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偶然》 第1页 《一切都是偶然》by:兰思思 【内容简介】推动婚姻延续下去的究竟是爱、勇气还是习惯?人们会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自我满足与世俗道德究竟孰轻孰重?你对相伴五六年的枕边人真的已经了若指掌了吗? 谢知春与荣钧因相亲结识,并满意成婚,婚后的日子也算得上幸福和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奇怪的迹象从身边冒出来,打击也渐渐随之而来…… 【正文】 01-论婚恋的偶然性 谢知春大学期间的男朋友叫杨宇,两人同级不同系,杨宇学德语,知春专业是文秘,隶属中文系。 知春的同学林媛和杨宇是同乡,且毕业于同一所高中,来自那所高中的同学当然不止这俩人,他们有个小圈子,经常组织活动。林媛和知春是上下铺,她偶尔也会拉知春一块儿去玩,所以知春早在大一时就和杨宇认识,但两人的交往却从大三才开始。 那是一个闷热的初夏傍晚,林媛邀知春去打乒乓球,活动还是那帮人组织的,三年来,这个同乡会生机蓬勃,会员日众。 知春是个有点懒的姑娘,很多活动她都会找借口推脱,但那会儿她恰巧对同乡会中一位毕姓男生有几分意思,林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拽走了。 毕卓长得很有男子气,打乒乓时架势也足:两条健壮的腿张开微屈,脚底像踩了弹簧极富弹性,频繁地往两边做平移运动,还不时抬手将额前的散发拂开,凝视对手的眼神沉着而坚毅。但他打球的水平实在太烂,被对面的杨宇抽得豕突狼奔,脸上连自嘲的笑容都挂不住,下场后就找角落猫着猛灌雪碧去了。 知春觉得自己不该来,她是那种见不得人落寞的女孩。 杨宇手上的球拍朝知春挥一挥,示意她上场,知春一脸受惊的笑:“我打不过你的,你找别人吧!” “来啊!别怕,我教你。”杨宇嘴角的笑是鼓励性质的。 他说到做到,球风温柔得连林媛都看不下去,引来周边一片嘘声。 一场球打下来,两人的关系顿时突飞猛进,不几日就成了情侣。 知春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杨宇和毕卓经常玩在一起,不过此前她眼里从来只看得见毕卓,杨宇充其量就是个模糊的背景,忽然毕卓消失了,杨宇的形象清晰起来,他不帅气,也不善言辞,人群中根本不起眼,然而,一旦喜欢上了,所有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在恋人知春眼里,杨宇沉稳大气、温厚敦和,远胜于小生毕卓。 从大三到大四两年时间里,恋人之间该干的事儿他们基本都干了,牵手拥抱打Kiss,不过知春守住了最后的底线,没有像某些姑娘那样急赤白赖地,乘着月黑风高随便找个小树林就匆匆忙忙把自己交待出去。 大学期间知春阅文无数(以言情小说为主),除了陶醉于浪漫的爱情氛围中外,她还深刻领悟了一个道理:女人只有先自重,才能赢得男人的尊重。 毕业转眼即至。 杨宇得到了北京某家德资企业的Offer,而知春早就和父母讲定毕了业就回家。 “你别当什么北漂南漂是好事儿,有你吃苦的,还是回来最舒服。”将唯一的孩子奉若掌上明珠的母亲警告她。 知春最大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她素来娇生惯养,对毕业后何去何从有着清醒的认识,即使爱情也无法蒙蔽她的头脑。 杨宇说:“如果你非要回三江,那我和你一起去。” 知春的母亲姚天若却看不上其貌不扬且又是外地户籍的杨宇,她问知春:“他父母是干什么的?” 知春老实交代:“在家务农。” “家里有没有兄弟姊妹?” “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是老大。” 姚天若一拍大腿:“你要真跟了他,以后有得你烦!首先一个,他挣的钱,五年内你甭想要到一个子儿!”她掰着手指头算给闺女听,“弟弟妹妹上学要拿钱吧?老爹老娘辛辛苦苦供他读完大学,可该喘口气儿享享福了吧?钱从哪儿来?难道天上掉下来?” 知春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姚天若又掰出一根手指来:“就算他家里经济条件尚可,那一年一度的春运你挤得了吗?还有啊,咱家也不宽裕,到时他老家来人,对不起,甭想住咱家,要住住旅馆去!” 知春哑口无言,郁闷得不行:“那我这两年恋爱算是白谈了?”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他。 与杨宇正式分手后,知春听从母亲的安排,开始投入相亲大军。 据说每个人对自己的评价都会略高于客观事实,知春比较谦逊,对自己任何一方面都喜欢打一下折扣再评定,所以,就职公司以最低起薪价录用她她也能心平气和接受。 姚天若则不然,在她眼里,女儿不说貌若天仙,但百里挑一绝对没问题,工作的事她放手让知春自己解决了(吃了一个大亏),婚姻大事绝对不可再马虎,毕竟工作不满意可以换,婚姻换起来成本可就大了。 知春从24岁参加第一场相亲开始,所见对象基本都属于成功人士(那都是姚天若上天入地给她网罗来的),令她惊讶且郁闷的是: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是否都是因为长得太丑才发愤图强的——帅哥都跑去干什么了?! 偶尔也有几个看得入眼的,但你在挑人家,人家也在挑你哪! -- 第2页 断断续续相了四年亲,依然没个定数,别说姚天若,连知春自己都着急了,意识到不能再被情感专家们那傲娇的教唆给左右了,爱情或许是浪漫的,但婚姻绝对是务实,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公主,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高大威猛帅气有才还肯低三下四呵护自己? 做梦去吧。 知春没有远大理想,但对自己的人生还是有规划的,她需要婚姻,她愿意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在心里下定决心:如果下一个面见对象能够让她看着顺眼,她就打算投诚了。 荣钧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不早不晚。 荣钧比知春大三岁,理工科出身,在三江一家知名企业做技术主管。中等个子,长得不算特别帅气,长圆脸,单眼皮,微微有点水泡眼,时不时就微笑,笑容略带一点不好意思,看着让人觉得舒服。 知春一边与他瞎聊,一边心猿意马地想象他那张脸上可能出现的各种表情:凶恶的,奸佞的,冷峻的,嫌弃的,刻薄的。但每一种神情似乎都无法纯粹地按到他脸上,因为最后都会淹没在他暖如春风的笑容里。 后来知春才想明白,荣钧给她的第一印象中最深刻的部分就是——安全感。 02-危险游戏 谢知春29岁那年和荣钧结婚,婚后两人以小家庭为单位生活。 姚天若对此表示满意:“和婆婆分开住好,没那么多矛盾!” 荣钧的父亲早已经过世,母亲廖莹三年前中风,下身瘫痪,只能坐轮椅,她一直住在女儿荣韵家里,荣韵给她请了个保姆,费用则由荣钧出,逢周末荣钧高兴了也会去姐姐家看望母亲,但知春感觉,荣钧和他母亲并不亲密。 不过廖莹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相处的女人,她六十五岁,干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刀削斧劈似的一张脸,脸上也缺乏一般老年人那种温和慈祥的神色,她不太爱说话,喜欢沉默地盯着人看时,眼神里带着弯钩,咄咄逼人。 一次,她推动轮椅忽然靠近知春,低声问:“我是不是很老?”知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母亲姚天若比廖莹小十岁,但那又怎么样呢!在知春眼里,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和一个六十几岁的女人区别真不是太大。 她朝自己从里到外都透着怪异的婆婆笑了笑,贤惠地递上一只刚削好的苹果。 事后,知春对荣钧说:“你妈妈好像不太喜欢我。” 荣钧一点表情都没有,平静地回答:“我喜欢你就行了。” 知春曾亲眼目睹过荣钧与廖莹吵架的情形,就在荣韵家的饭桌上,起因也就是个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不值一提,但廖莹处处和儿子抬杠,终于将他惹火。 荣钧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顿,阴沉着脸起身就走,廖莹一副无辜的表情,推着轮椅追上去:“小弟,你饭还没吃完呢,怎么就走了?” 荣钧回身怒吼:“别跟着我!” 知春僵坐在饭桌前,呆若木鸡,半天才注意到对面荣韵夫妇尴尬而无奈的神情。 荣钧暴躁的态度让知春意识到自己对丈夫的想象长久以来都处于天真的幻觉状态——事实上,他完全有能力胜任冷峻角色的扮演。 知春尝试和荣钧沟通:“你就不能对你妈和气一点儿?” 荣钧反问:“换了你你受得了吗?” 知春只能耸肩。 反倒是荣韵曾经搜肠刮肚地试图向知春解释:“妈妈她,以前,呃……曾经受过一点刺激,一直没能……缓过来,所以……” 知春点头表示理解,她对这个比荣钧大八岁的姐姐颇有好感,不愿看她如此为难。 荣韵性格温和,是荣家的主心骨,对家人很有责任心,尤其爱护唯一的弟弟荣钧,对待知春当然也无可挑剔。所以知春一直搞不明白廖莹的怪诞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出荣韵家,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就简单多了,荣钧对知春非常好,对知春的父母也非常好,姚天若很喜欢这个女婿,一有空就打电话来喊他们回家吃饭。 姚天若特别爱八卦,有次她刚拨通知春的手机号码,忽然听到屋外头一片喧哗,心知有戏可看,遂不顾知春在电话那头“喂喂”的搭讪,毅然决然挂了电话跑出去看热闹,搞得知春不知所谓。 有姚天若的饭桌要比有廖莹的饭桌气氛好很多。 “老王家那个小二子你还记得吧?超生罚款那个!听说最近出去赌博输了六十几万!有人跑到厂里给老王报信儿,眼见着他两眼一翻,身子一软,就那么一点一点死下去死下去……” 知春蹙眉:“老王死了?” 姚天若瞪她一眼:“没死!你可别咒人家!” “不是你说他死了吗?” “我说他昏过去了……” “你明明说他死了。” “我说的是死下去,没说他死了!” “死下去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荣钧听她俩斗嘴听得乐不可支,出得门来对知春说:“看你平时对爸妈恭恭谨谨的,怎么这么得理不饶人呢!” 知春不以为然:“我妈其实根本没同情心,嘴上说人家怎么怎么惨,心里可兴奋着呢!巴不得事情再出大点儿,我就看不得她这样!” “对自己妈妈别这么刻薄好不好?” 知春瞥他一眼:“那也总比你对你妈的态度强吧!” -- 第3页 她几次想和荣钧聊聊他和廖莹之间的过节,但荣钧不愿谈,每次都打个马虎眼搪塞过去了,这次也不例外。 知春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上辈人的不愉快更不会长久盘旋在她心上,只要荣钧对她好,她的日子就能四平八稳地过下去。 幸福的生活大多平淡无奇,工作、休息、看电影、下馆子,定期休假、旅行。人们有事没事给自己找些乐子,充实着幸福感中的无聊。 知春和荣钧不止玩这些,他俩是那种可以彼此深入聊一聊的夫妻,关于生活定位、未来计划,或是彼此工作上的一些疑难问题。知春对自己不仅能够当一个聆听者,而且还能给出合适的建议感到高兴,她的观点很多都提炼于荣钧以往的总结,当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聊得多了,难免会碰触到一些敏感地带。 某次聊到时下热议的剩女问题,知春扫了眼大伙儿对剩女的定义,拍拍胸脯自我安慰:“幸好我在三十岁之前嫁了,不然也成剩女了。” 荣钧便开玩笑说:“你不觉得我是上天派来拯救你的?” 知春嘴上当然不肯承认,心里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她有时会想,如果没有遇到荣钧,现在的自己会是怎样。孤身一人的可能性不大,但也许找不到像荣钧这样体贴知心的伴侣,错过荣钧,怎么说都算是一种遗憾吧。 他俩都对彼此的过去有着无法泯灭的好奇心,也曾意意思思地互相试探过对方的情史。 知春没怎么犹豫就否定了:“没有。” 根据她从小说里得来的经验,回答“没有”要比回答“有”省事得多,“有”的后面总会尾随而来许许多多追加问题,即使不是在今天,也会是在以后的岁月里,它们不怀好意地从角落里冒出来,时不时吓你一跳。 她和杨宇的过去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人的想象力在对待这种事情上往往喜欢往坏处发展,且极易引出不必要的猜疑和妒忌。 基于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矢口否认,反正对方也没办法查证。 荣钧的回答也是没有。 他俩说话时,眼睛都是注视着对方的,知春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合格,但荣钧很镇定,有点过于镇定了,她打心眼里不信,但她也没有追究下去。既然她希望荣钧给自己豁免权,那么她也得相对公平地付出代价。 后来知春觉得这种试探虽然刺激,但终归无聊,且充满不可测的危险性,于现实生活没什么好处,日子过得好不好得看接下来的发展,而不是取决于过往,此后她再没提过类似的话题,荣钧的想法大约和她差不多,他们没再玩过第二次。 结婚头一年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婚姻生活的第二年才开了个头,有一天,容韵忽然登门造访,她的神色看上去为难极了。 “有个事儿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妈妈她,坚持要搬过来和你们一起住,我怎么劝都没用。” 03-宿怨 荣钧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行!知春从来没和妈单独相处过,她应付不来的!” 荣韵倒也能理解:“我知道,我也劝过妈,但她听不进去,非要来。小弟,我的意思是,让妈过来住上一小段日子,等她这新鲜劲儿一过去我就把她接走。” 荣钧还是不松口:“她住过来种种不便,太麻烦了。” “不麻烦,陈阿姨会跟过来,白天不用操心,除了晚上需要你们搭把手……” “姐!”荣钧打断她,“你还是让陈阿姨多带妈出去散散心吧,她老闷在屋里容易胡思乱想!” 荣韵微微嗔责:“她是你妈妈呀!” 荣钧低头不语,但毫无妥协之意。 知春对廖莹没多少好感,但荣钧的态度有点蛮不讲理,让她坐立难安,她几次想说点什么表个态,以防荣韵以为是她这个儿媳在背后作梗,但那姐弟俩并无征求她意见的意思,她只得始终旁听,忍着不插嘴。 荣韵叹了口气,又瞟一眼知春,欲言又止的神色,知春识趣,起身说:“热水快没了,我再去煮一壶。” 知春进厨房,把水壶灌满,插上电,守在一旁候水开,耳朵却时刻留意着客厅里的动静。 荣韵说话声音低,知春只断断续续听到一句:“妈都一把年纪了,身体又……你对她再有意见也该……” 电水壶轰隆隆的喧嚣淹没了外面的交谈,也淹没了知春的思绪。 荣韵最终没能说服荣钧,怅然走了。 晚上,两人沉默地躺在床上,荣钧眉头不展,忧虑重重。 知春说:“就让你妈妈来住几天吧。” 荣钧没有像对姐姐那样冷冰冰的,但依然摇头,显出几分倦意:“算了,我妈习惯在我姐家住了,她身体不好,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隔了两天,知春接到荣韵电话。 “妈一直不肯好好吃饭。”荣韵很忧愁,“她还是想上你们那儿去。我也知道她这样有点胡闹,可妈的脾气真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荣钧说。” 知春头脑一热,忽然就冲口而出:“那就让妈妈搬过来吧。” 你放心,妈不会住很久的。“知春也被自己的“义举”感动了,放豪言道:“她也是我妈妈嘛!” 她初为人妇,心里难免存着点儿想表现贤惠的私心,这无可厚非,不过还有一个更隐晦的目的却无法向外人道——她想搞明白荣钧和廖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 第4页 那天荣钧回到家,姐姐在,母亲也在,知春带着小心但很坚持的笑容望向他,他便明白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荣钧没有发火,听天由命地接受了现状。 知春早已为婆婆收拾好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荣韵又把照顾廖莹的注意事项一一交代给她,临走前,荣韵俯下身凑近廖莹说:“妈,你要是住不惯我就来接你回去。” 廖莹心情不错,对女儿呵呵笑了笑。 荣韵又低声嘱咐知春:“有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 这一天,知春觉得自己能干极了,等把婆婆扶上床就寝后,她回到自己房间,脸上还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她对荣钧说:“其实你妈也不难相处,老人家都要靠哄的。” 荣钧靠在床头翻一本杂志,头都没抬回了她一句:“你会后悔的。” 廖莹性格喜怒无常,高兴起来话会忽然很多,她给知春讲她早年的“铁娘子”事迹。 “那会儿我才十八岁啊!就敢带着弟弟妹妹走一天一夜,到八百多里路外的顾家庄去找我爸,他给下放到那儿了,我爸看见我们的时候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哈哈!” “我妈这人最没用了,在外面受了气只会躲屋里头掉眼泪。可我不干哪!我爸不在了,家里还有我呢!等我问明白是谁欺负的她,我就找上门去,一把揪住那臭婆娘的头发,我骑在她身上把她当老虎一样打!她头发都给我薅下来了!以后那女人看见我还一个劲儿给我笑脸呢!人哪,都爱犯贱!” “92年吧?是92年,我靠五十那会儿,身边好多人都在吵下岗的问题,我说下岗就下嘛,我头一个报名好了,结完款子我转身就开了个服装公司,连着七八年,订单多到做都做不完。” 聊起往事,廖莹干枯的脸上神采飞扬,恍如得到重生,不过每次她才开个头,荣钧就会起身躲进自己房间,知春能从廖莹眼眸里看到显而易见的失望。 知春曾听荣钧提过,他父亲是开服装公司的,生意挺红火,但他过世后不久,公司就关张了。知春便问婆婆:“这公司是您和荣钧爸爸一块儿办的吗?” 久,公司就关张了。知春便问婆婆:“这公司是您和荣钧爸爸一块儿办的吗?” 廖莹忽然就翻脸:“谁告诉你的!那是我的公司!我一个人的!” 知春被吓到,立刻涨红了脸,眼睁睁看着廖莹推了轮椅急返房间,她的背影看上去都如此激动,让知春不知所措。 荣钧知道后告诫知春:“别在她面前提我爸,他俩有仇!” 知春咋舌:“他们怎么回事啊,结这么大仇?哎,你不是说你爸像个书生,文绉绉的么,他还会和你妈吵架?” “他不吵,是我妈跟他找事儿。” “为了争公司所有权?” “差不多吧。” “可他们不是夫妻吗,争这个干吗?” 荣钧脸上露出一丝躁意,但还是忍耐地回答了知春:“他俩感情一直不好,那会儿正闹离婚。” 知春惊诧:“天哪!居然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呀?” 荣钧转过身抱住她:“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干什么?” “你给我讲讲嘛,我好奇还不行啊!” 荣钧一把就将她压到身下:“好奇也是病,我给你治治。” 他的吻密雨一般压下来,把知春缠得喘不过气来,但她不准备放弃,从荣钧的包围中挣脱出来。 “我们可以谈很多事,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和我讲讲你家以前的事呢,我现在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了!” “都过去了,不想再提。” 知春捧住他脸,双眸深深望着他:“可它还在你心里。” 荣钧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某种坚硬的物质在里面渐渐溶化。他从知春身上翻下来,仰天躺着,右臂搁在前额上。 “你觉得我妈这人好相处吗?” “唔,是有那么点够呛。” 荣钧扯了扯嘴角:“你说话总是这么给人面子……是我爸提的离婚,他日子很难熬,我妈快气疯了。” “你站你爸那边?” 荣钧不语,算是默认,过一会儿说:“那年我15岁,准备考高中,他们怕影响我学习,把我送外婆家去住。我周末回家,家里总是鸡飞狗跳,都是我妈折腾出来的动静,我爸发高烧躺在床上想要点儿水喝,我妈根本不理……他是让我妈折磨死的。” 他语气低沉,饱含恨意,知春心里一凛,她转眸去看荣钧,他神色却是平静的。 “我妈这人其实没什么脑子,我爸走了以后,她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把公司给赔掉了——她从来不跟你提这事儿吧?” 知春摇摇头,怜惜地亲了亲荣钧的面颊,化解掉他那一脸的寒意。 荣钧伸臂将妻子揽进怀里,两人静静相偎,让往事的余韵在空气里慢慢散去。 第二天早上,知春在客厅碰见廖莹,她没事人似的与知春说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知春待她一如往常,她没有荣钧那样的仇恨,在她眼里,廖莹只不过是个孤寂的老人。 但若是不高兴起来,廖莹会老半天都阴沉着脸,对什么都不满意,嫌知春给她倒的水太烫,知春就拿来凉水壶往里头兑凉水:“这样行吗?” “还是烫!” “现在呢?” -- 第5页 “烫!” 知春用手摸摸杯子壁,都冷冰冰的了,她在心里叹气,婆婆果然都是难伺候的。 有时廖莹会要求:“我想喝点甜的,你给我倒杯蜂蜜水。” 知春为难:“姐说你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 “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廖莹的口吻是命令式的。 知春无奈,正欲妥协,荣钧端着一杯凉白开过来,把杯子放在他母亲面前,冷冷地说:“就喝这个。” 廖莹顿时不吭声了。 时间久了,知春发现廖莹很怕荣钧,但又特别喜欢挑衅他,言辞激烈,眼神却含着特别的眷恋。荣钧不在时,她还是挺好相处的,而只要荣钧在家,她的事儿忽然就多了起来,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种种手段,无非是为了引起儿子的注意,知春看明白了,不免替她悲哀。 姚天若得知廖莹住到小夫妻家里去了,很紧张地盘问知春内情,知春没敢把家里三不五时上演的泡沫恩怨剧告诉她妈,那时候,她对自己改善他们母子关系的能力还心存幻想。 有天晚上,知春和荣钧依偎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廖莹推着轮椅从房间里出来,神色肃穆:“小弟,我要跟你谈谈。” 廖莹的嗓音里有种无法自控的颤抖,知春回头,诧异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意识到什么,准备起身离开,但被荣钧拉住。 他对母亲说:“妈,不早了,你回房睡吧。” 廖莹表情固执,虎视眈眈瞪着他俩,苍老的双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像钩子一样充满力量。僵持了将近一分钟,知春觉得不是事儿,便推开荣钧回房,把客厅留给他们。 她身在房间,心却在客厅,偷听是难免的,她几乎整个人都快贴到房门上了。 廖莹先气咻咻地质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对我了?” 荣钧心平气和:“是您自己非要来的。” “别忘了是谁生你养你供你读书!” “所以您现在所有的生活费用都由我负担。” 廖莹怔了会儿,忽然哽咽:“我是你妈!” 荣钧不语。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从前有什么错也该抵消了!你为什么要学那个臭不要脸的,总是帮外人!” 荣钧的口气也硬起来:“请你嘴巴里干净些,他是我父亲。” “呸!他就是狼心狗肺,吃里扒外,死了活该!” “妈!”荣钧厉声打断她,“你非要这样揪着以前的事不放?” “不肯放的人是你!”廖莹嗓子发颤,“看看你现在对我的态度,你拿我当你妈了吗?” 荣钧的声音忽然冷下来:“我这就给姐打电话,让她接你回去!” 知春吃了一惊,正犹豫要不要出去拉架,廖莹先叫起来:“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你是我儿子,我住这儿是合法的!” 这场闹剧到底还是等荣韵赶来了才罢休。 荣韵想劝母亲跟自己走,但廖莹斩钉截铁:“我就住小弟这儿!谁也别想让我离开!” 那会儿母子俩都闹累了,这场纠纷就算不了了之给掀了过去。 知春终于有点后悔接婆婆过来住了,但她又很快驳斥自己,她别无选择——荣韵曾偷偷告诉她,廖莹有块心病,觉得有儿子却只能住在女儿家是一种耻辱。 幸好那次吵过之后,家里平静了好久,主要是廖莹不再无端生事了。 不过知春还是隐约不安,心里好像有根弦卡住了,总不能彻底放松下来,也许只有等廖莹走了才能恢复正常——荣钧与廖莹的关系降到冰点,他惜字如金,能不跟母亲说话就尽量不说。 知春一直知道,每桩婚姻都不可能完美,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面临的问题竟然会出在丈夫和婆婆身上,无奈时,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总比她和丈夫之间出问题要好。 04-坠落 知春有了身孕,全家人都很高兴,包括廖莹。她给知春讲荣韵和荣钧出生后的各种趣事儿,知春听得也饶有兴味。 看着婆婆那陡然间充满母性的脸,她甚至想,说不定孩子能成为化解矛盾的调和剂。 但似乎其他人打的算盘和她完全两样。 先是姚天若私底下给她出主意:“你完全可以乘这机会让荣钧他妈回他姐姐家去住嘛。” 知春说:“她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干吗要走。” “你傻的?她要是身体好也罢了,还能给你干点活儿,可她自己还要人服侍,将来你孩子生下来怎么弄?又是月嫂又是看护,挤在一块儿有得热闹了,家里又不是疗养院!” 知春一想确实是个问题,但对着廖莹她又说不出口。 不久,荣韵也来征求她意见,看是不是把廖莹接走,知春便说:“如果妈愿意的话,你就来接吧。”说完忍不住又补一句:“等孩子大一点,她还可以再搬过来。” 荣韵说好,其实俩人心里都明白,知春后面这句话不过是个客套。 有天傍晚,知春回家,陈阿姨刚走,荣钧还没回来,廖莹推着轮椅到她跟前,用弯钩一样的眼神盯着她:“知春,我住这儿惹你嫌不?” 知春窘得脸发红,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自此,廖莹搬走这事儿再没提过。 知春问荣钧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说都喜欢。知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还是追问:“总会有个倾向的吧?比如我就喜欢男孩,将来大了没那么多麻烦事儿。” -- 第6页 “那我喜欢女孩。” “你和我唱反调啊?” “不是啊,这样不管生出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会受到歧视。” 知春笑起来,那时候她怀孕四个多月了,腹部已微微隆起,偶尔可以察觉到胎动。 荣钧每天晚上都搬过来。“荣韵说好,其实俩人心里都明白,知春后面这句话不过是个客套。 有天傍晚,知春回家,陈阿姨刚走,荣钧还没回来,廖莹推着轮椅到她跟前,用弯钩一样的眼神盯着她:“知春,我住这儿惹你嫌不?” 知春窘得脸发红,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自此,廖莹搬走这事儿再没提过。 知春问荣钧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说都喜欢。知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还是追问:“总会有个倾向的吧?比如我就喜欢男孩,将来大了没那么多麻烦事儿。” “那我喜欢女孩。” “你和我唱反调啊?” “不是啊,这样不管生出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会受到歧视。” 知春笑起来,那时候她怀孕四个多月了,腹部已微微隆起,偶尔可以察觉到胎动。 荣钧每天晚上都会和胎儿聊会儿天,一脸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但这满足之中也有一点小小的苦恼。 他的手在知春腹部揉着揉着,就会不由自主滑向别的地方,知春吃吃地笑着阻挡他:“别动坏脑筋!” 荣钧默不作声地进攻,她越躲避他就越执着,不过最终还是会为了孩子怅然止步。 有时看他实在很难熬,知春也会心软,轻声说:“要不,就来一次吧?书上说可以的,只要小心点儿。” 荣钧不肯冒险,却拿复杂的目光看着她,慢悠悠说:“其实,有别的办法。” “什么?” 荣钧俯在她耳边细语,知春听得脸都红了:“恶心死了!” “就当帮我,好不好?”荣钧低声软语,人已经倾过来,双唇充满诱惑地摩擦知春的脖颈和耳垂。 知春一边承受他温柔的攻势,一边盘算要不要答应他,正犹豫着,荣钧忽然僵住身体,猛地离开知春,一脸警觉的神色,猎豹一样。 “怎么了?”知春不明所以。 荣钧示意她别出声,随后轻手轻脚下床,一步步接近房门口,知春下意识地把毛毯拉到胸前,又紧张又好奇。 荣钧在门口站定,听了听外边的动静,猛然伸手拉门,动静大得连知春都吓了一跳,而更让她吃惊的是门外传来轮椅仓惶滚动的声响。 荣钧快步跟出去,顺手将房门关上,但知春还是能听到客厅里传来他激烈而愤怒的谴责以及廖莹干涸无力的辩解。 知春错愕地张开嘴,半天没能合拢。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种混合着难堪与嫌恶的情绪笼罩住她,挤掉了她心里原先留存着的愧疚与怜悯。 荣钧像一阵愤怒的旋风重新卷回房间,知春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你妈妈她,她怎么了?” “她有病!”荣钧一屁股坐到床上,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中,脸上的表情是羞愤的,为有这样的母亲而羞惭,他双手微颤,在知春面前无地自容。 知春心有不忍,拉起他的手,放入自己掌心,安慰般轻搓。 两人没再说话,默默消化着这尴尬到无法讨论的局面。 良久,知春抱住荣钧,把脸靠在他肩上,这是一种无声的抚慰,荣钧接收到了,他逐渐平静下来,握住知春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传递出感激的讯息。 知春不知道荣钧是怎么跟姐姐说的,想想不可能照实说,至少知春觉得自己讲不出口。 荣韵很快就来了,客客气气收拾了母亲的东西,与知春道别,然后和陈阿姨一起带着廖莹走了,由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向知春打听,仿佛带廖莹走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一件事。 廖莹沉默地坐在轮椅里,由着人摆布,没有任何反抗,一张脸衰败腐朽,仿佛最后一点生机都已被剥夺。 她走时,荣钧不在家,他是故意避开的。发生过那样的事以后,知春也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 廖莹走后,知春的生活重又恢复正常,但她内心无法平静,总觉得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等荣钧不再那么敏感以后,知春问了他一个问题,这问题在她心头盘桓了许久。 “你妈妈的腿不是不方便么?她是怎么从床上坐回轮椅里去的?” 荣钧静默了一阵才说:“她的病,六分真,四分装。” 安静地过了两星期,荣韵上门来了,她是吃过晚饭才来的,以免小夫妻俩为招待自己而忙碌。知春沏了一壶普洱,给荣钧和荣韵各倒上一杯。 “小弟,我找你是为妈的事。” 知春听了站起来要走,荣韵忙拦住她:“知春,你别走,坐着一块儿说吧。” 荣钧低头喝一口普洱,脸上没什么表情。 “妈妈说,那天晚上她刚好路过。” 荣韵说话时眼睛紧盯着弟弟,像在征求他的认同。显然,廖莹已经和女儿谈过那件事了。 荣钧依旧沉默。 “妈说她不是变态,她当时真没别的意思……她很后悔。” 荣韵的目光转向知春,知春措手不及,眼睛飞快眨了几下,懵懵然点了点头。“小弟,去看看妈妈吧。她这几天状态很不好。”荣韵哀求似的说。 -- 第7页 荣钧依旧不为所动,他手里的杯子已经空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知春,你相信妈妈,她真没……” “这件事和知春没关系,你别为难她。”荣钧打断姐姐,“我不生她的气,但从今往后,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不再是母子。” “荣钧,你不能这样!你知道妈妈的脾气。你就去看看她,让她安心,只要一回就够了,这样很难吗?” 知春如坐针毡,又完全插不上手。 “对不起,姐,我做不到。”荣钧冷然回绝。 荣韵绝望:“可她是生你下来的那个人啊,小弟!你是不是连这点都忘了?” “我没忘。不过,姐你也别忘了,当年他俩起草的离婚协议里,我归爸,你归妈。” 荣韵闭嘴了,深吸一口气,收起她最后一点期望,起身告辞。 知春端着两只茶杯去厨房,荣韵的那只杯子满满的,她一口都没喝。知春望着杯子里晃动的液体发了会儿呆,侧手将茶水倒入水池。 四月过了是五月,知春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又大了一圈。荣钧不再放心她每天坐班车上下班,他亲自早送晚接,以前偶尔还加加班,现在为了老婆孩子,他严格执行起朝九晚五的工作时制来。每天下了班,知春和要好的同事一块儿从公司楼里走出来,荣钧的车总是已经停在对面街边,他背靠车身站着,手揣在兜里,并不东张西望,很有耐心地盯着公司大门。 同事说:“知春你眼光真好,你老公一看就是那种很可靠的男人。” 知春心里得意,嘴上却说:“不是讲人不可貌相嘛!” 有天临近下班时,知春接到荣钧电话,说没法去接她了,知春以为他要加班,但荣钧又说:“你下了班,打个车直接去我姐家吧。” 知春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你妈妈有事?” “嗯,她……走了。”荣钧轻声说,语气终于不再愤怒。 荣韵家挤满了人,很多都是知春陌生的面孔,她在门口一亮相,无数道目光就朝她射过来,一两秒后,多数目光都转开了,也有一些人始终盯着她,窃窃私语。 知春找不到荣钧,心里发慌,荣韵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抓住她胳膊,将她往靠阳台的房间里拉。知春跟在她身后,有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感。 她在踏进那个房间之前脚步往后滞了一下,实在怕看到让自己心惊胆寒的场景,但荣韵牵引她的力量中没有丝毫迟疑,她那一缕僵持随即便被顺从抹平。廖莹的房间里是空的,荣韵告诉她,廖莹的遗体已经被拉去殡仪馆,那具躯体支离破碎,需要做复杂的修补工作,还有一系列善后要忙,荣钧正在殡仪馆那头负责这些事。 荣韵哭过了,眼睛通红,她简短地向知春讲述了廖莹跳楼的过程,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疲倦和深藏于其中的一丝解脱。 知春一边听,一边点头,想到廖莹此时的样子,不真实感远远多过恐惧,她认识的廖莹是动态的,浓墨重彩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让周遭的人感受其强烈的存在感,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遭到儿子的驱逐。 知春仿佛看到廖莹推着轮椅来到阳台,抬头看一眼明晃晃的天空,脸上写满了倔强,她决定不再向这个世界妥协,也不再祈求施舍。 这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天气晴朗,知春透过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夕阳印衬下的晚霞,鲜红如血。 05-斯人未远 葬礼上,荣钧做了儿子该做的一切,但没掉一滴眼泪。 知春从人群中端详自己的丈夫,想:他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但荣钧对妻子却又如此体贴,知春怀着身孕多有不便,很多仪式荣钧都替她挡掉了,他甚至不让知春去殡仪馆。 “你在家里等我们。”他说话时,手指习惯性地一抚知春的额头,脸上毫不掩饰溺爱和疼惜,也并不在乎亲戚们异样的目光。 所有仪式完毕后,荣韵交给弟弟一只铁盒:“这是妈妈留给你的。”荣钧没伸手,荣韵也没退缩,两人默默地僵持,知春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接了。 盒子里是几件老首饰,还有一些相片,都是廖莹与儿子的合影,从荣钧一两岁开始到十多岁的都有。 年轻时的廖莹不难看,但那一脸想要征服全世界的神色却经年不变,荣钧站在母亲身边,淡淡地笑着,一如与知春初见面时那样。她忍不住想,这对母子究竟是何时才反目成仇的?翻阅这些照片时,知春已经洗过澡上了床,她把照片摊得满床都是,荣钧进门,都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他低头,看也不看就把照片归拢起来,然后搁到床柜上,转头问知春:“累不累?” 知春摇头,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张相片,默不作声递过去,荣钧接了,本想顺手丢向床柜,终于没忍住扫了一眼。 那是唯一一张荣家的全家福,摄于荣钧8岁那年,相片上,荣钧和母亲相偎,荣韵则靠在父亲怀里,四个人都笑得很幸福。 他默默地把相片放下,即使不侧头,也能感到知春正用带一点谴责的眼神盯着自己,他的手指在柜面上弹跳了两下,终于拾起那摞已经理好的相片,坐回床边。 知春爬过去,靠在他肩头,陪他一起看。 历史在相片中得以回顾,荣钧脸上的冷漠渐渐淡化,坚硬的线条趋于柔软。 -- 第8页 第一滴泪坠落在相片上时,知春便发现了,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荣钧身子绷得笔直,用力抵抗冲击波一样的情感在体内攻击自己。 知春直起身子,扶住荣钧的双肩把他转过来,他低着头,不肯与她对视,知春轻吁一声,将他的脑袋搂进怀里。 荣钧埋首在她温软的胸脯上,先是啜泣,终至放声恸哭。知春轻拍他的肩,安慰他。 他不再是一块冷酷的石头,他的哭泣让知春安心。 ————————————————————当女同事们聚在一块儿抱怨婆媳关系麻烦时,知春只能静默无语,她没有这些烦恼。 女儿荣蓉三岁了,廖莹也走了三年多了,但知春经常还是会想起她,她岩石一般的表情,瘦如枯枝的躯体,还有那张她永远摆脱不掉的灰黑色的轮椅,它们汇总在一起,形成一股阴郁晦暗的气息盘旋在知春心里。 想得最多的还是廖莹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她端坐在轮椅里,轮椅已经被她推到阳台上,她的右侧,巨大的夕阳正缓缓下沉。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阴沉亦或嘲讽,不,也许是绝望,对以后的日子感到彻底无望的那种绝望。 她翻过栏杆坠落下去时会有一丝后悔么?还是带着终于解脱的微笑,下坠……每当想到这里知春都会毛骨悚然,后背的寒毛根根竖起,仿佛廖莹就在她面前,深深望着她,微笑。风从廖莹的身侧呼啸而过,知春觉得自己好像在和她一起坠落。但她无法阻止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进行这样的想象。 知春清楚廖莹的死不能算自己的错,即使没有自己,她的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但仍有一丝愧疚挥之不去。 在一种接近冥想的境界里,知春觉得廖莹并未离她远去,就好像在将来的某一天,她们还会以某种暂时无法猜透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周末下了班,知春赶去父母家蹭晚饭,每逢荣钧出差她就爱偷点儿懒,反正姚天若巴不得她常去。 家里热闹极了,爸爸谢定安在厨房里炒菜,油锅炸得霹雳啪啦响。客厅中央,姚天若用木凳架着脸盆给蓉蓉洗头,但小丫头一点不合作,老是扬起湿漉漉的脑袋来东张西望,地板上的水淌得横七竖八。“妈妈回来啦!”蓉蓉喜滋滋地嚷。 “我看见了!小祖宗,赶紧低头!”姚天若半哄半威胁,把蓉蓉的小脑瓜按回水盆里。 知春说:“妈,你给她在卫生间里洗不行吗?看这地板,都快湿成水晶宫了!” “她嫌卫生间小,不愿意!”姚天若也是无奈,“你小时候那么乖,看荣钧也是斯斯文文的,怎么你俩生个女儿皮得像齐天大圣呢!别是在医院里抱错啦!” 蓉蓉开始扭身子表示抗议。 知春捏捏她胳膊,笑:“抱错也不换了,都养这么熟了。” 谢定安把炒菜一只只往外端:“等蓉蓉洗完头就能开饭喽!”再一看,不觉乐呵,“哟,蓉蓉洗头要两个人帮忙哪?” “老头子,去拿条干毛巾来!” “得!两个人还不够。”谢定安取了毛巾过来又说,“蓉蓉,你妈妈小时候每次出门都要先洗个头,可爱干净了!” “对啊!蓉蓉真该向妈妈学学!” 姚天若给蓉蓉擦湿头发,蓉蓉在她的摆布下身子前仰后跌的,神色却颇愉悦:“外公,我洗过头了,一会儿你带我去哪里玩?” 大家都笑。 蓉蓉刚入幼儿园,放学比知春他们下班早很多,就由退休在家的谢定安负责每天把孩子接回谢家,喂饱饭,再等知春夫妻俩晚饭后过来把孩子接回去。 两家住得不近,姚天若曾劝他们干脆把蓉蓉转到谢家附近的幼儿园,以后就跟外公外婆过,也省得大家来回这么折腾,但荣钧舍不得把孩子丢给岳父岳母了事,下班再晚也坚持要过去把蓉蓉接回家,虽然老人们一再拒绝,荣钧还是坚持每个月付他们一笔丰厚的费用。 吃过晚饭,知春和母亲商量:“明天我有个同学会要参加,可能得一整天,要不今晚蓉蓉就住你们这儿吧,明天晚上让荣钧来接一下,反正他明天下午就回来了。”“行啊!是什么时候的同学啊?初中还是高中?”姚天若特别爱打听。 “哦,是苏雪从美国回来了,约了几个要好的同学见个面。” 苏雪是知春高中时的同桌,两人好得蜜里调油,后来她随父母去了美国伊利诺伊州,在那里上大学,还嫁给了美国人,生了几个混血娃娃。她曾把丈夫孩子的照片发给知春看,但两人的生活圈完全不重合,联系越来越少,终至绝迹。 学生时代,苏雪常来谢家玩,和姚天若也是熟识的。 “她是回来定居还是就过来看看啊?” “估计还得回去吧,她爸妈都移民去了美国的。具体我也不清楚,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是哦!她去美国得有十多年了吧?那会儿还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笑起来特别甜,现在肯定大变样喽!” 苏雪没变,至少没大变,依然打扮简洁,笑容明朗,说话直率,反倒是窝在国内的这些同学,一个个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熟的着装,世故的神情,老练的谈吐,彻底蜕变为成人该有的模样——学生时代曾令她们倾羡不已的TVB时装剧里那些成功女性。她们中的绝大多数,知春也久未谋面了,如果不是因为苏雪,知春大概和她们不会再有见面机会,哪怕彼此处在同一座城市。 -- 第9页 “知春,你没怎么变。”苏雪笑着对她说,语含欣慰,她因公务回国待半个月,家人都没有跟过来。 她们在三江最高的摩天大楼顶层用自助午餐,每人手里端一个洁白的瓷盘,大家边走边自信地交谈,分享观点,从光可鉴人的不锈钢餐具中挑拣食物,孩子们喧哗着,在脚边绕来绕去。那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们六个人商量好了不带丈夫、孩子,免得干扰聊天兴致。 餐前的谈话偏于客套拘谨,用餐成了热身运动,酒足饭饱的尾声,少女时代的激情都跑了回来,谁也不好意思再戴着成人面具说话。 她们互相交换了好多八卦,有人发财了,有人出轨了,有人离婚了,也有人死了。十多年的光阴里总有这样那样的故事发生,主角们或是当年闻名校内的明星,也可能是某个不起眼的无名小卒,每个故事都让她们惊诧且兴致勃勃。 最后,当然还免不了种种总结。 离婚故事太多,缘由又各不相同,对每个人似乎都有借鉴作用。于是有人说:“平淡是婚姻生活最大的杀手。” “错!婆媳关系才是大麻烦!” “也不见得,我认为财务状况才是决定性因素,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 “不过钱少了不行,多了也不好。男人们有了钱就拥有了更多的选择,什么都想试试,出轨、包养,什么都来!” 知春仰着头,表情略天真:“他们难道没有克制力?” “凭什么要克制?为谁克制?他喜欢,又有能力。换了你,你会那么崇高地约束自己不去享乐吗?” “所以男人最好不要太有钱。” 抓到一条真理,女人们开始热烈讨论如何控制男人的钱袋子不过分膨胀。 “找个大型机构做中层,又体面又有保障,收入来源明晰,总之中产阶级是最可靠的生活方式。” “没错!最忌讳开公司当老板,一朝发达,老婆的苦难日子就来了。” 知春眨巴着眼睛,插不上话。 两年前,荣钧辞职从外企出来,与朋友合开了一家科技公司,提供软件维护服务,他负责技术支持,算半个老板。 但知春不信荣钧有朝一日会出轨,甚至和自己离婚。 “中产阶级也有出轨的。”有人慢条斯理唱反调,很容易就把真理推翻,“因为还有性和谐的问题,其他方面再好,这方面如果出了问题,婚姻也没法保鲜。” 知春再次联想到自己和荣钧,她没法比较,不确定俩人这方面是不是算合格,知春自己是比较保守的,每次都要求关灯,荣钧笑话过她,但很少勉强她做自己不爱干的事儿。知春想着荣钧事后的表情,他应该还是满意的吧?苏雪对越来越开放的讨论叹为观止,大家对她的反应则有些意外,美国不是一个特别自由开放的国度么? “结婚前是比较自由,不过结了婚以后很多地方都挺保守的,”苏雪实话实说,“就像我住的那个镇子,好多人都有宗教信仰,特别重视婚姻,对配偶的忠诚度也非常高,大家又都彼此熟悉,谁有点儿风吹草动,没几天就闹得满城风雨,很少有人愿意为了欲望冒这个险。” 苏雪的观点让总结一时无法继续下去,唯有那位提倡性和谐的同学笑着说了句:“看来还是小镇生活好啊!用舆论来约束行为,简单、干净!” 06-噩梦的弧度 荣钧推门进房间,知春正靠在床头看书。他一笑:“等我呢?” “嗯。”知春抬头问他,“你去看过蓉蓉了没?上床前她还跟我吵,说你不回来她就不睡,可我才给她讲了两个故事她就呼哧呼哧睡着了。” 荣钧笑意更深:“这只小懒猪,我刚从她那儿来,揉她脸蛋都没反应,怎么揉怎么有。” 他走过去,先俯身亲了知春一下,才爬上床,与知春并肩坐着,又觉得不过瘾,往下矮一矮身子,把脑袋靠在知春肩上,一脸惬意。 “还是跟老婆在一起最舒服。” 当了二老板,作息自然比不上给人打工时那么轻松了,有时回家得接近凌晨一两点,像今晚这样十点前能到家已经算早了。荣钧不回来,知春也睡不踏实,躺床上又总爱胡思乱想,不如读一点睡前读物,最开始以小说为主,小说看腻了也读些散文或文史类书籍。知春什么都爱跟人分享,觉得哪本书好看就会推荐给荣钧,可他哪有时间看呢。“哎,你猜松涛是怎么形成的?”知春兴致勃勃问。 荣钧心知她又要卖弄了,笑道:“别考我了,你直接说吧。” “这本书上讲,是因为风穿过松针发出来的,松针细,又多隙,风过其间,其声飒然,汇聚到一块儿就形成了松涛。” 荣钧扑哧笑出声:“这是哪个文科生写的?” 知春把书本封面推到他眼前:“钱穆,国学大师。” “松涛是风吹过松林时,松针彼此撞击发出的声音汇聚到一块儿形成的——文科生真是要命。” 知春自己也是文科,不服气地努了努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他讲得更有意思,风穿过细细的松针……想想那场景,多浪漫。” 荣钧便只笑,不再驳她,女人总是把浪漫当成必需品。“浪漫”二字也提醒了知春。 “对了,我想起来件事,下周二是咱俩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是不是挺重要的日子?” -- 第10页 “都五年啦!”荣钧也有些感慨,“时间过这么快?” “你那么忙,当然没感觉了,可我一直记着呢!”知春也没心思看书了,“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好啊!你想怎么庆祝?” 知春也没多少点子,想了想说:“吃一顿呗!然后去看场电影?哦对,还得把蓉蓉送我妈那儿去,有她在,咱们别想安安生生说会儿话。” “你不怕她有意见?” 知春狡黠地眨眨眼睛:“我根本没打算告诉她——哎,你也不许跟她说啊!” “行,都随你,你安排吧。”荣钧翻一个身,忽然想起来,“不行!下周二我得去趟荆江,锐思那边有个技术问题我的工程师拖了不少时间,他们意见不小,我得过去打打圆场。” “不能推迟或提前吗?” “他们负责技术那家伙在出差,下周二才到公司,他坚持我们去时他必须在场……要不,我提前请你吃?”知春不高兴了:“结婚五年,每回纪念日都是稀里糊涂就过去了,这次我好容易有点兴致,你又来扫兴——就不能让袁松替你去?他总跑客户的,经验也比你丰富啊!” 袁松就是荣钧的合伙人。知春和袁松只见过几次面,她不太喜欢这个斤斤计较的男人,但荣钧说他长于交际应酬,那正是荣钧最为缺乏的。 “袁松他不管技术的。” “那上个月你不还帮他接了笔生意?销售不一直是袁松负责,你只操心技术问题吗?” 知春原来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只是上周末那场同学聚会撬动了她稳如磐石的安全感。什么都有可能变,男人的心又何尝不是。也许荣钧的每一次拒绝就是一点点远离她的迹象,她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荣钧见她不悦,想想自己创业以来的确对老婆多有怠慢,心顿时软下来,想了想说:“也行,那我跟袁松说一声,万一搞不定他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把脑袋枕在知春腹部,笑呵呵地说:“你只管安排,下周二我一定准时到场。” 知春叫他这么一哄,心里才又舒畅了。 知春在同和轩订了个包座,是同事向她推荐的,据说他们有两道粤菜属于镇店绝活,整个三江无出其右者。荣钧平时多应酬,厌烦油腻,偏爱清淡可口的饭菜。 同事还告诉知春,同和轩旁边就是船码头,吃过晚饭坐上龙船欣赏运河夜色,这种天不冷不热,最是惬意。知春一想,确实要比看电影有意思,欣然接受。 周二一早,知春怕荣钧搞不清楚,特意把饭馆信息写下来,贴在他电脑键盘上。知春没提龙船,总得留点儿惊喜在手里。 荣钧的车让袁松开去荆江了,他自己的车子出了点毛病,在4S店排队等修理。知春搭不上便车,只能去赶公司班车。下班后,知春照旧搭班车到同和轩附近的站台下,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荣钧会打车过来。 她到得有点早,先进了饭店,在包座里喝着免费茶水等荣钧。四下观望,这家粤菜馆规模不大,装修也很普通,有点其貌不扬,但客人不少,门口排着一小队等翻桌的食客。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左等右等荣钧都不出现,知春算了算时间,他怎么都该到了,便给他打电话。 荣钧却说:“我早到了啊!正等你呢,你在哪儿?” 知春奇怪:“我也在店里坐着呢!”她扫一眼桌上的号牌,“24号!你让服务员带你过来吧!”隔一会儿,荣钧又打给她:“这里没有24号啊!你是在哪个包厢,楼上吗?” 知春感觉不对了:“你是在同和轩吗?” “嗯,是同和轩啊!”荣钧也困惑起来,声音远了一些,大概是在跟旁边的服务员交谈,没多久又转回来,“坏了,我跑错地方了,这儿是同和源,不是同和轩,一字之差。” 知春恍然,嗔责说:“你怎么回事啊!我明明给你在便条上都写清楚了的。” 荣钧抱歉:“走得匆忙没细看。同和轩是吧?我马上打车过去,你等我!”知春喝了一泡茶,把菜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正挑拣着两人都爱的菜,荣钧的电话又来了。 “知春。”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怪异,有点远,有点发飘,却又是镇定的。 “你到了吗?我没看见你啊!”知春诧异地东张西望。 “我出事了……正上医院,你到医院找我……”他说得很慢也很轻,又异常郑重,像拼尽了全力才说完。 知春一下子懵掉:“你,你说什么?你怎么了?说说清楚啊!” 但电话已经断了。 知春脑子里像塞满了杂草,思绪无从下脚,某个尖利的如锥子一般的嚣叫声顶得她耳膜发疼,她急切地回拨荣钧的手机号,指尖发凉,又微微沁汗,她希望这一切都是荣钧在和自己开玩笑,只要不是真的,她都打算原谅他。 电话一直响,等待把知春的绝望拉长。她感觉自己像被嵌入噩梦,那里空间狭小,所有线条都向下弯曲,挤压她,缠绕她,她无法喘气,又挣脱不出来。 终于,电话通了,嘈杂的背景中,有人“喂”了一声,用迟疑的口气,那不是荣钧的声音。 “你是谁?”知春含着恐慌问。 那人似乎不知该如何回话,反问:“你哪位?”“我是荣钧的妻子,他在吗?我要和他说话!” -- 第11页 “他昏过去了。” 知春眼前一黑,颤声问:“你,你们在哪儿?” “救护车上,车子正往人民医院开。” 知春的心朝着一个没有底的黑洞迅速坠下去,她勉强抑制住嗓子眼里涌出的阵阵颤栗,问:“他人怎么样?” 那个陌生的声音安静了几秒后回答她:“左腿没了,右腿还在,但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07-至少我还活着 荣钧躺在洁白的被子下面,眼眸紧闭,脸色苍白,知春听不到他的呼吸声,每隔几分钟,她就会神经质地将手指探向荣钧的鼻息,检查他是否还有呼吸。 入院后的十多个小时,荣钧一直陷在昏迷中,一半因为药物,一半因为虚弱。期间他曾醒过来一次,知春双目红肿,坐在床畔,他看了看她,重又闭上疲倦的双眼。 病房里很安静,可以听到挂钟走针持续的滴嗒声,知春扭头扫了一眼,凌晨五点,她迟钝而诧异,时间居然过得这样快。从她接到消息赶来医院到在急救室外等候荣钧,听知情人向她描述事件经过,再到陪着荣钧住进病房,十多个小时如同快进一样在眼前闪过,她浑浑噩噩置身其中,而大半的心思却游离在外。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不是。在急救室外,知春见到了接她电话的那位热心人,他姓郑,是同和源附近街区的保安,事发时他离开岗位去买晚餐,途径那段路,目睹了全过程——知春在同和轩喝茶等荣钧时,他正从同和源饭店走出来,饭店门前是一条斑驳的马路,他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离他约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个建筑工地,里面机声隆隆,尘土飞扬。 有辆在对面车道行驶的空出租车看见了他,停下,司机把脑袋钻出车窗,示意荣钧穿街过去。 荣钧在渣土车带起的漫天黄尘中走向街对面,距离出租车还有两米远时,他已急切地伸出手,准备去拉车门。就在这时,一辆外地牌照的橙色拖挂车以不算慢的速度从旁边的支道里拐出来,它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位于它旋转半径内的荣钧根本没时间反应,瞬息之间,他就被卷入车轮! 郑师傅吓得手里的盒饭掉到地上,几个路人也同时发出惊呼,人人都以为荣钧必死无疑,然而,他随即又神奇地从车子底下翻滚出来,浑身血肉模糊,前后不过数秒。 郑师傅火速叫来救护车,又一路护送荣钧到医院。 “他真的算命大。”郑师傅叹息。 知春虽早已乱了方寸,但还没忘记向恩人讨要联络方式,郑师傅没给,他见荣钧的家属都来了,便悄悄走了,知春发现后赶紧追出去。郑师傅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眼中充满怜悯:“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就别记挂着了,以后要你操心的事还有很多,不容易的。” 知春再三道谢,陪他走到电梯口,郑师傅忽然又回头说:“你俩一定很恩爱吧?他当时被撞成那样,还能把手机找出来给你打电话,打完他就昏过去了。” 等郑师傅进了电梯,知春一转身,趴在三楼的窗口哭得死去活来。 早上八点,荣韵来了,还给知春带来了早点。 “我吃不下。”知春有气无力。 “必须吃,你都十几个钟头没吃东西了。”荣韵半命令地说,看一眼还在昏睡的弟弟,“就当是为了荣钧。”知春闻言,拿起热乎乎的肉包子就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淌泪。 荣韵说:“我刚才去了趟王主任的办公室,他说八点半开会讨论治疗方案,你要去听吗?” 知春眉头一颤,目光哀求:“姐,还是你去吧,我就在这儿守着他。” 荣韵点点头。 病房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护士过来给荣钧换药水,几位亲戚闻讯赶来作探视,知春无心应酬,他们干坐了一会儿,撂下慰问品走了。 荣钧忽然醒过来,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里喃喃不停。知春惊慌,凑上去宽慰:“我在呢,荣钧,我在这儿。” “痛……”荣钧低语。 知春心里一阵抽搐:“我马上去叫医生来。” 才冲出病房就碰到刚才来换药的小护士。 “王主任他们还在开会,我先看看去吧。” 小护士问荣钧哪儿不舒服。 “腿。”他说,“两条腿都痛。” 知春在床尾荣钧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捂住嘴巴,不让哽咽声泄露出来——荣钧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条腿已经不在了。 小护士看看知春,弯腰柔声细语安慰了荣钧一番,他说话费神,不多会儿又闭上了眼睛。知春在走廊外拦住护士,擦着涕泪问:“他的左腿没了,怎么还会觉得疼呢?” “大概是神经紊乱造成的,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过来。” 会开完了,荣韵从主任办公室回来,她把知春叫到僻静处交谈。 “照目前诊断看,他身体的好多部位都检查出来有撞伤或擦伤,不过王主任说问题不大,以皮外伤为主,大体都没伤到筋骨。左腿伤势最严重,碾断部位在大腿上部,需要动手术去除掉腿根的腐肉,王主任说会尽量保留多一截骨头,将来装义肢方便些。” 知春努力让那些刺耳的字眼从脑海中快速掠过:“手术什么时候做?” “得等炎症消除以后,他目前一直在发烧。” 知春咬着唇,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很冷似的:“那右腿呢,右腿能保住吧?” -- 第12页 荣韵说:“右腿从小腿到脚背也都受到程度不小的撞击,脚跟和脚趾部位查到有骨折,不过王主任说可以治好,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左腿的手术做了,其他一步步来。”她看看知春,“荣钧他,知道自己腿没了么?” 知春摇摇头:“一直没敢告诉他。” 荣韵叹了口气:“那就等他好一点儿再说吧。”知春感觉上下牙齿筛子似的不断碰撞,咯咯作响,所幸还能控制住,她紧咬双唇,怕在荣韵面前失态。 荣韵看着她,缓缓说:“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感觉会好受些。” 知春的眼圈再次红了,但她倔强地摇摇头,她已经哭过太多次,她不想总是浸泡在泪水里。 荣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醒来时,他很克制地喊痛,王主任几次过来给他加大了药量,他又给知春推荐一种营养物质。 “他现在没法吃东西,身体又太虚,只能通过输液提供营养,这种白蛋白是目前最好的,就是比较贵。” 知春立刻说要,她还要求王主任给荣钧用最好的药,她暂时不去考虑高昂的医疗费用,也不去考虑追索肇事赔偿等麻烦问题,她现在只关心荣钧,只要能减轻荣钧眼下的痛苦,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有天半夜,荣钧忽然醒来,意识如水晶般清澈透明,他看见伏在枕边倦极而眠的知春,这两天她时刻不离他左右。 知春蓬头垢面,脸上犹挂着泪痕,几缕散发粘在湿润的面颊上,凄楚可怜。 荣钧费力地移动手,吃力地帮她把发丝拨开。知春动了动,醒过来,目光触及荣钧的眼睛,整张脸立刻陷入警觉而温柔的备战状态。 “是不是哪里疼?” 荣钧摇摇头,他也觉得奇怪,这一刻为何身心都如此宁静安详,让他心怀感激。 “知春,辛苦你了。” 知春说:“不辛苦。”她捉住荣钧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轻磨蹭。 荣钧的目光温柔得令她心碎,她想给荣钧展示轻松的一面,想让荣钧觉得她扛得起现在的局面,可她缺乏她所期望的那种定力,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滚落。荣钧的手指滑过她面颊,为她拂去湿漉漉的泪珠。 “知春,你相信有神灵吗?” 知春不明所以,呆呆望着他。 “我被卷进车里时,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荣钧眼中充满怜惜。 知春泣不成声。 “后来,好像有只手用力推了我一把,把我从阎罗殿里给推了出来。”荣钧充满困惑,“你说奇不奇怪?” 知春不信鬼神,但此刻,她衷心感激那只把荣钧重新推回尘世的手。这天夜里,他俩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彼此宽慰,彼此取暖,直至荣钧因疲倦再度昏睡过去。知春不断亲吻荣钧的手,两天来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一些,她觉得自己好多了。 住院第三天,姚天若把蓉蓉带到医院来了。 “天天吵着要见爸爸,我怎么哄都没用。”姚天若很无奈。 知春叮嘱女儿:“一会儿见了爸爸别大声嚷嚷,也别缠着他说话,爸爸生病了,你要乖一点,知道吗?” 蓉蓉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使劲点头。 荣钧躺在床上,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蓉蓉初来病房,对什么都好奇,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地问知春,知春抱起她,压低嗓门给她解释。 “蓉蓉。”荣钧醒了,看见女儿,如做梦一般。 蓉蓉立刻惊喜地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踢踢踏踏奔到爸爸床前。 “爸爸!”她愉快地大喊。 女儿不知忧愁的表情感染了荣钧,他也浮起一丝笑:“想不想爸爸?” “想!” “亲爸爸一口好不好?” 蓉蓉双肘撑在床沿上,小身子朝前探着,在荣钧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 荣钧虽然身子不能动,但女儿的到来让他精神振作了不少,两人说了会儿话,知春见荣钧有强撑之意,便走过去拉女儿。 “蓉蓉别跟爸爸讲太多话,他会累的,你和外婆回家吧。” 蓉蓉哪里肯,扭股糖似的粘在荣钧枕头边。 “就让她再待一会儿吧。”荣钧说。 知春只得放手,蓉蓉开始教爸爸唱她在幼儿园学的儿歌。 知春和姚天若站在窗前低声说话。 “那闯祸的司机有什么说法了没?钱怎么个赔法?” “不知道,荣韵在帮忙交涉,说是不太顺利。” 姚天若嗔责:“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能做甩手掌柜,自己留点神盯着,关系到荣钧往后的医药费的。” 知春不想在这时候讨论如此头疼的问题,心烦意乱地敷衍:“我知道。” 她和母亲说着话,眼睛却始终望着床那边。 蓉蓉一边唱歌,一边左右摇晃身子,两只小手抓住床沿,仿佛正坐在一条小船里。唱着唱着,她就挪到床尾去了,猛然一掀荣钧的被子。 知春头皮一炸,像被电击了一样惊跳起来。 蓉蓉惊讶地叫唤:“爸爸,你怎么只有一条腿了?还有一条腿呢?” 知春踉踉跄跄冲过去,想弥补,想掩饰,但心知已于事无补。 荣钧奇怪地静默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蓉蓉看看身后颤抖的母亲,又看看床上呆呆的父亲,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她还在等荣钧的回答。 -- 第13页 “另一条腿?”荣钧的声音却镇定得让人心酸,“……我把它藏起来了。” 当房间里只剩下荣钧和知春时,他问知春:“我哪条腿没了?” 知春张开发黏的双唇,语声干涩:“左腿。” 荣钧沉默,脸上看不到过度的沮丧,知春在他身畔坐下,摸索到他的手,虔诚地握着,她想安慰丈夫,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语言总是苍白的。 许久,荣钧才又问:“那右腿呢?” 知春忙说:“右腿没事,好好的。”荣钧把目光转向知春,她一直可怜兮兮望着自己。 “至少我还活着。”他说。 08-冷暖 知春到公司找袁松,他正坐在办公室打电话,两腿高翘到桌面上,不过知春一走进去,他立马就把腿给收下去了。 电话那头大概是个重要人物,袁松笑容满面,中气十足,一句句承诺如同广场上的鸽子,飞得到处都是。他用表情代替语言欢迎知春,但热情显然还维系在电话上,知春只能坐着等。袁松是法人兼总经理,荣钧的办公室在他隔壁,挂的是技术总监的牌子。 知春很少到荣钧的公司来,不过这间办公楼当初还是她帮忙找的,用了一点她所在公司的关系,以低廉的价格签下了这个写字间。袁松待她一直很客气,但也明白知春暗底下嫌他滑头,不太看得上他。几个年轻人在磨砂玻璃外假装忙碌得晃来晃去,却个个心不在焉。这里一共有三名工程师,还有一个负责后勤的女孩,平时都归荣钧管。 袁松终于结束了通话,先把那女孩叫来,让给知春上杯茶水。“哎呀,荣钧不在,忙得我整个一焦头烂额啊!好多事只有他懂,我根本不知情。” 知春开门见山说:“我想问你借点儿钱,荣钧现在每天的医药费都好几千,我应付不过来了。” 袁松去医院看过荣钧,还给过知春五万块,他说算公司出的慰问金,知春当时心乱,没有多琢磨。现在她说借,但其实她和袁松都明白,这个钱,最后能不能还,什么时候还都是不确定的。 袁松问:“要多少?” “你账上有多少闲钱,暂时都借我吧。” 袁松收起笑容,眉头蹙到一起:“荣钧没告诉你公司亏损得厉害么?”知春心知这次来要钱必不容易,但她不打算退缩,生硬地回答:“没有,他只告诉我最近半年接了不少单子,他忙都忙不过来。” 袁松长吁短叹:“哎呀,接单子是一回事,收回款是另一回事,很多客户一到打钱就拖拖拉拉,咱们也没法老是去催,闹翻了脸将来更没活路不是?还有做验收的时候,那些鬼精的家伙总能给你挑点儿毛病出来,非要你给打个折扣,我前期投入和回收的项目款打平是经常的事,搞不好还得往里面再贴点儿,我这总经理不好当啊!”袁松一边说,一边观察知春的反应,末了还反将知春一军:“你和荣钧不至于一点存款都没有吧?” 知春只能按捺住不悦,给他细数这两年钱款的用项,女儿出生后,他们换了间比现在稍大一些的房子,今年年初荣钧又说服知春拿出一笔不小的数目来为公司增资扩建,家庭小金库里已所剩无多。 袁松忙说:“增资的事我也拿钱出来了,当时以为可以签到一家大公司的长期外包,谁知道白忙活一场,让人黑箱操作给搞去了。知春啊,荣钧出这事儿我很难过,也很想帮他,但真的是有心无力,公司目前经营困难,上回我给你那五万块,还是从我自己腰包里掏的,我想着大家兄弟一场,不能没点儿表示。”知春沉不住气了:“你是不打算借了?” 袁松一脸苦恼:“我真拿不出来啊,知春!”他站起身,掏出钥匙在身后的文件柜里一通找,翻出几本帐本。 “你看看,公司的帐全在这儿,是赢是亏一目了然,我不可能骗你的嘛!” 知春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目,而且财务、销售都是袁松一手掌管,荣钧从来不过问,账本他想怎么编都行。 知春看得又头昏又气恼,猛然站起来,摔下账本就走。“哎,你等等!”袁松慌忙拦住她,诚恳地表示,“要不这样,我找朋友借借看,但你们期望也别太高……” 知春已经甩开他愤而离去。 知春去找荣韵商量。 荣韵说:“荣钧一向不擅理财,袁松又是个人精,他俩当时要合作我就反对,但荣钧不听!”知春苦恼:“我对他们的账目一窍不通,也不敢拿这事去烦荣钧。”“嗯,这事不能让荣钧知道。咱们也没那么多精力和袁松去扯,还是先救荣钧要紧。”荣韵沉吟了一下,“我手头有十万块是可以自由使用的,再要多拿就得跟你姐夫商量了。” 她当场就带知春去银行支取了十万元,知春表示感激。 荣韵却还是忧虑:“这点钱远远不够,往后手术和术后恢复都需要不少钱,我看还是得抓紧找肇事方处理索赔的事情。” 知春忙说:“需要我做什么,姐你尽管告诉我。” “你先管着荣钧吧,他现在离不开你,索赔还是由我盯着,但事情比较复杂。”虽然事故由肇事司机负全责,但那是辆黑车,没有挂靠单位,所经营的运输业务均是由中间人转手给他的,只有口头协议没有纸面合同,他当时又是拉着空车在跑,中间人和服务单位都矢口否认跟他有过业务来往。 -- 第14页 “那打官司呢?” “这个事一是找证据麻烦,二来一旦打起官司时间可能会拖很久,荣钧根本等不起。如果我们只盯住司机,也拿不到几个钱。他们是夫妻两个人轮流开,听说家里养了一群孩子,经济状况很差。” 知春没经历过事儿,茫茫然听着,心里觉得寒凉,却又找不到主意。荣韵安慰她说:“你先别多想,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总会有办法的。” 