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退婚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重生后我退婚了》作者:溺子戏【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沈栀重生了。 前一世,沈栀按照婚约嫁给长宁伯世子康平远,却在新婚之夜被赶出房门,眼睁睁看着康平远纳妾。 两年后,妾室诞下子嗣,康平远惊喜万分,转头就要将她抬为平妻,可还未等他来同沈栀叫板,便发现沈栀死在了冷榻上。 重生一世,沈栀刚过及笄礼,又是议亲时,可她早已不愿再嫁康平远。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对策—— 前世对她不管不问的父亲忽然把她叫到房中试探; 前世机关算尽才让她嫁进长宁伯府的伯母对她大献殷勤; 前世想让她做替身新娘的堂姐也欲言又止; 沈栀:“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父亲/伯母/堂姐:“千万不要嫁给康平远。” 沈栀:“…?” 跟着重生的康平远:你们礼貌吗? 【高亮·排雷·预防针】 1.前夫很离谱,有大病(认证); 2.换男主,第5章出现; 3.不洗白,只是每个角色都有故事; 4.认真打预防针的兄弟萌发大财; 5.历史渣,勿考据,谢谢支持!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栀,江谏 ┃ 配角:预收《和离后我重生了》 ┃ 其它:预收《回头婿》 一句话简介:休了渣男嫁纨绔。 立意:苦尽甘来。 第1章 碎雪 岁末冬寒,大雪压松。 檐外最后一枝红梅被雪压断,沉了一地碎红在墙角。 今日雪重,从晌午便一直下,到这时已经没过膝盖,寒风侵骨,沈栀在一片素冷里脊背僵直,脸色惨白发青,淡薄的唇红冻得发紫。 院中人来人往,却没一人敢抬头看她。 “热水快些——” “产婆呢?怎么还没到!” “多叫几个大夫候着,纭欢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通通拖出去发卖!” 屋内的气急败坏一阵一阵地往外传,惹得院子里人心惶惶,不敢再去瞧跪在那里的大夫人。 沈栀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腿上渗出的血因为冷,淌得很慢。 就在她眼神快散的时候,身后有丫鬟道:“老夫人来了。” 沈栀强打起精神。 老夫人王氏是长宁伯康平远的生母,艾服之年依旧偏爱艳丽衣裳,满头金玉银钗珠光宝气,走起路来环佩作响。 一听老夫人来,屋子里的脚步声静了些,生怕老夫人一个不顺心,朝她们发难。 整个长宁伯府人人皆知老夫人和祝姨娘不对付,十次见面九回吵,鸡犬不宁是隔三岔五的家常便饭,是以不成想,今日祝姨娘临盆,竟能请到老夫人尊驾。 但这毕竟是康家第一个子嗣出生,饶是老夫人再瞧不上祝姨娘,孙子还是要的,而母凭子贵,这大夫人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想到此,众人路过大夫人的步子又快了些,唯恐自己慢上一分,叫老夫人和伯爷不舒快。 王氏面色不好,看见沈栀,心情愈发不顺,肩舆刚停,就是一顿数落:“跪在这假惺惺给谁看?若不是你那些腌臜心思,纭欢怎会早产!我的宝贝孙子要是有个好歹,我便叫平远把你休了!” 沈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生生受着骂。 今日辰时,承欢院差人来同沈栀问安,说是冬至将至,想请姐姐一道踩雪赏梅。 冬羽听完脸色顿时耷拉下来,且不说她家夫人卧病在床半年有余,身子单薄,受不得风,就说这祝姨娘嫁进康府一年有余,便从未到夫人屋里问过安,平白无故来此一遭,必然不安好心。 可就算清楚,沈栀也不得不去,这才是冬羽最生气的事。 世人只知祝纭欢一女两嫁,在京中广受非议,却不知祝纭欢还是康平远的小青梅。 两人在益州时便两情相悦,几次私定终身,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料——一次都察,祝纭欢被前来巡狩的巡按御史瞧中,带去京城,至此两人千里相隔,再见时你已婚我已娶。 原以为这段情缘遗憾作罢,不曾想康平远为了祝纭欢不惜得罪权贵,一番强取豪夺硬是将祝纭欢娶进家门。 祝纭欢虽与康平远有青梅竹马之意,但到底已为人妇,为人乖张不必说,与那巡按御史也有几分情谊,被康平远强娶进门后,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康平远花了大半年才哄得祝纭欢听话。 长宁伯府皆知康平远对祝纭欢疼爱非常,便是老夫人都得礼让三分,沈栀这个媒妁之言娶进门的夫人彻底成了多余人。 做个多余人日子安生些便也罢,但祝纭欢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之人? 她自知二嫁之身做不得正室,便处处找沈栀麻烦,轻则破口叫嚣,重则摔杯砸器,沈栀不能有怨言就算,还得跟着康平远一块哄她。 从前尚可,祝纭欢有了身孕后,更是变本加厉,仗着沈栀脾气好,仗着沈栀不敢动她,找沈栀麻烦早已成了日常,今日莫说是让沈栀陪着赏雪,就是想要她这个正室夫人为她洗手倒茶,也是埋怨不得。 沈栀在府中本就处境艰难,为了不让康平远找上她,她只能去。 -- 第2页 这一去的结果便是,祝纭欢早产。 康平远刚下朝,闻讯大惊失色,一听沈栀偏要登高赏雪,教祝纭欢惊吓过度早产,便罚她跪在了祝纭欢的承欢院中,冬羽想为夫人争辩,可刚一张口,就吃了一记鞭子。 王氏坐在内屋门前,斜眼看沈栀,想到她做的事,眼中的不待见愈发明显。 “进门两年,肚子一点动静没有,娶只母鸡都比你能下蛋。”王氏出身乡野,在外还能装装样子,对着屋内人,便是什么糙话都说得出。 “虽说纭欢从前嫁过人,但还是有点本事,知道给我们康家留个种。” “瞧瞧你,自己不能生,还要害我孙子!什么大家闺秀、温文淑良,沈家便是这样教女儿的吗!明明就是蛇蝎心肠的毒妇!”王氏因为动怒,急急喘气,“当初我们平远把你娶进门,真是瞎了眼……” 一句接一句的力喝教院子里的声音针落可闻,然而沈栀一句话未说,只是静静地跪着。王氏还在训话,像是攒了好久的怨气,今日要一并发泄出来,中间,房门响了一声,康平远被产婆从里头赶了出来,王氏才止住声音。 康平远朝服未脱,剑眉星目间不怒自威,藏着煞气,右手腕骨上的佛珠随着动作露出一角。他先是一顿,眼底染上惊喜,忙关切地问:“娘,今日雪重、湿气寒,你怎不在屋里好好歇着?” 王氏顾作矜娇:“你娶亲两年,头一回有子嗣,我可不得紧着过来。”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的,话语间,还用眼神示意站在廊前的沈栀。 康平远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几分,话语里藏着冰渣:“沈栀,我私以为你高门出身,识大体,知是非,不想你竟也会使些肮脏下作手段!” 沈栀跪在雪里,脊背挺直,像是悬崖边上最后一株秋海棠,声音轻得像雾:“……是她自己要摔下来的,与我无关。” “还想狡辩,纭欢还会害我孙子不成?” 王氏看她端架子的模样,刚要生气,就听康平远扬声打断:“你今日就搬到庄子去,什么时候纭欢高兴了,你再回来。” 康家的庄子背靠环城河道,气候阴湿,冬日里没有炭火,能冻死人,莫说粗使的下人,流浪的猫狗都住不下去…… 沈栀感到风又大了,寒冬,雪砸到地上,坠在她脚边,星星点点溅上她的肩,风拂过,吹开她的风领,侧颈的长疤刺目。 康平远瞥到那个痕迹,心烦地转开目光,恶声催促:“现下立刻去搬,别让我再看到你。” 听到这话,冬羽忙从地上起身扶起沈栀,长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里面骇人的伤疤,王氏瞧着愈发厌恶,她早想把冬羽这丫头赶出去了,哪个好人家会留这种烂了脸的丫鬟在房里侍奉,但沈栀就是不肯。 沈栀颤巍巍地站起来,跪了两个时辰,她只说过一句话,在他们的目光里,一步一颤地离开。 谁都没留意,苍白的雪地间,留了几滴触目的红。 承欢院的院子很大,曲径通幽,是康平远为了迎祝纭欢进门特地修的,沈栀还没走出去,便听到底下人高声道:“祝姨娘生了!是小公子!” “伯爷高兴坏了!要抬祝姨娘做夫人!” “那大夫人怎么办?她娘家可是宰相……” “还宰相呢,沈相如今都自身难保,况且她娘家若是有心护她,哪能教女儿被欺负成这样……” “你新来的吧,大夫人进门那晚就被伯爷赶出婚房了,也不知在哪过的一夜……” “夫人……” 沈栀刚想开口,寒风灌了进来,呛得她直咳,她直不起身,只能握冬羽的手借力,半晌,才艰难道:“……回去收拾东西吧。” 冬羽一口气憋在心头,满眼是红。 暮色三分,西落的愁红夹着浓倦的昏沉,阴沉沉地落在阶檐边,沈栀挽起帘子出门,寒风却一下卷进她的鼻息,惹得她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冬羽闻声快步进屋,大抵是动作着急了些,面纱拂了起来,露出下面狰狞的疤,沈栀只觉得惊心,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夫人!”冬羽四处找药,可案上的药碗已经凉了。 沈栀扶着桌角半跪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再将帕子拿开时,白色丝帕上病恹恹地绽着一团红。 “咳血了!”冬羽心都慌了。 她知道沈栀病久,不想竟到了这地步,她替沈栀揪紧帕子,染上哭腔:“……夫人,叫大夫吧,真的不能再拖了!” 以往都是拒绝,但这一次,沈栀答应了,冬羽忙擦泪,将她扶到榻上,把被子掖紧:“冬羽这就去请大夫,一定会没事的!” 沈栀很浅地笑着,抬手轻轻放在她的右脸上:“你要记得按时吃药……” 冬羽看她气息弱,连声应:“好好,冬羽一会儿就吃……” 沈栀连声音都带着勉强:“衣柜上有个带扣的匣子,你拿去请大夫。” 冬羽翻出匣子,里面只剩两块玉,一块是沈栀出生时,沈夫人给她打的平安扣,另一块则是沈栀出嫁时,沈父往里头搁的添妆。 冬羽心头一紧,想说什么,却见沈栀已经闭上眼,她狠了心,揣上玉出门。 冷气寒津津地渗进来,沈栀躺在榻上,意识越来越淡,她感觉到有血渗出来,想遮又觉得不必,夜深了,冬羽还没回来,沈栀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 第3页 天边一阵轰雷,惊亮了半边天——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窗扉吱呀作响,飘进来的雨扰乱了屋内的沉香。 又是一阵惊雷急急作响,扰人梦,榻上的人骤然睁开眼,吓出一身冷汗,心口跳个不停。 “姑娘吓着了吗?仲夏惊雷了,明儿天气能凉快些。”守在屋外的侍女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步子很轻。 “……冬羽?” “是奴婢。”冬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熟悉而悦耳让沈栀渐渐心跳平稳。 “姑娘喝杯茶定定神吧,如今方才五更天。” 姑娘…… 沈栀用力地闭了眼,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冬羽端着茶递到沈栀嘴边,昏暗的灯火映上她的眉梢,似乎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可沈栀却死死盯着她的右脸——冬羽的右脸干净如玉,肤如凝脂,那块因烫伤而留下的疤不在了! 沈栀攥着她的袖子陡然收紧,眼睛微睁,怕自己是将死梦魇。 冬羽当沈栀是吓着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小手温热:“姑娘快歇吧,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二夫人还要给姑娘议亲呢。” 议亲…… 沈栀躺了下来,可心神久久不能平静,直到天边熹光映扉,她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回到了四年前,刚过及笄,刚同康平远定亲之时。 辰时渐至,沈栀坐在铜镜前,任冬羽帮她梳妆,透过铜镜,总忍不住往她脸上瞧。 “姑娘今日要看我多少遍?”冬羽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趁着帮沈栀戴发簪,绕到另一边,害羞地躲掉了自家小姐的目光。 发觉自己重生后,沈栀整夜都用手盖着自己的侧颈,如今再看冬羽的脸,才真正确定发生了什么。 “你也快及笄了吧。” 冬羽的面上又红了几分,羞赧道:“今日明明是要给姑娘议亲,怎的说到奴婢了。” 沈栀知道冬羽有喜欢的男子,前世因为她要嫁给康平远,冬羽说不嫁便不嫁,如今再来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冬羽再受委屈…… 刚想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声响,说是二姑娘来了。 冬羽纳闷起来:“二姑娘怎么来了?” 沈栀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微微提了裙摆,只道:“请二姐姐到偏厅吧。” “可二夫人那迟了的话……” “二姐姐来,便是带着二伯母的意思,不必担心。” 沈静瑶今日穿了件嫩绿对襟襦裙,盘着飞云髻,一进门便是喜上眉梢:“三妹妹!我娘给你相了门好亲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谢谢支持! 第2章 亲事 沈母早逝,沈父未有续弦,沈家分家前,一直是二房刘氏执掌中馈。 沈栀的父亲沈汉鸿是中书左丞,日理万机无闲暇,自然更无心家宅事,府里的一切便交由两位嫂嫂看顾,这其中,包括沈栀。 水红色半袖襦裙的女子长指轻扫杯沿,指尖染上了湿气,她微垂眼睑,让原本娴静的气质沾染了几分欲语还休。 身为相府嫡女,沈栀合不该轻易许给一个突然起势的仪鸾指挥使,这位二伯母确实没少使劲儿—— “妹妹可知近来声名大噪的康家?” 沈栀侧眸,不动声色道:“益州守备康提督?” “可不能叫提督了。”沈静瑶弯着笑眼,“康家父子平乱有功,康献忠封了长宁伯,就连儿子康平远都位列仪鸾,如今的康家可是京都新贵!” “是嘛……” “当然!我昨日在茶馆吃茶,福荣大街上尽是康公子的好名声!”沈静瑶一脸雀跃,双手攀着桌案,忍不住整个人凑过来,“只道那康平远一柄红缨枪,三千轻骑就敢夜渡赤水,伏进东胡营地,他被砍下马时,千钧一发之间,拉弓满月倒射一箭,瞎了东胡大将军一只眼!” 沈栀的眉眼极轻地挑了一下。 宣德十二年,雍王李进勾结东胡单于叛变,广诚帝力排众议,御驾亲征,率领十万大军北上平定叛乱,除却四方军将,最出风头的便是益州守备康献忠一家。 益州是大周和东胡的要塞,地势旷远,风沙大,连年干旱,举目望去尽是沙漠,素有北蛮之称。康献忠因贪墨案连坐被流放此地三十余年,年近花甲才被重用,敕封一个长宁伯算得上苦尽甘来。战胜的消息一出,世人皆道康献忠是老廉颇,各种话本戏文洛阳纸贵。 但这东西糊弄老百姓尚可,沈栀却知道来龙去脉—— 宣德十二年二月中,益州大捷。本应鸣金收兵,好议城下之盟,偏偏广诚帝好大喜功,见东胡大退,执意乘胜追击,这一追直接进了东胡的圈套。 堂堂一国之君被虏做人质,若不是康献忠之子康平远察觉不对,救驾及时,广诚帝怕是要成大周第一位自己玩死自己的皇帝。 为着此,后来论功行赏时,广诚帝钦点了康献忠的功绩,要封他为长宁伯,连康平远也封了官,请到京都来。 这京都新贵的名头与其说是平乱有功,倒不如说是封口费…… “都说一箭双雕算得上射艺精湛,那康公子竟是能一箭三雕!苍天大弓拉了个圆,胸膛极宽,高坐马上雄姿英发,五个东胡兵齐上都奈何他不得!”沈静瑶说得兴奋,双手合十,眼底全是惊喜,好似亲眼见过一般。 -- 第4页 沈栀抿茶,随意道:“姐姐倒是打听了个真切。” 沈静瑶高兴地侧了侧头,鬓边的珠花落了一缕在额边:“去月康平远进京,事迹跟着传遍大街小巷,世人皆道康公子是张关在世,能定乾坤呢!京中近日举办了好些骑射赛,就为了同康公子一教高下,妹妹想去看看吗?” 砰—— 话音一落,“砰”的一声,打断了沈静瑶的话。 “舞刀弄枪的,姑娘怕是不喜。”冬羽端来厨房新做的桂花糕,搁在桌上。 她早想上来了,二夫人竟想把姑娘许给康家! 如今的康家确实风头无两,但到底是刚刚得势,康平远方入京一个月便上赶着嫁进去,不是眼皮子浅,便是别的更不好听的名声。但凡有心的,就不会在这时候同康家议亲,上赶着落人话柄。 撇去这些不说,就道这康夫人火头军出身,进京一月就传出泼皮名声,怕是不好相与,这样的教习规矩,京中六品往上的官员嫁女都得掂量,遑论沈家世代簪缨? 而且,她家姑娘不是和礼部尚书家的傅公子有婚约吗! 沈栀低头抿了一口茶。 沈家有三个女儿,大姐沈书韵已经嫁人,后面跟着两个小的便是沈栀和沈静瑶。 两人生辰相近,先后及笄,连议亲也聚作一团,六月登门提亲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刘氏忙得脚不沾地,整日忙着给沈静瑶相看,不成想,自家相公为了前程,竟想把女儿送进炙手可热的长宁伯府。 康家发迹,说好听点是飞黄腾达,说难听了就是“暴发户”,大周向来注重门第,功勋累累也比不上出身。 为着这事,沈静瑶恨上了沈栀,整日想着法的要把自己的婚事赖掉。 前世的沈栀,幼年丧母,父亲不喜,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子,优柔寡断没有主见,沈静瑶说什么都说好,要什么都给。一通好话说下来,沈栀心思动摇,又到校场目睹了康平远的风姿,便觉得这门亲事不错,稀里糊涂嫁了。可直到嫁进门后,她才知道自己究竟嫁的是个什么人…… 沈静瑶捧着脸,笑得一脸天真:“三妹妹向来不喜欢打听别人,今日倒是问了我康公子两句,我与妹妹情同手足,还能不知妹妹什么心思?”她话锋一转,也不说满,“左右去看看也无妨,就当是外出郊游嘛。” 这是以退为进的话术,沈栀向来吃这套,果不其然,沈静瑶刚说完,沈栀便颔首道:“二姐姐也是为我着想。” 冬羽撇了撇嘴,不好再说什么。 沈静瑶得意地看了冬羽一眼,抚上沈栀的手背,一句又一句好妹妹地叫着,将康平远的事迹如数家珍地又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口干舌燥,吃了一口茶,才状似无意地问:“三妹妹觉得康公子如何?” 出乎沈静瑶意料的,沈栀并没有马上说好,而是轻悠悠地反问:“二姐姐觉得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 沈静瑶没有丝毫犹豫,一脸为她打算的模样:“康平远英俊潇洒、仪表不凡,年纪轻轻,便已是镇抚使,康家又有战功在身,往后的日子定是荣华富贵。” 沈栀就笑:“二姐姐打听得这般清楚,想来是对康公子上心了。” “那当然,妹妹的婚……” “既然二姐姐这样上心,这康公子便留给姐姐吧。”沈栀笑吟吟地打断沈静瑶的话,声音慢慢,像拨春水。 沈静瑶的笑一下僵在脸上:“妹妹这是何意?” “母亲留书于我,我有门指腹为亲的婚事。”沈栀浅浅地笑着,双颊甚至带着些薄红,看得人心头一跳,“我本想与父亲商议的,但常州汛期突然,父亲赈灾在外,便搁置了,等父亲回来后,许是能定下……” 沈栀一如既往地谦和有礼,凤眼夹着几分愧疚,教人挑不出错来:“未事先告知,惹得一番折腾,让二伯母和二姐姐费心了。”她说着,又莞尔一笑,“想来也算不得费心,我听二姐姐言语间对康公子爱慕有加,若是事成,应当不失为一段佳话。” “不是,沈栀!方才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沈静瑶顿时坐不住了,之前的言笑宴宴荡然无存。 只是一句拒绝,就能改变沈静瑶的态度,沈栀前世怎么就看不清呢? 思及此,沈栀的笑容愈发深,笑意愈发淡,甚至宽慰道:“姐姐放心,二伯贵为太仆寺丞,康公子又这般不凡,日后定能与二姐姐相敬如宾。” 沈静瑶气得脸都红了,她最在意的便是她爹的官职,太仆寺丞听着好听,说穿了就是个六品小官,放在别处就算了,偏偏还跟沈栀的爹一块比——她从小处处不如沈栀,琴棋书画比不过她,样貌不如她,如今,她连自己从小喜欢的人都要抢走! 沈静瑶勉强地笑着,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三妹妹,我们在说你的亲事,怎么绕到姐姐身上来了……” “我与二姐姐情同手足,还能不知道二姐姐在想什么?”沈栀把沈静瑶刚刚说过的话还给她,“二姐姐向来这般,想要什么都不直说,先夸奖一番,从前喜欢我的璎珞,不也是这样要走的吗?” - 冬羽站在门边,看着沈静瑶愤然离去的背影,惊讶地感概:“哇——姑娘好生厉害。” 沈栀两只手交叠着放在案上,规矩得像个刚刚上书院的孩童:“有话直说,算不得历害。” -- 第5页 冬羽从门口踱步回来:“不是啊……从前二姑娘要什么您都给,阴阳怪气的话奴婢听了都生气,可姑娘就是不会反驳,还笑吟吟地哄二姑娘高兴……” 沈栀仰起头笑了笑:“怎么能什么都给,我们冬羽快及笄了,我得给冬羽攒嫁妆啊。” “姑娘,莫要打趣我了。”冬羽双颊染绯,给沈栀捏肩,“冬羽不要嫁妆,冬羽只求姑娘嫁个好人家,这样以后冬羽见着夫人,也能交差了……” 沈栀眼眶一热,轻拍了下冬羽的手背:“瞎说什么呢。” 沈母死得倏然,气绝前,床边只有沈栀以及方才四岁的冬羽,沈母没办法,摸摸冬羽的头,把沈栀托付给了她。 为着这份托付,冬羽终身不嫁,陪她嫁进康府,整个人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不说了,不说了!”冬羽告饶,卖命地给沈栀捏肩,“等老爷回来,姑娘嫁进傅家,往后便是好日子了,奴婢听说那傅晗公子啊,温润如玉,一表人才,去年中榜,今年便升任了大理寺丞……” “方才我见你同苏嬷嬷讲话,是有什么事吗?”沈栀打断了冬羽的碎碎念。 “诶呀!”冬羽拍了一下脑袋,“差点忘了,苏嬷嬷是送来帖子,说是申国公六十大寿。” 第3章 八字 出了采薇院,沈静瑶僵在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脸色阴沉得骇人,侍女晚茹跟得太急,不小心撞了上去,道歉还没开口,就被沈静瑶狠狠推到了地上。 “走路没长眼吗!” 晚茹忙跪在地上磕头:“对不起小姐,奴婢错了,奴婢错了,请小姐饶命……” 沈静瑶发泄似的在她手上踩了一脚,头也不回地往秋荷院去,还未等韩嬷嬷通传,直接闯进屋里,张口就来:“娘!怎么办,沈栀不愿意嫁给康平远!” 坐在窗边的刘氏头戴鸳鸯衔珠金步摇,一身栗紫夹粉长裾倚靠在玫瑰椅上,趁着日头绣花,听到声音也不着急,绣完一针才道:“不愿意不是正常的吗。” 沈静瑶的气急败坏发泄不出去,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我之前说什么她都说好,怎么这事忽然就不答应了……” 她愈急,刘氏便愈是气定神闲,等沈静瑶急得不行了,才徐徐开口:“沈栀虽然是个鹌鹑,但却不是个傻子,这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谨慎点也正常。” “若是她谨慎着、谨慎着,就是不愿意嫁怎么办?”沈静瑶越发慌了,“咱们私下跟康夫人订亲,庚谱换了,玉佩也给了,到时沈栀不同意,我们在康家捞不着好不说,傅晗,傅晗可喜欢沈栀了……” 刘氏绣完了鸳鸯,拿远细看:“傅晗喜欢又如何,傅夫人不点头,沈栀就别想进傅家的门,你可别忘了,傅夫人昨日看过八字……” 是啊,傅夫人昨日来提亲,问刘氏要了沈栀的生辰八字,这一看,起身便想走,是她端来安神茶,乖巧的模样一下子入了傅夫人的眼。 傅夫人在傅晗之前,原有一子,只可惜出生一年便夭折了。 不巧的是,傅夫人的大儿子去世之日,恰是诞生之时——大周有个说法,人若在诞辰死去,便是投错了胎,父母缺了阴德。 因为这事,傅家在朝多年一直不得重用,直到去年,傅晗杏榜会元、殿试鼎甲才渐渐好转。 傅夫人一见沈栀的八字撞上大儿子生辰,哪还愿意沈栀进门,刘氏衬了意,顺势将沈静瑶推出去,两人的亲事彻底调了个个。 这么一想,沈静瑶的心情舒缓了大半,她坐下来问:“娘,现下该怎么办?” 刘氏眼皮都没掀,一副万事有数的模样:“傅夫人最信神佛,娘已经打点好元和大师,你且安心等着嫁进傅家吧。” 还是娘有办法! 沈静瑶的面色红润了几分,她走过去,替刘氏满上茶,撒娇似地问道:“那沈栀怎么办,若是她知道我们私下把她的婚事定给了康家……” “那便寻个由头,让她不嫁也得嫁。” - 不用去校场围观骑射,沈栀闲了下来,用过午饭后,她先去祠堂给母亲和祖母上了香,又陪两位长辈说了好一会儿话。 沈栀的母亲是昭琳郡主,当初生下沈栀后就病倒了,整日卧病在床,沈栀算是祖母带大的。年纪尚小时,勉强还能到母亲床头念念书,到后来,连床头也没了。沈母一走,祖母也是大怮,没几年便也去了。 沈汉鸿不喜她,与她说话都透着厌烦,沈栀硬着头皮攀谈过几回,也是如石投水。从那之后,沈栀便成了没人疼的孩子…… 沈家三房,除了沈汉鸿,另外两个兄弟皆是庶出,大伯沈伯定天生有疾,鲜少出门,整日在房里弄些笔墨,会些鉴宝的本事。 沈栀与大伯接触不多,倒是他那位夫人有趣得很——前世沈栀出嫁,大伯母昧了她好大一笔嫁妆,后来东窗事发,大伯母怕得不行,买通江洋大盗佯装到沈府行窃,企图糊弄过去,不想风声刚歇没几日,人就被五城兵马司抓住了。刑讯之下,大伯母只得灰溜溜地把东西还回来。 此事传遍京都,沈汉鸿脸面无光,为正家风,执意分家,又是满城风云,当然,这是后话。 二伯沈计财是个马政官,醉心仕途,却不得门路,自知是妾室庶出,唯沈汉鸿马首是瞻,很听沈汉鸿的话。刘氏对此常有怨言,私下多道沈汉鸿嫡出,苛责庶子。 -- 第6页 回忆到此,沈栀忽然忆起她这个二伯虽然一直没什么大本事,后来却因为谋反,判了流放…… “姑娘……” 叩门声打断了沈栀的思绪。 “怎么了?” 冬羽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好似日常:“秋荷院送来了新衣,晚茹在院子里候着了。” 沈栀仔细地又行一礼,跟着冬羽回了采薇院。 晚茹带着两个侍女一块来的,端着两个大大的漆盘,上面放着绫罗绸缎。 冬羽去看了一圈,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料子是新的,但款式却是旧的,这在京城的成衣铺里,都是别人挑剩下、不要的款式。 她翻看了一会儿,气不过,便道:“二夫人的眼光不行啊,一次两次还好说,若是天天这么给二姑娘打扮,二姑娘还能嫁个好人家吗?不会都是捡人家剩下的、不要的吧?” 晚菇刚被沈静瑶拿来出气,现下又被冬羽挤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难得没吭声。 冬羽见她反常,就没蹬鼻子上脸,碎碎念着把东西收了起来。 花青的短衫长裙配着莹粉霞披,裙摆处蔓延出大片的金丝海棠,把这个颜色中的雅丽勾勒了出来,金丝从下摆蔓延至后腰,像是临洁而开的秋菊。裙摆和霞披处缀着好些细碎流苏,让整个裙式看上去典雅又不失灵巧,虽是去年的旧款式,但穿在沈栀身上实在好看。 沈栀生的白,鲜亮的衣裳更衬她玉骨冰肌,她光是站着,轻轻抬眸,就是凤眸剪泓、芙蓉出水,步生莲花时,更是天仙遗落,月华萦身。 她对镜照了照,还算满意,垂头理袖口,随意道:“西厢开了好些芍药,你去采些来,咱们做个花簪。” 冬羽忙笑了起来,她还在想这身行头要配什么头饰呢,倒是那些芍药开得正好。 “奴婢这就去!”冬羽雀跃道,提裙就要走,沈栀又叫了她一声。 “……柜里有些伤药,待会儿路过西厢,你给晚茹送些去。” “为什么啊……”冬羽拉长了音调,她方才也看到晚茹手上的伤了,但平日里二姑娘这么欺负她家小姐,她才不想关心她们。 沈栀把衣裳收起来,打开柜子:“不是想让她帮我们什么,让她记着有这事就行。” 冬羽似懂非懂,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夏夜里池塘有蛙,沈栀睡得早,昏昏沉沉地做着梦。 是个三伏天,热得不行,沈栀和冬羽被罚站在阶檐下,一个时辰将过,青衫贴背。 凉亭上,康平远把祝纭欢护在怀里安慰,不知过了多久,才逗得这位美人笑出声,许是心情好了,祝纭欢把眼神分给了站在阶下的沈栀。 “姐姐热了吧,汗一直流呢。”话说着,亭子里扔出来一方帕子,落在她脚边,“妹妹借姐姐一方帕子擦擦汗吧。” 沈栀很慢地闭了闭眼,没捡。 凉亭里,康平远看都没看沈栀,捏着祝纭欢的下颌,在她唇边偷了个香,祝纭欢的声音媚得露骨:“讨厌……” 沈栀的头开始晕起来,似乎能看到日头打在远处的热浪。 祝纭欢和康平远闹了一阵,转头发现自己的帕子落在地上,连沈栀的脚尖都没沾上,凉凉开口:“倒是我不知规矩了,姐姐这等冰清玉洁的美人,怎会碰我这种人的东西?” 康平远听出祝纭欢是想要他做主,他把脚搭在了案几上,斜眼看下面的沈栀:“你执掌中馈这么久,还不懂得怎么御下?府里的闲话都传到我耳边了,你这个主母是怎么当的?!” “康郎莫气。”祝纭欢抚着康平远的胸口,委委屈屈道,“姐姐高门出身,自小便有嬷嬷教习,怎会不知管教下人?怕不是纵着下人说纭欢闲话……” 康平远果然怒了,他最听不得旁人说祝纭欢的闲话,像在刮他的面子:“相府出身,便是这等气量,那还做什么主母?今日,你便把印玺送到承欢院去,让纭欢教教你什么叫管教!” “别了,康郎,我哪比得上姐姐?”祝妤欢撅着嘴,手里绞着康平远的衣袖,“还是算了,免得平白落人话柄……” “你有我护着,谁敢说一句不好?” …… 一滴汗从眼边砸下来,沈栀还没看清楚,头顶上嗡嗡的说了什么,沈栀也听不清,一个脚步不稳,人便倒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没存稿,隔日更啦(挥手绢)~ 谢谢大家支持(捧心)!!! 第4章 绝色 天光在冥冥中亮了起来,滴滴点点地洒在窗柩上,爬上了床边的白玉瓶。 冬羽带人来收帐幔时,发现沈栀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翻书,明明那么专心却是一脸无精打采,像极了从前还未睡醒,就被先生叫起来温书的模样。 冬羽瞧着又心疼又好笑,转头吩咐厨房多做了几块甜糕。 上了马车,沈栀将准备好的点心拿出来,自己不吃,倒是先把冬羽喂了个饱。 “姑娘,再喂冬羽就要胖了。”冬羽含着东西,腮帮子鼓起来,像小松鼠似的,精灵可爱。 沈栀就笑:“就当提前养秋膘了。” “啊……现下才六月。”冬羽撅起嘴,见沈栀笑,自己也开心,嘟嘟囔囔道,“姑娘,奴婢发现您变得爱笑了。” 沈栀愣了一下,半晌低喃:“是嘛……” -- 第7页 “对啊,姑娘以前都不爱笑,奴婢同您讲笑话,您也听得心不在焉。” 以前,没有以前了……沈栀捏着帕子,像是承诺:“我往后多笑点。” 冬羽杏眼弯弯,又吃了一块桂花糕,随手挑开车帘,恰好对上沈静瑶一双仇怨的眼睛,她讪讪收手,对着自家姑娘吐了吐舌头:“这儿离申国公府要好些时候呢。” 以往外出,沈静瑶都和沈栀同乘一辆马车,但昨日两人不欢而散,自然没了坐在一块的道理,沈栀乐得不看见她。 “小半个时辰路。”沈栀伴着话声打了个哈欠,凤眸夹泪,她迷迷瞪瞪地待了一会儿,自觉无事可做,便眯着睡眼倚在马车边上。 冬羽见状连忙噤声——昨夜姑娘睡得不好,她守夜时总听到里面翻身,甚至还听到姑娘起身翻书的声响。 周围一下静了下来,只有马车驶过长街发出“吱吱”的声响,像是催眠曲,沈栀虽然睡得很浅,却有几分饱。 马车走了一会儿,速度渐渐慢下来,一阵轻晃。 冬羽透过车帘,看到外面的街景,大致判断出方位,再回头,沈栀已经醒了,忧心道:“姑娘,一会儿路过药铺,奴婢去买些安神散吧。” 沈栀按按额角,同意了。 前头一阵锣响,紧接着马车停了,两人说着话,等了一会还不见走,冬羽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车夫在外头讲:“清道戒严了。” “戒严?”冬羽钻出去,“是皇家仪仗吗?” 车夫摇了摇头:“那位……” “哪位?” “多情却似总无情那位……” 车轱辘话像打哑谜一般,把沈栀说了个好奇,她挑开窗帘一角望出去,外头或担菜篮、或推伞车、或卖膏药的,算命先生拖着长幡扫过沈栀的马车顶,上头谢半仙的字眼滑稽可笑,纯铜摇铃铛叮叮铛地扫荡过街,比赶集时还热闹。 车夫平日在茶馆吃的酒多,听的小道消息也多:“今年申国公六十大寿,皇上念他勤俭,早朝时提过一句,排场就大了,皇上送了贺礼,那是全京城都得去说一句寿比南山,这路啊,从早上就堵了,春熹路这边热闹,换平时马车根本进不去……” 冬羽不由咂舌:“只听说靖安王和申国公交情甚笃,倒是不知好到这地步,出警入跸向来是皇上出行才有的仪仗,如今竟被用来清场……” “这可是京城头一名的爷!”车夫捏着自己的山羊胡,笑呵呵地,似是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前头穿着黑袍公服的衙吏是兵马司的,皇上授给靖安王指挥权,竟被他这样用,真乃妙用!” 车夫嘲讽的语气飘进了车里,惹得沈栀好奇,冬羽更是没听过趣事,纳罕道:“我只知靖安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风流浪子,却不晓他还这般高调……如此胡来,也不怕御史参他。” “这有什么怕的!”车夫乐了,“现下康家看着鼎盛,但靖安王才真真是皇上眼前的红人!靖安王的大哥在前头立了那么大功,江予安调点衙吏清道怎么了?皇上都得客客气气替他下口谕,做人活成江予安那样,值了!” 冬羽又问:“靖安王和申国公得是忘年交吧,靖安王也不是没实权,对申国公这般殷勤,图什么啊?” “图什么?”车夫嘿嘿笑了几声,“申国公近来多了个义女,艳冠京师啊!” “啊?” “靖安王是出了名的二世祖,为美人一掷千金的传闻不少了吧?莫说整日宿在花楼,就是宫宴,也少不了左拥右抱。”车夫的语气里头带着艳羡,“年前有人瞧见一回,说这靖安王酒醉,连马车都上不去,立在马车边生气,脸上的香印都数不清了……” “那义女是青州来的舞技,又生了那模样,千秋绝色,俏若春桃……”马夫连啧数声,才继续道,“靖安王自小在青州长大,光是听着就喜欢得紧咯,这不前日骑射会传出风声,说是靖安王对这美人势在必得!” 马夫抬抬眼看冬羽,一副提点的模样:“眼下老丈人大寿,可不得献殷勤?江予安快二十了,没娶亲呢!” 冬羽长叹一声,真是浪荡子,也不知哪家姑娘会缺心眼地嫁给他…… 这边话说着,转眼便到了申国公府。 今日上门贺寿的人不少,沈汉鸿尚在地方镇灾,沈计财难得做主,领着家眷给站在外头的申国公世子说着好大段恭维话,比他奏折写得还要好看。 沈栀隐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看见沈计财跟一群同僚聊得面红耳赤。 由侍女牵引,女眷尽去了海棠园,今年海棠开得好,申国公夫人借着寿宴,顺道办了个赏花会。沈栀转角刚进园子迎头对上申国公夫人的眼神,无奈,只得紧着过去请安。 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又有人来,沈栀趁着机会应付两句便先告辞了。 申国公夫人常氏与沈栀的母亲昭琳郡主有嫌隙,多年来关系一直不好,沈栀也不好到人家跟前碰晦气。 落座后,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客套,沈栀小坐一会儿后,躲到后面的假山去了,还没喝上茶,一个身着浅粉繁花丝锦广袖百褶裙,头戴茉莉飞叶银簪的女子凑首上来,声音甜如蜜糖:“沈姐姐许久不见,真是让我好找!” 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女儿,沈栀在太学读书时的旧友,还是傅晗的妹妹。 -- 第8页 “天气热了闷得慌,躲到这来透透气。” 傅婉亲昵地抱着沈栀的手:“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跟那些官小姐打交道烦了。” 这话沈栀不敢说,傅婉也不纠结,拉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笑吟吟地问:“听说我娘到你家提亲了,你是不是快成我嫂嫂了?” “傅夫人归家没同你说吗?”沈栀反问。 傅婉撅起嘴:“你也知道我娘的,她那个脾气,我站在她面前说话就怵,整日要站规矩,我可不兴凑到她眼皮子底下找不舒快,况且我大哥不在家,我要是被罚了,也没人能救我……” 沈栀和傅婉两人站在假山前说话,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神色不郁。 沈静瑶捏着手帕,快把上面的飞燕给绞烂了。 刘氏刚同夫人小姐们说完话,一转头见着女儿这个神色,忍不住说教:“我教导过你多少回,一个女人不在乎多美,气质不能丢,你若想入傅晗的眼,要的便是仪态万端四字,这是当家主母最起码的本事。” 刘氏商贾出身,却能嫁进沈家做个正房,跟通身的气度分不开,她娘从小教她学琴棋书画,读女四书,就怕她染上铜臭气。刘氏也没辜负期望,当年鹊桥一见,便让沈计财觉得她是神仙妹妹下凡,如今,她也要把这些东西教给沈静瑶。 “可是娘,怎么才能让沈栀不得不嫁给康平远?”沈静瑶哭丧着脸,“那个傅婉成天就知道找沈栀玩,我送她这么多礼物,她都没给过我好脸色……” 刘氏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傅家做主的是傅婉吗?” “不是……” “是傅晗吗?” “……” “心计不在乎有多少,要看能不能对症下药,傅家做主的是傅夫人,只要拿住了傅夫人,你还怕得不到傅晗的心吗?” 沈静瑶微微定了神:“那我该怎么做?” 刘氏看向门洞外,忽然说:“方才进来时,听说康公子也来了。” 沈静瑶听到这个名字,面色白了又白,心里浮现出沈计财天天催她去拜访康家的模样。 刘氏拍了拍沈栀的手背:“所谓不得不,统共就那么些办法,你知道的……” - 傅婉同沈栀说完话,神色淡了几分,略微遗憾地同她道别。 “姑娘这般说,傅姑娘是要伤心的。”冬羽在一旁听得心乱如麻,难不成姑娘真的要嫁进康家…… “与其让她一直期待,倒不如告诉她实情,给彼此个准备。”沈栀拍拍冬羽的手准备安慰。 “三妹妹……”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插了进来。 正是沈静瑶。 “昨日姐姐唐突了,妹妹应该没生姐姐的气吧……”沈静瑶圆圆的眼睛带着几分胆怯落到沈栀的面上,看起来当真是有几分愧疚。 -------------------- 作者有话要说: 江谏,字予安。 第5章 枕席 前世,沈栀唯唯诺诺惯了,哪敢真和沈静瑶生气,但凡沈静瑶回头找她,她立马不敢计较,又欢欢喜喜地同人和好,但重生一世,拿起放下,沈栀已经学会了笑笑不说话。 两人间的气氛尴尬了下来。 沈静瑶牙关都紧了,沈栀还从未这样对过她! 沈栀虽是嫡系嫡出,但一直很好拿捏。 沈汉鸿位列左丞,平日得的赏赐多,东西到了沈栀这,她两句软话就能哄走大半。年前有一回,她看沈栀整理昭琳郡主的遗物,一眼便瞧上了这金丝七宝璎珞,沈栀虽是不愿意给她,但也不敢真不给,沈静瑶同她生了两回气,东西最终还是到她手上了。 沈栀的东西在沈静瑶看来,没什么是拿不走的,包括傅晗! 昨日的翻脸,沈静瑶也觉得是沈栀在闹小脾气,但从前沈栀的脾气可不包括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 沈静瑶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恨她恨得牙痒痒的,半晌挤出一句:“之前拿走妹妹的东西,是姐姐不对……” “我私以为我们是亲姐妹,你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同我计较,却不想妹妹竟然这样不快……”沈静瑶见沈栀的表情有了松动,后槽牙都紧了,“那何不早说!你不说,我亦不知,日子长了就是个疙瘩,你我亲姐妹,就这样莫名其妙有了嫌隙,你说值不值当?” 沈栀略微颔首,适时给沈静瑶递了话:“姐姐说的在理。” 沈静瑶的笑容狰狞了起来,但想到傅晗,又觉得值得,心神微定:“这杯酒,权当是我给妹妹赔礼道歉了。”说着,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对沈栀笑笑,“妹妹会原谅姐姐的吧?” 沈栀看着沈静瑶推过来的酒杯,慢悠悠抬眼,看到她脖子上戴着的璎珞眼眉极轻地挑了一下。 “……自然。” 沈静瑶把酒杯往沈栀这边又推进了几分,语气轻快:“既然如此,这酒不该我一人喝,妹妹同行一杯,咱俩就算是杯酒抿恩仇。” “我家姑娘不会喝酒。” 冬羽出言阻拦,却感觉到沈栀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这是个安抚的动作。 “怎么?妹妹这是不打算原谅我了?” 沈静瑶也没恼,今日她是来道歉的,姿态放得足够低,沈栀既然心里有疙瘩,便不会轻易喝她的酒,但她不着急,她很有耐心,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舔着脸来跟沈栀打交道。 -- 第9页 沈栀摇摇头,接过酒杯,手指比玉杯还白:“二姐姐从前帮过我许多,这杯酒,算我敬姐姐。” 沈家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却刚好是恰恰相反的性子,沈栀内敛含蓄,沈静瑶活泼爱闹,沈栀知道昨日她踩着沈静瑶的心了,沈静瑶不可能轻易罢休,可她没料想到沈静瑶如此沉不住气,不到一天便找上门了。 二伯母这么多年的教导算是空费心思,请了多少嬷嬷教规矩,最后还是教成了这副浮躁的模样,但心急也有心急的好,省得沈栀日日惦记。 看她喝完了一杯,沈静瑶坐了下来,一副云烟已散的安心:“为着妹妹昨日那两句话,姐姐一夜没睡好,婶婶将婚事瞒得紧,我和母亲都不知,昨日那番话,真是唐突了。” 并非沈母瞒得紧,而是这事儿本不过是两位夫人怀胎时的一句戏言,没有字据,做不得真,到了时间,合上了就是合上了,没合上就当笑谈一场。所以沈栀见着傅婉,把刘氏的意思透了,让她心里有数,但这会儿对着沈静瑶,不可能讲实话,她缺一块挡箭牌…… “怪不得姐姐,若不是前几日凑巧发现母亲的手记,我亦不得而知。”沈栀随手扯了个慌,“从前只知傅公子待人谦和有礼,倒是不知,我与他竟还有这样的缘分……” “……这还真是一份好姻缘。”沈静瑶的面上红了又白,斟了一杯酒,推到沈栀面前,“这杯酒算我敬妹妹了,祝你和傅公子和和美美。” 一杯又一杯地劝酒,冬羽的心里焦急了几分,又要劝时,忽然感觉到姑娘在她手上写了什么字,冬羽眸光一凝,心却沉了下来。 不到半个时辰,沈栀已经喝得双颜酡红,神色迷离,眼看着趴在桌上就要睡着了。 沈静瑶盯着沈栀的脸,觉得她凤眸斜睨,迷迷蒙蒙的模样真好看,康平远看到后,一定舍不得做个柳下惠…… 冬羽被打发去买醒酒茶,沈静瑶看着沈栀的睡颜,忍不住捏了捏挂在脖子上的璎珞,沉声道:“来人,三姑娘醉了,扶三姑娘上马车。” 周围的人少得可怜,全被请去前院看戏了,只剩着几个轻衣女子坐在回廊边吟赏风月。 绿罗裙的晚茹几步上前,垂着头一声不吭地扶起沈栀,说是要把沈栀往外送,可方向却是往申国公府的接待宾客的偏殿。 沈栀目色迷离地被人搀扶起身,沈静瑶只看到她不省人事,却没注意,在离开时,沈栀探指摸了她的杯沿。 夜幕深了,凉风卷了起来,带着一院子的海棠花香轻抚过沈栀的鼻尖。 似乎是提前打探好了路线,偌大的公府晚茹也走得轻车熟路,不多时,只听耳畔“吱呀”一声,似是进了间卧房,一阵凌乱的脚步后,沈栀被安置到了榻上。 晚茹着急忙慌要走,被子都是兜头盖上的,房门又是“吱呀”一声,脚步声渐淡了。 榻上的弧度一动不动,外面几声鸟鸣,伴随着偏殿的空旷,沈栀在被子里骤然睁开双眼,里面清明得不似醉过酒! 她躺在榻上默数了好几声,果不其然没了动静,她悄悄起身行至窗前,透过纱窗往外看,晚茹不在了。 沈栀没走正门,从后面的窗子翻了出去。 刚喝了酒,身上热得很,这会儿被风吹得舒服极了,她嘴唇轻抿着,上面还有几分醇香。 沈栀确实不能喝酒,但那是很久之前了。 康平远北蛮出身,有些不好的习惯,喜欢靠吃酒与人拉关系,他请同僚下属吃酒还不算,偏叫沈栀作陪,见下属劝沈栀喝酒,也不拦着,放任沈栀难堪。 第一回沈栀婉拒,回头就吃了康平远一记鞭子。 在那之后,沈栀学会了喝酒,刚开始会过敏,吐个不停,习惯之后,竟也算是个千杯不醉。 沈栀凭着记忆回到了廊道上,夜晚风急,夹着几声低鸣,紧接着,便听着有人往偏殿来,她怕与人迎面对上,随手推开了一间没点灯的卧房。 许是用来安置宾客的卧房,布局清雅,内里置了张紫檀穿藤描纹凉床,伴着安神香,沈栀被熏得有些许困了,她耐心等了片刻,终究在椅子上歇了下来。 一炷香时间,有两拨人往方才的方向去了,沈栀坐在阴影里,猜出了因果。 她有些乏了,也不知沈静瑶拿来的是什么酒,辛辣得很,迎风吹后,竟有些头疼。 沈栀按着额角,眼神迷离,浑浑噩噩,竟是没察觉外头响起的第三个脚步声,等她注意到时,那人已经推开房门进来了!! 沈栀心神一慌,起身往后躲,对方一只脚踏进了屋内。 趁着月光,她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和一角紫色锦袍,沈栀呼吸一滞,用力闭了闭眼,往角落里又退了一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栀不敢抬头,只能盯着他的脚尖,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对方只是顿了一步,便继续往内室去。 外面还在低鸣,也不知是什么信号。 男子忽然开了口:“申国公唤你来的?” 沈栀脊背一僵,整个人都在发汗:“……是。” 男子轻叹一声,似是在笑:“青州舞技果然绝色……” 马夫的话尚在眼前,沈栀几乎是一瞬间明白进来的人是谁。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那人躺进了榻里,声音懒懒散散地,像是醉桃花:“自荐枕席?” -- 第10页 沈栀不敢应。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里边的人翻了个身:“出去吧。” 沈栀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地行了个礼。 刚福到一半,里面的气场如有实质地压了过来,伴随着丝丝凉凉的寒意,让沈栀呼吸一滞。他分明还是闲散的模样,却叫人不敢造次。 江谏睡觉的模样不雅正,仰面躺在凉床上,双手叠在后脑,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就那么随口一问:“出去后,知道怎么说吗?” 沈栀低着头,眼睛飞快地眨着,不知想到什么,憋出了一句:“……王爷,很行。” 第6章 芍药 这是一句浑话。 沈栀说完,脸热了起来,四周死一样的静,但她却不是很怕,顶着江谏的目光,小步挪到门边,一溜烟,人就跑了。 沈栀从没说过这种话,从前也只在祝纭欢和康平远的屋外听过。 那还是康平远哄祝纭欢说的,那时她被祝纭欢请到屋外,冷不伶仃听到这句话,拔腿就走,当时只觉得这人不知羞,却不想自己有一天也会说这样的话…… 她双颊发烫,脚步愈发快,一个拐角,跟匆匆来找她的冬羽碰个正着。 冬羽吓了一跳,看到来人却是舒了一口气:“姑娘,您可把奴婢急坏了,奴婢方才在园子里没见着您。” “……路上耽搁了一下。”沈栀抚了抚自己的鬓角,“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冬羽点头,瞥见自家姑娘的脸色,纳闷道,“姑娘,你脸好红。” 沈栀心口一跳,拍了拍脸,胡诌道:“方才酒喝多了。” 冬羽没往心里去,她心有余悸,半晌才问出半句:“二姑娘她……” 沈栀知道沈静瑶不可能无缘无故同她喝酒,那几句道歉的话根本不是她的性子,沈栀在喝第一口酒前,早有戒心。 前世因为生病,沈栀上心学了些药理,不敢自夸半个大夫,但酒里有没有掺东西,她还是闻得出来的。 沈栀陪沈静瑶喝了半个时辰,估摸着差不多了,作势趴在了桌上,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冬羽就被支走了。 冬羽一直没走,按沈栀的吩咐藏在了角落。前头晚茹带着沈栀离开,冬羽在后头等着沈静瑶,沈栀往她杯里放了大剂量的安神散,沈静瑶没沈栀能喝,为了让沈栀喝醉,自己也喝了不少,安神散一放,很快睡着了。 沈栀在被子里听着她们约定的鹧鸪鸣,便知万事俱备。 不过她们约的是七声,冬羽叫的不止七声。 “啊……”冬羽揪了揪小手帕,明显心不在焉,“……奴婢回来没见着姑娘,有点着急,就多叫了几声催催您。” 沈栀看到冬羽眼底的揣揣不安,冷静道:“若她没想做什么,一点安神散只是让她睡上一觉,不是吗?” 一句轻飘飘的反问,让冬羽瞬间开怀。 二姑娘虽然一直欺负她家小姐,但那都是些小便宜,她从未想过沈静瑶的心思这样歹毒,竟让旁的男子来玷污姑娘清白! 姑娘说得对,如果二姑娘不想做什么,一点安神散,不过是让酒醉的二姑娘好好睡上一觉,至于其他,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两人出了申国公府,特意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才动身回去,路上,冬羽又买了些安神散,沈栀因此睡了个好觉。 但沈静瑶就睡得没那么好了…… 初夏的天气,本是正阳高悬,却冷得刺骨。 沈静瑶被勒住了脖子,窒息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她沉在水里,却像浮萍无所依,好不容易浮到水上,却又被人兜头按了下去。 救命—— 饶了我—— 放过我吧—— 她一声一声地告饶求救,可没人听到。 那串清冷的佛珠不断出现在眼前,薅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踩在河岸边。 带着佛珠的男人蹲在她身旁,声音阴沉沉的:“你说沈栀不愿意嫁给我?沈家原想着把你嫁给我?” “……呵,尚书府?傅晗算什么东西?” 沈静瑶想开口说话,可她嘴边全是土,她一张口,土屑便往她嘴里跑。 “沈栀到死都是我的人,你凭什么说她不想嫁我!她定是心甘情愿!”男人突然发了狠,薅着她头发的手没有一丝怜惜,箍得沈静瑶头皮发麻。 “你方才说她乳名叫什么?她还从未同我讲过,之之?真好听……”他说话时,每一句话尾都带着轻笑,听得人毛骨悚然,“我听丞相府上的人说,沈家的二小姐手眼通天,欺负嫡小姐从小无母,嫁妆规制越过了嫡系嫡出小姐的一倍,毫无尊卑,二小姐真是好大本事……” 沈静瑶被捏得痛了起来,开始本能的挣扎,可她越动,那人掐着她的力道越重,忽然一阵血腥气往她鼻孔里钻,她的嘴被人捏开了,竟是一碗鸡血! 两三个粗汉围着她,就这么生生地将鸡血往她嘴里灌! 沈静瑶快疯了,她呛了起来,血又从鼻孔里流出来,终于结束时,沈静瑶趴在岸边,已经没了气力,整个胃连带咽喉痉挛,不住地作呕…… “既然你妹妹已经嫁给我了,你也嫁过来吧。” “已经嫁过人了?没关系,家里有人陪你……” 再次落水,再次被捞上来,沈静瑶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声音也发不出,却一直在求饶,窒息的感觉夹着撕裂的痛,让她忍不住一声一声地呜咽,像是濒死的动物。 -- 第11页 可这声音并没有引起人的同情,反而取悦了拿着她命的男人,她在窒息中死去,又在窒息中活过来—— 她挣扎,呼救,循环往复,终于在梦魇中醒过来。 然而,醒过来并不是结束,梦里的脸倏然出现在眼前,沈静瑶觉得天崩地裂,失声滚下床榻,惹来了外面的脚步。 吱呀—— 门开了, 是光,但不是希望。 - 清晨下了一场雨,日头亮起来时,院中的栀子花清香馥郁,引来几只乳燕停在屋檐边,发出清悦啾鸣。 沈栀刚梳洗完,冬羽便步子匆匆地进来,睨了一眼在旁侍奉的冬雀,冬雀识趣地退了下去。 冬羽压低声音在沈栀耳边道:“二姑娘回来了。” “刚回来的?” “不是。”冬羽轻轻摇头,“天未亮就回来了,没惊动府里人,国公府那边也没动静,安静得怕人。” 沈栀微微蹙眉,隐隐觉得不对劲。 “二姑娘从后门进来的。”冬羽声音又小了几分,“奴婢今日起得早,洗漱时瞥见晚茹担着二姑娘从西厢小后门进来的……” 丞相府的西厢住的多是侍女和下人,小后门那边更是人迹罕至,连平日送柴火、煤炭的小哥都不打那走。 沈栀疑惑着抬眼,看到冬羽神色怪异。 冬羽也蹙了眉,纳罕得紧:“二姑娘好似撒了癔症,靠在晚茹肩上,整个人抖个不停……” 同样纳罕的不止沈栀和冬羽,福荣大街西的一家酒楼里也同样纳闷着。 卯时三刻,酒楼的店小二打着哈欠起身,到门口挂幌子,擦桌时听着几声鸟叫,直起身回头,果然看到一个青衣公子提着个鸟笼,慢悠悠地踱上二楼。 店小二拍了拍身上的尘,嚷了声:“东家来了!” 青衣公子掀起帷帽的一角,对着店小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憨厚地笑了笑,没大在意,继续低头干活。 青衣公子上了二楼,轻车熟路地推开拐角的一道门,还未进去,便见自己那“寸木寸金”的拔步床上,睡着一个紫袍公子。 他见怪不怪,在窗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刚吃一口便蹙了眉,提着茶壶让人把昨日的糙茶换了。 这一来一回,床上的人便醒了。 青衣公子笑吟吟道:“你不在国公府和美人一度春宵,跑我这来作甚?” 他的声音清润,话音一落,榻上的被褥拱起了个小包,没一会儿,一只通身雪白的小奶猫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见主人,小小地喵了两声,踩着渴睡人的身子,跳了出来。 紫袍公子一只手叠在脑后,另一只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猫脚印,没睁眼:“你替我查查昨日赴申国公寿宴的都有谁,特别是亥时还未走的、留宿的……都查。” 青衣公子蹲下来,把猫抱上自己的肩膀,呼噜它的肚皮,不在意地问:“怎么了?” 江谏按了按眉心,不想提这事。 他昨夜被申国公灌了好几斤酒,回到屋里还瞧见个女人,申国公真是抬举他了。 这状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风流浪子嘛,江谏见怪不怪,但那人倒是有趣,人看着怯生生的,开口就是句浑话,他迷瞪着呢,就这么白白让人调戏了一句。 调戏就调戏吧,人还跑了,江谏没往心里去,见人自己把自己打发了,闭眼就睡,不想今日起来,再见那舞技,光是声音就知道不是同一个人。 见人没说话,青衣公子也不急,又靠着窗坐下来,不喂鸟,只逗猫:“怎么着?你要人,我从青州给你找来了,这会儿又看不上?” “谢殷。”江谏沉声叫了他的名字。 谢殷马上就安静了。 江谏知道这人只是嘴贫,便没继续说,换了个话题:“你整日跑到春熹街算命做什么?” 谢殷抓着猫爪子玩:“我都弃文从政了,这通身招摇撞骗的本事不出去卖弄,我难受得慌。” “春熹街那边住的全是达官显贵,你也不怕哪位眼光毒的,把你认出来。” “那倒不会。” 一句话,两人又换了话题。 “过几日菩提寺讲经弘法,元和大师都要来,皇上最信这个,定是也要出宫。” “出就出呗,如今多了个康镇抚,皇上哪都能去。” “这话听着吃味。”谢殷轻笑了声,“怎么着,皇上近日不找你了?不能吧……” “康献忠半截黄土埋身了,还封个长宁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给康平远留着呢。”江谏的声音吊儿郎当的,一副跟自己无关的样子。 谢殷也不替他着急,跟着扇风点火:“那你还不上赶着出头?元和大师人没到京城,随行的马车都快七辆了。” “稀罕,让他们去,我就不信皇上能端几日,下月他还得找我吃酒。” 谢殷轻笑了声,忽然道:“沈家的二房也往里搭线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好似还偷着打了个哈欠,似乎在想说的是谁,半晌揶揄道:“沈汉鸿那老匹夫,装孙子有一手,也就他家二房是个傻子。” 昨夜酒醉,今日又早起,头疼着呢,江谏迷糊糊地要睡,冷不丁听着沈家,莫名想起了昨日落在他房里的那朵芍药。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2页 小江害怕自己人设崩的第一天…… 第7章 清冽 “你们说这二姑娘好端端的,咋就疯了……” “谁知道,寿宴回来就不大对,高热起了好几日,大夫一个接一个地换,没用,整日说胡话,晚上也睡不着,叫叫嚷嚷的,怕不是给烧傻咯……” “我昨日去秋荷院送药,二姑娘刚巧醒着,嘴里一直喃喃什么不要嫁,我脚步慢了点,叫那韩老婆子瞪了!” “韩老婆子就仗着二夫人撑腰……如今二姑娘不好,二夫人也不松快,下人跪一屋了,你下回再去手脚麻利点,免得被牵怒,够你喝一壶的。”老婆子往炉底加炭,继续道,“你瞧见晚茹没?打得没人样了,脸肿得跟个猪头似的。” “晚茹是二姑娘的贴身侍女,二姑娘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这样,她不遭殃谁遭殃?主子好了,我们有条贱命活,二姑娘出个好歹,晚茹活不长咯……” “那丫头看着水灵,就是命不好,跟了这么个主子。” “水灵个屁,往日好的时候,没少给我们脸子瞧……”说话人轻啐了一口,“这丞相府,也就三姑娘好说话。” “好说话,还是好糊弄?”老婆子嘿地笑了一声,“三姑娘好说话,咱别抢着,别的主子不好伺候,咱就相互撑腰,日子不是随便过嘛!” “二姑娘疯咯,伺候个疯子,总好过伺候个主子,二姑娘那脾气,疯了也好,疯的好。” “按理说昨日三姑娘也去了,咋三姑娘就没事咧,这二姑娘撞了邪,不会跟三姑娘有啥关系吧……” 哗啦—— 大水瓢泼而出,重重冲在地上,铺张在地上狠狠一大片,惹得小柴房围在泥炉前烧药的老婆子们同时双腿一跳,手搓在两腿之间,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冬羽端着水盆,又站旁边听了一会儿,打道回了采薇院。 沈栀做新花簪呢,上回那朵芍药不知丢哪了,反正是找不着了,冬羽又喜欢得紧,沈栀索性上手做了个新的。 冬羽在一旁给沈栀递剪子,又把早上的事给说了,沈栀反应淡淡,冬羽就没再继续说。 刘氏忙着呢,一时半刻想不起她。 相比于沈静瑶,沈栀更关心申国公府,或者说康平远。但冬羽差人打听了好几回,只听到个申国公义女海棠花养得好,被皇后娘娘召进宫的消息,旁的再无其他。 这让沈栀有些许不安,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都要以为那夜发生的事只是个梦了。 忽然,沈栀道:“晚茹呢?” 冬羽道:“跪着呢……” 晚茹确实还跪着。 已经三天了,滴水未进,晚茹整个人不大清明,但一动不敢动。 屋里脚步声很嘈杂,刘氏着急上火一直催大夫开药,大夫也是汗如雨下,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这天又忙到清晨,沈静瑶的热才退下去,许是终于记起还有这么个人,刘氏让韩嬷嬷把人拖进去。 “那晚的事是你办的?”刘氏坐在主座上,沈静瑶的病烧掉了她大半的从容,原本精致的眉眼难掩疲态。 “是奴婢……”晚茹忙磕头,整个人颤巍巍的。 刘氏这些天已经绞坏了三张丝帕,她到底是过来人,一眼便看出发生了什么。她无心算账,心里密密麻麻地盘算着:“你们出来时,康平远呢?” “没醒!康公子没醒!那晚药下得足,康公子又喝了好些酒,不到晌午起不来……”晚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只能答尽,好教二夫人对她怜悯一点,“奴婢一直守在门口,早晨听着动静,原想叫人捉奸的,可声音又不大对,奴婢偷着瞧了一眼,吓坏了!没敢声张,给姑娘罩了斗篷,摸着侧门跑了。” 刘氏的眉目藏着煞气,捏着桌角的指节泛白:“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晚茹的头磕得直响,没一会儿额头上便发黑流血:“没有!没有!奴婢发誓绝对没人看到!那时天还没亮,偏殿也没人,奴婢寻了个马车带着小姐就回来了,也不敢耽搁……” “没同其他人讲,没讲……” 韩嬷嬷看自家夫人脸色难看,抬脚把晚茹踹翻:“贱婢,还敢说谎!三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人不是你亲自扶进去的吗!” 晚茹面色一白,那晚她确实走开了一会,她有私心,三姑娘给她送过膏药,她不想看着三姑娘平白被人糟蹋…… 但她只是走开了一会儿! 然而这些,晚茹一个字都不敢说,不住地磕头:“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真的已经把三姑娘扶进去了,奴婢亲手扶进去的!扶进去之后,奴婢按夫人的吩咐,守在门口……” “还敢胡乱攀咬!”韩嬷嬷对她又是当胸一脚,高声道,“你这贱婢狗蛋包天,竟敢把心思动到小姐们身上,今日丞相府留你不得,来人!拖下去打死!” “不要——二夫人求求您!奴婢不想死!”晚茹几步爬过来,想抱着刘氏的腿,可还没等她起身,已经被拖出去了。 惨烈的声音消失得很快,整个院子有那么几瞬的寂静,就连后头突然来了人,声音也低得像雾:“夫人,二姑娘醒了。” 刘氏忙起身,跟着大夫进去。 “不要……救命……” “放过我……” “啊——” 刘氏刚进去,就听到沈静瑶缩在角落里胡乱挣扎怪叫,揪心极了,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静瑶没事啊,娘在这,娘在这……” -- 第13页 沈静瑶推拒了好几回,眼神才渐渐聚焦,似方从噩梦中惊醒,有骤然一脚踏空的绝望,整个人近乎崩溃:“娘,娘!我不要嫁给康平远,不要……会死的,不……” “好好……好……不嫁,不嫁。”刘氏的手被沈静瑶拽得生疼,却没挣开,眼底尽是血丝,半晌,抚上女儿的脸,眼底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煞气,“告诉娘,是谁害你,发生了什么,告诉娘!” “是沈栀……沈栀……”沈静瑶脱口而出,却又马上摇头,“不是她,不是,不是沈栀……” 她又开始说胡话,刘氏问她什么,她都不答,只一味地说:不要嫁给康平远。 沈静瑶就这么乱语了大半个时辰,到最后说不动了,整个人趴在床边,抓着刘氏的手不敢放。 刘氏看着女儿憔悴的脸庞,轻声道:“好静瑶,娘为你报仇,娘一定给你做主!沈栀从你身上夺走的,娘一定要她加倍奉还!你好好歇着,安心养病……娘知道你喜欢傅晗,等病养好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了她,沈静瑶猛地抓住刘氏的手:“不行!沈栀不能嫁给康平远!” 沈静瑶不敢闭眼,一闭眼前世所经历的种种就会不停地在眼前重现—— 康平远好爱沈栀,为了沈栀,竟要杀她! 她死死地拽着刘氏的手,让娘靠近,一顿一顿地在她耳边低语。 忽然,外边有人通传:“夫人,康夫人来了。” 沈静瑶面色煞白,随手摸到桌上的药碗砸在木制屏风上,清冽作响。 “让她滚!” “把她赶出去!” “绝对不能让她踏进府里一步!” 第8章 运气 沈栀一早醒,就听了两个大消息,一个是天没亮,秋荷院那往外拖了个草席,拉到乱葬岗去了,一个是长宁伯夫人上门拜访,还没进门,就被人打发走了。 冬羽没见过这种事,脸色白得不行,早饭都是贴着自家姑娘吃的,沈栀倒还好,除却觉得刘氏心狠,便是感觉秋荷院那边态度不明朗。 拿掉一个晚茹,可见刘氏并不想把此事轻轻揭过,可她迟迟不找沈栀,这让沈栀觉得不对,那件事后,两人甚至没见过面,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至于长宁伯府那边,沈静瑶病了一场,刘氏自然没心情同长宁伯夫人斡旋,膈应自己不说,省得又把沈静瑶给刺激了。 申国公府这一遭,闹得确实乱,转了一圈,谁也没捞着好处,赔上了沈静瑶的清白,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盖了下去。 还没等沈栀琢磨出个结果,外面冬雀忽然道:“三姑娘,傅家小姐来了。” 傅婉? 沈栀有些意外,忙把人请到偏厅看茶。 “沈姐姐!”傅婉见着沈栀,一双眼睛笑成了月亮,声音似黄莺婉转。 沈栀还记得那日一别时傅婉的神色,没想她还会再来,疑惑道:“前几日才见,怎的忽然又上门拜访?” 傅婉撅起嘴,拉长了音调:“哦——沈姐姐腻烦我了?” 沈栀忙哄道:“怎会!你若不来,改日我也要去寻你的。” “那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自己在家好无趣的。”傅婉趁机抱怨。 “好好好,我一得空,就到尚书府去寻你玩。”沈栀又哄了两句,这人撅着的嘴才又重新笑起来。 傅婉撒完娇,拉着沈栀的手坐下:“那日事忙,咱们都没能好好说话,一着急,还把正事给忘了。” “什么大事还叫你亲自跑一趟,让如月来一趟不就行了?” 如月是傅婉的侍女,听沈栀说到她,又做了个礼。 傅家规矩确实教得好,也难怪傅婉待不住。 “元和大师游历归来,近日都在菩提寺讲经,山下的商贩凑热闹,组了个庙会,高跷、相声、布偶戏好不热闹,还有好些西域来的稀罕玩意,就连我府里的小丫鬟都买了不少,整日拿到我眼前显摆……”傅婉又道,“沈姐姐,你也知我娘信佛,今日早早便出门了……” 话说到这,沈栀就明白了,傅婉爱玩,每逢春灯节、花朝节,第一个嚷着出门的就是她,偏生家里管得严,傅夫人不许她像个黄毛丫头似地整日往市井钻,每去一回,都要打手板。但今日不同,傅夫人信佛,庙会显然是个正经机会。 沈栀看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眼底里全是小心思,看了一会儿,到底是挨不过,随她去了。 元和大师盛名在外,今日讲经连皇上都来了,盛况空前,朝中大小官员自然也得伴驾,不少人连亲眷都带上了,仪仗浩浩荡荡地出发,没到晌午,马车坐撵就把菩提山脚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栀她们没打算往里去,在山脚附近的庙会闲逛。 求经问道是大人们的事,剩下的贵家子弟全挤在庙会街上了。 普通人看到这群锦绣满身的大小姐、大少爷实属惊奇,忙拉住自家小孩,省得冲撞了贵人们,但那些小贩们就不是了。 公子小姐们身上穿的那叫绫罗绸缎吗?那叫真金白银! 沈栀看那些商贩眼睛亮堂堂的,便知道不妙,一张口话术漂亮至极,甜言蜜语张嘴就来,傅婉和她还没走过一半,如月和冬羽的手里便多了好些小盒子。 小半个时辰下来,沈栀的垂鬟髻上已经别满钗环,活像个开屏的孔雀,但傅婉依旧乐此不疲,挽着沈栀,从这个摊子,走到那个摊子。 -- 第14页 沈栀看她额头上薄汗莹莹的模样,不由失笑,到最后也没拦着她。 傅家这一辈中皆是男子,傅婉是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姑娘,一个没留神养成了大大咧咧的性子,从前在太学里总得罪人,咋咋呼呼一圈,独剩下沈栀一个能做朋友的人,只不过傅婉一直认为自己同沈栀做朋友是因为她觉得沈栀会嫁给她大哥当嫂子。 两人在茶楼里歇了一阵,才终于往菩提寺去。 菩提寺在菩提山上,寺院很大,南北延伸,足有七殿十二舍,皇上率一众大臣在大菩提殿听经,沈栀她们只能在外面的客堂、鼓室、斋楼附近闲逛。 傅婉求了道平安福,跪着蒲团上双手合十:“年前大哥断案,半夜遭歹人袭击,生命垂危,幸得菩提祖师保佑,才能化险为夷,傅婉虽不知朝堂事,但也知仕途艰险,还望祖师保佑大哥岁岁安康,遇难呈祥。” 这事沈栀也听说了,确实凶险万分,她看傅婉忧心,在一旁宽慰道:“傅公子识青气劲、公明廉洁,为百姓破的那么多案子,菩萨一定会保佑他的。” 傅婉行了拜礼,又上了香,从小师父那取了护身符,递到沈栀跟前:“沈姐姐也替我大哥求道平安吧。” 原来等在这了。 沈栀弯了下眉,她还道傅婉是真的放弃了。 那日见面,傅婉问起她与傅晗的婚事,沈栀也没搪塞,只道家中伯母为她相看的另有其人。 明眼人话说到这份上,就是婉拒了,傅婉怎会不明白?可就算明白,还是来了,因为傅婉觉得不能轻易算了。 沈栀是她从小认到大的嫂嫂,沈栀温婉,大哥温和,两人简直天生一对,大哥也喜欢沈栀,她一心盼着沈姐姐嫁进来呢…… 沈栀哪能不知傅婉在想什么,可不论她怎么想,结果都一样。 沈栀八字的事,刘氏并未作假。 前世,傅晗知道了因果,便一直在说服傅母,母子二人因为这事,僵持许久。 直到后来,傅晗眼睁睁看着沈栀和康平远三拜,心如死灰,最后连着自己的亲事也敷衍了之,大婚了才知道新娘是沈静瑶。 因为沈栀的缘故,傅晗对沈静瑶照顾有加,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在京城不失为一段佳话,但傅婉不止一次到长宁伯府拜访,同沈栀说她大哥过得不好。 事到如今,沈静瑶嫁不了傅晗,可她沈栀又嫁得了吗? “好啊。”沈栀笑着应,“我方才瞧见外头有人摸石猴,据说菩提寺的石猴很是灵验,去病降灾很是灵验,我们一道去替傅大哥乞个愿吧。” 傅婉没强求,拜别小僧后,挽着沈栀的手去摸石猴。 她盯着沈栀说了好几句祝福,才满意地松口,笑吟吟道:“我会传达给大哥的!” 沈栀无奈极了,只能任她去。 走走停停,黄昏渐落,因为满头珠钗的缘故,晚饭由沈栀做东,去了临仙阁。 临仙阁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朱漆大匾乃翰林大学士亲题,玉盘珍馐堪比御膳,便是公主皇子,也常有慕名而来,若有心往福荣大街上瞧,大老远便能看到临仙阁门口的大排长龙。 然临仙阁名气大,脾气也大,不管谁来,都得排队等座,凡有逆反者,轻则哄出去,重则乱棍赶走,吃不到佳肴不说,丢人是真难堪,为着此,人人来临仙阁皆是按序排队。 沈栀让冬羽去订桌时,原只想碰碰运气,怎知这运气竟是不错。 第9章 告状 临仙阁布局精巧,装饰雅致,四面的三层回楼高朋满座,不时有言声笑谈传入沈栀耳畔。 沈栀和傅婉路过吃酒声,听见歌伎在小阁内弹琵琶,宽袍文人在席间把盏作词,但最惹人眼的还是大厅中用来装饰的那面紫檀木扇屏风。 草刻行云流水,翩跹若飞,别有韵味,沈栀看了一会儿也瞧不出是哪位大家手笔,倒是那诗还算师出有名,青州芜湖居士的《临江仙·山畔凌霄崖岸雪》。 听闻芜湖居士出身青州,少年成名,七岁童试一举成名,提笔写就的诗赋、策论比起进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青州人皆道此人将是下一任状元郎,纷纷上门提亲拜访,可谁知这人参加完童试后,便人间蒸发,举家都迁走了。 何时走,去何处,无人知。 转眼六年,芜湖县中一人家办婚宴,酒席中一人醉酒,兴致上头醉酒当歌,一首《卜算子》气概凌云,洒脱奔放,艳惊四座,碰巧县中山长亦在,愣是被他这诗吟了个激灵。 可谁知这人念完就睡,几十号书生没办法,守了他一宿,等着大诗人醒。 大诗人一睁眼,冷不伶仃瞧见十几个脑袋围着自己,害怕极了,窝在被褥里哆哆嗦嗦地全交代了——这诗不是他写的,是他在山上捡的! 至此,人们才知当初名动青州的小神童原来躲在了这儿。 少年不爱功名只爱诗,在小山上住着,偶尔写些诗文往山下传,间歇性地洛阳纸贵,惹来了不少文人墨客登门拜访。 沈栀扫了一眼,继续往楼上去,这位芜湖居士人又不见了,三年没出新作,半山小阁也荒废了。 “待会儿你就说你是吃了这菜才吐的,今日客多,咱们闹一闹,临仙阁名声就臭了!” 沈栀和傅婉路过一雅阁,便听到里面悄声的一句。 -- 第15页 “真行吗?我有点怕……” 傅婉微微挑眉,看了沈栀一眼,沈栀脸上的表情也是颇为意外。 “临仙阁开张两年,声名就这么大,背后可能有人啊,到时候报官,咱也见不得好处啊……” “管这么多干嘛,按少东家的吩咐做就是了,真出事了,少东家还能不保咱们?” “可要是被发现……那个芙蕖可不好惹……” 沈栀和傅婉对视一眼,再看前头牵引的侍女,侍女步履稳稳,神情淡淡,替沈栀她们推门时脸上的笑意依旧恰到好处,全然一副没听见的模样。点了菜后,人也是极有眼力地退下去了。 沈栀终于得了空,卸了满头的钗环,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傅婉往外探了探头,看到那人是真走了,才回来坐下。 “沈姐姐方才也听到了?”傅婉的声音小小,似是怕被旁人听了去。 沈栀原本没上心,这会儿听傅婉提,心思一转,觉得她可能知道些什么,便道:“听到了。” 傅婉继续悄声道:“方才那姐姐就是芙蕖,临仙阁的掌柜。” 打别人主意,还被别人听到了,沈栀忍不住开始同情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少东家能不能保得住他们。 “他们这些做买卖的也太大胆了,这等阴损招数都敢用。”傅婉有些愤愤不平,“临仙阁的牌子是翰林大学士亲题,这么大的名声他们都还敢胡来,也不怕真的见官。” 如今的翰林大学士是张乾,张乾是宣德五年的状元,又是中书右丞张则正的嫡子,父子二人在朝中皆算位高权重。 沈栀从前最常听沈汉鸿说起的便是这位中书右丞,听得最多的就是张则正是个铜臭人,表面上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背地里抱着算盘睡觉,在吏政上多有建树,也多为士大夫不齿,京中太学生多笑张则正的策论里尽是商贾的钱心眼。 不过也难怪,张家几辈以前全是行商,到了张则正这儿,才出了一个读书人。 “我道他们是知晓的,就是胆子大罢了。”沈栀一句话意思藏得深,表面上听是就事论事,可往细里想,便能听出沈栀暗指闹事的人来头不小。 傅婉自然能想到来人来头不小,但她却不会觉得沈栀话里有话,她还当她这个准嫂嫂是前世那个没心眼、好欺负的小鹌鹑呢。 京中的生意城东刘家做得最大,城东刘家是沈栀二伯母的母家,刘家仗着沈汉鸿在京中吃了不少红利,眼见的胃口越来越大,见不得人分一杯羹了。 “京都富贵迷人眼,权势利禄迷人心啊①。”傅婉敲了敲桌案,端出一副教导的模样,想劝沈栀离沈家二房远一点,免得惹祸上身,顺道再说一嘴那刘氏和沈静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话音一落,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几道雄浑的声音交错响起,隐隐迫人。 傅婉还端着太学夫子的架势,陡然听到声响忙缩了头,灰溜溜地跑到沈栀旁边坐下,动作俏皮又可爱。 四人安静了一会儿,都想听听动静,可外头安静得很快,还未等她们说什么,敲门声便响了。 芙蕖姑娘一身粉色对襟流云裙,鬓边一只芙蓉花,步履干练轻快,侍女上菜时,芙蕖把一盏玉壶放在八仙桌上,温声开口:“今日店里出了点状况,冲撞了两位贵人,怠慢之处,还望两位海涵。” “这果子露是后厨新做的,京中的小姐夫人们都很喜欢,两位小姐尝尝鲜,就当芙蕖给姑娘们赔礼道歉了。” “掌柜姐姐太客气了,我们听曲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傅婉最喜欢这些甜甜的东西了,吟吟道谢,同芙蕖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让如月把人送出去。 又是确定人走了,才回过头来,边喝果子露,边继续同沈栀说话:“临仙阁起来这么快,很难不让人想到张家啊,那大匾就更明显了……” 沈栀点了点头,她们坐在窗边,刚巧能看到楼下的状况,她微微抬首道:“你看。” 只见芙蕖带着人站在回廊拐角,几个粗布小二在两个黄脸锦袍的公子上摸摸搜搜,没一会儿就搜出了几个小本和几个桑皮纸,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两人就被带走了。 似乎是有所察觉,芙蕖往上瞧了一眼,看见两个倏然离开的脑袋,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叫众人都散了,芙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往二楼去,转过几道弯,轻声敲门。 “主子,人带走了。” 里面只应了一声,她了然地识趣退下。 人走之后,里头传来一声轻笑:“你这生意倒是做得大,都有人来闹事了?” 谢殷没理会他的调笑,把怀里挣扎的奶猫放了下来:“空青方才又到我那寻人了,你昨晚上哪去了?” “能去哪?寻花问柳。”这人态度懒散,话说不到两句,就又躺下了,那美人榻装不住他的身量,长腿露出来一大截,黑色云纹皂角靴轻轻点地,“如今皇上用不着我,我还不能寻个消遣了?” “你消遣归消遣,给人留个信啊,那小孩就听你的,天天念着你呢。”谢殷无奈,“昨儿刚给你消息,晚上就找不着人了,你不会上沈家去了吧……” “是去了。” 谢殷就知道:“找着人没?” “……找着了。”江谏啧了一声,把攀他腿的小东西提了起来,“就是这人不大对了。” -- 第16页 这倒让谢殷有些意外:“不能吧……你到底做了什么?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吓成这样。” 江谏也没赖,意味深长:“这得问问她自己做了什么吧。” 谢殷查来查去,查到了沈静瑶身上,近日总听到沈家,江谏无聊得很,替沈左丞试了试丞相府的守备,这一瞧,便发现谢殷找错人了。 不过也不算无功而返,他在房顶上听了半宿,鬼故事似的听。 今日皇上出宫,江谏乐得清闲,官员们吃斋饭的时候,他就随便找了棵大树乘凉,刚准备打盹,一个熟悉的声音直挺挺地冒出来,侧头一看,瞧见两个姑娘求平安福。 一个天真活泼,一个温婉淡雅,只不过温婉的那个满头珠钗石蕊裙,怎么看怎么别扭,他闭眼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沈家三小姐心眼挺多,又想起申国公府的事,心里有了大概。 “我听芙蕖说你今日请两位姑娘在我的楼里吃饭?” “是呗。”江谏捏着猫爪子,把猫举起来。他坏死了,就喜欢看这猫发脾气似的叫嚣。 谢殷微垂眼睑思索了一会儿,走过去把猫解救出来,:“礼部尚书的小女儿,沈左丞的独女,都是不错的姻缘,你让我同大哥说哪个?” “哪个都别说。”江谏蹙了蹙眉,不大高兴,“你别总和我大哥告状。”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网络。 第10章 花簪 傍晚驱车回府,冬羽将打探到的消息润色了一番,给姑娘们说了,逗得大家直笑。 那两个黄脸锦袍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去临仙阁闹事了,第一回因为插队被轰了出来,第二回翻墙偷菜谱秘方又被逮了个正着,临仙阁虽宽容,但也有原则,事不过三,那中毒的罪名还没声张,芙蕖便带人把他们给收拾报官了。 至于那两人的来历,背后是什么人,傅婉和沈栀都默契地没提,权当个热闹,随它去了。 这一日过得丰盛,沈栀将傅婉送回尚书府后归家已是天色暗淡,刚进门就听冬雀和冬羽小声说,今日福荣大街首饰铺的孙大娘来找她。 冬羽嘟嘟囔囔地应了声,手脚利落地回房给姑娘烧水,替沈栀绞发时无聊得很,这才把孙大娘的事给说了。 上回沈栀给冬羽做了个新花簪,冬羽喜欢得紧,戴着新发饰会情郎。然而还没等见到情郎,路上便被首饰铺的孙大娘拉住,好一通打听,一直追着冬羽问发鬓上的花簪是哪家首饰铺子的手艺。 冬羽说不出,也不能告诉她是沈栀做的,但到底是耐不住孙大娘磨,便随口说是自己瞎琢磨的。 这一说不要紧,孙大娘拉着人不让走了,硬是要冬羽把这花簪卖给她,还说马上要到七夕了,福荣大街首饰铺们弄了个花簪赛,说是哪家铺子卖的簪子最多,明年赁铺子的钱能减一半,希望冬羽能帮她出出主意。 冬羽嘟嘟囔囔的:“孙大娘真能说,耽误了奴婢不少事呢。” 沈栀听冬羽碎碎念,不由地失笑,张口却说:“那去试试啊。” “啊……”冬羽绞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奴婢哪有那本事啊,那簪子明明就是姑娘给做的。” “我做时你不也在旁边?你帮了不少,怎的就成了我一人的功劳?” 冬羽忙摆手:“我就是个替姑娘递剪子小奴婢,怎能这样邀功,那花簪明明就是姑娘自己看着芍药花画出来做的……孙大娘喜欢,奴婢替姑娘开心着呢,但姑娘做的就是姑娘做的。” 昭琳郡主出身诗礼之家,祖上出过两个三元榜首,家中的诗集、画册书数不清,到了昭琳郡主这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沈栀尽得母亲真传,作画的本事一绝,尤是画花最好,对画做簪的本事算得上一时兴起,偶尔做出一两样别在鬓角,却总得世家小姐们赞叹。 “那你就当是我想参加这个花簪赛。”沈栀见冬羽坚持,索性换了个说法,“你也知父亲不喜我在外抛头露面,更遑论参加什么市井里的花簪赛……” 冬羽一听这话,心都软了,她哪听得了沈栀诉苦。 沈栀自小就不是会委屈的性子,事事不计较,样样没怨言,“我想”这样的话都是头一遭说,冬羽心化了,立马道:“既然姑娘想参加,冬羽就替姑娘参加,奴婢保证一定不会让老爷知道的!” 铜镜中,沈栀浅浅地笑了起来,像是说秘密一样:“那便悄悄的,不让别人知道。” “放心吧!”冬羽拍拍胸脯:“奴婢明日便去找孙大娘商量,奴婢别的不会,讨价还价的本事还算不错,一定替姑娘商量个好价格!” 沈栀笑起来,起身穿了衣裳回屋。 冬羽点上安神香,又替沈栀下了帷帐:“今日玩了一日,姑娘也累了,早早歇了吧。” 原本不太困了,被她这么一说,沈栀倒真是有些困了,四周落入夜色的寂静时,榻上的美人便已呼吸浅浅,想来是个好眠。 次日一早,冬羽便出了门,往福荣大街的首饰铺子去,孙大娘就等她呢,见人一来,忙客气地迎进去。 这次冬羽来,不仅带了上回那朵花簪,还带了两幅沈栀的画,皆是仕女图。画中女子或颦或笑,尽态极妍,但相同的是,画中仕女皆戴鲜花簪,细蕊芙蓉头面,人衬花美,花比人娇。 孙大娘哪见过这种头面,高兴坏了,拿着画卷爱不释手,就盯着那花簪瞧,这日子一下跳到晌午,孙大娘已经拉着冬羽妹妹长,妹妹短地叫了起来,活像亲姐妹。 -- 第17页 几个手艺师傅看过画后,也深以为新奇,赶忙上手想做个成品出来。冬羽被人追着奉承了一日,总算是体验了一回做贵小姐的感受,整个人累得不行,回到府里被沈栀投喂了几块点心,趴在侧室的案几上就睡着了。 因着花簪赛,采薇院偷偷摸摸地忙了起来。 沈栀瞧着孙大娘这首饰铺的手艺确实不错,让冬雀去打听,也多是好名声,便放心地挑了好些画给了孙大娘。 孙大娘自知是抱上大腿了,人也越发殷勤,几回路过丞相府,都特地跑到西厢去找冬羽说话,连给银两时,都比说好的沉了两分。 冬羽不贪心,拿到钱后全交给了沈栀,沈栀自然也不缺钱,但一直没想好该怎么把这钱给冬羽。 有一回沈栀瞧见这小姑娘吃个桂花糕都小里小气的模样,难得认真同冬羽生了一回气,强硬地把从孙大娘这儿挣到的银两分了一半给她。 过了几日,冬羽才回过味来,拿着新买的桃花酥到沈栀那献殷勤:“姑娘,您是故意的吧!您就是看准了我怕您生气,磕碜我呢!哪有人生气了还给赏钱的?!” 沈栀被冬羽按得舒服,悄咪咪睁开一只眼,说:“知道了你就好好收着,多买点糕点吃,这几日你都累瘦了。” 冬羽不敢跟沈栀客气,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奴婢往后一定替姑娘好好办事。” 前世冬羽没能嫁人,这会儿借着花簪会常出府,如胶似漆着呢,日日心情都好,沈栀见她开心,自己也开心,心里又开始琢磨着多替冬羽攒些嫁妆。 说起嫁妆…… “前几日长宁伯夫人是不是又来了?” 冬羽按肩的手没停:“来了,不过又吃了闭门羹,二夫人借着头痛,把人打发走了……” 打发了才好呢,冬羽才不管二夫人和二姑娘怎么样,只要她们不把主意打到姑娘身上,就随她们折腾。 然而,沈栀忽然站了起来,用丝帕擦了擦手:“二伯母病着,咱们这些做晚辈的该去探望一下的。” 省得有人说她不懂孝道。 第11章 催促 韩嬷嬷很快便出来了,斜着三角眼瞧沈栀,冬羽不甘示弱,伸长脖子瞪了回去。韩嬷嬷不好同冬羽计较,只得客气地把沈栀请进去。 秋荷院秀木林立,小荷池边上石灯座座,沈栀往里去时,一抹黄色的东西倏然一晃,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 刘氏在主屋坐着,一身藏花红的百褶凤尾裙露出细细白边,桂色团扇轻摇,鬓边珠花晃动,依旧是一副温婉可亲的模样,但沈栀只瞧一眼,便看出了刘氏的不同,脂粉都压不住的鱼尾纹自眼角浅浅漫出,眉眼间的光彩不似从前,便是一双丹凤眼瞧见沈栀时都带着点点慌乱。 “听说二伯母近来病了。”沈栀福了福身坐下。 “前几日撞风着凉,免不了偏头痛。”说着,刘氏按了按额角,一副久病的模样。 “我特意为伯母寻了些治头疼的方子。”沈栀面上挂着忧心,冲冬羽示意,“听闻太后娘娘头疼用的正是这个药方,很是灵验,伯母不若试试。” “三姑娘有心了。”刘氏浅浅地笑着,挥挥手,让韩嬷嬷把冬羽递过来的药收起来,“早晚温差大,稍不注意就容易病着。” 沈栀点头赞同:“这两日下雨,夜里不好睡,时常轰雷惊心,好在冬羽有心,日日睡前都给我点安神香,让我能睡上个好觉。”她一副话家常的模样,好似没看见刘氏眼下的青灰一般。 “睡得好便好……”刘氏心底不快,面上依旧客气,“你自幼体弱,稍不注意就容易病着,冬羽是该上心些。” “为着我这个身子,伯母和二姐姐费了不少心,得了什么补药,也总往我那送。这两年还以为身子好多了,怎想前几日在国公府同二姐姐吃酒,竟是直接在案桌上睡着了……”说着,沈栀双颊染红,一副羞赧的模样,“幸好有二姐姐在,知道我不胜酒力,还把我扶到偏殿休息,没有二姐姐,沈栀只怕要给丞相府丢人了……” 刘氏的眼皮一跳,看着沈栀的眼神藏了一抹阴骛,她本就压着火,因着静瑶的话才没敢找沈栀,不想沈栀竟是个眼皮浅的,申国公府的事她分明清清楚楚,还拿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一口一个睡得好,又一口一句谢谢二姐姐,这是来踩她脸呢!刘氏越想越气,捏着团扇的指节泛白。 偏生沈栀又道:“近来怎的不见二姐姐?” “静瑶她……” “听说二姐姐从寿宴回来就病了,严重吗?”沈栀装得彻底,一脸关切,“为二伯母寻药时,我认识了不少好大夫,不如都请来给二姐姐看看?” “三姑娘真是有心。”刘氏定了定神,“静瑶只是体弱,还需卧床静养。” 沈栀垂眸沉思,片刻后道:“二姐姐当初这么为我,如今二姐姐病了,我该去探望一二的。” “不必了!”刘氏忙起身,想扣住沈栀的手,却只抓到了她的一片袖角,她自知失礼又很快放开,“静瑶这病不寻常,省得传染三姑娘。” “这般严重?” 刘氏眉眼弯弯,她从前怎不知沈栀竟这般难缠?话听着依旧是软绵绵的,连眼眸的弧度都没什么变化,她好似没变,又好似变了,同样话如今听来,每一句都往她心尖上戳! -- 第18页 “……不严重,就是总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你还是别去了,省得吓着你。” “啊……”沈栀顺势停了下来,知趣极了,“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二姐姐休养了,等二姐姐好了,我再寻二姐姐玩。” 刘氏忙歇一口气,叫韩嬷嬷换了杯茶来,把话题岔开,这才算是心神安定:“伯母知你们姐妹二人感情好,但也不急在这一时,过段时日,等静瑶身子好些了,我再让她去陪你玩。” 沈栀乖巧地点头。 刘氏以为糊弄过去了,终于捧起了茶杯,低头抿了一小口,谁知沈栀又说:“之前听二姐姐说二伯母替我相看了一门好亲事,是长宁伯的康公子……” 这下连韩嬷嬷瞧沈栀的眼神都透出诧异来。 她自然能感觉到三姑娘来者不善,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二夫人心口捅刀子,当真不像三姑娘的作风,这三姑娘怕不是也受了什么刺激…… 韩嬷嬷眼眸微睁,不由想到这几日夫人在屋里做的那些法事,忙低敛了神色。 刘氏这一声“是”要说,又说不出口,只得道:“三姑娘是着急了?莫着急,终身大事不是儿戏,这好人家也得慢慢挑……” 这就是有待商榷的意思了,沈栀心里有了大概,嘴上却没松口:“长宁伯府也算是不错……” “是不错,但好人家京城有的是。”刘氏忙开口打断,她算是发现了,若顺着沈栀的话说,早晚得被这小妮子绕进去,“弟妹走得早,我这个做伯母算得上你半个娘,女儿的婚事,娘还能不上心?”刘氏说着,对韩嬷嬷扬了扬眉一齐笑了,忽然问,“三姑娘怕不是恨嫁了?” 