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进桃花源搞基建》 第1页 [穿越重生] 《穿进桃花源搞基建》作者:辛西鸦【完结】 本文文案:槿荣穿成桃花源的村长后,才发现传说中的世外桃源竟然闭塞落后,缺东少西! 又逢灾祸连连,村里良田荒芜,美池干涸。 幸好,槿荣手握一个神秘的地图画卷。只要提升桃花村的「美丽值」,就能点亮隐藏资源,繁荣富强! 食物,能源,矿产……等等,连人才输送都有? 桃花源外,人们亲眼见到镇国之宝《桃花村景图》日新月异的神奇变化: 高山泉水从价贵愈金的铜管中流入家家户户; 平平无奇的砂石中炼出了透若无物的琉璃; 连画里的村人们都比皇亲贵胄看起来干净挺拔百倍! 嗯?他们聚集在一起是要做什么,造反吗? 槿荣:造什么反!万恶的封建统治者们,民主决策与公有制了解一下? 阅读指南: 1. 架空,在“晋太元中”基础上添加大量私设。 2. cp是女主无血缘的哥哥,主剧情流,感情甜。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槿荣,裴松 ┃ 配角:3月开【每日逃生指南】求收藏! ┃ 其它:日更,进专栏收藏作者不迷路 一句话简介:变富变强变漂亮! 立意:在古代也要讲卫生,讲文明;绿色发展,科学脱贫。 第1章 桃花源抗击天花(前) 世外桃源还缺了…… 早春,山下村庄,炊烟袅袅。 一间泥瓦老屋内的木床上,躺着位脸色苍白如雪的小姑娘。伴随着窗外传来的惨不忍闻的杀猪嚎叫,她面露惧色,娥眉紧蹙,呼吸转急。 猛然转醒,裴槿荣贪婪地大口呼吸,目光聚焦在头顶陈旧的木制房梁上。 噩梦中的场景真实无比。前半段是她随着飞机坠落万丈高空,后半程是她凄凄然地挂在高树上挨冻。 正是槿荣在穿越前和穿越后分别经历的事件。 初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与村庄之时的她,背着个破竹筐,穿着脏旧不堪的古式衣服,在后山一棵离地五六米高的大树上不知挂了多久。 若非原身的哥哥裴松找到了她,槿荣只怕不是在树上饿死,就是跳下摔死。 原身是山脚下桃花村前任村长的闺女,也是有名无实的现任村长。她精于医术,但于别的事上记忆破碎而混乱,是村里有名的“傻妞儿”。 昨日清早原身独自进山采药,过程中脚下一滑,跌落山岩,记忆也停止在了这一瞬间。 外面杀猪的动静歇了两阵。槿荣听到有人风风火火地进了家门,声音洪亮无比:“裴松啊,槿荣找回来啦?人没事儿吧。” 裴松盖上锅盖,低声回答道:“受了些凉,有点发烧。这会儿正在里间睡着。” “找了一宿,回来就好。婶我来啊是给你传个信儿——今早上,一个打渔的从外面进了咱们村!” “外面?”裴松的语气立即沉了下来。 “是啊,说是逆着溪水划船,穿过桃花林和山洞之后进来的,人这会儿正在西面赵老爷子家说话呢!” 很快,槿荣听到柜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大家伙摆到了桌面上。 裴松出手大气,态度却不热络:“这坛酒婶儿捧走给渔人尝尝。槿荣病得厉害,我走不开,就不去招呼外人了。” 刘婶看到酒坛子就笑了:“嘿哟,这还是你爹娘在的时候酿的吧。裴松你这大方劲儿啊,和老村长一模一样。” 裴松关上柜门,最后交待了一句:“渔人临走前千万要叮嘱他,桃花村的事情不值得对外面的人说。” “行,大家啥时候没听过你的!” 听到这里,槿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双手攥着被面儿,不自觉一阵狂喜! 她穿进桃花源了! 桃花源啊,一个没有战争、剥削与压迫的理想社会,中国文化里幸福安宁的象征。 虚弱感觉不到了,发烧也无所谓了。槿荣高兴得想下床出去跑两圈。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披上外衣趿着鞋子,扶着土墙进茅房—— 欣赏了一场苍蝇们精神饱满的飞天文艺汇演。 要命!桃花源的茅厕,哦不,古代的茅厕也太可怕了吧! 咳咳,没关系。她裴槿荣穿越前十几年的龙头卫浴品牌总裁是白干的吗? 美好的世外桃源当然是要靠双手去创造! 然而,槿荣高昂的兴致仅仅维持到裴松端着锅绿豆粥进来。 她瞄了又瞄朴素的陶碗与陶勺,弱弱地问道:“哥哥,你听说过瓷器吗?” “没有。”裴松淡定地搅了搅锅底。 槿荣亮晶晶的眼睛黯淡了一秒,再接再厉道:“那哥哥,咱们村的铁矿是不够用嘛?” 虽然这副石锅与石铲看着也还行,但大名鼎鼎的桃花源怎么可能穷得连口铁锅都用不起! 裴松喂了她一口粥,耐心地回答:“不是不够用,是没有。” 槿荣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差点忘了吞咽。 裴松不介意对方能记住多少,照旧详解道:“桃花村没有铁矿和铜矿,所以村里一应的炊具、刀具和农具都是石制或者陶制。” 刘婶家院子传来泼水的声音。槿荣觉得那水好像泼到了自己的心上,哇凉哇凉的。 -- 第2页 美好的世外桃源还缺了那么亿点点资源! 备受冲击的槿荣这才认真地打量着屋里:几乎不透光的木窗子,缀着补丁的被面,桌上卷起的两幅竹简…… 这基本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 认清现实吧!原来人们幻想中仙境一般的桃花源,其实就是个闭塞落后、缺东少西的破村子! 心里流着宽面条泪,槿荣抬头,发现哥哥裴松正担心地瞧着自己。 或许没那么糟,她不是什么都没有,她还有哥哥。 裴松人如其名。他同救了槿荣性命的老松树一样高大而魁梧,槿荣伏在他宽阔的肩背与笔直的腰杆上,一路被背下了山。 他面容端正,眼神如天空和山泉一般清澈,穿得干干净净。照顾病弱的槿荣,煮饭打扫,还喂她吃饭。 哥哥裴松是槿荣穿越过来之后,唯一也是全部的光和希望。 槿荣冲裴松眨了眨眼,端过陶碗小口喝着。哥哥做的粥美味得很,入口是熬得软乎乎的大米和绿豆,还有鲜芦根与竹叶的味道。 裴松看槿荣吃得香,放下不少心来,问道:“吃过饭我去你的药屋抓药,记得往常你开的退烧药里有蚕砂、陈皮,还有什么来着?” “是竹茹,它们仨各取二钱,加水煮开,一小会儿就可以了。”原身虽然记不得很多事情,但与医药沾边儿的却是如数家珍。 “行。我这便去,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槿荣想了又想,开口道:“有牛奶吗?我是说,牛乳。我想喝点这个。” 挂在树上至少一整宿,槿荣感觉身体虚得很,得补补营养。 裴松果断答应:“我去看看,挤些回来。” “嗯,谢谢哥哥。”槿荣乖巧点头。她哥哥真好,有求必应,无微不至。 裴松走后,槿荣从里衣取出枚手心大小的玉璧,正是从前裴松挂在原身脖子上的,只是不知是什么来头。玉璧质地温润,正面刻着一个漂亮的“王”字。 早在树上挂着的时候,槿荣便察觉到玉璧另有关窍。此时,她期待地将玉璧翻了个面。 暗戳戳的房间内凭空出现了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屋舍,道路,田地与山峦皆以45度斜俯视视角呈现,行人、牲畜栩栩如生,就连鸡犬都能一眼分辨得出。 槿荣手指在玉璧背面轻轻点了两点。 画卷瞬间变了样,就像从凝聚了透视工笔等手法的《清明上河图》,一下子变成了高德地图,徒留不规则边线的建筑轮廓,顶着小小的图例和备注。 槿荣再度将注意力放在众多橙橙黄黄的小圆点上。她知道,这些就是村子里的人。 在画卷里,桃花村后山始终浓雾缭绕,槿荣当时看不到自己是什么颜色。 方才出门去茅厕,也是为了记住自己家院子的特点,好在画卷上找到对应的位置。 “找到了!”裴家不太好认。而对门刘婶家院子里刚杀了猪,血糊拉碴的,槿荣一眼就瞧见了。 屋里的槿荣是橙色,刚出院门的哥哥是绿色。邻居刘婶一家皆是黄色。 联想到刘婶和哥哥的对话,槿荣估计清早她在画卷上注意到的那个独一无二、慢慢逼近村庄的红色小点就是他们说的“渔人”。 “哎?这才一个上午,怎么就变成两个红色了?”槿荣以为只有外人才会是红色,谁承想村民也变红了。 画卷没有多余的注释,更不会说话。 反正也闲得无聊,槿荣干脆粗略数了数画面上各色小点的数量。 “绿色一个,黄色四百三,橙色五百七,红色两个。” “颜色指代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身份、财富?还是学识或者威望?” 原身对乡亲们的了解不深,槿荣一时也找不到其中的关联。 . 渔人的到来和离开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村里热闹了一阵,却也没什么异常。 大家赶在春日抓紧劳动,男人们挥舞着木石农具在翻地,女人们照看着鱼塘边的蚕宝宝。 槿荣足足养了七天的病,过着猪一样的生活,重复着吃饭、睡觉、研究玉璧的日常。 而如今,画卷上已经有二十个红色了。 病愈后,槿荣动手烧了满满一大锅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头皮、耳后和指甲都没放过,她还叠了一块麻织手巾,狠狠搓了遍澡。 随后槿荣惊喜地发现,自己成了村里唯二的绿色人士! “我懂了!”低头刷着浴桶的槿荣灵光一闪,险些大头朝下栽了进去。 红、橙、黄、绿是按照干净与健康的程度来区分的! 以刘婶一家子为代表的村民们身体康健,但不勤着洗头洗澡。十个有八个是头发油、指甲脏或者脚臭的,故而为黄色。 像槿荣之前的持续低烧,只影响生活而不危及性命,就是橙色。桃花村这刚过温饱线的生活条件,妇孺老小凑五百多病号不稀奇。 春季多发流感,严重也可致命。槿荣猜测,那个渔人还有其他红色的乡亲们多半是得了流感。 幸好原身精于医术,槿荣又有着扎实的现代常识,对付个流感不成问题。 她明日就到自己的小药屋坐诊。有讳疾忌医的,她就按照画卷精准定位,上门治疗! . 也是巧了。裴大夫坐诊第一天,就有几个高热不退的红色乡人们来找她看病。 -- 第3页 春光融融,许多人却打着寒战,喊着“头痛”“背痛”,像是太阳伤寒的症状。 槿荣胸有成竹,对症下药。自己个儿戴好面巾和手套,同时叮嘱陪着来的家人们: “注意不要和患者长时间一起待在密闭的房间里,也不要共食。最好像这样裁几个面巾戴上,衣物要勤换洗。” 几日下来,少数几个没来看病的红色村民也收到了槿荣的上门提醒。多亏大家信得过槿荣的医术,把个脉之后她说什么对方都信。 槿荣刚准备松一口气,却意外发现这个流感难缠得很。 服过药的患者迟迟不变颜色,病状反而像敲下去又冒出头的地鼠,这个跑了,那个又来了。 槿荣心里生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有种不详的预感。 就在这时,她见首位患者身上出现了斑丘疹。短短一天便从口腔、面部扩散到手臂,极为可怖。 槿荣瘫坐在竹椅上,不敢去承认自己脑中的猜想。 画卷上的红色不是流感,而是,是,天花…… 第2章 桃花源抗击天花(中) 放眼整个穷村子…… 在槿荣生活过的时代,天花只是历史书上一个干巴巴的词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类宣布消灭天花后,世界上仅存有两株天花病毒,都“封印”在实验室的冷冻库内。 可对于古人而言,天花却是那么的狡猾而凶猛,如海啸席卷,火山爆裂。 “我大意了!”槿荣眉头紧皱,指甲在手心扣出深深的印子。 发疹的病人乃最先接触渔人的赵老爷子,为人热情谦和。他见槿荣迟迟未从里间出来,关心道:“丫头,你还好吗?” 槿荣检查了面巾与手套,低敛眉眼。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出:“没事。爷爷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疼吗?” 赵老爷子嘿嘿一笑:“不疼了,槿荣你药到病除,如今头和后背都不疼了。就是这个疹子痒得很啊——”他说着就想上手去抓。 槿荣急忙制止,心里忐忑不安,神色仍旧如常:“发疹是最后一个步骤,痒痛是难免的。您只要做到忍住不抓它们,等化脓后结了痂,就能彻底病愈!” 赵老爷子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混沌的眼睛亮了亮,却也如实说道:“真好。可是我这,有点忍不住啊。” 槿荣思及天花后期的惨状,实在难以开口说出“天花无药可医”的话来。 作为医者,还能做些什么? 槿荣走到桌子后,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几味药来。语调刻意放得欣喜:“我知道一个方子,您服后就不会那么想抓疱疹了。” “好,好啊。丫头你真是厉害!”赵老爷子夸赞道。 片刻后,槿荣坐在药屋后院的小马扎上,往陶罐里煮着的芹菜,豆子和冬瓜中加了点盐。 并没有什么神药,煮这些东西是为了帮老爷子补充些微量元素。或者说,充当安慰剂。 面对天花,只能支持性治疗。 古代条件下,能做到帮病人们退烧、止痛、维持电解质平衡和皮肤消毒就已经相当不易。 “牛奶,生理盐水,酒精。”槿荣列着单子。时间就是生命,可需要的东西却一样比一样难办。 突然间,槿荣想起什么,噌地站了起来。她取出玉璧,目光凝视在村里零散分布的一众红点上。 余光瞧见从后院匆匆而来的裴松。不等对方开口,槿荣急忙道:“哥哥,村里有三十四位乡亲染上了天花。这病传染性极强,必须立即实施隔离。” 裴松正是为此事来征询槿荣意见的。 村里年年开春都会有人伤风发热,可今年患病的人格外多,也异常凶险。尤其是几户曾招待过渔人的家庭,竟无一人幸免。 “你有把握哪些人染上了‘天花’吗?”据裴松所知,这几日来找槿荣看诊的病人不过二十几许,她是如何得知确切人数的。 槿荣握紧手中的玉璧,恳切道:“我有十成十的把握。” 由她治愈的身患流感的村民们皆是橙色而非红色。槿荣起先还当流感也分轻重,现在想想是她忽略了现实条件! 流感在古代虽可致命,但槿荣完全治得好。只有连她也拿不准的天花才是生死难料的红! 黄昏时分,夕阳余晖映照了桃花村的半边天。 槿荣以村长加大夫的身份勒令所有点到名字的人们搬去村西,与无恙的群体隔离开来。 众人起先犹豫迟疑,待听到槿荣说自己得的是烈性传染病后,一个个主动离家人远远的。 但也偶有例外。 “槿荣,虎子难道不是平常的伤寒吗?”男人撂下沉重的农具,想拉扯槿荣的袖子,却又收回手:“他才七岁,离了我们要怎么生活啊?” 槿荣保证道:“我这便回去收拾药屋,今晚就搬到村西头间院子住,虎子跟我一起。他年纪小,后面发了疹忍不住抓破的话,反倒不妙。” 裴松听了槿荣的话,沉下脸,没当众提出异议。 一个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墙角,眨眼间,只余尘土飞扬。 槿荣继续道:“大家切记。病人们的一应饮食都要优先供应;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褥不可再接触。” “隔离必须严格执行,除非有人对天花免疫,否则谁都不能擅自进入村西。” 有人提问:“什么叫免疫?我小时候出过水痘,我免疫吗?我想进去照顾我娘!” -- 第4页 槿荣摇摇头:“免疫是指曾经得过天花或者接种过一种名为疫苗的药物,这样的人方不会被感染,” 她看向一张张焦虑的脸,安抚道:“别慌,明日起由我哥哥带着你们。制药剂、找疫苗,需要做的事情多得很!” 夕阳将人拖成长长的影子。裴松陪槿荣并肩走在回去药屋的路上,终于开口反对道:“还是我去村西吧。你的病才好,况且村里还有一众有恙的老小,你搬过去大家也难安心。” 槿荣坚定地摇摇头。有医术、玉璧画卷和现代的传染病防护常识在,没人比她更合适。 裴松还想再争取,槿荣话锋一转:“哥哥,我刚才说的话并非哄人。这病虽凶险,但也不是没有法子预防。” “病人需要我,而我也需要哥哥帮忙做许多事情。” “是什么?”裴松紧忙问道。 槿荣望着裴松清澈的眼,刚要开口。忽然注意到前方药屋里窜出个背着大包裹的汉子。 麻口袋编得粗糙,漏了不少细碎的草药末在地上,竟是偷东西偷到她的地盘上来了。 裴松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人摁倒在地。 包裹散开,槿荣凑前一瞧:“好家伙,还挺会偷。” 灵芝、何首乌、鹿茸等珍稀药材装了半兜,剩下的尽是桃仁、红花等村里盛产的东西。 槿荣绕到侧面,认出了贼人。竟然是这些天没少来药屋嬉皮笑脸跟她闲聊的吴忠! “还以为你有多关心自己爹娘的身体,感情都是来踩点儿的!”槿荣恨恨道。 这些药材都是原身冒险一趟趟从后山采来的,槿荣怒气当头。一边叫人,一边挥舞着蒲扇打在吴忠头脸上。 很快,周边的乡亲们闻声赶来,对狼狈匐地的吴忠指指点点。 裴松朗声问道:“为什么偷药材?” 吴忠一声不吭。 有村人猜测道:“别不是想到外面去卖钱吧!要么就是换东西。” 槿荣觉得此人说得有理,放眼整个穷村子,还真就这些药材最能值两个钱。 “不!他是要离开桃花村。”一个小伙子站了出来,一样样地摆事实:“昨儿我就发现了。渔人进来的山洞旁的草堆里藏了个包裹和一架竹筏。” 最终的底牌被人掀开。吴忠拧着头,死死地瞪着这个嘴快的小子。 自从渔人到来后,吴忠从乡人们的口中听到了外面世界的样子,心就痒了起来。 他一向认为做人就得建功立业才对,窝在个破村子里算什么本事。可出去需要盘缠。琢磨了几个晚上,吴忠觉得村里也就傻妞儿的稀罕药材能换几个钱。 隔离的动静闹得极大,吴忠趴在墙角,听到槿荣说“要搬到村西”。他知事不宜迟,抓紧来到药屋搂了个遍。 却不想还是慢了一步,被裴松抓个正着。 计划不成,乡人们的责骂更让吴忠恼羞成怒。他干脆撒起泼来,撕咬扭滚,使尽无赖的招数。不曾想,还真叫他拽掉裴松的一只袖子。 呲啦一声,葛麻扯裂,露出了裴松小臂上寸余长的伤口,周边的红疹竟然很像村里蔓延的病症。 小小的药屋门前霎时鸦雀无声。 春风卷起竹叶,村里的鸡犬此起彼伏地鸣叫。 裴松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默默无言。他抬起头,对槿荣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一双澄静的眼睛好像在说:“槿荣你看,还是得我搬过去啊。” 槿荣怔愣在原地,一瞬间大脑停止了思考。她抬腿走向哥哥,对方却背过身离她更远。 村人们迅速退开几步之外,有的从衣襟里取出叠好的面巾戴上。这可是天花,会传染的! 焦点一下子从偷药贼转移到了新患者身上,吴忠瞅准时机,薅了两把药草拔腿就跑。 有人去追,槿荣却顾不上。 她跟着哥哥裴松从药屋一路走到了村西,眼睁睁看着他进了头一间院子里。 “槿荣,回去。” 察觉到了自己语气太重,裴松放软声音哄道:“听哥哥的话,先回家。” 槿荣根本听不到对方说什么,她满脑子都是裴松手臂上的创口。 为什么他没有发烧,出疹也没有扩散? 难道说…… 裴松欲再度开口之时,却见槿荣从脖子上取下玉璧,放在手中,愣愣地看向不远处的屋顶。 裴松眉头深锁。好几天,歹几天。槿荣这个样子,叫他如何能放心。 很快,槿荣眼睛一亮,激动地喊出声来:“没有!哥哥你没有得病。” 若是单纯的生病发疹,至少该是非健康的橙色!黄色说明哥哥没有患病! “哥,你前些天挤牛乳的时候,有没有发现牛痘?” 只有这一个解释。裴松意外感染了对人体无害的牛痘,虽有症状表现,但系统判定这不算病,而是接种疫苗后的正常反应! 裴松微微颔首,仔细想了又想。 “我不知那是不是牛痘。村里溪边有几头水牛,产的乳香浓可口。有一日我卷起袖子挤了半碗,察觉到牛生了溃疡,就没再动作,那半碗乳也就地倒掉。” 槿荣闻言绽开笑容,双手握拳:“太好了!太好了!牛痘寻到了,哥哥也没染病。” 接下来只要一面劝说乡亲们接种牛痘,一面细心照料病人,就定能渡过这场危机! -- 第5页 裴松看她的脸色,猜测出牛痘是很关键、有益的东西,不觉也舒下心来。 “哥哥记得,不要去抓挠疱疹。我这便去溪边,如若还有生着牛痘的牛,就给自己种上。” 话毕,槿荣在心里补充着。不只是那几头水牛,村里所有的牛都要仔细检查。 裴松并非有意拆台。他指出关键:“如若水牛的牛痘已经痊愈,又该如何?” 槿荣放松地扬起眉梢,望向裴松裸露在空气中的结实手臂:“那就只好等哥哥的这几颗小丘疹发成脓疱后,再接种给我了。” 裴松手指轻轻拂过不起眼的创口,认真点头:“我相信你。” 槿荣正色道:“是的,你要相信我。” 这几日裴松须得留在村西照料病人,任务艰巨异常,不容有失。 一阵晚风吹过,二人嗅到了焦糊的气味儿。 槿荣身后传来破了音的呼喊声。 “着火了!救火啊!” 第3章 桃花源抗击天花(后) 牛痘,生理盐水…… 太阳落山,红霞满天。 桃花村上方笼罩着浓浓的黑烟。 “救火!” “杀千刀的放火贼!我的家啊,我不活了——” 槿荣身后传来接连不断的呼喊声。动静之大,连躺在屋里发着烧的虎子也了出门,揉着眼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槿荣深深地看了哥哥一眼,转身奔跑加入灭火大军。 起火的有十来栋房子,包括槿荣和裴松的家。 水桶水盆等皆在一线救火的男男女女手上,槿荣从自家院子不起眼的一角抄起俩大个儿的葫芦瓢,容量堪比起现代的汤盆。 她先跑去起火处十步之外的鱼塘里舀水,再冲上前去,专往火焰根部浇。 刚浇上四五趟,鱼塘的水浊荡起来,火势也越来越小。槿荣不防被邻居刘婶死命拉住,动弹不得。 “哎呀谁也不看着点,怎么让傻妞儿去救火了。回头她一个脑子断片儿,栽进去不出来,我看你们拿什么跟她哥和死去的老村长交代!” 槿荣挣扎着,极力地想要证明自己脑子清楚地很。 然而都是徒劳,就像精神病人无法证明自己是正常的那样,“前科累累”的傻子也别想凭几句话为自己开脱。 数间房屋虽已被烧得摇摇欲坠,成了一座黑炭堆,但火势明显控制住了。 槿荣承了刘婶的好心,不再挣扎。她顺从地撇下葫芦瓢,问道:“怎么起的火?” “还不是个狗日的吴忠,大小伙子别的不学,净学会偷鸡摸狗放火了!” “跑就跑了!省得继续祸害我们桃花村。” 人们变着花样地骂吴忠,后面还带上了渔人。提起此二人,直恨得咬牙切齿。 槿荣从一溜儿的乡骂中知晓了起火的缘由。 吴忠瞅准机会逃跑后,为了甩掉追他的几个汉子,也为了不让竹筏与包裹落入他人之手,竟狠下心放火烧了几家院子。 他火点得匆忙,小小的火苗借着春日大风席卷了十余户人家。 一时间,桃花村鸡飞狗跳,连没起火的院子的外墙都给熏得不成样子。没出人命是不幸中的万幸。 随着最后一盆水泼在已只会冒烟的房屋上,就像中学聒噪的教室会诡异地安静一瞬那样,七嘴八舌间大家出奇默契地停嘴了一秒。 一位年迈的老头儿绝望至极,哆嗦着嘴唇,眼眶湿润:“先是天花,再是大火。天要亡我们桃花村啊——” 胡扯,哪有什么天灾,都是人祸! 纵然眼见着自己家被烧了,槿荣也听不得这等丧气话:“想要药剂和疫苗的,明早来药屋寻我。亲邻有空屋子的安排下房子烧了的乡亲们,其余的暂且挪进新盖的三间屋子里。” 动作快的人抢先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却还有八人无处可住。 “要不,村西还有好多空房间。” 槿荣严令制止:“不行!”隔离刚执行,这个口子开不得。 她想了想,“药屋里有三张小床,咱们再去借些桌椅板凳来,拼拼搭搭,凑合一宿。” 大局要紧,槿荣拿出了从前当权者的气势,倒是把乡亲们惊了一跳。没人曾料想过一向不谙俗务的挂名村长会如此强硬。 此时,两道孱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到我家来吧。我们的儿子走了,女儿出嫁,还有有两个空房间。” 槿荣回头一瞧,却是吴忠的父母。 有那爱迁怒的暴脾气村人破口就骂:“你们教得好儿子!我十几年的家说没就没,如今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槿荣拦住此人挥舞的拳头,安排道:“你们一家人跟我去药屋,其余的搬进吴家。” “罪不及家人。折腾一日了,歇下再说吧。”槿荣还没忘提醒道:“明日清早药屋门口会合。” 夜晚,槿荣躺在竹椅拼成的“床榻”上,听着外间传来的呼噜声,心里默念治病需要的种种材料。 变故接二连三,许是事情太多的缘故,槿荣反倒一夜安睡。 公鸡的啼叫响彻笼罩着阴霾的宁静桃花村,小小的药屋门前已聚集了几十号人,不远处陆陆续续有人携伴而来。 槿荣嘱托来得最早、最积极的几位病人家属:“大家仔细找一找,村里但凡是生了溃疡的牛,都牵到这里来。” -- 第6页 两刻钟不到,三头符合条件的牛在众人面前哞哞低吟。 前来听候安排的村人已近两百。 槿荣一一交代道:“我先介绍天花的疫苗,之后大家分作四组。一组给村西病人们准备吃食用品;一组挤牛乳送过去;后面两组随我制生理盐水和酒精。” “昨日大家都看到,我哥哥比许多病人们先发了疹。于是我将他安排到了村西,但那不是因为天花,而是因为他——” 槿荣看向众人都眼睛,一字一顿:“接、种、了、疫、苗。” 话音落地,一片骚动。 “疫苗在哪儿啊?” “咋接种了疫苗还会生疹呢?”更多的人凑上来问。 槿荣指了指几头黑毛白角的水牛,介绍道:“天花疫苗即是牛痘。人种了牛痘后症状极轻,甚至察觉不到。等短暂的发热、出疹、结痂后,便可长期免疫天花。” 人们看着没少在泥地里打滚儿故而脏兮兮的牛,纵然知道槿荣医术了得,可还是将信将疑。 槿荣给他们注入一剂强心剂:“牛痘对人无害。稍后往村西送饭送水的人只要看我哥哥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一个小姑娘开口质疑道:“牛身上的东西,人接种了要是生出怪毛病,你怎么负责?” 槿荣觑她一眼,从针袋里取出把消毒过的石针,在火上燎两下。随口问道: “哦?你挺懂啊,什么怪毛病?” 对方咬了咬嘴唇,没吭声。 槿荣轻轻走到一头牛身旁,蹲下身,瞅准肿胀的牛痘,眨眼间便将其刺破,浆液沾了满针。 她站起来,将浆液涂在手臂新鲜的寸余长的伤口上,冷冷地看向那人: “不相信我,你可以不接种。”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槿荣手臂的伤口上。 有人提问:“这得挺一阵儿才能见效果吧?” 槿荣耐心答道:“是的,至少得四五天,且不能保证在潜伏期就有效果。因此想进村西照料家人的,越早接种越好。” 村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纵然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吃螃蟹的人,响应依旧不够积极。 首先站出来的是虎子的爹。 然后是赵老爷子的闺女。 两人,四人,十人,二十人,越来越多。 眼见着牛痘差不多都给刺破了,后面排着的人焦急道:“这疫、疫苗没了,可咋整呀!” 槿荣认真给器具消毒,宽慰道:“没事儿,接种牛痘后人生出的脓疱浆液也是疫苗。” 玉璧画卷始终是开启的状态。直到一位身型佝偻的中年男子也冲她撸起袖子,槿荣拒绝道: “叔,你有背疾,不进村西、注意防护就好,接种疫苗反而有风险。” 拢共接种了二十五位村人,待他们完成免疫反应后,就可以搬进村西照料病人们。 草草吃过早饭后,槿荣对着另外两组发布任务:“需要大家做的是精细活儿,虽然急需,但丝毫不能有差错。” 药物的后院内,两架炉子生起火来。 左边的乡亲们拉槿荣去看:“这样对吗?” 左边是九钱精盐,右边是六斤四两白开水。 槿荣纠正道:“水少一两试试看,最终要的是一千份生理盐水里有九份盐,跟一千份白水加九份盐是两回事。” 右边的乡亲们架起了简易的“蒸馏”装置:石锅上扣着缺了口的陶制锅盖;连上细长的薄壁陶管;末端接着一个小口陶罐。 冷凝装置则是在陶管外面罩上竹筒,两头封死;竹筒凿两个前后左右皆相对的小孔,插入芦苇管。下为进水口,上为出水口。 几坛子烈酒摆在一旁,槿荣将一块在水里煮了许久的碎陶片扔进石锅里,嘱咐道: “小火,切记要小火,用油灯点都成。同样的火候,生水放在上面不能沸。” 太阳东升西落,生理盐水勉强出了样子,酒精却没有踪影。 失败、改进、推翻重来、再度失败…… 直到槿荣手臂上也起了几颗红疹时,乡亲们熟练调制的生理盐水已经用在了病人身上,瓦罐里的酒精半成品一次比一次味道浓烈。 清早,槿荣同提炼酒精的乡亲们一起,收拾装置预备搬进村西。 远处传来好消息,“赵老爷子竟然痊愈了!” 槿荣高兴地险些打翻了石锅。 赵老爷子家都没来得及回,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药屋,欣喜地对槿荣说: “丫头啊,你的药真管用!我后头难受得想死,可就是能忍住不去抓它们。” 槿荣露出笑容,手在背后握紧拳头,不让自己去挠创口。 赵老爷子被乡亲们请去说话,沉闷了十余天的桃花村又迎来了生机。 春日明媚的阳光最终照亮村子最西端之时,槿荣与首批接种牛痘的乡人们一起,踏进低矮的篱笆院子。 他们接手了裴松的工作。 直到最终离开,槿荣也没闻到熟悉的酒精味道。 “已经很好了。”