知春佩服荣韵的沉着,她现在成了自己最主要的依靠,但她们的交谈内容仅止于荣钧,绝不深入。知春有时难免会在言辞中流露出依赖,荣韵却极少回应,她处事周到,却不热情。 知春想,也许荣韵在这个家里见过了太多破碎的场面,早已处变不惊。她温和礼貌,骨子里却有种让人无法亲近的冷漠。她关心家里的每一位成员,力图对他们一视同仁,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而这么做于她而言,似乎仅仅是出于责任,无关情感。 但她确实帮了知春太多,知春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每天都有催款单送到知春手里,钱像水一样流出去,知春焦虑地盘算着,不得不四处找钱。求的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母亲。 知春已经向姚天若开过两次口,第三次开口时,姚天若依然没有拒绝,她到房间里去开锁取存折,知春心怀愧疚在门外等着,她再三向母亲承诺会还,尽管期限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柜子的锁打不开,姚天若叫谢定安进去帮忙,知春不想在父母身边虎视眈眈盯着,好像一只贪婪的豹子,她搓着手在门外等。 把养老的本都翻出来了,姚天若心里是有些怨气的,她忍不住向老伴嘀咕:“这荣家怎么这么倒霉,先是当娘的跳了楼,现在儿子又给轧断腿,早知道这样,知春当初还不如就跟着杨宇去北京算了。” 谢定安劝:“你少说两句吧,谁想这样呢!” 知春在门外却全听见了,瞬间脸色煞白。 姚天若取了存折出来,正赶上知春抓起沙发上的包准备离开,她惊诧:“你上哪儿去?” 知春头也不回:“妈,您的钱您收好,我不要了。” 姚天若愣住:“你什么意思?”我这就回去卖房子!“知春说着,拉开门冲了出去。 谢定安提醒瞠目结舌的姚天若:“一定是你刚才说的话给她听见了。” 姚天若又急又怕,忙把手上的细软扔给老伴,着急忙慌追出去。知春已经下了楼,她顾不上气喘,蹬蹬蹬也跑下楼,终于在楼下的林荫道上看见了知春。 母女俩一番纠缠,知春到底还是让姚天若给逮住了。 “你发什么疯?卖了房子你住哪儿呀?快跟我回去!” 知春在母亲怀里愤怒地挣扎,哭着声讨:“妈,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怎么能那么狠?你怎么说得出那种话来?”姚天若也心虚,只能像哄孩子一样安抚她:“好了好了,我乱说话,怪我!回家吧,乖!” 知春被勾起的情绪却像洪水泛滥一样不可收拾,她一直在假装坚强,而姚天若随口几句抱怨就让她崩溃了。 “你知道荣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涕泪交流,不顾形象地朝母亲吼,“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非要让他陪我去吃饭,他不会出事!妈!是你女儿害了他!” 知春的身体因为痛苦而痉挛,愧悔与痛苦交织在她脸上,姚天若吓坏了抱住女儿不断拍她后背:“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都是妈不好,乖,妈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知春闭着眼睛在母亲肩头哭得昏天黑地,她觉得好累,可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很长。 “我不会离开他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她喃喃说着,像在对母亲宣誓,更像在对自己承诺。 09-人很难逃得过自己的命运 姚天若向知春建议说:“荣钧这一住院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天天守在医院里,蓉蓉肯定是顾不上了,孩子放在我们这儿没问题,但你爸每天坐公交车接送孩子太费时间了,所以我们想把她转到小区隔壁的金宝贝幼儿园来,你爸已经去打听过了,这家幼儿园口碑不错的。即使将来荣钧出院回家,也要靠你服侍,再加个蓉蓉你恐怕应付不过来。反正你想孩子了,随时可以回来看她。等你们的生活重新稳定了我们再把孩子给送回去,你看怎么样?” 知春明白母亲是真心为自己考虑,她眼下的现实情况确实也容不得有别的选择,只能同意。她又向公司申请为期两个月的长假,心里却已经作好辞职的准备,毕竟公司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上司很看重她,且知春在公司服务也已超过五年,又是罹患如此不幸,经过上层反复讨论,特批给她两个月假,保留职位和基本薪水。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荣钧成功完成了左腿的手术,身体其他部分也在慢慢好转。知春每天一早就像上班似的准时赶到医院陪伴荣钧,好多医护人员都认识她了,知道她是个贤惠的好太太。 荣韵负责处理的肇事赔款依然不顺利,主要问题还是找不到可以承担责任的单位,肇事司机又拿不出多少钱来。 知春随荣韵去过一趟司机的家,他们租住在三江郊区一个鱼龙混杂的私房住宅区,一间上下两层的楼房被劈成四块,分租给四个家庭,每家占一个房间,没有卫生设施和厨房,租户们在门前空地上洗衣服、择菜,厨房就架在门口的油布篷下,一做饭整条街都能闻到油烟味。司机夫妇一再向知春道歉,女人还流下了眼泪。那辆黑市上买来的二手车早已被没收,他们向亲朋东拼西凑来了五万块钱,由女人交到知春手里,至于以后的赔款,即使知春决定打官司,他们也很难再筹得到钱来对付。 -- 第15页 他们说话时,司机的三个孩子在房间里跑进跑出,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他们眨巴着眼睛看父母在客人面前道歉、流泪,心知家里来了灾难,他们紧挨在墙根处,一言不发,眼睛里的无辜和害怕让知春不是滋味。 回程路上,荣韵和知春谁也没再提打官司的事,她们并不是被感动了,或是完全被恻隐之心淹没,只是忽然失去了讨论对策的动力。知春不擅长处理类似的重大问题,结婚前有父母帮着拿主意,结婚后一切靠荣钧,现在她迫不得已被逼到台前,但幸好还有荣韵在。都说磨难让人成长,而知春却觉得能有个人可以依靠才是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荣钧渐渐接受了断腿的事实。 有时,他靠在床边,会低下头,长久打量自己的腿部,眼神中充满思索,仿佛在考虑今后的打算。知春却很怕看见他这样,他越是坚强,她就越内疚。 “看上去奇怪吗,长短腿?”荣钧问她。 知春勉强笑笑,故作轻松:“将来会装义肢的嘛,到时候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就是没法跑步,不过我也不喜欢跑步,咱们可以慢慢散步。” “嗯,平地上走路应该没什么问题,哦,下台阶你可得扶我一把……算了,我还是买根拐棍拄一拄好了。” 知春的笑容终于绷不住:“荣钧,你恨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知春鼻子发酸:“是我非要搞什么庆祝,如果我不……” 荣钧打断她:“但走错地方的人是我。”“可如果我根本不起这个念头,你也……” “那说不定我会在去荆江的高速路上送命呢?” 知春哑然:“……你非要这么咒自己?” 荣钧看着她,眼神坦然:“人没法逃得过自己的命运。我还活着,已经算幸运了。” 知春不知道他这算是豁达还是悲观,她忍不住落泪,抽抽鼻子说:“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荣钧轻轻笑了笑:“你有了个女儿已经觉得很烦了,不需要再添一个儿子。知春,我是你丈夫,总有一天,我会站起来的。”知春含泪点点头。 然而,右腿的恢复情况却让人担忧,脚背处的淤青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反而有发黑的迹象,这让荣钧焦躁。 王主任来看了好几次,每次的结论都不一样,知春着急,天天追着他问,得到的回复是,还要再全面检查一次。 检查过后一星期,王主任才把知春叫去办公室,他不苟言笑的神情让知春紧张。 “有个不好的消息。” 知春心一沉。 “关于荣钧的右腿,检查下来情况不是很好,脚踝及以下部分正在恶化,所以,”他推了推镜架,“我们研究下来认为,需要再作一次截肢手术,不过只是截脚踝及以下部分……” 知春胸口像被猛力推了一把,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失声叫起来:“为什么?你们不是说右腿可以保住的吗?明明只是撞伤而已,为什么还要截?”“之前的估计有点乐观了。” 知春稳稳心神,迅速压住愤怒,事已至此,得罪医生显然是不明智的。 “是骨头的问题吗?骨头合不上?”她猜测着,并飞速从知识库里搜索可以驳倒王主任的论点,她在医院陪荣钧的这一个多月,从医生们嘴里了解到不少医护知识,没人对保住荣钧的右腿提出过疑虑。 王主任摇头:“不是骨头的问题,是他脚踝到脚板处的皮肉出现大面积细胞坏死现象,情况还在进一步恶化,如果不及时截肢,极有可能连累到整条右腿。” 知春半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言辞恳切地说:“王主任,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这条腿对他很重要,如果再截,我,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王主任露出抱歉的神色:“如果能保住我们肯定会保,这也是我和其他几位医生一再讨论后作的决定,是从整体上考虑……” “不!不!我不接受这样的决定!”知春终于按捺不住,再次爆发,“你们太草率了!一会儿说没问题,一会儿又要截他的腿,那是他唯一的腿了啊!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不心疼是不是?” “小谢,你别激动!来,坐下,坐一会儿。” 王主任给知春倒了杯水,语气缓和而诚恳:“我知道这个结果你们很难接受,我完全能够理解。作为我来讲,当然希望病人能最大限度减少损失和痛苦,但事情往往很难如意。” 知春大口喝水。 “做这个决定我们也是慎之又慎,为此连着讨论了两天,最后结论不变,必须要截,这是舍卒保帅,没办法的事。” 王主任的话一句句钻进知春心里,她忽然感到无边的凄苦,还有害怕,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落到噩梦的最底部,谁知道还能继续向下,那个弧度的最低点究竟在哪儿? “是不是,这次手术之后,他就不会再受折磨了?”知春这么问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向命运作出了妥协,可她能怎么办呢?她站在白茫茫的荒原上,陪伴她的是脑子里同样的白茫茫。 “可以这么说吧。”王主任宽慰她,“除了右脚,他身体其他部分的恢复情况还是不错的。”王主任送知春出办公室,体贴地叮嘱:“你好好和荣钧说,注意别刺激他。” 荣钧没有像知春那样激动到口不择言,他先问:“必须这么做?”“王主任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知春苦着脸,如实相告。 -- 第16页 荣钧半天没说话,知春担心地看着他,陪他沉默,却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了十多分钟,荣钧终于开口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不想截,我想留着它。” 仿佛这样有用,仿佛右脚的去留全由他的决心来裁夺。 知春愣着,再次感到充当说客的艰难和倦累,还有委屈,她明白一条完整的右腿对荣钧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些日子,保住右腿几乎成为他支撑下去的信念。她当然也希望荣钧能保住这只脚,可现在偏偏却得站在反对他的那一面。 她要怎么解释才能说服他?知春摸索到床柜上的茶杯,举起杯子大喝了一口,茶都凉了,一丝寒意从嗓子眼里往下坠去,浇灭掉身体里的无名火。 “好吧。”她痛快地说,“那我们就留着它!” 下一次治疗方案讨论会知春和荣韵都去参加了。 王主任把荣钧的右腿情况复述了一遍,然后开始宣布手术计划,就在这时,知春举手打断他。“主任,荣钧他不想截。”她的神情有点耀武扬威,像在报复谁。 王主任错愕地瞪着她,像在观察一个疯子。 医师们面面相觑,但每个人把言论压在舌头底下,等王主任发落,会议室里安静得令人窒息。王主任阴沉着脸,不再寄希望于知春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他把目光转投向荣韵:“小荣,这是没办法的事,希望你们家属能理解。” 荣韵感受着所有目光投过来时形成的重力,她下意识地挺起腰背,以便自己能承受这沉甸甸的分量,她不负众望地表示:“我会再劝劝他。” 一到走廊上,知春就对荣韵说:“姐,你劝也没用,我早劝过他了,荣钧他不会听的,他脾气有多固执你是知道的。” 荣韵面无表情:“我没打算劝他,我刚才那么说只是给王主任一个台阶下。” 知春一怔:“那,我们怎么办?” 荣韵扫了眼她茫然的表情,眼里卷过一丝厌烦,但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如实以告。 “我认识一位在医疗行业做事的朋友,我会把荣钧的病情发给他,让他帮忙找其他医院的医生看看,到底截肢有没有必要,还是另外有解决办法。” 知春霎时狂喜:“太好了!姐!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荣韵神色依然平静:“你先别忙着高兴,万一反馈意见和王主任他们一致,这只脚也只能截了,你有时间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劝荣钧吧。” 10-岑医生 知春站在窗前,乌云像灰色的墨,在天边聚集,要下雨了。 “几点了?”荣钧在床上问。 “两点过一刻。”知春一直留意着时间,她在等荣韵来。 前一天,荣韵兴冲冲赶到医院,把知春叫出病房,在走廊上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手外科的人说不是非截不可,可以通过植皮手术治疗。” 知春又欢喜又混乱:“植皮?可靠吗?真不用截?” “我朋友认识手外科医院一位姓黄的副院长,是通过这位黄院长咨询的。咱们三江最厉害的两把刀都在手外科,黄院长给介绍的就是其中一把,姓岑。” 知春眼里燃烧出灼灼的希望,同时又担忧:“他仔细看过荣钧的病历了?” “我把能拿到的病情资料都发过去了,对方既然这么讲,应该是有一定把握的吧。对了,他约咱们明天下午去面谈。”握的吧。对了,他约咱们明天下午去面谈。““下午几点?”知春都有点等不及了。 “岑医生三点有空,我两点过来接你,咱俩一块儿过去。”荣韵打量知春的神色,又叮嘱了一句,“你先别忙告诉荣钧,万一有变,他空欢喜一场,恐怕更受不了。” 知春答应是答应了,但荣钧不比刚入院那会儿时只一味昏睡,诸事都瞒得过去了,现在的他神经敏锐,洞察细微,他听到荣韵和知春在病房外碎碎细语,也清楚所谈内容一定关系到自己,他向知春稍稍施压,便得到了所有信息。知春等得有点焦躁,取出手机来说:“姐怎么还不来?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荣钧制止了她。 “耐心点,她不会忘记的。” 在这件关系到自己命运的事上,荣钧远比知春镇定得多,既不过分欣喜,也不盲目悲观。知春却患得患失,有时觉得这新局面是荣钧信念坚定换来的结果,可有时又害怕这只是上帝无聊时逗弄他们的小把戏——到头来等着他们的还是失败。 荣韵没多久就给知春打来电话,她有事耽搁了,此刻正往医院赶。 “我还有七八分钟到,你马上出来吧,在门口等我,咱们抓紧时间。” 知春取了手袋,又到荣钧跟前,用力握一握他的手,笑得格外有信心:“等我回来。” 荣钧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在车上,荣韵又把岑医生的信息给知春丰富了一下。 听说他只是个副主任医师,知春有点不放心:“他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才是副主任?咱们能找个正主任吗?” 也许因为心情不错,荣韵包容了她的天真,解释说:“岑主任名义上虽然是副的,不过实力在手外科能排第一,听说院里曾经想提拔他去管理层,他没肯动,人家志不在升官,而且人也还年轻,升太快容易招惹是非,这叫会做人。” -- 第17页 知春摇头:“真清高。” “他太太是开公司的,不是小公司,是集团公司,几年前就上市了,家里不缺钱,听说他当医生纯粹是因为喜欢。”黄院长外出开会去了,安排了一位姓周的护士接待他们。小周和岑医生在一个科室,为人爽快麻利,见面后当即就带她俩去岑医生的办公室。 知春一边走,一边忐忑地问小周:“岑主任好说话吗?”她听说有点资历的医生都难免骄矜,不容易打交道。 小周笑道:“见了面你不就知道了?”又说,“你别叫他主任,他不喜欢,叫他岑医生就行了。” 岑医生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端,走廊里就很安静,一点没有身在医院的喧闹感。敲门进去,办公室里更是宽敞明净,寂静清幽,大出知春意料。墙上布置着一些字画,窗边还养了盆绿色植物,长长的藤条直坠墙根。办公桌后的整面墙都是橱柜,一半资料一半书,横架上点缀了几张镜框,知春无暇细看,只知道不是秀恩爱式的家庭成员照,大多是风景,还有一些静物。 知春从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医生办公室,也许是她太孤陋寡闻了。 办公室里就岑医生一个人,他不坐在办公桌前,而是坐在窗边的长条沙发上,双腿交叠,手上翻着一本杂志,类似的杂志玻璃几上有一摞,都是医学类的。 知春也从没见过如此悠闲的医生。小周把知春和荣韵介绍给岑医生,他站起来与两人握手:“随便坐。” 岑医生高痩白净,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宽额深目,鼻梁高挺,五官轮廓清晰,脸部线条精心打造出来的是一张英俊高冷的面庞,然而眼里的神情起到很好的软化作用,他的眼神坦然宁静,还略带一点天真,似乎对什么都保持着一丝好奇,尽管他已不算很年轻——知春猜他的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握手时,知春还从他雪白的工作服上嗅到一丝特别的微香,交缠在来苏水的气味中,淡远清幽,给人沉稳洁净的感觉。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谦和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谁。知春发现自己从进门开始就忙着给岑医生的各方面打分,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面前这个人。 小周很忙,把人一带到就告辞走了。 岑医生将长沙发让给客人,自己坐到侧面的单人沙发上,知春紧挨着荣韵坐下,脸上堆满虔诚,而谈话主要在荣韵和岑医生之间进行。 荣韵详细询问诊疗方案,岑医生用专业术语讲了一遍,她俩都听得懵懵懂懂。 岑医生便又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遍。“其实不复杂,他现在的问题不是皮肉层细胞坏死了么?骨头又没法脱开皮肉生存,所以人院才会建议截肢。我的想法呢,是可以试试把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肉移植过去,替换掉死肉,如果移植成功,新的皮肉就能存活,骨头也有了依靠,自然没必要截掉了。” 来之前,知春难免怀揣狐疑与忐忑,等到见了岑医生,又听过他的方案,她反倒更加紧张了,因为她对岑医生产生了强烈的期待,她把赌注全都压在岑医生身上,仿佛他是荣钧唯一的救星。这执念令她恐慌,怕梦想最终破碎,她和荣钧都承受不起。 她把双手搁在大腿上,食指与食指紧紧相勾,用较劲的方式消磨掉内心不断涌上来的不安。岑医生说着话,目光扫到知春的手,眼神微微定一定,知春时刻注意着他的表情,自然没有错过,她的心也随之一颤。 她猝然开口:“岑医生,您一定能治好他的,是不是?” 她把过分的期望都揉进崇拜的笑容里,但又竭力克制着,怕给对方造成压力,这样的笑容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岑医生意味深长望着她,却不正面回答:“我仔细读过你先生的诊疗报告,我认为……可以试试。” 知春同时陷在希望和绝望之中,茫然可怜,无所适从。荣韵及时打圆场:“谢谢岑医生肯出手相救,不过我们也明白,任何事不可能百分百成功,尤其是这种高难度的手术。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全家都感激你。” 岑医生朝荣韵温和地笑笑:“我会尽力。”又说,“你们尽快把转院手续办了吧。” 荣韵忙道:“会的,我们回去就办,这种事肯定宜早不宜迟。” 她们起身告辞,岑医生送至门口,忽然说:“转院时如果遇到麻烦,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他返回办公桌前,抽了张便笺条,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又走回来递给荣韵,两人再三道谢。 到了楼下,荣韵把便笺条转给知春:“你收着吧,别弄丢了。” 知春展开来默默地看。 岑医生的字飘洒俊逸,看得出有书法功底。除了手机号码外,他还写上了自己的全名:岑慕彬。 暴雨骤然而下,冲刷着车窗玻璃,让视野陷入一片模糊。 知春把脑袋轻靠在椅背上,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模糊而温软的情绪。 11-安慰 转院耽搁了一些时日,但总算一切顺利,手术被安排在入院后的第三天,由岑慕彬主刀。 对知春而言,这是格外艰难的一天,从准备工作开始,到荣钧被推入手术室,知春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从她指缝间流走,手术室外,来来往往不知道换过了几拨人,后来连荣韵都有事走了。 -- 第18页 “人一出来就给我打电话啊!”“我会的。” 知春孤独地等候着结局。 她猜不出结局的吉凶,觉得就这样静止在过程里也不坏,至少心里还存着希望。 黄昏降临时,她忽然感觉到饿,想起来自己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医院里有小卖部,她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瓶饮料,一口水一口面包,胡乱填饱了肚子。重返休息室时,那里竟然走得一个人都不剩。 知春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夜色渐渐升起,点点灯光错落其间。每一点灯光下,就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吧?她深刻感受到寻常生活的温暖与美好。可她不属于其中。 手术室外的灯忽然闪烁起来,这意味着手术已经完毕。 平复下去的惶恐如潮水一样霍然涨起,在揭开答案前的一刻,坚强忽然残酷抛弃了知春,她浑身打起哆嗦。 大概神经已经被她折腾得麻木了,她并不觉得很紧张,可身体还是抖个不停,剧烈的程度让她感到无力,也实在丢人,因为她完全控制不了。 五岁时,知春不小心把奶奶的玉手镯给打碎了,奶奶把她关进卫生间以示惩罚。 卫生间狭小幽暗,没有窗户,长年亮着一盏绿油油的小灯,是恐怖故事里最好的配景。 知春用力拍门,哭喊,求饶,盛怒之下的奶奶不为所动。后来她闹累了,蜷缩在门边,牙齿开始打架,浑身打起摆子,就好像身体里住进了一只鬼,而原来的知春成了鬼的玩偶,任凭它捉弄,自己却毫无办法。 姚天若知道这件事后与奶奶大吵了一架,从此再没把知春送去奶奶家住。但知春从此落下病根,只要紧张过头就会发抖,怎么安抚都没用。姚天若也带她去看过医生,结论是心理毛病,没法治,只能等自己慢慢遗忘。 知春的成长岁月宁静美好,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毛病,但现在,它又回来了。 她听到身后陆续传来脚步声,还有轻声细语的交谈,在耳边匆匆掠过,没人为她停留,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想任何人看见此时的自己。 没过多久,有人朝她走过来,脚步很轻,但知春还是能察觉。她没法回头看,用双臂抱紧自己,直视着窗外,努力等自己平静下来。一股奇特的清香飘入她鼻息,她认得这气味。她希望他只是路过,没有发现自己。 岑慕彬在她身边坐下。 “手术刚做完,”他听上去有一丝疲倦,“还算顺利。” 知春松开抱紧自己的双臂,双手却还紧紧攥住衣摆,像寻找某个依托。她脸色苍白,牙齿轻微地打着颤。她没法说话,控制着颤抖的程度,缓缓转过头,朝岑慕彬艰难地笑了笑,以示感激,随后又转回去,心里充满绝望与难堪,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丑陋。 她怕岑慕彬用奇怪或怜悯的目光打量自己,更怕他问一些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她不需要关心,她要的只是安静。 她暗暗请求岑慕彬别再和自己说话。 他果然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陪知春坐了片刻,起身离开。 荣钧被推出手术室时,知春已经恢复正常,她热切地迎上去,与疲倦的荣钧十指相扣,彼此发出鼓励和欣慰的笑容,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软弱的时候。术后第二天,知春乘荣钧午睡时离开病房,打算回趟家。 经过二楼楼梯口,走廊的墙上挂着几幅医生的相片,底下还附了简单的个人介绍,里面有岑慕彬,知春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端详照片上的岑慕彬,他看上去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没有那么严肃,更具亲和力一些,在六位知名医师中格外抢眼。知春当然明白这全是出于自己的主观因素——他给了知春希望,因为他的存在,这座医院在她心里便不再冷冰冰了。 她转身欲走,抬眼处,岑慕彬就站在走廊另一端的通道口,背着手,很安静地注视对面的某处。 知春忽然觉得尴尬,像上课时做小动作被老师逮到。她抚了抚额前的发丝,犹豫要不要走过去打声招呼,她身后没多远就是安全楼梯,直达底楼,她也可以假装没注意到岑慕彬,直接下楼就行了,毕竟他也可能没看见自己。 然而,脚步却与思想背道而驰,她迈步朝岑慕彬走去。 “岑医生!” 岑慕彬转过身,看看她,笑容温和:“你要出去?” “嗯,准备回趟家。” 岑慕彬和她一起走回楼梯平台处,对墙上的自己视而不见。“昨天谢谢你。” “别客气,应该的。” “我是说,我一个人在休息室的时候。” “不用谢,我什么都没做。” 知春有点不好意思,也很难解释自己内心的感激:“你是个好医生。” “谢谢你这么说。” 知春扭头时,正碰上岑慕彬略带揶揄的笑脸,两人同时笑起来,知春一下子放松多了。 “小时候,我打碎过奶奶的一只玉手镯,据说那是她的传家宝……”她给岑慕彬讲幼年时噩梦一样的经历。他没有大惊小怪,点点头说:“童年阴影,谁都有一点。” “我以为你会被我吓到。” 岑慕彬很有风度地笑笑。 知春心里涌起温暖的情绪,她从没和别人提过这件事,却毫不费劲地告诉了他,那么自然。 “可以试试深呼吸。”岑慕彬忽然说。“嗯?” -- 第19页 “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 知春懂了,嫣然一笑:“谢谢。” 他们在大厅分道扬镳,知春走出医院。 外面蓝天白云,晴朗明媚,知春仰头,深深地吸气、呼气,感觉心情舒畅了很多。 手术完成并不等于移植成功,荣钧还需要留院观察,看移植的皮肉存活状况如何,这又将是一段漫长的住院时间。 知春的假期所剩无多,这让她纠结,再向领导开口显然有点厚颜无耻了但她舍不得将荣钧扔在医院。 荣钧却不愿拖累她,劝她说:“你还是去上班吧。我在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你完全可以放心。” 知春陪惯了他,猛一走,诸多不安。 荣钧见她犹豫,只得实话实说:“我这个样子,恐怕有段时间没法做事,公司业绩困难,我和袁松都是按干活的量分成的,家里暂时得靠你了。” 让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容易,听着也心酸,知春点点头,不再争辩。荣钧又问起肇事赔偿的事,知春怕他病中烦恼,含糊其辞遮掩了过去。 知春给小周送了点东西,麻烦她多留意荣钧,小周盛情难却,爽快答应下来。知春又按荣钧的要求给他收集了不少书籍和资料,顺便把自己喜欢的几本书也塞在其中,现在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读书。 每天下了班,知春先到母亲那里,带上姚天若早已装好的餐盒,再赶往医院和荣钧一起吃晚饭——家里的饭菜要比医院供应的可口很多。待到八点,等服侍荣钧睡下,她再返家。 她每天做着三角形的循环运动,躺到床上时,往往疲倦到沾枕头就能睡着,别说读书,连思想都转动不起来了。 而这并非坏事。知春傍晚去医院,经常能碰见岑慕彬,他早晚两次会到病房来看荣钧。知春看见他,总是习惯性地先揣摩一下他的表情,以便判断荣钧是否安好,而岑慕彬总是面含微笑,沉静优雅,好像天底下没什么事值得惊讶害怕,这让知春觉得安心。 12-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姚天若做的酱排骨特别好,是荣钧唯一吃不腻的肉菜,知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一盒到医院,两人关起门吃晚饭,整个病房里都香飘四溢,反正荣钧住的是个小单间,就他一个人。 荣钧问知春,女儿乖不乖。 知春说:“挺懂事的,昨天邻居阿姨给了她一碗红糖小圆子当点心,她吃到还剩最后三粒时忽然对我妈说,不吃了,留给妈妈回来吃。我妈说给我听时,我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荣钧也笑:“这小妮子也开始会疼人了。”他看看知春,面带歉意,“知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知春最见不得他这样,心里有个结难免会被拉动一下,她忙转开话题:“星期天我带她来医院吧。”荣钧摇头:“上周不是刚来过么,这种地方小孩子还是不要常来。” 有人敲了敲门,荣钧忙把饭盒放到床柜上,对知春说:“一定是岑医生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岑慕彬,在门口站着,轻轻嗅一嗅房间里的味道,笑说:“好香的饭菜。” 知春忙起身去把窗户拉开透气,回头问:“岑医生,你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食堂里的饭哪有自己家做的好吃,能赖一时是一时。”他开着玩笑,掀开荣钧腿上的被子,开始例行检查。“这儿有感觉吗……这儿呢……” 知春站在窗口看着他俩,有点出神。 小周曾告诉知春,岑慕彬的妻子在外地,两人长期分居,他一个人生活,忙的时候会连饭都忘了吃。 知春想起岑慕彬办公室里那些讲究的摆设,很奇怪他在吃饭这件事上为什么如此粗糙。 下一次姚天若烧酱排骨时,知春叮嘱她多装一盒:“我给岑医生也送一盒去。”姚天若连连点头:“对主治医生是该巴结着点儿,荣钧的好坏都在他手里捏着呢!” 知春有些反感母亲的这种论调,但也懒得和她争辩,接过那装得满满的餐盒,转身去了医院。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好意思等岑慕彬来查房时塞给他,思量再三,决定一到医院就先上他办公室。 岑慕彬不在,但门也没锁,知春做贼似的溜进去,把餐盒端端正正放到办公桌上。 等知春赶到病房,荣钧说岑慕彬刚走,她反而松了口气。 第二天她到医院,与岑慕彬又是前后脚,知春有点心不在焉,问荣钧:“岑医生说什么了没有?”荣钧看看她:“没有啊!和平常一样,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知春便不再问了,心想,也许岑慕彬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他送的吃的。 吃过晚饭,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在荣钧的一再催促下,知春离开病房回家。 才走到二楼,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谢小姐!” 她回眸,看见岑慕彬从楼上走下来。 “昨天的排骨是你送的吧?”他脚下不停,与知春一起往底楼走。知春忽然想耍一把淘气,说:“不是我。” 岑慕彬没有反驳她,口气一如既往平和,但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下次别再这样。” 知春听口气不对,不觉愣住,停下脚步,而岑慕彬没有,他径直往前走。知春盯着他的背影,感觉不是滋味,她只是想表达一下感激。 她咬了下唇,追上去。 -- 第20页 “这样不算犯规吧?只是一点吃的东西而已,我是诚心诚意的,没别的意思……”岑慕彬忽然驻足,侧过脸看着知春,她顿觉不安,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很陌生,她看不懂。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他顿一下,又迅速扯了扯嘴角,神色冷淡到近似轻蔑,“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知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显然,她无意中得罪了他,也许是触犯了他的隐私,甚至可能是他的痛处。她讶异而无措地站在医院大厅银色的灯光下,眼睁睁看着岑慕彬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条走道的暗影里。 又一天,他们在病房相遇,岑慕彬神态自若,也不刻意回避知春,和他俩说话时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对那天晚上的事只字不提。 知春对他的亲密度却大打折扣,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私人领地,比如岑慕彬,他并不像知春以为的那么平易近人,他需要跟人保持一定距离,而知春却热情而鲁莽地撞上去,完全忘了他们之间仅仅存在医患关系。 荣钧渐渐习惯了在医院独处的生活,他生性好静,成天以读书为消遣,并无多少抱怨,入院这么久,也从来没胡乱发过脾气,总是显得那么镇定沉稳,不过只要知春一到病房,他的脸上便会泛起一层明亮的光芒。 现在是荣钧拖着她聊读过的书了。知春疲于奔忙,早已对读书缺了兴致,但还是得提起精神敷衍丈夫,有时她会觉得荣钧很可怜,每天只能做这一件事,有时又觉得欣慰,至少他还能安得下心来读书。 她常常询问荣钧,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他开口,知春都会替他弄过来,她希望荣钧开心。 星期六,知春去娘家看了趟女儿后便匆匆赶往医院,周末如果没别的事,她可以全天候陪荣钧。 荣钧告诉她,这两天老觉得脚背很痒,总忍不住想挠,知春问他有没有告诉医生。 “嗯,岑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荣钧低头看看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脚,“真想拆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怎么样了。” 他几次痒得受不了,想去挠伤口,知春看在眼里着实担心,便说:“我找人问问去,看有没有止痒的药可以用得上。” 荣钧有点固执地嘟哝:“得问岑医生,其他人我不相信。” 周六查房的不是岑慕彬,但知春知道他在医院,他们几个医生是轮休的,岑慕彬这周四刚休息过。 她反正没什么事,决定去找岑慕彬问问。岑慕彬不在办公室,也不在专家门诊部,知春无功而返,怅然往病房楼里走,却在走廊迎头遇见小周,小周告诉她,岑慕彬刚被叫去急诊那边处理一桩突发事故。 到了急诊部,知春打听到岑慕彬在第三诊室,她一路找了过去。 诊室门开着,岑慕彬和其他两名医生围在一张床前,他似乎在指点什么,两名医生频频点头。床上的病人露着血淋淋的断腿,知春猝不及防,这血腥而狰狞的场面赫然印入眼帘。胃里顿时一阵翻腾,知春慌忙捂住嘴转身,往前走一段就是盥洗室,她一头扑进去,扒着水池呕吐不止。 知春没有亲眼见过荣钧的断腿,她赶到医院时,荣钧已经被推进急救室做处理了。 她边吐边流泪,想到荣钧曾经也是这样血淋淋地躺在床上,想到他曾经承受过的痛,知春泣不成声,几近崩溃。 岑慕彬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欲言又止。知春抬眼时从镜子里扫到他,立刻又低下头去,双手接水,不断冲洗自己的脸。每次她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时,他都有份欣赏到。 等到终于觉得可以见人了,知春直起腰,转过身,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散乱的发丝在额前勾出婀娜的线条。 岑慕彬递给她几张面巾纸:“好一点吗?” 知春点点头:“谢谢。” 走廊里有几张椅子,岑慕彬指指说:“坐一会儿吧。” “不会耽误你时间?” “几分钟没问题。” 知春坐在椅子里,用面巾纸吸干脸上的水分。“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芦苇也没什么用,不过多大的风都吹不倒它。” 知春转头瞥他一眼:“你在安慰我?” “嗯。” 知春笑起来,如今她在岑慕彬面前会觉得有些拘谨,不过依然残存一丝依赖,这种东西有时没法用理智克服。 “为什么你就不怕那种血淋淋的场面?” 岑慕彬有些意外她这么问似的,说:“我是医生啊!” 大概不想浪费时间,他直接问:“你来找我?”知春回到现实,把荣钧的困扰说了。 “觉得痒不是坏事,说明皮肤在生长。”岑慕彬沉吟了一下,“不过,有个问题我还没跟你们说。” “什么?”知春恐惧盯着他,她现在经不起任何惊吓。 “关于他的脚趾。”岑慕彬见知春刚刚有点血色的脸忽然又煞白,便道,“你别紧张,问题不是特别大——嗯,下午有个会诊,专门谈你先生的情况,你要不要来听?” 他低头扫一眼腕表:“大概两点钟的样子。”知春先点点头,旋即又摇头:“还是不去了,你们讨论完把结果告诉我就行。” 岑慕彬没勉强她,起身说:“你可以三点到我办公室,早一点也没问题,我们不会讨论很久。” -- 第21页 13-在乎 知春三点钟准时叩开岑慕彬办公室的门,里面坐着几位医生。 岑慕彬示意她进门,低声说:“还没完事,你先坐着等会儿。” 知春不好意思退出,只得跟在他身后进去,拣了个离会谈中心比较远的位子坐下。 他们讨论的却是别的议题,这让知春暗松一口气,干等很无聊,她开始打量办公室四周,总算有机会仔细看看这地方。 目光无意中扫到坐在办公桌前的岑慕彬,他单手托住下颚聆听,眼睛却注视着知春的方向,她心里一跳,意识到自己这样东张西望有些不妥,遂转头,木呆呆盯着窗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脖子发酸。岑慕彬很少发言,到总结部分才简单说了几句,然后把话题转到荣钧身上。 荣钧脚部的植皮手术总体算得上成功,大部分细胞都能存活,但脚趾部分恢复得不够理想,骨肉都已坏死,毫无复苏希望,还是需要截掉。 “是……全部脚趾头都要截?”知春捏着把冷汗问。 “不必,就截最后两根。”岑慕彬解释,“以后可以装假肢,不影响走路。” 坐在知春斜对面的一位医生开口:“这和截掉整只脚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整只脚截掉,你先生以后大概只能一直坐轮椅了。” 岑慕彬给知春介绍:“这位是赵铭赵主任,你先生的手术会由他来做,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从没失过手。” 知春原来担心荣钧会闹情绪,但他没怎么费劲就接受了。 “既然一定要截,那就截吧。不过我希望手术由岑医生来做。”知春答应去找岑慕彬商量,又忍不住问荣钧:“以前王主任说得那么肯定你都不同意,怎么岑医生一说你就接受了?” 荣钧说:“我相信岑医生的判断。” 岑慕彬听了知春的请求,沉默一会儿方说:“赵铭完全能胜任这个手术,你们可以放心。” “可是荣钧坚持要你做,他就相信你。” 知春担心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可能有撒娇的嫌疑,幸好岑慕彬没流露出反感,他想了想说:“我得和领导商量一下,晚点给你回复。”那天晚上,知春还和往常一样,八点准时离开病房。 她在底楼厅内碰见换了衣服的岑慕彬,他穿一件黑色夹克,右肩挎一个灰色帆布包,走路不紧不慢,与穿白大褂时的形象很不一样,知春没能第一眼就认出他。 “谢小姐。”岑慕彬主动招呼她。 知春回眸,随即笑:“岑医生,你下班了?” “嗯,你怎么回家?” “坐公交。” “我有车,送你吧。”知春想谢绝,岑慕彬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知春立刻紧张地跟上去:“是不是手术的事?” “对,领导同意由我来做。” 知春高兴极了:“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荣钧!” “明天说也来得及。” “我等不及了!上去跟他说一声再走!”知春已经往楼梯上跑。 岑慕彬皱起眉,仰视她:“你这样跑上跑下不累吗?” 知春神采飞扬:“不累!谢谢你,岑医生!你先走吧。”荣钧还在床上看书,知春喜气洋洋地把这消息告诉他,他并不特别意外。 “我知道他会同意的。” 知春一屁股坐在他床前:“你怎么这么神呢?每次都能料中!我要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荣钧放下手上的书,捏捏她下巴:“你跑上来就为告诉我这个?” “嗯!” 荣钧有点疼惜:“何必呢!明天说也行。早点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知春心满意足下了楼,走出医院大门,很诧异地看见站在台阶上的岑慕彬,修长的手指间夹了根烟,她还以为医生都不抽烟的呢。 “你,你没走啊?” 岑慕彬把烟蒂在垃圾桶盖上揿灭,很自然地说:“我说了送你回家。” 知春受宠若惊,压力山大:“我坐公交也能回家,很方便。” 他像没听见:“走吧。” 知春无奈,只能跟着他往回走,停车场在医院后门。 岑慕彬开一辆雪白的沃尔沃,上了车,知春没话找话:“你是不是因为喜欢白色才选择当医生?” “不是,我做这行当是因为我爷爷。”“你爷爷?”知春猜测着,“他也是医生?” “嗯,老中医。” 岑慕彬长得文质彬彬,开车却有些狂野,转弯几乎保持原速,知春不得不悄悄拉住手环,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 “那你们家也算是医学世家了吧?” “我父亲不是医生,他讨厌身上沾到中药味。” “所以你爷爷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代身上?” “也许吧。”岑慕彬笑笑,“我第一次上爷爷家去大概四岁,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就我一个人,然后我爷爷举着把菜刀走进来,扬言要剁了我。” 知春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岑慕彬飞速瞥她一眼:“童年阴影。” “他,他没真拿你怎么样吧?”“没有,他想跟我开个玩笑,玩过火了。我爷爷精神有点问题,他中年时给一个病人用药不慎,把人给治死了。病人家属抬着遗体到他诊所,用铁链把他和死人拴一块儿关了一晚上,被放出来后他就发誓再不行医了。” -- 第22页 知春叹息。“他有不少医学藏书,高兴起来会给我讲人体经络的分布,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不过临终时他还算清醒,把我叫到床前,郑重其事告诫我,长大后但凡有别的出路就不要当医生。” “可你还是选了这一行。” “在众多学科中,医学对我来说最容易读懂。” 知春听得羡慕,由衷说:“遗传基因果然是很有道理的。” 知春觉得在医院环境以外的岑慕彬和平时不大一样,和这样的他交流很轻松。“将来我做了爷爷,哦不,我当不了爷爷,只能当外公——等我做了外公,可能也不会赞成外孙学医,不过我还是会给他讲讲自己行医时的经验,然后那小家伙说不定……”他想象着,忍不住笑起来。 “你也是女儿?” “嗯。” “多大啦?” “今年14岁,上初二。” 知春惊诧:“哇!已经这么大了呀!” “我都快40了。”“我也奔四啦!可我女儿才三岁半。”知春有点气馁。 岑慕彬看看她:“你几岁?” “我?34.”“这也叫奔四?我明年就40了。” 知春给他算了一下:“那你结婚还蛮早的。” 岑慕彬笑笑,没说话。 知春又说:“我女儿特别淘气的时候,我就希望她能一下子长大,能听懂我给她讲的道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转头就给忘了。” “等她长大了,说不定你又会希望她能回到很小的时候。” “你是说,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你有满足过吗?” 知春咬了咬唇:“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去,让荣钧避开那场车祸,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他俩都沉默下来。 即将接近一个十字路口,岑慕彬问:“向左还是向右?” “向右。” 暗黄色的路灯光从车身上流过,知春直视前方,思绪飘远。 “荣钧动完第一次手术后,有个星期天我带蓉蓉——就是我女儿——到郊外去走走,我们经过一个池塘,里面有许多互相交缠的草藤,一条鱼被困在草里,我找来树枝把鱼四周的杂草拨开,让它重新游回深水区。”她停顿了一下,“我想,做一件好事说不定能带来好运……我是不是挺功利的?” 岑慕彬没说话。 知春轻笑:“还是有用的,后来我们碰到了你。” 岑慕彬依然沉默,轻踩油门,车子飞速行驶在夜晚空旷的马路上,再转两个弯,知春就能到家了。 “岑医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人院为什么没跟我们提过植皮手术,他们难道没人懂吗?”“不是,他们也可以做。” “那为什么……” “他们不认为给你先生做会成功——错过最佳手术期,风险会成倍增长。” “可你不就做了?” 岑慕彬微微耸肩:“不是还有两个脚趾没保住?” “但大体也算成功了,这结果至少比截掉整只脚好——那你当初打算接手时,有几成把握呢?”“三成。” 知春咋舌,有点替他后怕似的:“你没想过万一失败怎么办?” “我不怕失败,”岑慕彬盯着前面的路,神色沉静,“也不怕医患纠纷,如果认为值得一试,我就去做。” 知春更加佩服他:“你心态真好,难怪能排第一。” “我也不在乎排名。” 他转动方向盘,转了个大大的弯,脸上有种格外强硬的气势。知春略一分神,家已经遥遥可见。 14-冒犯 姚天若又做酱排骨了,她没忘给岑慕彬也装一盒,但知春这次没要。 “怎么,岑医生不爱吃?” “不是啊,送来送去很麻烦,再说给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姚天若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就一盒排骨嘛!我还一直想着,荣钧脚趾头那手术也做完了,咱们是不是该有点表示,比如包个红包什么的。” 关于送礼,手术前知春就征求过荣韵的意见,荣韵去问了那位牵线的朋友,对方说岑慕彬不收红包,她们便作罢了。“岑医生不会要的。” “就算他不在乎,咱们也不能不懂规矩,再怎么着,也得请人吃顿饭,你说是不是?” 向岑慕彬表达谢意也是知春一直以来的心愿,她想了想说:“那我和荣韵再商量一下吧。”临走,姚天若把排骨硬塞给知春:“拿去给他!我做都做了,别浪费!” 知春把两盒排骨都带到了病房,她不想再去岑慕彬那里碰一鼻子灰。 荣钧吃着午饭,有点心不在焉:“下午你有事吗?” “没事啊!” “回去陪陪蓉蓉吧,别总在我这儿待着。” 知春嗔道:“嫌我烦了?” “不是,”荣钧笑,“可你也别忘了咱们还有个女儿呢!” “蓉蓉有我爸妈陪着呢!”“那不一样。” 知春白了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吃过饭就回去,让你耳根清净些,行了吧——你脚感觉怎么样?” 荣钧把右腿稍微抬起来些,很快又放下:“挺好,你有空给我买副拐杖来怎么样,我想练练走路。” “你太急了吧?岑医生不是说要等骨头长结实了才行吗?” “那,再等等吧。”荣钧有些惆怅,“我觉得自己都快成一栋房子了,隔一阵拆一回,再重组一次。”知春安慰他:“就快熬到头了。” -- 第23页 荣钧叹了口气:“人和别的东西其实没什么两样,就是一堆有脾气的碳水化合物。”他看看自己,低语,“我保住了四分之三个自己。” 知春听了难过,故意板起脸:“别胡说,你就是你,一个完整的荣钧。” 荣钧仰头对她笑笑。 知春收拾碗筷去清洗,荣钧一眼瞥见马夹袋里还有盒排骨。 “今天怎么带了两盒?” “哦,我妈给岑医生做的,上次他不是在咱们这儿赞香吗?我跟我妈随口提了句,她就让我给岑医生也带一盒去。”她没好意思提失败的第一次,怕被荣钧笑话。 “那你怎么不给他送去?” “不太好吧,也许他不愿意要呢!” “去试试,这是你妈妈的心意。” 知春的心又活络起来,但还是迟疑:“如果给退回来怎么办?” “那你就拿回来,我吃。” 知春不许:“吃太多肉会拉肚子的。” 她洗完了餐具才走,打算等完成任务就直接回家了,她捧着挺有分量的饭盒走在三楼的走廊上,觉得自己特别傻。 到了岑慕彬办公室门口,知春轻轻叩门,暗暗希望他不在,如果他不在,她也不会像上次那样擅自入室,把排骨强留给他了,她可以送给小周,或者……门开了,岑慕彬出现在她眼前。 知春把饭盒藏在身后,讪讪地笑:“岑医生,我又来讨嫌了。” 岑慕彬顿了一下:“酱排骨?”“嗯,我妈坚持要给你做一份。”知春这才把饭盒递上去。 岑慕彬竟然接了,往后退两步,让知春进门。 知春顿觉容颜生光,喜滋滋地表白:“岑医生,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现在是我们全家人的偶像!” 岑慕彬的办公桌上摊着两个简易饭盒,一个装饭,一个装菜,菜很素淡。他走过去,把排骨餐盒打开。 “我正准备吃饭。” “那正好!你慢慢吃吧,我不打扰啦!”知春心满意足,想退。 “一起吃吧?” 知春笑说:“我吃过了。”“那就,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岑慕彬慢条斯理举箸,夹了块排骨放在饭上,“我说过,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同样一句话,他这次说就柔和多了,有点像玩笑,知春心里的梗悄没声息地消融,她没有理由拒绝。在心理上,她已经把岑慕彬看作一个特殊的家人,踏实可靠,但又有点类似谨言持重的尊长,一个和善的表示就能让知春通体舒畅。 岑慕彬吃饭,知春就在他的书橱前徘徊,很多书,她扫一眼连名字都不会记住,她的兴趣点很快落在那几个镜框上,她逐个拿起来看。“岑医生,这些照片都是你拍的?” “嗯。” “真不错。” “相机好。” 知春笑道:“你太谦虚了。” 相片上的花她叫不出名字,但觉得很好看,单独一朵,鲜艳重叠的花瓣,构造复杂的黄色花蕊,贴近花蕊的花瓣上洒满金色的花粉,就像拿放大镜在解析这朵花。 “这是什么花?”“芍药。”“啊!原来芍药长这样。” 岑慕彬对他所拍摄的每个景物都很熟悉,不仅叫得出名字,还能说出是在哪儿拍到的。 知春不太明白一点:“为什么你要把每朵花都拍这么大呢?” “我用微距拍,定期检查自己抓东西是不是还稳当。” 知春想了想,恍悟:“啊!我明白了!因为你是做手术的,对不对?” 岑慕彬朝她笑笑。 知春兴致勃勃地说:“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日剧,叫《回首又见他》,里面有个医院院长还是什么领导,就是因为手抖做手术时出了事故,他叫自己的徒弟顶罪,剧情我有点忘了,就记得他也爱拍照,还爱在办公室里放很多摄影作品。” 她猛然一顿:“我有没有说错话?” “没,你接着说。” 但知春发现岑慕彬已经在收拾饭盒了,她吃惊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我中午吃得不多。”岑慕彬把那盒排骨放到一个货架顶上,其余统统拿出去扔掉,知春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那些排骨,她也没法问。书橱另半边还放着几个镜框,但不是植物,拍的都是狗、猫、蝴蝶之类的,中间还夹了一张小小的人物照,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蹲在一条萨摩耶犬旁,对着镜头腼腆地笑。 女孩皮肤很白,五官完全是岑慕彬的翻版,气质也相似,文静卓然。 岑慕彬端了两杯咖啡进来。 “我从赵主任那儿蹭来的,意大利原味咖啡。” 知春道谢接过,把相框放回原位。 “你女儿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岑慕彬端详照片中的女儿,眼里流露出父亲惯常的溺爱。 “她和她妈妈住在上海,我一年能和她见四次面。” “其实可以想办法调到一起住呀,”知春婉转地表达意见,“一家人长期分开总不是特别好。” “习惯了。”岑慕彬啜了口咖啡,继续看着相片中的女儿,“我和她妈妈五年前就分居了。”知春有点呆:“…… 为什么?” “性格不合,谁也不愿迁就谁。” 知春有种一不小心踩到人家家里去的感觉,还有点意外,为什么岑慕彬愿意和自己分享隐私?她没敢接着问,目光在几张相片之间飘来飘去,假装没留意他话里的意思,想蒙混过去。 -- 第24页 那张蝴蝶相片救了她。 她端在手里,仔细欣赏。 “这蝴蝶简直像活的一样!你怎么拍到它的?” 岑慕彬走过来,和她靠得很近,知春能嗅到他衣服上那种特别的,她早已熟悉的清香。 “我站在桥上,打算拍点儿什么,它恰好飞了过来。如果飞来的是一只蜜蜂,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只蜜蜂,也可能是蜻蜓,或者别的什么——拍到它,纯属偶然。” 蝴蝶有黑白相间的纹理,长长一对触角,腹部的绒毛纤毫毕现,眼睛很大,像在温柔地注视着谁,楚楚动人。蝴蝶站在灰白色石栏杆上,姿态像等待,有十足的耐心。一个会思考的精灵。 “真美!”知春赞叹,用手指抚了抚光滑的玻璃镜面。 岑慕彬抬起手,似乎也想去摸那只蝴蝶,落下时,却覆盖在知春手背上。他做得很自然,知春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错愕地抬起头。 岑慕彬也正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像开玩笑,眼里有危险的气息,简直像挑衅。知春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的目光重新转回那两只重叠的手。 岑慕彬又慢慢伸展手掌,五指轻轻嵌入她指间,如一把锁将她柔软的手扣住,他的手心还带了些咖啡杯上的余温。 知春忽然醒了,意识复苏,替她作出判断,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倏然甩开岑慕彬的手,他没有为难她。 紧接着,知春匆忙往门口走,差点忘掉自己的包,她又转过身来取沙发上的包,根本不去扫岑慕彬一眼,一分钟不到,她已经踩在走廊的地砖上。 走路时,知春腰杆还能像样地挺直,但脚步略微凌乱,满脑子都是他那只知春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的目光重新转回那两只重叠的手。 岑慕彬又慢慢伸展手掌,五指轻轻嵌入她指间,如一把锁将她柔软的手扣住,他的手心还带了些咖啡杯上的余温。 知春忽然醒了,意识复苏,替她作出判断,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倏然甩开岑慕彬的手,他没有为难她。 紧接着,知春匆忙往门口走,差点忘掉自己的包,她又转过身来取沙发上的包,根本不去扫岑慕彬一眼,一分钟不到,她已经踩在走廊的地砖上。 走路时,知春腰杆还能像样地挺直,但脚步略微凌乱,满脑子都是他那只手,如鬼魅一样在她视野里缓缓张开。 那是荣钧的主治医生,是他们全家感恩戴德的人。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几分钟前他们还在很和谐地谈话。 真是疯了。 她弄错了方向,结果从后门走了出去,眼前是弯弯曲曲的停车场,车子一辆接一辆从她身边经过。 知春在一座木桥上站定,她需要缓缓神。木桥底下是条浅浅的水沟,两边种满灌木。木栏杆上停着一只黄色的蝴蝶。“如果飞来的是一只蜜蜂,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只蜜蜂,也可能是蜻蜓,或者别的什么——拍到它,纯属偶然。” 他那样对她,是否也只是偶然性冲动? 知春在桥上站了十分钟,仍然没理出什么头绪,转眸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晃过。 15-他是怎样的人 荣钧坐在病床上,神情有些阴郁。 门被推开,知春走进来,见到她,荣钧脸上明朗了些。 “你怎么又回来了?” “袁松刚才是不是来过?” 荣钧瞧她神色便知瞒不过,点点头:“我约他来的——知春,我们账上没多少钱了吧?”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只管养身体就好了。”知春底气不足地说。荣钧摇头:“你该让我知道的,你背不了那么多压力。” 知春只得把财务状况摊开来讲给他听,两人的存款、医疗保险部分、父母和荣韵的援助,还有肇事方断断续续汇来的一点赔款。 “撑到你出院没什么问题,但进一步治疗的费用还得再想办法。” 荣钧说:“和我估计的差不多,医疗保险到上限了,咱们也不能老伸手问家里人要,肇事司机的赔款肯定会拖拖拉拉,能动脑筋的也就是公司那头。” “你和袁松谈得怎么样?”知春没抱太大希望。 荣钧哼了一声:“他跟我哭穷。我只是身体出了问题,他以为我脑子也坏掉了。” 知春垂下眼帘。 “我跟他说,如果拿不出钱来,我就退股,把早先投进去的资金都拿回来也够治我这两条腿了。这人以后也不值得再合作。”“他怎么说?” “他答应去筹钱。” 知春笑了笑:“对付袁松这样的人就该狠一点。” 荣钧看看她:“你之前是不是去找过他?” “嗯,碰了一鼻子灰。” 荣钧眼里含着疼惜,拍拍床沿:“过来。” 知春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荣钧伸出手,抱住她:“以后有什么麻烦,告诉我,咱俩一起想办法,嗯?” 知春点点头,两人十指交缠,静静偎依在一起。 荣钧的手没有岑慕彬那么修长白净,但知春熟悉他掌心里的每一条纹路,看着这样的手,知春便觉得心也踏实了。 她不打算告诉荣钧自己在岑慕彬那里的遭遇。 回病房时,她想了一路。 -- 第25页 从理性角度思考,荣钧的手术的确都做完了,但以后还要复检,要装义肢,也许还会碰到别的问题,都需要岑慕彬解决,她还不能和他翻脸,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住底线。 况且,荣钧如果知道,会怎么想?他那样信任岑慕彬。她又该怎么向家人解释,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一幕像在做梦。 她从没反感过岑慕彬,诚实点说,还有些朦胧的好感,在理智可控的范围内。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会颇不谨慎地主动靠近他,给了他机会。 知春越想越冷静,她认为自己能够独立处理这件事,无需任何外援。 但心里还是有困惑,岑慕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医生?她本以为自己还算了解他,但忽然之间,一切都颠覆了。 他曾经警告过自己吧——她第一次送酱排骨的时候。 “下次别再这样。” 为什么她当时一点都没意识到?轮到小周值班,知春给她带了两袋菠萝蜜果干,小周牙口好,最爱吃脆硬的零食。 两人缩角落里聊了一会儿天,知春装模作样给她看手机上一则新闻:男病人屡次骚扰女护士。 “小周,你遇到过这种麻烦么?” “有啊!不过只要别太过分一般我们也不会去计较,整天忙都忙死了。” “那有没有医生骚扰病人的事情啊?”知春向目标缓缓推进。 “当然有啦!我以前在X区医院骨科,有个女病人长得特别漂亮,就被科里一男医生骚扰过好多次,后来人家向院长反应了,那医生只能辞职走人,闹挺大的呢!”“哎,那这里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你说我们手外科?”小周摇摇头,“反正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看岑医生,还有赵主任,一个比一个严肃——你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 知春眼睛一阵乱眨:“正好看到,觉得好奇,就随便问问呗。” 小周忽然捂嘴笑:“倒是岑医生,经常被女病人吃豆腐,有些女人真不得了,荤的素的都来得,一开起玩笑来,我听了都害臊——医生长太帅也是麻烦,对不对?”知春干笑:“那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呀?笑笑也就过去了,岑医生涵养超好的,也幸亏他结婚了,不然……告诉你个八卦,你别往外传——岑医生的太太就曾经是他一病人,疯狂地追他,那会儿他还在实习吧?追了有一两年的样子,岑医生就范了。也没什么不好,找个有钱的夫人,自己可以少奋斗十年!” 荣韵来病房和他们商量请客的事。“我打听过了,岑医生确实不收红包,是真的不收,也不太喜欢应酬。” 知春一听,立刻问:“那我们还请不请?” 荣钧看着她笑:“当然得请,这是我们的心意,再说万一他答应了呢!不过到时候只能你们作陪了,我去不了。” 荣韵也看向知春:“那你找机会跟岑医生说一下吧,看他肯不肯给面子。” 知春张了张嘴,如鲠在喉。 她有日子没和岑慕彬打过照面了。 岑慕彬来病房的时间大致是固定的,要跟他错开并不难,两人也从没有很狗血地在走廊上迎面相向。可见只要有心,总是能避开的。 那么,从前那一次次“偶遇”,都是他故意所为了?知春打算在病房里向岑慕彬发出邀请,当着荣钧的面。 她希望岑慕彬会当场拒绝。 晚饭后没多会儿,岑慕彬来了,和从前一样泰然自若,看见知春,脸上没有一丝纹路产生抖动。 知春却做不到,削苹果时差点割到手。 荣钧屡屡向知春使眼色,她却视若无睹,嗓子眼里像长了刺,这才发现,她根本没法当着丈夫的面若无其事和岑慕彬对话。 荣钧不知道其中的底细,他以为知春只是忘了,于是决定自己来开这个口。 “岑医生,我们想请你吃顿饭,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啊?” “吃饭?”岑慕彬平静地看看他。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借个机会跟你说声谢谢。”荣钧指指自己的右腿,“没有你,我这只脚就废了。” “你们太客气了。” “遇上个好医生不容易,我运气好。”荣钧笑道,“时间地点都由你来定,以你的方便为主。” 岑慕彬终于把目光转向知春,她还在削苹果,苹果皮早扒了,她细心地把苹果割成片,放在小盘子里,看起来贤惠极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回去查查日程再告诉你们。” 荣钧很高兴:“没问题,确定好了你告诉知春,她会安排的。” 等了两天,岑慕彬一点反应都没有,荣钧也不能次次见他都追着问,一顿饭而已。知春说:“也许他不想去。” “可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不你去找他问问?行不行都得有个确切的说法嘛!” 知春不想去岑慕彬办公室,她给他打电话。 “岑医生,我是谢知春,关于吃饭的事……” 岑慕彬打断她:“我在办公室,有事过来说。”说完直接把电话给撂了。 知春简直想骂娘,怒气上来正好壮胆,她塞好手机,下楼去找岑慕彬。 岑慕彬给她开门,很含蓄地笑:“我以为你不会来。”“你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看样子,你没向你先生告状。”知春厌恶地皱了下眉:“我不想让他难堪。” -- 第26页 岑慕彬一点不在意,悠然道:“我说什么来着,芦苇的柔韧性超强。” 知春忍住了一句脏话,她从来不爆粗口,更不会为岑慕彬破例。 “我34了,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 岑慕彬笑得深了些,看上去依然是温和的,却和从前明显不同,也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他弯腰从一箱矿泉水中捞出一瓶:“喝水吗?” 知春摇头,单刀直入:“吃饭的事,你怎么说?” 岑慕彬拧开瓶盖,仰头喝一口,说:“如果你单独请,我就去。”知春开始沉不住气:“你救了我先生,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但这应该是你作为医生的天职吧,你不能拿它来作交换的条件。” 岑慕彬低头把玩水瓶盖子,默不作声。 知春等了他一会儿,说:“那我告诉他们,你没时间。” 她转身要走。 “等等。” 岑慕彬取了笔和便条,飞速写了点东西,交给知春:“定宋会吧,我比较喜欢那地方。”知春接过来,看着这陌生且怪异的名字,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她不打算问岑慕彬,信息时代,网络上什么都能查到,难不倒她。 宋会,一个挺小众的吃饭的地方——反正知春认识的人里没谁听说过,不是什么私人会所,也非会员制,人人都去得,除了要预约,还有就是,人均消费最低一千五。 知春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十五后面的确带了两个零。“靠!抢钱啊!”她像被剜掉一块肉,终于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本来计划把父母也喊上,顺带再请一请黄副院长以及荣韵那位牵线搭桥的朋友,在沉重的费用负担面前,全泡汤了。 连荣韵都想打退堂鼓:“太贵了,要不然我也不去了,替你省点钱。” 知春着急:“那怎么行!就我和岑医生两人吃,算什么呀!多尴尬!” 荣韵一想也是,这才勉强组了个三人行。 16-宋会 聚餐的三个人中,容韵穿得最正式,知春还是上班时的打扮,灰蓝色小西装配烟灰色长裤,岑慕彬也依然是夹克装,只不过颜色从黑色改成了深咖啡。 这顿饭是知春买单,理应由她主持,不过她没有一点东道主派头,还是处处看荣韵的意思行事,荣韵替她撑惯场面了,也没觉得奇怪。 “我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么古朴的餐馆呢!好像回到民国去了,还是岑医生品味好。”荣韵一边浏览四周的装饰,一边恭维岑慕彬。 他们坐在临水的轩窗边,窗外是一片湖泊,月色清澈,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 “是我一个搞美术的朋友开的,他对宋代很着迷,这地方一切都照宋时的格局布置,包括那些摆设和字画,有些是买的,有些是他自己临摹的。”岑慕彬解释,“他太沉迷收藏,不像个老板,有时我会帮他介绍一点生意。”荣韵笑道:“哦,原来是仿的宋代啊,我对朝代什么的从来都搞不明白。” 知春插嘴:“可以打折吗?” 岑慕彬瞥了她一眼:“免单都没问题。” 荣韵嗔道:“那怎么行!今天晚上是咱们诚心诚意请岑医生吃饭。”又对岑慕彬说,“这些日子多亏有你,荣钧才一点一点缓过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感激你。” 岑慕彬笑笑:“荣小姐对弟弟真好。” 荣韵感慨:“我就这一个弟弟。父母都不在了,知春她又是独生女,没经过什么事儿,我比他们大好几岁,能帮着分担一点就分担一点了。”又看看知春,“不过也就是开头有点忙乱,现在荣钧主要还是靠知春照顾着,他们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我也挺放心的。治疗方面,有岑医生在,我更用不着操心了。” 荣韵说着,忽然又有点伤感:“荣钧从小就很乖,平时爸妈忙,总是我带他,他很听我话,除了偶尔会有点固执。这些年他过日子也算得上踏踏实实了,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知春黯然低下头。 岑慕彬说:“人一辈子可能碰到任何事,也没办法预防。”“说的是——岑医生听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福州人。读书出来后一直没回去过,在上海几年,然后去广州待了几年,最近这六年一直在三江,没再动过,小半辈子就快过去了。” 荣韵笑道:“你老这么跑来跑去,太太没意见啊?” “她没跟我跑,一直在上海,她是事业型女人,忙得很。” “你也是事业型男人啊,工作这么出色!” 岑慕彬摇头:“我没什么事业心。” “岑医生你太谦虚啦!” 岑慕彬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知春:“谢小姐今晚很沉默。”