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娇莺》 第1页 [古装迷情] 《锁娇莺》作者:梅燃【完结+番外】 文案: 户部侍郎独女崔莺眠生得玉肌楚腰,靥笑春桃,更有一把得天独厚堪比莺语的柔软嗓音,原本家世显贵命格美满,却在崔家突然败落之后,被太子贺兰桀抢下,从此私藏于东宫。 她被视作通房侍婢,关上门来见不得生人,每晚事后,总有一碗避子汤不动声色地送到她的桌上。 贺兰桀以金屋为笼,将她牢牢锁在身旁,不许她离开半步。 但崔莺眠不喜欢他,一直对他曲意逢迎,暗中策划着逃走。 那日大火将半个东宫烧成了灰烬,贺兰桀在浓烟之中双眸血红声音沙哑地寻找着她的身影,最终却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首…… 三年后,贺兰桀继位为帝,后宫却空无一人,椒房之中唯有一座皇后牌位。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贺兰桀终于假意决定选秀充盈后宫。据说皇帝选秀只有一个要求,要软嗓细口,声若莺啼。 那日,他选得心灰意懒,手撑着下巴在龙椅上打瞌睡。 直至一道明丽的身影曼妙上前,出声犹如春晓枝头传莺语:“民女崔莳叩见陛下。” 年轻的帝王霎时捏碎了手里的乾坤珠,抬眸,呆怔如木鸡…… 阅读指南 1.1v1,双c古早风,颇狗血,伪替身梗。 2.中间小虐怡情,大篇幅为甜。傲娇隐忍君王和别扭心机美人,人物都有优缺点,如若不喜请勿上升作者。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莺眠、贺兰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朕以金屋为囚,只听她莺啼婉转 立意:不惧风浪,披荆斩棘 第1章 锁娇莺 晨光熹微里的东宫,倚梧殿,抄手回廊底下悬挂着盛有各色雀鸟的金丝笼,其中一只身材娇小,翎毛翠绿的红嘴仓庚,仿佛才刚刚醒来,梳理了身上被露水浸湿的细腻绒毛,双目无神地望着周遭熟悉到近乎无聊的世界。 又是一日晴光正好,金丝垂线,倚梧殿外的几株为之得名的梧桐树,碧蓁蓁的叶子沐浴在一片浩浩的橘黄光影里,犹如流动的半翠绿的瀑布,一泻而下。 崔莺眠醒了过来,如同往日一样,脸上没有喜悲,近乎麻木地上前,服侍男人更衣。 知道她爱美,贺兰桀特地在寝殿为她架了一片高及人身的落地琉璃镜,但自入了东宫,崔莺眠一次也没用过,反而日日在这面镜子前服侍他穿衣。经过这两个多月,她已经有点熟练了。 男人比她高一个头,崔莺眠要费力才能为他将蟠螭白玉牡丹鞶扣上,清脆地响动过后,崔莺眠神色淡然地撇了一下纤眉,“殿下,已经好了,恭送殿下。” 她例行公事一样地要送他出门,但贺兰桀却没动,且垂下了目光,审视般地打量着在他面前日渐大胆,行事越发没了紧张感,但也显得愈发无趣的脸蛋,实在看不出她有半分的悸动。起初,贺兰桀将她抢回东宫,怜惜她全家流放,对她总是极有耐心的,但相处下来,贺兰桀觉得自己尽心逢迎宠爱,纵是妹喜,也该有裂帛一笑了,她对自己,却从来都是不假辞色,连眉头都没松过。 贺兰桀不得不去思虑,并且安慰她。 “这样的日子不会长,眠眠,你且忍耐着。” 崔莺眠无可无不可地敷衍回应。家下遭逢变故,父亲从光风霁月的纯臣成了人人喊打的大贪官,崔莺眠是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变故,之所以判流放没有斩首,她也相信是贺兰桀出了力气了。毕竟现在局势紧张,他作为储君,仅能做到如此,而已。 但她不感激他。 她不喜欢这个人。太子以为可以用恩情挟制她,那就大错特错了。 家道中落之前,崔莺眠便已有指腹为婚的郎君,那才是她真正中意的人。不知道他现今如何,崔莺眠被关在倚梧殿,半步都出不得,贺兰桀派了十几个精干的婆子看住了她,外头还有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锁了起来,消息递不出去,毫无求生的办法。 贺兰桀低头走了出去,屋中很快有婆子进来服侍崔莺眠梳洗。 管事的周嬷嬷照例收拾床褥,留心眼子,看见褥子上干干净净,除了褶痕什么也没有,回头神色怪异地瞥了眼正对镜梳妆、背影窈窕而单薄,仿佛风一吹便能刮走的美人,纳罕都已经过了这许多日子了,太子殿下竟都没能幸这位美人,难道日日睡一榻,男人心底居然能不起邪念?要说那娘子不美,太子不稀罕倒也罢了,分明他冒着风险也要将人掳来,现如今又像搂了个宝似的,日日过宝山而不入,竟也忍得。 原本勤妃派她来服侍殿下,也是令她怀了些目的来的。 太子殿下年已十九,至今尚未有过通房,赵王殿下早十六岁上便开荤了,一早就定下了与大昭寺卿许家的亲事。他呢,百般推脱,勤妃安排的心腹女史全不客气地扫了出去,一个也不留下,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勤妃为此日愁夜愁。要不是愁到这个地步,也不至于默许了殿下冒大不韪把这么个烫手山芋接到了宫里来。 既接来了,又看着不动,不下口,早知这样,这么个随时可能引发一系列变故的女人留着,勤妃定是不满的。 周嬷嬷一句话也不曾说,将床褥收拾好以后,偷摸回转来,向崔莺眠行礼。 -- 第2页 这些婆子心里都怀着心事崔莺眠岂会不知,她只是不说破,看着婆子日日在褥子里暗搓搓翻江倒海,她知道她在找什么。 可惜教她失望了,贺兰桀迄今为止,从没碰过她,哪怕一根手指头。 第一夜,那个男人假借酒醉乘着月色归来,身上熏熏然一股甜蜜的桂花酿的气息,双眸迷醉,倚梧殿花灯满路,望之如绣,仿佛有人自欺欺人地设了一个洞房花烛。 但当他走进这间屋子之后,崔莺眠并没令他得逞,她十分不给面子地戳破了他的伪装:“殿下,酒不醉人,你自醉耶?” 那男人顿时醒了假酒,眼睛里的迷醉瞬间消失,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黑眸深沉得仿佛窗外花灯照不到的黢黑夜色。过了许久,他才动了动嘴唇,看着她道:“从今以后,跟着孤。” 他说的是从今以后,那就意味着,他知道她有自己的郎君。 他干的是强盗的事,说的也是劫匪的话。 崔莺眠恨他,恨极了他。与其如此,她宁可跟着家人流放三千里,反正绝不会委身于贺兰桀。 但她恨不起他。他是太子,她是蝼蚁,她知道,只要贺兰桀一句话,她流放的家人随时可能死于途中。想要生存,唯有迎合。但那是她最不愿意对着贺兰桀干的事情,她只能说—— “殿下,不妨我们打个赌。我心甘情愿囚禁此处,半步都不出,三个月为期限,如果殿下能让我笑一下,我便跟着你,从今以后跟着你。” 贺兰桀微怔,他立刻接口道:“不再想着他?” 崔莺眠望着面前烛光红晕里神色迫切的男人,眼眸一黯。他是真的知道,她另有郎君,他却还执意如此做了。 崔莺眠顿了一下,随即缓缓点头:“嗯。” 只要他能做到,她什么都答应他。 开始的时候贺兰桀表现得极有耐心,挂在殿外的鸟笼子都是他着人安排的,美其名曰,莺与她名字相合。不过崔莺眠看着笼中精致华美的鸟儿,大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怎么还会笑。她连逗它们一下都觉得残忍。 之后便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场又一场唱不完的大戏,全然将她视作妹喜、褒姒之流,用烽火戏诸侯的手段博她展颜。可她非但不觉得好笑,反而觉得这男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将来就算是登基了也必定是个昏君! 现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大约太子殿下终于快要黔驴技穷了。 近几日,她感觉到他有些急了,虽然嘴头不说,但日日对着一叠盘中餐只能看不能吃,应该也是难受的。偶尔崔莺眠想,要不让他得到一回,也许尝到滋味了,发现她没那么好,说不定就放过她了,长痛不如短痛呢?可每每只要想到子初哥哥,想到他也许正还在为崔家奔走,她就觉得不能对不起他。如未能守节,委身强权,将来她还有何面目见他。 近前伺候崔莺眠的,除了话语权最大的周嬷嬷,便是两个年轻婢女,一个唤作沁芳,一个唤作泻玉,都才十三四岁似的年纪,双鬓鸦雏,绒毛纤细,目光也有些怕生似的,是刚进宫的,干净得犹如一张白纸。 贺兰桀应该是早有蓄谋,如此可以不必被人拿住什么把柄。 要是让圣上发现她这个罪臣之女窝藏于太子东宫,对贺兰桀也是伤筋动骨的大事。 白日里很少能见贺兰桀,太子日理万机,白天需要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不然也会引人注目。崔莺眠横竖无聊,到院子里抱厦底下,靠回廊坐着绣花。她的绣工在玉京城中数一数二,不论花草还是飞禽走兽之类都是手到擒来,沁芳泻玉两个一直在不停地夸她,看垂涎的模样,似乎还有意跟着她学,但谁只要多生一件事端,立马就会被周嬷嬷警告,于是她们俩也不敢开这个口。 一幅蜻蜓啄榴图今日就要绣完了,开始收尾的时候,倚梧宫突然闯进来乌泱泱一大帮子人,说是勤妃娘娘安排进宫来唱堂会的。 为首的弄了一个大花脸,是崔莺眠从未见过的式样,黑一道白一道的,动起来的时候格外晃眼,晃得人晕。崔莺眠连他的鼻子在哪里都找不到,只见他连着七八个筋斗翻到崔莺眠跟前来,朗朗地一提口气,“咿呀——”拉长的一声,崔莺眠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耳鼓。 她看了眼周嬷嬷,周嬷嬷也在看她。 崔莺眠便很快别过目光,对花脸汉道:“我不爱听戏,都走吧。我不喜欢热闹。” 花脸汉用唱戏的腔调一板一眼地道:“我等奉勤妃之命,前来东宫搭台,为的是太子明日的流觞宴会,前来排练。” 这样说,崔莺眠就没有拒绝的权力了。尽管她心里很清楚,他们真正的目的应该不是像花脸汉嘴里说得那样。 崔莺眠觉得自己的绣活今天是做不完了,她将针线全部拾起来扫进了簸箕里,对周嬷嬷道:“我不喜欢热闹,去歇晌了。” 周嬷嬷恭恭敬敬地叉着手,身体却像一堵门墙卡住崔莺眠去路,令她下去不得,崔莺眠更加明白这些人的意图了,她有点恼,眉尖若蹙的,举步维艰,周嬷嬷还是那副恭敬的口吻,不咸不淡道:“时辰还早,何况唱起来吵闹,哪能睡着,娘子还是听一听吧。” 还有强逼人听戏的。 反正崔莺眠也是见怪不怪了。她慢悠悠绷着脸色坐了回去。 这戏唱的是一出喜剧,但崔莺眠觉得有些无聊,只是再无聊的戏崔莺眠应该也是见过的,不知为什么,这次却渐渐地起了瞌睡,仿佛跌进了梦境里头。那梦很深,犹如深不见底的湖泊,沼泽的淤泥抓着了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扯,她不知道自己坠到了哪里,好像就要淹死了,一个声音告诉她不必挣扎。就在这时,那戏班子的人便拉长嗓子一声雷鸣,将她从梦里拉回现实,崔莺眠迷迷茫茫睁眼一瞧,只见正唱到高处,一小孩儿掏鸟窝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母亲正数落他。不知怎的,崔莺眠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是顽皮不听话,经常闹出动静来,有一回她藏进了面缸里,把自己弄得一身白面,母亲将她拉到跟前来,也是这样的又埋怨又心疼的神情,然后骂她。 -- 第3页 崔莺眠不知怎的,想到那些温暖的岁月,人迷迷瞪瞪的,以为好像就在眼前了,伸手就能抓住。于是,她不受控制一般绽开了唇角,眉眼轻弯,露出了一抹笑意。她生得玉面朱唇,不用描画便容色动人,那笑容便似一朵不露风声地开放之后泊于水面的扬花,清透而幽静,丝毫不惹眼,但又分明的是开了。 周嬷嬷这种宫里的老人个顶个眼尖如刺,何况一直盯着她。勤妃娘娘安排的这一出,可是为了这两人操碎了心,也是免教殿下堂堂国之储君食言而肥了,周嬷嬷立刻大叫大嚷起来:“崔娘子笑了!” 这声音犹如一声旱地春雷,炸醒了崔莺眠,她悚然惊动,要收住笑容,可已经来不及了,沁芳接周嬷嬷的话雀跃三尺高地朝外也嚷:“崔娘子笑了!” 那传话声,比过境的信风还快,比花子家里叫饭还快,顷刻之间传得满倚梧宫全是。 周嬷嬷胳膊肘推向泻玉,催促:“去请殿下!告知他这件事!” 在崔莺眠还迷糊当中,泻玉已经穿堂风似的远去报信了,她既怔愣,又气怒,但气怒只是在自己,因为自己不争气。这手段平平无奇,戏也不好看,归根到底是自己的一时疏忽。 所以该如何是好? 不论如何,她是输了。输家,应该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第2章 我疼。 倚梧殿至太子明光殿,倘若步行,尚需要小半个时辰,其间路远,斗折蛇行,加上需要掩人耳目,传话的泻玉谨慎地绕过了一些多余的人,到未时三刻才来到明光殿叩门。 贺兰桀正与勤妃在殿内叙话,勤妃来看儿子,送了一点参汤过来,汤中除老参外,另放了肉苁蓉、鹿鞭等十几味药材,熬得浓稠无比,贺兰桀厌恶那味道,不欲下咽,勤妃催促不成,不满地挂了脸色,道:“母妃是为你好,以后你会知道的。” 因为自己的母亲在这方面有前科,有一次她就是利用令人兴奋的大补之药强行催逼他服下,接着,便让人送他回屋,而屋里头早有安排好的女侍在等候。险些着魔,一念地狱。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桌案前一缕燃香袅袅婷婷地钻腾起来,将他的眉心褶氤氲模糊了一些。“母妃的好意,儿子心领了,但我还是从前那句话,除了崔氏,我谁也不愿屈就。” 搁在之前勤妃早翻脸斥他榆木疙瘩死脑筋了,这次却没有,暗地里眼中掠过一丝窃窃嘲笑,便极其温和地告诉他:“知道,知道,母妃还不晓得你的心思,不会逼你的。只是,我亦是心急,存恤,你父皇挨到今日尚未给你指婚,我每每问他,他都左挑右捡,推说没能有中意的才德两全的女郎与你匹配,但我想待到你弱冠之后,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你想一想,再过两个月,便是你的生辰,我们宗室子弟,若非五服,哪有到加冠的年纪尚无婚姻的。等你过了这坎儿,将来无论崔氏女,还是别家什么女子,我自有办法,教她做个妾留在你身旁就是,男儿志在朝野,内宫这些事不消多费神!” 贺兰桀虽为太子,然一直以来,都有四皇子赵王对储君位虎视眈眈,也是最有可能引发易储的人选。中宫早亡,嫡子夭折。赵王生母宸妃,位份在勤妃之上,且受尽宠爱,三千粉黛在她跟前黯然失色,思来想去,勤妃夙夜不安。 她以为,必须做出必要的举措,来稳固这个储君之位。比如,结盟一个实力雄厚的妻族。但偏偏,圣上不紧着这事也就罢了,自己儿子还是个不开窍的,居然也不着急! 一不做,二不休。存恤不能做的,她来。 不过是区区一个崔氏女,待迈过这道槛,儿子自然能明白,天下女子,皆是一样,纵然崔氏再美,吹了灯钻进帐帷,黑灯瞎火不也一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么。只要了断了这执念,他会想明白的。 也就是从前这崔氏与人有亲,对存恤不假辞色,害他单相思了几年罢了,真尝到了滋味,自然放下了。她乃罪臣之女,崔横岭以权谋私,公然于科举中徇私舞弊,举家流放,她的女儿就是个烫手的芋头,谁接了都得剐下一层皮! “对了,母妃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勤妃淡淡说道,“与崔氏有婚约的那萧子初,已经变卖祖产,离开了玉京。他崔横岭堂堂一户部侍郎,怎么想的竟与商贾结亲,商人重利,不回来踩一脚都教人高看了。此事,你可告知崔氏知晓,让她死了这条心,以后安心跟着你!” 这件事,勤妃能查知,贺兰桀自然更是知道。他没有回应。 “娘娘,泻玉来了。”剪春进来传话。 勤妃适时地打起了瞌睡,将腻白的手递进剪春的掌心,眸中泛起倦意:“就这样吧,本宫乏了,剪春,扶本宫回去歇息。” “诺。”剪春与福嬷嬷二人搀扶勤妃离明光殿而去。 贺兰桀仍在书案之后正襟危坐着,一动不动,隔了半晌,他才恍如回过神,端起勤妃留下的补汤,喝了几口。参汤中一股药味,怎能好喝,到身体开始发热时,他便放下汤碗彻底不再动了。 泻玉等到了传召,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入内,下跪行礼一气呵成,不等贺兰桀询问随即便道:“殿下,崔娘子笑了!” 贺兰桀吃惊,蓦然长身而起,神色变了,呼吸也重了些:“当真?” 泻玉急忙点头:“是真的,周嬷嬷让奴婢来请殿下。” -- 第4页 贺兰桀抛下一地公案,大步便出了明光殿,疾行向倚梧殿。泻玉胳膊以下不是腿,哪里追得上殿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甩在了后头,可不知为什么,心头竟很是愉悦和轻松,崔娘子人是很好的,就是太倔了,她要是肯好好看看太子殿下,一定会发现他的好的,说不定也就苦尽甘来了。小丫头怀着这样美好的期望,想着。 回倚梧宫,日头已经偏西,贺兰桀从未有一刻如此恨过这段路长,令他恨不能插翅而飞,一径飞到她的身畔。 周嬷嬷率领的十几个丫头婆子,挨挨挤挤地跪了满地,不知何事如此郑重再三,见他到来山呼“千岁”,贺兰桀理也没曾理会,直接闯入了寝屋。 门只开了半扇,贺兰桀身材阔长,进来时卷起一阵风,直接将另外半扇也撞开了,疾风扑过端坐在梨木圈椅上睫羽低垂的崔莺眠的面颊,衣袖鼓鼓地曳开,随即,她朝立定跟前,双眸犹如滚烫的岩浆般的男子,朱唇轻摇,露出一抹笑容。 霎时间,金瓒玉珥,连同她身后的满阁水晶画屏,宝瓶香几,都不及她肤光灼目。 不但她笑了,她还这样告诉他:“殿下,你赢了。” 贺兰桀像是瞬间被攫去了魂魄,他半僵硬的身体凝冻了血液,已经不能活动。直到她话音落地很久之后,他才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仿若癫狂。和她对视的崔莺眠也笑,腼腆羞涩地笑,贺兰桀随即上前,将她的双腿抄起,整个人犹如一尊玉像般捧了起来,掬在怀里。 “眠眠,告诉孤,你再也不会想着萧子初,忘了他,跟着孤。” 崔莺眠不消任何思考,道:“我愿跟着殿下,做殿下之人,从此一心一意。” “好、好……”他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又仿佛不知该将她安置何处,最后,他目光一定,抱着他的美人大步走向床帏。 此间动静,窗外之人一清二楚,不用等太子来吩咐,门窗早已通通关闭,周嬷嬷率领着人悄悄退了下去,过会才会再来。 崔莺眠被他压在枕上,他似是等不及,按住她的香肩,低头便开始品尝她的芳唇。 他青涩、鲁莽,将她的红唇蹂.躏得犹如雨打残花,凄艳可怜的,但他好像丝毫都不顾,亲了好一会,才稍稍停了一下,支起眼睑,气喘吁吁地问她:“对了,你怎会突然笑的,因为那个戏班?孤以为……” 不等他说完,崔莺眠便眨了一下明眸,接着道:“以为我是石头做的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殿下待我这样好,我心里早有所动,只是不好意思……” 看来,她是找了一个台阶。现在,眠眠不好意思直说,他自然不会再逼了。 崔莺眠也在观察他的反应,见他好像满意了,她心里稍松。 贺兰桀却立刻得寸进尺起来,将她的檀口完全封住,帘幔扯落。 …… 大开大合的挞伐,仿佛没有尽头。 事后,他将她柔软酥白的背压着,令她就趴在枕上听他说话。 崔莺眠浑身犹如被巨轮碾压过一般,不用看也知道到处都是淤青紫痕,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便就扑下一层潋滟的光。 是真的不舒服,很不舒服。和讨厌的男人做亲密的事太讨厌了! 可她只能委委屈屈地推开他咬她肌肤的脑袋,细声道:“不要了……殿下。” 她说不要,可他岂能就此轻易地令她如意。 正要继续亲吻那块洁净如无暇美玉般的蝴蝶骨,又听她哼气都艰难地说道:“我疼。” 他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颊勾到近前,漆黑的眸中充斥着得逞的恶劣的笑。 “哪疼?嗯?” 崔莺眠脸一红,嗫嚅:“全身都疼。” 他偏又要问:“谁让你疼的?” 崔莺眠咬住下唇:“是……太子殿下。” 他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眸,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最亲密的事情过后,再讨这些小便宜,她总不会再拒绝了,拒绝就矫情了。崔莺眠受了他的吻,闭上了眼睛,心脏止不住地发抖。 从今以后,她再也配不上她的子初哥哥了,她顺从了,成了太子见不得光的比那些侍女还贱命的通房。 可她只能这样…… 她没有办法。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活得这样辛苦…… 从有记忆起,父亲在她的心中便一直是高大伟岸的形容,他就像一棵盘虬卧龙的大树,深深地扎根泥里,托起浓密的阴,罩着家中每一个人的欢喜与忧愁,是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为什么一夕之间,他就从户部侍郎变成了阶下囚,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崔莺眠真的不知道。 好想一觉醒过来,她在父母的怀里,哪怕是在千里之外的乌苏,那里什么也没有,连水都没有。可只要是在娘亲香香软软的怀里,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很幸福。 好想,睡过去就不再醒来了。 可是,当她一闭上眼睛,就只听到耳畔那熟悉的阴森得仿佛要吃人的嗓音:“孤只知女子会疼痛,不知男子也会窒痛,是眠眠让孤疼的。” 身下这个女孩儿或许不敢想,他堂堂太子,只想为她一人疼。贺兰桀餍足地凑过嘴唇亲咬美人的脸蛋。 崔莺眠浑身急急战栗,听了这话背部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皮抖了抖,还没睁开,便又被他捉住卷进了一场似无尽头的欢好当中…… -- 第5页 作者有话说: 眠眠:走开啦臭男人!哪来的自信! 最新评论: 【 -完- 第3章 避子汤 门外錾银钩上倒悬者密密匝匝的一排竹簟,舀了一庭的清风进殿,南面的那扇支摘窗底下是一张足可四人睡卧的罗汉床,铺着猩红毡条。勤妃将身体靠着秋香、玫瑰二色团花芙蓉纹的引枕,为了躲避暑气正着人打扇,不知不觉有了疲倦之意,阖上了眼。 剪春在一旁摇扇,福嬷嬷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凑近耳语了几句。 声音断断续续的,剪春听不真切,只是勤妃突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吓了她一跳,手中的金翟翠羽扇差点儿便脱了手,勉强定住心神,稳稳把住了白玉如意纹扇柄。勤妃只当她没甚出息吓住了,眼神清淡地瞥她一眼,向福嬷嬷道:“是真?” 刚才福嬷嬷凑近前来,告诉了她一件事。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偏生就发生在这节骨眼上。 赵王的一名唤作秋霖的通房女史,突然被查出有了身孕,已经两个月了。这女史还算是有点心计的,想瞒着众人偷摸把孩子生下来,母凭子贵。但纸终究没能包住火,眼下赵王与许家议亲在即,岂能容许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先生下庶子。何况许氏剽悍之名,早已传扬得是玉京众人皆知,许婉颐是家中独女,父母宠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要强的个性,她要是不点头,婚事很难真的成。宸妃和赵王母子一党眼下还需要拉拢大昭寺卿,断不会容许这节骨眼上生出事端。 就福嬷嬷所说,宸妃已经将秋霖暗中处理掉了,这个胎儿不能活。 “人呢?”勤妃立刻问。 福嬷嬷摇头:“还不知道,估摸已经偷偷发落出宫门了,咱们的人已经跟不上,探不到什么消息了。” 勤妃不无失望,肩膀松垮了一些下来,“王襄那贱人定不会让这件事被圣上知晓,她和她那个骠骑大将军兄长秘密处理的人,估摸着我们是追不上了,等追上,赵王和许婉颐早已生米成炊,这件事就告一段落罢。” 说到底,只是一个通房,闹出的一点意外。王襄和赵王在这事上肯定也已经做了预防,只是百密一疏,难免下头的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就算事情最后败露传到了皇帝那,充其量不过是让圣人申斥赵王几句,不痛不痒的,勤妃早麻木了。 但才说完这话,勤妃的眼睑瞬间一扬,这件事立马火烧了她的眉毛,她朝福嬷嬷催促道:“避子汤!快拿避子汤来,给那崔氏送去!” 福嬷嬷也是一愣,立刻也想到了这节儿,忙不迭回道:“老婆子这就去,娘娘稍安勿躁!” 等福嬷嬷带着人离开,勤妃才靠住引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圣上或许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发落赵王什么,但绝对会因为这件天大的小事就发落太子!现在他是身在这个位置上,半点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前功尽弃,过往十几年的诸般隐忍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勤妃打扇的侍女剪春聪颖没有多问什么,但心头已经明了娘娘和福嬷嬷说的是件什么事。仔细想一想,那崔氏,亦是有几分可怜的。 …… 席卷巫山的一场接着一场的缠绵云雨,终于不知时辰的深夜之中平息下来。男人倦极了,搂着崔莺眠在怀中,闭目仿若已经入眠,只剩下鼻息沉沉,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携着热雾喷薄在她的耳颊上。 崔莺眠小脸潮白,腮凝红荔,几绺墨深的青丝糊住了面部皮肤,黏腻的,很不舒服。她很想下榻去沐浴净身一番,偏被他锁着不得动弹,要张口请求之际,发现他好像已经睡着了! 她暗暗窝了一把火,咬住了牙齿,恨他如此粗鲁,其行径之野蛮简直就是禽兽所为! 不上不下地就这么卡着,到底因为身体不适忍不得了,不安分地动了几下。贺兰桀即刻有所察觉,偏冷的凤眸倏然睁开来,将她扑在枕头上,又不依不饶地朝她已经溢出一丝鲜红的干燥的唇咬了一口,呼吸急促地道:“往哪去?” 他的眼睛这样俯瞰下来之际,很有迫人的威压,但又有似水柔情杂在里边,几分真几分假的崔莺眠不想探究。 那些戏班子有些她不知的道行,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居然笑了。功亏一篑。在泻玉去报信到他过来的这段间隙里,她仔细地思考了许多,包括她的处境,贺兰桀和勤妃的个性和目的,以及身边之人的忠诚。思考的结果是,如果她选择背弃赌约,贺兰桀很有可能会发火,后果她仍是被他亵渎,且不会有半点温柔。 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如此,不如曲意逢迎,再徐徐图之。 她要离开这座宫城,就像被困的红嘴仓庚想要脱离那只金丝笼。 离宫以后,她要去乌苏。如果在这途中还能找到子初哥哥,获得他的谅解,就更好了。 崔莺眠柔弱的嗓呼气如兰:“殿下,我……想沐汤。身上难受……” 他一听,“哦”了声,不知为何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连锋利挺拔的五官也柔和了许多,他将她腰肢搂住,紧了紧,随即说道:“可。孤带你去沐汤。” 这个时辰了,也唯独太子叫得动人过来送水,当崔莺眠双腿打颤地沉入水底时,她趴着浴桶边沿,可怜楚楚地望着居于上首犹如一座泰山的男子,满心期盼他可以离去,谁知他非但不肯走,反而在她身后,长腿一迈,朝前跨步入水。水花从身后浇上来,将她的发丝全数打湿了。他从身后搂住她身子,靠过来,胸膛肌肉贲张,犹如铜墙铁壁,充满了不可撼动的雄性力量。 -- 第6页 崔莺眠不敢有丝毫大的动作,哆嗦着到了他的怀里。 这时,男人疑惑的声音穿透氤氲着的热雾传了过来:“心事重重,所思何事。” 她的表演不能算好,连他都看出端倪了。崔莺眠不敢完全欺瞒,低声说道:“不瞒殿下,自入宫以来,从未问过父母消息……过往不敢,怕触怒殿下,抑或引来他人猜疑,如今既然已经是殿下的人,请殿下怜惜,告知慈亲去路。” 原来如此。他早已经猜到了,之前拧了眉结,是因猜疑她还惦记忘恩负义的萧子初。现在她既然问也不问那男人,贺兰桀岂会多嘴,便只说了崔横岭的下落:“还在途中,入秋以后,才能抵达乌苏。” 这个消息崔莺眠不意外,她自己也猜到了,等同于没有说。 贺兰桀一直凝着她的粉面,有几分不悦,道:“怎了?” 崔莺眠失落至极,低声道:“乌苏地处胡天旱地,入秋之后,就冷得让人受不了,我全家都是南方人士,母亲身体虚弱,乌苏距玉京万里迢迢,她该如何安顿……” 贺兰桀沉思片刻,将她臂膀从后捉住,搂紧,沉声道:“孤派人送寒衣给他们,你放心,有孤的打点,虽然摘了乌纱,日子不会过得太难。” 说是如此说来,但流放北方都是去做苦力的,乌苏地处大晔与于田的边境线上,从来都是兵连祸结,哪来的什么安生日子过。父亲是文官,母亲是体弱的女眷,他们怎能过得好? 见她脸色依旧没有半分放松之意,贺兰桀的面更沉了,握住她胳膊的手掌倏地发紧,他手劲大,崔莺眠哪里吃得消,登时吃痛,低低地呼了一声,他也不放,一板一眼地道:“崔侍郎以权谋私,接受举子行贿,天子仁厚爱民,许天下门生有志有才之士登堂授印,谁在科举当中动手脚,便是违抗圣命,如不严惩,徒令天下考生寒心。本朝立国以来,只有三位官员犯过这样的案,无一不是处以死刑,今只是流放,也该知足。眠眠,此事无可挽回。” 他的声音里,已经夹带了严厉和不容置喙。 其实他说的,崔莺眠岂会不懂。她是户部侍郎之女,见识并不少,犯了这样的大案,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可她全家十多口人,除了父亲,其他人呢。母亲和侄儿,还有年事已高的奶奶,他们要如何去生存……现在还有她还在这安乐窝里,一天天活得没有自由,生不如死,恨不能插翅飞到他们身旁,她愿意去同甘共苦,好过如此在虎狼窝里戚戚悬心。 泪水从眼眶之中推了出来,怕被贺兰桀看到,她扭过头,从水里抬起手擦脸,脸上的水越擦越多了,给她本就雪白的脸蛋敷了一层明亮淡薄的银光,透着灯火的橘晕。 他看着她,柔声哄了几句,崔莺眠勉强忍住泪意,懂事地点头,可停止不了这种难受。 贺兰桀最后叹了一口气,抱住她,低声道:“好,只要你再也不想萧子初,孤答应你,等他们安顿下来,舞弊案也过去,孤来想办法。除了你父亲以外,其余之人都可脱身。” 令崔横岭留在乌苏,这已是他身为大晔太子的底线。 崔莺眠自然不会再去求旁的什么,她眼波如雾,明明流转,凝视着他,有些惊喜交集,但只敢轻声地道:“真的?” “是真。”他从丹田里吐出这两个字的保证。 崔莺眠红了眼眶,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犹如丝萝缠树般挂在了男子的身上,紧紧地仿佛要嵌到他身体里去。 其实崔莺眠不知道这样会否令他欢喜,她没有试图去讨好一个男人过,她只知道用笨拙的手段勾他,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男子的嘴角已经缓缓勾起,凤眸轻弯。 “多谢、多谢殿下……”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居然肯答应这样的事。 看来她是应该对他好点儿。哪怕将来她还是要走。 这么想着,崔莺眠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之后发生的一切,她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只知道身体沐汤之后格外舒泰,犹如被一把梳齿细腻的毛刷轻轻刷过全身,热流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一寸寸熨了过去,最后汇聚到心房。疲倦支使她睡得很沉很沉。 不知道到了时辰,方才醒过来。这时窗外已经明亮,崔莺眠拥着薄被坐了起来,望向四周。 寝房中无人,床围旁的高脚髹漆嵌螺纹梨花木凳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药汁,正散发着阵阵令人闻着发苦的味。 作者有话说: 要说狗,贺狗子前期真的有点狗,做啥都不说。 对了,贺狗子姓贺,不姓贺兰。意不意外哈哈哈。 最新评论: 【这避子药真是够狗】 【 -完- 第4章 喝了它 崔莺眠的意识模模糊糊的,因为昨夜里睡得晚,现下仍感觉昏昏沉沉,抬手轻轻地去揉了揉眼睛。这时,周嬷嬷便叩门了。 这个耳朵尖的老蝙蝠。崔莺眠心中暗暗不忿。因为周嬷嬷在,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人牢牢监视住了,浑身不自在。 她真想避过这仗着勤妃之势作威作福的老家伙。 外头周嬷嬷问了:“崔娘子起了?” 崔莺眠看向凳上兀自热气腾腾的汤,心怀恼怒,暗暗猜到这碗黑乎乎的药汁是她端进来的。以前做闺阁女郎君的时候,从来没有奴仆能够不经允许就肆意闯入她的寝房。但此一时,彼一时,崔莺眠连那种床上酷刑都忍下来了,绝没有跟一个老婆子胡乱置气的道理。周嬷嬷是勤妃的人,连贺兰桀都要服从他母妃的安排,别说现在她这个罪臣之女。 -- 第7页 她识时务地回答:“醒了。” 于是那婆子走了进来,她弯腰将那碗黑如锅炭的药汁端起,一派恭谨肃然地递到了崔莺眠的跟前:“娘子,请喝避子汤。” 听到“避子汤”三字,崔莺眠目光震动。她倏然扬起眉,只见这惯会拜高踩低、拿腔作势的老婆妇,因为常年低眉垂眼而显得皮肤松弛,令人有种慈和的错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太明显的厉色。崔莺眠就知道,这是命令,绝不是她一个老婆子能够如此嚣张的。 反应过来之后,崔莺眠感到自己极是可笑,就在昨夜,还在想自己对待太子殿下是否过于冷漠严苛,其实他算是自己的恩人。此刻一记大棒打下来,才真真教晕头转向的崔莺眠重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她是个罪臣之女,是个被锁起来见不得光的通房,而他是高高在上一人之下的储君。别因为三分温情失了身份和尊严。在他眼底,怎容得下一个丧德败行的下贱通房乱了皇室尊卑嫡庶的正统。而且早就听说了,赵王与许家的婚事在即,身为赵王的兄长,他岂能甘落人后,在太子妃入主东宫之前,任何人都能动那个痴心妄想。 当然,崔莺眠亦是不会去那么想。 不过就是区区避子汤。她喝就是了。 她点了点头,对周嬷嬷道:“我喝。” 说罢,她从周嬷嬷的手里接过了玺花汤碗,俯身吹了两口,唇齿抵住碗沿,干涩的唇瓣去试了药汤的温度,发现并不烫人以后,崔莺眠干脆一饮而尽。 药喝完后,她伸手端住那只碗翻给周嬷嬷看,涓滴不剩。 周嬷嬷够着目光瞧了一眼,九尺寒冰封冻的脸上融化了一些,缓和地笑着接过了汤碗,躬身道:“崔娘子是识大体的人,待将来太子妃正式受册,殿下念在今日之谊,以他的仁慈,一定少不得娘子好处,娘子的好前程还在后头。” 崔莺眠不置可否,身子发冷一般,将身后的被子裹紧了点儿,目光别向内侧,留给一个周嬷嬷一个鬓云凌乱的后脑勺。 也许这个时候,她应该演出一点点委屈,才好教人相信,她是真的抱定宗旨跟贺兰桀过日子的——自甘下贱地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周嬷嬷将剩下的那只空碗装好了,用食盒封存,拎出了倚梧殿,不消上头吩咐,按例进行销毁。这间寝殿里的人,暂不能惊动任何人。昨日前来的戏班子,娘娘都教人打点好了。 正在伺候摆膳的沁芳见了周嬷嬷走步有些雷厉风行,疑惑地问了一句。周嬷嬷自知此事绝无可能瞒得过近身伺候崔氏的沁芳、泻玉二人,因这两个丫头平日里还算知道轻重,周嬷嬷不得不据实已告,沁芳听完,嘴唇张得能塞得下鸡蛋,错愕地道:“是娘娘吩咐……” 周嬷嬷白了她一眼,扼制了她不再不知死活地往下说,等沁芳一闭口,周嬷嬷立马道:“崔氏面前,休得嚼舌根子,便当作什么都不知,就算说漏了嘴,也给咬死是殿下的命令。” 这不就令崔娘子难过了么。沁芳暗暗地想道,正要说话,可看到周嬷嬷的脸色,她吓得心脏突突,恨不得跳出嗓子眼,半点违逆也不敢有了,遑论顶嘴,于是连忙鸡啄米式点头。 周嬷嬷嘴头尖刻得厉害:“屋子里头睡着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安分的,要有那不该有的心思,趁早因为这碗避子汤断了痴心念头。你们要敢到殿下面前胡言乱语,仔细你们的皮!” 沁芳更吓得鹌鹑似的锁起了雪颈,半个不字都没有,怯懦地回了句“奴婢不敢”,才让周嬷嬷饶过。周嬷嬷扬长而去了,她还兀自停在原地,捧着胸口直打哆嗦。 好生厉害! 这宫里的老人就是不同凡响,忒吓人! 沁芳将早膳装好,去敲崔娘子的寝殿门,敲了几声,不见有动静,她问了声,听得是沁芳的声音,崔莺眠才给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回答,沁芳心神一凛,急忙推门而入,只见崔娘子正蜷缩在床角,捂着被子,额头上冒着热汗,神色痛苦。 沁芳连忙问道:“娘子怎么了?” 自入宫以来,崔莺眠还从未生过病,倚梧殿这边根本也没安排什么治病的大夫,沁芳立刻想到要去找太医,但被崔莺眠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拦下来了。 沁芳吓得不轻,连忙探崔莺眠的额温,比划了一下,感觉到崔娘子并无发烧,心才稍稍定了一些,连忙轻声细语地问:“娘子哪里不舒服?” 崔莺眠自己不知道,胡乱地给自己下了诊断,气若游丝地道:“想是癸水来的前几天都会腹痛,今日又喝了汤药的缘故。” 沁芳道:“奴婢去告知殿下。” 她说着要走,崔莺眠又将她叫住,沁芳急坏了,横竖都是一个死,走投无路的感觉。 崔莺眠摇摇头:“你别告诉他,就是他让我喝的,还怎会怜惜。” 说着,她的指甲都抓紧了枕褥,指骨隐隐发白。 沁芳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一句解释就要冲口而出。可脑海当中立马浮现出周嬷嬷临去时警告的眼神和威胁的话语,她只是人微言轻的一个小宫人,就像路边的蚂蚁一样,违背了主子们的话,到时候哪里需要勤妃娘娘亲自动手发落,一个周嬷嬷就够把她拆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只要一想到这儿,她就感觉自己仿佛骨头缝里都透着森然的冷意,再不敢多言一句。 -- 第8页 她这边咬牙不说,崔莺眠只觉腹痛得厉害,比以往来癸水时还要动魄惊心,这一时哪里忍得住,找沁芳要了一块帕子塞嘴里咬着,强行忍着疼痛而已。 但幸甚的事,这疼痛持续的时间不长,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已经减轻了许多,沁芳和泻玉两人这时已经熬好了姜茶,煮了一碗热米粥端过来给她。喝了热茶和热粥,疼痛又减轻了,挨了小半刻以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时已是晌午,然而她才开始梳洗着妆。 两个宫人都纳闷,以往崔娘子绝不会去游廊底下逗弄那只红嘴仓庚的,今日她却去了,只是一个人站在鸟笼底下,那根葱根般雪白而纤长的食指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精致的金丝笼子,看着那道围栏严密的鸟笼在晴日的光线里不停地盘旋、转动,里头的鸟儿声声柔软地叫着,声音极动听,带着一种温柔的沙哑。 崔莺眠好像在想事情,她们谁也不敢过去打扰,只敢这样默默地跟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崔莺眠知道她们站在身后,她凑近,对着鸟笼里的仓庚幽幽想道:仓庚于飞,熠燿其羽,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重获自由? 她叹了口气。 猝不及防身后传来一串沉稳的脚步声。 不像是那两个丫头的脚步声。 崔莺眠正疑心是谁,还道是周嬷嬷回来了,要回头之际,那男人一下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肢,吓了来不及反应的崔莺眠一大跳,幸而身体本能的反抗因为他强悍的力道而显得就像鸭子扑腾了一下水花般被镇压了下去,他没看出什么端倪。 贺兰桀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低道:“想什么这么入神?” 崔莺眠挤出笑脸,体贴入微地道:“殿下今日不是有流觞宴吗?怎的白日就回了?” 男人的声音略有几分不满:“孤说今日身体不适,推到明日了。眠眠,孤回来,你再陪孤一日。” 他话里的“陪”,很显而易见的,就是那种“陪”了。 这是青天白日,昭然若揭地,要宣淫。 崔莺眠的手指头往后轻轻一戳,正好戳在男人的肾脏所在之地,他的肌肉顿时一阵紧绷,“嘶”了一声,崔莺眠轻轻一笑。 这一笑,换来更蕴藏怒火的目光,崔莺眠连忙收敛笑容,贺兰桀捉住了她作乱的柔荑,冷哼道:“怎的,觉得孤不行,伺候区区一个你都力不从心了?” 崔莺眠连忙摇头:“莺眠不敢!” 他将她打横抱起,三两步跨入了寝房,没等两婢女跟上,“砰”一声暴力地用脚捎带上了寝屋大门。 作者有话说: 呸,食髓知味的狗男人,只顾自己快活。 最新评论: 【 -完- 第5章 连我受封太子时,都没这么高兴! 贺兰桀将崔莺眠抱入房中,落座在她时常靠着打盹儿或思考事情的圈椅中,将她搁置在自己腿肱之上,崔莺眠就着这种容易滑落而下的姿势,藕臂紧紧搂着他腰,将身子贴向男人。 “眠眠。” 男人望着他,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异常明亮,明亮得崔莺眠前所未见,甚至感到骇人,她忸怩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蛮腰,不期然地被他禁锢住,半点也不得动弹了,然后,便又就着这难堪的一幕,他向她的嘴唇咬了一口,仿佛品尝着柔软鲜美的甘果,惹来她含糊不清的哼唧嘤咛声,直至气息不匀,她开始抗拒,男人才略略松开她。 这时崔莺眠已是云鬓凌乱,香腮着露,贝齿轻咬嘴唇,从眼神里泄露出欲拒还迎的羞涩与不甘,格外惹人怜。 贺兰桀并不想做圣人,这两个月以来,他谨守礼节不越雷池一步,难受只有自己知。他不是如母妃所说的木头,只是,倘若想到睡在身旁的女子是别人,便毫无兴致。但每晚隔着中央一道银河面对崔莺眠时,都令他的身体难以置信地亢奋和激动。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这点毋庸置疑。 昨天品尝过她的甜美以后,这种如火如荼仿佛将要喷薄而出的激情,更加无法阻挡。现在天下盛行重文抑武,王公勋贵无不重视士人清谈,以结交名士为荣,而这是第一次他头脑一昏,推了今日招待举子的流觞宴。 所以现在,他几乎是在忍着将要爆体而亡的折磨。相信她一定也有所触觉。 最使他兴奋的,还是崔莺眠的态度,她在他身下婉娈柔情,如藤缠树,如鸟投林,百依百顺,仿佛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一个劳什子萧子初! 既然眠眠不问,他就不说,免惹她伤心。那寡廉鲜耻的无情无义之人,得了崔家无数好处,却在大难临头之际狠心冷眼旁观,自己抽身逃命去了。 “眠眠,你得体谅我,”他火热的额贴着她的额头,一说话便是一股腾腾的热雾扑在她脸上,令她面颊更红,“我真是很高兴。连我受封太子时,都没这么高兴!” 他说着,便轻吻她的脸蛋。 其实不用他说,这个男人的高兴写在脸上,他大抵是真的愉悦的。 但崔莺眠只觉得胆寒。那股已经渐渐压下去的腹痛感也仿佛复苏,重新开始折磨着她。那碗斩草除根的避子汤下,还有什么温情可言。相信一个不择手段的男人的话,会万劫不复的。纵然此生已不可能与萧子初厮守,但她也不会跟着贺兰桀。 -- 第9页 崔莺眠挤出笑容,没说话,只轻轻挂在他身上,任由他解去裙衫,预备来那事儿。 正当这时,崔莺眠蓦地眉头一皱。一股熟悉的汹涌热流,从某个不可言说之处澎湃而出!瞬间,崔莺眠意识到是发生了什么,她的癸水一向并不准时,这次又提前了许多天。但在这个关头,简直就是崔莺眠的救命稻草! 她开始抗拒着他的亲热,小手去推他。 正埋首亲吻她的雪肤的男人困惑地抬起了眸,眼底的红还未消散,不说话,只是那么望着她,似是就在问:怎么了? 崔莺眠按捺下心头的狂喜,用一种仿佛带着深深的遗憾的嗓告诉他:“殿下,怕是今日不行,我……月事好像来了。” 男人一怔,身体的反应很及时,崔莺眠感觉他半边身体都僵硬了。 在她来到东宫之前,贺兰桀其实并不很明白男子与女子间的身体构造上的差异,直至上次看到她在榻上捧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他才忍着向嬷嬷打听过,原来但凡女子都会来月事,来时出血不止,并偶尔伴随遽烈的疼痛。看她疼的那模样,他也心疼,还怀有余悸。 贺兰桀不得不停了下来,询问她:“疼么?” 崔莺眠也没想到他在得知自己来了癸水不能进行他渴望的那事的时候,第一句话会是问这个。她回道:“嗯。有些疼。” “孤抱你去榻上,你歇了。”他立刻正人君子地将她的衣裳穿好,平复了片刻呼吸,不再举戈威胁之后,抱她送入了帘帷。 贺兰桀放下一侧床帐,道:“孤听说要喝红糖姜茶,能缓解疼痛,孤去为你取来。” 他要往外走,但崔莺眠拦住了他,道不用,“我今天已经喝了好多姜茶了,不能喝了,殿下你别忙了,我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贺兰桀半信半疑,停在床榻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晴窗探进一缕金灿灿的暖阳,隔了半透明的帘帷照在他沉峻的面容上,将他的俊脸抹出匀净的暖色,很有几分蛊惑人心的错觉。令人疑心这是个温煦体贴的君子。 实则不是。这点没有人比崔莺眠更懂了。 她点了点头,善解人意地劝诫他:“殿下在外边有要事,白日里可以不必来倚梧殿……以免,引人注目。” 贺兰桀应该比她更明白倚梧殿现在不能为人注意。 但男人听了这样大度宽容的规劝并不买账,沉了沉脸色,道:“你如此,孤怎放心。” 说着,他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还顺理成章地脱去了外裳,歪头躺下,睡在了崔莺眠的外侧,她的眼珠瞪得如铜铃,觉得这男人真不好拿捏,他又伸过手掌,滚烫的温度瞬间贴住了她正阵阵作祟的腹部,缓解她的坠胀疼痛感觉。不得不说,在他那么渡了热力按摩几下之后,确实没那么疼了。 崔莺眠知道他是不会再对自己作甚么了,放松了戒备,索性闭上了眼睛。 反正他将自己掳来,也就是做一个可供揉捏的玩物,现在她自己也答应了他做他的禁脔,没什么可矫情的。只当自己是从那业的行首,自甘堕落便罢了。 她没有提避子汤的事,正如行首也不会去质问她伺候的人为什么不愿让自己留下子嗣,答案说穿了很不体面,白白戳人的脸。 贺兰桀耐心地等待她睡着,才坐起身,替她掖了被,转身扯落另一侧的帘幔,便步了出去。 回到明光殿,听说勤妃派人来问过了,怎的流觞宴推迟,举子今日未能入宫,贺兰桀派人去回了一声,不愿令母妃疑心是美色惑人,答复是因自己昨夜受凉所致,今日感到鼻塞,恐人前失仪,故而延迟了流觞宴。 东宫地处宫城北苑东郊,已经处于外宫,而设宴的阁楼一溪云,又可称之为外宫中的外宫,没有宫禁,便于太子外臣出入,是储君与士人谈议文章、抒发观点的地方。每一次作宴,都会有专人记录流程,并抄录士人们的文章,偶尔可轰动玉京,引起玉京纸贵。 贺兰桀放心不下崔莺眠,只觉今时不同以往,除却没能吃到佳肴而感到抓耳挠心之外,更多的是在担忧她的身子。她最怕疼痛的。 回忆起初见崔侍郎家女儿的那日,是一个春来万物兴发的好时节,上巳之日,玉京之人喜在春溪边游玩,无数青年男女,衣履风流,而她在其中,尤其惹眼。也许她不是世间最美的女郎,但有些人,偏偏就能一眼荡魂,好像身体当中的某种烙印在遇上这人之时悄然苏醒,从而一唱三叹,再也忘不得这人。到现在贺兰桀都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一身织金官绿纻丝小袄,外罩玫瑰紫、秋香二色的金银鼠比甲,腰系条豆绿的结了五色长穗的宫绦,荡漾在风里,一笑如烟光画敛,步步生春。 但是,她的身畔另有佳郎相伴,他们出双入对,谈笑对诗,彼此眼中仿佛再无外物。 不期然她的脚扭到了,疼得眼泪汪汪,那后来贺兰桀查到了全部底细的萧某,便柔声去哄她,背她走路。立朝以来,女子地位有所提高,时人风气较六朝更为开放,便是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女子,两人还没成婚,在别人眼底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但偏偏那就扎了贺兰桀的眼和心。 那也是贺兰桀第一次意识到,哪怕他贵为皇子,也有得不到的妇人。也不知怎的,那之后就再难忘记那道姽婳无双的身影,甚至时时入梦交缠。 -- 第10页 第一次,他在自己的床褥上,遗落了那种东西。 越得不到,越思之如狂,渐渐地,成了一种心魔。 他固然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将她掳了过来囚禁于东宫,但也怪她那个未婚夫太过无用,倘若萧某人真有那么一丝的骨气和义气,说不定他也不能得逞。 夜色渐浓,明光殿中,贺兰桀手捏着一双乾坤珠,盘得声音清脆作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他脸色晦沉,冷然地想着。 倒是可以将那萧子初抓来,待将来眠眠可以光明正大地曝露人前之时,令他在她的面前磕几个响头,说千万遍“我是负心人”,那时,才好教她看穿他的用心,更加明白当年眼光有误。 不过,他需要静静筹谋,等待着她可以现身于人前,成为真正可以与他比肩而立的女人那天到来。 作者有话说: 狗东西,别人就必须成全你的单相思呗~ 最新评论: 【贺狗子 你手段不高呀】 【 【 -完- 第6章 误打误撞 流觞宴设在东宫外苑一溪云,此地有人工砌成的石井栏,茂林修竹参差,泉石清流激湍,在夤夜过去之后,水面缭有浅淡的雾色,腾起于假山池沼两间,如山抹微云。举子云: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足以快慰平生。一溪云因此得名。 今日略起晚了一些,但贺兰桀离去之时,崔莺眠还在深眠,两颊如烟树生晕,不知想到了什么,粉嫩的唇弯成了月牙儿。贺兰桀不忍心惊扰了她的好梦,反手替她拉上了被角,轻手轻脚地离去。 走时,正碰上周嬷嬷带梳头女史过来,欲为他梳洗着装,贺兰桀比划噤声的动作,并未让这些人入门,而是将人留在了院落外,才自行折转明光殿。梳头的女史会意,捧着太子冠服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贺兰桀在明光殿换上新制的衣袍,蹙金刻丝石青广袖圆领外袍,环白玉腰佩,项上挂一条色泽金灿灿的蟒纹如意锁,发梳得一丝不苟,既不会显得太随意,又不会过于隆重,随后前往一溪云。 等待之中的士子在一溪云间或立或坐,或谈笑,或赋诗,兴致正浓。廊下探出一径横斜的云霓海棠。花影婆娑间,溢出一人如云般曳然的道袍下摆。 他掌中勾着一只酒壶,熏熏然长指打着节拍。主人未到便先饮酒是失礼的行为,或是另有所图,为引起主人的注目。但这人的行为举止却全然没有沽名钓誉之嫌。他身旁有两个举子,见太子已经停在海棠树后,连忙上前拍打他脸,提醒他殿下已至。 他浑然不觉。 贺兰桀也没惊动此人,天下脾气古怪的他见得多了,这个也不觉有什么,或许是个酒仙。暂不去理,这时,从一溪云的溪畔亭中,传来了士人的议论之声。谈话间,说到了当今朝廷最为头疼的民间邪逆组织红衣教。 红衣教信奉一个叫作红衣天神的虚无的神明,以蛊惑民心为己任,创教以来兢兢业业地败坏社会治安,给朝廷碰钉子。教首听说唤作藏山散人,座下有门徒八千,首徒枯荣真人,更得其衣钵真传,发扬愚昧无知的教众四处信教,诟病朝廷,掀动反叛。枯荣真人手下又有四大护法,这四名护法仿佛隐姓埋名了一般,所见之人极少,没有什么消息透出来。但从这几年玉京的种种风吹草动来说,红衣教的风雷水火四大护法应当就藏匿于人群之中。 此事是武帝的肉中之刺。红衣教如今固然尚未能成太大气候,然而蚊虫不叮人,也吵人,更恶心人。太子与赵王都想为武帝分忧,谁若是先捣毁了红衣教的老巢,可说大功一件了。 近几个月以来,贺兰桀因分心在崔横岭舞弊案上,步调早已慢了赵王一筹。不过,他不急,打草惊蛇于事无济,与其大张旗鼓地网织其罪名,搜捕其教众,不如细细地抽丝剥茧,揭开四大护法的真容。那些被愚弄的百姓,终究是因为无知浅陋或贪功好利而上当,其本身并不是什么罪过。 “此间之人皆知,红衣教创教不过七年,朝廷听之任之六年,萌芽之时未能斩草除根,如今由它渐渐势大,四大护法蛰伏人间,长此以往,迟早玉京生变,必有天雷地动。今日,是要亡羊补牢,还是徒呼奈何,谁也不知。” “何出此言……区区邪逆而已。” 有人对此不以为然。诸如红衣教这般的悖逆之徒,每朝每代都有不少,从未成能够什么声势,给朝廷带来什么大的变故。到底是愚民宵小而已,哪里值得挂齿。 被反驳的人不服气,冷冷笑道:“刘兄,倘或明早起来,发觉枕边之人,竟是那擅长千变万化的水护法,不知你可还有这‘区区’二字?” “你胡言乱语!”刘青行勃然大怒地跳起来,“嚣张狂徒!” 说罢就要跳将上前狂殴对面之人,被其余士人连忙拦住,劝慰消气,他大声道:“辱及山妻,还能坐视不理?谈何丈夫!” 没想到这刘青行竟是个性情中人,众人对视一眼,笑了笑,也不好再上前。眼见帮手们退下不拦了,那大放厥词的青衫士人罗如隐连忙好汉不吃眼前亏,作揖向刘青行赔罪。 鹿鸣清为太子近侍,带刀跟随贺兰桀旁侧,停在那株海棠树下,见状不禁暗暗摇头。纵然大晔重文抑武,在他看来也百无一用是书生,文人性情,三个人就能打作一团,各怀心肠,倘若气量狭窄,更加冤结难解。难为太子,竟还看中这些人。 -- 第11页 这时,那些举子文人也都看到藏匿于海棠树下的青色身影,修长挺阔,昂藏七尺有余,衣饰华美,神情肃穆,矜贵而淡泊,正是已经看了这边情状不知多久的太子,一行人连忙上前来见礼。 贺兰桀令众人平身,对刘青行和罗如隐道:“二位方才争执,是为了红衣教,孤听得有些兴致。” 他的眼睛不忘了看向方才出于视线盲区未能一探究竟的角落,勾着酒壶的男子,足蹬一双洗得发白的青靴,这么多人之中,独他没有起身行礼,半靠在溪畔亭上,一双眼睛似笑而非笑,看着太子。 贺兰桀神色不动:“阁下是?” 罗如隐上前介绍:“回太子殿下,这位是在下的同窗,名傅岂思。” “孤有印象,”贺兰桀不动声色,颔首淡然道,“今年文章第一。” 舞弊案后,武帝取消了今年的文科取士,也就更没了后面的殿试,傅岂思虽然文章第一,但身上还没有功名。他是两府八位之中的刑御史推荐赴玉京参加科考的,在此之前,连秀才也没中一个,是这些人之中的异类。取消取士,对傅岂思固然可惜,但对贺兰桀,却并不是坏事。如此之人,倘若高中,绝不会出现在一溪云。 罗如隐担心太子对傅岂思的失礼而不满,急忙找补:“傅兄有鲲鹏图南之志,也是时运不济,故有时自苦,饮酒遣怀,殿下莫放在心上。” “不会。”贺兰桀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精光,低沉着嗓,略有笑意道。 …… 崔莺眠感觉自己像是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地走了一遭,峰回路转,以往最害怕的癸水,居然成了她今日救命的稻草,令她免于残暴无德的太子的揉搓,得以有力气下地活动一二。 更令她心情大畅的是姓周的婆子今日不在,听说老家有事,特出宫去了,要到傍晚才能回来,也就是说,在这白天的一整天里,她都是相对自在的! 寄人篱下之后,连这样简单的需求得到满足都是如此振奋人心,她来回在屋中走动了一番,听到窗外那只仿佛能听懂人心的仓庚鸟的雀跃呼叫,开怀地推开了窗,探头望去,见四下里没什么人,忙趿拉上木屐,哒哒哒踩在砌得油光水滑的汉白玉台阶上,朝下奔去。 过了抄手游廊,到拱门处,依旧不见有人,已经两个月没见过拱门外景色的崔莺眠,大胆而小心地朝前迈了一步,穿过了拱门。霎时间,好像自由的阳光都洒在了身上!那种比院落里阴冷的阳光截然不同的温暖,充盈地笼罩了自己! 一带绕篱的花芬芳扑鼻,崔莺眠贪婪地闭眼深嗅着那种气息。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突兀地撞到了崔莺眠,她的身体急促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子,睁眼一看,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男子,与她视线相撞! 刹那间,崔莺眠看到这男子充满暗示的目光,她还不明所以,一张纸条已经偷摸塞入了她的掌心。湿漉漉的,想是一路紧张地疾奔而来,被手汗所打湿。 崔莺眠再度惊愕。这人是什么人?他认识自己,给自己递了一张什么?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从外边涌进来七八个禁军,一齐将这个青年士人打扮的男子拷了起来,这人终于从崔莺眠颤抖发白的脸上转过视线,委屈地解释道:“在下是赴流觞宴的举子,适才内急回来,走错了路,在下有请柬的,有太子殿下的请柬!在下不是有心打扰……” 崔莺眠眼睁睁看着那人还在解释当中,便被拉走了。 接着,一名年轻的武士打扮的禁军,上前而来,崔莺眠连忙将那男子递过来的东西攥紧,宽大的袖袍落下,遮住了一切可疑,她的脸色缓和下来,尽力恢复如初。 禁军道:“崔娘子受惊了。日后,万不可再出这道门,莫令兄弟们为难。” 崔莺眠生硬地一笑,道:“或许是误打误撞,我错了,绝不再好奇外边是什么,不敢拖累将军。” 禁军抬起脸,在她脸上停了一瞬,本为看她神色是否有异,但这一眼,便发觉能令太子金屋藏娇的女子容色确实照人,竟不敢再多看,连忙又低了目光,清咳一声,道:“娘子折煞了,末将去了。” 他转身加快了脚步,顷刻便无影无踪。 崔莺眠心思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人,连忙装作受惊的模样,按了按自己的胸脯,折身往回走。 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想到,太子今日在外殿举行流觞宴,这个人就算是小解,怎么会如此之巧地闯到了倚梧殿这里来,他塞给自己的东西,一定有内情。 莫非……莫非是子初哥哥,他没忘了自己,派人来给自己报信? 这个念头闯入脑海中,崔莺眠立刻心跳如雷,一种极为强烈的欢喜和负疚之感同时攫住了自己的心房。 倘若、倘若真的是子初哥哥在奔走,营救自己,他可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或者她应该猜到,落到太子的手中她的处境是什么。或许他还在想,她是被迫的,不得不从。 但,崔莺眠无法骗自己,纵然是出于别的目的,但在床上,她和贺兰桀形同交易的欢爱,其实没半分强迫,一切情出自愿。她早就已经不堪了。 崔莺眠神色恓惶地回到寝屋,飞快地就着蜡烛,一拉开纸条,上面写的字不多,只有一排—— -- 第12页 明钗可入宫,向贺兰桀讨要。她会细禀内情,盼卿早日脱身。 崔莺眠心念一动,脑中有一个几乎嘶吼般的声音在歇斯底里地狂啸,真的么!明钗,她自小便亲如姊妹的侍女,她还活在世上! 她还有机会,可以逃离东宫! 作者有话说: 萧子初:跑了,但没完全跑,嘻嘻。 最新评论: 【 【 -完- 第7章 起疑 淡云缭乱,银月昏蒙,贺兰桀从明光殿与傅岂思促膝而谈,直至此间时分,看到铜壶滴漏已至尾声,方才念及时辰,神色抱憾,“天色已晚,已经是就寝时分了。” 傅岂思温然一笑,转过目光,低声道:“懂,在下也该离去了。” 他那眼神,就像是明白了贺兰桀在东宫藏娇,安置着什么美人,贺兰桀心头一突,世人皆知他还尚未婚配,也无妾侍,担忧傅岂思由此联想,日后同人浑说,不留心将眠眠行藏牵扯出来,皱眉道:“傅先生想是误会了,孤昨日偶感风寒,头晕而已。傅先生家中若是有人,可先离去,免使他们不安。” 傅岂思微笑颔首,一派谦恭:“不巧,在下也是孤家寡人。殿下,在下告退。” 他先行离去,贺兰桀舒了口气,今日识得此人,收获颇大,与他畅谈天下之事,胸中无数疑云霍然迎刃而解,有开朗无边之感。因时辰不早,想到倚梧殿中的美人,才不得不终止详谈。他整理了一番衣冠,今日便不去倚梧殿沐浴,更衣之后,径直来到崔莺眠的门外。 敲门三下,无人回应,他朝里唤了一声眠眠。惊动了守夜的侍女泻玉,泻玉怕太子责怪,声音压得低低的:“娘子今日,好像情绪低落,将自己关房中整整一日了。” 贺兰桀一滞,“怎么回事?” “不知道,”泻玉道,“今天好像有个流觞宴那边的举子,更衣的时候撞到倚梧殿这边来了,惊动了崔娘子。” 这件事适才已有鹿鸣清通禀,他已知晓,那擅闯禁地的举子暂已被扣押待审。只是贺兰桀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惊动了崔莺眠,这么说,崔氏和外边那人已经碰过面了? 贺兰桀陡然一股长气提到了胸口,冷声质问:“为何事先没先派人知会孤?” 那泻玉感到极是委屈,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得获明珠,意气相投,促膝而谈,恨不得抵足而眠,连是否过来倚梧殿她们都不敢猜,何况外男也在,要是贸贸然打扰太子,惊动了那男子,如何是好?既是文章第一,想来是个机敏之人,崔娘子的行藏是她们半分也不敢泄露的。 她虽不说,但身子发抖,贺兰桀紧蹙眉头,只是片刻,人清醒了过来。斥责下人已是无用,不如去看看她。 贺兰桀再度举步,来到了她的门前,伸臂推开,屋内陈设一切如旧,燃着御赐柏合宫香,她侧躺在金色帘拢后,影影绰绰,烟青贡缎锦被随身子高低蜿蜒而下,似一弯春水,一抹黛山。 “眠眠。” 他唤了一声,她没回应,停在了帘纱前的贺兰桀以为她是入睡了,但很快,他眼尖地发现被褥底下柔软纤细的身子在轻颤,仿佛在隐忍着抽泣。 贺兰桀心中一动,屈膝半跪上榻,将她莹圆的肩膀握住,要扳过来,她抖了一下,不肯顺从,贺兰桀沉住了气,问道:“怎了?” 她这才慢慢悠悠扭过身子,就着屋内如林的一排烛火,贺兰桀看见她蜜色般的脸庞上竟笼罩着一层绯红的泪光,晶莹剔透,像破碎的珍珠,一颗颗地往下落。他大是吃惊,什么话都忘了问了,昏头就要哄她,不等他上前,崔莺眠犹如娇莺投怀,先发制人地搂着了他的腰,脸颊朝他寝衣半敞而露出胸膛贴靠而近,更加可怜地啜泣着。 贺兰桀忘了去思考她为何今日为何变化如此之大,只是伸手也环住她,长指摩挲着她的发,缓慢地挼搓着。 接着,他才又问:“可是受惊了?” 崔莺眠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 贺兰桀更加疑惑,“怎么点头又摇头,孤猜不明白了。” 崔莺眠低声哽咽道:“今日在院中逗鸟时,忽然看到晴窗外有一株枣树,忽然想到从前在家里有个陪我打枣的妹妹,也不知她现今如何了,可还在世上,因此难过。殿下,你不要怪罪。” 原只是如此。贺兰桀舒了一口气,道:“你是家中独女,何曾有过什么妹妹。” 崔莺眠道:“是从小跟着我的侍女,唤作明钗。崔府已经抄了家,她也不知道流落到何处去了……” 贺兰桀想了想,“除了崔姓之人,这些奴仆已经全部释出,没有前往乌苏。” 说到这儿,崔莺眠突然感到自己还有机会。她立刻菟丝子似的朝他伸出了柳臂,缠绕而上,笨拙地挂靠住他,哽声道:“殿下,莺眠在京中举目无亲,所亲、所近之人,唯有殿下。殿下白日不见,我实在不知作甚么好,周嬷嬷她们看顾我又严,我什么话都不敢说……我好想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殿下,你能不能,能不能找到明钗,将她送到我身边来?求你了……” 贺兰桀本就觉得,母妃派到崔莺眠身旁的几个婆子过于疾言厉色,狗仗人势,不把崔莺眠放在眼底,但这也只是暂时的罢了,那几个婆子,虽然讨厌些,但行事是无比周全的。只委屈了她要忍耐些时日。但又听到她说“所亲、所近之人,唯有殿下”,那软嗓细口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犹如舌尖上一颗酥糖在曼妙舞蹈,他只觉五脏六腑仿佛都浸了甜滋滋的糖霜,从骨头开始往外融化。 -- 第13页 “不过区区一个侍女而已,也值得你如此,好,过几日孤去将她给你弄来就是,不许再哭。” 贺兰桀一只左手握住美人的下巴,一只右手替她擦掉眼眶里源源不绝的泪水。不过,那泪水像是擦不完似的,越擦越汹涌。他“啧”一声,道:“怎么还哭不完了?孤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么?” 崔莺眠缓缓摇头,泪珠涟涟地搂紧他腰,道:“刚才是自苦,现在……现在是殿下,不知道怎么报答殿下……” 她将小脸埋在他胸口,紧张而欢喜,温驯而亲昵,仿佛这一世再也离不得这个男人,愿为他做任何事。 贺兰桀松了一口气,觉得她如此乖觉的模样极是好笑,但心中实在爱怜无比,搂着她缓缓躺下身来,亲吻住她的嘴唇。 缠绵温存,不觉下腹火热,贺兰桀如梦初醒,松开了她的唇,见她眼中波光潋滟,似醉似迷,不期然愈发得寸进尺,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既然如此感激,可愿为我……一平擎天之恨。” 他声若诱哄,低回朦胧,落在崔莺眠的耳畔,她倏然清醒一般,眼珠瞪得大大的,错愕地看向他,好像不知道他怎会如此无耻,贺兰桀哈哈大笑,道:“不愿就算!” 说罢,他略有几分遗憾和自嘲地要起身离去,到净室自己解决,但没等他离开,崔莺眠忽然拉下了他的手掌,阻住了他的去路,贺兰桀愕然回眸,撞入她柔软回旋的眼波,那激烈的念头,又开始振奋着他的头脑,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欣喜之感,砸中了自己。便是这般,他仿佛被抽去了力气,任由她轻而易举地就扑倒在侧,她欺身拥了过来,吐气如兰,在他的脸上亲吻了一口。 贺兰桀犹如束缚了手脚,纹丝不得动弹。 崔莺眠柔顺地搂住他,贴住他耳朵,道:“殿下,莺眠自知,如今之身份,要匹配殿下实在太难太难,莺眠也不敢有这样的妄念。但莺眠已经是殿下的人了,可否求你,在这段时间,至少在太子妃入主东宫之前,殿下只能有我?我不要你因为得不到满足去找其他的女人,好不好嘛……” 她是吴地女子,天生语音带有娇软的柔情,不论说什么,都像是撒娇一般。有些男人不喜欢,但贺兰桀偏偏极为受用,就爱她向自己这般说话,情调跌宕,令人筋麻骨酥的感觉。 贺兰桀呼吸滞住,一动不敢再动。 “眠眠,你当真,愿意为我……” 崔莺眠哼了哼,点头。 说罢,她便伏了下来,尽心尽力地侍奉起他。 良久良久,屋中的蜡烛短了整整一半,这场折磨于崔莺眠而言才算结束。而于贺兰桀,仿佛余韵不断,不够餍足。 他又将她扑在枕上,用帕子将她的小手擦干净,低低地亲吻起她脸庞上细短的绒毛,含糊地道:“眠眠,辛苦你了。” 她脸红如榴,不敢说话,心中小鹿乱撞。猜到他是欢喜的,没想到他会兴奋成这样。 这男人倒比她想象之中的更好哄一点。 看来,胜算又大了几成。 贺兰桀喟然道:“眠眠,你的月事,何日能结束?” 他又开始盼着她能早点儿结束月事了。 崔莺眠表面上脸红害羞,不敢看他,实则别过脸就开始骂他属狗的。 “眠眠,眠眠?怎不说话?” 他伸手去扳她的脸。 崔莺眠咬着嘴唇,向他柔声道:“殿下,你忍耐几日好不好?我知你想,我也……” 他十分吃惊,本只是愿意照顾她,令她月事期间注意饮食,谁知她竟抛出如此露骨的一句话来,他不禁又是吃惊又是感到好笑,胸膛震了震,爱怜至极地咬了一口她饱满的脸蛋,叹道:“孤的眠眠,就是可爱。你也什么?你也喜欢与孤敦伦?” 敦伦,那是夫妻之间的事。 他和她之间,算得什么夫妻。 崔莺眠眼眸半暗,但脸色依旧带笑:“殿下取笑我!我不跟你说话了!” 她大被蒙过头,将自己藏了起来,贺兰桀在灯下看着她笑。 也是这时,四周静了下来,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庞,贺兰桀突然冷静,一念陡生。 今天那个莫名其妙的举子闯到了倚梧殿,当晚,她突然就提出了接回她的侍女明钗。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贺兰桀的脸色微暗。 但愿,眠眠,你今晚对孤说的话都是真的,不要骗孤。 作者有话说: 一个以为很好骗,一个被骗也不说。啧啧。 推荐朋友第一只喵已肥新文《强取豪夺后我带球跑了》,文案如下: 崔拂生在乱世。 绝色的孤女,在乱世中原本命如草芥,可崔拂很幸运, 夫婿爱她怜她,夫家割据一方,她是家族未来的主母。 直到那天,长平王萧洵率领大军,攻破夫家的城池,又指名要她。 崔拂独自踏着落雪走进寝殿,认出了眼前的萧洵,三年前她救下的那个男人。 他眉眼浓郁,带着薄茧的手捏起她的下巴,低声道: “夫人,以你一身,换你一家人。” 崔拂不能拒绝,受尽折辱。 萧洵迎娶高门贵女时,崔拂做了一个梦。 梦里萧洵会因她而死,她也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醒来后崔拂想了想,萧洵虽然可恨,但生命宝贵,没必要为了他葬送自己。 -- 第14页 崔拂逃了。 逃走后才发现,肚子里有了萧洵的孩子。 二、 萧洵戎马纵横,肆行无忌,唯一的软肋就是崔拂。 他掏心掏肺地对她,却被她算计,死在她芙蓉榻上。 重生归来,萧洵还是放不下崔拂。 这女人温柔顺从,乖得像只猫 可他知道,她都是假的,她还念着从前的夫婿, 她只想要他的命。 他要收服她,摧毁她,剪断她的羽翼,让她做他的娇雀, 一辈子囚在他的牢笼里。 可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娇雀跑了。 更没想到,当他千山万水找到她时,她抱着孩子,笑着叫别的男人,夫君。 ———————————— 排雷:1.有带球跑、强取豪夺、火葬场情节,古早狗血 2.男C女非,非典型双重生 3.架空隋唐,私设很多 最新评论: 【男主现在根本保护不了女主。他的母亲又真对女主】 【 -完- 第8章 昨夜里还好好的,现在摆这张脸 崔莺眠好梦正酣,浑然不知发生何事。贺兰桀并未如以往那般睡在她的身侧,而是趁夜色径直出门而去,鹿鸣清在倚梧殿外等候,本是守夜,并没料到太子会出来,他立刻弯腰点燃灯笼,手拎着六角宫灯,上前行礼。 贺兰桀命他起身,双眸沉沉:“今日抓的那个举子呢?” 鹿鸣清讶异,因为太子以往非常注重那些读书的士子,他还以为,殿下最后会小事化了,将那个人给放了,但现下看殿下脸色,全然不是如此。 他立刻回话道:“押入了内庭。” “提审他。”贺兰桀冷然道。 鹿鸣清颔首:“诺。” 贺兰桀袖袍一摆,“孤亲自去。” 他双腿迈过长草,一步跨入了月色之中,远处烟树杳杳,宵禁过后,更是阒寂无声,贺兰桀朝内庭的方向直行而去。鹿鸣清也随后跟上。 替身一个擅闯东宫内殿的举子,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但鹿鸣清跟在太子身边不是一两年,凡是只要与那位崔娘子沾惹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都会引起太子的反常。 崔莺眠一宿酣眠,本以为睡醒之际,应当是由她服侍男人穿衣的,却在清早起来,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不在更好。她心里暗暗地想道。 伸了个懒腰,崔莺眠照例起身梳洗,泻玉与沁芳将她的发髻弄好,盘成玉京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只斜簪一支垂珠红玉芙蓉双股钗,步摇随行路左右摇曳。 额点胭红,唇画砂赤,眉如翠羽,面若银盆。连在宫中多年见过天下姝色,一贯眼光挑剔的周嬷嬷,也不得不承认,这崔氏身上很有惑人的本钱,无怪太子为她钟情。这女子虽生得妖娆,但面貌稚嫩,出身于大家之中,举止没有狐媚习气,不像烟花巷陌的女子,自有股撇不开的小家子做派。 倘若不是崔家败落,这崔氏当个太子侧妃也不坏。这话还是娘娘亲口说的。 其实崔莺眠也不知道自己每日这样起来打扮有什么用,她只能待在倚梧殿这方寸的院落之间,哪里也去不得,每日见到的男人就只有贺兰桀一个,要说别人,也就昨日意外见了两个。白日昏昏欲睡,晚上反而要抖擞精神应付男人,不禁感到极是苦恼,手撑着下巴,倦倦地任由她们摆弄。 忽听得周嬷嬷道了一声:“殿下过会要来用早膳。” 崔莺眠登时一个激灵,人立马恢复了清醒。 那周嬷嬷冷笑一声,也不知她在冷笑什么。崔莺眠醒了醒神,伸手拍脸,教她们把早膳摆上来。 周嬷嬷命人张罗。 早膳用得极简,只有两碗素粥,一碗虾丸鸡皮鲜汤馄饨,几块髓饼,并几样腌制的小菜,如酸笋、鹅肝之类。虽是简单,但风味却不俗。 早膳摆好没一会,说曹操便到了,贺兰桀一袭大红锦纱的外衫,道袍式样,衣袖宽大,步履当风,头上没加赘余的发饰,不过一根珊瑚珍珠攒的发带挽了寻常的马尾。他脸色似有几分不愉。 也不知道大清早的谁又惹了这尊瘟神。崔莺眠不敢细看,连忙带笑,催促他用早膳。 对面泻玉连忙搬了檀木的犀牛纹椅,崔莺眠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他坐了下来,绉纱垂地,无风自动,她手顿了顿,继续替她挑匀羹汤,抬起来,双手稳稳地端到他的面前。不期然,正撞见他的眼光,有几分阴沉地盯着自己,像要将她的脸看出个洞来似的。 崔莺眠心虚,吓了一大跳,汤匙在碗里震了震,幸而有稠粥在里头,没发出声响来。 良久,见他不肯接,崔莺眠装作如常,不动颜色地将粥碗放了下来,扭过脸蛋,道:“是什么人惹了殿下不快,一大早的,向莺眠甩脸子,昨夜里还好好的,殿下现在摆这张脸,给谁看?” 这屋里除了崔莺眠和贺兰桀,无不暗暗倒抽凉气。 也就这位娘子,敢说这样的话,顶撞殿下了。 周嬷嬷不禁暗暗摇头,这崔氏好生狂悖,看来是恃宠而骄了,应该敲打一番。回头她必禀告给勤妃娘娘。 但她如此,贺兰桀并未有半分生气,兀自盯了她少顷,面容上溢出一缕笑,将她搁在几上的粥碗接了过去,“无事,孤不该。眠眠不生气。” -- 第15页 其实嘴上不说,心头却很是不快。昨夜里连夜提审那举子,用水刑将他折磨了两个时辰,直至天将明时,他才张口了,但依旧没吐露出任何关键有用的信息,待他过去之后,则是一心求死。 名义上这人是贺兰桀召进宫来的举子,只为了擅闯宫闱将他处死极难说过去。毕竟他面上只是因为内急不留神错闯了禁地,不知者不罪,一个从未入宫的举子,擅入内宫则死,徒然让人不寒而栗,恐日后再来一溪云走动的人便会少了。贺兰桀将他暂时扣押,吩咐人过几日将他放了。 但这件事没完。 贺兰桀吩咐了鹿鸣清,将崔莺眠从前的那个侍女明钗找回来,告诉身边的小太监,来倚梧殿告一声他会过去用早膳。 之后,他才一个人回来了这里。昨夜里他色令智昏,因她软语一求,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许多本该揣摩思量的事,现在再观察她的神色,她不像是心怀叵测的模样,一脸的坦荡,贺兰桀便没说什么,喝了一口粥,低声道:“你说的人,孤派鹿鸣清去找了。” 崔莺眠立刻一脸感激:“多谢殿下!” 周嬷嬷不知道这两人在谈什么,但总觉得离不了美人吹枕头风,令君王失智的这档子事情,又存了个心眼,决心回头告诉勤妃。 贺兰桀随意点头,调羹拨着粥米,很快一碗素粥便见了底,顺道给崔莺眠夹了一些腌肉,道:“多吃一些,孤今日还有事。晚间可能不来。” 他怕是还不知道,她内心当中其实巴不得他不要来搅她清梦,但崔莺眠的脸上必须装作遗憾不舍,依依道:“是,莺眠知道了。殿下不来,我把门窗都关得好好的。” 东宫之人办事效率很高,经过一日的搜寻,很快便找到了正在玉京城外落脚的明钗。鹿鸣清回明光殿报信,道人已秘密搁置在一溪云,是否立即送入倚梧殿与崔娘子重聚。 贺兰桀道不必,要亲自去见过。 明钗身上穿着粗布麻衣,不事荆钗,看起来便是一副农家女的打扮,看来她借此伪装藏匿于城外,没人注意得到。但这人可信与否,贺兰桀须亲自过问。关于崔莺眠,一丝纰漏也不能有。 他往一溪云的正厅一落座,抬手于明钗便是一股风雷,她吓得不轻,两颊惨白,哆嗦不止,连忙趴跪地上求饶。 “殿下饶命,奴婢自……自崔家抄家以后,就离开了,一直待在城外,什么都没做!殿下饶命!” 贺兰桀不怒反笑道:“你与崔氏娘子,是何时相识?” 明钗颤巍巍地抖着嗓道:“回殿下,奴婢自小跟着娘子,哪一年记不清了,依稀五六岁上,就在崔府了。” 昨夜里,他问了崔莺眠一些关于这奴婢的话。只是信口一问,与现在面前跪着的人所说分毫不差。也是五六岁。不单如此,外貌、身材,甚至连腮上的一颗黑痣,都点的同一位置。 侍从递了一碗茶水给太子,贺兰桀伸手接过,茶盖在杯沿轻轻一敲,声音不重,却是在这厅里唯一的动静,落在明钗心里简直不啻雷鸣,她急忙抖得更厉害了,贺兰桀淡然道:“还记得,你们娘子喜欢吃什么?” 明钗一脸困惑地看了眼这个太子,但见他凤目凛凛朝自己压下,不禁绷紧了头皮,哆嗦道:“是、是枣泥香糕,必须是嵌核桃仁儿和瓜子仁儿的,不然娘子不吃。她挑食的。” 说罢,又凄苦地哽咽起来:“娘子以前在家中时,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现在,现在流落到了北方,还不知道要吃怎样的苦!” 她这一哭起来,像是要没完没了! 贺兰桀被她抽泣的声音弄烦了,随手一挥,“鹿鸣清!” 一侧鹿鸣清捉剑抽出半截,龙吟一声,吓唬得明钗急忙鹌鹑似的缩起了脖颈,半点不敢有泪。 贺兰桀心中暗暗地道:原来她喜欢吃枣泥香糕,却从来没为她弄过,如今知道了,倒不妨令厨房弄一弄,好过她总挑食,在东宫才两个月而已,人都清减了。 贺兰桀看向明钗,低声道:“可知孤为何召你入宫?” 明钗连忙实诚摇头,一脸茫然。 贺兰桀叹了口气,道:“再说一件,只有娘子和你知道的事,孤便让你见她。” “真的?娘子在哪儿?” 明钗一听,登时忘了尊卑体统,便要跳起来,鹿鸣清拔剑出鞘,横剑于太子身前,明钗的胸脯差点儿就撞上了他锋利得沁着雪光的剑刃,忙不迭跌坐回去,喃喃道:“好、好。” 她搜肠刮肚一番,随即道:“有一年,在崔府之中落进了一只风筝。奴婢恰好拾到了,风筝上有一行诗,奴婢以为是萧郎君写的,便自作主张拿给了娘子。那会儿萧郎君和娘子还没到议亲之时,私下碰面多了终归不好,奴婢还曾叮嘱他一定要常给娘子写信的。” 那风筝,是被眼前这奴婢拾取的。贺兰桀眸色一寒。 “风筝上写的什么?” 明钗委屈得眼眶通红:“太子饶命,奴婢肚里没什么墨水,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哪还记得写的是什么,又不是什么惊天的好句,娘子都说了,平平无奇。” “……”这个婢女大概没能想到自己一句“平平无奇”便能让太子的脸黑沉如炭。 至于亲眼见过那只风筝的鹿鸣清,则暗中压下了笑意,忍回了腹中。 “滚吧。”贺兰桀淡淡一嗤。 -- 第16页 于是便有太监和女史过来,将明钗领走了。 贺兰桀不悦地掐住眉心,一抬头,见跟前那厮竟胸膛微微震动,像是憋笑所致,猛不迭一道冷光暗箭送了过去,直插鹿鸣清胸口。 伴君如伴虎。鹿鸣清连忙求饶。 贺兰桀哼了一声,冷冷道:“再平平无奇,在她心中,也不过是萧子初的手笔罢了!” 鹿鸣清按下笑意,连声称是。 明钗跟随着两名太监一名宫女,穿过重重楼阁,但见两侧曲尺朵楼,朱栏彩槛,长桥卧波,复道行空,仿佛入了迷宫仙境,若非人指点,必要在此间迷路。过一道水纹缠绵的宫内河,行到花木萧森处,又有一道拱门。再往里,光线便仿佛暗了许多,但照例是雕甍绣闼,悉用朱红杈子,其间莺啼婉转,幽阒非常。 太监从身后推了明钗一把,“进去吧。” 明钗便浑浑噩噩进了倚梧殿,至内寝,泻玉报了一声:“娘子,明钗来了。” 明钗便低头迈入了房中,走进了内室。 崔莺眠正窝在床上睡懒觉,日上三竿了也还不起,明钗拨开帘帷,朝她行礼。 崔莺眠知晓是明钗来了,以后在这偌大深宫之中可算有人为伴,她按捺着激动,转过身来,骤然逢面之后,崔莺眠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都是影后。 最新评论: 【难不成是有人假扮的】 【撒花】 【打卡】 【女主什么时候喜欢男主呀】 【风筝?!】 【大大加油!!】 【本以为是读了本言情小说, 这下还成破案悬疑了哈哈哈哈哈,我好爱!】 【想看火葬场加一】 【撒花撒花撒花】 【咦???】 【我giao!你是谁!这是谁!】 【喝了避子汤是不是就不孕不育了啊?】 【继续继续~冲鸭】 【什么时候养肥】 【我草啥意思啊】 -完- 第9章 只要你不走 明钗朱唇轻撇,搀扶崔莺眠起身,崔莺眠不肯借力,赖着不动弹,像是张口就要唤人,这时,明钗压低了嗓,道:“娘子,今以后,我便是你的明钗。” 崔莺眠诧异地望着她,正要再问一句“你是谁”,但转念想道泻玉和沁芳等都在门外,便不好再说这样的话,只皱了眉。 她的明钗,是个温吞软糯的性子,绝不会如眼前之人这般,微笑起来时眼角挂着三分凌厉,看着就是个清明强干的人。 明钗借着整理褥子的机会,凑过嘴唇,到她身旁道:“萧郎君令明钗入宫来接应娘子,相机助娘子脱身。” 这么说,她是萧子初派来的? 崔莺眠当即反问:“是真?” 明钗颔首,将衣袖缓缓捋起,崔莺眠定睛一看,只见她白皙的藕臂上捆有一头大红色的腕绳,下头追着两只金鹅。金鹅雕工细腻,栩栩如生。这正是昔年崔莺眠送给萧子初的定情之物。 明钗将它解下,握住崔莺眠的手,将红绳为她系上。 “如此信物,娘子还是自己留着好。这回总该信奴婢了。” 崔莺眠信了,她迫不及待地问道:“子初哥哥在何处?” 明钗笑着看了眼屋外,提醒这位胆大的娘子,莫在人前提及萧子初。 倘若落进了那位储君的耳朵里,崔娘子得宠自是不会有什么,而她可就惨了。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的蛇蝎小人,通常下场都惨烈。 崔莺眠不敢再提,手指轻轻捂住了嘴,明钗露出“你乖”的神情,唇语道:“郎君人在玉京潜伏,时机成熟,救你出宫。” 这下崔莺眠完全心安了,就算接下来还要与贺兰桀虚与委蛇,她这颗心也不再悬空着不上不下,而是彻底地放了下来。 这时,院落之中传来众人行礼问太子安的声音,崔莺眠一动,连忙任由明钗扶起身子。 坐在床头,因身上只穿着昨夜里睡觉的亵衣,来不及再穿上外衣,贺兰桀已经大步而入,他步履沉稳地来到崔莺眠的床头,于是明钗慌慌张张地下榻去趴跪。 这惊弓之鸟的样子,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崔莺眠在心里暗暗地想着。 等贺兰桀坐上床榻来,她不消他吩咐什么,自己就主动地攀附过去,搂住了他的身体,欢喜得脸颊涨红,像揣了两枚嫣红的果子。对贺兰桀道:“殿下你来了!你对我真好,特地将明钗给我找了来,我以后再也不会感到烦闷无聊了,安安心心待在这里,等殿下给我安排。” 贺兰桀胸膛轻震,“你希望孤怎么来安排你?” 崔莺眠嘴角上翘:“也许,要问过太子妃的意思吧。” 贺兰桀便嗤了一声。 这个狡猾的女子,恐怕现在心里还想着离去,等太子妃一到东宫,便立刻打发她出宫,届时她是寻萧子初还是寻她的家人,便都自由了。 他将她的臂膀从后颈上摘下来,不留神,握住她的腕子时,瞥见她手腕上戴着一条红色双鹅绳,攒眉。 “哪里来的?平日里未见你戴过。” 崔莺眠一时语塞,不可能说这是周嬷嬷和沁芳泻玉给她的,但更不能说,这条红绳串起了她和子初哥哥之间的联系。 -- 第17页 身后明钗急急跪地,解释道:“回殿下话,这条红绳是娘子从前赠予奴婢的,奴婢……感激娘子,一直戴着,今日入宫,将红绳还给娘子,是报娘子恩德,奴婢身无长物,只有这一根红绳了。” 贺兰桀低头看向那根红绳,不知怎的,上头两只成双成对的野鸭子扎了他的眼。崔莺眠手腕较明钗更为纤细,红绳下空隙极大,他食指伸进去,将绳子勾断,啪的一声,金鹅应声而断,他勾在掌中,随手一抛,将东西飞了出去。手串金鹅散落,滚落地面,彻底坏了。 崔莺眠惊呼了一声,看向坏得不能再用的东西,不禁暗含不满,可她又不能对贺兰桀发作,于是只得暗暗忍下来,贝齿轻咬下唇,唇肉发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断裂的红绳。 那条红绳,是她亲手所编,赠予子初哥哥做信物的! 她真的好恨! 这个男人,她迟早要狠狠地抛弃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绝不会再回来!她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块肉! 贺兰桀将她的手腕捉住,崔莺眠也挣开了,一时间情绪上了头,没来得及装顺从。他的脸色也是倏地一暗。 很快崔莺眠便反应了过来,暗恼自己沉不住气,便装作撒泼的样子:“你弄坏了我的东西!你赔!” 她闹起来,贺兰桀反而连忙哄她,“好好好,孤赔你就是了,何必动肝火。孤保证,赔你一个更好的!” 崔莺眠假意被他哄好,嘟了嘟嘴唇,背过身不去理他。 贺兰桀挥臂,让明钗先行退去。明钗依言离去之后,顺带捎上了门。 贺兰桀抱住崔莺眠跌入枕上,柔声道:“还气呢。” 崔莺眠不想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哼哼道:“那是我亲手做的,你却这样毁它。” “竟是你亲手做的?”他感到极是诧异,“你送给丫鬟的手绳,串两只野鸭子做甚,孤以为……” 崔莺眠还没听到他后头几个字,怒极反笑:“殿下居然说那是野鸭子?是鹅!是鹅!” “好好,是鹅,”他起身去,在地上找到被他扯坏的红绳,重新串了起来,回头拿给她看,“这两只野鸭……鹅是没办法了,但绳子修修补补还能用,这样吧,送给孤吧,眠眠,你还从未送过孤什么东西。” 崔莺眠一时睖睁,不相信他怎会如此无耻。 别说这是送给子初哥哥的定情信物,就算只是送给丫鬟的,他就能抢了? 贺兰桀见她瞪大了眼睛,像是不肯的模样,便暗了眼眸,“过几日,孤送你比这更好的。答应了,就不食言。” 崔莺眠也不敢再继续地闹下去,免得他又对这手绳起什么疑心。鹅是对爱情忠贞不移的动物,双鹅意味着一世一双人,他要是仔细思量起来,恐又发现一些破绽。崔莺眠不能再纠结这条手绳,哼哧一声过后,就当是信了他,不再提。 贺兰桀舒了口气,将手绳串好收入怀中,搂着她当下,以臂为她作枕。 崔莺眠识时务地躺过来,伸手搂住他腰,唇抵在他的胸壁之上,声音也显得郁闷无比:“你要再弄坏我的东西,以后再想要我的,可不能了!” 贺兰桀连忙道:“不会。孤发誓。” “嗯。” 她在贺兰桀的胸口歪着,犹如倦鸟归巢,温驯地碾了碾自己的翅羽,轻轻蹭动。 贺兰桀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身子,“眠眠,只要你不走,你说什么,孤尽力为你办到,绝无食言。” 好端端的,不知他突然说这个干什么。崔莺眠还期待着自己的回笼觉,打了个呵欠,道:“不走,莺眠好端端的,离开殿下往哪里去。” 他更紧地搂住了她,埋首亲吻她的面。不肯放开。 连日里来,宫中太平无事,唯独武帝突感疾病,高热不退。宫中太医惊惶,无不戚戚不自安,赵王与太子轮番侍疾,这才换得武帝身体好转。但高热退去之后,武帝整个人像是突然一夕之间没了精神。 这位在过往二十年间平东海,定北漠,通西域,开海路,令四方来朝,威名赫赫的君王,开始露出苍老的疲态。太医用打太极的话术圆场,推说圣人玉体金安,只要仔细调理,必能恢复如初。但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只怕过了这坎儿,武帝的身体只会每况愈下,就要到传位的时候了。 同处一宫之中,外间风起云涌,而崔莺眠所在的这间小院里,却是波澜不惊,岁月仿佛停驻在了此间,走得缓慢无比,就像沙漏重复着一日一日地下坠,周而复始,别无新意。 为圣人侍疾的男人是很少在她面前露面的,崔莺眠还算舒心。 这几天把明钗也看熟了,这个奴婢不像是普通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倒像是经过某种特殊的训练,有一次崔莺眠就看到她将不小心倾翻的热茶在空中抢下来,手法快如闪电,又稳又准。 其实她不能暴露身份,大可不必如此。 但明钗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烦恼,那就是周嬷嬷。 每次看到她被鸡蛋里挑骨头的周嬷嬷强悍地叉着腰扯着破锣嗓子一通臭骂,崔莺眠都感到与有悲催焉,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可算她来,分担了一部分周婆子的碎嘴,崔莺眠最近看周嬷嬷顺眼了许多,觉她没以往那么聒噪了。 崔莺眠的月事也过去了。 她感到自己是不能再逃了的,那个男人最近应付朝堂的事,想来很不顺心。男人不顺心,女人也别想安逸。 -- 第18页 可不,才到傍晚,他便来到了她的门前。 “殿下来这么早?” 她背身坐在琉璃镜前刺绣,见他身影卡在门框里,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欢喜地过来相迎。 男人从身后取出一支精美的木椟,神色几许泰然,几许奸邪:“孤答应送你的东西。眠眠,跟孤过来。” 他要给她看那样东西,但回身便把门带上了。 砰一声,谁也不能再进来。 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要发生。 作者有话说: 落地琉璃镜的正确用法是…… 下章揭晓。 最新评论: 【大大加油】 【撒花撒花大大加油更】 【打卡】 【打卡】 【是我想的那个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 -完- 第10章 落地琉璃镜 崔莺眠一点也不期待,但她要装出苍蝇搓手的模样,双眸闪闪,伸长了脖子等待他的惊喜。 男人将那只木盒握住,另一手揽住她腰,送她至那面辉映着银光的落地琉璃镜前。这面琉璃镜是武帝开西域商路之后玉真国送来的第一份也是天下独一份的厚礼。这面镜子打磨得非常平整,上下等宽,形如楹门,周围用百子嬉戏图的云母嵌进,雕工亦是一绝。 此刻镜中清晰无余地照出一前一后的身影。男子身材高挑,蜂腰猿臂,女子身姿窈窕,玉肌香腮,一截纤纤楚楚仿佛不盈一握。 她像被贺兰桀挠了痒,害羞得直躲闪,不敢直面见他。贺兰桀不动声色,手握住她肩膀,换来她轻轻的“咦”声:“殿下不是说给莺眠看一样东西么,怎么还不拿出来。” 贺兰桀环住她细腰,在镜中,双臂交叠于她身前。声如诱哄:“眠眠,脱去裳。” 崔莺眠哪知道他怀的什么心思,骤听这话,杏眸滚圆。从银镜里看得分明,他在笑,胸膛直震,又道:“换上昨日送来你房里的舞裙。” 崔莺眠还奇怪,昨日好端端的,裁了几身新衣送来,其中就有一条格格不入的舞裙,她又不会跳舞,看了一眼便收走了,胡乱填了箱底。原来,是他在处心积虑,早有蓄谋。 她简直欲哭无泪,不知该说什么。 这算是自掘坟墓,给自己找罪受。怪不得别人。因此她还不好拒绝,只能回道:“殿下稍等,我去找来。” 那套舞裙被崔莺眠翻箱倒柜地抽出来,原先没仔细开,此刻抖落开,竟是一条西域的露腰舞裙。淡鹅黄的棉绫裤,外罩一层轻薄得堪比蝉翼的玫瑰色鲛纱,下摆色泽渐变,与烛光相挑逗,焕发出宛如宝石般饱满而夺目的光泽。上面则是一件与鲛纱一色的地涌金莲纹小抹胸。除此之外,臂环、脚环一应俱全,皆金光璀璨,巧夺天工。 这套衣裙,简直就是满足男人某种癖好而设,对大晔女子而言,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也就只有关上门来夫妻弄些情趣的时候,才会有人愿意穿罢。 