裴松端起小瓦罐,在鼻端嗅了嗅,“至少可以杀一杀病人们的居住环境。” 每天,村子外都会成桶成桶地送来牛奶,堆成小山的精致吃食和果子。 一个一个脱了痂的病人们走出村西,与乡亲们拥抱。 三十四位病患,除了身体长年病弱的五人不幸去世外,其余二十九位,皆痊愈。 -- 第7页 槿荣手握玉璧,仔仔细细地瞧了又瞧。 她来到众人面前,宣布道:“天花消灭,即日起桃花村解除隔离。” 村人们欢呼,懵懂的孩子们绕着村子雀跃地跑,嘴上嚷着:“消灭啦!消灭啦!” 饭后,槿荣一个人跑进后山,激动地哭出声来。 “做到了!”连自己都没想到可以的事情,她做到了! 槿荣看向自己的双手,细嫩的皮肤因为长时间泡在高度酒里,生了几条干纹。 可槿荣越看觉得越美。 想要的生活,一定能实现。 “你很棒。”裴松来寻槿荣。见她孩子般又哭又笑的,心里不觉一软。 槿荣抹了抹眼泪,扬起笑脸看向裴松:“嗯。” 晚春的花儿竞相开放,送来清甜的香气,惹人迷醉。 山脚下传来孩子们“哞哞”的怪叫声。接种了牛痘后,学牛叫是孩子们最新鲜的玩法。 虎子连跑带蹬地上来传话。 “裴松哥,槿荣姐姐。我爹娘让我来问你们,今年的春耕可咋办呀?” 第4章 桃花源隐藏资源点 「不患寡而患不均」…… 一排大雁北掠天空,草丛中窜过毛茸茸的兔子背影。 “春耕?”槿荣蹲在虎子面前,戳戳他的脸蛋。 天花爆发前,大家一直在春耕翻地来着。随后桃花村一是病毒二是火灾的,槿荣还真没顾得上地里的动静。 她想了想,开口道:“还能咋办?播种育苗!” 春光如许,如今天气温暖和煦,白日渐渐拉长。大家也该如北归的大雁般应时而动,回归劳动了不是。 虎子嘟起小嘴,腮帮子鼓出个包,更可爱了。 槿荣还想再施魔爪,虎子却直接绕到裴松身边,低低嘟囔着:“笨蛋姐姐。” 裴松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别乱说。” 四周杨花柳絮纷飞,眼看将要立夏。 槿荣想起了时节气候对农耕的重要性,狡辩道:“说谁呢!我,我只是不擅长种地而已。” 裴松走上前,摸摸槿荣的头发:“乖,一会儿别说话。” 下山的时候,虎子都不想挨着他近日最崇拜的槿荣姐姐。 姐姐更漂亮,也更能耐了。可偶尔还是和以前一样,笨笨的。连他五岁的妹妹都知道每年家里什么时候春种。 裴松低头附耳:“虎子,你下去告诉你爹……” 虎子听后点点头,撒了欢儿地跑下山去。 炊烟袅袅。 吴忠的父母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子的饭,槿荣、裴松与其他三十多位存粮付之一炬的村民们按时到来,落座开吃。 天花治愈后的头一天,人们话题也丰富了起来。 “煮饭要放米,说话要讲理。”一个大小伙子两口将碗喝个干净,直言不讳,“先头还有米饭,后头是二米饭,如今就是粥了。” “再这样下去,我就是想讲理,这肚皮也不答应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民以食为天,大家纷纷议论这难捱的天道。 “单单是今年光景不好,省吃俭用些日子也没啥。可你们闻闻隔壁的大米饭,多香!” 槿荣皱了皱鼻子,用心闻了两下。别说,还真是。 “人家地里的稻苗眼见就长好了,可咱们呢。粮食没有、种子没有,这一年都不知道要干些啥。” “还干些啥呢,饿不死就不错啦!” 裴松默默喝着粥,并不参与乡亲们的埋怨。 槿荣本来吃得挺香的,这会儿却食不知味。才还说用双手创造幸福生活,这会儿就美梦破碎! 刚穿来时仅仅是落后的古代生活就够她绝望了。谁能想到,还能越过越惨?甚至到了吃不起饭的一天。 而且,她裴槿荣不会种地啊! 饭后,裴松率先起身向外走,留下一句话:“去田里,今日午后全村议事。” 田野上,乡亲们自发分成了三个阵营: 脸色最红润,腰杆最直的是“家中有粮、地里有苗”的富裕村民。幸运女神眷顾了他们,甭管是天花还是火灾,都完美躲过。 另一群村人们也还算神色满足。他们“家中有粮、地里没苗”,前些日子难得地将患天花的家人救了回来,只是耽误了庄稼人最重要的春耕。 最后就是以裴松槿荣为代表的“一场大火,啥都没有”的赤贫人家。连家都没有,暂且借住在空屋子的村人们——今年没得吃,明年更没得吃。 这日子过得啊,稀碎! 中等家庭的代表虎子爹看到裴松一行人到来,开口招呼玩笑道:“得,村里吃不起饭的这回都齐了。” “别说风凉话,你们家好好的,有粮有种子。”饭桌上率先开口的小子率先呛回去。 “分什么你们我们的。就你了,一会儿上我家抬两桶大米回去,连种子一起。”虎子爹带着笑意瞧着那个冒着酸水的臭小子。 “这……”那人下意识抬头看向裴松。 原来全村议事,竟然是募捐,哦不,借粮大会! 裴松的目光与每位村民相汇:“老法子。遇到灾祸,借九还十,今明年秋收各结算一半。乡亲们慷慨心善,裴松在这里谢谢大伙儿!” 他清朗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边:“耽误了春种,咱们便等下场雨之后开始夏种,多收成一点是一点。” -- 第8页 众人纷纷称是,偶有沉默的也没当下做声。 具体数目得细细敲定,裴松捧着竹简手持毛笔,身后跟着几个人,挨家挨户地借粮。 槿荣想跟,裴松没让。 槿荣闪到一间屋后,悄悄地取出玉璧。除了哥哥,她不想让别人看到。 地图上多了不少变化。红色圆点消失不见,而南面的山上意外少了一小片白雾,上面挂着两个小图标。 是地瓜和土豆! 槿荣跑出来,问向田地里还没散的乡亲们:“咱们要不要试试种些其他作物啊?” “什么呀?” “地瓜,或者土豆!” “没听说过。”老伯话还没落地,一旁穿来虎子的笑声。“槿荣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 这个小屁孩。 “你又说我是不是,看我今天不逮到你不成!”槿荣刚发现了新资源,心头阴霾一扫而光。她卷起袖子,绕着地头与虎子追闹着。 “姐姐,瓜和豆子是不能顶饿的!” 虎子边扭头边狂跑,一下子撞上了个东西。 “哎呦,没长眼啊。”周兰被撞了个摇晃,抬起手便往小孩背上拍。 “对不起,周兰姐姐。”虎子低头道歉,眼看身后追过来的槿荣,“啊呀呀”的大叫,又要跑。 却被周兰给抓住了衣领。 “让虎子上我这来吧。”槿荣认出这是接种牛痘时抬杠的姑娘,面带微笑打着商量,虎子也眼巴巴地望着她。 “这孩子父母刚陪你哥哥进我家借粮,我留下他陪我解解闷,难道不行?”周兰攥紧了虎子的领口,捏的他开始挣扎。 行什么行?这人哪里来的姨奶奶脾气。 槿荣也不管玉璧上提示的靠不靠谱,硬气道:“粮我们借不起,我这就告诉哥哥,划掉你家的。” “不想借行啊。”周兰见到槿荣,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不如这样,傻妞儿你来我家做活,我给你发粮。” 她怎么这么天才,只要多供一张嘴,洗衣做饭做种种家务就有人帮她做了。 乡人们听不下去:“周兰你这话说得也太横了。一个村的,有借有还的事情,干嘛要卖身给你家干活。” 周兰张开手掌,放虎子离开。她幽幽开口道:“粮是我的,我非借不可吗?” 这话一出,大家都哑了声。晚春正午的太阳烘在田间,散发出焦灼的黄土味道。 只周兰一人有此想法,倒不值什么。 可若是没遭灾病的家庭都如此打算,那大家岂不是会因为一时的倒霉,赔上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没有食物,就没有地位。 众人默默无言时,槿荣抬起手臂,小巧的掌心婉转一翻,落在周兰面前。 “做什么?”周兰不记得自己欠过槿荣什么东西。 “既然你明算帐,先把天花疫苗的钱结了吧。”槿荣手指轻轻抬了抬。 周兰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厚着脸皮找她要一针牛痘浆液的报酬! “不想给也没关系,不如你来药房给我做药童,我以后才好白给你看病。” 槿荣樱唇开合,轻声吐露道:“毕竟你,不懂医术啊。” 不知是谁“扑哧”笑出声来,想到还要找周兰家借东西,又咬着嘴巴憋了回去。 要真是家家户户都开张做买卖,大家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那么,凭裴家兄妹俩这些年无偿做的事情,他二人岂不成了桃花村里的大财主、大富翁了! 田埂那头,虎子稚嫩的童音传来:“裴松哥,周兰姐姐欺负我和槿荣姐姐。” 嗯?她有被欺负吗? 见裴松关心地向自己看过来,槿荣声音立即放软,可怜兮兮地说道:“哥哥,她骂我!还逼我上她家当长工!” 添油加醋,她是专业的。 “我,我没有。”周兰试图辩解。 可当周兰望着裴松严肃的面孔时,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道歉,或者叫你爹来评理。”裴松几步走到槿荣身边,语气不容商量。 周兰咬咬嘴唇。她看傻妞儿不爽,却不想惹恼裴松。她爹就是帮她挣回了面子,自己忙活半天又图个什么劲儿。 “对,对不起。行了吧!”周兰狠狠抬头盯着槿荣。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去。 槿荣撇撇嘴,清楚地听到了前方传来女人的抽泣声。 裴松转过身,对一旁看戏的乡亲们说道:“别人家愿意借便借,有闹横的没必要勉强。日子总能过下去。” “夏季小心着补种,再不济就去山里打猎。祖辈们当日来到桃花村的时候,更是一无所有。当日能熬过来,今日也一样。”他语重心长道。 大家心知肚明,周兰固然是特例,可这次的灾祸闹得阵仗大,加之渔人带来了好些外面的经济规则,难免有人动了心思。 “唉,谁家还没个灾难的时候。” 赵老爷子回忆往昔,他的爷爷听爷爷讲过的故事: 六百年前,是槿荣的太太太爷爷奶奶、桃花村的初代村长一家带着乡人们躲进了桃花村。那时候村里什么都没有,从不分什么你的,我的。 就连槿荣的爷爷、父亲母亲当村长的时候,大家也都是帮贫扶弱。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老爷子背过手,摇头道。 -- 第9页 上山的路上,槿荣揣度着裴松刚刚的话,估摸着他们借粮应该也不如预想中的顺利。 大家都穷、或者都富的桃花村尚且能够维持安宁和稳定。 但若是贫富差距过大…… 那样的桃花源,不日便会与外面“人吃人”的世界没什么两样。 “槿荣,这可是你所说的土豆?” 槿荣领裴松来到了一处长满绿叶白花的宽阔山地,说这下面有“土豆”。 裴松拎起石铲,随便一挖,拔出一串沉甸甸的泥皮根块。 “正是,哥哥。”槿荣看着眼前一大片少说三四亩面积的山地皆长着土豆秧,笑得眉眼弯弯。 “我们有粮食了!” 第5章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 二人满载下山,背篓…… 二人满载下山,背篓里尽是土豆。 槿荣摘了几朵俏丽的白瓣黄蕊土豆花,系在筐边边上。花瓣舒展成五角星的姿态,摇晃着一闪一闪。 回了药屋。裴松到后院擦洗身子,槿荣在前屋准备炊具。 两个村民路过,瞧见门前摆的一大筐沾满土屑的黄疙瘩,好奇地探头问道:“槿荣啊,这又是啥神药嘞?“ 同行的青年问得更实在:“能直接吃不?”才喝了两天粥,他就饿得心里发慌了。 槿荣笑了笑:“怎么不往其他方向猜呢,说不定是调味品。” 那人直接扁嘴:“调料我可不稀罕,啥也没有吃的重要啊!” 槿荣笑意更甚,坦白道:“这是土豆,正经能当饥的好东西。你们快叫大伙儿来认识认识。” 裴松换好衣服出来时,村里来了五十多人围在药屋前。多是和他们兄妹一样四处借粮的,也有不差吃的人家来看热闹。 赵老爷子弯下腰,左瞧右瞧:“啧啧,我活了六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这土豆啊!” 众人围着箩筐,有人拾起两个土豆拍拍土,掂在手里。 “挺沉呢!” 柴火熊熊,大锅架好。八个削了皮的土豆已经码到蒸屉上,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土豆能做百样菜,还有花样繁多的风味小吃。 不过槿荣今日打算蒸一锅,炖一锅,给乡亲们留下它是主食的第一印象。 她利索地打水、擦刀。一手握着一个土豆,变戏法一样展示给大家看。 洗净的土豆看着鲜硕诱人,胖乎乎地好像在说:“吃我吧!吃我吧!” 槿荣熟练地将其削皮、切块。周围几个姑娘有样学样,帮着一块儿处理。 头扎朝天揪的孩童伸出小手,捏着块嫩黄硬实的小土豆,看了看,嗬哧一口咬上去。 身后长辈的责骂声响起。孩童尚未尝出味道欲急忙吞下时,一只温和柔软的手托在他的脸上,正是槿荣。 “说过几次了哦,生的东西不能乱吃,要先问问大人。”槿荣蹲下与孩童视线平齐,商量道:“生土豆不好吃,吞下去有毒的!听姐姐的话,吐出来好不好。” 孩童眼睛里倒映着漂亮姐姐的影子,点点头,乖巧照做。 锅里热油,土豆块下锅翻炒,香味滋滋传出时再加水炖着。 此时,蒸土豆出锅,馥郁清甜的气息瞬间钻入了乡亲们的鼻孔。 “我尝尝!”最先看到土豆筐,喊来乡人们的青年自告奋勇。 他大手一伸,从笼屉里抓了颗熟透的土豆,随即甩手吹气。 “好烫,好烫啊!” 都是乡亲们,青年也不讲究。两根筷子插入土豆,举起来,试探着地咬了一口。 “咋样?” 青年猛点头。蒸透的土豆绵软透实,味道清甜。 槿荣轻轻推过一小碟酱料:“蘸下试试。” 青年照做。随着牙齿开合,成块的土豆松散开来,酱汁的味道混合土豆的口感,果然是绝妙的搭配。 他含着食物赞美道:“真好吃,我能吃十个!” “你想得美。”众人分着品尝其余的蒸土豆,嗯?挺不错,有点子淀粉疙瘩的意思。 药屋的新鲜食物味道引来了不少村民,就连小猫小狗都凑了过来,动着鼻子。 八个土豆全部吃光之际,青年摸着肚子开口道:“我还真想岔了,刚吃了一个,现在就觉得半饱。” 他欢欣地问向槿荣:“山上还有多少土豆?让我去挖吧!有了它,今年就不用勒紧腰带过日子了!” “多得很,一株苗下面五六颗。瞧这架势,到秋收都能管够。”槿荣一面向锅里加入酱油等调料,一面回答着。 青年高兴地右手握拳,用力振了振。想到今年的口粮不用都去借,他压力小了不少。 炖土豆出锅,大家一人一口都尝了个遍。 周兰的爹、周存富开口道:“真香。土豆入味还耐煮,吃到嘴里感觉有点滑溜溜的。要是切成丝,炒着吃咋样?” “是啊,我看土豆像是挺能存放的,说不定冬天里还能添样菜!”周兰的娘应和着。 青年本来美滋滋地畅想着今年吃喝不愁的生活,听了这话坐不住了: “不能当菜,都炒菜吃了,我们今年吃什么主粮。” 周存富一抹嘴:“不是借给你家米了吗?没听槿荣说嘛,土豆是山里长的,凭啥咱们不能挖来当菜吃。” “就是。” 村里如槿荣裴松和那个青年一样没有存粮的人究竟是少数。此时见有人应和,青年话含在嘴里,却说不出口。 -- 第10页 土豆虽不错,但他当然觉得吃惯了的大米更好。然而那是借的,借九换十,每吃一口都提醒着自己欠着债。 比起欠了人情、矮了一头的借来的粮,青年当然愿意多囤些属于自己的粮食。 哪怕它是陌生的,未知的,甚至粗糙的。 青年转头看向一直关注着这里动向的槿荣,再一次问道:“山上,能有多少土豆啊?” 如果特别特别多的话,就不用发愁了。 槿荣仔细算过,地图上标注的是一片四亩大小的山地。土豆的产量够他们这些没粮的人家吃到秋天土豆放不住为止。 同样地,这些土豆够全村小一千人当成菜和副食来吃,直到最终彻底发芽。 让少数人有尊严地填饱肚子,还是提高多数人的生活品质,这是一个选择题。 “大家听我说。”槿荣轻轻敲了两下锅铲,开口道。 “我找到的土豆份量不少,但也不是无限多。” “啥意思,你找到的,就都归你处置了?”周存富先声夺人。他这次借出去不少粮,等明年收回利息,就能成为村里存粮最多的人家。 经过这事他才知道,手里的资源那是越多越好。腰杆子硬了,说话也好使。 “槿荣是村长,又是她发现的土豆。当然能处置!”赵老爷子一眼看出周存富的算盘,狠狠地驳斥道。 “是是是,村里大事当然要听村长的。槿荣长大了,又不像之前那样糊涂。”周存福眼睛一眯,继续道: “可槿荣啊,伯伯我得提醒你。你爹、你娘和你哥管事的时候,从没做过中饱私囊的事情。” 赵老爷子敲敲拐杖,打算教训一番这个尾巴翘上天的老小子。 槿荣咯咯笑出声,目光却不含温度:“瞧周伯你说的,真难听。” 她掷地有声:“如此大量的资源,当然要全村公有。” 以为槿荣会帮他们说话的青年慌了,急忙给她使眼色。 周存福端起手臂,斜眼瞧着这个色厉内荏的黄毛丫头。这么好拿捏,比他爹、他娘和她哥都差远了。 “但我说的公有,不是均摊。”槿荣微微扬起嘴角,看向着急得垫起脚来的青年,“资源全村所有。而分配方式由掌事者,当然就是我,来制定。” “今年村里有近五十人没饭吃,新发现的土豆当然要优先作为储备粮,用以解决这些人家缺粮的困难。” 周存福张口欲辩,却见槿荣双手合十地感慨道: “前脚大火烧了粮食,后脚就发现了土豆。看来是老祖宗在保佑我们桃花源的安宁和稳定啊!” 青年反应极快,直接“噗通”一声朝后山的方向跪下:“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周存福眼看着槿荣弄权做戏,一口气憋得出不来,脸都涨红了。 他吃不吃土豆都无所谓,只恨好容易碰到的发家机会被这个丫头给搅和黄了。 偏槿荣还赖兮兮地笑着问他:“周伯啊,你说是不是?” 想在曾经叱咤商界的资本家面前玩趁火打劫那一套,他周存福还嫩点。 整个过程中,裴松始终站在一旁,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全场。 槿荣变了。或者说长大了。 裴松欣喜于槿荣的成长。 甚至有点,喜出望外。 *** 从山上挖回的土豆足足堆成了几座小山,塞满了各个“贫困户”家里的粮仓和地窖。 为了保鲜,大家各显神通。避光密闭是一定要的,还有人想到了用盐水浸泡再晒干的法子。 槿荣教他们放几个苹果在土豆里,延长保存期限。 不少村民愣愣地看着复又囤满的粮仓,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槿荣心里对土豆的保鲜期有谱,决心和哥哥还回借来粮食的七成。 赵老爷子站在院子里,推让道:“你们收下吧,还是一样,半分利息不收。土豆能顶饿,可到底不是细粮,多掺点白面吃,它不香嘛!” 槿荣笑着应和:“爷爷你很懂嘛,今晚上我就打算做土豆饼。您家晚饭少煮点,也留着肚子尝尝我的手艺!” 赵老爷子笑道:“好啊,还是槿荣你会做土豆。上回我孙女尝过那个‘牙签土豆’,这都四五天了,还想着呢! 考虑到土豆的存放期,槿荣将总量的八成拨给遭遇火灾的人家。其余按人头分,一人分到两斤。 她和哥哥的日子相对好过些,于是槿荣时不时琢磨出一些土豆小吃,招呼村里的孩子们来尝。 什么旋风土豆、牙签土豆、土豆粉,把他们馋得不要不要的。 “牙签土豆嘛,行,一会儿带来几份!” 赵老爷子向院子门口看了两眼,回头对他们兄妹透露道: “这些天来,村里没少有人上山。周存福和周兰父女俩就跟住在山里一样,可还是……”他摇摇头,“什么好东西也没找到啊。” 后山险峻辽阔,又植被茂密、浓雾缭绕。别说找东西了,不熟悉路的,走深些怕是想出山都难。 槿荣故作叹息:“可惜了,不然咱们村还能多些公共资源不是?” 比如……地瓜秧。 第6章 地瓜地瓜我是土豆 犬吠水幕,桃花露浓…… 犬吠水幕,桃花露浓,一夜喜雨。桃花村夏种、补种的时机就在三五日间。 清早槿荣撑起药屋窗户一看,天朗气清。 -- 第11页 她取出触手生温的玉璧,指尖轻轻在其上摩挲了两下。 “哥哥,我想到从前进山时还见过一种作物。也是生长在土里的,叫作地瓜。” 裴松细问方位,得知在后山更深处,不觉眉头深锁。 槿荣拉着他的衣袖摇晃道:“好哥哥,让我去吧。” 裴松没说话,从杂物间里取出一张自制大弓。他擦拭了灰尘,拎在手上试了试,才开口:“一起去。” “哥你真好!” 随着端立试弓,裴松的手臂露出有力野性的线条。“嘭”地一声,紧绷的弓弦击打着空气。 槿荣想起玉璧上刻着的“王”字。小小破旧的药屋之中,她反觉眼前人贵气威仪。 “哥哥,我也想玩玩”。 “好啊,等一下。”裴松取了双麻手套给她,担心伤了手。 槿荣戴好手套,深呼吸,吃力地拉开小半张弓。 “怎么样?”槿荣昂首讨夸。 裴松忍俊不禁:“像古画中,后羿射日的后羿。” 这如何当得起!槿荣被吹捧得眉飞色舞,直到听见后半句:“弓虽然没拉开,弓步还是挺到位的。” …… 难怪她感觉腿脚酸酸的。 再度上山,这次的路难找,槿荣将玉璧悄悄置于她自己缝的袖袋中,时不时看上一眼。 “左边还是右边?”裴松领先了槿荣半个身子,问道。 “我想想,前面是……左左右左!”山路多弯岔,玉璧甚至贴心地给出了最近的路线。 槿荣确信无比,玉璧提供的信息远比她如今发现的要多得多。 拿建筑的标识来说。建筑的简化图上都注有一朵小小的桃花,乍一看好像相似,细打量却差别大了。 有娇妍绽放的,有边幅粗陋的。尤其是在村里多出几片焦土废墟之后,那些地方上的小桃花简直蔫得不成样子。 吃过错解信息的大亏后,如今的槿荣仿佛是只惊弓之鸟。 玉璧不会给出无效信息,村里的红色天花病毒刚一消失,后山便出现了土豆与地瓜的提示。 倘若她能提高建筑的“等级”,又会出现什么? 前方又是一条狭窄无比的山路,裴松打头,边走边说:“最后一次,回去后便要开始夏种和盖房了,你可不许偷偷上山。” “遵命!” 盖房子好啊,槿荣早就等不及想设计自己的新家了!天晓得她被这里的起居用水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二人在山中越行越深,身边野竹熙攘,飞泉横渡,越来越像从未有过人迹的地方。 前方传来簌簌的竹叶声响,槿荣裹紧衣裳,还当是又起了风。 长箭破空,下一秒响起了野鹿“呦呦”的哀鸣声。 “哥哥不把鹿背上吗?”槿荣头一次见到别人狩猎,可是看裴松不像要带走猎物的样子。 裴松取下草绳,缚住这头公鹿的前后腿,拎着走了片刻,将其置于一块远离水源和密林的大石之后。 “先去瞧你说的地瓜,回去的路上再拎上它也不迟。” 土豆顾名思义是土里的豆子,份量就那般重;这次槿荣说来寻地瓜,听这名字,岂不是会更大、更重。 这次的山路险,鹿只是意外收获,他希望尽可能多地带些槿荣期盼的地瓜回去。 槿荣猜到了哥哥的想法,偷偷笑了笑,却没有点破。 “好啊。” 弯弯绕绕,甚至横渡了两条山溪,终于来到相对空旷的山间平地。 槿荣一见生机盎然绿色地瓜秧就认了出来,兴冲冲地提着裙子上前。 她努力地将凉拌地瓜秧、清炒地瓜秧等一众鲜口青菜从脑海中挥去。手臂使力,抓着秧苗向上拔去。 “哎哟!”劲儿使大了,叶子之下空有浅浅的根须,槿荣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儿。 裴松撂下箩筐走来,蹲在一旁。大手利落地拍落槿荣衣摆上的灰,极有分寸地只落在小腿下方。 “小心一点。” 槿荣扑落扑落后腰和臀部,颇不好意思地答应着:“好,好的。” 裴松拎起地瓜苗仔细瞧了瞧:“或许咱们来早了,地瓜还没长出来。” 或许……吧?槿荣只吃过地瓜和地瓜秧,对如何栽培它们一无所知。 秧苗生长得极壮,茎叶饱满。裴松想了想,挽起袖子将目之所及的地瓜秧都拔了出来,丢进背篓里。 劳累哥哥空跑了一趟,槿荣着补道:“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凉拌或者炒菜吃!” 裴松将最新拔起的地瓜秧放到她面前,指着粘土的根须道:“你瞧,它的茎叶底部跟花生很像。” 他抬眼望向槿荣:“你不记得是何时节见到的成熟地瓜,这里偏僻难行,与其揣测着摸不准的日子,不如带些回去,栽到大地里盯着。” 说干就干,二人薅秃了这一片山地。 田间地里,戴着头巾汗巾的乡亲们匆匆忙碌着,他们见槿荣与裴松拎着头公鹿下山,啧啧赞道: “还是裴松厉害。昨儿我也上山去了,可就逮回来几只野鸡。” 槿荣心里得意,没忘嘱托道:“拿烈酒沸水仔仔细细地消毒没有,野物身上病毒最多了!” “杀了杀了。任着麻烦点,可也不敢再闹出一波什么,传染病!” 村里人最近频频上山,资源本就是大家的,槿荣并不阻拦。 -- 第12页 但野味风险大,为图口吃的犯不上。偶尔听说有人带两只野兔野鸡什么的回来,槿荣都会提点他们注意消毒。 卫生知识还是要普及。虽然玉璧能提醒她,可还是从源头控起最好。 裴松回去药屋处理鹿,槿荣揣着一小筐地瓜秧来到虎子家的地里。 虎子爹正在夏种,一旁的虎子娘来招呼。她接过手中的嫩绿藤叶,指甲掐了掐。 “这是什么新鲜叶子,焯遍水下锅炒味道指定不错。” 槿荣忙卖安利:“这是地瓜秧,吃是能吃,不过最重要的是可以种下结出地瓜!” 虎子娘乐得更开:“那感情好,留下几株栽菜地里,等秋个尝尝这地瓜水不水灵。” “哎呀。”槿荣后悔自己管它叫地瓜了,这不是误导嘛。 她接着解释:“我早年在山里见过它。地瓜也可以叫红薯,红皮儿白瓤,质地跟土豆差不多。” “真的?那结得多吗?” “多!特别多。”槿荣没亲眼见过地里的红薯,不知具体产量几何。但她有印象,地瓜是出了名的高产,否则玉璧也不会奖励这个给她应急。 “行,既然是槿荣你的心意,那我就留下这些。今儿炒一顿菜,余下的在菜地里栽载看。” 为什么还要炒菜啊! 那头,虎子爹走下田地,捡起葫芦猛喝几口,擦擦汗道:“在山里哪个方向呢,改明儿我们也去摘点。” 槿荣摇摇头,真诚道:“方向是西南面,可实在是深得很,路也险。我和哥哥去这一趟之后,也不打算再去了。” 眼看对方露出遗憾的神色,明显是对地瓜秧感些兴趣,槿荣抓紧安利:“叔,别看这一筐秧苗不起眼,一株一株栽进地里,秋天结得粮食可比麦子水稻多多了。” 秧苗飘飘轻,她特地压得实实地同哥哥背回来,分给所有需要夏种的人家都管够。 “槿荣啊,叔信得过你。估计你回去就要同裴松种上它了,所以多提醒一句。” 虎子爹说道:“我种地的本事不说村里数一数二,那也是拔尖的。你这秧苗先不说产量如何,一看就吃肥。” 是,是这样吗? “今年村里的肥少了大半,过几个月铁定不够浇它的。我想不如今年,让你婶子在菜地里多栽些,不为结多少地瓜,只把苗留下,明年缓过来了再说。” 槿荣明白过来。是她心急了,虎子爹的法子才是最稳妥的。 “谢谢叔,这秧你们留着,我回去同哥哥商量一下。” 槿荣回了药屋同裴松商议后,还是决定按照本来的想法,把地瓜秧分给夏种的乡亲们。 虎子爹并非个例,一连几家都是如此。地瓜秧更多地是栽到了小小的菜园子里而非大地上。 有几户村民承槿荣兄妹的情,念在是人家费老大劲从山里背下来的份上,补种的时候就没再种麦苗,反插了几十株地瓜秧。 他们没料到,仅仅占据了桃花村一小片土壤的地瓜,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令全家、全村甚至他们不知晓的外面世界,都大为震惊。 春夏辛勤秋日方有收获。 补种施肥的关键时节,槿荣坐在药屋的前厅,看着远处田地上有人挑粪浇地,想起了虎子爹曾说过的“村里少肥”的事情。 正赶上一对儿姑嫂来找她看身体,二人闲聊个不停。 “不只是粮,今年的鱼塘和桑蚕也难啊。” “救火的时候谁顾得上那么多,几个多漂亮的池塘,如今跟浑土坑也没两样。” “鱼可以不吃,衣服穿旧的也成,可正夏施肥的时候,就能看出事情来了!” “今年的收成啊,还得打个折扣。” 因为桑基鱼塘的生态链暂时断了,所以土地肥力不够吗? 槿荣倒是有个法子解决。而且,一举两得。 第7章 改造茅厕 理论家遇上实干派 青墙危耸,高门肃立。郡城的府衙内传来吏从们齐声的低喝,一窝正在筑巢的金腰燕扑腾着飞向天空。 “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啊!” 高堂座上,太守支起手臂撑于案桌,威严问道:“我且问你,桃花源中村人几许,可有屯兵?” 渔人想了想,立马道:“不少于五六百人。都是过日子的庄稼男女,连个领头的都没有,咋会屯兵呢?” 太守沉吟不语,看不出喜怒。 堂下跪着的渔人紧张地汗都沁了出来。他抬头悄悄瞅了瞅两旁目不斜视站立着的府吏们,心里更没谱了。 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如今可不是印证了村人们当时说的“不值得提”嘛! 渔人暗自懊悔之时,听得堂上传来一句发落。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明没犯事,渔人竟有如蒙大赦之感。喊着“谢大人,谢大人”,慌忙退去。 太守向随从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跟着渔人走出府衙。 “你,今儿别走了。我给你安排个住处。” 内堂的办公书房里,向来端肃少言的太守饮了口清茶,眉头舒展不少。 隐居避世,桃源清溪。一壶酒,一盆菊。何等神仙的日子。 “只可惜啊。”太守的目光落在一份名单上,正是族里长辈交给他的今年年底京城即将空缺的职位。 “桃花源。”他琢磨着那渔人描述的情景,思量许久。 -- 第13页 直到想起那令各地父母官都头疼不已的征税征兵额度,太守方才精神一振。 今年郡上的缺口,可不是有了吗! *** 桃花村里,红日当空。勤快的乡亲们差不多完成了夏种,另一些也在抓紧补种过春没长好的庄稼。 盖房被正式提上日程,槿荣还凑热闹去看了村里烧砖的场景。 热真没想象中的热,耗费的柴火却不少。 “丫头,我考考你。