知春猝不及防,掩饰说:“我在想这里的饭菜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收费这样贵!” 她面前摆着一道刚上来的白切猪肉,稀松平常。 荣韵顿窘,低声咳嗽:“知春……” 岑慕彬倒没觉得什么,神情悠然:“因为饭菜是老板亲自烧的啊!他画一幅山水画能够卖上万块,身价和一般厨子不一样。” “他的画能吃?”知春冷哼。 岑慕彬忍不住笑:“不能——老板每天就做两桌菜,一周开三天工,一大清早亲自跑市场上去选材,只选最新鲜最好的。他做的菜口味都很清淡,基本保持原味,你们尝尝这道白切肉,滋味很足,和其他地方吃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个蘸酱也是他自己做的。他虽然一天就做两桌菜,却是忙到死,所以吃个饭都得预约。” -- 第27页 荣韵尝了一口,连声赞好。 知春也咬了一口吃下去,低声嘀咕:“没我妈做的好吃。” 荣韵非常不满地扫了她一眼,又去看岑慕彬,他依然笑吟吟的,并不生气,荣韵这才稍稍放心。谈话渐渐家常起来。 荣韵问:“岑医生,像你这样和太太分开也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会去上海的吧?” 知春不由竖起耳朵,神情也专注起来。 岑慕彬说:“没想那么远,我习惯一个人生活了,虽然单调了点,好处也不少,挺自由的,想怎么过都行。将来也许会去国外看看,都是比较模糊的打算。” 知春忽然插进来:“听说你太太原先是你的病人?” 岑慕彬眼眸一闪。“不,她母亲才是我的病人,她到医院来照顾她妈,我们才算认识——谢小姐真是细心人,连我的个人信息都打听得这么清楚。” 知春很不自在:“我没打听,只是碰巧听到。” “碰巧。”岑慕彬笑笑,“你们放心,即便我平时的为人有什么问题,工作方面还是很敬业的。” 荣韵听不下去,歉然道:“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岑医生什么,知春她就是有点小孩子脾气,说话有时候不知轻重,当了妈妈还是改不过来,岑医生,她没别的意思,你和她认识这么久了,应该知道的。”岑慕彬依旧只是笑笑:“这样挺好,不容易老。” 这顿饭吃得莫名其妙的累,荣韵心里不免怨知春吃错了药,真想一走了之让她一个人应付,当然她也就是想想。 不过一个从家里打来的电话救了她——儿子小磊从成都回来了,说有事要跟父母谈。 “我在外面有点事,会尽量早些回去,你有什么事先跟爸爸说吧。” 她讲的话岑慕彬和知春都听见了,知春担心她抛下自己跑了,岑慕彬则说:“荣小姐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去,不用顾虑我,这是我朋友的地方。” 荣韵求之不得,她确实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那……我就不客气了,知春,你……” 知春没等她说完就慌忙打断:“姐,我跟你一块儿走。” 荣韵心里更加不高兴,觉得她实在不懂事,但当着岑慕彬的面又不便指责,她凑近知春,压低嗓音迅速说:“咱俩都走了多不像话。” 岑慕彬把目光转向知春:“谢小姐家里也有事?” “我?不是啊!可我是搭姐的车来的。”知春脸上浮起固执的神色,但也心知理由过于牵强。“我也是开车来的,一会儿我送你。”荣韵扯扯知春的衣袖,半是商量半是命令:“那你就再陪岑医生坐会儿,嗯?” 知春看出荣韵不悦,感觉自己做得的确太急太露骨了,只得重又坐回去,怏怏不乐。 荣韵这才展颜:“岑医生,那我先走了,今天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岑慕彬谦和地倾身:“荣小姐太客气了,我很满意,谢谢你们。” “那一会儿知春只能麻烦你送一送了。” “没问题。” 荣韵一走,知春的脸立马拉长。岑慕彬只当没看见,拿起菜单扫一眼:“还有两个菜没上,都是镇店绝活。” “我吃不下了。” “不吃费用还是照收。” 知春被勾起了火,咬牙道:“岑医生,你够狠,知道我穷还这么宰我!” 岑慕彬笑:“我要不这样,你恐怕会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拉来吧,今晚还能像现在这么清静?”知春心里一凉:“原来你都预谋好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岑慕彬泰然靠向椅背:“不是你要请我么?” 知春挺直腰:“可我现在想回家了。”“请客的规矩你懂么?” 知春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岑慕彬端详她神色,不难看出,她在琢磨怎么脱身。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朝服务生招了下手。 知春用眼睛的余光瞥见,急忙扭过头来,不失时机说:“顺便请他把账单给我。”她取了自己的包翻钱夹。 “不用你付,我签过单了。” 知春一愣,立刻坚持:“不行,必须由我来付,这是我们家请你吃饭。”她满脸都是要跟岑慕彬撇清的神色,他便没再说什么。 服务生走过来,岑慕彬吩咐他:“剩下的两道菜不必上了,给我们来壶清茶,另外,麻烦把老板叫过来。” 知春握着钱包,两眼望向窗外,等着结束眼前的一切。 岑慕彬始终玩味地盯着她,低声说:“原来你这样固执。” 知春正色道:“我以前不谨慎,弄到现在这样尴尬的地步,是我有错在先。以后我会和你保持距离,不会再让你有任何误会。” 岑慕彬还没来得及开口,穿唐装的老板已兴冲冲过来,他长得既瘦且高,和厨师的形象根本南辕北辙。 “岑医生,是不是有哪里招待得不满意?”老板满脸带笑问。 岑慕彬指指知春:“谢小姐坚持要由她付账,我说服不了她,你把账单给她吧。” 老板显出吃惊的神色:“怎么能让女士买单?” 知春早就取出信用卡,捏在手上老半天,都沾上汗了,她听着两人一来一往的问答,感觉自己像个被愚弄的傻瓜,然而这反使她变得强硬起来。 她扬起脸,对老板说:“今天是我代表家人请岑医生吃饭——他治好了我先生的腿,没有道理让他破费。”老板扬起眉,看看岑慕彬,神色略显复杂,嘴上却笑呵呵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只能尊重女士的意见了。” -- 第28页 17-交锋 从宋会出来,岑慕彬忽然变得很沉默,刚才的好兴致一下子都没了。 知春站在街边东张西望,这地方美则美矣,却荒凉得如同聊斋里的狐宅。 岑慕彬问:“你找什么?” “出租车。” 她没好意思麻烦宋会的人给自己叫车,那样会让岑慕彬更下不来台。 “这里晚上没有出租车——说好了我送你。” 知春即使不愿上他的车也必须面对现实,她还没胆量走荒街夜路。 “那……麻烦你送我到庆丰广场,那儿可以打到车。”“随你。” 岑慕彬把车开得飞快,仿佛在宣泄怒气,知春拉住手环缩在椅子里,她紧闭双唇,不再打算说一个字。 沉默也是一种力量,像压缩过的空气,充满危险。过了双亭桥,往前再开一公里就是庆丰广场。岑慕彬却忽然减速,车头往右边一转,停在桥下的栈道上。 桥上时不时有车飞驰而过,除此之外,这地方荒无人烟,栈道上也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孤零零地泊着。远处高耸的桥架上,夜火车呼啸而过。 知春明白今晚她找不到任何外援,奇怪的是她本质上并不害怕,她没有起过逃跑的念头,而是更深地缩进椅子,好像她是椅子的一部分。 岑慕彬侧过身,毫不令人意外地向知春伸出手。她往后躲,抗拒,但岑慕彬没有放弃,右手很快控制住知春的后脑勺。他的手力气很大,知春想象他拿手术刀的样子,心里这才微微卷过一丝惊悚。 “为什么?”她低声质问,愤怒且不解。 两张脸靠得很近,岑慕彬认真打量知春面庞上每一方寸,像在搜索同样的解答。 但倏然之间,他已俯首,毫不迟疑地吻住她,像猎人扑向猎物,唇齿如刀,要将知春分解割裂,舔舐她的灵魂。 知春掴了他一巴掌,下手不重,打在他左下额。岑慕彬眼神暗了暗,动作更加凶狠,倾身过来,把她嵌进椅子里,征服性地蹂躏。他的动作狂野放肆,与平时判若两人,让知春想起草原上的猎豹,而自己变成了羚羊,除了挣扎,别无他法。 他说她是芦苇,什么风都刮不倒她。 他至少言中了一半,因为她从未想过屈服。 为了自己的尊严,更为了荣钧的,知春拼命抗争,激吻升级为一场战争,两人不顾体面地互相撕扯,谁也不说话,车内只听得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彼此似乎都拼上了蛮力。最后是知春赢了,她咬了岑慕彬,他闷哼一声退开,嘴角带着血迹,野性慢慢从他眼眸中褪却,被一种新的内容替代,知春看不懂,她一直都看不懂岑慕彬,她也无所谓。 岑慕彬用手指抹了下嘴角,低头看看指上染到的血色,又看看知春,像在重新认识面前这个女人。 知春把挡在眼前的乱发拨开,扬起弧线漂亮的脖子,嗓音有些嘶哑,却是高傲的:“送我回家。” 岑慕彬怔了好一会儿,终于什么都没说,转直身子,发动引擎。车子风驰电掣般驶过庆丰广场,停也不停,知春当然没有叫喊,她不再怕他,她掌控了局面。岑慕彬一直送她到住宅楼下。 知春利索地取过自己的包,也不说再见,直接推门下车。 她的左手忽然被岑慕彬抓住,这次他没用太大力气,举止中似有祈求之意,知春连头都没回,用力甩开,径自出去。 知春站在水池边,镇定地洗脸、梳理头发,镜中的女人眼神冷冷的。就在半年前,她还有少女般的神情,天真的目光,和傻白甜的笑容。原来人如此多面,就连自己都无法预料。 是岑慕彬把她性格中的另一面逼了出来。 她伸出手,用湿漉漉的手指沿着镜面上的自己,勾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轮廓,一个全新的谢知春。 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她睡不着,神经依然亢奋。 她关了灯,在床上发呆。室内还是很亮,她转头,恍然发觉窗帘没拉。她跳下床,赤足走到窗边,完全是随意性地往楼下扫了一眼。 那辆雪白的沃尔沃在夜色中显得特别醒目,它静静地停泊在楼下,好像一只耐心守候羊群的狼。 知春抓在窗帘上的手顿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醒过来,咬紧下唇,仰头,抬手,用力将两片窗帘拉上。 知春从别的病友那里为荣钧借来一副不锈钢可伸缩型的撑架,荣钧便兴致勃勃在病房里练起了走路。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床边到窗前,不到三米的距离,他花了十多分钟,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尖上,缓慢且吃力。知春瞧在眼里都替他觉得疼,每次看他似乎要跌倒,知春便慌忙扑过去,但荣钧不让她帮忙,坚持自己走,知春只能站在窗边紧张兮兮看着他。 终于,荣钧走到了她面前,脑门和后背都湿漉漉的,他对知春咧嘴一笑,口气喜悦而骄傲:“知春,我又能走了。” 泪水一下子冲入眼眶,知春使劲忍住,用微笑鼓励荣钧,又取来毛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 “累不累?” “有点,不过值得。” 知春抱住丈夫,心中充满欣慰,最绝望最艰辛的一段日子终于过去了。 荣钧埋首在她发际,两人静静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你换洗发水了?”“嗯——你怎么知道?” -- 第29页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用的那种,柠檬味儿,很香。” 知春抬起头笑:“好吧,等你回家,我接着用原来那一款。” 岑慕彬走进来时,正看见两人相拥在一块儿,他只扫了一眼就把头转向一边,荣钧忙和知春分开。“岑医生来了。” 知春并无害羞之意,不冷不热地对着空气笑了笑。 “怎么已经下床走路了?”岑慕彬的口吻听不出什么情绪。 荣钧笑着解释:“我感觉状态还可以,就忍不住试了试。岑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每天闷在病房里无事可干的滋味真不好受。” 岑慕彬不置可否:“你先回床上,骨头还没完全长好,现在练走路容易出事。” 知春扶荣钧上床时顺便又瞥了他一眼,荣钧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很疲倦的样子,她心知岑慕彬的话没错,不觉也有些后悔。例行检查结束,荣钧忍不住又提及出院的事,他在医院辗转住了有小半年了,实在想家,想外面的世界。“还得再等等。”岑慕彬淡然道,“下星期有个全身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知春私底下曾问过小周有关出院的问题,小周婉转地表示,荣钧现在出院按说也没问题,只要回家后多加小心,按时到医院复诊即可。知春算过账,即便给荣钧在家请个看护,也比在医院住着便宜。 但小周又说:“不过最终的决定权在岑医生手上,你有机会可以问问他。” 岑慕彬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谢小姐,方便出来一下吗?”知春和荣钧俱是一愣。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么?”知春语气难免僵硬。 岑慕彬不说话。 荣钧有点担心,对知春使了个眼色:“你去吧。” 知春只得跟出去。 岑慕彬往走廊深处走,知春稍稍落后他半步,心里七上八下,怕他宣布与荣钧有关的坏消息,但也许只是和出院时间有关。 她等岑慕彬开口,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下了楼梯,又走出边门,两旁种满灌木,头顶是二楼的空中走廊,知春不肯再往前走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岑慕彬背着手,转过头来看她:“没什么,只是想让你陪我走一段。” 他把幽深的情绪藏在眼眸深处,神色始终淡淡的:“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回到他身边去。” 知春转身就走。 她走过去又走回来,岑慕彬还站在原地。 “你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他是我丈夫!”她恶狠狠地对他宣布,“我爱他,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岑慕彬面无表情望着她。 知春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这么干,不觉得可耻吗?” 回到病房,荣钧正心神不安躺在床上。 “岑医生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事,有几项费用我还没去结,他怕我忘了,刚才咱们不是在谈出院的事么,他想起来给我提个醒。” 荣钧明显松了口气,又低声嘟哝:“也不知道下星期能不能出得了院。” “为什么不能?只要检查指标没问题,他就没道理拖着咱们!”知春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的神情有多强势,“你就别操心这事了,有我在呢!医院想赚钱也不是这么赚法的!” 荣钧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她笑:“知春,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尖刻了?”知春对岑慕彬吼完,往回走,连楼梯都没开始爬就后悔了,自己那么激动是干吗呢,根本影响不了岑慕彬,他眯着眼睛,饶有兴致看自己发疯,像一只狡猾而笃定的猫,欣赏老鼠在自己面前打转。 她真想冲上去撕碎他的脸。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暴戾一天天在她体内肆意生长,催生出带刺的语言,有棱角的表情。早晚有一天,她会做出连自己都害怕的事来。 她开始急迫地想离开医院,离开这个有岑慕彬的鬼地方。 夜里,荣钧却忽然发烧了。 18-告别 连着三天,荣钧高烧不退,知春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岑慕彬仅头天来看过他一回,之后一直是另一位姓方的医生在照料荣钧。 他不来,知春便主动去找他。 岑慕彬不在办公室,知春打听到他在实验室给几位助理医生上课。 她找上门去,认准了房间号,毫无顾忌地擂门,门开了,眼前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岑医生呢?”她目光灼灼,伸长脖子朝里面张望。岑慕彬走出来,见是她,回身交待:“你们先讨论几分钟。” 他掩了门,领知春往出口方向走,边走边问:“荣钧怎么了?” “他一直发烧。”知春勉强忍住怨气。 “方医生知道吗?” “嗯,给他换了种药。”岑慕彬停下脚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能不管他。”知春低声说,语气成分复杂,有恳求有威胁。 岑慕彬沉默了一下说:“方医生告诉我,他血检尿检的指标都在可控范围内,但恢复需要一定时间。” “多久?” “每个病人情况都不一样。”岑慕彬漫不经心说着,回头扫一眼空荡荡的走廊,“没别的事我回去了,他们在等我上课。” 知春盯着他白大褂的下摆,他的双腿修长有力,走路时潇洒劲朗,刺痛了知春的眼睛。 -- 第30页 “岑慕彬!”她扬声喊,整条走廊都能听到她凛冽的回音。 岑慕彬站住。 “你故意的。” 岑慕彬转身:“什么意思?” “荣钧发烧是你造成的。”知春口齿清楚地下判断。 岑慕彬难以置信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又走回来。 知春挑衅地迎视他:“你故意给他用错药,让他发烧,我没说错吧?” 岑慕彬走到她离她很近的地方才止步,他居高临下俯视知春,眼神捉摸不定,语气却很平和:“我没毒死你丈夫的打算。” “那你为什么总不让他出院?” 岑慕彬耸肩:“你都开始质疑我的职业操守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等他烧退了我们就出院!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告你。” 岑慕彬似乎觉得惊诧,背剪手,笑起来。 “告我什么?” “你骚扰我。”知春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报复的快意,“那天在车里,我用手机录了音!”晚上,荣钧的烧终于退了,知春长长舒了口气,她向方医生道谢。 方医生临走时嘱咐她:“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吧,这次发烧主要是由疲劳导致的,下回可别再让他练走路了,他身体还弱,吃不消的。” 知春唯唯诺诺,送他到门外。 “方医生,我跟你打听一下,等荣钧这次稳定下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出院了呢?” “这个嘛!还是得问岑医生。”“可他不是不管荣钧了吗?” 方医生奇怪地扫了她一眼:“谁说他不管了,前个礼拜他接了个任务,给一批助理医生做个短期培训而已。岑医生很重视你先生,每天都问我要病情报告看,也是他让我转告你,别再怂恿你先生练走路,太操之过急,很危险。” 又熬了两周,荣钧终于通过了健康检查,出院单也发到知春手里。 小半年医院住下来,病房和家里的卧室差不多,塞满各种东西,知春怕出院那天忙乱出差错,就跟荣韵商量提前一天把大部分物品先运回家去,荣韵有汽车,过来拉一趟很容易。 知春请了一天假,把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并打包,荣韵傍晚四点过来,两人一起大包小包地将东西运上车。 知春谢过荣韵,又说:“姐,你明天要是走不开就别来了,我和荣钧打车回去,反正不剩多少东西,我能拿得了。”荣韵想了想,还是说:“我来一趟吧,放心点儿。我还约了秦阿姨到你们家去,头次见面,总得关照她几句。” 秦阿姨是荣韵帮忙给荣钧找的看护。 知春等荣韵的车跑远了,才返身回病房。 最后两天的医院生活了,她还是不爱等电梯,宁愿多走两步路去爬楼梯。走到二楼楼梯口,一抬头就看见岑慕彬面对窗口站着,头略微仰起,一袭白衣纹丝不动,如雕塑,不知在看什么。 知春脚步一滞,想到彼此最近的交恶,决定不打招呼,偷偷从他身边溜过去。 岑慕彬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 “谢小姐,”他还是那样客气而生疏地称呼知春,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我想,你不会愿意再去我办公室……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 知春单手抓住扶梯,咬唇不语。她狗急跳墙,恶意揣测岑慕彬之后并没想过去找他道歉,她觉得他俩谁也不欠谁的。不过毕竟就要出院了,她心理上放松了好多,总算又有了一点温柔的样子。 岑慕彬注视着她,神情淡而远。 “那天在车里……” “别说了!”知春慌忙阻止他,四下看看,几步远的地方就有人来人往,令她心惊胆战。 岑慕彬旁若无人,继续说:“你问我为什么。” 没人注意到他们,知春稍稍安定了一些。岑慕彬依然用迷蒙的眼神望着她,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 “我对你有欲望,自己也控制不了……欲望这东西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他永远都这样直言不讳。 知春有点恼,低声说:“那是你的事。” “没错,可我不打算掩饰,所以,惹你不舒服了?” 知春咬牙低语:“难道你一点道德感都没有吗?我有丈夫,你也有妻子,虽然你和你太太感情不好,可我爱我先生!” 岑慕彬嘴角微微翘起,有点讥讽:“如果我顾虑重重,你先生的右脚早就不在了。” 知春的神情告诉他,她显然又开始不平静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都结束了。”他耸一耸肩,很轻松的样子,最后深深注视了知春一眼,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扬长而去。 知春死死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白大褂的下摆微微飘展,像笼着一阵令人愉悦的清风,可明明不是那么回事。 他对她有欲望,他没打算掩饰对她的欲望。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简直比她还有理。 而知春竟然没再感到愤怒——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历时四个半月,荣钧终于重返家园。 知春提前一周就把家里收拾一新,所有物品都和荣钧离家前一样,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客厅里多了一张轮椅,是知春专门为他订购的。 “拐杖也买了?”他问知春。 “买了。”知春拿给他看,“不过你还是听医生的,先坐轮椅,等腿长结实了再练。” -- 第31页 荣韵也说:“凡事要循序渐进,小弟,你必须听医生的话,别再像上回那样,知春都被你吓死了。”荣钧向知春报以歉然一笑。 在知春和荣韵的协助下,荣钧坐进那张轮椅,他推着轮椅在家里四处移动,重新适应这熟悉的环境。 秦阿姨上门来了,五十多岁的年纪,人看上去还算机灵,但态度不怎么热情,知春转念一想,也许人家是外冷内热,只要工作负责就好了,她并不喜欢那种表面殷勤骨子里打小算盘的人。荣韵给秦阿姨讲了一番规矩,她边听边点头。 秦阿姨不住家,工作时间为早晨八点到傍晚六点,正好和知春上班的时间错开。除了照顾荣钧外,她还负责做两顿饭,这样知春下班回家可以轻松一点。 荣韵交代完毕就急着回家了,她给知春使眼色,让她送送自己。 两人边往楼下走,荣韵边告诉知春,秦阿姨对薪水不太满意,她下午给荣韵打电话有辞工的意思。 知春吓一跳:“她之前怎么不说?”“估计是想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吧。现在像样的看护很难找,像她这样有点资历的更是吃香,难免会贪心。” “那,要给她涨一点吗?” “暂时不用,你们现在的经济已经够紧张了,再说,我们给的钱虽然不算高,也符合一般标准,你留神看着她点儿,如果她服侍荣钧卖力,再给她加也不迟。” 知春回到楼上,秦阿姨立刻告辞走了,她要明天才开始上班,知春对她的第一印象顿时不好起来。 姚天若又打电话过来,他们刚把蓉蓉从幼儿园里接回家,想带孩子一起过来吃顿团圆饭。 “我还做了几个你们爱吃的菜,也一并带过来,省得你烧晚饭了。” 知春有点踌躇:“你告诉蓉蓉了?” “没呢!这不是先问你一声吗?”姚天若现在拿主意格外小心。 “那就算了吧,你们还是明天过来,明天不是星期五了嘛!我怕蓉蓉太兴奋,就不肯和你们回去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另外荣钧也得适应一下。” “也行,都听你的。” 知春早就预备了几个速成的菜放在冰箱里,只要煮点米饭,做个番茄蛋汤,再把配好的两个菜一炒,晚饭就有了。 她在厨房忙活完出来,客厅里却不见荣钧的影子。 知春喊了几嗓子,荣钧也没回应她,她有点担心,急忙跑去房间找,才走了两步就看见了荣钧,他在阳台上。 荣钧脸朝外,坐在轮椅里,背影沉静,微微仰望天空,知春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知春,”荣钧没有回头,很平静地叫了她一声,“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知春心一颤,顷刻间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一阵凉意从脚底蹿出,直捣内心。这一瞬间,她仿佛嗅到了廖莹的气息。 19-欲望 秦阿姨是个非常“专业”的看护,该她干的活儿她能完成得很出色,但不是分内的事,她一个手指头都不会沾。知春有时回家稍微晚个十来分钟,秦阿姨也不跟她交接,留荣钧单独在家里,拍拍屁股就走了。 知春难免有怨言,荣钧倒觉得可以理解:“她是照章办事,也没什么错,再说每次回去前她都会先跟我打声招呼,我说没事她才走的。” “你呀,就爱给人好说话,难怪大半个公司都给袁松盘进他口袋了。”知春叹气,但也没有过分责备的意思,很多事她现在都懒得计较了。 荣钧出院后没多久,袁松就揣着十万块钱上门,也不说清楚是什么性质的钱,一个劲儿和荣钧谈兄弟情、和稀泥,荣钧心肠软,给他这么一哄,好好一个分家机会,就轻而易举被袁松抹平了。 知春第一次看见荣钧因为练走路而摔倒在客厅地板上时,吓得七魂六魄全散了。那时距离出院才一周,她下班回家晚了几分钟,正好撞到这一幕。她埋怨荣钧,荣钧只是孩子气地笑笑,过后只要逮着机会还是照练不误。知春再三叮嘱秦阿姨盯紧点儿,别让荣钧乱来,她嘴上答应得好,但还是一到点就立刻撤,搞得知春下班跟火箭发射一样,总是急匆匆往家赶,然而免不了还是会有空档留给荣钧。 为了练走路,荣钧几次摔痛,却从来没罢休过。他那样性急而顽固,让知春无法理解。 “你就不能等一等,水到渠成不好吗?一定要这么着急上火一个人偷偷地练?”多数时候,荣钧会用好脾气的笑容来搪塞知春的埋怨,但有一次,知春陪他在阳台坐一会儿,荣钧忽然说了实话。 “我不想总这么窝在轮椅里,感觉自己像个废物。”他幽幽地说,目光投向很远的某个地方,“有时候会忽然感到绝望,害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绪,忍不住就往楼下一跳,一了百了。” 知春听得手足冰凉,用力抱住他,死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荣钧收回悠远的目光,温柔地看看她,笑了:“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不会真绝望。”知春忽然哽咽,委屈不已:“以后别再说这种话,连想都不要想!我们好不容易都熬过来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荣钧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没有什么比支柱垮塌更让人感到绝望和恐惧。 荣钧默默搂着知春,听她在自己怀里啜泣,那细碎柔软的声音如同雨丝,渐渐缓解了他紧绷绷的神经。 -- 第32页 到了周五,姚天若夫妇带着蓉蓉上门团聚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有时荣韵也会来,但多数时候他们两家人会错开。蓉蓉已经搞明白爸爸的腿是怎么回事了,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大人叮嘱她的话,只要是和爸爸有关的,她都肯答应。回到家里,也不再像从前似的疯疯癫癫瞎闹,她喜欢坐在爸爸身边,陪他说话,给他做这做那——她把荣钧当成自己的娃娃一样来照顾。 荣钧疼爱女儿,忍不住就会把蓉蓉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唯一的那条腿上。蓉蓉胆怯又好奇地低头,隔着布料,轻柔地摸摸爸爸残缺的左腿,再抬头看一眼爸爸,那悲悯而小心的神色让荣钧既想笑又心酸。 知春看见了会责备蓉蓉:“赶紧下来,爸爸的腿受不了。” 蓉蓉慌慌张张要溜下来,荣钧忙说:“没事,她这么轻,不会压到我。”姚天若告诉知春,她有天上街时碰到了岑慕彬,身边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甭提有多水灵了。 “我和他打招呼他都没认出我来,后来我说荣钧是我女婿他才记起来的。” 荣钧笑道:“医院人那么多,他又忙,您在医院也不常碰见他,难免觉得眼生。” 知春问:“那小姑娘是谁?” “还能是谁?他女儿呗!说是放假了,从上海过来看爸爸。敢情他跟老婆孩子不住一块儿!”谢定安插嘴:“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医生都很忙,经常顾不上家。” 姚天若继续说:“我可是夸了他好多话,谢谢他在医院这么照顾咱们家荣钧,这岑医生真是,一点不骄傲,听我那么夸他还挺不好意思。” 知春蹙眉,很不自在:“妈,你以后能不能别犯傻呀,站大马路上拦着人不放。” “我是诚心诚意的啊!人岑医生耐心很好的,临走还让他女儿跟我说再见呢!”姚天若得意。 知春便不说话了,吃着饭,心神却有些飘忽。饭后,谢定安陪荣钧在客厅说话,蓉蓉照例守在爸爸身边。姚天若帮知春在厨房洗碗,顺便打听肇事赔偿的进展。 知春不太起劲地给母亲解释:“统共拿来八万块,后面就再拿不出了,他们也挺不容易的,说只要我们不起诉,那夫妻俩就准备带着孩子回家务农,以后再也不出来了。” 姚天若瞪起眼睛:“你答应了?” “不然能怎么办?”“嗨!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这种事情不死死咬住他,荣钧的腿不是白丢了!你脑子不要不清楚哦,对那种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狠!你有没有想过荣钧将来怎么办?他起码三五年内不可能挣钱,搞不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这笔损失还没跟那帮人算呢!你倒好,连医药费都想算了!” 知春心烦:“妈,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你这孩子!我是为了我自己吗?”姚天若也生气了。 知春本想把袁松拿来那十万块一分为二,一半还母亲,一半还荣韵,结果两人都不肯收。 蓉蓉这时忽然跑进来:“妈妈,爸爸要喝水。” 知春忙拿杯子倒了两杯水出去,蓉蓉搓着小手跟在妈妈身后,一脸干了活后的骄傲表情。 姚天若韧劲十足,临走时已经不生气了,又在知春耳朵边唠叨了一遍:“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别犯糊涂啊!你和荣钧往后日子过得好不好,全看这笔钱能不能到手了!” 知春拧开花洒龙头,水细雨一般洒落下来,她挺直腰,昂起头,闭上眼,将裸露的身躯完全交出去,任水流抚遍全身,宛如一只温柔的手。 身体渐渐热起来,睁开眼睛时,淋浴房已被一片白色的水雾笼罩,知春低下头,看自己。 她即将三十五岁了,却仍有着少女般白皙紧致的肌肤,小巧圆润的双乳呈三角状微微下坠。生育过后,小腹依旧平坦,没有收藏多少赘肉。腹部两侧,虽隐约可见残留的银色妊娠纹,但并不丑陋,反而让女性的美丽更加真实。再往下,是结实的双腿,腿形纤长挺拔,她长得不高,但比例协调,骨肉匀称,像一枚熟透的水果,泛出晶莹饱满的光泽。 以前她很少这样仔细观察自己,她以为欣赏女性躯体是男人的爱好。 水流还在冲刷她的身体,温热奔腾,仿佛想突破肌肤限制抵达她体内。欲望忽然袭来,蛇一样在她里面蜿蜒闪过。 她缓抬双手,轻轻罩住自己的胸部,掌心柔软的触觉让她觉得陌生,她想象自己是个男人,但随即放下手,心跳加快,脸颊滚烫,刚才的幻想让她觉得羞惭。 新婚那阵,荣钧经常会在她洗澡时恶作剧般闯入,在赢得知春因惊吓而发出的笑声后,他脱掉内衣,跨入狭小的淋浴房与她同洗。洗着洗着,他就会情不自禁把知春挤在布满水珠的墙上,吻她,没完没了。一次漫长的沐浴,直到欲望抵达终点站才可能收场。那时,他有健全有力的双腿,可以做任何高难度动作,为了逗知春——她总是摆脱不了女孩般的害羞(这或许也是荣钧最喜欢她的地方),或者满足自己。 知春的心慢慢凉下来,她移开浴室的玻璃门,跨出,用毛巾潦草地擦拭自己,抬眸时,还是看到蒙上水汽的镜子里,一个模糊的月牙白的身体轮廓。 蛇再一次从体内游过,她发了会儿呆才靠过去,用毛巾抹去镜面上的水汽。 似乎有双眼睛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她。 -- 第33页 知春用那双眼睛来审视镜子里完整的自己,试图找出与众不同的地方。然而看不出来,她拥有的,多数女人也有。 那么,岑慕彬是随机找上的她了? 纯属偶然。 岑慕彬从来没有掩饰过对她的欲望,他的眼神坦荡直白,奇怪她怎么那么迟钝,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 她在镜子面前站了好久。 那天晚上,知春做了个梦,淋浴房里未尽的幻想在梦中得到延续,让她辗转,呻吟,绵软,无法呼吸。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或者她不愿看清对方,宁愿让他以一个模糊的影子存在。 在即将抵达高潮的那一刻,她忽然醒来。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叫出声。 月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中照射进来,清辉朗朗,上半夜还没完全过去。 知春动了动身子,想去摸床柜上的手表,转头时,发现荣钧朝她这边微侧着身子,眼睛睁开,正注视自己。 20-男人的自尊 荣钧不像刚刚醒来,他似乎一直没睡着。多年默契,他眼里的神情表明他清楚知春在梦里经历了什么。 出事以来,两人的神经都绷得太紧,差不多快忘了夫妻之间还存在那样一种亲密关系。 在短暂的羞涩过去后,知春忽然豁出去了,她挪近丈夫,执起他的手,慢慢拉向自己的胸部。荣钧顺从着她,指尖触摸到她温软的肌肤,像一粒火星溅入草堆,瞬间熊熊燃烧。他忽然倾身靠过来,化被动为主动,半边身子压住知春,像过去那样娴熟操作起来。 两具不断升温乃至滚烫的身体彼此交缠,被抑制了半年的渴望都聚集在这里。 知春尽量让自己忽略,但还是能感觉到压在她身上的躯体那残缺的部分,一截空白,让她分神,无法遏制悲哀。荣钧用力吻她,揉搓她,却迟迟不能进入正题,他行动不便,知春想帮他,刚翻转身体,荣钧就失去平衡,狼狈地滚落到一边。 两人忽然陷入难堪的沉寂,那一瞬间的凝滞,没有一丝矫饰,只是直白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们同时明白以往的缠绵很难继续保持纯粹。 知春先反应过来,她扑到荣钧身上,俯面亲他,想重燃火堆,但太迟了。 荣钧仰面躺在床上,满头大汗,不敢看知春,那神色绝对不止沮丧而已,还有知春所陌生的恐慌。她怔了几秒,手忽然向下探,荣钧躲闪不及,知春已经弄明白了。 两人在月色里沉默了一会儿,知春柔声说:“没关系,可能是太累了。” 月亮渐渐落下去。 知春迟迟无法入睡,头一次感到躺在床上如此煎熬,荣钧没有像她一样反复翻身,他始终紧闭双眼,但知春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也没睡着。 她在思绪中沉沦,在沉沦里渐渐陷入疲倦,好不容易被睡意浸没,忽然又醒了过来,是被折腾醒的。 荣钧沉着脸,一言不发,如战士一般向她的身体发动进攻。 知春很累,但她没法阻止丈夫,忍着困倦配合他,直到他再次气喘吁吁从自己身上滚落下去。“还是不行。”他沙哑着嗓子,像死了一样。知春心有不忍,双手捧住他的脸,不断吻他,安慰他:“就算一直这样,也不妨碍我们恩恩爱爱过一辈子,这不是最重要的。” 她清楚地看见荣钧眉心狠狠抽搐了一下,她明白,他的自尊心被严重挫伤了。 下午一点过后,有段比较空闲的时间,知春躲在自己的格子间里,把电脑屏上每一个窗口都缩得很小,她要浏览的那个在右下角,处于重重掩护之中——性功能障碍的表现和治疗。正看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很近的呼唤:“知春——” 知春吓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把右下角的窗口给关了,又将另一个事先预谋好的窗口放大。她回头,同事王玲的脖子从后面的格子间里伸过来。 “你在看什么?” “我想找个看护。”知春解释着,心有余悸,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别这么阴森森地叫我啊,会吓死人的。” 王玲手上拎着一袋去壳榛子,递过来:“吃不吃?” 知春探手进去抓了一把,两人面对面咀嚼。 “你老公不是有人在照顾吗?你怎么又找看护?”“现在这个阿姨干活不情不愿的,迟早会走,我还是得未雨绸缪。” 事实上,知春这阵子一直在留意相关网站,还把自己的要求也贴了上去,但打电话来的人寥寥无几,即使偶尔有一两个,开价也高到令她难以忍受。 听完她的抱怨,王玲给她出主意:“你去绿叶登记一下嘛,那是个比较正规的中介机构,专门针对医护啊月嫂这种需求的,很热门的,我姑父去年中风瘫痪,也是在那儿登记了才找到合适的护理的。” 知春问清了联系方式,答应找时间去试试。下班到家,秦阿姨收拾好东西,一副即将离开的模样。往常知春顶多和她打声招呼,看见荣钧好好的就放她走了,两人很少有攀谈的热情。 荣钧不在客厅,知春问秦阿姨:“荣钧呢?” “在书房。” “哦。”知春想着别的心思,准备去书房了。 秦阿姨却有点反常,走都要走了,却神秘兮兮叫她:“小谢你来。” 知春只得跟着秦阿姨到门边,秦阿姨一边换鞋一边告诉她:“小荣今天不太对劲。” -- 第34页 知春顿时紧张:“他怎么了?”“在书房躲了一天,连吃饭都是我端进去给他吃的。”秦阿姨换好鞋,又拍拍裤脚管,好像上面沾了很多灰似的。 “他以前不这样的,虽然跟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几句客气话总归有的。今天可是连话都没跟我说两句。肯定遇上什么事了,你得注意着点儿。” 知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谢过秦阿姨,把她送出了门。 书房里,荣钧对着电脑,认真地看着什么。 “荣钧,吃晚饭吧。”知春站在门口说。“好,就来。”他表情严肃,目光都没从电脑屏上移开。 知春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准备餐碟,出来时,荣钧已经在餐桌前坐着了。他的位子面对一扇窗,望出去是对面人家的墙,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但他很凝重地端详着,双手交叠在桌前,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 知春把饭菜和碗筷一一端出来,竭力想消融因昨晚而生的尴尬的气氛。 “过两天我打算去一家叫绿叶的中介登个记,看能不能找到比较满意的看护。” 荣钧数米粒一样吃着饭,闷声问:“秦阿姨有什么不好?” “她太斤斤计较了,不是很负责任,”知春随即想到秦阿姨刚刚向自己作的一番汇报,她这么说似乎有失公允,“反正我觉得她也做不长,咱们得先下手为强。” 荣钧吃了半碗米饭,忽然把筷子搁下,他终于能够直视知春了,然而眼神却让知春很难与他坦然对视。 “你觉不觉得我纯粹是个废物?” 这是荣钧自出事以来第一次如此自我贬低,知春内心一震。 “怎么会!” 荣钧转开目光:“整天坐在轮椅里,连上个厕所都得有人扶着,还得靠老婆赚钱养家。” 知春着慌,丢了碗筷转到荣钧身边。 “你今天怎么了?咱们不是说好要好好过日子么,你还有很多计划……” “不,我什么都没有了。”荣钧自嘲地笑了笑,神情惨烈。 晚上,荣钧洗漱过后上了床,靠在床头读书,一副什么都不想再谈的架势。知春忽然多出许多时间来,她落寞地在床边靠了会儿,荣钧视而不见。 知春只得下床,到书房,打算也找本书看看。 她随便挑了本小说,转身时,目光掠过荣钧的电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拉开写字桌左边的一排抽屉,这些都是荣钧的地盘,里面塞着各种各样的光盘、杀毒软件、广告页、文具。 她在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到两张光碟,很容易从香艳的名字中猜出内容,摸摸碟片,似乎还有点热。她拿在手里发了会儿呆,又重新放了回去。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干点什么来重振荣钧的自信。 知春空手返回房间,把门关紧,她爬上床,直接抽掉荣钧手里的书。 他似乎一直在等她发火,但知春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她柔情似水,在他身上慢慢化开。 她主动干她以前不愿干的那些事,如此镇定老练,好像她本就谙于此道。 荣钧沉默地盯着她看,像在欣赏一幕剧,即使她弄痛了他,他也咬牙不吭声,直到她低头,含住他,他才连人带心同时轻颤了一下。 知春为了克服某种心理障碍,不得不把眼睛闭上,做的时候,全凭本能,手法拙劣但意志坚定,好像怀着某种悲壮的使命。 然而,她的表情被荣钧尽收眼底,她闭眼前,目光曾迅速扫过荣钧的腿部,也许无心,也许是习惯,她微微蹙了下眉又飞快舒展开来,这让荣钧看到了她牺牲的决心和压制的厌恶。 荣钧的双手情不自禁捏紧,攒成拳头,用力撑在床单上,痛苦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漫溢出来。知春终于突破了自己的底线,一旦做了,她觉得似乎没什么艰难的,主要还是个心理问题,她只希望这样能有用。 但荣钧忽然喊停,无情地推开她,面色铁青,挣扎着自己下了床,知春伸出手,想去帮他,但荣钧闪开了。他成功地靠自己坐进了轮椅,又取了自己的枕头和薄被,义无反顾地出了房门,显然是打算和知春分房睡了。 知春眼睁睁看着荣钧做这一切,她头发散乱,两腿分开,趴在床边,感觉自己又贱又不知廉耻。 可她并不因此伤心,或是想哭,所有这一切变得太快,有那么一点不可思议。 荣钧一直很坚强,很镇定,直到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他忽然失去了信心,挫败得一塌糊涂。 唉,男人。 21-暗流 知春陪荣钧上医院复检,接待他们的是方医生。荣钧拉长了脸,很有意见。 “怎么不见岑医生?” “他到欧洲去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得月底才能回来。” 荣钧忍不住嘀咕:“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早知道他不在,我就月底来了,该是谁的病人就得谁负责到底啊!” 方医生不是第一天认识荣钧,住院那阵,谁不夸荣钧谦和礼貌有涵养,他略带诧异地看了看知春,知春只能朝他抱歉地笑笑。知春觉得不论谁给荣钧检查都无所谓,反正是复查,她也曾想到过有可能不会碰见岑慕彬,但预料变成现实,她居然和荣钧一样失落,这情绪令她措手不及。 检查结果不是立等可取,方医生说报告出来后会让小周电话通知他们。两人一大早坐出租车到医院,回去时,则由荣韵开车来医院接他们。 -- 第35页 “知春,有没有考虑去学车?”荣韵问,“以后出门比较方便。” 知春有点惭愧:“以前倒是想过,可我胆小,开在路上怕出事。” 两人同时从车祸联想到荣钧的腿,这个话题就戛然而止了。荣钧坐在后座右侧,头冲外,一路默默无言。 知春留荣韵吃午饭,荣韵随口问起秦阿姨的情况。知春不想让她再为自己操心,含糊其辞说:“挺好的。” 荣钧却在旁笑了笑,笑容并不友善:“你觉得秦阿姨好?前几天你不是还说她不负责,想重新找人把她换掉?” 知春顿觉一阵难堪,看了看荣韵,有点下不来台。 荣韵瞧出点苗头,转脸对荣钧说:“知春那是关心你,想让你舒服,不过关键还在你,你觉得秦阿姨怎么样,好不好相处?好就留着,不好是该换掉。” 荣钧一点没被难住:“如果能找到比她强的,为什么不换更好的?”知春在厨房洗碗,荣韵走进来,双手扶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荣钧是不是有点难说话了?” 知春无奈地笑了笑,不作声。 “在医院是一回事,回到家就是另一回事了,这里处处都能看见自己从前的影子,心情肯定不会愉快,知春,你多体谅他吧。等他习惯了现在的样子就能缓过来了。” 荣韵说得并非没道理,但知春心里明白真相是怎么回事,她没法告诉荣韵,只能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荣韵的宽慰。 知春转移话题:“小磊在成都怎么样,有说要回来吗?” 荣韵叹了口气:“唉,上次回家来就嚷着要在成都创业,我跟他爸爸说,回三江一样能做事,干吗非要留在那么远的地方。可是说不通啊!他就觉得成都好,留在那儿开心。孩子长大了,做父母的其实没多少说话的份儿。” “他在那儿有同道吧?” “嗯,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一起,所以才不肯回来嘛!” “已经决定了?” “说是再考虑考虑,不过我看悬,这个儿子恐怕回不来了。”荣韵愁容满面。 知春少不了给她说一番宽心的话,但心里也明白,荣韵是想得开的人,其实不需要别人的劝慰。 荣韵走后,知春在书房找到荣钧,他坐在电脑前,一本正经忙活什么。 知春在门口看着他说:“那么,看护的事我再接着找找?” “嗯。”荣钧心不在焉答了一声,眼睛都没从屏幕上挪动一下。 知春张了张嘴,想跟他好好谈谈,最近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紧绷绷的,但她旋即打消了念头。他们谈不出什么结果的,反而可能引来更激烈的争吵。现在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知春希望家里还和从前一样平和安宁,尽管这很难。 她作了个决定,以后尽量让着荣钧。 午休时,办公大厅里静悄悄的,很多同事都有出去散步的习惯,王玲也想拉知春同去,但知春最近总觉得累,不愿多走动。 她趴在办公桌上打了个盹儿,但没多久就被手机铃声吵醒。 看来显,是手外科医院的号码,知春脑子一下清醒了,想起那份复检报告,赶紧接听,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让她意外,居然是岑慕彬。“我用办公室座机打给你,”他的声音里含一丝笑,“你果然接得很快。” 知春看看周围,清清嗓子,语气轻而平淡:“是复检报告出来了吗?” “嗯,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知春放下心来。 “方医生说你们对我不在很有意见?” “是荣钧,”知春嗓门压得更低了,“他只相信你,你应该早就知道。” “复检只是走个形式,谁都能做,你先生未免太小心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拿报告?”“随时。” “好的,知道了,谢谢你打电话告诉我。”知春准备挂断。 “谢小姐!”岑慕彬抬高一点声音,他终于有点气息不稳了。 知春低下头,目光盯着台面上的一张日历表,静静等待他要说的话。 “我去德国参加了一个会议,为期两周,”他慢慢地说,“我觉得去欧洲看看,散散心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以为会有用。” 知春不吭声。 “可是没用,什么用都没有。”他轻轻叹气。 “知春,”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声音沙沙的,简直不像他自己,“我很想你。” 知春第一次和姜岚见面是在一家格调高雅的法式咖啡馆内。知春挑的地方,作为面试一个看护的场所,这里似乎有点过于隆重了,但姜岚是自她在绿叶登记以来第一个能够接受她所有条件的人,也极可能是唯一的一个。 知春先到一步,这有利于她做些准备工作,包括再浏览一遍姜岚的个人履历。这是个年轻女子——当然是针对知春的年纪而言,姜岚比她小五岁,今年刚好三十。人生经历也很简单,寥寥数行,看不出特别之处,但显然,她学历不高,又至今单身,或许这是她甘愿当一名看护的最关键理由。 履历是知春打印出来的,附有姜岚的一寸彩照,打印像素不高,但仍能看出这女孩模样不错,谈不上美艳绝伦,但五官周正,看着很舒服。知春和她通过一次电话,姜岚的声音也是礼貌而柔和的,荣钧面对她,应该会比面对秦阿姨时心情更舒朗一些吧? -- 第36页 面前有道阴影一闪,知春抬头,发现姜岚已走到桌前,那娉婷的身影让知春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谢小姐吗?”“啊,对!” 知春站起来,两人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脸上各自挂着一丝笑容,知春的震惊却依然没能退场。“请坐吧,哦,你想喝什么?这儿有点单。”知春把本子递过去,有点手忙脚乱。 姜岚微笑接过,随意翻了翻就选定一款经典咖啡,知春挥手召唤服务生,等待的间隙,她再次把目光投向姜岚,笑容客气得完全不像一个雇主。 姜岚比照片上漂亮多了,圆脸,尖下巴,眼眸黑亮,双眉间有一点显眼的黑痣,皮肤白得像没被污染过的雪。她穿一件宝蓝色短袖衬衣和米灰色修身长裤,长发松散地绾在脑后,一缕发丝斜贴在前额,整个人优雅而漫不经心,哪里有一丝看护的气质。 咖啡来了。 知春拘谨地啜一口,没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她放下杯子,开始讲述荣钧的情况。 姜岚很认真地听,没有插过一次嘴,这让知春微微觉得感动。 等知春停下来时,姜岚才开口问:“他能自己上洗手间吗?” “需要人扶一把。”知春解释,“不过只要到门口就可以了。我先生……对人一直很好,只是,经过这场事故后,脾气有一点变化,但总体来说,还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可以理解。” 知春忽然又不确定起来。 “姜小姐,你……没别的事可干了么,怎么会想到进这一行?” 姜岚看看她,低头在包里捯饬了一会儿,掏出张证件递给知春:“这是我的上岗证。” 那是张崭新的护理上岗证,签发日期是两周前。知春对这东西不陌生,她手上有它的复印件。“对不起,我不是质疑你的职业资格,但以你的条件……” 姜岚低垂眼帘,解释:“我母亲得过精神方面的疾病,凡事不能自理,我亲自照料了她两年,直到她去世……我懂怎么照顾病人。” 知春愣了一会儿,点点头:“你知道,我给不了你很高的薪水,我们家目前……” 姜岚打断她:“就按你登记时报的薪金给就可以。” 知春想,也许她真的是喜欢这个行当,也许她只是把荣钧当成练手的机会,但无论怎样,这是个双赢的事情,不妨碍她们试一试。 “好吧,”知春松了口气,决定结束面试,“那么,等我回去和我先生商量一下,然后我们订个时间,你到我家来跟他见个面,怎么样?” 22-我什么都不要荣钧在书房忙活了一个月,终于有了成果。 吃过晚饭,等知春把碗洗了,荣钧说想跟她谈谈。 知春坐在客厅沙发里,面前堆了两摞厚厚的资料,一摞和交通赔偿有关,另一摞是荣钧和袁松的公司自开办以来,他手上所拥有的各类数据和文件。 “原来你一直在整理这些东西。”知春很惊讶。 “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做。”知春深表赞同,荣钧似乎恢复了以往的理性态度,这让她暗暗欢欣。 “我仔细考虑过,为了咱们今后的生活,必须把该是我们的利益都挣回来。必要的时候,我们得花钱请最好的律师。” 知春翻看资料,斟酌着说:“你想和袁松分个钉是钉卯是卯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不过那位司机……我看这事儿不好办,就算官司打赢也没用,他的日子很难过,要不就……”“你的意思是,我这条腿就算白丢了?”荣钧脸色立刻不好看。 “不是,我……”知春叹了口气,“好吧,听你的,我们请律师。” “要请就请最好的。” 知春同意,然后转了个话题:“关于看护的事,最近有个谈得还不错的,我跟她见过面,感觉可以试试,你看,是不是找个时间把她请家里来谈谈?” 前几天荣钧心情欠佳,总冷着一张脸,知春也就没提这事。 “可以,你让她来吧。” 知春很高兴:“我手头有她的资料,这就给你去拿!”“不用了。”荣钧不以为然,“关键得看人怎么样,资料上描述得再好,大家彼此合不来也是白搭。” 知春点头:“说的对。不过这女孩真挺好的,脾气温柔,长得还很漂亮呢!” 荣钧淡淡扫了她一眼:“漂亮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找老婆。” 知春在电话里通知姜岚见面时间,她似乎很紧张。 “我该注意点儿什么?” 知春也没概念,支吾了会儿说:“别穿太花哨就可以了。”知春把时间定在星期六,她爸妈还有蓉蓉都在家,人多热闹,也能让气氛显得宽松一些,而且她还得瞒过秦阿姨,万一姜岚这事儿黄了呢?她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门铃一响,姚天若最起劲,跑在前头去开门,等看到站在门外的姜岚,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忽然也结巴了。 “你,你找谁?” “谢知春谢小姐,她通知我今天过来的。”知春赶忙跑出来:“小姜来啦!快请进!” 姜岚打扮得极其普通,从头到脚都是灰蒙蒙的色调,脸上一点脂粉不施,饶是如此,还是光彩照人,难怪把姚天若给看呆了。 荣钧和女儿在客厅里玩追逐游戏,蓉蓉不紧不慢地跑在前面,荣钧推着轮椅从后面追。 知春领姜岚进门,弯腰把迎面跑来的蓉蓉一把抱起:“别闹了!小姜来了——蓉蓉,叫阿姨!” -- 第37页 蓉蓉歪着脑袋瞥一眼姜岚,奶声奶气喊:“阿姨好——” 姜岚笑得有点不知所措:“小朋友你好。”不知怎么回事,知春竟从她的神态里读出一丝卑微的气息,心里难免讶异,原来她竟这样看重这份工作。 荣钧推动轮椅,转过身来。 “荣钧,这是姜岚,小姜,这是我先生荣钧。”知春给两边作介绍,又招呼姜岚,“你坐吧,我给你倒茶去,对了,你喝茶还是别的什么,我们有咖啡,不过是速溶的。” “就喝茶吧,谢谢。” 知春放下女儿进厨房,姚天若紧张兮兮跟进来。“知春,这是你给荣钧找的看护?” “嗯,你觉得怎么样?” “太年轻,也太漂亮了,”姚天若忧心忡忡,“你就不怕将来出事?” “妈,你想哪儿去了!”知春皱眉,“我还担心姜岚不肯来呢!” “哎呀,一个看护长成那样,总是让人担心啊!” 知春脑海里飘过一朵阴云,倒不是担心那俩人有什么,而是又想起荣钧板着脸与她分房睡的那个晚上了,从那天开始,他们就一直是分开睡的。 知春把茶点端出去,客厅里很安静,荣钧在给蓉蓉拼一张画,姜岚坐在他们对面看,神情拘谨。 “小姜,喝茶。” “谢谢!” 姚天若依然心事重重,故意坐到姜岚身旁,眼眸锃亮盯着对方:“小姜以前是干什么的?” 姜岚忙朝她转过一点身子,口吻小心:“我在好多地方打过工,超市、餐厅、宾馆,我学历不高,只能做这些。” “哦——是咱们三江人吗?”“不是,我老家在兰城。” “那怎么跑三江来啦?” “打工打着打着就到了这儿。” 她迅速瞥了对面一眼,荣钧低着头,手里举了块图片,若有所思打量残缺不全的拼图。 “三江是个不错的城市,居住舒服,生活节奏也没那么紧张。” 姚天若点头:“那是,绝对养老的好地方——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呐?有兄弟姐妹没有?” “没有,我爸爸妈妈也都不在了。”姜岚抿了抿唇,慢慢转动手里的茶杯,“爸爸在我六岁的时候出事故走了,我妈妈一直很抑郁,她又体弱多病的,八年前也走了。” “哎呀,小姜你年轻轻的,真不容易啊!”这段追述不但彻底打消了姚天若的敌意,还把她泛滥的同情心给勾了起来。 知春听母亲口吻转变,心里略略放心,嘴角也不觉勾起微笑。 她以为这事就这么敲定了。 晚上,知春一边帮荣钧洗澡一边问他对姜岚的印象。 “我觉得小姜不错,很文静,又有礼貌,她来照顾你我比较放心,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你没和她聊聊?” “没什么好聊的。” “好吧,那如果让她到咱们家来工作,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我不要。”荣钧的口气斩钉截铁。 知春愕然:“为什么?” “我对她感觉不好。” “哪方面?”“哪方面都不怎么样。” 知春愣了会儿,想不通为什么他和自己对同一个人的评价差距会如此大。 “可她挺诚心的,要找个比她态度更好的恐怕不容易。” “那就留着秦阿姨。” “但秦阿姨她……这样,我们先试用姜岚几天怎么样?比如挑周六周日让她过来,你现在和她还不熟悉,所以……”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荣钧的表情简直厌恶极了,他很少如此表现对陌生人强烈的爱憎。知春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她完全不懂荣钧的刁难是为了什么,姜岚不应该得到如此恶劣的对待。 “你是不要新的看护还是仅仅不要姜岚?” “我什么都不要!” 等知春帮他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服,荣钧立刻自顾自坐进轮椅,然后往自己的房间去了,留给知春一个倔强的背影。 知春生了一会儿气,忽然又沮丧起来,荣钧的脾气看来还是没变好,依旧喜怒无常,毫无章法可言。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姜岚解释,只能一直拖着。但姜岚等不及,忍了两天没接到知春的电话,她主动打了过来。 知春支支吾吾:“我们和前面那个看护的合约还没到期,可能得等一等。” “要等多久呢?” “大概……一两个月吧。” 姜岚沉默,知春感觉她知道原因,心里难免惴惴,怕她追问,自己都没想好要怎么解释。 然而姜岚只是说:“好吧,那我等。” 知春很意外,说不清楚究竟是高兴还是有压力。“真不好意思,小姜,我们对你很满意,但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你也不用光等我们,如果有别的合适的地方,你就先去做起来,免得耽误时间,好吗?” “谢谢关心,不过我会等。” 知春到冯志明的律师事务所与他见面。 冯志明是经济诉讼案件方面的能手,知春通过一位高中同学结识了他,并希望他能接手处理荣钧的交通肇事赔偿以及与袁松之间的经济问题。 “上次你拿过来的资料我都看了。”冯志明快人快语,“咱们先说公司清算的问题,说实话,你先生收集的那些资料不能证明什么,公司的营运和收支还有利润状况都是他自己估计出来的,还有资产总额,关键性证据一样没有,账本你说都在他合伙人手里捏着,那还不是他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了。我劝你们还是和对方私了比较好,实在觉得吃亏,干脆就要求把公司变卖掉,以后谁也别沾手,不过也要看对方肯不肯了。” -- 第38页 知春心里沉甸甸的。 冯志明看看她,同情地笑笑:“你老公大概是个好好先生吧?” 知春对此无话可说。“那交通肇事那个案子呢?” 冯志明耸肩:“比公司清算还没搞头,按目前这点资料,你只能告个人,那司机已经穷得连底都抄干净了吧?把他们全家逼死又能拿出多少钱来?如果我是他,我就当老赖,一拖好多年,你能拿他怎么着——他还在三江么?” “不,已经回老家了。” “那更难办了。将来你怎么索赔,隔三五个月就坐一次火车追他老家去?除非你能找着个肯负责的单位,否则告起来绝对是赔本的买卖。” “那……难道就这样算了?”知春一阵无力,没想到两件事这么快就同时泡汤。“你可以告啊,告到他进班房蹲几年,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也就是解个恨的意思了。钱拿不到,还费心费力!再说他也没有肇事逃逸吧?不见得真吃得上牢饭。” 23-漩涡知春把冯志明的话转达给荣钧,他当然很不高兴。 “你找的这律师有水平么?随便翻翻资料就说做不了!要是资料证据都齐全,还找律师干什么,我自己就可以办了!” 知春沉默。 “能换个人吗?” “我不知道,也许结果都一样。”知春审度着他的神色,“其实我们可以直接找袁松谈,我们把要求都给他提出来,我想他也不愿意总这么不明不白拖着吧?”荣钧哼了一声:“拖着对他没什么不好。” “既然你都不想跟他合作下去了,那就摊开来谈吧。说不定能找着个两边都能接受的方案呢!如果你抹不开面子,那就我去和他谈。” 荣钧笑:“你觉得你比我厉害?”“至少我会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荣钧不吭声,算默认了:“那司机方面呢?”“这个……”知春又是一阵头疼,“能不能先放放?” “我这条腿的帐找谁算?” “冯律师不是说了么,就算告赢了他,也拿不着钱,最多让他吃几年官司。” “那就让他吃官司!”知春下班时晚了几分钟到家,没想到秦阿姨还在。 “小谢,我有事要跟你说。” “荣钧怎么了?” “跟小荣没关系,是我想辞职。” 知春心里顿时一紧,连忙把秦阿姨请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推心置腹:“秦阿姨,我知道你干这份活儿挺辛苦的,但荣钧他习惯你了,你突然之间要走,我怕他……” “我也没办法,有个亲戚最近瘫痪了,来家里找了我几次,一定要我去帮忙照料,我实在推不掉。”知春一听就知道是托辞,秦阿姨显然已经找好了下家,待遇方面八成也很满意,知春想了想,决定让一步。 “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五百块,你愿意留在我家吗?” “这和钱没关系嘛!答应了亲戚的事,怎么可以随便改口,往后会被他们戳脊梁骨的。” “可咱们不也说好至少干半年么,你这一走,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啊!” 秦阿姨似笑非笑:“小谢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人都找好了还跟我说没准备?” 知春张口结舌:“我……” “上周三,有个叫姜岚的女孩子来过。”知春事后回想,觉得秦阿姨其实算蛮有涵养了,反倒是自己有点无地自容,明目张胆撒了谎。她没有质问荣钧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也没有打电话问姜岚来家里为什么不事先和自己打声招呼,她这么隐忍,无非是想息事宁人。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秦阿姨答应多留一个星期再离开,虽然知春不清楚这一个星期究竟能解决什么问题。症结还是在荣钧那儿,知春没法绕开他解决问题。 “秦阿姨做到这个月底就走了。”她试着与荣钧商量,“不如我们就请姜岚来试试好不好?不管她做得怎么样,总算能顶一阵子,人我还是会接着找的,到你满意为止。” “不好。”荣钧倒是心平气和,但口气还是很坚决。 知春郁闷得不行:“她到底哪里不好,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荣钧转开脑袋看着别处:“事实上我根本不需要看护,你把钱花在她们身上纯属浪费。”“可你……” “你有在找新的律师吗?如果觉得困难,那我来找。”荣钧把目光转回来。 “不是说了先找袁松谈吗?” 荣钧微微耸肩:“你找他谈过了?” “还没。”知春忽然感到一阵倦意,“最近比较忙。” 荣钧看着她:“如果你没心思操心这些事,那就交给我,我自己来办。” “不!我没问题。”知春忙打起精神,“其实我早就安排好了,我打算星期二去找袁松,那天老板不在,上午开完一个会我就没什么事了。” 她无法想象荣钧以目前的状态出面谈如此挠心的问题,能谈出什么结果来。 知春事先给袁松打了电话,他说星期二自己不在公司,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有时间,他说不一定,最近都很忙。 星期五,知春没打电话就闯了去,结果袁松翘着脚在办公室打电话。 “你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就来啦?”袁松的笑容里有一丝怨恨。 知春针锋相对:“我要是先打电话,恐怕就碰不到你了。” “哈哈!你真会开玩笑!荣钧怎么样,身体恢复得不错吧?” -- 第39页 “嗯,不过我们手上快没钱了,没有钱,他就没法装义肢。”袁松瞪起眼睛:“不是吧!上次刚给了你们十万,这么快就用完了?你可别逗我!再说,不是还有医疗保险吗?” “医保只能报一部分,好多费用都得自己掏腰包。”知春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他辩论医疗费用出处的,“所以我们想和你商量退股的事,我们要求也不高,当初拿了多少钱出来,现在你还给我们,之后公司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袁松双眉紧紧拧到一块儿:“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公司,只要把钱投进去就能给你生金蛋出来?干了两年依然还是小打小闹,能按月把工资发下去就算不错了!”“所以我连利润都没跟你提啊!只要收回我们投资的那部分钱就行了。” “问题是我上哪儿给你找钱去?早都花光啦!开公司好比养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往里吞钱,得把它先喂饱了我们才可能有得赚!” “可荣钧现在干不下去了,他想退出来,我们不求多拿,只想有个比较公平的回报,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知春,我也不妨和你实话实说,你别嫌我话说得不好听啊!就我前头两次给你们的钱,差不多就是你们应得的了,再要补,不会超过这个数!”他拿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知春脸一下子白了,蹭地站起来:“袁松,你别欺人太甚了。当初我们一次次拿出多少钱来你心里有数,现在想这么糊弄我们,你良心上能过得去?” 袁松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什么叫投资,投资就是可能亏也可能赚,我拿出来的比你们还要多,如果现在公司破产,我比你们还惨!你说要公平我一点意见没有,但你也不能把你们的公平建立在让我牺牲的基础上啊!” 知春双手攥紧皮包,态度变得强硬:“我不认为我们的要求过分,找你谈也是看在你和荣钧以往的情分上,如果你连这点脸都不要,那我们只能法庭上见了。”袁松也暴躁起来:“那你去告啊!” 知春嘴唇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可她又不能撂手不管。 她站起来,端起桌上那杯泡给自己的茶水,慢慢送到唇边,顿了一下,蹙蹙眉,又放下,好像嗅出里面有毒。 她拿了自己的包准备走人了,抬眸时看到袁松那等待麻烦消失的表情,血忽然往脑子里涌,她伸出胳膊一划拉,将他整张办公桌上的文件和零碎全都扫落在地,包括那杯茶,它们在地上搅合成一团,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场面。 袁松惊跳起来,没想到一向娇弱的知春居然也会有暴力倾向。知春红了眼,歇斯底里冲他嚷:“我们什么都不要了!都给你!都给你!” 多日来压抑的负面情绪累积到顶点,知春感觉自己正被拽入一个巨大的漩涡,她已无力支撑下去,颤抖在某个点上发生,并迅速在体内扩散。 她冲出了袁松的办公室。 袁松愣了片刻才想到追出去,但知春早已不见踪影。 知春一口气跑到街上,忽觉茫然,她不知道该去哪儿。身体还在抖个不停,像随时有可能散架。她找了张街边的长木椅子坐下来,弓起背,学着婴儿的样子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等待平静降临。 可是很难,脑子里仍有许多声音在厮杀,不断鼓起令人躁动的沉渣。 谈判!起诉!追讨!追讨!追讨! 她喘不过气来。但根本问题不在这儿,她心里很清楚。 “可以试试深呼吸。” 他低柔的嗓音仿佛具有魔性,淹没了所有杂声,成为在她耳边反复吟唱的唯一主调。知春着了魔,手臂松开自己,她开始思考一种可能性,或者说渴望。 她像单手吊在悬崖顶上,整个人却悬浮在半空,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她渴望,不,她必须抓住点儿什么来拯救自己。 手机就在包里,她掏出来,翻开通讯簿。她曾经存储过岑慕彬的手机号,但从没用过,也一直没删。 知春的手指不断滑向那个号码,又滑开。只要她点下,就可以和沉寂多日的岑慕彬重新建立联系,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关系。 终于,她点了那个号码,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忍了很久,不想再忍下去了。