看她咬着嘴唇,一副不愿上前一试的模样,贺兰桀长眉微折:“穿上它。” 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将舞裙抱了起来,抬腿走入了内室。 换好裙衫后,崔莺眠慢吞吞地莲步从屏风后移出来,对视上贺兰桀的目光,却见他眼眸一亮,随即,他将她拉到了跟前来,正停在那面落地琉璃镜前,令她正面直视镜子。 “眠眠,看看,你有多美。” 崔莺眠不敢看,但被她掰着脑袋,不得不看向镜面。 镜中袅袅婷婷的身影,如西方壁画之中的飞天,庄严而圣洁,金色的臂环在琉璃镜中仿佛更添了一种夺魄的光芒,更衬托出她的乌发如墨,肤如凝脂。崔莺眠几乎不想相信那女子是自己,可是那一颦一笑,与她惊人的同步,不是她又是谁。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一面,让他挖掘到了。 崔莺眠只觉肌肤突然冰冰凉凉的,低头一看,原来是他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条明灿的金色腰链,链子上坠有沙鸥、飞云、犀牛等纹饰,流苏款款,色泽犹若流动。 将她本就纤细,如花般不堪一折的腰肢,这样顽固而野蛮地锁住,就像某种再不能为人踏足的禁地,从此只属于一人。 贺兰桀说要送的东西,原来就是这。 她可真是煞费苦心,为她打造了一副黄金枷锁。 镜中映出贺兰桀的俊容,他面含惊艳之色,盯着她的瞬也不瞬。他将她扣住双手,压在琉璃镜前,下巴抵住她的雪颈,声音缓了下来,哑了下来:“眠眠,还说不愿,你如此,真是动人。” 崔莺眠知道,他喜欢听自己的声音。每次,只要她稍微柔声儿一哄,他便会很高兴,甚至晕头转向,对她有求必应。 其实,她也喜欢听贺兰桀的声音。 左右都是要来那事,与其痛苦地忍耐,不如自己学会开解一下。譬如,这个男子性格很讨厌,干的事情也很讨厌,但他的脸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低沉,含而不露,富有磁性。这么一想,崔莺眠非但不觉得难受,反而释然了不少。 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取信于他,然后顺利逃脱。对,就是这样。 一个人总是要相信自己的,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药可救了。 但崔莺眠不觉得自己走到了死路。现在太子要为帝王侍疾,她有大把的空闲时间,能够拿来部署,制定周密的计划。譬如,她现在要拿主意,如何在逃跑之后,躲避贺兰桀搜捕的暗卫和追兵。她虽困在方寸之间,但不难想象这个男人在玉京的势力有多大,想要飞出他的五指山可不容易,最好是让他不要派兵来抓自己,釜底抽薪,才有胜算。 -- 第19页 “眠眠,你在想什么?看着镜子,莫移眼。”他从身后扶着她,语气略有不满。 崔莺眠警觉自己竟然走神,连忙扭头敷衍他,身上的金链流苏晃得急促无比,她哪能感觉不到他的情绪不对,低低地哼了哼,“没有什么,只是觉得不公平。” “嗯?”那一声尾音,拖得比寻常时更长,更性感,他问,“如何不公平?” 笑意若隐若现地折在眉梢眼角,崔莺眠迷迷糊糊的,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显得那样不真切。 崔莺眠哼唧:“殿下如此欺负人,可愿让莺眠欺负一回……” 他稍稍缓了缓,轻轻一笑,低语:“自然是肯。莺眠想要怎么欺负孤,都可。” “这可是你说的。”她不服气。 “是,孤一诺千金。”他笑着回。 崔莺眠索性就开始想要怎么折磨这个男人,好一出胸中积压已久的恶气。 可是没过一会,她就败下阵来,两泪汪汪了,他偏激出了骨子里的恶劣:“眠眠,你说,要怎么欺负孤来着?胆子越发大了,还敢么?” “殿下,莺眠不敢了……” “唤我郎君。” “……”崔莺眠自幼要强,自然是有骨气的。偏咬着牙不肯唤。 又过了一会儿,终是功亏一篑地泄了气。 “郎君……” 伴随着“嗯”一声,他彻底地笑开了眉眼,仿佛终于求仁得仁,心满意足。 不知何时起,一场来势汹汹的急促的夏雨在楹窗外瓢泼般倾洒下来,庭中芭蕉,叶叶心心,半舒半卷,在雨中静默地耷拉着。 雨浇花端,红翻翠骈,满地狼藉。 一人穿越雨帘而来,在回廊下收了十六角的青花伞,门叩响了三声,咚咚咚,沉闷至极,很不客气,大有一种便要撞门的架势。 勤妃含着威煞的声音响了起来:“崔氏,还不开门!” 最新评论: 【哟……太子还在里面呢】 【一辆大卡车的车轮咣当砸脸上】 【】 【爪】 【 【玩的够大】 -完- 第11章 发落 勤妃久没等到回应,左右一瞥,身后四五个精明强干、身材魁梧的婆子一哄上前,犹如角斗力士般力大无穷,轰一声撞开了寝殿大门。 霎时一股飓风席卷进屋,正更衣完毕的太子,将头冠扶正,看向这几个冲进来的婆子,眉头紧蹙,十分不悦。 “滚出去!” 几个婆子在太子跟前不能造次,急忙后退,但这一退,就等同于将勤妃捧了出来。 “太子也要令本宫滚出去?”勤妃冷笑着道。 贺兰桀垂眉,“儿子不敢。” 勤妃敛容,声音却听得出怒意:“圣人龙体违和,太子不思侍奉,亦不思国事,天尚未黑便窝在妇人寝房里做何事?太子还不离去!” 最后一句,已是当头棒喝。 贺兰桀一怔,碰上母亲严厉责问的目光,想到或许赵王仍在太极殿中衣不解带,一时冷汗从背部沁出,刚换上的锦袍华裘顷刻间又已从内里湿透。 “母妃,全是儿子一人之错,请母妃与儿子一同离去!”他躬身下拜,请勤妃与己一道离开。 儿子是自己生的,她难道还猜不到他用意?见他铁了心定是要护着崔氏,心寒道:“你怕母妃对你的美人做什么?” 不待贺兰桀回答,勤妃厉口说道:“你莫忘了,你的美人尚是靠本宫点头才能送进宫来的,否则,凭你一人之力,事情还能捂到今天?本宫要对她做什么,还须等到今日?还不离去!” 若再不走,才真要令母妃更怒,发作于崔莺眠。贺兰桀皱了眉头,看向屏风之内,那道亭亭的孤立无援的身影,眠眠心慈面软,此刻定是在害怕。 “儿子……” “你记得,存恤!”勤妃打断他的话,“你的羽翼未丰,莫说圣人,现在的你连赵王和骠骑王戬都未必能斗得过,还敢忤逆你的母妃么?再不走,母妃不能保证,不对你的美人做什么了。” 贺兰桀从那扇嵌象牙白玉花鸟山水屏风收回目光,低低道了声“孩儿告退”,便转头消失在了寝殿门外。 几乎是贺兰桀一走,勤妃的眸光立刻冷了下来,她盯住那扇屏风,对身旁的福嬷嬷使了眼色,福嬷嬷默契地会意,立即带领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越过屏风。不一会,便将崔莺眠拉扯了出来。 崔莺眠身上只着一身寝衣,外罩一层薄罗软红的缠枝花鸟纹衫子,方才混乱间只找到这么一身女式的衣物,却还远不及贺兰桀穿得快,现在他人都走了,她只能咬着牙,好像只有自己一人做错事一样,被她的母亲的婆子从屏风后揪了出来。她挣扎不得,被人如同押解般锁住臂膀。 她看向勤妃,目露不甘。 勤妃厌恶这样的眼睛,对身旁福嬷嬷道:“掌嘴!” “诺。”那福嬷嬷是个比周嬷嬷还狠厉的人物,霎时犹如得了鸡毛令箭,嘴脸变得极其嚣张,上前来劈手就是一记耳光,重重地掴在崔莺眠的脸颊上。 崔莺眠的脸蛋很快便红肿了。 然而她面色不变,只是纤细的眉稍稍一耸。 勤妃别过视线,道了一声“狐媚子”,将身扭到罗汉榻上,看一眼崔莺眠都吝啬般哂笑着道:“刚才与太子闭门在这房中作甚么?” -- 第20页 崔莺眠被扣着双臂,押解到勤妃面前,勤妃吩咐:“剪春,拿汤来。” 剪春领命而去。 勤妃道:“怎么不说?” 崔莺眠的右脸颊高高肿胀而起,沁出了一团团的红丝。然而她却没有一丁点惧怕。 她不说话,勤妃冷笑了一声,“你这样的女子,本宫见得多了,怎的,以为有了太子倚仗,便敢目中无人,不把本宫放眼底?太子翅膀还没硬,他都须得听本宫的,若不是本宫,你怎入得了宫门?你莫以为趁着年轻,自恃有几分宠爱,便敢在他面前搬弄是非。” 崔莺眠挣脱不得,索性放弃了挣扎,咬牙道:“莺眠不知,在殿下面前搬弄了什么,值得娘娘如此动肝火,亲自上门来拿。” 勤妃道:“莫与本宫装糊涂,记着,你只是本宫为太子准备的通房侍女,别的,不该想的,趁早断了痴心妄想的念头。” “你在太子身旁尽吹枕头风,令他对你百依百顺也就罢了,如今圣人染恙,太子不在圣人跟前侍疾,却来你这里寻欢,你所图为何,要么是你目光短陋,不知收敛,要么,是你故意挑动太子和圣人父子之情,好令他人渔翁得利?”说着说着,勤妃的声音愈发寒了下来。连崔莺眠都惊呆了,自己纵然用心不纯,可哪里有勤妃说的那念头? 这些深宫之人,想事情都如此复杂。 勤妃道:“不仅如此,你还蛊惑他,将你从前在崔氏的侍女寻来。如今多事之秋,你还嫌东宫不够乱?本宫警告你,倘若你肯安分守己,不为东宫生事端,本宫容你有一席之地,概不过问你与太子之间的事,倘若你有任何非分之想,或是诋毁太子而让赵王获益,本宫即刻命人溺死了你!不信,你就试一试。” 她有百种法子,可以打发了崔莺眠,且不惊动任何人,甚至对贺兰桀都瞒天过海,让他相信崔莺眠之死乃是意外。现在宫内宫外都还不知这么个人,要悄悄地处置她,绝不是难事。 崔莺眠也相信勤妃做得出,就因为相信,她现在身子都有点儿打飘。 剪春端着热腾腾的避子汤回来了,勤妃看了一眼,冷冷道:“给她灌进去!” “诺!”三五个婆子应诺,一边钳着崔莺眠的胳膊,一边捉住她腰肢,福嬷嬷端起那晚杀孽深重的避子汤,恶狠狠朝崔莺眠掐住下巴,崔莺眠摇头不让,福嬷嬷狠戾地道:“这就由不得娘子了!” 崔莺眠被碗沿烫出了热泪,“娘娘,我自己喝……” 那福嬷嬷不是个容得下人求情的人,哪里还需等到勤妃吩咐,左手用力,将崔莺眠发白的下巴硬生生撬开,差点令她脱臼,接着一股脑将汤药往崔莺眠的喉咙里灌,没一会便见了底。崔莺眠白净的寝衣上到处都是药汁的墨色,散发着浓郁的苦味。 勤妃不欲闻这股恶心的味道,挥了挥手:“带她下去,洗干净,保证留不下东西了,再来。去!” 几个婆子便将神色恍惚,步履踉踉跄跄的崔莺眠捉住净室去,两人放水,一人剥她寝衣,崔莺眠一动不能动,像个破布玩偶般任由她们摆弄,最后一个趔趄跌入了水中,险些便如了勤妃的意溺死,福嬷嬷等人将她捉出来,上下刷洗,极尽羞辱之能事…… 最后,她犹如一条砧板上濒死的鱼,被随意扔在湿漉漉的地面,一件宽大的寝衣胡乱地抛了下来,盖住她不挂一丝的身子。 崔莺眠的嘴唇翕动着,将身体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炎炎夏日,却突然感到很冷,冷透了,像无数的钢针扎进了骨头缝里,又冷又疼,好像也分不清是冷还是疼了。 她听到福嬷嬷好像在像勤妃禀报,不知说的什么,接着,耳畔又响起勤妃的脚步声,噩梦般的,掌人生死,杀伐决断的声音自头顶没有温度地响起:“记着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若敢在太子面前挑拨,下场,本宫已经说了。” 说罢,她扬声道:“将她蛊惑太子带回来的那个侍女,拉到朝华宫去。” “诺!” 左右的婆子一个个答应得更起劲了,好像这样羞辱妇人的事,是她们最怀热忱的爱好! 都走了,空荡荡的寝殿里,不剩了什么人,只有崔莺眠蜷缩在地面,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了一般静止。须臾,从那件寝衣底下,传来的细细的抽噎声。崔莺眠的手缓缓收拢,用力,指骨都泛白,她发誓这样的羞辱,此生绝不会有第二次。宁死不能。 作者有话说: 这男人咱不要了,没啥用。 (官方吐槽,最为致命2333) 最新评论: 【草!!!不要不能掌握自己的男人!】 【这个男主也太没用了】 【这个太子太恶心了,顶不住】 【 -完- 第12章 哄 勤妃的人将明钗带回了朝华宫,多余的话不说,便开始审问。 “你是何人所派?是赵王,还是王氏?进宫意欲何为?” 宸妃得宠,其母族鸡犬升天,更不消说她那个战功赫赫的兄长。王氏绝对有能力,收买崔府败落后逃出去的这么个奴婢。 但正如勤妃所料,这种人把底子都做得很干净,好言好语问不出什么结果。明钗只说自己是崔莺眠自小长大的侍女,奉了太子的命令进宫陪伴娘子的。都懂得搬出贺兰桀来压她的威风了,但勤妃偏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见好话换不来一句有用的信息,绝不会再多费唇舌,即刻召集左右,喝斥:“拉下去打,钳了她十只指甲盖,也务必给本宫问出来!” -- 第21页 福嬷嬷大声道:“诺!” 便领左右四人,掠起一脸惊惶,浑身发抖的明钗,将她压到后院,抄起一对哭丧棒就打。女人凄厉的嘶嚎声简直震天响,勤妃不好听,吩咐人给明钗嘴堵上,不许发出声音惊动了宫外的人。 半个时辰过去,福嬷嬷满脸犹疑地仓惶走了过来,勤妃任由剪春涂抹着甲油,兴致缺缺,似在犯困,听到福嬷嬷的脚步声,讥嘲一笑,道:“如何了?” 福嬷嬷佝偻腰背,有些迟疑:“嗯,娘娘,指甲挖走了五个,人也已经打得满是血水了,都晕过去了,还要继续打么……” “说了没有?”勤妃吹干甲油的间隙里,瞥过眸问了一句。 “这……”福嬷嬷眉头不展,为难地一字字道:“没……这明钗咬死了是崔氏的婢女,被太子从宫外找到带进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发毒誓说不是赵王的人。娘娘……人都打蜕了一层皮了……这……” 勤妃意外:“你是本宫近身的老人了,难道现在就怕了?” “不是,老奴不是怕真个打杀了这侍女,只是,”福嬷嬷走近两步,在剪春身前,上面半边的身子歪向勤妃,“娘娘,您今儿支开太子的时候,对她承诺过不伤害崔氏,如今崔氏是没怎么,她的这个奴婢到底是太子亲自命人弄进宫的,也是代表着崔氏,真个打死了,恐那崔氏发作起来,令娘娘与太子离心了。” 勤妃冷笑:“方才你拉人下去打板子钳指甲之时,怎不对本宫说?本宫是太子生母,还怕区区一个崔氏,动摇了本宫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不必顾忌,人醒了继续打,打得她开口为止。” 福嬷嬷不敢不答应,只好连连应诺。 …… 倚梧殿中,周嬷嬷等人全走后,目睹一切的她,心怀戚戚然,蹑手蹑脚地步入了内房。原本她是向勤妃告了密,但此刻看到趴在冰凉湿滑的地面上仿佛动一下的力气都被抽干的崔莺眠,心中不无怜悯。她走上前,悄悄地将摊在崔莺眠身上的寝衣上拉,拢住她的两肩。 崔嬷嬷尝试着唤她:“崔娘子。” 崔莺眠听到了是周嬷嬷的声音,先是不动,被她又喊了几声之后,大抵是烦了,穿上衣就坐了起来,背过身,将宽大的寝袍落在身上,慢吞吞爬起来,周嬷嬷要搀扶她,被她侧身一步让开,周嬷嬷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崔莺眠拉上那身不合身的寝衣,径直走向了床帏。 她往床帏中倒了下来,两侧收在漆金帘钩里的帐幔被素手扯落,纱幔轻飘飘地曳了下来,将内里一切都笼罩住了。里头朦朦胧胧一片,看不太真切,依稀只见崔莺眠侧身向里睡着,盖住了薄衾,犹如静止的礁石。 被冷落一旁的周嬷嬷,头回没因为这个胆大狂傲的崔娘子而感到愤懑,而是很有一种悯然。勤妃固然不是什么贤良的主儿,但一直以来也算为人正派,近几年大抵是真的局势紧张,与赵王母子剑拔弩张斗得红了眼,所以心性脾胃都有了几分改变。要是以往,倒也不至于对个年轻的娘子如此…… 她叹了叹,不再说什么,悄没声地退去。 时辰随着倚梧殿外那方大理石砌的日晷石针缓缓地推移,道旁的西域柘榴色泽红灼,在暮色黄昏里尤为瑰丽热烈,便像一簇簇燃烧的火把,火焰诡异地流淌下来,滴落在花草幽深的路径之中。 倚梧殿早传了晚膳,但泻玉沁芳两人将晚膳送进房里有一会了,崔莺眠丝毫未动,她们俩谨遵周嬷嬷的话,又不敢打扰。到了收碗筷的时候,发现未曾动过,热饭成了冷食,沁芳不禁心疼:“娘子,好歹吃一口吧,别饿坏了身子啊。” 崔莺眠不答,手捧着腹部,咬牙隐忍,生生捱着那一阵一阵的痛楚。 避子汤下去,她的肚子便开始疼,翻江倒海,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东西。现在她知道了,那东西原是勤妃一早为她准备的。贺兰桀或许也知道,他只是默许了,成了帮凶。她固然不愿为贺兰桀生下什么子嗣,但明明有更好的避孕的法子,只是他们都不用,因为那不如避子汤好用。他们母子俩的天性,定是一脉相承的残忍,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绝不留一丝后患,伤她的身子自是在所不惜。 见她还是不肯出来,沁芳不好再劝,将东西收走了,只道:“娘子等会起了,定是会饿,奴婢便等会儿给娘子送膳过来。” 崔莺眠仍是不回答,上齿咬着下唇,唇瓣直哆嗦。 不到她起来,天色擦黑,沁芳没来,来的是贺兰桀。 为圣人侍疾回来了,第一时间先到她的倚梧殿来看看,听说勤妃发了脾气,他来不及询问,便说要亲自过来看看,不问便自己推开了门,如风一阵刮了过来,张口便呼:“眠眠!” 崔莺眠感到惊吓,这母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又来了。她实在疼得没心情敷衍他,便不动弹。 贺兰桀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撩开帘帷,望向她乌发堆云的背影,心疼无比:“眠眠,让我看看。” 他试着伸手去扳动崔莺眠的身子,得到的却是蛮横的抵抗,他不能再用劲,只好从她身后凑了上前,试手自身后探她的额温,觉她肌肤一片冰凉,大是心疼和诧异,“母妃欺负了你?她明明……” 明明答应了自己,自己离去之后,便不对眠眠作甚。 崔莺眠还是不动,他在身后一连串地追问之际,崔莺眠不知怎的,热雾冲出了眼眶,搭过脸颊的被子里泄露出了隐忍的泣声。一开始还在忍,但一滴泪冲破眼眶之后,就再也忍不住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第22页 这哭声令贺兰桀浑身犹如针刺,他的瞳孔紧缩,闻她哭泣的声音,恨不能提剑而去,咬牙道:“你说,她们怎么对你?孤去替你讨还公道!” 谁知他不说还好,一说,崔莺眠便转过身,这次却不是投怀送抱,而是伸臂将他往外沿狠狠地推去,眨着泪眼固执地道:“你走,你走!” 贺兰桀亦感到极是委屈:“眠眠?” 崔莺眠咬牙道:“我不要人觉得是我挑拨你们母子的关系,你走,再也不要来我这处了……” 这倒是句实诚话,她在贺兰桀跟前说话半真半假的,这句却绝无掺假,她恨不得此生他再不要来了。 但贺兰桀还以为崔莺眠是因为在勤妃处受了委屈故而迁怒在自己身上,为自己叫屈,他哪里肯如她的意就这么被她推下去。只要他不肯,崔莺眠那点儿洒水的力道便如泥牛入海,撞上了一堵不可撼动的山壁,她试了几下,徒劳无功,眼眶憋得更红了。 她哭得更加厉害,贺兰桀急忙抱住她身子,蹙眉道:“委屈?告诉孤。” 崔莺眠不肯说,腹痛如绞,哪里肯应付他,对他拳打脚踢的,贺兰桀通通受了,见她就是不肯说,心中暗暗想道:眠眠是为了我们母子间的关系才选择忍气吞声,实则母妃这几年霸权太甚,对她做了什么事,她也不敢说。 这么想着,他即刻掀开了被子,要解去她裳。 崔莺眠才被生灌了一整碗的避子汤,药性还没过去,他竟又来脱她的衣裳,崔莺眠整个人都木住了,绝望了,闭上了眼睛,想自己也不过就是这么下贱而已…… 可是,她凭什么又该这么下贱! 她挣扎起来,继续拳打脚踢。 贺兰桀被她一记窝心脚踹了不该踹的地儿,疼得“嘶”一声,一腿过去,将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控制住了,崔莺眠自知碰了那儿,也大气不敢喘一声,吓得心脏都停了。 贺兰桀将她扑在枕头上,上上下下地看她的身,最后,握住她的下巴,皱眉道:“还好,没受什么伤。” 什么?她一愣。 贺兰桀从她身上下去,将被她打乱的发一把挥到身后,扭头沉声喝道:“进来!” 正要来送膳的沁芳面如土色,急忙滚进来听候发落。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偏偏教她撞在了枪尖上…… “说!勤妃来后,对崔娘子做了什么?”贺兰桀掀帘而出,大步来到沁芳跟前,寒着脸色逼问道。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除崔氏所出,没有旁人能为我生子 沁芳起初不敢说,怕得罪勤妃,但贺兰桀立刻就要变脸,她又抖了起来,开始害怕得罪太子。 最后,她趴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地回话:“回、回太子殿下,勤妃娘娘做了什么,奴婢不知道,但、但是,上次奴婢就看见,有人、有人给崔娘子端了一碗避、避子汤,今日里来,又、又弄了一碗……” 话没说完,因为“避子汤”三个字,贺兰桀的深目紧缩,他不禁飞快地扭回目光,看向那宁静的,仿佛一派静好的帘帷。 霎时怒意攻心。 那些婆子奉了母妃的命令给她端避子汤,这么大的事,她居然咬死了不说,这样的委屈,她生生受着,心里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他无情无义,不想要她生的没有名分的庶子,借着母妃的手可以方便行事? 她会觉得自己是个虚伪好色之徒,从而在心里恨着他么? 这时才是真汗下来了。贺兰桀瞥目向沁芳:“还有呢?” 再问,沁芳也是真不知道了,急忙摇头。“太子殿下,奴婢,奴婢是真的不清楚……只知道,娘子每次喝了那汤药之后,都好一阵难受,腹痛得厉害……” 贺兰桀眉心一跳,难怪眠眠方才泪眼婆娑,疼得脸色苍白,他快步走向罗帷,伸手握住她的腕,将她的手拿开,右手向她腹部贴了上去,闭上眼,热力顿时催动,源源不断地犹如江河大海向着崔莺眠的丹田汇聚。 闹了一阵,崔莺眠早无力气,人像落潮时岸滩上搁浅的鱼,除却口鼻还在呼气,仿佛已经动弹不得了,只能任由贺兰桀摆弄。热力涌入身体,才略略好转,四肢开始恢复力量。崔莺眠不禁哼了一声,虽然舒服,却不想看到他,扭脸向里。 贺兰桀额头上的热汗因为俯身而滴落,正啪嗒一下打在她的锁骨上。 犹如新剥开的热烛泪,崔莺眠一咬唇,身体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一层鸡皮疙瘩。 贺兰桀须控制力道,崔莺眠身子弱,过于刚猛的内劲会对她的身子有损碍,因此小心之下,额上的汗珠越聚越多,汇流而下。 崔莺眠的痛觉减轻,力气便有所恢复,等能够忍耐之际,她提起手推开贺兰桀,翻身向里,看也不看他一眼。 贺兰桀的手停在半空之中,错愕地望向她的背影,“眠眠?你还疼么?” 她咬咬牙,对他道:“殿下这样待我,是对我好,可也让我成了别人的靶子,殿下以后还是莫要来了,莺眠福气薄,受不起您的恩典。待殿下加冠之后,自然不缺名门毓秀来配,给殿下生儿育女。莺眠原是不配,更不敢离间了殿下与勤妃娘娘的母子情分,就请殿下也不要让莺眠为难,如此两相便宜……” 贺兰桀暗了眸色,“你在说气话?” 崔莺眠这当然不是气话,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她巴不得他不要再来。 -- 第23页 贺兰桀凝滞的脸色阴云密布。 好不容易与她关系破冰,却在今天,一夕之间,重又跌回了谷底,撬开的那层壳子早就对他紧紧闭死了。没有出路。她会不会又在心里开始想萧子初,暗暗不觉地比较他和萧子初?如果萧子初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做? 贺兰桀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她说得很明确。贺兰桀要想和崔莺眠继续在一处,便不能让她成了离间母子之情的存在。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扭头便下榻,大步地走出了倚梧殿的寝屋,朝着勤妃的朝华宫而去。 沿途鹿鸣清欲跟上,被他遣退,贺兰桀孤身一人来到朝华宫。此时勤妃唆使的几个婆子才将明钗又一轮折磨晕厥,后院才歇了会功夫,天色彻底地晚了,勤妃也疲惫了,正要吩咐人将明钗那婢女拉到暗阁里关起来,猝不及防等来了贺兰桀。但见满室灯光之下,贺兰桀面色沉沉而来,勤妃胸口一跳,继而,一股怒火从她胸中腾了起来。 “太子来兴师问罪?” 勤妃冷声问道。 贺兰桀道“不敢”,向勤妃行礼。之后,他直起了腰背,嗓音无比坚定地道:“请母妃释出明钗,还给崔氏。” 勤妃冷眼道:“你来找母亲要人,就是这个态度?” 她不禁想,一定是崔氏那狐媚子向太子说了什么,添油加醋说一通,哄得他冲冠一怒,这是上亲娘门槛上给她撑腰来了。人蠢,手腕也上不得台面。 贺兰桀道:“母妃宽容大量,在儿子心目当中一直慈爱可亲,今次为何对崔氏如此动怒?” “我生气是为她蛊惑你,”勤妃柳眉倒悬,已经十分不悦,神色间显得极不耐烦,“她一则魅惑你昏头行事,将那女史弄进宫来,二则令你缠绵床帏,不思国事,教赵王得意,这样的妇人,母亲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打杀了她已经是开恩,万不能容许她再生下你的子嗣!母妃这几日已经为你物色好了,河东柳氏的四娘子云英未嫁,年纪与你正好匹配,听说性格也是不错,还有才名在外,善诗书和箜篌,比这个崔氏自然是千好万好,等你及冠礼后,我即刻禀奏圣人,为你掌眼过目,定下与柳氏的婚事。” “母亲!” 贺兰桀突然打断了勤妃的话,勤妃也有几分不解,向他看了过来。 贺兰桀是真的没有想到,原来母妃心中是这样的打算。她早看中了河东柳氏的娘子。 他深深吐纳,朝肺里吸了一口气,双拳紧握,言之凿凿地告诉自己的生母:“此一生,除崔氏所出,没有旁人能为我生子,请母妃绝不可再用避子汤害她身子,倘若有一个闪失,孩儿即刻无后,绝不另立!”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态度果决,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连勤妃也不禁愣住了,“你说什么?” 他可是堂堂储君! 勤妃恨铁不成钢,一时白了脸色,变得有些狰狞起来:“你在说什么?存恤,难道你将来登基为帝,崔氏无后,你也不另立?这话是你能说的?” “全在母妃一念之间。” 贺兰桀看向自己的母亲,他知道他的母亲吃软不吃硬,但这一次,唯有比她更硬,才能彻底了结这件事,不会留有后患。 “孩儿不敢忤逆母妃,但这件事,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在心中立誓,若得崔氏,当以金屋贮之,一生不贰娶。” 勤妃差点儿一跟头跌进椅中,万万没想到,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儿子,能糊涂昏昧到如此地步。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帝王没有后嗣,将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勤妃咬咬牙,眼眶的红色愈来愈深,她冷凝着自己的儿子,道:“跪下!” 从贺兰桀受封太子以来,便没再朝勤妃下跪过。于礼不合。 但勤妃如若以生母之名,却是能令他跪下行礼的。贺兰桀撩开衣袍,跪在了勤妃面前,身体笔挺如松。 勤妃恨声咬牙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色令智昏至此地步!你觉得你的太子位甚稳固对么?别忘了那威胁最大的赵王,你生来名桀,他生来名尧,你父皇对你们二子的偏心,你还看不透么!要不是他忌惮王氏外戚的兵权,怎么会立你当太子!一旦王氏占据上风,你我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你真要为了一个崔莺眠,坏了大事不成!母妃与你多年来卧薪尝胆,唾面自干,为的是什么?如今圣人染病,倘若这个节骨眼上你踏错一步,被人揪住把柄,等待你的又会是什么!” “你给我好好地想一想!用你的脑子,用你仅剩的那么点理智!” 相信他应该能体谅自己的苦心,她不能,也绝不容许他们的隐忍筹谋到了今日功亏一篑,就为了区区一个崔氏。这崔氏身边的婢女尚且来历不明,倘若与赵王勾结,是绝对不能容…… 静默片刻,勤妃等着他的话。 贺兰桀却再一次让她狠狠地失望了。 “母妃是孩儿生母,崔氏则是孩儿心爱之人,没有一个,是我能够放弃的。言尽于此。请母妃释出明钗。” “不然呢?”勤妃寒了心。 “明钗是孤承诺在前,为眠眠送入宫中来与她为伴,为她解闷子的,她底子干净,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与赵王勾连。”贺兰桀说着,缓缓起身,道,“就算有,一切都在孤的掌握之中,她不会有任何机会。” 连“孤”都说出来了,勤妃是真个冷了心肠。她冷笑着,眼角抽搐了几下,直道:“好,好,你要有真个本事,就让母妃看一看,你是不是真的翅膀硬了,莫等到将来后悔,无处哭坟。走吧!” -- 第24页 作者有话说: 真一个“无处哭坟”呀。 贺狗子也是心酸。 第14章 太子无眠 再回倚梧殿,已经过了子时。他猜测崔莺眠可能还未入眠,进寝屋之后,发现果然如此。 崔莺眠身上还是那身素纱寝衣,连姿势都仿佛未动,一直是背身朝外。 蜜蜡的烛光时跃,屋内静谧非常,贺兰桀喊了一声,声音放得轻,她没回。他丝毫不恼,向她靠近,单膝跪上榻外间,伸手撑住床褥子时,却摸到了一丝捂过的潮热。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几分了然和古怪,再看向她别扭的背影时,便有些忍不住。嘴角一咧,身体突然如苍鹰扑兔般,一个纵身向前便将她抱住了,抓进了怀里。 崔莺眠果然是装睡,被他一作弄,立时挣扎起来,又踢又嚷,三两下恢复了他去朝华宫前的原状。但这次,贺兰桀心中多少有了点底气,没任由她胡来,用了点力气将她扑在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迫她必须听自己说话。 崔莺眠不肯听,脑袋撇向别处。贺兰桀盯着她,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眠眠,过去了,以后再没人能强迫你喝那种东西。” 她听了,疑惑地扭脸过来,嗓子还是哑的:“不是你让我喝的么。” “谁说的!”他气恼起来,一口咬住她的苹果肌,恨恨地在她肤白细腻的脸颊上留下了一圈齿痕,咬完,火气没有了,又觉得有几分委屈,“你这样想孤?你究竟知不知道,孤有多盼望你生下孤的孩子?你居然喝那种东西,就算是被强迫的,喝了也不告诉孤。在你心里,孤是这样一个人?” 崔莺眠不想说。他的手掌却又慢慢抚上她的肚子,轻轻地揉搓,仿佛真在盼望那里面存在着一个小生命一样。不知怎的,崔莺眠觉得很痒,痒到发麻,不愿给他碰。 她推开贺兰桀的胳膊,将他推得远远的,把早已蹬下去的被褥拉了过来,重新横在两人中间。 “不管怎样,殿下以后还是莫碰我。莺眠不敢肖想殿下,更不敢独占殿下,为你生下子嗣。”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灯下她容颜绝丽,犹如抹了一层蜜色的胭脂。眸含秋水,气若幽兰。可是崔莺眠眼底的拒绝之意,是非常明显的。她是真的不愿自己再靠近一步。 一时间,他就如同被打了一记闷棍一样,动也不得动。 这件事,到底是母妃的一意孤行铸成的错,他也无脸说这与自己全然无关。母妃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害怕有一丝差错招致万劫不复。这么多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或许已经习惯了,也习惯了不择手段。只是这次母妃动的人是崔莺眠,才会令他的反应如此大。 贺兰桀深吸了口气,在崔莺眠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哄她道:“别气了,眠眠,孤立誓,绝不再有第二次这样的事好么。” 崔莺眠抖肩,弹开他的手,便朝里睡去,将被褥卷走,再也不给他靠近的机会,只留下一个执着的后脑勺。 他知今夜是绝无可能哄好她的了,默默叹了口气,便也躺下来了。 蜡烛烧到了尾声,隐隐传来火花噼啪闪动的声响,最后一支蜡烛灭尽,屋子里全然暗了下来。 夜雨潇潇,在窗棂上不绝如缕地弹响。屋内静谧得,只能听见对方呼吸的声音,在彼此的耳边幽静地环绕,被无限地放大、放大。 崔莺眠的呼吸均匀而深长,像是不一会儿,便已经入眠,陷入了梦乡。 睡不着的只有贺兰桀一人。他睁眼无眠地望着帐顶,仿佛在出神。 太极殿中父皇老态龙钟的身影,赵王意气风发的笑脸,母妃严厉呵斥的怒容,无数的面孔,一张张从面前飞速地闪过。最后定在了崔莺眠挂着清泪粉腮盈盈的脸颊上。 贺兰桀抬起手,揉了揉自己胀痛的眉心,想着或许今晚是不能入睡了。 他又侧过身,朝向崔莺眠的背影而卧。他是习武之人,目力绝佳,百步之外能一箭双雕,夜里也能视物,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崔莺眠已经睡着的身影。 老实说他不知道她心内在想什么,但只要,一想到她有比较自己和萧子初,觉得自己到底有不如萧子初的地方的可能性,心头便一阵阵发堵。那个萧某人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母亲。就这一点来说,萧某人胜过自己多矣。只怕她心里难免会想,跟着自己还不如萧子初自由。这个念头不能有,一生出来他就犹如胸口卡了口老血,上不去下不来,如鲠在喉。 就这样难捱地,度过了个难捱的夜晚,直至黎明前夕,他忽然再也睡不下,只好翻身起床,在崔莺眠醒来之前,先离开了她的卧榻。 临走时,吩咐小厨房,做了她爱吃的带瓜子仁和核桃仁的枣泥香糕。 一天一夜未能进食了,崔莺眠确实饿了,一早起来就有香糕吃,本来不错,但因想到是贺兰桀吩咐的,她一口都没吃。看到这糕点,就想到明钗,想到明钗,就想到那个还在朝华宫受苦的明钗。 那个明钗来了东宫有好几日了,渐渐地都熟络了,看勤妃整治人的手段,想必她在朝华宫受了不少苦楚。崔莺眠哪还有心思吃饭。 若明钗吃不消勤妃的严刑拷打,将她和萧子初的事情供出来,到时候都是一死。 处在这样的担惊受怕当中,崔莺眠虽然饿得厉害,却毫无食欲了。 -- 第25页 两旁的侍女沁芳和泻玉都在急声催促她:“娘子,身体是自己个儿的,您好歹吃点儿啊。别饿坏了自己。” 崔莺眠摇摇头。 这时周嬷嬷从外边进来了,往常周嬷嬷来时,饭桌上都是鸦雀无声的,谁也不敢说一句话。但这次,周嬷嬷只是咳了咳,对崔莺眠道:“崔娘子,那个明钗,送回来了。” 崔莺眠蓦地仰起头,仿佛不敢相信。 周嬷嬷点头道:“是真的,昨夜里,太子殿下从朝华宫要的人。” “不过……” 她的脸色显得有点儿为难,但崔莺眠的目光太过执着和清亮,令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人打得脱了一层皮,情况有些不好,怕娘子见了着紧,没送这里来,在外头医治。殿下请了太医给她看着。” 都严重到,不能送往倚梧殿来了?这到底是用了怎样的酷刑! 勤妃面目雍容,脸若圆盘,看着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一个人,竟然折磨起来人这样狠毒。 她为自己一直以来怀有的逃跑的念头感到庆幸。 “明钗”毕竟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侍女,崔莺眠就是装,也要挤出点泪水来,何况物伤其类,崔莺眠的眼泪流得分外真情实感,不一会儿,豆子大的泪点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要是往常也就罢了,周嬷嬷现在看崔莺眠,真真是个可怜的人,连自己都不由地心生同情了。 她只好劝解道:“娘子,还是宽心点……那太医,医术通神,想来是会治好的,唉……” 听说十个指头的指甲都被挖走了。十指钻心之痛,哪里是常人能够忍受。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罢了。 崔莺眠含着热泪点头,过了会儿,又哽咽地说道:“嬷嬷,我求你,帮我看着点儿明钗,她现在徘徊生死关头,我却连出去瞧她一眼都不能了……” 美人梨花含雨,周嬷嬷恻隐之心更甚,连忙点头:“嗳。可以的。崔娘子还是宽点儿心,别想了,用膳吧。” 崔莺眠这才端起粥碗来,半勺眼泪拌一勺粥米地这样胡乱吃了。 作者有话说: 影后级别的表演,就是能够打动人心。 最新评论: 【好可怜的小丫头,看着就疼……】 【没诚意,挺敷衍,接着造,赶紧跑】 【赶紧逃离这傻x窝囊废渣男,有多远跑多远】 【表演很打动人哦】 【 -完- 第15章 这几日,孤真难受。 明钗的状况不好,让粗细不匀的竹条捆成的大棒打得皮开肉绽的,背部有处伤口渗血最多,血液混合着泥泞的皮肉与裳沾到一起,撕下来的时候,也很让明钗吃了点苦头。连太医都看了都道:“这女子心性坚忍,实在罕见。” 贺兰桀记住了这句话。 一个养在娇滴滴的侍郎府千金身边的侍女,缘何会有如此惊人的耐力,直教须眉男子也汗颜不如。 “殿下……” 太医的声音惊动了贺兰桀,他扭头说道:“治,尽全力治好。” 太医不敢有违,何况医者仁心,当然会把看家的本领拿出来。 明钗遍体鳞伤,却生生咬牙,一声不吭。指甲上药的时候,简直是钻心之痛,她将枕头咬得紧紧的,什么话都不说。贺兰桀突然想到同样忍受着苦楚,却全然不告知他的崔莺眠,才感觉到这主仆二人还是有些个性相仿的。他不禁脱口而出:“为何不叫?” 明钗咬牙道:“回殿下……话,若只是疼,忍忍就过了,一旦开始叫疼,便更疼了,甚至忍不过去。” 听着像是从小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的人说出来的话。贺兰桀疑惑。依崔莺眠的性子和对明钗的情分,应当不至于令她受什么冷眼与委屈,何来如此逞强。 明钗是疼得昏了头了,才会对太子说起这个,急忙憋出豆大的汗珠,装作进气困难,后头再不肯多言,未几,便疼昏了过去。 太医对太子说道:“这女子疼昏了过去,这时反倒是一种解脱,待上药完更疼痛难忍。不过殿下不用忧心,她的性命应当无虞。” 明钗的性命对贺兰桀无足轻重,但她的性命却关系着崔莺眠的眉头,这才是令他看重之处。太医这么说,他缓缓点头,道了声令太医留下,便与鹿鸣清等人离去。 鹿鸣清携剑跟随在太子身侧,到了无人之处,听太子问如何看明钗这人,鹿鸣清忍不住道:“令人钦佩。这等酷刑下,还能熬住,于女子而言实在可贵。” “是么,”贺兰桀道,“孤突然想到,上次抓获的擅闯倚梧殿的举子,也是这般,咬死了口风,一个字都不透露。是真清白还是扮猪吃虎,犹未可知。” 若这两个人都心怀鬼胎且是受命于同一人,如此坚忍,恐怕已是死士级别,背后豢养这些死士的恐怖势力,更令他有兴趣。 当然这些只是揣测,尚无实证。 …… 崔莺眠心头确记挂着明钗的伤势,也不知她在那边休养得如何,子初哥哥千辛万苦才送了一个人到她身边来,若是就此没了,只怕希望愈加渺茫了,到时就真不知除了死还有何可以解脱。 她在这片暗无天日的深宫里,简直一天都再难熬下去,恨不得插翅离开这座囚笼。 这几天,崔莺眠徘徊屋中,站也不是,卧也不是,心头惴惴不安。但有一点倒的确如贺兰桀所说,从那天之后,勤妃再也没派人来倚梧殿找过自己的麻烦。 -- 第26页 贺兰桀还是每晚都过来倚梧殿歇息,但两人之间的状态,就像是回到了她笑之前的那两个多月,虽同卧一榻,中间却用一条锦被隔开,犹如划了一道银河。她向里而卧,有时失眠,却总能听到他或长或短的呼气声,想来他比她更难眠。偶尔,贺兰桀伸出手臂,似想要讨好她,搂住她睡觉,崔莺眠都浑身哆嗦冒鸡皮疙瘩,坚决不许他靠近半步。 别的不说,那避子汤下肚翻江倒海的滋味她是再也不愿领受。 他母妃的凤威,她也再也不愿领教。 贺兰桀知道她在顾忌什么,想着也许时日长久,慢慢地她就知道了,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她现在就是一只惊弓之鸟,贺兰桀不忍再让她提心吊胆。 这天傍晚,他踏着暮风而归,一手拎着一只兔子,迈过门槛,只见崔莺眠正坐在镜台前卸妆,不知何时,那面落地琉璃镜被她撤走了。那地方重新搭了一张琴台,也是娱情之用。她手里的象牙雕花梳子在发丝间轻盈地穿梭,将如瀑的乌发一绺绺解散、梳直。 胭脂香味,环绕在她的身遭。轻粉微散几抹,吹在半空中,调和着这股淡淡的甜香气。 镜子中瞥见贺兰桀的身影,她扭过头,只见他拎着两只兔子,都是灰毛小白兔,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贺兰桀唤道:“眠眠,过来看看。” 她好几天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了,贺兰桀盼望她张口,听一听她堪比莺啼的嗓,竟是这么难。好在他很有耐心,将兔子拿她跟前,张口就道:“养么?” 上次是只鸟,这次又是两只野兔子。他哪来这么多花样?崔莺眠的目光从兔子上移到他那张如刀削斧斫般棱角分明的脸上,但只是疑惑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贺兰桀会意,道:“今日碰见了四弟,他出城寻猎,狩得几只猎物,送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兔子给孤,你若喜欢,给你养着。” 他和赵王一边在争权,一边又维护着表面的兄弟和睦。他们天家的事,崔莺眠一点儿也不想掺和,免得又让别人说自己蛊惑太子利于赵王,是存心不良。尽管她心里喜欢那两只眼睛通红,可怜巴巴的小兔子,却也不想要了。她背过身去,故意不看,摇了摇头。 贺兰桀一侧的长眉挑起,“好,眠眠这么说,想来养着也是麻烦,不如剥了皮,今晚烤了佐酒。” 他说着就往外走。 这个活阎罗是真的干得出这事的。崔莺眠心里一急,急忙追了过去,“唉”一声,却逢他脚步忽停,崔莺眠硬生生撞在他的背上,霎时眼冒金星,差点儿坐倒在地。 他扭过头,看向她,目光明亮至极,若有笑意。 崔莺眠娥眉颦蹙,揉了揉撞疼的脑袋,咬牙道:“给我。” 她终于肯开口对自己说话了。贺兰桀笑容更深,将两只兔子耳朵塞她手里。兔子洗干净了料理过,毛茸茸的,摸着手感特别好,但再好崔莺眠也不可能一直拎着。崔莺眠正发愁不知放到哪里作窝,贺兰桀蓦然说道:“笼子很快就送来。” 崔莺眠瞟了他一眼,知道他又算计好了的,哼了一声。既然破了戒,也没什么顾忌的了,将兔子随便在罗汉床上放了下来,她扭头问道:“明钗呢?” 贺兰桀向她靠近,伸手,将崔莺眠一臂拉入怀里,紧紧的扣住。崔莺眠被他压得严丝合缝的,几乎就要深嵌进他的肩膊。呼气都困难了。他埋脸在她的颈边,顿了顿,缓缓说道:“眠眠,还生孤的气么?你可以接着打我,踢我,但不要不理我。” “……” “这几日,孤真难受。” “……” 她是无语,不知说什么话好,又震惊于贺兰桀居然也会这样低声下气的。 见好就收,她不会再闹了,又问了一遍:“明钗呢?殿下预备将她何时还我?” 贺兰桀等不到她一句回应,眼眸暗了暗,又过了一阵,将嘴唇抵在她的颈后侧,一说话,便震得肌肤发麻:“过两日就送回来了。你放心。” 人们常说的过两日,那就是没有定准,见不到人之前,崔莺眠都不会放心。她将贺兰桀推开,看他后退两步,她一句话都不说,扭头走向里喂兔子去了。 贺兰桀的脸色有些失落,没说什么,只得黯然离去。 稍后,为小兔准备的笼子就送了回来。 但他在崔莺眠的面前信誉扫地,只能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 果然不多不少地两天之后,他就让人,将重伤的明钗送回了倚梧殿,经过了一段时日的医治,明钗已能够下地行走,只是十个手指头却还包着,看着像是两坨粽子。 崔莺眠心想,贺兰桀还算有些信用的。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是怀疑明钗有可能背后有人,但是他不知道,这压根不是明钗。 第16章 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明钗精神不错,虽然挨了一顿毒打,后经过九死一生地医治,才捡回一条命,但看着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转,下地活动之后,筋骨活泛了,恢复得更加快。 崔莺眠让沁芳泻玉这段时间将心思分在照顾明钗上头,好生地养着她。 初九,天气晴朗,繁星点点。崔莺眠搬了藤椅在院中纳凉,蚊蝇在灯下飞舞,清风徐来,折断了兽炉里腾出的袅袅烟火的细腰。 满墙的碧绿梧桐叶子,柔条冉冉,落叶翩翩。崔莺眠一袭结彩鹅黄的百鸟穿花图锦绫襦裙,裙裾曼扬,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手边的茶汤微冷,只剩下浮黄碎末,和缭绕的淡淡苦味。 -- 第27页 仓庚在鸟笼里梳理着柔软湿润的羽毛,灰兔在窝里安逸地啃着萝卜,“吱吱,吱吱……” 不知何事想得出身,连贺兰桀来到了她的身后都没能察觉。贺兰桀弯下腰,从她身后,顺着崔莺眠的目光看向那边寥廓的漆黑的夜幕,星月如水,长庚隐矅。他不禁问道:“眠眠在看什么。” 都已经多久了,她还是会被他突然的出现惊吓,连忙坐直身体起来,愕然地看向他。贺兰桀长腿跨过藤椅旁的矮几,到她的身侧,令她挪过一点窝,好挨着她坐下来。 她还是不大愿意跟他说话,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贺兰桀也不恼,握住崔莺眠的柔荑放到自己腿上,道:“孤猜一猜。” “眠眠思家了?” 崔莺眠唰地扭过目光。还真的让他猜中了。 月光和灯影照在他英挺的俊容上,平添了一分平日少见的柔和之感。他低声道:“圣人龙体有所恢复,这几日孤得闲。眠眠,你可想出宫?” 出宫!这两个字就叩中了崔莺眠的心弦,她一下惊呆了:“殿下,我可以……” “当然。”贺兰桀点头,“但行事须得谨慎,不宜露面。” 崔莺眠懂。她可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庐山面目。 贺兰桀道:“也不得上街惹眼。” 崔莺眠疑惑:“那还能去哪儿?” 难道是从一座囚笼,钻进另一座牢狱?如果是这样,崔莺眠就不愿折腾了。 贺兰桀摸了摸她的手背,持续用低回的嗓道:“回家。崔家。被查封了三个月。你不是一直想看一看么。” 是的。崔莺眠一直想回家看一看,尽管那里现在已经充公,不再姓崔了。可那里也有着崔莺眠前十几年所有的回忆。 总好过,待在这阳光都仿佛照不进来的内院里,重复着单调的偶尔波澜便是狂风暴雨人人自危的日子。 但骤然天降鸿运砸中了自己,崔莺眠却不敢相信了,她恨不得向贺兰桀确认十遍:“殿下,是真的吗?圣人身体好转了?” “嗯。”贺兰桀不会说,赵王侍疾有功,现今领了殿前司的兵马,母妃大怒,降罚于己。才在勤妃的朝华宫挨了一顿板子。从他被立太子之后,再没被打过板子,这次应是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了。如此也好。至少这段时日,他能够多任性一两次。带她出去走一走,也许她会开怀。 果然,她现在就露出了笑靥,是对他笑的。贺兰桀记不住有多久她又对自己冷冰冰,再也不笑了。 或许他可以再得寸进尺一点,贺兰桀的手握住了她的香肩,面庞朝崔莺眠缓缓凑近。通常这时候,他是要亲自己了,崔莺眠早已习惯,看着他慢慢过来,浓密的睫羽投下漆黑的影,完全盖住了那双眸,看不真切,模模糊糊的。崔莺眠的意识也模模糊糊的,就让他亲住了嘴。 这样的亲密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崔莺眠应该是觉得司空见惯的。 但也许是因为晒在月光底下,在庭院当中,不是如以往般待在寝屋里,所以感觉又有点儿不一样。具体哪不一样也说不上来。 她的全身又开始冒鸡皮疙瘩。 “眠眠,”他亲完崔莺眠,唇滑向她的耳朵,“明日,天黑之前,我们就去。” “嗯。” 崔莺眠被他的热气喷得从脸热到脖子,满不自在地回应了一声,大抵是因为被亲得透不过气了,声儿里夹杂着浓浓的鼻音。 贺兰桀才算放过了自己。 但两人都没打算在庭院里喂一宿的蚊子,就那么一会儿,崔莺眠就感到露在外边的皮肤起了几个大包,连连抓痒,他笑起来,眉眼一弯,随即起身,从她的腿弯底下抄过,一手扶她脊背,将她掠上怀抱,抱着她朝寝房里走去。 这一夜平平静静地过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崔莺眠就把自己能够出宫的消息告诉了明钗,明钗听完,点头:“好事。” 崔莺眠也认为这是好事,不但可以出去走一走,且说明贺兰桀现在对自己非常信任了。 明钗道:“娘子,现在太子的戒备有所松懈,过几日,我试着再给郎君递一次消息。” 崔莺眠困惑:“我们都困在这里,里外都是人,怎么……递?” 明钗微微一笑:“娘子看我的。” 她说罢,走到了窗外,来到游廊底下逗弄那只鸟。崔莺眠向那面半开的支摘窗走了过去,将窗打开,露进一角天光。只见明钗不知道对仓庚说了什么,小鸟在鸟笼里扑腾扑腾,跳动得极为欢快。 崔莺眠惊愕地说道:“你懂鸟语?” 明钗神秘地点点头。 崔莺眠真是惊呆了,看她搓成圆口型,呼哨几声,那小鸟便扇扇翅膀,发出清越的啁啾。 明钗的鸟语一定很是精湛,短短那么一会儿功夫,这只小鸟的积极性就让她调动起来了,再也不是之前那般安静地混吃等死的模样。明钗和它交流半晌,对崔莺眠道:“娘子,把门关上,我让它进去。” 崔莺眠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奇当中,对明钗言听计从,急忙将房门关上。 明钗的手还不能动弹,她用牙齿推开鸟笼的锁头,将鸟笼打开,说了句什么,那只活泼的仓庚鸟便振翅飞出。太久没飞了,它的翅膀打开得不够彻底,飞得歪歪斜斜的,但还是准确地顺着支摘窗飞到了寝屋里。崔莺眠怕它又跑了,急忙将窗子放下。 -- 第28页 随后,明钗从外边推门进来,反身又合上。 这只仓庚鸟在寝屋里飞上飞下,一会儿窜到屏风上,好像雕在花鸟屏风上的一只傻莺,一会儿又跳到琴台上,胡乱拨弄她的琴弦,一会儿来到灰兔的笼子外头,挑逗新鲜的朋友。 任由它飞来飞去的,却怎么也逃不出这座五指山。崔莺眠惊叹于明钗的鸟语,简直神乎其技,能令鸟儿听从于己。 明钗道:“哪里有那么神奇,这只鸟儿我常喂它,混熟了才能如此,倘若不熟,是无法交流的,它更加不会听我的话。” 有道理。崔莺眠表示认同。 这时她突然又想起来明钗的话,急忙道:“你说要递消息出去,就是靠这只仓庚吗?” “是的,”明钗道,“娘子说得不错,深宫内院当中,防备滴水不漏,上次我们已经折损了一个人,要想出去,除非长了一对翅膀。这只鸟就是有翅膀的信差。但不能是现在。否则以太子的多疑,他很难不怀疑到我们头上,届时娘子的处境又会危险。他不说,他的那个母亲勤妃,是绝不会容许有变故存在的。依我之见,这个太子虽然爱重娘子,不会对娘子做甚么,但绝不是愚鲁昏昧之人,倘若她的母妃拿住了我们的把柄朝我们发难,他就未必肯如这次这样费心救我了。” 明钗说的在理。 她不意外明钗是子初哥哥的人,却会这样评价贺兰桀。就算是当局者迷,她也能感觉到贺兰桀对自己很好,所以自己只要不离开他的视线,就是安全的。而明钗则不一样,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女史,如果要拿捏她,对勤妃而言简直如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那么,你要对子初哥哥说什么呢?” 现在萧子初在玉京,能有多大的实力,敢说从太子贺兰桀的眼皮底下劫走自己? “这不是娘子操心的事了,只请娘子回答明钗两个问题。”明钗蓦然正色起来,一双清湛的杏眼陡然显出凌厉的颜色,道,“娘子可是真的对太子有所心动?” 谁知她问如此直接,崔莺眠都还没有准备好,被她问得一下呆住了。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理智,唇瓣颤了颤,她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连忙摇头:“没有。” “果真如此么。” 明钗半信半疑,却也缓缓点头。 她的目的,只是带崔莺眠出去,只要崔莺眠要逃离这里的意志是坚决的,些许心动纵然有也算不得什么。 “那么娘子,第二个问题,逃离此地以后,娘子打算投奔哪里,是前往乌苏寻找崔家人,还是从今以后跟着我们郎君?” 这第二个问题,也是如此直接,且更加狠辣,崔莺眠又是一呆。 她咬咬牙,这样回答:“明钗你是知道的,我的身子……跟了太子了。” “知道,但不在意,”明钗道,“郎君也能料到娘子的处境,所以,他也不在意。” “请娘子回答。”明钗有些咄咄逼人地说道。 第17章 月下销魂夜 明钗的问题抛得刁钻又直接,崔莺眠的心里尽管已有了答案,但一时之间她没法回答。 答案是,她要去乌苏。 她想找到自己的家人,和他们同甘共苦,不再回中原。 可是这样的答案未必是子初哥哥想听的。毕竟是自己对不起他,却还想仰赖着他救自己出去。 她不说话,神色隐忍,唇瓣发白,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用说明钗也已经明白了。她这样告诉崔莺眠:“崔娘子,我想帮你,无论你逃出宫去的目的是什么,都不影响我帮你,剩下的,请你自行去与郎君解释。” 崔莺眠明知不该,但她却控制不住地感到仿佛松了一口气。 她是在逃避这个问题。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愿再做子初哥哥的妻子了。所以,未来她不能跟着他。 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令自己躲过贺兰桀的耳目搜捕,也不知道这会否给帮助自己的萧子初带来麻烦。这是当下崔莺眠最关心和计较的事。 歇晌后,太阳已经偏了西,贺兰桀亲自前来倚梧殿接崔莺眠之时,她更换上半新不旧的鸦青色斗纹锦上添花对襟外衫,将整片如雪似酥的胸脯贴身裹住,腰系湖水翠烟罗撒花十二破间裙。淡妆无痕,长眉连娟,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贺兰桀将一顶雪白的幕篱戴在崔莺眠的头顶,四面垂纱如雾色,沿两腮侧坠有淡绿的蝴蝶穿珠坠子,与她的服饰颜色相得益彰,更添清雅秀逸,自有股与世无争的味道。 将自己打扮得严严实实,才能跟随贺兰桀登上出宫的马车。这辆车马停在二出阙旁的角楼门下,一处极隐蔽的所在,御马的是贺兰桀从骐骥院调来的人手,大抵是心腹,赶车技术娴熟,几乎不会有任何颠簸。 马车载着太子和他的美人,一路沿着北宫阔道,驶向杳杳阒静的长街。 崔莺眠很是紧张,也许是近乡情怯,坐在马车中,不住地左右顾盼,但因为面容藏在白纱底下,不易被察觉。 当她扭过头看向贺兰桀时,发觉他似乎正闭着眼,若有倦怠之意,一双眸轻盈地阖着,长睫微垂,应是在小憩养神。 马车里只有幽幽的烛光,一跳一跳地,晃动在他肌骨匀亭,堪称完美的脸上。侧影顺着光晕缓缓地打下来,就掷在崔莺眠的身上。不仔细看,有一种她和他融为一体的感觉。 -- 第29页 崔莺眠蓦地心狠狠地一抖。她急忙刹车,扭头望外,不再看他一眼。 马车行驶在一处人烟僻静之所停了下来,崔莺眠心神一震,立刻会意,竟是到了。从宫门而出,走了也没有多久,这么快就到了。她的心刹那间似跳到了嗓子口。前方传开咚咚有序的叩门声,一人拉开车门,肃容站在车底下,道:“殿下,到了。请下车。” 然后,崔莺眠就看见他如睡醒般,睁开了眼,他扭头看了过来,朝自己轻一点头,随即钻出车门,跳下了车轩,崔莺眠跟随在后,被他握住细腰从马车上抱了下去。 骐骥院的人便将马车赶到了别处,沉默而去。 崔莺眠左右环顾,这四面不是正门,只有一堵横墙,墙里杏花疏影横斜,大有探头之势。崔莺眠凭自己的回忆立刻认出,这是后门。 “殿下,我们来后门作甚么?” 她疑惑地看向他。 此时,崔莺眠的手还在贺兰桀的掌中。他也看向了崔莺眠,解释:“崔府已经被查抄,四面的门都贴上了封条,此地无人,孤带你翻进去。” 他堂堂太子,居然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崔莺眠感到太震惊和新奇了。 “怎么翻?” 贺兰桀握住她手,将她一把扯入怀中,崔莺眠砰地一声撞在他的胸口,吃痛地呼了一声,接着便就由他抱在怀里,足尖一跃,便轻而易举地窜到了墙头。再一跃,便顺着那道窄墙跳下。 幸亏家里以前没贼惦记。整个过程轻松得令崔莺眠不得不这么想。但转瞬,看到家中的陈迹,眼眶又一下子热了起来,是否遭过贼洗劫,显得无足轻重了。 几个月没有人清扫的露面堆积满了落叶,到处是苍苔和斜生的薜荔,檐角挂着蛛丝,在月色下泛出晶莹的色泽。 贺兰桀握住她手,令她不得走远,也是这般,任由她牵住自己,逛遍崔府院子的每个角落。他告诉她:“眠眠。” “这里很快会迎来它新的主人。孤必须这样告诉你,也许这是你看它的最后一眼,所以,好好看吧。” 崔莺眠明白,崔府是圣人御赐官邸,现今充公官家,自然很快就要迎来它的下一任主人。 “殿下,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爹一向是清官,有口皆碑的,他不可能做出受贿舞弊的事儿……” “眠眠,”他叹气,道,“也许只是你无法接受。人证物证确凿,大昭寺卿经手的,从无冤假错案。” 不知是否触景生情,崔莺眠的胆气突然大了起来,“殿下就那么确定他不会错判好人吗?” 贺兰桀滞了滞,感受到她要挣扎,脱去自己的掌心桎梏往前走,贺兰桀急忙收力,从身后绕到她跟前:“不,孤不是这个意思。” “平心而论,崔侍郎这些年来确实风评不错,但这件事,的确没有转圜余地,所有人证都已咬死了事实,且从你父亲的住处,搜到了考生贿赂的价值千金的玉璧。” 这桩案子的细节,贺兰桀也是第一次向她曝露,就是怕她多疑,得知之后百般为父辩护和他闹僵起来。确实,当时他也过问了这桩案子,没有一个细节,是与崔横岭受贿舞弊对不上的。本朝以来,惩治贪腐的力度比之六朝大了几倍,但凡查出一个都不下流刑,何况还算上舞弊案。数罪并罚,能有活命的机会,实属不易。 崔莺眠也冷静了下来,这件事怪不到贺兰桀头上,父亲只是流放,他甚至可算是崔家的恩人。 她胡乱地点头,“是我僭越了,殿下勿怪。莺眠是触景伤情,一时激动……” “孤知道。” 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怪罪她。 贺兰桀低低叹了口气,双臂搂住她的腰肢,用力,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朝清冷幽静的院落中那方石桌走去,角落斑竹萧萧,随风瑟瑟拂动,月光朗朗照着,犹如积水般,四周空明,空气里若有流霜飞舞。 她的眼眶湿润发红,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贺兰桀看着心脏揪紧,突然不知带她回来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伸手,拨开她面前的垂纱,但仍觉得碍事,最后直将她的幕篱整个摘落,薄唇凑近,去品尝她唇齿的香软。 “眠眠,勿哭,你已在我身边,无人可欺。” 在她的耳边低喃着说完这句话,他的嘴唇再度欺近,朝她轻轻一咬。 崔莺眠便是整个人都一激灵,一股酸暖的热流沿着四肢百骸淌了起来,所到之处,无一寸肌肉还能提起力气,像是抽去了骨头,人软趴趴地,渐渐地只能挂在贺兰桀的身上。 但被抽去的,却是她的衣带。 在这方石桌上发生的事,在暧昧的氛围里酝酿下,显得水到渠成,但却格外疯狂。崔莺眠一直不明白这天夜里,她怎会毫无抗拒地,和他在这里做这样的事。 颠倒,歇斯底里,毫无保留。 没有快乐,只有抚平和愈合…… 彼此的呼吸急促地交织,响彻耳畔。 之后,他静静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情话,哄她。 “眠眠,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崔莺眠的声音还没恢复,一说话便哑得不成调,但也断断续续地道:“莺眠不敢怪责殿下。” “可喜欢?” 他每次都要问这句话,像例行公事一样。 崔莺眠哪里能说不,只好昧着良心,嗫嚅着:“喜欢……” -- 第30页 还是觉得有点儿难堪,她张口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带着恨意,但也不重,对贺兰桀来说这点疼痛同挠痒没什么区别。他只当是一种情趣,心甘情愿地受着,并以此作为眠眠向自己更为亲密和信赖的证据,一种甜蜜的铁证。 然而大好风景,偏生有人前来搅局,贺兰桀的眼风一掠,脱下外袍将崔莺眠的身子罩住,回头便道:“什么人?” 有人? 崔莺眠也是悚然,第一反应便是将身上的衣衫整理好。 只见贺兰桀回头向后,她也匆忙顺着他目光看去,只是一瞥,只见那边竹影里缓缓走出个人来,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月光一照,将他的脸色打得惨白如雪,一身他最寻常穿的紫赯色薄罗长袍,头上不配簪,只束有绉纱头巾,颜若好女,面如冠玉,此刻,垂于身侧的双拳攥得过于紧导致青筋毕露,衣衫无风而抖。他正满面怒意,双目炯炯如火,死盯着面前之人,仿佛下一瞬他就要拎起他的拳头朝贺兰桀挥舞而来,将贺兰桀当场打得脑浆迸裂,以消心头之恨。 崔莺眠也是看到来人的面孔,才惊呼出声:“子初……哥哥!”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崔莺眠一定以为这是个梦。 她居然当着前未婚夫的面,和贺兰桀在这里做着这种苟且之事,而且方才根本没有半分强迫。 作者有话说: 修罗场。 我就喜欢这种狗血修罗场。 最新评论: 【哈哈哈,我也喜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淦】 【 -完- 第18章 醋坛子打翻了 贺兰桀听到崔莺眠张口呼出那人的名字,瞬间脸色沉得犹如一块寒冰。原来面前之人就是萧子初,今夜他竟出现在此处,已经被查封的崔府。 这绝不会是崔莺眠事先对他通过风报过信,否则刚才在这石桌上的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他们只是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此处。 又或者,萧子初离开玉京后,又悄无声息地返京,一直以来就藏身于崔府之中掩人耳目。那些看似应该最亮的地方往往越是黑暗,藏污纳垢。然后,萧子初便借着崔府为隐蔽点躲藏起来,暗谋不轨。他应当也没想到,眠眠今日会回来。 在这之前,他与萧子初素昧平生,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萧子初生得肤若羊脂,墨眉星目,唇红齿白,乃民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绝不输于城北徐公。今日一见,贺兰桀的第一反应便是在心底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嗤,以为言过其实。 不过如此。 但他尚未率先朝其发难,萧子初双拳紧攥着从竹阴之下步伐沉重地走出,喝道:“果真是太子私藏莺眠于东宫!敢问太子,以何权利强抢他人之妻?” 贺兰桀冷笑:“你的妻?你们只过了纳征之礼罢了,夫妻无从谈起。”他背身朝向崔莺眠,将她的身子挡向身后,令她在萧子初的视线中藏匿起来,随即回击,“劝你离去,否则你有几成胜算,就算不惊动附近的暗卫,你也带不走她。” 萧子初红了眼,将绷带一圈一圈地缠上手掌,几从齿缝里挤出来声音:“不试试,又怎知道。” 一个跃跃欲试要打,一个蠢蠢欲动要斗,两个男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是萧子初哪里会什么拳脚,打起来怎会是贺兰桀的敌手?崔莺眠待要拉住贺兰桀的袖袍,却只感到滑腻的衣料从掌中指缝间溜走,只捕捉到一缕微风,一晃神间,那两个男人已经打作了一团,正是胳膊腿乱飞的时候,崔莺眠都惊呆了。 她发现萧子初竟也不是不会武功,虽然处于下风,但一招一式还是颇有章法的。 只是,他到底不是贺兰桀的对手,走不了多少招,正面空门大露,被贺兰桀一拳击中胸膛,踉跄后退十几步,险些跌倒。 崔莺眠见状,急忙从石桌上跳下来,失声呼道:“子初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她的去路被贺兰桀一臂拦下,崔莺眠再也不能上前。 明知萧子初不是贺兰桀敌手,何况崔府之外此刻正有兵马司的人扎队,领兵的鹿鸣清是嫖姚出身勇冠三军,硬闯没有活路,而且她现在已经被贺兰桀拦下,所以她不能再不知死活地往前走,那会令两人都没命。但是,她也不能放任贺兰桀伤害萧子初,如果子初哥哥交代在这里,且不说她眼下逃出东宫的计划成为泡影,余生也将活在愧疚和阴翳中。 “眠眠,不许过去!”贺兰桀沉声道,他挥臂将她揽向身后,不许她靠近萧子初。 随即,他冷眼瞪向萧子初道:“是男人就起来。” 崔莺眠最知道萧子初的性子,他是个受不得激的人,贺兰桀如此激将,他顺着直钩就上当了。 勉力支撑住身体,萧子初将曲折跪地的一膝缓缓提起,站了起来,擦去嘴角隐隐的血迹,目光执拗得像一匹狼。 崔莺眠越过贺兰桀的臂膀,看向他,心里焦急不已,已经够了,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拳脚无眼,他会没命的! 可是她又看向贺兰桀,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不到任何表情,可崔莺眠就能够想象得到他此刻的模样,一定是恨不得杀子初哥哥而后快。她决不能让他得逞。 崔莺眠一咬牙,不顾身体的疼痛,在贺兰桀挥拳之前,趔趄一步上前,紧紧从后抱住了他的腰。 -- 第31页 在他身体的反应迟滞之际,崔莺眠张口便大声道:“子初哥哥快走!” 贺兰桀一怔,顿时双眸血红,目眦欲裂:“眠眠!” 他有的是力量,足以挣脱她的禁制,但是他没有那么去做。 所有的力气,在她突然抱上来,为萧子初这样做的时候,突然像是被抽干了,再也提不起一丝,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萧子初已经箭步上前,拳风近在咫尺,但崔莺眠这么一来,他只能收势,咬牙看了一眼正搂住贺兰桀,焦急得口中不断催促他快些离去的崔莺眠,仿佛至此才深深明白她的心意,他不再做徒劳无功的抵抗和强冲,而是必须如她所愿,快速脱身离开。尽管心怀不甘,萧子初必须,也只能这么选择。来日方长,今晚不是好时机。 他转身冲了出去,足蹬墙壁上崎岖不平的凹面,借势一跃而起,跳上了高墙,随即,身影便消失在了月色下的那一带碧幽幽的林木之间,不复得见。 崔莺眠还在死命缠住贺兰桀,紧紧不放。 从前,贺兰桀一直是盼望着她能够这样抱着自己的,今夜目的达成了,但可笑的是,现今她抱得越紧,他的心却越凉。 以为已经撬开了她的心门,闯了进去,纵然没有惊起波澜万千,或许在她的心里,已然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记。殊不知在遇上萧子初时,他和萧子初在她心里的地位孰高孰低,竟是根本无须比较。 他就像是被一根从天而降的方天画戟,一戟从颅中穿透,往下深深钉在地上,僵成了一根棍。抬眸,哑声道:“他走了。孤已经如你之意,放他走了,可以松了。” 这时候,他又开始盼望着她不要松,尽管她选择了保护萧子初,但只要她回头对他也哄一哄,或者只说一句好话,他就又可以自欺欺人下去了。 但是,她却听话地,毫无留恋地松开了自己。 明明就在一刻之前,他们还曾那样亲密无间,中间再容不得第三个人,就在这方石桌上,还留有痕迹。 但在萧子初出现了以后,这些显得恁的可笑!贺兰桀的眼眶发红,肿胀得疼痛起来。 “对不起。”崔莺眠瑟缩着,有点害怕他的怒火。 毕竟这次,她是站在了萧子初那边,把他放走了。 但她等了很久,都不见贺兰桀有所反应,悄然抬起脑袋瞅他之时,发觉他仍那样站着,一动也不动,毫无反应,崔莺眠惶恐不安,也不敢再有反应。 终于等到了他转过身来,崔莺眠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用看也知道,他应该很失望。他失望倒不可怕,就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你是不是想跟着萧子初走?” 他猝不及防地这么问道。 崔莺眠一愣,这个问题她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于是急忙道:“不,莺眠没有。” 他不信,沉声道:“看着孤的眼睛!” 崔莺眠于是抬起头来,尽量装作镇定,平静自若地望向他,与贺兰桀四目相对,没有半分躲避的意思。而且她私底下练过,怎样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更坦然,更纯澈,更人畜无害,能够取信于人。 贺兰桀和崔莺眠就这么对视了片刻,他突然哑然失笑:“答错了,骗子!” 装得再像有什么用! 她的行动已经明晃晃地告诉了他! 巴掌打在脸上还在幻想不疼,第一糊涂蛋,就是他没错。 崔莺眠也不知怎的,很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挽回他分崩离析的信任。但是,话到嘴边,一贯巧言令色满嘴空话的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大抵是因为说了也没什么用吧,她这样想道。 贺兰桀自嘲地笑着,声音渐渐发冷。 最后甚至变得阴鸷。 “那孤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 崔莺眠霍然抬眸。 贺兰桀目睹她一系列无法掩藏的反应,心彻底沉入了深渊。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别作。小心玩过火。 最新评论: 【 【撒花】 【巴掌打贺狗子脸上,piapiapia连响三下~】 -完- 第19章 别扭与傲娇 崔莺眠几乎立时就想问:什么机会? 但出于敏感与多疑,她并未将这话问出口,而是暗自揣摩,总觉事情并不简单。或许这只是贺兰桀的试探,她若真的表现出激动和热衷,反而中了这个男人的圈套。 对,要忍着。再喜出望外难以遏制也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一时风平浪静,在他跟前绝不能露馅儿,不然之前种种就白演了。 因此崔莺眠将眼帘一翻,眸中滚滚地落下泪珠来:“我不要这种机会,殿下,我不离开……” 这一定是崔莺眠有史以来表演得最天衣无缝的一次,简直看不出任何破绽,连她自己都演得动情,也不知道这股情绪从哪里冒出来的,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地汹涌而出。只见她双眸含情,眼波如雾,泪痕犹如暴雨梨花,细细点点,虽哭成泪人,犹有西子捧心之态。 哭崩了就丑了。她知道。碰上没耐心的男人,哭得鼻子眼睛一把抓是大忌。一定要泪光婆娑,细声细气,含蓄着点儿释放情绪,才让人怜惜。 他看到贺兰桀紧绷的脸色有所松动,眉头展了展,自觉有望,即刻趁热打铁,又抛出一句:“我方才是想救他,不是想同他走呀,殿下,你可否信我……” -- 第32页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要是真不管萧子初死活眼睁睁看着贺兰桀把他击毙当场,贺兰桀自己瞧着不会不寒而栗么。这个道理很好想。 崔莺眠觉得,他应该能被她说动了。 贺兰桀仿佛一阵恍惚,但很快,在崔莺眠将要拉住他手之时,他回过神来,那双冷目直勾勾地盯住崔莺眠,“不,假话!” 崔莺眠一怔,他接着又不知何故笑了起来,崔莺眠感觉仿佛有股阴恻恻的风刮到了自己脸上。 “让孤看看萧子初待你有多深情吧。眠眠,我现在离开,天明之前不会回来,如果他敢回来带你走,那么你们——” 话到此处,他突然停了一停,接着,用极其艰难凝涩的嗓说了下去。 “你们就走,孤不阻拦。” 崔莺眠一愣,心道这个人果然说不通,他脑子里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她要继续为自己分辩一句,只闻足尖踏风的响动,一抬头,只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月色中,只剩枝折花落,墙根外传来一声杳远的狗吠。崔莺眠愣在当场,缓过神来,用力跺了下脚。 这男人还真是让人…… 下头。 这就是他给的劳什子机会? 在这种情况之下,萧子初回来带她走才是没脑子吧。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全裹着他的卫兵,只要一声令下,不说萧子初了,就算他带上上百个好手,也未必能在包围圈里冲出去。 估摸这又是一种考验? 崔府查封,门皆已落上了封条,根本无门可夺,她现在除了在府中四处晃悠,吹着夜风淋着露水待到天亮,还能作甚么呢? 崔莺眠循着脑海深处的记忆,走过崔府的前院和后院,穿过一扇扇门洞,一面走,一面不断回忆起从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生活在这里的旧事。 母亲会坐在篱笆院外的池子里浣纱,有时捻针穿线,玉京女红第一的女子,一针一线绵绵密密,织起了她风雨不侵唯有欢声笑语的童年; 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方墨砚,总挥散着淡淡的香,那是和别处任何人的墨都不同的,就算时隔一百多个日夜,这股余韵依然缠绵着; 祖母年事已高,不大爱总动,喜欢看着母亲做针线活,在旁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小小的侄儿,围绕祖母膝边蹒跚学步,还只会从新萌的牙齿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第一个会叫的人便是“姑姑”。 最后是她的寝屋,她推门进去。 这里的陈设没怎么动,只是值钱之物大半已被索走充了内帑,只有一张不起眼的凳子罢了。 没什么好看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在凳子上坐着,坐了不知多久。 窗外月倚西楼,她的心里陡然浮上来一丝不平之气。 他说天明再来,难道就真的将她扔在这里,天亮前都不回来了? 岂有此理。 哪有此等丢下人就跑,不顾别人死活的男人。 萧子初能蛰伏在这里,保不齐就还能有别人也蛰伏在这里,万一她在这里遇上什么好歹,他苦心汲汲营营维持的那个“深情不渝”的名声就拆得支离破碎了。 想了想,崔莺眠还是忍不住,她大步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暗骂:“虚伪。” 走到后院一棵老树底下,猝不及防,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一惊,退后半步,只见地上躺着一支折断的纸鸢,混合着大片枯损的落叶,因为天黑她看不清,所以不留神,差点崴了脚。 崔莺眠正憋着一口气,恼火地将东西拾起来,定睛一看。这纸鸢有点眼熟。 她想起来了。 去年暮春,有一只风筝不凑巧地飞到了他们崔家的院子里,当时被真明钗拾得了,兴冲冲拿给自己看,崔莺眠以为是萧子初的手笔,因那风筝上写着一句情诗,一看之下,只见写道—— 春初早被相思染,一见知卿即断魂。 没有落款,却有一只仓庚鸟雕在上头,雕工确实不错,小鸟羽翅扑腾,栩栩如生。 当时明钗满心满意撮合她和萧子初,见状,便打趣一般地笑道:“萧郎君几时也会文绉绉地写这种酸诗啦?” 崔莺眠信以为真,道这真是萧子初的手笔,面颊一红,对明钗严声道:“不可胡言。这诗有什么不好?”并将风筝收藏了很久。 但后来和萧子初通过气,旁敲侧击之后,崔莺眠才得知,那劳什子鬼酸诗根本就不是萧子初写的!自然了,风筝跟他毫无关系! 崔莺眠会意过来之后,即刻恼羞成怒,心道:什么东西,不知我与子初哥哥已经到了要约定终身的地步,写这种东西给我,分明是登徒浪子! 再看那诗,就愈发觉得酸臭恶心,对明钗大声道:“我瞧着也是平平无奇,赶紧拿去扔了!” 明钗当时自然领命,暗道好心办坏事,讪讪地抱着那纸鸢就走了。 其实崔莺眠也不知她是怎么处理的。因为那只登徒子送来的风筝实在让她看了便心头犯恶。 现在想想,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它最后挂在了树梢上,然后便也无人去惊动它,任由它在树上挂了整整一年,到崔府查封以后,被风伴随着残枝落叶一起卷到了地上。现在,被她这么雪上加霜地踩上了一脚,骨架已经彻底散了,唯独破烂的油纸还糊在上头,被拆得不成样子。 崔莺眠虽然不能看清那上面的字,但回忆脑中的种种画面,以及在倚梧殿偶然见过的字迹,竟然惊人地重叠在了一处。 -- 第33页 这个发现简直令她震惊。 她曾试探过贺兰桀,究竟看中了她哪点,为何要抢她回东宫。 对方含糊其辞,不肯直面回答。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姓贺的就已经对她暗生觊觎之心了。 好长的一根线。 她突然开始怀疑,崔家这一连串的受贿、舞弊、流放的案子,是不是真的那么巧合。 这个念头一起,崔莺眠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 自从崔府倒台以后,她还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倘若父亲有冤情……她必须要去乌苏找到父亲,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从小孺慕信仰的父亲,会是那样不堪的一个人。 这么想着,崔莺眠抱着纸鸢,已经停在了来时那带墙脚下。 沉思之际,耳畔蓦地传来了一道风声,一道身影从面前掠过,她吓得后退一步,只见一名男子从墙头跃下,伸手道:“娘子勿慌。” 崔莺眠认出这是当日举子擅闯倚梧殿时,出来将他带走的那位禁军。 “你……” “末将沈辞,来接娘子回马车。” 沈辞抱剑躬身,肃容执礼。 这一定是贺兰桀的吩咐。但,崔莺眠皱眉道:“殿下他不肯来接我,我就不走,是他把我留这儿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不亲自来,我就不回。” 沈辞哪里知道女人心中有这些复杂的弯弯绕,心道或是崔娘子与殿下生了嫌隙,便依从指示,回话:“殿下他不能来。” “为何?”非是崔莺眠恃宠而骄,以往她这么说,他肯定来得飞快。 莫非是真不信她了? “殿下独自在扶风巷遇到了行刺。” 沈辞脑中不断闪回过太子身旁近侍康海那张叮嘱的脸,对方令自己,务必妥善回话。 因此硬气头皮,沈辞闷声道:“身后中箭,血流涂地,殿下已经……不省人事。” 这么严重? 崔莺眠一呆,“刺杀?那你不该找我,大夫呢?” 一个谎言撒下,就得十个谎言去圆。沈辞只得继续去圆谎,又不知编什么,渐渐地,已经有点浮躁揣不住事儿,“大夫去请了,殿下现在不宜挪动,娘子就去看一眼吧……” 他自觉都是漏洞,怕多说多错引起崔莺眠的怀疑,便很机智地打住了。 崔莺眠还没察觉这是个骗局,心想看看也无妨。 “请沈将军带我出去。” 作者有话说: 行刺是真的。 受伤?啧啧…… 最新评论: 【 -完- 第20章 逃跑大计(一) 好在崔娘子没有发现端倪,沈辞暗暗松了一口气,带着崔莺眠一跃而出。 脚一落地,崔莺眠便跑向那辆稳妥停于老树底下的马车,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将手里的风筝一扔,三两步爬了上去,一拉开车门。 只见男人仰躺在车中,面白如纸,双眸微眯,仿佛视线朦胧了一般,见她进来,甚至还适时地十分配合地闷声了一声。 崔莺眠又是一愣。 不是背后中箭? 她顿生狐疑。再看两侧,康海在马车外摇着拂尘扫蚊子,左右皆噤若寒蝉,一步不敢上前,尽管耳朵里依旧传来男人若隐若无的哼声,崔莺眠却如醍醐灌顶,是真个明明白白的了。 “殿下。” 她顿时面浮怒容。 “这就是你说给的机会?反悔就不算,居然对女人使诈!莺眠不知,殿下还是如此幼稚无趣之人!” 她转身就要下车,贺兰桀见她真要走,急忙睁开了眼,一臂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崔莺眠整个身子都被拽进了车里,砰地一声,由于用力过大,她的脑袋笔直地装向他的下巴,接着,便是他的后脑撞向车壁的声音。 两个人都疼得一抽。 但崔莺眠比他先缓过神来,嗅到了他衣领间的一缕浓郁的血气,神色微变。 车中那只蜡烛快烧完了,方才险些被扑灭,崔莺眠支起身子来,瞥见他的脸色,是真的略显苍白和疲倦,今日出宫时,他只穿了一身茶白的苎麻常服,这衣衫上染着斑斑血迹,胸口更有淋漓的一团,仿佛一笔重墨点在了上边,要说是被利刃贯穿的伤,也是有可能的。 “真的遇刺了吗?殿下……” 崔莺眠立刻变脸,泪水簌簌地往下掉,丝毫不带含糊的。 “殿下,你哪里受伤了?” 她甚至要扒衣替他检查。 贺兰桀将身倚着马车内壁凿出的车窗,静静地看着她自诩毫无破绽的表演,嘴角直抽。 半个时辰以前,他撇下崔莺眠离去之时,越想越不心甘,走了没多远便开始后悔。一个人足踏月色而去,鹿鸣清等人欲跟随,被他严令留下看顾崔宅。自己一个人,如月夜中的一个茫茫然的鬼影子,不知道往何处去。 刺杀的人就是在他心绪大乱落单之际出现的。 贺兰桀天生武将,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出来!” 从巷头巷尾立时犹如蝗虫般涌入了两队人马,悉数黑纱遮面,只露眼睛在外,他们所持的利器不一,刀剑钩戟长铩皆有,看起来不像是统一训练调度的杀手,而像是临时凑数的草台班子。只一点,这些人的杀机是如出一辙的凛冽森然。 “你们是何人?” -- 第34页 那些人一个字不说,确认贺兰桀是落单之后,便极为默契地一拥而上。 刺杀只在意得手与否,而绝不在意江湖道义,就算是以多欺少,只要能砍了大晔太子,便是居功至伟。 贺兰桀身无寸铁,只能先以身法游走人群之间,看准时机,夺取了一柄刺客手里的长剑,兵刃在手,气势外吐,杀意陡现。在萧子初处受的憋屈,顿时犹如找到了一个倾泻口,贺兰桀本该留下活口盘问,却因为杀红了眼,最后一个也没留下。 看到刺客倒得七零八落,贺兰桀才开始后悔没能真挂点彩。 怪他太英勇。 “萧子初安排的刺客。” 他平静嗓音响起,崔莺眠欲解他衣的手抖了一下,僵在了半空中。 排除赵王王氏一党,最有可能的便是萧子初。一个本来就在崔府蛰居多日期待报夺妻之仇的人,不可能是孤身无援。 果然提及萧子初,她便会如此心神不宁,装不下去了。 贺兰桀眼眸暗沉,一抹痛色掠过。 他的内心究竟在期盼什么? 倘若不是崔横岭受贿事败,她和萧子初恐已是一对眷侣,是他不择手段强抢了她,囚禁了她,她不恨自己已是万幸。她本来就应该喜欢萧子初的。 贺兰桀,你拿什么令她倾心?就凭你种种心胸狭窄幼稚荒唐的行径?还是凭你的母妃用避子药害她的身子,而你还粉饰太平地一笔揭过? 她以为他身受重伤,却依旧在对他逢场作戏。如此明显,她不爱他。 是他从前昏头不察。 “我不会跟着他走,”崔莺眠缓缓抬起手,将外袍拢在肩膀之上,声音笃定,“殿下可以不信,我就这句话,以后也不会再说了。就这样。” 她很累,不愿再装深情款款演戏给人看。 反正他也不会再信。 既然如此,不如彼此轻松一点。 “眠眠,在孤面前,不要再欺瞒。” 他的黑眸深沉如渊,这口气极其笃定。 崔莺眠也呼出一口气,看向贺兰桀,笑靥如花:“殿下还想让我说什么?” 他的脸色一滞,如同被她伤到了,可崔莺眠偏偏又朝他胸口插上一把刀:“殿下一开始想要的不就是莺眠的绝对服从么?你挽回了我父亲的性命,所以出于公平,我把身子给你,服侍你,处处迁就,百依百顺,可殿下又说想要莺眠的心对吗?那真是抱歉了,人心,哪里是能受控的,殿下若能控制己心,何须要一个罪臣之女枕边高卧。” 他愣住,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分明还是熟悉的脸蛋,靥笑春桃,明丽绝伦,又突然感到陌生起来。这种感觉简直令人害怕,甚至不知所措。他的眼已经沉黑而明亮,只是眼眶外围了一圈淡淡的红。 “孤自知手段并不光彩,你心中只爱萧子初,只是孤以为……原来是假的。” 因为的坚冰融化是假的,期待的绕指春柔原来是一场梦,从始至终,是一场自我麻痹和自我感动。 贺兰桀自嘲一笑,眼眶蓦然潮热。有种似乎想要不计代价地抓住什么,却最终只能徒呼奈何地看着它从掌缝中溜走的感觉。 “是我想错了,眠眠,你恨我才是对的,你应该恨我。” 她听了这话,心头嗤了下,难为这人还有点自知之明,再懒得看贺兰桀一眼,不管在他在背后抽风地伤春悲秋的,她转过脸向车窗外,一程无话。 马车走在寂然的宫城道上,直至入宫,贺兰桀令康海送崔莺眠回倚梧殿。 “送崔娘子回去,孤留明光殿,不过去了。”他嗓音发哑,艰难说完,背过身朝康海挥了挥手,命令他速速带着崔莺眠回。 康海答:“诺。” 崔莺眠下车而去,康海跟在她脚后边,不论崔莺眠是加快脚步还是慢下来,他都一步不落。 老内侍投在地面的影子稳健而沉默,原本看起来是无话要讲的,但快到倚梧殿之时,康海佝偻着腰,突然道:“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已有多年,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失魂落魄,崔娘子,老奴可得提醒您一句,不论好歹,对崔家,殿下是能帮的也帮了,当初崔侍郎犯的可是死罪。就算看在这份上,崔娘子对殿下也请恪尽仁义,莫以怨报德。” 听到他第一句话,崔莺眠就歇了脚。 康海随之停住,仍是一步不落,腰部弓的弧度都是精心设计的一般不苟。 看似恭敬,实则傲慢。 这宫里的人,多的是如此。吃人不吐骨头的。 崔莺眠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她和悦地一笑:“内侍想差了,莺眠记着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岂敢对太子殿下造次。” 尽管他们父子翻手云覆手雨,今日施恩明日凌迟,但对于这些恩惠,她还不是要感恩戴德。崔莺眠把笑容折在嘴角,敛容还礼,“剩下这么点路,莺眠自己可以走了,烦请内侍告知殿下,倚梧殿是殿下的,里头的人自然都是殿下的所有物,接受一切处置。” 康海含笑:“崔娘子折煞奴婢,话定带到,娘子安分守己,心不二适,自当是东宫诸众的福分了。” 比起跋扈的福嬷嬷周嬷嬷等人,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只将宫闱体统刻进骨血里的康海,几句话便令人脊背发凉。这老内监拐着弯骂她不守妇道,心里装着别人。 崔莺眠在心头冷笑,表面一团和气,回了康海,转身走向倚梧殿。 -- 第35页 回去之后已经过了子夜,泻玉与沁芳要服侍崔莺眠沐浴,被崔莺眠拒绝,她只单独留了明钗近身伺候。 裳服一层层解下来,映着灯火,露出脊背上犹如狰狞蜈蚣般的痕印,叫嚣着从皮肉之中钻出。在一幅原本白皙透亮的美背上留下这样的疮疤,犹如焚琴煮鹤般糟蹋天物。 明钗抱着寝衣跟在崔莺眠后面,见状一诧:“娘子这是怎么弄的?” 话才出口明钗突然地会意过来。 只怕是上次勤妃带着几个婆子闯进倚梧殿,那些婆子对崔莺眠下了手,伤痕遗留所致。崔莺眠的肌肤敏感娇嫩,受一点点伤都好得慢,何况当日…… 勤妃的手段,倘或别人不了解,吃过大苦头差点儿没熬过来的明钗还能不知么。 不等明钗继续刨根问底,崔莺眠已经将身沉入了水底,水流淹没了她背部的皮肤,一寸寸藏起来。她将身攀住浴桶边沿,对明钗细声道:“我想走。越快越好,明天能递消息吗?” 既然贺兰桀已经不信任自己了,越留下去越危险,何况今天萧子初已经在他面前暴露了身份。 明钗点点头,“娘子,近来我在宫里走动,还真打听到了一个契机。立秋在即,圣人病愈,于城北胭脂山举行大猎,这是三年以来最盛大的一场秋狝,届时别说太子会去,整个玉京城防都要抽调三成。而娘子身份隐蔽,是绝无可能随行的,因此这就是一个机会。明日黄昏,我让泻玉那笨丫头将仓庚鸟放出去,商议用哪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娘子出宫。” 崔莺眠闭上眼睛,“嗯”了一声,脑中思绪乱糟糟的,不断掠过贺兰桀那双受伤的眼睛。 她是非走不可的。谁愿意如宠物一样被人豢养,无名无分地在这深宫之中度日等死?更何况,从始至终,她都不爱贺兰桀。她这样告诉自己。 作者有话说: 逃跑提上日程了。 最新评论: 【哈哈哈这个恋爱脑的狗子居然有点可爱】 【眠眠的背,以后得让贺狗子来还的,哼唧】 【 -完- 第21章 逃跑大计(二) 崔莺眠沐浴之后,留在了罗汉榻上,就着灯火看花样子,脑中想着用夹缬做底子能把这些纹案变成什么样,母亲教给了她针线绝技,这也是崔莺眠一贯用来使自己保持冷静的良药。她现在不能乱。 相信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贺兰桀应该不会过来,也不会召见自己,别说今夜的不愉快,秋狝对他很重要,圣人的身体时好时坏,随时都有可能崩塌,他必须比赵王多做一手准备,这够令他头痛了,这个时候,再昏庸的人也不会心里只想着儿女私情。 “对了,”崔莺眠仰头看向正捻灯花的明钗,“你说有办法,你们想到什么办法了?” 明钗颔首,“是的,目前我有一计,但还需要郎君与我们里应外合,这次我就是要通知郎君,让他做好接应的准备。” “是什么?”崔莺眠不放心,必须问到底。 明钗道:“我有一包药粉,将药粉投入井里,人食之,浑身起疱疹,便出现传染现象,轻则腹泻呕吐,重则丧命。情况有些像疫病,发作极快,一两日就能浑身高热,不过传染的范围不大,只要隔离起来,就不会出现任何扩大范围的问题。” 崔莺眠一怔。丧命的代价未免也…… “娘子放心,”明钗看出了她的顾虑,“我的毒储备不多,不够要人命,但需要娘子扮作染疫之人,到时用白绫覆盖,抬出宫门去。由我扮作娘子,暂时顶着稳住局面,伺机脱身。” “这……”崔莺眠暗蹙眉头,“太过冒险。你真的能在禁军的眼皮底下溜出去么?” 说实话,明钗并无把握。但她是郎君的死士。死士,死生便为虚诞,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如果能顶替崔莺眠去死,只要郎君目的达成,那是值得的。但相处下来,明钗对崔莺眠也有了几分了解,如果是以牺牲另一条人命作为代价去换取她的自由,她是不会干的。因此,明钗只能用十拿九稳的姿态向她扯谎。 “娘子放心,我们在宫中,还有内应。” 她有武功傍身,且在崔莺眠面前自夸一番,道:“只要郎君答应,此计至少七成胜算,娘子,欲成事不拘小节,倘若你拿不下这个决心,还想要在贺兰桀眼皮之下逃走,明钗只能说难如登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切后果,您都需要先计算好,并且能够承受这代价。” 明钗说的也有道理,凡事优柔寡断,难当大任。贺兰桀是太子,率禁宫三千人众,兵马司一半的人听从他调度,倘或不见一点血,如何能逃出他精心设下的囚牢? 况今夜之后,她觉得逃离东宫刻不容缓。 倘或无路可走,人总是要先利己的。 崔莺眠长长地吸入一口浊气,斩钉截铁地对明钗道:“好,如果你和子初哥哥都认为有把握,此计可行,我一切服从你们的安排。” 崔莺眠虽然有过片刻迟疑,但她是一旦拿定主意,就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人。这点明钗曾听萧子初说过,万分放心。 计划议定,崔莺眠一宿无梦。 翌日,贺兰桀出宫而去。是为了昨夜里的扶风巷刺杀。虽然他人没有伤着半点,但刺杀储君乃谋逆大罪,更何况贺兰桀一口咬定是萧子初所为,他肯定是要查的。崔莺眠就这件事问过明钗,问她这几个月萧子初是否一直留于玉京崔宅,蛰伏伺机而动,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 -- 第36页 但对于刺杀事件,明钗这样告诉崔莺眠:“绝不是郎君。” “那会是谁。” 