的路,才听见人声喧嚷,看见一座大门楼上提着“功华荣寿”四个大字,两边柱上各有块牌子,一块写着“退思下马”,一块写着“示谕附近居民人等,不准在此坐卧喧哗,赌博吃酒,如违究拿”,锦姐笑说:“原来你家门口在这儿呢。” 王敏正说:“也是唬人的。” 南边一片空地过去就是街口,有个卖面的摊儿,那摊上的人见了锦姐眼都直了,面也不吃只盯着瞧。锦姐毫不在意,接着路过一家当铺,那门口的伙计见了锦姐“啊”地一声呆了,掌柜账房听见叫出来,两人一见锦姐也“啊”的一声立住了,连着米店的,布店的,书店的,早轰动了一条街,大家先是看后又窃窃私语“这是唱戏的吧?”“不是本地的吧?” 还是书店老板见王敏正有两分眼熟,便叫说:“相公,相公。” 王敏正听见是在叫自己,“老板有什么事?” 老板与他做了个揖,“小老儿看相公有两分面熟,可是与督府黄先生来小店买过书的?” 王敏正说:“是的,难为您记得。” 老板又看了一眼锦姐,向王敏正邀道:“相公小店看看,有一批南边新到的书。” 王敏正问锦姐,锦姐点了个头,见他两人进去了,两边看新奇的人才陆续散了。 -- 第34页 老板亲泡了两碗茶捧上,问说:“相公是府里什么人?是亲友还是当差?” 王敏正说:“只是同族的远亲,现在是个书办。” “哦!难怪我瞧着相公气度不俗,原来是他家的人。”锦姐正在书架上乱翻,老板看向她,问:“那这位姐姐是府里新买的?是临清的,还是衮州的?是戏班的还是行院的?“ 王敏正正色道:“不要胡说,她是南京好人家的女儿。“ “哦!“老板一拍大腿,”是了,前些日子府里娶奶奶,我亲见送轿的丫头好人物,这必是陪着奶奶来的,如今跟了相公了。” 王敏正怎好说,这就是我家奶奶,我就是府中公子,也就含糊过去了。 锦姐挑了几本话本,问:“有春宫吗?” 王敏正闻言立即想找个地缝钻,老板听锦姐开口确是南方口音,心道这南方女子果然风流活动,应说:“有的,有的,娘子要里间去挑。“ 锦姐一面挑一面问王敏正哪个好,王敏正羞得两耳发烫,“你说哪个就哪个,我不懂的。“ 拿了一本《蓝桥春谱》,《闺红私传》,《双燕飞》,让老板用油纸包了,王敏正出门没带钱,还是锦姐给了五钱银子。 他们走后,老板还夸说:“这南边的女子就是好,本地的姐儿差远了。” 一出门在街上来往的人又不住的看,王敏正受不得一手夹着书一手拿袖遮了脸,锦姐问:“你这是做什么?” 王敏正说:“太阳晒得脸上疼。” 锦姐怨说:“那你不替我挡挡?你男人家的倒金贵?” 王敏正灵光一闪,“奶奶说得对,买顶风帽戴着吧,我不打紧你晒坏了可不行。”两人寻了个估衣铺挑了两顶风帽,王敏正亲手给她载上了。任城虽不能和南京比但也有几条正街,锦姐两条逛下来也累了,寻了个大门面的茶馆歇脚,要了一壶毛尖,一盘花生,一盘麻花,锦姐不上雅间就在窗口跷脚坐着,喝茶看街。路过的行人无不侧目,都问:“这妇人是谁?” 有人说:“这是陪客的姐儿吧!你看同桌坐着相公呢!” 有人说:“城中几时来了这样标致的姐儿,要多少钱能宿?” 还有人说:“不要想了,听说这是督府里养的,南边买来的都收房了,是个小奶奶呢。” 王敏正埋着头几乎钻在桌底下,锦姐自顾自吃完了,起身结了账:“咱走了。” 王敏正忙不迭的答应,飞快的往家里赶,锦姐几次追不上,“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王敏正回说:“外间太热了,走快些早到家。” 锦姐也不疑有他,只跟着他走,到了家中看着那群家人,得意极了,说:“奶奶我这不好好的上了街回来了?少见多怪!“ 家人们都直叹气,老太太反正是气怔了。 有一就有二,从此锦姐时常要上街走走,满城人都知道督府里有个小奶奶是南边来的,生得标致行动风流,评做任城第一名花。那些轻薄少年上琵琶巷子都间;“可有像督府小奶奶的?” 那娼家将花牌都改了,李惜儿花名本称白牡丹,现改成小奶奶,庞娇娇花名本称玉玲珑,现改叫小娘子,更有小姨娘,小师太,一时成了风尚。 王敏正每每耳闻都低着头一言不发,锦姐自家听见反不在意,只笑骂说:“这起浑人有胆的当面来说,看我不打烂他的嘴,我行的正做的端,凭他们说破嘴看红眼,我头发丝也碰不到一根的。”还问王敏正:“你说是不是。” “奶奶说得是!” 那管家在一旁反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叫你多事,爷们不在意,你急什么。”眼看公子不中用,只得去大院寻了老爷说话,王老爷听完笑了笑,吩咐说:“第一不能让太太听见再生气,第二你去和昀哥儿说让奶奶也听着,就说我的话他们年轻夫妻又都是外头呆过的,天天关府里也闷出病,以后每月可以出去一次,换了寻常衣服带着两人去,平日让昀哥儿好好读书练功,圣人说“修身齐家”他两个想想成家是为什么?没的让他们成双成对出去疯得吗?“ 管家说:“老爷真放她出去?“ 王老爷说:“俗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奶奶要上街,我拦得住吗?我这边拦下了,她回房跟昀哥儿使气。” 管家为难道:“可是这街上传的不好听啊!” 王老爷大度道:“北京城里还传宫闱秘事呢,小百姓就好这口,随他们去。” 管家应下,王敏正得了爷爷的话羞愧难当,锦姐听了也只得收敛些,幸得府中地方大她又是个会玩乐的一时还闷不着她,只可怜老太太经这一场足足病了半个月,从此提起锦姐就头疼。 ☆、一举登科花烛新 沈澄自锦姐去后,着实消沉了一段日子,天天关在书房里也不出门,三餐茶饭都省了一半。李姑心疼坏了,天天在家抱怨吴家,顺带也抱怨上杨佑,沈元劝说:“你嫂子也是好心,她没替咱家去说吗?只是对方人家太好,咱小人家敌不过,这亲不结正好庄上员外家不好吗?那大姐几次要许你家儿子不应,如今锦姐嫁了你去问问他应不应?” 李姑推开书房门,沈澄坐在窗前发呆,见了她说:“我一会儿自己出来吃饭,不用端进来。” “我不是吃饭的事儿,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锅里热着呢!你爹一会儿要去杜家你跟着去不?“ -- 第35页 “爹去做事的,我去做什么?“ 李姑笑说:“傻孩子,你天天闷在家里也该出去散散,以往是到城里去,现在你既不愿上城去,就去他家也是一样的。“ 沈澄是个会听话音的,“娘,你有话就直说吧!” 李姑被看破心思,也不藏着了,“ 云哥啊,不是娘说你,你还天天读书,连个大丈夫何患无妻的道理都不明白!锦姐已是嫁人了,你在家如此是折磨自己还是我和你爹?现放着杜员外家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人家几次来提只差你点个头,你过了年就十八了我和你爹趁着年轻还想抱孙呢!” 沈澄默默听完这席话,半响没做声。 李姑追问,“我的儿,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沈澄思量片刻,说:“娘,你说得我都明白,只是一时半会儿我还不想成亲。” 李姑接言道:“成不成亲的另说,这定亲总不难吧?” 沈澄心中纠结就是点不了这个头。 母子俩正在房中商量着,外间有人喊道:“沈大爷,沈相公在家吗?县里主薄下来了,杜员外叫我来请大爷和相公。” 又听沈元的声音,“呀!这几步路还赶骡车来做什么?” 只听杜家人回说:“大爷是长来长往走惯了的,相公是书房里的人怕走不惯。“ 李姑指着窗外对沈澄道:“你听听杜员外是何等看重你,那杜小姐我也见过的虽是个大财主家的女儿,确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平日在家做针指,纺线织布,虽有个家生丫头都是一处干活一处吃饭,一点子小姐脾气没有,比锦姐不强百倍去?“ 沈澄不耐烦道:“你说人家就说人家别动不动提锦姐。“ 李姑也不恼,笑说:“不提就不提,我替你打水来洗洗脸,换身衣服去吧!“ 沈澄不是逆性的人,果真洗脸换衣服跟着沈元一同去了,到了门口家人高声报说:“沈大爷,沈相公到了。“ 杜员外正陪着主薄,里正,总甲在席,听报站起身说:“沈相公来了,我去接一下失陪片刻,杜齐你好好陪着老爷们。” 杜员外一走,别人不曾说什么,主薄问管家杜齐,“这沈相公是什么人?要员外亲去接?” 里正说:“大人事多给忘了,他就是考案首的沈秀才啊,县爷几次同他说话来!“ 主薄反应过来,摸着胡子道:“原来是他啊!” 杜员外带着沈家父子一齐进来,介绍沈元说:“这是家中的账房沈先生。”介绍沈澄说:“这是沈相公。”沈元行了个礼,桌上的人点了个头,杜员外拉着沈元一同坐了,杜齐请沈澄同坐。厨下又端了新菜上来,杜员外劝着大家用菜吃酒,众人一边吃一边说粮响说收成,沈澄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突然主薄对杜员外道:“员外这样的家事,急需一个秀才支撑门户的,这年年交粮整车整车的出去,员外不心疼,我看着都过意不去!” 杜员外无奈道:“大人见笑,我虽有两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大的读了十年的书文章不成行,小的原指望比他哥子强些,也读了五年的书前日让他录个单子十个字倒有五个是错的,旁人不说我自己也明白莫说是秀才就是农民也当不好!” 大家闻言只是笑,主薄问:“听闻员外还有个女儿?这儿子不行,找个女婿把嫁妆田多多的陪上几顷。” 杜员外看向沈元,拉住他的手,“咱们都是知根知底老兄弟了,今日大人既提起你和相公都在,我就再问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做亲家啊!“ “这个?“沈元对儿子说:”你自己说吧,你也不是姑娘家自己能做主的。“ 沈澄低头看着面前的碗,主薄问:“沈相公也害羞吗?“ 沈澄依旧不答言,杜员外解围说:“这事不急一时半会儿不好答的。” 沈澄叹了口气,豁然站起身,“承蒙员外看得起,学生也不是顽人,自古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父母答应学生没有什么说的。” 杜员外喜上眉梢,立马也站起身亲自给沈元斟酒,“好亲家,你倒是说句话啊!” 沈元端起杯一饮而尽:“只承蒙员外抬爱。” 杜员外高兴极了,“今日大人们都在场,各位做个见证。”又吩咐下面拿纸笔来,同沈元当场交了婚书。 沈澄说:“我下月要考试回家读书了,各位慢吃。”也不要人送,一个人失魂落魄沿着来路回去,那大中午的日头照得地上冒热气,庄稼都焉了,那树上的知了叫成一片,沈澄也走不动了在树底下坐着,看见远处池塘里有一群孩子在嬉水,只听一个女孩娇娇唤着:“宝哥,宝哥。”就有一个男孩子过去扶着她,两人牵手在塘边走。 沈澄心想自己与锦姐当年不也是这样吗?就有一股悲伤从心底而起,泪不自觉地涌出来,他埋着头尽情的哭着,将这一年以来憋忍都尽数哭出来了。良久,他渐渐止住了哭,在水田里掬了捧水洗了脸,那群孩子也三三两两地回去了。 走到家中脸上晒得发红,李姑也没看出儿子哭过,只奇怪道:“你爹呢?怎么一个人走回来了?” “我爹那里吃酒说话呢,我想着有事就先回来了。”自己去井边打了桶水,回房换洗衣服,又将书房里里外外整理了一番。到了晚些时候,沈元吃得醉醺醺地回来了,随行的家人还给捎了两个食盒,“给沈奶奶道喜,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 第36页 李姑听得莫名妙,打开一看,是一盒麻饼,一盒松子糖,出来要问那家人都走了,沈元坐在堂上笑嘻嘻的,李姑问:“你吃了多少酒?乐得这个样子。” 沈元拉着李姑的手,“孩儿他娘,咱云哥儿的亲事定了。” “真的?”李姑喜出望外,坐下道:“可是与杜员外定的?” “那当然,婚书都写好的。”沈元从袖取出,李姑接过来粗粗一看,见有沈澄和杜氏女婷的名字就笑逐颜开,将婚书叠好,说:“我收在床头柜里这么重要的东西。” 沈元挥挥手,“你好好收着吧!” 李姑前脚收好婚书,后脚就装了盘喜果送到书房跟儿子道喜,沈澄正在整理笔墨,见娘这样高兴也不好扫她的兴,凑合吃了一个麻饼,李姑满脸是笑,望着儿子:“好孩子,你总算是想通了,我就说你是读大书知大理的,如今婚事已定,你觉得明年成婚怎么样?” 沈澄说:“娘,我虽然定了亲暂时却不想成婚,我八月还得乡试呢,你别提这样杂事让我分心了。” 李姑听儿子要上进,也不好强他,只说:“远得不说就咱家,你舅舅,你外公都是秀才终老的,你小小年纪虽有志气也不能死性了。“ “娘,我知道了,你等我今年考完再说吧!“ 李姑将儿子要乡试的话与沈元说了,沈元又同杜员外说了,杜员外大是赞许,说:“这是极好的事情,我们做上人的最要紧就是为孩子的前程,我家里新买的大蜡烛是祠堂用的,你全拿去给孩子夜里使,那油灯又暗又昏成什么用处。” 蜡烛之后又有熏香、茶叶、那杜小姐知道沈澄要乡试,也欣赏他是个有志气的男子,自已亲自下厨今日是馒头鸡汤,明日是油饼菜粥,后日是面条煎蛋,日日变着花样做两样夜宵,让丫头锦绣去送,沈澄受宠若惊,称:“谢谢小姐美意,学生实在受不起,若不能折桂岂不是辜负小姐一片心?以后可别送了吧!“ 锦绣将这话带与杜小姐,杜小姐听了更觉得沈澄是个知进退的人,笑说:“我听戏里有大器晚成的说法,八十中举的还有,他少年家以后读书的日子长,我虽不才不能解文说字,也能奉汤奉水罢了。“这日又特地做了馄饨和花卷让锦绣送去,锦绣将杜小姐的话一字不漏的与沈澄说了,又问:“沈相公,你可有话让我带回去的吗?” 沈澄呆了一会儿,方摇头说:“没有什么话,我只好好读书便是了。”心内也感杜小姐的情,知道这是个有见识的贤德女子,反而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 到了乡试前一天,沈澄自己打包了笔墨,李姑替备他两件干净衣服和铺盖,杜小姐送来两盒干点心,沈澄坐着牛车先到舅舅家,李禁和杨佑早等着了,杨佑给他备了艾草,让他熏蚊子的,又给备了一个大水壶,说怕他自己烧水。李奶做了十几个大肉粽子连夜煮了给沈澄说:“热热就行了,你就不用升火煮饭了。”又说:“粽子吃多了积食,我再给你带卷挂面去,比煮粥方便,夜里想起来吃碗热面。“更把香肠和酱菜切好拌好用小罐装着,比当年李禁进场还上心。 沈澄宿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杨佑让李希青拿着东西送他,到了贡院门口李希程又气喘吁吁的追过来,将一个黄纸包递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这里头是保济丸,娘怕你万一有个肠胃不和,头疼脑热。“ 沈澄接了,“谢谢舅妈。我进去了,两位哥哥回去吧!” 李希青让李希程先回去,说:“我明年开年又要考秀才了,我多留会儿沾沾旺气。” 验完身搜检完东西,李希青跟门子打了个招呼替沈澄将行礼背进去了,临走同沈澄说:“表弟你考这场试能中当然是好,若是不中也没什么的,多少人考到白头你才多大呢!“ 沈澄理着笔墨说“我心里都知道的,考完劳二哥还来接我就是了。” “这是一定的。”李希青到了门口,掏了一块银子给门子,“还请多照应些。” 门子笑着接过来:“相公放心吧,添灯添水倒马桶都是我们照管的事。“ 沈澄只当在家时一样,头一场考得四书经义,沈澄早早写好了又细细批了一遍了,第三日早早交了卷。第二场考五经,沈澄也同第一场一样的早早就写完了。等三场时务题出来沈澄倒是费了一番脑筋,苦思冥想才得了一行字勉强凑出一段,自己看着都不成道理,换了稿纸却又不知如何开笔,一日都没写出来。到了第二日晚上看着贡院的月亮,想起今天是十六中秋都过了,想起自己同锦姐在月下许的愿,想起自己在贡院门口算的卦,披衣起身挑亮了灯,研开了墨,把之前稿纸拿着一句句的推敲,到天光大亮才完了文。 出了贡院大门还觉得头昏脑涨的,李希青早早就在门口伸着头等他了,一把拉住:“考得如何?” 沈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李希青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考完出来也是不知道的,快跟我回去家里等你呢。“一把替沈澄拿过行礼,两人回家。 李奶早就在门口盼着了,杨佑在酒楼定了八盘八碗,沈澄一进门,就喜说:“来来,新科老爷上坐。“ 沈澄退后道:“不敢,不敢,舅妈开玩笑呢!“ 杨佑拉着他上坐,“我的儿,你才多大就能入场,中不中是早晚的事,练练也是好的。“ -- 第37页 李禁红着脸说:“我像你这个岁数还在考府试咧,我二十八岁才头一次入场。” 沈澄推不过上坐了,看着桌上的人没了锦姐,心里也怪感伤的。吃完饭李禁让他将场中的文章写出来,叫了李希青一同讲文章去了。 沈澄在舅舅家着看事物都和往日一样就是不见了锦姐,那楼上的房门紧紧关着,靠窗那棵桂树开了花,那香气依旧。李希青看出他心中所想,说:“你还想妹妹呢?” 沈澄问:“她有信来吗?” 李希青摇头,“不曾。” 第二天沈澄就回乡下去了,过了一个多月已入了秋,沈澄帮着娘在地里收稻,只见一匹飞马从道上驰来,接着又见三匹快马一齐奔来,只当县里官差来乡下纳粮的。一会儿,邻人寻到田边叫说:“沈相公你中了,快回家去。” 沈澄就水渠洗了洗手,李姑镰刀都不要扔在地里了,拉着儿子,“快,快走啊!” 母子俩到了家门口,远近邻人早来了,那喜幡也挂上了,“捷报贵府老爷沈讳高中南直隶乡试”,众人都上前给他道喜,李姑进屋取了十两银子出来谢众差人,又央邻居烧水做饭,沈元和杜员外听信一齐到了,杜员外让家人带着酒菜,又掏出三十两银子谢了差人,让家人去做饭请众乡邻一起吃,只沈澄心中有事,问差人:“我中的是第几名?” 差人说:“老爷你中的是第九十二名。” 沈澄心想一共是一百多名,我这是撞上了,定是时务那篇做得不好,我平日的心思都在八股经书上,不曾将那史集看透我今后可得在这上头用功。他这里心事重重的想着,旁人哪知他的心事,都说他是文星老爷下凡,从不曾见这等年轻就能中的,说沈家风水好,也不叫沈元先生了,都叫太爷,叫李姑太太,又向杜员外道喜,说您以后就是乡绅老爷了,都叫杜老爷,等到了沈澄面前,不顾他还是个十七的孩子,都叫举人老爷。沈澄听得这些平日的叔叔婶子,公公婆婆这样称呼实在受不了,就说:“你们叫声沈举人也就罢了,老爷两字还是免了吧!” 这边沈澄中了举,家中着实轰忙起来,拜座师谢县公会同年,家中忙着替他成婚,表糊房子打家具,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开年正月沈澄同杜小姐成了亲,杜小姐虽出身富户却是家风朴素,不骄不躁,大方得体,头一日起来就上灶做饭,对李姑一口一个娘,对沈元一唤一声爹,自从杜小姐进门家中的事都是她与丫头锦绣包了,不让李姑动一点手,更带着两顷嫁妆田说放与佃户种着收租,李姑忙了半生如今真成了太太了。 沈澄冷眼看着这一切,晚间同杜小姐说:“难为你初到我家就这么劳碌,我爹娘还年轻自己的事尽可以做的,家中的事你也可以交给丫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杜小姐笑说:“这些活儿并没什么,我家中的事都是我们娘们自已干的,人说书生多情,我看你却是个会疼人的。“ 沈澄听到多情两个字就更不安了,说:“不是心疼不心疼,只为我二月要起身上京了,扔你一个人在家有些不放心,怕你受累。” 杜小姐大方道:“相公你上京是往青云路上走,我们在家中你不要担心,我们还担心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呢,只恨我不能陪你同去。”说着有个委屈的样子,沈澄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在家,有话有事都等我回来,我爹娘不是难相与的人,你爹爹又在近边,新婚就走我也过意不去,现下你虽不能跟我去,来日侥幸中了,我先就来接你。” 杜小姐听着就笑了,两人并肩坐着,沈澄问:“你识字吗?” 杜小姐说:“粗识几个。” 沈澄又问:“你有小字吗?” 杜小姐不解:“我大字都写不好,还小字呢!” 沈澄笑着解释,“这个小字是名儿意思,大名小名。“ 杜小姐说:“我大名叫杜婷,小名就叫婷姑。“ 沈澄问:“你会写吗?” 杜婷说会的,铺了纸大大写了杜婷姑三个字,沈澄看了忍着没笑,说:“我教你。” 两个谈笑晏晏,凭谁看都是一对好夫妻。 ☆、月下相逢弃前尘 过了正月沈澄打点好东西,各处辞行,杜员外拿出二百两银子给他使用,沈澄死推着不受,杜员外说:“你孩子家没出过远门,这一路哪样不要钱?万一遇个事银钱不够,你一个人在外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可急死人呢!“ 沈澄说:“我一路盘缠已带够了,到了北京也就个住店的钱也尽够了,我一个少年人行远路的人带着重金,也是招灾啊!” 杜员外点头,“到底是有见识的人,说得也在理,这样我去换几两金子你在身上藏着?” 沈澄说:“大可不必,我真有什么急事,有钱庄可以借的。” 杜员外留他用了饭,沈澄要去别一别岳母,杜员外说:“她身上不好,你要出门的人别沾晦气。“亲送沈澄出了大门。 沈澄回家,婷姑笑嘻嘻拉他到房中,问:“你倒是个会做家的?明明有钱还这么亏着自己?” 沈澄听得莫名其妙,“我有什么钱?” 婷姑从桌下拿出一个小箱子,“这不是吗?我今日给你理柜子发现的,我见是活锁一拧就开了,里面全是银子,你几时存下这么多钱的?” -- 第38页 沈澄看着这个箱子这是锦姐出嫁前给他的,他将箱子一开,满满一箱银锭子白亮亮的发着宝光,沈澄拿起一锭底下写着“南京礼部铸五十两足”他明白这是锦姐当时的聘礼,又想起锦姐让自己中举后再打开的话,不由心内发酸,眼中发热,慢慢坐下来看着这箱银子泪眼蒙胧的。婷姑只当他想着爹娘聚财不容易,自己如今要花舍不得,便劝说:”我家虽说是个财主但我也没见过这么多现银,你家积聚这些爹娘一定是多年省吃俭用,你现下正是花钱的时候又不是为吃喝享用。“ 沈澄摇摇头,“这不是我的钱,你不要动,我北上顺路要还人家的。” “啊?这是别人的钱啊?“ 沈澄说:“我认识一个朋友是山东督府里的公子这钱是他的。” “那为什么给你呢?” “因为他娶了我一个亲戚家的妹子,他知道我有一天上京。” 婷姑也不作声了,沈澄擦了擦眼将箱子锁扣上又收到柜中去了。 婷姑说:“那我爹给你盘缠了吗?” “给了,我没要。” 婷姑想再问,但是一看他那张冷脸也就不问了,拿过自己的妆盒将一对金镯子两对金耳放在桌上,“你不拿我爹的也不拿我的吗?” 沈澄看了一眼,语气软和下来,“你嫁与我没什么好首饰与你,怎么还能拿你的东西呢。我此番上京有几十两盘缠就够了。“ 过了几日一担行礼到了城中,杨佑替他订好了船,,拿了一张百两的银票,沈澄推着不受,杨佑抓着他的手硬塞进他袖中了,“好孩子你听我说,你是个有出息的,莫说百两就是千两将来也不在话下,你好好收着上京遇事也能从容些。” 沈澄只得收了,当夜同李希青同屋睡着,兄弟两个又说了好多话,天亮就上了渡口。过了月半到了通州,船家替他雇车送到东城里住了店,才告辞:“沈举人你有事就叫人去码头找我,我这半年都在京的。” “谢谢老伯了。”沈澄给了他一串钱,送到门口。 这沈澄平日将《资冶通鉴》和《朱子四章注》放在床头,除了下楼吃饭就是屋中读书,也有同乡的举子来访他,他就备上一壶茶两个果盘,陪着说阵话,邀他去游春赏景的,入会做文的,喝酒组局的,他一概不理。只有一个同乡的南京吴举人时常来同他谈谈文章八股,最多也就叫他吃了饭周遭买些生活物事,一日正同吴举人说话,船家找到店中,“沈举人,不好了,南京传信来说令亲去了。” “什么?”沈澄起身不稳一个茶杯当场碰碎了,吴举人向船家道:“你说说清楚,他哪个亲啊?” “是岳母。“ 沈澄本以为是娘,如今听是岳母不由放了一半心,同吴举人商量这科是考不成了,连夜收拾东西,另雇了船回南去。 还是先到的城中,杨佑见他风尘满面,神倦人瘦,心疼道:“你个傻孩子,这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在眼前助得甚事?千里的路你是奔丧还是奔命?”一面让秦妈做饭,一边自己去打水让沈澄洗浴,又找了件李希青的衣服让他换了,沈澄想连夜回去,李婆拦道:“行军的人还要歇脚,你一个少年孩子这样奔波为得是谁?为一个死鬼岳母使不得。”硬留着沈澄住了一夜,早间吃好了早饭才放他走,还嘱咐那赶车的人慢点。 沈澄先到家见了父母,李姑也见了儿子模样也是心疼得不行,叹说:“这算是什么事儿?让云哥儿吃一场大苦。”又怨沈元说:“你也是的,结亲也不看看人家,这等一个病鬼你急着结什么亲,好好的前程都断了,媳妇也是她娘不好怎么不早说。” 幸而婷姑不在家,不曾听见,沈元说:“你也真是,人有旦夕祸福,这亲家母去了是杜家的办事儿,儿子的前程还远咧。” 沈澄也没插嘴,又同父亲一齐到了杜家,杜员外见他回来了,哭道:贤婿啊,可苦了咱家了啊,你岳母是个没福的人啊!“ 婷姑从里间出来,见了他只有两行泪流,沈澄陪婷姑进去了,换了孝服也说了几句开解的话,婷姑也体贴他说:“你一路也累坏了吧。“ 沈澄说:“还好,还好。” 此时已过了七七,如今沈澄回来,杜员外请他做祭文,写亡疏,又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做道场,闹哄哄直到出殡。出殡那日也让沈澄骑马在前面,两个儿子反在后面。入夏之前完了这件事,沈澄也才得闲,李希青这年中了秀才,沈澄也去祝贺,席上李禁同他商量捐贡的事儿,“你哥哥好不容易得个秀才,我这辈子也不想他中举人,如今捐个贡让他上京坐监还是个路。“ 沈澄点头,“舅舅想得不错,能捐还是早捐的好,晚一年就多等一年。” 杨佑东拼西凑兑了一千两银子,替李希青捐了个贡生,又主意替他娶亲,他说:“我明年就要上北京铨选,我在南京娶什么亲?”其实他一心想着路过山东接春园去,杨佑想着他将来若真得个一官半职的还不知在哪里,娶亲在家中也没什么好,也就不论了。 开年吏部要铨选,请贡生进京坐监。李希青终于是放了松,极力的叫沈澄一起去,说:“咱们兄弟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你备考我挨贡有何不可。“ 杨佑和李姑当然是希望他们兄弟在一处的自然没什么说头,沈澄想着平白无故在北京待两年算是什么意思?还在犹豫的时候,旧年的吴举人上科中了,选了翰林,特地写信邀他进京,沈澄这才打点行礼,同李希青一路坐船上京去。 -- 第39页 船到了济南因为是大地方所以停住了要贩货,李希青等得就是这天,同沈澄说要去看锦姐接春园,沈澄想着自己当年也答应要来看她的,如今一别三年也不知她在过得如何? 一时惆怅起来,那日正是十五,一轮明月又大又圆照在河里,水光滟滟,照在城里,人影幢幢,山东的天气又不比江南,只见天清月明一点雾气也没有,济南城中灯火闪耀,人声不绝。李希青同沈澄在跟着人在街市里游走,李希青有心替春园挑几样礼物,买胭脂买簪花,沈澄想着我能送她什么呢?又想起在南京同她上街的时节,两人吃馄饨买泥人听书看戏,唉,怎么就一别三年,再要同行却是不能了,沈澄站在街中不由发怔,李希青为买香椽跟摊主在还价,忽听见女子的声音:“给我也买一个。”沈澄叫李希青说:“我听见妹妹说话呢?” 李希青挑着东西头也没抬,“你糊涂了吧,想多了吧,任城离这儿还百十里地呢!” 正说着手中一个大香椽给人抢去,“这个我要了,你拿网给我结起来。” 沈澄叫了声:“妹妹。” 锦姐回头,惊得手中香椽都掉了,跳上前拉住:“云哥儿!“ 两人执手相看,又惊又喜,李希青也愣住了,王敏正也蒙住了,还是沈澄有眼色,松开手见了礼:“久违了,王公子。“ 王敏正上前:“表兄,沈相公。真是意外之喜,快快,别街上站着了,我们找地说话去。” 四人找了家酒楼坐了,王敏正叫了八个碗,先敬了两杯酒,李希青问:“你们也在济南玩吗?春园在哪里?” 王敏正说:“不是的,我正在济南考试,不想这等有缘竟遇上,沈相公和表兄人在山东为何不上任城来?” 李希青说:“我们也是今日才到的,船还停在岸边呢,不想就遇上可不是有缘吗?”又问:“春园跟你们出来了吗?” 锦姐说:“没有,你来接她的?” 李希青笑道:“好妹子,你哥哥我现在也是个贡生了,要上京就想着带她一起去。” 锦姐问:“你是几时捐的贡?哪日进的学?“ “不才去年刚进的,爹娘看我做个秀才已是不易所以替我纳了个贡。“ 锦姐叹了口气,“也是难得,明日我跟你回家接她去吧。“又向沈澄说:”你也跟我去吧!“ 沈澄看向王敏正,“王公子还在济南,客随主便,岂有自去的理。” 王敏正说:“表兄要会佳人,我不敢拦我让管家先陪你回去。我要考试不能就走,沈相公不防在济南等我几天,我出了场一同回去?” “对啊,你多待几天,我有好好些话跟你说呢!”锦姐情切道。 沈澄当着王敏正面红心虚,不好接话。 王敏正见他二人如此心中有数,借言叫李希青说:“我家中有事相托表兄借一步说话。”拉着李希青到别处去了。 锦姐对面同沈澄坐着,沈澄问:“你过的好吗?为什么不来信呢?” 锦姐说:“有什么好不好的,我那信寄与谁?说什么?说我想你?” 沈澄心内不安,“可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我看王公子实在是个好人,妹妹你气色姿容都更胜从前了,必是过得不错,我次番上京随身带着妹妹的箱子,正想还给妹妹呢。” “我听闻你中了举,娶了亲?” 沈澄点点头,锦姐心下凄然泪眼盈盈,感说:“所以你要还给我了吗?你既要还我?我也还你好了。”说着,从脖间解下那片金锁,沈澄见状不顾避嫌,上手拦道:“好妹妹你这是做什么?我那时身无长物只有十几两学例银子换了这片金锁给你,你临嫁我也没能见上一面,你以为我就好受吗?我当日在贡院考试,那卷子怎么也写不出不来,我望着天想你,我想我们一齐在秦淮玩儿,想起我说喜欢你,想着要中举娶你,你虽嫁了他人我要是不中举更是一生一世没脸见你的了。我写完卷子又想我别说中了举,我此番就算及了第当了官难道你就能回来了吗?”说着泪光隐隐。 锦姐忍不住扑到他怀中大哭一场,幸亏在雅间外人不曾瞧见,他二人的话王敏正和李希青在外间听得是一清二楚,李希青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和王敏正说:“妹婿,你别多心,我们从小是一处长大的,他两人虽不是亲生的却比人家亲生的还好呢!” 王敏正心里什么不知道?只问:“表兄,这沈相公小名儿叫“昀哥儿“。 “对,是有这么个名儿。“ “哪个昀?“ “风云的云。“ 王敏正听了也不由心冷了两分,强笑说:“表兄不用担心,我这点肚量还有。“ 李希青心中还是渗得的慌,便咳了几声。 锦姐是不在意的,沈澄听见扶着锦姐替她擦了擦脸,“快别哭了,你只要过得好,我比你嫁了我还高兴呢。” 约好了李希青和锦姐同管家回府接春园,王敏正在济南考试,沈澄作陪。 王敏正坦然同他说:“前事我已尽知,沈相公不必为难。” 沈澄起身拜倒,“惶恐之至,不敢望恕。” 王敏正一手扶起来,“本就是我的不是,你们相识在先。你们不怪我横刀夺爱,我还能怪你们两小无猜吗?“ “话不能这么讲,你们有理的事儿,我们是没理的事儿,公子请放心,沈某不是愚人不干愚事!“ -- 第40页 王敏正笑说:“举人老爷若是愚人,我便是连蠢虫也不如了。” 两人相视一笑,倾心相交。 王敏正写出文章让沈澄指教,沈澄看了赞说:“王兄的文章是极平正的,这起讲和收股是没的说的了,该深处深该广处广,这样的文章中个秀才按说并不是难事,王兄你考过几科?“ “之前只考过一科。“ 沈澄思量了一会儿说:“想是文辞上太白了一点,不能出众,我替你理理。“ 两人灯下将文章圈点起来,沈澄拿了一本选文一一解与他听,王敏正似有所悟,但一时也不能尽解。 李希青和锦姐到了家中,先就会了春园,两人好不绸缪,李希青说了要接她上京的话,锦姐也不拦,只说要替她打点东西,还说要行就早行,云哥儿还在济南自己还要去。春园左思右想,最后跟李希青说:“我是久盼你的,你如今上京是谋前程去的,带着我算什么事,再说姑娘现在还不大稳当,我一时也离不开。你好好的上京等选上了官再来接我,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希青一腔热意冷了半截,“你对锦姐比我还亲呢!” 春园搂住他,“她怎么能和你比呢,你是我终身的依靠。” 两人在府中恩爱了几日,李希青是客又是舅爷府中极尽款待,只有老太太冷脸骂道:“一个表兄接家里来会自己房中的丫头,这也是人干得事吗?” 王老爷说:“这是她家表兄,她带来的丫头,你管人家家里人做甚。” 老太太气得让人来拍背。 ☆、未必素娥无怅恨 王敏正考完了试,当天就和沈澄回了任城,沈澄是第一次来王家刚进街口看见牌楼就心生敬畏,进了府门更是大开眼界,管家报进去,王老爷请他们书房说话,沈澄见王老爷不过五十上下,白面黑须,身长体健,穿着素色绢丝道袍,戴着一顶葛布纯阳巾,家常打扮也气度雍容,沈澄上前行礼,王老爷让他落坐,说:“沈举人是南方灵杰少年才子,难得降光一定多待几天,我孙儿庸碌之人还望指点。” 沈澄起身道,“公子胜晚生多矣,不敢言教。” 王老爷问他读什么书,沈澄说在读《资治通鉴》和《朱子四章注》。 王老爷点了点头,说:“老夫年轻也有两本书,早不读了放在家中生灰,今日沈举人来了我便送于有缘人。“吩咐人取来,沈澄一看是宋刻版的《贞观政要》和《太平御览》,道:“大人惠赐原不敢辞,只是此书贵重故不敢当。” “沈举人不要客气,物尽其用,你拿了去不比放在书架子上好千倍吗?” 王敏正也说:“你就收了吧。” 沈澄再三谢了。 那边锦姐摆了宴叫人来请,王老爷说:“你们年轻人聚去吧!” 王敏正请李希青和沈澄上坐,自己同锦姐作陪,锦姐强拉着春园也一处坐了,看着桌上的旧人,她也心有所感,想着将来再聚不知在哪一日,何况连春园也不能长留,举杯道:“你们做了官回程千万要来看我。” 李希青应说:“瞧妹子说的,我若回程不要来接春姐吗?你好好当着奶奶,我们都要来沾福的。” 沈澄奉杯道:‘只望妹妹夫妻恩爱,早生贵子,回程之日还当拜会。“ 锦姐听他这文绉绉的话,心里不是滋味,见桌上有盘包子,她拿起一个一撕两半,一半递给沈澄:“一个包子我吃不下,你吃一半。” 沈澄当着王敏正,面色大骇,“妹妹,你不要玩笑!” 王敏正打圆场说:“要不我来吃?” 锦姐怒道:“你平日没吃够吗?我要他吃!” 王敏正反劝沈澄,“你就吃吧!” 沈澄不安道:“这不好吧!” “一个包子有什么好歹,沈兄吃吧!”王敏正劝道。 沈澄方伸手接了,锦姐看着沈澄将一口一口的吃了,她眼里的泪也一滴一滴的掉。 李希青看这个情形实在不像话,就说:“妹子,我们是进京奔前程去的,你又哭什么?你当日在家中是个爱笑的人,虽有些不通的地方也没像现在这等糊涂,我劝你一心一意好好相夫教子,我说话你不听,我娘的心你总该懂,自你走后她哪一日不为你烧香为你求好,我本想着你当了官家奶奶多少也该持重些,没想到一点没变反嚣张了,王兄弟是大家公子有胸襟有肚量,你换别人家试试不要说做官的人家就是种地的人也容不下你。“ 要是以往锦姐早跳起来了,但是今日她一点也不想闹,她看着李希青叫了一声二哥,李希青听了无比顺意,“好妹子,哥哥不会害你的,你想将来如意的日子长,眼下就收收心平平气……” 春园知锦姐脾性的一时不发,事后也要变脸,忙斟了一杯酒,打断说,“舅爷,您老来一趟不容易,说一说二还要说三吗?当着姑爷的面儿,你少说姑娘的不是,你快喝了这杯多用些菜。“ 李希青拉住春园的手笑道:“我竟忘了你了,咱们鸳鸯重会还要多谢王兄,来来,你和我一起敬王兄一杯。“ 一桌上他们说说笑笑,客客气气,沈澄和锦姐各怀心事,沈澄是强颜欢笑,锦姐是不发一言。 酒过半旬,外间桂香寻进来,悄悄同春园说:“树哥儿病了,紫姨要寻公子说话。” 春园又悄悄同锦姐说了,锦姐听完当即变了脸,将杯儿扔在桌上,众人都吓了一跳,李希青带醉问,“妹子你又怎么了?” -- 第41页 锦姐冷眼盯着王敏正,王敏正一时酒都醒了,笑问:“奶奶哪里不舒服?” 沈澄也道:“你是乏了吧,要不你歇着去吧!” 锦姐怒道:“你的好妻儿,早不病晚不病,我娘家哥哥一来,他们就病了,现下要见你!” 沈澄没听明白,李希青是知道的,王敏正窘道:“不当家,一点小事,我去去就回。”又向锦姐连作两揖,“孩子病了我不得不去看看,奶奶告罪。” 锦姐闭着眼不耐烦,“滚滚滚!“ 王敏正道了一声失陪急急奔去了。 沈澄问锦姐:“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和妾生的。” “这纳妾是你肯的吗?“ 锦姐只烦道:“ 我眼不为净,这妾是他先妻时纳的,我进门他孩子都周岁了,由得我肯不肯?” “什么?你嫁过来之前知道吗?” “知道。” “那你不与我说呢?” 锦姐愤而起身,“我与你说,我与你说什么?我说你带我走,你带吗?” 沈澄一时垂首无言,李希青对锦姐:“干什么呢?还说这老话做什么?”又对沈澄,“弟弟你往日那些道理哪里去了?你这会儿还是个知礼的人吗?人家续不续弦有没有子与你说了能怎样?你还不让锦姐嫁了?你抬头看看他家是什么人家?还委曲咱家妹子了吗?” 沈澄静了一会儿,抬手告罪道:“是我的不对,不该说这些不知长短的话。”说着向锦姐和李希青各行了一礼,:“哥哥,妹妹,方才是我不对,你们勿怪。”见锦姐绷着脸,又软道:“妹妹,你听我说,这男人家有妾室是常事,不独王兄就我们也不能例外,这春姐不能长随你,这妾就是你的左膀右臂了,这孩子虽是从她肚里出来的,说到底却是你的,如此也算是美满了,这是一件好事,王兄是知心贴意的人你不该为这些事同他生气。” “好秀才,好举人,说得有理多着呢!我出嫁前我爹说得还不如你呢!”锦姐冷道。 沈澄知她在恼自己,“妹妹既是生我的气,就不要怪王兄了。” “不!”锦姐坦然道:“你们两个我都气,我气你没娶我,我气他娶了我。”扔下这句话,拂袖就走。 李希青和春园都不敢拦,沈澄慢慢坐下来,那一股悲辛瞬间涌上心头,李希青为难道:“这是怎么说的,你们还能不能好好的?” “是我不对,都是我的不对。”沈澄喃喃道,一时又苦笑起来。 王敏正看完树哥儿的病,回身过来席已散了,沈澄独自在客房,李希青同春园在陪锦姐说话,见了王敏正锦姐脸色一变,话也不想说了,“我困了,歇着去了。” 李希青悄悄跟王敏正说了几句,王敏正点点头,“表兄放心,我都知道的。“又同春园说:”你陪表兄去吧,不用在屋里了。“ 王敏正在外间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喝,坐了良久,问:“你睡了吗?” 只见里间放着帐子,等了半响一丝声儿也没有,王敏正手上转着空杯说:“以前的事你也不必想了,此昀哥非彼云哥,沈澄是个磊落人,如今也是有妻室的,我就是放你跟他去,他也娶不得你了。“依旧听不见有动静,王敏正大着胆子道:”这事你明白,沈澄也明白,我知道我不如他,你有气也只…“说到这里锦姐飞出一个枕头,亏得王敏正闪得快,只将桌上的杯儿打翻了,锦姐骂道:”你说你不如他,他说他不如你,我管你们如不如的,我就你们两个人可以嫁了吗?你也不用再提云哥儿,无论是他沈云哥还是你王昀哥。” 王敏正说:“奶奶息怒,我这不是怕你伤心劝你的话吗?“ “我呸!“锦姐指着门道:”你给我出去,我不见你我就不伤心了。” 王敏正没法儿,“那奶奶好生歇着,我在书房,你要使唤叫一声便是。” 一连几日锦姐总是闷闷不乐,沈澄临走来辞行,锦姐也不顾当众,“带我走的话我不说了,你我心知。我在王家好好的,你上京也多保重。”又向李希青说:“哥哥你考上秀才不容易,姨母替你捐这个贡更不容易,你不要想旁的心思,当了官来接春姐就是了。” 李希青说:“妹妹你也不要多想,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大有家业,你当着奶奶好好受用。” “我懂得。” 王敏正让人备了礼品一路亲送,沈澄过了牌楼,回首看那长巷高墙,心想,这正是侯门深似海,萧郎是路人,但只要她过得好,我一生一世愿不相见。 锦姐落寞了好多天,王敏正说同她上街,她都没什么兴致,王敏正找着说:“四月农忙,城外土地庙里演社戏,你要不要去看?“ “社戏?“锦姐没听过北方戏一时有点活动,春园助说:”去吧,去吧,我小时候坐村头也听戏呢,那戏可比城里热闹多了,什么把式都有,我也想去。“ 锦姐借坡下驴,淡淡道:“那让人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去吧。” 王敏正见她肯去,就知她心怀是开了,晚上厨房又送了两个可口的菜,锦姐酒足饭饱,桂香送水来她洗了个热水澡,春园铺床熏香,王敏正又寻了两本她爱看的书送上,那房中烛光融融,再大的气也化了,锦姐也没赶他,当夜两人又一同宿了。 王敏正看锦姐还算适意,柔声问:“我能问你个事吗?” -- 第42页 锦姐半闭着眼睛,懒声道:“你问吧!” “你每次叫我昀哥儿,你心里想得是我吗?” 锦姐睁开眼睛仔细将王敏正打量了一番,看他英秀少年与自己同床共枕,细想想也不亏负什么,又想起书中的才子佳人风月情浓,更觉得青春难得,春夜犹佳,要好好受用不能亏负了。遂笑着搂住他,娇声说:“你既在意这个,我从此叫你王昀哥便是。” 王敏正也顺势抱定她,一边亲一边道:“好奶奶,咱要做天长地久的夫妻呢!” 锦姐闭上眼睛只觉得舒服极了,那些恨事一股脑儿全丢开了。 第二日睡到中午方才起来,王敏正早备好了车马,茶盒。锦姐穿戴好了,连饭都没吃带着春园就去了。 见锦姐走了,树哥儿的奶娘才敢进府,同门上打了个招呼,就到了紫云处,一进门先将东西放了,抱起树哥儿,“哥儿你可好了没有?” 树哥儿病虽好了还不大精神,奶娘把带的包打开,里面有两个泥人,一个风车,树哥儿一见来了精神,拿在手里舞拉着。 紫云沏了茶来,谢道:“有劳你费心,除了你也没人看顾我们了。”说着眼圈发红,拿帕子捂住了。 奶娘劝说:“小奶奶,您还年轻又有哥儿在,你哭什么?” 紫云长叹了一声气,“妈妈你叫我紫云吧,可别称奶奶,让人听见了怕有不是。“ 奶娘气说:“没见过这样当奶奶的,我今天进门的时侯她又坐车出门去,听说是去城北看梆子戏,不要说是府里的奶奶我们村儿年轻些的媳妇都不去,你们公子也不管管跟着她撒疯。“ 紫云问:“是哪路的梆子戏啊?“ “是西路梆子,可热闹了,唱得风云会,灰阑记,讲宋□□和包公的故事,我昨日也看了一天,今儿唱董秀英东墙记我上午看了半场。“ 紫云想着说:“这出戏我小时候也看过,我们村儿就有个班子,你爹娘下地干活,哥哥就背着我去玩儿,谁不爱玩儿呢?可惜我命不好家里遭了灾卖给人家当丫环,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好日子,终是个丫环命,我也想去看戏再不能了。” 奶娘听着也为她伤心,“您还年轻呢,怎么能这样一辈子呢,公子对你不好吗?” 紫云苦笑道:“公子是个好人好吃好待我,就是奶奶她也没来管过我。“紫云拉住奶娘的手,”只是这院里比坐牢还难捱,妈妈可要时常同我说说话。” 奶娘应道:“会的,会的,只是奶奶在家我怕她,她只要出门我就来看哥儿和您。” 说着,紫云擦了擦眼,“我让厨房装几样点心来,妈妈带回去吃。” “这怎么好意思呢!” “妈妈带着哥儿,我去去就回。” 那边锦姐也听不来梆子戏,只看看虚热闹罢了,那戏棚子边卖油茶的,卖烧饼的,卖馓子的无所不有,锦姐沿路吃了个饱,那成堆的农夫老妪中就数她标致惹眼,春园脚小在车上也没下来,王敏正陪前陪后,那些眼馋的人也只得看看罢了。 等到黄昏时候田里的人回来了,看戏的人更多了,台上演到马文辅中了状元,夫荣妻贵,相聚团圆,锦姐问王敏正:“半个月过去了,你这秀才又不中了吧!” 王敏正倒还平常,“今年不中我来年再考。” 锦姐望着台上,轻笑道:“算了吧,我放着状元不跟,跟了你?要不是你爷老子争气,西北风还没得喝呢!” 两句话硌得王敏正羞愧难当,锦姐起身,“回家去了。”这一天她是散了心,王敏正是灰了心。 正要回程,一个男人拦车问训,“请问这车是回城里去的吗?求大爷载我一程。” 小厮王象不敢做主,王敏正看着锦姐,锦姐说:“算了一个乡下人,让他在外间坐着吧!”放下帘子让快走。 王象一路跟那人聊天,“大哥你是哪里人啊?我听你是西路口音?” 那人回说:“小哥哥你听得不差,我是陕西清平县人跟戏班子来的。” “哦,这梆子唱得不错啊,大哥是唱文还是唱武啊?“ “小哥真会说笑,您好看我这脸大身粗的怎么会做戏呢,我是乡下种地的人跟着戏班出来寻亲的,我有个妹子小时候卖与人家做丫环,我打听到她跟着小姐嫁到任城来了。” 王象问:“你到城里哪一家?” “城里有个王家,小哥知道吗?若知道烦给指指路。” 王象仔细看了一下他,确是个普通农夫,“哪个王家?“ “他们说这城中只有督府王家。“” “呀?你要找谁?我就是王家的人。” “我妹子旧姓李叫七姐,那小姐姓柳。“ “什么?”倒是王敏正掀开帘儿,”大哥,你说说清楚,你妹妹姓李卖给柳侍郎家的吗?“ “对!对!只是他是不是侍郎我也不懂,只知道是个官儿老爷,如今退在河南老家了,我先去他家问的,老门房说我妹子跟着小姐在山东王家了。” 王敏正一时也惊住了,锦姐说:“你怎么了?谁家没有两门亲啊,丫头也是人啊,这大哥这么多年这么远路还来找妹妹也是个好人,你跟我家去吧,看看我们府上有没有你妹妹。” “谢谢奶奶,谢谢奶奶。”李大哥一个劲儿道谢。 王敏正放下帘子,同锦姐说:“你不知道,我先妻就是柳小姐,紫云就姓李。” -- 第43页 “呀!”锦姐也叫了一声,随即又笑道:“这是好事啊,这不是小舅爷吗?” 王敏正看她神色,“你不生气吗?” 锦姐不解,“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不是不待见紫云吗?” “你看我是不待见紫云吗?”锦姐不屑道:“实话与你说吧,你就是来一百个云我也不在意,我就是不待见你,我不是为妾生气,我当时嫁给你就是有气!” 王敏正听了点点头,“你原是该气!” 春园忙开解说:“姑娘说得是进门时的事儿,如今都过去了。” 王敏正也不言语,春园看着锦姐直叹气。 ☆、不忘西州是吾家 月升之时到了家,锦姐对内吩咐:“把紫云叫来,她哥哥来了。“ 婆子走到偏院里说:“紫姨,奶奶叫你客厅里去,说你哥哥来了。” “啊?”紫云哄着孩子正要睡,听见这莫名其妙的话,实在不知就里,叫了院里一个小丫头来陪树哥儿,自已重新穿了衣服起来,一路心里发怵不知锦姐要怎么样,又怕是奶娘白日来的事被知道了。到了厅中头也不敢抬,跪下道:“请公子安,奶奶安。” 还是王敏正先开口,“紫云啊,我们路上遇见个人,说是陕西清平县来寻妹子的,你看看他是不是你哥子?“ 紫云听到地名就有两分信,抬起头相看,似是非是,她一时也认不出来,李哥操着乡音问:“你就是七姐吗?“ 紫云一听热泪盈眶,点点头,“我哥哥小名叫栓子。“ “我就是栓子啊,我大名叫李可宗,你还记得吗?“ “哥啊!紫云上前,两人抱头而哭,春园也跟着抹泪,锦姐也动容。 紫云问:“爹还在吗?” 李可宗说:“在,在,不但爹在,娘也在。当日卖了你,我们又回西安寻着娘养好了病,如今都在家中等你呢!” 柴云听得爹娘都在家中等,心中又喜又悲,眼中泪儿涟涟。 王敏正让人去传一桌客饭来,又向锦姐告道:“你也累了一天,先回去用饭,这边有客我略陪陪一会儿就回去。“ 锦姐也没为难,“他们初见定有话说,你也少陪,有话明日细问吧。“ “诶!“ 锦姐同春园走了,厨下将饭也送来了,王敏正说:“李大哥请坐,有话咱慢慢说。” 李可宗和紫云站起身,擦了擦眼,紫云向李可宗说:“这是我家公子,你快见过。” 李可宗又要磕头,王敏正拦道,“大哥不要客气,来请上坐。” “不敢,不敢,乡野庶民如何上坐。” “坐得,坐得,远来是客。”将李可宗按住了,吩咐王象:“你站在大哥身边替他佐酒。”自己同紫云对面坐了,开口道:“大哥远来,匆忙招待。” “公子说得哪里话,下头的亲眷如何敢惊动主人家。“ 王敏正笑道:“紫云是我房里的人,你不要太见外,你外甥都三岁了,今天睡了明日再见吧!“ “啊?“李可宗意外极了,又将妹妹上下打量,”原来你当了奶奶了啊。“反倒有些失望的样子,紫云说:“不能这么说的,奶奶刚走呢,我不是奶奶。” 李可宗将酒喝了,“你过得好吗?“ 当着王敏正的面,紫云能说什么?只说:“当然好了,你看这吃的用的,这样一桌饭在府中只是平常,可在咱家一辈也见不着啊。“ 李可宗拿着空杯说:“是,是。“ 王敏正知道他们兄妹有体己的话说,又敬了一杯,“大哥慢用,我先失陪了。”叫王象在这儿好好伺候,自己就先避了。 回到房中锦姐还未睡正和春园说紫云的事儿呢,锦姐说:“真看不出来她倒有个好哥哥,事隔十年不远千里也来寻人,比我还有福呢!” 春园道:“姑娘你又瞎说了,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才是,我也是自小卖与人家做丫头的,还不曾卖远你看我爹娘来看过我一回吗?我家中也有个弟弟现在也该成人了,也不知他们一家如今过得什么日子,我若不是从小跟了姑娘还不知流落在哪里呢?“说着也要哭。 锦姐劝说:“嫂嫂,我叫你嫂嫂,你那无情无义和老子娘还恋着做什么?你哪有弟弟啊,我是你妹妹,姨母和姨爹就你爹娘了,咱不和那紫云比。”说得春园也不哭了。 王敏正也道:“春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春园红了脸,“姑爷回来了,我先退下了。” 锦姐问:“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明儿再理会吧!” 第二天,王敏正让门子去戏班替李可宗说一声,说城中找到妹子要多留两天,李可宗又谢了,王敏正又带他去见王老爷和老太太,王老爷见了一面,说:“远路的人,在家中好生待几天再走。” 李可宗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老太太传话说:“身上不好不见了。” 王敏正陪着到偏院里看树哥儿,李可宗见了孩子也怪欢喜的,树哥儿问:“你是哪里的?“ 紫云说:“这是你舅舅啊?“ “舅舅?“树哥儿也不知舅舅是个什么,只问:”舅舅是家中干什么活的?“ 李可宗说:“如何敢做小公子的舅舅,妹妹你一时也糊涂了。“ 紫云才觉失言,忙道:“你只叫声小舅吧!“ -- 第44页 树哥儿叫了声:“小舅。“李可宗应了,摸了摸身上竟没个成样的东西,柴云让丫头带了孩子下去。 王敏正看紫云两眼肿得像桃似的,知道是昨天哭的,问:“哥哥此来有什么打算?” “这?”紫云犹豫着说不出来,还是李可宗先说了,“不瞒公子本来就想赎妹子的,如何她既有造化这就不敢再想了。”说着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张卖身契,那纸虽黄了却不曾旧,可见平日保管得好,“这是当日卖与柳家的身契,我也不识几个字,只认这李七姐和十二两,这十余年来家中也积攒了几两银子,多得没有十二两这次我带来了,求个恩典将那身契消了吧,虽是与公子做妾,也求个自在身。” 紫云闻言泪儿又抛,就是王敏正也大为感动,“她是柳家的丫头,这身契也不曾在我手里想先奶奶是带来的。“问紫云,”你先头奶奶的东西都是你收的,那身契你可见了?“ 紫光泣道:“常用的东西就在我屋里并没的发现,不常用的在后楼里,我也不识字不知道有没有?“ “这样我去找来就与大哥,这十二两银子是绝不要的,大哥放心住几天陪陪妹子,走时我还要送呢!“ “小的同父母都谢公子大恩。“李可宗趴下磕头,王敏正扶起来,又说了一番安抚的话,再三让他们兄妹放心。 吩咐王象去寻后楼房钥匙,自己开了门去寻,锦姐在房里听见动向,叫来桂香问:“公子干嘛呢?” “在后楼上找东西。“ “这后楼我从没进去过是什么地方?“ “是堆东西的库房.” 锦姐听完,“我倒要去看看他家库房都有什么宝贝。“带着春园去了,上楼时说:”看见有好的咱拿着使。“ 进门一看都是些木器家具里间还有一张拔步大床,床上堆着铜盆瓷器,床下堆着灯盏木箱,东西也不破旧就是放着都生了灰,王敏正翻箱倒柜的正在寻东西,见了锦姐忙拾掇了一张条凳,扯了旧帐拂了拂灰,放到她身边:“你起来了,我这里找东西呢,里面脏乱你门口坐着。” 锦姐拉着春园一起坐了,问:“你这一大早找什么呢?”又指着那张拔步床说:“这床看着不错为何在这儿搁着生灰?搬给春姐睡去。” 王敏正看了一下,说:“春姐要床我家中有,让管家寻去,这床是先头人用的,我是怕春姐用着晦气。“ 锦姐瞄了一眼,“这样说这房里的东西都是你先头剩下的了?“ “是的。” “呸!锁在院里就不晦气了吗?叫管家来通通给我卖了。” “我家只有买东西的哪有卖东西的,咱院里不放我让管家堆总库里去。” 锦姐想了想也没多言语,春园在一边说:“姑娘我是要走的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我那床睡得挺好的。“ 王敏正找到一盒文书,有家具单子,器物单子还有些帖儿,最底下翻着两张文书,一张是紫云的卖身契,一张是当日的婚书,王敏正看着也有几分凄然卷了收在袖中,走出来:“东西找到了,我们下去吧。” 锦姐狐疑道:“你找得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王敏正从袖中拿出来,递给她,“紫云的哥哥要赎她,我找身契。” 锦姐拿出底下一张,举在王敏正眼前,“这也是身契?” “不,这是前头的婚书我也是刚翻着。” “你准备藏着干嘛?” “不敢干嘛,准备今年祭日就烧了。” 锦姐说:“你眼里还有我吗?你当我是奶奶就把紫云叫来,说身契在我手上我有话说。”一面把那婚书还与他,“这个你留着祭吧!” 王敏正只得让人去叫紫云来,紫云一进屋见锦姐当堂坐着就不自安,跪下行礼:“请奶奶安。” 锦姐开口:“听说你哥哥赎你来了?” 紫云答:“是的。” 锦姐将卖身契扔与她,“你拿着收拾收拾与你哥哥走吧! ” “啊?” 王敏正和紫云都惊住了,紫云颤颤捡起那张身契一时思绪万千,她想起幼时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又想起一家人逃难在路上,想起母亲生病待死,想起自己被卖,想起跟柳小姐嫁到王家,想起和王敏正成亲夜里,想起树哥儿,她茫然地问:“我能跟我哥哥走吗?”这是往日她从不敢有的念头,就是这次哥哥来说赎,她也没想过自己能走。 锦姐好笑道:“那是你哥哥吗?我是让你跟哥哥走又不是卖你跟牙子走,你走不走随你?当着公子的面我可把话说开了,这两年我折磨过你吗?我要你伺候过一回吗?我的性儿不好,公子有我在一日就别想往你房中去,我不是妒嫉你,我是意难平!“向王敏正道:”你也说句话啊!“ 王敏正此时心上乱得很,“你可叫我说什么啊?“ “你就说你让不让她走?“ 王敏正看看紫云又看看锦姐,着实为难,“我不是舍不得紫云,我是舍不得树哥儿,这事从长计议好不好?” 锦姐点头,“好,你们计议吧!”自己放下话就进房去了。 王敏正扶了紫云起来,”这两年是我亏负你了。” 紫云还在想着锦姐方才的话,只问:“公子,我真的能走吗?” 王敏正倒有些不明白了,“难道你想走吗?” -- 第45页 紫云望着王敏正,眼中全是期翼,“我今生若能回乡同父母团聚死也甘心。” 王敏正松开手,退了一步,“你这是真心话吗?” “这是奴婢肺腑话。” 王敏正坐下揉了揉头,“这事儿真是…“思量了一会儿,“也好,你这是成全自己也是成全了我,明日我带你回老太太去,你这几日留神在府里找个细心的人好照顾树哥儿。” 紫云想到树哥儿又难受起来,心如油煎。 第二日,王敏正同锦姐儿带着紫云兄妹去回王老爷老太太,王敏正将他们兄妹相认的来龙去脉讲了,又说了要放紫云走,王老爷没作声,老太太说:“我不是听错了吧?咱家姨娘要出去?” “老太太听得没错,是让紫云出去。“王敏正也不遮掩。 老太太不可置信指着王敏正:“我的儿,你是着邪风了吧!我只闻那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有典妻卖妾的事,咱们这样的人家好好的将孩儿他娘给放出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咧!你不要她孩子还要她呢!” 王老爷问:“这事是你们夫妻商量的吗?” 王敏正刚要开口,王老爷说:“我没问你,你让锦姐说。” 锦姐说:“是啊,我们商量好的。” “我看就是你撺掇的,你自进我家门就没安分过,什么事儿你不敢干?要我说紫云不能走,给你休回去是正经。“老太太怒道。 锦姐硬气道:“这事儿不是我撺掇的就是我做主的!怎么?我当奶奶的不能做这主吗?你休你现在就休,我又不是嫁给你的,你休得着吗?“ 老太太叫道:“昀哥儿,你当丈夫还有点血性吗?这样一个不贤不孝的媳妇你管也不管,声儿也不透?“ 王敏正支应说:“老太太,这都是孙儿的不是,您就让紫云去吧!“又向紫云说:“你摸良心这两年奶奶是打过你还是罚过你?你这回要出去是奶奶容不下你吗?” 紫云会意,顺着说:“奶奶实不曾为难过我,一杯茶都没让倒过。这次要出去不关奶奶的事是奴婢自个儿想家,自九岁被卖如今十余年了,好容易哥哥寻着来又听说父母在堂奴婢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能不想家呢?虽舍不下树哥儿但是有公子和奶奶在哪里要奴婢操心,奴婢愿和哥哥家去求老爷太太的恩典。” 老太太气得面如金纸,“平日看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说这昏天暗地的话,树哥大了问生母?我们怎么说?若没有树哥你要出去也不拦你,你想父母也不是难事我让人陪你回家看看,你这样出去了岂不是打我家的脸吗?” “老太太放心,我家远在陕西我从山东回去并没人知晓,我决不说出府上。” 王老爷听到这里,心下早已明白,咳了一声,“人各有志,你的主意也不错,你是昀哥儿房里人,昀哥儿放你出去就出去吧!” 老太太急道:“老爷,我自出娘胞也不曾听闻这样的事,断断行不得。“ 王老爷说:“这是他房中的事,只在他吧!” 锦姐在一边添风说:“老太太这事儿自古就有的啊,那晋元帝为了正妃虞氏把生了两个儿子荀氏放出宫去改嫁了,这是我在南京自小就听的故事。” “那是你们南方有伤风化不要脸皮的,咱山东地界从没这样的事!“ 锦姐笑说:“不瞒老太太说,晋元帝干这事时还没到过南京就在山东琅琊。” 老太太气得发怔,王老爷吩咐说:“你们快下去吧!” 王敏正拉着锦姐飞似的跑了,紫云兄妹也跟着退出来了。 老太太叫了一声老爷,气得泪流,“这是要活活气死我啊!”王老爷让人倒茶点香,“夫人你也五十的人了,你同孩子记较什么? “我同她计较?这孙媳妇娶进门来说的话干的事没法说说不尽,天可怜见你儿子哪里寻得这等一个泼悍?几世里也不曾见过,这是跟我家有仇吗?” 王老爷赞道,“这话在点子上,无冤无仇能是夫妻吗?你不知夫妻是冤家吗?” 老太太闭上眼靠在椅上,气的没话了。 ☆、不如怜取眼前人 为了树哥儿有个贴心人照顾,紫云让王敏正还请了奶娘回来,再三地向她托付了。 奶娘抹着泪说:“紫姨你就舍得吗?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肉啊!” 紫云抱着树哥儿,疼道:“儿啊,儿啊,不是我狠心,你是我的肉,我也是爹娘的肉,何况我不是你娘,你正经的娘是奶奶,我留在府里又不能给你添光,反让人说你是妾养的。”那树哥儿才三岁知道什么,坐在紫云怀里只顾玩手里的铃铛。 锦姐让春园将之前紫云送来的头面衣服送回去,紫云看着不肯接,“这些东西我是再没机会穿戴的,还是春姐你留着吧!” “这是我们姑娘的意思,你虽不穿变卖了不都是钱吗?以后在家的日子可不比府里了,一文钱要难死人的,穷这个字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 紫云谢道:“请替我多谢奶奶,我这里收拾完就去磕头。“ 春园让她安心收着,慢慢收拾。 紫云走这事王敏正心里是着实愧疚,跟王老爷说明去账房支了二百两银子临行前要给紫云。 在房里锦姐见鼓囊囊一包白银,问:“这银子做什么用的?“ 王敏正不敢隐瞒说是要给紫云的,锦姐看着银子若有所思,说:“这样这钱你给我吧,紫云那里你另想办法。“ -- 第46页 “这是怎么说的,你要用钱咱另支去,这是给紫云的钱!“ 锦姐白了他一眼,声高起来,“你给我另支二百两来。“ “你有什么用处?我跟爷爷好说。” “我哥哥刚捐了贡,我姨母家中定然捉襟见肘,我要二百两银子送南京去。“ 王敏正琢磨着说:“这话实不好说,不是舍不得银钱,是为咱的脸面怕下人说闲话。” “有什么闲话?我竟不知!敢是你家的钱不让我使?“ “不敢,不敢!“王敏正辩白说:”为紫云这事老太太正生气呢,我爷爷虽没计较但也不欢喜,这时我再去为这个事儿支银子,我爷爷是不说什么,老太太肯定要嘀咕,其中不免有些难听的话,到时家中不是又生出一场事来?” 锦姐听着虽有道理但是仍心念姨母,就有个委曲的模样出来,“那怎么办?紫云都要回家找爹娘,我自幼没了娘姨母养了这么大,现下她家中正难我却不能补报,我也回南京去算了。“ 慌得王敏正蹲下身,“哪里的话,你等着我这就去。”走到院外叫来管家,也不说锦姐要银子,只说:“紫云出去这件大事爹爹在南京也该去个信,你再支二百两银子来我同信一齐给爹寄去。” 王枢进在外时常来信在家中支钱的,如今要去信寄银子也说得通,况王敏正一向不是浮浪败家的子弟,从没有坑家败业的事儿,管家一点不疑从账房取了银来,还说:“公子,这银子是从钞关里去,还是从钱庄上走?你写了信我让人办去。” 王敏正借口说:“这次是我房里的私密事儿,这信不经手他人了,我自己去寄,您忙去吧!” 管家就告退了,王敏正生平第一遭做这事也有些心需,捧着银子放在锦姐面前,“奶奶,你写个信我让立马王象去寄。” 锦姐看着面前白花花的银子伸手拿起一锭在手中掂了掂,忽觉出一阵心喜轻轻松松几句话就真金白银的来怎么不畅快?向王敏正说:“这事谢谢你了。“ 王敏正反不过意,“你我夫妻说什么谢。“ 锦姐流出真情,“我细想起来若不嫁给你别处怕是没有这样好的事。” 王敏正欣喜地扯住她的手,“你真个是这样想的?” 锦姐微笑着点点头,竟有些温柔羞涩的意儿,王敏正搂她在怀里,贴着她鬓边说:“好奶奶但只要你觉得好,我这场谎也值了。” 锦姐听了他这话也觉得心中热热的,头里晕晕的,似是有两分酒醉的光景。 转眼到了紫云要走的日子,锦姐也备了一桌酒饭请他们兄妹,李可宗是个乡下的光棍儿,从不曾和外间女子同桌,见锦姐在他面前坐着他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喝了一杯酒扒了一大碗饭,就说:“我外头看看牲口去,公子奶奶慢用。“ 王敏正在席上也不自在,当着锦姐对着紫云好不尴尬,虽有几分离情也不好言表,依旧奉了紫云一杯酒,“你到了家寄个平安信儿来,往后凡事就自己做主了,我跟奶奶也为你高兴。” 紫云喝了酒,“我永记公子和奶奶的大恩。” 王敏正借口要去取东西,“奶奶还有话嘱咐你,我替你路上打点两样东西去。“ 王敏正一走,紫云独对着锦姐心中害怕,扶着碗头也不敢抬,锦姐笑说:“你不用怕我,你现在又不是我家的丫头了,咱俩是平起平坐的人。“ “我哪世里敢跟奶奶平起平坐,奶奶说话我只听着。” 锦姐就问:“你这次回家有什么打算呢?旧日家中可有中意的人?” 紫云红了脸,“奶奶笑话我呢,我九岁就到了柳家能有什么中意的人,本…“说到这儿住了口,锦姐道:”你只管说,如今我还管你吗?“ 紫云忸捏着,“不怕奶奶恼,本以为守着公子过这辈子,不想来了奶奶,公子对奶奶如何我都见在眼里的,为这个我也留不得了,我此番回乡不敢想有公子这样的人,只盼寻个老实知心的有碗饭吃白头终老。“ 这话说中了锦姐的心事,锦姐站起身亲自给她斟酒,“紫姐,我往日竟小瞧你了。你有出去的日子,我无出去的日子,你有可心的人寻,我无可心的人守了,我真心愿你好,将来有路也透个好信儿来。“ 紫云苦笑道:“奶奶,我如今要走了大着胆子说几句逾越的话,奶奶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回奶奶。”坐到锦姐下首,诉道:“奶奶生在繁华锦绣地,长在乡绅富户家,三媒六证嫁与公府里,我看奶奶的命就如看神仙的一般,我们那里烧香拜佛都不敢开口求这样的托生。奶奶心中的不平处我听到点影儿说似是那个来府中的沈举人?” “不错!”锦姐倒不含糊。 “不说沈举人与公子孰好孰坏,只说人生在世也该珍惜眼前,奶奶休说羡慕出去的话,这外间的日子奶奶想也想不到,我到柳家之前从没吃过一碗白饭细面,不说吃肉连豆腐都是祭祖才见的,四五岁就跌跌撞撞跟在哥哥后面去挑野菜拣柴,我爹娘天不亮就起床做活天黑了还在月色下织麻结绳,就这样也才有件粗衣穿有碗粥汤吃,等后来先是旱又是蝗又有犯边,一村的人死得死逃了逃,我们沿着大路吃草根吃树皮吊着口气,后来到了座大城那墙高到云端里,城外遍地全是灾民,我爹说这就是西安到了这里就有命活了,果然每日城中有施粥出来的,我一家人靠着每日一碗粥汤又活了几日,只是我娘涩了肠子浮肿了身子,这是吃些油盐细粮就能好的,可是我们哪里有?只看着娘奄奄待死,灾民说把女儿卖了还有活路,谁知那卖儿卖女的多了,都挑年长有用的年小的孩子都没人要,我娘躺在城外草地上说:自己是要死了,让我们出潼关讨生去。没奈何将最后一条毡子盖在我娘身上,幸亏开了春一路上还有柳树蓼菜我爹带我们一路出了潼关,在函谷关驿站遇见柳大人,他家下人看我们可怜回了太太买了我,给了十二两银子并赏了两件布衣两双鞋与我父兄穿了,分开时节我爹爹和我说,孩子啊,爹将来活不活还不知,你记得你哥子大名叫李可宗,你是陕西清平县人。奶奶啊,你想想我的来路,我此去是寻如意良人双宿双飞的吗?“ -- 第47页 锦姐听呆了,这番情形她想都想不出来,春园只是揩泪,锦姐问春园:“你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春园咽声说:“我家穷成这样他们不卖我,我也自卖自身了,我家中无非是交不起租子就把我卖了,细想想咱南京地方讨饭都能有一顿肉吃,偏生就把我卖了。” 锦姐哀叹了一声,让桂香去房中取了那二两百银子,交与紫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虽然不知事听来也不忍心,只愿你以后莫受穷了。” 紫云跪接了,“愿奶奶和公子福禄长在。” 王敏正在外又送了一程,出了城上了大道才分别,紫云一路泪眼不曾干。 王敏正回程也感低落,走到紫云旧屋中坐着,抱了一会儿树哥儿,树哥正在玩皮鼓倒没喊着要娘,王敏正对奶娘嘱咐了一番,晚饭时才回院里。进门前还装着笑脸不想让锦姐看出不快来,房中锦姐在劝春园,“春姐,你别感伤,有我一日绝不让你再受穷受屈。” 春园眼圈红红的,见了王敏正起身:“姑爷回来了,我去传饭。”避着出去了。再看锦姐也不开颜的样子,问“你送了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不能耽搁怕家中你等饭。”和锦姐在外间坐了,春园和桂香摆上饭来,王敏正对春园说:“我看你脸色不好,快早早歇着去,”指了桌上几个菜吩咐桂香,“将这几样再添碗粥送到春姐屋里去。” 春园忙回说:“用不着,我随意吃些就行了。” 锦姐抓着她,“那你同我坐着一处吃吧!“ 春园道:“你和姑爷坐着吃吧,你们吃好了我再吃。“ 王敏正知道锦姐的心意,“春姐,奶奶叫一处吃,你就一处吃,你是奶奶带来的人不比我家的丫头原该尊贵些,何况你是表兄的人不久就是嫂嫂了。” 春园羞道:“姑爷几时也会说话耍人玩了,既不要我伺候我回屋就是了。“红着脸跑出去了,王敏正照旧让桂香端菜送去。 锦姐夸他:“难得你如此晓事,春姐是自小伴我的知心人,我娘早不在了姐姐也嫁得早,她就是我亲姐一样的。“ 王敏正只为锦姐高兴,“你放心将来春姐出门的日子,我就如嫁姐一般的看待,嫁妆箱栊厚厚的添上方是我们的意思。“边说边递酒到锦姐跟前,”你烦愁的事都和我说,我虽不才也能替你分担分担。” 锦姐接酒在手一饮而尽,觉得心中畅快多了,看王敏正怎么看怎么顺意,细端详愈见可心,脑中跳出一句“不如惜取眼前人”的旧词来,自己一张脸儿倒有些红了。 王敏正见她开了颜,自家心中也把紫云出去的不快都抛开了,两人吃酒说话,夜深了锦姐醉了撒娇让王敏正抱,王敏正把她抱个满怀。 夫妻一夜嘻闹不止,灯都不知何时灭的。 此后锦姐也不一味使性了同王敏正说话也温柔多了,王敏正又是个有心有量的人,白日跟黄先生读书做文章,晚间伴着锦姐花前月下,有时怕锦姐闷主动跟先生告假陪锦姐逛园子走街上庙游湖,渐次教锦姐骑马玩球耍剑,月次请人来府中唱戏说书,阖府丫头婆子喜得沾光跟着热闹,气得老太太在院中日日发恼,同王老爷说:“好好一个爷们儿都给她带坏了,咱家是清净门户,你看看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王老爷叫管家来问,“公子也在前院看戏吗?” 管家说:“不曾,公子和黄先生在书房上课,奶奶同女眷们在园中看戏。” 王老爷问:“唱得什么戏?” 管家说:“唱得南戏,昨儿演得《浣纱记》,今儿是《琵琶记》。“ 王老爷点点头,“今儿这戏好,高祖皇帝就喜欢《琵琶记》。“细听听墙外那丝竹之声悠然婉转,没有鼓锣喧嚣,转头同老太太说:”要不你带着姨奶奶也看看去吧。“ 老太太立起身,“我不看,你不怕羞你你带着姨奶奶看去。” 王老爷宽慰她:“我是个爱看戏的人吗?你前些年不是挺爱看戏的吗?如今怎么反倒生厌了?“ “看戏,看戏,我不当家我也去看戏?你儿子孙子不用照管浇水大的吗?”老太太屈道:“这么大的门庭一脉单传,嫡孙媳妇不当家不理事不生养,天天撒娇弄痴带着爷们不学好不上进,许是上天降来败家的。“ 王老爷让管家下去,笑说:“哪里到这步田地,年轻孩子总是贪玩的,放着我的家教昀哥儿他坏不了。“叫外间倒水来给太太洗脸,亲自给老太太拧了毛巾。 晚间叫王敏正在房里,耳提面命让他好好读书,又出了几个题目试他,王敏正一一写出来了,王老爷看文字平正文理顺达心中满意。趁着月色祖孙俩又到庭中打了一趟拳,演了一套剑,见孙子都不曾荒疏,就说:“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话我也不必讲你也该知道,文武之道我也早教过了,你不是忘性大的孩子,不要让我操心。“ 王敏正立在旁边恭敬道:“孙儿都省得。” 王老爷同他喝了杯热茶,便让他回房去。 锦姐倒是挂心,见他回来迎上来抢着问:“你爷爷可骂你来?” 王敏正摇摇头,笑道:“我爷爷轻易不骂人的。“ “那他训你来?“ 王敏正又是摇头,“只能教导两句罢了。“ 锦姐松了口气,挽住他胳膊,“害我替你担心,只怕你为我受责。“ -- 第48页 王敏正听了暖心不已,捏住锦姐的手,“我为读书考试的事儿怕是要冷落你了。“ 锦姐并不见怪,“我也望你早早进学,也给我争口气。我白日看戏打牌只在家中和丫头们消遣,你读你的书晚间回来陪着我就是了。“ 王敏正觉得无限甜蜜,扯着锦姐在腿上坐了,让锦姐给自己讲白日看的戏,锦姐靠在他肩上由着兴头讲,讲到要紧的地方,王敏正故意追问:“这台上是怎么演得呢?怎样叫做露滴牡丹开,蜂来芙蓉醉呢?“ 锦姐斜了他一眼,“你白跟我做夫妻了,这意象都解不出来了吗?” 王敏正看着她一本正经说这些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锦姐抬手就要打:‘你胆儿肥了,做弄起我来了。“ 王敏正双手抱着头,告饶道:“好奶奶,再不敢了。” ☆、不悟身犹戏妓儿 杨佑家中为儿子去了千金确实有些支应不开了,本来一个布店一年不过几十两银子的进项,家中人口要吃要喝一向又不曾省过的。这一日在家算账,楼下秦妈喊:“奶奶,有个差爷请见。“ 杨佑以为是吴邦打发人来说话的,拉上抽屉走下楼来,却见是个生人穿得也不是礼部的服色,忙请厅里坐,让秦妈看茶,笑问:“差爷是哪里高就,此来有何贵干?“ “奶奶客气了,我是驿站的,山东任城府里有封信来,上是官封不敢疏忽,特地送来了。“说着取出信送上。 杨佑一听山东就知是锦姐,只不知是好信还是坏信,一刻也等不得当着人就拆了信,只见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并有几行字: 姨母大人台鉴 自嫁山东,久别姨母,今月逢兄上京,说及捐贡之事,喜兄功名有成,又念家中产力不能从容,特寄银二百姨母收讫。 原该承欢膝下,侍奉庭前,女不孝之至矣,望姨母身安体健,阖家如意。 不肖女吴锦姐拜上 杨佑看完一阵感忧,心想“这傻孩子你大宅门里娘家人不能给你撑身家,你怎么还能往我这里挪动呢,让那府里人说你的闲话。”又想着锦姐在家时的日子,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何日能回南来?赏了差人几百个钱,将信同银票都锁在柜中,打定主意这钱不能轻动。 李希程的媳妇已有了身子,依然坐在房中纺线,杨佑看着不忍想劝她歇着又知道媳妇是个勤快的秉性,遂重新上楼取了十两银子,交到儿子李希程手里,“这钱你拿着平日里给媳妇开个小灶,打打零嘴,你弟弟这场事用了大钱,过几年等家里宽裕了我与你们另卖所宅子带着孩子也好住。” 李希程极懂事的,“娘,我不是小性的人,我没出息罢了,弟弟做官我也光彩,这钱极该用的,用他身上还有前程,用我身上就是一滩死水了,我们都在家中吃现成的这钱您拿着买菜使吧。“ 杨佑塞在他袖里,“你们不是小性的人,为娘难道是偏心的人?这不是给你用的你拿着就是了。” 李希程才收了。 杨佑细想自己生得两个儿子,一个替他聚妻生子,将来还要造屋造屋看孩养孙,一个替他打点前程,将来得了官还知远在哪里?只有一个锦姐自小贴身,如今虽嫁远了却比在眼前的都知心。睡前还想着锦姐放不下,走到锦姐旧楼上盘了盘旧东西,夜里迷糊听见有人敲门,叫李禁叫不醒,叫秦妈没人应,又听那敲门声甚急就自己披了件衣服走到门首问:‘夜深了外间是谁?“ “姨母是我啊!“ 听是锦姐的声音,杨佑着忙开门,只见一个女子黄蜡的脸,瘦肌肌的,穿着旧青绸的衫,白布裙子都破了边,杨佑还恐看错了,“你是我儿锦姐吗?“ 锦姐哭道:“姨母就是我啊,我吃了大亏了。“ 杨佑心疼的了不得,扶住了,“快进来,有事和我说来,谁欺我儿,我找他去。” 正要进门,只见街口走来一个官人乌衣乌帽,玉带蟒袍,雄纠纠带着一伙人上前拽住了锦姐,“贱人哪里藏?”一伙人抢人而去,杨佑大喊:“强抢妇女了,来人啊!” 深夜里不见一个人,连锦姐和那伙人也不见了。一时痛得锥心,大哭我儿,李禁将她推醒,杨佑睁眼才觉是梦,身上都汗湿了,心还兀自乱跳,点了灯坐着再睡不着,听五更鼓响了,就去菩萨面前上香,求锦姐平安。 却说锦姐从旧年六月到新年开春小一年不曾出门,因府中宽阔倒也铺展的开,今日看戏明日打牌,或是听书,或是钓鱼,晚间又同王敏正赏月看花,听风品露,那日子也跟神仙差不多了。春来王敏正考试的日子近了,老太太说:“济南姨太太叫我去逛逛因家中有事一向不曾去,过年时她身上不好,我也没打发人去瞧,这次趁着你上城考试我同你一起去,就在她家中小住也有地方温书,就是黄先生一并跟去,不是外人。” 王敏正没有不应的理,回屋跟锦姐说了,锦姐放下脸,好笑道:“这才是为老不尊呢,我如今不上街了,她倒要上城?我不管我也要去。” 