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数秒,而在知春心头却如同度过了几个春秋,岑慕彬独特的含有磁性的嗓音终于在她耳边响起。 “知春?”不确定的成分多另一种过惊喜,也许他早已死心。 知春张开唇,战栗着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要见你。” 24-放纵即使在那辆雪白色的沃尔沃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刻,知春觉得自己还是有选择的,她可以告诉岑慕彬,她改主意了,或者干脆逃开。 但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老老实实坐在原位上,眼看岑慕彬把车子开到她面前,停下,车门打开,岑慕彬从里面钻出来。 他穿了件米灰色的过膝长风衣,没把拉链拉上,下车时衣摆被车门勾到,他随手一推,眼睛始终盯着知春,用猜度的目光——他对知春的突然召唤没有任何把握。但他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知春脸色难看,嘴唇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这情形似曾相识。 岑慕彬在她跟前停顿了四五秒,然后果断拽起她胳膊:“上车。” -- 第40页 知春没有一丝一毫挣扎,连犹豫都没有。 这一次,岑慕彬把车开得不紧不慢。风从落下小半的车窗灌进来,揉乱了知春的头发,她木然望向窗外不断倒退的树木,除了疲倦,什么感觉都没有。 岑慕彬打开音响,放出一点柔和的音乐,知春顺从地听着。 大提琴拉出低稳沉郁的调子,像在时光湖面上掠过的一道风,缓缓荡起的涟漪中,使人看见自己,看见命运,克制而又忧伤,令人忍不住落泪。 知春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沉入音乐构筑的世界,眼泪无声地冲刷着脸庞,又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这时候她终于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曲子换过了好几首,知春渐渐平静下来,所有泛起的沉渣重又回归湖底。 她低头,发现双手已不再颤抖,她试着张嘴,嘴唇也已恢复正常。“我们去哪儿?”她开口,说了见到岑慕彬后的第一句话。 岑慕彬反问:“你想去哪儿?” “随便。”她是说真的,从上他的车开始,她就决定豁出去了。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 知春问:“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第一首。” “福雷的《西西里舞曲》。” “真好听。” “想再来一遍?”“不,这种曲子一遍就够了,听多了受不了。” 岑慕彬扭头看看她:“我以为你会大哭一场。” 知春摇头:“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窗外,贡湖的轮廓逐渐映入眼帘。 “你带我来湖边?”她有点意外。 “这里空气新鲜,吹吹风对你有好处。” 知春不吭声了,倒不是失落,只是没想到岑慕彬会变得这样彬彬有礼。 岑慕彬又看看她:“好一点没有?”“谢谢,好多了。” “你刚才,是不是在跟什么人谈判?” “你怎么知道?”轮到知春扭头看他。 岑慕彬答非所问:“谈得不顺利?” 知春叹了口气:“糟糕透顶。” 岑慕彬嘴角微翘:“你不适合干这个。” 知春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她心里塞了太多东西,满得快要溢出来,可始终找不到排遣渠道,岑慕彬也许不是合适的接收者,可知春清楚,他会愿意倾听,或许是唯一一个。她开始讲述自己在袁松那里的遭遇,絮絮叨叨,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停不下来。 岑慕彬默默聆听她的苦闷,她的窘境,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某个死结里,怎么努力都走不出来,可挣扎是生命的本能,哪怕毫无希望可言。 他终于明白知春打给自己的那个电话意味着什么。 她背负了太多,她想找自己宣泄。 他在下一个路口忽然左转,掉头,往反方向开。 知春愕然:“怎么了?”“去我家。” 岑慕彬的家风格与他办公室相类,宽敞清幽,触目均是冷色调,家具线条简约,冷冰冰地散发出疏离的气味,两百平米的空间里,只住他一个人。 知春踏进门的刹那忽然有点不知所措,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此浓郁。 岑慕彬在她身后关上门。 “茶还是咖啡?” “茶。”知春说完就忘了自己说的是什么。 她坐进一张深褐色的单人沙发,眼睛往东边看看,又往西边看看,像踏进了梦里,不真实。 岑慕彬忽然从厨房钻出来:“你饿不饿?” 他已经脱去长风衣,里面是一件质地优良的米白色衬衫,新理了发,头发修得极短,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 知春再次陷入困惑,这个男人,究竟看上自己什么?岑慕彬又问了一遍,知春清醒了,感觉胃里的确有点空,她点了点头。 五分钟后,岑慕彬把茶和点心一起端出来。 “摩卡核桃蛋糕,早上在楼下咖啡店买的,准备当夜宵。” 知春尝了一口,岑慕彬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神活像饲鸟人。“味道怎么样?” “很好。” 但知春没多少胃口,吃了半块就吃不下了。 她吃东西时,岑慕彬进了左手边的一个房间,过了好久才出来,手里多了张纸条。他在知春对面坐下,把纸条递给她。 知春接过来,低头看,居然是张现金支票,上面的金额大得令她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算是借你的,什么时候还由你决定。” 知春还是说不出话来。岑慕彬以为她误会,又说:“我是对你有想法,但不会用钱来交换。就当是……朋友之间的帮忙。” “不!我不能要!”知春总算回过神来,有点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笔钱。” “你不是在跟那位合伙人谈判么,就说这是分手费,以后跟他两清了。”他歪头想了想,“这么解释太便宜那小子了……跟朋友借的,或是,在某个机构办到一笔贷款——撒个谎你总还是会吧?” “我……” “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其他事慢慢来。”知春还是拒绝:“我找你不是为了钱。” 岑慕彬极轻地一笑:“我知道。” 知春低下头,掩饰脸上浮起的一丝难堪:“再说,我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只不过……最近一直觉得很压抑。” “都会好起来。” -- 第41页 知春点点头:“谢谢你,我现在就觉得好多了。” 她忽然被感动,心里暖融融的,这结果和她来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但似乎要更好一些。岑慕彬给她的茶杯续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喝着。 知春把支票还给他,岑慕彬见她态度坚决,知道无法勉强她,便没再坚持。 房间里的气息不再像初来时那么冷冰冰了,一股轻软的暖意轻轻包围了知春。 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之前,我跟你说在车里录音的事……是骗你的。” 岑慕彬一点都不惊讶:“我知道。” 可他还是在知春的威胁面前就范了,至少知春当时这么以为。 知春抬眸:“你为什么不明说?”“没什么好说的。”岑慕彬望着她,“我只是忽然明白,不能勉强你做自己不愿意的事。”知春眼里的困惑化成一潭柔水。 岑慕彬放下茶杯,眉头微微拧起,仿佛有点纳闷似的:“就算你录了音,又能听到什么?” 知春眼前闪过车内无声的厮杀,由始至终,他都没说过什么话。 她的脸忽然发烧一般滚烫起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同时笑了笑,声音干燥,像冬日里柴火燃着时的劈啪声。 知春起身说:“我该走了。”岑慕彬也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知春此时已经冷静,怕被人发现的心理占了上风。 “反正我也要回医院,顺道送你。”岑慕彬说完,意识到知春的顾虑,又说,“这地方车不多,我找个商业区放你下来。” 知春没再反对。 岑慕彬扫了眼她的脸,有点迟疑,但还是说:“你头发有点乱,要不要去洗手间收拾一下?” 洗手间里空荡荡的,被灰色马赛克和冰冷的镜面分割成几块,像酒店一样干净,毫无家居气息。 知春在镜子里看到一张狼狈不堪的脸,岂止是头发凌乱而已。她拧开水龙头清洗自己,直到整张脸看上去顺眼一些了,才用纸巾把面颊上的水迹擦干。 镜前架上摆着几件男性洗漱用品,知春看到一瓶深蓝瓶子的须后水,忍不住拾起来,凑近瓶盖闻了闻,气味熟悉,她终于找到岑慕彬身上那股特别气息的来源。 走出盥洗室,岑慕彬正站在客厅飘窗前等她,臂弯里搭着那件灰色风衣。 知春也取了自己放在沙发上的包,想起来应该客套几句。“对不起岑医生,今天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岑慕彬耸肩:“有什么麻烦的?不过跑一趟而已。” “总之谢谢你。” 他盯着知春:“你能想到给我打电话,我很高兴。” 知春朝他惭愧地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去开门,岑慕彬跟在她身后。知春忽然又转身想说句什么,却发现岑慕彬离自己那么近,她几乎要撞上对方,忙趔趄着后退。 岑慕彬本能地伸出手臂想去扶她,但其实没那么严重,知春往后退了一步就站稳了。他伸出去的手又硬生生缩了回来。 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冲散了残存的理智,知春深吸一口气,倏然走上前,主动抱住了岑慕彬。 岑慕彬手上的什么东西掉了,也许是他故意扔掉的,两人都没有管,他紧紧拥住知春,在她仰头的瞬间,岑慕彬低首,用力吻住了她。 25-另一种坠落不再有抗拒、挣扎,这一回两人你情我愿。 知春成功挑起了岑慕彬压抑许久的热情,而她自己则被这股汹涌的浪潮淹没,没有退路,只能跟随。 当岑慕彬把她压在床上,准备更进一步时,知春忽然清醒过来,她并非想反悔,但怎么也无法全身心投入。 她闭上眼睛,试图用想象来催眠自己,冲淡罪恶感。 岑慕彬忽然停下来,双手捧住知春的脸,命令她:“看着我。”知春被动地睁开眼睛,视野里,是岑慕彬英俊而专注的面庞,含着一种过分小心的味道,还有一丝不甘心。 在确定知春的目光不再逃避后,岑慕彬开始进攻。 知春一点都不觉得享受,罪恶感越来越浓厚地笼罩在心头。这不怪岑慕彬,是她自己的问题,她紧张、慌乱,她跨出这一步是对命运的报复,对痛苦的发泄,甚至是对自己的放弃,在这样的前提下追求享受是可耻的。 她能体会得到,岑慕彬很在乎她的感受,他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努力取悦自己的味道,可她脑子里塞了太多杂念,它们让她分心,使她一次次游离于事件本身以外。 她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热衷于偷情,带着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他们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没多久就结束了。 两人都觉得挫败,把想象变成现实,是扼杀想象最好的手段。 知春想,这样也好,以后她不会再惦记这事儿了。 她在浴室里把自己仔仔细细洗干净,又将衣服一件件穿上,重新回到空荡荡的客厅。岑慕彬依然站在飘窗前,指间夹了根烟,袅袅的烟雾飘散在他四周,白衬衫很随意地套在身上,没扣扣子,样子有几分狂野。 知春找到自己的包,拎在手里,说:“我得走了,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车。” 岑慕彬没搭腔,蹙紧眉头,狠狠吸一口烟。 知春也管不了那么多,视线往四下一扫,确定没有落下什么可疑物品,便朝门口走去。 -- 第42页 “可疑物品”,这个词让她联想到犯罪现场。 她能感觉到岑慕彬盯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她心乱如麻,但始终没回头。 刚摸到门把手,岑慕彬就冲到她面前,一把拦住她。 他开口了,语气低沉:“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知春有些茫然,刚想问什么意思,岑慕彬已经扯住她胳膊,用力将她往回拉,知春跌跌撞撞,被他拖着重新往房间里走。她有点明白他想干什么了,脚开始往后蹬,不想合作,岑慕彬反手一拽,像跳探戈那样将她整个人拉入怀里。充满力度的吻铺天盖地朝知春袭来,她身子一软,放弃了抵抗。 知春不再主动,像个旁观者一样任由岑慕彬把自己重新从衣服里解放出来,又重新推倒在那张早已凌乱的床上。 岑慕彬表现得和一小时前截然不同,他粗鲁放肆,毫无顾忌,为所欲为。 在他们亲密到没有距离时,知春依稀分辨出他身上那股特别的味道,隐没在淡淡的烟味里,这气息令她迷茫,仿佛重回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她视他为救世主,对他充满景仰,那时候她眼里的岑慕彬,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 岑慕彬全程不看知春的眼睛,神情却专注严肃,仿佛在做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知春想,他在手术台上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恍惚之中,她陷入迷境,好像自己真的躺在手术台上,被岑慕彬一点一点解剖,他动作娴熟,仔细而无情。 然后,高潮来了,如此强烈,她差点叫出声,那一瞬间,她终于有了真正放松的感觉,紧随其后的,是深深的倦怠和空虚。结束后,岑慕彬没有立刻撤退,身体还压着知春,脑袋靠在她耳朵旁,轻轻喘息。 知春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到他结实修长的双腿,一股巨大的悲哀没有任何预兆就向她袭来。 “做爱后,一切动物都感伤。”她忘了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这句话。 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的心充实完整,每一次都觉得满足而快乐。 知春再度落泪,继而演变成恸哭。岑慕彬手足无措,捧住知春的脸轻吻,仿佛她是件易碎的瓷器。他竭力安慰她,知春却哭得停不下来。后来,他渐渐懂了,便沉默下来,抽身离开她,让她独自平静。 等他重返房间时,知春已倦极而眠,她蜷缩在床的一角,双臂紧紧抱住身体,脸色仓惶凄凉。岑慕彬在她身旁坐下,背靠床头,他垂眸,久久凝视睡梦中的知春。 听不到噪音的房间里,时间似乎静止了。 知春是忽然之间醒过来的,睁开眼,房间里的光线是一种颓废的昏黄。她一惊,猛然坐起:“几点了?” 岑慕彬扫一眼手表:“五点半。” 知春惶恐,手忙脚乱穿衣服:“我得赶紧回去。” “我送你。”岑慕彬也行动起来。 知春慌乱着,没再拒绝。 本来说好在市区放她下来,但车子经过宜购超市时,知春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就在这儿下吧。”岑慕彬把车停在路边,扭头看看知春,她的心思不知飘去了哪里,眼神闪烁不定。岑慕彬抬起手,替她撩开额前的一缕散发,知春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轻声说:“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岑慕彬看着她下车,绕过车头,匆匆穿到街对面,左右看了看,好像有点迟疑,最终还是选择进了超市。 直到看不见知春了,岑慕彬才驱车离开,脸上没什么表情。从出门到此时,他只注意到一件事——知春始终没再看过他一眼。知春采购了足足两马甲袋吃的,在超市门口搭出租车赶到家中。 推门之前,她深吸了口气,像在酝酿一种与家庭匹配的情绪,她和这个家分开不到十小时,中间却隔着三小时的断层,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远。 一进门就看见荣钧,他在客厅,坐在轮椅里,背对知春。 “我回来了!”知春干哑的嗓音故作轻快。 荣钧倏然转身,看见她时,脸上的神情难描难述。 “你去哪儿了?”语气里丝毫没有愤怒,却非常委屈,“我打你手机,你怎么关机了?”“是吗?可能没电了。”其实是知春主动关的,“我和袁松聊了好久,但没什么结果,我想反正回公司也晚了,就去逛街散散心,顺便买了点东西,都是你爱吃的。” 知春脚步轻盈地走去厨房,说谎没有让她产生罪恶感,或许这又是人的一项本能。 她打开冰箱,把食物一件件往里面塞。 荣钧推着轮椅跟过来。 “袁松给我打电话,说你去他那儿大闹了一场就跑了。”知春背对他笑笑:“他还有脸打给你?” “他说你状态不太好,怕你出事。”荣钧声音低下去一些,“我找不到你很着急,想让秦阿姨帮我去找,但她不肯,说只管家里的事,我冲她发脾气,她一气之下就走了。” 知春轻叹一声,再见秦阿姨,估计就是结账的时候了。很好。 秦阿姨连晚饭都没来得及煮,知春庆幸自己还买了几样菜,完全能凑合出一顿像样的晚餐。“我又打给大姐,想让她帮忙找你,可她也很忙,说你不会有事的,也许是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 知春有点无力:“你不会跟她也闹翻了吧?”荣钧沉默。 -- 第43页 知春闭了闭眼睛,但心情没有变得更恶劣,破罐破摔地想,事情完全乱了套,又何必在乎再多一件。 她继续镇定地整理冰箱,里面很乱,她买的东西又多,塞都塞不下。 “对不起,知春,我不该那么逼你,不该把所有压力都放到你身上。” 知春忙碌的手一下顿住,温软的情绪还是涌上来,覆盖掉先前的漠然。 荣钧的声音充满迷惘:“这些日子我很焦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干什么都得靠你,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不像个男人。”知春眼眶已湿:“你别胡思乱想了,问题总能一个个解决的,再说急也没用。” “我一个人在家里等你。”荣钧继续喃喃地说,“忽然很害怕,觉得你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时候我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知春,我不打官司了,没有公司,没有赔偿都没什么,但我不能失去你。” 眼泪到底没能控制住,知春不敢回头面对荣钧,她连抽泣声都不敢给他听见,她把原先归置整齐的布局又重新弄乱,手在冷空气里哆嗦着,找不准要去的方向。 荣钧瞧着她微微战栗的背影,他很希望知春能回过头来面对自己,说上两句,就算什么都不说,哪怕是扑在自己怀里哭一场也好,但她没有。 等了一会儿,他默默地推着轮椅离开了厨房。 厨房里只剩下知春一人,她终于无需再作任何掩饰,可以卸下所有伪装,赤裸裸地面对真实的自己。如果荣钧一开始就没给她那么多压力,她还会去找岑慕彬,和他上床吗?她无法确定,她不是意志坚强的女人,该发生的事大概早晚都会发生。 她不再有单手吊在悬崖边的感觉,却不是因为有人拉她上岸,而是她自己松了手,坠入了万丈深崖。 她并没有粉身碎骨,她还活着,但从此与过去彻底告别——她终于没能坚持住,跨过了本不该逾越的底线,她再也不可能做回从前那个单纯无暇的谢知春了。 冰箱里垒起的东西忽然崩塌,稀里哗啦掉出来,落了一地。知春蹲下身子,面对一地狼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26-妥协知春从包里掏出新配的钥匙,郑重地推到姜岚面前。 “从明天开始,你来我家上班,至于我先生能不能接受,就看你的了。” 姜岚把钥匙攥在手里,像受到莫大的鼓励,重重点了点头:“放心吧,谢小姐,我会尽全力。” 聘用姜岚一事,知春没有事先与荣钧通过气,属于先斩后奏。 秦阿姨结账走人后,荣钧坚持不要看护,对自己独自在家生活表现得自信满满。然而知春头天下班回家,就看见他跌倒在书桌边,地上一片狼藉,书籍和文件凌乱散落——他取书时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一摞书,引起连锁反应,他想收拾,又因为身体失去重心跌出轮椅。被知春埋怨时他还嘴硬:“我自己没留心才会这样,以后我会小心的。” 但知春不想再听他任何解释,她不愿再冒险,必须得找个人来看着荣钧,在她不在的时候照顾荣钧的日常起居。姜岚的态度给了她信心。 熬过漫长的一天,下班时刻一到,知春便归心似箭,然而坐在班车里,眼看离家越来越近,她又忐忑起来,不知道姜岚的命运会是怎样。 知春从秦阿姨身上吸取了经验,她和姜岚约定,必须在自己下班到家后姜岚才能离开,不管有多晚。姜岚对此没有异议。 到了家门口,知春本可以敲门,但念头一转,还是掏出钥匙来,悄悄开了锁,推门进屋。“如果遇到麻烦或者有些事不知道怎么处理,尽管给我打电话。”知春曾这样叮嘱姜岚。 但她在公司的一整天里,姜岚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 家里很安静,客厅没人,阳台里也空空荡荡,知春正琢磨,忽然听到书房传出动静,她疾步走过去,才到门口就看见姜岚蹲在地上收拾瓷碗碎片,汤汤水水流了一地。 荣钧脸色阴沉地端坐在轮椅里,双眸盯着姜岚,目光挑剔,气氛不祥。 “怎么了?”知春揣着小心问。 两人同时抬眸。姜岚对她笑了笑,神色轻松:“没什么,我不小心弄碎个碗。” 荣钧神色不满,立刻从旁开口:“碗是我打碎的。” 知春看看他,没作声,回身去厨房取扫把,才找着工具,姜岚已经捏着几块碎片走进来。 “小心割到手。”知春忙伸出簸箕去接,又轻声问她,“是不是荣钧发脾气了?” 姜岚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知春心里惴惴,真怕姜岚受不了,当场向自己提辞呈,但她只是接过知春手上的扫把和簸箕。“一开始都这样,对生人不习惯。”姜岚平静地解释,“我以前碰到过这种情况,得给他时间慢慢适应。” 她走出去,到了厨房门口又转头交待知春:“晚饭已经煮好了。” 知春这才松了口气。 晚上,荣钧在书房与知春谈判。 “必须让她走。” “我和她签了合约的,不能随便赶人走。” “可她不称职!”“哪里不称职?你说,她会改。”知春摸清姜岚的态度后有了底气,耐心十足。 荣钧开始流露出烦躁情绪:“她处处笨手笨脚,你要我怎么说?刚才下班回来,你不是都看见了?家里弄得一塌糊涂。” -- 第44页 “可碗不是你打碎的么?” 荣钧哑然。 知春寸步不让:“试用期一个月,我不能第一天就解雇她,更何况姜岚根本没做错什么。你如果一定要她走,得有证据证明她行为不当。” 姜岚来到书房门口,彬彬有礼地与他们道别,她要下班了。知春忙出去送她。 “模型是我不小心碰倒在地上的。”姜岚语含歉然,“明天我买个新的带过来。” “用不着!”知春完全站她这一边,“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忘了它吧。” “可是荣先生他很生气……” “有我在呢!你就别管了。”知春试着劝荣钧:“你要明白,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独自在家的,那样我连上班都不定心。姜岚真的很不错了,我找不到比她更有耐心的看护,还是以现在这样低的价钱,我们不能……” “那就高价找个合适的人回来!”荣钧斩钉截铁,“如果你非要找个人在家盯着我,就找个专业点的。” 知春耐心耗尽,终于光火:“高价我请不起啊!你以为我一个月赚多少?要养家,要照顾你,要盘算这个盘算那个,现在还要看你脸色!既然你什么都看不惯,那我走!我走行不行?”荣钧顿时慌神,伸手去拉她:“知春……”知春狠狠心,用力甩开他,踢踢踏踏走出书房。 十分钟后她再回去,荣钧还蔫蔫地待在原地,脑袋耷拉着,可怜兮兮,知春走过去,蹲下身,握住他的手,跟他和解。 “荣钧,咱们都现实一点,别闹了,好不好?”她语气恳切,“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目前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你就当……就当帮帮我吧。” 知春这么说着,鼻子蓦地发酸。 荣钧愧然垂下脑袋,不敢与她对视。 他没有当场表态,但以后知春回家,荣钧再没和她争论过要赶姜岚走的问题。渐渐地,知春发现自己雇佣姜岚称得上“物超所值”,她不仅耐心好,而且非常能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做的饭菜也很可口。 唯一让知春头疼的是,荣钧从不肯主动和姜岚说话。 日子交织在好好坏坏的状况中延展下去。 袁松终于给了荣钧确切的回复,他答应分家,但鉴于双方对公司资产的估值存在较大差异,他建议请资产评估师进行全面评估,这个过程可能会耗费较长一段时间,但他认为是有必要的,对此荣钧没有意见。“说不定他又想搞什么鬼。”知春以怀疑一切的态度猜测。 荣钧息事宁人地说:“就这样吧,资产评估是有法律效应的,如果不做可能更糟。” 知春总觉得不甘心,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发现自己疑心病越来越重,一方面固然和与袁松交恶有关,但她心底藏着的那个肮脏的秘密也许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她不敢深想下去。没过多久,荣韵打电话来约知春出去吃饭,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荣韵通常会在星期天下午到他们家来小坐片刻,但最近她忽然很忙,连着几星期都没露面了。 荣韵先问了问知春有关荣钧的近况,知春告诉她秦阿姨走了,她换了个新的看护,人不错。 “姐,你还没见过姜岚呢,要不要找个时间过来看看她?” 荣韵摆摆手:“不用,你觉得好就好,以后这些事你都自己作主吧。” 知春感觉荣韵似乎不太热心,好像心里还藏着别的什么事。 果然,荣韵很快就告诉她自己要走了。“去哪儿?”知春心里一空。 “成都。”荣韵叹了口气,“小磊铁了心不回来,已经在那儿开上公司了,想让我过去帮点儿忙。” “肯出去闯闯也挺好的。”知春说,“是你一个人去还是和姐夫一起?” “我们俩都去,小磊的公司现在急需人。你姐夫再过两年就退休了,他那位子早就被人盯上,申请内退人家求之不得。至于我,这些年做得也不舒心,能在还没老的时候给自己儿子打工不算坏事。”荣韵对知春笑笑,“说来说去,还是儿子最重要。”知春点头,又难免失落:“姐,你一走,我以后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了。这一年,多亏有你在,我才撑得过来。” “我走了,你只会比以前做得更好。” “怎么可能呢!” “我在的时候,你以为什么事都可以依靠我,人一有依靠就会变得胆小,又常常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结果不见得如意,所以又常常会觉得失望。没了依靠,什么都得自己拿主意,心里也就容不下不切实际的期待,人反而能脚踏实地。”知春细细品味着荣韵的话。 “就像这次你给荣钧换看护,全靠自己搞定,不也办得挺顺利的。”知春苦笑了一下,雇姜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幸好姜岚人很好。 荣韵的眼神忽然莫测起来,她意味深长地扫了知春一眼,语气依旧淡然:“你和岑医生的事,我知道。” 知春完全没防备,猛抬头,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我不是故意要打听你的隐私,”荣韵解释,“那天荣钧着急忙慌给我打电话说找不到你,要我想办法,后来我还是请了假出来,虽然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你……可就是那么巧,我开着车经过宜购超市时,正好看见你从岑医生车上下来。”知春的后背冷汗涔涔,通体凉透。 -- 第45页 “其实在宋会吃饭那次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和岑医生处处作对……现在总算明白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知春才低声问:“为什么当时没给我打电话?” 荣韵把目光重新转向知春,眼里没有谴责:“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再说,你过得也不容易。” 知春鼻子发酸,她想给自己辩解,那是唯一一次,但有什么用呢?一次也是出轨。 “你身上的压力有多大我能理解,只是,你不能总是依靠别人。”荣韵又说,“岑医生也不是可以依靠的人。” 知春无言以对。 “我相信你对荣钧的感情,也相信你能处理好。”荣韵的喉咙似乎有点紧,说话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放松,“还有,这件事,别让荣钧知道,除非……你决定离开他。” 27-密会刚过九点,酒吧的照明灯就统统灭了,只剩几盏彩球在空中胡乱翻滚,台上的表演者用重金属乐器搅拌着声声嘶吼掀起疯狂喧嚣,台下听众却还嫌不够闹,扯破嗓门为其助阵。 这是酒吧的A部分,一墙之隔是相对安静的B部分,由于厚实的砖墙阻挡,声浪威力传到这里至少减半。 B部分贴墙排了一溜包座,像火车车厢那样隔出一个个私密空间,十几个座位全部满员,男男女女在里面轻声细语地聊天,隔壁那被削弱但依然存在的喧嚣是天然屏障,包座与包座之间听不到彼此的交谈,当然也没人在乎别人聊些什么。知春与岑慕彬占据了其中一个包座,两人相对而坐,面前各摆了一个酒杯,里面装的却都是果汁,彼此都很沉默,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岂止神态,他们身上的一切都与这地方格格不入,或许去咖啡馆更合适些,但那地方不如混乱的酒吧来得安全——安全性对知春来说很重要。 知春当然是找借口溜出来的,她没打算多待,一心想速战速决。她本指望能通过电话和岑慕彬解决此事,但岑慕彬不接受。 她欠岑慕彬一个解释,为那天冲动的投怀送抱。她愿意出来与岑慕彬当面解决也是为了杜绝以后的暧昧不清,为此,她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同时也觉得这样做自己一点不冤枉。 “总之,这是不道德的,”知春低眉,总结陈词,“我希望从今天起,你我都能忘了这事。”她要说的都说完了。岑慕彬没急着发表意见,知春表述时,他的食指一直颇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她讲完了,岑慕彬的这个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敲敲烟盒抖出来一根,正欲点燃,扫一眼知春,仿佛才想起来要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可以吗?” 知春点点头。 他不紧不慢地点燃,仰头吸一口,又徐徐吐出一个烟圈。 “这些天,我没给你打过电话,是怕给你惹麻烦,”他斜着脑袋盯住那个上升中的烟圈,“但我每天都在等你打给我……你没打,直到今天上午。” 知春心里紧绷绷的,她预感这场谈判会很艰难,他们之间存在着期待上的差距,还有误解,但她别无选择。 烟圈化入空气,等完全消失了,岑慕彬才转过脸来看向知春。 “我尊重你的道德感,虽然这东西在我眼里一钱不值。” “那么,我们……”知春抓住每个可以告别的间隙。 岑慕彬眼里划过一丝戾气,很快又被嘲讽替代:“问你个问题,你别动气。” 知春不吭声,眼神警惕而疑惑。 “你和你先生……多久没上过床了?” 知春的脸刷地红了,完全不知所措。岑慕彬的目光有些残忍,带着一丝浅笑欣赏她的窘相。“以前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有个男病人出院不久,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干不了那事了,问我是不是手术时动错了地方。” 知春脸上的红潮迅速退却,转为苍白,她无法忍受,豁然起身要走,岑慕彬早有预料,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坐下。知春挣脱不了,死命咬住嘴唇,忍着屈辱,在几道诧异的目光下重新归位。 “你的道歉无非是想告诉我,你一时冲动,把我当成了某种工具。不然该怎么解释你的行为,你是——这么有道德感的一个人,总不至于是因为爱上了我。” 他的手还牢牢抓着知春,她根本无法动弹,他说什么她都得听着。 岑慕彬短促地笑了下,扬起下巴,又抽了口烟:“可我不在乎。” 知春的嘴唇哆嗦起来:“你说完了没有?” 岑慕彬紧盯着她,突然收起笑容,嗓音也蓦地低沉:“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还想见你。” 知春惊骇:“这不可能!” “因为你那该死的道德感?”他笑。 “是我错了,我不该去找你。”知春眼里开始蓄泪,“我虚伪、下贱,活该被你瞧不起,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可你现在这样羞辱我也够了。如果还不解恨,你继续说。但别指望靠这个来威胁我!大不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回去就向荣钧坦白。” 她糊了一脸的泪,表情不管不顾。 抓住她的手慢慢松开了,知春迅速缩回发麻的胳膊,连手指头都有些僵硬了。她的身体虽然恢复了自由,可她没敢立刻就走,心里总还存着点能与岑慕彬和解的希望,这是有必要的,以免给将来留后患。 岑慕彬掐灭烟蒂,把杯子里残余的果汁喝光,又盯着知春看了会儿,像在寻找别的招儿,不过最后那声叹气表明他放弃了。 -- 第46页 “擦擦脸。”他抽了张纸巾递给知春。 知春僵持了几秒,妥协性地接过,总算感受到一丝善意。 “是心理问题。”岑慕彬目光看向远处的墙角,嗓音略含沙哑。 知春没立刻明白过来。 “他那方面没受损伤。”岑慕彬低声说,“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会守一辈子活寡。”多么难堪,让一个外人剖析自己丈夫最隐秘的痛处,哪怕这个人曾经是荣钧的医生。但知春却感觉不到激愤,她现在除了想尽快脱身外,什么感觉都没有,她想她是真的堕落了。 岑慕彬的目光又回到知春脸上,眼里恢复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但心理问题不见得比生理毛病更容易对付,也许更棘手……它取决于自信恢复到何种程度。” 知春在他咒语似的最终结论中站起身来。 姜岚成了知春最称心的助手,她干家务的水平胜知春好多倍,也从不会像秦阿姨那样挑挑拣拣分得很清楚,只要发现家里有需要收拾的地方,不必知春张口,她就已经动上手了。姜岚还会开车,她有一辆黄色的POLO,家里如果少什么,她会主动开车上超市去补齐,有时连钱都不会跟知春要。 知春发现后再三强调这样不可以,她要求姜岚记账,又埋怨荣钧该留心这些细节。 “她来咱们家是打工,怎么还能让她自掏腰包?我一点儿都不想亏欠她。” 荣钧自知失职,但还是忍不住嘟哝:“她买了什么又不告诉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知春明白要依靠荣钧来管这些事不现实,所以她干脆在每个月月底都多给姜岚结几百块钱,这些钱她花出去一点不心痛,觉得值。每隔一段时间,知春就会背着荣钧算算帐,但家里的财政状况总体而言还是拮据的,知春的薪水加上一点零星的存款,勉强能使每月收支达到平衡,积蓄在短期内是无法奢望的,亲友们的借款眼看也只能继续拖下去了。 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下午,上司刘峰把知春叫进办公室。 “我这儿有个工作机会,你不一定感兴趣,但按照惯例,还是先告诉你一声。” 知春眼睛亮了亮,细听。“我们和N市工厂的物流进出状况最近陷入混乱,我知道是流程上的问题,李元一走,留下一堆麻烦,大家互相扯皮,开会完全是浪费时间。所以我琢磨着,干脆抽个人出来当特别协调员,把整个流程理清楚,为期约半年到一年,任务完成后,如果能令上面下面都满意的话,会直接升成物流经理。” 刘峰扫了知春一眼,用略带遗憾的语气又说:“这份差事需要经常去N市出差,不然我觉得你真是最合适的人选,跟了我五年多,又熟悉内部流程,而且也是时候往上走一走了。” 知春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我想要这个机会!” 刘峰诧异:“你家里能走得开?” “我请了个很能干的看护,不需要多操心。”以往知春每逢此类变迁头一个反应就是往后缩。刘峰愣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我记得你一向对调岗没什么兴趣。” “我需要钱。”知春的回答坦白而直接。 知春把自己工作上的变动原原本本告诉了姜岚,然后向她征求意见——是否有可能搬过来住,以便更好地照顾荣钧。 “我会给你加钱,其实早就该给你加的,你干的活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对你很满意。” 姜岚说:“我不需要加工资。” “那你……是不愿意了?” 姜岚踌躇了片刻才说:“荣先生不见得会同意。” 知春笑了:“只要你愿意就行,我会说服他的。” 知春才向荣钧提了个头,他果然就提出强烈抗议,这在知春的预料之内,但她的理由也是极其充分的。 “我们需要钱,这是个不错的机会,错过了不定还得等多少年。荣钧,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等咱们的经济状况好转了,等我把该还的钱都还上,我不会强迫你接受你不喜欢的决定,但现在,请你理解我,就当是帮我,可以吗?”荣钧委顿下去,像遭到霜打的蔬菜,他没有底气反驳知春,现在她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 “别让她天天住这儿。”他只能妥协,声音听上去既委屈又无奈,“除非万不得已。” “没问题,我让她在我出差的时候才过来。”知春体贴地抚了抚丈夫的手背,“有她在,我出门就放心了。”知春把一个原来当作储藏室的小房间收拾出来给姜岚用,这个房间离荣钧的卧室最远,也是荣钧坚决要求的,他的隔离要求显得很可笑,但姜岚没有任何意见就接受了,为此知春曾数次向她表达过歉意。 知春始终无法理解荣钧对姜岚的嫌恶究竟源自何处,或许只能归结为人与人之间的气场不合了。 28-柔韧如草的生活姜岚带来一包衣物,存在她的房间里,没几样东西,但足够应付日常生活了,只要知春通知一声,她随时就能留下来过夜。 荣钧虽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他内心显然是排斥的,看着姜岚在自己的小地盘上出出进进,他显得烦躁不安。 每次不得不和姜岚说话时,他的语气也是无比生硬的,也不管对方受不受得了。姜岚的房间过于简陋,她打算把餐桌上一瓶水培绿萝移过去点缀一下——家里所有的植物都是姜岚购买并养护的,知春既没心情也没耐心照顾这些花花草草。 -- 第47页 这本无可厚非,但姜岚错在凡事都忍不住要去请示一下荣钧。 “不可以!它原来在什么地方就让它还在那地方呆着!”荣钧没好气。姜岚站着愣了一会儿,用力一抿唇,居然老老实实把绿萝给放回了餐桌。 知春冷眼旁观,几次想起身干涉,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她忍住了。再说,她也不可能事事都替姜岚出头。 “你真该对小姜好一点儿。”私下里,知春到底没忍住,还是试着劝荣钧,“她一个女孩子干着伺候人的活儿,还这么好的耐心。” “她本来就不该干这个!”荣钧头也不抬地说。 知春其实也有同感,便问:“那你觉得她应该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荣钧眉头皱紧,“这是人家的私事!”知春劝不了丈夫,只能自己对姜岚表现得更好,以期能对她有所补偿。 出差前一晚,她特地留姜岚在家吃晚饭。 本来晚饭时荣钧颇喜欢和知春聊聊天,他平时在家,唯有以读书消遣,憋了一天的话,晚饭时正好可以跟妻子好好说说,而当着姜岚的面,他一下子成了葫芦嘴,只知闷头吃饭,一吃饱就放下饭碗回书房。 知春只当看不见他的铁板脸,一个人存心要作,旁人怎么劝都没用。她抢着把碗给洗了,又沏了茶,和姜岚坐在阳台里扯会儿家常。平心而论,姜岚给知春的第一印象绝非温柔的绵羊,她像一颗钻石,闪亮,并带有棱角。不过一段日子相处下来,知春对她完全改观,她不止一次称赞姜岚的专业性。 “你为什么会想到做看护呢,这活儿和一般工作比起来麻烦很多吧?” 这个疑问在知春心头久久盘桓,世上有那么多职业可以选择,而她相信,只要姜岚愿意,大多数雇主都不会拒绝她。 姜岚品着知春沏的茶水,悠悠诉说开来。“我妈妈临走前两年,我差不多天天去疗养院陪她,那里还有不少跟她情况类似的人,他们都很孤独。我推着妈妈出去晒太阳,经常能碰到这些人,有时他们需要帮助碰巧护理不在身边,我也会顺便给他们搭把手。一开始他们很排斥我,但后来就都盼着我去了。我从小就很孤单,所以,觉得能给别人带去希望是件快乐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在疗养院找份工作?” 姜岚轻轻摇头:“那会让我想起妈妈。” 知春心底涌起一片柔软:“你妈妈是什么病走的?” “抑郁症,很严重。我爸爸过世后,她就一直精神恍惚。” “那时候你还很小吧?”“嗯,爸爸走我才六岁,还是非常依赖妈妈的年纪。”姜岚黯然低下头。 “那你们的生活可怎么办呢?”知春是真心同情她。 “一开始妈妈的病不怎么厉害,她很疼我的,坚持上班养我。后来有个要好的阿姨资助了我们一段时间,大概两三年的样子吧,我妈妈的状态越来越差,只能进医院治疗。她入院后,我就被送去了叔叔家。” “你叔叔对你好吗?” 姜岚笑笑:“他的日子本就过得不宽裕,我对他来说是个额外的负担,你想能好到哪儿去?我很早就没心思读书了,他也从来不管我。我一直有个愿望,我得去找我妈,我要亲自照顾她。”“你真是个孝女!” “也很天真。我离家出走过两次,第一次被叔叔找了回来,其实是我自己主动要回去的,因为身上没带够钱,根本走不远。第二次离开他们家时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吸取之前的教训,攒了一笔钱,大概能维持一个月的基本开销吧。然后就南下打工,我计划等攒够了钱就去找我妈。可钱哪那么容易赚呢!我被骗过好多回,不过不管多困难,我都没有再回过叔叔家。”知春自叹弗如:“你很厉害了,而且最后也成功了。” 姜岚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骄傲的神色,她似乎陷入某种思绪,顿了片刻才说:“可是代价也很大。” 她没告诉知春那些代价具体是什么,知春也不便贸然问下去。 他们的公寓正对一栋酒店,一入夜,酒店幕墙上便有巨幅霓虹闪烁,无声但有节奏。被路灯点亮的马路蜿蜒着从建筑物间穿过。楼下草坪上偶尔传来孩子的嬉笑声,有人在打网球,球体撞击塑胶面发出噗噗的闷响。安静的晚上,半封闭的阳台里,夜色正好。 姜岚忽然转眸,对知春嫣然一笑:“我喜欢照顾别人,那会让我觉得活着还有点价值。”“看得出来,”知春也附和地笑,“我对你很有信心,所以才有胆子接下新工作,那对我来说真是个不小的挑战!” 姜岚的眼眸里冒出好奇:“知春姐,你在公司都做些什么?” 知春不厌其烦给她讲自己的职责,但从姜岚的眼神可以判断出,她对此似懂非懂,那些琐碎的细节显然离她很遥远。她向知春打听,大概仅是出于一种礼尚往来的礼貌。 听完知春的叙述,姜岚脸上的笑容浓了一些,说:“你真能干,难怪荣先生什么都听你的。”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神真诚,仿佛真的很羡慕知春,知春忽然陷入困惑,一时竟忘了该说些什么。知春第一次出差,心情格外紧张,不完全是因为面对工作上的麻烦,更让她惦记的是家里的情形,所以一等事都办完,她便非常坚决地推掉了对方接洽人员盛邀的饭局,跳上返程火车,马不停蹄赶回家中。 -- 第48页 她下午三点就到家了,比预定时间早了四五个小时。 荣钧在书房执笔临帖,姜岚则端着个小篾箩样的东西在阳台里裁剪什么。 这安详和谐的气氛让知春有种莫名的感动,好像整个世界从此和平大同了。 荣钧见她提前回来非常高兴,问她工作顺不顺利,知春说:“按部就班做着呢,反正在企业里干就是那么回事,急也急不出来。” “你这心态不错,你老板没看走眼。”荣钧笑着调侃她。 知春凑过去看他写的字。 荣钧的毛笔字写得不赖,这让知春惊讶,结婚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欣赏到丈夫的墨宝。 荣钧受到妻子的赞扬,立刻兴致勃勃。 “我小时候常跟我爸习字,他说练毛笔字可以修身养性。我最近有点无所事事,而且……脾气也比较暴躁。” 听他这样作自我检讨,知春几乎要惊喜了:“你跟小姜和解了?” “我从来就没和她吵过。”荣钧神情淡然,提笔落向砚台,饱蘸墨汁后,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安”字。 姜岚转去厨房择菜,知春把给她带的礼物——一条色彩斑驳的织物围巾递给她,那是小县城般的N市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纪念品。 姜岚连声道谢。她的篾箩就搁在冰箱旁的料理台上,知春拾起那里面做了一半的手工,是个类似零钱包的东西,三面已经缝严实了,正准备上拉链。“这是你做的?” “是呀!我打算做个小荷包,可以放些香料,挂在衣橱间里有消除异味的功能。”姜岚转过头来,“其实我在你家也没多少活儿,做点小东西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你手真巧。” “我以前住叔叔家,针线活儿都是自己做,有一回衬衫上破了个洞,婶婶不愿给我买新的,我就绣了朵小花把洞遮住,我同学都说很好看呢!” “你很乐观啊!”知春放下荷包,“荣钧写字的那些纸和毛笔是你帮他买的吧?”“嗯,他给我开了单子,还指定要去九和斋买。” “多少钱,你记账了吧?” “荣先生给过钱了。” 知春瞄了她一眼:“这几天,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姜岚低头一笑,这笑容使她看起来特别单纯,“他可能认命了吧。” 知春忍俊不禁,也乐了。没过多久,又轮到知春出差,这一回她心定多了,处理事务更加井井有条。下午只要不忙,她都会打个电话回家,多数时候是荣钧接,他似乎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等着自己。偶尔遇上姜岚接电话,也多半是荣钧上洗手间的时候。 知春其实更喜欢和姜岚聊几句。 “他怎么样?” “刚刚练了会儿走路,有点吃力的样子。” “别让他太累,对身体反而不好。” “我知道的。” “他要是不听话,你告诉我,我训他。”两人叨叨不了多久,荣钧就会抢过电话,语气热切得像个孩子:“喂,知春?” 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即使经历过再怎么可怕痛苦的阶段,只要道路稍稍转为平缓,就又能心安理得地把日子过下去了。 季节再次更迭的时候,知春已经习惯了在两座城市之间穿梭,对手上的工作也越来越有信心。 有天傍晚,她在N市工厂结束一天的任务返回酒店,旋转门里忽然涌出来一拨人,虽然都穿着便服,知春却凭直觉嗅出了他们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来苏水味。医生们的年纪都在六十岁上下,个个矜持节制,说笑都很小声。知春侧身让他们先行,依稀想起在酒店大堂的什么地方看到过欢迎某某地区医学界学术交流会的横幅。 等最后一个人从旋转门里步出,知春才拾阶而上,抬头时,一个悠闲寂寞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视线上扬,当看清那个人的脸时,猛然顿住了脚步,心怦怦直跳——是岑慕彬。知春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虚弱,就在刚刚,她初见这群医生的刹那,她的脑海中便迅速闪过了岑慕彬的影子。 29-混沌位于酒店附近的这家小酒吧拾掇得很干净,也不算闹,没有穷凶极恶的摇滚乐,店堂里循环播放着怀旧歌曲。来这儿的人不追求刺激,真的只是喝喝酒聊聊天,打发下时间而已。 知春晚饭后常爱来此地歇歇脚,酒吧里客人不少,她混在角落看众生相,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让神经从现实中解脱出来,暂得片刻舒缓。 她喝一种掺了果汁的甜酒,度数不高,每次只喝一两杯,呆到十点半回酒店,微醺的滋味常能给她带来一夜好眠。 此时,知春慢慢啜着甜酒,脑子里的岑慕彬依旧挥之不去。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三个月,半年?好像没那么久。在酒店门口,岑慕彬当然也看见她了,但没跟她打招呼,手插在兜里,颇悠游地从她面前走过。 两人擦肩而过时,一阵性质不明的风拂过知春心头。两杯酒已经下肚,知春还不想走,她敲敲台面,又要了第三杯,这是个危险信号,但她置之不理,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谢小姐,好久不见。”熟悉的嗓音终于在耳畔响起。 知春放下酒杯,没有回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岑慕彬在她旁边的凳子上落座,要了杯苏格兰牌子的威士忌。 “你好像不太喜欢我的开场白。”他浅笑,“我也觉得挺乏味的,不过,忽然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碰上熟人,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 第49页 知春这才转眸,神情淡然:“你就不怕被那些同事看见?”“他们不是我同事,行业里的老前辈,没有过夜生活的习惯,这么晚应该早上床睡了。”岑慕彬仔细打量她,“你变了不少。” “哪方面?” “很镇定,我原以为你看见我会立刻躲开。” 知春苦笑,心里有液状的东西微微荡漾,她明白那是什么,但她依旧坐着不动。 “你和你先生……还好么?”他声音变低了一些,态度似乎也认真了一些。 “挺好。”岑慕彬沉默地注视她,眼神里带着某种特定的压力。知春只扫了他一眼就转开目光,她明白瞒不过他,只好耸肩。 “我们还是分开睡,他对我……越来越没兴趣。” 知春又做过几次努力,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提出来,但每次只要她一露那方面的苗头,荣钧便会飞速转换话题,甚至干脆逃走。这让知春觉得羞耻,好像她是个贪得无厌的放浪女人,她无法否认,内心深处,她是怨恨荣钧的。荣钧现在有点怕她,也不乏这方面的原因。 “他讨厌碰我的身体,讨厌一切和性有关的话题。” “他不是讨厌你,是自卑,害怕再次失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知春挑衅似的斜乜着他。岑慕彬依然笑吟吟的:“跟他差不多,不会比他强多少。” 知春翘起嘴角:“你真会安慰我。” 她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喝醉,心知留在这儿等岑慕彬本身就是个错误,听到岑慕彬的声音时更该掉头就走,但她能感觉到身体里澎湃的潮声,那是一股明知故犯的冲动,她压制不了。 她还是喝多了,眼睛里盛了很多水,像湿润的湖泊,泛出点点星光。 岑慕彬说:“我之前告诉过你,心理上的问题不比生理的更容易解决,搞不好还要麻烦一些……也许,你该带他去看看医生。” 知春摇头:“这不可能,他根本连提都不愿提……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终于有机会守一辈子活寡了?” 岑慕彬失笑,把她面前的酒杯挪走:“你喝多了,别再喝了。” 知春笑得花枝乱颤,她想自己真是疯了,这样糟践深爱的丈夫。 “你是他的医生,我可不可以投诉你?” “投诉我什么?” “你没把他彻底治好。” 她破罐破摔地开着玩笑,但岑慕彬却收敛了笑,眼里有别样的气息,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又迅速分开。知春忽然喘不过气来。 “我该回去了。” 她从高脚凳上滑下来,脚步踉跄,岑慕彬及时施以援手才免她跌倒。 知春却恼羞成怒甩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她跌跌撞撞往外走,岑慕彬迅速结完账追出去。 知春被夜风吹得晕头转向,完全找不着北,心却被类似愧疚的情绪不断吞噬,令她无法忍受,她想这一定是某种惩罚——她怨恨荣钧而招来的惩罚。岑慕彬追上她时吃了一惊,知春满脸是泪。 “就算他没用,也不是我接受你的理由对不对?好女人不是都该从一而终么?” 岑慕彬不顾她推搡,用力揽住她往酒店方向走。 “我不是个好女人!”知春恸哭流涕。 岑慕彬遮掩着知春,从酒店后门进去,很快找到电梯间,幸亏晚了,客人不多,他找了个无人的空档,迅速把知春扶入电梯。 知春昏昏沉沉靠着他,介于半梦半醒状态。到了房间门口,岑慕彬替她用房卡打开门,知春短暂地清醒了一下,她推开岑慕彬:“你别进来!” 他眼睁睁看着知春晃进房间,门迅速在他面前关上。 半夜里,知春忽然醒来,浑身燥热不堪。她拧开台灯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嘴里发苦,身上黏湿,她刚才一进房间便倒头就睡。 她爬起来去淋浴,除了后脑勺隐隐作痛外,身体其他部位幸好都还正常。到了房间门口,岑慕彬替她用房卡打开门,知春短暂地清醒了一下,她推开岑慕彬:“你别进来!” 他眼睁睁看着知春晃进房间,门迅速在他面前关上。 半夜里,知春忽然醒来,浑身燥热不堪。她拧开台灯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嘴里发苦,身上黏湿,她刚才一进房间便倒头就睡。 她爬起来去淋浴,除了后脑勺隐隐作痛外,身体其他部位幸好都还正常。水流冲刷着肌肤,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身体里的水波再次荡漾开来。她满脑子都是和岑慕彬在床上的情景,赶都赶不走,她觉得自己很下贱。 洗完澡出来,一阵凉风划过皮肤,知春哆嗦了一下,把空调打暖。她看了眼床,不想再爬上去。 反正也睡不着,她用睡袍裹住自己,坐在窗前的圈手椅里,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发呆。心里是与夜色一样无边的黑暗。 不知坐了多久,恍觉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很有节制,但在寂静的深夜还是有格外惊怖的气息。知春犹豫了再犹豫,终于没忍住,她站起来,走向那扇门。 她完全可以猜到门外站着的人是谁,心里因此充满挣扎。 开,还是不开,预示着她将成为一个怎样的女人。 敲门声再次响起,笃笃四声。 知春忽然愠怒,血统统往脑子里涌,她哗地把门拉开。 -- 第50页 岑慕彬抬头,看见一张布满敌意的脸,但他丝毫没觉得有压力,嘴角微微勾起,跨进门来。知春用力把门关上,虎视眈眈瞪着岑慕彬,他正打量房间里的情形,像在做某种侦查工作,这个房间跟他住的其实也差不多,他随即不得不停止巡视——知春朝他冲了过来。她捶他,拧他,对他拳打脚踢,这花拳绣腿的招式对他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只不过是在表明她对他的态度。 可她不还是为自己开了门。 岑慕彬默默承受了一会儿,忽然用力抱住知春,知春在他怀里依然不罢休,就差拿牙齿咬他,岑慕彬不撒手,也不说话。 知春终于累了,精力溃散,她瘫在岑慕彬胸前,把他当成一堵墙靠着。 良久,她才开口:“那件事,真的就这么重要么?”声音凄凉得近乎绝望。 岑慕彬没有回答,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凝眸,然后低下头,决绝地吻她,如饥似渴。是梦吗?抑或真的是现实?知春分不太清,与第一次相比,她身上的生涩和别扭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廉耻感,虽然它很快就会回来,但不是现在。 现在,意识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只剩下被欲望掌控的躯体,感官如此愉悦,迫切地接纳、承受,充满激情,如岩浆喷发,如万物生长。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在发生。 知春躺在床上,看岑慕彬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身。欢愉过后的倦怠容易使人产生平静的错觉,她此刻的声音也是平静的。 “我在这儿碰到你,应该不是巧合吧?” 她很难相信性格孤高的岑慕彬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参加一个没什么影响力的学术交流会。 岑慕彬笑笑不语。 知春也懒得追究下去,问明白了又如何,没意思。 “你来找我,就不怕吃闭门羹?”她又问,“我喝了那么多酒,很可能睡死了,根本听不见你敲门。” “宿醉后清醒通常只需四小时。”“……被医生盯上真可怕。” “你可以不开门,你醒着,证明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的话有点无情却不无道理,知春沉默了一会儿,说:“在古代,我这种女人完全够资格浸猪笼了。” 岑慕彬转过身来:“如果没有认识我,你会这么干吗?” 知春想了想,很肯定地摇头:“不会。” 岑慕彬笑笑,走过来,俯身亲亲她面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陪你。” 知春没什么反应。岑慕彬的食指沿着她的脸庞轻轻画了一圈,有点恋恋不舍:“我得走了。回去后给你打电话。” “不!”知春摇头,“还是我打给你吧。” “……随你。”与岑慕彬的关系就这么死灰复燃了,知春不免自嘲,或许女人天生就是需要被征服的动物。岑慕彬以强硬的姿势侵入她的生活,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他离开后,却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 她分明感觉自己正在迅速坠入地狱,可她并不觉得害怕。岑慕彬走后,她又睡了一觉,睡得很踏实,还做了个好梦。 一到家,荣钧就兴高采烈地给知春展示他刻的印章,正面是知春的姓名,反面则是她的生肖,一条小蛇。 “不错,很好看。”知春夸他,“你又玩上雕刻了?” 荣钧得意:“我以前就会,稍微练练就上手了。等过两天我再给蓉蓉也刻一个。” 姜岚在一旁羡慕地说:“我也想要呢,可是荣先生不肯给我刻。”“为什么?”知春劝荣钧,“你就给小姜刻一个嘛!。” 也不难。”荣钧有些不自在:“她的生肖太复杂,等以后再说吧。” 荣钧的生活越来越有规律,上午看看书,练练走路,下午临帖、刻章,时间被有效地利用,人自然不会觉得空虚。 知春再次感谢姜岚,是姜岚带来了这些变化,姜岚说以前看见人家也是这么消遣的。 “一个人有事干就出不了什么问题。”她笃定地对知春说。不久,刘峰告诉知春,总部即将派一位VP来公司视察工作。 “咱们部门的工作介绍我打算让你做,这对你来说是个展示机会。” 知春顿感紧张:“要站在台上演讲吗?我干不来啊,会怯场的!” “你想升职吗?” “想。”她太想了。 “想晋升,没有比给老板留下深刻印象更便捷的路了。”刘峰直言不讳,“我当年就是靠这个方法连升了两级。” 30-猜疑知春得了信心,也决意要把事做好,她去资料室借了许多文件,打算花两个晚上做一份像样的报告出来。 这机会既让知春如临大敌,又给她带来春一般的希望,走在路上步子也轻盈了,归根结底,人活着得有盼头。 那天下班,知春走到家门口,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 荣钧和姜岚的相处已趋正常,他们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会谈天说地么?都聊些什么?知春很想偷偷窥探一下屋里那俩人在自己缺席时的状态。 这念头她有过不止一次两次,以前常常只是一晃而过。知春读过不少书,明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这种窥视欲又实在太猥琐。 然而,当某个念头三番四次光顾脑海时,总有一天还是会冲破防线赢得胜利。知春极为小心地开了锁,又轻手轻脚把门推开。 -- 第51页 家里静悄悄的,两人都不在客厅,也不在触目可及的阳台。知春像猫一样走路,几乎不发出声音,她经过客厅和厨房,再缓缓接近荣钧常待的书房。 那两人都在书房。 荣钧两边腋下各支一个撑架,缓慢而吃力地朝窗户方向推进,姜岚紧张地跟在他身旁,双手向前伸着,方便随时救援。 平淡无奇的一幕。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安心,知春松了口气。 “我回来啦!”她突然喊出的这一嗓子虽然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房间里依然起到闪电划破夜空的效果,荣钧和姜岚都吃惊不小,尤其是姜岚,她全部心思都拴在荣钧身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唤,惊慌间猛回头,脚下不知怎么打滑,晃了两晃仿佛要跌倒。 知春刚想开句玩笑表达歉意,忽见荣钧不顾自己的安危迅速向姜岚伸出了手,显然是想去扶她,焦急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这么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仿佛出于本能,但随即醒转过来,又迅速缩回手。 知春就站在门边,这一幕当然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怔了一怔,心头忽然飘过一片阴云。 晚饭后,知春在房间整理资料,门开着,姜岚走进来。 “知春姐,碗洗好了,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姜岚租的房子离他们小区不远,她一个人住,知春经常留她吃了晚饭再走,不过荣钧有时并不乐意这样,姜岚善于察言观色,如果荣钧不高兴她就会推辞。 知春抬头问:“荣钧在干吗?” “他在书房,大概在上网吧。” 知春心里有事,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放她回去。“进来,陪我坐会儿。” 姜岚便拖了张椅子在知春的桌子边坐下。 知春手上还抓着份待归类的文件。桌面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类资料,她嘴里念念有词,目光在资料间检索。 “成品出库流程……” 姜岚眼尖,手指点点桌角:“是这个么?” “啊对!”知春笑了笑,把手上的资料叠放上去。姜岚好奇:“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都是工作流程方面的资料,我得从里面提炼一份报告出来。” 姜岚感慨:“知春姐,你真能干,这么多文件,还有不少英文资料,我看都看不懂。” 知春说:“我以前很懒,什么都靠着荣钧,他出了事我才明白,人呢,没法总是靠别人,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 “你说得对。” “荣钧最近对你怎么样?”“好多了。”姜岚神情愉悦,“以前他走路都不许我靠近,现在也愿意让我陪着,偶尔还能跟我说几句话。” 她回答时,知春一直盯着她的脸看,越看越觉得她很奇怪,姜岚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知春听她讲过辛酸的经历,她的眼神也是略带忧郁的,像藏了许多心事,然而,她笑起来又是那样单纯可爱,仿佛任何烦恼都能在这笑容里融化。 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应该也会爱上她吧。 姜岚被知春直勾勾的眼神瞧得局促,站起来说:“我回去了,在这里只会打扰你做事。”知春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笑笑说:“别忘了跟荣钧说一声。” “嗯,再见,知春姐。” 知春独自整理着资料,思绪却始终无法集中。 荣钧会爱上姜岚吗? 姜岚站立不稳时他焦虑的神情在知春脑海里一闪而过。 知春曾以为会和荣钧相爱到老,但事实证明,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东西,所谓山盟海誓亦不过是应景的繁花,为婚姻点缀而已。 自己可以和岑慕彬来往,荣钧为什么不可能爱上别人?荣钧和姜岚朝夕相处,说不定真会日久生情,如果预感成真,到时她该怎么面对? 问题是她根本没资格谴责他俩。 知春开始想象荣钧与姜岚相爱的场景,但很快就甩甩脑袋放弃了。 太古怪,太别扭了,她无法接受,那种感觉就像……有个陌生人用了自己的牙刷。 原来人如此自私,宽容自己和宽容别人完全是两回事。 她想得心乱,半小时过去了,报告还一点进展没有,这让知春焦虑,索性甩下工作,闭目养神一会儿。 心总算平静了些,她叹口气,安慰自己,何必自寻烦恼呢。荣钧的善意可以针对任何他接受得了的人,当然也包括现在的姜岚。 想明白了,知春又忍不住自嘲,心里有鬼,便看什么都成鬼了。 忙到深夜,知春渐渐有了思路,她挥笔记下报告的前后顺序,有些地方连接得比较牵强,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便用红笔打上问号,暂且搁置一旁。荣钧推着轮椅进来。 “快十一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知春揉揉太阳穴,解释老板布置的重大任务,然后说:“他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能给他丢脸啊!” 荣钧拿起她面前的两张纸,上面写满了东西。 “这是你的草稿?” “嗯。” 他翻阅了一遍,问知春要了支蓝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边写边讲给知春听,不知不觉中,知春的思路不仅完全理顺,还添了不少新的分叉。她振奋起来:“你帮我一整理,这份报告看起来可就有深度多了——荣钧,这些都是你在企业里打工时的看家本领吧?” -- 第52页 荣钧感慨:“也许我还是适合做些按部就班的工作,不该脑子一热出来创业。”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你不出来试试就没法做比较,人生不就是各种体验的总和么!” 荣钧看着她笑:“嗯,你的口气开始像个当领导的了。” 两人开了会儿玩笑,知春还是没按捺住,把话题扯到姜岚身上。 “我今天问小姜了,她说你最近对她态度好了不少。”虽说已决定放弃怀疑,但知春还是不由自主用眼睛牢牢锁住荣钧,后者倒是很镇定,神情没有丝毫闪烁。 “既然是你非要她来,我也只能努力接受了。” “但你必须承认,她人不错吧?” 荣钧笑笑,不置可否。 知春停止追问,忍不住嗔道:“你这人,有时候真固执,承认别人的好就那么难吗?” “不早了,赶紧睡吧。”荣钧推着轮椅出去,在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老婆,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董事长,我什么都听你的。” 知春失笑。 不管怎么说,荣钧正在一点一点改变,往好的方向。 但愿……但愿什么呢?知春自己也想不明白,她无故叹了口气。 刘峰把知春叫去办公室,那是在VP走后的第二天。“Lary对你的报告很满意,我对你也很满意。”刘峰满面春风,“尤其是你用了五年前Lary在中国区完成的一个项目做实例,亏你怎么想出来的!那个项目动静不大,但Lary本人相当看重——知春,你很有潜力啊!” 荣钧教她,适当投其所好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果然灵验。 刘峰最后说:“我给你争取了一个领导力方面的培训,这是中层管理人员晋升前必修的课程,我可是开了后门给你争取来的,培训下周开始,为期五天,你好好学,务必一次性通过考试!” 课程设在上海总部的培训学院,公司里除了知春,另有两名同事也会参加,不过那两位都是男性,又是其他部门的,与知春仅有点头之交。 在高铁候车室,知春辗转犹豫,终于还是拨了岑慕彬的号码。一周的培训转眼就结束了,最后一晚,同事们礼节性地邀请知春一起吃晚饭,她找借口推脱了,一个人待着要比跟几个半生不熟的人混在一起舒服得多,更何况她还有事。 其时尚早,知春独自在酒店附近找了家饭馆填饱肚子,又在旁边的商业街闲逛。途径一家免税店,橱窗里挂着裁剪漂亮的西装,知春被吸引,忍不住走进去。 荣钧有三套西装,除了婚礼上穿的那套是他自己选的,其余都是知春帮他挑的。荣钧个子不高,但身材结实有型,适合穿西装,虽然他平时不拘小节,总是抓到什么穿什么。女人天生都是购物狂,知春也不能免俗,她喜欢荣钧陪自己一起逛商场,喜欢给他搭配衣服款式,每次她选衣服,荣钧就在专柜的布敦子上坐着等她,不管她问什么,他都答好。他并不享受这种时光,但从无怨言。 她有多久没给荣钧买衣服了? 