既然不是萧子初,崔莺眠就暂且放了一半的心,至少贺兰桀不会顺藤摸瓜将麻烦找到萧子初头上,但至于是谁,崔莺眠心底没数。 明钗道:“娘子,天底下,欲杀贺兰桀之人多如牛毛,怎知是哪一路仇家。” 崔莺眠暗暗点头。 大晔灭六国立朝,杀尽六国贵族,得罪天下豪杰,贺家子孙的头颅悬在刀剑之上,是无数人恨不能食肉寝皮的存在,现在大晔又有红衣教兴起,教徒鱼龙混杂,以颠覆江山为己任,他们肯定也是想要贺兰桀的命的。再加上一个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赵王,以及背后扶持赵王的王氏一族,贺兰桀被推到储君的宝座上之后一直是四面树敌。但贺兰桀命硬得很,他们刺杀不成。早在闺中时,崔莺眠就已听说过多次暗杀他的传闻了,当时真真假假谁也不知,现在看来,应是不假。 就算不是萧子初,他应该也会查下去,他和他母妃这样的人,奉行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圭臬,是不容许放过一个的。 明钗沉吟,半晌后,启唇说道:“娘子,若想万无一失,我以为,深宫之中尚有可以借力打力的对象,譬如……勤妃。” 目前,这只是明钗的一种想法,她在征询崔莺眠的意见。 崔莺眠摇头否决,明钗反问:“难道娘子不觉得,勤妃要将娘子扫出宫闱么,我早有耳闻,她看中了河东柳氏的娘子,想让柳氏做太子妃。” 那百年世家出来的娘子,个顶个的貌美不说,且身怀咏絮之才,加上身后有大家族为树荫,可为丈夫臂助,无怪勤妃相中,为自己儿子垂涎。 崔莺眠道:“勤妃,固然是很不看不惯我的,但你不要忘了,她是谁的母亲。” 明钗了然。 崔莺眠接着剖析:“崔府败落,将我掳进宫来,就有勤妃的手笔在里头。我若生出离意,对贺兰桀形同背叛,对她,自然更加就是一种背叛,她只要知道我们有这样的念头,非但不会帮我们,还会第一时间杀了我们。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勤妃不容许我这样一个不恒定的棋子存在,搅乱了她苦心维持的赵王与太子间的平衡。像他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历来只有她们不要的,他们可以顺毛,加以宠爱,也可以随时毁弃,而没有敢不要他们的。” 这番讽刺之言,更是深刻入骨。连明钗都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道果然是帝王家水深不见底,而崔娘子出身高门,看得更为透彻。于是这种拉拢勤妃的蠢念头,明钗绝不再有。 黄昏暮云如潮一般,朝着黑漆漆的檐角压了下来,金鳞般的碎片,割破了巨幅的天幕,等待着黑夜抚平其伤口。 倚梧殿的角楼,就犹如独自盘踞尾巴舔舐伤口的兽,在如血的暗光里苟延残喘。 泻玉向游廊下的仓庚鸟喂食,这几日不知怎的,明钗伺候仓庚有些倦怠,这鸟好像没吃饱似的,终日耷拉着脑袋,一副病恹恹的姿态。泻玉回忆先前明钗拉开鸟笼,让仓庚飞进屋子里的活泼姿态,不由地出了神,一时手下不稳,今日竟招致大祸。 她和这种仓庚鸟毫无灵犀,失手不慎扯开了鸟笼以后,那只仓庚鸟竟扑腾飞了出来,甚至用它小巧的红爪子抓伤了泻玉的手背。 刺一下,泻玉的手上多了三道爪印,而那只小鸟,则足踏她手背,振翅扬长而去。 这只仓庚鸟可是太子殿下买来送给崔娘子的,泻玉自知惹了大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满头大汗,急忙去找巡逻的沈辞帮忙抓鸟。 仓庚飞得不高,挑起了一干男人们的血性。 于是倚梧殿外竟头一次热闹了起来,翻墙的翻墙,架梯的架梯,猿猱攀援,灵猴上树,飞猫扑雀,各种姿势,就为了捕获一只可怜巴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的小鸟。 他们在外边鞍前马后,就为一件,莫使崔娘子难过。 殊不知崔莺眠在屋中暗自握拳祷告,祈盼仓庚鸟能得以逃脱牢笼。 场面越乱,动静越大,她心越紧张。 终于,一切恢复了平静。 崔莺眠猛地睁开了眼,只见泻玉哭丧着脸从外边进来,一脸绝望。 “娘子,仓庚鸟飞跑了。” 崔莺眠面上稍霁,胸口的大石落了地,看着面前瑟瑟不安尤其害怕被罚的泻玉,不知怎么安慰,勉强上前,也只挤出了古怪的微笑来,看着有点儿幸灾乐祸。 泻玉:“……” 崔莺眠背过了身,拂了拂手,面含忧愁地道:“仓庚也是可怜,算了,由它吧。再喜欢,它也终究是不属于我的。” 泻玉听出了自怜自艾,物伤其类的意思,还愈发不忍心了,又愧又悔,既惊且惧,只得向周嬷嬷请罪去。 …… 夜还未降临。 宸妃窗口的一树紫薇在暮风中摩挲着疏影,发出沙沙的响声,那姽婳的身影,犹如妖娆的胡姬舞步回旋地誊在碧纱窗上。 宸妃穿着身单薄的绛色团窠对鹊纹绢纱衣,外罩杏仁黄青云出岫纹的广袖排穗蒲桃文锦纱衫,天热时分,正一手摇扇,一手往冰鉴里取奶酪。这天气,就算是毕罗,她也都是盛好了放在冰上敷凉了才入口。幸得暑气很快就过了,过了立秋,就是秋狝。 秋狝一结束,天就会彻底地凉下来。 -- 第37页 其实宸妃王襄生得冰肌雪骨,不耐暑气,天一热,便浑身冒汗,更如雪骨生香,触之温温凉凉,令武帝爱不能释手,这正是多年来她专宠的不能为人道的密辛。 这日黄昏,突然赵王叩门。 她让身旁的银荻给赵王开门,赵王的身姿挺拔,宛如幼树般,才过抽条的年纪,刚刚长成,已有股利落之气,宸妃看见他进门,尚未来得及注目,弯腰伏在案几上品尝冰过的苦杏仁奶酪,那厢赵王箭步蹦了过来,张口便叫道:“母妃!” 宸妃口中骂:“没正形!才领了殿前司,这又没规没矩,成什么样子,仔细圣人知晓又数落你。” 这次赵王心甘情愿地受了宸妃责骂,未几,他献宝一般地朝宸妃递出合拢的双手,眼眸亮灿灿的:“儿给母妃看样好东西。” “是什么?”宸妃蹙眉盯住他合成棒槌一样的手,神情不悦。 赵王面上挂着喜色,在宸妃的注视下,“喏”一声,将手打开。 顿时,一只扑腾着翅膀的仓庚鸟从他的掌中飞了出来,尾羽艳丽,双足粉红,一下便跳到了宸妃的冰鉴里,冻得小脚丫一激灵,于是连忙飞出。 眼看仓庚逃出了殿门,而赵王还跪在跟前除了傻笑便无动作,宸妃更是着恼:“你让母妃看的什么?” “母妃勿惊,东西已经留下了。”赵王神秘地微笑,“这只鸟,可是从二哥的东宫飞出来的,恰巧落入了我的罗网。看来这是天意。” 作者有话说: 商量得好好的,结果最后怎么变成火遁了呢? 赵王有话说。 最新评论: 【 -完- 第22章 崔氏满门之死 宸妃诧异至极:“什么?” 就他所了解的贺兰桀,绝不是会豢养仓庚的什么雅士。太子贺兰桀,断无此等爱好。 见母妃身子坐起,大有竖耳欲听之势,连忙如实招来:“母妃还不知,这好二哥,平日里看着一副闷葫芦不张口的样子,谁知他闷声憋个大的,就他那酒色财气四不沾的人模狗样,哪里教人想得到,他竟金屋藏娇……母妃你可知,他藏的是谁?” 宸妃正听到兴致极高处,哪里容他卖关子,远山眉一颦蹙,催他:“快说!” “诺,”赵王兴致勃勃,一侧的轩眉直飞入鬓角,瞧着极为得意,“太子藏在东宫之人,赫然便是那罪臣崔横岭之女,也曾名动玉京的大美人崔氏莺眠。” “哦?” 宸妃大惑不解。 “从未听说过,太子对崔氏钟情。” 赵王笑:“所以才说他闷声憋了个响屁。” 宸妃拿眼瞪他,示意他别如此粗俗。 赵王讪讪拿手挡住脸,恭聆教诲。 宸妃又感到奇怪:“我曾听闻,这崔氏与商贾结亲,当时在玉京城中也算众人乐道。” “正是此女,”赵王说道,“这女子对她的未婚夫看来是深情不移,那仓庚鸟就是他们的媒证,崔氏放出仓庚,原是给她的心上之人传信以图解救的。” 说到这儿,赵王愈加畅快,兴致勃勃地问道:“母妃,你说咱们要不要在这做文章,将证据提到父皇跟前?” 一边说,赵王一边将仓庚嘴里含着的布条取出,递到宸妃手里,宸妃展开看信,闻言,皱眉一指头戳在赵王的脑门上:“糊涂。” “嗯?” “你以为单凭这一封信就能定贺兰桀的死罪?”宸妃笑话他天真,“就算这件事是真的,太子只是私藏崔氏,又不是要立崔氏为太子妃,你父皇身子不若从前硬朗,多少事力不从心,还能为这么桩说大不大的事褫夺贺兰桀的太子位?相反,圣人昔年夺位时亲手杀了两个兄弟,兄弟阋墙是他的心结,你如此莽撞,说不准届时,你父皇反过来斥责你在东宫安插耳目,抱着鸡毛当令箭,心急地陷兄长于不义,你如何辩驳?” 还是宸妃看得深彻,赵王一听,登时懊悔,幸而他得到仓庚鸟后先来与母妃商议,要是抱着东西到了太极殿,说不准现在早挨了一顿训斥。 说得对,藏一两个美人什么的,纵然藏的是罪臣之女,说到底也就是内帷风流事,在圣人面前远比不得同室操戈来得严重。 但,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机会,就这么算了?赵王悻悻然,又有点不甘心。 宸妃看出了他的不愉快,淡淡一笑,伸手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抚了抚,“这件事说小也不小,哪能让它落空而不善加利用?” “母妃?”赵王登时仰起脸,眸露希冀之光,“你有办法?” “取纸笔,研磨。” “诺。” 宸妃又道:“再去,将那只仓庚抓回来。” 赵王急忙就去。 小小的鸟雀今日本就没能进食,先前落入赵王的手掌心后被狠狠把玩了一场,早已筋疲力尽,赵王奉命去抓它的时候,它就缩在宫墙下的小角落里抖着羽毛。赵王发觉自己对毛禽有着天然的情有独钟之感,一看到小仓庚就喜欢极了,他嘿嘿笑着,将可怜的小仓庚从草丛里抓了出来。 等回到宸妃的琢香殿时,宸妃正搁下了手中之笔,赵王走近一步,定睛看去,母妃的笔迹清秀,字写得绵绵密密,但不失风骨,细看来与男子无异。只见写道是,崔氏之人满门遭劫而灭,卿卿善加保重,务必救你出去,往于乌苏收取尸骸。 -- 第38页 赵王大惊:“母妃,这可也……” 教宸妃一看,他哑口吞了口唾沫,接下去:“太狠了。” 教崔莺眠得知崔氏满门覆灭,而她被贺兰桀囚禁深宫,不仅没能见着家人最后一面,而且连收尸的权利都没有,还不得提了刀和二哥拼命? 莫非母妃是想拉拢崔氏为己所用,将这根美人刺暗藏于太子内帷卧榻之侧? 赵王有点儿不敢问,怕想错了,又遭母妃一顿白眼。 勤妃将字卷起来,并不着急即刻回信,反摸了摸仓庚鸟湿漉漉的羽毛,眸中生芒,唇角带笑:“将这只青鸟带下去好吃好喝地招待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飞过宫墙。” 赵王对小仓庚喜欢得要命,说要放它回东宫还有点儿舍不得,但一想到这只仓庚鸟将是自己和母妃的大功臣,便忍不住翘起了眉梢,踌躇满志地给它投食去。 …… 仓庚放出去了已有几日,立秋来临。 初晨,推开窗,花木扶疏,凝碧的草叶间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水。东宫外便是北苑,此时牛角齐奏,鼓鸣如雷,秋狝伊始,驻京的皇城司和殿前司两路兵马开拔,从北门浩浩荡荡而出。 崔莺眠不能露面,只能隔着厚厚的几重障壁,任由那些声音在鼓膜上一串串地炸响,清早地便搅黄了美梦。但这其实本来也不是不能忍受,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始终感到右眼皮直跳,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而且不会是什么好事,这令她感到不安。 立秋之际,玉京贩卖起了牙枣和鸡头菱,宫城出去采买的人,一早上身上沾了露水从宫外回来,将购进的各种枣分了,送进东宫的就有一些。贺兰桀走了,康海还留着,对贺兰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恨不得从字缝里抠出真意来,反反复复地揣摩,今早贺兰桀披甲离去之时,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照顾好崔娘子,闭门严防窃贼。” 对于这点康海自然是明白的,他让宫人将鸡头菱烹了,用糯米酒和麝香掺和儿,再以荷叶包好,制成喷香的熟食,取了几大包送到崔莺眠的倚梧殿来。 崔莺眠本无食欲,但老内侍的目光阴深窃窃如狼,盯得她浑身发毛,她只得低头凑近吃了几口。没有果腹,她就不吃了。 康海道:“殿下今早,已经离宫前往胭脂山,恐有半个月不得归,娘子在宫中倘或有任何不便,便派周嬷嬷知会老奴,奴婢虽不才,但腆脸在宫中已有四十多年,倘若些许小事,还是能为娘子办得。” 不用问也知,贺兰桀定对这个老内侍下了死命令,让他对自己严防死守。毕竟前头出了萧子初的事。 从那晚之后,她再没见过贺兰桀。不知这算是好兆头还是大祸将至。她倒希望,贺兰桀腻烦了她,将她打包送到西陲去。 崔莺眠笑道:“康内侍费心了。” 康海随之客套:“哪里,娘子慢用,老奴走了。” 这康海一走,藏在外间的明钗便步了进来,对着长吁短叹的崔莺眠笑盈盈将双手一放,只见里头扑棱着飞出一只小仓庚来,崔莺眠见状脸色一变,顿时转怒为喜,“你回来了!” 明钗摸摸它的脑袋毛,“好像还长胖了点儿,不知道吃的什么好东西,娘子你看。” 她刻意将小仓庚的肚皮翻过来,给崔莺眠瞧,崔莺眠一看,果然圆滚滚的,像大腹便便,揣了崽儿了。 周嬷嬷率着人在宫门口看着,觉得那仓庚鸟逃出去又飞回来有些蹊跷,转念想,或是在外头造了什么孽,被人撵了,于是回来投靠故主。这年头人尚且如此轻贱,何况一只扁毛畜生。于是她摇摇头,带着人去了。 等人散了个干净,崔莺眠才让明钗将仓庚身上的信取下来。 布条更狭长,卷成小小的一捆,便是藏在雀鸟舌尖都不一定能够让人发觉。明钗将信帛取下,在灯下展开,拿给崔莺眠看。 崔莺眠凑灯火而近,长烛的火光一跃一跃地跳动在她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但明钗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娘子嘴角翘起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收,眼底的光却瞬间塌灭了下去,泪水滚滚地从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明钗愣住,以为是郎君突然抛弃崔莺眠,急忙上前,要为郎君辩解,只见崔莺眠泪流满面地扭过头,声音哽咽:“我家人……没了……” 她一下没了所有心气,瘫倒在旁的卧榻上,嚎啕痛哭。 明钗睖睁:“娘子,发生了何事,怎会如此?” 她伸手拍了拍崔莺眠的肩膀,见她已伏在枕上哭湿一片,哪里还能言语,明钗一咬牙,从她手里抢下信帛,上下一看,看完眉心也狂跳。 “这……这不是郎君的笔迹。” 崔莺眠微愣,哭声骤然一停。 明钗不能说,为了不在玉京泄露行藏,萧子初从不亲笔题字,都有手下之人代劳,其水平参差不齐,明钗也没能全部见过,因此她并不肯定,这信是不是郎君的下人所书,但看到崔莺眠伤心至此,她实在不能重复这个噩耗。 因此,她咬牙,用肯定的语气道:“娘子,这封信的真假还需要确认。” 泪光中,崔莺眠神色凄惶地想道,谁会用这样的消息来骗她呢,何况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去乌苏的,骗或不骗,区别在哪里。难道这就不可能是萧子初的下人代笔?明钗只怕是在安慰自己。 -- 第39页 家人,说不准真的已经…… 遇劫,好端端的,有差役护送,竟会遇到歹人,全家十几口人,无一存活…… 可是贺兰桀明明答应过,他明明对她保证过,除了父亲,母亲、奶奶她们,是会安然无恙的。他言之凿凿,却先背弃了自己的承诺。 男人床榻上说的话,岂能轻信?怪她太蠢! 作者有话说: 小仓庚:我都被rua秃了,我好恨~ 第23章 大火 宸妃回信崔家满门覆灭,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早年崔横岭在朝中如清流立于浊世,不与俗人合污,得罪了不少人,立得住“清正廉洁”四个字。他倒下以后,却无一个人为他说话。宸妃多了个心眼,以为这样的人将来或有可能为己所用,于是派了点人手暗中盯梢。 前不久传回消息,崔氏流放途中经过掖阳,在驿馆下榻,途中遇到沙匪劫掠,扬言要驿丞出面,将一百石的粮草抬入寨门。驿丞胆小怕事,不敢亲往,思量再三,决意施李代桃僵之计,令人假扮自己前往沙匪窝。可惜手底下人无不是武夫出身,气度上差了一大程,为了保住性命,他将在玉京为官多年,身形气质颇有浩然慷慨之气的崔横岭推了出去。为了保住整个掖阳驿站,押送崔家的差役同意了这个办法,商议等回头再找人顶了崔横岭瞒天过海。 崔横岭入关寨奉粮,之后再没回来。 崔氏一干老弱留在驿馆,焦迫地等待他归来,然始终无信,过了十天,山寨的人忽然冲了出来,到驿馆一通强抢,夺粮草,掳百姓,掠走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崔氏一家和两个押解的差役。 之后掖阳上奏,请命剿匪,但狡兔三窟,等赶到之际贼窝已空,寨中尸横遍野,又起了山火,崔氏满门并两个差役均尸骨无存。 西陲边境自来乱象横生,像崔氏一家这种死于途中的不算罕见,就算没有沙匪强掠,也有流放途中水土不服暴毙身亡的,或是吃了不干净的水染病离世,再有便是不堪差役苦打身子熬不住的,崔横岭死于途中虽令人有几分唏嘘感慨,但也不至于意外。 …… 秋日天朗气清,参与秋狝之众抵达胭脂山,在山下安营扎寨,莽莽十里,穹庐蔽野。 暮色中,蝉鸣稍弱,徐徐篝火炊烟腾起于林杪上下,熏熏酒肉香味缠绵于帘门内外。分飧的将士靠在树底下大快朵颐,谈天说地,正是最惬意之时。 鹿鸣清拾了一块炙鹿腿并几个胡饼,用大棋盘托了送入太子帐中,彼时贺兰桀正在沙盘上推演记号,鹿鸣清将食物放他身旁,贺兰桀也仿佛没有察觉,鹿鸣清叹了口气。都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太子不与崔娘子见面,时常走神,如此苦捱何必。现在是秋狝,不若平时,是该打起精神来了,鹿鸣清捏住嗓子清咳两声:“咳咳。” 贺兰桀一抬头,只见鹿鸣清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鹿肉,他看了眼,随即皱眉,毫无食欲:“不用。” 鹿鸣清叹道:“殿下与崔娘子分别不见以来,不但食欲减退,连耳力也不佳了,末将走到殿下身后,殿下也未察觉,倘或射猎之中,殿下一时想到崔娘子,箭下的猎物只怕也飞了,威名堕地,徒呼奈何。” 贺兰桀不耐:“你胆肥了,敢挖苦孤。” “不敢,”鹿鸣清道,“好歹吃些,纵然饿瘦了,除了输掉秋狝,崔娘子也看不到。” 贺兰桀的俊脸上浮现一丝愠色,“孤难道想让她心疼不成。” 她心不在自己身上,如何能因为他掉了几斤肉就真心地皱一下眉头。 以前为此暗自欢喜,到头来才发觉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她的心,从未放在自己身上。 而他却不论走到哪里,心都时时系在东宫那一角,那一人上,听不到她的声音,如癫狂如磨折。最后他发现,离开她不见她,除了令自己难熬,别的什么用也没有。 鹿鸣清没说话。 见太子不动炙肉,鹿鸣清不再劝,正要离去,贺兰桀又突然唤住他:“鹿鸣清。” 鹿鸣清抱剑而转身,只见太子皱起了修长的眉,略有几分迟滞,问道:“你有无家室?” 鹿鸣清愣了愣,哪知太子居然问起了这个?连忙道:“没有。” 光棍耍了二十多年了,既没倾心过什么人,也没什么人倾心过他,对于太子的烦恼,他完全不能感同身受,所以爱莫能助。 “孤是故意冷落她。” 贺兰桀自嘲地一笑,启唇。 “你觉得有可能么,因为孤待她太好,所以她习惯了,感觉不到?如果这样能让她想念孤,哪怕仅只一个念头,都不枉……”他忍耐了半个月之久。 鹿鸣清还不知原来殿下心里藏着的是这样的念头,吃了一惊,他虽没有过感情经历,但好歹是个颇有责任担当的男人,便秉着旁观者清的冷静,对太子劝诫道:“末将以为,冷一时热一时,并不是什么上乘的做法,倘若崔娘子心中有殿下,殿下此举便令她患得患失,倘若崔娘子心中没有殿下,那么她非但不会有任何惦念,反倒令殿下独自牵肠挂肚——” 顺手指向那碗余温尚在充斥着椒麻浓烈香气的鹿腿肉,“食不下咽。” 贺兰桀顿时陷入了深思。没想到,鹿鸣清居然有这番见地。 如拨云见日。贺兰桀蓦然彻悟,是啊,他在折磨自己,这又是何必! -- 第40页 萧子初出现了又怎样,当晚她还不是在自己怀中嘤嘤求饶,纵然她是块百张坚冰,只要他这方火种不灭,终有将她捂化的那日,他有一生的耐心。 “哈哈,孤没曾想到,战野虽无妻妾,却能琢磨透男女之间的关系,你说得有道理。”他的信心仿佛重新燃烧了起来,迫不及待便要回,但眼下还须静待,于是道,“回宫之后,孤断不会再端着什么男人的架子……” 话音未落,鹿鸣清的副手薛致远在帐外禀报的声音传来:“太子,赵王请太子入帐一叙。” …… 贺兰桀步入赵王帐中。 此时夜色已深,除守夜的皇城兵马司将士,其余诸人多半已经入睡,贺兰桀前来时周遭除却蝉鸣蛙叫,一片静谧。但还未进赵王的军帐,只听里间传来柔软的靡靡之音,酒香无孔不入地穿透垂落的帐幔,飘入他鼻中。 是上好的玉沁牡丹。宫城御酒,储备不多,圣人每逢过年要赏赐一半给赵王和宸妃。 贺兰桀佩剑走进,其间有美人歌舞,着露腰舞裙,腰悬金环,裾坠流苏,舞步蹁跹间流光溢彩,满堂生辉。 细细一截杨柳腰,犹若被秋风折断,无骨般倒向贺兰桀的胸膛。 他脚步一错,避开跳舞的女子,径直走向深处。 赵王衣襟大敞,胸膛半露,墨发披落,身姿倜傥不羁地靠在案几下,左手往怀里扣着一美人腰,右手取酒,珍贵的玉沁牡丹汩汩地往口中灌,来不及接的便沿着他光滑的下颌骨,流经颈部和胸口,最后没入半开前襟的外衫中。薄薄的一层绢衫子,很快被酒打湿透,隐约露出其内洁白如玉的肉色。 赵王之美,玉京共闻。 风华无双,除太子之外,无人可与其媲美。 贺兰桀固知道这个弟弟荒唐无拘耽于享乐,还是被眼前之景所震动。 “四弟教孤前来何事?” 赵王笑盈盈坐起身,将手里的酒盏递给他,贺兰桀伫立不接,赵王脸色也无变化:“二哥看看,四弟的这两个美人如何?” 他方才入帐时,目不斜视,足下无错。 赵王的这两名姬妾都是玉京城中独有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风情,不可能输给崔氏。 赵王之前一直就在想,太子将崔氏金屋藏娇,专宠不辍,倘若他是个好色之徒便不足为奇,偏偏他不是。勤妃水氏为了他的婚事头痛欲裂,就因为他不近女色,如今藏了这么个美人,赵王只能想到一点,这种闷葫芦动起凡心来时要不得的,只怕是一头陷进去,已经情根深种了,再加上崔氏另有檀郎,平素里对他只怕十分冷落,男人这种贱骨头不就喜欢上赶着犯贱么,因此在他喜新厌旧之前,别的女子是入不了他法眼的。 贺兰桀仿佛才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赵王怀中的女子,这女子面若银盘,丰肌肥臀,十分富态,容颜确实明媚无双。 不过,贺兰桀也只看了一眼,评价:“尚可。” “好,”赵王微笑,“那四弟就割爱一回,将她献给太子二哥。” 赵王从美人后腰上一送,将她推到贺兰桀跟前,贺兰桀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那美人犹不死心,双臂一展,便向贺兰桀一扑,口中唤道“殿下”,贺兰桀已没法忍耐,提剑一举刺去,美人不能躲闪,胸脯正面迎着剑锋扎进去寸余,霎时间血光闪现,美人惊呼一声,脸色瞬间惨淡如纸,后退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哀哀求饶,神情凄美,看看太子,又看看赵王,仿佛不明。 这世上居然有人如此不解风情,不解风情就算,还要拔剑杀人…… 赵王也是脸色微变,嘴角抽搐:“二哥,我好心送美人给你,你这是作甚?” 贺兰桀不语,沉默地走近,抹开裳服下摆,蹲身在赵王面前,在他诧异地注视当中,伸手提起赵王的一截袍角,裹在剑锋之上擦拭起了染血的刃身。 赵王脸部的肌肉狠狠痉挛几下,敢怒不敢动。 贺兰桀将剑擦拭干净,放入鞘中。 赵王这才哆嗦着唇,勉强恢复镇定道:“二哥来我帐中,佩剑做什么。” 贺兰桀道:“四弟目的为何。” 赵王再不敢说为他物色了两名绝色美人,暗忍了忍,抬起头,笑道:“我这里的玉沁牡丹还有不少,你我骨肉兄弟,好酒岂能独享,故请二哥来品酒,赠你一坛,望你笑纳。” “多谢四弟美意。” 贺兰桀皮笑肉不笑,长臂越过赵王的肩,在他身后的案上,将那坛未开封的酒提在了手中,整个过程,赵王犹如瘫痪在地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他提起了那坛酒,缓慢起身。 “美酒收下,美人则不必,四弟自己留着缓解胭脂山秋狝的寂寞。” 贺兰桀神色收敛,转身不再多言,长腿一跨,从地上重伤的美人跟前越过,出帘门离去。 舞姬早在贺兰桀剑锋刺中同行美人的那一刻就吓傻了,停住了舞步,缩手缩脚战战兢兢地等在旁侧,唯恐贺兰桀想起来自己给自己也来一剑,等到这瘟神终于走了,她急忙扑了上去查看同伴的伤势:“琼英姊姊。” 她饱含清泪,不甘地望向赵王。 不说为琼英姊姊报仇雪恨,难道这种欺辱,赵王竟忍得下? 赵王恍如回过神,脸色彻底地晦暗下来。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今日之仇,我必报无疑!” -- 第41页 琼英爬向赵王,可惜满身的血,不敢再让赵王怜惜,只是伏地幽微饮泣,颤抖不止。 她们虽暗自怀恨,可贺兰桀毕竟是太子,要报仇,从何谈起? 赵王从两个美人的眼神中读出一种不信任,这更令他火大,一时怨恨更浓,赵王冲动站起身来。 “贺兰桀不是也有一个美人藏在东宫么。” 两美人一同睁大眼,仰望向赵王。 赵王的脸色阴戾尽显,长袖下双手的指骨捏得作响。 “入秋了,天干物燥,宫里发一场大火想必也是正常的。”他诡谲笑道。 贺兰桀如此宝贝这个美人,不知道失去她,能让他有多痛。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居然还在想回去以后对眠眠好点,可惜了,焦尸警告ing。 下章入V,周六早点来看,留言的小伙伴们都赠送红包哟~ 待开文《囚卿卿》欢迎提前收藏,文案如下: 冲喜失败后,卿卿被夫家放还,得到了一笔家产和一间大宅作为抚恤。 谁知前小叔见色起意,日日爬她墙头调戏她。家里没有男人,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卿卿下定决心,要养个男妾在家里头。 淮安世子谢律,矜傲贵介,容色昳丽,形如芝兰玉树,质如华茂春松。父亲是割据一方的淮安王,母亲是前朝唯一的公主,他是当今三分天下时局中公认最可能实现一统的俊彦。 一日谢律从小娘子花窗底下经过,那头羞答答抛出来一颗绣球,正中他怀。 谢律抬起头,那小娘子玉娇花柔,千般风情在一身。 至此,谢律成了卿卿的“家养男妾”。 卿卿以为自己捡了宝,宠他爱他只恐不足,听说他身世凄惨,便将最好的全给他。 殊不知男人以心为囚,步步运筹,一世为她遮雨瓦檐,护她百岁无忧。 * 小剧场: 城里传得风风雨雨,淮安世子近来早出晚归,退了与魏国的亲事,是在外头养了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前小叔本来不信,直到有天,他照例爬卿卿家墙头,只见一男子上树替她摘柿子,卿卿扶着梯,担心忧愁地望着她柔弱不能自理的男妾。 男人一抬头,前小叔吓得一个倒栽葱摔了出去:“世世世……世子!” 卿卿:“阿郎,他说什么?” 谢律面不改色:“他要柿子,我们施舍他点吧。” 阅读指南: 1.本文双c,1V1。 2.女主贪财小心机,男主腹黑带点茶。 3.设定天下三分,类三国,其他全杜撰。 最新评论: 【 【撒花撒花】 【眠眠终于可以跑了】 -完- 第24章 东宫,浓烟起 天明, 日出东方,厚积的层云犹如鱼鳞般密集,压住一角昏红的光,渐渐有心无力。 圣人虽然身体暂时痊愈, 但照宫内太医的说法, 仍有反复的可能。这次秋狝虽是一年一度的大猎, 但天子有狩鹿的传统,是威加海内的象征, 更是为天子祈福。这次圣人没能亲来胭脂山,但太子与赵王, 谁能猎得第一头鹿, 其意义不言而喻。贺兰桀不论,他知赵王已经摩拳擦掌日久。 露水茫茫,山脚的水面漂荡着细碎如雪的芦花。 两路人马在山脚操练, 等待着时辰,挺入山中巡猎。 王戬亲自为赵王磨剑,在一堆人吼声震天的演武场外, 皱着眉头,将赵王的佩剑磨两面光滑, 时辰已经快要到了,还不见赵王,听说昨夜他召了两名美姬进帐,王戬的耐心渐渐耗尽。 这时, 终于等到了赵王从身后而出, 他紧皱眉头, 一副不大情愿的模样, “舅舅。” 论打架, 他根本不是贺兰桀那个武夫的敌手,何苦将他叫上? 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在帐篷里多温存少许,打架的事,只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帮着上的,再加上一个无往而不利的舅舅在,出不了什么大乱。 王戬冷笑一声,丢下硎石,一剑横刺而去,试了试剑上锋芒。 他无愧于骠骑军衔,只是简单一个动作,便令赵王不怀疑他有着开山断石之能。赵王十分惊叹地道:“舅舅,你替我磨剑了?” 王戬道:“你不射鹿,要剑何用。” 这话一语双关,射鹿之意,赵王焉能不知,当下他眼色一暗,沉声道:“舅舅当我不想?昨夜,贺兰桀在我帐中用剑重创我的美人,这笔账,我定然要让他血债血偿。” 王戬越发不悦。这个外甥大了,心性却还未成熟,为了一两个女人何须与太子动干戈。但本来应该立刻斥责他的王戬,却听出了另外的一丝意思,皱眉:“你何意?难道你要——” 关于贺兰桀私藏崔氏之女的事,妹妹宸妃来信之中已经阐明。 太子私藏罪臣之女,罪名可大可小,宸妃要做的,是将它在不涉及赵王一党的前提下最大化。 他要让所有文臣武将,暗中都知晓,太子将一个因为科举舞弊而流放的罪臣的女儿收在了身边金屋藏娇。此举必让朝堂民间都议论纷纷。最后,再经由一张无心之口说到圣人面前。此事太子已经不止一桩罪过。圣人会因为自己竟是最后得知真相之人怒火中烧,从重发难。再加上这个美人与太子离心离德,胸怀叵测,为一介罪臣不惜暗杀储君,于社稷不利,这就是贺兰桀的第三重罪过。 -- 第42页 王戬身在胭脂山,但也开始着手布网,将消息暗中散播出去。 谁料,就在这个关头,赵王却告诉他:“是的。舅舅,我势必以牙还牙,让贺兰桀也尝尝心痛的滋味儿。” 赵王觉得出了口恶气,总算心情畅快,王戬却有点震惊,随即他厉声道:“你已经做了?” 赵王颔首一笑:“火石滚油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就会烧起来的。舅父放心。” 说完他的后脑就挨了一记来自骠骑将军的铁掌,闷头一痛,赵王半是不解半是委屈,“舅舅,好端端……” 王戬对他简直不知所谓,要发作,临了想起来,只怕妹妹多半觉得儿子靠不住,所以事前没能将计划告诉他,便是怕他沉不住气先捅出去,在圣人跟前摘不干净。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大约也没想到儿子竟是这么沉不住气!率先一步对东宫的崔氏下了手。 此一举固然能打击到贺兰桀,但只怕让他仇怨更深,势必要下狠口了。困兽犹斗,勇更甚于平昔。 贺兰桀能坐上太子位,靠的不是别人,跟他的母妃水氏没什么关系。王戬深谙这点,喟然道:“坏事了。” 赵王还不明怎么坏了舅父的大事,茫茫然摸着脑后,不知所往。 此刻阻止,已是来不及。王戬将磨好的剑一把抛入赵王手中,赵王手忙脚乱地接过,似碰了块烫手的山芋在掌中。连剑也握不稳,怎么与太子争鹿? 王戬无奈至极,紧皱眉头,道:“一会,你催马紧随我后,第一头鹿,只能归你。” “诺。” 赵王心头明白,父皇立了贺兰桀,多半是觉得王家势大,恐有不臣之心,令贺兰桀加以牵制,第二个原因便在于,贺兰桀善骑射,弓马娴熟,勇力过人,赵王自诩脑子比贺兰桀好用那么一点儿,但对他的骑射也是真服气。虽然有舅舅在前打头阵作掩护,他心中还是没底:“舅……舅舅,贺兰桀和你,谁赢?” 不是他不信自己沙场点兵克关拔寨的老将舅舅,而是贺兰桀那怪物天生神力,有点儿可怕。昨夜里他对他的美人根本无心动武,那剑刃就扎进去琼英皮肉很深了。 王戬冷眼瞥他:“不信舅父?” “不是,”赵王乖巧伸出三根手指头,不假思索保证,“绝不是!” “到太子全盛之时,我未必能敌,”王戬右臂按下腰间之剑,眼中锋芒毕露,“但他还不足二十岁,我正当壮年。我赢。” 赵王不禁佩服舅舅的英雄气概,暗中给他竖起大拇指。毕竟贺兰桀那怪物,他是知道有多可怕的,从一出生,父皇第一次抱他,他就雄赳赳地给了父皇一脚,“兰”字排辈之后得了“桀”这个名字。往来二十年,武力远胜同龄之人,未有敌手。何止怪物,简直变态。 …… 时辰已至。 贺兰桀与王戬的两支队伍,一支来自于皇城兵马司,一支来自于王氏府兵和殿前司,各为其主,在演武场同时出发。犹如大河波涛壮阔,分出两条背向而行的干流,涌入浓阴匝地的山林间。 天光破晓,疏林如画。 贺兰桀一马当先,鹿鸣清紧随其后,入林中之后,鹿鸣清统一调度指挥,成布袋口阵散开。此法能将太子的活动范围锁定,维护他的安全。但贺兰桀道:“如此何能尽兴?” 说罢催马而出,他左臂与肩胛悬着一只箭筒,里面斜插二十支羽箭,长弓在手,马蹄飒沓如流星,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奔出数丈,鹿鸣清急切跟上。 “太子,王戬在军中,恐对你不利。” 贺兰桀眸色渐深:“何须惧怕。” 鹿鸣清道:“王戬毕竟沙场老将,无论武力还是机变,都在殿下之上。他今日不顾体面亲自下场,看来是为了争首猎。” 贺兰桀无所谓首猎,能者得之,王戬沙场驰骋纵横无敌,但他毕竟老了。 人老了,就会力不从心,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战场。 鹿鸣清不再劝,只是眼风霍然一抖,只见林中在一队皇城司戍卫兵的追逐下,一只身带斑点的梅花鹿从林间奔窜而出,撒蹄子左躲右闪。戍卫兵在身后,只以追逐为己任,并不放箭,将梅花鹿一路驱赶到贺兰桀所在的这方空地。 鹿鸣清当机立断:“殿下,就是现在,搭箭!” 贺兰桀身手敏捷,根本无须他提醒,一支羽箭已从身后取出,长弓一架,箭镞扣于弦,蓄势待发。 贺兰桀的神情冷冽,是如临敌手般的肃容,箭镞所瞄准的那只梅花鹿,看来很快便会是箭下亡魂,逃无可逃。 然而也就在这时,这只有灵性的小鹿,竟然朝着贺兰桀这边看了过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当中,它前腿屈膝,竟朝着贺兰桀跪地,一双充满莹莹泪光的美丽眼睛,一动不动地,充满渴求地望着手举刀俎的猎人,宛若在求饶。 所有人都惊住了,万物皆有灵性,这只小鹿更加是通人性。 可,这也毕竟是秋狝,第一头鹿必须拿下。就算他们不拿下,赵王也不会放过它。逐鹿是一种象征,秋狝结束以后,尚要以它为祭祀,为圣人祈福金安。 但贺兰桀却在所有人的期盼瞩目当中,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箭,鹿鸣清见状,来道:“殿下不可……” 贺兰桀眸光微烁:“放了它。带它离开围猎圈。” -- 第43页 鹿鸣清不解:“为何?” 贺兰桀看着那头因为受惊,全身都在抽搐发抖的梅花鹿:“它怀孕了。” 鹿鸣清再看那头鹿,鹿仿佛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散尽,它朝恩人露出感激般的泪水,站起身来,鹿鸣清这才看到它腹部隆坠,果然是有孕在身。猎杀孕鹿,有违天道。他认同地点点头,“末将这就去,放了这头鹿。” 此刻,同样在林中巡狩的王戬与赵王二人,因为赵王的张扬冲动,他们在围猎圈中已经落了单。 方才不过是瞧见一只红狐,王戬与旁人交代之际,赵王拍马便跟出,一路追随红狐来到了密林深处,却依然两手空空,王戬也亲自前来,终于追上了他,劈手就朝他后脑一记。 赵王挨了打,目光可怜:“舅舅。” 王戬斥责:“我已说过,让你跟随我后,第一头鹿只能是你的!为何不听?倘若……” 话没有说完之际,赵王的眼风蓦然瞟到了旁侧,便立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王戬微愣,也停住了说话,催马转身顺着赵王的目光看去,却见是那只大摇大摆的红狐又出来遛弯子了,王戬在与他说逐鹿之事,怎料赵王只盯着这只红狐,看来不将他猎杀,他今日是不肯罢休的。王戬不等赵王再去浪费功夫追逐红狐,张弓搭箭,收指一放,箭镞破空而去,直插狐腹。 那只红狐来不及惨叫,便已当场毙命,倒在了遒劲爬出的老树的树根底下。 赵王欢呼一声:“舅舅你太厉害!” 便策马上前去捡拾猎物。 王戬心道这下外甥应是可以服从自己了。 他停在原处,笑容有几分内敛的得意。 赵王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弯腰去捡那只已死的红狐。 就在这时,王戬察觉到不对,瞳孔骤然紧缩。 “殿下回来!” 王戬夹紧马腹往前冲去。 赵王只觉头顶一凉,弯腰捡起红狐的手指一顿,他的心跳蓦然加快,仿佛便要撞破胸膛而出。 他身子惊颤,僵硬地转过头。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险些吓破了胆。 就在他高贵的头颅的上方,正有一头黄罴高举双爪,双眸泛着狼光,口中流淌着哈喇子,犹如盯着一盘美味珍馐般,看着自己。 就在王戬出声唤了那句话之后,这头黄罴便似突然触动了身体里的机关,张开血盆大口,厚重的双掌朝他招呼了过来。 眼看赵王就要当场死于猛兽撕咬。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羽箭,箭头如携风雷之势,朝着黄罴的眼睛射来。 分毫无偏,正中黄罴右眼。它发出一声剧烈的吼声,状如癫狂,继续朝赵王发动攻击。 赵王的双腿发软,脚趾都已经僵硬得感觉不到血液在流动了。但也就是那一箭,让黄罴负伤,给了他一线喘息的机会,他不顾身下狼藉,急忙后退。 也正在这时,王戬已经赶上,抽出快刀,刀锋一展,劈过黄罴后颈。 罴肉厚重结实,便如同钢筋铁骨,哪里是一刀所能撼动,这一刀只令黄罴背部出血而已,他继续一掌朝王戬击来,王戬横刀前挡,耐不住熊掌掌力惊人,肺腑遭受重创,几欲呕血。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伸手将赵王的后领一拽,拖住他后撤数步。 这时,王戬才得出一瞬的间隙,看向适才发箭救人的贺兰桀。 贺兰桀一人一马,远远地停在战圈之外,既不前进,亦不后退,更不张口搬动救兵,仿佛一个与己无关的看客,静静地旁观着他们甥舅俩如何被一头将两百斤的黄罴吃掉。 王戬神色一冷,方才那一箭虽然暂时挽救赵王性命,但实则激怒黄罴,令其攻势猛涨,现在击杀更加棘手。这狼心狗肺的太子,心中一定是在盘算着,让他们甥舅死在熊掌下,他好坐收渔利,一举除去王氏和赵王的心腹大患,这只黄罴,出现得如此恰巧,怎见得就与太子无关?果然天生贱种,奸恶之徒。 但间不容发之际,怎容王戬继续胡思乱想,一眨眼,那黄罴的熊掌又拍到了眼前,王戬抽刀应敌,生猛地赢扛两掌,从黄罴身侧穿过,趁此间隙,口中大呼:“赵王上马!” 赵王被黄罴吓得面如土色,经王戬提醒,才想起自己是骑马而来,急忙回去牵马要上。 黄罴见他逃走,一拍胸脯,发出震耳欲聋的熊咆声,栗深林,惊层巅,鸟雀四散而飞。 赵王的马均由骐骥院提供,属于专供士子贵族游玩取乐的太平宠物,与王戬和贺兰桀胯.下的战马心气孑然不同,被黄罴怒吼之下也吓破了胆子,在赵王脚刚勾住马镫之际,那只马居然吓得跑动了起来,赵王没有站稳,当场后脑着地,被拖在地面狂奔起来。 王戬脸色大变:“赵王!” 然而他已被黄罴缠上,不得脱身,眼睁睁看着赵王被那匹白马拖走无计可施。 王戬闭了闭眼,今日之屈辱,或许……永世难报。 他忽然张口大呼:“太子救命!” 就在王戬喊出这句话后,几乎没有贺兰桀思考的时间,他驾马而来,腰间长剑出鞘。 黄罴一掌拍向王戬,被贺兰桀所隔档,剑刃发出不堪重负的龙吟之声,就在这空档里,王戬得以脱身。而他脱身的第一件事,绝不是与贺兰桀共扛野兽,而是起身上马就跑,追逐已被拖走的赵王而去。马蹄卷起烟尘,顷刻消失无影。 -- 第44页 这是贺兰桀早有预料的事。 当下他已无心与黄罴硬碰,在熊掌拍向自己颅骨时,首先想到的便是躲闪,贺兰桀蹭着身后这棵老树,身形一闪,便躲到了树上。 黄罴在树下叫嚣不止,尤不罢休,但它不会上树,便捞不着贺兰桀的一片衣角,于是黄罴暴怒,在树下用它那厚重有力的熊掌激烈地拍动树干。 树枝急剧摇动,落下无数枝叶。 倘或贺兰桀身下这棵树不是粗壮盘虬的老树,只怕早已被熊掌拍断。 然而这也并不是办法。他需要脱身,以免鹿死赵王手里。 黄罴一根筋誓不罢休,仍在贺兰桀脚下激动地拍打树身,贺兰桀扶住树枝站起身来,眼眸凛然锐利,迸出势在必得的寒芒。右手握住剑鞘,朝着黄罴抛了下去,正好砸中它血流汩汩的脑门,那黄罴被砸中,分了心,勃然大怒,拍动更加起劲儿,时机稍纵即逝,贺兰桀改双手握剑,双足一踏粗壮的树枝,从树梢头一跃而下。 身体的俯冲之势,加上双手提剑奋力一击,足成一股悍然不可抵挡的猛力,朝着黄罴仰起的颈部披落,剑锋直切入黄罴咽喉,霎时热血喷溅而出,喷洒浇在贺兰桀的脸上。 然而这一击之下,黄罴仍然未死,伸头朝贺兰桀撞来,熊掌拍出。 贺兰桀的剑已经卡在它的皮肉只能不得拔出,手上已经没有兵刃,于是急忙后退,但也稍慢一步,胸口被黄罴抓破了,亦渗出了血。 一身水墨色的貂裘华服已满是血痕,分不出是他的还是黄罴的。 但这只黄罴看来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贺兰桀不再有丝毫畏惧,见它爬过来要决一死战,贺兰桀伸手握住背后的箭筒,取出两只羽箭,一跃而起,跳到了黄罴的背上,两支羽箭直插其眼和口。黄罴吃痛,仰面躺倒在地,将贺兰桀压在身下,抵死挣扎。 两百斤直压在身上,贺兰桀屏住呼吸,反倒冷静,一手握住卡在黄罴颈部的长剑的剑柄,一手抓住剑身,不顾刀锋割破皮肉鲜血涂地,双掌用力,将剑锋更深地卡进黄罴咽喉之中。 热血越涌越多,黄罴挣扎的劲越来越小,到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贺兰桀从黄罴身下爬出,将剑锋从其颈部取出,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气,直至肺部重新涌入新鲜的空气,脸上的紫痕才渐渐消散去。 熊掌熊皮都是极为珍贵的材料,但贺兰桀方经历了一场殊死恶斗,再珍贵也懒得看上一眼,拾回剑鞘,将剑还入鞘中,便牵回自己的马,独自归营。 直至鹿鸣清带着人寻了过来,一见太子满身浴血,连那张英俊的脸也没保住,鹿鸣清吃了一惊,几乎呆住,很快便问:“殿下,你怎了?” 贺兰桀道:“杀了一头罴。” 罴? 鹿鸣清愣住,有点儿不信,贺兰桀皱了皱眉头,“想要熊肝还是熊胆?自己去取,就在后林。” 鹿鸣清是有点馋熊掌,听太子这么说,那就是确有其事,丝毫不敢再怀疑,连忙让人去密林里寻尸首,等人去了,他转过来,压低嗓,对贺兰桀道:“殿下,赵王……不太好了。” …… 崔莺眠几度不成眠,噩梦连连,每每苏醒过来,枕畔无一例外都是湿的。 她到现在都还不知,崔家人是死是活,倘若他们都死了,贺兰桀对此却没有半句话对她说。崔莺眠忍不住胡思乱想,是因为秋狝他抽不开身,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想将这件事瞒下来?无论死活,他总该告诉自己,他答应了将崔氏其他人保下来,现在进展如何。但没有,他就只字未提。 崔莺眠整日陷在惶惶当中,怕得知消息,又怕得不到消息。 昨夜里,明钗将药粉全部撒入了井里,东宫上下半数人都仰赖那口井吃水,水源是从胭脂山上引入的甘泉水,清冽甜美,宫人嘴挑,饮过山泉水后,别的水便再难入法眼。今天就应该已经准备就绪,只要静静等待消息。 崔莺眠左右睡不着,为了掩人耳目,还是照例在榻上歇午,但只是闭眼假寐。 她发现这种时候,头脑整个放空,感官会数倍放大。 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崔莺眠都听得一清二楚。 周嬷嬷像是在交代什么事宜,过了会儿,事情交代完了,便走了。屋外突然没了动静,静悄悄的,与往常很不一样。 崔莺眠也没多想,继续闭眸思索,要如何前往乌苏,路线已经制定好了,现在只差的是银两,她往胸口揣了一支金钗,但愿不至于有人发觉。 但也就在这时,崔莺眠的鼻中突然嗅到了一股夹杂着硫磺的浓烟的味道。 平素里宫人烧火用的炭都是上好的细炭,断没有异味,因此崔莺眠很快警觉,当她翻身下床之时,发觉整个屋中都已是浓烟环绕! 崔莺眠大惊失色,“来人!” 第一反应便是叫人。 无人回应,她飞快地跑到门口,用力去拉寝屋的殿门。 可是才发觉,这屋门竟然已经被锁住了!从里破不开! 浓烟越来越大,火势迎风就长,在寝殿外连着木质建材和其他一切可燃之物,迅速地烧成一片哔啵的汪洋火海…… 作者有话说: 梅花鹿,国家一级,擅猎者牢底坐穿,不可效仿。 今天是勇冠三军的贺狗子,和等会虐到生不如死的贺狗子。 -- 第45页 最新评论: 【撒花】 【哇哦 要跑了 撒花】 【撒花】 【哇塞,就要跑了吗?】 -完- 第25章 “眠眠——” 贺兰桀眼帘微掀, 露出一抹诧异之色,也忘了回营地更衣,将一身血淋淋的外袍脱下,问鹿鸣清道:“什么是‘不太好’?” “不太好就是……”到底是个男人, 懂的都懂。鹿鸣清怕人听见, 悄悄将嘴凑到太子跟前。 都是男人, 何必遮遮掩掩,贺兰桀不悦, 但听鹿鸣清的话,他却真实地怔住。 “赵王被骠骑将军救回来时, 身上盖着骠骑的外裳, 但不少人都看见了,赵王下身在不断淌血……还能是伤了哪儿?” 贺兰桀没什么反应,“太医呢?” 他就要过去, 被鹿鸣清拦下,见太子眉峰高耸,显然是已经很不高兴了, 鹿鸣清急忙道:“殿下您跟着去作甚么,说不准人家还觉得你猫哭耗子, 就是你害的……” 说到这儿,鹿鸣清想了起来,愕然道:“怎么回事儿?莫非是跟那头罴有关?” 贺兰桀双眉紧锁,点头。 鹿鸣清道:“那殿下你就更不能去了, 这会儿过去, 说不准人家就认定那头罴是你安排的, 现在过去坐收成果了, 反咬殿下你一口。这种恩将仇报的事儿, 有些人干起来一直是得心应手的。” 贺兰桀与自己的四弟赵王,因为多年对峙,本身并没多少兄弟情义,不过是听闻他遭逢厄难,出于多年兄弟相称的关系,去探望一眼罢了,但王戬适才弃他于不顾,急奔去救赵王,也让他心中明了,王戬已经将罪叩在了自己头上。 不看也罢。 他也遍身浴血,贺兰桀要回营帐更衣。 也就在上马路过鹿鸣清跟前之际,骤然,眼底似有一片明亮的火色燎过。 贺兰桀回过头,看向火色的方向,那是胭脂山下宫城之内北苑。 东宫! 此刻浓烟四起,火焰如舌,吞吐着将整座东宫包围。 天渐晦暗,浓烟扶摇直上云霄,熏黑了大半苍穹。 鹿鸣清也看见了,他也呆若木鸡,“起火了!” 不待他叫住贺兰桀,只见贺兰桀已经迅速扬鞭抽在马臀上,人犹如一阵骤风朝着山脚下的宫城绝尘而去。 鹿鸣清反应过来,也立刻带上人手,骑上快马,追随太子的马蹄往宫里赶。 …… 宫城失火虽然时有发生,每隔上几年,就会不大不小地闹上一次火灾,因为取材都是木质,火烧起来便很快,但也有几十年,没有见到这种程度的大火了。 而且今日当值的不知怎的,一个个都昏了头,等到发现起火之时,崔娘子所在的那间倚梧殿已经烧成了锅炉,染红了半边天。 当时太子走时,叮嘱康海务必照看好东宫,照看好崔莺眠,因为那崔娘子经过自己敲打一番之后,实在老实得很,一点动静都没出过,康海便也放心。谁知,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胭脂山离此地不远,倘若殿下赶回,也就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要是他知道崔娘子……那自己还有命在? 康海急忙亡羊补牢地站出来主持救火,调度东宫一干人,以及留守的禁军一干人,全部提上木桶,从御河抢水扑火,拎不动桶的宫女用锅碗瓢盆,能用的都用上,全力对崔娘子施救!、 “怎么会突然起大火?” 沈辞带着人赶来,一面号召人救火,一面对满脸颓丧绝望的康海说道。 康海心乱如麻,哪还能想到什么原因,闭口不说话,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沈辞不再多言,领禁军全副武装,将水泼在褥子上,闯进倚梧殿救人。 当务之急,不是减少东宫的损失,而是要保住人命。 不多时,伺候在崔莺眠身边沁芳、泻玉二人便被带了出来,两个宫女的头发都已经烧焦了,衣服上全是烟熏火燎的黧黑,在看到沈辞之时,齐齐朝他跪了下来,泻玉大胆地一把抓住了沈辞的裳,“将军!娘子、娘子还在里边!门锁了,要从外边打破窗!你们快去救娘子……” 沈辞不惯人在自己面前卑微哀求,一臂将顽固地跪在地上求救的泻玉拉起,道:“给棉被给我。” 这时,人群之中传出一道呼声:“殿下!” 沈辞等人均惊愕地看向身后,只见贺兰桀已经飞骑赶到,在宫内骑马是大忌,贺兰桀已经闯宫门打伤了人,疾驰而来,众人哑口,谁也不敢上前承担这个罪责。 有人将浇了冷水的棉被递给沈辞,沈辞没来得及接,被贺兰桀伸手抢下,披在了背上。 他的眼眶痉挛,双眸猩红,下马笔直地往着火的倚梧殿闯。 更可怕的是他浑身血迹,脸上也是污血,沈辞怎肯放他进去,急忙挡在贺兰桀身前,“殿下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还是我去!” 火势已经到了鼎沸之时,贺兰桀怎可能在外边等待崔莺眠的消息。 他一臂挥开沈辞,沈辞怔了怔,继续上前,贺兰桀哑着嗓低吼:“滚开!” 沈辞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贺兰桀孤身冲进了火场。 此时鹿鸣清也带队赶到,今日东宫的人算是将宫城守备得罪了个遍,全体骑马而入,为了抢火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能调来的人手都调来了,知道贺兰桀已经冲进了倚梧殿,鹿鸣清没有阻拦。他是知道太子的性子,这个时候要让他不管自己的女人,比死了还难受。但鹿鸣清也绝不会放任自己的主公孤身涉险。 -- 第46页 他朝康海道:“多拿几床被褥来,全部洒上水,皇城司的随我入内,其余人等,继续救火!” “诺!” 贺兰桀披上棉被到了倚梧殿外的院落,此时房梁已经被烧断,浓烟顺着风冲进口鼻,呛人欲昏。烧得空洞的宫殿,到处是灰烬和残屑,不断地在上风口飞扬。 其实碰到这种情况,里边的人多半已经…… 不、不可能! 贺兰桀的眼睛充血,他抬起脚来到倚梧殿外,将破烂的焦窗推开,探身而入。 “眠眠!眠眠!”他欲大声地呼她的名字,但一张口,便是一口浓郁的黑烟呛入,嗓子犹如被火星燎着,发不出声音来。 他急切地在寝殿中寻找他的身影,踢开还在燃烧的碍事的木料,呼她的名字。 尽管声音已经哑得犹如垂垂老鸦,却还不肯放弃。 他来到她惯常睡的那方床榻前,床帐已经被烧毁,上面的床褥也在静静燃烧,但不见任何人踪迹。 “眠眠——” 肺部犹如吸入了一口混杂寒冰的冷气,令他短暂地失神,接着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唤。声音回荡在火焰哔啵的四周,可却没有人回应,没有她那宛若黄莺出谷的脆嫩嗓音,软绵绵地回他。 仿佛什么也没有。 一根烧塌的房柱朝他压了下来,贺兰桀不察,一直站在火场当中,直至那根木梁砸中了他的背,他才恍然回过神来一般,不顾背部的剧痛,不死心地上前,扯开那床烧得棉絮乱飞的被褥,大声道:“眠眠!” 风卷入火舌口,将一簇灰烬卷带起来,扑面向贺兰桀的脸刮去,瞬间燎燃了他的眉和两侧的墨鬓,但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加诸身上,他却好像毫无所觉。 身后鹿鸣清也冲了进来,他不是来寻崔莺眠的,因为火势太大,而寝殿恰好又立于风口,现在火把这里完全包围了,除了塌断的梁柱和不断飞扬的余烬,什么也没有。 他一手抓住贺兰桀的臂膀,大声道:“也许崔娘子根本不在这儿!” “不。” 贺兰桀有一种预感,她一定还在这儿,一定还在…… “眠眠!” 他咆哮,狂吼,朝四周飞舞的火焰,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搜寻她的身影。 不信,不信她不在这儿,也不相信她已经不在了。 贺兰桀机械地唤着她的名字,撇开鹿鸣清,徒手去扒一切还可能藏身的地方,已经燃烧了一半的衣柜,琴台底下的间隙,净室内的盛水的浴桶,一切能够暂时躲避烈火的地方,贺兰桀都一一找了个遍。 没有,没有,没有…… 他的发被烧焦。 他身后的被褥也已经烧破了大洞。 他的双掌全是被火灼伤的深可见暗红血肉的狰狞疮口。 “眠眠,你不可有事,你怎么可能……” “殿下!” 又是一根烧断的房梁塌陷下来,笔直地撞向贺兰桀的脑门。 时已黄昏,夕晖半天,东宫的烈焰犹比胭脂山上滚烫如岩浆般的火烧云还要浓烈。 黑烟弥漫,到处都是惊呼声和救火生,水一桶一桶地泼在火焰上,不知疲倦,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下。 鹿鸣清急促地向前一扑,将贺兰桀整个人推出去,腿被塌陷的梁柱压住。 他发出痛苦的嘶吼声,贺兰桀一怔,“鹿鸣清!” 他箭步上前,一臂打开继续朝鹿鸣清身上压去的着火的木梁,将他身上的梁柱搬起:“出来!” 鹿鸣清得以脱身,这时,皇城兵马司的人全都找了过来,鹿鸣清的腿已经骨折,他勉力在两人的支撑下起身,随即越过太子下了一道命令:“将太子制住。” 贺兰桀愣住,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狠戾:“你敢?” 但皇城司的人还真敢。 火势太大,徒留下去,于储君性命有极大的危险,事急从权,便是犯上,也必须保证最小的代价。 “殿下,你已经找了,崔娘子不在这儿!”鹿鸣清大声道,“放弃吧!” 不,他怎么能放弃,他还没有找到崔莺眠! 贺兰桀要挣扎,但架不住皇城司的人越涌越多,他今日,杀黄罴,疾驰回宫,夺宫门,又心绪失常的情况下在火场当中扒了这么久,力有不逮,被鹿鸣清的下属很快桎梏住,贺兰桀怒目如血:“松开!鹿鸣清,你敢!今日之后,我必杀你!” 鹿鸣清闭了闭眼,不顾腿上的疼痛,皱眉道:“杀便杀,只要保住殿下的性命——” 他做了一个手势,令皇城司的人将贺兰桀押解,推出火场之外。 贺兰桀几乎是被拖着出寝殿的,这时的倚梧殿已被烧得只剩一座框架,他仍未死心地在挣扎,与皇城司搏斗,然没有挣脱,他身边的人越围越多。 希望越来越渺茫。 “眠眠……” 他望着那仍在火势飞扬,舔舐周遭一切的那片废墟,眼底细碎的晶莹慢慢剥落。 终于,火扑灭了,人也累得疲惫瘫倒在地。 不见了火星,只剩无数烟气还在废墟之上不断地腾起,被风吹出无数形状。 皇城司的人放开了对贺兰桀的钳制,他几乎软倒在地,但很快,贺兰桀撑地爬起,没有任何思索地一头冲进了倚梧殿。 “眠眠!” 所有的陈设几已被烧空。 -- 第47页 举目四望,毫无障碍,一览无余。 但仍然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他不顾受伤的手上泥泞血肉的烂疮,在浓烟中固执地找寻她的踪迹,眼睛便如要滴血一般。 “殿下,别找了……” “毕竟发现的时候便很晚了,崔娘子只怕已经……” 周遭都是冗杂的声音。 贺兰桀全听不见。 他继续找,埋头乱翻。 直至一缕残烟飘起,刮过他滚烫的手掌,灼断的手绳霍然从中断裂脱落,刺啦一声,坠入了灰烬当中。 刺目的红,针一样扎进他的瞳孔。 丑得可爱的两只金鸭子……鹅,在泥灰当中,犹如交颈而卧,亲昵而安逸。 怎么会没有看出来呢,那两只鹅,成双成对。 鹅与大雁一样,是对爱情最忠贞的动物,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这分明是定情之物,是她本应该送给萧子初的东西。 贺兰桀蓦地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不知是笑是哭,喉头如有什么哽住,人突然往后仰倒,意识陷入了一片黑甜。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就没想到,也许你的眠眠早就跑啦。 第26章 焦尸 “太子怎么还不醒, 南宫炳,一炷香之前你告诉本宫太子无碍!” 勤妃喝道。 满宫之人噤若寒蝉,不敢说一个字。 最害怕的还是南宫炳。这个曾经最出色的医者,年纪轻轻尝尽百草, 撰写《神农本草经拾遗》技惊四座, 被破格提拔入太医院的杏林高手, 此刻正吓得双膝软倒,跪在地上, 慌张求饶。 “殿下身体是无大碍,也许是鏖战力竭, 情绪过于哀恸所致……”换种说法, 这种症状,说是心病更为合适,太子他不醒, 是因为心中不能接受崔娘子已死的事实,深陷悲痛梦魇当中不可自拔。 这时候,这种情况, 非人力所能及,所靠的, 主要还是太子自己。他只能调配一些治理外伤,并怡神安养的方子。 贺兰桀踩在一团缭绕的云雾里,身旁茫茫不见人际,他试图拨开云雾, 蓦地一脚踏空, 整个人忽然如同从九霄之上坠落。 风如锋利的刃割破他的皮肉, 浑身刺麻地疼。 他从高处一跤跌到了地上, 再接着, 四面清晰了许多,露出云雾中的轮廓。仔细看,是他的东宫。 他的脚停在倚梧殿前。 轮廓越来越清晰,雾气越来越薄。 一伸手,贺兰桀推开殿门,伴随着“吱”一声,屋内传来一道柔弱的堪比莺啼的嗓。 “殿下,你回啦?” 他一怔,全身骨血仿佛逆流。 被薄雾和淡淡的金色光晕包裹着的,是一道美丽的身影,她从雾色中走来,右手撑着腰,左手扶着膨隆的大肚,不施粉黛,面貌娇柔,温和地望着自己,抬起手,朝他招了招。 “殿下,你过来呀,他踢我了!” 他顺着那道仿佛有着某种魔咒的声音走近,言听计从地弯下腰来,抚摸她的肚子。 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一动不动。那里,安静如死,仿佛没有胎心,没有任何生命症状。 贺兰桀浑身一震,他抬起头,面前神色温柔的女子蓦然脸上爬满了黑气,她从袖中伸出一双带着爪牙的手,将她推走,尖利的指甲穿破了他的皮肉,将他推得血肉模糊。 “眠眠……” 他上前。茫然而心痛。 崔莺眠带着戾气的笑脸,凝视着他,残忍且冷静地道:“你想要我的孩子吗?你配吗?” 他不敢说话,头突然开始剧痛。 崔莺眠看见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那笑容逐渐变得凶恶。 “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俘虏,玩物,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我爱的是萧子初!” 贺兰桀倏地道:“不是!你不是!” 那边的笑容充满了绝望和讽刺。 “你强抢我,囚禁我,可你保护不了我。” 那声音就像是乌云罩顶,重重覆压下来,将他的意识感官吞噬。 一柄利剑,从他的胸口穿心而过,将他的身体扎出一个大洞。 冰冷的风从洞里豁入,干涩,疼痛,疼到麻木。 “眠眠……” 他近乎哀求一般地望着她。 画面骤然斗转,贺兰桀来到了房间外。 身体依然被一大片雾光包围着,耳畔不断传来嘈杂的叫声。 产婆在催促她用力:“娘子,坚持一会儿,就快看到头了!娘子,加把劲儿啊——” 贺兰桀怔了怔,神色巨变,他挥臂,双手推开产房的门,朝里奔了过去:“眠眠你怎样!” 那声音忽然停了,产婆用襁褓裹着一件东西出来,脸上笑着,阴恻恻的。 “殿下,这是崔娘子为你诞下的骨肉。” 贺兰桀惊愕地看向她的臂弯。襁褓里竟是一坨血肉模糊的尸体,肉色暗红,不断地渗出阴暗的脏血。 他瞳孔颤抖,蓦地不能言语,弯腰就开始干呕,呕到跳动的心脏从口腔里吐出来,碎在地上,豁出了满地的血。 “眠眠,眠眠,不要这样对我……”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她的床帏,双手捧握住她的手腕,哀告,祈求,双眸滴血,身上也全是血。 一说话,便是一口鲜血从口中溢出,身下滴滴答答,染红了床帐。 -- 第48页 那里睡着的人,那样无力,那样柔弱,他恨不得将身体切成无数段,代替她承受那种痛楚。 可是那只手却突然从他掌心下抽出,贺兰桀怔住,那声音却如邪魔一般居高临下蛊惑人心:“贺兰桀,你配么。” “我……我不配。”他低下了头,大片的泪从眼中涌出。 我不配。 不配为你良人。 …… 太子深陷噩梦中,口中仍不断呼着她心爱之人的名字。 除此之外,便是一句缠绵不息的“我不配”。 勤妃的眉头从进来东宫之后就褶皱着,没有压平过。此刻更是,眉心深深攒起。 原本听说赵王不好了的那点喜色,在她脸上哪里还能看到半分? 赵王固然是毁了,自己儿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又比他好在哪里? 勤妃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仅仅崔莺眠就足以摧毁他的意志,令他崩塌溃败至此。 自己和圣人都是凉薄之人,怎会生出一个情种来?老天真是讽刺! 鹿鸣清等人还跪在殿外听候发落,这时,勤妃身旁的福嬷嬷提醒道:“娘娘,还没找到那崔氏的尸体,这事儿,怕殿下就算是醒了,也还要……” 当下局面混乱,连勤妃都脑子空白,没能理出点头绪,福嬷嬷这句话一语中的,惊醒梦中之人。 勤妃顿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是的。 崔氏没了。 但儿子显然是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若是他醒来,恐怕仍要疯魔大闹一场。东宫已经被烧毁了大半,他自己还须到圣人面前请罪,一则私藏崔氏,二则为崔氏东宫焚毁,倘若他再为那崔氏要死要活的,这三罪并罚,难说结局会不会对赵王那边发生逆转。如此苦心筹谋,就为了最后这一段路,赵王已经倒了,怎能容这么大的差池发生! 勤妃喃喃道:“你说的有道理。” 这时,前来禀告的沈辞,肃容在勤妃面前跪下:“娘娘,末将适才与部下在寝殿中有所发现!” 勤妃霍然回头,看向从外进来的沈辞,道:“说来!” 沈辞道:“末将等人,在寝殿里发现了一具尸首,身形……应当是女子,已经烧焦了,面容不辨。” 勤妃道:“什么都不能辨认了?” 沈辞正色回:“是的,连年岁、服饰,都已经烧得不能辨认。不知是谁。” 那具尸首肉质焦糊,上有尸油覆着一层薄膜,情状可怖至极。 勤妃待要去看,沈辞急忙劝阻,“娘娘,尸体难看,恐污娘娘眼睛!” 勤妃冷笑厉声道:“什么关头,本宫还怕这个!” 沈辞劝阻不住,只好任由勤妃越众而出,众人连忙跟随,来到已成断壁残垣的倚梧殿外。 尸体上盖着白布,然而已有尸油和焦灰将白布黏在了皮上,渗出暗红乃至发黑的不明物,一阵阵臭味让人发呕。 不用揭开白布,所有人都已知道,这裹尸布下面的情景有多可怕。 但勤妃还是吩咐:“揭开。” 霎时已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连素日里为虎作伥的几名宫人,都因为这句丑恶的尸体极有可能是崔莺眠不寒而栗,默默地抽脚倒退,唯独勤妃,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尸体。 沈辞领命,连禁卫军都或不敢直视,唯独他一人镇定地来到身体前,揭开白幔,露出底下遍布焦灰的熏人的遗体。 就如沈辞所说的那样,尸体难看,玷污眼睛。 勤妃还是一动不动,末了,将早已双膝软倒,哭成了泪人儿的泻玉和沁芳叫了过来,冷声问道:“这可是崔氏。” 泻玉和沁芳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摇头,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几个字:“不知道。” 泻玉和沁芳都是近身伺候过崔氏的人,连她们都分不清真假。那看来,这具尸首,十有八九就是崔氏。 毕竟东宫倚梧殿内人手不多,为了掩人耳目,当时勤妃只指派了周氏一人,这两个丫头还是贺兰桀自己掌眼挑的,眼下沁芳泻玉都在,崔氏、周氏均不在,还有一个跟着崔氏日久的侍女明钗。只可能是这三人其中一个。 她会这样想。贺兰桀当然也会。 就这一具尸体,恐怕仍然无法让贺兰桀死心。 勤妃皱了皱眉头,道:“倚梧殿中找找崔氏身上的遗物。” 沈辞不解,勤妃吩咐道:“戴在她的身上。”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不管这具尸体是不是崔娘子,但在殿下面前,她只能是崔娘子。 如此,这件事才能平息。 勤妃这是要釜底抽薪,断绝一切后患。 他们静默着,不敢多言。今日之后,将对这件事往嘴巴扯上封条,绝不再谈起。 勤妃又对所在在场之人下了严令,凡有在太子面前泄密者,身家老小,皆自我掂量。胆小的毛发都竖起来了,哪里还敢对勤妃阳奉阴违。 …… 一天一夜,贺兰桀从噩梦中苏醒。 所有人长松了一口气,但另一口气又在不自觉提起。 “鹿鸣清!” 贺兰桀下意识去传鹿鸣清,但忽然想起火场里发生过的一切,将声音吞在了嘴角,只发出含糊不满的一道呼唤,没人听得清喊的是什么。康海过来伺候穿衣,贺兰桀推开他,除了寝衣什么也没穿,朝外走了出去。 -- 第49页 暮色里,有人提着灯笼,聚成一团。 勤妃通体玉翠绮罗,立于在中间,凤眸微凛。见他终于出来,勤妃说道:“还发疯么。” 贺兰桀的脚迈过门槛,视线却顺着勤妃身后的方向一定。 他们围着的不是勤妃,而似乎是…… 贺兰桀没听见勤妃说什么,呼吸却突然提到了嗓子口,再也出不得。他大步踉跄着朝那具横卧在地上,盖着裹尸布的尸体走去,终于来到它面前,两膝软倒,跪在了地上。 惊怔地看着。目光眨也不眨。 涩得疼的眼眶,不断涌出热意和潮意,汇聚,淌落。 “不、不可能。” 勤妃在他身后,虽也红了眼,但依旧不减半分凌厉地道:“太子,振作起来,崔氏命薄无法侍奉你,将来自然有更好的女子与你相配。” 贺兰桀充耳不闻。 手颤抖地揭开裹着尸身的布,露出底下遍布凝涸的尸油的尸体,恶臭霎时间涌入鼻翼,在那一瞬间,贺兰桀目光一滞,看到了她手里抓着的—— 一条金色的腰链。 褪去闪耀的光泽,被灰烬所染黑,但依旧可见精致华美的腰链。 他送给她的礼物。 说拿了她的两只鸭子的手绳,要还的礼。 此刻,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上。 霎时间他喉头涌起一股无法压制的腥膻味,贺兰桀将腰链从她的手里拿了下来,看了一眼,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殿下!” “太子你——” 嘴角险些不断坠落,贺兰桀也不擦。 他握住那条腰链,手微微收紧,放在嘴边,像是要将它吃下去。 勤妃吃惊地命令沈辞上前,严防他突然做出什么失心疯的事情来,但贺兰桀并未如她所想。 在腰链捧到嘴边时,贺兰桀的手一顿。 这上面,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火油的气息。 他震惊地看向她——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扭头喝道:“仵作呢!” 是,是火油…… 不是事发突然,是蓄谋已久。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谁,谁要害眠眠的性命! 贺兰桀的双拳紧攥,青筋毕露。腰链上的金片深深扎进了他的皮肉,满是烫伤水泡的手掌,顿时满掌脓血淋漓。 勤妃是决不允许事情继续闹大传到圣人耳朵里的,她立刻阻止:“谁也不准去!” 于是沈辞等人急忙止步。 贺兰桀终于看清了,他寒着一张脸,右手擦掉嘴角的血迹,阴沉地道:“孤说去,谁敢违抗,就地处决。” 沈辞望望勤妃,又看看太子,最终还是听了位份更高的那人的话,带着人去了。 勤妃怒其不争,“太子,再查下去,必会惊动圣人。” 贺兰桀冷然盯着自己的母妃,再一次告知她,自己对于此事的坚决:“孤谁也不怕,便是不做这个太子又如何!” 我的眠眠,岂能白死。 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要陪葬。哪怕这个人,是他自己。 第27章 即位,临不测之渊薮。 赵王从胭脂山上, 被人已良马华盖,遣送回宫内,经由十几名太医诊治。 然而事情终究不能隐瞒下,赵王已是半残之身, 只怕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子嗣。 这两日, 宸妃已经在宫中哭成了泪人, 守在赵王身旁,他醒时她不敢掉泪, 唯恐儿子得知真相,只敢在他又默默晕睡过去时暗中擦掉眼泪。 此事王戬已经向她说明, 她必须要讨一个公道! 入夜, 等赵王贺兰尧情况稳定,再次熟睡之后,宸妃将脸上的泪水用力擦干, 提气沉声:“走,入太极殿,面圣!” 宸妃来太极殿时, 已是深夜,宫殿宝顶上黑夜漆沉, 繁星如阵。内监提着绢纱宫灯,候在殿外。一同等候在此的,还有太子贺兰桀。 从太极殿透出的葳蕤火光,迷幻般, 笼罩着他孑然冷峻的身体, 一撇脸过来时, 眸含嗤意, 尽是不屑。 宸妃当即大怒, 再也忍不住,伸手将要抓打贺兰桀,将他脸上那张伪装的画皮揭下来。 “太子还要装,还要恶人先告状不成!” 宸妃上来便刨贺兰桀的脸,贺兰桀一动不动,两侧的内侍已经一拥而上,着急来阻止宸妃。 宸妃被阻隔开,再也抓不着贺兰桀一片衣角,渐渐地,咆哮变成了哭腔。 凭什么。 “太子你怎如此歹毒,他可是你的亲兄弟,你竟这样害他,作践他!” 贺兰桀神色漠然地看着闹事的宸妃,没有一个字,仿佛懒得回应。 这时殿门被拉开,一个身着绿袍的内侍走出,身后是明亮的灯光,将他的身影衬得愈发佝偻。他弯下腰,朝贺兰桀与宸妃行礼,花白的须发被风一卷,散漫地飘摇。 “圣人请太子与宸妃进殿。” 宸妃这才不闹,与贺兰桀一前一后地进了太极殿。 然而往日所见的圣人,无不是在案前操劳国事,今日见着的圣人,却在卧榻上躺着,仿佛已经睡去,老内侍指引他们二人入内,到帐幔外,宸妃与贺兰桀一同跪地。 宸妃开始哭诉:“圣人要为嫔妾做主!太子贺兰桀,在猎场放出黄罴害我孩儿志刚,害他,害他……再无可能有后嗣,嫔妾知太子是储君,可如此窝囊之气,嫔妾实在不能受!圣人,志刚他现在还晕迷不醒,你定要为嫔妾做主啊呜呜……” -- 第50页 戏一开锣,贺兰桀一字未吐,而宸妃已经哭成了泪人。 圣人抬起手,将自己的眉心揉了揉,半晌,道:“朕头昏脑涨,莫在跟前哭了。” 这一句暗含有警告之意。圣人素来宠爱宸妃,但也正是因此,宸妃对圣人的脾性也是极为清楚,他是个天性冷热无常的人,这么一说,宸妃立刻止住了哭腔,只剩一双泪眼还在往下渗出清泪,簌簌不止。 圣人看向贺兰桀,神情疲惫不堪,“宸妃指认,你有何话说。” 贺兰桀道:“臣为认罪而来。” 他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认罪伏法了? 勤妃没想到,她瞪大了泪眼。 连圣人也是紧皱眉头。 而后贺兰桀却又道:“臣曾私藏罪臣之女崔氏莺眠于东宫,前日东宫焚毁,事出有因。” 原来是为这一桩。圣人早已知晓。 私藏崔氏不算什么大事,他的脸色虽稍有缓和,然仍是难看。 “太子,宸妃指认的,是你利用黄罴暗害赵王一事,朕问你,你有何话说。” 贺兰桀道:“无话。” 圣人不悦道:“你承认?” 贺兰桀道:“倘若有罪证,臣可以认,宸妃虽为长辈,但请不要含血喷人。” 宸妃抹着泪眼插话:“这事还不好想?怎的事出之时,太子恰巧就在附近单人匹马地出现,怎的我兄长为三军统帅,尚不能制服的黄罴,太子一出手,竟解决得这样快,而且毫发无损。当时我兄长力战黄罴,不占上风,太子却冷眼旁观,若非兄长就要死于熊掌之下他急声呼救,太子是否真要看骠骑将军和赵王全都命丧黄泉?” 贺兰桀不予反驳,道:“宸妃与骠骑将军,这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孤无需解释,圣人自明。” 宸妃还要再说,圣人咳了起来,阻断了她要说的话。宸妃很不甘心,咬唇,泪眼婆娑地望着病榻之上的圣人。 圣人道:“既没有证据,宸妃出去吧。” 她一听之下,还了得,若是以往,已经对圣人撒泼起来,圣人也是吃自己这套的,不管怎样,总归好说话些,但顾忌小辈在场,如此做法实不合适,宸妃便只得暗暗忍下,可又实在不忿。 “圣人……” 没有挽回得半分余地,她只好扭头含泪出去。 “嫔妾就在外头等,圣人不答应彻查这件事,嫔妾决不会走。” 宸妃出去,殿门合上。 圣人带有病容的脸极是苍白,他看向贺兰桀,道:“宸妃只是怜子,故胡乱攀咬于你,莫在意。” 贺兰桀道:“臣知道。” 圣人叹了口气:“赵王,是朕溺爱的孩子,可惜他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 他伸出手,艰难地握住贺兰桀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道:“太子,私藏崔氏一事,朕让它揭过,东宫大火的因,不要再查下去了,朕只有这一个要求。” 贺兰桀蓦然看向病榻之上,自己的父亲,他的眸光噙着讽刺。 “圣人已经知道,火是赵王放的。” 天子耳目何其之广,怎能不同时将他和赵王监视起来,谁动一下,有一个骨肉相残的念头,他便敲打谁。 所以圣人心明如镜,胭脂山黄罴与他无关,而东宫之火,崔莺眠之死,则是实实在在赵王所为。 可笑。 圣人要他退一步。 一条人命,几人失踪,赵王用半残之身抵了。 岂能够? 圣人一眼看穿了贺兰桀的心思,叹气:“朕知道你不平。但你要知道,崔氏纵然尚在,事情捅破,你绝无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朕会降罚于你,而且你的崔氏,也断不可能成为太子妃。她乃是罪臣之后,罪臣之后,如何能入主东宫,将来母仪天下。” “朕把一切托付给你,亦有代价。” 圣人仰面望着刺绣双龙纹的金色帘帐,眼中感慨万千,似是陷入了眸中回忆当中。 年轻时,杀兄夺位,踩着兄弟的尸骨爬上顶端,在险峰之上当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当年在夺门之变中丧生的人,已经成了他心中不能触碰的禁忌的烙印。二十余年来,阴魂不散。 都说帝王是上天之子,可他却难逃自己的心魔。 他疼爱赵王,也信任太子,故不愿他们重复自己的老路。 “太子,放赵王一条生路。” 他这样说道。既是要求,也是恳求。 圣人自知时日可能无多,而太子羽翼渐渐丰满,倘若自己不能在临死前得到太子的一个承诺,他便是下到九泉,只要想到他们兄弟仍可能反目成仇,便心有不安。 贺兰桀双眸通红如血,凝然不动地跪倒在圣人病榻旁,末了,他哑然一笑,道:“父皇偏疼赵王之心,臣明白。也许崔氏一命,在父皇与赵王心中皆不重要,但在臣心中……罢了。” 话至此一顿,他再度抬起头来,看向已几乎奄奄一息的帝王,一字一字地说道:“臣在此立誓。” “臣活一日,便有赵王一日。” 这话,斩钉截铁,一诺千金。 但,这话也有一个漏洞。 圣人费神思量,挣扎着撑臂侧卧起身,凝视着烛火跳动中贺兰桀的面,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实在未从贺兰桀的脸上看到丝毫的端倪。 殿外再度传来宸妃不绝如缕的隐隐哭腔,圣人已是头晕欲眠,当他精力旺盛时,有的是功夫与宸妃缠绵周旋,但目下,他已病恹恹的实在没有那副闲心可操了。于是,他有心无力,朝贺兰桀挥了挥手,“去吧。” -- 第51页 贺兰桀依言起身。 当他要转身出去时,耳畔再度响起圣人苍老尽显疲态的声音。 “你准备,十日之后,朕下诏传位。朕的身子,已经撑不住理政了。” 圣人要退位做太上皇,并且,在一方面,监视贺兰桀的一举一动,让赵王有一个可去之处、容身之所。 贺兰桀脚步略作停顿,话音落地,他什么也没答,径直步了出去。 宸妃不知里边进行了什么谈话,兀自抹泪在殿外嚷着求见圣人。蓦地,殿门拉开,一股风灌入,吹动着贺兰桀的玄青错金银蟒纹对襟长袍,再往上,宸妃泪眼对上一双无悲无喜、无嗔无怒的黑眸,她的哭声骤停,而太子也只是一句话都没有,掠过了宸妃,往太极殿丹陛而下,身影远去。 她呆愣在原地,看了眼大开的殿门,那里没有任何声音。 宸妃心中蓦然惶恐了起来,右眼直跳,仿佛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了。 可是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连伺候圣人跟前的苦内侍,也没透出半点口风来。这人这些年来收了王家不少好处,就算不出卖圣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总是能让宸妃和王戬挖掘一二的。 现在却平静得有些令人害怕。宸妃来太极殿跪求了几回,所得到的,也只是圣人聊胜于无的安慰,别的,便什么也没有。 直至第十日过后,晴天霹雳。 圣人下诏退位,将皇位传于太子贺兰桀。 两府八位所有人,及其余十来名辅政大臣全部入宫,共同拟定章程,由礼部主持继位大典事宜,文渊阁拟定新的年号。 此事已是大势所趋,杀得赵王党羽一个措手不及,于是本就暗暗投诚贺兰桀的两面派彻底倒向了太子党,首鼠两端者,也知道该往哪边站队了。 贺兰桀在众望所归中,于明启元年七月廿七登基继位,据亿丈之巅峰,临不测之渊薮,大赦天下。 第28章 三年,后宫椒房,唯有一座灵位。 赵王几番生死浮沉, 在众人合力地施救之下,终于恢复了神智清明,然而他在恢复的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贺兰桀即位称帝的消息, 差点儿又昏厥过去。可是清醒过来之后, 木已成舟, 事无可挽,他必须也只能接受这一暂定的现实。 倘若还想要机会, 必须自己去争取。 纵火东宫,他走了一步昏招, 他现在知道了。这件事非但没打击到贺兰桀, 反而助长了他的怒火。 这般想着,殿门霍然中开,刺眼的强光抛洒而入, 左右两侧之人,伏地跪拜,口呼“圣人”, 赵王歪过身,支撑起来, 看向炽亮白光中包裹着的那人,九龙纹章,峨冠衮服,神情淡薄至极。赵王心中打了个突, 莫名紧张。 “二哥?”他一滞, 忽想到不合适, 又嗫嚅唤道, “陛下。你如今成了陛下了……” “拜你所赐, 也许本不该如此顺利,你还有机会。”贺兰桀眉目阴沉,径直来到赵王榻前,衮服上的金线勾勒的龙图腾刺得赵王眼红得滴血,而上方,依旧淡漠地不疾不徐飘来声音,“去东海吧,朕给你指一条生路。” 赵王呆了呆,“你要流放我?” 他挣扎起来,要下地,可是只扑腾了两下,下面忽然传来一股难忍的剧痛,赵王不敢再动弹,连忙将被褥掖压下,忍着火道:“你凭什么?我犯了什么罪?” 贺兰桀道:“纵火东宫,形同谋逆。” 赵王不怒反笑:“皇兄你查也不查,就要定臣弟的死罪?” 闻言,贺兰桀的一双冷眸阴沉地压了下来,那目光狠鸷得如旷野上已腹饿数日的毛隼,仿佛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赵王畏惧这股强悍的气势,尤其当贺兰桀低身下来之际,他额上的冕旒几乎砸到赵王脸上,这象征威势和权柄之物,本就天然带有不可抵抗的气场,赵王瑟了一下,贺兰桀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五指一扣。 “要查么。查胭脂山秋狝那日,你身旁的近侍去了哪,还是查,在东宫搜出来的火石与火油的来处,抑或是再查,失踪的周氏和明钗,是受何人唆使?” 东宫大火之后,烧断了大半的房梁,坍圮成片,已经无法窥见原貌。在这场大火后,陆续找到了三具尸首,除了这三具尸首,宫中登记在册的也有数人失踪,据言,他们多半已丧生火场。亡逸的人中有两人最为可疑,一为周氏,事发当日,有人检举周氏是最后离开倚梧殿的,火起时,倚梧殿门上了锁,很有可能是周氏所为,一为明钗,她近身伺候过崔莺眠,而事后已不知所踪。 赵王目不转睛地盯着横在自己脖颈前的遒劲的手,贺兰桀是个怪物,他什么都做得出,而且,他只要一伸手,自己立刻就一命呜呼。他不敢动,甚至害怕吞口水的时候喉结碰到贺兰桀的手,他默默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心中掠起惊涛骇浪。 是的,贺兰桀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用查了,他已经知道几乎所有的事实了。 “皇、皇兄……”赵王继续吞口水,艰涩道,“东海,我去,我去,求你饶命。” 贺兰桀停在半空之中的手,五指微微收拢,他讥嘲地看着榻上的赵王,声如宣判:“朕封你为海昏侯,送王太后与你同去东海,食邑千户。朕只是来通知你。” 赵王怔住,“你说什么?” 海昏侯?那可是前朝出了名的被流放的昏君的名号,而且明着将他这个亲王贬了好几级。“昏”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贺兰桀竟给他如此奇耻大辱! -- 第52页 贺兰桀轻描淡写:“你有选择的权利么。” 而赵王已经隐忍咬牙,低下了头颅。成王败寇,一觉醒来天翻地覆,他确实……没有任何反抗贺兰桀的权利了。 宸妃被封为王太后,与赵王与同年秋末,启程前往东海。 …… 秋去冬来,玉京落雪。 天子帝位已然坐稳,短短数月,朝政清明,百废俱兴。 这时节,礼部官员开始着手议定为皇帝选妃事宜,先前圣人为太子时,东宫空置,身边并无姬妾,现今太子已经登基,天下大赦,是该寻个时机,网罗各州郡美女入朝,为皇帝扩充六宫了。 大晔的选秀,一直沿用前朝的规格和制度,入宫的秀女,有大半是来自民间的毓秀,这一点主要是为了防止外戚的势力扩张,另一方面,中原重男轻女日久,民间只愿生男不生女,长此以往,影响社稷,此举亦可以对百姓稍加安抚。礼部惫懒,就按照原来的计划筹措,现已万事俱备。 但匪夷所思的是,上了几道折子,均被朱砂御笔画一个大叉驳回。礼部人不敢再上,唯恐触了新帝的逆鳞,于是托人辗转问到了太后处。 太后心里清楚儿子是还放不下那个崔氏,但此事确也不能再拖,她亲自来到太极殿,劝说贺兰桀。 岂知来的第一眼,太后便看到贺兰桀高坐在榻,手中用刻刀雕着一座牌位。 那东西……灵牌! 一个万万不能带入太极殿的东西。 “皇帝!”太后登时两梢眉毛倒竖到天上,怒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贺兰桀头也不抬:“立后。” 太后快步走了过去,不出意料,那牌位的名字,赫然便是崔氏。 她劈手要将其夺下,然而她又怎快得过贺兰桀。 夺牌位不成,太后的脸色变得阴沉得可怕:“崔氏罪臣之女,怎堪为皇后!” 贺兰桀掀了掀上唇,目光温柔而执拗:“朕已大赦了崔氏的罪过。” 太后冷声道:“即便如此,前科仍在,也是不行!” 在她再一次要夺下牌位之际,贺兰桀起身,双足点地,站了起来,他身材修长健硕,比太后高处一个头不止,身量上占据优势,太后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怔愣盯着他,眉心的痕迹愈来愈深。 贺兰桀微微一笑,“是的,不过,朕能说服天下之人,母后看着吧。” 太后愈发感觉,自从崔氏死了以后,自己的儿子已经失常了,譬如他现在干的事,简直疯狂。 但贺兰桀不在意,世人怎么看他的后宫,和他是否为一个勤政的皇帝,并不冲突。 贺兰桀一意孤行要立崔氏为后,这件事已经不是太后所能阻止的。应该说,以前他还是太子时,她就管不住他,更别说现在他成了皇帝。 这几个月以来,除开内宫,他干的每一件事无不令四海臣服。现在当务之急,也就剩下王氏还没有着手料理,太后想自己与其为了一个已死的崔氏和皇帝犟,不如先设法除去王戬,稳固政权。 也许唯有漫长的时光,才能抚平人内心的疮痛。 当年失去她心爱的男子之时,也是剧痛,不过入宫几年,在泥与云的挣扎蜕变之中,她早已将那些抛到了九霄云外。毕竟只有活命,活成人上人,才不会再有求而不得的事情。 只是太后这一撒手,这座皇后的牌位便被供奉入椒房殿,一奉便是三年,没有丝毫动摇。 皇帝没有后宫,日夜都驻扎在太极殿,不知疲倦地处理政务,不问声色犬马,修性孤寡,像一个真正脱俗超凡的圣人。他除蛀蠹,削兵权,固帝位,杀叛逆,一样眼也不眨,但同时选贤与能,重科举与农桑,扶植海上贸易,减免赋税。仁政与苛政并施,期年,政通人和,多国来朝。 晨昏颠来倒去,明启三年冬,圣人为太上皇服丧期满,关于这选秀的事,却再一次提上了奏疏,一把把地搬到了贺兰桀的案前。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已经是疯批大狗子了。 三年里其实还有很多事,不写只是埋了个伏笔,等男女主见面了再慢慢发掘。 最新评论: 【看完了,以为可以看到文案哎】 【撒花撒花】 【大大 想问下更新时间】 【坐等文案选秀啦】 【 【撒花撒花】 【期待】 【追平了 期待狗子跟女鹅见面】 【很期待后面的进展】 【好好看】 【太好看了】 【哈哈哈多虐虐狗子气死他】 【期待见面(˙ー˙)】 【要选秀啦】 -完- 第29章 软嗓细口,声若莺啼 礼部官员也没想到, 自己提了这么久,从没得到回应的事,却有了东风。本以为圣人会因循惯例在劄子上批注上大大的红叉,他甚至都能通过那道充满了敷衍和不耐烦的红叉, 窥见一丝圣心。 圣人难窥, 圣心难测, 但唯独选妃这件事上,皇帝言行一致, 从未给过台阶。 因此拿到批复以后,礼部官员张之淼便闭上了眼睛, 劄子打开, 一顿,眼睛猛一睁开。 意料之外,那劄子上竟不是他满心满意以为会出现的红叉, 事实是,上面只用朱砂红笔批复了一个字:准。 -- 第53页 张之淼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大力揉搓了搓眼睛, 拇指又往劄子上的“准”字搓了搓,居然是真! 张之淼于是仰天长叹, 大舒了一口气。 天佑大晔,圣人终于想通了。 这几年来,圣人绝算得上勤政。若是一个昏君在位上,何须太后和礼部费心费神地替他张罗选妃的事儿?但圣人他这也太极端了, 沉溺美色固然是错, 可身边总得有一个不是, 否则这后嗣怎么办。前不久太后口风都松了, 说也不要给皇帝太大的压力, 能选中一两个就先足够了,剩下的,再循序渐进。 不过这选妃也有讲究,宫里太后递出一幅画像上来,传信的使者对张之淼道:“侍郎谨记,务必安排几个与这画像上之人模样相似的人。” 画像上是绝色女子,秋水为神,白玉为骨,画中人朝谁看一眼,谁便神魂颠倒,纵然是死物,都有此等魅力。 张之淼哪里敢猜是谁,但不用猜,心中大致有底。 椒房殿的牌位入主三年,棺椁空悬,正殿的北墙上便是一幅皇后的人像,听说是圣人亲自作丹青,画得绝色美人,令人一见自惭形秽。 张之淼入宫面圣,商议选秀便定在腊月,具体哪一日,还得陛下批示。 銮仪戍卫将军沈辞与张之淼并肩同行。 张之淼就为此事感到极为费解:“圣人不近女色三年之久,怎么突然便答应了选秀?” 皇帝的心思,哪里是自己能够揣摩,沈辞叹了口气,“也许是想开了吧。” 他跟随圣人三年,是圣人身旁最亲近的卫兵,也因为如此,在这之前,沈辞全然没有看到圣人有一丝松口的迹象。突然同意选妃,沈辞也是摸不着头脑。这几年宇内太平无事,除了红衣教还偶尔兴风作浪以外,朝廷外无患,内无忧,加之太上皇新丧,玉京已经沉寂了许久了,选妃这正是一桩热闹的事儿,还可令人有所期待。 张之淼若有所思,颔首,“但愿如此,大晔早有皇嗣,是社稷之福。” 他快步越过了沈辞,步入太极殿。 其时,正是皇帝处理公文的时辰,朔风夹杂瓣瓣新雪,在殿前卷得均匀。张之淼叩问圣躬金安,得到肯定的答复,殿门大开,内侍李全恳请礼部侍郎入内详谈。 张之淼得以入内,俯身叩首,“臣,礼部张之淼,再请陛下安。” 圣人埋首于满案卷牍之中,闻声抬起头,看了眼张之淼,口中却溢出一丝咳嗽。 这咳嗽声轻盈压抑,可能是太极殿门开合间冷风扑入,令圣人身体受寒所致,但它却像是在官员心底凿了一个洞,张之淼立时绷紧了头皮。 圣人应该早已得知了他的来意,但他仍然故作不知地问道:“何事?” 张之淼的头皮都绷出皱纹了,他上前,将筹措选秀拟定的章程递了上去,等圣人接过,翻开之际,张之淼从旁解释:“选妃制度仍是沿用六朝,多取于民间,从吴越两地、巴蜀两地选的秀女得占五成。州官已经筹备多日,今年年底这一批秀女就能抵达玉京。” 吴越巴蜀,这都是专门出美女的地方。 “东海国呢?”圣人口吻闲淡地问。 张之淼又暗自揣摩圣人心意,实在听不出有什么异样,大着胆子道:“东海……是王太后与海昏侯所处之地,老臣……” 难保王太后不会对秀女做出什么安排,礼部的人思来想去,以为不若就放过东海。 但圣人显然不这样想,他缓缓摇头:“不可。天子寻芳于四海,是为给百姓加以恩典,东海国民生凋敝,钦差不入,朕眼中难有实貌。这次名为选秀,实则让礼部派遣一个得力之人,做朕的眼睛,看一看海昏侯治理下的东海,若有动静,具言上奏朝堂。” 既是这样,张之淼还有什么可说的?皇帝说是选妃,一心还是只有江山社稷,也不知是福是祸,张之淼汗颜又欣慰,还矛盾地感到有些不安,他只好回道:“臣这就将东海重新添上去。” 末了,不见圣人有所动静,张之淼也不敢走。 圣人看了几眼他的章程,便抛在了一边,继续浏览奏折。 张之淼想了想,回忆起从太后身旁递出来的那幅册子,要是那册子上的人果真是皇后,照着皇后的面貌,于民间按图索骥,万一真能找到一个容貌与皇后娘娘相似的选到宫里来,那便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圣心满意,以为还君明珠,皆大欢喜,要么除却巫山非云也,圣人勃然大怒,大祸降临。 这两种结果,堪称极端。 究竟要不要按照太后的心意去办?万一真找到这样一人,要不要将她送进宫里来? 关键是皇帝的心思,现在还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能拿来揣摩的,张之淼思量再三,决意浅浅地试探一下,遂屏住呼吸问:“不知陛下,对选妃的人,有什么喜好……或是忌口?” 贺兰桀抬起眼,看向张之淼,墨眉微耸。 张之淼吓了一跳,急忙道:“老臣好办事,老臣是为了好办事。” 贺兰桀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面上瞧着不温不火:“朕只有一个要求,张侍郎看着办。” 张之淼连忙趴跪在地:“陛下请言,老臣恭聆圣教。” 贺兰桀的唇动了动,道:“朕要软嗓细口,声若莺啼,办不到,就一个不许送进宫来。” 这…… -- 第54页 听说先皇后就拥有一把得天独厚的好嗓音,堪比仓庚鸟。想来圣人爱重她过甚,也有此缘故在内。 看来还是不能忘怀先人,所以有了替代的心思,按照这种想法推下去,那就是说,应当去按图索骥,最好是身形容貌声音都与皇后相似的美人,将她送入宫中来。 张之淼了解了,信心十足地告退:“臣明白。圣人切切保重龙体,老臣告退。” 张之淼终于得以从太极殿出,此时彤云密布,九重宫阙上呼啸的冬风携着匝匝密雪扑入他的须眉,俄而风雪狂骤,来不及戴上帷帽的张侍郎的花白头发间已经沾上了粒粒雪珠。 他沿着台阶而下,沿途又遇上沈辞。 “麻烦沈将军了。” 沈辞道:“侍郎哪里话,这是末将职责所在,侍郎年纪老迈,雪天路滑,如无人护送怎行。” 銮仪戍卫将军在宫里一贯会做人,得到交口称赞,张之淼也不禁心满意足地点头,此时无比畅快,说话也没了顾忌些:“你比原来的鹿将军倒是嘴甜些。” 一说到鹿鸣清,沈辞便陷入了沉默当中。 在他之前,圣人一直更为看重的是鹿鸣清。 可惜当年之事,圣人和鹿鸣清产生了心结,这两年,鹿鸣清一直在岭南苦地戍边,不复入朝。 倘若不是因此,銮仪戍卫将军的职务焉能轮到他沈辞?沈辞一阵无言。 张之淼也终于是想起来了这桩事,一拍脑袋,笑道:“沈将军看我这记性,真是人老不中用了,等给圣人办完这趟差事,我就告老还乡,再不理这红尘俗物了。” 沈辞道“哪里”,送张之淼出太阿门,他的门童已在等候,沈辞便不再过门。 当他目送张之淼的马车离开之后,转身往回,穿过洞门之际,脚步蓦然定住,视线往上高高抬起,望向那宫阙之上。 黯淡的云翳在兽角鸱吻间徘徊,天光湮没,一道漆玄的身影孤清地负手立在那儿,宛教大雪覆没,刹那白头。 那是圣人。 这几年来,沈辞常常看见这样一道身影。 在他心中,那不像是什么天下至高的王者,而只像是一个游魂野鬼。 这种话没有人敢说。 但大多人心里都这么想。 他看到了贺兰桀,贺兰桀自然也于丹陛之上看到了他。内侍李全拿了一件连绒兜帽鹤氅出来,要为圣人披上。 贺兰桀推开他的手,转眼眉毛上便沾上了粒粒雪珠,李全不敢扑,叉着手道:“圣人久不成眠,又受了风寒,切莫再吹寒风了。