沈栀面色红红的,似是接不住这句话的模样。 刘氏忙便道:“婚事便交给伯母,你且安心回去绣嫁衣吧。” 沈栀被这句话说羞了,扯了扯帕子想要把自己藏住。 刘氏看着她般,顺势把人打发了:“这几日天气不好,你身子骨弱,又容易病着,可不能疏忽,伯母这有颗雪参,是你伯父年前得的赏赐,你拿回去好好补补身子。” 沈栀羞得要跑,忙道谢,带着冬羽一道离开。 冬羽刚出院门,脸上的笑意就藏不住了,“嘿嘿”地笑出声来:“二爷年前得的雪参啊,这得心疼坏了吧,眼见七月末都还不舍得喝,姑娘,你是真的把二夫人气坏了!” 沈栀看她笑,自己也笑,心里默默回忆着方才的事——什么叫沈静瑶总说胡话,还会吓着她? 沈栀回首看了看秋荷院门前的那株夹竹桃,暗暗觉得这和刘氏对她与康平远婚事态度的转变有很大关系。 刘氏也不是信佛之人,方才进门时,沈栀瞥到一眼,出门时就上了心,秋荷院的角落里贴了不少辟邪符…… - 与此同时,丞相府门前,长宁伯府的马车刚停下。 马车里,王氏抚着鬓边的金镶玉翡翠同何嬷嬷讲话:“本夫人这身行头可还行?” 前几日皇上出宫讲经,康平远随驾出行,御前带刀,好不威风,可把王氏高兴坏了。可还没等儿子伴驾回来,近卫又回来禀告,世子同几个侍郎公子出去猎狐,从马上摔了下来! 王氏大惊,连夜让长宁伯从太医院请了好些太医来,好在太医说世子只是惊吓过度发了高热,身体并无大碍。 因着此事,王氏衣不解带地照顾儿子,险些把丞相府的婚事给忘了,如今再来,已过小半个月。 何嬷嬷上下打量王氏这身珠光宝玉的打扮,心里颇看不上,嘴上却是奉承地说:“好看极了!夫人往丞相府门前这么一站,简直让丞相府蓬荜生辉。” 王氏对着这句金光灿灿的夸奖满意极了,上回京兆府尹的夫人邀她去香赏,表面上客客气气地挽她的手,可回头就同旁人笑她打扮土气,不愧是火头军出身。 王氏气极,骂骂咧咧了一路,以至现下每次出门总要问问自己的打扮妥不妥当。 何嬷嬷扶她下马车,刚准备让府门的家丁往里通传,忽然就见相府管家带着一群嬷嬷拿着扫帚水盆,出来打扫。 王氏自然认得张管家,站在门口朝张管家叫唤了一声。 张管家正捧着水盆,往地上洒水,似是才看到王氏一般,高声道:“伯夫人来了!”说着,便想用刚捧过水盆的手扶王氏。 王氏一惊,躲开了:“……是啊,今日来拜访二夫人。” 张管家客客气气地笑着:“诶哟!真是不巧,二夫人这几日病重,见不了客,伯夫人又白跑一趟……” 依旧是客气的语气,但王氏已经笑不出来了,一两次还好,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饶是王氏再不聪明,也看得出这是沈二夫人不想见她! 王氏心里压着火,自打来了京城,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丈夫和儿子平乱有功,莫说在益州,便是京中世家贵族的夫人小姐见着她说话也得客客气气,沈刘氏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给她面子瞧! 王氏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跟丞相府的人乌泱泱地挤在府门前置气,让路过的百姓白白看热闹。 王氏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一路回府都在骂骂咧咧,言语之粗鄙让何嬷嬷都不屑听。 “这沈府真是好大的架子,我儿子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就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也娶得,她沈栀还能是什么天仙不成!” -- 第19页 “她沈家今日不待见我,来日便嫁鸡嫁狗嫁猪猡的命,什么大家闺秀,光是洗衣做饭就得洗烂她那双手!” 当初上门拜访,不过是想同丞相府搞好关系,往后在京城也有个照应,王氏没想过能和沈家结亲,也没想过那人会是沈栀。 婚事谈成,王氏自知捡了个好媳妇,还特意让儿子借着申国公府的寿宴给沈栀献献殷勤。当时没见着沈栀的面,王氏还觉得可惜,想着什么时候再带儿子上门拜访,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可如今丞相府这是什么态度!这沈栀还娶什么娶!娶进门也是个不懂事的! 王氏一路上都没消停,一进府见下人往康平远屋里端鸡汤,便跟着一块去,她得好好给儿子说道说,教儿子给她做主! 王氏端着鸡汤进门,就看到儿子拿着一个璎珞神色凝重。 她温声开口:“平远,娘给你熬了鸡汤,你病刚好,人都瘦了一圈……” “谢谢娘……” 王氏露出笑来,她最满意的就是这个儿子,孝顺,懂事,给她长脸。她这么一想,心里的委屈劲儿又上来了,慢吞吞道:“娘今日去丞相府……” “娘,你前几日说我同沈家的三小姐定亲了?” 王氏准备好的告状忽然顿在了舌尖,然后她就听到康平远笑了一声,道:“娘,我要娶沈栀。” 第12章 远近 外头的喜鹊恰好落在窗檐,叽叽喳喳地鸣唱,王氏拨弄了下汤匙,尴尬地笑了笑:“好端端的,怎的忽然说起这个?” 康平远接过王氏手中的鸡汤:“您不是一直盼着我早日成亲吗?” “……京城好姑娘这般多,怎就偏要沈栀?”王氏嘀嘀咕咕地在儿子榻边坐下,不高兴挂在脸上,“就算是定亲了,也能退的……” 康平远搭上王氏的肩膀,替她捏了捏:“沈栀让娘不满意了?” 王氏张了张口,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把在丞相府受的委屈全说了,末了,还补上一句:“我听旁人讲到那沈家三小姐,都说她性格懦弱,做事温温吞吞的,也不会说话,这要是娶进门,能伺候谁?我们康家娶的是媳妇又不是菩萨……” “性子温吞,怎么就成菩萨了?”康平远静静听完,非但没气,反而露出浅浅的笑来,“况且这事是沈家二夫人做得不对,同沈栀何干?” 王氏一下子噎住了,没想到儿子会帮着外人说话,一张嘴撅得老高。 康平远哪能看不出王氏在想什么,补充道:“那沈二夫人商贾出身,士农工商中,出身最末,难免鼠目寸光,娘若是轻易跟她计较,有失身份啊……” 话音一落,王氏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她现在贵为长宁伯夫人,最怕的就是失了身份,不知礼数。 她与康献忠不同,康献忠至少有个武官出身,祖上还出过正千户,王氏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北蛮人。自小跟着父亲在军营中给人做饭,是个被呼来喝去的端碗丫头,可她偏偏又心比天高,不甘愿只做个烧饭娘,偏要嫁给从京城来的康献忠。 王氏的出身上不得台面,当初嫁给康献忠也是使了手段的,比起康献忠陡然发迹的无措,王氏心里只会怵得更多。 “娘也不是要和她计较……”王氏连忙开口找补,“娘就是不大痛快……” 康平远见王氏松了口,徐徐道来:“沈二夫人仪德有亏,自有沈寺丞管教,沈栀就不同了,沈栀是沈家嫡系嫡出,沈三爷那是当朝左丞,沈三夫人又是昭琳郡主,这样的出身教习,怎会不知规矩?” 王氏想开口说话,但张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康平远替母亲揉肩,力道恰好,揉得王氏舒服得眯起了眼:“沈家如今没有主母,沈左丞大度,才让二房代为执掌中馈,可代掌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既然名实不符,又怎能说不让母亲进门就是沈三小姐的意思呢?依我看,若是沈三小姐掌家,母亲登门,定是被人客客气气地迎进去奉茶。” 王氏心里美了,她告状不为别的,就想听人帮她说话,儿子这几句话,句句说到她的心坎上,说到底就是刘氏没教养,不知礼数,是刘氏怠慢了她!她是个做伯夫人的,怎会平白迁怒小辈? 王氏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是真大度。 “平远对那沈家三小姐可是满意?” “满意得很。”康平远都没细想,脱口而出。 王氏面上带着笑意,似是叹息的说:“娘催你成亲,就是怕你一颗心挂在那祝纭欢身上……” 这个名字一出,康平远脸上的笑就淡了。 “娘都跟你了祝芸欢就是想野鸡变凤凰,你不信,偏说人巡按使强抢民女,从前在益州,你还能说是山遥路远,祝纭欢才不给你消息,可如今呢?咱们到京城都快半年了,你见过她?她若真有心,早同你联系了……” “母亲提她作甚?”康平远沉下了声音,脸色沉得吓人,比前几日病着面色还难看,一双鹰目里透出骇人的光,叫人不敢正视。 王氏哪见过儿子这个表情,忙道:“不提不提,你不记挂她便好,沈三小姐也是个妙人,妙人!” 康平远垂下眼眸,掩住心中升腾的恨意:“沈三小姐盛名在外,知书达礼,连皇后娘娘都夸过她温婉有仪,娘就放心吧,沈栀进门后定会孝敬您的……” -- 第20页 祝纭欢有多不好,康平远领教过了,如今再来一次,他断不会再错。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王氏打量着儿子的面色,轻声哄,“沈二夫人虽没教养,但做事还算干脆利落,那日同我说了你与三小姐的婚事后,便交换了庚书和玉镯,你若是真满意那沈栀,这亲娘就不退了……” 康平远脸色这才好了些。 “娘还没见过沈栀呢……”王氏嘀嘀咕咕,“也不知这沈三小姐长成什么样,好不好相与……当初在申国公府让你去见见,你又不肯,现下倒又惦记上了……” “是惦记上了。”康平远的目光落在了床头边的那只璎珞上,心想,兴许已经见着了。 “咱们是进不去,但她们可以出来不是?” 沈栀确实出来了,当初答应了傅婉要到尚书府拜访,总不能说话不算数。 眼瞅着快七夕了,京城街巷处处热闹,茶肆酒舍换上了新幡子,小摊贩的吆喝阵阵,少女们在院子里制巧果,拜仙禾,挽手相约去河畔放花灯。 冬羽日日在首饰铺子和采薇院来回打转,不知听了多少少女心事,沈栀的耳朵都快起茧了,但也觉得七夕热闹,她好些年没过七夕了。 酒楼里的戏班子换了戏唱,庙会的一旁祈愿树红绸映满,沈栀把傅婉从尚书府里接出来时,傅婉简直像一只花枝招展的蝴蝶翩跹着飞到花丛中。 “你可算来了!”傅婉掀开沈栀的车帘,“噔噔”几步上了马车,“我娘这几日盯我盯得紧,念书念得我骨头疼,再那么坐下去,我就要羽化成仙了。” “哪有人这样骂自己的?”沈栀的茶盏随着傅婉的到来,一颤一颤的,她怕茶洒出来,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惊慌。 傅婉从家里逃出来,心情好极了,话说个不停,像小麻雀似的:“不管不管,反正读多少书,我也不可能真的得道成仙。” 说着,她话锋一转,又道:“要是真能成仙也好了,我娘就管不着我了,凡人哪能管神仙的事?我法号都想好了,吃好喝好,及时行乐,快活了得,就叫快活仙吧!”傅婉晃着脑袋笑得开怀,说话一套一套的,逗得两个侍女都忍不住笑。 “我看你也别叫什么快活仙了,就叫弥勒佛吧!”沈栀笑着回了句,几个人便这样热热闹闹地去了集市。 大周民风开放,马车行进春熹街时,便见好多小郎君和小娘子挨着肩在小摊前买红绳,当真是少女不知愁滋味,满眼都是心上人。沈栀放下帘子,慢慢地舒了一口气,今日她不好陪傅婉闲逛,便随意寻了个茶肆,让傅婉自己去玩。 傅婉知道沈栀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也没强求,拉起如月的手就往人群里钻,偶尔买到了什么稀罕物,献宝似的统统买回来给沈栀瞧。 日近晌午,傅婉才终于消停,唤小二要了一壶清茶,等茶时拿着新买的发钗往沈栀的发鬓上别。 沈栀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半袖抚仙裙,朝云髻上一朵嫩红色的石榴花开得别致,倒是她这金钗放上去,怎么看怎么俗气。 “还是拿下来吧。”傅婉捧着脸打量了她一会儿,觉得这钗子和沈栀清皎如月的气质格格不入。 沈栀看她要拿又不想拿的模样,不由失笑,在傅婉伸手时,向后倾了倾:“没事,这样挺好。” 傅婉嘟起嘴,想起上回如月提醒她的事:“别人家的小姐对自己的仪容都在意得很,到了你这,就任我摆弄,上回插了满头的钗,也不怕别人说你俗气……” 沈栀一听,便知道傅婉是听了什么闲话,但她最会哄人,安慰的话张口就来:“你也说了,那是别人家的小姐。” “还是沈姐姐疼我!”傅婉放心起来,任由那金钗别在沈栀的发上,“两日后七夕宫宴,沈姐姐也去吧?去嘛去嘛?陪我一起去吧。” 七夕宫宴,帖子已经送进采薇院了,沈栀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以往宫宴,都是皇上家宴,只有宫中嫔妃和皇子公主参加,偶尔会宴请一些朝臣,这回场面倒是大,听闻京中六品以上官员皆在受邀之列,还特意言明亲眷一同赴宴。 这么刻意一写,倒是耐人寻味了。 前世的七夕宫宴,沈栀未有参加,那时她已同康平远定亲,忙着在家中绣嫁衣,而且这宫宴也非寻常宫宴,明面上是邀百官共同乞巧,实则是选妃。 一场宫宴几家心思,最后那人选竟是落在了康平远的妹妹,康攸宁身上。 原本康平远在仪鸾司的位置还不扎眼,妹妹一进宫,朝中局势就变了。 康平远…… 沈栀微微垂了眼眸,刚巧能看到不远处的车马道,一个身影高坐马上,朱色的蟒服腰间配有长刀,身后跟了一群仪鸾使,她几乎是一眼便知那人是谁…… 沈栀阖了阖眼,佛珠冷香不断地往她鼻尖钻,光是想着,便是一头冷汗。 “沈姐姐……” “沈姐姐!” 沈栀恍然醒神。 傅婉纳闷地看着她:“怎么叫你都没反应?” 沈栀抱歉地笑笑:“……方才走神了。” “你看那。”傅婉抬了抬头,面上的笑容玩味起来。 沈栀循着目光看过去,便见对面的酒楼开了窗,一身玉色衣袍的公子正坐在窗边瞧她们,似乎来者不善:“……这位是?” 傅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你都不认识,靖安王殿下啊。” -- 第21页 沈栀忽然不冷了,耳朵尖都热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节奏有点慢,正在调整QAQ,谢谢支持! 第13章 换季 沈栀直到今日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一个什么人,江谏虽然没动,但沈栀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逡巡,这让她很不安,却又不敢直接起身离开。 “靖安王殿下人很好的,一点没有王爷架子,还是个风流人。”傅婉向对面微微颔首,便算行礼了,扭头继续和沈栀说话。 “今日是初五啊,难怪靖安王会在……”傅婉方才逛街时,买了好些红绳,说是想讨个彩头,希望今年也能遇上个如意郎君,“对面那酒楼的说书先生在京城名头响当当,我听过几回,那‘且听下回分解’,听得我几宿都睡不着觉,而且还只有月初五才来,我没那耐性,听了没几个月便算了,倒是靖安王殿下月月都给他捧场。” 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议论真的好吗…… 虽然沈栀觉得江谏没听到,但却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沉。 傅婉还在絮絮叨叨:“靖安王是老王爷的小儿子,老王爷最疼他,在青州时是小霸王,长大后来了京城就是个逍遥王,皇上让他上朝,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缺勤,皇上让他分管五城兵马司,他城防军务不管,撵着指挥使去抓什么江洋大盗,干正事样样不行,皇上叫他吟花弄月时,倒是从不缺席……” 吟花弄月是个挺含蓄的说法了,沈栀微微垂了眸,紧紧捏着傅婉新买的发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江谏在看她…… “靖安王简直是世间男子理想,上有皇帝罩着,下有大哥护着,他要吃酒便呼朋引伴,他要给人庆生,便清道戒严,京城还真就没人奈何得了他,他做事样样猖狂,件件狂妄,可没人指责他。他脾气好,性子好,没架子,朋友也多,吃过姑娘的花酒,也拒绝过姑娘们的情,他事事不留退路却叫人恨不起来……” 虽然隔着楼,但沈栀却有些手足无措。 余光里那人单手把盏,姿态慵懒却不懒散,半阖的桃花眼看不清神色,可透露出的目光却叫人不敢放肆,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矜贵,叫人自惭形秽,他分明是花团锦簇的人,沈栀却在他的目色里瞧出了三分孤寒。 沈栀被那样凶的目光看着,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消下去的冷汗,全热了起来—— “沈姐姐,你也系个红绳吧!”傅婉给自己系个红绳,举着手腕看了半天,喜欢得紧,便要沈栀也系上一个,暗戳戳地暗示,“乞巧节怎能没不系个红绳呢?这可是保佑姻缘的。” 傅婉还真是何时何刻都不忘给他那个大哥牵线搭桥,沈栀在心里苦笑,面上却绷得越发紧,江谏好像直接抬头看她了…… 傅婉也注意到了,边给沈栀系红绳,边悄了声息:“靖安王今年快二十了,他这样的人,竟也没个妾室,听闻靖安王殿下扬言要追求的女子,都是那些不喜欢他,可追了那么多个,也没见有个着落,你说……” 沈栀忽然站了起来:“那断是靖安王殿下洁身自好,霁月清风。” 说完,她飞快地向对面行了个全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诶,沈姐姐!” “你逗它做什么?” 江谏浑然不觉:“……只许她逗我?还不许我逗她了?” 谢殷从门外进来,还没摘下帷帽,就见江谏抓着四个猫爪子,把小奶猫按在桌上不让动,惹得那猫一直叫个不停。 “它本就是活泼一点,逗你是想同你亲近。”谢殷有一瞬间的后悔,当初就不该把这猫捡回来,想来在外流浪的日子,总是会比现在快活很多。 “都要跟我睡在一张榻上了,还要多亲近?” “你不也没让吗?刚钻进去就被你赶走了。”谢殷语气无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放在江谏面前,“就不该托你照顾它,原想着靖安王府的伙食总比文所好些,想着它能好好长些肉,不想住了两天,就开始掉毛了……” 江谏拆了信看,慢悠悠道:“这是换季毛。” 谢殷把小家伙抱回来,在江谏身侧坐下:“申国公有意安排须蓉进宫。” “我的人不伺候皇帝。”江谏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须蓉现下还在未央宫,皇后是不会轻易把人放出来的。” 谢殷顿了下才说:“让她好好在宫里待着。” 江谏乐了:“七夕宫宴,须蓉作为申国公的义女必然出席,以她的姿容,很难不被皇帝注意到。” “选不着她。”谢殷语气笃定。 江谏往椅子后面一躺,也笃定:“确实选不着,康平远还有个妹妹……” “康平远刚参加经会,转头就和京兆府尹家的公子去猎狐,杀气太重,都察院的折子已经递到御前了。”谢殷睨了江谏一眼,“这时再选康家女进宫,都察院势必不满,言官的折子只会骂得更狠。” “可咱们的皇帝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你越说他,他便越是跟你对着干,平乱尚在眼前,当初东宫之变……” 谢殷的眼神几乎是一下就变了,他时常温润,有时候总叫人忘了他也曾满身戾气。 江谏自知失言,便没再继续说,双手叠在脑后,斜着目光看对面的茶楼,正巧看见沈家三小姐气呼呼地上了马车,日光下,她鬓边的金钗闪了一下,江谏“啧”了一声,小声嘀咕:“什么品味……” -- 第22页 “你在太学如何了?” “……教学生念书罢耳。”谢殷又静了下来,仿佛刚刚满目戾气的人不是他。 “当初叫你考学,你偏不考,说经义害人,可如今,不也是要走经义治事的路?” 谢殷浅浅地笑,带了一点少年意气:“我做学问,和旁人做学问,又怎会一样?” 江谏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天下人皆说他狂妄,可比起面前之人,怕是一半尚且不及。 “你怎么知道皇上要选康家女?” 江谏语气悠然:“从沈二姑娘那里听来的。” “你又跑到沈家听墙角了?”谢殷轻哂,“沈家二房最近动作倒是挺多,沈计财想把女儿送进长宁伯府,沈二夫人想把女儿嫁进尚书府,可他们家毕竟只有一个女儿。” “谁说只有一个女儿,三小姐不也是女儿?”江谏语气悠悠地提醒。 一瞬之间,谢殷给猫顺毛的手都停了下来,好似明白了什么:“难怪你之前说沈家二房是个傻子……” “沈计财就是个二愣子,六品寺丞哪敢惦记爵位?他那个女儿没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本事,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贴上康平远说想把女儿嫁给他,除非有人给他撑腰。” “除非给他撑腰的是沈汉鸿。” 沈汉鸿自来标榜清廉,颇得皇上赏识,爱妻之名,大周皆知,提到他的人,说的最多的便是淡泊二字,就连他自己书房中提的对联都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①。 “沈汉鸿动了把女儿嫁进长宁伯府的念头,可又端着身份,只能拐着弯地用法子暗示沈计财嫁女,沈二夫人必然不甘心,沈家又没有别的女儿……”谢殷学了江谏的语气,轻悠悠道,“虎毒还不识子呢,沈汉鸿就这么一个女儿,也舍得这么算计?” 然而江谏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谢殷自己品了品,觉得不对:“可你又如何肯定嫁进尚书府的一定不是沈家三小姐?” “三小姐嫁不进尚书府。”江谏把猫重新抱了起来,“下午约了人吃酒,先走了。” 谢殷还没回过神来,江谏的背影就不见了,他连忙急匆匆叮嘱:“猫可不能吃酒!” --------------------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诫子书》诸葛亮 第14章 赛巧 沈栀坐进马车时,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颤,她用力阖眼,想让自己忘记那个感觉,但很难,她知道自己一定很怪,也知道知道自己失了礼数,但她还克服不了…… 傅婉坐在沈栀身旁,难得有些小心翼翼:“沈姐姐,你没事吧……” 沈栀用力平复呼吸,呼了一口气:“抱歉……” 这一夜,沈栀睡得很晚,安神香不管用了,耳侧边蛙鸣时远时近,她在榻上辗转—— 自那日晕倒后,沈栀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半点不见好,药香弥漫了很久,长宁伯府里也渐渐多了传闻,说是大夫人惹上了脏东西,才会久病缠身…… 老夫人最不待见这些,每每沈栀去请安,皆是横眉冷对,直到一回做梦,老夫人被沈栀一袭白衣惨白的模样吓得心悸,忙叫江湖道士去沈栀屋中做了法事。 在那之后,沈栀不敢请大夫了,冬羽劝她,她总道怕给府里惹晦气,不敢请大夫也不敢让府里出药钱,自己的嫁妆全贴进了药里。 但病着也有病着的好,祝纭欢来找她麻烦的次数少了,沈栀偶尔也有清闲的时候,看看书,作些画,天气好身子好时,还会在院子里放风筝和插花。 沈栀病了大半年,院子里架起了花圃,坐在屋前回廊下,能闻到花香阵阵,看到粉蝶翩翩,除却祝纭欢来闹过一回,踢坏了好些花,日子清净。 康平远也来过两回,但鲜与沈栀打照面,有一回沈栀放风筝,无意往假山那瞥了一眼,刚好见着康平远站在那儿看她,但一和沈栀对视上,康平远便像被抓包了似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再一回是她在窗边读诗,沈栀体弱,精力不佳,看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日暮影悠悠,麻雀落檐头,她恍惚睁眼时,康平远正站在窗子外看她。 也是从那日起,沈栀再也没在窗边打过盹,冷不丁睁眼看到一个人直愣愣地看着她,能教她七魂丢了三魄。 半年的日子不长,祝纭欢有了身孕,脾气也愈发大,花粉过敏说得就得,沈栀一院子的花全烧没了。 没了消遣,沈栀的身子每况愈下,夜里开始沁血,浑身的骨头越来越硬,也越来越沉,她的精神愈发不好,不能养花,也放不了风筝,沈栀看着冬羽在院子里晒书卷,一坐便是一天。 又一月后,长宁伯康献忠病逝,吊唁席上云雾遮蔽月色,偌大的长宁伯府闹哄哄的,进进出出皆是前来吊唁的人。沈栀一身丧服,鬓边一朵白花,垂眸敛眉的模样很是憔悴,她比三年前瘦了很多,守灵守了七日,被人扶起来时,连路都走不稳。 冬羽端了汤药炉进来,小心放在案几上,温声劝夫人吃药。 沈栀闻着苦味,微微蹙了眉,趴在案上假寐,半阖着眼睛:“……等会儿再喝。” 冬羽也没急着劝,药烫着,确实得晾一会儿再喝:“奴婢去给夫人讨两块蜜饯来。” 沈栀挥了挥手,打发她去。 -- 第23页 屋门“吱呀”一声轻响,夜色与月光溜了进来,又一下溜了出去,沈栀半寐不寐,突然—— 屋门被人重重地推开,康平远醉醺醺地闯进来,他的脚步声,喘息凌乱,碎碎嚷嚷地叫她的名字…… 沈栀忙起身,轻唤了他一声,但康平远没应,步子凌乱地往她这儿来。沈栀没由来地害怕,她后退,后退,一下子跌在了美人榻上。 康平远一把扯开她的领子,凑上来亲,粗重的气息全洒在了她的侧颈上。 沈栀吓坏了,抬手给了康平远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让屋里静了一瞬。 她语气都在颤:“伯爷,才走……” 他们自大婚那日就没圆房,康平远掀了她的盖头,把她赶了出去,她在卧房外蹲了一夜,大红婚服上金线交缠成的并蒂莲,在盛夏一夜的凉薄里开成了残花。 康平远被沈栀这一下打蒙了,半晌没回过神来,下一秒揪住沈栀的衣领,把人直接撞到了后面的墙上,“咚”的一声,沈栀眼冒金星,鬓边的白花掉了下来。 “你最好给我乖一点!”康平远身上的酒气急冲冲地扑面而来,开始撕沈栀的衣裳,沈栀双手用力推拒,可她那点力气在康平远面前根本不算什么,不合时宜的冷佛香夹在酒气熏天里,令人反胃。 “夫人——” 冬羽端着蜜饯进来,骤然看到这场面,手中的漆盘掉了下来,“哐当”一声,惊醒了夜色。 丝帛破裂裹着挣扎,沈栀难得失控的神色,康平远不喜欢沈栀吵,捂住她的嘴,她慌乱地挣扎,呜咽里夹了泪,冬羽上来拉人,康平远一脚便把她踢了个跟头,冬羽也在哭,长宁伯头七都还未过! 然而冬羽在意的从不是礼教规矩,她只知她的姑娘不愿意,她扑了上来,抱住康平远的腿想把人扯开,康平远气急,他以为沈栀温婉,不会像祝纭欢一样歇斯底里,可今晚的沈栀显然不是那样,她也会吵,也会反抗自己。 康平远愈发心烦,目光也越发狠,往冬羽心口上狠狠踹了一脚,扬手打翻了案几上的药炉! 那药炉是直接从炭火上取下来的,莫说里面的药,便是药炉都滚烫得不行,泼在冬羽的脸上,瞬间红了一大片! 冬羽失声尖叫,沈栀也慌了,使尽全身的力气把康平远推开,滚下来,挡在冬羽面前——一主一仆倒在康平远脚边,一个衣衫凌乱,一个脸色赤红,沈栀双眼都肿了,一只银钗抵在颈边,划开的口子,鲜血直淌。 康平远被冬羽那声惊呼叫醒了大半,喘气声很沉,他站得很高,低头看着地上的两个人,片刻后,发泄似的抬脚把地上了药炉踢开。 “哐当”一声—— 沈栀惊出一身冷汗。 天亮了。 - 七夕当日,京城各处的灯会、庙会、青苗会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 福荣大街上的花灯遮住了天光,映出一地的五彩斑斓,并肩而行的小郎君和女娇娥面上皆是一层淡淡的粉意,二人提着灯笼,在小贩们的夸夸其词里各自羞红了颜色。 沈栀今日穿了一身春梅红留仙裙,步生莲花时裙摆间的白梅若隐若现,缀白的梅花点晕了春红的典雅,衬得沈栀钟灵毓秀,明艳动人。 沈栀刚从门边出来时,家中的几位哥哥弟弟皆是有片刻的晃神,可惜沈栀视若无睹,自顾自的上了马车。 今日风大,冬羽去给拿斗篷了,她掀开车帘接过时,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沈静瑶。 沈静瑶瘦了很多,面上是脂粉也遮不住憔悴,身上的襦裙也不再是从前偏好的大红大紫,粉绿的对襟,垂挂髻上的绿珠步摇皆让她素寡。 沈栀看她,她也看沈栀,两人对视的一瞬,沈静瑶身形一顿,而后像没看见她一般,上了马车。 那日从秋荷院出来,沈栀特意让冬羽悄悄溜进了沈静瑶的园子打探消息,听秋荷院的下人议论,说二姑娘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是要写书…… 沈栀心里暗暗猜到了什么,收回目光,一副藏有心事的模样。 这可急坏了冬羽,姑娘连着两日没睡好,眼下乌青青的,看起来弱不禁风,好像风大些,就要把她的姑娘吹倒。 “奴婢给姑娘捏捏肩吧,姑娘刚好可以睡一会儿。” 沈栀确实没精神,她已经许久未曾这样累了,想起上一回辗转反侧,还是自己刚刚重生时。没想到两日前见了康平远一眼,便又开始浑浑噩噩地做梦。她垂了眸,车帘刚好被风掀起来,前头是沈静瑶的马车,算着时间,沈汉鸿快回来了,康平远的事,也该有个着落了。 车马行进宫内,几经筛查,由宫人牵引往光露殿去。 八月上旬,正是桂花开放的时间,一路往光露殿去,经过后花园时,闻到一股馥郁芬芳。冬羽最喜欢这个味道,悄着声和沈栀说:“忽然想吃桂花酥了。” 沈栀忍不住就笑:“待会儿让你吃个够。” 冬雀也跟着笑了。 宫宴尚未开席,各家夫人小姐皆聚在后花园赏花。 沈栀扫了一眼,觉得这花团锦簇的场面简直可用“千娇百态,竞秀争奇”来形容,除却一些世家夫人,各贵小姐公子皆是盛装出席,珠光宝气,满头钗环,行步时腰间环佩作响。 沈栀也不与人攀谈,不远不近地站在莲池边,看里头的宫灯,这场宫宴是皇后娘娘主办的,真是好雅兴,每只莲灯上都抄了小诗,意趣满满。 -- 第24页 “今年赛巧,皇后娘娘钦点了头彩。” “什么头彩?” “听闻是西域进贡的一对翡翠双环玉扣,通体莹润,是世间难得的珍品,取有碧玉成双之意。” “不愧是皇后娘娘!这双环玉扣是真少见,连传闻都很少,只听说过老靖安王同靖安王妃成亲时,老王爷特意上宣德殿给王妃求过一双,仔细一想快三十年了……” “莫说这玉扣了,若能在今日赛巧上拔得头筹,定然风光无限,今日来了这么多世家公子,若是入了哪家夫人的眼……” 一女子轻快道:“那可得好好把握住机会!听闻礼部尚书家的傅公子也来了,傅公子风神俊朗,温润如玉,京中适龄女子都想嫁他,就是不知哪家小姐能入他的眼……” “诶,你没听说吗?傅家与沈家是世交呀,那傅公子和沈三小姐,订过娃娃亲!” “沈三小姐……就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沈栀啊!”说话人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就她还想嫁给傅公子?!她连自家庶女都不如,整日就会跟在她那个堂姐后面,说好听点,是知书达礼,说难听了,就是矫揉造作上不得台面,她哪点配得上傅晗!” 这两人说话,毫无遮掩,就这么轻巧巧地落到了她们身后的沈栀耳朵里。 冬羽替沈栀不平,面上气纠纠的,沈栀捏了捏她的脸:“都气成葫芦了。” “她们说姑娘坏话……”冬羽嘟嘟囔囔的。 沈栀虽不像前一世那般唯唯诺诺了,但骨子里还是柔和,她计较的东西很少,何况是不相干的人的话:“说就说吧,又不会少块肉。” “她们吃不着葡萄,还不许别人吃……” “可把她们酸坏了。”沈栀又捏了捏冬羽的脸。 话音一落,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沈栀脊背一僵,不用侧目便知是谁走过去,声音太熟了…… 然而那人的脚步并没有停,像一片云一般飘了过去,方才那声轻笑好像是幻听的一般。沈栀有点气馁,不知自己对上他时为何总在失礼,连念她坏话的人都知道说她一句知书达礼…… 后花园的另一侧,傅婉跟在傅夫人后面百无聊赖地赏花,虽说皇后娘娘今年养的花尤其好看,所以才把各夫人小姐安置在此处落脚,还把赛巧的地点安排在了此处,但傅婉委实瞧不出什么花来。 傅母一个明晃晃的规矩本人在前,傅婉不好冒冒失失地去找沈栀玩,只能贴着傅晗说话。她戳了戳自己大哥的手臂,暗示:“大哥,今日可是七夕~” 傅晗今日一袭玉色云纹锦袍,腰侧缀着一块白玉,墨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的眉目尽显清朗爽举,他性子温和,面相也很温柔,一颦一笑间春风和煦醉人心。 “今日是宫宴,京城各官家子第皆携家眷前来,往日公务繁忙,今日倒是个难得的团圆日。”傅晗一脸认真,像是没听出傅婉在说什么。 傅婉捧着脸,拉长音调:“什么难得的团圆日啊——沈家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沈姐姐一定无聊死了。” 傅婉不懂得沈家人背后的阴私,但就冲他们给沈栀找别的婚事这点,她就肯定他们不是好人! “大哥,你再不主动点,沈姐姐都要跟别人跑了,之前我让她给你求个平安福,她都不肯……” 傅晗的眉宇间染上一点笑意:“沈三小姐是诗礼出身,家中规矩森严,贸贸然给男子送平安福这事,不合规矩,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沈三小姐的名节怎么办?” “是是是,沈姐姐最守礼了。”傅婉看着自家大哥不让说的模样,心里乐得不行,“沈姐姐可喜欢大哥了,那日我们一起摸石猴,她给大哥说了好多吉祥话呢……” 傅晗的眉目间又温和了很多,好像提到沈栀,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温柔些。 傅婉自然也发现了,捂着嘴偷笑了几声,偷偷看了母亲一眼,悄声说:“你可得好好谢谢沈姐姐,今日可是七夕呢。” 沈栀在后花园中,等赛巧开始,她比先前谨慎了很多,就怕江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冷幽幽地出现在她身后。 “今年赛巧比两样,一样是穿针引线,一样是绣功,都是女红。”冬羽端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七夕节要吃的巧果巧酥和藏了枣的饺子。 一般姑娘家准备这些,都是用来同喜欢的男子做交换的,但沈栀没有心怡的男子,这都是给傅婉和冬羽这两个馋嘴丫头准备的。 “我的女红一般,挣不着什么名次的。”沈栀直接道,一点没有寻常女儿家的不好意思。 女红可以说是闺阁女子的必备技能,但沈栀并不喜欢,重生之后,她便没怎么碰过针线,女红的功夫在平时,沈栀一个多月没碰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绣成什么样。 冬羽身为沈栀的头号拥护者,立马道:“姑娘绣什么冬羽都喜欢,奴婢日日要把它放在枕边看着睡觉!” 沈栀似乎明白了一点自己为什么那么会哄人了,都是跟这丫头学的。 赛巧很快就开始了,头一项便是穿针引线,参赛者须用一根线将绣针穿起来,在穿的同时,须保证针不能掉进面前的水盆里,规定时间内穿得又多又好者,胜出,若是绣针落入水中,则立即取消比赛资格。 这就是比谁的手更稳了。 沈栀位列出席,位置在最末端,不曾想一抬头,江谏走了过来。 -- 第25页 沈栀:“……” 前头的小宦官甩了甩拂尘,扬声道:“此次赛巧请靖安王殿下做判。” 第15章 刺绣 除却周身的桃色传闻,靖安王殿下也端得郎艳独绝四字,他身姿颀长,周身锦玉,像模像样站着时,也是如柏挺拔,苍蓝段云袍,手中一把素面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掌心活脱脱一个假正经,但又有种说不出的矜贵,腰白玉之环敌不过眉眼桃花潋滟,光是出场,便得众人瞩目。 他虽浪荡,却是不可否认的俊美,方一入场,便惹了不少怀春少女的羞红,沈栀环视一周,为了不使自己突兀,也低下了头。 “开始吧。” 话音一落,各贵家小姐也不好再羞,纷纷低头拾起案上的针线。 每列末侧站着一位粉色宫装的宫女,她们端着漆盘,似为待会儿收针线做准备,但沈栀知道,她们也是作判中的一员。 沈栀的目光在她身上浅浅地略过,那位宫女正站在她一尺之外的地方,只要目光微微聚拢,便会落在她身上,但沈栀并不慌乱,仔细拿起红线开始穿针。 脚步声很小,四周一片沉静,日光绒绒,并不骄艳,暖暖地拢在人身上,不会让人不舒快。沈栀的节奏和缓,心一直很静,连夏时的蝉鸣都入不了心。 后花园的蝴蝶时而会停在她们的桌檐上,只是一点轻晃,便会惊扰到它们,因而,在场之人的呼吸都是浅的—— 宁静不到片刻,蝴蝶惊走,身后渐渐传来起伏的低呼。 银针掉进水盆的涟漪惹来了不少悉悉索索的抱怨,被取消了资格的贵小姐们娇嗔地挤进母亲的怀抱,小声的埋怨声渐渐响成了一片,蝉鸣声都听不见了,这是最考验耐心的时候。 沈栀桌檐前停了只浅蓝色的菜粉蝶,触须微微向下,像她微垂的睫毛一般,遮住了漂亮的凤眼,这是沈栀最安静时的样子,仿若日月山河皆不能入心。一左一右,第十二根银针穿进红线,沈栀不知自己的速度是快是慢,身侧的人已经走了,余光里看不到人。 张望会让人乱了阵脚,沈栀捏着银针,对着红色的绣线穿进,忽然,一个黑色云纹皂角靴晃到了眼前,菜粉蝶飞走了—— 沈栀半低着头,顿了一下,很慢地眨眼,又很快地眨了一下。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江谏的手指,指节修长,关节匀称,还有一些白,它落在身侧,突然做了个“敲敲”的动作,像那日在酒楼上似的,沈栀把它理解成无声的催促。 那人离她半丈远,恰好是沈栀能接受的安全距离,她的目光落在鞋尖上,心里却在计算两人的距离,好像,还算安全…… 然而下一秒,江谏调转了方向,朝她近了一步,沈栀呼吸停了。 呼吸一停,手也停了。 江谏的步子很正经,像只是来巡视似的,三息的时间,又走了。 沈栀松了口气,继续穿针,没看见江谏转身后,微微上扬的眉眼。 香燃尽时,沈栀手上的红线共有二十六根银针,是中规中矩的成绩,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听到身后的宫女报数:“长宁伯府,康攸宁,二十八根!” 话音一落,身后响起了一道突兀的掌声,沈栀转头一看,竟是康平远! 今日是宫宴,满朝文武都来了,康家如今正得圣心,康平远又位列仪鸾,怎会不来? 两人的目光在众人中遥相对视,康平远的眼珠漆黑,深不见底,像化不开的墨,眼尾处轻微上扬,似乎带着一点开心。沈栀安静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地移开目光。 这是沈栀重生后,第一次和康平远打照面,这么多噩梦尚在眼前,但真正看到那人时,好像并没有那么害怕。 沈栀抿了一下唇,真实并不让人害怕,未知才让人害怕。 深蓝色交领团纹补子的宦官见着康平远,忙从檀木大椅上起身,脸上堆起笑:“恭喜康镇抚!贺喜康镇抚!令妹好贤淑,这赛巧第一项一上来便拔得头筹!” 赵振是司礼监掌印,皇上面前的红人,康平远对着这人行了个礼:“赵公公抬举,舍妹愚笨,也就女红还算拿得出手。” 这话一听,明褒暗贬,褒的是康攸宁,贬的是在场输给康攸宁的所有贵女,当真是狂妄至极。在场亲眷心头皆是齐齐一跳,但胜在教养极好,面上不显,跟着赵公公一块恭维这对康家兄妹。 众人齐齐围了过去,如此,康平远落在沈栀后背的那道视线才被隔开。 前世,康攸宁凭借赛巧夺魁,在京城世家中有了脸面。白日,众人还沉浸在长宁伯女心灵手巧,得了皇后娘娘赏赐上,不曾想,夜幕时分,康攸宁就被人抬进了皇上的寝宫,成了宫里的宁贵人…… 沈栀把红线系上扣,放在了宫女端过来的漆盘上。 赵公公同康镇抚说完话后,方才晃浮沉的小宦官把一张纸规矩地递到他手上,赵公公扫了一眼,将前三甲的名单念了出来,这就是能进二试的人了。 听到傅婉名字时,沈栀侧头看了一眼,傅婉收到信号,朝沈栀做了个握拳的手势,惹得沈栀一笑。 “乞巧线须得盛进去给皇后娘娘过目,现在请各位贵人移步,刺绣将在光露殿内进行。” 一听这话,冬羽忙提着食盒围上来嘘寒问暖:“姑娘没扎到手吧?累不累?” -- 第26页 “没有,也不累。”沈栀摊开手给她瞧,十只手指葱白如玉。 “哇——真棒!”冬羽闭眼就夸,“奴婢方才听见赵公公说姑娘是一甲里的第二,长宁伯的小姐二十八根,是这么多年里最厉害的了,姑娘二十六,放在往年就是第一!超厉害哒!” 冬羽像只絮絮叨叨的小蜜蜂,所有和沈栀有关的好事,她都开心,说着说着她又“哇”了一声,一直到进光露殿前都在说姑娘好棒,趁人不注意,还同沈栀说起了悄悄话:“方才说姑娘坏话的两位小姐,银针都掉进水盆里了,被宫女姐姐请出去时,还不服气,较真得脸都红了……” 有些坏人不用收拾她,她都过得不好,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 穿过一道廊桥,西转便是光露殿。 大殿中置了二十余张方桌,上面尽是女红用具,大殿上方,六七个身姿华贵的丽人在里头说笑。 她们由赵公公牵引,来到堂前给皇后娘娘请安,说是皇上和几位大臣尚在宣德殿议事,晚些时候才能来。 “宫宴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皇后今年三十有五,墨色的长发梳成了一个牡丹髻,莲花冠衬得她雍容大气,明黄色的朝鹤裙,额间点了朵梅花钿,仪态万方,凤目一一打量过面前的女子,落到沈栀的面上时,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沈栀又是微微福了福身。 沈栀的外公生前官至兵部尚书,因生前功业,谥号文渊伯。文渊伯终生无子,只育有二女,一位是昭琳郡主,另一位则是当今的皇后娘娘,辈分上,皇后娘娘算是沈栀的姨娘,但情分上却不是。 当初昭琳郡主下嫁沈汉鸿,皇后娘娘极力反对,二人大吵一架,算是决裂,情分便淡了,直到昭琳郡主陡然离世,吊唁席上,皇后娘娘拉了拉沈栀的手,那是两人说的第一句话。 说起来,前世沈栀要嫁康平远时,这位皇后姨娘还特意找她谈过,只不过,沈栀年纪尚小,听不真切,两人在未央宫中坐着,话不投机半句多…… “今日倒是有位生面孔。”皇后身侧的容妃一双盘云髻,芓紫石榴裙,身姿绰约,她浅笑着,目光就落在了康攸宁身上。 康攸宁上前一步,福了福身:“臣女是长宁伯府的大姑娘。” “长宁伯的女儿……”容妃一脸恍然,“你父兄平乱有功,你又如此贤淑,这康家倒真是人才辈出。” “容妃娘娘谬赞,穿针引线不过寻常本事,父亲奉命戍守边疆,益州荒凉,黄沙朔寒,冬日里免不了缝补衣裳,攸宁一个闺阁女子,上场杀敌的事做不了,替将士们缝补缝补军衣尚可,这手艺也是练出来的。” 容妃听完,赞许地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到皇后身上。 “这份心倒是挺好,长宁伯有一双好儿女。”皇后面上没什么表情,言辞淡淡,“一会儿便要考刺绣了,本宫听闻你一试第一,二试你打算绣什么图?” 康攸宁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大殿边上的坐席忽然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臣倒是有个新点子。” 一瞬之间,众人的目光簌簌望了过去,正是江谏。 皇后弯了弯眉:“皇上让你作判,你倒是真尽责。” 一句话里揶揄的意味明显。 今日七夕,江谏一个翩翩公子,还是风流的那一款,他哪儿是来作判的,分明就是来朝朝暮暮的。 江谏语气悠然:“既是考试,事先准备万全,怎能考出水平?倒不如现场出题来得更真切些。” 皇后放下杯盏,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现场出题?” “往年赛巧,绣面皆是参赛者自备,花样也多是各家小姐们的拿手图,练习太多,看不出水平,也没有灵气,见不着真功夫……”他自顾自地说着,似是丁点没察觉阶下的静穆与康攸宁骤白的脸颊。 “本宫觉得予安的点子不错。”皇后娘娘亦是静了静,斟酌片刻后徐徐道,“诸位意下如何?”皇后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视一周,无人敢有异议。 也是,毕竟皇后出言在先,夸靖安王的点子好,这便是应允,谁敢反驳?就是皇上在,也不会为这种小事来驳靖安王的面子。 “看来诸家小姐皆是没异议……”皇后和周围的嫔妃对视一笑,须臾后自嘲道,“忽然说到出题,一时竟不知出什么好。” 皇后身居高位多年,言语间有的放矢的本事不小。 她先是一口应下江谏的提议,这会儿又在出题上给机会,这一收一放,给了大家调整的空间。 容妃眨着杏眼,接过话头:“既然这点子是靖安王殿下出的,这题也该由他来定……” 这是全推到江谏身上了。 沈栀在阶下微微抬头,见江谏一副明明早有打算的模样,还装模做样地走了两步:“古往今来,写七夕的佳句颇多,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皆是好意象……如此就请诸位小姐用刺绣表现一句诗吧。” 此话一出,在座哗然,众人只以为江谏最多要考一个同七夕相关的意象,却不知他竟是要一幅图表现一句诗! 前三甲二十余人,念过书的寥寥无几,平均水平落在《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之类的启蒙读物上,诗文什么的,读过寥寥。 这里最淡定的就是沈栀,她读过书……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7页 感谢夜斗的营养液(比心)~~ 第16章 鸳鸯 沈栀在桌前坐下,思索片刻,取了绣线,她是第一个动手的,神色不见慌张。其他小姐见沈栀已经在检查绣绷了,连忙跟上,好似慢一刻,就会落败。 其实沈栀没想那么多,她不想争名次,也不想出头,想起什么就绣什么,捏了绣针就上,不似旁人这么有负担,然而第一针刺下去时依旧不免有些恍惚,她已经三年没做过女红了…… 七夕的诗句不少,各官家小姐也只是被新改的规则弄得一时乱了阵脚,很快就理清思路,沉浸到绣面中去。 傅婉也不例外,她同沈栀一起在太学念过书,虽是被自家大哥逼去的,功课做得稀松,但诗文读得不少,比起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要好上太多。 意象这块傅婉不会差,她就是绣功不太好,手上功夫,全是傅夫人一针一线盯出来的,不似沈栀那样有灵气,囫囵算是以整易巧,陡然出手,勉强能打。 在座之中,神色最慌乱的便是康攸宁,她自小便没上过私塾,一家人又皆是武将,家里最多有两本兵书,什么诗词歌赋,完全没读过。此刻她坐在桌案前,迟迟拿不起绣针,双腿轻微发抖,手指一直在扣动自己的裙摆。 她此次参赛,是父兄的安排,就是为了要把她送进宫里,要考什么,刺什么绣面早在三个月前便准备好了。 方才对皇后娘娘说的那番话,亦是父亲的幕僚教她说的,那位幕僚先生还替她选了绣面,说她益州出身,又经平乱之苦,身世经历所在,绣一幅燕山月钩图,意趣定然不凡,还说那些官家小姐都是养在深闺只会吟风弄月的娇娥,绣不出新意…… 可如今变生肘腋,靖安王殿下亲自出题,他考的就是吟风弄月,这沙场征战的燕山图,如何能呈上去给皇后娘娘过目? 而父兄对她的期望…… 康攸宁浑身一颤,回头,四处找康平远的身影—— 除却进入前三甲的小姐们需要参加二试,其余的夫人小姐皆已落座,宫中准备的点心皆是出自御膳房大厨之手,味道清甜而不粘腻,就是在炙炙盛夏吃起来都不让人觉得口燥。 康攸宁扫过众人平静的神色和翘首以盼的目光,心中更慌了,兄长不在,偌大的光露殿中只剩她一人,她忽然想到一个词,叫举目无亲。 半个时辰过去,皇上姗姗来迟,众人见着圣驾,忙准备起身行礼,皇上示意大家坐下,并不打算惊扰殿中的比试,站在殿外的不远处和一众大人说话。 皇上今岁三十有九,身形微宽,但气宇不凡,黑色金丝龙纹的常服收敛了他的霸气,端出几分威严,他朗笑几声:“今日是家宴,俗礼就免了,朕也不打扰诸位雅兴,爱卿们乘兴而来,自然也要兴尽而归……” 康平远身为镇抚,自然要随侍左右,方才路过后花园耽搁了一会儿,只能远远地看沈栀一眼,而今当职复返,竟又看到了沈栀——她侧着头,安然地坐在桌前,眸光微垂,珠光萦身,侧颜缱绻…… 原来这就是她绣花时的模样……他没由来地想起衣柜里的那身嫁衣和那张鸳鸯红盖头。 沈栀就是这样绣出来的吗? 十七岁那年,康平远遇到了祝纭欢,她是益州知府的小女儿,活泼可爱,聪敏机灵,跟他说话时总仰着头,目光崇拜,像只小百灵鸟,一颦一笑皆入了他的心。 两人互述心意,是一个除夕。 康平远刚守完岁,准备熄灯睡觉,忽的听见有人敲门,他趁着月色往外走,一开门就看到一身红色短袄的祝纭欢,她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因为很烫一直来回倒腾,看到开门的人是康平远,开心得不行,把手中的南瓜馍馍放进他手心,眼尾都在上扬,脆生生道:“新年安康!” 刚出锅的南瓜馍馍放进手心,很是烫手,这得是一路从城西跑着来,才能在益州朔寒的冬日,保持这样的温度。 康平远将南瓜馍馍握进手心,手上不觉得烫,心里却热得不行,他眼里只有祝纭欢,祝纭欢笑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直到祝纭欢问他怎么了,康平远凑上去亲了她一口,说:“我娶你好不好?” 新年之后,康家有了准儿媳,王氏欢天喜地,康献忠对祝纭欢也很是满意,两人亲亲热热的,整日腻在一起,就等着婚期…… 春风送暖,清泉结冰,京城来了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王禄乃是宣德六年进士,出身常州,家中豪富,富甲一方。王禄自小没吃过苦,一路进城都捏着鼻子,对各处百般挑剔,要客栈,客栈看不上眼,要酒楼,觉得饭菜不干净,最后只能住进益州知府祝甯家中。 王禄正值壮年,也是一表人才,出手阔绰不必说,学识亦十分渊博,住在祝甯家中,给祝家的小女儿们送了不少新奇玩意儿,还给她们讲京城的故事。祝家四个女儿,各个捧着脸,日日就等王禄巡查归来给她们讲故事听,尤其是祝纭欢。 祝纭欢十四五岁正是爱玩、好奇的年纪,有时王禄公务缠身,故事讲到一半就走了,其他姐姐都等着明日再听,但祝纭欢心急,偏要知道结局,有一回王禄下差归来,就看到自己屋门前蹲了个小姑娘,鹅蛋脸,樱桃嘴,眉清目秀,一身红衣尤其漂亮。 王禄问她:“怎么蹲在这了?” -- 第28页 她说:“王大人,我在等你一个结尾。” 王禄在祝府住的一个月,祝纭欢找康平远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月的光景都待在了王禄的房里。 时间过得很快,王禄临行前那一晚,祝纭欢趴在王禄案前,困了都不肯走,求着王禄再讲一个,就讲一个…… 王禄瞧着面前女子在烛光下明艳的脸,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想同我去京城吗?” 祝纭欢是趁着夜色走的,康平远从校场回来,看到的就是祝纭欢不知何时放在他桌上的一封信,信上说:不要寻她,不要想她。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康平远惹急了,枪都没卸,找上祝府。 康平远怒气冲冲,要找祝纭欢要个说法,可怎知一进门,就见祝甯夫妇二人在屋中抱头痛哭…… 康平远耐着性子问了缘由,不问还好,一问更是怒上心头——那监察御史蛮横无理,欺男霸女,好好的客栈不住,偏要住到他们府中,竟是这般包藏祸心! 祝甯夫妇骂了好久,才勉强冷静下来,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康平远,大概就是王禄看上了祝纭欢的美貌,硬要把人带到京城去,否则就上折子参他们治理不当,要罢他的官,连康提督也要遭殃! 康平远在边陲生活了十几年,竟是不知还有如此可耻之人,翻身上马就要去把祝纭欢追回来,可是他的马还未动,准岳父陡然拦在马前,说什么都不许他去。 “王禄是都察院出身,官几品,势多大,远不是我们这种边境小吏可想的,他家在常州,家境富庶,手中还握着好几条商路,你这么贸然上去,就是鸡蛋碰石头,蚍蜉撼大树,去就是送死!” 康平远哪里听得进去,还有一个月,祝纭欢就要嫁给他了,变故如此突然,要他怎么接受?康平远不肯,执意要把人追回来。 三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祝家夫妇跪在知府大门前,头磕在地上,求康平远别去。夫妇二人年近半百,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他们怎会不伤心?他们只会比康平远更难过。 康平远急红了眼,但面前的人也是他最敬重的长辈,他失去的是心上人,可他们失去的是养育多年的女儿,孰更难过,可想而知。康平远勒紧马绳,指节发白,望着城门的方向,久久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此后一个月,康平远日日登门拜访,一来是想替祝妤欢照顾父母,二是想等祝纭欢的回信,若她的信中讲到一点不好,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京城救她回来。 可半年过去,祝纭欢音信全无。 又是一年中秋,康平远提着自家新做的月饼前去祝府探望,可谁知刚跨进院门,便听到屋内的谈话声—— “王禄留下的聘礼还剩多少?” “还有好几箱呢,王家不愧是常州首富,出手就是阔绰,夫人就放心吧,往后咱这一辈子就是荣华富贵。”祝甯笑得满足,啧啧作叹,“还是纭欢历害,嫁了个这么有本事的夫婿。” 祝夫人有点吃味,但还是高兴:“那还不是我生得好。” “是是是,都是夫人的功劳。”祝甯哄道,“王禄没来前,我觉得康平远还算不错,他爹读过两年书,会功夫,提督大小算个官,平远也不错,俊朗,踏实……可见着王禄才知道俊朗踏实有啥用,再厉害也是一辈子在益州吃土的命。” “说白了,康献忠就是被贬益州,开国这么多年,你见哪个被贬之人还有出头之日?他到益州快二十年了,皇上要能想起他,他早就回去了!” “不说这些……”祝夫人拍了拍丈夫的后背,劝他宽心,祝甯也是个忠厚之人,祝纭欢跟王禄走后,他自觉亏欠康家,这一年来,夜里总睡不好,“也不知欢欢嫁过去怎么样了,大半年了也没个回信,当初她要给王禄做妾,我是不大愿意的,这做妾就得吃苦……” 祝甯也宽慰夫人:“在大户人家吃苦,和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吃苦哪能比?去了京城就是荣华富贵,吃的是富贵荣华的苦,生的是富贵荣华的病……我看王禄是个好人,虽然大手大脚了些,有钱人的毛病也多,但对纭欢却是实打实的好。” “欢欢也这么说……”祝夫人也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初欢欢看上康平远就是图他长得好看,个子高,可天底下到底是好看的男子多,有出息的男子少,王禄样貌、本事一样不缺,还读过书,讲过的全是欢欢没见过东西,哪像康家那毛头小子,送个簪子,都是街头第一个簪子铺挑的,满心满眼地送过来,当她没见识……” “诶,别说了,今日是中秋,平远说不定还来呢,省得被他听到……” 康平远不仅听到了,还生怕自己听错,从头听到尾,一字不落地听完了,祝氏夫妇的声音渐小,化成了他脚底的寒气,丝丝地从足底往上冒,康平远不敢相信,甚至潜入祝家库房,发现了那些所谓的聘礼,六七个大箱子齐齐码在里头,里头全是珠玉宝翠,真金白银地告诉康平远,祝纭欢背叛了他。 不是强抢民女,没有不情愿,祝纭欢甚至不想看见他,一封信,连夜走,他这半年的心心念念全是笑话…… 康平远彻底恨上了祝纭欢,一日一夜,当初有多真切的喜欢过如今就有多真切的恨,所以当他听说皇上在赤水峡关中了圈套,被东胡兵掳走时,他一口酒入肠,带着三千人就上了。 -- 第29页 他赌他能把那个傻皇帝救出来,他赌他不会一辈子在益州,他拿一条命去搏前程,然后,他成功了,他射出那一箭时,东胡秃子人仰马翻,他心里都在谢,谢祝纭欢教会他的这些东西。 平乱很快结束,后来论功行赏,康献忠守城有功,封了长宁伯,举家迁京,圣旨下来时,康献忠拍了拍康平远,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 到京城的头三个月,京中处处是有关康平远的戏文,把他吹得天花乱坠,他自己听了都笑,心里想的却是,祝纭欢一定也听见了。 又过了几个月,母亲忽然劝他娶亲,说想抱孙子,又说如今家中有了爵位,联姻对父亲的仕途有益。 康平远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也表示自己同意了。 他是后来才知道母亲帮他找的姻缘,是中书左丞的嫡女,沈家的三小姐沈栀,听说是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礼的女子,康平远无心听这些评价,随母亲去了。 大婚当夜,康平远喝了很多酒,他终于成亲了,但和他拜天地的却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他醉醺醺地回屋,脚步不稳,掀了沈栀的盖头,里面那人一袭红嫁衣,眸剪春水明艳动人,她很静,就这么看着他,眼无波澜,却让他无端觉得有三分像祝纭欢! 康平远勃然大怒,直接把沈栀从床上提了起来,推出门外。 平乱他赌赢了,封官进爵来了京城,大街小巷皆是他的话本,他以为自己赢了祝纭欢,但没有。 原以为平息的爱与恨在日夜中交替疯长,他越来越不能直视沈栀的脸,把人赶去了城外的庄子,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他日日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是真的无感了,可他又一次遇上祝纭欢。s几乎是迎面遇上的,避无可避,康平远当时的脑子都空了,他握刀,想站得魁梧英俊,不染红尘,但他不能,他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一言不发地看着祝纭欢离开。 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浑浑噩噩,他尾随她,也不上前攀谈,也不见她。 他在朝上见到了那个所谓的王禄,几年过去,玉树临风的监察御史大腹便便,不见一丝所谓的英气,康平远觉得可笑,自己竟是比不过这样的人。 他不想认,借着祝纭欢冲撞长宁伯府车驾的缘由,把人带回了家中,他要了她,并且不准备把她还给王禄。 话本子里怎么说?强娶豪夺。 康平远在朝权势通天,王禄怎可能是他的对手,罢了官后,带着发妻回了常州老家,连祝纭欢都忘了。 祝纭欢想跟王禄走,康平远把她关了起来,关在了他与沈栀的婚房里,两人日日都在吵架,祝纭欢本就性子乖张,康平远越凶,祝纭欢越是不满,她被关起来后,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去找王禄。” 康平远哪里肯,所以他把沈栀接了回来,祝纭欢最好面子,她敢这么闹,无非是仗着康平远喜欢她,可有了沈栀就不一样了,康平远能看出她们有三分像,祝纭欢又怎会看不出来? 果然,沈栀一回来,就转走了祝纭欢大半的怒火,祝纭欢去找沈栀撒气,留给康平远的就只剩撒娇了,她要他给她做主,康平远乐得替她说话。 直到后来沈栀病了,许久出不了门,祝纭欢又开始闹了,她抱怨康平远蛮横不讲理,说他控制欲强,说自己不喜欢他,康平远最听不得的就是最后一句,又把人压在床上,堵住了口。 祝纭欢怀孕了,脾气愈发大,两人吵吵闹闹一年多,康平远身心俱疲,连母亲都问她,娶这么一个女人回来为了什么? 康平远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累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又看到了沈栀,沈栀很安静,坐在窗前读书,一坐便是一日,暮色洒在她的侧颜上,静谧安然,比日光更美的是她垂眉低首的明眸皓齿。 安静的沈栀,温柔的沈栀,婉约的沈栀,他悄悄去看过她好几回,也是每每在这时候,他才觉得心中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像做贼一样偷窥,但也被撞上两回,被沈栀发现的感觉很不好,像是陡然被侵犯领地的雄狮,可他还是想去看她。 她真的和祝纭欢很像,但又和祝纭欢不像,她仿佛是祝纭欢对他的弥补…… 父亲骤然离世,康平远心情颓唐,可祝纭欢并不体贴,她在怀孕之后,便一直不让康平远碰。其实祝纭欢一直很抗拒他,所有的种种都是他强迫的。 那一晚,康平远喝了很多酒,回来的路上刚好路过沈栀的院子。 因为生病,沈栀的院子里一直有股药香,很好闻,康平远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推开卧房的门时,把沈栀吓着了,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突然惊醒的小鹿。 康平远觉得沈栀这幅样子真乖,他忽然想占有她。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她没想到沈栀这么抗拒,甚至打了他! 冬羽毁了容,沈栀划伤脖子,大出血,两人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事情闹得很大,府中上下无人不知。康平远丢了人,开始不待见沈栀,连后来祝纭欢诞下子嗣,求他要正妻之位他都同意了。 那是半年后,他第一次踏进沈栀的院子,院子里冷得可怕,当初种的那些花全没了,烧枯的痕迹没人打理,到处都是荒败,他走进来时没由来的心慌,“吱呀”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沈栀的尸体。 -- 第30页 在那之后,康平远对祝纭欢的态度骤然冷了下来,祝纭欢不知是初为人母,还是怎么了,不再闹也不吵,日日都在院子里陪孩子,乖巧得不像她。 康平远看她蹲在床前,给孩子摇拨浪鼓,忍不住蹙眉,近来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孩子身上,分不出半点给他。 他原以为祝纭欢长大了,但她总是出乎她的意料,进门两年了,她竟然跟王禄还有来往——他们背着他就敢在长宁伯府亲亲我我,康平远怒不可遏,叫人把王禄打死在了官道上。 祝纭欢疯了,要康平远杀人偿命,可这点小打小闹对康平远来说不痛不痒,她又被康平远关了起来,关在了当初沈栀的屋子里。 祝纭欢歇斯底里,无数次寻死,到最后真的受不了了,她跪下来求康平远让她死,告诉康平远她从没爱过她,说孩子不是他的。 康平远薅住祝纭欢的头发,恶狠狠地瞪着她,祝纭欢坐在地上,指着康平远边笑边骂,说康平远捡了个破鞋,还替别人养孩子。 康平远气得眼睛都红了,一气之下,砍掉了祝纭欢的一只手,不让她死,就这么让她日日看着。 祝纭欢彻底疯了,康平远也不大正常,有一回下人收拾沈栀的东西,竟发现衣柜下面,沈栀用箱柜装好的嫁衣和鸳鸯盖头。 康平远记得沈栀那个小丫鬟说过,嫁衣和盖头都是沈栀亲手绣的,沈栀为了绣这嫁衣好久都没出门,伤了好几次手…… 下人原想拿去扔掉,但康平远把它留了下来,那一夜,他看着嫁衣,一夜没睡,他彻底明白,爱他的人只有沈栀。 康平远让祝纭欢和她的孩子死了,他不再喜欢他们。 尚书府摆宴,帖子递到了长宁伯府,康平远本来兴致缺缺,不想遇到沈栀的二姐姐,他特意上前问候,却又听到了他不想听的东西——沈静瑶说当初沈计财想要她嫁给康平远,她原该是康平远的新娘,沈栀和傅晗订过娃娃亲,是她逼着沈栀不得不嫁给康平远。 康平远听到这话,杀意顿生,他不信沈栀不喜欢他,沈栀若是不喜欢她,怎会亲手绣嫁衣?当初他对她百般折磨,她都甘之如饴,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夜色朦胧,乌云蔽月,康平远让人把沈静瑶绑了出来,把人按在护城河里,问了无数遍,想就想听沈静瑶说一句,沈栀是喜欢他的…… 但是沈静瑶从始至终都没说过。 康平远失魂落魄地回来,他把那身嫁衣扔掉,半夜又跑去捡回来,上面还留有馨香,他嗅着这个味道,想到了沈栀在窗边绣花的模样…… “康镇抚……” “康镇抚!” 康平远瞬间醒神,皇上看他愣神的模样不由失笑:“看上哪家小姐了,这么出神?”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纠葛写完了(躺平) 第17章 花园 这话若问的是江谏,那便是一溜串的闺名了,但皇上偏偏问的是康平远。旁人不知晓选妃之事,康平远是知道的,虽说皇上意在让康攸宁进宫,但名义上,这些大家闺秀皆是皇上的备选,不管康平远说了谁,都有跟皇上抢女人之嫌。 康平远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若是未经历重生,他可能直接就说了,但前世死得潦草,让他学会了谨慎。 康平远微微俯身,敛去眼底的神色:“回皇上,没看哪家小姐,就是攸宁好像有事找臣。” 皇上的目光转回殿中,远远看见那个纤细的背影,笑道:“你们兄妹倒是感情深厚。” 康平远的眼底也染上一丝温柔:“家中就微臣和攸宁两个孩子,攸宁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只能和微臣这个做大哥的亲近些了……” “亲近些好,兄妹俩往后也能有个照应。”皇上微微颔首,轻轻拍了拍康平远的肩。 身后,赵公公默契地低下头,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另一边光露殿内,二试的绣图已经递上去给皇后及诸位娘娘过目。 绣绷一一在娘娘们手中传过,未至一刻,芓紫石榴裙的容妃忽然举起一张绣图,豆蔻色的指尖捏着绣图一角:“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①,这诗的意趣非凡,绣面也是别致,就是不知出自哪家小姐之手?” 众人齐齐抬头,只见那绣面一座鹊桥隔开两片星宿,织女与牛郎相望,桥上人影两相依偎,依恋情深,可身后滚滚而来的银河,又预示了两人的分别,乍现几分黯然神伤。 众人的余光相互试探,片刻,傅婉黄莺般的清悦声音响起,她规矩地福了礼:“……是臣女的。” 容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算柔和:“秦观的《鹊桥仙》讲尽情深意长,你小小年纪就能明白这么复杂的情思,可见才情……” 皇后娘娘将绣绷拿到手中,也不禁道:“绣这句的姑娘不少,独你这份意趣横生,算得上巧思妙想。” “谢皇后娘娘,容妃娘娘夸赞。”傅婉又福身,她紧张又开心时,话尤其少,总怕自己会不小心笑出声来。 皇后娘娘看到这小姑娘假装绷紧的小脸和故意拧着眉,觉得有趣,不由道笑道:“只不过你这个绣功……与这缠绵的情趣倒是有些不相符了。” 傅婉自然明白皇后话中的深意,也开起玩笑来:“工整的绣功与凌乱的意趣不也正是缠绵的一种?” -- 第31页 此话一落,光露殿中的气氛淡然了不少,不少姑娘小姐的脸上渐复红润,皇后娘娘就笑:“你这丫头倒是机灵。” 说完傅婉的绣图,娘娘们又拿起好几张绣面与阶下的小姐们闲聊,大多是随意问几个问题,诸如针法之类,鸳鸯绣成了肥啾,月季绣成了玫瑰,笑话也偶尔冒出来,惹得气氛舒适。 问到最后,才终于说到了沈栀。 众人抬头时,就看到一幅干净漂亮的绣面,天上明月照团花,团花私下勾红线,取的是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②之意。 容妃端着绣面看了又看,幽幽道:“沈三小姐这绣面倒是很不一般……家家乞巧用挂有红绸的祈愿福来替代,红绸连着红线交绕纠缠,倒是真有几万条之意,这花卉琳琅满目,也象征着万家灯火……”话说到此,容妃忽然语气一顿,“就是这吟风弄月之意,少了些……” 身侧有嫔妃补充道:“方才靖安王殿下只说是七夕的诗句就可……” “可靖安王殿下也说了朝朝暮暮,牵牛织女……”容妃的声音稍微弱了点,把目光落在江谏身上。 江谏见麻烦找上自己,只得起身:“予安才疏学浅,往日只顾着看花看雪看月亮了,倒是不知七夕的诗句竟还有这等不缠绵悱恻的,确实是三小姐博学,在下失策……”说着,江谏对沈栀拜了一拜,这便是觉得沈栀的绣面没问题了。 沈栀惊恐,连忙回了个礼。 容妃心中暗暗不畅快,她亦精通女红,自然看得出沈栀的绣功在一众小姐中一骑绝尘,但她并不想沈栀赢。 双环玉扣是不世出的宝贝,天底下只有两对,一对被皇上赐给了老靖安王,另一对如今正在皇后手中,是皇上做主,让这对玉扣以皇后的身份送出去的,这是皇上在替皇后做人情。 常州水患,皇后母家钟家在此次赈灾□□不可没,皇上虽偏宠容妃,但该给皇后的尊荣却从未少过一分,容妃想到这,愈是心疼得紧,她求了皇上许久,说想要这对玉扣,可皇上就是不允,眼见着终于要送去了,可那人竟可能是沈栀! 沈栀是皇后的侄女,这双环玉扣到了沈栀的手里和到了皇后的手里有什么区别? 容妃母家出身兵部,皇上分外倚仗,所以在后宫,唯有她能同皇后娘娘争上一二,她无所谓输赢,但就是不想赢的人是皇后。 殿中僵局渐成,皇后抿了一口清茶:“七夕的诗句这般多,也不尽句句都写男女缠绵,光看沈三姑娘的勾线便是精妙颇多,意向富有灵气,万家齐盼乞巧的盛况如图可见,如今内乱已除,天下太平,这绣面所表的百姓期盼不正是大周如今的画面吗?”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原来一场吟风弄月,扯到了大周的国运,谁敢质疑? 容妃脸上的笑颜一僵,陪笑两句:“到底是诗礼之家出身的小姐,立局果然大气……”阴阳怪气地说完,容妃忽然想起来一试第一的康攸宁,方才问了这么久好似一直还未问到她,如若她能和沈栀分庭抗礼,说不定还能加试一场,这双环玉扣,也不一定就会落到沈栀手里。 这么想来,容妃松了一口气,选绣图的手快了很多,陡然举起案上的一幅图,却是脸色愈发沉,只见那绣面上仅零零散散地绣着几朵花和一对鸳鸯,依稀能看出几分七夕之意,就是不知出自哪家诗。 容妃方才被皇后驳了两句,这会儿语气也不见好,尤其是记得这幅刺绣呈上来时,宫女回禀说这家小姐,没说是绣的什么诗句…… “这是哪家小姐的绣图?” 在座静了一静,竟是片刻无人吭声,面面相觑之后,康攸宁往前了一步,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是臣女……” 容妃的面色沉了又沉,原本被傅婉淡化的威严又端了出来,方才殿中作答,康攸宁算得上有几分聪明,这故意不告诉宫女诗句的手段也很好理解,无疑就是想让娘娘们问到她,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心眼都使到她身上来了,容妃倒是想看看这个康攸宁怎么用嘴把这幅参差不平的绣品说出花来。 “迢迢……织女……愿做鸳鸯……”康攸宁支支吾吾,半天出不来一句话。 容妃不耐烦了:“哪家诗?迢迢牵牛星?你背错了吧?” 康攸宁瞬间慌了,与其背错,倒不如说不会,她跪了下来:“不是不是,臣女未有学过七夕的诗……” 她的绣功一般,唯一会的绣品就是府中幕僚替她选的那幅燕山图,还是父亲花了大价钱请京中刺绣师傅手把手教的。她没基础,亦不是聪慧之人,光是学就花了三个月,其他的时间全用在了练习上,师傅也说,她的绣功细看便能发现很多瑕疵,要想赢,只能凭巧取胜,于是乎康攸宁学的针法尽是冷门古法。 可谁知今日宫宴,题目突然改了,康攸宁会的那些东西丝毫用不上,巡视宫女的脚步声响在她耳边,每一步都让她慌张,到最后,仅能拼拼凑凑出自己知晓的意向,胡乱绣上去…… 容妃见她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看不上眼,不由想起京中盛传的言论,心生鄙夷渐生—— “方才见你一试作答,你志趣不凡,倒是不知你竟然没读过七夕诗……”容妃一句话点到为止,她原以为康攸宁能让在她皇后面前扳回一城,但到底是竖子无用。 若是没有一试那番话,康攸宁顶多算是绣功不佳,没读过诗,可一试在前,康攸宁为国为民的言论还得了皇后娘娘的夸赞,这么自己跟自己一对比,高下立现,不是作伪是什么?虚有其表,哗众取宠。 -- 第32页 容妃将皇后的“一收一放”学了个表面,也不知是真的在宽慰,还是在讽刺,语气慢慢:“你虽然刺绣一般,但穿针引线第一,倒是也不必气馁,毕竟人各有长……” 天下话这么多,容妃说一句好好练习都比这一句人各有长说得好,她这句话说得康攸宁像是只会缝衣服的裁缝,而不是能做刺绣的大家闺秀,这是在暗讽康攸宁的出身呢! 众人听完,替康攸宁和容妃各捏了一把汗,一面是担心容妃会因此得罪康家,一方面又替康攸宁难堪。 康攸宁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手藏在袖中,紧紧捏着,垂着的眼神里藏着滔天的恨意,只恨自己不能当面把容妃骂回去…… 赛巧结束,沈栀一个一试第二,一个二试第一,莫名其妙就成了赛巧魁首,喜从天降,沈栀从皇后手中接过玉扣时,神清都还有些恍惚。 “宫宴开席,诸位夫人小姐不必拘礼,只当是家宴。” 梳洗回来,还未入座,沈栀竟在殿门边遇到了许久未见的傅晗。 傅晗一袭玉色长袍,尽显面色温和:“沈姑娘,许久未见。” 沈栀先行一礼:“傅公子万福。” “今日后花园的蜡菊开得甚好,沈姑娘有兴趣一道去看看吗?”傅晗是平眉,所以就算是笑,也不明朗。 第18章 恐男 蜡菊衔月开,露华香衣重,谁家野情惬,万花园中人。 采薇院的两个小丫鬟冬羽和冬雀站在凉亭十步远处,脸上的笑容玩味,各自撇开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模样。 莲池中的荷花高高低低地开着,在夜风里送来几缕清幽的芬芳,沈栀站在傅晗三步远的位置里,后背就是冬羽她们,脸上的表情柔和。 傅晗背着一只手,语气温柔:“今年迁任大理寺,公务繁多,倒是许久未见你了。” 若是大理寺的同僚在此,听傅晗这语气说话,断然是大惊失色,傅晗哪时候语气这么温柔过? 沈栀弯着眉眼,她笑得浅的时候,脸上的梨涡并不明显:“大理寺日理万机,整日为百姓们奔波,忙的都是大案要案,傅公子心怀百姓,自然是更忙些。” 傅晗轻叹一声,心里说:你要是寻我,我肯定是不忙的……但也只是想想,口上依旧正经:“听闻沈左丞南下常州赈灾,一切安好?” “父亲一切都好,信中说是月末便回来了。” “那便好……”傅晗的声音低了些,转开步子,去看莲池中的荷花,忽然问道,“沈姑娘过得好吗?” 沈栀侧了侧头:“挺好的,劳傅公子挂心。” 三句话说着,一句没在点上,傅晗只能道:“听闻我母亲上门拜访,你们可曾遇上?”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沈栀实话道:“傅夫人登门拜访,理应由主母接待,未见二伯母找过我,也没见着傅夫人。” “这样啊……”傅晗松了一口气。 母亲身边的李妈妈透露,说夫人去了一趟丞相府,回来后心情很不愉快,傅晗担心母亲对沈栀有什么意见,又苦于没有见面的机会,一等二等便等到了七夕宫宴……如今听沈栀这么一说,才终于是放下心来,两人连面都没见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冲突。 “前段时间庙会,婉婉让你给我求平安福,这事婉婉唐突了,我知你一向守礼,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婉婉也是忧兄心切,傅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并不介意。”沈栀这话的意思是她并不觉得唐突,可落在傅晗耳朵里,重点就偏到了沈栀并不介意给他求平安福上。 “听婉婉说你们在石猴那给我求了不少平安……”说着,傅晗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前几日办差,路过福荣大街,见到这簪子做得很是别致,觉得很适合你……” 说着像是怕沈栀不肯收,补充道:“这簪子是成对买的,家中仅有婉婉一个妹妹,放着也是闲置,想到沈姑娘平日里对婉婉多有照顾,这簪子还请你收下……” 沈栀的目光落在发簪上,目光一下子微妙了起来,若是冬羽在,也一定能认出来这发簪就是孙大娘首饰铺里的簪子,还是孙大娘用沈栀的图做出来的簪子。 见沈栀许久未说话,傅晗难得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沈栀语气很轻,“只是这簪子……是我做的。” 一息之间,夜色凉了许多。 沈栀却难得俏皮:“是背着家里偷偷和外面的首饰铺子一起做的小生意,家中并不知道,婉婉也不知道,既然被傅公子撞上了,我也不好瞒着,但还希望傅公子莫要将此事告诉我的家人。” 傅晗长这么大,还从未遇到过这么尴尬的场面,他把簪子收回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 “……好。” 七夕节是可以交换礼物的,男子向女子送礼,女子若是喜欢便会把她们准备的巧果巧酥,还有藏了枣的饺子赠与他们,但看来,他是拿不到了。 傅晗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被傅婉嘲笑:“沈姑娘的心意,我明白了。” 沈栀福了福礼:“那沈栀便告辞了。” 夜色降临,晚风都是冷的,方才沈栀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一吹,忍不住颤了一下。 自前世那一日惊心后,沈栀就不能与男子有亲密接触了,人多时,站得近些,勉强可以接受,但独处不行,超过了沈栀认为的安全距离,她便会控制不住地出冷汗、心悸、发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知道自己嫁不了人了…… -- 第33页 既然如此,又何必耽误别人?傅晗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但还是那句话,沈静瑶要不了,沈栀又要得起吗? 傅晗喜欢她知书守礼,克恭克顺,所以她把簪子的事告诉他,意思是她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她不乖,也不懂事,聪明人说话不必那么直白,点到为止,傅晗也知道了她的心意。 解决了一桩心事,沈栀心情舒畅了很多,傅晗之于她上辈子的情谊太重,她欠他一句交代的。 路过后花园,沈栀刚绕过假山,忽然几声猫叫传来,惹得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沈栀侧头去找,后花园怎么会有猫呢? 她循着声音往前走,就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窝在草地上,舒服的小憩,眯着眼睛,不时轻舔自己的小爪子,可爱得不行。 后花园是去光露殿的必经之路,这会儿宫宴,人都往光露殿去了,人迹奚落,沈栀心想,它或许不小心走丢了。于是她走过去把猫抱起来,她正要去光露殿,顺便把它带走吧,也替她找一下主人。 猫很乖,陡然被陌生人抱进怀里,也只是睁开了一只眼睛看了沈栀一眼,觉得安全,又重新睡着了,一动一动的胡须扫在她的手背上,有点痒。 刚准备起身,下一秒,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很近地响起,沈栀吓了一跳,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沈栀的脸“唰”一下地全白了,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退,脸上的恐惧明显。 江谏有些意外:“三小姐这是做什么?” 沈栀害怕得口不择言:“您离我远点……” 江谏挑眉:“可是你怀里的猫,是我的。” 说的是猫,可看的却是沈栀。 “我……”沈栀的呼吸很重,额头汗涔涔的,江谏离她很近,几乎是一步上前就能碰到她,沈栀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了。 江谏见她这么怕,却依旧抱着猫,丝毫没有要还的意思,觉得有趣,索性蹲了下来,对上她直勾勾的目光,玩味地笑了一下:“三小姐到底要看我几次?” 从方才赛巧一试,沈栀就一直在看江谏,虽然她从未与江谏接触过,可并不妨碍她依旧觉得江谏是个危险的人。他的眼神总让人看不透,而看不透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忽然,江谏道:“喘气。” 沈栀连眸光都停了,从江谏来之后,她连呼吸都不敢。 江谏似乎是才察觉出不对,抬眸一扫,果然见她额上一片汗,他微微挑眉,这位三小姐倒是比他想的还要有趣。 想起她方才说的那句离她远点的话,江谏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你怕我?” 还没等她回答,江谏又问:“怕我,第一次见面就对我说那种话?” 他一副勤学好问的模样,一上来就问到让人心跳不齐的事。 果然,江谏一退,沈栀就开始呼吸了,她的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只说了句冒犯。 沈栀的声音里带着很轻的哭腔,很小的哽咽了一声,江谏蹙眉,又退一步,目光注意到沈栀抱着猫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 “……你不能和人靠近?” 不对,她今日还捏了家中丫鬟的脸。 “你不能靠近男人?” 沈栀瞬间抬头,江谏知道他说对了。 “那你还和傅晗在凉亭说话?” “……?” 四周静了一下,江谏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轻咳两声:“原以为沈三小姐是真的知书达礼,现在看来竟是有恐男症,稀奇……” 沈栀被揭穿了,也没恼,垂下眼眸,将发颤的手指藏进猫的肚子下,冬羽不在,她只能靠一只猫当护身符,她心里乱乱麻麻地混成一片:“烦请王爷不要告诉别人……” 这猫也是睡得踏实,出了这么大事,也是一动不动,还把头往沈栀的怀里埋,半点没有在他怀里那样不安分的模样。 “你快些起来吧,一会让人看见了不好。”话音一落,江谏转身就走了,他仿佛真是个翩翩有礼的贵公子,失礼的事全然没做过。 “靖安王殿下,您这猫?”沈栀很快站起来。 江谏轻啧一声,想到某个烦人精:“你帮我养几天,养到十二斤再还给我。” “……啊?” - 冬羽和冬雀方才被自家姑娘瞪了一眼,灰溜溜地跑了,这会儿在殿外等了许久又不见人回来,刚准备去找,一抬头人回来了,怀里还多了一只猫。 冬羽惊讶极了:“姑娘,这猫哪来的?” 沈栀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捡的。” 沈栀出趟门,身心俱疲,招呼两个小丫鬟回了席上。 也是直到入席之后,才瞧见了一天未见的沈静瑶。 沈静瑶的脸色算不上好,大殿中粉黛盈盈的珠光映在她脸上,更显她憔悴。 冬羽在她耳侧小声道:“今日二姑娘哪也没去,一直跟在二夫人身边,但二夫人好像在同二姑娘置气,两人一直没说话……” 沈栀的目光从她们面上扫过,没说什么。 筵席散场,沈栀原想着把自己做的巧果和酥饼拿去送给傅婉一些,可食盒拿回来打开一看,有个饺子被人咬了一口,露出里面半个红枣来…… 第19章 狸奴 与此同时,长宁伯康献忠和仪鸾司镇抚康平远站在宣德殿外,后背皆是冷汗。 -- 第34页 方才的震怒余威似还在眼前,两人久久未动。 片刻后,是康平远主动扶住康献忠的手,父子二人才僵着步子从玉阶上下去。 康平远今日倏然瞧见沈栀,心思全放在了她身上,心里只想着要怎么攀谈才不显唐突,全然没注意光露殿中出了这样的纰漏! 康攸宁不仅没拿到赛巧魁首,甚至还被容妃当堂取笑,消息传到皇上耳边,弹开的衣摆都甩到康平远脸上了! 皇上可以接受康攸宁没在赛巧上夺得魁首,也可以接受她只是一个边境出身的黄毛丫头,皇上原可以直接把康攸宁接进宫去,但他偏偏给了康攸宁一个机会,让她在世家贵族面前亮相——她有一副好容颜,身材玲珑有致,铿锵玫瑰的气质是个男人看了都会动心,皇上这是在给康家机会。 康家突然得势,在一直注重门第家世的京城被多少人轻视?今日宫宴,满朝文武皆在,皇上给了康家证明自己即使出身边境,也不流于俗、落落大方的机会,但康家没把握住,康攸宁也没把握住,不仅没把握住还招了个笑柄,落了个贻笑大方的下场。 皇上虽有心提拔,但又怎可能要一个笑话进宫?是一个男人之前,他还是个皇上。 康献忠也是火大,为了此次宫宴,他们花了多少心思?想起那些打点在康攸宁身上如流水的银子,康献忠就肉疼:“怎么就半路杀出一个江予安来!” 康平远亦是咬牙切齿:“这个江谏平日里寻花问柳也就罢了,连女子赛巧都要插上一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晌午在宣德殿闲谈,赵公公说了一嘴:今日的夫人小姐各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香比后花园一园子的花都浓。话音一落,江谏便说他要来作判。 这等小事,皇上自然不会拒绝,还笑着跟康献忠说:予安,就是爱玩。 当时若是知道会有这么大一个坑,康献忠就不可能笑着附和! 康献忠一想到今日自己对江谏说的那些奉承话,额角突突地跳,又想起皇上方才的脸色,一口气憋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忽然有点不放心:“靖安王不会知道了什么吧……” “不可能!”康平远不假思索。 在康平远的记忆中,江谏就是个闲散王爷,他承袭了本该是他兄长的爵位,靠着吃喝玩乐的卖笑本事享着皇上的盛宠,活脱脱一个二世祖,整日里就知道逛花楼,吃花酒,这等纨绔子,哪可能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康平远确信江谏不知道,前世,直到造反,靖安王都没在关键位置上出现过,他不涉朝政,不掌兵权,闹得最凶的一次就是和兄长江彧大吵一架,再无其他。 “他就是乱拳打中老师傅。”康平远紧蹙着眉,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谁说。 出了宫门,康献忠的心神才微微定下来一些,看见门口的车轿,脸色算不上好。 “大姑娘呢?” 马车边的小吏垂着头,恭敬回道:“已经回府了……” 康献忠微微颔首,转过头来看康平远:“皇上那边……” 康平远定了定心神:“爹就放心回去吧,宫里这边我盯着,皇上我来应付。” - 近日,采薇院里多了只猫,也多了好些蒲团和猫砂,原本整洁的居室因为三三两两的蒲团,显得凌乱了很多,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这可是靖安王殿下的猫,磕着碰着,沈栀都承担不起。 日上柳梢头,人坐廊下候,绣帘曼卷,沈栀坐在廊房喝茶,冬羽拿着孔雀尾羽在这只小白猫面前摇摆,逗得这只猫一愣一愣的。 “这猫也太乖了,也不跑也不闹,整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就吃。”冬羽看它举起毛茸茸的小爪子,想要扑孔雀羽却又不敢扑的模样,心都化了,没撑过一会儿,就把孔雀羽递到猫爪下,贡它□□,这已经是这几天报废的第六根孔雀尾羽了,但冬羽心甘情愿,甚至替猫猫揉揉下巴,享受猫猫的轻蹭。 沈栀在翻医书,养猫的注意事项写了好几页,夜里睡前都在想怎么把猫祖宗养到十二斤,然后恭恭敬敬地送回去,尤其是昨日买了称,说是这猫才八斤半,沈栀更忧郁了。 靖安王的狸奴,真不好当。 “姑娘,这猫有名字吗?” “……” 沈栀扶额,她真是一无所知就把猫接回来了。 当时场面太混乱,沈栀脑子都不转了,江谏说什么是什么,太失礼了,沈栀握着笔的指尖有些热,她换了一只手,继续写,又想这猫不是自己的,将来总要还,名字这么有感情的东西,还是别了……而且起了名字,要是不好听,说不定还会得罪靖安王殿下…… 沈栀又愁了起来,不过没愁到一会儿,冬雀就引着人进来了。 只见门洞处来了一人,一身嫩黄碎花长褙子,内搭白色云纹抹胸褶裙,鬓边一串淡色珠花,脚步轻快,到廊房的窗边俏皮地跟沈栀打招呼,声音带着几分清爽,仿若夏日的云彩。 “沈三姑娘万福。” “念悠姐来了!”沈栀喜上眉梢,忙请人进来坐下。 苏念悠是太医院院使的女儿,在京城的世家小姐里头,养猫最是出名,家中收留了不少流浪猫。两年前的宫宴上,沈栀同苏念悠有过一面之缘,算是有些情分。 “昨日宫宴太忙,都没来得及同沈三姑娘说上话。”苏念悠坐下后,把小礼物盒子放在了沈栀的手边,“家中自制的花茶,有安神养颜之效。” -- 第35页 “叫我沈栀,或者之之就好。”