王敏正接话,“那当然岂有不带你去的,等我考完了出来咱还在城中多留几日,我同你看泉去。“ 锦姐喜滋滋的叫春园收拾行礼,说要上济南的事儿,春园问,哪日去?呆多久?是住店还是住馆? 锦姐正在兴头上,:“也不住店也不住馆,这老太太的妹子就是济南守备家,我们一块去也换个府上小住。” -- 第49页 春园一听是跟老太太去,况又是她娘家的亲戚,心中就觉得不大妥贴,当着王敏正的面不能说老太太的不是,打包了几件家常衣服,寻空儿跟锦姐说:“老太太素日为人你是知道的,这回到了她姊妹家中,你可不要想着能放松游玩要我说还不如住店省事呢。“ 铁姐全不在乎,大咧咧的说:“她在自已家都不能怎样?到了她姊妹家难道觉得多了个帮手就能管我了?我在亲戚家中给她留些尊重就是了,她要先不尊重咱都不消理她。“ 春园听话里有两分对路,顺着说,“对,对,就是这个理,在亲戚家只看在主人的面子,咱尊重些个。” 锦姐口上应着,其实全没放在心上,看春园打包的衣裳,只说太素了,“我进他门里头回往亲戚家去,你也挑几件光彩的,没的让她们门里看低了我。” 春园只得另换了华丽的新衣,锦姐还在配鞋子,挑钗环,兴高采烈地等着出这趟门。 到了初五日府中备了两辆车,老太太和冯妈一辆,锦姐和春园一辆,王敏正和黄先生骑马一行人就往济南去。初春的天风中虽还带着些寒气到底不似冬日里硬了,因带着老太太路上走得慢,在章丘县上歇了一夜。锦姐难得住店,要汤要水,选酒选菜,又让小二去前堂看个好位子,她要到外间去吃。 王敏正先去看老太太,老太太洗完了脸,脱了外面的大衣服,坐在软凳上让冯妈在捶腿,一见就说:“这外间的东西不洁净,你让店家找个小炭炉来,我们有自带的米,还有腊肉酱瓜,我煮口粥吃。” 王敏正到外间去安排,一会儿王象就送上来,冯妈量米煮粥,老太太同王敏正说:“你是要入场考试的人,别在外头吃东西有个好歹不是玩的,跟我一起吃碗粥儿。“ 王敏正刚要应,就听外间锦姐叫他,忙起身:“老太太劳碌了,今日好好歇着,孙儿不敢乱吃东西,老太太放心,这黄先生在我还要看看去。“话音刚落,人就出去了。 老太太向冯妈道:“你看看,这是她跟男人出来,还是男人跟她出来,还知点轻重吗?” 冯妈妈到外间瞅了一眼,关上门,“老太太到了姨太太家就不要想这些事了,放着让外间人也看看,谁家娶这样的妇女不生受的。” 锦姐在外间找了当中的桌子,同王敏正和黄先生一起坐着,春园在屋里整东西没下来,送饭上头吃去了。那进门的人都往他们这桌看,旁边也有叫唱的,见了他们这桌问小二,“那姐姐是哪个院的,也叫我这边来坐坐。” 小二拿毛巾挡着说:“爷你别胡说,那是人家房里的人,一处来的可不是陪局的姐姐。” 那人方知没想头了,一会儿叫得女子到了,都笑嘻嘻的各自入了席,行令吃酒,调笑相拥,王敏正和黄先生倒是只顾说话吃酒,非礼勿视。锦姐非但不怕人看她,她还要去看人家,那边调笑够了,那两个女子一个捧琵琶一个打板唱起来,音律上听不出什么,声儿却是动听又清柔又响脆,唱得人动肠。两人唱完了锦姐也跟着叫好,眼见女子要走,她跟王敏正说:“你去叫来,让她们也陪我坐坐。” 王敏正望望黄先生,黄先生也望望王敏正,二人都有些尴尬,黄先生说:“奶奶放着您在桌上坐着,我们叫她们来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是我叫得她们。” 黄先生又说,“这是奶奶大量,可我们不惯做这事的。“ 王敏正也为难道:“老太太还在楼上呢,这话传回家爷爷知道了要骂我的。“ 锦姐在他头上点了一下,轻笑道:“这点出息,怕什么,我叫的。”抬头见人已出门去了,大声叫小二,小二跑来问要啥,锦姐说:“方才那两个女子呢?你去给我叫来。” 小二疑惑地看着他们桌上三个人,不知是怎么回事,王敏正知道锦姐性儿的,说:“让你叫你就叫吧,别的桌叫得我们叫不得。“ 小二笑着解释,“爷误会了,我看奶奶在这儿不敢叫,想不到奶奶与一般人儿不同这样大度。“又看了看锦姐心里实在看不明白,也没敢话往下细说,追出门把那两位又给叫回来了,领着到锦姐桌前,她们先见了礼,也不敢上前,只问:”爷和奶奶叫我们有什么事儿?“ 王敏正看她们约莫二十五六岁,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脸上白白一层厚粉,红红两团胭脂,只一双眼睛盯着人转,都穿着花布上袄,青布裙子,这样的女子他是不敢招见的,只低了头不做声,黄先生索性起身让了个位子,同王敏正挨着,指着空位说,“两位姐姐请坐,是奶奶叫得你们。” 一位抱琵琶就笑了一声,“哟,竟想不到是奶奶叫我们,奶奶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啊?” 锦姐问:“你们出来陪酒唱曲一场多少钱?”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只回说:“一个人一钱银子只陪吃酒弹唱,不陪夜。” “我也不要你们陪夜。”当既掏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这里也有一两,你们拿着,陪我坐着也给唱唱。” 这两个女子见了钱也顾不得诧异,就在锦姐身边坐了,放下东西先给他们倒酒,王敏正和黄先生推辞着不敢接,锦姐说:“你们不用管他们。”她们就放下了,又捧着杯来敬锦姐,锦姐一人一杯都喝了,问她们叫什么,会琵琶那个说叫金珠,打板那个说叫宝瓶,锦姐笑着点头:“好名儿,都是值钱的东西呢。” -- 第50页 又问会唱什么曲子,回说:“都是小曲小调大小也会三十来支。“ 锦姐问;‘会唱南曲吗?“ 回说只会一支《落南叠》,锦姐就让她们唱,听着字音还是北方声气,只是用了个南方声调,赏了两杯酒,又唱了一个打牙牌和探红梅,曲词虽俗不可耐嗓音还是很好听,锦姐也有了两分酒,也就停了唱,说:“你们也饿了吧,桌上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吃饱了就回去吧!” 喜得两个女子千恩万谢,想不到这一两银子来得这样容易,先时还不知锦姐是什么路数,现在方知是个大手笔的妇人,那边小二又添了筷子并两碗饭,锦姐自己一边吃着花生一边问她们家中的情形,她们都说是本地乐户,就在三镇街上住,还请锦姐多来光顾,锦姐说:“我女人家到你们家做什么去?” 金珠说:“奶奶也能拉扯拉扯我们,我们看奶奶不像一般人。” 锦姐问:“你们看我像什么人?” 金珠看她穿得绸缎衣服,戴着黄金镯子,一头乌云秀发中一颗宝光大珠,宝瓶看她面儿生得又白又嫩,声音又清又灵,同桌两个男子正襟坐着,她倒抬腿歪着,两人换了个眼神,都抿着嘴不敢说,只是低头扒饭,锦姐见汤凉了,让小二再添碗来,她们都放下筷子道谢,金珠说:“我看奶奶是大地方的人,听声口是南方人,敢是扬州的?” “这猜出得有点影儿了,比扬州还大些。” 宝瓶说;“那只有京城了,奶奶是南京的不是?” 锦姐喜说:“不错。” 金珠放下碗,“久闻南京的好,今日见了奶奶才知是真的了。奶奶在南京是官家的吧,南京十二楼的官妓果真都如奶奶一般体面吗?“ 此言一出,王敏正瞬间变了脸色,锦姐听这话里分明是把自己当官妓看了,拍着桌儿笑道:“那十二楼的姐姐比我体面多着呢,日日涂脂抹粉新妆艳服,养在楼上从不轻易接人,没有十两银子见一面都难,那家中的丫头帮闲跟出来比县老爷出门的都多,你们有心向上是该往南京去。“ 姐妹俩听着向往,还要再问。王敏正听不下去了,“别胡说,这是我家正头的奶奶,好人家的女儿,你们几时见门里的人妆也不描的?“ 那姐妹忙噤了口,再看看锦姐穿得虽好却素,面上一点儿粉也没用,那两腮天然带出红气色,两道浓眉都不曾绞过真是个素面美人,吓得起身跪倒,“小的有眼无珠,望奶奶大量。“ 锦姐只当是件好玩的事儿,仍旧笑呵呵的让她们起来吃饭,两姐妹一连吃了两碗,放下筷子道谢。 此时外间天也黑透了,锦姐就放她们回去了,她们又谢了一番。 眼见人走了,王敏正和黄先生都松了一口气,周围吃饭的人跟着看了一场热闹见两个唱的走了也就散了。王敏正扶住锦姐,“咱也回房里歇吧!” 黄先生也跟着说:“公子奶奶早早歇下吧,我已是困得坐不住了。“ 锦姐回到房中只当件趣事和春园讲,王敏正听来也觉得心里不自在,又想有自己在也闹不出什么事就没吱声。 ☆、祸孽已近身前来 第二天早间用了饭又往济南去,傍晚时分到了守备府,早早有人在门口候着了,上前磕头牵马,口称:“问老太太安,问公子安,问奶奶安。” 锦姐下车一看好整阔的一座府邸,进了大门一群人迎上来为首一个妇人也有四十多岁年纪,一把扯住了老太太的手,抱做了一团,锦姐就知这是她妹子了,细看看倒挺像,只是老太太更富态些。 王敏正带着锦姐上前见过了礼,姨太太看着他们夫妻喜欢得要不得,跟老太太夸说:“昀哥越大越体面了。“王敏正谦恭道:”姨太太见笑了,孩儿出门穿了两件好衣服人靠衣装,不能跟弟弟们比。“ 姨太太努着嘴说:“休提那几个羔子,终日在家惹我生气,我若有十分病八分就是他们给气的。” 王敏正只是笑,姨太太又亲热的招呼锦姐喝茶,问:“在山东吃得惯吗?平日喜欢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准备?“ 锦姐说:“都吃得惯,平日家中鸡鸭鱼肉都吃。” “好,这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呢。”姨太太细看锦姐怎么看怎么喜欢,又喜洽又福相,青春活动百样可爱,心想自己家的女孩子都不如她,和蔼道:“你们成亲那日我也去的,只没上后头看你,今天来认得了以后还要常来。” 锦姐笑着应了,心想,这姨太太倒是个和善活络人,不像咱家老太太死板板的。又看屋中人虽多都是丫头婆子并不见个主人家,正想问外间走来一个妇人带新着四个男孩子,那妇人也就三十岁上,粉白面庞,瘦削身子,穿着淡黄上袄,秋色裙子,戴着一顶银丝狄髻,那几个男孩子都十岁左右还没留头,打扮的好不金贵,一进门就闹开了,抓果子绕桌子,姨太太板着脸说:“还不过来见过你大姨太太和哥哥嫂嫂。” 那几个孩子嘻笑着上前叫了一声,然后你推我我推你又乱闹起来,姨太太看着心烦,老太太看着心喜,一个说:“只要一下学就家无宁日了。“一个说:”多子多孙才是福气呢。“那妇人叫养娘都给领下去了,先上前与老太太行礼,口称,“姨母。“老太太让着坐了,王敏正同锦姐也见礼,口称:“大舅母。” 大舅母略点了个头就坐到一旁去了。 -- 第51页 天色渐暗后堂里饭也摆好了,姨太太请大家就坐,大舅母起身说:“我吃斋就不陪了,姨母慢用,。“朝王敏正和锦姐点了个头就走了,前脚出了门姨太太就说:”可不你们来吗?不然我连个吃饭的人都没有,老姐姐啊我这病就是从这儿来的。“老太太朝妹子挤挤眉毛,”我们姐俩回头细说,用饭不说这些。“姨太太也就收住了口,锦姐是藏不住话的,问:”姨太太您家里怎么不见主人家?老爷们都哪里去了?“ 老太太就瞪了她一眼,“这一桌的菜堵不上你的嘴?“姨太太倒没见怪,“你姨老爷在天一观清修闭关,两个舅舅在外头做事,家里就我和你大舅母。“ “哦!“锦姐拿起筷子也不问了,桌上是八样冷荦八样素果,随后又上热菜先是一道烧鹅,又是清蒸甲鱼,锦姐也就只顾吃了。 晚间锦姐在房中同王敏正说,“因你爷爷显着精神,我一向不曾在意,今儿见了姨太太方想起来你爷爷六十七了,老太太才五十出头是原配吗?“ “不是,原配太太早不在了,我亲奶奶是第二个,老太太是第三个了。“ 锦姐翻了个白眼道,“你不早与我说呢?早知道我更不让她了!” 王敏正温言道:“她好歹是咱奶奶嘛,她来家时我爹也就十岁,都是她照管的,虽不是亲的倒底也不差,你只看咱爹面上。” 锦姐想起公爹的好也就不言语了。 那边姨太太和老太太姐妹两个难得相聚,在一处宿着说话,姨太太流着泪道:“姐姐,你看看我这家里还有一丝活人气儿吗?你妹夫反正是要成仙的人了,这五年来在家的日子一只手数得过来,还亏他仁义四十开外才思量成仙,再早些我还有汉子吗?早是寡妇了。“ 老太太劝说:“常言道,“一人修道,九祖升天”,妹夫他有这样大志你和孩子也沾光,积福积寿比多少布施都有用。“ 姨太太抹着泪说:“我福薄配不上,空留这样一个大宅给我就是沾他的光了。你信上说你孙媳妇不好,我今看着绝好的一个姑娘,生气勃勃的,这人不要玩儿还是人吗?你看我那大媳妇跟老头子倒是一路的,人虽在家待着心却是没有生气儿了,只差剃头就算半个姑子了,天天吃斋念佛闭门不出我看着就来气,有时劝她两句她暗里反怪我的不是。“ 老太太不解道:“为什么?我看她是个贤德的“ 姨太太冷笑了一声,“为什么?为大儿纳的妾?天地良心她进门几年无所出我多说过一句吗?大儿纳妾我当娘的为媳妇吃醋拦着不让?她不愿意就该明明白白的说,她点了头不算还一连给挑四个妾,现在四个儿子又都养在自己房里?外头看确是贤德的,这贤德的苦她自己知道,借着佛爷的经给自己打熬吧!我是看不上!“ 老太太反羡慕道,“你这媳妇是知大理的,你嫌她没人气,你跟我家里去看看,活活气死人的!你别看她生得人模人样的,那里内一点人事都不通的,进门当夜就不曾同房,这男人喝醉了她不会服侍吗?娶妻是干嘛的?她自顾自睡了,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她又厉害着呢,紫云一个生子的妾让她赶出门去了,你说奇不奇?“ 姨太太听到这里也不由睁大了眼睛,惊道:“还有这种事?你家那紫云我见过的,是个温顺的人怎么得罪她了?“ 老太太将枕头垫了垫,歪着道:“谁能怎么她啊!我生来不曾见有这样泼悍的,别说紫云一个妇人家就是家中的男人们也奈何不得她,她日日要吃酒,见天要上街,一家的男人挡不住,满城的男人尽着看。” 姨太太惊奇的嘴都合不上了,“她娘家没有规距的吗?“ 老太太轻笑一声,不屑道:“她娘家的规矩想是女人当家的,不然怎么这样撒风?更将自家表哥接到家中来会房里的丫头,我想下一步还不知怎么做业呢!“ 姨太太叫道:“怪哉,怪哉。“又问:”那昀哥儿一个当丈夫的就由着她吗?“ 老太太叹了口气,“也是昀哥儿年轻,她能说会道,喝得玩得,猜枚行令,踢球荡千无般不会,哄得汉子五迷三道的。“ “她会唱吗?“ “那倒不会,再会唱来岂不真成娼妇了,只谈笑侑酒,也跟外头唱的差不离了!“老太太一场话说出心中也畅快些,又让妈妈倒茶来喝,见姨太太还在思想,”好妹子,你还烦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还算好人家呢。“把姨太太说转了心,也不气烦了,姐俩儿个扯着手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姨太太思量再好好看看锦姐,毕竟听姐姐说得奇,摆好早饭让去请人,婆子回来说:“太太,王公子同王奶奶一大早就出去了。” 姨太太问:“一大早去哪里了?” 婆子只摇头,老太太是见怪不怪的了,吩咐冯妈说:“你去看春园跟去没有,没去的话让她来回话。” 不一会儿冯妈带了春园来,姨太太见了眼前一亮,姨太太心想,怪道昀哥儿给哄住了,这样的娇妻美婢谁能例外,就是神仙也要给哄住了。 老太太问:“一大早公子哪里去了?“ 春园回:“说是要去看王爷上朝。“ 老太太冷脸骂道:“我家的孩子稀罕看王爷上朝吗?鲁王府都进过两遭呢,街上三教九流无名百姓才当个稀罕事儿,肯定又是你奶奶撺掇的!“春园给骂得不敢抬头,老太太喝了口茶,又问:“早上什么时候出门的?谁跟着去的?可用过饭没有?” -- 第52页 春园回:“公子说四更半天就上朝,所以四更二刻就和奶奶出去了,只带了王象,不曾用饭只用了杯热茶。“ 老太太自笑了两声,“好难得,在我家这两年没见她早起过,今日到了这府中倒破天荒。”挥手让春园下去,春园忙溜的退出来。老太太捂着额还在生气,姨太太打圆场,“你理她做什么?咱吃咱的饭,你是来瞧我的不是?” 老太太与妹子说:“我等着早晚有一日犯出事来,离门离户的完了这账。” 姨太太边喝粥边叹说:“难怪人说神仙好,这人就是没有十全十美的,生得这样有福偏生这等做业,也是可惜了。” 王敏正带着锦姐看王爷上朝,只见黑天里一队提灯执伞的人,然后又是一排大轿,锦姐问这都是什么人?王敏正说:“都是郡王,王子,王孙,也有山东的官员显爵。” 锦姐看着长龙似的队伍,流水的灯笼,说:“还是你们山东人会做官儿讲威风,南京六部阁老出门也就顶轿罢了。” 王敏正不说南京没王爷,只说:“省城地方怎么和京师比,县爷还当土皇帝呢。”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那上朝的队伍尽了,天色也亮了,晓风吹来冷飕飕的,沿街商户有开门的,有出摊的,就近找了家小店吃了一碗油面茶并两个火烧,算了十五个钱。出门见行人更多了,王敏正让王象去找顶轿儿来,锦姐说:“找来只你坐吧,我是不坐的。”王敏正没法儿就陪着她走,走到黑虎庙和尚在做早课,只有两个卖香的在门口,走进去里外粗看了一回,香没烧遇到个乞儿锦姐给了一把钱,过了黑虎庙就是贡院,府学,铁牛山,锦姐一一看过了,出了守道门到了布政司大街,在一个茶摊歇了一会脚,吃了一盘枣,两碗甜茶会了账,一路出了西门就是趵突泉,周围花园好景致,也有年轻的女子凭栏临窗在盘头,更有年轻的男子进出谈笑,无论男女见了锦姐一行都是笑脸,锦姐去里面看了会子泉,伸手在池子里玩了两捧水,见后门有卖小吃的,又吃了一碗梨膏,问店主人这用的是泉水吗?主人说:“我们城里吃得用的都是泉水。“锦姐没吃饭,又要了几个猪油烧饼。 王敏正见她走累了让王象去叫轿子,锦姐回程坐着轿还和王敏正说哪日上大明湖去,王敏正满口答应,响午时分回的府。 春园见锦姐玩得开心,也没提老太太问话怕惹她不自在。王敏正洗了把脸被老太太叫去了,说:“在任城督府奶奶已是扬了名的,这到了济南还要照旧?你不看我面看你姨太太的面,别给济南守备府扬名了。“一席话说得王敏正不敢应声,也不坐了只在下面站着,老太太看这样一个乖孙儿,又不忍心道:”好儿,你以前是怎样的?你跟着她疯什么?你这次来是要考试的,你只在书房同黄先生好生温书莫理她,有事让我来回她,你爷爷不在没人护短,我立不下家法也不做老太太了!“ 王敏正听老太太说得话凶,自己是绝不忤逆的,可锦姐闹起来是不看人的,只得给姨太太递眼色,姨太太就调合地说:“既是来我家做客,自然要让她好好玩的,我府中不比你家独街独巷满城眼望着,要出去我府里也有家人婆子,只把你个读书相公放在家里吧!” 老太太问他吃饭没有,王敏正说吃过了,也没再怪。 晚间王敏正跟锦姐说了还有十天就要下场不能出去玩乐的话,锦姐也没难为他,“你好好跟先生在家读书,我又不是小脚老婆,离了男人行不得的。“ 王敏正反像个娘子般嘱咐:“你出门带着王象,别在外间喝酒,天黑早些回来。“ 锦姐不耐烦道:“知道了,你只读你的书吧!“ 二月初二是个龙抬头的日子,二月初三又是文昌帝君诞辰,从初一日起济南城中就布置起来,山东下州外县的士子乡绅都往济南城里赶,并有各路做戏的,做商的,行脚的,一齐涌进城来,白日锦姐在楼上就看街上热闹非凡,那牌楼上皆张灯结彩,找王象来吩咐了晚上要出去,王象不敢拦只问,“要准备什么?” 锦姐说:“你只带着身子跟我走吧,一些儿都不用你备。” 回房让春园梳头,又换了件厚绢青袄儿,马面红裙,寻了两块白手绢包了铜钱银子,春园问:“你要哪里去?” 锦姐说:“这地方过二月比咱南头热闹多了,我看外间挂着灯,夜里还放炮呢,你同我去不,你去我让王象叫顶轿子随着,你不时好坐。“ 春园问:“姑爷不去吗?“ 锦姐试着鞋,“我没和他说。“ 春园不放心,“我还是问问去,他不陪你,我就陪你。”走到大院里没寻见王敏正倒遇见老太太和冯妈同姨太太在看鱼,老太太叫住了,“你哪里去?“ 春园行礼说:“奶奶找公子说话。“ “大白天寻爷们有什么要紧话说?晚间说不够吗?” 春园灰溜溜又回来了,锦姐问:“怎么样?他去吗?” 春园不说没见着人给老太太挡回来了,只说:“姑爷跟黄先生在做文章呢,我也没敢叫怕断了文思。” 锦姐也没理论同春园带着王象高高兴兴出门去了,外间正是晚饭时候,锦姐挑了间大门面的酒楼,让王象一起上去坐,王象退后说:“奶奶和春园坐着吃吧,我外头跟轿一起候着。” -- 第53页 锦姐问:“你吃什么?” 王象说:“谢奶奶用心,街边啥都有。“ 锦姐因要观灯就上楼挑了个雅间,叫了只鸭子并四个小菜,一盘花卷,两壶米酒,看着城中的人渐渐多了,街上的灯也多了,红日西沉残霞铺在河面上,环城河沿岸大大小小的船儿不下百只,锦姐擎着杯儿说:“去年表兄和云哥就从船上来的,我在街心撞见跟做梦似的,如今一年又过去了,也不知他们在京怎么样了?”将杯递到春园面前,“咱喝一个,明年表兄完选连你也不在我身边了。”春园拿杯喝了,“我只有两件事愁在眼下,第一青哥儿虽要了我,将来奶奶谁?如何看我?第二就是姑娘了,若能和姑爷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锦姐听了微微笑着,“你只担心你自己,不需担心我的,我不和王敏正这样下去,还能怎么办?” “我倒不是说你要怎么办?我是担心姑爷他不能长久的待你。” 锦姐将杯儿重重一放,“凭他!我岂是看人脸色过日子的。”春园怕锦姐怒气上来不说了,锦姐反宽慰她说:“好姐姐,你到了表哥身边有什么事尽管送信来给我,他将来娶得奶奶若不好,我替你教训她,打破头你不跟他过了还来跟我一处。”春园捂嘴笑了,“你啊!还是说的孩子话。” 此时日头已完全落下去了,天色一片昏昏,楼下行人如蚁,车马成群,一排排彩灯渐次亮起,五光十色一片辉煌,锦姐朝西北面远眺虽不见大明湖,也见天空中有些烟水气,托着腮说:“好想南京啊!”春园也顺方向看去,“姑爷若进学可不就上南京了吗?”两人思乡之情正浓,隔壁间又传来一阵笛声,那音色又清又远,正是南调《五般宜》,一曲终了真有个月笼秦淮之意,锦姐拍手叫好,唤小二来问:“隔壁是什么人?” 小二回:“是一位官人带着自家的女人。“ 锦姐说:“我听那人吹得好笛音儿,着实仰慕,你去请一请。”给了一块银子,说“你另添八盘席面来。” 小二拿了银子去,不多时一位官人同一位妇人到了,那官人年不上三十,生得仪容富丽,长大个子,戴着纱帽,穿得墨色织金的袍子厚底靴子,配得白玉环儿,系得缂丝带,那妇人也就二十出头,云鬓花面,通身锦绣,官人进门见是两个独身女子,笑言:“敢是两位姑娘有请吗?” 春园见窘向里坐了,锦姐大方,起身迎说:“萍水相逢也是有缘,听得贵处清音雅致,正想扳教。“ 那官人含笑将锦姐上下细看,心想,曾经沧海难为水,看过巫山再无云,哪里来得这等标致有趣的女子,这才称得上是个美人,我过眼的妇人堆千积万,空自搽脂抹粉只好替这人提鞋罢了,口内说:“不敢,既蒙入耳,愿意奉教。” 锦姐请他们入坐,让春园斟酒,春园只得站起身捧杯,那官人再看春园,杨柳细腰,瓜子脸庞,十指尖尖,金莲小小,更是风情喜人,一时神魂俱酥,心痒难耐,只是不知根底,不好下手,只得假作正经,言装老诚。 锦姐哪知此人好色心邪,见他贵介盛服,言谈和乐,只道是个体面人物,心想我认得两个朋友也不枉来济南一趟。 这正是,花月楼上起闲事,祸孽已近身前来。 ☆、为君起下不良意 四人同桌坐了,互通姓名,锦姐自言姓吴名纬,春园是家姐,官人说自家姓孔名弘绪,妇人叫娇红是家宠。 锦姐向娇红道:“姐姐的笛儿吹得真好,北方难闻这样的曲调,今日得幸遇见,还请不吝赐教。“ 娇红不敢接言,只看孔弘绪的眼色,孔弘绪说:“难得吴姑娘喜欢,你得遇知音还藏什么?“ 娇红就从腰间取下笛,笑问:“吴姑娘想听什么?“锦姐听她开口一股南腔,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就问:”姐姐是哪里人?口音听着近。“ 娇红得孔弘绪的授意正要套锦姐的底细,卖关子说:“我吹个曲姑娘猜猜。” 横笛吹开,轻音迸来,慢起高落,锦姐听得入神,外间那月光灯光看来都如画似的,一时都不知身在何处,曲终时又让春园替娇红斟酒,大赞道:“真是好一首《扬州慢》,姐姐是扬州人了?” “正是,吴姑娘也是同乡吗?” 锦姐摇头,“不是同乡却也不远。” 娇红又看孔弘绪,孔弘绪指了指她面前的酒杯,娇红会意站起身,“来,吴姑娘我们喝一杯。“ 锦姐豪爽喝了,“多谢惠赐,理当相陪。” 春园腆腼的坐在一边,很是局促不安。 孔弘绪看春园虽风情媚人却是个良家做派不像场面上的人,看锦姐神采外露调笑无双像是老练中人可是言谈又有些大家气象,一时叫他琢磨不定,似贱疑娼,又猜是官绅家的宠妾或是朱门里的爱姬,也还不敢冒失,只问:“吴姑娘和姐姐几时回寓,若时间还早我们行个令?” 春园牵牵锦姐衣角边,锦姐没在意,说:“不妨事,要行什么令?连珠令,花枝令、骰子令、小字令、牙牌令,你只选一种吧!“ 孔弘绪听了大喜,心知这定不是良家了,叫小二取牙牌来,锦姐接牌在手一字抹开,灯下看春葱十指白玉腕子晃得孔弘绪眼里生火,就势在锦姐手中抽了一张牌,是一张九,娇红抽了张四,春园躲道:“我不会的,你们玩吧!“锦姐自抽了一张五,却是孔弘绪的牌最大让出去了,娇红和锦姐再来,娇红又抽一张三,锦姐抽了张七,是锦姐赢了,锦姐说:“也不要姐姐喝酒了,劳姐再吹一曲。” -- 第54页 娇红问:“不知想听什么?” 锦姐说:“姐姐只拣趁景的吧!” 孔弘绪说:“今日既能是二月二青龙节,你就吹个太平乐吧!” 娇红依言,太平乐是雅乐起头乐声平平渐次又稳又高,锦姐听得耳熟想起在南京朝天宫看演礼时听过,听得入了定不自觉跟着打起拍子,娇红收了笛,锦姐拍手道:“好曲,好曲,这曲我只在朝天宫听过,姐姐真是国手。“ 娇红说:“不敢当,乱吹的,也是大爷为难我,这是大曲要钟磬鼓笙,我吹来就是玩笑。“ 孔弘绪听到朝天宫知道是南京地方,就引着说:“她算什么国手只算半路子,我听闻国手在秦淮呢。“ 锦姐说:“秦淮虽好,只是风月太浓,那玉树花声不似姐姐就般清。“ 孔弘绪听她话已入套,又问:“那十二楼教坊司呢?“ 锦姐俱实说:“那不是寻常人能玩赏的地方了,朝朝元宵,夜夜寒食,只当在天宫一般。” 孔弘绪得这两句话心中定了九成九,此时楼下演起社火,无数的花灯各色的人群,先一队是秧歌,又一队是杂耍,然后是八仙过海,刘海砍樵,十二生肖,五花八门各种彩戏,后头打起锣鼓,舞狮在前,舞龙在后,街两边一齐点起花炮,满眼光华璀璨,满天姹紫嫣红,锦姐在窗前看着一时都呆了,孔弘绪笑问:“此间的村节如何?可还看得?” 锦姐夸说:“着实热闹,民俗花色比南面丰富多了。“ 孔弘绪见楼下有卖灯的,叫小二买两盏琉璃宫灯送与锦姐,“粗俗玩意儿,两位姑娘看个新鲜吧!” 锦姐见了这新奇玩意儿喜欢的跟什么似的,也不客气就收了,孔弘绪说:”今日得见真是有缘,明日文昌帝诞下午我定只船,请两位姑娘游湖如何?” 锦姐想都没想一口答应,孔弘绪看了看天色已将二更,假做正经道:“天也不早了,两位姑娘寓在何处,可有家人相等?回去晚了让家里人说,明日不放出来了。“ 锦姐一笑置之,“我家中没人做我的主的,不过夜已深明日会吧。“摘下腰间一个香袋递与娇红,“初次相见就劳姐姐献技,没有好东西这个香袋姐姐拿着玩儿。” 娇红不敢接,孔弘绪说:“吴姑娘给的你就拿着。”娇红这才接了道谢。 锦姐向楼下叫了声王象,,携着春园下楼去了。 孔弘绪一路看着轿儿远了,问娇红:“你看这吴姑娘是什么人?” 娇红说:“定是南京城里有头脸的人,只是有些骄气,不像教坊司里乐户出身的,或是富乐院的。“ 孔弘绪更觉得有趣了,“我家中女乐四十人正缺这样的南朝金粉,今日是天送两个好女子与我!”说完一阵大笑。 娇红也不敢多言语,孔弘绪也向楼下叫了一声,瞬间七八个虎狼似的家人都出来了,抬轿的抬轿,开道和开道,娇红在轿中将香袋打开,一阵香气弥漫开来,原来是一块拳头大的沉香木,色如墨重如金,孔弘绪也不由赞道:“好东西,这样的沉香少说百两,看这个手笔是名妓无疑了。” 娇红顺着道:“我看她也像是上过大场的人物。“ 天可怜见,锦姐不过是个乡绅人家的女儿,这香袋还是王家聘婚时的东西,她知道什么叫沉香?只当是个值小银的东西才散与人的。这厢锦姐到了家,王敏正还不曾睡,出来接道:“怎么不早点回来,我在家好等?”又一眼见着那对琉璃灯,夸说:“好漂亮的东西,玩得可好吗?” 锦姐脱了外面的大衣服,将灯放在桌上,王敏正就递茶与她,锦姐接茶在手说:“好热闹的节,五花八门的把戏,比南面村俗喜气。” 王敏正问:“你吃饭没有?” 锦姐说:“吃了,还见识了个扬州女子吹得好笛子,我与她投缘把个香袋送她了。” 王敏正看她腰间香袋的确没了,也不理论。 锦姐喝着茶问:“你入场的日子定了吗?” “定了,二月初四,初三城中祭完了文星老爷,初四我们入场。“ 锦姐点点头,“也是好日子,我没什么能嘱咐你的,我见云哥儿考秀才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我表哥考秀才就如涉水攀山般难,你也叫昀哥儿不同字也同音,你爷老子进士举人都是中的,你自己想想。“ 王敏正只应道,“奶奶说得是。“ 锦姐也乏了,洗漱毕上床沾枕就睡着了。 王敏正倒是独坐了会儿,想着锦姐的话觉得也有两分道理,放着爷爷和爹爹自己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这也像话吗?想着不能自安又走到书房看起书来。 锦姐无忧无虑一夜睡到天光大亮,日影照在院中央,王敏正早已书房里去了,春园坐在外间做针线,见她醒了就捧水过来,问:“姑娘你今天还出去吗?” “怎么不出去,答应了人家的当然要去,白天文庙祭典我带你看去?“ 春园摇头,“大白天的我不去了,你带王象去吧,要我说你白日去了晚间就早回来,何况男女有别私会不好,我这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锦姐看了她一眼,笑道:“哎哟,你还没当李奶奶倒先说起李奶奶的话来了,什么男女有别?这世上不是男人就女人,男人同男人撞见相会就是意气相逢,女人与男人撞见就叫私会?放着大街上的那么多人怎么就是私?退一万步说,我就是看外间男人顺眼有心又能怎样?只别生下私孩子来吧!“ -- 第55页 春园虽是个不读书不识字的丫头听了她这几句话也觉得惊心,张目结舌再说不出话来。 锦姐让叫早饭来吃,匆匆用了些饭,带了王象一同上文庙看热闹去了。 锦姐走后,春园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担惊。 那文庙周围早已挤满了人,远远听见礼乐钟鼓,走近一看轿夫车夫伞夫杂役全挤在外街坐着歇脚谈闲,并没有什么集市只有一个挎篮卖火烧的和一个支炉卖茶的,那起人见锦姐一个女子走到这里都奇怪,说:“这位姐姐走错了吧,盒子会还在西门呢。“ 也有说:“姐姐在这里找相好的吧?老爷相公们都在里面,你来得太早了离完事还早咧。“ 卖茶的拾出凳子让她坐,锦姐扫了一眼也没搭理这群人,听说在里面就往里面去,那群人叫她也不听,一个老汉拉住王象,“你快拦着你家姐姐这祭祀文庙也是女人进的?国公学道大小老爷,合府乡绅秀才都在呢。” 王象闻言忙赶上去,“奶奶,咱回吧,这地方哪有热闹看?” 锦姐已到了阶前,看门的衙役拦着不让她进,“去,去,去,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锦姐说:“我怎么不能来啊?”她看门里也不是什么官老爷只是些家人书办,一个师爷听得吵,叫人说:“哪里来的野路人快快赶出去。”眼看要动手,王象上前挡开陪笑说:“官爷别动手,有话好好说,我们就在门口看看还不行吗?” 师爷抬眼见是王象,问:“是王府的小象哥吗?你家老爷也来了吗?”说着走出门请到廊下说话,“你家老爷来怎么不报一声,我家大人好去拜会。” 王象想起这是山东布政司的曾师爷以前见过的,也忙回礼,“久违了曾大爷,我家老爷没来,我家公子来考试的。“ 曾师爷说:“公子来了住在哪里?学道大人正在里面,公子要考试怎么不知会一声?“ 王象说:“住在守备府里,若要知会十个秀才也到手了,我家老爷绝不允的。“ 曾师爷点头,“你家老爷好家教,公子也是好子弟。“锦姐听他们说这些话早已不奈烦,”王象你瞎扯什么呢?“ 曾师爷这才注意锦姐,又多瞧了几眼,猜不出这是什么人,“这位奶奶是?“ 王象不好说这是我家少奶奶,只谎说:“这是家中奶奶的陪房来瞧热闹的。” 曾师爷说:“寻常衙门我打招呼就进去了,这里真不行,要不等天晚人散了小奶奶再来看?” “天晚人散我来看房子做贼吗?”锦姐没好声没好气。 这话把个曾师爷噎得脸色通红,旁边的人都围上来劝,“这位奶奶你一个女人家,大白天抛头露面与家人上街已是天大的不该了,还要跑到文庙里来?这地方是一般人来的吗?阴气冲了星君圣贤回头打雷要劈死人的!” “咱们是好言劝你的话,你快走吧!我们不与你小人家计较,里头老爷看见了要枷要打你吃不消的。“ 锦姐不屑道:“你山东的星君圣贤敢是比南京的大些,朝天宫演礼也让百姓看,夫子庙对面还有妇人倒马子呢,更别提贡院对着秦淮河了。“ 此言一出众人像炸了锅似的,七嘴八舌的议论。 孔弘绪穿着衮冕在大殿拈香,远远就看到仪门外有个年轻女子,因为太远也看不清脸,他叫来仪官问:“外间怎么了?”仪官说:“外间有个女子也要来看祭典。” 孔弘绪说:“圣人的教诲不分男女,难得这女子有个向上的心,让她在仪门内站看看吧!” 仪官去传了话,那群老师傅只你看我我看你,锦姐大模大样的走进去了。见院中横平竖直站了几百个男子,都是方巾道袍的秀才,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都垂手静息的站着没有一点杂声。 前面高台上一献二献,又是念祭文,又是祭酒,锦姐看着大没意思,也不敢乱动,又走到外面叫王象说:“你去买香烛来我等着用。” 王象火势地跑到隔街买了一对大蜡,三支大香,他多长个心眼还要了火折子,飞跑到文庙交给锦姐。 锦姐拿着香烛又走到仪门内,将两样东西在地上插好,面向大殿方向跪拜道:“求文星老爷保佑沈澄蟾宫折桂,保佑王敏正早入黉门。“重重磕了几个头,看香燃得挺好,自己出门同王象走了。 孔弘绪完了礼,出来想看看那女子,只见院内一群秀才并无一个女子,问:“方才那女子哪里去了?” 仪官说:“不知何时走了。” 孔弘绪心中大失所望,面上仍装个道学样子,“可惜了,我见她是肯学好的女子,还想让人传两句女德的话儿与她。” 仪官说:“乡野之人,不堪教诲。” 王象领着锦姐到了大明湖,湖边泊着不少船,娇红眼尖先叫得她,锦姐让王象一同上去,王象不敢,“小厮和奶奶坐船游湖传出去就是公子大量不计较,我自己也欺心,奶奶您同姐妹们玩吧,我只在茶馆里等着,你要回去就叫我。” 锦姐夸说:“你倒是个好小厮。” 锦姐上了船并不见孔弘绪,只见一个娇红和一个小丫头在舱里,娇红满面堆笑请她入座,吩咐小丫头:“你让孙婆子先上冷盘果酒。” 丫头和婆子进进出出,端上来八盘冷荤分别是糟鸭信、糟鹅掌、糟鱼、糟鸡、冷切羊肉,冷切香肠、海哲、皮蛋,八盘素果分别是笋丝、甜姜、马兰头,金丝瓜、柑橘、桂圆、青枣、樱桃,更有八样点心是椒盐花卷、猪油烧饼、豆沙包子、桂花团子、桃酥、八宝糕、松子麻切,银壶装酒,盖钟倒茶。姐若不是在王家也看过大场了这席面倒也能把她惊动,现在看来只说了一声客气并不惊怪,问:“你家大爷不见?“ -- 第56页 娇红一面给敬茶,一面笑说:“男人家白日间不得闲的,给人拉去主事了,咱们先用晚上些就来了。“ 锦姐喝了一碗茶也觉得腹中甚饥,也不客气选着爱吃的先下筷,娇红偷偷将茶撤下,斟上酒来,“吴姑娘这是山东有名的秋露白你尝尝。” 锦姐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清洌的辣意直入脑门,又喝了一口并不觉烧只觉爽口大呼好酒,一连饮了三杯。 娇红趁机探问:“吴姑娘有妈妈吗?” 锦姐只当是问娘,“我妈早不在了,只有个姨母在南京。” 娇红想她没有老鸨子是个自由身那就更好办了,一面劝酒店布菜,一面又向外吩咐婆子,“你就岸上找两个唱的来。” 稍后孙婆子就带了两个穿红的女子上来,一个抱琵琶一个抱着筝,上前与锦姐见了礼。 锦姐让她们先弹个拿手的,先弹的琵琶《月儿高》,筝弹的是《眼儿媚》,都是青楼里常弹的老调了,船儿离了岸到了湖心,抬看之处水天一色,春波皱起,更兼晚风吹面,有歌有酒。锦姐感慨道:“我在南京也不曾这样自在!“ 娇红见锦姐开怀倍加殷勤,又让丫头拿十番鼓来,一边让那女子弹筝一边自己打鼓也不用青楼里拢人的曲,奏了一道将军令,真真霹雳惊弦,鼓点飞快,锦姐喜得眉开眼笑,一面喝酒一面拍着桌儿叫好,那周围的船儿也停住了只听,锦姐恣意道:“好,好,这真是生平没有的快事。” 娇红放下鼓重新入座,“这算什么呢?略献个丑罢了!吴姑娘如今在济南可有在南京快活?“ 锦姐有了几分酒,扶着头说:“南京有个聪俊儿郎,这山东有个浊世公子,要说快活还是在山东快活,只是日子还是在南京时有趣,那时节我还年小家中就是吃碗面玩个棋也是高兴的,现在没人拘着也有银钱漫天行乐尤嫌不足。” 娇红听她话音猜她是从良在此的,只是不知是现跟着什么人,“吴姑娘可有主人家?想是有不顺意的地方?“ “主人家?我家只我是个主人。” 娇红一听心下狂喜,想到这事成了,便透意说:“吴姑娘青春年少,才貌双全,何不找个好去处也有人做伴不受孤栖,实不相瞒我家大爷有意于姑娘,姑娘既能做主凭你说要多少财礼,我家大爷都愿奉上,你与我们姐妹一道回曲阜去如何?我们与你吃酒,伴你说话,各色弹唱不在话下,家中歌台舞榭也有十座,随姑娘心意取乐。” 锦姐看着娇红一溜眼只是笑,问:“这话是你家大爷让你说的?” 娇红点头,“大爷也是真心,自见了姑娘就放不下。” 锦姐哈哈大笑,念道:“有趣,真有趣。” 娇红在一旁倒摸不着头脑了,锦姐又问:“大爷还不来?我就先走了?” 娇红一看已是红日西沉,忙拦说:“姑娘急什么?这夜游才有意思咧!”就让人拿骰子来,让那两个女子一起坐了,陪锦姐掷骰赌牌,玩了几局孔弘绪到了,已换了寻常衣服,娇红让那二人陪着,自己出到舱外将问来的话一一回了,孔弘绪听到最后皱着眉道:“她什么意思?她还不愿意?” 娇红谄谄道:“小的也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她也是风月场上的惯家岂有不拿乔的,我说来她能愿意吗?” 孔弘绪想着自己亲口去说定无不允的理,掀了帘子进舱,锦姐正赌得高兴见他进来,也不起身只说:“大爷到了。“ 孔弘绪点了个头,“我来晚了。“又问,“怎么不见姐姐?”锦姐说,“她昨天累了,今日不出门了。”孔弘绪在她旁边坐了看她们玩儿,锦姐一连又输了几局,将身上带出来的二十两银子都输光了,她道:”好了,好了,我真没钱了,都与你们了。“孙弘绪说:”要多少我来出就是,你喜欢就玩。“ 锦姐酒醒了一些,”不用了,我已尽兴,不用玩了。“ 孔弘绪让两个女子下去,娇红同丫头上来撤了冷盘,重新端上热菜,火熏肉、水晶鹅、三事海参、烹火腿、笋鸡脯、酿螃蟹、猪肚烧菌子,羊灌肠,煎馄饨,榛松糖粥十样,锦姐略过了过眼,只盛了碗粥喝,孔弘绪问:“今日的酒菜还入得眼吗?” 锦姐说:‘多谢款待。“ 孔弘绪也不绕弯子,“我家中日日山珍海味羊羔美酒,吴姑娘若肯跟我家去,我只让你一生福贵享乐不尽。” 锦姐仍旧是笑,心想难得我还有这份际遇,要说眼前这人倒也看得,只是他实在小瞧我了,就说:“圣人说男女授受不清我一直不信,你说这男女之间必要谈情说爱吗?我本想与你光明正大交个朋友,我虽是俗人但也不缺富贵。大爷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陌路相逢咱各自有各自的地方做不了一家人。“ 孔弘绪听到这里脸就冷下来,他权贵心性一向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对面看锦姐脸上红是红白是白,一双眼睛明珠似的亮,又富丽又端正,实在心爱恨不得立即就能上手,忍着一口气在心里不爽快,锦姐自顾自又喝了两杯,问:“你怎么不喝啊?“ 孔弘绪拿起杯,”吴姑娘,我真心爱你的品貌,我实话与你说,我家中比皇宫也差不离,这世上除了皇帝也没人胜得我,你若跟我是大有声名,有富贵,不枉你的为人。“ 锦姐听多了王敏正和沈澄互相说不如的话,此时突然听人自夸也觉得新奇,“大爷倒是个有心有胆的男子,这说得我话我爱听,人生在世可不得高看自己两眼吗?我也不瞒您,我若想嫁皇帝也有的嫁,何苦来山东呢,大爷放着家中娇妻美妾就此打住吧!·” -- 第57页 孔弘绪心道好个不识抬举,刁钻口利的女子,想发怒终究忍住了,又盘算着她敬酒不吃只能吃罚酒,好情她不要也只得无情了,遂思量了一条好计,装着伤神的样子道:“孔某是无福了,但是相识一场我明日就要回乡去了,心中实在不舍,我明日在城外落翠庵再备一席吴姑娘可否赏脸?” 锦姐想着相识一场,人家也是一番真意,送送何妨?爽利道:“我明日一定来就是。“ 孔弘绪得计,笑脸相陪。 锦姐吃得酒足饭饱,踉踉跄跄上了岸,此时天早已黑透了,王象忙上来扶住叫了顶轿子让锦姐坐了回家不提。 ☆、云散高唐惊夜变 王敏正明日就要入场的人,白日自己收拾好了书箱笔墨,晚间只用了些清粥小菜,老太太把着手嘱咐,“好儿,你听我的话下场只管考,交了卷就早些出来我们都在家里等。” “老太太放心,孙儿知道的。”王敏正乖巧道。 老太太看他这几日脸上清减了,叹说:“儿啊!咱家缺秀才吗?让你读书图你修身,无论中不中年后袭了荫就完了。“ 王敏正也不反驳,只说:“孙儿都明白老太太放心吧!“ 老太太也没其他的话嘱咐,只让他回房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起早。 王敏正回到房中只有春园在灯下纳鞋,见他回来忙添灯倒茶,王敏正看见桌上还摆着昨天那对琉璃灯,便问:“奶奶今日到哪里去了?怎么你不曾去?是哪个跟去的?“ 春园放下针线,“说是去文庙玩,我想大白天的我跟去也是个拖累,是王象跟着去的。” 王敏正念说:“这去文庙玩儿怎么天黑了还不回来?” 春园看窗外也要头更天了,便说:“姑爷明日还要入场,早早歇息我来等着就行了。”说着起身收了针线篮就要去铺床,王敏正说:“不急,春姐你在房里坐,我前头看看去。”走到门房,就听王象的声音,“奶奶,咱到家了,您能走吗?我让春姐来扶?” 王敏正快步出门,只见锦姐醉熏熏地从轿上下来,忙上前扶着了。锦姐见了他,笑嘻嘻地扯住他的手,“好人儿啊,还是你好,夜黑露重的还站在门口等我。“ 王敏正好笑道:“不劳奶奶记情这是应该的。”一路半扶半抱带着锦姐回房,春姐见锦姐两腮烧的红红的,一摸手也是热烫,痛道:“这个王象一点子用没有,怎么让姑娘喝的这样多,我以后可不放心他跟着。“一面说一面泡了碗陈皮茶给锦姐解酒,锦姐喝了一口吐在杯里,“什么东西酸的?”春园又去泡了碗蜜水,锦姐一口就喝干了,望着春园笑说:“你今天没同我去可惜了,那酒菜可真是太好了,不是大节见不到这么齐整的席。” 春园看她半醉半颠的只说:“是,是,都是我没福,我以后都跟你去才行。” 锦姐又贴着王敏正说:“你也该跟我去,你也学学人家的气度,我最讨厌你说不如人的话,你们有什么不如人的?” 王敏正说:“是是是,我也该去。”王敏正扶她到床上去坐着,让春园回房去歇着,自己倒好热水绞了毛巾替锦姐洗脸擦手,锦姐跟个木偶娃娃似的凭着王敏正擦洗一点不乱动,只一双眼睛盯在王敏正脸上,王敏正放了毛巾拉着她的手,问:“你怎么了?睡不睡呢?盯着我做什么?” 锦姐就将王敏正脖儿一抱贴着耳边叫:“昀哥儿,王昀哥儿。”边说边将他肩摇了两摇,又将腿翘在他腰间,“好昀哥儿,我看你夜里比白日好看,你说呢?” 软绵绵一团娇媚在怀里就是明日要入场考试此时也顾不得了,王敏正抱起锦姐朝被堆里一抛,锦姐咯咯的笑,两人滚了两滚,那绣帐鸳被全缠在一起了,锦姐因喝了酒有些狂荡,坐在王敏正身上就黏住不放,双手不住的在他背上乱抓乱拍,口中还哼着:“你重点啊,快重点。”又抓住王敏正本抱腰的手放在胸前说:“你揉揉我啊!“王敏正一时只觉得不光身上,连头里也烧起来了,也不讲温存一把将锦扯下来,反擒了双手一顿直入,只听得床梆声响。半响锦姐哼声都没了,只丝丝的喘气,伏在王敏正肩头跟滩烂泥似的。 锦姐心满意足睡得香沉,王敏正心中有事睡不安稳,听得四更鼓响看窗外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再睡不着,轻轻起身穿了衣服,开门出去突地一阵大风吹得人不得上前,吹进屋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也不知把桌上什么东西吹落了。 锦姐也惊醒了,问:“怎么了?深更半夜不让人睡觉?”王敏正忙关上门,点了灯见前日那对琉璃灯都碎在地上,锦姐掀帐瞧见了,骂道:“你个顾前不顾后的冒失东西,你没长眼吗?我好好两个灯想着回家去挂的平白毁了。“ 王敏正在桌边站着也不回嘴,锦姐骂完见他穿着齐整衣服,问:“你摸黑起来做什么?” 王敏正回:“奶奶,我稍后就要入场去了。” 锦姐方想起来脑中也清明些了,缓和道:“罢了,罢了,岁岁平安,你去吧。“ 王敏正反留恋道:“你好生在家出门带着春姐和王象。”又从屏风上取下钱袋和香囊放到锦姐手上,“这五十两银子是爷爷给我买零碎东西的,我也不花留你用吧,你香囊送了人我这个你先用着吧,有事略放放等我回来说。” 锦姐拿着东西又看着王敏正不知怎么眼中也有点泪意,王敏正又替她拉了拉被,温言道:“你睡吧。” -- 第58页 锦姐点点头依言躺下了。 王敏正再开门一丝风儿也没有了,他深吸了口气转身大步走到书房洗脸漱口拿了笔墨箱子。出门时残月倒挂,星斗满天,黄先生陪着往考场里去了。 锦姐迷糊又睡过去了,睡得死沉直到中午才醒,醒来见春园坐在外间叠衣服,地上那些碎片也不见了,春园问:“有哪里不舒服吗?昨夜喝成那样你夜里发烧没有?” 锦姐摇摇头,“没什么不舒服,现在什么时候了?” 春园说:“我午饭都吃过了。” 锦姐又躺着发了会子呆,春园说:“不起来也吃点东西,你要吃什么我去端?“ 锦姐说:“我还是起来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出去一趟儿。”说着起身梳头洗脸换衣服,将钱袋和香囊拿了,饭也没吃让王象备轿去城外落翠庵。春园看她精神不大好,实在放心不下,拿块帕子就跟出来,“我还是同你一起去吧。” 两人一齐上了轿,落翠庵在济南城外,过一道小桥,枕着流水,一片深林里进去甚是幽僻,绕过了一面白墙望见庵门,娇红早就在门外等着,见了锦姐和春园忙接进去好不殷情,锦姐对王象说:“这不比外间街上,你在外站着做甚也进来坐。” 娇红忙叫了个家人过来,“快另摆一桌你们陪着小哥也吃些。” 王象回头与锦姐说:“奶奶,你走时叫我。” 孔弘绪带着个姑子出来,那姑子一见她们满面堆笑,“好标致的两位姐姐,我庙中只有观音可比了。” 孔弘绪介绍说:“这是岑姑子,这是吴姑娘同吴姐姐。“ “来来,里面请,我带你们殿里看看去。”孔弘绪和岑姑子陪着先在正殿拜了菩萨烧了香,又请去后殿里看签敲钟,里间还有几个尼姑在念经做课,过了穿堂是后花园也有山有水,几朵迎春花开在墙角下,一座小亭在园中央,锦姐出门也没吃东西昨夜又伤了精神,此时又累又饥坐到亭中说:“我走不动了你上些茶点来吧!” 孔绪弘朝岑姑子挤挤眼,岑姑子会意,“两位姐姐稍等,我这就去备斋饭。” 岑姑子走了,整个园中就孔弘绪和她们二人,春园低着头只不做声,锦姐看着景致等饭,孔弘绪今日不看锦姐只看春园,看她风姿绰约,媚态天成,更有那细腰小脚,越看越喜心痒难耐,就搭话说:“吴姐姐芳名是什么?一向不曾问得。” 春园不做声只拉锦姐的袖儿,锦姐说:“春姐,人家问你就说嘛,一个名字有什么?” 春园才低低道:“叫春园。” 孔弘绪看她这种娇羞情态真是动人极了,点头说:“好名儿,好名儿,姐姐真配得上这个春字,是那个圆?团圆的圆?还是元日的元?” 春园不识字听不懂,又向锦姐求助,锦姐说:“都不是,是园林的园。” 孔弘绪听了,赞说:“妙啊,妙啊。”看着春园那羞红的粉面桃腮吟道:“这正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春园是听不懂,锦姐听了也不理会,此时日色已昏还不见饭到,锦姐说:“我渴得紧饭不好先倒茶来吃吧!” 孔弘绪说:“有的,有的,吴姑娘再等等,出家人治厨想是洁净些。”说着,岑姑子带着两个徒弟搬来两壶酒四个干果盘,锦姐从昨夜到现在米水没沾牙,此时也不顾是茶是酒先饮了两杯,那花生,瓜子又不顶饿,越吃越渴一会儿功夫将一壶酒都喝完了,天色渐暗也不见上菜又点灯来,锦姐坐不住了,腰间取了二十两放在桌上,“劳你两番款待,今日没什么送你,奉几两仪程聊表寸心吧,你或做香资或赏人。” 孔弘绪忙拦道:“吴姑娘千万再坐坐,今日一定要吃了饭去。”一面朝外叫人,岑姑子听得叫,忙应道:“来了,来了。“这才带人上来,添上两壶酒,八盘素碟子,一大海碗酒酿桂花圆子,又是甜酒豆沙饼。锦姐又饿又渴先就把酒酿圆子吃了一碗,又吃了块甜酒饼又香又甜,春园也饿了也吃了两碗圆子一个饼,那素菜又是五香干、香油云丝、酱烧面筋之类的下酒之物。孔弘绪劝了七八杯酒,锦姐也没推辞,看着锦姐也有了七八分酒,孔弘绪又叫娇红上来,娇红斟了满满一碗秋露白捧到锦姐面前,撒泪道:”天涯何处得遇知音,今日一别不知哪日相见,吴姑娘千万珍重。” 锦姐看她真情也觉伤感将酒碗干了,娇红看锦姐叹了口气,转身擦泪,锦姐只当她是舍不得自己,反劝她说:“快别哭了,将来有缘还待相见呢。” 孔弘绪也跟着说:“你还哭什么,大家要散了你也再吹上一曲。” 娇红擦干眼,拿出笛儿缓缓吹来,吹的是梅花引曲调平稳舒缓,自然婉转,余音又长。锦姐听着曲那酒渐渐上了头看眼前的东西若隐若现,忽近忽远,笑了笑一头伏在桌上就醉过去了。 春园忙去拉她,死沉死沉的拉都拉不起来,孔弘绪上前推了两下,“吴姑娘,吴姑娘。”叫着也不醒,春园急了向娇红说:“烦姐姐替我们叫家人去。” 孔弘绪朝外叫了一声:“来人啊!”,一时进了七八个虎狼似的汉子,春园还说:“王象在哪里?” 孔弘绪笑着上前,“好姐姐,你家人早回去了,你们也跟我回去吧!‘说完吩咐手下,“快,抬上车去。” 两个大汉上前抬起锦姐就朝后走,春园拦不住这才惊觉,大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强抢民女了!”抬腿要往园外跑,孔弘绪一手揪住,春园脚小几乎站不住吓得面色惨白,孔弘绪恶声道:“你跑到哪里去?你再叫一声试试。“手一放春园就摔了个跟头,又有两个大汉给她抓上车去了。春园何曾见这个阵式全身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直打冷战。 -- 第59页 娇红随后上车将锦姐和春园的外衣全脱了,春园流着泪道:“好姐姐,你放了我们吧?我们家里人要找的。” 娇红也不说话拿着衣服下车了,外间把车门又关上了,一路赶得飞快。 却说孔弘绪带着人从后门走了,留了几锭银子给岑姑子善后,岑姑子拍着胸脯笑道:“大爷放心,一切都在我身上。” 岑姑子叫了两个高挑身量的徒弟换了锦姐和春园的衣服拿帕子包了头,又使人去偏房叫王象说:“你家两位姑娘喝的有点多了我们一会儿扶出来,你去门口等着吧!“ 王象就去门口候轿子,这是初四夜里那月亮只得一钩夜色迷离,只见两个小姑子扶着“锦姐”和“春园”出来径直上了轿,岑姑子还让人送上个灯笼,“阿弥陀佛施主好走。”王象说:”师傅不用送了。”走出三里地,轿中人说:“停,酒喝多了要方便。” 王象就让停了轿,轿中人又说:“你把灯给我,你们脸转过去,我们去林中方便。” 王象就把灯笼放在地上,自己同轿夫转身站了,轿中人提着灯笼往林中去了。王象与四个轿夫黑天里坐着等,先还说些闲话,后来也等得急了,让王象叫两声去,王象大着胆儿叫:“奶奶?春姐?” 不听一点回音,转身一看那里都是一片黑,不见个灯火的影儿,心中就觉得不对了,大呼:“奶奶,春姐,奶奶你别吓我,春姐你倒是应一声啊!”已是要急哭了,四个轿夫也回过身帮着一齐喊人,惊得林中鸦鹊乱飞,獾兔乱走,王象慌了一时哭喊起来,“好奶奶,你可别做弄我了,快出来吧!” 轿夫中有人说:“是不是给狼吃了?“ 王象一听吓得向后栽倒,有个年成些的扶住了,“两个大活人又不是昏死的,被狼吃也不叫一声吗?再说这济南城外哪来的狼?“ 王象如得救星般拉住轿夫的手,“大哥,依你看这人是哪里去了?“ 那轿夫看着阴森森的林子,说:“怕不是有鬼吧!“ 王象听了一点主意也没了,涕泗横流,喊说:“就是有鬼也来抓我吧。“ 四个轿夫给他搀住了,商量说:“我们还是先回庵里去,多借几个灯笼多找几个人一齐去林中找找,找得到最好,找不到等天亮进城再做计较,你在这儿干嚎有什么用?”王象就听着众人一起又回了落翠庵,庵中岑姑子刚接了两徒弟进去,大家在吃酒庆功,此时听见外间这事求见,亏她装得出顿时那狗眼中还泪汪汪的,”天可怜见!这可怎么处?快,幻境,寻灯笼火把给施主。” 附近也找了几个村民,哄闹了一夜那林子也不十分大,翻过两边鬼影都没一个。 天色微亮,城门一开,王象疯跑进城冲到府中,坐地大哭,“不好了!不好了!咱家奶奶丢了!” ☆、深陷泥潭怒落拳 整个守备府被锦姐丢了这事闹起来,老太太髻也顾不得戴叫王象去问话,王象哭丧着脸把昨晚的情形一五一十给讲了,众人都七嘴七舌的议论,有说是鬼,有说是狼,也有说怕是河里也说不定,众人都有个急心。 老太太听完这桩事反倒没什么表示,沉吟着也不说话,姨太太毕竟是当守备夫人的多几分见识,说:“这鬼是不着影的事儿,至于这狼我几十年从没听过说济南有狼,你白日间带着人再去找找,两个大活人平白没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再找不见就只能报官,八成给人掳去了。” 王象得话要去,老太太叫道:“慢着。”王象转来,“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问:“这事多少人知道?外间有人知道不?” 王象说:“就府中人知道,外间落翠庵的姑子知道,有几个帮着找的村民也知道。” “他们知道没的是咱家奶奶吗?” 王象想了想,“我昨夜太急只说奶奶和春姐没了,并没说咱是什么人家。“ 老太太就放了心,慢斯条理的说:“这事不急。”向姨太太说:“妹子府中人你吩咐下去不准往外透一个字。”姨太太也不知老太太打的主意,当场发话,“你们听见了,谁出去乱说我绝不饶她。”一屋丫头婆子都说,”知道了。“ 老太太又说:“你外间也要吩咐。” 姨太太又把管家叫来一样吩咐了,便问:“姐姐,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老太太让丫头婆子都下去,就剩姨太太和王象,自己长吁了一口气,“要我说你白日再带两个人去林中看看,沟里河里若找不见,这人也不用找了。” 此言一出,姨太太和王象都愣住了,王象不敢开口问。倒是姨太太是个热心人,“这怎么能行呢?不要说她是你家奶奶,就是你家丫头也要找啊?她家在南京也要着人去报信不然一个女儿在咱这儿就这么没了?” 老太太白了妹子一眼,怨道:“你也跟着起哄,什么叫在咱这儿没的?她是在府里没的吗?她好好在府里呆着人没了我情愿把头割给她家!保不齐是自己跟人跑了,她在家做姑娘时跟亲族男子就有点不清不楚的事儿,如今天天在外面游街串巷谁知道又认识什么人?趁着男人不在她借机跟人走这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儿的吗?” 姨太太和王象听了这个说法都辩不出话来,老太太又说:“要说有人掳她,她和春园两个大活人,人掳她们都不知道叫一声的吗?这人若能无声无息一时掳走两个女子,他干什么不好?鲁王宫里金银满箱绫罗满库宫女如花,他深更半夜去城外摸黑?” -- 第60页 姨太太被说动了,问王象:“你听着有这情形没有?” 王象听着也不是全没道理,他却不敢说奶奶跟人跑了,只说:“小的真不知道。” 老太太轻蔑道:“她的阴私之事能让你知道?你快带两个人再去看看,没有尸首的话定是了,等你公子出了场咱原话告诉他,丢了这个省多少是非?咱后脚回了家多少新奶奶不等着挑啊!“话说到这儿,老太太的意思二人都明白了,姨太太是不好多管,王象心想只能等公子出了场再想办法了,眼下就领了命带人又去城外找人去了。 锦姐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时头还疼,叫着要水喝,春园听锦姐醒了也顾不上哭了,起身去倒了杯水,“姑娘。”扶着锦姐起来喝水,锦姐喝完还要一连喝了两杯水,迷蒙地睁睁眼,挠了挠头,打量着说:“这是哪儿啊?咱换房了?” 春园锦姐伏在面前“哇“一声大哭,“姑娘,我们给人害了!” “什么?“锦姐皱眉,看自己身上除了没穿外衣并无什么不妥,拉起春园,”春姐,你别哭了,你把话说说清楚,这是在哪里?我们被什么人害了?” 春园抬头双目红肿,面无血色,锦姐吓了一跳,抓住春园的手,“春姐,你怎么了?你好好说发生什么事了?” 春园抽噎着正待说,外间有个女声问:“吴姑娘醒了吗?”没等答言,孔弘绪就带着娇红并五六个面生的女子进来了,锦姐问:”怎么是你?你不是回乡了吗?” 孔弘绪坐下笑容可掬道:“你闺名儿叫锦姐是吧?锦姐,这里就是我曲阜家中,你看看好不好?” 锦姐见他大模大样在自己床前坐着一点不见礼道就有些生气,又听说现在他家中,顿时也变了脸,“你把我们带你家中做甚?识相快快送我们回去,不然有你好看。” 孔弘绪冷笑道:“吴锦姐,你需看看你身在哪里?不要再拿你那名妓的款儿,你到了我家就是头牌也不顶用了。我不是南面小情小意的文人秀才日日捧你的脾性,你放眼看看我屋里的人,哪个不是当红的姑娘,到了我家也只一般了。“这几句话出来那本性就暴露无遗了,指着娇红:“你给她讲讲规距,你是哪里出身?自到我家是何模样?” 娇红心中有愧,不敢看锦姐的脸只低着头说:“我是扬州青楼出身到了府中只听公爷的话。” 孔弘绪让剩下的人也说,一个穿红绸的说:“我是苏州凤喜班的正旦,跟了公爷只在府中服侍。“孔弘绪面色得意,锦姐打断道:“你们不必说了,没说的我也知道,不是表子,就是戏子。”只问孔弘绪,“你正头夫人是个什么出身?” 孔弘绪说:“她是大学士的女儿。” 锦姐立起身,骂道:“你瞎了狗眼,你正头老婆也不过是个学士的女儿,你就敢抢督府的媳妇吗?你派人去任城王家问一问,吴锦姐是他家什么人?我公公当着南京主事,我亲爹当着礼部司务,你抢我来做什么主意?你别打错了算盘。” 孔弘绪听了哈哈大笑,一点不怕,“你唬谁呢?谁家大门大户的娶你这样的媳妇?我看最多就是个妾罢了。” 锦姐也笑,“大门大户要娶我这样的做妾可娶谁做奶奶呢?” 孔弘绪细一想也有两分怀疑,问:“你真个不是表子?” “呸!”锦姐一口啐在他脸上,“你娘才是表子,我他妈就算当表子也不接你!” 孔弘绪怒了提拳要打,锦姐反先招上去没头没脸一阵乱拍,两人撕扯住了,孔弘绪竟治不下她,大喊:“来人啊,拿棍来,把这贱人着实的打。” 外间膀大腰圆的婆子进来了七八个一齐上前拉,娇红趁乱叫说:“这不是小事快报夫人去。”就偷偷跑出去向孔夫人报信,要说这孔夫人品貌算是端正,只是一个大学士的女儿如何能中孔弘绪的意?家中娼优姬妾蓄了十几房,仆妇丫头更不消说,他犹嫌不足,前年使个法子上书朝廷说:“乐舞之设,所以格幽享神,苟或有缺,则大成之乐不能全设,有负圣朝崇重之意,请将旧日的乐舞恢复”,因他岳父是内阁学士倒替女婿准了。孔弘绪满心欢喜大张旗鼓去各地采买女子,说是为了祭祀祖宗其实全为自己□□,这次撞上锦姐也是命里的一场冤孽,羽蹈烈火不到最后不得开交。 里间锦姐手里打口里骂,孔弘绪治得住她手治不住她腿,扳不住扯不断她,两人相持相打,旁人左拉右拽只劝不开,打的满屋乱旋,凳倒桌歪东西碎了一地,一屋子妇女叫唤。 真是闹哄哄的时候,外间报说:“夫人来了。”只见一个少年妇人带着一群女人赶将进来,使人说:“快快拉开,这成什么样子?”又有四个婆子上去,众人一齐发力,生拉死拽终于给拉开了,孔弘绪衣襟也破了,帽子也掉了,脖子上手上被抓了好几道血痕,锦姐鞋也掉了,头发也散了,春园拾得鞋给她穿上,孔弘绪气得跳脚,“给我拿下这泼贱,上夹棍来。” “好了,好了。”孔夫人牵着孔弘绪坐下,让人打水倒茶,一面替他顺气拍背一面瞧着锦姐,问:“这是你新请进来的姐妹吗?” 孔弘绪气骂说:“这小贱人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 锦姐回骂,“你狗嘴里瞎喷什么?哪个是贱人?大明律上强抢民女的倒是贼人呢!“ 全家上下从没个敢跟孔弘绪叫骂的人,众人都低头听着不敢做声,孔弘绪越发急得要冒烟,“我要打死她!必要打死她!” -- 第61页 孔夫人来前就已听娇红说了,知道锦姐是官家妻女特地解围说:“你既不喜欢她就放她走吧,这样泼辣的女子留在府中也没甚好处,搅得大家不得好过。“孔弘绪只是喝茶,夫人接着说:”何况据她说她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招出祸来怎么办?“ 孔弘绪听到这里,心中那股气就更大了,“祸?什么祸?少拿当官的来吓我,这天下除非皇帝谁能来管我?”再看锦姐虽是泼辣想着刚才近身撕打的情形更觉有味,笑道:“这世上女子千样,我也尝得百种,还不曾遇见你这样的,你想出去是痴人做梦,我管你南京做官北京做官,我自幼在宫中随英宗皇帝长大,什么官儿见了我不拜?你家人要知道我看上了你,说不定巴巴给送来呢!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就这等放肆?” 锦姐不屑道:“你是谁啊?” “我是衍圣公。” 锦姐乍一听也没明白,“衍圣公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拿公来吓我,南京那国公府我隔街住着,什么公我没见过?” “那姓徐的人家岂能跟我姓孔的比,他家才几世富贵?” 锦姐听得这个孔字,想着山东曲阜孔家?衍圣公?她也是读过书的,一时反应过来惊讶的将孔弘绪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说:“竟然是你!” 孙弘绪威风道:“就是我!” 锦姐心头也震动了一下,随即又想开了,“衍圣公又怎么样?又不是孔夫子!我久闻你家风骨不正,世修降表,代为贰臣,今日看来果然不虚,这圣人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亏你还敢报名儿,不怕天打雷劈吗?” 一席话把满屋的人都吓得干睁眼,连孔弘绪也气蒙了,他生平哪里听过这些?半响才反应过来,“好口利的贱人!”拿了一个茶杯当头砸去,锦姐身儿敏捷一闪倒把旁一个婆子打破了头,挂下一脸的血,夫人怪道:“闹成这个样子做什么,通没了规矩。“旁边姬妾也上前做好做歹地劝,孔弘绪方消了一点气,对夫人说:“这里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给我办成,三天后我要收房。”扔下话临出门又看了一眼锦姐与春园,轻笑着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锦姐见他走了也松了口气,觉得腿里发软就靠床坐了,春园就躲在她身后。屋中只剩夫人和后来的人,夫人先让受伤的婆子包扎去,娇红让丫头把房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天色已昏外间来问:“饭摆在哪里?” 夫人扶着头说,“让他们就摆这里来吧,多添碗筷来。” 一会儿下面摆了饭,一碗烧鸡、一碗烧蹄、一碗鱼烧豆腐、一碗大虾杂烩,一碟腌萝卜、一碟酱瓜、一盘白面馒头、一盘烙饼、一盆三丝素汤、一盆碧梗米粥,锦姐看着肚里已咕咕叫,孔夫人也听见了,笑说:“快,一并来坐。” 锦姐拖着春园对面坐下,也不讲客套,自己先舀了碗汤吃,又伸手拿了两馒头塞了一个春园手上:“快吃。” 春园不敢动,锦姐说“吃啊,你不吃饱哪有力气。“ “我…”事到这里春园竟不知说什么好,锦姐就给她夹菜,“吃啊。” 春园实在是吃不下饭,那夫人眼见着问:“你是怕有毒吗?” 春园一听吓得把馒头和筷儿全齐放下了,锦姐重新塞她手里,“有什么毒啊,他还想着摆布我们呢,没到下毒的时候呢,快同我吃,不吃饱饭不等他摆布自己就把自己先交代了。” 夫人闻言倒笑了,春园也慢慢撕着馒头吃,夫人问锦姐:“你真个是官家媳妇吗?你公公叫什么?” “我公公叫王枢进,任城王家夫人你去问。” 夫人不出闺门也没听过什么王枢进,倒是贴身养娘听得耳熟,又问:“你是他家媳妇?他家儿子叫什么?” “叫王敏正啊!” 养娘追问:“可有小名儿啊?” “小名叫昀哥儿。” 养娘拍着腿说:“是了,是了,就是他家,这可怎么处?”夫人问:“妈妈你认识他家?” 养娘说:“怎么不认识,小姐你也认识的啊,以前在北京的时节他家老爷是兵部尚书,咱家大人是内阁学士,他家有个孙儿叫昀哥儿生得好模样儿,大人还想将你许他的,我同老夫人还去过他家见过那孩子,比你小三岁好俊的一个男娃子,后来为西边用兵的事儿咱大人跟人家有些不睦,说亲的事儿就放下了,我当时还惋惜来着,后来听说娶了柳侍郎的女儿。” 锦姐点头说:“不错,那柳小姐故去已有六年了,我是他南京娶的,你们既认得就快些放我回去,咱还有回头余地。” 夫人听了越发没得主意了,“王奶奶,我何尝不想放你回去,只是公爷不放我有什么法子,我若能做主这府中哪来这些个人。”说着也是急的要哭,又向养娘讨主意,“妈妈,您老快想想办法,他家的媳妇如何好留在家中当姬妾?惹出来祸事不小。” 锦姐已吃完了饭,放下筷说:“还是夫人知轻重。” 养娘也急得直搓手,娇红在一旁心里倒盘算出个主意,说:“咱公爷的心性是无法无天的既掳了奶奶来不到手死也不会放的,奶奶家中的人不得消息怎生找得到圣公府里来?奶奶是船到江心难掉头想出去只有等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夫人问:“怎么叫个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娇红就劝锦姐说:“公爷是个贪新鲜的人,无非是爱你们罢了,你们也别想着当姬妾只当想是作途艳遇一场,陪他几个月也就罢了,他过了新鲜劲儿,我们再好好跟他说,到时你好好还回去当奶奶,就说是在咱家养了半年病,你家里看着圣府的门楣也不多疑的。”说到这儿又去看锦姐的脸色,见锦姐无甚怒色,只得说下去,“奶奶你也是风流的人,公爷他好起来也有些男人家的资本,你就当一场春梦吧!” -- 第62页 锦姐听她说完了,道:“你近前来,倒杯茶我喝。“ 娇红就倒了杯茶递上,锦姐等她近前一把扯住头面,拳脚齐下,耳光轮掀,一边打一边骂:“你个娼根烂货,你长了几个胆儿来骗奶奶我,你还有脸放屁,我今日先打死你这狗东西。“ 娇红被打得杀猪一般的叫唤,死命乱挣也挣不脱,夫人吓得躲到一边,让婆子去拉,那些人都见过锦姐手段的,哪个敢上前,还是娇红自家讨饶,“好奶奶,大奶奶,是我错了,我也是没办法,你看在我也是陷落在他手上的人,你高抬贵手。”锦姐又着实踢了几脚,才收了手一旁坐了。 众人搀了娇红起来,那脸都肿成馒头好不可怜。 养娘看不过眼,“王奶奶您虽不爱听,要我说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您再想想?这半年好吃好喝好受用闭闭眼就过去了。” 锦姐叫道:“妄想,我死也不能从他。“ 夫人见不是路,发话说:“好了,好了,今天也累了,大家都散了,明天再商议吧!”自己也是愁云满面,晚饭一口没吃回了房内,养娘说:“这三天后公爷还得问您要人,我们说她生气,您开口她想必也给两分薄面。” 夫人气道:“这是人做的事吗?我说不出那样的话,凭你们去吧,他三天后问我要人也没用,将来别人不问他要人吗?看吧,必有一场大祸在眼前。” ☆、遭难忍辱思无亲 春园经了这些事给吓得不清,锦姐反替她打水梳洗扶她上床歇息,春园抓着锦姐手一刻也不敢放,锦姐安慰她说:“春姐你好生睡吧,天大的事有我在前头顶着,你只在我后面,我只要没死咱就能出去。” 春园说:“姑娘,这府里比咱府里还大呢,这人比咱家权势还高呢!” 锦姐自己给自己鼓气,“怕什么,舍得一身剐皇帝也要拉下马,衍圣公当到这个份上也就不算是个人了。” 这边府里的女子陆续来劝,有笑着说富贵的,有哭着说苦楚的,锦姐一概不理,有个良家出身的叫王鱼儿,父母是孔家的佃户被强要来做姬妾,说了两句明白话,“父母生养一场,谁愿女儿做娼做妾,我若有不是爹娘在他手里我也宁死不从。”说着捧脸而哭,众人反说她:“你来说这没要紧的话,当初收你时你不对公爷说呢,如今你在这里说这话也晚了。“ 锦姐听着倒有两分顺耳,软和些道:“我不是那死性子讲三贞九烈不事二夫的人,若遇着喜欢的保不齐也要东邻养汉呢,只是孔弘绪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想也别想!” 那群女子听这个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从何再说,还是王鱼儿说:“话是如此,只是现在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来了,奶奶你能敌一时能敌一世吗?打破了头,你能走到天上去!如今他还想你的好处,故留你些体面,他的性子你还没见识过呢,我不是劝是怕你现在执意不从,将来熬苦不过还是一场作践反倒不美,你仔细想想在这府中要想不从他,只有死罢了。“说着,自家又是哭,旁人倒先去劝她了。 锦姐听了这话心下也难为,真要叫她死她可不愿意,想起姨母、父亲、并王敏正和沈澄,一时痛心疾首那眼泪也漱漱的落,众人见她哭了以为她怕了,就说:“你再想想,我们就先出去了。”等人走了,春园关上门,“姑娘,这死路是不能走的,若要死不如从了他吧!” 锦姐噙着泪发恨道:“要我从他和要我死有什么区别?这比要我死还难受呢!”两人坐着相对垂泪。 直到天黑养娘带着几个人来送饭,开门见她们两个眼睛都哭得红红的,锦姐低着头全无昨日的旺气,让人将饭菜放下,问:“奶奶今日是不是开怀些了?” 锦姐抬起头叹声说:“我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这就是命里的灾祸。” 养娘听她话音已软和了忙赶着说:“可不是嘛,这命里的事儿是逃不过的,是不是灾祸还不在奶奶一念之间吗?风月雪月倒不受用?” 锦姐也不应声,养娘看她不骂就是有□□分肯了,锦姐看桌上是四盘菜一汤并粥和馒头,说:“我腹中饥得很这粥儿不顶饿,有煎饼,烙饼多来几盘,我这几日受了累要多吃些。” 养娘得言喜之不尽,忙不迭让人去厨下要饼去,锦姐又说:“你家好衣服也拿两套我换换啊!” 养娘一口承应:“都有,都有。” 锦姐就和春园吃饭,吃到一半又有人送热水和衣服来,锦姐都收下了。春园看着问:“姑娘你要做什么啊?” 锦姐说:“事已至此只有出去这一条路,咱吃吃饱穿穿好,我白天到处看看门在哪里,后日就逃出去。” 春园担心道:“这府中都是人能让出去吗?就算出去了咱跑得远吗?“ 锦姐说:“就是因为都是人咱们有什么起眼,你到时别慌大模大样就跟我走,有人问咱就说逛逛。只要出去了远不远的不重要,外间的人知道了咱就有救了。“ 春园还是担心,“他财大势大外间人知道也救不了咱啊?” “正因为他财大势大那平民百姓谁不要看他家的热闹?这事闹出去了王敏正他是死人吗?官府那是摆设吗?” 春园虽不放心但眼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里锦姐养精蓄锐想着出去,那头王敏正考完试出了场一刻也没耽误奔回府中,先去见得老太太和姨太太,姨太太强笑着问了两句场中的事,老太太让厨下备了饭要给他接风,王敏正说:“孙儿先回房看看。“ -- 第63页 姨太太正要开口,老太太抢先道:“你房中又没人先用饭吧!” 王敏正以为锦姐在外间玩儿不在家中就留下用饭,菜刚上完就看见王象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王敏正叫住他:“王象你怎么在家里,奶奶出去没带你吗?” 王象扑通一声跪下,哭说:“公子,咱家奶奶丢了!” “什么?”王敏正手中筷儿都掉了,一把拽住王象,“什么叫丢了?奶奶哪里去了?” 王象抹着泪说将初四那日的情形一一讲了,王敏正听完魂就冒了,一时站立不住按着桌子那满桌杯盘都震动着响,姨太太忙上前扶住了,“昀哥儿?” 老太太也叫:“我儿?”但见王敏正面如白纸全无生气,口瞪神呆绝了声音,急得大骂王象,“你个死羔子谁让你胡说来,你奶奶好好的跟人跑了,你说成这样倒成遭害了,你平白断送你主子吗?”一面叫人请医生来。 医生把着脉说:“公子这股心气旺着呢,并没有什么。” 姨太太说;“你再看看,没什么怎么不说话呢?” 医生又摸了一会儿,说:“实没有什么?” 老太太牵着王敏正的手,“好儿,你可别吓我啊!“ 王敏正眼前也模糊了,吸了一口气,问:“初四日没的报官没有?” 老太太见他说话也放下一颗心,“这是奸是盗尚且不知,怎好报官闹得满城风雨的?” 王敏正说:“找几个人跟我再去那林子看看。”说罢带着王象出门,衣服都没换提着道袍子上马,到了那林子他一头跑进去里里外外外搜了遍,直到天黑线头也没寻个一根,王敏正靠着大树那眼泪是再也忍不下了,王象见他如此自己抽着嘴巴说:“我不是人,我不中用,好好的把个奶奶丢了,公子,你要杀要剐我都受着,只求您别伤了自个儿。” 王敏正悔恨交加:“我为什么要去考试!要劳什么子秀才!”一拳打在树干上叶儿纷纷的落,王象上前死命的抱住他的胳膊,哭喊道:‘公子你打我吧,我求你打我吧。您这手将来要拿笔要拉弓,您有气朝我身上打我皮肉厚不伤您的手。” 王敏正也是打不下去了,在林里哭了一场失魂落魄的回城去了,老太太接着他回来再不离一步,让下人连夜收拾东西天亮就回任城去。一路到了家,王老爷见孙儿回来惊喜不已亲迎出来,“我儿回来了?一路可好?场中可顺吗?”王敏正只叫了一声,”爷爷..”王老爷看他面无华色,“这是怎么了?” 王敏正悲道:“锦姐她丢了。” “啊?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人怎叫丢了?“先让王敏正坐下,问向老太太。 老太太将大概说了,王老爷听完问:“报官没有?” “这事报了官我家的脸面哪里放?她亲爹也是当官的难道不要脸面吗?” 王老爷想了片刻,“这事必须要报官,不但要报官南京也要去信。”让管家来说话,自家吩咐道:“拿我的书去济南府报官,只说我府中两个丫头上庙去丢了,让知府把那落翠庵的尼姑锁了给我详实的查。” “是。”管家领命去了。 王老爷安慰王敏正:“昀哥儿你不要急,爷爷都替你理会,南京那边我来写信,你不要着恼,安心在家等着,总会有信儿的。“ 王敏正起身,“孙儿不孝还让爷爷操心。“ “哪里的话?你是我什么人?”叫王象:“你快伺候公子回房洗澡吃饭。” 王敏正回到房中见一切如旧,锦姐的妆盒还开在那里,躺到床上闻着锦姐的气息仿佛还在,她平日爱看的书就在枕边摆着,王敏正悲从中来拿起那书翻了两页,眼泪滴在书上把墨都染了。痛哭了一场将书还放好,走到屋外喊桂香说:“这屋里东西一点不许动,你只每日拂拂灰吧!”自己跑去书房住下了。 锦姐两日来已探得后院门有两道,先过了园子再过了厨房才通外面。第三日下午多穿了两件衣服带着春园,一路穿过园子走过厨房走到后门口,那时间正开着后门在收菜,锦姐低着头带着春园就往外去,收菜的妈妈问:“你们哪个院里的?