知道桃花村有多少口窑吗?”赵老爷子问道。 槿荣掰着指头回答:“砖瓦窑和陶窑各一处。还有专门打造农具和炊具的地方。” 原身从不关心这些。不过好在玉璧上都有标注,槿荣很早就注意到了。 “不错,真是越来越聪明伶俐了。” 虽然爷爷是诚心夸赞,但槿荣却很难由衷地高兴。 她的智商真的不是只有三岁啊! 算了,谁叫众人眼中的槿荣自小于俗务上就呆呢。改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来日方长。 要盖房的人家格外得多。吴忠的一把火恰好点在春日大风天,除开起火的房子院舍,前后左右的建筑都没少被波及。不是烟熏,就是火燎。 早晚都要重盖的事情,大伙儿赶在一起盖反而节省些重复的功夫。 槿荣思及玉璧上家家户户一看就既不漂亮也不卫生的茅厕,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爷爷,我想在村里挖三个化粪池。” 趁着最近乡亲们热火朝天的动土盖房,何不将茅厕换个修法。 “那是个什么东西,有啥用途呢?” 槿荣大致介绍:“就是一个集中储存粪水的池子,能让各家的茅厕干净不少。最重要的是密闭发酵一段时间后,里面的东西肥力会更强。” 赵老爷子扶着拐棍想了想,点头道:“听起来有点意思,你不如找裴松还有乡亲们商量下,说不定能派上用场的。” 哥哥忙着跟人搭伙儿筹备盖房,槿荣召集来一些没那么繁忙的村人们,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构思是美好的,然而这可不是一张幻灯片就能招商骗钱的时代。 “麻烦倒不麻烦,挖个坑埋点管的事儿。但怎么修个池子还要耗费糯米呢?” 槿荣简单解释道:“因为不能让水渗到外面去。暂时没别的材料,打算用盖房的糯米砂浆代替,上面铺上石板。” 村里没有水泥,仅凭烧柴锻造温度远远不够,槿荣纵然有技术也造不出来。 她还是看哥哥他们忙活才知道,有糯米砂浆这样的好东西。将糯米汁与石灰浆掺和在一起,无论粘砖还是石料,效果都极好,且不透水。 村人们仍旧摇头:“三成人家都要盖房,到处借糯米。我家就剩一点点了,还想着酿口酒来喝。要挖你们挖,我不打算参与。” 槿荣画起大饼:“修好了能蓄肥的,保管你家的糯稻长得比往年好几倍。” “不行不行,今年够苦了。我宁可守着点存粮薄地填饱肚子,也不想折腾了。来年再提这事吧。” 槿荣还想再劝,其中两人已经摆摆手,转身携伴归家。 其余人也悉数散去,还不忘安慰着:“东西挺好的,明年开春或者今年秋收后再弄嘛。” 守成的守成,推迟的推迟。 这一不敢做,二不快做。桃花村的生活水平何时才能有进步啊! 槿荣在原地暗暗着急之时,两个推着独轮车满载砖块的村人们打她身前走过。 初夏已至,连刮来的风都是温热的,夹带着村人的埋怨: “该死的吴忠,烧了老子全家的房屋摆设。我猜他现在指不定在外头哪个地方要饭呢!” “肯定的,老天绝不会放过他,这叫报应。”一旁的同伴应和着。 “哎你说,那个打渔的是不是早就一命归西了?” “他最好是!” 独轮车咯噔咯噔地从乡间土路上轧过,槿荣听在耳边,心里不由得也“咯噔”一下。 误入桃花源的渔人离开后,等挨过天花身体痊愈,会不会去找郡上的太守,透露桃花源的信息? 倘若渔人去而复返,桃花村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槿荣不觉脚底生凉。明明身处明媚的五月天,却恍若深秋一样。 “怎么了?”裴松来找槿荣回家吃饭,见她神色不对,关心道。 “没事哥哥。”槿荣勉强一笑,扶着对方,磕磕鞋子,“石子进鞋里了。” 也许是她杞人忧天,桃花源记中,最终渔人不是也没能再度寻到桃花源吗? 瞎担心也是无用。还是过好自己的生活、提高桃花村的各项条件最能让她踏实。 晚饭后,裴松听槿荣道出了白天的情景。他提议道:“不如咱们挖个小的吧,自己家用。” 槿荣双眼倏然亮起。裴松继续道: “茅厕越是夏天越不干净。别说你,我也受不了。” “这次盖新房,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我都听你的。” 理论家遇上实干派,就如同那锅终于配上了盖,绝佳搭档! 槿荣宣布,她的哥哥天下第一好! 得了哥哥的承诺,槿荣担忧焦虑的心思放下了不少。两日来一直埋头药屋,小心地在一块薄木板上画图。 陆陆续续有几户人家上门来打听化粪池。 “我早受不了自家的茅房了。等槿荣你弄完,也教教我们挖个小的行不?” -- 第14页 “当然可以。” 这东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槿荣答应他们,回头过去画图监工指导。 她的公司承接过农村改造项目,槿荣亲自督办的,如今可不又是回到老本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村田里的稻苗麦苗长的长,枯的枯。 槿荣的结构图越绘越细,来找她的人家也从几户增至了十几户。 “要不还是跟大伙聊聊,找个最近的位置,统一修个大的吧。”槿荣忖度着。 桃花村各家都挨得近,房屋占地也就和一个中等规模的高中学校差不太多。所以之前槿荣才想说统共修三个池子。 东西两头,加上中间,就足够了。还能省下不少人力和材料。 打算找哥哥商量之时,槿荣听到虎子爹的声音从药屋后院传来: “夏种的成效远不如预期。少了鱼塘的塘泥,肥料眼见着不够。” 裴松安慰道:“已经重新撒回去一批鱼苗。再等几个月,会好很多。” 虎子爹摇摇头:“那也只是补上一时的亏空。不只我们,就连今年春种的人家地里效应也差得很。这不,一个个都抓紧剔除坏苗补种呢。” 外头日头渐渐热了,槿荣不想出门,干脆取出玉璧查看。 果然,田地里的麦苗瞅着都不大精神。附近多了不少忙碌的人,连吵架的都比之前多。 那边哥哥又说了什么,槿荣凑近想听,不防食指拇指在玉璧上搓了两搓。 余光见到画卷一下子变了,给槿荣吓了一跳。 这,卫星地图一样的辽阔俯视图是什么?密密麻麻的。 抱着尝试的心态点了两点,回到简易模式。 槿荣一眼就看到画卷正中心处标识着一枝盛开的桃花。 “我真是个蠢货,原来画卷是可以缩放的。” 目光匆匆掠过几处,槿荣对外面的世界大致有了概念。 北方群雄割据,隔几个城镇便是一座都城,修建王宫,广纳美人。 南方倒是统一,只是各个村里几乎不见青壮。 槿荣将画面再放大一点。原来桃花村位于一座绵长的山脉之上,离最近的村落城市都有好远。 调回简易模式,却见一行格外醒目的队伍如成排结对的虫子一样,向画卷中心的桃花源缓缓行进。 槿荣这边看得直皱眉头,听到面前虎子爹掀开门帘,招呼道: “槿荣你在这啊,我今儿个是想来仔细问问。你前些日子说的那个化粪池,效力能有多好?” 第8章 蓄肥池 不懂科学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效力如何? 槿荣给虎子爹搬个凳子,自己也坐下。 她一五一十道:“我这样描述吧叔,倘若挖好化粪池,不出两三个月,有史以来最上等的肥料就将出现在咱们桃花村。” 虎子爹一脸不相信:“仅仅是挖个池子存起来,就能如此?” “当然。如今的肥料,也就是人畜的粪便,都是露天存放的。经过太阳晒雨水淋,随着味道挥发,精华也会损失。” “就如同大家修地窖保存食物一样,肥料也需要避光保存,还需遮风避气,才能发挥极佳的效用。” 槿荣简单勾勒了一下原理后,抛出重点: “我笃定,化粪池里的肥料能比咱们从前用的强上三倍不止。” 虎子爹激动地挪了下腿,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本他是抱着化粪池能提高三五成效力的期望来找槿荣的。 “三倍?槿荣你没蒙我吧。要是能强上三倍,那今年结得粮食不但不少,还能远远胜过往年的。” 胜过往年的产量算什么。叔啊,不懂科学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就拿常见的氮肥来说吧,封闭保存的条件下肥料的氮损失不会超过一成。 然而按照往常的取用方法,近七成的氮成分都白白挥发到空气中了。 要不要提化粪池独有的厌氧发酵分解过程。大分子有机物分解成酸、醇等小分子有机物与无机物,稳定而不易腐败。 如此种种,三倍仅仅是槿荣的保守数字。 她引导对方往长远了考虑:“叔,你想想。修三个化粪池之后,不但今年的燃眉之急可以解了。等一个秋冬过去,来年开春效果更好!” 虎子爹黑亮的眼珠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彻底被说动。 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什么比土地增产的希望更能让他浑身有劲儿! 他打着保票道:“我去跟田里的乡亲们讲。明天吧,明天早上,让大家老地方议事。” “行。叔你出马,大家肯定信的。”毕竟槿荣是个连虎子和他妹妹都不如的种田白痴,还是由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比较好。 虎子爹沉浸在三倍效力的喜悦之中,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等一下。”裴松叫住兴冲冲的虎子爹,提议道,“化粪池听起来不太好,不如就对乡亲们说咱们要挖蓄肥池,刚好切中大家的烦恼。” 槿荣笑着答应:“哥哥说得是。” 头前儿就有不少乡亲们吐槽,“怎么能把粪给化了呢,那拿啥浇地”。 这下可好了,槿荣相信没有哪个庄稼人会对蓄肥池这个名字不心动。 次日上午,在虎子爹这个庄稼好手的鼓动之下,果然所有家庭都来了人议事。 -- 第15页 本来今年就艰难,最后的追肥若还不拼一把,冬天可怎么过啊。 只不过,还是有人对蓄肥池的细节存有异议。 “只挖个池子行不行,我可以隔三岔五挑粪进去,也省得埋管道改茅厕了。” 这位大哥,你自己不恶心吗! 槿荣因为没有抽粪机耿耿于怀了好久,想到几个月后追肥时需要人力挑肥都难受得不行。 这位大哥还想把此等美丽的画面变成桃花村日常? 槿荣严辞反对道:“必要的功夫省不得,肥料的效果会大打折扣。况且,一年到头都使用苍蝇到处飞的茅厕,大家的健康都容易受到影响。” “改过之后,就没苍蝇啦?”有人问道。 “只要按照我说的改,几乎就不会有了。”槿荣在现代农村见过他们的厕所,虽未安抽水马桶,可依旧不见蚊虫。 眼下缺少必要的材料,抽水马桶只能是一个遥远的美梦。槿荣退而求其次,先简单地设计一个滑坡厕所,人们手动冲水。 等时机成熟的那日,再装上马桶等设备也不迟。 槿荣继续道:“粪便进入池子里一段时间后,由于缺少阳光,也不通气,那些寄生虫卵、病毒什么的就统统杀死了。” “都说病从口入,到时候咱们的肥料健康了,吃的东西啊也会更健康啊。” 大夫当久了,槿荣已经掌握了见缝插针同乡人们普及健康卫生知识的本领。 前有虎子爹双眼放光对大家讲的“三倍效力”,后有槿荣听起来有模有样的道理。 一番议论过后,众人对蓄肥池的功效不再怀疑, 很快,有人提出了成果分配的问题:“那回头追肥的时节到了,该怎么分呢?” 槿荣答道:“按人头和家里的牲畜数量来分配,谁家浇不完的话就归公。” 村人们终于放心地点了头,纷纷同意修蓄肥池。还有的好奇地问三个池子各自的方位,希望能离自己家近一点。 哎呀,乡亲们可真是,原则上化粪池都是离人家越远越好的。因此,槿荣给蓄肥池设计在了挨着大地,远离住家和上风口的位置。 “我怕起风后味道刮到你家,特地给设计得远了点的!” “近一点,近一点,这不是省点陶管嘛!” “大爷,你算算帐嘛。村里烧陶又不用花钱,今日费功夫多铺点陶管,来日省下多少心。” “再说了,管道我也规划好了,几条主管道大家一起修,大爷你自己负责导向自家的就可以了。” 位置的事达成共识后,裴松主动出面,筹集需要的原材料,譬如糯米。 槿荣也想参与,裴松依旧没让。 她眼下正是一步步积累威望的时候,不适合亲自来做这些舍下脸面去征收资源的事。 裴松的考虑不无道理,涉及到收东西、分东西的时候总会出现事端。 周存福摆摆手,一脸可惜地说道:“我就不参与啦。酒就是我的命,宁口少吃一口饭,也不能少喝一口酒的。” “这下子村里的糯米都得用上了,回头谁馋酒了,记得来我家喊一嗓子。” 槿荣打量着周存福。出点原材料,忙活三两天就能增产的事,他周存福没道理不想参与,除非…… 乡亲们笑着调侃,周存福心里得意得不行。 一群傻子,他家里不差粮,今年收成差点也没啥。为着个看不见兔子的蓄肥池就贸然撒鹰,他周存福可没那么憨过。 等今年秋收,要是蓄肥池真那么厉害,他再自己埋管改茅坑,给连到那现成的主管道里。既省材料功夫,还稳妥地很。 这边周存福正敲打着小算盘,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槿荣带着笑的应承。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觉得事情可能要糟。 槿荣笑道:“周伯真客气,本就是自愿的事儿。要是过几个月周伯后悔了,把今年酿的酒都拿出来给大家尝尝也就行了!” “这……”这个臭丫头,若真是如此,那他还精打细算这点糯米做什么!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建设改造都是有利于桃花源的事业,为怕以后没人愿意带头栽树了,我今儿也立个规矩。”槿荣拍手道。 “像蓄肥池一类的基础建设,后头再想参与的人,也都要同周伯一样,主动交出均等份的原材料来,记做公用。” “挺好,公平!”裴松夸赞道。走一步看三步,槿荣越来越有领袖的样子。 周存福咬着牙,笑着点头。 大家一起生活,从来都是积极的人吃亏,中庸的人得利。怎么到了这个丫头手里,反倒是那抢先的人最合适了! 先是土豆,再是糯米,东西不值什么,可他回回都没占到半点儿便宜! 最终,只有寥寥几家打算观望。所需的材料很快收齐,槿荣安排好参与施工村人的轮班,宣布道: “明日起,从村子中央开始,修建第一座蓄肥池。” 回到药屋,槿荣最后一遍修改蓄肥池的比例图。今日格外顺利,需要加大些。 “先是进口,继而是沉淀发酵区;再到严氧区,最后通向占地最大的降解区。” 直到夜幕降临,槿荣终于将图板修改至满意的状态。 蓄肥池从早前的无人问津,到如今峰回路转。槿荣彻底舒下了一口气。 -- 第16页 站在她自己的角度,厕所是一定要改的。再用上苍蝇满天飞的茅厕几个月,她这个昔年追求极致卫浴体验的人怕是会崩溃。 从村里人的角度来说,能解决肥料不足的问题更是好事。想要过上富足的日子,先得让大家不再忧心田地里的收成。 “再者……” 槿荣摸着袖袋中的玉璧,将视角挪到那一行慢慢逼近桃花村的外人上方。 即便夜色降临,槿荣还是从画卷中认了出来,领头的正是渔人无疑。 若是他找不到这里还好,可若是被他能找到桃花源。 槿荣攥紧了玉璧,除了这个画卷地图她再没别的宝贝,届时又该怎么做呢? 玉璧像是能读懂槿荣的内心一样,竟然自发地切回了简易模式。 从渔人到桃花源之间,显示出了一条浅浅的路线,中间注有着几个小小的叉号。 “这是什么?”地图上的红叉往往是重要地点的意思。 槿荣思索着,突然灵光一闪,“这些是渔人离开时,沿途做的标记!” 像是满意她的猜测,画卷的亮度变了两遍,随后只有桃花村的桃花标记随着那几个叉号共同闪烁。 槿荣拉回桃花村上空,发现发亮的小桃花正是位于家家户户的茅厕之上。 难道说,只要改造建筑,让它们不再那么脏乱臭,玉璧就能帮她抹去或者扭转桃花源外渔人做的标记不成? 这一次,玉璧没再显现任何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过了很久,久到槿荣以为刚刚是她的错觉。 “多思无益,动手做吧。” 玉璧比那周存福还要“精明”,不付出辛苦,它是绝不会给自己甜头的。 实在不行,再召集村人们想想对策。 第9章 一丝不苟 畦田之北,三个村人各持一把…… 畦田之北,三个村人各持一把石锹,开始按照槿荣划的位置挖坑。 有人再度确认尺寸:“长两丈一尺,宽九尺,深,深多少来着?” 槿荣以自己小臂的长度仔仔细细估量过,村里的一尺与现代社会的一尺差不多,三尺可为一米;十尺即为一丈。 家家户户都有抄量的刻度,纵然有误差,也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槿荣答道:“深四尺,无须多挖,最终砌砖时还会冒出地面一些。” “好嘞!” 三百多人的蓄肥池,容积以二十立方为佳。 考虑到桃花村的牲畜数量远胜过现代农村,槿荣将容积扩至二十五六立方,得出了以上的数据。 这边坑刨得热火朝天,挖出的泥土堆在田地两旁,没一会儿便被盖房需要用的人家运走。 那边陶窑也是烘烘地开烧,蓄肥池里要用的陶管并不多,更多的是得埋在地下,作“下水道”用。 槿荣匆匆瞧了两眼,有裴松盯着,她很放心。估摸着蓄肥池的基坑该挖得差不多了,槿荣沿途往回走。 路过从前的家门口,槿荣同邻居刘婶打了声招呼。 “槿荣啊,正好你在。昨儿后来我没听清,既然蓄肥池开挖了,咱们的茅厕是不是也可以改了啊?” “先不急刘婶,这几日依旧正常用。” “为什么啊?” “因为还早。” 槿荣解释道:“等那边蓄肥池筑好,陶管也在地下埋妥,最后再改造茅厕就成。一个上午就能搞定。” “那村东的蓄肥池啥时候挖呢,我家是不是得等到最后一波才能改好了?” 唉,先前劝说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勉强,如今开始干上了,都希望早一点,再早一点。 “急不得婶婶,稳妥为上。” 槿荣看了看天,估算道:“七日,顺利的话七日就能全部完成。” “好,好。孩子你辛苦啦,等一下。”刘婶端着藤筐进院,一串咯咯鸡叫响起,出来时刘婶围裙里兜着四颗鸡蛋。 “这,这不必了。婶留着家吃吧。” 刘婶往槿荣手绢里一裹一塞:“拿着,午饭的时候记得让做饭的给煮了或者加油煎。你们干活儿的都辛苦,槿荣你又是个姑娘家,吃点营养的补补。” 鸡蛋摸着温温的,槿荣的心里也暖呼呼的。 “谢谢婶儿。” 回去时基坑恰好挖好,三个村人靠在树下稍作歇息。 槿荣夸赞道:“好极了,下一步铺池底板。砖石打底,上浇筑三寸的糯米砂浆,再贴上一层薄石板。” “多少,三寸?”村人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是砂浆与石板统共三寸吧?” 槿荣摇摇头,重复道:“是三寸厚的糯米砂浆。自下而上分别是砖、糯米砂浆、石板,最后再抹上一层糯米砂浆。” “我的乖乖,这得多少糯米啊。”村人诧叹道。 也还好吧。二点一立方米的糯米砂浆浇筑在坑底,再加上后面涂抹表面的用料,算起来顶天再添零点三立方。 按照村里的配比,石灰浆与糯米汁三十比一掺和,一个蓄肥池最多需要六十升糯米汁即可。 而熬成这些糯米汁,则需要三十斤糯米。 好吧,槿荣承认,她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村里拢共收集了百余斤糯米,三个蓄肥池恰恰刚好。” “两人铺底砖,一人同我一起熬糯米汁。” 灶是简单堆好的,石锅架上,放入二比一的糯米粉和水,文火熬煮,直至糯米成汁。 -- 第17页 香腾的水汽从锅盖缝隙中渗出,槿荣掀开盖子,用小石耙推搅着,使其不至凝滞。 第一次干这样的活,没一会儿槿荣额头上便沁出汗来。一旁的村人主动接手。 “倒挺像熬浆糊的。”槿荣闲话道。 小时候她见过长辈用面粉熬浆糊粘春联,效果比买的胶水、胶带美观多了。 “还是不一样的,浆糊粘个竹条什么的可以,盖房子的材料咱们都用的糯米。” 他取过灶上的半个葫芦瓢,舀起一瓢糯米汁,任其缓缓滴下。 “成丝了,这便可以用了。” 槿荣忙将其盛出置于瓦缸内晾着。锅倒是无需再刷,直接加入另一份材料,熬制下一锅。 二十升的桶装水就已经很大分量,槿荣他们要熬出六十升糯米汁来。 恰逢底砖铺好,又有人送来石灰浆。村人们将二者兑在一起,掺合搅匀,便制成了石灰砂浆。 浇底,熬浆;铺石,再抹面。同时进行,有条不紊。 其实若是有钢筋混凝土和水泥浆的话,并不用如此费料。 槿荣为了保险起见,在最为重要的池底采用双层底板,防止肥水渗漏进土地。不然,轻则养料损失,严重还会污染水源。 “好了!该砌池壁了是不?”村人抹抹头上的汗,问道。 “正是,留出我画在木板上的几处不用管,等明日埋管后再砌。” 她提醒道:“记得用左边这堆砖来砌筑池壁,右边这些回头我叫人拉走换一批。” “为啥呢?”村人们看右边的也都是好砖。 槿荣捡起一块青砖,横过来给他们看:“咱们需要的砖不能少于三寸厚,这些砖有的勉勉强强,有的还不够。” “用来盖别的建筑都行,可若是砌蓄肥池,会渗漏的。” 村人们纷纷点头:“这样啊。” 槿荣越是较真,他们反倒越踏实了。 有人开起玩笑道:“那右边这摞砖,砌皇宫行不行呢?” 槿荣笑道:“皇宫也不能比咱们的蓄肥池郑重!” 因为这是正经的科学。 “我去换砖,再把陶管带回来。你们记得三个池的长度比例,分别为二、一和三。” “好嘞。” 一日忙中不乱,太阳落山前蓄肥池的池底全部完工,池壁大体筑成。 这三位村人干活踏实细心,时不时还向槿荣请教设计的原理,合作得相当愉快。 关键的底子都打好了,明日换另一班来埋管和抹面,估计比今日还要快些。 第二日,烈日藏在云朵里,天气闷闷的。 “等一下。”槿荣蹲下,拿着绳结丈量,“进肥管上端距离池顶应该是六寸,如今砌了这块砖,就成四寸的位置了。” “要改。或者削砖,或者挑一块厚度合适的横着砌,尺寸一定要对。”槿荣收起绳结,又去丈量其他两池的开管处。 “哦。”村人其实记得槿荣说的话,但直接垒上去一块砖比较方便,他便想着差两寸也没啥。 补补凿凿,又多费了两倍的功夫,终于将进肥管按要求埋好了 然而并不是只有这一处存在马虎眼。 槿荣眉头深锁:“不对,二三池之间的过肥管下端应该自二池底起两尺高,这已经两尺三寸了。” 这里差两寸,那里差三寸,她从未监过如此费心力的工。 村人急忙解释:“我记着尺寸的。但是陶管太长,要想上端离三池顶四寸,啊不是,四寸半,这底下就得往下延点啊。” 槿荣与人一同共事,不怕对方问题多,就怕明明是小白还总要自作主张。 “管的长度是正好的。”昨日歇工早,她一个个量过的,分毫不差。 这人做错了事,不想着自己变通,总以为错在别的地方。 “啊?那我怎么试都是长的啊,真不怪我。” 不思考如何解决,还在推诿责任。 “槿荣你看,这管都架上了,砌完砖就成了,没必要再改吧。” 呵,最后想糊弄了事。 槿荣抬头,记住这人的脸,打算以后再不用他参与施工。 “按照我说的高度架管,最终的效果该是再放平一些。” 就像奶茶杯里的吸管,竖着放和斜平着一些放,管尾的高度自然不同。 此人没有调整好陶管的倾斜度,只看上方尺寸合适,就匆匆定好了支点的位置。后面发现不对,又妄想蒙混过关。 被槿荣检查出来,开始百般推诿。 “趁着没砌砖的时候改,还不算麻烦。接下来把粘土刨掉,重新找好位置再来。” 村人却没有动。 “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我们平时盖房也没这么细致,怎么就要一寸两寸地较真儿了?” 另两名村人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儿,没搭腔,却也没有反驳。 槿荣都要被气笑了:“首先,这回差的是三寸。” “再者,盖房细不细致那是各人家的事情,而蓄肥池是全村的设施。不能相提并论。” 村人仍旧不服,干脆说出心里话:“我盖了那么多间房,粗中有细从没出过差错。槿荣你啥也不懂,非要较真。根本没那个必要嘛!” 来了来了,说到底还是自以为是,不信任她。 “还是那句话,术业有专攻。盖房归盖房,蓄肥池从头到尾都是我设计的,没人比我更了解它。” -- 第18页 “为什么要两尺高。二池又名厌氧区,最为狭窄,管道接在池深的一半处,才能刚刚好确保进入下一池的肥料中没有虫卵病害。” 真听到道理后,村人不作声了。 槿荣强压着火气,重申道:“干活的时候对事不对人,吩咐尺寸的时候没有异议,后头也不能再出差错。” 磕磕绊绊。埋管,抹浆,制作池顶板和池盖。第一个蓄肥池终于完成。 槿荣最后带着三人砍了几棵竹子,制成长长的简易引水渠,连到不远处山脚溪边。 眼见着水缓缓流进蓄肥池,槿荣交待道:“明早标记水位。两日后检查,下降不超过三分即为合格。” 三分,即一厘米。 “三分?那也太少了吧。”村人们这次学乖了,公布标准时商量,比后面干完活儿再商量能讨到好。 “不少了。如果两天下降三分的高度,说明这两天内渗漏或者蒸发了四两的水。” “高过这个数目,长年累月下去不但肥料损失得多,周边的环境也会一团糟。” 村人还想讨价还价,至少得一寸啊。 槿荣对自己监工的东西还是有把握的,安慰道:“放心,只要咱们严格按照标准修建,最终下降的怕是连三分都没有。” “那,那如果超了呢。” “检查池底和内壁,重新涂刷糯米砂浆面层。” 三个村人默契地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一定别超啊。 这槿荣干起活来,简直是魔鬼。 本以为轻松的收尾工作反折腾了一天。槿荣回到药屋,哥哥卡着点做好了饭摆桌。 “辛苦了。” “哥哥也辛苦。” 多亏裴松监督村人们烧的陶管半点差错也无,不然今天能不能完工都两说。 饭间,裴松闲聊道:“这三五日看起来要有大雨的样子。” “是啊。”槿荣心想。最好是白天下雨,能阻拦渔人他们一阵是一阵。 裴松看槿荣进饭没前几日那么香了,想了想,提议道:“要不要东西两个蓄肥池同步开工?也好早些完成。” 还同步呢,她不错眼地盯着都有人想要蒙混过关,同步的话还不知道会修出个什么豆腐渣工程。 槿荣没好气地回答:“不行。” 之所以一个一个来,而非同步,就是因为担心质量出问题。 古代个人家的施工固然用心,但很多地方未必有现代讲究。 哪怕是再熟练的工匠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盲目地将其他经验用到陌生领域,很容易犯经验主义的错误。 这也是当代建筑从业者必须要考一大堆证的原因,从心里就要树立一个准绳,时时提醒自己。 槿荣当然着急,全桃花村上下不可能有人比她更急,她每天早上醒来喉咙都是干痛的。可施工不是着急就能成的事,何况…… 裴松轻声叹了口气,转身进入厨房。 槿荣一下慌了神。哥哥走了? 她可真出息,在外面“工作”不顺,回家冲哥哥发脾气。 槿荣忙起身,想去道歉。险些在厨房门口撞上端着菊花茶的裴松。 “看你上火的,饭都吃不下。”裴松安慰道:“村里人没经验,一时跟不上如此详细的东西。你多担待些,会好的。” 槿荣担待了,她这会儿着急只是因为愧疚:“对不起哥哥,我不该朝你撒气。” 裴松摸摸她的头,笑了:“没事儿,心里不舒坦总憋着怎么行。你对我发火,我更高兴。” 第10章 圆柱形陶管 槿荣小课堂开课了 氲着浅浅水烟的白菊花茶捧在手心,槿荣感觉刚刚的自己就是那晒干了水分的花骨朵。 焦躁,枯硬,触碰还会掉叶子。 而今一下子被哥哥沉浸在温热清水之中,变得舒和熨贴。 “哥你说的对。”槿荣反思自己,“我该耐心些的。” 不是所有村人都如同裴松一样,只需介绍一遍就能领会她的设计。 这里是古代,闭塞的小村庄,千分之几的识字率,更从未兴建过任何工程。 槿荣和村人们之间,需要沟通,需要磨合。 裴松嘴角扬了扬:“明日中午你到陶窑来吃饭吧,咱们一起。” “好啊!”槿荣求之不得。 哥哥就是她的港湾,是她的充电宝。 次日清早,槿荣老神在在地回到第一个蓄肥池旁,交待村人们上溪边撤去竹渠。 涓涓水流仍在由竹筒切口注进池子,从昨天日落到今早,刚刚好将要没过出肥管的高度。 “竟然正好。”留着原地的村人有些诧异,他以为得等上两个时辰池子才会满的。 “因为选用是毛竹,竹筒粗;加之此处低洼,从山脚引水水流劲猛,所以进水格外快些。” 槿荣晃了晃她腰间系着的葫芦:“倘若这个葫芦是广口的,把它搁到那竹筒下方,两脚蹬个鞋的功夫就接满了。” 村人似懂非懂,但好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他看着槿荣手中的葫芦,又望向倒映着人影的池水,慢腾腾地开口: “一个葫芦能装一斤半酒水,竹筒引山泉水注满它需要穿双鞋的时间。” “池子里能塞多少个葫芦,注满它就需要穿多少双鞋子。” 这回倒是槿荣瞪大了眼睛。 -- 第19页 “正是这么个理儿。”她笑着答道。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竹筒撤走,水线达到最高点。槿荣做好标记,盖回顶盖。 随后几人齐齐向村西前去,今日依旧是挖坑、浇底和砌壁。 轮班的是另三个来自村西的村人。槿荣不知今日配合如何,只领头走得飞快。 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交谈声: “那么大一池子水,两日后真能只下降三分高度不成?” “我觉得不行。不会真能让人再涂一次面儿吧?那得多麻烦啊。” “水下不下降说不好,但我昨晚可是听堂哥说了。”村人抬起下巴指向前方,眼神示意,“说一不二,厉害着呢!” 昂首疾走的槿荣撇撇嘴。哼,这么快就“威名在外”。 随便了,大家心里有数也好,还省得她多费口舌。 