沈栀惊讶地接过礼物。 苏念悠比沈栀要大上一些,但却一直未有婚配,到底是太医院使的老来女,夫妇二人都心疼得紧,选女婿也挑得谨慎,一来二去,弄得现在苏念悠十六了都还没嫁人。 “怎么忽然要养猫?”苏念悠往沈栀的桌案上扫了一圈,尽是些《本草纲目》、《酉阳杂俎》还有一些诗集,这哪是养猫啊,苏念悠看了只想笑。 沈栀面上有些热:“捡到的……” “我一会儿走时给你列些注意事项。”苏念悠把猫抱起来,因为有些舍不得孔雀尾羽,表情还有些挣扎,但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这新狸奴撸猫很有一手,于是又高贵冷艳地安静了下来,“你这猫抱着好瘦,不愧是捡的。” 沈栀尴尬地笑笑:“但是颜色很漂亮。” “这倒是,这种通身雪白的猫已经很少见了,难怪你会把它捡回来,这要是遇上我,我肯定也舍不得让它在外面流浪。” 沈栀趴了桌,伸指戳了戳它脸上的软肉,猫被她弄得舒服了,伸着粉色掌心的小爪子也想碰碰她的手:“希望它遇上的是个好人家。” “遇上你还不算是好人家?”苏念悠瞧着她笑,“怎么,你不是及笄了吗?家中给你相了哪位好人家?” 苏念悠的目光滴溜溜地在沈栀脸上打转,八卦的意味很浓:“听说你和傅家的公子……” “二伯母在谈。”沈栀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总之现在只有江谏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 “长辈在谈,是长辈们的事,你自己呢?没有喜欢的人?”苏念悠见她提起傅公子,沈栀脸上没有半分羞赧的表情,就知道沈栀不喜欢他,不过她也没问原因,人人听说沈栀和傅晗的亲事,都道郎才女貌,但苏念悠一直觉得不配,两个乖小孩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还说我呢?苏姐姐不也没有许人家?”沈栀答不出,只能反问。 “快许了吧,不过我爹最近忙死了,整日在太医院里回不来,说是在研究什么药,隔三岔五地拉我去给他打下手,害得我想去京郊看人赛马都不行……”苏念悠是个直肠子,说起话来也从不绕弯,所以人看着也很大气。 “快许了?”沈栀有些许惊讶,倒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是念悠姐有心上人了,还是伯父相中了哪家公子?” “算是我看上了吧。”苏念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好意思,“一直没找到机会给我爹说。” “所以说你想去京郊看那人赛马?”沈栀的语气里都是惊讶,赛马哪是姑娘家去的呀…… “女扮男装。”苏念悠很直接,“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沈栀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花茶接早了,如今猫也在别人手上,她只能忐忑地问:“是谁家公子?” “兵部职方清吏司的一个小郎中,叫裴丞。” 第20章 赛马 沈栀换衣裳时,神清还有些恍恍惚惚,她请苏念悠来,分明是想请教她如何养猫,怎么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沈栀晃了晃脑袋,觉得话本子里说得对,最聪明的猎人往往总是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陇犀校场在京郊西二里外,从前是兵马司的训练场,这几年兵马司职权变更,这块地就荒置了,成了京中富家公子们吃喝玩乐的消遣地,偶尔打打马球,再不然就是赛马,再往西去,是一片林场,林中常有野兽出没,因而勉强也能算是一块狩猎的风水宝地。 马车使出城外,向西而行,途径两处集市,到了陇犀校场。此地风干天燥,远不见山,风沙过处扬起的全是尘土,沈栀无奈,只得戴上了帷帽。 苏念悠先从马车上下去,再转身,便瞧见着沈栀这副模样,藕白的手臂探进去撩起帽帷,沈栀的下巴露了出来,一个粉白色的弧度,看着就想让人捏一把,苏念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大老爷们戴什么帽子?” 沈栀向后退了一步,逃开对方的手:“小公子也是可以戴帽子的。”校场这边全是男子,她本身就有些担忧,自是要防备一些。 苏念悠轻笑一声,甩了甩自己群青色的衣摆,站得正经:“行吧,你是小公子,我是大老爷们儿。” 两人到了校场,由沈栀递了帖子,苏念悠是五品太医院使的女儿,名头自然不如沈栀那个一品的爹好用。 小吏看到是沈家的名帖,连忙客气地把人往里面请,去了校场旁的草亭,草亭搭得很宽敞,置了几张屏风,落地的桌案边,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热茶,案上都是糕点和叠好的帕子。 沈栀被苏念悠安排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今日穿得素朴,规矩地坐着,宛如哪家逃学外出的矜贵小公子,与周遭的磕磕绊绊格格不入。 苏念悠看了沈栀几眼,有种被美貌唬住的挣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该利用她,但又见小公子本人面上并无不愉快的神色,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放走了。苏念悠收回目光,向小吏打听裴丞的下落,两句话的功夫,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落入小吏手里,小吏喜上眉梢,拜谢后,忙替苏念悠办差去了。 “他们还在赛马,前面那棵歪脖子树是终点,一会儿他们就跑过来了。”苏念悠从旁边的大桌上给沈栀挑挑拣拣了一些甜糕,殷勤地端过来。 沈栀点头,远远眺见那棵其貌不扬的树,心里觉得贵公子们玩的花样真多,比她们这些只能在家绣花的姑娘强多了。 -- 第36页 小坐了没一会儿,山摇地动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黄沙滚滚,浓烟模糊了视线,紧接着几道黑影从黄沙漫卷中冲了出来——原本响成一片的马蹄声中有几声格外清晰。 沈栀定睛一看,便见为首的男子一身暗红色劲装,如墨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就算看不清,也能想象马上的人是如何的目光如炬,似乎马蹄所向之处便是他们的归路。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少年的轮廓也越发清晰,沈栀在黄沙中看清了那个少年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七分佻达三分妖邪,竟是江谏! 似乎是冲过某条终点线,马声渐渐消落,男子们高坐马上,围在一起谈笑,不知是在谈论彩头还是在讨论马术。 沈栀抿了一口茶,心想原来这个酒色纨绔,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难怪能在各色秦楼楚馆里俘获姑娘们的芳心。就这么想着,沈栀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就这么偷看,又自知失礼,又偷看,来回几次,沈栀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欲盖弥彰地问道:“裴公子是哪个?” 苏念悠遥手一指:“青袍子的那个。” 沈栀沿着手指望过去,看见了一个体格健硕的男子,没记错的话,方才赛马,这位裴丞裴公子是第二名。但相比与旁人的喜上眉梢,他的表情淡了很多,只能隐隐在眉宇间看到一丝畅快。沈栀没想到裴丞竟是这个类型的男子。 苏念悠很大气,也不拘小节,看着还以为会喜欢同样阔气的男子,不想竟是这种低调内敛的类型。 “你们怎么认识的?”沈栀难得有些好奇。 “在太医署见过几次。” “太医署?他一个兵部郎中,怎么会跑去太医署?” 苏念悠微微蹙眉:“……他受伤了,来找我爹看病。” 沈栀神色稍稍凝重了些:“受伤了还来跑马?”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苏念悠的脸色愈发不好,扶着桌子起了身:“就是这样我才来的。” 沈栀隐隐察觉了什么,没过一会儿,旁侧传来脚步声,小吏引着裴丞过来了。 小吏:“便是这位公子在等大人。” 苏念悠和沈栀今日都是女扮男装,虽然如此,但只要稍微靠近些,便能知道这两人皆是女儿身,好在小吏也是个有眼力的,知道在座的皆是贵人,识相地没有撞破。 裴丞看到苏念悠,原本冷清的脸上倏然一愣,耳廓红了起来:“……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再不来,你的身子还要不要了?” 裴丞的耳廓又红了一点点:“今日是靖安王殿下作局,我不好不来……” “我可不管什么靖安王,就是不想你浪费我的药材。”说着,苏念悠拉着裴丞的手往外走,走过拐角时,才想起来示意沈栀自己先走了。 沈栀:“……” 我是谁,我在哪……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然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她啊。罢了,周围景色不错,到处看看吧,晚些时候再过来把苏念悠接走。 这么想着,沈栀起身,准备去外头跟冬羽她们会合。 下一秒,一只手陡然伸出,从她的脸侧擦了过去,沈栀被吓了个激灵,直接跌到了旁边的坐垫上。 只见来人从桌案上拿走一方帕子,睨了她一眼:“每次都被吓一跳怎么行?” 沈栀忙起身,心跳剧烈,但这回,她记得行礼了:“参见靖安王殿下。” 江谏用帕子擦汗,帕子是烫在热炉上的,这会儿敷在他脖颈上丝丝冒着热气,他一副没瞧见她慌乱的模样,余光却在细细打量。 沈栀今日穿了身远绿色的盘扣长袍,长发全被一根木簪稳稳扶住,整个人显得干脆利落了不少,有几分玉面小公子的味道,就是眉眼还是太柔,动作时带起的帷帽露出她精致的面容,脸还挺小。 “免礼,见你这么多次,这还是你第一次行礼。” 沈栀惶恐:“民女唐突了……” 江谏把帕子扔在案上,坐了下来,从火炉上给自己倒了茶:“能坐下来吗?” 沈栀顿了一下,在隔着江谏两个人的位置的对面坐下。 “看来好多了,至少……”江谏扫了她一眼,刚好抓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语气悠然,“会喘气。” 沈栀不妨,被噎了一下,目光乖了点。 “是不是我多吓你几次,你就能好了?” “……那也不用。”歪理。 “明知不能跟男子有接触,还跑到这种地方来,沈三小姐究竟意欲何为?”江谏今日只用发带系了长发,这会儿长发随着他支着下颌的动作轻扫案前,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配着一袭红衣,像是日行的妖孽。 沈栀不敢直视,垂下了眼眸:“是陪朋友来的。” 江谏又倒了一杯茶,递到沈栀面前:“看来三小姐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个朋友就能让你克服恐惧。” 沈栀十指相扣,嘀咕:“也不知道是因为谁……” “因为谁?”江谏挑了眉。 这可不能乱说,沈栀撇了江谏一眼,噤了声。 江谏语气慢悠悠的:“三小姐到底要看我多少次?”宫宴也看,赛马也看,这会儿坐在他对面还一直看。 沈栀垂眸,觉得这人问她的问题她都回答不了,可他的眼神又直勾勾的,像是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沈栀闭了闭眼,有那么一瞬间,她宁愿自己失礼,也不愿意清醒地坐在这里。 -- 第37页 “靖安王殿下的眼尾有一颗痣……”那颗痣不像寻常的泪痣长在眼尾下方,而是刚好长在眼尾处,很小一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江谏挑眉:“怎么了?” “挺……特别的……”沈栀闭着眼,说了实话。 “因为一颗痣,所以一直看我?从城里追到京郊?”江谏的语气莫名地又悠扬了一点。 “……那是因为靖安王殿下托我养猫,但我太不会。”沈栀急急开口,打断他的臆想,“碰巧我有个朋友很擅长养猫,我便向她请教,作为交换,我陪她过来看赛马。” 一番话倒是有理有据,关系分明,江谏点了头,口上却说:“那你怎么不问我?” 沈栀说完才后知后觉,刚刚她回避的话,还是交代了个清楚,心觉靖安王此人果然深不可测。如此,再怎么搪塞他,也会被绕着弯问个彻底,还不如如实答:“……王爷位高权重,日理万机,民女怎敢轻易打扰,况且王爷是外男,不方便……” “确实日理万机。”江谏捏起杯盏,小小白玉杯在他手中轻旋,“但外男和三小姐吃杯茶的时间还是有的。” 沈栀:“……”这人总不让人好好说话。 “王爷,人都到了。”小吏拉着江谏的马等在了外头。 江谏将热茶一饮而尽,利落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倒回来,将腰牌扔进沈栀怀里:“一会儿这里都是男子,若是还要等人,就到屋子里等吧。” 说完,也不等沈栀回应,翻身上马,往马场边去了。 马场中央,诸位公子已经穿上布甲和护腕,就等着江谏了,这会儿见着江谏过来,忍不住扬声打趣。 “王爷去哪了?” “不会是又瞧上了什么美人,回不来了吧!” “上个月还说要追申国公的义女,怎么到现在还没个后续?” “须蓉姑娘都进宫陪皇后了,王爷都见不着人了,还怎么追啊?” “哎,王爷不理咱们,看来须蓉姑娘成旧人咯……” 江谏接过布甲,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们:“你们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看看!这就是个负心鬼!薄情郎!亏得宜春院的姐姐们日夜惦记他,看看人家,早把她们忘了!” “回头我可得好好给春红说道说道,这江予安啊那里是多情却似总无情?分明是无情却似总多情!她们还满心满眼地盼着呢,就等着王爷给她们赎身了,可谁知道黄花菜早凉了!” “说得好,说得对,别总盯着江予安看了,也看看我!” “哈哈哈谁要看你啊,人也不瞎啊,窝瓜脸!” 公子们闹哄哄的,旁边的小吏插不上话,只能干着急,就在这时,江谏在人群中分了一个眼神给他,小吏面露感激,仿佛江谏是个青天大菩萨,忙开口道:“裴大人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说是下回请诸位公子吃酒。” 话音一落,又有人嚷了起来:“啊,人不够了……” “这个裴丞,刚赢了给彩头,转身就跑,是不是玩不起!” “罢了罢了,我们再找个人吧。”这人也是个眼尖的,远远看到草亭这边站着一个公子,便道,“那边好像坐着个人,不若叫过来一起吧。” “别,那人说不定不会打马球。”江谏束好布甲和护腕,没抬眼就知道他说的那人是沈栀。玉面小公子虽然一看就是个姑娘,但耐不住离得远,看不真切。 “不会不打紧,凑个人头而已,再不济我可以教他嘛,会骑马就行,我看他这个身段,纤细得很,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养得这么好。”那人说着,就要跃马而去。 “别靠近她。” “别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谏的马鞭还虚虚停在那人胸膛上,目光一转,看见一个黑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仪鸾司镇抚,当今的京都新贵康平远。 然而,康平远没看江谏,目光远远地落在了草亭中的人影上。 第21章 艳曲 “康镇抚认识那位公子?”申国公的小儿子申皓谦陡然被两道声音拦了下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康平远的目光从远处转回来,斟酌着道:“……是个熟眼人。” 申皓谦来了兴致:“那是哪家公子?我在京中还未见过这么纤细的公子,他这身段,能打马球吗?” “若是我认识的那人,怕是不会的。”康平远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沈栀,面容被帷帽遮住了,唯有那身形有几分相似。 但不管是与不是,总归有是的可能,他一声会,申皓谦就要把人叫过来,若不是还好,真是的话,沈栀一个女儿家哪会打马球?况且他也不愿意沈栀混在一群男子之中。 可沈栀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她平日里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莫名跑到这种地方来作甚? 转念一想,康平远又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沈栀与他有婚约,沈栀很可能是因为知道今日他要在这儿打球,所以特意过来看他的! 这个念头往心里一冒,康平远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越看越觉得那人像沈栀…… “这样啊……”申皓谦失落了一会儿,感觉到落在自己胸口的马鞭,“王爷也认识那人不成?” “认识吧。”江谏收回马鞭,干脆道。 一个说是眼熟,一个说是认识,申皓谦猜:“此人竟是两位的朋友?到底是哪家公子这么有能耐,竟能同时入了靖安王殿下和镇抚大人的眼?” -- 第38页 江谏勒了马绳:“没听她说起过康镇抚,想来是我一人的朋友。” 康平远的目光循着江谏的话声顿了下,回过神来时刚好对上江谏三分笑七分寒的目光,莫名觉得里面藏着几分敌意,康平远露出半个讨好的笑:“那是,王爷的朋友岂是我能认识的。” 江谏虽贵为靖安王,但为人随意洒脱,从未端过架子,跟谁都能算半个朋友,也很会说话,基本上不会叫人难堪。 康平远这话说得过谦,往日有人对江谏说话说到这份上,江谏大多不再不计较,可谁料,江谏忽然说:“你知道就好。” 康平远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脸色难看得不行,可江谏已经抽了马鞭,往马场边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连最会打圆场的申皓谦都不敢笑了,众人都能感觉出江谏对那位小公子不一般,也知道康平远这回踩到逆鳞上了。 他们这群人何时见江谏冷过脸?有句话说得好,脾气越好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江谏脾气不好,但他不发脾气,偶尔来一回,确实叫人胆寒。 众人不敢安慰康平远的同时,忍不住对那边的人好奇了起来,各个都偷偷伸长脖子往草亭那边看。 沈栀在桌案上小坐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远处的目光,她又坐了一会儿,不太自在地起身,拿着江谏腰牌,往屋子去了。 马场南面有几座屋舍,许是从前兵士训练歇脚用的,沈栀把江谏的腰牌给了小吏,小吏便把她带去了江谏的屋子,末了还端来一壶上好的热茶。 屋子里家具齐全,装饰雅致,小轩窗前的白玉瓶上还插着一支白梅,但人味很淡,一看就鲜有人居,只能看出偶有人前来打扫。 沈栀闲来无事,将屋子看了两遍,在床边发现个小书架,便随手抽了一本经书来读。房舍离马场不远,坐在窗边总能听到些欢呼雀跃的声响,倒是不吵人,沈栀就坐在这里,一半是热闹,一半是安然。 日头正好,沈栀读得津津有味,正想往下读情节,孰料翻过一页,竟是上文连不上下文,沈栀的手指一顿,细细读了两行,竟是淫词艳曲! 沈栀的额角突突地跳,颤着手往后翻了两页,内容又跟前面连上了……她眨了眨眼,一时糊涂,想这是拓印时出错了吧? 抱着侥幸,沈栀看了一半的书得以继续读下去,可好不容易又到了下个情节点,往后一番竟又是艳词!越是读到后面,淫词艳话越发多了,到后面,竟还有插画,简直不堪入目。 沈栀眼睛热了,忙把书放回书架,连边边角角都收拾妥当,装成未曾翻阅的模样。 做完这些,沈栀仔仔细细地又检查了好几遍,心口砰砰地跳,这究竟是什么正经人,才会把这种书明晃晃地放在书架上?沈栀愤然离去,走出去拐角,又觉得失礼,退回去给江谏留了张字条,说是告辞。 冬羽和冬雀两人抱着食盒,坐在外头的马车上,脚丫不着地晃来晃去,粉绿色的罗裙和双环髻衬得她们灵动可爱。 她们看天看地,忙里偷闲呢,蓦然看到沈栀出来,放下食盒,拍拍手,迎了上去:“姑娘怎么出来了?和苏姑娘玩得不开心吗?” 沈栀到了地方,才发觉自己走得有些快,气息有点急,一副有东西在追她的模样:“……苏姑娘有旁的事要忙,我们先回去。” 冬羽自是不疑有他,扶着沈栀的手上车轿,边挑起帘子边问:“这会儿天凉,姑娘的手好热啊。” 沈栀的眼神乱了一刻,她明知冬羽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在问话,可她却脱口而出:“方才走路走的……” 这日夜里,沈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房里的香不重,淡淡的很是好闻,她辗转着翻身,想不明白江谏到底是个什么人,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样严谨的经书里夹藏艳诗,沈栀卷了卷被褥,藏住自己发红的耳朵,下了定义:江谏是个登徒子。 - 翌日卯时,沈栀晨起梳洗,听冬羽说,孙大娘的首饰铺子因为沈栀的花簪,今年七夕挣的流水多了七成。 冬羽服侍沈栀更衣,语气愉快:“孙大娘送了好些首饰给奴婢,奴婢的屋子都没地方放了。” “放不下就往我这儿放,你也是大姑娘了,得好好打扮打扮,省得那位小郎君以为我苛待你。” 冬羽面上一红:“小武知道姑娘人好,才不会那么想呢,他还跟我说,等姑娘及笄议亲出嫁了,还要给姑娘添妆,这段时间都在忙着挣钱。” 沈栀听得心头一暖,嘴上却继续打趣:“娘家人才能添妆,他是娘家人吗?” 冬羽脸上红扑扑的,被沈栀欺负得说不出话。 外头,冬雀忽然叩门,轻声细语地:“姑娘,长宁伯府送了好多礼来。” 沈栀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许是昨日去校场,被康平远瞧见了…… “是往二伯母那送的吗?” “不是,帖子上写的就是我们采薇院,这会儿,张官家已经叫人把东西往我们这抬了。” 冬羽原本扬起的眉落了下来,瘪声瘪气:“这长宁伯府怎的一直烟魂不散啊……姑娘,这礼咱收吗?” “作何不收?” “啊!”冬羽不理解,姑娘这是又瞧上康公子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手感不好,有点短orz -- 第39页 第22章 引荐 “帖子上有写为何送礼吗?” 外面的冬雀顿了一下才回道:“未有。” “既然如此,你差人同康镇抚说一声,”沈栀将帕子叠好,慢条斯理地收进袖中,“就说康镇抚的意思,我明白了,但左丞如今尚在常州赈灾,归期未定,等父亲归来,沈栀会替康镇抚好好引荐。” 这番话传进康平远的耳朵里,很不是滋味,他点名道姓地差人将礼送进采薇院,就是想送给沈栀,不想竟被沈栀理解成他欲和沈汉鸿牵线搭桥…… 这该说沈栀不懂风情,还是说沈栀根本不想与他成亲。 康平远难得有些烦躁,他昨日才从宫里回来。 因着攸宁的事,皇上对他的态度冷了不少,甚至抬了申家小儿子申皓谦位列仪鸾,与他平起平坐,这便是在告诫康平远:朕身边的位置并不是非你不可。 康平远的心一下就沉了,他重生一世,自是知道皇上扶持他的原因,除了救驾有功,便是为了让康家与江家相互制衡,可他们连送女儿进宫这种小事都办不好,着实大器难成,皇上这时候点一个申家人上来,就是在敲打康平远,若他无用,早些弃了也好。 因着这事,康平远在御前当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出错,忙了好几日,终于让他逮到了一个机会,凭着前世知道的一份张右丞的奏疏,进言献策,解了陛下燃眉之急,这才勉强重获圣上信任。 如此,终于忙到了休沐,可刚出宫门,就听说江谏那个纨绔子在拢犀校场设了马球赛,去的全是京城的达官子弟。这种拉关系的好机会康平远不可能不去,何况申皓谦也在,康平远更是不敢不去。就这么拖着一身疲惫上路,连官服都是在马车上换的。 但这只是开始,江谏也不知抽的什么风,马球打得这般狠,球棍从他身侧打过,竟是差点把他从马上扫下去,最后大输一场不说,还在马厩前摔了个跟头…… 康平远一场马球,糟了大罪,回了府蓦然想起沈栀,真是事事不顺心,终是只有沈栀懂事乖巧。 如此想着,康平远好似能想象出日后沈栀嫁进来的画面,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家,沈栀替他洗碗布筷,温声解语,一想起那个场面,康平远烦闷的心情舒缓大半,既然他有心娶沈栀,也该给她些甜头了。 康平远自认周到,甚至亲自到库房挑了好些礼物,特意请了攸宁来帮忙挑选女子喜欢的东西,样样皆是精挑细选。 一大早差人仔细着送去,康平远满心满眼地等在大厅,就等着下人回来传报两句沈栀温柔小意的道谢。可下人是回来了,带回来的非但不是感谢,甚至还说什么引荐给沈汉鸿! 近卫熊奔看着自己主子神色不郁,小心道:“沈家小姐许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才会下意识把给她送礼的人,归到同左丞攀关系上……而且主子的拜帖上也未写明这礼是送三小姐的,三小姐会错意也是正常的,并不是不喜主子……” 康平远的目光慢悠悠地移到熊奔身上,示意他继续说。 熊奔看使对了劲,继续道:“三小姐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礼,从来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若是她知道公子是她的未婚夫,怎会不收公子的礼?定是那沈家做主的二夫人未将婚事告诉三小姐……” 这话一出,康平远豁然开朗,忽的忆起数十日前,王氏的告状,说沈家二房指使家丁拦着王氏,不让她进门。 “公子一表人才,又是京中新贵,多少小姐想嫁进咱们康家,主子的名头这么响,三小姐又怎会拂了公子的意,这定是因为三小姐不知道,若她知道,早就准备着绣嫁衣了。”熊奔瞅着康平远的神色,便知道快哄好了。 绣嫁衣这话一说,确实取悦了康平远,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暴露出他愉快的心情:“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熊奔忙殷切道:“公子不若亲自去沈府拜见三小姐?” 康平远觉得这主意可行,前世他都屈尊去沈栀房中了,可沈栀好似都不明白他的心意,沈栀什么都好,就是个榆木脑袋,在这种事上不开窍,直说倒显得干脆。康平远深思片刻,越发觉得这主意可行,说不定到时候还能看到沈栀羞红的脸,她长得这么白,双颊带红一定好看。 “你替我选几样东西,贵不要紧,但一定要选女子看了就喜欢的。” 熊奔笑道:“是,主子。” - 与此同时,沈府的秋荷院中,沈静瑶揣揣不安,坐在屋中,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姑娘,夫人来了。”外边叩门的是沈静瑶的新侍女如香。 晚茹死了之后,沈静瑶身边的人全换了,沈静瑶不是不知道,但却是无暇顾他,一心只想着怎么才能逃离康平远,她不想再死在他手上。 刘氏刚坐下,沈静瑶连忙握住母亲的手:“娘,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嫁人?” “……这事急不得。”折腾了一个多月,刘氏对沈静瑶的态度冷了不少,人也憔悴了很多,从前衬得她典雅大气的紫色衣裳,现在只会衬得她老气。 “娘帮我在京外随便找个老实人嫁了便是,女儿是真的不敢再留在京城了。”沈静瑶的眼底全是热切。 刘氏额角轻跳,语气里染上了几分不耐:“你也知那是京城之外,娘的人脉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况且,离得越远越是不知底细,越是要好好相看,你是娘的女儿,娘怎能让你随便嫁了?” -- 第40页 一番话说得中肯,可并没能安慰沈静瑶,这番话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她不知听过多少遍了,每次她说要嫁到京外时,刘氏便这样安慰她,起初她以为刘氏是真的在帮她相看,可一个多月了,始终没个音信,换做是傻子,傻子也该急了。 原本沈静瑶还没那么慌张,今日一听长宁伯府来人了,她便又坐不住了。 “娘,您去找舅舅吧,舅舅是行商的,人脉广,江南富商这么多,随便寻个好人家把我嫁去就是了,女儿不求高官厚禄,衣食无忧就行……” 刘氏见沈静瑶不好对付,心情愈发不耐,口上应允着,却是先走了。 韩嬷嬷扶着刘氏的手,听夫人叹气,忧心道:“夫人时常叹气,忧思过重,晚上睡得那般少,恐伤身子啊。” “原本好好的婚事,平白弄成这样,叫我如何睡得着?”刘氏的语气里三分累七分怨。 她想找沈栀出气,可沈静瑶偏偏不愿,说什么康平远很爱沈栀,前世就是因为他们对沈栀不好,被康平远弄得家不成家,还整日里劝她对沈栀好点,一直强调自己就是因为对沈栀不好,才会在申国公府里失了身…… “夫人当真信了二姑娘的话?” 刘氏不敢说信,也不敢说不信,府中下人偷窃,哪个小妾偷情,全让沈静瑶说中了,连街市上的生意变动沈静瑶也说得详实,刘氏很难不信。 一半是信,一半又是怕,怕沈静瑶是历鬼上身,惊得她忙找道士来做法事。 “二姑娘说康大姑娘能进宫当贵人,不也不准吗?”韩嬷嬷这句话,说到了刘氏的心坎上。 “二姑娘说的那些,都是府里的家宅事,再不然便是府外一里的小事,这些事若是有心打听,有心查,还能不知道?”韩嬷嬷递了一个眼神给刘氏,刘氏会了意,她才继续说,“怎么事情一到宫里就不准了?究竟是出了变故,还是说二姑娘的手伸不到宫里?不管夫人如何想,老奴是不信什么重生的……” 刘氏被韩嬷嬷说得停住了脚步,她亦是不信人能重生,就算真有轮回,也该是投胎重新做人,怎可能睡了一觉,就说自己重生,被梦魇住才是真的,这么想着,刘氏觉得韩嬷嬷这番话越发在理:“……那如今该怎么办?” “夫人真情愿小姐嫁到京外去?” 刘氏自然是不愿的,她虽对康平远没什么好感,但好歹康平远算是个官,家中还有爵位,嫁去了京外,便是什么都没了,刘氏是商贾出身,自然不愿意再吃商人出身的苦。 当初挑上傅家,除了因为沈静瑶喜欢傅晗,便是因为傅家世代簪缨,大公子傅晗还是个探花郎。傅晗走的仕途,能对她的祺哥儿指点一二,如此刘氏才想法子,要沈栀和沈静瑶换亲。但要平论哪户人家好,还真不能说康家比不过傅家。 刘氏就这么一个女儿,若是真嫁去了京外,那要来何用? “二姑娘已经失身给康公子,左右是嫁不了旁人,夫人要早替祺哥儿做打算啊。” 刘氏垂眸看了一眼韩嬷嬷,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 “姑娘,这些礼就摆在这吗?”冬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着摆在地上的礼物,眼底被闪得金灿灿的,这康公子别的不行,出手倒是阔绰。 沈栀原想把这些礼送回沈汉鸿的院子,沈汉鸿标榜两袖清风,从未私下收过礼,沈栀把这事赖在沈汉鸿身上,康平远便是在毁沈汉鸿清誉,如此一来,沈汉鸿对康平远的态度自是不会好。 退婚这事,光靠二伯母不行,真正算计她的人是沈汉鸿,这一场若是不踩到沈汉鸿,他就不知道什么叫痛。 可转念一想,沈栀又没那么着急把东西送过去了,叫冬雀把东西收进了库房。 星子洒了几点在窗外,沈栀收到了苏念悠送来的养猫注意事项,末了信尾还提到当日不告而别,十分不好抱歉。 沈栀没往心里去,左右在家也是闲着,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侧室冬羽在打扫,于是,猫窝在沈栀怀中,她坐到了暖阁上,一猫几人,室内一派温馨小意。 突然,冬羽“咦”了一声,须臾,拿着什么东西进来:“姑娘,这是在侧室窗前发现的。” 沈栀疑惑着抬眉,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三小姐亲启”,寥寥几字,字迹飘逸洒脱,乍看一眼,总觉得在哪见过。 意外的,信中的内容也是关于如何养猫的,沈栀心下疑惑,两份对比着看,内容上倒是有些许出入,信的这一封还涉及了猫脾气不大好之类的话,沈栀摸摸猫下巴,猫就舒服地往沈栀的手心蹭了蹭。 胡说,这猫分明乖巧得很。 “姑娘,除了信,信下面还放了一本书。” 沈栀有些意外,从冬羽手中把书接过来,不想刚一看清书名,沈栀的脸瞬间就红了,飞快把它塞到了蒲团底下。 “怎的了?这书有什么不对?”冬羽看着自家姑娘一顿忙,还险些把猫猫掀飞,不由大感疑惑。 沈栀有些心累,感觉自己是惹上了个祖宗,她挥挥手,让冬羽先下去了。 夜色走得很快,沈栀躺在榻上时,又有点睡不着,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困意上头,忽然又清醒过来——江谏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这天晚上,沈栀做梦了,梦里是个雨天,她和冬羽打着伞从巷子里走过,路过一个拐角,瞧见一个坐在石阶上,喝得酩酊大醉的男子,他一身玉色长袍,长发有些凌乱,他高歌饮酒,侧颜明艳。 -- 第41页 虽然颓唐,却似一幅抹不开颜色的明丽画卷。 鸡鸣三声,沈栀难得有些不想起床,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梦见这个男子了,但每一次总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但沈栀觉得,他们应该是见过的。 沈栀一赖床,冬羽就高兴得不行,她最担心的就是沈栀睡不好,今日端水过来,听见里面没动静,便自作主张没进去打扰,坐在门前看小麻雀落在地上又飞走。 可偷懒了没不一会儿,冬雀急匆匆的脚步就往里面来了。 “长宁伯府的大公子等在门外了!” 冬羽大惊:“怎的还亲自登门了!” 两个小姑娘像是失群的鹿,在沈栀的屋门外团团转。 忽的,从里面推开了门,沈栀穿戴整齐,天青色的长裾,双蝶金步摇:“既然来了,就出去见见吧。” 康平远听到动静时,转过身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美人,他还未开口,沈栀先福了福礼:“康镇抚万安。”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总让三小姐睡不好觉QAQ 第23章 仪容 沈栀出来迎他,康平远心情极好,略带凶相的眉目稍微展开了些,温柔道:“沈小姐,好久不见。” “我与康镇抚未曾见过,不知这好久从何说起。”沈栀神色疏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此刻静静地站在一群家丁面前,无端多了几分官家小姐的威严。 康平远看着乌泱泱的人,不大舒快,也不知是他多心,还是别的什么,他竟从沈栀的语气中觉察出几分尖锐来:“倒是我唐突……许是我久梦姑娘倩影,陷落了几分庄周梦蝶之苦。” “放浪之语,还请康镇抚慎言。”沈栀黛眉微蹙。 康平远这态度不大对劲。 前世,沈栀直至嫁进长宁伯府都未曾与康平远见过,校场时那一眼,就是她对康平远的全部印象,在那之后长宁伯夫人王氏上门拜访,说是知晓她远去校场围观骑射之事,礼品备了几大盒,像是怕旁人不知沈栀去看过她儿子似的,一路进府都在高声宣扬。 今日,算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可康平远还未进门就对她说这等放浪之语,沈栀不由心沉了几分,暗暗有了两个猜测,其一康平远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其二康平远也重生了…… 可康平远不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祝纭欢吗…… 沈栀的眸光微闪,前世便是到她临死前,康平远也未见得有多待见她,怎的如今又平白惦记上了?难不成她死后,发生了什么? 终究还是得从沈静瑶那下手…… 康平远察觉出自己的逾矩,轻咳一声:“沈小姐,贵客临门,不知可否赏杯茶吃?” 沈栀扫了眼他身旁的熊奔,礼盒倒是同当初王氏拜访时一样,抱了不少,她微微颔首,率先一步往府里去。 康平远看着沈栀的背影,心里那份不快很快就散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故作矜持的本事害得人心痒。 沈栀往院内走,过了垂花门,忽然抬步向左拐去,跟在身后的家丁们齐齐顿了下,这不是去采薇院的路啊…… 但到底是没人敢出声,三小姐虽然不掌家,但毕竟身份在这,身后又是贵客,哪容他们多嘴。于是,众人跟着沈栀一直走到了思竹轩才停下,家丁个个垂眸相觑,依旧不敢多语,心里却异口同声道:怎么忽然到老爷院里来了! 思竹轩中,张管家正盯着下人洒扫、晒书,前几日天气不佳,早晚雾气重,老爷的书卷放着容易潮坏,只好趁着今日的日头拿出来晒,这会儿几个下人正仔细检查呢,张管家盯着人,余光却很尖,一下瞧见了进来的沈栀,连忙上前客气道:“三小姐来了。” 沈栀退开半步:“准备两壶好茶,放在亭中。” “好嘞。”张管家瞅见后头还跟着一位公子,他心思活络,一看对方的气质便知是个官,而且能让三小姐亲自带来老爷院中的人,身份自然不低,就这么的,张管家还叫来了沏茶的丫鬟多叮嘱了好些。 末了走到书房前,对那些正在晒书的下人压低声音道:“你们几个,把书收一收,今日有贵客来,手脚麻利点、仔细着,免得打扰了贵客的雅兴。” “慢着。” 声音一出,众人停了手,齐齐抬头看,只见康平远几步上前,对着张管家和几个下人道:“今日难得天气好,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顾忌我,而且说不好过几日又要下雨了……” 贵客亲自说话了,张管家哪敢有疑,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了,低声催促着下人们动作快点。 康平远转过身来,一副邀功的模样,余光却在偷偷打量沈栀。沈栀素来爱读书,他是知道的。 前世,沈栀的房中就摆了好些书,好多还是孤本,到后来连侧室都被沈栀辟来放书。他有时去房中看她,她不是在暖阁里抄抄写写,就是捧着书在窗前蹙眉长读,画面也总是清雅而缱绻,只可惜后来一把火,所有的书都烧没了…… 茶很快沏好,思竹轩中有一无花小潭,潭水碧澈,潭底只见青苔,不见游鱼,熹光落在上面,波光粼粼,很是别致,潭上有一八角亭,雕梁画栋,桌上还置着一张未下完的棋盘。 康平远心情甚好,边走边打量院中景致,这思竹轩倒是极符合沈栀淡雅娴淑的气质,就是过分寡淡了些,没有女子闺房的小意温馨。但康平远一想到是沈栀的闺阁,又觉得合理,毕竟沈栀就是个恬淡安静美人,别院怎会和一般的女子相同。 -- 第42页 康平远将院中的一花一木记在了心中,暗暗打算回府里给沈栀修个一模一样的,反正他爱看她看书刺绣,这样雅致的居室只会衬得她更加乖巧,康平远越想越觉得不错,满意地点了点头,甚至想到了沈栀进门后的惊喜模样。 “康镇抚请坐。”沈栀动作时露出一节皓腕,那是康平远前世求而不得的颜色。 康平远的眸光暗了一分,浅笑道:“沈小姐倒是不必如此客气,唤我一声康公子或是康大哥都可以。” “倒是不必。”沈栀抬眸,“我与康镇抚素不相识,称呼一变,关系就乱了,容易遭人闲话。” 康平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栀:“素来知道沈三小姐克己守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就是不知沈小姐平日里都是哪位嬷嬷教导?” “无人教导,读过几本书罢了。”冬雀给康平远倒了杯茶,而后便同冬羽一起站在了旁边,没有走的打算。 康平远看了她俩几次,可她们都没有好似没看见一般,像根木头似的,呆呆杵着。康平远的笑容有些干:“不知沈小姐往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沈栀眸光淡淡,随便说了几个书名。 与康攸宁差不多,康平远自小也没读过什么书,康献忠曾叫他上私塾,但他觉得读书还不如学武,去了两天就没去了。他肚里没什么墨水,这会儿听沈栀讲话,也是云里雾里的,只能动动手指,示意熊奔先记下来,接着又继续攀谈几句,问这些书讲的是什么。 “你也知我家中还有一个幼妹,就是因为学问做得不踏实,前几日在宫宴上出了洋相,我身为兄长十分着急,可却不知从何下手。”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自成①。康小姐若想学问做得扎实,光靠读几本书,怕是很难……” 前半句康平远听不大懂,但后半句他倒是一知半解——少时功夫做得足,老了学问自然水到渠成。确实是一句先贤话,但康平远听着却不是滋味,什么叫少时功夫?所以是说他们就是因为少时没好好学,所以活该现在没学问? 沈栀给他的尖锐感又冒了出来,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想要一切尽在掌握,他不喜欢沈栀这样,无端落入狮群的那只梅花鹿有了羚角…… “……话也不必这般说,古语有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②,只要愿意学,还是能学好的,沈小姐觉得呢?”康平远在聊不下去之时,又想到了在来时熊奔给他说的那句话——“女子都喜欢让威猛帅气的男子,主子战功赫赫,随便说几句,定能把沈三小姐迷得团团转。” 看来和读书人聊诗词歌赋行不通了,他得换个法子。 沈栀喝了口茶:“但有心之人到底是少数。” 康平远朗笑几声:“你也知我出身益州,我爹蛰伏边境三十载,无人问津时也不放弃练武,我亦如此,人人都道我们回不来,可我们就是回来了,我们康家儿郎的命就不在益州,因为这个念头,当初雍王之乱我们康家一马当先,战功赫赫,这不是有心是什么?” 这是康平远最骄傲的事,果然,他一说完,沈栀便道:“康镇抚确实少年英雄。” 康平远嘴角上扬:“所以,苛求老自成不免有些迂腐,倒是不如有心,博上一搏,云散月明。” 沈栀赞同地点了点头:“康镇抚的传奇在京中大街小巷确实广为流传,连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出了话本子,既然康镇抚提起这事,沈栀好学,不免想多问几句,当初益州大捷,大将军江彧鸣金收兵,已是要议城下之盟,为何康镇抚突然激进赤水峡关?我一个女子亦知穷寇莫追的道理,不知是什么让康镇抚有了此等决策?” “那自然是……”康平远张口就要答,却又生生停住,冷汗忽生。 京中盛传康平远射艺惊人,说他一箭三雕直取东胡将军的眼睛,但却没人想过时间问题。雍王犯乱,益州守备临时编入江彧军中,军中只能有一个统帅,大帅鸣金收兵人人皆知,康平远却不管不顾骤然出击,这是贪功,还是违抗军令?亦或是别的什么可能? 康平远的心忽然乱了,当初他带着三千轻骑夜渡赤水,带的全是自己的亲兵,以排查敌寇的名义去的。后来班师回朝,皇上密函来得倏然,康平远还未反应过来,当初那些陪他夜渡赤水的兄弟一夜间被屠尽……康家的荣华富贵是用三千条人命换的。 皇上当初就警告过他,若是说出去,便是杀头之罪…… 康平远对着沈栀这张好奇的脸,眼底尽是恐惧,险些说漏了,他背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汗,只能装傻:“京中的话本多有夸张之词,沈小姐听个热闹便好……” “原来是这样……” 康平远颇有几分自己打自己的脸的感觉,他最仰仗的成就,在自己的一句话间,忽然一文不值。 沈栀继续问:“那当时的情境到底是如何?” “额……打打杀杀的场面,血腥气太浓,沈小姐还是别打听了,咱们继续求学论道。”康平远尴尬地转着话题,但他很明显地看见,沈栀眼底对他流露出来的轻视,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夜晚的耳光,不重,但是很响。 “攸宁近来都在求学,可看了很多书,终究是不得章法,不知沈小姐是否愿意到府中做客,你们两人一道学习,说不定可以相互精进……” 沈栀抿了一口茶:“旗鼓相当才能相互精进吧。” -- 第43页 康平远骤然蹙眉:“你说什么?” 旗鼓相当…… 这话基本是在明面上说康攸宁不如她了,康平远的眼底愠色非常,他所感觉到的尖锐不是假的,沈栀真的在看不起他! 她一个闺阁小姐,她怎么敢这么狂! 沈栀很浅地笑了一下:“我听康姑娘在殿中问答,尚且不能自如,这一上来便要讲学问道……倒是不必请我,京中的私塾先生我倒是可以引荐一二。” 康平远顶了顶后槽牙:“可我就要沈小姐亲自教导呢?” “那只能请康镇抚恕我不奉陪之意。”沈栀说这句话时,藏在桌下的手都在颤,可她的面色丝毫不动,她不能怕。 康平远不满之色溢于言表:“沈小姐可知,你的二伯母已经把你的庚谱和玉佩给了我们长宁伯府,我是你的夫君,你竟敢对我说这么说话!” “且不说我不知与康镇抚的婚事,便是终有一日我嫁进了长宁伯府,我不愿意的事,便是不愿意,谁也不能逼我。康镇抚,身为一个男子,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恶言厉色,是否太失仪容了些?” “仪容?”康平远笑了,“古语讲三从四德,三小姐的仪容又在哪里?” “我的仪容往后自有人教导,但不管是谁,都不会是康镇抚这样的人!” 沈栀的话与脑海中的那句话重合在了一起—— “你凭什么管我!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你!快把我放了!我要去找王禄!” “住嘴!”康平远倏然站了起来,伸手就要上来抓沈栀的手。 沈栀连忙躲开,冬羽和冬雀齐齐挡在沈栀的身前,高声道:“此处是丞相府,还请康镇抚自重!” “往后自有人教导是什么意思?沈小姐许配给了我,还想嫁给别人?”康平远目露凶煞,目光死死盯着沈栀,还没等她回答,“你这辈子都只能有我一个,生是我康平远的人,死是我康平远的鬼。” 沈栀站在康平远眼前,比前世站在他眼前的最后一刻更有气势,可今日,她不再是那株秋海棠,她是自己的铜墙铁壁:“康镇抚今日失仪,妄言了,既然如此,丞相府不便招待,冬雀送客。” 康平远盯着沈栀的背影,目眦尽裂,最后在冬雀一声又一声的“请”中,拂袖而去。 冬雀送他出了垂花门,便告辞了。 康平远没人盯着,压抑的怒气火冒三丈,把熊奔手中的礼盒一扫在地,还是觉得气不过,抬脚踹向了丞相府的大门—— “啊!”一声尖叫顶撞了康平远的怒气。 康平远愠色非常,目光落到了发出声音的女人身上。 “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了!别杀我……”那女子一身浅橙色襦裙,吓得跌倒在地,一直往后退。 康平远浓眉微抬,朝她近了一步:“沈二小姐?” “别杀我……别杀我……放过我吧……” 康平远眼珠转了转,蹲下来,觉得有趣:“我与沈二小姐非尝见过,你怎么这么怕我?” 沈静瑶用最后一点理智思考,慌乱地摇头:“未见过未见过……” “是吗?”康平远眯着眼笑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膝上,“既然如此,本镇抚请沈二小姐吃碗鸡血,你不介意吧……”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原句出自: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②:没找到确切出处,有说《西游记》,有说《韩夫人题红记·花阴私祝》,有说《市林广记》,总之不是作者原创。 还有就是冬至快乐!记得吃汤圆还有饺子~~ 第24章 来信 自那日见过康平远后,沈栀就病倒了。 明明正是丰收热闹的季节,采薇院却一派安静,只有几个小丫鬟和煎药的老婆子进进出出。 沈栀的二伯母刘氏来看望过一回,但在看到冬羽拿着当初那颗她被迫送给沈栀的雪参出来煎药时,一口老血梗在心口,笑容都裂了,坐了没多久,便说下次再来。 二姑娘不便出门,哥儿们尚在书院,刘氏被气走了,采薇院彻底安静了下来,这会儿只有两个小丫鬟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低语。 “你说姑娘何时才醒啊,这都睡了两日了。”冬雀忧心忡忡地把药碗放在一侧,捧着脸,看地上石缝里的青苔。 那日她送完康平远回来,看到的便是沈栀面色苍白坐在榻边的模样,见是她进来,沈栀竟很长地松了一口气,艰难地笑道:“冬雀回来了……” 一句话说完,人便直接晕倒了。 冬雀和冬羽几乎是一起进的沈府,也几乎是一起进的三姑娘的院子。 冬羽是饥荒时被三夫人救回来的孤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可以说三姑娘就是她的头顶天,所以冬羽事事替沈栀操心,但冬雀不一样,她是一个歌伎之女。 冬雀的娘亲若娘年少也风流,原以为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到底还是惹了一身蜂蝶。 不小心怀上她后,若娘被宜春院的老鸨赶了出来。那老鸨是个黑心的,见若娘不值当了,扣了她大半工钱不说,还把年前说好的分红全吞了,以致最后多年的身家性命只够在城外赁个茅屋住。 若娘怀了孕,干不了粗笨活,只能靠给人唱曲为生,但好人家见她有孕,不敢用她,小门小户给的银两不多就罢,家中还有些个好色的公子哥和老爷,他们瞧着若娘貌美,心思都花在了占她便宜上。 -- 第44页 若娘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肚里的孩子着想,几次后便不再接活,以致日子过得越发捉襟见肘,到最后连冬雀出生时找稳婆都是客栈掌柜贴的钱。 漂泊着过了许久,有一日,丞相府在招人给老夫人唱曲贺寿,幸运地选到了若娘,这一唱不要紧,竟是被府里的三夫人注意到了。 三夫人心善,知晓她们母女二人的身世后,便收留她们在别院住着。承此大恩,若娘时常往丞相府走动,给三夫人唱曲解闷,两人一起写的小词戏文,最后都让若娘拿去卖了换钱。 三夫人逝得倏然,若娘恰巧离京,两人竟是没能见着最后一面。在那之后,若娘也是郁郁寡欢,最后积郁成疾,也去了。若娘一走,冬雀无处可去,后来是老夫人做主,让人把冬雀从庄子里接回来,送进了采薇院,留在了沈栀身边。 沈栀性子很淡,轻易不和人不熟络,唯有冬羽同她关系好些,冬雀从不想和冬羽争什么,一直老实本分做自己的事,沈栀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从小看人眼色惯了,嘴上不那么会说话,埋头做事就是她的表达方式。 她原以为沈栀没注意过她,但那日沈栀伤神,临晕倒前最后一刻竟是在叫她名字,冬雀很意外,不只是因为沈栀叫了她,还因为沈栀的眼神,里面藏着关切,那个眼神让她想到了娘亲…… 冬羽也忧心,但她比冬雀大些,是个姐姐,所以她拍了拍冬雀的肩膀宽慰道:“姑娘前段时间太累,自然要多歇息,大夫也说姑娘只是受了惊吓,不妨事的,你别担心。” 冬羽不安时,脚丫总是忍不住晃,这会儿抱膝也是一抖一抖的,冬雀看她自己都慌得半死,还要宽慰她,便道:“那个康平远也是骇人,竟然对姑娘说出那样的话来!” 果然,提起这人,冬羽气哼哼的:“都怪二夫人!要不是她,姑娘就不会摊上这桩婚事,这康平远就是最嫁不得的那种男子,高傲自大,姑娘可不能嫁给他,嫁给傅公子才好咧!” 冬雀微微睁大了眼睛:“……冬羽姐,你很喜欢傅公子?” “当然,傅公子人好,对姑娘也好,还一表人才,姑娘要是能嫁给傅公子,那以后肯定很幸福。” 冬雀嘟起嘴,慢慢吞吞地质疑:“傅公子是很好了,但我觉得姑娘不喜欢他……” “啊——”冬羽惊讶,很不认可,“傅公子这么好,姑娘怎么会不喜欢他?” 冬雀掰着手指数:“你想啊,七夕那日,傅公子给姑娘送花簪,姑娘没收。” “而且,傅小姐让姑娘帮傅公子求平安福,姑娘也没求。” “上回上回……姑娘去尚书府找傅姑娘,还特意打听了傅公子在不在,说不在才去的!” 冬羽好似才想起来似的张大了嘴巴,想说话反驳,又说不出。 冬雀继续道:“而且若是喜欢的话,就算是不收礼,不求平安福,我们准备了那么多巧果和酥饼,也是可以给傅公子送一些的,可后来姑娘连傅姑娘的份也没送。” 冬羽好气,但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对哦……” 冬雀愈发肯定:“不止呢!还有好多次,年前……” 冬羽侧头,冬雀也探头,两个丫头的双丫髻碰在了一起,上头的珠花凑成了一对,两个丫鬟俏皮可爱地趁主子病眠,在房门口聊着主子的到底喜欢谁。 “……你说猫咪是谁送的?” “傅婉小姐?”冬羽想了想,自觉不对,摇了摇头,“傅婉小姐不喜欢小动物,看到流浪狗经过都拉着姑娘快跑。” 冬雀又小声了些:“我觉得可能是个公子!” 话音一落,屋里传来了轻咳声,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忙起身进去。 沈栀这一觉睡了许久,做了很多梦,她又梦到了那个凉夜,滚烫的药炉,梦到日复一日的药香,和那个被付之一炬的书房和花田,还梦到那个雨巷…… 其实沈栀的身子不算差,只在祖母去世后的那两年大病了一场。 当时大夫找了好几个,但就是看不出病来,说的最多的便是劝沈栀宽心。因为大夫的吩咐,沈栀被允许随意出门,于是冬羽就时常陪着她在福荣大街的大街小巷闲来逛去。 那一年里,她几乎把整条福荣大街走了个遍,记得哪家门前有石榴,记得哪家的桂花开了,十里飘香。 直到后来,刘氏掌家,为显母慈,将沈静瑶带来陪沈栀玩。 沈静瑶趴在她床边,叽叽喳喳地说话,手里握着的橙黄色竹蜻蜓在沈栀眼前晃,不过一个月,沈栀好了起来。 “姑娘醒了!”冬羽端着药碗进来,语气里都是惊喜。 沈栀在床上翻了翻,睡得太久了,浑身都累。 冬羽把沈栀扶起来,在后背垫上软垫让她靠着,沈栀此时未束发,青丝散尽,一身白色的亵衣,动作时,衣摆轻滑,露出她一节藕臂,清白地淌出几分病气。 “冬雀去唤人端药了,姑娘可觉得哪不舒服?” “……无事,就是睡得多了些,有些乏力。”沈栀轻按额角,“这几日有人来过吗?”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来过。” “说了什么吗?” 冬羽摇了摇头:“就关心了姑娘几句,奴婢见二夫人想多问,便把之前那根雪参拿出来了,二夫人气得眼都直了,拂袖而去。” -- 第45页 沈栀很淡地笑着:“你怎么这么机灵。” 冬羽左哼哼:“这是姑娘教得好。” “胡说,我可什么都没教你。” 没一会儿,冬雀就带着煎药的老婆子来了。 那老婆子热情得很,刚把药放下就急冲冲地朝沈栀讲话,脸上的喜色明显:“三姑娘终于醒了,这几日可把老奴担心坏了。” 冬羽斜了她一眼,任她继续说,她从声音就认出来了,这人是之前在小柴房碎嘴的黄婆子。 “大夫说姑娘晕倒是惊吓过度、忧思过重,伤了元气的缘故,得调养。”黄婆子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身前,一副担忧的模样,“一听这病,老奴顿时就坐不住了,三姑娘小时候不就是这么个病,病了大半年嘛!”黄婆子眼睛里夹了些泪光,“方才听冬雀这丫头说姑娘醒了,老奴就寻思着,怎么着都得来看您一眼,不亲眼看着您好好的,老奴夜里这觉都睡不踏实。” 黄婆子说着,眼底的泪流了出来,看起来甚是真切:“前几次都喂不进药,老奴也不担心药材,就怕姑娘又是一病半年,这两日煎药,老奴都不敢合眼,就怕有什么差池……” 沈栀靠在床边,面色憔悴。她憔悴时,人看起来温柔极了:“黄妈妈有心了。” 黄婆子抽噎了一声:“如今看到姑娘无事,老奴也就放心了。” 冬羽看她这模样,就知道黄婆子是来讨赏钱的,她最见不得这些整日里就想占采薇院便宜的小人了,但沈栀没吭声,冬羽也不好插嘴,只能朝着冬雀看得见的地方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冬雀在心里偷笑,可她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她比寻常人更敏感些,她能察觉出来三姑娘近来变了很多,也知道现在的三姑娘不会这么容易被人占便宜。 果然,沈栀听完黄婆子一番感人肺腑的发言,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放心了就行。” 黄婆子满心的话一下子顿在了喉口,连哭声都停了—— 三姑娘怎么回事!往日里她没说几句,冬羽早把赏钱拿来了,今日怎么就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三姑娘这是病糊涂了? 不行!这份差事是她好不容易从其他老婆子那里抢来的,若不得点甜头,她就亏大了!于是黄婆子继续道:“昨日冬羽拿了根雪参到厨房,说要切些给姑娘下药,还说要一日一碗地往姑娘房里端,老奴寻思着姑娘体弱不耐补,要像冬羽说的那么吃怕是要吃坏的……但补还是得补,老奴便让冬羽把雪参留在厨房,好看着量补……” 谁知,沈栀忽然问:“你来府里几年了?” “……回姑娘,十三年了。” “难怪这么细心。”沈栀赞了一句。 黄婆子又笑了起来:“那是主子们教得好。” 沈栀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舒坦些:“雪参这事你做得对,我身子不好,确实不能大补,这样吧,冬羽,你去把雪参拿回来。” “啊!”黄婆子一惊,“怎么要拿回来!” “怎么了?”沈栀掀了掀眼帘,“黄妈妈不是说雪参太补吗?” “不是……是,是的……”黄婆子尴尬地答,“可老奴不也说按着量给姑娘补吗……” “不必了,我的身子我知道,老实吃大夫开的药便好……就是这药啊,还得费心黄妈妈仔细着煎了,毕竟我身子骨不好,随便吃东西,怕是要吃坏的。” 明明沈栀的语气这么轻,但黄婆子却无端觉得慎得慌,她打了个寒噤,还欲说什么,冬雀却道:“姑娘病才好,精力不济,老妈妈还是请回吧,若是影响了主子歇息就不好了,傍晚时再来送药便好。” 黄婆子走也不是,站也不是,顶着屋里两个丫鬟的目光,踌躇了几步,叹了一声,挪着步子走了。 人一走,冬羽的嫌弃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仗着姑娘好说话,各个都舔着脸来讨赏钱,都分不清主仆了,拿着府里的月钱,连个药材都要指手画脚。” “你说什么都对。”沈栀哄道。 自家姑娘脾气这么好,冬羽也不想再继续说这些腌臜事,省得脏了沈栀的耳朵。 “冬雀也机灵。”沈栀的目光也柔柔地落在冬雀身上,她们两个一个温暖,一个心细,沈栀也不知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才遇到她们,“你们怎么都这么聪明。” “哪里是我们聪明,分明就是那些老婆子们笨,心都钻到钱眼里了。”冬羽嘟嘟囔囔的。 “不管她们了,这回她们见在我这讨不着赏钱,下次就不上赶着来了,也让你们清静清静。”沈栀含笑轻哄。 “姑娘好着,我们就清静了。”冬羽把帕子放在热水里浸,再拿出来给沈栀擦手,盯着人吃了粥又端了药,嘴里还碎碎念着细数这些年老婆子们的趋炎附势、唯利是图。 冬雀这么好脾气的人都烦了:“你别说了,姑娘刚醒,被你说得头疼。” “是哦。”冬羽忙起身,端走碗,“大夫说过,姑娘这几天要多多休息的,奴婢们就先告退了。” 两个丫头迅速收拾了碗筷,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了。 而被塞进被褥里的沈栀有点懵,也有点饱,睡不着…… 她侧躺着,忽然看到放在床案边的信封和书,她有在床上看书的习惯,所以榻边会有个床案,上面多是放着书。 -- 第46页 沈栀抽了信,发现是江谏写给她的养猫注意事项,再一翻,下面的书竟是她当时藏起来的那书! 她飞快伸手,把书拿过来藏在枕头底下,迅速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书应当是冬羽收拾东西时翻出来的,啊……也不知道冬羽那丫头有没有翻过,要是翻过了怎么办…… 沈栀慌极,又一直絮絮叨叨地跟自己说别想了别想了,快睡。 一个时辰后,一只素白的手伸出来,落下了纱帘,她窝在床角,红着脸再次把本翻开,沈栀发誓,她真的是因为还没看完,绝对没有别的念头! 谁知刚翻开书页,一封信掉了下来。 依旧是飘逸的字迹—— 【猫,胖了没?】 第25章 回信 信的内容很少,统共半页纸,可寥寥几句,便能让人想象出他的语气轻佻,沈栀躺下来,透着光,把内容看了又看,先是觉得江谏的字写得好看,又是觉得这字好似在哪见过。 也不知举了多久,直到后来手酸了,沈栀才发觉自己在做什么。她面上一热,不敢相信自己捧着一张纸看了这么久。 因为心虚,沈栀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把信规矩叠好放回去,然后翻开经书转移注意力。但好像,也并没有好到哪去……读到最后,竟是不知是看书看热的,还是看信看热的。 经书里的道佛之理讲得极好,著者四方游历的故事穿插其间,有点志怪小说的意味,看得人牵肠挂肚,偶尔翻到那些让人眼红心跳的纸页时,沈栀总是眨眨眼,僵硬地翻到下一页。 就这么的,沈栀红着脸读书读到了下午,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暖,连梦都很慢。 梦里,沈栀是个在山上采药的白面小书生,背着小竹筐在大山上四处为生病的母亲找药。走到半山坡,前头突然出现一棵大树,小书生从树下路过,一截锻袍从树上垂下来,差点碰着她脸了! 沈栀慌张地小心地绕开,可转过身一看,后面竟还有一截尾巴! 顺着尾巴往上看,树上那人背影颀长,墨色的长发轻散,随风轻晃,小书生看呆了,完全没注意那人在树上翻了个身,只注意到他闭眼安睡的侧颜近乎妖冶,右眼眼尾的小痣,艳若桃花。 小书生骇然,普通人怎么可能长成这样,这莫不是山上的猫妖? 这么想着,小书生拔腿快跑,生怕被妖怪发现,可她只着急跑路,完全没注意身后的猫妖已经挣了眼,从树上了下来,还一路跟着她回家。 小书生气息喘喘地跑到家中,刚准备关门,忽然之间,一只手有力地抵在门板上,随后毛绒绒的耳朵探了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方帕子,眼尾带痣的妖精含着笑问她:“小郎君,缺人暖床吗?” 沈栀吓了一跳,猛地挣扎着醒来,心口怦然,这才发现江谏的猫不知何时上了榻,还睡在了她的胸口上,沈栀惊魂未定,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是梦,这是梦…… 冬羽傍晚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沈栀抱着猫,很艰难地把它一点一点挪到秤盘上,嘴里还一直温声细语地说话,似是在哄它。 沈栀的语气极其温柔,像是春日的柳絮,但猫依旧不太愿意,爪子刚碰到秤盘,立马缩了回来,扒拉着沈栀的衣襟不动了。 “怎么了姑娘?” 沈栀轻拭额上的薄汗:“我想看看它几斤了,但它好像不大愿意。” 第一回抱它上称时还好好的,可等沈栀一松手,猫就从称上跳下来,跑了。她还是第一回见它跑得这样快。沈栀在屋里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是在衣柜顶上找着的,给她急得一头汗。 又是连哄带骗了许久,才终于哄得这个小祖宗从衣柜上下来,沈栀抱它时,莫名感觉它有点委屈,想来是她醒得倏然,把猫也给吓醒了,这会儿闹脾气呢。 冬羽走过来,握住猫的小爪子,揉了揉:“可能是秤盘太冷了,奴婢去拿张帕子垫着。” 果不其然,放上帕子后,那猫就乖乖地上了称,刚开始因为不稳,表情有些慌张,但确认安全后,便软乎乎地窝在了称盘上。 沈栀看重量,十斤半了,掰着手指算了算,好像长得太快了些,念悠姐给的小册子上写着猫不能突然增肥,对身子不好。 想来也是,人吃得多了还会撑着,于是她揉了揉猫猫的脸想,这两日要减食了。 念头刚一起,猫有所感应似的,乖巧地蹭了蹭她的手心,手心连心,沈栀心都软了。 她狠狠心想:这帕子材质不错,挺重的,减掉二两。 用晚膳时,沈栀才想起信的事,问冬羽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嗯?”冬羽歪着头想了想,“姑娘病倒那日夜里,奴婢在小窗那发现的,怕丢了,就给姑娘放在床头。” 沈栀支着下巴点头,觉得是时候思考那个问题了,江谏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今日熬了大骨汤,很补胃,沈栀轻轻吹了一口,热气蒸腾直上,她在白雾里模糊了视线,既然江谏来信了,她是不是该回一个才不算失礼? 那是该差人回信?还是……亲自登门? 可贸然上门,会不会太失礼了…… 因为有心事,这顿饭沈栀吃得慢吞吞的,等吃完时,夜幕已经暗了下来。夜里看书时,她换了好几个位置,但都觉得不大舒服,最后还是坐到了小窗边。 -- 第47页 冬羽打了个哈欠:“姑娘,你身子刚好,可不能坐在窗边看书,应当多歇歇。” “不能再歇了,都睡了好几日了。”沈栀甚至没抬头。 冬羽很是犹豫,抱着猫站在旁边,哈欠是会传染的,猫也打了个哈欠。 “我下午睡到傍晚才醒,这会儿要睡也睡不着。”沈栀又温声道,“你忙了一日了,早点回去睡吧。” 冬羽确实有点迷糊了:“好吧,那奴婢先把猫带去睡了。” 沈栀点了头,看书时,听到冬羽把猫放进窝里,又听到她小声地问:“姑娘,这猫还没有名字吗?” 声音小得很,像是蒙在鼓里,想来冬羽是真的困了,沈栀也不知道猫叫什么,索性装作没听到。 冬羽再过来时,给沈栀找了件披风披上,这才满意地回屋里睡觉。 冬羽一走,猫也睡了,屋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沈栀看着书,忽然走了神,目光不虚不实地落在窗柩上。夜色有点阴沉,窗边卷着云,她开起了小差…… 走神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如果江谏能从这里放信,那是不是说,她也能从这里回信? 应该是可以的吧…… 沈栀犹豫了一会儿,从一旁抽出一张纸来,想着江谏信中的问题,落笔回了好几个字,末了,又把冬羽问的问题也加上了。写完,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叠好后,用书镇压在了窗边。 如此还不算完,她还轻手轻脚地绕到侧室外面,往小窗看了看,确定是一眼能看见的,这才放心去睡觉。 因为前两日睡得多,翌日沈栀醒得很早,路过小窗时,发现信还在,沈栀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昨日没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过渡一下QAQ 圣诞快乐呀( ̄y▽ ̄)╭ Ohohoho…… 第26章 博士 沈栀这日刚醒,就听冬雀说沈汉鸿已经从常州启程,走得快的话,十日内许是能到京城。 她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冬雀顿了下,又说:“太学旬假,两位公子都回来了,二夫人说今日是家宴,叫姑娘记得去。” 沈家到了沈栀这一辈,人丁单薄。沈汉鸿嫡系一脉仅有沈栀一个独女,庶出的两个伯父各有一儿一女。大伯沈伯定的女儿沈书韵高嫁工部主事,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儿子沈嵩华尚未成亲;二伯沈计财的女儿沈静瑶待字闺中,儿子沈骏祺是沈家最小的孩子,今年刚上太学。 “堂哥也回来了?” 冬雀点了点头:“确实稀奇,大公子去年落第后,便一直发愤读书,一年到头吃住皆在太学,往日旬假也不见他回来,也不知今日怎的突然回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栀虽不关心她这个堂哥,但觉得还是得去一趟,不为别的,她有些事,想从沈静瑶那知道。 未到晌午,主仆三人一道去了秋荷院。 还未进门,便听到沈嵩华在里面高声道:“太学来的新学正很是了得,一月前我见他时,他还穿着学正袍,前两日再见已是博士了!” “确实如此,昨日我听他讲学,引经据典,好不厉害,不过那位学正真夸你文章了?” “当然!”沈嵩华把头仰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大公鸡。 沈嵩华十四岁中举,小小年纪便京城扬名,虽然十五岁进士落第,但也在情理之中,沈伯定花重金请大学士替他看过文章,大学士说此子下次必定榜上有名。 沈伯定天生有疾,从未敢想自己的儿子竟能有这样的本事。有了大学士的话,沈伯定愈发坚定了沈嵩华的仕途之路,转头把儿子送进了太学。 沈骏祺捏着下巴道:“半月前,我同寝一人丢书,因为出身贫寒,买书着实不易,他着急火燎地满太学找,找了一夜,最后竟是在先生们存放典籍的文所里找到了,他进去时,那位学正正拿着他藏在书里的文章在读。” “我这位同窗一下子脸都红了,磕磕巴巴地说那只是模仿之作,谁料那学正忽然说,下次把这文章呈上去,博士们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你们猜怎么着?一语中的,他那篇文章最后连祭酒都知道了,如今被人举荐到了太子宫中,两年内做到宾客不成问题。”沈骏祺一副八卦的口吻,把家中两位长辈说得一愣一愣的。 而他越是把那位学正讲得玄乎,沈嵩华的头抬得越高。 虽是年少成名,沈嵩华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藏不住心事:“那日他在藏书阁当值,我特意拿着文章去给他看,他看了半天,抬起头对我说了一句挺好!这不是夸奖是什么?你那位同窗都未曾得过我这样的夸赞。” “想来大哥下次再考,定是能榜上有名!”沈骏祺年岁还小,说话声还有点奶,但说出的话却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大人的意味,“还是大哥历害,不像我,功课总被先生驳回来重做,一篇文章颠来倒去写了五六次,才勉强被先生拿作范文来读。” 屋门外,冬羽上台阶的步子一顿,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感觉不舒服,一副“我不理解”的目光落到沈栀身上。 沈栀忍不住笑:“别听他们说话,不学好。” 今日大伯母万氏也来了,正和刘氏一道听两位哥儿的太学趣事。 两人的面色皆是众彩纷呈,时而好看时而难看,万氏眼馋刘氏执掌中馈,刘氏眼馋沈嵩华学问做得好,两人几乎是谁都不让谁。 -- 第48页 火药味越发浓烈时,韩嬷嬷眼尖,一眼看到正进来的沈栀,忙道:“三姑娘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目光簌簌转了过来,沈栀安然地福了福礼。 刘氏瞧着她人影单薄,便道:“你大病初愈还是得多注意身子,怎的也不知多穿几件衣裳?怕不是冬羽不会照顾人?若她不尽心,你只管同伯母说,伯母把她换了。” 沈栀笑笑:“不是冬羽不尽心,是我想着一路走过来也会热,便没多穿。” 刘氏张口关心了,万氏自然也不会落下:“你也是的,叫人用肩舆抬过来也一样的,你身子弱,得多为自己着想不是?” 沈栀还是笑笑道:“倒是不用,沈栀还算健朗,多走几步,对身子也好。” 一听这句,大伯母便不愿再同沈栀说话,沈伯定天生跛脚,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日日出门都是坐的肩舆,大伯母有样学样,也时常坐肩舆出门,沈栀这话也不知道是埋汰谁呢。 刘氏见万氏吃瘪,心情舒畅了许多,看沈栀都突然顺眼了不少:“不说那些,今日哥儿们旬休,小叔不在,我斗胆做个主,办个家宴,家中也是许久未聚了,三姑娘定是不会介意的吧?” “那是自然,二伯母掌家,自是二伯母说的算,父亲就算在,这家宴也是要吃的。”只是吃饭,沈栀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今日厨房准备了很多山珍海味,大大小小的瓷盘放在八仙桌上,沈栀埋头吃饭,扫视了一圈,大伯没来,沈静瑶也不在…… 席间,两个公子还在争论,沈栀无事可做,便听了进去,后来竟是被他们说得好奇了:“你们口中的那个学正到底是何人?” 沈嵩华坐直了身板介绍道:“是博士了,名唤谢殷!” “谢殷?” 沈嵩华点头,老神在在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沈栀在叫他的名字。 刘氏也好奇:“这个谢殷是哪里人?” “……不知。”沈嵩华摇了摇头,“谢殷先生是申国公引荐进太学的。” 刘氏惊讶:“竟是申国公的人?” “说是引荐,进来时也不过九品学正,若真和申国公关系匪浅,定然也不会拿个这么小官职出来搪塞。”沈骏祺慢悠悠补充道,“谢殷和申国公有情分不假,但未见得有多深,我们在太学许久,并未见过申国公府的人来过。” 沈嵩华对沈骏祺的话深以为然:“连申皓谦都不知道他。” 刘氏听着席间两人一言一语的回答,心里悄悄有了盘算。 谢殷能说沈嵩华的文章不错,想来确有几分本事,看来沈嵩华下次怕是要金榜题名了……这如何能行!大房处处不如他们二房,她谋划了许久,才拿到中馈之权,怎能一下就被这么个黄毛小子迎头赶上! 她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谢殷请来,让他也给祺哥儿指点指点才行。 沈栀不关心八仙桌下的暗潮涌动,她只在意今日沈静瑶不在,而刘氏甚至一句都未提过沈静瑶。 沈静瑶去哪了? - 春熹街上这会儿正围着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说是京城首富刘家正在卖东西。 “到底在卖什么,这么多人?” “好像是什么旧衣裳贱卖,贱送……” 戴着小瓜帽的汉子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用手扇了扇脸,开始打听:“这被挤得热死了,旧衣裳还有这么多人抢啊……” “实在是卖得太便宜了,刘府的管家说那些衣服都是家中的夫人小姐还有公子们经年没穿过的,既然不穿,放着也是糟蹋东西,不如就拿出来卖了、送了。” 旁边有人补充道:“刘老爷心善着呢,此次常州汛期突然,死了这么多人,刘家在常州的粥铺已经免费施粥好几日了!还请了好些大夫帮忙看诊。” “刘老爷的女儿嫁到了沈家,沈左丞又赈灾在外,刘老爷当然不遗余力了。” 小瓜帽叹了一声:“……难怪这么多人。” “刘老爷还说了,这些衣裳只卖穷人,那些不愁吃不愁穿的统统不卖,这话传出去后,人更多了,到这会儿已经卖了有两个时辰!” “不会有人冒充吗,毕竟就算是刘家的夫人小姐不穿的旧衣裳,也是名贵料子,转手一卖,收入也不菲……” “这你就不懂了,大家左邻右舍,你家有几斤几两银子,还怕人不知道?赶这儿装穷的已经被轰走好几个了,钱管家说了衣裳转手卖可以,但只能让穷人卖。” “哇!那这刘老爷还真是大善人!”小瓜帽踮脚望前面长长的队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 突然间人群攒动,一个身影逆着人潮而上,为首的人个子不高,身上一股脂粉香:“让让!让让!” “大家都让让!” “这位可是刘老爷的外孙女!” 沈静瑶跟在如香身后,面如黑锅,她今日本是悄悄出府,谁知好不容易到了外公家,竟是根本就进不去!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一打听才知道外公在弄什么贱卖! 无法,沈静瑶只能挤着人群进去了。 如香挡在沈静瑶跟前,两人花了好些功夫,才终于到了刘府的大门前。 刘府门前摆了好几张大桌,钱管家拉着几个家丁埋头吆喝着呢,这会儿正忙得一头汗。 感觉到跟前来了人,钱管家也没急着抬头,从下到上打量来人,刚看到她的绣花鞋便忍不住啧啧作声:“……我说这位小姐你不是听不懂人话吗,说了我们这衣裳是卖给穷人……哟!大小姐来了!瞧我这贱嘴,不会说话!”钱管家刚抬头,话声一转,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大小姐快些里面请!狗二,告诉老爷去,说大小姐来了!” -- 第49页 沈静瑶轻易不到刘府一次,难怪会把钱管家惊着。 钱管家随手找了个人照看生意,自己亲自迎着人往府里去,笑得殷勤:“大小姐怎么突然来了。” “舅舅呢?” 钱管家面色不变:“大公子在钱庄呢,得晚些时候才回来。” 沈静瑶忽然顿住了脚步:“我外公呢?” “吃茶遛鸟,等着大小姐呢。”钱管家殷切极了。 “当真?”沈静瑶不信。 刘氏嫁进沈家不易,为了沈计财的仕途,两家鲜少往来。但那毕竟是沈家,刘家做生意虽没提过沈左丞的名号,但外人都下意识地把刘家的生意归为沈刘两家的生意。 刘老爷好强,生意做了一辈子,金山银山都是自己白手起家打出来的,如今半抔黄土埋身,过往功名却突然被人扣上了官帽,这换做谁都不能开心。 头上罩着沈家的帽子还不算,女儿孙女泾渭分明地同他们划界限,更是让刘老爷不满。但不高兴只藏在心里,刘老爷商贾出身为人圆滑,表面功夫了得。 “那还有假?您哪次来,老爷不是开开心心的。” 确实每次都开心,饭桌上也全是沈静瑶爱吃的菜。 知道外公心情不错,沈静瑶的步子轻快了不少,拐进园林,看到那道身影,便扬声道:“外公!” “静瑶回来了!”刘老爷正和一群下人站在湖边,指挥人把败了的莲花剪了。 “想您了就来看看您。” 刘老爷年岁大了,看起了慈眉善目,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束着,这会儿站在湖边,竟是颇有几分古道仙风的意味:“怎么突然想外公了,在沈家被欺负了?来,告诉外公,外公替你做主。” “在家里谁敢欺负我啊?”沈静瑶一步上前,抱住刘老爷的手,一副孝顺的模样。 “也是,你可是我刘大元的外孙女。” 沈静瑶陪刘大元走了一段路,嘟嘟囔囔道:“也就我娘敢欺负我……” “囡囡怎么了?” “我娘不许我嫁人。” 刘大元乐了:“静瑶是真长大了,都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说出来让外公听听,是谁家的郎君这么有福气,能被我们家静瑶看上。” “是永州闵家的大公子。”既然刘氏不愿意替沈静瑶相看人家,那沈静瑶就只能自己找了。 “闵家?!”刘大元声音大了点,“怎么就看上了永州闵家?闵家那个大公子是个药罐子,算命的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五,你嫁过去是想跟他比命长吗?!简直胡闹!” 沈静瑶也没想到刘大元是这个态度,当即撒娇:“不嘛,外公,孙女是真喜欢他!” “胡闹!永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你爹娘尚在京城,外公也在,你跑那么远,真去了那儿谁给你撑腰?”刘大元一个劲儿地摇头,“这件事莫说你娘不答应,外公也不答应!” “外公!”沈静瑶气得跺脚。 “行了行了,这事休要再提,今日外公叫厨房做了好些你爱吃的菜,咱吃饭。” 心事落空,沈静瑶用过饭后也没心思多待,放了筷子便告辞。 院子一下空了,秋风打夜,淌出几分萧瑟来。 刘大元喝着茶,听沈静瑶离开,连她背影都没看,直到手中茶凉,才慢悠悠地跟钱管家开口:“当官的就这点不好,心太急,连奉承几句都不会,上来又什么都想要,不晓得留后路,没半点气韵……囡囡的这个娃子,算是毁了。” 钱管家不敢应,只能用余光悄悄打量这位家主,但是只一眼,他便收回了目光——深若寒潭的水尽是凉意。 若沈静瑶有心,就会发现,满桌的菜,刘大元一口未动,一顿晚膳过后,连筷子都是干净的……刘大元把手中的茶尽数倒在了地上。 “换桌菜吧,这菜太甜,腻嘴。” 沈静瑶拂袖而去,急匆匆地从台阶上下去,和来时的热闹不同,如今门前冷落。 她刚走到府门外,还没等到自家马车,另一辆马车晃悠悠地挡住了她的去路,未等她开口,马车上的人掀开车帘,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森冷:“二小姐不懂规矩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期末考试,要停更一段时间啦(╯‵□′)╯︵┻━┻预计31号恢复更新,元旦给大家补回来~~~ 谢谢支持! 第27章 佛珠 “当时我与二小姐是如何说的,二小姐不会是忘了吧?” 春熹街的一家酒楼里,烛灯艳艳,琵琶歌女燕语莺声,弹唱间,腕间银铃清凌作响。康平远捏着夜光杯,行动处,黑色佛珠露出。 沈静瑶被人按在椅上,单薄的身子抖个不停。 听闻康平远常年戴在右手上的这串佛珠,是他亲上五渡山求来的。 五渡山是益州境内最高的山,山顶上有座不渡庙,庙里住了一群已入化境的老和尚。他们仙手一挥,五渡山下耸起入云的九百九十九级天阶,将尘世与仙界相隔开来,传说只有一步一跪登上山顶的人,方有资格进入不渡庙。而里面早已入境的老和尚,也是非有缘人不渡,相反,若是让他们遇上了有缘人,必定会倾囊相助。 康平远显然是那个有缘人。 来京前,康平远特意上五渡山,十天十夜一步一跪叩到了不渡庙前,感动仙人,求得此佛珠。得之不易,珍惜异常,因此,康平远的这串佛珠几乎从不离身。 -- 第50页 而佛珠四业,白黄红黑,康平远得的偏偏是黑色佛珠。 沈静瑶骤然瞥见那串佛珠,整个人打了个寒噤——听闻黑色佛珠有吸性纳灵、辟邪化险之效,非大煞大凶者压不住凶邪,而拿到此佛珠者,往往是怨念压身,经久不化,所以才需黑石压身,沈静瑶越想心越慌,挣扎着起身,惹得按着她的侍卫加大了力道。 沈静瑶疼得一声抽气—— “那日我与二小姐相谈甚欢,二小姐不喜吃鸡血,本镇抚亦未强人所难,最后还是二小姐主动开口说要帮我的?我想要沈栀,你想要命,我们是这样商量的,对吧?”康平远把玩着夜光杯,神情阴骛。 沈静瑶忍着干呕,只能点头。 那日,沈静瑶被康平远“请”去吃饭,八仙桌上鸡血豆腐汤、酸辣鸡血、鸡血汤、毛血旺,满桌的腥味不断地往她鼻息里钻。 康平远再三邀请,沈静瑶却一口也吃不下,前世那些濒死的画面不断在她脑海中历历在目。 沈静瑶吃不下不打紧,康平远叫来两个侍女坐在沈静瑶身旁吃。 两个侍女吃了一整日,最后走时都是被人抬出去的。沈静瑶被人按着,硬生生地看她们吃了吐,吐了吃,到了后来也是干呕不止,还未等康平远说话,便一口答应他的要求。 康平远眯起眼睛,露出两分淡薄的笑:“那今日,二小姐去刘家,所为何事?” “……民女只是……只是去看望外公……”沈静瑶的话声里全是抖的。 “看望外公?”康平远重复着她的话,不知是真的在思量还是什么,“真的?” 沈静瑶不带一点犹豫地点头。 康平远往沈静瑶的酒杯里倒酒,语气慢慢:“可我怎么听说,二小姐想嫁到永州去?” 沈静瑶寒毛都竖了起来,害怕得眼皮都在跳,辩驳:“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这般造谣!我喜欢傅晗公子,镇抚大人也是知道的,我怎可能千里迢迢嫁到永州去?闵公子就是个病秧子,嫁给他要守活寡的,我怎可能愿意,定是有人在诓骗镇抚。” 她这番话说得错漏百出,教康平远一个永州把沈静瑶诈了干净,若真是诓骗,沈静瑶又如何知康平远知道她想嫁给永州闵家? 但康平远没问,只是掀了眼帘看她,似乎是被她这番话说动了:“……当真?” 他不怕她有二心,只要沈静瑶怕他,康平远便能达到目的,至于其他的,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沈静瑶急急道:“我亲口应下的事还能反悔不成……我今日就是思念外公了,想着中秋将至,孙女不上门拜访有失礼数……我绝无半句虚言,还望镇抚大人莫要听信谗言……若是,若是我胆敢欺瞒镇抚,我就……就……”说到这,沈静瑶忽然卡了壳,后面那四个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康平远念及沈静瑶还有用,也不想把人逼得太紧,只是阴气寒寒道:“那二小姐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最后,沈静瑶是被如香扶出酒楼的,一路上又由长宁伯府的马车送回丞相府。只不过这马车停得恰是正好,离了丞相府百步,不远亦不近。 沈静瑶颤巍巍地从马车上下来,顶着康平远亲卫的目光,大气不敢喘一下,抓着如香的指节泛白,寒芒在背地进了丞相府。 刚进院门,沈静瑶瞬间松开如香的手,扬手就是一巴掌,语气尖锐:“贱人!” 如香骤然被沈静瑶扇倒在地,再抬脸,脸上的巴掌印明显,可就算是无故挨打,如香也是当即跪下连忙磕头:“主子息怒!是奴婢错了!还请主子息怒!” 沈静瑶对着如香又是当胸一脚:“我今日出门,只有你知我真正的行踪,肯定是你向康平远告的密!你这个贱人!枉我这么相信你!” “冤枉啊姑娘!真的不是奴婢!奴婢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如香不住地磕头,没一会儿,额头上的血便流了下来,“奴婢不过是个下等的贱民,镇抚大人怎会跟我这样的人打交道!奴婢冤枉啊!!” 沈静瑶本就精神脆弱,经不起吓,她甚至不敢想起康平远这人,还哪管是不是如香告的密,当即扬声道:“来人啊,把她给我扒光了,扔到花柳巷去!” “二小姐!”如香这一声凄厉骇人。 花柳巷是贫民窟的窑子,进去的女子九死一病,没有哪个能活过一个月,若是真被送去那里,便只能烂死! 如香不管不顾地扒开那些想要抓她的手,爬上来抓沈静瑶的裙摆。 然而沈静瑶一脚把她踢开,用力抽出裙摆,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丁们动作很快,别住如香的手脚把人拖了出去,没一会儿,只剩下院门前那滩凌乱的脚印,和如香那残句:“沈静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声音凄切恫人,听得动手的家丁眉间一跳,但沈静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得赶紧把那些东西写完,这是她最后的筹码,至于沈栀…… 康平远想要沈栀,那便干脆如了他的愿,等沈栀嫁进长宁伯府,康平远就没时间理会她,如此,她才能远走高飞了。 前世,康平远是因为失去沈栀,才会那样对她,所以,只要她帮康平远得到沈栀,当初那些恩怨便可以一笔勾销了。 没错,只要康平远得到了沈栀,她就可以不用死了! -- 第51页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2022也要收获多多! 第28章 生姜 天街小雨润如酥,阶上青苔染雨露,一柄油纸伞轻快走过九曲回廊,脚步轻盈,溅起一路的小水花。绿色罗裙,黄花鬓的少女一路进了采薇院,把伞搁在墙角,提着裙摆轻叩了门。 没一会儿,便听里面说:“进。” “姑娘,奴婢们已经把如香带回来了。”来人正是冬羽。 沈栀放下剪子,抬了眸。 “奴婢和冬雀是在花柳巷接到如香的,没被二姑娘的人发现,现下冬雀正带着人在城南的一家小客栈落脚,那客栈很小,平日里客人不多,想来不容易被人发现。” 沈栀微微颔首:“她人如何了?” “奴婢找到她时,如香身上只剩下一件亵衣,被人扔在花柳巷口,但昨夜风凉,如香受寒又受惊,夜里就起了高热,好在吃了大夫开的药,现下已经好多了。” “那就行。”沈栀站起来,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下披风,“去看看她吧。” 冬羽帮沈栀撑伞,正想往西转,却看到自家姑娘忽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有些疑惑:“今日姑娘怎么不往小窗边走了?” 沈栀脚步一顿,装作听不懂:“什么往小窗边走?” “这两日出门,姑娘总要走侧室小窗前的那条小路,去沐浴,也总是要从那绕过去,奴婢都习惯了,今日姑娘突然走另一边,奴婢倒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沈栀系上斗篷的丝带,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烦闷,她说,“不想走那边了。” 