哪里去?” 锦姐说:“夫人院里的。”过了门槛外间就一条空巷子,春园胆小心慌腿里发软竟跨不过去了,就这一犹豫间,那妈妈又问:“夫人院里的出去做什么?咱家女人不让出去的。” 锦姐只得背上春园一脚跨出了门,那妈妈叫说:“来人啊,有人跑了。”几个大脚婆子就出门来追,外间一条长长的空巷子,锦姐背着春园也跑不快,眼看两人都走不脱,春园说:“姑娘,你快放我下来吧,不然咱都跑不了,把我放着你出去了再带人来救我不迟。“锦姐没法只得将春园放下,“春姐,你放心我定带人来救你。“忍痛抛下春园自己拔腿朝外跑,后面那几个妈妈如何追她的上?跑出一里多路望见巷口孔弘绪带着黑压压一群人,吃了一惊前后路皆给人堵死了,春园已被那群婆娘拿住,哭喊着:“姑娘你快走啊!” 锦姐没法子跑了几步跳上墙头,孔弘绪叫人:“拿棍棒给我打下来。”他身后那群家人就拿棍上墙,锦姐左右闪避掀下瓦往下砸,一时有叫疼的,一时有叫打的,乱纷纷闹哄哄,地上瓦响,墙头棍响,那府中的人得信都出来看,厨房内院满了人,小公子才七岁也跟着来瞧,见这阵仗,问夫人说,“这是大闹天宫吗?我爹抓那女子做什么?”夫人念了一声冤孽,只说:“非礼勿视,这不是我们该看的,你爹的事儿咱不管他!”带着儿子走了。 -- 第64页 孔弘绪见锦姐还在墙头跳发怒说:“养你们做什么吃的,还指望你们看家护院吗?再弄不下来全都回家!”那群家人只得下狠手,拿绳子结了一齐网上去,一丈多高的墙锦姐被生摔下来,那群看热闹的都吓得叫了一声。 春园闭上眼几乎晕过去,再睁开时只见锦姐躺在地上声也没有,春园大喊一声扑上前去,“姑娘,姑娘。”摸着心口还热,一看身下血红。孔弘绪吩咐手下,“将她拖柴房里去,若是死了卷埋了,若是没死我还要摆布她咧!” 婆子们上来拖人,春园死也不放,撕心裂肺哭喊姑娘,孔弘绪道:“你莫哭,你若不听话也是这下场。” 春园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求生路不顾廉耻,哭着跪上前扯着孔弘绪的衣角,“孔大爷,你大人大量就饶姑娘一命吧,我愿意服侍你,姑娘若不愿意我也劝她,您要怎样就怎样。” 孔弘绪听她说得哀怜,就蹲下身捏住她的脸,梨花带雨好不动人,衣发散乱更显媚态,笑问:“你说的是真心话?“ “奴句句真心,大爷留下那句诗奴一直记着呢,“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大爷看在当日情面上,留姑娘一命,等她好了我来劝她将来一起服侍大爷。” 这几句把个孔弘绪说动了,“既如此将她送回房去,找个大夫来看看吧。“又拉着春园的手,”你好好打扮打扮,晚上就来服侍。“ 春园一听锦姐有救,强笑着应说:“大爷放心,大爷的大恩我报答不尽。” 娇红和王鱼儿看到这里也都叹息不已,晚间春园被打扮得像天仙一样送到孔弘绪房里,孔弘绪见了大喜先就将她绣鞋脱了盛酒来喝,又把她抱在怀中调戏了一回,待酒喝得差不多了,灯也不吹将春园剥着全身一丝都没有入帐去了,这一夜的种种就不用细说了。 第二日春园伺服着孔弘绪走了,直奔锦姐房里去,见锦姐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还不曾醒,问门外一个小丫头,“大夫来过了吗?怎么说?“ 那丫头只是摇头,春园以为不好,回房对着锦姐大哭,“姑娘,你若死了,我还苟活什么,我一头也碰死了吧!“哭声惊动了旁人,娇红和王鱼儿也跟过房来,娇红说:”你别哭,你家姑娘还不死呢!昨天大夫看了,说没有伤筋骨皮肉伤几日就好了,只是崩了胎一时好不了,开了几副药等她醒了就送来。“ 春园听说崩了胎怔了片刻,明白过来痛彻心腑泪如泉涌,“公子啊,你人在哪里,快来救救姑娘吧!” ☆、烈火烹油出门来 锦姐醒来眼前一个人都没有,叫了两声一个小丫头进来:“要水喝?” 锦姐问:“春姐在哪里?你快把人给我叫来!“ 小丫头出去了一会儿带了娇红和王鱼儿进来,娇红还端着菜盘,锦姐一见她们就知身在囹圄不曾走脱,只问:“春姐呢?“ 王鱼儿说:“春园她陪公爷去了,明早就回来了。” 锦姐一听此言遍体生寒,呆了半响仍不死心,问:“她陪姓孔的做什么?” 娇红上前,“好奶奶,你是摔傻了吗?这女的陪男的能干什么?” 锦姐就捂住脸埋头痛哭,娇红和王鱼儿也不敢劝,待她哭声小了,娇红端着粥说:“你先喝了这碗粥垫垫,呆会儿再把那碗药喝了,大夫说你崩了胎不好好养以后要落病的。” 锦姐听得崩胎这两个字有个疑惑的样子,但略一思量又放下了,她又没有过孩子崩不崩胎也没甚在意,只是想着春园心下难受,发狠道:“我总有一天要找这姓孔的算账。” 娇红忙让她噤声,“你要怎么我们管不着你,只是凡事放在心里吧,你能捡回这条命已是大不易了,你道春园她为的谁?“让王鱼儿将门窗都关了,把锦姐摔晕后的事都详细讲了,锦姐听着泪眼盈盈,抱着枕头又哭了一场,娇红说:“你大难不死逃过一灾,现在好好躲在屋里养病,等闲也不要出去,过几个月公爷想不起来,我们偷偷回了夫人放你出去就是了。” “放我出去?”锦姐问:“那春姐呢?她要跟我一起出去的啊!“ 王鱼儿也听不下去了,“奶奶你吃了这场大亏怎么还没灵醒呢,这府上是什么人家?公爷是什么心性?你只求自己脱身就是神仙造化了,春园她是公爷收用过的人,如何能走?“ 锦姐也没做声,心想,皇上收用过的还能嫁人,这孔弘绪是个什么东西?你们怕他我不怕他,只要没死我总有一天让他也吃场大亏。“心下想着抹了抹泪,将粥儿端来喝了,娇红又将药递上,锦姐平生也没喝过两回药,见了这碗黑汁子真有些喝不下,但一想到春园闭上眼喝了,那苦味真是平生未尝。 娇红又劝了她好些话,锦姐低头听着一声也不言语,只是眼中时不时有泪涌出,娇红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也着实感伤,旁的话也说不下去了,“你只好好养着吧!”王鱼儿叫来门外小丫头吩咐了几句两人就走了。 这一夜锦姐时梦时醒,醒时愁肠百结,恨之入骨,梦时旧日家中,一切如昨,早间听见声响惊醒了,只见春园在外间洗脸,“春姐。“ 春园听她叫脸上水也顾不得擦,“姑娘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想吃的?“ 锦姐抓住她的手,“我没什么大事,你怎么样?他对你怎么样?” -- 第65页 春园撇过脸忍下泪,“我没事,他不曾怎么我,只让我陪陪他就完了,姑娘,你别操心我,你身子事大。” 到了此时锦姐也不得不悔,抓着春园道:“是我害了你,你不该跟我出来的。” 春园摇摇头,“不说这个,姑娘咱们不说这个。” 锦姐靠在枕上只是叹气,春园说:“我先去洗洗换件衣服,一会儿拿饭来吃。“ 自此,锦姐只在房中养病,平日也不多言语,孔夫人也来看过她两回,看她人虽瘦得多了面色倒还红润,问了两句话,锦姐都一一的回,言谈中一点盛气也没了,孔夫人怜惜道:“你是个有人家的等身子好了还有回家的日子。“ 锦姐看着屋中其他的人,问:“敢问夫人她们可有回家的日子呢?“ 孔夫人说:“她们在这里就是命了,回家也没人敢收。” 锦姐就有一股气性又从心起,咬着牙强忍不发。 又过了半月,锦姐身子已全好了,白日间也在小院里走走,这院里住得都是府中的姬妾娇红王鱼儿一个东房,一个在西房,院里共两个小丫头端茶送水撒扫看门,娇红和春园得孔弘绪的意,常叫去侍奉,平日倒是王鱼儿陪锦姐说话的多。今日锦姐偶然走到她房中,只见一个女子面朝里躺在床上,叫了声不见答应,近前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全身都是鞭痕没有一块好皮肉,锦姐大惊失色,“你是谁,你还活着吗?“ 那女子听见人声强转过头,一双发黄的眼睛看向抽姐,弱声道:“是你啊?你比我强!“ 锦姐见是个活人,放下心,“你怎么了?谁打得你这样?” 那女子说:“这府中除了公爷还有谁?你有福这样的闹也不曾凌虐你,我是活不成了,你将来若有出去的日子千万替我传个口信到苏州凤喜班就说孔府里买人叫妈妈不要放。“说完只是喘气,锦姐方知这就是当日穿红绸站在娇红旁边的女子在戏班当正旦的,眼前这副样子已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这时王鱼儿端了药进来,见着锦姐,”你怎么进来了?你快外间去,我替她擦洗换药。“、 锦姐又看了一眼,想着自己也不能做什么就先出去了,过了好久王鱼儿端了水出来,又端粥进去一会儿又原封不动端出来了,只是淌泪,锦姐问:“她都这样了请大夫看了吗?“ 五鱼儿说:“大夫看过了,说只能听天由命了,昨日还能喝口粥,今天水米不进了。“ 锦姐又问:“这是为什么啊?“ 王鱼儿说:“哪有为什么啊?公爷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便打,这后院里受虐不过也吊死过几个。“ 锦姐问:“没有王法吗?” 王鱼儿笑说:“亏你还是官家的奶奶呢,在曲阜他就是王法,县爷是孔家族长也有些公心,几次上书参他,朝中派人来查结果说是家事,不见一点怪罪。” 这逼良为娼,强抢民女已是锦姐以往想不到的恶事了,此时听王鱼儿说来竟还算不得什么,草菅人命就在眼前锦姐被震得说不出道理来,抬头看看天只怕不是同一个人间了。 晚间春园回来,锦姐拉住她,“春姐你衣服脱了我看看。” 春园遮掩说:“好好的,脱衣服做什么?我还要出去,你晚间早点睡。” 锦姐上前扯开她衣襟,春园遮不过,只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臂还有一新燎的水泡,锦姐颤抖着问:“这是不是那狗东西干的?” 春园理好衣服,“姑娘你问这些什么呢?你只当不知道吧,咱捱一天是一天,只你能出去了,我这点子皮外伤不算什么的。” 锦姐眼眶通红捏着拳头,心上悲愤不已,外间娇红叫道:“春园我们快走了。” 春园安抚她道:“姑娘你早点睡吧,他今晚要请客不会打我的。“ 锦姐还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春园轻拍了两下她的手,笑说:“要是席上有好东西我还带给你呢。“ 锦姐一听就哭了,春园系好衣服就出去了。 这天府中招待的是礼部同鸿胪寺的人为春祭而来,晚间孔弘绪请来家中让姬妾相陪,家中有乐有舞,有酒有菜,倒比外间青楼还齐整。这些人本就是常来常往的此时也见怪不怪,只有一个鸿胪寺的汪大人名汪峥是今科刚中的这是头一趟官事,见了这个场面拘谨的很放不大开,孔弘绪让春园去陪他。汪峥看春园不像娼门中人,春园看汪峥也不上三十岁,听他说话一口南音,心想也不知青哥儿怎么样了?可当官没有?当了官也要吃席那席上的人多可还记得来找我吗?想及此处不自觉有泪儿滴在酒杯里,汪峥见了并不声张,只将她扯近了些,悄声问:“你是哪里人?是这府中什么人?“ 春园不敢哭,“奴是南京人,是这府中的姬妾。“ 汪峥听了暗想,这圣公败伦自家房里的人如何叫出来当娼妇使用?又问,“府中姬妾多少?” 春园想了想,“知不详细,恐有数百。“ 汪峥听了又想这圣公有些不像话。待到夜深酒醉,孔弘绪吩咐说:“各位随意安歇吧?”自己拥着几个女子先走了,下人引汪大人回房,春园就一路跟着,汪峥不解,“姑娘你跟着我有什么话说?” 春园摇头,“并无什么话说只是伺候您罢了。” “什么?”汪峥方知随意安歇还有这个意思,想回绝见春园那副样子料府中的规距也推脱不得就一同回了房,自己更衣洗漱及上床也是分被而眠,夜间他问春园,“有客来都是如此吗?“ -- 第66页 春园说:“是的。“ 汪峥叹了口气,“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春园哭说:“我陪姑娘出门给他们掳来的。” “啊?”汪峥坐起身,“你此言当真吗?堂堂圣公还干抢强民女的事吗?” 春园只是哭,汪峥看这个情形知道这话不假了,春园问:“敢问大人从哪里来?可认识一个叫李希青的?” 汪峥说:“我从南京来,李希青这名儿生得很并不相识,你有信要我带吗?” 春园摇摇头,“只是问同乡罢了没有什么信儿好带,有位沈澄沈举人大人可认识?” 汪峥点头说:“沈贤弟与我同科的啊,他现在刑部观风,还不曾外放呢!你是沈贤弟什么人?” 春园思量了一会儿,也说不出是什么人,只说:“是同乡。” 汪峥看出她有隐情,问:“你有信带给他吗?” 春园拿不定主意,汪峥说:“我后日才走呢,你有信这两日给我。” 次日天没大亮春园就起身去找锦姐,将席上的事都讲了,锦姐听完笑道:“这真是天助我也,你快拿纸笔来。”找遍屋里也没找到一张纸,只用几张手帕寻了只眉笔,锦姐在窗下将这些时眼见耳闻列条列状都写来,只隐去自己只写春园的名姓,又问春园:“你没说我也在这里吧?” “没说。” 锦姐点头说:“可不能提,我爹和公公当官一场,就是没了我也比没了脸强。”说着把帕子叠好了让春园快去,春园又回到汪峥房中将字儿交了,哭说:“千万救命。”汪峥拿着帕子从头到尾看过了,问:“这是你写的吗?” 春园说:“我哪会写字,这是跟我一起的姑娘写的,她是跟小姐的人读过书。” 汪峥赞说:“这状写得好,你们好生等信吧,我回了南京一定把这事捅出去。“ 春园拜谢,“若得相救,感激不尽。” 锦姐得了这条生路心中开阔不少,一日晚间春园也没出去,锦姐和她一头睡着说些家中的旧事,突听得西边屋里王鱼儿一声大喊,两人跑过去看原来是那正旦死了,王鱼儿哭得跟泪人似的,“好姐姐,我日日送汤送药指望你好了咱再说话,你怎么还是去了?”声声啕哭惊动了不少人,孔弘绪这夜在夫人院里也听见了,带着人过来一看,怒道:“我早吩咐过的将她扔出去埋了怎么这些天过去了还死在院里了?” 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应声,孔弘绪问:“这是谁的房?” 王鱼儿避不过,“是我的。” 孔弘绪冷笑道:“好贱人,你拿我的话当放屁吗?”叫左右,“把她给我绑了拿鞭子来,她不是爱给人收尸吗?我倒看看谁给她收。”说着就有四五个婆子上前将王鱼儿绑在柱上,那边送上鞭子,孔弘绪狞笑着上前一顿乱鞭,王鱼儿皮开肉绽惨声不绝,哀求道:“公爷,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求公爷大人大量饶我这次。” 孔弘绪扔了鞭子,卷了卷袖儿,“你现在知错晚了。”又问:“这两边房中还有谁?娇红和春园没法子站出去,”公爷。“ 孔弘绪揪过来每人打了几个嘴巴,“贱人,你们也跟着窝藏。“春园被打得嘴角出血,站在那里还不敢动,锦姐见了血往头上撞,气从心中起,要往上冲被养娘按住了,悄声说:”你愁他看不见你,想不起你吗?躲还躲不及呢!“ 孔夫人眼见不过,劝说:“这两个别室另院的就放了吧,她整日陪着你,哪里知道院里的事儿。” 孔弘绪说:“带到我房里剥干净吊起来,我今晚慢慢发落。” 眼看婆子扯了春园要走,锦姐再忍不住,抢过养娘手中的灯笼冲上前朝孔弘绪劈头盖脸一顿砸,口中骂道:“好畜生,好猪狗,你奶奶放下性命不要,今日赌个你死我生。“那火星灯油浇了孔弘绪一身,半边身子都燃起来,夫人大喊:”快救人。“趁着婆子打水的空,锦姐地上撬开块砖没头没脸就往孔弘绪身上打,夫人叫道:“快拉住她,快拉住她。” 众女子缩在一边哪个敢上前,那几个婆子也瞻前顾后不敢使力四五个人拉住了锦姐的手拉不住锦姐的腿,锦姐两腿飞蹬只管乱踢,众人扯远了几步才扶着孔弘绪站起来,已是烧破了衣服打破了脸好不狼狈,他立起身拾起鞭子就朝锦姐抽,“泼贱,我竟忘了你了,我今日不弄死你,我也不配当爷了。” 那群扯锦姐的婆子一见鞭子到竟都散开躲鞭子了,锦姐放了松一把抓住那鞭头,“你今日只当鬼吧!“两人扯着鞭子对打,孔弘绪虽是个男子虽是个酒色中人,打打小脚老婆闺阁弱质还行,锦姐是个身长脚大走得路骑得马的,如何治得她过。 夫人见不是事儿,只得让人开后院的门唤小厮们进来,锦姐料得人一多又难敌,松开手将满院的灯都打碎了,拾得烛台往屋里扔,不消片刻大火炎炎。众人都涌向外间,“着火了,救火啊!”外间小厮一见返身去抬水救火,锦姐解下王鱼儿,说:“你快跑吧!”自己背上春园踩着北面烧塌的墙过去,王鱼儿不顾火势也跟着她跑,府中人都忙着去看火救火,哪里顾她们。锦姐熟门熟路跑过了花园和厨房,见后门口坐着两个看门婆子,她一声也没招呼拾起张凳劈面打晕了,开了后门背着春园飞跑,王鱼儿一双小脚也顾不上摔一路滚爬着跟她跑了出来。那外间大街上的更夫也围了一群在看孔府的火,突然见了这三个女人蓬头撒脑的还恐是鬼,锦姐问:“县爷在哪里?我们要见县爷。“ -- 第67页 众人见地上有三个影子才知是人了,问:”你们哪里来的?见县爷做什么?“ 锦姐放下春园,坐地大嚎,“我们有冤啊!“又见春园头上还戴着两件孔家的首饰,忙让她拔下来散给众人,说:”快带我们去。“ 众更夫就引路将她们带到县衙了。县爷听说孔府着火,在东南角看火也不曾睡,又闻人报说:“孔府中跑出三个女子喊冤。“倒先吃了一惊,忙让人点灯升堂,春园和王鱼儿不是能见官说话的人,只锦姐一五一十将这些时日的桩桩件件尽数讲了,还怕县爷不信,将春园和王鱼儿推在前面,”大人你看看她们的伤,这都是今晚打的,今晚府中刚死一个人,是苏州凤喜班的正旦。“ 县爷看了也老大的不忍,“你两个走丢了,任城王老爷让济南府发了失状我哪曾想到失陷在圣公爷的府里。” 锦姐听得王家在找自己也感动得落泪,县爷安抚她们说:“你们好好在衙内呆几天,前几天南京科道就有书来,说科道御史把孔家给参了,说他“恃恩骄恣,荒淫无度”,今日又遇见你们这不是现成的罪证吗?” 锦姐说:“只要能治他的罪,小女情愿出首。” 县爷赞说:“好女子,若多几个烈性女子,这事也不至于瞒到今天。”吩咐人与她换衣吃饭不提。 ☆、故人为我重留连 王鱼儿在县衙待了几日那鞭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因她是本地人就思量父母,县爷怜她思亲之情,派了两个差人去请她家人来衙内一聚,两差人去了一日晚间回来说,“去了村中问了四邻,说王家两口前年相继病故了,有两个儿子早不种地在临清码头跑船。” 王鱼儿听了倒地就哭,“爹啊,娘啊,早知你们去了,我还在府中偷活做甚。” 县爷劝住了,“你爹娘虽去了在日岂不盼你好的吗?何况你还有两个兄弟,日子尽有的过。你兄弟叫什么名字,我派人去临清传信,官事完了就让他们领你回去。” 王鱼儿说,“大哥叫王宏,二哥叫王满。” 县爷写了票让差人去了,又问锦姐和春园,“你们是任城府里的?还有家人没有?官事完了,我送你们回任城还是让家人来领?” 锦姐还没答言,外间有门子报说,“大人,外间按察司和邢部的官爷们到了。” 县爷忙起身,欣喜道:“快快迎去。”让锦姐等人先回房待命。 沈澄今科中了进士,名在二甲,前头的进了翰林院,后头的进了科道,独他们这几个中间的在各部观风,那吏部、户部、工部、兵部都是有大路子的争先去了,就是礼部也是体面衙门,只邢部是个冷清去处,沈澄无根无派分到刑部。这次南京科道参孔弘绪,一连上了几个本,朝中先让御史台去查,御史台说:“我们是监察言事的官儿,不拿实案。”又让大理寺去,大理寺说:“坐堂听事审公断狱是分内的事,地方查勘实不能胜。”朝中说:“那都察院和刑部你两个派人去。” 都察院就下令给山东按察司,刑部任沈澄山东清吏司主事让他接这桩烫手的事。 沈澄接了任命也甚踌躇,回到寓中跟李希青商量,李希青说:“这是天上掉陷饼,我监没满离不得,不然我一刻不迟赶到山东去呢,锦姐和春园都盼着我,这公差让你去探亲为甚不去?管他什么案子?白纸黑字该怎么就怎么了?到时交差就完了。“ 沈澄听着也有几分道理让新收的小厮相儿去街上采买几件礼物想着官事完顺路带给锦姐的,第三日领了凭带着几个差官往山东去了,到了驿馆会了按察司毛大人,说了一番案情,沈澄听得有任城王家的丫头,问:“这个任城王家是旧督府吗?“ 毛大人说:“任城除了他家还有谁?” 沈澄没来由心下一紧,心想,南京人在任城王家做丫头只怕是春园。匆匆忙忙用了午饭,带晚赶到曲阜县衙,县爷接进去,上过了茶盘,沈澄开门见山地问:“听说有两个女子本是王家的丫头被他掳了去如今在衙中?” “可不是嘛!那天孔府着火跑出来三个女子,一个是本地的,两个是南京人是王府的丫头,大人来之前我正和她们商量家人来接呢。” 沈澄说:“这个不急,先请出来我见见。” 锦姐和春园到了跟前都跪下行礼,沈澄不等抬头就认了出来,手中一个杯子几乎摔落,亏他有几分深性强自镇定问:“你是南京桃叶渡的锦姐吗?“ 锦姐一听声儿抬起头,惊得张目结舌,春园一看“啊“地一声惊叫,幸而锦姐还有几分机灵,也问:”你是南京江宁县的云哥吗?“ 县爷和毛大人都好奇道:“这是什么说法?大人同她认识?” 沈澄说:“是同乡所以认识。“扶着椅子问锦姐,”你的事尽管和我说,我替你做主。” 锦姐看着沈澄眼中热泪滚滚,哭得哽咽气噎一时说不出话来,毛大人和县爷见这个样子恐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县爷道:“她今日见了大人思乡情切怕是说不清楚了,饭已备好请先用,明日再问。” 沈澄说:“两位先行,我还有家乡话说,稍后就来。” 毛大人和县爷先去了,王鱼儿也告退了,沈澄忙上前扶锦姐,“好妹妹,怎么是你?” 锦姐倒在他怀里哭得立不起身,沈澄拿着袖子给她擦脸,半响住了哭,拿着沈澄的袖儿问:“云哥儿你现在是官了吗?” -- 第68页 沈澄点头,“是的,你有话尽管同我说。”扶着锦姐起来坐了,锦姐扯着他的袖儿将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一回,看他虽是道袍常服那精神气象已是不同往日了,含泪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并府中所见所闻都如实讲了,沈澄听完双目圆睁青筋爆起,“我必要办他!”又执住锦姐的手看着春园说,“你们也只当做了场恶梦,凡事都会过去的,我到时亲送你们回去。” 春园抹泪说:“我是没脸回去的了。“沈澄道:”这话怎么说的,表兄他在京日日盼你呢,五月他的官赁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接你上任。”春园听了却更伤心了,”我如今这副样子怎么还有脸去见他。” ”这…“再直白些的话沈澄也不好往下说了。 锦姐皱着眉,“春姐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你有什么没脸的,你干什么丢丑的事了,现在没脸的人是那孔弘绪不是咱。你怕表兄他在意这事啊?他敢,你好好一个人平白掉在泥潭里他没能救得你就该打,还反过来怪你吗?他若是有个三言两语不中听的,咱也不跟他了放着王敏正好好的不是人啊?我们永远在一处倒不好?” 沈澄闻言倒不替春园担心,还恐锦姐回王府有些不好,当面也不说透,再三的宽慰了,当夜就写了封信给李希青将春园的事详细交代了,问李希青主意如何。 次日一早,沈澄和毛大人同县爷皆换了公服带着人坐着轿一路到孔府门前,沈澄吩咐将前后门看住了,一律不准进出。 门房报进去的时候,孔弘绪包着头绑着手正在园子里看戏喝酒,听说有官来了也没在意,“没信说最近有人来啊,想必是路过来拜会的,传一桌客饭请二爷来见吧,我带着伤就不见客了。“ 门房苦着张脸说:“公爷,他们传帖要见您啊,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还是北京来的。“ 孔弘绪听是北京来的,只得坐起身停了戏,请在厅上相见。 三人见给孔弘绪行了礼,在下面坐了,孔弘绪见毛大人是山东地界认识的,县爷更不必说自家人,只沈澄是个生脸,就问:“这位大人是北京哪个衙门的?一向不曾见过。” 沈澄说:“下官是刑部的。” “刑部的?“孔弘绪笑道:”那真是少见了,一向是礼部的官儿在我家的多。“自已吃了茶,看着毛大人和沈澄,疑道:”这山东近日有什么大案吗?” 毛大人回:“公爷府上没出大案吗?” 孔弘绪摆手道:“不用提了,天降大祸走水没了十几间屋子,跑了三个丫头。” 沈澄问:“公爷手脸的伤就是那日留的吗?” 孔弘绪也有些不好意思,只说:“摔的,摔的,本不能见客为大人你是初来才破着脸相见。”这时下人上来禀,“公爷席好了。”孔弘绪说:“备了桌便饭请用些。” 沈澄说:“我们不是来吃饭的?“ “那是?“ “听说公爷府中有很多姬妾啊?“ 孔弘绪一听就笑了,“大人果真年少风流是懂行的人,放心,寡酒怎生吃得,咱们里间去。“ 三人不动声色随着孔弘绪入席,孔弘绪叫来八个姬妾相陪,沈澄问:“可有扬州娇红?“ 孔弘绪道:“大人也听过她的名?” 沈澄装说:“不才也游过瘦西湖这娇红的芳名一直记着呢!” “她一向是好的,只为前些日同几个不好的人学了坏,我罚了她一顿不让她出来了,不过既是大人点名我让她理妆就来。”让人去叫娇红,沈澄说:“只叫她一人恐不够吧,人多些才有味,公爷府中有多少人全叫来也无妨!” 毛大人和县爷怕孔弘绪着恼,推说:“哪里要这许多。” 谁知孔弘绪听了不但没恼反而大喜,拍着手说:“好,好,正合我意,几世里遇大人这么知意的人儿。”吩咐左右让把自已选得女乐四十八人全叫来。一时满室生香,艳光四射,毛大人和县爷都看住了,沈澄起身问:“哪个是娇红?” 娇红走上前,“奴便是娇红。“ 沈澄上下扫了一眼,‘果真是个佳人,不怪乎能骗人。” 娇红惊恐道:“大人何出此言,奴不敢相骗。” 沈澄笑了笑:“是吗?今年二月里你在济南没骗两个女子吗?” 娇红大骇下意识看向孔弘绪,孔弘绪也不明,“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这话是南京科道说的。“沈澄从怀中掏出本来重重拍在桌上。 孔弘绪大言不惭道:“参我的本多了,我倒要好好这本有什么不同。”拿过来一看从头凉到脚,毛大人说:“公爷,我们也是奉朝廷的命令,还请不要见怪。”就叫贴身的差人进来,让这起女子排队站好问明来路登记造册。 沈澄问:“有苏州凤喜班的女子前几日刚死,尸首在何处?” 孔弘绪说:“什么女子我不知道。” 娇红上前,“大人我知道,就在园中,我带你去。” 孔弘绪骂:“贱人,如何不曾打死你。” 沈澄瞪了他一眼,“公爷打死的人少吗?”转身传来仵作一起勘验去了。 孔弘绪扔了那本骂道,“南京!南京!你也南京,她也南京,我是犯在南京人手里了。” 夫人在后院得信说,“抄家来了,前头关了公爷,园子里在挖尸首。”吓得魂不附体,问养娘说:“这可怎生是好?” -- 第69页 养娘想了一会儿说,“夫人不如去看看,想朝里来人保不齐是旧日老爷的门生,夫人也可托个情,如今家中只有夫人出面才好。”孔夫人只得走出房,到了院中见一群差人在挖地,那边前几日刚死的人已挖出来了,吓得不敢上前,沈澄见有人来,问:“那边是谁?这里正在查案,闲杂人等不要过来。” 养娘跑过来见礼,“是府中夫人请大人说话。” 沈澄一听是国公夫人只得放下事情走过去行了礼,孔夫人看他清秀少年从不相识,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问:“李大学士您可认识吗?” 沈澄略一思索,“您说得是前任阁老吗?下官无福登科的晚未得教诲。” 孔夫人就没法说了,还是养娘老着脸说:“大人,我们夫人就是李阁老的女儿是知书懂理的人,这公爷平日所作所为夫人劝过多少次了奈何他不听啊,反骂夫人是装架子充先生,如今公爷的事犯出来是怎样?还请大人明示免得夫人担惊。” 沈澄听了怜孔夫人也是个大家女子,好言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我们只是查案事情如何还要听凭圣意,夫人安心在府中待着,一切如常。” 孔弘绪那些事儿孔夫人心里明白,到了这时也觉得是个了局,回了个礼一声也没言语带着养娘回了院,吩咐将儿子带来自此只看着儿子读书。 沈澄等人一连忙了几日,查得四件人命,无数恶行,都具实做了陈词上报朝廷,那群女子都是借女乐之名强买强抢来的,有娼有戏也有良家,一一录过口供,有家人发还本家,没家人的发与官媒。 李希青得了书在京中急得跳脚大骂孔弘绪,自己要走脱不得身,只得派小厮定了船来接春园,春园闻言还不怎么信,“他果真来接我了?不曾说什么其他的话吗?”小厮新堂说:”我们爷只叫我们快去快回,说夜长梦多,恐春奶奶再出什么事,他说再有个差池他竟活不得了。又让我问王奶奶好,并看看王奶奶有无事,还请沈大人为他出这口恶气!”锦姐说:“我好着呢,并没什么事,他不用惦记我,从此只顾好春姐,你回去跟他说春姐若受了委曲我不依的还接她回王家咧!” 新堂连声称是,沈澄问:“你家爷有书没有?” “有的,有的。”新堂从怀中取出递与沈澄,上写着:“日思夜想只愿速见,前事随风两心如初。”沈澄看了笑问:“你家爷说这书是给谁的吗?” 新堂想了想,“并不曾说。” 锦姐也接来看了,赞说:“真不愧是我哥哥,是个好汉子,这才是人话呢!” 春园疑虑:“他说什么?“ 锦姐笑着读与春园听了,春园听完也一阵心喜,锦姐握着她的手说:“我在家中备了好些东西给你,你走得这样急如何去取?” 春园说:“那些都是身外物,我如何用那许多?姑娘你回了家要谨言慎行,不要得罪了人,凡事忍上三分。” 锦姐嗔怪道:“你又说这些话了。” 春园就不说了,沈澄也为她高兴,“我来时为妹妹置办了几件礼物,现下春姐要去不如先送与春姐?”说着让人去取,下人搬来箱子打开是各色衣服,时新首饰,春园说:“这个如何受得起?” 沈澄说:“你是嫂嫂了,怎么受不起,按说这礼还轻了呢。” 锦姐看着这箱东西,感慨道:“云哥儿,还是你想着我,对我好。” 沈澄心想,我一生一世都想着你要对你好,嘴上却说:“我不及王兄一半。” 锦姐叹了口气,对春园说:“你好生拿着东西去吧,你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沈澄在一旁听得这句话,心中不自觉又涌上些难言滋味,借着招待新堂吃饭避出去了。 第二日早间春园就随新堂上京去了,锦姐一路送到城外,临别的话有千万,最终只说了一句,“春姐你好好的。“ 春园撒泪道:“姑娘你多保重。”上了车朝西去了,锦姐立在原地怅望了半天,待日头高了,沈澄怕她晒着,才说:“咱回去吧!” 锦姐问:“你哪日回京去?” 沈澄说:“等朝廷的旨意下来,也这个把月间吧!“ 锦姐又问:“你主意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沈澄说:“也就这几天吧,你丢了府中不知多急呢,那济南府的失状我是亲见的。“ 锦姐哀怨道:“我想多陪你几日。” 沈澄心中咯噔一下,掩着心虚说:“陪我做什么呢?不过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送你回去也不大妥,不如我写封信让王兄来接吧!” 锦姐冷脸道:“只凭你吧!” ☆、终是巫山一段云 回程的路上听见街上在唱戏,锦姐听得耳熟掀开车帘一看,正是以前在任城看过的《董月英花月东墙记》,便问沈澄:“这东墙记你看过吗?” 沈澄想着说:“没有吧,我久不看戏了,以前咱在南京看得那些戏里没记得有这出。” 锦姐说:“我以前觉得这种戏可俗极了没什么看头,我现在想想这戏是最圆满不过的好戏了。” “哦?讲什么啊?”沈澄好奇。 “讲书生马文辅去松江问亲,在东墙赏花偶遇马秀英,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生,董老夫人嫌马文辅贫寒立逼着他上京赴试,马文辅考中状元,夫荣妻贵,两人团圆。” -- 第70页 沈澄平常道:“原来是这样。” 锦姐说:“那后头几句最好了,我念你听听“喜今朝又得团圆,夫妻相逢,前世姻缘。携手相将,花前月下,笑语甜言。旧日恩情不浅,还记得海棠亭誓对婵娟。你如今黄榜名悬,翰苑超迁,愿足平生,尽地神天。“ 沈澄默默听完,只岔话说:“我不才中不了状元做不了翰林,比不上这戏。 锦姐叫停车,对车夫说:“你去问问明儿还唱这戏吗? “ 车夫问了回说:“这几日都唱这出戏,明天下午场。“ 锦姐对沈澄说:“我明天想来看戏。” 沈澄犹豫着没有立马答应,锦姐看出他的顾虑,说:“我忘了你如今是当官的人可不能陪着我街上看戏了,罢了,今晚就写信让王家来接我吧。我在这儿也怪没意思的。” “不,我明日陪你来看就是了,妹妹要看我自然要陪的,至于写信的事我回去就写,王兄早日来接你,我也早放心。“ 锦姐低下头浅浅一笑,有一股甜意从心中荡起,她想自己与云哥儿虽是有缘无份到底是有情有意的。 晚间沈澄在房中写信,写了几遍不能满意,到第五遍上索性放下笔叫书办进来说:“你只写个公文给任城王府说他家丫头吴氏在孔府找到了,现请他家来领人。”自己回房找了身旧衣服,次日出门青衿方巾,一眼看去还是当日那个灵秀的小秀才,锦姐竟看是呆了,沈澄问:“怎么了?这样地看我?” 锦姐感伤道:“我看你还是以前的样子。” “我侥幸当着个官儿其实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妹妹你就不一样了,以后要比以前更好才是。“ 锦姐想着自己经过这一场事大难不死,以后的日子能更上一更楼也说不定,想到这儿对沈澄也有几分释然了。沈澄问他是坐车还是坐轿,这要是王敏正问,锦姐肯定说:“我没脚不肢走吗?“现在沈澄问,她只说:“还是坐车吧!” 沈澄就扶她上了车,两人到了茶馆,要是同王敏正一起锦姐肯定就在大堂坐着热热闹闹地看。沈澄要了个单间锦姐乖乖在里面坐着安静看戏,这要是和王敏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但是和沈澄她一点没意见,反而想着他一个当着官的人能出来陪自己看戏不容易。沈澄看着台上花前月下私定终身的戏码,面上装着平静心中却是起伏不定尤其是那最后两折金榜题名夫妻团圆的戏,这是他自小的念想如今十年过去了自己这念想是圆不回来了,一时落寞不已。好不容易等戏完了,两人出门天色也暗了,锦姐见对面有个面馆,“我们去吃碗面吧!” 沈澄就随她进去坐了,伙计来问:“两位吃点什么?要酒吗?” “有酒就来,另添两盘菜来。” 沈澄拦说:“还是不要喝酒了,你上两碗鸡汤面,面条切细些,两盘小菜。“ 伙计去了,一会儿上了两碗鸡汤面,一盘五香茶干,一盘花生米,沈澄拿热水烫了烫筷递给锦姐,“快吃吧!” 锦姐接过筷笑了一下,说:“这面太多了,我吃不了。“ “吃不了的我来吃。“这话出口沈澄才觉唐突了。 “哦!“锦姐喜滋滋低头吃面。 沈澄看了就想,算了吧,陪她开心几天也好。 又过了几日朝里传命下来,说,宣圣子孙,素所优礼。今弘绪自罹于法,玷污家声,非法用刑,□□乐妇,勒杀无辜,命官会问,坐以斩,上念圣宣之后,特从宽革职为民,命族内弟孔弘泰应袭。 刑司也有任命下来说,沈澄办事得体岁在青年,正需历练以兹他日,任他做河南洛阳府推官。沈澄见革了孔弘绪甚是高兴,自己得了外放也觉定心,只写了封信去京中让李希青打点一下寓中的东西,另说了几句做别的话。又将消息告诉锦姐,锦姐说:“该,要我说斩了才好呢。”想着仍不解气,跟沈澄说:“他虽没了爵位还是好好的在家享福这也太便宜他了,朝廷不发落他,我要发落他。“ 沈澄了解她的心性,也没多拦,只笑问:“你准备怎么发落。” 锦姐想了下,说:“要去打他一顿,让他跪在地上磕头叫奶奶。“ 沈澄听了只是一笑,让人备车陪她去。孔府门口家人正忙着搬家腾房,见当官的来又恐是官事忙报进去了,孔弘绪听了躲在房中不敢出头,“夫人,我身上不好见不得官,你去看看有什么事儿,要是替二房里来催房的,你就说咱连夜就走不耽搁,家中各房钥匙已交了。” 孔夫人冷笑道:“你现在知道怕了。”自己去厅上见客,先与沈澄见了礼,“大人有什么话吩咐?“ 沈澄说:”朝廷都吩咐下来了,我怎敢再吩咐,只为吴姑娘还要见见大爷。“ 孔夫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锦姐,招呼说:“奶奶还在曲阜没回任城?大爷身上不好,有话只和我说吧!“ ”夫人,我不难为你,你快把他叫出来吧!“ 孔夫人当着沈澄没法推辞只得让人请孔弘绪出来,孔弘绪人刚进到前院,锦姐就叫道:“快给我拿住。“两个差人上前按住了,孔弘绪吓得屁滚尿流,哆嗦道:”沈大人,这是什么说法?” 沈澄不答言只在上头坐着,锦姐拔了差人的刀走上前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在他身前划了几刀,一时惨叫不绝鲜血直流,孔夫人看不下去,“大人这?“ -- 第71页 沈澄说:“夫人不用担心,她就出出气,大爷性命无忧。“ 孔弘绪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如何受得了刀创,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口中告饶不绝,锦姐问:“你认识奶奶我了吗?” 孔弘绪说:“认得了,认得了,是我错了,奶奶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一个百姓计较了。” “呸!我好好的一个春姐,让你这猪狗般东西祸害了,你现在知错也晚了。”说着又在后背划了几刀。 孔弘绪疼得发晕惨声震天,他儿子从后院跑出来,抱住锦姐,“姐姐,我爹上次抓你是他不对,他已经被皇帝罚了,你就放过他吧。“ 锦姐见了孩子也不由心软了,就将刀收了,说:“你好好的看看你爹,这就是横行不法的下场。“ 那孩子泪眼汪汪看着孔弘绪,“爹,娘说你不听圣祖的话,你以后可改了吧!“ 孔弘绪只是叫疼,孔夫人上前将儿子拉过来,“你爹他要改也晚了,你后头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锦姐指着孔弘绪道:“你好自为之,我看在夫人和你儿子的份上,暂且饶了你,你今后别让我碰见,不然我戳你一百个窟窿!“ 孔弘绪倒在地上只是哼哼,沈澄向夫人告辞,夫人让人扶了孔弘绪房里去,自己亲送他们出门。 锦姐出了一场气,心中松快不少,一路同沈澄说说笑笑的,到了衙门口,一个差人说:“大人,任城有回信来了。” 沈澄问:“只有信没来人吗?“ 差人摇头说:“他家人说信中已明白了。“ 沈澄隐隐就觉得不对,打开信一看,上写着“鄙宅小事惊动官司惶恐之至,今人已找到放归本家不劳送返,特赠银五十两带回。“沈澄追问:‘那府里的人怎么说的?只回了这封信吗?你说人找到了在衙中吗?“ “小的到了王府就报进去说是曲阜衙门来人,管家出来问我什么事,我说贵府走失的姐姐在找到了现在衙中请去接人,那管家一听也好生欢喜请我就坐把公文传进去了。等了半天也不见消息,然后管家拿出两封信,并六十两银子,说十两是给我的,五十两托我带给那位姐姐,说,她找到了府中也放心了,不用回来伺候放她家去。”说着从怀中又掏出一封信,“说这是那姐姐的身契现在放还给她。” 锦姐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问沈澄:“你让他们来接人写我的名儿了吗?别当真是个丫头。” 沈澄惊愣着说:“我写了,他不会不知道的啊!“ 锦姐就拿过另一封信,“那这是哪门子身契?“打开首先印入眼的就两个字”休书“,锦姐心中一震觉得天旋地转,具体写得什么也看不下去了就直直倒在椅上,沈澄忙让差人下去,自己将那封休书看了,上写着“吴氏女纬系南京人,有夫王敏正山东任城人,从父命娶吴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十年立书人王敏正。 沈澄看完也是心惊,犹疑说:“这怕不实,我带你去王家当面问清。“ 锦姐心中又气又恨又痛,含泪负气骂道:“这天杀的王敏正,枉我一片真心待他没想到也是个薄情寡义的东西,休便休,我离了他就不过了吗?他也太小瞧我了。“说着忍不住有两道泪抛下,又将那书看一遍,带泪笑道:”好啊,好啊,这书写得好,还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我还要谢他呢!” “妹妹,王兄他…”沈澄正要开口,锦姐抹抹泪,收了书,怒道:“王兄,王兄,他是你哪门子王兄,别人收了他家好处,你也收了他家好处吗?你从此不许在我跟前提这个人,他比姓孔的还可恨千倍,我只恨往日没拿刀将他割了,竟将他看做个好人白付了一片心。‘ “好,好,咱不提这人。“沈澄心疼道:”他的事小,妹妹事大,妹妹你今后做何打算呢?我上任前要把你安顿好了才能放心走呢!“ 一个“走”字瞬间惊醒了锦姐,她直直看着眼前的沈澄少年一如昨日,方觉得这封休书来得正好,不由转悲为喜,就上前拉住沈澄的袖,“好哥哥,你带我走吧!” 沈澄看着锦姐心潮澎湃,欲言又止迟疑着应不下来,锦姐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质问道:“你是不喜欢我了吗?“ “不,我一生一世都喜欢你。“ “那你怎么了?” “我,我。”沈澄痛苦道:“我娶妻了。” 锦姐笑了,“这有什么?哪个当官的男子只有一个老婆呢!难道你爱她胜过我?” “自然是你胜过她!” “那不就行了。“锦姐抓着沈澄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云哥,我做梦都不敢想能有这天。“ 沈澄摸着她的脸,“我也没敢想。” 锦姐凑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靠在他怀里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刮着他的下巴说:“你看你都有胡茬了。“ 沈澄只觉心砰砰地在跳,像要跳出来似的,整个人连耳根都发烫,紧紧将锦姐抱住爱若珍宝。良久,松了手又将锦姐看了看,问:“你是真的吗?” 锦姐将衣带放在他手中,“你解开看看真不真。” 沈澄说:“我不敢。” “真不敢?“ “真不敢!“ 锦姐贴在他耳边,“好哥哥,我梦里都是你在弄我,你今日不让我美梦成真吗?” -- 第72页 沈澄就抱着她往里间去了,因是白天彼此看得清清楚楚,那儿女情态活色生香,沈澄不同于王敏正自幼陪着锦姐看风月识春宫,这次又是夙愿中人情热非常无微不至,锦姐就如一只白羊般温顺,来过一遭又一遭,锦姐口中只唤哥哥。 沈澄爱抚摩挲,一发起兴,撞得锦姐眼忪神散,腰软身酥,口中无般不叫到着力处,一口咬在沈澄肩上,“好哥哥,我要死了。” 沈澄托着她的腰,“好妹妹你怎生要死了?” “云哥儿惹得我要死了。” 阳台雨收,天色已黑,城楼上更鼓都打过了。 沈澄穿了衣服要起来,锦姐缠着不让,沈澄说,“ 你肯定累了,我传饭来你吃,吃完了好洗澡。” 锦姐还是不让他走,撒娇道,“你说是我好还是杜小姐好?” “自然是你好!” “哪里好?” 沈澄此时反而羞涩得说不出口了,“这事怎好说的哪里好?” “怎么说不得,你不说就是嫌弃我,肯定是觉得她好?”锦姐生气道。 沈澄忙解释,“我稀罕你还来不及哪里有嫌弃的话,你好,你身子白。” 锦姐娇笑道,“还有呢?” 沈澄着实难为,外面有人叫说,“大人,晚饭是送来,还是摆着。” “你先摆着,我就去。”沈澄替锦姐盖了被,“你先睡会儿,我一会儿来。” 锦姐笑吟吟放他去了。 ☆、新人笑时旧人哭 锦姐和沈澄终成眷属,自是绸缪恩爱欢好不尽,到洛阳就任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 到了洛阳衙门吩咐手下都称奶奶,替锦姐裁衣服打首饰,还因自己日间官司事忙不能相陪,怕锦姐无聊没人服侍想着要买个丫头。 大户乡绅得了消息说新任的大人要买丫头,一时纷纷送上,都是如花似玉二八佳人,有会弹唱的,有会诗文的,沈澄见了说:“这样的丫头要进来做什么?只挑老实勤快的,我家丫头是做活的不是取乐的。” 那牙婆回说:“都会做活,叠被铺床料理羹汤,大人让她们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是有个一两样不会的,大人不能□□吗?” 沈澄听了只是要笑,看着这群莺莺燕燕问:“这都是良家女子?” “是啊,怎么不是,这个是刘员外府上的天香,第二个是龚举人家的玉艳,那边是…“牙婆一一数道,沈澄打断:”行了,行了。”向这群女子道:”我事先说明,我买丫头是伺候奶奶穿衣梳洗登厨上灶的,你们想清楚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拿封赏钱走吧!“ 这群女子彼此张顾,都缩后去了,牙婆腆着脸问,“大人,小的多嘴,只伺服奶奶倒不伺服大人了吗?夫妻房中也要通房不是?” 沈澄放下脸,正色道:“好大胆的奴才,这也是你们过问的事吗?有丫头只管送来没丫头就请出去。” 牙婆连忙告罪,灰溜溜带着人走了。 锦姐掀了帘从后头出来,沈澄搂着她一处坐了,锦姐问:“我看那几个女子都很好,要漂亮伶俐的丫头有什么不好?看着也舒服啊!” 沈澄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啊!你要漂亮的干嘛呢?你就不怕我动心吗?” 锦姐眯起眼睛,指着沈澄的心说:‘你敢,你要是变了心我就做姑子去。“ 沈澄拿住她的手亲了一下,“我可舍不得你做姑子,我陪着做道士去吧。” 锦姐俏眼含情在他怀中靠着,沈澄会意扯开裙子架着腿儿就在椅上行事,锦姐娇喘着问:“你记得咱们小时侯一起午睡的场景吗?” 沈澄边吻边说:“记得,那时我就想你来着。” 锦姐情动全身发颤,腰儿迎摆,凑着上套,好不狂浪。沈澄恐她声响惊动外人,咬住了她嘴儿,锦姐唔唔呀呀叫不出来,扳着她转身从后头又弄了百下,锦姐香汗淋漓,爱水泥泞,已是软成一滩泥了,沈澄停住问:“是跟我好还是跟王兄好?” 锦姐正在痒处,性急道:“好哥哥,自然是你好,他哪有你雅性。” 沈澄听了直起身子不顾深浅一阵硬顶,铁姐不但身子化了一时魂都飞了。 事了之时锦姐已是站不起来了,还是沈澄替她系好裙子,扶着她房里去了。锦姐唤茶喝,沈澄端了来,锦娇作娇说:“我要你喂我。” 沈澄端杯在手,不解道:“这不在喂吗?” “谁稀罕你手上喂,要你用口喂。”锦姐嘟起嘴那唇儿跟鲜樱桃似的诱人。 沈澄见羞,飞快地啄了一下,“好了,好了,我还有事儿呢!”将杯儿放到锦姐上,“你慢慢喝吧!“说着去换官服,锦姐不依不饶道:”不行,你真是翻脸无情方才那么热络这会子事完了就不理我了。” 沈澄回头又抱了她一会儿,“我还在坐堂去呢,旁的事等我晚上回来说吧,到时你要怎么就怎样。“ “真的?” “真的!” 锦姐举起手,沈澄就与她击了个掌。 后来得锦姐主意买了个丫头,是个死了主家的妾,主母本要卖去青楼的,锦姐看她生得好又会做南方菜就做主买了来,名叫冬英今年也有二十几岁了。 锦姐自跟了沈澄心满意足,两人的恩爱之处不可细说。那头王敏正自锦姐丢后好不孤栖,懒言少语,茶饭不思。当时事过了半月,济南报说王敏正中了第二十名秀才,阖府欢喜,老太太更要挂红请酒,王敏正此时别说是秀才就是中了状元也没有喜气了,只凭着老太太张罗自已跟个偶人相似。 -- 第73页 王老爷心疼孙子一边让人去催知府寻人,一边想着法给王敏正寻乐散心,或是跑马,或是打围,终不见用,老太太提说:“治病要对症,昀哥儿他是没了媳妇我们再与他找个媳妇才是法儿。” 王老爷说:“孙媳妇又不是在了,只是一时没寻着,如何能再找?” 老太太说:“又不是找奶奶先寻个妾也使得,二十出头的青年让他鳏着吗?” “这事你们女人家去开口吧,只要昀哥儿开怀,别说一个十个也使得。” 老太太得了老爷的话就如得了圣旨似的,当天就找了王敏正来说,王敏正听了大没意思,“老太太的心意孙儿领了,只是锦姐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我不找她反急着做这件事?再说先头紫云好好的都去了,我如今还找妾做什么?将来锦姐回来没法交待。” 老太太心想,跑了的人如何能回来?就算回来?一个淫奔私逃的人还能充奶奶的款儿吗?看着孙儿这样一个好人心疼他遇人不淑,不也强求只软和说:“紫云的事当初我就不同意的,现在悔也没用了。你心心念念把她当奶奶,她现在还不知是谁家奶奶呢,她一年不回来你一年不娶,她十年不回来你十年不娶吗?” 王敏正听了这些话心下更难受,他只怕锦姐有个不测,一向不曾有旁的想头,现在听得老太太这话心想,她和春园两个何等美貌就是遭了贼人也不忍杀害吧?心中虽难受但念着她性命无忧反倒开通了,就说:“老太太的意思,孙儿都明白,只是现在才半月这话太早了吧,一年自然有一年说法,一年之后再说吧!” 老太太听着有路,一口答应,“行,年后这事全在我身上。“ 王敏正送走了老太太,一个人在书房坐到天黑,灯也没点,饭也不吃。 王老爷心疼,问老太太:“你和昀哥儿怎么说的,怎么还不如早间了呢?” 老太太照实道:“没说什么啊,我让孩子先寻个妾,他说现在太早明年再说。” 王老爷一听就知孙儿是不愿的了,一夜不能安枕记挂这事。第二日差人又上济南府去问讯,知府见王家催的急,将那姑子们着实的打,岑姑子熬刑不过,招说那人三十岁年纪是山东曲阜人,只知道姓孔给了自己八十两银子让自已办事,灌醉了那两个女子带走了。 府尊问:“往哪里走了?” 岑姑子说:“往东南走了,去哪儿不知道,八成是回曲阜去了。” 府尊又问:“那在林子里你是怎么捣鬼的?” 岑姑子把让徒弟假扮再逃走的话说了,府里问是哪两个徒弟扮的,岑姑子指了出来,府尊让人拉下去一起打,整个落翠庵就剩一个两个小姑子和当日送灯的幻境没受刑,但也在牢中押着,岑姑子受了大创,在牢中又没好养没过几日就死了。 府尊派了师爷亲自上王家来告罪,并将审出来的口供送上,王老爷让管家招待了,看了口供思量着,这曲阜地方十家有九家是姓孔的如何去找?遂不声张悄悄派了四个家人去曲阜打探,自已则带着王敏正出门散心去了,因泰山是个天下有名的好景致,就带着王敏正上泰山,留着老太太在家料理。 衍圣公事发,莫说山乐,全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沈澄那封信到府中只有老太太在家,管家欢欢喜喜报进去,“老太太,咱家奶奶有了!” “哦?在哪里?“老太太也惊坐起来。 “在曲阜,那边差爷送信让咱接去呢!” “是吗?“老太太半信半疑接过信,看到人在孔府一时就觉得坏了,问:“那圣公爷府里的事儿你听说没有?” “听说了,满大爷都说这个呢,那馆子里还编了书在说呢!” 老太太就把那信递给管家,“你看看,你觉得这人回来还能是好的吗?” 管家看完也知不好,“事已至此也是陷落了。” “呸!”老太太骂说:“真是丫头也够丢丑的了,何况是奶奶,这人不能接,你替公子写封休书回过去,她但凡有点廉耻也没话说的。” 管家难道:“常言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就是公子要休咱也要劝,如今公子不在我怎能写这书?” 老太太见他推脱也不强求,让冯妈去备纸笔,自己去桌上写了两封信,吩咐管家说:“你去告诉差人,这丫头既找到了我家也放心了,让她回归本家。这是给衙里的书,另一封是身契让他务必交到本人手上。”管家不敢接,老太太说:“你不去,我自去吧!”说着要往外,管家忙抢上前接了,苦道:“我去就是了。” 老太太又让冯妈去房中取六十两银子,“这十两赏给差人,那五十两交给本人。“ 管家要去,老太太又叫说:“我知道你心向你家老爷公子,不过这事让你老爷知道了,他家里骂我我外头就找你!” 管家谄谄的没办法照做了。 王家那四个家人在曲阜打听出孔府出事时有王家两个丫头跑了,连夜去泰山找到王老爷报信,王敏正这段时间跟爷爷在山上修身养性,听到这消息一时修养全忘了恨不得一步奔到孔家门里去要人,王老爷知他心意就让他们先去,约好月后任城家中相会。 王敏正带着人一路没日没夜快马赶到孔府,报说:“任城王家来接人的。” 新任衍圣公招待了,说:“是有这两个人具体真不清楚,这是家兄犯下的事,公子要去问他。” -- 第74页 王敏正就问:“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衍圣公说,“住在城外孔林庄上。“ 王敏正一听立马要去,衍圣公要留饭也留不住,支了个门子带路去了。 门子径直报说:“任城王家公子找大爷来要人了。“ 孔弘绪躺在屋里还在养伤,听见这话腾地起来就往床下躲。夫人叫他出来,他缩着不动,哭说:“好夫人,你看看我身上的口子,我还要再寻一顿吗?我今日死也不出去的了,求夫人救我!“ 孔夫人没奈何只得自己换了件衣服出来见客,王敏正客边坐了说明来意,孔夫人一听他是王家公子倒吃了一惊,叫养娘出来倒茶,王敏正说:“这茶就不用了,请问人在哪里?” “这人已让官府接走了。” 养娘上来送茶看着王敏正有几分面熟,孔夫人介绍说:“这是王尚书家的公子,任城的。” 养娘一听眉开眼笑的,喜说:“是您啊,长得越发俊了,小时候还软和和的,现看着跟英色多了,好公子,您还记得我吗?” 王敏正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事儿弄得摸不着头脑,“此话何来?” 养娘说,“公子小时候没在北京住吗?那时老爷当着兵部尚书,我是李学士家的啊,咱家老夫人姓蒋,你称姨的,这是我家小姐当时说叫惠姐姐的,我同老夫人没上你们府里玩吗?你跟老太太也上咱家来吃酒的。” “哦,原来是妈妈,失敬了!”站起身又向孔夫人行礼,叫了声李姐姐,说:“既是姐姐还请详说说我家的人现在哪里?” 孔夫人看着王敏正少年英秀一表人才只叹自己命苦,心想爹爹也是个没眼光的,千挑万选让自己嫁了孔弘绪这么个败类,只道是铁打的富贵哪成想开朝也没有事发生在自家身上,早知今日当初听母亲的嫁给王家不知多好!眼圈一红只得转过身擦了擦,面上仍端庄道:“上月头里她在府中放了一把火带着那个叫春园的跑出去了,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后来朝廷派人来查才知道她一直在县衙,再后来大爷坏了事问了罪,那些女子都送还本家了,就前些日她和沈大人一起来,我还问她没回任城吗?她也没答言只把大爷作践了一顿,又同沈大人走了,自此再没见了,如今沈大人也走了。” “沈大人?哪个沈大人?” 孔夫人想着说,“刑部的沈大人,也不过二十岁罢,还说和她是同乡呢,那罪状上有属名,像是叫沈澄。” “沈澄?”王敏正听了这个名儿耳边嗡地一声就听不见了,眼前迷迷糊糊也看不清了,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只觉得身子都动不了,孔夫人和养娘见他脸色不对,叫了几声,他也不应,孔夫人急了,“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你茶水干净吗?” 养娘说:“我新烧的。”也顾不上客套推了两下,王敏正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苦笑道:“既是沈澄那我也没话说了。” 孔夫人见事心猜必有隐情,只说:“公子也不必瞒我,这锦姐不是你家丫头倒是你家奶奶。” “姐姐如何得知?” “我怎么不知,她一来就自个说了,让我们送她回去,我是想送奈何大爷不放,不然何来这场祸事呢?” 王敏正想起孔弘绪就是泥人也要来火,说:“还请大爷出来说话吧!” 孔夫人因是旧识也没多想,就吩咐养娘:‘你去叫大爷出来吧,说这不是别人我家世交的子弟,让他出来见客。“ 孔弘绪听了从床下钻出来,另换了件道袍出来了,王敏正一见火从心起怒不可遏,一把抓住提拳就打,那拳头落处就是血印,孔弘绪只叫了两声就晕过去了,一时口中流出血来,孔夫人和养娘忙求情,“王公子,你只看在我面上千万饶他一命。” 王敏正听孔夫人哭得伤心就松了手,孔夫人哭说:“我知道公子有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就是打死他也不为过,只念孔圣人的面上留这东西条命吧!“说着,将孔弘绪衣服掀开一道道刀痕犹在,孔夫人说:”公子看看这就是前些日奶奶来划的,奶奶有气也出够了。” 王敏正心道自己的气又同哪个去出呢? 孔夫人让人抬了孔弘绪房中去,与王敏正说:“贵奶奶也着实厉害,虽陷在他手上却没能近身,又打又闹反把府中搅乱了好几回,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上了墙失足摔下来,受伤崩了胎,我还请大夫让她养了月余。” “什么?”王敏正本是气恨现听了又添悲痛,恨不得自已抽自己,忍着泪说:”是我不好,是我不曾陪她,让她遭了人手受了大罪。” 孔夫人也不知如何劝导,自家倒先淌泪说:“我们都是没福的人。” 王敏正听着深以为然,心道:我是无福,她如今跟了沈兄弟也是天赐他们的,我再去生阻人家吗?思及此处只觉得心灰意冷也不那么痛了,起身向孔夫人告辞,出得门打马如飞。 ☆、私心妻妾只休论 王敏正回到家中,老太太喜迎出来,见孙儿风尘满面,一脸颓然,惊问:“这是怎么了?是从泰山回来吗?老爷呢?” 王敏正说:“是从泰山回来,我先回来,爷爷还在后头,不日就到了。” 老太太听他声气不对,问:“好孩子,你怎么了?游玩一场怎么倒一副充军样子?” 王敏正自已看看身上衣脏,脸上灰重,头发胡子一团糟的确是不成样子,那树哥儿四岁了见院中来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见了王敏正只瞅着不敢上前,老太太说:“你这孩子在家没事只问爹,现在爹回来了,你怎么不叫了?” -- 第75页 树哥儿睁着大眼睛只是打量,问:“这人是我爹吗?我看像个货郎。” 王敏正只觉得一阵心酸,抱住树哥儿,“我是你爹啊!“ 树哥儿听了声儿再看看,“你真是爹吗?爹爹你怎么了?你也摔跟头了?” “是的,爹摔了个大跟头差点就爬不起来了。”王敏正说这话时心酸已到极点当着孩子和老太太强忍着泪没往下淋。 树哥又问,“爹爹是去找娘才摔的吗?他们说我娘丢了。” “爹找不着她了。” 树哥儿看了一眼老太太,说:“爹,你别伤心,老太太跟我说要找个新娘呢,咱们再找一个。“ 童言无忌,王敏正苦笑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娘老太太给你找就是了。”就将孩子交给奶娘也没多嘱咐,自已形单影只在书房关着。 后来王老爷也回家了,问锦姐的事,王敏正说:“是有两个王家的丫头并不是咱家的。” 王老爷说:“这人十有八九是在曲阜,不在他家也在别人家,我给县衙下个帖儿,让县官留意。“ 这帖儿一下就要露馅,老太太先跳出来说:“那边圣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咱家这时候下帖子不大好吧,别让人说咱家门风也不正。“ 王老爷说:“这有什么的,咱家是失人又不是掳人,谁能说什么?” 还是王敏正一句话带过了:“爷爷,老太太,孙儿走时已和县官交代了,他一听是咱家的人很肯帮忙的。” 老太太心虚干笑了一下,“难得他上心。” 王老爷点点头,“如此方好。“ 王枢进和吴邦在南京知道锦姐丢了一点办法没有,只得着急了一阵,因人是在山东丢的,王枢进愧疚不已,几次要告假回乡找人,被吴邦拦住了,“你久在南京的人就是回去又有什么用?放着家中人去找不比咱妥帖?小儿家游街上庙已是不该这回丢了能怪谁?”说完自家哭了,“只怪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吧,我的儿啊,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那日淮安分别不想竟是不见了,家里新收的粳米还算着送两石让你去吃。”哭了又哭,大病一场,十几天不能起身理事,都是王枢进在一旁照顾,为这件事两人不但没生分反更亲了。 沈澄得了锦姐倒要往南京送信,锦姐拦说:“这信不能送。” “为什么?你现在好好的不该去个信让他们放心吗?” 锦姐计较说:“当日不让我跟你的就是我爹,现在我被休了,我若家去让他知道了,他能让我跟你吗?这事不提也罢,等过个三年五载有机缘咱俩一起回去,料他那时也没话说。” 沈澄虽觉得这样不好但也拧不过锦姐去,只自家写个封信回家给爹娘,说自已一切都好,已放了洛阳府推官,问家中平安。 沈元和李姑见了儿子的信自是欢喜不已,就是婷姑见丈夫得官也觉光彩。 杜员外见女婿做官比自个儿做官还得得意,整日穿着绸缎衣服,高底靴子,革带冠巾,人家见了不说是个庄户员外倒说是个归田乡宦,又跟女儿说:“你如今是做奶奶的人了,也该体面起来。“替婷姑打了两顶四两的金丝髻,做了几身通袖袄儿,又买了两顶官轿让女儿和李姑使用,说:“太太和奶奶出门是有例的,没得坐着商人家的轿儿失身份。”又结交了一班帮闲的文人,自家起了个号叫“昌明先生“,刻了章与外间联诗做选,酸文假醋,好不变扭。 沈元倒是一切如常,李姑先时还高兴了一阵,过了段日子见儿子做官回不来就想得慌,再后来见邻家儿孙满堂,想自家儿子远在千里媳妇独守空房,这孙子从何指望,就与沈元说让媳妇随儿子任上去,一为传宗接代,二来儿子在外也要人照应起居。沈元又请了杜老爷来商量,杜老爷说:“早该如此的,少年夫妻还是在一处的好。”当场让人兑了二百两银子给婷姑,还嘱咐说:”你现在是当奶奶的人了,到了那里不要再像家中似的,那些杂事让下人去做,女婿如今是个官了,你到那间让他把锦绣收了,他若看不上你再寻好的与他,三妻四妾儿女成行才是个道理。” 李姑当婆婆的人听了自然高兴,婷姑听了也说不出其他理儿,锦绣在一旁听见心里十分愿意面上又做娇羞,只沈元说:“你到那边让他好生做官,公心做事,平日少喝酒晚间早睡觉,少年人不要窝三调四放荡情怀。” 婷姑应了,沈元翻黄历订了十九日出行,杜老爷派了两房家人一个叫杜宽,一个叫杜让,带着各自家小一路相送。 婷姑一行人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到了洛阳,寻到刑司衙门让人报说,“家中奶奶从南京来了。” 沈澄刚与锦姐起身在镜前梳头,听到这信放下梳子下意识道:“哪个叫她来的?” 铁姐也放下脸,气嘟嘟的,又回床上躺着去了。 沈澄想来都来了也没有其他法子,向锦姐说:“我看看去。” 锦姐用被蒙着脸也不应声。 沈澄吩咐冬英说:“你伺服奶奶吃早饭。”出得门见了小厮相儿,问:‘在哪里?来了几个人?” 相儿回:“来了八个人,奶奶同一个丫头,还有家人婆子带着两个小孩。” 沈澄见长辈没来就放了心,不急不缓走到前头,接住了问:“怎么来的?一路可顺吗?” 婷姑见他绣衣乌帽,玉带长袍倒呆了一呆没敢认,沈澄拉着手让她坐,婷姑回过神感慨道:“你我也两年没见了,我见你森然间有股高气,可见果然是个真官儿只站着就比我爹那些假架子冠冕多了。” -- 第76页 沈澄笑说:“哪里的话?不过比在家日老气了些不是小孩子了,岳父大人的富态几人能及。“又问:“吃过饭没有?” 婷姑说:“城外吃过了。“对跟来的人说:”还不来同姑爷见礼。“ 沈澄受了礼,问了声辛苦,让杜宽、杜让带着家人下去安顿,见锦绣盯着自己,也打量说:“这丫头长大了啊,比我在家日不同了。” 锦绣听了好生欢喜,觉得沈澄有意于自己,更是秋波频传,可惜沈澄全没看见,使人去订酒席,又派人去收拾房。 婷姑正要和他说些体已的话,外间冬英进来传话,“大人,早饭备好了,奶奶让我来叫您。“ 沈澄说:“我一会儿就来,你让她先吃。” 婷姑纳闷,“衙内不止咱家吗?” 事到这里沈澄也不藏着,大大方方说,“不是的,这是我新买的丫头叫冬英。“唤冬英:”你来见过杜奶奶。“ 冬英就行礼叫:“杜奶奶。“ 沈澄接着说:“我后娶了位女子,就是她口中的奶奶,中午你们姐妹再叙礼,你一路劳累先歇歇脚,我去吃过饭再来陪你。“说完便同冬英去了,留下婷姑愕在那里如个木头人相似,锦绣着恼说:”小姐,你看这事怎么处?好好的怎么多了一位奶奶来?“ 婷姑想着是一点办法没有,伤心道:“就是多了十房我又有什么法子?“那锦绣平日是能言快语,得力能干的丫头,因有个给沈澄收房的心,此时倒比婷姑还气盛,喋喋不休的骂,”不知是什么野狐狸,水蛇精,趁着我们不在就迷了姑爷,我们不在就罢了,现在小姐来了,她还大模大样充哪门子奶奶?也不过来磕头见礼,一点人事不知的东西肯定是个歪剌货贱骨头,小姐你就忍着吗?要我说揪了她来跪着叫奶奶,让你替您倒茶端饭,洗脸梳头,再不好扒了衣服让她上灶烧火!” 婷姑听着更觉委曲,心里想这样办奈何手上没力量,何况脑中也还清楚知道这事是办不成的,只坐着默默垂泪。 沈澄回房陪着锦姐用饭,锦姐问:“你们见过了?不多留会儿呢?” 沈澄说:“略说了两句话,听你叫我怎能不来?” 锦姐问冬英,“你见那奶奶生得如何?“ 冬英犹豫着不敢说眼看着沈澄,沈澄说:“中中的人品,你午间见了就知道了,差你远呢!只是为人很好决不会为难你的,你只当她是个本家姐姐,平日里也多个说话做伴的人。” 锦姐不以为然轻笑一声,慢慢用过饭,沈澄换了公服上堂去了。 院里下人收拾好屋子请婷姑过去,婷姑带着锦绣进了内院,见一个少年女子坐在堂上喝茶,穿着月白娟衣绿罗裙,头上戴着两支金钗,通身气派非凡,方才见过的冬英就在旁边立着。婷姑心知这就是那位新奶奶就咳了两声,锦姐依旧喝茶头也没抬,只问,“谁在院里?” 锦绣怒说,“你是谁?家里奶奶来了还不滚下来磕头,蹲屁股坐着好大胆子!” 锦姐抬起头,婷姑和锦绣一看都不由倒抽了口冷气,好个齐整的女子就是画里的美人也不过如此,婷姑先开口,“这是新奶奶吧!” 锦姐放下杯,冷笑说,“奶奶就奶奶,还分新旧吗?你要自认是旧奶奶我也不拦你。”又看向锦绣脸上,“这个乱叫的人是谁?在我面前这等无理?来人呐,给我撵出去!” 门外两个婆子忌讳婷姑是新来的奶奶也不敢动,锦绣见状反而大声叫“大嫂子,二嫂子,快进来,有人欺负咱家小姐。” 杜宽家的和杜让家的听见急忙从外院跑进来,“绣姐,谁欺负咱家小姐?” 锦绣指着锦姐说:“就是她!“ 那两个媳妇子看着锦姐不认识,“她是谁?如何在院里?” 锦绣说:‘这是大人外头娶的小老婆,见咱们到了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屁股也不挪,说自个儿是奶奶,咱是旧奶奶,有这样当人小老婆的吗?“ 两个媳妇子听是新娶的奶奶,也不敢十分强硬,只站在锦绣身后,婷姑怕大家交恶,就主动走过去,笑着说:“不论新旧,你叫我声姐姐,咱见个礼。” 锦姐瞥了她们主仆一眼,“谁是姐姐?我姐姐早嫁到江西去了,你是哪里来的你说说清楚,你叫我声奶奶,我也许叫你声姐姐。” 婷姑再好的性子此时也着火了,拳头捏得紧紧的,脸儿涨得通红,“你!” 锦姐站起身,“我怎么样?你是哪里来的?平白无故就跑我家内院里来?我问你还问错了?” 婷姑抢白不过,还是锦绣挡上前,“这是南京来的奶奶,你不见礼不磕头,摆这样子给谁看?当着小老婆发昏了?” 锦姐还没回声,外间沈澄高声道:“谁在说大老婆小老婆的?”一边走进院来,见这么多人,问:“院里传事吗?你们聚在一起做什么?”婆子媳妇见势不好,都笑嘻嘻地说要做活,一起退出去了。沈澄坐定,问:“方才谁说小老婆的?” 锦绣看着沈澄那张冷脸不敢应,锦姐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还是婷姑讨情道:“她从家中来不认识,你饶她一回。” 沈澄牵着婷姑让她和锦姐一边坐着,温言说:“你别担心我自有道理。”又叫冬英,“你给奶奶倒茶。”转身对锦绣,“你好大的胆子,开口闭口小老婆,你是什么人竟替我当起家来了,你过来磕头叫奶奶。“ -- 第77页 锦绣撅着嘴含着泪只站着,沈澄见她不动,冷笑道:“你们看看我竟使不动她呢!” 锦姐在一旁添风说:“你当然使不动了,她是你的丫头吗?” 此话一出婷姑也下不来台,急道:“傻丫头,你叫啊,大人开口你还倔着做什么?倒说是我没规矩!“ 锦绣低头掉泪双手攥着裙还是不动,沈澄对婷姑说:“婚前我就知道她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不曾想我这几年不在家她越发的出息了,我不过当个小官怎么配使这样大主意的丫头,她是你的人我不打发她,只是我从此不用她在跟前伺候。” “这,这话怎么说的,她自小跟着我今天是一时糊涂,可也是我不好叫妹子新奶奶没得让下人听了生事。”婷姑急怨道。 沈澄拍了拍婷姑的手安慰道:“关你什么事啊!她如今大了自个儿主意多了。”面向锦绣说:“你不叫有人叫。”向外喊:“杜家两位嫂子进来。” 这两位正隔墙听着呢,听见叫忙不迭跑进来,“大人。” 沈澄指着锦姐道:“这是我在山东娶得奶奶,你们只叫吴奶奶。” 两人规规矩矩四双八拜口称:“见过吴奶奶,奶奶万安。“ 锦姐听了喜上眉梢,得意道:“好嫂子起来吧,你们初来乍道我这会子没准备,一会儿到我房里来领赏钱。” 两人又道:“谢奶奶的赏。” 沈澄对冬英说:“这是杜奶奶,你也来见礼。” 冬英上前,“见过杜奶奶,请奶奶安。” 婷姑只说:“你起来吧。” 沈澄指着锦姐向婷姑说:“这是锦姐,我在山东娶得,比你小三岁,你当他是妹子不错的。“又向锦姐使了个眼色,”这是婷姑,是我南京娶得,比你大三岁,你依年纪叫声姐姐也不屈你!“ 锦姐乖觉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只平淡叫了声:“姐姐!” 婷姑点点头,也回了声:“妹妹。” 沈澄向外吩咐说:“今后衙内只称杜奶奶,吴奶奶,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话不准再提!” 一场大是非就让沈澄挑了过去。 ☆、皆因情深几误人 要说沈澄的聪明干练百里也挑不上一个,再说锦姐也不是奸恶之辈,虽有些顽劣骄矜到底算直肠热心,婷姑更不用说了算是贤能有肚量,这样三个人聚在一起想必日子也不难过,可天下的事遇到个情字就难了。 中午外间叫的席到了,沈澄让锦姐和婷姑一左一右对面坐着,自己占了主位,让冬英在一旁伺候,沈澄招呼着婷姑用菜,婷姑只得起筷夹了片肉,沈澄问:“怎么样?这北边风味吃得惯吗?“ 婷姑吃到嘴里没滋没味,是猪是羊都不知道,看着沈澄只说:“好吃的。“ 沈澄卷起袖子又亲手舀了碗胡椒肚丝汤,放到婷姑面前,“你尝尝这汤,咱南面不时兴这样做的。” 婷姑喝了一口倒有一股椒麻直冲顶门,一时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这汤好喝,有味。”自己又添了些一股脑喝了,借着这汤大大方方把忍着的泪尽数流了。锦姐没心没肺一边擎着杯儿喝酒一边同沈澄有说有笑。婷姑的心情沈澄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不说破,婷姑强打精神陪他们用过了这顿饭,沈澄送她回房,嘱咐说:“你好好歇着,我晚些再来看你。”转身去陪锦姐睡了会午觉就坐堂去了。 晚间完了公事回来厅上饭已摆好了,只有锦姐不见婷姑,便问:“她怎么不来?” 锦姐本是笑嘻嘻的同冬英在剥莲子吃,听这话脸儿一放,“她来不来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她去。“ 沈澄拿起颗莲子剥着,笑说:“这莲子是静心清火的东西,你吃着怎么还这么大火气。”慢慢剥了半小碗,一一送与锦姐嘴边喂着,锦姐仍是板着脸,沈澄让冬英下去将锦姐拉到怀里,“怎么了?好好的为她生什么气?她不气你,你倒气她吗?” 锦姐抓住沈澄的手,问:“你会去她房里吗?“ 沈澄看着锦姐那一脸孩子气,无奈道:“她是我妻子啊?况且今天她刚来,我于情于理都该陪陪她,不是吗?” 锦姐失望极了,推开沈澄,“你去吧,去吧,别在这里坐着,我看着你饭都吃不下了。” 沈澄知道她是气话,起身盛了两碗饭,摆好筷子,“你不吃,我吃了啊!我看着你正好下饭。“ 锦姐“扑哧‘一声笑了,沈澄将筷子递到她手里,温柔道:”吃吧,咱在一起的日子长呢,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 锦姐方不言语了,接了筷子同他吃饭。因天色还早沈澄又陪着她在房中玩了一会儿,过了头更才到婷姑房里去。 婷姑本吃不下饭,锦绣心疼自家小姐就到厨下煮了一锅粥,煎了两个蛋,捧到房里:“小姐你这是何苦呢,你自已熬坏了身子,不更逞那狐狸精的愿了吗?“ 门外沈澄道:“你又在胡说了!“ 锦绣吓得面无血色,婷姑忙起身一面迎着沈澄,“怎么突然过来?“一面推着锦绣,”你还不快出去。“锦绣慌忙跑了。 沈澄见桌上的碗儿,问:“是不是菜不合胃口,躲在房里吃粥?“ “不是的,我有些积食才煮了碗粥吃。”说着,将粥儿盛了,问:”你也吃一碗?“ 沈澄只得坐下又陪她吃了一碗,婷姑趁机为锦绣求情,“她自小在我家跟我同桌吃,同床睡,我爹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也没给过什么家法,今日她已知道错了,我回头好好说她,你看在我的面上好歹饶她这一遭,就是吴妹妹那边,我明天带着锦绣去给她磕头赔礼。“ -- 第78页 话说到这份上,沈澄也不好不讲情面,只说:“那她方才在房里说得又是什么话,我看这丫头不安分的很。” 婷姑又做劝道:“我回头打她两嘴巴,保准她再不瞎说的。”见沈澄还是不应,只得据实道:“你见她这样对吴妹妹实则有个原故是我们不好,也不全怪她。” “哦?”沈澄好奇:“是什么原故?” 婷姑缓缓道:“她是我陪嫁的丫头,早就有个让你收房的心,这次来我爹又说这同样的话,她一定是记在心上了。” “原来是为这个,真是女大不中留,我是不用收她的,你过两年给她外头配人吧!” 婷姑满口答应:“这个自然,你既不喜欢留她怎的,眼下再让她与我伴两年吧!” 沈澄点头,“她是你的人,为你我也不能真罚她。” 婷姑听了心生欢喜,也不叫人自家要收碗,沈澄按住她,“这碗明日再让锦绣收吧,我还有话同你说呢。‘ 两人携手入帐,一夜无话。 沈澄囫囵睡到四更天便轻手轻脚起来,婷姑睡得浅也醒了,问:“这天还没亮你起得这样早做什么?” 沈澄说:“我先去厨下看看吩咐早饭,然后去书房把卷宗看看。” 婷姑笑了,“我的大人,这厨下的事儿还要您去啊?你快躺着再睡会子,我去厨下看饭去。”边说边替沈澄拉了拉被子,沈澄没法儿只得躺下。婷姑起身穿好衣服,挽起头发,端着昨晚吃剩的碗就出去了,沈澄看在眼中着实感她贤德,可惜自己配不上,想着心思也睡不着,听到五更鼓响也起来了。 沈澄先去前堂点了卯、排了事,过了辰时才转回房用早饭,锦姐往常是不早起的,今日也早早来了,没有沈澄她一夜没睡稳,早早就睁着眼睛等天亮,又让冬英去看那边房旦的情况,心下只是不自在含了一股子怨气。冬英去了回来说:“大人早起来去前头了,杜奶奶上厨房去了。”锦姐见没有“春宵苦短日高起”的情形心中方舒坦一点,自己也不睡了。 此时沈澄见了锦姐拉着手说:“你倒起来了?我还想去房中看你呢?” “我也不想起来,奈何一夜都睡不着。” 沈澄说:“我今晚让她们煮大枣汤你喝。“ 锦姐不顾当人撒娇说:“我不要喝汤,我要你陪。“ 沈澄当着人倒的些羞赧,按着锦姐的手低声道:“这个晚间再说。” 下面摆上饭来,一盆粥、一大盘包子、一碟咸瓜、一碟五香豆,锦姐看一眼,问:“怎么没有鸭蛋啊?” 婷姑说:‘妹妹要吃鸭蛋吗?这是我不好,我早上不曾吩咐,我去煮去。” 沈澄拦道;‘你去做什么?让下边人去!“ 婷姑就让宽婶子去,沈澄举筷,“先吃些吧!” 锦姐夫阴不阳地说:“杜姐姐初来就掌家做主,排饭定菜了。” 