老奴为圣人点了安神香,有助眠功效,眼看天色渐暗,圣人回屋睡会儿吧,躺会儿也是好的。” 这几年伺候在贺兰桀身旁,深谙他的作息,常常以朝政麻痹自己,只是因为,从皇后走后,他便夜夜难眠。 “横竖是睡不着,何必费那功夫。”贺兰桀淡淡道,“摆驾吧。” 李全道:“敢问圣人要去何处?” 贺兰桀道:“去看看皇后。” “诺。” 圣人每每谈及皇后,都仿佛皇后还活在人世一样。 宫人们都不敢提醒,让一个沉醉在美梦里的人清醒过来,无异于一种弑杀的残忍。 …… 椒房殿已经按照圣人吩咐的惯例点燃了灯火。 涂满椒聊之实的红墙正中挂着一幅人像,画像高达半丈,几乎与人等身,画中女子面貌清隽秀雅,神态温和宜然,柳眉翠鬓,荔腮樱唇,仿佛正凝视着内心所爱之人,栩栩如生,便要从画中呼之欲出。 “皇后……” 他停在那面墙下,凝视着壁上的画,嗓音哑然。 “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狗子想做的,当然不是真的选妃啦,而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当然这个决定就在眠眠出现的那一刻,彻底瓦解。 最新评论: 【什么决定】 【撒花 快见面了】 【哦 第一!这么赶巧!】 -完- 第30章 眠眠,等着我。 礼部张之淼亲自点了下属, 将前往各地搜寻秀女的名单向圣人递了上去。 大雪的天气,房檐下滴水成冰,宫人连夜铲雪,堪堪铲出一条过道来, 今早上大雪一压, 又密密实实地堵上了。 从太极殿内隐隐约约传来圣人压抑的咳嗽声。 沈辞停在外边, 按剑凝立,等时辰到了, 才叩门入内。 殿内烧着熏人欲醉的百合香,博山炉中袅袅婷婷的紫气烟火, 无风而曳, 大有一股直上青天的架势。 圣人在卧榻旁烤火,火钵子里燃烧着一些纸张,灰烬一蓬蓬地飘上来, 四散在火钵周围。 沈辞跪地行礼:“圣人。” 贺兰桀的黑眸之中是一跃一跃的火光。 “起来。” 沈辞起身,问:“圣人传召微臣起来,有何指示。” 贺兰桀抬起眸, 看了他一眼,眸色深浓如墨:“朕让你跟随礼部的人去东海。” 沈辞不解:“去东海?” 但转念想道, 对圣人的命令,只需要遵从,不能够质疑,他将薄唇一敛, 不再多言。 贺兰桀颔首, 抬手拾起身侧的一沓废纸, 往火钵里一张张地投掷, 声音沉稳:“去杀一个人。” 沈辞再问:“杀谁?” 圣人想要杀人, 他可以准备数以万计的刽子手,何必非是自己? -- 第55页 或许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得通,那就是,这个人非常不好杀,非有要离专诸之能不能行。自己的武艺,圣人信得过。 而东海谁最难刺? 一个答案在沈辞心中已经确定。 “莫非、莫非是——” 海昏侯。 贺兰桀不需要等他说出答案,知道沈辞已经猜出,不讳言:“正是。” 沈辞瞬间呆住了,莫能言语。 海昏侯曾是赵王,乃圣人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当初崔娘子在东宫身亡,所有的罪证都指向赵王,还是太子的圣人便对他动了杀心。 但当时圣人并没有那么做,在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将赵王贬为海昏侯放逐到了东海。 从那时算起,迄今已有三年有余。 不论朝廷官员,还是民间百姓,其实都暗松了口气,毕竟皇室骨肉相残的太多,和睦得太少,能少一些流血牺牲自是好的,毕竟贺氏一个喷嚏,便是民间一次动荡。 沈辞也以为,圣人放下了仇恨,不会再对海昏侯动手了。 岂知今日自己前来太极殿,竟然接到了这样一条暗杀令。 “圣人,这件事……” 贺兰桀打断他:“你混迹于礼部的队伍当中,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朕拨给你皇城司的二十个以一当百的好手,暗中蛰伏,听候你的指令。记住,杀海昏侯一人足矣。” 要杀海昏侯倒也不是那么难。只是倘若圣人杀心凛冽,还有更好的办法。当年就不必要让海昏侯出京,直接将人扣留软禁,王氏纵然不倒,但天子要拿捏他,也不是拿捏不得。现如今需要沈辞千里行刺,此举也有一个好处,三年过去,人死在东海国,只要自己不露行迹,或许没人知道是圣人动的手。 沈辞不敢违抗圣意:“臣遵旨。” 贺兰桀转眼已往火钵投入了一整沓废纸,火光映在他略显苍白的俊脸上,半明半昧。“礼部之人动身回返玉京时,你便与皇城司乔装埋伏在东海国。时机成熟,朕会给你一个动手的信号。” 沈辞迫不及待问:“什么信号?” 贺兰桀道:“东海国来的秀女,朕一个都不会留下。等这批秀女出玉京返东海的那一日,便是你动手刺杀之时。” 沈辞还是不明白圣人为何要这样安排,“臣……” 贺兰桀打断他的话:“你只需要按照朕说的去做。” 沈辞不敢违背:“诺。” 沈辞走后,殿门闭上。 乌压压的大雪没了可乘之机,只能桀骜不回地拍在鎏金殿门的九龙纹章上。 屋内暖如春融,火钵里的纸张烧成了道道飞灰,烟烬搅弄起来,簌簌地扑向贺兰桀若有所思的脸。他忽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两侧眼窝胀痛欲裂。 还是没法入眠。 也许是越到这一刻,越是难以释怀。 再一次,贺兰桀来到了椒房殿,殿内有人洒扫,终日都是一尘不染。 殿内供奉有崔莺眠的画像,下面则是灵位,左侧为供奉庇佑加持的金身菩萨的佛龛。再旁侧,则是一扇云母雕花镂空大插屏,插屏上缂丝绣着彩翟花鸟,以仓庚为主,雀鸟姿态活泼,神情各异,或攀或坐,或振羽而飞,而引颈啁啾。插屏之后朦朦胧胧可见的,是横于南北的金丝楠木棺。 贺兰桀来到了棺木前,手指抚过棺身,凝睛看着。 “眠眠。” 一贯冷硬的面容,涌出一丝柔情与脉脉。食指轻轻划过楠木上细腻的漆纹。 “你的棺椁已经安厝,只是停了三年,也没能掩土。”他低低地,咳嗽了起来,明知棺椁为空,却还是用手挡了挡,免得病气喷在棺身上,他想了想,也为自己感到好笑,“我的风寒,我也不想再治了。” “眠眠,以前你埋怨我,将你囚禁在身边,却没有给你名分,咳咳。” “我总想着,人一生太长,我有一生的耐心和决心等你真的喜欢我,只是那当下是我最难的时期,我选择把一切扛下来,也包括对你隐忍不言。倘或我死了,自然你埋在一处,倘或我活,黄袍加身,那时必然教你知,你是我唯一的皇后,自然不需要再解释什么,我想做给你看,而不是说给你听,我知那时纵然我说了,你恐怕也不肯听。你怨我恨我,岂不是理所应当么。” 他靠着棺木,坐了下来。 上次留在椒房的酒,还没有开封,宫人也没发现,被他从楠木棺底下取了出来,揪开酒塞,仰头便往嘴里大口地灌。 冰冷的酒到了胃里,很快便酿成了山火咆哮一般的热,咽喉阵阵发痛,于是嗓音更哑。 他自嘲笑道:“只怕到了今天,你还不肯原谅我,所以三年来从不入我梦中,不过你知道,我贺兰桀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之人,否则怎会将你抢下来囚于东宫。除了东宫,我明明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安置你,让你脱罪免于流刑。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我贪婪,有了人,又想要心,有了荣华,还妄图真情。” 贺兰桀扭头看看身旁的棺木,眼中翻滚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光。 “你走了,你走了之后,我没有用一兵一卒拿到了皇位,但我却再也不能告诉你,除开皇位,我这一生想要的不多,只有一个你罢了。” 从见她第一眼,便为她倾心。 此后的每一天,夜晚没有她睡在旁侧的日子,都是折磨和修行。 -- 第56页 这种苦修,他不愿再受了。 “选秀只是一个幌子,我不会留下任何人,眠眠你放心。” 他的眼中漫涌过醉意,像是有几分喝高了,跌跌撞撞撑着棺材爬起身,酒坛失手摔在地上,清脆地一声,裂成了碎片,酒香腻涨浮过鼻尖,伴随而来的是窗外守夜的人的探问。 “圣人还好么,要老奴进去看看么。”李全在外问道。 贺兰桀知道自己该走了。 食指在此沿着那道他已经摸了无数遍甚至开始包浆的棺木纹理摩挲而过,唇角若带微笑。 “眠眠,你等着我。” …… 选秀已经可以说是近日来最大的事,皇帝点了头,现在已张罗得紧锣密鼓的。 太后亲自着手储秀宫的布置,届时秀女入宫,便安置在储秀宫内外两宫,先教习规矩,等到了吉日再送到御园,由圣人亲自定夺。 从贺兰桀继位以后,太后秉着后宫不得干政的原则,一向极少插手圣人的政务,但有些耳报神依然有存在的必要,尤其是现在心性大变的贺兰桀,太后须防着他做出一些出格的疯狂之事。 其实这三年来,也没甚么。风平浪静,无波无澜,日子流水一般溜走,抓也抓不住,渐渐地,太后其实是对圣人放了心的。 但她也万万没想到,到了这一步,还能掀起风浪。 正在挑选珍珠的太后,得闻心腹女史秦桑归来,令其入内,须臾,整座凤仪宫便只剩下了她们俩人。 太后凤颜不悦,叹道:“哀家最怕你出现了。” 秦桑归来,就证明了,皇帝身边出了异状。 这是她最好的耳目,灵敏过人,是太后从数百江洋大盗中提取出来并着力培养的心腹。她这一回,太后立刻明了,有了变故。 秦桑跪在太后跟前,直挺挺的,启唇:“是的。” 她说道:“臣在玉京西市中乔装蛰伏数月,以平头百姓的面貌生活,但在前不久,有一支队伍,秘密进入了玉京。这支队伍很是奇怪,一路过关畅通无阻,但却瞒着朝廷内外所有人,恐怕除了圣人,没人知道他们来了玉京。” 太后怔了怔,“是谁来了?” 秦桑回道:“穆乡侯贺克用,还有他年仅七岁的儿子。” 一听到这里,太后再也坐不住了,她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道:“贺克用的儿子,有神童之称的那个贺凤清?” 秦桑低眉,相信太后心中已经有了揣测,道:“正是。” 太后还是不敢相信。穆乡侯是宗室子弟,乃武帝堂兄之子,他的儿子有着“雏凤声清”的美誉,三岁能识千字,五岁能作诗篇,现年七岁,已能写经世文章。以前武帝尚在时,曾就有感慨“生子当如小凤清”,若不是旁支了些,只怕都要领到跟前来教养了。 但武帝并没那么做,因为他膝下尚有子嗣。 而贺兰桀呢? 一个不妙的念头从她心头升起,霎时,一股恐怖感觉攫住了太后心房,她的唇瓣有些哆嗦:“这个时候,贺克用进京……不对,皇帝不是已经答应选秀了么?” 难道,选秀只是掩人耳目,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后倏地抬起头来,厉声道:“秦桑,你可亲眼看见了穆乡侯?” 秦桑抱拳执礼:“不敢欺瞒太后,臣在穆乡侯入住之所徘徊已有十天,虽不认识穆乡侯,但观其举止,与周遭人对他的反应,九成便是穆乡侯,他身边幼子,年纪尚小便当了了,常在后院题字,已经写得一手楷书,不输成年人了,太后,敢问除了他们父子,还能是谁。臣想不出。” 想不出便不用想了,这件事向圣人问明白最好!太后发现自己起身时,已经扼不住头脑阵阵发昏。 “走,去太极殿!哀家要问问,圣人这是要干什么荒唐事!” 她仓皇地迈出凤仪宫的宫门,领秦桑等人朝太极殿奔去。 作者有话说: 说好东海来的一个都不会留哦狗子。 最新评论: 【不是,那个,那眠眠回来干嘛啊,她没失忆的呀,救命,感觉要虐呜呜呜】 【棺材盘出包浆莫名戳笑点】 【狗子想去陪皇后了 期待见面】 【狗子要传位】 【天啊 他要殉情吗】 【贺狗子啊哈哈哈哈哈,啥时候到选秀!好想看!】 【所以原来他是想自杀吗】 -完- 第31章 你叫什么名字? 太后含着怒意来到太极殿, 当值的宫人却告知她,圣人此刻并不在太极殿。 太后深谙,贺兰桀若是不在太极殿,能去的, 便不过那么一处罢了, 她锁眉道:“哀家便去椒房殿找他。” 于是便又一路急行, 来到椒房殿外,果然见到殿门紧闭, 太后命令身旁剽悍的婆子将大门撞开,谁知那门后落了闩, 凭着几个人力根本无法撼动, 于是太后便不再做徒劳无功之事,而是直接命令道:“皇帝,哀家知道你在里边, 开门!” 里头似没有动静,等了少顷,太后的耐心耗尽, 亲自上前拍门:“若再不开,哀家便一头撞死在这椒房殿外!” 又过了片刻, 椒房殿终于缓慢地打开了,贺兰桀一袭单薄的裳服,脸色略显苍白,唇瓣失去血色和水分, 干得掀起了一层碎薄的皮。 太后的神情凝滞, 方才一路即兴而来, 是怒不能遏, 到此时看见贺兰桀, 那股怒意减轻了,变成了悲不能抑。然而再悲愤,她也还不会忘记自己是谁。和她相比,皇帝太令人失望。 -- 第57页 贺兰桀侧身让开:“母后。” 太后入内,身后的福嬷嬷等人也要跟入,但大门砰地关上了,福嬷嬷碰了一鼻子灰,揉着发疼的鼻梁骨,暗搓搓搁心里骂。骂的却不是圣人,而是“死了也祸害人”的崔莺眠。 椒房殿门窗禁闭,四面昏暗,贺兰桀将香点燃,给皇后上了三炷。 太后有所动,也取了香,在蜡烛上引燃,在皇后的牌位前,插入香炉当中,屋子里都是燃香和酒味,太后皱了皱眉头,叹道:“皇后也薨了三年了,别太固执。” 贺兰桀的背影一动不动,半晌,笑着道:“母后,只有你我二人,有话直言。” 太后便不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穆乡侯与贺凤清来了玉京?” 贺兰桀淡然:“母后的耳目,比朕预料之中的,还要广,这么快,便就查到了他。” 其实事前太后还没有完全肯定,在她亲自下懿旨去揪贺克用之前,她想听到皇帝亲口的回答。事实结果令她失望至极。 “为何?” 贺兰桀抿住唇,不答话。 太后勃然大怒:“果真选秀不过是遮掩的一面旗,暗度陈仓才是你真实目的,崔氏之后,你从没打算留后嗣了?” 太后从未见过这样的帝王。自来能登上高位者,哪个不是天性薄凉,红颜,不过是他们帝位之上锦上添花的点缀,就连武帝当年如此偏爱王氏那贱人,不也没有将太子位拱手送给赵王。自己也绝算不上什么情深之人,早在入宫后,那点人性便被她彻底抛下,怎么偏偏这样的自己,与这样的帝王,生出来一个这样的贺兰桀。 这难道就是,上苍对于她薄情寡义的惩处? 太后眼中满是温热,“你要过继贺凤清?” 贺兰桀仍然不答话。 太后突然大声道:“难道哀家作为你的生身之母,现在连你对自己的处置都听不得了?” 泪水涌了出来,模糊了面容,太后哽咽抽泣起来,肩膀颤抖不止。 “你说要立崔氏为皇后,哀家已经不反对了,你说今后不再立后,哀家也不反对了,存恤,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可还有什么,是瞒着哀家,不让哀家知道的?接贺克用和贺凤清入玉京,就算是为了掩人耳目,又何须四海选秀这么大的手笔,你到底如何在打算?哀家不是要过问朝政,但哀家除了是太后,还是你的母亲,难道哀家已经不能问了?” 贺兰桀凝立在画像前,许久后,等到太后的泣声稍止,他呼出一口浊气,转过身,微笑对太后握住了肩,“母后何出此言。” 太后泪光滚动,睖睁道:“那你倒是说,说啊!” 贺兰桀颔首:“是的,朕欲立贺凤清为太子,一旦朕山陵崩,天下便是贺凤清的天下。” 太后傻住:“存恤,你才二十出头,你还有大把的年华,你何须……” 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在心头成形,太后的双眸犹如被针扎了一般,几乎流出血泪来,望着面前分明熟悉至极,但又令她感到极其陌生和恐惧的圣人面容,她呆了呆,随后,又看向他还搭在自己肩上的双臂,蓦地,全身开始发抖。 “你、你……”太后抖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如潮地往下流。 一股痒窜上咽喉,贺兰桀不得不抽回两臂,侧身咳嗽起来。 “母后,朕是以为您贺寿的名义,召贺克用入京来的,”咳嗽总是停不下来,他忍了忍,强行按住喉咙中的痒,沙哑的嗓镇定地道,“一旦朕立诏封贺凤清为太子,便要杀其父。大约贺克用也心知肚明,但为了孩儿和他这一脉的前程,他愿赌上这一把。既然母后已经知晓,事成之后,安抚穆乡侯家族之事,还要请母后代为出面。” 太后怎肯答应,咬牙道:“你妄想。存恤,你清醒一些,这个朝局稳定了才只有几年!贺凤清就算是当世神童,难道你就真以为,一个七岁小儿便能匡扶社稷?” 贺兰桀摇头,“不能,届时还须有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这不是母后一直盼望的么。” 太后红着眼倒在地上,声音也哑了:“好,原来母后在你心中便是如此,你要为那崔氏殉情,连生母也不顾了,哀家从前的教导,你学了几分去?史书上,会如何记载你这一笔?三年励精图治,原是为了个什么!” 贺兰桀蹲身将瘫坐在地上的太后扶起,太后不要他扶,伸手推他,却没撼动,她发了狠,去推他的胳膊,“走开,你几时教我省过心?生你不如生个孽障!” “既然皇帝要一意孤行,哀家不拦你!就当哀家这二十多年来卧薪尝胆,终究是大梦一场,为他人做嫁!” 她自己起身,极力忍住汹涌的热泪,稳固住自己身为凤仪宫之主的最后一丝体面,头也不回地朝外而去,离开了椒房殿。 风雪狂骤,太后只顾埋头往前冲,在台阶上猝不及防脚下一滑,险些便摔倒在地,左右两侧的福嬷嬷等人急忙将太后搀扶住。 不知方才在椒房殿太后与圣人商议了什么,太后一出来便是这种模样,恍若失神,眼角明显有冲刷过胭脂粉痕的泪迹,福嬷嬷很是不放心。 太后站直身体,全身依旧在发冷,她慢慢地推开福嬷嬷,自顾自道:“谁也不要过来,让哀家自己走一段……” “让哀家自己走一段。”她重复了一遍。 福嬷嬷和剪春等人虽还放心不下,但也只好从命先松了手,任由太后走在前边,她们远远地跟着。 -- 第58页 太后一路双眸失神地往前走,衣领和发丝间落了无数的碎雪,眉毛与睫羽间也挂满了晶莹的碎珠。 贺兰桀的话一字一字犹如还在耳畔不断回响着,太后蓦然抱臂,感到如堕冰窟,身遭寒冷无比。 她开始抽丝剥茧地想,当初在武帝的病榻前,贺兰桀答应过武帝一件事。后来贺兰桀对自己没有隐瞒,那就是,只要他还在一日,就保赵王一日。后来赵王成了海昏侯,其实就已经可以动手了,武帝那时还活着,那双眼睛还盯着,他不能就此破誓。现在连贺兰桀自己都不要活了,当然就可以动手杀贺兰尧了。 现在,他一定已经派了人手去东海了。 对了,正可以借着选秀的名义,让杀手潜入东海国。 一则杀贺兰尧,二则探听东海国虚实,三则明修栈道,暗中接贺克用父子进京,四则,安排七岁小儿继位,自己这个被遗留下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也得到了垂帘听政的机会。 真真是,算得明白! 难道这就是,他抛下生母忤逆不孝的一种补偿? 大谬绝伦!可笑至极! 贺兰桀年幼的时候,她手把手地教他读书、习文,对他讲解王道之兴,乃为天下万民谋一福祉,盼他能做人上之人,站得高一点,就能多造福一个人,小小的稚子,在她怀里虚心听讲,奶声奶气地立誓要多多地改善百姓的生活,让四海再也没有战乱。 在今年看来,他是做到了。或许只做到了一半。 但为了一个崔氏,他不愿再继续下去,而是交给了旁人。 这未竟之功业,沉重至此,谁能拿得起? 太后停在了凤仪宫殿前,腿犹如灌了铅,忽然再也走动,这一步的门槛,也再迈不进去。 正在这时,身后走来了一人,长靴踩在积雪上发出橐橐的声响。 太后皱眉朝身后道:“哀家不是说不用跟么,都吃饱了听不进命令了!” 随着这一声反问,身后之人唰地顿住了脚后跟,随后,她战战兢兢地道:“太、太后,奴婢是来向您禀报选秀进程的,秀女们都已经入宫了。” 太后拂了拂手,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选什么……” 话音至此倏然停顿了下来。 教张之淼操办选秀的时候,她曾经给了张之淼一幅画像,命令张之淼放开一切条件,全力寻找与那画像上相似的秀女入宫,不管她是孀居还是年高。只要是容貌与崔氏相似,不论眼耳口鼻还是身段嗓音,只要一丝雷同,全部搜罗入宫。 崔氏固然没有了,但普天之下,人岂止万千,要找一个容貌与崔莺眠相似的她不信有多难。 当时只是出了一个下下之策,太后心知肚明,但现在看来,这竟是最后的一株救命稻草! “秀女都入宫了?” 女官瑟瑟地回道:“回太后,是的。” 太后捂住胸口,暗暗地祈祷着,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子出现。 新选入宫中的秀女暂且安排在储秀宫东西两厢,一共二百一十六人,目前全部在太后安排的教引婆子的指导下学习规矩。 刚入宫第一日,秀女们都还忐忑不安,暗中揣度着圣人样貌,也不知那是个怎样的男子。但凡大晔之人,谁又没听说过,圣人供奉牌位入椒房三年不娶,看来是个情深义重之人,这样的男人忍不住令人开始想象,虽不一定要入宫为妃,得个见识也是好的。 世人累多薄情郎,越往高处,人越负心,圣人却是相反的,怎能不教她们好奇。 不过也没人想到,这才第一日,没见着圣人,太后却来了。 这位太后可是个雷厉风行的狠人,她们也是早有耳闻的,方才做女红的做女红,踢毽子的踢毽子,投壶的投壶,在庭前,在廊下,在花影深处,清溪岸边,玩得不亦乐乎的秀女们,全部屏息敛容,迅速地来到正殿,前前后后敛容肃穆地站了一屋子,甚至挤到了外边的门槛上。 教引婆子殷勤为太后奉茶,向她禀告:“太后娘娘,都在这里了。” 太后没有接那茶水,她的手竟像是比好不容易见一面太后的教引婆子还要哆嗦,婆子见了大为诧异,待看向这太后,但觉她脸上苍白得好像失去了血色,便心头突突,不敢再说话。 太后朝秀女们走了过去,一一地看,凭着对崔氏当年活色生香的那点子记忆,在人堆之中一个一个地比对。 有的是眼睛像。 有的是鼻子像。 有的是一双粉嫩的嘴唇,恰好有着花苞一般的弧度,与崔氏几乎一致。 还有的,便是身形大小,一股风流气韵,不妖不媚,也与崔莺眠有几分神似。 太后看似很满意,但又一个都不满意。 连她都能看出这些女子和崔氏身上的不同,圣人又岂会目盲看不出。 太后心一沉越过这些秀女,霍地,她停在了一名秀女面前,便似刹那间让人使了个定身的法术,见鬼受惊一般地双眸发直,动弹不得。 “你、你叫什么名字?” 第32章 民女崔莳叩见陛下。 腊月廿三, 如约而至。北方的小年便是定下来的选秀佳期。 这日,所有秀女从储秀宫出,沿玉京宫城中的宝带河左右鱼贯而入,列为两道纵队, 等候圣意。 太后专门令人在御花园中搭建了一座前后两丈长的抱厦, 抱厦坐落于折梅园与牡丹园间, 这时间春红早谢,唯独梅园尚有勃勃生机。 -- 第59页 今早上天公作美特意收了神通, 玉京城中不再落雪,这满园的梅得以展露娇颜, 或是单瓣的磬口梅花, 色泽深黄,含羞未吐,或是淡染墨意的清秀绿梅, 枝头抱香,更或是一簇簇高举如火把般的红梅,艳质欲燃。晶莹的霰珠层层叠叠地盖在花瓣上, 恰似新月吐晕,更添情致万千。 花下则又是各式各样的美人花, 淡妆浓抹,争奇斗艳,个个都在睁大眼睛瞧着,有的在赏梅, 厚实的圈金绒绣连兜帽的狐裘小斗篷, 压不住一张张天真明媚的俏脸, 从里头活泼可亲地探出来, 好奇地打量着周遭氛围。 只是可惜那教引的婆子个个板着张凶巴巴的脸, 不好教人亲近,稍一走动,她便要从那仿佛卡着一口千年老痰的喉咙里挤出冷冷的笑意来,平白地吓唬人。 太后喝了口热茶,将冻得发干的脸在围脖里蹭了蹭,剪春善解人意,一眼看出太后这是冷了,连忙将汤婆子向太后递了上来,太后接了揣在怀里,问时辰。 福嬷嬷回答:“回太后,这有未时三刻了。” 太后便蹙眉:“早该来了。” 她又看向身后,一眼便瞧见了圣人跟前的近侍李全,道:“陛下在哪?” 李全佝偻着腰上前,恭谨地叉手点头:“回太后的话,半个时辰之前就来了的,圣人突然说要再去看一眼皇后娘娘,半道上转过身走了,还承诺,看一眼就过来,这会儿想是该回来了。” 太后便森冷地一笑,“怕是今日选妃,甭管选得上选不上,总得给皇后一个交代?他倒是恪守夫德了,瞧那样儿。” 要搁她刚从椒房殿出来走路都能摔跤那会儿,也得早气得背过去,幸得是现在,太后的笑容融化了不少,拂了拂手道:“去请吧。” “诺。” 李全答应了正要去请圣人,但没等他走出去,半道上便撞见了独身前来的贺兰桀,李全连忙上前告罪,并道:“圣人,太后那边等急了。” 贺兰桀手中盘着一对玉质晶莹的乾坤珠,这两颗珠子均是由上好的翡翠打磨而成,滑不留手,表面剔透光滑,透着欲滴的墨光。李全但见圣人从旁走过,衣履带风,那两颗珠子在摩擦、撞击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儿。 等圣人走了,他也连忙掉头,跟上贺兰桀脚步。 贺兰桀来到抱厦间,于众人目光探寻中,向太后请罪:“朕来迟,有劳母后久等。” 太后有点儿阴阳怪气:“得了,不就是走个过场么,你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么,哀家已经省得了,圣人就不用装了。” 贺兰桀也不知母后一向词严色厉,竟会如此挖苦自己,稍一顿,再度赔了个罪,“朕让母后费心了。” “知道费心还不坐下来,就算是走个过场,天黑之前哀家也陪着圣人走完不是?”太后愈发地阴阳怪气。 “……” 但本就是他不孝,贺兰桀不能再说其他,颔首认了。 太后对司礼的女官淡淡地道:“这就开始吧。” 女官点头作应,此时,抱厦外有人扬鞭三声,牛皮鞭甩在地面,破风声与笞地声交织错落,俄而,第一名秀女从外间走入抱厦内。 这些秀女依照规矩,须用足尖点过抱厦外用银釭盛的清水,以示天恩浩荡,再越过银釭踩上新铺就的榴花红猩猩毡毯,莲步向内。 “臣女姑苏盐运使林江道之女林之幸,叩见陛下。” 在此之前,林之幸也与一同前来参与选秀的姊妹们谈过,畅想过那终年待在九重宫阙不见足踏凡尘的天子陛下是何等容貌,真到了面前,却又生出股情怯之感,有点儿不敢看了。 上首正中央传来一道漠然的嗓音:“抬头。” 林之幸赧然地将下巴稍抬起,其实她也想过,圣人三年不选秀,独守着一座椒房殿,现在突然要纳妃嫔,十有八九是因太后和大臣们对他多加谏言他不耐其烦了,所以自己等人能真正被留牌子的可能不大,不出错就是了,其他的尽管随意。 她在大胆地偷瞟贺兰桀,贺兰桀亦在审视她。 他的眸中现出一种微茫的神色。 就在方才,林之幸抬起眸来时,他恍惚地从她眼中看到了一层宛如釉质的清亮的光,一瞬间他以为是看见了崔莺眠。 但那也只是一瞬罢了。 贺兰桀很快醒转。那不是她。 眠眠早已不在,他也早已接受了这一现实。 面前之人,仅是一个眼神与她想象的陌生女子,如此而已。 贺兰桀掌中的乾坤珠只稍加凝持,很快便又恢复了转动,清脆的珠玉相击声,令他的思绪愈发清明,隔了半晌,他启唇,淡声道:“赐宫花吧。” 倘若不留牌子,赐宫花、钗环,或是绢帛等物,便是落选了。 早知这个结果,太后不意外,林之幸本人也不意外,她朝着圣人纳福行礼,叩谢天恩,便依从女官指示,转身领了宫花而出。 但一路直至出门,都还捂着胸口,胸壁之内的心脏跳动得不受她控制。 虽然没有选上,但这是第一次得见天颜,圣人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俊美,端是坐在那儿,便有股不怒自威凛然不可犯的气度,便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只可远观,不可心生轻慢。 林之幸离去,下一位莲步腾挪,过猩红毡毯来到抱厦正中央,纳福行礼。 “臣女庐江郡守之女乔茹竹,叩见圣人万岁。” -- 第60页 贺兰桀的目光抬起来。 这次的秀女胆子大了一点,目光竟不躲不避。 贺兰桀微微一怔,只觉面前的女子面若春水映棠梨,一股稚气未脱之感,但鼻尖微耸,唇若花苞,下半张脸酷似魂梦中人,连他也不禁看岔了一眼。 这难道是巧合么。 绝不是。 一个两个,都或多或少身上带着崔莺眠的影子。 想来后边的也不必看了,应当都是如此。 关于选秀,他本就不热衷,事情交代下去给张之淼办的时候,只是随意一番交代,料张之淼不至于有机会得知皇后容貌,去寻了这么一些人来。那么—— 圣人回过头看向身后右侧的太后,目光复杂,不解,错愕,沉怒,质问。 既然圣人已经看出了端倪,太后绝不矫饰伪装,回以镇定从容的颜色,令贺兰桀反倒无从追究。 太后这是为了扩充六宫煞费苦心,想来已经着手准备许久了,绝非一日之功,椒房殿谈话前,太后就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 想通这点后,贺兰桀又想,太后今日似有种成竹在胸之感,难道她真的以为,仅凭这些“赝品”的容色便能够入主后宫?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破碎的终究是破碎了,即便是当时黏好,也与昔日不同,更何况是以物易物,换了这些本质都大行径庭的人来。 太后曾问圣人:“圣人爱慕崔氏何处?” 他答不出,太后便武断地道:“慕色则矣,绝非不可替代。” 太后认为他爱崔莺眠颜色,所以找个形似之人便能替代。 谬以千里。 贺兰桀眉头微皱,沉着一张脸道:“赐宫花。” 乔茹竹行礼颔首:“谢圣人恩赐。” 她的脸上笼罩着微微的失落,两颊半红半白,从旁领了宫花,退出了御园。 一向自忖美貌过人的乔茹竹,实在想不通,分明圣人都没有与她说话,仅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脸,就判了她死刑,这令她的外貌自信备受打击。 不出贺兰桀所料,接下来几位,他从她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能找到一丝关于崔莺眠的影子,或是嘴巴,或是鼻子,看来太后授意的很是全面。 渐渐地,天色渐晚,暮气沉沉,整座御园犹如浸泡在巨大的阴翳当中,腊月的风横无际涯,挥袖一扫而来,满园的枯草落叶如天翻地覆,搅弄起一股浓郁的草木芳香。 这股芳香熏人欲醉,贺兰桀已经厌烦了在这儿坐着,心灰意懒地撑起了下巴,眼睑直闭合。 太后也坐得腿酸脚软,昏昏欲睡,令福嬷嬷搀扶起身,“后面还有多少人?” 福嬷嬷道:“老奴数了数,没多少了。” 太后点头,看了眼同样兴致缺缺,耐心逐渐被耗尽的贺兰桀,吩咐道:“都上来吧,哀家身体疲乏,先歇了去了。” 福嬷嬷应诺,便搀住太后,与凤仪宫中人先行跟从太后离场。 太后一走后,贺兰桀便顺势彻底闭上了眼。 常年难以入眠,离不开熏香的圣人,破天荒地因为无聊的选秀泛起了瞌睡,双眸星星,呵欠连连,似有些撑不住了。 选秀前圣人早就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身旁李全在想着,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反正前头那些貌美的秀女圣人是一个也看不上,想来是圣人压根没想好好选妃,不过是走一过场,将来好堵了老臣的嘴而已。 既然如此,还是不必再选了,好回去歇了,也免得在这儿受寒,圣人的身子本就不大好,他又不肯喝药,真真是教人为难。 李全大着胆子走上前,俯身在圣人耳边轻声道:“圣人,风大了,您要是困,要不就先回太极殿去睡?择日再选也是一样的。” 贺兰桀拂了拂手,眼还未睁开,嘴唇便先挑了起来,“择什么良辰吉日,朕等不了那么久。东海国的秀女来了么。” 李全会意,登时站直身体,一摇手中拂尘,拉长公鸭嗓朝外唤:“传——东海国秀女!” 贺兰桀手里的乾坤珠盘得越来越快,耐心渐渐耗尽,想最后打发了东海国的人便算作罢,最迟三日之后,就可以送她们出玉京,把信号放给沈辞。 珠子在他掌心不断地碰撞相击,一声接着一声,没有规律,交杂错落着。 这时,从珠子清脆的撞击声中,绵而细密地渗透进来另一道柔美得堪比春晓枝头传莺语的嗓。 “民女崔莳叩见陛下。” 便似月色潮涌下的微风吹动过竹林,泛起层层的银色波浪,无孔不入地弥散进人的每一处的肌肤骨骼当中,卡进血肉,撞到胸口被朽坏的枯藤死水纠缠着锁入深渊的心。 贺兰桀手里猛地一紧,翡翠乾坤珠顿时应声裂出了道道细纹。 他抬起头看向那声音的来处。 面前亭亭玉立着的女子,穿一身海棠粉、山茶黄二色织金缠花纹掐腰小袄,褶皱的蜜合色留仙裙摆,外罩诸秀女一色的织锦小斗篷,毛绒绒的貂裘底下埋着一张清艳的小脸,青丝松松挽起,梳成光滑的元宝发髻,鬓云扰扰,绸带披拂。 可那张脸又是清晰可见一览无遗,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受冻所致,两团粉扑扑的面颊上挂着深红色,不似胭脂所染,清眸如杏子,水润润的,有些躲闪。 没等到一点回音,瑶鼻下的软红双唇轻轻一哆嗦,又唤道:“圣人。” -- 第61页 他呼吸顿住,脸上的五官也仿佛瞬间失去了自控的能力,不安地叫嚣颤抖起来。 见过椒房殿那幅画像的人,也都如活见鬼般的一怔,继而纷纷偷瞄向圣人。 圣人的脸色变得苍白如雪,手一僵,乾坤珠应声掉落,骨碌碌滚下了台阶,停在了面前女子的脚边,滞然不再动。 作者有话说: 惊喜大礼包~耶~ 第33章 你回来了…… 崔莳弯腰, 略有几分懵懂和诧异地拾起了地上滚落的乾坤珠,然而就在她碰到珠子的时候,那两颗乾坤珠霍然迸裂,崔莳呆了呆, 本想给贺兰桀捡回珠子的, 现在却捧着两颗碎珠子, 尴尬地左右瞄瞄,不敢看贺兰桀的脸色。 全场死寂。 尤其她也不知道, 那些人为何见了她,便跟见了鬼一样吓得目瞪口呆。 于是她手里捧着两颗珠子, 更加难为情了。 就在她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面前忽然起了一道狂风,吹开了她额前的碎发,崔莳呆呆地, 只觉身体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拥住了,跟她比起来堪称庞然大物的身体一下冲到近前,撞得她头脑发昏, 崔莳闷哼一声,那人将头埋了下来, 就停在她的耳颊后兜帽旁,热雾一股股地直冲皮肤,很快那个地方就泛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完全不知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待选的秀女也个个睁大了眼睛。 “眠……眠。”男人埋首在她颈侧, 声音低哑得像是带了哭腔, “你回了么, 是你回来了么。” 除却见过那幅椒房殿画像的知情老人, 其余人脸色各异, 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崔莳一动不动,任由贺兰桀抱着,臂膀收紧得几乎是要将她勒进骨头里去,她都疼得两眼泪汪汪了。 李全一个伺候过两任君王的老内监,也都不好意思了,缓过劲儿来后,轻摇拂尘,在圣人身后笑问道:“圣人,这崔娘子,是留还是不留?” 贺兰桀的肩膀微微颤动,崔莳终于被放开了,她得以近距离地看到他的脸。 面颊是苍白而消瘦的,那双偏长的凤眸隐隐地闪动着一丝温润的水光,看得她都惊呆了。贺兰桀望着她,良久,将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呼吸还没有平复地说道:“再说一遍,你是谁。” 崔莳老老实实地答:“民女崔莳。” 贺兰桀眉头微皱:“从哪儿来?” 崔莳再回:“民女,是从东海国来的秀女。” “……” 贺兰桀沉默了片刻。 李全也陷入了沉寂当中,暗中想到东海国的那位海昏侯,于是再也不敢多嘴。 这崔娘子到底是留还是不留? 女官也在等候圣人示下。 不止他们,殿外还在等候的秀女也在等。 今日选了半天了,也不见圣人留下一个,就只要这个崔莳到了御前,得到了不同的对待,想来圣人应当是喜欢她的? 贺兰桀完全不管身前身后的人将心里的算盘都打翻了,只顾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再问:“是真心入宫,来朕身边的吗?” 崔莳又是一愣,脸颊酡红,眼中浮出茫然的神采,半晌,脸热地点头。 贺兰桀大笑,提起一口气,声音传得御园内外皆是回响:“崔氏外秀中慧,柔嘉颖悟,当然要留!” “眠眠,今晚我们就在承清宫,我攒了好多话对你说。” 他的眼眶红红的,显得异常兴奋,话音未落,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横着抱了起来,有的秀女惊吓地发出“呀”的声音,贺兰桀举步便带着崔莺眠离去,临去前吩咐女官:“让她们都散了,朕已经选到了。” 说罢便一阵风似的下了台阶,出御园寻龙辇而去,李全老胳膊老腿的连忙跟上去,差点跑断了腰。 可是好不容易跟上了,已经到了御辇之前,眼看着圣人抱着美人就往御辇上送,李全大惊失色,这可不合规矩呀! 他连忙追上去,劝阻道:“圣人!承清宫侍寝,是六妃之上才有待遇啊。” 贺兰桀臂弯中的美人还没放下,已大感扫兴,扭头瞪了过来,李全伺候圣人三年,几时见过圣人这么瞪人?他被吓得晃了个神,连忙又道:“崔娘子刚刚入宫,她是民间出身,莫非如此就直登妃位?这……这实在,于礼不合……” 他越说,贺兰桀便越瞪他,到最后,李全被吓得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了。 等他说完,贺兰桀嘲道:“什么六妃,朕怀中之人是皇后你看不出?瞎了你的老眼。” 李全一滞。虽说这崔娘子与已故的先皇后是生得容貌相像,可仔细想这容貌相似的天下不知有多少,圣人是相思成疾,错将崔娘子看作了皇后,这可如何是好?现在圣人正在兴头上,由得着自己来提醒他么? 这是个镜花水月的美梦,圣人想醉在里头,他一个宦官,还是莫来搅局为好。 宫里的老人了,这点儿警觉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李全连忙给嘴上了封条,咬紧牙关不再多话。 贺兰桀将崔莳弯腰放在御辇上,崔莳像是烫着了,一双小脚不安地拧动,迷惑地望向贺兰桀。 贺兰桀将她放下,蓦地弯腰激烈地咳嗽了起来,连忙扭头向别处。 崔莳见他咳得厉害,苍白的脸色瞬间憋得涨红,眉尖轻蹙,从怀中摸出一只绢帕,朝贺兰桀递了过去,小声地道:“圣人。” -- 第62页 贺兰桀顿了顿,伸手接过她的帕子,看着她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只是咳得厉害,一晃便将瞳孔中未能销声匿迹的泪痕给呛了出来,他难堪地再次转过脸,将喉咙里的痒忍了回去,哑着嗓道:“你先回承清宫,我一会便去找你。” 崔莳乖乖地点头,轻轻“嗯”一声,又觉得规矩不甚好,启唇说道:“我等着你。” 她弯了眉眼,从那精致细腻的眉眼中,流露出别样的风情来。 贺兰桀微微呆怔,虽然只是暂别一刻,却觉得无论如何也看不够她一般,好不容易才见到的人! 他突然不想走,再一次将她搂进了怀里,抱住她,亲吻她的脸,滚烫而雄浑的气息一缕一缕地直往鼻腔里钻,崔莳的脸蛋很快更红了,不着痕迹地抗拒着。 贺兰桀如梦初醒,略松开她,歉然道:“对不住,我忘了我……咳咳,我先送你回承清宫。” 承清宫在太极殿右后方,步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已,眼下也是顺路。他朝前命令道:“起辇。” 御辇抬着圣人和新晋的崔美人一路往承清宫而去,李全连忙弯腰拾起拂尘跟上。 一路上崔莳都感到极其不自在,因为不用看也知道,身旁那两道炽热的目光犹如生了胶般瞬也不瞬地黏在自己身上,烫得她浑身发麻,对方偏又是圣人,崔莳不敢与他对视,小手紧张地在底下绞着。 绞了没两下,忽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握住了。 崔莳更加紧张。 他的手握住她的,紧了紧,随即又捏了一下。 她的脸颊开始发胀,彤红的,像个熟透的果子,恨不得教人咬下一口来。 贺兰桀没有咬,他只是望着她不停地笑。 御辇停在了承清宫,贺兰桀抱她下来,崔莳浑身不自在,头皮紧绷,不敢看他,贺兰桀搂住她腰,低低地道:“一会就来,莫怕。” “嗯。”她不安地眼睑直颤,轻轻回应。 将崔莳暂时留在承清宫,贺兰桀转身立刻回返太极殿,李全也三步并作两步地飞也似的跟在他身后。 一入太极殿,贺兰桀便大声道:“太医留的药呢?” 李全连忙道:“在炉子上,老奴给圣人煨着的!” 先前南宫太医看了圣人的身体,说他着了风寒,本无大碍,几贴药下去就好了,偏偏圣人固执得像头蛮牛,硬是不肯喝药,也不知为什么同身体过不去。李全不敢触他逆鳞,往日也不好多劝,只将药日日煎着,方便哪天圣人回心转意要喝可以随时取用。 今日是终于要喝药了,李全手脚并用地去替他将药端过来,用碧玉小碗倒了一碗,汤药熬得浓,散发着阵阵苦味。 贺兰桀端起来便往嘴里送,烫得龇牙咧嘴的,李全连声道:“圣人,慢点儿,慢点儿,不着急……” 贺兰桀缓了缓,有些尴尬地低头吹起了药汤来,这才将一小碗的汤药喝完了,喝完了,又道:“再取一碗来。” 李全更是吃惊:“圣人,这药可不能多吃,还是要遵照太医嘱咐,一日三碗,得分三次服用。别说这用量了,就算是天时地利也有讲究的,不然病可就难好。咱不着急,多喝几次,准能好得利索。” 贺兰桀听他在这儿吹牛,头一遭竟然不觉得烦,挥手道:“不喝就罢,朕去看皇后。” 话音刚落,贺兰桀耳中便听到了太后不悦的声音:“圣人要立崔莳为皇后?” 人未到声先到,紧接着一行宫灯先递了进来,有人打起金翟扇,其后跟着的便是太后。 贺兰桀脸上的笑容折进了眉峰中,“母后。” 太后停在他面前,舒了口气:“哀家命人去查了崔莳的身份,她出身自东海国,难保没受海昏侯母子指使,这样的女子你留在身旁也就罢了,好生驯化她,哀家相信她终究不会蠢到与圣人为敌。但是皇后万万不可。” 贺兰桀摇头:“难道母后看不出么,她是眠眠。” 太后诧异,觉得儿子真是昏了头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长得再像,又怎可能是崔莺眠?再说她打量过崔莳,她额间有天生的桃花纹胎记,记忆中的崔莺眠是绝没有的。自己都能看出她们之间的差异,而圣人却看不出? “你……当真要把她当作皇后?” 难道让崔莳做一个替身,她也心甘情愿么。 贺兰桀再摇头,眸中漫延过笑:“她就是眠眠。朕不可能认错。母后,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一个人,比朕更了解她。” 既然他这么说,太后也不知说什么了。 虽说这事荒唐,但还能比他前两天告知自己的决定更荒唐?不管崔莳是不是崔莺眠,只要圣人没有殉情的念头了,就是好的,暂且先荒唐着吧。她也是没有办法了,倘或还有别的出路,太后何至于出此下策。 “母后回吧,朕去承清宫了。” 作者有话说: 眠眠先暂时用崔莳的名字。 最新评论: 【那胎记咋整的?真是很多疑惑啊】 【眠眠是失忆了吗】 【抢着喝药说明狗子想好好活着了……】 【加油大大】 -完- 第34章 狗贼! 承清宫, 红烛高低错落,辉煌浩大的桔红火光,照亮了宫中一切。 原本贺兰桀没准备留下一个秀女,承清宫也便空置了, 事先没做任何安排, 但因事出仓促, 他方才走时还是递了眼色给女官。等崔莺眠入内没多久,殿内便烧起了一排排的红烛。 -- 第63页 烛泪沿着袖长的龙凤纹淌落, 在铜盘里凝成朵朵梅花。崔莳好奇地伸手拨弄烛泪,身后的女官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伺候圣人的要点, 譬如圣人的喜好, 以及一些忌讳。 “圣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均有内务代办,平日里,除了朝服以外, 以常服为主,衣料要舒适,下等的材质会让圣人的皮肤起红疹。” 女官如数家珍地说着, 崔莳好似竖着耳朵在听,实则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因为不需要。 “圣人不喜甜食,菜肴里也不喜放糖,娘娘切记。” “倘若娘娘将来伺候在圣人旁侧,有些细节还请记下, 将圣人服侍好了, 于国于后宫都是幸事, 娘娘也会有长盛不衰的宠爱。” 女官还在给她翻来覆去地烙大饼。 只可惜, 不需要, 统统不需要。 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这时,宫外传来动静,贺兰桀大步跨入门槛,呼她:“眠眠。” 承清宫里外跪了一地,女官也连忙下跪,贺兰桀挥手:“都下去。” “诺。” 贺兰桀见她一个人停在那方烛台前,也不知手指在拨弄着什么,心事重重的模样,咳了两声,从身后靠近,她还是不动,他便伸出双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眠眠。” 他埋下头,深深吸吮着她发肤间幽静的芬芳。 他像个垂涎美色三尺的登徒子一样,握住她的腰,“你还是好香。” “……”崔莳的脸都红透了。 嫔妃侍寝是个什么步骤来着? 老实说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上,彼时一众入宫的姊妹们在一同说笑时,都说她容色最美,但也未必入得了圣人法眼,这个圣人对皇后最是忠贞不渝的。她听了,自然也就放在了心底,不抱什么希望了。 没想到,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子。看他这模样,自己和先皇后长得的确是有几分相似的。他这么殷勤好色地扑上来,还不是将她当作了先皇后的替身? 替身而已,说什么深情。 不过当时传她们宫规礼法的教引婆子还是教了不少关于侍寝的规矩的,万一入选了呢?每个人都学得很认真。她也不例外。 现在应该做什么来着?侍寝吧。 直入主题,不费事。 崔莳咬咬嘴唇,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她低着头,双臂环住他腰,脸蛋朝他胸口贴过去。 温香软玉,柔情蜜意,贺兰桀一瞬红了眼眶,若能一直伴她身侧,他只愿沉沦不复醒来。 梦中盼了多久的场景,可是梦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从来不肯好好地入他梦中来,即便有,也是狰狞扭曲的噩梦,每每身上盗汗惊醒,眼前只不过是一场迷幻和空茫。 “铿——”一声,盘扣解开的声音惊动了贺兰桀,他低头一看,哑然失笑。 那只白净的纤纤玉手握着他的玉牡丹鞶带,紧张得细细发抖,一副干了害羞的坏事无所适从的模样。 眸中的晶莹没来得及落下,感动荡然无存,他握住她手,打断了她干的事,“别心急。” 谁……谁心急了?崔莳轻轻咬住贝齿,身子有些发抖。 “朕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他伸臂一带,将她扣入怀中,腰间的玉带既然教她解了,自然也不必穿了,贺兰桀随手握住抛在了一旁,勾着自己的美人跌入太师椅中,任由她嘤咛羞赧,不敢抬头与自己对视,贺兰桀笑着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 “你这三年都在哪儿,东海国?” 她埋着头,没有立刻说话。 贺兰桀极有耐心,又道:“你知道,三年前东宫的火有多大么,你是怎么逃出去的?当时倚梧殿的门都被封锁了,我以为你……是不是有人救了你?那个人是谁?还有,那具尸首既然不是你,又是谁的?” “你不知,我以为搜出来的尸体是你,我还……” 他一顿,在这个地方打住了。 尸体既然不是她的,那就没有必要继续停灵皇陵了,早早放出来掩土安魂吧。 还有,椒房殿的牌位和棺木,每天一炷的香,都要撤了,是了,现在名义上她是个死人,他要干的事可太多了。已经犯过一次错,他不能再错第二次,这一次他决不能再让她无名无分地跟着自己,他要荡平前方的阻碍,将后位和九龙四凤珍珠冠双手奉上。 “要不,我先去处理一下后边的事,明日一早保证料理妥当了,我再来找你。” 贺兰桀越想越以为刻不容缓,她带着崔莳的身份,怎能以侍妾妃嫔的名分侍寝? 崔莳哪想到,暧昧的氛围酝酿得好好的,男人说走就要走,眼看他真的只留下一个背影,崔莳心里一急,连忙窜下太师椅朝他追出去,双臂从身后抱住了他的窄腰。 刚才他把她送到承清宫,一走就是这么大半天,现在又要走。 崔莳的声音有点儿发抖:“别……别再走了。” 贺兰桀的身体僵住,一个快得吞音的“再”字,竟令他红了双眸。 他低下头握住崔莳的小手,嘴角向上挑,“好,我不走了。” “我的腰带不是被眠眠解了么,还能去哪。”他揶揄道。 崔莳两腮挂红,轻轻地哼唧一声。 再接着,她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犹如旱地拔葱般被他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她惊呼出声,被他大步流星地送到了承清宫寝殿的那方宽阔柔软的榻上,将她放下去,便压下来。 -- 第64页 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男人的眉眼近在咫尺,纤长的睫羽,漆黑而浓密,像……两道小扇。崔莳万分忐忑,但又不可避免地觉得,这个男人生得真是好,先皇后是罪臣之女,大抵也因为这张脸对这个人死心塌地了吧。她胡思乱想着。 那双幽深明亮的眼眸里漾起笑意,低低地,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 蜻蜓吻过湖面般,轻盈温柔。 “眠眠想得对,你好不容易回来,我不应该先管那些琐事。站了大半天,你也累了,那便歇了吧。” 他起身下去,蹲在她的身旁。 崔莳也困惑地坐起来,却见他低头脱掉了她厚厚的红香麂皮小靴,崔莳半是吃惊半是害羞,脚丫往回缩了缩,被他握得更紧。 “你的脚凉得很,让他们端水来。” 他说罢就要命令,崔莳连忙缩脚,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拽,一脚正正好好地踹在他胸口,两个人的动作都骤停。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崔莳紧张得呼吸都忘了。他会不会发怒?她刚刚好像是踹了皇帝?啊,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她本意! 她这边进行着精彩的心理活动,贺兰桀却在笑,“踹得好。” “……” 受虐癖好么这不是。 贺兰桀握住她的小脚,将她的双足揣在怀里,他的大氅下一片温热,很快便又热气爬上了她的脚底板,没多久就焐热了,可是女孩子的两足呀……崔莳羞愤得恨不能给他再来一脚。 脚失去了清白,接下来就是别的了。 崔莳等他将自己安在榻上,她不肯干,好不容易躺下来了,又爬起来,见他在床边脱衣服,便上去搭把手,“圣人我来。” 贺兰桀正在解衣领,手闻言顿住,若有所思地看向她,随即一笑,放开了。 崔莳已经脱去了鞋,只能两膝跪在榻上保持高度,伸手替他揭开最外的氅衣,她干这种事很熟练,好像经过特训一样,三两下便给他脱掉了。 毕竟是帝王的衣物,崔莳待要给他收拾好,工工整整地叠起来,贺兰桀嫌弃碍事一样随手拎起抛在了一旁。 他的目光,火一样炽热,越盯着崔莳看她的心头越打鼓。 她只得继续给他脱衣,脱到第二件,第三件,脱无可脱,只剩一件亵衣时,她才罢手,一回过神,亵衣都拉开了,露出了胸膛,崔莳吃了一惊,“啊”地连忙撒手坐倒在榻。 不期然看见了男人的胸。 目光匆忙一扫,竟发现了他的胸口有大片烈火烧伤的旧疤,很是可怖,她连忙扭头,吓到了一样不敢多看。 贺兰桀低头将衣领合上,掩去身上的伤痕,眼眸微微暗了暗,轻声道:“你莫怕,我尽力把它除去。” 崔莳听到这句话,有点儿困惑地扭脸看向他。其实她倒不是真的害怕,只是觉得一国圣人,身上出现这样的大面积的伤痕很是吃惊。害怕只是装的罢了。 不过这不重要。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四根手指滑进他粗糙的掌心,慢慢地往下一按。 “圣人,吹灯吧,我……”她低下头,有点难堪,“我,想要侍寝。” 贺兰桀摸了摸她头顶的碎发,“不必勉强。” “不、不勉强!”她霍地抬起头来,双拳攥得死死的,紧咬嘴唇,望着他倔强地道,“我要侍寝!” 她这反应倒是令贺兰桀也呆了一瞬,他笑起来,“那好吧。” 明日一早,他上椒房殿将那些东西撤了,打扫出来,她就可以住进去了,也不急在一时。 贺兰桀转身去,将蜡烛一根根地扑灭了,只留了一支,孤独地静照着屋内陈设,帘拢影影绰绰的,他走回来,在黯淡的灯下端详着帘内的她,但觉芳气微薄,粉面模糊,犹如隔着薄雾观详着一支凝露海棠。 “圣人……” 她软绵绵开口,从帘中伸出一双素手,婉娈多情地挽住他的腰,玉腿轻勾,贺兰桀便如一具傀儡,顺从她心意地落在她身旁。崔莳爬上去,捧住他的脸,美眸流光溢彩的,妩媚艳冶,不可方物。 贺兰桀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崔莳握住他肩膀,朝他亲了下去。 主动地吻上他的嘴唇。 轻而易举地撬开他的齿关,找寻男人最受用的弱点。 一只手朝旁延伸而去,探入被下。 然后,从潦草铺成的红被里,闪过衾穷匕现的刀光! 唰一闪,刀光如流星,直刺身下男人的心脏! 距离不过那么寸余,崔莳的手腕就被贺兰桀握住了,她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地往下扎,挣扎得青筋暴起,依然被他一只手制住没有下手之力。 “狗贼,我杀了你!” 刀往下压,刀尖已经碰到了贺兰桀的寝衣。 她是那么用力,歇斯底里地要捅进他心脏。 可是到底没什么用,贺兰桀握住她手腕,轻轻一带,她的匕首便脱手掉在了床榻上,他坐起来,将崔莳两臂锁住,崔莳奋力挣着,咬他,骂他,猩红的眼,全是恨意。 贺兰桀平静地道:“贺兰尧指使你来杀我,可曾想过后果?” “……” 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烛花噼啪一闪,最后那支蜡烛也灭尽了光晕。 周遭陷入了一片漆黑,所剩的不过彼此凌乱交织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一轻一重,像两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宿命注定了的应该拧在一处。 -- 第65页 崔莳凝然半晌,蓦地流下泪来。 “我杀不了你……” “眠眠。”他揪紧眉头,望着她,“为何杀我。” “那我只能自戕!”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崔莳,仿佛根本没听见贺兰桀说了什么,她飞快地拾起褥子上的匕首朝自己的咽喉割去! “眠眠!” 贺兰桀扑上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立时就要划破颈部的刀锋,霎时刀锋入肉,鲜血汩汩地流出往下淌。 此时轰然一声,殿门撞破,銮仪卫举着火把冲将入内,大喝道:“抓刺客!” 作者有话说: 海昏侯可不是做好事的人呐。瞧着小两口,一见面就刀兵相向的。 以后每日18点更新,中午的更新是加更,有就是有,没有就意味着当日只有一更。祝大家看文愉快。 最新评论: 【这,啊这,我觉得我先屯屯粮,免得看一半气死,啊啊啊啊啊救命】 【好看,期待后续】 【撒花】 【大大加油~】 【呜呜为什么只更两章呜呜作者大大】 【女主失忆了?】 -完- 第35章 她是崔莳,不是崔莺眠。 贺兰桀滴血的手还抓着她的匕首, 稍加用力,空手夺过白刃,远远一抛,匕首落地, 发出铿锵的龙吟。 李全伴随太后从中殿而入, 抢过门来, 一见贺兰桀垂落在榻边血流不止的手,太后脸色大变, 呵斥道:“来人,快将刺客拿下!” 一屋子銮仪卫的人磨刀霍霍冲将上来。 贺兰桀大喝:“谁敢过来!” 皇帝和太后意见相左, 銮仪卫军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举着刀不知如何是好。 贺兰桀长眉掀动,神情凛肃, “朕与皇后不过玩笑,母后何必兴师动众领一干刀兵前来朕的寝殿。” 太后真想一个白眼翻上天,玩笑?他可真是越来越会睁眼说瞎话了。 “存恤, 她是刺客。” 说罢,太后怒瞪向崔莳, 厉声道:“你是受何人所派,要行刺圣人?” 其实这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只要崔莳答一个“海昏侯”,玉京就有权拿下海昏侯并搜罗他行刺的证据, 将其赐死。 但崔莳决口不说一个字, 反正她入宫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拼死也要搏一把, 杀了这个不辨忠奸的狗昏君! 崔莳的眼底宛如冒出血光, 她跳起来,劈手就要砍贺兰桀的后脑。 匕首在,就刺心脏,空手,那就劈脑袋。 是招招照着贺兰桀的死地去的。 贺兰桀轻而易举地便攥住了她的手,令她动不得,无计可施,贺兰桀平静地望着她,“谁教你的这样杀人?一点招数也没有,怎能杀我?” 东西两肆里的混混斗殴打的王八拳不外如是。 当然不是说眠眠。 但贺兰尧既要行刺,怎会一点功夫都不教给她?令人疑惑,莫非…… 崔莳怪桀一笑:“别扯大话,圣人还是看看自己的手掌心吧。” 贺兰桀微怔,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被匕首划破的伤口渐渐变成了乌紫色,流出来的也是脏血。 他连忙将手从她腕上拿开,“眠眠,你往匕首上淬了毒?” 话音落地,他只感到整个右臂都开始发麻,不过片刻便僵得像根冰棍,呼气也变得艰难,贺兰桀无力地摔回褥间,崔莳将他狠狠一推,冷笑:“没有解药,狗贼你活不了了,我虽得死,你也要亡!” 贺兰桀忽然懂了,贺兰尧授意她来行刺自己,本意就不是让她靠武力得手,而是利用自己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防备松懈,倘若方才她一刀得手则不需要再有后招。她失败之后突然挥刀向自己,是料定他绝对不会放任她自戕,情急下会因顾虑她的安危徒手抢夺她的匕首。 她成功了。 太后涨红了眼,声音悲怆仇恨:“还不将刺客乱刀砍死!李全,快去找太医!快!” “谁敢过来!” 銮仪卫军第二次举刀,又被圣人喝退,太后已经再也坐不住,“存恤,你不要再犯蠢了!难道你看不出,她根本不是崔莺眠,而是贺兰尧一手扶植在身边的杀手!” 那毒蹿入身体极快,须臾片刻,贺兰桀便感到全身发热,头昏昏沉沉,双眼便要闭上。 但不能闭,此时昏睡过去,母后必杀她。 他用力支撑起身,一字字道:“咳咳,母后若将她斩杀,朕恐怕真的熬不过今晚……” 事到如今,他居然还敢威胁自己!太后怒火中烧,但她又必须保持冷静,之前他就存了死志要给崔氏殉情,现在要真的当着她的面杀了崔莳,他更加不愿活,只怕请了太医来也没什么用了。太后一咬牙,虽然万分愤恨于心,却不得不退让一步。 “来人,将刺客拿下,暂时压入内庭,一切等圣人解毒再发落!” “诺!” 这下没人再拦銮仪卫,他们一鼓作气将崔莳从榻上扯了下来,拽着她往外走去。 崔莳忍不住回头看贺兰桀,看他死了没有,那毒已经入他血液,相信要不了多久的,他会在痛苦中死去,她忍辱偷生至今,终于,大仇得报! 就算是陪他一死,一人换大晔圣人一条命,岂不是很划算! 崔莳坚强地扭过头,被人拖着朝前大步走去。 -- 第66页 心愿已了,不论是内庭还是断头台,何处去不得。 她已经安全离去,贺兰桀的目光再度迷茫涣散,他跌回床榻上,嗓子如被什么卡住,他俯身弯腰激烈地咳嗽起来,越咳嗽呼吸越困难,脸色涨得发紫。 太后抢上前,以为他要呕吐,连忙拍他的背:“存恤,你听见了,哀家不要崔莳的命了,她好好活着,你不准先走,给哀家挺过来,听到没有?太医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 但贺兰桀还是什么都咳不出也呕不出,太后扶他躺回床榻,要去看外间南宫炳来了没有,急得满头汗,但贺兰桀却用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她的衣袖,太后连忙回头。 此时贺兰桀的脸上已经浮现出隐隐的黑气,他握住太后的衣袖,极力用清晰的语调,嘱托:“母后,朕有可能真的挺不过这一关了。” “不,不会的!”太后失声害怕地尖叫起来。 贺兰桀眼眸微微一弯,“倘若不是这样,朕也不可能独活,但是上天毕竟还是让朕见到了她。母后,朕已经将退位诏拟好,藏在太极殿匾额后边,等朕身亡,母后便派人将它取下。” 他一面说,一面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太后泪水涟涟,饮泣不止。 贺兰桀的眸中咳出了泪光,他笑道:“按照遗诏,还请母后扶持贺凤清继位为帝,保……他……” 一句话还没说完,贺兰桀便陷入了昏厥。 后脚南宫炳匆匆忙忙拎着药箱赶来,同来的还有十几名太医,南宫炳身强力壮一马当先,太后看他来了,便急急地起身让开床榻,催促:“快,哀家不惜一切代价,先保住圣人的性命!” 南宫炳也是满头大汗,心怀惴惴,将圣人望闻问切一番,最后,找到了行刺的那把匕首,几个太医将脑袋凑上来闻那匕首上的毒,都没闻出来,南宫炳摇了摇头。 一看他都摇头束手无策,太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怎、怎么,能治么?” 南宫炳叉手道:“回太后,臣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毒,只能暂时施针封住圣人经脉,延缓毒素蹿入体内,等将匕首上的毒剥离出来,才有可能试出刺客用的什么毒。” 太后死马当活马医:“那你快、快些……” 南宫炳连忙打开药箱,取出针灸带,一排银针先后给贺兰桀封住几处大穴。 到施针完毕,南宫炳已经是大汗淋漓。 好在这里不止他一个太医,在他施针的间隙里,其余的太医已经将匕首上的毒分离在碗中,毒浸泡在水里,很快变成了一股淡紫色。 太后一看那碗底,便一阵阵眼晕,非得身后的宫人扶住才没跌倒。 南宫炳道:“太后先不要过于担忧,匕首带入宫门来何其艰难,这把短刀不过三寸长,能涂抹的毒毕竟有限,任何毒药,哪怕见血封喉的剧毒,抛却它的用量去谈致命都是谬论,依臣看来,这种毒或许厉害,但由于用量不高,加之圣人以往身体强健,臣有六七成的把握,能救治圣人。” 太医院的人也不知道南宫炳会突然夸下海口,齐齐傻了眼。 终于,有一个忍不住提醒道:“院首,这……可是曼罗之毒啊,别说里头还加了掺了别的有毒花蕊……” 南宫炳沉声道:“当务之急,先给圣人涂金疮药,先敷一层,再准备包裹草木灰的绷带,用碱水浸泡,给圣人将伤口缠上,如此血流不止,情况只会愈来愈严重,臣等若不能救回圣人,生有何意!” 他转身对太后跪下,“臣愿意立下军令状,救回不得圣人,臣愿陪葬!” 太后很少会相信一个人的忠心,但她信任南宫炳的医术,南宫炳贪生怕死,能有如此胆魄,肯定是赢面颇大,说得不错,现在谁也不能自乱阵脚,否则此刻身在承清宫的人,全都难辞其咎跑不掉。 “好,哀家将圣人的身体全权交由你了,南宫卿家。” …… 崔莳被关入了内庭,押解她的人,将她关进了一间女监,之后便把门锁上了。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里,听海昏侯说,皇宫的内庭是全天下最黑的地方,果然不是骗她。 他还说,就算她真的刺伤了贺兰桀,贺兰桀也未必会杀了她,所以很大可能她会被关进内庭。 崔莳回答:“生死无所谓,只要能杀了狗昏君,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现在果然是让海昏侯料到了,她被押入了内庭。 其实当时崔莳还不知道自己和贺兰桀的先皇后长得相似,她只是按照海昏侯的命令办事,但她对海昏侯的笃定感到惊诧。他究竟是凭什么觉得,她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能得手? 不但如此,海昏侯还曾告诉她说:“如果你能一刀刺死贺兰桀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你就找机会刺自己。” 她还迷茫不懂:“刺自己,岂不是自杀。” 海昏侯摇头道:“不,你相信我,贺兰桀绝对不会让你死,你掌握好用刀的力度与角度,控制刀锋朝向贺兰桀的距离最近,刀口上淬上我特制的剧毒,一定能杀死他。不过这样,你也会被视作逆贼被处死。我再问一遍,你可后悔?” 为父报仇,当然不悔。 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默默等候自己的处置。 如果太后派人来杀了自己,那就是贺兰桀也没活成,大家一起下地狱。 -- 第67页 如果自己还没死,那就是姓贺的还在硬撑。 呵呵,匕首上的毒药够要他性命了,她赌,明天太后就会派人来杀她。 当然最好是这样。 她在监牢里给自己暗暗打气,暗中祈祷,一夜无眠,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清晨,牢狱中还是没有一丝光亮,确实是最黑的地方,暗无天日不知晨昏。 有人拉开暗格,这时终于有一线光明抛入,崔莳连忙站起身,只见格子间送进来她的早膳,一碗清粥,两个佐餐小菜,两个髓饼。 崔莳胃口大开,大口地吃,吃到肠胃里全部装满了食物,好早早上路做个饱死鬼。 她吃完了,将空碗摆好,开坛做法一样布置得充满仪式感,然后她爬回石床上,窝在稻草堆里静静等待处死的指令降临。 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人。 崔莳睁开眼,莫名有些紧张。 那人从暗格里朝她喊话:“出来,圣人要提审你。” “?” 狗昏君居然没有死! 辛辛苦苦准备的刺杀……她要气死了。 作者有话说: 拍拍我的狗子。 以及眠眠是个缺心眼子姑娘。没了三年前那种为了家人的委曲求全和顾忌,会一头砸进狗昏君的温柔乡哒。 第36章 崔美人 崔莳被押解的守卫蒙上双眼, 双手朝后捆上了绳索,在内庭前交由銮仪卫的人再押解,一路穿过重重宫室,来到了一处所在, 屋内烧着温暖的地龙, 熏香脉脉, 里头似还掺杂了绿梅淡冷的幽芳,混杂在一处。 銮仪卫的人要打她双腿, 喝令她跪下,上首传来一道声音:“退下吧。” 崔莳虽然被蒙住双眼, 什么也看不见, 但能听出这是贺兰桀的声音,声音沉拙、疲倦、沙哑,由声及人可以推知, 他的毒肯定还没全解。 强弩之末,硬撑吧。 估计他活不了太久了。 崔莳振奋地想道。 左右銮仪卫军均已退下,贺兰桀略带虚浮和踉跄的脚步声, 在她耳畔响起。虽然看不见,但声音的敏锐度却在放大, 他每走一步,都要凝滞半晌,在往前走,拖着这个一副将死半残的身, 想来也很是吃力。 对方停在了她的面前, 不再往前走了。 肯定是防备她出手。看来他怕了。崔莳冷冷地想。 “你叫什么名字?” 他再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终于清醒了?知道她不是崔莺眠了? 崔莳一派坦然地回:“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我名崔莳, 是你自己不信!” 贺兰桀道:“何方人士?” 崔莳顿时阴沉了脸, “家父剑南道东川渝州御史崔梦熊,小人物,想来陛下不记得。” 但贺兰桀却出乎她的意料,一下给出结论:“私通土人收敛军饷的崔梦熊?” 话音一落崔莳便愤怒地朝他扑了过来,张开牙口就要咬他,贺兰桀后退了半步,她东找找西找找没碰到他一片衣角,一头撞上了柱子,霎时满头包吃痛不止。 “唔——” 她嚷嚷道:“你赶紧把眼罩给我解了!” 銮仪卫都倒抽凉气,敢命令圣人的,这还是第一个,口吻还这般嚣张。 贺兰桀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可怜:“咳咳,不解。” “……”她好想把这狗昏君咬下一口肉来! “我父亲没有私吞军饷!”崔莳愤愤道。 “这么信他,谁告诉你的?”贺兰桀低低咳嗽一声,清一清嗓,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海昏侯对你说,崔梦熊是清白的,利用你对我的仇恨,和你与皇后酷似的容貌,来刺杀我?” 崔莳昂首扭头,“哼。看样子我是杀不了你这个狗昏君,你不如直接给我一个痛快的!不必审我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贺兰桀颔首:“好,我不审你,你只再告诉我一件事情。” 崔莳心道这个狗昏君肚里的花花肠子肯定不少,不然怎么教王太后和海昏侯日防夜防,日子过得像被黄雀盯上的螳螂?不管他问什么,自己咬紧牙关,一句话都不回答就是了,他要是恼羞成怒,杀了自己就皆大欢喜。 贺兰桀问的却是:“你可有之前十几年的记忆?在东川待到多少岁,哪一年到了东海,流落东海时身旁还有什么老熟人,谁能证明,你是崔梦熊之女。” 崔莳被问得一愣,但是,她的脸色变得愈发晦暗,充满了仇恨。 狗昏君给他下降头了,蛊惑她? 她岂会上他的当? 崔莳偏偏不吃这一套,任凭贺兰桀用那种手段骗取她口中的机密,她愣是一个字也不说。 贺兰桀大约也是无奈,叹了口气来到她的身后,步履轻盈,无声无息地停下。 崔莳登时全身紧绷,头皮发麻,狗昏君要对她作甚么? 他却只是轻轻地抬手,将她的眼罩缓缓解下。 眼罩落地,目光中顿时盛进来浩浩的火光,只是面前还模模糊糊的,她急忙转过身警惕贺兰桀的下一步动作,如此看他还不甚清晰,她拼命地眨着眼。 贺兰桀的眸光碰到她额间的桃花纹印记,鲜嫩的红,比仕女的花钿还要精细婉约,不禁伸手去触摸,崔莳如临大敌地后退,身子撞到了柱子上,一脸防贼地盯着他,仿佛只要他再往前靠近一步,她就要张口咬他了。 -- 第68页 贺兰桀微微一笑:“这块是胎记?” 崔莳一愣,她照过镜子,当然知道自己额头上有块印记,于是哼了哼:“是又如何。” “问问。”他凝视着她,凤眸微弯,“很是别致。” 狗昏君果然登徒好色,她咬咬牙:“既然落在你的手里,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不准再羞辱我,不然我——” 贺兰桀打断她的话:“你如何?” 崔莳想一爪子薅死他,但是自己的爪子却被捆住了,无计可施之下,她只好恨恨道:“我咬死你!” 贺兰桀温柔地笑着,苍白的脸映着烛光也没添几缕血色,没过多久又咳嗽起来,李全要给他加衣,劝他回去歇着,才刚拔了一阵毒,过会儿还要再药浴,这会儿宜静心养神,不可再情绪受激了,但贺兰桀将李全推开,再次来到崔莳的面前。 他伸出手,亮给她看。 崔莳定睛一瞧,昨日被她刺伤的手已经裹上了厚厚的一层绷带。 怎么,想卖惨? 崔莳不吃这一套,低头就要咬。 贺兰桀的小臂被她一口咬住,李全吃了一惊,上前来要打崔莳的脑袋,被贺兰桀再度挥开。李全上不得前,贺兰桀却目光不斜,凝视着崔莳发髻凌乱的后脑勺,温柔笑道:“都是毒血,还要咬么。” 崔莳听了一激灵,顿时想起来昏君早已毒入血液,连忙撒了口,恼恨地瞪着他。 所幸皮肉还没破,只是留下了一圈深深的压印。贺兰桀盯着那圈水亮的压印,唇角上扬:“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么,原来是叶公好龙,心里还是怕死。” “……”狗昏君真气人! 贺兰桀挂着笑容的脸看着也气人! 他望着她,沉吟道:“海昏侯能给你的,朕当然也能给你。” 突然“朕”起来了?这什么招?崔莳愣了愣,发现这狗昏君适才在她跟前好像一直没什么架子。 “如果朕将崔梦熊私通土人贪墨军饷的实证拿到你面前,你可愿信朕,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崔莳一怔,莫非贺兰桀手上真的有父亲私通土人的罪证,没有冤枉崔家?但是,这狗皇帝一贯喜欢操纵人心,她不能轻易为他所摆布。 她防备地看向他:“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将我押回内庭,等你去罗织编造所谓的‘罪证’?” 贺兰桀摇头,他来到她的面前,将她侧身扳过去,为她揭开手上的绳索。 “昨日,朕在众人面前选定了你,就是你。” “什么意思?”崔莳糊涂了。 绳索被解开,她得以放松,崔莳揉着发疼的手腕,疑惑地盯着贺兰桀。 “你以后便是崔美人,这座承清宫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听到狗昏君用一种令她迷惑的坚定口吻,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不知眠眠迷惑,大家也迷惑了哈哈。 总之,咱们慢慢看,狗子终会用自己的持之以恒抱得美人归。 最新评论: 【眠眠真的好可爱啊】 【真好,别虐女主就行了】 【狗昏君,这肯定是爱称了】 -完- 第37章 我给你机会杀我。 崔莳糊里糊涂弄了个名分, 继而糊里糊涂地住进了承清宫。 承清宫是六妃之上的地位才能住进来的,她一个小小的美人,居然住进了承清宫,别说她奇怪, 宫里等着看她怎么死的人也在奇怪。 崔莳搞不懂贺兰桀什么心思, 他到底是要留着她放长线钓大鱼, 还是真的贪恋她的美色。要说贪图她别的什么她肯定不信,对美色她自忖还是有几分的。 刚他走时, 给自己调拨了两个宫女。 一个叫泻玉,一个叫沁芳。 名字都是怪怪的。 可怕的是, 这两个宫女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 像是失而复得恨不能一口将她吃进肚里一样,令崔莳不禁害怕是羊入虎口,以后少不得受这两人的气。 但是没有, 这两个女侍在她跟前伺候得尽心尽力周到毕至,就算要鸡蛋里挑骨头,也都挑不出错来。 晚间, 她们烧水伺候崔莺眠沐浴,泻玉在一旁搓澡豆, 这澡豆有股白芷沉香的气味,很是幽静好闻,沁芳给她准备了沐浴后换的寝衣,冬日里, 就算屋里烧了地龙, 也不得只穿单衣, 因此沁芳还特地准备了一身浴后便以御寒的大袖氅衣, 只需将双手笼进去即可穿上。 崔莳昨晚在内庭待了一宿, 浑身都粘带了内庭的那股腥膻气,好不容易上上下下洗干净了,从浴桶里出来,正要换上干净洁白的寝衣,忽听得拉长的一声:“圣人驾临——” “快快快!”崔莳连忙抢夺沁芳手里的寝衣往身上穿,时间要紧只来得及套上绸裤,屏风后头便行来一道身影,穿过绿纱屏,直取净室。 崔莳呆住了,手僵在身上,春光毕露。 狗昏君果然是个好色之徒,竟然眼也不眨地看着,还亲自走上前来,将她的衣襟拉上,温声道:“不怕冻着?外头冷。” 他衣上携来了一层雪粒,寒气逼人,崔莳不禁打了个寒战。 贺兰桀从她身后沁芳的手里将氅衣接过,罩落在她的身上,吩咐道:“去吧,今夜不用过来了。” 两个女侍急忙点头,便红着眼眶离去。 -- 第69页 真是,真是太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画面了…… 崔娘子走了以后,她们俩心头一直过意不去,当年竟然让自己逃脱,主子却活活烧死在里边,圣人却没有为这件事怪罪过她们,反而给她们安置了去路。这次也是她们自己要回的,就是想来看一看,看看这位神秘的崔美人。 承清宫封闭起来,地龙幽静地燃烧,屋内很快又温暖如春。 蜡烛一排排点燃,灯油微微晃动,绢帛彩绘灯罩上影子婆娑,那画上的流萤仿佛真的在围绕灯光飞舞。 贺兰桀将她发间的玉簪取下,如瀑般的乌黑发丝一泻而下,崔莳紧张地搅动手指,想着,还是逃不掉的,肯定要侍寝。 但是,她又迷惑地看向贺兰桀。 狗昏君大病未愈,他有能力让她侍寝么? “你那是什么眼神。”他仿佛看出了什么,皱眉问道。 怀疑你不行的眼神。崔莳腹诽道。 贺兰桀苦笑:“今晚确实不行。” 看吧,她就知道,狗昏君虚了。 “你在内庭待了一晚上,受惊了,先歇了吧。” “嗯?” 自己不行,为什么把责任推给我?崔莳恼火地想。 但是别说,她还不能反驳,万一把他逼急了狗昏君跳墙不行也要硬上弓怎么办? 崔莳只好暗忍这股窝囊气。 爬回床榻,她往中间一躺,半点的空隙都不给留,贺兰桀停在她的榻旁,半是宠溺半是无奈,“阿莳,你往里去一点。” 崔莳将小屁股往里挪了挪,为他那声“阿莳”尴尬得身体起毛,看他脱去外裳要上榻,她连忙扭过头,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看,绝不和他对视一眼。 这狗皇帝有个很不好的缺点,就是长得过于俊美。 人都说海昏侯多美多美,其实看久了也不过如此,而且贺兰尧身上有股她无法忽视的女气,在一个大男人身上显得极其别扭。贺兰桀和他比起来如日之光比月之莹,眉目刚毅,线条凌厉,加上天然的上位者气度,让她总是不自觉地被迷惑。 也许话本戏文里说的那些“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竟是真的。 身后的软褥往下陷了一点,是贺兰桀卧了上来。 他从身后,探过来一只不规矩的手握住她的腰,极轻薄之能事。但腰窝是她的致命痒穴,崔莳顿时毛骨悚然,一转身,朝他狠狠地瞪了过去。 贺兰桀只是看着她微笑,一副“你能奈我何”的镇定自若的样子。 真是气人呀。崔莳越想越窝火,干脆坐起来,从脚边拉出一条薄毯,横在两人中间。 贺兰桀的目光一滞。 崔莳哼声道:“你睡那边,我睡这边,不许越过这条界,我不同意就不许碰我。” 贺兰桀回过神,微笑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同意,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碰我的爱妃了?” 对于他前半句,崔莳想回“算你有自知之明”,但后半句,她就炸毛了:“我警告你,我不是你的爱妃。呸呸。你是有家室的人,请管好自己!” “家室?” 他所有所思地问道。 崔莳想说“你不是有一个皇后么”,但转念一想,这个昏君虽然荒淫好色,但对他的皇后属实不错,算了,就不揭人疮疤了。不过这是她心地善良,不是他作为一个鳏夫却对别的女子动手动脚的权力。 她不说话,贺兰桀已经闭上眼打了个哈欠,苍白的脸上神色倦倦,“好吧,不碰你。” 这么好说话,这就同意了?崔莳好奇地看向他,朝他慢慢地凑近少许,近距离地看他的脸,他居然真的困了。要是等他睡着了,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一刀手起刀落地把他给结果了? 到时不必等太后动手,她杀了他再自裁就是。 哪知道这个男人原来装睡,装睡不说,还洞悉了她的想法,闭着眼睛道:“我给你机会杀我。” 崔莳呆了呆:“你说什么?” 贺兰桀重复了一遍。 崔莳还是不敢相信,心脏砰砰地跳,她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道:“你说真的?” 贺兰桀闭着眼微笑点头:“君无戏言。” 这是为什么呀?狗皇帝到底是不怕死,还是太过于信任她刺杀的技术? “别以为我傻会上你的当,你是不是有条件?”她狐疑地道。 “没有。”贺兰桀回。 没条件?不能吧。 “那你给我杀几次?咳咳……”崔莳差点儿咬住了舌头,“你给几次机会?我好拿捏一下。” 说不准这还是个坑。帝王的话术,不可信。对,万一杀多了,他反口咬死她,她也没处说理啊。 贺兰桀睁开了双眸,黑漆漆的一片,那犹如日光都照不进的深渊的眼眸,骤然地,将崔莳吓了一跳,她连忙后撤,退回薄毯后。 贺兰桀看了眼他们中间横亘的“太行山”,还是如此,只许她越界过来,不许他越界过去,果然很两套标准。 他轻轻一笑,略带鼻音,显得病体未愈十分明显。 “就到你,不想杀我的那一日为止。” 崔莳呆若木鸡,心脏砰砰地激烈跳动,紧张又惶惑。 这是为什么呀? 狗昏君是不是仗着有几分姿色,才敢如此大言不惭? 要这样,那她岂不是得一直待在他身边,要是一直杀不成功,就得杀到天荒地老了?想想都哆嗦。 -- 第70页 崔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很是纠结。 贺兰桀由着她飞快地转动心里的小九九,从从容容地闭上了眼,一脸毫无防备的放松,仿佛已经入眠的样子。 崔莳又仔细想了想,回过味来之后觉得不管怎样,其实自己稳赚不赔,他堂堂一个圣人,犯得着跟自己赌命么。 狗皇帝是真的有点自负,也有点纵容。 既是这样,大家各退一步罢。 崔莳特别大方地唤他的名:“贺兰桀。” 被直呼姓名的圣人,只是从鼻腔中发出幽幽共鸣,算是回应。 他好像真的困了,声音也显得尤其慵懒。 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崔莳古怪地皱了皱眉,“那我也让利一下好了,等你睡着的时候,不杀你。” 说完就感觉身上有点儿起鸡皮疙瘩,她连忙一哆嗦,拉过大被朝里睡去。 深夜里,红烛的烛花闪烁,帘幔上盘踞着烛台的影,一晃,一晃的。周遭阒寂无声,唯有她清浅的呼吸声,起伏均匀,安闲自在。 男人慢慢地睁开眼,望向她已经睡过去的背影,一缕淡淡的笑容爬上了眼角。 第38章 你在乎我的生死? 夤夜过去, 淡淡的曦光笼罩在窗纱上,晒出浅薄的一层红晕。 贺兰桀从睡梦中苏醒,第一件事便是侧头看向里,她还睡着, 睡姿凌乱, 白嫩的面颊朝向自己, 压着枕头的一个角落,险些就要滑落下去, 神态安详,与之孑然相反的就是她的一条腿, 那条腿早就过了她自己设下的“太行山”压在自己的某处。 一大早就面临如此的尴尬。 这几年虽无彤史, 无心女色,但他也是个正常男人,别说被她如此强行撩拨了。 贺兰桀将她的腿拿起, 慢慢放到旁侧,长呼了口气,起身下榻, 去净室更衣。 片刻后,他从净室后出来, 将裳服整理干净,朝外而去,先回了一趟太极殿。 李全见他回来,神采奕奕的模样, 应是昨夜里睡得饱足, 这是极为罕见的, 虽没明说, 心中暗暗地想:莫非是崔美人在, 圣人的失眠之症不药而愈了? “圣人,今儿没有早朝,还可以再睡的。”李全提醒道。 贺兰桀走向堆砌了一大摞奏疏的龙案,头也不回地吩咐:“将刑部尚书、大昭寺卿、镜明院御史通通给朕叫来。关于剑南道东川渝州御史的卷宗,也一并调过来。” 起初李全还纳闷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齐将这三司的头儿传过来问话,一听后边是为了渝州御史的那事儿,李全就明白了。 看来圣人终于是清醒了,崔美人确乎是崔莳,前渝州御史之女。 李全连忙滚去办。 最聒噪的人一走,太极殿空了许多,贺兰桀才有注意力分散在桌上摞得有小山高的奏折上。 以往这些大臣知道他勤政,连失眠的空档都拿来处理万机,一日十二个时辰恨不能有十个时辰是扑在国务上,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勤勉都拿东西来叨扰他,劄子里十本有八本是请安问好的废话。以前,贺兰桀拿来无聊时打发时日,从没发过脾气。 但是,这次贺兰桀却将东西一推,下了一道谕令:“谁若是再乱用劄子传些没用的废话,朕先断了他的粮草俸禄。” 顿了顿,他召了黄门令来,脸色有些沉凝。 “替朕再传一道旨意岭南,将鹿鸣清召回玉京吧。” 黄门令领旨而去。 日上三竿,三司的头儿在太极殿外碰了头,一齐迈入殿内来。 三个人都一头雾水。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谁家的男人不在家里搂着娇妻美妾亲亲热热,好趁着休沐的时节添丁?一大早被窝还是热乎儿的,太极殿一道敕令下来,害他们裤子都来不及穿便爬起来接旨了。大冷天儿的,穿着单裤衩儿跪在雪地里怪冷的,也怪圣人不知疼人,一听,原是为了那谋逆不道的崔梦熊的点子烂事,更是心情不爽快了。 但不爽快归不爽快,谁也不会把这点面子功夫不做足,甩脸子给圣人看,纷纷敛袖下跪。 贺兰桀不问他们来迟,只问可带了崔梦熊的卷宗。 刑部卢尚书将案子递上去,顺道不忘了摘清自己,踩上一脚大昭寺卿许祎,“圣人,关于崔梦熊的案子,刑部只是过了一眼,因设计官员,牵涉深广,所以最后判了崔梦熊枭首示众的结果,是许大人。” 现如今,就算是整日搁家里窝被窝,谁还能不知道腊月廿二圣人在御园选秀,最后纳了一个崔美人? 这才过了两天,圣人便说要提崔梦熊的旧案。 两个崔,加一起不就是一个崔么。 圣人八成是要为老泰山翻案,就像上一个老泰山一样? 不过这可有点儿难度,毕竟这崔梦熊犯的事儿那可是罪证确凿,连他本人都没有辩驳直接伏法的。 但不管圣人心里怎么打算,这件事把自己摘出去就对了,明哲保身,上上之计。 许祎一听姓卢的竟然把屎盆子叩自己头上,登时脸红脖子粗,可卢尚书说得又不错,这案子的确是他最后拍板定音的,他抹了抹一脑门汗,上前道:“圣人,案子是老臣判的,不过这罪证全是镜明院刘御史搜集来的,老臣是依照证据断的案,想来绝无错处,若有错,那也是罪证不足,或是除了什么纰漏。” -- 第71页 刘御史一听,登时也傻了眼。 正要为自己辩白两句,将锅甩给刑部卢尚书,只见圣人用他那一贯笑里藏刀的和颜悦色道:“朕听说许爱卿的爱女近日正在议亲,许了谁家儿郎?” 许祎登时额汗滚滚。女儿曾经与现如今的海昏侯贺兰尧有过婚约,婚期都定下来了,可惜后来出了那档子事,海昏侯与王太后母子去了东海国,婚事顺其自然地也就黄了。当时也是怕,另嫁会惹得海昏侯不快,于是咬牙隐忍,让女儿在闺中又蹉跎了三年,现今是终于留不住了,可谁家又愿意娶一个和海昏侯有过牵连的女子?要是圣人不松口赐婚,只怕难觅佳婿。 “回、回圣人,还在找。” 贺兰桀将案子卷宗接过来,一折一折地看,信口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这一回许爱卿可得把眼睛擦亮了。” 许祎的背也是热汗如浆,连忙点头称是,“是,是,老臣谨记。” 当年和海昏侯定亲,不就是明摆着站队赵王么。圣人不会报仇,但每一笔旧账他心里都记着呢。 卷宗翻到了底,贺兰桀抬起头,看向这三个叉着手各有各的无奈的肱股之臣,再度微笑道:“案子里提到的人证李保义现今何在?” 许祎答道:“回圣人,好像是在渝州。” 贺兰桀颔首:“甚好,过了年将他提到玉京来。当初查抄崔府所获的军饷,后来都充了内帑,上面都有官印,着户部帮朕清点,不用取太多,一箱足够。” “诺。” 三人点头称是。 从太极殿退出以后自是免不了又一番内讧。 贺兰桀将卷宗压下,稍晚一些回承清宫,拿给她看。 晌午就在太极殿用了午膳,李全来报,说承清宫的沁芳传来消息,一早上的崔美人上太后的凤仪宫请安去了。 贺兰桀顿时放下了笔。 “母后没说什么?” 李全摇头:“倒是没有为难崔美人,还赏了她好些东西,崔美人离开凤仪宫之后,又上御园钓鱼去了。” 贺兰桀笑了下,“派个人跟着她,朕这里还有上好的钓竿,给她送过去。” 李全“嗳”了一声,领旨要去,贺兰桀又唤住他,皱眉道:“她身子弱,水凉,让她莫多停留,玉京的冰不结实,冰面易碎,不能站上去。” “老奴知道了。”李全去了。 李全去后,贺兰桀右眼皮不知为何一直激烈跳动,提起笔,但没落下一个字,毫端在宣纸上留下一个滚黑的墨团。 一件被他忽略的极其重要的事情浮上心头,霎时他瞳孔一震。笔被抛开,贺兰桀神色惶然起身朝外飞奔而去。 …… 好不容易逢得一个艳阳天,日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 崔莳在冰上凿了一个洞,将饵食穿在钩上,便从洞里放下去。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冰面底下有没有鱼儿,她坐在河边上沁芳支起的一架小杌凳上,手把钓竿,悠闲自在地等候愿者上钩。 沁芳切了一篮子的荸荠,张罗要送她嘴里,崔莳饭来张口,低头衔在口中,像水鸟伸出尖尖的长喙一口就从水面上叼走了自己的美食。 这时,冰洞里的鱼线轻微地摇颤了几下,沁芳惊奇地道:“美人,鱼上钩了!” 崔莳连忙看向水面,提起钓竿,唰地一下拎出水面,顿时一条活蹦乱跳的青鲤被逮了出来,崔莳连忙收线,放在一旁的竹篾编织的小鱼篮子里。青鲤进了篮子还在不停地蹦跳甩尾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宫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一边看鱼儿,一边夸赞崔美人的好钓技。 崔莳很是骄傲,“难道你们没钓过鱼吗?” 这可是她最拿手的手艺。 宫人连忙摇头,崔莳一诧,只听身旁沁芳说道:“御河里的鱼是不能随便取用的,奴婢们都是下人,若是不守宫规,会有嬷嬷和女官们来罚。” 崔莳若有所悟,“我在这儿钓鱼,不会被罚?” 泻玉笑道:“崔美人是主子,是圣人的宠妃,谁敢嚼一句舌根子。” 不过要说钓鱼,需要极好的耐心,钓鱼的满足感就在于最后扯钩的那一刹那发现鱼钩上沉甸甸的,这是一种收获。以前爹爹说,要是有一天她辞官不做了,就轻舟浪迹,做一江上鱼叟,出没风波里。 等等……爹爹? 崔莳不知自己怎的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待要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越想,就越是头痛。 “美人,你脸色不好,”沁芳担忧地道,“不如今日先回吧。” 崔莳的身后,蓦地出现一个神出鬼没的身影,她从河畔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将身闪现,一袭不起眼的绿罗裙,手握一把半臂长的刺刀,寒芒在太阳底下焕出一道金光。 她举着刀,凶猛地朝着崔莳背后扑了过去。 但身体没扑到崔莳的面前,她的眼角闪过一片玄青的身影,也是冲向崔莳。 她心弦一震,意识到什么,事情已经来不及,她只好用力将手中的刺刀掷出,飞刀扑上崔莳背心。 围拢崔莳的宫人被破风声惊醒,大喊一声“美人小心”,而说时迟那时快,刀在崔莳转身之际已经刺向她面中,她吓了一跳,心脏骤停。一道身影将她抱住扑在身旁的草地上,右手护住她头,令她不至于摔伤。 -- 第72页 崔莳被吓傻了一样眼也不眨,立刻看到头顶的那张讨厌的脸,心跳得砰砰砰,几乎从嗓子口跳出来。 贺兰桀墨眉从中一攒,动作快得令她根本看不清,从地面将那柄擦着他身体飞过的刺刀拾起,箭步上前。 那女刺客倒也是不怕死的,知道逃不脱了,想着以命搏命,也冲将上来,手刀劈向贺兰桀。 不过本就本领不济,加上手中空无兵刃,人还没到,便被抹了脖子。 这女刺客倒下来,颈部的血喷溅了一会,便气绝身亡。 “阿莳。”贺兰桀将染了鲜血的刀抛在脚下,将倒在地上的崔莳抱起,语气急促,“受伤了没有?” 崔莳虽然经受过海昏侯的特训,但那种训练没有让她见过人血,她有点儿不敢看,将脑袋抵在贺兰桀的胸口,被他抱着走开几步之后,突然想起来他身上的余毒都还没祛除,连忙道:“别逞能,快放我下来!” 他一怔,脸上带了笑,将她放了下来。 崔莳看他脸色苍白,包裹着层层绷带的右手还在发抖,就知道他是逞强。但都这样了,他居然还在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得不对,又或是天生的缺心眼子。 禁军赶到将尸体运送走了,清理现场,一人过来,向贺兰桀告罪。 贺兰桀命令道:“搜,刺客是哪个宫里的,将平素和她打过交道的,全部拉到朕跟前来。” “诺!” 贺兰桀牵住崔莳的右手,拉住她往承清宫回。 崔莳胳膊以下不是腿,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得一路小跑,目光却留意到他空着的那只右手,从绷带底下沁出了一团刺眼的红。 应该是方才用力搏命时,把之前的伤口又崩裂了。 崔莳跑得上气接不来下气的,吁吁地道:“圣人,是谁要杀我?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的?” 好像就是冲着她来的,对方目标很明确,要是为了刺杀贺兰桀,她应该去太极殿。 不过那个难度太高,贺兰桀在太极殿有重兵把守,一介小小宫女,根本混不到那里去。 此时已停在一条回往承清宫的游廊之中,道路尽头繁花如霭,晶莹的梅雪的冷香溶溶地浸没在一片红砖绿瓦砌成的私密天地里,缠绕着人的呼吸。 每一次吸气都能咬下一口芬芳。 贺兰桀停在他的面前,神色肃然。 “你还不知,刺杀我失败,海昏侯会怎样对你?” 崔莳被他一句话说得呆住了,半晌,她回过味来,瑟瑟地道:“不、不能吧。” 贺兰桀皱眉:“阿莳,难道你从未想过,不管你此行是成还是败,都不可能活得下来么。海昏侯是有着乱朝窃国之心的贼子,倘若我死在你刀下,他便有机会打着勤王的幌子入主玉京,届时又怎能容下一个知晓他谋逆弑君的秘密的你。” 崔莳也挣脱了他的左手,秀眉微颦:“我是替父报仇,不论结果怎样,我都接受。海昏侯没有骗我,我也没打算能活着出玉京。我和海昏侯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各取所需罢了。反正现在我没杀死你,本来我也应该按照刺客被处死的。” 谁知道呢。 这狗昏君居然贪恋她美色,妄想归化她。 一阵沉默,贺兰桀再一次抓住她的手,沉声道:“跟朕过来,看看崔梦熊的卷宗。” 崔莳像个风筝一样被他扯着走,她是真的跟不上他的步子,走了两步就撒泼了,“你松开,不然我踹你,咬你了!” 他微微愣住,脚步略停,崔莳才得空停了下来,弯下腰轻快地喘气。 “贺兰桀,你要不先弄一下你的右手。” 