沈栀等了两日,都没等到江谏,如此就算了,可自己总忍不住去看,一天要看个八百回,有时候明明坐在窗前,明知人肯定没来,但却还是忍不住要瞧,沈栀也不是怨江谏不来,只是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 她想,若是今日再不来,她就把信收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江谏这么忙,怎么可能时常来他们府里,而且也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 沈栀越想心越烦,越发觉得自己不该给人家回信。 这么想着,沈栀催促道:“快走了。” 她步子很快,很快便出了采薇院,丝毫没注意到屋檐上的人影,以及那声轻笑。 马车出了福荣大街,一路往南去,七拐八绕地停在了巷口。 冬羽撑着伞,带沈栀进了客栈,冬雀正等着呢,见到沈栀,先是行了个礼,替她推开了门。 如香已经醒了,这会儿正坐在床边喝药,见到进来的人是沈栀,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忙从床上起来,给沈栀跪下,却被沈栀扶住了。 沈栀语气轻柔:“你还病着,不必在意那么多虚礼。” 如香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呜咽道:“多谢三姑娘救命之恩,奴婢定当做牛做马偿还三姑娘的大恩。”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我不是什么善人,救你也是有目的的,所以你不必跪我谢我。” 如香没想到沈栀竟这么直接,但她端着药碗,只是踌躇了一瞬,便道:“三姑娘您直说,有什么奴婢帮得上忙的地方,奴婢一定尽力去办。”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如香抬了眸。 “我听说二姐姐近来整日在屋中写书,她在写什么?” 如香没想到沈栀问的是这个:“……奴婢也不大清楚,二姑娘写书时根本不让人近身,也不让人帮忙磨墨,就自己一个人在房中写,有时候一日都不出来,连下人送饭都只能敲门后放在门外,等二姑娘自己出来拿。” “二姑娘好像和问她的下人说过什么……”如香边想边答,“好像说她写的都是她的经历,是秘密,让外人知道了就会泄露天机,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不能给我们知道,而且她还说,那些东西关键时能救她一命。” 沈栀听着,一双凤目微阖,看来沈静瑶是真的重生了…… “二姐姐昨日出门去了哪里?” “去了刘府!二姑娘想嫁到永州去,但二夫人不愿意,二姑娘只能去找外公帮忙,可刘老爷也不答应……” “二姐姐想嫁到京外?” 如香点了点头:“二姑娘大病一场之后,便时常念叨着要离开京城,说要是留在京城,她一定会死,还一直让二夫人对三姑娘好点。” 难怪二伯母对她是这个态度,原来是二姐姐的功劳…… 但她这个好伯母是不可能让沈静瑶嫁去永州的——说到底长宁伯是个爵位,对沈计财和沈骏祺的仕途肯定有所帮助,刘氏不可能放着这么大个香饽饽不要,跑去京外找个商贾人家把沈静瑶嫁了。 原先刘氏看上傅晗,就是因为傅晗的家世,如今沈静瑶嫁不得傅家,又失身给了康平远,刘氏为了自己,只会把沈静瑶嫁到长宁伯府去。 只怕现在都轮不到沈栀为定亲之事发愁,沈静瑶这事一闹,她那个二伯母只会比她更着急要把沈静瑶嫁了。 但当初的闭门羹是她亲自喂亲家母吃的,还追着喂了三次,如今刘氏只怕是彻夜难眠了。 不过什么叫留在京城一定会死? 沈栀眸光微垂,这么说前世沈静瑶一定死了,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因她而死,可谁会为她杀人?康平远吗?沈栀陷入了沉思,如果说真的是康平远杀的沈静瑶,那康平远一定要娶她的事就说得通了。 -- 第52页 前世沈栀死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这才让已经有了祝纭欢和孩子的康平远性情大变,沈栀问:“你可知二姐姐把她写的那些东西放在哪了?” “二姑娘如今不允许旁人进她的屋子。”如香摇头,“秋荷院的侍女换了大半,二姑娘唯一亲近的人就是奴婢,可奴婢已经被赶出来了……” “好了,你好好养病,其他事情你就别多想了,我今日问你之事,莫要再与其他人说,等事情解决后,我会把卖身契给你,到时候你就可以离开京城,去你想去的地方。”沈栀起身准备告辞。 如香跪在床上给沈栀磕头:“谢谢三姑娘大恩大德,奴婢定会一辈子记住三姑娘的恩情!” “有什么事你就找冬雀,她会尽量帮你的。”沈栀站起来,让冬羽帮她系斗篷。 突然,如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二姑娘昨日和康镇抚见面了!上回二姑娘回府在门口撞见了康镇抚!他们好似有什么交易!” 沈栀当即抬了眸,一双凤目凌厉。 - 福荣大街,临仙阁。 谢殷抱着几本书卷匆匆赶来,外面下着大雨,可却是半点没沾着他的月白长袍,他推门进来时,像个普通的书生。 刚一门,谢殷就看到屋里正在翻箱倒柜的江谏:“现在的小贼都这么大胆?” 江谏头都没回:“借身衣服穿。” “你们江家天生的块头大,我这儿可没你能穿下的衣服。” “不过是比你高上两寸,你怎么这么记仇?” “匆匆把我找来作甚?”谢殷把书卷放在柜上,叫侍女打了热水来洗手,“文所最近事务繁多。” “一个五经博士而已,有什么可忙的。”江谏把他那身黑色的外袍换了下来,罩了身天青色的长衫,谢殷这大多是这种颜色的衣裳,“听说你给沈家大公子指点文章了?如今都在传,说沈家那小子是下一个状元郎。” 谢殷也没想到会传成这样:“他来找我五六回了,文章写得尚可,就是不出新,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意思,落不到实处,去年落榜不冤,下年嘛……就得看运气了。” 江谏没想到这种评价还能有运气:“你是说他还有上榜的机会?” 谢殷把帕子放了回去:“是有机会,但有人等这个机会等到了六七十岁。” “……” “行了,找我什么事?” 江谏在桌案前坐了下来:“哦,想来问问你,你那猫有名字没?” “还没……”谢殷略微沉思了一会儿,“空青那小子倒是给它起过几次名,但那小子忘性大,今日一个名字,明日一个名字,今天想的明天也记不住,索性就还没定名字。” “那名字我起了。” “行……你找我就这事?” “对。” “……这么点小事,你还特意把我从文所叫回来?” “毕竟是一起捡的,总得跟你商量一下。” 谢殷有些无语:“对了,我猫呢?” 只见江谏从他的案桌上拆了他那叠从江南运过来的名贵宣纸,又用他那比纸还贵的墨在纸上写下什么,没抬头地说:“送人了。” “…?” “送谁了?” “名字不会也让人家起吧?” “叫什么?” “你倒是说句话。” 江谏把信收好,推开门出去了:“我先告诉别人。” 沈栀从客栈回来,一直没去看小窗上的书信有没有换,按部就班的卸妆沐浴,直到冬羽走后,才装作不在意地过去看一眼。 她原想着肯定没换,也没抱什么希望,心里告诉自己,只是去把信收起来的,没想到走过去一瞥,却发现上面的信换了。 沈栀忙走过去把信拿下来,拆开看,信上只有两个字——生姜。 第29章 羊羔 “为什么叫生姜?”冬羽抱着猫坐在蒲团上,给它打理毛发。 “……随便想的。”沈栀也不知,只好搪塞。 江谏在信上只留了两个字,并没有再说其他,沈栀看到这两个字时也想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又觉得这事不是她能过问的,便生生忍住了。 拿到回信,沈栀心情很好,把信收起来后,乖乖回了榻上,原以为能安然入睡,不想辗转了半宿,还是从榻上爬了起来,静悄悄地借着月光,握笔写了回信,她没什么想要说的,最后只是问了猫咪名字的缘由。 再躺下时,沈栀觉得自己大抵是魔怔了,才敢跟靖安王殿下做这种写信游戏……靖安王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狸奴,她逾矩了的…… 这么想着,沈栀又觉得应该把信收回来,可手刚伸出被褥,她又反悔了……天太冷,还是算了吧,明日起来收也是一样的。 今晨用膳,沈栀特意去了侧室的小窗前,却难得有些发愣,踱了几步后,才下定决心走开,好吧,这是最后一封了…… “最近换季,生姜掉了好多毛,平日看它以为是胖了,秃了之后才发现其实根本没长什么肉,就是个虚胖。”冬羽揉了揉生姜的肚皮,把这个小主子伺候得舒坦极了。 “想让它长肉不能光靠喂,喂太多也容易吃出病来。”沈栀在翻食谱,临近中秋了,府里是要做月饼的。 沈栀喜欢的事不多,看书作画,再一个便是做月饼。这个好爱确实奇特了些,但却是沈栀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的,因为昭琳郡主喜欢吃。 -- 第53页 昭琳郡主在沈栀四岁那年过世,沈栀那时还小,到如今已然记不清娘亲的模样,但却记得每年的八月十五,娘亲总会抱着她坐在院子里做月饼,还总趁大家不注意,把甜甜的豆沙馅儿喂进她嘴里。 沈栀是在娘亲过世后的下一个中秋学会做月饼的,从那之后几乎每年中秋她都会做上一些送人。 “今年还要吃枣泥馅儿的月饼吗?”沈栀捏着毛笔坐在小窗前。 “要的!”冬羽瞬间抬头,欢喜极了,她最喜欢吃好吃的了。 “你这么馋,也不怕小武养不起你。”冬雀在一旁卷毛线,今日她过来打扫才发现生姜把三姑娘的针线弄得一团乱。 冬羽娇气地撇了撇嘴,对沈栀道:“冬雀喜欢蛋黄馅的,姑娘可别忘了给她做一份,冬雀是个馋鬼,每年看我吃月饼,都偷偷流口水!” “胡说!”她怎么可能偷偷流口水,冬羽这分明是诬陷!冬雀伸指戳了下她的脑门,肯定道,“我才不是馋鬼,我不喜欢吃月饼……” 其实冬雀是有些慌神的,她与沈栀的关系和冬羽不同,从前在沈栀面前服侍,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也是这段时间才与沈栀亲近些。可再怎么亲近她也不敢开口让主子给她做月饼吃……刚想开口说不用,下一秒却听到沈栀说:“好啊。” 冬雀瞬间抬眸,却见沈栀坐在案前连头都没抬,只是拿笔沾了沾墨,在纸上写些什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似乎觉得这不是大事。冬雀心口暖融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一直漫到眼底,她怕自己矫情,顾作轻快地福了个礼:“谢三姑娘。” 冬羽“嘿嘿”地笑了几声,揉着自己的小肚子说话:“还没到新年呢,奴婢就要胖了。” “你就是不吃月饼也得胖。”冬雀低头缠毛线,脸上红扑扑的。 “才没有,我这几月都没重。” “是是是,也不知道昨夜是谁说去年做的衣裳又穿不下了。” “啊——”冬羽哀嚎了一声,不想提这事,抱着生姜躺在蒲团上,像是被打倒了一样,控诉,“冬雀你好坏!哼!” 沈栀支着下颌听她们说话,笑意浅浅地捏着笔,觉得一日光景可以就这么过去。 没一会儿,冬羽又重新振作起来,挪到了沈栀脚边:“姑娘是在想给谁送月饼吗?” “……嗯。”沈栀没什么朋友,以前是沈静瑶和傅婉,但现在好像只剩傅婉一个了。 “可以送苏姑娘!”冬羽忽然建议道。 沈栀恍然,抬手写下了一个名字。 说完一个名字,冬羽也沉思起来:“还能送给谁呢……” 沈栀垂着眸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手中的笔一顿。 这能送吗? 应该可以…… 收了别人的书,还一份点心应该是合礼的。 大不了让他送给下人吃了…… 唔。 “姑娘……” “姑娘。” 沈栀恍神:“啊……怎么?” “姑娘今日就要开始做月饼了吗?那奴婢和冬雀去准备食材吧!” “好。”沈栀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粉色钱袋,“按着去年的量买就行,馅料要挑最新鲜的。” “姑娘放心!”冬羽收了钱袋,把生姜送进沈栀怀里,“奴婢这就去集市。” 冬羽和冬雀走到门边,冬雀像是才想起什么的模样,砸了下手心,退回来:“对了,奴婢昨日瞧见黄妈妈在跟放羊羔息的人接触。” 羊羔息又叫羊羔利,是大周放利钱放得最狠的一种借贷,许多人家因为借了羊羔息还不上而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黄妈妈……”沈栀低喃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位黄妈妈是几日前来煎药讨赏的那位老婆子。 冬雀继续道:“之前冬羽把雪参拿去厨房,黄妈妈就把雪参扣下来了,前几日奴婢去她屋中拿药,发现她的小柜子里还藏着一根人参。” “什么!”冬羽瞬间慌了,“她不会把假的雪参给我,把真的雪参自己藏着吧!” 冬雀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奴婢看了一眼,她屋里的那根人参应该是在药铺里买的,看着也金贵,但成色不如咱们的好……” 说到这,沈栀怎会不明白冬雀的意思,无非就是这位黄妈妈欠了羊羔息,把心思动到了冬羽拿来的那根雪参上。 黄妈妈动作倒是挺快,那根雪参也就在她那待了一夜,她就准备好了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想来是真的着急了。 “姑娘,我们要不要……” “不用,随她去吧。” “啊……”冬羽不解。 然而沈栀什么都没解释,继续思考她的月饼,悠然道:“盯着她就行。” - 与此同时,丞相府西厢的小后门外,黄妈妈跪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面前,头顶的地上全是碎银子。 “各位老爷再宽限些时日吧,老妪年前一定把钱还上,求求各位老爷了!”黄老婆子磕在地上,笑得殷切。 可再怎么殷切,她早已经人老珠黄,不能引起人的同情不说,还显得圆滑世故。 “你个糟老婆子!”为首的穿着白汗衫、黑褂子的壮汉看着觉得恶心,直接给了黄老婆子一脚,把她踹了个跟头。 “我们放的是羊羔利,春天收账,如今都快秋天,你他娘要拖到什么时候!” -- 第54页 黄老婆子跪着爬过来,巴巴地笑着,心里也是慌极了:“老爷,老爷!再宽限宽限,我最近也是手气不好,一时周转不开啊……” “别他娘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有钱不还,还敢拿去赌,你把我罗人张当什么人!我家是开钱庄的吗!”罗人张抬脚踩在了黄老婆子的肩膀上,“三日之内,你要是再不还,老子就把你这只胳膊剁了喂狗!” “是是是!”黄老婆子抬手拍了拍罗人张踩在她肩膀上的鞋面,把上面的灰尘扫得一干二净,觍着笑脸道,“老爷放心,三日就三日,老妪一定把钱还上!” “你最好说到做到。”罗人张拿刀背拍了拍黄老婆子的脸,“如若不然,那我肯定说到做到!” 黄老婆子被他阴狠的语气说得心口一抽:“是是是,老爷慢走,老爷们慢走。” 罗人张见话说得差不多了,连地上的碎银也没捡,偏头啐了一口,带着兄弟们走了。 等没了动静之后,黄老婆子才敢从地上抬起头来,颤巍巍地捡起她剩下的那点碎银,扶着墙回了西厢。 她生了一对三角眼,一进门便左顾右盼地,确定没人发现后,在旁边的牛车上坐了下来,满心满眼地数着碎银,嘀嘀咕咕道:“还好没要走,今晚还能去极乐坊摸一把……”说着,她不顾土屑,亲了手上的银子一口,“妈妈能不能还上钱,就靠你们了……” “有糖吗——” 一声清悦的声响传来,惊得牛车上的黄老婆子一跳,惹得她忙把碎银往胸口里藏。 “我家小姐想做月饼,但糖不够了,跟诸位姐姐借点。” 黄老婆子悄摸着探头出来看,竟是冬雀,一时厌恶心中起,怒目瞪着冬雀的背影。 若不是沈栀把那根雪参要了回去,她怎会欠着羊羔息还不上?!今日又怎会被罗人张像狗一样对待?想当初她去借钱时,罗人张可是像条哈巴狗一样把她请进去了! 越想越气,黄老婆子学着罗人张对着冬雀的背影偏头啐了一口,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冬雀很快就从厢房里面出来了,步子轻快地抱着一罐白糖,往厢房外走。 突然之间,黄老婆子瞥到了她系在腰间的粉色荷包,下一秒,不知怎么的,那个荷包竟然掉了! 很轻的一声,落在了草地间,可她的心好似也跟着跳了一下—— 黄老婆子咽了咽口水,目光虚虚地落在那块凹陷的草丛和冬雀消失的门洞上。 半晌,她动了,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走了过去,三角眼一转,小指一勾,荷包捡到了,里面的钱,比她胸口的碎银还要多…… 第30章 月饼 日头斜斜地打在西窗上,一抔又一抔金黄落在窗沿,把生姜的白猫照得柔软。沈栀挽着袖子在采薇院的小厨房里揉面,她的手很白,因为用劲儿,手掌揉出的粉红很是明显。 已经打好的鸡蛋散发着香气,加上白糖浆、枧水和生油,搅拌均匀,面团便泛起一层淡淡的黄色,看起来颇让人有食欲。 沈栀揉完面后,将它们密封好,放在一旁醒着,着手开始制作月饼馅儿。 枣泥、蛋黄莲蓉、还有五仁……五仁月饼需要用到的花生仁、核桃仁等已经让冬羽她们剁碎并搅成一团了,枣泥也不例外,就等沈栀的面醒好了用。 于是,只剩一个蛋黄莲蓉需要沈栀准备了。 沈栀先是将泡过的莲子捞出来,检查上面的绿莲子心是否都剃干净,再用热水将它们煮熟、碾成泥,而后放入锅中,用小火熬炒。 熬炒期间,渐次加油,看着量大抵要加三次,再加白糖,用小火将它们炒至均匀,等到水分全都炒没了,莲蓉馅儿便算是做好了。 沈栀这边熬完馅儿,冬雀也已经把蛋黄从买回来的咸鸭蛋里取出来了。洗了个手的功夫,便可以开始包月饼了。 冬雀拿着模具过来时,发现冬羽手中揉出来的面团奇大,不用看都知道装不进模具里,不由失笑:“你这是做月饼,还是做包子?” 冬羽也很难过,蹙着眉把面团子往模具里赛,但怎么也塞不下,最后浪费了沈栀的两个面皮,还嘟嘟囔囔的:“这一个还不够我一口的……” “好了。”沈栀将右手边的漆盘搬到她们跟前,“给你准备的都是别人的两份,别贪心。” 冬羽高兴了,脆生生道:“就知道姑娘疼我!” 沈栀失笑:“我也没少过你吃的,到底是怎么把你养得这么馋的?” “啊——”冬羽张着嘴想,“大抵是小时候闹饥荒时饿怕了,所以即使现在饿不着,也总想着要多吃点。” 冬雀一时接不住话,倒是沈栀先开了口,目光柔柔的:“多吃点,又不是吃撑点,你夜里可不要哼哼唧唧地让冬雀陪你起来消食啊。” “好啊!冬雀又告状!”冬羽用食指沾了面粉,往冬雀秀气的鼻子上抹了一点白。 才没告状……冬雀在心里头说,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知道我告状,你就少吃点,不会让你饿着的。” “嘿嘿,我知道饿不着,但老人们都说了嘛,能吃是福,小冬羽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冬羽乐天极了,晃着双丫髻,活泼可爱。 沈栀的目光悄悄在两人面上打转,没说话打扰。 月饼很快就包好了,没过一会儿,一个又一个面团被摆在了案台上,因为做了枣馅儿和白糖的缘故,小厨房里的甜香淡淡。 -- 第55页 做完月饼,冬雀端起漆盘,将它们放在架好的锅上烤,三人回了屋中,用了晚膳,又给猫祖宗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暮色还没落下,月饼就已经烤好了。 冬羽端着月饼进来时,整间屋子全是甜甜的香气,连生姜都忍不住上了桌,还好沈栀手疾眼快按住了她的猫爪子,让冬羽吃到了第一口月饼。 “这可太香了。”冬羽小手上捏着金黄色的月饼,一口就是半个,露出里面红色的枣馅儿来,杏眼笑得弯弯的,双颊浮上两个酒窝,看起来十分满足。 沈栀用膳时,很喜欢让冬羽坐在身边,因为看她吃饭,让人很有食欲。原本她是不大喜欢吃月饼的,觉得口感太腻,但见她这副模样,到底是没忍住,也拿起了一个,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 “其实月饼刚出锅时不是最好吃的,刚出锅是脆的,等今夜放凉后,明日回油,月饼香香软软,那时才是最好吃的。”沈栀托着猫屁股,方便它爬上自己的肩膀,表情却一脸认真。 若是有外人在,怕是要大吃一惊——仪态堂堂的沈三小姐竟会任一只流浪猫随意拨弄她的鬓发,还神情淡然、满不在乎地吃着月饼同侍女说话,讨论何时的月饼更好吃。 但冬羽最喜欢看沈栀这副样子。 冬羽虽没有冬雀敏感,但与沈栀相处久了,自然也能察觉沈栀身上那些说不上来的变化,她最大的感受便是姑娘开心了很多。以前的姑娘总是背负太多、心思太密,把自己弄得很累,有时候她总希望姑娘能跟她一样,缺根筋,少想一些就不会那么不开心了。 她咂巴了下嘴,有滋有味道:“奴婢哪能等到明日啊,今日食,今日毕。” 沈栀含笑点了点她的脑门:“古贤的话可不是这么用的。” 说话间,冬雀从门外进来了,冬羽招呼她吃月饼,她接过后,低声同沈栀说:“姑娘,黄妈妈又去极乐坊了。” “一个人。”冬雀点头,“带着姑娘给的荷包去的。” 昨日冬羽和冬雀带着沈栀给的银子去集市上买做月饼的食材,集市离丞相府西厢的后门更近些,两人打道回府时,原想从小后门进来,没成想刚好撞上了黄老婆子被人要账。 “那些人可是青罗堂的,她竟然还敢去赌!”冬羽也是大惊。 昨日沈栀叫冬雀故意把钱落在西厢,冬羽还以为沈栀是想替黄妈妈还债,毕竟黄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她家姑娘向来心软,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可思来想去也想不到黄妈妈捡了钱,根本没有拿去还债,而是继续去赌! “你在指望一个赌徒收手?”沈栀一挑柳眉。 她少有这么轻蔑的语气,惹得冬羽和冬雀对视了一眼。 但沈栀很快收拾了心绪,依旧是那句话:“盯着她就行。” 还没等两个丫头回过神来,沈栀已经换了话题:“去拿些油纸来,包月饼了。” 星繁几渐落幕,冬羽和冬雀都回去睡了,沈栀却难得睡不着,趴在了侧室的小窗案前,将包好的月饼放在了没被拿走的信上。 她什么都没想,却又什么都想了。秋风很凉,有种醉人心的触感。 沈栀双手交叠,侧着头假寐了一会儿,却觉得真倦了,整个人迷迷瞪瞪的。将睡欲睡,睡着前的那一刻,她还在想,若是让冬羽瞧见了,定是又要说她。 想是这么想的,可下一秒,心思便散掉了,沈栀侧着头,整个人都睡着了。 与此同时,一个轻巧的人影忽然从屋檐上跳了下来,落步轻快,悄无声息,一身黑色的暗金长袍勾勒出颀长的身影,他落地转身,身形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但夜色间,利落的身影却蓦然一顿,顿得明显——江谏抬眸,刚好撞上了小窗上露出的半个脑袋。 江谏愣了一下,才抬脚走过去,原想着她不敢同人靠近,便站得远了几分,可近了才发现,沈栀已经睡着了。 江谏:“……” 他悄着步子上前,看到向来很守规矩的沈三小姐披着大氅,整个人窝在了侧室的暖阁上,小小的一团,鬓边青丝凌乱。 江谏扫了她一眼,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顿了一下,很快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窗边的信笺和用手帕包好的点心上。 他先拆了信,看到上面的小问题很浅地笑了一下,旋即拆开了旁边的手帕。手帕里是几封油纸,他的指尖落在油纸上,感受到上边的温热。 他刚从宫里出来,今日宫里设宴,又是满桌的山珍海味,珠翠之珍,每样菜都是出自御膳房名厨之手,但他却没吃几口。 可现在,这夜里,他对着小帕子包好的点心,闻着这个味道,竟是有几分饿了,鬼使神差地拆开了最上面的一个油纸。 月饼的味道很香,口感是刚出锅的酥脆,一口咬进去,全是陷儿,核桃、花生,竟然还有葡萄干…… 呃……这竟然是个五仁月饼…… 江谏感觉到满口的香,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 侧室里。 似是被油纸的动静惊扰,沈栀醒了过来,甫一抬头,便看到站在窗边蹙着眉的江谏。 “……你怎么来了?” 只见江谏举着月饼,问道:“还有别的馅儿吗?” “……有的。”沈栀矢口答,披着大氅,坐在暖阁上迷糊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紧接着便是“嚯”的一下从暖阁上站起身,大氅直接落地。 -- 第56页 江谏也是惊了一下,也几乎是一瞬,便移开目光,许是因为沈栀睡得莫名,蜡烛都没吹灭,方才,大氅落地,荧荧灯火打在她身上,竟能透过亵衣看到里面玲珑有致的身形…… 思及此,江谏低头,又咬了一口五仁月饼,眉头蹙得更紧了。 许是因为一墙之隔,沈栀竟是没那么怕,但紧张还是有的,她飞快地把大氅捡起来系好,装作无事发生。两人皆侧着身,谁也没看谁,沈栀心里却在想,他有礼得不像个酒色纨绔…… 愣神时,外头传来江谏的一声轻咳,沈栀这才记得继续说话:“王爷想要什么馅儿的?” 江谏侧着头,看了眼掌心的月饼,上面得的印花不是商铺的名字,于是,他思索着问:“这是你做的?” “……嗯。”怎么了?不好吃?还是…… 只见江谏捏了捏下巴,道:“想要桂花馅、梅花馅、莲蓉馅、草莓馅。” 沈栀:“……?”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小红花了t-t PS:月饼的做法参考百度百科~ 第31章 空青 “冬羽,小武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月饼?” 冬羽捏着下巴:“小武喜欢吃五仁,还有叉烧的……” 沈栀追问:“那他喜欢吃草莓月饼吗?” “不喜欢。”冬羽忙摇头,“小武不喜甜食,他们药铺的伙计都不喜吃甜食,奴婢之前买糕点过去,那些大哥伯伯们都嫌太甜,腻嘴。” “这样啊……”沈栀蹙了蹙眉,掰着手指数,桂花、莲蓉、梅花、草莓,想想她都觉得腻,也不知靖安王怎么会这么喜欢吃甜食。 冬羽看沈栀又重新泡了莲子,问道:“姑娘是要做月饼吗?” 沈栀点头:“想做些别的口味。” “需要奴婢去集市上买食材吗?” 沈栀抬了头,笑了下:“我已经让冬雀去了。” “啊——奴婢已经不是姑娘的唯一惹。”冬羽嘟着嘴争宠。 沈栀看出来她在开玩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找到二姐姐的书没?” 说起这,冬羽可来精神了,挽起袖子叉着腰,一副神气的模样:“那当然!” 沈栀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冬羽备受鼓舞:“奴婢让小武帮忙找人盯着二姑娘了……就是那种,呃,武林高手!会飞檐走壁的那种,算起来快两日,应该很快便能把二姑娘写的那些东西拿到手。” 这边说到二姑娘,二姑娘就来了。 门外一声通报,沈栀略显意外的挑了挑眉。自上次申国公寿宴后,两人便没说过话,宫宴时,也只是匆匆打过照面,算算日子,快一个月了。 沈栀想到如香说的那事,心里有了盘算。 “请二姐姐进来吧。” “几日不见三妹妹,三妹妹居然还养上猫了。” 沈静瑶今日穿了身香叶红的绢纱金丝绣花裙,鬓边别着兰花珠钗,面上的胭脂浓艳,捏着帕子步履款款进门时,一双圆眼夹春桃,她仿佛还是从前的那个二姑娘,这一个月发生的事,好似一点痕迹都没在她身上留下。 沈栀揉了揉生姜的耳朵,笑意很淡:“闲来无事,只好养只猫来消遣。” “是嘛……”沈静瑶自顾自地在沈栀旁边坐下了,“妹妹闲来无事,可姐姐倒是忙得脚不沾地啊。” 那日之事,旁人不清楚,当事人双方还能不清楚吗?沈静瑶也没藏着收着,一番话说到了明面上。 但这才是她熟悉的二姐姐嘛,沈栀侧头,目光很干净:“不知二姐姐近日在忙些什么?” 沈静瑶看着沈栀的目光夹了些狠:“三妹妹是真不知道?” 沈栀笑笑:“我只知二姐姐病了,病了许久,我几次登门探望,都被二伯母赶了回来,哪能知道二姐姐在忙什么?话说二姐姐不是病着吗,这人病着,最忌劳神伤心,二姐姐应该多休息才是……” “三妹妹倒是个可心人。”沈静瑶低头抿了一口茶,敛下眼底的不快,“就是不知三妹妹可还记得大姐。” “大姐嫁人许久,怎的突然提起大姐来?”沈栀捏了捏生姜的前爪,觉得这猫甚是有灵性,见有外人来,不乱跑也不乱跳,安静地窝在她怀里,等着人顺毛。 “就算嫁了人,终归也还是我们沈家人。”沈静瑶抚了抚鬓发,“后日便是大姐生辰了,如此要紧事,三妹妹竟然忘了,若是让大姐知道,只怕要伤心了。” 沈栀恍然,一脸歉意:“近来事多,居然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真是该打。” 方才还说闲来无事,现下又说事多,这到底是有事还是无事? 沈静瑶嘴角抽了抽,心里那种觉得沈栀看不上她们两个庶小姐的感觉又来了。 沈栀一向自持无欲无求,跟她那个爹一个德性,可沈静瑶却觉得这样的沈栀才是最贪心的,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想要,却什么都有,她是嫡系嫡出又是独女,将来沈家的家产都是她的,娘亲是郡主,父亲又是宰相,从小定了门这么好的亲事,沈静瑶夜里做梦都想成为沈栀。 当初刘氏刚刚执掌中馈,为了在沈汉鸿面前表现得好些,便日日让沈静瑶去沈栀屋中陪沈栀说话。大夫说沈栀有心病,身边离不了人,最好有人能陪她说话。 没来之前,沈静瑶想不明白沈栀得的是什么矜贵病,来了之后,也没看出沈栀有什么不对。 -- 第57页 她能好好吃饭,吃的补药全是她没见过的名贵药材,衣裳发钗样样不缺,还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料子。丫鬟侍女整日对她嘘寒问暖,药苦了,有人往嘴边喂糖,天热了,有人端冰块来替她打扇……沈静瑶不懂了,沈栀都已经过得这么好了,有什么可病的?果然,大小姐就是矫情,还得日日浪费她玩的时间来陪她说话。 来了几日后,沈静瑶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沈栀,既然她花了时间,沈栀也应当给她些交换,这才公平。 当她第一次从沈栀手中要到皇后娘娘赏的玉镯,真金白银拿到手里时,她才真正明白,娘说的不会吃亏是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来来往往,沈静瑶从沈栀这里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她自然是开心的,但沈栀也是开心的。 东西是沈静瑶要的,可她每次开口问沈栀时,又觉得不自在,沈栀分明什么都没说,但看她的眼神总像在施舍!这让沈静瑶不快。 “大姐今日往我那送了帖子,说请我们二人去府上做客。”沈静瑶把帖子递到沈栀手边,“三妹妹可莫要忘了。” 沈栀屈指敲了敲名帖,心里觉得好笑。沈书韵嫁人三年,从未邀过生辰宴,猛地想起来要过,偏偏是今年,恰恰又是这个时候。偏偏这个帖子,不是递到了掌家的刘氏手中,不是递到沈栀这个嫡女手中,而是从沈静瑶这个久病多日、不便出门的庶小姐手中拿出来…… 这要是真不明白,怕是要和沈静瑶一般蠢了。 沈栀弯着眉笑:“我自会备上贺礼去大姐府上祝寿的。” 见事情办成,沈静瑶眉目舒展了不少:“那后日辰时,三妹妹便同我的车轿一起去好了,咱们是一家人,总是走两辆马车,只怕会让大姐以为我们姐妹不和,让宾客们笑话了。” 沈栀笑意更深:“二姐姐说得在理。” 这话说来不痛不痒,但沈静瑶的牙根却咬了紧,但一想到这是为了自己,她便忍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再打扰,三妹妹歇着吧,姐姐就先告辞了。” 沈栀抱着猫起身,让冬羽送沈静瑶出门。 两人刚出去,冬雀这边就买好食材回来了。 沈栀心里也惦记着这事,把生姜放回窝里,挽了袖子,又进了厨房。 冬雀在一旁做草莓馅儿,低声同沈栀说:“黄妈妈没回来。” 沈栀揉着面呢,也没抬头:“怎么了?” “听极乐坊里打杂下人说,黄妈妈出老千,被人抓个正着……” “如今人还在极乐坊?” 冬雀摇头:“黄妈妈得罪的是极乐坊的贵客,坊主也不敢偏袒,做了人情,让人把黄妈妈带走了。” “这贵客是什么人?” 冬雀突然顿了一下,看了沈栀一眼:“……是刘家的一个账房先生。” 刘家,可不就是刘氏的娘家。 这倒是意外的收获啊…… 沈栀在小厨房里待了一下午,等到太阳快落山,才终是把江谏要的月饼全做好。 冬羽作为试吃官,已经兴致勃勃地吃了好些个下肚:“姑娘怎的又想起做这些?昨日做的月饼还没吃完咧。” “嗯……昨夜睡前想到些新花样,今日想试试手,若你喜欢,来年还可以做。” “好啊!”冬羽一口月饼还未吃下去,嘴里含含糊糊的,“姑娘夜里又不好好睡觉!” 沈栀被抓住了小尾巴,捏住冬羽的鼻子叫嚣:“偶尔一次而已啦。“冬羽晃着脑袋躲开:“我有这么好骗嘛,姑娘这模样,一看就是惯犯!不行,我今晚得看着姑娘睡着。” “额……” “怎么了!”冬羽气势汹汹地攀着桌案,瞪着沈栀,眼神无声地在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好好睡觉。 沈栀无奈摊手:“好了,你看你看。” “哼。”一战得胜,冬羽鸣金收兵,坐在一旁的小几上晃腿,“对了!姑娘,咱们昨日做的五仁月饼好像都吃光了,是您吃的吗?” 沈栀:“……” “奴婢还以为姑娘不吃,想着今日装些给小武呢。”冬羽终于把手里的草莓月饼吃完,拍了拍手起身,“算了,那奴婢就装些甜月饼去吧,小武要知道是姑娘做的,也会……” “不行!” 冬羽愣了一下,没想过沈栀会不同意:“啊?不行吗?” “不是……”沈栀难得有几分慌张,“这些……这些是要送人的……” “全都送人?送谁啊?这么多吃得完吗?” 沈栀把漆盘端到了一边,艰难地点了点头:“吃得完……” 昨夜江谏在窗外给她挑剔了一遍五仁月饼有多难吃后,沈栀原想拿回来的,可谁知江谏抓了手帕不放手,还说要拿回去给家人吃。 江谏双亲早亡,唯一的亲人便是他的兄长江彧,而江彧又常年征战在外。大将军若是在京,不可能没有风声,所以江谏说的这个家人肯定不是江彧,但不管是谁,能让江谏称一声家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你帮我找几方帕子包起来吧。” “好嘞。”冬羽轻车熟路地摸到沈栀衣柜的最下层,那里放了好些帕子。 每一方帕子上都有一朵栀子花,是沈栀小时候亲手缝的。最下面的几方帕子,绣时年纪尚小,绣面歪歪斜斜的,长大了些便熟练了,花样也清一色的周正。 -- 第58页 冬羽估摸着月饼的量,点了几方帕子,用油纸包好后,再用帕子包起来。 她手里正干着活呢,突然听到窗外响起了叩窗声。 声音一响,屋里的两个人像兔子一般瞬间警觉起来。 沈栀是吓了一跳,冬羽则是有几分欢喜。 “来了!” 沈栀先是看向了侧室,又看到冬羽走到另一边,那扇靠近后墙的小窗前,利落地推开窗往外看了一眼,而后献宝似的朝沈栀使眼色。 冬羽若有尾巴,现下只怕要晃个不停,面上喜上眉梢,甚至没察觉沈栀松了一口气。 “什么来了?” 话音一落,冬羽推开了窗,一个黑衣人站在外面,手中还拿着一本书。 似是没想到还有其他人,黑衣人看见沈栀时,率先往后退了一步。 沈栀愣了一下,手紧了紧,往前进了一步,便停下来。站在这,刚好可以打量到黑衣人的身量,不高,好似还是个孩子。 “奴婢找小武寻的武林高手把东西拿到了!”冬羽从黑衣人手里接过那几本书,递到沈栀面前。 沈栀揉了揉她的脑袋,算是夸奖。 “那边处理好了吗?” 冬羽还没来得及应,便发现不是问她的,只见黑衣人极其上道,答:“处理好了,换了本一模一样的。” 沈栀点了点头,觉得冬雀找的人还算靠谱,刚想给点赏钱,却见对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后的月饼上。 沈栀:“……” 三个人一时无话。 沈栀看着他的小狗眼睛圆圆的,没忍住问:“你要吃吗?” 黑衣人原已转身了,却被这句话问得顿了脚步,他试探着问,好似还有些不好意思:“……可以吗?” 片刻,黑衣人手中便多了一份包好的月饼,和一袋沉甸甸的赏银。 冬羽热情地同他说话:“谢谢你帮我们啊。” “不用谢。” “你很喜欢吃月饼?” “喜欢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 冬羽捂嘴巴,悄了声音:“你们武林高手是不是不能随意透露姓名?” 沈栀笑了下,觉得她的话本子看得多了些。 窗外的黑衣人摇了摇头。 冬羽也不失望,觉得武林高手就应该这么神秘,心情颇好地跟他道别:“好吧,那你快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你也要早点睡哦。” 一只手已经把窗关上了,谁知外面那人忽然说, “空青。” “我叫空青。” 第32章 耳坠 送走空青后,沈栀坐在榻边,把烛火挑亮,翻看从沈静瑶那拿来的书。 前头写的都是些沈栀知道的事,诸如刘氏如何算计她,让沈静瑶得以嫁进傅府,再就是宣德年间发生的一些大事。 沈栀看到这里,大抵知道沈静瑶要做什么了,她所谓的护身符无非就是靠她知道的这些大事,去帮将遭劫难的世家度关。沈静瑶前世是傅晗的夫人,傅尚书和傅晗位列公卿,她能知道如此多的辛密并不奇怪。 沈栀对这些并不关心,直接翻到了后面—— 宣德十七年,冬月小雪,沈栀病逝。 同日,长宁伯贵妾祝氏诞下长子。 次年正月十八,长子百日宴,隐而不办。 …… 内容不多,但沈栀看完后,竟是久久没回过神来,祝纭欢竟敢背着康平远私通?还把孩子给生下来了?! 难怪康平远当时听了她说的话如此生气,还非要她嫁不可……沈栀虽与康平远接触不多,但也知他是一个绝不容许背叛之人——当初祝纭欢负他,他背水一战,来了京城,不顾名声,强娶豪夺也要把人绑在身边。 想来如今的康平远只信沈栀,也只有沈栀一个人能信,所以不管他是否喜欢她,沈栀终归曾是他的夫人,他怎可能容许沈栀嫁给别人? 这么一想,沈栀松了一口气,康平远并不喜欢她…… 知道了这么大个消息的沈栀根本睡不着,她坐在榻边把书翻来覆去地看,最后起身,端着月饼坐到了侧室的小窗前。 天边月入户,庭中水空明,也不知今夜他会不会来。 - 入秋后的天,清晨总是凉的。 冬雀起了早,给窗前的玉兰浇了水,又给喜欢踢被褥的冬羽拉好被子,加了件外衣,才端着水盆出门。 “哟,黄妈妈,怎的起这般早?”冬雀刚转身,便瞧见刚从西厢小后门外进来的黄老婆子。 黄老婆子一脸瘦黄,右脸肿得老高,眼角和嘴角淤痕明显。她刚扶着墙进来,兜头听到声响,惊慌抬头,看到是冬雀,扶着墙的手才松了松,磕磕巴巴道:“……昨夜不是风大嘛……没睡好,又起早了,出去走走。” 冬雀弯着柳眉,步履款款地迎上前,可刚走近没几步,失声惊讶道:“黄妈妈!您这是怎么了?怎的满脸伤?不是叫人欺负了吧!” “……怎可能!”黄老婆子咧着嘴笑,声音哑得历害,她大叹一声,道,“方才走过河边,瞧着野花好看,贪心去摘,诶哟!跌了个大跟头!可把我这老婆子吓坏了……”说着黄老婆子还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 “当真?”冬雀不信,惊讶地围着黄老婆子转。 “还能骗你不成,我自个不小心罢。”黄老婆子晃了晃脚,也是不大利索,“这脚都坡了!” -- 第59页 “这般严重?”冬雀单手扶住黄老婆子,带着她慢慢往里走,“可瞧过大夫?” “没呢,这么早哪来的大夫?”黄老婆子又是长叹一声。 冬雀忧心极了:“那可不行,我瞧这脚伤得严重,若不赶紧叫大夫看看,怕要落下病根的……” “可你看妈妈我这样……也叫不了大夫啊……”黄老婆子满脸褶子,这一委屈起来,眼神颇有几分泪眼汪汪的感觉,她试探着问,“要不,你帮妈妈叫个?” 冬雀在心里冷笑一声,替黄老婆子叫大夫还得自己往里贴诊金,屋里好多姐妹都上过当了,银子根本要不回来,冬雀才不会上她的当,面上不动声色:“我这手头有要紧事呢,要不,您在这歇会儿,等会儿小六小七她们起了,叫她们带妈妈去看大夫。” “诶哟,你还有要紧事啊!”黄老婆子一拍大腿,“老婆子没耽误你吧,我说你起这么早……” 冬雀温和地笑笑:“说两句话倒是不碍事,就是三姑娘让我去打扫库房。” “库房?”黄老婆子的脊背立马就直了。 “是呀,三姑娘昨日去库房看了看,说里头东西太多,都落不下脚了,一些大件的翡翠琉璃都摆不下……”冬雀轻叹,“过段时日又是中秋,府里又要添东西,只怕会更乱,我这起早去打扫着,晚些时候姑娘去归置,总不会脏了手。” “还是冬雀心细,难怪能在三姑娘面前得宠,不过这等粗笨活,哪用得着冬雀姑娘亲自去?”黄老婆子嘟着嘴,不乐意了,“采薇院是没人了吗?” 冬雀就笑:“哪里话,这都是我们下人分内的事。” “那不行!冬雀姑娘是在主子面前侍奉的,可不兴做这些粗活,让老奴去。” “万万不可!妈妈还伤着腿呢!”冬雀惊恐。 “小伤罢了。”黄老婆子上一秒还期期艾艾的,这会儿“嚯”地一下站了起来,“让老奴去扫吧,冬雀姑娘你好好歇着,这么好的时候,就该在被窝里睡觉。” “使不得!黄妈妈方才还说要去看大夫呢!” “打扫库房用不着多久,等我打扫回来,小六小七她们也该醒了,那不是正好?”黄老婆子一把夺过冬雀手边的水盆和抹布,动作太大撞到手,她还疼得抽气了一声。 冬雀只当没看见,继续道:“真行?” “你就放心吧,我看冬羽都还睡着呢,你也快去歇吧,老奴保准在三姑娘起来前打扫干净,到时候冬雀姑娘只管说是自己打扫的,功劳都记你身上。” “这如何使得?” 黄老婆子在心里啐了一口,面上皮笑肉不笑:“这有什么使不得的?不过还请冬雀姑娘以后多多替我在三姑娘面前美言,也给老婆子一个在采薇院当差的机会,老婆子自小看着三姑娘长大,心疼她的紧,就想在她跟前端茶倒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冬雀怎么可能不让黄老婆子去,装模做样地应承了几句,便把库房的钥匙给了她,还叮嘱道:“卯时前你可得回来啊。” “老奴做事,冬雀姑娘放心。” 黄老婆子看着冬雀打着哈欠离开的背影,恨得牙痒痒的,但还是把库房的钥匙往兜里一揣,一瘸一拐地去了采薇院后面的小库房。 刘府那个李账房下手够狠的,直接废了她一条腿—— 李账房原是想砍她一只手,但看她是沈府的下人,也不想闹得太难看,毕竟两家的主子是姻亲,两个下人赌钱这事闹出来,只怕会被主子责罚。 况且黄老婆子只是个烧柴的,但他可是个管账的,这事闹大,吃亏的是他。 刘大元眼里不揉沙子,让他知道家里管账的是个赌鬼,早晚得把他赶走,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在他身上薅一笔羊毛…… 黄老婆子一张利嘴,从李账房手里讨回来一条命,只不过代价是一条腿和五百两银子罢了。 可她哪里去要这么多钱? 她还欠着青罗堂一百两呢! 黄老婆子心里越想越沉,思来想去,真的就剩三姑娘的库房能拿出来这么多钱了。 她轻车熟路地往库房去,刚一打开门,里面沉沉的灰尘味就漫了出来,黄老婆子呛了几声,心里暗喜,这味道和她上次来时一样,想来三姑娘平日真的没来过库房…… 她拿着抹布,装模做样地一一扫过上面的灰尘,没过一会儿,就停在了她惯常拿东西的位置。 第三个木架的第二层上有个红木盒子,里面放的全是耳坠,据说是昭琳郡主的遗物之一,她曾偷拿走过两对,每一对都价值连城。 她探指往里摸了摸,心下却是忐忑,里面有些空了,再拿怕是要被发现了…… 黄老婆子收回小指,重新打扫,没一会儿,又开了另一个檀木漆盒,只见里面竟全是珍珠!每一颗都有她的拇指那般大! 黄老婆子咽了咽口水,那些耳坠虽说价值连城,但她根本不敢卖得太贵,一是怕被发现,二是耳坠都是托人定做的,她怕被人认出来。 但珍珠就不一样了! 珍珠长得都大差不差,也没什么花样…… - “给大姐的礼物备好了吗?”沈栀在冬羽捧着的两件衣裳上犹豫,一件是樱粉芙蓉千水裙,一件是藕色戏蝶百合裙,都是极嫩的颜色,让她一时不知选哪件好。 冬羽夸道:“这种鲜亮的颜色,显得姑娘年纪轻巧可爱。” -- 第60页 “我都及笄了,还可爱呢?”沈栀一时挑不出来,转头挑起了头饰,目光所及,那支茉莉小簪,很是精致。 “及笄了也小,还没嫁人呢,穿得粉嫩些怎么了?”冬羽说到这,忽地撅起了嘴,“说起婚事,奴婢就来气,二夫人竟然敢私下把姑娘许给康家!” 冬羽是忙忘了,但冬雀却是一直不敢说,毕竟上回康平远来后,沈栀大病了一场,如今见冬羽提起来,忙应和道:“对啊,姑娘您和长宁伯大公子的婚事怎么办?是要等老爷回来,让老爷去退婚吗?” “康平远在府里就敢这么出言不逊,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姑娘嫁过去也不会幸福的,还不如趁现在事情还没传出去,赶紧让老爷把这门亲事给退了!省得连累姑娘的名声。”冬羽忿忿不平道。 沈栀捏着簪子的手一顿,这件事竟然还没有传出去? 她凝眸想了一会儿,觉得也是,刘氏算计她,自然不会将这事讲出去,而长宁伯夫人王氏之前又被刘氏下了那么大个脸,自然也没有心情把这种事情讲出去让人笑话。 沈栀静默不语,半晌选了那件藕色的戏蝶裙,衣裳刚换好,就听人说,马车备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祝纭欢竟敢背着康平远私通?还把孩子给生下来了?!她是怎么做到了?(bushi) 第33章 马车 沈栀的大堂姐沈书韵三年前嫁给了如今的工部主事吴丰,府邸在城北的裕福街上。裕福街距京城最繁华的春熹街最远,远离皇宫,刚好在内城与外城的边界上,属于京中地段最便宜的长街。 吴家是科举大家,祖上出过一个榜眼、两个进士、四个进士及第,因此吴家人皆以做官为荣。只可惜吴家到了吴丰这一辈,人丁稀落,仕途更是不得精进。读书人,不懂生钱之道,家中的田地七七八八卖了不少,辗转多年,最后只能落户在了裕福街上。 沈书韵嫁给吴丰时,吴丰还只是个未入流的工部大通关提举司典使,三年一过,吴丰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正六品工部主事,而这一切,都是在沈书韵进门后才有的。吴老夫人对沈书韵甚是满意,京中皆传沈大姑娘旺夫。 因着此,沈伯定虽跛脚,万氏庶女出身,但在吴家人面前却是很得脸面。大房的女儿嫁得好,万氏逢人便说女婿踏实可靠,毕竟沈家二爷沈伯定也不过是个六品太仆寺丞。 而这也恰恰是刘氏和万氏不对付之处。 “姑娘,冬雀怎的不同我们一起啊?”冬羽探指撩起了车帘,看到外头荷担而过的商贩。 沈栀整齐叠好帕子,放进袖里:“冬雀还有别的事要做。” “奴婢还以为这回冬雀能同咱们一起出远门呢。”冬羽把头缩回来,“上回去马场,冬雀开心极了,说是没去过那地方,裕福街她也没去过,要是一起的话路上能看不少风景,咱们能说好些话呢。” 沈栀摸摸她的头:“下次吧,总有机会的。” 冬羽笑起来,单手倚在栏前,被晨风吹起发稍,轻快道:“也是,毕竟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 不想话音一落,马车晃荡一下,沈静瑶和她的新侍女临芳上来了—— 冬羽下意识吐舌头,无声道:看来说不了什么话了…… “三妹妹倒是来得早。”沈静瑶侧身进来,鬓边的珠花轻晃,她今日也穿了一身藕粉色的百合裙,对上沈栀的目光时,眉眼极轻地挑了一下。 沈栀也发现了,却只是目光淡淡地一瞥,随即温和道:“不敢叫二姐姐等,怕待会儿惹二姐姐不高兴,回头把我忘了生辰这事告诉大姐……今日可是生辰,叫大姐不高兴,我罪过可就大了。” “我怎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同你计较,咱们可是亲姐妹。”沈静瑶坐下后,捋了捋裙摆,“三妹妹给大姐挑了什么礼物?” 沈栀把礼盒递到沈静瑶跟前:“天珍阁的青翡耳坠,大姐肤色玉润,最是衬玉。” 沈静瑶看到礼盒里的玉坠,交叠膝上的手指动了一下,但到底是没动,只是浅浅说了句:“你倒是有心。” “不知二姐姐给大姐准备了什么礼物?” 沈静瑶没想到沈栀忽然问这个,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呃……一枚玉佩而已。” “可否拿出来让妹妹见见?”沈栀说着,把手中的礼盒往前推了推,意思好似在说:我都已经拿出来了…… 沈静瑶顿了顿,说道:“前两日我便托人把礼物送到大姐府上了……”沈静瑶笑了笑,细心解释道,“生辰宴上送礼的人太多,不显心意,我特意交代了大姐的陪嫁嬷嬷,让她在今日大姐起身时,把贺礼送去,我可要做第一个送大姐礼物的人。” “二姐姐这想法倒是新奇。”沈栀蹙起眉,好似犯起了难,“这么一看,妹妹这对青翠耳坠倒是显得单薄了不少……” “不妨事,大姐肯定知晓你心意。”沈静瑶拍了拍沈栀的手背,收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似有似无地擦在了耳坠上。 这么露骨的反应,只是让沈栀微微垂眸,毕竟这可是沈静瑶。 不过,方才那番话倒是值得琢磨——在沈栀印象里,沈静瑶同沈书韵的关系算不上好,这么有心地设计送礼,不像沈静瑶的手笔。所以沈静瑶不愿把礼物给她看,要么是因为她准备的东西不如沈栀,要么就是她没送…… -- 第61页 两人闲聊片刻,马车已经走了快小半个时辰了。 城北与城南隔得远,七八条闾里之后,人便渐渐少了起来,官道也渐渐窄了起来,路过重檐寺、白马庵,便是要过桥,马车咕噜噜地响,和地上的石子摩擦发出响动,车子颠簸了起来。 沈静瑶一个不稳,险些倚在沈栀身上,被沈栀一把扶住:“二姐姐可要小心些。” 沈栀的手劲儿有些大,抓得沈静瑶生疼,她只能干笑着挣开沈栀的手:“一时走神。” “前些日子二姐姐病重,不知好得如何了?”见她这副模样,沈栀似乎很受伤,一脸懊恼,“都怪我当初只顾自己喝酒,全然忘了二姐姐,等想起来时,已经寻不着人了,一直没找着机会同二姐姐道歉,二姐姐不会同我生气吧?” 说起这事,沈静瑶脸色顿时一暗,却又总觉得这些话似曾相识,她咬牙切齿道:“怎么会呢,我们可是亲姐妹……” “如此真是太好了,这些日,二姐姐没来寻我玩,我还以为二姐姐是生我气了,日夜都睡不好……那日我走,是以为二姐姐已经回去,一时慌了神,要是知道姐姐还在……” “好了好了,莫要担心,我怎可能怪你?况且我病着也不是因为那日吃酒,就是无端染上风寒罢了。”沈静瑶不想听她喋喋不休地讲那件事。 沈栀嗲声嗲气的话音,惹得她额角突突地跳,明明依旧是轻声细语,怎么就听着这么难受呢? 马车过了桥,骨碌碌地跳了一下。 突然之间,有些话一个劲儿地往她脑海里跳—— “昨日姐姐唐突了,妹妹应该没生姐姐的气吧?” “这杯酒,权当是我给妹妹赔礼道歉了。妹妹会原谅姐姐的吧?” “怎么?妹妹这是不打算原谅我了?” “为着妹妹昨日那两句话,姐姐一夜没睡好,婶婶将婚事瞒得紧,我和母亲都不知……昨日那番话,真是唐突了。” …… 沈栀是在学她说话?! 沈静瑶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怎么敢! 沈静瑶一时间怒上心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而沈栀见怪不怪,面色柔柔地笑了笑:“怎么了?” “没,事。”沈静瑶说出这两个字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但一想到今日要做的事,她便把这口气生生地吞了。 不用她出手,有的是人对付她! 沈栀在思竹轩同康平远争执之事,她是知道的,凭康平远这么暴虐的性子,沈栀嫁过去绝对不会好过!她已经舒服太久了! 沈栀的目光浅浅从沈静瑶面上扫过,感觉到她身上的不耐与气愤。 被自己说过的话回击是什么感觉?沈栀不知道,但想必沈静瑶一定深恶痛绝——她最讨厌的人,变成了她的样子,她是不是也该讨厌自己? 两人都未再说话,平静之下是暗潮汹涌,再多的言语都不如安静来得风雨欲摧,但好在马车停了,吴府,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修一下,昨天好像写劈叉了orz 第34章 家人 吴家是诗礼之家,府邸修得简雅,沈栀从马车中出来时,一眼看到吴府大门的飞檐,有种不动声色的利落干净。 沈栀还未来得及下马车,不远处吴府大门边传来一道声响:“静瑶和之之来了。” 沈静瑶迎了上去,规矩行礼:“大姐,万福。” “一家人不必在意那么多虚礼。” 扶着冬羽的手下来,沈栀才瞧见走出来的沈书韵——工部主事吴夫人今日一身茶花红金丝细柳飞燕裙,芙蓉髻边海棠步摇,颜色明丽,步履款款:“这么远赶过来,着实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沈静瑶扶着沈书韵的手,“今日是大姐生辰,就是山遥路远也要来的。” 沈栀匆匆几步上了台阶,对沈书韵行了个姐妹礼:“大姐姐生辰嘉乐。” 沈书韵目光柔柔地放在她身上:“三妹妹是个大姑娘了。” 她与沈栀其实算不上熟络,她是庶系,沈栀是嫡小姐,她们天生就隔着一道沟壑。可说来也怪,她自小就对这个,在别人眼中处处高她一等的三妹妹没有敌意,许是因为沈栀幼年丧母,许是因为沈栀少时体弱多病…… 沈书韵从来觉得,沈栀过得并不如旁人想的那么轻松,她从未羡慕沈栀,因为至少她父母双全,日子简单舒心。 沈栀轻声答道:“前两月刚过及笄礼。” “对哦!我险些给忘了。”沈书韵一合掌心,柔柔地笑着,“那日我托人给你送了贺礼,不知三妹妹可有收到?” “收到了,之之非常喜欢,多谢大姐姐。”沈栀及笄那日,沈书韵身子不适,没能出席,最后托了房中嬷嬷给沈栀带去贺礼,贺礼算不得贵重,但心意十足,是一支玉笄。 玉笄多是女子及笄时,长辈所赠之物,沈书韵选这份礼物时,也觉得自己僭越,但思索再三,还是送了,沈栀无母,长姐为母。 沈栀知道沈书韵这份礼物的深意,所以再次看到沈书韵时,心中总觉得有几分暖意,只不过她这位大姐姐似乎丰韵了不少,面色也是珠圆玉润,沈栀心间一动,扶沈书韵手时轻轻搭上了脉,没一会儿,悄声问:“大姐有身子了?” 沈书韵一脸惊讶:“你如何知的?”提到这个,她目光似乎又温柔了不少,“也就前几日刚诊出来的,还未来得及告知大家,母亲也是刚刚知道。” -- 第62页 沈栀自然是替沈书韵高兴的:“真是恭喜大姐了!” 沈书韵也笑:“也恭喜你,你就要有小外甥了。” 沈静瑶在一旁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谈,面色僵得不行,沈栀是什么时候同沈书韵这么好的!如今三人站在一起,仿若她是个外人一般!沈静瑶绞着帕子很是用力,似是要把帕上的青柳绞烂。 由侍女牵引,几人往府中的偏厅去,甫一走近,便看到本该在正厅待客的吴丰正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陡然听见动静,猛地抬头,快步往她们这边来,扶住了沈书韵的手。 “夫人,你去哪了?我一回头没瞧见你,可是着急!” 沈栀和沈静瑶皆是识趣地退了一步。 “有什么可着急的,我去接两个妹妹罢了。”沈书韵用帕子擦了擦吴丰额上的汗,“看你在忙,便没叫你。” “不许再有下次,如今你是两个人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冒失。” “哪有那么夸张,我昨日躺了一日,骨头都酥了,今日想多走走,况且正厅人那般多,你也走不开嘛。” “不行,你在想去哪,一定得告诉我,我陪你去。” 沈书韵取笑他:“都是要当爹的人,还这么喜欢闹脾气,也不怕让人笑话。” …… 沈栀和冬羽在一旁看他们夫妻二人小意对谈,不由相视一笑。 按理说以吴丰当初的官职,万氏是不屑把女儿嫁给他的,这门亲事是沈静瑶自己挑的。 两人初相见是在元宵。 沈书韵和侍女在灯会上猜灯谜,不巧那灯谜着实难猜,二人试了好多答案,就是一直未猜中谜底,就在沈书韵犹豫要不要掏钱把那盏她很喜欢的花灯买下来时,吴丰出现了。 他站在沈书韵身侧说了答案,周遭的人都在给他鼓掌,可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转头把赢得的兔子花灯递到沈书韵面前。 一边等沈书韵接花灯,还一边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这个灯迷如何解,最后还叮嘱她说,这种花灯其实很容易做,不值得花钱买,过了元宵节,这个兔子灯只值她想掏出来银两的五分之一。 吴丰表心意那日,把沈书韵吓了一跳。 整整一长街的花灯尽是他亲手做的,每一盏灯上都是她的名字,而吴丰站在长街的中央,举着那盏当初他说不值当花钱买的兔子灯,对她说心悦。 沈书韵自小什么都不缺,父亲母亲虽好强,但却把她生成了豁然的性子,她心思直敏,但在那一刻,却能感觉到面前男子对她的缠绵情谊。 回府后,沈书韵便告诉万氏,自己想嫁吴丰。 万氏自然不乐意,甚至把她关在家中不让她出门与那个穷小子见面。 这事被吴丰知道了,他刚从提举司下差,官袍都未换,便急匆匆赶来恳请沈伯定和万氏接纳他,并许诺会一生一世对书韵好。 万氏原是不同意的,但大抵是看吴丰心太诚,也没过多为难。她到底也是做母亲的,哪忍心听女儿日日在她耳根子边磨,况且那吴丰仕途虽不舛,家中也不过平顺,但为人倒是踏实可靠,日子长了,万氏再硬的心,也被磨软了,没用多久就点头同意了他们的亲事。 当初嫁给吴丰,沈书韵的陪嫁比吴家下的聘礼还多,很多人觉得不值当,觉得沈书韵嫁吴丰亏了,但如今再看,大姐姐确实没嫁错人。 吴丰哄好沈书韵,这才看向她的两位妹妹,他面色容若,一身的靛蓝色段云袍,更衬气质谦和:“两位堂妹远道而来贺寿,吴某甚是感激,都是一家人,客套话便不多说,请二位堂妹到厅前就坐,家宴已经开席了。” 今日是家宴,宾客尽是两家亲戚,沈书韵的母亲万氏也早已到席入座,和吴老夫人聊得正酣。沈书韵既是生辰,又是有孕,同是大喜,所以一场家宴比往常盛大了不少。 难怪今年大姐姐过生辰,还特意请了家中的两位姊妹。 沈栀坐在了沈书韵的左手边,沈书韵同周围的小表姐妹一一问候后,忽地想起来:“三妹妹是如何知晓我有孕的?” “首先是看气色,再就是扶姐姐手时,不小心搭了个脉。” 沈书韵惊讶极了:“你竟会把脉?!” 沈栀随手扯了个慌:“少时多病,见的大夫多了,便也知道点皮毛。” “给我扶个手的功夫,你就把出了我有孕,想来不是皮毛这么简单吧……” 沈栀淡笑不语,沈书韵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两人闲说着话,突然一个小厮跑了进来,脸色匆忙地在吴丰耳语,话还未说上两句,就见吴丰把目光落在了沈栀身上。 沈栀不解,微微抬眉,还未开口问,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吴主事家宴,怎的忘了通知本镇抚?” 话音一落,一群人纳罕地向后看,想知道是谁这般无礼,竟在人家宴上,如此放声喧哗。 可闲言碎语还未出口,便见吴丰忙从人群中穿过,迎到了那人面前,陪笑拘礼:“康镇抚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吴主事客气。”康平远虚虚免了他的礼,叫熊奔端着礼盒走到跟前,“毕竟本官也是今年有幸参加尊夫人的生辰宴,来的唐突,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吴主事见谅。” “康镇抚能来,已是下官莫大的荣幸了。”吴丰虚虚地笑着。 -- 第63页 他平日里主掌制造、收发官用器物、度量衡及铸钱,整日待在清吏司,属于官员中实干派的一员,甚少与朝中勋贵结交,可如今一来便是京城炙手可热的长宁伯的大公子,皇上面前的红人,小厮还说什么?这人自称是他三堂妹的未婚夫,这这这,着实让他慌了手脚…… “那个,还请镇抚上座。”吴丰只得硬着头皮把人往里请。 席间的宾客看贵客被吴丰引进席间,窃窃私语开来,一时间竟无人敢问康平远为何而来。 就在众人交耳低语时,沈栀在席间微微抬头,她没看康平远,只看了快要同手同脚的吴丰。 吴老夫人和万氏都已离席,沈书韵作为女儿和儿媳自是上前安抚,就在这时沈家二小姐忽然起身,在主桌中给康平远让了一个位置。 沈栀坐在沈书韵的左手边,而沈静瑶恰好就坐在了沈书韵的右手边。 “康镇抚万安。”沈静瑶先行一礼。 沈栀坐在一侧,垂下了眸光,忽觉不妙。 “沈二小姐免礼。” 沈静瑶双手交叠,捏着帕子,一脸天真:“不知康镇抚怎的忽然大驾光临?” “本镇抚听说今日是吴夫人生辰,还听说吴夫人有孕?真是双喜临门。” 沈书韵上前一步:“多谢镇抚。” 康平远虚虚抬了她的礼,一脸温和:“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毕竟是一家人。” “一家人?”沈书韵和万氏都是不解。 只见康平远侧头看了看沈栀,问道:“对吧,三姑娘?” 沈栀静坐席中,片刻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家中伯母似是给沈栀谈了一门亲事,好似就是康镇抚。” 第35章 退婚 席间宾客恍然,原来康镇抚竟是沈家三姑娘的未婚夫啊! 这两人,这一个是丞相嫡女,一个是京都新贵,倚靠的还都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这简直就是抱大腿的好时机啊,今日来赴宴时,他们尚还觉得吴丰小题大做,不过是夫人生辰还要设宴,但目下看到康平远,便觉得那些随礼值当,一时间纷纷举着酒杯上前奉承。 “恭喜康镇抚,贺喜三小姐了。” “二位真是一对壁人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婚期定在何时?可别忘了要请表婶婶出席啊。” …… 场面瞬间热闹了起来,沈书韵倒是没忙着认妹夫,走到了沈栀身边,轻声问:“之之,怎么回事?” 沈栀安抚地回握沈书韵的手:“大姐放心。” 虽然三妹妹这样说,但沈书韵还是觉得不对,如果这人真是三妹妹的未婚夫婿,她又怎会泰然安坐席上,甚至一眼都没看过康平远呢? 就算是订婚前不相识,按沈栀的礼仪,也会将场面打点妥帖,而不是让众人在此哗然。 康平远被沈栀这番话安抚下来,目光平和的落到沈栀身上。 今日的沈栀一身藕荷色金丝戏蝶百合裙,温婉的鬓边素白银髻,鸦羽似的睫毛微垂,盖住了天边的日光,侧颜明丽而鲜妍,即使周围都是人,也遮不住她身上不染纤尘,静若水莲的气质。 沈栀是什么时候长成这个模样的?康平远渐渐看痴了,直到身侧来了人,他才渐渐回神,想来那日在丞相府,确实是他太过失礼,才会惹得沈栀这么温和的人不快,他的番话说得那般凶恶,怕是要把她吓坏了,真是不该…… “前几日,母亲找元和大师算了一卦,元和大师还说我与沈姑娘的八字是郎情妾意,玉璧如双。” “哇,那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恭喜康镇抚,恭喜沈三小姐了!” 康平远享受着周围的祝福,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看着沈栀,突然,沈栀抬头,对他笑了一下。 康平远心口一跳。 “且慢!” 嘈杂声中,这一声显得格外突兀,众人循声看去,竟是吴夫人的母亲万氏开口说了话。 万氏笑得为难,有点局促地朝康平远开口:“妇人是三姑娘的大伯母,竟是不曾听过三姑娘与镇抚的婚事……而且方才三姑娘说的好似……又是何意?” 刘氏暗中做主把沈栀许给康家这么大事,府里没有半点风声,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以沈汉鸿的为人,怎可能同意把沈栀嫁进康府,沈汉鸿的名声不要了吗? 万氏暗暗窃喜,刘氏这事办得不对头,这很可能是一个她扳倒刘氏的好机会!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万氏为难极了,看着不似作假,一时间竟让他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议亲这么大事,三姑娘本人竟不知? 从前只听闻沈家三小姐幼年丧母,沈左丞操劳政务,只将女儿交由家中二伯母照看,沈左丞为了女儿过得好些,甚至把中馈之权也给了刘氏,可如今沈三姑娘及笄议亲,未婚夫都找上门了,沈三姑娘竟是不知自己许给了哪户人家,还用了“好似”这么勉强的话,这刘氏未免太逾矩了些。 沈栀不动声色地清浅一笑,前世,沈汉鸿为了自己的名声,设计让沈栀“自愿”嫁进长宁伯府,这一步棋走得一箭双雕,一方面获得了长宁伯府的支持,另一方面还在皇上面前挣了个爱妻爱女的名声,以致后来,中书省内乱,皇上毫不犹豫地罢了张则正的右丞官职,削减中书,让沈汉鸿一人独大…… -- 第64页 她料定万氏会出来说话,毕竟她什么都不知道,并且她还极其和刘氏不对付,不可能错过这个这么好的机会,因为,沈汉鸿要回来了。 沈栀依着大伯母的话,一脸无辜:“沈栀事先确实不知……” 康平远的脸色瞬间难堪起来,耳边议论纷纷接连响起,这怎么和他原来设想的不一样!沈栀最守礼节,就算先前两人有过不愉快,但他毕竟是沈栀的未婚夫君,碍于婚约,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也应该是乖乖应承下来,跟着他接受众人祝福,含着笑说静待婚期才是! 他特意选今日上门拜访,就是仗着在场的人同沈栀半亲不近,可如今沈栀一句不知道,把自己弄得活像是上门逼婚的赘婿! 这已经是沈栀第二次让他不快了,他不希望用在祝纭欢身上的那些手段,落到沈栀身上,毕竟那是不听话之人才要面对的惩罚。 就在这时,沈静瑶上前一步,解了困局:“是母亲叮嘱,先莫要将此事说出去的。” 反转来得突然,众人顿时把目光放在了沈静瑶身上,若是在平时,沈静瑶一定很享受这种感觉,可今日,康平远在一旁盯着她,如狼如豺,沈静瑶汗如雨下。 “……康公子甚是中意三妹妹,向母亲提了亲,可母亲碍于三妹妹与傅晗公子有过娃娃亲,不好再议,所以便搁置了,后来母亲和傅夫人详谈后,才知晓当初的娃娃亲是戏言,做不得数,这才开始帮康公子和三妹妹牵线搭桥……” “当初在申国公府的宴会上,母亲见康公子长得风神俊朗,又是少年英才,便觉得这门亲事可行,母亲未事先告知三妹妹,也是想等三姑娘同康公子相熟,有了感情后,再将当初求娶之事告知三妹妹,给三妹妹一个惊喜……” 众人恍然,原来是公子暗恋佳人的戏本子啊,这种只在茶馆里听戏才有的故事,不想竟在他们身边上演了,等到来日佳人心仪公子,然后发现这位公子竟早对自己暗许芳心,还提过亲,这得是多么浪漫的故事啊。 康平远很满意沈静瑶说的这番话,看着沈栀的目光很是暧昧:“说起来,我在申国公府还与沈三小姐有一面之缘。” 众人更是满意了,连连惊叹:“那真是情知所其,一往而深啊。” “般配,般配!” …… 沈栀看着面前的两人把看客们都给绕晕了,这不急不缓地起身,迎上康平远的目光:“小女子倒是不曾记得与康镇抚见过,在申国公府。” “是嘛?”康平远言语暧昧,从怀中拿出什么东西,上前一步,靠近沈栀的耳畔,“不知这个东西,沈三姑娘可还记得?” 沈栀目光下垂,“唰”地一下脸全白了,如果江谏在,定能看出沈栀现在的模样,同当时两人在皇宫后花园捡猫时一摸一样。 但康平远却认为沈栀是被他拿出来的东西吓住了,他心情颇好,语调悠扬:“这璎珞,三小姐可眼熟?” 可康平远没注意的是,就在他把璎珞拿出来的一瞬间,身后的沈静瑶顿时面色全无。 沈栀的呼吸全是乱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倒是不知,镇抚手中拿着的这东西是何物?” 分明已经露馅了,还在他面前装聋作哑,康平远一直不想把这东西拿出来,就是想给沈栀留几分颜面,女子的清白何其重要,他可是经历过的:“三姑娘记不得璎珞不打紧,但申国公府的偏厅不会不记得吧?” 康平远言尽于此,礼貌地退开,他像个只是当众调戏了心上人的风流浪子,看得旁边的姑娘家们面红耳热。 这金丝七宝璎珞是沈栀的贴身之物,据说是沈栀四岁时,昭琳郡主特意请宫中司珍司的掌事师傅帮忙打制,沈栀日日都戴在身上,康平远想认不得都难。 “啊,原来沈三小姐同康镇抚早就定了情啊。” “定情信物都送了。” “看来沈二夫人倒是做了件好事。” 冬羽在一旁,瞧见自家姑娘面色惨白得不行,连忙上来扶住沈栀,连沈书韵都察觉了沈栀面色不对,但沈栀只是抬手示意了自己没事,而后用力咬了自己的唇角,逼自己清醒些:“康镇抚怕是认错人了,这金丝七宝璎珞,并不是我的。” “三姑娘不必不好意思,本镇抚调查过,这金丝七宝璎珞,是昭琳郡主送给三姑娘的四岁生辰礼,司珍司的掌事姑姑亲手制作,世间再无第二件,我又怎会认错?” “这金丝七宝璎珞确实世上再无第二件。”沈栀苍白地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但这璎珞制作时,本就有一对。” 一对,两个…… 康平远浓眉蹙了紧,就见沈栀抬手从自己的脖颈上解下了一直戴在身上,里衣里的璎珞:“民女的七宝缨络一直随身携带,不曾假过人手……想来康镇抚是认错人了。” 众人惊诧,没想到刚刚还是才子佳人话本子,现在竟是认错了对象! 经过方才一番对话,可以推测,这康镇抚与一女子在申国公府幽会,并对那女子一见钟情了,那女子送给康镇抚一个璎珞,没留下姓名。康镇抚找不到人,便开始查玉佩,不想竟查到了沈家三小姐身上,真是乌龙了! 康平远的脸色很难看,手上的青筋暴起,他曾以为他采过栀子的芬芳,到头来,竟是他空梦一场! “不过康镇抚不必担心。”沈栀浅浅笑着,“这璎珞既然是一对,我自是知道另一对的主人是谁。” -- 第65页 康平远一点都不好奇,捏着璎珞的手很是用力,瞪着沈栀的目光像是要冒出火来。 可沈栀的话音轻飘飘的,像是秋雨,打进人的耳畔:“你说是吧,二姐姐?” 在座之人,一片哗然,连沈书韵和万氏都惊呆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康平远倏尔把目光对向沈静瑶,眼神里的杀意明显。 沈静瑶彻底慌了,那日出事后,她满心都是自己被康平远杀害的事,哪还记得什么璎珞?要不是康平远方才拿出来,她根本都想不起来,不应该还有人知道的!晚茹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有人知道!沈静瑶一下跌在草地上,额角撞上旁边的假山,鲜血直流,可她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不是我……不是,不是我的,不是我!” 沈栀的话音干脆有力:“这金丝七宝璎珞母亲在赠予我时,本就是一对,只是在一年前,我就已经把康镇抚手中的这一只璎珞送给了我的二姐姐,如果康镇抚手里的璎珞不是赝品,应当是我二姐姐的。” 康镇抚方才才说自己查过这璎珞,怎可能是赝品?这璎珞定是沈二姑娘手中的那只无疑,原来同康镇抚有情的,不是三姑娘,而是二姑娘啊! “既然如此,与康镇抚定情之人,怕也是我二姐姐。”沈栀一字一句越发坚决,“沈栀有成人之美,既然康镇抚认错了人,这门亲事便退了吧!” 康平远捏着璎珞的手一紧,侧过身,神色阴骛地盯着沈栀:“本镇抚若是不退呢?”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女子跌跌撞撞地从席侧跑了上来,跪在万氏面前:“还请大夫人为奴婢做主!” 一场家宴一波三折,把宾客们都看晕了,这跑出来的人又是哪位啊? 只听这声音哭哭啼啼,悲惨交加,半是耳熟,半是陌生,沈静瑶恍惚过来时,半边身子都僵了,面如死灰—— “二姑娘为了隐瞒自己与康镇抚有染之事,竟要把奴婢卖去花柳巷灭口,奴婢死里逃生,还请大夫人替奴婢做主啊!奴婢不想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沈静瑶的侍女如香! 沈栀站在众人面前,第一次正视康平远的目光,身影单薄而坚定:“臣女外祖是陛下谥封的文渊伯,母亲是昭琳郡主,皇后是我姨母,家训有言,恭身自检,若镇抚不愿退婚,那便只能,休夫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了一天了,终于orz…… 第36章 斗篷 与此同时,福荣大街,丞相府中,一个跛脚老妪被几个家丁摁在地上,不停地挣扎:“老奴真的没偷东西!没偷东西!冬雀……冬雀姑娘!老奴真的只是在打扫库房啊!” 冬雀面无表情,粉色的绣花鞋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她探手从黄老婆子的腰间摸出几颗硕大的珍珠:“打扫库房?黄妈妈打扫得可真够干净的,连主子的东西都敢打扫进自己的口袋。” 黄老婆子满脸慌张:“……不,不是!这是……这是三姑娘赏我的!” “三姑娘?”冬雀蹲了下来,语气低沉,“你怕是不明白你偷的是谁的东西。” “真的是三姑娘赏的,三姑娘……三姑娘看老奴手脚勤快,给老奴一点养老钱……”黄老婆子慌不择言,一个劲儿地碎语。 冬雀面色很静:“这南海珍珠是南域进贡之物,是开春宴上,皇上赏给长宁伯,康镇抚再转增给老爷的……你说三姑娘?” 黄老婆子浑身一僵。 冬雀笑了:“这珍珠,可不是三姑娘的东西啊。” 黄老婆子的心情有如晴天霹雳,若这东西真是沈栀的还好说,以沈栀的脾气,她求几句软话,沈栀最多是把她赶出府去,可这东西竟是老爷!偷东西偷到丞相爷身上,二夫人能把她打死! 黄老婆子浑身皆是寒意,声音凄厉:“不!不!冬雀,我错了,冬雀,我就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冬雀!你帮我给三姑娘说说情,老奴下次不敢了!” 冬雀很轻地挑了下眉,把珍珠递到黄老婆子眼前:“都说了,这东西是老爷的,同三姑娘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求也该求到老爷那里……” “不,求你救我一命!冬雀,看在老婆子往日对你这么好的情分上!你千万帮帮我啊!” 情分?冬雀刚来府里那几年,这些个老奸巨猾的老婆子们可没少坑她,她是采薇院里的丫鬟,吃穿用度总比她们好些,那些老婆子看她用饭,便总是围着她说,小孩吃肉吃蛋多了不好,仗着她小,肆无忌惮地从她篮子里摸鸡蛋,拿回去煮给自己孙子吃。冬雀好几次做完事回屋,她放在床头,用来装菜的篮子都是空的…… 冬雀不欲再与她多说,利落起身,对着几个家丁道:“黄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但却明知家规而屡次犯禁,看来丞相府留她不得……” “可她偷盗的又不是寻常之物,此事关系到老爷,还有长宁伯的大公子,除却这几件珍珠,采薇院还丢过不少东西……既然如此,此次就一并查了吧。” 几个穿着黑衫的家丁捉摸不透冬雀这是何意,下一秒就听她说:“此事牵扯过大,冬雀不敢擅作主张,干脆把黄妈妈送去官府,由官差定夺吧。” “不——” 秋风卷过池边叶,有人肠断空心。 - 裕福街,吴府。 暮色时分,宾客散尽。 -- 第66页 沈栀快步避开众人,在一个角落里扶着墙,干呕不止。 冬羽一手握着帕子,一手拿着水,忧心忡忡:“姑娘,您还好吧……奴婢去找个大夫来……” 几乎是半刻钟后,沈栀才缓缓直起身来,靠在墙边,对冬羽苍白的笑了笑:“没事……” 冬羽几乎没见过沈栀这个模样,心里愈发忐忑:“怎么没事?无缘无故吐成这样,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没事。”沈栀摇摇头,接过帕子拭过嘴角,从上面擦出一抹血来,想来是刚刚她咬的,“如香怎么样了?” 冬羽就知道沈栀会问这个:“在大夫人房里。” “她怎么会突然过来?” “如香说她今日在出门散心,忽然听人说长宁伯的大公子定亲了,还说是和三姑娘,又听说康镇抚往吴府来了,便跟着过来。” “你看着如香,若她需要什么,尽量帮她办。” 冬羽把水递到沈栀嘴边:“姑娘就放心吧。” “二姐姐呢?” “……也在大夫人房里。” 沈栀稍稍安下心来,这事便让大伯母和二伯母去吵吧,她不想再操多余的心了,沈栀扶着墙站定,感受自己的气息,心里想,这次好多了,上次高烧两日不退,今日只是吐了。 “姑娘,康镇抚不会生气吧……” “他不是已经气了吗?”沈栀有气无力的应,脑海里回忆起方才康平远愤然离去的背影,不管怎么说,这事算告一段落了。 冬羽支支吾吾地不安:“奴婢看康镇抚是不大乐意退亲的,这怎么办啊?” 沈栀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发心:“我既然把话说出去了,这亲就一定会退,我会保护你的。” 冬羽精神起来,这事最糟心的是姑娘才对,她可不要再给姑娘添负担了,于是,她拍了拍胸脯:“奴婢才不害怕,奴婢会保护姑娘的!” “之之——” 一道声响从拐角处转来,沈栀抬头一看,竟是沈书韵,她愣了下:“……大姐。” “你……”沈书韵站在那儿有点犹豫。 沈栀心里很是抱歉:“对不起,大姐,今日是你的生辰宴,因为我弄成这样……” “不必如此。”看到她没事,沈书韵松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牵起了她素白的手,细细打量她,半晌说了一句,“你好像轻松了不少。” 沈栀一怔,随即展颜一笑,心里只觉得她这位大姐太聪明了。 沈书韵也没有继续往下问,自己换了话题:“你面色有些白,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多谢大姐,之之并不无大碍。” “……行,你自己拿主意。”沈书韵说着,拿出来一方帕子,小心展开,“方才我在大厅里捡到的,现在应该可以物归原主了。” 沈栀垂眸一看,竟是另一只金丝七宝璎珞! 这缨络是昭琳郡主在沈栀四岁时托宫里师傅做的,刚好是一对,两只璎珞合起来是一朵牡丹。 当初昭琳郡主做这对璎珞,本是想送给皇后娘娘的女儿琬琰公主,和沈栀一人一只,但最后不知为何没送成,所以便留在了沈栀这里。 这一对璎珞对沈栀来说尤其珍贵。从前沈静瑶想要走什么,沈栀都没说过不行,唯独这只璎珞,她犹豫了。 “谢谢大姐。”沈栀接过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兜兜转转,这东西终于回到了她手里。 临行前,沈栀特意拜会了吴老夫人,为今日之事感到抱歉,吴老夫人对她的遭遇也很是不平,同时又劝她不必放在心上,末了还说起自己两个小儿子的亲事,沈栀尴尬地告了辞。 上马车前,沈栀依旧很抱歉:“替我向姐夫说句对不起。” 沈书韵看看沈栀,又微微侧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丈夫,含笑道:“你叫他声姐夫,他都要高兴坏了。” 沈栀忽然轻松了起来。 晚风吹起了沈书韵的鬓发,她面色柔和地问:“往后想做些什么吗?” “继续看看书,作作画吧。”沈栀自己也没想清楚。 沈书韵拍拍她的手背:“过得轻松点。” 沈栀侧头:“我会看好大伯母的。” 沈书韵神色一顿,半晌无奈笑笑:“母亲只是心气高了些,人不坏,这次刘氏遭了殃,母亲很可能想借机拿走中馈之权……你看着她吧。” 明明是半年都见不上一面的姐妹,如今倒像是近在咫尺的朋友。 吴丰把斗篷披在了沈书韵身上,替她挡住风,沈书韵朝沈栀挥了挥手:“无事都可以来府里玩。” 沈栀在马车里探头:“会来找小外甥玩的。” 马车渐远,长风丈量夜色,官道边杂草起伏,沈栀在安静的夜声里想起了年少的事。 某年除夕,府里的公子小姐,侍女下人都去街上赏花灯了,只有沈栀一个人待在屋里,父亲说政务太忙,没时间同她一起过春节,沈栀不敢再去打扰,只能同冬羽两个人坐在采薇院的石阶上。 那夜下了雪,沈栀穿着红色的斗篷,百无聊赖地在地上踩雪玩,稍微有意思点,就是和冬羽比谁踩的雪人大。但每次都是冬羽赢,因为沈栀要守规矩,不能像冬羽那样任性地玩。 沈栀玩累了,就蹲在一旁看冬羽堆雪人,一个没留意,一屁股坐进了雪里。但她不疼,一抬头,看见了个人。 -- 第67页 “快起来啦,雪堆里很冷的。”七岁的沈书韵拉起她的手。 沈栀软糯糯地站起来,脸比雪还白:“没关系的。” “今日是除夕耶,你不出去玩吗?” 沈栀的手心脏脏的,不能对着人,她把手背到了身后,摇摇头道:“不去,出去了会给父亲添麻烦。” 沈书韵不太理解为什么出去玩会给三叔添麻烦,但她印象里,这个白糯糯的三妹妹很少出门。 两人说了没几句,沈书韵就被大伯母叫走了,虽然没能跟着去,但沈栀还是很开心,今日和陌生人说话了。 她乖乖地走回屋前,拿干净帕子擦手,坐在门前听雪,到时间了便听听爆竹和烟火。 爆竹一停,沈栀便知该睡了,睡得晚的孩子,父亲不喜欢。 沈栀拍拍身上的雪,准备进屋。 突然,身后传来清脆的踩雪声,她转头一看,是沈书韵举着花灯回来了。 她戴着同样红色的斗篷,跑起来一跳一跳的,没一会儿就跑到了沈栀面前:“给你!这个兔子花灯是灯会上最好看的!” 第37章 白露 白露至,暑气消,鸿雁来,玄鸟翔。 入秋的日子一夜凉过一夜,可京城里的尘嚣却日渐热闹。 酒楼巷陌,茶馆街坊,近日处处能听到流言喧嚣。 “哎,你们听说了吗?沈三小姐和康镇抚退婚了!” “他们啥时候定亲的?咋没听说过咧?” “呃……反正就前不久,沈家那个掌家的二夫人偷偷定的。” “这个二夫人不是庶夫人吗,竟敢偷偷定下嫡小姐的婚事?” “不止呢!你可知沈三小姐退婚的原因为何?康镇抚同沈二小姐苟且!这还不算,康镇抚不愿意退,三小姐说要休夫!” “我嘞个乖乖,换做是我闺女,我也得退婚……怎么着,刚跟我家闺女定完亲,回头就跟堂姐妹们好上是咋回事啊!这男人就欠休。” “呃……话也不能这般说,康镇抚有权有势,也算是个良……” “哟!怎么着了,蔡二狗,你这话的意思是男人有钱了就可以沾花惹草了是嘛?!你信不信我让你净身出户啊!” “欸欸欸,夫人我错了,那康平远就是欠休,欠休!啊……夫人,别扯耳朵,疼疼疼……” 退婚之事闹得大,京中风云扰扰,作为流言中心的沈栀自然不得安宁,刘氏急得上火,日日都要往采薇院跑。 卯时三刻,刘氏出现在了沈栀的屋里,干笑着一张脸:“三姑娘你看,康镇抚毕竟是长宁伯的大公子,又颇得圣心,实在不好得罪啊……要不您上门去认个错,退亲的事就算了吧……” 沈栀赴生辰宴那日,刘氏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见王氏一面,好说歹说才把当初让人吃闭门羹的事给原回去,又腆这脸开口说想把三姑娘与康公子的婚事退了,把婚事给换回来。 但王氏见过了丞相嫡女,如何还看得上一个庶子之女?她虽在京中初来乍到,但好歹是个伯夫人,六品太仆寺丞,委实看不上眼。 刘氏也知换亲容易,换回去难,刚想开口说给双倍的嫁妆时,就传来了沈栀要和康平远退婚的消息,这还不算完,连沈静瑶和康平远苟且过的事都被抖出来了,王氏当堂便破口大骂刘氏的女儿不知检点! 刘氏能如何?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腆着脸问女儿能不能嫁进来…… 王氏终于逮到了报仇的机会,一副为难的模样:“这沈二小姐看着是个不知检点的,我怎敢把这样的姑娘迎进家门?” 王氏轻叹一声:“可二姑娘的清白到底是给了我们平远,家中也还算殷实,嫁进来做妾也不是不行……” 刘氏一边陪笑,一边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全怪沈栀! 占了个口头便宜,王氏又想起儿子真喜欢沈栀的紧,又道:“如今三小姐把事闹得这般难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三小姐觉得,二姑娘和平远的事情辱了她的身份嘛……我呢,是真心诚意喜欢三姑娘的,若是你能把三小姐劝回来,再给二姑娘的嫁妆里添上五百两银子,本夫人倒是不吝于给二姑娘一个贵妾的位置。” 人也要,嫁妆也要,王氏怎么敢这么狮子大开口! 刘氏捏着帕子的指尖泛白,但为了祺哥儿,她只能忍,前几日谢殷看了祺哥儿的文章,竟说他的文章不如沈嵩华,若是没有贵人相助,可能是考不上功名的…… 沈静瑶已经不成了,她就剩一个祺哥儿了,这事她不办也得办。 刘氏和王氏的腌臜心思,沈栀无心打听,她侧眸写休书的笔尖一顿,似是在炼字,语气慢慢:“二伯母怕是搞错了,如今是康镇抚德行有亏于我,想要退婚的人是我,长宁伯府对康公子和二姐姐的事没个交代也就罢了,怎如今还想要我去道歉?” 刘氏还欲再说,沈栀慢悠悠道:“我未找二伯母要说法,便已是仁至义尽,二伯母私下将我的亲事定出去,一声不吭,怕不是太不将我这个嫡女放在眼里?” 沈栀在她面前从未端过架子,如今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惹得她寒毛都竖了起来,可她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啊,她也不知事情怎会闹成这样! 起初沈计财一直让静瑶同长宁伯府攀关系,王氏那等出身,私下里不知被多少夫人小姐嘲笑挖苦,她最好面子,自是不乐意跟这样的亲家挨上关系,何况静瑶又喜欢傅晗得紧,她便只好动了易亲的心思。 -- 第68页 静瑶的八字傅夫人是满意的,元和大师她都打点好了,就等着静瑶嫁进傅府了,可没想到沈栀这边竟出了岔子。 沈栀自小样样听话,因为一场大病,非常依赖她和静瑶,换亲这等事,在她面前几乎无关痛痒,毕竟长宁伯府与丞相算得上门当户对,沈汉鸿虽然两袖清风,为人正直,但素来爱女,只要沈栀说是她喜欢康平远,再哭哭啼啼地求上一求,沈汉鸿一定会答应。 刘氏事无巨细,样样都想得透彻,却没想过沈栀竟然不答应! 申国公府一夜之间,天都变了,沈静瑶大病一场,什么重生,什么死,吓得她不敢动沈栀,到如今,竟是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连竹篮都要保不住的境地…… 刘氏有些站立难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话不是这么说的……二伯母也是为了你好……” “为三姑娘好?想来二弟妹掌家太久,已是分不清尊卑嫡庶了。”只见门外一花青碎梅长裾,浅黄色霞披的万氏从采薇院外走了进来。 “万映莲,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刘氏看着万氏小人得势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她如今遭了难,最开心的莫不就是万氏了,她甚至怀疑,如香就是万氏偷偷救下来,再在生辰宴上特意放出来的,难怪大姑娘今年特意让沈栀和沈静瑶一道去参加什么生辰宴,全是阴谋! 万氏心情好极了,仪态款款地坐下:“这如何能说是凑热闹呢?我也是沈家的一份子,自是要为沈家殚精竭虑……三弟妹去的早,我又是家中长嫂,出了这么大事,我不出面替三姑娘做主,难不成让你这个女儿勾引了康镇抚,私自帮三姑娘定亲的人做主吗?” 刘氏气得额角突突地跳:“如今沈家掌家的是我,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由我出面解决,哪轮到你来这里指手画脚!” “你也就是欺三姑娘乖巧听话,才敢如此僭越,刘偲凤,你一边将三姑娘的亲事安排给康公子,又一边让女儿勾引康公子,你莫不是癞□□想吃天鹅屁,以为自己的女儿能嫁进长宁伯府吧?” “你!” “庶出的小姐,就要有庶出的命,我以为你商贾出身,嫁进我们这种官宦人家,眼界能高些,到头来,还是上不得台面!” 刘氏最在意的便是她的出身,当即和万氏吵了起来,言语泼辣放诞,哪里还有沈计财口中神仙妹妹的影子? 沈栀倒是没想到她这个大伯母竟如此能说会道,与刘氏争锋相对的场面,让她心里连连称奇。她也没插话,让两个伯母在一旁吵个过瘾,中途还让冬羽续了好几回茶。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吵累了,沈栀这才把写好的两封信递到刘氏面前:“既然二伯母掌家,这两封信,便由二伯母去送吧,这一封是退婚书,烦请二伯母递到长宁伯面前,若是长宁伯府不应,那便直接把这封休书给他。” 刘氏仿佛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在手里,如鲠在喉,耳边只听沈栀舒心一笑:“二伯母可要记得把之之的庚谱和玉佩拿回来啊。” 万氏满意极了,利落起身,悠闲道:“三弟就要回来了,二弟妹可要早点把事情解决好,如此才能给三弟一个交代啊。” - 这日夜里,从常州来的车马,趁着夜色进了京城。 “老爷,到京城了。” 马车里灯火通明,只有一个苏嬷嬷跪在一侧侍奉。 沈汉鸿轻咳几声,翻过书页:“直接回府里。” 外头沉着声应了。 苏嬷嬷小心地把茶续上,声音轻缓:“老爷这病来得倏然,何不在常州多待几日,待病好了再回京?” “再在常州待下去,京城就要翻天了!”沈汉鸿捏着书页的手青筋暴起。 “这事是二夫人办得不好,老爷莫要生气。”苏嬷嬷给沈汉鸿捶腿,烛灯下的侧颜,藏着几分柔美。 沈汉鸿无心欣赏,一闭眼便想起虎头铡抵在自己颈背上的凉意,忍不住双腿打颤,沈栀是嫁不得康平远了,至于刘氏,倒是还缺一个替罪羊…… 还没等马车掉头往丞相府去,外头的侍卫便急急停了车。 沈汉鸿掀开车帘一看,竟是赵公公的车轿,抬脚把苏嬷嬷踢开,忙从马车里下来:“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让赵公公大半夜在此久等。” 