她买下了橱窗里挂出的那套西装,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走出店门时忽然又心怀忐忑,荣钧见到这套西装会高兴么?他还会像过去那样愉悦地试穿么?知春的心情忽然打了折扣。 岑慕彬的电话如约而至,他已经抵达知春住的酒店。 知春特地定了个位置很偏的酒店,与参加培训的同事们隔开了相当距离,他们也不可能横穿小半个城到酒店来找自己。 知春匆匆走回去,在酒店大堂,她一眼就看见岑慕彬,他穿一件雪亮的黑色皮夹克,还戴了副墨镜,简直像从美国电影里穿越过来的联邦探员。 知春没跟他打招呼,径自往电梯方向走,选了个无人的空档走进电梯,转过身来时,岑慕彬也已踏步进来。知春按下楼层,扫一眼岑慕彬,脸上没什么表情:“你非要打扮得这么抢眼?” 岑慕彬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低头看看自己:“黑色是最好的掩盖色。”又指指头顶的灯,“可能光线太好了,反光比较强。” “你倒是越来越幽默了。” 岑慕彬在墨镜后面盯着她:“跟你在一起,让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年轻了。” 他说话总是半真半假,脱不开嘲讽的味道,知春很难分辨得清,索性当没听见。“买了什么?”岑慕彬目光扫向知春手上的袋子,心情很好。 “西装,给我先生买的。”知春则有些郁郁。 岑慕彬总算闭嘴了,一直到知春的房间,他都没再开口。 一进门,他先上洗手间吐掉口香糖,走出来时,知春正张罗烧热水。 “这里只有茶,想喝咖啡得到外面……” 岑慕彬一把将她扯过来,按在门板上埋头就亲。 知春腾出手来捶他:“你疯了?!” 岑慕彬摘下墨镜抛到床上,回过头来对着知春笑,笑容令她发毛。 “快放手,我得烧壶水,渴死了。” “不急。”他不放,不由分说,又低头吻她。 知春有点恼,但力气没岑慕彬大。她满嘴都是薄荷味,那味道最后还席卷了她的大脑,令她无法思考。 31-矛盾“没打算去看看太太和女儿?你不是说她们都在上海吗?” “我女儿上的是寄宿学校,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至于她妈妈,我不知道她近期在不在上海。” -- 第53页 知春摇头:“你们这也算夫妻,干脆离婚算了。” “为什么要离婚,离了婚,医院里那些好为人媒的老阿姨们非闹死我不可。” 知春扑哧笑:“你是不是经常被女人围追堵截?”“烦不胜烦。” “所以干脆早早地结婚?” “人总得给自己找顶保护伞。” “……原来你不离婚是这个原因。” 岑慕彬笑起来:“当然不是!不离婚,主要是为女儿着想,虽然我和她妈妈不住一块儿,但法律上,她还有个完整的家庭,这对小孩子的心理来说很重要。” “所以你宁愿像现在这样,找个隐身女人?” 岑慕彬没吭声。 知春看着他:“我能说句实话么——你和你太太真虚伪。” 岑慕彬再次笑:“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见过不虚伪的人呢!” 他的眼神有时候很无情,一点不留情面地盯着知春,她不觉低下头,自嘲地笑笑:“也是,我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 岑慕彬向她走过去。 “知春,你太矛盾了,既要享受,又要顾及廉耻,你会把自己撕碎的——只能选择一面。” 知春黯然:“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比如现在,我和你在一起,脑子里却经常会想到荣钧,他那样惨,我却在外面寻欢作乐。” “永远正确既无聊又可怕。” “不知道错误会引向什么样的后果更可怕。” “你可以一辈子守着荣钧,等他恢复信心,等你们的日子慢慢好转,那样的未来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一眼就看到头,你喜欢那样吗?” 知春哑然,那是她原来该走的路,而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 水开了,她起身去沏茶。 岑慕彬坐在椅子里,继续安慰她:“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你想那么多有什么意义?没有比用所谓的道德感约束自己更愚蠢的行为。” “可人毕竟是生活在群体中间,怎么可能不受世俗舆论的影响。” 岑慕彬笑笑,笑容微寒:“世俗舆论?呵,那是为像你这种心理不强大的人准备的,道德本来就是一副绳索,用来捆绑既贪心又虚荣的人,偏偏这样的人还会主动把手和脚放进去。” 知春听了不舒服,反驳:“照你的说法,男盗女娼反倒比自我约束高尚了?” “高尚也是道德评价的用词,属于万恶之源。男盗女娼,只要不是被逼的,而是顺应本人的心意又有什么可指摘的?至少不虚伪。那种心里藏着欲望,身体却不敢付诸实施的人,你以为他能心平气和地生活,不把怨气撒在旁人身上?那么多心理变态、暴躁的性情都是怎么来的?还不都是长期压抑的结果。还有,你以为他身边的人会对他的牺牲心怀感激,甚至甘心情愿接受他的精神盘剥?”知春被他的想法震撼到,怔了半晌才摇头说:“听你的口气,简直像要与全世界为敌——难道人类文明对你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把茶杯搁在岑慕彬身边的几案上,向后一退,坐在床沿,与岑慕彬面对面。 “文明只是个虚无的概念,人类创造文明不过是为了方便统治和管理。何况文明并不总是在进步。” 岑慕彬的目光极具洞穿力:“问问你自己,如果荣钧永远不能满足你了,你还会像从前那样无怨无悔服侍他吗,一辈子?”“我……” “说实话,不要花言巧语。” “我不知道。”知春转头,心里忽然乱作一团,“可你说的这些话安慰不了我,听上去尽是在找借口。” “你以为婚姻就不是借口了?”岑慕彬笑笑,“结婚一样是在找借口,为懒惰找借口。人在变,对伴侣的要求也会变,没人能一劳永逸地爱同一个人很久,可有了婚姻,我们就能这样骗自己,一个好处是不必再为寻找最合适的伴侣费神了。” 知春甩头低呼:“天哪,你把我完全搞乱了!”岑慕彬探身过来,抚了抚她的面颊:“我只不过是想把你从过度自责中拉出来。” 但知春眼里还是闪过一丝惊惶:“跟你在一起久了,我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你一样对礼仪廉耻很麻木?想想都可怕。” 岑慕彬失笑:“果然言多必失……好吧,我们不做理论家,做实践家。” 他站起来,到知春身边,拥住她,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 知春被压在洁白的被褥上,感受他亲吻自己,抚摸自己,身体在他的触摸下渐渐变得炙热,犹如融化的巧克力。 岑慕彬忽然起身,双手抄住她,抱她下了床。 “你干什么呢?”知春诧异地笑。 岑慕彬把她抱到衣橱前放下,知春背贴橱门站着。 这里靠近门口,走道狭窄,对面的置物架背景是一面大镜子,知春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镜子里衣冠不整的自己。 岑慕彬解开她胸衣的一边,任它垂吊在知春的右前胸。他用手掌托起她袒露的左乳,动作轻柔缓慢。 知春不懂他在想什么,却能看见他眼里有很深的迷恋。他的手随即又松开,手指绕着知春的乳房,轻轻画起圈。知春受不了,捉住他的手。 “我怕痒。”她声音压得极低,怕传到门外去。 岑慕彬与她对视,眼中带火,他无声地笑了笑,忽的矮下身,用唇含住知春的乳,她没提防,差点叫出声。 -- 第54页 “别……” 知春还是羞涩的,她低声央求,想推开岑慕彬伏在胸前的脑袋,但没用,他根本不受控制,反而更执着地吸吮她,知春全身都泛起酥麻,她快站不住了。 岑慕彬的双手移到她臀部,猛然将她抬起,分开她双腿,知春便像藤条一样缠在他腰间,现在她比岑慕彬高了,他需要抬头才能与知春对视。 知春脸上泛起亢奋的红潮。 很快,他刺了进来,同时仰头,两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连同他们的身体。 他们剧烈交合,但彼此不吭一声,只有刻意压抑的喘息在耳边回旋。 知春仰起脸,无可避免地看到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她像一只被钉在墙上的蝴蝶,手指插入岑慕彬浓密的头发,承受他一次强过一次的冲撞。 起初,她不敢多看,但过不了几分钟就习惯了正视自己,而且颇为奇怪的,是以一种较为客观的视角。 她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有扇门正在被打开,过去紧缩在壳中的自己被悄悄释放了出来,变化如此明显,仿佛她已成为另外一个自己。 过后,当两人靠在各自的床上时,知春半开玩笑地问岑慕彬:“你是不是经常这样?” “什么?”“瞄准一个对象,然后把她发展为地下情人。对女人来说,接受你并不很难。” 岑慕彬正靠在床头喝酒店供应的廉价茶包。 “我不是饥不择食的人——除了你,没别人。” 知春不信:“你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讲吧?” “随你怎么说。” 知春不甘心:“那你怎么解释你的……你的那些花样?” 岑慕彬笑:“看片看来的,再加一点自由发挥——男人不都好这一口么?” 知春蓦然想起荣钧抽屉里的东西,一时分神,便不吭声了。 岑慕彬以为她还是不信,又说:“从小老师就夸我天资聪颖,能举一反三。读高中时,我父亲希望我出国,但母亲说我天生是学医的料,浪费了可惜,结果我选了后者。” “你是独生子吧?” “嗯。” “那你父母,他们都在福州?” “不,都过世了……我大二那年,他们到学校来看我,路上车祸……两人一起走了。”知春恻然,伸出手臂,隔着走道,握住岑慕彬的手。他神色平静,那毕竟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很晚了,但两人均睡意皆无。 “知春。” “嗯?” 岑慕彬扫了她一眼,低声问:“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荣钧?” 知春摇头。 “一次都没有?” “真没有。”知春闭上眼睛,“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也不觉得女人非得从一而终,不然也不会……不想离开,还是因为跟他的感情还在。我无法想象和他形同陌路的情形。”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阵。 岑慕彬把茶水喝光了,才皱眉说:“这茶包真难喝,满嘴涩味。” “那就喝白开水吧。” 知春起身帮他倒水,岑慕彬始终盯着她看。等她忙完回来,他又问:“你想过以后的日子么?” “以后?”知春双手枕在后脑勺上,仰望天花板,“以后不还是这么一天天过么?过一天算一天。有段时间我也幻想过,说不定哪天醒过来,这个世界又变得和从前一样秩序井然了,我和荣钧还有我们女儿,依旧像过去那样开开心心过着小日子。” 她转头望向岑慕彬,眼里闪过自虐似的顽皮:“可我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没有奇迹,没有奇迹!” 岑慕彬忽然抓起电视遥控器,调到音乐频道,他从床上蹦起来,拉住知春的手将她拽起。 “来!我们跳舞!” 知春愕然:“可我不会!” “我教你。”他果然很耐心地教知春,舞步也简单,知春很快就跟上了节奏,跳得得心应手,她不免得意起来:“我一直坚信自己有音乐天赋,我们家这么多人里就我一个五音全的。” “你跳得很好,以前真没跳过?” 知春歪头想了想:“也不是,大学里跳过一两次吧。” 回忆往事,她忍不住笑:“有个男生请我跳,我不记得他名字了,我很紧张,老怕自己出错,手搭在他肩上越来越用劲,跳到一半时,把那男生的夹克衫给扒下来了。”岑慕彬也笑。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去跳舞了。” 两人在狭窄的房间空地上旋转,时不时就会碰上家具,知春觉得很欢乐,感觉自己像一台智能吸尘器。 “你呢?”她问岑慕彬,“你一定经常跳舞吧?而且肯定很受欢迎!” “没有。我在学校时有点孤僻,不喜欢热闹场合。”他停顿一下,才说,“会跳舞还是结婚后太太教的。”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想过有一天,会和别人的妻子在一起吗?”“没有。” “我也是。”知春的情绪缓缓滑入低落。 “别多想。”岑慕彬低头,在她耳边呢喃,“别多想。” 音乐慢下来时,岑慕彬又教了知春另一种舞步,时近午夜,她有些倦了,靠在岑慕彬肩头,两只脚也踏在岑慕彬的脚背上,完全不动脑筋地跟着他走。 “如果我先遇见你,会怎么样?” -- 第55页 岑慕彬没说话。知春沉思了片刻,笑着摇头:“不,你不会对我感兴趣的。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你为什么会看上我。也许你喜欢落魄的女人,但以前的我既不落魄也没什么魅力,很平常,就是个急着想结婚的女人。” 她感觉岑慕彬托住自己的手用力了一些,他嗓音低沉:“作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知春不懂他为什么忽然就不高兴了,但反正他们彼此都没有哄对方高兴的义务。 “跟我说说你和你太太的事吧。” “我们的事很简单。”“那就简单地说说,我想听。” 32-今生与谁失散于是,岑慕彬用简洁的语言把他年轻时的经历讲述了一遍,一个标准的灰姑娘的故事,但主角不是女人,而是岑慕彬。 他那位有钱的夫人对他一见钟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年仅二十五岁的岑慕彬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的对手,他抗拒过,最终却败给了夫人疯狂的热情,与她步入婚姻殿堂。 知春很少听到这样的故事,不免好奇:“那你对你太太,究竟有没有感情呢?”“感情是一种很复杂的玩意儿,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尤其是对自己,它时刻变化,很难解释得清。” “但她肯定是很爱你的,这点总没错吧?” 岑慕彬笑笑,有点无所谓似的。 而爱情是有保鲜期的,对有选择的人而言尤其如此。岑夫人对丈夫的爱维持了五年(也许不算短了),终于还是到了头。她开始对岑慕彬诸多挑剔,而他也是个极高傲的人,不愿为了满足别人委屈自己。 “如果我满足了她这个要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要求冒出来折磨我,与其如此,我宁愿她在提第一个要求时就让她对我死心。” 岑夫人对他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远离,他们之间的鸿沟最终变得不可逾越。 “她玩得很凶,被我抓到过一次,是和她公司里的一个高级职员……除了离婚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为什么要离婚?我对婚姻完全失望,绝不准备再来一次。” “所以,你现在这样是在报复你太太?” 岑慕彬摇头:“早几年是有过这种想法,现在年纪大了,不那么想了,我不准备跟任何人过不去,只求自己能活得舒服一点。” “也许你一开始拒绝她,找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结婚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悲观了。”知春沉思着说,“还是有好的婚姻,有相濡以沫的夫妻。” 岑慕彬低头盯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也许吧,但这种好事没落在我头上……命运的事谁能够挡得住呢!” 这句话知春似曾相识,她怔了一下,自语般地说:“为什么你们都那么信命?” “还有谁?” “哦,没,没什么。” 他们在散漫的音乐中继续移动,知春的脑袋渐渐地又靠回岑慕彬的肩头,却不再那样随意,有种很小心的味道。 过了许久,她忽然又突兀地问:“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她始终无法放下。 岑慕彬移开盯在她脖颈上的视线,想了会儿才说:“也许我们前世里有过约定吧,可惜今生走散了。” 知春默默听着,心头忽然涌起伤感。如果人真有前世,那么今生,她究竟是跟谁走散了呢? 知春把和岑慕彬在一起看作是偶尔放松的机会,对现实生活的暂时逃离,所以她只肯出差时和岑慕彬见面,她还做不到当着荣钧的面撒谎,然后溜出去和情人幽会。至于出差就好办多了。旅行与平常生活拉开了距离,在那段日子里无论做过什么,都很容易抹去痕迹,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像做了个梦,回来时,她可以有勇气继续面对生活。当然,她也有过下决心和岑慕彬一刀两断的时候,在平常生活中浸泡久了,对于自己惊世骇俗的举止难免产生后怕感。而当她面对荣钧,看见他信任的微笑和温和的眼神时,这种感觉会更加强烈。 然而,出差时刻一到,当她孤独地坐在南行列车车厢里,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迅速后退时,岑慕彬的身影又会强硬地挤入脑海,让她产生与他在一起的渴望。 夜色中,看着岑慕彬向自己款款走来,所有的自责便全都被抛到一边,她感觉自己像喝了烈酒,激情四溢。知春始终分不清对岑慕彬的依恋究竟是源自性的成分还是有别的什么,而她也不太考虑这类形而上的问题,反正即使想明白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某次,知春问岑慕彬:“你老偷跑出来跟我见面,会不会你影响工作?” 他坦言:“有时候会推掉一两台手术。” “啊!那真是我的罪过。”知春内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岑慕彬笑:“我没你想得那么重要,手术我不做自然有别人去做。” 知春想了想说:“不如以后我们两个月见一次面吧。” “别!我早说过,我没什么事业心,这不是谦虚。”知春叹了口气:“你认识我真是个错误。” 岑慕彬依然只是笑:“我从来不忌讳犯错。” 有天下午,知春正在开一个挺重要的会议,手机在桌上不停震动,她拾起来扫了一眼,是母亲打来的。 姚天若很少在这个时间点骚扰她,知春有点犹豫要不要接,马上就要轮到她发言了。 她转头瞟了眼刘峰,他也正看着知春,眼里有隐隐的警示。 -- 第56页 但知春还是抓起手机迅速走出了会议室,她能感觉刘峰的目光一直在追随自己。“知春啊!你看你能不能过来一趟?蓉蓉发烧啦!” 知春立刻紧张:“怎么回事,烧多久了?” “昨天晚上睡觉时就不太好,大概是让你爸给传染了,半夜里我一直留神着,给她灌了许多水下去,总算没事,可刚睡了个午觉起来,我一摸她额头,哎哟,烫死我了!我赶紧拿体温表给她测呀,都快烧到四十度了,你说我能不急嘛!所以就赶紧给你……”知春打断母亲唠唠叨叨的叙述:“妈,你还是赶紧送她上医院吧!” “我也想啊!可你爸重感冒发烧也在床上躺着呢,我要一走,不定什么时候回得来,我又不放心你爸——你就不能回来一趟?” “我,我这会儿在开会呢!” 姚天若非常不满:“会什么时候不能开啊,生病可等不了,再说开会哪有蓉蓉重要!” 会议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知春回头,看见刘峰走出来,搜索的目光很快停在自己身上,她忙往回撤。“妈,我还有事,一会儿打给你!” “哎,你……” 知春已经收线,在刘峰到达自己身边之前,她飞速给家里拨了个电话,是姜岚接的。 她直扑主题:“小姜,我能麻烦你个事儿吗?” “你说吧,知春姐。” 听完知春的请求,姜岚一口答应:“你别担心,知春姐,我这就上你家去!” 知春刚交待完,刘峰已经走到她面前,用略含谴责的口吻低语:“以后开会别接电话,还不快进去!” 知春不作辩解,快步往会议室里走。 她的报告仅作了八分钟,却花了近四十分钟应付来自各方的提问,提问内容五花八门,丝毫不分轻重缓急。 看着台下各部门的家伙们大爷似的仰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刁难自己,知春真是恨得牙根发痒,可她要表现,要升职,只能显得比他们更镇定,更从容。 等她终于脱身下了台,刘峰朝她倾身过来正要说点什么,知春一把抓起手机:“刘总,我女儿病了,我得马上回去一趟!”没等刘峰回话,她已经冲出了会议室。 知春赶到医院时,姜岚已经走了,姚天若正陪蓉蓉在输液室挂水。 蓉蓉躺在床上,小脸通红,看见妈妈也不起劲了,知春心疼地亲了亲女儿,姚天若告诉她,蓉蓉得了流行性感冒。 “幸亏不是肺炎,我跟你爸都担心死了。” “妈,你怎么还是来了,我不是让小姜送蓉蓉来看病么,爸一个人在家没事吧?”“你爸不放心蓉蓉,一定要我陪着来,多亏小姜有汽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姚天若看看女儿,“小姜人是不错,但被咱们这样差来差去心里不会有意见吧?” “她没事,再说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找她。” “你跟领导请个假,说女儿病了,他还能不让你走!”姚天若又不高兴起来,“别怪我话说得难听,你这个妈妈当得也实在不像话。” 知春心里委屈,可公司里那些事她也没法向母亲解释清楚,只得闷头拉着蓉蓉的手不吭声。蓉蓉闭着眼睛,一脸疲倦的样子,知春看在眼里更觉得难受。 “妈,你回去吧,我在这儿陪蓉蓉。” 蓉蓉听说外婆要走,立刻睁开眼睛,想去抓她的手:“外婆……” 姚天若心疼:“蓉蓉乖,外婆得回家做晚饭了。你一会儿挂完了水,妈妈会送你回来的。” 她走到门口,想想不放心,扭头招呼知春:“你出来一下。” 到了病房外,姚天若压低嗓音叮嘱女儿:“知春,我得给你提个醒儿,别什么事都靠小姜……你这么依赖她,将来有可能出事。” 知春心里咯噔了一下,猛然抬头看向姚天若,她母亲眯缝着眼睛,仿佛洞悉一切似的,知春没来由地感到慌乱,却不是为姜岚,而是为自己,她忽然不敢与姚天若对视。 等蓉蓉挂完水天都擦黑了。 知春打车把蓉蓉送回父母家,又跟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聊了几句,这才匆匆回自己家。 姜岚还没走,一脸愉悦的神情迎上来。 “知春姐,蓉蓉怎么样了?” “还好,刚挂完水,回去的路上就睡着了。”“明天她还得上医院吧?要不,还是我开车去送一趟好了!” “不用了!”知春有点生硬地打断她,“明天我会请假过去。” 也许是察觉到知春在态度上微妙的变化,姜岚很尴尬,脸都有点白了,知春意识到自己太不近人情,忙放缓语气又说:“今天真是谢谢你,小姜。” 姜岚勉强笑了笑:“没关系的,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啊,知春姐,我今天要上超市买点东西,就先走啦!” 姜岚一走,家里顿时安静下来,知春这才注意到荣钧一直缩在窗前的轮椅里,闷不吭声。 知春把饭菜张罗出来,两人对坐着吃,荣钧除了开口问一问蓉蓉的状况,其余时间仍然沉默寡言。知春心知他为自己没能力照顾女儿感到郁闷,可她实在缺乏精力安慰丈夫。 等所有家务做完,知春冲了个澡回到房间,只觉得乏累无比,可她还有两个项目的PPT要完成,只能振作精神,打开电脑。 正整理着数据,知春忽然感到异样,她转过头,凝神静听。门外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离她很近,她的门是关着的,工作时她不想被打扰。 -- 第57页 过了约一分钟左右,轮椅滚动的声音渐渐远去,知春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她曾经为荣钧的不幸痛不欲生,现在那种痛入骨髓的滋味虽然在身体里尚有残留,毕竟淡了许多,在这个家里,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等她终于打点完一切,爬到床上想倒头就睡时,瞌睡虫却迟迟不肯来,母亲的警告阴魂一样在耳边反复响起,令她辗转难眠。 33-锋芒知春的公司邮箱里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是刘峰转给她的,被举报者是他们部门一位叫周广志的员工。 周广志专门负责与供应商接洽的事宜,有受贿机会,他也确实这么干了,此外,他还以报假帐的方式在两年内非法获利三万多元。举报信中罗列了种种证据,可谓铁证如山。 刘峰把知春叫进办公室,关上门问她:“你对这事怎么看?” 知春不假思索:“这种人绝对不能再用,必须让他走。” 刘峰反而有些踌躇:“就没有一点商榷的余地?”“钱来得太容易就很难罢得了手,你这次放过他,下次他还会接着再干,只不过做得更隐蔽些。” 刘峰沉吟着:“可以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主动离开吗?” 知春认为可能性不大。“他现在占着这么个肥差,没有充分的理由肯定不愿意走,必须让他明白为什么被劝退,如果他耍赖,就算是开除也得让他走,否则没法管其他人。” 刘峰点点头,随即面露难色:“问题是,找谁去跟他谈比较合适呢?”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谁都不愿接手,搞不好还可能惹麻烦上身,一般人都是能躲则躲。但刘峰叫自己来商量是有目的的,知春心里门儿清。 她大着胆子说:“刘总,周广志勉强算我半个下属,如果你将来真打算升我做Section 1的主管,那他就完全在我管辖范围内了……这个恶人,就我来做吧。” 刘峰眼神闪烁,不置可否,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个圈,最后在知春跟前站定。“那就,你跟他谈吧。不用急在一时,你先考虑考虑,找个合适的方法。还有,好好沟通,注意不要激怒他。” 知春笑了笑:“这年头,干坏事的人倒是比良民都趾高气昂。” 晚上,知春躲在房间里,一面校对一份让下属翻译的资料,一面考虑周广志的处理问题。 后天又要出差了,她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出差前就找他谈,还是等出完差回来再动手? 虽然她接这个棘手的任务时显得很轻松,实际上心里不可能没压力,想得心烦意乱时,她索性把翻译资料撂到一边,重新打开周广志的履历又从头往下浏览。 荣钧悄悄来到她房间门口,知春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竟然没察觉。 荣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声喊:“知春。” 知春转头,神情立刻回到正常状态:“你还没睡?” 荣钧推轮椅到她跟前:“这两天你有烦心事?” 知春叹了口气。“荣钧,你以前开除过员工吗?”工作上的事,知春不太瞒他,荣钧有时还能给她提供不少高明的建议。 “没有。”荣钧察言观色,“你要开人?” “嗯。”知春把周广志的事简单说了说。 荣钧听得紧张起来:“没别人可以做了吗,为什么非得让你干?这种事很容易结怨。” “我可以不接,但如果想晋升更高职位就不能退缩,”知春直言不讳,“这是个机会,是我主动争取的。”荣钧不吭声了,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担忧。 知春见他这样,倒有点后悔告诉他了,笑笑说:“你放心,我有分寸,会劝动他主动离职的。”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小心。” “当然。” 知春用手指揉揉太阳穴,希望荣钧可以回房休息了,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在她桌上扫来扫去。 “这是什么?”他拿起那份厚厚的翻译资料。 “供应商管理手册的修订版——老板揽来的新活儿,丢给我了。还是中英文双版,送去印刷前我得先校对一遍。”“交给我吧。”荣钧把资料统统取过来,放在大腿上,推动轮椅出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知春从困倦中醒来,听见外面有走动声,意识到姜岚已经来了,她每天早晨都来得很早,如果知春还没起床,她会连早点都给两人准备好。 知春常常会觉得姜岚像个上天派来的天使,有她在,自己在家庭方面的压力真的轻了好多。问题是,世上真有天使存在么?她起床,换好衣服,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奶香萦绕于鼻息,餐桌上摆着烤好的面包、煮白粥和牛奶。 书房里传来讲话声,知春缓缓走过去。 “知春姐说今天就要了吗?”姜岚的语气里竟然含着一丝责备。 “总之越快越好。”荣钧显得很温顺,不太像平常的他。 知春心里泛起丝丝涟漪,像迎头撞上潜意识里的预感,很微妙。 “可她要是知道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就在这整理资料,她肯定也会不高兴的。” 荣钧这才急了,口气凶了一点:“你别告诉她!”“可你怎么能不睡觉呢!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太累了会生病的!” 荣钧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些了。”语气黯然。 -- 第58页 凄凉如一阵晚风,穿透知春的身躯,刚刚凝聚起来的狐疑一下子飘散不见,她竟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荣钧赶在知春出门前把翻译资料交给她,知春翻了翻,上面勾勾画画改了好多,荣钧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工整,四平八稳的。 “谢谢!” 知春想说,其实明天校对完也没事,但荣钧一脸满足的笑容,为自己能帮上知春而高兴,她咬了下唇,把话咽回肚子里。 去公司的路上,荣钧伤感的嗓音反复在知春耳边响起,令她难过了很久。 与周广志的面谈安排在当天下午,知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在出差前把这件事作个了结。 周广志人高马大,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上经常堆满过分的笑意,谦卑得让对方受不了。 知春和他不太熟,只知道他在公司待的年头比自己还长,口碑不怎么样,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儿。第一个回合就没谈成,周广志正义凛然地要求知春出示自己不称职的证据。 知春不明白他的底气是打哪儿来的,反正都要翻牌,她也不藏着掖着了,将证据一一展示在他面前。 周广志眯着小眼研究了半天,抬头说:“这是污蔑!” 知春只能朝他笑。 “是谁给你这些东西的?” “这我不能告诉你。你看到的证据件件属实,公司完全可以报警,但考虑到你今后的生活,还是给你个机会,你主动离职,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她把离职单和薪资结算单等资料推到周广志面前。 周广志一秒钟就翻脸了,对知春破口大骂:“谢知春你个婊子养的,说不出是谁告我的状我就把帐算你头上!告诉你,我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知春事先已预料到这种场面,早安排了两名保安在外头候着,周广志一翻脸她就起身开门,保安走进来,后面的事就无需她操心了。 但半小时后,知春还是在去洗手间的路上碰见了周广志,他由保安强行带去财务部办结算,那两名保安一直尽忠职守地围在他两边。 周广志依然义愤难平,但不再耍泼,青黑的脸上酸意浓重:“有人要升职,不惜借刀杀人!我看这种人升上去也干不长!老天爷是长眼睛的!知春对他厌恶到极点,并且觉得诧异,脸皮要多厚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经过周广志身旁时,知春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他,他比自己高好多,但知春一点不怵他。 “自己不要脸,就别怪别人不给脸。” 说话时她始终带着一丝笑意,很冷,两名保安和玻璃隔墙内的同事脸上都现出错愕的神色,知春从别人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变化。 就连周广志也愣住,一时竟没能回得上话来,等他想到还击时,知春已经走远。“谢知春!你等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他冲知春的背影阴森地嘀咕。 那次出差,知春没给岑慕彬打电话,心情被周广志破坏了,但主要还是因为荣钧,她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假装他不存在。 等知春结束出差后重返公司,刘峰一大早就紧张兮兮地把她拽进办公室。 “知春,我看你最近包辆车上下班比较好。” “怎么了?” “上礼拜三周广志打了个电话过来,扬言要报复你,还向我举报你公报私仇。”知春惊讶到忍不住笑起来:“这话从何说起,我跟他从来都无冤无仇啊——他都举报我什么了?” 刘峰把周广志举的例子说了下,知春更是啼笑皆非,因为完全嗅不出里面有公报私仇的气味,看来周广志的智商已经到头,也就这样了。 然而刘峰比她紧张:“我也知道他胡说八道,但为你的安全着想,还是包车比较好,费用公司报销。” 这么好的事,知春当然没意见。刘峰又说:“这件事本来想低调处理的,谁知道动静闹很大,不光公司内部都知道了,连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他似有懊恼之意。 知春不以为然:“周广志本来就是个炸药桶,只要让他走,不管你用哪种方式他都得炸。但这种人必须除掉,留在公司没任何好处。” “你说得对。”但刘峰还是叹了口气,有点忧心似的,“总之你要小心。” 当天下班,知春就坐上了人事部为她专门预定的一辆出租车。 一进家门,荣钧立刻迎上来:“今天怎么坐出租回来了?”知春诧异:“你怎么知道?” 姜岚抢着告诉她:“知春姐你不知道,荣先生每天这时候都守在阳台上等你回来,以前你坐班车,都是走着进小区的,今天却让出租车送你到门口。” 知春心里涌起一阵异样,她不想荣钧为自己担心,扯了个谎说:“公司最近班车调整,老板允许我们打车上下班。” “到底是大公司,出手真大方。”荣钧笑呵呵地说,显然放心了。 姜岚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饭后,她照例抢着洗碗,知春也想放松一下,就陪她一块儿洗。“荣钧最近在忙什么?他好像不写字,也不刻章了。” 姜岚笑说:“他在忙别的事。” “什么?” “他让我暂时别告诉你。” 知春瞥了眼姜岚笑意盎然的脸蛋,忽然很不舒服,尽管那不是谁的错,但她还是在意了,荣钧的秘密不再跟自己分享,她有种被排斥在外的寒凉感。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姜岚还是透露了点信息。 -- 第59页 “他在学习一些新东西,让我给他买了好多书,都够他读上一年半载的了。”好在知春很快恢复了理智,为自己刹那而起的小心眼暗暗惭愧,她没再追问下去,笑笑说:“他觉得充实就好。” 34-妒意知春问姜岚,为什么不结婚。 姜岚说:“我是那种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的人,习惯东飘西荡的生活了。” “是不是跟你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也许吧。如果爸爸一直活着我大概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姜岚迷茫地笑了笑,“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 知春表示认同:“幼年时期,父母的照顾对孩子来说还是相当重要的,外人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亲生爸妈。” “更何况我叔叔对我并不好。”每次姜岚聊起往事,知春会立刻陷入对她深深的同情之中,可能因为自己的童年除了在奶奶那里遭遇到的一点惊吓外,还是算很幸福的。 “但是,你长这么大,不会一点温暖都没得到过吧?”知春有点替她不甘心。 姜岚微笑:“当然不是,我妈妈在精神状态还可以的时候非常疼我,别人有的她都希望我有,那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不怎么好了,可是我说想学钢琴,她二话不说就给我去报了名。” 知春诧异挑眉:“你还会弹钢琴啊?” 姜岚有点不好意思:“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全忘光了。” “我特别羡慕会演奏乐器的人,钢琴在我眼里简直就是神圣的东西!不过我没耐心,学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我妈知道我的德行,从不帮我报什么兴趣班——听说学钢琴非常枯燥呀!”姜岚抿唇一笑:“我还蛮喜欢的,学了一年,和我一起报名的几个小孩子都放弃了,就我还坚持着,钢琴老师对我妈妈说我很有音乐天分。可惜,第二年妈妈就带着我离开兰城了。” “你不是说你妈妈精神状态出问题后,你就被送去叔叔家住了吗?” “去叔叔家是十二岁以后的事了。我八岁那年,妈妈和她以前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偶然重逢了,后来那位阿姨写信过来,说有个非常适合我妈妈的工作要介绍给她,实际上,她知道我们日子过得紧巴,想用比较有尊严的方式接济我们。” “所以,你们就去了……那阿姨在哪儿来着?”“也是一座小城……其实,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妈妈带我离开了兰城,从那以后我们再没回去过。”姜岚眼神里涌动着一丝忧伤。 知春说:“那我猜,你们在阿姨那儿一定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吧?” 姜岚笑笑:“头两年我们过得很安定,我妈接手的工作是会计,单位给的工资也不低,妈妈重新给我找了钢琴老师,不过这个老师没有兰城那个好,她一点都不欣赏我,我学着学着觉得没意思了,想放弃,但妈妈不让,她说做一件事要有始有终。” “你妈妈对你的教育很严格啊!” “是的,她在对待我的任何问题上总是过于紧张,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我没有爸爸了,她怕我不努力会毁掉自己的人生。那时候妈妈不光逼我练钢琴啊,还要上各种补习班提高班,哪门成绩不好就补哪门,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痛呢!” 知春笑得眯起了眼睛,暗自庆幸姚天若没这么下死手逼过自己。 “当家长的都这样,我有时候在蓉蓉她们班的家长群看见一些爸妈秀孩子各种能力的时候也会焦虑,想要不要给蓉蓉也去报个什么班。” “千万不要!”姜岚提醒她,“强扭的瓜不甜,去了也是浪费时间浪费钱,这点我深有体会。”“嗯,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知春给两人的茶杯里续水,温热的气息萦绕中,姜岚的声音蓦然间也温柔下来。 “那时候阿姨家有个哥哥,人很好。”她的眼神逐渐迷朦,“他常常教我解题,有时还会偷偷帮我做妈妈布置的作业……我可佩服他了。” 知春一听,立刻来了劲:“他多大了?” “应该比我大个五六岁吧,不太记得了,他很聪明的,什么题目都难不倒他。”姜岚眼里,迷朦的气息逐渐转变为崇拜。知春看着她那副表情忍不住乐:“哎,那他是不是喜欢你呀?” “不会吧,那时候我们才多大!”话虽这么说,姜岚的脸还是微微红了,水汪汪的眼里似乎隐藏了一丝甜蜜,然而转瞬即逝。 “其实,妈妈对我大声嚷嚷一顿还不如哥哥说一句话对我有用。”她顿了一下,“他是以鼓励为主的,他说我将来完全有能力考上理想的大学。”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知春陷入遐想,有点小兴奋,这么美好的桥段只有小说里才看得到。 “我敢打赌,他喜欢你!而且,你肯定也喜欢他,对不对?” 这次姜岚没再否认,只是低头笑了笑。“你们从来没点破过?” “怎么可能呢!那时我还那么小。”姜岚说,“我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得了病,被送进医院,我没人照顾,只能去了叔叔家。” 知春替她惋惜,忽然又觉得奇怪:“那位阿姨不是和你妈妈关系很好吗?她为什么不把你留在家里?” “她毕竟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姜岚谨慎地解释,“不过这些年我一直记得哥哥对我的好。” -- 第60页 “他还在那座小城?” 姜岚点点头。“成年后也没去找过你?”姜岚沉默了会儿,摇头。 知春唏嘘,在她眼里,姜岚的美丽似乎被她坎坷的身世给浪费了。 “我觉得吧,女人早晚还是需要安定下来,找个人结婚比较好。” “如果有一天遇到合适的我会考虑,但绝不强求。” “如果你再遇到那个哥哥呢?你会告诉他这些年你一直惦记他吗?” “不会。”姜岚挺坚定地摇头,“只要他过得幸福就好了。” 知春心头还残留着一个疑问。 “你妈妈带你离开兰城去投奔那位阿姨,到她生病,这中间差不多隔了三四年时间呢吧?” “……差不多。” “这段时间你们过得也挺顺利的,她怎么会一下子病情就加重了呢?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姜岚一时没能答得上来,好一会儿才含糊其辞:“也许是太想我爸爸了吧,痛苦积在心里迟早都会爆发……我对那时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很多事都不太明白。” 知春还想再问下去,身后忽然传来荣钧的声音:“快九点了,你们打算通宵聊下去?”两个女人同时回头,荣钧在客厅靠近阳台的空地上看着她们,客厅里没开灯,借助玄关灯的光线,可以看见他脸上隐藏着一丝不悦,尽管他说话时面带微笑。 “哎呀,我该回家了!” 姜岚跳起来,她似乎有点着慌,经过荣钧身边时,身体还微微摇晃了一下,而荣钧始终冷着脸。 知春本可以说几句话缓解下气氛,但不舒服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这两个人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敌意太明显,带着表演般的刻意,非但不能安慰知春,反而令她迟迟无法放下戒心,尽管她也明白自己的狐疑有些荒唐,可两个女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终归是一件微妙且不乏危险的事。 知春想起母亲的告诫,再次心烦意乱起来。 医院打来电话通知他们,荣钧可以去装义肢了,时间定在周四上午。那天恰逢知春有个重要会议脱不开身,姜岚自告奋勇提出由她陪荣钧去医院。 荣钧也说没问题。“到了那儿我们直接去找岑医生就是了。” 现在知春从任何人嘴里听到岑慕彬的名字都会有种异样感,就像一件深藏在暗处的东西猛然间被曝光一样,而从荣钧嘴里说出来,尤其让她心惊肉跳,好在她如今的城府比过去深多了,内心再波澜起伏,面上也能掩饰得很好。 知春坐在会议室里,却仅有一半心思在应付开会,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这不祥感令她心神不宁。 原定两小时的会议,因为某位重要人物临时有事退场而缩短成了半小时,知春如释重负,算算时间还来得及,她决定跑趟医院去看看荣钧的情况。周四上午有岑慕彬的专家门诊,知春先赶到诊室,门外一排椅子上还坐着好几位候诊病人,见她号都不查就闯进房间,纷纷朝她投去不满的目光。 荣钧不在诊室内,岑慕彬正坐在窗边给病人讲解什么,一旁有个护士在给他当副手,护士的脸很陌生,看见知春立刻问:“你几号?” “我是来找人的。”她把视线转向岑慕彬,“——岑医生,请问荣钧有没有来过?” 岑慕彬扫了她一眼,神情冷淡,简直像不认识她似的,顿了有四五秒,才不情不愿地指指那护士:“问小丁。”他的态度着实让知春窝火,又没法发作,幸好护士还算合作,查了查记录说:“荣钧是吧?他是来复诊的,半小时前就检查完了,情况良好,他太太陪他去方医生那儿了,这会儿应该在装义肢了吧。” 知春面色一变,连声音都有点扭曲:“他太太?” “是啊!”护士不解地看看她,又扭头瞥了岑慕彬一眼,后者若无其事,像没听见。知春狠狠瞪了岑慕彬一眼,一字一顿对那护士说:“我才是他太太!” 在方医生的办公室,刚刚装上义肢的荣钧神情紧张,一旁的姜岚显得比他还紧张。 方医生鼓励荣钧:“站起来,走两步试试看。” 荣钧试着起立,单手扶墙,缓缓向前开步,但当重心全部压到左腿时,因为心里没底,他的身体忽然软了一下,随时要摔倒似的,姜岚脸色煞白地冲上去扶他。 “不要紧,这种感觉很正常。”方医生对荣钧说,“你不用怕,大胆一点,就当是你自己的腿那样走。一开始肯定不习惯,慢慢来,有段磨合期的。” 荣钧又试着走了几步。 方医生问:“觉得舒不舒服?如果不舒服,我再帮你调调。” 荣钧点头:“挺好的。” 知春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气喘吁吁:“荣钧!” 荣钧抬头看见她,欣喜而骄傲地朝她笑,身体站得笔直。 “知春,你看我怎么样?” 他的左腿裤管被义肢填满,终于不再空荡荡的了,站着不动时,和正常人看不出两样。 知春心潮起伏,使劲点头:“不错,很精神!”知春和姜岚把荣钧扶上车,姜岚又问:“知春姐,真的不要我送你?” 荣钧也说:“一块儿走吧,先送你回公司,不就多拐一个弯么!” “不用,你们直接回家吧,我打个车很方便。” 荣钧见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 第61页 知春看着姜岚的车在视野消失后,她没有去路边拦车,而是返身回了医院。 35-羞辱十一点半,岑慕彬的门诊应该结束了,知春知道他一向守时。 她依然选择走靠角落的安全楼梯,到了三楼,又径直往最东端的办公室走。这里安静如昔,像一块永远不会被打扰的净土。 走到岑慕彬的办公室门口,知春抬手敲了敲门,不出所料,里面没动静,她又转动门把手,推不开,这回他上了锁。 看来只能等了。 她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楼下种了成排香樟,枝叶茂盛,亭亭如盖,知春对着满目苍翠出神。 舒爽的绿意缓解了她紧绷绷的神经,周遭的宁静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茫。也许她不该来,向岑慕彬兴师问罪有什么意义呢?况且她也没刚才那么恼怒了。 她冷静下来,决定放弃,转过身,准备走了——就在对面的走道口,岑慕彬孤独的身影正缓缓往这边走来。看见知春的刹那,岑慕彬的脚步短暂停顿了一下,之后忽然加快。 “你来找我?”尽管他语气镇定,仍难掩一丝惊喜。 知春点点头,脸上却毫无笑容。 岑慕彬开了门,请她进去。 “我以为你走了——你在这等了多久?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没多久。” 岑慕彬随手将文件夹撂在玻璃几上,扭头问知春:“想喝什么?” “不用麻烦,我很快就得回公司。”知春一踏进门就有点后悔,“我,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才来就走?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知春想了想,还是觉得无聊,摇头说:“算了。” 但岑慕彬不放她走:“你什么意思,心里有话不敢说?” 知春默不作声。 岑慕彬走到她跟前,审视地盯着她:“是不是……小丁的误会让你不高兴了?” 知春倏然抬眸,原来他心里清清楚楚,消失的愠怒陡然间又被勾起。 “那你刚才为什么装糊涂,为什么不跟她解释清楚?” 岑慕彬伸手捏住她下巴,轻轻摇了摇,笑:“女人果然都是小心眼。”知春蹙眉躲开:“你存心的吧,就想看我不痛快对不对?” 岑慕彬的脸色也阴冷下来:“你为这点小事跟我翻脸难道我就痛快了?”他嘴角泛起惯有的嘲讽,“不必再对我强调你对你先生的爱有多深,我当然知道。” 他凑近知春耳边,轻声细语:“你果然用心良苦,为了让丈夫恢复功能,不惜找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伺候他。” 知春没料到他出言如此恶毒,一时惊怒,手足发凉:“你,你真龌龊!” 岑慕彬直起腰,微笑着俯视她:“我当然没你纯洁。” 这都是她自找的。知春终于尝到自取其辱的滋味。她推开岑慕彬,转身就走,快要摸到门把手时,被岑慕彬一把拽住。 他将知春拖回来,紧紧挤在墙上,知春左右挣扎却动弹不得。 岑慕彬终于认真了些,愠声质问:“你十五号那周出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原来这才是问题所在。 知春却觉得悚然:“你怎么知道我那周出差?” “上次在酒店,我看过你整年的差旅行程表,我记性好,全背下来了。” 知春一阵胆寒:“你……你真卑鄙!” 岑慕彬依然面带微笑,但极冷:“你也没多高尚。我一直想问你,你就究竟拿我当什么?想见就见,不想见就当我不存在!” 知春咬牙:“好!既然我们彼此都不满意,那以后别再见面了!” 岑慕彬的笑容顿时收敛得一干二净:“你认真的?” 知春不看他,但口气强硬:“本来就是不对的,什么时候结束都一样。” 怒气在岑慕彬眸中成倍堆积,知春挣扎着想从他的控制中解脱出来,但他反而更用力地挤压她。他伸手,指尖从知春脸庞缓缓下移,经过脖子,没有任何征兆,忽然滑向胸前,他毫无顾忌地把手探入知春衣领,用力握住她的乳房。知春大惊失色,一边躲闪一边低声斥责:“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岑慕彬依然牢牢握着她,力气之大,让知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这个人既没廉耻心又没道德感,在哪儿都无所谓。” 说着,他低头,嗜血般侵占她。 知春拼命抗拒,如同对待仇敌,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一丝甜蜜情意。她抵抗得如此坚决,但依然不是岑慕彬对手,在宛如围猎的游戏中,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是最冷酷无情的猎者。 知春一败涂地,几乎被他撕碎,眼泪终于还是给逼了出来。 她隐忍的呜咽声中含着屈辱与痛楚,还有深深的悔恨,岑慕彬都听出来了。他似乎清醒了些,缓缓顿住手,过了片刻,又颓然松开知春。 岑慕彬怔怔地凝视啜泣不已的知春,半晌,手指移到她脸颊上,轻轻拭掉湿漉漉的泪水。 “别哭。”他嗓音沙哑,“你为什么这么爱哭?” 出了医院,知春仍然魂游物外,恍惚中,时光倒流,她好像又回到了荣钧住院的那段日子。 这错觉让她忘记去拦出租车,而是走向医院右边的公交站台,以前她总是在那里乘车回家。她走得有点慢,身上的几个部位还残留着岑慕彬施加给她的疼痛,提醒她刚才所受的屈辱。 -- 第62页 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越想越后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她将万劫不复。 她对自己摇了摇头,像要从某张网中挣脱出来。依稀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连着好几声。 知春迷茫地回头,视野里,一张脸由陌生渐渐转为熟悉。 周广志匆匆向她走来,走路的姿势有点怪,脸上挂着一丝焦急的神色,似乎有事要对知春说。 知春心里咯噔了一下,迅速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躲开,然而脚下却挪不开步——她忘不了自己在公司里对周广志说话时的傲然,她不想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表现出害怕他的样子,再说,这儿是繁华的商业区,人潮如涌,他能对自己怎么样。 周广志终于走到知春跟前,他张了张嘴,像在措词,但有点结结巴巴。 “谢知春……好巧啊……你……” 知春蹙眉,费劲地等他下文,而他却忽然从裤兜里拔出一把水果刀,朝她刺过来。 知春穿着卡其布外套,面料很牢,一刀下去没能扎破衣服,两人四目相对,知春连害怕都忘了,满眼都是错愕,周广志则心慌意乱,握刀的手迅速缩回,又在知春转身欲逃的瞬间再次捅过去——这一回他成功了。知春感觉腰间一阵刺痛,身子陡然间绵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周遭的一切在她眼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这错乱的画面中,她看见周广志的身影正疯了似的越跑越远……醒来时,知春人已在病房,姚天若坐在她床边,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妈……你干什么呢!” 见女儿终于醒来,姚天若哭得更伤心了:“知春,你吓死妈妈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我不是好好的。”她虚弱地安慰母亲,随即发现自己讲话很累,像浑身的力气被抽掉了一半。 病房门吱呀一声,护士小周风风火火闯进来:“哎呀!知春你终于醒了!” 知春刚倒地时脑子还算清醒,她用手机给小周打了求救电话,不过即使不通知小周也没事,好几个热心路人朝她跑来,还有打110的,也有奔着周广志追上去的。 “站台上那么多人,他哪儿跑得了啊!你前脚进手术室,后脚他就被逮起来了!”小周叽叽呱呱说着,又庆幸,“幸亏刀子扎偏了,没碰到胰腺,否则后果就难讲啦!知春,你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姚天若一听,又忍不住哭起来。小周才走,姜岚又扶着荣钧进了病房。 姚天若抬头看看他们,一下子止住抽泣。 “知春!”荣钧双眉拧紧,像从心底痛上来一样,他快步走向知春,但因为刚刚装上假肢,走路一点不稳当,摇摇晃晃看着让人心惊。 知春挣扎着想起来,被姚天若一把按住:“你别动啊!小心伤口!” 知春只得看着荣钧说:“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姜岚插嘴解释:“一接到阿姨电话他就急着要来。” 知春嗔责地扫了母亲一眼,怪她多嘴。 姚天若嘟哝:“我等你做完手术才打的电话,这么大的事,总得跟荣钧说一声吧。” 荣钧终于走到知春身边,姚天若拖了张木凳给他坐,又招呼姜岚:“小姜,咱们到外头等吧,让他们夫妻俩在这说说话。” 姜岚看看知春和荣钧,乖顺地跟在姚天若身后出去了。 “你的腿还适应吗?”知春问荣钧,他脸色苍白,神情颓废。 荣钧摇头不想作答,劈头就问:“是你开除的那个人干的?” “……嗯。” 荣钧一把抓住知春的手,神色激动:“你把工作辞了吧,这份工不能再干了!”知春无动于衷看着他:“我不见得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事做,现在外面工作也不好找,辞了职,咱们以后靠什么生活呢!” 荣钧一下子哑巴了。 “这属于突发状况,不会经常发生的。”知春幽然道,“再说,我不能白挨这一刀。” 荣钧低着头,始终沉默,知春也不再说话。 困意渐渐袭来,知春便说:“荣钧,你回去吧。” “不,我在这儿陪你!” “你该休息了,我也是。你留在这儿,我还得担心你。” 荣钧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知春忽然感觉不对劲,被荣钧抓着的手上渐有湿意,她转头细看,发现他在流泪。 知春吃了一惊:“荣钧,你,你怎么了?” 荣钧转过脸,不让她看见:“知春,我真没用。” 他声音颤抖,像在竭力控制内心的感情,然而语气里的自责和痛苦显而易见。 知春吓坏了:“你别这样,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真的,我……”她说不下去了,忽然觉得心力交瘁。 荣钧紧紧抓着她的手,低垂脑袋,压抑的哽咽时断时续,在病房里显得格外凄凉。最后,荣钧还是跟姜岚回去了。 姚天若似乎有话要对知春说,但知春无心再听,她也就忍住了没开口。 夜深了,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知春独自躺在床上,却反而睡不着了,也许是因为亮光——房间里的灯大部分关掉了,只留了一盏对面角落里的灯。但窗外,城市霓虹却在彻夜闪烁。 知春想到了死。 如果周广志那一刀扎对了地方,她今天就这么死了,会不会觉得遗憾? -- 第63页 她想象这一切,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以前她也会觉得疲倦,觉得撑不下去,但很少起过强烈的逃避念头,她不是超凡脱俗的那种人,向来被红尘俗世绑得很牢,照理不会厌世。而这一次,她连死都不想拒绝,可见是真的累了。 但她随即想到蓉蓉,想到父母,还有荣钧。尤其是荣钧,她只不过是被扎了一刀他就失控落泪,她要是死了,荣钧会怎么样? 几近麻木的心又微痛起来。 知春轻轻叹了口气,牵挂太多,她还不能死。 36-暗夜知春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眼前终于现出光亮,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似乎是个洞口,不难猜测,洞外应是广阔天地。她收起疲惫,满怀希望朝光亮处走。每走几步,她就会抬头看看前方,以确保那片光明还在。 当她不知道第几次看过去时,洞口多了一个人。 因为背光,知春无法判断那人是正对自己还是背对自己,更无从判断对方是敌是友,然而,她没有害怕的感觉,内心深处,反而生出一丝亲切,想要快点抵达那人身边。潜意识里,这个人应该是荣钧,此刻,他已完全康复——四肢健全,姿态挺拔,正在光明之源等她。 知春振作精神,加快了步伐。她蓦然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床前的确站着个人,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荣钧回来了,但随即清醒过来。 不是荣钧,是岑慕彬。 岑慕彬似乎进来没多久,见知春醒了,他一脸歉意:“把你闹醒了?”现实如潮,纷涌入知春的脑海。 她叹了口气:“你来干什么?也不怕被人看见。” 岑慕彬难得露出妥协的神情:“想来看看你……知春,你让我胆战心惊。” 知春牵动嘴角,淡淡笑了下:“别担心,我死不了。” 岑慕彬坐下来,搜索到她的手,握住,知春想避开,但他抓得很紧,知春恍惚间想到,他要做的事,似乎没人能拦得住。 “你和我第一次见到时大不一样了。”他嗓音沙沙的,但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知春无力地笑笑:“谁还能永远不变呢!”岑慕彬没反驳,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打给小周,不打给我?” “我打给小周,你不照样还是知道了?” 岑慕彬握住她的手加重了力道,知春觉得有点痛,但这痛不钻心,反而让她有种踏实的感觉,出事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虚弱,仿佛漂浮在半空,随时都可能化作一缕烟消散,直到此时,她才有落到地面的真实感。 因上午激烈的争执而引发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知春对岑慕彬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激之情——他无言的陪伴常常能熨平她内心或愤慨或疲惫的情绪。 然而,荣钧落泪的一幕横插进来,知春又陷入矛盾,她觉得应该让岑慕彬离开,可又有点舍不得,他的掌心正源源不断向自己输送暖意。 岑慕彬默默注视着她,眼里的柔情前所未有,此外还有忧虑和许多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 但即使他不说,知春也能明白,那些话,其实说不说都一样。她现在终于相信,命运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人是由时间延续累积起来的产物,也必将沿着同样的轨道继续前行,试图抽取其中的某个截面,使它脱离连续性而生存几乎不可能。 命运是一张网,把相关的人和事一一编织进去,并藉此错综复杂地铺展开来,牵一发动全身。 而缠住知春的网比普通人的还要更复杂一些。 她感到自己同时身处两个世界,一个光明,一个黑暗,此刻,她在后面的世界里,与岑慕彬一起,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只有他俩,她与他相依为命。 但即使这样隐秘的慰籍也持续不了太久。 岑慕彬在病房待久了,现实还是强悍地从角落里纷纭涌出,知春的不安逐渐加剧。 “你还是走吧。” 岑慕彬坐着不动。 知春咬了咬唇,终于艰难地作了让步:“等我好了……就去找你。” 握住她的手这才松开了,岑慕彬的手指沿着她的额头慢慢滑下来,经过眉毛、眼睛、鼻梁,然后是嘴唇,指尖在她唇上轻轻画了个圈,手指缩回去。 他站起来,又盯着知春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有事找我,我一直都在。” 周广志离职后到处找工作,但他的名声在圈子里已经坏掉了,投出去的简历和打出去的电话均如石沉大海,后来经一位朋友推荐,在主流圈以外的一家小企业找到个部门主管的位子,薪资也不高,虽然觉得委屈,他也不敢计较,只能兢兢业业干了起来。然而,再小的公司也从来不缺是非,他上任一周都不到,在前任雇主那边的“事迹”便在公司内部广为流传,最终传到老板耳朵里。 老板最忌讳偷钱的员工,乘着还在试用期,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周广志给辞退了。六神无主的周广志又去找朋友帮忙,朋友婉转表示没办法,因为他有前科。 周广志绝望且愤怒了,他把自己的不幸统统归结到知春身上。他不敢告诉家人自己再度失业了,每天早上照常出门,佯装去上班,而大把时间没处花,很自然就起了跟踪知春的念头。 他有过好几次下手的机会,却偏偏选在一个最不合时宜的地点动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知春当时那副一反常态的脆弱迷乱的表情给了他勇气。 -- 第64页 也正是这个莫名的时空点让知春保住了性命。半个月后,知春伤愈出院,重返工作岗位,一封来自人事部的信件被端正地摆在她桌上。 知春拆开来细读,这是她被任命为华东区部门协调总管的升职信,事前刘峰已在电话沟通中告诉过她了。 她的升职在意料之中,不过连升两级这种事在公司里并不经常发生,大多数人苦苦熬上两三年也就能升上一级。 “这是Lary特批的。”刘峰在电话里向她透露,“他对你印象很好,周广志事件传到上面后,我向他作了详细说明,没有影响他对你的评价,而且Lary认为你能无惧威胁,始终站在公司立场公正地处理问题,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也是这么想的。知春,这次升职是你应得的。” 当天晚上,刘峰还组织了一场欢庆聚餐,庆贺知春的回归与升迁,遍邀所有在未来与知春可能发生工作联系的同事。 敬酒的人太多,知春不谙酒力,几杯下去脸色便灿若红霞,如果不是刘峰等人替她挡酒,今晚她恐怕会醉倒在包房。 不过知春的心情始终是愉悦的,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她在同事们眼中也不再无足轻重,很多人需要刷新对她的认识了。这滋味是知春从未体会过的,原来努力工作带来的成就感与醇酒一样令人陶醉,而她以前对此并不稀罕。 她陡然有了重生的感觉。晚宴在十一点结束,好几位同事主动要求送知春回家,她都婉言谢绝了。 “你能自己走吗?”刘峰看着她略微打飘的走姿,有点担心。 知春嫣然一笑:“没问题,我清醒着呢。” 王玲给知春拦了一辆出租,扶知春上车后,还殷勤地把知春的家庭住址给的哥报了一遍,知春在后座听得直乐。 等王玲的脑袋凑到她跟前时,知春问:“是不是每个人都认为我醉了?”“大家担心你嘛!谢总,路上小心点儿啊!”王玲笑嘻嘻地向她道别。 等车子拐出酒店所在的那条街,完全融入夜行车流后,知春才要求的哥送她去另一个目的地,师傅应承的口气里含着一点讶异,但他什么都没问,知春也不在乎他怎么想。 一接到刘峰的通知,知春没怎么犹豫就给家里打了电话,是姜岚接的,她以为知春要找荣钧,正想去叫,知春制止了她。 她告诉姜岚今晚公司有活动,会弄到很晚,她可能回不了家了,同事们已经在酒店包了个房间。 “今晚只能麻烦你照顾荣钧了。” 姜岚一口答应,又问:“知春姐,你是不是升职了?” 知春笑了笑,问:“荣钧告诉你的?” “嗯,他看到你发的短信了,不过……他好像不是很开心。”知春明白荣钧在担心什么,但不想跟姜岚解释,只淡淡地叮嘱:“你让他别胡思乱想,早点休息吧。” “嗯,我明白。知春姐,不管怎么说,你能升职是好事,恭喜你啊!” “谢谢!”知春收了线,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 她开了点窗,夜风立刻灌进来,肆意吹拂她的头发,知春毫不在意,怔怔地望着窗外。 街道和楼宇急速后退、消失,犹如被一股原始的力量所吞噬。黄色路灯光则把气氛搞得朦胧而恍惚,她仿佛置身于某部老电影,心上还是掠过一丝忧伤,极为轻浅,是两股力量厮杀后剩下的一点残余。与岑慕彬的关系曾让知春长期挣扎在矛盾之中,道德责任与自我放纵是两根方向相反的绳,它们全都套在知春脖子里,使劲将她往自己那边拽,她感受着撕裂的痛楚,又无法让自己从困境中挣脱出来。 不过,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重回人间,知春真正体会到,“人生如梦”这四个字并非嘴上说说那么轻飘,它真实存在于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里,很多事看似偶然,实则这偶然背后隐藏了无数个必然。但偶然也好,必然也罢,最终都逃不过灰飞烟灭。 人生就是一场梦。 岑慕彬大概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知春改变不了现实,但她至少可以不再用伦理道德折磨自己,这是另外一种心灵的蜕变,由死亡的威胁所赠与。 下了车,她走在前往岑慕彬宅所的路上,明明周围始终有灯光萦绕,她却感觉自己像走在某个黑暗古堡里,而她是神秘诡谲的女巫。 她按下通往门厅的密码,推开被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门,四周静悄悄的,毕竟已经是深夜。 电梯上行,只有风声陪伴她。知春闭上眼,黑暗古堡的错觉还在。门铃响了没多会儿,门就开了,岑慕彬穿着长袍睡衣,脚上趿了双拖鞋,一副随意的家居模样,和他平时的形象很不搭调,不过他坦然的神情又让知春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 四目相对,有不明物质在暗夜中燃烧。 知春朝他笑笑,跨步进去。 岑慕彬在她身后把门关上,也将无尽的黑夜挡在门外。 37-靠近公司资产评估的结果出来了,袁松给荣钧送来了资产分割的最终方案,他当然把之前给过荣钧的几笔款项全都当作先期付款计入帐内,股价压到最低也是预料中的事,所以最终到手的数字依然无法令人满意。 但夫妻俩也拿他没办法,袁松干得很漂亮,所有文书都具法律效应,无法挑出毛病。而且,为了避免后续麻烦,他当真把旧公司给关了,等清算完毕后,将以自己的名义成立一家新公司,此后与荣钧再无任何瓜葛。 -- 第65页 荣钧对知春说:“我也想重新创业,自己搞,不跟任何人合资。”知春对此并不热心,荣钧的身体状况让她不抱幻想,再者,通过与袁松的经济纠纷,知春也看出荣钧性格中优柔的一面,他太好面子,缺乏做老板应有的狠辣。 “不着急,等等再说吧。”知春心不在焉地敷衍。 荣钧见她态度冷淡,连自己的创业方向都没兴趣打听一下,多少也猜出她的心思,此后便不再吱声。 知春以为荣钧只是触景感慨,随便说说而已。不过星期天她去书房找资料时却发现荣钧的书柜里多了不少新书——应该就是姜岚之前提到的那些——知春随手翻了几本,都是与环保技术相关的书籍。 她问荣钧:“你怎么读起这种东西来了?” 荣钧笑:“学习呗,现在不都在提倡与时俱进吗?” “你学这个干什么?” “目前还不知道,但只要是新知识,早晚都能用得上。” 转天知春碰见姜岚,又暗地里细问:“荣钧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呢?神神秘秘的。”“他在学习呀!” “我看见那些写环保的书了,但他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姜岚抿唇笑:“他不让我告诉你。” 知春的脸色便不太好看,姜岚立刻发现了,忙说:“呃,其实是,是……跟废弃物处理有关。” “废弃物?!”知春蹙眉,“他到底想干什么?” 姜岚被问住,显然荣钧叮嘱过她,不过她是聪明女子,审时度势后还是决定“叛变”。 “是这样,荣先生想开一家废弃物处理公司。” 知春愣住,没想到荣钧来真的。 既然已经挑破,姜岚索性讲了个痛快。“荣先生说,咱们国家的工业发展很快,但环保一直做得不好,现在各种污染问题层出不穷,都是工业废弃物没有处理好导致的,将来国家肯定会把这块领域作为重点来发展,前景会很不错呢!” 知春听着,觉得不无道理,又甚为诧异:“他怎么会想到这点子的?” 姜岚笑道:“是听广播得到的灵感!” “广播?”知春又是一愣,想起来荣钧书房好像是有个小小的黑色收音机,大概是他托姜岚买的。 “是呀!荣先生每天吃中饭时都爱听会儿新闻报道,有一回广播里重点关注了电子垃圾处理的问题,据说很多废旧电脑还有手机都是在地下工厂拆卸的,工人没有相关知识,不知道有些配件是含毒的,他们不光自己不做防护措施,处理下来的废气废液也是随便乱排,污染环境。所以说,那些老板赚的都是黑心钱!” “可是,做废弃物处理,光购置设备就要很多钱吧?” “那肯定,荣先生说要买就买最先进的设备,他办的公司不光要合法,还要做到行业里的最高标准。” 