婷姑说:“没有的,家中总要有个操心的人,大人怎好干督厨的事体,妹妹想吃什么告诉我,今日是头一次我不知道以后我一定记着。” 锦姐冷笑着说:‘对啊,我处想吃什么还得告诉你!” 婷姑见窘,沈澄劝道:“好了,好了,厨房有厨娘,早间你要吃什么,我顺去吩咐一声不是什么大事,白天你自个儿去说。“又对婷姑说:”这是下面的人的事,你不用管,你要吃什么也是一样吩咐。” 婷姑点着头说知道了。 锦姐拿了个包子当中掰开把馅往沈澄碗里一扔,溅得米汤四溢,婷姑吓了一跳,沈澄也没趣儿,无奈地看了锦姐一眼,锦姐满不在意撕着包子皮吃。沈澄夹起那团馅含气咽了,扔下筷子,“我饱了,你们吃吧!“板着脸出去了。 婷姑对这种情景是闻所未闻只惊愕在那里,看着锦姐又疑又恼又怵,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女子,为何这等样子。 正在无声时,外间让婶子煮了两个鸭蛋端上来,锦姐扫了一眼,“白壳的啊?我不吃!” 宽嫂子说:“这鸭蛋都是一个味儿,白壳绿壳又有什么要紧呢!” 锦姐站起身骂道:“好无理的婆子,我爱什么颜色的蛋还要你管吗?敢情我现在看你们脸色过日子了。” 让婶子忙退后两步,口称:“不敢,不敢。” 锦姐看了一眼婷姑,冷哼一声,带着冬英走了。 见她走远了,让婶子向婷姑抱怨道:‘小姐你说这是什么人啊?吃个鸭蛋还挑三拣四的,动不动就阴阳怪气的,我虽在人家当仆妇也没见过这么难伺服的主儿,您要是不管管,我们做下人的…“说到这里抬眼见婷姑眼圈红红的,忙噤了口。 婷姑抽噎了一声,让婶子说:“小姐,你别哭啊,她再厉害也就是对我们下人罢了,有大人在她绝欺负不到您头上。” 婷姑擦眼说:“你方才出去了不在屋里,你让宽嫂子跟你讲讲情形,大人?我看大人到了她这儿也不灵了。” 宽嫂子拉着弟媳妇到门后,小声将方才的情形讲了,让婶子听完张着嘴半天没闭回去,“老天,还有这种事?” 宽嫂子给使了两个眼色,她也不往下说了,但这后头的想说的话,婷姑猜也能猜出几分,想着自己来了这两日把一辈子没受过的委曲都赶上了,暗想自己不是量小难处的人,如何碰上这样的事?又想起以前在家中与沈澄相处的种种,那泪就如断珠的一般,哭了一会儿,吩咐她们收拾了也去吃饭。自家回房只见锦绣坐在里间也在偷着垂泪,就问:“大人说不追究你了,你还哭什么?” -- 第79页 锦绣说:“ 他是不追究我了,可他是摆明不会要我了,我想着过两年还不知飘泊何处,况这些年来的心思都白想了,怎生不痛?怎能不哭?”锦绣回着话看见婷姑泪痕未干也问,“小姐你是怎么了?吃顿饭怎么还哭上了?” “不要提了,你也不要伤心你不跟着我反倒是福气,那位吴奶奶为人实在是厉害,不要说我就是大人也不放在眼里,眼看我将来是享福的日子少受气的日子多,你何必在这儿淌苦水,早早的我给你许个好人家美美满满的过日子去。” 锦绣大不服气道:“我就罢了,小姐你也要在她手下吗?她以为她是谁,我如今反正是要出去的人了,我不能让姐受她的气,咱往后看吧,横竖是做小的人不信她能把咱治死。“ 婷姑听着倒生怕,从此凡事皆避着锦姐,托病身上不好也不去堂上吃饭,家中大小事情都不插言,东西短了自已拿钱让宽嫂子去后门买,平日做做针指理理房间,这才勉强安静了段时日。 锦姐夜间是沈澄伴宿,白日在院中踢毽子,荡秋千、逗猫狗、摘花草,那嘻笑声传到婷姑房里,好不震耳。衙中上下全由她一个人支使,有一次让婶子应承略慢一些,她便骂,“你支吾谁?我叫不动你?前日杜奶奶使你怎不见你支吾?敢是你眼里有她没我?“ 吓得让婶子忙跪下,“奶奶息怒,小的这就去。”手上的事放下了,径直去厨下给她泡茶。 这些个事沈澄心里都是清楚的,所以每晚也去婷姑看一上眼,问几句家常的话,有时话说得晚了一点,锦姐就让冬英来请,“奶奶说身上不好,请大人快过去。”或说:“奶奶问大人明日的衣服。”几次下来,婷姑说完几句话就让沈澄走,连茶也不留了,那日沈澄因有件衣服要缝耽搁了,冬英又来请说:“奶奶钥匙找不见了,请大人去找。”沈澄也有些恼了,说:“放着你是做什么的?我天天堂上失人的官司找不尽,房间钥匙也要我找?不如你们上堂去,我与你们打扫屋子?” 冬英不敢言语,只在一边站着,沈澄见了更来气,“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我与奶奶在这里要你站在跟前监贼吗?你快回去,该怎么加回怎么回。” 冬英回去没一会儿,锦姐拉着脸气冲冲走到房里,讽说:“我说怎么叫不来呢?这里绣鸳鸯呢?” 沈澄无语极了,婷姑忙咬了线,将衣服塞到沈澄手里,“你快去给妹妹找钥匙吧!想必是极重要的东西。” 沈澄不欲起身,锦姐上去斜拖着回房了,到了房里质问说:“我叫不动你了,你想留在那里你明说!” 沈澄叹了口气,反问:“你还让人过日子吗?她是我妻子我连句都不能说了?“ 锦姐恨说:“妻子,妻子,她是你妻子,我是你什么人?你既这样爱敬她,你把我休了算了。“ “你休一次,还想休二次吗?我不是王兄,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此话一出,锦姐气得面青唇白,指着沈澄道:“云哥儿,你…“又气又恨怒目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澄见她这样,也不相争,起身说:“你好好想想,早点睡吧,我书房睡去。“转身出门只留下锦姐怔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捧面而哭内里心酸极了,那种哀怨滋味比当年分开时更深,不但心里酸楚,脑中都茫茫了。 沈澄在书房宿了一夜,也是辗转反侧没能安枕,他想自己与锦姐是自小的恩爱,要说情字胜婷姑多矣,怎么就不能容夫妻之义呢?又想起锦姐往日娇嗔可爱的模样,一时间自个儿也要落泪。 锦绣见书房亮着灯,知道沈澄在书房,便与婷姑说:“小姐,我叫大人他过来吧!” 婷姑忙止说,“使不得,使不得,到时更恨我呢,你送床被去就算了,悄悄的也别让那边看见。” 锦绣气说:“小姐你怕她做什么?“ 婷姑说:“我不是怕她,只是家和万事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吵起来有什么好?” 锦姐和沈澄恼了几天的气面都不曾见,那夜沈澄独宿在书房看见锦姐穿着白衣服向自己告别,眼看人要走远自己极力去追惊得从榻上栽倒,冷汗透背心有余悸,不顾半夜跑到锦姐房前敲门,冬英问:“是谁?” 沈澄道:“是我。” 锦姐也醒了,“你来做什么?” “我不放心你来看看。” 也不用冬英,锦姐自己来开了门,两人月下一见,万千情绪又涌上心头,沈澄笑吟吟地说:“你不让我进去吗?”锦姐见他单衣立在外头,也心疼坏了让他进来, “有什么事儿不好天亮说,以前都讲君子现在干半夜摸黑的事儿做什么?“ 沈澄不好意思道:“我实在是惦记你。“ 锦姐一听这话怨气全消,刹时柔情似水,靠着沈澄,”云哥儿。” “好妹妹。”沈澄也打横将她抱起,所谓欢娱乐恨夜短也。 ☆、人心翻覆行错事 打铁趁热说话也趁热,趁着好的时候沈澄对锦姐说,“你只拿出些公道心,我是对你好还是对她好?我在你这儿一连两月这也是偏得不能再偏了,连和她说几句淡话也不能?” 锦姐摸着被面不做声,沈澄又道:“你自觉得婷姑她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她是跟你争,跟你抢?岂有不让着你的!你当真是这等刻薄不饶人,何苦处处做凶见事寻衅,更把我也扯在里头是什么道理?” -- 第80页 锦姐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知道你是爱我多着呢,也知道她抢不去的,可是一见到你们在一起我就只剩恼恨。” 沈澄将她搂紧了些,笑说:‘你这是心病,我慢慢替你医,我跟你说好以后我每月在她房中宿两夜其余都陪着你。“ 锦姐勉为其难答应了,沈澄欣喜地亲了她一下,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自此一连陪了锦姐十几夜,以了十六日也先陪着锦姐用过了饭才慢慢走到婷姑房里,婷姑乍见了他倒吃一惊,问:“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话说?“ 沈澄听了都替她感屈,“我房里我还不能来吗?“进去坐下,婷姑解释说,”这不是怕吴妹妹那边叫你吗?你好好的还往那边去吧!“ 沈澄拉着她坐下,“我已同她说过了没事的。”婷姑这才给倒了杯茶,自己依旧去做针线,沈澄问:“锦绣哪里去了?也不在房中陪你?“ 婷姑说:“我有什么好陪的,我让她先睡了。” 沈澄捻了下灯芯,“你大半夜的还在做什么?仔细坏了眼睛。” 婷姑转过身,“没什么。” 沈澄见她还藏伸手道:“什么好东西是与我做的吧,拿来我先看看。” 婷姑含羞说:“有什么好看的,并不是给你做的。” “那我更要看了。“走上前一看是个小肚兜只有巴掌大小,沈澄说:“这不是孩子穿得吗?杜家两位妯娌又有了?” 婷姑摇头,“我自己用的。“ “啊?“沈澄不解一会儿反应过来,喜说:”这可是真的吗?“ 婷姑白了他一眼,“这还有假的吗?我自从到洛阳如今三月多不来换洗了。“ 沈澄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你不早与我说呢?” “亏你还是进士怎么说这样傻的话,早间我也不知道啊!“ 沈澄打了一下头,“是我糊涂了。“又抓住婷姑的手,”孩子出生还有大半年,你正是要颐养的时侯熬夜不得,快,我与你安歇。” 沈澄躺着算日子说生肖,婷姑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问:“你说是男是女?” 沈澄失笑,“这不是男孩就是女孩。” 婷姑欺许的说:“我只希望是个男孩。” 沈澄明白她心中所想,只宽慰说:“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的,一胎二胎总会有儿子的。” 婷姑轻呸了一声,“哪个生的了那许多呢!“ 早间沈澄起身嘱咐婷姑多睡一会儿,又径直到厨下去吩咐,“杜奶奶有了身子,你们收拾收拾另外给开套小灶。“ 宽嫂子和让婶子两个听了喜得直搓手,沈澄到前面先叫人去请位大夫来,并说明要看女科的。门子请了一位赵大夫,午间沈澄带着来请了脉,赵大夫说:“大人和奶奶猜得不错确实是有喜了,三个多月胎气正旺,奶奶好吃好睡并无什么不妥。” 沈澄问:“还请先生开两副滋补药,养养血气。” 赵大夫开了一副贞芪扶正汤,沈澄亲自送出去了。这一趟衙内都知杜奶奶有了身孕,锦姐气说:“真是只会下蛋的鸡,拢共来了多久就有了身子?平日守着个空房也不知这孩子哪里来的?是家是野真是笑话!” 冬英说:“她能有身子奶奶你就不能有身子吗?” 这一句话戳到了锦姐的痛处,想起以前流产的事儿,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叹说:“该有身子时一点动静没有,也是我自己不争气。“冬英只低下头也一副惆怅的样子,锦姐问:”你以前是跟人的时候有过身子吗?” 冬英下泪说:“有过,不过都没了。“ 锦姐坐起身,奇道:“这话怎么说的?还能都没了?一个也没能生下?“ “奶奶,你以为大家门里就这样安生吗?那主母都是贤德的?让我生下儿子她替我养着,将来跟她儿子分家?”锦姐听了也可怜她,“想不到你还经过这些磋磨,可见妾是不好当的。“ 冬英小心地问,“我看奶奶不是当妾的人,为何又跟了大人?与其在这里怄气以奶奶的人品别处没有夫人做吗?” 锦姐只觉得一阵慨然,苦笑说:“我要是早些嫁云哥儿哪里临得到姓杜的,你不知我以前的事,我以前在王家当奶奶的时候也有个妾叫紫云,她就生了个儿子自有奶妈料理劳我什么?再说家私是王家的,儿子不分侄子分,你前头主母心眼子也太小了。” 冬英借着话头:“奶奶既然是能容人的,为何现在着恼呢?这杜奶奶是极好处的一个人,奶奶容得下别人怎么容不下她?” “你不知道我与大人之间和那姓王的不同。”说罢,又长叹了一声,看着冬英的身腰突然灵光一闪,那念头再止不住,冬英见锦姐只盯着自己,”奶奶,我身上有什么?“ 锦姐说:“并没有什么,我再问你几句话,你这胎是怎么没了,你那主母这么有本事?” “这要什么本事啊?红花鳖甲哪里抓不来两副药。” 锦姐咬着帕子心中踌躇难定,坐在窗边直坐了一下午,晚间,沈澄进屋她还在那边坐着,沈澄见她神色有异心猜必是为婷姑有孕的事儿心里不自在,并不说破只问:“在看什么呢?’ 锦姐倒没冷脸,只说:“眼看入秋了,我想着冬衣呢。” 沈澄笑说:“这有何难,你愿让人送来挑,还是去店里选?“ -- 第81页 “我说自然是去店里挑,我自跟到了洛阳连街都没瞅过一眼呢!” 沈澄当官的人也不愿家眷上街,但对锦姐总是心软的,说:“你好好坐着轿上店,可别往街心里走去。” 本来好不容易上回街照锦姐的心意自然要东游西逛才好,但这次上街主意不在逛上,就一口答应,“我如今也不是那孩子了,自然知道的。” 沈澄以为她真的懂事了,欣慰着说:“婷姑她有了身子,我本以为你今晚必要和我闹呢,竟是我小人之心了。“ 锦姐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心里我是越来越不堪了。”说这句时自己也有点心虚,暗想,我可不是越来越不堪了吗?不然如何盘算行这样的事?锦姐不是个会装假脸的人,这一夜也没同沈澄嬉闹只推说乏了,略用了些饭就早早睡下了。沈澄还恐她身上不好,说:“早知道今日应该让赵大夫给你号号脉开两副补药,要不过明日我再请他来吧?“ 锦姐闭上眼装困道:“我睡一觉就好了。“其实一夜心里反反复复思来想去犹豫着行不行。 早间沈澄前脚刚走,锦姐也起来了,让冬英打水来梳洗,冬英走到厨下锦绣正在炉上灌水,就笑着讨说:“绣姑娘,我家奶奶今天起得早等水洗脸呢,你匀一盆给我好不好?” 锦绣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真是笑话,你奶奶要水你不会自个儿烧吗?你早干嘛去了?跟着主子挺尸睡觉这会子还有脸问我要水。“指着一旁的冷灶台,”喏,自个烧去。“冬英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引火烧水。锦姐在房中见水久久不来有些发燥,待冬英水来她自家头都梳好了,问:“为何去了这半天。” 冬英说:“奶奶今日起得早,我到厨下只有锦绣一人在烧水,我问她匀些她不给,我只得自家烧水耽搁到现在。” “锦绣?我几日没收拾她就忘姓了,我要水她敢不给?“立即吩咐把锦绣叫来,锦绣听见她叫一点不怕卷着袖子直直走进门,只弯了下腰,”吴奶奶,大早上叫我来有什么事儿?我厨下还有火。” “你厨下有现成的火为什么不替我烧水?” “我们奶奶如今有了身子,又要煎药又要炖汤,我实在没有闲手再替您烧水。“ 锦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奶奶要生凤凰蛋了,你也跟着上进了,好得很保不齐连我也要沾你们的光呢!“本来心中只有五分要行此时已定了十分,连声让锦绣滚出去自已早饭也没吃让人备轿就走。 到了东兴布庄那掌柜知道是官家奶奶小心迎进去,上茶点上果品好不殷勤,又叫伙计将绸缎、绢纱、织锦、罗帛、葛布,一一都搬到锦姐眼前过目,锦姐说:“你们放着吧,我慢慢挑。”店中诸人退出去了,锦姐让冬英坐下,冬英手里还扯着布匹在看,“奶奶你看这个多好啊?” “你既喜欢我买了给你。” 冬英忙放下了,“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我现在有件事让你去做。” “奶奶只讲就是了。” 锦姐狠狠心道:“你去药铺给我抓两副红花来!“ 冬英脸色一变,“奶奶你要干什么?这事可做不得。” “有什么做不得,你前主母做得我做不得?”锦姐拉住她的手,”我不要你做,你只去买药就是了。“ 冬英迟疑了一会儿,跪下道:“好奶奶,你是有恩于我的人,要不是你我现在不知流落在哪里?您实在是个好人与我前面主母不同何苦去做这样的事?我曾是受过这苦的人不得不劝劝奶奶。” 锦姐看着冬英没来由想起春园来,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前阵子闻信说表兄上了陕西做主薄也要娶亲,那主母贤不贤?容不容?冬英见她有些动容加紧道:“奶奶,人家做这种事无非是争宠,大人对您这样的恩爱,您又有什么争呢?” 提到沈澄锦姐有些软的心又硬起来,“你莫说大人,说起大人我便恨她,她有福竟捡了个好人去,现在又隔在我们中间充夫人,她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我和云哥儿这世里再回不得以前了,你也不必劝我,你的话我都省得,你去买药吧,凡事都有我不让你生受。“ 冬英没法儿站起身要去,出门还回头看了两眼。过了一会儿,果然买了两包药回来,锦姐闻了闻也就是寻常的药味没什么特别,随便选了几匹布就回去了。 过两日是锦绣生日,婷姑思量自小的情份拿了二钱银子让宽嫂子外间打两壶酒,两斤面并几样小菜与她做个生日,锦姐自己跑到厨下见炉上煎着药左右一个人也没有,把一包红花尽数往里一倾,纸包扔在底下烧了,宽嫂子和让婶子两妯娌打了酒菜进来,她一点不慌反责问说:“了不得了吃起私食来了?” 那两人反着慌说:“奶奶误会了,这是绣姐过生日我们奶奶自家拿钱买的。” 锦姐嘲讽道:“你们奶奶的丫头自然是金贵的都做起寿来了。” 那两人都说不敢,让婶子说:“吃碗杂面罢了。” 锦姐也没多缠,说:“小心些吧!“丢下这句话就走了,那两人反而心里发虚好不后怕,急急料理了东西,一个端着酒和药,一个端着菜和面到婷姑房中去了。 锦姐横下心做完这事就回房等动静,其间还问冬英:“这药喝下去多久起效?” 冬英想着说:“也在半天之后吧!” -- 第82页 锦姐又问:“是怎么个起效法?” 冬英皱眉说:“先有些头晕再有些肚痛越来越疼淋漓下红。” 锦姐让冬英去厨下也端酒菜来,自斟自饮等到天黑并没听什么动静,还在奇怪沈澄已回来了并带了赵大夫进来,同锦姐说:“你不是身上不好吗?也让大夫看看。” 锦姐说:“我并没什么不好的。” 沈澄说:“号号平安脉也让我放心。” 锦姐只得伸出手,赵大夫搭了一会儿,摸着胡子说:“奶奶阳盛阴虚有些内热,我开贴地黄汤。” “有劳了。”沈澄又请赵大夫去婷姑房里,锦姐站在门口望着那边心里焦燥极了。 沈澄同赵大夫进房时,婷姑正躺着捱疼呢,沈澄问:“你怎么了?” 婷姑说:“为今日绣姐过生日,我贪嘴多吃了点东西又喝了酒,想是外面东西有些不洁净。“ 沈澄忙让赵大夫来看,还说:“还好我请了先生在这里不然可怎么好?“ 赵大夫搭着脉面色变了几变,问:“吃了什么?” 婷姑说:“吃一碗面,几杯黄酒,并一些熟菜。” 赵大夫说:“药可喝了吗?” 婷姑说:“本是要喝的,因多饮了几杯酒怕没了药性只喝了一小半还有大半碗那边放着呢。” 赵大夫说:“端来我看看。” 锦绣去端了,赵大夫闻了闻,说:“这药不对,一股红花味儿。” 婷姑不知红花是什么东西。 沈澄板着脸想了一会儿,问:“先生如今这人怎么样?” 赵大夫说:“所幸喝得不多,我开副安胎的药还不至于有大碍。” 沈澄请大夫外间去开方,回身问婷姑,“这药是谁煎的?” 婷姑说让婶子煎的,婷姑知是药不好怕沈澄怪罪,求情说:“如今风大到处是落叶落花不仔细吹进去了吧,你别大怪她。” 沈澄安抚她说:“我不怪她,我只问她两句话让她下次小心点。”转过身脸上笑意就没了,带了杜家两房媳妇到厨房,问:“煎药就你们两个人吗?锅在那里?炉是哪个?” 让婶子拿了砂锅,指了炉,沈澄一一看过了,又问:“药渣呢?” 宽嫂子把簸箕翻了翻,说:“还在这儿呢。” 沈澄看了一眼,问:“你们再想想除了你们这房还进了其他人没有?” 那两人互相望望,让婶子说没有,宽嫂子一拍大腿说:“怎么没有,咱回来时吴奶奶不在这里吗?还说我们吃私食儿来着。” 让婶子想起来忙不迭地点头,“是的,是的,那时炉上还熬着药呢!” 沈澄铁着脸道:“你们想想清楚真个吗?“ 宽嫂子说:“怎么不真,她说我们吃上私食了,我们是自家买的绣姐生日,她说,你们奶奶的丫头自然是金贵的都做起寿来了。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扯谎?大人,我们下次一定注意干净,不敢再懈怠了。“ 沈澄听了是锦姐的话,心下早凉了,此时只应付说:“你们知道就好。”自已一个人走到外间扶了棵树站了良久,看锦姐和婷姑房中都亮着灯却不知道自己刚往哪边去,是去守着婷姑还是去责问锦姐?那夜风渐渐大了吹的院中枯叶乱飞,相儿被风吹的打冷战,寻他说,“大人您风口站着做什么?赵大夫要走了,您要送吗?” 沈澄回过神来,问:“奶奶怎么样了?” 相儿说:“听说喝完药要睡了。” 沈澄放了心,“我去送。” 送了赵大夫回家,两边房里的灯都熄了,沈澄一个人往暗黑的书房里去了。 ☆、至今方悔事已迟 锦姐揪心等了一夜也未见什么动静,早间急急把让婶子叫来,问:“你奶奶那边昨晚是怎么了?” 让婶子说:“是我和嫂子不好,想是做饭不干净给我们奶奶吃坏了,幸亏赵大夫来看过了开两帖子药才不曾出事。“ “不曾出事?”锦姐问:”她昨天白天的药喝了吗?“ “吴奶奶你可别提那药了,可能也是那药没煎干净落了什么花儿进去,大人把我和嫂子好一阵盘问,连药渣子都翻出来看了。” 锦姐不由变了脸色,冬英吓得面色煞白,锦姐追问:“你说得可是实吗?” “怎么敢在奶奶面前扯谎。” 锦姐明白这事儿沈澄已是全知道了,躺倒在床只觉得全身无力。 让婶子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锦姐摇摇头挥手让她下去了,人一走冬英就急哭了,“奶奶,你看这可怎么办啊?” 锦姐想一会儿,竟笑起来,“怕什么?这不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只要不下□□罢了,就是下了他也不能拿我偿命。”见冬英全身颤栗就把她拉到身边,抚慰着说:“你别怕这不关你的事,都是我一人干的。” 冬英哭说,“奶奶你也别干了,我听着就害怕。” 锦姐说:“傻孩子,她们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害你吗?”说着自己起来反让冬英去躺着,套了衣服挽好头发去厨下打水,迎面遇见锦绣就吩咐:‘你替我打盆热水去。“ 锦绣看了她一眼,没接,“吴奶奶你搞错了吧,我是锦绣不是冬英。” “我叫你就是你。” 锦绣直硬地说:“我不是奶奶房里的人,奶奶还是找别人吧!” -- 第83页 锦姐本来就一肚子不自在听了这话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来,恼羞成怒怨恨交加,“咣当“一声将铜盆砸在锦绣面前,锦绣脚面被砸吃痛地蹲下来,锦姐骂说:”小蹄子,你狂什么?做主子使唤不了你吗?若是叫不动要你做什么早些卖了!” 锦绣揉着脚站起来,“奶奶真是好大话,我是奶奶买来的奴才?主家的奴才几时临到偏头的人卖?奶奶见天的骂人,将来有头朝下的日子自己被卖了!” 几句话儿激得锦姐怒火中烧,一把将锦绣推倒,指脸骂道:“不睁眼的奴才,你仗谁得势头敢红口白牙的咒我?你奶奶教得你吗?“ 锦绣也不相让爬起身也来扑锦姐,“要些脸吗?要骂要打也不是你,你和我说话扯奶奶做什么?我们奶奶让你,你便这样没样儿了。“说着双手就往锦姐脸上招,要说锦绣也是个身强力壮的丫头可是锦姐经过孔府那阵子事还怕谁?先发制人一把揪住,几脚踹上,锦绣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锦姐气上了头,踢得锦绣人在地上滚不说,顺手解了厨房的麻绳没头没脸下手就抽,那锦绣被打满地找牙,口中犹骂得不绝。 院中的人听见一齐围过来,锦姐那绳如雨点子般朝下,哪个敢上前?让婶子飞跑着报与婷姑,婷姑裙儿也顾不得系,叉着裤跑向厨房,急急喝住:“妹子你做什么?这丫头有什么不对要这般打她?你千万看我面上今日略放一手。” 锦姐闻言越发抽得狠了,那锦绣先时还叫此时叫声也不闻了,婷姑要上前去拉被宽嫂子架住了,朝让婶子喊说:“快去寻大人才是。“ 让婶子又跑到前堂寻着相儿急急说了一遍,“快快救命,眼看要死。“相儿走到堂上在沈澄耳边说了,沈澄问:”当真?“ 相儿点头,沈澄只得放下堂木,对堂上人说:“内院走水我先看一趟,你等候着。“官袍也不曾脱只摘了帽儿快步到了厨房,只见众人围着,婷姑在哭,锦姐在打,地上锦绣是一动不动了,忙上前止住:“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快住手。“ 锦姐见她们叫得沈澄来,九分九的气已上了十成十,非但不停手却抽得更猛了,眼见要出人命沈澄也顾不得其他就上手去挡,锦姐一点不忌讳连带着沈澄也抽上了,相儿见沈澄被打也顾不上尊重去一把将锦姐抱住,沈澄也趁机从她手里抢过绳来,此时的锦绣一身是血奄奄一息,婷姑哭着叫她,沈澄探了探鼻息倒还有气,站起身向锦姐道:“你是疯了吗?下这样的手草菅人命!” “我是疯了,她们好你与她们过着。” 沈澄看着眼前的锦姐真是心痛至极,指着地上锦绣问:“你看看这就是你干出来的事?你骂孔弘绪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的,你自己现在和他有什么区别?锦绣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与你干休!” 锦姐想起孔弘绪,又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一时也惊恐极了,心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我在干什么?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沈澄让人抬了锦绣回房去,又让人去请大夫,摸摸自己脸上竟也被抽破了两道,见锦姐还立在那里吩咐冬英说:“你扶奶奶回房去,无事不准出来。”锦姐跟着冬英如木头一样走回房去了。 锦绣经此大难足足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床,其间都是婷姑照管。锦姐自那一日回了房也没再出来,要饭要水都是冬英送进去。后来沈澄又找院中的人细问了那日的事,心觉得锦绣也不是省事的就与婷姑商量把她嫁了吧,留在院中不知哪日又惹是非。婷姑此时肚子也大了就讨情说:“你看这丫头给打的全身没有一块好皮肉非几年不能长好,这副样子能嫁谁?我过几个月也快生了,到时孩子大人都要人伺候,你好歹留着她跟我做做伴儿?” 沈澄说:“你不必为难,我也不让她外间去,我把她许给相儿如何?” 婷姑想了一会儿,只得点头,“好是好,只是太匆忙了些。” 沈澄说:“不忙成亲,等你生产完再过门也不迟,只先定下你我也放心。” “若如此是最好了。”婷姑心中到底觉着负亏,好好的一个丫头从小跟自己了一场到头没落一点好?想着眼中要掉泪,沈澄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就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将身契都赏与他们,另添上百金的妆奁一定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绝不是个小厮媳妇的终身。“ 婷姑笑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的终身咱也说不定的,咱只凭心意不亏着她就是了。” 这三个月来沈澄除了看看婷姑就是独宿书房,心中虽放不下锦姐到底有些生气,指望锦姐自己服个软结果三个月来连个面儿也没露。沈澄只得私下叫冬英来问,“你家奶奶最近在房中做什么?可是身子不好吗?如何见天的不出门?” 冬英回说:“奶奶日日在房中喝酒,喝醉了就睡下了,醒得时候也看看书,倒是睡得时候多醒得时候少。” “她可有跟你说什么?” 冬英摇头,“只是日常吃穿的话。” 沈澄吩咐让好好伺候锦姐,让她下去了。 当天夜里一个人在书房多少案卷论宗不想,心中深深浅浅远远近近只一个锦姐,从小的情形分别的景象以至于欢好时的笑声一一涌上心头反复只在脑中,独自坐到二更天见锦姐房的灯未熄,再也顾不得前头的事理只身走到房前问:“妹妹睡了吗?” -- 第84页 锦姐歪在榻上喝酒,听见他的声音还恐是自己听错了,说:“我今日酒多了都乱听了。” 冬英说:“不是乱听是大人来了。”喜滋滋起身开了门,果然是沈澄,锦姐乍见他也一喜,随即又将脸儿一放,装着不经意地说:“你来做什么?” 沈澄笑吟吟地走进来,冬英忙重新摆酒,沈澄举杯:“我先敬妹妹。” “慢着。”锦姐严肃道:“你这酒有什么说头吗?我不喝没来头的酒。” “你我之间只当喝杯合卺酒吧!“ 锦姐冷笑说:“你明媒正娶和奶奶在那边呢,你找错人了。” 沈澄只是放下杯,温软道:“好妹妹,我不怪你,你怎生还怪上我了?咱喝杯和气酒如何?” 锦姐感伤道:“我看你我之间要和气也难了。” 沈澄让冬英先下去,上前贴近:“妹妹,你何苦为难我呢?那锦绣我已许了相儿不日就成婚,你若是为她的事,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 “你道我是为锦绣吗?你能把锦绣嫁了,你能把婷姑嫁了吗?” 沈澄无言以对,锦姐道:“你的妻儿是一生一世割舍不断的了,我这些日思来想去觉得没什么意思,哪日有缘你就将我放了吧!” 沈澄闻言大惊失色,“什么叫没意思?放你到哪里去?王兄家也有妾你不是相安好几年吗?怎么就不能为我多忍忍呢?” “你是你,他是他,为他容易为你就难了,我要么独占着你,要么你与别人过去,若有人隔在当中我受得了一时受不了一世,你的为人怎么会干出抛妻弃子的事呢?我就不一样了,已是被休过的人还有什么弃不得。” 沈澄听得愣了心如刀绞的一般,锦姐又自顾自喝了几杯,酒气醺红了脸便笑着拉住沈澄,“云哥儿,你看咱还有几日好?” 沈澄抱住她如抱着命的一般,一边亲着一边说:“好妹妹你说得是醉话吧!你眼看看我,你就舍得吗?” 锦姐闭上眼睛也不说话,□□情短苦情长。 天亮了沈澄抱着锦姐只看不够,锦姐醒了说:“你看我做什么?我还睡呢,你有事先起去吧,辰时再来吃早饭。” 沈澄听她这言语一切如常,只当她昨夜喝多了酒说得是醉话,就起身梳洗还问她早饭想吃什么? 锦姐翻了个身,慵懒道:“只吃碗热汤面吧。” 沈澄见她如此心中也松快,承应着去了。 锦姐贪恋着余温裹紧了被子,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的。 那日沈澄在与锦姐梳头,那边院中叫说:“奶奶要生了。”沈澄放下梳子忙赶去了,锦姐看镜中又只剩自已一个人了,这些时她反倒常想起王敏正来,一桩桩都是想得好处,她常和冬英说:“你要说我不悔那是假的,哪里再得那样个人我立马嫁去。” 冬英听来也只能替她惋惜罢了,主仆二人说着话到响午那边人喊说:“生了,生了,恭喜大人,奶奶生了位公子。” “是吗?”沈澄初为人父也是呆呆的,产婆抱着孩子让他看,沈澄看了一眼问:“这是我孩子吗?” 旁人都笑说:“大人这是高兴傻了吧?这不是大人的孩子倒是我们的孩子?” 沈澄也笑了,产婆让他抱,他小心翼翼将孩子捧着只觉得软软的一团瞬间心都化了,说:“这真是我儿子啊!” 大家都笑,沈澄抱着孩子问婷姑怎么样?产婆说:“奶奶身子壮睡一觉明日就好了,我先去房中收拾。” 这时锦姐也进来了,沈澄欣喜地抱着孩子让她看,锦姐看了一眼那孩子红红的皱皱的心里谈不上喜欢,只说:“恭喜你和杜姐姐了。” 锦绣抱孩子去喂奶,沈澄嘱咐说:“你小心点,你奶奶可醒了,有话没有?“ 锦绣说:“奶奶只让大人封红包。“ 沈澄失笑说:“我竟忘了。”跑到书房叫相儿秤银,产婆包了五两其余每人二两,冬英得了银钱也甚欢喜,锦姐看着这家中上下越发觉着和自己是没有关系的。 自婷姑生了子沈澄每常与锦姐说:“我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 锦姐摸着肚子想着这一年多缱绻缠绵不知多少竟连个消息也没有,这难道不是天意?自己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若天意留我就该让我早早怀上子嗣,方是一生一世扯不断的念想。见沈澄这样情真心热的要孩子,一时又想起王敏正来,若那个孩子在自己也能被休吗?沈澄问:“你在想什么呢?”锦姐又不好说在想要走的事,况天下这大一时也不知何处可去,将这桩心事暂且收在心里,说:“我在想以前的事。” “是我们在南京时的事吗?” 锦姐摇头,“不是,是我在任城的事。” 沈澄心中也有些失落,“王兄总有胜我的好处,你想他也是情理之中。” 锦姐顺着说:“若再有这样个人便好了。” 沈澄听见这句才觉心凉了半截子,看着锦姐只觉得有些陌生了,将她搂进怀中贴着脸喃喃道:“好妹妹,你心里有话只告诉我。” 锦姐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流着泪说:“云哥儿,我心里只爱你舍不下你,可是我逼坏了你也逼坏了自己,今生是无解的事了,我偏不信我的命就这样的苦!” 沈澄张嘴想宽慰,锦姐抬手捂住了,“旁的话儿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我真毒杀了婷姑,打死了锦绣,你怎么处?” -- 第85页 沈澄痛苦道,“反正我是不忍动你的,真有那些事宁我自己疯了死了,了却这账完了这事吧。” 锦姐笑了,心下先是甜后觉苦,笑中带泪“你不是想我给你生个孩子吗?你只抱我床上去吧!” ☆、禅心已作沾泥絮 沈澄办完孩子百日酒就着手安排锦绣出嫁。大红轿子,凤冠霞帔一样不少,另裱糊的新房,添得满满的妆奁,临上轿婷姑抱着哭了一场,锦绣替她擦泪,“奶奶别哭,仔细没了奶。” 婷姑说:“好孩子以后同相儿好好过日子,我是离不得你的,你每日进来看我。” 锦绣点头答应,婷姑直送到大门外,让婶子扶了锦绣上轿。相儿也是新服冠带骑着马接着轿在街上转了一圈,又进了衙门在厅上沈澄和婷姑上坐,相儿同锦绣拜过堂,傧相引进新房,一屋子人都去听撒帐。前头开了席,后院里也请了一班小戏,沈澄让锦姐点,锦姐就点了一出《嫦娥奔月》,婷姑觉得这戏不吉利就向沈澄使眼色,沈澄也不理会让他们演,开了锣悄悄同婷姑说:“不过图个热闹没那么多讲究。” 婷姑不好多说,看了一会儿就回房抱孩子去了。 次日一早,锦绣梳了髻,穿着红绸通袖袄绿纱褂裙,同相儿一起进来敬茶磕头,婷姑接过茶扶了她起来,笑说:“你开了脸倒比以前标致了。“ 锦绣娇羞说:“奶奶取笑。” 又到锦姐面前敬茶,锦姐伸手接碗,锦绣下意识吓得后躲,锦姐斜了她一眼,“你怕什么?我如今不打你了。“ 锦绣口说:“不敢。“相儿上前捧着碗道:“以前有得罪奶奶的地方,奶奶看我的小情忘了吧。” 锦姐笑着接了,“就你机灵。”拿出两个金戒指赏与他们,锦绣不敢接,锦姐就放在相儿手里,相儿又谢了,锦姐说:“你们好好过,将来比我强也说不定。” “奶奶说笑话呢!”相儿牵着锦绣下坐了,沈澄陪着一起用了早饭。 大家散后锦姐拉着冬英说:“我让大人把你也嫁了吧!你不嫁我总有一桩心事。” 冬英不解说:“我若嫁了哪个伺候奶奶呢?” 锦姐说:“我不用你伺候,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冬英说:“我父母都不在了,有一个哥哥在乡下也有几亩地,糊口吃饭罢了。” 锦姐思量着说,“如此你也是无福的人,我与你算计,没得让你花儿一样的年纪守空房吗?“ 冬英听要嫁人心中着实愿意,可是又猜不着锦姐的心思,只问:“奶奶为何想起我来?“ 锦姐说:“我不是看锦绣嫁了就想起你来,况你是遭过不幸的人,我不把你安顿好怎生心安。“ 冬英问:“奶奶说得像自家要出门似的,咱们在一处有什么安顿不安顿?“ 锦姐笑而不语,心中的主意已是定了。 吃饭时就和沈澄商量这事,沈澄也不解,“冬英嫁了哪个伺候你?“ 锦姐说:“她是做丫头的又不是出家做姑子的,二十好几的人儿我还要用几年?用到老吗?“ 沈澄听着也有道理,转头问冬英,“你可有中意的人吗?“ 冬英红着脸小声道:“大人取笑我。” 沈澄见了心知她是愿嫁的了,就说:“也罢,回头我再买个小丫头吧,那些婆子粗枝大叶是使不惯的。” 过了几日果然就有媒婆上门来说亲,先说一个布店的账房,今年四十岁有二个儿子,大的十八已成了家在府衙当差,小的十岁,妻子是前年殁的,因小儿子没人照管要再寻个人。又说一个是庄户人家住北郊外,年纪才三十岁,有一个女儿才四岁,家中有二十几亩地并会酿酒日子也过得,锦姐听着都不甚满意让她们再访,在后门送媒婆正有两个道姑在化缘,其中一个年轻的见了锦姐叫了一声,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锦姐看她也有几分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来,那道姑怔了一会儿,惊说:“奶奶是姓吴吗?” “你认得我?我们哪里见过?“锦姐疑道。 “你真是吴奶奶啊!“那姑子激动的热泪盈眶,”奶奶,我们在济南落翠庵见过的。“ 锦姐蓦地听到这个地名倒有恍如隔世之感,缓了片刻道,“你再说一遍。” 那姑子哭着说:“奶奶,我给奶奶磕头,我是落翠庵的小姑子叫幻境的,那日师父和孔大爷请奶奶吃酒我在大殿上见过的。” 锦姐听到这里全明白了,倒也说不上仇恨只觉得做梦似的,问:“你怎么又做道家装扮了?这位师父是?” 幻境抹着泪儿道:“说来话长,师父为拐骗奶奶早让知府打死了,师兄们也给打得半残叫官发卖了,整个庵里就我和两个小姑子无事,她们家里领去了,我没地方去这是我师叔从华阴来给我师父收葬,我这就跟着师叔上华阴去了,在牢里关了大半年头发也长了如今做道姑了。” 锦姐看那位师叔一身靓蓝葛布的道袍,白裤黑鞋,背着包袱,拿着拂尘,一身道气清韵与那岑姑子有天壤之别,也不记前仇请她们进来坐,让冬英上茶,幻境说:“谢奶奶不计前嫌,万分感戴。” 锦姐也大方道:“那有仇的都死了,你做徒弟的我同你计较什么?”喝过茶又问:“吃过饭不曾?” 幻境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肚中正饥。” 锦姐笑了笑,向那师叔道:“还未请教师父尊号,可吃得荤吗?” -- 第86页 “小号莫会,外间用饭客随主便。” 锦姐让冬英去传饭,说不拘荦素什么只要快。冬英回来就端着一盆白米饭、一碟花生米、一碟冷切咸肉、一盘炒鸡蛋、一盘烩面筋,并说:“还有道汤稍后就来,师父们先用。” 莫会和幻境捧着碗称谢,不一会儿就吃完一碗饭,锦姐让冬英再添,又问:‘要酒不要?” 莫会说:“谢奶奶好意,行路的人不便用酒。” 冬英又添上饭,让婶子也送来一碗肉丸豆腐汤,师徒两个就着汤又吃一碗.。 锦姐问幻境,“你多大年纪了?” 幻境说:“今年刚过二十岁。” “比我还小一岁呢!”锦姐看幻境生得中上人才,白细皮肉,问:“你小小年纪就主意在这出家的路上一辈子吗?不孤栖吗?” 幻境笑了笑,左右看看直言道:“奶奶不是外人,不计前嫌款待我们,我也不瞒奶奶,这出家才不孤栖咧!这世上女子在家日做工做活,门也不得出有甚自在?这出了家天南地北随你游走,游街串巷逢人说话不热闹啊?再说孤栖,这世上女子自家丈夫能天天搂着吗?就是天天搂着也难免生厌,何况有钱有势的男人岂能天天陪你呢?这出了家凡事便利,你清静时一心一意念经修道,你孤栖时那文人秀才不任你挑吗?人家做娼妓的还要接客,强颜欢笑迎来送往,咱出了家要笑就笑,不想笑就闭门谢客,哪一日想谁就请谁,你道这出家的日子好不好?” 一番话下来锦姐早听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莫会:“师父她说得可是真的吗?“ 莫会闭上眼睛,“无量寿佛,这孩子年轻口无遮拦的,出家首先是无家的了,至于旁的事儿修行在自个儿,等热闹散了才得始终,奶奶是根底的人,来日自然有真人指点。” 锦姐只听来只觉得生平的大愿就在眼前,无拘无束自来自去的日子竟就出家人门里吗?自家想得出神。莫会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锦姐让冬英包了几十个馒头,又秤了十两银子,递与幻境,“你们两个女人凭一双脚步行几世里走到华阴地界,雇个车船也少受点风雨。” 师徒两个再三的道谢,莫会说:“我在华山旁的圣莲观里,奶奶有缘后会有期。” 幻境又向锦姐拜了两拜,倒有个难舍的光景,“好奶奶你千万保重,我在那里为你祈福。” 锦姐送出门去,“你只求我也得个自在身,任心任性再不受人管。” 送走了师徒俩锦姐的神儿也跟了走了一半儿,心心念念都是出家的事儿,冬英叫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冬英说:“奶奶您想什么呢?那年轻姑子僧不僧俗不俗可不像是个好人,你千万别听她瞎说。” 锦姐感叹道:“你们都看她是瞎说,我看她是实说。不提也罢,你的事要紧,今日说得这两个你自家听着如何?” 冬英含羞道:“我听您做主。” 锦姐笑道:“要听我的,我要给你找个有功名,有田产,还年轻的。” 冬英只默默坐到一边,一声也不言语了,锦姐笑问:“如何啊?” 冬英说:“奶奶在取笑我。” “我不是取笑你,我是真心的,你没见我把媒婆回了吗?” 冬英拿着帕子还是不做声,锦姐道:“你有话只管和我说,你跟我做什么羞呢?” 冬英扭捏道:“我说心里话,奶奶可不能笑我。” 铁姐点头,“你只说。” “要我说,只要人康健心眼好,功名田产都不必提了,我是好人家的黄花大姑娘吗?有功名有田产的人怎会娶我当正头娘子呢?就是奶奶你要抬举我也不敢想,常言道“登高必跌重。” 锦姐听来也有几分道理,仍不屑道:“都是没志气的话,寡妇有当皇后的,倡伎也有当皇后的,谁规定黄花闺女才能挑好人了,不过这是你的大事我也不好多管只凭你自己挑吧!” 连续几日又有媒上门说亲,其中有个做秀才的年方二十八岁,只因家贫从没娶过的,现住着城隍庙的房子日常与人批字写文,锦姐说:“穷怕什么,我多给几两银子,这人物如何?” 媒婆说:“若打扮起来能唱小生。” 照锦姐的意思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冬英却不这样想拉了拉锦姐的袖子将她叫后面说:“奶奶这可不成。” “为什么不成,放着新鲜秀才不要倒要去做人后母子吗?” 冬英委曲道:“我也知道年轻的秀才好,但是我配得上吗?奶奶,我是个受过苦不能生养的人,当后母子已是最好的终身了。” 锦姐愣了一会儿,看着冬英哀怜道:“我懂了。”走到外间,给了媒婆二两银子,“这秀才配丫头实不敢当,你将前日说得那个账房叫来,我要相一相。” 媒婆满口答应,“到底是奶奶会看人,那王先生读文断字精明能干,最是做家的好人。“ 锦姐又说:“你让他把十岁的儿子也带来,我看看聪不聪明。“ 媒婆应着去了,下午带了王账房来,冬英怕羞不敢出头,锦姐让她在后堂呆着,自己走到前堂主客叙礼,见王账房人虽四十生得还面嫩,彬彬有礼言语和善,不是村夫市侩之流,再看那小儿子也伶俐可喜,锦姐抓了果子他吃,问王账房说:“先生家中还有何人?父母可安在吗?” “双亲都已故去了,家中只我和小儿。”王账房如实道。 -- 第87页 锦姐听没有公婆觉得是个清静门户日子尽可过的,心下很是满意就高声唤冬英出来添水,连唤几声冬英才低着头出来耳朵都是红的,飞快地添了水又躲进去了。锦姐又叫媒婆进来吩咐,“你陪着王先生在这里用饭,我还有事就不陪了。” 王账房起身道:“奶奶有事请自便,不敢扰饭有事听传。” “没事儿,饭已备下了先生只管用,我稍后还有话说。”留了他们吃饭,自已后面来问冬英,”你看如何,若有意事不宜迟,我让媒婆收下定礼这事便成了。“冬英摸着袖边,“是缓是迟只奶奶做主罢了,我没什么好说的。“锦姐拿了一副镯子递与媒婆,”我们女家是肯的了,你问问王先生的意思,若也情愿将这镯子与他做定礼,让他写婚书来。” 媒婆拿了出来,一一与王账房说了,王账房喜道:“奶奶真是爽快人,我有什么不情愿的,拖家带口的只望姑娘不嫌就是万幸。”当下在厅上写了婚书,将儿子脖上一片金锁解下来交换了定物,媒婆又说了好多吉祥话,一桩喜事就这样成了。 晚间锦姐把冬英要嫁人的消息告诉沈澄,沈澄倒感意外,锦姐玩笑道:“怎么?你舍不得了?” “哪里的话,你不要舍不得才好,前时提的话今日就定好了,是什么人家?为何这等着忙?” 锦姐就把人家讲了,沈澄也没甚言语,锦姐看他不大开怀像是有心事的样子,问:“你当真是舍不得吗?“ 沈澄失笑,“我只是舍不得洛阳衙门罢了。” “这话何来?”锦姐不解。 沈澄说:“今日朝中有任命下来调我做西安府通判,等新任来了交接完就走。“ “这是升了还是降了?“ “也算是升了吧,七品升了六品了。” 锦姐笑说:“那你愁甚,西安洛阳哪里不是一样当官,除了南京都一样。” 沈澄想想也是,遂将这事丢开了。 因沈澄官事在既,锦姐早早定了月底的日子让冬英出嫁,事出匆忙也没像锦绣出嫁那般大作,只四口箱子给装得满满的,衣服都不及多做直接放的尺头,锦姐说:“你是嫁出去的人,他家房屋家具都有我就不置办了,有五十两银子放在箱底下是你今后的依靠。” 冬英哭了又哭,“我没福不能多伺候奶奶几年,还让奶奶这样用心破财,实在有愧。” 锦姐双手扶了她起来,“我们主仆缘短,你们夫妻情长,莫哭了快去吧!” 冬英留恋了许久还是去了。 锦姐完了这桩大事心中再无牵挂,早早收拾好随身的东西,打定主意趁着沈澄往西上任,自己一路到华阴找幻境当姑子去。 ☆、回忆相逢如梦中 沈澄交接完官事,准备好车马,挑了个黄道日子起身,因家眷众多又有孩子一路行得甚慢,走了半月才到西安城外。两边箭楼平地而起,城墙就如土山头一般高阔,要论雄伟更胜南京和洛阳,眼见是个大地方了。 早有一班差官候在城门口,见了车马远远在就迎上来,下拜道:“大人一路风尘,小的们日盼夜盼终于将大人盼来了。”说着递上名帖儿,沈澄接过手又放下了,“大家客气了,让大家久候,是我疏忽。“ 那为首的差官道:“大人说得哪里话,折煞人的,是小的们有失远迎,府尊县爷都在堂上等,大人请行。” 沈澄同婷姑和锦姐说了一声,坐上轿先行进城了,另有差人领着锦姐们往衙内安顿。 众人都在整行礼,搬东□□锦姐东西一点没动,婷姑想冬英不在了没有替她收拾,自个抱着孩子叫让婶子去锦姐房中帮忙,谁知锦姐锁着箱子在车上一个也没动,说:“你只给我铺盖拿来,并寻两个盆倒一壶茶,其他都不用管,我过几天自家料理。” 让婶子虽不明白还是照做了,沈澄赴完宴回来先就到了锦姐房中,见里面空如个雪洞,问:“这怎么回事?想是没人替你收拾?” “不是的,我不日就要出远门所以东西不用动了,你看看哪天得闲送我往华阴去。” “好好的往华阴去做甚?”沈澄莫名。 “我在山东时认得两位师父,如今在华阴县华山下的圣莲观里,一直邀着要去不曾有机会,如今到了这里想着去看看。” 沈澄一听就不同意,“这尼僧野道能有什么好人?平日上门骗几两银子就罢了,怎么还千里寻去呢,只怕是羊入虎口连人也骗去了,在山东那岑姑子的亏你还没吃够吗?” 锦姐给这顿抢白勃然大怒,这得亏是沈澄说的,要是王敏正等人口中说出这话,早大打出手闹将开来了,眼前因是沈澄锦姐强忍怒气,冷冷道:“我只要去就是了,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拦我,拦不住!” 沈澄看事出突然她又立意甚坚,实有蹊跷,随即温言道:“是我不好,还没细问就武断了,你好好跟我说,何时约了要去了?准备去多久?你看我刚刚到任,官事繁杂我也要有空才是?如何说去就去呢?” 锦姐看着沈澄一时有万般留恋千般难舍,眼泪漱漱而下,那怒火又化为心伤,就靠在他怀里低低的哭。沈澄一头雾水手足无措,搂着她替她轻轻地顺着背,温柔道:“你怎么了?有事只和我说哭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听锦姐呜咽声小了,捧起她脸儿替她拭泪,”是我不好,你实在想去,抽空陪你去就是了,想你陪我在洛阳两年拢共也没出过几趟门,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为我做到这个分上已是大不易,如今在上华阴我无论如何也陪你去一趟。” -- 第88页 锦姐想起前情心下早碎了,拉着沈澄的手,“你我从小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想不到,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想你也不会怪我。“ 沈澄只当平常道:“我怪你做什么?万事错在我,我要怪也只能先怪自己。” 锦姐忍不住泪又要往下淋,外头让婶子来叫,“大人,奶奶请大人用饭。” 沈澄说:“我外头用过酒饭了,你让奶奶自个儿吃不必等我。” 锦姐知道沈澄不能是她一个人的,到了此刻已是要放手的光景了,就大方道:“你去看她和孩子吧!” 沈澄不放心,“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锦姐推说:“我要睡了,你晚间再来吧!” 沈澄替她盖好被方去了,到了婷姑房中还说:“妹妹房里无人得再买个丫头,你这些日多让两位嫂子去照顾。” 婷姑抱着孩子正在喂奶,“我这里不用人的,只要她不嫌两位嫂子粗鄙尽着她使唤。“ 沈澄赞说:“到底还是你贤惠,我真是自愧常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说得哪里话,你只安心在外面好好做官就是对得起我了。” 沈澄更惭愧的了不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自恨道:“你何德何能有这样贤德的一个妻子,还嫌多碍着她,真是禽兽不如,贪心不足。” 锦姐安稳等了一个月,眼看年关将近,立志今年是必走的了,也不等沈澄有空自己收拾好东西吩咐人雇车,沈澄晚间回来见她包袱都打叠好了,问:“这样急着去吗?” 锦姐说:“我绝不能再等年后了,你若有闲就随我空跑一趟,你若有事我自去,你也不用跑了。” “这是什么话?华阴离此也有两百多里路,你人生地不熟那华山又是个险地所在我怎么能让你孤身前去呢?” 锦姐说:“孤不孤身也不在这一时,我从南京到任城,从曲阜到洛阳,从洛阳到西安,如今再到华阴也不算什么事了。” 沈澄不放心,“你略等等,我抽几天空定陪你去就是了。“ 过了腊八日,沈澄让人备车同锦姐去华阴,婷姑得到消息时那车马都在门外候着了,只觉得突然极了把孩子给锦绣抱着自已追出来,沈澄扶着锦姐已上了车,婷姑不好做拦,只说:“怎么也不先透个信儿,出远门衣服都没多带几件,这寒天腊月的人都往家里赶,你怎么反倒往远外去,妹妹要去华山也不急这一时?你等等我与你收拾东西去。” 沈澄正想话别说明,锦姐掀车帘说:“他又不去几天带什么东西?你快放我走吧,他也早去早回。” 沈澄抓着婷姑的手,“你快进屋看孩子去吧,我十日之间必然回来的。“ 婷姑站在门外眼望着他们的车远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沈澄回首见婷姑的小小的身影站在寒风里,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锦姐看出他的舍不得,只说:“以后我也不拉你出来了,你回去多陪陪她。” 沈澄意外极了,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一时也不敢应。 锦姐笑说:“我说得是真话,你且看吧。“说着就躺到沈澄腿上,“我先睡会儿。” 沈澄说:”你睡吧!”怀里抱着锦姐心中又放不下婷姑,但看着锦姐的睡颜心中又舒展了一点,自觉上天对自己不薄,这样的福份就是有些难为处也是值得吧? 一路天气晴好两天就到了,幻境听闻锦姐到了,喜出望外出来迎接,沈澄见这观离华山不过十几里正在东南面不远处就是乡镇,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师父莫会出去化缘去了,观中就幻境和两个师兄一个叫浊音的,一个叫浊尘,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也有几分人才,沈澄看着这几个姑子,梳着油光水亮的头,穿细布细罗的衣,擦着又白又红的脸,远远还闻到一股脂粉香,沈澄就觉得不停当将锦姐拉到一边,说:“我看这观中的人不是清静道家,有些世俗光景,你结交这些人做什么?这会子烧了香吃顿饭,我赏几个香钱,咱就走吧!” 锦姐毫不在意,“你先陪我逛逛,见了师父你就走吧!” 沈澄陪她在三清像前烧了香,各处殿内随喜瞻仰,里头有个圣母殿供着三圣母的像,锦姐进去见有签桶就跪在像前诚心求了一支签,是四十九签中下,幻境查了签文递上来,上写着:东南繁烟付水流,眼前新恨交旧愁。 离欢离合皆造化,来日长安再一游。 锦姐细细想来不能甚解,想东南是回不去了,只是出路是长安吗?交与沈澄看了,问解。 沈澄沉吟了一会儿,暗想这签句是飘浮无乡繁华落尽的语境,难道自已这官没有回乡日吗?只说:“这签立意不明,你再求一支?我再评评。” 锦姐重新跪下又缴了一支,是八十三签,中平: 捧打鸳鸯得并头,容颜不改旧风流。 江东才俊相伴短,不若当年双好逑。 长安王孙玉资质,终是青云入九重。 有人问尔真消息,还是山东九月秋。 锦姐仔细思量,把前后一想,不觉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沈澄抬眼一看,心想这签中的意思大不好,头两句分明说得是自己和锦姐,这后一句长安王孙又是什么缘故?他一向是不信神佛的到了此时半信半疑,也跪下去通诚一番,求了一枝问自已的终身,是六十八签,中上: 寒窗折桂官禄早,鸳帐锦屏人占先。 -- 第89页 碧玉生来最有缘,三春只有二春年。 笑尔花枝难着手,寂寥杜宇声花前。 堪叹风流情远去,金印官诰待卿全。 沈澄见签文说得贴切,这鸳帐锦屏,碧玉生来,都是说得自己与锦姐,明明还是欢景短暂有缘无份的话,心中十分不乐,凝神皱眉放不下这段心事。幻境见他二人求了签,一样的不欢,只道是签文不好,也不带着游玩,请到客房献茶,浊音和浊尘也从镇上买好了菜蔬,置办了果酒,幻境说:“观中不能用荦,只备了几道素点心,大人和奶奶尝个新鲜。” 锦姐说:“你替我整间房来,我们自用饭。” 幻境去了,锦姐自斟了两杯酒,看着太阳还在半山腰上,就说:“趁着天早你早些走吧,我也不留你了。” 沈澄不明所以,“这话怎么说的,你我理应同来同走啊,你独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见这里山深观静,人又合群,立志在这里出家不回去了。” 此言一出,沈澄呆了半响,惊问:“这是真的吗?” 锦姐一本正经道:“哪个与你说笑,我这些行礼从洛阳过来时就收拾好了,劳你一路送了我来,送君千里此地为别了。” 沈澄脸上变了颜色,一片苍白,拉住锦姐的袖儿道:“好妹妹,这不是玩的,你若要呆在这儿我不相拦,改日还来接你,这出家的话说了做甚?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处,你只说。” 锦姐只将沈澄的手捏着紧紧的,流泪说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论兄妹论夫妻那恩情都是不浅了,如今我要出家心中也十分难舍,只是人生百年还是图自在的日子长,我在这儿出家,你也自在,我也自在,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极清楚的,真做个闺中女娘官家女眷是要憋闷死的,况那杜小姐确是个好人,我真就治死了她不是冤孽吗?你趁我还没铸下这大错,留我在此寻个自在,他年你得闲咱再见岂就没了旧情?” 沈澄愣着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自已抹了抹泪,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是在跟我说话吗?你这是割我的心肝呢!” 锦姐只是垂泪,两人正是相看泪眼的时候,外间莫会师父回来请见。沈澄转过脸揩了泪,莫会上前问了安,沈澄见莫会四十开外的年纪,面如清月,身如松柏,眉宇之间都是清静气,知道不是俗家也起身叫了声:“师父。” 莫会回礼,“大人请坐,小道回来的可是时候吗?再晚些只怕大人就要回去了。” 沈澄听她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也顾不上诧异只求教,“请师父指点迷津,学生凡夫俗子实在割舍。” 莫会说:“大人是极有慧根的,少年得志心眼俱明,平日明察秋毫如何到了自家身上就犯起难来,南京一别,眼下又一别,大人不是当日的孩子了,当日别后也知上进况乎今日?” “理是这个理,只是难忍这情。自南京分别到曲阜团聚,其中多少风波,正是柳暗花明让我此时放手比在南京还难一万倍呢!”沈澄苦道。 锦姐也是泪如泉涌,哽咽道:“你说起曲阜教我格外难受,我当日在衙中见了你就如见了真神一样,你那一身朱袍站在灯前让我恍了眼,至今想着还如梦中,你我这生的姻缘终究是太难了些,恩情相爱已有些恨怨相佐,想想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处?王敏正我都不恨,孔弘绪我都忘仇,独对你又爱又恨又怨十分留情,我细想来你我之间欢情爱恨反害了彼此,不如断了夫妻之念的好。” 沈澄听来心痛之至,点头道:“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断了夫妻,你也不必出家。” “你不知出家门里的好,我是不愿再随人的了,从此只愿人随我。” 沈澄听这话头不好,问:“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锦姐说:“你是个读书做官的人,这些话我也不和你细说了,你只凭我吧。“ 沈澄见她不肯说,心中好生难受,只得道:“好,就妹妹要出家,南京尽有地方,我送到家中也好放心,哪有个背井离乡独身在外的道理?“ 锦姐说:“你痴么?人家锦衣还乡?我丢丑还乡吗?父亲养我一场,姨母疼我一世,我回南京不是出家是出丑咧,我虽不才也还知道好坏,难回乡了。” 沈澄再无话说,大家干坐了一会儿,锦姐说:“我送你回去吧!” 沈澄同她走出观门,走到外间岔路口,相儿等人就在路边等着,锦姐哭着说,“云哥儿,我就送到这儿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沈澄呆望了好久,直到夕阳西斜,倦鸟归林,那观门紧紧闭着看不见一个人影,在如血的夕阳中怅然若失,长叹了一声方吩咐:”我们走吧?” 相儿怪道,”吴奶奶不走吗?” 沈澄恨道,“不许再提个吴字,我让你走你只走!”自己上了车,相儿也不敢多问,一行人只向南去了。 ☆、方外难得嫡仙人 沈澄回了西安城,趁着年节只说有病,闭门谢客一人在书房呆着。 婷姑等了几天也不见锦姐儿回来,问相儿,相儿也说不知,只得去问沈澄,沈澄也不瞒她,将锦姐在华阴要出家的话跟她说了。 婷姑听完也呆了,怔了一会子问,“是不是家中有什么不合她意?” 沈澄说:“无关家中的事,她不是做势拿乔是真心要在那儿了。” -- 第90页 婷姑想劝看着沈澄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也不知从何劝起,知道他是极伤心的,便说:“你好好歇着吧!”轻轻退了出去,吩咐家中人等一律不准去扰大人。 随后又去问相儿具体情形,相儿更是说不清,只锦绣知道锦姐出家这事暗暗开心。 沈澄自己缓了几天,将当日锦姐给的箱子寻出来,里面五百两银子放了几年一丝儿也没动,沈澄平常为刑厅又甚是严明,没有敛财酷冤的事儿。搜遍房内还亏有节下的例银才薄薄添上一百两,共六百两银子还是一箱装了,没过初五就叫相儿送到华阴去,并写了一封信与莫会说:家妹自幼娇憨异常未能登厨洒扫,出家之事烦请从缓,日常行动还请照料,岁来月往定来看望。 相儿一刻不敢耽误,三天赶到观中,将信交与莫会,将箱儿交与锦姐,问:“奶奶你可有什么让我带回去的?” 锦姐想了想,千言万语都是无用的了,只从脖上解下一片金锁,正是出嫁日沈澄给她那个,因是贴身戴着所以还和新的一样,锦姐将上面八个字念了一遍:“琴瑟同音,会芳桃李。”心中虽是想哭脸上却是浅笑着把锁给了相儿,“你跟大人说,让他举案齐眉,儿女双全。”相儿接过了,又问莫会:”师父有回信没有?” 莫会说:“你带个口信,让沈大人只管放心,贫道一切都料理得。” 相儿也不用饭,只喝了碗茶又急急返程了。沈澄接到这片金锁只觉得心窝子让人捅了一刀,先时巨痛片刻后又麻麻的冷嗖嗖的,徒自摸了摸心口竟觉得不像自己的,一连躺了三天人也瘦了一圈,下面有人来告人命状,他才有点知觉起来理事。 锦姐在客房住了半月,同莫会又提起要出家的事,莫会说:“奶奶你尘缘未断,凡心正炽,后福无穷,出什么家啊?只在观中安心住着,若是烦闷可同幻境镇上去走走,只当是在家中一样的。” 锦姐被看破心事也觉得不好意思,莫会又说:“这几日茹素奶奶也觉无味了吧,观中虽不能用荤后园是个独院,我让浊音浊尘收拾,你与幻境结伴住着,吃肉吃酒都使得的。” 锦姐感戴道:“师父这等厚爱无以为报,我捐几百银子与你吧!” 莫会止住,“奶奶的银子后面还有用处,以后短钱处多呢,年前沈大人来那日各处也添了几十两香资够你缠裹了,观中虽小也受四方布施,我也时常做些生活,日子尽的有过。” 锦姐过意不去还是拿出五十两银来,莫会勉为其难收下了。 浊音和浊尘替她打包行礼搬到后园,一进后园只见老梅松竹,红叶流水,小楼亭台,应有尽有是个极精致的所在,锦姐惊喜道:“怎么有这样齐整的园子虽是小倒精巧不像西北地方倒像我们江南风景。” 浊音和浊尘笑而不语,幻境搬着铺盖说:‘我晚间细细与你说。”一楼正间是个大厅,两边是客房都装饰的典雅极了,那堂上挂着一副柳月花鸟图,两边还有副联子,“翠楼妆罢春停绣,红袖添香夜校书”,锦姐看着倒像门户里的联子,就问幻境:”这联子谁写的?“ 幻境又搬了两趟东西上楼,喘着气道:“我也不知,早就有的。”叫浊音道:“这是姐夫写得不?” 浊音嬉笑着啐了她一口,“这联子论辈分要是太师公写的了。” 锦姐心疑,三人收拾好房请她上楼,是四间套房挑了东面一间,鸳鸯绣帐,海棠纱窗,妆台画镜一样不少像是小姐的闺房,只那绣床上的被换了自己旧用的。浊音和浊尘走了,只留幻境在那里收拾衣服,锦姐问:“观中如何有这样的所在,比外间客房强多了,平日锁着是做什么的?” 幻境说:“我说出来怕吓着你。” “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你只说吧!” 幻境拈着线穿了针,上了绷子在绣花,竟不像个道姑就像个俏红娘,“奶奶,外间客房是待香客的,这里却是留檀越的。” 锦姐先是一愣,随即失笑,“你说得可是真的吗?我看莫会师父是个有道行讲修行的人。” 幻境说:‘我还瞒你吗?师父固然是个有真章的人,但是也是个入世的人,她常说,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被情丝缠缚沉沦欲海是世人都挣不开的事儿,但十个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守身如玉始终不移的。说是出家,多少人是寻个安身立命之所避世,修行在个人所以准我们应酬招待,既有了生计又遂了心迹。” 锦姐疑问:“那这观中平日都是什么人来呢?” “多是华山的香客,我们不过招待酒饭,说说笑笑,走过也就算了,少数是本地的乡绅,常来常往难免就留下了,不过道门清静终不比倚门卖笑的娼家,也要讲个两厢情愿才是,这后园从祖上传下来经了好几代师父的手了。” 锦姐惊问:“那莫会师父也接客不成?” 幻境笑了,换了根线,“胡说,父自家一不吃荦二不犯色。” 锦姐放下心:“我就说呢,我看师父也是有根基的人,只是为何在这小观里?” “要说起师父也是过来人,不破不立不能成佛,早年莫师父和岑师父一同被家人舍在泰安州净水庵里,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犯戒犯律的事想也干过,据她自己说还嫁过官爷呢,后来官儿坏了事抄了家她又给官卖了,还是岑师父赎得她,她那年才二十五岁自此看开了,男欢女爱都是镜花水月,一时好一时散,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不及享乐便生变故,跟了云游的师祖到了这里,如今也有十来年了。” -- 第91页 锦姐听了大有感触,自恨无有慧根,不能忘俗,只问幻境说,“那你呢,你可看透没有?” 幻境说:“我才到哪儿啊,我心想得遇上才子英雄相好一场,带我心上来最好再生个女儿将来得个好女婿,我去做老太太。” 锦姐听了咯咯地笑,抱拳向幻境说:“祝你美梦成真了。” 眼看红日正午,幻境放下针线,说:“我与你做饭去吧,这园里能吃肉喝酒,我炒两个鸡蛋,蒸一块腊肉,再烙几张饼子怎么样?” 锦姐说:“你且做来吧,我心里想着吃鸡呢!” 幻境说:“这有何难我下午与你镇上买去,你想要什么一并买了。”说着先下楼去了。 锦姐就在床上躺着,闻这房中熏着檀香,看这房顶挂着纱灯,一时觉得惬意极了,心想这家出得不错,无拘无束的多好,更何况才子英雄还等着自个儿挑呢。中午吃得饱饱的,袖着钱又换了件大厚衣服,乐颠颠的同幻境携手上镇去了。 华山是个名胜,那山下的镇说是镇,倒很像个县,一条中街望不到头,有客店、酒楼、茶馆、戏园、最多的还是香烛店,转弯才是杂货街,那布店、米店、点心店,两边摊贩卖盆卖碗,也有路人叫价还价。锦姐久没见过这种烟火气的场景,贪恋地到处看着,在一个老妇摊上买了一斤花生糖,又去邻摊上买了一扎油馓子。幻境买了两块帕子,又要买水粉,问锦姐要不要?锦姐看一眼,白厚的一盒跟面粉似的,摇头:“我不要,我不用这些东西。” 幻境就要了一盒,羡慕道:“你的皮肉跟水豆腐似的,我们敷粉也比不上。” 锦姐说:“这粉自然是比不上的,哪日有机会我弄盒南京的官粉给你,用两盒人就白了。” 两人说谈着走到一家酒楼前,幻境问:“你想吃什么鸡?要是炖鸡我到街口买一只,要是烧鸡只店里带一只。” 锦姐说要吃烧鸡,进店买了两只拿纸包了,幻境还多要了一包豆腐干。走到南街口,幻境将东西在个茶摊上放着,叫锦姐歇脚喝茶,锦姐走了十几里路也确实累了,幻境说:“你在这儿歇着,前面村里是个旧施主家,我去望望一会儿说来。”说着理了理头发,又抹了些粉,喜滋滋的去了。 锦姐倒觉得奇怪,那村里有什么好望的?见什么施主要这等高兴?为何不一起叫出来喝杯茶?捶腿想着倒觉得有点暗事。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太阳偏西了 ,幻境满面春风的从南头走了来,锦姐高声道:“你逍遥去了,留我在这里吃淡茶。” 幻境赔礼说:“我回去给你沏香茶,上热酒行不行?” 锦姐坐着不动,“你只实说吧,哪户施主家吃了酒,我看你脸上醉意不浅。” 幻境闻言脸更红了,低声说:“好奶奶,你别难为我了,我晚间细细告诉你就是了。” 晚间,幻境热了酒装了鸡请锦姐上坐,细细将事情讲来:“我自到这里也应酬了几个客人,不过是外路香店从不曾留宿,去年本地的郭五爷和朋友在观中摆酒吃饭,我接着了第一日陪席,第二日陪游,他趁着无人悄悄将我搂着跟我说了好些话,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脑中心中都热了,一心一意只想他,他捐了二十两香资就留了一夜,次日送我两匹棉布,六斤棉花,我新做了床铺盖,从此定下相交。算日子有两个月没来,我打听是五奶奶病了,今日一望望他奶奶的病,二嘛,也跟他叙叙。“幻境说时也有个娇羞模样,锦姐听了只是笑,又好奇:”你没约他吗?” 幻境还不肯说,锦姐推推她,“你还瞒我吗?” 幻境就点点头,“有约他来,他说家中事多,过了正月说来,还私下给我两条汗巾。”幻境边说边从腰内解下来,一条松绿绸的上绣着桃枝,一条月黄软罗的上绣着梨花,幻境问:“你要不要?” 锦姐摇头:“我不要你的信物,你留着自个儿绣鸳鸯吧!”又问:“那他来了宿哪儿呢?” 幻境说:“这楼下去不都是空房嘛?留客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到时摆酒你也来陪陪?” 锦姐还是笑,“你若在隔壁只别让我听梆声吧!” 幻境做势要打她,锦姐拿了个鸡腿子塞她口里了。 约过了十日,那郭五爷果然约了一班朋友来,莫会师父先在观中待了茶,上了香,问了寒温,那行人游览了一番,写了缘薄。饭时候莫会问:“施主们是吃素还是吃荦?” 郭五爷说:“吃素不好下酒,还是用小荦。” 莫会说:“既如此贫道少陪,让孩子们招待。” 遂开了后园的门,在厅上摆了桌椅,搬上酒菜,幻境和浊音浊尘都陪着坐下,说什么锦姐在楼上也听不清,只听见在笑。从窗栊里向下看去,只见男女围坐着,扯着手,搂着肩,甚是情热,幻境一脸是笑靠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那男子方面大耳,黄黄的脸皮,穿着棉绸道袍戴着四方葛巾倒也是个忠厚的长相,再看另外四个男子一个黑衣老头只怕有五十岁了精瘦的,两个白衣朝北的倒还年轻,只是村头村脑的,西边那个汉子生得雄壮锦姐看少说也有二百斤,看这群人乐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汉子耳尖顺着声音向上看一眼,见了锦姐半张脸儿就呆了,手中的杯儿也砸落在桌上酒水四溅,幻境等人吓了一跳,“李三爷是怎么了?并没醉怎么失了手?” -- 第92页 李三爷指了指楼上,“这上头有个仙女。” 幻境等人捂嘴笑了,浊音说:“这是一位女檀越在这里修行的。” 李三爷呆了呆,就有几分魂不守舍的样子,酒也喝不下菜也不入口,幻境看出来了,就说:“这位奶奶不是小性的人,我去请请去,看你们今天有没有这个面子。”上楼来请锦姐,锦姐乐得新鲜倒是大方随她下了楼,那五人一并看呆了,到了席上挨次敬了杯酒。李三爷问:”姐姐是哪里人氏?为何在此?“ 锦姐笑说:“哪个是你姐姐!” 李三爷说:“失言,失言,我自罚一杯。”眼睛只不离锦姐,锦姐看这人憨得有趣,问:“你是哪里人?为何在此?” 李三一五一十道:“我是华阴县人,今年二十八岁,我父亲开一个脚力店,我日常也认几个字会算账会跑货,我家在刘桥镇里还有百十亩地,在宋家村里有六间瓦房。” 锦姐听了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李三自家也有些不意思起来,望着锦姐小意的笑,锦姐说:“你倒是个极老实的人,我才问一句你把家底都倒给我了,你陪我行令喝两杯吧?” 李三摇摇头:“那是秀才相公们玩的,我不行,我会划拳,会讲笑话。” 锦姐就让他讲个笑话,他想了想说:“兄弟俩凑钱买了双靴穿,白天哥哥穿了去拜客吃酒,好不得意。那弟弟不甘心,可白日也没地方去,就每晚穿上靴子在屋里走,一走就走一夜,不多久这靴给穿破了,哥哥提议再买一双,弟弟说,算了吧,我夜里还要睡觉呢!” 众人听完都大笑,锦姐笑了一阵,看着这几个男子终觉得没甚意思,自喝了杯酒就上楼来了。 锦姐走后,郭五爷问幻境:“这个奶奶如何在这里?” 幻境说:“你们不要痴想了,她是官家奶奶,因遇了些变故才在观中小住的,今日你们得见已是天缘了。” 郭五爷道:“我就说这样出色的女子寻常人家如何能舍在观中。” 自此,锦姐也时常留意,这观中来来往往的客,多是凡夫俗子,少有几个读书相公也是酸文假醋,作腔作势的。更有那乡绅富户,一身铜臭气,上了桌就要搂抱,锦姐等闲也不下楼了,看得生气。幻境和浊音、浊尘倒是各有几个相好,在锦姐看来也都是些下里巴人,莫说找个似沈澄、王敏正的,就是同李希青并肩的也没有,一团兴头倒是有些懊丧。 ☆、人生不足遭逢寡 不知不觉到了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向融。那全国的游人香客更是络绎不绝不绝,华阴地方虽小样样俱全,庙会集市比府城里还多,乡村地方规矩又少,以往锦姐上街在人家看来也是个稀罕事,但在这里人只看她美貌多瞅两眼,并没怎么惊异,更兼与出家人同走事事方便,样样得宜。锦姐登山访村走街串巷,整日家东游西荡空手游闲,买玩意儿吃零嘴,看把式听杂戏,与三教九流谈风说月,那牙婆、商户、戏子、娼优,哪个不知吴奶奶是个顶风流又美貌的少年妇人,中间拉线牵头的人也不少,奈何锦姐是见过大面的凭你什么财主乡绅都入不得她的眼。有阴雨天闲在房中长吁短叹觉得春情难遣,幻境看出她的失落处,直言问:“你到底要寻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是官家出身的,你若真有心结交个官也不难,只是藏头藏脸的不好做事,明明白白让人放信出去才好,这华山来往的贵人也多,十个里面还挑不得一个吗?” 锦姐失笑,”我要大做走这条路何苦在这里呢?秦淮河的风水不好吗?洛阳花街逊色吗?我小时便没了娘,我娘走时三个子女独不放心我,我爹和姨母是怎样看顾我?身体发肤受之夫母,父母生得这副好脸是让我高张艳帜的吗?我虽不长进自家没脸到底不忍负了养育之恩。” 幻境说:“那你大好青春就这样耽搁着?你真在观中清修了?” 锦姐手托香腮,愁道:“我一颗心还活络着呢,奈何天不遂人愿,眼前无缘只得空受寂寞,也是天意如此。”说起天意倒想起上次求的签来,又想那三圣母是个风流的神仙必知心意的,何不再求一番,就拉着幻境又到了圣母殿,诚心下拜掷了一签,二十六签中: 话别从此无良夜,相思又到一年春。 既是瑶姬不可见,巫山更待纯阳人。 锦姐看这签文玄渺竟是一点也解不得,莫会正打完座往各处看香,锦姐走上前拿签相问,莫会看了只说:“不问虚空,不问鬼神,若问相守,唯有当下恪守本心。”又和幻境道:“奶奶是个有正心的人,你别引人歪门邪路上去,到时铸下大错坏了天机其罪不小。” 幻境低着头,委曲极了,说:“徒儿不敢。“ 莫会开解锦姐说:“奶奶耐性等等,岂不闻“玳瑁筵开如梦散,芙蓉帐暖落君怀”。一时贪欢酒醒人散,两情相悦才得偕手呢!奶奶心里的主意是没错的,终身错一错二岂有错三的?“ 锦姐听得脸也红了,想着那芙蓉帐暖心下又痒痒的。这时观外有人求见,莫会便去见客,一看竟是相儿,“莫师父好啊,春上了,我家大人让我来瞧你们。” 莫会忙请进来待茶,又叫锦姐来相见,锦姐见是相儿也心上一喜,问:“你一个人来的?” 相儿说:“大人一心想来只没得空,特让我来问侯奶奶。并说春上了,让送两匹细布让添衣,几斗早麦给奶奶尝鲜。” -- 第93页 锦姐问:“你大人好吗?杜奶奶好吗?” 相儿说:“都好,杜奶奶还做了两双鞋与奶奶,我一并梢来了。” 