赵振垂着眸,暖炉烫着手背,声调阴柔:“沈左丞,皇上已经在宫中等候多时了,若是没有要紧事,便随咱家入宫吧。” 白露的夜风凉得透骨,吹得沈汉鸿满身寒颤。 第38章 三刻 夜半三刻,宣德殿内,灯火通明。 广诚帝养了条金鱼,这会儿掬着捧鱼食在喂。 “臣沈汉鸿奉旨南下常州赈灾,幸不辱命,特来述职。”沈汉鸿匆匆换了官袍,带着一身夜寒跪在了宣德殿中。 广诚帝往鱼缸里撒了些鱼食,声音听不出喜怒:“说说吧。” 沈汉鸿身背一顿,面色如常地把常州的赈灾情况一五一十地上报。 广诚帝喂完金鱼,接过赵振手中的帕子净手,徐徐道:“往年赈灾银从上往下拨,层层下去,总受各级官员的侵剥,到了灾区,剩下的银两还不够灾民两日的饭钱,你此次南下,一路护送赈灾银前往,银两分毫不差,尽数用在了常州百姓身上,加固堤坝、疏散群众,减少了很多伤亡,常州百姓吃上了饱饭,该赏。” -- 第69页 沈汉鸿忙磕头谢恩,心情却丝毫不敢懈怠,进殿快半个时辰了,若是真如皇上说的这般,又怎会让他一直跪着?这一句赏,让沈汉鸿鬓边出了汗。 广诚帝叹着气道:“沈卿入朝为官近十载,一直颇简朕心啊。” “皇上谬赞了,这不过是臣分内之事。” 广诚帝把手伸到了烛灯下,看暖黄光晕染上他的玉扳指:“快到中秋了吧,昭琳过世几年了?” 昭琳是在中秋后不久去世的,说起来,也快到昭琳郡主的祭日了,皇上这会儿提起,不算奇怪,沈汉鸿的头垂得低了些:“十一年。” “十一年啊……真是时间飞逝。”广诚帝无端叹了声,“沈卿一直未有续弦的打算?” “臣与昭琳相爱多年,心里早已容不下其他人了,怎可能有续弦的念头,昨日夜里还梦到昭琳同臣一起放风筝呢……” 广诚帝把拇指上的玉扳指拿了下来,忽然道:“算算时间,沈栀那丫头该及笄了吧?” 当今的皇后是沈栀的姨母,皇上便是沈栀的姨父,沈家和李家算得上半个亲戚。沈汉鸿道:“……前两个月已经及笄了。” “你此行去常州,可有耽误她的及笄礼?” 沈汉鸿浅浅一笑:“刚巧是临行前一日,未有错过,臣主持的开礼。” “没错过就好,不然我这个姨父罪过可就大了。”玉扳指又重新戴回了手上。 沈汉鸿刚想开口奉承,谁知广诚帝忽然道:“沈栀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不知选了哪家儿郎?” 沈汉鸿心里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微臣离京突然,把家事全托付给了二嫂,常州汛情急迫,倒是未曾详细过问,只听说二嫂确实给小女相了门亲事,至于是哪家公子,还未来得及过问……” “是嘛?爱卿未来得及过问,朕近日倒是听了不少的八卦。”广诚帝顿了顿,“朕听说朕这个侄女,相中的可是长宁伯的大公子……” 沈汉鸿一滴汗流了下来:“确实有所耳闻,臣今日入京,听说了小女退亲的事……确实不合规矩了些,但皇上一说是长宁伯的大公子,微臣怕是知晓缘由了。”沈汉鸿笑了笑,“想来是康公子出身益州,民风民俗与我们不同,小女不大习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这般来说,沈卿是不赞成这门婚事了?” 沈汉鸿委婉地笑道:“也不能说不赞成,但臣以为,婚姻大事还是该由他们这么孩子自己做主,小女喜欢谁,由她自己决定便好,臣满不满意倒是其次……” 广诚帝朗笑了几声:“从前只知沈左丞偏爱昭琳,不成想,对这个独女也是疼爱非常。” 沈汉鸿自嘲一笑:“毕竟臣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不疼她疼谁呢?” “不过,沈卿刚刚回京,有件大事沈爱卿可能还不知道……” “京兆府尹近日呈报了一桩案子。”广诚帝把一封折子扔在案上,“啪”的清脆一响,让殿中人心口齐齐一跳,“十年间,一个烧水婆子竟在丞相府中行窃讨赏数额达到三百两……坊间皆传,上街卖艺,不如去丞相府烧水。” 沈汉鸿身躯一颤。 广诚帝饶有兴致地继续道:“有趣的是,这老婆子偷的东西里,除了丞相府中夫人小姐的金玉首饰,还有康镇抚送给沈爱卿的南海珍珠……不知沈爱卿如何解释?” 宣德殿内一瞬间冷了下来,沈汉鸿跪在殿间,能清晰地感觉到难以喘息,头顶上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仿若他说错一句话,等着他的便是黄泉地狱。 “南海珍珠……康镇抚……微臣不知皇上说的是何……若是行窃,那确实是下官治家不严,还请皇上责罚。”沈汉鸿把头埋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广诚帝眯起眼睛,他已年近半百,但身居高位多年给他带来的气势,并没有因为额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消减,反而更加的威严,不容沙子:“你当然不知!东西借着由头全送进了沈栀的院子,康平远爱慕沈栀?!亏你们想得出来!” 一声之间,殿中的所有侍女和太监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沈汉鸿口水都不敢咽。 “朕还听说,康平远近日在家中大兴土木,说是要修个别院,结果图纸呈上来一看,竟是和沈卿的思竹轩别无二致……朕倒想知道,沈卿是何时同康平远这个晚辈关系这般好的?” “这这这!微臣确实是不知啊!”沈汉鸿的头沉沉地磕了下来,他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未受过皇上这样的盛气,伏下去的身子一寸不敢动,“康镇抚进京不过数月,几乎是前后脚,臣便离京赈灾了,微臣连康镇抚的照面都未见过,真是不知这好究竟从何而来啊,皇上,臣冤枉!” 沈汉鸿这一声,掷地有声,听起来光明磊落,但他心中皆是冷寒。广诚帝多疑、好大喜功,最忌讳的便是朝臣结党营私、消除异己。 先帝在位时,朋党勾结,祸乱朝纲,以致东宫之乱,先太子命丧崖边。广诚帝即位后,朋党首当其冲,如今,端门前的血迹还能看到红影斑驳。 江谏作为次子继承爵位,长子江彧戍守边疆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沈汉鸿额上冷汗涔涔。 “冤枉?”广诚帝冷笑一声,“朕看沈卿是想效仿前朝宰辅。” -- 第70页 一听这话,沈汉鸿冷汗直下,声调一声高过一声:“微臣之心日月可鉴,微臣为官数十载,从未与人结党,朝中大臣私下设宴,微臣都从不往去,更何谈与如今的长宁伯府勾结,皇上如此听信谗言,属实折煞微臣的心啊。” 话音一落,殿中便静了下来,秋夜里,只有窗外的叶声,一时间宣德殿内针落可闻。 广诚帝坐在龙椅上,垂眸看着殿下跪着的半老身影,眼底化不开浓稠,半晌才道:“沈爱卿当真从无结党之意?” 沈汉鸿急急道:“常州汛期突然,微臣一心只有百姓,哪还有闲情看顾朝中子弟,微臣连康平远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殿中又静了下来,高位上的帝王转动的手上的扳指,冷冷打量着下面的人,好似在试探对方的真心,须臾,玉扳指被广诚帝抛在了案上,“啪嗒啪嗒”地声响,好似在敲钟。 紧接着,便是他低沉的声音:“今日,朕念你多年清廉,信你一回,沈卿甫从常州回来,家中还有一堆家务事,这几日便不用上朝了。” 仿佛刀下夺命,沈汉鸿长长地吁了口气:“臣,遵旨。” 从宣德殿出来时,四周除了宫灯,一片黑灰,秋风打过,沈汉鸿打了个冷颤,伸手一摸,这才发现后衫尽湿。 赵公公扶着皇上回了寝宫,四周重落寂静,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都是梦境,唯有站在门后,恭送皇帝离开的康献忠,垂着首,腿软得迈不开步子。 - 今夜的长宁伯府,幽静得吓人,池潭里的昙花一现,都无人敢驻足欣赏,下人们路过正堂,皆是敛声屏气,也不敢抬眼看跪在那里的大公子。 康献忠把沈府递来的两封书信甩在康平远面前,沉声道:“这退婚书,我替你应了,你若是想康家还好好的,就不要再打沈栀的主意!” 康平远硬着脖颈,一声不吭。 相比于他们惊心动魄,沈栀的夜晚过得轻松舒畅。 这日夜里,沈栀带着两个丫头去福荣大街上逛夜市。 沈栀鲜少出门,但今日却难得不想待在采薇院里,想来是因为一桩心事落成,又或者是许久未吃福荣大街上的蛋酥了。 两个丫鬟在身后一手提着礼盒,一手吃着姑娘给她们买的蛋酥,有一搭没一搭地路过各式商铺,偶尔驻足,沈栀便会掏钱,给她们买些新鲜玩意儿。 刚巧路过孙大娘的首饰铺子,沈栀便想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首饰,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骨碌碌的马车声。 没一会儿,马车停下了,只见上面下来了一个锦衣公子,一身鸦青的飞云袍,腰间缀着一块玉,上头刻了个“申”字。 想来是申国公家的公子,沈栀转回身,提裙往首饰铺子里去,忽然,身后的申皓谦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靖安王这几日就是宿在这宜春院?” 沈栀黛眉一蹙,记忆里这好像是个青楼。 第39章 尼姑 宜春院的一间厢房内,琵琶勾弦,曲调声声,唱词绵绵。 青红纱帐里,烛光倒映出浓稠的纸醉金迷来,白狐金丝氍毹铺陈一室,可见奢靡,脚踝上系着银铃的舞技,腰肢曼妙,借着动作,醉倒在一个又一个温柔乡里。 没过多久,外头推门而入,传来一道轻叹:“怎么今日,春红姑娘的曲调听起来这般忧伤?” “哈哈哈哈,皓谦来了!”说话的贵公子从舞技的颈香中抬起头来,“皓谦你可来晚了,”啧啧叹了两声,“我们的春红姑娘,今日,怕是春心错付了。” 闻言,抱着琵琶低吟浅唱的红衣女子忧伤地垂了眸,唱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①……” 这可把申皓谦逗得来了兴致,催促道:“王禄,你可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王禄扫了榻上的人一眼,慢悠悠道:“咱们王爷找到他的心上人了,说是以后都不来宜春院了!你可好好珍惜吧,以后寻他,都得上靖安王府去了!” 江谏躺在沉香木阔床边,任他们调笑,心情颇好的哼着小调。 申皓谦长长地“哟”了一声,朝着江谏吹了声口哨:“说说呗,哪家姑娘被你这个风流浪子看上了?这还真是倒八百辈子血霉啊。” 王禄比他们大点,主持公道:“真是的,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咱们王爷,风流是风流了点,但温柔多情啊,哪个姑娘受得了这种温柔攻势?” “也是。”申皓谦赞许地点了点头,“连咱们京城头一朵的娇花——春红姑娘都被王爷掠走芳心,还有哪家姑娘会不喜欢咱们王爷,要我说,怕不是下个月,就要收到靖安王府的婚帖了……” 王禄摆了摆手,笑吟吟道:“莫说莫说,再说,春红姑娘就要伤心了。” 这二人你来我往地说笑,把春红逗得脸红,一曲琵琶都弹错了好些个音,江谏翘着脚在榻上待了一会儿,听不过去了,把人赶走:“行了你们,早点走。” 申皓谦更乐了:“哟,靖安王忍不住了,行行行,咱不打搅江公子和春红姑娘春宵一刻。” “说的是,兄弟怎么能给兄弟拖后腿呢,有点眼力见,走走走,皓谦,咱们下楼吃酒去!”王禄拥着美人出门,另一只手搭上申皓谦的肩,活像江湖兄弟。 几个人走到门口,忽然听到江谏说:“慢着。” “怎么了,我的大王爷?” -- 第71页 江谏把脚翘在桌上,眉宇间的调笑露骨:“你们下去的时候,帮我把春柳叫上来。” “哦哟!玩得野,玩得野。”申皓谦拍了拍王禄的胸脯,“还是靖安王会玩,贼带劲。” “就你来得晚,方才王爷在楼下英雄救美的场面你是没见到,就那个春柳,听说还是个雏呢……” 越发下流的谈话声渐渐远去,吵人的家伙儿终于走远,屋中安静了没一会儿,便听到叩门声。 春红立马放下琵琶,过去开门,见到是春柳,连忙把人拥进怀里,不多时,两个姑娘站在门边抱头痛哭。 江谏无心看她们,坐在窗边剥花生吃,一段紫色云纹衣袂随着动作垂下,衬着天边月色,无边潇洒,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即使是这种流俗的动作,也做得矜贵。 春红和春柳跪在江谏身边,叩了首:“多谢靖安王殿下。” “不必多礼,你既然替我做事,你的事我自不会不管。” 话虽如此,可春红还是带着春柳结结实实地给江谏磕了三个头。 春红和春柳本是亲姐妹,二十年前,夔永两州豪绅吞地严重,致使当地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春红和春柳的爹原系夔州知府中一小吏,因见不得官绅欺霸乡里,知府无作为,便拿着一本《大诰》入京,越诉上告。 只可惜入京一路艰辛,两个女儿在路上被人伢子拐卖,春红进了宜春院成了女倌,春柳则被卖到一个大户人家做了丫鬟。 日子虽过得艰难,但好歹算是平静,不曾想府里的大夫人见春柳长得颇有姿色,竟要把她嫁给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冲喜! 春柳逃了婚,躲到了宜春院,没几日就被宜春娘发现了,她念春红是院里多年的老人,也没多说什么,留春柳下来,做个浣洗丫头。 今日,江谏来时,春柳正被人调戏,那位官人硬要春柳陪客,是江谏出手,制止了那场纠缠。 “你在京城哪户人家做事?” “……刘家。”春柳垂着头,不敢放肆,“奴婢是被人拐卖的,连卖身契都没有,王爷不必忧心……” 江谏又剥了一颗花生,换了话题:“最近京中有什么大事吗?” 一听谈到正事,春红立马神色肃然,先是说了之前江谏让她查的,刘家醉仙居的生意,再便是张孔两家的婚事,说到的最后一点,让江谏神思一顿:“兵部尚书府的小儿子和张右丞的孙子打起来了?” 春红微微颔首:“为了一个技子,两个贵公子约了一场马球,说是胜者,谁抱得美人归。” 听起来是有那么些许幼稚,一个技子再如何绝色,也不可能嫁进高门大户里做姨娘,但兵部尚书,是当朝容妃娘娘的母家,张右丞又是明面上临仙阁的东家…… 江谏轻挑了眉:“春柳若无处去,可以去临仙阁找芙蕖姑娘,到时你便说,是我让你去的,她自会明白……”他还没说完话,透过窗子,看到了街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一眼,害得他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春柳还在谢恩,但江谏心里只有一声糟糕,不知当讲不当讲。 - 此时的福荣大街,正是夜市纷乱的时候。戴着面具调笑嬉戏的姑娘和公子,还有牵着孩童买风车的一家三口,整条大道上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冬羽怕沈栀被人撞到,站在了外侧,把自家姑娘和人群隔开。 不想,沈栀拿着风车却有些走神。 她怎能把江谏是一个风流人这事给忘了呢?像他这种在古贤书中藏淫词艳曲的人,怎可能是什么正人君子? 沈栀在心里轻叹,果然还是不能以貌取人,志怪话本里说得都对,眼尾戴痣的,多半妖精。 “姑娘,要买些绒球回去吗?先前那些绒球都被生姜抓坏了。” “好啊,你挑吧。”沈栀有些无精打采。 “姑娘是不是累了?”冬羽嚼着糖葫芦,手里挑着绒球,“等会儿冬雀把茶叶买回来,咱们就可以回去了,今日买了好些东西呢。” 沈栀点了头,忽然感觉后颈一凉,她微微抬头竟是下雨了。 没一会儿,街道上人群窜动,一会儿的功夫,人便少了许多。 冬羽接了一掌心的雨滴,催促小贩给她们包快些。 雨渐渐大了,这儿离她们的马车还有一段路,沈栀难得有几分着急,没顾得上多少银两,随手给小贩递了几枚碎银。 然而还没等她把东西接过来,“啪”地清脆一响,油纸伞打在了沈栀的头顶,绒球被人拿走了,连银子也要了回来,转而抛给小贩一些铜板,连冬羽手边也多了一把伞。 “你家主子借我一会儿。”男子清润的声音在夜色里响了起来。 沈栀也不知自己为何跟着他走了,她想,兴许是因为生姜的绒球还在他手上。 “之前的毛病好了?” 沈栀捏着帕子,难得有几分局促,她不知自己算不算好,但似乎上次被康平远凑近说话之后,能接受的同男子靠近的距离,近了些。 像现在,能站在一柄伞下。 江谏也没纠结:“听说三小姐退亲了。” “……不想这等小事,都被王爷知道了。” “当日三小姐的豪言壮语,在京中可是广为流传。” 沈栀被他说得面上一热:“并未有像王爷说得那般夸张。” -- 第72页 “数几十年间,不曾听闻世家贵族中有女子退婚的,往来只听说三小姐娴静,倒不知对婚姻大事,竟如此坚决,康公子到底也算京中权贵,与三小姐算得上门当户对,三小姐这样做,不觉得可惜吗?” “多听闻靖安王殿下风流成性,在京中的秦楼楚馆里皆被奉为座上宾,想来向王爷示好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也定然不乏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女子,可王爷至今尚未婚配……错过她们,王爷不觉得可惜吗?”沈栀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江谏停了下来,顿了半晌,认真道:“确实可惜。” 沈栀冷不防被噎了一下,看来市井谣言也并不全是作假,他真是个浪子。 “但三小姐似乎并不可惜。”江谏在关于沈栀不喜欢康平远这件事上,似乎兴致很高,“就是不知三小姐不喜欢康公子些什么?” 沈栀心情不大舒畅,眺着前方的雨夜,第一次这般说话:“出身样貌做派皆不喜欢。” 江谏轻笑一声:“不想三小姐竟是这般肤浅之人。” “王爷又不喜欢那些女子什么?” “样貌才情皆不喜欢。” 沈栀摊手,回击道:“那王爷不也同我一样?” 江谏倒是不恼,语气悠然道:“既然三小姐说了个大概,本王冒昧地问上一句,三小姐究竟喜欢怎样的人?” 他过分的紧紧相逼,让沈栀没什么好气:“王爷也知我不能与男子亲近的毛病,沈栀不想嫁人,也嫁不了人,想来是要当尼姑的命。”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负气,听得出心情不佳,沈栀说完,便后悔了,不知为什么自己在发脾气,但对于她来说,这已然是很失礼的事,她想道歉。 谁知,江谏忽然道:“别当尼姑了,考虑一下我。” 沈栀身形一僵,站到了伞外。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李白《秋风词》 第40章 好事 考虑一下我…… 这是求亲的意思吧? 可她与江谏素不相识,仅仅几面之缘都谈不上愉快,何谈一个求娶? 他怎么会看上她呢? 沈栀在夜里翻了个身,只为他找到了一个理由——风流浪子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他那么熟练,这番话,一定还对旁人说过。 白露一过,很快便是中秋,可福荣大街的丞相府在迎中秋前,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沈左丞回来了。 不知为何,今日府里的气场极低,沈栀梳妆时一打听才知,昨夜沈汉鸿的马车就到京城了,可还没等回府,就急急被皇上召进了宫里,听知情人报,不是好事。 按理说沈左丞南下常州赈灾两月,政绩赫赫,百姓们的口碑也是极佳,皇上不犒赏功臣不说,谁知沈左丞连朝都上不了,再一打听,才知道是特批在府处理家务事。 如此,众人才恍然,毕竟沈家近日出了这么两件大事,沈左丞虽是清官,但也家务事难断啊。 今日家宴,气氛算不得融洽,或者说,二房特别不融洽,大房虽抱着看热闹的闲心,但也不敢外露,免得引火烧身。 至于沈栀,虽然这两件大事样样不离她,但这一顿饭,前后都挨不着她。 一场宴席吃得战战兢兢,倒是二伯沈计财忍不住先开了口:“三弟,你二嫂也是好心,这才一时昏了头,你莫要怪她,二哥也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沈汉鸿坐在主位上,拨了拨茶:“二哥也不是第一天在朝为官,联姻大事,岂能草率定下?我赈灾在外,说的是请二嫂帮忙相看,可没说请二嫂帮忙定夺。” 沈计财一听沈汉鸿这一字不让的架势,忙摆手,叫刘氏说话。 刘氏交握的手一抖,陪笑着道:“……三弟,二嫂也是一时糊涂,那长宁伯夫人上门议亲来得倏然,我一时昏了头,见着这么好的亲事,肯定要给三姑娘留啊……二嫂一个妇道人家,哪懂得这么多弯弯绕绕……” 闻言,沈栀低头抿了一口茶,觉得这话真是说得比唱的好听。 “二嫂不知,难道二哥也不知?”沈汉鸿不会对着一个女人发脾气,何况那人还是自家嫂子,只能对着沈计财道,“世家联姻的利害,二哥从小到大还见得少吗?沈家和长宁伯府哪个不是活靶子?你这是上赶着给他们送舌根,这事一出,多少奏折等着弹劾!” 沈计财自来最是听沈汉鸿的话,他能感觉到沈汉鸿的这番话里,带了多少的恨铁不成钢,现下更是被教训得一声都不敢吭。 万氏见场面有些僵,主动给沈汉鸿续了杯茶:“三弟莫气,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三姑娘主动退婚,便是跟长宁伯府断了关系,如今京城里谁都知长宁伯府和咱们丞相府不睦,这不刚好给了圣上一个交代吗?” 这便是沈汉鸿最恼的地方,他既不想与长宁伯府闹得很僵,又不想失了陛下的信任…… 这里面,只有沈栀一人知道沈汉鸿的心思,于是,她冷言补充道:“二姐姐和康镇抚可还有些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沈汉鸿面色更沉了:“今日我已经收到长宁伯的信函了,之之的婚事就此作罢,长宁伯府会尽早将二姑娘迎娶进门的。” 刘氏原本空了的心,一下子被救了回来,然而下一秒,沈汉鸿忽然又道:“除了亲事,采薇院的一个老婆子在府中行窃数十年,偷盗数额近三百两,这事闹到了京兆府,连皇上都惊动了!二嫂,你掌家多年,是不是该给大家一个解释啊……” -- 第73页 刘氏没想到这事闹得这么大,神色一下子惊慌了:“黄老婆子她……我也不知她怎么会是赌徒,我瞧她不过是后院打杂烧水的,就没多留意,我也不知她竟敢偷这么多东西啊!” 沈计财听刘氏这般答话,一下就觉得不妙—— 沈汉鸿面色沉得吓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知情?府中大小事务皆是二嫂在管,这个烧水婆子是极乐坊的常客,连街坊邻居都知,你作为中馈之主,这等大事你都不清楚?三弟着实不知,二嫂究竟是如何管家的?!” 刘氏哑然,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还听说,这烧水婆子因为出老千,被人打断了一条腿,那人还是你们刘家的账房先生,二嫂,府中下人行窃、赌博,而后把偷的的钱尽数输给刘家,这其中因果关系,敢叫人深思吗?” 刘氏的汗涔涔的下,张口想辩驳,却是半晌给不出给理由来。 但不用她说什么,沈汉鸿的一席话,直接打断了她的妄想:“既然如此,家务事也不好再劳烦二嫂打理了。” 刘氏神色几变,就听沈汉鸿道:“三弟看大嫂近来也清闲,这中馈之职,就拜托大嫂了。” 万氏喜气洋洋地应了,颇得意地睨了刘氏一眼,惹得刘氏心底冒火。 “家中的下人丫鬟清点之后,该换的就换了。”说着,沈汉鸿扫了一眼垂眸低首,坐在一边鲜少说话的沈栀,“之之也大了,干脆帮着大嫂一起学着处理家事吧。” 一场家宴,几人欢喜几人愁。 众人离开时,脸上神色各异,其中大伯母脸上的表情最是好看,红润舒畅得不行,想来是这么多年被刘氏压一头,终于翻身农民把歌唱了吧。 从思竹轩出来,万氏欢天喜地拉着沈栀到她屋中,拿了几罐的上好茶叶。 再出来时,便是张管家等在院外,说是老爷让她去一趟。 “姑娘……冬羽不太放心地牵了牵沈栀的手。” 沈栀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无事。” 这还是昭琳郡主去世这么多年后,沈栀第二次站在沈汉鸿的书房外。 四岁到六岁之间,沈栀的娘亲和祖母相继离世,娘亲走时还好,沈栀尚小,不大懂“死”到底是什么,祖母把她抱在怀里哄哄,也就不闹了。 可六岁那年,祖母一去,便再无人哄她。那一个月,沈栀时常夜半被噩梦惊醒,害怕得睡不着,哭着找娘亲,娘亲不在,哭着找祖母,祖母也不在。冬羽和冬雀也都还小,住在西厢,沉沉的夜里,整个采薇院里静谧得不行。 沈栀又惊又怕,最后哭哭啼啼抱着毯子,穿过半个沈府,去思竹轩找爹。 沈栀在屋外敲了好久的门,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一边耸着肩,一边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心里催爹快开门。 她等了许久,才等到爹。 沈栀小小的一只,像个白色的糯米团子,站起来刚到沈汉鸿的膝盖,她抱着小毯子,眼睛眨呀眨的,一闭眼就有眼泪掉下来,她看到是父亲就想哭诉,可谁知沈汉鸿看见她,声音冷得吓人:“大半夜还在外头乱跑,成什么规矩!” 沈栀被凶得不敢吭声,眼泪憋在眼底不敢掉,最后是张管家把她牵回了采薇院。 那个夜里沈栀不敢睡,一睡,梦里的母亲和祖母都在离她远去,可不睡,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爹对她凶巴巴的模样。 以前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沈栀知道自己犯了错,夜里不敢睡,抱着小烛灯绣了一晚上的帕子,爹很喜欢娘亲给他绣的帕子几乎从不离身,沈栀猜父亲一定很喜欢帕子。她绣了一晚上,第二日赶在爹上朝时,捧着帕子,心惊胆战地认错。 “送给爹……”她揪着小帕子,手都在抖,可沈汉鸿只是扫了她一眼,便匆匆赶去上朝了,只留下了一句,“整日里闲着就多读书,别做这些有的没的。” 那之后,沈栀就有些怵沈汉鸿,但心里又想,许是祖母刚离世,爹心情不好…… 沈栀想让爹开心,她已经没有娘亲,没有祖母,只剩下爹一个亲人,但她还小,什么都不会,只能绣帕子。 她在帕子上绣花,是栀子花,是她名字里的花,她希望爹看到栀子花时,就能想起她,没有娘亲和祖母,还有沈栀陪着爹。 可沈汉鸿一次都没要,说她做的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 在那之后,沈栀便不敢送了,也不敢去思竹轩打扰。 某一日,春猎,沈汉鸿突然说要带她一块去。 沈栀开心极了,这还是爹第一次带她出门! 她细心地选了好些漂亮的衣裳,准备了好些春猎时的用具,她睡前还在叮嘱冬羽,给她说规矩,春猎到场的都是大人物,可千万不要给爹添麻烦,一定要听话,一定不能乱跑…… 春猎在阳山,距京有一段距离,她们是坐马车去的。 可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太兴奋,临行前的一夜沈栀没睡好,第二日昏昏沉沉地上了马车后,因为路途颠簸竟发起了高热,上吐下泻…… 沈汉鸿看了之后,面色不太好,眉心紧蹙:“坐个马车都能吐成这样,还能成什么大事?” 沈栀整个脸都白了,连大夫看诊,她都没敢吭声,就怕给爹添麻烦,最后也不知是意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马车到了阳山,沈栀面色竟好了许多,已是能下车走动。 -- 第74页 她刚从马车里出来,沈汉鸿突然牵起了她的手,脸色是与方才不同的温柔和煦,还没等沈栀反应过来,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已经相继出现在了面前。 太后把她叫到跟前问话,又是捏她的脸,又是揪她的小髻。沈栀看太后慈祥的眉目,想起了祖母,很乖巧地让太后牵手,试图汲取那一丁点仿佛亲情的温暖。 那日,沈栀陪太后说了好久的话,太后很开心,夸了沈汉鸿一句:女儿教得好,乖巧懂事。 沈栀不知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她能感受到,这一刻,父亲很开心…… “三姑娘,老爷就在里面了。” 沈栀回神,轻叩了门。 “进来吧。” 第41章 中秋 雕花窗桕透出点点细阳,穿过素梅白瓷瓶,落在清幽檀香的书案上。 沈汉鸿翻过一页书,眼眸微垂,语调很淡:“近来出入内外,可有收获?” 一个出入内外,让沈栀顿了顿,方柔声道:“读了几本游记,作过几幅画,心气疏朗了不少。” “书画最是养人,你祖父教得很好。”沈汉鸿将书册放在一旁,“听张管家说,去月长宁伯府往府里送了好些金玉银箔,你为何不退回去?” 沈栀早知沈汉鸿会问,端立道:“女儿本想退回的,可长宁伯府送礼的小吏拿命相逼,就是不肯,女儿也不敢过分勉强……女儿知您清廉,决计不会收礼,便没让人把东西往思竹轩送,全数让人送去了采薇院,想着等爹回来处置……” 一番话,合情合理,倒是叫沈汉鸿不知该怎么说。 沈汉鸿“嗯”了一声,又道:“前几日康镇抚到府上拜访,你把他带到了思竹轩来?” 沈栀将准备好的说辞奉上:“女儿不识得康镇抚,只知他是朝中重臣,以为他是来找爹的。” “我远在常州赈灾,他来寻我作甚?”沈汉鸿的眸光顿时沉了下来,心里想到皇上说康平远这个晚辈竟在府里造了一个,和他的思竹轩一样的别院,顿时膈应极了。 “这女儿也不知。”沈栀并不慌张,依旧徐徐道,“女儿原以为康镇抚是来拿案牍,或奏折的……可谈了几句,才知这是二伯母给女儿谈来的婚事。” 提起这事,沈汉鸿的额角就突突地跳:“你就算不满这门婚事,也不该在你大姐的生辰宴,在那么多宾客面前闹,平白让人笑话!流言在京中传了几日了,你让长宁伯府如何想,让你大姐一家如何想?又让人如何想我们沈家?” 换作从前,沈栀怕是早就不敢吭声,任沈汉鸿出气了,但重生一世,再面对这些指责,她已经学会了无动于衷,只是口头上说:“女儿本也不想如此,可康公子欺人太甚,公然拿女儿的清白开玩笑,女儿一时情急,便只能如此……” 合情合理的话,堵得沈汉鸿的怒气发泄不出来,他在与沈栀的对质中,重重的叹了一声,语气不善:“沈静瑶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有沈静瑶和刘氏,沈栀已经把装无辜的本事拿捏得如火纯青,她微微垂下眸,又重新抬起来,慌张无措尽在眼底:“当日在申国公府,女儿和二姐姐分开后,就不知二姐姐去了哪……后来二姐姐病重,女儿连二姐姐的面都见不着,问起二姐姐,她也说没事……女儿不知如香怎会突然跑出来指控二姐,可要不是如香,女儿可能就一直被蒙在鼓里……爹问我怎么回事,我还想要爹替我向二姐姐要个公道呢!” 沈汉鸿一连四问,仿佛是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每一句都被沈栀怼了回来,他觉得不对,但偏偏沈栀的回答又合情合理,让人找不出破绽…… 好好的安排,无端变成了这副摸样,让沈汉鸿心中怨气难消,可他对沈栀发泄无门,沈栀甚至还想让他帮忙讨个公道…… 不行,不能再跟康家有牵扯了,皇上的话尚在眼前,秋夜的冷寒让他夜里辗转难安。 可没了康家,他要怎么和张则正分庭抗礼? 前朝中书,只有一个中书令,便是宰辅袁之柳,后来因为土地兼并案,袁之柳满门抄斩,中书这才分列左右两丞。广诚帝费尽心机择了世家出身的沈汉鸿和商贾出身的张则正为相,为的就是平权。 年前张孔两家联姻,让沈汉鸿起了警惕之心,天平倾斜了,他不得不想办法稳固地位,以防被广诚帝换掉。 沈汉鸿亦知广诚帝捧康家,就是想瓜分江家的兵权,那也是沈汉鸿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北蛮出身的混小子,可如今,他还敢跟康家来往吗? 很显然,他不敢。 沈汉鸿躺在榻上,不敢睁眼,脑海中总想起前世靖安王手中的那方帕子。 真的要选江家吗? 皇上已经警告了他的冒进,他敢把女儿嫁到一个比康家身份地位权势更大的江家吗…… - 中秋佳节,分外热闹。无论是福荣大街还是春熹街,皆是铺设一路的花灯,山鸟花卉颜色各异,街市上窜动的人影,皆是喜气满满,城中的护城河畔,偶有花灯飘出,灯楼灯船把江水映得碧波荡漾。 街坊巷里尽是中秋的团圆气氛,宫中自然不能免俗。不过今年的中秋宫宴因常州水患刚除,一切从简。于是一早,广诚帝携皇后及各宫嫔妃,一道去了慈宁宫请安。 太后年近古稀,早已没了什么喜好,最喜欢的便是看子孙和睦,国泰民安。 -- 第75页 “快平身吧,不必多礼。”太后慈祥的笑着,“皇上近来国事繁忙,倒是许久未到哀家这来请安了。” 皇上自然听得出这不是责怪,弯着眉附和道:“还望母后莫要生朕的气,常州水患不除,今年中秋常州百姓便难团圆,朕一人不过中秋不打紧,但却见不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太后笑了起来:“皇上精进了许多啊,如今的大周,百姓和乐、民富安康,全是你的功劳。” “也是母后的功劳,若没有母后日日吃斋念佛,为常州百姓祈祷,常州水患怎么可能这么快解决?大周有您也是百姓之福啊。” “行了,奉承话说了一圈了。”话虽如此,但太后的面上笑意深深,对皇上满意的点了点头,“想来你长兄和宿白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皇上眼底的暗痕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皇后的神色,问道:“近来太子功课如何?” 闻言,皇后牵着太子的手,柔声道:“承晔近来功课做得好,没少被太傅夸奖。” 皇上这才重新笑了起来,把太子叫到跟前:“往日说起你的功课,总是闷闷不乐,怎的今日倒是一副等着被提问的模样?” 广诚帝子嗣不多,且众皇子也多是资质平平,让皇上和朝臣很是苦恼。 太子方才十岁,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对皇上行了一礼,才回话:“儿臣近来换了个先生,先生讲学讲得精妙,儿臣学到了不少。” 皇后在一旁补充道:“是翰林大学士张乾举荐的太学博士,名叫谢殷。” “谢殷?”皇上侧眸思索了一阵,确定没听过这人的名字。 “是太学新来的,年纪尚轻,陛下不知也正常。”皇后补充完,又担心皇上和太后不放心,“这个谢殷虽然年轻,但学问做得扎实,能得张乾和祭酒大人的举荐,果然非同一般,本宫特意向这位谢殷请教过,言谈间确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妙思。” 皇上稍稍安了心,对此人颇感兴趣:“你们说得这般玄妙,朕倒是想亲眼见见了。” - 与此同时,靖安王府内,今日也是难得忙碌。 空青坐在廊下等兰婶蒸月饼,没过一会儿,就听到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谢公子。” 谢殷揭了帷帽:“你家王爷呢?” “里边挑首饰呢。” 谢殷点了头,去找江谏,一进门就见他对着一漆盘的金钗蹙眉,打趣道:“中秋这么好的日子,你竟在府里设宴,真是稀奇。” 江谏语气随意:“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靖安王殿下找着了他的心上人,准备从风流浪子的行列里金盆洗手了。” 这话近来在京中的秦楼楚馆里疯传,谢殷自然听说了,不过听江谏本人说出来,倒是多了几分新奇:“哪家姑娘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么个人?” 江谏挑剔地“啧”了一声,命人把所有的金钗一并包了起来:“一个喜欢金首饰的小姑娘。” “我还以为你晌午才回,太学那些老头,也舍得放你出来?” 谢殷接过侍女提来的茶:“今日休沐,大人们也得过中秋不是?” “最近在宫里玩得开心吗?” “是教书。”谢殷对他的用词不置可否,“夔州如何?” 江谏从袖中抽出信函,递了过去:“被安置在祁安山下的流民最近闹得历害,他们听说了常州的水患政策,想借着灾害治理不严,往常州去。” 谢殷蹙眉:“年底怕是不太平啊。” 江谏拨着茶盖,忽然道:“宗月堂有线索了。” “从哪查到的?”谢殷神色一顿。 “极乐坊,青罗堂,罗人张。”江谏屈指敲了敲桌案,“罗人张原是宗月堂的一个弟子,但因为武功实在太差,最终没被吸纳进内堂。我查刘家时,发现刘家的账房韩立,跟青罗堂的罗人张关系不一般。” “总之就是,韩立篡改账目,借刘家的钱做羊羔息给罗人张放贷,两人靠吃利息挣钱。”江谏吃了一口茶,摇头道,“你说那些商户怎么这么会挣钱?” 你自己不也在吃临仙阁的红利? 谢殷睨了他一眼,心中对他一边做生意一边骂自己的行为,感到无语:“张丞听了,怕是也想摇头。” “张丞倒是清流,当年翰王在夔永两州大肆土地兼并,他一没分一杯羹,二没收受翰王的贿赂,转头考功名去了,右丞大人,没魄力啊。” “但凡右丞有魄力些,就活不到现在了。”谢殷语调幽幽。 江谏撂了茶杯:“兰婶蒸了月饼,尝尝?” 谢殷被带得走了几步,忽的脚步一顿,反应过来:“尝什么?如今一提月饼我就反胃,你当初从哪拿来这么多五仁月饼?还叫空青盯着我全吃了。” 江谏乐了,刚准备开口,就见到空青往里来,说是太医院的苏念悠苏姑娘求见。 第42章 帕子 “苏念悠?”江谏一时想不起来这人。 倒是谢殷重新把帷帽戴上,去了里间:“苏念悠是太医院院使的小女儿,医术甚是了得,今日中秋还上门求见,想来是有要事请你帮忙。” 江谏唤人收拾了茶具,又换了壶新茶,这才把人叫进来。 苏念悠今日一身姜红长裾,很是清简,见着江谏,先是规矩行礼,而后才道:“中秋佳节上门叨扰,多有失礼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 第76页 “苏姑娘不必客气。”江谏示意苏念悠入座。 苏念悠倒是没坐,站在殿中,面露为难:“今日上门,是为求王爷府上的玉肌草。” “……玉肌草?”江谏轻敲了一下桌案,“你怎知本王府上有玉肌草?” “是家父所告,去年除夕,城中有百姓因爆竹烧伤,命悬一线,是王爷出手相救,拿出玉肌草,活了他们的命。”当时,苏念悠跟着同安堂的大夫一齐出诊,都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周围的人在说靖安王殿下疯了,这么名贵的药材,白白送给两个乞丐。 玉肌草有生肌活肉之效,且只长在青州地界,因为青州有火山。玉肌草非火山灰不能生长,非十年不能养育一株,因此玉肌草在大周可谓有价无市。 因着此,苏念悠本不敢上门求药,但又想到靖安王殿下既然愿意把玉肌草给到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想来是愿意帮她的……这么想着,苏念悠咬咬牙,往靖安王府来了。 江谏支着额角,神色不变:“你既知玉肌草生长条件苛刻,就该知其稀缺,本王也不跟你兜圈子,我这里,已经没有玉肌草了。” 一句话,让苏念悠脸色尽白。 江谏神色很淡,反问:“玉肌草有生肌活肉之效,一半只会用在一些疑难杂症的药方上,本王很好奇,什么病,劳烦苏姑娘亲自上门求药?” 苏念悠既来寻药了,自然就没想着隐瞒:“王爷可记得裴丞?” 兵部职方清吏司的一个五品小郎中,江谏和这人一起赛过马,自然有印象,他还记得这人当时赛完马便不告而别了。 “裴丞他得了一种怪病,刚开始只是没由来的头晕目眩,日子久了,便时常四肢僵硬不能动,特别是早晨起床,得在床上躺许久才能恢复知觉……前两日,家父替他看诊,发现他身上很硬,摸起来很多地方都像石头一样……直到昨日夜里,皮肤开始渗血……” 江谏在苏念悠愈发恐惧的神情里,面色渐沉,难怪自那次赛马之后,便没再见过裴丞的身影,原来是病了。 “家父和我遍寻医书,可都没查出这病的由来,试了许多药,最后也是徒劳无功,昨夜我翻阅古籍,看到玉肌草可以生肌活肉,便想上门一试——” “你们就这么肯定裴丞是生了怪病,而不是中毒?听你描述,这情况可不太像是生病啊……”江谏反问道。 “一开始,我和爹也曾怀疑是中毒,但数次诊脉,却从未发现有任何中毒的迹象,而且若是中毒,药效太慢了……裴丞的症状由轻到重,整整花了两月有余……” 江谏补充:“你为医者,该知有些毒可以通过控制计量来操控人命,而且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苏念悠急切道:“那种慢性毒药多以破环人的身体为目的,常是使人体弱气虚,精神不济等,可像这种……对人的伤害如此恐怖,完全不是需要控制剂量的慢性毒药可以达到的效果……” 江谏扫了一眼陷入惊慌的苏念悠,突然屈指敲了两次桌案,站在门外的空青会意,转头往外去了。 “玉肌草本王可以替你向青州那边打听。” 闻言,苏念悠神色一松,还没等她开口,江谏徐徐补充:“不过玉肌草难寻,你也别报太大希望。” 虽然没拿到玉肌草,但能得靖安王殿下的一句帮忙,就比她一个人四处寻药,来得希望更大,苏念悠喜极而泣:“多谢王爷大恩!” 江谏端起茶杯,准备叫人送客,不知怎的,想到了什么,问道:“……听说苏姑娘和丞相府的三小姐是好友?” “啊?”苏念悠一怔,险些没反应过来,“是,是的……” 江谏的桃花眼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本王想请苏姑娘帮一个小忙。” - “去看马球?”沈栀对苏念悠的突然到来很意外,对她的邀请更是意外。 “对啊。”苏念悠眉眼弯弯,笑起来一副无害的模样,“明日的马球赛排场极大,不少贵公子和小姐都去……你婚也退了,娃娃亲也没了,不如趁此机会去觅个如意郎君啊?” 说是这般说,但她下意识以为苏念悠这是又要去看裴丞,沈栀在心里悄悄叹了个气,看在她把生姜养得这么好,有念悠姐一半功劳的份上,去就去吧…… 就是不知她这个工具人什么时候才能失业…… 依旧是女扮男装的打扮,几人乘上马车一路往西,到了陇犀校场。 几人轻车熟路地跟着小吏往里去,草亭依旧是温着热茶、烫着帕子,还有好些瓜果点心,不同的是,今日的草亭用好几张屏风隔开,她们到时,旁边每个屏风组成的隔间里已经坐满了人。 小吏一边引沈栀她们就坐,一边解释:“今日有两位贵客赛球,请了好些小姐公子前来观赛,王爷怜惜姑娘们的身子,特意叫人置了屏风。” 沈栀跟着小吏的脚步一顿,京中称得上王爷的没几人,不会是那位吧…… 果不其然,下一秒,苏念悠问道:“王爷是指?” “当然靖安王殿下!” 果然…… 小吏笑呵呵道:“如今五城兵马司归靖安王殿下所管,这陇犀校场也是靖安王殿下的地盘。” 沈栀忽然有种不想往里走的冲动,心里又回忆起那个雨夜,以及江谏突如其来的告白。 -- 第77页 她的目光落在草亭中姑娘们的倩影上,说不定这些人皆是江谏的“入幕之宾”。 “怎么了?”苏念悠回首看她。 沈栀只好快步跟上——没怎么,只不过有几分狼入虎口的感觉罢了。 入席后没一会儿,沈栀便在马场上看到了江谏的身影,那人今日一身紫色劲装,手握球棍,看上去利落潇洒。他刚进场时,扫视了草亭一圈,惹得沈栀身侧的女子惊呼连连,但沈栀下意识感觉,江谏在看到她时,目光顿了一下。 沈栀很静地收回目光,落在了温茶的小火炉上。 “听说今日这场马球赛,是兵部尚书之子禹尚兴与张右丞之孙张昊约下的挑战赛,为的是花满楼的一个花魁娘子,说是以球定输赢,谁赢,谁就抱得美人归。”苏念悠的坐姿大马金刀,倒是真有几分粗犷公子的模样。 沈栀看了一眼想学学,又觉得不好意思,便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场上。 只不过没看一会儿,便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今日裴公子怎么不在?” 苏念悠正专心地看比赛呢:“……啊,哦,他身子不好,最近不能打马球。” 沈栀柳眉一蹙——以念悠姐喜欢裴丞的性子,不可能放着裴公子的病,自己跑来消遣,更何况还是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沈栀悄了声音:“你和裴公子还好吗?” “好着呢!”苏念悠似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苦着脸道,“前几日我爹上门提亲,但裴丞没答应,一直推脱说自己病重,怕拖累我。” 说到这,苏念悠一拍桌案:“你说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他是病人我是大夫,我们俩不就是天生一对?我替他看病这么久,到这会儿才说拖累,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他们男人是不是都很在乎自己是不是身强体健啊?” “……” 这话聊起来,怕是会烧耳朵,沈栀不敢答,但她从念悠姐的话里,得出了两个讯息,一是她和裴公子好着呢,一是裴丞的病怕是不一般。 于是,“既然裴公子不在,你今日来,是要看谁?” 苏念悠忽的对上沈栀的眸子,心里一慌,半晌磕磕巴巴道:“裴丞和张昊是好友,他叫我来,帮忙看个结果……” 苏念悠移开视线:“好了,别说这些了,好好看球。” 沈栀眉间一挑,以裴丞和念悠姐的关系,裴丞不可能为了知道一个结果,就叫苏念悠大老远地跑过来看马球;而且念悠姐向来是直心肠,根本不会撒谎,方才说话时,眼神全飘了。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所以才把她叫过来的。 或者说,帮什么人,把她叫过来…… 沈栀扫视了马场一圈,只认得那么一个人。 约莫一个时辰,马球便结束了,禹尚兴一个击射,彩球撞上铜镜,获得了胜利。因为这场马球是有主角的,旁人就算打得再好,也只是在一旁浑水摸鱼,给两位公子在心爱之人面前出风头的机会。 沈栀已经是第三次,看见江谏在两位公子激烈抢球时,立在一旁俯身喂马了…… 禹尚兴赢了马球,飞身往草亭去,一把将美人抱上坐骑,带着美人绕场跑马。美人一袭月华流苏裙坐在禹尚兴怀中,娇羞地把脸全遮了起来,惹得禹尚兴眼底发热,忍不住在美人颈边偷香。 校场间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沈栀只好低头吃茶。 再抬头,便看到江谏正往这边来。少年高坐马上,身形颀长挺拔,没有束冠的长发随着风轻舞,带着文人特有的落拓不羁,却又有着将军的雄姿英气。 随之而来的,是身旁女子的轻呼—— “过来了!过来了!” “你说他是在看我吗?” “靖安王殿下会邀请我上马吗?” “你说我要不要给他抛花?” …… 沈栀坐在席间,不免被感染,忍不住偷偷打量起了江谏,不曾想,一抬眼便是目光相接,沈栀心口猛跳,不知是被江谏看跳的,还是被身侧女子说得跳的。 她心虚地错开了江谏的目光。 没一会儿,江谏的马堪堪停在草亭边上。 他在亭下,她们在亭上,只见他伸了手,问亭中人:“麻烦,递一方帕子。” 一句话,亭上的姑娘又低呼了,一时间推推搡搡地说要去,可闹了半晌,也没人敢往前,只是娇羞地捏帕子,好似要等靖安王叫她们的名字。 沈栀头都不敢抬,心想他果然是风月老手,一句话一个笑,就惹得这么多女子为他心动。 她捏着帕子紧了紧,准备吃口茶压压惊。 谁知下一秒,江谏忽然道:“沈兄,连方帕子都不肯递一下吗?” 沈栀心尖一跳,差点忘了她现在是个小公子。 江谏话音刚落,亭中的目光簌簌地转了过来,连苏念悠打扇子的手都停了。 沈栀抬头,撞上了他的满眼清澈,让人烧红了耳根,她僵硬起身,从一旁拿了方热帕子,扶着帷帽慢慢过去。 江谏的手就伸在她面前,指节修长有力。 沈栀的指尖都在泛白,她反复呼吸了好几回,忍着心口狂跳,僵硬地帕子递过去。 他的手很热,擦过她指尖的温度烫得吓人。 江谏道:“谢谢沈兄。” 沈栀隔着帷帽和他对视。 -- 第78页 觉得是人都会被他的熟练打败。 第43章 尚兴 沈栀再次拿到腰牌时,还有点发愣,但一想到身后女子们探究的目光,只得接过,往上次的小屋去。 苏念悠因为心虚地很,不好意思跟着沈栀,只推脱说是在校场附近逛逛:“我在外头等你啊!” 无奈之下,沈栀只好往小屋去,依旧是熟悉的淡雅精致,但这回,沈栀没进去,而是站在阶下等。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的脚步声,紫袍的俊公子握着一个匣子,从门洞处进来:“怎么不到里面坐坐?” 上回在伞下,沈栀便早有察觉,如今再见,才肯定这人确实个头极高,并肩一站,沈栀堪堪到他胸口。江谏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叫沈栀有些羞愤,方才一路上的心理建设,对上他,有些溃不成军,她垂眸不看,劝道:“王爷还是不要算计人心为好。” 江谏勾唇一笑,反问:“如何算是算计人心?” “王爷利用苏姑娘引我过来,不就是算计人心吗?”沈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她在气江谏骗她吗?好像不是,她好像气的是自己并不生他的气。 沈栀这一世的愿望就是一个人好好活着,再奢望点,就是看冬羽成亲…… 如今,婚已退,康家若想安抚圣心,就必须对她退避三舍,连沈汉鸿不敢再轻易算计她的婚事,沈栀已然没什么想要的……可每日看生姜在廊下晒太阳,总让她想起这人——他逾矩,不正经,却好像午后暖阳,不会因为阴幽而收敛阳光。 “那若是我直接叫你出来,你会出来吗?” “……什么?”沈栀的指尖一红。 江谏一双桃花眼因含笑而生动:“会出来吗?” 今日人多,屋廊处算不得僻静,身后的廊子里偶尔路过嬉笑声,只与他们一竹之隔,竹丛在风间细碎作响,少年劲装磊落,说着让人怕羞的话,他的心意好似从来都这样毫无顾忌。 江谏重复:“会出来——” 沈栀耳尖是热,答得飞快:“会。” 说不会的话,便是赞同他的行为了,沈栀说服自己:“靖安王殿下位高权重,殿下邀约,我自是敢不来。” “那江谏的邀约呢,会来吗?” 这人怎么回事?! 两人迎着日头,就这么站着,他似乎真的很有耐心,等不到回复,便站着不动。沈栀原以为自己是最不缺耐心的人,但每次和他相比,却总在捉襟见肘…… 沈栀兀自烦躁了一会儿,垂眸静默,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撇过头去,装作不是她说的:“……会,会吧。” 江谏也不敢把人欺负得太狠,彬彬有礼地邀请:“可否请三小姐喝杯茶?” 喝茶,总好过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沈栀如蒙大赦,跟着他进了小院。 似是知道她的状况,侍女上茶之后,站在门边没走,这让沈栀松了一口气。 “那只猫怎么样了?” “一切安好,想来过段时日,就能有十二斤了。” “上回赠你的书,看完了吗?” 沈栀抿着茶呢,闻言,猝不及防地呛了起来,这人怎么这么大胆?明知那是什么书,竟还这般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江谏从书架上又拿了几本,放在沈栀面前,语气尚在回忆:“这些书是从青州带来的,大抵是念书时看过的一些书……” 沈栀抬眸,恰好看到他眼底一汪清澈,觉得有些不对,纨绔子对上秽书都这么磊落的吗?而且沈栀私以为,他送给她那书是为了调戏她…… “那书,王爷可有看过?” “我?”江谏神色一顿,“我不喜欢看书。” “……” “怎么了?” 沈栀难得诚实:“那想来王爷不知,那书里夹了好些淫词艳曲……” 江谏面色一顿,蓦然想起什么,竟是难得有几分面热,一时不敢吭声。 只不过他们静了没一会儿,外头就有人匆匆来报:“王爷,禹小公子死了!” 两人皆是神色一凝。 小吏战战兢兢道:“……禹公子同张公子起了争执,然后张公子失手把禹公子捅死了!” 江谏难得蹙眉:“张昊呢?” 小吏哆哆嗦嗦的:“张公子状况也不大好……” 江谏跟小吏往外走,到门口时,步子一停,侧头和侍女说了些什么,然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沈栀心领神会地行了一礼。 陇犀校场是江谏的地盘,出了命案,死者还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江谏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由侍女牵引,沈栀到了校场外与冬羽碰面,小姑娘一副闲适模样,抱着食盒看野外蝴蝶翩跹。 “念悠姐呢?” “苏姑娘方才被人叫走了。”冬羽答。 沈栀觉得也是,毕竟苏念悠是个大夫。 冬雀刚从校场里出来,神情有几分紧张:“姑娘,校场好像出事了,来客全被拦了下来,方才奴婢打听到,说是三位公子出事了,这会儿正排查呢。” “三位?”除了禹尚兴、张昊,还有谁? “好像是申国公的公子,似乎是突发病症,人好好的说着话,就晕倒了。” “说着话就晕倒了?” 冬雀也不太清楚,只道:“申公子和那些姑娘小姐在廊下说话,说着说着,毫无征兆的人就晕了,原以为是今日的日头大,中暑了,可申公子晕倒后眼下还流了一行血泪,姑娘们都给吓……” -- 第79页 “你说什么??”沈栀突然抓住冬雀的手腕,神色是难得的严肃。 “怎,怎么了?”冬雀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刚刚说申公子站在太阳底下,说着话晕倒了,眼下还流了一行血泪?” “是,是啊……” 沈栀突然焦急起来:“我们得回去一趟了。” - 与此同时,校场边的一个小别院,两个锦袍公子一靠一躺,场面惨烈。一个胸口插着小刀,鲜血直流,模糊了衣袍本来的颜色,另一个则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了。 现场搏斗的痕迹明显,看得出方才的情况很凶险。 苏念悠正埋头给张昊止血。 “人怎么样?” 苏念悠满头大汗:“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今日。” 禹尚兴的两个随从正扑在自家少爷身上哭得昏天黑地,张昊的侍女和随从,则是面色惨白的立在一旁不知所措,江谏一扫现场,突然问:“那个花魁呢?” 对啊,今日禹尚兴和张昊打了一场马球,最后禹尚兴赢了,自然抱得美人归,可现在张昊把禹尚兴杀了,完全就是对上情敌杀红了眼啊。 这连京兆府都用不着,光是靠猜都能破案。 “找到了!” 身后传来一阵高呼,就见人从竹林里拉出来一个女子,只见那女子长发凌乱,花容失色,月华流苏裙上沾着泼墨般的血迹,与方才在校场间的艳色绝世的模样大相径庭,花魁抱着自己,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嘴里一直念着:“别杀我,别杀我……” 江谏冷声道:“带下去问话。” 靖安王在场,自是无人敢造次,按着空青的吩咐,处理现场。 苏念悠好不容易才把张昊的血止住,旁边神色着急的申国公府的小吏,就战战兢兢地把自家公子扶了进来,说是晕倒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让江谏的面色不好看,见苏念悠向他点头示意,便让她去看看申皓谦。 这一去不要紧,申皓谦剑眉紧蹙,呼吸不畅,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一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光是看着就让人胆寒。 苏念悠瞧见申皓谦的模样,顿觉不妙,连忙上手施针,花了一炷|香|功夫,才勉强让他呼吸顺畅。 苏念悠拿过帕子拭汗,脸色凝重:“王爷,申公子这情况同当初的裴丞,一模一样。” 江谏正在检查禹尚兴的尸体,闻言抬了眸。 “当初裴丞也是如此才进的太医署,当时我和爹还以为他是吸入了什么毒物,但查不出来,只能勉强靠银针救他一命,人醒过来后,依旧是查不出什么异样……裴丞自己也说近来没接触过什么不寻常之物,许是因为那次之后没再发病,我和爹都以为他是好了,结果没过半月,人就开始体虚,僵硬……” 禹尚兴的身上除了致命的刀伤,却是再无其他,至于别的,江谏只能叫仵作来验,兵部尚书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江谏摘了手套,更加确定申皓谦和裴丞是被人下了毒。可诊不出脉象的毒药,又要怎么研制解药呢? 小院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闲言碎语议论纷纷,突然,一个侍女走了进来,俯身对江谏说了什么。 江谏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吩咐空青照看好现场,自己则出去了一趟。 校场边的草亭上,沈栀又戴上了帷帽,同两个第一次见靖安王殿下的侍女一同福了福礼。 江谏有些神色匆匆:“怎么没走?” 沈栀上前几步,满脸忧惧,直接道:“申公子是不是出事了?” “他……确实情况不太好。”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江谏顿了顿。 沈栀又问追问了几句病症,说的话,竟与苏念悠曾跟他说过的一模一样。末了,问道:“王爷,可以带我去看看他吗?” 江谏自然不会说不行,带着人往里去。 陇犀校场因为命案封锁,沈栀是江谏命人送出去的,去而复返,自然需要一句解释:“方才已经走到校场外了,但听说校场里出了事,便想着能不能帮上忙。” “……”连同男子亲密接触都不行,就这样,还说来帮忙。 穿过门洞,江谏瞥到她紧蹙的柳眉,突然问:“你和申皓谦很熟?” 第44章 石佛 沈栀抬头瞥了江谏一眼,才道:“不熟。” 江谏垂下眸来,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精致小巧的侧脸,和鸦羽般长而卷翘的睫毛。 睫毛动了动,忽然道:“但他的病,我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江谏瞬间停住了脚步。 苏念悠看到沈栀时,一脸意外:“之之?” 沈栀略微颔首,算是打招呼了:“申公子怎么样?” “气息已经通畅了,但人还没醒。”当初苏念悠和苏父,也是花了一日,才勉强把裴丞从这个状态中唤醒。 沈栀观察了申皓谦的状态,很轻地松了一口气,报了两个穴位,让苏念悠施以银针。 苏念悠很意外,她从不知沈栀还会医术,而且还说到了这两个如此凶险的穴位……苏念悠有些忐忑,凝神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可行,于是,她抽出了两枚毫针,定穴入针,手法极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念悠落了满额的汗。 不知究竟是等了多久,申皓谦的手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整个面部也呈现出挣扎醒来的神色。 -- 第80页 沈栀忽然又道:“割他的小指,放十滴血。” 苏念悠抬头,和沈栀对视了一眼,只见那双眼里满是坚定,复转回头,一看申皓谦的手指,指尖充血发红。 她刺破申皓谦的小指,如沈栀所说的放出十滴血,白瓷碗中的血竟是一滴比一滴黑。苏念悠瞳孔一缩,两人对视,沈栀点了头。 苏念悠再一切脉,突然就能把出申皓谦的脉象了,她睁大了眼睛:“之之,你可知这是什么病?!” 沈栀解释道:“这不是病,而是毒,是一种叫石佛散的毒。” “石佛散……”苏念悠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 因为前世,沈栀就是因石佛散而死。 石佛散,毒如其名,便是佛祖,服下这个毒药,最终也会全身石僵渗血而亡。 此毒无色无味,服下时,根本觉察不到,等毒素进入血液后便会呈现出一种假脉象,隔绝身子本身的情况,而且一旦错过了治疗时间,便只有等死。 前世,沈栀虽然知道自己中了毒,但那时已经太晚了…… 另外,此毒最忌讳的便是晒太阳,皮肤一热,便会催发毒素。沈栀判断申皓谦中毒的时间大抵在五日之内,今日若不是一直站在日头底下,根本不会毒发,而且,也不会这么容易医治。 “从申公子的面色上看,中毒的时间尚短,连续放血七日,把身体里的毒素排出来即可,当然,放血的同时,需要银针辅助。” 沈栀抬头,心里想着还有什么要补充,不成想刚好和靠在门上的江谏对上了视线,他的目光很淡,但好像又有些深得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怎么了?” 江谏收回目光:“没什么,兵部尚书和张大人来了,你们待这里,别乱走。” - 院前,禹府的马车还没停好,跌跌撞撞地奔下来一个身宽体胖,身着渚青白鹤云袍的男子,刚一走近,就被躺在面前,没了生气的禹尚兴吓得顿住了脚步,似乎是不敢相信,直到一步一颤地来到面前,才颤着声音痛嚎:“尚兴……” 禹夫人走在后面,看到小儿子躺在面前,险些昏了过去,若不是有大儿子扶住,只怕整个人都要栽下去。 也不怪禹夫人如此悲怮,毕竟禹家只有禹尚兴一个嫡子。 兵部尚书禹晋和禹夫人相互依偎着,握着禹尚兴的手泣不成声:“……王爷,尚兴不过是出来打一场马球,怎会平白遭此横祸?!今日还请王爷一定给老夫一个答案,是不是那个张昊杀了我儿!” 张乾匆匆赶来,听到的便是这一句,不由得神色凝重。 他亦听闻了自家儿子杀害禹尚兴的消息,但说实话,他不信。他儿子他了解,确实上不了台面,除了吃喝玩乐,样样不行。但说句糙话,张昊真就是连杀鸡都不敢。他若是能杀人?他张乾的名字倒过来写。 张乾顶着禹晋目眦尽裂的凶光,问道:“小儿如何了?” 江谏悠悠道:“张公子失血过多,尚在昏迷。” 这便是还活着了,禹晋哪忍得了杀子仇人还活得好好的,当即便扑上去,揪住张乾的衣领:“张乾!你还我儿子命来!” 张乾是个读书人,冷不丁被禹晋扑上来,愣是往后踉跄了几步。堪堪稳住步子后,才喘着粗气吼道:“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儿杀了人,靠猜测!靠谣言吗!空口白牙的诬陷,你有证据吗!” 禹晋胸口起伏狂跳:“这还需要证据?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儿子技不如人,为了个面子胆敢杀人,等我告到皇上面前,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江谏也没拦着,放着两人在堂前吵,还没吵得尽兴,后面就来人说,张公子醒了。 禹晋反应最快,跌跌撞撞地奔向张昊的厢房,目光间的凶光似乎佛挡杀佛,可刚走到厢房门外,就被一个少年拦在了门前。 “你给我让开!”禹晋喘着出气,恶狠狠道,“老夫今日一定要张昊杀人偿命!” 谁知少年无动于衷,声调稚气:“没有王爷的吩咐,谁都不能进。” 禹晋气极,想把人掀开,可他刚一挥拳,瞬间就被少年擒住了手腕,反手一勾一放,力气大得吓人,轻巧地就把他推开了,禹晋刚想发怒—— “空青,不得无礼。” 闻言,空青的面无表情瞬间融化,对着禹晋掬礼致歉,但还是没有让开。 张乾跟在江谏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公子刚醒,两位大人这样闹哄哄地闯进去,怕是会把张公子吓到……”江谏不急不缓,“二位难道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禹晋冷哼一声,眼底都气红了,可面前的是江谏,他不敢胡来,只得忍着胸中怒火,跟在了后面。 厢房内,张昊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白得吓人,张乾看到榻上苍白的人影,泪花就在眼底,人早上出门还好好的,短短几个时辰,怎么就成了这样:“……阿昊。” “爹……”张昊的嘴唇毫无血色,却很用力地抓住了张乾的手,“爹,我真的没杀人……” “爹知道,爹相信你。”张乾用力回握张昊的手,虽然知道他如今神智尚不清醒,但依旧鼓励他,把事情说出来。 张昊觉得自己能从鬼门关回来,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我没有杀人。” -- 第81页 今日输了马球,张昊看着禹尚兴抱得美人归,气得眼底都红了,但他也知,自己不是在气失了美人,而是气自己输了。 花魁年年有,但出风头的机会,一生就那么几个,张昊长这么,活得挺窝囊的,做过最勇的事,就是帮府里张婶抓鸡以及和禹尚兴赌马球。 但,输便输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起码这场球,他拼尽全力打了。 张昊忍着一身疲惫回厢房,打算沐浴更衣,不成想,路上遇到了禹尚兴。 禹尚兴见张昊垂头丧气的模样,志得意满地嘲讽起来:“落水狗来了?” 张昊少时险些溺水死了,禹尚兴总拿这事笑他,但张昊已经被嘲习惯了,无心地笑笑:“还行,尚兴兄威武。” 张昊一句不痛不痒的恭维让禹尚兴有些窝火,他故意在美人颈边香了一口,下流道:“美人,幸好没跟让你跟这种窝囊废在一块,不然哥哥得心疼死了。” 花魁娘子娇羞嗔道:“讨厌~” 张昊懒得理他们,想错开他往自己的厢房去,可谁知禹尚兴一下把美人推开,用胸膛挡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意思啊?看不起我?”禹尚兴斜着眼瞅他。 张昊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马球是尚兴兄赢的,我怎敢看不起你?” 禹尚兴拿肩膀撞他,指着他警告:“知道就好,你就是个窝囊废,以后别他娘跟老子抢女人,也最好别让我在花满楼看见你,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纵使张昊再窝囊,也被禹尚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惹怒了:“禹尚兴,你不过是赢了一场马球而已,有什么可威风的!就你这小人得志的模样,难怪以前念书时,只配站在廊外听学!” 禹尚兴怒极,一跃而上把张昊摁倒在地,迎面便是一拳,打得张昊的鼻血流了下来,粗里粗气地吼:“你他娘再说一次!” 张昊不甘示弱,发了狠一般,把禹尚兴扑倒,回了一拳。 两人在地上打红了眼,没一会儿,便已是鼻青脸肿,张昊擦鼻血时,忽然感觉不对劲——禹尚兴的眼睛红得跟发了疯一样,动起手来也没数,像是要他的命。 张昊有点怵了,忙抬手说自己认输,可禹尚兴像没听到一般,拳打脚踢地往张昊身上招呼。张昊抱臂格挡,只见一道银光忽闪,禹尚兴从怀里掏了把匕首,照着他的面门刺来! 花魁娘子失声尖叫,惊了张昊一跳,他闪避不及,被刺穿了肩,又被划伤了手臂,许是那种濒死的反击吧,张昊吃痛地抵住禹尚兴的手臂,奋力挡刀,趁禹尚兴被掀开,拔腿就跑。 他这一躲,禹尚兴更怒了,拔腿狂追,可谁知跑得太急,禹尚兴踩着了草地边上的青苔,整个人滑了一跤,撞上假山石,匕首猝不及防地捅进肚子,整个人摔了下来…… “再然后,就是王爷知道的那样了……”张昊回忆起晌午的场景,还有劫后余生的胆寒。 “你撒谎!”禹晋破口大骂,冲上来就想要掐死张昊,“我儿绝不可能是自己把自己捅死的!你个竖子休想推卸责任!” 就在这时,江谏把仵作的验尸手记抵到了禹晋的脖颈前,语气难得森冷:“仵作验尸发现,禹公子身上确有几处磕伤,刀伤与撞击伤也与张公子所说的基本吻合,本王询问了凶案的另一个目击者,她的证词,也与张公子所说的一般无二。” 禹晋对上江谏的眼神,没由来的心里发怵,这个浪荡子竟还有目若寒冰的时候,他咽了咽口水,硬声道:“老夫不信!这些话骗骗别人尚可,想骗老夫?痴心妄想!跌倒撞上假山这种事能把我儿害死?下官不知,王爷竟包庇张相至此!” “尚书大人说得对。”江谏眸光垂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头,一双桃花眼里,尽是上位者的威压,还有几分故意流露出来的轻蔑,“这确实不是禹公子的死因。” 禹晋心里一“咯噔”:“你说什么?”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静了下来。 江谏懒散地靠在床边,语调随意:“仵作查到禹公子此前服用过药物,导致了他情绪过激、出现癔症。这也就解释了禹公子突然对张公子咄咄紧逼以及暴起行凶,而且令郎也不是因踩到青苔滑倒、撞击而死,而是毒性发作。” “禹尚书若是愿意看看令郎的尸体,就知道了,那些刀伤和撞击伤根本不至死,贵公子的死是内因所致。” 禹晋整个人愣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王爷是说,有人给我儿下毒?” 江谏不置可否,只道:“这就要让京兆府衙来查了。” - 江谏回来时,就见沈栀和苏念悠坐在窗边的书案上讨论病情,沈栀在落日的余光里伏案写着什么,对上苏念悠的疑问,偶尔轻言几句。 “那之之,你明日可以去一趟裴府,给裴丞看看吗?” 沈栀一口答应下来,又细细问了裴丞的病症,越问眉心越紧,只怕裴丞的情况不太好治啊。 苏念悠看她蹙眉的模样,心下也跟着紧张起来。 沈栀又埋头写了什么,把纸折好,交给苏念悠:“先照着这个方法试试,其他的,等我明天见到人再说。” 虽然还没有真正的解药,但苏念悠捏着薄纸,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至少有方向了,她把纸收好,利落地同告别,借了马车,往太医院去。 -- 第82页 沈栀送走苏念悠,一转身,便看到江谏长身玉立地靠在后门上,他扬了扬眉,问:“送你回府?” “多谢王爷,但不必了,府里有马车在等。” “那送你一程?” 沈栀不好再拒绝。 暮色将晚,冬羽和冬雀两个丫鬟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不时偷偷转过来,偷看他们几眼,还以为没被察觉。 原本沈栀没觉得有什么,但被冬羽偷看了几回后,竟无端生出几分暧昧的感觉来,惹得沈栀揪了揪帕子。 “三小姐会医术?” “小时候体弱多病,见大夫的次数多了,多多少少会上一些。”沈栀把惯用的说辞奉上。 “只怕不是一些吧。”江谏认真道,“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石佛散,三小姐竟是能制出解药。” 他这番话里藏了几分尖锐,沈栀眨了下眼,眼底澄澈:“读书读到的,王爷若是不信,不妨去查一查。” 江谏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面上,之前的桃花潋滟里藏了几分冷。 “申公子中毒的时日尚短,我建议王爷最好查查申公子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过,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应该能查出下毒之人是谁。”沈栀只装作没看见,告辞道,“府里的马车就在前面,沈栀先告退了。” 星繁几斗,江谏站在月下,看马车远行。 “空青。” “小的在。” “去查一查这个三小姐。”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提到的毒、药、医术都是作者瞎编的,大家就当看个热闹。 谢谢支持! 第45章 刺青 沈栀伏在马车窗边闭目养神,夜风吹过鬓发,凌乱的不止青丝,还有心绪。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江谏不是一般的风流浪子,他眼神与气势里的冷意,不是寻花问柳的酒气能涵养起来的。潋滟的桃花眼里,藏着探究,突如其来的心意背后定是别有所图。 但这些都不是沈栀在意的。 马车碾过石子,咯噔一跳,碌碌许是归途。长风吹过枫红,蝉鸣不来,簌簌便是晚声。 夜里,沈栀坐在暖阁看书,忽的膝上一重,生姜慢慢悠悠地踩着步子窝进她怀里。它的毛长了,沈栀被她窝得暖暖的,但却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没过多久,她就把猫托上了肩,拿着帕子,把生姜赶上了称。 生姜有些不安地喵叫,却一下被沈栀按塌了耳朵,沈栀蹲在它跟前,小声地打着商量:“十二斤了,可以把你送回家了。” 翌日,沈栀赴约往裴丞府上去,出门时特意把生姜和猫窝都带上了,此去裴府,与靖安王府同路,倒是省了来回颠簸,也省了夜长梦多。 冬羽抱着篮子打哈欠:“姑娘,怎把侧室的窗户关了?您不是最喜欢坐那看书了吗?” 沈栀掐红了指尖:“昨夜有只鸟从那飞进来,吵得我半宿都没睡着。” “啊——”提到姑娘睡觉的大事,冬羽立马醒了神。 也不怨冬羽惊弓之鸟,沈栀病着那几年,时常整宿坐在榻上睡不着,稍微好一点就是半梦半醒、辗转反侧。那段时间,沈栀眼下总是带着一片青灰。 冬羽沉吟道:“那确实该关起来……不过目下已经入秋,京中还能看到鸟吗?” 沈栀果断道:“有,当然有。” “这样啊……”冬羽忧虑地喃喃,“那回头,奴婢找人去看看,把那些小鸟都赶走。” 沈栀一下就噤了声。 裴丞原籍在常州,是宣德六年的进士,如今官拜兵部,在职方清吏司做个五品郎中。裴宅不大,但胜在清净文雅,连雕饰都是四君子的图样。 沈栀方下马车,就见着了站在门边的苏念悠。 “之之!”苏念悠轻快地挽住她的手,“裴老爷和裴夫人原说要出来迎你的,但我推辞了,怕你不喜欢应承这些场面。” 沈栀没想到还有这出,心里很感激苏念悠。确实,以钟家的教养,让两位长辈在门前迎她,她只怕是要惶恐了。 两人一同迈着步子往里厢去,苏念悠徐徐地给她介绍:“裴老爷是个秀才,在地方书院做山长,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吧,一心培养裴丞考功名,好在裴丞也争气,考中了进士,一家人就往京城来了,裴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 难怪裴宅的装饰这么文雅,原来一家子都是读书人。 “裴老爷这人附庸风雅,很讲礼节,平日里鲜少跟高门子弟打交道,我同他说是你来替裴丞看病,他表面不显什么,回头连夜让裴夫人去备礼,裴夫人还悄悄来问我你喜欢什么。” 沈栀难得俏皮:“你说我喜欢什么?” “我说你喜欢书。”苏念悠笑了,眉眼弯弯,像月牙似的,“裴老爷一听这消息高兴坏了,别的他可能不懂,但书他可算是个行家。” 裴丞病重,两位长辈自然忧心不已,若非沈栀中过此毒,又重生一世,裴丞只怕难愈。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两位长辈忐忑难安了,此时给沈栀备上一份礼,一来是给他们一个安慰,二来也是想让他们分分心,松口气。 沈栀怎会不懂苏念悠的心思,她这人虽大大咧咧的,但粗中有细,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沈栀看着苏念悠的目光有点深,惹得苏念悠面上发热,挽着她的手都带了几分娇羞,不大好意思地垂眸看鞋尖:“我们是都想谢谢你。” -- 第83页 裴丞的厢房不远,因着沈栀昨日的交代,整间屋子下了很重的纱幔,屋内只靠烛灯照明。 沈栀来时,裴丞刚刚睡下,她打量着裴丞的面色,除了苍白些,看起来与一般人无二,她道:“捏一捏他的手。” 苏念悠照做:“不硬。” 沈栀微微点头,又说了腿脚,肝脏等几个部位,结果是腿部有部分硬化,其他部位均无硬化情况。 沈栀沉吟片刻,觉得不对,苏念悠的意思是裴丞有症状仅仅两月,但除了和沈栀最开始相同的体弱气虚、肢体僵硬外,竟还有区部硬化及渗血情况,这是为什么? 前世,沈栀从中毒到毒发,足足经历了八月有余,前几个月几乎看不出症状,只能感觉自己是体虚匮乏,难以起身,到后来某一日,沈栀起床时发觉手不能动,这才惊觉不妙。 苏念悠按着昨日的方法给裴丞施针,但放血的手指,变成了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指。毒往手走,裴丞的血流出来时,红得发黑。 苏念悠施针,沈栀就在一旁的白纸上写药方。 “这个方子,做成药浴,每三日泡上半个时辰,切记,水温一定要高热。” 苏念悠一听高热,就愣了:“之前你不是说皮肤过热,会催发毒素吗?” “确实。”沈栀解释,“但那是毒素进入血液之前了,裴公子的血全黑,这说明毒已进入血脉,简单的避光已经无用,与其降低毒发速度,不如靠高热和药浴来助排毒素。” 沈栀把另一张纸递到苏念悠面前:“口服,早晚各一次。” “苦月砂、籽榄皮、灵芝草,这些药材……”光是念名字,苏念悠就觉得困难。 “既稀缺,又贵。”沈栀直接道,“所以这个病不好治。” 前世,沈栀病入膏肓后,才渐渐摸清自己的脉象,翻遍古籍,遍寻医术,寻找解毒之法——以血入药、药浴等等很多怪邪的法子她都试过,若不是运气好在一本古籍中找着这种毒,她怕是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但找着是找着了,只可惜依旧太迟…… 找到药方那日,沈栀被祝纭欢请去赏雪,跪在雪地那刻,她便感觉到了毒发,这种毒极怪,阳光催发毒素,寒雪加速死亡,它把人命维持在盛夏至严冬,只为了告诉人们,没有春天。 苏念悠看着药方思索。 沈栀忽然说:“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 “裴公子体内的这个石佛散,恐怕不是真正的石佛散……”沈栀安静地看着苏念悠的眼睛,“毒入骨髓需要一个过程,刚开始是体弱昏眩,渐次是指节的不舒展,毒入肾脏伴随渗血,再至四肢。石佛散的厉害之处在于,它只需下一次毒,却近乎一年之后才要人命。” 时间长得不像是中毒,让人误以为是病。 按照沈栀的说法,裴丞只病了两月,不应该出现太严重的症状才是,可裴丞却有硬化和渗血现象,这是毒发后期才有的症状! 难道说裴丞所中之毒,比石佛散还厉害,两三个月就要取他性命? 苏念悠的手捏着纸页有些发颤,就怕沈栀下一句是这一切只是徒劳。 “裴公子中毒两月,病症反复,但从脉象上看,毒并没有浸入骨髓……所以很可能,裴公子身上这些病症,只是毒性发作的假象。” 苏念悠被沈栀说糊涂了:“你的意思是……” “我猜测,裴公子中的这个石佛散,并没有炼制完全。所以毒素尚未完全侵入就出现了它不该出现的症状……”沈栀陷入了沉思,“可既然这药未炼制完全,为什么会把它下到裴丞身上?” 她踱步到门外,看见秋日内难得的日光,忽然心神一颤:“难道是有人想用裴丞试药!” 苏念悠被沈栀的这番猜测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炼制这个毒药,目下他们已经取得了成果,所以在拿人命试药……”苏念悠越想,脸越白,“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沈栀心里的震撼也不小,毕竟她也是中过石佛散的人,而且还是已经炼制成熟的石佛散! 她紧抿唇线,宽慰道:“……别担心,至少现在我们已经发现两个人了,若单单只有裴公子,这个毒或许还不好查,但加上申公子就不一样了,两人的好友,两人共同接触过的事,都是线索。” “……对,你说得没错。”苏念悠定了定心神,“说起申公子,今日我还得去一趟靖安王府。” 沈栀为她突如其来的转折一怔:“怎么了?” 苏念悠把药方交给府中的下人,解释说:“申公子如今住在靖安王府里,你不是说他每日都需要放血吗?” 沈栀倒是把这茬忘了,想到她也要去一趟靖安王府,索性便与苏念悠同行。 “你怎么把猫也带来了。”苏念悠把生姜抱进怀里,有些惊喜,“比之前重了许多,长了不少肉呢。” 沈栀也笑:“多亏你指点,我才能把它养得这么好。” “小忙而已。”苏念悠揉了揉生姜的肚子,“说起猫,我都许久没回去喂我那些猫了,都是大哥大嫂在帮忙照看。” 沈栀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宽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放心,裴公子会没事的。” 两人说话间,靖安王府到了。 下了马车,就见一个少年站在王府大门前等她们,沈栀看着他那双圆圆的狗狗眼,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 -- 第84页 空青带着她和苏念悠往申皓谦的厢房去,走到门口,就听到里边的人在说话。 “对了!有一回我同禹尚兴吃酒,中途他去了趟茅房,再回来时,人晃晃悠悠的,话也说得乱七八糟,磕磕巴巴地说什么……在一楼看到几个怪人,还说他们手腕上有一个黑月刺青!” 空青叩了门:“王爷,申公子,两位小姐到了。” 话音一落,申皓谦在里面探出头来,语调轻快:“神仙姐姐,是你救了我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提到的毒、药、医术都是作者瞎编的,大家就当看个热闹。 谢谢支持! 第46章 脾气 申皓谦今日精神了不少,早晨醒来时,就见侍从趴在他床边哭诉,忠心耿耿地倾述了一番自己的悲伤和不舍,申皓谦难得有被人烦的时候,心烦地把人从身边踢开。 侍从边拭泪,边禀告昨日的情况,还说到:若不是两位姑娘及时出手相救,公子只怕要凶险了。 申皓谦是申国公的小儿子,自幼娇养惯了,因为性子好,在家中也一直被受父兄疼爱,没体会过什么叫凶险。昨日突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又听下人一番渲染,顿时觉得这两位救命恩人,简直是天上派来观世音菩萨。 江谏一来,他立马缠着他问两位姑娘好不好看。不过,靖安王殿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还是空青偷偷使了个眼色,告诉他长得好看极了。于是乎,神仙姐姐的称呼就这么来了。 苏念悠笑着福礼:“是沈三小姐救的你,不是我,我可不邀功。” “一样一样!多谢两位神仙姐姐!”申皓谦坐在榻边抱拳掬礼,笑起来两个梨涡甜甜地挂在双颊。 沈栀跟在后边,甫一进门就和江谏对上视线,她平静地眨了下眼,跟着福礼。 申皓谦还在跟苏念悠搭腔:“苏姐姐议亲没?” “瞧上我了?”苏念悠也没觉得被冒犯,俏皮地接话,“不过你来晚了,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申皓谦“啊”了一声,语气里的遗憾颇为明显,方一侧头想与沈三小姐搭话,忽然间愣了一下。 只见那女子一身云水蓝对襟杏花襦裙,简约清婉,明明是素淡的打扮,却仿佛秋日的桂花,馥郁芬芳,她身段纤细有致,肤白如瓷,日光点点,落在她白里透红的双颊上,更显肌肤细腻嫩滑,鸦羽般卷翘的睫毛下凤眸静若秋水,端立在门边,好似一朵静待绽放水莲。 申皓谦好歹是见过世面的贵公子,但也从未见过这个气质的美人:“……许久没见过像沈姐姐这般出挑的美人了。” 沈栀大抵看出了他的孩童心性,也不觉得他逾矩:“数月前申国公大寿,沈栀有幸应邀,只可惜未与申公子见过面。” “沈栀……”申皓谦低喃一声,忽然,“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前几日同康平远退婚的那个姑娘吧!” 屋内忽地一静。 片刻,沈栀浅笑:“是我。” 申皓谦乐了:“这般说,沈小姐还未议亲咯,不妨考虑考虑我呗……” 还没等沈栀回答,申皓谦兜头吃了一记爆栗。 “规矩点。”江谏站在床尾,冷声道,“再多话,就把你送回国公府。” 申皓谦捂住头:“别,我错了,王爷可千万别让我回去,我娘要是知道我出事,肯定得唠叨个没完,秋日里少穿件单衣,她都要絮叨我半日,还有我爹,他就懂得数落我,我都这么大了,当着值还天天派人盯着我,要是回去了,少不了被他劈头盖脸的数落……” 苏念悠和沈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这申公子的话委实是多了些。 江谏听得不耐烦,抬腿就往外走。 申皓谦委屈:“每次话说一半就要走……诶!你怎么把沈姐姐带走了!我好不容易才见着这么美的美人!” 被留下来的苏念悠无奈极了,催他躺好,摸出银针。 申皓谦伸着脖子往外看,不死心地嚷:“沈姐姐,你考虑一下我,我们申国公府也算有权有势,不怕长宁伯府的——” 小院里,回荡着申皓谦的声音,尤其是那句“你考虑一下我”,尤为刺耳。 江谏请沈栀在廊边小亭落座,斟茶时,瞥到她淡漠的眼神,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把花茶递到沈栀面前:“依三小姐的建议,本王连夜调查下毒之人的线索,但到目下,却还没什么眉目……” “今日,我到裴府探望,有一些意外发现。”沈栀闻到白瓷盏里的花蜜香,只觉得好甜,“裴公子毒发症状混乱,和正常的石佛散毒发现象全然不同,我推测裴丞所中的石佛散并不是炼制成熟的石佛散,他之所以中毒,很可能是那些人为了试药。” 提到“那些人”,江谏的眸中透出几分寒意。 沈栀移开目光,建议道:“殿下不妨从裴公子和申公子两人身上同时下手,许能查得可以快些。” “本王有些疑惑。”江谏盯着沈栀,饶有兴致地问,“三小姐与这二人非亲非故,为什么对他们所中石佛散一毒之事,这么上心?” 他很敏锐。 “纵使非亲非故,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沈栀抿了一口茶,发现只是闻起来甜,喝着倒只是清香,她道,“对石佛散上心,是因为书中所述的石佛散很是瘆人,沈栀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样恶毒的人才会想炼制此毒,他们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 第85页 江谏瞥到她眼睛一亮,忽然问:“茶好喝吗?” 沈栀一怔,客气道:“王爷府中的茶自然不是凡品。” “带回去些?”江谏语调轻松,话家常似的,仿佛刚才眸含箭羽的不是他一般。 “……” 江谏将沈栀送到门口时,冬雀的手上多了好些东西,不知除了花茶,还有些别的什么。沈栀觉得江谏的态度有些奇怪,前一刻对她还多有试探,后一刻便又是送礼又是送她出府。 沈栀从冬羽手中接过篮子:“靖安王殿下,生姜已经十二斤了,今日上门叨扰,就是为了将它送回来。” 江谏愣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他能觉察出沈栀不大高兴。 但他不接,沈栀便一直提着,两人僵持片刻,江谏伸手把篮子接了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她时,沈栀吓了一跳,倏然把手背到身后,看着他的眼神很是防备。 马车很快驶离了靖安王府,江谏掀开竹篮盖,见到篮子里铺着一层厚厚的软垫,看起来舒服极了,白色的猫窝在上面睡得胡须发颤,全然不知换了主人。 “王爷让小的找孤本,小的还未找到,但三小姐既然能这么明确地说出古籍名,想来是真的。”空青接过猫篮子,跟在江谏身后,“当年昭琳郡主与萧太傅退亲,到后来嫁给沈汉鸿,都是昭琳郡主自己的选择。虽然昭琳郡主与皇后娘娘是姐妹,但昭琳郡主并不知宗月堂的事,所以三小姐应该也是不知的。” 江谏自然知道沈栀不知,否则她也不会对查明石佛散的来源这么感兴趣。 夔州侵地案之前,先皇便有不适征兆,太医院对此一直束手无策,曾有太医怀疑是中毒,但苦于查不出脉象便不敢再提。半年的时间,只是身体愈发的虚弱,谁敢说是中毒?直到最后先皇驾崩,太医院都以为是病逝而亡。 江谏原先对此并无怀疑,直到苏念悠求药上门,直到沈栀说起这是中毒所致,他才对先皇的“病逝”起了疑心。 至于石佛散炼制还未完全…… 如果先皇确是被石佛散所害,那下毒之人所用之毒定是真正的石佛散,不然定会被太医院查出端倪。 沈栀方才提到,下在裴丞身上的石佛散之毒并不是真正的石佛散,裴丞很可能是被人用来试药……可既然已经有了石佛散杀人的先例,为何还要试药? 江谏回到申皓谦的厢房,听到里面的笑声,陷入了深思——既然沈栀还能治石佛散之毒,那便说明药方没换,那试药的最大可能只能是药方失传。 药方失传,才有人想要重炼石佛散! - 亥时将过,江谏好不容易把吵人的申皓谦赶走,抱着猫窝回到屋中,把篮子放在了架子上。生姜醒来,看到换了主人,换了家,心情不好极了,窝在篮里不肯挪地方,连申皓谦摸它,都被挠了好几次。 江谏只能感激沈栀连猫窝都一起送过来了,不然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哄这个祖宗。 夜色已晚,江谏还没睡着,就感觉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钻进了他的被褥里,还企图睡在他身上,尾巴扫过他的薄唇时,江谏把它揪了出来,捏着它两只前爪。 确实比之前重了不少。 江谏懒懒地睁着桃花眼:“你在别人家也是这么睡的?” 生姜呼噜一声,也不知在说什么。 “方才不是脾气很大吗?怎么晚上知道钻被窝了?”江谏捏着它的爪子晃来晃去,批评道,“还以为你去了别人家里,能懂事一些。” 说到这,江谏忽然想起今日他不小心碰到沈栀手时,她惊慌躲闪的动作,坏声对猫说:“幸亏你是只母猫,不然休想上她的榻。” “她榻上舒服吗?” “她也让你窝在身上睡?” “她没赶你?” 从未上过榻的生姜喵了一声。 下一秒,江谏揪住了它的胡须,生姜立马炸毛,被捏住的前爪动不了,就想用后爪踢江谏的手。 等生姜好不容易钩到江谏的手时,江谏忽然把它的胡须松开了,大掌盖住猫脸:“要不要这么敏感?” 