她柳眉不展,伸手轻轻指了指他染血的绷带。 贺兰桀还没察觉,看了眼已经伤口迸裂的右手,神色恍然,笑道:“阿莳,你在乎我的生死?” 崔莳愣了愣。 他一国皇帝,是从哪练出来的这么厚的脸皮啊。 她连忙道:“我不在乎,你要不弄就算了!” 贺兰桀望着她,任由血越涌越多,却仿佛根本不信她说的话,一味地沉浸在被她“关心”的假象里,自己攻克自己地感到满足。 “好,阿莳不在乎。我先去处理伤口,你到太极殿等我。” 崔莳刚听清楚“太极殿”三个字,吃惊于那可是后宫妃嫔的禁地,他居然这么大方让她进去参观? “来人。” 贺兰桀朝左右唤道。 这哪里有人?崔莳左顾右盼,四周都是茂密的花树,半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但伴随着贺兰桀话音落地,还真窜出几个鬼影子来,简直比刺客还快! 一共十七八夜行衣打扮的人,前赴后继地从上面跳下来,整整齐齐地落在他们身旁,单膝跪地行礼,但就连落地都是没有声音的,行礼也没有,只能感受到一种极其效忠的诚意,如同死士一般,绝不会背叛。 “阿莳,这是我的影子,以后便跟着你。” 她不惊讶圣人在身边安排影卫,毕竟六朝余孽不断,他走哪都是暗杀目标,培植影子是防患未然的必需。 但她惊讶,影子便是自己的底牌,贺兰桀对一个是敌非友的她召出影卫,就像对她敞开了包袱任打劫的地主家傻儿子一样,将他所有的底牌都出示在了她面前。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没错,我就是那地主家的傻儿子。 -- 第73页 第39章 继续恨我吧,倘若你能舒服一点。 崔莳一个人回到了太极殿, 无人阻拦,她径直进入了内殿。 这里没有一个宫人,有的也只是在外边候着的几名内监。 要说这个狗昏君真的荒淫好色,倒也不至于三年磨一剑, 到今日才弄了一个她在承清宫。但要说他是个什么正经人, 那铁定不是。 这么一想, 其实崔莳对那位椒房殿的皇后挺好奇的。 他们都说她和先皇后长得像,像到可以让贺兰桀甚至都不在意她的刺杀, 一心将他留在身边,那么到底是有多像? 沁芳说, 哪里挂着一幅皇后的画像, 她有机会真想去看一看。 这当然只是出自于好奇,绝不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在太极殿转了转,来到了贺兰桀一贯处理公务的龙案前, 当然没有伸手去拿他的折子,而是,目光定在了案前的一叠糕饼上, 那是一叠的枣泥香糕,香糕里嵌了一些黑色的点点芝麻粒, 还散发着热气,看着便香甜软糯。 “不是说不爱吃甜食么。”她自言自语道。 “只爱这一道。” 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答了她瞎琢磨的一句话。 崔莳吓了一跳,连忙扭头, 只见他已经站在了面前, 手上的伤口也处理好了, 重新包扎了起来。 贺兰桀眉目温和, 左手从瓷盘里拿起了一块枣泥香糕, 递到她面前,“尝尝?” 崔莳也不知自己是被蛊惑了还是怎的,低头就真的吃了一口,入口即化,又香又甜还不粘牙,一口下去,满嘴都是热腾腾的香气。 “唔——” “还算可口么?”贺兰桀微笑问道。 崔莳瞧他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就不想教他得逞,于是只是装模作样地一点头,“勉强能入口。” 说完,见贺兰桀又要拿香糕,她哼了一声,“可惜了,要是把芝麻换成瓜子仁和核桃仁肯定更好。” 贺兰桀伸向枣泥香糕的手生生一僵。隔了半晌,他僵硬地屈指,眸中闪过一丝亮光,被频繁眨眼飞快地掩盖了过去。 他拿起了香糕,这次只是送进了自己嘴里,“是么,你的口味倒是与众不同。” 崔莳不与他争论这么无聊的问题,信手翻起了他压在纸镇下的宣纸。 这些都是空白的宣纸,在指尖下摩挲过细微的翻页声,贺兰桀一面吃着嘴里的香糕,一面想到一个问题,将最后一块香糕咽了下去,“你怎么知道我不爱甜食。” 崔莳愣了愣,果然见他好像又赢了一样,镇定自若地道:“刺杀之前摸过我的喜好?” 那可真是想多了。 崔莳忍不住要打击圣人的自信心:“不是,选秀那晚承清宫的女官教过。” 心想他总不会还要自以为是了,但崔莳想错了,人的脸皮就是可以那么厚,“哦,那只教了一次就记住了,一定是因为阿莳聪明,肯定不是在乎我。” “……” 崔莳恼羞成怒地掏出一张绢帕塞进他的口里。 “擦嘴吧你,那么自信呢。” 贺兰桀取下她的帕子,在嘴边擦了擦,又嗅了一口。 崔莳浑身冒疙瘩:“你好色之徒。” 贺兰桀一脸冤枉:“我闻闻你有没有在帕子上也下毒。” “……” 这么不信她,留着她干嘛呢?真后悔应该给他下点儿砒.霜的。 贺兰桀将她的帕子收下放在了一旁,对外呼道:“拉进来吧。” 转身之际,他的声音骤然结了一成冰,跟性格分裂一样,崔莳都看迷惑了。 须臾片刻,銮仪卫军拉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宫女太监送入了太极殿,在身后跟着的,还有一位衣冠楚楚,模样周正儒雅的青年文臣。 这文臣施施然来到御前,矮身行礼:“户部侍郎傅岂思请圣人玉体金安。” “岂思来得正好,”贺兰桀坐了下来,“朕让你准备的东西带来了么?” 傅岂思道:“已按照规矩送入内庭,圣人随时可以查看。” 贺兰桀点头:“甚好。” 崔莳暗中打量着面前这文官,他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傅岂思?年纪轻轻文章第一,为官三年便当上了户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海昏侯每年有各种信件往来,某一次她不小心听贺兰尧身边的人提过一嘴,好像这人曾是海昏侯拉拢的对象。但看他和贺兰桀这种亲密熟稔的程度,就知道海昏侯是一腔真心打水漂了。 贺兰桀察觉到身旁的人目光一直片刻不离傅岂思,醋坛子登时打翻了,他起身一臂环过她的身子将她送入内帷,令她在帘后站着,崔莳要出去,贺兰桀的脸色愈发阴沉。 她突然想到自己后妃的身份,才暗暗作罢。 贺兰桀其人气量狭小,又发现他一个缺点了。 贺兰桀回到位上,低低咳了一声,道:“可以说了。” 傅岂思回禀:“前任渝州御史确有与土人首领勾结的实证,首先是信件往来,这些当时镜明院的刘御史已经面呈圣人,再有便是二人私吞的军饷。凡我大晔的官府库银均刻有字徽,从渝州土人的寨子里当时搜出来不少的官钱,土人当即指认首领曾与崔梦熊过从甚密,不乏有沆瀣一气私吞钱款的可能。” “朝廷每年派往各地的军饷都不少,但像崔梦熊克扣的口气之大的,也算是罕见,他是第一个被查出来大规模扣留军饷贪污受贿的人,其时圣人为立威于天下,宰割之,以儆效尤,后来再无犯者,可见此举收效甚善。臣奉命将当时从土人窝中搜寻的钱重新纳入内帑,今圣人要取用,特地点了一箱,已送入宫中。” -- 第74页 傅岂思的声音不疾不徐,但正好字字清楚明白地飘进帘帷后崔莳的耳中。 奇怪的是,他说的是她爹的事,她却好像对此全无印象。 就像,她的父亲,她的过去,在她心底里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而已。不能想,一想就只会头痛不已。 傅岂思说完,又看向跪了一地的宫人,诧异地多一句嘴:“圣人,这些人……” 贺兰桀轻描淡写地回:“朕今日在宫中遇见了行刺。” 他拂了拂手,“已经没有你的事了,先退下吧。” 傅岂思一走,贺兰桀的目光再度沉了下来,“说罢,那人是谁,与你们有何关系。” 当时崔莳在侍寝途中摸出一柄匕首刺杀他,事后他伤重险些不治,距今不过短短两日,确实有一些问题容易被忽略。 崔莳是作为秀女入宫的,秀女的遴选极为严格,她不可能将匕首揣在身上带进宫来。 因此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宫中还有另外的人同她里应外合。刺杀若成功,刺客可趁乱而退,或者继续在宫里当贺兰尧的眼睛,刺杀若不成,她还可继续暗杀崔莳,解决隐患。 这几年海昏侯的确有所长进,手已经伸到宫里来了。 这些跪了一地的宫人自然不敢再有所隐瞒,忙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招认了。 这个刺客是她们浣衣局的人,来了也有快一年了,一直本本分分的不爱说话,干活儿也利索,哪知道是个刺客。但是她常来往御园走动,好像同一个叫“胡馒头”的内侍有些私交,当时还传出来,他们将来能成对食呢。所谓对食,就是堂而皇之的搞那些假凤虚凰的事。 贺兰桀问:“现在他人在何处?” 一名熟悉胡馒头的宫人回道:“回圣人的话,他好像是告病了,已经好几天不见来了。” 贺兰桀眸光锐利,即刻下令:“将他捉回来!” …… 人散后,崔莳在帘帷后长长地呼了口气,没有动静了,才从后边走出来,她来到贺兰桀的面前,咬住嘴唇,看了他半晌,他的目光也望着自己,双眸深如海水,崔莳忍不住了:“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就是我爹……贪的那些脏银,还有密信?” 贺兰桀问她:“想看么?” 崔莳摇摇头,但随后,又点了下头,脸色更白了。 贺兰桀来到她的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将她抱入怀中,安抚她颤抖的身子,低声道:“这么难受?那不妨就当作那些都是我编造的谎言,继续恨我吧,倘若你能舒服一点。” 崔莳却没有答应,她唤他:“贺兰桀。” 贺兰桀叹息:“在。” “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皇后的替身了……” 他出于什么理由对她这样好,好到令她迷惑,甚至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地领受。当然倘若是这样,她也是绝对看不上的。 贺兰桀摸了摸她的发梢,低沉磁性的嗓音缓慢地响在她的耳畔,便像和煦的一缕春风在她的耳朵上轻轻地按着摩:“你相信我。我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你下流! 崔莳不知道内庭除了是关押看守违反宫规的宫人的地方, 还另有一座库房。 相比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内狱,库房的光线明亮点儿,不过整体好不到哪里去,仅只有东西两面开了几扇天窗而已, 但在空旷的府库中显得杯水车薪。 “这就是我爹贪的军饷?” 她停在面前足足半人高的大箱子面前, 箱子上了锁, 落了点儿灰,崔莳诧异地弯腰一吹, 顿时烟尘四卷,满鼻子都是飞灰, 她呛得泪眼汪汪直咳嗽。 贺兰桀将她拦腰抱住拉起来, 低头擦掉她脸上的灰痕,“这只是其一,一共十二口这样的大箱子。” 崔莳眼眸睁大:“那有多少啊。” 贺兰桀道:“十万两。” “……” 十万两什么概念?崔莳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朝廷养兵, 是为了边防,这些钱对于军人来说就是救命钱和血汗钱,如果没有边防, 哪有老百姓的安逸,大晔以前征讨六朝时战火四飞, 天下死了多少人,才换来如今的安定。这样的钱,爹爹居然昧得下,良心呢。 贺兰桀掏出钥匙, 当她面打开了那口大箱子, 箱子一经打开, 立时映入眼帘的是压在白银上的累累信件, 这些信件全部都已拆封, 但看收信人和落款,崔莳认了出来,这是崔梦熊和土人首领的往来密信。 奇怪的是,上面的字迹对她而言竟很陌生。 她记忆里居然会没有自己父亲的笔迹。 崔莳一张一张地看,确实,如果这信是出自于父亲之手,那他和土人同流合污贪墨军饷是坐实了的大罪,换做前朝,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可是为什么,她记忆里又没有除了父亲之外的其余人的下落呢?崔家还有什么人,去了哪儿?她一个人流落到东海,中间经历了什么,竟全是一片空白! 熟悉的头痛袭来,崔莳捂住了自己脑壳,呼吸急促起来。 贺兰桀从身后握住她纤细的皓腕,低声道:“想不起来便不必想了,信也好,不信也罢。” “我……我信。” 崔莳喃喃道。 物证俱在,铁证如山,更别说贺兰桀还曾说有一个人证,尚在渝州没有过来,年后就能入京了。但她觉得,她已经不必再看了。每看一次,都是把她心底那个烫上了“父亲”烙印的身影再用重锤敲破一次。 -- 第75页 有点儿荒唐,她对她记忆里模糊不清的爹竟这么不信任,反而和贺兰桀相处了不过短短几日,便觉得他不是一个糊涂的国君,错杀忠臣这种事,或许真的是她搞错了。 又或许,是海昏侯借用父亲的死迷惑了她,利用她的仇恨,让她心甘情愿地变成美人计里的一枚棋子。 “阿莳,还想杀我么。” 在御园里,花木成畦,道旁的几株落尽去年叶的垂柳,还在等候一场扰人的春风。 林木耸翠,上下一碧,丹砂红的宫墙内晴光垂线,犹如在半暖的空气里漂泊的细细蜉蝣,晒在身上有股温暖熨帖的感觉。 突然听到贺兰桀这么问,崔莳脚步一停,她转过身来。 看了他几眼,她轻轻地点了下头,“还要杀。” 贺兰桀意料之外没有生气,反问:“为何还要杀,不是已经信我了么。” 崔莳一脸道理正义地道:“你杀我爹,是国法昭昭,我杀你,是为父报仇,不冲突。” 一个依国法,一个依孝理,总之她的道理都是道理。 贺兰桀无言以对。 这个死结打开以后,崔莳觉得豁然开朗,心头的郁闷一扫而空,目光随意一瞟,忽然撞见树下有一窝小灰兔。 兔子盘踞在草地上酒酣饭饱地蠕动,口里仍在大快朵颐,灰毛上沾了粒粒草木碎屑,油光水滑的,看到人还要一扭一扭的,实在可爱极了。 崔莳两眼放光,“兔子!” 她立刻跑了过去,在柳树底下蹲了下来,双手抱起一只最弱小的灰兔。灰兔在她的臂弯里挣扎了两下,有力的后腿蹬着她的胳膊,但犹如蚍蜉撼树,就算是两脚兽里也属于偏弱的崔莳它都蹬不动。 身前多了一道修长的影子,知道是贺兰桀跟了过来,她欢喜无限,头也没回地说道:“贺兰桀,宫里怎么会有兔子?是谁养的?” 身后的气氛有些凝滞,半晌,传来他偏暗的嗓。 “是我。” 崔莳怎么也没想到,他看起来这么气味纯正的一个男人,会养……兔子? 她更加无法想象他板着一张脸喂兔子的样子。 “海昏侯送我两只兔子,原本养在东宫,后来它们死了,这是它们的后代。” 他简短地向她解释这些兔子的来历,崔莳听得很认真,也没想到他们兄弟同室操戈这么久,竟然也有过送兔子的时候。 崔莳摸着怀中小兔湿漉漉的绒毛,小灰兔很乖,起初还蹬她,察觉到崔莳没有恶意之后,就自我攻略地躺平了,徜徉在两脚兽美人香喷喷的怀抱里,小爪子扒她柔软的酥肉,吱吱叽叽地叫唤,像是很舒服。 没过片刻,就察觉到主人阴得快滴水的脸了。 它被唬了一跳,连忙撒开爪子,一蹦,从崔莳的怀里跳了出去,正要逃脱,没想到被崔莳揪住了兔耳朵,她一手揪住一只灰兔的大耳朵,拎了两只到贺兰桀面前,两只小灰兔赤条条地在主人面前坦蛋蛋了,羞愤欲死。 崔莳笑靥如花:“贺兰桀,你猜一猜,哪只是雄兔,哪只是雌兔,我告诉你我看出来了!” 贺兰桀非常肯定地道:“两只都是雄的。” 崔莳登时不信,杏眸瞪得滚圆:“不可能,这只是雌兔!” 她把自己的右手往上提了提,“雌兔眼迷离,它是雌的!” 贺兰桀坚持己见:“它只是眼神不好。” 崔莳不信,觉他输不起:“歪理!” 贺兰桀无奈地点破:“阿莳,你没有看见它们俩都有蛋么?” 崔莳怔了怔,手颤巍巍地将两只兔耳朵拎着转过来,一看到那两颗清楚明白地昭示着身份的小肉球,崔莳的脸臊成了猴屁股,“啊”一声,将兔子连忙从手里丢了。 两只小灰兔得以逃脱魔爪,一溜烟窜得飞快。 崔莳的脸颊如霞抹微云,绯丽艳冶,一缕红晕横过鼻梁,直从两颊蔓延到两只耳朵,一脸的羞恼,银牙轻咬,恼恨地瞪向贺兰桀,为什么要这么粗暴地点醒她。 贺兰桀有点被她盯得不知所措,忙道:“阿莳,只是兔子而已没什么的,雄性都会有,我……” 生猛地一顿,在她困惑地看来之时,他俊脸微红,从齿缝中期期艾艾地挤出两个字:“……也有。” 然这非但没有安慰到崔莳,反而令她的脸和耳朵更红了。 “……你下流!” 作者有话说: 贺狗:有一样东西,雄兔有,我有,海昏侯没有。 海昏侯:我日尼玛!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海昏侯没有 笑死我了】 【贺狗养兔子哈哈哈哈】 【哈哈哈好看】 【之前收藏的,现在追平啦,大大加油】 -完- 第41章 家宴 一晃眼, 年关将至,腊月二十八这日,太后在凤仪宫设宴,请皇帝和崔美人相赴。 一大早崔莳就睁开了眼睛, 望着帐顶不说话。 她发现她有个很不好的习惯。 前几天都是贺兰桀起得早, 她醒来时他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她没察觉。但是今天不同。 昨晚上她做了一个梦,一定是兔子事件过于惊世骇俗, 昨晚上她梦见贺兰桀揭开她的罗裳,将她压在这方床榻上热吻, 吻完还不够, 还要继续深入,直至将她完全占有。 -- 第76页 幸而梦中的她来了癸水,他没能得逞, 然后,也不知怎的,她居然不知羞耻地提出用手帮他解决。 ……再然后, 梦境就延续到了现实。 趁着他没醒她急忙撤回,想来他应该是没有察觉, 但现在崔莳特别想找一块豆腐撞死! 本来一大早的便够堵心了,一想到还要应付他的母亲,她更加不爽快,满面忧愁地望向帐顶, 一会儿出神, 一会儿长吁短叹的。 天慢慢亮了起来, 身旁的男人也醒了, 迷迷瞪瞪地看向她, 很自然地便将她搂到了怀里,热气腾腾的呼吸,喷薄洒在她的面颊上,带着一股清甜的白檀香气。 崔莳不得不提醒他:“不许越过这条线。” 谁知贺兰桀竟笑了起来,薄唇堵在她的耳朵旁,细语温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阿莳对我做更过分的事都可以,我只抱你便是不行?” 崔莳的耳朵被他闹得又红又热,心头却是一声高过一声的炸雷! 他、他知道了! 她恨不得当场挖出一条地洞来钻进去,恨自己竟没有耗子打洞的本事。 “阿莳知道昨晚我怎么捱过来的么,阿莳向来舍得推开我,我却不舍得让阿莳不得逞。” 他的声音轻轻的,崔莳的心跳却要破壁而出。 她哆嗦着道:“我、我不知道,我梦游……” 好在贺兰桀不说什么“你点的火你来扑灭”,他亲了亲她的脸,便道:“我先去处理一下。” 崔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悲哀地想道,是了,她都干了这么过分的事了,好像以后他再对她索要一些亲亲抱抱什么的,再拒绝就是矫情了。这一定就是温水煮青蛙,等到时机成熟,她会被狗昏君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的。 贺兰桀在屏风后将自己整理好,片刻后,出来相迎。 崔莳已经起身更衣,换上了一袭掐金挖云的闪缎小袄裙,外罩青金闪绿的盘金绣百蝶穿花纹小斗篷,正当窗理云鬓,将鬓发一绺绺地盘上颅顶。 贺兰桀从她身后走近,像是看呆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停在她的身后,双眸不曾挪开一下。 崔莳不惯梳妆的时候有人盯着,愈发手麻,动不起来了,眼看将要盘好的发髻就要散落下去前功尽弃,贺兰桀蓦地上前,将她的手腕托住,稳固住发包,崔莳微微愣住,接着他熟练地取下了她搁在镜台前的玉栉,替她固定在了发上。简单的发髻,利落大方,如此便已经很好了。 但崔莳觉得不够大方,还在寻思着是否需要再添点儿东西,贺兰桀当机立断地拿了一朵白瓣鹅黄花蕊的山茶绢花替她别在左侧脑后云鬓间,右边取一支金环珊瑚红珠的长步摇替她簪上。 崔莳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眼睛都不舍得挪开。 看来他果然是个昏君,连给女人梳头这样的事他都干得熟门熟路的。真没冤枉他。 把自己处理好了,崔莳还扶着步摇和绢花,仔细对照菱花镜端凝,口中却道:“你快去更衣吧。” 贺兰桀却不动,崔莳等半晌不见他有所动作,回眸道:“你怎了?” 贺兰桀微微皱眉:“阿莳,我帮你梳头,可否换来你为我更衣?” 崔莳就更不明白了:“你不是有宫人么。” 贺兰桀道:“我不惯别人碰我。” “……” 装得真纯情。 他直挺挺站在她跟前一脸不愿意动的懒散,瞧着便欠揍,崔莳只好起身,将他的外袍拿来给他穿上。贺兰桀衣来伸手,等她拉开袖子他才举臂穿进去,两只手都套入了袖子,崔莳从他腋下穿过转到他的面前来,扯住他绣袍的两端衣襟狠狠地上手往中间拽,想勒他喘不过气来,可惜就是先天不足,后天也没勤能补拙,她的蚊子腿力量到底没让贺兰桀有任何反应。 在身后,将贺兰桀的玉带扣上,看着他的背影,崔莳蓦地取下发间的步摇向他背心狠狠刺去。 当然没有成功。 贺兰桀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趁机刺杀的小手,转过身来。 崔莳心如擂鼓,背心都开始冒汗了,只见他脸上微微带笑,给她将步摇插回发间。 “下次别用步摇,有声音。” 崔莳很难不怀疑他刚才是故意挑了这支。 贺兰桀拉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好了,今日的刺杀机会已经用完了,等会儿不要胡闹。” 他拉着她往外走,崔莳跟在他脚后,步子迈得又轻又快,和她沉重的心情却是截然相反,没等到凤仪宫,崔莳就怵了:“贺兰桀。” 贺兰桀慢了一些,回头看向她,崔莳紧张不安地往回挣了挣:“要不我不去了。” “母后上次不是赏你不少好东西了么,不怕,”好像这句话也没什么说服力,他又道,“我全程都在。” 有了这句话她的脸色稍霁,心不在焉地点了下脑袋。 太后设宴在偏殿,因只有三个人吃一顿家常的团圆饭,菜肴虽然丰盛,但每一样分量都不多。 她热情地招待崔莳入席,并向她介绍:“哀家不知道你的喜好,想来你出自渝州,母亲是云梦人士,应该嗜辣才对,所以让厨房特地给你做了剁椒鱼头、香煎豆腐还有莲藕汤,对了,这酸辣拌是用渝州的冬笋、木耳和茶芽山菇一起拌的,味道新鲜,宫里少有,哀家特地让御厨放了熏肉,尝起来更香。可惜哀家牙口不好了,你们吃吧。” -- 第77页 崔莳看了眼贺兰桀,对方的目光也在凝视自己,她不好意思,只能先动筷。 她在一旁埋着脸小心翼翼地吃着,贺兰桀给她倒了一盏热茶,茶烫口,得放凉一些才能吃。 太后道:“哀家这么早把你们叫过来过这个团圆年,是因年三十那日,皇帝说要你出宫看灯火,到时候宫里就只有哀家了。” 看灯火? 怎么她不知道? 崔莳放下筷子细嚼慢咽,眼风瞥向在旁给她奉茶的贺兰桀。 贺兰桀微笑:“玉京的年节花灯很是好看,还有焰火,户部每年会安排在鱼龙街的街尾引燃,焰火一燃,整座玉京城亮若白昼,比宫里热闹。” 他这么一说,崔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要看!” 但想到太后在场,崔莳连忙收敛。 太后只是和善地替她舀莲藕汤,道:“不碍事的,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尝尝这汤,用小火煨了两个时辰了,想来里头的蹄筋和龙骨都炖得入了味。” 崔莳接了过来,“谢太后。” 太后笑道:“什么太后,还不改口!” 崔莳又看了一眼贺兰桀,刚才入宫之际,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对一切太后的刁难都会帮自己解围的,这会儿他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去了,崔莳暗恨,想等离席了再同他算账,一咬牙,同太后挤出一脸真诚来:“母后。” 太后很是满意,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封来,“大吉大利。” 便往崔莳手里塞。 居然是压岁钱。崔莳还从没收过压岁钱呢,她连忙双手接来,又道:“谢母后。” 这回多多少少带点儿真诚了。 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人老了,记性不若从前,很多事都不愿再提了,阿莳,要是哀家从前有做得令你不顺心的地方,你多多包涵。对了,前日你来时,我同你提过的那事,你可得记在心里头。” 崔莳一脸心虚,顾左右而言他:“您言重了。” 太后仿佛这才放心,起身亲自给她布菜,“多吃一点儿,你瞧着可比原来瘦多了。” 是么。崔莳摸摸自己的脸,心想她入宫这才几日,这就已经瘦了?但是看太后的神情,又仿佛不像是客套,她是深以为然的模样。崔莳更迷惑,又转眼看贺兰桀,对方似乎还在魂游太虚。 算了,贺兰桀还是不能指望。 太后突然对自己态度大改,一定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和太后说了什么。 人都说了,没有不和的婆媳,只有没用的男人。 这段话崔莳谨记,并奉为金科玉律。 所以以后太后打我,我打贺兰桀,肯定是没错的。 家宴结束,出凤仪宫,崔莳埋着头只顾往前走,走到人烟阒静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开始拆太后给的红包。 一拆开,崔莳定睛一看,霎时屏住了呼吸。 一、二、三、四、五…… 五千两! 整整五千两,这足够民间几百户人家一年的花销了。 崔莳从没往怀里揣过这么多钱,就像走路都有天上掉金馃子,感觉通体舒畅身轻如燕了。 “母后上次跟你说了什么事?” 身后传来贺兰桀近在咫尺的声音。 崔莳连忙将钱揣回斗篷背面的衣兜里,咳嗽一声,镇定地说道:“没什么。” 贺兰桀将信将疑,思忖半晌,道:“我知道了。” 崔莳脸色微热:“你怎么可能知道。” 贺兰桀道:“关于子嗣,母后让你给我生孩子是不是。” “……” 您就是我肚里的蛔虫么。 贺兰桀看她的反应就知道猜对了,微微颔首,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往承清宫回:“以后母后的话,你只捡喜欢的听,不喜欢的,不用听。” 崔莳心道,倘若太后每次都这么大手笔来砸她,那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说几句又无关痛痒。母为子求子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她肚里不可能钻出来贺兰桀的小孩。 作者有话说: 太后打我,我打贺兰桀。 贺狗:家庭帝位变成了家庭弟位。 未来的小包砸:还有我呢。 贺狗卒。 最新评论: 【眠眠,打脸虽迟但到啊】 【 -完- 第42章 “情哥哥。” 除夕, 玉京城彻夜灯火不眠。 鱼龙狂舞,箫鼓喧阗,人影参差,城池内外都笼罩在煌煌的灯光焰火之中, 望之千门萦回如绮绣, 千家唱歌, 千家起舞,嬉笑游冶, 满城皆是。 大晔的风气比六朝更为开放,女子也可乘兴出游, 遑论一年一度的年节, 不到黄昏,描摹着各式红妆,穿戴各式罗纨的女子便整装待发, 暮色压下来,天陷入半昏状态,玉京街坊东西两肆全打起了灯, 一时照得四周如昼。 拎锦鲤灯的总角孩童,牵着孩童手的白纱遮面的妇人, 沿街叫卖糖葫芦的货郎,还有各式各样的车马,载着的熙攘攘的贵人,在街道上穿梭如织。 白马天街前, 一人兴致恹恹, 乘脚下延绵不绝的灯火而行, 两旁的人影摩擦过千千万万, 没有回头一人。 他穿着一袭普通青衫, 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便是头上的那枚玉簪,但玉质瞧着一般,并无甚特殊之处,这样的人走在玉京大街上,是谁也不会注意到的存在。 -- 第78页 “郎君,要不咱们去那边,那边有街头杂耍的手艺人!” 萧子初冷冷皱起了眉,推开身旁的小厮,“不去!” 小厮心里还猜不到郎君为何烦恼? 贺兰桀重得崔美人,郎君心里头不痛快,本不该在玉京城中露面的人,借着今日年节城中热闹,出来透口气罢了。 老实说这三年,郎君性情坚忍了许多,话也少了,可全是为了给崔娘子报仇。现在娘子入了宫,再一次成了贺兰桀的美人,他怎能不恨不绝望? 夺妻之恨,哪个男人能咽下这口气? 蓦地,从身旁擦过一道窈窕的倩影,钗环的珠光如薄薄的刀片刺了萧子初的眼球,他生生一顿,猛地朝旁回头,霎时呼吸都停了,背后是罗衣宝饰的青衣女子,手指团扇,披帛曳在足底步步生莲,便如一阵烟气一样很快便要融化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萧子初激动得心尖直颤,莺眠! 他箭步冲上去,到那女子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藕臂,女子吃痛,惊呼一声回过头来,“你是什么人!” 萧子初仔细看向她的脸,两侧辉煌的花灯照着她戴着可爱鬼面的脸部,什么都看不见,萧子初屏住呼吸伸手将她脸上的面具倏然扯落,露出底下白玉为肌胭脂为骨却挂着隐隐怒容的妩丽脸蛋,不是莺眠。 乔茹竹气恼道:“将他给我拿下,我要送他去见玉京令!” 萧子初恍然回过神,见她衣着打扮和身旁拎着大棒的下人,便知她非富即贵,父亲或许是有官身的,连忙道:“误会,皆是误会,在下看女郎君有些似一位故人,唐突了,唐突。” 他讪讪后退,便要走。 乔茹竹不同他一般计较,只当出行不利,今日撞上个疯子,暗颦柳眉,转身将面具戴上了,“走吧。” 人流水一般穿过了看客群,很快便走远了。 萧子初的呼吸还没平定,小厮跟上来,问他可有受伤,萧子初摇头,但他还沉浸在诧异之中,怎会有人,与莺眠这般相似!她是谁? 萧子初猛地抬起眸,对小厮阴着脸色道:“去查一查,她是什么人。” 小厮有些呆滞:“郎君你要作甚么?” 萧子初不要作甚么,他只要莺眠,她可以是他的莺眠。 他要将她掳来,做他唯一的莺眠。 …… 玉京城有东西两弯御河,贺兰桀与崔莳此刻脚下的便是西御河,名曰:素月。 河水在两畔花灯掩映下,连波澜都变得流光溢彩,粼粼细碎地抛着那梅花般盛开的浪尖。他们在一座拱形的石桥上,桥上人比较少,顺着桥看去,视线开阔,素月河里游船无数,尽头是漆黑的夜空,听贺兰桀说,再过一会儿便有烟花可以看了。 他还非得让他们俩都戴上帷帽,帷帽的檐纱遮着脸,视线都模模糊糊的,她不喜欢这样,像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于是打起檐纱挂在两旁的小钩上,一眨不眨地往前看。 起初贺兰桀还是老实的,但是等她专心开始看烟火的时候,他的手就不老实地挂在了她的腰间,崔莳痒得直激灵,拿眼睛瞪向他来表示自己的怒火,贺兰桀对她了如指掌,“嗯”一声,放开了她。 可算自由了。 然后,他就站到了她的身后,伸臂将她环住了。 “……” 狗皇帝、色皇帝。 一天不抱自己他浑身皮痒。 “圣人,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你说的玉京城最大的焰火?” 她都等得心力交瘁了,只盼能早点儿结束,看着狗皇帝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宫。 贺兰桀摸摸她的脑袋:“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什么。” 哦,对了,狗皇帝说在外边要用新的身份掩人耳目。他还循循善诱,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外边最合适用什么身份? 崔莳偏不教他如意:“兄妹。” 想看他吃瘪,结果他竟笑道:“妹妹要叫什么。” 崔莳立刻道:“哥哥。” 说完就咬了舌头。 然后现在她只能一直唤贺兰桀“哥哥”。 羞煞得她寒冬腊月的想去跳河! 崔莳不惯他这么抱着自己,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地看她们,她最讨厌被人这样看着了,好像两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被人观瞻。 她哆嗦起来:“我冷。” 贺兰桀沉吟片刻,手指向桥下的那一艘画舫,“阿莳,我们上船。” 好端端怎么还要上船了?思绪没厘清就被拐带上了画舫,老叟解下绳索抛到甲板上,迎接两位贵人上船,笑道:“我这船舱里打了铺的,两位要不歇歇脚,老叟的船摇得稳当,什么也不耽误的。” 大抵是良辰好景加上气氛暧昧,这话崔莳一听就感觉不对,连忙使了个坏,拽住贺兰桀的袖口:“哥哥,你要去哪?” 那老叟果然震惊:“两位贵人是兄妹关系。” 自己的这条画舫可是专供给男女情侣的,里头的布置…… 贺兰桀环住她腰,不疾不徐地微笑解释:“是情哥哥,老者莫误会,开船吧。” “嗳。”艄公一脸“懂了”的神情,便什么话也不说,去拿桨去了,“郎君和夫人放心,老叟的船摇得是数一数二的,特别稳当。” 他再一次强调“稳当”。 真是很难不令人想歪。 难道男人之间都心照不宣地能对上某种暗号? -- 第79页 崔莳胳膊肘捅他胸腹,咬牙:“什么情哥哥,你还要不要脸了。” 可惜大晔圣人这三年以来痛定思痛,反省己身,早就明白了,追求女人的时候脸面是最没用的东西。 贺兰桀握住她造作的小胳膊肘,对老艄公颔首温和地笑道:“是了,稳当一些好,家妻不爱颠簸劳顿。” “……” 她是他的妻么,充其量也就是个妾! 说谎不打腹稿,奸诈卑劣好色之徒狗皇帝。 贺兰桀待要哄她进舱里,崔莳扭扭捏捏不肯去,贺兰桀柔声道:“好我错了,阿莳,等会你打我踹我都可以。” 崔莳竖着耳朵,听那老叟好像在笑,她睨向甲板上的艄公。 那艄公连忙红了老脸别过头去,却拉长了声音道:“郎君,等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四面都是响儿,你们干什么都没人听得见!” 这话,就更让人想歪了。 崔莳已经急得红了脸,恨不得跳下船,她挣扎起来就要下去,贺兰桀忙将她抱住,耐心地哄:“阿莳,我真的错了,一会给你打,也给你咬,你别生气。” 崔莳恼火地锤他胸口:“你在说甚么啊!别说了!” 越描越黑! 这时,从素月河的尽头砰地一声,烟花升上天幕,霍然炸裂,迸绽开举世无双的瑰丽花朵,整个玉京都笼罩在了它浩大夺目的光辉之下,是真正宛若白昼来临。 整个玉京城都沸腾了。 最新评论: 【原来真正玩替身的是萧子初?!(震惊)】 【 【贺狗是真狗】 -完- 第43章 醋意很大的小娘子 那一蓬蓬开在天幕之上的巨型花朵, 一朵盛开即凋零,然来不及给人遗憾,便又是一朵簇拥上天空,五颜六色地炸裂开, 变成零星的雨点坠落下来, 没等落地便吸纳入漆黑深邃的夜色里, 不复得见。 崔莳的眼中盛满了灿烂的火光。 她在专心地看烟火,他在身旁看着她。 直至所有的焰火都抛入天空, 最后落尽,火焰围成了一圈, 变作桃花的形状。便是她额头上的那一朵与生俱来的桃花胎记。 崔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等那烟光灭尽,一切归入寂静,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扭头望向贺兰桀。 “是你……” 这所谓的最大的焰火,看来是一场苦心孤诣造就的骗局,难怪他刚才一直拉着她, 一定要让她等着看焰火。 是挺美的。 不过看过了也就罢了。崔莳撇撇嘴,道:“进去吧。” 都已经上了贼船了, 还能怎样呢? 贺兰桀没等到她脸上惊喜的神情略略失望,不过也已经足够,方才她看得也是很认真,他拥住她往画舫舱里走去。 然而一进去崔莳便惊呆了—— 这是什么不正经的污秽之船! 铺的是什么床褥, 到处洒满了花瓣。 挂的是什么帘帐, 能挡住什么, 令人看了更浮想联翩。 还有不正经的蜡烛, 成双成对的大雁灯盏, 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玩具。 崔莳眼睛要冒火,怒火中烧地盯住贺兰桀:又是你安排的? 贺兰桀冤枉:“阿莳,不是我。” “……” 她不信了,如果不是狗皇帝刚刚还在外边跟老不正经对暗号,她兴许还会被骗。 她可真是太单纯了。 崔莳要往外走,贺兰桀握住她的腰,将她抱回来,“阿莳你往哪去?” 崔莳羞愤交加:“在这里待一晚上不如跳河算了。” 贺兰桀摸摸她的脑袋安抚她:“你不相信我么,我不会碰你的,我发誓。” 他发誓那就更奇怪,一边让她做宠妃,一边说不碰她? 真就逆反了,崔莳咬唇道:“你碰就碰,难道我还能打得过你!” 贺兰桀一怔,但看她脸颊绯红,被灯烛照着整个人都红彤彤的,胸脯气得直起伏,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他舒了口气,笑着将她搂紧,“傻子!我怎会在这里染指你。” 她略略气消了一些,贺兰桀趁火打劫地一口亲在她的脸颊上,声音犹如诱哄一般地安慰她:“阿莳,其实你不知道,在你面前朕胆小,很多事朕不敢尝试。” 崔莳已经习惯了他三天两头地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暧昧口气和自己说话,可惜她还没有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铜皮铁骨,偶尔会招架不住。譬如现在。 她只好打了个寒战,将他不着痕迹地推开,免得越理他越来劲。 画舫沿着水路而下,艄公驾船的技术非常娴熟。 眼前是幢幢灯影,耳畔是道道桨声,灯影与桨声一同搅碎在了水里。 渐渐地,耳畔的声音越来越大。 画舫驶入了一片热闹的地方,也不知是到哪里来了,崔莳本来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小口地啜饮着,留神贺兰桀的动静,忽听到一声娇滴滴的震耳欲聋的“官人”,崔莳手掌一抖,热茶瞬间呛进了鼻中,她弯下腰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贺兰桀倚着画舫舱门,闻言,优雅一笑,看到崔莳的反应,笑意更浓了。 崔莳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爬出船舱,只见素月河对面灯光闪灼,莺莺燕燕堆砌满楼,绣招漆柱,脂香鬓影,竟是一处秦楼楚馆! 来往的恩客多如牛毛,手里或都揽着一截美人腰,美人嘤咛曼语,嬉笑怒骂,活色生香。 -- 第80页 崔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面前闪过一片联袂彩云,飘下了河岸,朝着他们所在的这片画舫刮了过来。 为首的女子,纤纤玉指勾着一只彩壶,眼波睩眄,身携两名美婢登上了画舫,艄公把桨橹停了停,那女子自来熟地拨开帘幔,朝里唤道:“好一个何郎君,怎的在此,不上岸一叙。” 崔莳霎时惊呆了,她的目光唰地灼灼地看向贺兰桀。 是在喊他吧。 这船舱里除了他,还有哪个男人? 贺兰桀的脸几乎被她盯出一个洞来,低低咳嗽起来,崔莳上前就朝他背后重重几拍:“我看何郎君透不过气了,不如上岸去聊吧!” 看来没少来,是熟客吧,还何郎君,装模作样的姓氏都不肯承认了,这不是欲盖弥彰! 看来所谓皇后,不过是拿来掩饰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象,就说怎么可能,还有不偷腥的男人?这不,别人花魁娘子都找上门来了!拍死他得了! 贺兰桀被她拍得,越拍越咳,求饶般将她的两只小手捉住:“阿莳,阿莳!” 崔莳冷冷一笑,额头猛地撞向他的额,将他撞翻后仰,后脑勺砰地又与舱壁相撞。 贺兰桀的整个脑袋差点儿都没一块好地,他抬起手,将裹成粽子的右手给崔莳看:“阿莳,我的手还没有好,脑袋也要裹上了。” 崔莳置之不理,眼风斜也不斜一下。 贺兰桀无奈叹气,看向已经船舱内的美人,道:“多谢细娘好意,你的酒玉京最烈,可惜,我今日恐不能喝酒。” 寇细娘知道贺兰桀的伤是给自己看的,红唇上扬,笑容明艳万分,“何郎君有空常来,不过,下次可不要带醋意这么大的小美人了!” 谁、谁醋意大! 崔莳皱着眉头,笑了一下,古里古怪地道:“常来不如常有,何郎君怜香惜玉,下次带着赎金来就是了。” 寇细娘掩唇失笑,看了眼崔莳,又看了眼贺兰桀,转身与几位妹妹退了出去。 船舱里恢复了宁静,外头的艄公会看脸色,急急忙忙将船又摇了起来,画舫的鱼形头劈开水面泛着细碎银光的波浪,朝前而行。 “阿莳。” 他朝身后唤她,向她靠近。 她不理,贺兰桀握住了她的臂膀,她推开他,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 贺兰桀没了办法,只好激她:“真的吃醋了?” 她果然经不得激将,立刻扭头来,怒容红得像一颗石榴,“圣人放浪形骸,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名也要利也要,还拿皇后一介女流作筏子,瞧着让人犯恶!别碰我,拿开你的脏手。” 贺兰桀笑:“所以,阿莳是在为皇后鸣不平?” 崔莳被问地缄了口,反正气就是下不去,却也不能否认。 贺兰桀叹道:“阿莳,我告诉你,我与细娘相识的经过。” 崔莳转过身,又狠狠推开他,斥道:“谁要听你的风月情仇!” 贺兰桀猝不及防被她推了手,低低地“嘶”一声,崔莳皱了下眉,但没有管,径直又回过了头,贺兰桀将手上的纱布一圈圈地解了下来,先前中了毒,掌心的肉已经腐烂了,就算是涂抹了药也没有好得这么快,后来又迸裂了一回,现在还散发着一股腐烂难闻的气息。 崔莳嗅到了气味这才慢吞吞转过目光,只见他的掌心竟是一片糜烂疮口,除了被她用匕首划伤的刀口,还有一大块褶皱不平的烧伤,和他胸口的是一样的。 先前他握过她的手,她还不理解,贺兰桀一国圣人手竟然那么粗糙。但后来省得了,他是个习武的人,手上多点儿伤口和茧子实属正常,不必大惊小怪。 但她没仔细看过,原来他的两只手连着皮肉全是大火烧伤留下的疤。 贺兰桀随身携带了伤药,重新涂抹上,扯下身下的褥子撕成长条,自己给自己包裹上,看他一只手处理不过来笨笨拙拙的样子,崔莳没忍住上前搭了把手,将贺兰桀一臂推开,沉声说道:“你笨死了,我来。” 他谨慎地抬起眸光,看向崔莳,她跪坐在他的身旁,双手替他将长条缠好,打上结。 “阿莳。” 他唤道,左手在她要退去时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我错了。” 崔莳冷冷道:“你应该同皇后说,没我的事儿。” 贺兰桀眼光黯淡,“你可愿意听我说。” 崔莳再一次摇头:“不愿意,你的事跟我无关。我只是不齿你这样的人,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让那么多秀女进宫,你说一句,她们中的很多人都愿意当你的妃子,何必演这一出,还得全天下人陪你演,你是圣人,民生社稷的大事演一演也就罢了,何须要一个情深不寿的名,岂不是舍本逐末么。” “阿莳……”他唤她的名字,她却再次狠心地背过身,只抛给他一个冷傲的背影,贺兰桀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失去了皇后的这几年,我的确意志消沉,借酒麻痹自己不在少数,酗酒贪杯,不可胜数。” 她不理,但他知道,她在听着。 “我也,记不清自己醉了多少次,酒量却炼得越来越大,慢慢地宫里的琼浆酒已经喝不醉了,我便有时扮作普通的商客混进西肆,到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找得到我的地方,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天亮了再回去。起初母后很担心,责骂过我几回,见拦不住,才撒手没管了。细娘是西肆里明华楼的老板,我问她买过几次酒,就这么简单。” -- 第81页 崔莳堵上了耳朵。 “细娘细娘的,叫得真是亲热!” 鬼才信他的话。 贺兰桀苦中作乐地一笑,从身后抱住她,慢慢地将脸埋在她的颈边,可怜兮兮地蹭她的后颈:“没有亲热,我只知道她叫细娘,卖的酒好喝,我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崔莳才不会相信,但是,她这回看了他一眼,浑身冒疙瘩地道:“你撒开我,怎么像个小孩儿!无不无耻!” 刚刚是谁还要人家喊“哥哥”的!她为什么摊上了全天下脸皮最厚的狗皇帝! 贺兰桀不放,一直蹭,边蹭边道:“阿莳,我没有去过青楼,从来没去过……”瓮声瓮气的。 这话好奇怪,从没去过青楼,他的酒却是从细娘的手里买的,这是怎么买的?越说,越都是漏洞了,崔莳冷冷笑几声。 贺兰桀还在扭动,大有一种,她若不相信他便赖在她身上的架势,简直是越来越无赖了! 崔莳恼火不已,大声道:“再不撒开我,我把你扔河里了!” “扔就扔吧。”贺兰桀无赖地笑道,“阿莳,我知道你舍得的。” “……” 就在崔莳目光温婉一动,想到一个更妙的招之际,蓦地,从画舫两侧的水底破水而出十几个刺客,剧烈的水声响在耳畔,贺兰桀眸光骤变,迅速反应过来,环住崔莳将她抱起,足尖一点掠到了舱门外。 作者有话说: 狗皇帝走到哪,刺杀就跟到哪,一波又一波,果然很招人恨。 最新评论: 【 【哈哈哈哈哈哈哈加油】 【贺狗好惨】 -完- 第44章 爆炸的点也太寸了! 船舱外早不知何时起停了各式各样的轻舟, 摇桨的艄公也早已不见人影。 “怎、怎么回事?”崔莳有点想不通,难道从一开始,上画舫,沿着素月河来到此处, 就是有预谋的刺杀吗? 从水中一跃而起的刺客纷涌跳上轻舟, 拔刀便砍向画舫, 贺兰桀搂住她腰,手往前一送, 将她稳稳地抛了出去,崔莳还没反应过来, 人已经被他送上了岸, 她落地时站不稳,在水边踉跄了一步,跌倒在柔软湿冷的泥污之中。 “小娘子你快上来!” 崔莳听到面前有好心人这么说, 抬头,只见面前一只手臂已经伸了过来,她不假思索地向岸上的人借力将深陷在泥里的双腿拔起, 一步一趔趄地跳上河岸,这时素月河边已经围拢了不少的人, 有人对于突然冒出来的行刺义愤填膺嚷嚷着要去报官。 可今儿是除夕。 就算是官府,除了值守的一小班人,根本是调不出人手的。 崔莳慌乱间支了个招:“皇城司,在四象街道上巡逻的皇城司!谁去找来, 有人行刺!” 玉京在皇城司巡视下, 作乱者一直不多, 如今大年夜的竟然有人公然带刀伤人, 这是决不能容许的。 而这些刺客的目标非常明确, 只有一个,那便是画舫之上的贺兰桀。 崔莳望着独战十几人的那道身影,他的身影在夜色下不断闪溯的刀光中,情势危急万分,崔莳有片刻的失神。 既然他能将她送上岸来,他一定也能跳上来。 可是只有他一上岸,那些刺客就会追过来,到时候刀剑齐下,无辜百姓可能会受到无妄之灾。 崔莳怔了怔,立刻想起来疏散人群。 “大家快走!去找皇城司的人来,去报官府,每一个府衙的兵力全部调过来!” 不能说贺兰桀是圣人,不然说不定有人趁乱而起,会更麻烦的! 崔莳极力推动这些人,将他们全部疏散。 刀剑无眼,看客纵然再有闲心,也没那胆量,越看这些行刺的人根本不像是玩假的,纷纷四散奔逃远去。 只是有的人还不甘心,以为隔得远了便会无事,停在岸上的角落远远张望,目睹画舫上以一当十的对决。 也不知被围攻的是何人,四面刀光,竟能穿梭自如,片锋不沾身。 崔莳是目睹贺兰桀手上的刀伤的,刚才还差点儿又崩开了。 她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安排,这几年海昏侯的刺杀意图很明显,但也只是一直往贺兰桀的身边安插细作,譬如往深宫当中,放入几颗无关紧要的棋子,虽不能近身接触狗皇帝,但只要人一日还在宫闱,总能找到一线机会,而很少海昏侯会干这种大规模的,极容易留下把柄的刺杀。 因为一旦刺客行藏暴露,不堪拷打供认海昏侯,证据确凿,玉京就能师出有名灭了东海国,海昏侯与王太后素来软弱胆怯,他们不敢干这样的事。 眼睁睁看着贺兰桀身手矫捷,如那晚她行刺时空手入刃一样地夺过一柄短刀,回身挥刀劈落,他的刀势大力沉,如千钧开山之势无可抵挡,将一人砍翻在水里,占了上风,崔莳首先想到的还是他的手,恐怕支撑不住太久。 而自己在岸边站了这么许久,竟没有一个人在旁侧保护,而她也没有逃走。要是刺客跳上来一个,自己岂不是危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趁早逃走为上。 对啊,这个时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一个念头猛地劈进崔莳的脑海之中。 她刺杀不成,还被狗皇帝留在身边做宠妃,本就不是她所愿,她为什么还要乖乖留下来? 适才当真是愚了,如此良机,狗皇帝自顾不暇,刺客缠着他,他的眼睛根本不会留意到岸上的人早已逃之夭夭。她只要趁混乱逃离此地,等刺杀风波过去,无论狗皇帝是生是死,反正“崔美人”肯定是死了的,届时隐姓埋名,说不定东海国也便放弃了人海茫茫地捞她。 -- 第82页 崔莳越想越觉得可行,胆子蓦地大了起来,她转身就往岸上官道跑。 兔子一样灵活地窜上了岸边,眼看着就要逃上大道。 这时她的耳朵突然一痛,一道剧烈的炸响声后,她只剩下耳中不断的嗡鸣可感,别的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崔莳捂住震动的双耳痛呼,膝盖发软扑倒在地,仿佛有血流从中涌了出来,好半晌,才渐渐恢复一丝知觉。 心往下狠狠地沉去,她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回过头,那艘画舫已经爆炸,甲板上一切可燃的东西仿佛全在燃烧,精美玲珑的画舫已经笼罩在了一片火光之中。 水面上飘着血和被残垣断木刺透的尸体,尖锐刺鼻的烟硝味直冲入颅,差点儿没将崔莳呛晕过去。 贺……贺兰桀呢? 画舫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难道是死了,被炸死在画舫上了? 崔莳心口一紧,来不及唤人,只觉得耳朵里更疼了,方才的爆裂冲击着她的耳鼓,直至现在依然在不断发出嗡鸣,疼得她有点恍惚。 “阿莳。” 男人的嗓音猝不及防地从身后响了起来。 崔莳还跪在地上,错愕地回过头,将捂住的耳朵释放,确认是不是幻听。 贺兰桀半蹲在她面前,衣裳全湿,散落的发紧紧贴着额角,不断地往下淌着深色的水,在他的颌骨处留下蜿蜒的痕迹,应该是方才趁着爆炸他一头扎进了水里。 崔莳看愣了片刻,但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头就扎进了他的怀中,晕了过去。 贺兰桀探她脉搏呼吸,脉搏稳定,呼吸绵长,只是受惊疲惫所致,加上耳朵受到了爆炸的冲击,暂时晕睡。贺兰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崔莳从地上抱起,两侧的影子从树杪一跃而下,神情肃穆而戒备,贺兰桀道:“做得很好,记得自己从今以后都是崔美人的影子,不是朕的。” 就算他危在旦夕间,主要主人没有命令,影子须守在主人身旁寸步不离。 “吩咐下去,动手吧。” 贺兰桀对屁股尿流赶来的皇城兵马司首领留下一句,抱着崔莳转身离去。 除夕灯火之盛,堪称玉京人心中之最,但传闻这一夜圣人与崔美人出宫就混迹于人群当中,更有惊险的刺杀风波,可见玉京城中暗流涌动,而当夜另有一桩大事,盘根玉京多年的有名妓馆明华楼连夜走水,上到老板下到伙夫不知所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揣测,行刺圣人的正是明华楼的主事寇细娘。 这寇细娘在坊间艳名远播,有称之为玉京第一美人的,不过因风尘女子占了这项称号,士族女子便再也不屑相争了,见过寇细娘的均知其人腰若水蛇,眸比妖狐,一个眼波便是一个钩子,走路弱柳扶风,娇不胜衣,着实难相信她会是刺客。不过风波过去了以后,玉京太平无事,也便没几个再会在意那些细节了。 …… 崔莳于承清宫中苏醒,睁眼所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守在她身旁的贺兰桀。 耳朵还疼,头也晕乎乎的,浑身上下使不了什么力气。 贺兰桀将她扶起来,给她后背上垫上软枕,“阿莳,你的耳朵受了冲击,这两日需静养,太医已经来看过,说你无碍,多睡会儿便能好了。” 他端过身旁热气腾腾的枣泥香糕,送她面前,崔莳正好饥肠辘辘了,定睛一看,居然是嵌了瓜子仁和核桃的枣泥香糕,没想到顺嘴一提狗皇帝还记得,她揪了一块香糕往嘴里送,味道比起芝麻内芯的更香脆了,她于是连吃了好几口,吃到半饱,由于狼吞虎咽哽住了,令他倒水。 贺兰桀放下香糕,起身给她倒水。 用小口径的青瓷碧玉碗给她盛了一碗水,再送她嘴边,崔莳乖乖低头将水哺进了口中。 “阿莳。” 他这会儿才问她。 “昨夜你是想溜走么?” 崔莳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去,蓦地喷了出来,溅了贺兰桀一脸。 偷跑不成,反而被爆炸吓得腿软了,还被他发觉,崔莳觉得这个人世间已经没什么值得自己留恋了,不如换个人世生存。 狗皇帝嗅觉敏锐,肯定是发现她偷跑了才来明知故问。 崔莳不能说不是,自己现在不就是贺兰桀养的兔子么,哪有跑的权力,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得打断自己的腿!于是她只能压下心头的恐惧,清澈的美眸霎那间呼风唤雨,眼泪滚滚淌下,不等贺兰桀有所反应,先发制人地双臂抱住他的胳膊,哭得肝肠寸断起来。 “圣人,我昨晚好怕呀……呜呜呜……” 她从没发现自己演起戏竟是如此信手拈来浑然天成,简直看不出丝毫的作伪痕迹。 “我怕死呜呜……” “其实,我是要搬救兵去的,圣人相信我么……”说完便一个哆嗦。 这种鬼话自己都不信,怎能取信老奸巨猾的狗皇帝?失策了。 贺兰桀抬起手摸了摸她靠在臂弯里,不断将眼泪鼻涕糊成一坨擦在他龙袍上的崔莳,怜惜地抚摸她的脑袋瓜,“阿莳,危难之际你没想弃我而去,我很感动。” “……” 别顺坡下驴了。 贺兰桀低头亲吻她的发梢,表示自己真的很感动。 崔莳回应自己真的不敢动。 隔半晌,她想起来一事,昂起小脑袋望向他:“那个细娘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 第83页 贺兰桀雅痞一笑:“还醋么。” 崔莳心道算了,狗皇帝嘴里怎能吐出人话,索性不看他讨厌的脸,将脸又深深埋了下去,用他身上顶级名贵的缎料擦鼻涕。 贺兰桀摸着她的发,解释道:“她放上画舫的那瓶酒,应该就是爆.炸.物。昨夜里,朕让人将明华楼的探子全部收了回来,已经替你出气,将它铲平了,你可解气?” 狗皇帝早就知道细娘有问题? 这么说来,艄公,细娘,刺客,其实都是一拨人了? 除了他这个本该上船送死最后却全须全尾而退的刺客目标,她从头到尾才是遭受飞来横祸的冤大头。 “那些,什么人啊,这么狠。要不是他们低估了圣人的武力,昨晚可真要交代在上头了,你答应我,以后不可孤身涉险。”崔莳泪眼濛濛,云情雨意说来就来,渐成汹涌的态势,简直无法阻挡。 贺兰桀抬起手,一丝不苟地擦掉了她脸上糊作团的眼泪与鼻涕,目光微动:“红衣教。此事复杂,牵涉极多,阿莳你不要问。” 不问就罢,崔莳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后悔昨晚没能真正从岸上跑脱。 爆炸的点也太寸了! 作者有话说: 没跑脱,当事人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最新评论: 【 【影后属性还在呀】 -完- 第45章 误入椒房 乔茹竹身上绑着绳索, 口中塞着棉布,厚重的棉布缠成一团直塞到口腔深处,吞咽都成困难,更令她惊恐的是, 她的眼睛被蒙住了。 她现在置身于一口麻袋中, 被劫匪送上了马车, 然后一路不知道送到哪里。 那些人不说话,沉默地押送着她, 沿途经过的地方人声越来越低,直至完全没有, 行驶到非常偏僻的地方, 听起来荒无人烟,泪流满面的乔茹竹被放下了车,头顶的麻袋倏地提起, 眼带被解开,面前露出明亮的光,身后的绑匪将她一把推到竹床上, 掐她的下巴迫她抬高脸。 乔茹竹满面都是泪,挣扎着, 恐惧地哀求着他,直至被迫打开口,一股药粉灌入,瞬间, 她的身体软倒了下来, 犹如脱去了骨头, 再也无力站起。 那人才松开他, 推开屋门离去。 这里是一处主屋, 半支开的窗外是蓊郁的竹林,林间覆压旧雪,一层白一道青,直没入云雾深处。窗外的景色是单调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更没有人迹。 她不知道他们绑她来作甚么,乔茹竹现在只感觉到非常害怕,吐出口里的棉布,张口要呼救,可是那种药灌了下去之后,就连嗓音也哑了,说不出话,她只能无力地靠在床榻边,等待接下来要面临的一切。 泪水横溢,不一会枕头便被打湿。 耳后蓦然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望向来人,面前的人手中提着一盏灯,在黯淡的屋舍中,灯光照出他阴柔白皙的俊脸,那张脸上漠漠的,又是含笑,乔茹竹更害怕将缩成了一团。 是、是他。 那晚在大街上撞到的那人。 她说不了话,直等着那人靠近,灯烛放在一旁,一手握住了她的脸,左右端详。 他看得很认真,而她头皮发麻四肢僵硬,整个身体都在不住地发抖,眼眸哀求着他不要。 萧子初喃喃自语:“也像,也不像。” 很多地方像她,也有很多地方不像,难怪贺兰桀看不上。 可这到底也曾算是属于贺兰桀的女人。 萧子初取出身上绳索,握住乔茹竹的手腕,将她的手腕套上绳索,在她惊恐深栗的眸光注视中,将她的两只手全部捆住,随即锁在床头,乔茹竹害怕得发抖,可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接着便是脚。 她在不断地蹬动,扭动,狂蹭身下的床褥,可还是无法摆脱被禁锢的命运。 这个男人到底要作甚么?她不安地哀祈,望向他美眸里都是泪水。 萧子初将她脸颊上滚滚溢出的泪痕擦拭去,俯身,温柔地亲吻她的面颊,“莺眠,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乔茹竹浑身震颤。 什么?他唤她作什么?莺眠。那岂不是先皇后的名讳? 那一瞬间乔茹竹觉得自己懂了,连圣人都会为她的脸失神,她的长相与先皇后有所相似! 男人的嘴唇游走过她脸上的每一处,每一处,都留下他温柔而偏执的吻,直至在她的嘴唇上,他停了一停,便深深吻下,撬开她的齿,无尽贪婪地吞噬。 乔茹竹已经失去了害怕的权力,她如一具行尸走肉,被动地接受他的所谓爱怜。 …… 沈辞已经回京述职,具言东海国的见闻。 彼时正是立春之际,草木初发,崔莳的耳朵已经好了。她是闲不住的人,趁承清宫待得不畅快,便想去御园走动,晒晒初春的太阳。 柳条尚未吐露新芽,但已有蕴藏蓬勃的生命力之势,毫不怀疑,只要时机成熟,那股连绵不绝的绿意便盎然冲破枷锁,打破樊笼,得窥天光。 崔莳惦记的是那日在树下邂逅的一窝灰兔子,她循着记忆再度来到树底下寻找它们,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却没有看到兔子,她诧异至极,沁芳问她怎么了,崔莳道:“兔子呢?” 沁芳也感到奇怪,“美人,宫里怎么会有兔子?” -- 第84页 “有的,贺兰桀养的。” 崔莳话一说完,从柳树底下飞快地闪过了一道身影,她立刻警觉。 “是谁!” 该不会逃进来獾或者是黄鼠狼?崔莳连忙拎着罗裙朝逃走的身影追去。 沁芳来不及制止美人,也只好跟随而去,但一转眼,她就迷失了方向,在花木繁茂的树林中失去了崔美人的身影。 沁芳跺了跺脚,便去叫人帮着一同寻找美人。 崔莳自恃有影子在身旁,胆大得很,追着那身影战术迂回地跑。起初她不知道自己追的是个什么东西,但跑了没有多久,从那一带矮矮的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钻出来一道衣影,崔莳才心中确定,原来是个淘气的小孩儿。 看他抱着自己的兔子往哪去! 崔莳对付小孩儿很有耐心,她猫腰拎住裙摆,一步一步地朝目标移动。 那小孩儿约莫还以为自己藏匿得很好,殊不知早已露出了一截狐狸尾巴,就停在绿茵茵的绒毛草地上,崔莳这只黄雀已经近在咫尺,就等着最后一扑了,她敛住呼吸,以免暴露行藏。 近了,更近了。 崔莳看准目标,张开两臂朝灌木丛后的小孩儿扑去。 谁知看得这么准了,崔莳以为十拿九稳,那小孩儿竟比兔子还灵活,教崔莳扑在地上摔得吃了满嘴泥巴,而他已经抱着兔子蹦蹦跳跳地离开,像在示威一样,临走冲崔莳扮了个鬼脸。 该死的胜负心! 崔莳撑住地面跳起来,追着他就要打:“站住!” 那小孩儿被追上了就免不了一顿好打,又怎会乖乖听她的话真的站住,一溜烟,便已窜出了密林,消失在一排巍峨宫室之外,崔莳脚步生生停顿,来到了面前的这座殿宇之下。 正殿上赫然题着两个字:椒房。 椒房殿!崔莳心跳骤然加快。 这不是贺兰桀先皇后的居所吗?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理智告诉她,她只是小小的一个宫妃,对已死的先人还是要心怀敬畏,应该立刻掉头离去。 可是心头有一个声音,如魔般感召着自己,令她无法回头。 是一直以来,她对这座宫殿,对这里的人的一种好奇心,和无法言说的某种指引,驱使着她的身体,令她鬼使神差地推开了殿门。 屋子里燃着香,殿门甫一打开,扑面而来一股厚重的香尘气息,呛了她满眼泪,然而一举夺走她的目光的,还是正殿之上,那高高悬挂的一幅等身的丹青。 在看到那画的一瞬间,便似有一记重槌狠狠地敲击在了她的魂魄上。险些灵魂出窍般,身体和意识拆解成两个部分。 那幅画中的女子,长眉连娟,星眸流转,不是自己又是谁! 她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选秀当天,为什么所有人看到她的时候,都仿佛见了鬼一样。 也明白了,贺兰桀纵容着她到这个地步,在明知她是个刺客的情况下,力排众议地留她在身旁。 更明白了,他留她在身边,却像对着一只空有其表的精美花瓶,只是欣赏和把玩,从不让她真正地侍寝,甚至用誓言一样的笃定,告知她,他绝不会碰她。 崔莳啊崔莳,你怎会以为,自己有资格成为皇后的替身? 他的确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你在他心里还不配啊。 崔莳也不知自己怎的还有勇气朝里走了进去,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坛中的香也灭了,崔莳甚至还上前,重新点了三炷香给插上,对着画像虔诚地拜了拜。 再然后,她就发现了屏风之后,横着一具棺材。 这里只有画像,没有灵位,却安放着一具棺材,奇奇怪怪的。 崔莳压下纷至沓来的种种思绪,心跳如雷鸣,朝着屏风后走近。 有一种直觉腾起来,告诉她,那棺木并不是空的。那里有人。 屏风上有一只娇俏可人的仓庚鸟,姿态活泼,样貌如生,崔莳的手扶住仓庚鸟,脚步轻盈,不发出一点声音地靠近那具棺木,终于,她停了下来。 深深呼吸一口,崔莳站定。 周围的声音好像全部停了,只有她浊重的呼吸声。 面前的棺材居然开了一小道缝隙,没有严丝合缝地完全盖上,但由于椒房殿中光线惨淡,这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崔莳伸出颤抖的手,向那具楠木棺。 就在指尖刚碰到棺身之时,只听得大叫一声。 “婶婶安!” 一个小孩儿猝不及防地从棺材里跳了起来,怀里抱着一只兔子。 崔莳被吓得脸色惨白,倒退两步,跌跌撞撞地掉进了一个怀抱。 一只臂膀从身后横了过来,那只手臂肌肉壮实有力,将她稳稳地接住了。 崔莳脸色惨淡地跌进他怀里,闭上了眼,晕睡过去。 自知惹下大祸的小孩儿吓得连忙爬出了棺材,一步一瘸地来到贺兰桀面前,噗通跪了下来:“皇叔……” 贺兰桀声音冷淡,已是隐忍着没有发火:“《大学》再抄录二十遍。” “哦。” 小孩儿蔫头耷脑地,向皇叔和昏过去的婶娘道了歉。 “皇叔,我错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婶娘跟我紧追不舍的,我是不小心逃到这里来的……你,你别生气,凤清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完不等贺兰桀再给他加二十遍,便讪讪不安地滴溜溜跑了出去。 -- 第85页 贺兰桀将崔莳抱起来,转身要出去,路过那香坛时脚步却一顿,随即他回过了头,看向画像底下,香坛里的香已经重燃了三炷,烟气正在飘散。 他看了眼怀中的崔莳,一言不发,抱着她走上去,将她放下来,一臂揽着,另一手取了香在香案上倒扣摁灭,抛在地上,才重新抱起她步出椒房殿。 作者有话说: 乔姑娘另有官配。 最新评论: 【棺材里跳出个人……换我我也要吓昏过去(捂脸)】 【woc姓萧的好狗!!绑架!!强j啊啊!!!】 【乔茹竹和萧子初是一对吗】 【 【狗子居然还没有把棺材撤掉,吓死阿莳宝宝了】 -完- 第46章 “我不对劲……” 崔莳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四四方方的院墙, 那棵老树上,隐匿着一只风筝。看不清老树,也看不清风筝,但她却知道, 那风筝上题着一句诗。 诗句是什么, 忘了。 院墙里还有一只飞得高高的风筝, 摇车握在一个小孩儿的手里,小孩攥着它, 围绕着慈祥和蔼的老人一圈一圈地转。 那风筝便也忽焉在前,忽焉在后, 如鸟雀般上下颉颃。老人注视着小孩儿, 时不时地提醒他别摔倒。 书房里的墨香是陈年的好墨,男人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待便是一整天, 一个美丽的女人在花窗底下做着女红,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梦境是繁花为底色的,温暖、安适, 就像一片寄居内心深处的桃源。 越美的梦境,越引人沉沦, 崔莳忍不住向梦中光彩斑斓的院落靠近,可心里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假的。 “美人。” 有人在呼唤自己。 崔莳犹如溺水的婴儿,口鼻均被堵塞, 难以言说, 直至有人开始拍打自己的脸, 她才猛地睁开眼睛醒来, 身旁守着的是沁芳和泻玉。 她们正满面担忧地望着自己, 崔莳额头冒出了汗珠,呼吸一定,放松了下来,伸手将额头上的汗珠擦拭,泻玉递过来一条帕子,崔莳接过,将脸颊擦干。 “美人应该是梦魇了,身上都湿了。”泻玉道,“奴婢去传水,美人先沐浴更衣,将汗湿的衣衫换下来,以免着凉了。” 崔莳钻入热水中时,还在想,她并不是梦魇了,那是个极好、极好的美梦…… 沐浴而出之际,沁芳取来一条杨妃色棉绫内寝衣,崔莳穿在里层,套上秋香色蜀锦挑丝双窠云雁纹对襟小袄,外罩猩红色白狐毛锦帽貂裘,天气还是冷,她靠在罗汉床上,擦得不完全干的青丝披向背心,双手扒着熏笼,似在静候睡眠。 先前梦魇了,沁芳怕娘子这会儿又睡着了把那噩梦又接上,便来找话儿,对崔莳道:“前几日除夕那晚,太后娘娘命人送来了一罐子花草茶,美人要不要尝尝?” 崔莳昏昏欲睡,正想提神,随意地将头点了点:“嗯。” 沁芳从糖罐子里取出花草茶的茶叶,闻了一下,茶叶有股奇异的芳香,但闻一口便觉到有些头脑发热,她连忙不再闻,搁在壶底,用热水冲泡,用上炉子烧了片刻,等茶汤沸腾,才取下来,再倒入小碗,捧了一点送到崔莳的面前。 这些时日,太后总赏她好东西,不是金银首饰,就是各式吃食点心,太后品味非凡,送来的东西估摸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崔莳尝了一口这花草茶,沁香可口,初入口偏涩,余韵却长,夹杂着股淡淡的甜意,但又不至于过浓。 崔莳低头又尝了好几口,还道也让沁芳尝尝,沁芳没那个胆子,连忙推辞了。 崔莳喝了一碗,身子暖和多了,继续趴在熏笼旁取暖,不一会儿,脸颊变得又红又热,人也迷糊起来。 殿外月上柳梢,风里传来报时的打更声。 贺兰桀乘风而至,在殿外,问守夜的泻玉:“美人可醒了?” 泻玉本来有点儿打瞌睡了,闻声连忙立直身体:“醒了,美人只是受了惊吓,睡了没多久便醒了……” “朕去看看。” 贺兰桀举步入内。 他进来时,发现她就靠在熏笼上,一张小脸熏得彤红如血,意识蒙昧不清,像吃醉了般,唇齿间发出细细的呓语。 贺兰桀连忙上前,将她从熏笼上抱下来,崔莳一到他怀里,两只小手便立刻搂住了他的脖颈,轻轻地勾住了他的身体,也于瞬间,勾住了他的魂魄。 她这个没心没肺的人,是不会知晓,他正一次又一次经受着什么折磨的。 贺兰桀将她放在软褥上,将她的被子拉过来,但她始终抱住自己的后颈不放,他要起身,她便要挂在他的身上,贺兰桀倍觉无奈,温柔哄她:“阿莳,脑子熏糊涂了,忘了我是贺兰桀了?” 他在提醒她。 但崔莳依旧没有放开的意思。 贺兰桀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她的脸颊红得异常,比抹了几层胭脂还艳,贺兰桀皱眉,手背试探她脸的温度,从脸到额头,无不是滚烫,他心一紧,哑声道:“阿莳,你病了?” 他立刻道:“我去把太医全部叫来。” 可崔莳还是不放,她挂在他的身上,两条腿也渐渐抬起来,缠绕在他的腿上,脸颊红扑扑的,眸光迷离地呓语。 凑近了他才能听到,原是她在唤他的名字。 -- 第86页 “阿莳……”贺兰桀心头掠过骇浪。 目光一扫,崔莳喝完茶,还剩下一只小碗放在桌上,立刻将沁芳叫过来问话。 他抱起崔莳,将她放在怀中,任由她亲吻,抓着他的耳朵,咬他的脸肉。 沁芳来时都不敢看,忙低着头,在贺兰桀问崔美人今日喝了什么东西时,沁芳脑中响起一道炸雷—— 难道美人喝的东西有问题? 她连忙道:“奴婢也不知道,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一罐花草茶。” 贺兰桀皱眉:“退下。” “诺。” 人走了,贺兰桀才想起来,这已经不是太后第一次用这样的手段。 眠眠来东宫以前,他便遭受过,这三年,也有过。 那些东西药性有多强烈他深有体会,只是硬熬过去,撑住几个时辰就够了,事后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只是“熬”的过程,便真的是一种煎熬。 他意欲将她放下,一个人留在承清宫,可想到她一人在这儿不知有多难受,那感觉犹如白蚁噬心一般。 他还是疏忽了,母后会心急,乃至不择手段到这个地步,实在有失一国太后的尊荣体面。 “阿莳,要不我点了你的晕睡穴,你好好地睡一觉。” 他凑近,伸手摸她颈部后边的穴位。 猝不及防,崔莳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 “……” 她早就在他的脸上又亲又咬这么久,熟门熟路,终于一口命中要害。 贺兰桀的理智差一点便就溃不成军。 他听到怀中的女孩儿抱着自己,用撒娇一般的声音,向他抱怨:“贺兰桀,我不对劲……” 贺兰桀的喉结上下滚动,明知故问:“难受么。” 想来是难受的,她对他有多厌恶,他知道。 现在,她却强行违背心意,对他做着这样的事。 这种感觉,应该已经难受到了极点。 崔莳却在摇头,她紧紧攀住他的臂膀,向他不遗余力地索吻。 “你亲我嘛。你亲我,我就不难受了。” 他怔愣了,没有亲。 崔莳更难受了,几乎带了哭腔:“圣人是不是讨厌阿莳?” 当然不是。 他只好顺从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可是不够,崔莳不放过他,抱他彻底上榻,加深了这个吻。 可她还在不断地向他索求更多,一个吻不过是扬汤止沸,远远不够。 崔莳哭了出来,两只手胡乱地去扯他的腰带。 终于事情快要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贺兰桀的理智就差一步,便要烧成飞灰,他在她急切地要扯他的腰带,却因为慌乱间怎么也扯不下来而哭泣时,他按住她的小手,唤她:“阿莳。” “冷静一些。” 崔莳不冷静,她想要他,屈从于本能地想要面前的这个男人。 贺兰桀深凝着她泪光四溢的美眸,一张口,声音便哑得犹如断弦的琴,已不成调:“我是贺兰桀。” 崔莳真的停顿了一刻,她望向他的脸,彤红的小脸上满是不解:我当然知道,你是贺兰桀。 她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四目相对。 锁扣轻轻地一响。 “咔”的一声。 贺兰桀的腰带被她扯了下来。 终于,他的龙袍被她脱了。 “快点儿。”她催促道,“别告诉我你不行。” 作者有话说: 狗子一点也不自信。 她不会爱我的,她不可能爱我,呜呜呜。 最新评论: 【 【这次一定圆房成功,除非狗子不行哈哈】 -完- 第47章 贺兰桀,虎毒不食子。 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拷问。 贺兰桀被她拖着, 理智往更深的深渊里下沉,及至濒临崩溃之际,她抱住他,激烈地吻他的脸, 贺兰桀知道, 倘若再不制止, 自己就不再有推拒的力气。 他是个欲拒还迎的别扭的人,让崔莳心头极不爽快。 “贺兰桀, 你看着我。” 他便睁开眼,看着居高临下的她。 她像个号令天下的女王一样, 肆意而娇蛮地用那股自信征服着自己, 令贺兰桀有些目眩神迷。 崔莳再也不跟他绕弯子,“我看到了,椒房殿的画像。原来我和先皇后真的长得一样, 你说你没有将我当作先皇后的替身,我原是信你的,可你几次三番推阻侍寝, 我心里就明白了,我在心里, 恐怕是连给皇后当替身的地位都配不上,倘若是这样,我现在就放你走。从今以后,你也不要再来。” 话不说明白, 她便是焚身而死, 也不要他。 她是混沌的, 但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她作为崔莳, 要他一个回答。 贺兰桀的脸色浮笼着一层绯薄的红晕, 烛光和沁出脸颊的红热为他清冷无双的面庞,平添了一丝罕见的艳丽之感,他已经万分动情,不过只剩最后一丝残存理性,还在负隅顽抗,她感受得分明。 “阿莳。” 他摇头,在她要下去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手。 “万一……会有孕的。” 被阻住去路的崔莳又好气又好笑,她的眼睛如同鹰隼盯住猎物那样,俯身盯住他,“我会喝避子汤。” -- 第87页 贺兰桀的瞳孔激烈紧缩,“我不许你再碰那种东西。” 崔莳打掉他的手,“别多事,我的身体我自己做主,不是不愿就给我老实躺好。” “……” 他自是,万分愿意。 贺兰桀愿意。 早就已经愿意,将他一切所有,都献给她,怎会吝惜血肉之躯,随她蹂.躏。 帐中春暖,莺啼婉转。 宛若樱笋时,初发的新苗贪婪地沐浴着阳光雨露,漆黑的触须深入泥里,吸取着泥土之中最饱满丰声的地汁,酿成她得以妖娆绽放的养分。 她是号令着他的将军,是拉弓引弦的弓箭手,亦是吞噬人心的炼狱罗刹。 而他是对她心悦诚服的臣民,俯首乞怜的奴隶。 …… 夜静谧黑甜,窗外微风飀飀,碧雨泷泷。 崔莳勉力踉跄着朝净室去,沐浴净身。当她走回来时,男人还睡在榻上,轻闭着眸,满脸嘴唇的红痕,在她心虚之际,贺兰桀轻轻睁开了眸,崔莳立刻蹲在他的身旁,握住他手,一派诚恳地道:“还难受么?” “……” 她好像搞错了,他是男人。 然而就连贺兰桀,此刻也分不清那些了,脸色酡红如醉,试图掩耳盗铃,他抬起手捂住了眼睛。被她以为是害羞,她给他将手拿了下来,便猝不及防地撞见他水汽朦胧的眼波,一时惊诧万分,又深感自豪。 “要喝水。” 贺兰桀索性放弃了辩解,倘若这样,能让她感到快乐。他放哑了嗓音,近乎撒娇一般地朝她要水。 她果然欢喜,“好,我给你拿。” 崔莳拖着走路歪歪斜斜的身子快步过去,给他到了一盏茶,送到贺兰桀的嘴边,他侧卧起身,接过来喝了。 崔莳见他脸色通红,仿佛有点儿不堪忍受的模样,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这样虚弱?” 贺兰桀一口水呛进了肺管,弯腰激烈地咳嗽起来。 她心怀不忍,好心好意地拍他的背,给他顺气,贺兰桀抬起头,一脸正色地看向她,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面呈给她:“我伤没痊愈。” 崔莳不信,非但不信,反而觉他刻意找补的姿态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嘲道:“这有什么关系,你的毒不是早就解了么。” 在船上还大战十几名刺客,被爆炸轰进水里,大起大落都扛过来了,敢情中看不中用,仍是个银样镴枪头。 “……” 贺兰桀估计是被她说中了,无力辩解,索性放弃。 崔莳放下床帐,将他藏在里边,披上外裳,拉开了寝殿的门,扑簌簌的一片温润雨丝,瞬间沾带在了鬓丝和面颊上,她唤来沁芳泻玉,“你们过来。” 两名侍女走近来待命。 崔莳正要说话,已经开了口,却又忍不住,先看了一眼那寝殿深处,横卧如山般沉凝的男子的身影,喉头哽了哽,道:“我要避子汤。” 崔美人既是这样吩咐,那殿中发生了何事不言而喻,圣人也没来阻止,看来是允许的。沁芳也只得答应,但她不得不提醒崔美人:“美人身体虚弱,那汤药下肚之后,可能是引起寒症和腹痛,美人可得想清楚了。” 崔莳点头:“清楚。” 既如此,沁芳和泻玉只得从命,道:“美人少待。” 崔莳重新掩上门,面朝里间看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有点难以面对,往寝殿靠窗的那片罗汉榻上坐着,伸手握住熏笼,尚有余热,但已经不那么烫手了,她又看了眼,那造至她今晚情绪失常,干出丧心病狂事情的花草茶。 万没有想到,太后竟然干这种事情,崔莳觉得自己简直高估了太后。 沁芳再一次来时,在外敲了敲门,崔莳将门拉开,只见沁芳就站在外边,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汤药,崔莳二话没说接过喝了下肚,将汤碗铿锵一声放回漆盘,道:“太后送来的花草茶,择日处理掉吧,我不想再看到那种东西。” “遵命。”沁芳捧着漆盘,道,“娘子早歇了吧,倘或身体不舒服,定要传唤奴婢。” 崔莳微一点头,目送她离去,将殿门再一次合上了,她回到了床榻上,拉开帘拢钻了进去。 里头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滚到了里间,像是已经睡着了,身姿不动,半天也不见翻一下。崔莳虽然心头疑惑,但也不愿多想,睡着了就算了吧。 结果不到半夜,腹部便开始隐隐作痛。起初只是些微感觉,还可以压制下去,渐渐地便越来越滞闷疼痛,令她再也无法忽视。 沁芳说的话真的不是在欺骗她,那造孽的避子汤只消一碗下去,效果立竿见影,她不想惊动了贺兰桀,暗忍着那股沉坠酸痛的感觉,背身朝里,手揪着枕头,眼睑疼得直颤。 漆黑的夜晚,没有动静的时候,疼痛便仿佛会被放大无数倍,崔莳感到尤为难忍。 正当这时候她却感觉到自己的仿佛落入了一个怀抱,随即疼痛的地方贴上来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掌,缓慢地揉捏按摩,将热气渡了过来,崔莳轻轻激灵,但确实,身体的酸胀感倏然下去了很多。 他没睡。 贺兰桀总能第一时间洞悉她的内心,从她的背后清晰地传来他的苦笑:“怎能睡得着。阿莳,我没那么心大。” 崔莳想了想,有些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妥当:“我们虽已这样,但究其根本,还是你母亲的花草茶坏事,是不是?” -- 第88页 贺兰桀承认,“是。” 崔莳又道:“所以过错不能在我,对不对。” 这听着,就像是一个负心汉拎起衣裤便不认账的起头。 贺兰桀声音哑然:“对。” 崔莳有种感觉,自己再说下去,身后的男人都要哭了。 莫名地开始心虚愧疚,但有些话不说清楚,贻害无穷,于是她接着道:“这不能算是两情相悦的敦伦,最多只是男欢女爱各取所需,你认为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人渣。 贺兰桀却还一如既往地认同,只是隔了少顷,“……是。” 崔莳点点头,肚子也不那么痛了,看来很快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扭过身子,正面向他,烛光灭尽,看不清贺兰桀的脸,只觉他将半张脸都埋在被里,难怪方才说话的声音那么憋闷。 崔莳不再顾虑,继续道:“既然你也推三阻四的,那看来以后还是少做为妙,花草茶我拿去扔了,你没意见吧。” 贺兰桀几乎整个人已经缩进了被里,“没有。” 看他这样难过,崔莳心里更愧疚了,可是要安慰他的手才伸出了一点,便又冷静地收了回来。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先把话说死了,免得他觉得以后还有什么机会,这才是最大的仁慈。生而为人,不言善良,务必做个人。如此,就可以说是妥善解决了,只当是彼此之间的一个小小插曲,不会有人放在心上的。 他们之间的那用来横成界限的毯子早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但崔莳不是矫情的人,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纠结那没意思。 虽然有点过河拆桥的嫌疑,但,想来他应当也感觉不错,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反正倘若是没有太后的那罐花草茶,也不会出这种事。 如此一想,崔莳遂有心安理得之感,不再纠结此处。 她闭上眼,很快便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如此良宵,于贺兰桀却是长夜无眠。 仿佛只有这样,才是他本该有的状态,就像她回来之前,一千个日夜,他也都是这样过来了的,现在就算得她安眠身侧,他也无法闭眼,这只是回归到了一个正常的属于他的状态。 本该如此,何生贪恋。 …… 新年过去,一切迈向了崭新的开始,草木生发,经济向荣,大晔恢复朝会已有多日,连日里来积压的章程,于贺兰桀已经繁重得需要三个不眠不休的昼夜才能处理得完。 派遣入东海国的沈辞没有等到圣人遣返东海国秀女的消息,已经归来,在述职禀告东海见闻之后,得了三日休沐。 这三日本来不该出现在宫中的人,却回来了。 “圣人。” 沈辞脸色尴尬,似有几分为难。 贺兰桀从堆砌如山的奏程之中抬起头来,疲惫的眸,布满了血丝,精神有些不济,他被迫揉了下眼角,待恢复少许清明,沉声道:“不是说已经禀告完了,东海无异状么。” 虽然贺兰桀并没有相信。 沈辞说话吞吞吐吐的,犹豫半晌,蓦地上前两步,噗通跪倒下来,稽首到地,“臣死罪!” 东海国并不像表面那么风平浪静,百姓安居乐业,海昏侯和王太后母子也并不像表面上看着那样乐天安命与世无争,这些倘或自己不说,圣人也是知晓的。但沈辞却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三日以来他寝不安席,一直在思量,自己隐瞒下来是对是错,可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海昏侯信誓旦旦,握有的这张底牌,告知于自己,并不是说倘若自己不传达给圣人,便会被撤掉乃至弃换不用的。相反,他只是中间传话之人,他的决定影响不了最后的大局,倘若欺瞒圣人,才是真正欺君之罪! 今日来到大殿之下,虽没有言语,但已冷汗直下。 他固知圣人为人,所以这一句话,便只是一句,也是大晔的滔天巨浪。可被赋予选择的权力的,也不是他,所以他不能不说。 贺兰桀淡淡道:“愿意说了?” 料想事情不至于如此简单,沈辞归期延误,没有随礼部官员归京,而是在东海国盘桓多日,要不惊动海昏侯很难,贺兰桀不动颜色,并没丝毫责怪之意,接着道:“说罢。” “诺。” 沈辞再度稽首,跪直身体,向御座之后的圣人回禀:“臣在返京之前,行藏已经暴露,海昏侯的人发现了臣,臣因顾虑圣人没有给出信号,所以由始至终没有向海昏侯出手。他在得知臣的行踪后,也没有采取兵戈,而是私下宴请于臣,并托臣向圣人带回几样信物,再传一句话。” 贺兰桀皱眉:“东西呢。” 沈辞不再敢有丝毫隐瞒,立刻从怀中掏出信物,起身面呈贺兰桀,贺兰桀打开,那是一张裁得工整的精细宣纸,纸面轻薄剔透,丝理晶莹,然而偌大的纸张上只有两个字—— 初月。 随着纸张打开,一缕极细腻的头发从里头掉了出来。海昏侯送来这东西作甚?一瞬间连贺兰桀也不明,如此大费周章地转达,竟只是一样无足轻重的头发。贺兰桀拾起掉落在案的头发,看粗细长度,便似绒毛一样,轻盈而柔软,握着不似成人之物,便如同新生婴孩的胎发。 一念顿生,贺兰桀霍然瞳孔急颤。 “他说什么?” -- 第89页 沈辞不敢有隐瞒,尽管明知,这是一个天大的陷阱,极有可能陷圣人于不利。 “他说——”沈辞攥紧了拳,红了眼咬牙道,“臣死罪!他说‘贺兰桀,虎毒不食子’。” 一句话,便如一根七尺长的锲钉从贺兰桀天灵之中刺入,将他的颅骨穿刺而透,钉在那儿,只剩双眸发直,言语不能。 作者有话说: 眠眠大概也就这一回占了上风吧,人生高光时刻。 第48章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贺兰桀撑住桌角, 似乎要站起来,可因为太过费力,最后又重重摔回了椅背上。 目光死死凝固在那张墨迹已干的宣纸上。 初月。 初月…… 贺兰桀口吻急促:“还有没有,只这一句话?这不可能!” 沈辞这几日将海昏侯传达话语的那天的情形早已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又一遍, 确定没有丝毫遗漏了, 他颔首道:“有。臣见过那个女孩儿。” “女孩儿?”贺兰桀指尖发颤, “初月,是叫作初月?” 沈辞急忙点头:“圣人, 那女孩儿眉眼与圣人极为相似,海昏侯说, 因是生在初一之日, 取名叫初月,已经快三岁了,是早产生的, 先天有些不足,但已经会唤人了。海昏侯言之凿凿,说那便是圣人的女儿!” 贺兰桀犹如血脉逆流, 想要呼吸,呼吸不得, 想要说话,开口不得。 脸上的青筋痉挛着,他头痛欲裂地摁住了额角,沈辞惊呼“圣人”, 唤李全进来伺候, 李全急来给贺兰桀倒热茶, 但贺兰桀端茶的手都在发抖。 怎可能! 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女儿? 他之一生, 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只有过她一个女人。 是眠眠为他生下的女儿? 她流落东海国之后经历了什么!他一无所知。那时候,眠眠腹中便怀有他的骨肉了么?东宫的那场火烧得那么旺,那场大火断了几个人的生机,她竟是怀着他的骨血逃出去的么? 若是如此,眠眠怎会什么都不记得。 昨夜,她固执地饮下避子汤,他一直知道,她厌恶于己,这一生或许都不可能愿意真正地委身自己,为他生下孩儿,所以他不求,早已不愿再想。 可是事实又是什么? 那个名叫初月的小女孩,难道真的是他的女儿? 女儿! 贺兰桀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是可以拥有女儿的人。 李全方才在外边听,沈辞将军的声音也不大,可他这双千锤百炼的耳朵偏生灵敏得过分,将他的话是一字不漏地全听去了,所以李全完全了解了现在圣人为何会露出如此痴怔惊惶的神态,甚至也不知是喜是忧,不知如何相劝。 倘若那小女孩真是圣人的掌上明珠,不用多言,海昏侯必是想利用此打击圣人,换取什么条件。 贺兰桀虽然头脑中飓风沙暴,可理智仍没有全丢:“海昏侯有什么条件?” 沈辞终于能说了,他冷静地回答:“海昏侯说,他要入京面圣,条件才能详谈。” 这几年,海昏侯名为东迁,实为流放,没有玉京诏令,他只能一辈子留在东海国,等同于变相的羁押软禁。 贺兰桀不假思索:“可以,但朕要见到初月,必须带她来。传驿使,朕要八百里加急,两日之内送信东海国!” 圣人口吻急切,已经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的女儿。 这件事李全不能阻止,但他一定要告诉太后。 等沈辞退去,贺兰桀蓦然盯住李全:“若透露给太后,朕斩了你。” 李全吓得汗毛倒竖,噗通跪地:“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只是,“只是圣人要小心谨慎啊,海昏侯诡计多端,万一他弄虚作假,颠倒皇室血脉……圣人,恕老奴多嘴一句,初月小公主究竟是不是圣人的骨血,只有皇后娘娘是最清楚的。” 李全所言贺兰桀何尝不知,可是直至此刻,他都没法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当中缓过神来,执笔的手颤抖着,提起笔,又搁下,再提起,如此反复几次,他再也忍耐不住,吩咐李全:“将南宫炳给朕找来。” 李全不明白圣人的用意,然而还是去了。 南宫炳一路询问李全圣人突然急召是为了何事,也没问出所以然,怀着满腔忐忑步入太极殿后,圣人便只单独留下了他一人,这令南宫炳愈加惶惑。 “圣人的毒……” 贺兰桀开口打断他的话:“朕问你,单凭把脉你可能看出妇人是否有过生育。” 南宫炳哪知道圣人劈头盖脸地就问这个,他思忖道:“老臣行医几十年,也没这个把握。圣人,女子的体质不同,不能以一概而论,有的妇人生育之后身体能够恢复如初,甚至宛若处子也有可能,单凭一缕脉相,是看不出来的。” 见圣人教他说得脸色逐渐黯淡了下去,南宫炳赶紧找补:“圣人若想知道女子是否生育过,不如找专门的验身嬷嬷……呃,她们经验老道,直接验身,这……” “混账!”贺兰桀呵斥道。 南宫炳哪知道圣人发这么大的火?圣人是这么问,他就是这么答,这一点儿错也没有啊这。 除非…… 南宫炳心头凛然,蓦地想到,圣人这是要验谁?别不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流落在外几年,莫非是她有可能与谁生下了什么孩儿?圣人疑心娘娘不贞,所以特找自己来,用不着痕迹的法子探看娘娘是否有过生育? -- 第90页 这就难怪了,圣人这是又想知道,又不愿惊动了娘娘,所以才为难。 但这就恕他学艺不精爱莫能助了,没有这样的法子。南宫炳连连摇头。 贺兰桀眉峰紧锁,挥袖:“下去吧。” 南宫炳如逢大释,抹汗告退。 宫中悄然无声,唯独剩贺兰桀一人,凝视着跳跃的烛光,默然无语,心头思绪万千。 眠眠,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吗?你可还记得。 倘若记得,为何不告诉我,任由她扣在海昏侯的手中…… 可是再多纷乱的思绪,也干扰不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迫切欲见到初月的心情。 贺兰桀重新提起狼毫,蘸墨,在宣纸上留下几行字—— 带初月入京,朕必须亲见她,如蒙骗朕,将再无归国之日。 信写完,贺兰桀将其密封,传驿使前来取走,勒令两日之内必须送往海昏侯手中,驿使领命,急去送信。 贺兰桀几度思潮起伏,还是不能当作没事一样安坐于太极殿,便抛下一应繁缛公文,径直来到承清宫寝殿外。 他走时曾说,近日里来琐事繁多,夜里会歇在太极殿不过来,崔莺眠没想到他竟又出尔反尔。其实她心头是万分明白这个男人只不过是怕了,为避免尴尬寻了一个蹩脚的托辞而已,但她还沉浸在自由和快活当中时,他却又来不凑巧地来了,大煞风景地打断了她要做女红的兴致。 她败兴地将针线都收回簸箕里,坐在罗汉床上等他来,沏了一盏热茶,有模有样地送贺兰桀手边。 他却不喝,只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看,崔莺眠有点怀疑他会把自己的脸盯出一个大洞来,清咳了声,道:“怎么了?” 贺兰桀一句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你可还记得初月,她是不是你为我生下的女儿?” 可到底没能问出来。 她记忆有损,被贺兰尧恶意篡改过,看她平日举止,倘或真的有这件事,她也不会记得。 也许篡改记忆正是在她生产之后,是这样,贺兰尧倘若让她伪装成崔莳,又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大一个漏洞让她抓到?可怜的眠眠,兴许还不知,自己已经做了母亲。 不能问,她记忆错乱,强行令她回忆往事只会令她头痛增加精神错乱的风险,他于她,根本一点险也不能冒。 贺兰桀的双眸发红,“阿莳。” 他站起来,朝她走近一步,就在崔莺眠诧异他又好端端地突然靠过来作甚么,贺兰桀伸臂将她右手拽住,没来得及反应,她被他两臂拥住压在了厚实的鹤氅底下,温暖的噙着白檀冷香的气息一股股地往她的口鼻中迂回试探。 崔莺眠手里簸箕掉了,落在脚下,针线散了一地。 “圣人你怎了,出什么事了吗。” 