不知是第一天的工作本就容易理解,还是槿荣运气好,再度碰上领悟能力强干活细致的乡亲。 今日挖池子等等的效率比之前还要提升不少,仅仅大半个上午,池底都浇筑好了。 “午饭后歇一歇,一个时辰后再开工罢。”槿荣洗洗手,安排道。 “行。”众人高兴地应答。 将满脑子的尺寸、用料、配比等都抛在脑后,槿荣来到陶窑,和哥哥还有几个乡亲们一块儿吃饭。 手里的竹筷削得圆不溜秋,槿荣不小心滑了手。幸好只是歪歪落在碗上。 “给你换双方点的吧。”裴松凑近,低声问道。 “不用,快吃完了都。”槿荣轻轻推了他一下。 对面的虎子爹清了清嗓,开口道: “槿荣啊,我好奇好些天了。为啥这次的陶管要烧成圆的呢?” 槿荣刚想开口,听到身边的裴松应和:“是呢,你给我们讲讲。” 槿荣斜他一眼,好个哥哥,她明明有跟他陈述过的。 几双眼睛都期待地盯着她,顺坡下驴,槿荣小课堂开课了。 她先比出一个手枪的手势,手心向外。示意道:“圆形陶管,好处有三。” “这么多!”裴松捧哏那叫一个快。 饭桌下,槿荣左手轻轻掐了下裴松的大腿。 意思意思行了。 槿荣晃晃大拇指:“其一,各位烧管的时候应该都注意到了。圆柱形的陶管要比方形、五角形更省材料。” 虎子爹想到挖出来却没用上的那一小堆黏土,还有大家各自挪回家用的多余柴火,点了点头。 槿荣再摇摇食指:“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圆柱形的陶管的受力远胜过方管和菱形管,更适合埋在地下。” 村里烧制的陶管不多,偶有的也是用于农事,埋在田边。 槿荣此次设计前瞧了瞧,桃花村最旧的那批陶管皆为四方形,最不能承力。 哥哥裴松掌管村里的事物后,曾将四方形的陶水管改进为五角形,可见他考虑到了路面重力的因素。 “意思是,不怕人踩车轧吗?”虎子爹活学活用。 “正是。其实不仅仅行人,光是填回去的土也有份量压在管上面呢。”槿荣补充道。 基础建设往往有很多种材料可以选,最终决定的因素包括价格、使用寿命、安全性等等。 为了延长下水管道的使用期限,地面重力的因素一定要考虑到。 “其三,也是跟为什么这次一定要用陶来制下水管有关。” 槿荣手指指向桌上的一小陶碟醋:“选用陶是因为它的耐酸耐碱性都不错,不易腐蚀,使用寿命长。” “而陶管内外施釉后,既不渗水,光滑的内壁还能减少阻力,更不会附生藻类。” 这下无需槿荣明说,大家都懂了。圆形陶管没有缝隙和夹角,当然更适合当作输送肥料的管道。 一位大伯感慨道:“哎呀,活到老学到老。还是你们年轻人脑瓜子好使,想出这么些弯弯绕绕来。” 惭愧,惭愧。都是现代物理的功劳。 饭后,槿荣和裴松也回药屋休息两刻钟的时间,养养精神。 午睡醒来,风吹幕帘。裴松送槿荣回到村西的蓄肥池坑旁。 “谢谢哥哥。”分开前,槿荣感念地对裴松说道。 “谢什么,你帮大家解惑,该谢谢你才对。” 才不是,槿荣心想。 她一味地想要赶工,忽略了与乡亲们沟通设计原理的重要性,又严苛死板,合作效率当然高不起来。 下午,槿荣态度比往日更好,有问必答。面对一知半解的乡亲们还会主动沟通,力求他们不但手上的活儿做得准,心里也要明白为什么。 只是一天半的工夫,第二座蓄肥池便顺利完工,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又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乡亲,打量着蓄肥池的外观。 槿荣出门前带了点草药,此刻正分给大家: “天气闷闷的,又逢到处咣咣的施工,难免心火旺盛。这分别是竹叶心和夏枯草,回家往水壶里搁上点,清火的。” 人们接过,闻了闻味道,竹叶心清香沁脾,夏枯草已然晒干,松松脆脆。 “真好,虽说这两样东西在山边路旁都能见到,可槿荣你想着大伙儿,这份心就让人感激。” 槿荣笑了笑:“别急着感激,我不过是大夫的职业病又犯了,才总惦念着这些东西,你们不嫌烦就好了。 -- 第20页 乡亲们赞道:“这个好,往年夏天都是藿香,那味道实在辛得很。与其热到挨不住的时候拧鼻子喝那个,不如天天保养。” 众人分着草药,心里高兴有人时时挂念他们的身体。 前个儿做工马虎的村人抹了把汗,感叹道: “村长果然是村长,别看她前两天施工的时候要求严苛,可就像她说的,对事不对人。 有年纪大的婆婆搔搔头发,提点道:“人家那是做事负责,做人大气。哎,一晃几年,连槿荣都长大了啊。” 忆及往昔,乡亲们纷纷念叨起了槿荣的“光荣事迹”。 “说起来,我还记得去年她为捞河草掉进水里的事。” “还有小时候呢,说啥就是不认人。哎哟,可把我们做邻居的给愁坏了。”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婆婆取出手帕,将枝叶心和夏枯草包得严严实实,揣进怀里。 “有的人早慧,有的人先前混沌,后头灵光。槿荣爹娘都那么能干,我一早就知道,她准能聪明过来。” “说我啥呢?”槿荣转了一圈回来,玩笑道:“叔叔婶婶婆婆们嘴下留情,可不要再提小时候的事了。” “不提不提。今日又忙活了大半日,早些回家歇歇吧。” “哎。”槿荣乖巧应道,打算回家躺一躺,晚饭后再回来注水就行。 提着空竹筐走到人群之外,槿荣注意到几步远的大树阴面树荫下始终站着个人。 是周兰。 此刻,对方眼神中带着嘲弄,明晃晃的,看得槿荣心里膈应。 干脆装作没看见,槿荣直直打她面前走过。 却听身侧传来一声低低的讥讽: “真会装。” 继失明后又失聪,槿荣目不斜视,步伐稳健。直到绕过一条小路的拐角,才慌张地停下。 她攥紧衣袖,手心沁出了汗。难道说,自己不是原身的事情被发现了? 周兰这么厉害的吗,她会什么读心术不成? 槿荣无奈。那她一个穿越来的,不装还能怎么办。就是要装到底,装得像啊! 惴惴不安地走了一路,沿途有几个人向她打着招呼。 “槿荣忙完啦?真厉害!” “村长姐姐辛苦了!”说话的是母女俩,叫姐姐的是个小槿荣五六岁的小姑娘。 头回被人叫村长,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槿荣面带笑意,揉了揉小妹妹的额发。 咦?从前没人叫过她村长吗…… 如此说来,除了给乡亲们看病这一点,她和从前的裴槿荣其实一点都不像。 那周兰说她装,是几个意思? 第11章 安全生产 油麻与石棉 天气蒸笼般闷不透风,槿荣心里琢磨着事,不防被前面一条曲曲缩缩的黑色影子给吓到。 下午的日头将人影拖变了形,显得头大脚细。槿荣沉声问道:“谁啊,干什么呢!” 影子渐渐走近,绕出刚砌了一面的屋墙。 原来是虎子。 嗨,竟是她杯弓蛇影了。 “槿荣姐姐。”虎子张着小口打招呼,听起来声音含含糊糊的。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槿荣说着就要上去瞧瞧。 “唔没有没有!”虎子头垂得更低,嘴巴不停地动作。 越是如此,槿荣越担心这孩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轻轻抬手,掌心托着虎子的下巴。 “啊。让姐姐看看,路边捡的东西不能吃的。” 这下倒是虎子急了,拧了两下面条似的小身板,抬头张嘴道:“啊——我真没乱吃东西!” 槿荣一瞧,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倒是她猜错了。虎子嘴巴里别的没有,尽是薯片渣。 槿荣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薯片还是上一次给孩子们做的土豆零食,距今也有好几天了。 “吃便大大方方吃嘛,还藏着掖着的。”槿荣呼噜呼噜虎子的头发,嗔道。 虎子委屈巴巴地解释:“我,先头我怕双双乐乐她们来抢,悄悄藏着想给妹妹吃的。可是妹妹开始换牙,薯片都有点潮了,我就只好自己吃。” “姐姐一出声,我就想起你叮嘱我们薯片不能久放。才,才没说。” 这样啊,槿荣听明白了,不觉眼角弯弯。 “这两天忙,过后我肯定再给你们做好吃的。谁跟你抢,你告诉我。” 虎子连连点头。 槿荣伸手擦擦他嘴角的薯片屑,这才放懂事的小屁孩离开。 虎子也真是的,他一开始不心虚地畏畏缩缩,槿荣也不会想那么多。 “谁能想到他藏薯片藏了那么些天。”槿荣自言自语,笑着摇摇头。 倏然想到什么,槿荣停下脚步,忐忑的心放了下来。 可不正是这么个理儿? 槿荣仔细想想,周兰讥讽她“装”还真未必是说穿越的事情。对方哪里晓得这些东西,倒是槿荣自己心虚。 如果只是日常生活的嫉妒,看不惯,也说不定? “以后再说吧。”近日事情多得很,槿荣暂且没精力管她。 桃花村迎来今年以来最最闷热的一日,天上低沉浓厚的灰云不知何时可能就要凝坠成豆大的雨珠。 槿荣匆匆注好村西蓄肥池的水线,封好。随后和村人们来到第一个池子检验。 池顶掀开,因着四面无风,水面半点波澜也无。 -- 第21页 参与施工的村人最为好奇,一马当先趴下去瞧。 只听他惊叹道:“我的天,还真没有!” 不明就里的看客们问道:“大惊小怪的,没有什么呀?” “水面!真神了,我自己修的池子,我都不敢相信。水面只落了一分半都没有。” 槿荣心里也高兴。两日过去,偌大的蓄肥池的水面仅仅下降了四五毫米,是不错。 她喜悦地宣布:“村中的蓄肥池,验收合格!” 村里的头一个基础建设,顺利完成。 “真好啊。”村人们围着蓄肥池,畅想着秋日庄稼丰收的情景。 “可不是嘛。” 一众赞慨的议论声中,头两天参与施工的村人们走向槿荣,认真地开口道:“我服了,我如今真服了槿荣你的本事。” “哪里哪里。”牛刀小试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真的!后头我一细想,盖房挖池子还真就得这样较真才能出好活。今后再有类似的机会村长你一定要找我!”村人眼神真诚。 “我说几寸,就是几寸?”槿荣玩笑道。 “哪能呢,你说几分,就是几分!” 一阵哄笑。 既然对方心诚,槿荣也不计较前事,坦白道: “蓄肥池修成多亏大伙儿,我能做的也只是些纸面上的东西。日后若再一起共事,咱们商量着来,那就是最好的了!” “没问题!” 村里头发花白的老人看了看天,断言早则午后,晚则今晚,大雨定会降下。 槿荣和乡人们商议后,决定还是等雨后再开始挖最后一个蓄肥池,以及埋管。 她拎着个斗笠,前往赵老爷子闺女赵姐姐家的院子。 那里围聚了十多名媳妇姑娘,是村里唯一没有因天气停工的地方。 “槿荣你来啦。正好,快给她们讲讲,一个个都好奇这油麻要如何使呢!”赵姐姐手上不停,热情招呼着。 槿荣找个小板凳坐下,捡起一把油麻丝,拧成三绺,编了起来。 “若要说油麻,就得先讲讲这陶管。咱们一根一根的陶管,皆是用承插的方式来连接到一起的。” “具体呢,就是每一根陶管的两头分别是承口和插口。管道的插口要小一点,外壁有凹陷;而承口则是大一圈,内壁稍稍凸起。” 有姑娘正好在喝水。听了这话,左右手各端起一个陶杯,大小口贴合,勉强怼在了一起。 槿荣拧紧了手里的油麻,继续道:“刚刚说的承插连接便是将插口插入承口。” 端着水杯的姑娘劲儿使大了,两个杯子的碰击声响起,错缝开来。 槿荣举起编好的油麻辫:“但还有两个关键步骤。对好位置后,先用油麻辫嵌缝;再用石膏密封,如此才能是一个合格的排水陶管。” 姑娘们看向面前遍地的油麻纤丝,明白了自己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原来是为了给陶管嵌缝,免得漏水! 有人左右手使劲拽了拽油麻,开口道:“油麻耐磨,不容易烂,亏得槿荣你想到它。” 其实油麻并不是槿荣在桃花村临时找的替代品。 即便在现代,因其抗腐蚀能力极好,油麻也正儿八经是工地施工最常用的密封防水材料。 槿荣仔细打紧手中的油麻辫,将直径控制在接口间隙一点五倍的长度。 “对了槿荣。”赵姐姐想起一件事来,开口道:“油麻需要现编,我才想到村里有种火浣布,也耐蚀得很。” 火浣布?槿荣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材料,莫不是如同糯米砂浆一样,也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之一。 有知道的点头道:“火浣布火烧不坏,反而愈发洁白。用来嵌缝没准儿还真行。” 若是有现成的,那当然便宜多了,槿荣也期待起来。 “什么样子呢,我瞧瞧看。” 赵姐姐进屋取出一块枕巾大小的火浣布来,材料偏硬,闻着有点异味。 槿荣拿在手里一瞧。 原来火浣布即是石棉纤维做成的织物,难怪高度耐火,还绝热。 石棉是现代主要的防火、绝缘和保温材料,大家熟知的石棉网便是由它做的。 石棉用作管道嵌缝材料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在槿荣这里,却是过不了关。 她开口道:“原则上,火浣布是可以起到效果的。” 众人神色一喜,却见槿荣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然而,我却不能用它。” “为什么呀?” “因为不安全。石棉是由非常非常细的纤维束组成,就像大家常说的抽丝一样。闻着便有异味,用久了对人对肺、胸都不好。” 像这种危险性物质,槿荣从来不会采用,便是能赚再多的钱也不行。 建设施工,安全第一。 为了省钱或者省些功夫,连累乡亲们患上石棉肺或者胸膜间皮瘤等病症,那可就是她的罪孽了。 “哟,那还真是别用了,左右咱们这两日也能编完油麻。”赵姐姐收起火浣布,打算日后如非必要,再不碰它。 村人们一面编着油麻辫,一面闲聊。 “我家那口子还嫌咱们油麻编得慢,殊不知慢工出细活。” “谁想到会下雨,明儿过后咱们可就比他们快了。” 赵姐姐安排道:“一会儿大家都散了吧,各自带一大筐油麻回去,下雨也不耽误咱们编它嘛。” -- 第22页 “其实比起编油麻,我更想去帮着埋管。”一位身量高挑的姐姐开口道。 “瞧瞧,开始偷懒咯!前两天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会挖坑的歇工了才提。” 高个姐姐也不恼,不卑不亢答道:“因为今天槿荣在嘛,我才愿意说出来。你们就只会笑话我。” 槿荣听到有人愿意主动加入,高兴都来不及:“天气顺利放晴的话明天开始埋管,姐姐你跟我一起罢。” 高个姐姐双眼放光,反倒担心槿荣哄她:“真的可以吗?可我力气哪里比得上男人们?” 槿荣笑了笑:“为何不能。现场施工固然有力气活,但更多的是琐碎零细的步骤。只要你不怕晒不怕苦,愿意过来帮忙我开心得很。” “不得了不得了,男人的活咱们也能干了。”眼见起风了,众人边收拾一地的油麻丝边调侃着。 槿荣也弯腰忙活,语气轻快:“只要干得好,男的女的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从没说过只有男人才能修池埋管的话。” 高个姐姐欣喜得嘴巴就没合上过,笑容满面:“行,今儿我照旧拿些油麻回去。明早村中的蓄肥池旁见。” “一言为定。” 第12章 正式改造 他们距离桃花村,却已然很近…… 翻山越岭,划船渡河。 一行三十人自郡府出发已有整整十天,其中半数是腰挎大刀的小吏,半数是正经登记在册的地方兵。 说白了,这是趟“征税征兵”的肥差,无非就是路途远些,地界偏些。 正如领头的太守亲信薛波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焉能不缴税服役?” 此行究竟有无道理没几个人关心,大家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一路的苦头上。 不少人心里后悔着,早知就不来了。荒山野岭的,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晨起拔营,日落安寨。人多,环境差,纪律松散,光吃喝拉撒这些琐事就足够麻烦。 这日,众人上午刚整理好帐篷,行走不到半晌,就见阴云自北涌来。 继续走,还是就地歇息? 渔人常年漂泊江溪,靠天吃饭,对气候很是敏觉敬畏,提议道:“不如寻处平坦的山地,尽快搭帐篷吧。” 若是在山里浇成个落汤鸡,狼狈不说,染上病才是真的要命。 队伍暂时停下,纷纷瞧向领头的薛波。 薛波斜眼觑了眼天色,不以为意地开口道:“高山气候多变,这黑云看似来势汹汹,待风吹过不一会儿就放晴了。” “戴上斗笠蓑衣,继续前进。” 渔人心里满不赞同,却没有立场反对,只能默默套好蓑衣。 几百年了桃花村都在那里,也不会跑,他们早晚能找到。更何况他早在离开之时做了那么多的标记,准错不了。 雨点砸下,落在斗笠之上绽开,“乓乓”作响。 薛波丝毫不慌,倒是问向渔人:“你下一个标记长什么样子?” 雨声渐大,渔人扯着嗓子:“是块巨石,恰好狭窄的那头指向山溪的方向。” 那是他最后一个标记,也是天然的指引。待找到了当日的山溪,逆水行舟,定能寻到桃源! “哈哈,看来是老天有助我们啊。”薛波很是得意。 少说五百人的赋税追缴,还有徭役,大人准能在今年的官员考核中脱颖而出。而他也能鸡犬升天,跟着太守大人更上一层楼。 一阵风卷过,薛波头顶的斗笠飞了。 “大人,这里还有多的。”有眼色的小吏连忙递上。 薛波不紧不慢地系好绳结,心里念叨着,好兆头,这就叫扶摇直上! 雨势又急又猛,众人辛苦挨着。如此罕见的大雨,想来定是如薛波所说,一会儿就停了。 龟速前行了约半个时辰,队伍早就魂飘神离,只知僵硬地挪着步子。 薛波攥紧了好似下一秒就要被风掀跑的斗笠,高喊道:“前方便是树林,且先进去躲躲雨,午后再走。” 还走?渔人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哪怕穿着蓑衣,里面的衣裳鞋袜也都跟湿透了一样。 像是印证了众人心里的哀嚎,刚钻进林子的边缘,只见外圈一棵矮树仿佛终于挨不住了这疾风骤雨一般,“吱呀”着拦腰断折,倒在地上。 渔人瞧瞧自己,再看身边一群落汤鸡,心里打着鼓。 他之所以将桃花源的事情告诉太守,就是不想再过辛苦打渔却所得无几的底层日子。 若是能立个功,得份衙门里稳定的铁饭碗差事,不比每年缴了税粮后一场空的强。 可如今看到衙门里的兄弟们这等鬼天气都要跋山涉水,便知这公家饭也不是好吃的啊。 如何是好,如何为好呢? *** 自午后起,瓢泼大雨不停歇地下了一天,夜晚才渐渐转小。 清早,槿荣从窗缝中见日光透进来,欣喜地掀被下床,趿上鞋子出了门。 雨后田野和山间的清香沁人心脾,闻着就让人觉得生活美妙而饱含希望。 槿荣吃过饭赶到蓄肥池,那里已经聚着几位乡亲们。 “你回去吧妹子。油麻辫都绑好了,挖坑埋管的事交给我们男人就好。”今日轮班的村人劝说道。 槿荣无奈地摇摇头,刚要上去掰扯两句,只听系着头巾的高个姑娘说道: -- 第23页 “大哥们这就想岔了。我自小就喜欢捣鼓这些土啊、陶啊什么的。此番过来一是帮忙,二也是满足我的偏好罢了。” 村人们瞅着满地的陶管,心里琢磨着。小孩儿都爱玩土没错,难道长大后男的和女的还能一样? 高个姑娘继续道:“更何况,咱们忙活又不为别的,哪里就是苦差事了。想到秋日能添上几重收成,我不知道有多愿意干活!” 村人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妹子这话说的,倒把他们为什么主动来参与修蓄肥池、埋主管道的缘由给道出来了。 只是……从没有女人参与盖房挖坑的例子啊。 槿荣适时夹着绘图木板赶到:“既然人家喜欢,又不嫌苦,那还劝什么?” 得,这不就是一例。 先头阻拦的村人们松了口:“也行,咱都是为了把日子过好。没有拦着不许谁劳动的道理。” 也有人期待地笑了:“老话咋说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事实证明,老话未必靠谱;便是男女齐上阵,累还是会累的。 比起修蓄肥池,埋管虽然对精准度的要求不那么苛刻,却是重复性极高的工作。 陶管已经绑上油麻,一节一节的承接妥当,只待在外壁连接处抹上石膏密封。 桃花源气候温和,倒不用像北方那样需要考虑冻土层的问题。故而挖坑无需过深。 高个姐姐做事稳当。她砍了几根竹子,按照槿荣吩咐的长度削成等高的竿子,插入雨后松润的土地中,恰好是需要挖坑的深度。 众人按部就班地挖坑、埋管、填土。 “轮换着来,别逞能。回头胳膊肩膀和腰累出毛病,可够不上。”槿荣提醒道。 重复的,机械性的劳动最易对人身体造成损伤。纵然劳动细化后能大大提升效率,槿荣也不打算如此安排。 村子不大,午饭的袅袅炊烟刚刚升起,这边陶管就埋到人家的门后了。 高个姐姐挥动石锹填回最后一抔土,用锹背压平。 “可以通知乡亲们联通自家的管道,改建茅厕了吧?”她抬起手臂抹了把汗,问向槿荣。 “正是,下午咱们歇歇。只要盯着管道的承接就好,有问题的随时搭把手。”槿荣交待道。 玉璧画卷虽说没在蓄肥池和管道上帮她什么忙,然而它本身提供的桃花村地图就是最大的助力。 参考着村里各家各户的方位,槿荣方能设计出最为合理妥当的路线。 通往村中蓄肥池的主管道离各家的距离,多则三两丈,少则一丈。 不过一个下午,家住村子中间的乡亲们便各自完成了家门口管道的铺设和承接。 前几日人人都好奇围观的蓄肥池,如今便与自家茅厕通联起来。 “听说,陶管埋好后能用上一百年也不带坏的。” “这可不正是辛苦三两天,享用一辈子的事吗!” 唯一一户没参与的老胡家,眼看左邻右舍嘁里喀嚓就把管埋好了,如今正在热火朝天地砌砖抹灰修整茅厕,也没忍住动了心思。 家家茅厕都干干净净的,就他家的脏臭,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他们从厨房舀出一斤半糯米,找到正在教人家怎么承接陶管的槿荣。 “槿荣你看,这是均摊下来的材料,我家能不能也通上蓄肥池啊?” 槿荣仰起头,拍拍手上的土,应答道:“当然可以。大伯让人去陶窑跟我哥哥说一声,把我家的管先拉走,明日再烧份一样的就行了。” “好好好。”胡伯本以为要过两天的,如今就能成,裴家兄妹真是热心肠。 只一阵风的功夫,就见两人推着平板车从陶窑的方向回来。 槿荣忙中瞥了一眼,叫住他们:“大伯,那根弯弯的管子怎么没拿呢?” 那是她特地设计的反水管,弯曲处始终能存水,可以隔绝下水道里的臭气,可谓厨卫装修必备。 “裴松跟我们说啦,不过那个烧制起来比较麻烦,我就没要,捡了根多余的直管充数。” 槿荣晓得,烧制反水管是有一点费事。但若是与收效比起来,也还好吧。 她劝说道:“不安这个,茅厕会返味儿的;只要安了它,保管一点都不臭。” 胡伯摆摆手道:“啥臭不臭的,总不能比现在更臭,将就下就行啦。” 这,算了。胡伯一家就是那“新事物发展曲线理论”中典型的晚期追随者。 等他见家家户户的厕所都不臭,就自家臭的时候估计就会动作了。 槿荣并不勉强胡伯等人,也是因为她此番建设的目的始终只有三个。 一是改善自家的居住环境;二是帮村里解决肥料短缺的危机;三是提高桃花村的卫生条件,让系统满意。 目前资源有限,只要能做到人畜污物统一封闭处理,就很好了。 也因此,她给乡亲们提供了几个改造茅厕的灵活方案,各家具体怎么改是人家的自由。 新盖房的人家干脆直接用砖瓦盖茅厕,保暖又不漏水。唉不对,如今不能叫茅厕了,该叫“厕所”。 至于厕所里的坑更是花样多多。或是砌砖,或是垒石板,有的人家还用烧制了个陶盆,很有现代的意思。 槿荣唯一提醒大伙儿的便是冲水这件事。 “厕所用过后一定要冲水,至于冲的是什么水倒不讲究。洗菜水,刷锅水,或者是雨水都可以。” -- 第24页 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预备了一个大水缸或者大水桶在一旁,上面浮着一口大瓢。 随手冲一冲,便干干净净。 村中的茅厕全部改造完成,明日便是村西,后日就是村东。 槿荣忙里偷闲地取出玉璧瞧了两眼。 随着茅厕改造,原先画卷上蔫蔫的小桃花也精神了许多,远胜过那些人家养猪养鸡的圈棚。 槿荣拉高视角,找到渔人他们。 一日大雨耽误了队伍不少行程,许多人看着一副病怏怏无精打采的模样。 但是他们距离桃花村,却已然很近很近了。 槿荣凝视着画卷中仅剩的一处标记,有点好奇。此处是块巨石,风雨不动,能如何改呢? 第13章 新家 桃花村,杏花村,梨花村。 山路越走越深,起起伏伏。原先只是夜晚才偶而听到野狼对月呜嚎的耸人叫声,而今白日里便时时见不远处树林中惊起一丛又一丛飞鸟。 之前抖擞着精神的一行人彻底被浇没了兴头。如同园子里栽的一棵棵小葱,一场大雨击打后,倒的倒,烂的烂,恨不能长眠在土地里。 领头的薛波心头还提着一口青云之气,尚能勉强支棱起头脑思考。 这样不行,一群虚弱不堪的病秧子,就是寻到了桃花源,又如何能顺利地驱使那群尚未开化的刁民们缴税服役。 他难得发了善心,抬起手叫停:“今日休息一天,生火烧水来喝;烘烤铺盖,暖暖身子。” 众人哀声称是。有那实在走不动了的,两条腿面条似的打软,直接坐到地上。 渔人腿脚都是僵硬的,初夏的暖和天气,他周身却生起一股寒意,不自觉回想起刚离开桃花村后那几日苦挨天花的痛苦滋味。 堆柴、点火、架锅,一锅热水刚冒着泡沸腾了两下,便被灌入众人随身的葫芦中,牛饮了个干净。 暖意入肚,终于熨贴了片刻,众人纷纷舒服地喂叹一口气。 薛波纵然有着铁石心肠,也不过是肉身凡胎。他坐在松软洇着点湿气的草垫上,还没等放空心思享受稍息的放松,就先感受到腹中一阵咕噜。 他忙捂着肚子起身,匆匆往林间走去。 偏有那过分乖觉的下属立马扔掉葫芦,跳起撵上:“大人,林中危险,小的护送大人!” 草,巴狗儿似的献殷勤。拉屎也要跟着,他薛波不要面子的吗! 薛波提着裤子,又往深处蹿了几丈。 “大人,大人!您在哪儿啊?等等小的!” 等你就有鬼了。 薛波强忍着股间的喷涌之意,干脆小跑起来,穿过了这座林子。 阳光晒得他眯眼,待看到眼前的事物,薛波不由生出了一种恍惚之感。 林子中,下属呼喊着大人,薛大人的名号。寻摸来,寻摸去,却迟迟没有回音。 这,这就尴尬了。是该继续找大人,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悄悄回到营地呢? “呆子!”身后传来熟悉的喝令,薛波有力的大手搭上下属的肩膀,“我发现了个新东西。走,回营地叫他们都过来。” 下属摸不着头脑,只唯唯称是。不管咋样,大人没怪罪就是好的! 众人满腹疑惑地收拾起才搭好的帐篷、锅具等物,缓缓穿过小树林,好奇大人能发现什么新鲜的东西。 深山里能有啥,左不过是树、石头、溪流,最多能有个天然的山洞可以遮风挡雨就已经很好了。 等等,前面那是什么? 熟悉的架构和形状,在山野之中显得突兀却又那么合适! 茅房,山里竟然会有小小的茅房! 天知道他们有多久没见过正儿八经的人类建筑了。 先前追着薛波的下属也没想到大人找到的竟然是茅房,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观察了内部,高声道: “看起来像是盖了好几年,但维护得挺好,里面明显有才清理过的痕迹。此外还有一泡新鲜的屎,应该是谁拉稀了,还没走远!” 薛波的眼角抖了抖,强装镇定。 这个下属,他算是记住了。 众人纷纷推测:“虽然不知为何要在林子附近盖一座茅房,但这说明附近一定有人迹。” “正是,既然存在着桃花村,怎知又没有杏花村,梨花村?这趟的收获,远会比我们料想得要多啊。” 渔人却没有旁人那样欣喜,他环顾四周。他们身后是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众多树林之一,南面群山伫立,西面乃一片低矮的苇草。 他眼睛眨了又眨,越瞧越觉得熟悉。 这似乎,正是他顺溪而下之后,遇到那块大石的地方。 恰恰是因为那块大石尖端指向他过来的方向,渔人才想到可以沿途做标记。 倘若是真的,怎么现在成了一个有年头的茅房了? “打渔的,你怎么看?”薛波问向渔人,对方所说的大石迟迟不见踪影,倒是被他意外发现了茅房。 渔人惊得一哆嗦,忙恭背应答道:“大人们说的对,山里能有一个村子,也能有两个,三个。” 薛波爱听这样涨士气的话,满意地吩咐道:“就在此处原地休息,明日以茅屋为中心,搜寻周边有无村落。” 他举目远望,脚下连绵的山川溪流如同美丽又跌宕的画卷,薛波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 第25页 就该有此奇遇,才不枉他们一路风里雨里的折腾啊! 瑰丽的山河景色蒙上浅浅的娟黄色,生动而不失古朴。槿荣调回桃花村视角,笑眯眯地点了两下玉璧。 怎么如此调皮,画卷中的茅房不正是从前药屋的那个,哥哥才给拆掉重盖的。 看起来,玉璧画卷是真的不喜欢臭烘烘的茅房啊。 后面的新房传来平板车碾过土路的声音,槿荣收妥玉璧,好奇地从药屋绕出去瞧。 她曾同哥哥商量过新家盖在哪里的问题。槿荣觉得旧址就不错,左邻右舍人好不多事,原身记忆中仅有的一些生活琐事,便是和哥哥共同住在那里的时光。 裴松却觉得老房子离药屋仍有些距离,盛夏、冬日或是天气不好的时候,家里这只勤快的小蜜蜂赶去坐诊会比较辛苦。 槿荣坚持认为,裴松的某些理由是在埋怨。 “你一月总有几日忙于治病连家都顾不上回。不如就住在药屋后头,平日提醒你吃饭歇息也方便。” 哥哥都如此说了,槿荣也不再争执。他们的新家便坐落在了村东的药屋旁,恰有几棵桃树装点院落。 槿荣赶到门口时,平板车已经由村人拉走。不知道是送来了什么东西。 