生姜被盖得毫无招架之力,最后靠一口利齿,成功逃脱。 江谏躺在榻上,看着掌心上浅浅的牙印,回忆起沈栀警惕的眼神,轻啧了一声,小时候软糯糯的包子,还挺有脾气。 -------------------- 作者有话要说: 江谏:为什么不高兴? 沈栀:因为你像我爹。 作者:适当玩一下追妻那一套。 第47章 金钗 旧历八月廿五,是个宜订亲的好日子。 长宁伯夫人王氏一早就带着府里下人来同刘氏议婚期。 沈栀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冬羽告诉她的,说长宁伯夫人都把二夫人欺负坏了。 也难怪,前头退婚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后头又有沈静瑶勾引康平远的流言,长宁伯府碍于沈汉鸿的面子,也不好说是娶沈静瑶进门为妾,吃了个哑巴亏不算,还得以正室的身份,明媒正娶地把沈静瑶迎进门。这换谁家,谁能高兴不起来。 这几日,康献忠在朝中的日子也不好过,皇上十分不待见他。他有气不能出,回家后只能撒在王氏和康攸宁身上。长宁伯夫人的处理家务事不痛快,转头只能怨起刘氏来。 刘氏本就理亏,又捡了个大的便宜,只能陪笑。 -- 第86页 “婚期定在何时?”沈栀下意识找猫,俯下身才想起,猫已经送回去了。 冬羽脆声道:“十一月初十。” 倒是比沈栀预计的晚一些,想来是想等风声过了,再迎沈静瑶进门,毕竟这段时日,她这位二姐姐的名声,可不要太好。 “如香呢?” “给了卖身契和银两,已经送出京了,是跟着商队走的,想来会安全些。” 两人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二姑娘,你不能硬闯啊!” “沈栀!你给我出来!” “快把二姑娘拦住!主子还在休息,莫要惊扰!” 沈静瑶怒冲冲地往里来,一路上踢倒了好些花盆:“沈栀!你胆敢害我!就出来见我,你这个蛇蝎毒妇!大家都来看看她这张惺惺作态的脸!” “沈栀!你给我出来!” 冬羽替沈栀撩开了帘子,一身素锦的清婉女子清冷冷地站在阶上,垂眸看底下气势汹汹的沈静瑶:“听闻今日是二姐姐的大喜之日,二姐不在秋荷院陪长宁伯夫人吃茶,来我采薇院做什么?” “别装模做样了!”沈静瑶瞪着沈栀,目如毒蝎,“我落得如此下场,还不是拜你所赐!大喜之日!我呸,亏你说得出来!” “二姐姐慎言。”沈栀神情冷漠,“能嫁到长宁伯府可是喜事,怎么到了二姐这,就落得下场二字呢?有些话私底下说说便罢了,让有心人听了去,可不知长宁伯府怎么想,二伯又会怎么想?” 沈静瑶一想到沈计财,便不由地想起这几日被关在小黑屋里的痛不欲生,好不容易她娘把她放出来了,等来的却是长宁伯的上门提亲! 她快要疯了,哪个女子愿意嫁给自己的杀身仇人?!那日康平远看她的目光,如同草荐,她坏了他的好事,还敢嫁过去,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沈栀!话不必说得这么好听,当初在申国公府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二姐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沈栀从阶上走了下去,一步一慢间自有气场,她微抬凤目,似有若无地落在沈静瑶身上,无端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发怵。 她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替沈静瑶理了理衣襟,语气轻慢:“这件事情我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酒是二姐姐让喝的,厢房是晚茹扶着我去的,三妹妹一觉醒来找不着二姐,就打道回府,三妹妹错了吗?” 沈静瑶被她轻飘飘的语气气得眼底,抬手就想打她,可就在耳光下来的一瞬,被沈栀抓住了手,沈栀轻笑一声,语气里的戏谑明显:“那日晚上为何会出事?二姐姐不应该比我清楚吗?” “你!”沈静瑶用力挣脱,却不想看着柔柔弱弱的沈栀力气竟如此大,抓得她生疼,沈静瑶怒目而视,清楚地认识到,当初那个任她拿捏的沈栀早已经变了,她挂着娴静温婉的外壳,做的却是下流的肮脏事! “你给我放手!你别碰我!啊——” 在她开口之前,沈栀就已经松了手,沈静瑶没防备,一下子跌在了草地上,沾了一身土。 “如果我是二姐姐,现在就会待在屋里好好绣嫁衣,毕竟将来要娶二姐姐的不是我,你来我这吵吵闹闹,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沈静瑶怒不可遏,挣扎着从地上起身,还想对沈栀做些什么。就在这时,一道清悦的声音从门洞外传来:“原来二姑娘在这里。” 紧接着,万氏风情款款地走了进来,见着沈静瑶坐在地上,给下人们递了个眼色:“怎么坐在地上了?今日可是二姑娘议亲,弄一身土怎么行?快把二姑娘带回去好好梳洗一番,带去堂前同伯夫人问安。” “别碰我!”沈静瑶嚷道,可下人们根本不听她的,架起她就往外走。 万氏落在后面,挡住了沈静瑶离开的身影,笑吟吟地同沈栀说:“二姑娘最近心情不大好,冲撞了三姑娘,还请三姑娘见谅。” 万氏是个识时务的人,今日的中馈之权都是沈栀的功劳,书韵也提点过她,只要不逆着三小姐来,往后的日子,都好过。 沈栀黛眉一挑:“真是麻烦大伯母了。” 万氏温温和和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的,往后有什么事,只管和大伯母说。” 冬雀把停在檐上的小鸟呼走,晌午的小插曲便过去了,近日天燥,下人们在院前洒着水。 大伯母前脚刚走,后脚,下人们通传说,苏姑娘来了。 “念悠姐怎么来了?”沈栀有些意外。 苏念悠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她还以为沈栀自己知道的呢,她无辜摊手:“靖安王殿下说,今日我去府上时,把你捎上。” 沈栀:“……” 到靖安王府时,申皓谦正抱着生姜,在榻上发牢骚,看到她们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可算来了,我都要闷死了。” 苏念悠见着他就想笑:“怎么?府里没人同你说话?” 申皓谦委屈地叹了口气:“王爷烦我,连侍女姐姐都走了,她们放风筝,还吃糖葫芦,只有我可怜巴巴一个人……不对,还有猫!” 然而,猫并不给申皓谦面子,沈栀一进来,生姜立马从申皓谦的魔爪下逃生,窝到了沈栀的脚边。 申皓谦更难过了:“我现在连猫都没有了!” 沈栀抱歉地笑笑,把猫抱进怀里:“我之前养过它一段时间。” -- 第87页 “怪不得……” “这猫竟是靖安王殿下的。”苏念悠恍然。 知情人申皓谦介绍道:“在青州捡回来的,那时才碗大,瘦不拉几的,病了好久,我第一次见它时,还以为它活不长。” 现在已经圆润了的生姜拿脸拱了拱沈栀的掌心,沈栀怜爱地捏了捏它的后颈。 苏念悠照例给申皓谦放血,盯着他吃补药。 申皓谦则在一旁锲而不舍地向沈栀兜售自己的婚事,只不过全被沈栀温温和和地挡掉了。 申皓谦一日挫败好几回,最后耍赖似的嚷:“沈姐姐,你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然而,沈栀并没有听到,因为空青把沈栀唤走了。 “你家王爷怎么了?” “额……”空青也不知怎么说,挠了挠后脑勺,“王爷没告诉我。” 沈栀更疑惑了。 穿过九曲回廊,一片芭蕉树下,年轻的王爷一身玉锻,独坐石亭,端的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沈栀规矩行礼:“不知靖安王殿下找我何事?” 江谏坐在石凳上,看着自己的手掌蹙眉,好似出了什么大事,半晌,忽然道:“沈大夫,我受伤了。” 沈栀:“……” 江谏把手掌对向她,告状似的开口:“我被猫咬了一口。” “王爷若是受伤,找苏大夫便好。”沈栀清清冷冷,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沈栀算不得大夫,勉强会把脉而已。” 江谏一脸为难:“本王觉得,被猫咬过就找大夫,有些丢人。” “被我这个三脚猫大夫知道就不丢人了?” “是被你养猫咬的,本王这是在正当索要赔偿,不丢人。” 什么歪理。 江谏一脸赖上她的样子,就这么把手放着,端的是听话乖巧。 沈栀只好给他看了:“伤口可有清洗过?” “洗过了。” 沈栀低喃:“近来生姜没往外跑过,也没和别的动物接触过,应当不会得狂猫症……” 江谏把另一只手也放在石桌上,认真道:“可是本王有些害怕。” 沈栀瞥了江谏一眼,只觉得没眼看。也不知是谁,胆子大得很,隔三岔五地溜进丞相府,视丞相府的巡防为无物。 既然江谏睁眼说瞎话,沈栀也不好惯着他:“听说用银子煲水喝对狂猫症有奇用,王爷不如试试看。” 江谏矢口喊道:“来人!” 沈栀没想到他真信了,心里一慌:“王爷真信了?” “你说的,我就信。” 沈栀哑然,不知前日那个一直试探她的人去了哪,她低着声音道:“王爷还是谨慎些为好,狂猫症会死人的。” “所以,拜托沈大夫了。” 沈栀对上他一眸清澈,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和他生气作甚,他也没做错什么……最后,她给江谏开了个十二味的水药方还有八味的丸药方。 埋头写字时,江谏忽然问:“昨日送你的钗子不喜欢吗?” 沈栀笔尖一顿,想起昨日看到的那十二支金钗,只觉得自己眼底都被晃了一下:“王爷送的,自然是好东西,只不过金钗这种东西,戴着太招摇……” 其实是太俗气,但沈栀没敢说。 “可你不就喜欢金钗吗?” 沈栀矢口反问:“谁同你说我喜欢金钗的?” 江谏指了指眼睛:“我看到的。” 沈栀说不出话,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看到的。 “那下次再送你些好的。”江谏支着下颌,一双桃花眼笑得生动。 秋风拂蕉而过,清波荡漾,他说得理所当然,惹得沈栀心口蓦然一跳,落笔顿了一拍。 是夜,一封八百里加急密报进了京城。 夔州流民与常州百姓在郊外起了争端,常州官府暴力镇压,九死十三伤。 -------------------- 作者有话要说: 相互怀疑对方的审美。 第48章 黑月 沈汉鸿头天上朝,就出了这么个事,豆大的汗不住地往下掉。 前脚他刚治理了常州水患,一回头,流民跟百姓打起来了,这不论怎么说,沈汉鸿都难辞其咎。 常州水患之后,官府疏通了水坝,河流改道,一下径流了祁安山,可却早忘了祁安山脚还有一群当初因夔永两州侵地一案被迁至此的流民。 好不容易秋收的庄稼全没了,这叫人如何能忍? 沈汉鸿这是出了大批漏。 可满朝文武,谁敢轻易提夔永两州的侵地案,当时天子一怒,浮尸百万的场景尚在眼前,唇枪舌炮只能往沈汉鸿身上来。 沈汉鸿闷声应着,无处抱怨。 前世常州治理一切平顺,怎么今朝就忽然流民暴起了?!沈汉鸿心乱如麻。 张乾握着笏板,从左侧出列:“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安抚常州百姓,尽快处理夔州流民的安置问题,祁安山脚的流民早已不是普通的流民,他们占山为王,早就成了流匪,若不早日解决,恐会酿成大祸啊。” 傅晗紧随其后道:“微臣看来,□□之所以发生,归根结底还是土地问题,耕农无地可耕,只能外出谋生,运气好的或许能在大户人家里帮佣,但大多只能沿街讨饭……近年来流民问题越发严重,只有解决这个问题,才能从根本上杜绝争端。” -- 第88页 广诚帝独坐高殿之上,神色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听朝臣们吵了半日,忽然道:“张丞怎么看?” 中书右丞张则正出列:“老臣以为,应当先安抚常州百姓,再者,此次争端乃是官府暴力镇压的恶果,张大学士和傅寺卿所言在理,流民不除,社稷难安。” 张则正年近花甲,言语间自有举重若轻的气度,莫名地安抚人心:“但如今常州水患刚除,百废待兴,正是人手稀缺之时,与其将夔州百姓遣回,使常夔两州再面临两难局面,倒不如重理户籍,变害为利。” 言毕堂静,广诚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沉声道:“张丞所言在理,就是这事该由谁去办?” 话音一落,朝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吭声,唯有张则正一人,岿然不动:“就让地方知府去办,此次暴力镇压,就是常州知府失职,皇上此刻给予一个补救的机会,是仁心所在,若补救得好,姑且留他一条命活,若是不好……新账旧账一起罚。地方官府知道皇上的意思,办差也能尽心些。” 广诚帝转着玉扳指的手一停,连眸都不抬,下了口谕:“就按张丞说的办,傅卿,你到地方随行督察,若有不对之处,你便代行天子之权。” 傅晗重重行礼:“臣遵旨。” “朕也乏了,诸卿若没有什么要事,便退朝吧。” - 太和殿外,张乾和傅晗几步追上张则正。 “父亲,您为何避重就轻,矢口不谈流民来历,若不是因为当初侵地案,百姓流离失所,也不会酿成如今如此大祸!”张乾急急问道。 张则正步履不变,下了玉阶:“当初翰王和地方官僚豪绅勾结,在夔永州大肆侵地,这件事是如何解决的?” 张乾和傅晗对视一眼。 张则正继续道:“先皇震怒,之后呢?翰王死了吗?” 张乾哑然:“没有,只是抄了一个夔州知府……” “太子远赴夔州调查,兼并解决了吗?” 张乾冷汗骤下:“没有……太子也死了。” 张则正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先皇在位时,侵地案闹得轰轰烈烈,多少农民起义造反,可有用吗?没有,先皇派兵围剿,挂的也是平反的旗帜……先太子坠崖,广诚帝即位,宰辅袁之柳被抄家,翰王流放,可那又如何?皇上是施行了抑制之策,可侵地问题没有解决,这是为何?” 傅晗和张乾安静了。 不是不想解决,是解决不了。一个侵地案,连失两位皇子,一个宰辅,无数官员,可依旧无人敢提禁止土地卖卖,因为土地兼并根本解决不了。 “你们上奏前,是无人提起流民之事吗?不是,但皇上为何一直迟迟不下口谕?”张则正说出了他们心底的答案,“因为皇上不想管。” “可皇上装聋,我们也要跟着作哑吗?”傅晗愤然。 张则正瞧了傅晗一眼,徐徐道:“不是只能作哑,哑并不代表不存在,只要这事还在,就一定会解决,早晚而已。” 傅晗心中骇然:“难道又要等像当初那样农民起义,血流成河之后,才去解决吗?” 张则正笑了:“我们还缺人命吗?我们缺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 晌午之后,东宫的八哥叫个不停。 “所攻必取,所讨咸克……” 谢殷声音清朗徐徐,讲完一篇,才合上书简,垂眸问:“太子殿下近日读书,总是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承晔捧着脸,软声道:“父皇近日为夔州流民一事烦忧,可承晔天生愚钝,不能为父皇排忧解难……先生,您这般聪明,可知怎样才能让父皇开心?” 谢殷浅笑起来,好似世间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夔常两州百姓的争端,说到底,是一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 李承晔竖起了耳朵。 “当初夔州侵地,朝中的解决方案是将流民迁出,重新开地安置百姓,这个道理,无非就是,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直不百步耳①……”谢殷翻开书简,把内容递到他面前,“常州水患,同是土地被侵,可皇上却派了朝中重臣下到地方赈灾,拨银万两,安置灾民。” 谢殷反问道:“同样是没了土地,为何夔永两州百姓所得到的赈济是不一样的?如果几位皇兄和太子得到的赏赐不同,他们会难过吗?” 李承晔点头,童言无忌道:“会,他们都想抢本宫的东西。” “所以啊,夔州百姓有何错,他们只是在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罢了。” 李承晔蓦然眼前一亮,对谢殷写了个弟子礼:“多谢先生,承晔知道该怎么做了。” - 福荣大街西的一家茶肆内,今日来了两位贵客。 贵客一位俊极,一位美极,教茶肆间人,纷纷侧目而窥。 “花满楼和宜春院,两个地方,裴丞和申皓谦都曾去过。”江谏把手信放到沈栀面前。 “裴公子也去烟花之地?” 江谏扬唇一笑:“你怎么问他,不问我?” 沈栀把手信拿过来,默了默:“王爷的声名,京中盛传已久,就不用多问了吧。” “那三小姐可真是误会我了。”江谏饶有兴致地看她斟茶,行动处露出的一节皓腕凝霜雪,“看人可不能光看表面。” 沈栀不理他:“我倒是觉得靖安王殿下表里如一得很。” -- 第89页 “裴丞前段时间去过宜春院办查,兴许是那个时候被人下了毒。” 沈栀推测道:“那就极有可能是身边人。” “禹尚兴之前吃酒时,醉醺醺地撞上一伙人,那些人手腕处有个黑月刺青,本王想这大抵就是禹尚兴被下药的原因。”江谏坦率地分享自己知道的信息,自从沈栀不高兴后,他什么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差在脑门上贴着“我很乖巧”四字。 “一个贵公子在宜春院里喝醉,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会被那群人注意?”沈栀掀了掀眼帘看他,装作什么都没看懂,自顾自地推测,“所以极有可能是因为禹公子同行之人中有他们的帮凶,所以他们才会知道秘密被撞破。” 江谏微微颔首:“禹尚兴的侍从在京兆府衙交代了一些细节,说是马球赛之前,禹尚兴曾和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接触,那人告诉他说,吃了他的药,就一定能赢张昊。” 沈栀忽然看了江谏一眼。 “想说什么?” 沈栀抿了抿唇:“张公子看着就不是禹公子的对手,他为什么还要吃药?” 江谏笑了:“你是不是没说过别人坏话?” 沈栀不应。 “素来只听说三小姐知书达礼,今日倒是瞧见了。”江谏弯了弯桃花眼,“禹尚兴马球是比张昊打得好,但他这个人表面自信,心里自卑,他当初挑战张昊时,就是觉得张昊软柿子好拿捏,但他没想到张昊竟会答应他的挑战。他又怕张昊留有后手,所以才会听信歹言用药吧。” 沈栀点头:“你们经常一起打马球?” “偶尔吧,你知道谁打得最厉害吗?” 沈栀移开目光:“那个黑月刺青是什么?” “听说过宗月堂吗?” 话音一落,空中传来一道破空声。 只见江谏单手撑桌,飞身而起,挡在了沈栀面前,千钧一发之间,用筷子夹住了飞过的薄刃。 两人坐在酒肆外面,江谏暗器之后,还有黑衣人,催促沈栀快走。 沈栀第一次见这个情况,吓得一怔,见江谏叫她,忙退了出去。 江谏一边与黑衣人缠斗,一边护着沈栀往外走。 刚走进巷僻处,周遭就落了好些黑影,江谏眸光一敛:“怕不怕?” 沈栀心慌得直跳,但不敢说,怕给江谏拖后腿:“……不怕的。” “知道了。” 随声而起,空青踏壁而来,江谏接过佩剑,利刃出鞘,一时间,白光剑影。 四方骤然跃起,直扑江谏而去,相抵的刀刃闪出火花,在深夜里,刺亮双方的利目,江谏的桃花眼没了平日的潋滟,尽染寒芒。 兵刃相接,一个跃步,欺身而上,江谏猛击来人胸膛,击得对方只能后退,江谏利落抬脚,人影瞬间撞上了侧墙。 空青那边也是利落,他个子小,身手灵活,来人根本捉不到他,还被他耍得团团转,巷僻处杂乱,因为动手,带倒了不少扫帚木架,四周稀里哗啦作响。 “啊!” 一个黑影直冲沈栀而去。 瞬息之间,江谏一个走檐,挡在了沈栀面前,单手握住了那人的刀柄,一个旋身,以剑封喉,剑割断颈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血溅湿了半面墙,江谏走近,血滴滴答答地从他左手流下。 他站在阴影处,看失神的沈栀,长刀而立,轻声道:“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孟子。 第49章 雨雾 戌时的福荣大街喧闹非常,长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狭窄的僻巷,让夜色更添黯淡,江谏的身后不时有萤火闪过,沈栀还在愣神,忽然的感觉腕骨温热——江谏勾住了她手腕上的红绳:“沈栀……” 沈栀一个激灵:“在,在的……” 江谏把手伸了出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这回真受伤了。” “我给你包扎。”沈栀垂眸,看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处找帕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帕子落在了茶肆里。 江谏因为流血,面色白了几分,空青追黑衣人的下落去了,黝黑的巷子里,身材颀长的俊公子倚在墙上,唇色苍白:“我身上有帕子。” 沈栀和他对视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紧接着,江谏说:“帮我拿一下。” 江谏今日穿了身烟红锻袍,玄纹云绣,盘扣是对着左边开的,但江谏左手受伤了,他微垂眼睑,嘴角边似有若无地挂着一抹笑:“用右手拿,很丑。” 换做往日,沈栀一定觉得他在骗人,但目下江谏脸色一片白,沈栀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得多重,她咬咬牙,想起他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 沈栀不动,江谏也不动,沈栀呼吸一紧,肯定这人是非要逼她这样。沈栀长指垂在两侧微屈,半晌,颤着手,摸向了江谏的胸口。 幽暗的角落里,江谏一动不动,像是任人为非作歹的良家子,一副予舍予求的模样,如果忽略他面色的话。沈栀颤着睫毛和江谏对视,呼吸声在巷子里显得很沉。 她屈指解开了江谏的盘口,探指去摸他的胸口,隔着布帛,似乎能感受到对方起伏的心跳,还有指尖下结实的胸膛。沈栀不合时宜地耳尖发热,只能庆幸在夜色里,江谏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往里摸了摸,没一会儿,摸到了一块丝帕,她抽出来的同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 第90页 不曾想,江谏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哑声道:“这个不行。” 握,握手了…… 沈栀目光都乱了,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让她忍不住发抖,但意外的,她没有挣开,只顺着江谏的手扫了一眼那方帕子——嫩绿的帕子,材质清新,不像男子会用的帕子。 沈栀奇异地开了小差,心想,这说不定是哪个被他惦记的姑娘的……直到她目光向下,落在帕上绣着的那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上,绣功很拙劣,看了许久才勉强看出那是一朵栀子花。 这方帕子看起来已被人反复使用多次,摸上去,有些毛躁,成色很旧。 打断她怔然的,是丝帛裂开的声音,伴随着江谏一声低低的抽气,他撕开了自己的衣摆,把一小截布递给她:“用这个。” “哦,哦……”沈栀飞快地收回了手。 江谏垂了眼眸,语气有点古怪:“……帕子,还我。” 沈栀尴尬地把帕子还回去,埋头给江谏止血,头都不敢抬,却在不知不觉中,热了脸颊。 只不过,若是她愿意抬头看的话,就会发现,江谏比她好不到哪去。 两人都没说话,沈栀安静地做着包扎,但莫名的,深巷里的气息热了,惹得她指尖发红。庆幸的是热了没一会儿,空青回来了,脚步一响,沈栀瞬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王爷,人跑了。” 江谏轻咳两声:“接着找。” 空青夜间目力好,循着光,看到倚在墙上面色发白的王爷,心里纳闷极了,王爷什么时候虚弱成这样了,不过他没敢说,规矩道:“已经安排好了。” 江谏“嗯”了一声,站好,半晌,手势凌乱地说:“送三小姐回府。” - 今夜的月光不知怎么回事,斜斜地照进屋来,淡薄的月色落在纱幔上,温柔地笼罩着女子恬淡的睡颜。 沈栀又做梦了,只不过这一回比较清晰。 又是个雨天,愁云浓卷,看不清天色,那是沈栀病后的第三个月,她时常需要出门散心,今日也不例外。 打着伞,和冬羽走过青石板路,檐边的雨珠成串流下,滴落在墙角的青苔上,沈栀捏着裙角,很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方路过拐角,忽的瞧见一个锦袍男子坐在石阶上。身侧几个小酒瓶,或立或倒,看起来喝了许多。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千金散尽,还复来……” 沈栀缩回脑袋,立在巷口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吟的是《将进酒》,声调低低高高的起伏,让人听着不大舒快,她探身又偷看了一眼,坐在那儿吃酒的男子,长发凌乱而下,侧颜凌厉而明艳,看着满是颓唐,看着又尽染秾骊。 他长得好好看。 那日雨很大,雨水沾湿了她粉色的绣花鞋,但沈栀就是站在那不走,安静地听着,那人吟了多久,她就听了多久——男子年纪似乎不大,声调还夹着几分稚气,再听,好似在哪里听过。 她好奇地定睛看了许久,认出那是老靖安王的嫡次子,大将军江彧的弟弟,江谏。 老靖安王的嫡次子江谏六岁离京,去了封地青州,是近日才进京承爵的。说来也怪,老靖安王的嫡子尚在,且战功赫赫,凭何会轮到一个次子继承爵位? 对此颇有微词的人很多,连江谏在青州的日常琐事都被人扒得一干二净。 小靖安王就是个二世祖,仗着家世煊赫,整日游手好闲、沾花惹草,每日都是被人从酒馆里抬出来的,因为凭他自己,根本找不着回家的路。 京城的人都说,是江彧主动把爵位让给江谏的,江彧是战神,爵位可以自己挣,但江谏就不同了,没了爵位傍身,就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些人说得有理有据,甚至说到烂泥入京的第一日,一路都在跟皇上打听京中哪些花楼的酒好吃,哪些楚馆的曲好听…… 总之,那段时日提起江谏,全是阳奉阴违。 沈栀看着雨雾中醉酒当歌的少年,兀然觉得他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没心没肺,他垂头颓丧,却难掩举手投足间的矜贵,眸光迷离,却藏不住眼下汹涛。 江谏支着下颌,坐在那里,将手中酒瓶里的酒尽倾雨中,勾唇一笑,痴痴地吟着诗句,惹沈得栀心口一跳,下一刻,她夺过冬羽手中的油纸伞,跑进了雨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突兀地响起了清脆的踏水声,姜红襦裙的女孩挽着双平髻,鬓边的珠花随着步子轻晃,她站在江谏面前,扶着膝头喘气。 少年对上女孩灵动的凤眼,蓦然一愣,漂亮的桃花眼很凶。 沈栀脑子一热就跑过来了,现在站在江谏面前,才知道慌,少年凶得很,她垂眸看到自己脏脏的绣花鞋更不敢吭声了,支支吾吾半晌,把帕子放在了一旁,也没敢说话,又跑进了雨雾里。 青石板路上水花四溅,像是落进荷叶的雨露,灵巧地在风中轻舞。 沈栀记不清那日的雨是如何沾湿的襦裙,只记得自己跳得凌乱的心。 - “姑娘,今日还去靖安王府吗?” 对镜簪花的沈栀眸光一颤:“不,不去了。” 前几日,江谏总以被猫抓伤为借口,请她去王府看诊,冬羽都习惯了,可今日再问起这事,沈栀却不大想去了…… -- 第91页 昨夜从江谏怀里摸出来一方帕子,她记性很好,记得那帕子是自己的。那还是自己给沈汉鸿绣的第一方帕子。因为是第一次刺绣,年纪也小,小小的两朵栀子花被绣得歪歪斜斜的不像样…… 沈栀想到这,面上热了起来,心烦意乱地绞着帕子——她当初是怎么想的,竟把那方帕子送给了江谏……而且江谏还留了这么久……还,随时带在身上……沈栀越想越臊,坐在那儿小半天,喝了一壶茶。 冬羽端着茶壶找了一圈,看茶叶都用完了:“姑娘,白毫都泡完了,院里就剩靖安王殿下送的花茶了,泡这个可以吗?” 沈栀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猛地站了起来:“不,不喝了。” “啊?” “我们出门。” 沈栀领着两个侍女,又上街市了,茶叶泡完了,她们首先往茶行去,只不过一进门,竟遇到了一个沈栀无论如何都没想过的人。 “祝姨娘,这些全都包起来吗?” 女子清悦的声音响起,语调里还带着几分傲慢:“嗯,包起来吧。” 沈栀浑身一僵。 掌柜客气地陪笑:“祝姨娘看看,还要些什么,我差人给姨娘送到府上去。” “你们这最近没上什么新茶吗?” “白毫银针,刚从南边运来的,您说巧了不是?” “行,全都包起来吧。” 掌柜乐得合不拢嘴:“咱茶行里的白毫银针可是京城头一家,这几日好多人来问,我都没卖,专门留给王大人的。” “我家老爷最喜欢你们这的茶,换一家都喝不惯,不然我也不会大半个京城跑过来一趟?” 谁不喜欢有钱又好说话的主,掌柜一张脸笑得红润,一边同祝姨娘说话,一边偷闻人家身上的香:“让姨娘累着了不是,下次,您派人吩咐一声,小的直接送到您府上去。” …… 冬羽在一旁看到热闹,好奇地问店小二:“那人谁啊,这么神气?” 店小二悄了声音:“佥都御史王大人的小妾,专门从益州带回来的,很得宠的,宠妾灭妻就是他们家那点破事,要我说,这姨娘也是个厉害角色,看着温温柔柔的,欺得正室没话说,哦,连名字都温柔,叫什么……祝纭欢。” -------------------- 作者有话要说: 摊牌了,女儿就是颜控。 第50章 礼物 这边冬羽方和店小二打听完八卦,忽然听到掌柜说白毫银针全包给那位祝姨娘,顿时不快:“诶,不是,中秋那会儿我就定了要白毫,你同我保证会留的,目下怎能全卖给旁人呢?” 而且一听祝纭欢那语气,就知她先前是没定过的。 掌柜上楼包茶叶去了,这会儿就剩冬羽面前这个小二。 小二只记得冬羽之前确实来过,却不知她是哪户人家的丫鬟,她略略尴尬地扫了一眼满身珠光宝气的祝纭欢,又打量了一眼素青长裾的沈栀,腹诽道:也不看看人家什么身份,你们什么身份…… 祝纭欢被不远处传来的争执惊扰,这才把目光移过去,两个罗裙双丫髻的侍女倒是好认,中间那位小姐……螓首蛾眉,娴静温婉,长相竟是姿容过人! 祝纭欢的目光剜过她的侧颜,只觉得她明眸皓齿的模样令人心生妒忌,她不是会莫名心躁的人,但此刻看着这位小姐,竟没由来地想撕烂她的脸…… 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一闪而逝了,那身素青裙裾实在朴素,怎么看都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小姐。祝纭欢挺直腰板,搂了搂身上的金丝霞披,翠绿的玉镯在手腕上若隐若现:“这位小姐也想要白毫银针不成?” 冬羽看她着颐指气使的模样就来气,阴阳怪气道:“本来就是我们先定的,凭什么让你一个人全买走,况且你一个人买这么多,也不怕喝得完吗?” 祝纭欢嗤笑几声:“买多少是我的事,至于能不能喝完,关你什么事?本夫人有的是银子,买多了洒着玩也不稀罕,怎么了?你嫉妒吗?” “你!谁嫉妒你了!当谁家没钱似的!”冬羽没想到她这人说话这么乖张。 祝纭欢扫了眼一旁不敢说话的店小二,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这么着吧,本夫人也不想让掌柜为难,既然你家小姐也想要这茶,我们公平竞价好了。”说着,她摸出来一个钱袋放在柜案上,“我出五十两,这是定金。” 冬羽气不过,但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扯了扯沈栀的衣角:“……姑娘。” “二十两。”沈栀掀了掀眼帘睨她。 祝纭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擦着眼角的泪花道:“本夫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竞的……小二你也听到了,是这位姑娘不想买,可不是我欺负她。” 冬羽气得要上去理论,沈栀把她拦住了下来,问店家:“有正山小种吗?” 店小二看戏看得入神,下意识道:“有,有的。” 祝纭欢见沈栀还算识趣,走过去准备上楼,只不过擦着她们过去时,故意撞了冬羽的肩膀。 冬羽吃痛:“嘿,你这人——” “有些人没钱就不要在这里装胖子,小种茶虽比不上白毫名贵,但也不便宜,何必为了个面子受罪呢?” 祝纭欢笑吟吟地想走,沈栀忽然伸手把她拦了下来,冷声道:“给我的侍女道歉。” “我?给你的侍女道歉?”祝纭欢好似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 -- 第92页 沈栀冷冷地看着她,凤目里夹着凌厉。 “你可知我是谁?”祝纭欢比沈栀矮上几分,却依旧仰着脸,不输气势,“我家老爷可是京都正四品佥都御史,你得罪得起吗?” 冬雀扶着冬羽,忍着没翻白眼:“御史又如何?一个妾室也胆敢在我们姑娘面前放肆。” 祝纭欢的目光一下凶狠了起来,瞪着冬雀犹如身含巨毒的蛇蝎:“你再说一遍!” “本来就是个小妾,还不让人说了!”冬羽顶嘴道。 下一秒,祝纭欢抬手就要打冬羽,却被一下沈栀抓住了手腕:“这位姨娘,你想做什么?” “反了你!”祝纭欢正准备反击。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从楼上包好茶叶下来的掌柜花容失色,险些从台阶上滚下来。 掌柜急得心口砰砰直跳,快要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忙分开两人,一个劲地给沈栀道歉:“对不住三小姐,招待不周,怠慢您了,您看看,有没有什么瞧得上的茶,小的免费给您送到府上。” 沈栀微抬凤目,语气冷硬:“我想让这位祝姨娘,给我的侍女道歉。” “凭什么!” 掌柜的冷汗都下来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温声劝道:“祝姨娘少说两句,要不,咱给三小姐道个歉?” “这话你胆敢再对我说一遍,你这铺子就别想开了!”祝纭欢管她是三小姐还是五小姐的,要她给一个侍女道歉?不可能! 掌柜的对着两边踌躇,哪个都不想得罪,心里埋怨起店小二,怎么这么没眼力见,让两位贵客吵了起来。 “既然掌柜是这个态度,那这茶,我便不买了。” 沈栀一句话说完,掌柜的汗水沾湿了后襟,沈栀的意思就是,如果不道歉,这事就没完,他们茶行也别想好过。 “别不买了啊。”一道清润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只见一位清俊的锦袍公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一双桃花眼在秋阳中潋滟,睁七分含三分的,明明一脸的放荡不羁,却看得人心里发怵,他走进来倚在门边,长身玉立时不忘闲散:“三小姐想买什么?” 掌柜一看来人,双腿直打颤,你可以说不识得深居简出的沈三小姐,但整个京城,谁敢说不认得这位声名赫赫的靖安王殿下! 名声在外的靖安王殿下冷眼扫过一旁的店小二,店小二的汗涔涔地下,只觉得江谏的目光如有威压,似是一把利刃抵在他喉前,逼得他不得不开口。 “全包起来,送到三小姐府上。” 整个茶行的小儿和掌柜全站在了一楼,一声不敢吭地包茶叶,除了靖安王吩咐的,这位姨娘的茶叶不要之外,整个茶行的现茶几乎都被掏空了。 祝纭欢看着自己散落在柜案上的茶包,像是渣滓一般被人冷落一旁,脸上火辣辣的,可面前的人是靖安王,她哪里敢多言什么!只能在心里纳罕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还要什么吗?”江谏站在沈栀身旁低声问。 “花香小种。” “包起来。” 沈栀也不知江谏是怎么跟茶行算账,于是把银两放在了柜案上:“这个我自己来。” 江谏看沈栀买完茶,才想起还有那么个人:“茶买好了,现下是不是该道歉了?” 祝纭欢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听过江谏风流,目下猜侧这个三小姐许是哪个正得宠幸的青楼女子,她堂堂一个姨娘竟要给一个青楼女子道歉,这口气咽得不舒快,她用力地闭了闭眼,僵声道:“……对不起。” 谁知,江谏并没有就此放过她,慢悠悠道:“没有名字吗?” 冬羽心里小小的雀跃了一下,欢快地开口:“奴婢叫冬羽,冬、羽。” 祝纭欢面色一黑,恨得牙根痒痒的,飞快开口:“对不起,冬羽。” “可以吗?” “……可以。” 解决了一件晦气事,又吩咐掌柜把东西送到沈栀府上,几人也不打算在此停留,一道出了门,可没来得及走,一个身影就往里来了—— 王禄正和人吃酒呢,忽然来人告诉他,祝纭欢和靖安王闹起来了,他酒刚喝了半盏,急急忙忙赶过来了,一进门抬手直接给了祝纭欢一个耳光,转身点头哈腰地给江谏道歉。 江谏挡着沈栀不让她看,冷声丢下一句:“王大人,管好你的妾室。” 王禄头都不敢抬,清凉的秋月里,一滴汗从鬓边滑落,他连声应了,直到江谏离开才敢松一口气。 江谏一走,祝纭欢就要哭,这还是王禄第一次打她,她含着哭腔嚷:“王禄,你变了!你竟然敢打我!” “还嫌不够丢人?!”王禄低吼一声,“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 “那是中书左丞的嫡女,皇后娘娘的亲侄,沈家的三小姐!” - 另一边,两人找了一家茶坊落脚。 沈栀握着手腕,腕上一空,这才想起来,傅婉先前送她的红绳被江谏勾走了。她扫了一眼江谏的手腕,看到自己的那根红绳正戴在江谏的手上:“王爷……怎么过来了?” 江谏转了转裹着纱布的手:“原本想等沈大夫给我看伤的,不成想沈大夫今日没来。” 沈栀耳尖温热,目光凌乱:“伤怎么样?还疼吗?” “疼啊。”江谏轻快道,“所以等不及沈大夫过来,自己找上门了。” -- 第93页 沈栀看他还有功夫说俏皮话,就知这伤并无大碍:“方才那人是谁?” “他嘛……佥都御史,王禄。” “……原来他就是王禄。”沈栀恍然。 江谏扫了她一眼:“昨日派人跟踪杀手,摸到了他们的老巢,今日探子来报说,那里就是炼制石佛散的地方。” 沈栀目光一凝。 “还记得我先前提过的宗月堂吗?”江谏叫人上了一壶茶,“那是数十年前,猖獗大周的杀手组织,奇门遁甲、神方秘术,宗月堂中皆有所擅者,这石佛散也是该门派不传世的诡毒……再次试药,很大可能是因为药方失传,炼制之人亡故。” 沈栀不解:“按王爷所言,宗月堂势力如此强盛,在江湖上应当声名赫赫,可我竟从未听过……” “你自然没听过。”江谏翻了个茶杯,清香幽幽飘来,“因为它覆灭之时,你还未记事,但如今宗月堂再现,只能说当初的歼灭并不彻底,或者说,被人藏起来了。” 沈栀偏向于尚未歼灭完全,若是被人藏起来,那就太骇人听闻了:“要豢养一个杀手组织可不容易,仅仅靠财力物力是不够的,幕后之人必定位高权重,有钱有权,才可能在朝廷的重重围捕下,把他们藏匿起来。” 江谏点了头:“昨夜派人夜访宗月堂,除却发现他们炼制石佛散的丹炉,还发现他们用的纸很特别。” “纸?” “是常州特产的月版宣,这种纸的价格中等,纸质却一般,只比毛边纸好上一些,所以商户总拿毛边纸充月版宣卖,本王叫人查了京中月版宣的流向,裴家、王家、孔家、张家皆有。” 王家……祝纭欢……王禄! 是了,王禄! 难怪前世康平远强娶祝纭欢后,王禄说是罢官归乡,实则一直留在京城,甚至还和祝纭欢生下了孩子,如果说王禄是宗月堂的人,那就说得通了,他根本就没走! 王禄是常州首富,从财力上看,他有能力救下宗月堂,再且,四品的佥都御史应该算得上位高权重…… “是王家。”沈栀肯定道,“查一下王禄。” 如果是王禄,那前世给她下毒之人人就清楚了,祝纭欢是王禄的妾室,很可能从王禄那里获得毒药! 可祝纭欢为什么要害她?她想要的全都拿到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一个正室之位? 她这般肯定,倒是让江谏笑了:“你怎么知道?” “……裴丞中毒了,应该不是他。” 江谏忽然耍赖起来:“你如何确定他不是贼喊捉贼?或许裴丞炼药炼得走火入魔,拿自己试毒呢?” “这样的话,他没必要害申公子。”沈栀脑子一动,又后知后觉起什么,江谏这语气……倒像是知道了什么,逗她玩一般,她打量了他一眼,做起了学人精,“我就是知道。” 江谏不置可否地碰了碰她的茶杯:“你秘密很多。” 几乎是一语双关,沈栀面上一愣,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秘密的意义,就在于不知道。” 这几乎是明晃晃地拒绝了,可江谏好似总不知分寸:“送过手帕的关系,也不可以?” 沈栀抬眸,撞进了他的目光里,心口蓦然一跳。 冬羽和冬雀买点心回来,看着自家姑娘的面色,疑惑道:“姑娘很热吗?脸怎的红成这样。” “不热……”现下若是有斗篷,沈栀肯定把兜帽戴起来了,她扭头看窗外,秋意吹得人发丝轻动,像是枫叶树梢,随风荡漾,她垂着眸半晌,小声道,“或许以后可以知道……” 江谏兀然笑了起来,也没说好与不好。 沈栀耳尖又热了几分,带粉的指尖将茶包往他那推了推,装作无心:“送王爷的。” 江谏有些意外:“为什么送这个?” “回礼。”沈栀轻声,“花香小种自带天然花香和熟果香,很甜,王爷应该会喜欢……” “我很喜欢。”江谏接过茶,目光的倒影里却是沈栀。 第51章 采撷 近日丞相府热闹,府邸前的门槛,整日迎来送往不知多少人,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沈家二姑娘要嫁人了。 裁嫁衣,挑头面,打点亲戚,备嫁妆…… 沈静瑶的外祖父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富商,孙女高嫁,刘大元为了不让孙女被人看低,隔三岔五地往府里送东西。 “二姑娘的嫁妆也太多了些,秋荷院都快放不下了。”冬羽坐在廊前晃腿,身旁放着一壶茶。 冬雀咬了一口苹果:“你什么时候成亲?” “啊!”冬羽靠在她肩上,有点羞,“我想等姑娘出嫁了再成亲,我得替夫人看好姑娘。” “没事,还有我呢。”冬雀吃着苹果,嘴里含含混混的。 冬羽摇头:“那不一样的。” “也是……不过你成亲了又不是不回来,小武的药铺就在京城,福荣大街也就几步路的事。”冬雀被她的发稍弄得脖颈发痒,悄悄移开些许,“小武没催你?” 冬羽“嘻嘻”地笑了:“没有,我每回去他都揉我发心叫我赶紧嫁过去,但认真问他的时候,他又说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 一个苹果吃出酸味来,冬雀蹙着眉下结论:“那他人挺好。” 冬羽一骨碌爬起来:“你呢,有喜欢的人没?” “没有。” -- 第94页 “你比我还大上一些咧,也该议亲了。” 冬雀是技子之女,连爹都没有,对男子的概念模糊,对成亲这事也模糊,不是她自欺欺人,她确实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要成亲的念头。 “成亲很好的,有人给你买糖葫芦吃,还给你做饭,有什么好东西吃也会留给你,还陪你放风筝……”冬羽掰着手指数,活像个刚入行的红娘。 冬雀抬手抵开她的脑门:“谁像你一样,整日就知道吃。” “让姑娘给你定门亲事吧,姑娘眼光好!”冬羽兴致好得很,越说越上头,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拽着冬雀的手就往屋里跑。 沈栀正在为满屋的茶叶发愁,让人给大房送了些,又给苏念悠和裴丞送了些,可还是剩下不少,这会儿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抬眼瞧了瞧:“跑这么着急作甚?” “姑娘,您给——”冬羽张口就来,一下被冬雀捂住了嘴,被抢先答,“冬羽见二姑娘嫁妆多,眼馋了。” “你成亲时也会有的。”沈栀轻合了掌心,“幸亏你提醒我了,也是时候该给二姐姐备上一份添妆了。” 这么想着,沈栀往小室里走,好半天找出来一个匣子:“紫檀木妆匣,这可是个好东西,就送个给二姐姐做添妆吧。” 冬雀接了过去,只觉得这玩意儿质地轻盈:“一个梳妆匣子?” “商朝时期的老古董了,不过一个梳妆匣子确实少了点……冬雀,你去糍爻酒庄里提一坛陈年女贞酒来,傍晚时,一并送到二姐姐院里。” 女贞酒…… 冬雀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觉得她家姑娘变坏了,这么气人的事也能想得出来,又想着傍晚去时,一定得多带上几个壮丁,不然只怕会被人轰出来。 秋分已过的天,暮色总是来得很早,沈栀梳洗上榻时,好似听见了窗外的秋风作响,以及还未散去的菊花酒香。 睡意朦胧间,“啪”地一声,窗被推开了,嘈杂的一阵动静,让沈栀瞬间睁开了眼。 夜色昏沉,女子闺阁,擅闯者能是什么好人? 沈栀小心翼翼地起身,颤着手掀开纱幔,四周沉静一片,什么都没有,她从床侧摸出一把匕首,赤着脚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去。 侧室的小轩窗被推开了。 昏暗里,比夜色更黑的一团阴影坐在地上,沈栀在空气中嗅到了几分血腥气。 沈栀拿上了烛灯,准备点亮,却被人一下吹掉了。 “是我。”气息很沉。 “……”沈栀蹙了眉,试探着问,“王爷?” “……你怎么把窗关了?”江谏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 “王爷怎么……” “躲一下。” 沈栀眉心更紧了:“怎么了吗?” 江谏听她小心翼翼的语气,有些想笑:“夜探宗月堂,正好撞上那群人毁尸灭迹,大火烧到了民宅,官府的人兴许会找过来。” “王爷被发现了?” 话音一落,院门外响起了声响,守夜的下人被惊醒,边收拾行妆,边去急着步子开门。 “大理寺办案,烦请姑娘唤一下贵府小姐。” “……好,大人稍等。”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江谏的眸光很亮,接过她手里的匕首,柔声说:“先去穿鞋。” 沈栀让江谏藏进柜里,屋外便传来了叩门声。 “三姑娘睡了吗?官府的人请您出来见一面。” 屋内沉寂了一会儿,沈栀才轻声答:“就来。” 她回到榻前把鞋子穿上,又加了一件斗篷,这才往院外去。 走到院门,看见来人时,沈栀有几分意外。 傅晗看到沈栀也是一愣,月季紫的斗篷衬得沈栀肤色白皙,素雅的眉眼在未挽的青丝下平添了几分妩媚,清俊的女孩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颜色动人的女子,傅晗扫了一眼,没敢多看,抿了抿唇线:“深夜叨扰。” “傅大人多礼。”沈栀回了一礼,“不知傅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一句称呼,挤掉了傅晗心存的尴尬,他简要说明了情况:“通平大街上一处邸店失火,误伤民宅,我们怀疑是人为导致,正在全城搜捕,知情人报看到贼人往丞相府来了,不知沈姑娘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沈栀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未曾听到,我今夜歇得很早。” 傅晗自然不会怀疑沈栀,但还是要例行公事:“不知沈姑娘可否让我们进去搜查一番,可让侍女陪同。” 沈栀藏在袖中的指节微屈:“当然,傅公子轻便。” 傅晗吩咐几个小吏跟侍女进去搜查,剩余的人和沈栀立在院外,他踌躇了几步,解释道:“此次搜查已提前告知左丞大人,相府各处也有人探查,并非是怀疑沈姑娘。” 沈栀面上挂着浅笑,心里难得有几分忐忑,客气道:“傅大人也是职责所在。” 丞相府此刻灯火通明,偶有官吏往这来禀告相府各处情况,不过结果都是未发现可疑之处,傅晗微微颔首,目光却一直落在身侧面容安静的女子身上,半晌:“……我后日就要启程去常州了。” 沈栀也听闻了夔州流民的消息:“傅大人公务繁多,此去常州,还望多保重。” 她神色如常,好似与他说话的不过一个稍熟的兄长,客气疏朗,傅晗心下空空,抿唇又道:“退婚的事我有所耳闻,你可还安好?康……他们可有为难你?” -- 第95页 几个小吏从屋中出来,摇了摇头,沈栀松了一口气,弯了弯眉眼:“多谢傅公子关心,未曾有人为难过我。” “……那便好。”傅晗也瞧见了,心中兀然落了几分寂寥,“多有唐突,还望你见谅。” “傅大人如此尽职尽责是百姓之福。” 傅晗看着她目光里那点玄色,手在胸前攥着,又放下,最后只是说:“婉婉时常说起你,闲暇时,可去府上寻她作伴。” 沈栀没再说什么,福了福礼,目送他离开。 见傅晗和父亲在不远处谈上话,沈栀才快步回屋里。 刚阖上门,就瞧见江谏坐在正厅,悠闲自在地给自己找糕点吃,好似全城搜捕的人不是他一般。 沈栀眨了眨眼:“没发现吧?” 江谏指了指房梁:“你跟他聊什么呢?这么久?” “没什么。”沈栀摇头:“王爷的手没事吧?” 江谏翻了翻掌心:“流血了。” 沈栀轻吸了一口气,转身去取纱布,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江谏就吃了好几个糕点,正用右手往杯里倒茶,好似整日都没吃上东西一般,她提醒道:“茶已经凉了。” 江谏抿了一口,目光嫌弃,嘴里却说:“不碍事。” “起火是怎么回事?” “宗月堂的人发现自己露了马脚,趁夜清理证据。” “即是趁夜,不应该露出这样大的破绽才是。” “我的人暴露了,他们着急追,没处理干净,让火烧到了两侧民宅……好在发现及时,应当没有伤亡。” 沈栀解开江谏手上染血的纱布,眉心蹙了起来:“如今事情闹得这般大,想息事宁人肯定是不行了,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一定会彻查的,宗月堂还存在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本来也没想瞒着。”江谏挑眉,“闹大了才好。” 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仍存于世,指不定会造成多大的恐慌呢,这有什么好的?沈栀狐疑:“五城兵马司?” 江谏轻吹了个口哨:“你好聪明。” 沈栀脊背一凉,猝然坐直,忙道:“王爷小声点……” 江谏面上的笑意浓了几分,沈栀端庄惯了,难得有这么生动的表情,江谏特意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不束发簪花的沈栀,眉目间皆是娇媚。 平日也不知怎的,看她行止总觉得过分内敛了些,可这秋夜里,月色清辉,桂枝斑驳,疏朗淡影里她的防备全然放下,当初的战战兢兢全无,垂眉低首时的睫毛根根分明,唇红如春桃,在无边的夜色里很是勾人。 一想着方才沈栀就是这个模样和傅晗谈话的,江谏莫名的不舒快,懒洋洋地勾起她的斗篷带子:“怎么不系好?” 沈栀只看了他一眼,好似江谏做什么她都不怕:“太着急就忘了。” “着急什么?”江谏把两条带子都勾了过来,右手指节修长,左手缠着纱布,“急着见他?” 他靠得很近,沈栀却没有害怕,她微微抬头放任江谏帮她系带子,却不知这个模样,像极了池中青莲求君采撷,她语气依旧认真:“怕去的晚,惹人怀疑。” 江谏将带子系成一个结,使坏轻声:“怀疑什么?藏娇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放弃任何一个和老婆贴贴的机会v 第52章 噩梦 沈栀顿了一下,往后退步,拉起兜帽把耳朵遮住,面颊发烫,虽然害羞却寸步不让:“想藏的,可以吗?” 江谏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回去,瞳色在夜深里迷蒙,他原是见未施粉黛的沈栀看着乖巧异常,想着逗她一下,不想最后脸红的人竟成了自己,他用指尖隔开两人的距离,声音低沉:“还敢说我是风流浪子?三小姐之前的恐男去哪了?不怕了?” 沈栀静了片刻,压着胸口的心跳,很诚实地说:“不怕你。” 不是不怕,只是不怕你而已。 一瞬之间,江谏靠了上来,两人间的距离鼻息可闻,江谏垂眸看她,两人都没动,他甚至能闻到沈栀身上的清甜香气,方才还游刃有余的人,悄悄淡了呼吸。 江谏听到了,很轻的笑了一声。 沈栀自然也听见了,于是,所有的气息都害羞了起来,小心摒住。 江谏数着数,像夜间迷藏的顽童,轻声却清晰,还没到十,他倏然退开,正人君子的摊开手:“不逗你了,下次继续。” 沈栀肩线往下一沉,故作轻松:“好。” 危机解决,江谏也不好久留,两人走到侧室的小窗边,被天边月色染了一身霜,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怎么把窗关了?” 气氛太好,沈栀不想提闹别扭的事,胡诌搪塞:“嗯……天冷就关起来了。” “那就关着吧。”江谏一个轻身翻了出去,沈栀却心尖一紧,怕他又把手压伤,可对方一身轻松地站在窗下,同她道别,“下次我从正门进来。” 暮色浓倦,云雾却散了干净,只剩几颗星斗悦目。 沈栀站在榻边,手放在斗篷的带子上,几次又放下,直到依稀听见更声,才下定决心把它解开,夜里多了个好眠。 - 今日朝堂事务颇多,听了半个时辰后,广诚帝面色沉闷:“通平街巷起火,烧及民宅,来龙去脉可查清楚了?” “回禀皇上,通平街巷起火的源头乃是一家名叫万顺的邸店,这个邸店平日专供客商堆放、交易宣纸。”说话人一身四品朝服,乌帽端正,正是大理寺少卿金镧,“经大理寺探查,昨夜起火的缘由是邸店伙计烤红薯所致,他们两人烤红薯时听到有动静,以为是店里遭贼了,着急抓贼便罢火盆忘了,秋干天燥,火星溅到宣纸上,这才酿成大祸。” -- 第96页 广诚帝略显心累地按了按额角:“既是邸店伙计之失,那便该由邸店老板和伙计共同赔偿居民损失,事件如此清明,诸位爱卿有什么可吵的?” 傅晗剑眉星目,往前迈了一步:“臣以为不妥。” “傅卿有何见解啊?” “臣怀疑邸店起火,是人为所致,并非无心之施。”傅晗端着笏板,一派正气,“万顺邸店堆放的宣纸颇多,本就是禁火之地,邸店伙计行商多年,怎可能出此纰漏?就算是追贼,火盆中的星火溅上纸箱也不至于短时间内造成如此大火,下官昨夜探察时发现,整个邸店焚毁彻底,根本不像走水,臣以为此事另有隐情,望陛下彻查!” “故意纵火总得有目的吧,这场大火一没造成伤亡,二除了邸店生意外,财产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依傅大人所言,一个小小的邸店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专门毁了自家生意?依我看,就是天干物燥惹的祸,傅大人,想得太多了吧。”金镧以过来人的口吻劝说道。 金镧不喜傅晗,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傅晗初出官场不过三年,就已官至大理寺丞,明日启程南下常州,眼瞅着回来又要升官,有人上位必定就得有人下位,大理寺这么多人,首当其冲就是他金镧。 金镧五十多了,在大理寺任职十余年,眼瞅着明年就到升迁年,若是让傅晗这个毛头小子给顶掉了,那他这辈子基本升官无望,所以金镧一逮着机会,便要和傅晗呛上两句,自己不痛快,傅晗也别太舒心。 “好了,两位爱卿也不必着急,既是着火,那便该由五城兵马司去查。”广诚帝冲江谏示意,“予安,兵马司兼管城防后,还一直未有展示拳脚的机会,这次的邸店起火,究竟是失火还是纵火,就交给你去查吧。” 江谏今日也是难得上朝,这人虽然露面的次数少,可但凡这人出现在太和殿上,那便是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无他,靖安王殿下模样忒俊了,在一众年过半百,面容沧桑的文武官里,像雀鸟群里进了只孔雀。 广诚帝:“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若没有的话,寒衣节将至——” “臣有奏!”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禹晋疾步进殿,“扑通”一声跪在了大殿中央,急切道:“臣有奏!” 广诚帝眉心一蹙,面上有几分不快:“禹爱卿告假休养,不知今日是何事让爱卿如此着急?” 禹晋也知自己殿前失仪,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怅然道:“皇上!宗月堂重现大周了!” 一言既出,不只是广诚帝,满殿哗然—— 禹晋用袖子擦着满额的汗,心烦意乱:“小儿前几日在陇犀校场亡故,原以为是刀伤所致,可经由京兆府衙的仵作验尸后,发现小儿竟是死于毒杀!那毒名玉魄散,中毒之后,会使人头脑发热,全身亢奋,癔症不断,最后五脏溃烂而死!此毒师出有名,是宗月堂才能有的毒药!皇上,宗月堂又出现了!” 刑部尚书孔墨也是目睹过宗月堂残忍的老臣,他踌躇了两步,面上镇静却难掩眼底骇色:“宗月堂中一百零三人全被缉拿归案,皇上亲旨的斩立决,京中百姓一齐对着画像一一验明正身,怎可能还有活口?” “这个案子当年是雍王负责……”一官员说到这里,顿时噤了声,朝堂中陷入一寂。 雍王李进年前在益州联合东胡起兵造反,若非广诚帝御驾亲征,解决战祸,只怕边疆伤亡惨重。在那以后,李进几乎是一个禁词,虽是圣上胞弟,可谁敢轻易提这个反贼,搞不好,就会引火烧身,落得个乱党余孽的罪名。 “玉魄散确实是宗月堂不传世的毒药,可这并不能说明宗月堂还在世。”广诚帝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调慢慢,“当年围剿宗月堂声势浩大,致使宗月堂中人提前得知消息,四散逃匿,朝廷花了半年才把他们全部缉拿归案,若说在这段时间里,宗门秘法泄露给了外人,也未得而知……” 一言,殿中议论纷纷,好些朝臣都点了头,毕竟当初验明正身时,他们也是在场的,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禹晋跪在殿中,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要不是仵作同他说起玉魄散,他根本就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广诚帝目光从朝臣中一扫而过,忽然:“皓谦,你与禹卿之子是旧友,此事便由你去查吧,切记,不可任纵性情而为之。” 时近日暮,广诚帝坐在御书房中,依旧眉心紧蹙,似乎已经半日未曾放开,他本就阔眉方脸,常年身居高位使他的面容更加威严,但若仔细看的话,也不难发现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 赵振端着汤,轻声走进来:“皇上,喝口汤歇一下吧。” 广诚帝原本心烦得紧,可闻见那汤的香味,无端多了几分饿意:“御膳房端来的?” 赵振弯着眉,并不答话,只说:“汤里加了枣仁和茯苓有安神之效,皇上小心烫。” “说吧,”广诚帝吹了吹羹匙,热气蒸腾而上,半熟悉半陌生的味道勾动着他的味蕾,“谁让你送来的?” “容妃娘娘送来的,还特意嘱咐奴才,莫让皇上知道。” “这汤朕喝多少回了,能尝不出是谁做的?”广诚帝尝了一口汤,确实是容妃的手艺,“朕是不是许久没去看容妃了?” 赵振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以国事为重。” -- 第97页 广诚帝搁下尝了两口的汤,接过赵振递来的帕子拭口:“摆驾端秀宫吧。” 广诚帝到时,容妃正忙着给花修剪残枝呢,嘴里哼着小调,全然没想到皇上会来,以至于用晚膳时,脸上的笑意都未散去。 “爱妃近日消瘦了不少。”广诚帝很享受容妃的俏若春桃的笑,抬手掐了掐她的脸。 “皇上许久不来看臣妾,臣妾相思成疾,都瘦了。”容妃躺进广诚帝怀中,伸指滑过他的下颌,指尖微凉。 广诚帝大笑几声:“朕若是天天来,爱妃只怕要丰腴玉润,不能再跳那飞燕舞了。” “怎会呢?”容妃的探指摸进了皇上的衣领,眸中无边春色,她在皇上耳畔吐息,“皇上在榻上好生猛,臣妾招架不住的……” 广诚帝眸光一暗,抱起容妃就压进了榻里。 …… 夜里下了雨,连被中都染上了潮意,广诚帝拥美人在怀,窗边的雨打进梦里。 晚秋了,日光总是昏沉。卯时三刻,宫女端着水盆往里进,各个垂眸低首,大气不敢出,沉默地替宣和帝擦拭身上的血。 他进去问安时,悄悄打量了父皇的神色,双眼凹陷青灰,面色暗沉带着一层死色,他躺在榻上,连屈指都困难,腿弯下浮着黑色的血,声音也低哑得不像话,像是寒鸦,问:“太子和宿白如何了?” 他低了头:“回父皇,皇兄和萧太傅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那便好。”父皇说话只剩气声,“等太子回来,一定要彻查夔州和永州的侵地案,谁敢阻止,朕就要取他项上首级!” 他微微躬身,侧耳靠近,像是要把父皇的一字一句听进心尖。 “你盯着袁之柳,他若有什么异动,立刻拿人。” 他回了一声,惹得榻上的父皇对他伸出了手—— “元庆啊……”父皇晃了晃手指,把他招致榻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咳了起来。他快不行了,连咳嗽都像在要他的命,可他坚持说话,“你皇兄,就靠你了……” 父皇的痰血溅上了他的手背,他在那几滴猩红里,双眸热得发烫。 “皇兄……靠你——” 天边一声惊雷,广诚帝瞬间睁开了眼,冷汗浸湿了后背。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出门,今天更晚了(跪) 谢谢支持! 第53章 木香 寒冬初日,是为十月一,也即民间所说的寒衣节,巷铺冥店处纷纷卖起了冥衣靴鞋、席帽、衣段,连茶楼里的说书人,都改讲了烧纸钱的来历。 天下各处,无论士庶,出城飨坟,祭扫烧献,追思远亲。 廿八当日,沈栀起了大早,着着一身素淡的穹灰夹袄,粉黛未施,鬓边簪朵青栀,随父一同去了九阳山。 今日是沈栀的娘亲,昭琳郡主的忌日。 昭琳郡主爱花,沈汉鸿在墓侧栽了好些白木香,只可惜寒冬已至,鲜妍只停在了秋日,连最后一点花期都未得而见,只余满地枯败,徒剩沈栀手上的一捧,能算做万千枯荣里的亮色。 沈栀低眸看碑文,在心中与娘私语,她说了很多秘密,包括重生,包括帕子,包括从前,还有以后……天冷得旷远,她站在山侧,第一次觉得心境开阔。 山风打了个旋,沈栀把花放下,余光里看到了同样静默的沈汉鸿,不知是不是风太大的错觉,她第一次在沈汉鸿的面上,瞧见了勉强能算作真情的神色。 沈栀的面上,闪过片刻狐疑。 须臾,山间小道传来马蹄响以及骨碌碌的马车声,沈栀侧眸,看到了皇后的仪仗。她很快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沈汉鸿,只见皇后娘娘走近的那一刻,沈汉鸿身形陡然一晃,好似站不稳似的,随即抬手抹了一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沈栀:“……” “你们也来看昭琳了。”皇后今日也是一身素色,朱颜寡饰,只有一支红梅簪子束尽青丝,可到底是在位多年的皇后,雍容的气度和庄重的神情,让人不敢僭越。 沈栀和沈汉鸿一同行了礼,沈汉鸿哑声道:“昭琳素来爱花,秋日里多败色,她会不高兴的。” 皇后略一颔首,走到墓前,亲手放了一捧秋菊,温声言:“昭琳走了也有十一年了,墓前的木香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换了好多颜色,倒是你,十一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地来看她……” 沈栀听到两人话从前,心领神会地退到阶下。 “我喜欢她嘛……”沈汉鸿自嘲一笑,“但我也知昭琳大抵看不上我,若是当年昭琳没与萧太傅退婚,谁能想到,竟然是我把昭琳娶进了家门……” “也不知她看上你什么了,为了你还同本宫大吵一架,以致十几年都未曾与本宫说过一句真话。”这事若放在十三年前,皇后绝无可能说出这句伤叹,可如今物是人非,纠结那些弯弯绕绕作甚? 沈汉鸿待昭琳很好她是知道的,目光往外一转,落在沈栀清婉的面容上,他待沈栀也很好。 沈汉鸿一声噫嘘,忽然说起:“皇后娘娘不是一直想要个答案吗?” 似乎是没想到,皇后的心口蓦然一跳,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了紧。 “娘娘当初因为昭琳与我的婚事,迁怒昭琳,姐妹二人就此离心,昭琳病逝后,娘娘苦苦追问我多年,却一直没得到一个答案……” -- 第98页 可能是在昭琳墓前吧,沈汉鸿难得失礼,竟用侧身对她,面色是难得一见的落寞,他道:“是我心畏了……昭琳和萧太傅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最后却走到退婚的地步,下嫁了一个平平无奇之我……当时京城人都说沈三是走了狗屎运,才抱得美人归。” “……”他的声音太落寞,以至于皇后都有些心生不忍。 “娘娘不必忧心,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沈汉鸿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但昭琳同我说,她之所以愿意嫁给我,是萧太傅替她选的。太傅与我同窗,他与昭琳说相信我的为人,这才让昭琳嫁给我……” “娘娘,不是什么走狗屎运,是萧太傅,是萧太傅把昭琳让给我的……”沈汉鸿的长发被风扬了起来,他在山野旷远里落拓失意。 他笑得像风中的一片残叶,这个支撑着大周半个朝堂的男子,因一个女子,在这一瞬间孤苦无依。 皇后心中微动,十一年来,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男人。 沈汉鸿失意轻声:“当初太傅身陨,我特意派人去凌霄崖寻过他的……踪迹,可最后也徒劳无获……” 一句话,是两个人的落寞,皇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跟着沉沉落在了碑上。 沈栀站在阶下,难得走神,对于爹娘情感,她知之甚少,只听闻当初的诗礼钟家有两个女儿,一个温婉,一个大气。 温婉的那个,喜欢大周最富才名的俊逸公子萧宿白,两人在诗会相识,一眼定下了终生;大气的那个,心气颇高,扬言要嫁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剑锋直指东宫太子殿下。 两个女子都是倾国颜色,却也是同样的情路坎坷,萧宿白被迫迎娶表妹,太子别有心上之人。 可故事的最后,并不是四个人的相忘于江湖,萧宿白与太子同赴夔州调查侵地案,回京途中,遇歹人袭击,二人双双坠崖,尸骨无存…… 沈栀抬眸,目之所及是早已凋敝的白木香。 白木香淡雅,像娘亲身上时常系着的香囊的味道—— 忽然,一抹丽色闯进了她的目光中,只见皇后车驾上下来了一位白衣女子,她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走下,日光随着长风落在她身上,像是昙花一现时浮现的月华,落在她冰肌玉骨的朱颜上时,惊心动魄得不真实,她鸦羽般的睫毛微垂,却难掩眸中灵动,仿佛她一出现,世间山花烂漫失尽颜色。 沈栀抬眼看了那人好一会儿,总觉得在哪见过。 女子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回首过来,冲她弯眉一笑。 就在这时,皇后突然道:“须蓉,沈栀,你们过来。” 沈栀目光一顿,再次看了过去,那人竟是申国公的义女,传闻一直在宫中替皇后养花的青州舞技,须蓉! 她敛下神色,和须蓉一同往里去,还未来得及说话,她这位姨母却温声道:“你们一起给昭琳磕个头吧。” 沈栀的长睫微颤,却未敢多言,和须蓉一同跪下,给娘亲磕了个头。 - 马车驶进城中,沈汉鸿就和沈栀分道而行了,沈栀看着沈汉鸿的背影,竟是难得的有几分看不透,九阳山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落寞好似随风而落,散在了山野间,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抓住,沈栀有时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做戏,还是真的对娘亲有感情。 车马行至城中,就见一辆又一辆的马车拉着厚重的货物往城外去。 “这是哪家商队?”冬羽掀开了车帘。 “不是商队,是长宁伯府雇的马车。”马夫又一次干起了说书人的活儿,“这不是寒衣节快到了嘛,长宁伯在给戍边战士送寒衣呢。” 冬羽道:“寒衣节就在这两日了,此刻才从京中出发,怕是赶不到边地吧。” 马夫笑了起来:“赶不赶得上日子不打紧,重要的是心意,长宁伯不远万里给益州送寒衣,这是什么名声?不忘本啊!” 冬羽恍然:“倒也是,寒衣节自来有给戍边将士、服徭役的亲人送寒衣的习俗,长宁伯从益州来,虽然升了官进了爵,但不忘乡里这份心倒是挺难得的。” 沈栀松开撩起车帘的手,浅笑着也没搭话。 除了沈栀,京中留心到长宁伯府送寒衣举动的人不少,临仙阁上正坐着两位。 “今日天寒,芙蕖让厨房炖了山药排骨,趁热喝,暖暖身子。”谢殷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骨汤的热气蒸腾着模糊了他的目光,“康平远反应倒是快,眼愁着申皓谦要被重用,转头立马打起边地的主意来。” “寒衣节本就有送寒衣的传统,这不稀奇,但他们长宁伯府做起来,却与旁人大不相同。”江谏挖了一口山药,“康献忠被贬益州数十年,再次回京于他来说就是脱离苦海。” 江谏垂眸,看楼下车马络绎不绝:“朝中哪位官员提起被贬北蛮数十载不怵?偏偏康献忠不怵,进京当官了,还不忘往贬地送寒衣,这份心境是旁人不能有的……苟富贵勿相忘的名声啊,长宁伯可是想抱着它过年呢。” “想挣这名声可不容易,他那个儿子倒是反应极快,见皇上有意敲打他,立马做了这么一出。不忘本?也不知道他是在对益州被坑杀的数千军士说,还是在对皇上说。”谢殷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对手很失望,“可康平远怕是不知,他成在反应快,可败也在这个快字上。” -- 第99页 江谏笑而不语。 谢殷起身盛汤,恍惚了一声,蓦地放下汤匙:“说起来这事还多亏了沈三小姐,若不是她,这事难成,你说要怎么谢人家?” 江谏微微勾了唇角,随意道:“谢什么?一家人。” 谢殷:“?” 不过片刻,谢殷便转过弯来,这沈三小姐是皇后的侄女,这么算的话,确实勉强算得上是一家人,谢殷难得跟上江谏的思路,对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汤匙:“你说得也对。” 江谏捏筷子的手一顿,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俩没聊在一个点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爹爹是真的好演技。 第54章 寒衣 十月初一当日,广诚帝在太和殿前给文武百官赐发棉衣,京中将校禁卫以上,并赐锦袍,连御守边防的大帅、都漕等亦没落下,就这么的,严冬来了①。 丞相府中,沈栀着着一件蓝昙花纹金色绵裙,外加白兔绒短袄,鬓边一朵浅蓝纱花,站在院落檐下,娴静而淡雅。 今日是家宴,张管家特意把大房和二房请到了正厅来。 沈静瑶甫一进来,沈栀就感觉到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但沈静瑶只看了沈栀一会儿,就被万氏挡住了。大伯母瞧见沈栀,彷佛见着亲生女儿似的,亲昵地抚着她的手落座。 “前几日三姑娘送的茶叶,大伯母可太喜欢了,品质这么好的西湖龙井,大伯母还是第一次喝,真是跟着三姑娘沾光了。” 沈栀客气地笑:“大伯母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好些,晚些时候,让人给大伯母送些过去。” “那怎么好意思呢!”万氏笑得合不拢嘴。 就坐在万氏身后的刘氏额角突突地跳,她也不是馋沈栀的龙井,就是感觉这俩人在故意膈应他们二房,若她手中还握着中馈之权,或许还能指责两句,但如今她什么都没有,还得罪过沈汉鸿,她哪里还敢随意开口说话,只能黑着脸坐在一旁,看她们谈笑宴宴。 过了两刻钟,沈汉鸿匆匆到场,连朝服都未换,便落座席间叫人上菜——与前几日的落寞愁思不同,今日的沈汉鸿,简直可以用神清气爽形容。 今日朝中赐发棉衣,沈计财也去领了,但却比沈汉鸿早回来了一个时辰,就这一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事,竟叫沈汉鸿这么高兴?沈栀低头抿了一口茶,敛下神思。 就在这时,沈汉鸿盛了一碗萝卜汤,搁在了沈栀面前,一句话未说,转头就和沈计财话起家常来:“静瑶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沈计财搓着手,有点忐忑,自打上次出事后,他这个三弟就没理过他,他还想着等家宴结束了,给三弟道个歉呢,不想沈汉鸿自己来搭话了! 他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大婚的细节已经同长宁伯夫人商量好了,嫁衣寻的是城中最好的裁缝铺,嫁妆、嫁妆还在添,不过不会超出规制的……” 沈汉鸿微微颔首:“那便好,有什么难处就和三弟说,到底是一家人……” 沈计财泪眼盈盈,连声说好。 和二房谈了几句婚事,沈汉鸿又问起大哥沈伯定的身子,天寒了,腿会不会疼,大嫂掌家辛不辛苦,两个哥儿的书读得如何,云云…… 沈栀漠视着饭桌上突如其来的亲情,垂眸看着面前白瓷碗,她把萝卜汤搁在手边,手背刚好可以感觉到汤的温度,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在一句一言里,渐渐变凉。 她是不吃萝卜的。 家宴过后,沈栀回了采薇院,没等多久,冬雀就回来了,她提裙进屋:“姑娘,今日宫中没出什么事,只有皇上赐衣后,留咱们老爷手谈了一局。” 沈栀剪断绣线,沈汉鸿棋艺不错,从前广诚帝就时常找他对弈,可沈汉鸿今日上朝前后,明显情绪变化很大,所以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昨日沈汉鸿同她一道去九阳山,中途与皇后娘娘话从前,两人皆是伤感,回城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昨夜里瞧见他,神色也没有什么反常…… “想什么呢?” 一道清朗声音忽然响起,吓了沈栀一跳。她抬头,看见了倚在门边的江谏,这人还真从正门进来了! 沈栀往外看了一眼:“没人发现吗?” “你的侍女都走许久了,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想什么。”沈栀边摇头边松了一口气,“对了,皇上让兵马司负责调查纵火案,这事可在王爷的意料之中?王爷要怎么查?” “宣德八年,孔墨向广诚帝禀奏兵马司失职渎职严重,请饬整顿,折子递上去不久,兵马司就罢了一批军将,大哥离京后,京城的兵权落在了仪鸾司手里,原来的兵马司也渐渐变成了如今主管巡捕盗贼、清理官沟及囚犯、火禁之事的城防所。”江谏倏然一笑,“失火之事,本就在兵马司的职权范围之内,领到这份差值并不奇怪……不过本王可是个游手纨绔,哪能查案啊?” 沈栀敏锐地听到江谏对邸店起火一事的形容是失火而不是纵火,这说明,江谏心中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了答案,她试探着问:“王爷的意思是,宗月堂的事不查了?” “查自然是要查的,但不能由我来查。” 沈栀抬眼看他,心里隐隐察觉到为什么江谏会是个酒色纨绔了,不是他想,而是他必须如此。江彧已经手握兵权,若是弟弟在京中也锋芒强盛,恐怕不仅仅只是引来猜忌这般简单—— -- 第100页 即使江谏的花名在外,对朝堂之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广诚帝依旧不信他,这个案子交由江谏来查,一来是打算敷衍了事,二则是为了试探。 沈栀看着江谏的目光难得有些复杂,她忽然理解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为何会在雨中长醉,吟诵那些豪迈诗句,他心中也有山河。 她悄了声音:“王爷想说让申公子去查?” “皇上让申皓谦去查玉魄散,却不知申皓谦中过石佛散,甚至还同禹尚兴吃过酒,知道黑月刺青与宗月堂的事。”江谏走过来,在另一侧坐下,“这个案子申皓谦一定会往宗月堂的方向查,至于纵火还是失火,到那时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说你打算做做样子,让申公子来把这事捅出来?” 江谏勾唇笑了笑:“皇上这么信任本王,本王怎能辜负他的信任?” 不知为何,沈栀听着他这话,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了,有人托我谢谢你。” 沈栀侧了头,疑惑:“谢什么?” “退婚啊。” “……” “三小姐退了婚,长宁伯府因此沉寂,如今都走到了送棉衣这步,基本算是穷途末路了。” 沈栀心领神会:“王爷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江谏一脸无辜,“康平远操之过急,必有纰漏,不用我做什么,他这步棋都走不长远。” 沈栀认真思索起来:“此去益州路途遥远,王爷想在路上对车队做手脚,只怕不容易,还极容易留下破绽。” “为什么是车队呢?”江谏好奇了,“你对我做这样的事,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沈栀张了张口,半晌才道:“……不奇怪,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算过得太好了。” 江谏还是第一次从沈栀的嘴里听到这般狠戾的话,他隐隐能感觉出这与沈栀的那个秘密有关,便没继续深究,自顾自地换了话题:“听说沈左丞因夔州流民一事,被上了很多折子啊,左丞大人就没想着破局吗?” 电光火石之间,沈栀有一瞬的恍然:“……我想,他已经破局了。” 难怪昨日去看娘亲时,沈汉鸿特意在府门外等她,还弄了这么一出诉心肠! 夔州流民之事,虽不是沈汉鸿造成的,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前有康沈两家退婚,后有□□,皇上心中定然不快,为了破局,沈汉鸿把心思打到了皇后身上! 广诚帝从小便爱慕钟家的大小姐,只可惜钟家大小姐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兄长,后来先太子不幸遇难坠崖,广诚帝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世人皆知,皇上疼爱皇后非常。 皇上娶了钟家大小姐后,一登基便将其册封为皇后,纵使钟家只有两个女儿,皇上也从未有过易后念头,甚至在皇后怀有身孕时就下了口谕,说若是皇子,便册封为太子。 这般想来,过去廿八上九阳山,并未与皇后娘娘见过面,最多是匆匆打个照面便离开了,昨日那般巧合,想来沈汉鸿是故意在等皇后来,或者买通了内宦,让皇后娘娘来…… 沈栀回忆起两人昨日的对话,沈汉鸿说他心畏了,畏的是什么?昭琳郡主嫁给他的原因,皇后问了十一年,终于在昨日得到答案。如此看来,这个秘密在两人心中的位置可见一斑。 夔州流民□□的背后,应当比沈栀所想的更加严重,以至沈汉鸿失尽帝心,甚至要出卖自己的夫人,来换取一个皇后替他说话的机会。 如此看来,卖妻女这事确实效果斐然,从沈汉鸿今日进门时的红光满面,便知这招好用,沈汉鸿甚至还替她盛了一碗汤…… 沈栀卷了卷发稍,她爹这招还真是屡试不爽。 “没什么想要的吗?” 沈栀稍稍侧了头,很认真地思考:“没什么想要的。” “我倒是有想要的。”江谏支着下颌,神情懒散,可那双桃花眼却忽然亮了起来,“今日可是寒衣节,按大周风俗要给家人送寒衣的,本王亲自上门,不知……值不值得三小姐一件寒衣?” 家人…… 沈栀睫毛颤了一下。 寒衣节的风俗,是给家人送寒衣啊…… 她送小到大,还未曾给人送过寒衣。 “送我一下。”江谏拉了拉她的衣角,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拿东西跟你换。” 沈栀很快地眨了下眼:“……什么东西?” 江谏拿出一个木匣子,拉开,递到沈栀面前:“看看。” “簪子?”沈栀接过,入目便是一支白栀簪,通体白莹,毫无杂质,两朵白栀靠在一起,雕刻栩栩如生,在日曜下,闪着清皎如月的光亮,只消一眼,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江谏看她落在玉簪上的目光,就知她是喜欢:“上次说了送你些别的。” 沈栀握着匣子,心中微动,作为沈家三小姐,她收到过的礼物不计其数,但作为沈栀,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只属于她自己,来自……眼前的这个人。 “谢谢。”她轻声说,“我很喜欢……那个寒衣……我要晚些时候,才能送,我自己做……” “好啊,我等着了。”江谏听她声音里的柔意,心软得不像话,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在收到礼物时温柔成这样…… 这般想着,江谏忍不住按了按她的头,却只是一瞬,立马松开了,快到沈栀都来不及反应,只能扑闪着眼睛看他。 -- 第101页 江谏撇开目光,又重新看了回去:“对了,明日皇上在社坛祭天,满朝文武都会到场,沈左丞既然破了局,想必会把你带上。” “好。” 他起身,顺手从篮子里拿走一个绒球,温声道:“明日小心些,有什么事让冬羽寻我。” 沈栀将人送出门,一回头,看到了藏在门后,两个笑得龇牙咧嘴的小丫鬟。 “你们笑什么?”沈栀有些羞赧。 “姑娘,靖安王长得好俊啊!” “姑娘竟要给王爷做寒衣……” “还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上回在茶行,奴婢便觉得不对,原来姑娘的意中人,竟是靖安王殿下!” 沈栀被这两个丫头一来一回说得心里发毛,佯怒:“你们还要不要吃豆羹了?” 小丫鬟见好就收,齐齐道:“要!” 傍晚时,沈栀坐在暖阁裁衣,就听冬羽领着苏嬷嬷进来了,果不奇然是明日社坛祭祀之事。沈栀应下,让冬羽给苏嬷嬷拿了碗豆羹,才把人送出去。 苏嬷嬷离开时,沈栀猝然抬头,看了眼这人的背影,其实这个苏嬷嬷跟在沈汉鸿身边十二年了,在京中做杂事的嬷嬷中算得上长相清丽,沈栀从前没太注意她,如今看来,这个苏嬷嬷连走路都款款有仪,半点不像寻常人家里,嬷嬷该有的样子…… - 翌日辰时,宫中的仪仗便启程往城外去。 出城的这一路能看到不少穿着新袄、握着纸钱的孩童站在街巷两侧,扑闪着眼睛,看浩荡车马。 就在沈栀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从窗外跑了进来,一晃眼,轻巧地落在她怀里,惹得她膝上一沉,定睛一看,竟是通体雪白的生姜! 沈栀瞬间掀开帘子,只见浩荡的仪仗中央,江谏独坐马上,背影挺拔,长身玉立。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吕希哲《岁时杂记》 第55章 流民 寒衣节的社坛,专司祭祀土地之神,坛台设在了京城南郊的苍丘。 太圆的社坛之上,置着一张长型天公桌,上面按规制摆放着各类牺牲和祭器。 广诚帝与群臣拾步而上,周围的景色渐渐从浓墨青松变成白茫瀚远,威严的帝王身着云山龙纹暗金衮服,头戴十二旒冕,手持镇圭,携群臣省视星辰日月。 鼓乐奏鸣,天帝享祭,宰杀牺牲,四献酒醴。 云门舞后,皇帝向天地汇报功绩,嘉奖农耕,并颁新息。 沈栀作为女眷,站在了队伍的末侧,随宫中妃嫔共观祭祀大礼。 沈汉鸿既然带沈栀来了,自然不是让她闲观礼的,出发前,他特意命人交给沈栀一个装着黑芝赤豆糯米粥的食盒,说是让她送到了皇后那里。 寒衣节熬热羹,通常用的是赤豆糯米,但昭琳郡主不一样,昭琳郡主喜欢在糯米粥里放芝麻,因为这样闻起来香。 沈栀看着食盒里的热羹轻轻挑眉,皇后倒是去见了,只不过矢口未提这是沈汉鸿让送的,只道:“寒衣节到了,请姨母喝一碗热羹。” 皇后看到食盒里的热羹,果然愣了一下,但什么都未说,只是微微点了头。 沈栀目光微侧,看到了站在皇后身侧的须蓉,心中对这女子有了新的判断,须蓉在皇后心中的地位定然不一般,连祭天大典都能来……沈栀细细打量她的侧颜,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是在哪里见过的,社坛就结束了。 广诚帝走下苍丘,在山脚遇到一群村民等候,想来是官府的人安排的。皇上见着人,自然带着诸位大臣上前慰问,说说秋收,说说收益,之后还亲自向他们宣布了新的作息,众人面上皆是一派和乐。 不想,过了没一会儿,远处便有喧闹传来。广诚帝不悦地扫了一眼,嘴角微平。 能伴圣驾左右的臣子个个都是人精,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绝,沈汉鸿动了动手指,叫人去看情况,其他人也都有相似的动作,倒是张则正,忽然抬头往那处看了一眼,随后示意圣上:自己过去看看。 不远处的小林子里,几个官兵把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农拦了下来。十一月的天里,京中寒风刺骨,郊外更是朔风猎猎,可这位老农身上只穿着一件麻衣,脚上草鞋露出满是冻疮与污秽的脚趾,踩着一堆草芥上,显得肿胀而模糊。 张则正刚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就见几个官兵拔刀直指老农,打算厉声喝退此人,不料这老农竟丝毫不惧官威,一直高声嚷着——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你们放我过去!” “皇上!求皇上给贱民做主!救救我的孙儿吧!” “你们这些贪官污吏,仗势欺人,老夫若有一日出了头,定叫你们祖孙十八代好看!” “放开我!放开!” …… 张则正快步上前,让人把刀收起来,温声道:“老人家,您有什么苦楚可以同我说。” “你谁啊?”老农扫了一眼面前这个身材厚实,面容宽胖的老者。 张则正露出慈祥的面容:“我是中书右丞,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来替你想办法。” “我呸!”老农偏头啐了一口,“之前就是那什么沈左丞害得我们良田尽毁,你们这些丞相没一个好东西,看着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当面一套背地一套,我们已经搬出夔州了,你还要我们怎样!” -- 第102页 “老人家,你听我解释。”张则正抬起手,竖在胸前,是一个安抚的动作,“常州水患淹了大半个城,那是几十万条人命,沈左丞命人重修水坝,他也没想到水流改道会往祁安山泄洪……” “没想到?!一句没想到就完了?常州的命是命,我们祁安山数十条村民的命就不命吗?”老农说着,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当初官府让我们搬出夔州,拓荒而居,我们搬了,纵使官府给的银两少,但好歹有个去处,可荒山哪有什么地好垦?” 老农往前走了两步,似要抓住他的衣角,却被两个黑着脸的官兵挡住了。 他只能吼道:“两年!我们整整花了两年!才拾掇出一块不错的地,可我的孙子孙女都饿死了,山上有狼啊,埋在坑里的娃,都被叼走了!你们热热闹闹过寒衣,我们呢?我们连个尸体都找不到……我们上哪说理?” 老农越说越悲怆,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他跪在了张则正面前,眼底却不是求他开恩,而是露骨的绝望。 张则正哑然,从前他在朝堂上的那些巧舌如簧,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竟是那么的无力……他挥开官兵,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最终只是站着。 “去夔州?”