锦姐听了难免又有点子感伤,沉默了一会儿,拿了二两银子给相儿,又让他留下吃饭,自家就要回楼上去,相儿忙问:“奶奶有书没有?大人说有话尽可写信与他。” 锦姐反问:“他有信给我吗?“ 相儿挠着头,“大人本是要写信来着,连写了几张纸终不成句,最后只让我问好。“ 锦姐一想这也是无语泪千行的意境了,嘱咐说:“你留下吃顿饭,我没什么说的,只愿你大人和奶奶好。“说完自家就进去了。 莫会招待了相儿吃饭,幻境搬了东西进来,除了两匹松江布还有好多零碎东西堆满了桌子,锦姐看有内里有一盒桃酥,这是南方点心西北不多见的,一时思乡情切拿起来咬了一口,倒还是香甜的味道,想起往事再吃不下去只有泪盈于睫。幻境见了问:“怎么了吗?这酥饼是苦的不成?” 锦姐摇头,“不苦,又香甜又油酥,你也尝尝。” 幻境拿了一块吃到嘴里,叫道:“我的奶奶这点心吃着你还哭什么?我平日也算吃得好了,云片糕,小麻饼哪里比得上这个?”说着,忙伸手接着屑,撮了撮指头,边吃边赞,锦姐说:“你喜欢你们拿着一起吃吧,这是猪油做的,师父是不吃的。” “怪道这个好味儿,原来是猪油做的。”说着又拿了一块,问:“你别尽人吃啊,我拿几块同她们分分,还有的你自己慢慢留着吃吧。” 锦姐推说:“我真不吃,我吃了想家,心里不是滋味。” 幻境也放下东西,“你何必呢,你若想家大可以说一声就回去了。那沈大人是何等疼你,岂有怪你的。” 锦姐苦笑着道:“回不去了。” 正说着相儿已吃完了饭要向锦姐辞行,锦姐走到外间,相儿行了个礼,锦姐说:“你路上小心,以后无事就不用来了,告诉大人我一切都好,不劳他惦记。” 相儿答应着去了,回去沈澄问锦姐如何,相儿照实说:“奶奶很好,看着比在衙中时更丰润了,让我问大人和杜奶奶好,赏我二两银子,还说…”相儿迟缓着不往下说了,沈澄追问,“还说什么?” “奶奶说以后无事不用去了,她一切都好不劳费心。” “她果真好吗?” 相儿点头,“看着胖了些,不比在衙时气闷闷的,和气多了,红润润的脸色,小的听戏里唱桃花夫人的,我看奶奶可称上。” 沈澄心想桃花夫人息妫是个可怜女子锦姐还是不要像她的为好,只要她真过得顺心自在,在华阴也比跟着自己强,只是她还年轻这样下去了不是长久之计,自己既不是良配,哪里再寻个可托终身的人才上策,不自觉竟想起王敏正来,又惭愧又惜叹。 自相儿走后锦姐又没趣了几天,幸而郭五爷又邀了几个朋友来庵里摆酒,浊音和浊尘的相交韩里正和於秀才也来吃酒,满满坐了一厅的人。幻境等三人忙进忙出上菜添酒,陪着说笑,浊音起身还给唱了个小曲,说:“这是我小时候学的,你凑和听听。”韩里正喜欢得了不得,把浊音搂在怀里贴着脸说,“我的乖乖你怎么这等有趣,就是会仙楼的姑娘也不能及你。” 浊音白了他一眼,娇怒说:“该罚,该死的胡说,我是什么人?你拿娼妇粉头来比我,亏我拿真心待你,你以后可别来了。”说着有个要垂泪的光景,韩里正忙放下杯赔罪,一面打了自已两下子,“是我不好,信口胡说,你别为我这瞎话生气。” 浊音只是转过身不理他,他扳着浊音的肩说:“你说,你怎样罚?我都依你。“ 浊音还是不做声,於秀才取笑说:“罚你们喝个交杯吧,方显得大爷对你的情真。” 此言一出众人皆说好,浊音抵不过大家起哄,只得与韩里正喝了一杯,放下杯脸儿飞红,韩里正摘下一枚金戒指约五钱重,戴到浊音手上,“咱俩的情意不是门户里人能比的。” 浊音看了一眼,“哪个要你这些东西,你嘴上说不把我当门户中人却拿这东西来干什么?” 韩里正捏着她的手说:“这是我贴身的东西给你当表记的,若当门户中人,岂不是该给银子与你师父吗?” 浊音笑骂道:“呸!你说我就罢了,你以为咱师父是鸨子吗?” 韩里正只是告饶,“岂敢,岂敢。“ 锦姐在楼上听见这些也觉得有趣,想想自已这不上不下的竟不如他们及时行乐的好。 於秀才放话说:“大爷刚才说会仙楼,我听人说会仙楼新来了个姑娘是江南人,生得貌若西施,各位可知?“ 韩里正说:“我虽有听闻,到底春上各处公事忙不曾抽身得去,今日好容易有空只来这里了。“说着看了浊音一眼,浊音只是笑。 众人问:“这样的人物要价多少?“ 郭五爷说:“我上月与太原徐爷等人碰面倒约在会仙楼,那女子我也见过,美是美瘦怯怯的病歪歪的,又不会逢迎只苦着一张脸话也不说,我们只在她屋里坐了一会儿,酒都没用只吃了杯淡茶就要五两银子,徐爷大怒要砸场子,亏鸨子另叫了三个姐姐了出来赔礼才算过去,我看那女子不是当名伎的人才,后来听鸨子说也甚难为,她身子不好打不得骂不得,又不愿接客几百两银子买来竟要折在手里吗?还托问我们有没有去江南的商队说一并带去转卖到扬州能赚一倍,只贴几十两路费倒省事了。” -- 第94页 韩里正不以为意说;“这是她们南面的风气,但凡有品貌的姐儿都要做张做致,拿大款充人物,指望会官绅结名士,立起名号来要大做的。五两银子在这算是钱,到扬州南京闺门还不得入呢,哪日我会会她去,叫什么名字?“ 郭五爷思量着说:“像是叫春,春园。” 锦姐在楼上听见这个名字,心中一惊,急急走下楼来,也不顾众人只问郭五爷,“是春天的春,园林的园不是?” 郭五爷愣了一会儿,“奶奶真问着我了,我只听音罢了不曾问字。” “那是高挑个子,瓜子面皮,南京口音不?” “与奶奶差不多高,只是瘦得很,弱不禁风的,是个瓜子脸儿,是不是南京口音,我也听不出,倒和奶奶一样都是南方口音。” 锦姐听完大骇,急道:“这可不是我的春姐吧?”细想想,春姐好好跟着表哥在凤翔县怎生会到这里?但还是不能放心,韩里正邀说:“奶奶今日赏脸下楼也请坐坐?” 锦姐瞥了一眼,哪有心思理他,只同郭五爷说:“五爷既是熟人,明日再带我去一趟,我要见见这个春园。“ 郭五爷为难说:“奶奶要怎么见,这个春园似乎是不出局的啊!” 锦姐奇道:“青楼里的人还躲着不见客吗?我自去见她不就行了?” “可奶奶是个女人啊!”郭五爷不解。 “这地方只要有钱,鸨子还挑男女吗?您替我雇辆车,明日一早就来接我,我同你去。” 郭五爷空愣着不敢应声,那席上的人你望我我望你皆惊异极了,锦姐急道:“这是怎么了?你不带我去,我自已也要去的。” 幻境推了郭五爷一把,“你倒说句话,带奶奶去怎么了?” “不是的。”郭五爷解释道:“这女人往青楼里去,我是想也不想过的事,如何让我做我有些不敢。” 锦姐轻笑,不以为意,“我道你有什么为难处,原是这个,你明日跟我后头去就是了。”说着,便又上楼去了,留下众人想着这推件奇事,只是咂舌。 次日一早郭五爷果真雇了辆车来接,锦姐收拾妥当出门上车,幻境送到门口,问:“你真个去吗?” “这还有假吗?你去不去?要去跟我一处,也要给我做个帮手。” 幻境心里也想去贪这新鲜,她虽是个走家串户的姑子,独青楼的门还没去过,锦姐催说:“你要去换件俗装我就和你去,你快些我急着走呢!” 幻境应了一声,飞跑着换衣服去了,两人坐车一路奔县城而来,到城中正是中午,郭五爷说:“咱找个地方先吃饭,晚些再去吧!” 锦姐说:“我一刻也等不得了,这娼家还没有饭吃吗?“只让上会仙楼去,因是郭五爷在前头,那龟公倒没多问一并迎了进去,鸨子出来待茶,见了锦姐和幻境愣了一下,又满面堆笑说:“郭五爷几日不见做起牙行卖买了,这两位姐姐是哪里来的,要多少身价?” 郭五爷无奈道:“陈妈妈别胡说,这是位奶奶,听闻你这里春园的艳名特来相见。” 鸨子上下打量着锦姐,眼神闪烁,“奶奶。我这里姐姐们还没起呢,昨夜并没什么大爷留宿。” 锦姐掏出一锭银子扔在桌上,“你只叫春园出来,其他的人与我不相干。” 鸨子见了银子倒是眼睛一亮,又谨慎道:“奶奶真不是来抓奸的?” 锦姐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屁话,你叫不叫吧?” “叫!叫!“鸨子拿起银子,吩咐丫头:“快叫春园出来!“ 不多时丫头扶了春园出来,锦姐站起身一看,只如天崩地裂的一般,叫了一声:“春姐?” 春园抬头只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泪眼模糊,问:“是姑娘吗?” 锦姐上前一把抓着春园的手,“是我啊,你怎么在这里?我表兄呢?” 春园哭着说:‘我这不是在梦里吧,怎生在这里得见姑娘?” 两人抱头痛哭,那鸨子听得她们是姐妹倒是喜出望外,劝说:“久别重逢是大喜事,我让人备饭你们坐着细说。” 锦姐拉到春园坐下了,锦姐问:“你怎么在这里?表兄呢?” 春园只是哭,抽噎着说不出来,鸨子说:“你哭什么?我有什么错待你处,你自来两月大夫请了三回,客没见几个,一宿也没留人,我打骂你来?如今你妹妹来了,你们姐妹在我这里团聚也是缘法,不如一并在我这里呆着,安生做生意好不好?” “呸!“锦姐跳起来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们是什么人?在你这里做什么生意?春姐怎么到你这里的,你给我细细说来?我稍后到府里问你个逼良为娼,拐带妇女!” 鸨子吓得头一缩,辩白道:“这位奶奶你可别血口喷人啊,这府里县里都是我相熟的地方,我正正经经从牙媒手上买的人,有文书的。” 锦姐又问春园:“她说得是不是?谁卖得你?“ 春园哭说:“是大奶奶趁着青哥儿转任不在家,叫人牙子把我发卖了,还说卖近了不行要往远县卖,所以卖到这华阴来。” 锦姐不听则已,一听七窍生烟,怒火三丈,发作起来嘴里千声万声的骂。 ☆、姐妹得聚说前缘 锦姐夹七夹八在发作,那桌杯碗儿给她拍得乱响,汤水洒了一桌子,楼上的姑娘给惊醒了,有几个忍不得也叫道:“妈妈,哪个不开眼的,大早上在那里闹。” -- 第95页 锦姐向上喊道:“楼上哪个在说话你下来!“ 那姑娘跻旧鞋散着头正要下来,被鸨子喝住,“你快回去有你什么事儿!” 姑娘看了锦姐一眼,一腔气势瞬息没了一半,低下头就又回去了。 鸨子朝楼上喊道:“谁也不许出来儿,睡不着只躺着!”又笑脸走到锦姐面前,”好奶奶,大奶奶,咱有话好好说,这春姑娘也不是我抢来的,你有仇也不该在我这儿报。”又向郭五爷道:”五爷也替我说说话啊!这奶奶是您带来的,咱是老熟人了,有事好说。” 郭五爷也给被锦姐吓得目怔,此时听人叫自己,才反应过来,“奶奶,我们坐着商议,别伤了和气。” 锦姐冷着脸坐下来,喝了口茶,开口道:“春姐我是要带走的,你把身契拿来。“ 鸨子叫账房拿了身契来,锦姐展开一看: 今因家中人口众多,衣食不周无力供遣,特将家中婢女李春园,年二十七岁,央中卖出华阴陈家为使女。凭媒三面认定当日身价一百两银,其银立契之日期,现银足。其女即日归陈家所有,使唤管教,日后转卖,择人婚配,悉从陈家之便,益无干预之事,或有不测,各听天命,倘有逃失,报官寻回。今恐无凭,卖断身契为照。 成化十三年立书人凤翔徐秀云 从命人李春园 中媒黄王氏 代笔徐成林 锦姐看完重重得拍在桌上,冷笑道:“这个徐秀云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卖我的人?她出多少银子从我手上买了你吗?贼娼妇,我必摆布她,李希青这个狗东西也是不好,瞎了狗眼娶这么个东西做甚?咱南京女子死光了?跑千里外寻这么个烂蹄子!他如今哪里去了?好好的舍你在家生这场祸事?他回来了也不寻你吗?” 春园看锦姐这样的怒气,也不哭了,反替李希青辩解说:“也不怪他,他在家日大娘对我可好了,要不这一走我也想不到有这样的事。” 锦姐问:“他好好的走什么?要多久?” 春园说:“要走也是为我,因我生女儿他思量着凤翔地方离家千里,西北的风物也过不惯,就同沈大人商量调任的事儿,沈大人的同年邱大人现在吏部任上,写了封信让青哥儿上京去活动,青哥儿就告假上京,到京中又遇见什么齐姐夫的母舅现在通政司,比吏部还灵呢就托了他。后来来信说,想是能任安徽休宁的官儿,让家里早做打理。自这信来了大娘就变了脸不多日就将我卖了,青哥儿要人,他们只说病死了就是。” 锦姐听得心里冰凉,“好狠毒的东西,思量下这好计!”又骂李希青说:“他倒会钻营,云哥儿怎么在这儿呆的好好的,西北的风物吃人吗?捐贡捐出好大的官儿,这京上齐姐夫是我江西的姐夫吗?” 春园点头,“想来没有第二个姓齐的姐夫。” 锦姐气说:“我还要多谢他给我留脸,没找山东王妹夫就是大恩德了。” 春园听提起王敏正,反问她:“后来青哥儿跟我说你跟了沈大人了,是也不是?我还高兴你们有情人终在一处了,怎么你在这里?” 锦姐想起一路来的境遇也忍不住泪意,红着眼圈道:“这些话我以后细细告诉你,现在我带你走就是了。”转头跟鸨子说:“这是我家春姐,好好的南京人氏嫁给凤翔主薄李希青为妾的,你不问青红皂白买了来,我本来问你个逼良为娼,如今听她说债主另有其人,我也不强要你的,一百两赎身银子我给你,这人我要带走了。” 鸨子听她们对话张口大人闭口大人,又是南京又是山东,什么吏部司部早唬住了,现在锦姐说给百两银子,她不敢不放只老着娼家的脸说:“大奶奶,春姑娘既是您家的旧人您要带走我如何敢拦,只是这一百两银子是要折本的,奶奶不信您问她自个儿,我们上凤翔一路车马饭店,到了会仙楼我全身上下给她置办了不少东西,重新装了房添了家具这些不算,她身上不好我请医就请了三回,那参汤方子都用过的,求奶奶看在我三茶六饭服侍一场的份上,赏回本钱吧?这都是实话。” 锦姐问春园,“这话是实吗?” 春园点点头,锦姐又问:“她待你如何?” 鸨子急说:“春姑娘你可摸摸良心。” 春园说:“还行吧,并不曾怎么样我,虽日日劝我接客,终究倒没用强。” 鸨子舒了口气,”奶奶我真没瞎说啊,不信你还可以去她房里看看,那满箱的绫罗值不值百两银子。” “你说吧,你要多少钱?” 鸨子挤眉弄眼的说:“三百两银子回个本吧!” 锦姐倒没言语,幻境呸了一声,“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百两银子你当我们是冤大头啊!你装的屋子添的家具不还在你家里又没添我们家里去,如何找我们要钱?至于这衣服从良了还穿窑子里的衣服吗?也是你的,只有这车马费和药钱能算算,我看一百五十两银子不能多了。”说着向锦姐递了个眼色,努了努嘴,锦姐接话道:“就是啊,你院里的东西我们又不要。” 鸨子苦着脸说:“这家具不要我留着好用,这衣服不要我也无用都是量身订做的,别人穿也不合适,这三百两银子不曾虚要,奶奶不信上楼去点点。” 锦姐问幻境,幻境说:“我去点点,看若值钱,全在这里当了。” -- 第96页 说着鸨子带着她上楼去了,去了好一阵子才下来,跟锦姐说:“真是好衣服,倒也不多花哨,只是三百两还是多了些。” 鸨子又求郭五爷,“五爷您说句公道话。“ 郭五爷说:“二百两吧!这衣服我们不要,你当当也值银子就折五十两。” 鸨子看锦姐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也不敢再要价,锦姐随身说带了一百两银子,方才扔了五两出去,现在拿出一包是九十五两,说:“还有银钱这两天让人送来。” 鸨子说:“这可不行,我们行里的规矩这人口生意可不欠账,奶奶今日不方便不如回家取钱,春姐在我这里呆着明后日再来领就是了。” “不行,我一天也不让春姐在这里呆了!”向郭五爷说:“五爷身上有多少尽数借我,到了观中我一两不短立刻就还你。” 郭五爷为难了一下,身上掏出二十两银子,“只有这些奶奶先用吧!” 锦姐没得办法,只得摘下个赤金镯子,放在桌上,“这对镯子四两只多不少,换银子也有五十两。”又摘下一个珍珠绣袋,“这上头十颗珠子也值几两银子,你写身契来吧!” 鸨子说:“好咧!”吩咐人叫账房拿纸笔,让郭五爷当中人,上手就要搂东西,幻境叫:“慢着。”上前将那镯子和绣袋又拿过来了,跟郭五爷说:“亏你还称个爷,在县城几十两银子都找不出来了?要奶奶折卖首饰,你都替你羞死,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郭五爷叫屈说:“我这带了二十两银子已全在桌上了,你让我有什么法子呢!” 幻境说:“我不管,你没有你不会借吗?你往日夸说的人面哪里去了?” 郭五爷没话说,“那我去借不是要时间吗?” 幻境说:“这里有茶有饭,我们在这儿等着你天黑之前回来便是了。” “好,我去借。“郭五爷起身,让鸨子照旧写契,自己天黑前一定回来。 幻境坐到饭桌前,问鸨子说:“进门时给了你五两银,这桌饭我们还吃得吧!” 鸨子客气道:“吃得,吃得。”喊人说:“快,热饭,热汤来。” 幻境拉着铁姐和春园说:“快吃饭,回头还赶夜路回去呢!” 锦姐一想也是就给春园夹菜,“你也吃,你看你瘦的。”撕了只鸡将鸡腿放在春园碗里,自家和幻境吃鸡架子。 吃完饭喝着茶盘还等着郭五爷回来,幻境问春园:“你一样东西也不拿吗?“ 春园说:“只几件贴身小衣是我带来的,我拿着吧!” 幻境说:“你在这儿坐着你替你去收拾。” 鸨子忙叫了个丫头跟上去了,幻境将那床棉被卷了,打开柜子挑了几件素净衣服,那帕子汗巾一股脑卷了,妆台上胭脂水粉一并包了,肩背手提拿到楼下,鸨子见了惊说:“我的奶奶,你是强盗吗?说好了衣物不拿抵五十两银子的,你拿了这些如何算?” 幻境笑说:“大衣服我一件没动,这里面的衣服你也当不得,至于这被子先前又没说。”不顾鸨子径直拿到外间车上去了,鸨子追出去郭五爷已筹了钱进来,忙换上一副笑脸也顾不上追幻境了,郭五爷将两封银子放在桌上,“足银八十两,你点点。” 鸨子拿起来看看,搂着要去,锦姐问:“身契呢?” 鸨子叫了声账房,那人就递上来了,锦姐拿到手将新旧两张全撕了,拉起春园:“春姐我们走吧!” 春园热泪盈眶跟着锦姐出门,外间天色已是半暗,春园坐在车里对着锦姐感慨万分,锦姐替她拭泪,“春姐可别哭了,以后又是咱俩在一处了,谁敢欺负你?“披星戴月赶回观中已是深夜了,幻境同郭五爷说:”你明日再来吧!“ 锦姐也向郭五爷道了谢,“今日多谢了,明日早来我将银秤与您。” 郭五爷说:“你们好好歇着,这事不急,我明日有空就来,奶奶不必放在心上。” 幻境说:“叫你来,你就来嘛,我置杯水酒谢你。” 郭五爷笑了笑,“你叫我来,我一定来就是了。“ 莫会打了灯笼出来接,“奶奶回来了?” 锦姐拉着春园上前,“师父,这是我姐姐叫春园,蒙难在城中今日接了来同我做伴,观中可住得吗?” 莫会行了个礼,春园也回了,莫会说:“我都知道了,只管住下吧。” “多谢师父了。”锦姐欢欢喜喜带着春园进去了,浊音浊尘提了两桶热水上来,又问在城中的事,幻境就拉着她们楼下去讲,锦姐让春园洗漱自己在房中收拾东西,春园见眼前没有别人,才疑问:“姑娘这是哪里?你如何在这里?” 锦姐理着被面说:“这是圣莲观,方才是莫会师父,跟我一起接你的是幻境,还是个旧人呢,你瞧她面熟不?” 春园听是个道观,心中就觉得不安,说幻境是旧人,她是一点想不起来只摇头,“我并不认得这人。” 锦姐说:“我也不认得,她却认得我呢,她是济南落翠庵的幻境。” 春园听了这个地方吓得立起身,“呀,我们又落了人手了吗?” 锦姐安抚她坐下,将被子摊开,请她上床躺着,“那岑姑子早给官府打杀了,帮手两个姑子也早官卖了,这幻境和其他两个人并不知情,我后来在洛阳遇见她,她给莫会师父带着也可怜呢,反正这观中都是好人,你不必担心。” -- 第97页 春园还是疑道:“姑娘你好好跟着云哥儿在任上,如何跟这群人在观中呢?” 锦姐叹息道:“这个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春园抓住锦姐的手,“姑娘你如今竟要瞒我吗?我看此中定有变故,你不说我时刻都在记挂,睡都睡不下的了。” 锦姐倒在春园怀里,把心中的委曲尽数倒了出来,从山东接休书说起,到洛阳婷姑到来,其中种种历历在目,等说到沈澄转任西安府自己决心离去只有两行泪顺腮而下,自已吸了口气,抹着脸说:“这也是我们有缘无份,以前我不信如今是信了,不然如何我与他从小的情分,偏偏他娶不得我,我嫁不得他?两相挣开又聚头过得还没一年好日子,那杜奶奶就撞了来,按说她也犯不着我,可是他们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这一生一世也扯不断的,我现在走到这里,云哥儿心里虽惦记到底也只是他个人而已,我若有个孩子我能走到这里吗?” 春园听完只是感忧而已,“那姑娘在这里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耽搁终身没个依靠。” 锦姐气壮道:“只要人靠我,我是不靠人的,春姐你跟着我保管比跟青哥儿日子好,咱放眼看着天下男子有喜欢咱就招他来,不喜欢了咱就放他去,谁靠谁啊?” 春园听这话不大像样,但她是了解锦姐的也不以为意默默不作声,抬眼见锦姐在身边,倒也觉得否极泰来一切安心了,虽有些美中不足到底有在身边亲人扶持着,拉着锦姐,“姑娘,我好想你,咱还一道睡吧!” 锦姐笑着,“春姐我也想你!” 两人一头睡着。 ☆、心哀家姊报不平 这一夜锦姐睡得香甜,春园也难得安稳,早间还是锦姐先醒的,轻身起了床,下楼找幻境要水去梳洗,幻境倒着水问:“这春姐生得真是不错,只是昨日看着瘦多了,你们分开以后想是受了不少苦,要我说不如不嫁这人。” 锦姐应说,“谁说不是呢,我一恨那姓徐的贱妇,生这歹心做这毒事,二恨李希青那狗东西,没本事就别娶,春姐之前在孔府就吃了场大苦,后来跟他去时多么欢乐,我一心想着春姐过上好日子,谁承想这样的结果,早知我必不放她去。” 幻境取笑说:“你也不必说她,就是你不也跟了人!” 锦姐洗着脸茫然道:“也不知道是跟人这事不好?还是跟的那人不好?“ 幻境说:“你别想这大文章了,今儿我上镇买菜去,中午约了郭五爷,你想着吃什么?” “我吃什么不打紧,我看着春姐弱不禁风的,你多买些鸡蛋,再买条鲫鱼好炖汤。” 幻境说:“我知道你们南方人爱吃鱼汤的,我找渔家定一盆让他送来,在后面池里养着日常要吃也方便。” 锦姐说:“这样最好,只是有劳你了,你会杀鱼吗?” “我的奶奶你也太小瞧我了,杀鸡我也不在话下,你等好吧!”说着擦了擦手,挎着篮子就要去,“粥儿和馒头在锅里你们自个儿端着吃。”大步出了门,锦姐叫说:“你有钱没有,我与你拿!” “几钱银子我还有,当我请不起这客吗?” 锦姐看着幻境走远,心想自己和春姐都不及她一半儿洒落。 春园醒来不见锦姐就有些心慌,叫了两声,锦姐忙提着热水应声上楼,“春姐,你醒了?热水我打好了,你用吧!”端盆倒水拿手巾,又问:“你早间想吃什么?锅里有粥和馒头,若要吃面也有,小菜也有,你说,我端去。” 春园起身下床,“如何要你做这些事,我起晚了不曾先打理好,反要你来伺候我吗?好姑娘,你快坐着,我自己来!” 锦姐有些生气道:“春姐你把我当什么人?还同我讲这些?我自小是你伴大的,拿你当姐姐,你不拿我当妹子还当是小姐吗?” 春园诚恳道:“我是拿你当亲妹妹才舍不得你干这些,哪个姐姐不疼妹妹呢!织姑娘在家日不疼你吗?“ 锦姐想起姐姐织娘,欣慰道:“也亏我爹生了两个女儿,姐姐比我长进,不然真是家门不幸了。” 春园趁机劝说,“姑娘你还年轻,怎知就没有好人遇呢?以前在家是大人定亲你嫁了王家,后来你与沈大人也是时候不对,现在空身在此反而无牵无挂,再遇个良人也未可知,切不可就此沉沦听了这些姑子的话,好姑娘,你当我是姐姐,你终身有靠就是我当姐姐的心愿,你细想想织姑娘虽远在江西不知这事,我想她心里也是与我一样的。“ 锦姐只听着,春园追问:“可好吗?” 锦姐只随意点了下子头,春园才放下一颗心,两人一齐吃早饭,锦姐要收碗,春园拦说:“我来吧,我在这里见不得你做这些事的。” 锦姐说:“那我打水去。”锦姐刚走到井边就听见里面”啪“的一声,放下桶进来,“春姐,你碎碗了吗?手伤到了吗?”只见春园倒地上,身边碗碎了一地,锦姐忙上去扶起来:“春姐,春姐!”只见春园面色萎黄,气息微弱,只得背到楼上,大声叫人,浊音和浊尘听声来了,问:“怎么了?” 锦姐已急哭了,“春姐晕过去了!” 浊音上去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又探了探鼻息,说:“还好,想是太虚了,你看她瘦的。” 莫会听见喊叫也上来了,锦姐求说:“师父您年纪大见识多,您给看看。“ -- 第98页 莫会看了一眼,摸了摸额头也不烫手,说:“没有发烧不是急症,郭五爷快到了,用他的车去镇上请位大夫来。” 锦姐镇静了一点在柜里拿出十锭银子,外间果然有人叫道:“郭五爷到了,师父在吗?” 莫会出门迎着,锦姐也抱着银子跑出来,塞在郭五爷怀里,“五爷,春姐她病了晕过去了,劳您去镇上请位大夫来,要快。” 郭五爷劈头遇见这事倒没推辞,只说:“如何要这么多银子?‘ 锦姐说:“还有是还您昨日的,请您千万帮忙。” 郭五爷方接着去了,浊尘和浊音去厨下收拾碎碗。锦姐在屋里急着团团转,一会儿看院外一会儿看春园,心中念着,“老天啊,我虽犯下些不良的事到底并不是个恶人。我春姐更是个好人,为我所累吃了不少苦,你若有事只报在我身上,命长命短我不在意。 ”心中想着门外郭五爷请得医生到了,幻境也在半路遇见搭上车回来了,篮子也顾不上放跑到床前看了一眼,劝锦姐,“放心吧,我瞧她是太瘦了有些虚亏,好好养半年就好了。” 大夫号着脉说:“这位大姐说得倒不错,虚亏是肯定的,只怕还有气症,百脉空虚,营卫不和,亦败血为病,损伤脏腑是月中伤,产后风,不好好养怕成月家痨。“ 锦姐一听就慌了,“先生你可好好看看,要怎么养?吃什么药你只说。“ 大夫说:“你家先煮碗姜汤来,给灌醒了,我再观观她精神。” 幻境说:“我去煮汤。”不一会儿浓浓端了碗热姜汤来,锦姐尝了一口只有些烫,大夫说:“带些烫才好。” 锦姐在后面扶着,幻境捏着春园的下巴慢慢灌,灌到一半春园咳了几声,慢慢眼开眼,哎哟了一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锦姐说:“你晕过去了,快让先生再看看。” 大夫让春园张嘴看了看舌苔,问:“小腹涨痛吗?” 春园点点头,“有些。” 大夫捏了捏她手腕子,春园又哼了一声,大夫问:“手脚关节疼痛吗?” 春园又点了头,锦姐心疼道:“这可如何是好?” 大夫思量一会儿,说;“这病也有的治,只是要下大功夫,吃个年把的药好生将养才能复原。” 锦姐说:“多长时间我们都养,求先生妙手。” 大夫开了药箱,锦姐给了一两开箱钱,大夫看着银子,问:“奶奶主意是用人参方还是党参方?” 锦姐说:“哪个好就用哪个啊!” 大夫笑了笑,“自然是人参好,只是价钱大,一日两钱人参竟要一两银子,用党参便宜得多了,二钱银子就够了,奶奶自己定夺。” 锦姐说:“只要好不拘银钱。” 春园说:“如何使这大钱,只用便宜的,姑娘你还要吃穿过日子,又不似在山东有大家门可以靠,莫说是你就是青哥儿在,也供不起这一日一两,一吃一年的药,何况你一个女人家只出不进,不要为我费钱了。“ 锦姐跺脚道:“春姐你说得什么话,莫说是人参就是人肉也要吃啊!你放心吃,银钱我理会的,何用你愁。”当场就敲定了,开了大黄蛰虫丸,说每次五丸每日三次黄酒送服,服上一月,再换人参理中汤。锦姐开柜秤了三十两银与大夫,大夫说:“不用这么多,这人参下月才吃,丸药十两银子就吃一月了。”锦姐转身又添上十两共四十两,说:“请先生一并配上两月的药吧!” 大夫收下,又说:“这个病最不能劳神伤脑的,病人要心宽才是。“锦姐抓着春园的手,“你听见没有?你只要每日好吃好睡,开开心心就行了。” 春园答应不上,只是叹气。 大夫问:“哪个随我镇上取药去?” 幻境给郭五爷递了个眼色,郭五爷就跟着去了。幻境说:“我去弄饭了,今儿这午饭怕是要晚了。” 锦姐说:“让你跟着辛苦。“ 幻境大方道:“我的奶奶,这话可说不上,自你来后好吃好用哪样不与我分用。“又向春园道:“你好好歇着,别让奶奶担心,我这里买了鱼给你炖汤去。“ 春园听了更是惭愧,皱着眉愁着脸,锦姐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你怎么了吗?你不要心疼银子,你的身子事大。” “这银子是其一,我只怕你白花了钱,我这病也好不了。” “为什么?大夫说只要静心养着没有不好的。” 春园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锦姐说:“你有话只说,跟我有什么不能说?” 春园捂着脸哭道:“我只时时刻刻放不下我那孩子。” 锦姐是不曾生养过的,此时听春园提起才想起春园还有个女儿,“该死,我竟忘了这茬,我只以为我们还在一起就是了,不想你如今是当娘的人了,那孩子是什么时候生的?” “是去年三月里生得,我被卖时还没满周岁,生生断了奶,也不知是死是活!“说时泣不成声。 锦姐问:“表兄走时你孩子可生了吗?” 春园点头,“生了,他说是个女儿更不能长在西北,取了个名叫乳名叫桃儿,大名还没起呢!“ 锦姐说:“那这孩子是无虞的了,她自己有孩子吗?” 春园摇头:“没有。” 锦姐更是笃定,“放心吧,你这孩子肯定是好的,常言道“母子连心”你想孩子也是天性,你放心,这孩子我替你抱来,让你们母子团聚。” -- 第99页 春园伤心道:“姑娘,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我自家托累着你不说,还扯个孩子。” 锦姐立起身,“春姐,你说这些做什么?不是寒我的心吗?我是谁?你是谁?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自小累了你多少,你如今累我什么?你好好的保养好身子,这孩子只在我身上。”正说着幻境炖好鱼汤,煮得山药粥儿,一齐端上来,招呼说:”春姐你快吃些,下午药才到呢,空着肚子不好吃药的。”春园道了谢,”可真是罪过,我又没摊自家可以下去吃的,以后叫一声就是了。” 幻境说:“可不行,你稳当点好,再有个事故岂不急坏了奶奶。” 锦姐也说:“你在房里吃吧,不妨事,你慢慢吃,全吃了,碗放着我们一会儿来收。”春园应了,锦姐笑说:“这才对呢!”拉着幻境到楼下,幻境说:”咱的菜我还没做呢,等下午郭五爷取了药回来咱一桌吃酒,你要是饿了,先吃个馒头?” 锦姐让她坐下,“我不是为吃午饭的事儿,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幻境一点没迟疑,“你只说,就是杀人放火我只怕自己不中用而已。” 锦姐感动极了,抓着她手道:“可见我没交错人,好幻境,春姐若有你一半儿利气就好了。” “你只说呗,这是你看得上我,你能来观中找我就是难得,世上几个人能似你这般大气度,敢决断,我虽在出家门里也不如你!” 锦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打着商量说:“春姐在凤翔生得一个女儿才过周岁,这是她的心病,我不把这女儿带来,她的身子无论用多少药也是好不了的,我主意去趟凤翔找那徐秀云,我不但要将孩子带回来,我还要替春姐出这口气教训那贱妇一番。” 幻境赞同道:“这极该做的,你想什么时候去?” “自然是早去早回,我主意后日就去,也不用人多,雇辆车就我和你去,只是回来路上多个孩子,你会照应不?” 幻境说:“过了周岁的孩子都能喝米汤了,我带裁两块尿布带上就得了。” 两人一拍即合,下午先陪着郭五爷吃了酒,顺便定了那车夫的车,说好了后日早上来,来回五两银子,郭五爷问说:“那凤翔县离这里有小六百里,你们去做什么?” 幻境说:“为春姐办件事,有东西还在那里呢!“ 郭五爷问是什么事,幻境说:“是我们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 郭五爷不放心,叫车夫进来,说:“高师傅,你多照应,回到华阴我还有赏。“ 车夫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常客了,五爷你放心。” 晚间幻境向浊音浊尘世说了,让她们照顾春园药食,浊尘说,该让五爷再叫几个人一起去,幻境说:“得了吧,他是个忠厚人前日在会仙楼连个鸨子都扳不过还要我来说话。” 浊音说:“要不我让韩里正找几个佃户跟去,他们乡下人见强的。“ 幻境摇摇头,“都不要,奶奶说了这种事要独来独去,免得人多惹眼,自古那些侠客没有聚乡聚党的。” 浊音和浊尘面面相觑,也说不理来,只是有些担心罢了,遂说:“那你也去跟师父说声,听她怎么说。“ 莫会还在殿上静坐,幻境在门外立着不敢惊动,莫会眼睛闭着心地光明,开口说:“你有事与我说吗?“ “师父奶奶让我后日陪她上凤翔去呢!“ 莫会说:“是命中该去的,你跟着去吧,有事早早回来报我。“ 幻境就哦了一声,上楼与锦姐收拾东西去了,锦姐问了春园地方街户,又问了徐秀云年纪长相,春园一一详说了,嘱咐道:“姑娘,你好好的求她,这孩子又不是小子她带着也没用还我吧!她还有两个娘家哥哥都是衙门里做事的,长兄叫徐成伟是个班头,二哥叫徐成林是个总甲。” 锦姐说:“这个名字我知道,你卖身契上有他的名儿。” 春园说:‘那前仇你千万不要提,他们衙门做公的人惯受奉承的,你只好吃好喝请他,我这里吃药宁换差的,匀出钱你送与他们,求得我儿回来我病就好了一半了。” 锦姐听着不受用,只道:“好的,好的,我都知道了。”心中暗想,这班头总甲真是好大的官儿!一点没放在眼里,只思量着做一场大事,治治这徐家的男女。 ☆、为强持横若无人 这日一早天没大亮车夫就到了门口,锦姐心中有事也醒得早,和幻境扎括利落轻身打扮,走时连春园都没惊动,观中独莫会已起,吩咐幻境说:“好去好回,有事你记得快快回来。” 幻境也不多想口中只管答应。 莫会又向锦姐道:“奶奶放心去吧,我这里为你祷告,事必成的。” 锦姐说:“多谢师父,我走这几日春姐就拜托您了。” “一切放心,只管好去。” 锦姐见殿中挂着把短剑有心瞅了两眼,莫会发觉就从三清圣像前解下,递给锦姐:“一并拿去好做事的。” 这要旁人也不敢接,心中早软怕了,偏锦姐和幻境两个人非但不怕倒还一喜,锦姐接着剑,幻境说:“我也寻个家伙去。”就在殿中拿了个小铜锤,两人一个腰间配了剑,一个身上袖着锤,雄纠纠的出门上车去了。 莫会闭目念道:“天意如此,只愿速速了结这场祸事,早遇真人。” -- 第100页 连着几日天披星带月的赶路,第八日早上才到凤翔地界,在城外宿了一夜,次日城门一开锦姐和幻境就直奔县前大街,问了铃子巷所在,让车夫在巷口等着。锦姐把驾车的鞭子要一根在手上栓着,进巷寻到门前也不敲门,见有个挑担卖菜的,便叫住了问:“大哥,李奶奶,娘家姓徐的是住这门里吗?” 卖菜的说是,锦姐还恐不真,敲了两下门,里间一个女声问:“谁啊?“ 锦姐说:“南京有信给李爷。“ 一个婆子来开了门,见是两位年轻姑娘,疑惑:“你两个送信?” 锦姐开口一股南京腔调,“奶奶起来了没有,我要见她!” 那婆子听她话音与李希青和春园是一样的,知是南京人,“两位大姐有什么信只给我吧!” 锦姐掏出几十钱,塞与她手上,“李爷寄了银钱来,我不好交与你的,你让奶奶出来当面点着。” 婆子喜笑逐颜开,“快请进来坐。”请到客座倒上茶,“两位奶奶略等等,我叫我家奶奶去。” 等了不大一会儿,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家常红对襟袄,蓝花布裙,戴着顶银丝髻出来了,锦姐打量她也是一双小脚,白净面皮五官也珑玲,身材也小巧,虽不及春园也算是有姿色的。徐秀云进门见了个礼,“劳两位奶奶送信。” 锦姐稳坐着问:“你便叫徐秀云吗?” 徐秀云心想,这人好大的架子,大爷也是怎么托女子送信,真是奇事!嘴里仍应说:“我是徐秀云。” 锦姐把茶碗朝她面上一泼,徐秀云“啊“地一声只向后倾,锦姐一把抓住发顶,就几个耳刮子打下去,只听徐秀云杀猪般的叫,脸上青紫开花,嘴角鲜血直流,死命乱挣也脱不开锦姐的手,家里一个婆子一个丫头同一个家人一起赶进来,徐秀云喊:“快救命!”丫头吓得不敢动,那家人和婆子一前扯锦姐,“你是哪里来的强盗,进人家门打人呢!” 锦姐也是有身手,有招数的了,一伸脚撂倒了婆子,那家人见自家婆子摔了只去扶,锦姐将徐秀云掼在地上,掏出鞭子只管乱抽,徐秀云惨声大叫,抱着头嚎道:“奶奶,我并不认得你,为何入门就这样打我,您说个原故我就改,求您别打了。” 锦姐听到这话也停了手,徐秀云身上脸上都打花了,衣服也破成条,坐不起身只躺在地上哼气,那婆子也问:“奶奶你有话好说,或是我家奶奶有什么得罪你处,你说出来,我向你赔罪,这样打下去怕要出人命。” 锦姐冷笑道:“这才哪跟哪儿啊,出不了人命,我打人几百鞭子,那人也不过躺了半年。” 徐秀云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磕头,“好奶奶,我可经不得这样打,奶奶有话只说,我没有不应的。” “呸!”锦姐一口啐在她脸上,“你现在知道怕了,你早干嘛去了。”回头指着家人同婆子说:“你们也不必跟我动手,第一你们未必动得了我,第二我是你们主人家咧!”问徐秀云,“李希青在家日子提过锦姐的名字吗?” 徐秀云想了一会儿,喊说:“敢情是姨妹妹吗?既是一家人何必动手,我有什么不好处,你就样下手的打我?“ “你这婆娘果然奸滑,我不与你论亲,要论亲我算你姑娘呢,这种嫂子休了才好!” 徐秀云也不敢顶嘴,给婆子使眼色,“姨姑娘来了,你还不快去招待?“眼睛转转,那婆子会意拉着汉子说:“我们给奶奶办酒去。” “你们敢动!”说着一脚踩住徐秀云的胸口,“你不必跟我玩花样,你对春姐怎样?好好的被你卖窑子去了,凭谁说是你的好心?将来哥哥面前我再与你对付!春姐的孩子呢?” 徐秀云一动也不敢动,说:“孩子在邻居万大嫂家,她生有三个孩子会照看寄在她家里养。” 锦姐对婆子说:“你去抱来!”婆子巴不得走,想着出门喊人,忙着应了。 锦姐朝幻境一努嘴,幻境就跟着婆子一起去了,婆子脸色瞬间变了,低着头乖乖走到前面。 锦姐指着旁边的椅子让家人和丫头坐下,那丫头站在门口一步都挪不得,家人扶着过来坐了,锦姐还安抚他们道:“你们别怕,你们是我哥哥的家人,我不为难你们。” 家人说:“奶奶大人大量。” 锦姐茶盘里拿了两个柿饼塞在徐秀云嘴里,也不用鞭子,坐在徐秀云身上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你个狗东西,你敢欺负我春姐,若不是我遇见岂不是折你手里了!死货烂货,你道春姐是个丫头是个妾就能让你发卖吗?好毒的心,好狠的人,李希青瞎了眼,看上你什么?我看你为人只配给我春姐提鞋罢了,我今天替天行道打死了你,我在这里替你发送!“说着那拳脚着力,打着徐秀云声儿也不透,气也不闻,旁边家人也被这场景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开口:“奶奶手下留人,您当着我们的面儿真把主母打死了,我们也走不脱啊,奶奶可怜我们做下人的。” 锦姐住了手,自家整了整头发,拍了拍衣服,到椅上坐着喝茶,看着徐秀云在地上如死狗一样的,家人上前推了推也不见动弹,就哭着叫奶奶,锦姐听不得又将一杯茶浇与她头上,徐秀云咳了两声,透过气来只哼着叫疼。这时,幻境和那婆子已抱了孩子回来,锦姐一看雪□□嫩的一个孩子,只是衣服脏兮兮的,嘴边全是米糊,那孩子被幻境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抱着倒也不哭,锦姐对地上的徐秀云说:“今日看孩子面上我暂且饶你,日后哥哥回来我再与你理会。”放下这话,便同幻境带着孩子出门去了。 -- 第101页 屋里这起人一时谁也没敢动,还是徐秀云发声,“走了吗?快去看看。尹妈你快扶我起来。“婆子便扶了她起来,对丫头说:“你还不快去打水给奶奶洗洗。” 丫头才哭出声来:“尹妈,我腿里发软站不起来。” 尹妈叹了口气扶着徐秀云坐下了,自已去端盆打水,打来水替徐秀云慢慢擦脸,徐秀云疼得直抽气,“轻点,轻点。”尹妈感叹说:“我空活了四十多岁,不曾见过这样的强盗,难怪孩子害怕。”说着家人进来了,说:“走了,巷子没人了。” 徐秀云说:“你快上衙门找我大哥去,就说家里遭了强贼了,把我打了把孩子抢了,让他带上人去城门口拦住。” 家人领命到了衙门找到徐成伟,将家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徐成伟还不大信,“竟有这种事?当真是两个女子吗?” “当真,奶奶给打得脸都花了,身上衣服都没一块好的,要不是我拦着几乎打死,我同我那婆子两个人不经她一手。” 徐成伟思量说:“这人抓怎么处置?她既是李家的妹子这不是难了吗?“ 家人说:“奶奶只让人您快抓去,别让出了城门。” 徐成伟因是自家妹子说话也没法儿,只得点了七八个人套了两辆骡车一起追出去,到了城门口问守城的人说没见有车出去,一伙人便守在城门口等。锦姐接上了小桃儿车就赶不快了怕颠着孩子,小桃儿睁着眼睛新奇着打量着她们,锦姐捏着她的小手,“好孩子,我是你姨母啊。” 孩子也不会说话只呀呀的乱叫,锦姐感叹:‘好可爱的孩子,不怪乎春姐放不下。” 幻境抱着孩子说:“这孩子长得真好,就是太瘦,咱回去也给她养胖一点。” 锦姐点头笑了,正想着以后,突然车停了下来,外间人有高声说:“大人就是这辆车。“ “车里坐得什么人,请下来。” 锦姐对幻境说:“你抱着孩子别下来。“自己掀帘看了一眼,那家人躲在差人们身后说:“就是这位。” 徐成伟问:“奶奶就是李家姨妹吗?方才去铃子巷找过小妹的?” 锦姐打量了他一眼,“你是他哥哥吧,你妹子干得什么事儿你心里没点子数吗?” 徐成伟听她这几句话就知不是一般女子,也不敢造次,只说:“奶奶是小妹的姑娘,不满她做嫂子的只管说就是了,何必动手呢,如今惊动了官府咱得好好说说了。” 锦姐轻蔑地一笑,“原来官府是你家开的啊!”眼睛扫着众人说:“我一个女人,你们这么多人想干什么?要抓我也不需要这么多人吧!”说着从容下了车,对车夫说:‘你快架车走?” 幻境在车里问:“那你呢?” 锦姐说:“你只先走吧!”用力拍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如飞一般上前了,幻境抱着孩子在车里往前一磕,小桃儿哇哇大哭起来。车前头两人避闪不及,也被冲倒了两个,城门口的百姓都闪在两边,徐成伟叫人去追,锦姐出其不意一鞭子甩上前扣住他脖子像套牲口一样朝后一拉,徐成伟三十几岁一个壮年汉子就倒在地上像市口挨宰的肥猪,那群差人谁也没想到有这一出,也顾不得追那车,只围住锦姐,为首一个拨刀说:“你这女子好生彪悍,这是我们衙门的班头大人,多少强人见了他躲着走,你是哪里的野路之人,快快放手我不与你抡刀子!” 锦姐冷笑道:“你这名头只好吓唬鬼罢了,你有刀子我怕你吗?”说着,腰间抽出剑来,明晃晃指着众人说:“要抡刀子的上前来!”那群差人惊得张目结舌,下意识只有往后的没有向前的,那街上看热闹的百姓,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七嘴八舌的议论说:“这是什么人?敢把徐班头扣着脖子踩在地上。” “这是太行山上下来的吧!” “不是的,太行山上有这种标致强盗吗?我看是终南山里的。” “这是古书说的红拂,聂隐娘吧!” 锦姐环视一周,剑指着徐成伟的脸,“你让他们牵马来。” 徐成伟抓着脖上的鞭,看着眼前的剑锋,吓得心胆俱碎,往日一肚子主意这时一句敞亮话儿也没了,只抖着说:“快去给奶奶牵马。” 差人左右环视找不到马,只得把车上的骡子卸下来,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为首的人牵到锦姐面前,“奶奶,没有马这骡子您凑活。” 锦姐一收鞭子徐成伟”哎哟“一声,脖上给拉出一道血痕,锦姐插上剑跳上马,说:”今日暂且饶你,有账等李希青回来再算,我要走了。”几鞭连抽,骡子撒开四蹄奔出了城门,众人在一片尘灰中眼看着她去了。 徐成伟自家爬了起来,捂着脖子说:“看什么?你们快追啊!” 差人为难道:“这怎么追?两条腿也追不上啊!” “呸!“徐成伟恼羞成怒道:“亏你们自许是强梁汉子,这样一个花样的女子都拿不下吗?” 其中一个年轻的差人笑说:“班头,我们见识少经历少,像你这样拿过大贼的都让她治着,我等到了她面前怕是动弹不得。”此言一出,众人都笑,徐成伟也涨红了脸,还是百姓中有个说书走江湖的说:”这种纵马如飞的人物硬取不得,只能用计,前方有镇有店。不如设下机关以逸待劳。” 徐成伟听得有理,吩咐人去布置,众差人只当倒霉,叫苦不迭。 -- 第102页 徐秀云寻了个外科医生,在家中包着头吊着手,配了几十张膏药,正让尹妈贴着呢,外间徐成伟包脖子坏了脸进来了,两兄妹乍一见彼此都吃一惊,一齐问:“怎么伤的?”又一齐叹了口气,兄妹俩都遭心透了,徐秀云抹泪说:“谁知道有这种野人,平白受这场灾。” 徐成伟倒还沉得住气,劝说:“妹子你也不要丧气,我已让人去追拿了,不日一定能落网,只是这人拿了回来,你打算怎么处?” 徐秀云让尹妈下去,凑近跟哥哥说:“怎么处?她口口声声说等大爷回来要同我算账,这账怎么算?你拿住了问她个强入民宅,杀人未遂,该打就打该枷就枷,没水没食给她在牢中灭了。“ 徐成伟听了无奈地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身陷囹圄命不济 锦姐快马加鞭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那骡子累得口里直喷白气,锦姐勒住找了个客店先歇脚,伙计见一个单身女子还有些奇怪,问:“奶奶一个人吗?要什么饭?” 锦姐大模大样找了张桌儿坐下,伙计擦了擦桌子,锦姐说:“先来壶香片茶,再来碗鸡汤面,摊两个鸡蛋,切一盘牛肉。” “啊!“伙计愣了愣,锦姐说:“你没听懂吗?” 伙计陪笑说:“奶奶口音一听就是大地方来的,不似我们土气,奶奶说得鸡汤面和摊鸡蛋都有,这牛最近周围没有杀的只有猪肉。” 锦姐说:“猪肉就猪肉吧,用姜丝和酱油蘸来。” 伙计向后头喊了,又不好意思地说:“那个香片我们这里没有,是什么东西?” 锦姐也没心思在这儿计较,“你只上茶来吧!” 伙计端了一壶沫茶,锦姐渴极了也不讲究连喝了两大碗,伙计又端了面和菜来,锦姐提筷风卷残云般的吃了,放下碗又叫伙计来问:“可有辆黄马车,是一个车夫四十来岁,一个妇女二十岁带着孩子从这儿过?” 伙计想了想,摇头说:“不曾看见。” 锦姐想肯是自己只身策马比他们的车快了,又问:“从凤翔城到这里有几条路走?” “有三条路一条往北朝乾县,两条都是往东上西安府的,锦姐心知华阴还在西安东边幻境必是走得东路了,就让伙计安排干净的房,想着在这儿等一天再说。锦姐今日实在是累了,略擦洗了一下,脱了外面沾灰带血的衣服,就上床沉沉睡去。这一夜外间的动静锦姐丝毫不知一觉到天亮,因为包袱在马车上也没衣服换,只得将昨夜换下的衣服又穿上了,叫伙计送热水叫了几声都没人答应。锦姐是个急性子等不得的,推开门只见顶上掉下张网来,锦姐还没来得及躲就给罩住了,大声叫说:“来人啊,这什么东西?” 楼下人叫:“罩住了,罩住了。”就有一群人围上来,锦姐一看有几个是昨天的差人,就知是给拿住了,气骂说:“你们这群狗贼,连手都不敢同我交,只管用这些下三滥的招。” 一个年轻差人说:“我们实不敢跟奶奶这种标致妇人交手,照兄弟们的意思也不为难您,可是班头有命实在难为。您也不必骂我们,你留着力气上堂骂他吧!” 这店里的客人也三三两两的出门来看,交头结耳的议论,“这么漂亮的娘们竟是个要犯吗?” “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不是抓错人了吧?” 幻境和车夫是昨夜投的店,车夫睡在车上,幻境听见吵也抱着孩子出来看,一见网着的人是锦姐就叫:“奶奶。” 锦姐听见她声音,朝她狠狠瞪了一眼,“你这女子不好好带孩子,跟着看什么热闹,还不快带着孩子滚回房去!” 幻境也是个聪明的会着意,抱着桃儿躲进房了。 锦姐被罩绑着,差人押着上了车,幻境在窗口看着心急如焚,找车夫说:“高师傅,奶奶给差人们抓了我要跟去打听打听,你在这店里多等几天,这车钱回去我一发算你。” 车夫说:“来之前郭五爷吩咐好了,我们一乡的人常来常往的车钱好说,只是幻师父你要小心些。” 幻境说:“这个我知道的,只是还有件为难的事,这孩子您能看吗?” 车夫笑说:“我家中孙儿都四个了,这孩子我带得。” 幻境上楼拿了个包袱给车夫留二两银子做店钱,自家出门搭了辆运粮的牛车一路尾随跟到了凤翔县衙,躲在门外看公事的百姓后头。只见差人提了锦姐上堂,喝说:“跪下!” 锦姐这倒没强朝着官位跪了,不一会儿见两个中年人出来了,县爷在前面穿着公服,高高瘦瘦留着三绺胡子,后头那胖子穿着差人的服色正是徐成伟,徐成伟对县爷说:“大人就是这个女子。” 县爷打眼一看,花枝一般的人儿,说:“抬起头来!” 锦姐抬头更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县爷问徐成伟:“你搞错了吧,这样的女子不犯奸情倒是盗情案?“ 徐成伟说:“确是盗情案,她入得李家打伤了家妹,出城门又打伤了我,大人你看她腰间有鞭子有剑,那鞭上从我脖子上过还沾着卑职的血呢!” 县爷看了一眼,问:“你姓甚名谁?昨日入李家打抢伤人可是实吗?” 锦姐是经得官的,从容说:“大人,我姓吴名纬,小字锦姐,是南京人氏,贵县主薄李希青字翼志的正是姨兄。” -- 第103页 “什么?”县爷转头对徐成伟道:“这是什么说法?” 徐成伟对锦姐道:“你休得胡说,什么表妹姨妹的这是你骗入门的借口,家妹信以为真才开了门遭了你的毒手,你不必拉扯假认官亲要罪加一等的。”又向县爷道:“李主薄是卑职嫡亲的妹夫,他家里有什么亲卑职能不知道,他姨父是南京礼部的郎官,只一个姨姐姐嫁在江西齐大人家,那齐家母舅在京中通政司这次他上京就是这条门路,大人您想想这种家世何来个抛头露面,撒腿走街的妹子。” 县爷听着也有理,锦姐也不从李希青身上辩只说:“大人,这李主薄是不是我的姨兄?你等他回来自然分晓,只是他远在京城一时也盼不来,现在西安府判官沈澄沈大人字云靖的,是我夫主,西安离此不远您大可派人去问问。” 此话一出徐成伟倒是意料之外,县爷吩咐人取了本《缙绅》来,看得西安府判官沈澄,字云靖,南京人,甲科。县爷见锦姐口中一说一个准,又见锦姐生得这样的姿貌实不像强盗出身,徐成伟在旁边撺掇说:“大人,你休信她的,只要识字多看两页《缙绅》,什么官儿报不出来。” 锦姐反唇相讥,“那你给报两个来,想必你在家天天看这个,你家有这本书吗?” 徐成伟没得应对,只和县爷说:“这女子不但身手了得,而且口尖舌利,这样攀扯下去不知掰出多少谎来,我们如何跟着她转?还是大刑伺候不怕她不招。” 县爷迟疑道:“这刑先缓缓,西安离此不远,我派人访访去,不然弄巧成拙不好做官了。” 徐成伟连声说是,“还是老爷有主见。” 县爷拨了根签派出两个差人连夜上西安府去,让见得沈判官问明有妾南京吴氏否,师爷发了公文出去,县爷吩咐将锦姐收入女监,唤了下一个告状的进来。 幻境便也出来了,举目四望满大街没一个能主意的人,又不敢住店招人耳目,细想想只有往庙门里去,拉住个过路的大婶问,“附近女庙吗?” 那大婶说:“北门有个土地庙是个姑子。” 幻境谢了,匆匆赶到北门只见一座小庙,门上漆都没了,门口有一个算命的,有一个卖饼的,也有几个农家妇人在神前烧香,一个老姑子看着也有五十岁陪着说话,幻境问:“师太是哪位?” 老姑子应声过来,“女菩萨好,是要烧香吗?” 幻境回了个礼,“我是华阴圣莲观的道家,有事在这儿绊住了,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来找师太,也算个同路的人。”说着掏出几十钱来,“请师太办个午饭,我与师太细说。” 老姑子眉开眼笑的接了,“你先请后头坐,我这庙小就两间房,你上我房里坐着去,我送完香客咱一起说话。”带幻境到了后房,掇过条凳让幻境坐了,又泡了一碗沫子茶。幻境站着接了,“多谢师太,师太先忙。” 老姑子便出去了,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老姑子提着个篮进来了,端上一壶酒,几个包子,一包花生米,一包豆腐干,招呼说:“小师父久等了,没办什么好东西,也不知你用荦不?只四个包子有肉的,有豆沙的,随意垫垫吧!” 幻境将肉包子推到她面前,假意说:“我不用荦,这肉包子师太吃吧!” 老姑子就抓着一个,一口下去嘴上全是油,“见笑了,小师父远方来到,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这个小庙你也看见了没什么成事的,只怕帮得上的少。” “哪里的话,我一个外乡人得遇师太就是天大的机缘了。”幻境说着递上碗酒,”师太请用,老姑子美美嘬了一口,幻境方说:“不瞒师太我一个旧施主被奸人所害如今陷在牢里,我人生地不熟探监都无门,久闻师太地方熟,人面广,帮我打听打听,托托情。” 老姑子喝着酒,嚼着花生米说:“原是为这个,我在这地方几十年了,那县衙也认得几个人,只要有钱探个监什么要紧,你放心我替你打听。” 幻境连声道谢,又拿出二钱银子放在桌上,“我在此叨扰师父了。” 老姑子一把将银摸过来,喜说:“不碍事,不碍事,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可扰的,只怕没的好饭食待你。” 幻境乖巧道:“师太能收留就是大恩,说什么招待不招待的话,我们做小辈的正该伺候您呢,灶间在哪里?吃好了我收拾碗,我晚间买菜给您做饭。”把个老姑子奉承的欢喜不尽。 下午幻境上街已是收了市早没菜卖了,只上饭铺里花几十个钱买了半斤猪头肉,一包卤鸡杂,又在门口打了一壶老白干,在面摊上切了两斤面条,回到庙中收拾了。老姑子晚间吃得酒足饭饱,给幻境也寻了床铺盖,只说这事包在自己身上。果然第二日找了个三十多岁妇人来,对幻境说:“这是应奶奶,她男人是衙门的牢头。” 幻境一听忙唤“应奶奶。”让着坐了,老姑子对应奶奶说:“这就是我说的小徒弟了,她是华山大庙里的道家,小时候也跟过我学佛的,她有个女施主现在女监,请奶奶帮忙好探探。” 幻境接口说:“师太说奶奶您是当家做主,能管大事的人,我们就来求您了。” 应奶奶得意道:“这事不难,你打点些酒菜送进去给他们吃,我让我家的再从中说说情,我看你打扮也不像出家人,就假说是我乡下妹子就得了。” -- 第104页 幻境喜得上前行礼,“多谢大姐姐了,姐姐这厢吃饭,我去办酒菜。” 出门去店里买了两大瓶酒,两只烧鸡,两斤猪头肉,两包五香面筋,两包花生米,几十个大肉包子共几十张油饼,又在布店买了两块葛布,到了庙里先装了酒菜与应奶奶和老姑子吃,一面把两块葛布送上,“我一个乡下人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两块布头奶奶和师太做件衫子穿。” 那两人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笑得合不拢嘴,老姑子说:“这孩子老是破费,我是图你东西吗?”应奶奶笑说:“一家子姐妹这么客气做什么?” 幻境只可怜道:“多亏师太和奶奶疼我,不然我求谁去,我这点子东西也只表表心。”劝菜劝酒把两人照应的自在,应奶奶当即说:“我晚间回家就与他说,明日妹子就进去看人吧!”幻境忙上前行礼,“多谢奶奶,奶奶多用几杯。”那剩的菜打包了一半给应奶奶带回去了。 第二日依旧买的这些东西给牢子们吃,应奶奶带着从后门进了女监,只见里间昏暗暗的,泥地也是凹凸不平,空中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幻境心想这个地方奶奶怎么能住,红着眼圈喊道:“奶奶?奶奶?” 锦姐在里间听见幻境的声音还恐是做梦,又听着声儿近了,才叫道:“是幻境吗?我在这儿呢?” 幻境寻声到了门前,借着昏光一看“呀”地一声就哭出来了,只见锦姐蓬头垢面,衣服也脏破着,一张脸又黄又瘦,眼睛都抠搂了,幻境哭道:“奶奶受苦了。” 锦姐也顾不上说自己,只问:“你如何在这里,孩子呢?” 幻境说,“孩子我让高师傅带着在城外店里,他家孙子都好几个了,你放心孩子没事。” 锦姐虚弱道:“你带东西来了吗?” 幻境擦擦脸,从怀中掏出一包麻饼,“我想这牢上少油少盐的,带别的你也不中吃,存不住,这个你藏着慢慢吃。” 锦姐又饿又渴,吃了一口,问:“你带水了吗?我这里他们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想活活饿死我,幸亏隔壁间的女人们分我口水喝,只是那饭她也不够吃,就是分我我也吃不下,你快快给我送些干净水来。” 旁边房间的女人听见话儿,也凑出头来:“大姐,你送饭,多少也赏我一口呗,你家奶奶在这里,不是我们几个每日省出碗水她喝,现在就该没气了。” 幻境站起身:“多谢各位照料,你们略等等。“又问锦姐:“要什么东西,你一一说来。” 锦姐说:“我要张干净的席子,还有干净的水,你再买些包子给我。” 幻境要去,隔间的妇人说慢着,一个老年的人对锦姐说:“你这孩子不知事,那徐老爷只想治死你,你包子能吃几天?”对幻境说:”你出去买几斤油面茶,那东西经吃顶饿,有油盐,就着水吃两口就是一顿了,这包子能藏多少放几天?你三天两头的进来?” 幻境听着大有道理,“您老人说的对,我今日多带几个包子进来,大家吃吧!求你们多照应我家奶奶!” 那几个女犯说:“有的,有的,我们不照应,她也撑不到现在了。”一个中年的说:“你另给奶奶买几根蚊香她可受不得蚊虫。“ 幻境让锦姐放心,含着泪去了,就近找到个包子铺买了几十个大肉包子,又去炒货店买了五斤炒油面,找到个茶馆问有凉开水没有,伙计说:“喝那个做什么,有大碗茶我倒一碗你吃,不要钱的。” 幻境说:“我不是要讨茶,你有大水壶吗?我要买一大壶凉开水。” 伙计从柜下来拿出一个腿样粗,尺样高的大铁壶,“这够吗?” 幻境摇摇头,伙计又寻了个半人高腰粗的空酒坛子出来,“这个够吗?” 幻境说:“这个够了,你装上水,坛子和水我一并算钱,我另给你几个钱,你帮我送到县牢后门吧!” 伙计只要有钱也不多问,两壶凉开水都倒进去了,还没满,说:“我再倒点子热水行吗?”幻境说:“行。”就这样送了一坛水给锦姐,众女犯匀了些稻草,替她掩藏在墙角,锦姐拿着破碗一连舀了三碗水喝,又吃了四个包子,缓了一会儿恢复了精神,嘱咐幻境说:“你也别在这儿耽搁了,你让人把孩子送回去给春姐,你快上西安找沈大人去报信,就说我陷落在这里。” 幻境担心道:“我若走了,你在这里怎么办?” 锦姐说:“我有水有食一时也死不了,我忍一时你搬救兵来,你若在这里我几时能出去?” 那牢中女犯也跟着她吃上一顿肉包子,无不感她的情,都说:“你快去请人吧,你奶奶在这里我们大家都会出力的,那徐的不是好东西,你快去快回才是。” 幻境强忍着泪意答应了,握着锦姐的手说:“奶奶受苦了,等我几天。”说完锦姐催着她走了,幻境在门口谢了应奶奶和应牢卒,拿出五两银子给他们:“奶奶要条好席子和蚊香我一时没来得买,求应奶奶和应大爷帮忙办了。” 应奶奶接着银子说:“你只管放心。” 幻境连夜出城去了。 那徐成伟想锦姐在牢中是第五日了,五日不进水米也该差不多了,就进牢来看。锦姐得了席子点着蚊香正睡得安稳,徐成伟在外间看她躺着以为差不多了,吩咐人开门。锦姐听见响动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徐成伟站在面前,伸出手要探自己的鼻息,猛不防跳起来一头撞去,徐成伟“哎哟”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锦姐奔上前一顿乱踢,徐成伟大喊救命,外间人进来将他拖抢出去,锁上了门。徐成伟脸又擦坏了,急得跳脚道:“这是怎么回事?说了不准给水食怎么还这样活蹦?肯定是你们没听我的话!” -- 第105页 一个牢卒说:“常言道“富了穷肚里还有三年油”,我们实不曾给她水饭吃,这房上漏雨,窗口滴露,她自家接水吃的。” 徐成伟发狠说:“接着饿,我就不信她是个仙,喝着露水活。”又问:“枷呢,怎么也不上枷?” 牢卒说:“枷有,小的开了门,您抓着她枷上?” 徐成伟一听就蔫了,捂着脸出去了。 ☆、忍教憔翠向人间 凤翔县的差人到了西安府就先寻到刑厅衙门,沈澄因官事带着相儿上咸阳勘案去了,差人寻不到正主,只问师爷,“请问尊府有个姓吴的妾吗?” 师爷摸着胡子说:“大人初来此倒有两房女眷,后来上了一趟华阴竟没了,具体是不是妾,姓不姓吴,我也不知。“ 差人将公文拿出来,“求您好给个实信,我们回去好交差的。“ 师爷为难道:“这内宅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带你们进去问夫人一声。” 两位差人忙道谢,说:“如此最好,多谢通融。” 进得后院,婷姑在房里奶孩子,锦绣在房前浇水,见了拦住问:“这是干什么?一大早你们怎么跑后院来了?” 师爷陪笑说:“绣姐,这是凤翔县来的差人,问吴奶奶的事儿,咱家大人是有个小吴奶奶吗?” 锦绣一听锦姐的信儿,一时脸色都变了,急道:“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差人说:“大姐,这吴奶奶在我们衙里,若是贵府奶奶,让沈大人快接去。” 锦绣心里“咯噔“一下,“你再说一遍?” 差人说:“那沈大人快接吴奶奶去。” “呸”锦绣想起锦姐又恨又怕,此时听要接她,只觉得大难临头,忙骂道:“没有这个人,我家大人只一个奶奶如今在房里带着公子呢,哪来个姓吴的奶奶。师爷,你快带他们走,奶奶听见了要恼你。” 师爷同差人都都急忙出外来,师爷说:“两位听见了吧,并无吴奶奶。“ 差人说:“烦你老给写个字儿,我们回去好交堂上的。” 师爷也不与他们为难,到了前头签房里替他们在公文上写上:“刑厅府中查无此人”,两位差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前日差人刚走,后日幻境就到了,直奔门房说:“沈大人在吗?我有要事找他?” 门子看了她一眼,说:“不在,大人上咸阳听案去了,你有事上县衙递状去。” 幻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哥,我不告状,我有急事,我是来送信的,吴奶奶她在牢里只等救命呢!” 门子不耐烦道:“什么吴奶奶,你是天奶奶也没用,大人真不在!你若是救命的案子快找别人去,别在这儿耽搁了”。幻境没了主意,呆坐地门口,车夫抱着孩子问:“幻师父,我们在西安等着不是办法,先回华阴再做打算的好。” 幻境流着泪说:“只得如此,只是我要留个信,万一沈大人回来的早,还有的救。”自己又走到后门口,敲了门却是锦绣开的,幻境说:”你家吴奶奶让人来送信的。” 锦绣“咣“的一声关上门,从里间说:‘我们家没姓吴的奶奶,你快走。” 幻境一下懵住了,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只不停的敲门,“相儿在吗?他亲送奶奶到华阴去的,他也不记得了吗?” 锦绣开了门,骂道:“好不要脸的东西,我说没有就没有,我是相儿的老婆,你叫我男人做甚?” 幻境一听是相儿老婆就知是锦绣了,这是锦姐跟她说过的,就如当头一盆冷水下来,知道这事是不成了,愣了一会子转身欲走,对面撞见个妇人买了菜回来,幻境最是好记性的记得是那日见过的婆子,忙拉住让婶子,“婶子好。” 让婶子倒是一愣,细看看倒有一点眼熟。幻境说:“婶子不认识我了,我在洛阳同师父在府上化过缘的,婶子还给我们添饭上汤的。” “哦!”让婶子想起来了,“小师父怎么又在这里了?” 幻境说:“这不是有缘吗?婶子留饭之恩没齿难忘。” 让婶子不好意思道:“那是我们吴奶奶留的你。” 幻境忙搭话说:“吴奶奶还惦记你们呢。”说着掏出几两银子,塞在她手里,“你家吴奶奶现在发达了,嫁了凤翔总督,这趟我是来传喜信的。” 让婶子喜笑颜开地说:“那真是恭喜了,这吴奶奶生得花容月貌果然是个有福气的人。” 幻境说:“吴奶奶常说以前府中就婶子是个好人,这信儿就让传与婶子,婶子也别和别人说,等你家大人回来说一声就行了,奶奶倒底是个念旧的人。” 让婶子笑说:“让奶奶惦记,放心这信儿我谁也不说,等大人回来我独告诉他,我真心为奶奶高兴呢!” 幻境陪着假笑笑,嘱咐了一定告诉沈大人,便同车夫赶回华阴去了。 回到观中先将孩子送到春园手上,春园一把抱过桃儿,哭道:“我的儿啊!”母子天性,桃儿也不认生只抓着春园的衣襟不放手,春园替她换衣服,擦脸,梳头,搂在怀里看了又看,收拾好孩子下楼寻锦姐却不见人,叫幻境也不见人,抱着孩子走到前殿,只听幻境与莫会在说:“奶奶被那姓徐的陷在牢中性命攸关,我上西安又寻不着沈大人,师父你说这可怎么处?我实在是没的办法了。” 锦姐一听放下桃儿,跑到殿里:“姑娘她怎么了?” -- 第106页 幻境说:“那徐家兄妹不是东西,将她关在牢里想治死。” 锦姐跟幻境说:“幻师父,你带我去,用我跟他们换姑娘出来。” 幻境为难道:“你有什么用?你去了他们把你们姐俩一起害死。” 春园急得眼前发黑,小桃儿跌跌撞撞走过来拉着她的裙带,春园抱着孩子只觉得五内俱焚,哭喊说:“都是为了我啊,我怎么这样不成人,生下个累赘害人害已,早知如此我不要这孩子了吧!”小桃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被吓得哇哇得哭。 莫会上前安抚说:“春姐,你家奶奶走时还嘱咐我照管你呢,你好好的带着孩子在楼上,这事不是死局,有得解。” 春园和幻境都抢着问:“怎么解?” 莫会笑了笑,“有个贵人,又有面子又有身份,只有求他去了。” 幻境说:“这世间贵人虽多,我们怕没有这个力量央求得到,还要千里来回去外县地方,师父你说得是谁?” 春园说:“无论是谁只要他愿救姑娘,我愿卖身为奴做牛做马服侍他,这孩子就舍在观中等她爹回来。” 莫会说:“不至于,不至于,这人是个出家人,最是慈悲为怀的。” 幻境纳闷说:“出家人里有这面子的,只有天师掌教了。” 莫会说:“这话不错,他师傅就是全真掌教,他如今就在华山顶上玉泉观。” 幻境反应过来,“师父你竟是说他吗?他是何等的人?我们入观执事,他面孔都不朝下,我如何求得到他。” 莫会说:“他那是做事的体统怎好与我们有说有笑的,你这次是有事找他,你只管同他与说,他必要答应的。” 原来莫会说这人是全真教中的三弟子,号品元,十八岁上就修了道如今二十有六了,他童稚时全真掌教广宁子一眼就相中他是个有慧根的孩子,几次派大弟子点化他来,因他是个大家子弟家人舍不得,后来他父亲死了他自己看破浮华名利就修了道。自入道门不上三年内外典章,凡经他目,三教之书无不通晓,出言解得万千道意,下笔书得字字珠玑,这玉泉观中里外文字,法事,官事皆是他一人支持。山下圣莲观虽是个小观一年中也有几次道事所以也算个相识,此时幻境执莫会的名帖来求,这品元也不好拒绝,况他平素是个极好心,极和善的人,只是少年面生不相熟的人只说他清贵态高,其实都是外人之见。 品元隔着帘在内说:“你师父是个有道行的人,你们观中平素虽有些乱事我们也不好多管,只是这女人家的事如何求到我清静观中来?” 幻境说:“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本在西安求了沈大人的,奈何他人不在,如今眼看奶奶性命攸关,旦夕之间,求道长慈悲为怀,解救解救,师父说您是必肯答应的。” 品元不解,“你师父何出此言?” 幻境说:“师父说道长精通易理,书中有云“有孚惠心,勿问元吉,有孚惠我德。”救不救只在道长一念之间了。” 品元笑道:“你师父实在是个高人,两句话就我无可推脱了,你明日在山下等我吧,我与你去就是了。” 幻境大喜过望忙行了谢礼,快步出门去了。 品元打了会儿坐,回房找了几件俗家的衣服,跟师兄说了要出去的事,他师兄宜风听了,有些不愿:“师父常说你有仙缘有仙骨,你怎么老爱搅到这些凡尘事中去,上次一个寡妇在神前求嫁,你好好的把伙夫牵与她,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品元笑说:“我们不就是解人之难,救人之苦吗?这男鳏女寡正合阴阳之道有何不可?” 宜风说:“罢,罢,罢,我说不过你,你此去山下小心为上,官事不是好招惹的,况师父说你今年有一命关,过得就是真仙,不过就是凡夫,你还不小心吗?” 品元说:“既是命关唯有听命而已了。” 次日,品元做了俗家打扮,到了山下,幻境和马车早等着了,品元走到车前幻境犹未反应,只说:“这车我已定了,你别处去吧!” “幻师父,我昨日约你此间相等,你今日竟不要我去了吗?” 幻境一听声音才知是他,站起身从头看到脚,清清秀秀,标标致致,自家从山东到陕西不曾见过这样的人品,“你是品元道长吗?“ 品元点点头,“在外只叫我品元吧!” 幻境乍舌,心想这才是养在深宫无人识呢,他平日在镇岳宫中讲道授符,我只当是个牛鼻道,哪曾想是这样一个俏纯阳,怪道平日不把脸面露出,这等一个道士不是馋人吗?心中胡思乱想再看品元脸竟红了,品元倒是心无杂念同她上了车,一路朝凤翔去了。在路上同行同吃,品元为人聪敏言谈活动,幻境越发不信他是个出家道士只觉得像个黉门秀才,心想待这件事完我倒要试他一试,放着这等仙人我等也沾沾雨露,细心观他行动,却是非礼勿视,规规距距不见一点邪行。 第七日到了凤翔县城,此时那两人差人早两日已回信说:“沈大人说家中并无什么吴奶奶。” 知县见查无此人,便也扔下不管了,对徐成伟说:“你是原告,你自家处置吧,只是一件这盗情不上人命,你自家酌量。” 徐成伟面上答应了,心中想锦姐留不得,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处理了,便吩咐牢卒用木板将锦姐那间牢房里里外外全封起来,一个孔也不准露。锦姐在里间不见天日,只觉气闷,虽有点子水吃,也是一日少似一日了,好好一朵牡丹花已成了半枯的梨花,只剩一口气还不曾断,但是呼不顺畅,那同牢的女犯每日叫她,她有时答应,有时不答应,女犯说:“这不透气人给闷坏了。”大家摔了个碗,拿碎片掏了半天,才掏出个眼儿,朝里喊奶奶,锦姐在一片漆黑中见一束微光照进来,迷糊间问:“是云哥儿来救我了吗?” -- 第107页 外间女犯说:“奶奶,你醒醒,你里间还有水吗?”也不听锦姐应声,都叹息说:“好好的一个人,这样下去就在这几天了。” 品元同幻境到县衙求见,县爷上学里论卷去了,幻境急得了不得,说:“县爷既是一时回不来,咱先牢中看看奶奶去。”匆忙寻到县牢后门,说寻应大爷,那应牢卒出来见着幻境,说:“小妹子你终于来了,你家奶奶在牢中已不透气了!” “啊?”幻境闻言哭着跑进去,”奶奶,奶奶,我寻着人来救你了。” 众牢卒可怜她也没多拦,品元也跟着进去了,那起女犯见得幻境,说:“你别哭,快把这门板子都砸开,透了气见了光还有救。” 幻境忙慌得一时也找不见趁手的家伙,一面哭骂一面撞,“这个天杀的姓徐的,忒歹毒了,奶奶,你好好的人若真死在这里,我一头跟他家拼了,定要他偿命!“哭着嚎着往门上撞,那群牢卒上前拦说:“姑娘你也别撞了,这是徐班头的吩咐,他今日陪县爷上学里观风去了,你若把这门板弄开了他不得怪罪我们吗?为你家奶奶这些时没死,他已发了急了。” 幻境叫说:‘天啊,皇天啊,你听听这种恶人还留在世上做甚,趁早雷劈了吧。” 品元也听不下去了,“这样草菅人命的事,你们不拦着反助纣虐吗?” 众人一见品元,那周身和清贵如天人一样的,问:“这位大爷是?” 品元说:“你们也不必问我是谁,我是来见你们县爷救这位奶奶的,晚些你们县爷回来我同他说话这人是必放的,你们现在也不用为难,有事只算在我身上,替我砸了开这门板,渡人渡已,改过从善。” 众人见他发话才拿了家伙上前,撬的撬拆得拆,开出一扇门来,里面空气更是难闻,幻境跑进去从地上抱起锦姐,“奶奶,奶奶,你快醒醒,我来了。”锦姐面色灰白,紧闭双眼,不见一点动静,旁边女犯问:“还活着吗?” 幻境一摸心口还是热的,品元说:“我去拿碗热水,灌下去就好了。”去班房里寻了一碗热水,幻境捏着锦姐的下巴给灌下去了,等了一会儿锦姐眉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幻境拉着她的手说:“奶奶,是我啊!” 锦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幻境。” 幻境这才放下一颗心,“奶奶,我寻到人来救你了。” 锦姐又看向品元,逆着光实在看不清脸,恍惚着说:“这是云哥儿来救我了?”说着抓着品元的下衣摆,“云哥儿,你怎么不说话啊!” 品元蹲下身,扯回衣服,“奶奶,我不是云哥儿!” 锦姐平视着他,目中生怒,一把拍在他脸上,“原来是王昀哥,你这狗头还有脸来见我吗?”一句话说完已是大咳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幻境就替她顺背,一面又向品元道歉说:“道长你别见怪,奶奶几天不见天日关在这里,已是糊涂了,等她恢复了,我们给你赔礼。” 品元摸着自己被拍红的脸,大度道:“无妨,你在这儿守着,我外间定店去,她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 幻境说:“有劳道长,多请见谅。” ☆、未必仙君不解愁 品元同高师傅在正街寻了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给了二两定钱,安顿好东西,让高师傅带着饭去牢里,自已到堂上去等县爷。县爷到掌灯时方回来同秀才们吃了饭喝了酒正准备上院内安歇,师爷上前禀说:“有个贵客要见老爷,已等了半天了。” 县爷只当一般的乡绅,说:“今日实在乏了,有事明天说吧!” 师爷将拜帖儿递上前,“这客可不常来。” 县爷接手中一看,上写着“镇国将军朱秉杭”惊说:“我跟宗蕃一向没有来往,这帖是何来?” 师爷说:“是为前几日徐班头的盗情案来的。” 县爷说:“快快在正厅置茶办酒,我去迎见。”衣服没来得及换迎到堂上,跪下道:“贵人驾临未能远迎,下官惶恐,快请厅里坐。” 品元本名朱秉杭,此时拉起县爷的手,“闲杂人等前来叨扰县尊公事了。” “哪里的话,折煞下官了。”请朱秉杭前头走,自家在后头指路,进了厅中让朱秉杭上坐,自家立在一边,朱秉杭让他坐,他才半坐在下首,下面献上茶盘,县爷开口说:“不知贵人驾到,衙中没得准备,粗茶且用一碗,少待还有便饭。” 朱秉杭笑说:”大人客气了,我此来也是冒昧的很,求大人承情的。” 县爷站起来说:“何谈冒昧,您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下官去岁在省府西安也见过秦王殿下已是大幸,不想今日尊驾临门,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下官一定尽力。” 朱秉杭有些不好意思道:“前些日有个吴氏女子听说犯了案关在县中?” 县爷点头,“是有这个人,也不什么大案子,只不过是手下人不知事,她既是您的相识,我这就让放了。” 朱秉杭也不多做解释,喝过两道茶就请辞,县爷苦留不住,说:“这么晚了将军哪里去,如何饭也不用一箸?” 朱秉杭说:“我已定好下处了,至于饭我是用斋的人,不用荦酒也不陪了,大人留步,不劳远送。” 县爷送出大门,幻境已和锦姐在车上了,朱秉杭急着要走,县爷只得道:“还未问府上何处?来日到省城也好拜会?” -- 第108页 朱秉杭只得报出旧日家门,“家父朱诚洋已是故去了,旧府在秦王府叶巷。” 县爷又问:“敢问秦王殿下是何亲?” “正是家叔。”朱秉杭向县爷挥手告辞,县爷在在门口目送,待车远了,板起脸来,”我道是个等闲宗室,不想是秦王的亲侄,险些犯下大错,把徐班头叫来。” 徐成伟连夜进衙还以为是锦姐死了,没承想一进门,县爷在堂上拍案道:“好你个是非精,你给我惹出的好事!” 