今日贺兰桀有点儿反常,她想。 贺兰桀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颈边,身体在颤抖。 那样不安。 崔莺眠不知怎的,竟然想安慰一下他,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出于安慰,摸到了他的背部脊骨,往下顺了顺,声音柔柔地说道:“有事你就说啊,别闷在心里。” 不能说,不能问。贺兰桀闭上了眼,拥她更紧,便似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缝中,从此长相依存再不分开。 初月是他们的女儿的话,那么当年,她是怀着孩儿,从火场当中九死一生地逃出去的,而他却什么也不知道。这三年,他以为她死了,以为她不在了,却不知原来他们只是天各一方,他的眠眠只是在另一个地方,独自吃了这么多苦头! 他贺兰桀,自诩对她好,却从始至终,一直没有护得住她。 他算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所以贺狗子一早就知道她是眠眠,太医也知道,太后也知道,泻玉沁芳当然也知道,沈辞李全现在也都知道。 眠眠:我呢?全搁这儿演我呢! 最新评论: 【 【真的吗】 -完- 第49章 小初月 二月末尾是太后寿辰, 海昏侯以为太后贺寿的名义前往玉京,暂时安置于昔日赵王府邸。 几乎是在海昏侯抵达玉京赵王府的第二日,便得见他那急吼吼赶来见女儿的兄长,海昏侯从容不迫, 抱着小小的初月, 在庭院里来回地踱步。 姜诚毅禀报:“圣人驾临。” 海昏侯眼也不抬, 更不说亲自相迎,只是将小小的初月放在了地面上, “让他进来。” 姜诚毅去之后,海昏侯双臂环住圈, 阻止了初月去路, 她黑不溜秋的大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满脸的困惑,海昏侯笑着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等会你父皇来了, 你便朝他跑过去,喊他‘父皇’听到没有?” 见初月似有几分不解,海昏侯极有耐心, 又重复了一遍,直至她好像懂了, 海昏侯道:“听懂了,就点头。” 初月认真地把脑袋点了点。 他的手臂环成的圈打开,这时,身后传出一连串短促急切的脚步声, 初月转过身子, 看向一脸怔愣, 猛地刹住脚的男人, 甜甜地唤道:“父皇!” 她迈着小短腿朝他奔了过来, 张开双臂,要求他抱抱。 贺兰桀在瞥见她第一眼时如遭雷击,那一张小小的脸蛋,皮肤欺霜赛雪般白皙,挂着可爱的两团的红晕,眉清目秀,活脱脱便是一个缩小的自己。她在欢快地撒着脚丫朝自己奔过来,贺兰桀的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忍不住弯下腰,要将小初月接到怀中。 -- 第91页 然而就在只剩几步之遥时,初月被身后冲将而来的海昏侯一把抄了起来,掠到了怀里。 贺兰桀脸上刚刚绽开的笑意凝在了脸上,轩眉紧皱,站直了起来,目视海昏侯道:“你要什么。” 海昏侯笑道:“皇兄莫急,先看过了,确认是自己的女儿才好。” 贺兰桀冷然问:“初月是什么时候生的?” 海昏侯想也不想地答:“便在明启二年的四月初一。” 贺兰桀也想过,倘若初月是她的女儿,只有在崔府的那个晚上,有可能致令眠眠受孕,那个晚上……也就是说,眠眠只怀了八个多月,便将她生下来了。在看到初月的那一刹那,他几乎便已经能够确认,那是他的女儿! 他情难自禁地上前一步,“将初月给朕抱……” 海昏侯便后退,微笑道:“皇兄还有什么想问,不如一并问了才好。” 不识抬举之人,要利用女儿威胁自己,贺兰桀的脸色沉了下来,“东宫的大火,是你所为,皇后是如何逃脱的火场?你以为握着朕的女儿,便可以为所欲为?” 海昏侯脸上的笑容裂出了一道口子,但他将这股内心之中隐隐冒出的不安感觉压了下去,老实说,初月这张牌好用,但绝不如手里掐着崔莺眠好用,既然崔莺眠刺杀失败,他也是无可奈何才祭出了初月。贺兰桀为人暴戾恣睢,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除了他所在乎的崔莺眠,海昏侯从没发现过贺兰桀身上有什么弱点。 可在乎崔莺眠,也未必就真的在乎这个从没在一起生活的女儿。 这是令他不安的所在。 顿了顿,海昏侯的嘴角再度扬起笑意:“皇兄,臣弟有话对你说,咱们入内详谈。” 说完召来照顾初月的嬷嬷,令嬷嬷将她抱下去,贺兰桀的目光始终停在初月的脸上,见她被嬷嬷抱着,小手趴着嬷嬷的脖子,回头一个劲地盯着自己,脸颊上的肉随颠簸一抖一抖的,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上前,要抱她。 但却也再一次被海昏侯所干扰,海昏侯挽住他的右臂,目光则下移,留意到了贺兰桀缠成一团的右手,有所耳闻,崔莺眠刺杀失败,但也让贺兰桀的右手受了伤,刀口有毒,如今的贺兰桀,不过勉强捡回一条命罢了。 海昏侯笑吟吟挽住皇兄往正堂走去,招待他入座,亲自为他斟茶倒水,细长的手指微微上翘,精致得宛如好女的葱根,“皇兄自己也不知道,在你的东宫,臣弟原就是安插了眼线的。” 贺兰桀没接他的茶,抬目:“周氏?” 海昏侯大笑:“不愧是皇兄,一眼窥测天机。不错,周氏的确是受了臣弟的收买,殿门是她锁的,火亦是她放过的。不过——” 在此处停了一停,他道:“臣弟的母亲,当时的宸妃,本就不同意臣弟这么做,知道此事之后大发雷霆,但也正是她,挽救了皇兄的心上之人的性命。皇嫂也是命大,当时便已身怀六甲,从里边被救出来的时候毫发无伤。” 这几年,贺兰桀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东宫倚梧殿的情况,滔天的火海,在他梦中一次又一次地扑过杀人一般的烈焰岩浆,正因为一遍遍无数次的重演,关于那场大火个中的细节,他可以说如数家珍,每一个点都复盘得清清楚楚。 “不对。”贺兰桀有所警觉,“还有。” 被找到的那具焦尸又是何人? 她的手中为何攥有他送给眠眠的腰链? 海昏侯自己也斟了一盏茶,见他不喝,自己先喝了,掀开眼皮,淡淡道:“皇兄是怎么错将一具烧焦的尸体认成是皇嫂的,臣弟不知。也许当时皇兄失去了意识,被什么人弄虚作假诳骗了也未可知,不过冤有头债有主,这个人可不是臣弟。” 是,贺兰桀如醍醐灌顶,一个一直以来都被他忽略的细节,在海昏侯的否认之后,在他的心中被猝然放大。 当时在火场他陷入了晕厥,事后便再无知觉,苏醒过来时,那具焦尸已经被人从火场中带出,安放在地面,当时母后与鹿鸣清,还有一众人等都围着那具焦尸,有人言之凿凿,那就是他的眠眠。他心绪失常,放弃了思考的能力,在瞥见她手里的腰链时,便也认命了永失所爱。 但是,眠眠对他何止厌恶,甚至痛恨。 她怎么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抓着他送给她的那条腰链…… 所以,是……母后。 为了令他不再纠结执着于这件事,令他提早振作接手皇位,母后编出了一个谎言,也恰巧圆了海昏侯计划中的漏洞。 当时,武帝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再也不能支撑亲政,所以传位迫在眉睫,宸妃与王氏眼看大势已去,没有吐露眠眠行藏,而是偷偷将她扣押下,在前往东海国时,也秘密将她一并带去。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 看来鱼已上钩。海昏侯的神色微妙。 他接着道:“发现怀孕之时,皇嫂的情况很是不好。” 贺兰桀指尖发颤:“不好?” 海昏侯叹了一口气,接着道:“皇嫂真的不愿将初月生下来。她发了疯似的要打胎,不吃不喝,到处托人找药,拿肚子撞墙,口口声声,不愿生下孽种。皇兄不知,为了保住小初月,臣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贺兰桀的胸口滞闷疼痛,攒眉低咳起来。 眠眠…… -- 第92页 她怎么会愿意,她果然是不愿的。 “初月生下来了,皇嫂还一心求死,臣弟也是没有办法。” 海昏侯装模作样,避重就轻,将自己为恶的部分只言片语带过,而着重强调倘若不是他,便没有兄嫂破镜重圆的今日,最后,他将热茶端到了贺兰桀的面前:“皇兄,不说一笑泯恩仇,臣弟过往的确做了太多错事,今日有事相求,倘若你肯答应,臣弟将初月还给皇兄,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他补了一句:“臣弟敢只身前来,皇兄不必有所忌惮。臣弟所要不多。” 作者有话说: 问题来了,初月是狗子的女儿吗? 最新评论: 【一想到女主曾经受到的羞辱,就觉得男主真废柴】 【感觉不太像呀】 【一包辣条,是亲生的,要不是狗子可太伤心了2333】 【感觉不是】 【 -完- 第50章 你傻了么? 崔莺眠最近绣的兰花越来越生动了, 好像冥冥之中得到了某种指引,突然开窍了一般。 近日里海昏侯入玉京是大事,今儿一早,圣人便出宫去了, 料想也不会很快回来, 崔莺眠思忖再三, 问泻玉:“銮仪卫戍卫将军沈辞,可在宫中?” 泻玉道:“在的。” 崔莺眠便放下针线, 道:“我想见他。” 泻玉花容失色:“娘娘,沈将军虽在宫中, 却也是外男, 娘娘您是内宫众人,怎可……怎可……” 崔莺眠皱眉:“我只是和他说几句话,也不孤男寡女相处, 这也不行么。” 泻玉犹犹豫豫地,将头摇了起来。 这是规矩,是不可以的。 圣人虽然可以屡屡为崔美人破了规矩, 可能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毕竟这是会见外男。 崔莺眠不大痛快,她今日还要见沈辞了, 吭了吭气道:“我不让他来承清宫,免得有嘴说不清,我去太极殿总是可以的,圣人都不禁我进入太极殿的。” 见崔美人坚持, 泻玉不好阻拦, 将她的雀金裘取了, 为她披上, 两人便出承清宫, 来到太极殿前。 李全一见是崔美人来了,急忙扫着拂尘踮脚赶来相迎,“美人,您这是来……圣人今儿一大早出了宫了,说不到黄昏恐不会回来,您不知道么?是谁,竟不上承清宫通传一声儿,害得美人白跑一趟!” 说着李全就要发落人,崔莺眠感觉得到李全最近对自己越发尽心谄媚了,不过好教他空发一顿火儿,崔莺眠道:“我不找圣人,沈将军可在?他从东海国而归,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他。” 李全便犹豫起来:“这……” 銮仪卫当差也是轮值,再过一刻,沈辞才得前来,可娘娘要见一个外男作甚? 料到他和泻玉是一样的为难,崔莺眠皱眉道:“那我可就进去太极殿等了。” 李全见她真要往里闯,连忙拦住她的去路,点头哈腰地道:“崔美人您多等会儿,沈将军这会还没上值,要不您会承清宫歇一歇?沈将军一来,老奴便给您通传?” 别人崔莺眠不晓,这李全是宫里的老油条子了,要是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先回,过会儿他多半派人过来说沈将军今日生病云云没能上值,可是老天不凑巧的缘故。 崔莺眠假笑道:“一会儿就来?那行,我就在这等一会儿。” 李全便说不出话来了,讪讪地抹了抹脑门上的汗。 又过片刻,沈辞果然来了,一身甲胄在日光的照耀下犹如金鳞浮涌,灼灼地晃着人的眼,李全见势头不好也拦不住,搁在原地长吁短叹的,而崔莺眠已经带着泻玉迎下丹陛,好在崔美人是行得正做得直大大方方的,李全等率众在殿前观望等候,不过是说几句话的话,倒确实不用草木皆兵。 李全是心胸豁达的,但圣人显然不是。 圣人是泡着一缸醋的坛子,不打开盖儿那是相安无事,一旦谁打翻了坛,那醋味弥漫出来搁谁也受不住。 那户部的傅岂思傅侍郎,原本可是圣人跟前的红人,就因为上次在太极殿娘娘多看了他一眼,这一个多月以来竟未再得到一次召见。李全心里想着,这回怕轮上沈辞将军,回头丢了銮仪卫戍卫将军的职位了。 沈辞还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天子之怒,照常行礼:“末将参见崔美人。” 崔莺眠道:“不必多礼,沈将军,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前来找来,是想问沈将军,此前礼部派遣官员前往东海国遴选秀女,沈将军可也在其中?” 沈辞没料到崔美人开头直入主题,但也没有犹豫:“回美人,是。” 崔莺眠舒了口气,他既不隐瞒,那么要继续问下去就容易多了,崔莺眠接着道:“敢问沈将军,礼部的队伍回返玉京,你却没跟着一同回来,你可是留在了东海国?” 沈辞再度暗暗惊讶于崔美人的敏锐,他低头执抱拳礼:“回美人,是。” 崔莺眠趁热打铁:“你留在东海国的目的是什么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问你,你回玉京也没有多少时日,这么快,海昏侯就借着为太后贺寿的名义后脚来了,肯定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海昏侯自被贬东海,不得天子敕令就不得返京,我很好奇,是海昏侯同你说了什么,让你转达陛下,陛下这才同意海昏侯入京,嗯?” 这位崔美人,果然是个十分警觉的人。沈辞暗忖,美人出自东海国,刺王杀驾,本是身犯死罪,她定是受海昏侯贺兰尧所唆使,如今她这样前来问话,多半是…… -- 第93页 “沈将军,你怎么不说了?”崔莺眠好奇地惊醒了沉思的沈辞。 沈辞的话说得极为犹豫:“美人何不询问圣人?” 崔莺眠微笑道:“我会同圣人说的。你先告诉我。” 沈辞腰间的佩刀微微一颤,他半跪下来,声音铿锵有力:“娘娘莫为难末将!” 崔莺眠蹙眉,摇摇头:“我不是为难你,沈将军也太不了解女人,我曾经是海昏侯的一枚棋,但现在我是圣人的崔美人,海昏侯入京,多半是对圣人有所企图,我若蒙在鼓里不知不觉,圣人上了海昏侯的大当,是沈将军愿意看到的么。” 这句话才真正令沈辞有所触动。是啊,崔美人所言极是,真相如何,只有崔美人,面前的皇后,她才是最清楚的! 沈辞不敢左右大局,可偏偏受困于情势,若是再晚一些,圣人受空口无凭的海昏侯挟制,割让权力,甚至给海昏侯再度裂土,岂非天下不安!沈辞一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海昏侯带初月入京,娘娘可知,海昏侯说初月是圣人与娘娘当年所生的女儿!” 沈辞的这句话,崔莺眠听到了,伴随崔莺眠而来的泻玉也听得分明。 什么? 女儿。 泻玉脸上也是晴日霹雳。她甚至不难想象听到这个消息的圣人内心会如此激动。 她张皇地转过视线,看向身侧仿佛还懵懂,手藏在袖中,微微地战栗的崔美人,张了张口,“美人……” 崔莺眠紧捏住粉拳,指甲几已掐入肉中,半晌,她的睫羽轻抖了一下,看向面前因为吐露了惊人的大消息而后悔不迭的沈辞,“沈将军。你说,我便是皇后。” …… 暮色沉沉地压在铁兽角鸱吻上,鳞次栉比的琉璃瓦寂灭了最后一缕光,太极殿沉浸在悠久而宁静的黑暗里。 一人提着灯,为贺兰桀引路,他的步伐比之前略显踉跄,直至停在太极殿外,他呼出一口气,对身旁之人道:“都下去。” “诺。”李全心领神会,带人离去。 人疏散干净,贺兰桀提步入内,太极殿灯火辉煌,正中多置了一张躺椅,贺兰桀目光一定,只见崔莺眠窝在躺椅之中侧着头轻轻地摇晃着垂落的腿,一起复一落,好像心事重重。灯光照耀在她白皙绯丽的脸颊上,秀挺的鼻梁在另侧投落一角黯淡的影儿。 海昏侯言犹在耳,在看见她的那刻,他洇湿了眼眶。 听到他跨进门的声音,崔莺眠支起头,看到是他回来,连忙站了起来,向他解释:“我、我不是故意来太极殿,我知道这于理不合,你放心,我什么东西都没动过,李全他们知道的,我就是等你,然后在这儿歇了会儿。” 见他不动,还是那样望着自己,目光执迷晦涩,崔莺眠不再为自己辩解一句,她拉开身上盖着的薄毯,从躺椅上站起身,趔趄上前,冲进他的怀抱里,将他的腰双臂搂住,脸贴他胸口,可怜兮兮地唤:“圣人……” 贺兰桀低头,温声道:“想来就来吧,不用解释,太极殿许你随时出入。” “嗯。”崔莺眠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你放心,我不会不识体统的,我只是有事找你,但你今日又不在,我想等你回来。” 贺兰桀一诧,因为她几乎很少有事找自己,可以说根本没有。以往都是他没事找事地凑向她,而她最多只能算被动地接受。 贺兰桀正色道:“阿莳,出了什么大事?” 崔莺眠仰起头,下巴搁在他的胸口,就那样与他垂落下来的漆黑的眸一碰,“贺兰桀,我最近想到一些事,我觉得,我有可能,就是皇后。” 贺兰桀怔住,那双幽深如渊的眸,在她的注视下,分明地变直了。 他好像失了声音。 崔莺眠将他抱紧些,又道:“贺兰桀,你能不能带我去椒房殿看一看,也许我能想起更多。” 她怀中的人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那样惊呆了一样地看着自己,目光不能动一下,连眨眼都不能。 崔莺眠伸出一只手,抬高到那他的面前,晃了晃,没反应,她又晃了晃,“贺兰桀,你傻了么?” 贺兰桀没有傻,他仿佛终于被按下了启动的机括,猛地吸入一口气,将她紧紧抱起,激动地亲吻起她的嘴唇:“眠眠!眠眠……” 被箍得喘不过气来崔莺眠也没说什么,任由他亲吻,他如癫如狂,像是失而复得了什么珍宝,生怕不小心地再一次弄丢了一样,必须用强硬的姿态据为己有。崔莺眠的嘴角慢慢上扬,也不知为什么,他这么高兴,她心里也会觉得,有点儿感同身受。 终于,他松开了自己,精神明显振奋起来,眼睛亮灿灿的,伸手一拉她的手腕,握住了,对她昂声道:“我带你去!眠眠,你能想起什么,你都告诉我!” 他那么激动,崔莺眠有点儿不忍心了,一个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扯出了大殿,贺兰桀的脚步如风,顷刻之间,便取道御园,走向宫闱深处那座象征着母仪天下的椒房殿。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真的有点儿小惨。 心意相通以后一定要让眠眠多疼疼他,太苦了。 最新评论: 【 【狗子又被连环暴击】 【哈哈哈哈】 -完- 第51章 睡棺材 停在椒房殿前之时, 崔莺眠埋头就往里冲,但被贺兰桀拽住,她回眸过来,诧异地问他怎了, 脸色有些不对劲。 -- 第94页 贺兰桀蓦地抱住崔莺眠, 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轻轻柔柔地蹭动了几下,叹气道:“眠眠, 你有没有头疼?倘若感到有任何不适,一定及时告诉我, 我们马上离开。” 南宫炳说, 她的病在民间有种通俗的说法,叫作失魂症。这种病症,是加害者通过特殊的药物和手法, 令被害之人逐渐产生幻觉,幻觉可根据加害者的创造产生,高明的加害者, 还可以利用类似令人进入梦境的催眠之术,来达到他们满意的效果, 令受害人相信一切他们捏造的谎言。以崔莺眠为例,她现在恐怕相信贺兰尧更甚于相信自己。 要破除这种症状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有的人三五年可逐渐醒转,有的人意志薄弱, 一旦被攻陷, 一辈子都难以清醒。 这不是药物所能改善的, 受害的人更不能经受比较强烈的刺激。 贺兰桀捂住椒房殿的意义就在于此, 他实在不敢去尝试, 倘若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他无法挽回和承受的损失。 但崔莺眠却道不妨事,硬生生地拽着贺兰桀进入椒房殿,正面撞上墙壁上等身高的大画,那一幅画四四方方挂在中央,画中女子丽雪红妆,珠颜玉色,画得栩栩如生,在看到画的那一瞬间,崔莺眠松开了贺兰桀握着的手,径自走到画像前。 贺兰桀因是自己提笔所作,怕正主见了不喜,其实心中还有些赧然。 谁知她却回过眸来,眸含惊艳:“他们说是你画的?” 贺兰桀微赧,缓缓点头。 崔莺眠道:“画得比我本人美多了!” 贺兰桀一怔,看向她,眸光呆了一瞬,道:“没有。” “不及佳人,暖玉温香。” 男人要是下流地夸她一句美,她多半得柳眉倒竖地啐他一口,但像贺兰桀这么正正经经地说什么“暖玉温香”,崔莺眠就有点扛不住了,脸颊红了半边,走过来一拉他手,将他拉到画像前。 贺兰桀任由她扯拽,移到画像前,被她指着跟前的香坛问:“圣人,我烧了三炷香,原是给我自己的烧的,你是不是看见它觉得不吉利,所以把香都摁灭了?” 这地上还有三炷断香和一截烟灰,昭示着贺兰桀干了什么。 不待他回话,只是抬起头欲言又止之际,崔莺眠皱起眉头来:“那就是说,圣人你一早就知道了,我是崔莺眠,你从没相信过我是崔莳,是不是?” 她咄咄逼人,贺兰桀只能和盘托出,怕她愠恼,但依旧认命地点头。 “嗯。” 一早就知道,第一眼就知道。 普天之下,别人或许都能认错,但他绝无可能认错崔莺眠。 崔莺眠气极反笑,伸手用力地捏他的脸,“所以,你承认了,之前你都是在演了?你骗我,为什么骗我?” 贺兰桀的脸上本就没二两肉,被她硬生生拽出各种形状,着实是疼得要紧,可只要她喜欢,随她怎样欺负。 他讪讪道:“眠眠,我怕你头痛。” 这倒的确是,有这么个问题。崔莺眠暂时放过他,但有一件事,她真的不能理解,便将他用力一牵,人扯到了屏风后头,那具开了小半边,里头黑魆魆的棺木旁,棺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单从漆面来看,这具棺材在这里横了得有几年了,若是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她也回了,贺兰桀也笃定了她是崔莺眠,把灵牌都撤走了,香也焚尽捻灭了,唯独还有一个大件摆在这里,是何道理? 她不用问,相信贺兰桀明白她的疑惑。 他却不说话。 崔莺眠想上次这里钻出来一个吓她半死的臭小孩儿,不禁脱口而出:“那小人是谁?” 贺兰桀一怔,随即想起上次她误入椒房殿发生的事,当时贺凤清躲进棺材里避祸,不慎还是被她所发现,情急之下扮鬼跳了出来,将她吓晕了过去,他解释道:“穆乡侯贺克用嫡子,贺凤清,小神童,为母后贺寿入京拜会的。” 贺氏子孙遍布大晔大江南北,无诏从来不得入京,现在是以太后寿辰为名,一来来了好几个,匪夷所思。 崔莺眠疑惑地看着贺兰桀,贺兰桀尽力表现得极其坦荡。 她又道:“这棺材躺得舒服么?你打算等我百年之后给我接着用?” 贺兰桀说不出所以然,亦不回答为什么没有将它撤走的问题,就在僵持之间,崔莺眠已经攀向了棺木,贺兰桀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到了棺椁上,一只脚丫往里探,他连忙冲上去,要抱她下来:“眠眠,不要玩笑!” 崔莺眠伸手推开他,扮了个鬼脸,“才不是玩笑!” 话说完她就溜进了棺木当中,贺兰桀眼睑震颤,这棺木是照帝后的礼制所铸,结实不说,里面极深,椒房殿常年灯烛黯淡,这么一看,根本看不清里边具体的情况,但她下去之后,便陷入一团黑影当中,没有了半点声音,贺兰桀的胸口急剧跳动:“眠眠!” 惊恐攫住了自己,他不假思索地也爬上棺椁,没等他往里跳,一只惨白的手从里头伸了出来,一手抓住他的脚踝,用力往下一扯,贺兰桀便跌入了棺中,头磕到了木壁,屈膝半坐下来,随即怀中扑过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像野猫儿一样张扬舞爪地恐吓他:“哇——” “……” 贺兰桀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她。 崔莺眠放了一个哑炮,也深感没趣,摊手:“你侄儿吓我一次,现今我吓你一次,就扯平了,我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 -- 第95页 贺兰桀抱住她,声音压得低:“眠眠,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们出去。” 他意欲带她离开,可崔莺眠却纹丝不动,贺兰桀不明所以,但见她将身子往里滑了下去,竟安逸地躺了下来,他怔怔道:“眠眠?” 崔莺眠往身旁拍了拍,道:“怕什么,我都不怕。反正是为我准备的棺木,早躺晚躺都是要躺的,这里很宽敞,圣人要不嫌晦气,也躺一躺,还挺舒适的,只当提前检验工匠的手艺了。” “……” 贺兰桀还真的躺了下来,在睡在她旁侧。 如她所言,这棺木规格大,即便一男一女两个人并头而卧,两侧也不嫌挤,尚还有腾手和翻身的空间,只是里头气息流通不畅。 崔莺眠忽然笑说道:“圣人,你说,现在我们将棺盖合上,是不是就一起闷死在里边了?” 贺兰桀扭过脸,固执地看向她:“眠眠要好好地活。” 本只是玩笑话,自然不可能那么干的,她也知道说这种话换了别人已经可以治一个大不敬的死罪的,可贺兰桀总是为她一再地退让,甚至这么认真地考虑她的生死,崔莺眠感到极是无趣,敷衍地点点头,说自己肯定是要好好活着的,谁会不怕死呢。 可是,当她潦草地搪塞过去之后,贺兰桀还是觉得不够,她握住了崔莺眠的肩膀,再一次认真地强调:“眠眠,不可有这样的念头。” 崔莺眠怔了怔,觉得他这样紧张兮兮的真是杞人忧天,笑着推开他,“好啊。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经开玩笑!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不管发生什么,肯定是命最重要了。” 他没说话,抿了抿唇,神色讳莫如深。 崔莺眠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我想问你一件事儿。” “贺兰桀,为什么这具棺椁一直都是空的?你没找到我的尸体么?那你没找到怎么判定我当年是死了?还是说你其实找到了?那你把我埋在哪儿了?” 这对话越来越往渗人的方向去了。 尤其,他们还睡在冷冰冰的棺木里。 “……” 作者有话说: 睡棺材的帝王,也是千古第一人了。 最新评论: 【“要好好儿活……”抱歉我又串到《秋天的怀念》里了】 【 【哈哈】 【哈哈哈】 【笑死,一个敢干,一个敢听】 -完- 第52章 我会把我们的女儿带回来 在她连珠炮一样的追问之下, 在这种封闭狭窒的空间里,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眠眠,我……” 顿了一下, 在她执着地逼问之下, 贺兰桀哑声道:“我找到了, 烧焦的尸首。” 可是他很快又推翻:“不,不是我找到的, 是他们,他们说那具尸首是你, 我居然也相信了。” 崔莺眠不禁暗暗鄙夷, 一国太子被人牵着鼻子走,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都烧焦糊了,又岂能认出是谁?他就那么信别人的话?那个别人估计不是别人, 是他当时的母妃勤妃罢。 崔莺眠又问:“然后呢?” 她为了套出更多的话,试图去握住贺兰桀的双手,放柔嗓音。 贺兰桀果然接着她的问题毫无隐瞒地说了下去:“我将那具焦尸收殓, 放在了棺椁中,停于皇陵, 三年没有落葬。我自知,自己任性妄诞、离经叛道,恐怕将来下到地府,也无颜面见祖宗, 所以自己为自己在皇陵挑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新掘墓群, 等将来我也身亡, 便……合棺而葬。” 黑暗之中, 那道低沉的嗓不断传来,在她耳畔缭绕。 崔莺眠睁大了眼,凝住了呼吸,听着他说,分明是平平静静的口吻,每一句都像是惊心动魄的骇浪自心底澎湃而过。 她几乎立刻就问道:“可你还是选秀了!这是不是说明,你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没有。”贺兰桀的声音突然变得极是委屈,“眠眠你是知道的,我原本其实没打算留下任何人。” 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还活着,而且完完好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打破了一切原定的计划。 崔莺眠顿悟,这个男人,或许根本只是为了推脱,四海选秀不过是一个幌子,打着这个旗号方便干很多事情,而他,贺凤清…… 那个突然出现在玉京城中的小孩儿,目的何在,崔莺眠发现了眉目。 按理说太后寿辰,宗室子弟就算来玉京是为了给太后贺寿,也需要经过皇帝首肯才能前来。海昏侯自有其目的和手段,那么贺克用,就是真正地受圣人召见而来的。 几乎顷刻之间水落石出! 崔莺眠的呼吸急促地起伏,望着身边整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的男人,蓦地心生一股无比的爱怜之感,她再也忍不住,用力搂住了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嘴唇,“贺兰桀。” 黑暗得令人窒息的棺木当中,只听到她如此焦急的声音响起,在耳畔被放大无数倍,他尚无回应,而崔莺眠已经迫切地,在他的唇瓣之上索取甘露,亲吻着他。 逼仄的空间里,空气的温度点点爬升上来,越来越燥热。 贺兰桀的身体也开始火热。 可是这是在哪儿! 棺材里。 更别提,她之前说过的那些话,贺兰桀委屈万分地推她:“眠眠。你说少做为妙的。” -- 第96页 她一愣,但是渣女就是要反复推翻自己说过的那些屁话不是么,她只想屈从于眼前的感觉,而且食髓知味,是的,她贪恋他的味道,他真的让她感到愉悦。 “少做,不是不做。”她撑住他的胸膛,用下流的人渣口气对他说,“我会对你量力而行的。” 贺兰桀有多虚,跟三年前根本没法比,她必须怜惜他。 烈火烹油,就像于浪尖注入一点清水,霎时油花翻滚,四溅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崔莺眠本意是疼疼这个男人,让他不至于像前几日那么虚脱,可是说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她哪里知道,这种场景,本身就能增强内心的刺激。 最后被反客为主,招架不住,哀哀求饶的人,又成了自己。 “饶了我……” 贺兰桀搂住她,温柔地哄她。 崔莺眠乖乖地窝在他的胸口,兔子似的拱一拱。 身上遍布淋漓的大汗,知道她爱洁净,贺兰桀抱着她,用脱下的衣物为她擦拭一遍,又道:“眠眠,我们出去,这里憋闷,我带你去浴身。” 哪知她这会儿根本不想去,按下他的手臂,鼻尖溢出轻轻的满足的哼哼:“我就要在这里。” 他无奈,只好顺从她,可是却又不得不提醒她:“这里没有避子汤……” 崔莺眠唰地抬起头,沉静半晌,冷冷道:“你想我喝避子汤?” 贺兰桀也是一愣,连忙摇头,“不,避子汤伤身,你不要喝,只是——” “眠眠,回头我让南宫炳调配,可以不用受孕的药给你,不,也不用,给我就够了。”想到这,他就开始怪罪自己太过疏忽,应该早早地备下的,也不必伤她的身子,更不必令她有丝毫的为难。 崔莺眠更加不快:“你就那么不愿我为你生下孩子?” 贺兰桀更是冤枉:“没有。” 他只是不敢。 崔莺眠恼火之下,伸手推他:“如果我说,我们本来就有一个女儿呢?” “……”贺兰桀震惊万分,握住她柔荑的指尖发颤,“你说什么?” 崔莺眠凝视着他的眼睛,呼吸还凌乱着,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倘若我们本来就有一个女儿呢,你要不要她。” 贺兰桀声音更哑:“是,是初月?” 他蓦地抱她坐了起来,将外头到底太冷,贺兰桀将衣衫为她穿上,系带的手仍在发抖,他不安地问道:“眠眠,你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她在大火中如何逃生,如何被海昏侯待到东海国,如何打胎不成,被迫生下了初月? 他怎会不要初月,他是害怕,从头到尾都在害怕,她不要初月! 倘若眠眠不要初月,倘若她将初月视作耻辱和孽种,他该如何是好。 “是的。刚刚你说避子汤,我全想了起来,是在崔府的那个晚上有的,那晚我们弄了好几次,根本没有任何避险的措施,我猜你那时肯定也想过用孩子绑住我,所以顺理成章地怀上了。” 崔莺眠肯定地道,并推开了他碍事的手,自己低头将衣裳穿好。 “在东海国,我生下了初月,但是她一出生就被带走了,我从没见过她。”说完,她与贺兰桀的眼睛对视上,平静,又深怀忧虑,“海昏侯带她来玉京了是吗?我听沈辞说了。我缺乏怀孕的那段记忆,也没与初月好好地相处过,母女的亲情也许没那么浓,可是贺兰桀,她是我们的女儿……” “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海昏侯提什么条件?如果可以我愿意回去,做他的人质!” “不可。”贺兰桀压住她的手,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你不要去。我明天再去给贺兰尧答复,你放心,我会把我们的女儿带回来,一切交给我。” 崔莺眠不放心:“可是,海昏侯要的一定不少,万一他要对你不利那——” 贺兰桀吻了吻她的眉心,对她安抚道:“不用担心。” “眠眠,我现在是一个父亲,作为父亲,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女儿,不惧付出任何代价。” 崔莺眠情不自禁地凝眸看着他,一瞬间,胸口酸涩难言,泪水溢出了眼眶。她紧紧抱住贺兰桀,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 …… 海昏侯入京,惊动的不只有崔莺眠,更有太后。 赵王贺兰尧自被贬海昏侯,流放东海,她以为,那小贱种自今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可是贺兰桀一道圣旨,竟召他入京,太后勃然大怒,气势汹汹地杀到太极殿,痛斥圣人昏昧。 贺兰桀皱眉道:“不会有母后所担忧的事情发生。” 太后斥责道:“你知道哀家担忧什么?贺兰尧是已经不能人道,可你却不知,他膝下早有过继的子嗣,相比于你,他的这一劣势早已成了优势,你还不知自己行事乖张,假选妃的事招了多少人的不满,崔莳的刺杀你又以为能瞒住多久?贺兰尧此番入京,就是为了冒险,他已经按捺不住要勤王了。你打算,到时候就将这么一个烂摊子留给哀家?恕哀家没有那个力挽狂澜的大才!” “母后。” 贺兰桀打断太后的话,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太后神色急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倒是说。” 贺兰桀缓缓道:“当年眠眠流落东海,为朕,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在贺兰尧手上。” -- 第97页 “什么?”太后的耳中响起一个炸雷,差点儿没掀翻了天灵盖,一跤跌到了躺椅上,隔了半晌,她又坐起来,“不对,这不可能。怎么偏偏就是一个女儿?奇怪,崔氏当日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贺兰桀皱眉道:“但这是事实,昨日,眠眠已经告诉了朕,初月是她在东海国为我生下的女儿。” 太后疾言厉色地道:“圣人切莫糊涂!就算退一步,崔氏当真为你生下女儿,那也只是女儿,难道你要封她为皇太女不成?所以为什么偏偏就是女儿,这件事多半就是障眼法,贺兰尧也料到,万一你真的夺回那个孩子,将来也不可能留有继承人你知道么!他这是要一步一步蚕食你的皇权。崔氏在哪儿?哀家不信那个孩子是她生的,哀家这就去盘问她,检查一番,女人生没生过孩子一目了然,就算生了,也未必就是你的!” 太后说完就要去,贺兰桀喝道:“母后!” 她脚步稍一停,贺兰桀便从身后走上近前,“母后,孩子朕已经见过了,与朕很相像。” 太后错愕地转过身来,圣人轻轻勾了勾唇角,“母后不是一直盼着朕能有自己的孩子么,不论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朕的骨血,母后见了初月,会喜欢她的。” 面对如此的笃定,太后哑口无言,半晌,太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母子之间的债,真是上辈子欠下的,对圣人她是无可奈何了。 作者有话说: 初月是不是贺狗的女儿,答案有两种,买定离手,落子无悔哦。 最新评论: 【 【感觉不是】 【希望女主想起来,又不希望他想起来。以前那种耻辱怎么放下呢】 【棺材里呀,狗子狠人】 【我感觉不是】 -完- 第53章 小公主,叫皇祖母。 “皇兄, 臣弟就知道你会回来,已经在此扫榻相迎,恭候多时了。” 海昏侯意兴勃勃,安排下去:“姜诚毅, 上茶。” 海昏侯招待贺兰桀入座, 被贺兰桀拂开手, 海昏侯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停,叹道:“皇兄和臣弟之间现在愈发生分了, 好,不喝茶就不喝。上次臣弟对皇兄说的话, 想必皇兄还记得?” 上次, 也是在赵王府中,海昏侯野心勃勃地开诚布公:“臣弟要王太后入主西宫,真正要两宫太后并驾齐驱。皇兄是知道的, 臣弟已经不能享有天伦,对皇兄绝不会是绊脚石,但臣弟之母, 原本就是先帝厚爱的宸妃,因臣弟之过失, 流于东海国受苦几年,臣弟为人之子,这种心情皇兄一定能够有所体会,臣弟只要母妃的尊荣, 还请皇兄宽仁大量, 宥恕我母罪过。” 他所要的, 是宫中有两宫太后。实话讲这超出贺兰桀的意料, 他并没有当时答应。 海昏侯话语停顿, 满脸写着诚恳:“皇兄今日又来,可是想好答复了?” 贺兰桀负手:“初月呢?” 海昏侯扭头吩咐:“姜诚毅,把初月抱来。” 姜诚毅去,将初月抱上前,小小的娇儿,不哭不闹,睁着圆溜溜的葡萄大眼睛望着两人,海昏侯笑着上前,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哄道:“唤人。四叔怎么教的?” 初月困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很是奇怪,眼睛像着了火一样盯住自己,初月有点怕生,可还是听话地喊道:“父皇。” 初月才三岁,说话含含糊糊的像漏风,但声音格外清甜软糯,能瞬间击中人心,贺兰桀眼眶微热,上前欲抱她。 姜诚毅严防死守,戒备周密,然而海昏侯却道:“给圣人抱。” 贺兰桀心弦轻震,没想到贺兰尧竟会大方地将初月给自己抱,他暗忍激动,慢步上前,朝初月张开两臂,“初月。” 姜诚毅有些不情不愿地将初月送入他怀中,贺兰桀伸臂接她入怀,小小的,软软的一只,可爱伶俐的女儿,肌肤如雪,眉眼像自己,鼻唇像她的母亲,这居然是眠眠为自己生的孩子,他们之间原来早已多了一分血脉的连接。贺兰桀再也无法按捺,低头去,恨不得亲她一脸,可怕初月认生哭起来,第一次见面,他只好矜持一些,从怀中掏出一只可爱的木风车,送进她的手里。 初月很感兴趣,黑黝黝的眼珠清亮无比,拿起木风车,鼓起滚圆的腮帮子,朝风车一吹,风车转了转,又停了下来,她握着那只风车,使劲地吹。 不过依旧收效甚微,这令初月感到有些沮丧。 贺兰桀笑道:“得找个有风的地方。” 他抱初月到墙根,正南北通有一条窄窄的巷口,一缕风从巷子中穿过,带动着风车骨碌碌转起来,初月惊奇地看着,脸颊两侧纤细的绒毛也轻轻拂动,鬓丝飘到了贺兰桀的鼻尖上,带来一股柔软的痒。 姜诚毅几乎立刻要上前制止贺兰桀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为,但被海昏侯拦下,他神情不解,海昏侯笑道:“抱过了又香又软的女儿,才会愈发不舍。” 他们的胜算才会更大。 初月是身揣妙法的小小宝藏,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看那一大一小两人在巷口吹风车玩,从没见过坚冰融化的景象,海昏侯不禁也有点儿感慨,“姜诚毅,你相信父女天性么。” 姜诚毅缓缓摇头:“没有这么神奇的事儿。末将只相信,谁待我好,我便还报谁,初月心里一定更偏爱您。” -- 第98页 海昏侯向贺兰桀与初月走上前,笑道:“皇兄,臣弟不得不打断你,初月早产所生,身体弱,吹不得太久的风。” 贺兰桀的身体微微一僵。 这种僵硬的反应,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缺席于初月的生命太久,竟还不如海昏侯对她了解,她身子弱,难怪这时,初月的小脸已经开始有些发白。 就趁这空隙,海昏侯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初月抱了回来,她手里还抓着那个木头风车,有点儿不甘心地要让它继续转动。 海昏侯抱着初月,带她离开巷口,回身看向贺兰桀:“皇兄还没有给臣弟答复。” 贺兰桀轩眉微攒:“可以。朕今天要带走初月。” 如此轻易? 海昏侯目光一震,难以相信地看向贺兰桀。 贺兰桀深知,自己的四弟多年来或许有所长进,但不会妖孽到这地步,这些话多半都是王氏太后手把手地教给他说的。话可以说得分毫不差,但举止神态却不能装得滴水不漏。 譬如此刻,海昏侯心中一定在考虑,他极有可能是虚晃一枪,而他接下来要说的,一定就是镇定下来之后,王氏太后教他说的,不能带走初月,要有凭证。 果然,“皇兄真的答应了?不再考虑一下了?初月固然可爱,是皇兄嫡亲的女儿,可是两宫太后一旦产生,对太后的威胁极大,皇兄有把握说服太后么。臣弟斗胆,问皇兄要一个凭证,确保皇兄不会出尔反尔。” 贺兰桀嗓音微沉:“朕的话,言出必践,绝无戏言。” 海昏侯一诧,看向身后的姜诚毅,姜诚毅也是紧锁眉峰,目光示意他,狗皇帝狡猾多端,他的话切莫亲信,教他调圣旨前来,盖上玺印,才算是作数。 可贺兰桀根本没有给海昏侯说出这句话的机会:“初月是活生生的人,容不下朕冒险,倘或圣旨一到,海昏侯立时带走初月,或对她不利,朕会陷入全面的被动。你说得不错,初月极是可爱,朕见她亦欣然,将来她便是朕掌上明珠,可朕还没有糊涂到四弟期盼的那个程度。或许是四弟还没有考虑好,初月可以暂时寄养你这里,朕有耐心再等你下一个条件。” 他说完,漠然转身离去。 海昏侯心中一急,抱起初月上前数步,“皇兄你说话作数?君无戏言,今日臣弟这里的人可都听见了!” 姜诚毅大惊失色:“海昏侯!” 狗皇帝狡猾,怎可亲信? 贺兰桀唇角微敛,颔首:“朕一言九鼎,三日之后下诏,王氏太后入主西宫,掌六宫事务,可不必随海昏侯归于东海,如此四弟看可还满意?” 贺兰桀答应得有点儿草率了,其实海昏侯知道,贺兰桀狡诈,但他左思右想,也没想到这件事已从圣人口中而出,还有什么可以变卦的可能,而他和母妃所要的,不就是这一点么?贺兰桀已经答应了。 再不给答复,他即刻转身便出了这个门。 眼看贺兰桀耐心仿佛即将用尽,海昏侯心里一急,连忙追出几步,“臣弟答应!” 姜诚毅是彻底心冷了,虽然他也不知狗皇帝话已从口而出,还能有什么转圜,但如此眼睁睁看着海昏侯将初月交到狗皇帝手上,姜诚毅总感到心里发毛,有点不对。 贺兰桀如愿接到了女儿,但离开了海昏侯,初月还抓着木头风车不动,直到贺兰桀抱她离去,初月的眼睛里开始流泪,她开始挣扎,要踢贺兰桀,“放开!” 但是贺兰桀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任由女儿对自己拳打脚踢,心中明白,这种相伴三年的情谊,不是旦夕间就能消弭不存,也许这需要他用更长的时间去化解,让初月重新接受,她的父亲是自己。 贺兰桀的眸光微微黯淡。 出赵王府,登车而行,不消半个时辰抵达宫门。 太后一直在宫门口等候,见马车回来,贺兰桀抱着眼眶湿哒哒的小女孩从车上下来,太后急切地上前:“怎么样?” 目光随即停在了初月的后脑勺上,霎时目瞪口呆,笨嘴拙舌起来,说话舌头打结:“给哀家看看,这就是初月?” “嗯。” 贺兰桀一手托着初月,将她抱过来给太后看。 太后一眼过来,碰上初月粉嘟嘟白嫩嫩的小脸蛋,小丫头梳着双丫髻,因为头发太短,显得整颗脑袋毛茸茸的,像刚从树上打下来的栗球,那双眼睛清亮无辜,睁得大大的,里头似乎还有水光隐隐晃动。初月也在看太后,没有丝毫害怕,看得入神。太后蓦然出声:“存恤,还真是有点像你。” 她心里明明不相信当年的崔莺眠肯生下存恤的孩儿,可这小孩儿,确乎是…… 海昏侯为了找这么个小孩怕是下足了苦功吧,从哪里抱回来的这么个丫头! 太后的身后,福嬷嬷剪春等人也一并上前来,见太后松了口,便大胆了许多,福嬷嬷甚至逗弄起她来,“小公主都看呆了,快,快叫皇祖母呀。” 初月虽然莫名,但依然乖巧地喊:“皇祖母。” 又轻又软的嗓,喊得甜甜的,太后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快要化了,但是她必须冷硬起来,这个时候除了她,没人能保持理智了,太后压住脸色背身朝太极殿走:“圣人跟哀家过来,哀家有话问你。” 福嬷嬷要将初月抱下来,减轻圣人抱了这么久小孩儿的疲酸,但贺兰桀并没将初月交到她手上,一言不吭地跟随太后登上大理石台阶直上,进入太极殿。 -- 第99页 甫入内,太后回转身来,张口就道:“初月是你什么时候生的?哀家记得当年,给崔氏准备了避子汤,那汤药不说一定有用,但你和那崔氏能有几次?哀家承认这件事哀家办得不对,但哀家当年确实是为了你。你现在回答,必须令哀家信服,否则哀家便不认初月。” 事关皇室血脉,不能存有半点混淆不明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贺狗:我每次说话都有漏洞,但是你就是抓不着我,害,就是玩儿。 最新评论: 【 【唉,这个亲妈以后也麻烦了】 【狡猾啊】 -完- 第54章 女儿的大名,得仔细想想 贺兰桀看向臂弯之中可爱的女儿, 她已经困得趴在他肩头打起了瞌睡,贺兰桀便将她放下来,安置在躺椅上,拉上小被子, 初月在毛绒绒的软毯里蹭了蹭自己的小脸蛋, 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贺兰桀弯腰在她身旁, 摇着躺椅,直至哄她睡着, 才起身,缓慢地回答太后的问题:“有过一回, 母后不知。” 太后怔了怔。当年她给崔莺眠递避子汤, 被贺兰桀发现以后大发雷霆,他甚至出口说,如果崔氏不能生育, 他便会绝后,这话抛出来,太后还何能继续残害崔莺眠的肚子?所以之后, 她再不给倚梧殿送避子汤那种虎狼之药。 但她同时也认为,自己的儿子不是不知道轻重之人, 当时那种情况下,崔莺眠带着罪女的枷锁,并不合适为他孕育子嗣,一旦令先帝有所发觉, 会教他失望, 于自身的地位不利, 所以即便是为大局, 他应当也会有所克制, 不会与崔莺眠不知节制地肆意妄为。当然太后并不反对,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由崔莺眠给他生孩儿,她也盼着能早日有含饴弄孙之乐。 不过,太后依然坚持:“当年崔氏对你的态度如何,我想你心知肚明,她既已逃出宫闱,会愿意生下你的孩子么?” 这句话正是贺兰桀的痛点所在。 眠眠不愿意。所以她用各种,哪怕是伤害自己身体为代价的办法,不惜一切地要打掉初月。她用肚子撞墙,心狠至此,不是因为初月的存在,而是因为他这个玷辱于她的恶棍。 可见她对他恨之深,责之切。 只是这件事却不能令太后知晓,贺兰桀抿唇,默然略过此节不提。 太后深蹙蛾眉:“存恤,这件事你好好想想清楚,你是不愿伤害了崔氏的信任,但这毕竟是关于皇室血统的大事,如何求证,自在你心。既然初月已经回来,三日之后就下诏吧,让王襄回宫。” 贺兰桀称是,“朕心里明白,母后切勿再为朕担忧。” 贺兰桀即刻安排太后离去,太后出太极殿北去之后,没有多久,李全便垫着脚尖急匆匆进来:“圣人,崔美人来了,要见小公主。” 话音未落贺兰桀霍然转眸:“让她进来。” “诺。”李全急忙去传召。 俄顷崔莺眠急匆匆步入宫闱,着急张望:“初月!” 她看到躺椅上沉睡的小小的人儿,即刻就奔向她,焦急地呼她名字,贺兰桀过来从身后扣住她腰肢,低声道:“眠眠!眠眠,初月睡着了,别吵醒她。” 崔莺眠冷静下来,她不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走向躺椅,娇小的初月安静地睡在躺椅上,阖着眼帘,一动不动,浓密纤长的漆黑睫羽微微上翘,小扇般精致。崔莺眠也是第一次看到初月,满心柔软,她对贺兰桀小声道:“我抱抱她,带她回承清宫。” “就在这儿吧。”贺兰桀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你在这看着她,等醒了再回,朕也有些事要处理。” 崔莺眠的眼睛里都是激动之色:“贺兰桀,你真的将她带回来了!” 贺兰桀微笑抚她的手:“当然,我承诺眠眠的,一样一样都会为你做到。” 可有件事,你却没做到。崔莺眠难以忘怀当年他对于自己的承诺,而事后却轻易打破,心头掠过一丝冷嘲。 不过,转念消散,她不再去想。 崔莺眠温驯地颔首,“我就在这儿,你去吧。” 贺兰桀复将她的嘴唇亲了一下,低低应着,从胸腔里发出沉闷的震动。他走向案后入座,处理起积压的政务。 崔莺眠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一心一意地扑在初月身上。 贺兰桀现在也不知道答应了海昏侯什么条件,按理来说他应当是处于极其被动的状态。 但看他此刻的神情,有条不紊地批复奏折,崔莺眠迷惑了。但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浮出水面。那都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 太极殿中,錾银的滴漏声音轻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初月已经醒了过来,她好奇地睁开眼睛,望向四周,这里金碧辉煌,漆绘盘虬金龙的藻井,高悬的琉璃挂画,直立云母宝装屏风,还有在这殿中,仿佛与周围一切辉煌灿烂的景物融为一体的男人。初月看不懂自己是到了哪里,但她分明地能感受到,面前的一男一女对自己没有一点恶意。 尤其是这个女人。初月胆大地盯着她。 崔莺眠有点儿惊喜,唤女儿的名:“初月。” 初月对自己的名字已经谙熟,不论谁叫她都会给出反应,面前的崔莺眠也不例外。 贺兰桀停了笔,侧目望向正在互动的母女二人,专注而无声。 -- 第100页 初月听到崔莺眠唤自己,还没回答,她就又哄她道:“我是娘亲。” 初月却想起海昏侯叔叔曾经说过的,这世上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娘亲,就像他的娘亲是王太后,独一无二。所以,娘亲不可随便乱认,虽然被诳了几次喊“父皇”,“娘亲”两个字却没有顺从地吐出口。 崔莺眠察觉到身后两道视线盯着自己,不自在地垂了眸光,遗憾地道:“初月,你出生时起我就没见过你,你肯定已经忘了娘亲了,不过没有关系。” 她握住了初月的两只小手,将她从躺椅上抱起,亲了亲初月粉嫩嫩的小脸蛋,“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们再也不分开。” 她抱初月到贺兰桀面前,屈膝行礼,“圣人,太极殿我们不便久待,初月醒了,我带她回去了。” 贺兰桀一瞬不瞬,那目光,似打量,又似端详深思,崔莺眠愈发不敢久待,少顷后贺兰桀缓缓点头,“嗯。” 崔莺眠只想快点儿走,临了却停了一停,道:“圣人,初月之名只是乳名,将来她的大名,还望你定夺,她已经三岁了,我想早点儿为她定下来。” 贺兰桀笑了下:“你决定就好,不必问过我。” 崔莺眠听不懂他话里深意,男人不是最在意这个么?还是说,其实他心里已经在怀疑? 她没多想,将一切的情绪都掩盖深藏得好好的,不动声色地从太极殿中退出,抱初月回承清宫。 回承清宫不过短短一段路,中途崔莺眠就有点儿抱不动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抱小孩儿,初月虽然还小,但已经有点儿沉了,抱一会儿尚可,走了这么久,还望不到宫门,崔莺眠不免泄气,暂将初月交到泻玉手里,由泻玉抱着,主仆一行几人迈入了承清宫,衣影消失不见。 从折角,太后与剪春凝然目睹着这一切,剪春知晓太后心头怀疑,便问:“太后可要立刻上前将崔美人拿来审问?” 太后声音愠怒:“崔氏已恢复记忆,自知是崔莺眠,将来得回明懿皇后的封号是迟早的事,哀家还没有那么权力,对她正面下手。” 缓了一下,她的心情恢复平静,拂了拂手,叹道:“圣人的这档子事,哀家管了太多,已经不想再管了。何况要验皇后的身,只能将她的裳服扒开,有辱国体,更失尊严,昔年她还是东宫一个小小的侍婢,哀家便动她不得,遑论今日了。” “剪春,哀家不愿再抵触存恤了。” 剪春听到太后的叹气之声,心头明了,太后这时妥协,是顾虑到母子情分。 毕竟…… 崔莺眠带初月回承清宫,才算松了一口气,“初月,我给你准备了很多好看的衣裳,你过来看看,喜欢哪一件咱们就穿哪一件,先泡个澡,把身上征尘洗净,洗得白白香香的,咱们就穿好看的小裙子好吗?” 初月还有点怕生,但是当崔莺眠拿出漂亮的衣裙时,初月看得眼睛都不眨,在她问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初月重重点头:“嗯!” 说完就朝崔莺眠伸出了手,一副要抱抱的样子,崔莺眠心软无比,上前将她抱起,带她入净室沐浴更衣。 初月的乳娘将她照顾得很好,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剥开来犹如蜕皮的鸡蛋,又白又光,崔莺眠给她打上幽香扑鼻的澡豆,搓匀了抹在她的身上,初月很喜欢闻,低头不住地嗅,随身伺候的沁芳半边身子卡在屏风旁,见状忍不住掩唇暗笑。 “美人,初月小公主长得真像咱们陛下。” 崔莺眠无心回:“是么。” 但她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灯光下,初月的五官瞧得分明,暖光尽数打在她玲珑俏丽的脸蛋上,没有一丝阴翳,瞧得是分明。初月的眉梢两道弯,长而浓密,眼是漂亮的瑞凤眼,长而不狭,只是太小了看不出情韵,却不难令人想到她长大之后的风姿,定是双眸清炯,开合有光,勾魂夺魄,就像贺兰桀一样。 可是……怎么会这么像? 沁芳还在喋喋不休地继续道:“像陛下,再有几分像美人,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咱们大晔的长公主殿下,定是凤仪无双。” 崔莺眠不敢苟同,不过,小初月却听得出这是一句夸奖,开心得直咯咯笑。 崔莺眠被她笑声所感染,勾起春,低头将湿漉漉的小家伙擦干,把准备好的一套衣裙为她换上,衣裙上的绣花平整,面料轻薄舒适,适宜春天穿,外边套上海棠色的兔绒小比甲,便似一个活泼可爱的年画娃娃。 她走在地上,迈着两条小短腿摇摇摆摆地来回跑,一会儿跑到崔莺眠的跟前来,将裙子上的藕色丝绦抓住一牵,像在展示给崔莺眠看,她新换上的衣裙穿着有多么美。众人大笑。 贺兰桀也来了,听到笑声,没有惊动屋内的人,只是停在殿外专心地看初月表演,嘴角压不住一直上翘。 崔莺眠注意到了她,脸上笑意一凝,连忙上前,“圣人已经处理完政事了么?” “嗯。” 崔莺眠脱掉他罩在外间的鹤氅,递给一旁的沁芳,道:“我这里有新泡好的丹藿茶,清心明目,入口淡香,很是不错,圣人陪初月玩一会儿,我去煮来。” 她要往外去,贺兰桀却握住了她的柔荑,将她拉住扣入怀里,“怎么朕一来,你就要走了?” 崔莺眠垂眸不语,贺兰桀吩咐宫人全部退去,屋中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贺兰桀上前弯腰,笑着将扑过来的初月抱在怀中,掂了掂,对崔莺眠笑道:“女儿的大名,得仔细想想,眠眠,你说定个什么字好?” -- 第101页 崔莺眠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低头揉了揉眉心。 作者有话说: 贺狗:不要你们觉得,我要我觉得,初月就是朕的女儿! 最新评论: 【 【贺狗满肚子火哈哈哈,好白菜提前被猪拱了】 【狗子深得精髓哈哈】 -完- 第55章 俩小人 贺兰桀抱起小初月, 来到崔莺眠素来只用来置放针线与花式图样的案几后边,抱她坐下来,留足空给崔莺眠。 她便也走来,坐在他的身旁。崔莺眠见他提起笔, 在宣纸上一挥而就, 一个字, 两个字,直至写了二十几个字, 才停了下来,崔莺眠一愣, 身旁的男人开始滔滔不绝:“眠眠, 我想了好多,你看看,这些字可不可以?依我之见, 初月不必跟着那些皇子排辈,我宁愿她独特一点,超然一点, 所以只取单字就可以了,这些字的寓意都不错, 配得上我们漂亮的小公主,眠眠你看看?” 她很少听贺兰桀连珠子似的放这么多话,有点儿惊讶,他居然就这么高兴, 她都不忍心骗他了。 “眠眠?你怎不说话……” 崔莺眠在他疑惑的询问声中回过神, 仔细将宣纸上的字一个个看下来, 排除了不少:“圣人写的都是金啊玉啊的, 虽然寓意好, 难免俗了一点,不好不好。” 她一说,贺兰桀也附庸道:“眠眠说的是,我文采不好,让眠眠见笑了。” 他没忘那只放到崔府的风筝,题着一句酸诗,被她批评“平平无奇”的旧事。 想来也是真的平平无奇,他自幼所学,除经史子集,便是兵器武功,舞文弄墨之事实不擅长,见崔莺眠嫌弃,难免心虚,心道,待他再从史集里掏出几个气魄宏大寓丰意远的字来,给眠眠再赏评一二。 起身要去,崔莺眠道:“这个还不错。” 他身形顿住,低头看去,崔莺眠的素手食指点在宣纸上的一个“妤”字上,道:“就这个字吧。” 贺兰桀再定睛一瞧,这个字比起方才的金玉,不过是随手想来,没想到她会同意,既然这样,贺兰桀将小初月抱到这个“妤”字前,对她说:“那这个字,以后就是初月的名了,初月看看可还喜欢?” 小初月还不到识字的年龄,但过了这个生辰,也要学字了,当下她很感兴趣,趴在由父皇写成的宣纸上,小手挥舞,一会指着这个,一会指着那个,嘴里咿咿呀呀的,全是信口胡诌。 贺兰桀忍不住哈哈大笑,将崔莺眠抱进怀里,“眠眠你看看你的女儿,很有朕当年的风范。” 崔莺眠轻轻拍他胸口,嗔道:“像你只怕坏了。” 贺兰桀竟然也认可:“对,像眠眠最好,不必像我。” 崔莺眠一时听不出他是真心话还是在阴阳怪气,内涵她文墨也是不精。 以前在闺阁,她也上私塾,书写上精通小楷,音律也是不错,不过掉书袋子的事却一直不大擅长,只是虽不精通,但品评的能力可不是没有,贺兰桀就这样难道还不让批评两句了?做男人的肚量得大一点。 她想,也许是当年如此,才会对才名远扬有文士之名的萧子初有所钟情。 只是都是当初了。 她这样的女人,当然不配萧子初的喜爱,所以她也自认了,迈入东宫委身贺兰桀起,早就放弃了那种念头。 窝在贺兰桀怀中,崔莺眠伸手攀住了他的脖子,闭眼。 贺兰桀身上有股好闻的白檀香气,每一次都熏染得不浓不淡,闻着香甜,但又不会太齁,崔莺眠很喜欢这种味道,用不了多久就会起睡意。 “皇叔!” 一道脆嫩童稚的嗓音,打断了崔莺眠的困意,眼眸睁开,只见门外蹦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两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肤色白皙,长得便像是竹竿一样,崔莺眠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在椒房殿吓唬她的那个小孩儿。 贺凤清。 她急忙从贺兰桀身上起来,松开他,端坐持正。 贺兰桀因为软玉温香顷刻离体很不畅快,挂了脸色:“没有规矩!” 贺凤清滞了滞,这才赶忙想起来,噗通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俩个叩首大礼:“臣侄拜见皇叔,拜见皇婶。” 见贺兰桀对他举止间颇为严厉,崔莺眠少不得便要扮作红脸,温和了些道:“起来吧。” 等他乖乖站起身,崔莺眠笑问:“凤清第一次来承清宫,对了,之前没有见过面真是遗憾,皇婶这里给你一点压岁钱。” 贺凤清急忙去看圣人脸色,看了一眼,缩了下脖颈子,连忙推手:“不不,侄儿不要,侄儿就是来看看小公主。” 一说到“小公主”,初月好像就意会到是自己,还趴在桌上瞎胡闹玩耍的她立刻揪起脑袋,好奇地一扭,看向来人,居然也是个半大小孩子,比他高不太多,初月一下来了兴致,咯咯笑起来。 小公主对自己笑了,贺凤清就胆子大了一点,走上前来,伸出小手指,碰了碰初月柔软洁净的面颊。 小公主脸蛋滑嫩,一笑起来,两侧有两个浅浅梨涡,煞是明艳可爱。 起初贺凤清还不大敢动她,碰了一下,像触到了一块水豆腐,就怕指尖将她刮破了刮伤了,谁知,她却笑得欢喜,更加快乐了,贺凤清心里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又碰了下她的脸蛋,一碰就分开,再碰一下,再分开,一来二去,初月笑得更高兴了。 -- 第102页 贺凤清的眼睛也越来越亮,甚至敢跟他的皇叔说:“皇叔,我能不能抱抱小公主?” 贺兰桀当然不肯,可是崔莺眠却温言笑道:“抱吧,小心一些。” 于是贺凤清将小小的初月抱起来,初月也乖乖张开臂膀给他挂在身上,贺凤清抱初月还有点吃力,掂了掂,脸上浮现痛苦之色,不过他却不轻言放弃,硬是不撒手,“小公主,叫哥哥,哥哥给你糖吃。” “……”贺兰桀已经满脸黑线。 这么小就会诱骗女孩儿? 贺克用怎么教的儿子! 正要发怒,崔莺眠又一手按住了他,目光示意:都是小孩子,你计较些什么,显得很是没有风度。 是因为她这样规劝自己,贺兰桀才暗忍。 可是娇娇女儿到了一个小屁孩手中,他怎能放心?于是再也坐不住,起身跟着贺凤清,也不说话,只是给他眼神令他揣摩。 贺凤清人小鬼大,善于揣摩大人心思,当然看得出来皇叔已经很不高兴了。不过这有什么?只要皇婶答应就可以了,皇叔再厉害,却也得听皇婶的,一个成功男人的家里必是阴上阳下,阴阳颠倒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至少在他有限的见识里无不是如此。他要向皇叔看齐。 于此同时,小公主初月被哄得心花怒放,朝他甜甜喊:“哥哥。” 初月本就喜欢喊人,何况听说有糖吃? 贺凤清忽略掉皇叔已经快要冒火的眼神,伸手一掏衣兜,从里头抖落出几块半化不化的饴糖,咬开糖纸,取出里边干净的白糖,递到初月的嘴边,初月张口就咬进嘴里,糖很甜,但还不及小公主笑容。 她感觉到贺凤清抱得吃力,蹬一蹬腿儿,便要下来,贺凤清便放她下来。 初月伸手抓了贺凤清手里全部的糖,迈着小短腿来到贺兰桀的脚下,在他诧异之际,只见小公主摊开捂得湿漉漉的手板心,露出那几颗糖,伸到贺兰桀的跟前:“父皇,给。” 贺兰桀顿时眼眶一热,嘴角咧开,笑着将初月递过来的糖果接下,“好,我吃。” 崔莺眠知道他不爱吃甜食,除了那偶尔出现在太极殿的枣泥香糕,别的一概不沾,但这会儿,他却剥开了好几颗饴糖,一口气全塞进了嘴里。 大晔圣人就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初月笑,初月一愣,她只是给贺兰桀吃,没想到他全吃了! 一个都没给自己剩下! 初月傻了傻,反应过来,小嘴一扁,蓦地嚎啕大哭起来。 贺兰桀惊呆了,“初月?” 他作势要抱初月,哄好她,但初月却不干,说什么不让他抱。 哭得太伤心,贺凤清连忙从兜里继续掏,好不容易又掏到一个,他赶紧拿出来递到初月面前:“初月别哭,你看,哥哥这里还有。” 初月定睛一看,果然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糖,那点不高兴顿时散了,乖巧等哥哥剥好了送到她嘴边。 吃了糖果,她的小脸雨过天晴,“谢谢哥哥。” 贺凤清得意地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皇叔,一伸手拉住小初月,“初月,我带你去玩,御园有兔子!” 说着就往外走,崔莺眠急忙道:“贺兰桀!你快带人跟上!” 宫里出过刺客,贺兰桀在各个地方都放了暗哨,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不过,贺兰桀依旧吩咐左右:“调銮仪卫随身跟着世子和公主,一步不许落!” 看着两道身影迈出承清宫,他心头真是火大,有种好白菜提前被拱走的感觉,尤其贺克用与他都算出了五服了,这么偏的亲戚…… 作者有话说: 青梅竹马俩个小乖乖。 第56章 太后居然成了太妃 海昏侯这边尚在等待消息, 一日过去,又是一日,渐渐有些坐不住。 初月已经还给了贺兰桀,当日贺兰桀在赵王府说的话, 却依然有不作数的可能。 他不禁要命令姜诚毅, 去叩问贺兰桀情况, 但也就在这时,黄门令登门而来, 宣旨,请海昏侯于明日上朝。 他是就藩侯爵, 无事不必入朝, 因此这些天消息有些闭塞,但这正是一个契机。 姜诚毅道:“末将还是觉得贺兰桀不可信,其中有诈。王太后那边, 末将不知该如何回话。” 王太后目前人停留东海国,没有随同前来,要传信那边, 还需要几日的功夫,但因为姜诚毅以为事情已经没有回旋余地, 且办得不妥帖,不知该如何给予答复,所以耽搁下来。 海昏侯皱眉道:“你莫小题大做。” 贺兰桀是圣人,纵然他狡诈多疑, 但亲口应下的承诺, 难道还能不作数不成? 纵观六朝, 也没有拿话当儿戏的昏君。 姜诚毅不禁叹气:“但愿事情如您所想。” 翌日, 海昏侯亲临朝堂。 阔别三年, 再一次回归玉京,海昏侯入目所见却已经是一批陌生的面孔,昔年站队赵王的老臣已经凋敝伶仃,不剩几人,看来是贺兰桀登基继位以后,大刀阔斧地裁撤冗员,借机清除了当年与他有旧的官员。 其实倘若是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他也是会这么做的,这并非气量不够,而是必须防患于未然。 海昏侯出现,吸引了满朝文武的目光,他们迫不及待要看这个,当年流放东海国的这位失败的赵王。 更有一桩密辛,传闻这海昏侯在胭脂山秋狝时身受重伤,已经不能人事…… -- 第103页 这个秘密也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也没有大肆渲染,就在官员间人尽皆知。 他们不禁好奇,这种不能人事的玩意儿和他们正常男人看起来有何不同,于是个个打量得更加仔细。 觉得海昏侯皮肤过于白皙; 觉得海昏侯喉结不够突出; 觉得海昏侯肯定长不出胡须云云。 海昏侯知道他们在看什么,那种打量审视的目光,这几年他已经承受够了。他不是不能举,只是不能生育而已,值得这些人,竟敢如此羞辱自己。 这一定是贺兰桀暗中怂恿! 当年,那头突然出现的黄罴,他心头至今不能释怀,那一定是贺兰桀的手笔,他暗害自己。而今日,他又默许众臣对己如此非议。 他还端坐于御座之上,睥睨众生。 海昏侯恨不能将他拉下王座,以唾沫淹之,咬下他的皮肉,喝尽他的血髓! 他现在,却不得不屈膝卑躬,向御座低头,呼一声万岁,虔诚跪伏。 满朝文武其实都在好奇,海昏侯入京不说,但他是为了给太后贺寿而来,怎么突然现身于朝堂上?莫非圣人有别的旨意? 冕旒底下的沉峻的脸深而莫测,教人摸不着头绪。直至海昏侯行礼之后,贺兰桀方沉声道:“平身吧。” 海昏侯跪谢,旋即起身,目光掠过大殿上的一切,众人便不敢多看,个人心头那把算盘都开始拨得飞快。 “海昏侯远来辛苦,一路跋涉,才至此处,为太后一番心意可称拳拳。推己由人,思及先帝,临终托付重任,逐海昏侯于海上,往来三年。东海国千里迢迢,沿途霜重棘丛,王氏太后病体衰弱不堪苦楚,朕躬恓惶,故此,愿接王氏太后回宫,安养晚年,以全孝义,诸卿可鉴。”贺兰桀微笑拂了拂手,这番话,不像是在询问官员意见,而似是已经板上钉钉,现在只是来知会一声而已,百官若有眼色,则不得有疑义。 当然了,接回王太后这不算什么大事,可自立朝以来就没有这么干的。 这帝王继位,亲王就藩,一直以来已经传为习俗,亲王的母亲因是有所出者,不需要随大行皇帝殉葬,可跟随儿孙前往封地,享一国之食俸。这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接回王太后? 众官员们不明白,但海昏侯心头却有点振奋。 他开始想姜诚毅杞人忧天,贺兰桀虽然奸猾,但毕竟,这是他事先已经金口承诺过的。 海昏侯立刻躬身下拜,声音铿锵有力传得满殿皆是回音:“臣弟多谢圣人宽宏仁慈!” 眼看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定了下来,这时,傅岂思一步走出:“圣人,臣以为不妥。” 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让海昏侯下不来台,海昏侯一看居然是曾经想要拉拢,却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傅岂思,登时两眼凸出,怒火中烧。 傅岂思到底是年轻气盛,还有几分文人的峥嵘风骨,他这一步站出来,令汗颜的人也不禁附和。 贺兰桀道:“傅卿畅所欲言,朕听着。” 傅岂思长揖到地,接着便站起身,眼风不斜半分地慷慨直言:“接回王氏太后,有违祖制,于礼法不合,于朝纲不合,我大晔以仁孝治理天下,王太后入京,是否接下来海昏侯亦可以孝之名入京,今日违秩,他日再破规矩,长此以往下去,大晔体统何在?何况两宫太后,闻所未闻,圣人乃先帝二子,论长幼有序,继位是顺应天理自然,那么宫中太后,便也是天理自然。如接回王氏太后,何安中宫太后?臣请圣人深思,两宫太后万万不妥!”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这王太后要是回来了,宫里不就两位太后了么? 这王氏太后当年为宸妃,凤仪宫的太后水氏当年为勤妃,位份还在宸妃之下,现在母以子为荣固是理所应当,可依当年的位份,似乎水太后还要低王太后一头?可这不就乱了么! 人群中起了喁喁私语,都认为此举不可行,行不通。 海昏侯的脸色骤变,也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这么个傅岂思,三言两语将话全部堵死了,他暗恨地斜视傅岂思,颇有些恼火地说道:“傅岂思傅侍郎,看不出你还是如此一个因循守旧、泥古不化之人。” 傅岂思丝毫不用他的伶牙俐齿还以颜色,只笑道:“海昏侯糊涂了,臣心中有些担忧,所以不得不提,怎样于大晔有利,臣便怎样回答,相信圣人心中自有评判。” “你!” 上面的声音蓦地下来了:“是了,傅侍郎所言有理。” 海昏侯惊呆了:“皇兄你——” 贺兰桀的冕旒微微晃动,底下是一双深沉的眼,凝视大殿之上每一个人的动作,将一切俱收眼底。 “四弟,朕心中不是不偏着你,这大殿之上,所有人的耳朵可都听着。”贺兰桀微微一笑,“这样吧,朕便替你做个见证,今日海昏侯须在此立誓,将来王氏太后入主西宫以后,海昏侯不得以尽孝之名回京探亲,若无圣旨召见,不得返京,四弟以为如何?” 看来这就是贺兰桀留的后手了。恕海昏侯心中直言不讳,也不见得如何高明。 他朗声道:“好!臣弟就在此立誓,绝没有傅侍郎杞人忧天担心的事发生,不回就不回,无召不得入京,臣弟心中谨记,不知诸位大臣,还有何疑义不妨一并说了!” “圣人,这两宫太后实在不妥啊……” -- 第104页 官员根本不理会海昏侯说了什么,直接越过了他向圣人进谏。 海昏侯双眼瞪得滚圆。 满殿哗然。 有人坐不住了,甚至放言两宫太后为乱于国体,损大晔气数。 这话一放出来,殿内倏然寂静,简直落针可闻,也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不怕死的话,估摸是要惹圣人大发雷霆了。那人自己也后悔不迭,瞬间噤若寒蝉。 可御座上,却也是深水般的平静。时辰又过去许久,贺兰桀的沉嗓响起:“谁说,朕许了两宫太后了?” 呃? 不知群臣,海昏侯也一并傻了眼,看向御座。 贺兰桀却是一派正色,不急不缓地道出心中所想:“宫中确实不能有两位太后。从前断无此等规矩,将来恐怕也不会有。朕今日,便做这一个开山鼻祖吧。” 海昏侯傻眼瞪着贺兰桀,而贺兰桀已起身。圣人起身,百官跪伏,贺兰桀于金殿之上沉声宣告:“接回王氏太后,奉为大晔圣翊太妃,位列西宫,主掌六宫事务,朕将以庶母之礼事之,诸位卿家可不必再议。” 声音响彻大殿,每个人的耳鼓都在振动乃至嗡鸣。 什么,太妃?这是亘古未有的头衔,怎么说好的太后,突然变成了太妃?海昏侯两膝一软,扑倒在地,眼珠子几乎要从眶子里滚落出来。 百官这回是无话可说了,两宫太后的事情简直是迎刃而解。是的,王氏太后既然不是圣人的生母,那么他自然不能称作西宫太后,封一个太妃,位在太后之下,礼法上就说得通了。 “圣人圣明!”傅岂思浅浅含笑,长礼叩首。 身后之人随之附和。 满殿上都是“圣人圣明”的声音在回响。 衬得人群中间的贺兰尧,宛若一个被众人所抛弃的跳梁小丑,无人问津。 他的眼角直抽搐,想到自己辜负了母妃的殷殷期盼,恨不能当场晕死过去。 “无事退朝!”李全端着那公鸭嗓一喝,今儿这早朝就退散了。 人群陆续走出,可海昏侯还没缓过来,等人退了大半出去,他突然从地面一跃而起,拔步就追着贺兰桀而出,于贺兰桀出雍和正殿,回太极殿途中,海昏侯将他拦下:“贺兰桀!你背信弃义,欺负我!” 海昏侯的一对招子红得如鸽血一样,挥拳就要扑贺兰桀面门。 被贺兰桀一招制服,只是一只左手便抓住了海昏侯咽喉,用力一掐,海昏侯便封口喘不过气来。 贺兰桀将他松开,脸色瞧着不显山不露水,没有胜利者的姿态,也没有被攻击的愠恼,眉清目润。 “看来四弟还没学会规矩,就凭你刚才那一拳,朕已经可以将你视作叛党拿下了。” 海昏侯如梦初醒,心头突突,他急忙跪了下来:“臣弟该死!皇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初月我还给你了,我母妃的事情……” 强硬来不行,便主动示弱打起了感情牌,的确是有所长进了。 贺兰桀笑道:“朕答应了你什么?‘入主西宫’,‘掌管六宫事务’,朕不是已经给了圣翊太妃了?朕对你的承诺,每一个字都作真。” 海昏侯傻眼了,原来,原来贺兰桀答应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后招,这只是一个文字游戏! 他的母妃却直接从太后变成了太妃!这中间的差别,岂止是一个掌管六宫就能填补过去的! 他要的是两宫太后,将来协理朝纲垂帘听政! 海昏侯咬牙切齿满脸颓唐,不甘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臣弟——受教了。” 作者有话说: 海昏侯:我好恨。 贺狗子:神清气爽。 海昏侯:你等着,我还有后招! 作者菌:啥?难道是双胞胎? 贺狗子:这样吗?那朕等着齐活儿了。 最新评论: 【 【哈哈】 -完- 第57章 皇兄你上当了! 廿八太后寿辰, 圣人与太后心怀仁慈,对立太妃一事乐见其成,早已安排了宫车前往东海国应回王太妃,不过太后的寿宴, 太妃这是赶不上了。 这日, 天色清朗, 如偏薄而剔透的琉璃,浮有几缕淡淡云气。 太后设宴行宫蓬莱岛, 邀四方之宾入岛上赴万岁千秋宴。太后早年凤体违和,生育圣人晚了不少时候, 现年有五十, 这个年纪在大晔其实算不得长寿,但大晔经历了几场变故,喜事不多, 难逢如此佳际,寿宴办得颇为盛大。 一些小辈赶来行宫,为太后虔诚贺寿, 磕头献宝,便得到太后亲手赏赐的寿袋、蝠纹香包、金镶玉长命锁、如意杖等物, 这其中,就属海昏侯最是不情不愿,可他也不会将情绪挂在脸上,恭恭敬敬朝太后磕了几个头, 被赏赐了一封红包, 还有一柄黄金玉如意。海昏侯叩谢太后, 随即落座一旁。 今日之主显然是太后与圣人, 贺兰桀出席较晚, 与崔莺眠同期入席,而令百官疑惑不解的是,圣人为崔美人安置的席位,列于他身侧,这显然是皇后才有的待遇。 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有人心想皇后早逝,如今宫中不过只有一位崔美人,因这份独特,地位自是非比寻常。 还有人心想,看来这崔美人从三千秀女之中脱颖而出,很得圣人宠爱,圣眷正浓,可有所僭越。 而崔莺眠给太后拜寿以后,又得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正要拆开,被贺兰桀阻止了,大概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多少要顾忌几分.身为后妃的仪容,怕她等会儿拆开大包太过欢喜。看来贺兰桀已经知道里头包了多少钱了。崔莺眠觉得无趣,偷摸将红封收回衣袖间。 -- 第105页 酒过三巡,崔莺眠的眼波里掀起一股轻盈的细浪,显然熏熏然有了醉意,她偷偷靠近贺兰桀,吐气如麝:“今日怎不见那位傅侍郎?” 贺兰桀心头顿时吃味:“你想见他?” 崔莺眠笑盈盈点头:“许久不见了,傅侍郎可还安好?” 户部侍郎的皮相,算她生平仅见的绝顶。贺兰桀虽然也俊,但不是一挂的。 男人同女人一样,环肥燕瘦,各有风情,看腻了这个,偶尔看看那个,赏心悦目,也是好的。 看看而已,她又不会有邪念。 贺兰桀这也会吃醋么? 他心情不佳的样子,口吻冷淡了点:“他没过来,在宫里内庭调取物资。 ” 越说越酸溜溜的,那股醋味儿都快冲出来,弥漫整座蓬莱岛了,崔莺眠不愿跟他计较,目光看向贺兰桀身后的李全,李全偷偷地在唧唧直笑,也不知笑个什么。 “那行吧,下次有机会,总能见到。”崔莺眠不无遗憾,感叹道。 丝毫没留意到,身旁的男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寿宴进行到一半,贺兰桀因为无心饮酒,将酒水泼洒在了身上,起身先告辞,要去更衣。 崔莺眠是看着他走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路也那么别扭。 贺兰桀一人离席,沿着湖面上的走廊踽踽而去,走出蓬莱岛,那边丝竹管弦,乐音丰盛,贺兰桀回头一看,灯火璀璨,搅碎在水影里,如鱼鳞般细密。 可是他走了这么久,她都没来寻自己。 崔莺眠是真的没感觉到他生气了吗? 她很过分,他从来不会盯着别的女人看那么久,而她,却被别的男人皮相所引诱。 皮相不是很肤浅的东西么? 承认在她心里,他的分量远远不足,比不上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不难,可是,哄一哄总该会吧? 她每天在他面前表现得卖力,他以为自己在她心里还算有点地位的。哪知道经不起一点儿试探…… 贺兰桀很是不快,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石子,啪——石头飞出一段弧线,打落在初发新芽的树干上,峭楞楞的树影摇动着,恰如他此刻那乱糟糟浮在半空之中悬而不下的心。 “皇兄让臣弟好找。” 贺兰桀一扭头,树下立着一个人,绿袍墨发,笑吟吟负手而来,手中勾着一只半满的酒坛,正是海昏侯。 贺兰桀无心与他插科打诨,转头就要走,海昏侯再一次叫住了他:“皇兄这是怎了,看到臣弟反而怕了?” “想说什么?”贺兰桀顿步,皱眉道。 海昏侯道:“两宫太后已注定不成,臣弟还能说什么。但臣弟真的很不甘心,臣弟心里不快,皇兄岂能如此安逸。” 知道贺兰桀还在忍耐,海昏侯从他身后两步上前,停在贺兰桀的面前。 “皇兄你上当了!”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怪桀阴鸷,恻恻笑起来,在贺兰桀皱起眉,根本不愿搭理他之时,海昏侯动了手。 本意是为了阻拦贺兰桀离去的脚步,但贺兰桀有着习武之人天然的警觉,海昏侯这点三脚猫的武力根本毫无招架的余地,贺兰桀扣住他的右臂提起内力往下压去,海昏侯的臂膀于顷刻之间一个弹响,竟然脱臼了,他“哇”地嚷嚷了出来,疼得脸色惨白,直呼饶命。 “皇兄,饶命,臣弟再也不敢了……” 贺兰桀冷目乜斜此人,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松开他,贺兰尧本人眼高手低,他尚且不足为惧,但他那个母妃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阴毒之人,留有什么后手,贺兰桀还不得而知。 他手上用力一些,直如错骨分筋,海昏侯疼得两眼泪汪汪,“疼疼疼——” “皇兄,你松开臣弟,臣弟再不敢了,臣弟胳膊……要断了!” 他脸白如纸,汗如雨下,目光又气又恨,可偏偏拿贺兰桀没办法。倘若他的武力足以胜过贺兰桀,怎么也不会被他如鹰抓小鸡一样钳制住动都动不了一下。 贺兰桀对屡次三番越过自己底线的海昏侯已经失去了耐心,“到底要说什么?” 海昏侯求饶:“松开,皇兄松开,臣弟就说。” 贺兰桀将他松开,但自以为得到解救的海昏侯,没等他的手揉上自己的胳膊,试图将脱臼的关节复位,屁股上就结实地挨了皇兄的一脚,贺兰桀那一脚直将他踹飞出去几丈,最后一个大马趴摔在地上,沉闷地一声响,左脸着地,吃了一鼻子灰。 贺兰桀真小人。海昏侯在心头暗暗骂他祖宗十八代。 问候完才想起,原来他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也全骂进去了,又连忙在心里告饶,求祖宗饶恕,他们眼睛也看到了,贺兰桀欺人太甚。 “可以说了。” 海昏侯费尽地腾挪身体,转过来仰躺在地,一只手握住被折脱臼的臂膀,将上半身稍稍欠起。 正对上月光中烟树底下的那张冷沉的脸,海昏侯却蓦地一笑,露出满口白花花的牙齿。 “皇兄与皇嫂敦伦时,原来没有看过她的身体吗?” 贺兰桀容不得他人提及崔莺眠有半分不敬,他走上前来,一脚踩在了海昏侯的胸口,眉如峰峦,高高上耸:“再说一遍!” 海昏侯被他这一脚踩得快要吐血,浑身的骨头就像要被他折腾散架了。身体剧烈疼痛,表面上,海昏侯却嘻嘻笑道:“皇兄不知道,生育过的妇人,腹部因为怀孕后期的高隆而留下痕迹吗?那种纹痕,是很丑的。就算是生育过后几十年,那种痕迹都不能消除掉。怎么,皇兄没见过皇嫂的肚子?臣弟告诉你,那里肯定是光光溜溜……” -- 第106页 贺兰桀脚下用力,千斤坠下去,海昏侯唰地一口气哽住,再也呼吸不得。 须臾他的脸就涨得发紫,手指艰难地指向贺兰桀,作声不得。 贺兰桀松开脚,双拳攥得死紧。 海昏侯得以喘息,从地面上爬起来,出气比进气多地不住咳嗽。 话不用说得太多太满,足够挑起贺兰桀心中猜疑就够了。 贺兰桀是个聪明人,懂他言外之意。 海昏侯揪着胸口,将气息喘匀,大着胆子将头抬了起来,看向头顶的贺兰桀,对方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果不其然,贺兰桀心头有所动摇了吧。 他再抛出最后一句:“滴血认亲,皇兄可曾听说过?” 那是民间常用来鉴定血缘的一种土方,是否可行海昏侯不知道,但这句话抛出来就等于是在明晃晃地告诉贺兰桀—— 你没和初月做过鉴定,凭什么认定,初月是你的女儿。没有证据,那就只是一厢情愿,贺兰桀你这个傻子,还不知你已被我耍弄,自以为高明,却在一个谁也说不清楚身份的小初月手里栽了大跟头。傻子!天底下怎会有如你这样愚不可及之人! 作者有话说: 狗子emo了 最新评论: 【 【啊嘞?】 【哈哈哈我还是希望莺莺没有生过孩子,毕竟那时候她不爱太子】 -完- 第58章 他们有父女的缘分么 海昏侯等贺兰桀离去, 才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是伤,胳膊又脱臼,已经几乎无法动弹。他坐在地上急剧地平复呼吸, 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那股剧痛。 绝望涌上心头, 海昏侯差点没哭出来。 幸而姜诚毅及早发现了海昏侯离开身边多时, 出来相寻,在岛外发现箕踞于地一脸泪的海昏侯, 上前将他扶起,海昏侯激烈地喊起来:“别别别!” 姜诚毅一怔, 这才反应过来, 海昏侯这是脱臼了,幸得他常年在军中,跌打损伤是常事, 懂得一些粗浅的自救手段,当下握住海昏侯的臂膀,三两下一转, 用力一扯,便将他的胳膊复了原。海昏侯疼得鸡猫子鬼叫, 直推搡姜诚毅,直至姜诚毅道:“殿下,好了。” 海昏侯这才定睛一看,试着活动活动筋骨, 发现确有奇效, 居然真的疼痛减轻了。 只是除了断掉的胳膊, 海昏侯的膝盖、脸, 还有胸口, 没一处不疼的,“贺兰桀心狠手辣,要不是他答应了先帝的条件,估计会直接杀了我。呵呵,看来他对这还有点儿忌惮。扶我起来。” 姜诚毅将他搀扶站起,海昏侯掸去身上的灰痕,目光唰地一定,凝在桥边横栏上。 黑漆漆的夜里,女子的身影踅了回来,左顾右盼,像是在寻着什么人。女子玉簪螺髻,衣履飘然,通身华贵非凡,待近前的高挂树梢的六角宫灯一照,露出影儿来,正是崔莺眠,还有她身后跟着沁芳与泻玉。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人生何处不相逢,海昏侯整冠立正,清咳一声,上前打招呼:“崔美人。” 崔莺眠欲掠过他去寻贺兰桀,但海昏侯阻拦了她的去路,崔莺眠蹙眉,不悦地抬起眸光:“海昏侯这是要做什么?” 海昏侯笑道:“何必装作这么陌生。我找你有一番话对你说。” 他意思是要借一步说话,崔莺眠没有立刻答应,狐疑地盯住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把戏,海昏侯一指自己的右臂,挂着苦瓜脸道:“你放心,我现在真的没那能力动手,贺兰桀给我打脱臼了。” 崔莺眠暗暗心道打得好,嘴角一勾:“我与海昏侯之间有什么不能对人道的?在这儿说,也不怕有心人听了去。” 确实是有些麻烦。 身后的沁芳和泻玉虽然忠心,但她们更忠于贺兰桀。 她身边还有贺兰桀安放她旁侧的影子,无论她作甚么,影子都会目测到。 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大大方方。 海昏侯使了一个眼色,走近过来,在崔莺眠的身旁停下,压低嗓:“崔美人,贺兰桀将初月带回你身边了吗,这么一个突然多出来的‘女儿’,你要忍下来么?” 说完就冲崔莺眠竖起了大拇指:“崔美人忍功了得,佩服。” 男人有多介意被人戴了绿帽,女人就有多介意替他人养孩子。这点毋庸置疑。 崔莺眠居然还不怒? 海昏侯凝视着面前女人这张美丽清贵,涂抹了更匀净细腻的胭脂的脸庞,内心当中有点拿不准。崔莺眠不笑不怒,反应这么平淡,是发生了什么。 崔莺眠侧过身,双手笼于衣袖中,声音冷淡:“海昏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替你刺杀圣人?你别忘了,我如今已是宫中唯一的崔美人,良禽择木而栖,我有什么理由帮你行刺圣人,只会显得自己很愚蠢。” “崔美人说哪里话,我怎会于圣人不利。”海昏侯一顿,愕然了,“咦,难道你已经……” “是的,”崔莺眠颔首,不急不缓地打破他一息尚存的美梦,“我已经从你的谎言和催眠术中清醒了,海昏侯自便吧。” 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在三年之内就清醒。当年海昏侯决定动用美人计的时候,那施术的老方士曾经说,除非心志坚定之人,否则这术法一旦施加,便极有可能终身不得醒来。 崔莺眠经过海昏侯身旁,一眼没有看她,寻下蓬莱岛,追随贺兰桀而去。 -- 第107页 但她在行宫足足转了一整圈,也没看到贺兰桀行踪,后来守备告诉她:“娘娘,圣人从马厩里牵了匹马,已催马回宫了。” 崔莺眠心中暗暗升起一念,适才海昏侯说甚么来着?他那只一直无力垂落的右臂,是被贺兰桀打伤的。 也就是说,在她之前,这两人已经碰过面了。海昏侯可能会对贺兰桀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苏醒,所以不会吝惜于用谎言欺骗贺兰桀。加上他要的两宫太后落空,所以极有可能,是要报复贺兰桀,莫非他是当头一棒,告诉贺兰桀初月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儿?然后,贺兰桀就相信了。 所以,他现在撇下她独自回宫了。 “美人,圣人回宫了,咱们可要追回去?”泻玉问道。 崔莺眠的一颗心悬了起来,贺兰桀肯定是生气了,他生气了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这时追上去不是火上浇油么?不如冷静下来,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 贺兰桀回到宫中,第一个传召的就是南宫炳。 南宫炳见圣人传召,还以为是上次交代的大事,急忙将避孕的药物带上赶到太极殿。 行礼之后,立刻就道:“上次圣人要臣调配的,给男子服用的避孕药方,臣找到了,圣人这会儿可就需要么?” 贺兰桀没有说话,南宫炳斗胆将东西全部递了上前,就放在圣人的手边,心里知晓圣人这是生气了,也不知道为的哪般,但这些东西一拿上去,贺兰桀唰地一挥衣袖,将药方连同奏折一并扫落在地,东西四散,南宫炳也差点儿跌倒在地。 “圣人,臣万死!” 南宫炳道是自己撞上了枪尖,急急下跪请罪。 贺兰桀寒着一张冷脸,传唤:“沈辞。” 沈辞独自入殿而来,见东西散了一地,而南宫炳也跪着,当下立即也跪。 但两个人都还不知道,圣人是为了何事发火。 贺兰桀闭了闭眼,随即睁开,声音多了几分无力:“沈辞,海昏侯初来玉京,朕出宫去见他那日,皇后可曾找过你。” 沈辞一滞,心道纸包不住火,何况当时李全等人全都在场,无可隐瞒。 “是。” 贺兰桀哂然自嘲,嘴角勾了一下:“那么,你同她说了什么?” 沈辞又是脸色僵硬,圣人这不啻于秋后算账,他急忙将实情吐露:“娘娘当时问臣,海昏侯让臣为圣人带了什么话。娘娘猜到了,臣回玉京,带回了海昏侯的口信和其他信物。” 果然如此。贺兰桀长呼一口气,散漫而笑:“你回什么。” 沈辞道:“臣回,海昏侯携初月入京,说初月是娘娘为圣人所生的女儿。娘娘当时反应很奇怪,不像是惊讶,也不像是生气,很平静地对臣说,‘沈将军,你说,我是皇后’。这句话,臣至今揣摩不透。” 他当然揣摩不透。 可贺兰桀却已完全了解。 那一天,他从宫外归,她说自己突然想起了自己就是崔莺眠,让他带她去椒房殿。 之后在椒房殿,她更是想起了所有,说他们有过一个女儿名字唤作初月。 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在当天她得知了海昏侯带初月进京以来,便转身告诉他,那是他们的女儿。 不是因为别的。 是她早已恢复记忆,却依然决定和海昏侯串通合谋,一起编造这么一个谎言,让两宫太后名正言顺存在的谎言,对吗? 太后的话突然跳进耳中—— “所以为什么偏偏就是女儿,这件事多半就是障眼法,贺兰尧也料到,万一你真的夺回那个孩子,将来也不可能留有继承人你知道么!” “哀家不信那个孩子是她生的,哀家这就去盘问她,检查一番,女人生没生过孩子一目了然,就算生了,也未必就是你的!” “当年崔氏对你的态度如何,我想你心知肚明,她既已逃出宫闱,会愿意生下你的孩子么?”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刺穿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不是吗? 真的不是吗? 他一直自欺欺人,极力说服着自己,也许当年是海昏侯确实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止了她堕胎,才能保住那个孩儿。 可是—— “南宫炳,让一个妇人流产,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她存心滑胎,有可能保得住么。” 南宫炳哪知道圣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奇怪。 他沉思半晌,道:“胎儿坐落母体时极是脆弱,尤其首三月,有时轻微的跌宕就有滑胎的风险,有些体弱的妇人在有孕之际,更加是战战兢兢一步都离不开床。倘若真是铁心不要孩子,不惜以伤害母体作为代价的话,那旁人是阻拦不住的,对付一个还不见天日的脆弱生命,老臣想,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就能置其死地。” “不惜以伤害母体作为代价”这句话就是一根铁刺,深深扎进贺兰桀的骨髓血肉。 所以,贺兰尧说的是鬼话。 他没阻拦过崔莺眠堕胎。 最通顺的解释是,今夜,在蓬莱岛外他对自己所说的,才是真话。 初月有可能真的…… “圣人!圣人!” 伺候初月的乳母春嬷嬷突然告急,在太极殿外求见,被阻拦之后,便心急如焚地直接张口喊。 “小公主高热了!” -- 第108页 贺兰桀闻言立即起身,奔出了太极殿。 “初月怎么会高热?”他的脚步快得春嬷嬷根本跟不上。 