老农薄凉地笑了一下,眼底的红血丝令人心惊,“夔州知府说,我们这些贱民的户籍已经不在夔州了,官府不管……去常州?常州更不认,还能去哪?永州?益州?青州?我们好端端一个村子,如今只剩三四十人,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眼瞅着日子要变好了!” “可是呢?洪水一来,庄稼全没了!”老农大怮,字字泣血,却惹得周遭的人蹙眉。 张则正徒劳地劝道:“老人家莫急,皇上已经派人去常州重理黄册,你们很快就会被接进城里,你们很快就能安家了……” “我原来是有家的……”老农冷笑一声,攥住了张则正的衣角,“可全因你们这些狗屁官员和地方豪绅勾结,我们才没家的,你们的锦衣玉食从哪来的?不就是从我们这些贱民身上生吞活剥来的吗?” “看看你!肥头大耳的丞相!再看看我,一身皮包骨的贱民!相信官府的都该死,我也快死了!都是因为你们!你们!” 说着,老农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镰刀,径直往张则正身上砍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那些官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张则正的手臂上就已挨了一刀! 他还欲再砍,下一瞬,就被一个锦袍公子踹翻在地:“把他给我抓起来!” 官兵们一拥而上,瞬间就制服老农,把他的脸踩进泥里。 张则正年事已高,根本经受不住这种惊吓,镰刀砍上手臂的时候,他便生生倒了下来,方才一脚踹翻老农的张昊,连忙把张则正扶住,眼里满是惊慌:“叫大夫!快叫大夫……” - 傍晚,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廊前宿了一潭又一潭的水洼,雨帘从瓦檐向下,模糊了雨声沙沙。 江谏放下油纸伞,从外面走进来:“怎么过来了?” “你昨日同我说的危险,就是那个老农吗?”沈栀还没回府,就往靖安王府来了。今日出事时,她就想到了昨日江谏走时,留给她的那句话。 江谏示意下人上茶,用热帕子擦了手上的水:“那个老农是从夔州来的,洪水来时,他孙子正在河边玩泥巴,他在屋里做饭,等他想起这个孙子,人已经没了……” 沈栀紧抿唇线,觉得有些难受。 江谏走过来坐下:“老农受了不小刺激,整日浑浑噩噩的,精神也不好,一路上京就是为了找沈汉鸿要个说法。” 沈栀对她这个爹的态度可有可无的很,只是忧心地问:“张丞如何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一转头,是空青带着张昊进来了。 张昊同上次打马球时一样,模样清秀得很,一进门就和江谏问安:“参见王爷。”行完礼,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栀身上,刚想问这位怎么称呼—— 江谏忽然开了口:“这位是江小姐。” 沈栀:“?” 张昊老实巴交的:“江小姐万安。” 沈栀:“……” 她在这里,确实不大好教外人知道,但是, “为什么是江小姐?”沈栀悄声问。 江谏也悄声:“因为不想让人叫你三小姐,但也不好让人叫你江夫人。” 沈栀耳尖都热了,瞪了他一眼。 张昊坐了下来,很礼貌:“江小姐是王爷的表妹吗?” 沈栀不想答,踢了踢江谏的鞋尖。 江谏含着笑:“她是我姑奶奶。” “啊——”张昊彻底愣住了。 沈栀扯了扯嘴角,又踩了江谏一脚:“王爷说笑呢。” “哦……”张昊语气平平,甚至还有些遗憾,“原来是说笑……” 沈栀:“……” 江谏强忍着不笑:“你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原想着让人给王爷传个口信,但祖父命我务必亲自来一趟。” 张则正为人谨慎,江谏还是很清楚的:“张丞可还安好?” “祖父万事安好…… 就是这几日不便出门了。” “张丞早想在家休养了,这份差值可把他乐坏了吧。”江谏说着话,安抚着给沈栀递了一杯热茶。 -- 第103页 张昊浅笑着:“祖父偷偷命我备了好些点心,说是要在屋里偷着吃,平日素儿管得严,都把祖父馋坏了,就等着这次受了伤,要多吃点。” 两人讲到这,沈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就是这一出老农寻仇戏,全是自导自演,张丞故意挨那一下。 江谏不自觉严肃了起来:“张丞轻松了,张昊兄的担子可就大了。” 张昊自然是清楚靖安王和祖父把他放在这个位子上的用意,但他倒是轻快:“我知道,从王爷这出去,我便直接进宫。” “不必担心。”江谏“嗯”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你跪请皇上做主便是。” 张昊拿起油纸伞,喝茶的模样竟有几分易水送别的豪迈。 江谏和沈栀目送他离去。 “张丞在太学中的地位不一般,他清清白白的科举出身,虽不能算是寒门,但却是唯一一个不靠世家背景,坐上宰相之位的人,太学子弟中不少人以张丞为楷模。如今张丞因夔州流民一事受伤,太学生如何不恼?怪流民是小,怨政策不当才是真。”江谏的目光递到雨里,“他们最会上纲上线了。” - 当晚,太学学生纷纷请愿,恳求皇上彻查侵地案,管制流民,并跪请抑制土地兼并。 而御书房外,张昊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怎么劝都不起。最后是皇后命人给他打了把伞,自己往御书房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江谏很喜欢叫小栀三小姐~ 不过,为什么叫江夫人?不应该是王妃咩? 第56章 大雨 相较于殿外的冬雨寒凉,御书房内倒是要暖上许多,牖上挂着厚重的窗帘,火炉上烧着炭火。一片烛灯昏黄中,广诚帝剑眉紧蹙,目光沉沉落在面前那座绣球鎏金铜熏香炉上。 皇后掀帘进来时,带着一阵凉风,搅动了殿内帘下的流苏,她的声音轻缓,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皇上在为何事烦忧?” 广诚帝没料到她会过来:“阿颜怎么来了?” 皇后按好围帘,慢步走过:“张家那小孩已经在外头跪了一个时辰了,今日大雨,若是再跪下去,怕是要熬不住的……” “是朕逼他跪的吗?”广诚帝见阿颜帮他说话,不悦地蹙眉。 “皇上宅心仁厚,怎会让一个小辈跪在雨里。”皇后顺着他的话说。 广诚帝蹙眉微松,责怪自己对阿颜发什么脾气,缓声道:“张则正那孙子跑来请朕一定要严惩夔州流民,还说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全抓起来,以绝后患……他这毛头小子懂什么?!” 如今常州正在重理黄册,眼看着流民就要进城,若是这当口,广诚帝为了张则正一人滥杀流民,只怕天下百姓都要惶惶不安。 况且夔州、永州和常州地界的流民已经聚敛成了山匪,只怕朝廷这边一动,地方就要□□。如此看来,那老农很可能是山匪起义的一个借口,若是杀了他,天下局势就要乱了。 广诚帝厉声道:“如今太学生也闹得厉害,从刚开始嚷着要惩治流民,到目下已经嚷着要破除土地兼并、铲除地主了,他张昊不跪,改日跪的就不知是谁了!” 这话一出,御书房内的宫女太监齐齐跪了下来,殿中沉寂一片,大家心中不约而同一个“咯噔”,张公子要完…… 皇后走到广诚帝身后,替他揉着额角,指尖还带着夜雨的寒凉,语气却愈发温柔:“张昊也是关心则乱,右丞大人是他祖父,如今已过了花甲年纪,平白挨上一刀,如何不凶险?他跪请皇上替祖父做主,这是仁孝啊。” 皇后敛下眸光,语气慢了几分:“若是琬琰还在,她的父皇平白受此伤痛,琬琰只怕会比张昊还要着急,莫说跪在雨里,就是虎头牢她也闯得。” “……琬琰那个性子啊。”皇上胸中微动,捏了捏皇后的手腕,“怎么一到冬日,手就这么凉?” “老毛病了。” 皇上叹了口气:“琬琰是朕与你的第一个孩子,朕当初抱她在怀时有多欣喜,她失踪时,朕就有多难过,若是琬琰还在,说不定,已经和张昊一般大了……” 御书房内静了起来,淅淅沥沥的声音里,似乎能听到外头雨打纸伞的清脆,皇后的眼角渐渐湿润了:“当年太子和萧太傅坠崖,太子妃不愿信此噩耗,带着五岁的孩子前去凌霄崖寻人,谁都没想到琬琰会跟上马车……” 皇上不忍再听,把皇后的手握进手心:“别想了,别想了。” “臣妾有时就想,若太子当初没有遇险,长嫂就不会去寻他,这样琬琰也不会偷溜上马车……”皇后哑然,“都怨我没看好她,我哪里配做一个母亲……” 皇上把他的阿颜拥进怀里,温声在她耳边劝:“不是你的错,不是阿颜的错……” 火炉中的炭火烧得红亮,温热的气息卷进屋里。 忽然,外头宫女清亮的一声:“张公子你没事吧——” 皇上自然也听到了,吩咐赵振:“把他给朕送回去,告诉张昊,这几日就在家好好照顾祖父,无事别出来乱晃。” 赵振俯首“喏”了一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皇后靠在广诚帝肩上,语气轻柔:“皇上,如今流民四起,聚山成匪,祸害百姓,只是单单重理黄册,编民入籍,怕是杯水车薪,常州接济了夔州流民,难保不会有更多流民往常州去,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 第104页 广诚帝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难得有几分沉。 - 太学生闹了一夜,最后被康平远带着仪鸾司的人给镇压了,皇上虽对太学生的哄闹不满,但最后却也没重罚,只是缩衣减食,以儆效尤。 那些太学生得了便宜还卖乖,见皇上想轻轻揭过,第二日被放出来时,还要闹,可还没把人组织起来,兜头被一道圣旨给震住了—— 左丞府内,沈嵩华正握着书册和沈骏祺对答,两人聊起前几日颁布的圣旨,皆是胸中有丘壑,侃侃而谈。 “圣上整顿地方土地兼并,乃是大周开国以来的一大壮举。” “不止如此,皇上还广开言路,采纳群言,凡是对土地兼并一事有见解者,皆可进谏。”沈骏祺大冷天的拿把羽扇也不嫌冻手,“不知大哥近来可有什么策论?” “近来要事颇多,一直未能静下心来写文章,只是浅读了几本先贤论著罢了。”沈嵩华垂头,做出一副惭愧的模样。 “小弟不才,恰好对土地兼并一事有些心得体会,昨日写埋头作文,竟是到三更未睡……只可惜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若能像大哥一样,把时间多花在读书上,想来我也能精进些。”沈骏祺稚嫩的面上,带着些许的遗憾。 沈嵩华强忍着想看沈骏祺文章的心思,轻飘飘地问:“你还写文章了?” “是啊。”沈骏祺就笑,“狗屁不通的文章,还想着待会儿请谢殷先生指点指点呢。” “你请到了谢殷?!”沈嵩华这就忍不住了,“谢殷自从去了太子宫中,就鲜少来太学了,我已经快两月未见到他了,你说他今日要来府里看你的文章?” 沈骏祺一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样子,摊手:“娘亲前几日在酒楼碰到谢殷先生了,我娘同谢殷先生说想请他帮忙看文章,谢殷先生一听是我,直接答应要来。” “当真?!”沈嵩华面上不信,但心里已经开始忍不住嫉妒了。 沈骏祺就笑:“这有什么可撒谎的,若是大哥不信,待会儿可以到我们秋荷院来,同我一道去见见谢先生。” 沈嵩华在沈骏祺面前,向来自视高他一等,可今日若是去了,便是承认自己低他一头,沈嵩华陷入了纠结。 可是那人是谢殷诶! 模样好,才学好,太子少师的谢殷! 沈嵩华咬咬牙,跟着沈骏祺去了秋荷院。 到秋荷院时,刘氏正在门口等人,见着沈嵩华也跟来,神色有点不快,但现下她顾不上那么多,拉过祺哥儿的手:“谢殷先生已经到了,待会儿你可要好好表现。” “娘亲你就放心吧。”沈骏祺抖了抖衣袍,叫沈嵩华跟着他进去。 两人一入内室,就看到了站在书架跟前,一身白玉锦袍的谢殷,他的身侧是一个圆窗柩,恰好照应着外头的翠竹,越发显得他列松如翠,积石如玉,郎艳独绝。 沈氏兄弟二人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见谢殷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下来,问了他们几个问题。 两人紧张对答,也不知答没答对,谢殷就叫他们坐下了。 沈嵩华松了一口气,自觉答得圆满,倒是沈骏祺从袖中抽出了昨夜写的文章,递到谢殷面前:“谢先生!这是学生昨日写的一则关于侵地改革的策论,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谢殷接过,略略扫了几眼,就概括了大义,他笑:“重新分配土地?若是让你把家中一半家产分给旁人,你可愿?” “……” 沈骏祺瞬间没了话,他娘可没少在他面前念叨着要怎么瓜分沈家家产,况且他外祖又是商贾,平白无故分一半产业予旁人,只怕外祖要打断他的腿…… “如今皇上打算整治侵地,天下云集响应,可你们要清楚这些云指的是谁,云之外的人又是谁,如此才能提出有效的解决之法,若是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没弄懂,也不用着急写成策论。”谢殷点到为止,温声道,“再想想吧。” 刘氏在窗外听着谢殷给祺哥儿讲的这番话,心里微沉,昨夜她给祺哥儿送夜宵时,祺哥儿那神采飞扬的模样,还信誓旦旦地说谢先生肯定会表扬他的文章,可现下看,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刘氏心中有几分气馁,可转念一想,这谢先生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讲经论典针砭时弊,有他在,祺哥儿考上状元还不是指日可待! 她兴冲冲地回了厢房,掰手指数嫁妆,可数着数着又觉得肉疼,请谢殷来一次可真不便宜,又是去临仙阁吃饭,又是送孤本、瓷器,这谢殷怕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这么难伺候,若非她还个娘家撑腰包,根本熬不起。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谢殷坐在书房百无聊赖,心里想不明白自己怎会答应浪费时间来教两个小孩读书。好不容易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江谏忽悠了,可江谏人呢? 江谏人在采薇院。 自从上回从正门进来后,江谏似乎喜欢上了走门的感觉,府中下人通传时,还把沈栀吓了一跳:“王爷怎么从外面进来了?” 江谏答非所问:“你们丞相府的景色还不错,就是比起靖安王府,还差上那么一点。” 两个丫鬟听这话,咯咯地笑了起来。 江谏也不理沈栀羞赧,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欢迎三小姐常去做客。” 沈栀不想理他,回到暖阁坐下。 -- 第105页 江谏跟在她身后进来,晃晃悠悠的:“做什么呢?” “……裁衣。” 江谏心领神会:“裁给我的?” 沈栀点头,捏着皮尺想要量江谏的尺寸,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江谏一副自在模样,支着脸,等她说话。 犹豫了半晌,沈栀轻咬下唇,直接道:“伸手。” 江谏抬了手,一会儿听沈栀念一个数,替她在纸上记下来,一会儿又说记岔了,站起来,让沈栀再量一次。 沈栀知他是故意的,但却没说什么,乖巧地拿着皮尺又站了起来,量完手臂的功夫,就花了一刻钟。 量到肩膀时,她看不准刻度,便对江谏说:“蹲下些。” 江谏应声蹲下一些,感觉到沈栀的指尖轻擦过他的肩背,像是猫咪在挠痒,他不自觉地勾了唇角,在沈栀说话时,抢先道:“你好矮。” --------------------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三小姐用皮尺勒住了小江的脖子,全剧终(╯‵□′)╯︵┻━┻除夕了~ 祝大家除夕快乐!新年快乐!虎年大吉大利! 新的一年也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早睡早起,吃嘛嘛香Σ>―(〃°ω°〃) 第57章 皓谦 江谏转过来,比划了一下,轻“啧”一声:“抱着,或许才到胸口。” 沈栀装作听不懂他的不正经,拿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又自顾自地标好的腰围和腿长,只不过字迹不似原先的端秀,横平竖直里出卖了执笔人的心情。 江谏替沈栀收好皮尺,看她写字,忽然:“袖字写错了。” “……”沈栀抿唇。 于是,江谏看她闹脾气似的,故意往腰宽处多写了两寸,幽幽提醒:“若是尺寸不对,做出来只怕不合身,还得麻烦三小姐改。” 沈栀轻声道:“……谁说要给你做了。” “不是就更麻烦了,毕竟像本王脾气这么好的客人,怕是难见。”江谏从窝里把猫抱出来,捏着它的爪子扯沈栀的袖子,像是撒娇,“既然如此,本王可要替三小姐好好把关。现下这个尺寸……衣裳偏大,若是这男子身量如我一般,腰围得少两寸,如此才好显得他挺拔。” 沈栀捏着笔坐下,听他胡诌:“还有呢?” “腿长再多五寸。” “当真?”沈栀不信。 江谏大方极了,伸长腿:“可以量。” 沈栀点头,才不上他的当,指挥道:“自己量。” 江谏轻挑眉梢,桃花眼里明明全是鬼主意,却什么都没说,安静地量尺寸。沈栀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只见他转身时,下颌线条清晰干净,眉宇间除了风流佻达外,竟还透着几分淡淡的温润与沉稳。 沈栀看他和猫一起胡闹,两人一坐就是一下午。 晚膳时,江谏赖着没走,空青从檐上探头时,江谏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什么。 “如今皇上颁布了抑制侵地的旨意,天下各处都要动乱,农户等着分地,地主为了利益胆战心惊,若是最后的政策寻不到平衡之法,只怕又要天下大乱。”沈栀用热帕子擦手,继续道,“按理说,当初夔永两州侵地严重,朝廷也曾派人到地方调查,可最后除了拓荒安置之外,没有别的措施了吗?” 江谏摇头:“万和三十年,夔永两州流民动乱,地方治安混乱不堪,当时的夔州是翰王封地,翰王与地方官绅地主侵吞大量田地,造成地方多佃农与流民,宣和帝为此派了不少官员到地方,法子出了不少,可都收效甚微。” “其实宣和帝也早知会如此……因为侵地案的背后牵涉的人实在太多,不只是翰王,朝中有多少官员在吃红利?如此层层相倾,官官相护,这才造成了万和年间的流民□□。” “所以才会派太子与萧太傅到地方巡查,皇上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在地方镇住局面。”沈栀恍然,“既然如此,太子与萧太傅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以致在回京途中被刺杀。” 江谏没想到她能想到这一层。 沈栀捏着筷子,继续想:“太子与太傅因为拿到了关键证据被歹人所害,证据也因此丢失……可就算人不在了,当初调查时经手的人肯定只多不少,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吧。” 江谏的筷子碰上了碗壁,在一声细小的碰撞里,两人对上了目光。 最后,是江谏先移开了,里面带着鲜有的谨慎:“当初伏击太子的人,是宗月堂的杀手……他们下手,很少有活口。” 沈栀大惊:“宗月堂作为一个杀手组织,竟然牵涉朝政?” 江谏目光难得很沉:“不是它牵涉朝政,而是,它本就因朝局而立,你之前也说过,强大的杀手组织要培养起来不容易,让武功盖世的人偏安一隅更不容易……” 沈栀哑然,许久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太子被宗月堂伏击,侵地案罪证一夜尽毁,谁是最大的受利者?” 江谏徐徐道:“宰辅袁之柳满门抄斩,翰王流放。” “王爷的意思是,袁之柳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宗月堂重现,就说明幕后之人还在,午门斩首,极有可能是他一手包庇,宗月堂这么多年的消声觅迹,可能也是他的安排。 就在这时,沈栀的目光,落到了江谏的面上,他的双眸沉静,面色淡然,沈栀蹙着眉问:“难道,王爷知道那人是谁了?” -- 第106页 江谏给沈栀盛了一碗汤,忽然浅笑:“你先前让我查王禄,可王禄会是幕后之人吗?他凭什么站在袁之柳的身后?” - 翌日,太和殿上。 孔墨和张乾为侵地一事的奏疏争论不休,诸位大臣心中也是各怀鬼胎,不时说几句打秋风的话,弄得一个早朝都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就在这时,申皓谦神色匆匆地捧着朝芴往大殿里来,先行大礼,神色凝重道:“皇上命下官彻查玉魄散一事,如今已经有了眉目。” 广诚帝被这群大臣吵得头疼,听到申皓谦另有他事禀报,忙让他说。 “先前,皇上让下官调查禹尚书之子,禹尚兴的死因,并且调查玉魄散的来历。”申皓谦徐徐道,“臣经过一番搜查,发现禹尚兴确实是死于中毒,经过对比,这毒也确是宗月堂的玉魄散无疑。” 听到宗月堂,朝臣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广诚帝冲他微抬下颌:“所以这玉魄散的来历,你可查出来了?” “正如臣方才诉所说,这毒,确是宗月堂的玉魄散无无疑。” 太和殿内静了几秒,最后是孔墨慢吞吞地移了两步,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毒害禹尚兴的玉魄散,就是出自宗月堂本堂,而非其他人?” 孔墨问出了大殿之人所想,太和殿中一时屏声敛气,可申皓谦一声极其肯定的“是”打断了所有人心中留存的侥幸—— “不可能,当初午门斩首,是老夫监斩,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贼子。”孔墨用力地一甩袖子,面上震愤,可若是留意,不难发现他指节的颤抖。 广诚帝的面色凛然:“申镇抚可是查到了什么线索?” 申皓谦镇定道:“下官从当初给禹尚兴下药之人开始追查,询问了府中侍从,得到了关于此人的一点线索,随后,根据目击者的供词,下官找到了下药之人的住处。” “这个下药之人是一个药铺伙计,他向下官交代说是有人让他把药卖给禹尚兴的。”申皓谦缓了口气,“当初禹尚兴求药时,那人刚好在药铺里买药,他听了禹尚兴描述的东西后,同药铺小二说,这东西他有,让他帮忙卖给禹尚兴,事后二人分成。” “有利可图,店小二自然没有不干的道理,就这么合伙把药卖给了禹尚兴。他也没想到这药其实是一枚毒药。”申皓谦叹了口气,“通过审讯,我们还得知了这个供药之人,经常在他们药铺买药,抓的药都很奇怪,有一回那人好像是拿错了,刚把药方递到他面前,连忙收了回来,快得店小二只看到了药方上的两味药,一是箭毒木,二是白曼陀罗。” “这可都是奇毒!”禹晋眼睛都急红了。 申皓谦点头:“确实是奇毒,但使用得当,也是可以治病的,所以店小二就没往心里去。” 孔墨蹙着眉:“可申镇抚,你说了这么多,这两者与宗月堂有什么关系?” “因为店小二还告诉下官,那供药之人手腕骨上,有一块黑月刺青!” 此话一出,全殿哗然,何人不知黑月刺青是宗月堂的标志。 “数月前,下官与尚兴兄一道吃酒,尚兴兄醉醉熏熏地同我说过这事,他说在酒楼中,看到了手腕上带有黑月刺青的人!禹尚兴说这话时,不止我一人在场,还有王张两家的公子皆可作证!” 申皓谦一声比一声坚定:“皇上,下官现下有理由怀疑,禹尚兴之死与他发现黑月刺青脱不开干系,他的死极有可能是宗月堂造成的。” 广诚帝欲开口,申皓谦却继续道:“臣在万顺邸店看到了前来破坏证据的宗月堂人,下官敢肯定,宗月堂的人一定没有死尽。” 群臣大骇,面面相觑—— “这怎么又扯到万顺邸店了?” “这个邸店,先前靖安王殿下不是调查过嘛,就是普通的失火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然而申皓谦还没说完,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坐在高殿下的君王,语气中带着一些无措:“实不相瞒,禹尚兴去世那日,下官也中了一种绝世罕见的毒,若非得名医相救,只怕难以站在此处,同诸位说话。” 申国公听到这话,往前走了两步,不敢相信:“皓谦,你说什么?” 然而,申皓谦却没答,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下官所中之毒,名叫石佛散,身中此毒者,一晒太阳便会眼角流血,毒发后渐渐体弱昏眩,指节不得舒展,毒入肾脏伴随渗血,再至四肢,最后肌体溃烂,渗血而死……” 随着申皓谦的话音,大殿之上,不少两朝老臣齐齐变了脸色,他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骇人往事,几乎是下意识地相视,面孔里尽是惊惧:“这这这……这不是先皇死前的病症吗!” “快传太医院的人来!” 与此同时,一封加急信函,连夜出了京师,赶往常州,递到了傅晗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虎年吉祥,新年发大财哦~ 第58章 益州 常州临西江的渡口,一群壮丁正扛着巨木往巷口里走,可面容朴素憨实的汉子中间好像混进了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只见那群糙汉中间夹着个清秀面孔、面色嫩白的男子,身材不算瘦,但在这群人中,却沦落到了苗条。不过这人只是看起来像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抗起木头时,手臂上暴起的肌肉,出卖了他的孔武有力。 -- 第107页 “傅大人!傅大人——”一道声音穿巷而来。 傅晗替百姓抗木,步子没停,只是转过头来瞥了一眼,来人是常州知府,傅晗看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应当是有急事,便示意两旁人,自己脱手离开。 “怎么了?”傅晗拿手帕擦汗。 “有一封从京城来的信,说是要交给傅大人。”常州知府捏着自己的小山羊胡须,说话时呼出白气,看来这天是越发冷了。 傅晗接过信,先是扫了一眼信面,娟秀字迹看着有几分眼熟,拆开后看到署名,傅晗怔了半晌——竟是沈栀。 晌午时分,傅晗回了驿站,同行的几位大人看他一身寒霜,笑着给他倒了杯热茶。 “如今圣上欲施行抑制土兼之法,咱们离回京不远了啊。” “张丞提的这法子本就治标不治本,常州一开放户籍,天下流民都要往常州来,可常州的地就这么多,漫灌的田地还没得恢复,哪有那么多地分给流民?到最后,只怕好不容易办下来的户籍,沦成废纸一张,所谓流民也不过持籍流浪……” “等抑制之法出来,想来会好上一些,就是不知这政策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青衣大人叹了声,瞥了眼在整理行李的傅晗,“子云兄,你怎么看?” 傅晗正出神呢,片刻才回过神来:“诸兄,按理说两日后便要启程归京……但子云恐怕不能与二位同行了。” “啊?这是为何?子云兄昨日不还说想赶在月底前回去,给令妹过生辰吗?” “你方才进来我便觉得你心不在焉,子云,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傅晗笑着摇头:“没什么事,家父托我到夔州带点东西回去,至于婉婉的生辰……只能回头再补给她了,但想来年前应该就能回去,届时子云一定登门拜访,皇上那边,还请两位兄长帮忙述职。” 傅晗越说越客气,惹得青衣大人摆手:“害,我还以为啥事呢,好说好说,不过子云兄要找什么稀罕物?竟是要到夔州去,可需要我们帮忙?” 傅晗浅笑:“不用了,这事还是我自己一个人来,比较好。” 十月下旬,常州一地事宜处理妥当,几位同僚及常州知府一道回京述职,只有傅晗,在天色蒙亮时,带着下属,往益州去了。 益州和常州相距不远,大抵三日路程,傅晗从牌坊下走过时,第一感觉便是荒凉。他按沈栀信中所说,找到了之前益州知府祝甯的宅邸,可一去才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傅晗带着下属往里进,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 忽然,下属袁无的声音从库房传来:“大人,这里有血迹。” 傅晗立刻从厢房抽身,进了库房。 库房中置着几个暗红檀木大箱子,发乌的血迹溅染在上面,沿着木箱成滴落状,看着四溅的血迹,几乎可以想象行凶者是如何血剑封喉的。傅晗走了一圈,发现泛黄的墙面上也有喷溅状的血迹,整个库房里充斥的血腥气令人头皮发麻。 傅晗用刀鞘掀开了木箱,露出了里面的黄金白银,珠玉宝翠。 按理说这么大的府邸人去楼空,不应该还剩这么多黄金白银才对,难不成这里是发生过什么事,以至盗贼都不想进来行窃? 两人勘察周围无果,只得往外走,这么大个益州异常安静,连街道上的行人都寥寥,傅晗和袁无往郊外走,路过破茅草屋时,看到了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妇坐在神碑里。 是的,神碑。 益州地界的神碑结构大抵如个棺材样,只不过抽掉了上头棺材盖。而那老妇坐的位置,恰好是放置神像的地方。那处光线幽闭,老妇又一动不动,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个人坐在那里。 傅晗和袁无对视一眼,走了过去。 老妇看见来人,面上一动不动,只有两个眼珠子在转,目光落到他们身上,很快又转走了,似是没看到一般。 袁无主动开口:“老婆婆,这镇上的人怎么这么少啊?” 老妇没理他,傅晗却在她脸上,看到了一道横过脸面的刀疤。他出言问道:“我们是京城来的,想向您打听一点事情。” 一说京城来的,老妇面上的肉全动了起来,更显她面上那道疤可怖,她抬手勾住放在脚边的长棍,用力地戳着傅晗和袁无面前的那块地,溅起的土,沾上了傅晗和袁无的鞋面。 “赶紧离开!” 傅晗蹙眉:“为什么?” 老妇瞪着他,像是看一条野种:“京城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傅晗心中一动,追问道:“老婆婆可识得康平远其人?” “滚开!快滚!”老妇挥动起木棍,往傅晗身上戳,哑声吼道,“快滚!别靠近我!康平远,你要还有良心,就去千人坑看看!你还有人性吗!” 狭窄的神碑里,老妇的声音撞壁回荡,混响吓人。 沈栀信上提到过千人坑! 傅晗眼前一亮,拿出平时办差时的架子:“在下大理寺丞傅晗,奉命调查康平远益州事务。” “奉命调查?”老妇狰狞一笑,“你们是皇上派来的吧?” 傅晗和袁无警惕地对视。 下一秒,老妇偏头啐了一口:“人都是皇上杀的,你们来查什么?” - 京城,宫中,夜色正浓。 王禄一身黑衣,身形如鬼魅一般,小心避开了宫中守卫。若是有相熟之人,定会惊讶非常,因为王禄是一个胖子,平日行动总比常人要慢些,可现下他在廊道中的身影,分明身轻如燕,功夫非常! -- 第108页 七八个廊道后,王禄转身进了一间大殿。 殿里没有点灯,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坐在月色中。那人,如清月瘆人。 寒声道:“申皓谦是如何查到万顺邸店的?” 王禄跪在一片黑暗中:“臣,惭愧……” “江谏已经从万顺邸店的宣纸查到你身上了!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申皓谦已然跟江谏联手,你还真信他在朝上编的那些药铺、刺青?全是唬弄你们的!”月色中的人藏着愠色,“王禄,当初朕在千万人选中了你,你可还记得是为什么?” 王禄出身常州,家族是常州富甲一方的商贾,当时夔永地界侵地严重,很多流民只能跑到常州谋生,王家靠海运发家,常在海上走货,但走的不止货的生意,还有人的生意…… 当初太子到夔州查案,摸到了王家这个贩卖人口的生意,已经呈报了地方官府,可地方官府收受王家贿赂,只能搪塞回圜。 太子证据在手,南下重心又不在贩卖人口一事上,打算回京禀报圣上再处置常州王氏,原以为这番计划是轻重缓急之策,却不想给了王家焦头烂额之际一个喘息的机会。 王家花费黄金百万两求到袁之柳面前,可袁之柳要的不只是黄金,他要王家,要宗月堂,还要太子的命。 西窗未关紧,雪连同风一道卷了进来,吹得王禄打了一个寒颤。他把头埋得更低了,王家只识袁之柳,却从不知,袁之柳的背后,竟是那个一心求道,满口无为的冀王。 王禄沉沉地闭上双目,又睁开:“那个禹尚兴看到了我们的人,还逢人就说,臣也是怕惹人怀疑,这才下了毒手……至于江谏,皇上,臣以为他早就知晓宗月堂的下落,当初臣派一群人去试探,他防备周全,分明是知道我们会去!” 大殿中再次陷入了沉寂,若不是月光下的人影忽长渐短,王禄都要怀疑殿中只有他一人。深冬十一月里,王禄背上的冷寒涔涔地下,这种时候的广诚帝才是可怖的,因为他每次沉静,都是在思考,要不要把你沦为一颗弃子。 他急急开口:“皇上,江谏入京就是为了太子来的!老靖安王与太子交好,当初宗月堂覆灭,就是老靖安王一力促成!老靖安王坚信宗月堂伏击太子绝不是误杀……江谏和老靖安王又是一个德行,什么失火,什么中毒,全是江谏一手促成的!皇上!他是要重查太子旧案啊!” 广诚帝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玉桌上,拇指上的玉扳指和玉桌发出的响动,渐渐控制住了王禄的心跳,半晌:“你说……他是怎么发现先皇之事的?” 王禄薄衫粘背,一身冷汗,他把头埋在地上,心口跳得越发快,忽然:“臣派人去试探江谏那晚,江谏正在同一个女子喝茶,后来好像还为那女子受伤了……” 王禄顿了一下,蓦然睁大了眼睛:“那人……那人好像是沈家的三姑娘,沈栀!” -------------------- 作者有话要说: 出现了一些大纲中没有的情节(慌张o(><;)oo) 定错时间了呜呜orz,差点没更新 第59章 暗潮 日子越靠近冬至,光景便愈发冷,院落前的红梅覆雪,绿池里的游鱼沉底,不过好在,沈栀给江谏做的寒衣,终于做好了。 江谏对镜穿衣,回答她的问题:“常州王氏靠卖茶发家,大周六条茶道,四条在王氏手中,除此之外,王家还兼营盐铁、瓷器等,几乎是垄断了天下大半商路,不仅如此,除了生意,常州王家还专门设立了隶属于他们的镖局。” 沈栀站远几步,看衣裳合不合身,沉思道:“宗月堂的前身竟是镖局?” “受人钱财,凭藉武功,保人财路,这便是宗月堂原先的宗旨。”江谏在沈栀打量的目光中,转了个身,用口型问她:好不好看? 沈栀摊手:“也就那样。” 江谏微微勾唇:“你还记得之前咱们府里那个因盗窃案被抓的烧水婆子吗?” 咱们府里…… 他还真是越来越不客气。 沈栀点了头。 “给她放羊羔息的人叫罗人张,如今在青罗堂做帮人要债的勾当,可你不知道的是,罗人张他爹原是宗月堂的大掌柜。” 沈栀走过去给江谏整理衣袖,闻言抬眼看他,似是觉得不可思议。 “罗人张一直以为自己是武功不济,才被踢出宗月堂的,但他却不知,他之所以被宗月堂剔除,是因为宗月堂的掌舵人早已换了龙庭。” “广诚帝接手宗月堂后,用自己的人把宗月堂架空了,镖局变成了杀手组织,保人财路变成了拿人性命,可……”沈栀拉着江谏的衣角,“这么大一个镖局说变就变,没有人怀疑吗?” “自然是有的,不过他们打消怀疑人们的手段也很普通。”江谏感觉到脚尖被什么踩了一脚,低头一看,原来是刚刚睡醒的猫,“镖局行走江湖,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丢了一批货,毁了一桩大生意,足以让他们对外宣布破产。” 沈栀微微点头:“天下镖局这么多,广诚帝为什么就看上了宗月堂?只是因为王家有贩卖人口的生意,好拿捏吗?” “宗月堂确实有其他镖局没有的过人之处——王家给的薪金很多,招揽到的武林高手和能人巧匠比其他的镖局更厉害;其次……我爹和我大哥都善战,大周半数以上的兵权握在江家手中,广诚帝想要兵权,必然需要一位能与之相匹敌大将,正如他看上了康家一样。” -- 第109页 “可康平远根本不会打仗,他的平乱之功全是为了掩盖广诚帝的被虏的丑闻而编出来的,康平远之所以能救出广诚帝,全凭那一口气。”沈栀蹙眉,“王爷的意思是,宗月堂中有能领军打战的将才?” 江谏笑了:“还真有。” 潋滟的桃花眼半眯起来,像是使坏的样子——下一秒,生姜在他脚边生气地呼噜起来,咬着他的衣摆发脾气。 沈栀把猫抱起来,给它揉肚子顺毛,轻声骂了江谏一句:“幼稚。” 江谏很受用:“宗月堂中的那位将才,名叫卫弦,为人旷放不羁,却熟读兵法,擅于破阵,广诚帝要宗月堂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要招揽他。” “按如今的局势看,此人怕是没有加入广诚帝的阵营。” “是的,当初宗月堂颁布伏击太子的黑月令时,很多镖师是不愿意的,跑路的人也不少,袁之柳找了卫弦两次,表露过想要拉拢的心思,但卫弦这人,说胆大也胆大,说胆小也胆小,总之就是,他不干,然后跑了。” 沈栀一怔:“……他能跑去哪?” 袁之柳是当朝宰辅,背后又有广诚帝支撑,卫弦若想活命,怕是得找一个比他们更厉害的人庇护。 “那人若是没有权柄,怕是护不住他。” “是雍王李进。” 沈栀大惊:“雍王?!”当初在益州与东胡勾结造反的雍王?! “雍王的封地也在边陲,卫弦出逃后,去了雍王那,成了其麾下的一个小卒。” “卫弦握着伏击太子的秘令,宗月堂怎可能轻易就让他这么跑了?” 江谏的眸光一闪,透出来的光带着令人胆颤的冰凌:“所以,广诚帝让一整个雍王府陪葬了,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原来,这才是当初雍王造反的原因……”沈栀骇然,为了一个皇位,竟相残至此。 沈栀的指尖被她掐出了几分白,她失声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今傅晗已经到了益州,康平远替广诚帝诛杀军士的事他可以查,但雍王谋反的细节要如何得知?” 江谏踱了两步,生姜忽然扒住他的衣摆,它似乎很喜欢江谏的新衣服:“从卫弦出逃到雍王谋反,其中间隔近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里,雍王曾藏身于益州的五渡山,那山上有一座不入世的庙宇,雍王和卫弦在被发现之前,在那里做过几年和尚。” 沈栀猜测:“王爷是说那家庙里,有线索?” “雍王是个聪明人,他不涉党政,早早回了封地便是为了明哲保身,只可惜他的哥哥并不给他机会,雍王知道太子命陨的真相,便明白自己活不长,起兵谋反不过是穷途末路的拼死一搏,但雍王没想过会败吗?他知道自己必败,所以强弩之末定有后手。” “可傅晗要怎么拿到这个证据,益州之大,哪里是真相?” “三小姐怎么把康平远给忘了?”江谏把猫抱了过去,坐在她的位置上,喝她的茶。 沈栀:“……” “传闻康镇抚手中有一佛珠,是他亲上五渡山,不渡庙求来的,三小姐觉得康镇抚会是为了一串佛珠跪拜登山的人吗?” 沈栀的眼睛渐渐睁大了:“他是为皇上去的!康平远到底为皇上杀了多少人?” 江谏低头吹了吹茶沫,清香袅袅升起:“三小姐的傅大哥应该能想到,不然,他在大理寺这几年不就白待了吗?你说得多了,反而不好。” - 康平远和沈静瑶的婚事将近,两家庭院中,皆挂起了大婚时该用的红绸和灯笼,站在府门外远眺,都能感觉到通天的喜气,就连大婚的前一日,广诚帝都把新郎官康平远召进宫里,说是要沾沾喜气。 御书房内,广诚帝背着手在喂鱼,语气平平:“之前寒衣那事,做得不错。” 康平远俯首:“谢皇上夸奖。” “知道禹尚兴那事,朕为什么没有用你吗?” “皇上是在考验臣。”康平远低头,“先前的赛巧还有与沈家的婚事,微臣让皇上失望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广诚帝往鱼缸里撒了一把鱼食,“听说你与沈二小姐的婚事将近?” 康平远眼眸一颤,吐了口气:“……明日就是大婚。” 广诚帝自然听出了他的心思,呵笑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娶妻当娶贤,听话乖巧已经实属不易,朕看沈二姑娘也是个美人。” 康平远沉沉地“嗯”了一声。 广诚帝把鱼食全撒进了鱼缸里,从康平远手中接过帕子,抬了抬下颌问:“你看那是什么花?” 康平远把目光移过去,看到书桌上那盆白花,眉间微动:“栀子?” “这叫狗牙花,名字不好听吧?” “……” “没个好名字,却生了个好命。”广诚帝扔了帕子,走到案前折断一朵,“这狗牙花因长得酷似栀子,常被花贩用来滥竽充数,可假的就是假的,你再如何能言会道,也改变不了它是假的这个事实。” 康平远放在两侧的手渐渐收紧,手背上的青筋露了出来,黑色的佛珠滑倒腕骨上,刚巧遮住他腕上狰狞的疤——沈静瑶较之于沈栀,不就像是这狗牙花和白栀子? 他明明要的是白栀子,怎么到头来,却要捧着个狗牙进门? 康平远咬紧了牙根,强装镇定的语气都带着几分愠色:“……皇上这是?” -- 第110页 广诚帝垂着一双清冷的眼,里面干净得什么都没有,他无心地说:“无事,不过是宫中内宦拿了狗尾花来诓骗朕,朕有些心烦罢了。” “这样的人,该杀就杀了。”康平远低声道。 “是啊。”皇上将狗牙花扔在了地上,“康卿明日大婚,可要玩得尽兴啊。” - 十一月初十,辰时三刻,长宁伯府的迎亲队从正门出发,敲锣打鼓的仪仗队前,长宁伯之子康平远高坐马上,胸前一朵大红花,大红喜服颜色正艳,尤其是他剑眉星目的模样,转身抬首,都惹得道旁观礼的女子和妇人惊叹连连。 一茶摊内,一家三口被挤得没了生意,老爹正带着女儿看人家成亲。 “蔡二丫,以后嫁人就得嫁这样的,懂吗?” 蔡二丫答:“长得俊,家世好,嫁给他,后半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没错,你要是嫁给了他,你爹我就可以少卖五十年茶……” “哟!怎么着了,蔡二狗,有生意不做,搁那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还敢教坏二丫!看清楚那人没?他可是之前因为不检点,被沈家三小姐休了负心汉!你敢让二丫嫁给这种渣滓,这辈子就等着净身出户吧!” “欸欸欸,夫人我错了,康平远嫁不得,嫁不得!啊……夫人,别扯耳朵,疼疼疼……” 街边的闹剧并没有影响人们观礼,热闹一直从春熹街传到福荣大街,连红色的炮仗碎红都没幸免,铺陈一路,传递着共结连理的喜悦。 沈静瑶坐在秋荷院中,耳边是刘氏的千叮万嘱,铜镜里,她看着面无表情的自己,红妆艳艳,额上的花钿让她美得像个木偶。 直到盖上红盖头的那一刻,她才露出了第一个属于新娘子的笑容。 第60章 稚兔 不多时,大红花轿和迎亲队便已经到丞相府门外。沈家出手阔绰,而这又是康家入京后第一件喜事,排场自然大了不少,迎亲队伍把整个闾里都排满了。 沈骏祺背着姐姐跨火盆,十来岁出头的年纪,学着大人跟沈静瑶说话,说自己以后出息了,要当她的后盾。沈静瑶落着盖头,只能看到地上的路,听到这句话,不由在心里冷笑一声,随着沈骏祺跨过火盆,才回了一声“嗯”。 康沈联姻,沈栀作为娘家人,自是要陪去的,沈栀今日一身水红色白绒金莲夹袄,素净的面容略施粉黛,原本柔和的眉眼,一下子明艳了许多,像是茫茫雪景中一朵春梅夺目。 她坐在马车里,透过飘起的车帘,看窗外景致,既陌生又熟悉,沈栀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再踏进长宁伯府的这一日。 她从马车里下来时,刚巧康平远在马上回望,两人的目光隔着人海,在红绸中平静对视。 “进去吧。”沈栀说。 拜过高堂,新妻入房,康平远留在席间,给诸位宾客敬酒。 沈汉鸿为避嫌,让沈栀代他出席,王氏看着临席这清清冷冷的沈三小姐,不由想到退婚那事,心里颇为不快,连带着看刘氏,也觉得胸口烦闷。她闷头喝了一口酒,想到那些嫁妆,心情才稍稍好些。 王氏的千肠百转,沈栀可不知道,因为沈书韵也来了,挨着沈栀坐下,两人像小姑娘似的,在那些“大人”们阿谀奉承时,靠着头说小话。 沈书韵轻声:“这贵妃鸡倒是做得不错。” “很香。”沈栀也轻声回,“大姐姐这身子快五个月了吧,近来可安好?” “一切安好。”沈书韵的眼波温婉,“这段时日,没少同有过身子的夫人们取经,她们说孕吐是常事,我倒还好,从没有过这个反应,只是偶尔想吃些酸枣、杨桃,让吴丰前前后后地跑。” 沈栀侧头夸:“看来这小侄儿还算懂事,知道心疼娘亲。” 沈书韵忽然想到什么,对沈栀说:“昨日他动了一下,把吴丰高兴坏了,之之你想摸一下吗?” 沈栀一愣:“我?” 沈书韵柔柔地笑:“对啊,他应该很想让他的漂亮姨母摸摸。” 沈栀没敢马上答应下来,面上带着几分紧张。 沈书韵的眼神落在沈栀面上,温和的同时带着鼓励,沈栀有些不好意思,但却紧张地伸出手,搭在沈书韵的手上。沈书韵的手很暖,安定人心,沈栀舒了一口气,跟着她放在了肚子上。 沈栀手很小,却只敢用指尖轻碰,下一秒,手下的肌肤忽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沈栀惊喜地抬头:“他动了!” 沈书韵也跟着笑起来:“我就说了,他很喜欢姨母。” 康平远过来敬酒,恰好看到了喜出望外的沈栀,那个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媚,像冬日初雪,澄明几净,他的目光沉沉地暗了下来,这才是栀子该有的模样,白皙如雪,不染纤尘,与徒有其表的狗牙花是不一样的。 一群人闹哄哄地喝到暮色,沈家是娘家人,不好先走,沈栀便陪着沈书韵在亭中小坐,等宴席将散,才一块离场。 “一道送你回去吗?”沈书韵站在吴丰身旁,吴丰轻轻揽住了他的肩,在暖色的灯笼下,像一对神仙眷侣。 沈栀自然不会打扰:“府里的马车就在前面,我还得等等冬羽,就不劳烦大姐送了。” 沈书韵往前面看了一眼,确实看到了丞相府的马车,她与吴丰对视了一眼:“好,那我们先回去了。” -- 第111页 沈栀站府门外,纵使暮色,周遭的街景都是她所熟悉的,卖糖葫芦的小贩,做豆腐的老伯,炒年糕的大娘,这些都是当初她光顾过的小摊,如今再回忆,时间过得真快,她在惊雷时节重获新生,到如今已经走到了如霜腊月。 同是腊月,可她的命运,却已经截然不同。 她垂眸看了眼长宁伯府门前的石阶,那里刚巧有一朵黄瓣野花,迎雪而开。 马车骨碌碌地驶过长街,白雪被压得塌陷,原本是普通的场景,可下一秒,沈栀却听见了夹在马车声响里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还没看清是谁,便失去了神智—— - “送到哪去啊?” “城外的庄子,公子说他待会就过去。” “……咱们就这样把沈三小姐掳走,万一出事了咋办?” “别管那么多,咱就是拿钱办事,你想想,有了这钱,你娘的命不就有救了?” “……” 沈栀模模糊糊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马车上,马车很颠簸,暴露了行车的速度之快。沈栀用力地甩了甩头,猜测自己大抵是吸入了蒙汗药,这才精神恍惚,于是,她只好用力按手上的穴位,让自己清醒些。 她偷偷掀开帘子一角,这一条路既熟悉又陌生,马车一个颠簸,沈栀看到了一块石碑,这是通往康家城外的庄子的路…… 康平远竟然这么大胆! 沈栀顿了下来,面上却很沉静,她扫视马车内,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这种类型的马车在坐厢位置,通常会有个出口,她沉身往车内壁一一摸去。 马车又是一个颠簸,马夫似乎很着急,车轮碰上石块的声响阵阵,正好掩盖了她的动静,沈栀俯身摸到锦垫下,忽然碰到一个凸起,是插销! - 长宁伯府门前,冬羽提着食盒出来,步子轻快,可到了门口却不见自家姑娘,有些发懵。 冬雀坐在马车里,自然是看到冬羽了,可她看到沈栀不在,连忙从马车上下来:“姑娘呢?” “你没看到吗?方才姑娘和大姑娘一起出来的。” 冬雀也是一惊:“什么?出来多久了?” “一刻钟不到。”冬羽蹙了眉:“姑娘不会跟着大姑娘回去了吧?” “不能啊,府里马车就几步路,姑娘若是跟大姑娘一趟,没理由不同我们说一声的,而且我在这看了许久,根本没看到姑娘出来。” 冬羽有些心慌,面上却不敢乱,拍拍冬雀的手背:“姑娘兴许是又进去了,我们进去找找。” “好!” 两个小丫鬟又把长宁伯府找了一圈,可哪里都没找着人,她们也不敢同人说家里姑娘丢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冬羽眼泪都要出来了:“都怪我,若不是我说想吃雪花酥,姑娘也不会让我去厨房拿。”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得先把姑娘找到。”冬雀两只手抓得紧紧的。 冬羽飞快地擦眼泪:“咱们去找靖安王殿下吧,他或许有办法。” 冬雀蹙着眉,在心里斟酌:“只能这样了。” 两人刚出府门,拐进巷里,一个身影轻巧地跳了下来,少年看她们着急火燎:“怎么了?” 冬羽愣了一下:“你是……你是那个靖安王殿下的侍卫。” “两位姐姐这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姑娘不见了,快去找你们王爷。”冬雀直接道。 - 乱石路中,沈栀挨着树林在走,方才滚下马车时,膝盖磕到了地上,已经破皮了,凉风一灌,寒津津地疼,好在她醒得算早,这里离城内不远。 沈栀扶着树,步子不快,今夜的夜色干净得疏朗,只有一轮孤月和启明星,沈栀走着走着,呼吸渐渐乱了,心底打鼓,因为身后传来了破风声—— 康平远派人掳走她,动静一定不敢太大。长宁伯府不算偏僻,人多,定然会引起人们警惕,况且丞相府的马车就在前头,他们要是动手,时机和实力都很重要,人多必定慌乱,目标还很大。 沈栀扶着树,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从方才在马车里听到的动静来看,康平远的人应该就只有那两个。 可眼下,身后的动静,分明不只两人! 退婚一事,已让广诚帝对沈康两家不快,康平远再贸然行动,便是在拿命触龙鳞,长宁伯府耗费了不少银两,好不容易才把寒衣送到边地,在皇上面前卖好,如今东风刚起,稳扎稳打才是明智之举,反其道而行,岂不是作茧自缚? 沈栀加快了步子,气息凌乱,蒙汗药让她体力不支,受伤的膝盖在寒风里隐隐作痛。 康平远怎么忽然敢这么做? 有人煽动? 是什么人? 与沈家有仇的人? 不对,不是沈家,今夜的算计是冲着她来的。 沈静瑶? 沈栀越想越觉得不对,踩过一片灌木,折断声清脆,却惹得她脚步一顿——是皇上! 先皇中毒之事,几乎是被申皓谦昭告天下,太医院也已经确认了相关细节,他们只要盘查赛马那日的人,便知是她出手相救! 沈栀的心跳全乱了,倏然之间,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径直射在了她手边的树上。 是威慑,也是警告! 沈栀提裙快走,皇上利用康平远,让康平远对她出手,好借此机会,除掉她,事情若是败露,还可以把事情赖到长宁伯府头上。 -- 第112页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栀在树林里跑了起来,林间枯叶纷纷,稀稀落落的声响倏然。 利箭穿来的破风声很紧,却一直追着沈栀的后背,她知道他们不是射不准,只是在戏弄她罢了,这是广诚帝对她犯禁的惩罚,这位杀父灭兄的踏血帝王,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诸天一切,在他的手中皆是稚兔,他尽可以玩弄,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最近一箭,直接破断了她的青丝—— 沈栀吓得瞳孔一缩,步子险些踉跄,目光里却夹着鲜有的寸步不让,就在这时,狩猎者似是玩够了戏弄的把戏,利箭直冲沈栀的后背而来。 沈栀在弦响一刻,顶着杀意转身,目光是僭越过苍穹的凛冽。 寸步不让。 风动了—— 下一秒,一个身影从灌木间冲了出来! 利剑出鞘,迎着三分月色,破开了一切箭羽,他挡在沈栀身前,像是蛰伏在月边的星宿。 那是江谏! 江谏挡在沈栀身前,扫视林间漆黑一切,黑眸如鹰,吐露出的字眼也沉得骇人:“处理干净。” 空青的身影在丛林间一闪,留下一个残句:“是。” 沈栀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然就被大氅上围住了,融融的暖意铺面而来,她不大精神,气息全乱,声调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惧:“……江谏。” 她险些站不稳,下一秒,却落进了江谏怀里。 “可以抱吗?”明明是问句,却已经把她抱了起来。 沈栀的呼吸都很痛,可她没有拒绝,她很用力地闭眼,一点都不敢睁开,僵硬地靠在了江谏的肩上,也是那一刻,她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发抖。 大氅上的绒毛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她被江谏抱上马车,手心里全是汗,她又给人添麻烦了,沈栀颤着声音:“我是不是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江谏垂头看她,拨开了遮住她脸的氅衣,攥着她的手,握着她去摸他眼角的那颗痣,他说:“我才是。” 两人交握的手,连心跳声都是那么清晰。 沈栀心如打鼓,却听到他在数数。 “……什么?” “八、九、十……”松手。 沈栀的掌心一凉,追上去,握住:“再来。” 第61章 冬寒 城外乱石林中,打斗声夹着枯木簌落,带着深冬的肃杀。 一方马车停在凉月里,灯烛透出小窗,露出那唯一一点的暖意。 江谏感觉到握着的手很凉,只好捏她的掌心,陪她说话:“为什么握我的手?” “你手很热。”沈栀的面色还有些白,声音虚弱。 江谏任她握着,没用劲儿,全凭她喜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栀摇头,除了蒙汗药,她没感觉出什么别的不对,但她想了片刻,又说:“膝盖疼。” 沈栀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说完才觉得不好意思,靠在马车里,希望江谏不要笑她,但又想着,笑也可以。 江谏的目光很沉,笑意很浅,只是用拇指摩梭着她的掌心,在上面留下粗糙的质感,他说:“我们回家。” 冬羽和冬雀两人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脚步声,刚来得及喜上眉梢,便看到靖安王殿下抱着她家姑娘大步走了进来。 “去请个大夫。” 冬羽一惊:“姑娘受伤了?!” 冬雀跟着看了一眼,觉得不是大伤,拉着冬羽往外去。 江谏把沈栀放在暖阁上,沈三小姐过得精致,连暖阁都置着锦垫,坐上去又暖又舒服,却不知,全是为了江谏的养的那小祖宗做的。 大夫来得快,江谏站在一旁,看着被撩起的衣摆上渗出的血,面色又沉了几分,一言不发地站到了门边。 “姑娘,疼不疼啊?” “这怎么摔的啊,手上也有。” “都怪奴婢,要不是奴婢贪吃,姑娘也不会有危险……” 沈栀的裤子被剪开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握着冬羽的手很是用力,又怕江谏会听到,只好强忍着说话分散注意力:“幸好你贪吃,不然有事的就是我们两个了。” 冬羽知道姑娘在痛,眼底的泪花打着转:“奴婢得陪着姑娘,奴婢说过要保护姑娘的……” 大夫开始上药了,沈栀哪敢再说话,闭着眼,一声不吭。 江谏站在门边,听到沈栀在里面吸气,面色瞬间冷了下来,眼底沉得只剩阶边雪。 大夫给沈栀的伤处都上了药,缠上绷带,再一检查才发现手臂上也有擦伤,只是冬日衣裳厚,伤得不重。 采薇院中灯火通明几乎到了亥时,沈栀还以为江谏已经走了,却不想她刚开口叫冬羽来扶她,江谏就走了过来,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你——”沈栀一惊,手下意识地搭上他的脖子。 “脚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走路?” “……没事的,我自己也可以。”沈栀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样子,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江谏也看着她,却是叹了一口气。 明明看起来那么温和柔弱的一个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坚强,她好像一直在证明自己不害怕,一个人也可以,仿佛方才林中,靠在他怀中的发抖的人不是她一般。 这么想着,江谏忽然低头,蹭了蹭她的脸。 -- 第113页 江谏把她放在了榻上,替她掖好被子,坐在榻边,怕压到她的手和腿,动作特别小心,嘴上却依然很凶:“不许踢被子。” 话音刚落,沈栀的手就从被褥里伸了出来,在江谏说话前,牵住了他的手:“我怕夜里会做噩梦。” 江谏捏了捏她的手心,坏声威胁:“拉着我敢睡吗?不怕我做什么?” 沈栀又一次说:“不怕你。” “……睡吧。” 原以为这夜会很难睡,但时间将过丑时,沈栀便睡着了,握着江谏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江谏就这么握着,坐在夜色里,看她从眉头紧蹙到睡颜恬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三声鸦鸣,让江谏眼底的温和瞬间冷了下来,他悄声把沈栀的手放回被褥里,走了出去。 “王爷,人全杀了。”空青站在门外,一身冷霜的同时,身上的血腥气很重。 江谏抬手捏了捏后颈:“宗月堂的?” “是,右手上清一色的黑月刺青。” 江谏稍稍整理了袖口,冷声道:“扒光上衣,扔到京兆府衙门前。” 空青自然是不疑有他:“王爷,那两个马夫如何处置?” 江谏抬手,刚巧接到一片雪花:“这天不错,沉塘吧。” 空青得了令,拔腿就要走,却见自家王爷把沈小姐的门给关上了。 “?” “还有别的事要做。” “那沈小姐这里?” 江谏眯起眼睛:“所以得快去快回。” - 亥时四刻,康平远才从府中脱身,赶往城外的庄子。 他越想越兴奋,今夜他大婚,若是和沈栀在一起,四舍五入就算是和沈栀成亲了,他同沈栀圆房,就可以把沈栀抬进门做妾! 虽然不是正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定然会加倍疼惜她! 康平远越想越觉得可行,骑马穿过乱石林的步子越发快了起来。 变生肘腋——康平远的马忽然向前翻去,马扬着后蹄在寂静的黑夜里留下一声痛苦的嘶鸣!康平远还来不及反应,直接被马甩在了地上! 十二月的天里,沙地冷得发硬,砸得人全身痛,康平远喝了酒,面色很热,脑子也很热,仓皇间同样慌乱的马直接踏上了他的肩膀,康平远忍着巨痛低吼了一声,迅速回神。 好险!若非他习武多年,反应敏捷,只怕是要被踩死在马下! 康平远好不容易从马下夺命,胸口剧烈地喘息着,还未来得及起身,突然,一个麻袋套上了他的头上,把他拖进了树林里。 他刚被马踩了肩,如今又被这么一拖,胳膊生生就被拉得脱臼了,可对方对于他的痛嚎全然不做反应,只顾着把他往里拖。 也不知是不是拖到了地方,四周静了一瞬,康平远刚准备开口,下一秒,当胸一脚,直接把康平远踹得撞在了树上! 树上的积雪重重地落了下来,全部砸在了康平远的身上,刺骨寒得钻心。 “王爷,接下来如何?” 江谏轻啧了一声,还没想好:“先把他打一顿。” “好嘞~”空青愉快地去了。 这一场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雪堆里的那人声音渐渐小了,才稍微收了手。 康平远趴在地上,怒火中烧,他还从未这么狼狈过! “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动我,康家和皇上都不会放过你的!” 江谏走了过去,在距离康平远两步的位置蹲了下来,目光很虚,仿佛趴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个人,他虚虚点了点康平远膝盖的位置:“你说,在这个位置,剜一块肉下来,会怎么样?” 江谏问空青,音调意味不明。 - 第二日沈栀醒来时,便看到了趴在她榻边睡着的江谏。 平日里漂亮的桃花眼闭了起来,鸦羽般的睫毛微翘,就连下巴上的青茬也浅浅,与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一夜都没走吗? 两人的手依然扣在一起,但都没用力,一半藏进被子里,只露出江谏的腕骨,沈栀觉得他的手真的很好看,连骨节看起来都刚劲有力。 沈栀看着两人藏在被子里的手,脸有点发烫,想抽出来,但一动,江谏就把她的手扣住了。她心口一跳,怕江谏是醒了,看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没有。 两人就这么躺着,一个在榻上,一个在榻边,沈栀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地抬了指,按在了江谏眼尾的痣上。 大抵是沈栀的指尖太凉,几乎是刚放上去,江谏就睁眼了:“醒了?” 沈栀抿唇:“……嗯。” “身上哪里疼吗?”江谏刚睡醒,还有些迷糊,在被子里勾勾她的手。 沈栀还没有过这种和人同榻而眠的经验,有点羞,往被子里缩了缩,好似他们昨夜发生过什么一样,轻声:“不疼。” 江谏见沈栀不想起,便也没起身,就这么同她说话。 “一夜都没回去吗?”沈栀问他。 “你不是说怕做噩梦吗?” 沈栀弯了眉:“没做噩梦。” 江谏支起下巴,眉目间有几分得意:“我在嘛。” 两人说了没几句,猫也醒了,打着哈欠踩着步子,跳进江谏的怀里。江谏把它窝了窝,不让它掉下去:“它平日住在你这,也上榻睡吗?” 沈栀轻轻摇头:“它很乖,没上过榻。” -- 第114页 “是嘛……”江谏的手揪住了生姜的耳朵,把它好一顿揉搓,残忍地把猫的瞌睡全部赶跑。 沈栀又问:“它为什么叫生姜?” “你不知道?” “……你没说过。” “因为生姜味辛,性微温,像你。” - 相较于采薇院中的平静,城中京兆府衙门前就显得格外热闹了。 清早天色一亮,荷担而过的路人刚路过府衙门口,直接被吓得跌在了雪地里——衙门口,横七竖八地摆着六七个光膀子的尸体,一眼就能看出是被人一剑封了喉,喷溅的血迹相互沾染,连地上的雪都被染红了一层! 还未到卯时,衙门前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直接把京兆府的衙门都给堵住了。有见多识广者,立马发现了他们右上腕上的黑月刺青。 于是,关于宗月堂还在世的消息一个上午的时间,便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另一则有趣的消息也在京中疯传,那便是在众人围观尸体时,一支不知打哪来的利箭射破了京兆府衙门前的登闻鼓。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康下线倒计时…… OS:别骂小康了,作者写的时候,也觉得他很离谱,但他就是这么离谱(捂脸つ﹏?) 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碎碎念……) 第62章 流言 “只道那箭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一钟楼射出,惊走雁鸟,‘嗡’的一声,直接射破了京兆府衙的门前的登闻鼓!” “老翁有幸就在现场,那惊天一箭,不可谓无气势,简直是气贯长虹!早晨还出太阳了!老翁的心啊都跟着那箭羽一起发颤呢!” “头顶是登闻鼓,脚边是宗月歹人的尸首,你们说,这还能是为什么?” “替天行道呗!” 一语既出,满堂讥笑。 “这绝对是老天降罪!登闻鼓都破了,这是在明晃晃地指责朝廷办差不利啊!” “登闻破鼓,有冤难伸,想想之前的侵地案,多少流民家破人亡!我看啊,那射鼓之人绝对是义士!宗月堂、侵地案……我看就是先太子当初坠崖,都有蹊跷!如今且看那皇帝老儿怎么说了!” 皇帝老儿怎么说? 今晨广诚帝刚起,听到这个消息,气得把桌案上的笔墨纸砚,统统扫到了地上!这会儿下了朝,又在御书房里发脾气,一连踹翻了好几张凳子,连最善于揣摩圣心的赵振都沉默了。 王禄匆匆赶来,迎面便被广诚帝掷了一杯茶,现下正跪在地上,敛声屏气:“皇上息怒!” “好你个江谏!”广诚帝一把把玉扳指砸在了桌上,“啪”地一声,让人头皮发麻。 “……皇上的意思是,这事全是江谏在装神弄鬼?”王禄战战兢兢地开口。 “整个京城,除了江谏,谁还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广诚帝眼底发红,“登闻鼓,登闻鼓,亏他想得出来!” 说着,广诚帝一抬脚,又踹翻了一张凳子。 广诚帝冷冷道:“如今百姓是怎么议论这事的?” 王禄额上汗涔涔,也不知该如何说:“……回禀皇上,如今百姓们都说,要彻查宗月堂一案,还有人提到之前的土地兼并,说您,说……” “说什么?”广诚帝一双利目,阴声问。 “说您抑制土兼之策,一直不下放,是在耍他们玩,还说您和地主勾结……”王禄把头埋得极低,生怕被迁怒。 心想这些人真是不要命了,当初夔永两州大肆兼并,背后就是袁之柳和冀王在吃大头利,广诚帝杀了袁之柳灭口,才保住了自己没暴露。如今这事一闹,直接把侵地的事按头到了皇上身上,流言蜚语而已,哪管证据? 可有流言不打紧,打紧的是,这流言是真的! 广诚帝面目狰狞,猛地抓起被人呈到书案上的那支射破登闻鼓的箭,手背青筋暴起,生生把箭折断在了手中:“康平远人呢?叫他来见朕!” 赵振站在门边,垂着头:“康镇抚昨日大婚,今日休沐。” “召他进宫,立刻!” 赵振依旧是垂眸低首:“康镇抚昨夜丢了,今晨才被人在护城河边发现……” 广诚帝蹙眉:“死了?” “没……就是伤得有点重,怕是走不了了……” 广诚帝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阴沉得难看,不用查他都知道这是谁做的,他的目光落在了案上的那盆狗牙花上。 今日京兆府衙出事,上朝时孔墨和傅翀和几位大臣就已经在请旨彻查,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前有先皇中毒一事东窗事发,后有夔州流民闹事,到如今,连宗月堂的事都被公之于众。 江谏真是好手段! 孔墨那个老迂腐跪地不起,傅翀那个礼部尚书满口的迷信,还有朝中一众胆小文臣,逼得他不得不彻查此案,可偏偏康平远不在! 这事要查,主事肯定得是仪鸾司,可不巧的事,射鼓僭越又与城防有关,兵马司难辞其咎,权责明确,他想让别人负责都不行。 一个申皓谦,一个兵马司,全是江谏的人,他如今这是白白地把柄递到江谏手边,还生怕他查不出来! 广诚帝怒不可遏,直接把狗牙花砸向了墙角—— 清脆一响间,原本娇艳的鲜花,就这么毁了。 -- 第115页 康平远不成气候,棋局都已经布成这样了,还能下得稀烂!广诚帝把目光放在那四散稀碎的花盆上,眼神阴骛—— 他曾拿这花与沈栀相比,那是不是同样的,康家较之江家,也如这狗牙与栀子?! 广诚帝跌坐在大殿之上,神情有片刻的恍惚,杀意明显。 - 涉事中心的江谏今日没上朝,赖在采薇院里逗猫,今日还出了太阳。 “张嘴。”江谏拿着鱼干在喂。 生姜不止张了嘴,连爪子都伸上去了,奈何对方心眼很坏,刚刚碰到,就收走了。 沈栀抱着手炉在一旁看着,想走动都不行,只能坐在暖阁上看书,看江谏,看猫,稍稍一动,江谏就会把目光放在她身上。沈栀晃了晃脚,面色在冬日难得的暖阳里,悄悄地热了起来,不是她不想走动,而是她若是起身,总好像是藏了私心,想叫江谏抱她似的。 “你不回去吗?”沈栀葱白的指尖在案上画着圈。 江谏扭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回去也没事做。” “在这里也没有啊?”一直在逗猫。 江谏不明所以,扬着下巴,朝她腿的位置点了点:“谁说没有。” “……”沈栀鼓了鼓腮帮子,“哦。” “怎么了?想去哪?” “不想去哪。”沈栀摇头,“昨日那些人怎么处理的?” 江谏侧头,勾起嘴角:“请去京兆府衙了,想来京兆尹对这事很感兴趣。” 沈栀觉得江谏这个请,定然不是普通的请,那些人既然是广诚帝的人,想来十有八九出身宗月堂,江谏这个请法,差不多得是请天下共赏之,才能逼皇上不得不查宗月堂的事。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啊。 “这事要查,仪鸾司肯定得上,毕竟康平远是皇上的人,皇上没理由不用他。”沈栀思考起来。 “康平远用不了了。”江谏忽然道。 沈栀一愣。 江谏轻啧一声,递了个橘子到她面前:“想吃吗?” “额……想吧。”沈栀看着他,想不明白。 江谏微微低头,剥橘子:“啧……空青这人在青州行侠仗义惯了,见康平远这人心肠歹毒,忍不住出手替三小姐讨了个公道。” 沈栀忙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空青。 空青:“……” 沈栀犹豫着:“人没了?” “那倒是还活着。” “……”沈栀捏了捏指尖,“康平远用不了,申皓谦就得上,申公子又是你的人,这事不管皇上想怎么安排,最后都得落在你头上。” 江谏把橘子递给她:“所以,回去了也无事可做。” 沈栀侧了侧头:“如今走到这个局面,皇上定然知道我们是一起的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话音一落,江谏忽然挑了眉,凑近道:“我们,什么时候,是一起的了?” 沈栀一缩脖子,轻咬下唇,她想反问的,但江谏的眼神却很认真,沈栀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又不是说这个在一起……” 江谏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皇上最近还不敢动我。” “……为什么?” “因为北边刚打完仗。” 沈栀恍然:“要和东胡谈判了?” “我们的皇上若是想在东胡的降书里多要点牛羊马和土地,便不敢在这时候动我。”江谏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而且,只怕他最近,还有更着急的事要处理。” - 依旧是无星之夜,大雪凶凶地下,北边战事一经传回,让广诚帝本就不高兴的心情,雪上加霜,除却江谏的缘故,还因为一个消息传回了京里。 兵部尚书的禹晋赶在夜色里入宫,跪在了殿下:“皇上!前线来报说之前由长宁伯府送去边地的那批寒衣全是假货,一半棉衣里塞的全是纸屑!” 广诚帝霍然起身。 “如今战士们非常不满,军队里也是怨声载道,说些辛辛苦苦为皇上打仗,可今年赐到地方的寒衣根本不暖,挡不住北地严寒之类的话……” 广诚帝颇为心累地按了按眉心,阴着声音:“江彧怎么说?” “江大将军没说什么,自己掏银两,贴了一笔物资。”禹晋也是叹了一口气,“这事也怪我,当时长宁伯这批寒衣报备得着急,兵部没能仔细筛查,又因着长宁伯那份心,朝廷也没多余再送寒衣去……” 广诚帝两眼一黑,长宁伯这批军衣夹了纸屑不打紧,重要的是江彧自掏腰包往里面补贴了军用! 他当初默许康献忠送寒衣到边地,一来是想给康平远一个机会,二来是为了给康平远以后接掌军权做准备,没想到这个长宁伯府这么烂泥扶不上墙!白白送了江彧一个收买人心的机会! 禹晋擦了一把汗,“如今长宁伯还在外头跪着呢。” “跪,让他跪!”广诚帝低吼了一声。 “皇上,外面如今正下着大雪呢……长宁伯年过花甲……” “前线的将士,还埋在地里吃雪呢!朕看康献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都敢把心思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 天子发怒,禹晋岂敢多言,只能跪着听凭发落。 广诚帝看着禹晋,忽然说:“如今康平远受了重伤,仪鸾司镇抚这个位置基本就是空悬了……禹卿家中的二公子如今还在通政司做参议?” -- 第116页 禹晋心口一跳:“是,正是。” 果然,下一秒,广诚帝就冷着声音道:“朕记得禹二公子功夫了得,近日就先替了康平远的镇抚一职吧。” 禹晋大喜,掀袍而跪:“谢陛下!犬子一定鞠躬尽瘁为皇上效力。” 广诚帝挥挥手,叫他退下:“你与容妃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了,你是做哥哥的,没事也多来宫里走动走动。” 禹晋眼睛都亮了:“谢主隆恩!” 走出御书房时,禹晋喜上眉梢的神色一目了然,他快着步子穿过廊道,一眼都没看跪在殿下,头肩披雪的人,仿佛方才在殿中为他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 第63章 墨水 冬月里的长宁伯府一片寂然,只剩王氏捏着帕子,坐在红木圆凳上拭泪,一边哭还一边颐指气使地使唤沈静瑶给康平远喂药。 沈静瑶握着药匙的手一直在抖,康平远昏迷不醒,药喂不进去,从嘴边流走的药汤,把衣口都沾湿了。 “你到底会不会喂药!领口都湿了也不晓得找东西垫一垫,又不是什么矜娇小姐,让你喂个药怎么这么难!”王氏扯了沈静瑶一把,药碗直接洒出来一半,泼到了王氏身上。 “哎呀!你怎么做事的!”王氏扯着自己的棉裙,骂声不断,“我们康家娶你进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沈静瑶捏着药碗,在一旁沉默。 昨夜,是她的大婚之夜,可丈夫却平白消失了,她在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但没想到一夜醒来,府中的风向全变了—— “我们平远原本好好的,一把你娶进门,就成了这样,还敢说你不是扫帚星!”王氏用帕子擦身上的水,“当初若不是你,我们康家和三小姐的婚事也不会吹了……真是晦气!我现在回去换身衣裳,若是回来之后,平远还没吃上药,你就给我住到马厩去!” 沈静瑶紧紧地闭了眼,听王氏出去,重新在康平远身边坐了下来,久久出神。重生一世,不想竟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沈静瑶咬牙切齿,这些,本该是沈栀要承受的! 沈栀! 沈静瑶把碗重重地放到了案几上,汤药溅落一片,她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康平远身上,如今她嫁进长宁伯府,能仪仗的人只有康平远了,纵使前世康平远为了沈栀杀她,但男人吗?哪个不朝三暮四? 她不信康平远会一直喜欢沈栀,从重生之后,康平远对沈栀的态度就能看出,他也没那么喜欢沈栀……既然如此,只要她待康平远好,总有一日,康平远会喜欢上她的! 康平远迟早要继承爵位,到时候她就是伯夫人!那她想要对付沈栀还不是手到擒来?沈静瑶越想越觉得对,她从前之所以输给沈栀,就是因为出身,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沈静瑶眸光一暗,捏开康平远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三日天过,长宁伯府里关于沈静瑶的闲言碎语,渐渐淡了,不说别的,刚嫁进来,夫君就病了,这谁受得了?还得是新夫人,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照顾。 王氏虽然不喜沈静瑶,但耐不住她这几日的表现确实叫人挑不出错来,再加上康平远醒了—— 康平远是在夜里醒来的,梦魇缠身的人刚一睁眼,就看到了趴在他榻边睡着的女子。 钗环未卸,眼下青黑,手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红肿,他穷苦过,自然知道这手是什么情况,大抵是冬日碰的冷水太多,快要冻疮了。 康平远冷冷地看了沈静瑶一眼,伸手推她:“该醒了。” 沈静瑶半梦半醒着,突然被推,吓了一跳,险些从圆凳上掉下去,脸上的惊惧明显,却蓦然让康平远想起前世,同样是夜晚——有如惊慌失措小鹿的沈栀。 康平远看她的模样,微微蹙眉,竟是难得没发脾气:“几更天了?” 沈静瑶心有余悸,愣了片刻:“三更……” “我这是怎么了?” “双臂脱臼,瘀伤很多,腿上……” 闻言,康平远动了动腿,发现只是轻微一动,那种钻心的痛直接窜遍了全身,他吃痛着低吼:“我的腿怎么了?” “……被剜了一块肉,短期内可能走不了了。”沈静瑶沉声。 人刚找回来那日,沈静瑶也很怕,连康平远一眼都不敢看,可如今,她跟康平远是一根藤上的蚂蚱,纵使再害怕,也不可能弃他不理。 “走不了?我是习武的!”康平远一气之下,把被子掀在地上,可他根本动不了,疼痛让他在榻上无助地嘶吼,像一只被打断翅膀的秃鹰。 “再气,再疼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好好听大夫的话,安心养伤,如此可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康平远敏锐地察觉沈静瑶话里有话,他支着身子,脸上冷汗涔涔:“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东山再起!” 沈静瑶叹了一口气:“府里送到边地的那批寒衣出事了,皇上连伯爷的面都不见……你在仪鸾司的职位,被禹家的二公子顶了。” - 沈栀这几日已经能自己下地走路了,不想今日一醒,就看到猫窝在她的榻边,眼睛亮亮地等她起来。沈栀换好衣裳,把猫抱走,去外头找江谏。 这人忙了两日,又回来赖在她这了。 沈栀是在书桌前看到他的,江谏握笔写字,表情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的平平。她还没开口,猫就跳下来了,难得乖巧地蹭到江谏手边。 -- 第117页 不想,江谏没理它,直接用手背把它推走。 沈栀猜出什么,走过去,果然发现好几张誊写整齐的纸上,印了好些黑色的梅花脚印,她捏着生姜的爪子看,墨迹都快干了。沈栀了然,把猫抱了回来,温声同它说话:“靖安王殿下这人呢,脾气是顶好的,你不哄他就一直气,你哄他一下,他就不气了。” 江谏轻瞟了眼坐在藤椅上的沈栀,眉眼含着浅笑。 生姜似懂非懂,从果盘上推了一个甜枣过去,挤到江谏手边,江谏退,它就进,来来回回。到最后不知是不是不胜其烦了,江谏揉了揉它的下巴,以示原谅。 沈栀捧着脸,看他们玩,遇见江谏之后的很多日子,好像就这么变得无所事事了起来,她自觉好笑,把颓唐的想法分享了一下。 “是吗?”江谏抓住生姜的爪子,蘸了一爪墨水,又捏着,按到了沈栀的眉心上,“和我一起,倒是可以尽情地无所事事。” 沈栀耳尖一热,假装镇定地捂住:“好看吗?” 江谏看着她不说话,偏头想了一会儿:“感觉还差点什么。” 沈栀趴了下来,什么话都没说,眉眼却全弯了起来,抬指碰了碰:“起来就没见着冬羽和冬雀,她们去哪了?” 冬羽和冬雀去药铺了,就是小武经营的那家武记药铺。 小武和冬羽一样,因为饥荒成了孤儿,后来被膝下无子的药铺掌柜收养了,直到前两年,武掌柜去世,这家药铺就留给了小武。 当年沈栀的娘亲和祖母重病时,小武才六七岁,他在药铺里干跑腿的活,经常给沈府送药,一来二去和沈栀她们就熟了。 小武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肯吃苦也实在,从小把冬羽当妹妹照顾,冬羽和沈栀亲,小武也大着胆子,把沈栀也当妹妹照顾,小时候过年,还特意给她们买梨花膏吃。 沈栀的伤快好了,得换药,冬羽把大夫新开的方子递给小武。 小武一听是沈栀伤了,关切地问了好多,才去后堂帮她们抓药。 “……你是若娘?” 一道清悦的声音忽然在冬羽和冬雀身后响起。 冬雀瞬间转了过去,只见一位面容清秀的妇人,一身青禾袄裙,看着她们的目光带着探究,她在打量冬羽,冬羽也在打量她。 倒是那人先开了口:“啊……多有唐突,是我认错人了。” 冬雀福了一礼:“夫人好,我不是若娘,但若娘是我娘亲,不知夫人是哪位?” 夫人脸上带着恍然:“那你可能不认得我,我名唤芸衣,是你娘的一个故人,你娘可还安好?” 冬雀犹豫片刻:“我娘已经去世了……” 芸衣似是没想到,语气带着遗憾:“这样啊……” 小武提着两个药包出来,看她们凑在一块:“你们认识?” “或许认识。”芸衣委婉地笑了笑,“不知两位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冬雀捏着手同冬羽对视一眼,两人一道出去了。 “小武哥,我们待会儿再来。” 三人随便找了一家茶楼。 芸衣给她们倒了两杯茶:“若娘走了多久了?” “快十三年了吧。”冬雀没想过会遇到娘亲的故人,而且面前这人的气质,显然不是宜春楼那种地方出来的,冬雀心里有几分忐忑。 “十三年,确实是过了许久。”芸衣吹了吹茶盏,清香袅袅,“看你们的打扮,应当是大户人家家里的侍女,就是不知是京城哪一家?” 冬雀抢答:“是丞相府。” “张丞?”芸衣问。 冬雀答:“沈左丞。” 芸衣的手一晃,杯中的茶洒出来大半,她默了半晌:“……那你们可识得昭琳郡主?” 冬雀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是府里的三夫人。” 芸衣寡淡地笑了一下:“既然你们识得昭琳郡主,那应该就识得萧宿白了?” 冬羽和冬雀谨慎地对视:“……敢问夫人是?” “京中有对比翼鸟,一盏杯酒,劳燕飞啊。”芸衣的眸光忽的惆怅起来,“想来若娘还是没能把事情告诉郡主……” 冬雀隐隐觉得这人不简单,她又想到姑娘近来和靖安王殿下走得近,便出言邀请芸衣夫人去采薇阁做客。 芸衣本就是为了了却这桩心事而来的,自然不会推却。 三人吃了茶,便往楼下走,不想楼下闹哄哄的—— “杀人了!” “快来人啊!” “疯子杀人了!” 京中近来流民颇多,隔三岔五地闹事,冬雀已经见怪不怪了,拉着冬羽想躲远点,以免被误伤,不想冬羽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冬雀你看,那是不是二姑娘?” 冬雀探头一看,确实是沈静瑶,而且康平远也在。 下一秒,冬雀瞳孔一缩,那个被刺杀的人竟是康平远! -------------------- 作者有话要说: 先盖个章~ 第64章 旧事 小茶楼因一场变故,乱成了一团。 沈静瑶今日本是带康平远出门散心的,没想到竟会遇上这种事情,还好康平远反应及时,只被那刁民划伤了手臂。 衙门来得快,京兆府把人抓走时,那刁民还疯疯癫癫的,说是要康平远杀人偿命。 冬羽和冬雀一路心惊胆颤地回了采薇院,沈栀正站在书案旁,和靖安王殿下谈事。 -- 第118页 “如今京城因这三件事闹得不可开交,昨日广诚帝又下了旨,责令各部重新调查,我瞧着申公子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可也没见查出什么东西来。” 江谏伏案写字:“皇上派了禹家的二公子盯着,申皓谦哪敢真查出什么?整日里在京城溜他玩罢了,皇上也喜闻乐见。” 沈栀磨墨,睨了江谏一眼:“不见得吧,到底是申公子不想查出什么,还是王爷不想让他把查到的东西报上去?” “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江谏笑着摇头,“现在确实还没到时候。” 自从知道江谏派人把京兆府门前的登闻鼓射破,沈栀就明白江谏已经不甘于做蛰伏的狼了——十三岁顶着众多流言入京的少年,已经开始收网,可网下,究竟是什么? 江谏把临好的字递到了沈栀面前:“今日临的帖,是萧宿白的《静水碑》,萧太傅的字方正,郡主的字娟秀,太傅学郡主的字书丹而成碑文,字反而落了端秀二字……” 沈栀忽然又想起寒衣节祭拜娘亲的事来:“王爷可知我娘与萧太傅的往事?他们二人究竟为何退婚?” 江谏有些意外:“你竟不知道?” “……不知道。” 江谏道:“当年太后寿宴,萧太傅醉酒,轻薄了自己表妹,萧太傅自觉对不起郡主,就退婚。” 沈栀点着下颌,回忆沈汉鸿那日说过的话:“那为何萧太傅会让我娘嫁给我爹?” “你好像不大喜欢左丞大人。”江谏微微挑眉,“昭琳郡主一面觉得太傅辜负了自己,一面又割舍不下这份感情,退婚这事,也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是萧太傅坚持。” “昭琳郡主肝肠寸断,只问萧宿白,退婚了她能嫁给谁?” 沈栀接过话声:“嫁给沈汉鸿吧。” 话音一落,沈栀的心底爬上丝丝痛意,眼前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爱得很深,却又很骄傲的昭琳郡主。或许两个人都很骄傲,骄傲到不希望对方在这份感情里有一点点将就,以至于把这么一句情话,讲得那样绝情。 “因着这事,萧宿白主动向圣上请旨去了夔州,临走前,连与表妹的婚事都安排好了,可不想,人彻底没回来……” 沈栀抿了抿唇:“难怪提起我娘和萧太傅,人们都说是一桩憾事。” 江谏随即一笑:“你娘的故事在京中这么出名,你竟然不知道?” “我爹不让我打听。”沈栀胡诌搪塞。 “你以前这么的乖吗?” 沈栀听他话音里故意强调了以前二字,反问:“现在不乖吗?” 现在也乖的。但江谏没说,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两人说着话,冬雀就叩门进来了,她先是把茶楼的事情同两位主子说了,才说到遇到了若娘的故人。 沈栀认真听完,让江谏进了侧室,才把芸衣请进来。 “沈三小姐万福。” “夫人请坐。” 芸衣坐下后,细细地打量起沈栀来,含笑道:“沈三小姐倒是和昭琳郡主长得很像。” 沈栀让冬羽去上了茶:“我听冬雀说,夫人是有要事相告,这才入京的。” 既然她快人快语,芸衣也不想再寒暄什么:“确实是有些事情想说。” 沈栀悄悄打量起她的面容,清秀中的岁月蹉跎,明灭可见:“看得出夫人为此事殚精竭虑许久,还请夫人直言。” “……也是当年的过错。”芸衣捏着杯盏的手微微用力,“十五年前,太后寿诞,京中大小官员入宫祝寿,沈家、萧家、钟家皆在列次,家父四品通政,芸衣沾了光,作为家眷一同赴了这寿宴” 沈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人竟然就是萧宿白的表妹!那岂不是…… “那年初到京城,就是参加太后寿宴,我一直躲在我爹身后,就怕乱了规矩,不想最后,终究还是乱了——我在席上吃了不少酒,醒来后,就发现自己竟和萧表哥睡在了一张榻上……”芸衣说到往事,指尖还有些发颤,像是什么噩梦,“我虽是初次进京,但也听说过萧表哥和昭琳郡主的神仙佳话,两人是定了婚期的……当时昭琳郡主闯进来时,我自恨不能以死谢罪,可偏偏那时候,萧表哥还挡在我的身前,让她们先出去。” 陆芸衣轻吐了一口气:“出了这等事,我自知无脸见人,可回到家中,爹爹和娘亲竟是高兴的,我也是后来才知晓,自己是被亲爹联合外人算计了,什么酒醉,什么……都是假的……” 话说到这,沈栀还有什么不明白,无非就是有人不想萧宿白和昭琳郡主在一起,选中了陆芸衣,做了这么一出戏。 “我原想着把事情真相告诉表哥,可那时表哥已经出京……我只能去找昭琳郡主,但却收到了昭琳郡主定亲的消息。”芸衣说到这,顿了一下,后知后觉面前的人是沈汉鸿和昭琳郡主唯一的女儿。 可沈栀捧着茶,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讲话。 陆芸衣咬着唇,继续道:“后来表哥去世,亲事不了了之,郡主又嫁了人,我自觉这个秘密残忍不愿告诉郡主,便离开了京城……直到三年后,若娘找到我,她说她是郡主的朋友,郡主病重,她是来替郡主问一个真相的。” 屋中的火炉,碳烧得正红,陆芸衣的目光渐渐模糊了起来:“……想来若娘还是没来得及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郡主吧。” -- 第119页 “确实是前尘旧事了,就是不知夫人为何今日才上门拜访?”沈栀放下了茶杯,茶杯和茶碟轻磕一声,像是惊醒梦中人。 陆芸衣按了下眉心:“一来是我快要嫁人了,二来是最近太子旧事闹得沸沸扬扬,所以我便想来京城见见旧友,怎知到底是有缘无份……可见着你,大抵也算无憾。” 陆芸衣矢口未提陆家是和谁一道算计的萧宿白和昭琳郡主,但在那份不言自明中,答案就如那穿堂风,风过留痕,她目送陆芸衣离开,像是目送了一段陈年往事,却不知,往事匆匆来,两人刚好打了一个照面。 - 晌午在茶楼闹事的流民很快被京兆府衙收押问审,那人似乎对自己命不久矣的处境早有预料,招供得颇快,他说自己是从益州来的,长宁伯府康平远杀了他两个哥哥,那些陪他夜渡赤水,从东胡手底下救出皇帝性命的三千多名军士也全被康平远坑杀了,他进京,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要替益州那三千多条人命报仇! 京兆府尹听了话,吓得屁滚尿流,把这人严刑拷问了很多遍,越听越惊心,连忙呈报皇上。 广诚帝的脸色阴沉得吓人,跪在地上的京兆府尹瑟瑟发抖,话说了一半,便没了声息…… 一夜之间,暗潮汹涌,沈静瑶刚起身准备到王氏那去请安,官兵就直接冲进了长宁伯府,把康平远和康献忠父子二人,捉下了狱。 康平远被人扔进地牢前,一直叫嚣着要见皇上,可当他自己为何入狱后,坐在地上,破天荒地笑了出来。 这是诏狱的地牢,被关进这里的人,基本只有横着出去的份,康平远自嘲地笑笑,他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前世,他一切顺风顺水,沈栀虽死,但他深受皇上重用,皇上要他打仗,他咬牙上了,一道圣旨,他披挂上阵;皇上希望他在战场上大显身手,好顺理成章地分走江家手中的兵权,康平远便冲锋陷阵,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死在战场上,被千军万马踏过…… 那一刻,他不信命,他好不容易才从益州出来,全家因他封侯拜相,可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如履薄冰地在皇上跟前伺候……在外人面前他备受恩宠,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多少个午夜梦回,是与尸身血海作伴。 他一直以为自己战死沙场是大意,可重生以来,他数次回想,他战死那刻,身边竟空无一人,全是敌军,是皇上要他死——当初他杀过的人,来京城寻仇,依旧是京兆府尹,依旧是来势汹汹,他办事不利,给皇上留下了把柄,那一份出征的圣旨,不过是取他性命的白绫。 他那些愚忠,在冷血的帝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如今的如今,他依然走到了这一步,只不过比前世提前了许多而已,他也奢想过不再重来,可前世他杀过的人,今生也早已杀了,要说悔不当初,他就不该救皇上。 这样,他就不会失去曾经忠心耿耿追随他的兄弟,也不会因为一张密诏,爬上九百九十九层石阶,去杀那些根本素未谋面的一百六十三个僧人。 他好像从头就选错了…… 夜色不知几分,照进了地牢里,康平远坐在黑漆的角落,感受着四周寒气入骨。 忽然,黑夜里破开一道光来,一角白衣飘进了死寂里,白色裙裾下绣花鞋上的珠花若隐若现。 第65章 求娶 诏狱的地牢里,黑漆幽暗,小吏打着灯笼,请二位贵人小心脚下。 康平远看到来人瞳孔一缩:“……沈栀?” 来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如月清霜的脸来,表情并不多。 “你来看我!”康平远大喜,“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江谏站在沈栀身旁,听着这话眉心一蹙,沈栀看到了,哄人似的,把斗篷脱下来,请江谏帮她拿着。 某人面上虽不显,但眼底流出的碎光出卖了他的心情,他做了个手势,说自己在外边等。 两人虽未说话,但康平远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沈栀和那人态度暧昧,目光顿时暗了下来:“他是谁?你们为什么会一起来这里?” 沈栀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问:“康平远,你是不是重生了?” 康平远瞳孔一缩,瞬间反应过来,压着声音道:“你也重生了?对不对!沈栀你重生了!那你为何不愿嫁我!” “……你生气了对吗,是不是因为祝纭欢?”康平远自顾自地说着,“我已经不喜欢她了,真的……你别看我如今这般,你信我,过几日我定能出去!到时候我一定会娶你进门,你那个姐姐……”康平远话音一顿,忽然想到这几日沈静瑶待他还不错…… 沈栀稍稍理了理袖口:“康镇抚都自顾不暇了,整日还惦记这些情情爱爱……我并不在意镇抚同祝纭欢是什么关系,也不关心镇抚能不能从此地出去,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镇抚……康平远,我从来都不曾喜欢你。” “说谎!”康平远瞬间扑在了牢笼上,低吼,“你是喜欢我的啊!你忘了吗?绣嫁衣,你还为我绣过嫁衣!” 沈栀自嘲一笑:“只是闲来无事而已……” “不!你一定是在说气话!”康平远不住地摇头,不敢相信沈栀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沈栀垂下眼眸:“我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告诉镇抚,我的无意,前世嫁予你,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以为顺着他们的心意,就可以证明我在世上还有亲人,但我错了,委曲求全和苦苦维系,于他们不过云烟,于我不过枷锁……如今,我想开了,我不想再一个人,一条路,走到黑。” -- 第120页 她说完,忽然转眸去看站在门边的江谏,他的侧颜并不怎么舒朗,紧锁的眉宇,看得出来不高兴,但沈栀心尖很暖。 她忽然笑了一下,语气轻柔,却是难得坚定:“我好像找到了,能在雪里为我撑伞的人。” “不,不是的。”康平远一瘸一拐地靠近,伸手想要抓沈栀,却被牢房挡住,他被困在牢中,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能撑伞,那次你跪在雪地里,我没替你说话,是我不对,我当时……” 沈栀打断他的话:“康平远,你其实根本不会爱人,你以为你喜欢祝纭欢,但却从来不知她究竟想要什么,你说喜欢我,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喜欢的能力……”沈栀重新系上斗篷,打破他的幻想,“当你选择坑杀三千兄弟开始,你便什么都没了。” “相识一场,并不如何欢喜,但好在你我,无瓜葛,无牵挂。”沈栀说完,转身离开了地牢。 随着沈栀而来的那束光也一起离开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只剩下一个惊慌失措的人,他像是被抢走拨浪鼓的孩童,抓着牢笼,孤身大喊:“你是喜欢我的……沈栀,沈栀!别走……” 漆黑过道中,声响回荡,可除却风声刺骨,无人回应。 飒飒阴风交荡回响,却叫不醒一个执迷不悟的,装睡人。 沈栀快步离开,刚出诏狱,就看到了打伞站在雪中等她的如玉公子。诏狱外,有一片松林,如今被雪遮绿,倒是有几分萧瑟落幕之感。 两人隔着几步路,江谏问她:“你竟是重生之人。” “是。”沈栀没有犹豫。 江谏蹙眉:“嫁过人了?” “是嫁过人了……不知靖安王殿下如何作想?”沈栀心口忐忑,步子却没停,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任大雪落了她满肩。 下一秒,江谏忽然把沈栀抱了起来,这是一个极其浪荡的姿势,双腿只能架在腰侧,惹得沈栀忍不住惊呼了起来:“——江谏!放我下来。” 江谏把伞丢在了雪地里,单手遮住她的头,不让雪淋到,大步往外去了,边笑边说:“你叫我名字还挺好听的。” “你放我下来!”沈栀想死的心都有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这样被抱了起来,这要是被人看见,她的名节都不用要了。亏她此前还以为江谏的放浪形骸都是装来骗皇上的,如今一看,确实是名副其实。 “你这眼光不行啊,小时候还知道偷看俊哥哥,怎么长大后就嫁了这么个玩意儿?”江谏笑了起来,说话时的热气全洒在了沈栀的耳朵边,就这么的,原本如玉白皙精致的耳朵,在江谏的目光中,慢慢变红,看得想让人咬上一口。 沈栀面上全烧了起来,不敢抬头,就这么埋头在江谏颈侧,一边脸红,一边还不忘把斗篷的帽子戴上。 两人就这么上了马车,冬羽和空青吓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栀的声音才蒙蒙地从他肩上响起,她说:“江谏,这就是我的秘密,现在放手,我不怪你。” 她很凶。 江谏隔着斗篷,默默地摸着她的头,两人依偎着靠在一起,时间好似一下子慢了一下,耳边除了心跳,便只剩马车骨碌碌的声音。那个时间很漫长,久到沈栀先忍不住,想掀开兜帽出来,却被江谏先一步掀开了帽子,然后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了沈栀的眼边,像那时,她曾碰过他的痣一样。 沈栀呼吸一滞,心口跳得像打鼓一般,两人目光不明地对视,下一秒,她攥紧了帽檐,又这么缩了回来,在那个靠近他心口的地方,感觉着两人的不平静。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马车到了府里,沈栀逃似的从马车下来,也不等冬羽,直接回屋,把房门关了起来。 这日,丞相府的三小姐睡得很早,刚用过晚膳,就吹了灯,窗子和门都关得严实,像是怕遭贼似的。 - 长宁伯康献忠和仪鸾司镇抚康平远被诏狱捉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原本炙手可热的京都新贵,一夜之间锒铛入狱,有人唏嘘,有人得意,唏嘘的人只叹富贵不过过眼云烟,黄粱一梦,得意的人之笑坏事做尽,必遭报应。 沈家二房也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但也不知怎么的,近来那沈左丞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找不着人影,刘氏急急去找沈栀,发现沈栀也不在院子里。 原来啊,一大早,沈三小姐就被请去了大伯母万氏的院子里。 也不知最近是有什么好事,沈栀一进门,便觉得自家这位大伯母有股紫气东来的气韵,她浅浅地笑了笑,落座:“不知大伯母找沈栀何事?” 万氏一脸喜气:“如今你大姐姐、二姐姐都嫁人了,怎么着也该轮到你了。” 原来是这事…… “上一门亲事呢,是你二伯母不懂事,坏心办坏事,但过去了就过去了,咱也不计较这些,人得向前看不是?”万氏手上拿着一堆帖子。 沈栀心里只笑,她这个大伯母也未免太快言快语了些:“话是这般说,但之之不急的……” “什么不急,你都及笄了,也别急着搪塞伯母。”万氏一副催婚催得经验十足的模样,“伯母这呢,手上有好几个帖子,你先听听,看看对哪家公子感兴趣,有兴趣呢,咱就见见……” 果然,还没等沈栀拒绝,万氏就已经开口念名帖了,沈栀颇有些头疼,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可下一秒,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手上一顿,不敢置信:“大伯母方才说的是哪家公子?” -- 第121页 万氏喜上眉梢,“哦哟”了一声,面上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的模样:“是靖安王府,靖安王殿下,江予安。” 沈栀忙把帖子接了过来,认真看了上面的字,确实是靖安王府的帖子,上面的字她也认得,就是江谏的字! “靖安王殿下呢,虽然浪荡是浪荡了些,但人长得是顶好的,父兄都战功赫赫,家中也没有女眷,后宅关系简单……” 万氏说的什么,沈栀都听不见了,捏着帖子,心里有些慌,留下一句告别,捏着帖子就去找江谏了。 然而还没等她出府,就看到了站在采薇院前的江谏。 沈栀捏着帖子,看着他,手忍不住发抖:“你,王爷就不怕惹来皇上猜忌吗?” 她虽不知江谏进京到底要做什么,却也知晓他为这此事,蛰伏六年,可如今,他一张帖子,说是要与相府女儿相看,那之前的苦苦经营不就白费了吗? 康平远和沈汉鸿都是前车之鉴…… “管他作什么?” “……什么?”沈栀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谏站在阶下,浅浅地笑着,在满院飘雪里,像是一缕春光,他抬手点了点眉心:“之前给你印过一个梅花印,但总觉得缺点什么,昨日回去想了一夜,好像有了答案。” “予安可能是想给三小姐画一辈子眉吧。” 他在十二月的飘雪里笑,如诗像画,却惹得沈栀红了眼眶。 她哑声问:“江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什么都没有,一只猫,一把伞,我来求娶那个在雨天给我送过帕子的小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快要完结了~ 感谢 注定会暴富的小何同学 的营养液哦~感谢在2022-02-08 22:43:08~2022-02-09 22:5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注定会暴富的小何同学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冬至 翌日,沈栀还没睡醒,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就这么醒神的功夫,听出说话的人是冬羽和空青。 “怎的这么早过来?”冬羽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雪。 “我家王爷今日想请三小姐吃饭。”空青轻快道。 “啊——”冬羽轻唤了一声,“你家王爷前日占我家姑娘便宜!” 空青被这直白的小丫鬟说得面上一热,不知道的还以为做坏事的是他,他挠了挠头,尴尬道:“……额,那我替王爷给三小姐赔罪?” 冬羽大掌拍了下他的背,爽朗地笑着:“赔什么罪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话音一落,屋子里便传来了咳嗽声,两人像是说小话被抓包了一样,不约而同地捂嘴,一旁刚进来的冬雀看着他们,笑笑不说话,端着热水进去伺候沈栀起床。 “我家姑娘面皮薄。”冬羽嘀咕了一句,拉着空青快跑,“你来得这般早,一定还没吃早膳吧,我带你去厨房吃点心。” 空青高兴极了,应承着冬羽的话:“是我家王爷太过分了,这不,特意叫我一大早来接人,今日可是冬至。” 冬羽叉着腰,等空青吃饱,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直到空青吃着吃着,觉得越发不对劲时,冬羽才说:“你是不是我之前托小武找的那个武林高手?” 空青才咬了一半的糕点,霎时从手上掉了下来。 快晌午的时候,沈栀才到临仙阁,也是到了之后才发现今日临仙阁竟不开门。 空青领着沈栀上了二楼,替她敲门后,规矩地站在了一旁。 门一打开,沈栀稍稍愣神,因为里头的人不是江谏,而是一个气质温润清朗的男子,芙蕖姑娘也在,两人正在上菜。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江谏就从后边来了:“怎么不进去?” 沈栀稍稍抬了头,他确实个头极高,自己才堪堪到他胸口,这么一看,只能看到他干净凌厉的下颌线。江谏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推着人进去。 里头的人被声音惊扰,一道抬头,芙蕖先笑了,对着二位行礼,便退了出去。还未等江谏开口,男子便先行介绍道:“在下谢殷,久违沈三小姐大名。” 原来他就是谢殷,沈栀忙福了礼,掩去眼底的震惊。 谢殷可是除了康家以外,目前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入太学不到两月,便从学正升任太子少师,刘氏一直心心念念要请到家中做客的人物,竟是这么一个清润如竹的人。 “此前中秋,有幸吃到沈三小姐做的月饼,便想趁着冬至,请三小姐吃一顿饺子,这才不算失了礼数。” 沈栀看了江谏一眼,入座,原来江谏之前说的那个亲人,竟是谢殷…… “我道殿下怎么忽然要这么多月饼,原来是谢公子喜欢吃。” 谢殷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但也不能直说他也没有很喜欢吃月饼吧,半晌只道:“予安这人,从小嘴就挑,还喜欢吃甜食,小时候,江大哥为了不让他偷糖吃,整日罚他蹲马步。” 一句江大哥,大抵可以判断两人的关系。沈栀有些惊讶:“谢公子竟是比王爷要大上一些。” “大个一岁出头吧。”谢殷笑着,“虽然予安总不想承认——他本就有大哥了,后来把我捡回去,还以为能有个弟弟,不想竟是又捡了个哥哥。” -- 第122页 沈栀听着这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从方才了三言两语中可以知道,谢殷和江谏不是亲兄弟,而且谢殷还是江家收养的。 江谏给沈栀盛汤,回嘴:“哪像你,妹妹多。” “比不上你,整日藏着小姑娘的帕子。”谢殷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这话要是以前拿出来打趣,江谏肯定要闹别扭了,但今日竟是一反常态,他替人把汤盛到眼前,语气颇为自得:“就藏了,怎么着吧。” 一句话,三分脾气,连沈栀都忍不住笑了。 谢殷眼中的笑意更浓,忽地瞥见沈栀鬓边的那只白栀玉簪,心里越发肯定,这小子还跟他藏着掖着,也不知是谁半夜专程跑去把他轰起来,问他给姑娘家相看的帖子该怎么下。 三更的天,两个大男人点着烛灯,凑头在一张帖子前斟酌字句,咬文嚼字,江谏这人,用完人不算,还不肯告诉他是哪家姑娘,害得他都不知该怎么同江彧说,今日又想一出是一出,领着人上门吃饭了。 谢殷叹了一声,当人二哥的,就是替人忙前忙后的命。 三人谈笑着,说了好些陈年旧事,甚至还说到江谏之前送给沈栀的那本圣贤书。 “那书你怎么还留着呢?”谢殷好半日才想起来。 江谏和沈栀说:“他啊,从小就喜欢读书,刚到我家那会儿,整日坐在书房里不出来,每回我去寻他,他都像个老学究似的,之乎者也,者也之乎,我和须蓉觉得不行,便想了这么个鬼主意,把淫词艳曲夹进他的书里,看他还怎么看得下去。” 难怪那书隔三岔五的就出现些别的东西,原来就是为了不让人看书啊,沈栀咬了半口饺子,面色忽然一顿,低头一看,吃出来一个红枣。 下一秒,谢殷和江谏异口同声:“终于吃到了。” 下楼时,江谏才同沈栀说:“我们俩也没想到,你吃饺子会吃得这么慢。” 原来是故意的,沈栀笑了:“是有什么一定要吃到红枣的习俗吗?” “也不是吧,就是图个好兆头。” 沈栀温婉地笑了起来,方才的感觉太温馨,竟是让她一时没晃过神,下到一楼,她又看到了那扇用来装饰的紫檀木扇屏风。 草刻行云流水,翩跹若飞,第一次看,沈栀还看不出这是哪位大家手笔,如今再看,结果倒是一目了然。 她道:“王爷替我抄首诗吧。” “什么诗?” “《临江仙》。” 江谏也看了过去,神色却不意外:“怎么发现的?” “不要太明显。”沈栀扬了眉,她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下去,慢慢思索,“青州的芜湖居士,青州的靖安王殿下……” 还没等她想出什么来,忽然,拐角走来一个女子,青衣飘飘,眉目如画,一件白色的斗篷,衬得她肤白似雪,风领上的容貌随着动作轻飘,竟是须蓉! 沈栀一愣,就听到她和江谏打招呼:“予安哥,沈姑娘。” “谢殷在楼上。” 须蓉没多说什么,告了辞,步子轻快地上楼了。 方才吃饭时,沈栀便听出须蓉是和谢殷一道被收养在的江家,而且看方才那个架势,须蓉好似和谢殷的关系更好些。 沈栀走到马车边站定,让江谏帮忙系带子,突然小声问道:“她怎么叫你予安哥啊?” 江谏扶着沈栀上了马车,随口解释:“我比她大些。” “这样啊……”沈栀拖着长音回,刚在马车里坐好,下一秒,便听到江谏敲了车厢,她探头出去。 江谏站在马车边,心情很好:“你吃醋了?” 沈栀缩回去了一点:“没有……” 江谏一双桃花眼,在冬日的暖阳里明媚:“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叫。” 于是,在江谏的目光中,沈栀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了。 江谏也不勉强她,站在车外,摸了摸她的头,叮嘱她路上小心。 然而,就在马车动起来的一刻,沈栀趴在了车窗上,红着耳朵轻声叫他:“予安哥。” 下一秒,换江谏愣了神,沈栀的声音向来清润明亮,这么轻声叫他,听起来,竟是有几分软,撩得他心口一颤。 沈栀看他这模样,难得没羞,弯了眉,冲他摆手。 就这么的,猎猎酒旗下,一位锦衣公子,看着车马远去,忽然低头笑了起来。 渐渐远去的马车里,沈栀嘴角也藏不住地扬了起来,这份心情一直陪着车马走了许久,直到外头忽然停下。 “姑娘,外头聚了一堆人,不知在吵什么,咱们得换条路了。”冬羽掀开帘子去看。 沈栀没有往心里去,随口应了一声,却听到外面一声嘈杂—— “啊!那不是沈左丞吗?” 沈栀神色一顿。 “啊呀,左丞大人竟跟一陌生女子在客栈里住了一夜!” “你不要胡说!那女子是左丞大人的侍女而已。” “不是吧,那女子长成那样,怎么可能是侍女,简直狐媚,她昨夜进了左丞的客房便没出来,这孤男寡女的,你说清白?都是千年的狐狸,老娘我可不信……” 旁边的人帮着说话:“是啊,客栈老板娘都亲眼看见了!这还能说谎不成?” “沈左丞不是素来爱妻吗?怎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哪个男人不近女色,沈左丞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背地里,都不知道做过什么勾当呢!” -- 第123页 …… 在一片议论声中,沈栀透过帘子,看到苏嬷嬷被一群人的围观下,匆匆往巷子里跑了,而沈家的马车就在不远处。 冬羽和冬雀面面相觑,倒是沈栀先收回了目光,语气平平:“回府吧。” 短短两日,京城关于沈汉鸿和苏嬷嬷的流言已然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客栈的老板娘十多年前,曾承过昭琳郡主的恩,对沈汉鸿的行为颇为不耻,但凡有人去打听,便不辞辛劳地说上一遍又一遍,嗯,每回说,都不忘添油加醋地泄点私愤,但你能耐她何?百姓们喜闻乐见啊。 总之因着这事,沈汉鸿的名声一落千丈,直接从“高风亮节”落到了个“虚伪”二字,这几日是连觉都睡不好。 不巧的今日,又是沈汉鸿答应了要赴左都御史大人宴席的日子,沈汉鸿阴着脸思索再三,想带着沈栀一起去装个样子。 他步履匆匆的来到采薇院门前,一句话吩咐了沈栀同他去赴宴,不想沈栀竟是没答应。 沈汉鸿一个人站在采薇院门口,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看着那两个小丫鬟行礼告辞的背影,不由回想起那日在府中,匆匆见过的那位夫人。纵使他再如何骗自己,事情已经清楚明了——那就是萧宿白的表妹,沈栀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那日,沈汉鸿独自一人坐着马车去赴宴席,可马车到了左都御史府邸门前,他却迟迟没有下车,最后竟是叫马夫打道回府。 马夫走了,他一人坐在马车中,久久出神, 外头似乎又下起了雪,偶尔路过一两个老汉。 “老周啊,又来送碳?” “对,送碳,沈三小姐怕寒,冬日得烧好多碳。”老周乐呵呵的,他快六十岁了,笑起来像个老顽童似的。 “我还以为你不送了呢,毕竟沈老爷最近名声可不好啊。” “那我也得送,我全家的生意,都靠三小姐照佛呢。” “这三小姐也是个可怜人啊。” “谁说不是?那么小的娃,娘没得早,爹又不疼的。”老周长叹了一声,呼出了一口白气,“老郑啊,我刚给丞相府送碳那会儿,三小姐才七岁,奶娃子一个,我敲门,还是她给我开的,我进去回来半个时辰的功夫,天都黑了,她还坐在门口。” “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去?你知她说什么……她说她在爹回来,要送她帕子。” 老郑捂着胸口:“诶哟,我年纪大了,可听不得这些。” “可不是?大冷天的,坐在那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走,雪人都比她高了。” “你陪她等的?” “那可不,我女娃没得早,看着她啊就像看女儿,她给我看了帕子,小黄花,好看极了,我就坐在门边陪她说了很久的话……她同我说,觉得爹爹不喜欢她,又怕我说出去,贿赂我说往后府里的碳,全给周伯伯送。” 老郑叹了一声:“你说这娃亲生的,咋就不心疼呢?我看着那三小姐,就觉得可乖。” “我咋知道呢,看着都是一样的脸,沈老爷咋就舍得对自己这么狠心呢?”老周一看天,“哦哟,不说了,赶着送碳呢,先走一步啊。” 老郑摆了摆手:“行,下回请你吃酒。” 隆冬的雪渐盛,没一会儿,便埋了脚印。 第67章 稀客 雪簌簌地下,没一会儿,便浅浅地没了车轮,丞相府侧门的马车里,沈汉鸿孤坐着,忽然笑了起来,那声音从大笑渐渐自嘲,听得人心里发毛,直至最后,他徒张着嘴,无神的目光垂落在马车里的不知名处。 天光将散,他才扶着膝从车上下来,昏沉洒在他的紫灰棉袍上,相映不成趣,沈汉鸿刚想跨门而入,可就在要越过那个门槛时,脚步却陡然停住,他坐了下来,就这么的,什么事也不做,一直到西亭日暮。 当年的翰林,有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一个是他,一个是萧宿白,这两人学问相当,样貌相当,家世也相当,但不知怎的,萧宿白的名望偏偏高过他沈汉鸿一头。 连昭琳喜欢的人,也是他。 那时他沈汉鸿自认君子,君子爱美人,娶之有道。郎情妾意时,谁悲失路之人?碧玉成双尔,尽是匆匆过客。萧宿白和昭琳订婚那日,他和几位同僚喝得酩酊大醉,也是酒醒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轻薄了府中的一个侍女苏娘。 这事一出,他自觉配不上昭琳,可偏偏苏娘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要算计萧宿白。 刚开始他是不屑,拿自己的错行去验证别人,不是君子之道,可最后他还是做了。结果如他所料,昭琳和萧宿白退了婚,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竟是自己把昭琳娶进了门,更没想到的是,萧宿白会死。 沈汉鸿在昭琳面前一直很大度,他与她拜天地时想的都是,要用往后余生来向昭琳证明,她没有嫁错人。为了做到言行一致,萧宿白遇难时,他甚至亲自去了凌霄崖寻人,妄图给昭琳带回萧宿白的白骨。 在山谷里,他嫉妒得发疯,双手埋在雪里的一霎那,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昭琳去的,还是为了自己去的…… 萧宿白死了,可他并不窃喜,活人尚且赢不了,死人又如何赢得过? 昭琳病逝时,他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气,他牵过沈栀的手,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活在萧宿白的阴影下。可就在这时,有人说沈栀越长大,越有萧宿白的气韵。 -- 第124页 沈汉鸿心慌极了,那种心慌甚至让他无法思考,在他明知沈栀是自己亲生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把她拿来和萧宿白比较——沈栀安静,萧宿白也安静,沈栀淡然,萧宿白也淡然,沈栀喜欢看书,萧宿白也喜欢看书……他捕风捉影,自欺欺人,他把沈栀扣上了“萧宿白”的影子。 从那之后,他开始害怕看沈栀的眼睛,甚至下意识地对她没有好话,起初会觉得愧疚,但日子久了,便也觉得自在。 沈汉鸿看着天边白团似霰飘落,忽然想八年前那个还不到他腰侧的小女儿,想起卖炭翁那句雪人都要比她高的话来,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记重重的耳光,荒唐至极!糊涂至极! 沈汉鸿撩起了衣摆,大步往府里去,可当他走到采薇院前,却又不知能做什么,他想起晌午时,沈栀那双淡漠的眼睛,便知自己无药可救。 他垂着头,独自回了书房,又在书房中静坐良久,他把那张写着淡泊的对联扯了下来,扔进火盆,让张管家把苏嬷嬷叫来。 这两日流言太盛,沈汉鸿便一直不见她,这会儿苏嬷嬷得了召见,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哭,悲凄地叫着老爷。 沈汉鸿面无表情地挑亮了烛灯,光影打在他的鼻梁上:“我平日出门吃酒,从不带女眷,你是故意让人发现的吧。” 苏嬷嬷哭声一顿,又很快含着哭腔开口:“奴婢是看老爷许久未归,又见老爷宿醉无人照顾,这才……” 沈汉鸿打断她的话:“我一不能给你名分,二不能跟你锦衣玉食的生活,我给过你银两让你出京,可你却一直不走,你究竟图谋什么?” “奴婢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跟在老爷身边!”苏嬷嬷往前跪了几步,“十多年前,是老夫人把我收留进府,后来又是老爷对苏娘多有照佛,若非老爷抬爱,苏娘只怕早已露宿街头,被人掳去那花柳巷了……” 苏嬷嬷一番言辞情真意切,沈汉鸿坐在椅子上,面色却分毫不动,一语打破了她的哭声:“你是皇上的人吧。” 苏嬷嬷的身子一颤。 “我这几日调查了你的来路,苏娘,苏君兰,万和二十三年入宫,家从夔州姚城县,是县令苏岭之女……”沈汉鸿语调平平地念着她的籍贯,“万和二十三年,正值宣和帝选秀女入宫的时间,既然说到这,本相便大胆猜测,苏嬷嬷可是先皇还在世时,便已经在替冀王、如今的皇上做事?” 苏嬷嬷一时间默了声。 “嬷嬷既然不作声,便是默认了。”沈汉鸿替她把话说明白,“皇上这么早便把你放在本相府中,倒是惦记上我了……一直没出手,看来这些年皇上对本相,还算满意啊。” 既然沈汉鸿直言,苏嬷嬷也没什么好打太极的,冷声道:“近来三姑娘和靖安王殿下走得太近,想来左丞大人也是知道的,今日这一出,皇上不过是想给老爷一个警告罢了。” 沈汉鸿靠在椅上:“我沈汉鸿的女儿,和谁走得近,还需要跟旁人报备?” 苏嬷嬷跪在地上,没抬头,可语调却已不再似从前那般谦卑:“三姑娘自是出身高贵,可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左丞大人,你今日这番大逆不道之语,就不怕奴婢说出去吗?” “如今京城大街小巷,关于本相的流言只多不少,你说出去,说什么,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影响……” “左丞大人的心境倒是豁然,就是不知,三姑娘能不能承受这种流言蜚语了。” 话音一落,沈汉鸿笑了起来:“我沈汉鸿这一生虽非君子,也愧做一个父亲,但护我女儿周全的能力还是有的。” 苏嬷嬷站了起来,冷笑:“希望左丞见到皇上时,也能像现在这般硬气。” “请便。” 苏嬷嬷蹙了眉,从这句话中听出威胁的意味:“我为皇上做事,你敢拦我?” 沈汉鸿并不言语,只做了个请的动作。 苏嬷嬷面带警惕,一路往外去,夜中静得出奇,府中小道正如她平时走过的那样,并无什么异常,但她总觉得不对,就在她出了府门准备松一口气时,突然被一群举着火把的百姓围了起来—— “哟,狐狸精出来了!” “就她,不要脸,勾引有夫之妇!” “我就说了,沈左丞堂堂君子,怎么会和贱奴勾搭在一起,肯定是这贱奴不知廉耻!” “要不是沈左丞看在郡主的份上,早把你赶出去了,没想到你不知感恩就罢了,还倒打一耙!” “要不是沈左丞来信解释,我们还一直被埋在鼓里呢!” …… 苏嬷嬷直到被人推推搡搡地挤到河边,被人叫嚣着要浸猪笼,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沈汉鸿竟然将计就计,反将她一军! 可恶!竟然被他摆了一道! 苏嬷嬷想高声嚷他们都是被沈汉鸿骗了,可根本无人听她说话! 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戳着她脊梁骨的人推开,可根本无用!她被人推得跌倒在地,一下被挤得掉进了河里。 十二月的天,冷得刺骨,可岸上的人,竟无一人想拉她一把,全站在那里骂她狐狸精。 她站在河里,边发抖边恨得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沈汉鸿碎尸万段! 沈汉鸿在苏嬷嬷离开丞相府后,便上了马车,连夜赶去了靖安王府。 空青把人请进来时,江谏略微有些意外地挑眉:“左丞大人倒是稀客。” -- 第125页 沈汉鸿睨了他一眼:“你也是稀客。” 一句话,高手过招,空青只觉得刀光剑影,一把子坐在了侧室里,和谢公子一起吃糕点。 沈汉鸿不跟他讲那些虚的:“如今皇上已经盯上你了,你最好小心些。” 江谏就笑:“沈左丞深夜造访,应当不只是为了提醒后辈吧。” “你要翻太子旧案,要彻查先皇死因,又想治理夔永两州的侵地问题,宗月堂,雍王……这桩桩件件都是要人命的事。”沈汉鸿把一叠信放在了江谏面前,“你兄长是常胜将军不假,可你江予安不是剑指京师的人,你们江家,没有称帝的野心。” 被人拆穿,江谏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惧色,他略微颔首道:“左丞大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沈汉鸿不理他的奉承:“如今皇上手握三万禁军,仪鸾司十二所八千精锐,还有宗月堂上百位武林高手,你这场仗,不好打啊。” 话已至此,江谏自然知道沈汉鸿的来意,他也不客气:“确实难打,不知沈左丞有何赐教?” 沈汉鸿站在黑夜白月之下,抬眉间似乎有了当初在翰林时的那份锐气:“强攻不成,还有智取,如今就看礼部能出什么奇招了。” 话已至此,便是提点了,江谏知道沈汉鸿在打什么主意,他沉思片刻,背着手,走到沈汉鸿身边:“沈左丞大人,一向我行我素,今夜倒是有那么几分不同。” “靖安王殿下一向万花丛中过,怎么偏偏就相中了老夫家中的那一朵?” 一句话,话糙理不糙,倒是把江谏说得有几分尴尬。 沈汉鸿瞥了他一眼:“本相浸淫官场多年,若是连靖安王殿下时常夜访府中这种大事都不知晓的话,这些年也枉做宰辅。”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沈左丞不过是走了自己的歧路而已。”江谏语调清淡。 沈汉鸿望着天边圆月一声嗟叹:“你的帖子我看了,确实是用心写的,我沈汉鸿自认不是一个好父亲,但看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江谏心中一动。 沈汉鸿却静了许久,就在这窄院四方的天里,他忽然忆起前世也是这样的天,他站在檐下,听说了沈栀病逝的消息。 “小女孤苦,长这么大,至今未有一个体己人,王爷累事缠身,今夜以后,还不知路往何走,说实话,我是不信你的,但之之信你……”沈汉鸿的话音里,带着几分苍凉。 江谏郑重地向沈汉鸿掬了一礼:“执此当年一回首,余生愿为影随身。” 沈汉鸿走后,谢殷才从侧室里出来,朝着他的背影,恭恭敬敬地掬了一礼。 江谏把沈汉鸿留下的那封信递给了谢殷:“这是当年冀王跟兵部尚书禹晋勾结,私扣了一批死囚的密函,总共一百零三人,刚好是宗月堂被捕的人数。” 当年雍王进京参加国丧,并同时被委任主理宗月堂一案,当时沈汉鸿作为都御史,从旁协助,谁都没想到沈汉鸿会拿到这份密函,连苏嬷嬷也不知道。 两人站在屋前,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那个在朝堂上列松如竹的男人,在这个夜晚,竟是有几分颓唐,连脊背都带着明显的弧度。 “当初凌霄崖下,若非是沈左丞出手相救,我和须蓉只怕是没有今日了。” 屋檐上的融雪落了下来,沉沉地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掩盖住了三个人的不平静。 谢殷把信看了一遍,不无感慨,问江谏:“接下来该怎么走?” 严肃的气氛里,江谏忽然举着一枚玉佩,语气轻快:“是时候去提亲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在收尾了,小作者在很努力的码字o>_ 第68章 停雪 昨夜暗潮汹动,并没有影响沈栀,今日雪停了,她撑开窗子去看,接到了满怀的日光。 沈栀用过早膳后,便听到张管家喜气洋洋的来说,靖安王府带了媒人上门提亲来了。 沈栀心中一阵忐忑,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在院中等到了江谏,沈栀拉着江谏进来:“我爹今日可有为难你?” “左丞大人迫于靖安王府权势,对我倒是很客气。”江谏看她皱着小脸,不由打趣。 “怎么可能。”沈栀不信,皱着眉看他。 江谏压了压沈栀的头:“我怎么会骗你?不信你问伯母,我们可是相谈甚欢。” 他还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连伯母都叫上了。 沈栀热着脸嘀咕:“你们有什么可相谈甚欢的……” “不说这些了,我听说你们宜州有个民俗,说是纳彩后,男女双方要互赠礼物。”江谏说着,让空青把东西拿了进来。 沈栀心下好奇,取了最上面的匣子看,是一把檀木梳,刚打开就问到上面檀香气,取出来来,越开越精巧,木梳中间镶着两颗红豆,大抵取的是玲珑骰子安红豆之意。 江谏看她喜欢,捏了捏她的指尖,解释:“木梳、发绳、锦布,我打听了一下,这是宜州女子出嫁的风俗,说是上门提亲送上这几样东西,娶进门的夫人,能过一辈子。” 沈栀眼眶热了一下,收回发红的指尖,又看他说话时认真的神情,眉眼弯了一下,故作取笑:“你从哪打听来的这些东西?” “兰婶那里。”江谏眯了眯眼睛推卸责任,掩掉自己的不自在,骄矜道,“不喜欢就还我。” -- 第126页 沈栀把匣子往身后收,哄人似的说:“喜欢的。” 下一秒,就见江谏朝她伸了手,一副理所当然,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问沈栀要回礼,动作时手腕上还露出一根红绳,是当初傅婉送她,又被江谏从她手上勾去的那根。 沈栀站定想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找出来一个木匣子,推开匣盖,从里面拿出来一条红绳,上面穿着一颗莲子。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外祖是江南人,江南采莲,莲叶田田,宜州的女子遇见心上人,就会把这个送给他们,取的是佳偶天成,丝丝不断,喜欢你的意思。” 沈栀在江谏戴着红绳的右手上,把这颗莲子系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江谏扣住了手腕,浪荡子摩梭着她的腕骨,语气轻佻:“三小姐很会嘛?” 借机表白被发现了,沈栀便大着胆子转了手腕,抓住他的腕骨,她的手小,握不住他的,便坏心眼地伸出食指勾了一下,分明做着这么轻佻的动作,面上却很镇定,她清冷冷地说:“快来娶我。” 江谏被她惹笑了,竟是不知沈三小姐这般嚣张,芙蓉暖帐里的动作都敢胡乱来,他把人扯进了怀里,在她耳边说话,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发红的耳朵,比她更轻佻:“快嫁过来。” - 沈江两家定亲的消息传进宫里,广诚帝勃然大怒,对着跪在阶下的苏嬷嬷没了好脸色。 苏嬷嬷原想着回来告状的,不想广诚帝根本不想听沈汉鸿说的僭越之语,一股脑地在说江谏,惹得她不敢再怵眉头。 广诚帝剑眉紧蹙,前段时间,他因着石佛散的事,对沈栀下手,失手后,江谏射破了登闻鼓,广诚帝原以为这就是江谏的表态了,一点小孩子过家家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不想这事竟是还没完! 沈汉鸿无视了他的警告,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江谏沦为了一党,两家联姻,这就是在打他的脸! 广诚帝怒火中烧,但这并不是他最气的,最气的是他如今拿江谏没办法,因为就在今日,江彧回京了! 大败东胡,江彧这个大将军在大周的名望更盛,他这一回入京,论功绩,是要封官加爵的!全城百姓夹道欢迎江彧回京,连他这个皇帝都要亲自去迎他!广诚帝想到今日江谏冲着他讨赏的模样,一口气险些没换上来。 王禄道:“皇上,被孔墨和申皓谦抓到的那两个人已经处理干净了。” 广诚帝按着眉心,心累极了:“盯好孔墨他们,别再出什么纰漏了。” “皇上,如今京中关于先皇和先太子的风声已经过去了,现下……” 广诚帝睨了他一眼,目光很沉,当初先太子和先皇相继离世,这才轮到他接过传国玉玺。登基后,他以替兄报仇的名义,抄了袁之柳满门,流放翰王,安置地方流民,这才在一众朝臣面前立了足,当初他看上沈汉鸿,也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 但沈汉鸿不够坚定,注定走不远,但他不一样。 王禄试探道:“皇上,如今年关将至,又临祭礼,臣以为正好可以借如今局势,率领群臣祭拜先皇和先太子,一来是以示陛下仁孝,二来百姓定会被陛下的赤诚感动,到时候,流言不攻自破,皇上依旧可以稳坐江山……至于一些蝼蚁渣滓,清扫干净就是了,影响不了大局。” 广诚帝转动着玉扳指,语气幽幽:“怎么才算清扫干净?” 王禄忙道:“宗月堂的事好办,如今被孔墨他们发现的饵,已经处理干净,知晓宗月堂旧事的人,也一直关在天牢里,没有陛下的手令,根本没人能进去,所以,先太子和先皇的事,皇上不必忧心,至于益州……”王禄笑了,“皇上,益州不就只剩个康平远吗?” 广诚帝眸光一闪。 - 依旧是黑夜无边的地牢,孤寂的囚牢里,枯坐着一个千丝乱尽的人,康平远多日不见光,面上的冷色明显,重伤未愈,伤口溃烂,身上发臭的脓疮令人作怕,手上是沉重的锁链,压得他根本抬不起手,以致地上尽是被他打翻的馊饭馊菜。 “吱呀”一声,地牢中裂出了一道光来,康平远心下一喜,猛地抬头:“皇上愿意见我了!” 来人一双鹿皮靴子,大裘遮住了肚子。随着光亮,人影渐渐清晰,康平远的心情也从喜变成了怒,他瞪着眼怒视面前之人:“王禄!怎么是你!!” “是我呀,王某出身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康公子犯下如此过错,作为故人,我不来好好彻查一番,如何对得起我们俩之间的情谊?”王禄手上端着一杯茶,眼睛却并没有看他,自说自话,“康公子,老熟人劝劝你,若是老实招供,怕是还有一条命活。” “呵,招供?我有什么好召供的?我没错!”康平远看着自己,又看着王禄,后槽牙发紧。 一个是煊赫王臣,一个是阶下囚,如今这场景何其眼熟,不正是两年前,王禄浩浩荡荡北上益州巡察的翻版吗?他王禄是高官,高官厚禄身世显赫,他康平远是只会在田垄上耍枪给骆驼看的毛头小子! “天道好轮回”这句话向来说的是“莫欺少年穷”,可为什么时至今日,他依旧不如王禄! 王禄笑出了声:“看来康镇抚还真是愚不可及,也难怪当初纭欢会舍弃你,而选择我。” 一句话杀人诛心。 -- 第127页 “你!”康平远瞬间扑到门上,低吼,“你来做什么,落井下石吗!” “我来做什么?”王禄脸上的得意愈发明显,“王某方才已经说过了,请康镇抚老实招供,说出坑害益州三千条人命的原因。” 地牢中陷入了冷寂。 半晌,康平远冲着王禄笑了出来,轻声反问:“若是我说了,还有命活吗?” 王禄脸色微沉。 “你是替皇上来试探我的吧。”康平远冷笑道,“其实根本无人关心那三千条人命是怎么死的,要不然这几日就不会只是把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了。” 康平远死到临头,竟是聪明了一回。 他得意道:“康平远杀那三千人,不过是为了邀功,求皇上一个赏识,没人指使我。” 王禄颇有些意外,点了点头:“不愧是你。” 康平远眯起眼睛谈判:“皇上还是需要我这种听话的狗的。” 王禄又笑了:“康镇抚不觉得你说话自相矛盾吗?既然镇抚亦知,自己不过是一条狗,那你活着,还有什么用?狗急了也是会吠的啊……” 康平远心里“咯噔“一声。 王禄的语气阴冷,像是索命的无常:“就像如今,我打开这扇门,你敢出来吗?皇上敢放你出来吗?” “哐啷”一响,沉沉的锁链坠地,关着康平远的牢门开了,那个让他无比厌恶的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文文弱弱,连他一拳都不敌。 康平远这样想着,一瞬之间,王禄掐住了康平远的脖子,把他抵在了墙上:“镇抚,皇上可不放心你活着呢。” 康平远的眼睛瞬间瞪大,双腿下意识地拼命打晃,他用手去推王禄,可在他眼中柔弱肥胖的王禄,他竟是无法撼动一分一毫。 康平远在濒死时,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你杀我啊,你杀了我啊!皇上的密旨……我已经交给旁人了,我若是死……那密旨明日就会传遍大周……到时候,皇上,只怕不会,好,好过……” 王禄眸中的杀意明显,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康平远这番话的真假,在一场拉锯中,无人后退,在他的逼视之下,康平远竟也不动分毫,那模样是胸有成竹,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千钧一发之间,王禄收了手,把康平远甩在了地上。 骤然呼吸,康平远倒在了地上,他喘着粗气笑,箕踞着道:“还请王大人把这事跟皇上好好商量一下,说不定,本镇抚还有一线生机。” 王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吐了一句:“疯子。” 阴沉的地牢里再度陷入了黑暗,残喘苟命的人趴在地上悲凉地笑出了声,渐渐的,一滴泪,夺眶而出,掉进了泥里。 因着王禄的提醒,广诚帝将礼部几位大臣诏进了宫,商讨今年的年末祭礼,傅翀扶着膝刚进家门,一抬头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风尘仆仆的儿子。 这日夜里,雪停了,可父子二人坐在书房中,衬着烛灯,面色沉重。 第69章 汹涌 四下一面沉寂,连枝上积雪簌簌落地的声响都很清晰。 良久,傅晗一把攥紧了铺在桌案上的证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傅翀一下按住了手:“急不得!” “爹!”傅晗不解,“益州三千条人命,夔州数万流民,先太子和先皇泉下有知,您让我如何不急?!” 收到沈栀的信后,傅晗便动身前往益州,可沈栀信上只说了康平远坑杀军士的消息,却没说过这里面还涉及雍王谋反! 傅晗和袁无遇着了那个老妇人,老妇人带着他们去崖边看了那千人坑,触目惊心!尸体叠着尸体,骸骨叠着骸骨,可这还不算完,老妇说康平远临去京城前,还神神秘秘地上了五渡山。 傅晗和袁无自然没放过这个线索,花了一日,才终于找到了不渡庙,可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尸骸遍地,血流成河,莲池浸红,因着冬日,血水结冰,看着令人作呕。 长这么大,傅晗还从未见过这么骇人的场面,他们沿着一路的血脚印,摸到了后院禅房,案上的茶壶东倒西斜,连白巾也沾了血迹,被人揉成一团,随手丢在地上,想来是康平远杀人后,着急用茶水清洗血迹。 混乱的场面,着急地清洗,傅晗猜测康平远杀了这么多人之后,心情也不平静,于是乎,他沿着放茶壶的木桌走了一圈,捡到被夹在桌底,广诚帝给康平远的密函! 傅晗看着密函上的内容瞳孔一缩,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皇上指使! 广诚帝除了提到夜渡赤水救驾的三千军士全部殉葬之外,便是提到了这个不渡山。 不渡山是不世出的庙宇,傅晗想不明白要在这里赶尽杀绝的原因,直到他在禅房的密室里,找到了当年雍王留下了的遗书和卫弦的指控…… 傅翀握紧拳心,沉声道:“自古皇权相争,免不了流血牺牲。” “恕孩儿不敢苟同。”傅晗直视着傅翀的目光,“因为侵地,皇上杀了太子,为夺皇位,皇上杀了先皇,为掩盖罪行,夔永两州数万百姓无家可归,三千铁血战士被坑杀封口,爹,孩儿不明白,这样的皇位得来有什么意义……” “成王败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①,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傅翀颓唐地坐了下来,他像是迂腐书生一般,无力驳斥,但依旧要固执己见。 -- 第128页 “那爹可明白,人言一谎,万世空当?若是当初的冀王没有参与侵地,如今的皇上,便不会为了堵这天下悠悠众口,焦头烂额,也不会酿成如今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可爹你看如今,这口堵住了吗?!没有,智者远虑,尚有百密一疏,为着这一疏,又要杀多少人?” 傅翀长叹着:“要杀多少人,我不管,也管不着,可晗儿,你可知?这事若是败露,傅家首当其冲,满门抄斩,你叫爹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难道我们就这么坐视不理吗?”傅晗高声道,“我一路进京,百姓都在议论这些,捂住脓疮,挡不住发臭发烂,这就是隐患,只要他在,总有一天,大厦将倾。” “捂不住,也得捂!” 傅翀也急了,反驳他的不是别人,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可他又如何不想成为儿子的骄傲,他踱了几步,急急开口:“今日皇上命礼部筹备年末祭礼,就是为了盖下这场风波,只要傅家安好,这脓就算腐肉蚀骨,又与我傅家何干!” 傅晗的手压在那布帛上,振聋发聩地反问:“事到如今,爹以为我们还能置之事外吗?康平远被捕入狱,这密函的下落,皇上迟早会去查,爹,如果继续听凭任之的话,傅家就是下一个长宁伯府。” 傅翀一下子跌在了凳子上,掩着面颓唐半晌:“……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傅晗的唇线紧抿,也坐了下来,默了默,低声道:“是沈三小姐。” “沈家?”傅翀一下起身。 “……嗯。” “看来明日得去一趟靖安王府了。” 傅晗:“?” 傅家父子这事讨论的,是有了点眉目,但这夜还没完。 傅翀他们前脚出宫,王禄便匆匆入宫将康平远之事,禀告了皇上,广诚帝恨极了康平远,亲自下了旨意,将长宁伯府上下全部捉拿下狱。 康平远被人从牢里拖出来时,骤然见光,神情还有些恍惚,等他见到皇上,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广诚帝根本不问他密旨在了哪,他踩住了康平远戴着佛珠的那只手,用力地碾过每个指节,惹得康平远吃痛地咆哮。 康平远赌错了,他原以为那封密函可以救他一命,便把他藏在了不渡庙里,却不知皇上最讨厌受人威胁。 广诚帝看着趴在脚下的康平远,目露凶光,杀意明显,他看中了康平远的野心,看中了这小子的愚忠,可这小子分明是条狗,却妄图做一只狼。 世人皆传,康平远一步一跪求得的那串佛珠是为了压制邪障,可广诚帝不信,若真是如此,又有什么值得宣传得人尽皆知? 他奉旨进庙,杀人灭口,一切都做得很好,可他偏偏从里面拿走了一串佛珠,这是威胁。他时时刻刻提醒着广诚帝,面前这个人,知道他的秘密。 广诚帝站在黑暗中,目光很是瘆人。 王禄把康平远药哑了,他看皇上用热帕拭手,便知是何意…… - 沈栀得知康平远被拖死在官道上这事,还是江谏告诉她的。 前世的康平远为了祝纭欢,把王禄拖死在了官道上,到了如今,故事的主角却换了人演。 听江谏他们说完之后,沈栀只是为微垂了眸,心中并没有什么感觉。 今日沈栀到靖安王府做客,主要是因为江大将军觉得自家那个讨人嫌的弟弟娶不到正经人家的姑娘,连谢殷说话都不管用,甚至还被扣上了帮凶的罪名,于是乎,江谏只能把人请到家里来了。 美其名曰:“让我那大哥也长长见识。” 江彧二十五了都没讨到一个媳妇,除却家中没有长辈帮忙说亲外,主要还是因为他这人太直,板着脸来,很能吓小姑娘,江大哥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又叫谢殷把须蓉从宫里叫出来。 这会儿,倒真是一家人吃上了团圆饭。 沈栀用饭时,话不多,须蓉比她更规矩,那行止看着轻盈,可但凡是家中有教习嬷嬷教习过的,都能看出须蓉的行止不一般,像是拿尺子,一板一眼打出来的。 她先是看了眼谢殷,又看了眼须蓉,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一场团圆饭,吃得轻松愉快,江彧见着准弟媳,临走前还不忘拍了下江谏的后背:“表现好点。” 江谏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用过膳后,江谏带着沈栀在府中四处逛逛,如今京城,谁人不知沈家和靖安王府结了亲?这靖安王像是没娶过媳妇一样,大哥进京还没来得及论功行赏,他倒是先替沈三小姐求恩赏去了。 当然,这靖安王倒真真是第一回娶亲。 于是乎,靖安王妃的名头响亮,府里谁人都知未来的王妃娘娘今日来做客了,也不知是得了谁的命令,下人们碰着他们,齐齐地先向沈栀行了礼,道了王妃好后,才向靖安王问安。 沈栀被这不守规矩的模样吓得心里一惊,小声问怎么回事。 江谏握了她的手:“这不是讨好你吗?” “亲都定了,还讨好什么?”沈栀不懂。 江谏被她发愣的模样逗笑了,揉了揉她的脸:“这不是还没嫁进来吗?怕你临了反悔了。” 沈栀害臊,不理他,这人总是想些稀奇古怪的花样来逗她玩,两人路过池塘,沈栀问道:“如今皇上就等着年尾祭礼一震声名,王爷是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吗?” -- 第129页 “……确实是不想留着过年了。” 沈栀有些担忧:“只是将皇上的罪行昭告天下,真的行吗?皇上尚有兵权在手,难道真的得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只是单纯地昭告天下,确实不行,但昭告之人,若是当年的皇子皇孙亲口责问,怕是更有说服力些。” 既然江谏主动提起来,那沈栀便直接问了,她拉了拉江谏的袖子,叫他低头,在他耳边问:“须蓉是不是……琬琰公主。” 江谏摸了摸耳朵:“怎么看出来的?” “猜出来的。”沈栀有点惊讶,“第一回我见她,我就觉得她面熟,后来见着皇后娘娘,才疑心是她们两个像,再看就看到了她后颈的红色胎记。” “你怎么知道琬琰有红色胎记?” 沈栀就说:“我小时候,见过她几回……” 江谏就道:“当初先太子出事,太子妃和皇孙一道去了凌霄崖找人,不想琬琰郡主也跟上了马车……”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太子妃寻人急切,一时没故上车上的孩子,等他们回来时,孩子已经丢了,琬琰公主连同皇孙,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江谏握着沈栀的手散步在九曲回廊上,“太子妃先是失了丈夫,而后,又是丢了孩子,悲痛欲绝,当夜便在东宫自刎了。” 沈栀眼睛微睁:“那他们又是怎么到的青州?” “皇孙在马车上发现了琬琰,两人一道下了马车,后来在崖底迷了路,可迷路不打紧,重要的是碰到了去检查尸体的宗月堂的镖师。” “之后呢?”沈栀心口一紧,呼吸都轻了些。 “他们边跑边躲,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间,有人把他们救走了。” 沈栀松了一口气:“可就算他们还活着,谁能证明他们真的是公主和皇孙,琬琰尚且好说,但……” 江谏脚步一顿,低头看沈栀,忽然道:“左丞大人,可以证明。” 沈栀不敢相信:“我爹?!” “当年在凌霄崖下,救走婉琰公主和皇孙的,正是令尊。” 沈栀蹙了眉。 江谏徐徐说:“令尊应当也是去找萧太傅和太子的,也是没想过会碰上这两个孩子,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左丞大人出手相救了。” 听完这番话,沈栀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在她眼里,沈汉鸿是一个很会替自己铺路的人,他很适合做一个见风使舵的权臣,在当年,他本就是除萧宿白外,名声冠绝京城的世家子弟,广诚帝想要笼络人心,离不了他,但若是登基的人,不是冀王,凌霄崖下那份救命之恩,也足以保沈家一生荣华富贵。 沈栀想了许多,但唯独不问谢殷的事,因为已经很明了了,关于谢殷的身份,关于谢殷究竟是谁,关于他为什么学识见解了得,关于江谏入京,已经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不细问,也不敢深思里面的细节。 就在这时,空青忽然来报,说是傅大人和傅公子求见。 沈栀和江谏对视一眼,心里想着,终于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庄子·胠箧》 第70章 太庙 钦天监算了吉时,礼部又商量了规制,这天大寒刚过,腊月十九,正是吉时。 清早,浩浩荡荡的仪仗鸣锣开道,自往太庙而去,半年前,靖安王为申国公庆寿,出警入跸场面已然算是夸张,但如今皇上出宫,这才人们瞧见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皇家仪仗。 辰时二刻,主祭人身着礼服先登祭台、唱念祭词,百官跪拜,神情肃然,骑兵卸甲,目色凌然,主祭人宣读圣旨。 香燃了起来,广诚帝一身暗金龙纹衮袍,面色庄严,身后是满朝文武,围观的黎民百姓,场面肃穆。 一步一阶,衮袍坠地,广诚帝拾阶而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恰如当年他登基时那般,天边薄云吞吐长虹,气势磅礴。 大周宣德年间的皇帝,李氏的六代子孙,他在用自己的气势,宣告众人,帝皇至尊,不容践踏,也不容僭越。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进了京城,像是清明祭扫一般,打马过街,撒纸钱一般地扔字条,一句话不说,又往城里头跑了。 京中有好事者,随手捡来一看,竟是大惊—— 广诚帝谋害先太子,为夺皇位毒杀先皇! 广诚帝偷换死囚,圈养宗月堂镖师! …… 所扔字条皆不重样,但无一例外的尽是在说广诚帝这些年所做的恶行。 有人过早后,跟着那马后边捡字条,这一捡不打紧,好家伙,捡到的字条连成了故事,直接从宣和年间细数到宣德十二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京中闹开了锅。 今日是先皇祭日,广诚帝率领群臣行三叩九拜之礼,赵振宣读了圣旨:近日以来,京中流言颇多,先皇病逝一世成谜,太医院难溯查源,宗月乱党席卷重来,桩桩件件,朕心忧甚,寝食难安……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了皇上的圣旨,不由觉得发自肺腑,正埋头鼓掌:“你看,皇上也是普通人,喜怒哀乐惧,这好端端的父兄死了十几年了,突然冒出来传闻说杀兄仇人逍遥法外,还说杀兄仇人也杀了爹,说得这么邪乎,有些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说是皇上害的……” “咋可能是皇上嘛,孔大人最近抓了多少宗月堂的镖师?这不是全都问斩了吗?皇上也没包庇啊!” -- 第130页 “皇上仁孝,知道最近这事闹的,怕先太子、先皇泉下难安,这还赶在年前祭祖,我看啊,皇上是个孝的。” 百步之外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广诚帝握着镇圭上前,给先帝上香,三拜九叩,派头十足,元和大师正等着诵经,钦天监也站在一旁,唯独礼部尚书傅翀垂眸不言。 就在广诚帝准备给先太子上香时,一声清亮,打断了众人的动作—— “且慢!” 大殿阶下空荡,骤然出现一个人影,突兀得不行,更遑论这个人影还是个女子,一身白衣,头上戴个帷帽遮了容貌。 广诚帝身形一僵,面色骤然冷了下来,暗藏的眸光凌厉,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禹镇抚首先带人把她拦了下来。 仪鸾司全是武将,气势不凡,可这女子竟是面无惧色,高声道:“今日我来,无意扰乱礼制,也无意冲撞先皇与先太子,而是觉得皇上,不配祭奠先皇与先太子!” 广诚帝刚转过来,居高临下,傅翀却先一步挡了出来:“刁民放肆!今日可是皇家祭奠,谁带你来的?” 接着又说:“皇上九五至尊,乃是宣和帝的五皇子,先太子的弟弟,血统纯正,怎么可能不配!” 女子掷地有声:“我今日所言,并非是质疑圣上血统,而是他德不配位!” 一语既出,在座哗然,一个小姑娘胆敢在祭礼上公然破坏礼制,又出言污蔑皇上,这是要犯杀头之罪的,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把她带进来的! 听完她的指控,广诚帝的面上还好,端的是一派好声好气:“小姑娘,是谁让你来的,又是何人教你说的这番话?” 皇上这句话在理,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想来定是被人指使,才敢冲撞圣驾,给人做了个替死鬼。 女子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张清丽明艳的脸来,她气场镇定,像是凌霄绽放的红梅:“无人指使,琬琰平心说话。” 一旁的禹晋笑了几声,看她是个黄毛丫头更轻视了:“你倒是有几分江湖气,莫不是被人当了枪使,自己还以为自己义薄云天吧。”近来关于宗月堂的流言很多,各家门派都说要打压,如此一想,这姑娘出现在此,也可以理解,可他笑了一半,忽然压了声,“你方才说你是谁?” “小女名李琬琰,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我父皇说,这是美玉的意思。” 李是国姓,这是天下都要避讳的姓氏,琬琰又是当朝已经仙逝了的公主的名字,可如今这人,竟说自己是李琬琰! 可琬琰公主不是早死了吗? “刁民休要胡言!”禹晋大喝,“琬琰公主早在十三年前逝世了,你是哪来的宵小竟敢冒充皇亲国戚?!” “来人,给我把她抓起来!”禹晋面上已经有些着急了,这女子说话颠三倒四,怕是要坏了皇上的大事,他可是才在皇上面前得宠不久,得赶紧把这事处理了,以免误了皇上的大事。 一群人逮着李琬琰往下走,她却一声比一声高:“十三年前,琬琰贪玩上了太子妃娘娘的马车,跟着去凌霄崖寻先太子和太傅的踪迹,我与李澈迷了路,徘徊在崖底,遇到宗月堂镖师的追杀,若非得人出手相救,怕是活不到现在。” 一众朝臣见这女子说得有头有尾,还提到了皇孙李澈,听起来倒有几分真,不过众人怕惹祸上身,倒也没人开腔,禹晋见此人被逮走,正要上前说话,皇上忽然开了口:“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琬琰,那经人出手相救,为何不回家?” 是啊,既是公主,为何一直流落在外?皇上很是疼爱琬琰公主,当初公主走丢后,皇上还病倒过,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这么一想,大家纷纷觉得此人歹毒,竟是拿皇上的琬琰公主开玩笑。 百姓们也纷纷替皇上开口说话,眼睁睁看着仪鸾司把压下去。 “那是因为宗月堂的人说,是父皇派人伏击太子!我和澈儿哥哥看到了,要杀我们灭口,我们不敢回京!”琬琰嚷着,看着阶上之人,既觉得陌生又觉得可怕。 闻言,广诚帝笑了出来,走下台阶,中止了祭礼:“朕杀太子?朕为何要杀太子?” 琬琰被人压着,低着头,声音却依旧铿锵:“夔州侵地一案,袁之柳每年收到的冰敬和炭敬高达万两白银,世人只知袁宰辅受贿,却不知,袁宰辅背后,竟还有个人面兽心的冀王殿下!先太子奉先皇旨意,去夔州调查,父皇是怕东窗事发,才起了杀心吧!” “众卿看看,这是一个女儿会对父亲说的话吗?”广诚帝只觉得好笑。 禹晋也笑了:“近来京城流言颇多,茶馆酒楼中多有编撰的话本,姑娘,我看你倒是有几分青楼小女的吟词唱句的本事,你是唱戏的吧。” 满堂讥笑。 “一场闹剧,就这么散了吧。”广诚帝看着琬琰的目光带着厌恶,挥了手,叫仪鸾司把她压下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动手,一身衮服女子走上了大殿之上,挡在了琬琰面前:“本宫看谁敢动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后?” “皇后怎么来了?” “难不成,这真是婉琰公主?” 广诚帝心中已然起了杀心:“皇后这是何意?” 皇后挡在琬琰面前,冷声问他:“皇上已经杀了我的女儿一次,如今还要杀第二次吗!” -- 第131页 满座哗然四起。 “这难道真真是琬琰公主?!” 广诚帝看着皇后和李琬琰,面色不郁,这会儿面色已经难看得装不下去了,今日是祭礼,满朝文武皆在,甚至还安排了百姓围观,可如今竟是变成了一场闹剧。 “皇后思女心切,受妖女蛊惑,这才把无名宵小带到太庙来,破环祭礼,来人,将皇后带回宫去,这妖女,就地斩杀!” 此话一出,皇后面色骇然,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她相伴多年的丈夫:“李元庆!事已至此,你还要执迷不悟吗?你还要在错多久!” 广诚帝不欲再听,命人押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抬眼望去,竟是乌泱泱的百姓,齐声走来时,口里嚷嚷着什么—— 广诚帝谋害先太子,为夺皇位毒杀先皇! 广诚帝偷换死囚,圈养宗月堂镖师! …… 声音越近,话声听得越发清晰,连禹晋也想起什么似的,变了脸色。 只见一行人中,江谏打马而来,脸上还挂着笑。 “皇上,兵马司在城中巡防,碰着这群百姓聚众闹事,我同他们说都是谣言,可他们不信,偏说一定是皇上谋害了先皇和先太子,于是,臣只好把他们带来,一道看看皇上的赤诚之心。”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半,在写了,在写了~~ 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71章 尾声 广诚帝略微抬眼,却见江谏翻身下马,将皇后和琬琰扶了起来。 “江谏,天子御前带刀,可是杀头之罪,你领着兵过来,是想谋反不成?”王禄一介都察御史,挡在了皇上身前。 江谏活脱脱一个二世祖的模样,语气闲散:“臣带着兵马来,是为了保护皇上啊,就怕皇上和百姓们解释不清楚,起了冲突。” “皇上对得起天地,有什么和百姓们解释不清的?”王禄都被江谏绕晕了,都没注意到,他已经应承了皇上要和百姓解释这件事。 “这就要看皇上想些说什么了。”江谏把目光放在了广诚帝身上,“臣今日带着兵马司巡防,忽见京中流言甚广,说皇上为夺皇位,不惜弑父杀兄,甚至为了灭口,逼雍王造反。” 江谏语气轻飘地念着这些大不敬大话,惹得王禄大怒:“大胆!靖安王也知是流言,岂能任由百姓胡闹,还把人带到皇上面前,这可是失职的大罪!” 王禄一边说着,一边心如打鼓,这怎么还把雍王的事情给捅出来了! 江谏勾唇:“王大人未免太着急了些,连彻查都没有,就要定本王的罪,怕是不合规矩吧。” “王爷没经查证,就把流言传到皇上耳朵里,这又是什么规矩?” 此言一出,江谏就笑:“看来王大人倒是有蒙蔽圣听的好习惯。” “你!” “王大人莫急,没有证据,本王也不敢在诸君面前托大。”说完,江谏从怀中拿出一份金蚕丝布帛,“这是从康平远手中得到的密函,上面盖有皇上私章,以及一封康镇抚的述罪书,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件事:宣德十二年二月,雍王联合东胡谋反,皇上派兵镇压,康平远夜渡赤水,带着三千军士,救出被东胡掳走的皇上,却反遭坑杀! 平乱大胜后,皇上又给康平远下了一道旨意,让康平远上五渡山,杀不渡庙全寺一百零三个和尚。” 众人还在为皇上曾被东胡掳走一事而震惊,可现下平白冒出的一百多个和尚又是何意?杀和尚做什么? 王禄冷汗涔涔地下,康平远竟还真的留了一手,不过他不能乱,面上一副忠臣侠肝义胆的模样,拦住江谏的话声:“胡说八道!靖安王殿下,你可知诬陷皇上,诬陷朝廷是什么罪!” 江谏当即抖开那一纸帛书,可下一瞬,倏然一支箭嗡然离弦,直扑江谏而来——变生肘腋之时,江谏一个后翻躲掉了箭矢,地上的枯叶被荡起一个旋,任由那箭刺走密函而去! 江谏站定,冷声道:“皇上这是何意?” “宗月卫!”只听广诚帝冷喝一声,原先藏在仪鸾司中的宗月堂侍卫齐齐拔刀,刀光直指江谏,就听皇上一声令下,“靖安王伪造圣旨,意图谋反,速速将其拿下!” 天空霎时阴沉下来,一个滚雷轰鸣,惊得刀光一闪。 原本打算出言开口的朝臣见这架势,纷纷哑了声,缩作了一团,唯恐打起来。 江谏扶刀而立,面上分毫不乱,鬓边的长发随着动作轻舞:“皇上莫急嘛,想要动手,何不等大家把证据都看过,再动手不迟啊……” “妖言惑众!”广诚帝说,“靖安王意图谋反,本是诛九族的大罪,倘若你现在低头认错,束手就擒,朕愿意看在江家满门忠烈的面子上,留你一个全尸!” “堵我一人之口易,堵天下悠悠众口难!” 广诚帝放声大笑,再一抬头,目光是少见的冷:“既然如此……江谏为了篡夺皇位,不惜伪造圣旨,污蔑朕的权威,不用多言,给朕拿下!” 宗月卫利刃出鞘,直扑江谏而去,刀光霎时相接,剑身拉扯出的摩擦声刺耳。 兵马司的兵士挡在了江谏面前,他们齐齐抹刀,为给过他们新生的兵马指挥辟出一条血路。 太庙大殿之前,人影撺掇,礼服加身的朝臣纷纷逃窜,兵马司扶着皇后和琬琰公主后撤。 -- 第132页 破空而来的箭羽像是夏夜里的雨,在人影中闯荡,琬琰护着母后离开,却不想箭羽追着来了! 千钧一发之间,一个白衣身影像是尖锐的锋芒,瞬间挡在了琬琰的身后,长刀一握,抵住了□□—— “澈哥哥!” 一声清悦,让谢殷和广诚帝的目光在空中交锋,那是不用言语的刀光剑影,广诚帝瞬息间便知晓了他的身份,琬琰都出现了,那个人怎可能不在? 真是讽刺,先太子德才兼备,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以致于众人都无暇把目光放到旁人身上,连他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妃子,向往的人也是他的兄长。 他机关算尽,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不想到头来,竟又把儿子送到了他的手上。 广诚帝想着这段时日太子同他讲的策论国策,精益非凡,原来都是李澈在其中转圜! 什么安民之法,什么田垄赋税,他李澈不用登基,都能治国理政,这是把他当傀儡吗?凭什么他李元懿连儿子都高人一等!凭什么! 不能给他说话的机会—— 与此同时,丞相府中,沈栀正坐在窗前衬着天光绣嫁衣,看着平心静气的模样,倒是清闲,但走近一看,便不难发现她的手抖得历害,连呼吸都有些乱。 “姑娘可是有心事?”冬雀给沈栀斟了茶,看姑娘心不在焉,怕她刺伤了手。 “太庙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沈栀还是没忍住问。 冬雀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宽慰道:“姑娘莫急,等姑娘把这盖头绣完,王爷就能回来了。” 沈栀说要绣嫁衣,可江谏说太辛苦了,最后两人商量说,只绣个盖头就好,嫁衣他来送。 可把这盖头绣完,也要大半日啊…… “姑娘莫担心,姑娘和王爷商量得那样仔细,定能成事,这不是还有傅公子的吗?” 对,还有傅晗。 太庙的香烧断了,可无人理会,广诚帝带人后撤,仪鸾司十二所八千精锐和宗月堂的镖师组成的宗月卫护着皇上往城外奔去。 “这个江谏,竟是把管理城防的兵马司练成了能上场打仗的将士,真是小看他了。”王禄咬牙切齿。 天色昏沉,浓得要滴出墨来,火光在京城大街小巷里咆哮,百姓闭门不出,只敢竖着耳朵在屋里听响。 江谏骑在马上,感觉到有细碎的雨落下。 下一瞬,他骤然跃身,和王禄来了个简短的交锋,天边一个惊雷爆响,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下,哗啦撞在剑上,溅起的雨珠,模糊了两人凶狠的目光,雨水滚过长刀,血祭刀鞘。 广诚帝翻身上马,跟随侍卫一齐后撤,双方的人打得不可开交,血珠溅进了泥里,像是滚了尘的玉珠。 你追我赶,马蹄声溅起的污泥沾染了袍子,他们身后便是凌霄崖,广诚帝无路可退。 “你若是现在收手,朕还能给你一条生路!”广诚帝站在王禄身后,衮服凌乱,他的长发沾在面上,不复往日尊严。 他望着握刀的白衣,可如今没人会说他是一个书生,白袍丧服上溅着的血已经绽开成恹恹红梅,他连气息都带着夺命的凶恶。 谢殷的刀光指向李元庆:“你当初弑父杀兄,逼死我母亲时,可曾想过给他们一条生路!” 广诚帝站在雨雾中大笑:“谁的生路,谁的死路,如今朕为正统,你便是乱臣贼子!冒充皇孙,今日,朕就要拿你和江谏,血祭灵堂!” 宗月卫霎时聚在广诚帝的身前,像是一堵墙,堵住了谢殷的去路。 雨越来越大了,可谢殷握着刀,寸步不退,他的剑是老王爷教的,他的命是老王爷救的,老王爷告诉他,活着,才能有生路,活着,真相才能大白。 谢殷左手拿着失传已久的太子印玺,右手握着长刀,每前进一步,都带着迫人的气势。 那枚印玺一出,广诚帝的目光骤然暗了下来,推开王禄,大喝:“来人,给朕把他拿下!” 宗月卫冲了上来,可谢殷没退,他一声比一声更高地细数广诚帝这些年来行过的龌龊,每念一句,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血溅湿了他的脸,可却遮不住他的双眸。 那像是利刃出鞘的光,又像雄鹰展翅时的嘹亮。 广诚帝看着他的目光,低吼一声,拔出王禄的刀,直扑谢殷而去—— 江谏回眸一看,瞳孔一缩,飞身赶了过来,谢殷不及回身,忽然只感觉到一个轻飘的身影落在了他的身后,替他抵住了广诚帝的刀刃。 是琬琰! 谢殷震开了进击的侍卫,抬脚把广诚帝踹开,扶着琬琰的往后大撤几步。 “没事吧?”谢殷眸光乱颤。 琬琰扶刀站好,喘着粗气,迅速检查了一番,她也是学过一点功夫的,所以只是划伤了手臂,道:“……无事。” 冷峭的山风陡然刮开,一丝碎雪夹在风中,像是一道屏障,分出了两拨阵营。 广诚帝丢了刀,看过琬琰时,目光犹豫了一会儿,却倏然恢复冷寂:“今日,谁能拿下这三个贼子的命,往后,封侯拜相!” 话音一落,山间杀意更胜,不想对峙中竟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下一刻,一个威严的声音闯了进来:“哀家看谁敢动他!” 一言既出,众人定睛回望,竟是太后圣驾! 太后从马车下来,宫女撑住纸伞,仪仗之后,是傅晗压着几个身带镣铐之人,来到众人面前。 -- 第133页 广诚帝一看跪在地上的几人,又看着太后的手中之物,顶着寒风,哑声道:“母后这是作甚?” 太后捏着一份金丝布帛,说话时忍不住全身颤抖,亦是哑然:“元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杀多少人!还要堵多少的口!琬琰不是你的骨肉吗!澈儿不是你的侄子吗!你就非得要这天下吗!” “这天下何曾是我的天下?”李元庆低声喃喃,瞬息之后,他低吼着喊,“这分明是皇兄的天下!” 他何曾想过要天下?天下是皇兄的,父皇母后也是皇兄的,他喜欢的女子爱慕他的兄长,他做皇帝,还得顶着替兄报仇的名义,才能坐稳龙椅。 他做错了吗?他做错了什么!自古皇权相争,从来都是尔虞我诈,成王败寇,他做一个暴虐成性的皇帝又如何?他为何只能活在皇兄的阴影下! 这不公平! 这皇位是他自己争来的,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在指责他! 他是个皇上! 李元庆的目光落在了太后身上,他纵身一跃,刀架在了太后的脖子上! 宫女大骇,纸伞落地,劈里啪啦地响,众人心惊,瞬间围了上来—— 李元庆的目光一一扫过谢殷,琬琰,最后看向皇后,他凄凉地笑了出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不论诛、侯,朕终究是窃,这是朕偷来的天下!” 太后的脖颈一凉,在片刻的惊惧中,最后潸然泪下。 她染着哭腔:“元庆,母后这些年对你是满意的啊!” “母后就不用诓骗朕了,这些年你对朕的表扬多少是建立在皇兄身上的?”李元庆架着太后后退,目光凌凌地扫过江谏的面上,越过林木,甚至能看到江彧的兵马在四方蛰伏,“是朕杀了父皇,是朕杀了太子!其实朕本可以不杀父皇的,但朕已经不想等了!” 太后凄然,她一生有两个儿子,她自认不曾苛责,不想竟是走到了这个地步! 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没了孙子,她还有什么!太后坚定地睁了眼,垂手握住剑柄,决然道:“不用他们,母后亲自来祭你!” 温凉的手让李元庆浑身一颤,刀刃割破她脖颈的那一刻,血滴到了他的手背上,广诚帝忽然慌了,他倏然想起父皇临终前咳血,也是这般,溅上了他的手背。 李元庆的手一松,刀掉了下来,他一掌推开太后,脚下一滑,下一秒,竟是要朝凌霄崖下掉去! 众人大惊,千钧一发之间,只见一道白影飞身而上,在悬崖口抓住了李元庆的手! 李元庆面容失色,全身全空,却陡然被人拉住,他抬头,谢殷低吼:“你他妈还不能死!” 雨渐渐小了,檐下的积水一洼一洼,沈栀剪断了绣线,衬着烛灯拿远一看,端的是并蒂花开的美好寓意。 踏水声陡然而来,沈栀把盖头放下,便看到了一身戎装的江谏。 两人没说话,隔着雨雾,慢慢笑了起来。 - 正月二十六,广诚帝退位,被囚青山太庙。 当初自关于先帝驾崩一事的细节,大白于天下,一时间成了除夕夜里,百姓守岁醒神的谈资,所有牵事人员,一干被收押审问。 王禄被抄了家,因走私人口、圈养杀手等数罪并罚,判了满门抄斩,后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改了流放。 关于新皇登基一事,诸臣吵了许久,最后是沈汉鸿出面作证,验明谢殷皇孙正身。 正月二十七,新皇登基,择“正渊”为号。 正渊元年三月,大周境内以夔永两州为始点,一改农田税法,改人头税为亩地税,在一定程度上大大缓解了农民耕种压力,抑制了土地兼并。 朝廷给流民重新分配了田地,百姓们安了家,正待三春播种。 春天来了。 伴着春雨连绵而来的,是福荣大街丞相府三姑娘的喜事。 这日,喜轿自靖安王府出发,从春熹街一路往丞相府去,一路上尽是夹道围观的百姓,直到巷子口,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新娘子换嫁衣、开面、梳妆,凤冠霞帔戴上的时候,沈栀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几分恍然。 一岁光景将过,一岁春光将至。 沈栀没有弟弟,也没有舅舅,跨火盆时,是爹爹牵的。 她刚在门口站定,便从盖头下看到一双手,指节有力,骨节分明,沈栀没有犹豫,握了上去,好像这一次,就是一生。 紧接着,一个力道把沈栀扯进了怀里,周围都是惊呼,只有沈栀微微抬头,隔着盖头,听到江谏在她耳畔低语:“我来娶你。”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再给写个番外就完结了,多谢各位捧场,元宵节快乐哦! 第72章 番外 1. 靖安王府内,红烛映红绸,连窗纸上染出的光,都带着喜气。爆竹的碎红从街巷落进了府里,却无人去扫,靠着这个沾喜气呢。 沈栀坐在婚房内,透过红盖头,大致看出屋内的景象,龙凤呈祥的红烛点染在大红喜字上,长桌上叠着成堆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沈栀的手交叠在膝上,耳边隐约能听见前厅的喧闹,今日宾客许多,摆了六十桌还不算完,沈栀和江谏拜过天地后,便待在了婚房中。 这会儿想起江谏,沈栀面上一热,心口砰砰地跳,她知道这人是没规矩的,却不想这人竟这般没规矩—— -- 第134页 江谏跟着喜娘送沈栀进来,扶她坐好后,沈栀以为他要走,不想江谏趁喜娘不注意,掀了她的盖头,亲了她一口。 沈栀心下一惊,江谏就退回去了,她气极,又不能说什么,唯恐被人发现,可偏偏江谏含着笑狡辩:“我闭着眼睛,什么都没看到,不算掀盖头。” 哪有这样的!沈栀推了他一把,脸都红了,下一秒,江谏悄悄往她手中塞了个糖糕,同她说:“没那么多规矩,饿了就吃点东西。” 说完,人便出去了。 沈栀不饿的,从府中过来时,大伯母和大姐姐同她叮嘱了许多,她是吃饱了才来的。目下,她交扣着手,躲在盖头下,暗暗心焦,但坐了没一刻,那份紧张的心情便散了,心情很淡,像是冬时碎雪,夹着日光的清甜。 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了声响,然后就是冬羽的声音:“王爷来了。” “备水吧。” 沈栀心口一跳。 房门“吱呀”一声,是沈栀熟悉的脚步声。 江谏从桌案上取了喜秤,走了过来,步子停在了她的面前,不知为何,沈栀忽然有几分紧张,交扣的手微微收紧。 只听一声长舒,喜秤一挑,眼前忽地一亮,沈栀的脸露了出来,江谏目光一飘。 过分好看了些。 沈栀本就长相出挑,平日里最多是浅画蛾眉,穿身水红色的衣裙便已是明丽。如今一身正红喜袍,金丝交缠在裙摆上,大朵大朵的并蒂莲与双飞燕,衬得她面色红润,螓首蛾眉,凤眸含秋,朱唇微启,清冷间多了几分妩媚,一颦一笑间,带着不动声色的娇柔。 江谏的呼吸紧了半分,却没移开目光:“累不累?” “不累。”沈栀摇头,“客人都走了?” “差不多都走了。”沈栀坐在榻上,抬着眸看他,整个目光里只有他一人,江谏很受用,用指捏了捏她的耳垂,“大哥在招呼他们,我酒量一般。” “是吗?”沈栀的目光落在了江谏的手上,感受着他捏自己,他指尖有点凉,她说,“我怎么听说靖安王千杯不醉呢?” 说着她微微倾身,轻轻嗅了嗅江谏身上的味道:“喝酒了。”还不少。 沈栀一双凤眸里尽是澄澈,无辜得像是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可却不知,真正千杯不醉的三小姐,面色已染红潮,醉的是人心。 江谏看着她:“你再凶。” 沈栀在这句话里,乖了下来。 江谏去端了酒来,问她:“能喝酒吗?” 合卺酒,不能喝也得喝。 两人勾着手,同饮一卺。 喝过酒后,沈栀坐到铜镜前,卸去满头的凤冠霞帔。 冬羽烧了热水,目下可以在屋中沐浴,沈栀卸妆时,让江谏先去了。 夜色渐渐沉静了下来,两个新人坐在婚床上,大红帷幔下,很有暧昧的气息。 沈栀屈腿坐在榻上,脸色酥红,微微仰着脖子:“只能碰手怎么办?” 江谏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面上,无所谓的模样,耸了耸肩:“只有手,也不是不行……” 沈栀挑眉,把手递给他,下一秒,江谏整个人倾了上来,压着她的手,按在头顶,含住了他觊觎已久的芬芳。 这一夜,日上三竿。 酒杯换盏好像比的是酒量,沈栀醉在了江谏的气息里,在十指交扣的力道中想到了当年雨中初遇,和因为雨偷尝的那口酒。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15 20:19:48~2022-02-16 23:5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子妮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番外 京中近来盛传,靖安王娶到了心尖人,早朝不上,公务不管,日日深陷那芙蓉帐,已经到了色令智昏的地步。 却不知,这沉迷温柔乡的俊公子,今日脾气极大,心尖人扯他衣袖都哄不好。 沈栀道:“我错了。” 江谏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书,不理她。 沈栀认真了没一会儿,忍不住偷笑。 这如何能怪她? 昨夜,江谏念着沈栀初经人事不久,便没碰她,可却不知这人是个心眼坏的,知道他不要,还一个劲地撺掇他。 当然,沈三小姐对此表示无辜极了。 江谏心满意足地在三小姐的后颈上留了个印,手把手地教了沈三小姐,什么叫做:只有手也不是不行。 这一教不要紧,沈栀羞到眼睛红得湿漉漉的,江谏没忍住,亲了沈栀一口,这一口,惹得三小姐心尖一跳。 于是乎,第二日,三小姐一醒来,开口第一句便是问他:疼吗? 脾气很好的靖安王殿下脸色瞬间就黑了。 沈栀趴在桌上,玩他的袖子,享受着江谏发脾气。 哦,这不能叫发脾气,只能叫耍小性子。 沈栀弯着笑眼受了。 等他又气了半刻钟,才问:“今日回门,我自己回去吗?” “那不行。”靖安王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抱上猫,板着脸催沈栀快点。 丞相府算好了沈栀今日回门,早早便备上了酒席,听说马车从靖安王府出发了,沈汉鸿便让各房都到前厅来。 万氏搀扶着沈伯定先一步落了座,如今她是中馈之主,万事都端着架子,先是向三弟问了安,这才看向二房一家。 -- 第135页 刘氏和沈计财这几日老了许多,先有长宁伯府被广诚帝抄了家一事,后有新帝念及康氏亲朋无辜,将康献忠等一干人等贬到了边地,沈家二房跑断了腿,可依旧没能救回女儿。 劳财伤神不说,主要是沈静瑶临行前,不愿再见爹娘一面,伤了二房的心。 万氏的目光在这二人面上打了个转,个中滋味尽能体会,大姑娘年前生了个小子,如今她已经是做外婆的人了,早没了年轻时争一时意气的心思,寒碜别人倒不如多抱抱外孙。 沈家三房临席,靖安王府的马车便到了门外,沈栀看着江谏还在憋着小脾气,心思一转,凑上去,在他的嘴角亲了一口。 江谏勾唇一笑,受用了,把猫给冬羽,牵着沈栀的手,往府里去。 沈栀就说了,江谏这人呢,脾气是顶好的,你不哄他就一直气,你哄他一下,他就不气了。 张管家引着人去了前厅,满面春风的脸上,像是带着喜气,一口一个姑爷,把江谏喊得眼角含笑。 两人到了前厅,便见着了沈家三房。 江谏给沈汉鸿提了礼,奉茶后便是家宴。 菜一上来,沈栀还有些恍惚,下筷时,顿了片刻。 散席后,江谏问起,沈栀才道:“今夜,家宴上全是我爱吃的菜。” “你今日回门,做你爱吃的才不是应该的吗?” 沈栀抿着唇线:“我爹从不知我喜欢什么……” 江谏牵着她的手,路过凉亭:“新帝登基之后,沈左丞便辞了官……他是要离京了,想来今日,也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 “我不原谅他。”沈栀很慢地想,半日只说出这么一句来。 江谏没有评判,只是摩挲着她的手心:“人都走在自己选的路上,他可以错,也可以改,但受过伤的人,不一定选择原谅。” 两人散着步,去了采薇院。 平日坐在窗边看,和今日站在院门前看,大有不同。 沈栀不懂,但也没深思,只是握住了江谏的手,耳边听到张管家捧着礼走来的脚步。 张管家福了福礼,才道:“钟夫人送了礼来,说是王妃回门,娘家人该备的。” 钟夫人便是当初的皇后娘娘,广诚帝被囚于青山太庙,终身不出,原先的皇子公子宫妃全被贬为了庶民,皇后剥了李姓不要,取了本家姓,带着须蓉和承晔回了宜州。 沈栀客气地把礼给收了,回了屋中,把当初娘亲打的那支金丝七宝璎珞找了出来,托张管家送到宜州去,又翻出一只银镯子,是冬羽小时戴在身上的,冬羽下个月,也要成亲了。 这日傍晚,沈栀临回府前,忽然收到了一个食盒。 打开一看,是一碟饺子,旁边放着两方帕子,一方是沈栀当年送给江谏的,一方上面还沾有月饼香。 “你是看到了这方帕子,才知当初那个小姑娘是我的?”沈栀抬头问江谏。 江谏没答,从食盒里夹了个饺子,喂到沈栀嘴边,她咬了一口,露出半个枣来。 只道,“那日七夕,吃你糕点的人,是我。” 大周风俗,七夕赠礼,男子向女子送礼,女子若是喜欢便会把她们准备的巧果巧酥,或是藏了枣的饺子赠与他们。 “我那时不知是你,只知,若是你将这饺子,赠予旁人,我不高兴。” 此一句,胜过世间情话无数,正如情不知所起,亦不知为何一往而深,山盟海誓喧闹,终不及你一瞥一笑,如山间飞虹,如枝头豆蔻,予我春意正浓。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