徐成伟急忙跪倒,“老爷,小人愚笨不知何事做坏了?请老爷明示。” 县爷冷冷道:“我问你,那吴氏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一心要治死人家,今日要不是牢中与我说,我竟不知你私下弄得鬼多咧!幸亏人家不曾牵累于我,不然岂不是天大的祸事。” 徐成伟苦得脸说:“小人与她无怨无仇敌,是她跑到小妹家中砸抢,打人,连我也给打了。” “呸!“县爷站起身:”你还有脸说呢,打了你们就该治死吗?你家不要姓徐就姓朱吧!你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就是打了也是白打,你好好家中呆着,我一时也不用你了,等过一年半载无事再来,不然让外人瞧着我竟是个主使,快快滚回家去!” 徐成伟还待求情,县爷已起身走了,徐成伟哭丧着脸问师爷,“老哥,这好好的为得是哪出?” 师爷将朱秉杭来要人的事说了,徐成伟问:“这人是谁?” 师爷心中人笑他没见识,说:“尚志公诚秉,西安秦王殿下叫朱诚泳,这位叫朱秉杭,你说是什么人?” 徐成伟听完冷汗直流,小声道:“不能啊,她竟有这种根基?” 师爷也没理睬,只让他赶紧家去安分守已。 锦姐到了店中还在晕睡,都是幻境背她进得屋,问伙计要了热水替她里里外外擦洗了身体,换上了干净衣服。次日向朱秉杭商量说:“奶奶精神不济,昏睡不醒,要请个医生来看看,能不能住几天,养好了再走?” 朱秉杭说:“不急这几天,我们既是来救人的,救好才是,这医生你也不必请了,我去替她看看脉。” 幻境感激说:“多谢道长了.” 朱秉杭跟着幻境到房中锦姐还睡着,素净着一张脸儿,半掩在被中,朱秉杭乍一见倒有些意外,不想竟是个美人,又思量那圣莲观中的行藏心中只替锦姐可惜,眼睛也没多打量搭好了脉说:“这位奶奶禀赋倒是很好的,也不用什么药,先喂一碗姜糖水,再吃两天小米栗子粥,日后鸡鸭鱼肉吃上了就好了。” 幻境心中一块石头落在,依言去办。果然喂了姜糖水就醒了,又吃了一碗儿小米栗子粥,锦姐问幻境:“你是怎么救我出来的?我记得云哥儿来了?他人呢?” 幻境好笑道:“哪来的云哥啊,我倒是去找沈大人了,偏他不在衙里,我又遇见锦绣那丫头连门都不给我开,后来我在街上撞见让婶子扯了个谎说你嫁了人,让她给沈大人带信,如今还不知沈大人回来没有,知不知道这事呢?“ 锦姐心想自己明明是见到个人的,惊问:“难道真是王敏正救得我?” 幻境越发要笑了,“我的奶奶你可真是饿坏了,糊涂了,哪有什么姓王的,你还叫人王哥,还打人家脸,所幸人家没计较,还去跟县爷讨情救了你出来。“ “救我的是谁?“ “是华山玉泉观的品元道长,他师父是全真掌教,他自家是观中主事,面子大品级高求得县爷放得你。“ “原来如此。“锦姐揉着头心想,可不是饿昏了吗?把个老道士看成沈澄王敏正,细想想又有些心酸,自己临死还在惦记着这两个狠心贼吗?真个可悲极了。” 幻境说:‘奶奶你觉得好些了吗?我去店中烧水,你好好洗个澡理理头,你那日躺着我没好洗只擦了擦。“ 锦姐这才觉得自家头发都是臭的,身上也不大爽利,忙起身:“你说的才是正事,快替我要水去。“ 伙计打了两桶热水,两桶凉水,锦姐里外都冲洗了一通,头发用胰子涤了两遍,,换上了幻境的衣服,因经了这场祸事,锦姐消瘦了一圈,穿着幻境的素布衣服,不见往日的富丽明艳,只似一朵山葩野菊,又清又素。喝了两天的小米栗子粥,锦姐已复了元气,吵着嘴里没味儿,要吃大菜,幻境说:“奶奶既好了,我们也不多留明天就回华阴去,今晚问店中订桌席,谢谢品元道长。” 锦姐赞说:“这个主意好,我都三日没出房门了,今晚正好下楼走走,我也好好谢谢人家,你挑好菜定,鸡鸭鱼肉一样不能少。“ 幻境笑说:“得了吧,这是人请你,还是你请人啊,人家是真道长,不用荦的。“ 锦姐大失所望,只说:“那素酒,素菜也挑两个精细的。” 幻境说:‘你放心,我楼下看去。“找到伙计拿来开出菜牌,冷盘是炸花生、卤素鸡、五香干、油盐拌芹菜、香油云丝、香菌笋片,热菜是青菜烧粉皮、红烧豆腐、糖醋面筋、木耳山药、蘑菇炒萝卜、酱烧芋头、一个素三丝汤,要的米酒,豆沙包子。到了晚间让伙计请了品元与高师傅一起过来用饭,锦姐本也准备说几句道谢的话,但见了一个少年施施然走到面前直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看了好一会儿,幻境又叫又拉,她才站起身,惊异道:“这位就是品元道长吗?” -- 第109页 朱秉杭说:“道号品元,不敢称长,您就是吴奶奶吗?” 锦姐说:“我姓吴,早不是什么奶奶了。”锦姐看他穿着青缎袍子,白底黑靴,周身监绒丝绦,比沈澄胜些风仪,比王敏正多些秀逸,心道不怪我认错了他,这样的人是哪里来的?朱秉杭看锦姐,虽是素面布衣,那一片神彩凝在眉眼闪闪烁烁掩藏不住。幻境和高师傅看着他俩的情形都有些奇怪,伙计上菜大家落座,幻境问:“道长和奶奶可是相识吗?” 两人都摇头,锦姐说:“我见了道长就想起故旧来。” 朱秉杭说:“我见了奶奶也极像我一位故人。” 幻境笑说:“那便是命缘天注定了。” 锦姐起身斟了杯酒,敬与朱秉杭:“多谢道长解救。“ 朱秉杭接过杯一饮而尽;“吴姑娘客气。“ 锦姐听得这声“吴姑娘“心中倒触动了一下,细端详面前这人还是像王敏正的多,想起王敏正初见的时候,问自己:“你便是吴纬吗?”时过境迁竟像重演似的。 朱秉杭见锦姐不动筷子,就叫伙计来吩咐:“你上两个荦菜,有鸡炖上一只最好。” 幻境奇怪道:“道长也用荦吗?” 朱秉杭说:“我不用荦,只是你们要用就用些,不必迁就就我,尤其吴姑娘大病初愈还是用荦的好。” 锦姐听他言谈温温,看他行动缓缓,暗想,可惜是个道士,不然再相与这样个人也不枉我下半辈子。 伙计端上一碗炖鸡,一盘腊肉,锦姐也不客气拆了半只鸡吃,腊肉夹着豆沙包子吃了三个,朱秉杭看她吃相心想虽是面貌相似到底人儿不同,思及往事又觉得自己很可笑,难道换了件俗家衣服连心也俗了。大家对付着吃完了饭,说好了明日回华阴,锦姐让伙计把半只鸡留着明早下碗鸡汤面来,高师傅要草料来喂马,幻境还在与朱秉杭道谢,朱秉杭说:“事已完了不值什么的。”也就各自回房了,在房中幻境对锦姐道:“你怎么回事?见了他怎么只顾看。” 锦姐叹了口气,“也许是我糊涂了吧!”幻境笑着随她坐下,说:“不怪你犯糊涂,我见他时也犯糊涂,我想有样的道士在边上,我竟一向不知,若得和他成事我还要什么郭五爷啊!” 锦姐哈哈大笑,搂住幻境的肩道:“好幻境,我们姐俩倒是一条心,你若本事将他勾上,我摆酒请你。“ 幻境气说:“人家拿你当知心人,说心里话,你倒好说风凉话打趣我。“ 锦姐说:“我不是打趣你,我是真心的,你若能跟他,我替你摆喜酒,还做什么姑子道长啊!只羡鸳鸯不羡仙了。”两句话把幻境引得春心萌动,面红如醉。两人打打闹闹说朱秉杭说到后半夜,怎生拿手,怎样入巷,如何还俗,一车的痴话。 朱秉杭这夜也睡得不大发稳,想起旧家,想起爹娘,又想小惠儿,想到后半夜都睡不着,又听间对过房里锦姐与幻境嗤嗤笑笑,一时心也乱了,气也急了,自家起身到窗前打坐,心说:“你自恃道法竟恋尘缘实在该死。” 早间一行人吃了饭就坐上车启程回华阴,也是合该有事,那徐成伟被县爷责了在家,整日无事就在城门口与人谈闲。锦姐一眼就认出是他,怒从心起恨从肚生,让高师傅停车,对幻境与朱秉杭说:“我想起还有件事没了结,我去去就来。” 幻境想拦她已跳下车去了,徐成伟正在和人高谈阔论,锦姐不声不响走到后头拿起茶壶从头上砸下,徐成伟“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满头满脸的血,那同桌的人都呆住了,徐成伟摸着一把血,正要开骂,见走上来的人是锦姐,一下爬起来撒腿就跑,锦姐就在后面追,有人认得徐成伟的,拦住说:”徐大爷这是怎么了?“ 徐成伟着急忙慌地说:“你快放开我,我这里逃命呢!”扯开手死命朝前跑,那人正纳闷,只见锦姐一个少年妇人从后追来了,还以为是风流事,大伙就跟着去看。 锦姐故意放他在前头跑看他跑进了铃子巷,知道是往徐秀云家去了,不急不缓在街口买了把柴刀提在手里寻到门上,在外高声叫骂:“死□□,狗畜生,你们打量弄死了我就没人与你们算账了?做你的春秋大梦。“一面骂一面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子往里扔,只听一个女的惊叫了一声。 此时巷口已围了不少人,锦姐一手提着刀一手插着腰叫说:“大家都来听一听啊,这家主人叫李希青是县中的主簿,我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姨妹子,我姨兄先有个妾叫春园,后娶得这徐秀云,春园生下女儿还没断奶,这徐秀云趁着我姨兄赴京求官把春园卖到华阴的妓院去了,你们大家评评理这□□干得是人事吗?”锦姐说时往门上狠狠劈了一刀,木屑都飞出来了,又说:“我在华阴救出了春园,来凤翔找她算账,他们兄妹公报私仇天良丧尽竟要把我治死在牢里,半个多月不给吃喝密封门窗想我活活饿死,这心毒不毒?” 看热闹的人群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下手太狠了,夫主的姨妹也往死里整。” 有的说:“这徐班头平素就公私不分,没少干糊涂事。” 还有人说:“这李奶奶做姑娘时就克死过人的,命硬心也硬,李主薄外乡来人不知底细给她骗了。” 锦姐一面踹门一面砍门,眼见门给砍出空来,那里面的人吓得乔声怪叫,徐秀云瘫坐在地,哭说:“这可怎么办啊!” -- 第110页 徐成伟捂着头看着大门要破,吩咐人说:“快拿柜子顶上,死死顶住。” 婆子和家人就搬柜,锦姐在外听见,冷笑说:“你顶住得吗?”说着飞手将刀掷进院去,正劈在厅前横梁上,徐成伟吓得瘫软了,徐秀云吓得魂走了,锦姐拾起地上的砖“哐哐”的朝上砸,门松倒了瓦掉一地,锦姐推开柜子走到院里,那婆子也抖,家人也颤,徐家兄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缩在角落里,一个小丫头早吓昏过去了。锦姐笑了笑,“我打得人虽多还不曾杀过,今日本想把你们杀了,但想着家中做官的兄弟就算了,你们仔细哪日我想起来,说不定要来割你们的头。” 徐家兄妹脸色发青,打着冷战,一声也透不出来。 锦姐环视了一圈大摇大摆出门走了,幻境和朱秉杭也在外看了,幻境心赞说:“奶奶果真是个厉害人,我哪日也像奶奶似的敞亮。”朱秉杭惊叹着这世上竟有这样做事的女子?就是响马也恐不及!心想不是自己道行浅这场面神仙见了也受惊。 ☆、尘中待月西厢下 一路无事回了华阴,在山下圣莲观分别了,莫会出来亲谢了朱秉杭,说:“多谢朱公子仗义相救,贫道感激不尽。” 朱秉杭心下惊疑,暗道:“她如何得知我姓朱,又用公子来称呼?”面上只微笑:“道长客气了,修行之人本分之事。” 莫会请他入内用茶,他说:“师兄还在观中等,不便久留了。” 莫会亲送出门外,朱秉杭回观路上又有香客叫他公子向他问路,朱秉杭看了着自家这身打扮心内好笑道:“也不怪人叫我公子,这一身不叫公子可叫什么呢?”大方给人指了路。 进了观门几个小道童就围上来,“三师叔,你下山给我们带好东西没有?” 朱秉杭说:“山下能有什么好东西,晚上净坛我把供品拿与你们吃就是了。” 几个孩子眉欢眼笑,“谢谢三师叔,谢谢三师叔。” 有人问:“三师叔,我们在哪里等你?“ 朱秉杭说:“你们只在殿外等我,拿上东西自家回房关门吃去吧!” 几个孩子听得更加高兴,商量说要吃枣,要吃梨,正在扯闲话,大师兄宜风在阶上叫:“品元!” 众人都不做声了,宜风说:“你穿着这身衣服在这儿站着成什么样子?还不换衣服去!” 朱秉杭低着头跑上去了,道童们也忙散了。 宜风跟到房中,朱秉杭正对房中新道袍正纳闷,宜风说:“这是张奶奶送来与你的。” 朱秉杭笑了笑收到柜中,脱了靴子换上云鞋,宜风说:“张奶奶让我与你说,说家中一切如旧,中元她已烧过经了,近日做梦梦见你爹,说要你继香火。” 品元听着是老生常谈的话了,“我姨母老做这样的梦的,我一个出家人继什么香火,天天守着三清的香火就不错了。” 宜风不以为然道:“你不要说张奶奶,连师父也做这梦呢,前几日终南山有字来。”说着从怀中取出,朱秉杭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着四个字”西厢待月“,不解道:“这是师父看了戏吧!” “不然,师父口信说,你若要下山,让我送信,他亲来送。” 朱秉杭只觉得无语,“罢嘛,你们只盼我走呗。” 宜风说:“你这想样就差了,你我师兄弟相处八年,我好好的盼你走什么?我是将心比心,我若是你家长辈也不愿你呆在观里,你年纪小,文才高,说风流论才子这几府的秀才里也未必有胜你的。” 朱秉杭捂上耳朵,“停了,停了,师兄的话也不用说了,我替你说了,我来世投生定与师兄做个儿子吧!” 宜风站起身,笑骂道:“你这猴儿!我真心的话你倒挤上我了,你快快收拾好了与他们讲经课去吧,我不与你歪缠!” 朱秉杭日常照旧在玉泉观中修道。 锦姐跟春园带着桃儿住在圣莲观的后院,一个月来日子倒也安稳,本要是这样下去大家无事,偏生有那多事的人,看圣莲观中男女进出本就眼馋,只恨不是个娼门不能大方进去,平日又是个烧香拜神的所在,那些乡绅吃酒吃饭也不好生事拿罪,那几个姑子虽迎来送往也没有实行,何况自古庙观的门就是四方待客的,这下好了观中竟多了个孩子出来,那起人有了由头,写了个无头榜贴在华阴县大街上,说:“华山圣观,道姑养汉,前头拜神,后间抱子,母有四位,爹爹无数。”一时间传的人尽皆知,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那莫会是个有道行的,不像做歪事的。还有人说,莫会自家不做是老退了,养着小姑子撑门户咧!周围乡镇的人家都吩咐的妇女不许去烧香,那远来的香客都闻到风声,跑到观中烧完香用了茶,问:“姐姐们不来陪吗?” 幻境气骂说:“哪里来的瞎眼的人,这观中都是你奶奶!” 有些皮薄的一骂就跑了,更有老练的,稳坐着说:“这小姑子好生无理,你开着门能陪别人,不陪我吗?直说吧,身价多少,我与你在神前做对露水夫妻。”把个幻境激得面色通红,把茶盘都摔了,还是莫会沉静,出来说:”施主哪里听得疯话,施主若是烧香,观常、用饭,我这徒弟是可以陪的,也不过领领路谈谈闲,身价银子无从谈起,香资凭赐。” 莫会若是撇得干净那人还有的说,此时不轻不重的一回,那人也无话可说,正要告辞,春园抱着桃儿来寻幻境,那人一见顿时火说:“这女子难道也是道家?这孩子却是谁的?我倒要问问好好的道观中如何养出私孩子来。”说着拉着春园就要朝外,“与我上县尊堂上去。” -- 第111页 春园几乎跌倒,桃儿摔在地上大哭,莫会上前抱孩子,幻境上前扯春园,“你这村人好生无理,我观中孩子与你什么相干?要你来多事?” 锦姐听到声响,急忙跑到前头来,一见这场景顺了柄拂尘就朝人打去,那人吃痛松了手,锦姐当胸连着几脚给他踹出了大门,滚出几步远,那人大叫往外跑:“了不得,了不得,圣莲观里不但有娼妇还有强盗咧!” 锦姐回身问众人:“大家都没事吧?” 春园脸色煞白,惊恐未定,锦姐让幻境带她们母女后头去,自己关上殿门与莫会坐下,莫会见她面有难色,就先开口:“奶奶有话直言,不必拿我当外人似的客气。” 锦姐惭愧道:“哪里的话,师父一向是把我当家人看,自我来到观中不知累了你们多少,不是您和幻境我同春姐还不知在哪里?如今为我们又传出这些话来,师父不嫌弃,我在观中也不得安稳。” 莫会沉吟了一会儿,说:“奶奶说得是个道理,我也不拦你,只是奶奶打算上哪儿去?” 锦姐说:“我也不往别地去,我另找处房子就得了。” 莫会说:“这样甚好。” 锦姐回到楼上与春园和幻境说了,春园很是认同,幻境却是舍不得,“你可不能住远了,这周围租个房儿我们也好照应。” 锦姐扯幻境的手,“你让郭五爷就近给我找个小院。” 幻境点头,晚间叫了郭五爷来说了,郭五爷答应下。接下来的日子锦姐周围看了几处房子,一般的农家土院她看不上,乡绅地主的房轻易又不租给人的,必要问租客是谁?郭五爷说:“是两位奶奶带个孩子。”人家问:“有夫主吗?”郭五爷说:“夫主不在。”人家说:“单身女子独门独户弄出事来怎么办?不好惹嫌疑的。” 郭五爷连找了几家都不愿租,愁着没法跟幻境交代,到圣莲观的路上遇见玉泉观中两个伙夫,从镇上买了东西回来的,同路走了一段,见郭五爷愁容满面,问:“五爷这是怎么了?您上圣莲观是高兴的事,那仙姑们必有好招待怎么还苦味个脸呢?” 郭五爷说:“有件极平常的事几处办不成,实在烦心。” 伙夫让说来听听,郭五爷就将要租房的事说了,两伙夫相视而笑,”五爷,这是什么难事,私家的房子不租公家的房子没有吗?我们观中在西山就有一座院儿,平日没人住,五爷要租同观中去说,我们还管是男客住还是女客住吗?” 郭五爷听了心下大喜,也不往圣莲观去了,一并同他们上去了玉泉观,寻到宜风说了来意。圣莲观中的事宜风是早有耳闻的,此时听得那里间的人要住到自家这里来,心里避之不及,又怪这两个伙夫多事,先让下去了,与郭五爷说:“我观中这处房子是留与香客的,有时空有时满实在不好租与人的。” 郭五爷就知他是不肯了,也不多留正要告辞,朱秉杭带了个人进来说:“师兄,西苑久不住人你说要找泥瓦匠修,碰巧葛师傅上山求符我就邀他来了,你与他说。” 宜风脸挂不住,忙道:“回头说,回头说,我这里有客,你们先出去。” 郭五爷与那葛瓦匠也是同乡认识的,忙叫:“葛师傅别走。”笑着向宜风行了个揖礼,“道长是解救众生的人,不外乎救一救俗人吧!” 宜风没法子,只得应说:“你不嫌破自家挑两间住去。”瞅了朱秉杭一眼,就进内去了。 留下朱秉杭莫名所以,问:“师兄这是怎么了?” 郭五爷陪着笑脸前头租房的话又说了,又保证道:“这修房的事儿全包在我身上,我自修自住不让贵观操一点心,至于房钱道长开口,我不还价。” 朱秉杭听了全没放在心上,“我这道观又不上客店讲什么房钱,你随意吧。”郭五爷恐在变,就拿出二十两银子,十两给朱秉杭算房钱,十两给葛瓦匠修房,并说:“一年二十两银子吧,今年十两算折做修房钱,明年若租早早再送二十两。” 朱秉杭哪里在乎这个,将钱交与下面管缘薄的小徒弟,嘱咐了个香火道人领着郭五爷,自家也入内去了。 郭五爷办成这件事,欢欢喜喜报与幻境与锦姐,锦姐谢了他,还了他二十两银子,当夜幻境就替她打点东西。过了半个月那房修理好了,裱糊一新,郭五爷叫了人来替她们搬家,莫会和浊音、浊尘都相送,锦姐也颇为感伤,“师父和姐姐们留步,又不是远地,日后我还常来的。”幻境执意要送,其他人也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目送着锦姐上山去了。 一路山路曲折锦姐扶着春园,幻境抱着孩子,好不容易才到了北麓,见一座小院在半山林阴间,倒像个世外桃源,锦姐见了也一时忘了劳累,赞说:“这个地方真好,神仙也住得,诗说“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便是这种地方了。“ 幻境指着东面山峰上的玉泉观,“你看那才是神仙住得地方呢。” 锦姐抬头远眺只见青山隐隐树木森森,云雾飘渺中有一座宫殿,楼阁起伏黄瓦红墙,瑰丽庄严有如仙宫,锦姐是个南方人见了这山势景象震撼到了,呆看了一阵叹说:“怪道要出家呢。” 郭五爷让几个挑夫把东西安放好,幻境和春园都忙着收拾,独锦姐还望着山上凝神。 中午幻境煮了锅饭,蒸了碗腊肉。大家凑活吃了,忙活到傍晚才整将好,幻境还想把水烧好再走,锦姐说:“走吧,夜路难走,我有手有脚这些活都能干。”又拿出一箱银子与幻境,幻境推着不肯受,锦姐说:“拿着,不全是给你的,这一百两你替我配三个月药来,春姐的上回配的药快吃完了,你月后给我送来,还有一百两你拿回去观中使用,我看最近一个香客也不上门,你们吃风喝露吗?” -- 第112页 幻境说:“我拿一半给春姐配药就是了,其他的我不要,没有香客我远处化缘去,当着姑子走到哪里都不怕没饭吃,奶奶,你连着去了几笔大钱,你又没有进项还要过日子呢!” 锦姐说:“你为我奔波了多少,眼看是秋冬时节了我不让你们吃饱穿暖,让你们出去讨饭。”说时眼圈都红了,将箱子推在幻境手边,”你一定拿着,过个一年半载风声过去了,观中香火好了我再求你去就是了。” 幻境默默收下,锦姐同他们挥手告别,幻境一路上回头看了三回。 春园将桃儿放在屋里,自己要去烧水热饭,锦姐拦住道:“你白吃药了,带着桃儿子房里坐着去,我来烧。” 春园不放心看她打上水,生上火,见灶台里只几根柴,说:“我带孩子拾柴去吧,不然明早不够用呢。” 锦姐拍拍手,站起身:“拉倒吧,你和孩子灶前坐着看火,我去外头拾柴。”说着就要去,春园叫住:“空手拾柴也不好拿啊。”拿了白日挑行礼的筐,锦姐接过来,“我都知道的,你们梳洗就先睡吧!”背上筐大步门出去了,春园椅门看她走远了,不一会儿天就全黑了,山风一阵阵呼过,树影在窗上乱摇,桃儿一个人在屋里吓得哭,春园将孩子抱过来一起坐着。 锦姐背着筐走到林深处,见月色如水,树影婆娑,更兼衣带当风,夜露沉沉。一阵风来枯枝败叶纷舞,锦姐被吹得睁不开眼,左手挡着脸只管向前走,走着走着被一座大石挡住了去路,放下手抬脸一看,石上立着个人一身的清辉,褐色道袍,青巾方帽,水袜云鞋。腰配着玉色丝绦,手拿着一卷书。锦姐呆住右手的柴筐也掉在地上了,缓过神揉了揉眼睛,再看面前的人仍在还略带眼笑意看着自己,方知不是梦幻,心道,苍天见怜,我的造化,竟能在此遇仙!“一时欣喜非常也不顾体统,上前拉住仙人的手,喜说:”仙长哪里下降?“摸着这手还是热的,说:”人说神仙冰肌玉骨,我得遇仙长方知不是了,求仙长见怜。“ 那人抽回手哭笑不得道:“吴姑娘,你怎么了?” “仙长也知我的名姓吗?“锦姐话出口,再看看这神仙也有些眼熟,更是目光灼灼打量在人脸上,”我们不知在哪里见过的?你是吕纯阳还是许旌阳?或是张真君?” 朱秉杭忍不住笑道:“吴姑娘,你我前段日子还一同从凤翔回华阴的,怎么此时把我当神仙了?” 锦姐忙退了几步,也羞红了了脸,窘极了。“原来是你啊!“你……”想说你怎么长成这样?但又觉得不对,人家本来就长这样,只说:“我见你时你是个秀才装束还是俗家,今日换了道装打扮我真认不出来来。” 朱秉杭将书收在袖中,跳下石来替她把散落的柴捡了,“我来山中取气的,姑娘夜里就不要在山上了,风寒露重,山阴气盛,早些回去吧!” “哦。”锦姐接过柴筐,也没道谢,红着脸走了,摸着脸一面走一面想,只觉得依稀似梦,回头看朱秉杭早不在了,那处只剩一块空石,月色照着朗朗的。 ☆、救难生人疑嫌身 那夜锦姐撞见朱秉杭也魂不守舍了几天,奈何生活事多,让她也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锦姐自幼长在富户人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春园虽是个丫头也是南京城里人,平日洗衣做饭,洒扫收拾不在话下,那砍柴挑水的活儿也是不会做的,况乎还带着个孩子。 山上平日只有些野菜,其他的都要山下去买,饶是锦姐是个壮力人也经不住天天山路跋涉,用水就罢了,锦姐一日也就抬两桶,就是拾柴,天天拾半天的柴还不够一日烧。为煮柴火也不煮饭了,天天煮粥上面蒸些菜,或下碗面糊加点菜叶腊肉丁,吃得锦姐眼前发绿,浑身没劲儿。 早间开门就抬水,烧水,做早饭,春园洗衣,扫地,收拾碗,锦姐拿着筐山上去拾柴,忙到中午回去吃碗粥,配碟咸菜,几块腊肉,连鸡蛋豆腐都是难得的。吃完午饭,春园洗锅理灶,锦姐将柴铺开晒,又去山上挖菜。晚上回来收了东西,吃碗粥汤,两块干面饼,便洗洗睡了。若要上镇去,锦姐天不亮就要起来,走二十多里地赶到街上都快收市了,若是再晚点或走慢些,连豆芽也没得买了,锦姐买了四块豆腐,四斤萝卜,两斤猪肉臊子,两斤鸡蛋,心中想吃麻饼、桃酥,放眼镇上有钱也买不到,只得买了几个芝麻烧饼和几卷馓子,跑到粮店里定上五十斤米,十斤面,十斤油,因让他们送上山又多了五钱脚力银子。回程路上见几个汉子押着几车炭上山,灵机一闪便问:“这炭卖吗?” 那伙人说:“是的。” 锦姐心想我不是傻吗?有这省事的东西,我还天天捡什么柴啊?就说:“这炭怎么卖,可以卖些给我吗?” 那伙人说:“这炭不是普通百姓用的,一钱银子一斤,一天两斤炭谁家烧得起,这是送与玉泉观的,奶奶你要拿两块得了,我们不算你钱。” 锦姐笑说:“两块哪够啊,银子我有,我就住在玉泉观西边,我也问你买。” 那伙人将她一打量,见她身上穿着倒是绸缎衣服,方知不是村妇,说:“奶奶,你要多少?” “我家中只我和姐姐带个孩子,你看过冬要多少?” 为首的人说:“两个女人省些个用,一天一斤就够了,满打满算一百五十斤炭。” -- 第113页 锦姐说:“三百斤吧,我们不但做饭还要取暖,这东西省不得,您行个方便顺道给我也送三百斤!” 为首人说:“行,顺路给你送了吧。“ 锦姐先给了十两银子,约好一会儿送来再给齐,自己先一步回去了。进门喜滋滋将这消息告诉了春园,春园既舍不得锦姐花钱又舍不得锦姐拾柴,思量着说:“姑娘,不如你买架布机回来。” “要布机干嘛?” 春园不说要织布换钱,只说:“我在山上也没得什么事干,我原是做惯针线的人,如今闲在这里也无事做。” 锦姐也不疑有他就答应了。 三日后又要下山,春园又嘱咐说:“这萝卜之类的就不要买了,你买包蔬菜种子回来,我在院前开块地自家种着多方便,也省得你三天两头的跑。” 锦姐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想过自己种菜的事,觉得是件新奇的事也答应了,春姐接着说:“要买把锄头,买个挖铲。”锦姐都一一记下了,到了街上都找了来,连织机和线团共花了五十两银子让人送到山上来。 春园当夜就理上线,缠好梭,织开了个头,直忙到二更天,要不是锦姐催着睡她还要织到半夜。早间锦姐因不拾柴也不起早了,还安稳睡着,春园将孩子盖好,自己先去厨下烧了水,煮了粥,拿着锄头去刨地她一双小脚甩一下锄头就要歇脚站定,忙了半个时辰一行地都没翻过来。锦姐挽着头起来,看见这一幕头也不梳了,套着鞋出来,“干什么?干什么?昨夜织布我就看不下去了,一大早还下地了,你是干得了这活儿吗?”走到泥地里抢过锄头拉着春园上来,房中桃儿也醒了,哭着叫妈妈,锦姐对春园道:”你快洗手抱孩子去吧!” 春园急急去了,锦姐回房梳洗好了,在厨下吃粥啃馒头,春园也替桃儿装戴好了,抱来喂饭,锦姐说:“春姐,你好好的吃着药,带着孩子,想织布你坐在屋里织一点,千万不要干地里的活了,我看不得你劳累。” “你看不得我劳累,我就看得你劳累吗?” 此言一出,春园看着锦姐心酸难忍,一瞬间泪眼蒙胧,将一个馒头放在桃儿手上随她撕着吃,面向锦姐道:“好姑娘,你一个女人家何苦做这些事?” 锦姐不以为然,“什么男人,女人,是个人都要吃饭干活,我乐意!” 春园又问:“姑娘心里对以后就没个主意?流落在外不长久之计,或是回南京或是回西安方是正路。” 锦姐叹了口气,“我回西安干什么?除非那姓杜死了吧,就是姓杜的死了,那孩子也还在呢?我看着就来气!” 春园不解,“我们在山东的时候,那小树哥和紫云也没见你上心,怎么到了沈大人身上你反而还不如对王姑爷呢?” 锦姐苦笑道:“这就是命了,一想起和云哥儿的往事我就恨之入骨,有时夜里想我当年就嫁给他做个秀才娘子,然后随他上京跟他做官,如今儿女也该有了,想得越好,恨得越深,我平日宁想王敏正也不要想云哥儿了。想起他我心又气又恼,梦里也不得安稳,我是绝不去西安的除非那母子死了,至于南京说起来连我自己也没脸,爹和姨母都是有头脸的人,我自家虽理直气壮,可那俗人不这么看啊,我一个失家的女子在娘家呆着也不是个事。还有一层,别人不提那王伯父和我爹是何等的亲厚对我又是何等爱护,我跟他儿子闹散了大家难做,不回去吧!” 一席话说完春园更是忧虑,“照此说来,咱们就永远在这儿了吗?” 锦姐逗了逗小桃儿,说:“我在这儿有什么不好,只是你该回南京才是,或是跟着姨母,或是改嫁,你自己定个主意。” 春园看着桃儿犹豫道:“我在这儿等着吧,青哥儿不是还要回来吗?” “我呸!“锦姐又好气又好笑,“你只在他身上吊死算了,他真回来要带你走,我也不放。” 春园说:“那我就跟着你,那孩子随她爹去,我在这儿陪着你!” 锦姐拉着春园的手,“春姐,你带着孩子一起跟他爹去吧,只那姓徐必让他休了才好,到时我与他说,他若不肯你就带孩子上南京找姨母,我到时还回观中去。” 春园自责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只拖累你,要我说,你虽不能跟沈大人,但是尽可让他做个媒,各路的官人再挑一位就是了。” 锦姐脑中就想起朱秉杭来,扑哧一笑,“只看是什么人了?外面虽生得好,却不是个有情人。” 春园听着疑惑,“姑娘你这说得谁?” 锦姐遮掩道:“没谁,你好好带孩子吧,我挑水翻地去了。” 院前院后挑菜扫粪,灌菜汲水,开地锄田,全是锦姐一个人来,虽不会种地一一做来,也长出些白菜萝卜只是收成差些,但也够两人吃了。秋风一日冷过一日,幻境上山送了一回棉被,几样肉菜,说:“入冬就要下雪了,这山路不好走,奶奶要多囤些东西。”锦姐说:“别的也不用多,我前头理了两块菜地,只是肉蛋米面要多备些。” 幻境说:“不如开春我替你抓几只小鸡来,你们吃蛋也方便。” 锦姐口中吃着烧鸡说:“如此最好,我不单种菜还能养鸡,说与别人他们还不信呢!” 锦姐说者谈笑,春园听者伤心。 听完饭,外头天阴下来,云卷成一片,满天灰蒙蒙的一丝光也不透,幻境说:“这是要下雪了,我得早走了。” -- 第114页 锦姐也不多留她,跟着送到院外。只一会子外间的风就大了几倍,冷气逼人,锦姐和春园添了棉衣,桃儿没有棉衣,春园用一条毯子给她裹了,锦姐看见说:“我明日上镇上去,买两斤棉花,我箱里有尺头你寻着给桃儿做两件棉衣。” 春园说:“我这些时日织了两匹布你捎着卖了,得了钱买几根粗针,我与你们纳几双厚棉鞋。” 棉姐说:“卖什么?自家留着做衣服,做被面,几时要你织布卖钱?你若要织布卖钱,这织机我先卖了。” 春园也不说了,心中主意积着布回头托别人去卖。晚间吃完了饭,桃儿冻得脸色发青,锦姐看不下去生了个火盆在房中,春园说:“费那些炭做什么?孩子上了床我给捂捂就好了。” 锦姐摸了摸春园的手冰凉的,“你自家都冻成这样了你还捂孩子,炭值什么?人别病了!” 春园心疼孩子也不反对了,锦姐在窗下睡着,春园带孩子在里床睡着,锦姐看天色亮了,穿了衣服起来,开门一看一片雪白,伸手接着几片雪花,踩了踩积雪只到鞋底。拢起头发,到厨房冷水冲了把脸,拿了个篮子揣着两个冷馒头就下山去了。 春园醒来被门外有大雪吓着了,去厨下取了几块炭往屋里火盆上添了,放上水壶和馒头热上,自己热水就馒头吃了一个。看着外面纷扬而下的雪,那门缝窗栊间“嗖嗖”地透冷风,春园打了些面糊用白布将窗栊糊上了,天色阴沉也看不出时辰,桃儿在床上睡着还不曾醒,春园只在门外走一回立一会,向东眺望,盼着锦姐好生放心不下,自责道:“要什么棉花,要什么针,这种天让姑娘出去。”正在担心,房中桃儿醒了叫妈,只得进去收拾起孩子。外间太冷刚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春园进房就打了两个喷嚏,她怕自己生病又连累锦姐,也不想着去隔壁织布了,喂孩子吃完了饭把房门关得紧紧的,把门缝都拿布条堵上了。那盆炭半燃半熄,桃儿在床上玩儿,春园在窗下做鞋面。 锦姐冒着风雪到了街上那菜市都没开,雪天一个摆摊的都没有,那门店也都半掩着门,锦姐先去布店要了二斤棉花,大小十支针,跑到粮店问店家定下一百斤米、二十斤面、三十斤油,让送到山上,老板说:“奶奶这天可送不了,过几日天好了我们再给您送吧,您是熟客了,我们不想你破费,不然我就问你多要几两银子脚力钱,您自个想想?” 锦姐想着家中米面还有十来斤也够过几天了,说是油就剩半瓶了,自己出来时点点还有一百多两银子是该省些用了,就让老板先打瓶油。又放下十两定钱说好大宗东西半月间一定送上山来。锦姐回程雪更大了,西北风呼啸着刮得人透骨生寒,锦姐把衣服拉了拉,头埋在领子里,袖手挎着篮踏雪而归。 “春姐,我回来了!”锦姐喊了一声没听春园答应就有些奇怪,院门半开着,房门却关着紧紧得,锦姐敲门没人应推门推不开,“春姐,春姐,你在里面吗?“放下篮子提起衣服踹开了门,屋里一股暧气涌出,只见桃儿睡在床上,春园倒在窗前,锦姐扶起春园连叫几声没有反应,这才急了又去叫桃儿,也是一样昏迷。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哭道:“春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摸着身上还是热的,想着要找大夫跑到门外只见四面群山环绕,白雪皑皑绝无人踪,唯有北峰上的玉泉观青烟袅袅钟磬声声,白雪映照红墙格外鲜艳。锦姐边哭边跑慌不择路摔得泥雪满身,到了玉泉观前两个道童拦住她,“今日观中不烧香,在讲书呢,施主随我往后头吃碗斋饭去。” 锦姐说:“我不烧香也不是来吃饭的,品元道长在哪里?我家春姐和孩子病得要死了,求他救命!” 两个道童各自看了一眼,再打量锦姐,正着脸色道:“这位奶奶,您后头吃斋去吧,师叔他在镇岳宫中讲书朝仪,您后头吃饭等着。” 锦姐急跳起来,“人命关天,我哪里有空等。”遂大声叫喊:“品元,品元,救命啊,有人要死了求品元道长救命。” 两个道童也不好捂她的嘴,也急得跳脚,“奶奶你瞎叫什么?” 锦姐推开他们直闯进去一路叫品元,这观中百十个弟子全在镇岳宫中参书观仪,先听得外间有女子叫转眼见个女子闯进来,书也不读了,磬也不敲了,一齐住了手齐刷刷看向锦姐,锦姐说:“品元道长在哪里?快请救命,我家姐姐和孩子快死了,请他快去。” 品元放下书,开口要向宜风请示,宜风闭上眼,只说:“快走,快走。” 朱秉杭下了殿,当着众人的面走到锦姐面前:“吴姑娘,什么事你好好说。“ 锦姐也顾不上避讳一把拉住他的袖儿,“道长,春姐和孩子晕在房里,我怎么叫都不醒,您是会医的,求您救命。” 宜风在上面见他们拉扯,高声催说:“有什么话你去了再说吧,在这儿说得清什么!”又叫两个道童背个药箱跟着。 他们一走,众人也无心参书只议论说:“这姐姐和孩子是谁?” “咱师叔有孩子吗?” “这位奶奶是谁?师叔有几位姐姐?” 宜风咳了一声,众人顿时住了口。 ☆、白云有心东风来 锦姐拉着朱秉杭的手一路飞跑下山,几次要摔倒都是朱秉杭扶住了,朱秉杭想扯回手可是锦姐抓着紧,想开口让她松开,可是见她一脸焦急也说不出口,只跟着她跑,两个道童背着药箱被甩在后头远远的,只见师叔和那女子携手在山间,两人看着也不敢多说。 -- 第115页 到了房中锦姐松开手,“道长你看。” 朱秉杭的手上沾着锦姐的手心汗这时也讲究不得,先去看人见两人面色青灰,又探了气息虽有些弱也还算平稳,见房中有个半灭的火盆,窗子又糊了两层,明白过来:“这是着了炭了,你走时是开了门的吗?” 锦姐是南方人不知什么叫着了炭,只说:“我去找你时太急了,房门也没关,冷风灌到现在,她们可是冻坏了?” 朱秉杭说:“不打紧,幸亏你回来的及时这炭尽了,门已开了一会儿,她们才无性命之忧。”又搭上脉,“这位奶奶气血虚心脉弱,要吃一阵子药呢,她平日可是吃药的?” 锦姐知他医术高明了,点头说:“吃的。” 朱秉杭让她拿药看看,锦姐寻了一包来,朱秉杭说:“这药也对症,养气血的,我另开副方子替她理理心脉,再吃二月就好了。” “多谢道长,还请看看孩子!” 朱秉杭抱过桃儿,测了测颈脉,说:“这孩子倒无大事,醒来喝完姜糖水就好了,你们注意用炭要透气的,不然可是要死人的。“ 锦姐后怕道:“我知道了。” 这时两个道童才赶将来,朱秉杭拿过药箱,施了针,春园和桃儿悠悠转醒,桃儿小只当是睡醒了,春园扶着头问:“这是怎么了?这位大人是?” 锦姐忙问:“你着了炭昏过去了,差点子就没命了,这是山上观中的品元道长,上次就救我来着,这次救着你了。” 春园要起身拜谢奈何头晕起不来,朱秉杭说:“奶奶好好躺着,不用惊动。” 锦姐问:“春姐你觉得怎么样?” “只是头里有些难受,胸中有些闷,想是没有大事的,姑娘你别担心。” 朱秉杭向外吩咐道童,“你两个去厨下煮两碗姜糖水,再热一碗黄酒。” 两人去了一会儿,一个端着热酒回来说:‘师叔,厨下只找到块干姜,没找到糖,这酒已热好了。” 朱秉杭接过碗从箱子取了一颗“安宫牛黄丸”让春园服下,起身随童儿出来见门口篮中有一瓶打碎的油,顺手拾到厨下,见柜中还有小半袋面,缸中米已见底,几个油瓶放在墙角都是空的,心生怜悯,就叫童儿来:“你们回观中对厨房说,说是我的话,要两斗米、两瓶油、一包黄糖一包盐,并神前撤下的点心瓜果挑两斤来。” 两个道童去了,锦姐寻到厨下说:“劳道长替我在家看会春姐和孩子,她刚醒我不放心,我下山去买包糖来。” 朱秉杭那着着她一身雪湿沾泥的衣服,冻得白中透红的脸,心道,我原以为她自圣莲观中来也是个迎客女子,没想到却是个耐清贫受寂寞的人,自她们上山以来只见她自己劳作,不见个杂闲人等,更觉得锦姐不易,“不必了,我让童儿上观中取去了,以后有事往观中去说,你们两个女子独自生活不容易的。” 锦姐只道多谢,朱秉杭说:“山上生活不易,为什么不住山下去呢,离镇也近要东西也方便。” 锦姐无奈道:“我何尝不想在山下住着,奈何问了好几家没人愿意租房给两个单身女子。” 朱秉杭看锦姐有些大家气象,村妇打扮也不显贫相,当日上凤翔救人也听幻境说她是沈大人家的奶奶,此情此景不由相问:“您既是有人家的,为何不回去呢?这个样子大人知道了也不放心啊!” 锦姐长叹一声,“哪有什么大人,我十六岁由南京嫁到山东,本来日子也过得,偏遇见孔弘绪那个狗贼给他掳去,平白受了场大害,春姐为我委身与贼受尽了折磨。后来云哥儿就是沈大人救着了我,本来我还是要回王家的,怎料王敏正这个狠心贼嫌我失德将我休了。我虽气恼了一阵因云哥儿是我自小心坎上的人就跟着他上洛阳就任,也过得一年神仙日子偏生他家中的妻子来了,我这心中就不自在了,后头的事也不需说了,反正我如今是个失家的人。” 朱秉杭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也替她惋惜,随即又问,“姑娘没有夫家,这娘家总是有的,为何不回去呢?” 锦姐说:“说起娘家我自己也要羞死,自古道锦衣还乡,只男人要锦衣还乡吗?我看道长也是富贵人家的?这家是好回的吗?我若能跟道长似的出了家才是大幸。” 这句话也就勾起朱秉杭的心事来,念及自身倒有同病相怜之感,正是无话的时候,道童和伙夫挑着两担东西到了,锦姐又上前谢了,道童说:“师叔千层糕刚蒸的还热呢,您也该吃饭了。” 锦姐说:“是我的不是,你们坐,我收拾饭来。” 道童说:“我们观中吃过了,奶奶不用忙。“ 锦姐就取了红糖,浓浓煮了碗姜糖水,送到房中去了。 朱秉杭让人将东西收拾好,伙夫将千层糕切了一盘,撒上黄糖,将带来的切面条下了一锅加了些香菇豆干,朱秉杭想着房中还有病人,先送了一碗去给春园,春园已能坐起身了,向他道谢:“感戴道长恩德真是无以为报。” “快别说这样的话,你先吃些好克化的,过几日用些荦物才好。” 锦姐端着要喂,春园说:“我哪有那么娇贵,我自家能吃,你也吃饭去吧!“ 锦姐跟着朱秉杭到厨下用饭,道童和伙夫已先走了,桌上是两碗素面,一盘千层米糕,朱秉杭说:“来趁热吃,这糯米黏食体弱的人是不能吃的。” -- 第116页 锦姐夹了一块细细嚼着又香又甜,想起糯米黄糖不由落下泪来,朱秉杭惶恐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不爱吃就别吃了。” 锦姐擦擦泪:“不是的,我近些日才知道这黄糖糯米都是精细物,我原来在王家嫌弃糯米黄糖的粽子咬了一口就扔了,那家老夫人说我“想吃龙肉”,而今莫说龙肉,就是这糖都吃不上了。” 朱秉杭明白这种境遇变迁的滋味,只能安慰说:“龙肉我也没有,这糯米黄糖还供得起,姑娘你只管吃,回头我再送来。” 锦姐听他说没有龙肉倒被逗笑了,用完饭朱秉杭又去看了春园和孩子,见两个脸色都恢复了,留了一丸药说:“还是用热黄酒送服,三日后我再来看。“ 锦姐谢了又谢,送了他出门,回屋同春园感慨,“亏我心中还打趣他,调戏他,原来他真是个救苦救难的神仙,我以后再不存亵心了。” 春园听了恍然大悟,反而喜说:“姑娘只要有心就不难,我看这道长少年非常不是铁石枯木,姑娘有心我替你留意,好好的正是一对男女。” 锦姐惊讶觉得这不像春园说的话,问:“春姐,你真是这样想吗?这话竟不像你说的!” “姑娘终身有靠是我心中头一等的事,我日也想夜也想,只怕你真个流落着,如今你既有心就是有路,我虽是个胆小不终用的人,为了姑娘的终身红娘还是做得的。” 锦姐愁说:“这也是咱们一头热罢了,我看他真不是凡夫俗子,岂是为我所误的人。” 春园心中却不改这个意头。 朱秉杭回去后宜风说了他一顿,“这大庭广众的成什么样子,我早就说不租西苑与她们,你看现在惹事了吧!” 朱秉杭低着头也不敢辩,宜风说:“我不是不救人,只是要避讳些好,以后让童儿们去,你少出面。” 朱秉杭说:“我三日后去看病,自后不走动了。” 这天夜里朱秉杭梦见母亲抱着自己在花园里玩儿,又梦见父亲带着自己在王府里读书,转而自己又与惠儿牵着手在街上走,身后奶娘追上来:“你这死丫头又引我们公子出来?”惠儿拉着自己快跑,两人一路跑过街市,到了文庙前停下,一看牵着的人竟变成了锦姐,朱秉杭松开手:“怎么是你?”锦姐说:“本来就是我啊!”身后又听见奶娘的叫声,朱秉杭拉起锦姐的手,“我们快走。”绕过文庙听见师父在前站着,叫:“品元。”朱秉杭猛然醒悟,放开锦姐,叫了声师父便醒了,醒来手心额上全是汗,下床喝了杯水,心绪仍是杂乱,打开窗一阵冷风灌入吹得他毛发皆耸,见外间夜色深沉,弯月如钩,大雪化境掩盖着一切,辽阔中只有一片寂然,朱秉杭的心又凄凉又茫然。 三日后朱秉杭如约来望病,春园格外留意了一回,问:“道长俗家姓什么?是哪里人氏?家中父母可在吗?” 朱秉杭虽奇怪这问话,但还是实回说:“俗家姓朱,是西安府人,父母都不在了。” 春园听说父母不在了,只觉得这事有些难了,父母在自然不喜儿子出家的,父母不在师父自然不肯轻易放人的,又问:“道长俗家可有妻儿吗?” 朱秉杭心中有事听这话音就生疑,难道她也有心于我吗?更是心虚惭愧,也不多话只摇头:“没有过。”收了药箱就起身出来了。 锦姐在厨下沏了茶来,问:“怎么样了?” 朱秉杭说:“没有事了,我随后让人送调养的方子来。” 锦姐说:“道长几次相救茶也没敬一杯,请堂上用茶。” 朱秉杭推辞说:“观中事多,我不便多留。”就匆忙走了。 过了冬月到了腊八,一大早就有道童送来红枣,核桃、花生、红豆、芋头、桂圆、板栗,小米,两大袋子,锦姐接过东西让道童坐下喝茶,问:“你们道长呢?好久不见他了,你替我多拜上他。” 道童说:“奶奶说师叔吗?他这些时日病了。” “病了?好好的人怎么病了?” “我也不知道,他这病也奇,白日间一切如常,到了晚上就发起烧来,初时我们也不知他病了,后来见他人消瘦了才知的,吃了几帖药总不见好,师父只得去信往终南山告太师傅,昨日太师傅也回来了。” 锦姐看着这些东西,暗道他病中也还惦念着与我过节吗? 道童喝完茶放下杯就告辞了,锦姐也略送了几步。春园在隔壁也听见了,过来同锦姐说:“劳道长这样的帮衬我们,如今他病了咱也该拿些东西看看他去。” 锦姐想着说:“你说得对,只是家中没什么东西好拿的。” 春园说:“我织的布你挑两匹送他如何?” 锦姐说:“这个甚好。” 待第二日锦姐携着两匹细布,一盒春园包得素三鲜馄饨上了玉泉观,这日香客众多,锦姐随着人在神前拈了香又前后赏玩了一道儿,到镇岳宫前问一个香火道人,“品元道长住在哪里?我是来望病的?” 香火道人仔细看了她一番,“原来是你,我知道了。”又叫了个道人附耳说了几句,那道人笑说:“奶奶跟我来吧!”一路穿了好几层院子,进了后园过了回廊在东首头一间房前敲门:“师叔,有位奶奶来看您了。”好久也没有应,锦姐轻轻推开了一点门见朱秉杭躺在床上就又叫了两声,朱秉杭睁开眼见了锦姐心头一怔,心想,了不得我的心魔如此之深了吗?大白日的都出现幻像了,撑着起身打坐闭上眼心中默起《道德经》。道人见他起了身又闭上眼以为是嫌自己在场,便让锦姐进去自己退下了,锦姐将东西放在一边走上前:“道长,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没什么好东西,这两匹布你垫垫箱子,这一盒吃食是自己做的你尝个鲜。” -- 第117页 朱秉杭闭眼坐着并不回声,锦姐见他颧骨带赤,面颊消瘦,病容憔悴,以为他神志不清,遂上前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长,道长。” 朱秉杭只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手将锦姐拉住,另一只手拔下床头辟邪的剑,按在锦姐心口,锦姐给这变故整懵了,一点没挣扎,只问:“道长,你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朱秉杭看着眼前的锦姐,心道是自己的心魔幻像,心中欲断难断,手中要刺难刺,说:“乱我心者便是你吗?” 锦姐睁着眼睛一头的雾水,正在相持之际,外间一个老道喝道:“品元,你干什么?还不快快放手。” 朱秉杭见师父来了,就放了手,惭愧说:“师父弟子无德,心中有杂念,竟看见有人在我房里。” 广宁子说:“你眼又没瞎当然有人在你房里。” 朱秉杭再看锦姐还在,才知是真人,慌忙松开手收了剑,“吴姑娘见谅,我烧糊涂了以为在做梦呢!” 锦姐愣了一会儿也明白过来,笑道:“你梦中要杀我做什么?” 朱秉杭红了脸,“我失态了。” 广宁子将锦姐一打量,心说:“好个女子。“便让锦姐坐,朱秉杭到屏后穿了件外衣,也陪着在下首坐了,锦姐将送东西探病的话又说了一遍,广宁子说:“这是命中有缘,姑娘不用称谢。” 朱秉杭在一旁红着脸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锦姐看他病情严重,也不打扰,只说:“这馄饨不经放,你快些吃了,我先走了。” 广宁子让朱秉杭送送去,锦姐推辞道:“不用了,道长他病得这样重好好躺着吧!” 广宁子依旧示意让送,朱秉杭也想试试自己的真心,便拉起锦姐的手:“我送你回去。” 锦姐脸也一热,任他牵着手自己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观中的人纷纷侧目,朱秉杭反而面色如常携手并肩送到观外路口分了手,“姑娘,好走。” 锦姐点了下头就飞似的跑了,朱秉杭见她的身影远了,方摸了心口,心是热的,手也是热的,叹说:“我竟是不悟了。” 广宁子笑着从身后走来,“痴儿,你这是真性本心!你细想想就算她是幻像你下得了手吗?就算她是心魔你能灭心吗?好孩子,“白云不是无心物,而今东风已然来。” 朱秉杭心头只是一阵惆怅。 ☆、缘法东西见面迟 锦姐跑回家冲进房按着心口跟春园说,“真是奇事,连我也吓了一跳。” 春园放下桃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锦姐正要开口说朱秉杭,外间传来幻境的声音,“奶奶,你看谁来了。” 锦姐在房里喜说:“是你来了。”和春园一齐出去开门,一见来人锦姐木了,春园傻了,幻境笑说:“是高兴坏了吗?怎么都愣着不说话呢?” 李希青先一步上来握住春园的手,“让你受苦了,事情我都知道了。”春园捂着嘴倒在他怀里哭,沈澄对锦姐道:“妹妹,你让我好找。” 锦姐也泪意难忍,含泪道:“你怎么才来,等你找来我命都没了。” 沈澄愧道:“是我不好,我来晚了,让你受了这些苦。” 锦姐也不做声,只是抹泪。 幻境对锦姐说:“在门口站着吹冷风,不让我进去吗?”又春园说:“春姐你不让李大人看看孩子吗?” 春园说:“那快进去吧!“ 锦姐冷哼一声,照头给李希青两下,李希青躲闪不及,捂着痛处问:“好妹子,咱也好多年没见了,你不欢喜就算了怎么还打我呢?” “我打得就是你个狗头,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有脸来看孩子了?春姐和孩子若等着你,如今只剩上坟了。你是个什么男人?你既爱春姐怎么又娶那贼妇压在她头上?你来做什么?你家中现成的老婆你来找乐吗?” 一番话下来,李希青只是告饶,沈澄听着句句都敲着自己,幻境拉着锦姐劝住了,“您大人大量让他们进去坐着说话,审犯也许人辩白咧!”推着锦姐进去了,桃儿看见生人躲在椅后头,春园抱着出来指着李希青说:“别怕,好孩子这是你爹啊!” 桃儿瞄着李希青只不开口,李希青伸手将她抱过来,“爹抱抱,我的小桃儿都会走路了,我走时你还抱在手上呢,都是爹不好。” 锦姐见一家三口这情景那责人的话儿也说不出口了,沈澄对锦姐道:“妹妹,你若不肯跟我上西安,我着人送你回南京,或跟着表兄去休宁,他已得了休宁县主薄不日就要上任去了。” 锦姐面无表情,“我哪儿也不去。” 沈澄缓言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年是我中举晚了没法子,眼见你嫁去山东,后面又不该早娶亲,若能多等你两年也不至于是这个局面,而今更是混账极了扔你一个人在华阴也没派人跟着,让你受了这样的苦,你就把我当个路人,我却拿你当妹妹。” 春园听了帮着说:“好姑娘,这沈大人句句都是真情,你也别怄着了,到了西安让大人给你挑个好人家,兄嫁妹如何不使得?你若执意在此,桃儿跟青哥儿走,我是在这儿陪的。” 锦姐直视着沈澄,“你看使得吗?” 沈澄不敢与她对视,只撇过脸,“不使得也得使得,春姐说得不错,妹妹早配良人才是。” “你!“锦姐站起身想打,为着是沈澄终下不去手,回身一巴掌又拍到李希青头上了,”你这狗头,你也寻个人家把春姐嫁了吧,她跟着你当小老婆我是不同意的,谁知道将来又落在谁的手上。” -- 第118页 李希青捂着头说:“好妹子我已知道错了,我到凤翔还没进家门,那衙中众人街坊邻居都从头到尾讲与我知道了,我在县衙就开了封休书连房都卖了,我此番带着春园上休宁她就是我的妻我再不娶的。妹子,你看如何?” 锦姐听得倒感意外之喜,问:“真的吗?” 李希青竖起三根指头朝天说:“不敢有假!”腆着笑脸跟锦姐说:“妹子,为卖春园我还休不得她呢,只为她竟要治死你,你说说这等一个毒妇我还留她吗?” 锦姐坐下说:“还算你有点子人心,干了件人事。” 春园惊喜交集,呆看着李希青也不知说什么,只叫了一声:“青哥儿。”李希青抱着桃儿,应说:“我在呢,奶奶!” 春园喜极而泣,李希青就搂住她们娘俩儿。 沈澄和锦姐看着也为他们高兴,幻境在锦姐耳边轻声道:“就跟大人回去吧!” 锦姐就问沈澄:“你怎么才来?” 沈澄恨道:“这话说来就长了。” 原来沈澄带着相儿到咸阳府勘案去了两月有余,回到西安已是深秋了,家中一切都好他公事缠身也无暇他顾,等到冬月下旬,思量要与锦姐送冬衣,遂叫人来吩咐,又让厨下去买点心说要去华阴,让婶子这时才想起这前话来,跑到书房问:“大人买得桃酥、麻饼、杏仁、核桃是要送与吴奶奶的吗?” “是啊?你打包好了交与相儿就行了。” “大人,这吴奶奶嫁给凤翔总督了,还用咱送东西吗?” “什么?”沈澄先听锦姐嫁了人先是一惊,但他做刑官的人,对“凤翔总督”这四字就起疑,问:“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哪里的消息?” “前两月大人上咸阳去,那幻境姑子来门上撞见我同我说的,说吴奶奶现在嫁了凤翔总督了,还让我告诉大人,我这几日一时没想起来。” 沈澄凝神想了会儿,问:“这事儿你跟别人说了吗?咱衙里还有谁知道?” 让婶子摇头道:“我没跟别人说,衙中人知不知,我也不清楚。” 沈澄想幻境来报这个信着实可疑,叫着前头门子来问,门子说:“前两月是有个女子来找大人,还说是吴奶奶救命的事,我说大人不在让她去找知县。” 沈澄心知肯定是锦姐出事了,幻境才来报这个信,不然这凤翔县里何来的总督?正百思不得其解和时候,师爷也听到消息来了,向沈澄说了前两月凤翔公差来问吴奶奶的事,说:“有位吴奶奶犯了事在凤翔县中,她说是咱家的奶奶,那边县爷不好办,差人上我们这边来问,我引着差人想问奶奶的,结果遇见绣姐,她说咱家没有吴奶奶。我只得写了个字打发得人去了。” 沈澄听完心中明白了九成九,只是不知道锦姐究竟何事犯在了凤翔?一面吩咐人备车马,一面阴着脸走到婷姑房中,婷姑带着洛哥,锦绣在做针线,见沈澄进来起身行礼,:“大人回来了。” 婷姑也说:“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沈澄也不答言与婷姑对面坐了,锦绣倒了茶来,“大人用茶,饭还早我去煮碗面来。” 沈澄说:“不敢劳动。”将茶杯推开了,开口道:“锦绣我问你,两月前凤翔来人问吴奶奶,你说我没有吴奶奶是吗?” 锦绣咬着唇小声狡辩:“大人是没有吴奶奶啊!” 沈澄拍案怒道:“好你个刁妇,家里几时临到你来做主说话,我家中容不得你这样大主意的人,你此后只在自己屋呆着不许你入院里来。” 婷姑不明白是什么事,“有话好好说,她已是嫁了人了。” “嫁了人还天天入院里来做什么?将她嫁与相儿我还悔了呢,早知道送回南京去算了,此番惹出事来,妹妹若有好歹我必不能容她!”放下话,自己去柜里寻了两件衣服打包了,留话与婷姑,“我有急事现在就要出门上凤翔去,你有事找师爷说话。” 婷姑还想问,沈澄早走出大门去了,锦绣抽噎着哭,婷姑急道:“你又犯下什么事了?惹着大人的火气?” 锦绣哭着将事一一说了,连幻境叫门不开也说了,婷姑听完只是叹气,说:“你如今也嫁人了,出去也好,过个一年半载生了孩子也没空陪我。”拿出一包梯已银子又寻了几件好衣服,递与锦绣去了。 锦绣一路哭着出了院门,回到外间院里,相儿已打叠好行礼跟着沈澄上凤翔去了。 紧赶慢赶第五日到了扶风县,在驿站遇见了河州知州张大人,彼此见了礼,张大人说:“我已卸任了,准备回乡祭祖,而后就上省城去了。沈大人官事在身,大年底下不在省城衙门上,可是外间有了大案?” 沈澄如实相告:“不怕老大人见笑,倒是有桩家案,我一个妹子犯了事在凤翔县里,我这是去保她的。” 张大人也奇怪,“这女人家能犯什么案子?敢是犯了奸吗?” “不是,不是!”沈澄忙解释说:“我妹妹性子不好是犯得争执,老大人与那知县可相识吗?学生初去还恐生分。” 张大人说:“同在乡里自然相识,我这趟也要拜会他呢,家里房子田地哪样不要他照管,就是兄弟子侄也要他的情面。” 沈澄起身执礼,“那多承老大人带契,学生多谢了。” “小事,小事。“张大人也不做难。 -- 第119页 驿卒端上饭来,一碗白煮鸡、一碗红烧鱼、一盘韭菜炒千张、一盘油盐面筋,一碗青菜蛋花汤,一盘白馍,一壶米酒,驿卒说:“天晚了没地买菜,两位大人凑和用些。” 沈澄倒不讲究,张大人问:“后头奶奶处也是送得一样的菜吗?” 驿卒说:“只少了鱼和酒,其他是一样的。” 张大人觉得这饭吃不得酒,遂到后头寻了张奶奶,片刻后两个婆子过来端菜,又请沈澄进去,沈澄进了门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同张大人同桌坐着,知是张奶奶忙行了礼,张奶奶见了他亲热极了,拉着坐下,桌上又添了些腊肉,果干,炒豆、腌笋,还有一盆白米饭,张奶奶张罗人盛饭倒酒,又劝着沈澄多吃,问沈澄今天年多大了?成婚没有?家中有什么人?沈澄都一一回了,张奶奶感慨说:“沈大人这样的人真是父母修来的,世人生子不都盼着儿子上进娶妻生子吗?” 沈澄不好意思道:“奶奶过奖了,令公子必然是出群的。” 张奶奶脸色略变了变,“我命中无福没能生个儿子,家中妾氏倒生有两个儿子,才十一岁顽劣异常,不肖人子,将来不败家就是万幸了。” 张大人听了脸色也变了,提醒张奶奶道:“这些话说了做什么?让人笑话!” 沈澄因是自己错了话头,头也不敢抬了只埋头吃白饭。张奶奶给他夹菜,“沈大人别见怪,我实在是喜欢你这样孩子,我有个侄儿论人品也充得过,论家世还在上层,奈何想不开十八岁上就出了家,做了个劳什子道士,八年间我们家中姐弟也不知劝了多少,奈何他一意孤行,小小年纪心如铁石,他拿定的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眼看二十六了只想做神仙。我今儿看见大人怎能不感伤,偏生好儿子不生在我家呢!“ 沈澄低头听着也不接话了,张大人说:“侄儿这样的人万里也挑不出一个来,也是他的福气。” 张奶奶睁起眼,“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你还要儿子做什么?你也出家去吧!我将你小妾儿子送回娘家!” 张大人忙下了席,道:“奶奶息怒,咱不提我的混账事吧。”又端了杯酒递到张奶奶手上,张奶奶方露了个笑,”罢了,今日当着沈大人这样的客我也不骂你了。” 沈澄忍着不敢笑,心中觉得这对老夫妇有趣的很。 一路同行三日后到了凤翔,张大人让奶奶带家下先去安顿,自己家也没回同沈澄径直来寻县爷,县爷听报放下公事同师爷迎出门来,“老大人降光,下官未能远迎,罪过罪过,快快里面请。” 张大人见他穿着公服问:“你在堂上吗?” 县爷说:“小偷小盗不是要紧事。” 大家入了座,上了茶,县爷问沈澄的名讳,沈澄照实说是西安府判官,县爷又重新见礼,“原来也是上官,我是眼拙。” 沈澄说:“大人不必客气,我此来是为一件急事。” “大人请说。” “我有位妹子,姓吴,前两月说是犯了事在这里,可是实吗?如今人在哪里?” 县爷一听恍然大悟,“原来是您啊!是有这么桩官事,前日李主薄回来也问了,那是他姨妹子也是沈大人的尊亲了。”就告罪道:“都是下官失查,让贵奶奶吃这场苦头,那起头的人我都革职回家了,那吴奶奶应该好好在西安府啊!” “为何是在西安府呢?” 县爷凑近将其中关节讲了,讲到朱秉杭时张大人惊问:“真个是秦王家的朱秉杭吗?” 县爷说:“千真万确,他说他家住在秦王府叶巷,那帖子我还留着呢!”当即吩咐人从书房取来,张大人和沈澄看了,白纸黑字写着“镇国将军朱秉杭”县爷又说:“他说秦王是他叔叔,父亲讳诚洋的已故了。” 张大人收起帖子站起身,“了不得!这是桩奇事!这朱秉杭我是内侄的大名,他父亲是先秦王长子后来早去了,我奶奶是他亲姨,他如今在华山玉泉观中做道士,前几月奶奶还给寄过冬衣呢!这件事我让回家报去,让她欢喜欢喜。”说完匆匆走了。 沈澄留下又问了些详细,下午出衙去找了李希青,两兄弟相见也欢喜,李希青说已得安徽休宁的官儿,正愁春园下落,沈澄也说了锦姐的事,两兄弟都坎上了愁帽,还是沈澄着急,说:“明日我们上西安吧,果真在秦王府我也放心了。” 不分日夜又赶回西安也不回衙只上秦王府寻到叶巷只有一座镇国将军府,大门紧闭油漆斑驳,,沈澄敲了半天门也不听人答应,寻到后门倒是开着,一个青年汉子在门口搓麻绳,沈澄问:“这是镇国将军朱秉杭家吗?” 那汉子惊异着起身,盯着沈澄与李希青,“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家公子的名讳?” 沈澄说:“我是他姨父张大人的学生,来寻他说话的。” 那汉子说:“这张大人没同你说吗?我家公子在华山顶上做神仙咧!张奶奶前时还让我送东西去呢,观中人说他上凤翔了人不在,我空跑一场竟没见着。” 沈澄一听全对上了,道了声谢,让车夫喂马备料再上华阴。 ☆、为持金箓入红尘 锦姐听完沈澄的话知道他来路的曲折,心中也不觉有恨也不觉有怨,沉默了半响,抬起头说:“让你奔波了,都是我不好做事顾前不顾后的,前事都不用说了,你错的多我就错得少吗?我做得那些错事我自己都脸,你有怪过我一句吗?你好好坐着,我煮面来吃,春姐你收拾东西跟表兄走吧!” -- 第120页 春园问:“你不一起走吗?你跟我们上休宁吧!” 锦姐看一眼李希青,“算了吧,他当的什么肥缺,养你们就够了,再添上我做什么?有钱不如寄给姨母,为他当个官家里地皮都刮过一遍了。” 李希青低了头脸上有些挂不住,春园看看锦姐又看看他,推他道:“你也说句话。” 李希青搭聋着不敢说硬气话,沈澄只要锦姐有靠也不存私心,就打商量说:“要不这样,我出一百银子,你跟着表兄上休宁吧,逢节我就寄钱来。” 锦姐不屑道:“就你有钱?你身上这衣服还是大前年的吧?你一年省吃俭用尽贴补我咧!” 沈澄无可辩驳,一时都没人做声了,锦姐说:“春姐你去收拾东西吧!”又对幻境说:‘你也替我去收拾一下,我要跟你下山去的!” “真的吗?”幻境见锦姐又要与自己作伴不由开心,拉起春园,“春姐咱一起收拾去吧!” 春园看着锦姐只是不动,锦姐卷着袖先往厨下去了。 李希青抱着孩子对春园道:“你和幻师父收拾去吧!” 春园才去了。 李希青刚要开口,沈澄抬手止住了,“你不必说了,说什么也没用,你同春姐该上任就上任,我多留两日。” 李希青叹了口声也替他觉得难为。 过了一会儿锦姐叫吃饭,大家到了厨下,围着一张小桌着吃了碗青菜面,锦姐麻利地将碗收了,说:“天不早了,我与幻境还得收拾,你们就下山去吧!” “姑娘,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春园恳求道。 “我过两天也会走的,你带着孩子跟着哥哥好好的,所幸休宁离南京不远,若有事你就去找姨母,我祝你们夫妻百年。”锦姐说着,春园哭着。 李希青从袖中掏出五十两银子,“妹子,这钱你收着,我来得匆忙也没多带,我没用也照管不到你。” 锦姐看了一眼,将银子塞到春园手上,“你自家留着使,到了那里再生个儿子,儿女双全,不用惦念我。” 春园哭着搂住她,“姑娘!你可让我怎么放的下!” 锦姐拍了拍她的背,又推开她“走吧!” 沈澄李希青提着行礼在前面,春园流泪抱着孩子在后面都下山去了。 锦姐在门首站了好久,直到天气渐黑,幻境来叫,回到屋里晚饭也没吃就倒在床上睡了。幻境知道她心中有事也不多话,早早替她熄了灯自已又去厨下收拾了一番。 锦姐经了白日间的事也睡不着,思来想去觉得人生无望,终身难安,那往日的心气一丝也没有了,睁眼看到处是一片漆黑,这夜窗口也无月色,连风声都不闻,黑寂黑寂。锦姐想自己怎么能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呢?那起早贪黑走山路干粗活的日子,一想起来她枕上都泪湿了。 一大早沈澄又到了山上,幻境开门见了大为意外,“沈大人还没走吗?” “妹妹还在山上我怎么能走。”沈澄进屋坐下,问:“她昨日如何?” 幻境说:“不大好,晚饭也没吃就睡了。” 沈澄看着屋里的陈设,说:“这日子是真难为她了。” 幻境说:“大人吃早饭了吗?我盛粥去。” 沈澄说:“不急,等妹妹起来一起吃吧!”幻境就出去了,沈澄一个人坐在屋里想眼前的事,不知不觉天将近午,还不见锦姐起来,幻境说:“我叫叫去吧!”走到门前连叫几声,锦姐应说:”进来吧! “你怎么还不起来呢?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咱找道长退了房子晚间就能走了。” 锦姐虚弱道:“你快倒杯水给我喝。” 幻境倒水上前,见锦姐嘴唇苍白,腮上邪红,一摸身上滚烫的,惊说:”了不得,烧得厉害。” 锦姐将水大口喝了,又要一碗,说:“没事的,我喝点水睡一觉就好了。” 幻境不放心大声叫沈澄来,锦姐见了沈澄愣住了,从心里生出一种暖意,问:“你怎么没走啊!” “你还在山上我走哪里去?”靠近坐下摸了摸锦姐的额头,“你吃些东西我去找大夫。” 锦姐说:“这大夫不用找了,找着了人家不愿摸黑上山,我嘴里没味你冲碗糖水来我吃。” 幻境在厨下找到半包糖,沈澄端进去,亲手喂着锦姐喝,锦姐泪意隐隐地说:“云哥儿,你不怨你,你也不怨我吧!” 沈澄温柔道:“你若真这样想就跟我走吧!” 锦姐含泪摇头,“不了,你当官儿的人,我不连累你,你放下我吧!” “要放也不能放在这里,有好去处我自然放你,当日放你上山东,今日我放你去哪儿啊?” 锦姐自嘲地笑了,道:“不必说了,我要睡了。” 沈澄只在一旁守着,眼见锦姐越睡越沉,去摸额头更是烫手,嘴唇已起皮了,替她换了条凉手巾,出来叫幻境来守着自己要下山去寻大夫,幻境说:这会子找大夫也晚了,寻到城里城门都关了,大人略等等,这山上有救苦救难的活神仙我找他去。 幻境熟门熟路上了玉泉观,已是掌灯吃晚饭的时候,那看门的道人也是认得她的,“幻师父怎么忒晚来?我们不理事了。”她说:我不是来做事的,品元道长在吗? 门口的道人领着她进去了,朱秉杭自己也带着病不便见客,只让道童出来问有何事,幻境软和地说:“西苑奶奶病了,烧得厉害,天晚来不及进城找大夫了,请品元道长去救命。” -- 第121页 “你等等!“一件要紧的事,道童只是要笑,忍着笑到房中对朱秉杭说“师叔,西苑奶奶又找你救命呢!”出了门几个道童聚在一处叽叽喳喳,一人说:”这是梁祝里的相思病吧!”另一个说:“不对,这是杜丽娘的思春病!” 朱秉杭在里间道:“瞎说什么呢?” 一个人隔着窗问:“师叔那你去不去啊?你要去我替你背药箱啊!” 朱秉杭撑着头,烦躁道:“你们一边去。” 果然外间一点声音也没了,朱秉杭以为道童们走了,没想到却是师父来了,忙站起身叫了声师父,广宁子说:“你心浮气燥的干什么?” 朱秉杭低头道:“弟子罪过。” 广宁子说:“你这是心病,你快换了衣服下山看病去吧!” 朱秉杭推说:“我不去了,您让师兄去吧!” “你不去病怎么能好呢!快去,快去!“朝外叫说:“冬传,你来背药箱。” 朱秉杭不得已换了衣服带着道童跟着幻境来了,沈澄开得门,彼此照面,心中都暗喝一声,朱秉杭想这是哪里的来人,如此钟灵毓秀,怀文抱质,雁塔题名的便是他这样的人吧! 沈澄想这山林野外的道士中竟这样清俊秀逸,气态高华的人!心中自然起了一种敬服,于是很客气地请了进去,锦姐发着烧越显着面若桃花,朱秉杭上前搭了脉,只觉得脉位低沉,轻取不应指,就知病在里症,细切着心脉弦细,就知是肝气犯心,心藏相火,荣气不通,精神离散。收了手起身从药箱取了一丸“牛黄清心丸”让用热酒服下,幻境拿着去了,沈澄封了二两银子递上,朱秉杭失笑,“您误会了,我不是出诊不收诊金。” 沈澄说:“深夜劳动,实在欠安,道长既不受俗家之礼请外间喝杯茶吧!” 沈澄亲自泡了茶端上来,刚落坐,两人一起开口:“敢问……”,两人都笑了,沈澄抬手,“道长是客,道长先问。” “敢问尊驾来处?往日一向未见。” “鄙姓沈,南京人氏现在西安,里间正是家妹,一向官事缠身少来探望,今日多谢道长援手。“说着起身做揖,朱秉杭也还礼,”原来您就是沈大人了,吴姑娘提过的。“ 沈澄也不知锦姐是怎么与人说的,只觉得有些难为情,朱秉杭又问:“沈大人此来是要接吴姑娘走吗?她一个姑娘家独自生活总是不易的。” 沈澄更是羞惭,“实不相瞒,我是要接只是她不肯走,我正为此发愁呢?” 朱秉杭是明白此中隐情的但也不便多说,幻境在隔壁喊:“奶奶醒了。” 两人闻信进房去看,锦姐对朱秉杭说:“又劳动你了,你的病好了吗?” 朱秉杭不知怎的脸红心跳,心虚道:“好了,你既醒了我就走了。”一刻也不敢多留带着童儿走了,沈澄要送也没追上,心中察觉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回到房中见锦姐烧退了就说:“你吃些东西再睡一觉看明日好不好,旁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这一夜幻境伴着锦姐睡了,沈澄在下房凑活了一晚。 第二日锦姐烧虽退了人还不大精神,胃口也不开,沈澄担心不已,说:‘我还是山下找大夫去吧!” 幻境说:“一个病人还烦两个大夫吗?你陪着奶奶,我再请道长来看一趟。” 朱秉杭接了信正要换衣服,外间报说:“张奶奶来了!”朱秉杭一面系带一面迎出来,“姨母怎生来了?”说着要拜见,张奶奶一把扶起来亲热道:“我的儿,你瞒得我好苦。” “啊?”朱秉杭不知她说得什么事,只请到里间坐着,刚坐下又一个汉子也进来了,径直到朱秉杭面前磕倒,“公子。” 朱秉杭一见是旧家人卫虎,只扶起来,“你怎么也来了?” 卫虎说:“张奶奶说公子爷娶了新奶奶要回府,我欢喜不尽来接公子起身!” “什么?这是哪里的话?”朱秉杭大吃一惊,又看向姨母,张奶奶又按着他的手,满面含笑,“我的儿你还瞒我吗?你上半年在凤翔城接回来个女子如今养在西苑,这事我都知道了。你爹娘都不在了,我是个长辈我与你做主,今日就还俗接了姑娘回西安成亲去。” “啊?”朱秉杭被这几句话给弄懵了,卫虎又说:“好公子这才是正道呢,回家到墓园给老爷和太太烧两刀纸,也让他们高兴,我此来连周妈也知道了,要家为公子弹棉花做新被呢!” 朱秉杭越发不解了,“这都是哪里的瞎话,我好好的在观中,并无……” “品元!”广宁子在外间叫道,朱秉杭只得出来,“师父。” 广宁子将他带到僻静处,嘱咐说:“你先去看病,着实照照自己的心,这人间风月红尘无限热闹,你家中旧人,祖上余荫,全在你一念之间,你有是悟性的应知返璞归真的道理,我也不多说了,为师的只要你恪守本心,爱河欲海,冤藤孽葛,无处可避!“ 朱秉杭默默道:“弟子知道了。”遂回房与姨母说:“那姑娘现下病了,我先去看病,姨母少坐。” 张奶奶说:“我坐着干什么?我同你一起去也瞧瞧侄媳妇。”又吩咐卫虎,“你在房中替你公子收拾东西,咱不日就走了。” “诶!” 张奶奶一团喜兴随朱秉杭到了西苑,一入门见得沈澄更是惊喜,“大人,我们又见面了,咱也要做亲了,你看我这侄儿终于开窍了,你妹子在哪里我看看去。” -- 第122页 沈澄方知他就是朱秉杭,忙行礼,“将军在上,下官唐突。“ 朱秉杭抢着扶住,“沈大人折煞我了,我一个闲散宗亲不做数的。” 幻境在后面已是看不明白了,沈澄心下也乱成一团,只道:“原来是他啊,竟然就是他吗?” 朱秉杭带着张奶奶进了屋,锦姐从床上坐起来,“我没什么大事了,又让你跑一趟。“看着张奶奶问:”这位是?“ 朱秉杭说:“这是我姨母。” 锦姐坐在床上点了个头,“奶奶好。” 张奶奶看着锦姐心花都开了,“姑娘好,不必见外,让杭儿好好看看,”自己让在一边坐了。 锦姐伸出手,朱秉杭搭上脉,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也跟着锦姐的脉在跳,手下也探不出脉理,看见沈澄的身影在外间,便问:“你跟大人走吗?” 锦姐几乎坠下泪来,“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放心不下我,我也不想难为他。” 朱秉杭犹豫再三,看着锦姐的脸儿,又看了看姨母,想起师父的话,红尘风月人间大好就在眼前,是进去还是回去?搭在锦姐腕上的手颤抖着终是抽不回来,朱秉杭闭上眼静了气,平静道:“你跟我走如何?” “啊?”锦姐睁着眼睛一脸茫然。 朱秉杭站起身理了理那领青绸道袍,摘下头上那顶纯阳巾,朝着锦姐作了个揖,从容道:“安得托梦以交发,敢望骋心以舒爱,今姨母在旁,小可朱秉杭愿请姑娘为妻。” 沈澄闻言快步从门外进来,惊看着他们,锦姐捂着嘴只差叫起来,朱秉杭徐徐抬身,“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锦姐看向沈澄,“云哥儿,我可是病糊涂了?” 沈澄摇头,沉着道:“不,你没糊涂,快答朱公子的话啊!” 张奶奶催说:“就是,就是,姑娘,趁着我跟你哥哥都在你就应了吧!” 锦姐木然盯着朱秉杭,“真的吗?” 朱秉杭严正道:“不敢有假。“ 锦姐喜极而泣,含泪点了下子头,又对沈澄说:“云哥儿,我不跟你走了,我有地儿去了,你放心吧!” 沈澄欣慰中带着感伤,“我放心。“ ☆、去病消愁结新婚 锦姐和朱秉杭本都是心病,心结一解也不用吃药,不上三天各自好了。 沈澄官事在身不能多留,留下五十两银子与锦姐置办妆奁,锦姐要送,沈澄没让,锦姐说:‘好歹吃了酒饭再去,家里有腊肉鸡蛋,地里也有青菜萝卜我替你做顿饭。“ “你大病初愈不用劳碌了,有挂面,有馓子,你替我再煮碗面吧!” 锦姐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以前在南京这么做过,那日是大哥成亲,也不记得是怎么做的了,只下了碗面,掰了些馓子进去,端给沈澄。 沈澄又拿了副碗筷,分出一碗,让锦姐一起吃,两人就如小时候一样同坐着慢慢吃完了一碗面,沈澄放下筷从怀中掏出那片旧金锁,递与锦姐,“这东西你还是收着吧,我这心意就是这八个字了。” 锦姐接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的,将“琴瑟同音,会芳桃李”念了一遍,说:“咱彼此心照,若得重来,我还嫁沈秀才。” 沈澄闻得这句心中悲喜交加,郑重地点点头,“妹妹保重。” 锦姐送了几步,沈澄微笑着朝她挥挥手,快步下山去了,锦姐目送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不见,才说了声:“再见!“ 一个人在房中枯坐着,到了下午张奶奶带人来接她了,说:“杭儿是个守规距的人,说婚前男女不能相见,你先跟我家去,嫁妆我替你办,下月十六过门当新娘。” 锦姐当日嫁王敏正是糊里糊涂的别人张罗的,今日自已做主出嫁感觉大不一样,就乖巧的跟着张奶奶回了西安。 卫虎的女人卫嫂子早就在张府等着,一进门就朝锦姐磕头叫奶奶,锦姐不认得,张奶奶介绍说:“这种家里的卫嫂,也是旧人了,以后过了门家中都是她伺候。” 锦姐赏了她一块碎银子,卫嫂谢了。 张奶奶又让自家的丫头仆妇出来见礼,吩咐说:“这是我侄媳妇,下月就成亲了,在咱家你们好好服侍。” 众人都说:“是!“ 张奶奶又叫了声:“铃儿。”左排一个丫头上前答应,张奶奶说:“你就跟着新奶奶上朱家去吧。” 铃儿倒是惊异了一下子,又低下头说:“是!” 进了屋锦姐拿了一个银镯子与铃儿,铃儿喜欢不迭,一口一个奶奶,一会儿就熟络了,锦姐问得她是本地人姓高,才十六岁父母都在乡里做佃农,锦姐说:“过两年我与张奶奶说,还送你回去跟父母团聚,终身大事也由你父母做主。” 铃儿笑逐颜开上前拜谢,喜滋滋听凭锦姐朝前朝后的差使。 锦姐在府里总是有一群丫头婆子在身边围着,给她洗头洗澡,描眉画鬓,试凤冠,试宫裙,试绣履,那张奶奶不住的夸赞她,不住的打扮她,又不住地说以前的的事儿,说朱秉杭的爹娘没福死得早,若晚些这秦王府怕不是自家的,又说朱秉杭文才高,脾性好,若不姓朱也少不得也是举人进士,自家也叹说:“不怪乎孩子想出家,这家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他爹去时也没定下门亲,他自幼跟一个街口皮货店的女儿小惠有些情意,明眼人看这身份都不配的,一直缓着没去说等娶了妻才好纳这妾,不曾想姐夫偏生去了,后脚老王爷也去了。这父祖之丧少说五年,那姑娘我也见过的倒也端正伶俐,虽不如你也有几分乔才,只是小贩家的眼界浅,心眼多,寻着杭儿说了些不着四六的话,嫁了北街开米行的尹大富家,前些日我从那边过还见她涂脂抹粉,穿红戴绿,在柜前坐着好没体统的样子。” -- 第123页 锦姐听完这一席话,心中纳罕,“我本想他是个丧妻的鳏夫,如今看竟是不曾娶过的吗?听张奶奶的口气似不知我以前的事,若知着也不说这样的话了,与我比起来这坐柜看街也成事吗?我在这里保不齐要装几天娇小姐了。”也不多话只听张奶奶说。 张奶奶讲完了旧府的闲话,又教导锦姐做新娘的规矩,说到了新婚那天要怎么样坐,怎么样走,怎么样开口叫人,如何行礼。锦姐是个生龙活虎,无拘无束的人,到了这里也给管得束手束脚,昏头胀脑,要是从前早发作了,而今只得按着性子等成婚。有时也想起嫁王敏正的时节,那时自己还成日在南京街上疯玩呢,一切都是家里置办,大咧咧嫁过去并没守什么礼。 