槿荣不记得家里还有什么没安妥的零部件。 新家大部分遵循了槿荣的设计,比之前的老屋宽敞高阔了不少。 门窗开得格外大,装嵌了薄薄的木门和木窗,此刻为了通风都大开着,阳光照进来,明亮极了。 厨房朝北,也安了窗子。内部砌了高高的“流理台”,以石板覆面;再制了个石头材质的“洗碗池”,下方连着陶管与反水管,直通蓄肥池。 厕所也不再逼仄,侧面砖墙上方开了一扇小窗通气,一应坑池等都是按照村里最高的标准用陶来烧的。 其实按照槿荣的设计,自家的厕所姑且能做到冲水和防臭就行了。日后等她有法子烧瓷之后,头一件便是要给自家烧出个抽水马桶出来。 门开着,槿荣敲了两下走进,看到哥哥正在承接一根细长的陶管,垂直于地面。 她撸了下袖子,两步上前蹲下帮忙。隐隐约约猜到的裴松的用意。 槿荣明知故问:“哥哥是在安什么?” 裴松安好陶管,使其与埋在地面的陶坑相连。他取出几根粗木条,搭成一个低矮的木架子,撑在陶管下方稳固。 “总舀水来冲厕所过于麻烦了。我烧了根管子和水箱,中间安了个小石板阀门。届时只要一拧,水就会自己落下冲干净厕所。” 简陋版的冲水厕所。比起现代的公共厕所来说,缺点在于需要手动添水,以及阀门开启后还需要扳回去,再就是,得自己掌握放水量。 可这已经很好很好了,绝对是村里最好的设施。 槿荣满意得很,心里甜滋滋的,好像吃了蜜。 她站起身,抬头看向陶管的顶端,却扁了扁嘴:“可是水箱太高了,我够不着。” 她今年十六,个头在村里的姑娘中来说算是很高的了,不少男人才刚刚和她一般高。 但无论后面会不会再长身体,槿荣想往水箱里添水,都要踩高高的椅子才行。 裴松拧了拧麻绳,绑牢木架,笑了:“没让你来,我每日添水就行了。” 站在裴松身后,槿荣的目光停留在他沁出薄汗的修长后颈,忽又觉得不是那么有滋味。 “哥哥每日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槿荣一一数着,“做早饭,做午饭,做晚饭;刷碗,砍柴,照看田里;收拾屋子,连衣服都是你洗的。” 不数不知道,槿荣除了偶尔做几样新鲜的土豆饭菜,洗自己贴身的小衣,其余家里种种都是哥哥在做。 她知道哥哥爱看书。村里仅有的几摞竹简,大半存放在药屋,一小部分在大火中成了灰烬,哥哥前些日子清闲的时候,自制竹简默出了好些。 但自从开始盖房,修蓄肥池,槿荣就没见过裴松再拾起竹简看书过。 他太忙了。 裴松不以为意。手头的活儿完成,他站起身,随口道:“我做有什么关系?你年纪小,我照顾妹妹难道不是应当的吗?” 小什么小,她十六了。哥哥也不过十八的年纪,说得跟老父亲似的。 槿荣侧身挪了两步,直视裴松清澈幽黑的眼睛:“可我总要长大的啊,哥你哪能这样一直照顾。” 裴松平静的眼波中起了一丝变化,如风皱湖面,下一秒又恢复如常。 他没说话,槿荣心里却生起种异样的感觉。 她隐隐觉得,裴松是发自内心地笃信,他能做到照顾槿荣一辈子这件事。 槿荣干巴巴地开口,转移话题:“今日晚饭我来做吧,我想到一种薯条的做法,给哥哥尝尝看。以后咱们轮着做饭。” 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槿荣做过决定后,不等裴松回话,便慌张地溜出了屋子。 她摸向袖中的玉璧。不知是气温太高,还是她的手太热,玉璧摸起来凉凉的。 尤其是上面刻着的那个“王”字,触感格外得明显。 第14章 基因 夏风吹得桃枝摇摇。空旷的院舍里…… 夏风吹得桃枝摇摇。 空旷的院舍里拦过一根晾衣绳,上面晒着槿荣的深色外衣,此时随着东风荡秋千似的飘来飘去。 -- 第26页 今早刚吃过饭没一会儿,槿荣便赶在裴松下手前,自己抱着衣裳和棒槌跑到溪边去洗了。 她是不喜欢洗衣服,却也不忍心总让哥哥困在乱麻团般的家务琐事里。 搁了足足的皂角粉,槿荣挥舞着棒槌“邦邦”敲打。 没怎么洗过衣服,手臂很快泛起了酸胀的感觉。槿荣捏了捏胳膊,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早日捣鼓出个洗衣服的家伙事儿来。 一旁同样洗着衣服的赵家姐姐注目思索了片刻,转过头面向生疏而吃力的小姑娘。 “槿荣,我这些天在裁制新衣。你下午到我家来量尺寸,我给你也做两套。” 槿荣连忙摆手推辞:“不用不用姐姐,我衣服够穿的。” 大火后她还有一套正在敲砸着的深色外衣,一套身上的浅色外衣,换着穿刚刚好。 赵姐姐笑了:“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两套衣服而已,顺手的事。若不是你治好了我爹的天花,我们家如何还能团团圆圆地过日子。” 赵家人热情大方,已帮了槿荣和哥哥不少,然而槿荣看病不是为了让人家报恩。她还想推让,赵姐姐却从河水里伸出冰冰的手,握住她的,温和地嗔道: “你还小不懂,女孩子家只两套衣服像什么样子。” 唔,干活时穿深色的;平日里穿浅色的,刚刚好。 只是明日是桃花村老村长、也就是槿荣父亲的忌日,她想着去祭拜还是穿深色的好,方才赶着把衣服洗了。 赵姐姐依旧坚持,既然村邻亲如一家,槿荣便不再推辞。她点点头,甜甜道谢:“那好吧,谢谢姐姐。” 后山侧面的一处坡地上青草茵茵,久眠着桃花村数百年来的先人们。有的自故乡逃亡至此;有的生于斯,长于斯,终生未踏出桃花村一步。 槿荣的父亲便是后者。他去的早,原身些微的记忆中压根就没有父亲的样子;就连母亲,在她的脑海中也只是一张模糊的美丽面孔。 但槿荣还记得,每年祭拜时皆是由她打头,继而是裴松,后才是他人。 槿荣隐隐猜出这其中的缘故,却未曾点破。 正如为何家中一对兄妹,偏偏妹妹才是正经的村长一样。原身心思有限,从未思量过这些;而槿荣却不想深究。 她孤零零地穿到桃花村来,成了村里极少数没爹没娘的小可怜,只有个关心她照顾她的哥哥。 亲兄妹也好,堂兄妹甚至没血缘的兄妹也好,槿荣都不想打破如今的平静。 她和哥哥磕过头后,周围来祭拜的乡人们按照年龄依次献花。 “老裴啊,你和嫂子这下可以放心了吧。槿荣长大了,颇有你当年的风范!” “是啊村长,今年多灾多难,多亏了槿荣在,治好了天花那么凶烈的病,我们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如今村里修好了蓄肥池,个把月后庄稼也能丰收了。” “现在我家里的茅厕干净得很,每天舒心不少,感觉身体也轻快了!” 你一言,我一语。好像亲朋好友年节时来家做客,当着好友兄弟的面夸赞小辈一样。 日头升了上来,裴松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劝大伙儿归家,心意尽到就好。 回去的路上,许是人多出了汗,偶有苍蝇蚊虫飞到众人身旁,被抬手挥跑。 “现如今家中厕所里是真没什么苍蝇虫子了,干净得我都不太习惯。” “但眼看天热了,厨房啊,院子里太阳照到的地方还是有苍蝇趴在上面。” 槿荣也注意到了,她道出自己的想法:“山脚下有一种花名为除虫菊,其花能杀虫驱蝇。” “摘下三五朵,用不是煮饭的锅加水煮,洒在屋内的角落里,可以灭虫卵。” “或者将其晒干,干花碾成粉掺在猪油灯里,做成蚊香,也能驱杀苍蝇蚊子。” 村人们想起来往年自制的除虫菊蚊香,回答道:“这个我记得,你几年前就说过的。当时挺管用,不过这几年效果大不如前了。” 也是,几年前用了药后,不携带抗药基因的苍蝇倒是都灭绝了;但少部分生存下来的抗药苍蝇继续繁殖,反而使后代都有抗药特性。 用药不是长久之计,那也只有笨法子了。 “不如拿细软的竹条、藤条什么的编个苍蝇拍试试?”槿荣提议道。 面对害虫,化学攻击不成就要物理攻击。 村人们动手能力极强,很快就在脑海中想出了编制方法:“槿荣你脑筋真好使,我这就回家编一个苍蝇拍试试!” 也有人提出异议:“可一只一只地拍,如何杀得净呢?” 想杀净还是别想了,人类灭绝的那日苍蝇等害虫都未必灭绝。 槿荣鼓劲道:“那也要杀。今日杀一个,来年少一窝。” 苍蝇传播病菌,必须要下力气灭;它的繁殖能力极强,人越手软越被动。今年有些晚了,明年开春时若能集中灭蝇,效果一定不错。 她想到炎黄子孙独有的防蚊虫发明,点拨道:“还可以纺线织成粗粗的纱网,框在门窗上,阻隔苍蝇蚊子进来。” 村人们点点头,若下了心思防蚊虫,还怕没有办法吗! 村里九成九的百姓家中都通上了蓄肥池,槿荣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她回归药屋,享受了几日坐诊、劳动与休闲结合的悠哉田园生活。 -- 第27页 绕着药屋散步,舒展下筋骨。槿荣瞧见哥哥在家里堂厅的窗前提笔默书。 哥哥知道她爱干净,默默地就把水箱给安好了。 既然哥哥爱读书,她何不想法子做出些竹纸来?村里的文明和文化六百年来几近停滞,长久来看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裴松心有灵犀地抬头,瞧见了院子外的槿荣,叫她过来。 槿荣像只欢喜的小鸟,飞进了自家房子。 “哥哥在写什么书?”槿荣古文马马虎虎,认不出裴松默写的片段。 “读读看。”裴松递过竹简。 槿荣双手捧起,从头至尾略打量了一遍,眉头微皱。 “第一个字怎么读,瓢?” “摽(biào),和鱼鳔的鳔一个读音,是坠落的意思。”裴松耐心地解释。 好吧,槿荣在她贫瘠的农田常识中搜罗一番,发现她并不晓得鱼鳔是什么。 她朗读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具体什么意思不知道,但感觉像是《诗经》。槿荣问道:“是《诗》中的篇章吗?讲什么的呀?” 村里仅有的藏书都是从前她的祖宗老村长带来的,秦朝以前的“四书五经”村里都有,还有些史书。这篇读起来像诗,那就只有诗经了。 “正是。”裴松嘴唇动了动,解释释义,“这句的意思是,梅子落地,树上挂有七分果实。” 槿荣听得专心,目光直视裴松,虚心求学:“那后半句呢?” 天气果真越来越热。瞧,哥哥的耳朵都红了。 “后半句的意思是,”裴松低头瞧向竹简,避开槿荣骄阳般明媚的视线。“想要求娶我的儿郎,请不要耽误良辰。” 槿荣察觉了到夏日的炎热。 因为她自己的耳朵也在发烫。 “喔喔。”她仓鼠般胡乱地点了点头,放下竹简:“学到了。” 空气有些凝滞,热乎乎的。 “今晚我们喝梅子汤吧。”有人开口道。 “嗯,挺好。”另一人立马回答。 活学活用,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晚饭时,槿荣一口饮下半杯酸甜凉爽的梅子汤,享受得眯了眯眼。 温饱思那啥欲,哦不是,吃饱喝足就要开始思量更高层级的需求。 “哥哥,村里的孩子们都不识字。咱们不如和大伙儿商量下,盖个学堂吧。” 裴松意外槿荣有此打算,却还是放下手里的碗,一一道出难处。 “盖学堂并不麻烦,难的是其他地方。”他转头望向家中存竹简的方向,门未关严,露出里面的大壁柜的一角。 村中仅仅是记载古书的竹简就有三千多卷。家里老房子年岁久了杂物多,放不下,故而多数堆在槿荣的药屋,也幸亏如此才在火灾中得以保存。 他开口道:“一则,村里的竹简和笔墨都不够。” 若是开放幼学,所费就要翻倍,村里人没那么多精力削绑竹简。 “这个我来想办法。”孩子们的文具要管够,槿荣已有对策。 裴松轻叹一声:“二则,村里没多少孩子愿意读书。” 桃花村人口不多,读书与否不关乎村民们的生活质量,几百年下来,大家差不多都是睁眼瞎。 “从前都是愿意读书的家庭把孩子送到村长或者村中识字的人家来,跟着认几个字就算结业。” 裴松回想着自己的读书经历,父亲去的早,他和槿荣从小跟着一位识字的爷爷认字。 “但那是极少数,识字的孩子们长大后也很少读书或是书写,渐渐也就荒废了。”裴松看向槿荣,他还记得下午对方读诗三百时的磕磕绊绊。 槿荣丝毫没有差生的自觉,她拍了下桌子,立时有了决定:“那就强制,必须读书,还要考试。” 裴松笑了:“那如果不读呢?” “考试不合格的,就不能参与村中的大小议事。”身为村长,她虽是准备动用自己手里芝麻大点的权利。 裴松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此般未免有些霸道了。” 确实,步子迈得太大了。槿荣从善如流:“哥哥说的是,但大体上可以有这么个意思嘛。” “容我想想。”裴松有了启发,端起碗筷。 “自然。”槿荣再饮一口梅子汤。制定政策不急,先让她把材料准备齐全。 第15章 弄拙成巧 “就骗你呢,怎么样?”…… 作为现代相当牛逼哄哄的卫浴品牌,槿荣的公司涉及了一点造纸业务,仅限于卫生间用的卫生纸、擦手纸一类。 这类纸需要化学合成的添加剂来软化和强韧,以如今桃花村的条件制不出来。故而槿荣至今仍旧是用洗干净的柔软香樟树大叶子来解决个人卫生,倒也还能凑合。 触类旁通,硬纸软纸都是纸。相较于立时三刻缺少关键原料的卫生纸,还是先做出份能写字的纸比较实际。 “哥哥,明早我想进趟山,就去咱们见过的那个小水塘。”槿荣牢记自己和兄长的约定,乖乖报备。 山间溪林繁多,水塘也有三五个,裴松垂眸在脑中过了遍:“我随你一起吧。” 槿荣盘着腿凑过去:“不用哥哥,是那个泡着许多根断竹的小水塘,很近的。” 裴松脑中闪过曾经见过的水池,确实,槿荣说的那个离山脚只有一刻多钟的路程。 -- 第28页 然而槿荣有迷失山林的前科在前,裴松微微后仰,多问两句:“到那里做什么呢?” 槿荣狡黠的双眼弯弯,像只小狐狸:“我要做样东西,需要浸泡过百日的竹子,山间水塘里的断竹刚刚好。” 即是如此,裴松微微颔首,没有再问。 倒是槿荣得意洋洋,先卖了个关子:“至于做什么,哥哥很快就能知道了!” 水塘里的竹子别说泡了百日,估计小一年都是有的。槿荣背回一箩筐,用洗衣服时猫爪锤般的力道敲了几下,竹子的青壳便等不及地脱落。 真好,现成的足够软化了的竹子,能省去她不少功夫。 槿荣借来了从前熬糯米砂浆的石锅,把竹子和一木桶石灰水拌在一起,熬煮了整整两天。 反复蒸煮,撇去杂质,再漂洗,再煮。倒有点像熬炖肉骨汤,只留下最有用的精华。 待自己也终于失去了耐心的那日,槿荣捞出摸着还是粗粗的“竹泥烂糊糊”,丢到石臼里,捣蒜般“铛铛铛”地捣了起来。 或许因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槿荣感觉自己的肩膀像要散架一样,那石杵不仅碾在了竹浆上,更是怼到槿荣的肩窝里。 “瞧瞧,这活儿干得,明显有模有样多了。” 槿荣虚虚地停下,耳朵里恍惚还回荡着铛铛的敲击声。她半拄着石杵,看向来人。 原来是赵姐姐,特地上门给她送衣服。 “姐姐来啦。”槿荣说着解下围裙,在一旁的水盆中洗净手,热情地招呼上去。 赵姐姐伸出手替槿荣理了理鬓发,把她转了个个儿,推着往屋里走:“试试衣服先,也歇歇。” “嗯!” 衣服好看又合身,槿荣喜欢得很。不过她还要干活,便又换回了旧衫。 “这是在做什么呢,这样费力?”赵姐姐凑近石臼闻了闻,觉得味道好像槿荣前不久分给大伙的竹叶心。“用不用叫两个人来帮你?” 槿荣想到自己辛苦的目的,瞬间感觉力气又被注入了手臂,婉拒道:“不用啦。先做着试试看的东西,成不成还两说,讨我哥哥高兴的。” 二人热聊间,药屋前厅通往后院的帘子再次被掀开,竟然是稀客周兰。 槿荣笑意还挂在脸上,见到她不觉冷了三分。 周兰明显在外间听了许久,此时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点般,不等主人招呼,酸溜溜地嘲道:“不会做衣服,不会洗衣服,就会鼓弄这些稀罕东西,骗谁呢!” 先头是装,今又是骗。槿荣还不知道自己那么有本事。 “人家会啥不会啥,关你啥事?”赵姐姐撂下槿荣给她包的药茶,呛声回去。 周兰更是来劲儿了,猛一跺脚,脸都涨红。 “怎么没关系?她口口声声这个不懂,那个不会。骗了你,骗了我,骗了村里的所有人!” 赵姐姐想起从前槿荣还是个除了医药万事不晓的小姑娘的时候。裴松担心妹妹会吃亏,平日里给看得死死的。可就是这样护在手心里,赵姐姐都见过几次周兰欺负槿荣的场景。 她一撸袖子,打算教训教训这个刁蛮的丫头。 一双温软的手拦在身前。槿荣笑着对赵姐姐摇摇头。她斜靠在院落里的石磨上抻展肩背,面向周兰,悠悠开口:“就骗你呢,怎么样?” 仿佛有一团火从周兰眼中燎过,她激动地向前:“你承认了!你都是装的。以前都是装痴装傻!” 槿荣瞧着周兰失态,眼珠转转,不置可否。 周兰揣测多日的想法得到了正主的认可,一时反倒没了主意。裴槿荣果然都是装的,她都是为了,为了…… 耳边传来对面两个女人的私语。 “疯了。” “可不吗。” 笑话吧,笑话她吧。周兰余光瞥向那缸竹浆,心思转动。你裴槿荣装傻或是逞能,不都是一个目的吗? 门帘再度被掀飞,周兰离开后,赵姐姐没一会儿也道别。 槿荣重新握起石杵铛铛地敲,心里笑出声来。白害她担心好一阵子,周兰原来说的是这个。 装傻充愣?也亏周兰想的出来。 小插曲搁到一边,槿荣找邻居借来张细密竹帘,正好是正常纸张的大小。 “槿荣你先用,我编好打算裁几个小块做苍蝇拍的,你整啥都不耽误。” 也是恰好,槿荣打算把它当作抄纸帘用。捣烂的竹浆倒入与抄纸帘差不多形状的容器内,注入清水没过竹浆三寸高,再加入她熬煮的杨桃藤和桃竹叶汁液。 从前槿荣亲临过的众多商业作秀活动里,手工制纸就是其中之一,那里的抄纸人都是如此添料。 槿荣由衷地感谢昔年给品牌定位了“返璞归真”形象的自己。 哈着腰,槿荣手握抄纸帘轻轻地摇晃滤取,努力掌握节奏。直到抄纸帘上仅剩薄薄的一层竹浆时,槿荣忙将其倒扣,一层湿哒哒的纸浆随着重力作用落在了平整的竹板上。 “好像有点厚。” 在实践中不断改进,槿荣抄到了第三十三张纸时,终于有了一点点老师傅的手感。 刚翻好第九十张,哥哥从家里院子走过来,唤她吃饭。 “哎,这就来了。”槿荣活动活动僵硬的腰,把一块木板堆盖在矮矮的纸浆上,用绳子扎牢。 她用力把一根圆木棍插在木板和麻绳之间。此举既是为了慢慢压出纸浆中多余的水分,也是给纸膜塑形。 -- 第29页 纸槽里还有小半竹浆,槿荣随便找了个东西充作盖子,便欢欢喜喜地吃午饭去了。 夏风吹动门帘,轻飘飘地扬了两下,直到再次被猛然掀开。 周兰急匆匆地踏进院子,揭开小水槽上的斗笠,面无表情地把葫芦里相似颜色的浆水倒了进去。 一阵风似的,院子里就没了人影,只有地面上的几片竹叶挪了位置。 周兰捏着葫芦,脚步凌乱地回了家,关上屋门。 “管你是要献什么殷勤,掺上了和竹浆差不多的芦苇浆,看最后能做出个什么东西!” 心满意足地吃过饭,槿荣再度回到院子里,驾轻就熟地抄完了所有的纸浆,赶在日落前带到瓦窑烘干。 夕阳余晖透过小窗在一张张竹纸上染了层金黄。槿荣眼见着竹浆变干,变透,直到完全形成她熟悉的样子,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揭下。 “成了!成了哥哥!”槿荣喜不自胜,怀里捧着一篮竹纸,欢欣地像山间奔跃的泉水,来到裴松面前献宝。 “慢点。”裴松笑意直达眼底,揽住横冲直撞的槿荣,才看向她怀里的一小沓白色的东西。 像是薄脆的面饼,又像是过了浆的丝绢。 “哥哥快来。”槿荣拉着裴松坐到桌前,捻起一张纸,轻轻抚平。 她握着裴松骨节分明而修长的右手,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裴松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手背上,那里软软的,温温的。 身后传来槿荣甜俏的声音,裴松这才将目光聚焦在他所写的字上。 “纸?” 裴松认得此字,家中自秦朝流传下来的竹简中上有写。 “哥哥知道?”槿荣眉梢微挑,轻轻松开手。她挺意外的,以为在纸发明前,并无这个字呢。 裴松几不可见地动了两下手指:“没记错的话,纸指的是丝絮经漂洗后的絮渣,或者是以丝为原料的缣帛。” 不得了,不得了。村里但凡写在竹简上的文字,还有哥哥不通的吗? 槿荣笑着指了指她劳累几天的成果,霸道地命名:“打今儿起,这也是纸了!” 同为竹子,竹浆造出的纸书写方便,装订容易;更比竹简轻巧数百倍。 它们简直要成了裴松的宝贝,几乎爱不释手。 槿荣也很高兴自己一下子就能制成这么些纸,她满意地看来看去,总结经验。 一开始造的纸,不但疏松多孔,表面更是粗糙;而且不耐久,稍微捏紧点跟要碎了似的。 反倒是后面的一批纸,柔韧性和强度都超出她的想象。 这是为什么,熟练抄纸后纸的质量会有如此大的提升吗? 还是她错过了什么细节。 无论如何,纸的来源也算是有了。槿荣习惯性地取出玉璧,除了渔人他们依旧围着乍然出现的茅屋周边打转外,没有什么额外的信息。 她还想做碳笔的,也就是耐用方便的铅笔。只可惜温度不够。 夜色降临,桃花村几乎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乡亲们纷纷歇息,没什么人家点灯。 槿荣注意到,画卷天边闪烁了两闪,隐隐约约。 银河迢迢,夏夜温柔。 槿荣收起玉璧,跑去敲了两敲哥哥的房门。 “哥哥,我们去看星星吧?” 第16章 坠星 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新房的屋顶筑得高挑而稳固。裴松搬一架□□的功夫,槿荣便小猫似的手脚并用,踩着自家院墙和门盖顶几下爬了上去。 月色皎洁,星汉灿烂,屋顶上可依稀瞧见兄妹俩肩并着肩的身影。二人手臂后撑,仰头敬赏这浩瀚夜空。 “北斗星,北极星。”槿荣眼睫动了又动,喃喃道。 她努力地辨认着,眼前的星图与记忆中的景色和照片一一对应。 晚风拂面,槿荣忽然有感而生:“纵然穹顶会随着春夏秋冬而斗转星移,但年年岁岁都有相似。哪怕千年过去,星空仿佛也未曾变化过一样。” 这只是她模糊的印象。除了幼童时光外,槿荣几乎没怎么认真看过星星。 今晚还是第一次。 裴松清朗的声音于静夜中显得格外好听:“也许不会,也许会。千年前书中便记载有日月,而今仍有日月。可见事物虽多变,却也有不变乃至永恒之处。” 哥哥的话令槿荣想到了历史。自秦起近千年,除了日与月,外界可以说是沧海桑田。可王朝更迭,或战或和,世界的本质仍旧相似。 倒是只有桃花村,六百年来始终如一。 槿荣歪头,目光落在裴松俊削的侧脸上,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困在桃花村里,会感到局限吗?” 裴松眉梢一挑,似是意外槿荣会有此问:“当然不会。也许桃花村外的星空会不同,世界也会不同。” “但若是只看得到更广袤的土地、更繁多的人口和基于此上更大的权力,又何尝不是一种局限?” 槿荣脑中不由闪过一道光,她坐直了身子,想努力抓住那光:“哥哥是指?” “我穷极一生,探清桃花村都尚且不能。就比如说,为何月是月,星是星?为何星月高悬而明亮?地之上为云,云之上为星月,星月之上又是什么?” “我于地上所见的星为眼前之星,那么我若是置于云间,至于星月之上呢,所见仍旧是璀璨闪烁的繁星吗?” -- 第30页 “哥哥……”槿荣动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问题,如今帝王不知,将军不知,只待数千年后人类探索了科学才方知晓。 她竟不知裴松胸中有此丘壑。 该如何回答?告诉裴松行星与恒星的奥秘,宇宙的规律与未知,还是装作什么都不懂。 良夜如斯,说什么走近科学的未免有些煞风景。 槿荣轻轻盘起双腿,笑盈盈地赖皮道:“哥哥是让我摘星星给你吗?” 裴松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槿荣姣好的芙蓉面上,看清了她眼里的震惊与触动。 他觉得,槿荣是明白他的。 就如同此刻,槿荣就已经摘下星星送给了他。 她的盈盈双眸中盛满了星光。 忽然,一双小手有力地拍在裴松的胳膊上。 槿荣激动地抬起身子,指向东南方向,高呼着:“流星,是流星!” “快许愿!” 槿荣闭紧双目,合手胸前,却一时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 回到从前吗?她是因为一场飞机失事来到这里的,回去又能如何? 拼了命入侵她生活的家人们,自己虚伪而贪婪的所谓成功事业,始终迷茫而失去耐心的感情。 倒还不如在桃花村,隐居避世,每天悠然而自得。 要是能有可提供高温的能源就更好了啊! 槿荣翘翘嘴角,即刻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愿望。 她在想屁吃。画卷上桃花源外面的世界槿荣都仔细看过了,已发掘的煤矿就那么几个,脏兮兮的,还危险得很。她怎么能把乡亲们置于这种环境之中! 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槿荣!”裴松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惊诧,大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槿荣猛然睁开眼,视线一角完全被红火光亮填满,宛若白昼。 一枚尾巴擦了火的东西直直朝后山而去。点燃了夜空,把桃花村的仲夏凉夜烘烤得如同正午般焦热。 我的妈呀,这是什么? 瞬息之间,只听得后山一声猛响,无数飞鸟自林中惊起。 槿荣和裴松连忙相扶着站立起来,举目望向后山。除了方才随着发光之物亮了一瞬外,后山再无动静。 夜又回归了漆黑与宁静。 “莫不是陨石?”槿荣理智回归,猜测道。 裴松担忧地开口:“陨落的石头吗?我清晰地见到它从天空落下,快得难以置信。” 具体降落的位置,似乎在后山山腰到山脚之间。方才还记得的,此时后山长久地没有变化,倒不确定了。 裴松扶着槿荣再度坐下,拿出主意:“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如果没见山火,就等明早再进山瞧个究竟。” “也好。”槿荣靠着哥哥坐下,心思始终牵绕在陨石之上。 它有多大,会把后山砸出一个大坑吗,里面会不会有外星人或外星物质? 槿荣想掏出玉璧来看,只可惜哥哥在身边,太明显了。 胡乱思考之间,一连几日做纸的疲惫再度涌了上来,困得眼皮直打架。槿荣头枕在宽阔的肩膀之上,伴随着耳边“怦怦”的有力心跳声沉睡过去。 一夜星辰云朵的奇幻梦境,再度醒来已是天蒙蒙亮。 躺在被窝里的槿荣舒服地蹭了蹭枕头,发现有哪里不对。 “怎么没脱外衣啊?”槿荣有点嫌弃自己,她从不穿外衣上床的。 昨晚发生了什么?……哥哥,星星,还有陨石! 槿荣噌地坐起,摸出玉璧一看。不得了!后山竟然有一块地方标注着火。 清早头脑混沌,槿荣顾不得调回全景模式细细打量,忙下床去院子里找哥哥。 “完蛋完蛋,哥哥,起火了!” 裴松已梳洗妥当,只眼底透着些许青黑。 “早。” “早。”槿荣愣愣地回道。“不是啊哥哥,后山起火了,山火啊!” 裴松远眺后山,那里仍旧和后半夜一样,平静如常。 “你看到烟了吗?”他问道。 嗯?槿荣揉了揉眼睛,踮着脚往后山望去。没有,没有烟。 她呆了,应该先用玉璧画卷看下的。 “我去洗脸!”槿荣说着退回了屋子,调转了玉璧的模式。 果然,别说烟了,连个火的影子都没有。如果画卷不给她标识,槿荣根本不会觉得此处与别处有何差别。 踏下心来吃过早饭后,裴松才同槿荣提起上山的事情。 “昨晚不只咱们看到了陨石,大伙儿几乎都看见了天边的光。今早村里能腾出时间的乡亲们都打算上山去找找。” “也行,去看看嘛。”槿荣也希望多几个人去,她刚刚在画卷上什么明堂都没瞧出来。 “说不定这趟,哥哥还能看到星星是什么样子。”槿荣期待地说。 山脚下,七成村人们聚集在一起。 “槿荣来啦,我跟着槿荣去找!”有人率先说道。 “我也是,我也是。” 槿荣从小进山的次数比他们加起来的都要多,何况前些日子还好运气地寻到了土豆和地瓜,跟着她准没错! “槿荣,你要往哪个方向走呢?”虎子爹问道。 玉璧上提示的方向是正中的矮山腰处,槿荣手指遥遥指向山里的某个点:“到那里去,我记得最后陨石是落在了山中间。” -- 第31页 虎子爹颔首,他瞧见的也差不多:“那你从正面山脚直接上吧,我打西边绕一下,万一偏了点呢。” 槿荣没有反对,到达标记处共有两条山路,胡子爹为求保险,绕一下也是可以的。 众人分做两路之时,周存福站了出来:“我瞧着不是中间,火光是从东南天边落下的,该是落在东面山区。” 有几个村人回想了昨晚看到的情形,纷纷称是。 若是别人槿荣就提醒两句了,可周存福几次给她惹事,槿荣懒得搭理他。 偏周存福还主动开口:“这回先说好了,落下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谁先带头找到,谁有权处置。” 好家伙,还惦念着谁说话算这档子事呢。 槿荣双手背后,脚后跟点了两点,默默思考。 一言堂总归不是好事,是不是该重新定一定村里的规矩了? 周存福又催了催。 “行吧。”槿荣敷衍道。规矩先放后些,反正周存福今日是如何也寻不到陨石的。 三人各自带队,自东西中方向进入后山。 槿荣不慌不忙,目光不像其他人般流连在脚下,只观察眼前的植物。 画卷上标记的位置附近,唯一醒目的便是一棵生长于松林间的水杉。 “等一下。”槿荣瞧见了水杉的圆广树冠,线形枝叶稀疏笼于树荫之上。 况且,前方依稀又可见浓雾,只有他们上山的路上悉数散去。 “在这里仔细找找看。” 普通的石头,落叶,草地,浅洼,并无什么异常。 裴松瞧见某处似有云雾,像是前方树顶的雾到了这里来一样。 