一阵风一般来到了承清宫,伺候的丫鬟奴仆里外跪了一屋子,有人拿着晾凉的毛巾勤给初月敷额头,初月的眼睛紧紧闭着,脸颊彤红,贺兰桀坐到她身旁,伸手去试她的额温,触手滚烫。 贺兰桀扭头就道:“南宫炳。” 南宫炳听说小公主发了高烧,自然也急忙跟着赶来承清宫。 “朕来!”嫌弃宫人手脚慢,贺兰桀一手夺过帕子在水里浸湿,飞速拧干,替初月换了下来。 “初月,哪里难受?难受告诉父皇。” 初月的两只眼睛开始打颤,像是坠入了梦魇,小手不安地朝虚空抓着,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可谁也听不清。 贺兰桀捧住她的小脸,轻轻地安抚她。 没过片刻,初月便安静了下来,不再动了,贺兰桀摸摸她的小脸蛋,可神色并没丝毫放松。 南宫炳亲眼目睹着这一幕幕,心头有了猜测,只是却不敢言,他挎过药箱,停在贺兰桀的脚边,伸手去试探小公主的脸颊,再接着为她号脉。号脉后,又问了伺候的宫人,今日给小公主吃了什么。 “圣人放心,小公主这只是同时食用了属性相克的青虾与红枣,引起的些微中毒症状,小公主身体弱,这才引发高烧,但老臣下两贴药下去,保管不会有大碍。只需圣人守候床边,每半个时辰为小公主擦身,更换帕子。” 贺兰桀握着初月软绵绵的小手,虽听到了南宫炳的保证,但眉间的结也始终没有打开,末了,头也不回地道:“朕在这守着,你速去。” “诺。” 南宫炳带人下去。 殿内留的人少,寂静无声,贺兰桀突然觉得极是疲惫,也无心追责任何人,握住初月的小手,低下头,自失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见半分欢喜,只听得无限嘲弄。 宫人皆有所感。 圣人望着床榻上那张,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小脸蛋,不知该说什么。 初月,初月。 他们有父女的缘分么。 或许真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事实的铁掌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已经撞得头破血流,还死不悔改,固执至厮,抱着初月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自欺欺人地幻想着,她可曾有过一瞬间的心软,爱过自己。 作者有话说: 狗子惨~ 最新评论: 【 【哇 狗子可难过了】 -完- 第59章 你骗我…… 太医已走远, 贺兰桀独自停在初月的病榻前,还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 初月发着烧,脸蛋上一团红,因为身子弱, 格外教人心惊胆战。 贺兰桀寸步不离, 观察着她的反应, 一旦有不舒服咳嗽,立刻便拍她的小脸蛋, 初月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父皇”, 接着就说不出话了, 只能泪水蒙蒙地望着贺兰桀。 他心疼不已,不管这是不是他的女儿。 在这一刻他认定了,初月一定会是他名下的长公主。 “初月。有没有哪里疼?” 初月点点头, 小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贺兰桀心都疼得仿佛有丝线勒紧了扯在一起,他立刻说道:“要吃糖么?父皇这里有很多。” 初月又点了下脑袋,巴巴等糖吃。 贺兰桀让人去拿饴糖, 伺候的宫人取了来,送到了贺兰桀手里, 他迅速剥开糖纸,取出一颗糖递到初月的嘴边,她的小嘴一张,熟练将糖含在嘴里, 贺兰桀哄着她:“吃糖就不疼了, 等会再喝了药, 初月就能好起来。” 他说的, 初月全都信。小小的手, 拍了拍贺兰桀的手背,反哄他:“父皇不哭。” 贺兰桀眼眶彤红,愕然地用手擦了一下,不擦倒也罢,一擦竟真是一片湿。 可不仅是为了初月,此刻他的心已经全乱。 “圣人,小公主的药来了。”宫人端药而入,贺兰桀伸手接过,一勺一勺地喂给初月吃。 初月吃药也乖乖的,大抵是因为从生下来就开始吃,已经习惯了,揪着眉毛喝完药汁,才抱怨地喃喃:“苦……” 贺兰桀又剥了一颗糖,送到初月的口中,她含了糖在嘴里便没有苦涩的感觉了。 贺兰桀温柔摸了摸她的脑袋上因为出汗而湿漉漉的额毛,“一会儿就不疼了。” 初月信任地蹭蹭贺兰桀的手,将小手藏进了被子里。 “父皇,我想娘亲。” 小女孩的嗓音纯稚绵软,透着一种孤苦无依的可怜。 娘亲…… 贺兰桀眸光微黯。 “圣人。” 宫人再一次来到了贺兰桀的身后。 “崔美人回宫了,已入宫门。” 贺兰桀置于榻前的手,闻言微微收紧,僵硬地半蜷张着,他起了身,“告诉崔美人,朕在椒房殿等她。” 安抚了初月,贺兰桀出去了。 他走后约莫小半时辰,崔莺眠入承清宫,直奔初月而来:“初月!” 直来到她的床边,将初月双臂抱在了怀中,脸色仓皇,焦急不安地碰初月的额头,烧还没退,她的嗓音都开始有点儿抖:“娘亲回来迟了,对不起。初月,你可还有哪儿疼?” -- 第109页 初月小声安慰她:“初月吃了糖,不疼。” 糖? 崔莺眠问:“谁给你的?” 初月神秘兮兮不肯说,但崔莺眠也已经猜到。 某个不爱吃糖的男人上次见初月被贺凤清的糖骗走了,所以心领神会,糖能摆平一切。 “初月……”她为女儿的懂事感到半是好笑半是心疼,摸了摸她的头发,扭头道,“太医来过了?怎么说的?” 宫人们便回,南宫太医说小公主这是无事,服用几贴药下去就没大碍了。 崔莺眠放了一半的心下来,这时,一名宫人走上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崔美人。” “何事?” 她心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直觉与贺兰桀有关。 宫人果然告诉她:“圣人说,他在椒房殿等崔美人。” 这个时候,椒房殿…… 崔莺眠柳眉微蹙,将初月放了下来,替她盖上被子,俯身亲了亲初月的小脸蛋:“娘亲去见你的父皇,你在这儿等一会,我很快回来,好不好?” 初月有点黏人,本来舍不得,可娘亲说很快回来,她就答应了,但还是不依不舍地伸出一只小手指,示意娘亲拉钩钩。 崔莺眠笑出泪花来,和她拉了钩,才得以脱身去椒房殿。 停在椒房殿前,这一次,里边的情境很不一样,殿中燃着明亮的灯火。 她一步踏了进去,目之所及,便是那男子玄青的背影,正手持蜡烛,将灯台里的蜡烛一根一根地点燃,屋子里越来越亮,崔莺眠觉得已经够了,可他却仿佛扔觉得不够,足足点燃了几乎百根。 亮堂堂的椒房殿是崔莺眠所不习惯的,但也是这一次,她看清了这寓意着“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的椒房殿,涂满花椒树花朵粉末的淡粉色墙面,充斥着温暖芬芳的气息。 除了正殿挂画和那没有撤走的棺木,一切便犹如活人还在时,充满着烟火气息,甚至连镜台、脚凳、痰盂等物,都设备齐全不一而足。 崔莺眠朝着点灯的身影靠近,脚步声很轻,但他听得见。 点灯的身影有瞬间的迟凝,将最后一支蜡烛点燃之后,他握着红烛,慢慢地转过了身,烛花跃然,时明时灭地照着他看不出一点情绪的面容。 崔莺眠有点心虚,笑道:“圣人点这么多灯作甚么?椒房殿不是一直都是暗的么。” 一滴烛泪沿着蜡烛身滑落下来,溅落在他的手背上,可是他好像没有感觉,一动都不动。 心里的那种不安愈来愈强烈,正当她想要摆脱之际,贺兰桀开了口:“这里本来是给你住的地方,眠眠,你想住在这里吗?” 老实说,这里黑漆漆的,四四方方,又封闭,她不愿意。 崔莺眠没有说话。 贺兰桀自嘲一笑,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崔莺眠吃不准他的心思,海昏侯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正当她心头起伏不定之时,男人将蜡烛扔在了地上,崔莺眠吃了一惊,有过一次火灾的经历,那是毕生的阴影,本来看到火光都有点发憷,更别提将蜡烛扔在地上,这是有失火的可能的。她立刻汗毛倒竖,可是贺兰桀扔蜡烛的手法稳准狠,灯芯砸在地上之后,啪地便灭了,自然再不可能有一丝走水的危险。 这根蜡烛,大概就像他心底的光,彻底灭了。 贺兰桀的声音变得无比喑哑:“我问你,初月可是你所生?” 崔莺眠一滞,果然,还是海昏侯对他说了这句话。 她极力克制,保持冷静:“圣人听了旁人教唆,就来质问于我,这便是你的信任?” 贺兰桀疲惫于再去纠缠其他,大声又重复了一遍:“初月是不是你生的?回答。” 崔莺眠皱眉,侧过身,不去理睬他。 果然她不回答,因为她心虚答不出! 贺兰桀双臂将她的胳膊圈住,崔莺眠被他抓得生疼,“嘶”了一声,“贺兰桀我疼!” 但这是第一次,听到她喊疼,贺兰桀并没有松开她,他的手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扯掉了她腰间的系带,罗裙掉落,外裳随之松散开,崔莺眠吃惊不已,暗恨地推他,可没有用,她的力气使出去,犹如作用于一座山,都被反推了回来,到最后他还是不可撼动。 “贺兰桀你疯了,你要作甚么?”他难道是要在这里对她用强? 不可以! 她绝不会容许贺兰桀走到这一步。 崔莺眠手足无措间,只得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深深的齿痕直埋入他臂肉深处。 那感觉肯定是很疼的,崔莺眠也感觉他停了下来,没再继续侵犯自己。 但那只手,却慢慢抚上了自己的肚子,掌心在颤。 崔莺眠蓦地松开他的臂肉,低头,那只手在她的肚子上停了片刻。 那里,皮肤白净细腻,没有丝毫伤痕癜纹。 她突然明白了他在摸什么。 崔莺眠一抬头,唰地,男人眼中的泪掉了下来,噼啪打在地上。 那只隐隐发颤的手,也僵硬地收了回去,崔莺眠连忙拉上琵琶衿,将外衣穿好,戒备他随时有可能更进一步的进犯。 可贺兰桀已经不会动了。 “你骗我……”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肚子,尽管什么也看不到,目光却似胶在上边拿不开一样。 -- 第110页 “眠眠,你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铁证如山,求证了,她一直以来都在骗他。 初月,不是她的女儿,更加也不会是他的。 “你和别人一起骗我……”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歇斯底里,几欲疯狂。 崔莺眠何曾见过他这样,贺兰桀一步踉跄,跌到了烛台旁,已经遍布烧伤刀痕的右手有一瞬按在了蜡烛上,直将火苗旺盛的蜡烛摁灭,崔莺眠的心重重一跳,可那个男人,丝毫感觉不到疼一样,跌跌撞撞地扶着烛台。 擦掉泪,放声地笑。 崔莺眠的耳鼓好像要被她震烈,她真想大声地吼他,不要再笑了! 可她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 狗子惨,下章最虐。 虐虐就好了,保证最后一次哈哈哈。 最新评论: 【 【哭唧唧】 -完- 第60章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点真心? 最后贺兰桀自己停了下来, 他望着,灯火之中她孑然清傲的身影,突然想到,是了, 一切是他自轻自贱, 他爱的不就是她的这份举世独立的孤傲美丽么。 她不爱他, 是可以想见的。 可是还是不能死心,就看在这么多的过往的份上, 贺兰桀依然要问一句,为自己问上一句。 “眠眠。” 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 出来时已含带哭腔, 他不得已停顿了一下,换上另一种不让自己看起来那样疯狂的笑容。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点真心?” 预料好了答案, 可是当她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于贺兰桀,依然是无力承受。 崔莺眠握住了袖中的手, 轻轻抖了下,随即, 她用举重若轻的口吻,微笑着回他:“没有。” 这是三年前在东宫就已经种下的执着。 她受他摆布,受他欺凌,受他母妃的刁难, 就想着能有朝一日, 当贺兰桀心甘情愿地献上一切, 卑微而虔诚地问她一句, 可曾有过一分欢喜。 她再简单一句, 戳破他的所有幻想与美梦。 “一点都没有。”她听到自己近乎刻薄冷血的声音,从咽喉而出,在耳边响起。 话出口便是木已成舟,曾经期待的,在贺兰桀脸上看到的表情,却有了些微的差别。 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异,而是仿佛早已料到,那不符合崔莺眠的想象。 但这句话对贺兰桀,却是彻底的击碎。 “我懂了。”他自嘲道,嘴唇极力地往上扬,试图露出宽容谅解的笑容,试图表现得释然,可这一切的努力看起来都是那么笨拙。 崔莺眠攥紧了袖口底下的双拳,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他说他懂? 可他懂什么! 她上前一步,大声打断他的话:“你不懂!” “你不懂被人掳掠,强行拆散姻缘的痛苦,你不懂家人远在西陲,而自己能委身强权获得托庇的痛苦,你更不懂,被锁在封闭的内宫,半步不得自由,时时被监视,处处遭白眼的痛苦。贺兰桀,你当然不会明白了,因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们皇室之人,不是素来高高在上,强取豪夺么。你说,我凭什么会爱你?” 积压胸口已经多年的怨气,像是突然一下找到了出气阀,崔莺眠迫不及待,将它一泄而出。 “贺兰桀,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变得悲怆,雾色迷漫眼眶。 “你曾说,你会安顿我的母亲,奶奶,还有其他的家人,你承诺过的,我是那么信任你,想要取悦你,你的母妃对我极尽羞辱之事,我却忍下来,因为我以为你会做到!可是结果呢!你欺骗了我。” 崔莺眠垂下头,“呵”一声,久违的情绪涌上心头,化作脸上的一缕嘲讽。 “往事不必再提,只当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如今的你,又有何面目质问于我是否对你有过真情?那很抱歉,没有就是没有,此生不可能有。”崔莺眠笑,“第一次迈入椒房殿被贺凤清吓晕后我的记忆就苏醒了,之后便都是在骗你。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骗你初月是你的女儿?那不是为了与海昏侯结盟,你们之间的战争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贺兰桀抬起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可他的神色却很平静,直至血迹从口中溢出来,他蓦地弯腰低头,咳出一口鲜血。 “你……想要什么。”他擦掉血痕,勾了勾唇角,可那血痕却似擦不完,在他的下颌骨上延绵一大片。 “如今的我,只想要自由。”崔莺眠字字清晰地道,“我想初月不是你的女儿,没有必要留下,混淆了皇室尊贵的血统,她还太小,也没必要成为海昏侯的棋子,这是我骗你的目的。让我带她离开,贺兰桀,我不想再看见你。对不起,你自诩的华丽深宫,对我而言不过粪土富贵,我既瞧不上,也厌恶拘束,放我走,我们两不干涉。” 贺兰桀口中的血越涌越多,噗地吐了一地。 崔莺眠的眼眶微微发抖,震惊地看着他。 好像每一次,流出这么多血,这个男人都一点感觉也没有。 “来人!” 贺兰桀捂住胸口,朝外喝道。 沈辞带人进来,一见这种情景,也是瞳孔震动,“圣人。” 这不像是行刺,崔美人手中没有刀,圣人也似乎没有外伤,他没有立刻选择拿下崔美人,贺兰桀命令:“牵马来。” -- 第111页 沈辞有点犹豫:“圣人您受了伤吐血,要不然还是先……” “牵马来!” 贺兰桀阻断他的婆妈,厉声呵斥。 “诺。” 沈辞吩咐侍卫兵前去牵马。 崔莺眠没有想到,自己说要自由,他会真的给她。 就在此刻。 可是此刻的初月还因为发烧在病榻上躺着,她还在等自己回去。不,这不是她要离开的时机。 然而话已出口,贺兰桀并没有给她丝毫机会拒绝,他脱下染了血的大氅罩落在她身上,将系带给她系上,一句话也无,抓住了崔莺眠的手往外走。 他手上用了力道,这是无论崔莺眠愿意不愿意,都只能跟着他走的强硬手段。崔莺眠被他扯出椒房殿,来到太极殿前,銮仪卫的人将马匹已经备好,一共十几匹,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宛天马的后代,神骏非凡,可日行千里。贺兰桀推他上马背,随即一跃而上,停在她的身后。 他牵住缰绳,右手扬鞭,抽打马臀,随即马蹄飒沓绝尘而去。 整个过程一句话也没有。 崔莺眠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到哪儿去。 她只是茫然地由着他载着,出皇宫西去,一路疾驰。 过了没有多久,身后沈辞带着的銮仪卫军也骑马追了上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马蹄之后。 崔莺眠不合时宜地想,贺兰桀刚刚吐了那么多血,现在又策马疾行,身体扛得住么?这是要去哪儿,他能不能坚持到?还是说,他听了自己的话,决定放她走了,但是去哪儿必须由他来决定? 思绪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一个头绪。 一路奔驰,从子夜赶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们停在了一座山门前,绿树成荫次第而开,薄薄的晨曦间,那绮柱重楼、斗拱飞檐若隐若现,朦胧地能认出这是座玄道观。 贺兰桀抱她下马,山门前一个正手执笤帚清扫地面的女冠子,令崔莺眠惊奇,不知是谁,但扫地除尘的女冠子见到了他们,便走上前来,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居士久已不见来了。” 她行了一礼,神色恭敬,不谄媚不谦卑。 贺兰桀还礼:“妙颂真人可在冠中?” 女冠子颔首道:“在的,昨日下山施粥,星夜才回,正在冠中后山茅屋中歇息。” “多谢。” 贺兰桀不再赘言,重新拉住崔莺眠的手,将她带往后山。 他对自己还是没有一句话,但崔莺眠能感觉到,他是要带自己去见那位后山中的女冠子。 崔莺眠不知道那是何方神圣,于他们之间有何关联,她的双腿已经灌了铅,实在走不动了,后山的茅屋已经隐隐在望,崔莺眠心下感到轻松,或许这种酷刑终于就要结束了。 却在不起眼的一个瞬间,崔莺眠目光捕捉到了茅屋前篱笆院里正在喂鸡的身影,那作女冠打扮的人,她的面貌如昨,只是稍清瘦了一些,但崔莺眠却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电光火石间那个字在喉头翻滚起来,险些便叫不出。 “娘!” 是梦吗? 还是真的? 她极力要看清,用力甩脱贺兰桀的手,径直跑下山坡奔上前去,越近,那脸孔却清晰,终于,再也不可能有错,崔莺眠大声地喊:“娘!” 那女冠闻声,手里的簸箕掉落,米壳四溅,鸡群顿时撒欢起来,争先恐后地抢食,一地鸡毛。 女冠凝视着奔过来的身影,先是一怔,随后泪涌如泉,直至崔莺眠扑到自己怀中,秦霜华才哽咽着道:“真的是你,莺眠,圣人前不久传来消息说你还活着,我都不敢相信!莺眠,原来你真的回来了,这几年,你去了哪儿,可受了什么苦?” 崔莺眠怎么也没想到,母亲竟会寄居在此处,听她话中之意,崔莺眠的心还激烈地跳动着,她惊诧地扭过头,那山坡之上的男人,只是捂着胸口,神色有几分痛楚,但朝她们点了一下头之后,没有过来,而是默然转身走下去了。 山道上烟树迷离,日晖镀上一层橘黄的清晕,树杪娑婆声声,针叶拂动,那道踽踽独行的身影,衣带当风,很快消失在了山坡下,再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眠眠需要一点点时间消化一下。 最新评论: 【摸狗头】 -完- 第61章 她狠狠刺伤了贺兰桀 “娘, 你怎么会在这山中?父亲呢?还有阿轩,奶奶……” 崔莺眠太过于诧异,以至于还没进门,先问了一连串的话。 秦霜华将崔莺眠带入茅屋, 崔莺眠四下打量着, 这里除了母亲在居住并没见到其他人, 看贺兰桀直奔而来的模样可知他一早就知道,甚至也来过。屋中一切从简, 除了生活所必需,其余的都不见有, 只是母亲多年来捻针穿线的习惯还没有改, 竹簟底下,压着一团团五颜六色的丝线。秦霜华道她快坐,便倒茶给她, 还十分不解:“怎的这么大早你们就来了?圣人也走了,不进来喝一杯茶?” 崔莺眠接在手里,既不解, 又莫名有点心虚难言。 见状,秦霜华了解了几分:“我懂了, 你们是吵架了?” 也不算是……吵架。 就是分开了,彻底地分开了。 崔莺眠垂落眼眸。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期盼了这一天很久了,久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 却没有预料之中的轻松和高兴。 -- 第112页 这明明, 是她长久以来期盼能够获得的自由, 她现在得到了, 应该感到重获新生才是。 秦霜华知她心下苦恼, 或许只是还没找到下去的台阶,暂略不提,问:“莺眠,你可知,我们是如何回到中原的么?” 崔莺眠不知道,她连母亲怎样活下来的都不知道。看母亲这样子,她好像知道一些自己和贺兰桀间发生的事,难道都是贺兰桀告诉她的? 那么,这件事,也是因为贺兰桀吗? 她的呼吸骤停,胸壁内的心跳动得犹如鼙鼓声震:“‘我们’?娘,你说的,可是我还有其他的家人?” 秦霜华神色有些落寞,但落寞之中亦有庆幸:“是的,除了你爹。” 崔莺眠面色稍僵,此刻的她固然有希望重又破灭的难过,但相比之前所遭受的,此刻得知母亲,或许还有其他亲人仍在世上,已经是一种意外之喜。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忧愁和希冀,道:“爹……是怎么……” 秦霜华握住崔莺眠的手,道:“圣人没有对你说吗?那好吧,这件事我从头说来,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原来当年流放途中,那突然出现的沙匪并非意外。 而是贺兰桀早有安排,令人假扮。 沙匪扬言要驿丞出面,驿丞胆小怕事必不敢去,只好让有为官之威慑的崔横岭李代桃僵,奉粮入寨。 那匪寨早已被贺兰桀收缴一空,只守株待兔,等崔横岭一旦入寨中,便先将他控住,令他在寨中等候,随后,又再派人假扮沙匪入驿站,一顿抢掠,将崔氏之人,连同押解他们的差役全部掳走,差役拿了钱被放还,崔氏之人全部抢下后,放火烧寨,营造了他们与沙匪同归于尽的假象。这几年来,也没人追究崔氏满门去向,在多数人眼里他们已经死在了流放途中。 崔莺眠大是惊奇:“真的吗?娘,当时我不知道……我,听到你们被歹人害死的消息,天都要塌了……” 她只知道崔家的人在路上遇到匪徒劫道,杀光了崔家满门。 “那贺兰桀为什么要单独先救走爹爹,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料的不错。”秦霜华点头,“你爹是因为科举舞弊受贿案被抓,当时证据确凿,种种迹象都表明,你爹就是这么一个贪腐的大奸大恶的人,太子既不了解你爹,更加不会轻易将背负罪名的他放走。太子尚在京中,传话的便是一个心腹,他们具体谈了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但当我们也被太子的人救走以后,你爹突然兴奋地告诉我们,太子找到了一点证据,一番对谈之后,也相信了他,会替我们翻案。” 崔莺眠错愕:“是什么证据?” 秦霜华道:“当年在科场,伺候你爹的一个侍童,曾经出入你爹的厢房。那侍童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原本不是你爹身旁伺候笔墨的,而是——” 顿了一下,其实时至如今,她也不敢相信。 “萧子初。这是你爹亲口告诉我的,科考前的两个月,你爹突然换了侍童,因为原来的童子不幸溺水,萧子初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得心应手的童子给了你爹。太子抓到了那个人,那侍童什么也透露,仍在审讯中。” 这里边怎会有萧子初的事? 他能有何目的? 倘若是因爱生恨,那毕竟发生在科考前的两个月啊,那时,他们不正应该柔情蜜意地在一块儿相处么,她根本还没有见过贺兰桀! 第一次,她萌生了知人知面难知心的恐惧之感,嗓音发抖:“所以,所以后来问出来了么?” 秦霜华诧异:“莺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爹的案子早就已经翻过来了,涉案的童子和那个诬陷你爹的举子都已经供认不讳。圣人继位以后处理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你爹的,你爹是清白的,正因如此,当年你以崔莺眠之名,才得以入主椒房为后啊。” 崔莺眠脑中一道白光劈过,一时混乱如麻。怎么回事,她确实是不知。但此刻仔细想来,当年她受困东海国,海昏侯的目的既然是要让她行刺贺兰桀,那这种事他必会瞒着不让她知道。再后来,她记忆错乱,迷迷糊糊变成了崔莳,自然更加不会去探究一个无关的崔横岭的旧事。玉京皇宫中记忆复苏,她所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初月逃离,所以也没有…… 是啊,倘若她还背负着一个罪臣之女的名号,贺兰桀要如何堵住那悠悠之口,封她为后? “娘。” 崔莺眠揉着额头,神色痛苦。 “所以是我错怪他了。” 她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也没有弄明真相。 “那后来,爹又是怎么……” 秦霜华见崔莺眠脸色不对,让她要不先躺一会休息片刻,想是连夜赶来,身体毕竟疲累,但崔莺眠坚持不肯,一定要盘根问底,秦霜华素知她脾性,便不再劝,来到她的身后,轻轻为她揉起眼窝缓解疲劳,又说了下去。 “太子认为你爹极有可能无罪,便令我们暗中归京,先安顿下来,做好与人证对簿公堂的准备。但你爹倔牛脾气执意不肯,说自己仍旧是罪臣之身,罪未洗脱,不可潜逃,否则有负朝廷深恩。莺眠你是知道你爹那个人的,我劝说他不过,只好陪他留了下来,你祖母还有叔伯侄儿,他们后来也没回玉京,听说是回到了江南那座老宅,我不知道,也没去江南老家找过,只偶尔书信往来。你爹,都说过刚易折,在他身上是真真印证了十全十,我们这种打江南来的人,习惯玉京的水土都用了好几年,那西北的风沙更加扛不住,你爹没在那里待多久,就染上了病。起初只是咳得厉害,后来连续地开始发热,身上到处红疹,找了几个大夫,说是水土不服,可是都治不好。” -- 第113页 秦霜华暗暗地抹了一把眼,这是她心中之痛,难以回首的往事。 早已决定不再对任何人说起,但现在,在她身旁依偎着自己的女儿,她才有这个重拾旧忆的勇气。 “太子曾经告诉我们,你身在东宫,说我们一家还可以团聚,我与你爹听了不知有多欢喜。可是转眼……” 她的声音夹杂了哽咽。 “你爹离开了我,你又……焚于东宫,莺眠,娘哪有心思与你们伯父伯母他们下江南,我一个人来到了这旧君山的静玄观里,做了外门的俗家冠子。” 直到前不久,从宫中传来崔莺眠的消息。 崔莺眠抬起头,“娘,你是什么知道,我还活着的?” 秦霜华眼眶艰涩,柔声道:“一早就知道了,去年,年节之前,圣人就给了我消息。我听到消息,起初是不信,就想着立刻去见你,可是圣人却在来信中说,你意识受损,谁也不记得,或许不能经受刺激,我贸然出现或许不是好事。莺眠,你现如今可都好了?” 崔莺眠满怀苦涩,点头:“好了,娘不用为我担心。” 秦霜华抚摸她的发,拿掉一粒碎尘:“我看你一路而来,衣裳头发上都是烟灰,先去梳洗一番,好好地睡一觉,娘还有太多话要问你,你这几年在东海国,定是没少受委屈。” “我……” 委屈没有,作为不知情的崔莳,她活得一直都很有目标,就是刺杀狗昏君替父报仇。 直到今日,她才得知自己根本就是一场笑话,一场闹剧。 贺兰桀明明知道一切,却从没辩解过一句,任由她闹,任由她几次三番地欲置他于死地。 崔莺眠心绪不宁地在原地坐着,秦霜华去放水,茅屋膈应不佳,水声如山泉出涧清晰可闻,她坐在桌边,叉着手,将头埋进掌心深处,闭眼,突然满脑子都是贺兰桀吐血的画面。 那画面赶都赶不走。 胸口实在隐隐作痛,不知怎么排解。 她强行告诉自己,或许是因为初月还在宫里,或许是她还在牵挂初月。 可是她没法自欺欺人了,她再也骗自己不下去。 崔莺眠矛盾地来到竹屋之外,这是,天色已完全大亮,从山道的白雾之中隐隐走来一黑衣男子高挑瘦颀的身影,是贺兰桀?他又回来了?崔莺眠拎起裙摆跑下去,迎上那道身影。 但,从那片牛乳般洁白的水雾中走出来的,却并不是他。 崔莺眠难以说服自己没有一点失望,她停了下来,声音发哑地唤道:“沈将军。” 沈辞意外崔美人适才朝自己奔过来那劲儿,好像有千言万语说,这会儿却停住了,除了这客套的“沈将军”一句话也没有。 但他立刻想起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崔美人,陛下有几句话,让末将转告于你。” 听到是贺兰桀有话令他带来,崔莺眠打起了精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眼眸明亮了几分,声音催促:“什么话?” 沈辞道:“陛下说,关于初月小公主的事,崔美人可以有两个选择,他会完全听从于你的决定。” 崔莺眠眼底宛如烛火的光芒,蓦地泼了一层水,黯淡寂灭下去,她颓丧地侧过身,转过了视线:“是吗,他说,什么选择。” 沈辞道:“小公主很得陛下喜爱,陛下自然是想将她留在身边,倘若如此,将来初月便会是大晔的嫡长公主,不论其他。当然,崔美人也可以选择带走她,崔美人做好决定之后,告知臣一声,臣便回宫复命。” “不论其他……” 连是不是他的女儿,他也不在乎了吗? 崔莺眠喃喃咀嚼着这几个字,可越嚼越是苦涩。 她狠狠地刺伤了贺兰桀,远不止选秀那夜承清宫的那一刀。 但太多事,她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为什么要瞒着她?母亲尚在人世,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崔美人?”沈辞见她神情恍惚,便试探地唤道。 崔莺眠如梦苏醒,看向沈辞,道:“沈将军,能不能容我想想?” 他没有立刻要回初月小公主,沈辞反倒松一口气,道:“崔美人,这样,两日之后,末将再来旧君山,盼你早日答复,末将也可早些复命。” 拖延得一日是一日,崔莺眠的心全都乱了,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让自己考虑清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好。初月身子弱,麻烦沈将军多留心,有情况即时告知。” “自然。” 沈辞离开以后,崔莺眠低着头往回走。 她没有办法忽略掉此刻心中那种强烈的不安,或许早在一开始,她内心之中真正放不下的就是贺兰桀! 崔莺眠突然转身,追着沈辞的身影而回,放声喊他:“沈将军且慢!” 因为奔得太急,她一跤摔在了山坡下,可人却没追到,沈辞已经远远下后山而去,崔莺眠趴在泥里,忍着那股陌生的剧痛,脑中天人交战,她还没问! 贺兰桀是不是受了伤了! 好端端地怎会呕血!是不是被她气出来的?可是她有那么厉害吗? 他没事么? 追不上了,沈辞已经消失在雾色里,早已听不见一点她的声音,更加不会回头。 秦霜华追了出来,见她动也不动一下地趴在地上,急急从身后托住她的两臂,将她从地面搀扶起,皱着眉头道:“莺眠?你这孩子,想什么这么出神,身上全脏了!快来,跟我去沐浴。” -- 第114页 崔莺眠神色茫然地被秦霜华抓着,跟在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再也忍不住:“娘。” 秦霜华一怔,回过身来,女儿上前紧紧搂住了自己,泪如泉涌。 从没有一刻,让她如此时这般清醒而深刻地意识到,贺兰桀有多么爱她。 而这么爱她的一个人,却终于,无力地放开了她,选择离开了…… “莺眠。” 秦霜华心疼地抚着她乱糟糟的长发,想要安慰,不知如何说起,任由女儿将身上的脏污蹭到她胸口。 “你爹刚离开我时,我觉得天都塌陷了,天意不遂人愿,那一晚我求遍诸天神佛,却没有一人肯发发慈悲将他还给我,莺眠,倘若是真的爱一个人,是要会珍惜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 直到终于失去,再想要去珍惜,却永远也没有了机会。 崔莺眠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机会了。 她哭得很是伤怀,眼泪止也止不住,不出片刻,秦霜华便感到肩膀一片濡湿。 秦霜华爱怜道:“莺眠,你同我说说,这几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娘好帮你,没什么过不去的。” 过不去了。 崔莺眠难堪地想,倘若有一个人这样欺骗自己,她是绝不会原谅那人的。贺兰桀是圣人,他所遭受的屈辱和不堪,何止百倍于她。 虽然不愿承认,但她心里清楚。 对贺兰桀,恨有之,爱亦有之。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便为他动了心。 也许以前只是苦苦压抑,在贺兰桀和自由之间,她理智地,用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果决选择了后者。因为对他的喜欢,只有区区一点,能够克制得住,那不会影响她的规划。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仅仅只是心头的一根线,被抽走了,而她却全面崩溃。 崔莺眠终于不得不相信,也许不止是一点的喜欢,也许,是很多很多,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娘……过不去了。” 秦霜华原本抚着她的长发宽慰她,这时,手也生生停在了半空之中。 “莺眠,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秦霜华将崔莺眠急切松开,去看女儿脸色。 崔莺眠泪流满面,哭到不能自已,秦霜华倒不是要逼她回去,只是看女儿哭成这样,心里也难受,想到自己也失去了深爱的丈夫,再不忍女儿也重蹈覆辙:“莫哭。” 秦霜华自己眼中也是泪光闪动,却用力握紧了崔莺眠的手,“过几日娘在玉京有个清谈会,我们一起回去,我去找圣人要个说法,看他究竟为何对我女儿不管不问,是不是始乱终弃。我们崔家的女儿,身份虽算不得尊贵,却是有骨气的,纵然是天家圣人,也不可随意欺辱!” 她义愤填膺,要为女儿撑腰做主。 可拽着崔莺眠往回走,崔莺眠却拽不动,秦霜华不明就里,“莺眠?” “他、他没始乱终弃……” 崔莺眠声音弱弱的。 也不知道自己母亲是从哪看出来的,或许母亲以为的是,贺兰桀将她带来便又立刻离开,是将她打包全退回来了? 崔莺眠泪眼婆娑,趁秦霜华没反应过来,道了一句教她五雷轰顶的话:“是我,抛弃了他。” “……” 秦霜华还道可能只是小夫妻拌嘴吵架,各打五十大板就算,没想到居然如此严重。 作者有话说: 贺狗:老婆还是爱我的老婆,我还没有输,mua一个~ 最新评论: 【狗子只是一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狗子啊】 -完- 第62章 替身 乔茹竹被萧子初掳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这段时日,她一直被捆绑在竹屋的这张卧榻上,除了必要的吃饭饮水与出恭,几乎没有下来的机会。 这一个月来, 她已被萧子初折磨得不成人形, 两颊消瘦, 眼眸无神。萧子初克制她的饭食,将她每一天饿得奄奄一息, 就是防止她逃跑。 一开始捆着她的,是一条拇指粗的绳索, 后来, 萧子初发现绳索会勒红她的手腕,令她的皮肤受伤。乔茹竹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自幼算是娇养长大的, 皮肉细嫩,经不起折磨,只要稍加摧残就会留下印痕。萧子初也发现了这点, 为了保住她的皮肉,他给她换了手腕粗的软牛皮的绳, 里边塞了棉花。 牛皮绳两端再用铁制锁头扣住,非钥匙不得打开。 乔茹竹每日能做的,便是蜷在竹榻上,沉默地看窗外的景。 从覆压积雪, 到春和景明。 也不过, 只有短短一个多月。 于她, 却像是两处人间。 萧子初不常出现, 他经常盘桓逗留玉京城内, 每每乘夜而来,心情都不好,于是就会发泄在她身上。 他会在紧要的关头,咬紧牙关忍而不发,逼迫她喊他“子初哥哥”。 必须是“子初哥哥”,少一个字都不行。 因为萧子初知道诱哄没有用,他要惩罚自己,用一切强硬的的手段。 其实乔茹竹的每一次顺从,都只是因为她已麻木了。 起初仍在盼望,失踪了这么久,父亲可能得到消息,派人来救她?后来她在想,秀女还没出玉京就走失,圣人可能知道,派人来寻自己?这样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折磨和面对萧子初的恐惧当中,被消耗殆尽。 -- 第115页 她现在不能指望任何人了,要脱困,要自救。 这天晚上,萧子初又来了,喝得酩酊大醉,脚步蹒跚,当他过来时,在烛光底下乔茹竹甚至能看到他满眼的水光,他别过头,然后,他右手用力掐紧乔茹竹的下巴,迫她回头看向自己,一个霸道炙热的吻压了上来。 “唔……” 乔茹竹学会了被动承受,死鱼一样膈应他。 但是萧子初这次却咬破了她的舌尖,吃痛的瞬间,乔茹竹拼命推搡起来。 可是她早就没有了力气,骨瘦如柴的两个胳膊轻而易举地就被萧子初控制,他感受着她的反抗,讥嘲一笑,松开她。 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蛋,笑:“怎么到今日还不乖?” 乔茹竹的发乱凌乱地搭在纤眉底下,那双发红的眸死死瞪着他。 萧子初拨开她眼前的头发,柔声道:“你乖一点,说不定,我真的将唯一的妻位给你。” 乔茹竹阴冷地发笑。 这个男人是真的很自信,她会看重他的什么名分?她快要笑掉大牙。 “不过,很是可惜,”萧子初讥诮地微笑,“很快,我的莺眠就要回来了。” 乔茹竹愣了,萧子初说的“莺眠”,难道不是先皇后?可先皇后莫不是早就已经…… 萧子初很喜欢她这副呆呆的模样,别有种与众不同的情调,于是握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眼必须看向自己,“以后你便不是莺眠,阿竹,我会这样叫你。” 他简直信心十足,迫不及待:“等莺眠回来,她会是我的妻,你这样不乖,只好……阿竹,就算是先来后到,也只好委屈了你。盼你谅解。” 换做一个月前,乔茹竹已经一口唾沫啐了上去。 但现在,她学会了忍耐,谋而后动。 正面惹怒萧子初没有好结果。 乔茹竹扭过头,眼泪蒙蒙而下,萧子初一怔,从未见过她流露如此脆弱的神情,他心中不知为何也焦急了起来:“阿竹,你怎了?” 乔茹竹泪眼婆娑:“我不知你从哪里找到了你的莺眠,你既然要她做妻,我做妾,也就罢了,你却依然这样待我,羞辱于我,难道我在你眼中,连替身都配不上么?” 萧子初低头一看,她的两只手因为太过柔嫩,与牛皮材质不合,又摩出了道道红痕,纤细白嫩的肌肤覆盖上这样的印记可称触目惊心,萧子初最怕的便是她的皮囊有所损坏,当即取出钥匙拆开了她的牛皮绳。 绳子落地瞬间,乔茹竹呼痛,去揉自己的手腕,被他夺过去,“我看看。” 萧子初满心懊悔自责,“我给你上药。” 因为上次她的手腕就擦破,竹屋里一直为她备了药,其实远不止外伤药,其余的也有不少,萧子初翻箱倒柜地去找了来,拧开瓶塞,挤出上药为她涂抹上。 药膏涂在手上的红痕上,是冰冰凉凉的,丝毫不感到疼痛。 萧子初还是怕她痛了,于是更加小心。 “阿竹,这几天你就在这儿等我,如果能够一举成功……” 他停了一停,换了种与平素截然不同的正经口吻。 “我带你走,离开玉京。” 乔茹竹现在知道,他找到了他的“莺眠”,他说的一举成功,就是成功解救他的“莺眠”,只是不知道被他所殷殷期盼着能够团聚的“莺眠”,是否也如他所愿地爱着他,假若没有,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这种笑话最是精彩。 约莫到时,他还一心一意地想要她做妾。 皇天在上,她连圣人的妾都不愿做,何况这种东西! 她只恨不得一脚狠狠地踢开他,哪怕看上一眼都脏了眼睛。 一夜过后,他走了,看样子是打算行动。 这是第一次,乔茹竹有机会被释放双手,能够下地活动,她在主屋中踱了两圈,却发现这里里里外外守了有十几个男人,个个身材彪悍魁梧,根本不是她所能敌,乔茹竹内心暗想,硬碰毫无胜算。 难道这就是她的绝境吗? 她不禁灰心丧气起来。 …… 午后,从密林深处,缓缓行来一支四五人的队伍。 “前面,可有人家!讨碗水喝!” 沈辞一身杏色常服,腰悬佩剑,风尘仆仆行至此处。 身后跟着一架马车,车中坐着初月。 娘亲离开两天了,不管她怎么问父皇,父皇都不说她去了哪。 后来,父皇奇奇怪怪地问她:“初月,如果我和你娘亲,你只能选择一个,你愿意跟着谁?” 这可把初月问糊涂了,但当下她想念娘亲,只好说:“我想见到娘亲。” 然后她就看到父皇露出很伤心的表情,初月也很不忍,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信誓旦旦地说:“你别伤心了,我会把娘亲带回来的。” 宫里的嬷嬷跟她说了,娘亲是离开了皇宫,也离开了父皇,以后不会回来了。 她可以跟着娘亲一起去,再也不需要回来。 可是初月舍不得这样,她自告奋勇,会把娘亲带回来,让她和父皇团圆。 才三岁便知道打感情牌了,看着这样人小鬼大的初月,贺兰桀笑了下,随即,缓缓摇头。 “不用。” “为什么?”她不解。 “因为,那不是父皇要的。” 她就也不知道应该安慰什么了。 -- 第116页 初月探头探脑地爬出马车拨开帘帷,朝外看了过去。 虽然父皇那么说,可是她还是不想爹娘分开,她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她信心满满,可是跟着沈辞出来,跑了这么远,还是没有到,她一路颠簸,口渴得受不了了,于是只好央求停车,“沈叔叔。” 不管过去多久,沈辞依然不敢领受小公主的抬举,“末将不敢,公主想要什么?” 初月腼腆地告诉他:“我想喝水,有吗?” 沈辞当场愣住。此行不远,不过几个时辰而已,沈辞没有短程带水的习惯,问了部下,都是喝了之后剩下一半的,恐怕不干净,不敢拿给小公主。 沈辞蹙眉:“这样吧,看看附近有无人家。” 小公主的行程不算紧急,耽误一些时候也不算大事,当务之急是要满足公主的需求。 于是一行人在原地寻找人家,结果碰巧,一名鼻子灵敏的銮仪卫军嗅到了蛛丝马迹:“将军,山里有烧醉鸡的香味。” “看来,贪吃也不是完全无用的嘛!” 众人大笑。 沈辞命令他们噤声。 四周静了下来。 “戒备一点,我们过去。” 于是,车马循着味道找过去,停在了竹屋前。 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 沈辞的部下,方才一己之力嗅到醉鸡香味找到这间竹屋的归臧挺身而出。 “将军,只闻有香味,却不见有炊烟,这家人看着挺小心,莫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隐蔽此间,逃离追捕?” 沈辞策马原地徘徊几圈,竹屋平平无奇,不见动静,他的两道长眉攒簇。半晌,沉声道:“再喊,若无动静,准备破门。” 山中只此一户人家,坐落于半山腰处的密林之间,造屋的人目的首要就是隐蔽,若不是风送酒香,绝不会让归臧这个酒鬼发觉,这点确实诡异。 “是!” 归臧得令,立刻扯起破锣大嗓,往里呼叫。 “有无人在,路过,讨碗水喝!” 还是没有人。 乔茹竹早听到了有人来了,这是这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有人来到这个地方! 她的眼中顿时燃起希冀的火焰,然而,就在沈辞喊了第一声之后,很快就有一个大汉进来,将她的鼻唇全部捂住,拖她到隐蔽处,锁入柜中,乔茹竹全身被制住,不敢动也不能动,一旦有轻举妄动,身后的刀便抵了过来,吓得她全身发抖,两眼惊恐地瞪着,透过一道细细的柜门缝隙,张望着一线屋外的情况。 进来啊。 求你们,救救我…… “将军,看样子没人。” 有人这样对沈辞说。 归臧不信,朗声道:“没人怎么会有醉鸡?难道是山里的猴子烤的不成!” “将军,我去破门!” 归臧自告奋勇。 这时,从竹屋中走出来一名墨蓝葛布打扮的老人,腰围脏兮兮的黑裙,头上盘着一圈汗巾,看模样是个烧火的厨子,他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几位,是军爷吧,要茶?好嘞,小的这儿有。” 他在屋外的木棚里,用干净的倒扣的碗接了一壶热茶,手里捧着,曲意谄媚地来到沈辞的马下,“军爷,给。” 沈辞接了茶,抿了一口。 马车里的小初月眼巴巴看着,舔着干涩的唇,有点儿不解——是我要喝的,怎么沈叔叔自己给喝了呀。 沈辞笑道:“老者,茶汤太烫,我等一会再喝。” 他抬高一腿越过马背,从上一跃而下,径直朝屋里走去。 归臧等人自然要跟随,沈辞只留背影:“原地待命。” 保护公主是他们的职责。归臧便不敢再上前。 沈辞端着那晚茶汤,已步入竹屋。 “军爷、军爷……”老者跟上来,一脸急惶,“小人是本分人哪,您这是……” 沈辞微笑,将腰间的剑取下,放在桌上,“您不用紧张,我只是行路长久,载渴载饥,到您这儿歇下脚喝口茶,这是酬金。” 说完,就取出一锭银子,压在了桌上。 老者的脸色变幻莫测,不敢看沈辞,而沈辞,却还在意味莫测地盯着他。 这个时候倘若不收,只会显得愈发可疑,老者摆出见钱眼开的模样,伸手就将银子收进了怀里,弯腰大声道谢:“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沈辞目光一撇,适才这人拿东西时,手指甲干净,黑围裙上虽然脏,不过都是泥,不是油污,但屋子里醉鸡的香味的确很是浓郁。 沈辞持剑起身,向里屋走去。 那老者才收了银子便吓了一大跳:“军爷!小人屋里乱,您这是……” 沈辞边走边撩开了倒悬的竹帘子:“无事,您这里很香,我腹饿,所以失礼了,想问您买只烧鸡。” 到了内屋沈辞停了下来,这里陈设简单,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那方竹榻底下,却藏有一只露头的女子式样的绣花鞋,花色是玉京时兴的款样,勾鲤堆云纹。 老者见他身形一动不动,似乎紧盯着一处去看,顺其目光,碰巧便是那竹榻,再往下,老者吓得心尖尖直颤抖,这些人来得不凑巧,趁他们吃饭时过来,没有察觉他们早已到了山脚,现在突然杀至,没有来得及将屋内全部料理干净。 老者急忙走向那床榻,讪讪道:“军爷见笑了,乱……乱糟糟的……” -- 第117页 他借着收拾床褥,脚下却是轻轻递出一脚,将那只隐去了半边露头藏尾的翘尖绣花鞋踢进去。 此地无银三百两。沈辞反而有所警觉。 这时,蓦地,他身旁的木柜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 沈辞耳听八方,心道木柜之中有人!难道,就是那个被藏起来的女子吗?他不确定,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假装不曾看见,没有任何反应,实则右脚朝旁跨出半步,作弓步式戒备,持剑的手拇指摁下。 乔茹竹因为这一个拼尽全力挣来的信号,而被身后的男人掐住了咽喉。泪水霎时从眼眶之中涌出,惊恐地呜咽求救,可钳制住她的男人知道她要呼救,掐她的力道收紧,看样子是要将她掐死在柜中。 这一刻乔茹竹忽然想,如果萧子初回来发现自己死了会怎样? 那个虚情假意的狗男人,绝不会为她丝毫的动容。说不定,他还会找到他的“莺眠”…… 何其讽刺。 她已拼尽全力,可是这个人还没有看到! 乔茹竹绝望了,心道,罢了吧,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不要牵连无辜了,他单枪匹马,又能如何。 然而就在她闭上了眼,等候死亡来临的时候,早已借机挪向衣柜的男人,腰间的剑出鞘,回身右手朝柜顶劈落。 一剑如秋水自两涘渚崖出,势不可挡,剑光所到之处,木柜应声断裂。 木板轰然中开,向两侧倒塌落地。 掐着乔茹竹咽喉的男人,大惊失色,只手上一松,乔茹竹脱力地朝前扑倒过去,一跤跌至沈辞面前。 果然是有一个女子藏身在里边,沈辞瞳孔微缩,左臂挽住她的腰,将人接住后退两步,乔茹竹因为在柜中被锁住咽喉久久不能呼吸,头生眩晕之感,不知怎的就落入了男人怀里,乍一清醒,他左臂揽了过来,将无力站立的她护在了身后。 那大汉盯着沈辞,脸色震惊,不问缘由,挥拳就砸向沈辞面门。 沈辞右臂挥剑而出,令其后仰躲闪,一脚踹在大汉的膝盖上,将其踹倒在地。 老者吓傻了,瘫倒竹床上,眼眶欲裂:“别、别杀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辞皱眉,长剑抵住倒地的大汉的咽部。 来不及审问,这竹屋里霍然涌入了更多的人,从不知何处钻出来的,抢过竹帘来直取沈辞性命。 “将军小心!” 乔茹竹惊慌失措,脸色惨白地提醒道。 作者有话说: 乔姑娘:救我…… 沈将军:作者安排我来了。 最新评论: 【如果让乔茹竹和沈辞凑cp的话很败好感,而且看到这里觉得乔茹竹这个角色是可有可无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乔姑娘终于逃出生天了】 【好家伙,男二也是个变态啊!这也太惨了!】 -完- 第63章 莺眠,别来无恙。 经一番激烈打斗, 竹屋被彻底毁损,沈辞与銮仪卫军合力反胜,但这些刺客并没有束手就擒,眼看事有不敌, 便立刻划分为两派, 一派留下继续负隅顽抗, 直至力竭身亡,一派率先逃走保存实力, 回去通风报信。 争斗之中,沈辞让乔茹竹先行一步从竹屋内屋的窗口爬出去。 乔茹竹先爬出窗, 来到马车底下, 她不知道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但归臧对她极其防备,不许她靠近马车。 虽然这女子脸色苍白, 瞧着浑身脱力,不知饿了多少天,但来历不明, 也不能排除这是与刺客一伙儿的合谋演戏的可能,归臧横剑在她胸前, 直至屋内动静消失。 沈辞将染血的披风解下抛在一旁,还剑入鞘,走出竹屋。 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浑身狼狈, 脸上脏污得像只花猫, 已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乔茹竹。他走了过来, 停在乔茹竹面前:“你是谁。” 乔茹竹双膝一软, 跪倒在地, 沈辞吃了一惊,半蹲下身体欲搀扶她:“这位娘子……” 乔茹竹虚弱地道:“多谢将军解救,我,我是被萧子初掳来的落选秀女,我姓乔。” “乔娘子。” 沈辞正色唤道。 见她嘴唇干涩起皮,沈辞皱眉抬眸吩咐归臧:“重新烧一壶水,给小公主和乔娘子。” 归臧领命,翻下马背走入竹屋中,见炉火未熄灭,重新加了一块煤炭,涮洗铁壶,将其重新架在炉子上开始烧水。 但,沈辞很快想了起来萧子初其人。 记得当年,太子携崔娘子回崔府也曾遇到过一次刺杀,那次刺杀正是萧子初处心积虑所为,他为报复太子夺妻之恨,蛰伏崔府隐蔽行踪,妄图行刺储君。这个名字萧子初并不陌生。 但这名女子是落选的秀女,与萧子初怎么会扯上关系?他狐疑之际,也警惕起来。 乔茹竹已经站立不住,疲弱地靠在沈辞臂弯,知道他有所怀疑,便道:“将军不知,我与已故先皇后面貌有所相似,这恶贼,每每诳骗我,唤我‘莺眠’,将军,这是不是,正是先皇后的闺中名讳?” 她不说,沈辞还没想到这点,沈辞细细拨开她面前凌乱贴于脸颊上的湿发,凝目一看,这面貌清瘦,但即便这么看来,与皇后娘娘也的确有几分神似之处。他的目光呆滞了一瞬。幸而沈辞很快又想到,太后暗名礼部张之淼寻找秀女时,就曾发过一项关于寻觅贴合皇后容貌的秀女的诏令,这位既是当时能够选上的秀女,与皇后有些相似其实也不足为奇。 -- 第118页 水已烧来,归臧为乔茹竹与初月都用竹筒打了一筒,先给初月,初月接过,看向沈辞:“沈叔叔,你怎么还抱着这位姊姊!” 童言无忌,听者有心。 沈辞登时反应过来,面色一红,将她松开,把归臧递来的竹筒接手里,递给乔茹竹。 “能走么?” 乔茹竹喝了点水,才艰难地站起身,“多谢。” 沈辞问:“适才不见,萧子初去了哪?” 乔茹竹回道:“昨夜他说,这次他能一举得手,我猜,他是去抢人了,就是他口中的‘莺眠’,但我奇怪,先皇后不是早已仙逝了么,他又能上哪去寻到。” 沈辞听完这话眼眶急剧地抖了几下,“归臧!” “在!” “速速上马,赶往旧君山。” 萧子初究竟是何人,这么快,就查到了皇后娘娘的下落! 他一早出发,定是前往旧君山劫掠皇后! 銮仪卫不再原地休整,即刻上马欲行。 然就在沈辞拨转马头之际,乔茹竹突然上前,“将军……” 她扯了一下沈辞的衣摆,在他回过头来之际,她的眼眶里突然涌出泪水。 “他们可能会回来的。” 她想逃开这个地方。 乔茹竹的脸色苍白虚弱,簌簌清泪滚落,无比惹人怜惜。 倘若不是身负重任,沈辞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她走。但即便是十万火急,他也只是思忖了片刻,便朝她伸出了手。 乔茹竹心弦一动,便如绝境逢生,她用力抬高手臂,将手递给他。 沈辞一把将她扯上马背,令她坐于身后。 “乔娘子。” 他的脸色很是严肃。 “于此前去旧君山,途径彭镇,路过彭镇之际,我让部下王侃送你入镇中寻一客栈。我们此行紧急,没有耽误的时间,望你谅解。” 说完又命令归臧。 “将公主一并送入镇中,我先行前往旧君山营救凤驾。” …… 崔莺眠换上了母亲送来的干净的皂色寝衣,夜色已深,还独自徘徊茅屋西窗底下,经一季冬色,屋外焕发新春的气息,那株长势正好的木兰花树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山中的日子就像不知晨昏一样,她却在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计算着,沈将军说过两日后会再来旧君山,算日子明日也该到了。 到时他来了,她该怎么回答? 因为忙碌,秦霜华这时才将晚膳准备好,唤她去用饭,崔莺眠恍若未闻,停在窗前,凝望着那一轮明月,好似在出神。 秦霜华道:“莺眠?你这孩子,又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秦霜华叹气的声音响了起来,越来越近:“那沈将军一来,咱们就让他捎咱们进京。这事不必怎么想。” 崔莺眠错愕地扭过头,“娘。” 秦霜华皱眉:“娘还能不知道你?既然舍不得,就别出来了,女人家一辈子,总得找一个皈依之处,立住脚跟。咱们崔府是已经败落,你跟着我纵然清闲得自由,却是清苦日子,女儿,你一辈子都没过过这种日子,初始几日,你或许会觉得好,粗茶淡饭也别有风味,可时日一长呢?你会怀念宫里那些锦衣玉食,本有前呼后拥,却要事事亲为,就怕到时候再来后悔,却也晚了。娘不是说圣人一定就好天下最好的男人,但是,莺眠你扪心自问,倘若你日后还想嫁人,你可想过会不会投放你全部的情感,在那人身上?” 崔莺眠被问得一懵。 岁月还长,走一步便是一步,谁也说不好。可是直觉告诉她,不会再有了。 再也没有任何男人,会令她放在心上了。 所以,她也不应该再想着嫁给旁人。 “用饭吧,这件事我替你做主了,倘若你抹不开面儿,娘替你设法说服圣人,让他给你一个台阶下下,就能过去了。我瞧圣人对你的用心,绝非儿戏,不是一两句就到了无法转圜的余地的。” 崔莺眠还待再说什么,可想了想,话似乎已经被母亲堵死了,便不好再说。 天已黢黑,秦霜华点起油灯,将餐桌照得亮起来。 确如母亲所说,这里的油灯,杂质太高,就算烧上两盏,依然半昏不亮,如此连吃饭都偶尔会夹错肥肉,直到咬在嘴里,才开始犯恶心。 她没有过过这种日子,很是不习惯。 崔莺眠道:“灯油黯淡,以后娘夜里不要做绣活了。” 秦霜华笑道:“我的眼睛早已不行了,当然不会再做了。” 崔莺眠愣住。 “娘。你什么时候……” 秦霜华道:“不必为我担心,娘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要看得见看不见,也没什么大的妨碍,何况只是晚上看不见,白日里却还好,我这一手针线绝活儿,反正是有你承了衣钵,没任何遗憾。吃吧。” 崔莺眠按捺下心头的酸涩与震惊,无心地往口中拨着米饭。 等这一顿吃得煎熬的晚膳过去,崔莺眠主动帮秦霜华洗盘子,忍着对肥肉的恶心,洗了满手的油污。 秦霜华在旁看着她洗盘子,见她洗得直皱眉,秦霜华摇头,叹气道:“莺眠,早日回宫吧。” “娘……” 她想辩解,可是无从辩解。 母亲都是希望女儿过得好的,在娘眼底,宫里华服美食,她希望自己回宫,不愿自己吃苦。 -- 第119页 将心比心,这几日,她在为初月的去留伤脑筋,何尝不是为此?初月是贺兰桀的女儿,就可以拥有嫡长公主的尊号,将来成人,自有天下大把的大好男儿可以挑选,如果跟着她,就只能粗茶淡饭一生,用度远比不上做公主不说,加上那无法掩盖光芒的美貌,长大了,只怕是麻烦不断。 秦霜华将没洗完的盘子拦下来,让她先去睡,不要胡思乱想。 崔莺眠浑浑噩噩来到窗边,正对西窗那两扇半开的门,窗外风声夜来,满屋沁香。 木兰的花苞,在暗涌的月色之下泛着晶莹的银光,鱼鳞般隐隐烁动。 “莺眠,别来无恙。” 一道戏谑一般的声音,骤然于耳边出现,崔莺眠蓦地全身战栗。 僵硬的脖颈顺着声音抬起来,而面前的窗口,已突然跃下一人,两臂攀在窗口探入半边身,笑容晏晏。 正是萧子初。 作者有话说: 过年好啊。 最新评论: 【可怜狗子还在等】 -完- 第64章 她是活该 就在前日, 母亲告诉她,当年父亲蒙受不白之冤一事,极有可能与萧子初有关。 崔莺眠其实一直都不敢相信。 对萧子初,她悔恨有之, 愧疚有之。 初入东宫, 她后悔为何没有早一些与萧子初定下婚事并成亲, 好过被恶贼所掳,委身于他。再后来, 她真的喜欢上了贺兰桀,对萧子初便是无比的愧疚。 她没有守住自己的心, 爱上了一个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 萧子初是玉京才子, 是有名的豪富,但愿他今后能够找到比她好千倍万倍的女子,这个女子也会比她千倍万倍地爱他。 可这一切, 只持续到前天夜里,在梳洗后与母亲抵足而卧交谈之时。 此刻,萧子初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不想去深究这几年萧子初去了何处, 但是她必须要一个答案,崔莺眠惊讶过后眼眸冷暗地睨着他:“你来了。” 萧子初微微一怔, 曾想过她的反应,当年在崔府,她极力抱住贺兰桀,让自己得以脱身历历在目, 她对自己显然不能忘情, 但三年已过, 谁也说不好, 他还幻想过, 当自己再度出现她面前,或许崔莺眠会用一种冷淡的,犹如看待陌生人的眼神看自己,那将会是极其伤人的一幅画面。但她的眼神之中,瞒不住他,还是存有一种悸动。 萧子初很是振奋。 但就在这时候,崔莺眠接着一桶冷水泼了下来:“告诉我,当年陷害我父亲的侍童,是你安排的吗?” 萧子初没想到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她对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莺眠,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看来他是企图蒙混过去,崔莺眠脸色更暗。 通常此类情况,便是因为她说中了。 原来,真的是他。 “为什么,我父亲那么信任你。” 他甚至,想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你。 你为什么要置我们崔家于死地? 萧子初并不想在纠结这个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他伸臂抓住崔莺眠的肩膀:“莺眠,你出来,这件事我可以详细解释。” 崔莺眠不会再如以往单纯好骗,伸手打掉萧子初的手:“恶心!莫碰我!” 当初萧子初在皇城站稳脚跟,少不了他父亲的引荐,那个所谓的才子之名,又有几分是附庸于父亲当年的博闻雅正,他究竟为何如此,要拉下整个崔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种以怨报德,反咬一口的行径,都为人所不齿,唾弃! 萧子初眼风一斜:“莺眠,难道你真的爱上了贺兰桀?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你竟然不相信我的话?” “你不值得我相信。” 语焉不详,顾左右言它,崔莺眠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和信任。 既然如此,萧子初暗暗道,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我是一定要带你走的。 萧子初跃入窗来,将身腾挪,闪现崔莺眠面前,她吃了一惊,早早就知道他会武功,而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急忙后退几步,可已经来不及,萧子初的擒拿手到了近前而来,崔莺眠手无寸铁,更加难以抵挡,看手边的餐桌上还有一叠没吃完的酱豆,她伸手就抢了过来朝萧子初狠狠砸去。 萧子初一拳打开,但餐盘里的酱豆还是扑了几粒到他衣襟上,晕开大片油渍。 “莺眠你——” 他的脸色真的很失望,失望透顶。 崔莺眠竟然会对他大打出手。 就算是方才还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这时也全然不顾了,只要能生擒她离开,代价大就大些也无妨,拖得越久越碍事。 萧子初箭步上前,掏出两手擒拿崔莺眠,崔莺眠朝后奔逃,但她的速度快不过萧子初,还没逃到外屋,萧子初的手已扑在近前,就在这时,前方的门也被堵住了去路,他的手下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将崔莺眠围攻在内。 她是插翅难飞,只得闭目就擒。 贺兰桀,我们是没有缘分了…… 最后一个念头,她想。 但也就在这时,萧子初的手却被隔开,砰一声,他的人犹如一只折翼的断线纸鸢,飞在了墙上,撞得木板险些钉不住墙面,发出剧烈的响动,崔莺眠猛地睁眼,只见他闷哼一声,从墙上滚落在地,神情痛苦,低嚎起来。 -- 第120页 崔莺眠四周,有七八个黑衣人影降落,护在她面前。 影子! 是贺兰桀给她的影子。 没想到她都已经离开了他,他的影子居然还在,保护着自己。 崔莺眠眼眶一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将她拿下!” 萧子初虽然再也爬不起来,但还不忘发号施令。 于是停在窗外的萧子初的部下抽刀向影子,影子也拔剑向刺客,双方刀剑相接,战成一团。 在厨房忙碌的秦霜华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活计出来查探,猝不及防,撞见一溜人在自己的茅屋内打得你死我活,餐盘碎了一地,各式的板凳桌椅,也全部推翻在旁。就在这时,她的脚下一绊。 秦霜华连忙停了下来,低下头凝睛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躺在地上的人竟是萧子初! 秦霜华惊呆了,这个害死丈夫的人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秦霜华心头岂能无恨?她恶狠狠地踢出一脚,正中萧子初背骨,萧子初脊骨骨折,又被她踢了一脚,顿时钻心剧痛。 他回过头,面前所立之人是秦霜华,再一看战圈之中被影子保护得滴水不漏的崔莺眠,知道再硬拼去接近崔莺眠已经无望,不如先擒拿她的母亲秦氏,到时拿秦氏威胁她跟自己走! 主意打定,萧子初勉力坐起来,在秦氏要去厨房拿刀之际,猛扑上前抱住她的后腿,秦霜华一个趔趄,向前扑倒,这一倒,便摔在了地上。 见势大好,萧子初妄图乘胜追击,挥拳向秦霜华。 但一柄精钢剑速度竟比他还快,抢在他前面,一剑朝萧子初的肩膀削了下来。 萧子初躲闪不及,只来得及撤走半边胳膊,小臂硬生生被砍断。 断手掉落在地,萧子初疼得惨叫,叫声如鬼哭狼嚎,惊动得崔莺眠也不得不回头,只见血撒了一地,沈辞横剑在母亲身前。母亲倒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崔莺眠瞬间明白,萧子初为人险恶,他还想拿住自己的母亲要挟自己,如此奸恶歹毒之人,她以前定是瞎了双眼觉得他君子谦谦温润如玉。 “沈将军!” 这人有重大的嫌疑,加害崔家,害他们举家流放,现在要伤害她的母亲,是罪证确凿,倘若还存有一丁点的恻隐和愧疚之心,她都枉为人女。 “请你将他拿下!” 沈辞朗声道:“臣遵命!” 萧子初挣扎着要起身,双瞳露出恐惧之色,警惕着沈辞的走近。 断臂的血越涌越多,直至流了满地,他一面呼痛,一面逃命,直至沈辞将他犹如拎小鸡仔儿般从地上提起来,号令道:“倘不停手,我即刻杀他!” 萧子初的部下立刻罢了兵戈,这些人,倒也是真心服从于他,顾虑了他的生死,很快就被影子一并斩杀。 崔莺眠身遭横尸遍地,她不敢去看,身体轻轻地发抖。 沈辞道:“娘娘,影子只会保护主人的安危,不受军令调度,当有人威胁娘娘安全受到威胁,他们的第一要义就是杀人解决。这个祸首罪魁,臣已将其拿下。” 崔莺眠道:“我不要他死,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是。” 沈辞应声,封住萧子初的挤出大穴,延缓其血液涌出。 “夫人,烦请您拿出纱布,末将替他包扎止血,保其性命。” 秦霜华去忙碌之后,在崔莺眠身边的影子见危机解除,来则无影去则无踪,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崔莺眠一步跨出横着的尸体,来到萧子初的面前。 萧子初已经脸色灰白,失去血色,因为脊椎重伤,现在也无法站立,沈辞挎着他一条肩膀,将其扔在桌上。 崔莺眠道:“将军,你是来问信的吗?” 恰好来到,碰见萧子初施暴,所以进来救援? “不是,”沈辞摇头,“公主想念娘娘,臣奉圣人之命,将她送来您的身边。” 崔莺眠惊魂未定,此刻心又凉了半截,喃喃道:“是嘛,初月人呢?” 沈辞抱剑回道:“在彭镇,明日便到。” 崔莺眠苦笑。 她没有找到真正的害父仇人,却将所有的愤怒和恨,推在了贺兰桀的头上。没有她的答复,初月已经被送出了皇宫,这说明现在他一定已经死了心,再也不会回头了。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是活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得回了。 最新评论: 【刚好春节一家团聚哈】 -完- 第65章 娘娘来见圣人最后一面吗 屋里横七竖八的尸体被清理而空, 草草掩埋。 处理好右臂上的伤,止住了流血,萧子初的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脊椎的骨折依然让他痛不欲生, 沈辞将他拎到茅屋外着人看管起来, 免得其逃脱。 崔莺眠服侍受惊的母亲更衣梳洗, 自己也将带血的女冠服换下来。 天还没亮,时明时灭的星斗宛如浸泡在天地为杯的一泓浩瀚海水里。 崔莺眠披上外袍, 来到茅屋之外。 此时,萧子初奄奄一息地靠在壁上, 似昏似寐, 半睁着眼眸,仿佛濒临死亡。崔莺眠上前,没有碰他, 只是右脚轻轻地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这个动作一落下,萧子初便完全醒了过来, 他抬高下巴,紧张而渴求地望向崔莺眠。 -- 第121页 “莺眠, 你当真要我死?” 崔莺眠看到他眼底急切的求生的欲望,将那威武不屈潇潇而立的君子风骨撕成破碎的风絮,化成了泡影。 她突然在反思,开始疑惑, 以前, 她怎么会觉得这人是人品足重可堪托付的好郎君呢?不仅仅是她, 她的父亲, 乃至他们几乎全家人, 都是这样地信赖着他。 可将后背留给别人,却被这匹披着人皮的狼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告诉我真相。”愧疚没有了,可笑的情有所钟更是早已荡然无存,如今的崔莺眠,只想要还原一个真相,告诉她,为什么萧子初要这样做。 萧子初瞳孔紧缩:“眠眠,那不是我所愿,我也没有那样做。” 崔莺眠冷静地望着他:“那是谁呢?是我吗?我那时,满心满意地以为可以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你却加害对你有恩的崔家?” “不、不是……” 承认他在皇城能立住萧子初的名,少不了崔横岭的臂助,但,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立场上的敌对,让他们怎么可能厮守?崔横岭是愚忠效死的昏官,若不将他逼上绝路,他岂肯彻底地划到他们的阵营。长久下去,什么相爱什么婚姻,随时都有破裂的风险,所以他铤而走险,先行一步逼反崔横岭。 这不是要害她,害崔家,正是因为他爱崔莺眠,所以,他才想要用这种办法,真正地珠联璧合! 可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招。 他原本想,在崔家举家流放之际,将崔莺眠抢下来,再设法途中营救崔家之人,可中途生生杀出一个贺兰桀。 他不知道贺兰桀是何时起对崔莺眠怀有觊觎之心,在萧子初的印象之中,这两人根本完全没有过交集! 而贺兰桀竟然在他之前救走了她。 从那时起萧子初才知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他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崔莺眠成了贺兰桀的女人。 当他终将一切托出,崔莺眠甚至都笑了。 所以她恨了贺兰桀这么多年,意义何在? 相反,倘若不是他阴差阳错救了自己,她就要落入这个害父仇人的手里。 “萧子初,我恨我今日才知道。” 以为的君子,揭开画皮,不过是一只脸上爬满蛆虫的卑劣恶鬼。 她几乎站立不住,身体踉跄后退,幸而有沈辞一臂挽住,崔莺眠勉强站直身体,咬住嘴唇,道了一声谢,沈辞蓦地低声道:“娘娘,何不问他,为何策反崔侍郎?” 是了,沈辞提醒了自己! 崔莺眠又狠狠地踹向萧子初,这一脚用了至少八分力,躺在地上的萧子初只感觉脊骨被这一脚震得几乎粉碎,激烈的震荡,令他呼痛不止,崔莺眠不解恨,发泄一般又踹了他好几脚,“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爹待你不薄!你要逼反他,为什么!” 父亲是玉京驰名的户部崔侍郎,有文官雅正之风,一向为人交口称赞。在先帝座下办差,从来都办得妥妥帖帖,多年来堪称没有一粒米的缺漏。他忠心耿耿,一心为民,怎知识人不清,最后,竟将信任交付在了如此一个狼心狗肺之徒手里! 但萧子初只作痛色,却不言语,仿佛疼得说不了话。 崔莺眠从他嘴里再也问不出一句,恼恨得几乎要再踹他好几脚,却被沈辞拦住。 “娘娘。莫下脚,踢死他更不知他背后是何目的了。” 沈辞拦住崔莺眠,崔莺眠解恨之后,收住了脚。 “他死咬不说怎么办?” 沈辞想了想,道:“娘娘知道,玉京城中最善刑审的是谁吗?” 崔莺眠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大昭寺卿许祎。但看模样沈辞的答案并非如此。于是她困惑了,摇头说不知。 “是圣人。”沈辞微笑回,“只要不是存心求死的死士,在圣人这里都能问出来话。娘娘或许不知道,圣人亲审过崔侍郎的案子,当年这位萧郎君身边的侍童牙口铁硬,但圣人还是撬开了他一嘴牙问出了关于诬陷崔侍郎的经过。还有一点——” 顿了一下,在崔莺眠错愕之际,他缓缓道来。 “臣疑心这与红衣教有关。圣人还是太子时,就常与他们打交道,这些年更是,娘娘何不亲自去问圣人,该如何审讯萧子初。” 一听到他们极有可能将自己交给贺兰桀,萧子初整个人都傻眼了,他激烈地挪动起来,试图爬起,口中焦急直道:“莺眠,莺眠!你不可这样对我!” 他极力去够崔莺眠的一片衣角,可崔莺眠察觉到了,她拎起裙角离开一步,让他的指尖碰了一空。 萧子初彻底颓丧地到了下来,呼吸艰难地向她继续哀求,“莺眠……” 但他如论如何哀求,崔莺眠都已经是不可能再去心软的了。 犹豫再三,她声音极低地回:“好……我回。” 回玉京,去见他。 …… 翌日一早,归臧将初月送来旧君山。 几日不见崔莺眠的初月着急地跳下马车,一下马车,看到就在不远处的娘亲,登时飞奔过来。 “娘亲!” 崔莺眠心头一暖,弯腰去,将急急奔来险些被地上突出的石块绊得摔一跤的初月接入怀里,将她抱了起来,小初月如愿到了母亲怀中,咯咯直笑。 目睹这一切的秦霜华,站在沈辞旁侧目瞪口呆。 -- 第122页 “莺眠?” 不仅她,萧子初也惊呆了。 崔莺眠抱着初月,转过身来,对她道:“初月,快叫外祖母。” 初月甜甜地喊“外祖母”,两团玉雪白皙的脸蛋上红扑扑地盖着荔色,可爱极了。 秦霜华愣住:“莺眠,这是你的女儿?” “是的,叫贺妤,小名初月。” 崔莺眠不吝告诉母亲,这是她的女儿。 秦霜华不敢相信:“那,她的父亲是谁?” 崔莺眠沉默一瞬,道:“是贺兰桀。” 于是躺在地上的萧子初顿时心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他的两眼凸出,一动不动地死盯着初月看。 他却很快悲哀地发觉,初月的面貌真的与贺兰桀生得相似。在她的小脸上,简直随处可见贺兰桀的影子。 秦霜华也是因为初月的小脸,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可是女儿又说与圣人闹翻,现在初月又过来了,秦霜华心里突然萌出一个奇异的念头:“那,圣人可知道?” 崔莺眠的眸光微黯,涩声道:“本来是知道的,现在——” 她僵硬地摇了下头。 秦霜华深呼吸,借此来平复激烈的心跳。但不瞒任何人说,她对初月一见就心生喜欢,忙不迭要抱外孙女,崔莺眠自然给她抱,小初月到了秦霜华怀中,还一个劲盯着崔莺眠看,秦霜华见她下巴圆鼓鼓的,忍不住逗她,食指掏她的下巴:“莺眠,要是你父亲知道你有了女儿,不知有多高兴!” 也许吧,可惜她再也没有父亲了,但愿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够看到,有所告慰。 这一切均是拜萧子初所赐。 “敢问娘娘我们何时动身?”沈辞忽然问道。 崔莺眠沉默了许久,抱回了女儿,问她:“初月,你出来时,父皇可有对你说什么?” 初月用力地去回忆,可是,好像也没说什么,于是她摇了摇头。 崔莺眠的心狠狠一沉。 但初月却又道:“初月说要带娘亲回来,父皇说了一句不用。” 她软软的小食指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对那句话至今很是不解,但还是如实道:“父皇说,那不是我要的。” 见娘亲的脸色更是不高兴,好像也要哭了一样,初月更加不明白了,“娘亲,父皇要什么呀。” 初月不知道,娘亲知道吗? 她疑惑地想着。 崔莺眠知道他要什么。 贺兰桀不要她为了女儿而选择的妥协,他要她的真心。 倘若不是如此,他不愿勉强。 这是他将女儿送出宫门来到她身边的真正目的,将选择的权力,完完整整地交在了她手里。 “娘亲……” 崔莺眠泪脸满面地亲吻初月的脸蛋,“初月,我们回宫吧,好不好?” 初月当然用力点头:“好!” 崔莺眠破涕为笑:“沈将军,我们动身。” 在她转身之际,又看了一眼躺在角落心如死灰的萧子初,冷冷道:“将他带回玉京,我一定要知道,他为何要恩将仇报,是不是因为所谓的红衣教。” …… 自旧君山到玉京,不过短短不到一日的行程,当时星夜前来,崔莺眠只觉得很快很快。 而归去的路途,却显得道阻且长,很慢很慢。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贺兰桀的身边,她想亲口对他说那句话。 终于,马车停在宫门外,沈辞叩门,中门大开,此时已是黄昏,夕晖如血,照映在从这里可见的太极殿那巍峨恢弘的宝顶之上。 崔莺眠将女儿放了下来,抬头眺望那近在咫尺的宫殿。快了,再有几道门,便能见到他。 她从未有过如此澎湃的热血,激扬的心动,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迫不及待,又有几分情怯地,想着去见到自己的檀郎。 可是就在入宫门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着急寻过来的李全,看李全那行色匆匆,和他的脸色,崔莺眠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右眼皮开始急剧跳动。直觉,仿佛是发生了什么极其不好的事情。 “李内侍,你怎么来了?” 李全是听到了崔莺眠叩宫门的消息,便什么也没说直接赶来宫门口。 本来还以为是幻听,没想到果然见到崔莺眠牵着初月,已经入门,李全登时抬起衣袖擦干了狂飙的泪水,嘎声道:“娘娘您居然回了!” 李全的称呼似乎也变了,不再是美人,而是“娘娘”。 崔莺眠心头不安更甚,嗓音发抖起来:“怎、怎么了吗?” 李全悲戚道:“娘娘得信了,所以特地赶回见圣人最后一面吗?去吧,圣人……圣人恐怕是……” 崔莺眠抬头,张皇地去看李全脸色。 怎么可能! 可这么大的事,谁又会冒着杀头之险来玩笑,李全脸上的悲恸更加不是假的。 轰然一声,仿佛有一道炸雷,震得崔莺眠耳鼓生痛。她突然什么也无法思考,将初月撇在原地,拔步便朝太极殿冲去。 怎么可能呢? 贺兰桀,他可是贺兰桀。 在狂风掠过耳畔,甚至夹杂着刀割般的疼痛感时,崔莺眠脑中晕晕乎乎的,开始意识到,自己居然从未将“死”这个字,和贺兰桀联系在一处过。 可明明,他几次都流了那么多血。 都是她亲眼所见的。 -- 第123页 也都是她造成的。 可就因为贺兰桀看起来强大、稳固,太过于自负,好像杀不死,根本没有弱点,崔莺眠心里居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不可能死的。 贺兰桀怎么会死呢? 不会的。是李全小题大做,是太医不敢担责。 不会的! 但这一切纷繁杂乱的念,在她一步步入死气沉沉的太极殿中时,突然,仿佛万物静止。 周遭没了声音,萦绕耳边的阵阵嗡鸣,也似乎如潮水般退散了去。 崔莺眠踉跄着,脚步像是灌了铅水一样,艰难地朝里走进。 周围守候的宫人与太医,稀稀落落,又谨严有序地跪着,谁也没发出声音。 帐里更安静得令人窒息。 床幔中睡卧的男人,脸上失去了血色,闭着眼睛,仿佛陷在梦里,没有一点痛觉,梦里也是平平淡淡的,好像,再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不会再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他了。 崔莺眠蓦地呼吸绞痛,仿佛吸入肺中的空气化作了利刃,割破血肉,直刺内腑,她砰地一声跪倒在床榻前,颤抖的手,艰难地抓住他的被衾。 “贺兰桀。” “我、我回来了,你可能听到?” 床榻的人自然不会回她。 几乎给她一种,永远不可能再回她一句话的那种彻入心扉的痛。 李全比她慢了一脚,但也终于迈进殿门进来,崔莺眠霍地转过身,“怎么回事!” 她大声道。 李全一滞,隔了半晌,才在崔莺眠怒意冲冲的目光瞪视之下,嗫嚅道:“娘娘,翻开圣人的右手看看?” 崔莺眠怔住,她很快照李全说的去做,将他的右臂从被下拿了出来,双手握住他的腕,轻轻一翻。 这一翻之下,崔莺眠的心如坠深渊。 先前的烧伤已经留了永久的疤。 她知道的,也看见过,可是后来,却也忘了去想为什么。 可是这些烧伤的疤,比起那道横亘掌纹之间的那道腐烂的刀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个疮口,已经因为多次地流脓溃疡,到后来再也不能愈合,肉质几乎外翻,里边的肉,都是可怖的紫黑之色,让人看第一眼,就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可是崔莺眠一直盯着那伤口看,便似被人从身后打了一记闷棍,僵在当场。 难怪,他右手总是缠着纱布,从来没拿下来过。 她以为他好了的,她以为那伤口没事的! 崔莺眠,就是这样没事吗? 你从来不曾真的关心过他的身体。 这是你刺伤的…… 是你。 “这……”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李全在身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娘娘,圣人去年被匕首划伤,那个毒就从来没解开过,南宫太医说,再不解毒,毒性滞留体内,是撑不过半年的。现在……” 他的声音因为抽泣,断了那么一瞬,才有接下去:“提前毒发了。” 从来没解开过? 崔莺眠脑中开始嗡嗡轰鸣,巨大的耳鸣声攻陷了她岌岌可危就要劈碎的心脏,疼得就像是千万根针在刺她。 “他、他自己知道吗?” 她不敢想象,也不能相信。 低下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只腐烂的手掌,贺兰桀,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求你了,别,别对我太残忍。 但这个真相于崔莺眠而言,便是当头一棒。 “一直知道。” 李全无力地嘎声说道。 作者有话说: 亲手杀害爱的人,是种怎样的残忍?也许狗子也不想让眠眠回来吧。 最新评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完- 第66章 一夜白头 贺兰桀的情况很不好, 所有太医已前来太极殿会诊,结论都是一样的,毒已侵体,神仙难救。 崔莺眠期待能从一个人, 哪怕一个人的口中听到一丝不一样的回答, 可结果都是令她大失所望的。越听她的心越凉, 可是,这里却不见南宫太医, 崔莺眠鼓足勇气,问李全:“南宫太医可在?” 李全回道:“在的, 南宫太医说是回去那古籍寻方子去了, 在太医院,马上就回来。” “那、那太后呢?” 偌大的太极殿,怎无一人敢来拿个主意? 李全悲戚回道:“太后也凤体染恙, 不能过来,娘娘,你若是不回来, 奴婢们谁能来拿个主意?” 这宫里,竟然成了这种乱象? 崔莺眠吃惊地握着贺兰桀的手腕, 用力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道:“将消息先封锁,圣人毒发的事情, 不要传扬出去, 尤其是海昏侯, 将赵王府密切监视起来, 一旦有风吹草动, 即刻报太极殿。” 李全为难:“娘娘,这不是奴婢能够得着的事。” “沈辞在外边!”崔莺眠道,“让他去,调皇城司,调殿前司,调銮仪卫,调什么人都可以,必须稳住海昏侯!” “诺!奴婢这就去!”李全也知道这件事太重,稍有差池万劫不复,不单是圣人,连自己这个伺候圣人的老奴也是性命难保,他还敢不殷勤办差?急忙奔出去传话。 -- 第124页 崔莺眠在太极殿中,等待着南宫炳回来。 这个时候,太医不敢上前一个,更不敢胡乱用药,只好和宫人参差地杂在一起跪着,头也不敢抬,唯恐娘娘降罪。 崔莺眠的胸口只剩痛楚和懊悔,伤害贺兰桀的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她有什么权力,去发落任何人? 太后不出现。太后居然不出现,倘若她来太极殿,只怕头先一个,就是要杀了自己。 纵然那时,刺伤贺兰桀一刀是作为无知无觉的崔莳,可是她不能原谅自己,她对海昏侯的言听计从,害得她现在到了这种境地,除了弥补,她别无他选。 “贺兰桀,你能听我说话么……” 她捧住他的手,也不顾那上面疮面狰狞,犹如盘踞横亘着的紫黑色蜈蚣,也不顾是否还有余毒,她低头凑上嘴唇,轻轻地,亲了一口。 “初月是你的女儿,你听到了吗?她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差点儿难产,为你生下的女儿……初月的生辰是在三月初一,名字是我为她起的。”说到这儿,她垂眸,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你可能也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四月初,那天的夜色好黑啊,我被你掠在马背上,颠簸得快要吐出来,什么话也说不了,可是我却模模糊糊地看见天边正是一弯新月,是因为这,我才给初月起了这个名字。” 她突然明白,过去的涓滴,他在相处之中的谨慎不越雷池一步,是为了守住什么。 怕她受孕,是为了保护什么。 将影子给她,将初月送出宫,也许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安排好的。他知道终有这天的到来,也做好了不动声色地赴死的准备。 “贺兰桀,你欺负我……” 你如同将我,架在火上炙烤。 倘若不是这次她决心回来,椒房殿那一夜,便是他们永远的最后一面了,这个世上,将不再有贺兰桀这个人,初月在懵懂中永远失去了父亲。 南宫炳拎药箱进入,箱箧中尽是孤本古籍。他行色匆匆,奔至贺兰桀病榻前,“娘娘,让臣再看看圣人的脉相。” 崔莺眠已是无力思考,立马退身让开,道:“南宫太医,您看。” 南宫炳重新探了圣人的脉,神色凝重,崔莺眠在旁侧,心如空悬,还不敢探到最深的底部,唯恐希望只是一抹幻象。 她停了一停,哽塞道:“南宫太医,你可以直言。” 南宫炳皱眉长叹:“娘娘,不瞒你说,当时圣人被匕首划伤,救治及时,匕首上的毒性虽然猛烈,但用量不高,加上圣人一直身体强健,短时间内要不了性命。臣用针灸施救,用药浴解毒,自诩也能延迟半年毒发,在这半年内,苦心钻研医药典籍,也许能有所获。只是不知圣人何故突然毒发,来势汹汹,一发如山倒啊……” 崔莺眠听得心惊肉跳,毒发—— 难道是因为,那夜,她对贺兰桀说了那些话? 他当场就吐了血。 她不管不顾,全是最狠的戳刀子的话在伤他。 毒发了,他自己肯定是清楚的,可是那夜他却将她送上马背,连夜疾驰旧君山,将她送到母亲的身边,之后,再悄然离开。 是因为她。 中毒是因为她,毒发也是因为她。 崔莺眠的心脏绞痛难当:“太医,有……有救吗?大晔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圣人的命,否则……” 否则怎样,没有否则。 朝纲必乱,正中海昏侯下怀,他便可以趁乱而起,勤王自立。 “娘娘说的有道理,只是臣,”南宫炳叹息,“娘娘,这海昏侯用在匕首上的毒,乃是剧毒致命的曼罗毒,这毒来自西域,取毒蛇的毒液为引,加上曼罗花和其余几种在大晔罕见的花粉制成,不论是毒蛇还是花粉,均不是大晔所有之物,不在《草经纲目》之中。因此要在大晔找到能够与其药性相抗衡的草药,这是极难的。” “南宫太医也这么说,难道是真的没办法了吗?” 崔莺眠艰难地道,眼中晶莹碎花涌出。 南宫炳道:“臣只能尽力,延得一日,算是一日。臣在古千金方里找到一剂避毒万用帖,这药的药性猛烈,与圣人所中的毒相克,但圣人现在的身体已经毒入肺腑,能否熬过来,臣也不知。” 崔莺眠没有立刻回答,陷入了沉思。 南宫炳拱手:“娘娘,耽误不得了,这是最后一剂,是良药还是害药,只有试过才知道。” “只有这一个办法?” “只有这一个办法。” 崔莺眠终于死心。 既然别无他法,唯有如此,不如一试。 她停在贺兰桀病榻前,重新握住他的手腕,定了定神,“贺兰桀,我们试试吧,答应我,你一定要撑过来。如果……”声音渐渐转为哽咽,“你活下来,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你还愿意听吗?” “臣去端药来。” 南宫炳号令太医院的下属,将煎药的炉和罐全部取入太极殿。 李全这时已经回来,下达命令:“太极殿伺候的,自即日起,一律不得走出宣华门,不得入内宫,谁若走漏消息——” 声音一提,话未尽,宫人们争相俯首。 “奴婢不敢!” “李全,”崔莺眠幽幽道,“让他们全部到外殿待命,这里有我陪着圣人,不要吵到他。” -- 第125页 “诺。”李全又问宫人,“都听见了?” “奴婢听见了。” 今日在太极殿当差的全部扣留了下来,出入都需要向銮仪卫沈辞汇报。 太极殿静得落针可闻,药罐子在炉火上煎熬着,汤药泛着苦涩味道的气息弥漫了整间正殿。汤药煮沸,先取了一小碗,由内侍官交给崔莺眠,崔莺眠喂给贺兰桀吃。 他闭着口,汤药下不去,一勺汤到了他的唇缝里滑进去,又沿着禁闭的牙关溜出来,从嘴唇右侧沿颌骨与右耳滚落。 喂了几次,都是如此。 崔莺眠耐心耗尽,“李全!” 李全忙溜溜赶来等候命令,崔莺眠咬牙道:“你给我把他的下巴掐住,嘴打开。” “嗳!” 李全上前来,一手握住贺兰桀颌骨,用力掰开,终于掐开一条缝隙。 崔莺眠将汤匙在他的嘴唇边,抵住缝隙往里一滑,药汤沿着他的口腔抵达咽喉处,来不及吩咐李全,崔莺眠将汤匙丢回碗里,合住他的颌骨,往上猝不及防地抬高,只见下边喉结一滚,药汤沿喉管下去了。 李全大喜过望:“咽下去了!咽下去了!娘娘,圣人还有知觉……” 崔莺眠的心酸涩无比,苦笑:“嗯,接下来交给你了。” 李全照着去办,一碗汤药喂了半炷香,总算是见了底。 剩下的汤药煨在炉子上,照南宫炳给的办法,每两个时辰取下一碗来喂给圣人,如果能有效果,最迟两日,就能看到。 但是死是活,也就在这两日。 挺得过来,就还有希望,挺不过来……便是无力回天。 崔莺眠守在贺兰桀的床边,几乎一动不敢动,只怕一离开,便会有她不知道的变故,她实在是害怕这件事发生。 “娘亲。” 初月被沈辞放了进来,迈着小短腿,奔向内殿的崔莺眠。 崔莺眠比划噤声的动作,“嘘,别吵到你的父皇。” 她张开双臂,让初月奔进怀里,歇在她的臂弯。 初月的脸上挂着两团清澈的泪珠,望向娘亲:“沈叔叔说,父皇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让初月喊醒父皇。父皇在睡懒觉是不是?” 崔莺眠涩声道:“没有,父皇只是很累很累。” 她抱初月到贺兰桀床边,“你喊喊他,也许他能听见。” 初月小心翼翼地去勾贺兰桀的手指,奶声夹着泣声:“父皇。” 可是没有动静。初月却被目之所及,贺兰桀手中的那片烧伤和刀痕吓到,害怕地缩进了母亲怀里,“娘亲,他,他的手……” 初月也被锋利之物划伤过,她能知道,那条长长的可怕的伤口是怎么弄的,可是,那褶皱的深暗的死皮,初月怎么看怎么害怕,“那是什么?” 崔莺眠紧紧抱住女儿,也不知是在对女儿说,还是对自己:“初月,那是父皇为了救娘亲留下来的,他以为娘亲……被烧死在屋里了,所以去救我,自己却被烧伤了。” 他会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救自己,会把贴身保护的影子留给自己,会在画舫上遇到刺客,第一反应是送她上岸,会在即将油尽灯枯的时候,疾驰百里,将她送到旧君山。 而她,却什么也没为他做到。 除了初月,是她们共同的孩子,她费尽辛苦地生下来了。可是在最初得知有孕的时候,她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胎,不愿孩子有一个不堪的父亲。 初月也听哭了,“呜呜……” 崔莺眠抱住女儿,凝视着她满是泪水的小脸。 “初月,这几天你先跟着外祖母,等、等父皇好了,他醒过来,你再来看他好不好?娘亲在这里陪着他。” 初月边哭泣边点头,崔莺眠狠下心肠,让李全来带她离开。 女儿还太小,她不能直面父亲重伤死亡的场景。不能。 初月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不舍离去,李全将她带出交给沈辞,“沈将军,还是将她先交给秦夫人吧。” 