知春总算明白了,荣钧理想主义的种子终于找到了一块不错的发育土壤。 姜岚一脸倾佩地又道:“我觉得荣先生很聪明,我和他一起听新闻来着,不过我可什么都想不到。” “他想法是挺多的,现在又有闲,更能琢磨东西了。”知春说着,目光从姜岚脸上划过,看见她欣悦的笑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自忖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况且姜岚也是她力主了才留下的,可即便如此,知春还是无法欣然与别的女人分享同样的骄傲。 “不过现在也还只是个计划呢!”姜岚迅速瞥了知春一眼,“荣先生怕你反对,所以让我先别说出来。” “我们可没那么多钱。”知春笑笑说。 “可以贷款的。” “开公司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有很多事要做的,他行动不便,谁替他去跑腿呢,你吗?”知春本是开玩笑,姜岚却是一脸当真的表情:“如果他要求,我没问题啊!我觉得荣先生是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知春心里咯噔了一下,别扭的感觉更严重了,而且有种想立刻发作的冲动,她使劲忍了忍,没再说话。 姜岚又说:“其实我知道,荣先生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是吗?”知春语气生硬,还没从恶劣的情绪里恢复过来。 姜岚点点头:“本来创业对他来说只是个模糊的计划,没那么着急。但上次知春姐出事后,他就一直很难受。他说不想看你这么辛苦,养家本该是男人的事。” 知春的不悦渐渐散去,转而被柔软的心绪替代。“知春姐,有几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知春回过神来:“你说。” “那我就说了——我其实是想跟你提个请求,即使你认为荣先生不一定能干出什么名堂来,也不要反对好不好?我天天在家看着他,知道他有时候会烦躁,他是那种很怕自己没用的人。” 知春心下恻然,点头道:“我明白。” 姜岚看着她,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体贴的妻子。” 知春只能在心里苦笑。知春趴在桌边,眼睛盯着酒杯里暗红色的液体出神。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她刚把蓉蓉送回娘家,烦闷之下,鬼使神差来到了岑慕彬这里。 岑慕彬经过她身旁,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像对待一个孩子。 “在想什么?” “……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哼。” -- 第66页 “看护和……她照顾的人之间会产生很亲密的关系吗?” “会啊!如果彼此有足够吸引力,上床都不是不可能。” 知春直起腰来。岑慕彬一脸戏谑地盯着她:“你在担心?” “不,他不会。” “你以前也觉得自己不会。” 知春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他现在有很多话都不跟我说了。” “那你应该觉得轻松才对。” “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滋味从喉咙口一直灼烧到体内。岑慕彬的警告没错,这种洋酒劲道十足,但她还是固执地想喝。他只给她倒了小半杯。 岑慕彬慢条斯理啜饮手中的咖啡,眼睛微眯着,却紧紧盯住知春:“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婚?”“没有。” “从来没有?” “没有。” 岑慕彬倾身靠近她一些:“知春,人可以不完美,但对自己至少应该做到诚实。” 知春转过脸去,又慢慢转回来。 “好吧,其实我考虑过可能性。”她闭起眼睛,“我还幻想过他和姜岚在一起生活,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对不对?有好几次,我回到家里,看见他俩在一起很默契的样子,简直像生活了多年的夫妻,而我成了横插进去的第三者。” 岑慕彬默默倾听,不发表意见。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以为对我来说会是种解脱。”知春睁开眼睛,“可当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很和谐的那种情形,我忽然感觉到很深的妒忌,连我自己都不懂怎么会这样。” 她带着困惑的眼神看向岑慕彬,好像他能解救自己似的,但岑慕彬的目光很快从她脸上挪开了。 “我知道我没资格质疑他们,”她顿了一下,“但我还是妒忌,妒忌他们之间那种默契……也许,如果他们不在我眼前,我什么都看不见,会觉得好受些。”但或许,所有这些都是她心虚自责的产物,如果她始终心无旁骛地守着荣钧,也许还是会有苦闷的时候,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矛盾。 “人不可能同时凌驾于两种状态,知春,你的生活越来越像演戏,你确实该考虑一下离婚的可能性。” “然后呢?”知春看向他,似笑非笑,“一心一意做你的情人?” “这取决于……”岑慕彬的目光在她脸上转悠,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知春心里泛起冷笑,她想到岑慕彬那个令他骄傲万分的女儿,还有虽然名存实亡,却有着显赫资产的妻子,他不会离婚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失望的,他们的交往从头至尾都没把离婚考虑在内。 当然,这不妨碍无聊时讨论一下可能性。“再说,离了婚,荣钧怎么办?”知春沿着思路深入下去。 “你不是说那看护对他有意思么?” “但如果只是我在瞎猜呢?也许他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发生……或者,即便她现在对荣钧有感情,将来的某天忽然厌烦了想离开他呢?” “那也是你们离婚以后的事了——知春,你操的心实在太多了。” 知春有点激动:“我没法不操心!荣钧是因为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她猛地捂住脸,“天哪!我都在想些什么呀!” 岑慕彬放下杯子站起来:“别想了。越聊越沉重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干燥的林间不时传来鸟鸣,四周更显寂静清幽,午后的阳光在树叶间闪烁不定。 这是离岑慕彬家不远的一片园林种植区,紧挨着针叶林的是乌桕林,再往前是鹅掌楸、三角枫,齐齐整整的一块连着一块,时值深秋,落叶满地。周边山峦起伏,但山都不高,是江南常见的那种小土丘。 岑慕彬紧紧牵住知春的手,两人踩在厚厚的松针枯叶上,清冷的秋意悄然围拢过来。 “这地方真安静。”知春轻叹。 “不是游览区,很多人不知道有路可以直通这里。”“你怎么发现的?” “开车乱转,然后就瞎闯进来了。” 知春笑:“你好闲。” “不是闲,是寂寞。”岑慕彬顿了一下,又说,“我在这里拍过很多照片。” 知春恍然:“啊,原来是这地方。”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乌桕林,来到鹅掌楸的林间。 知春仰头看:“这种树的叶子多好玩啊,像一件件背心!” “所以它也叫马褂木——站着别动。” 几根松针掉落在知春发间,岑慕彬小心地将它们一根根挑出。他神态专注,仿佛在处理什么大事,知春忍不住笑。岑慕彬挑眉:“笑什么?” “笑你的表情啊,那么认真……其实,你也可以是个好丈夫。” “嗯,如果给我机会的话。” 两人继续朝前走,知春感觉,岑慕彬抓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他们登上了一座小山丘,触目所及,是山下密密麻麻的楼宇,蘑菇似的紧挨在一起。 太阳被一片云层遮住,山风凛冽,知春缩了缩脖子。 “冷吗?” 岑慕彬伸手去解外套扣子,知春忙拦住他:“不,我不冷。”她指指山下:“站在这里看下去,人是不是挺渺小的?” “人在哪里都很渺小,无论是空间维度还是时间维度,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那以后谁会记得世界上曾经有过你和我。” -- 第67页 “我们的后代啊!” 岑慕彬笑起来:“你真乐观,你现在追忆自己的祖先,能想起来谁?” 知春凝眉思索,赧然道:“好像除了我爷爷,其他都不知道了。”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这个嘛……谢,谢阿宝?好像是小名,大名得回去问我爸了。”知春不好意思地笑。岑慕彬居然朝她做了个鬼脸,那神情让知春觉得既有趣又可爱,仿佛看到他四五岁时的模样。 “我敢说,不出五代,你在世上的踪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所以,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可我们毕竟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一点不受周围的影响呢?” “那是因为你受过的打击还不够深。” 知春不服:“你不就是婚姻上不够如意吗?那也是你当初的选择啊!可我呢,我曾经那么幸福,现在却……” “至少你曾经幸福过。”岑慕彬深深看着她,“知春,如果有机会……我想重新选择。”知春忽然怔住,岑慕彬的表情很像来真的,但她不敢肯定。 他们的目光没有长久凝聚在一起,只碰触了一下就分开,好像彼此都有些畏惧,又同时望向迢迢远方,各自陷入心事。 沉默中,知春想象着两人的秘密公之于众,想象着那之后可能掀起的惊涛骇浪,以及所有被卷进来的亲人们的表情……那都是她难以承受的,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冷颤,感到一丝瑟缩。 38-摇摆刘峰把装着季度奖金通知单的信封递给知春时说:“你啊,是时候去学车了。” “我这个月的打车费超预算了?” 刘峰笑:“我不是心疼那几个打车钱,但以你现在的地位,出门总不能老是坐出租或者去挤公交吧?有辆自己的车也方便嘛!” 知春自嘲:“我有什么地位,还不就是个普通的打工仔!” 她拆开信封,奖金的数字不高,主要是一份荣誉,等于说公司认可了你的努力和贡献。知春道了谢准备出去,刘峰叫住她问:“你现在忙成这样,家里顾得上来吗?” 知春点点头:“还行。” 刘峰体贴地说:“也别老加班,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就早点回去,别为了工作把家人闹生疏了,尤其是女人。”于是,这天知春按正常时间下班,坐公司班车回了家。 推开家门,就听见一阵笑声从书房里飘扬出来,是两个人的。如果现在是姜岚初来乍到那会儿,她可能不会觉得如此刺耳。 知春走到书房门口,一眼就看见里面的情形:姜岚坐在电脑前,荣钧就站在她身边,手上捧着厚重的资料,他说一句,姜岚就往电脑里输入一句,姜岚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显得很投入很开心。但她随即看见站在门口的知春,忙站起来招呼:“知春姐,你回来啦!” 知春竭力把心思隐藏好,微笑着走进去:“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荣先生在给我补高中的化学课呢!”姜岚抿唇笑,“可惜我早都还给老师了!”荣钧把手上的书本倒扣在桌上,也笑着对知春说:“要不要我给你出几道题做做?说不定你也忘得差不多了。” 知春摇头:“我累都累死了!哪有力气让你考试——小姜,可以吃晚饭了吗?” 姜岚脸色顿时一变:“哎呀糟糕!饭还没煮呢!我,我把时间给忘了!”她慌慌张张要跑出去,“你们等我半小时,我马上做饭!” 荣钧叫住她:“干脆别做了,咱们今天上外面吃吧——知春,好不好?” 知春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姜岚在门口回身,手扒拉着门框问荣钧:“去吃哪家?我来订位子。”“不用订,就在楼下那些饭馆里随便挑一家好了——名典西餐怎么样?” “不好,你忘了上回吃炸鱼排吃出只苍蝇来啦?” “那就……外婆家吧。”荣钧把目光转向知春,“外婆家是杭帮菜,口味大家都能接受。” 知春挑眉:“可以啊!” 外婆家就在小区对面的街上,走过去要不了十分钟。知春问荣钧是否需要坐轮椅,他摇头,坚持走着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荣钧走路已经很熟练了,但他主要还是靠右腿支撑全身分量,装了假肢的左腿只是起到一个辅助作用,着地时间很短,每走一步,都给人深深陷落下去的错觉。尽管走路姿势怪异,知春看着他努力行走的样子依然无法遏制住感动,同时也觉得惭愧,她有多久没有真正关心过荣钧了?竟然到今天才发现他长足的进步。 以荣钧的条件来说,他走得不算慢了,不过速度和正常人还是无法相提并论,知春还是头一次和他一起走出去,走着走着就超到他前面去了,而姜岚是深谙荣钧速度的,她调慢脚步,始终伴随在荣钧身边,当前方有障碍物时,她会伸出手,娴熟地扶荣钧一把。 知春意识到自己又超前了,忙又回转身退后,目光正撞上努力追赶自己的荣钧,荣钧朝她笑笑,眸中充满歉意。沿途他们经常会遇到有人跟荣钧打招呼,都是些老年人,个个笑容友善亲切,也和姜岚说几句话,但看向知春时,目光就有些陌生,知春也不太认识这些邻居。 姜岚解释说:“只要不下雨,荣先生每天都要下楼来走一走,那些阿伯阿婶们都认得他了。” -- 第68页 知春心里不是滋味,放慢脚步,与荣钧并排,同时对姜岚说:“我来扶他吧。” “没事!我自己能走。”荣钧额上渐渐起了汗,但笑容笃定,知春好像又看见了从前那个让她心仪的丈夫。姜岚说:“荣先生走得很好了,就是慢了点儿,知春姐,你要不要先去饭馆点菜?” “我们一起过去好了,不着急这几分钟。”知春闷闷地说。 姜岚边翻菜谱边点菜,驾轻就熟,知春看在眼里,忍不住问:“你们常来这儿吃饭?” 姜岚说:“是啊!有时候过来吃,有时候我出来打包。”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做饭的手艺不怎么样,荣先生吃多了会觉得没胃口。” 荣钧察言观色,发现知春有点不高兴,便谨慎地解释:“也就来过两三次,老在家待着很无聊,出来走走可以透透气。”“荣先生第一次从家里走到这儿花了四十多分钟,那天我们就在这儿吃的饭,算庆祝。”姜岚笑着说,“知春姐,我记得那天还跟你说过这事。” 知春迷糊地想,她说过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在家时,他们就总是三个人一起吃饭,但同样的组合搬到外面来,知春却觉得不舒服——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男人由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陪着,怎么看怎么怪。 “知春,”荣钧看着她,“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知春回过神来。 荣钧坐直了身子,口气很郑重:“我想开个公司。” 知春并不意外,瞟了姜岚一眼,后者垂眸不语,但神色专注。“开公司,你打算做什么呢?” 荣钧把他的计划说了一遍,和姜岚告诉知春的没多大差别。知春心里清楚,以荣钧的个性,他今天既然正式和自己提出来,肯定是方方面面都成熟考虑了。 “钱怎么办?”她直截了当问,“我们账上是有点钱,但都有用途,没多少可以拿出来做启动资金。” 姜岚憋不住插嘴进来:“钱不用担心,有地方可以借得到。” 知春锐利的目光扫过去:“上哪儿借?跟谁借?” 姜岚眨巴了几下眼睛,看看荣钧,眸中似有深意,但知春看不懂。荣钧说:“我打算从朋友那里借,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知春笑了笑:“这么说,又是跟人合资?” “不,这次不是,我一个人开,朋友只是借钱给我,到期后我按利息还款。” “以前怎么没听说你有这么一位够义气的朋友?” 荣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知春:“就是这位朋友,叫张立明,以前做项目时认识的。他在一家投资公司做事,他们公司对我的想法很感兴趣,但评估下来觉得有一定风险,只有等我做出点眉目来了才肯贷款,但张立明很看好这一行的前景,所以,他愿意私人掏腰包支持我。” 知春低头读那张名片,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想了想又问:“开公司得做很多琐碎的活儿,你跑来跑去恐怕不方便吧,会马上雇人吗?” “暂时不需要。”荣钧指指姜岚,“我和小姜商量过,她愿意帮我落实前期工作。” 姜岚使劲点头。 知春发了会儿怔,眉毛一扬:“既然你什么都盘算好了,还有这么能干的助手,还问我干什么呢?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你们自己去操作就行了。” 荣钧笑道:“你是咱们家的董事长,当然得征求你的意见了。” 知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是吗?那我要说不同意,你会撒手不干吗?” 听她这么说,姜岚顿时吃惊地瞪着她,表情焦虑,但知春正眼都不朝她瞄一下,只是挑衅似的望着荣钧。最后一盆汤上来了,是牛肉丸子香菜羹,散发着浓郁的麻油香,弥漫在三个人之间。 荣钧不动声色地笑笑:“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干。” “可是……”姜岚又忍不住想插话,但随即被荣钧的目光震慑住,讪讪地闭嘴。 气氛越来越诡谲怪诞。 三个人默不作声吃着饭,刘峰突然给知春打来电话,提醒她别忘了九点钟和总部有个很重要的电话会议。 知春胡乱填饱肚子,放下碗筷,用湿巾擦了擦嘴,对荣钧说:“我得去公司开个会,要很晚才回得来,不用等我。”“都这么晚了还……”荣钧眼里流露出担忧,但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只得说:“好吧,你路上小心。” 知春完全可以在家里开这个电话会议,但她实在受不了了,她觉得胸闷气短,只想立刻离开面前这两个人。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即使是加班最勤快的员工也已经离开。 知春开了办公室的门——她现在已经有一个独立办公室了,这是地位的象征,尽管面积很小——拧亮天花板上的灯,疲倦地坐进旋转软椅内。发自内心的累如海水一样包裹着她,她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是在寂静中呆着,等待会议开始。 午夜十二点,知春终于结束冗长的会议,坐上事先预约好的出租车回家。 车开了没多久,她就接到刘峰的电话,语气里毫不掩饰谴责。 “知春,你怎么能把我们的计划直接说出来呢!我们都没跟Tim通报过,你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宣布实在太草率了!我一直在阻止你,但你居然一点意识都没有!” 知春不以为然:“反正这个计划我们早晚都要实行啊!我听说日本工厂也在考虑类似的项目,我说出来了,大家就知道咱们已经在进行先期工作了,也断了他们在两家工厂作选择的念头。”“你真糊涂!问题在于Tim还不知道这个计划!我们越过他直接在会上提出来,他会怎么想?做这项目没有他的支持根本完成不了!” -- 第69页 知春不吭声了。 刘峰叹了口气:“知春,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做事还是要全方位考虑才行啊!不能这么急功近利的,你该知道,在企业里想做点成绩出来,先要学会怎么做人。” 最终,知春道了歉,结束了刘峰的训话。 收线的瞬间,她有种冲动,想让司机掉转车头,开往另一个方向,这个想法如此强烈,她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了,但最终还是硬生生压了下去。刘峰说得对,她还是不够成熟,一碰到麻烦就着急上火,恨不得立刻解决它。归根到底,她还是承受不了重压,面对挫折时反弹力太强。 也许,她该学着扛起肩上的分量,而不是每次都转身逃离,哪怕做到这一点需要紧咬牙关。 39-心魔如今,回家对知春来说渐渐成为一种负担,在这个家里,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外人。 她还是喜欢用自己的钥匙开门,但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手轻脚,那时她的心态带点恶作剧似的淘气,多少有点无聊,但现在她怕了,怕开了门,猜测成真。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选择,但要放弃这个家,她又没有勇气,这等于要她放弃大半个生活。进了家门,一反常态,没有笑声,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厨房的移门紧紧关着,隐约有油烟机的隆隆声。 知春先到书房,荣钧坐在电脑前忙碌,他很入神,脸上是一种长期专注的表情,知春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路。 “回来了?”他的笑容温暖如昔。 “小姜呢?”知春明知故问。“不知道,大概在煮饭吧。”口气那样冷淡,好像姜岚只是个钟点工而已。 这态度让知春微感讶异,和荣钧聊了几句后,她转身去厨房。 姜岚正把一个汤锅从灶台上端下来。 “知春姐,你回来啦!饭马上就好。”还是那样欢快的语气,但明显勉强。 知春狐疑地走近姜岚,一眼看到她通红的双眸,吃惊不小:“小姜,你怎么了?” 姜岚不敢抬头与她对视:“我没事啊!” “那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让风吹的,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知春眼睁睁看着姜岚从自己身边走出去,她断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饭菜都已摆上桌,荣钧淡淡地对姜岚说:“你先回去吧。” 姜岚点点头,神情却很委屈,好像又要哭了,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知春道完别就离开了,那副可怜的模样让知春既诧异又有些不忍。 忽然少掉一个人,知春不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更不安了。 吃着饭,她问荣钧:“你们吵架了?” “没有。”荣钧倒是心平气和。 “那姜岚为什么哭?” “她理错一份文件,害我找了很久,我就说了她两句。” 知春不信:“她没那么脆弱——你们到底怎么了?”不舒服的感觉代替了原先的怜悯,知春有点生气,这俩人简直像小情侣吵架,而她居然成了调解人,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 荣钧放下饭碗,沉吟了片刻,低声说:“我想让她走。” 知春又是一惊,生气也忘了,这太不合常理。 “为什么?!” “我现在很多事都能自己做,已经不需要看护了。”荣钧神色不改地解释。 知春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心里的某根弦慢慢松弛下来。 “可她还是能帮你很多忙的呀!你将来不是还想开公司吗?” 荣钧闻言朝她笑笑:“你不是不同意么?”知春失笑:“我说不同意你就不开,你这么听我话?” “当然。”荣钧神情很认真,“我说过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你这叫不负责任。”知春半开玩笑半认真,“我是个目光短浅的女人,哪里能帮你拿主意。”顿一下,她又说:“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但我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荣钧不吭声。 饭吃到一半,知春才又开口:“你还是把姜岚留着吧,她照顾你已经得心应手了,有她在,我上班才安心,不至于老担心你。” 知春对姜岚的态度复杂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怨恨姜岚取代自己,在荣钧的生活中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但也正是这种局面,让知春对自己的出轨行为不至于有太沉重的心理负担。一旦姜岚退出,微妙的平衡将被打破,知春的负罪感会陡然增强。 即使身在地狱,人也不会失去抓一根救命稻草在手中的本能。 知春在会议室里发了火。起因还是一周前那个电话会议上她多嘴埋下的祸根。 经济持续下滑,让维持业绩成为困难,有了好项目自然人人都来争,知春是第一个抢项目的人,不仅被群起而攻之,且是第一个被踢出局的。 丢了项目还要被同事们冷嘲热讽,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而发作后的集体沉默是对她最厉害的惩罚。但她顾不上这些了。 会后,刘峰让知春去他办公室。 一进门,知春就举起双手:“对不起,我道歉!我知道我又做错了!” 刘峰重重叹了口气:“知春,你最近是怎么了,生活方面压力很大吗?要不要休几天假调整一下?” “不用!我以后会控制好自己的。” “我不跟你打官腔,咱们说点实在的吧,前两天人事部搞民意调查摸底,我看了看结果,你的下属对你评分普遍不高,认为你对他们太苛刻。”刘峰惋惜地看着她,“虽然我很想帮你,但你再这样不管不顾,恐怕我很难保住你不被人投诉。” -- 第70页 知春内心一凛,浑身的刺终于有所收敛,低声说:“我明白了,刘总。” 她感觉自己像在悬崖间走钢丝,又累又怕,她很想放弃,可是前面的路还很长,往回走也是同样艰难的路,她没得选择,只能继续走下去。 回到办公室,手机上显示有个陌生的号码十分钟前曾打电话给她,知春正犹豫要不要回电,对方再次打了过来,是蓉蓉所在幼儿园的班主任老师。 “你们家蓉蓉最近行为习惯很不好,不肯跟别的小朋友分享玩具,吃饭还总是挑食,老师批评她她一点都听不进去。”知春的情绪迅速切换过来,软声细语向老师道歉,承诺回去会好好跟孩子沟通。 老师说:“我听说蓉蓉不和爸爸妈妈住一起,一直在外公外婆家住着的是吧?” “嗯,这是暂时的,目前家里有点不方便。”知春很尴尬。 “孩子最好还是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不是说老人家不好,但很多爷爷奶奶对孙辈都太宠了,而且孩子和父母分开时间长了,心理多多少少会有点问题,你们家蓉蓉就有点这样。作为家长,平时再忙,孩子还是要多关心的,你们现在这么辛苦不还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吗?但不能为了将来就忽视现在呀!”知春提前下班去幼儿园接蓉蓉,蓉蓉看见妈妈来了,欢快地像只小鸟一样从教室里飞出来,直扑知春怀里。 班主任老师走过来提醒知春:“蓉蓉说很想爸爸妈妈呢!” 知春心里酸酸的,努力挤出笑容:“蓉蓉,今天晚上咱们回家。” 蓉蓉高兴极了:“那我是不是就住家里了?” “对。” 蓉蓉和老师道了别,蹦蹦跳跳跟着妈妈回家。 路上,知春婉转地教育女儿,蓉蓉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自己在幼儿园那点事妈妈全知道了,她先不吭声,知春问得急了,她就点点头,小嘴却撅得老高。姜岚已经接到知春的电话,知道蓉蓉要回来,特别加了两道菜,银鱼炒蛋和土豆肉片,都是蓉蓉爱吃的。 蓉蓉一回家,就钻到爸爸书房里,摸摸这个,问问那个,对所有新添的东西都好奇,父女俩开心地说着话,笑声散播到整间房子里。 姜岚殷勤地置备晚饭,她到底还是被留了下来,那天闹的不愉快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丝痕迹。知春几乎可以肯定她对荣钧是有感情的,而且这种感情正随着时光的流逝日益增加。知春不清楚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或许这取决于荣钧。 荣钧会爱上姜岚吗?他能抵得住姜岚的美丽和温柔吗?知春越来越没有把握。 要完全相信一个人很难,尤其在感情这件事上。 知春去书房叫父女俩出来吃晚饭,荣钧居然抱着女儿站在书架前,样子是吃力的,但他舍不得放蓉蓉下来,蓉蓉咯咯的笑声就没停过。 “蓉蓉,别让爸爸抱了,爸爸会累着的。”知春担忧,其实是说给荣钧听的。 蓉蓉手里拿着一个模型汽车不肯撒手。荣钧说:“我没事,再给我们五分钟好不好?” 知春只得出来。 姜岚已经把饭都盛好了。 “知春姐,其实你可以把蓉蓉接回来住的。” 刚才知春随口把老师的话告诉了姜岚。 知春叹气:“可是接送很麻烦呀!早晨我还能勉强凑一下时间,放学怎么办?我下班时间说不准的。” “我可以负责接送。”姜岚爽快地说,“早上我再早一点过来就是了,下午反正也不忙,我可以……” 知春的声音都变了:“我是蓉蓉的妈妈,她的事我说了算。”姜岚一下子陷入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讪讪地放下一把筷子,转身跑进厨房。 第二天一早,知春唤醒沉睡中的蓉蓉,帮她换好衣服,又好哄歹哄给她喂下去一碗粥,然后亲自送她上幼儿园。 姜岚早就来了,但因为知春昨晚的态度,帮忙的事她一个字都不敢提。 知春和蓉蓉约定,只要她一周表现都乖乖的,到周末妈妈就可以满足她一个条件,可以去游乐园玩,也可以买好吃的,小孩子对于诱惑是很难抵挡的,蓉蓉就这么被笼络住了。但当幼儿园近在咫尺时,蓉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知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也给破坏了大半。 知春把空酒杯递给岑慕彬:“再给我来一杯!” 岑慕彬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她倒了,依然只有半杯。 “你打算把自己变成酒鬼?” “没,我只是想从现实中暂时逃离一会儿。” 知春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她被烈酒呛得泪花直冒,却又感觉无比的爽辣畅快。 “知春,你的神经绷太紧了,你得放松一些。”“我没办法放松。” “别想太多,别走太快,有时候慢一点,反而更容易找到出路。” 知春用手背抹了抹嘴唇,笑得无所顾忌:“你说得轻松!我问你,如果是你女儿哭哭啼啼想和你在一起,你拒绝得了吗?” 岑慕彬不说话了。 “有个办法可以让我好受些。” 岑慕彬沉默但警觉地望着知春,她没有回避这目光。 “和你分手。” 她听到一声短促的笑,转瞬即逝。 “你对我来说就像鸦片,能放松一时,可过后更难受……我真该戒了你。”岑慕彬走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腰,低声说:“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 第71页 知春转开脸:“就从今天开始。” 岑慕彬低首,逼视她:“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始终把我当作……一件工具?” 知春躲闪着:“你没权利指责我,如果说是利用,那我们也是互相利用,我不欠你的,你也……” 她还想说下去,岑慕彬已经以唇封缄,像要吞掉她嘴里的每一个字。 知春到底没能走得了。 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激怒了岑慕彬,和他在一起久了就会发现,岑慕彬其实是个易怒的人,绝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谦和。 她有点懊恼,真怕岑慕彬借着怒气对自己胡来,每次他用强,她都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和荣钧完全不同,荣钧善于审时度势,也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岑慕彬是那种宁愿先发泄完,事后再想办法弥补的人。 但出乎意料,这一次,他很克制。 岑慕彬把知春压在床上,嘴唇不断轻触她的脸庞,从额头到下巴,每吻一下,就低唤一声:“知春。” “嗯?” “知春。” “怎么了?” “知春。” ……没完没了的重复,像个执拗的孩子。知春想笑,却捕捉到内心深处的颤栗,他的呼唤有种魔力,像要将她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岑慕彬从她的脸庞亲吻至脖颈,又继续向下,不放过每一寸肌肤,虔诚而执着,仿佛想在她全身都刻下深深的印痕。 知春压抑地喘息,感受他炙热的唇在自己肌肤上游移,宛如播下火种,所到之处熊熊燃烧,寸草不生。她真怕这滚烫的火焰会灼破肌肤,殃及灵魂。她惶恐地想阻止,但岑慕彬不许她乱动,他把知春的双手塞在枕头底下,要她把自己彻底交出来,要她完全信任眼前这个男人。 然后,他挺身进来,知春呻吟了一下,脑袋不由自主偏向一边,岑慕彬很快就将她拨正,一如过去的每一次,他们视线交缠,彼此看进对方的眼睛深处。 知春恍惚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与以往不同,岑慕彬似乎在把这场性事变为某种仪式——他想藉此证明什么。由始至终,他都盯着知春的眼睛,也不容她逃避,四目相对,他的双眸深邃无尽,令知春畏惧,可又躲避不了,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终于还是淹没在那双眼眸的幽深之中。 知春再次沉沦。 她也知道,当太阳重新升起时,她还是会后悔夜晚所做的一切。这是一个个轮回,而她辗转在白昼与暗夜之间,内心的撕裂带无可避免将变得越来越宽,直至无力跨越。 她在极致的快感中颤抖,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岑慕彬是魔鬼吗? 不,真正的魔鬼在知春心里。 40-决裂荣钧说干就干,他注册了公司,租了间厂房,还通过海外经销商订购了两台机器。他吸取与袁松合作失败的种种教训,这一回尽量每件事都亲力亲为,力求掌握每个进展的细节。 这些事当然都是陆陆续续进行的。家里因此也变得热闹起来,知春常常在下班回到家时看见姜岚正忙着打扫客厅,空气中烟味弥漫,显然上门洽谈的客户刚走不久。知春对荣钧的业务基本不过问,只在晚饭前的那段时间从姜岚嘴里获取一些零星的消息。 “今天我们上F大去见了一位环境测评组的教授,荣先生想买他手上的一个项目成果……” “货运商说机器在海运时碰上什么问题了,又得延期……” “荣先生让我去买了好多账本回来,足足有这么厚,他说以后这些账本他得亲自保管……”知春渐渐看明白了,除非荣钧下半辈子决定龟缩着过,否则他大概是离不开姜岚了,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位生活秘书兼工作助理兼司机还兼各种跑腿?又这么言听计从,耐心温柔。 她也设想过由自己来代替姜岚,但很快就放弃了,她从心底里就没看好过新公司的前景。 有两次,知春回家时客人还坐在客厅里侃侃而谈,她嘴上不说什么,但一脸不悦是显而易见的。荣钧察觉了,当晚就承诺等厂房的办公室一弄好,立刻把业务全从家里挪出去。经姜岚再三邀请,知春终于去他们的公司走了一趟,在一个半途而废的小型工业园里。地方倒是挺大,但设施简陋,像七八十年代的五金工厂,没有一点现代化气息。 荣钧和姜岚的兴致却都很高,指指点点规划着,好像眼前已是锦绣满堂。 一个月后,公司正式开张,知春还是请了假到场祝贺,不过她没惊动父母,免得老人们知道了瞎操心。 这时的厂房和她初次所见时相比,要像样一些了,有两间办公室,门口还雇了个老大爷看门。“一台机器已经就位,另一台再有个把星期也该到了。”荣钧告诉知春。 来恭贺的人不多,十点一过就都散了。知春问:“怎么也不请客人吃顿饭?” 荣钧说:“不搞那些虚的,饭就咱们三个人吃。” 姜岚早订好了馆子,居然是知春爱吃的日式料理。 “很贵吧?”知春本能地心疼钱。 荣钧笑道:“开工宴怎么能省钱呢!” 菜上来了没几个,荣钧就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交给知春:“这是给你的,算咱们结婚七周年的礼物。” 知春愣了一下,恍然想起还有一星期就又是结婚纪念日了,想不到时间过得这样快,一年又将消逝。她接过文件,打开看,是新公司的章程,董事长一栏居然是她的名字,知春再次怔住,看看荣钧,又看看姜岚:“这是怎么回事?” -- 第72页 姜岚说:“知春姐别担心,你什么都不用干,只是挂个名头。” 知春紧紧盯着荣钧,他又是一笑:“我说过,你是咱们家的董事长。” 知春心潮澎湃,嗓子眼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姜岚起身上洗手间,席间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现在这公司还只是一粒小小的种子,我希望有朝一日它能长成一棵大树……”荣钧深情地凝视妻子,“知春,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舒服的环境,不再让你为了生计东奔西走。” 知春的眼圈倏然红了,她感到久违的暖心,她曾经看不到一点点希望,但荣钧的努力让她重温了两人以前的美好时光。 那是仅仅属于他们彼此的甜蜜,没有外人能插的进来,她还以为荣钧和自己一样几乎忘记了呢。 可她其实也没忘记,只是把那些记忆丢弃在某个角落里,用现实来麻痹自己而已。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丢开过去的,这也意味着她不可能丢得开荣钧。 知春迷惘摇摆的心终于有了方向,她决定选择荣钧,选择寻常生活。 知春有段日子没和岑慕彬联系了,他到底沉不住气,主动给知春打电话,尽管这有违他们之间的约定。 “当真了?”岑慕彬声音柔和,完全是开玩笑似的,他们上回见面,知春说过要和他分手。 知春却无比正色:“我想过回简单一点的生活。我不能再跟你这样下去了,会沉船的。”她轻轻吸了口气,“我已经走得太远了。” 她几次三番说要离开岑慕彬,但这一次谁都听得出来,她是认真的。 岑慕彬沉默良久才开口:“也许有另一种解决方式……可以让你不必过得这么辛苦。” “另一种方式?”知春完全是不抱希望的。 “你离开他。”“然后呢?” “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岑慕彬的语气忽然有点艰涩。 “你的试试是指什么,和你结婚吗?” “如果你愿意。” 知春笑了笑,并没当真:“那你女儿怎么办?你不是说下半辈子就为她活着了?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庭,你女儿会怎么想?” “知春,我仔细考虑过……”岑慕彬试着解释。 但知春不想听了:“还是算了吧,别给自己找难题了。况且,我也不可能离开荣钧,你我之间就到此为止吧。” 她说完就挂了线,脑子里空茫茫的,但不再觉得彷徨。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算是与过去的黑暗生活作别。 又要出差了。 晚饭后,知春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姜岚敲门进来:“要帮忙吗,知春姐?” “不用,没多少东西,很快就收拾完了。” 家里就她俩,荣钧在公司,姜岚是特地回来煮饭的,一会儿她还得给荣钧送饭过去。 知春曾提议姜岚全天候待在公司里,家里另外请个保姆干杂活,不过姜岚表示她能忙得过来,公司里已经请了个后勤人员,用不着事事都由她跑腿了。知春问她:“最近有没有招工人?” “嗯,招了三个,正给他们培训呢!都是荣先生亲自在教。” 知春笑笑:“都是临时工吧,用得着这么认真吗?” “不是临时工啊,全是照正式工的标准招的,签了合同,还给他们交五金呢!” 知春诧异:“那得多大一笔开支?照这么下去,利润不可能追得上成本,怎么算都是赔啊!” “荣先生觉得应该尊重工人,该是他们的利益全得给他们,一方面为了公平,另一方面工人对公司有了感情,干活才会卖力。” 知春无言以对,摇头说:“他总是这么理想主义。”如无意外,这将是知春最后一次去N市例行公差,与她一同前往的还有下属冯晓乐和杨静,冯晓乐是个挺机灵的男孩,杨静则有着女孩独有的细心,这俩人都由知春一手提拔上来,以后,他们将代替知春,定期到N市工厂作沟通工作。 他们乘八点启程的夜班火车,三小时后抵达N市,酒店事先已经订好,还是知春以前老住的那家。 三个人在前台登记完入住手续,一路嚷饿的两个年轻人打算去隔壁夜超市买点吃的,问知春要不要同去,她摇头,太晚了,她只想尽快上床睡觉。知春独自去房间,熟门熟路朝电梯走,快十二点了,几乎看不见别的客人,电梯前也是空空荡荡。 按了上行键,她走进最先打开的那扇门,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略显急促,知春忙按住开门键,让那人赶上来。 闪身进来的居然是岑慕彬。 知春见了他如同撞到鬼,她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是逃出去,但岑慕彬及时拽住了她。 “去你房间还是我房间?” 知春没法跟他在这里吵,慌乱中报了自己的楼层,岑慕彬抬手,按下楼层数字。知春的胳膊还在岑慕彬手上攥着,她惊魂未定:“你怎么会在这里?” 岑慕彬朝她笑笑,笑容冰凉森然,有金属质感。 “等你啊!不是早告诉你了,我脑子里装了你整年的出差计划——我等了你一整天,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不过你们公司蛮靠谱,做了计划就严格执行,是个好公司。” 知春深感后悔,本来刘峰让她晚一周出来,有个麻烦事要她帮忙解决,但知春不想接手,用这趟差旅给挡掉了。 -- 第73页 她闭了闭眼:“如果计划改了呢?” 岑慕彬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就当是来玩一趟了。”知春咬牙低语:“你真是疯了。” “对,为了你。” 他嘴角含笑,眼神微眯,讥讽意味十足,但知春嗅到的全是危险气息,她的心开始不规则跳动,唯一庆幸的是冯晓乐和杨静不在跟前。 电梯门打开,岑慕彬揽着她出去,两人紧紧相拥,像一对亲密情侣,走在长长的廊道上。 到了房间门口,知春死活不肯开门,捏着房卡的手藏在背后,她低声哀求岑慕彬:“你放了我好不好?天底下那么多女人呢,你哪个不能找?” 岑慕彬将她挤在房门上,一只手探到她背后去夺房卡,神色冷酷:“真不幸,谁让我遇见的女人是你呢!”知春努力躲闪:“我有什么好的,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岑慕彬几乎就要抢到房卡了,但知春手腕一转,把房卡扔到地上,又用脚后跟拼命将它往门缝里踢,她成功了。 岑慕彬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放过我吧,求你了。” 知春再次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他,她对岑慕彬还存着一丝信心,相信他对自己多少还是有点感情的。 “我们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岑慕彬眼眸中渐渐起了变化,闪烁不定,知春吃不准那意味着什么。“上次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过没有?”他语气缓和下来。 知春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不,那太不现实了。” “怎么不现实?” 知春烦恼:“这不光是你和我之间的事,关系到两个家庭,你不会不明白吧?” 岑慕彬紧盯着她:“你就是这么考虑问题的?” “不然该怎么想?” “你就一点没考虑过……我们之间的感情?”他垂眸,声音忽然低下去。 知春苦笑:“你要我怎么考虑……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没地方可以放的。”“那么你对我……” 岑慕彬脸上流露出异样的局促,他从来都是笃定而直接的一个人,这表情跟他一点都不相称,他似乎也在瞬间明白过来,此刻的自己,如同一个情感乞讨者,卑微可怜。 他终是没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口。 知春不觉得好奇,反而暗松了口气。 “我很累,真的,我没力气再演戏了。有时候会忽然觉得自己很脏,而你……总是在提醒我这一点。” 岑慕彬倏地抬眸看她,表情怔怔的。知春分明看见他眼里闪过一道光,随即熄灭,他松开她,转身就走。 知春愣了愣,追上去,她知道自己的话刺伤了岑慕彬。 “对不起,我不是怪你,我是恨我自己……” 岑慕彬猛然转过身,不由分说拖住她,推搡着进入离他们最近的那道安全门,又一把将她按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 知春吓得魂飞魄散。 岑慕彬已然红了眼,眸中乌云滚滚,随时可能掀起惊涛骇浪。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知春的面庞,沿着脖颈向下滑动,一直探入知春的双乳之间,准确地停在心脏部位。隔着肌肤,知春的心在他略带凉意的指尖下激烈跳动,而她一动都不敢动。 “很多次,我都想……剖开这里,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他语气阴沉,指尖宛如冰凉的刀尖,在寻找刺入的地方。 知春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这就是偷情的结果,憎恨自己又彼此憎恨。 想到最坏的可能性,她反而平静下来,目光如水,望着岑慕彬,眼里没有一丝恨意。 “如果这样能让你解恨,你动手吧。” 岑慕彬呼吸转促,久久瞪着她。过了好久,他眼中的戾气退潮,湖面恢复平静,静得让彼此都感受到了一丝悲凉。 他终于松开知春。 知春木呆呆地站着,依然无法确定是福是祸。 岑慕彬后退两步,目光还停留在知春脸上,她屏住呼吸,等着他作出最后的裁决。 岑慕彬深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几乎是绝望的,几乎。 “我在1306号房……等你。”他说。 说完,不等知春回复,他已掉头走开。 41-揭秘者整个晚上知春都提心吊胆,睡眠断断续续,总是在即将入梦的一刻忽然惊醒,好像听到门外有人,但细听又没有。 好不容易才睡着。 梦里,她推开房门准备去公司,岑慕彬提着柳叶刀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知春夺路就逃,却在转弯处摔了一跤,身后有呼呼的风声朝自己扑来……醒来时她惊出一身冷汗,忽然意识到做医生的情人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天已经亮了,没时间继续留在床上,尽管她浑身疲累不堪。知春的神经依然绷得很紧,一颗心忽上忽下没个安宁,唯恐一开门,梦里的情形会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她连早餐都没敢去吃,洗漱一番后便鬼鬼祟祟下楼,先躲在角落里扫视一遍大厅,确定没有岑慕彬的踪迹,才匆匆走了出去。 到了工厂,知春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冯晓乐和杨静给她打电话,得知她人已经在工厂了,大为惊讶,忙匆促赶来。 知春把他们介绍给相关人员,又将工作流程细细地讲了一遍,两人学得很认真,对工厂方面的提问也应付自如,知春深感欣慰。精神一放松,困倦就尾随而来,尤其是午后,她喝了好多杯咖啡,才坚持把一个冗长的会议开完。 -- 第74页 她的手机一直没响过,知春不确定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晚上,由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安排晚宴,她当然也参加了。 九点半,知春和两个年轻人一起重返酒店,她面上谈笑风生,心里却捏着把汗,真怕岑慕彬忽然从某个角落里杀出来。 客人在酒店大堂出出入入,里面没有岑慕彬。 他会躲哪儿呢? 知春让冯晓乐和杨静先上楼,自己则去了服务台,佯装咨询一项本地旅游的内容,穿制服的女孩弯腰在电脑里给她查资料。 “呃……请问1306号房的岑先生,他的房间预定了几天?”知春假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是我朋友,我想请他和我们一起去天明山玩,不过我忘了他是几号走了。” 这仓促中编的借口实在有点拙劣。 女孩飞快眨巴着眼睛:“你们是一块儿来的吗?房间也是一起订的?” “不,不是,他来得比我早。” “真抱歉,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客户信息……” 旁边一位埋头对账的女孩听见了两人的对话,突然抬眸问:“请问您是谢知春小姐吗?”知春一惊,但还是镇定地点了点头。 那女孩立刻站起来:“您稍等一下,岑先生给您留了件礼物。” 知春忐忑不安等着。 女孩匆匆跑开,一分钟不到又跑回来,手上举着个可爱的毛绒玩具:“这是岑先生托我转交给你的。” 知春不明所以地接在手里,要紧追问:“他人呢?” “今天一早就退房了。” 知春浑身都松懈下来,不由自主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啊!” “不客气!岑先生说如果你来打听他的消息,就把这礼物交给你。” 又被他料到了。“那要是我不来问呢?” “直接扔掉!”女孩笑容甜美,以为自己转达的是个笑话,“岑先生是这么说的。” 知春边走边把玩那件毛绒玩具,是只浅蓝色的绒布小猪,酒店服务台就有售。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留这么个小玩意呢? 小猪后背上有道口子,知春想了想,伸进两个手指,果然从里面挖出一张纸条。 她展开,是岑慕彬龙飞凤舞的笔迹,就三个字:“我认输。”猝不及防间,一阵热浪汹涌地扑上心头,知春说不出话来,对着那三个字看了又看,紧张的心绪在持续放松,暖意渐渐从心底升上来,恍如有道轻柔的风拂过面颊,而她的眼眶却忽然之间潮湿了。 知春对荣钧公司的具体运作基本不过问,但逢到作重大决策,荣钧都会主动向她汇报。 “作为董事长,你享有知情权。”他笑着解释。 荣钧计划从某高校一个科研组购买一项专利,是一组新型的废水处理系统,对方要价不菲,知春觉得划不来,但荣钧购买意向非常坚决。他详细地给知春讲解了这组系统在未来将发挥的巨大作用,前景听上去颇诱人。 知春问:“还有别人想买这个专利吗?” “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有明确意向的只有我们一家。” “也就是说,我们是他唯一的买家?” “暂时是这样。” 知春耸肩:“那你完全可以跟他狠狠砍价嘛!” 荣钧说:“我觉得它值这个价。” 他固执起来,知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你把前景说得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其他人感兴趣呢?” 姜岚从旁插话:“知春姐,你不是一直说荣先生是理想主义者吗?这种高瞻远瞩的项目必须得有耐心的人才能看得见里面的商机。大部分人都只图眼前利益,专门找能够立刻赚钱的项目做。” 知春看看他俩:“你们肯定买这项专利能挣钱?” “不能。”荣钧实话实说,“也许会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即使能挣钱,也不会是近一两年内的事。” “那你还准备往里面砸钱?” “人类破坏环境破坏了这么多年,也该做点什么来补偿一下了。我做这件事,看起来有点傻,但即使失败也是有价值的,环保不能光是嘴上说说,总得有人先行动起来。”知春无言以对,但总还是有点不甘心,荣钧目前的主营业务不是水处理,而是金属处理,他低价购入废旧金属,经过加工后以原料形式转手卖出,成绩竟然相当不错,这让知春对荣钧的生意前景大为改观。 “你现在才刚刚起步,做金属处理积累资金不是挺好的,无论做哪个行当都得专一嘛,你以前不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荣钧笑笑说:“事实上,我一开始就想做水处理,但成本高,实施难度也大,不得已才从金属入手。这项专利我看中很久了,如果不马上下手,机会可能一眨眼就消失了。” “但你现在也没那么多钱来买吧?” 姜岚忙说:“钱的事不用操心,我们已经申请到瑞科的风投了。”她出示文件,给知春指点项目条款,这是他们新找的一家风投公司,总部在香港。 知春挑眉:“这家公司真够大方的,居然肯支持一个风险这么大的投资项目。” 姜岚微微一笑:“因为瑞科的老板和荣先生一样,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门铃响了,姜岚撇下他们跑去开门。 知春握着水笔,不时在手指间转动一下,目光还徘徊在字里行间。 -- 第75页 荣钧在一旁望着她,开玩笑说:“看来你信不过我。” 知春闻言,抬眸一笑:“谁说的,不信你我还能信谁?” 她低头,爽利地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荣韵风尘仆仆闯进来:“知春!荣钧!” 两人都吃了一惊,荣钧的脸色都变了。 知春欣喜地迎上去:“大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给我们?” “刚下飞机,直接打车跑这儿来了。你们都那么忙,打给你们干什么!”荣韵一边说,目光一边往姜岚脸上瞟,神色稍含困惑。 姜岚竭力掩饰着不自在,轻轻碰碰知春的手:“时候不早了,我去做饭吧?”荣钧抢先说:“今天不用做饭,我们出去吃,姜岚你先回去吧。” 姜岚正巴不得,忙应了一声,连东西都没收拾就匆忙走了。 知春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一股奇异的凉气从她心底缓缓滋生出来。 他们还是去外婆家吃晚饭。 路上,看着荣钧一步一步吃力地走路,荣韵眼睛都湿了:“小弟,你终于又能走了……” 知春说:“岂止能走,荣钧的公司办得也很不错呢,姐你有时间去看看吧。”“嗯嗯,一定要去。” 荣钧纠正知春:“是我们的公司。” 荣韵拉着知春的手感慨:“知春,你们太不容易了,不过总算熬出头了!” 荣韵是一个人回来的,社保局给她打电话,她的养老金出了点问题,需要回来补办手续。 知春给她舀了碗牛肉羹,问:“小磊在成都挺好吧?” “不错!业务搞得有声有色的,不过多亏他爸爸过去,他爸爸老经验了,看问题比小孩子透彻,小磊到底还年轻,容易轻信。”谈起儿子,荣韵容光焕发。知春忽然对荣钧说:“其实该让小姜和我们一块儿吃的,你刚才干吗把她打发走了?” 荣钧飞速扫了眼姐姐,干咳一声:“她事情太多了。” “可饭总得吃啊!” 荣韵低头喝牛肉羹,不参与,知春看得明白,心里止不住冷笑两声。她借故上洗手间,到了门口,却不进去,转过身看那姐弟俩。 两人都侧对知春,荣韵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情,快速地和荣钧说着什么,连手势都比划上了,她很少这样不镇定。荣钧倒还好,神色平静,几乎不开口,只是听姐姐唠叨,好像认命似的。知春从洗手间回来,荣钧和荣韵立刻恢复常态,慢条斯理吃着菜,但谁也不说话,知春隐隐嗅到空气里残余的火药味。 “姐,你回去也来不及收拾了,不如晚上就睡我们那儿吧。”知春提议。 荣韵这次回来得匆促,而且一等办完事就要走,她也正有此意,但又有些迟疑:“会不会太麻烦?” 知春说:“一点不麻烦,你住小姜的房间好了。” 荣韵吃了一惊:“她,她住你们家?” “是啊!我出差的时候她就留在家里照顾荣钧。”知春若无其事地解释,又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荣韵干笑笑。荣韵步入姜岚的小房间,她四处走走看看,像个侦探似的想嗅出点什么线索,但房间里的布置极简单,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两张凳子,没有多余的摆设。 知春进来:“姐,床单和被套刚给你换了干净的,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荣韵忙道:“没了,这样就挺好。” 知春说:“时间还早呢,不如咱们到楼下散散步怎么样?” “好啊!”荣韵问,“荣钧呢?叫他一块儿去吧。” “不用,就咱俩,他在书房忙呢!”走在小区的石子路上,荣韵表示欣慰:“看到你们这样,我算是放心了——知春,我说你可以的吧!” 知春淡淡一笑:“荣钧比我想象的有毅力,这些都是靠他自己,哦,还有姜岚的帮忙。” 荣韵点点头,沉吟了一下,低声说:“也许我不该问,但你和岑医生……” 知春镇定地回答:“早就断了。” “我知道你会的。”荣韵拉起知春的手,放在手掌里摩娑着,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必要了。“姐,有个事我想问你。”知春含着温柔的笑。 “嗯,你说。” “你和姜岚,好多年前就认识了吧?” 42-往事荣韵到底是经过大事的人,神色不改,连笑容都没走样。 “为什么这么说?” “不止你认识姜岚,荣钧也认识她。”知春的目光犀利起来,“荣钧不反对我给他换看护,但见过姜岚后他就一口咬死不要看护了,原因很简单,他认出了姜岚——我真傻,总是这么后知后觉。” 知春其实不笨,已经想明白姜岚给自己讲过的那些往事都和荣家有关,她口中那位关心她爱护她的哥哥就是荣钧,但姜岚从没提起过荣韵,否则知春早就该想到了。面对知春摆出的一条条证据,荣韵没有反驳,顿了一会儿问:“你真想知道?” 知春笑声刺耳:“为什么不?作为他的妻子,我总该有知情权吧?” “好吧,我把我还记得的事都告诉你。”荣韵叹了口气,“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算起来,我也有好多年没见过那丫头了,如果不是她眉心那颗痣,我恐怕很难认得出她。”荣韵渐渐陷入回忆。 “我记得是92年吧,那年我大学刚毕业,荣钧还在读初中,爸妈作了个重大决定:开一家服装公司。主要是妈妈的主意,那之前他俩都在国企混,但改制的声音越来越响,搞得人心惶惶,妈妈说与其等着被人处理,干脆采取主动。” -- 第76页 说到这里,荣韵瞟了知春一眼:“其实妈妈以前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她有魄力,有想法,无论对家人还是对朋友都无可挑剔,但女人终归是女人……” 荣韵再次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下海早,公司办了两年就很红火,一下子赚到好多钱,我妈野心勃勃作了不小的规划,想把公司办成三江最大的民营企业。她还打算送我出国读书,但我很犹豫,那时我已经认识你们姐夫了,只想早点结婚,哪里还有心思念书……哦,扯远了,说回来……94年年底,有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让我务必回家吃晚饭,说家里来客人了。” 知春已有预感。 “你猜到了吧?没错,就是姜岚她们母女来了。那会儿她不叫姜岚,叫姜维萱,我们都管她叫小萱萱。来的时候她十岁都不到吧?” “刚好九岁。” 荣韵点点头:“总之还很小,人也长得小小的,很害羞也很沉默。”“妈妈为什么会接她们过来?” “哦,范阿姨和妈妈以前是邻居,她比妈妈小好多岁呢,小时候常来找妈妈玩,两人很要好,范阿姨不是本地人,跟父母来的三江,几年后又回老家兰城了,两人也断了通信。妈妈谈生意谈到了兰城,不知怎么就跟她又碰上了,知道她处境不好,刚没了丈夫,家里父母也都不在了,我妈一热心,就把她们给拉三江来了。” 后面的事,知春多多少少都知道了。 “可是妈妈后来跟姜岚的母亲翻脸了?”“是啊!发生了一点…… 意想不到的事。”荣韵蓦然低头,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头两年她们母女还挺安生的,妈妈给范阿姨在公司安排了一个财会的位子,她还特别疼爱萱萱,有时会开开荣钧和萱萱的玩笑。” 说到这里,荣韵敏感地刹住车,看一眼知春,微笑说:“大人都喜欢拿孩子开那样的玩笑,不过他俩都还小,根本什么都不懂呢!” 知春却不这么认为,但她没说什么。 “可以说,妈妈待范阿姨不薄,但人心难测,范阿姨却……和我爸好上了。” 知春的心一阵猛跳,其实这不难猜,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能肯定?” 荣韵朝她笑笑:“如果你见过范阿姨本人就不会这么问了。” “……她很漂亮?”荣韵点头:“看上去也特别柔弱,这样的女人,大概每个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喜欢上吧。” 就像姜岚。 “为什么荣钧站在父亲那一边?” “因为他觉得范阿姨和爸爸都是无辜的,是妈妈太敏感了。他那时候才十七岁,懂什么呀!而且心又软,范阿姨一流眼泪他就什么都信了。” 知春心说,不是因为他心软,他那样的立场是为了姜岚。 “为了这件事,妈妈整个人都变了,她暴跳如雷,跟爸爸闹,又把范阿姨赶出公司,把一桩本来挺隐蔽的事搞得满城风雨,爸爸本来或许为了面子还能忍她一忍,这样一来反而无所谓了,他坚持要跟妈妈离婚,但妈妈不同意。” “姜岚的母亲呢,她什么态度?”“她当然是否认了。但你知道妈妈的脾气,一旦认定了的事就不可能回头。”荣韵显得有点无奈,“妈妈疯狂报复范阿姨,几乎让她在三江没有立足之地,范阿姨弱不禁风,像个玻璃人一样,哪里经得起妈妈那样折腾,后来就得了很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现在想想,范阿姨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时糊涂,唉。 “再之后,范阿姨母女被送走了,爸妈之间也产生了严重裂痕,哪里还有心思管公司,业务开始走下坡路。祸不单行,爸爸突然又病了,本来以为就是普通的胃溃疡,谁能想到他竟一病不起,就这么走了呢!我也是从那时候起,把很多事都看淡了。” “那荣钧呢?他怎么样?” “他一向和爸爸亲,这件事上也始终站在爸爸那边,爸爸一走,他就恨上妈妈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跟妈妈长年不和。” “也有可能是为了姜岚。”知春一针见血,“如果妈妈能理性一点处理这个事,姜岚后来也不至于流落到高中一毕业就出来打工……毕竟这件事不是她的错。” “也许吧。荣钧心地好,总希望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们成年后有没有见过面?”这才是知春最关心的。“没有。”荣韵很肯定,“姜岚不是一直住在她叔叔那儿吗?”“但她很早就出来打工了。”知春提出质疑,“不然怎么解释她的突然出现,她回来是为了荣钧,这根本不用怀疑。” “看见她在这里我也很吃惊,我考虑过找她谈谈,但是,一来估计谈不出什么结果,我跟她一直都很生疏,二来,”荣韵一脸歉然,“我也没时间了。知春,我明天去社保局办完事就直接坐飞机回成都,这件事只能你自己处理了。” 知春苦笑,她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巨变。 荣韵又向知春坦言:“荣钧知道我认出了萱萱,他怕你多心,让我别告诉你。”你。““姐,谢谢你还是告诉了我。” “我觉得和你说说也没什么,反正都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其实早该告诉你的,免得你瞎猜。况且,不管我告不告诉你,你早晚都会知道。”荣韵口气像个哲人,“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可能隐瞒得了,知春,我信命。” 知春心里忽然哆嗦了一下,好像荣韵是在说自己。 -- 第77页 荣韵望着知春,语重心长:“荣钧出事以来,你各方面都处理得很好,有点小差错在所难免,但都过去了。姜岚这个事,我知道对你不可能不产生影响,我虽然不插手,有几句话还是想跟你说说。”知春沉默地听着。 “不论姜岚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都不用太担心,荣钧对你是有感情的,他不是瞎凑合的人,如果不喜欢你,绝不可能跟你结婚。” 可人是会变的,更何况姜岚是荣钧的初恋。 “荣钧瞒着你,本质上并没有恶意,他告诉我,他一开始就不想用姜岚,是你把她留下来的。如果你找荣钧闹,只会让他更加不安,对解决问题也没什么好处。我的想法呢,你干脆什么都别说,就装不知道,找个理由把姜岚打发走拉倒。荣钧他不会有意见的。当然,具体要怎么处理,决定权在你。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荣韵话说得好听,知春却感到无比沉重的压力,这压力部分来自荣韵的信任,部分来自那个她俩都心知肚明的秘密——荣韵手上有知春的把柄,所以才敢放手不管。 “姐,我不知道……”知春心乱如麻。 荣韵拍拍她的肩:“不必急着拿主意,先静下心来想一想。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愿意和我说说的,随时给我打电话。”知春一夜没睡着,反复说服自己要冷静,荣韵的话没错,唯有冷静才能找出解决问题的方向。而她辗转了半宿,竟然没能找到一条充分理由,可以让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谴责荣钧。 荣钧所隐瞒的,或许只是一段他不愿提及的过去,而她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比荣钧卑劣数倍。既然她决心放下过去,和荣钧继续把日子往下过,那么拿姜岚做文章向他挑事显然是不明智的。 于是,知春从纯理性的角度得出结论:接受荣韵的意见,对她告诉自己的一切不闻不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辞退姜岚,她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如果立刻打发她走,用意太明显,等于告诉荣钧她什么都知道了。 也许,再等等吧。 “知春,昨晚你和大姐聊什么了,散步散了那么长时间?”聊你呗,不然还能聊什么。“知春不露声色地笑笑。 “都说我什么了?” “大姐说,看到你现在这样,她觉得很欣慰。” 看得出来,荣钧心里是忐忑的,但他尽力克制着,而知春不起波澜的态度让他重又安下心来,再者,他相信大姐荣韵,她向来不是多事之人。 他朝妻子笑笑,放弃打听,转身投入繁忙的事业中去了。 知春下班到家,姜岚正在收阳台里的衣服,荣韵用过的床单挂在金属杆上随风起舞,知春看着她一把将它扯下来。姜岚抱着一堆衣物转身,无意中瞥到知春阴郁难测的目光,她愣了一下,很快咧嘴笑,甜甜地喊一声:“知春姐,你回来啦!” 知春回过神来,点点头,有点生硬地问:“要帮忙吗?” “不用——你饿不饿?我今天炖了鸡汤,在新开的菜场买的,据说是放养的太湖鸡。”姜岚一边唠叨一边走进自己的房间。 知春情不自禁跟过去,看着姜岚把满怀的布片堆到床上,然后一件件捡起来叠好。 “荣先生今天有个饭局,可能要晚点才回得来。”姜岚干着活,笑微微地与知春搭讪。 “我知道,他给我打过电话了。”知春手扶门框,“以后你不用特地赶回来煮晚饭,如果有饭局,你陪荣钧一块儿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一个人的晚饭,怎么都能解决。” “那怎么行!荣先生会生气的,他说我现在的主要职责是照顾好你。” 看着姜岚那明显讨好自己的表情,知春心里没来由地泛起酸意,越来越浓,几乎淹没了理智。她忍了又忍,才没让刺耳的话从自己嘴里冲出来。 把衣物整理好以后,姜岚又麻溜地置备晚饭,她在这个家里穿来穿去,显得如此得心应手。以往,知春习惯了姜岚的存在,习惯了让姜岚成为一个缓冲带,隔在自己和荣钧之间,哪怕姜岚在家里的地位一度有超过自己的危险,但出于对荣钧的信任,知春都容忍了。 姜岚于她而言,是个不伦不类的管家,但必须承认,有姜岚在,她省心了不少,尤其姜岚对荣钧的帮助,知春自认没法比得过。她对姜岚,既有警觉,但更多的是依赖。 但自从知道姜岚的真实身份后,这种感觉便荡然无存。姜岚成了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她就按在知春身边,让她时不时神经紧张,心脑紊乱。 现在知春明白,她所谓的不计较,实际操作起来有多难。 43-重逢(上)荣钧和姜岚在书房。 荣钧正变得越来越忙,他希望姜岚能从他手里把客户接洽的工作接过去一部分,但姜岚对自己没信心。 “我嘴笨,客户如果问这问那,我肯定会结巴的。” 荣钧甩给她厚厚一叠资料:“你把这上面的内容都弄明白了,没有客户能难倒你。” 姜岚还是胆怯:“可我都看不懂。” “看不懂你可以学啊!不是有我在吗?再说,你只需要给客户介绍个大概,如果他们想深入了解,你带他们来找我,这样我至少能节省一半时间。” 知春悄悄来到书房门口,鬼魅一样盯着里面。 荣钧坐在桌前,低头翻阅资料,姜岚站他身边,目光盯住电脑屏,结结巴巴背一份演示稿。 -- 第78页 “所以,用不了十年,对净化治理的……” “五年。”“哦,所,所以,用不了五年,政府对净化治理的要求会变得非常严格……” 知春看着眼前的两人,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十九年前的情形。 那时她十一岁,他十六岁,他们也是像现在这样相依在一起做功课吧? 她有不懂的题目会问他,他则不厌其烦给她讲解,直到她全部搞明白为止。之后,他们会相视一笑,继续各自的作业。 那场景如此和谐、完美、温馨,虽然完全出自知春的想象。 