走近一瞧,是个斜口土坑,径五六寸的样子,和常见的毛竹竹筒差不多宽。 蹲下细瞧,倒觉得呼吸有些闷窒。 “槿荣,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槿荣忙靠过来,也凑近了坑口,恍惚觉得哪里十分的熟悉。 系统给此处标注了火,既然不是山火,那就该是能生火的东西。 燃料有哪些,煤?石油?或者是…… 槿荣福至心灵,猛然站起。 天然气! 这极有可能就是天然气! 第17章 天然气 “火井里的火可真好用啊,热得…… 林间草地茵茵,槿荣掐下几片垂青长叶,用手捏着搁在坑口处。 树静风止,裴松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 细丝般轻柔的叶子微微波动,好似有源源不断的风自坑底鼓吹它们。 “为何会有风?”裴松探手置于坑口,却感觉不出什么。 槿荣扶着哥哥站起,目光凝聚在深幽而又如动物窝穴般不起眼的土坑之上,极力回想着。 若真是天然气,它的主要成分即为甲烷,相对分子质量十六,远小于主成分为氮和氧的空气。加之坑深未知,或许也有底部自下而上的压力等缘故。 是或不是,验过方知。 “麻烦乡亲们去砍根毛竹来,要最长的。”槿荣对一个个仿佛低头找钱般搜寻的村人们说道。 有人痛快地领命去了;有人凑近斜坑,左转转右转转,也没看出有什么稀奇。 “难不成陨石落在了这个坑里?昨夜那么一大片的火光,不应该只是这么小一块地方啊!” 坑旁恰好有几块酒坛大小的石头,随便哪个挪过去都能把这个斜坑堵得死死的。 寻找它处的村人们也围了过来:“就算陨石真躺在了这个坑底,光砍竹子伸进去如何能够出来呢?不如挖吧!” 那人说着还敲了两敲他随身带的石锹,掘飞的土块落到鞋面儿上。 挖你大爷! 槿荣一步迈过斜坑,双手张开,老母鸡似的拦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谁敢挖她就跟谁拼命的架势。 要真是天然气,她的马桶、碳笔和玻璃等等可都指望这个小土坑了! 至于陨不陨石的,哪里有能源重要。 裴松手搭在槿荣肩上,似揽似搂地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两下,温声哄道:“不会动的。” 他面向众人建议道:“这坑看不见底,里面渗出的气又与外界不同,像是个井的样子,还是探一探为妙。” “觉得不像的乡亲们也可在周边再找找,何况一会儿虎子爹他们也会过来,那边说不定也能有发现。” 乡人们很快便作鸟兽散,没几个人相信如此平平无奇的小土坑里会有什么稀罕。 槿荣不在意地理了理衣摆,开始寻找可以糊竹筒的软泥。 远远传来村人的呼喊。 “竹子来啦!” 伐竹的俩小伙儿抬回来两根五六丈长的毛竹,一首一尾架在肩上,中间晃得厉害。 裴松和槿荣连忙去迎。 三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将长长长的竹竿擎起,顺着坑口的角度一尺一尺地探入。 烈日钻出云朵,再度穿过林荫落在众人的后颈皮肤上。 “还没到底儿呢!”一人换手在衣衫上抹了抹汗,惊叹道。 眼看着几乎与树冠齐高的毛竹渐渐没入深坑,直到余出树干的长度,余出一人高的长度…… 槿荣的眉宇间尽是担忧。 若是毛竹也不够长,该如何是好? 倏然间,裴松紧绷流畅的小臂线条下意识地放松。他面色露喜,深吸口气,使力提起长竹戳了两戳,只察觉到稳稳的坚硬。 -- 第32页 竹竿露出地面半人高,众人早已蹲下。 “快去砍些短竹来,绑个架子。”裴松仍旧未松手,吩咐道。 槿荣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真到底了还好,万一只是遇到阻碍,一个放松导致长竹坠落,可就前功尽弃。还是先在地面将竹子另一端固定住最妥当。 她挥动石刀,切菜似的三下五除二砍好了竹子,解下腰间的麻绳和乡亲们一同将架子搭好,牢牢地将长毛竹绑住。 裴松终于站起,活动几下手臂。 槿荣瞧见他的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从怀里摸出帕子,踮起脚轻轻给他擦拭。 “下一步要如何做?”帕子上沾着浅浅的药香,细闻还有槿荣身上的木槿花清香。 为求安全,槿荣又削了根短短的毛竹,上方填抹厚厚的一层泥,堵糊住竹筒的三分之一,只留一个细细小口通气。 短竹下方斜斜地搭在长竹竹筒上方,再度将“管道”弯折了一个角度。 待到泥干得差不多之时,槿荣摸出身上带的火石。 裴松霎时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忙伸手欲将她推开。 火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爆.炸,他根本无法想象会是如何,更不能承受后果。 眨眼间,火石敲击迸出火星儿。 就在裴松将要触碰到槿荣之时,他看到涂了厚泥的竹筒一端蹿出红色的火苗。 火根甚细,至上渐大;光芒异于常火,伴有隆隆燃声。 “成了!” 槿荣笑着转过身,喜悦地扑到近在咫尺的裴松身上。 她猜对了,正是天然气没有错! 裴松一面分心环抱着高兴得像只撒欢小兔的槿荣,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 他从未见过凭空生出的火,没有柴,没有油,火是为什么着的? 走进两步细看,更觉得比寻常的火要热上许多。 难道,这便是他起初凑近斜坑口觉得喘不上气的缘故? 周边心不在焉寻找陨石的乡亲们听到这里的动静,纷纷赶来。 “我的天呐,这怎么还着起火了?” 那人说着就想挥动遮阳的斗笠去扑灭,挥了两下,竟然没灭。 槿荣护着宝贝似的拦着:“不是起火,是生火。这火是我点的。” 乡人们哈下腰,脸凑得近近地观察。 “火在烧着什么东西啊?” “烧竹子?不对啊,竹子拿厚泥糊得死死的,那是烧泥不成?” 槿荣笑得眉眼弯弯,好似偷吃了什么珍馐。 “怕不是气。”裴松指了指坑底。“这里的气与别处不同,虽没有特殊的味道,但草叶置于其上会轻微波动,人也会觉得窒闷无法呼吸。” “难道是陨石散发出来的?”有人猜测道。 槿荣倒不这么认为,降落而下的陨石应该只是恰好打通了类似于页岩层的地方,使他们能够轻松地取用天然气,省去了勘探、凿井等环节。 槿荣调开村人们的注意力,解释道:“既然有水井,盐井,此处不如就命名为火井。” 乡人们争先恐后地围观这个先前瞧都懒得瞧的小土坑:“真是稀罕,桃花村竟然能有火井。” 更有人跃跃欲试:“槿荣啊,我带来两个土豆上山,能在这上烤不?” 瞌睡来枕头,槿荣一口答应:“行啊,正好试试看。” 圆滚滚的土豆穿在竹签子上,架在火井口的烈焰上方灼烤。只一会儿的功夫,香喷喷的味道便钻入大伙儿的鼻孔。 “火井里的火可真好用啊,热得很,快得很!” 不远处传来虎子爹含笑的招呼声:“不是说找陨石吗,怎么生火做上饭了?” 他一路而来,没瞧见半点异常。 有人急忙介绍道:“陨石砸出个深坑,咱们村以后有火井啦!” “火井?”虎子爹一行人摸不着头脑。 围上去一瞧,可不真是,像是自地底冒出的火一样。“有了这火井,咱们日后可以不用生火,直接来山上做饭啦?” 众人哄笑。说来也是,这火井该如何用呢? 槿荣先把标准定好:“火井之中的气与别处不同,不如叫做天然气。” “自天上而来的陨石凿出来的,还能点燃?”有人理解。 随便吧,槿荣只图一个叫得顺口。 “咱们得把天然气运回村。”她沉声道。 裴松极目远眺,火井井口所在的山地虽不高,然而离村中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 “这,这怎么运啊?”有人踌躇地问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槿荣心里想着她的陶瓷马桶,透光玻璃,做了决定。“必须要运!” 炊烟袅袅,周存福无功而返,饿着肚子下了山。回到村里听大伙儿说槿荣他们发现了什么火井,刚刚吃过饭,这会儿又在山上忙活着呢。 周存福三两口扒完了饭,匆匆沿着正中面的山路赶去。 刚走到山脚,他便见好多人在削砍毛竹,尽是那长到入云的竹竿。 “砍那么多竹做什么啊?”周存福问道。 “做管道。” 什么道不道的。周存福沿着山路继续上前,很快便见到了已经搭好的“管道”。 长长的毛竹沿着山路一侧连接起来,封口处用泥糊得密不透风。 再往前走,这里的毛竹长筒皆架起在膝盖的高度上,每隔一丈就有短竹节制成的支架,更有麻绳牢牢地缚住了长竹筒,使其稳固。 -- 第33页 终于来到最热闹的水杉树下,周存福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陨石呢?” 槿荣刚与胡子爹商议好做竹刺的事情,见周存福赶来,简单给出回答。 “陨石凿出个五丈多的深坑,打出一座现成的火井,现在大伙儿在做竹管把火井里的天然气引到村子里去。” “火井,什么火井?让我看看。”周存福将信将疑。 竹筒口已经与管道连通好,每五丈即以泥封口点燃检验一番,确认没有泄露才会与下一节的管道相连。 此时没什么火给周存福看的。 槿荣指了指那边又加固了几番的火井口,又以目光示意山脚。 “火井口就在这里,已经密封。你若想看火,这会儿管道应该已经搭到山脚了,测试的时候可以见到。” 周存福带人在东面山林里空逛了大半个上午,毛都没找到。见这会槿荣热火朝天地布置,心里酸得直冒泡。 “真是独断,发现火井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和大伙商量一下?” 槿荣坐到一枚大石上,喝了口水。 “商量了,周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现在说。” 他,他能有什么想法。他连火井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周存福看了看直延山下的竹管,蛮声问道:“如果下雨怎么办?” “普通的小雨并不妨事,我已经安排村人们制作盖在竹筒上的‘蓑衣’了,届时铺上即可。” 周存福想到自己在东面山林中听到的野兽嚎叫,继续道:“万一让野猴给掀翻了怎么办?” 虽然这不大可能,但周存福必须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日后才能在火井一事上有权威可言。 槿荣挥挥蒲扇打风:“我刚已经和虎子爹说了,让在管道周围竖起短竹,削得细细尖尖,保管靠近的野兽不敢踏进一步。” 周存福说不出话来,讪讪地摆了两句长辈的谱,便挥挥衣袖下山去了。 他是真想看看,这火井里的火是个什么样子。 点柴不也有火,干嘛费劲吧啦地从山上引火进村。 打发走了周存福,槿荣抻了抻胳膊,继续思考还有哪里需要格外留意的。 基础建设果然不容易啊,从前一开阀门就通入户的天然气,如今竟然要这么费事。 不过人得知足,在如今这个年代,便是天王老子也用不上干净环保而又能提供千度高温的天然气不是? 看来她的许愿,还蛮灵的。 第18章 引火下山 作为一个随时更新的纪实画卷…… 夕阳躲进漫天的红霞,后山的云雾仿佛晕染了一层火光。 顺着熟悉的山路踱步而下,槿荣瞧沿途郁郁苍苍的一大片毛竹林叫乡亲们砍了个七零八碎,虽然是她亲口吩咐,槿荣仍旧颇为心疼。 悄悄摸出玉璧,她见毛竹林上面小桃花标志果然远不如别处姣妍,霜打过似的。 槿荣安抚般地摸了摸,小声小气地哄劝着:“你别生气,竹子是可再生资源,过个两三年就又长回来了。用它做管道不比生火烧陶来得环保嘛。” 后山扫过一阵劲风,小孩扑扇般迎面而来,力道极大,吹得槿荣的头发纷纷扬起。 还来脾气了是吧。 槿荣耐下心,对着玉璧画卷摆事实讲道理。 “你想想看,以桃花村目前的条件,不用竹子就得烧陶。且不说陶适不适合做管道吧,光烧陶耗费的柴火就不比如今砍的竹子要少;而且那都是树木,砍了就不好再生的!” “等这波天然气通下去,把乡亲们家里如今的燃料都给替代了。一年下来保护的树木,就足够让你再漂亮上好几个层级。” 发展建设免不了得开采资源,只要能保持合理的循环,不做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蠢事就好。 玉璧好像真听懂了槿荣的碎碎念,毛竹林上的小桃花闪了两闪,算是回应。 “真懂事。”槿荣哄好了系统,将其收起。 自从流星化作陨石坠落在桃花村后山至今,槿荣都忙得像支陀螺。这会儿才顾得上抽空思考天然气和玉璧的关系。 随着村里的废墟一一清理干净,桃花村的面貌整洁了不少。 加之她带领乡亲们修建了蓄肥池,改造了茅厕,村里不说气味蚊蝇变少了,光是从画卷上看都干净了许多,远胜过桃花源之外的普通村落。 槿荣本以为改变渔人他们的标记就是奖励,没想到玉璧还挺大方,这便送来了亟需的高温能源。 一回生,二回熟。槿荣如今算是摸清玉璧画卷的套路,以及它的喜好和脾气。 作为一个随时更新的纪实画卷,还有什么比变得愈发漂亮、美丽更能让它开心的呢? *** 竹制的天然气管道还未通进村里,槿荣「引火下山」的决定便已传遍各家。 尚未当家的半大孩童稚问道:“为啥要把火引下来嘞?家里厨房的灶台也可以生火呀!” 孩童母亲揉了揉他的头顶,一把将他抱起,指了指村里西北角填埋着灶灰的地方:“家里生火得先砍柴,劈柴,再烧柴,最后清理炉灶把灰炭倒掉。脏得很,也麻烦的很嘞!” 她还记得自己仍是个孩子的时候,村里是什么样子。 那时比现在更糟。各家各户的屋侧都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灰烬,冬日尤甚,全是每天从厨灶和火炉中掏出来的炉渣。更不要说陶窑、瓦窑旁的陶碎和瓦屑,有时比屋子都要高出丈余。 -- 第34页 当时脏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但和如今集中处理灶灰比起来,她都忍不住怀疑少时的自己是如何受得住那种环境的。 老村长,也就是槿荣的父亲去得早;她母亲既要带大一双儿女,又要处理村里的日常事务,不让类似周存福的那等刺头们生事,并没有多少精力改善桃花村的旧例恶习。 局面直到裴松长大,卸下了他“母亲”肩上沉重的担子后才被打破。 裴母积劳成疾,不久病逝人间。不等好事者蠢蠢欲动,裴松率先大刀阔斧地立了一系列的规矩,强硬无比。 这其中便包括树立木牌指定各家倾倒秽土的地点,将田间灌溉的四方陶管改为五角形等等。 随着村里的环境和条件渐渐转好,裴松说话才终于硬气了起来。 而今槿荣名正言顺地接管村里事务,倒更是多了份老天的偏爱。回回都能让她找到好东西,还知道该怎么用。可不正如她说过的“祖宗保佑”一样? 若是真像村里人描述的那样,天然气烧过后几乎不留灰烬,可就太好了! 说不定她的儿女长大后习惯了天然气,也会怀疑他们少时是如何忍受得了此刻炉灰呛灶的环境。 妇人从往事中回过神,把孩子放回地上,交待道:“乖乖在家陪妹妹玩,娘去山脚下做活儿了,早日把火井里的天然气引到咱家来。” “娘,可以和槿荣姐姐说声,带碗土豆泥回来嘛?”孩童仰头渴求,没忘补充上一句,“妹妹也爱吃。” 母亲想了想,换个法子应承:“村长这些天忙着呢,我去跟她学下怎么做,回来做给你们吃好不好。” “嗯嗯!”小豆丁心里模糊有了个影子。 村长姐姐真厉害啊,会做土豆泥,还能引火下山。 陶窑门外,槿荣仔细督看着竹管搭建的进程。她系着头巾,戴上围裙,大有一副这几日都打算住在陶窑的架势。 又一段竹管检验合格,只差最后几丈的距离便可将天然气引至陶窑。 槿荣连着好几个晚上做梦都在笑。 她喜滋滋地想,运气好的话,过不了三五日陶窑就会升级为陶瓷窑。 她想死光滑的瓷碗,瓷碟,瓷瓶,还有最重要的陶瓷马桶了! 兴头正高间,槿荣于视线中瞧见周存福又趿拉着步子走来,下意识在心里倒翻了个白眼。 对方开口便是熟悉的爹味埋怨:“槿荣啊,我差点让你给糊弄过去。” 不,还没打算糊弄你来着。 “咱们上山是为了找陨石的。你找到了陨石,却不让挖,这不行啊。” 槿荣深深反省自己。她还是太老实了,该随便找块大石头骗周存福那是陨石的。 她抿了抿嘴唇,作出为难的表情:“周伯先头自己说的,此番谁找到陨石归谁处置。周伯要是认准那火井之下便是陨石,那便算成是我找到的,由我决定。” 周存福记得约定,他见槿荣如今重点都在火井上,便想钻个空子,劝对方把陨石挖出来,这样他也能算上功劳不是。 刚想开口,周存福却见对方好像猛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手拍大腿。 槿荣“哎呀”叹了声,话音一转振奋道:“但谁又说得准呢!很可能那压根不是陨石。” 周存福的眉梢随着槿荣上扬的语气挑起。 “我年纪轻,连陨石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被火井吸引了注意,贸然以为那就是陨石坑了。”槿荣面露遗憾,眼珠一会儿瞧向左,一会儿瞧向右。 随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后山之上,周存福心里一紧。 “您瞧瞧我,这不成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嘛!不行,还得进山。”槿荣说着就伸手预备摘围裙。 “不用不用了槿荣。”周存福忙拦道。 “你看你这忙的,也走不开不是。陨石还是交给我这个闲人好了。” 槿荣面露难色,一面是亲眼目睹的陨石奇观,一面是刚刚起色的火井事业。 须臾间,她咬了咬牙,点点头,鼓励道:“行,咱们就当分工了。我相信您,只要周伯再加把劲,肯定能寻到陨石,到那时怎么处置都听您的。” 周存福觉得这话听得舒坦。 凭什么就她裴槿荣能在山上找到什么土豆,火井?陨石那么大,还发着光,他瞧得真真儿的,绝对是好东西, “一言为定?”周存福确认道。 “当然。我精力有限,如今只顾得上火井了,周伯只要不动火井,其余找到什么都任您处置。”槿荣信誓旦旦。 周存福得了准话,步伐矫健地往山上去了。 槿荣打发走了心思不正的周存福,敛下眼睫细细琢磨着自己还有什么疏漏的。 虽然竹管搭得差不多了,但竹刺还没削完,蓑盖也没制好。 还有最重要的,竹管送气虽然性价比高,但更要仔细小心泄露。 日头晃眼,折射出彩虹的光色。槿荣随即想到了简单易操作的皂液检验法,检查管道泄漏事半功倍。 *** 村里众人忙着搭管道,周存福和闺女周兰天天起早贪黑,把东山,西山还有中间的山林翻了个底儿朝天,愣是没找到半点像陨石的东西。 父女俩见山下的火井管道搭设得热热闹闹,林中却冷冷清清,系在那颗发光石头上的心思不自觉地也飞了。 “爹,我走不动了。”离山下只余百步,周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活动着酸痛的腿脚。“不就是块石头吗,不当吃不当喝的,要我说还没火井来得实在。” -- 第35页 周存福不赞同地撇撇嘴,脸拉成个大马猴。 他不想往自家引火,家里有人做饭,他连厨房都很少进。在他看来,烧柴或者烧气,吃到嘴里的饭不都一样吗! 女儿累了,周存福也趁机歇歇,顺道劝诫教育两句:“这你就不懂了吧。陨石找到就是咱们爷俩的;火井撺掇了那么大一帮人忙活,最后各家能落着点啥好处。” 周兰想了想,倒也是那么回事。 她都听说了,裴槿荣将天然气引到了陶窑,又捏了一批全新的碗碟瓶罐,正是要拿火井烧一炉新餐具。 亏周兰还以为对方要折腾出个什么明堂。 自家的陶碗、陶碟、陶勺多得用不完,她看都看腻了。 上次的竹浆直到如今也没见有动静,不知是她添料的“功劳”,还是裴槿荣本来就没做成。 若她和父亲找到陨石,岂不是能稳稳压过槿荣,让往日只瞧得见槿荣的人都关注她周兰。 正琢磨间,周兰依稀听到山下某处响起热闹的喧哗声。她抻着脖子看过去,山下三两个个大木盆上方瞅着浮起了一串串五彩斑斓的小泡泡,若隐若现,好看极了。 第19章 肥皂与管道 “姐姐要吹泡泡了!”…… 细长稳固的竹管如游龙腾云般,连构在桃花村的屋前院后。 虽是仲夏,家家户户的气氛倒跟隆冬过年似的。乡人们纷纷打扫炉灶,把积攒半年的尘垢炉灰清理干净。 村西北角,一块木牌上写有「炉灰」二字。远远看去都觉得苍劲有力,入木三分。 可惜没几个人识字。 村民们三五成群,热热闹闹地一同去倒灰。 “这下可好啦,厨房灶台要是干净了,咱们每天吃到嘴里的饭也觉得干净不少。” 提着一桶炉渣柴灰的村民脚步轻快,舒心地感慨道:“就是说,虽然平日里能用到草木灰的地方不少,但天天都有新炉灰,实在是多到用不完啊!” 有人点出了关键:“最重要的是啥?咱们这趟收拾完,来日再也不用掏灰、倒灰啦!” 笑声如铃,从坡地这头传到了那头。大伙儿思及日后又能省下一番脏苦的劳动,心里美得直透亮。 胡伯提着一桶平日里家常掏出来的炉渣,默默跟在队伍的后面,心里不以为然。 众人刚走到木牌处,骤然自北面扬起一阵妖风。手快的乡亲连忙扣紧桶盖,怕灰尘给刮得到处都是。 风停尘落,村人们这才弯下腰预备把灰尘倒到坑里,再拿厚土给埋上。 “等一下!”后方依稀传来熟悉的呼喊,清泠泠的姑娘声音顺着炎热的夏风飘来。 槿荣喘着粗气赶到,挥动着尔康手。 她大口呼气如风箱,高声道:“清出来的草木灰不要扔,可以做肥皂!” 好奇心驱使下,乡亲们纷纷提着炉灰跟着槿荣来到了山脚处,那里刚架起一座天然气炉灶。 因为进出陶窑频繁,槿荣始终戴着头巾和围裙。如今要摆弄草木灰,她干脆把昔日预防天花时的面巾戴在脸上,整个人蒙得严严实实。 挑了两桶最细密的炉灰至于槽中,再倒入山脚下清澈的泉水,刚刚好淹没草木灰。 深吸口气,槿荣挥动着石杵开始搅拌。 “我来我来!”有几个路过的后生抢着夺过了槿荣手里的家伙事儿。 哪有让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做苦力活的道理,更不要说那个姑娘还是他们的村长! 有长辈猜测道:“槿荣,你这是要做碱水吗?” 草木灰虽然多到让人烦恼,但它始终是村里人的宝。往往各家都会留一个簸箕的草木灰出来,和上热水制成碱,可以去灶台上的油污。 槿荣抹抹眉间的汗珠,点了点头。 草木灰与水搅和均匀,经粗布过滤一番,粗渣不要,只留泥浆似的灰水。 槿荣点燃一旁的天然气灶台,把灰浊的碱液倒入石锅中。 “虽然是碱水,但我想要它浓度更高一点。”槿荣解释道。 村人们没听说过什么浓度,不过槿荣一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跟煮汤煮粥似的,再稠点嘛! 不过那个什么肥皂,是什么? 石锅腾腾地冒着热气。槿荣再架起一口炒菜锅,捧出家里的猪油罐子,用勺子沿着内壁,挖出一大坨白花花的膏脂来。 “哎哟!孩子啊,家不是这么当的。”忙有老人阻拦。 “这一大罐猪油还是上次你给我老伴看病,我们留给你和你哥的呀。”老人心疼道,“都给熬了,你俩这个月吃什么?” 槿荣瞥了眼锅里的猪油凝脂滋滋冒烟,展颜一笑。 “爷爷,没关系的。您的好意我们心领着的,后面我和哥哥还可以用石磨来榨花生油和菜籽油来吃。” 猪油味道不好,不管是做菜还是点油灯她和哥哥都不喜欢。兄妹俩商量后,决定宁可麻烦些,自己榨植物油来用。 立即有人站出来道:“我们家也吃菜油,槿荣你和裴松下回跟我们一起磨吧。” 这是照顾他们兄妹呢。磨油费功夫,他们家就两口人,搭上别人一大家子能省不少事。 槿荣领情:“好啊,谢谢啦!” 蓝白色的火焰极热,纵然石锅颇厚,大半罐猪油眨眼间便也清亮亮的翻着白花。 那边熬碱液的小伙子瞅着他那头差不多了,问向槿荣:“如此够浓了吗?” -- 第36页 槿荣瞧了下,从灶台角落里摸出个圆滚滚的红皮鸡蛋,轻轻置于碱水之上。 随着气泡翻涌,份量不轻的鸡蛋如同一朵羽毛般,始终浮在碱水的表面,并未沉底。 “可以了,熄火吧。” 那头碱水慢慢冷却,这边槿荣将半锅猪油盛出在一口小石锅里。刚刚的大石锅加满水,抬高离火焰远了许多。 “为啥要隔着水来热猪油呢?”有看热闹的孩童问道。 槿荣笑笑,并不多解释。待伸手感觉到两边的温度都在五六十度上下时,请人把碱液慢慢倒入猪油之中。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奇会有何变化。 只见黄澄澄透明的猪油与浑白的碱液刚一接触,眨眼间就成了乳白的浊液。 槿荣手握陶勺,搅拌个不停。 一旁的后生们看槿荣辛苦得不行,小脸认真地绷起,便知此乃关键步骤,没有轻易插手。 “需要添点啥不?”有人热心地问道。 槿荣动作不停,想了想,开口道:“可以来一点点盐,以及从前蒸出来的烈度酒也可来一盅。” 这两样东西很快加入稠白的油碱液中,随着槿荣不断地搅拌,二者已分不出你我。 “从前只知道草木灰煮成的碱水可以去油,却没想到浓碱水和猪油竟然能完完全全地合二为一,混合成这,这……” 村人犹疑了一霎,不知该如何称呼。 “肥皂液,不如叫做肥皂液吧。”槿荣拍板道。 “行!”那人又问道:“肥皂液能用来做什么呢?” 槿荣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小容器,有陶、木、瓦和竹,皆是她找到或者自制的差不多肥皂形状的小盒子。 她用大勺舀着,小心翼翼地把液体肥皂依次倒入这些模具中。待过些日子它们凝成固体,熟悉的肥皂也就能制成了。 而锅里剩余的小半锅液体肥皂,如今便能派上用场。 一旁早就围聚着几个看热闹的小孩。槿荣取过一个浅盘和几根削好的芦苇管,招呼他们过来。 “看着喔,姐姐要吹泡泡了!” 槿荣说着,把芦苇管的一端浸在添了水的肥皂液中,樱唇贴上细管的另一头,举平,轻轻吹气。 变戏法似的,一个晶莹剔透的大泡泡竟然从芦苇管的管口里飞了出来。 “我要试我要试!”一个小女孩说着有模有样地学着。她也把短短的芦苇管沾了腻白的汤水,怕不够,还多点了两下。 小嘴包裹住草管的另一头,鼓起腮帮子,噗噜噜地吹了口气。 竟然有一小串五彩斑斓的泡泡从芦苇管中排着队着飞向天空! “好玩!” “让我试试!” 孩子们聪明得很,很快便追逐着吹起了泡泡。时而大如拳头,时而小若耳珠。 槿荣嘱咐随行的父母们,只要看着不叫孩子们吞入肥皂液,其他的都还好。 有看出端倪的乡人猜测道:“槿荣,这个肥皂液,还有你晾在一旁的肥皂,是不是能在火井上用着呀?” 终于有人猜到了她的用意。 “正是。孩子们吹泡泡只需要轻轻一吹;同样地,咱们可以把肥皂液抹在竹管的接口上,用来检查管道是否泄漏!” 如果有气体泄露的话,天然气的密度低,加之自火井内部的压力,薄薄的肥皂液便会鼓起或者有气泡。 村人们领悟地颔首:“真是聪明!自从你提醒要小心用天然气,我心里一直担忧着,如果可以简单地排查泄露,那可真是放下心了。” 槿荣目光聚集在自山上而下的天然气管道,正色道:“天然气固然干净方便,火也热上许多,但安全不容忽视,从今日起咱们每日都要检验管道。” 趁热打铁,槿荣这便打算教会大家如何检验。 “这样,乡亲们帮我把这一摊子收拾下,完事咱们便上山。从火井的源头开始,一一检验接口等处有无泄漏。” 众人纷纷称是。 胡伯轻提着自家的灰桶,打算悄悄离开。 刚一回头,正好碰上了提着第二桶炉灰的胡婶:“我说找不到人呢,原来在这里。要不咱们也跟着用天然气吧,孩儿他爹?” 槿荣和乡亲们的目光如聚光灯般齐齐落在胡伯身上。后者摇摇头:“不了,不了。做肥皂液麻烦得很,没那个功夫。” 就料到会有人嫌麻烦,槿荣指向那边晾着的一盒盒肥皂液,耐心解释。 “就像猪油会凝固一样,小盒子里的肥皂液几日后也可凝固,能保存数月甚至一年。到时候再用只需要切下一小块,和上水即可,方便得很。” 胡婶沿途便瞧见了一串串的泡泡,心痒极了。她看着胡伯,希望对方答应。 却不想对方继续推拒道:“方便也不用。连上火井还要每日检查泄漏,多麻烦的事情。” 胡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有村人劝道:“上次蓄肥池你家也是后安的,开始说不要反水管,后面不也去烧上替换了。老胡啊,怎么不长记性呢!” 胡伯被人提起窘事,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倔强道:“这个天然气不但没给我省事,反而更麻烦了,我当然不用。” 身边有明白内里的妇人直言:“感情不是老胡你在家做饭生火,说不改就不改啊?” 她前两天就被家里的丈夫阻挠过,对方甚至责备地嚷着:“瞧给你懒的!砍柴生个炉子能给你累死啊?” -- 第37页 幸好,妇人也不是傻的。 她装了一天半的病痛,等家里男人连着生火做上几顿饭后,再一提天然气的事,对方就忙不迭地同意了。 耗费半天搭个竹管的功夫,最多日后遛弯的时候再检查检查管道,能换来多少干净和省事。 胡伯被明着怼了,却仍不松口。 气氛有些凝滞,槿荣站了出来,问道:“婶婶,你想用天然气吗?” 胡婶看看闷不吭声的丈夫,又瞧着年轻利落的槿荣,低声道:“我,我当然想用。” 胡伯一个眼色瞥过去。槿荣当没看见,继续道:“我掌事以来还从未掺和过大伙儿家里的事,今日趁机说两句,若是不中听,您们多担待。” “胡伯,你们家是男主外、女主内,这也无不可。但既然都分清楚了,那灶房里的事自然要由婶婶做主。” 她看向胡婶:“婶婶你可愿意辛苦些,承担起安装天然气的相应工作,包括日后的检查泄露和必要的维护?” 村人们纷纷撺掇:“村长都发话了,还等啥呢。” 日头落在胡婶青灰的额发上,她手捏衣襟,抬头看向胡伯。