沈辞点头,弯腰抱起初月,朝宣华门而去。 过两个时辰,煎熬得已十分浓郁的药汤,又被取了一碗,由崔莺眠与李全合力施为,喂给贺兰桀服下,这次服药用的时间更长,他的身体本能地排斥汤药,幸亏李全手劲儿大,不然很难完成喂药的这件事。 也就在这时,崔莺眠目光一定。 只剩下药渣的瓷碗啪地打落在地,破碎成一地的碎片,李全吃了一惊,忙心头喃喃念叨几句“碎碎平安”,就见崔莺眠的视线僵灼地停在圣人的头上,她难以置信,将身体前倾去探看,手颤巍巍地拨开贺兰桀浓密的发。 没有看错。 那头乌发底下的发根,竟是银白色的。 看着这短短的一茬,崔莺眠的血液宛如逆流。 “难道是真的……” 是真的回天乏术了吗,连新长出来的发都已经变作了白色。 李全也注意到了崔莺眠脸色不对,见她的手指飞快地翻弄着圣人的发丝,忙去阻止:“娘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有些担忧是没必要的,李全必须告诉她。 “圣人的头发,本就是白的。娘娘每日所见的圣人,都是他在太极殿用乌头油抹过,再晾干所得之效。” 崔莺眠一愣,扭过头:“为什么?” 怎会有人天生白发? -- 第126页 李全的一席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滞留半晌,他叹了口气:“娘娘你可知道,当年圣人要将娘娘的牌位奉入椒房殿,是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太后震怒,坚决不许,可是最后,太后却只能迁就了圣人,就是为这么件事。” “当时从东宫里搜出来一具焦尸,那尸首烧得面目全非,其实谁也认不得是谁,可太后坚持说那是娘娘您,圣人也信了,那天晚上他让所有人离开,将尸体抱进明光殿独处了一夜。第二人宫人破开门,才发现的,圣人一夜白了发……” “……”崔莺眠震惊地听着。 这事早已掩盖过去,贺兰桀严令身边之人,不许任何人再提起,若不是此刻,圣人龙体垂危,他绝不敢多嘴说出来。 李全抬起空置的右手,揉去干涩的眼中仿佛残存的沙子,声音变得艰难无比。 “怕朝臣的非议对明懿皇后的名誉有损,圣人从不提这件事,他只是用乌头油在掩盖真相。娘娘,如果不是太后娘娘突然发现,当年立牌位为后的事情,以太后六宫之主和圣人生母的身份,她绝对有权阻止。可是,太后却因为这件事,最后彻底地退让了。” 一夜白发。 谁的母亲,会忍心见到。 崔莺眠的掌心下,那蔟簇新萌生的发柔软顺帖,只是失去了光泽,却像能灼伤她的手指。她苦涩捻起一绺,放在鼻尖轻嗅。 贺兰桀的发丝有一股淡淡的白檀香。 她一直以为那是他身上所染。 现在才知道,那是他抹在发上掩盖白发的乌头油的香气。 原来如此。 泪水嘀嗒滚落,溢入发丝间,最后落在被衾上…… 作者有话说: 贺兰桀:偶像剧里喂药不都是嘴对嘴吗?我媳妇为什么这样。 崔莺眠:哪样? 贺狗子:没、没什么。(活着就好) 最新评论: 【可怜狗子,连个对嘴喂药都没混到哈哈】 -完- 第67章 遗诏 赵王府。 今日是三月上巳节, 宅中赋闲多日的海昏侯,听说母妃的车驾已经过了停烟关,距离玉京只剩短短几日的行程,海昏侯心道, 母后没有得到西宫太后的封号变成了太妃, 见面之后必定数落自己, 只怕还有得一顿好打,他得想个办法讨母妃欢心。 “去西肆看看, 说不定能淘到金子。”海昏侯心里想,立刻传来姜诚毅, 两人要出门。 但今日的这门出得很不寻常。 他不奇怪自己那个皇帝哥哥会找人监视自己, 但奇怪的是,这次的阵势大了些,不像平日蛰伏的哨子, 倒像是,调动了几个司的人马,出赵王宅邸拐入街上, 就见到巡城的兵马司,旁若无人, 若无其事地持刀剑走在街道上。 但海昏侯不是傻子,他毫不相信,这些人会“恰好”一遍又一遍地巡逻到自己家宅附近。 “殿下,还去么?”姜诚毅道。 海昏侯沉怒:“不去了!” 掉头打道回府。 回了府中, 他还是越想越不对劲。 “姜诚毅, 你说好端端的, 皇兄会让兵马司监视我么?” 如此大张旗鼓, 不像是他那位表面和气背地捅刀的阴险皇兄的行事作风。 姜诚毅怎知道, 他实诚地摇头。 海昏侯怒意上涌,摸着下巴,思忖片刻,蓦然挥袖转身,“我觉得不对,贺兰桀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诚毅颔首:“殿下要如何做?” 海昏侯笑道:“去打听打听,皇宫不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总有风声走漏的。就算它是,这宫城越是封锁就越是可疑,明日是朝会,且先看看吧。” 赵王府这边的人在等着明日的朝会,太极殿的人却如热锅蚂蚁,所有人心知肚明,圣人毒发的消息是不可能压下去的,做多拖延得两三日便必须要宣告。 现在娘娘封锁消息只是挣得了一个窗口时期,如果圣人能在这两三日之内解毒,别说解毒,只要恢复意识,都可免去一场人心惶惶,停止各方的风吹草动。但是,整整一天过去了,汤药喂下去了好几碗,圣人没有任何醒来的征兆。 南宫炳看脉,每一次摸完脉相,眉心的褶痕就更深一重,看他的神情,崔莺眠想自己已经根本不需要问。 她泄气地盯着那只汤碗。为什么,这么多药下去,难道一点都没吸收吗? 贺兰桀的身体仿佛自动开启了某种为了保护自己而屏蔽外界一切干扰的机括,任何东西,都不会戳破他的防备。所以这些汤药下去,一点用也没有。 夜色深沉了下来。 明日,就是朝会。 倘若他再不醒来,那就真的…… 瞒不住了。 “贺兰桀。” 崔莺眠尝试着,每天唤他的名字,尽管这是徒劳的,他也不可能会听见。 她为他擦拭全身,将他的裳脱下来,用蒸好的热毛巾擦他的脖颈,擦完之后,便解开他的寝衣,露出里边精瘦的胸膛、腰身。 她发现他的身上,到处都是难以痊愈的烧伤,那些伤痕,早已犹如燎原的火,一簇一簇地点燃,在各个地方烧灼他的皮囊,留下这些坑洼不平的伤疤。 在大火里,崔莺眠留下了毕生难忘的阴影。可是矫情的是,那场大火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伤痕的印记。 -- 第127页 而贺兰桀…… 她是几乎可以想象,他在燃烧的倚梧殿里,怀着不能死的心,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乃至绝望地去找她的画面。 倘若易地而处,自己能做到这样吗?她问自己。 答案是不能。 她会喜欢他,也会想保护他,但不会冒着牺牲生命的风险和代价。 就像除夕之夜,船上十几个刺客围攻他一人,她想请人来营救,但却不会为他深涉险境。崔莺眠知道自己在利己这方面做得一直无可指摘,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的不计代价不顾后果,才显得如此真诚和可贵。 世人会为了父母亲人身涉绝地,为了儿女牺牲自己,但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到这份上,又有几人能做到? “贺兰桀,你真是……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回来了,我答应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面对,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只要你还愿意,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不论过往如何,但求今后无悔。 将他的身体擦拭一遍,重新换上柔软洁净的寝衣,寝衣熨帖,经纬细腻,穿在身上应当是很舒适的,但他依然没有任何感觉,眼眸紧紧闭着,正如这两天一直以来的状态。 太极殿中灯火葳蕤,帘帐后的宫人都退下了,在外间休息,但有沈辞封锁,宫人太医都不能远离。 这时李全佝偻着腰,走了回来,低眉顺耳地道:“娘娘,太后凤驾到了。” 崔莺眠蓦地抬眼,拉上被褥,将贺兰桀的被角掖好,起身整理衣衫,走了出去。 这也是这两日以来,太后第一次来到太极殿。 她病容消瘦,神情倦怠,俨然大病初愈,太后来到太极殿,当先就是探望圣人,进内殿,看见圣人依然在沉睡,虽然心中早已经有底,但李全还是清楚地看到,太后的精气神,仿佛就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 崔莺眠停在外殿,没有跟进来,太后叫人:“崔氏。” 崔莺眠这才迈步进入,作为贺兰桀的母亲,她有权问责自己这个,对她的儿子下毒手的女人。 但出乎她的意料,太后只是看了她一眼,干哑的嗓,语气淡淡的:“哀家问你,初月是不是你所生?” 这个问题,圣人不敢问,她来问,皇室血统,圣人嫡女,不容有丝毫存疑的地方。 所以崔莺眠必须直白地回,是,或者不是。 崔莺眠点头,“是的。” 太后的眉头微展:“是圣人的女儿?” 崔莺眠再一次点头:“嗯。” 这次太后不再有任何怀疑,初月的面貌极似贺兰桀,倘若她不是圣人的女儿,料想这次崔氏也不敢有脸再带着初月回来。 在太后眼底,崔莺眠对圣人冷心无情,她如今回来,看到圣人龙体垂危,还肯留下,多半是为了初月的嫡长公主的地位。倘若初月不是圣人之女,她应该不敢这样做。太后不需要验身查探,信了崔莺眠的这个说法。 “哀家信你这一回。” 太后于初月这件事上不再计较,扭头去吩咐剪春,将太极殿匾额后的遗诏取出。 崔莺眠听到太后口中冷静地吐出“遗诏”二字,呆了呆,道:“太后,怎么会有遗诏?” 太后道:“你看了便知。” 对于太后此刻的冷静,崔莺眠万分惶惑。 贺兰桀是因为自己才…… 照理说,太后就算顾念初月,不会歇斯底里地想要自己的命,也应该不至于心平气和地对她说这些。 面对着自己这个刺伤圣人的女人,太后难道不想要手刃仇雠么。 剪春将遗诏取出,双手呈奉,交与太后。 太后将遗诏拿在手中,见崔莺眠目光发直地盯着自己手中之物,她颦蹙蛾眉,道:“崔氏,如果圣人不治,哀家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照这遗诏所言,拥立贺克用之子贺凤清继位,辅佐少帝平定人心。” 太后握紧了遗诏,指骨泛白,声音也发颤,皇帝其实一直以来都想错了,这一辈子,太后最想要的根本不是垂帘听政。她的内心涌上无限酸楚,却掩盖得滴水不漏,继续用强硬的口吻说下去。 “第二,你可以自行离开,哀家会善待初月,封她为平阳公主。” 崔莺眠的目光还是无法从那烫眼的诏书上移开。 遗诏,怎么会有遗诏? “我……我留下。” 这回,太后才算是高看了崔莺眠一眼,将诏书交给她。 “明日过后,圣人会宣称卧病不起,退位居太上皇,将皇位传于贺凤清。关于中毒一事,不可外泄。到时候哀家携遗诏入朝,将立你为后,但明懿皇后崔莺眠的名不可再用。” 崔莺眠捧着遗诏,犹如接了一块烫手山芋,沉甸甸的拿不起来,听到太后这么说,她的脸上浮现恍惚之色。 末了,她终于忍不住:“太后,您难道不恨我么?” 太后似是笑了一下,那声音太轻,以至于崔莺眠以为是幻听。 “将遗诏看看吧。” 崔莺眠依言抽开了绳,就在掌心将这封用明黄绢帛所写的诏书展开,上边的朱砂文字,铁笔银钩,字字清晰地出现眼前。 读下来就是太后方才所言。 但在最后,看到落款之际,崔莺眠再一次呆住。 -- 第128页 她死死盯着那一行字。 日期是去年立秋。 怎么会? 她仓皇地抬起头,看向太后,像是要得到一个安抚人心的否定。 可是太后却笑道:“哀家为什么要怪你。你懂了,你不回来,他陪你殉情,你回来,他中毒难救,过程不同,结果却是一样。” 在崔莺眠在听到自己的心激烈地撞击胸腔之时,太后却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如此说道。 “至少,如今没有遗憾。圣人无憾,哀家便也无憾。” 崔莺眠将那张诏书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确认,是去年立秋。 那么早,一个年轻的,二十岁的帝王,如若往常,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就写下遗诏? 他要陪她…… 死吗? 可是她的耳中,却分明地回想起那日,在棺木当中,他用固执迟钝的语气,向她那样强调。 ——眠眠要好好地活。 雾气自眼底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诏书上的朱砂字融化成眼底的血。 贺兰桀,你教我不管发生什么,都好好地活下去,而你呢,你可有做到。 作者有话说: 双标狗子。 最新评论: 【狗子啥时候醒啊,心痛】 【哭唧唧】 -完- 第68章 圣人宾天 赵王府得到了消息, 原来在太极殿伺候的宫人在宫外养着兄嫂的亲戚这一家,昨日就该是放她出来采买探亲的日子,可家中之人久没等到送钱的姊妹,这些人平素里好逸恶劳贪得无厌, 就等着宫里谋差的妹妹救济, 现在钱财落空, 忍不住上宫门偷摸打听,正好被赵王府的人所有察觉。 姜诚毅回去禀明海昏侯:“确实邪乎。” 海昏侯微笑:“早朝快开始了, 等等看,我的那皇帝二哥是否会出现。” 不出所料, 到了早朝的时辰, 圣人身边的近侍官李全传旨,道是圣人龙体违和,早朝延迟一日。 圣人自亲政以来, 夙兴夜寐,事必躬亲,堪称勤勉, 如今怎会突然延迟朝会?看来所谓的“龙体违和”,并不是表面说的那么蜻蜓点水, 也许是宫中为了维.稳给出的一种搪塞的说法。各人心中,或多或少有了最坏的揣测。 “姜诚毅,圣人若崩,这玉京可就有趣了。” 时下乱局, 海昏侯皱起了眉头, 吩咐道:“你派一支人, 以迎接母妃的名义出玉京, 但接到她之后, 先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等儿子平定内乱,接她回来,直接做太后。” 昔年,赵王贺兰尧领殿前司,春风得意,这里头还有不少是曾属于他的旧部。 赵王的谋臣,在军中散布恐怖流言,道天子驾崩,太后意欲扶持小儿为帝,实则牝鸡司晨把控朝纲,这一则流言传出去,立马引起军心哗然。 这些曾信奉赵王的旧部,本就偏心于他当年继承帝位,这几年维护皇室正统,拥立贺兰桀也是真心归附,但谁知道,贺兰桀膝下无子,如今一旦圣人驾崩,太后倘若不立海昏侯为帝,在京中的宗室子,可就只有穆乡侯和他的儿子。可那种血统,是自圣祖传下来的旁支,与本朝圣人早出五服,就算是要拥立新帝,也绕不过海昏侯。海昏侯虽无传嗣能力,膝下却有贺姓的继子,将来就算是再顺位,也绝好过兵荒马乱猝不及防之下,改立一个年仅七岁的懵懂无知的幼子! 赵王府的这些动作,自然瞒不过宫里。 崔莺眠早就做好了准备,今日早朝延误,那就肯定有风吹草动传回。 但她没有想到,赵王居然如此心急,还不到晚间,这些流言便已传得玉京满城皆是。 等流言再继续扩大影响,随着贺兰桀昏迷的时日越长,他们会渐渐行程一股反对禁宫的势力,不论是口诛笔伐,还是甲胄加身,只要这股势力行程,禁宫中就算有圣人的遗诏在,也难挽颓势。 崔莺眠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太极殿,一边照看贺兰桀一边等候消息。 太极殿中,因官员不知圣人的情况,仍然源源不断地有奏疏往里送,不过短短两三日,这里边积压了一整个书案,崔莺眠看着摇摇欲坠的小山,无奈地去整理,与李全一道,“拿口箱子来,都把它装进去吧,也许圣人醒了还要看。” 听娘娘现在的口吻,仿佛还在固执地相信圣人能够醒来,李全不敢说,其实他们早都已经不敢再抱有任何希望了。李全满怀苦涩,命宫人取来圣人藏书的箱子,将案上堆砌的奏折一摞摞地往里放。 一边搬动,李全叹息着说道:“官员们知道圣人勤政,事事亲力亲为,总是那些莫须有的东西烦他的视线,可是人就算是再勤勉,也总是一个人哪,何况时有事耽搁,又哪里来得及处理这么多公文。” 崔莺眠搬着奏折,心下酸涩,信口道:“来不及处理的呢?” 李全道:“圣人不喜欢搬动奏折,来不及处理的,就压在最底下,反正圣人就算是通宵不眠,也总能处理完的。” 崔莺眠摇头:“自我入宫以来,你每晚都会来承清宫。” 没有焚膏继晷,单靠白日,又如何能处理得完,这白日里,又有各类事宜,有时还兼带受伤…… 李全的脸色也是惭愧:“所以这下边的,挤压了得有半个月之久了,不过,没什么大事,多半都是些请安的劄子。” -- 第129页 崔莺眠已经将奏折翻到了底,拿起最后几道奏疏,轻轻地翻开。 这是户部侍郎傅岂思上的折子,她胡乱翻开,李全还要劝阻,但没劝得住,这大臣们上来的奏折,是除了圣人之外旁人都不能看的,否则早已有人可替圣人分忧解难了。 崔莺眠展开看了两眼,还真如李全所说,是请安问好的劄子,无甚稀奇。 这几年大晔风调雨顺,又无战火,与民休息,百姓的生活明显富足不少,户部一年到头,出了为太后举办寿宴意以外,也无什么大事,因此看到这样的劄子,也在意料之中。 待要放入箱中,崔莺眠的手倏然停住。 “娘娘?” 李全大惑不解。 只见崔莺眠僵硬的手捧着那几道劄子,放在唇边舔了一口。 “……” 入口是淡淡的甜香。 崔莺眠觉得自己可能闻错了,但事实是根本就没错。 她将东西拿给李全:“李内侍,你闻闻看,是不是有股香气!” 李全也怔了一怔,连忙接过来,朝那劄子嗅了一口,香气扑鼻,很是古怪,“还真是!” 不过,他转念想道不对,“娘娘,或许这是傅侍郎常熏的香料,不凑巧沾染到了劄子上?” 崔莺眠怔忡出神,仔细在脑中搜寻关于这香气的记忆,因为在她嗅到第一口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对,这香气很熟悉。 搜肠刮肚良久,一个念头涌了上来,虽然她立时就想要否定,但事实俱在,这不容许她否定! “李内侍,请太后过来!” 这两日,太后就在太极殿偏殿歇息,李全连滚带爬赶去请人。 太后见李全神色惶急,说是皇后娘娘有所发现,太后二话没说便赶了过来,“崔氏,你发现了什么?” 崔莺眠揉了揉额头,将劄子抛在一旁,取清茶漱了漱口,吐在痰盂里,才道:“母后,傅侍郎送来的劄子有问题。” 太后稍愣,立即上前,将劄子取下,崔莺眠从旁解释:“这上面有股奇香,我方才尝了一口,便觉得昏昏欲睡,圣人累月与它打交道……”不可细想。 她口中所说的傅侍郎,朝中姓傅的侍郎恐怕只有一位。太后暗了眸色,放在鼻端一闻,还真有股说不上来的香气,不似草木之香,也不似玉京贵族身上常年袭染的白芷零陵,太后心中悚然:“这是什么?” 崔莺眠咬唇,半晌之后,道:“我在海昏侯那里,闻到过这种香气。” “太后,擦在匕首上的毒,只怕有一味香气浓郁的原料,和这上面的……是同一脉,要是不信,您让南宫太医来闻一闻,或许能知道。” 太后当机立断:“传南宫炳!” 等人去后,太后握着劄子道:“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崔莺眠详细说了经过,又道:“母后,圣人一向信任傅侍郎,会不会……有误会?” 太后冷笑:“识人识面不识心,存恤待人以诚,一旦交心就是个死脑筋,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么。” 崔莺眠没法接这话,很是汗颜。 太后越想越惊悚,左侧额角和眼皮直跳得厉害,她伸手摁了摁,眼风发抖地道:“究竟是几股势力……难道傅岂思,也是海昏侯门下走狗?哀家竟是瞧错了他。” 不能说贺兰桀,她对傅岂思的印象也是极好,为先帝办的丧,几乎全是出自他一人手笔,太后省了不少心。以前只当贺兰桀任人唯亲,这件事后,也大大改观了。这里不识人心的,何止贺兰桀一人? “傅岂思人何在?” 李全上来回话。 “今日早朝,傅侍郎未见前来。” 太后懂了,眼风一掠,道:“将其拿下。” 畏罪潜逃,岂可出玉京! 南宫炳赶到太极殿中,太后即刻将东西给他。 在崔莺眠详述经过之后,南宫炳嗅出了门道,“这还真是,匕首上淬炼的毒。配方或许不一样,功效也有所不同。” 思忖良久,在太后与崔莺眠面面相觑之际,南宫炳蓦然扬声道:“臣大胆揣测,加速圣人毒发的,正是这劄子。” 这个东西积压在圣人的书案上,累日长久,气味沁入体肤,慢性地致人身体衰竭。 崔莺眠来到贺兰桀的床榻前,看着仿佛依然沉浸在睡梦中的他,只觉他的脸色苍白,仿佛几近透明,崔莺眠伸出双手,抚摸他消瘦的面颊,低声道:“你看你,也睡了太久了,再不醒过来,我们大家可怎么办啊……” 有些话,只有在无人之时,才敢对他说。 再不醒过来,我可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崔莺眠察觉到不对。 “你怎么这么冷?” 帘帐外,太后也惊惧得脸色一白,急忙与南宫炳奔上前。 崔莺眠颤抖的手按在贺兰桀的心脏位置,仿佛一切已经平息一般,没有一点声音。 “心、心跳呢?” 崔莺眠唇瓣发颤,试了好几次,没有,依旧没有。 太后急斥道:“南宫炳!” 南宫炳试了贺兰桀的鼻息和心跳,又摸脉搏。 最后那挺阔的背影,犹如山峦崩摧般垮塌下去,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他跪在地上,朝着太后叩首,又朝崔莺眠叩首,声音时断时续,哑不成调:“圣人……宾天了。” -- 第130页 满殿鸦雀无声,宫人的头抵在冰凉的地面。 过了许久,才间或有隐隐然的呜咽传出。 崔莺眠已经分不清,那是别人的声音,还是自己的。 太后一把扯开南宫炳,“哀家不信!” 她一定要自己去印证,伸手掀去帘幔,卧榻之上的人,脸色越来越白,不同于过往失去血色的惨白,而是慢慢地惨淡,失去了光泽下去。太后颤颤巍巍地艰难伸出食指,放在贺兰桀的鼻端下,停了停。 没有一缕声气,再也没有了。 她的儿子,在今天,早一步离她而去。 太后的手无力地垂落,她抬头仰望鎏金斑斓的藻井,终于缓住了欲冲刷流下的泪,对崔莺眠道:“去宣布吧,圣人宾天,哀家已经让贺凤清进宫了。” 崔莺眠知道,遗诏一旦宣读出去,就真的再也没有转圜了,她伸手抓住太后的一片衣角,“不,母后,再迟一日,也许,也许……” 太后觉她真可怜,悲悯地看着她,打破她仅存的那点儿幻想:“哀家不信太医,去信迟上一日,尸体上出现尸斑,还能活过来吗?” 崔莺眠的手指脱力,猛地一颤,仿佛自己的心跳也停了。 贺兰桀,我答应你,你若不在,我会活下去。 可是,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如你期望的那样,活得很好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妈骂我是死脑筋5555 眠眠:你不是吗? 狗子愣住,然后嚎啕大哭。 最新评论: 【男主肯定不会死的啦】 【每天一问,狗子什么时候醒过来】 【哈哈哈哈哈男主卒】 -完- 第69章 逼宫 深夜, 殿前司与皇城兵马司突然打起来了,杀声震天。 皇城兵马司势力占优,宫城之内守备不足,加上兵马司一面进攻, 一面打着勤王名义, 要诛宵小除恶佞, 杀谋逆弑君之徒,匡扶大晔江山, 引起了人心惶然。海昏侯的近臣姜诚毅,带海昏侯亲卫军为领袖, 扬言要太后释出圣人, 否则便立斩不赦。 这太后不安于内宫,几度插手朝政,早就引起了上下不满, 如今圣人抱病不得出,加上海昏侯这么一渲染,立时便营造出太后妄图控制君王, 临朝称制的假象。不得不说,很是蛊惑了一波人心。 兵马司越战越勇, 扬言一定要见到圣人,否则誓不罢休。 可这当头,哪里去能够见到圣人? 太极殿中,圣人宾天, 上下乱作一团, 遗诏没有宣读出去, 转眼宣华门就被控制。 这时节宫内所能仰仗的, 便只有太后, 太后身不负武力,唯有令沈辞,率銮仪卫把控太极殿。 可这也只是以卵击石,皇城司五千人众,一旦攻陷宫门,銮仪卫戍卫军只是圣人亲军,根本是抵挡不住的。 丹陛下,宣华门外,火光熊熊。 殿前司的这些兵马,以往充当仪仗兵是绰绰有余,为帝王充当排场所用的,真刀实枪地打起来,却是远远不够看。 两拨铁骑对冲,兵马司以压倒性的胜利冲入宫门,上前的火把被点燃,亮煌煌一堂,为首的正是姜诚毅,以及被海昏侯所说服的兵马司副指挥使陆元惕。 姜诚毅势在必得雄心大振,身后陆元惕的幞头帽下却是一张乌沉沉的死水一样的脸,几乎无法挤弄出任何表情。 太极殿外唯有沈辞所率的銮仪卫戍卫军与之对峙,面对十倍之兵力,就算是百战不殆所当者破的勇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拿下这场仗。 这动静无法忽视,殿中整理过后,崔莺眠搀扶太后走出太极殿。 饶是已成众矢之的,万箭齐发下,人顷刻变成簸筛,太后依然面貌从容,眉目森然,颇有昔日谢女持刀孤身应敌之风,虽然她手握权柄妄图颠覆社稷,但一介女流能够面临刀兵而如此坦然,实在是教人不胜钦佩,就算是敌手,也当是值得尊敬的。 崔莺眠在旁,却始终无法从贺兰桀的死亡阴影之中缓过神来,心怀凄恻,眼眸平静,尽管听了太后的话极力忍耐,却还是难掩哀伤。 姜诚毅策马徐行至前,道:“迎太后圣驾,今日围禁,乃因闻圣人旁有邪逆,把控太极殿,软禁陛下,所以臣等擅闯宫门特来救驾,若圣人果然平安无事,请出一见,姜诚毅必以人头谢罪!” 看他言之凿凿,似是十拿九稳。 身后亲兵,更加是信心大振。 看来贺兰桀果真已经重伤不治,下不来床,否则堂堂丈夫何至于让自己的母亲和女人出来应对,看这两个严防死守的女人的态势,说不定皇帝根本就是已经驾崩。 圣人崩殂,后继无人,拥立海昏侯是应天顺时,情理自然。 太后摊开手心,赫然右掌之中托着一卷明黄帛书,夜色虽深,但在火光凛凛的熊光照耀下,还是能看清的,姜诚毅暗中推测,这或许是遗诏。 早已猜到,贺兰桀可能会在身体耗空之前留下遗诏,不过眼下玉京城中能够传位的只有贺凤清那个旁支的杂种,不足为惧。 “姜诚毅,你奉谁的命令,敢行逼宫之事?”太后凤眸清冷,沉声道,“圣人眼尚未闭,一息尚存,你背后之人便迫不及待地赶来逼宫,是要逼迫圣人交出传国玉玺不成!” 太后此话一出,军心哗变。 -- 第131页 海昏侯固然是师出无名,可这也正是印证了,圣人确实龙体垂危,已经奄奄一息! 也就是说,此刻的争执当中,圣人随时都可能驾崩。虽然海昏侯确实等不及提前动了手,但只要圣人山陵倾塌,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天下归谁说了算,终归是要分清楚的。 海昏侯固然有逼宫之嫌,可若全权交由太后主持,岂非重蹈吕武后辙。这牝鸡司晨之举,切不可取。更何况,圣人一向身体强健,怎会突然便要病逝?太后此刻戒备森严,紧守太极殿更加可疑。男儿当有血性,吴钩在手,岂能由她一手遮天。 姜诚毅胯.下的骏马打了个哼哧响鼻,他手握缰绳,面色镇定,“太后,圣人为何突然染恙!前几日为太后庆贺寿辰,圣人的身体可还健朗,臣下亲眼所见,何故不过短短几日,便急转直下。太后,岂不需要给个说法!” “臣身后的兵马司,可能答应?” 姜诚毅轻飘飘一句反问,兵马司应声手举火把,吼声如雷:“不答应!不答应!” 直至陆元惕将手朝后挥了挥,他们方才停下,殿前恢复寂静。 太后那双锐利深邃的凤眸微微一缩,果真是狼子野心,当年先帝退位之际,可曾想到今日,他一心偏宠王氏和她的逆子,纵容他们干出纵火东宫的勾当,都还要保全其性命,流放到东海国继续作威作福,先帝是双目蒙蔽,倘若看到今日,贺兰尧让他的人,在兄长尸骨未寒之际,率人擅闯宫门,意图谋反,可还死得瞑目? 天下大稽。 太后清冷地道:“哀家好奇,海昏侯从何处得知,圣人已经抱恙在身?圣人日前身体健朗不假,可就因为,有人在太极殿的奏折之中暗藏毒手,气味浸淫多日,才身体抱病。不过这短短两日,延迟了一日朝会,而海昏侯人在赵王府便已得知,何其耳聪目明!” 这话意有所指,在场的都听明白了,銮仪卫个个发尽上指冠,目眦欲裂,殿前司仅剩的残兵败将,也纷纷支棱起身,手中握紧长戈,齿间挤出直欲斩楼兰的愤恨嗬嗬声。 “海昏侯是从何处得知!”护在太后身前的沈辞,提气催动丹田内力,扩大了太后的声量,再一次反诘。 不得不说,眼下双方是各执一词,都没有真凭实据。 除了姜诚毅的亲军依然目标明确同仇敌忾以外,其余兵马司的人此时心中或多或少产生了疑问,不知该相信谁的说辞。 姜诚毅自知耍嘴皮子,是绝无可能赢过太后,加上她手中的遗诏,到时候只要能取信一部分人,今日勤王的行动便失去了七分胜算,所以事前原本海昏侯要亲自过来,被他阻拦了。 一旦他勤王失败,还留有后手,海昏侯可即刻从玉京东门出逃。 他扭头去看向陆元惕,目光向下一点示意他提早动手,只要两股兵马合力,仅剩的殿前司和銮仪卫,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火光时隐时灭间,姜诚毅只来得及看清陆元惕那张毫无波澜的死人脸,没来得及感到惊奇,太后的声音已从丹陛之上稳稳地飘下来,“哀家手中,有圣人遗诏!众将士,俯首接旨!” 兵马司心中一动,不少人便立刻要下跪。 姜诚毅回身吼道:“不要信她!此乃片面之词,圣人已是弥留之际,何来气力写下遗诏,这诏书多半是这女人自己手书,擅自越权加盖玉玺,切莫信她!” 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兵马司的人欲跪不跪,停滞在半空中,又不敢动了。 太后讥诮一笑,清冷的眉不展,双手将遗诏摊开,便作势要宣读。 姜诚毅的声音再度卡了进来:“太后如何证明,这是圣人遗诏,而非有心之人擅加杜撰?” 太后眼风微抬,冷厉的眸光在火光里尤显得洞若观火,倒将他一个须眉男子看得心中愈发没底,太后字正腔圆地说道:“圣人的笔迹,只需要寻两府内阁大臣,和平日里奏疏上的批文比对便可得知,只怕有心之人,畏惧哀家手中遗诏,故胡讲蛮缠,妄图捣毁圣旨,其心可堪诛!” 中气十足的声音,满殿之人无人听不到。 心中的那杆秤,早已偏向了太后这边。 姜诚毅不与她废话,扭头喝道:“陆元惕,你在等什么,还不动手,一鼓作气,夺回圣人遗诏,届时是非功过,自然分明!” 陆元惕那张讨厌的没有丝毫波澜的死人脸,却似乎正盯着他,完全没有动弹半分,姜诚毅不免心浮气躁,驱马来到陆元惕跟前,伸手一抓他右肩膀,低声喝道:“你要临阵反水?别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殿下又是怎么承诺你的!” 昔年他们为袍泽,也是一起换过命的交情,陆元惕留在京中为殿前司副指挥使,他则在当年大战之中错站了队,后来骑虎难下,不得不跟随海昏侯前往东海国,饶是如此,当年的情分怎么都该在,否则这次极有可能送命的行动,他便不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可紧要关头,陆元惕却动也不动,犹如石化的雕像一般,姜诚毅心中的弦紧绷起来,“你要做什么?” 陆元惕木然地转过眼睛,那张死人脸上,唯剩一双眼睛间或一轮,还显得他确乎是个活物。 不过,那双眼睛看着很是冷漠,甚至对他带点儿讥嘲。 “太后有旨要宣,不论真假,我等都应该听宣,见圣旨而不跪,不是为臣的道理,倘若遗诏有假,届时,我便再起兵,与你一同将假传圣旨的人拿下。” -- 第132页 说罢他翻身下得马背来,号令兵马司听宣。 姜诚毅的鱼目凸出,死死盯着陆元惕,几乎要冒出火:“你这是愚忠!” 他是决不能容许太后宣读完这道遗诏的,否则,贺兰桀欲立贺凤清为帝,那就是“名正言顺”,而他成了逼宫谋反,妄图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就算今日侥幸逃脱,他年名声已臭,与死无异,能否活得下来又是难题。 姜诚毅不能再等,率领亲兵,以及还能调得动的兵马司,大喝一声:“冲进太极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圣人,我等宁愿折戟宫门,也不可铩羽而归!” 但事实俱在,太后要宣读遗诏,姜诚毅都不肯给一个机会,谁心中发虚,是一目了然。 陆元惕站直身体,将身闪现,横在姜诚毅的马前。 姜诚毅怒目圆瞪:“陆元惕,你搞什么鬼,真要与我割席不成?” 陆元惕右手扶腰,哈哈大笑。 姜诚毅心中惊恐:“你笑什么!” 众目睽睽中,只见陆元惕伸手,将脸上杂乱偏硬的黑色胡茬倏地扯落,露出原本年轻的轮廓,姜诚毅呆若木鸡,只见他又缓缓伸手,将脸上的死人皮揭了下来,清晰的脸露出众人眼前。 这是一张年轻的,甚至还算得上有几分英俊的脸,相比方才,几乎是改天换地,此刻,他从手到足都散发着一种蓬勃旺盛的元气。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变故,太后不知,崔莺眠不知,她们彼此对视。 李全也不知,沈辞更是不知,心中各自激烈地碰撞。 唯独姜诚毅,认出了那张脸,全是僵直,难以置信地吐出三个字:“鹿鸣清?居然是你!” 昔年为太子旧部,跟随贺兰桀身旁,所向披靡,勇冠三军的骁骑营嫖姚鹿鸣清! 怎么回事,他不是一早就被贬去岭南了么! 只见鹿鸣清一手背后,一手朝虚空之中劈落。 “罪证确凿,海昏侯以勤王之名,行篡权之实,意图谋反,拿下!” 姜诚毅手脚冰凉:“你诈我!鹿鸣清尔敢诈我!” 但即便到了此刻,姜诚毅依然不肯束手就擒,要与亲兵杀入宫门。 沈辞持剑跃下丹陛,一夫当关。 太后手攥着崔莺眠的手,崔莺眠能极其分明地感觉到,大战一触在即,而面临兵戈的太后看似雍容镇定,实则手心也在颤抖,细腻的薄汗,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母后。”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在她们的身后。 那一瞬间太后还道是幻听,或是崔莺眠的声音,但崔莺眠知道那不是。 她的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猛地转过眸,面前之人,身着牙白寝衣,神色憔悴,不是贺兰桀是谁? 崔莺眠的眼眶被雾气蓦然洇湿,想上前,却生生忍住,仿佛那人只是一缕有形而物质的云气,一缕颜色淡极的魂魄,靠近一下,指头碰一下,就会完全散了。 “贺兰桀……” 太医南宫炳搀扶着脸色苍白的他,从太极殿中走出。 贺兰桀的脚步很慢,甚至略微虚浮,直至来到大殿之前,他伸手缓慢推开南宫炳,自己站定。 殿前哗然色变,兵马司的人个个手中长毛坠地,山呼圣人万岁。 姜诚毅神情灰白,脸上一片惊怔和枯朽无声的死寂。 作者有话说: 海昏侯:???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完- 第70章 表明心迹 圣人一出, 谁人还敢兵变? 受海昏侯蛊惑的皇城兵马司,一脸被骗的愤怒,倒戈相向,顷刻之间, 将姜诚毅及其随行亲军拿下, 再一鼓作气, 将姜诚毅当场押解双手,送到丹陛下, 由沈辞架住脖颈,送往贺兰桀身前。 贺兰桀缓慢地一步一步走近, 微冷的目光凝视着俯首就擒的姜诚毅。 姜诚毅神情惨淡:“我站队错误, 现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当年先帝偏宠赵王,加上以王戬为首的王氏一门风光显耀,姜诚毅错误地站队赵王, 从此与好兄弟陆元惕分道扬镳,多年不见,才致使顶着一张死人脸的鹿鸣清蒙混过去。现在细想, 只怕是草灰蛇线,一早贺兰桀就让鹿鸣清假扮陆元惕隐匿军中, 做好了海昏侯勤王起事兵马司临阵反水的谋划,请君入瓮。 但就此失败,他不甘心! 姜诚毅仰起头,大笑着看向贺兰桀:“你已是强弩之末, 还能撑几何?” 左右军心方才落下, 又不稳起来, 面面相觑, 莫敢有一语。 圣人龙体欠安, 难道果真是海昏侯下的手,现在,他才如此笃定? 崔莺眠的心激烈地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明明之前他的心跳呼吸全都没有了,这会儿却又重新站在他们的面前。难道,难道这只是传说之中的……回光返照? 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还要紧张,几乎不敢眨眼地盯着面前的背影。 贺兰桀如山凝岳峙的身影岿然不动,给人一种极其稳健的感觉,他自己知道,呼吸都如刀割戟刺,比以往何止艰难十倍,运气平息良久,他终于觉得缓过来不少,微微低下头,淡笑着粉碎姜诚毅的自信:“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姜诚毅不信,他盯着他,意图从中看出贺兰桀身上的五衰之兆,可夜色太黑,逆着光,什么也没看清。 -- 第133页 贺兰桀把手慢慢一招,唤道:“鹿鸣清。” 鹿鸣清持剑大步奔上丹陛而来,禀告圣人:“圣人,玉京四门已经被控,任那海昏侯插翅难逃。” 贺兰桀缓缓点头:“将人拿下,押送昭狱,朕等着审。” 鹿鸣清铿锵有力的敬诺,转身率兵马司退离,将活捉的姜诚毅的亲兵一并带离。 沈辞押着姜诚毅,也送往内庭,接受审讯。 如今海昏侯谋反是罪证确凿,甚至,还有王氏太妃,也要按律一并扣押审问,此乃株连大过,圣翊太妃难辞其咎。 “等一等。” 贺兰桀低咳一声,唤沈辞停住。 沈辞脚步稍顿,贺兰桀道:“玉京城中,搜寻傅岂思。他定没跑远。” 傅岂思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可这几日他不是都在昏迷么? 崔莺眠晕晕乎乎的,好像有什么事没想明白,等人都走干净了,她待要上前问贺兰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突然转身,直接越过了自己走向内殿,脚步快得崔莺眠差点儿没跟上,她急急地跟着他进去。 等进入灯火通明的太极殿内殿,贺兰桀蓦然呕出一摊鲜血,崔莺眠吓了大跳,将他双臂扶住,唤他:“贺兰桀!” 他仰头便倒,晕在她的怀里,不省人事。 崔莺眠急忙去喊南宫炳过来,南宫炳后脚跟进,探了圣人的脉相,又一番望闻切,道:“娘娘,可安,圣人方才吐的是瘀滞的毒血,这会儿脉相已经平稳了。” 崔莺眠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就没有脉相了的!” 南宫炳汗颜无比,扭头看了眼太后,不知当说不当说,太后在太极殿外凝立,没有进来,一双清冷的凤眸冷冷盯着自己,南宫炳再一次以头抢地,老实巴交地回道:“圣人让老臣撒这个谎的……” 太后的凤首拐杖唰地点地,发出沉闷的如低啸般吼声。 “说清楚!” 崔莺眠此刻安然,看来不止自己一个人上当受骗。 南宫炳道:“圣人之前就察觉到太极殿中有异状,有人在暗中动手脚,催他提前毒发,便是那些压在最底下的劄子在作祟,为了不打草惊蛇,圣人没明说,只说要人拖住傅侍郎,控制住傅侍郎平日里出入的内庭,做好每一次的出入记录。至于毒发,是真的毒发,圣人陷入昏迷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但是一切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见太后的脸色愈发凝重,南宫炳不敢再去看崔莺眠的脸色,唯恐又一个不慎害皇后出逃,等圣人醒来必会要自己老命的! 他左右为难,十分煎熬地说道:“刚才心跳停了,是老臣做了一点手脚,只能坚持那么小片刻,但目的就是为麻痹外敌,这宫里多少有点儿海昏侯的耳报神,圣人一早就是知道的。” 所以难怪姜诚毅带兵围攻,如此笃定,看来他得到的消息就是圣人已经宾天。 太后颜色稍缓了缓,道:“那现在呢?毒可有解?” 南宫炳道:“还不好说,要换了普通常人,这虎狼之药,两股下去,早就没命了,可在圣人体内,却是泥牛入海不见影踪,臣猜测这是向好的一种征兆,最近圣人的脉相比之前更四平八稳了,得再坚持服用几贴,看看疗效。” “幸好,哀家这遗诏还没宣出。”太后心怀余庆,“既然如此,遗诏暂时就不必宣了。” “莺眠。” 崔莺眠回过头,怀中还抱着昏睡的男人,脸上的神情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几度变换,只剩停在眼角的泪珠,还清澄着,依旧挂着,太后叹息一声,道:“哀家撑不住了,到偏殿去歇会儿,你守着圣人。” 崔莺眠慢慢点头,“嗯。” 太后在福嬷嬷和剪春的搀扶下离去。 看着灯火辉煌之中,宛如沉睡的男人,桔红的光幽静地打在他的面孔上,嘴唇还残留着一缕猩红的血迹。崔莺眠伸手,拭去了他脸上的血痕。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境,分明被骗了,可是却没有一点愤怒,还是庆幸更多,幸而这是骗局一场,方才他心跳停了的那瞬间,她仿佛终于体会到了母亲所说的那种天塌下来,求遍诸天神佛却无用的无力之感,原来那并不是夸张。 “贺兰桀,你一次我一次,咱们就算扯平了,往后不可吓我!” 她轻轻敲打了一下他的额头,算是警告,发泄不满。 或许人非得这样失去过一次,才懂得该如何去珍惜眼前人。 “李全,你们把他扶到床榻上去!” “嗳,遵命。” 几人合力,将贺兰桀送上床榻,拉上被褥,让圣人好眠。 看着他熟睡的脸孔,崔莺眠这会子心才终于风平烟净,仿佛自己才从大病中恢复过来,劫后余生,终于有了胃口。 “娘娘,”李全是个人精,一眼看出她现在饥肠辘辘,忙道,“奴婢给您准备了白米粥,这天还没亮,吃点清淡的垫垫肠胃?” 崔莺眠就李全的提议,喝了一点儿粥,终于觉得困得支撑不住,趴在贺兰桀的床头便睡着了。 这样的天,夜里到底是有几分冷的,李全让宫人为崔莺眠夹了一条毯子,让她好睡些,崔莺眠果然越睡越深沉,等醒来时,也不知什么时辰。 身后窗外天色大亮,崔莺眠迷蒙地睁开眼,只见怀中抱着的手,指头像是动了一下。 -- 第134页 很轻微。 动作迟缓凝涩,可是感受分明。 崔莺眠连忙揉了揉眼睛,看向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他的睫羽微微地打颤,那颤抖就像在她的心尖上曼舞。 终于,那双眼睛完全打开,一线天光流淌了进去,为那双眼波增添了一丝明亮如釉质般的光泽。他在蹙眉,看了一眼帐顶,似乎才反应过来手被身旁的人禁锢着,转向崔莺眠。 一瞬间崔莺眠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和之前的自己一样,记忆错乱了,或者,根本不记得自己了? 许久,他都没说话。 崔莺眠愈发害怕心底的那个揣测成真,如果是真的,如果他真的忘记了,如果他一开口就问她“你是谁”该怎么办?崔莺眠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倘若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 她就再从头到尾地说一遍,帮他想起来,想不起来的话,她就一遍一遍地说,直到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非得将那些都重新铭心刻骨不可。 男人哪知道,就在他眨了一下眼睛之际,她的心思就转过了九曲十八弯。 他只是喉咙痛。 贺兰桀静静地看她半晌,确定不是幻觉,才攒出一点儿力气来,唤她:“眠……眠。” 呃? 崔莺眠揪起了小脑袋,瞬间意识回笼,那种莫须有的假想立马被打破。 她忍着激动的心,眼眸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你醒了?” 她的双手,还抱着他的右臂,半点没有松开的架势。 其实贺兰桀想说,他的右臂被她压得麻木了。 可是在说话都成困难的时候,谁还会管那些细枝末节,自然是挑要紧的问,贺兰桀忍着喉咙快要冒烟的灼热不适感,哑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崔莺眠擦掉眼眶中的泪花,把心里攒了好几天的话告诉他,“我,我落了东西在你这里。” 原来只是这样。 说不失望是假,他的眼帘下垂,几乎要无力地合上。 “是什么?” 果真如此,他可以让人帮她找找。就算将宫里翻过来,也一定要为她找到。 崔莺眠却将他那条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的胳膊一扯,更紧地抱进怀里。 “……” 她用俨然慷慨赴死的口吻说道:“我把我的心落下了。你能还给我吗?” “?” 贺兰桀在刚刚醒来,一头雾水之际,成功地直了眼睛。 崔莺眠索性耍无赖到底:“要我走的话,除非你把它还给我。” 她朝他伸手,手心向上,一脸索债的趾高气扬,大有一种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你给我我就立马拍屁股走人的女王范。 可贺兰桀不是傻的,虽然昏迷太久,刚恢复意识,头还昏昏沉沉,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但他还是领会了崔莺眠曲折的话中之意,只是一时间因为这不期然的好运降临,实在有点难以置信。 崔莺眠看他睁大了眸,目中有惊诧,有不信,唯独没有自己想要看到的那种欢喜和感动,她不禁气馁。 或许得下一贴猛药了。她心想。 崔莺眠双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陷入柔软的床褥中,俯身,温软香甜的唇瓣吻在了贺兰桀的唇上,剥开他的嘴唇,撬开他的齿关,肆无忌惮地长驱而入。 他没有丝毫反抗,也无反抗的力量,被她抱着,吻着,身不由己地往更深的深渊里沉去。 作者有话说: 贺狗子:我当真了,结果你……这是哪个年代的土味情话? 眠眠:哼! 最新评论: 【啊啊啊开始甜甜甜!!】 【哈哈哈表白了】 -完- 第71章 陈年老醋 傅岂思在玉京落网, 宅邸被抄,家小一应锒铛入狱,等待审查。 镜明院督查办案,搜集过往与傅岂思在京中有过交集的档案, 包括他受何人引荐, 背后与谁有过往来, 事无巨细地拟呈一道折子,先往太极殿送了一份, 下面拟向刑部送一份。 最后由圣人一锤定音,傅岂思勾连红衣教, 乃是昔年红衣教的四大护法之一。不论其他人怎么想, 贺兰桀心中却是失望至极,当年在东宫,他对傅岂思极为赏识, 念他入朝为官日浅,力排众议为他铺路,让他顶了户部侍郎的职位。 识人不清, 有此一劫,也是该当。 贺兰桀身体尚没有完全复原, 只能暂时在太极殿安养,走出殿门都是困难,为了更方便照顾他,崔莺眠直接在太极殿打地铺了, 反正也没人说甚么。她只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这个人, 风声鹤唳地管着他的起居, 一有不妙的迹象就及时反映, 连他咳嗽那么一两声, 她都觉得犹如雷鸣。 怕她太过于小题大做,贺兰桀干脆不咳了,再痒也忍着。但崔莺眠反倒粗心得意地认为他这是完全好了,贺兰桀只好哑巴吃闷亏,一路暗忍。 坐的时间长了,崔莺眠给他将笔一抽,直白地命令道:“去睡觉。” 贺兰桀无奈地看着她。 崔莺眠叉腰道:“我有个事要问你。” “你说。” 崔莺眠想了想,道:“红衣教不是有四个护法么?傅岂思算是一个,还有三个,找到了没有?要是不找到,岂不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快了。”贺兰桀只给出这么一个回答。 -- 第135页 “嗯?” 贺兰桀道:“你已经见过了三个了。” “啊?哪三个,我认识?” 贺兰桀颔首,“玉京卖酒的细娘,户部的侍郎,还有一个,暂时押在内庭,你的旧……熟人。” 只需要轻轻的一点拨,崔莺眠醍醐灌顶,“你是说——萧子初?” “对。” 贺兰桀的肯定弄得崔莺眠头晕乎乎的,她开始回忆,旧君山萧子初落网的时候死咬嘴巴不说话,究竟为何狼子野心恩将仇报,要策反他的父亲,现在有了答案。 而这个答案,不需要去印证,只要套用现实的线索,一切便豁然开朗。 “你跟我说说这红衣教的来历,他们为什么要刺杀,捣乱大晔?” 天下太平,百姓安定而富足,不是人人都向往的么?怎会有人兢兢业业地不让大家过好日子呢?非得时局动荡,臣民不安,他们才觉得欣慰? 贺兰桀看了眼她手中攥着的自己的御笔,想要拿回来,但崔莺眠机灵早有防备,没等他有所动作,她就仿佛将他看穿了,将手快速背后,不给他一点机会。 贺兰桀:“……” 但他还是同她说了起来,关于红衣教与朝廷的一点渊源恩怨。 “六朝以来,社稷动荡,山河破碎,太极殿里的皇帝曾经一日换三个姓,贺氏先祖,有对梁武帝的从龙之功,后来梁武、惠襄二帝虽为明君,可惜为防边患乃至穷兵黩武,享国日浅,贺氏崛起乱局,收天下入囊中,杀叛逆,诛余孽,登临九重,重新一统。” 这是贺家功绩,一直以来,贺家在这受尽梁朝恩惠在最后拥兵反梁这点上都受人诟病,但贺兰桀说得丝毫都不脸红,崔莺眠听得也很是认真。 “但天下平定以后,六朝余孽一直心有不服,多番搅局刺王杀驾,本来也只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掀不起大浪,但过了几十年,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将这些人拧在了一起,建立了一个共同的教派,便是今日所见的红衣教。他们以‘红衣天神’这个假神明为幌子,实则谋的是为六朝复国瓜分大晔的妄举。” 崔莺眠轻轻点头:“我懂了,六朝旧部当中看来也是卧虎藏龙。”不顾身旁男人已经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她又道:“像傅岂思这样的英俊翘楚,也心甘情愿为红衣教卖命。” 话音刚落,贺兰桀伸手将她的胳膊轻轻一拽,崔莺眠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他怀中,坐在他腿上,挣扎两下,怕伤了他,崔莺眠将柳眉轻皱,放弃了继续反抗。贺兰桀凝视着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带着一种“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的架势。 崔莺眠先是没反应过来,觉得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等咂摸出味道来,才开始感慨这个男人肚量究竟有多么小,简直就芝麻绿豆大! 她惊奇地道:“贺兰桀,就那么点事,你记到现在,我不就是多看了他一眼么?” 贺兰桀摇头:“不止。” 崔莺眠好气又好笑:“真的没有。” 她伸臂搂住他的后颈,将身靠过去,脸颊贴在他的右脸上,微微蹭了几下,诱哄似的,拍拍他的左脸解释:“我爹以前就是户部侍郎,所以,想看看他走了以后,后来的人怎么样罢了,当时觉得挺新鲜的,看过了就没有了,真的。” 贺兰桀一点不满意:“眠眠,你说我俊,还是他俊。” 崔莺眠噗嗤,忍俊不禁,看是看着男人越来越难看的认真面庞,她忍不住想哄哄他:“你俊,圣人在我心底永远是最风度翩翩的男子。” “……”听着真的很没有诚意。 “父皇!娘亲!” 正当夫妻蜜里调油,你来我往地亲热之际,从殿外响起了初月童稚清亮的呼唤。 崔莺眠一个激灵,唰地从贺兰桀的腿上站起来,扭头一看,只见女儿已经跑到了近前,伸手就要抱抱,崔莺眠弯腰将她抱起来,放到父皇的书案上,初月坐得乖乖巧巧稳稳当当。 贺兰桀唤她:“初月。” 初月笑呵呵的:“娘亲说你醒了,父皇,你睡了好多天了,大懒虫!” 贺兰桀很是惭愧,不敢在女儿面前辩解一句:“对,是有点……懒。” 崔莺眠看着这父女俩,蓦地心中一动,“贺兰桀。” “嗯?” 贺兰桀望向她。 澄明的眼波宛若秋水,盈盈生粲。崔莺眠低头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初月是我们的女儿。她是。” 贺兰桀点头:“我知道。” 崔莺眠一愣,“谁跟你说了?” 贺兰桀脸色略不自然,崔莺眠不依不饶起来,非要拧他的脸,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你说!你说!” 他这才咳了一声,眼神瞟向别处,“眠眠,昏迷的那几天,也不是完全没有知觉的,你说话我能听到。” 其实不管是不是,初月都会是他的明珠。 崔莺眠薄怒未消,脸颊又添新晕。 他知道? 她在他的病床前可说了太多的话,全是仗着他昏迷无觉才敢吐露的真情实感,他居然全听见了? “娘亲的脸蛋好红!” 初月适时地拆她老娘的台,贺兰桀怔忡回头,正对上她又气又怒,宛如榴花怒放的胭脂色脸蛋,回想那几日,她在他身旁,握他的手,对他哭泣、自责,贺兰桀比她更揪心,其实暗中盼着南宫炳识点趣,不要用后来的假死手段了,但那老东西迂腐又愚忠,还不知他假死时她是怎样伤心,可惜那时他是真的没知觉也听不到了。 -- 第136页 思及此事,是他对不住她,害她担心了。 贺兰桀起身,将崔莺眠腰肢一揽,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安抚起她的不安和难过。崔莺眠被他一握,身子就软得像是一汪春水,嘤咛一哼,接着,嘴唇便又被他吻住。 初月用一双肉肉的小手将脸颊盖住,不敢看,却偷偷拨开指缝,悄悄地看。 结果被亲爹抓个正着,一只魔爪从头顶罩下来,将她的脑袋瓜往后拧,初月的脸就转到了右边。 爹爹娘亲真奇怪,亲亲不叫我,还不让我看。 哼。 大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初月也有人亲的! 初月大胆地沿着书案滑了下去,一溜烟逃出太极殿。 “小公主往哪里去?” 李全摇着拂尘,人逢喜事精神爽,笑眯眯地问。 “找凤清!” 小公主兔子似的飞走了,人影子也抓不着,几个伺候的宫人连忙追上去。 …… 休养了半个月,贺兰桀身体才见几分好转,渐渐能有所行动。 太后就近在太极殿后的依兰轩设家宴,准备了一点佳肴小菜,邀他们一叙。 “这遗诏,是不必传了,你们俩努力一些,早些有了皇嗣,哀家什么都不必操心了!”太后自饮自酌,眼中濛濛起了醉意,说话也没了一些顾忌,“王襄的太妃,依哀家看给她褫夺为妙,东宫有皇后,西宫不需要太妃。” 贺兰桀眼眸微亮:“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的凤首杖戳他大腿,斥道:“立后的事,也不知抓紧一点儿,名分要早些定下,莫委屈了莺眠。” 原来是要商议立后的事,太后拐弯抹角说了一通,崔莺眠脸色不自然起来。 贺兰桀点头,道:“母后心中怎么想?” 太后思忖道:“明懿皇后已经停灵数年,这名号只怕再用,诸多不便,依哀家心意,莫不如让她继续用崔莳之名。圣人想想,以为如何?倘若觉得尚可,便就这么定了。” 贺兰桀却摇头,“不可。” 这回是崔莺眠疑惑:“为什么?” 在她而言,只要姓氏不变,一个名字而已,倒没太需要计较。确实,众所周知崔莺眠已经是个“死人”,现在要“诈尸”,后续会有许多麻烦。 贺兰桀悠悠道:“朕答应过眠眠,这一生,只有她一个皇后。如果用崔莳的名,她便是继后。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朕都要对她履诺。” 崔莺眠讶异:“你什么时候答应过?” 贺兰桀一本正经地回答:“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在心里许的。” “……” 崔莺眠脸颊沁出红晕,赧然别过视线。 第一次见面他居然就想这么多?有句话太后说得一点都不错,贺兰桀确实是有点……死脑筋。 当事人太后笑得一脸和气,拂了拂手,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要是还能说服大家,哀家也不管了,元后还是继后,你自己操心去吧!” 贺兰桀颔首:“是。金册凤印——” 太后笑容一顿,看了眼故意停在此处等她的贺兰桀,恍然,点头道:“行啊,哀家回头就让人将凤印和金册都还给你的皇后就是了,哀家就巴望着早点享受含饴弄孙之乐,找初月去了!” 什么垂帘听政,什么临朝称制,比起现在的天伦之乐,都是虚的,人老不堪,何必费那神! 太后是真不愿再留下去欣赏他们俩腻歪,终究自己这辈子大好的青春年华早都过了,她没享受到过那种情有独钟生死不渝的快乐,能看到儿子如此快活,她也应该感到满足了。 走下依兰轩玉阶,蓦然心似有所动,太后抬起眸看向那碧瓦蓝天之间的悠哉浮云,日复一日皆如此——斯人已去了。 作者有话说: 太后是个一生要强的女人,为了地位放弃了心爱的人,对先帝没有一点感情,为了爬到最高的地方,干的事并不光彩。真要发散来,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醋精】 -完- 第72章 你会嫌弃我么? 海昏侯以前对崔莺眠说, 内庭是全天下最黑暗的地方,那时他自己本身并没有进来过,只是道听途说。 现在他却亲身体验了一把内庭的暗无天日。 冰冷的甬道里,一道橐橐的靴子凿地声打破岑寂, 海昏侯立刻从杂草堆里爬起身, 滚到铁栏杆前, 首先递出来的是一根火把,明炽的火光跃动, 照在来人俊美如琢的脸庞上,海昏侯的瞳孔缩了缩, 失声道:“贺兰桀?” 没死。 贺兰桀居然没有死。 半个月过去了, 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他做梦也想掐死的死对头。 贺兰桀身后,沈辞揭过圣人的火把, 右手按剑而立。 海昏侯一看到沈辞,便一屁股摔在地上,惊恐地不断往回蹭。 “母妃呢?” 他突然问沈辞。 这几日狱中, 他不断回想,自己已经落网, 照贺兰桀赶尽杀绝的脾性,母妃在途中,绝难逃得过他们的毒害。 贺兰桀微微攒眉,回眸问沈辞, “人呢。” 沈辞面色微僵, 因为圣人病体初愈, 许多事他没有机会上报, 或许是自己也存了一点私心, 乔娘子受惊过度,每每见到生人都竖起全身的刺戒备,短时间内若不能开解,实在不宜对簿公堂。 -- 第137页 但既然圣人问起,他也无可隐瞒。 “圣翊太妃……已经没了。” 话音一落,从海昏侯的咽喉里蓦地挤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啸叫,他整个人惨淡地跌坐回去, “马车在山道上不幸被滑坡的石头击中,车盖倾翻,太妃当场死于非命,马车随着巨石滚下山坡,人找到之时……” 沈辞没有亲眼瞧见,但找到人时已经四分五裂,死状凄惨。 贺兰桀看向狱中的海昏侯,他已经倒在地上,一脸不相信,蓦地他撑住地面爬起来,伸手探出牢笼去抓咬贺兰桀,“是你!贺兰桀,你敢说这与你无关,你害死我母妃,我跟你拼了!我杀了你!” 贺兰桀脸色不动,从容地后退一步,海昏侯便扑了一空,什么也抓不着,但他还不肯放弃,将脸挤在牢笼栏杆处几乎变形,“嗬嗬”叫嚣着要杀贺兰桀。 “贺兰尧,疯够了么。” 海昏侯罢了手,眼珠凸出,睖睁盯着面前的圣人。 贺兰桀道:“幼年时,朕羡慕你,你有父亲的关怀,有母亲的疼爱,朕除了一个储君的空想,什么都没有,知道倘若不能出类拔萃,远胜于你,便不可能得到父亲一眼的青睐。你在锦绣堆长大,朕在刀剑下长大。得到太子位,朕不求你的信服,也从未有过害你之心。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刺于朕,借宸妃之宠,王氏之权,欲凌驾于朕头上,朕岂能容你。东宫纵火后,朕立誓必杀你。便是同归于尽,也须在你身后,目睹你先魂归九泉。” 海昏侯愣愣地听着。 一声叹息响起。 “但朕答应过先帝,会留你性命,除非以命换命。而现在,朕已经打算活下去。” “贺兰尧,你便永远待在这内庭吧。” 离开内庭,天光乍亮。 鹿鸣清早已在等候,跪下叩首,伏乞恕罪。 贺兰桀快走两步将他扶起,“鹿鸣清,当年朕有过失,迁怒于你,该是朕对你抱歉。” 若不是鹿鸣清拉着,以他当年的疯狂,能否在火场留得一命属实难说,便更加没有今日。 鹿鸣清正色道:“圣人言重,臣还能回京中任职,正是要叩谢圣恩。” 从前是私交甚密的朋友,彼此之间出生入死无话不谈,终究是生出了隔膜,回不到最初了。 贺兰桀也知道。 怅然若失地,他抬起手在鹿鸣清肩膀上压了压,“回来就好。” …… 崔莺眠极其敏锐地察觉到贺兰桀兴致不佳,去见了一趟海昏侯回来就这样了,可见是海昏侯说了什么的缘故。 她等贺兰桀身体好些了,便搬回了承清宫。 实在不想去椒房殿,就算一切尘埃落定了,椒房殿毕竟是供奉过三年灵牌的地方,阴气重,太后说现在不宜住人,承清宫本就是前朝作行帝后大婚礼之用的礼宫,与太极殿相隔步距几百,留承清宫没什么不合适。 贺兰桀没事的时候就来承清宫小坐。 这会子太后又把初月带走了,她一个人显得无事,在花窗底下煮茶,贺兰桀看她烹茶,随手拿她放在香炉旁的一叠枣泥香糕垫肚。 “唔,怎么是掺芝麻的?” 他吃了一口,味道不对。 崔莺眠打浮沫的间隙,信口道:“啊,当然是芝麻的,你不是爱吃芝麻吗?” 贺兰桀不高兴地道:“我不爱吃芝麻。” 崔莺眠诧异地看他一眼,见他脸色如常,好像没有说谎,接着便看到他束成一捆的头发。 瞬间恍然大悟。 其实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心疼。 “等会儿我替你擦油。” “擦那作甚么?” 贺兰桀说话间又吃了一块枣泥糕。 崔莺眠看他一边嫌弃一边将枣泥糕吃到见了底,看来是习惯所致,不知道吃了多少芝麻了,也不见有什么疗效,压了压他的手背,道:“别吃了,我娘爱吃的,等会儿跟我出宫见她。” 贺兰桀就更不高兴了,“我也饿了。” 崔莺眠笑道:“留点肚子,我娘正说要好吃好喝招待你呢。你当年野蛮地拐走她的女儿,还没正式拜见过她老人家吧。” 说要拜见岳母,贺兰桀立马放下了枣泥糕。 但他不让她继续煮茶了,“你快给我擦油。” 崔莺眠是真的打心里心疼他,放下手中的事,来到他的面前,弯腰亲了他的嘴唇一口,笑盈盈地让他稍等。 她取了乌头油,用滤过的茶汤调匀了,调和成黑黝黝的一团。用一柄小刷在里头搅和搅和,如同狼毫裹上墨汁,饱饮肿胀起来,她拾起那柄小刷,仔细地端到贺兰桀身后,令他背自己坐着,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用小刷子仔细地替他刷理白发。 其实这发根长得快,大约两三日就得刷上一回,不然很容易露馅儿。 以往多亏他有这耐心,出了太极殿,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没几个知道他们圣人年少白头。 但崔莺眠的耐心也很是有限,刷了一半,就皱起眉头,道:“贺兰桀。” 他回一声。 崔莺眠道:“一直这样,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贺兰桀沉默半晌。 她焦急,从身后握刷的那条手臂的手肘推了他一下,“嗯?” 贺兰桀不知道是否该说,“你……会嫌弃我么?” -- 第138页 那语气简直自卑。 崔莺眠一愣,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可贺兰桀这样,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年少轻狂的年纪满头银丝,多多少少会被人视作异类。但只要一想到他是为了什么白了头发,崔莺眠就没法怪罪他分毫,心软地顺了几下他的毛,崔莺眠道:“不嫌弃。其实,白发也挺好看。” 重要的是人好看。 她不敢再失去耐心,不论多么慢,也要帮他将发丝染黑。她倒是不介意,就怕母亲瞧见了忌讳。好不容易找到爱情的女人,大概都怕自己的父母觉得所托非人吧。母亲要是误会他们老夫少妻,对贺兰桀不满意怎么办?还是尽善尽美一点,能哄她开心就哄她开心好了。 将他的头发染黑了,用蒸干的热毛巾罩住,替他烘干,等发丝干下来,崔莺眠推他到自己梳妆的镜台前,将他的发尾握住。一根长梳,由上及下,缓缓打理起他的发。 “对了,前日你说,你第一次见我,就许了终身?”崔莺眠一想起他说话那时的神态语气就感到好笑,怎么会有这种一根筋的人,到现在还是忍俊难禁,压抑着发抖的唇角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我的?总不可能是那天夜里,一支黑骑军冲进来,二话不说将我抢上马吧。” 还有那只风筝,可以说是罪证确凿。 但贺兰桀说什么也不肯说,非常固执。 崔莺眠取笑他,“闷骚。” “……” 要说起这件事,可不得不提一个人,就是萧子初。一提萧子初,他整个人就酸气往外冒。 这事略不过去。 所以,“闷骚”就“闷骚”好了。 得个不痛不痒的评价,好过从眠眠的口中听到那讨厌的四个字。 话说回来,她以前唤萧子初“子初哥哥”,睡梦里说梦话被他听见了,醋得快要呕血。 现在她跟自己好了,却每天不厌其烦地直呼大名。 有点不爽。 可这种事,说出来就显得很计较,很没风度。 或许可以悲怆地想一想,整个大晔现在也找不到会当他面直呼其名的人了,勉强算独一无二吧。 将他的头发梳好,崔莺眠扶住他的脑袋,左右端详,确定没有什么差错之后,将他拽起来,不由分说地往外去。 守在殿门外的沁芳泻玉都好奇娘娘这是要带圣人去哪,泻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崔莺眠回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霎时间笑声此起彼伏。 贺兰桀冷着脸,眼刀唰唰飞过去。 迫于圣人淫威,霎时周遭鸦雀无声。 崔莺眠知道他又在使别扭了,可是心里半点没有不快。这个男人有多少幼稚的地方,就有多少可爱的地方,也许以前他为讨好她,在她面前装得人模狗样的,可是那时她也知道,那种感觉不坏。 推贺兰桀上马车,崔莺眠一拉车门,马车行驶起来,出宫门离去。 方才贺兰桀还一脸从容,上了车不见外人了,他突然看向崔莺眠:“眠眠,我紧张。” 崔莺眠笑得厉害,一把抱住他,摸摸他的背:“不紧张不紧张,你不是最会卖乖的吗?” “……” 男人支吾不言半晌。 仿佛自说自话一样,幽幽道。 “只对你乖。”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好悲伤。 最新评论: 【按爪~】 【好乖呀】 -完- 第73章 “夫君。” 秦霜华有了女儿和外孙, 也不期再留在旧君山修行,觉得自己果然尘缘难断,幸亏当初听了老观主的话。 在玉京,她重又住进了曾经的崔府, 当年夫君翻案以后, 圣人就将崔宅赐还了他们, 但他没有来住过,老家里的那些亲戚, 不惯玉京的纸醉金迷,留在江南没来往了, 这里俨然废弃。这段时日, 她一个人前前后后地收拾,也废了不少心力。幸而有个当皇后的女儿,往里填了一些钱, 勉强支撑起了门面。 接下来凭借着一手独步天下的绣工,她也不可能让自己饿了肚子。秦霜华还打算收几个弟子,一来将自己的绝活传承下去, 二来又可为府上添点收益。 车马停在崔府正门,崔莺眠先下去, 车里那人还扭扭捏捏不肯下来,就像是小娘子上轿似的羞答答,崔莺眠看母亲都出来了,才催了他一句, 贺兰桀才慢吞吞跳下车。 也不是第一次见岳母, 但这回却是正式见面, 多少有点抹不开面, 崔莺眠让人将车上的见面礼搬下来, 先送入府中,自己与贺兰桀相携,问母亲请安,秦霜华哪需那些繁文缛节,挥手让免了,一手挽住崔莺眠的藕臂,唤贺兰桀往里走,“饭菜都备好了,还热乎儿着,就等你们来,旁的何须客气。” 又对贺兰桀道:“圣人原谅老身没规没矩,原是莺眠说,今日只作寻常百姓的回门之礼……” 贺兰桀摇头:“岳母言重了。” 崔莺眠觉得搭着自己右臂的男人的手有些微紧张,就如同太后一样,但表面上是一点不显山露水的,锋芒暗藏,大抵就是皇家风范。 入筵之后,秦霜华亲自为女儿女婿布菜,殷勤无比,贺兰桀推辞不行,无奈望向崔莺眠,她眼眸微眨,让他还不快些接住。 丈母娘看女婿,看来看去都很满意,无可挑剔。 -- 第139页 贺兰桀还坐在她们俩中间,一会儿秦霜华为他挑菜,一会儿崔莺眠教他喝汤,圣人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忙得不可开交。 席到一半,秦霜华突然举酒,向贺兰桀道:“莺眠是独女,自小让老身与她父亲惯坏了,性格散漫还有些骄纵,常有不讲道理的时候,亏得圣人秉性温和,能有容人之量,莺眠交给你,我与她九泉之下的父亲是千百放心。” 好好地,怎么开始痛贬自己了?崔莺眠明眸瞪得滚圆,目光问母亲要说法,却被母亲秦氏瞪了回来,她声气不敢出,别提多郁闷。 贺兰桀的手在桌下握了一下她的腕,安抚着,脸上客气地失笑回道:“哪里,静女其姝,温柔美貌,娶妻莺眠是存恤的福分。” 秦霜华也点点头,下颌微抬向贺兰桀掌中的酒樽,“喝吧。” 其实这一满樽,贺兰桀还有点为难。并不是他酒量不行,他的酒量早在这几年锻炼得千杯难醉,也只是近来重伤初愈开始养身了,太医交代了谢绝喝酒。但因为是岳母斟的一杯,不得推辞,心道也许只饮一点不大有妨碍,便仰头要喝。 一只素手从旁伸出,将他手里的酒樽夺了下来,贺兰桀诧异偏头,崔莺眠握着那酒樽,柳叶眉微弯:“娘,你就别为难存恤,他不能喝。” 未免扫兴,在男人激动地注目之中,安慰地也摸了摸他的手,“我喝。” 说完,她仰头将酒喝了,一滴不剩。 秦霜华也知道贺兰桀前些时日重病,没打算真让他喝酒,但这也正让自己看明白女婿对女儿的珍重之处,缓缓笑道:“喝茶吧。” “嗯。” 贺兰桀自己斟了茶,以茶当酒,与秦氏碰盏。 筵席过后,崔莺眠带贺兰桀步入自己曾经的闺房。 母亲的记忆还是很好,将这里打理出来之后,与从前并无二致。 坐在那张柔软的床上,崔莺眠看着从外面进来的他,有点儿手足无措,仿佛双手双脚都不知往哪里摆动,她眨眼道:“你怎么了?” 好像兴致缺缺的样子。 贺兰桀道:“你带别人来过吗?” 崔莺眠一怔,随即摇摇头:“你想什么,这里是我的闺房,外人怎么可能进来!” 说罢她从床上跳起来,走到他面前,一指头戳他脑门:“你最近是不是醋成精了?” 铁定是因为萧子初。 明天一块儿去见他,把话说穿了大家都好! 贺兰桀暗道自己多心,连忙道:“眠眠我错了,你别恼我。我真是——” 他一拍脑门,懊恼地嘟囔自己破嘴。 崔莺眠樱唇微扬,此时因为薄酒浅醉,些微的醉意上涌,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粲然生光。令他有些看痴了去,崔莺眠握住他两只手,柔软的身子朝他倚了过去,怕嫌不够,放开手切实地搂住他的窄而精瘦的腰,变成一个旖旎的拥抱。 “就觉得,你吃醋还挺可爱的。”崔莺眠闭上眼睛,靠在他胸膛上闷闷地嘲笑他。 吃醋?可爱?他都快酸死了! 贺兰桀又不高兴了:“眠眠,你有没有为我吃过醋?” “这个……”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 “没有。” 在他脸色黑得快要变成锅底之前,崔莺眠笑道:“因为你都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啊。”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可能埋伏下来的麻烦解决掉,尽可能地连异性的宫人都不要有,目不斜视,还深受太后教诲谙熟各种争宠手段,让别人一点毫无施展拳脚的余地。除了来找她,其余的时间他日理万机,哪有空与美人红袖添香发展奸情? 所以,她连吃醋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吃醋也只是漫长的日子里,那点有趣的调味剂,过满则溢,他一个人吃醋就好了,她可不会再白白地添上这许多麻烦。 这样的拥抱持续了不太久,被哄得心花怒放的男人,有点按捺不住,双臂环住她,低头看了她明艳的脸庞半晌,一口咬住了她的红唇,犹如品尝最甜美的甘果,由浅入深,极有耐心,崔莺眠婉然迎就,将贺兰桀越搂越紧。 两人双双跌入罗帐,木床吱呀一声,发出长长的抗议声。 但被纠缠的吻声和凌乱的呼吸所湮没。 衣裳半褪,空门大露之际。 崔莺眠伸手将他脑袋推开少许,亲吻中止片刻,她凝定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唤你存恤?” 他刚才有多高兴,她看见了。 如果他喜欢,她会一直这样唤他。 贺兰桀忙着吻她,低头道:“现在,我喜欢你唤我圣人。” 她嘤咛喊他圣人。 他则对她干着禽兽不如的事。 禁忌而快乐。 …… 在崔府待到天黑,两人才施施然整理好后事,像干了坏事一样,瞒着别人偷偷从侧门出去。 路过那棵老歪脖树时,崔莺眠脚步蓦地停顿住,贺兰桀也随她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崔莺眠看向那蓊蓊郁郁,已经焕发春天勃勃的生机的老树,扭头唤道:“贺兰桀!” 她笑颊灿烂地指着那里:“有一只纸鸢,有一天飞到我们家来了!” 他闻言一滞,俊脸爬上蛛丝般的淡淡红云。 崔莺眠大笑着朝他跳了上去,怕她跌倒,贺兰桀伸手接过她,抱她在怀,“都是孩子母亲了,还顽皮。” -- 第140页 崔莺眠摇摇头:“我不管,我累了,你抱我回去。” 她双眸如星,仿佛深藏着浩瀚万里。 贺兰桀情难自已,将她胭脂霞乱的脸颊亲了亲,温柔地一碰。 崔莺眠紧紧搂住他的后颈,撒娇地凑近,鼻梁蹭蹭他的鼻端,柔柔道:“夫君。” 她如此喊他。 贺兰桀的血液仿佛化作了燃烧的火油,经脉寸寸灼热近乎爆裂。 “什么?” “夫君……” 崔莺眠伸手推贺兰桀的肩膀,狎昵道:“抱人家回去呀。” 他笑着抱起她,用前所未有的细腻小心,出门坐进马车。 马车行进起来缓缓而去。 回到宫中已是深夜,两人就近在承清宫梳洗一番,便又互相抱着躺入宽大的那方床榻。 贺兰桀的身体渐渐好转,两人便像是小别胜新婚,几乎日日都要腻歪在一起。上了床,崔莺眠还不老实,要到处惹火,被他欺负了一番,才嘤嘤作罢,小狐狸盘着尾巴般缩在他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会儿是天上的星星用多长的梯子才能够得着,一会儿是初月在遥远的将来的婚事,贺兰桀顺着她的话说,只要她开心便好。 崔莺眠说起初月,就没完了,“我看她腻着贺凤清,这可怎么办。他们可是同姓同宗的兄妹!” 能怎么办?白菜地的老农已经释然了,因此特别淡定。 “哦,出了五服了,算不得近亲。” 崔莺眠还不让,“不行啊,贺凤清到底是姓贺……” 贺兰桀淡淡道:“贺克用为了保住乡侯之名,自愿入赘吴家,其实贺凤清应该姓吴。” 崔莺眠继续要反驳,贺兰桀已经堵住了她呶呶不休的嘴,笑道:“大晔比六朝风气开放,只要出三代就能成婚,至于同姓的问题——想要迎娶朕的女儿,就得拿出诚意来,将来他要是敢来求婚,自然是用吴凤清之名,眠眠,不要操心那么遥远的事。我看,我们的女儿随你,喜欢天下美男色,将来不定是见一个爱一个,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你什么意思?” 崔莺眠一听这话就不对味,不满地拧他胳膊肉。 “什么意思?我见一个爱一个么?贺兰桀你说清楚。” “我错了,眠眠……”她一路拧,他就一路逃。 认错比谁都快,但下次还敢。 说得就是大晔的圣人陛下了。 作者有话说: 贺兰桀:我好甜我好甜,每天都在吃蜜饯。 最新评论: 【好甜好甜~】 【甜甜甜】 -完- 第74章 愿岁岁年年,有酒盈樽 月底到了快要端午的时候, 玉京城中各色玩意儿,百索、艾花、银样鼓儿,再有便是香糖果子、各种口味的粽子,菖蒲木瓜等物, 用香料杂拌儿, 陈于街市前头。 宫里的花样手法就更多, 圣人身上余毒还没有完全离体,早早就给平素所居的太极殿与承清宫寝殿都熏上了艾叶, 屋里内外燃烧着香草,到处都是气味, 贺兰桀就算避之不及, 往往衣裳还是会被袭染上一身甜香。 端午一到,太后亲自做了白水粽送到承清宫,里头包着红糖和甜豆, 一口咬下去,糖水四溢。听说是图彩头,讨个福气在身上, 太后给粽子都别致地挂上了精美香囊,下坠流苏。拆开香囊, 里边缝有丝帛字条,写的是一些祝福的话。 早生贵子,合家兴旺之类。 初月很喜欢,连吃了好几个粽子, 看娘亲这么紧张, 好奇地探脑袋过来, “娘亲?” 崔莺眠将东西收好, 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关于子嗣的事, 贺兰桀没有开过一回口,她心里知道他不好意思说。 毕竟是皇家,贺氏人丁凋敝,否则贺兰桀当初也不至于挑中了旁支的小凤清,海昏侯更因为无后这点,当年被逆转了朝臣大势,可见有子嗣的重要性。崔莺眠也发愁,她不喜欢生孩子,哪怕对象是贺兰桀。 可是太后这边很难应付。 上次,她偷偷地对贺兰桀说,他身体没复原,不宜过早求子,以免孩儿生来体弱,不如等恢复好了,再说那事。 其实是想为自己求得一个过渡,那天大概迟早是要来的,可是生初月当时痛得死去活来,她简直不敢回忆,好不容易初月呱呱坠地,又被歹人抱走,害得她们母女三年不相识。她觉得亏欠初月,但愿能全心全意地陪着她,至少现在是这样,不愿分心再给另一个孩儿。 贺兰桀没说什么,无声地将她搂紧,给她无比安全的感觉。 末了,他摸了摸她的发,笑道:“谁说,朕不能力排众议,立一个皇太女!” 他眼睛里那种自信的光芒,热烈,耀眼。 她一下就被攫住了神魂去了,忍不住信服地点头。 端午节黄昏,贺兰桀陪初月在后宫御园里扑蝶,等夕阳染红半边胭脂山,缓慢地沉坠下去。 宫闱瓦砾千瓣,片片橙红如血。 直至暮光收尽,父女俩回来,一大一小身上全是汗,初月嚷嚷要爹爹抱,贺兰桀单臂托住她的小屁股,带她入寝殿,沁芳忙抱了小公主去净室梳洗,贺兰桀在外等着,帘帐内女子更换罗衣,还在系带,便走了出来,“累了?怎么满头是汗!” 贺兰桀解释,跟女儿一块玩儿,看她兴致高,没忍心打断。 -- 第141页 崔莺眠去看了后边,听到清脆的落水声,知道女儿在沐汤,但他一个人在这里晾着,身上湿透了,多半要生病,眉尖便忍不住上竖:“跟我过来!” 贺兰桀言听计从,不敢半点有违,跟随崔莺眠出门去。 在依兰轩右后的漱玉阁,有一方砌得窄窄的温泉,方圆丈许长,但里头的水从山中引下,四季常温,原就是他药浴的地方,近段时间,身体逐渐恢复,药浴都省了,崔莺眠带贺兰桀到温泉,眼神催他:下去。 她自己不动如山,贺兰桀怎愿意下去? 崔莺眠摇摇头,只好答应她一起下去。 贺兰桀心愿得逞,快活地抱她在温泉壁上,亲吻她的脸颊。 崔莺眠湿漉漉的掌心滑入他的大掌之中,指尖皮肤碰到那一片片的褶皱不平,还是忍不住直皱眉,察觉到她好像兴致不高,他不敢再乱来,连忙松了她。崔莺眠握住他的手,拿到近前来,右手上的伤痕已经愈合,但留下了一道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祛除的伤痕,和周边那些大火燎伤的皮肤一样。 每每见到,总是不忍,却没有敢问过。 今夜她终于问了出来:“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不要命啊。” 岂止是这一只手,他的身上,到处都是烧伤。 贺兰桀赧然偏过脸,被她捉住,扭过来。 逃无可逃,他垂下眸,笑了笑:“我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后来我想,不救你的话,活着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种话到底是有点肉麻,话刚出口,他立刻就正色道:“眠眠,你莫笑话我。” 猝不及防,撞进她泪水横绝的眼波,一愣。下一瞬她搂他更紧,似哭似笑狼狈不堪。 “我对你一点都不好。在我还那么不好的时候,你却对我这么好……” 她说着都语无伦次了,脸色微微泛红,心里无比幸福和庆幸,或许是天意。 崔氏遭难,她以为天都塌下来了,怎知他却成了她生命之中的贵人。峰回路转,一切终于开始欣然向好。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在那个犄角让他看了一眼…… “对了,你到底是在哪见过我第一面?” 怎么就会惦记到那程度? “记不清了。”贺兰桀敷衍答,她不能信,强行逼迫他说实话,他咳了一声,“行吧,说出来也没什么光彩的地方,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但我对你一见钟情的时候,你已经和萧子初出双入对了。” 崔莺眠眼中的泪水一梗,霎时停了,睁大眼睛迷惑地望着他。 贺兰桀摊手:“我本来想横刀夺爱,你不是看见了么,那只风筝。” 是的。 崔莺眠看见了,但是她觉得,那句诗—— 平平无奇。 她泪里带笑:“嗯,如果我是今天看到那句诗,我肯定说写得特别好。” 贺兰桀:“不用,太违心了。” 崔莺眠笑得厉害。 “后来呢,不想横刀夺爱了吗?” “后来,”贺兰桀低咳一声,“后来你和萧子初不是都要定婚了么?你那么喜欢他,有我什么事……” 崔莺眠摸摸他的头发,安慰自虐的男人,不忘为自己狡辩:“那我们都是受了萧子初的蒙蔽啊。” 她喜欢萧子初什么呢?名声,才学,还有温润和温柔。只不过太晚她才明白,原来那一切都是人为营造的假象。 “那掠我去东宫,怎么解释?” 贺兰桀更加腼腆:“我一听说崔家倒台,萧子初连夜遁走,气不打一处来,而且,大概也是存了私心让你比较比较谁有担当。我要是不掠走你,眠眠,八千里路风餐露宿,你只是弱女子,如何能扛下来。” 这个,她父亲便是…… 崔莺眠眼眸黯了黯。 倘若那时她去了,说不定,等不到崔氏翻案的那一天。 关于案件中的细节,这些后来贺兰桀都同她交代了,就是一场由于错信歹人引发的罪证确凿的嫁祸。 萧子初已经伏法,现在的她也应该放下,不再去耿耿于怀了。 泡温泉的人,初始还能正正经经地把天聊开,但孤男寡女,体肤厮磨,到后来也不知谁为干柴谁为烈火,一触即燃,在水面炸了开来,演变成一场似无休止的情好。 一个血气方刚试手补天。 一个娇软婉娈藤萝缠树。 半晌贪欢。 温泉出来,两人身上都湿哒哒的,贺兰桀替崔莺眠擦了身子,替她更衣换上寝袍,她双腿打飘,站立都不稳,直往他怀里摔,衣裳才换上,她便跌进了贺兰桀怀抱里,起来不得。贺兰桀费了些功夫,才将彼此都打理好,将她抱着,到外间的凉室吃酒。 这里四面透风,竹簟扑地,夏天乘凉最是凉快,绿蚁酒在红炉上煨好,取下一盏,香气扑鼻。 崔莺眠挨着贺兰桀坐,脸枕在他的肩膊,等他将清酒送到面前,她低头饮了一口,便觉辛辣,胃里火热,连忙摇头说不喝了,等会儿喝醉了免不了又要闹笑话。 贺兰桀不勉强,便自斟自酌。 窗外一轮峨眉月高悬,树杪影随风动,挂着的五色络子流苏披拂,荷风送香,茉莉初绽,草木的芬芳全都蒸腾在水雾氤氲的天地里。 崔莺眠只喝了一口酒,这时也熏熏然眼底生雾,将身旁之人挨得更紧些,低声喊他:“贺兰桀。” -- 第142页 虽然偶尔她会唤他“存恤”或是“夫君”,但听来听去,倒都是这句“贺兰桀”顺耳些。 如今的贺兰桀,已经不会再去乱吃飞醋,是因为长久以来,她终于给了他无比的自信和满足。 他看向怀中昏昏欲睡的崔莺眠,轻轻一笑,摸了摸她的脸蛋。 筹措封后的事宜已经俱备,只待两日之后,他会在天下人面前,宣诏她是皇后,用崔莺眠的名字。至于世人怎么看他,不重要。 做该做的事,走该走的路,不愧于心,不怍于人,男儿立于天地,此已足够。 崔莺眠没什么事,只是吃醉了酒,有点儿上头,现在脸上爬了红晕上来,笑容尤为憨态可掬。他垂落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笑靥,心中无比宁和。 香气清芬,悠远安谧。 她蓦然伸手抱住他的腰,贴了上来。 “贺兰桀。” “在。” 她醉眼朦胧,抬起下巴看他,反复地确认面前的人是贺兰桀。 真的确认了,她笑逐颜开。 酒嗝儿一吐,一股酒鬼的气息爆裂开来。 没等他皱眉,她突然嘴角咧到耳后根。 “我爱你。” 贺兰桀起初微微愣住,但见她醉鬼说胡话,一本严肃的模样,实在爱不释手。 难得如此良辰,他伸手揉了揉崔莺眠鸡蛋一般光滑白皙的脸,揉成鼓鼓的一坨。 他促狭道:“爱我吗?” “爱!”某醉鬼大声答。 “我也是。” 郑重说完,低头朝她吻了下去。女子哼哧一声,但也逐渐沦陷在了他炙热的吻中。 贺兰桀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愿明岁花前,绿蚁盈樽。 生如梁上燕,年年月月,常相见。 作者有话说: 狗子和眠眠he! 会有几章番外在后边哒,小说里的幸福生活永远在延续~ 下本写《相媚好》,有兴趣可以提前收藏哦。 最新评论: 【大大辛苦啦】 【笔芯~】 -完- 第75章 番外 竹辞(一) 萧子初被关了好几天了, 一滴水米不进,人饿得病恹恹的,几乎就要一命呜呼,看守的牢卒怕他真的挨不过去, 向銮仪卫沈将军打了个招呼。毕竟人是沈将军弄回来的, 也没说要怎么处置他。现在圣人龙体还在恢复, 只怕也无心应付这么个小角色,只有沈将军那厢儿靠谱。 沈辞亲自下到昭狱, 见萧子初濒死之相,看来是自断了求生意志。 而萧子初看到沈辞的第一眼便是蜷缩, 惊恐, 脸色煞白。右臂的断臂之伤还在时时作痛,看到沈辞如见炼狱索命而来的活阎王,他将身体从乱草堆里紧紧抱住, 警惕、害怕地哆嗦着嘴唇道:“你来作甚?瞧我笑话?” 沈辞正色凛然,右臂掐着腰间所悬的銮仪卫统一制式的精钢剑。 “看你怎么死。不是要断水绝粮么。” 只怕不用一日,萧子初便要身亡命殒。沈辞有那么耐心, 在这一天之内,用眼睛盯紧他。 萧子初怔忡恐惧, 双手紧捏成拳。可看沈辞架势,他是真不在乎自己死活的,萧子初一咬牙:“我要见贺兰桀。” 沈辞冰冷地转过眸光。 “你是何人,岂配圣人拨冗一见。” 萧子初陷入了彻底的无望。当日看到崔莺眠怀中抱着的娇儿之时, 他的那颗心就死了。原来这几年来, 莺眠到底是移情别恋, 爱上了贺兰桀。奇怪当那颗心死了之后, 在漫长煎熬的黑夜之中, 他却在反复地告慰自己,也许这是好事,这样他就可以不负阿竹。只盼望在临死之前,还能得见她一面。 “你见过阿竹么?”萧子初起身朝着沈辞奔来,但因为已经饿得形销骨立,身上更无力量支撑,他只能一步一瘸地爬到牢门上,左手抓住铁栅栏,铜盆里的火光一晃,将他没有血色的脸上仅剩的一点眼中的亮光放大了十倍。 看起来就像是充满希冀。 沈辞莫名心中一刺,皱眉:“听不懂你所说何人。” 萧子初莫名激动,怕打起栏杆,发出急促的响动:“我告诉你,就在日照沟的竹屋之中,你……你请她来与我一见,之后不管你们要问什么,我都坦白交代!” 因为过于激动,而他的身体难以支撑,萧子初的胸脯起伏波动极大,话没说完便开始喘。 沈辞并没有答应萧子初,火光找不见的黑暗之处,握剑的手凝持了半晌,他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 彭镇客栈。 沈辞停住脚,看了眼手里提着的新鲜打包好的热栗子糕,快步走进客栈之中。 客栈里,銮仪卫的人已经撤走了,只剩下乔茹竹一个人还在等待安置。他进去之时,乔茹竹正拨着窗帘,看庭院内的光景。客栈老板养了一窝母鸡,正在把饲料,鸡群争先恐后地抢食,蹦跶得欢快,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咯咯声。 沈辞敲了敲门,没有动静,继续敲了三下。 仍然没有。 当他第三次抬起手要用指节叩门时,房门却拉开了,乔茹竹裹着一袭竹叶纹素纱衣衫,清秀的脸颊上略带倦色,看到是他,目光停顿,仿佛敷水菡萏蓦地打开了苞子展开来,清亮无比。 “沈将军,你来了。” 这段时日,他偶尔会过来送些用品和吃食,来这里小坐说话,还请了大夫为她把脉,调理身子。对于乔茹竹来说,沈辞就是她的再世恩人。 -- 第143页 她胡乱地看了眼自己的全身上下,确定没有一处不妥帖的地方,招待沈辞进门入座,便要看茶。 沈辞僵硬地迈进门,将东西搁在案上,入席跪坐,接她沏的茶,眉眼低垂。 茶吃完,他道明来意:“对不住乔娘子,当日事态紧急,将你仓促间安排在彭镇歇脚,现在风头已经过去,害你之人也已伏法,你从此可恢复自由了。我想——” 在她望向自己的眼波撞进来时,沈辞感觉自己头皮都发麻。 “乔娘子,你该回家了。” 乔茹竹听明白了。她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自然是要回家去的。可是这样的安排,难说心里什么滋味,清亮的光辉从眼中泼灭、坠落,沉入无声的黑暗之中,为了免教情景更尴尬,她不着痕迹地将垂着的眼睑转向别处,沈辞只能瞥见那一抹绿云底下白皙如瓷的耳后雪肤,心中更动。 窗外起了一片风,撩动她轻柔纤细的发丝,搔着不知谁的心事。 沈辞只听见她落寞的声音:“好,我听你的。” 乔茹竹起身,对沈辞微微笑了起来:“我们走吧。” 沈辞不知怎的,竟难起身就这么送她走,心中被一激,蓦地昂首道:“萧子初说想见你!” 这个名字让乔茹竹身体一凛,垂落身旁的双手攥成了拳。 …… 乔茹竹第一次进昭狱,里边黑漆漆的,宛若一个无底洞,倘若不是手举火把的沈辞在前边引路,她孤身一人绝不敢进来。越往里走越黑,两侧的铜盆跳动的火焰宛如嚣张的鬼手,在墙壁上张开利爪。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就缓了下来,几乎不敢再往里深入。沈辞耳听八方,早有察觉,他伸手,将她的皓腕抓住,稳定军心。乔茹竹面颊燥热,似拢上一层烟云,脚步也不自紧与他同步。 到外侧,沈辞蓦然停了下来,乔茹竹也跟着停下,一颗心七上八下,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沈辞暗咬牙,沉默少顷,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交到她的手里,冰凉的刀鞘抵住掌心,乔茹竹一激灵,正要询问,沈辞清冷的嗓音从上面飘了下来:“留着防身,保护自己为先。” 虽然萧子初已经饿了几天,看来是不可能再有任何体力,且隔着栅栏,不会出什么问题,他还是塞了乔茹竹一把锋利的匕首,以防万一。 这把匕首乔茹竹紧紧握着,压在怀里,激烈的心跳有所缓和,终于神闲气定,她勇敢地迈向牢狱。 沈辞在逆光的一隅,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转角。 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无比后悔,觉得怎么着都应该瞒下这件事,为什么要让她来见萧子初!他一定是干了一件全天下最愚蠢的事! 他像只被施了定身法的游魂野鬼,奈何不得,心中暗焦地等待着消息。 直到这时,从里边传来了一声惨叫。 是男人的声音。 沈辞心中一动,拔步冲向看押萧子初的那间牢房。 转角奔出几步,蓦地撞到乔茹竹,哐当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乔茹竹嘴唇发抖,脸色苍白地倒向地面,沈辞将她接住,蹲跪下来,视线往里一掠,只见萧子初已经吐血倒地,嘴边挂着一缕奇异的微笑,像是已经闭气身亡。 沈辞垂目,怀中女子的右手染满鲜血,在激烈颤抖。她眼眸发直,因为杀人身体惊恐地战栗。 “乔娘子。” 他试图通过呼唤叫醒她的神志。 乔茹竹清醒之后,压抑着还在发抖的右手,左手狠狠地朝着他推了过去,沈辞犹如一堵铜墙铁壁撼动不了,推了好几次都不能成功,乔茹竹哇地哭了出来。 沈辞慌了手脚,昭狱的人过来问情况,沈辞打发他们进去看萧子初死绝了没有。 他将乔茹竹接住,欲揽入怀中,没过片刻,狱卒来报,说是已经死透了。 没有想到她一介弱女子,竟有下狠手杀萧子初的决心。 沈辞震惊之中,被她一把挥开,乔茹竹哽咽着泣不成声,却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他在城东柳家村还有一个据点,你们派什么人去把它拿下吧。” 就这样吧,大概她的利用价值也完了。 他不过是利用她,骗取萧子初口中红衣教的消息。 但她不是玩偶,她既要报仇,也要远离他们。 乔茹竹跌跌撞撞往外走去,再也不回头,沈辞呆呆地停在原地半晌,看那道身影快要出去了,脚下却被看不见的石阶磕绊,摔在了台阶上,沈辞吩咐人不要跟来,他冲过去,抬起了乔茹竹的脚,她忍着泣声,明知她心软又喜欢他,却总是这么温柔!骗子! “我早就是个残花败柳,配不上你沈将军,现在你救我,我也帮你,咱们两不相欠!” 她挣动起来,试图推搡他,却被沈辞抱住,她不甘心受他钳制,一口咬在沈辞肩膀,咬得几乎出血。他除了疼些,眉头紧皱,却一声不吭。 乔茹竹放弃了,双手滑落下来,跌在旁侧,也松了口。 “我回家了,不用你送。” 沈辞等到那截温玉真正抽体而去,心头一震,急急地抓她回来:“乔娘子,我……我没有半分轻视你的意思!” 笨嘴拙舌的沈将军,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能让她高兴,“我,我的意思是,我愿跟你一同回去,见你的……父亲!” 乔茹竹呆住了,眸光划过一丝异样,赧然地脸颊晕红:“你说什么?” -- 第144页 沈辞握住她的手,她自知沾了血不想碰他身上,可是他全然不在意那些,长眉一轩,沈辞凝重地说道:“我对你,绝无半分轻贱之心。乔娘子,你过去所受的苦难,已经由你亲手了结了,从今往后,沈辞护你,以性命托付娘子,有我一日,娘子便无人可欺。若你也觉得沈某其人还算几分可爱,请你,恩赐给沈某一个机会。” 男人说得又严肃又小心,甚至透着憨态。 乔茹竹心如鹿撞。 怎么会不愿意? 她自然是万分愿意! 什么恩赐不恩赐…… 乔茹竹微微咬唇,摇摇头,在他失落地暗下去脸色之际,她将手指缩了缩,道:“你不要这样看低自己,我,很喜欢你的……”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