知春的心冷不丁被刺了一下,她忽然发现,在他俩之间,没有地方可以安置自己。 她没有打扰全神贯注的那两位,转过身,像来时那样悄悄离开。知春开始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这想象却是对她最现实的折磨。 只要同时面对姜岚和荣钧,她的心便片刻不得安宁,它在汹涌的海上起起伏伏,连她自己都难以控制。 荣钧和姜岚之间即使是最平常的对话,在知春听来也是意味深长,充满寓意的。她记在心里,反复琢磨,不惜损耗自己。 终于,知春觉得累了。 干脆放弃吧。她退出,把荣钧还给姜岚。 可是一想到离开荣钧,她又心如刀绞,她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七年的婚姻抛之如敝履? 再说,她又怎么能不战而降,让姜岚正式走进这个家,成为这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她不甘心! 知春妒火中烧,同时又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在意荣钧,而她曾以为自己对荣钧的感情早已淡不可察。 仅仅这样过了一星期,知春就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又一个平常的傍晚,荣钧照例在外面应酬,晚饭只有姜岚和知春两人吃。 姜岚给知春讲着公司里发生的事情,有些小兴奋,她终于能独立接待客户了。知春心不在焉地听,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事情上。 姜岚洗过碗,从厨房出来,发现知春已经沏好茶,坐在沙发上等着自己。 “小姜,晚上不忙吧?” “不忙。” “那就陪我坐会儿,咱们随便聊聊。” 姜岚毫无戒心地坐下来。 “昨天大姐打电话回来,她还提到了你。”知春微笑着说,目光却如利刃。 姜岚没立刻反应过来,但荣韵的名字似乎让她不自在,她极快地笑了笑:“她提我干什么?”知春没回答她,却反问:“你以前认识大姐吧?我是说荣韵。” 姜岚口吻波澜不惊:“我怎么会认得她呢?” “可是她走以后,你似乎特别高兴。” 姜岚的笑容淡了些:“知春姐,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语气并不惊慌,有种软中带硬的腔调,脸上那层稚气也不见了,知春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初见姜岚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知春用力抓着沙发扶手,想克制自己,但是没用,女人天生都是跟着情绪走的,主意随时会改变,哪怕理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小姜,说心里话,我很佩服你,你做得很好,我是指你伪装成看护,插到我和荣钧之间。”姜岚的腰一下子挺得笔直,而脸色却瞬间苍白。 知春满意地打量着她:“我们别再演戏了,好不好?其实你蛮大胆的,换了我,即使有这心也没这个胆跑去干涉人家的私生活。不过想想你以前的经历,也就没什么好吃惊的,你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人。” 姜岚脸上浮起认命的神色:“荣韵都告诉你了?” 知春注意到她对荣韵直呼其名。 “在荣家,我只尊重一个人,就是荣钧。”姜岚简直有读心术。 “因为他为了你,不惜和自己的母亲为敌?” 姜岚垂眸不语。 “那荣钧的父亲呢?他为了你们也牺牲很多。”姜岚的神色一下子阴冷下来:“牺牲?不,他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他不缠着我妈妈,妈妈后来也不会那么惨。” “你的意思是,你母亲并不爱他?” “她为什么要爱那个男人?”姜岚表情狠戾,“我妈一直爱着我爸爸,哪怕他死了!她一直在拒绝,可荣诚不放过她!还有他那个妒忌心强到死的老婆,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怨气都撒在我妈身上,直到把她逼疯为止!” 姜岚猛然收声,知春注意到她嗓子里含了一丝哽咽,但随即控制住了。 知春等她冷静下来,才说:“我不关心他们之间的事,我关心的是——你和荣钧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成年后肯定见过面吧?”这是缠绕了知春很久的疑问,也是她唯一想不通的地方,这个问题得不到解答,她就不能放下荣钧的过去,她努力过,但没成功。 “没有。”姜岚回答得并不坚决。 “那你为什么回来?” “我得知他出了事,而我又刚好考到了看护……” “这么巧?可你们之间毕竟隔了近二十年啊!二十年后,你重新出现在荣钧面前,就因为他在你十一二岁时对你很好?坦白说,我对自己十来岁时候的事都记不清楚了。” “我和你的经历不一样。”姜岚很镇定,“对我好的人,我会记一辈子。” 知春笑笑:“哪怕这个人是你仇人的儿子?”姜岚沉默。 -- 第79页 知春很容易就看出她在撒谎,起身说:“那我只能去问荣钧了。” 姜岚一惊:“不!你别跟他谈这事!” “为什么?” “他一直怕你知道。” 知春重新坐回去:“那么,你们后来确实又见过面了?” 姜岚挣扎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 “对。我们……的确又碰过面,在我二十二岁那年……距离我们分开刚好十年。”姜岚走进包房,沙发里坐着位年轻男子,眉宇清朗,有几分面善。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上一回他是和几个年轻男女一起来的,小薇姐告诉姜岚,这位客人连着两次来找她,可惜她都不在——前个礼拜,姜岚一直在疗养院陪伴突然患病的妈妈。 “这男人对你很上心,你得多留点神啊!” 姜岚笑吟吟地走过去,傍着客人坐下:“对不起吴先生,让你久等了。”她入这行仅仅半年,但因天资聪颖,再加上小薇姐调教有方,颇受客人欢迎。而这位吴先生却让她有些疑惑,不论她怎么撒娇卖嗲,他只是冷静地看自己表演,眼里毫无迷乱气息,就在她气馁之时,他忽然提议带她出去。 在酒店客房昏暗的灯光下,姜岚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征服这位客人,而他冷静依旧,像旁观者一样默默注视自己。 姜岚觉得沮丧,小薇姐有时会数落她不够柔软。 “女人是水做的,你有时候却硬梆梆的,像根刺。” 她决定再努力一把,出其不意坐到吴先生身上,手蛇一般在他全身游动。 她的大胆终于收效,客人神情越来越不自在。手渐渐向下,探入敏感地带,即将握住他时,忽然被挡住。两人互相瞪视着对方,吴先生的眸中全是尴尬。 “你对所有男人都这样?” 他的问题让姜岚羞恼,又有些茫然:“你要我怎么回答才满意?” “说实话。” 她神情桀骜起来:“不一定,主要看客人口味,我以为你喜欢这样。” 姜岚从未碰到过这样的客人,他让她挫败,而且紧张,她决定撤退了,但他不让。 “你还认得我吗?”客人语气平静,似乎没带多少期望。她摇头,几乎是不耐烦的。 他却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可我一直记得你——姜维萱。” 姜岚惊骇得什么都忘了,身子筛糠似的抖了一下,眼里揉入凶狠:“你是谁?” 他似乎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就回答了她:“荣钧。” 他等待般盯住她。 姜岚先是怔怔的,没过多久,血色从她脸上褪尽,她断然起身想要逃开,被荣钧及时抓住。 他从裤兜里掏出厚厚的皮夹搁在桌上。“今晚你的时间我全买下了。”他把姜岚按回床上,“坐吧,我们谈谈——你改名了?” 姜岚撇着脸不理他。 荣钧笑笑:“我还是喜欢叫你萱萱。” 姜岚的心抽动了一下,多遥远的称呼。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么?我是说,时不时跟男人上床,然后收钱?” “……” “你妈妈知道你在做这种事?” 姜岚忽然跳下床,不顾一切冲向门口。 荣钧追上去,扯住她的浴袍,因为用力过猛,浴袍被他拽下,姜岚狼狈地停在房门口,她没法穿着内衣短裤出门。荣钧靠近她,用浴袍重新将她裹住,姜岚想推开他,但没成功。 “你可以上我,因为你愿意花钱!但别像八婆一样打听我的私事!”她咬牙切齿,像凶相毕露的小兽,“别以为你认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没义务回答你!” 荣钧笑着用手指去叩她的牙:“好尖利的牙口。” 姜岚一口咬下去,血腥气瞬时在嘴里蔓延,荣钧没有喊疼,缓缓抽出手指。 “你小时候也这么咬过我,还有印象么?”他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 那一次,他不小心打碎了她爸爸留给她的陶瓷兔,当时她九岁,初到他家。在新伤口的旁边,仍有一圈淡淡的旧伤口的印迹。 泪水忽然朦胧了姜岚的双眸。 她和荣钧就这样重逢了。 荣钧找她的目的很明确——他想帮她脱离脏乱的环境,让她重返正常生活的轨道。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上一辈的恩怨,她不愿接受这种赎罪式的帮助。 两周后,姜岚去疗养院探望母亲,意外地撞见荣钧——他偶尔也会来看看她妈妈。在这里见到荣钧,让姜岚明白了一件事,她母亲长期以来的医疗费用都是荣钧在支付,此前她一直觉得困惑,而院方表示支付者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 她询问荣钧,荣钧没有否认,他的确瞒着家人偷偷承担下了范阿姨的所有费用。 姜岚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得知真相后,她无法再对荣钧横眉冷对,两人的关系得到实质性缓和。 44-重逢(中)母亲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独自把玩皮球,那是姜岚听从医生的建议给她买的。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打母亲身边经过,忽然恶作剧地抢走皮球,母亲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姜岚看得火冒三丈,抛下荣钧直奔那老头,恶狠狠地把老头搡开,又夺回他手上的皮球。 老头趔趄着站住脚跟,正想骂人,见荣钧跑了过来,他便不满地嘟哝:“我跟你妈妈开个玩笑而已,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 第80页 说完,悻悻地走了。姜岚把皮球还给妈妈,妈妈还是很紧张的样子:“他说,他想跟我开个玩笑。” “妈妈,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教训他们!”姜岚口气凶狠。 母亲有点惧怕似的看看她,依然只是嘟哝:“他开玩笑的。” 荣钧低声对姜岚说:“你紧张过头了,刚才那人没恶意。做人不该这么强硬,尤其你还是女孩子。”姜岚不悦:“女孩子怎么了?我不想讨好别人,也不需要别人来讨好我!但谁要是惹我,我不会客气的!” “这不是讨好不讨好的问题,你对别人和善,别人开心,你自己也会开心。” “我一直就是这么过的,从十二岁到现在!我知道什么情况该怎么处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萱萱,我想帮你啊!” “那是你的事!我没求着你帮我!” “你……”姜岚满腔怨气已经无法控制:“你看不惯我就别再来烦我!你为我妈妈付的那些钱我早晚都会还你!” “我不是这意思,你误会了!要我怎么说你才懂呢!”荣钧蹙眉,很无奈。 “我懂不懂都不用你操心,请你以后也别再来了!” “萱萱……” 姜岚抬起冰冷的眼眸,那里面全是陈年旧恨:“想要我接受你,除非你母亲死了。” 荣钧脸色泛白,眼里的热忱迅速凉下来,他转身就走。 姜岚忍住不去看他的背影,心里不是没有懊悔的,毕竟,他是除了母亲以外唯一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她不该如此迁怒于他。“萱萱,那是我妈妈,是生我养我的人,如果我这么说你妈妈,你会高兴吗?”耳边忽然又传来荣钧的声音,他居然折回来了。 这回姜岚没顶嘴,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发现荣钧已经走远了。 然而,没过多久,荣钧重又出现在她面前。 “我不想你总是怀着那么多仇恨过日子。”他解释,“既然这些恨是我们家种下的,我有责任把它们从你心里拔除。” 姜岚的火气早就消了,淡淡地说:“你真是一厢情愿。” 荣钧笑笑:“就当我有强迫症吧。” 姜岚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她无法再对荣钧恶言相向。“我找过你叔叔。”聊起往事时,荣钧说,“他说你几年前就跑了,一直下落不明。” 姜岚缄默。 荣钧瞥了她一眼,轻轻一笑:“但我总觉得咱俩还有机会再见面……因为你妈妈在这儿,你早晚会回来看她。”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在姜岚心上勾起丝丝涟漪,还有些酸楚,隔了这么多年,依然还是他最了解自己。 “萱萱,换份像样点的工作吧,不要在那种地方混了。你妈妈如果知道你这么做,会难过的。” 他不止一次这么劝姜岚,有时姜岚会笑他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但无法否认,这些话对她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终于有一天,姜岚心动了,她答应好好考虑,不过,是有条件的。 “除了你,我不想见到你家里的任何人。” 荣钧表示没问题,顿一下,又告诉她:“你们走后没多久,我爸爸就过世了。” 他语气怅然,姜岚记得他和父亲的感情一直很好。 小时候,她也很喜欢荣伯伯,直到有天晚上,她躲在自己房间里,听到荣伯伯在外面和母亲说话,两个人似乎都很激动。她偷偷溜到门边,打开一道缝,吃惊地发现荣伯伯抱着妈妈,妈妈使劲挣扎,低声央求他:“这样不行的……荣诚,我们还是算了吧……” 姜岚一直没把偷窥到的这一幕告诉任何人。现在,她也不打算告诉荣钧,荣伯伯死了,就让那件肮脏的事随他一起埋入地下吧。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 一个月不到,荣钧就为姜岚在一家私人企业找了份部门助理的工作,又帮她在公司附近租了间单身公寓。 工作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打打稿子,收发一下文件,但就连这样基础的文书工作,姜岚也从未接触过,为了让她顺利就职,荣钧每天下班后都会赶到姜岚的住所,手把手教她使用电脑。 等姜岚把基本文档都掌握熟练了,荣钧还给她做了个个人主页。 “这东西能干什么?”姜岚对网络接触同样极少,很好奇。 “可以写日志啊!比如你有什么心得,或者拍了照片想跟人分享的。” “你有吗?” “有。” 荣钧把自己的网页开给她看。姜岚浏览了没多会儿就看完了,她抿唇笑:“才这么点啊!你真够懒的。” 荣钧笑道:“是啊!你别学我。”儿时那暖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荣钧告诉她:“我和任总讲好了,下个月一号你去公司报到,他还给你安排了一个不错的师傅——你和夜总会方面什么时候了结?” “已经讲好了,不过最近生意火爆,他们来不及找人,让我再去顶一周的班。” 荣钧显然不满意,但也没办法,想要平顺地从灰色地带解脱出来不留后患,有时不能不有所妥协。 仿佛命中注定似的,就在夜总会做事的最后一周,姜岚认识了袁守诚。袁守诚是个低调的富商,新加坡人,五十多岁,为人沉稳,不像他身边那些幕僚喜欢夸夸其谈或者神经质地大笑。他对姜岚很和善,与她聊家常,口气如尊长。 -- 第81页 聚会结束时,他婉转地表示想带姜岚出去,她拒绝了。袁守诚倒也不生气,坚持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 路上,姜岚实话实说,她马上要离开这一行了。 没想到袁守诚居然赞许地点头:“你是不该在那种地方混,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分别时,他给姜岚留了张名片,告诉她,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他。 姜岚内心当然是感激的,但也没有当真。一周后,她如愿成为一名公司小白领。 仿佛一夕之间,她干涸冰冷的世界迎来春风,万物开始复苏,并欣欣向荣起来。 也许因为荣钧的缘故,姜岚明显感觉到上司对自己很客气,他的态度自然也会影响到同事们,总体而言,上班还是相当愉快的。 再去疗养院看妈妈时,姜岚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甚至幻想,如果妈妈知道她摆脱了黑暗,从此像一个正常女孩那样生活,病情会不会渐渐好转? 而她惊讶地发现,妈妈居然从普通病房转入了豪华病房。起初,她以为是荣钧干的,但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便找院方细问,很快得知这一切都是袁守诚所为。 她母亲的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袁守诚显然是用了心的。 姜岚感到巨大的压力,但还是拨通了袁守诚的电话,向他表达谢意。 袁守诚告诉她,月底他会去加拿大,有个分公司在那儿开业,问她有没有兴趣同去。 姜岚知道袁守诚是有家有业的人,他这番邀请用意很明显,如果搁在遇见荣钧之前,她说不定会动心,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婉言谢绝,同时很想告诉袁守诚,不必再为自己费心,但他好像料到她会这么说,并没给她机会表达意思。“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去三江,姜小姐,希望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出于谨慎,姜岚没把袁守诚的事告诉荣钧,怕他有想法,没过几天,她就把母亲重新转回普通病房,让一切恢复原样。 她和荣钧几乎天天见面,在她那间温馨的小房子里。他们常常一边煮饭一边谈天说地,聊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小时候的回忆,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现在终于有了重新展现的地方。不过,分别这么久,隔阂感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姜岚煮饭时,荣钧发现客厅窗户前飞进来一只大蛾子,他很紧张,到处找扇子,打算把它赶出去。 等他找到扇子返回客厅,蛾子已经被姜岚踩死了,她正用纸巾包裹尸体。 荣钧错愕:“你怎么把它杀了?” “何必那么费事。”姜岚轻描淡写地说完,把蛾子扔进垃圾桶。 荣钧喃喃:“可那毕竟是条生命啊!” “命也有贵贱之分,蛾子的命不值钱。” 荣钧看看她,没话讲了。 荣钧的傻气姜岚打第一天认识他就领教过了,不过她并不讨厌这样的男人,反而觉得有安全感——她和荣钧在一起时,从不担心遭到算计。生活并不总是顺遂人意。 姜岚为母亲去采购一些日用品,在商场无意中撞上以前常去夜总会的客人,他独自一人,看见姜岚立刻跑过来打招呼:“璐璐!真巧啊!听说你转场子了?”笑容暧昧,不乏下流,姜岚尴尬极了。 荣钧就在她身旁,立刻用手挡开那人,蹙眉说:“你认错人了。” 客人惊愕:“认错人?!这怎么可能呢!我和璐璐可是……” 没等他说完,荣钧便不客气地推开他,拽起姜岚疾步就走,直到冲出商场才缓下脚步,姜岚的手都叫他给攥疼了,心里却觉得很温暖。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回到姜岚的小窝,她忙着做饭,荣钧却不像平时那样待在厨房给她打下手。 姜岚抽空探出脑袋寻找荣钧的身影,发现他站在房间的衣橱前不知在想什么,衣橱的门是开着的。 她纳闷,走过去问:“你在干嘛?” 荣钧指指她满柜子的服饰,问:“你的衣服全在这儿?” “是啊!” 看见荣钧皱起眉头,她不解:“有什么问题?” “这些款式和颜色……太花哨了。”隔了几天,荣钧拎着好多袋子上门来,姜岚打开看,里面全是女装,各式各样。 她诧异地笑:“你怎么买这么多?” “给你穿啊!你在公司上班,还是得穿得朴素低调一点。” 他取出一个三件套,一件米白色衬衫,外套是灰色小西装,底下一条修身长裤,递给姜岚:“去试试。” 姜岚从没穿过这样正式的服装,兴致盎然地换上,匆匆走出来给荣钧看。 “怎么样?我穿会不会很奇怪?”荣钧背剪双手靠在餐桌前,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是满意的。 “过来。” 姜岚走近他,荣钧替她把衬衫领子理平整,双手很自然地搁在她肩上,像打量一件作品似的望着她,那仔细的目光让姜岚忽然失却心跳,她低下头,脸颊滚烫。 她不记得以前是否有过这种感受,既甜蜜又忐忑,完全不像她自己。 荣钧的手放在她肩上的时间有点过长了,长得让姜岚心尖发颤,她忍不住又抬头,再次与他目光相对,荣钧眼里有她看不懂的神色,但无疑是温暖的,尤其在两人对视时,姜岚感觉空气的温度在急剧上升。 她一阵晕眩,几乎以为荣钧会俯首吻自己,但他忽然把手缩了回去,笑吟吟地说:“不错,没想到你穿职业装这么有气质!” -- 第82页 45-重逢(下)姜岚对荣钧越来越依恋,也许这份依恋从未消失,它从年幼时便播下了种子,以后的岁月始终深埋在心底,如今,被完美衔接了起来。 这渐渐浓烈的感情冲淡了她心头的仇恨,一颗饱经沧桑的心逐渐变得柔软,有时甚至会多愁善感。 但荣钧从未向她明确表白过,除了开房那次,举止也未有过逾越。 偶尔,姜岚会困惑,荣钧究竟是把自己当作妹妹,还是恋爱对象?她的疑虑不无道理,夜总会那段经历始终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心上。 她试探过荣钧。“荣钧哥,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口气肯定。 姜岚确信他没撒谎,如果荣钧有女朋友,不可能还天天跑来找自己。 “一直没有?” 荣钧挺坦然:“以前谈过几次,都没成。” “什么原因?”“呃,说不上来,可能……缘分还没到吧!” 姜岚心头怦怦跳着,却装出若无其事的老成相:“你年纪也不小了吧,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荣钧挺当回事地思索了一番才回答:“单纯、善良、比较喜欢黏着我的那种吧……我不喜欢太要强的女孩。” 姜岚偷偷比照自己,如果小时候的她勉强能跟其中的一两条对上号的话,那么现在的自己则完全是南辕北辙。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她抬头,发现荣钧正注视自己,目光是平和的,但又好像不止于此,她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阵乱跳,强自嘴硬:“关心你啊——你不是也想到什么就问我什么的?你能问,我就不能问了?” 荣钧笑起来,笑容中有宠溺的味道。 姜岚的心里从此埋藏了一个小秘密,她想做荣钧期待的那种女孩。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快忘了还有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两人头顶。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姜岚奉命将一摞文件送去资料室存档,经过总经理室,几个人边说笑边从里面走出来。 走在任总旁边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笑声尖锐,嗓门高亢,姜岚的视线转到她脸上的瞬间就明白了这人是谁。血色一下子涌上面庞,又一下子褪尽。她死死搂住文件袋,低着头从这些人面前匆匆而过。 第二天,有人用公司内线电话通知她去第三会议室一趟。 她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只坐着一个人。 姜岚在门口踌躇了两秒,心一横,走进去。 离得近了,她看清那女人苍老了很多,想必这些年过得也不如意。 廖莹的双眼勾子似的扎牢她:“你和小时候比大变样了,幸亏长了颗痣,年纪前后一比对,倒也不难猜出来——你也该记得我是谁吧?” 姜岚充满敌意地沉默着。 “谁介绍你到这儿来上班的?”廖莹口气不善,但疑惑性不强,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姜岚被激怒,忍不住想刺激她:“你儿子!一开始我不想来,可他几次三番劝我,我没办法,才勉强来了——廖阿姨,你们家的人总是这么热心!” 她准而狠地触到了廖莹的痛处,那张苍老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你跟你妈真是一路货色!随便搭个男人就想往上爬!怪只怪我生了个傻儿子。” 姜岚脸涨得通红,这是她有史以来遇到过的最大侮辱,尤其还牵扯到心爱的母亲,而她嘴唇哆嗦着,竟然说不出话来。 廖莹还是一副女强人的姿态,下巴高高昂起,说话像在发号施令:“我不知道你和荣钧关系到什么地步了,不过看眼下这架势,大概也浅不了。咱们实话实说吧,我不会接受你,原因不必我再重复了吧?你但凡有点志气,也该立刻从荣钧身边消失!我说得再明白一点,你最好马上辞职滚蛋!” “我凭什么听你的?”姜岚愤怒。 “这公司是我朋友开的,我一句话,他随时可以开除你。”顿一下,她带点威胁性地笑笑,“你不妨试试,跟我对着干的后果是什么——想想你妈妈。” 年幼时的种种刺激扑面袭来,姜岚再也无法忍受,她一把扯下挂在脖子里的胸牌,怒不可遏朝廖莹摔了过去……梦幻般美好的生活仅仅过了两个月就如肥皂泡般破裂了。 对姜岚而言,这没什么可意外的,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品尝过生活的艰辛。童话总是美好的,也是最最易碎的。 她又重返原来的生活,为了避免麻烦,她请小薇姐把自己介绍进了另一家娱乐会所。 但一周后,荣钧还是找了过来。 姜岚正给客人倒酒,荣钧没头没脑闯进来,连声招呼都不打,拽起她就往外走。姜岚猝不及防,酒杯跌在地上,满地狼藉。 荣钧拖着姜岚,穿过吵吵闹闹的人群,一直到会所门外才停步。他刚想说什么,姜岚一把甩开他,转身就跑,荣钧追上去,死死拉住她。 “我找了你整整五天!求爷爷告奶奶,他们才把这儿的地址告诉我——萱萱,你不能这样,你是在放弃自己!” 姜岚冷笑:“是啊!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荣钧脸色难看:“跟我回家!” “家?”姜岚笑得更厉害了,“哪儿是我的家?从你母亲把我妈逼疯开始,我就没有家了!”荣钧倏然回眸:“我会给你的!我妈欠你的,我全都会补偿给你,包括一个家!”他的话掷地有声,像卷过湖面的飓风,令姜岚内心剧烈起伏。然而很快,廖莹无情的面庞浮现在眼前。 -- 第83页 姜岚别转脸,木然道:“你走吧,我不需要。” 荣钧听出她的软弱,靠近她,放缓语气:“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是不是我妈找过你?我代她向你道歉……” “你代表不了她。”姜岚生硬地回答,“我也不需要你的怜悯,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荣钧似乎迟疑了一下,忽然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嗓音低沉而紧张:“萱萱,我们结婚,我们立刻结婚,好不好?” 姜岚怔着,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情绪再度浮上来,化作汹涌的泪,夺眶而出。她知道荣钧是认真的,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一个人。她也能感觉到身体里有强烈的冲动,推着她想要答应荣钧。 如果她还是小时候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她使劲收住泪意,往事如寒风,冲刷着满腔热情,让她冷静下来。 “我们结婚,只有在一个前提下,”她在荣钧的怀里理智地提要求,“你和你母亲断绝关系。” 她感觉荣钧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松开她。 “可她是我妈呀!”荣钧万分苦恼,“我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或者,我们离开这儿,我带你去……”尽管他有妥协之意,但姜岚已经看清他的态度,他不可能和廖莹决裂,这意味着他们的未来将充满与那个女人的斗争——如果他们还有未来的话。 她决绝地推开了荣钧。 袁守诚又来了,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姜岚为他斟酒,他喝一种很淡的清酒,慈眉善目地与姜岚聊天。 “姜小姐,你自尊心太强了,女孩子自尊心强容易吃亏。” 姜岚笑笑没有回应,她当然明白袁守诚是在说自己给妈妈退掉豪华房的事。“不过我喜欢有个性的女孩。”袁守诚放下酒杯,“我在加拿大买了栋别墅,空着有点可惜,一年也住不了几回——姜小姐,你有兴趣移民吗?” “没想过,我什么都不懂,去了国外没法生活。” “可以学嘛!你还这么年轻。”袁守诚轻描淡写地抛出杀手锏,“可以把你妈妈也带过去,那里的治疗环境比国内好很多。” 姜岚心动了,虽然还远没到立刻作决定的地步,但她不再以敷衍的心态对待袁守诚。 同事丽丽敲门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那个叫荣钧的又来找你了。” 姜岚只犹豫了两秒就说:“我不见,让他走吧——你让保安留神,别再让他乱闯进来。”大概是捕捉到她脸上微妙的神情,袁守诚笑呵呵地问:“跟男朋友吵架了?” “不,不是。只是一个……爱找小麻烦的客人。”姜岚克制住辛酸,仰头朝袁守诚盈盈一笑,“我没有男朋友。” 整个晚上,荣钧一直守在会所门外。 姜岚出来时,身边还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 荣钧疾步上前,还想像上回那样来个霸王硬上弓,但姜岚早有预料,机灵地躲到袁守诚的另一侧。“年轻人,你想干什么?”袁守诚拦住荣钧,嗓音温和却不无威严,他的两个贴身保镖也飞奔过来。 荣钧眼睛死死盯着姜岚:“我找她。” 姜岚避开了他的目光。 袁守诚平静地问:“她是谁?” “我女朋友。” “是吗?”袁守诚转头问姜岚。 “他认错人了。”姜岚不看荣钧,冷淡地回答。 袁守诚笑笑,搂着姜岚转身:“上车吧。” 荣钧想冲上去,两名保镖挺身横在他面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岚上了袁守诚的车。荣钧再见到姜岚时,她已成了袁守诚的情人。 “这是你最终的决定?” “对。” “因为他有钱?” “对。” “……这就是你对家的理解?还是你根本无所谓?!” 姜岚缓缓抬眸,脸上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对我来说,妈妈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半晌,荣钧点头:“好吧,既然你都决定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尽管早有预料,听到他终于放弃,姜岚的心还是一阵绞痛。 他们还有充裕的时间,但彼此已无话可说。 姜岚的手机响了,她麻木地接听。 耳边传来疗养院看护恐惧的声音:“小姜,你赶紧过来一趟,你妈妈不见了!” 姜岚脸色煞白,差点窒息:“怎么回事?” “今天上午有个女人闯进你妈妈的病房大吵大闹,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劝走,谁想你妈妈乘混乱跑了……”两天后,妈妈的尸体在离疗养院不远的一条河里浮起。 也许因为害怕,她想找个地方躲一躲,于是穿过疗养院后面的一处修建工地,却不知道工地出去就是条河。 她不慎滑入河中,那地方人迹稀疏,即使喊救命也没人听得见。她在河里挣扎了好久,指甲都在河岸的护栏上扒烂了,最终因为力气用尽沉入河底。 安葬完母亲后不久,姜岚在袁守诚的安排下,踏上了飞往加拿大的航班,走时,她孤身一人,无比凄凉。 她在候机厅接到荣钧的电话。“对不起,萱萱……”他充满歉疚,跑去吵闹的女人当然就是廖莹。 “你不必道歉,那不是你的错。”姜岚心灰意冷,口气也异常平静。 -- 第84页 荣钧仿佛重见希望:“萱萱,如果你……” “别再犯傻了。”她迅速打断荣钧,深吸一口气,“这辈子,我不想再见你家的任何人……包括你。” 46-出路姜岚的故事讲完了。 知春端起杯子喝一口,又蹙眉放下,茶水已凉,而满屋子都萦绕着荣钧与姜岚的过去,它们从姜岚的口中跑出来,在空气中凝结,团聚,久久无法散开。 “你一直在等这一天,等我主动问你,我没猜错吧?”知春说,“不然也不会得空就给我灌输你从前那些事。” 姜岚没有回答。 过了好久,知春才想起来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是说,你离开这里以后。” “袁守诚先送我去加拿大待了两年,那地方太冷清,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他看我不高兴,就把我带去了香港,以后我就一直住在香港。可我依然觉得很寂寞。”“过上了富贵日子,你又开始后悔离开荣钧了?”知春不无讥讽。 姜岚倒是很理性,摇头说:“不是。即便我当时选择留下来,也不见得真能幸福,撇开那些恩恩怨怨,我们之间的差距也实在太大了,而且,我以往的经历更让我觉得配不上他,这些都不是光靠感情就可以弥补的。” 知春默然,荣钧是理想主义者,而姜岚吃过的苦使她对理想主义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在这一点上,姜岚远比荣钧成熟。 “后来我也意识到,做袁守诚的情人可能是个错误,因为我一下子什么都有了,结果就失去了奋斗的动力。我也试过去学学艺术,比如重新弹钢琴,或是画画油画,但总坚持不下来,我觉得心里很空,拿什么都填补不了。” “所以你离开了袁守诚?”“没那么快……离开他需要很大的勇气,不管他为人怎么样,对我还是很好的,即使不爱他,他也总算是我的一个依靠,我把他当成亲人,我在这世上已经不剩什么亲人了……是荣钧的意外,让我决心跟他分手……” 知春打断她,含着狐疑的笑问:“你是怎么听说荣钧出事的?他不是名人,出了事又不会上报。” 姜岚答不上来,低下头,思索了几秒,随即又扬起脸,表情无所畏惧。 “他有过一个个人主页,分别后,我常常会去浏览。他也会时不时更新内容。” 知春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她玩微博微信的时候曾经建议荣钧也弄一个,但他表示没兴趣。 “他知道你在看?” 姜岚默认了,停顿片刻又说:“就这样过了几年,他忽然不再更新,我每天都要刷上好几遍,但好几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动静。我开始焦虑,怕他出什么事了,我甚至想过飞回来……但有天晚上,他忽然又更新了。” 她转头看着知春:“是你跟他的合影,此外什么内容都没有……他用这种方式和我彻底告别。” 知春无言。 “以后,我辗转找到了你的资料,还有你的微博,一点一点了解你们的生活。是不是觉得我挺猥琐的?”姜岚轻轻笑了笑,“至于他受伤,我也是从你那儿知道的……还有,你需要一个尽心尽力照顾他的看护。” 知春闭了闭眼睛,有点想笑,命运这东西果然是存在的。 “袁守诚肯让你走?” 姜岚点头:“他是个很想得开的男人。而且,那时候他太太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他太太是个特别厉害的女人,和他一起打天下出身的,如果让她找上门,不光我,袁守诚自己也会很麻烦……他不仅让我走,还给了我一大笔钱。他说,我二十二岁和他在一起,三十岁离开他,差不多把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他,这些钱是我应得的。”知春哼笑:“你多幸运,总能碰上有情有意的男人。” 但笑容很快就从她脸上消失了。 “这么说,荣钧办公司的那些钱都是你拿出来的?” 姜岚承认了:“但他坚持跟我签条约,分期还款,和在银行贷款差不多。” 知春的不舒服迅速加剧,她眼里的姜岚也变得愈发可怕起来:带着昔日的爱和可观的钱财,还有满腔柔情……姜岚从她眼中读出了恐惧,忙摆明立场:“知春姐,我回来,不是为了跟你抢荣钧。” 知春呵呵笑:“那你回来干什么?”“我欠了荣钧的,我以为这是个偿还的机会。而且……我听说过有些妻子受不了长期照顾手脚不灵便的丈夫而离婚的,我担心荣钧碰到同样的情况,我怕他得不到很好的照顾……不过见到你之后,我知道自己猜错了。” 知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如果我打算离开荣钧呢?” 姜岚轻声但却是坚定地说:“那我会留下来,照顾他一辈子。” 知春心尖微颤。 “当时我以为,没人比我更关心他……”姜岚似在叹息,“可荣钧毕竟是有眼光的,他一直都是这样,做一件事是因为自己真的想做,而不是要跟谁赌气。”“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我想尽我所能做点什么。荣钧虽然拒绝我,但我能感觉得出来,你需要我。” 知春笑了:“你真高尚!” 姜岚表情平静:“我答应荣钧保守从前的秘密,虽然那不算什么丑事,但他怕你知道后误会,他是个很看重家庭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后,知春才开得了口:“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和荣钧结婚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 第85页 姜岚神色尴尬,无法回答。“我没说错,是不是?”知春近乎自虐地紧逼着问,“他说了要和你结婚。” 姜岚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你刚才问我后不后悔,他没出事前我不觉得后悔,但得知他车祸的那一刻,我真的后悔了。他是除了妈妈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娶我的男人……我不止一次想,如果那时候我答应嫁给他,也许他就不会出事了。这念头有点蠢,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姜岚美丽的脸庞上出现痛苦的神色。 知春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亲密如斯的丈夫曾经打算娶别的女人,即使那发生在认识自己之前,仍不失为一件让人深受刺激的事。 那个你以为心里除了你没别人的男人,原来不仅曾经装过别的女人,而且还爱得那样深。 知春微微战栗,感觉自己要控制不住了,她抓起茶杯,灌下一口冷茶,那凉丝丝的液体给沸腾的情绪起到了很好的冷却作用。 “知春姐,”姜岚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离开他吧?” 知春有狂笑的欲望,她乜斜姜岚:“你希望我离开他?” 姜岚忧伤地摇了摇头:“本来我以为你会很快放弃他,但你比我预料的坚强多了,而且,问题不在这儿。” “那问题在哪儿?”知春冷冷地笑着看她。 “……荣钧他现在爱的人是你。”房间里一片漆黑。 知春双手抱住膝盖团坐在沙发里,她关掉了所有的灯,实在受不了明晃晃的灯光照着自己。 姜岚半小时前走了,临走她向知春道了歉。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她的回忆让知春不舒服了,所以她道歉。 她还说:“如果你不想再看见我,我可以走。” 知春还没想好,她根本没来得及想将来的事,所以她克制住情绪,告诫姜岚:“今晚我们谈的这些事,别让荣钧知道。” 姜岚没有异议,她也不想让荣钧知道自己与知春之间这场惊心动魄的谈话。荣钧一直都不希望知春了解他们的过去,姜岚的和盘托出,等于出卖了他。 知春努力想理出个头绪,但无济于事,线索从一开始就乱得不可收拾。 “荣钧他现在爱的人是你。” 她试着用这句话来温暖自己,姜岚说得也许没错,她和荣钧之间的事毕竟发生在认识自己以前。而知春和荣钧有过六年美满的婚姻,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荣钧是爱自己的。 可黑暗中,荣钧与姜岚的过去朝她横冲直撞过来,那样激烈又那样刻骨铭心。她听到他们清脆的笑声,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们彼此对视时深情的双眸。姜岚说出的真相,让知春对她和荣钧婚姻的最后一点自信瞬间崩溃了。 她原以为婚姻是一种牢固的纽带,尤其是对和谐夫妻而言,但实际上它脆弱不堪,随便一点点猜疑都可能导致它破裂。互相信任需要极大的勇气,以至于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任何一方,只要一起疑心,就会让自己退到最原始的地方,把事情往最坏处想,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盘算得失,以期减少伤害。 伤害还没开始,想象中的伤害就已经完成。当所谓的解决方案被自己接受时,实际上预示着自己已经放弃了这段婚姻。 知春再次陷入强烈的怀疑之中:如果她从未有过出轨行为,那么此时此刻,是不是会对婚姻有一点点信心?可惜她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知春喘不过气来,她必须给自己找条出路。 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拧开灯,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努力去扫视墙上的挂钟。 才八点半,她还以为快半夜了呢。 离荣钧回来大概还有两小时,此时知春不是期待他,而是怕看见他。 她换上外出的衣服,在镜子前胡乱梳理了一下头发,抄起包,飞快出门,奔向她的出路。 知春设想的出路当然就是岑慕彬。女人是有直觉的,她相信岑慕彬对自己有感情,虽然她从未真切了解过这种感情的基础,但她不十分在乎,她现在想要的首先是慰籍,其次才是未来,前者她相信岑慕彬给予得了。 知春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觉得自己像某部悲情电影的女主角,她把生活搞得一团糟,再也没能力收拾了,于是丢下一切,飞身去找一个还能靠一靠的男人。 在与岑慕彬交往的过程中,知春从来就没有打开过全部心扉,她矛盾、贪婪、自私,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放弃。岑慕彬深谙她这种心理。“我认输。” 这个最终向她认输的男人,还愿意在情感上接济她吗? 知春有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却没有让她退却,反而使她变得更固执。她要亲手打碎一切水晶般的幻想,只有走到那一步,她才可能完全清醒。 知春站在岑慕彬家楼下,抬头扫一眼九楼的窗户,那里是书房,灯亮着。她感到一丝欣慰。她来找岑慕彬,完全抱着试运气的心态,如果他不在家,这辈子她便不会再上他的门。她按了密码,进门,又上电梯。 门打开,岑慕彬的家就在右手边。 知春忽然又犹豫了,真的要去打扰他吗?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里竟涌起一丝悲悯。很快就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她伸手,挡住快要阖上的电梯门,走了出去。 -- 第86页 她按下门铃,掌心里全是汗。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眼前出现的不是岑慕彬,而是一张稚嫩而漂亮的面庞,带着一脸好奇盯住知春:“你找谁?” 47-坚守的意义知春一眼便认出了女孩,她比照片上还要漂亮,肌肤胜雪,光彩照人,眼眸闪亮灵动,泛出和她父亲一样清澈锐利的光芒,犹如暗夜精灵。 看见她的刹那,知春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她差点忘了岑慕彬还有一个他视如生命的女儿。 “我……”知春的右手在空气里乱摆,从枯竭的脑海中搜索措辞,“我找岑医生,他在吧?我,我是他一个病人的家属。” 女孩脑袋略偏向门内,探寻的目光却还停留在知春脸上,她娇声喊:“爹地!有人找你!”岑慕彬从里间走出来,看见知春,眼中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冷静下来,彬彬有礼地跟她打招呼:“你好,谢小姐。” 知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嗨……” “有事吗?”他不请知春进去坐坐。 “呃,我……我想问问你,岑医生,是这样,关于我先生……”女孩好奇地站在边上旁观,知春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像个溺水者,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岑慕彬扭头吩咐女儿:“小菲,我和阿姨说几句话,你先进去吧。” 小菲嘟起嘴,明显有不满,但还是听话地转过身,没走两步路,又忍不住转过脸来再扫一眼知春,眼眸闪烁,仿佛洞悉一切。 岑慕彬掩上门,与知春在门外相对站着。 “出什么事了?”他头一眼就看出知春双眸充满迷乱的气息。 知春摇头:“没什么事,我……恰好经过这里,脑子一热就……上来看看你。”“真没事?”岑慕彬审度她表情。 “没有。”知春往后退,“我该走了。” 她倒退了几步,目光一再从岑慕彬身上扫过,也无非是向自己确认,这个男人不可能属于自己。 知春的出路就这么断了,也在意料之中。 她向岑慕彬抱歉地笑笑,笑得极为虚弱,虽然她自己不觉得,然后猛转身,用力按电梯下行键。 “你去哪儿?”岑慕彬的口吻里还是含了一丝担忧。 “回家。”知春头也不回。 “要我送你吗?”“不用,我自己打车。”知春对着电梯金属门绽放微笑,自认为是真诚的,“你快进去吧,别让你女儿等急了。” 岑慕彬欲言又止,知春已经踏入电梯门。 直到她在视野中完全消失,岑慕彬才转身,默默推开家门,犹豫了一下,走进去。 知春幽灵般游荡在暗黄的街灯下。 她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一直都在脚踩两条船,一条船上是荣钧,一条船上是岑慕彬,当荣钧的船剧烈摇晃时,她就躲去岑慕彬的船上,而当荣钧那里风平浪静了,她又想着要回去。她以为这两条船是可以随时上下的,多可笑。世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更何况,救世主凭什么要救自己?!一个自私懦弱的女人。 她终于觉得寒凉,还有心灰意冷,身体里燃烧的火球渐次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 小菲转头时,甩动的马尾辫在知春眼前扫过。十五岁的年纪,青春无敌,眼里容不下任何瑕疵,只看得到光明。 如果小菲知道知春曾经和自己的父亲有过亲密关系,甚至起过篡夺她父亲的念头,她会怎么想? 知春又想到了蓉蓉。若干年后,如果蓉蓉了解到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她又会怎么看待自己?恍惚中,蓉蓉单纯清澈的眼睛望着她,但转瞬间,那双璀璨的眼眸中却忽然布满厌恶。 知春不寒而栗,她差点毁了所有人的生活。 好在她及时清醒了。 她用双臂搂紧身躯,加快步伐,是时候回到现实,也是时候回家了。 乘一切还来得及。 她和荣钧是前后脚到家的,荣钧先她一步。 “你去哪儿了?”荣钧诧异地回身看她。 “有点事,回了趟公司。”知春不露声色地解释,这一年她唯一能够驾轻就熟的技术大概就是说谎了,“你一个人回来的?陈晨怎么没送你上楼?” 陈晨是荣钧新雇的司机。“他送我到楼下,我自己坐电梯上来的——用不着他帮忙,我自己能走。” 荣钧示范似的走了几步,姿势难看,但毕竟没有跌倒。 知春转身走向卫生间:“我去放水给你洗澡。” “嗯,还是老婆最好。”荣钧的嗓音里洋溢着陶然的满足。 热气从浴缸里腾升起来,弥漫了整个空间,知春在雾气中重新触摸到寻常生活,熟悉又不无厌倦,但毕竟是安全无害的。 她叹了口气,彻底投降了。就这样吧,她不追究了,也不再寻求所谓的解决方案,就这样过下去。 每个人最终都得回归现实的烂泥。 荣钧走进来,知春这才注意到他嘴里喷出的浓郁酒味。 “你喝酒了?” 荣钧抿唇笑,面颊两边的酒窝若隐若现,以前知春对他这仿佛是羞涩的笑容特别着迷。 “他们非逼着我喝,谈生意嘛,就是这样……我没喝多。” 知春给他脱衣服,又帮他解开假肢,做这些她早已娴熟到能够不为所动了。 “知春,你猜我今天和谁一起吃饭?”“谁?”知春不甚热心。 -- 第87页 “蒋宾,我在启亚时的老板。” 知春刚认识荣钧时,他就在启亚就职,但公司当时已经境况不佳,人心思动。 “那公司现在怎么样?” “很好啊!他们拿到一个新技术开发项目,干得不错,打了个翻身仗。”荣钧感慨,“可见有些事不光要靠运气,自己还得坚持。” 知春的手在他背上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搓动。 荣钧接着说:“蒋宾一直没走,现在已经做到副总了,属于元老级别,在公司很能说得上话。” “他怎么想起来约你吃饭?” “是我找的他,想看看有没有业务可以给我做,结果还真有。”荣钧口气兴奋起来,“他们最近有条空气净化线要上,想外包给供应商做,操作不是很难,设备有现成的品牌,承包商的主要任务是做好场地,还有后期维护。我在启亚时和蒋宾关系不错,他听说我在搞环保方面的服务,觉得我挺有眼光的,他们搞这条净化线也是为了争一块环保企业的牌子。以后企业对这方面的投入也会越来越多,形势所逼啊。” “他答应让你做了?” “哪那么容易,他们要招标的。不过有蒋宾在,我们还是很有希望,他说他相信我的人品和能力。”知春没吭声。 “如果能成,公司今年就可以盈利!”荣钧踌躇满志。 知春示意荣钧侧过身,后背已经擦完,她开始给他擦胳膊,荣钧转头看着知春,也许因为喝了酒,也许因为前途有望,他的脸红红的,难掩高昂的兴致。 “知春。”他忽然凝视妻子,温柔低唤。 “嗯?”知春没抬头,专心伺候他。 但今晚的荣钧和平时不太一样。“知春。” 他又唤了一声,自由的那条胳膊缓缓伸过来,先按在知春肩头,随即又往她胸前摸索。 知春一震,顿住手,一股陌生的气息随着荣钧的触摸扑面而来。 她抬眸,与荣钧对视,他眼里蹿出久违的火苗,但他很快就避开知春的目光,手依然在她身上游走,停留在他原本就很熟悉的地方。 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知春忽然无法呼吸,她轻轻抓住荣钧的手,又轻轻将它放回到浴缸沿上,低声说:“我很累。” 荣钧没有吭声,也没再继续,他很安静地配合知春。洗完了澡,知春刚要给他把睡衣套上,却被他拦住:“我自己来。”他们还是分房睡。 知春辗转难眠,荣钧身上的某个部分似乎正在苏醒,是什么促使他有了这样的转变? 是灯红酒绿的应酬场合,还是……姜岚? 也许他和姜岚早就已经好上了,虽然姜岚信誓旦旦保证过两人之间没事,但知春想到了自己,她不也瞒着荣钧和岑慕彬偷情了么? 她发现,自从出过轨后,她便很难再相信别人,因为她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荣钧真的会和姜岚好上么?这猜测越来越像真的,知春几乎要把自己逼疯,原来知道伴侣出轨是这样的感受! 那么,如果荣钧知道她和岑慕彬的事会作何反应? 她打了个寒战,一阵恐怖感突然袭来,这忽热忽冷的滋味让她有要生病的感觉,也许她的精神早已陷入严重的病症。 朦胧中,知春的眼前又出现荣钧刚刚在浴室里伸向自己的那只手,那只恢复了活力的手缓缓在她身上游走,试图唤起她沉睡许久的激情。 如果她能坚守到今天,她应该会感到惊喜,而现在,她感觉不到欣喜,只有悲哀,无尽的悲哀。一夜没睡好,坐在会议室里,知春不得不辛苦地忍住每一次打哈欠的欲望。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拿到桌面下查看,是岑慕彬来电。 知春默默地按下拒听键,想了想,索性又关机。 下班时她已精疲力竭,无心加班,直接坐上了公司的回程班车。 坐她旁边的是对口部门一位女同事,曾在会上刁难过知春,此刻依然喋喋不休与她讨论工作,知春满心厌烦,又不能不敷衍着。 她的目光屡屡看向窗外,希望能尽早到家,或者身边的话唠尽快下车。等红绿灯时,知春忽然从大巴的后视镜里看见一抹熟悉的雪白,她一惊,赫然回眸,的确有辆白色沃尔沃跟在班车旁边。 知春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的脸贴到玻璃上,努力想看清车牌号。 “知春,你怎么了?”同事关切地问,同时也隔着玻璃往后看,“是不是出事故了?” “没,不是。”知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正襟危坐,“这只红灯等得可够长的。” “才三十五秒啊!”同事奇怪地扫她一眼,笑道,“你很久不坐班车了吧,坐惯了出租,是会嫌班车慢的哦!” 车子动了起来,知春心神不宁留意着窗外,没多久,白色的沃尔沃从后面追上来,行驶在与大巴平行的车道内。知春看见了车里的摆设,还有司机的模样,他也正扭头朝班车上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现在完全用不着认车牌了。 班车再次停靠车站时,知春起身下去,同事困惑不已:“你搬家了?” 知春对她笑笑:“没有,这车太慢了,我决定打车。” 这一站没几个人下车,两分钟不到,几位同事就消失在人流中。 知春等班车开远了,才沿着人行道慢慢向前走。没过多久,汽车的引擎声在她左侧路边响起,岑慕彬的车子从她后面开过来,保持与她平行。知春停下脚步,车子也同时停住,她略略思索,走上前,神情断然,没有一丝犹豫,拉开副驾座的门,一头钻了进去。 -- 第88页 48-失控车子平稳行驶,不知会驶向何方,知春也毫不关心。 一开始,两人都没说话,憋着劲似的。 岑慕彬先投降,清清嗓子问:“昨天晚上为什么来找我?” 知春反问:“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不放心你。” 知春忍不住笑:“咱俩不是已经分手了?” “原来我以为是,但昨晚你上门之后就不是了。” 知春不笑了:“我脑子烧坏了,所以才会去找你。” “你好像不是有闲情雅致干傻事的人——说吧,到底怎么了?” “你真想知道?”知春笑得有点残忍,像报复谁似的。 “不然我来找你干什么?” 知春花了一天时间让自己回归平静,但岑慕彬一出现就使理智再次失效。她很清楚,她刺出去的所有利刃最终都会落到自己身上,但她还是忍不住。 “我去找你。是想问你——之前你提的那个建议还有效吗?”他想了下才说:“离婚?” “对,离婚,然后我们俩试试。” 岑慕彬没什么反应,但知春分明感觉到车子的速度有一点微滞,像打了个寒战,很快又恢复平稳。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没问题。”他平静地回答。 “你怎么跟你女儿解释?” “这和你无关。”他转头扫了知春一眼,“你得弄明白的是,这真是你想要的?” 知春一阵茫然,随即失笑:“你不愿意就直说,何必这么问我。” 岑慕彬沉默了会儿又问:“你想离婚?” 知春不语。“你和荣钧谈过了?” 知春忽然觉得这种试探很无聊。 “不,没有,我随便说说而已……我没想真的离婚,我只是,只是……”她说不下去了。 岑慕彬轻叹:“知春,你的主意闪得比霓虹灯还快。” 知春闭上眼睛,承认自己的混乱。乱得一塌糊涂,无可救药。 她突然很怀念荣钧初入院时,自己对岑慕彬的那份依赖,没有杂质,单纯透明。有些雷池不能逾越,越过去了,也许会得到一束鲜花,但总带着驱赶不掉的腥臭。 任何感情,只要是错误的,最终都会变质,不是变好,而是变坏。 但知春还是说了,把一切都告诉了岑慕彬——关于荣钧和姜岚。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上,她寂寞如雪,孤苦无依,她需要朋友,需要无所顾忌的倾诉。讲述过程中,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眼泪源源不断滚落下来,如此俗套,俗套得令她不齿。 岑慕彬冷静地听着,既不打断她,也不提问题,每当他这样的时候,知春都会有种自己是病人,正在向医生求助的错觉。 也许这感觉也没错,岑慕彬在她的生命中,始终都扮演着医者的角色。 终于,她说完了,痛快淋漓,没有遗漏哪怕一个字。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全是她自己话语的回音。她有点头晕,又似乎心满意足。 良久,岑慕彬开口了:“你应该直接告诉荣钧。” 知春茫然:“告诉他什么?” “你刚才告诉我的这些事,还有你的感受。”岑慕彬目视前方,神色冷然,“他会感动的。你那么爱他,为了你,他会赶那女人走。” 知春苦笑:“如果他心里装着姜岚,就算把她赶走了又能怎么样?而且……也许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呢?至少在精神上。” 岑慕彬勾起嘴角,呈嘲讽笑容:“我倒是觉得,他们肉体上在一起的可能性远远大于精神上的——就像你和我。” 知春勃然变色,她觉得受到了伤害,她无所保留地把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掏出来给他看,而他竟然这样嘲弄自己。 岑慕彬还没有说完:“知春,有时候我会觉得很奇怪,你这么天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和你丈夫之间出了问题,不至于认为我这个奸夫能帮上什么忙吧?当然我很乐意为你试试,比如打个电话给他……” “停车!”知春声色俱厉却嗓音微颤。 岑慕彬顺从地把车停在路边,知春飞速推开门,下了车,神情激动地往道路两边看了看,找准一个方向,蹬蹬地跑开了。 岑慕彬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死死盯着后视镜里知春的身影,直到她彻底消失。他的手下意识地拉开储物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刚要塞进嘴里,忽然之间,他放弃了,把那根烟连同整个烟盒一起用力揉碎。一瞬间,表情也变得暴戾起来。 “我不会离开荣钧。”知春开门见山地向姜岚宣布,“他是我丈夫,是我女儿的父亲。” 姜岚点头:“我也从没认为你会离开他。” 这时候她们在离知春家两公里远的一间茶餐厅,时值黄昏,用餐的客人熙熙攘攘。知春花了三天时间才把纷乱的思绪彻底理清,她觉得有必要整顿生活秩序,第一步就是让姜岚清楚自己的位置。 这三天里,姜岚很识趣地没上门来,她做得自然而隐蔽,看上去是被一些公务拖住了手脚,所以并未引起荣钧的怀疑。直到今天早上,姜岚终于等来知春的电话。 “你和荣钧以前的事,属于你们的过去,和现在无关,也和我无关,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报恩,只要在许可范围内,我也不会说什么……不管怎么样,生活总得继续。” -- 第89页 知春冷静的语调透露出非凡的理性,令姜岚眼眸闪亮,那是真正的感激和敬佩。“知春姐,你真是个大气的女人。”她由衷地说,“荣钧娶到你,是莫大的福气。” 知春垂眸,脸上无动于衷。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担心我。”姜岚黯然却是发自肺腑地低语,“荣钧是理想主义者,凡事都追求完美……他让我选择,我选的却是让他不齿的那条路,从那时候起,我在他眼里就再不是从前的萱萱了。他不会再爱上我,甚至都不想见到我。”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了我自己。我知道我错了,而且是无法挽回的错误……我想尽点心意,让自己的心能平静一点。” 知春久久不语。 她们默默吃完了各自的晚餐,到了分手时刻,知春才说:“以后,你还是可以到家里来,不必太拘谨,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也曾考虑过把姜岚隔离到私生活以外,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看不见他们,她的疑心病会更重,那种时候,理智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而她不想再折磨自己脆弱的神经。 “好的。”姜岚郑重点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日子照过,荣钧开始卯足了劲争取启亚的招标项目,姜岚全力配合他。她还是会来家里,但远没有从前那么勤快了,也不再留下来与他们夫妇吃晚饭。 “我吃过了来的。”她总是推脱,“和同事们一起吃的,太忙了,走不开。” 即使来到家里,姜岚多数时候也是在书房与荣钧讨论工作方面的细节。知春有意无意地观察过,姜岚对荣钧的态度热忱但不亲近,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也许纯粹是做给知春看的,想到这一点,知春难免就觉得姜岚有点做作。 真的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他们曾经有过那样深厚的关系,荣钧甚至愿以一生为代价挽救她,他们对于彼此,已经没有一丝心灵感应了吗?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去真的这么容易忘记,或是湮没在琐碎的时光长河里?能吗?能吗?能吗? 当知春冷眼看着他们在书房里指手画脚讨论,很难不重复想象他们年少时在书房一起做功课的情景,那样和谐美满。 一个声音时常在她耳畔响起,带着深深的嘲弄。 “他们早就认识了!荣钧一直在哄你,他还爱着姜岚,看看,他盯着姜岚的眼睛,多专注!他还想得起来你吗?!他们根本就是在故作姿态!” “也许姜岚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可他装着不知道,瞧,他装得多像,以为能骗过你!” 知春快被这些声音逼疯了。可她无法放过自己。她常常偷偷地去旁听姜岚和荣钧的谈话,每当两人之间产生默契的时候,她都会心惊肉跳很久。她还会冷不丁插一句话进去,锋利带刺,让人下不来台,然后再强笑着掩饰。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知春接起。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是刘峰,声音很不客气。 一进门,刘峰先吩咐:“把门关上!” 知春依言行事。 “刚才开会你到底怎么回事?吃枪药啦!”刘峰拍拍桌子台面,显得忍无可忍,“知不知道为了和Rick搞好关系我花了多少心思!被你这么一搅和,好嘛!前功尽弃!” 知春低头不语。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就等着他手下隔三岔五给咱们使绊子吧!”刘峰余怒未消地瞪着知春,“最近家里有没有事?” 知春还是不吭声。 刘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气消,一声长叹:“唉,归根结底你还是个女人啊!” 一股气流直窜知春脑门,她想反驳,想冷笑,却发现气流化成了水,正在眼眶里急速凝聚,她慌忙把脸转向一边。 刘峰说得没错,她只是个女人。晚上,知春独自吃晚饭,荣钧和姜岚还在书房讨论招标事项,久久不见结束的迹象。 她吃完了,把荣钧那份放微波炉里热了热,而他依然没有从书房走出来的意思。 “该吃晚饭了。”知春走过去说,“菜都凉了,我刚热好。” 荣钧讲得正带劲,胡乱摆一下手:“你先吃吧,我再等会儿。” 知春返身就走。 姜岚看出知春脸色不对,轻声说:“你还是先去吃晚饭吧。”“没事!我再把这份资料上要修改的地方给你讲一讲,千万不能出差错!” “……好吧。” “荣钧!该吃晚饭啦!!!” 客厅忽然传来尖利刺耳的喊叫,像一把刀,将空气破开,令氛围扭曲。 荣钧停下来,呆若木鸡,有点不信似的问姜岚:“是知春吗?” 姜岚脸色凝重,疾步往外走:“我去看看!” 荣钧也吃力地站起身来。 49-不归路知春蹲在沙发脚边,全身蜷缩,抖得厉害。 姜岚震惊:“知春姐,你怎么了?” 知春慢慢扬起脸,嘴唇哆嗦着:“他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出来吃晚饭……” 姜岚想去拉她:“你先起来,起来说话好不好?” 知春死盯着她,姜岚身上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得体完美,像一轮皎洁的明月,冷静自持,即使略有慌张也不会乱了方寸。而自己呢,浑身汗淋淋的,像被无数条爬虫包围了,狼狈丑陋,更要命的是,她已经无法正常思考。 -- 第90页 知春终于站起身,却猛然推开姜岚,疯了似的冲出家门。 荣钧刚刚移步至书房门口,只赶得及捕捉到知春的一个背影。 他茫然不知所措,看着姜岚问:“我做错什么了吗?”知春像逃难一样冲下楼,又冲出小区,完全不经思考就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跑了下去,像个马拉松赛手,气喘吁吁却脚步不停。终于跑不动了,她脚一软,跌在地上,环顾四周,不认识,前面后面都有马路,纵横交错,车流无情地打她身旁经过,带来尘埃和难闻的汽油味。 她爬起来,继续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前进,但步子明显慢了。人行道上还栽了法国梧桐,枝干有一个人的腰身那么粗,她走几步就得往边上闪一下绕过它们。 原来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有对她而言陌生的地方。 她走到一片小广场,看样子是新建的,有崭新的公共长椅。知春一屁股坐了上去。好累,身心都累。 她没带手机,不过也没什么,她已经没有可以逃奔的憩息地了,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以前她还能去找岑慕彬。她摇了摇头,像对自己全盘否定。 一片雨云从头顶掠过,洒下一阵黄豆大的雨点,她一下就成了落汤鸡。小时候,妈妈最担心她淋雨,每次淋过雨她都会发高烧。 这会儿,她完全不在乎,连脚都没挪动一下,把自己当成一株树,沉浸在冰冷的雨水里,还觉得挺畅快。 死了算了。 雨没让她发烧,倒是让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一些。 如果真能一辈子都留在妈妈的羽翼下该多好。她掐指算算,自己真正独立的日子其实也没多久——从荣钧出事开始。此前,她不过是从妈妈的羽翼下挪到了荣钧的羽翼下。 可她独立的生活过得如此糟糕,每一步都走得不及格,错得也越来越离谱。想起刚才在家里丢丑那一幕,她止不住想对自己冷笑,因为受不了。但也不是特别后悔,早晚她都会到那一步的。那种感觉,就像是脑子里的某根弦猛然之间绷断了一样。 死了算了。 死亡像一个终极安慰,慢慢熨平知春布满褶皱的心。和死亡相比,还有什么事是重要的呢?她总算平静了些。 雨停了,天也更加黑了。 知春还坐在长椅上,等着路灯将自己晒干似的。对于前路,她完全找不到方向,但也不愿意再多想了,每一次她踌躇满志,却总是无可避免滑入更深的泥淖。 “知春姐。” 知春木然转眸,姜岚正匆忙朝自己走来,她浑身上下也淋得透透的,却仿佛有股蓬勃的生机,令知春无法直视。心里残留的余烬更冷了。 她终于想到要放弃,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放弃。 “我到处找你。”姜岚站在她跟前,“快回家吧,荣钧急坏了。” “我没事啊!”知春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塌塌的,“你走吧,我再坐会儿,我会回去的。” 姜岚站着不动,知春听到她俨然变促的呼吸声。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我和荣钧之间什么都没有!如果你不愿意我介入你的生活,为什么不直说呢?”姜岚终于忍无可忍了,“为什么要这么别扭,为什么要装大方呢!” 知春低头笑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人人都能指责我,但你不能。” 姜岚握紧双拳:“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问心无愧!” “挺好。”知春耸肩,“不过跟我没半点关系——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跟荣钧离婚。”她努力了又努力,终于还是无可避免说出了那两个字,她没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心痛,也许,她早已不爱荣钧,迟迟放不开,不过是一种因长期互相占有而形成的习惯在作祟。 “他不会同意的。”姜岚的反应极其镇定。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 “也对。”姜岚点了点头,开始后退,“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一声,荣钧他都知道了,我瞒不了他,所以全告诉他了。” 一进家门,知春便闻到满屋子烟味,荣钧不见身影,想来还在书房。 