对方鼻孔哧出了一口气,却没说什么。 须臾间,胡婶黯淡的眼神折射出了一丝亮光,转头冲槿荣点了点头。 “好,我愿意干活儿。” 第20章 白瓷 槿荣娇生生地递过芦苇管,让裴松…… 日头正好,山下的泡泡一簇簇地飞舞,斑斓的光彩折射入眼。 周兰看出了神,不觉徜往在孩子们欢快的玩笑声中。直到父亲叫她往前走,才答应着跟上。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裴槿荣。 “对,就是这样,轻轻涂抹一层在接口上。” 村人的回答带着点儿焦急和遗憾:“还是没有变化呢。” 周兰和周存福交换了个眼神,拐过弯朝人声的源头而去。 他们见到有十多个村民聚在竹管周围,几人露出领会的神情,也有人好奇地探近了瞧。 周氏父女不免在心里嘀咕,搞什么? “哎,你们在这里做啥呢啊?”周存福气沉丹田,高声招呼道。 众人抬头,瞧见树林拐角处站着面露疲惫的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逃荒。 “快来看,我们在跟着村长学怎么检验火井管道泄漏呢!” 有人招呼邀请,父女俩对视一眼,这才上前满足他们俩窥探已久的好奇心。 一个村人轻轻将竹筷上的粘稠液体抹在竹管泥封接口上,过了会儿也不见有什么东西出现。 “唉。”那人叹气。 立马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没反应是好事!一个个那么遗憾做什么?” 周存福问道:“有反应,能是啥反应?” 山下孩童的玩闹声仍然不止,从山上眺望可瞧见乍破还生的晶莹肥皂泡。 有人遥遥指向漂浮在空中的蝉翼般的光彩泡泡,回想着在山下见过的漏气时应有的反应,复述道:“若是泄漏,肥皂液会轻轻鼓起,甚至能吹起小泡来。” 槿荣赞许地点了点头。 记得清楚就好,不枉她上山前当着大伙儿的面在还未接好的竹管口处试验了一次。 周兰听到肥皂液这个陌生的词语,心里不自觉地“咯噔”一声。 她该想到的!又让这个满肚子鬼主意的裴槿荣出了回风头。 . 皂液检漏的方法易学好上手。很快,山上的管道便检验得七七八八,比想象中还要快些。槿荣瞧大家摸索得很是模样,便悄然退到外圈,让他们多多练习。 解决了又一桩事项后,心里轻飘飘的,放松极了。槿荣晃了晃手上端着的仅剩瓶底的肥皂液,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取出起先的芦苇管,轻轻蘸上,吹了两吹。 一串饱满的泡泡打着旋儿地奔出,飘在树叶上,破灭不见。 吹了两下,槿荣发现有人始终注视着这眼花缭乱的泡泡,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站着明显是“白忙一场”的周氏父女,觉得自己合该关心关心。 “周伯,寻得怎么样了?”槿荣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二人空空如也的手上。“陨石那样稀罕的东西,说不定在深山处也说不定呢。” 周存福敷衍地点了点头,无功而返的挫败感让他不想和红光满面的裴槿荣对话。 周兰心里酸地发涩,目光仍旧不受控制地黏在新鲜美丽的泡泡上。 槿荣客气地递过小陶瓶:“你要试试吗?” 周兰目光亮了两瞬,下意识地接过。 啊这,槿荣以为对方不会要的,她只是虚假地客套下而已啊。 既然对方喜欢,槿荣干脆把芦苇管也递了过去。虽然她吹了好一会儿了,但要是周兰不嫌脏,她也没亏什么。 却不曾想,周兰一见到芦苇管,倒唬得小退了一步。 槿荣眉梢挑了挑。看样子,还是嫌弃的嘛。 周兰一见槿荣拿着芦苇,就不自觉地想到了曾经给她的竹浆中添料的事情。心里虚得直打鼓,慌忙把肥皂液也推了回去。 “不要了。”周兰闷声道。 槿荣不意外被拒绝,只随便附上两句场面话:“也好,你家应该是有不少芦苇的,回去可以自己做。” 家家户户都有些芦苇,编苇席子,做扫把,用途繁多。 闻得此言,周兰头垂得低低的,眼睛根本不敢直视槿荣。 -- 第38页 槿荣提芦苇做什么? 槿荣怎么知道我家有芦苇? 她是不是发现我做的事了? 呼吸急促,周兰在“干脆撕破脸认下”和“装傻糊弄过去”的想法之间来回摇摆。 却听到槿荣轻松地对人们交待着:“还没试的乡亲们依次试便好了,今日就当练习。明日来我家,咱们把各自负责的管道区域分配好,记录在册。” “行。”有人想到什么,问道:“槿荣你家的竹简还够吗,用不用顺道再绑点?” 想到家里的一大沓子纸,槿荣胸有成竹:“没事,有专门的东西记这些的。” 闲聊间,有人伸手指向前方,高声道:“槿荣你看,那是不是你哥?” 槿荣顺着山路一瞧,果然! 哥哥不是在陶窑吗,怎么来山上找她了? 踏风而来的裴松面带笑意,槿荣猜测应该一切顺利。 她雀跃地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哥哥身前,挺胸抬头地乖乖站立。 上山前槿荣便摘掉了头巾,此时秀发如瀑,像是森林中的精灵。 裴松抬手,摸了摸她的乌发:“陶窑新一批成品出炉了,回去看看?” “真的吗!走走走。”槿荣恨不能化作小鸟,立即飞到她的瓷器身边去。 裴松扶住她的肩膀,示意身后的乡亲们。 刚刚她都交待过了,槿荣再度转身,挥挥手:“学会便散了吧,明日记得来登记喔。” 村人们纷纷回应:“好,你跟你哥去忙吧。” “走啦!”槿荣贴到哥哥身边,有说有笑地下山。 周存福看了看两边。既已弄明白了肥皂液是个什么东西,他们也该回家了。 “我们也走了啊。”说完这话,周存福便带着女儿沿路下山,跟在裴氏兄妹后面。 前方,裴松接过了槿荣手上的一堆零碎东西。 他举起小瓶在鼻端闻了闻,露出迷茫的神色。 目不转睛盯着哥哥的槿荣“扑哧”笑出声。她拣起小小的芦苇管,往瓶底沾了沾。 哥哥太高了,芦苇管够不着瓶底,槿荣扒拉着他的胳膊探了探。从后面人的角度来看,槿荣整个人像是斜倒在裴松怀里一样。 周兰咬牙切齿,发出老鼠一般咯吱咯吱的声音。 恨什么来什么。 周兰清晰地见到裴槿荣再度俏皮地吹了吹芦苇管,飞跃而出一连串美到恍若仙境的泡泡。 前方传来裴松清朗的笑声。 二人的身体贴得更近。 同样是走路,周兰觉得脚上仿佛有千斤重,却见前方的裴槿荣喜悦地好像要飞起来。 她见槿荣娇生生地递过芦苇管,让裴松试了试。 裴松就那样毫不避讳地含上,稳住气息,吹出一个硕大无比的泡泡。 槿荣的欢呼声刺得周兰耳膜都在发痛。 周存福一扭头,瞧见闺女脸色很差,眼睛都红了。难得关心道:“累了吧,快走两步,回家歇着吧。” 周兰摇摇头,她听见自己说:“不,我想先去下陶窑。” 她倒要看看,裴槿荣能在裴松面前得意到几时。 只可惜,周兰并不懂何为“墨菲定律”。一个人往往越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它就越有可能出现。 裴松陪槿荣玩了会儿肥皂泡泡,倒觉得弥补了不少二人童年缺少玩乐的遗憾。 他提起更让人惊叹的一桩事:“天然气果真不同凡响,陶窑出炉的新餐具大伙儿从未见过。” “哦?”槿荣虽然是奔着瓷器去制作的,却也还没见着烧出了什么东西。 “洁白如云,光滑似玉,音清若铃。”裴松回想着乍然见到成品的惊艳,忍不住赞美。 心里有了底。既然哥哥如此形容,倒还真像槿荣所熟悉的瓷器。 忽然间,槿荣感觉额上被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 “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裴松沉浸在光白细滑的餐具带来的高雅冲击之中,语气动作间带上了几分宠溺。 “说明我不但运气好,人也聪明嘛!”槿荣赖着撒娇。 . 几步的功夫陶窑便到了。小小的门前摆了一方矮桌,上面铺陈着才烧出的成品。 “我的乖乖,咱们这黑乎乎的陶窑里竟然能烧出这么个宝贝来。”有村人想去摸摸看,注意到自己粗糙夹杂着灰泥的手,又讪讪地收回手来。 “叔,那儿有水。叮嘱过您勤洗手的,又忘啦?”槿荣笑吟吟地提醒。 “嘿嘿,记得。往日端的都是泥巴色的碗,倒不觉得啥;要是我也能使上这样的白碗吃饭,咋还能不记得洗手嘞?” 槿荣无奈地扬起嘴角,您就狡辩吧! 洗干净手,村人端起光滑的白碗,细细抚摸。 “真是宝贝,就把柴火换成了天然气,便能烧出这么好看的东西?” 其实当然不仅仅是燃料的缘故,陶器和瓷器的制作差别还体现在泥土和施釉上,不过那些在桃花村都好解决。而今,最关键的温度提了上来,槿荣才终于烧出瓷碗。 槿荣端起一个白瓷浅盘细赏。见它表面光洁透亮,摸起来远没有陶盘那样粗糙而多的气孔。 她面向这几日帮着烧瓷的裴松和几个村民,感慨道:“太好了,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众人稀罕地观赏间,有人端得马虎,瓷碗和瓷杯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 第39页 “小心点!”一旁连忙有乡亲斥道。 槿荣趁机命名:“听这餐具碰击的声音‘次灵次灵’的,不如就叫它为瓷吧。” 众人没什么意见。 角落里,周兰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洁白的瓷盘上,一会儿又留连在小巧精致的瓷盅上。 周兰现在就是后悔! 她怎么能小瞧裴槿荣的稀奇本事,以为对方不过是用天然气烧点陶碗陶碟呢! 灰扑扑的陶碗她用腻了,这样白净的瓷碗便是使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腻啊! 先是肥皂泡,再是白瓷。周兰越是向往这些经槿荣之手创造出的美丽物什,越感到愤恨。 嫉妒是丑陋的,心生嫉妒的人更是。 第21章 应用 诡计!都是裴槿荣的诡计! 盛夏,众人头顶的卷积云好似轻风拂水,细波粼粼。 在他们眼中,成排成列的瓷器更是洁白胜云。 越看越爱,越看越想要。 有乡亲按捺不住,问道:“槿荣,烧瓷比起烧陶麻烦在哪里呢?我也想给家里整些来。” 人们眼中齐齐亮起了好奇求知的光芒,纷纷看向槿荣。 轻轻放下手中的白滑浅盘,槿荣直言:“瓷须用天然气做燃料,同时保证火焰的通风,这样才能足够热。” “此外,烧瓷的土和从前烧陶的土也不同,需要咱们到后山的东面挖一种白色而又细腻的土来。” 勤往后山去的村人们在脑海中摸着了个影子,忙确认道:“是不是跟白云似的,松软的土。” 可不正是,烧瓷的高岭土因其特殊的颜色和质地,也有白云土的别称。 槿荣点了点头。 她最后补充道:“再者,因为天然气烧的炉火格外热,所以烧瓷不像烧陶那样可以不施釉,须得施上足足的一层。具体方法,大家也可以慢慢琢磨。” 众人有的掰着手指头,一样样地在心里默念刚刚的要点。 有的遥遥望向山中的火井,再扭转方向思索自己曾在后山东面见过那白如云雪的土没有。 心里有了数,村人们迫不及待地准备开干。 “裴松啊,这些瓷器是你们烧的,拿回家用去吧。” 裴松低头与槿荣弯月般的笑眼对视,扬起嘴角:“用不了那么多。各样东西留一对儿给我们,剩下的大伙儿带回家瞧瞧吧。” 他说话的同时,槿荣轻手轻脚地拣起两个浅盘,两只瓷碗,再摞上了俩不带把的圆瓷杯,中间丁铃铃晃着一双瓷勺。 若是没有乡亲们帮她通管道,烧瓷,槿荣也不能如此快地捧起这些熟悉漂亮的小家伙。 她不贪心,一样要两个就行。 成双成对。 兄妹俩和大伙儿告别,其余的瓷器让帮忙烧瓷的村人们和几个围观群众分了个干净。 周兰站在最外侧,直到人群散了,才有乡亲注意到她。 “哟,怎么在这站着呢,瓷器都分完了。” 村人手里一个瓷盘和一个瓷勺,打算带回家给家人瞅瞅,这月也烧出一套来。 周兰又倦又妒,她微微摇了摇头,打算即刻回家。 热情的村人以为对方是遗憾,嗓门洪亮地建议道:“没分着没关系,刚刚槿荣教了大伙儿如何烧瓷。你可以上她家去请教嘛!” 不只是哪个字触到了对方的逆鳞,周兰哼出一口粗气,扭头就走。 村人不明就里,他想到平日周兰对裴松的热情态度,补充道:“不然问槿荣她哥也行!” 脚下生风,周兰心里反复嘲笑。 槿荣她哥,裴松是她裴槿荣哪门子的哥哥? 小时候装傻装痴博同情,缠着裴松离不开的样子,就连她也当真了。 刚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一下子聪明了。 诡计!都是裴槿荣的诡计! 热风扑脸,几步路的功夫,周兰便满面涨红地来到了裴家门口。 院子里传来槿荣甜丝丝的声音。 “哥哥,这个瓷杯烫好了。给你放到书桌上,写字的时候倒茶喝。” “哥哥,上次我不小心磕掉个齿儿的陶碗呢?你给扔啦?” “哥哥——” 周兰妒火中烧,抬手拍了拍门。 “来啦。”屋内传来槿荣的招呼声。“哥哥有人叫门,我去瞧瞧。” 换回了家常的鹅黄纱裙,槿荣如同一朵旖丽的美人蕉,款款迈出门槛。 看到来人,她倒是意外了一下。是周兰,她来做什么? “怎么了?有事吗?”槿荣没迈出门槛,站在门里不冷不热地问道。 有事快说,她家要吃饭了。 周兰见对方面露茫然,不免联想到她“装懵懂”的那些年。 “有件事要提醒你。”周兰语气低幽,如同蛇嘶,听在槿荣耳中不舒服极了。 对方再三向自己释放恶意,槿荣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周兰提醒的,拒绝道:“不用了,我不需要。” 怕对方胡搅蛮缠,槿荣半合上门,冷漠谢客:“你回吧,我和哥哥要吃饭了。” 忽然间,一只粗短的手撑在门板上。 周兰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看着槿荣不耐烦的表情,说出了曾无数次想脱口而出的话。 “叫什么哥哥,他根本就不是你哥哥。” 日头落山,映在槿荣鹅黄色衣裙上的金色光华消失不见。 -- 第40页 手握着门把,槿荣抬眼直视满面春风的周兰。对方的眼神,和当日在树下嘲讽她“真会装”时一模一样。 雕刻着“王”字的贵重玉璧,祭拜时的先后顺序,明明是兄长却没人提出让他取代槿荣来当村长。 不用旁人提醒,槿荣早就明白她所拥有的兄妹关系绝非纯粹。 可当那层窗户纸被人明晃晃地捅破时,她心里仍旧觉得不是滋味。 院子里传来厨房门推开的声音,伴随着裴松亲切的呼唤:“吃饭了。” 周兰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玩味。 她的直觉是对的。有些事情一旦摆到明面上来,就再也容不得裴槿荣装傻。 “哎,来了。”槿荣转过半边身子,回应道。 周兰笑了,干裂的嘴角笑得发痛,眼角都生出褶皱来。 瞧,这就不叫哥哥了,不是吗? 没再给周兰一个眼色。槿荣用力推了下木门,任由它先关上,再晃开。转身步入院子。 饭菜依次上桌。裴松的手艺本就好得不像话,加之今日是用鲜亮的白瓷盘盛的,更让人垂涎欲滴。 槿荣想开口称赞两句,却生生卡在了称呼上。直到拾裙落座,也没说出口。 “你要的纸我已经放到你房间桌上了。”裴松闲聊道。 “嗯。”槿荣捧起碗。 话这么少?裴松关心地打量了一番小姑娘,询问道:“刚刚是谁叫门,有什么事吗?” 肉丸圆滚滚,泛着勾芡后的光泽。筷子夹了两下没夹住,槿荣干脆粗鲁地戳了进去。 “没事,随便说两句。” 晚饭色香味俱全,是槿荣来桃花村后吃过的最棒的一顿,但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气氛不冷不热,直到食物悉数入腹,槿荣下意识地站起身收拾碗碟。 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的。 “我来吧。”裴松的声音放软了许多,像是怕惊到她。 槿荣抬头,看向对方关心的目光,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是累了吗?”裴松低头三下五除二拣好了碗筷,随口问道。 “嗯,有点。” 其实她不累,就是不知该如何和面前人相处。 裴松动作停顿了一秒:“明天要做些什么?登记,送图纸去瓷窑。我陪你一起吧。” “好,好的。”槿荣点点头,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间。 看着熟悉的鹅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门后,裴松放下碗碟,眉头紧锁。 一夜胡乱入眠。 公鸡啼叫打破了桃花村的晨霭,村人们纷纷来到裴家,登记他们各自负责的管道检查工作。 有人眼尖,离老远便瞧见了院子里桌上镇着的一方白花花物什。 “这是什么,生绢吗?” 凑近了一瞧,发现此物薄脆如蝉翼,却柔韧许多。能折,能剪,还不掉渣。 槿荣提笔写下刚刚登记的人家。 站在身后的裴松替她答道:“这是槿荣用竹浆熬出来再烘干后做成的纸,可以写字,比竹简轻巧许多。” 村人看着墨迹顺滑地飘舞在纸张上,恰恰好不洇不透,啧啧称奇。 “可不是嘛,这么薄的东西写字刚刚好。槿荣真是会捣鼓。” 一行字写完,槿荣仰起头安利道:“我把法子教给叔,您也可以回家做点,给孩子练字用。” 村人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家娃用不着这个。村里有那么几个人识字就行啦!” 软毫再度落在细纸上,槿荣写下村人的名字,对他的表态不置可否。 记录火井管道的检漏工作分配用竹简也不是不行,但槿荣想借这个机会看看大家对纸张的态度,尤其是读书写字。 一连十多户人家,都是差不多的回应。 难道真就得强制大伙儿读书认字吗?槿荣不觉气馁。 登记的差不多。趁着午歇时间,槿荣和裴松去了趟瓷窑。 槿荣递出她前几日绘制完成的几张图纸,给村里公认的最会烧陶的乡亲看。 对方接过,手指捏着搓了搓。 “这就是大伙儿说的纸吗?真是不错,用来画图多方便啊!” 推广连连受挫的槿荣愣愣地抬头,见村人稀罕地面向日光举着图纸,前后翻看,竟是连内容也不顾了。 裴松轻轻捏了下她的手,笑着介绍:“可不是,用竹浆做的。下一次做的时候,您跟咱们一块儿?” 村人还没放下手里纸,仰着头应承道:“好啊!” 这么顺利?槿荣一时还没缓过劲儿来。 村人看够了,在案子上铺平纸,细细打量其上画着的东西。 眯了眯眼,他疑惑道:“槿荣啊,这是个什么东西?” 一会儿是圆,一会又是个墩子样的东西,怎么好像还有断面儿。 槿荣隆重介绍她心念已久的宝贝:“这个,是冲水马桶!” 好家伙,槿荣要不说,村人还以为这是什么首饰呢。 哪有这么复杂的桶啊! 第22章 冲水马桶 三张图纸 图纸共有三张。 最上面的是马桶的立体图。槿荣伸出细白修长的手指,指向她画的“幼儿园简笔画”。 “从上到下,依次是水箱,盖子,马桶桶身,还有底座。”她一一介绍道。手指每点向一处,便念出相应的名称。 村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深褐色的眼珠中浮现出茫然神色 -- 第41页 唉,槿荣不由羡艳地想,若是她有玉璧画卷那样传神生动的画工就好了啊。别说区区一个马桶静物,便是花香水凉都好像能在画中体现出来一样。 画上有些槿荣标注的细节,裴松适时补充道:“图中涂了斜线的盖子无须烧瓷,后面拿轻巧光滑的材料装上便好。” 村人再次点了点头。 又凝视了图纸好一会儿,他终于将马桶的形状记在了心里:“行,外面的样子我有数了。上面是个瓷箱子,中间是个碗一样的深瓷盆,最底下是个粗墩子!” 一股莫名的激动涌上心头,槿荣他乡遇知音般颔首连连,欣慰得不行。 虽然村人的理解与马桶八杆子打不着,但只要能领会就好。 相比实物的立体图,槿荣更担心的是后面。 她搓了搓手指,小心翼翼地摆出第二张图纸。 三双眼睛齐齐落在方圆交叠、棋盘迷宫一样的绘图上。 就连提前细览过的裴松也微皱眉头,不得不再度剖析这几张图之间的关系。 正午的日头毒烈,晒得人头脑晕乎乎的。 槿荣打量二人的表情,紧张地抿了抿嘴,愈发耐心地讲解道:“这是马桶的三视图,画的是分别从马桶的正上方、正前方和侧面看到的三个画面。” 大圈套小圈,方里又是圆。村人挠挠脑袋,呼出两口热气,半点头绪都没有。 唉,槿荣有点打退堂鼓。要不还是她来烧吧? 卡壳间,裴松自地上拣起一根断枝,刷刷刷地绘出三个简单的几何图形。 “槿荣你看,这样对否?” 他用断枝自左指向右:“我画的分别是带把茶壶的上面,正面和侧面。” 熟悉的茶壶模样与地上三个陌生图形相互对应起来,村人终于张着下巴颔了颔首:“原来如此,这便是三视图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图纸也得一点一点来读。 最后的纵切面图槿荣只是简单介绍了下。 却不想村人还挺懂,双手一拍:“这个我明白,就跟掰开包子看馅儿似的,里头和外头不一样。” 夏风拂面,槿荣紧绷的嘴角终于扬起。 三人又凝神看了一会儿图纸,时而交谈一二。从马桶大致的尺寸,说到它的用途和好处。 得知马桶是要安在厕所的,村人主动提出了问题:“你这排水的通道是上拱形的,而且最后污水是横着流走,不是竖着淌下去?” 正是如此。 第三张的纵切面图最是明显。马桶底部的排水管呈一个“扁扁的茶杯把”的形状。要槿荣来说,更像是个压缩变形的字母C,还能联想到弯弯扭扭的肠子。 知道对方颇爱琢磨,不是那种只会闷头干活的匠人,槿荣便更愿意详细地向他解释设计目的。 “此为虹吸式排水管,可以确保冲水后秽物从马桶中冲净而桶内仍留有干净的水。臭气为排水管中的存水所阻隔,故而不会返味儿。” 至于虹吸式排水的原理,与液态分子间引力与位差能有关,如今倒不好清楚地讲述。 想象了一下若是有一大汪水流过这个排水管的场景,村人心里大致有了数。 手有些痒痒,他忍不住想把这个东西烧制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同槿荣说得那样神奇。 作为桃花村最会烧制各种生活器皿的人,村人纵然对头次见到的马桶有些陌生,却并不发怵,反倒燃起了熊熊兴趣。 他并不托大,明说道:“烧是肯定能烧,但槿荣你得时时盯着点。” 槿荣等得就是这句话。 “好啊。咱先烧两个试试,成的话咱们一家一个!” 村人给出专业的建议:“这可不好用手工来做,感觉也是个大伙儿都能用上的东西,不如先用黄泥制出模具?” 正合她意。 “那您先别急着弄,我今日回家把模具的样式给画出来,咱们明日开工吧。” “好啊。”村人搓搓手,倒有些迫不及待。 图纸留给村人带回去慢慢看,上面尺寸等信息槿荣早就烂熟于心,不用参照也能绘出配套的模具来。 烈日当空,兄妹二人的额际都沁出一层薄汗来。 踩着有树荫的道路回到家。槿荣先去了厕所,用凉水洗过手脸。 沉浸在冲水马桶将要制成的喜悦中,连面对裴松的无所适从之感都淡了不少。 神清气爽之时,槿荣目光注意到了厕所高处架着的陶制水箱,不免心生犹豫。 早先,她并未料到系统会如此快地奖励给她天然气,还当需要再过上一年半载才能用上瓷器。 裴松做的这个水箱,当时有多么的惊喜,如今便有多么鸡肋。 水箱很大,上施了厚厚的釉层。但即便如此,陶器自带的高吸水率和低硬度都是它未被现代卫浴产品用做材料的原因。 但水箱是裴松的心意,槿荣不想糟蹋。 换位思考,若是裴松或者村人们哪日得了纸或者蓄肥池什么的替代品,毫不留情地替换掉她的心血,槿荣也会觉得难受。 要不然,明日跟烧瓷的乡亲说一声,她家的马桶便不做水箱好了。 就这么定了。 回到正屋,槿荣见裴松自工具箱里翻出了石锤等物。大大小小地堆在一个竹筐里。 “这是?”槿荣不解地问道。 -- 第42页 裴松提起需要用的东西,走向槿荣,目光示意她身后的厕所。 他面上的神情同往日在家中一样温和,交待道:“既然要烧制整个的马桶,之前的水箱便用不上了。我打算先把一些部件给提前拆掉。” 槿荣大惊。 这如何使得?怎么能让裴松拆掉自己亲手做的东西!何况水箱才装上月余而已,再过些年岁也完全能用。 槿荣连忙抬手拦住,摇了摇头,坚定道:“别,水箱可以用的。我明天就和那人说,咱家的马桶不用烧水箱。” 裴松停下脚步,英俊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我还记得你之前说的,瓷器不吸水,比陶器更适合用来做马桶和其他厕所的用具。” 槿荣从裴松手中的竹筐里拿出沉甸甸的大锤,给搁得远远的,狡辩道:“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咱们现在用得就挺好。” 她都这般表态了,裴松应当也会如同往常那样,摸摸她的头,然后照她的意思来做吧? 从前都是这样的。 出乎槿荣意料的是,在她的蛮横坚持下,裴松的神情反倒愈发有些黯然。 他放下其他的工具,落在矮桌上“咚”地一声响。 动了动嘴唇,裴松问道:“槿荣,你是……在跟我客气吗?” 槿荣双眼倏地张大。 她,她真的没这么想过。 “我只是,不想白瞎你的心血。”槿荣走近一步,抬头望向裴松黑澄清澈的眼睛。 好像有一双温软的小手抚摸着焦躁的心,裴松想抬手摸摸面前人柔软的头发。他动了动手指,最后还是背在了身后。 他微微俯下上半身,直到二人鼻尖的距离只有寸余。 “我们是一家人。你我之间,不用计较这些的。” 槿荣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她眨眨眼,望向别处。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自己在说:“喔,好吧。” “现在的高水箱我是真的很喜欢,要不别拆了吧,之后可以用作洗手的蓄水。” “嗯。”裴松点头。 水箱拆不拆他都无所谓,让他难受得不到宣泄的是另一桩事。 犹豫了一下,裴松还是开口:“你最近……都不叫我哥哥了。” “啊?”一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羞窘感乍然涌起。槿荣眼睫紧张地眨个不停,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这才一天的功夫,裴松就察觉了吗? 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否认?不,这只会让他们更生疏。 槿荣只是暂时不知该如何和裴松相处,却一点都不想把对方推远。 她张了张嘴,低低发出单个音节,又急忙扬声盖过:“哥……这是因为,我记得,咱们本来就不是兄妹。” 不论周兰怎么说,有一点是不变的。裴松应该是裴家的养子一类,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裴松不期对方如此回答。 他完全愣住,直起身子,扭过头低咳了一声,不敢再直视面前的小姑娘。 槿荣不提,他都要忘了。他是由裴母抚养长大,给自幼时起便明显与旁人不同的槿荣做童养夫撑腰的。 槿荣越来越聪明灵秀,如今连这也记起来了吗? 不对,裴松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母亲没有当着槿荣的面提过此事,一切都是大家的心照不宣。 那就是别人说的。 哪个不长眼的乡亲敢当面跟槿荣提这个,她如今才多大! 裴松敛下慌乱的眸色,强端出兄长的可靠模样,看向怯怯望向自己的槿荣,心里直叹气。 唉,叫她知道了婚约,这该如何是好? 槿荣抬头,见哥哥明显大受冲击的样子,更觉得尴尬了。 唉,哥哥一定很失落吧,这该如何是好? 第23章 裴松前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 夏日午后,裴家堂屋。 裴松按捺住咚咚震的胡乱心跳,直视面前花容愁展的槿荣,逐一坦白。 “你和我,的确不是亲兄妹。” 他回想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六岁,你才刚满三岁。” 清润的声音披着旧时光的外衣,槿荣难掩好奇地抬头,想知道更多过去的细节。 裴松修长的手指搭在一旁的藤竹高椅椅背上,轻敲了敲,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当年裴家的遭遇。 “正如玉佩上所雕饰着的那样,我本姓王,名炽。父亲是北方众国中覃国的宰相王堕。家中百年来钟鸣鼎食,名望甚高。” 思及前事,裴松目光转厉,语气发狠:“覃国皇帝傅生为君不仁,残暴虐政。我父亲疾恶直言,却被国君下令斩首满门,连母族的舅舅和表兄都不放过。” 裴松平复下眼中流露的激恨神色,牵着槿荣来到家中供奉着裴父裴母牌位的地方。 “家中遭难,王氏旁支长辈受父亲所托,带着我四处躲藏,希望能逃离覃国朝廷的追杀。” “一路风餐露宿,狼狈不堪。前途茫茫,后有追兵。无奈之下,叔叔带着我躲进了武陵深山之中。” 裴松面向牌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大部队分散追捕,只有三人紧追不舍,但只叔叔和年幼的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千钧一发之际,是父亲在后山拼死救下了我们。” 槿荣明白了,裴松这里提到的父亲,便是原身的亲爹,桃花村的老村长裴父。 -- 第43页 “乡人们闻声赶到时,三个追兵和我的叔叔都已断了气,父亲被众人抬回了村子,当天夜里便去了。” 后面的事情,槿荣在记忆中也有些模糊的印象。 