朱秉杭回到府中,卫虎同卫老爹在府中伺候,坟上的朱老爹也带着两个孙子朱顺之,朱文之来拜见,大家一齐在门口磕头,朱秉杭上前一一扶起,说:“受不得,受不得。” 两位老人家把着朱秉杭的手老泪纵横,卫老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府里总算有主人了。” 朱老爹说:“这是老爷和太太在天有灵,盼得公子回来继承香火了。” 朱秉杭默默听着,朱老爹说:“近年庄上收成也可,我替公子积得粮食六百石,卖得银子三百两全数在此。”说着从怀中掏出三张银票,朱秉杭收了两张都交由卫虎让他买东西明日安排去上坟,又让他请匠人修房子整门户,卫虎一一应下,已准备下一桌洒席,大家围着朱秉杭坐了,吃过了饭替他商量婚事,卫虎交上账本,说:“这几年朝宝钞越发不值钱了,朝廷禄米又多有拖欠,整算下来八年积了六百四十两银子。” 朱秉杭问:“有现银吗?” 卫虎说:“有的。”回房取了十锭元宝共一百两,朱秉杭与他两家分了,说:“难为两位老爹替我守着这个家,我成婚你们也办两件新衣穿。” 两位老爹说:“公子正是用银的时候,我们如何不识趣,公子与新奶奶办东西才是。” 朱秉杭说:“收着,收着,既拿我当公子岂有不受赏的礼。” 大家拒之再三推脱不得只得收了。 朱秉杭次日去父母门前上了坟,又去看了奶娘,周奶娘留下了饭,说新做的绣被要与他成亲用,朱秉杭笑着答应了。 而后家中修房子,漆大门,补墙铺路,移树裁花,买置家具,不上半月一座旧府又恢复过来了。着银匠打了顶金银各两顶狄髻,又买了八样首饰,十色尺头于初八日行了聘。自家也访了访亲友,到王府拜过了秦王,大家见他回来都替他高兴,说:“原该如此。” 到了十六日成亲,一大早锦姐就起身打份,没见着天光就让顶喜帕子照上了头,迷迷糊糊在房中坐等新郎。 朱秉杭穿着朝服,戴冠束带,越显得英秀出群,气态高华,周奶娘在一边说:“这样的公子不娶妻生子,真个出家成仙,那神仙也是造孽!” 秦王府派来个管家,带着十八对人马,又八位长随,那喜轿仪仗一点不用操心,吉时一到,从府前发轿,摆开了旗锣盖伞,十八对将官策马开道,然后是一对宫灯,再后是一班细乐鼓吹,两个执事人背着弓箭,执着金秤,朱秉杭坐在中间轿中,轿后打着伞扇,跟着长随,带着一顶红缎平金轿,那是用来接新娘的。 一路鼓吹大作,引得路人驻足,妇女观聚,有晓事的人指点说:“这将军本来是要做神仙的,遇着这新奶奶神仙也不做了,还俗娶亲了,听说十方弟子在华山拦他不住,头都磕破了。” 就有人问:“那这新奶奶岂不比仙女还漂亮?” 大家笑说:“你有福气将来看吧!” 那小惠儿也抱着孩子在门头看热闹,听到这里不以为然道:“什么仙女,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 迎亲的队伍绕了西安城半圈,到了大东街张府,报喜的人早已到了,几十串鞭炮一齐放了,到处乒乓乒轰响了一大阵,轿到门前落平,朱秉杭亲自下轿投了喜钱,锣鼓声起,礼生高声报说:“新郎亲迎已到!”里间立即开了大门,从里走四位傧相,恭迎新郎登阶上堂,张大人同张奶奶一起接了他,朱秉杭献茶三次,院里奏起乐催妆,大家都笑脸盈盈。锦姐由喜娘和铃儿左右扶出来,从南面登轿,一时又鼓乐洋洋,身后多了八抬送轿的挑夫,锦姐的轿在前,朱秉杭的轿在后,一直铺开了一条街,锦姐眼前虽看不见,听动静也知是极大的声势了,在一路锣鼓和鞭炮声中,她也不由沉醉其中有些飘飘然,心想,“本想着自家人办场喜酒罢了,没想到他这样敬重我,也是天意怜我得此际遇。”头重身困肚饿口渴这些苦早不计较了,满心欢喜地做新娘。 轿子进了大门,朱秉杭亲自扶她下轿,两人一起走到堂上先拜父母的灵位,又告了祖先,最后夫妻交拜,然后偕手入房,坐帐合欢,因为是宗室大家也没什么人来闹洞房,两人听过了撒帐吃过合卺酒,喜娘道了喜拉着丫头铃儿出去了,房中只剩下新人。 锦姐饶是再婚,心中也乱乱的,热热的,朱秉杭大方起身,向她行了个礼,叫了声:“夫人。” 锦姐应了,朱秉杭就伸手将盖头揭了,锦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朱秉杭捱着她坐下,问:“你可想到有今天吗?” 锦姐笑了两声,一对秋水眼睛瞄在朱秉杭脸上,“你想过吗?” -- 第124页 朱秉杭如实道:“前几日想过的。” 锦姐倒也含羞,“我第一次见你,晚间就和幻境说要跟你,我们俩说到半夜,说怎么勾搭你,怎么约你,怎么成事,怎生相处,只说到入巷处我俩都笑得了不得。”锦姐说时两腮飞红,朱秉杭只是微笑,不动声色地说:”如此竟是我想晚了呢!”便执了锦姐的手在灯下看了又看,笑道:“我梦中每每都抓着你的手,今天才是真抓住了。” 锦姐听这不像个道家说得话,也就直白地问,“你当真是为我还俗的吗?” 朱秉杭摇摇头,“我是为我这颗俗心。” “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呢?”锦姐又问。 “只为我心里有你罢了。” “真的?” 朱秉杭将她的手放在胸口,点头道:“真的。” 锦姐被他看的觉得自已全身跟醉酒相似,此时天近黄昏,烛光夕照映着新房一团暖色,朱秉杭自家摘了冠巾,脱了外衣,锦姐在旁早已春情如水,芳心如杵,本想着宽衣解带,耳鬓调情。结果朱秉杭替她解了头面一把就推上床去,锦姐“啊”地一声,被朱秉杭按住身子,“别嚷嚷得人听见。”锦姐手脚都酥化了一点儿劲儿也使不上。 要说洞房锦姐倒是个前辈也是个惯家,当日王敏正是血气方刚的练家子,沈澄是风流识趣的俏情郎,朱秉杭倒是头一回入桃源,却不想他是修道的人,纯阳之法内丹之道肚里通熟,正是御真元于情怀,还阴丹以朱阳,采玉液于金池,引神气上华梁,闹到三更方才情尽,锦姐昏然飘乎只觉得自己已死在他怀里了,只呢喃了两声,便沉沉睡去。 卫嫂和周奶娘一大早便等在门口,听见里间有声响,知道是新娘起来了,便敲了下子门,不曾想是开门的是朱秉杭,两人皆愣了一下,问:“新奶奶呢?请来接热水。” “还睡着呢,把水给我吧!“朱秉杭说伸手去接,卫嫂忙避过了,“这可使不得按规矩要新娘来接呢!” “不讲这规矩了,你给我!”卫嫂不敢不从命,便将水瓶给他了,朱秉杭提了进去,她两人还在门口站着,看里间帐子遮的紧紧的,可见新娘还未起,周奶娘毕竟比卫嫂有面子,也就说:“公子,你把新奶奶叫叫,拿白巾到堂上告了灵,厨下等她去做鱼。” 朱秉杭听来可笑,“验什么巾?我们又不是初回。做什么鱼?家中又没个姑嫂!奶娘好好坐着,吩咐厨子上早饭,稍后我们一并来吃。”说完便关了门。 卫嫂朝周奶娘使了个眼色,拉着走开了,回到后头说:“周奶奶,你看这事儿?” 周奶娘叹口气说:“早知道不如娶了小惠儿吧,虽低搭些到底是个黄花闺女,早让他们成了也省得蹉跎这些年,儿女都半大了,哪有个新婚头一天,新郎捧水等着新娘起身的。” 卫嫂跟着说是,周奶娘又问:“你在张府跟了她几天,她为人怎么样?” 卫嫂说:“为人倒也看不出什么,她在房里是铃儿贴身跟着,我每日送饭送水,只觉得有些骄气,行动放得开不似普通人家的姑娘。” 周奶娘叹息说:“既是二婚头,又是能先奸后娶的能是普通人吗?只是公子喜欢三媒六证大吹大擂的娶进门来,我们也劝不得了,指望早早生下子嗣便是她的好处。” 一觉睡到日晒三杆,醒时朱秉杭早穿戴好了也不催她,锦姐慢斯条理洗手净面,描眉梳头,穿了一件大红对襟袄,橘色织金马面裙,开门叫铃儿进来收拾洗脸水,自家与朱秉杭到堂上先磕见了祖先,又到厅中受了家下众人的礼,朱秉杭不知俗务,锦姐还灵巧,上下赏了几两银子,等搬上饭来已是午时了。 锦姐饿得发昏,粥就吃了三碗,见桌上没整菜,还问:“这饭清淡了,昨日的大席呢?” 卫嫂回说:“奶奶这是早饭,午饭还没做呢。” 锦姐问:“家中有厨子吗?” 卫嫂说:“这两日是有的,过几日就是我了。” 锦姐放下碗儿说:“那劳碌你了,只把鸡鸭两样烧好了,其他的我也不讲究。” 卫嫂满口应着,锦姐转头与朱秉杭道:“你带我家中转转。” 朱秉杭就牵着她去了,周奶娘见他们走远了,方说:“了不得,这不是做家的人,比那小惠儿活动多着咧!” 卫虎笑说:“要不能引得神仙动心吗?只要公子喜欢我等甘心伺服。” 周奶娘听着也有道理,比起做道士,只要孩子愿娶就是大喜了,吃过饭就辞了回家去,朱秉杭亲自送到门边雇轿,又将把喜宴多的酒肉果品,打包了两大盒,让奶娘一起带着,说了常来探望。 锦姐新婚燕尔一连三日不睡到红日高悬不起身,不玩到三更过后不睡觉,平素又是会耍的人,虽经了一番世事但本性是改不了的。如今府中也有个小园子虽不比王家那样豪阔,也有二亩地有山有池子,婚前朱秉杭修整了,锦姐仍看不过去,差使着卫虎穿堂风似的跑买鱼买鸟,买虫买草,挂宫灯,结秋千,银子花得跟流水一样。锦姐动起来钓鱼斗虫,打秋千放风筝,坐下来与朱秉杭下棋,打双陆,摸牌九,日日要吃鸡鸭肉酒,时时要用零嘴点心,一天下来卫嫂在园中替她扫花生壳,核桃壳,水果皮,扫得头昏。 朱秉杭身在其中不以为闹,反以为乐,始知这风月红尘的趣味。 -- 第125页 ☆、新婚乐事美不足 新婚三日按规矩新娘要回门,锦娘在娘家远在南京,便依成婚时的礼节到张奶奶家去。 卫虎早早雇了两顶轿在门口候着他们起身,锦姐到了门首一见那轿,就不心喜,问:“家中没有车马吗?” 卫虎说:“奶奶要坐车,我叫去。”就回了轿子,重叫了车来,在门口等车这阵那附近的人都纷纷探头来看他们,朱秉杭和锦姐都是见惯人的,也不怕人看,朱秉杭还同邻人点头打招呼,邻人都不敢应声只干笑笑又各自走开了去。只有几个妇女盯着锦姐的打扮满眼都是惊羡,锦姐没来得及同她们招呼,卫虎叫了车来,两个登车一路往张府去了。 张奶奶和张大人一大早就等着了,喜滋滋请了进去,家下早摆好了茶盘果品,见过礼说了几句家务事上的话,张奶奶借口去督厨叫了锦姐一道,两人到了内房里,张奶奶拉近了问:“好孩子你是通事的人,你也别怕羞,你同我讲讲我那傻儿可晓事吗?” 锦姐噙着笑点点头,“姨母多虑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担心他成婚是个虚幌子。”一面让人去柜中取了一大包药,叮嘱锦姐道:“这是我请王府太医开得坐胎药,你一天两副喝下去,不出半年肯定能有好消息。” 锦姐让铃儿接过去,嘴里答应着,心中不以为然,想怀孕是缘的事儿,我是进门做奶奶的, 又不是配种的急什么?张奶奶又絮叨了半日,叹说:“我一生没能生养,杭儿就是我亲儿一样的了,你们早生贵子我就算抱上孙了。” 锦姐由此想起自已的姨母来,想必也盼着自己早得贵子呢,一时对张奶奶的想法也抱以理解,说:“姨母放心,我们身体好年纪轻,子嗣不用愁的。”张奶奶听了眉欢眼笑,搂着锦姐不撒手, 用过了饭,张奶奶本要留他们住一夜,不料卫虎来报说,“山上的师父来了,城中的沈大人也来了,都在家中坐着等给公子贺喜的。” 两人便急急赶将回来,广宁子在正上坐着,宜风同沈澄要左边坐着,幻境在右边坐着,卫嫂进出待茶。 朱秉杭一进门就向师父和师兄行礼,锦姐也跟着见了礼,广宁子说:“公子已是还俗了不必行这样大的礼。”一边说一边扶起来,叫宜风送上礼物,朱秉杭打开一看是几本经书,笑说:“这书来得好,我在家这几日正愁没书看呢。” 宜风说:“你身在俗世还看这书做什么?” 朱秉杭说:“随便看看,身在俗世难免迷惑。“ 宜风看着他嗟叹了一声。 朱秉杭又跟沈澄叙礼,锦姐问:“你怎么今日才来?” 沈澄说:“前两日在件案子,我下乡去了,今日才回城,。“说着也递上礼物,打开是一对玉如意,朱秉杭说“这个意头好极了,谢大人厚赐。” 锦姐摸着东西也没道谢,夫妻俩又到幻境面前,刚要见礼,幻境就躲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受什么礼。” 朱秉杭说:‘来者是客自然受礼。“ 锦姐拉住她的手,打趣说:“你该受媒人的礼才对,没你引见我们能相识吗?这玉泉观中的弟子以后就仗着您了。“ 幻境嗔了她一眼,当着人脸也羞红了,“让你胡说,我要掐你的嘴!“两人围着椅子打闹起来,宜风在一旁看不下去,对朱秉杭道:”你带我和师父去家中转转。“ “哦。“朱秉杭领了他们前去,沈澄是个精细人为避嫌也跟着去了。 锦姐和幻境坐在厅里说说笑笑,大吃大嚼,无话不谈一丝忌讳也没有,说郭五爷,问韩里正,又牵带上朱秉杭和沈澄来,铃儿一人姑娘家在旁听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卫嫂添水听了几句也觉着不堪入耳,心道,我家是宗府高门怎生娶进这样一位奶奶?以后若出了丑事面上怎么过去?这不是娶亲倒是招祸。心中想着面上就露出态度来,换盘子放得重了一点,添水也洒漫了一片,锦姐倒不多心,还恐她是连日来累了,说:“嫂子,你也不必伺候了,幻师父不是外人,你坐着歇歇去,晚间来洒扫就是了。” 卫嫂应说:“那我忙饭去了。” “转来。“锦姐吩咐道:“今日有客来,也不用你张罗,少油少盐没糖没盐的,你让卫虎去酒楼叫桌席来,有南边的金华酒或惠泉酒买两坛回来,我见天要喝的。” 卫嫂笑回:“奶奶糊涂了,来了四位客,三位都是师父,吃什么席呢?我整一桌素菜,两壶米酒就得了。”问幻境,“师父是吃饼还是吃馍?” 幻境看向锦姐,锦姐发话,“我与这师父还有沈大人都是不吃斋的,你只让卫虎去办吧!” 卫嫂心想这又得几两银子出去了,但她也不敢违锦姐的话,答应着出去了。 幻境见卫嫂走了,与锦姐说:“我看你家这仆妇是个有主意的,不大调停。” 锦姐笑道:“没主意的人也不好理家,凭她去吧,她和男人几年来守着这个家也不容易是顶顶忠厚的家下了。” 朱秉杭带着众人在亭中坐了,亭下也有方清池,养着几条锦鲤,亭中挂着琉璃灯,不远处梅树边有彩绳结的秋千架,沈澄看着比自家衙里那窄瘪瘪的地方不知整阔了多少,遂真心为锦姐高兴。宜风看着这精致的地方,处处透着繁俗,又见朱秉杭骨秀神清还是与以前一样,心中堵得慌不住的叹息。只广宁子神色如常,点评了一番风景,又说了说匾联,直至红日西沉,也将园子细细观赏了一回。 -- 第126页 晚间大家在厅上围坐,半桌是荦半桌是素,广宁子用了杯米酒,吃两个白馍,便起身告辞,朱秉杭说:“天色已晚走到哪里去,师父难得家来,千万多留两日。“ 广宁子说:“八仙宫的郑西约我好几次了,此次进程我与宜风且会他去,你在此人间好好享用,咱师徒日后再见。“ 朱秉杭便让卫虎去雇车,广宁子推辞说:“我与你师兄走得路,不用劳动管家了。“ 朱秉杭一直步送至巷口,沈澄与锦姐说,“这个所在甚好,妹妹在此我很放心,别的话儿也没有,只愿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锦姐听来也是他老生常谈的话了,彼此心知只是微笑,让沈澄等一会子。自家回房取了个小包趁着眼前没外人塞到他袖中,沈澄觉得沉甸甸的纳闷,“这是什么?” 锦姐推着他说:“没什么?你家去再看吧!有空常来看我!”也不等朱秉杭送人回来就让卫虎送他,沈澄坐着来时的官轿走了,不几步遇见朱秉杭匆匆在轿中照了个面说了声留步,出了巷口打开包裹一看白花花几个大银锭也有百十两,沈澄想起前事不自觉又滴下泪来。 朱秉杭进门就问,“你怎么让沈大人走了,我也没能说上话。” 锦姐说:“有什么好说的,早早让他家去,我们收拾了睡觉。” 幻境在旁边听得没忍住房“扑哧”一声笑,锦姐朝她挤眼说:”你也上房安歇吧!明日我们再说话。“ 卫嫂进来收拾碗筷,锦姐让铃儿留下帮忙,自己同朱秉杭回房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朱秉杭早先起来在园中散了一回步,又到书房将师父送得经书翻开,一时又入了定。 锦姐照旧睡到日头高高,起床同幻境吃了饭,唤卫虎来吩咐说:“你先雇辆车来,我同幻师父也游游西安府,我听闻曲江雁塔都是好景致。你把昨日的酒打上两壶,白馍我不要吃,油饼和腊肉带上一篮,到时游到林间怕没有酒家哩。” “敢问奶奶自个儿去,还是同公子去?” “公子他自幼见多了,不要去,我自已去。“ 卫虎就为难说:“奶奶,这景致虽好却没有女人家携酒观游的理,等元宵节放夜,让公子带着奶奶去吧!” “你这话差矣,我大白天不去,摸黑去干什么?我游过南京,逛过济南,如今到了西安有什么走不得?你莫多话,你今日先给我雇车,这几日我再交个差给你,你去买辆马车家里,不然也怪不方便的。” 卫虎迟疑着不敢答应,跪下道:“奶奶,这买马车少说百两银子,一时买来日日要口料,一月少说三两,一年就是几十两,不如雇着车使吧!” 锦姐说:“包一天车也要一两银子,我日后用车的地方多,为何不买?咱们这样的人家时不时出去雇车像话吗?” 卫虎也不好强辩,锦姐安抚他说:“若是银钱的事,我还有几样旧首饰,回头当了家中使用。” 卫虎慌称,“不敢动奶奶的梯已,等我禀过公子,该买就买。“ “既如此你们在家慢慢商量,你先雇车,备东西去吧!“ 卫虎叹了口气,没奈何低着头出去了,先寻到书房与朱秉杭详实说了,本想公子立个主意,谁知朱秉杭听完,平常道:“奶奶既说了你照办就是了。“ 卫虎急得跌脚,“好公子,你在山上几年难道是呆了,这买车马只是钱罢了,咱家也不是应承不起,那游曲江赏花坪的是什么女人您不知道吗?哪个良家女子混到那地方去?” 朱秉杭是有大见识的人,岂会拘泥于这些,丝毫不介意道:“不妨事,你让她去。” 卫虎没了主意,只得到厨下让卫嫂打酒装饭,卫嫂听得这个事故,惊得碗都打碎了,“不成事,不成事,没有这样做奶奶的人。” 卫虎让她别嚷,“公子点了头,我们不同意有什么用?为今之计只有我近跟着不让出差池了。” 卫嫂将东西都装好了,秋风黑脸地送上了车。 锦姐同幻境先到了曲江,因是冬天那水面都结了冰,两岸的柳树光着枝丫倍显疏落,天高云淡西风萧瑟,时不时有几只寒鸦掠过叫声凄惶,锦姐是喜热闹好繁华的人,看到这副冬景只觉怆然,又想起在华山上担柴种菜的日子,同幻境说:“你我从山东相识到现在虽才三年,我觉得竟过了半世了,我做梦也想不到竟成了朱奶奶。” 幻境也有感道:“奶奶你是有福气,有造化的人,济南凤翔两回落难都是我经见的,如今苦尽甘来我打心里为奶奶高兴。” 锦姐问:“你瞧着我这日子能过多久?” “夫妻的日子自然是天长地久喽!奶奶怕不是还有别心?我昨日看你给沈大人东西,你到底顾念他不能忘情吗?“幻境疑惑。 锦姐摇摇头:“我要顾念他当初也不上华阴找你了,我与他的情多了,有的情能忘,有的情不能忘。朱家虽好我到底有些恍惚,病中许了他梦中嫁了他。“又面向东南极目远眺只见隐隐群山,开口道:“人说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今日我东南望建康,也只见群山,指望将来携夫带子也能回去一趟,不枉家人养我一场。” “奶奶能这样想就好极了。” 两人在岸边走了一圈,也没见几个人,听着前头大雁塔人声熙嚷,便也跟着过去了,慈恩寺前摆满了各色摊子。有卖茶的,卖酒的,卖麻花馓子的,还有卖绢花手绢的,更多的是卖香烛的,锦姐和幻境径直走到塔前,抬头看七层高十丈宽真是巍峨雄伟,刚要进去一个胖和尚拦住要香钱,卫虎上前给了几十个钱,那和尚便放他们进去了,塔内光线暗暗的,青砖铺地,顶平底阔,两边黑漆漆竖着书法碑刻,还有个老头是卖拓文,见他们一行两个女人倒没上来招揽生意。东边塔壁有木梯,经年磨损积了一层包浆,滑而有光,那红漆只剩斑驳了,上得第二层还是顶平底阔,四面多了窗口,那冷风呼呼的朝内灌,接着上三屋,上四层,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风越来越大,塔内空空,四壁粉墙都掉落了,有些墨色不一字迹,有诗文有白话,还有涂鸦乱笔。锦姐看了一回那诗要么是写自已怀才不遇,要么是写自已到此一游,偶尔也有思乡感怀的,多半是些打油诗,锦姐登到顶楼只听四面风响,探头想看看景色,风吹得眼都难睁开,近处全是错落的黑黄屋顶,远处就是曲江了,锦姐看了一会儿被冷风吹得头晕,回身缓了一会儿才下楼去,心中觉得大没意思,跟幻境说:“这西安虽是大城到底厚沉,看着悲重重的,不像南京济南水色明朗。” -- 第127页 幻境说:“西北地方是这样的。” 卫虎说:“奶奶来得不是时候,这严冬时节有什么好看呢,等开年三月桃红柳绿,曲池春宴,数不尽的风致,您再上塔四面风景美不胜收。” “真的呀?”锦姐喜说:“那我开春再来。” 卫虎听了悔之不迭,恨不得自己抽嘴巴。 到了门口,锦姐买了两包糖炒栗子,找了个茶摊坐着,把自家带的酒水油饼给摊主去炉上热了,也要了壶枣茶,说明了多给茶钱。锦姐连吃了三碗热酒才热过身来,又同幻境卷着饼吃,一面看来往的行人,各色的生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行人也有看她们的,锦姐和幻境都是老辣的人,也不怕人看反而对着人评头论足,也有几个光棍想上来搭话,被卫虎在旁边眼睛一瞪都住了脚不敢上前。 锦姐吃得顶饱喝得醺然同幻境相扶着上车回家,卫嫂接着进了门,见锦姐这样一副情怀放浪的样子着实愕然,锦姐嘻笑着与她打招呼,带醉上房中去了,朱秉杭见她回来放下书,没一声见怪,还问逛得哪里?买得什么?锦姐打着嗝说:“看得曲池和雁塔,不曾买什么,有包栗子忘车上了。”又把在塔里看得些歪诗讲与朱秉杭听了,朱秉杭惊喜她还能解诗,夫妻俩灯下谈了两联诗词。 卫虎虽提心吊胆跟了一天,但见他们夫妻和美也不生怨,还私下劝解卫嫂。 这真是往是病愁一笔勾,今后乐事无限美。 ☆、难得自在富贵身 朱秉杭与锦姐是十二月十六成的婚,才过了七天便到年下,幻境说年节观里事多,正月更是穷忙,锦姐苦留不住,只得放她回去。 逢年普通百姓家还要收拾房舍,置晒东西,舂米屯粮,蒸馍醇酒磨豆腐割肉裁布称棉花,穷有穷忙,富有富忙。朱秉杭虽父母不在独自一身,可毕竟是秦王府嫡亲的侄儿,宗室中的叔伯兄弟不知多少,年下祭祖演礼酬神祈福多如牛毛的事体,一应都朱秉杭在外应酬。锦姐当着奶奶一丝家事也不理,只知玩乐看热闹,日日近午才起身,饱饱的吃了酒饭,拿张大椅在门前坐着,瓜子花生枣子栗子用手绢子兜着,晒着太阳喝着茶。因是年下一天到晚有十几拔上门的闲人,一是货郎,二是僧道,三是走江湖的,锦姐见着货担子就让停下,挑挑选选吃的用的玩的一天总要空买一堆没用的物事,遇到僧道上门她大大方方与人家唱喏,也不分男女只管待茶,说些空闲瞎话,一把一把的给布施钱。最热闹的是来走江湖的,或是卖唱的,耍戏的,算命的,必要叫住了,听唱看耍,算命看相,没有个清静时候。 铃儿年轻也贪玩儿跟着锦姐在门口看热闹买玩意,卫嫂一个人厅上厨下的忙不来,上午洗了门窗,中午忙好饭,又要腊肉腌鱼,炸果子,晒酱菜,对锦姐已是一肚子不满奈何是主母发作不得,现看着铃儿放了饭碗也要跟着前头玩去,就借机骂说:“你个做丫头的眼里就没点子活儿,你放着这碗不会洗,这么好的天你就看着太阳下山?公子和奶奶屋里不要晒洗,你在张家当丫头是惯玩的?” 铃儿被骂得不敢吱声,可怜巴巴望着锦姐,要以前锦姐肯定要维护自己丫头的,而今她在华山也是做过家的人,见卫嫂双手被水泡得通红,便说:“你听嫂子的话,给嫂子打打下手,我不用人伺候。” 铃儿听了低着头上井边洗碗去了,锦姐自已提着茶壶又上门前坐了,刚坐下见巷口来了个四十多的妇人,穿着紫色上袄,蓝绸裙子,挎着个篮,走到朱府门前向锦姐纳身行礼,笑面软语问奶奶好,锦姐也笑问,“妈妈是哪一家?我眼生一时想不起来了。” “好奶奶,你成亲那日我还跟轿来着,才几天您竟忘了?” 锦姐方知她是那日请的喜婆了,说:“我那日挡着头哪里见得?妈妈贵姓?” “我姓高,就在后巷人住,算是奶奶的近邻。” “哦!”锦姐无事也乐得有人扯话,指着旁边的条凳让她坐,看她提着篮儿,问:“高妈妈也做小买卖?” “只做些人情卖买,说媒,收生,做喜做丧。这篮中是有两斤枣糕自家蒸的,送与奶奶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锦姐站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妈妈,自家吃吧,如何还想着我。” “奶奶新嫁过来做得近邻一向未得拜见,眼下借着年节也来表表心意,奶奶别嫌东西薄寒。” 听得这话锦姐也不好再拒,起身将自家盘里的花生核桃倒在那篮里,将糕拿了放在空盘里,把篮递还与她,高妈妈一连的道谢,两人又扯了会闲篇,想一个做媒婆的人自然是看人说话,舌生莲花的主儿,一柱香的工夫就和锦姐说得亲热,处得投契,说张三说李四,讲风月讲是非把个锦姐逗得乐呵呵的,卫嫂从后头看见心中叫苦不已,暗道这高婆子是个最没行止的,东家拉纤西家卖人,怎么又招惹上这人呢? 锦姐同高妈妈说笑着,巷口又走过去两人拿着胡琴和笛子,锦姐眼尖一眼看出是卖唱的,叫了一声,那两人只得进巷来,其中一个老头的上前问讯说:“两位奶奶有何指教?” 锦姐看这老儿有六十多岁年纪,穿着件旧棉袄子,两袖都是补丁,一双麻鞋都看不出本色,那个年轻些的也有四十多岁,同样一身破衣,锦姐问:“你们出唱的吗?” -- 第128页 那二人羞惭惭的,只说是的,又说:“我们还要赶生意,这就走了。” 高妈妈叫住说:‘你老儿好没眼力,这奶奶不是你主顾吗?你走到哪里去?我听你口音倒是城中人,怎么一向不曾见得?” 那老儿说:“平日在家不做这生意,过年才出来撞撞挣两个钱免饥荒。” “那你们会唱什么曲啊?”锦姐直起身问道。 老儿回说:“梆子,汗调,二黄,连南曲都会一点子。” “好啊,好啊,南曲会什么?挑个拿手来唱,唱好了我有赏。”锦姐兴致颇高,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为难的样子,老头说:“唱吧,唱完了快走就是了。” 中年的人吹笛,老年的人起腔,“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锦姐听到这句知道唱得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曲又哀声又恸,悲吟婉转实在动人,锦姐听着悦耳,高奶奶听得皱眉,一折唱完,锦姐拍手叫好,从袖中掏中一小块银子,递与那老儿,“老人家你这唱着实好,我久没有听这样好的曲了,你还会唱什么?再给我唱一个。” 老儿拿着银子道了声谢,“劳奶奶厚赐了,小老儿南戏会得不多,我再唱个《霸王垓下别虞姬》.” 锦姐也不拘只让他唱,中年人就调弦子,高妈妈说:“我看你一把年纪也不是不晓事的,大过年出来也寻个喜庆热闹,这倒霉倒灶的戏唱了做甚?” 老儿点头,“这位奶奶说得有道理,只为我也不是唱戏的人家,自幼听着班子学了几出,那市井上的热闹曲咱也不会。” 锦姐大方道:“我也不爱听那俗气的,你只唱吧,唱好了我留你们吃晚饭。” 老儿瞬间慌了,忙说:‘不敢,不敢,我家中还有事,唱完奶奶让我早些走吧!” 高妈妈说:“你这人真不识抬举,你忙一天哪里得块银子,哪里吃口酒饭?” 锦姐也不计较,“你先唱吧,以后若出来再来就是了。” 摇了两板,依旧是笛子先起,唱着“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虞兮虞兮奈若何?自家兴兵五载,身经七十余战,未尝有败。今日天欲亡我,岂不可叹原来这等如何是好?霸业已成灰。”正唱到深沉起落处,浑厚悲壮时,卫嫂从里间出来,叫道:”叔老爷。” 那二人刹时停了唱,遮了脸就要避走,卫嫂跑上前,“叔老爷来了这是做什么?快快里面坐,公子这几日还没到您门上去。”又拉住那中年的人笛,“大爷也来了,快,请进去坐。”又向锦姐埋怨道:”奶奶你也是的,一个叔公和叔爷上门怎么不迎进去。” “啊?”锦姐看这那两人着实不敢信,高妈妈打圆场说,“奶奶新进门才几天如何认得?”说着向锦姐使了个眼色,说:“我也出来久了,就先回了。”慌忙家去了。 那父子满面羞愧也辞着要走,卫嫂苦苦留说:“既上了门如何茶也不用一碗,回头公子知晓必要骂我,快请堂上坐。” 锦姐反应过来,也开言说:“我真是不认得,冒犯了,叔公叔爷堂上坐,秉杭回来好说话。”吩咐铃儿上点心来,自己叫着卫嫂到房里,问:“嫂子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当是寻常卖唱的,实想不到姓朱的人家也有这样的亲戚吗?” “奶奶你是真不知道吗?” 锦姐摇摇头,“我真不知,我在南直隶也没见宗室,我在山东见鲁王排场大呢?” 卫嫂感概说:“当王的自然排场大了,底下的就难了,咱家一则传系不远,二则人丁不旺,借着祖荫还过得,其他人家几代相传子子孙孙锅都揭不开咧。” “啊?”锦姐听完只是震惊,“这皇亲就过这日子,不是一品两品的大官吗?朝廷不发俸禄?” “俸禄?这八百两宝钞折下来满打满算百两银子,还多有拖欠今年发的前年的,咱家不上十口人,百两银子加上陵园分的几块地还凑活过得,别人家几十口人还不够分呢!” 锦姐听了心下拔凉,才惊觉这宗室亲贵,高门阔府只是虚架子,卫嫂还在一旁念叨说:“咱家好歹有座院子,那些分家多的,祖宅都按间分了,分不到的租房在外头住,家无片瓦,身无分文,说出去还是宗亲。” 锦姐半响无语,让卫嫂下去做饭,自己独坐在房里眼看新房四处倒也算是辉煌富丽,但结合卫嫂方才的话已知是个空架子罢了,心里乱纷纷地思想到底有些惆怅,直至朱秉杭进房锦姐才回过神来,“你回来了?”探头看外间天都暗了,朱秉杭靠近坐下,问:”你在房里做什么?外间吃饭去吧!” 锦姐嗅了嗅,一股韭菜肉香浓浓的,“家里做什么了?” “难得叔公和叔爷来,嫂子去割了块羊肉和韭菜烙了饼,另打的杏花酒就等你呢!” 锦姐听着也饿了,暂且放了心中想说的话同朱秉杭一起出去陪客去了,先到那两位面前行了个礼,说:“我初来家中竟不认得,长辈莫怪。” 朱叔公满脸的愧色,“不怪奶奶,要怪只怪我们不济!” 锦姐看朱秉杭,朱秉杭笑着劝解说:“有什么不济的,我听闻韩王家有讨钣的,潞王家有坐牢的,咱自凭自力有什么难为情的呢!快请上坐!” 卫嫂端上酒饭,满满一大盘韭菜羊肉烙饼,一大盘烧鸡又一大碗白肉粉丝汤,一碟素炒面筋,一碟煎豆腐,一碟拌豆芽,热了两壶酒,朱秉杭不吃大荦卫嫂另给上了碗素面。这一桌是人看了都食指大动,何况朱家父子是久不见荦腥的,一时两眼放光,直咽口水,但还有些教养不好上手,朱秉杭敬了杯酒,又劝菜,朱家父子这才狼吞虎咽起来,一盘二十个饼子一下就吃了十个,朱秉杭又替他们盛了两碗肉汤,两人埋头吃了,锦姐在旁看着也忘了动筷,只拿鸡腿子慢慢撕着,那爷俩个酒也不用就着汤吃了十几个饼子,剩下两个都不动了,放下碗打了个嗝都红了脸,朱叔公说:“让你们见笑了,这样个吃相实在不上台面。“ -- 第129页 朱秉杭毫不见怪,“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厨下还有叔公带着家去?” 那爷两个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家中家小几十口人带回去分不匀倒吵架,不能带不能带。我两个就去家去了,多谢你款待。” 朱秉杭还要留茶,那两人捧着肚说:“饱了,饱了,喝不下了。” 两人腆着肚子相扶着下了桌,朱秉杭说:“家中有车,我让卫虎送吧!” 爷俩个又坚拒说:‘用不了,用不了。“朱叔公说:”正好走走,到家也散食了。“ 朱秉杭替他们拿了乐器一路送到巷口,留话道:“侄孙过几日再去拜访。“眼看那朱家父子走得远了,旁边人家走出个妇人来,叫了声公子,朱秉杭听着耳熟却没敢应,那妇人又说:公子连我也忘了吗?” 朱秉杭抬眼在门前的灯下彼此看得分明,果真是小惠儿,只是如今已做妇人打扮了,朱秉杭神色一滞,惠儿又上前了两步,说:“前几日你大喜我也没去贺,人人说新妇漂亮,你好福气。” “都是一般人过一般日子罢了,倒是你比以前福相多了。” “真的吗?你看我比以前还好了?” “人自然是越来越好的。” 惠儿看他神色如常,言语平淡,心下倒有点失落,朱秉杭是个有规矩的人,见漆黑夜静孤男寡女在深巷之中便觉不妥,说:“夜里寒冷我们明日说话。” 惠儿见他肯留信,就笑着点了下子头:“那我明日找你说话。” “一定恭候。” 朱秉杭抽身回家,锦姐早就在房中等着了,问:“怎么回事,一去半天?” 朱秉杭也不隐瞒,说:“在苍口遇见旧时邻居惠儿,说了几句闲话。” “惠儿?”锦姐想起张奶奶说过的,“可是你旧相好的吗?” “啊?”朱秉杭一时答不上来,锦姐又说:“你本要娶她的啊!” 朱秉杭仔细想了想,才点头应说:“你说得也不错,以前是有这事的,不过现在只是平常旧邻而已。” 锦姐看他面色紧张,亲热地拉他坐下,“我不查你这账,我今日见了叔公家这般,又听卫嫂就了其他宗亲家的事,我才知这家中的日子竟是这样难,长此以往你心中有什么主意?” 朱秉杭落寞道:“我也不知,我当日出家也是为此,双亲俱亡,又无家小,虽读了两本书又不能科考,放下书又不让经商,每年虽发些俸禄也就够过过寻常日子罢了,想想这人世无趣不知做些什么?” 锦姐听完默默无言,双眉紧锁,想着朱家父子那副形容,心里也只有烦忧而已。 朱秉杭见她如此,劝说:“你也不必担忧,我必不让你受贫寒的,大事虽不能干,小事我也干得,我不是那要虚架子,讲假礼的人,宗室的名头不能当饭吃的。” 锦姐苦笑笑,叹了口气,真心道:‘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在华山上过得什么日子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我没什么受不得,只是看着这高门大院,高官厚礼的想不到里内竟是如此,一时有些适应不来。” 朱秉杭自嘲道:“可不是金玉其外嘛!” “胡说!”锦姐不服气道:“放着你这样的人儿,哪里谈这话,咱两个大活人支持不住家吗?” 朱秉杭听了欣慰极了,心想,她果然与惠儿不同,有气度有大见。 ☆、无常人世譬朝露 次日用过早饭庄子上就有人来叫,让朱秉杭今日上墓园烧经,朱秉杭换了件大衣服,带着卫虎一齐去了。主仆两个前脚刚走,后脚小惠儿打扮得娇俏俏的就上门了,卫嫂开门一见是她,冷下脸问:“尹奶奶有什么事啊?” 惠儿笑脸相对,“卫嫂子,咱是老街坊了,你又是自小看我大的,这会子叫什么尹奶奶?还叫我惠儿就是了。” 卫嫂也不跟她客气,“小惠儿,你来我家什么事啊?” “你家公子成亲我也不曾来贺,昨晚在巷口遇见他,说了两句话,约我今日来的。” “公子出去了,你下午再来吧!”说着就要关门,惠儿忙抬手挡着,“公子不在奶奶也不在吗?有主人家我总要拜访一下。” 卫嫂心中不愿招待,奈何来者是客,又抬出采访主人的话来,就让她进来在厅上坐着,也上了杯茶,说:“我们奶奶还没起来呢,你等着吧!“扔下话自己依旧干活去了,惠儿等了半天茶没了也不见有人来添,眼看太阳照到中庭她实在等不得了,走到外间叫一声“有人吗?” 铃儿打水路过,问:”你是谁啊?在家里做什么?” “我是巷口的邻居叫惠儿,来拜你家公子和奶奶的,你家奶奶人呢?” “你等着吧,我家奶奶刚起来要水洗脸呢!” 铃儿捧水进房,同锦姐说:“厅上有位奶奶说是邻居惠儿,来拜奶奶的。” 锦姐听了拢起头发,有心见她,说:“你先去陪着我一会儿就到。“铃儿听命去了,锦姐简单梳了头,还穿得昨天的衣服,薄底绢布鞋,头面也没戴脂粉也没敷,轻轻巧巧地出来了,进了厅把惠儿从上到下仔细瞅了一番,赞赏说:“不错,不错,公子倒是有些眼光。” 这话一出反叫惠儿不知所以了,锦姐请她坐,她才想到要行礼,刚要下拜锦姐就扶住了,“公子他不在,咱不要客气了,你快坐。“拉着惠儿一头坐了,惠儿来前一肚子的话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锦姐说:“你多坐会儿,他乡下去了,等晚间回来咱一起吃饭。“ -- 第130页 惠儿疑惑,“谢奶奶好意,奶奶知道以前的事吗?不怨我吗?” 锦姐好笑:“我怨你做什么?犯不上,我还要谢你呢,你当日要是嫁了他,今日还有我吗?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放着大户人家奶奶不做,要做宗室的妾?” 惠儿红了脸,“奶奶说得我都没处藏了,我今日本意就是来看奶奶的,看奶奶生得如何?看你们可恩爱?现在我也看到了,别的心思也不敢有,我这就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难得来一趟,你也给我讲讲你们以前的事儿?” 惠儿叹了口气,“有什么好讲的,无非是孩子时的事儿,我家中还有孩子我要先走了,愿公子和奶奶白头偕老。” 锦姐也没强留,亲送了两步,说:“你有空就来玩儿,都是邻居没啥子忌讳的。” 惠儿口中答应了。 卫嫂见人走了,忙来对锦姐解释:“奶奶,她与公子只是自小的邻居罢了,闻你们新婚来串门的,奶奶千万不要多心。” “我没什么多心的,这事儿我也经历的,这惠儿生得不错,虽是西北人难得有几分水灵,你家公子好眼光咧!” “奶奶真个不恼?“旧相好找上门这种事放别人家是要打破锅的?”卫嫂从惠儿上门就一直担惊,锦姐安慰她说,”好嫂子我真个不恼,公子回来我还同他说呢!“ 晚间朱秉杭回来正吃着饭,锦姐就把白天惠儿来访的事说了,朱秉杭停下筷子呆了一呆,看着眼前的锦姐又想起早年的惠儿,问:“你不在意吗?” 锦姐失笑,“我有什么脸在意,云哥儿没来我们家吗?他来得惠儿来不得?” 朱秉杭听了这番高见,点头道:“是,是这个理,我竟不如你呢。”低头将碗中的饭吃了,到底闷闷不乐的样子,锦姐再三追问,他才直言道:“我想着她当年的选择未尝不对,我要出家也不是为她。人说我为她出家,为你还俗,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罢了,只是现在怕苦了你。” 锦姐听了心中温暖,放话说:“你三番两次救我于苦难之中,跟着你怎么会苦呢?我以前做奶奶人说我败家,我如今跟了你,我也争口气,好好理个家出来。“ 朱秉杭听了欣慰不已,拉着她的手,“咱夫妻同心便是。”两人相视而笑。 锦姐也算是个言出要行的人,放了话后也不成日在门口闲坐了,问卫虎要了账本来看,见朱秉杭出家八年家中一共才花二十两银子全是祭奠所用觉得不可思议,将卫虎叫来问说:“你与嫂子八年间吃什么喝什么?空守着房子喝风吗?” “奶奶说得哪里话,我们自然是有吃有喝的,现在这园子是前些时刚翻修的,以前院中我们都种菜,自家吃不完还卖呢,我会搓麻绳子,织篮子,嫂子也能织两匹粗布,米油乡下地里有,所以用不着什么钱。” 锦姐听了也深感这两口子的不易,“难为你跟嫂子了,这园子既修了暂时也别动,我有几样旧首饰你拿去当了。” 卫虎惶恐道:“奶奶言重了,家中虽不济也还有的过,不敢动用奶奶的东西。” 锦姐坦言说:“你拿去,我不是为了日常吃用,来年我与公子也主意寻个生计到时要本钱,你趁着现在把东西当了把钱留着,到时要用也从容。“说着将两支金钗一副金镯放在桌上,卫虎看着倒不敢拿,”奶奶真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几件还是我旧日在山东的东西,去了也好,我也改过从新。”锦姐立意道。 卫虎拿起金子沉甸甸的压手金灿灿的晃眼,心里也觉得怪可惜的。下午跑了好几家当铺,一共换了一百两银子,将当票和银子送到锦姐面前,锦姐将当票收了,看了一眼银子吩咐卫虎收着。 除夕当天早上锦姐也早早起来穿戴齐整随朱秉杭坐车到秦王府中的祠堂祭拜,男人们穿着公服还看不出什么,那外间院里的女人们可都差得远了,最好的是珠冠诰命,再次缎袄绸裙,大多是荆钗布裙的装束,锦姐在其中算是极体面的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问她道:“你是哪个房里的?” 锦姐也不知排行,只说:“我住在叶巷,是朱秉杭家的。” 众人听闻都围过来看,说:‘原来就是你啊!” “你好福气。” “你不是本地人吧!” 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把锦姐当件新闻看,锦姐一点不怯大方站着任她们观说,好不容易完了祀礼烧上了香,那群妇人一哄而上的抢馒头,抢果子,供桌恨不得给抢翻了。里间男人们当着王爷们的面不好失态,各自分了胙肉出来,朱秉杭世系不远早早就得了肉出来了,寻着锦姐正要回家,一个老妇人上前叫住了,“秉杭。” 朱秉杭回头,“婶婆。” 那婶婆哆嗦着上前,流着泪说:“儿啊,你叔公和叔爷不成器,前几日在你家大吃一顿,如今都病在床上起不来,也没钱请大夫,闻你是学过道的人,请去看看。” 朱秉杭和锦姐听了彼此震惊,锦姐说:“前日好好的两个人,怎么今日就起不来了?” 婶婆抹着泪说:“我也不知,两人回来睡下了,晚间说肚痛,第二日就起不来了,我们再三的问他们才说在你家吃了顿饭,我想是一时吃多了,积了食,也花了几个钱买了两片陈皮与他们煎汤喝,奈何一点用没有。” -- 第131页 朱秉杭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不曾阻着些,还一发的劝饭。” 回身将胙肉给了锦姐让她先与卫虎回家,自己与婶婆就要走,锦姐拦说:“你这衣服怎么走?” 朱秉杭脱了公服,摘了冠,都递与锦姐,又嘱咐说:“你们回家不必等我开饭。” 锦姐抱着东西看他走了,对这突如其为的变故也感意外,出得大门把事对卫虎说了,卫虎着急道:“好好一顿饭,怎么生出这事?” 锦姐说:“你先送我回家,回头也跟去看看。” 卫虎本意也要跟去的,将锦姐送到家门口自己调头就往城北去了,卫嫂出来喊了一声,他都没回头,问锦姐才知这么个事儿,也跟着着急。好好的年一家人都没了喜气,到了晚间也没见主仆两个回来,锦姐自家门口放了串炮,听了完了响,让卫嫂掌灯开饭。 卫嫂说:“要不再等等吧!“ 锦姐说:“不用等了,公子走前吩咐过的。” 锦姐让卫嫂和铃儿都坐,三个女人吃了顿年夜饭,收了碗。大家在厅上围炉坐着,卫嫂是闲不住的手里还在纳鞋底,锦姐久不做针线的人,此时无聊也拿了块细布准备缝双袜子,夜渐深了铃儿支不住了,锦姐就让她先睡去了,自家也放下针线看着灯花发起呆来。这时外间有人敲门,锦姐和卫嫂一齐站起来,锦姐更是急性,“我去开吧!你去热菜去。” “好嘞!” 主仆两个欢喜着前后去了,锦姐开门说道:“怎么样呢?药到病除了吗?” “奶奶,大过年的我并没有什么病!”来人是高妈妈,锦姐心情一跌,随即想来人也热闹些,依旧请进去了,卫嫂端着热汤饭出来,一见是这老婆子,放下碗也没招呼,高妈妈问:”怎么不见爷们?” 锦姐从头将事说了,高妈妈惊说:“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事,不过千怪万怪也不能怪奶奶和公子啊!” “我倒不是怕怪,只是不敢信,前日好好在我家又能吃又能唱,怎么现在都不下床了呢!“锦姐懊丧道。 高妈妈劝解说:“人有旦夕祸福,一饭一食都是命中注定的。” 锦姐得了这话也心中也了然一点,方问;“妈妈怎么有空过来?” “我一人在家守岁正难熬想着与奶奶做个伴。” “你孩子呢?” “有一个儿子在乡下,有一个女儿嫁在商南。” 锦姐说:“您来了也有趣些。”让卫嫂热壶酒,端上果子来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都是些男女风话,卫嫂在下首听着浑身不受用。 过了三更外间漆黑一片,远近时不时传来鞭炮声,眼看天色又渐渐变淡一点点蓝了,只有那炮声一夜未绝,高妈妈开门家去,正见卫虎和朱秉杭回来了,笑说:“奶奶盼了一夜,公子可算回来了。”朝里高声道:“奶奶,公子回来了。” 锦姐本要睡得听了声又披衣起来,迎到门口,“可算回来了,人怎么样了?” 朱秉杭脸色并不好,摇摇头拉着锦姐,“我们房里去说。” 铃儿端来热水和早饭,朱秉杭洗了脸,吃了碗糖粥,才向锦姐说:“叔爷还好,我下了方子吐了几次黄水,能缓过来。叔公年纪大了,我下了药也不见效,坏了肠胃怕是不成了。” 锦姐叹说:“我看书上说有人撑死的,这回是见着了,也怪我们不好不该请他这顿饭,真是乐事生悲。”心中恼悔的了不得,又问朱秉杭,“你打算怎么办?” 朱秉杭是看惯生死,参悟大道的人,经这种事也还平静,“只有一力帮承后事了。” “大过年的也是晦气。”锦姐抱怨道。 朱秉杭没有接话,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锦姐不知他是怎么了只当是伤心,轻推了两下,“你怎么了?” 朱秉杭睁开眼,盯着锦姐的脸细细看了一会儿,微笑说:“我又想起生如朝露,去日苦多的话来,只是现在有了你便不同了。” 锦姐虽解字义但不明他的心境,想劝两句也不如何开口,朱秉杭自家开解道:“为这件事我倒想起个门路,我放着家中现成的房子就开医馆吧!既是学以致用,也能解人疾苦,是件有做头的事儿。” 锦姐想这行医又体面又挣钱,富家请了去好酒好菜开箱银,贫家请了去也要打酒买点心铜钱一串,遂喜说:“这事极该做的,你做大夫我还替你看方抓药呢,咱夫妻同心不上几年,什么家业挣不来?” 朱秉杭搂住锦姐方觉得自己心中热了一点。 夫妻俩在家盘恒了几日,还去慈恩寺看了灯会,锦姐一手牵着朱秉杭一手拿着糖葫芦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其中有猜灯谜的台子,就撺掇朱秉杭上去,朱秉杭推不过只得上去,第一个谜面是“他打我知道,背后有人挑。心中明似镜,为得路一条。”猜是灯笼,第二个“偶恩怨一语蒙抬举,反被多情又别离。送得郎君归去也,倚门独自泪淋漓。“猜是伞,第三个“能使妖魔胆尽催,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道相看已化灰。”朱秉杭看了心知是炮竹,觉得这三个谜面都是不长久见离别之物实在不吉,本不欲说,但见锦姐一脸欢喜,两眼期许在台下望着自己,不忍负她的兴头,只得说:“是炮竹。” 摊主拱手说:“公子高手,连猜三个,这里的灯您随意挑一盏吧!” -- 第132页 朱秉杭问锦姐,锦姐指了一盏彩鱼灯,朱秉杭便替她摘下来了,亲手递与她,锦姐开心极了,也不顾在外间就在朱秉杭脸上亲了一下,朱秉杭看她高兴也就放下心事,陪她在集会里外逛了一圈,又是糖炒栗子,又是花生糖,拿着灯买了画,两人满载而归。 谈笑着到了自家门口,只见一个少年也才十五六岁,戴着孝在门前,卫虎陪着在一边,锦姐并不认识,朱秉杭一见就知道了,这是叔公家的曾孙子和自己平辈的,那孩子上前跪说:“我曾爷下午去了,特来给哥哥报信。“ 这是朱秉杭意料之中的事,双手扶了他起来,“我知道了,明早就去,家中事办了多少?棺材可有着落?” 那孩子哭说:“棺材王府里出了,只等请阳阴先生与和尚道士,载孝布,做法事,装灵堂。” 朱秉杭对卫虎说:“你拿五十两银子与他家去。“ 那孩子摆手说不敢收,朱秉杭就让卫虎带着钱跟着一起去帮忙。 锦姐嘴里还含着糖葫芦,看着自家大门想前几日这人还在此唱曲来着,也默然了一会子。 ☆、方是寻常百姓家 朱叔公的死朱秉杭和卫虎着实忙了一场,又贴钱又出力,懂事说他好心辛苦,也有不懂事的人说:“咱爷就是在他家吃饭才死的,他们出力也是该的,没打官司要偿命就不错了。“ 卫虎听见这些闲话忍不住要上去理论,朱秉杭拦了下来,“人家说得也是实话。” “公子这罪名可不是能认的,我们好心留他吃饭还吃出罪来了吗?” 朱秉杭拦住道:“罪不罪的不在人嘴上,我们既是好情就好事做到底,这些没理的话你计较做什么?” 卫虎低下头方不言语了,朱秉杭是做过道士的人,帮着写亡疏上祭表,勘方位走阴阳,一点不拿架子。 锦姐在家闷了两日,她可是个坐在家干生理的人?到了第三日实在无聊就把高妈妈叫来,说:“妈妈久在城中又是走动成事的人,我现下正有件事托妈妈。” “奶奶客气什么?咱近邻住着有事尽管开口。“ “我同公子主意开个医馆,房子家具都有现成的,只是差药材,妈妈知道药材的行市吗?“锦姐直言相告。 高妈妈想了想,说:“城北胡大郎是做药材行的,奶奶若要行事,我替你约他去。” “这样甚好。”锦姐叫卫嫂说:“我有个客人晚间来,你备饭去。” 卫嫂问:“什么客?是男是女?” 高妈妈说:“是城北药材行的胡大郎,奶奶要和他做生意,请他来谈谈。” 卫嫂不愿道:“这不大好吧!没一个男子在家约这人来做什么?” 锦姐明白卫嫂的为人,“罢罢罢,高妈妈也不请他了,我与你去找吧!”当即出门叫了两顶轿让高妈妈带着去了。卫嫂几次拦说:”什么生意这么急,不妨等等,等公子回来一起去。” “好嫂子你放心吧!“锦姐反劝着她进去了,自己和高妈妈一路奔城北而来,也不用打听一进街口就见一个白字招牌“积祖金铺出卖广道地生熟药材”,锦姐让停了轿,高妈妈先去铺里打了声招呼,而后同一个二十岁上的年轻人一起迎将出来,锦姐也见了礼,请里间坐下,锦姐见他年轻怕不能做主,问:”您就是掌柜的吗?” 胡大郎说:“不才也只是看看店,内里经货还是家父主力。” “哦,我问这药材是怎么入账法?我要开个医馆?需要些进货。” 胡大郎问:“奶奶家的我是知道的,您家开口什么账不账的话,要什么开个单子来,我让人一并送去,年底一发算钱。” 锦姐喜说:“少掌柜是个爽快人,我也不白赊你的,我身上有二十两银子与你做个定钱。”说着说掏出来放到桌上。 胡大郎说:“好,咱都是爽快人,我写个契来,日后拿货空口无凭。” 伙计拿了纸笔来,金大郎问,“尊号是哪个?” 锦姐犯难,“这牌号还没想呢。” 胡大郎说:“正好我隔壁收着两块匾,也是前人开医馆留下的,你看看。” 锦姐跟去一看,一块大漆匾写着“悬壶济世“,一块长木牌写着”李氏全科医疑难杂症“,锦姐看了欢喜道:”这都用着,尤其这个李氏好,这姓朱还不方便开门呢,我姨家就姓李,这道君也姓李,就是师从李氏呢。“再三谢了胡大郎。 第二日就有人上门送了各色家伙,匾牍都挂上了,药柜也装上了,锦姐又向胡家伙计说:“我一个女人家不通医药,还有什么东西烦你们掌柜替我采买?” 胡家伙计一口签应,次日胡家又送些家伙器物,一个医馆药箱药刀件件齐备,一眼看去是个太医的所在。 胡家伙计送上账簿,锦姐看桩桩件件都记得明白,当场又拿了五十两子与他,再三的道谢,胡家伙计回说:“东家吩咐了,生材熟料您尽管来支,等生意兴旺时一并计算。” “这钱你先拿着,这箱柜不要钱吗?” “这都是我家的旧货了,算租算送,您给十两银子吧!” 锦姐就依言给了十两银子,另加一两赏钱,“劳你们搬一趟,你们也拿去买碗茶饭。” 伙计接过谢了,“愿奶奶万事顺利。” 卫嫂走进房里看一圈,只惊说:“好奶奶,这就办停当了?” -- 第133页 锦姐得意的点头,“对啊,你看这事儿我办得不错吧!等公子回来,你让卫虎买串炮咱就开张了。” 卫嫂看锦姐眼神都不一样了。 朱叔公那边过了头七,朱秉杭和卫虎才得闲,这日晚上锦姐一边洗脚一边问朱秉杭说:“这趟事儿去了多少银子?” 朱秉杭估摸说:“也就百两吧!”说完也有两分心忧,但更怕锦姐心中不满就先安慰她说:“你放心,家中所用一分不用短的,我过了十五就行医去,况我又是学道的人,就是看相算命也有碗饭吃。” 锦姐听他说完笑嘻嘻地牵起他的手,“你是准备去摆摊算命还是摇铃行医啊?” 朱秉杭不知套路,诚实说:“这摆摊算命没有好市口不如走街行医的好,我摇着铃只要有人叫我,我能算命能看相望风水判阴阳也能看病开方施针药,你说好不好?” 锦姐点头说好,又问:“你这穿这身衣服去吗?你立个什么招牌的好?” “当然不能穿绸缎衣服去,我还有两件青布道袍,至于招牌就行医就写“黄帝医脉”,算命就写“吕祖传人”,你看如何?” 锦姐听他说得真,忍不住捂着嘴笑,朱秉杭一本正经道:“你笑什么?我这打算的有什么不对吗?” 锦姐憋着笑,也作正经道:“我只是想着你那打扮怪滑稽的,我再问你,你若遇见认得你的,问你是不是秦王的子孙朱秉杭,你怎么回?” 朱秉杭低头一笑,无奈道:“他若认得真也不问我是不是了,直接就叫我朱秉杭了,遇见这样的人家我也不瞒,他也必知这奉国将军的名头秦王的世系是遮不了风挡不了雨的。若问我是不是,必认不真,我就说他认错他了。” 锦姐竖起拇指,“好公子,你想得周到,我没什么说的,我给你打扮上就是了。” 朱秉杭也不疑有他,夫妻俩依旧恩爱过了一夜。早间朱秉杭自已找了两身旧道袍,并一双云鞋,等锦姐起身还穿与她看了,商量寻布寻杆立块招子,锦姐看他这个实诚样儿,又欢喜又心疼,只说:“这样就很好,那招牌我已与你做好了,用了早饭我领你去看。“说着也起身梳洗。 朱秉杭还说:“还是你想得比我还周到呢!” 一起用过了饭就领着朱秉杭过了前院,到了门房,说:“你进去看看吧!“ 朱秉杭推开门,映入眼帘就一块写着“悬壶济世”的匾,然后是一面药箱,上面“黄连”、“当归“、”半夏“、”桂枝“……都一一俱备,柜上摆着药刀,药杵,药秤,无所不有,朱秉杭惊讶说:“家中何来时有的这座医馆?” 锦姐昂然道:“这是你与卫虎忙事那几天,我办下的,你瞅着能用,过了十五咱就开张。” 朱秉杭看着这屋里的一切,对锦姐由衷感佩道:“多谢奶奶替我操办,为夫的这里有礼了,往后一定好好做事不负奶奶这片心。” 锦姐笑弯了眼睛,“好说,好说,你我夫妻同气连枝,一齐做成一桩事,也算有趣!”说着拉着朱秉承杭到问诊的桌边坐下,又从桌下拿出招牌”李氏全科医疑难杂症“,朱秉杭奇怪道:”为何是李氏?“ “我问你,你的医术是何处学的?” “跟师父当道士学的。” “对嘛,你道门老祖不就姓李吗?” 朱秉杭拱手:“奶奶高见果然不错。” 过了几日就是十五,早早放了两串炮,把牌子挂了出去,周围邻居看热闹的不少,看病的一个也没有。开张一个月就有个老者进来讨了贴膏药,朱秉杭都没算钱,锦姐沉不住气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这么大的西安城怎没个病人上门?” 朱秉杭耐得住气,“万事开头难,我初行此道又是人命关天的事,谁愿莽撞上门,再等等,常言道”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我行医和别的生意不同生意淡才好呢。”几句话把锦姐劝得顺了气,偏巧当天晚上快关门时,有个人急急来叫门,说:“朱公子,我女人饭后腹痛,叫了高妈妈看了不顶用,如今人已昏过去了,请您救命。“ 朱秉杭看这人是后街卖书文二户,只让卫虎背上药箱,一齐跑到他家里,只见文奶奶面色铁青,声气俱无躺在在内里,高妈妈让开身,急说:“公子是有道行的人,快看看。” 朱秉杭上前一切脉,问:“吃了什么?” 文二户回:“就是日常吃的并无其他的,前几日就阵阵腹痛还能熬,今早起来疼得受不住,只得叫了高妈妈来,烧艾也没用。“ 朱秉杭问高妈妈,“你按过小腹吗?硬不硬?” “我替她揉了半天,涨得硬鼓鼓的。” 朱秉杭听了就写了方子,让卫虎去抓药,文老娘拿去煎了,朱秉杭和卫虎等都在外间等,文家也备了一桌酒饭,朱秉杭只用了汤和白馍,里面文奶奶灌下药醒了,只觉得肚疼了厉害,“哎哟”叫唤了几声,就连放了好几个屁,自觉轻快了些要大解,解了两回手肚就不痛了。文二户亲自出来敬酒,朱秉杭推不过喝了一杯,文二户又封二钱银子,”公子的圣手,药到病除,再求两贴。” 朱秉杭只收了一钱,说:“只是肠胃绞气,我再开两副二陈汤,明日来取就是了。” 文二户同他老娘都谢之不迭,将桌上的不曾动的果子打包与卫虎和高妈妈拿着,朱秉杭回到家中已是半夜了,锦姐还在灯下等,见他就问:“怎么样?” -- 第134页 朱秉杭将那一钱银子和各色果子都摆在桌上,“请奶奶笑纳。” 锦姐拿起那一钱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喜说:“这是个好彩头,明日放柜上去,好开市。”又拿起一颗花生剥了吃,夸说:”这花生炒得真香。”抓了一把到朱秉杭手上,“你忙了一场,你也尝尝。” 朱秉杭吃了一粒,锦姐问:“香不香?” 朱秉杭说:“香!” 锦姐就让他坐下,朝外喊铃儿说:“快打洗脚水来。” 两夫妻在灯下一边洗脚,一边吃花生,那灯影重重之下,嘻笑声声,真是温馨极了。 自此生意一天好过一天,求医问药的人来往不绝,朱秉杭不但医术高而且心地好,那平民上门或是施针,或是贴药,分文不取,走到富户家里也不有意拿乔,故弄玄虚,别人看了几日不见好的病,他一贴药下去就能见起色,不多时就传他的名号叫“李一贴”。只为城中也有本家子弟认得他的,进门看病先揉着眼睛把他再三的瞧,问:“你是大房的秉杭不是?” 朱秉杭毫不遮掩,大方应承,“哥哥一向少见了。” 族兄忙将他拉到一边,紧张道:“你家中有什么变故?出来做这事?你跟王府里讲过没有?” 朱秉杭失笑说:“并没有什么?正是因为家中一切如常才要出来行医做事的嘛,至于王府里这些小事也不用惊动了。” 族兄直叹气,朱秉杭问:“病人在哪里?” 请到里间原来是族中的婶娘,朱秉杭先见了礼,那婶娘一时不认得了问是谁?族兄要说,朱秉杭止住,笑说:‘我是城中的李大夫来给太太望病的。” 婶娘埋怨说:“我没什么病,请大夫浪费钱,不如买两升米做顿饭吃。” “看病不要钱,用药才要钱,我先替老太太看看。”说着搭上了脉,婶娘一脸焦急地问:“如何?不要用药吧!” “不用,不用,老太太的身子好得很,这是天冷受了凉,吃几碗姜汤热茶就好了。”朱秉杭说时给族兄递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外间,朱秉杭小声道:”婶娘年纪大了,气血不足,要用些补药,我箱里有黄芪,你拿着煎汤,平日让老人家多用些油水。“ 族兄点头答应,要从袖中掏钱,朱秉杭止住说:“罢了,是外姓的人吗?你留着家里买肉吃吧!” 族兄面色大惭,“我啥也不会,只靠几两俸银吃饭了。” 朱秉杭一副很理解的样子,拱手说:“彼此,彼此,我告辞,婶娘有恙只管来叫,不必客气。” 族兄一路谢送着出门。 回家跟锦姐说了这件事,锦姐一点也不见怪,只说:“人家皇帝家也有几三穷亲,咱比皇帝低了十等,这穷亲戚自然要多几十门了。“ 虽朱秉杭是个有本事会生财的人,但当不住家大业大门头高,平日三亲四眷的婚丧嫁娶,庆贺迎迁,不胜枚举,数不胜数,没有一个月是无事的,所以一月进的银倒要为这些出上一半,加上朱秉杭是个热心好公,施贫施善的,那一般百姓上门看病不挣钱还贴钱呢。得亏还有几块祖茔收益,朝廷多少也有俸银下来,一家人说不上大富大贵也算衣食无忧,锦姐大半年在柜上看店抓药于家事比往时长进多了,不似在王家骄任行,不如沈家使气生事,安安分分和和美美过得大半年。 一日店中无人,夫妻两个无聊下棋消遣,锦姐不慎弄丟了马,反悔说:“这步不算,我重来一着。” 朱秉杭说:“下棋不悔真君子,这可不行。” 夫妻两个抢起来,朱秉杭微笑地抓住她的腕子,锦姐用尽全力也够不着棋,恼得脸通红,朱秉杭见她生气,方说:“好了,好了,这局不算,我们从头再来好不好?” 锦姐翻了个白眼也不答言,朱秉杭知道要赔礼,正要放手向她做揖,又察觉她脉跳得急,便又按住了,锦姐问:‘你做什么?” “我摸着你的脉不动啊!” “你别吓我啊,我不吃这套。” 朱秉杭凝神诊了一会儿,面上透出笑来,“好奶奶,我真没吓你,你是有喜了。“ “什么?“锦姐抽回手握住腕子,怀疑道:”你诊着可真吗?“ 朱秉杭起身蹲在她身前,“好奶奶,我自家的事还能诊错吗?” 锦姐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打了他一下子,朱秉杭只轻轻搂住了她。 ☆、蓝桥春雪君归日 锦姐有了身子,合家欢喜,卫嫂更是尽心侍奉,卫虎学着上柜抓药。锦姐天天坐在家中喝茶吃点心看闲书,嫌坐着没劲就在园中逛逛,逛得没意思又想上街家中人拦着不让,一连几次,把锦姐惹火了,“没得我怀了身子倒成了犯人,门都不让出,这孩子我不生了!” 卫虎和卫嫂听了忙跪下承情,卫虎说:“奶奶要去哪里我叫轿子去,我们夫妻在后头跟着伺候。” 卫嫂说,“奶奶不曾生养过,这头三个月最要小心的,奶奶要玩请耐心再等等,到显怀时我们陪着你出去就是了。” 锦姐听了他们的话只气得脸朝里,两口子知道惹着主母不顺心,也不多作声只跪着眼巴巴望着她。锦姐过了一会儿气消了些,看着这两口子跪着也不过意,说:“罢了,你们起来吧!” 两口子相扶着起来了,卫嫂小心问;“奶奶中午想吃什么?我做去。” -- 第135页 “我这会儿想不起来,过会子再告诉你,你们先下去吧!”两口子小心翼翼的出去了,锦姐让铃儿叫朱秉杭来,朱秉杭从前头过来遇见卫虎已将事情都与他说了,这时进房先就温柔道:“你想哪里玩儿?我带你去。” “真的?”锦姐站起身喜出望外。 “这点小事我还骗你吗?” 锦姐喝了口茶,拿着帕子就要走,朱秉杭说:“你也添件衣服啊!” 锦姐一面穿外衣,一面说:“我都两个月没出门了。” 朱秉杭替她拿了件披风,说:“我都知道,你主意去哪儿?” 锦姐看着朱秉杭,甜笑着说:“我也不上远处,你带我附近街上走走就成了。” 朱秉杭挽住她的手,“那我们就走吧!” 两人携手出了跨院,要过大门,锦姐见了招牌问:“你走了这柜上怎么办?” 朱秉杭失笑,“柜上不是有卫虎吗?城里大夫多呢?急症就找别人去了,不急的等我回来看。” 锦姐感他的情在外间也没多留连,走了两条街,吃了一碗油茶,买了两斤瓜子,回家路上遇见惠儿抱着孩子在买糖,锦姐笑着打了个招呼,那惠儿让孩子叫人,孩子认生不肯叫,惠儿要打,朱秉杭拦说:“算了,算了,多大点事。”上前也买了两包糖,一包给锦姐一包给那孩子,那孩子见糖才叫了声叔叔,朱秉杭摸了摸他的头,“是个聪明孩子。” 惠儿说:“你既喜欢孩子,早日也生一个。” 朱秉杭回头看锦锦,锦姐嗔怪:“你看我做什么?” 朱秉杭微笑着将糖交于她,“我怕你辛苦。” 锦姐白了他一眼,“怕也晚了。” 惠儿在一旁见着他们夫妻的情形真是羡慕极了,朱秉杭的为人她是清楚的,知冷知热又顾人又耐性,可惜啊,自家错过了. 卫虎站在门口正盼着,见他们回来,欢喜说:“再不回来我就要找去了,沈大人来了,在厅中等着呢!” “是吗?”锦姐闻言就要往里跑,朱秉杭说:“慢些慢些。” 沈澄见锦姐进院放下茶,“妹妹小心。” 锦姐问:“你今日怎么有心来看我?” 沈澄告罪说:“我一向穷忙少来了,妹妹和公子莫怪。” 朱秉杭请他就坐,“一家的亲说什么怪不怪的话,沈大人是官身自然不比我们空闲,该我们去拜访的,奈何我开了个馆也是穷忙。” “不必说了,我竟是知晚了,不曾来贺,我方才听贵管家说妹妹有喜了,真是双喜临门,我这里先恭喜,稍后再送礼来吧!”说着,向朱秉杭和锦姐做了个揖,朱秉杭忙相扶了,锦姐问:“你是知道我有喜才来的?” “不是,我是来辞行的,如今听了妹妹的喜信,我走得就更放心了,妹妹喜信在何时?他日得了麟儿我让人送贺礼来。”沈澄真意道。 “辞行?你要去哪里?”锦姐脸色都变了。 “宦海沉浮身不由已,朝廷调我做河州知府,不日就要上任去了。”沈澄说来平常,锦姐听他要做知府,喜说:“这是升官了啊!” 沈澄点着头说是,朱秉杭知道河州常有边犯,地方又大事又多,百姓又穷是个没人愿去的地方,当着锦姐的面也不多谈,说:“沈大人坐坐,我让家里备桌薄酒来。” “真是叨扰。” 眼见朱秉杭走了,沈澄方问:“你身子怎么样?可害喜吗?”又见桌上买了一堆零嘴,说:“妹妹,你怀着身子的人,还是少吃些,吃胖了孩子胎骨大不好生养,我怕你要受苦啊!” 锦姐摸了摸肚子,感慨道:“到底是你为我想,这家里人人都盼我多吃些呢!” “我看公子是很为妹妹想的,况他又是懂医的人,有他在自然是不用我担心的,我不过白嘱咐两声。” 锦姐看着沈澄终究有些舍不得,问:“你这一去我们哪年再见?” 沈澄宽慰她说:“见不见我,我也帮不上妹妹什么?有公子在一切都是妥当的。” “我生了孩子,你来看我吗?” 沈澄为难道:“怕是不能了,妹妹是何时喜期,我一定记着我虽不能来,定派人来一趟。” “是十月里。” “十月?“沈澄想十月已是入了冬,怕天冷锦姐月子里受苦,嘴上也不明说,只道:“我记下了,九月里我就派人来。” 朱秉杭从外间叫沈澄说:“大人,我有本书佚了一页,请帮忙看看。” 沈澄应着同他上书房去了,朱秉杭这才问,“好好的,怎么要上河州呢?那是边疆地方很不太平,事又多民又贫,还是不去的好。” 沈澄无奈道:“公子说得是,只是官命如何违?那是好地方好差使也不在我头上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推我去,我就去吧!只要不捅出篓子就罢了。” 朱秉杭拱手说:“大人高义,大人为官,也是河州百姓之福。” 沈澄说:“公子不用担心我,只要公子和妹妹平安喜乐,我在外地也替你们高兴。” 朱秉杭郑重道:“这个你尽管放心。” 中午卫嫂置上了酒,锦姐和朱秉杭陪着沈澄用了,席上也没有什么多说的,锦姐让沈澄到了任送信来,沈澄说:“这是一定的,妹妹在家好好养胎不用顾虑我。” 锦姐不能多饮,朱秉杭就多陪了几杯。 -- 第136页 下午前头来了个看病的,朱秉杭看诊去了,沈澄对锦姐说:“你少喝酒,少上街,凡事多听公子的,我这就走了。” 锦姐送到门口,好生不舍,沈澄几次回头,“我没事的,你回屋去吧,别替我忧心。” 锦姐还是倚门站着看他出了巷子,眼里不自觉涌上泪意,她想,云哥儿是离自己远了。 过了两日沈澄让相儿送两百银子给朱秉杭,朱秉杭推着不收,相儿说:“我家大人说了这银子是让小孩子请奶妈用的,让公子一定收下。” 朱秉杭这才接了,问:“你家大人哪日起身?我去送送。” 相儿笑道:“我家大人昨夜就起身了,我们后日也要走了。“ 朱秉杭不意他走得这样急,看着银子又感沈澄的苦心,说:“你家大人上任正是用钱的时候呢!” 相儿不能替主人答这话,朱秉杭招呼他用了饭,谢了家去。 沈澄只身先行走到蓝桥驿,因下雨多留了一天,一个人无聊正坐在窗前想心事,有官事有私事心上一团乱麻,眼看天色渐黑那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更是心生焦躁,烦闷不已。驿卒点上了灯,问饭说:“大人是在这里吃?还是上房去吃?” 沈澄说:“就在这里吧!” 遂摆上饭,沈澄也不用酒只一壶清茶就着馒头一面吃一面愁,突听外间有车马声,更有人声道:“快开门。” 沈澄听着这声耳熟却又想不起来,见驿卒开了门,走了四个人来,为首一个正是王象,王敏正穿着飞鱼绣衣打着伞在其后,沈澄不知他们为何在此,只下意识挡住脸。王敏正一个练武的人有百步穿杨的眼神,况与沈澄也不是泛泛之交,进得院一眼就瞄见了,急忙跑入厅中,“沈兄如何在此?” 沈澄知是躲不过去了,只得起身一揖到底,满面羞惭,“王兄,久违了。” 王敏正扶起他,“不必多礼。” 沈澄仍是不抬头,王敏正不解,“沈兄怎么了?你我老友重逢不高兴吗?” 沈澄愧说:“实在是难以启齿。” 王敏正吩咐驿卒重新摆酒菜来,拉着沈澄对面坐下,推心置腹道:“沈兄不必为难,你与锦姐的事我都知道,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并没什么说的,今日有缘相遇敢问她可好吗?” 沈澄这才抬起头,看王敏正风采依旧,只叹说:“她还算好吧,这里面说来话长了。” 王敏正听得锦姐好,便点了两下头,不好意思道:“能否请见一面?“又忙解释说:“只问声好吧!” 沈澄苦笑说:“好王兄,你是大度人,我岂是小气鬼呢,她若跟着我自然与你相见,只是她如今是朱奶奶人在西安城中。” “什么?”王敏正大吃一惊,想了一会儿,向沈澄道:“愿闻其详!” 沈澄就从当日山东孔府讲起,讲到送书去休书回,王敏正脸色煞白,沈澄做刑官的人一双眼睛明察秋毫,见他神色有异,便停了话问:“这休书里面的隐情吗?” 王敏正长叹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我明白了,这休书定是我家老太太替我出得了,我当日还上过孔府,那孔夫人说锦姐与你走了,我自问不可再做棒打鸳鸯的事,只愿你们百年好合,哪知其中还有这关节。” 沈澄也缓了缓,“虽如此说还是我有私心,我当时就觉得休书蹊跷要当面对质,不过最终是因私废公行错了事。” “错不错也不在你一人身上,只说以后吧?如何成了朱奶奶?那姓朱的又是何人?” 沈澄又从婷姑开始讲起,其中曲折粗描了几句,细说了锦姐在华阴的事,又说了华山上与朱秉杭的相遇其后的故事,王敏正听完呆了半响,只问:“这朱公子为人如何?” “要论为人,他是神仙中人,你我俱不如呢!” 王敏正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如此也好。” 默然一阵,还是王敏正先开口,“沈兄如今身居何职,为何孤身在此?” “不才领了河州知府正要上任,王兄是何事路过?” “原来新任知府就是你啊!我这里先见过了。”要起身行礼,沈澄忙按住了,“不要折煞我了,你我之间不讲官儿。” 王敏正说:“我已袭了荫,挂着个千户的名儿,爷爷见我在家无事有心历练我,这西安镇总兵是世叔让我在他手下游幕,长长见识。” 沈澄赞说:“督公想得高,西北正需王兄这样的人才,比我们这些书生有用多呢!” “我只是闲游罢了,官事一概不通,沈兄到了河州一府文武都要听命,是大有可为的时候,我界时再去拜访。”说时两人举杯对饮。 多年不遇也说了一车的话,沈澄问王敏正可曾续娶,王敏正落寞道:“因老太太催着续了一房妾室还不曾扶正。” 沈澄也没有细问,王敏正又问了朱家的详细地址。 第二日住了雨,两人分手,约好了来日河州再见。王敏正马不停蹄进了西安城,先替总书投了公文,回到住处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把王象叫来吩咐说:“你跟我出去一趟,咱家旧奶奶嫁在叶巷朱家,你跟着我去,有点眼色,不要露出马脚来。” 王象不解说:“公子是什么意思?敢情是偷着瞧人吗?” “也不是偷吧,只装作路人访一访,看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 第137页 “何苦来,公子记挂奶奶接着她就是了。” “胡说,她好好的嫁在别人家,我接她怎地?”王敏正喝道。 王象忙低了头,王敏正让他备车去了。 主仆两个到了叶巷,寻着了李氏医馆,王敏正怕锦姐在里间不敢贸然进去,让王象先去望望,王象走到门口见屋里只有两个男人,就远远朝王敏正摇手,王敏正见了才大胆走进来,卫虎在柜上问:“两位是抓药还是看方?” 王敏正问:“主人家是哪位?” 朱秉杭放下书转过身,“在下就是,有何见教?” 王敏正顿时眼前一亮,见他清素之中气态自华,风流之外独有庄重,果真是神仙中人,惊羡着问:“您便是朱公子吗?” “是姓朱,在馆中只做大夫不论公子,这位兄台是?” 王敏正只向王象说:“你不是腰疼吗?” 王象就哼了一声,说:“对,我腰疼请配贴药。” 朱秉杭让王象坐下,先搭上脉,说:“不是内伤。”又在他腰间按了几下 ,王象装腔做势叫疼。 “就是筋骨外伤,没有大碍,我拿贴膏药与你。”朱秉杭便叫卫虎取活血贴,王敏正上前谢了,取了一两银子递上,朱秉杭忙推说:“兄台客气了,一贴膏子不要钱的。” 王敏正也不便收回,就放在柜上,“再多配几贴给我吧!” 卫虎笑说:“这一两银子不得一百贴啊,客官还是收回去吧!” 王敏正说:“无妨下次再来就是了。” 卫虎拿了十贴药,王象自已收下了。 王敏正朝后看了两眼,就告辞了,卫虎跟着送了几步,卫嫂也从门里出来,叫卫虎说:“奶奶要吃炖骨头你快上肉摊上看看还有没有?我厨下烧着火走不开。” 卫虎答应了,朝他们点了个头就飞跑着去了。 王敏正在街心日头下站着,将这房院看了又看,还是王象问:“公子咱还走不走啊?” 王敏正怅然道:“走吧!” ☆、人生坐觉长安空 锦姐在家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费劲,也没心思上街了,反倒是卫嫂常劝她出去走走,说:“奶奶这时就要多走动,将来才好生养。” 锦姐心知生产是件凶险的事,卫嫂又是过来人,便每日跟着她出来买菜走上几步,经常遇见高妈妈同小惠儿,就扯住站在街边说话,问她胃口如何?问她孩子动不动?又围着看她的肚子,高妈妈说:“你看这胎位这样高一定是个儿子。” 惠儿摇头说:“我看是个女儿,你看奶奶细皮嫩肉的,我怀孩子时长了一脸斑。” 锦姐私心也想生个女儿,听了惠儿的话,高兴道:“我也想生个女儿好,借你吉言吧!” 卫嫂抢说,“好奶奶,还是儿子好,我家中就有两个小子,您生了小公子我还会带呢。” 锦姐听了想起找奶妈的事,同高妈妈说:“您老替我访访有好的奶妈先订下。” 高妈妈应说:“我替奶奶留心。” 卫嫂同锦姐回了家,铃儿在院里扫地,卫嫂量米做饭心中又生出个主意,叫了铃儿来看火,自己寻到锦姐说:“奶奶你方才在街上说到找奶妈的事,我心下有个想法要同奶奶说说。” 锦姐放下闲书,“你说吧。“ “铃儿姑娘家年纪大了该嫁人了,既要请奶妈就回了张奶奶让铃儿嫁人去讫,家中的活儿我一个人都做得。” 锦姐知道她的好心,“好嫂子,我知道你能干,但这么大个家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操持呢!铃儿大了该嫁人了,回头我再请个丫头就是了,这事等我生了再说吧!“ “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家中再多养口人吃饭,奶奶您好好的别心疼我,这个家我操持的来。” 锦姐让卫嫂坐下,卫嫂说:“我站着就行了。”锦姐真情外露道:“好嫂子你的心意我都知道,这家中也幸亏你们两口子。” “公子和奶奶过得好,我们两口子跟着也欢喜。” 话说到这份上锦姐也不好一意要丫头,她也不是当年的娇小姐,多少也知道过日子的不易,如今又将临盆更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了,低头想了一会儿,答应说:“我跟铃儿交代一下。” 下午打包了几件旧衣服,又挑了几样首饰,叫了铃儿当面给了,“这一年也辛苦你了,跟着我从张家过来没过什么好日子。” 铃儿拿着东西正开心,“奶奶说得哪里话,在哪里不是一样吃饭,奶奶和嫂子都是好人又不曾苛待我。” “你能这样想就好,你今年也十八了吧?” “是十八了。” 锦姐试探说:“你一个姑娘家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铃儿闻言脸就红了,锦姐看着是有心的样子,就坦言说:“当日你跟我来,我说过的要放你回家自主婚配,现在看也不用再拖了,你拿着东西回家一趟,跟家人商量商量若有好人我就放你去了。” 铃儿心中虽巴不得,面上也矜持说:“奶奶怀着身子我怎么好去?嫁不嫁人也不急在一时,我愿再伺候奶奶几年。“ 锦姐笑了,“傻孩子,你一个姑娘家伺候孩子还是伺候月子呢?我是真心要你出嫁的话,你不必迟疑,今日晚了明日我让卫虎送你家去。“ “多谢奶奶,多谢奶奶。“铃儿喜之不尽,不住的打躬,锦姐让她下去收拾,眼看铃儿出了门,心中想起春园和冬英来,便觉得以后不要丫头也好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自己倒多件牵挂。 -- 第138页 晚间睡觉时把送铃儿走的事同朱秉杭说了,朱秉杭说:“这些只凭你的意思,以后房中琐碎我来干就是。” 锦姐靠在他身上,“你真好一点不拿架子。” “我有什么架子?皇亲国戚的架子吗?我只要你们过得好做什么都行,人活一世不找些事做也是难为。”朱秉杭说时又透出一种萧散之情,锦姐没留意只盘算着未来的日子,自顾自地说:“按说咱家也不是用不起丫头,就是卫嫂这个样子,让我过意不去,我想着我多费一点都负了她的心。“ “这点你不用理会,费多费少都是我的,我成个家不为妻子为的谁?” 锦姐听了高兴,又问:“你说我这胎生男还是生女?” 朱秉杭摸着锦姐的肚子,“不知道。” “去。”锦姐推开他的手,怪道:“你白当大夫空修道,连个男女也算不出来吗?” 朱秉杭无奈道:“奶奶多见谅,这是实在看不出来。“ 夫妻俩个正在打趣,外间卫虎叫说:“公子不好了,快请出来,王爷薨了。