知春没去书房,她先到卫生间冲了个澡,作出决定后,她终于不再有没着没落的感觉,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时,荣钧已经从书房挪到客厅,他把所有窗户都打开了,但烟味还在。 荣钧坐在沙发里,看着知春,企图化解危险的氛围,语气是玩笑性质的。 “据说抽烟有缓解情绪的效果,我试了试,好像作用不大。” 知春看都不看他,毫无反应地走进自己房间,荣钧起身,慢慢跟过去,止步于门边,柔声说:“知春,我们谈谈好不好?” “好啊!”知春很干脆,“我得收拾一下,给我十分钟。” 又是三更半夜,知春和荣钧面对面坐在客厅里,像两军对垒。 知春想起遥远的过去,这个时间点,她和荣钧早已上床,相依相偎,温暖地睡了过去。那时的自己多单纯,混然不知丈夫心中埋藏着关于过去的秘密,也从未想过未来的某个时刻自己也会制造类似惊险的秘密。无知真是一顶巨大的保护伞。 而究竟是什么改写了这一切? 荣钧像坐在火山口上,表情是极其尴尬的。 “姜岚……她都跟你说过了,咳,是吧?” 知春穿戴得很整齐,坐在自己家客厅里显得有点怪,她望着荣钧说:“那是她的说法,我还想听听你的说法。” -- 第91页 “关于什么?” “你和她的过去。” 荣钧的双手握在一起绞了一下,又迅速分开,神态是合作的。 “她小时候在我家住过几年,那会儿还很小,才八九岁吧,记不太清了。她挺聪明的,我们家的人都喜欢她。后来,发生了她母亲那件事之后,她没法再待下去,就去了她叔叔家。” 他看看知春,后者神色平静,等他继续往下说。“她去叔叔家以后,就跟我们断了联系,直到过了好多年,我跟同事偶然上一家娱乐会所时,才发现,原来她在那儿……在那儿做招待,也许还干点别的什么。当时我很震惊,我一直以为她会走一条正常的路,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毕竟她脑子不笨………” 知春打断他:“你爱她吗?” “我想把她从那个环境里拉出来,她不应该走到那一步……” “你爱她吗?” 荣钧吃力地吞咽唾沫:“我给过她机会,但她没要。” 知春一字一顿:“你——爱——她——吗?” 夫妇俩的目光终于碰到一起,荣钧没有回避,但依然没有正面回答。 “我和她之间的一切早就结束了。”“结束?”知春冷笑,“可她天天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的气味!” “一开始我就想让她离开。但我赶不走她……她有你为她撑腰。” 知春哼笑,又问:“为什么要瞒着我你们的关系?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我怕你知道了多心。”荣钧垂眸,声音也低下去,“那时我状态很差,真的怕你随便找个理由就离开我。” 一想起知春与袁松谈判失败后回家,躲在厨房哭得喘不过气来那一幕,荣钧至今心有余悸。 知春木然听着,无动于衷。 她冷静地继续:“她母亲和你父亲之间的事,是真的吧?” 荣钧摇头:“不,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阿姨也很善良,又对我们家心怀感激,不可能做这种事,但阿姨是我爸的助手,两人整天在一起,难免有人说闲话。你知道,谣言这种东西,威力是很可怕的。” “可你母亲不这么认为。” 荣钧默然。 时光倒流,他似乎又看见十几岁的自己,站在母亲面前,竭力为父亲辩护,然而,他还没表达完整,母亲劈头就扇了他一耳光。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依恋母亲。“姜岚也不这么认为,”知春挑了挑眉,“她认为是你父亲纠缠她妈妈,而你母亲直接逼疯了她,又为了你间接将她害死,你的父母都是杀死她妈妈的凶手,这才是她不接受你,无论如何要远离你的真正原因。” 荣钧不说话。 “她妈妈长得很漂亮吧?” “……” 知春轻轻一笑:“知道我怎么想的吗?你父亲一定是爱上了她妈,女人都是有第六感的,你母亲猜得没错——就像我在不知道你和姜岚的关系前就对你们有所怀疑一样,事实也证明没错,你们彼此根本没有忘情!”荣钧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知春的语气陡然间狠戾起来:“所以你那么为她着想,看见她沦落到做酒吧女郎就觉得心痛,想拯救她,不惜用你的一辈子!而她,她虽然拒绝了你,可心里当然是爱你的!当你不再强大,需要照顾的时候,她不是着急忙慌抛下金主回来了?她回来报恩,顺便看看你老婆是不是有让贤的可能!你却觉得她是在浪费时间!”她深吸了口气,“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不该是你现任老婆的责任吗?” 荣钧双手死死抓住沙发扶手,用力过猛,以至于指关节泛白。知春一瞬有所清醒,从疯狂的情绪里恢复过来,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自私而残忍。但她已回不了头。“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呢?”荣钧的脸色同样煞白,他低声问,“恋爱一年,结婚七年,八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是浪费时间?!” 知春冷静了一下,恢复了刚才的凛冽:“什么都会变的,感情也会变。姜岚一回来,我对你的感情就一钱不值了。” “你究竟是在看轻我还是看轻你自己?” 知春迅速扯了扯嘴角:“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荣钧,我要和你离婚。” 荣钧的脸色阴沉下来,没作声,他大概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步。知春继续说:“我想好了,蓉蓉归我。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带孩子……我不担心你,我走了,姜岚会照顾好你的,她对你那么一心一意。” 荣钧抬起眼眸,嗓音有些沙哑:“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会同意的。”知春的笑容美艳得如同一朵含毒的花,“因为我早就和别的男人上过床了。” 她终于把这个潜藏在心底且无时无刻不折磨着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犹如搬掉压在身上的一块石头,不顾一切往外砸去。 50-摊牌 “不可能!”这是荣钧的第一反应。 “为什么不可能?”知春诧异地笑起来,她是真的诧异。 “你不是那种人!”荣钧脸上流露出遇到大事时特有的冷静,“知春,别编这种拙劣的借口来刺激我,我不会跟你离婚的。” 他俩之间一定有个人神经错乱了,不,不会是荣钧,荣钧一直就是原来的那个荣钧,是她自己,她早已不是从前的谢知春。 知春咯咯地笑,笑得完全停不下来,这情景如此滑稽,而滑稽之外,还有钻心的痛。 -- 第92页 “你对我的信心是打哪儿来的?”知春还在笑,“要我怎么说你才会信我没说谎!” 她笑得如此神经质,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下来,使她的脸看上去诡异而狰狞。而她的心正在遭受某种强烈的袭击,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看到她这样,荣钧终于不再那么镇定,神情闪烁:“知春……”知春弯下腰,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她的心脏似乎被某种物质炸得四分五裂,随时可能从身体里飞溅出来。 “知春!”荣钧吃力地挪到她身边,满脸焦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知春推开他的手,强忍着剧痛摇了摇头,她还没有放弃这场谈判。 她深呼吸了两次,感觉稍稍缓和了一些,荣钧紧挨她坐着,束手无策。 “荣钧,我刚才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你算算,过去这一年里,我有多少天不在家?”她不再笑了,也笑不出来,脸颊上还沾着泪,她侧过身,看向荣钧,眼神残忍、决绝,她在出卖自己。 荣钧的脸一下子惨白。 知春明白,现在,他终于信了。 “……是谁?”荣钧嘴唇哆嗦起来,“那人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已经结束了。” “是谁?!”荣钧朝她怒吼,声音大得超乎想象,整个客厅都被振得嗡嗡作响。 知春的心也随之颤抖,尽管她早有预料,但荣钧这样的怒气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别问了,我不会说的。结束了,我和你,和他,都结束了。”知春精疲力竭地说完,有种大势已去的解脱感。 “为什么?”荣钧双眸被愤怒烧得通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抓住知春的肩,奋力摇晃,好像要把她拆散架了才罢休。 知春被摇得头昏脑胀,她冲口而出:“因为我想要男人的爱!精神的肉体的都想要!可你给不了,你给不了!” 她披头散发,笑容惨烈,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无耻,可她没再觉得愧疚,她终于把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怨愤统统说了出来。 羞辱之色爬上荣钧的眼角、面颊,到处都是。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无地自容,但随即,羞耻被更深的愤怒掩盖,他咬牙切齿瞪着知春,缓缓扬起了手。 知春不躲不闪,反而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是自己该得的。但荣钧的手掌迟迟没有落下。知春睁开眼睛时,看见他的面部肌肉因羞怒而痉挛,他在竭力控制自己,以防在理性的边缘崩溃。 知春却忽然之间受不了。 “你为什么不打我?为什么不打?你打吧,我不会还手,绝不还手!” 荣钧砰然起身,一瘸一拐地往书房方向走,因为激动,他走路的姿势比平时惊险了许多,仿佛随时会跌倒,但他终于还是顺利走到书房门口。 知春犹如刚被从水中捞起,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她刺破了荣钧最后一点自尊,一切都如此不堪,往下只会更加不堪。知春收拾了一个行李包,把短期内需要的东西都装进去,她拎上包,来到书房门口。 荣钧坐在椅子里,背对门,如凝雕,一动不动。 “我走了。”知春扶住门框,对他的背影轻声说,“什么时候签离婚协议,打电话给我。” 知春走出了她与荣钧的家。 她曾以为这里是自己的终生栖息地。但一切都会改变,从最开始的一道裂缝,到最终的墙体坍塌,时间问题而已。 她有一丝留恋吗?或是痛苦? 不,此刻,她什么感觉都没有,所有情绪都被冰封住了。但会来的,她知道,乘着疼痛还没有排山倒海袭来,她必须立刻行动。知春住进一家快捷酒店,还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维持正常的生活秩序,没人知道她的世界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包括她父母。 父母,还有女儿,是她要攻克的第二道难关,但现在她不打算深想,先把第一个解决再说。 荣韵在她离家后的第二天晚上打来了电话,那时知春正在酒店房间里吃简易晚餐。事实上,知春一直在等这个电话,有荣韵的介入,事情会进展得稍稍顺利些。 荣韵一上来就叹气:“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知春默不作声。 荣韵坦白而直接地问:“知春,你实话告诉我,你要离婚,是不是因为和岑医生有什么约定?” “不是!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知春反问,“荣钧怎么和你说的?” “他什么都没说,就告诉我你要跟他离婚——知春,你是因为姜岚的事受不了吗?这好办,我去找姜岚谈,让她立刻走。” “不,不是因为姜岚,是我自己的问题。”知春顿了下,低声说,“我告诉荣钧,我出轨了。”荣韵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又何必!” “大姐,求你个事,我没告诉荣钧那人是谁,你也别跟他提岑医生行吗?我不想打扰别人的生活。” 荣韵不语。 “都是我的错,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荣韵口气沉重:“你以为离婚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离婚是多大的事儿啊,不光关系到你和荣钧,还有蓉蓉,你难道一点没想过女儿?” 提起女儿,知春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你和荣钧是有感情基础的,不能因为一个外人的出现就草率离婚,荣钧是我弟弟,我对他非常了解,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是极其认真的,如果他爱姜岚,就不会和你结婚。” -- 第93页 知春无动于衷地听着,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说教。但她没有打断荣韵,给她时间说完。 “知春啊,我知道女人都容易感情用事,可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啊!你那么能干,那么坚强,又那么有担当。咱们把前面那样多的坎儿都熬过来了,为什么日子好起来了你反而钻死胡同了呢!” “对不起,大姐,让你操心了。”知春黯然道,“道理我都懂,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荣韵一声长叹:“唉,你们呀……我看我还是回来一趟吧。”知春原指望能由荣韵主持她和荣钧的离婚谈判,但荣韵在成都也是俗务缠身,没法说走就走,她订了一周后回三江的机票。 在荣韵抵家前两天,知春接到了荣钧的电话,问她晚上是否有空。 “你回来,我们谈谈。” 知春只犹豫了几秒就答应下来,荣钧口气是平稳的,这给了知春解决问题的希望,如果能在荣韵回来前达成协议,她又何必再等? 夫妇俩极简短的对话中,彼此都听出对方的声音沧桑了不少。那天下班后,知春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碗面,她毫无胃口,但谈判需要体力。 七点半,她到家,站在曾经的家门口,她本能地掏出钥匙,刚要插入锁孔,忽然意识到今非昔比,便收好钥匙,按下门铃。 等了约两分钟,门开了,眼前是荣钧阴沉依旧的脸。两人没打招呼,知春迈步进去,荣钧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家里除了荣钧没别人,知春不清楚他是怎么跟姜岚解释的,他俩是否谈论过这场巨变,不过无所谓了,很快,这些恼人的问题都将跟自己没关系了。 “要不要喝水?”荣钧不忘礼貌。 “不用了,谢谢。”但荣钧还是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他做这些事时很缓慢,很吃力,但他没有要求知春帮忙,知春也忍住了自己来的冲动,现在,荣钧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唯一的主人。 艰难的谈判重新启动。 知春说:“我想过了,家里所有财产都归你,蓉蓉跟我走,孩子小,跟着妈妈比较好……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不会和你离婚。”荣钧平静地坚持。 知春倏然抬头:“走到这一步,你觉得我们还能过下去吗?”荣钧双眸咄咄逼人:“难道你出轨是这两天的事?难道姜岚是最近才介入我们的生活?” 知春茫然无措。 荣钧转开眼眸,语气决然:“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 “这不可能!”知春提高嗓门,“我再也受不了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了!”她一咬牙,“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只能法庭见了。” “那人是谁?”荣钧盯着她又问。 知春摇头:“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是岑医生,对不对?”荣钧的嗓音沙哑而阴森。 知春的脸一瞬间白了,这证实了荣钧的猜测,他蹙眉,转开视线。“不是他!”知春绝望中还想掩饰。 荣钧冷哼一声:“你以为查出那个人有多难?翻翻你一年内的通话记录就什么都清楚了。知春,你不擅长干这种事。” 知春低下头,放弃抗辩,她明白自己终究不是荣钧的对手。 荣钧深深地吸气,努力使自己冷静。 “他逼你的?他用给我治腿胁迫你?” “不是。”知春木然回答,“我自愿的。” “你用不着为他打掩护。” “我没撒谎。”荣钧的双手止不住往两边摸索,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在轮椅里,他的牙齿咯咯作响。 “你爱上他了?” 知春痛苦地摇头:“你别再问了。” “你到底爱不爱他?”荣钧朝她怒吼,声音震耳欲聋。 “不爱!我谁都不爱!!”知春尖叫着捂住耳朵,彻底崩溃。 荣钧像一头发怒的雄狮扑到她面前。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搞?因为我没能力了?嗯?因为我不行?你就,你就这么耐不住?!你就这么,这么贱?!你真是个……婊子!”温情脉脉的过去被撕得粉碎,即使知春有心理准备,但从丈夫嘴里听到那些辱骂自己的肮脏字眼时,她竟然还是承受不了。 “我是贱!我是婊子!我配不上你!我们离婚吧!离婚吧!”她伏在沙发上,放声恸哭,五脏六腑再次撕裂。 荣钧无情地俯视痛哭流涕的知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弯腰,抓住知春的胳膊,猛力将她拖起。 知春惊恐:“你干什么?” 荣钧一言不发,只管把她往房间里拖,他虽然走路踉跄,但手劲依然很大,知春甩脱不得,急得拼命向后挣,荣钧站立不稳,两人一齐摔倒在客厅地板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这儿也行——你不是喜欢干那事吗?” 他吃力地分开腿,骑跨在知春身上,开始毫不留情地撕扯她的衣服。 51-一切破碎毫无怜惜可言,往日的柔情蜜意也早已灰飞烟灭。荣钧像对待妓女一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这是她应得的么?知春模糊地想,她命中注定的惩罚? 如果是,好吧,她接受。 然而,压在她身上的荣钧完全是另一个男人,一个陌生人,一个暴徒、施虐狂,他每一个动作都让知春痛不可抑,而他似乎以此为乐。 他不仅要蹂躏知春的肉体,还要打压她的灵魂,让她从此匍伏在自己脚下,让她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 第94页 知春的自我意识渐渐复苏,她为什么要逆来顺受?她有错,她会承担,会弥补,但必须是以有尊严的方式。 她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她抬起手,猛推埋在胸前的荣钧,拼命蹬腿,尖利的指甲划过荣钧的脖颈,一场搏杀在所难免。 荣钧腿不方便,屡次差点从知春身上滚下,但他毕竟是男人,有着知春难以匹敌的力量。 最终,他得逞了。 他不顾一切掰开知春的双腿,用力挺入,知春干涩的体内一度给他的进攻带来困难,甚至让他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然而他没有退缩。 荣钧的左腿是他的软肋,知春本可以乘他注意力转移时将他掀翻,然后逃开,他不可能追得上自己。 但知春忽然意识到,荣钧恢复了。 暴怒克服了自卑,他因怒气恢复了能力,多么讽刺。 知春悲从中来。这悲凉意味绵长,缠裹着母性般的宽容与柔软,淹没了她的自尊,也冲淡了屈辱感。 终于,她选择了妥协,她没有推开荣钧,反而还配合他,帮他完成了男人最看重的那项使命。 荣钧的呻吟忽然急促起来,随着一声闷哼,他在知春体内迸发,钢铁一样坚硬的身体松软下来,如棉絮,软软地罩在知春身上。 两人久久没有动弹。 荣钧的脸伏在知春肩侧,过了好久,她感觉到来自肩部的湿意,随后,荣钧压抑的哽咽声在她耳边响起,那样无力,那样委屈,又那样悲愤。 知春曾看到过他三次落泪,一次在廖莹的葬礼之后,一次是在自己遇刺之后,还有就是今晚。三次流泪,两次都是为了她。 知春内心蓦地感到震撼,某种沉睡的意识被唤醒,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荣钧对她的感情是真实且纯粹的。 而她亲手毁了这一切。 信任一个人很困难,信任伴侣尤其困难。 如果荣钧没出事,如果她没遇上岑慕彬,或者,即使这一切都发生了,但她始终陪在荣钧身边,信任他,支持他,他们坚持挺了过来,该多好,该多好。 太晚了。 知春闭上双眼,任泪水无声滑落。知春心神恍惚地去上班。 屁股还没坐稳,刘峰便一个电话过来,要知春立刻去他办公室。听口气不像有好事,知春却没觉得惊慌,连一丝不安都没有,经历太多痛苦,神经早已麻木。 “把门关上!”刘峰神色凝重,“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知春走到刘峰的办公桌前,眼看他点开电脑屏幕上的层层文件夹,从某个犄角旮旯里调出一份jpg格式的文件,双击打开——一张画面不怎么清晰的照片赫然出现在知春眼前,她只扫了一眼就明白那是在什么地方拍的,心跳顿时失控,她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刘峰没看照片,但显然此前他已经仔细研究过了,此刻他也不看着知春,目光盯在桌上的某处,低声问:“是你吧?” 知春没吭声,即使不承认,她也否认不了。 照片是在N市酒店拍的,画面上,她的脸朝向拍摄者,走道灯虽然光线微弱,但要辨认清楚她还是足够了。她的后背紧贴房门,身体被岑慕彬挤压得几乎看不见,岑慕彬的脸正对知春而侧对拍摄方向,因此有大半隐没在昏暗之中,难以看清,这是知春唯一能庆幸的一点。 知春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光,那时她以为是走道灯出了什么问题,现在看,显然不是。是谁拍了这张照片?冯晓乐还是杨静? “有人把这张照片发给Lary,说你出差期间在外面乱来,Lary又转给了我,让我调查这件事。很显然,是Rick那边的人动的手脚。之前我就警告过你,他们不会忍气吞声的……我只想问你,他们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知春已无力伪饰,承认吧,承认比撒谎省事。 刘峰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望着她,眼神里不光有谴责。 “那么,这次我恐怕是真的保不住你了。” “对不起,刘总。”知春猝然垂眸,“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我……对不起。”刘峰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可以向上面求个情,但你的职位恐怕得有所变动了。虽然私生活与工作无关,但一个人的声誉还是很重要的,你不能让下属看不起,否则你的工作会寸步难行。况且你该知道,咱们公司一向保守,没法容忍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意味着你的职业生涯也到头了……知春,你真糊涂啊!” 知春苦笑了一下,用干涩的声音说:“刘总,你不必为我费心了,我会尽快辞职。” 她的反应在刘峰意料之内,他点点头,又说:“我会尽量为你保密,Lary也是这个意思,很遗憾,知春,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告别。”因为是非常规离职,手续办得极快。 同事们对知春还是非常客气,但看她的目光却难掩异样。知春想起刘峰承诺给自己保密的话,不禁苦笑,有什么秘密是能够密不透风的呢? 正在签最后一份文件,两位同事的对话钻入她耳朵。 “Maggie,一会儿你进系统时别忘了把杨静的调岗申请处理一下。” “杨静?她不是才升职吗?这么快又要调岗了?” “是啊!Rick那边有个主管职位空缺,她去申请了,听说是Rick钦点的她呢……” 知春握笔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谢”字的中间部分显得有些凌乱,所幸她很快控制住情绪,没把名字写废。走出人事部,经过回办公室的那条长长的通道时,知春远远看见在格子间里忙碌的杨静,后者似乎有所感应,蓦然间回眸,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杨静飞速转移目光,似乎有点慌张。 -- 第95页 知春不紧不慢地往目的地走,感觉到各种好奇而复杂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令她微微窒息。 好在,都快结束了。 知春和荣钧终于又面对面坐到了一张桌子上,谈话主题依然是离婚,由刚刚回家的荣韵主持。“我不同意你们离婚。”荣韵立场坚定,“没错,这段日子的确发生了不少事,影响到你们的正常生活,但你们有八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这就好比从骨头上剔肉,会很疼。”知春低着头,沉默。 荣钧的反应和她差不多,距离他们那次激烈的冲突已经一个半星期,怒气早已从他眼中消失,他整个人看起来颓废苍白,郁郁寡欢。 “我希望你们能给彼此一个机会,”荣韵继续说,“也给蓉蓉一个机会,先好好想一想,不要这么着急分开。” 提到蓉蓉,两人脸上不约而同起了变化,荣韵看在眼里,内心总算有了底。 “就一年吧。给你们一年时间,就当是缓冲,一年以后,你们也该冷静了,如果到那时还觉得有离婚的必要,我不会再拦着你们——荣钧,你先表个态吧。” 荣钧瞥了知春一眼,沉闷地回答:“我没意见。” 荣韵又看向知春:“知春,你呢?” 就理智而言,知春承认荣韵说得都没错,但情感上,她不认为这个方法会奏效,已经破碎的东西即使努力缝合,终难免留下疤痕,成为日后提醒彼此的伤痛,且至死无法磨灭。 但她还是点了头,为了蓉蓉,也为了不让荣韵的一番苦心白费。荣韵深感欣慰。 “还有个问题,”她把目光转向荣钧,“姜岚必须得走。” 荣钧没吭声。 知春却说:“姐,你让她留下吧,她能帮荣钧不少忙,况且……她也没做错什么。” 荣韵有点难以理解地盯着知春:“你……受得了她继续出现在你们的生活中?” 知春垂眸:“我没打算继续留在三江,等处理完手头这些事,我会离开一段时间。” 荣韵吃惊:“你要去哪儿?” 荣钧也紧盯着妻子。知春说:“还没想好。也许,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只要安静就好…… 我得好好想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在荣韵的竭力要求下,知春从酒店搬出来,暂时住进了荣韵家里。 晚餐荣韵煮了面,知春从外头带了点卤菜回来,两人边吃边聊。 “我明天就走了,你只管在这住着,想住多久都行。” “谢谢大姐,不过我这个月底就能把所有事都办完,之后也该走了。” “你父母都知道了?” 知春点头:“没法瞒下去了……我告诉他们是我的问题,没提姜岚。”“他们什么意见?” “都不同意我离婚。” “我想也是。唉,这世上有多少夫妻是能无风无浪白头到老的呢!”荣韵还在试着开导她,“等你年纪大了就会发现,年轻时候看得天大的事儿其实都不算什么。少年夫妻老来伴,人老了,身边还能有个陪着自己的伴儿,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知春低头笑了笑,正像荣韵所说,这些感悟不到一定年纪是不可能体会到的,而她目前还远远没到可以历数沧桑的时候。 荣韵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知春,你确定让姜岚留下来没问题?”知春笑笑:“没人能比她更尽心尽力照顾荣钧,而且,她对蓉蓉也一定会很好。” 荣钧提出要把蓉蓉从知春父母身边接回来,知春同意了。 荣韵紧张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会离开多久,总得有个人……代替我照顾好他们父女,没人比姜岚更合适。” 其实结局早已摆在那儿了,只是个时间问题。 知春现在觉得,荣韵提出的一年缓冲期也算个不错的主意,一年后,大家的心理也调整得差不多了,也许要不了一年,荣钧便会重新爱上姜岚,等到那时,再来接受知春此刻的设想会容易得多。 “你一走,就不担心蓉蓉会想你?”提起女儿,知春宛如死水的心还是会泛起涟漪,那是一种无力的凄凉。 “我已经没资格做她母亲了。”她口气黯然,“我从来就不是个合格的妈妈。” 知春很想做个好母亲,然而事与愿违,她在为人妻母的道路上越行越偏远,直至精疲力尽,再也无能为力。如同一条上岸太久的鱼,如今的她,急需游回水里,而海却在未知的远方。 荣韵还想再劝几句,但她察看知春的面色,明白自己再怎么说也撼动不了她的决定了。 从前的知春温柔和善,没多少主见,而眼前这个经历了诸多变故后的女子,看上去和以往似乎没什么两样,唯有像荣韵这样熟知她的人,才能从她温和的神情中搜索到新添入的冷硬无情。 所谓百炼成钢,也许就是这样。 52-告别 知春挑了荣钧不在家的时间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本以为会触景伤情,实际情况还好,人是有韧性的,远没有想象的那么脆弱。 收拾到一半时,荣钧回来了,他一个人上楼来的,走得气喘吁吁,看见知春在房间里忙碌,他似乎有点尴尬。 “我回来取份文件,早上走得匆忙,忘在书房了。”他毫无必要地解释。 知春没说什么,点点头继续收拾。 -- 第96页 荣钧站在门边没挪步,踌躇着问:“你想好去哪儿了么?” “嗯,打算先去镇远。” “镇远?” “是个旅游小镇,在贵州。我大学有个同学在那儿开了家客栈,几次要我去玩,以前没时间,一直没能去得成。”知春背对着他说。 荣钧轻轻咳了一嗓子:“那,之后呢?” “还没想好,听说镇远风光不错,我想先在那儿住着,慢慢考虑第二站去哪儿——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非走不可?” 知春转过身来,目光平静:“留在这里,我会越来越找不到自己。” 荣钧转开目光,低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知春努力笑了笑,看见荣钧脸上浮起一丝失落。 “对不起,荣钧,这次我想任性一回。” 荣钧远远望着她,良久才点点头,轻声但坚定地说:“不管你去多久,我都等你回来。” 知春主动邀姜岚出来谈谈,还是在她们初次见面时的那家咖啡馆。风平浪静之后,两个女人终于又和平相对了,比之从前,她们之间少了好奇和猜忌,现在的关系,更多的是回归宁静后的谨慎和客套。 其实知春事后回想,对姜岚并不讨厌,反而还生出一丝佩服,至少她敢于面对自己,敢于承担,敢于行动。 “小姜,以后荣钧和蓉蓉就拜托你了。” “你别这么说,知春姐。荣钧哥他还爱着你,这些日子他连话都不想说,我能看出来,他心里……其实很痛苦。” “会好起来的,只是时间问题。”知春抬眸扫了姜岚一眼,神色依然平和,“你还有机会……小姜,我唯一的请求是,请你对蓉蓉好一点儿。” 姜岚的眼圈陡然间红了。“一定要走吗,知春姐?”姜岚的态度是真诚的。 知春点头,坦诚相告:“如果留下来,我会面临很多问题,我可能应付不过来。” 她眼前浮起离职前同事们投向自己的那一道道异样目光。 “我知道这么做很不负责任,但我不是什么有本事的女人,性格又不坚定,脆弱敏感,不比你。太多麻烦会让我心浮气躁,甚至可能让我发疯……”知春抬眸,与姜岚对视,“我不确定你母亲当年具体经历过什么,但我现在……很能体会她的心情。” 姜岚的眉心颤动了一下,女人是有直觉的,之前她已经从荣钧痛苦的中猜出了些什么,但不敢相信,然而此刻,知春的眼神明白无误证实了她的猜测。知春垂眸,低声说:“……我必须走,如果不走,我怕将来……会和你母亲一样。” 知春把欠父母的钱连同利息一并还上了。至于欠荣韵的那部分,荣钧已经和姐姐商量妥,荣韵答应入股弟弟的公司,欠款则作为投资款项,折合成了相应的公司股份。荣钧本想给知春父母也做成这样的形式,但知春思前想后没答应,她父母一辈子没碰过股票,只相信真金白银。 对于知春抛下家庭外出云游的决定,姚天若打心里无法接受,这实在有违她一贯的生活观念,但知春决心已定,任谁都说服不了。“爸,妈,以后你们别再为我操心了,不值得。还是多给自己留点时间,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吧。乘现在走得动,想上哪儿玩就赶紧去。也别老惦记着蓉蓉,她不是你们的责任,荣钧会照顾好她的。” 姚天若抹着泪,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谢定安也只有默默叹气的份儿,两人都觉得这个女儿跟从前比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有点冷漠无情,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知春前三十多年一直被父母和世俗牵着鼻子走,现在,她想换个活法了,这活法在父母眼里无疑是自私的,她也明白要他们理解自己很难,看着他们这副样子,她心里难过,又无能为力。但,与父母告别还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部分来自女儿蓉蓉。 知春直到临走前三天才敢把真相告诉蓉蓉,小姑娘当场就飙泪了,她吊住妈妈的脖子不肯撒手。 “妈妈你别走,你走了我会想你,会睡不好觉。”蓉蓉眼泪汪汪哀求。 知春难受极了,竭力掩饰着说:“妈妈也会想你,妈妈想你的时候就给你打电话,蓉蓉想妈妈了也给妈妈打电话,好不好?” “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因为,因为妈妈做了错事。” 蓉蓉止泪,藏不住好奇:“你做错了什么?”“妈妈把自己给弄丢了。” 蓉蓉眨巴着双眸:“那你出门,是为了要把自己找回来吗?” 知春忍住哽咽:“嗯,把自己找回来。” 蓉蓉忽然不哭了,抱住知春的脑袋,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那妈妈你去吧,蓉蓉在家等你回来!” 知春的双眸瞬间被泪水淹没。 启程的日子即将来临,知春的心情相当复杂,轻松与沉重各占一半,但无论如何,她必须得出发,正像她告诉蓉蓉的那样,她要在未知的旅途中重新找回自己。全部准备都已妥当时,知春接到了岑慕彬的电话。 在知春与荣钧磋商离婚期间,荣韵还是怀疑岑慕彬在其中可能参与了某种角色,为此,她找岑慕彬打探口风,也无可避免地把知春与荣钧的婚姻危机泄露给了对方。 岑慕彬抑制住内心情绪,轻声问荣韵:“他们真打算离婚?” -- 第97页 “不会。”荣韵口气很肯定,“他俩的感情还在,但两个人都需要静一静。” 对于岑慕彬的请求,知春有过犹豫,激情散去,恍如隔世,但最终还是答应与他见面。 知春没法否认,岑慕彬在她生命中扮演过无法替代的重要角色——他引诱了她,却也教会她走出寻常生活,换一种方式看待人生。 没有他,知春或许永远不会有远行的勇气。 这一次,知春选在咖啡馆与岑慕彬见面,这里光线充足,明亮通透。 两人面对面坐着,竟是久久无言。很多话,当时以为特别重要,现在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依然还是岑慕彬先开口。“知春,你恨我吗?” 知春笑笑,他说话总是这么直接。 “我为什么要恨你?”知春转脸看向窗外,“又不是你逼我做的,是我自己把自己引到了那条路上。” 岑慕彬盯着她:“那么,你后悔吗?” 这个问题让知春沉思了好一会儿,等待的过程中,岑慕彬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高过一声。 知春终于回眸,今天的一切皆因出轨而起,她本该说“是”,然而,当她迎上岑慕彬那难以描画的目光时,往昔的柔情蓦然扑涌而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可后悔的。”温热的暖流从心底蔓延上来,岑慕彬猝然低头。 “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 “不需要,谢谢!” “如果是……感情方面呢?”他不看知春,口气又艰涩起来。 知春温柔地注视着他:“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平静。” 岑慕彬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却不再带有锐利的锋芒,反而有点虚弱:“……我懂了。” 知春想,他对自己终究还是存了份真心的。“对不起。” 岑慕彬已经恢复过来,耸肩,神色轻松:“你用不着道歉,我们本来也不是因为爱才走到一起。”他扫了知春一眼,戏谑如往昔,“是因为欲望。” 知春垂眸:“我差点就爱上你了。” “差点。”岑慕彬笑笑,眼里还是有温情盈动。 “如果我有一颗完整的心,一定会给你。”知春说着,有点怅然,“也许,下辈子吧……如果我们没再走散。” 岑慕彬无言地望着她,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织锦缎的小荷包。 “差点忘了,有个东西要给你。” 知春本能地想拒绝:“不,我……”“只是个小玩意儿。”他把荷包递过去,很执着地叮嘱知春,“拿着。” 知春迟疑了一下,只得接了,打开荷包,从里面捻出一截黑灰色的小木头来,也就三四厘米长,看不出什么造型。 “这是什么?”她奇怪。 “沉香。” 知春似乎听说过这种东西,但不熟悉,她下意识地低头闻了闻,几乎嗅不到什么气味。 岑慕彬笑着解释:“要用火熏才有香气,据说有安神作用。” “真的?这么神奇?”“嗯,每次只要刮一点点下来就够了,当然也可以不作焚香,就当挂件玩。”岑慕彬看着知春把玩那块沉香,“前几天我去云台山走了走,在一座寺庙里碰上个老和尚,这东西就是从他手上买的,是个老物件,很久以前开过光,说是可以保人平安。” 知春抬头看看他,笑:“想不到你还信这个。” “以前也不信,但听他说得那么玄乎,忽然就想试试,也许是缘分,也许……是我老了。” 知春把沉香放回荷包中,又还给岑慕彬:“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这是给你的,我留着也没用,就当是…… 给你做个纪念吧。”他眼眸幽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知春想起他在酒店送自己的毛绒小猪,又见岑慕彬对待这块沉香很随意的样子,以为不会是什么贵重东西,她不知道好的沉香价格可以上万,便欣然说:“那好吧,我收着,谢谢了!”岑慕彬释然一笑。 知春谈起自己的行走计划,岑慕彬没事也很喜欢到处走,便给她介绍了几个去处。 “黄山不错,山高,夏天特别凉快。山上植被多,空气好,而且日出日落都很壮观,就是旅游旺季人太多了。”“嗯,一定会去!”谈起新生活,知春多少恢复了点活力。 聊了会儿,岑慕彬看着她说:“知春,我也要走了。” “去哪儿?” “香港,有个朋友在那儿开了家私人医院,想让我过去帮忙,正好我女儿明年要到香港上高中,我答应了。” 知春没多想,点头说:“这样挺好的,你以后可以多陪陪女儿了。” “是啊!也该尽尽做父亲的责任了,我还等着将来给外孙讲故事呢!” 知春含笑问:“你的故事里……会有我吗?” “有。”岑慕彬不假思索,“一个努力帮助丈夫站起来的坚强女子。” 知春怔怔地听着,忽然笑起来,岑慕彬也笑,两人笑得什么似的,几乎停不下来。 笑声渐歇,一丝怅惘同时从两人心头升起。知春轻声说:“对你太太好点儿。” 岑慕彬看看她,没说话。 “她很爱你,你对她好,她会回心转意的。”知春慢慢地道,“就算是为了你女儿,你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可孩子不是木偶,你们夫妻好不好,她心里都明白。” -- 第98页 岑慕彬依然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知春,你要好好的。” “我会的。”知春淡淡地笑,“和你相处,我至少学会了一件事:不多想。” 岑慕彬眼中泛起涟漪,他在知春眸中看到明亮的,积极的东西,这让他稍觉心安。 都会过去的,现在的一切,烦恼、痛苦,终将过去。他相信,知春也终会熬过难关,再次成为一个与现实相融的人。 53-红尘 两年后,黄山山顶,云海宾馆。 即使到傍晚用餐的高峰期,中餐厅里的客人也是寥寥无几——抵达山顶没有直通车,所有物资都得凭借人力运至山上,造成餐饮价格奇高。 好容易进来一位食客,黄云云甩着马尾辫奉上菜单,对方一页页翻看,心惊胆战地点了盘韭菜盒子,但就这么十只饺子,要价也得50元。 客人等了近十分钟,饺子还没上来,便有点不耐烦,黄云云忙跑去厨房催促。 “知春姐,饺子怎么还没好啊?客人都等急了!” 戴着厨师高帽的知春一脸歉意:“对不起对不起,再给我几分钟,马上就好!”又压低嗓音,不好意思地坦白,“刚才一盘让我给煎糊了。” 黄云云笑道:“果然赵师傅不在咱们就得乱阵脚啊!幸亏现在是旅游淡季!” 知春一边忙活一边说:“要是旺季,赵师傅哪还走得了!” 知春平时只管餐厅内的事务,今天纯粹因为厨房缺人才临时来搭把手。好容易应付完煎饺,她正想喘口气,黄云云又蹦进来了。 知春作惊恐状:“不会又要煎饺子吧?” “不是!”黄云云兴奋地向她通报,“外面来了好几个客人,说是你朋友,到这儿来看你!” 傍晚的山上,风大雾重。 荣钧和姜岚以及公司副总吴鹏飞站在宾馆外的空地上,兴致勃勃往山下看,大雾在林间弥漫,山间小道时隐时现。 姜岚惊奇地赞叹:“这地方好像仙境一样!” 知春从宾馆里跑出来,见是他们,难掩激动的心情:“荣钧!姜岚!哎,还有小吴!” 三人同时回眸,笑容爬上每个人的脸庞,他们迅速朝知春走过来。 荣钧的脸上布满汗珠,外套搭在臂弯里,上身仅穿了件长袖T恤,后背也是汗涔涔的。 知春有点担心:“你穿这么少,不怕感冒啊?山上湿气很重。” 荣钧对她笑:“不怕,我都快热晕了。” 姜岚说:“知春姐你不知道,我们从缆车上下来后是走着到山顶的,花了三个小时呢!” 知春讶然:“缆车下面不就有抬轿子的么,你们没碰上?”又低头看荣钧的腿,“你的腿吃得消?”荣钧笑笑:“我这不是上来了么?” 吴鹏飞说:“是荣先生坚持要走上来,他说,”他看看荣钧,“为了表示诚意。” 知春一时无言,看着荣钧说不出话来。 三个人的房间很快就搞定,荣钧单独住一间,姜岚和吴鹏飞住一间。 姜岚和吴鹏飞是去年年中结的婚,喜帖也发到知春手上了,但她当时不在国内,没赶上婚礼,只寄了份礼物过去道贺。 这两年,知春和姜岚一直有消息往来,而且因为蓉蓉的关系,她们之间竟然还形成了一种亲密的友谊,这是两人始料未及的。荣钧运气好,他的环保理念正赶上与政府的一个新倡议挂钩,一下子接了好几个大中型项目,如今公司生意红火,如日中天。 姜岚还像过去那样尽心尽力帮荣钧,对蓉蓉也照顾得无微不至,然而在感情上,荣钧依然不接受她。 “他一直在等你。”姜岚在某封写给知春的信中直言不讳,“我知道没人能代替你在他心中的位置。” 知春离开的头一年里,荣钧一直担心她误会,变着法儿想让姜岚走,恰逢公司新聘的职业经理人吴鹏飞对姜岚一见钟情,主动追求她,而姜岚也觉得老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吴鹏飞虽然长相普通,但为人聪明有头脑,也踏实肯干,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如果我要结婚,大概找不到比鹏飞更合适的人选了。”姜岚告诉知春。 就这样,姜岚把自己给嫁了,得以继续留在荣钧的公司里。 晚上,四个人在小包间里用餐,知春问:“蓉蓉怎么没来?” 荣钧说:“她在你爸妈家,马上要期中考试了,她忙着呢!” 蓉蓉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 姜岚笑道:“我们告诉她,一定要好好考,考个双百分,妈妈就会回去看她了。”知春笑笑,笑容有点勉强,对于女儿,无论她走到哪里,心上总解不脱那一丝牵绊。 吴鹏飞见气氛有些凝重,忙转了个话题:“不知道明天早上会不会有日出?我刚才在酒店大堂,看到显示屏上写着明早看见日出的概率是60%.” 姜岚不抱希望:“才60%!我觉得很可能看不到了,这会儿的雾都好大呢!还不如睡个懒觉。” 知春道:“山上的事说不准,完全得凭运气。不过看日出可得早起,五点半之前就要找好地方等着。” 荣钧喝了口酒,转头盯着她:“我想看——明天你陪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知春笑:“我没问题呀,只要你们爬得起来!” 早上四点半,知春就听到有人敲自己的房门,她迷迷糊糊爬起来,披了件外套去开门,门外站着衣衫齐整的荣钧,笑吟吟望着她。“你好早啊!”知春还睡眼惺忪。 -- 第99页 “不是说看日出得赶早吗?” “姜岚他们呢?” “估计还在睡觉。别管了,让他们睡吧,就咱俩去。” “那,好吧……你等我五分钟,我换身衣服。” 十五分钟后,两人已经走在去最近的观景台的路上了。 雾气比昨晚更浓重,丝毫看不出拨云见日的迹象。 荣钧爬坡有些吃力,但他坚持走在知春前面,遇到险境,他会回过身去拉知春,知春心惊肉跳,屡次想跟他倒过来走,但荣钧固执地不肯。走走停停,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观景台下。 观景台就在悬崖旁,由乱石堆砌而成,凹凸崎岖,荣钧先爬上一块巨石,转过头来探手伸向知春:“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知春没得选择,只能拉住他的手,荣钧左手攀住栏杆锁链,右手用力,将知春拽上巨石。知春的身子摇晃幅度过大,脖子里有个小物件甩了出来,她很快又给塞回去,荣钧只扫到一眼,依稀辨认出是个灰黑色的挂坠,很不起眼。 两人攀到悬崖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而雾气久久不散。 “像不像在等奇迹发生?”知春笑问。 荣钧神色从容:“只要够耐心,奇迹也是会有的。” 流转的浓雾不断扑面而来,打湿了两人的脸颊,寒意阵阵,幸好他们都穿上了酒店提供的羽绒服。 知春看看手表,六点了,他们基本上已错过今天的日出,但她没告诉荣钧,怕他失望。 荣钧问:“你以前来看过日出吗?” 知春摇头:“没有,只看过日落,早上总爬不起来。” 荣钧盯着她笑:“说明你睡眠不错。” “刚出来那阵总也睡不好,后来慢慢习惯了。”她顿了一下,又说,“环境还是可以改变人的。”荣钧的手慢慢伸过来,覆在知春手背上:“知春,跟我回家吧。” 知春一震,没吭声。 这两年,知春到处行走,激烈的心情终于缓和下来,她想明白了一些事,也渐渐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有些事一旦发生,无论对错,很难再回到最初的时候。 分居满一年时,知春再次提出离婚,但荣钧以各种借口拖延,迟迟不肯办理。 这次他抛下繁忙的业务突然上山,知春约略料到会是这局面,他对自己很用心,正因此,知春很难开口拒绝。 “最近我在背唐诗。”她对荣钧笑笑,岔开话题,“昨天刚把《长恨歌》背下来。”荣钧不明所以地听着。 “里面有这样一句: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知春望着眼前的浓雾,轻声说,“也许是在这儿呆惯了,我现在……很怕下山,怕回到那个热闹的尘世中去。” “但你不可能在山上呆一辈子吧!” “我不知道,也许这里的生活更适合我呢!” 荣钧眉头微拧,显出一丝焦虑:“如果你对我,对蓉蓉还有一点感情,就跟我下山,好不好?” 知春还是沉默。荣钧开始急了,口气也不再柔和:“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知春,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苦口婆心地劝,知春就是不给明确承诺,渐渐的,荣钧的心也冷了下来。 “我等了你两年,我以为你再想不通,这两年时间也该明白过来了……知春,现在我再等你十分钟,十分钟以后,如果你还是这样……我不会再等你。” 最后通牒终于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 知春站在护栏旁,望着前面黯淡的曙光,灰蒙蒙的天仿佛在朝她倾斜过来,令她无法喘息。这十分钟简直比一个世纪还长,但总有抵达终点的时候。 望着始终沉默的知春,荣钧的脸色比天空更灰暗,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实在想不出来,眼前的女人令他失望透顶。 他最后扫了知春一眼,转过身,一言不发走了。 知春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荣钧正在一点一点远离自己。 她了解荣钧,他一旦真的放下便再无回头的可能。当年他那么爱姜岚,然而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即使多年后重逢,也没有再续前缘的可能。 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了自己。 七年的婚姻生活在心头默默淌过,知春眼里还是涌出泪意,任何时候,作这种抉择总是艰难的。这辈子,她注定会对不起荣钧。 她在观景台呆了很久,天空渐渐明亮起来,仿佛是骤然间,云开雾散,头顶露出一大块蓝天,远处,被迷雾笼罩的山峰也显出巍峨的姿态。 知春欣赏着这奇迹似的景色,起伏的心情重又平静下来,温暖入心,仿佛重生,尽管她对未来的打算还很模糊,但她正在学习为自己的内心而活。 “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那以后谁会记得世界上曾经有过你和我。” 知春返回酒店时已经快八点了。 姜岚坐在大堂沙发里等她,脚边搁着来时的大背包,看见知春,她立刻站起身来。 “知春姐!” 知春一看她架势就明白了:“荣钧走了?” “嗯,鹏飞陪他先下山了,我想跟你打声招呼再走。” 知春点头:“走吧,我送你。” 林间的雾气逐渐淡去,下山的路清晰可辨,但阳光还未穿透云层照射进来,石板台阶上依旧湿漉漉的。 -- 第100页 姜岚和知春并肩,一步步走下台阶。 “知春姐,我很矛盾,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知春明白她想说什么,笑笑没接茬。但姜岚毕竟忍不住:“这两年,荣钧哥的脾气变了很多,有时候就连他身边的人都怕跟他讲话。” 知春说:“他太追求完美了,既要符合道德标准又要争取公司利益,难免会求全责备……” “不,我不是说他在业务上有什么麻烦……恰恰相反,他在生意场上不再像过去那样坚持原则了,有时候为了一张单子甚至有点,有点不择手段。” 知春怔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在观景台,荣钧就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归根结底,在经历了诸多变故后,没人还会停留在原地。 可能因为话题太敏感,姜岚没有深入描述,她叹了口气说:“也许只有你回来,他才能恢复得过来了……我不是在逼你啊,知春姐!我还是希望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知春扭头对她微笑:“那你为什么还留在三江?” 她问得算比较委婉了,姜岚委曲求全地留在荣钧身边,牺牲远多过收获,知春相信这绝非她私心所愿。 姜岚说:“你以前不是讲过,女人总得给自己找个家么?我留下来是因为找到家的感觉了——鹏飞对我非常好,我很知足。知春姐,你也一样,总得给自己找个归宿,不可能永远躲在这山上吧?” “不会。”知春笑起来。姜岚瞧她神情,似乎是有计划的,忍不住好奇:“那你下一站想好上哪儿了吗?” “还没决定。” 又走了一段,知春突然问:“小姜,你觉得……香港那地方怎么样?” “香港?”姜岚眨了眨眼睛,眸中浮起一丝忆及前尘往事般的沧桑,“还不错啊,知春姐你要去吗?” 知春如梦初醒:“哦不,我……随便问问。” 台阶走尽,眼前是一条开阔的柏油路,下山索道就在马路对面。 知春停住脚步:“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姜岚点头:“不管怎样,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谢谢!你也一样。” 姜岚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忙从背包里翻出来接听,才说了没两句,就把手机递给知春,神色也复杂起来:“找你的——是蓉蓉!” 知春赶紧接过来。 “妈妈——”蓉蓉稚嫩的嗓音一开腔就含着呜咽,“你在哪儿?” 一股酸意直冲鼻息,知春努力微笑:“蓉蓉,妈妈还在山上啊!” “爸爸说他这次去找你,肯定会把你带回来的,可刚才他打电话给我,说妈妈不肯跟他回家——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知春顿时心乱:“不,不是,蓉蓉……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我……” “妈妈,我想你呀!我天天盼着能看见你!你快回来吧!妈妈!妈妈——”蓉蓉哇哇大哭着,总爆发了。 知春的泪水再也绷不住,哗啦一下全涌出来,她捂住嘴,泣不成声。 蓉蓉的哭声远去,姚天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责备之意显而易见。 “知春,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以为你在外面野个一两年也该收心了,你要折磨我们到什么时候啊!荣钧对你算有耐心了!就算你不为荣钧考虑,也不为我跟你爸爸考虑,孩子你总不能不管吧!你这还像个当妈的吗?!” 知春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被女儿和母亲击溃,久压心底的愧疚瞬间涌上来,铺天盖地,将她湮没。 “听妈的话,赶紧回来吧,啊!”知春蹲在地上,放声恸哭。 姜岚手足无措:“知春姐,你,你别这样,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一双皮鞋缓缓进入知春模糊的视野,她抬起泪眼,看到满脸倦意的荣钧。 “知春,别任性了,跟我回去吧,蓉蓉等着你呢!” 更多的泪水从知春眼眶里疯涌出来,如同无数条绳索,将她牢牢绑住,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这回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了。 也再没机会了。车子飞速行驶在回三江的高速路上。由吴鹏飞开车,副驾上坐着姜岚,荣钧和知春坐在后面。知春呆呆地盯着车窗外,就在不久前,她心里刚刚萌生出一粒细芽,那是一种对全新生活的向往,可惜,转瞬间就枯萎了。 然而,想到即将看见心爱的女儿,以后对女儿至少不必再总存着愧疚,知春到底还是感到了一丝欣慰。 也许,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无论过程怎样湍急,最终都将回归寻常轨迹,它让人疲惫,也给人安全感,永远踢不开,也逃不掉。 荣钧的手臂伸过来,默默地将知春揽入怀里,她僵持了一下,终究没有抗拒,过了片刻,她主动靠过去一些,把脑袋轻轻搁在丈夫肩上。 番外-花事 周末,岑慕彬早早地离开医院返家,途中在超市采购了一批事先拟定的食材,又到常去的那家花店买了束女儿喜欢的满天星。 他在香港已经生活了六年。 来之前有人告诉他,这座城市节奏太快,他可能适应不了。 而他完全没这感觉,除了工作和有限的应酬外,他延续了在三江时的生活方式,依然过着闲适的日子,极少与人来往。可见过什么样的生活全由心态决定。 -- 第101页 平时得闲,他喜欢到处走走,看看此地的民俗民风,发现哪儿的生活其实都差不多。 当然,他有他的快乐,因为女儿的陪伴,看着小菲从小女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孩,岑慕彬由衷感到欣慰,仿佛自己跟着她又经历了一遍成长。 小菲喜欢香港,完成高中学业后,她拒绝了母亲让她出国的建议,考进港大,如今是金融系二年级的学生,平时住校,周末回家与父亲小聚。她不喜欢吃餐馆里的饭菜,为此岑慕彬练就了一手好厨艺,每次女儿回来,他都会精心准备,饭菜隆重得像过节一样。 一进门,他先把花瓶里插着的那束红玫瑰给撤了,换上刚买的满天星。 这束玫瑰是一个女病人送的,也不知她怎么想的,送这么热烈且喻意明显的东西,而且是在岑慕彬去停车场的路上,他接在手里有点无措,扔了又觉可惜,只好带回来。插在花瓶里一周了,形状还好,但颜色有点蔫,一副憔悴的样子。 把花扔进垃圾桶时,他不小心被刺扎到,这轻微的痛感令他想起知春。无论生活存在多少种可能性,到头来你能走的路永远只有一条,其余可能则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 对岑慕彬而言,谢知春就是那无数想象中的一种。 初次见面,知春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大多数病患或病患家属都宛如过眼烟云,在他心头不留任何痕迹。 知春不像别的家属那样哭哭啼啼,她显得很镇定,但眼里写满警惕、悲伤,还有恐惧。谈话时,她始终躲在荣韵身后,像只受惊的兔子。 岑慕彬一看便知,这是个没经过什么事,且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女人。她也会盯着自己看,但眼神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把他看作救世主、一个神奇的传说,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部治疗机器,仅此而已。 而占据她全部身心的是那位伤患——她的丈夫荣钧。 知春的眼里只有荣钧,好像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荣钧的延伸部分,随着丈夫的一举一动欢喜悲忧。 岑慕彬对自己说,这样的女人缺乏自我,没个性。但还是忍不住会去留意她。 渐渐地,他发现知春笑起来特别好看,像没有完全展开的玫瑰,既含蓄又饱满。很多人嫌玫瑰俗气,却是他的至爱。给花花草草拍照拍多了,还是觉得玫瑰最美,丰满艳丽,极具层次感,但又那么弱不禁风,只适合养在温室。 他忽然明白知春吸引自己的地方是什么了,她只是表面成熟,内心却极为纯净,如水般透明,晶莹而脆弱,轻易撩动了他的心弦。 而她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有多迷人,总是以一种低姿态跟各种人打交道,不止是对院里的医护人员——岑慕彬有次看见她特地跑下台阶,把一个刚喝完的矿泉水瓶递到拾荒老人手中,而不是扔进离她很近的垃圾箱。老人大概道了谢,得到她一个和善的笑容。 他以观察一朵花的细心去观察知春,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沦陷。 等他惊觉,已经晚了。每天,他看着知春为荣钧奔波忙碌,失魂落魄,忍不住会想,如果有天自己丢了一条腿,会不会有个女人这样全心全意照顾自己? 他有点羡慕病榻上的荣钧。 他们的病房里总是溢满太多甜蜜,他每每在门口都要停顿一下才走得进去。 空虚时,他任想象信马由缰:如果当初他娶的是谢知春这样的女人,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但每次才幻想了一点就放弃——太美好的东西对他来说都像毒药。他不是一丝良知都没有,可她就在眼前,有着花瓣一样柔软的心性和触觉,如他渴望的那样,偶尔还会靠近他,那样不设防,对他充满信赖。 一朵动人的纯色玫瑰,却开在黑暗之中,凄楚地等待阳光。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她的阳光,却依然忍不住伸出了手。 除了心动,他还有一丝不无卑劣的好奇——这女人的忠贞能坚持多久? 他忘了,玫瑰虽美,却带刺。 他觉得烦躁,又抛不开。把她逼到角落会怎样? 而她居然藏着利爪,惹急了会挠他,毫不手软。 很久以后,他想,如果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知春,是不是后来就不会那么沉迷了?不管过程如何曲折,他最终还是顺遂了心愿。 得到后,却还是不甘心,欲望总是无穷无尽——他还想在知春心上占据地位,甚至幻想和她拥有一个未来。 两人在一起时,知春聊的最多的却还是荣钧,这女人心心念念都是她丈夫。 她在肉体上背叛了荣钧,在情感上却不愿再有逾越,每次发现他靠得太近,就会不由自主拉开距离。 最后,他发现自己毫无胜算——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经历过五年以上幸福的婚姻生活,哪怕后来她碰见的男人再优秀,也无法取代第一个男人在她心里的位置,因为他把自己的印记在她身上和心头刻得到处都是,让后来者无从落脚。 长期稳定和谐的婚姻会形成一种精神上的血缘关系,那是比肉体或者契约更难以摆脱的束缚。沮丧中,他想明白了一点:即使知春勉强和自己在一起,他们也不可能幸福——她会后悔,会没完没了悼念前一段婚姻。 他不可能赢得了荣钧,他只能放弃。 但他依然感激知春,让他在有生之年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即使那是偷来的。把饭菜置备好后,岑慕彬走出厨房,看看时间,才五点,离女儿到家还有两个小时。 -- 第102页 他解下围裙,取了pad到晒台上坐着休息会儿。边听音乐边上网是他最喜欢的放松方式。 他启动音乐播放器,随后打开网页,开始浏览新闻。 他收藏了一个有关三江时事的门户网站,时不时会点开来看看,虽然那里面报道的很多事都跟他无关。 他以前不是这么恋旧的,年纪大了,桀骜消散,终归不能免俗,当然也因为那座城市里还有一丝密不可说的牵挂。 他对知春,不是有多想念,但总还留了点什么在心上,久久难以磨灭。两年前,小周夫妇到香港来玩,岑慕彬全程接待了他们。 五天的朝夕相伴,难免会聊起熟人,其中也包括荣钧。 小周说,荣钧现在是三江民企中的新贵,家喻户晓的励志英雄,他和他的公司经常会在各类媒体上被提及,是市里在环保方面新树的典型。 说着,小周还给岑慕彬翻找涉及荣钧的网络新闻,一搜就是好多篇。 “所以说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啊!当初荣钧在咱们医院住着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会有今天!”小周十分感慨。岑慕彬忍着没把那个名字说出口,按照逻辑推理,小周不可能不提到,果然——“他太太谢知春你还有印象吧?” 岑慕彬不动声色:“她怎么样?” “年初她在观山街开了家咖啡馆,开业那天还邀请我去了。她现在可瘦了,说是睡眠质量不太好。女儿也长大了不少,荣钧住院那会儿她才三四岁吧,一个小不点儿。长得和荣钧很像,蛮秀气的,不过脾气不怎么好,对妈妈态度可凶了,知春说女儿给宠坏了,只听她爸爸的话……” 岑慕彬听得出神,她到底还是回归家庭了,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小周依然那么快人快语:“岑医生你不知道吧,你离开都快四年了,院里还流传着你的传说呢!”岑慕彬笑笑:“说我什么?” “说本来定的由你接任高副院长的位子,后来被林某某挤掉了,你一气之下就辞职走了。” 小周的丈夫为人谨慎,不安地在桌子底下踢老婆的脚,她没在意。 “还有更离谱的呢,说你和女病人搞乱七八糟的关系,被人家老公发现,不得已才走的,真是笑死我们了!这怎么可能呢,你来香港就是为了女儿嘛!” 岑慕彬没说什么,依然只是笑笑,但笑容淡了不少。她老公使劲咳嗽,小周眨眨眼睛,这才不发挥了。 “哎呀,主要是岑医生你走得太突然,才会给某些人想象的空间,总有那么些人喜欢胡说八道乱造谣……” 岑慕彬点开三江时报的链接,他不是天天都看,想起来了就去扫一眼,也算一种心灵慰籍,虽然预知不会有值得注意的东西。 然而,今天似乎注定了和以往不同。 一行醒目的标题在他还没领会意思之前就已生猛地跃入眼帘——“绿帆科技董事长夫人自杀身亡”。 他心头大震,绿帆科技的董事长就是荣钧,他的夫人,毋庸置疑,是……岑慕彬的目光急切下移,他强迫自己冷静,却又恨不得在一秒内就获知全部信息:“备受瞩目的新型环保公司绿帆科技近日曝出惊人消息:2021年6月10日晚,董事长荣钧的夫人谢XX在自家浴室内割腕,经家人发现后立即送往医院抢救,终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警方第一时间介入调查,已排除他杀可能。 据悉,谢XX是绿帆科技名誉董事,舆论普遍猜测她的自杀可能与前招商局局长陈刚有关,半年前陈刚因数起受贿嫌疑被拘捕,目前仍在受审中。有匿名者透露,绿帆科技也在受贿案涉及的企业名单内。而绿帆董事长荣钧则坚称绿帆做事向来奉公守法,妻子的行为与受贿案之间不存在任何关联。荣钧表示,妻子因数年前的一桩意外而患上抑郁症,且已患病多年,一直在积极治疗,遗憾的是最终没能扛得过去,对爱妻的过世他感到悲痛万分……“岑慕彬脑海中一片空茫,什么都容不下,唯有知春的死,一遍遍在意识深处反复回荡。 她死了她死了手一松,pad滑落到地上。 他浑身颤栗,像从一千米高空直坠下去,没有凭依,什么都抓不住。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又化作一柄利剑,刺穿他的胸膛,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忽然间,分别时知春那充满解脱的目光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那双眼眸柔和理性,她怎么可能会患上抑郁症?! 岑慕彬猛地站起来,嘴唇因激动而哆嗦。 “这是谋杀!是谋杀!!” 他相信荣钧没撒谎,知春的死和经济丑闻无关。 之前他太关注知春的感受,几乎忽略了荣钧,以为他不过是个没什么想法的好好先生,而事实上,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荣钧。一想到荣钧躺在手术台上镇定自若地与自己谈笑的情形,岑慕彬就不寒而栗——一个有着超常忍耐力的男人。 他没有忘记院长转交给自己的那封措辞狠毒的匿名举报信,他相信那绝非出自荣韵之手。当时,他以为对方只是想出一口恶气而已。但他依然拒绝了院长的挽留,选择离开,以为这样知春就能没事。 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早该想到的,知春带着“污点”回归家庭,荣钧不可能轻易放过她,他一直在羞辱她,折磨她,她脆弱的神经根本经受不起——这个刽子手!岑慕彬愤怒地在自己的房子里横冲直撞,他踢翻了椅子,摔碎了杯盘,把书架上的两排书全都扫落在地。他还想去砸花瓶,看到那束优雅的满天星时,终于清醒了些。 -- 第103页 怒气如潮退,缓缓低落下去,他感到彻骨冰冷。 如果知春是被谋杀的,那么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是他杀了知春,早在他把手覆盖到知春手背上的那一刻起,谋杀就已经开始。 他双手抱住脑袋,矮下身,跪倒在地板上,他听见自己在嚎叫,绝望而悲烈,宛如受了重伤的野兽。 心碎之时,他依稀捕捉到西西里舞曲忧伤的旋律,来自晒台地上的pad,这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曲调再次将他拉回那一年的车内:知春正坐在他身边,默默流泪。 也许从那时起,结局便已注定。 如果早知是这样的结局,他一定会克制自己,一定会……恍惚中,岑慕彬的眼前出现另一种结局:若干年后,他独自在某家餐厅用餐,一抬头,看见知春一家走了进来。 荣钧脸上带着谦和愉悦的笑容,知春的眼眸依然被丈夫填满,他们的女儿蓉蓉也已是个娇俏的小女生。 岑慕彬远远欣赏着这家人,犹豫要不要上去打声招呼,他们必定不会忘了自己——他曾被他们全家视作救命恩人。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用过餐,他起身,轻轻从他们身边走过,不想打扰。 “还是有好的婚姻,有相濡以沫的夫妻。” 他无法再联想下去。 现在他终于明白,命运并非不可改变——他轻率地伸出手,毁掉了一段美满的婚姻,也让所有人的命运改变了方向。 从此,他将永坠地狱。 眼里有久违的湿热在堆积,越来越多,过了一会儿,一颗颗泪珠坠落下来,纷纷跌碎在地板上。 小菲一进门就开始喊:“爹地!” 以往,爸爸总是会一边应和着一边从屋子的某处走出来,笑容满面迎接她。 然而今天有点不对劲。 小菲在门口换鞋,目光四下打量,又喊了一遍:“爹地!我回来啦!” 家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息,类似硝烟弥漫过后的残留,令人微微心惊。但仔细看,又没什么异常,所有摆设都和从前一样。 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满天星。她走过去,低头闻一闻,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学着实都被他的帅气惊到——但她不喜欢时刻被人关注的感觉,宁愿当一朵不起眼的小花,泯然于众,就像这白色的满天星。 直起腰来时,小菲感觉有个身影从外面的晒台走进来,她转头,果然是爸爸。 他步履有点迟缓,像刚从睡眠中苏醒,脸上也带着几分混沌的神色。 “小菲。”他轻轻唤了一声,嗓音竟有些虚弱,像生病了似的,但他努力朝女儿微笑,“你回来了?”“爹地!”小菲快步迎上去,目光近距离落到父亲的面庞上,忽然感到震惊——她的永远英俊洒脱的爸爸,好像在一瞬间,变苍老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