“ “呀!“朱秉杭惊坐起来,衣裳都没系快步开了门,抓住卫虎问:“哪来来的信?” “秦王府中传的信,长史官就在大厅,接着您去呢!” 朱秉杭大惊失色,脑中也是一片空白,锦姐在里间只知道死了人,在她眼里死皇帝死王爷跟常人也一样的,喊说:“有事你就去吧!“ 朱秉杭进屋套上件素衣,同锦姐嘱咐说:“你好好在家,有事我带信回来。” 锦姐点了头,朱秉杭还是迟疑了一会儿,在屋中踱步再三,外间卫虎催说:“公子快走吧,长史官等着呢!” 锦姐也催说:“你快去吧。” 朱秉杭心乱如麻走到外间,长史官远远就赶上来,“将军快同我进府,王爷等着你呢!” 朱秉杭后退一步,问:“这是怎么说话?王爷到底如何?” 长史附耳说了几句,朱秉杭面色变了几变,直直坐在倚儿上一声不响。卫虎和长史都不知是什么意思,长史说:“将军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儿,请快行!” 朱秉杭回说:“深更半夜事出突然有暗昧之嫌,明日天明定当早去,请大人向王妃复命。” 长史听了嗟叹,“将军你可想好了,他们可是早就往府里钻呢!” “我想好了,劳大人费心,明日一早就去探望。” 长史跺着脚叹着气走了,卫虎不明所以上前问说:“怎么回事?他与我说王爷薨了让我快叫,怎么见了您又是探病的话了?” “王爷夜半突发重病,王妃让我进府。” 卫虎虽是个家人一听也知关窍,喜说:“公子这是天降大任于你呢!王爷没有儿子,一日身有不测,继位的就是子侄。” “胡说!”朱秉杭拍案而起,“这大不敬的念头不准再起。” 卫虎被朱秉杭此时的态度吓住了,朱秉杭缓和道:“你回房睡去吧!明早还跟我进府呢!” “哦!”卫虎满头雾水的走了,朱秉杭对着盏孤灯坐着,外头夜阑更深,一团黑寂,只有些稀疏的风声,听得人心生凄怆。想起十几年前在秦王府中,自己父亲也是得病,那望病的人日日不绝,说是望病实是望死,想父亲不过一个王孙,曾祖秦王还在,人就这等觊觎,可见了世上人眼中人命是无足轻重的只富贵名利才是重中之重。思来想去,伤愁不已,竟是一夜未睡,早间卫虎起身遇见,吓了一跳,“公子在此坐了一夜吗?” 朱秉杭揉了揉眉头,站起身让打水来洗脸,回房拿顶网子戴上,锦姐睡得正香一点没惊动。主仆两个茶饭没用一口进了秦王府,此时天色刚刚启明,那王府里各房亲眷已是挤满偏厅,一见他到了都上来问训:“秉杭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府中是何人送的信?” 有人说:“你是学过医的,你快替我们进去看看,这王爷是好是坏?” 朱秉杭说:“府中的太医手段高明,我一个半调子能看出什么来?”说着带卫虎在墙角边坐了,任厅中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他也不插一言。 卫虎在一旁都替他心急,坐到中午有个太监走进来说:“各位大爷奶奶,谢你们来探病,王爷身上一时好不了,请先上饭厅用饭。” 众人一听吃饭都抢在前面,一屋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朱秉杭让卫虎也去吃饭,卫虎说:“公子一大早就空着肚子出来,要去一起去啊!” 朱秉杭是曾修道辟谷的人说:“我不饿。” 卫虎只得自家去了,卫虎一走外间长史又来了,同朱秉杭说:“王妃有请,将军快随我来。“ 朱秉杭跟着长史穿过了几重院门,走到内宫里,只闻见满室中都是药味,两个小太监守在门外,一群太医都坐在里间,长史领着他进到内室,两个宫女打起帘子,王妃走出屏风,着急道:“杭儿你怎么现在才来!” 朱秉杭忙跪下行礼,王妃一把扶起,“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虚礼,你先看看王爷,我们再说话。” 宫女领着他到了床前,只见秦王朱诚泳,目歪口斜,喘息未定,见了他来倒还认识眼睛眨了眨,口中哼了两声,只是一句话说不出来。朱秉杭见了只觉心酸难忍,眼中掉泪,上前抓住秦王的手,说:“王爷,你好好躺着,你要说得话我都省得,您好好保重才是上策,侄儿没本事白修了几年道。” -- 第139页 说完秦王也流泪,朱秉杭替他按了脉,知道是中风之症,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法子,走到外间同太医看了几剂方药,王妃问他如何?他说:“只有病治病,有命治命吧!” 王妃又嚎哭了几声,朱秉杭问:“好好的,秋礼上还体健如何病的?何时病的?” 王妃苦道:“我不是说咒人的话,若是早病着也好主意,偏生一直好好的,昨天中午吃了饭就嚷眼前发黑,心头烦闷,睡了一觉到晚间就起不来了,完整话都说不得一句,我空活了五十岁,也没生个儿女如今事出突然更与哪个商量,只有你杭哥儿是个亲侄。” 王妃话说得直白,朱秉杭也听得明白,心内想着我父亲无福没能袭王,人说叔叔有福,如今也不过五十多岁,虽位至王公一日不测便在朝暮之间,无儿无女在跟前就罢了,一个发妻守着一句话儿也能说出,可见富贵功名都是一场虚枉,父子妻儿也不能相劬助,心上已有半灰,便说:“这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儿,事出突然朝廷必有主张。“ 王妃拭着泪说:“我一个失家的老妇就是无靠了。“ “婶婶是王妃,凭谁都要敬重的,这个无须忧虑。”又劝了王妃几句话就请辞出来了,卫虎正探头等着,“公子可怎么样了?王爷有什么私密话儿嘱咐?” 朱秉杭苦笑一声,“卫虎你不是外人,我父亲去时你与你爹也在跟前,那时节我还小,你可曾听见私密话儿没有?” 卫虎低声道:“公子此言差矣,前老爷去时还是王孙,独您一个儿子,家中也就田产,如今王爷要去了,这王位不就在侄子头上吗?王妃又有心于您,咱趁先请人上京于朝中打点打点。“ 朱秉杭听完干笑了几声,拍着卫虎的肩,“你这话倒是有大知识的,若遇着明主就是好谋士,可惜跟着我在柜上也没发展。” 卫虎心虚道,“公子不愿,我不说了就是,我自小跟着公子并无他心,公子不要打趣我。” 朱秉杭点头说:“我知道,我是真心夸你的话,不是打趣你,你说得话有见识有道理,只可惜我无心不长进,莫说王位就是皇位降下来,我也要躲着走呢!”又候了半日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朱秉杭心念着锦姐在家便也不多留,于长史说了一声明日再来。 回到家中锦姐也听到风声,心急地问秦王消息,又说:“他们说你能当秦王可是吗?” 朱秉杭不意她也问出这句来,心下更觉得孤寒,反问:“你想我当秦王吗?” “我当然想了,你若当了王爷,我就是王妃了,天底下还有比这好的事吗?我当年在南京朝廷采选女子我爹吓得立马把我给嫁了,怕我进了宫有白头之悲,现下有了这样的机遇,实在是上天眷顾我,也是命中的好处。” 朱秉杭默默听完心下冰凉,看锦姐挺着肚子因怀孕整个人更添了慵懒,那面庞虽白嫩到底有几分浮肿,一身家常的布衣趿着布鞋,两手空空一丝金银也没有,朱秉杭的心又软和了,拉着锦姐对面坐下,扯着锦姐的手,说:“你想得没错,只是我命中没这样的福份,怕要让你失望了。” 锦姐也是随心的话:“不打紧,我们家中想想还不行吗?有没有反正是不要本钱的。” 朱秉杭听了心中方松快了一点,又挂心眼前的事说:“王爷的情形也只在这几日了,一旦出事,我们都要戴孝持丧,我是没有什么,你有身子的人多有不便,我主意送你下乡去避一避,到时就说你生产在即来不了,你不在城中也好强你来,你看如何?” 锦姐是参加过祭典的那阵式想着就累人,那时自己还是一个人都站着腿疼腰酸何况现在怀着身子去丧礼,想也没想就应说,“你这是心疼我的主意一点不错。” 朱秉杭就叫卫虎和卫嫂来吩咐,让他们连夜整理东西明日就送锦姐乡下的庄上去,自己去柜上包了几样丸药让锦姐贴身带着,回房嘱咐了一车保养的话。第二日临走还是不放心,让卫虎请了高妈妈来,贴上二十两银子,说:“王府里不太平,这几日怕出大事,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怕惊动,正要到城外庄上避避事,妈妈是年老会收生的人,请陪着小住几日。” 高妈妈笑逐颜开接下银子,“公子不须多说,凡事都有老身呢!公子放心在城中主事旁的不用操心。” 朱秉杭再三托付了,亲手扶着锦姐上了车,一路送到城外,临别对着锦姐好生不舍,锦姐倒是平常反劝他说;“咱夫妻不日就要再见的,你苦凄凄的做什么?” 朱秉杭强颜欢笑,“我有空就来看你。” 眼看得锦姐走了,一时心中那点子暖气也跟着去了,只觉得眼前世界又空又静,一步步信着脚走回了城。 ☆、惊存亡暗思离情 卫虎送着锦姐到庄上,朱老爹亲迎出来,卫虎将城中秦王重病的话说了,朱老爹听了跌脚朝天,连叫了几声菩萨保佑,卫虎说:“王爷也用不着我们操心,那府中太医坐得下两桌,和尚道士上百人给他念经,通城的人都眼望在府中你老只在庄上照料好奶奶吧!” 朱老爹直起身,“这个自然。”遂叫了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妇一家十几口出来与锦姐见礼,锦姐让他们别多礼,说:“出来的忙也没给你们带东西。” 朱老爹恭敬说:“奶奶哪里的话,奶奶来庄上住自然是我们孝敬奶奶。”吩咐媳妇子们忙饭的忙饭,打扫的打扫,儿子和孙子也不下地了,房前屋后拾掇了一遍,朱老娘六十多岁了今日是第一次见锦姐,怎么看怎么欢喜,赞说:“年画上的人就是奶奶这样的,咱公子真有本事。” -- 第140页 高妈妈问说:“您老看看奶奶是生公子还是小姐?“ “当然是公子了,将来当公侯继家业,再娶漂亮的少奶奶。” 高妈妈和卫嫂听了都笑,卫嫂更是高兴,“还是您老人家会说话,咱家的家业香火都兴旺着呢!” 锦姐在她们的谈笑声中想起朱秉杭那清冷的神情心内顿觉得有些不安起来,端着茶碗只是发呆。朱老娘怕她初来乡下不习惯,加倍的殷勤侍奉,晚饭时家中碗筷都用热水煮过一遍,又闻锦姐是南京人喜吃鸭子,找邻里买了两只鸭子杀了,寻着庄上的厨子收拾上来。 锦姐感他们盛情便安心住着,乡下蔬菜都是现成的,鸡鸭也不缺,朱老爹时常上集去割肉捞豆腐。村里白天热闹,晚间安静,最是适宜孕妇静养的,锦姐白天看看在门口走走,同高妈妈说说话,逗逗家中的猫狗,不知不觉就过了八天,这日站院中看羊吃草,高妈妈和卫嫂在做活计,卫虎架着车从道上来了,卫嫂开了院门,卫虎一身素衣带着孝,锦姐一看就知道了,问:“是王爷去了吗?” 卫虎应着说:“公子让我来报信的。”一面从车上捧了孝布下来,朱家娘们忙着剪裁,卫嫂替锦姐在臂上系了白条,锦姐问卫虎,“公子呢?他怎么样?” “公子一切都好,只是记挂奶奶,如今王府事多抽不开身让我来看奶奶。” 锦姐摸着肚子,“我在这儿没什么,只是月份又大了,孩子动得厉害,你跟他说过几日有了空千万来看我。“ 卫虎记下了,问锦姐缺东西不,锦姐摇头,“我什么都不缺。” 卫虎又同卫嫂说了几句话,急急回城去了。 自送锦姐走后,朱秉杭走到自家门首,见家门紧闭,进了院一丝人气也无,想喝口热水也没有,朱秉杭自己厨下一煮了碗粥吃,又回房换了件衣服,昨日家中还一切如常,今日家中就索然如此,处处都透出冷落。朱秉杭在厅中闭目静坐一直到天黑,卫虎点着灯进来,不意朱秉杭在厅上坐着倒吓了一跳,问:“公子,你醒着吗?怎么在这儿干坐着灯也不点?” 朱秉杭睁开眼睛,“我醒着呢,我没事就在这儿坐坐,奶奶安顿下了吗?庄子上可好吗?” 卫虎说:“朱老爹一家接着奶奶都高兴极了,庄上虽粗陋东西也都齐全吃用都不缺。” “那就好,你也辛苦了,关了门早点睡吧!“朱秉杭交代了一声就回房了,卫虎看他房里还是黑的,他不知朱秉杭的心境,只说:“公子真是个做家的人。” 天一亮主仆俩又上王府,里间王妃和太医请朱秉杭看方,朱秉杭推脱不得只好进去一齐守着,七日间看着人参鹿葺,灵芝雪燕称斤的用下去了,只如石沉大海的一般,府中山珍海味一点也吃不得只灌些参米汤度日,延挨了八天在夜里去了,王妃抚尸恸哭,哭得泪也干的声也哑了,外间姬妾也是一片哀嚎,口口声声都在喊王爷,朱秉杭一眼看去都是青春年少的好年纪,可惜花样年华就在深宫之中暗淡下去了。 长史女官都来劝王妃节哀,问:“停在哪里?如何装裹?” 王妃哭肿了双眼,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外间又报知府到了,王妃只朝朱秉杭道:“杭儿,你看这个场面我一个妇人如何支应的过来?”说完又伏在地上哭道:“王爷啊,怎么就抛下我去了,几十年的夫妻临了做别的话也没一句,你生生闪得我好苦啊!‘ 朱秉杭也顾不上避嫌,扶着王妃起来,“婶婶保重,如今事虽多也不过按例行事,等朝廷的人下来就好了,婶婶若放心侄儿来打点。” 王妃将他的手重摇了两下,“如此最好,一切拜托了。”叫了长史、典薄、奉祠、典宝、典仪、纪善一处吩咐说:“这几日内外事体都听将军差遣不得有误。” 众人都领命,朱秉杭在外招待来吊唁官绅,调遣僧道,事物收领,事无巨细没日没夜料理了二十多日,朝廷中人来了,朱秉杭写了清单交割了事务当面别了王妃才脱身回家。路上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邻居知道秦王薨逝好听宫闱秘事,见他家来都来相问,朱秉杭只说生了急病八日而亡,邻人们也跟着感叹,之前看过病的文奶奶同老娘说:“这得亏是王爷,还能延八天的命,那小惠儿家两口子说死就死了,半日也没多挨留下个小孩子真是可怜。” 朱秉杭惊问道:“哪个小惠儿?” “还有第二个小惠儿吗?就是自幼与公子一起的。” “可真吗?是何时的事?” 另一个王老爹说,“怎么不真!我那日就在他家量米,小夫妻俩在后面吃饭,吃了一半都说肚疼要解手,我量好米就听里面叫人说他们倒了,柜上的人抬得抬叫得叫,我还帮着叫大夫呢,药没用上一副下午人就去了。” 朱秉杭觉得一阵头旋,扶了一把卫虎,卫虎搀住:“公子,你这阵子肯定是累坏了。”也来不及进家,问王家要了张凳让朱秉杭先坐下,朱秉杭呆滞了半响,方问:“如何人在哪里?” 王老爹回说:“尸首停在尹家,为收尸还吵架呢!说饭是小惠儿做的,儿子就是媳妇害死的,不愿给媳妇收尸,让黄家拉走不然就要见官,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一个好好的家就破了。” 朱秉杭看着眼前这街巷是与小惠儿自小在这里跑,在这里玩儿,如今街巷依旧人事都翻了几翻了,也不怕惹人疑,让卫虎取回家取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两刀纸,两匹白绸,走到尹家去吊唁,没进门就听见里间在吵,黄家夫妇声声在哭女儿,尹家人说:“你女儿死了,我儿子也死了,真真两下开交,孩子是我家孙儿,你女儿你自家领去吧!” -- 第141页 黄老娘呼天抢地道:“天哪,天哪,我女儿自进你家门有什么对不起你处,为你家生儿育女,日忙夜忙,不明不白死在你家连棺材都没一口,真是欺负死人了,我今天一头碰死在这儿随女儿去吧!“说着就要撞墙,里间一群人拉住了,朱秉杭走进去也没个人招待,只见大堂上一副棺椁,还有一具尸首白布盖着想就是小惠儿了,朱秉杭也不忍细看,向黄老爹说:“事已如此以后两家也做不成亲家了,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暴尸堂上实在不成样子,我去买副板,你们把惠儿带回家收敛了。” 黄老爹流着泪向朱秉杭道谢,黄老娘也不叫了,尹大爷冷笑一声,“你家女儿是有故事的,这不就有相亲相厚的来送了。” 卫虎听了火起,喝道:“你胡说什么?我家公子是什么人?是你信口玷污的?” “算了!“朱秉杭一点不在意,把两刀纸与尹大富烧了,出门到棺材铺买了副孔雀杉板,让送到叶巷街口黄家皮货店,剩二十两银子一并交于黄老爹治丧,,黄家两口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多是谢朱秉杭有情的意思。 朱秉杭也懒得解释,只带了卫虎回家,卫虎细想这几日的事怕朱秉杭心上过不得,为让朱秉杭高兴就说:“奶奶还在乡下待产,上次我去吩咐说公子抽身回来就去看她,您看咱这几日去吗?” 朱秉杭正是心如死水的时候听提起锦姐,胸间方有了丝活气,说:“那明日早去吧!”这一夜从儿时想起几十年的事在脑中来来回回的闪现再睡不着。 次日一早强打精神同卫虎到了庄上,锦姐好生欢喜拉着手问东问西,他也强笑着一一做答,说到惠儿死信时,锦姐、卫嫂、高妈妈都惊呆了,不信有这样的事,卫虎说:“还是我们出钱收的尸还有假吗?” 锦姐和卫嫂一齐出声,“为什么要咱家收尸?” 卫虎又将那暴尸堂上的话说了,锦姐听了也不好多计较,卫嫂听了还是心疼银子,高妈妈说:“这是积德的大善事,准有福报的。”一句话音还没落,锦姐就捂着肚叫疼,卫嫂和高妈妈两头扶住了,朱秉杭陪着她进去躺下,锦姐见眼前无人,又问起小惠儿的事儿,“你与我说实话为什么替她收敛?” 朱秉杭无奈道:“实话就是看不下去,我心上只觉得冷冰冰的,从叔叔死到惠儿死,我看这世间的热闹实在虚枉,营营一世终究如泡影一无所有,我虽眼前守着你但不知分别在哪日?” 锦姐听得一头雾水,以为他为连日来的事伤怀,“咱们好好的日子哪来分别的说法,人家夫妻要营生要做官要行商,咱夫妻一家又没有外头去,这才分别几天你说这不吉的话,还是为小惠儿的死?” 朱秉杭听话头不好也不朝下说了,锦姐见他不说话,以为被自己说中了更加来气了,怀着一股子气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肚中一阵阵的疼,朱秉杭看她面色不好,只得开口哄说:“我与惠儿只是平常情义,此事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袖手旁观的,你千万不要多心,我本是淡薄的人哪有私情可论。” 锦姐也顾不上跟他理论,“我肚子疼你快看看。” “啊?”朱秉杭慌了忙给她把脉,可这生产的脉也摸不出来,就大声叫高妈妈和卫嫂,高妈妈上前一看又摸了摸了肚子,说:“不了得,这是要生了。” 卫嫂说:“才差大半个月呢!” 高妈妈说:“提前也是有的。”锦姐一阵阵疼得越紧了,朱秉杭抓着她的手,“你觉得怎么样?我拿参片你含着?“ 高妈妈拿了条厚褥子垫上,对朱秉杭说:“这生产不是病,公子外间去吧,这里有我们。” 锦姐只是叫疼,朱秉杭揪心不已,又在屋里磨蹭了会儿,等到浆水破了,高妈妈再三的催说:“男人在产房不吉利,公子快出去吧!” 朱秉杭这才出去了,卫虎等人在门外候着,全家都盼着锦姐顺利生产,从中午发动到太阳落山还不曾落胞,听锦姐的声儿也渐渐没了,朱秉杭在外焦心来回的屋里走动,卫虎正想宽慰几句,里间高妈妈满手是血的跑出来,“公子,胎位转不过来,奶奶眼看没有力气了,您看怎么办?” 一屋子人的脸色全变了,朱老娘说:“女人生孩子三天三夜都是有的,急不得,慢慢来。” 朱秉杭看见高妈妈那满手的血,心全乱了,拉着交代道:“孩子不打紧,只要奶奶好好的,千万保证奶奶,这崩出血不是玩的。 高妈妈得了这样严重的话虽心下不安也只得硬着头皮又进了产房,其间只听着锦姐时不时的痛声,眼看一夜将过天色渐明,高妈妈才抱着个孩子出来,却是浑身青紫,一点声息都没有,卫虎先就哭了,朱老爹和朱老娘也都面容凄惨,朱秉杭只看了一眼也不问男女就闭上眼说:“抱出去吧!” 朱老爹上前接过去了,朱秉杭走到里间去看锦姐,见锦姐面色苍白昏然睡着,卫嫂哭唧唧地在替她擦洗旁边好摆了好几盆换洗下的血水,朱秉杭强忍泪意坐到锦姐身边,拿起她的手搭上脉,摸到锦姐的脉动才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你没事就好,是我害你受了一场大创。” 锦姐昏迷着也听不到,朱秉杭让卫嫂收拾完就下去歇着,又叫卫虎上城中给锦姐配补药去,众人都散了只他一个人在床前守着一步也不离,过了一天一夜锦姐悠悠转醒,朱秉杭问:“觉得怎么样?可还认得我吗?” -- 第142页 锦姐身子虽虚弱神智还清醒,微笑说:“你怎么问这种傻话。”想坐起来身上实在使不上劲,朱秉杭掖着被说:“你快躺着别惊动了。” “孩子呢?是男是女?” 朱秉杭低下头答不上来,锦姐又问了一遍,朱秉杭深吸了口气,温言说:“你没事就好了,孩子的事就不用想了,咱与那孩子缘浅只当没有过吧,你受了一场罪好好将养比什么都重要。“ 锦姐心中咯噔一下,不敢置信道:“我那孩子没了吗?“ 朱秉杭点了个头,锦姐便如木头一般定住了,哭都哭不出来,朱秉杭抱住她,“锦姐你别吓我,你心上不好受只打我骂我,你身子若有个好歹,我就是死也赎不回。” 锦姐这才哇得一声哭出声来,朱秉杭只轻轻替她拭泪,“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卫嫂和高妈妈听到哭声也双双进来,卫嫂是跟着哭,高妈妈劝说:“奶奶这妇人生产就是走鬼门关,您刚刚从鬼门关回来,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和公子还年轻头胎的女儿不要也罢,养好了身子将来开花结果三年抱俩,您是头回生产我是经过的人,咱做妇人的谁没掉过两个孩子?不信你问卫嫂。” 卫嫂只得跟着扯说,“我曾有孩子也小产了。” 锦姐擦擦眼,问:“我只觉得自己命苦,同样十月怀胎我连孩儿面也没见上。“ 高妈妈说:“那是那孩子无福不会脱生,也是前世一场冤孽罢了,奶奶现在已是补报了,两下开交各不相欠吧!”高妈妈胡扯一篇话让锦姐略微开怀了些。 朱秉杭又亲侍汤药,端饭送水,孩子虽然没了月子却是做得讲究,在乡下疗养了一个月锦姐复了几分元气,朱秉杭才安排回城。锦姐说要上孩子坟上看看,朱秉杭说:“连个坟头都没有不看吧,你风地站着不好。” 沈澄在河州算得锦姐已临盆,派得相儿来贺,一进院就没见家下有喜意,朱秉杭出来相见把实话告知,相儿也替他们惋惜,朱秉杭说:“本来要你们面见,但怕触起她伤心处还是不见了吧,这东西我挑大人的留下,小孩的你还带走。” 相儿也说了几句向好的话,朱秉杭留他吃了顿酒饭让卫虎送着去了。 ☆、割除家业化素衣 朱秉杭在家中成日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或在柜房中静坐或在院中散步,除了在锦姐跟前还一如往常,往别处就冷着张脸不声不响的尽出神,叫着茶饭就吃,不叫他也不吃了,卫虎在旁看着很是忧心,以为是孩子的事,就劝说:“公子和奶奶还年轻子嗣的事儿以后再看,大家平日要保重身子,就是奶奶身上不好不宜生养,咱再纳一房女子也使得,公子正在壮年岂能无子?” 朱秉杭依旧凝思,付之不闻。 卫虎又猜是为秦王暴毙的事儿,又劝说:“王爷他生时富贵死后荣哀,人生半百也不算短寿,八日而亡不受病苦也是善终呢!” 朱秉杭还是没声响。 卫虎暗想着难道是为那小惠儿?她是公子同年的人又有些旧情,公子为她也未可知,便试探道:“若论最近的事只那惠儿死得可惜,自已年纪轻抛下孩子又小,身后事也凄凉,公子有心咱再破上几两银子请两个和尚在她家念场经超度,也是相识一场的情份。” 满篇的话只银子二字入了朱秉杭的耳,抬头问说:“咱家还有多少银子?” 卫虎说:“账上还有四百零六两银子,前头柜上还有几十两银钱没算入账。” “你把账本拿来我看。” 卫虎飞跑着取来,朱秉杭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心中盘算好了,自家点头说:“我懂了。” 卫虎不知他懂什么了,但看他神情恢复也放了心。 朱秉杭让卫虎把招牌挂出去,将柜上收拾好,人来看诊开方,没人来就陪锦姐下棋、玩牌、喂鱼、养花。门上或有什么江湖卖艺的来了,必叫进来耍了大家看,如有货郎食担来了,准让锦姐和卫嫂来挑,日日让卫嫂买鱼买肉,顿顿有鸡有鸭,自家当归党参治了丸药给锦姐服用,眼看锦姐的气色是一天胜似一天。朱秉杭自家除了看诊还替人写文,祭文、状文、批八字、写债据,与人上官府上王府周转人事,比先时活络多了。 以前有富户官绅来请,他只托不得空,现在人来请他一刻也不担耽,让卫虎背着药箱就走,以前一剂药下去见人好了他留两方丸药就罢了,如今人问他要药,他也开几张补方。朱秉杭本来就手段高出身好,加上肯经营连日来进项无数,全家上下以为他积聚旺家都跟着高兴。 忽有一日,他自己开了张契据,把卫虎叫来吩咐说:“你来签字画押。“ 卫虎一点不迟疑上去签字画押,朱秉杭收过来吹了吹,卫虎疑惑:“公子这是什么啊?要我签字?” 朱秉杭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卫虎不做他想,朱秉杭又让他将庄上的地契拿来,卫虎就取了来,朱秉杭自家收了,卫虎也不过问只觉得朱秉杭跟以往是有些不同。 没过几日朱秉杭陪锦姐午觉起来,又想起桩事来就让卫虎备车往庄上去,锦姐问:“这都下午了你去做什么?有什么急事?明日去吧!” “这事我思量也不是一两天了,正趁着傍晚的天色好做事的,今日去明日回也使得,你好好在家明早我就回来了。” -- 第143页 锦姐听了疑窦丛生,“你思量的是什么事?” 朱秉杭不好瞒她,照实说:“我家祖墓园里的树木我要去点算,过几日寻个木材行中卖了。” 锦姐听来是件没由头的事儿,卫虎却大惊失色,“公子这使不得,这是坑家败业不吉利的事儿,咱平白去做这伤祖荫的事儿是为何?” “没什么?只是想着变些银钱好过日子。” 锦姐也意外,“咱家里也没什么大用处一时要急钱,你或要用钱,去年云哥儿送的两百银子我还没动,你要有用处你先拿去,这坟上的东西轻易不好动的。“ 卫虎也帮说:“奶奶这话有道理,公子你细想想。“ 朱秉杭从容道:“我都想过了,这事无须你们操心,钱多总是不压手的。” 这时锦姐也觉得朱秉杭有些不同了,与卫虎对视了眼,卫虎不停地给使眼色,“奶奶,公子最听您的话了,您快给劝劝。” 锦姐犹豫了一会儿,朱秉杭笑问:“你要劝我吗?” 锦姐摇头,“算了,这事儿我真不明白。” 卫虎只得自已开口,来去无非是伤德行不孝道破风水的话,朱秉杭心意已定,任卫虎苦苦相劝他也置之不理,到了城门口与卫虎说:“要不我自家去吧,你也不用跟着了。” 卫虎方不敢言语了,傍晚两人到了庄上,朱老爹喜出望外出来接着,“公子要来怎么不先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屋子。”一面朝里叫泡茶,做菜,朱秉杭说:“不用忙,我去墓园看看。”朱老爹要跟着,朱秉杭不让,连卫虎也留在屋里,自己一个人去了。他前脚走后脚卫虎同朱老爹告诉,从近日来如何挣钱到现在要卖树换钱,一个说得痛心一个听着惊心,朱老爹问:“莫不是因年头的事心里不自在,故有此变。” 卫虎叹气道:“公子的心境我等是看不破的,这几日我眼皮子老跳,心头发慌,如今又要破坟茔的东西我怎么不怕。” 朱老爹说:“我回头再问问,怎么突然有了此意,莫不他有什么用项,咱们下头人不知道,说出来咱一起想办法。” 两人愁眉苦脸,相对坐着,眼望朱秉杭回来相劝。 朱秉杭一人到了墓园里在父母坟前跪着,将心事默默祷告了一遍,伏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孩儿不孝。”说罢起身在周围转了一圈,见四面一大片杨树,遮天蔽日森森郁郁好不威风,点了抱粗的也有百来棵,心中成算好了才回屋中,朱老爹还没开口,朱秉杭就先道:“你点灯拿笔来,我有字要写。” 朱老爹就取火引灯,去柜中取了纸笔,朱秉杭写了一封买书让朱老爹签字画押,朱老爹留心看了一眼,惊问;“好好的,把这五十亩地与我做甚?” 朱秉杭说:“这五十亩地是我爹在日自家置下的不是宗府的地,我一时也管不过来,您老子孙也大了拿去分了吧!” “收不得,收不得,公子管不过来庄上有我们,莫不是信不过我,来试我的?”朱老爹苦声道。 朱秉杭失笑,拉着朱老爹上坐,从袖中将地契一并取出来,说:“老爹,你是宗府的老人了,我爹都是您看大的,我实话与你说,这地你不拿着我就一并卖了,墓园祖茔是宗府的动不得,若不然按我心意也该全卖了。” 话音刚落,朱老爹已是面如土色,气声不透,直直倒在椅上,卫虎和朱秉杭抢上前拍得拍,顺得顺,好一会子缓过气来,老泪纵横,把着朱秉杭的手儿说:“好公子,我年轻时在宗府中跟主人家读书,也知个“君子不斩丘木“,从来只有不肖子孙才卖祖宗坟头,公子你又不是歪道上人,一如守规学生似的,怎么突然要行这些事?” 卫虎也含泪说;“公子,老爹说得是啊,你有难处只和我们说,我们虽不济穷家穷口也凑几百两与公子应急。” 朱秉杭只是不答,那两人只声声哭老爷,朱秉杭听不下去方说:“我不是书房里的公子哥儿,也是出门经事见得多了,所谓“饿出来的见识,穷出来的聪明”,你们也不必劝我了。“叫了朱老娘进来,把买书和地契塞与她手上,说:“收着吧。” 朱老娘也不识字拿着文书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听见个穷字,就说:“公子要说穷,前岁赏得银子都在,公子拿去自用。” “我不是说现在,是怕以后!”说罢饭也不要吃就上客房睡下,留下卫虎和朱老爹两个抱头哭到半夜。 第二日绝早朱秉杭就起身回城,过了几日约了木材商一齐到了,一天工夫坟上百棵杨树都伐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光地。朱老爹倒在坟头哭得起不来,卫虎也揩泪。 朱秉杭得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高高兴兴回家交于锦姐,锦姐也是头一回接手这样的大宗的银钱,拿在手上也不知如何是好,问:“这钱怎么处?” 朱秉杭说:“有什么怎么处?你自家收着自家用。” 锦姐想着自已也没有大宗用钱处,就开柜收着,还同卫虎说:“家中有用时你尽管来支取。” 卫虎惨淡淡地说是。 朱秉杭了却这件大事,又见天往王府里去找王妃和长史说话,一说就是老半天,卫虎在外间也不知他们商量的是什么事,只每次王妃送出来都是泪汪汪的,后一日朱秉杭陪着锦姐在房中,卫虎一人在柜上,长史从外间来,卫虎忙奉茶让坐要叫朱秉杭,长史抬手拦下:“不必了,公子与我们话都说尽了,多陪着你家奶奶吧!”说着从袖中拿两封信,交待道:“这封是礼部的回书,这封是王妃的,别的话儿也没有,你回头交与他就是了。”一口茶也没用只把房子看了两眼,叹声走了,弄得卫虎好没意思。 -- 第144页 此时锦姐正在房中和朱秉杭歪缠,搂着朱秉杭的脖子做娇做俏,朱秉杭只是推却,锦姐急变了脸拿拳头捶他:“你若嫌弃我你早说,大半年了你只叫我守活寡吗?”说完也是委屈得要哭,朱秉杭捧过她的脸,细细摩挲亲了两下,说:“我是怕你身子不好,不敢造次。” “大半年了就是要死的人也养好了,你是怕我身子不好,还是嫌我身子不好?” 朱秉杭心下百感交集,只抱着锦姐在怀中,锦姐催他宽衣,他横下心道:“晚间再说吧,我们洗了澡,置上酒,也从容些。“ 锦姐以为闺房之趣也不疑其他。 朱秉杭穿上衣服到外间,卫虎将两封信交了,朱秉杭将其中一封收了,还有一封扯开是宝钞三千,当下给了卫虎,“这是朝廷历年欠得俸,我请王妃催来的,你收着在账上吧!” 卫虎上前收下,朱秉杭又吩咐,“你上馆中定一桌全席,打十斤金华酒,我晚上与你奶奶喝两杯。” “公子和奶奶两个人如何吃这许多,如今天又热?” “你们夫妻也跟着吃些,今日来了俸禄也该开荦。” 卫虎依言而行,定了十盘八碗的席面,打了十斤金华酒,朱秉杭在家中上下看过,闭了门户掌上灯请卫虎夫妇同坐,卫虎不敢,朱秉杭也不勉强,自家拿杯敬卫虎说:“你是我最放心的人,家中上下都托你照管,我若不在你照应好奶奶,听她差遣就如听我一样的。” “这是自然,只要公子和奶奶好,我们两口子什么都做得。” 朱秉杭又置杯于卫嫂,卫嫂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嫂子,奶奶将来要你侍奉的地方多了。” 卫嫂说:“侍奉奶奶是该当的。” 朱秉杭看他们夫妇喝下敬酒,让卫嫂将菜分了,自家与锦姐上房去吃,让他们夫妻在厅里吃。 卫嫂问卫虎,“今日何故办这席酒?又没来人?怪费钱的。“ 卫虎说:“今日王府里将三年的欠俸送来了,公子高兴吧!“ 朱秉杭同锦姐在房中点了红烛,搂坐着把盏,吃了几钟锦姐心急眼热自家褪了衣衫,软在朱秉杭怀中不肯起身。朱秉杭吹了灯,抄抱着锦姐上床,鱼水同欢,鸾凤交颈,锦姐缠着朱秉杭只叫好人,朱秉杭越发用心使力,锦姐一发舒坦一连丢了几次,身子醉烂了一般。 朱秉杭扯被替她盖了,自家披衣下床,在窗前坐着看夜色半明半暗,听风声似有似无,谯楼更鼓已交三更,朱秉杭自觉心下如死水枯木一般,虽经云雨也难生欲情,呆愣了好久,只听有人拍门,也不叫卫虎自已出门开启,只见来人衣衫褴缕,拿着把破胡琴,乃是前岁去世的叔公,朱秉杭修道之人并无慌张,问:“叔公为何深夜到此?“ “我虽久离人世,心中还记挂你们,今夜见你愁闷故而前来相谈,好侄孙这人世你已看淡,又为何留恋至今?” 朱秉杭为难说:“私情亏欠,负心不安。” “好侄孙,你是天下第一等灵明之人,怎么一叶障目,让我唱两套旧曲你听。”说罢,坐在阶上调弦而歌,“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唱道感叹情多,凄惶泪洒,早得升遐,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遥玉骢马。” 朱秉杭虽不懂戏也听出唱得是唐玄宗马嵬坡的故事,朱叔公说:“我再唱曲你听听。” 复开口: “碧澄澄万里天如水,睥朗朗十分月满营,马首立虞姬氏,翠蛾低敛,粉泪双擎。绝疑的宝剑挥圆颈,不二色的刚肠痛。怎教暴露在郊墟,惜香肌难入山陵,望碧云芳草封高冢,对黄土寒沙赴浅坑,伤情兴,须臾天晓,仿佛平明。”歌声一落朱叔公道:‘我去矣!” 朱秉杭叫了一声惊醒了,分明是场梦,四更的鼓还未敲,外间虫声微微,锦姐在帐内睡梦正酣,朱秉杭思量梦中情景,那明皇和霸王都是不世出的英杰,一个长恨马嵬坡一个饮悲乌江岸,杨妃与虞姬两个绝代佳人更是香消玉殒,可见情长命短终究是空遗恨,何用留连?不如早去!想到这里立起身,到箱里翻出旧日的道袍穿上,戴上纯阳巾,又上书房将几部道经包了,燃起一炉香静坐待天明。 锦姐早间甜睡之中听得外间哭嚷,被吵起来披衣跻鞋开了门,“卫嫂,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了,快让前头别吵了。” 只听卫嫂哭喊着:“奶奶,奶奶,你快来啊,公子要走了!“ 锦姐不耐烦走到前面,只见夫妻二人跪在朱秉杭面前都哭天抹泪的,莫名其妙地说:“这一大早的干什么?” “奶奶,公子要出家去了。”卫虎泪流满面。 锦姐乍一听并不信,但又见朱秉杭全身道士打扮,问朱秉杭道:“你是要出门看师父吗?” 朱秉杭摇头,“我要走了,你们保重,该说的话前几日都说了,这院子我写了卖书给卫虎了,礼部我也上书从此宗室也无我名。家中千金足够奶奶支应,奶奶终身自主,卫虎只当我在日是一样的。”又向锦姐打了一躬,“连累二年,实是有愧,今日情断,只愿保重。”说完拂身要走,锦姐赶上扯住他的衣袍,“秉杭,不是这样玩法,你不要吓我!”卫虎夫妻也拦门大哭,“以前公子出家还有个地方,这次出家只身就走吗?放着好好的奶奶,公子就有回首的心?千金的家业有何不好?” -- 第145页 朱秉杭笑道:“我如今心无凡尘,看奶奶就是镜花水月,看金银也是电光泡影,前番出家不曾割除尘缘已是大错,今日透出迷津,点觉大道为时未晚。” “我呸!”锦姐急骂道:“你要修道平白娶我回来做什么?如今要走,你带我一处,咱再上华阴就是,你当道士,我做道姑。” “不尽人伦,焉能成道,这是你我前生业障,现在业尽惑除,情忘性显,分别之日到了。”朱秉杭脱下外袍,大步去了。 锦姐只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木然栽倒在地,眼见朱秉杭出了门。 卫虎赶着去追,卫嫂便上来扶锦姐,一会儿哭叫公子一会儿哭叫奶奶,不住地替锦姐拍心口,好半日卫虎垂着头回来了,卫嫂问:“公子呢?” 卫虎顿足道“找不到了。” “哎呀”夫妻两个一齐哭出,锦姐此时缓过来神来,坐在地上放声大骂,手中还扯着那领旧道袍从朱秉杭骂到卫虎,叫说:“罢罢罢,我还活什么,一头碰死了吧!“慌得卫虎夫妻抱拦不迭,卫虎说:“奶奶,公子已是去了,奶奶还年轻想着公子临去的话,奶奶再有个好歹那我们夫妻可真是不成人了。” 锦姐受恼受惊,又悲又气,连日闭在房中身也不起,饭也懒吃,朱秉杭突然出走,宗亲们也来闹了半月有余,有要分房的,有要分地的,有要逼锦姐出门的,卫虎凭着朱秉杭之前的安排把这起人都挡驾住了,王府长史也来主事,才安然平了一场家门祸事。 ☆、峰复转落旧堂前 自朱秉杭走后一家没了生气,前头的医馆也关了,卫虎跟胡大郎结了账,还了东西,胡大郎也感叹,“贵公子真不是凡人,这等爵位爱业说抛就抛,你家奶奶可还好吗?” “不消说好,只要不生歹就是万幸了。” 胡大郎想着姐鲜花似的年纪将来不知在谁家门里,想西安城中也难有胜朱秉杭的人物了,心下只是可惜,但是旁的话儿也不好多问,只多让了几两银子,说:“你奶奶是个聪明能干,经过世面的女子,想必是能挺过去的。” “谢大爷吉言了。”送走胡大郎,卫虎看着四下里空屋空柜也不由悲从中来坐在墙角只是淌泪,听见外间门响忙揩了泪,开门见是个姑子触动伤心处,“我家没有布施。”反手就关了门,那姑子又打门,“卫大哥,是我啊,你不认得了?你家公子写信让我来看奶奶的。” 卫虎听着声熟,返身一看,“哟,是幻师父啊,失礼了,失礼了,您快进来。”请着进来,问:“我家公子有信?何时的信?他如今人在哪里?” 幻境从怀中掏中封信,“一月前的让我有空来望奶奶,说奶奶小产身子不好,我中元办完了法事,路上又多耽搁竟到迟了,奶奶还好吗?你家公子不在家吗?” 卫虎大失所望,“罢罢罢,家门不幸,您见了奶奶再细说吧!”遂引了幻境进院,锦姐乍一见幻境就如见了亲人,心酸难忍泪眼双垂对着幻境只是哭。幻境心里纳闷也不知从何劝起,锦姐自己哭完了,问:“你怎么来了?” “公子写信让我来的。”说罢将信递上,锦姐不看则已,一看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嚎说:“天杀的狠心贼!雷劈的负心汉!他早就思量好这脱身计呢!我自进朱家门有什么对不起他处,一不打二不骂,十分敬重处处让礼帮着他开医馆挣家业,凭谁也挑不出我的错处来,我这里还指望跟他白头偕老,他倒好算计的严严实实就抛下我去了。” “去了?怎么叫个去了?是病是死?”幻境听着受惊。 “真病死就算了,他好好的又要出家,道袍子都被我扯下空身出去了,你说说世上有几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偏我的命就这样的苦?” 幻境毕竟也是出家之人,听了这事倒没惊异,问:“出家也有个地方,他是回华阴了吗?” 锦姐这会子也不哭了,让着同幻境坐了,“回华阴就好了,他说上次出家有地方就是不好,这次再没有地方了。” “奶奶,他本就是神仙中人,如今既去了也回不来了,他寄出这信让我来,就是让我来劝你的,你好好的千万别想不开,华山上再难咱都过了,如今留着大院与你,你且耐心住着,将来若招若嫁还不全凭自个儿。” 锦姐听了发笑,此时卫嫂进来上茶,锦姐问幻境:“你吃过没有?” “我早间吃过了。” 锦姐见天都快午了,对卫嫂说:“你快办两碟子,煮两碗面来。” 卫嫂应了,又向幻境说:“幻师父来得正好,你劝劝奶奶,自公子去后咱奶奶没好生吃过一顿饭。” 锦姐说:“你快办去吧!” 卫嫂托盘走了,幻境问:“你真个这不吃饭吗?你可不是这样死性的人。” 锦姐叹说:“我不瞒你,我虽是个少心肝看得开的人,到底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这再一再二再三我还望再四吗?论人才论品貌我自问再找好的也不易,就是找到了也难保长久。况我心里还放不这道事,前头王敏正休我,也有可休的地方,后来我与云哥分断,也有过不下去的地方,只是我弃他非是他弃我。独对朱秉杭我有什么对不起他处?一场夫妻就生生扔下我来,你心里要扔我平日也交恶些,何苦为我安排周全,真真叫人难受。” 幻境说:“可不是吗?我说怎么突的有信来,他还想着让我来伴你呢!”话音未落,锦姐眼又湿了,卫嫂端了饭菜上来,幻境开解着一起用了。下午幻境陪在着园子里散了散,锦姐见花草楼台都和成亲时一样,池里鱼儿也还自游自在,锦姐想着往日的夫妻并肩成双的恩爱,此时池中只映着自家一个单影,又痛上心来早早回房躺着了。 -- 第146页 卫嫂端了晚饭来,因幻境在才勉强陪着吃了半碗,晚间幻境与她一头睡着,只拿说经上的话来劝她,又说:“人生际遇瞬息万变,你在观中的时节求了那几次签竟都忘了?我这次来师 父还让我带了签文。” 锦姐猛然警醒,说:“快拿来我看看。” 幻境去包中找了来,锦姐就在借着微灯看,还是当日的话: 捧打鸳鸯得并头,容颜不改旧风流。 江东才俊相伴短,不若当年双好逑。 长安王孙玉资质,终是青云入九重。 有人问尔真消息,还是山东九月秋。 看完心下悔之不迭,说:“我白跟着秀才进士读了几年书,怎么早不解这签文,现在看句句说得都是实,我早些儿窥见了也不至到今天了。” “奶奶前头都不看了吧,你只说后头。” “前三句都应了,第四句“有人问尔真消息,还是山东九月秋“,说我终身还是要在山东。” 幻境喜道:“那你还愁什么?神仙指路必不岔的,你缓些时日就上山东去。” 锦姐只觉得没兴头,自家冷笑说:“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我这心也凉透了,如今就是神仙来引我,我心里也不起意呢!“说着把签文在枕下放了,也不吹灯,与幻境说着话睡了。 第二日又有张奶奶来看锦姐,见了幻境都是认识的,想起在华山接着锦姐回来成亲的情节,张奶奶泪滴不住,苦道:“幻师父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这桩事真真叫人伤心。我的杭儿啊,怎么就生得一副铁石心干出这等绝□□。前番在华山我还时常派人去望望,这次连个踪迹儿都没了,直如挖我的心一般,我半老的婆子尚且受不得何况锦姐。“又把着锦姐的手,”好孩子,你要恨要恼只在我身上,杭儿他修行的人,经不起冤债。” 锦姐也说不上硬话,“姨母,我自家福薄只当守寡吧!” 此言一出,张奶奶急得脸色煞白,连声呸道:“不当数,不当数。”向锦姐道:“你说这话就是拿刀子往我心上扎呢,好孩子你只怨我吧,我这几日老梦见他小时候,昨天请了个算命的,那先生说杭儿命中有慧根仙骨注定不能在尘世久留。咱只当沾些仙缘,百年之后也有阴骘。” 锦姐发笑,“神仙不替人看命,人倒替神仙看起命来了。”但见张奶奶的苦情也不好多怪,况姨母爱侄的心她是最能明白,千叹万叹心口头一个苦字罢了。张奶奶留下东西,又把卫嫂叫来嘱咐了一番,出门又看见高妈妈,高妈妈拜说:“一向没能去给奶奶请安。” “我一个老婆子不玩不耍,又不戴花结社你来看我做什么。”让她起来叫近了问:“你看我这侄媳妇经了这事,可有回转有留地啊?” “奶奶要怎样回转?最好自然是公子回来!” 张奶奶放下脸,“你在我面前还说俏皮话!” “不敢,不敢,老身说得是实话,眼前除非公子回来,不然一时是回转不了的。” “那就慢慢来,你多陪着散散,劝劝,没得让个花似的孩子在我家门里葬送了?假以时日回转过来我要重谢你的。” 高妈妈笑容满面,“奶奶真是积善积德的人,好一颗菩萨心。“ “罢,我听见菩萨神仙就头疼,我看见都要躲着走,也不知我那儿现下在哪里?“说着咽了两声上车去了。 高妈妈进门寻着锦姐先说了说最近街上的故事,锦姐问:“最近街上有说我的吗?” 高妈妈惊怪道:“奶奶门里有什么好说的,不出奸不出盗,别人要说只说房院富足。” 锦姐向幻境道:“这是日子过了大家也不谈了,刚出事那几日卫嫂上街买菜人都围着谈论。” “长嘴是做什么的,不就今天说你,明天说他吗?”高妈妈有心替锦姐开解,看着桌上的骨牌道:“奶奶,咱三个今日正好打牌咧!我昨日卖了两副珠钗得了几钱银子,我今日做东请奶奶和师父吃桌点心酒,打场围如何?” 锦姐站起来,“怎么要你费钱?我有钱正没处使呢!”就叫卫嫂进来,让她上街打酒置盘子,卫嫂先就果子摆了八碟都是花生,瓜子,麻饼、云糕之类,又捧上茶来,锦姐喝了一口放下道:“你去买六安瓜片来,那是我旧家里常用的。” 卫嫂如今只要主母开颜也不心疼钱了,依言到外间,买了半斤瓜片当即沏上来,高妈妈赞说:“这茶清口我从未喝过,今日里沾奶奶的光。” “这有什么稀罕?往日只是家中最寻常的东西。”往常锦姐说这话卫嫂要心疼坏了,今日听了反而跟着说:“奶奶不缺吃穿天大的事都要往好处想。” 锦姐呷了口茶,“嫂子也早歇歇去。” “我端上菜就歇着去。”卫嫂将办下的头肉,酱肝、肚丝、烧鸡、腊肠、腊鱼、皮蛋、香干,另蒸的肉饺,白馍,热得米酒一一端上来,那香味直往人鼻里钻,高妈妈和幻境都忍不住放下牌先吃上了,劝着锦姐也喝了几盅,高妈妈说:“人活一世不就图这自在日子吗?我们与幻师父都是没汉子的,有什么要紧?有酒有菜手中有钱要那汉子做甚?没来由淘气?还是闲得腿疼要替他张罗家事?我这两年冷眼看公子虽好到底也有些不足,一是亲族大事件多,三是门头高虚头多,三是性子淡人没趣。您细想从前的日子短,以后的日子长,且放开心胸好过日子,休得愁闷。“ -- 第147页 幻境凑着说:“妈妈这话说得好,说到底出家图什么呢?不就图个自在吗?世上男女几人能无拘无束,奶奶你这福份我们修还修不到,你快打起精神只管受用,要知人生在世青春无价,及时行乐才是正理。”你一言我一语,牌打到天晚,酒吃了半醉,把个锦姐劝得回转了一大半。当夜又点上香,切了瓜煮了面,摆上干果,高妈妈请了一相熟的女先孙三姑来说书,卫虎和卫嫂此时只要锦姐乐意,只要家中不引野汉,什么戏子优伶也顾不上了,大家正厅里坐着。 孙三姑先说了一篇《凤求凰》,是卓文君新寡夜奔司马相如的故事,锦姐听着果然喜欢赏了几百钱,孙三姑也陪着用了些酒,又说了一套《小尼姑思凡》艳俗有趣,卫嫂守不得早早去睡了,锦姐等人闹到后半夜,吃得杯盘狼藉,醉得眼饧心放,幻境和高妈妈搀着锦姐进房,她拉着两人说:“好幻境,好妈妈,还是你们知我的心意,如今做乐寻欢,来日好送我上山东去。”说完笑了两声,幻境替她脱了鞋,高妈妈替她盖了被,高妈妈问幻境:‘这山东的话儿是什么意思。” 幻境说:“奶奶以前在我们观中求过签,那签上说还要回山东去。” 高妈妈点头道:“这个容易我替奶奶留心,西安是个大地方,要寻山东的主顾也不难。” 锦姐自此见天看牌吃酒,听书看耍,更有游街上庙,看戏赶会,没一日安静。 卫虎夫妻只是侍奉绝无多言,一日同幻境上北街看戏,先开场唱的《西厢记》锦姐听得笑呵呵的,后上来唱《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锦姐越看脸色越不好,直到最后一折,吕洞宾纯阳一泄,牡丹再度求欢,吕洞宾叹说缘尽,喝声唤剑,立在飞起,成仙去也。这一折正中锦姐的心病,锦姐一拍桌子赏钱也没留,铁青着脸出门去了,幻境是知道症结的也忙跟出来,一面骂说:“唱什么不好,唱这妖戏,以后再不来了。” 弄得那戏园的跑堂不知所以,只当错待了贵客,一路赶出来赔罪。锦姐上了车只让卫虎快走,进了家一发蒙头大哭。 卫虎细问幻境才知是看戏的缘故,卫嫂叹说:“我看奶奶素日玩乐只当她好了,没成想还在局里呢!” 卫虎说:“你说得轻巧,少年夫妻生生离了,岂是容易好的。” 是夜锦姐听见外间吵嚷,穿了衣服出来看,只见一个老道正在门口唱道情,锦姐让卫虎赏钱打发走,那老道说:“我不要钱,我还有东西要送给奶奶呢!”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幅卷来,锦姐说:“你出家人的东西我不要。” 老道说:“这是吕祖让我来送的,奶奶命里有仙缘。“ 卫虎上前接了递过来,锦姐打开一看画中人正是道装的朱秉杭,“呀”地一声画摔了,人也惊醒了,望窗外才交四更,想着梦境又想着往事,心道莫不是吕祖真个来指引我了吗?这秉杭确是仙家的人?可叹我当年还攥着他的袖儿叫神仙来着,看来他是尘缘了我是仙缘尽,白牡丹才得三戏我自家已得三年不怨人了吧。想着想着又睡过去了,早间起身心中也清楚了,不一味玩乐也不终日愁闷,是个再见天日的光景了。 幻境又陪了两个月,眼见锦姐是真的好了,才回华阴去,锦姐大包小包送了她。 高妈妈三天两头还来陪她说说闲话,扯扯家常,不觉天已入秋,锦姐房凉似冰,孤枕独眠,未免辗转反侧有了寂寞之念。高妈妈是个人精岂能看不出来,只恨一时没有好相配的人家说,一日有个官媒马大嫂在街口遇上,两人白话,高妈妈问:“有没有年轻官人相公要做亲的?” “总镇府里有位官人要寻妾,我一连说了七八个都没看上,那官人才二十多岁眼光实在高,又要人才又要出身,那倡优贱籍一概不看只要良家子,这良家女子里出挑的人才毕竟少啊!也是山东地方纳妾还讲这个。“马大嫂讲完山东二字,高妈妈眼都亮了,问:“这人是山东的?” 马大嫂说是,“那边人道学气儿重呢!” 高妈妈满面堆笑,“好嫂子,我有个好人物,你看成不成。”附着耳将锦姐说了,马大嫂为难道:“这奶奶是个大家子,肯做妾吗?这位爷纳妾还要亲过眼呢!奶奶抛头露面给人相与吗?” 高妈妈活络道:“妾不妾的还谈不上,他有心纳妾必是妻子不中意,若中意奶奶让他娶为正也未可知。至于亲过眼那更好说了,他相奶奶,奶奶不相他吗?” 马大嫂得了话就跑到总镇衙门把话说了,约了初五傍晚来衙内相见。 高妈妈得了实信,三步赶成二步走,一溜到锦姐房中将山东官人要娶妻的话说了,锦姐听来无可无不可的,嘴上说:“我懒得去做这事呢!” 高妈妈就向卫嫂使眼色,卫嫂说:“着实该去,奶奶不当是成事去了,只是多见见人也好。” 高妈妈也说:“这山东是个有缘地方,如今机缘来了岂可错过。” 两个拿三进三劝的架势来,锦姐也就点了头,到了初五日换了套绣裙,挽上云髻,略施脂粉坐车到了总镇衙门,因是相亲从后院门进去了,只听厅中乱哄哄的,想来人不少,马大嫂引着进去了,就听有人说:“王兄你相了也有七八个了,我看都不及这位啊!” 又有人说:“这位好是好,只是脚大些像是不曾缠过的。” 中间有人说:“我家公子就喜欢天足。” -- 第148页 锦姐听得这声儿熟抬头一看,面前正坐着王敏正,旁边开言的就是王象。 大家见女客抬头,更是瞩目,王象揉着眼睛道:“这位好像我家旧奶奶啊!” 王敏正定睛一看,杯儿都洒了,站起身跑下来,“是锦姐吗?” 锦姐泪眼盈盈,扑上来两刮子打得脆响,“王敏正,你个狗攮的王八蛋,你没死了生疮吗?敢来消遣我!”口中哭着骂着,手上没头没脸地乱打,王敏正不闪不躲,是由她动手。 一时满座皆惊,乔声怪叫道:“这是什么道理,哪里来的疯婆子。快快来人!” 高妈妈和马大嫂也吓得面色雪白,只看不透这突然的变故。只王象是知道的,跪到锦姐脚边,“好奶奶,大奶奶,你有气只朝我撒,是我弄丢了你,公子他在考场里不知道咧!” 锦姐一闻此言,想起前情,一时手也软了,只坐在地上扯着袖儿放声大哭。 王敏正也不顾打破的头脸,走到众人面前说:“这正是家内奶奶,今日遇见动了旧气,各位请隔壁用茶,少顷再说话。” 众人只觉得一个惊奇。 ☆、分携六年又归逢 话说锦姐放声哭着,王敏正在一旁候着,王象在脚后跪着,待锦姐哭着渐渐声小了,王敏正就扶她起来到厅上坐了,又吩咐王象打热水拿毛巾,亲自服侍锦姐洗了脸,这才满眼含情温言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锦姐放下手巾,哀怨道:“你还有脸问我吗?不是你要娶亲要相看的吗?” “这是什么话?难道……”王敏正将媒婆的话前后一想,思转过来,情不自禁就透出喜色来,“好奶奶,那人就是你吗?我只当你成了朱奶奶今生已无望,这是天教我俩有缘!” 锦姐打量他的喜样,心笑他没出息,又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朱家的事?” 王敏正不好意思说出曾去偷瞧的事,王象在一旁接口说:“怎么不知道啊,自奶奶丢了公子一日也不曾放下,从济南到曲阜跑了好几遭,后来隐隐听着您跟着沈大人走了,公子才放开手。去年在驿馆遇见沈大人,两人谈了好些话,后来进了西安城公子说奶奶在叶巷朱家,让我先去看看,装着生病见了朱公子和管家,那时听个妇人说奶奶要吃骨头那管家就去买了,我们也出来了,看过这一次公子又牵挂了好些时呢,我说,公子记挂奶奶接着她就是了。公子说,她好好嫁在别人家如何接她?好奶奶我说得句句是实。” 锦姐转脸问王敏正,“他说得可真吗?” 王敏正说:“不敢有假。” “那休书可怎么说呢?” 王敏正提到这一节更是扼腕,“这实在是生平头一件恨事,这休书是我家老太太出的那日我都不在家中,若不是沈兄告诉,我还不知有这事项呢!” 锦姐听完觉得一颗心都化开了似的,回想前后这几年的事,终是忍不住又滚下泪来,由衷道:“到底是你心里有我。” 王敏正得了这话如沐春风,“蒙奶奶不计前嫌,今日才得聚首。” 锦姐含情含怨瞅了他一眼。 王象是个乖觉的忙上前行礼,口称:“给公子和奶奶请安.” 王敏正吩咐说:“你快让厨子办几桌酒席来,另叫人打扫房间点上红烛,我与你奶奶久别重逢是天降大喜。”王象飞跑着置办去了,王敏正又问:“是谁陪你来的?” “是高妈妈和卫虎。” 王敏正忙让请进来,卫虎一进门就见王敏正有些面熟,还暗思量道:这官人品貌不下我家公子,配奶奶也配得过。请安道:“不知大人叫小的进来有什么话说?” “管家大哥不必客气,今日您上坐喝一杯喜酒。” 卫虎吃惊,向锦姐道:“奶奶要做亲我不敢拦,只是这喜酒不是这样吃的!” 锦姐笑着让他坐,解释道:“我今日不是要做亲,是要认亲呢!他不是别人是我当年奉父命三媒六证嫁过的丈夫,山东任城王敏正。“ 卫虎听了这话惊住了,门外王象进来复命,“席已备好摆在哪里?” “就摆在厅里。” 卫虎看着王象更是面熟,“这位兄弟我们是见过的吗?” “大哥我那膏药还有吗?”王象笑嘻嘻道。 卫虎想起来了,看着王象又看看王敏正,再说不出别在话头来,就上前请安道:“祝大人和奶奶百年之好。” 王敏正请他起来让上坐,卫虎推却不敢,锦姐发话,“让你坐,你就坐。”卫虎才坐了。 王敏正又带着锦姐到隔壁与众人见礼,开口道:“这位是家中奶奶,早些时失于照应让她随兄长在任上,后经变离散了,今日在此遇上岂不是天缘,请各位喝杯团圆酒。”王敏正这番话说完,堂下人都说奇遇个个恭喜。只有马高两个媒婆是知道底细的,互相看着不敢做声。 王敏正让仆妇引着锦姐进房,让马大嫂,高妈妈相陪,稍后也送了一桌酒席进去,自己则在外间陪客。在坐的人都是总镇府的幕僚、属吏,都争相问:“这其中必有原由,你先前和奶奶是如何失散的?既失散了,你家在任城是独一份的门第,你找她难,她找你还不容易吗?” 王敏正遮掩道,“她一个女子不好孤身返乡,她兄弟各位也知道的,就是现任河州知府沈大人,他因官事变动把家内耽搁在西安城中了,偶然听马大嫂讲起特寻了来,一见果然是她。”两句话把个六年多来的是非尽皆抹了。 -- 第149页 马大嫂在里间陪锦姐坐着心里还是云里雾里的,高妈妈明白的多些,问锦姐,“奶奶,你与这大人真是旧夫妻吗?” 锦姐气壮道:“当然了我头门亲事就是嫁得他,夫妻三年,我在济南府观灯夜游给孔府的强人掳去了,自此夫妻分离,那时节沈大人下来办案将我救了,我便跟了沈大人上洛阳上西安,后来因我与他家奶奶合气,实在是过不下去,想着上华山出家,遇见了秉杭,才有了这里的事!”锦姐轻描淡写的几句,两人听着心内都纳罕。 高妈妈问:“这大人是个什么官?” 马大嫂说:“他是个千户。” “阿弥陀佛,好奶奶到底是你有福气,百转千回这好姻缘终究落在官家门里。“高妈妈端着杯儿与锦姐道喜说:“我愿奶奶同大人恩爱百年,早生贵子。” 马大嫂也拜说:“我祝奶奶同大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锦姐听来都是惯话了,可内心也盼着这次能成真,大方喝了两杯,高妈妈眼见天晚了,说:“奶奶今夜团圆,我们早早出去,卫嫂还在家等信呢。” “也是,还是妈妈你心里记事。”朝外叫了一声,一个仆妇进来道:“奶奶吩咐。” “你去把大人叫来,我有话说。” 高妈妈说:“咱自己走了就完了,何必惊动大人呢!” “我还有话跟他说。”锦姐让仆妇去了,仆妇在厅上找着王象,王象又说与王敏正,王敏正一听锦姐叫,放下杯儿就要去,被众人拉住,“你今日重做新郎岂有就去的道理,让弟妇出来,或我们上房中去,也替你做个洞房之会。” 王敏正说:“各位容辞吧,家内性气大不能胡闹的。” 众人又说:“女人性气大是没有汉子,今晚有了你在旁边她只有柔性呢!” 拉扯着只是不放,仆妇只得去回锦姐说:“众相公在厅上商量闹洞房,只是不放大人来。” “罢嘛,罢嘛,我们自家走就是了,过几日奶奶不回家吗?我们再说话!”高马二人告辞而去,厅上卫虎惦记卫嫂在家不得信,也向王敏正告辞,王敏正说:“大哥不比别人,回了奶奶再走。” 正说着锦姐就从外进来了,众人都哄动,卫虎上前说:“奶奶家里无人我先回去,奶奶何时回来?” “我明日,最晚后日就回来的。” “奶奶自家权宜,小的家中等着。” 王敏正让王象送着卫虎出去了。 厅上的人趁机都盯着锦姐看,看头脸风致,看身段娇娆,一时嘴上夸心里羡,有人说:“有这样的奶奶难怪王兄弟看不上寻常人物。” 又有人说:“有这样的奶奶还用寻妾做什么?只在家好好受用就是了。”这话出来,大家齐声大笑。 王敏正小心去看锦姐脸色,见锦姐神色如常不是变脸的样子,才放下一颗心。 有个年老的先生圆场说:“大人和奶奶久别重逢一定有体已话儿说,我们已扰了大人的酒就高抬手放他们去吧!” 王敏正接话道:“请诸位成人之美!” 众人说:“你与奶奶同大家喝一杯!” 锦姐一点不怯端起杯面向众人一口喝了,“多谢诸位了。” 王敏正看她这等通情达理,落落大方的样子,心说她果然变了比旧时气性平和多了,想是经了事的原故。一面想一面同锦姐入房,仆妇撤了酒桌送上热水关门去了。 房内一对大红烛高烧着映着一双人影在绣帐前,王敏正在灯下细看锦姐比当年单薄多了,有些黄瘦之态,便握住手儿问:“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怎生瘦了?” 锦姐眼眶一热险些哭出声来,忍着泪意:“能不瘦吗?先在孔府受了几个月的难,后来跟着云哥儿虽过了一年好日子转眼也没了,天天合气受恼。实在过不下去我就想上华山当姑子,结果姑子没当成遇见春园被欺,我上徐家报仇又让人陷落在牢中险些就死,幸亏秉杭解救。此后我与春园承他一力照管才得安稳,前岁哥哥接了春园去,我就嫁了他来。初时也百般顺意,夫妻小三年我没碰过他一指头,两人脸都没红过的,我为他立家业,为他险生产,临了生生弃我去了。” 王敏正是见过朱秉杭的,真真神仙品貌,此时听来也为他伤心,“好好的,又是行医的,是什么病去的?” 锦姐睁大眼睛,又好笑又好气,“他是出家去了。“ 王敏正笑骂说:“这该死的媒婆子只说是个无夫主的妇人,我只当你守着寡呢!” 提到这一层,锦姐皮笑肉不笑问道:“你找媒婆子主意再寻个什么样的奶奶?今番要不是遇见我,你与谁人同房?” 王敏正一时语塞,只告罪说:“奶奶莫怪,我本心本意只要有你不敢再望的,这事原是朋友们闹出来的,说我远在客边身边竟没个人,章台折柳,曲江看花的行径我也学不来,只得想着娶一房吧!“ 锦姐想他少年公子,十万腰缠,要真娶来也不止一房,又问:“你山东娶过没有?老太太没替你张罗新奶奶吗?” 王敏正的头越发低了,“娶过的,只为那时找不着你,也不曾扶正还是妾罢了,如今回去让她给你磕头。” 锦姐心下虽有些不自在倒也没发火,只瞧着王敏正冷笑了两声。 王敏正见她没大生气,主动搂着她肩道:“我们六年未见,你可有知心的话同我说吗?” -- 第150页 锦姐想了一会儿,“说不来,说不尽,说恨时多说悔也有。” 王敏正抱着她在怀里觉得她身腰瘦削多了,感说:“真是上天眷顾,今宵可不是做梦吧!六年来我想团圆两字也不知想过多少回,醒来只是一梦。”说时自已也泪眼朦胧。 锦姐离情已吐,春心渐露,一手环住他脖子,一手替他擦泪,“王昀哥,你好好摸摸这是梦吗?”王敏正俯身下去两情绸缪之际,忽见她腹上有纹,问:“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这是去年生产留下的。” 王敏正就滞住了手,伤感道:“孔夫人说你在府里小产我痛了几日,如今你既已生产将孩子带着一齐同我回去吧!是男是女?朱家肯不肯?” 这几句话儿出口,锦姐纵是石人也落泪,“孔府里头那回我不过流了些血也没觉着痛。你还不知呢,我嫁与秉杭十月怀胎,一朝临盆,生生疼死我也,一天一夜几乎晕死过去,生下个孩儿未见男女就见了阎君,秉杭出家也有此事的原故。” 王敏正只觉心疼,“怪道我看你黄瘦了,必要好好将养着!”说时已坐起来又把衣衫系上,将被子替锦姐盖着,“你经此生死大事,我又怎么贪一时之欢,你我夫妻聚首以后恩爱的日子长呢。” 锦姐觉得无限温馨,周身都暖了起来,轻轻靠在他胸前,这夜睡的隔外安稳。 第二日起来先回了朱家,将回归本家的话与卫虎卫嫂说了,这二人如何敢拦?锦姐将首饰衣服与卫嫂和高妈妈分了,大宗银子交于卫虎,卫虎死活不肯接,“公子走时明说了是给奶奶的,小的不敢欺心。” “这是你家祖坟上的钱,我拿了如何能心安,你家公子虽弃了家,那墓园不要打理吗?宗族也不都在吗?”锦姐自来不是贪浮财的人,卫虎犹豫再三道:“坟上一千五百两我收着,那树还要长起来才好,年年墓上也要修缮,还有银子是公子自家与奶奶挣的,奶奶自家收着吧!” 锦姐方收下七百两,念着与朱秉杭夫妻一场,捏着这几张银票在手里,只感着一阵心酸落寞。 王敏正本就是游宦散心,今番重遇锦姐自然有了归家之念,便与总兵大人说了,那总兵大人本就是王家的门生,世侄夫妻团圆一起回乡岂不不允的理?备席备礼好生隆重。 锦姐又向张奶奶和王妃辞行,王妃说身上不好就不见了,省得彼此伤心,让她一路好走,送了两匹红绸给她添喜。张奶奶扯着手道,”还记得接你来办喜事的日子,就如在眼前一样的,现在你又有喜事了,到底是年轻好事在后头。”说来也听不出悲喜,锦姐说,“这几年多承姨母照料。” 张奶奶无所谓地摇摇头,“为自己孩子,谈不上这话。”让锦姐请王敏正一同进来说话,王敏正只好入门拜见,这张奶奶一见王敏正比当日见沈澄还要感触,声声哭起我的儿来,“我的杭儿啊,你当真是吃风喝露,双脚离地的人啊,你放着如花似玉的老婆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神仙!你看看人家俊后生,才子佳人跟戏里似的,谁像你往岑寂处去啊!” 哭的王敏正和锦姐一脸难为,得亏张大人出来让丫头婆子劝着扶进房去了,张大人同王敏正叙了礼,讲起王家好生敬重,“督公经略西北时,我位小职卑无缘得见,今日得遇公子,幸甚至哉。” “晚生不才,赖祖父余祯耳。” 说了些官场的话儿,待了茶,王敏正和锦姐拜别而去,张大人送出门外。 ☆、江山依旧朱颜色 王敏正出发前先写了两封家书,将得遇锦姐携手归家的话说了,从官道一封寄山东家里,一封寄南京父亲。 一路悠闲出了西安往东,锦姐特意绕了趟华山要去别一别幻境。 莫会和浊音到乡里做法事去了,只幻境和浊尘在观中看门,见一丛车马到来知道是路过的官人,忙整衣出迎。 锦姐在掀帘叫了声幻境,幻境呆着头揉了揉眼,问浊尘说:‘你看那是奶奶不?“ 浊尘喜滋滋道:“就是奶奶啊!“ 锦姐下了车,幻境跑上前,“好奶奶,真是你啊,我自家还怕是眼花了呢?来也不说一声,我好接着。”一面说一面替锦姐身上拍灰,又把锦姐仔佃瞧了瞧,笑问:“奶奶,是出来游玩的?” “我是回山东路过,特地跟你来道别的。” 幻境听见山东的话儿,惊喜地跳起来,下意识回头看人,只见王敏正立在车前风度华藻.,姿质挺然,一时看得嘴都合不上了,王敏正先行了一礼,口称师父,幻境眉欢眼笑的回了礼,偷问锦姐:“这位官人是?” 锦姐得意道:“这是我原配丈夫王敏正。” 幻境又将王敏正从上到下溜了一眼,心中只有一个好字。 浊尘说:“站着做什么?快请殿里坐。” “对,对,我竟忘了。”幻境上前引着王敏正:“公子请。” 众人到了殿中坐下,浊音捧上茶盘,锦姐让王象过来坐,自已和幻境到里间去了,幻境到了无人再掩不住欣喜,抓着锦姐的手,“好奶奶,你的命中夫运好,不然哪里寻这样出色的汉子,我若能有一个守一夜也甘心。” 锦姐捂嘴笑说:“你跟我一道回山东,我让他把你也收了不就得了。” 幻境低下头,呸了一声,“你没一句好话。” 锦姐不解,“我这话有什么不好?” -- 第151页 幻境说:“我只要一夜不想缚之终身,跟你去了山东还能脱身吗?你这不是好话。” 锦姐听来也有道理,由衷道:“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了,终究出不得家,做不了方外之人。” “奶奶是有福之人,当然不做这身若浮萍的事,如今重续前缘荣归故里是实在是好极了。” “你真个这样看?”锦姐追问。 幻境点头,“我还同你说假话吗?只是有一件,我看王公子生得英气怕不像沈大人与朱公子那样顺意贴心吧?” 锦姐想了想,笑道:“这话你说反了,这三人中只王敏正是真正的温和好性儿,你看沈澄性子好是因为他性冷性稳,你看朱秉杭性子好是因为他性静性淡。” “既如此那再好也没有了,可见神仙的签不错,奶奶你此番回了山东我日日为你念经祈福,来日咱山东再会。” 锦姐拉起幻境的手,“你可别诓我,说了来一定来啊!” 幻境应说:“不敢说一年一来,两三年必走一趟看望奶奶。” 两人又在各处烧了香,浊尘端了白馍、汤面、鸡蛋,大家凑活吃了,幻境硬留着住下,晚间整置了极丰盛酒饭与锦姐送行,王敏正也亲向幻境言谢,锦姐在旁说,“你陪她一晚谢她!”幻境羞得脸儿透红,王敏正也窘得抬不起头,锦姐只是咯咯的笑。 次日一大早锦姐等人起行,幻境一路送到山下。 一路过州府穿市井,走走玩玩八月间才到了山东境内,刚到济南府王敏正眼皮就作跳,一路心上又发慌,好不容易捱到任城,一早就有家人候在官道上等,见了王敏正上前磕头问安,王敏正让他们给锦姐见礼,那几个家人硬着脖子说:“来时老太太吩咐了说,公子这次回来带的奶奶不知真假不能称呼!” 王敏正脸儿一下就白了,锦姐冷笑道:“敢情是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记得人了,你们年经轻轻也跟着瞎了,我当年嫁来你家上下没见我过我吗?” 家人说:“奶奶内宅内院的,我们如何见得?” 锦姐发狠道:“可见不是我手里的人,我当年地任城撞街家中上下谁没见过?王象你回家就让管家发落了他们去!” 王象的眼皮也跳上了,那伙家人苦着脸也不敢大声了。锦姐大摇大摆进了城,看着任城街上的旧景也有些触动,到了家门口只见管家立在外沿上,见了他们忙小跑上来,“真是奶奶啊!奶奶这一走好几年,只道是见不着了,公子信上说找到了,老太太还不信,今天一见真个是奶奶呢!“说着趴在地上磕头,口中说:“给公子和奶奶请安,喜得团圆。” 锦姐喜滋滋让他起来,“到底是管家记性好,这几个人强头强脑的,听老太太的话都不认得我!” 管家跌脚骂说:“你们瞎了眼,家中正奶奶也不认得的,快给奶奶赔礼,奶奶大度才饶你们一回。” 那几个家人都一齐跪下口称奶奶,锦姐满意极了,“罢了看你们面生我也不计较了。” 管家让人取鞭炮来,又笑说:“奶奶公子快进去,老爷早就在堂上等着了。” 锦姐在王老爷面前一向也有所忌惮,今日久别归家也不敢先进,就去扯王敏正的手,摸着他手心全是汗,问:“你怎么回家比我还紧张?” 王敏正擦擦额,“风吹的!” 进门时小声问管家,“老太太怎么说?小奶奶来了吗?” 管家摇摇头,王敏正心里就发虚,进了大堂王老爷果然在上面坐着,王敏正带着锦姐一起行礼,“孙儿回来了。” 王老爷让坐下,先看了看王敏正又看了看锦姐,说:“回来就好。“ 王敏正道:“让爷爷悬望。” 王老爷问:“一路都好啊?” “孙儿一切都好。” 王老爷笑说:“我看你黑了,这孙媳妇黄瘦了,到底西北风土不似咱东边养人。“ 锦姐听了这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生酸楚。 王老爷安慰道:“如今平安回来以后好好养就是了。” 锦姐说:“让老爷费心,孙媳知道了。“ 王老爷见他们夫妻团聚心中也为他们高兴,只是面上仍作平常,“你们先洗脸用饭,后头看看树哥儿,孩子盼爹娘盼得久了。” 王敏正说,“老太太还不曾见过呢?” “她身上不好,今日就不见了。”王老爷起身向后去了。 王敏正怕锦姐多心,说:“老太太这些年身子老不好。” 管家让人摆好了饭,帮说:“是的,不比以前了。“ 锦姐同王敏正在桌上坐了,自家端起碗,“罢了,头一天回来不见也好,省得见吵。” 王敏正和管家都松了一口气。 吃过饭到了后院,丫头婆子跪了一地,都来与锦姐磕头叫奶奶,以前的小丫头桂香如今都奶孩子了,见了锦姐也泪汪汪的,说:“好好的奶奶丢了,只说再见不上了,不曾想公子又找着您了。” “傻丫头,难得你还惦念我,你男人是哪一个?“ “他是外头的护院。“ 锦姐点头说好,养娘领着树哥儿到锦姐面前,已是半大的学生了,锦姐一时也没敢认,树哥儿向王敏正行了礼叫了爹,对着锦姐只是瞧不开口,王敏正说:“这是你娘啊,你平日在家只是问,今天见了怎么反不叫?“ -- 第152页 “娘。“树哥极低极快叫了一声,锦姐听来也怪欢喜的,“好孩子,你竟这样大了,我走时你才过门槛呢!” 树哥羞赧的笑了,母子之间虽然还陌生但是这一声娘出口无形中已拉近了距离,锦姐问:“树哥大名叫什么?” 王敏正让树哥儿自己和娘说,树哥儿小声道:“儿子大名叫王文谌。” 锦姐看着眼前突然这样大的儿子,一时生出许多感慨来,王敏正安抚道:“今日初见在人前也别多说了,以后你们母子相处日子长。” 奶娘带着树哥儿下去了,婆子丫头也散了,锦姐和王敏正回到旧房里,一切都和走时一样,锦姐实在忍不得眼中抛泪,拉着王敏正的手说:“难为你这些年心里放着我。” “我们是夫妻我心里不放着你,放着谁?” 锦姐红着眼睛,吸着鼻子,真心悔改道:“我以后一定多持家,少出门,再不耍性子的。” 王敏正有了这一句喜得恨不得蹦起来,眼也不跳了,心也不慌了。 锦姐在家中安静过了两日,南京传信来说:“位大人得了奶奶信很是高兴,心中极为想念要请公子和奶奶上南京小住。” 王敏正和锦姐商量了一下,又去问王老爷,王老爷说:“自奶奶丢后南京亲家大人已是急病了,你爹也日日忧恼,如今回来理应要去。“ 小夫妻得了这话高高兴兴收拾东西,看了黄历选定初十就起身。老太太到了这时也不能避而不见了,借着晚上吃饭勉强出来,锦姐看她富态多了,她看锦姐窈窕多了,两人都没见老,锦姐先上前行了礼叫了声老太太,老太太含糊应了一声,将王敏正叫上前,细细看了拉着手说:“好孩子,你竟是黑了,回来这么多天也上我房里来看我。” “爷爷说老太太身上不好等好了再相见,孙儿心里虽惦记却不敢扰了您,今日看着您气色都好,孙儿才能放心上南京。” 锦姐在一旁翻了个白眼,说:“快开饭吧,我饿了。” 老太太拉着王敏正靠着坐了,问:“外面的饭菜吃得惯吗?西北地方一没有水饭,二没有热馒头,都是死面饼子,冷硬窝头。” 王敏正说:“孙儿也没有下乡野去,城中什么都有,老太太不用为我担心,我们年轻人在外间吃些苦也没什么。” 老太太接言道:“吃苦不怕,就是怕吃亏,人吃了亏就圆不回来了。” 锦姐听这话中分明说得就是自己,她如今老练了,也不急着反驳,只缓缓道:“老太太说得是,我吃了休书这场大亏平白受了六年的苦。” 王老爷纳闷:“何出此言?” 老太太顿时变了脸色,王敏正忙岔开道:“这是不和睦的话以后不说了。”给锦姐使了个眼色,锦姐笑了两声,拿起筷子要吃饭。 老太太说:“慢着,这人没来全啊!” 王敏正说:“树哥下午嚷着饿早吃过了。” “我不是说孩子,我说孩子他娘,俊云怎生不来?” 锦姐略一思索,也就明白过来,推了王敏正一下,“我回来这些天,你也不让我们姐妹见一面。” 王敏正硬着头皮说:“不见了吧。” “这是什么说法,一家人岂有不见面的道理。”老太太叫冯姑来吩咐道:“把俊云请来吃饭。” 冯妈应了一声去了,锦姐不动声色,王敏正额上下汗,王老爷安慰孙子说:“老太太说得也对一家人岂有不见面的,孙媳妇这次回来已通事多了,不能多怪。“ “不怪,不怪。“锦姐皮笑肉不笑道。 王敏正心里就如打鼓的一般,少顷冯妈领着一个少年女子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小丫头,那女子年纪也在二十往上,瓜子脸细长眉,长挑个子穿着黄色袄子,紫色罗裙,腰间环佩翠玉,头上金凤衔珠可比当日的紫云出色多了,锦姐见了不自觉气就往上撞,强忍着不曾变脸,等着来人和自己的行礼,没想到那俊云见过了老爷,老太太就一屁股坐下了,王敏正指着锦姐向俊云道:“这是家里奶奶,你来见个礼。“ 那俊云仰着脸说:“什么奶奶?有个失身于人的配称奶奶?她是奶奶我是什么啊?我自进你家门五年,这府中上下哪个不喊我奶奶?如今哪里又来个奶奶?“ “话不是这样说的…”王敏正恨不得上前将俊云拖出去。锦姐铁青着脸拍了拍手,“好,竟是我眼瞎了不曾认得家中奶奶!”说着起身一把推开王敏正,“你接我回来做什么?早早送我回西安去,我有房有院要到你家看人鼻子眼睛吃饭?“一面骂一面就要走,王敏正要去拦,老太太高声道:“你让她去,去了才好呢?还是这样没家法,没规矩,她这六年就没晓些事?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还当她是南京的吴姑娘刚过门吗?” 俊云也跟着叫说:“王郎你回来。” 这声王郎无益于火上浇油,锦姐涨紫了面孔回过身,一把兜住俊云的领口,劈头盖脸的重手下去,只听得皮肉声响,叫痛声哀,老太太气愣着说:“反了,反了,昀哥儿快拉开!” 王敏正哪里敢上手,王老爷喝道:“快住手,咱是什么样人家?不像话!不像话!” 锦姐收住手将人摔在桌下,自家揉着手,凛然道:“什么叫今时不同往日!我姓吴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拿着休书我明公正道的改嫁有何不可?自古只有寡妇守节的,可有弃妇守节的吗?我不管你什么云都不要在我眼皮底下!我这几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临了回来受这屈气?”放下话气汹汹回房去了,王敏正一路跟着,“好奶奶,大奶奶,你有话好好说,都是她的不是,回头我让她给你赔礼认错。” -- 第153页 锦姐回头一口啐在王敏正脸上,“我稀罕,我真想不到你讨了这么出息的新奶奶,如今我一个人回南京也好,你看南京姓吴的嫁不嫁得出去!”一并连房门也关上了,王敏正只得在门外站着,半响听见里间锦姐在哭,又敲门道:“你心里的话好好跟我说,我有什么不依呢?说句不好听的,紫云都能去,这俊云我还舍不得吗?” 锦姐听了这话开了门,泪痕未干立在门口问:“当真?” 王敏正郑重道:“当真。” 锦姐破涕为笑,抹着泪说,“王昀哥到底是你有良心!” 第二日一早王敏正到王老爷面前说要遣俊云家去的话,王老爷见过昨晚那场大闹知道不能相容,只愿随孙儿心意。 老太太在当场呆若木鸡,好久缓过神来,拍案大哭道:“我只当她改了,谁知她更胜了!” 王老爷谈笑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岂有人能变性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