她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对哥哥的态度并不是很好。虽谈不上克扣吃穿,但面上始终不冷不热的。 “母亲是个善良坚强的人。”裴松回忆着那个陪伴他年岁最长的长辈。“我晓得,她并不想迁怒于我,但很多事情都是下意识的。换做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 提到母亲,裴松的语气浸了温柔:“一见到这个外来的孩子,便会想起重伤不治的爱人、夫君与孩子的父亲。这种痛苦,常人如何能承受?” “也因此,她一度想要把我送到别人家去。” “那为什么没送呢?”槿荣问道。 裴松站起身,大手终于抚上了槿荣细软的头发,揉了揉,温柔地解答:“因为你。” “母亲很了不起。她担起了村里的大事小事,抚育年幼的你。但渐渐地,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不放心你。这才留下了我,与你作伴。” 槿荣懵懂地点了点头。她还记得印象里那个美丽、劳累而衰弱的母亲。 原来母亲是因为放不下自己,所以认裴松为义子的吗? 裴松由裴母养大,耳濡目染,继承了裴母的善良和分寸。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只掩去了最关键的一节。 三岁看到老。年幼的槿荣亲眼目睹父亲一身是血地被抬回来,而后母亲也整日沉疴病痛。没多少日子,昔日灵秀聪慧的小粉团便愈发呆痴,除了关心母亲的身体外,万事不理。 槿荣的痴傻明显到,连刚来桃花村不足一月的小裴松都察觉到了。村人们更是叹息连连,一时暗潮汹涌。 爱女如此,裴母心痛万分之际,更为忧心两桩事情。 其一,她怕自己撒手人寰之后,槿荣无处可依。一个父母双亡的痴傻姑娘,余生会是怎样,裴母想都不敢去想。 其二,桃花村看似隐居避世,然内忧外患仍不可掉以轻心。数百年来皆是裴氏一族的直亲后人担任村长掌控大事,待她去后,槿荣不能理事,村中必生大变。 愁眉不展之时,裴母注意到了家中低顺恭勤的裴松,当时还叫王炽。 他五岁开蒙,年纪虽小却已识文断字,见识更是远胜普通村人。 何况,他无处可去,裴家对他有救命之恩! 裴母捏了捏身旁女儿柔软的小手,美目望向屋外自发学着生火做饭的可怜孩子,轻轻叹了口气。 裴松还记得那日。母亲唤他过来,问他是否愿意做裴家的孩子? 他说愿意。 母亲让他发誓,长大后无论槿荣如何,都会照顾她一辈子。做她的兄长,夫君,乃至孩子的父亲。 时年六岁的裴松知道这是童养夫的意思,更清楚救命恩人的家中面临的危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是保证,会极力治好妹妹,到那时,一切都依槿荣的意思。 裴母看着愣愣盯着窗外的小女儿,不抱希望地摇了摇头,却没出言反对。 夏蝉高鸣,槿荣握住了沉浸在思绪中的哥哥的手,安慰道:“哥哥做得很好,父母亲在天有灵,见到哥哥如今的样子,一定会欣慰的。” 这些年怎么样,裴松自是问心无愧。他唯一犹豫的,便是当日曾口头答应的“婚约”。 他清澈的目光望向槿荣,有些不知所措:“那……槿荣你?” 既然你都知道了,关于婚约,你是怎么想的呢? 话说开了,槿荣知晓了前情,更加心疼裴松。她扬起嘴角,吐露自己的心声:“在我心里,一直是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一家人。” 最亲近的?一家人? 裴松听不太明白这句话。他盯着槿荣,见对方垂下头,困扰地纠结:“但是我叫了那么多年的哥哥,一时改称呼,怪别扭的。” 改称呼?他们二人的关系,不叫哥哥,那得叫什么? “你如果不叫我哥哥,那……”裴松的话在嘴里过了又过,“夫君”两个字却实在无法当着槿荣的面说出口。 不管外人对她说了什么,裴松直到今日都觉得槿荣还是那个离不开他的小妹妹,如何能当着她的面提婚嫁这些事情。 “哥哥。”熟悉的黄鹂般的悦耳呼唤传来,是槿荣笑着叫他。 语调一如往昔,却明显是有什么不同了。 不是亲兄妹,倒比亲兄妹之间的羁绊更深。 裴松想到幼时的自己发出的誓言,珍重地揉了揉槿荣的发丝,选择尊重对方的意思:“你说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咱们都是最亲近的一家人。” 如今的槿荣秀外慧中,有胆有识。他该相信她,支持她,帮她过好自己的人生。 两厢各有各的打算,却出奇地达成了一致。 心里的大包袱卸了下来,槿荣也把注意力放到正事上:“哥哥可以帮我找些泥来吗,一小碗就行。” “嗯?”裴松想起午时她同乡亲说的。“是要做模具吗,一碗会不会太少?” 槿荣笑:“哥哥替我寻来就知道了。” 黄泥塑形做模具,槿荣用短竹签挑出了中空的排水管道,再将边缘捏成弯曲的结构。 幸亏她是干这一行的,纵然现代早就采用流水线的机器模具,然而对于马桶的人工制作流程,槿荣依旧烂熟于心。 -- 第44页 巧手细琢,槿荣不一会儿便做出个等比的小模型。 裴松瞧着,很有那么个意思。 槿荣却摇了摇头,掐着手指重复了一下要点。再度把这一件件泥模捏成团,重新塑制。 她解释道:“按照道理来说,马桶反过来的模具应该是由至少六个不同的黄泥石膏模组成的。我刚刚只用了五个。要么就是我突破了空间结构的常理,要么就是……” 她看向裴松,坦然一笑:“我做错了。” 错了再试,试了再错。 从进水的环形管道,到主体凹槽,再到最重要的虹吸式排水管,槿荣一一组装。 裴松目不转睛地看着槿荣灵活的纤手,不由感慨:“我错了。” “嗯?”又有个地方不对劲,槿荣揉了揉泥团,活动下手腕,再度重来。 “总以为如今的你是一朝感悟,聪明灵秀。实际上从天花那日的生理盐水,酒精,再到做纸,我就该看出来的。”裴松语中含笑。 槿荣捏着竹签的手轻轻颤抖,心里一紧。 看出什么…… 哥哥发现了什么? 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就要掉马到头了吗? 却听裴松谦逊地总结:“你都是一次次大胆地假设,尝试,再从错误中不断改进,才有了这些闻所未闻的新东西,让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好。” 呼——槿荣难以控制地吐出一口气。 吓死她了。 一惊一乍间,倒猛然想通了一直不得章法的死结。 “哥哥,你真是我的神助。” *** 次日午后,槿荣照旧带着三张错综复杂的图纸交给擅烧陶瓷的乡亲。 对方眯着眼睛细细观察间,槿荣在裴松的帮助下系好了围裙,准备亲自上阵。 “您看个大概就行,具体怎么做,我心里已有数了。” 果不其然,随着六个配套的黄泥部件依次捏好、组装。村人忐忑地浇筑了四十斤搅匀已久的白云土软泥的胚子,静待成型。 轻轻拆去石膏模,柔软的马桶已然成型,可不正是和他领悟了一宿的图纸上所画的一模一样! “神了,竟然能一次成型!”村人激动地不行,看天才似的看着槿荣。要知道,他是村里最会烧陶的好手,但即便如此,他首次烧碗烧碟的时候都没能一次成功。 槿荣也吊着颗心,直到见了熟悉的马桶胚才舒展开眉头。 裴松骄傲地牵起槿荣白嫩的小手,夸赞中带着亲呢的埋怨:“昨天下午在家摆弄了好几个时辰的泥巴,捏了不知道多少模具,手洗了足足三盆水才洗净的。” 天才嘛,都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组成的。 她,桃花村小天才,带着外挂的裴槿荣也不例外。 第24章 花瓶 无论男女老少,喜欢烧什么,就可…… 烈日炎炎,白瓷的出现点燃了乡亲们烧瓷的热情。 正值下午,陶瓷窑中村人们来来往往。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一个形状格外奇特的大家伙。 软泥胚色泽哑润,不同于薄薄的瓷碗,瓷杯等炊具,厚实的马桶泥胚实在称得上是庞然大物,就连散发出的泥胚味道都比旁的浓重。 槿荣身着她的工作服——窄袖褐裙,手持小石铲,轻轻地刮去六个模具之间连接的缝隙。 擅烧陶器的村人姚叔和裴松一同把桶底剩余的白云土泥浆换到小容器中,竟也有足足一小盆。 “麻烦叔把方才浇筑口的地方也给堵上吧。”槿荣直起腰歇歇,顺便提醒道。 “那是当然。”村人毫不吝惜原材料,一寸一毫地修补着。“做都做了,自然是怎么好看耐用为佳。” 裴松搅和着剩余的泥胚,问向二人:“泥浆倒是还剩不少,怎么处置好呢?” 槿荣完成最后的手工活儿,直起腰,左右动了两下。建议道:“也可以烧点小玩意儿,或者送给乡亲们也成。” “好。” 三人忙活个不停,过路众人虽然好奇,却没有贸然上去询问。 直到完整的软泥胚子完成,三人各自痛饮了一口茶水,靠着案子面露喜悦地欣赏成品时,才有人上前了解。 “这是个什么东西呀?那么大!” “还怪流畅的。” “是啊,圆溜溜的。 槿荣饮了口葫芦里晾的凉茶,润润喉咙,卖了个关子:“您不妨猜猜?” 数道目光聚集在成形的泥胚上。马桶主体和水箱是分开成模的,方正的箱子虽然不知是做什么用途的,却不至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那个前方像个池子凹进去,后方弯扭扭的大东西实在不知是什么。 乡亲们左瞧瞧,右瞧瞧,还有踮起脚看那桶里的。 有人猜道:“像是个水盆,打算搁在哪里,厨房吗?” 姚叔一口清茶没憋出,喷了出来:“错啦错啦,这可不是用在厨房的。” 旁观的乡亲们更纳闷了:“跟吃的没关系,那我可就真猜不出来了。你们废那么大劲,烧出好大一个家伙,不为了吃饭,还能为啥?” 槿荣扬扬嘴角,在哥哥打来的水中细细洗净了手,擦干。这才虚虚指向马桶的虹吸式排水通道,问向村人们:“您瞧瞧,这里是不是有点眼熟。” 她的手指顺着管道的方向,自下而上画了个弧圈,像仙女施法术一样。 -- 第45页 在槿荣的提醒下,村人们努力联想着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弧管。 哪里呢?好像才见不久啊。 “哎呀!”有人拍手道。“下水道的反水管,是不是很像?” 都是先拱起一节,再弯弯地垂下去。 刚过去不久,人们还记得为何要装上那一节弯弯的管道,连忙问道:“这个东西也有反水管,难道是也要跟蓄肥池连上不成?” 可算想明白了,姚叔乐得眉眼弯弯。真稀罕,也叫他体会了一次这揭晓发明的成就感。 玩笑话说得差不多了,槿荣打算详细地跟大家介绍一番冲水马桶的好处和制作方法。刚欲开口,只见周存福推着一个小空木板车从窑炉里出来,看样子是刚把一批餐具放进火炉里烧的样子。 周存福好生事,又爱眼红旁人,槿荣话含在喉咙里,打算等他走了再跟乡亲们好好详叙。 但对方丝毫没有讨人厌的自觉,随便把小推车停在过路处,便上前来瞧。 “这是谁捏的啊?那么大个家伙。” 啧啧,他捏了几个碗都费了好半天功夫,能做出这么大又漂亮的东西,定是村里最会烧陶的姚家兄弟了。 “瞧瞧这表面,后头上了釉肯定滑不溜手;还有这弯弯的边儿,鹅蛋似的,真好看啊。” 周存福一边吹捧,一边瞧向离泥胚最近的老姚。自打乡亲们都开始烧瓷后,家家都希望能让他帮着捏点碗碟啥的,周存福也存了这么个想法。 姚叔笑着望向裴家俩兄妹,豪爽地说道:“都是槿荣的主意,连模具都是她和裴松做好的,我就搭了个手。” 槿荣忙谦虚:“叔跟我们玩笑呢,这才哪到哪儿啊!后面先得自然风干一天半,再热风烘干半天,加上上釉、进炉,处处都得指望姚叔才行!” 又和裴槿荣有关。周存福刚才看这个东西有多么好奇,此刻就有多么碍眼。 小小年纪,姑娘家的,没爹没娘,主意反倒比谁都正。 周存福忍不住要训诫两句。 “你看你,刚捣鼓出瓷器来,不多烧点碗碟瓶罐的,先开始烧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事儿来了。” 槿荣挑了挑眉。 裴松撂下手里的工具,目光不善地看着周存福。 对方丝毫没有自觉,大嗓门叭叭地说个不停:“小姑娘家的,没个分寸。跟我家周兰似的,看到瓷器漂亮,就想烧这个烧那个摆在家里,殊不知那有多费功夫啊!” 驴唇不对马嘴,这周伯,为了在自己面前摆谱,还埋汰上自己亲闺女了。槿荣不怒反笑,低下头,轻嗤出声。 裴松不喜欢别人对着槿荣指指点点,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周伯一愣,这裴松,连敬语都不带了。面对长辈,怎么能“你你你”的称呼。 到底是没父母管教啊,他干脆将炮火转向兄妹俩:“裴松你得管管,长兄如父,不能让槿荣这么随便。” 裴松原本斜斜靠在案子上的身子猛然直起,寒松似的挺拔身材在昏狭的陶窑中显得格外高大。明明是夏日里,目光却看得人心底发凉。 周存福被骇到,动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给自己撑场子。 裴松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上前两步,眼看就要来到周存福面前。 电光火石间,一双柔软的小手牵住了他的。 槿荣杏眼含笑地晃了晃哥哥的手,无声地哄着。 不过是个有点小地位,却没什么真本事,只会四处酸溜溜的好为人爹的油腻大叔,不值得哥哥动气。 槿荣悠悠转身,面向周存福,轻松地调侃道:“周伯又不知道了吧。这个东西可不是摆着玩儿的,大伙儿各自烧一个带回家,保管日日都用得着。” 日日都用得着,刚刚猜测泥胚用途的村人们不免联想到了它的用处,此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个东西能用上?周存福仔细瞧了瞧,榆木般的脑袋想了又想,愣是没想出能用在哪里。 “再者说……”槿荣不惯周存福那一套女孩子就如何如何的歪理。“后山白云土多得足以盖一座瓷器城堡,无论男女老少,喜欢烧什么,就可以烧什么。” 天气热,周存福的老脸渐渐爬上一层褚红。 槿荣适时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周伯,如今日子好起来了,不用再抠搜搜地省着啦。” 周存福给点阳光就能灿烂,正欲理论两句,却听裴松语气清润地说道:“你倒是提醒我了,白瓷漂亮,此番还剩些白泥浆,不若咱们烧些小瓷瓶。” “嗯?小瓷瓶,装什么的?” “插花,喜欢吗?” “好啊,好啊!”槿荣双眼不自觉地亮了起来,花瓶啊,想想就会好看。 裴家兄妹俩一提,四周的乡亲们也忍不住在脑海里琢磨了琢磨。天天围着庄稼猪圈和灶台转,都没精力装点下家里。夏季百花齐放,摘下几枝插瓶里摆在家中,看着不也赏心悦目嘛! “这会儿桃花谢了,不然掐一枝桃花装瓶摆在堂屋或者床头,那得多美。” “可不是嘛!”接话的后生心悦村西的刘小妹。他在心里想,不若烧个细长的白瓷瓶,送给刘小妹,准能讨她高兴。 无人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周存福的脸彻底成了猪肝色,扭了扭头,径自家去了。 泥胚马桶还得风干两天,已塑成的石膏模具却是可以立即投入使用。况且只需搅拌瓷泥浆,灌入浇筑即可成型,反倒比手工捏碗碟要方便。 -- 第46页 槿荣相信,等马桶彻底烧好,定会有人主动要来做的。 “刚刚打了岔,咱们还不知道,这个大东西叫什么呢?” “冲水马桶。”槿荣揭秘道。“有了它,各家各户的厕所就更加干净方便了!” 其实标准点来说,该叫抽水马桶的;只是她目前做的这个马桶空有水箱,还不能实现自动上水。 毕竟这是在没有任何金属零部件,才刚刚普及瓷器的桃花村啊! “原来是这个用途,我上午看你们是直接倒泥浆进模具的,要是不那么费事,我家也来一个?” “当然可以。” 既然人家感兴趣,槿荣干脆简单介绍下使用的方法:“可以在水箱里加满水,再自制一份石头或者实木的手柄与阀门,需要冲水时掰动手柄即可。” 水箱上必要的孔洞已经预留好,等日后有合适的金属了再替换就行。 目前她将手柄和阀门挡板简单设计成了字母L型,支点处固定。人们需要做的除了手动添水,再就是掰动阀门后记得推回去。 好在,最终效果是一模一样的。 第25章 加班加点? 神仙也得乖乖排队 无论在哪个年代,烧瓷都不是件轻松事。 从已见形状的泥胚到槿荣熟悉的光洁马桶之间,还需要好一番功夫。 陶瓷窑里专门有个统一晾干泥胚的地方。此刻,偌大个马桶泥胚与小巧纤薄的碗、碟、盘等形状各异的半成品摆在一处,像是老大哥和他的小弟们,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和周存福一样,大多数不晓内情的乡亲们都当这是村里的烧陶好手——姚叔的手笔。 人们纷纷上前,向姚叔打听这是什么东西。 “冲水马桶啊,那为什么要用瓷呢?陶行不行。” “等等,水箱是怎么一回事来着,我没听明白啊。” 姚叔烧陶瓷有一手,讲解却只能说个大概。他连比带划地介绍了几句,人们问题反倒更多,连忙放弃:“我只管烧瓷。具体怎么用,有啥好处,还得问出主意的槿荣啊。” 刚刚偷得半日闲,正闭目养神的槿荣:…… 她想念录音机。 仲夏酷热,时不时就有人来问上几句。槿荣讲得喉咙直冒烟,裴松见她辛苦,主动上前帮着介绍。 难得歇息间,槿荣悄悄贴在哥哥耳边低语:“还是得想法子让乡亲们认字,这样口口相传效率低不说,还耗费人家的嗓子。” 她随身带的葫芦有差不多两升的容量,装满了来的。只一会儿功夫就喝得干干净净。 裴松低下头,心疼地抚了抚身边人的秀发,递过自己的葫芦:“介意吗?要不回家歇歇,我在这里呢。” 怎么能休息呢,冲水马桶受关注是好事。槿荣接过葫芦,对上嘴咕噜咕噜喝了个痛快。 眼看着打听的人纷纷回家商量去了,最先对冲水马桶表现出兴趣的青年凑近道:“姚叔,我想麻烦您辛苦两日,帮我家也做个冲水马桶出来。” 怕对方拒绝,青年紧接着拍了拍胸脯保证:“这段时间您家地里的农活交给我,肯定给您整得明明白白。” 有这等好事,能让他专心做瓷器? 姚叔不免精神一振,却是先看向对面的槿荣,推让道:“要不还是你们来吧,我对冲水马桶也不了解,就知道个表面。” 槿荣看着姚叔激动地发亮的眼睛,扬了扬唇角,问向正殷切看着姚叔的青年:“你自己选,姚叔还是我?” “姚叔!那铁定是姚叔,嘿嘿。”青年连忙回答,憨憨地打着哈哈。 小小的陶瓷窑里,传来三人的笑声。 槿荣摊开手掌,一样样列出后面的事情:“干燥完要用热风吹干,这我就傻眼了;再后面的青砖打磨、喷釉和烧窑我更是没做过。” “叔您要不嫌弃的话,收我当个学徒,跟着打打下手。等您准许出师那日,我才敢接这么大的活儿。” 几句玩笑话间,正经的事情也敲定。姚叔帮青年家烧瓷,青年帮姚叔种地,槿荣给做担保。 午后日斜,饭饱歇足的乡人们纷纷投入劳动。 又有两人折回陶瓷窑,同样是来找姚叔的,和青年的请求一模一样。 看了看窗外天色,估摸了一下时候,姚叔焦急地叹了一声:“今日只能再做三个了。别的倒好说,模具只有一个,想快也快不起来。” 槿荣在窗下背阴处乘凉,听得此言,抬头瞧了瞧外面。见路上又有两三人往陶瓷窑而来,面上明显是定了主意的神情,八成也是来订马桶的。 她凝神想了想,商量道:“不若我再做两个模具。照这个架势看起来,后头来找您的乡亲们只怕会越来越多。” 裴松也接话道:“像不那么复杂却费时间的步骤,譬如采土,制作泥浆等等,可以让我们或者愿意主动打下手的乡亲们来做。” 各展其长,姚叔只需负责最精细的部分即可。 这个主意好,姚叔点头不迭。 众人说做便做。当天下午槿荣便按照从前的样式再制出了一双马桶模具;裴松伙同两个乡人们去后山挖白云土,回来和粘土混合制作泥浆;姚叔把几个新的马桶泥胚修得漂漂亮亮。 几日后的一个晴好天,第一批干燥后的泥胚顺利入炉。 当天下午,瓷窑来了一对亲兄妹。 -- 第47页 “姚叔,我们也想请您帮着做套马桶。但是槿荣村长说,您家的田地一直到秋收都有人负责了。” “您看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帮忙的,不能白叫您劳累啊。”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姚叔看了看陶瓷窑里的各式模具,泥胚,试探着问道:“要不?你们来帮我一起做马桶?” 就这样,槿荣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成了姚叔师门下名副其实的“大师姐”。 只可惜她制瓷器的天分一般般,远比不上后面来打下手的几个学徒们。等瓷窑里人手够的那日,槿荣便遵循姚叔的吩咐,退居二线,只负责登记和校准尺寸。 带着几个小辈,连教带做,姚叔在陶瓷窑里忙得不亦乐乎。 一个模具一日最多做五个马桶,三个模具最多十五个。成品还未出炉,一大半的乡亲们就纷纷来找他预定。 姚叔的手艺,加上槿荣的主意,甭管最后烧出个啥,准没错儿! 开窑那日,白滑的瓷马桶在日光下直晃人眼。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白瓷器具。 “真要摆在厕所吗?要不搁在睡觉的地方算了!多好看啊。” “出息!” “我不一样,我家马桶安好后,我能把它当板凳来坐,一个时辰也不带挪地儿的。” 槿荣笑着劝道:“可不许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玩笑,玩笑哈。” 裴松把马桶装好,水箱注满水,掰动手柄空空冲了一次。 清澈的水流绕着旋儿流入管道,最终桶池里还余着一小汪干净的水。 已经预订了的乡亲们纷纷露出“不愧是我“的神色——得亏下手早啊,估摸着这个月就能安上了吧。 还没预定的乡亲们见了,立时猫着身子悄悄地往陶瓷窑去了。得快,这么稀罕的东西,若是最后一个轮到自己家,那多没面子啊。家里可以没有瓷碗,但不能没有冲水马桶! 反应最夸张的,便是只在家中听过亲人描述,但从未当面观察过马桶泥胚的乡人们。他们眼珠瞪大,绕着马桶左三圈右三圈地瞧,不敢相信这是他们能用上的东西。 就连孩子们,也好奇地望着眼前这个漂亮、干净而又透着神秘的大家伙。 这便是马桶吗?那些水都抽到哪里去了呀? 见证了头一对马桶顺利安装后,槿荣和姚叔便赶回了陶瓷窑。 “槿荣啊,要不你再做一套模具吧?”姚叔摘下脖子上的毛巾,摸了摸汗,提议道。 “您忙得过来吗?”按照正常村里的劳作时间,从清早到晚饭,姚叔他们现在做十五个马桶正好不多不少。再加一套模具,那就得多付出三成多的劳动。 “我可以早点起,晚点回去。夏天日长,能多做些时候。”只今天一下午,就又有五十家同时找他。 一时间,马桶赛过了瓷碗瓷碟瓷瓶等,成了村里最时兴的东西。姚叔做了那么多年陶器,心里高兴,不想辜负乡亲们的信任和期待。 槿荣没有松口。 马桶不像吃的喝的是急用品,哪怕迟个几日也不要紧。况且乡亲们先来后到,公平得很,没人会说什么。 姚叔喜欢烧窑,近日来兴致高,自发地愿意多做些工作,这确实是他的自由;但槿荣身为村长,却不能在桃花村提倡加班加点的观念。 看着对方炯炯有神的眼睛,槿荣真诚劝道:“叔您按照最舒适的节奏来就好,大家都理解的。若是开了早出晚归的例,一两日撑得住,三五天呢,十天半月呢,您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马桶就在那里,它跑不了。别说今日是桃花村几百户人家来找您做,就是天上千千万的神仙来了,说‘我要冲水马桶’,那也得乖乖在后面排队,一日十五个地轮,直到排到他家才行。” 什么神仙不神仙的,姚叔忍俊不禁。他明白槿荣是在为自己着想,却还是道出了如今的小矛盾:“那这……乡亲们属实着急要啊。” “让他们等着。”槿荣摆出掌事者的气势。“真到了没什么东西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不用大家催,我就先勒令全体乡亲们日夜赶工了。” 向来跟个小甜豆似的槿荣一下子这么凶,姚叔有点不太适应。 唉,脾气没收住。 槿荣深吸口气,再度语重心长:“叔,我这是为了您好,也是为了桃花村将来做活儿的节奏考虑。急脾气惯不得,日子长着呢,不差等这几天。” 姚叔虽然自己也能做模具,但这样一来反而更耽误做马桶的功夫。否则也不用来找槿荣商量。 既然对方如此说了,姚叔拧了拧眉毛,即便有点纳闷槿荣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强硬,到底是把对方的苦劝听进去了。 “行,叔我不是不知好歹的那种人。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按照现在的节奏来。慢慢做!” 这才是嘛。 第26章 渔人 “三日,即可到达桃花源!”…… 暑热难耐,大伙儿午饭吃得也简单。 凉面,凉粉,土豆凉粉,或是它们的三掺两掺。拌上调料和青菜,美味清凉又爽口。 胡伯吃过饭后,照常贴着北面屋后遛弯儿。百步走完,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家中,将院门半掩。 屋檐下,胡婶正坐在小竹马扎上洗刷不知道什么东西。胡伯凑到她面前,得瑟地开口:“孩他娘,我瞧了,隔壁老朱家还没排上马桶!” -- 第48页 几个月来,大伙儿都笑话他赶不上热乎饭,这次的瓷马桶他听媳妇的,一早下手,可把好些人甩在了后面。 胡婶手上动作不停,把一个湿淋淋的小陶罐倒扣在日头下晒,眼都没抬一下:“听我的,没错吧?” 里子和面子都有了,胡伯咂咂嘴,点头道:“真挺好。哎,你在干嘛?” 这一地的瓶瓶罐罐,还有半破的盆,怎么都给洗干净了。 干嘛?都跟你似的闲溜达。 胡婶默默腹诽,嘴上却道:“咱家厕所里摆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太多了,现在装了白净净的马桶,瞅着不像个样子。” 她目光示意那些年岁久了,洗了洗勉强能看的大小容器。旧木盆,旧木桶,旧罐子,多少年了,都攒着尘垢堆在一起。 她交待道:“留两个在厕所添水,其他的我给放猪圈旁的架子上吧。” 胡伯一探头,果然,昔□□仄幽暗的厕所如今敞亮多了,开的小窗纵然朝北,也透进去不少阳光,映在闪亮亮的马桶上。 他点了点头,想到刚刚在外面路上见到的顶着中午日头从瓷窑回来的裴松,提起另一茬话头。 “我刚刚在屋后遛弯,瞅见裴松手里捧着给他妹子做的一对儿白瓷瓶。中间插着花,果然挺好看的。要不咱们也烧几个瓶子,摆点花?” 手里的旧盘子险些没握住,胡婶仰起头,新鲜地问道:“怎么有这个精神了?” 成亲二十多年,就没见他提过这种事。 胡伯怪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你持家有方,现在家中灶台、厕所都干干净净的,饭也比往日好吃。我也学裴松,烧对儿花瓶回家,犒劳犒劳你。” 胡婶低下头,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行吧。要一样的。” “哎,没问题。” . 裴家,槿荣卧房。 一场慵懒午睡后,槿荣悠悠转醒。她泛水的目光落在床边桌子上的白瓷瓶上,瓶中插着几朵百合。 转个身,槿荣双手托腮趴在床上,心里美滋滋的。 哥哥才一拿回来,她就喜欢得什么似的。正好一对儿花瓶,分别摆在她和哥哥房里。 掀开薄被起身下床。夏日酷热,槿荣只穿件里衣,方才觉得温度刚刚好。 桃花村久避人世,男女老少穿衣自有一套章法。在这里,女子的里衣倒是和吊带背心差不多少,下着齐膝短裤,清凉又方便活动。 支起一点点朝向院子里的窗户,随着阳光投射进半边屋子,槿荣懒洋洋地眯起眼,享受夏日午后的温馨和惬意。 在自己房间,槿荣懒得披外衣,就这么坐在桌前。一手摆弄着玉璧,一手抬起轻柔地抚摸盛开的百合。 瓶与花皆赏心悦目,凑近了闻还有芳香。直至此时,她才终于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那么点儿品质。 屋墙外,院子里。 裴松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屋檐的阴影中,脚下是零零散散的小零件,用来改装家里旧水箱和“洗手池”的。 聚精会神间,他听到槿荣的窗子处传来“吱呀”一声。 裴松闻声回首抬头,只见木窗子被推开一个两寸长的小缝,用短木条斜斜架了起来。 正常人的角度,哪怕是孩童,都该是瞧不见屋里的光景。 可裴松好巧不巧矮坐在小板凳上,只一个眨眼,目光便将屋内情况打量个清清楚楚。 俊脸霎时红透,裴松慌忙动了动腿,扭了个方向低头望地。 非礼勿视,裴松麻木地从地上拣起两个小零件,一手一个想要拼接。看着冷冷硬硬的石件,方才有如沁着香气的春闺画面却像是印在了脑海里,怎么也挥不去。 槿荣熟悉的侧脸娇艳胜百合,细细的深蓝色肩带之下的冰肌玉骨更是有如冬日覆雪的绵延山脊,宁静而巍峨。 心里一片燥热,裴松怎么也对不上手里的两个零件。他慌忙站起身,却踢翻了小板凳,带着几个圆滑的石钉“咕噜噜”地在院子里滚动。 惊鸿一瞥,满盘混乱。 丝毫不知院子里的动静,槿荣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画卷上。 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起初造马桶不过是想提升下自家的生活品质,没想那么多。 然而如今,不用画卷提醒,槿荣都感受到了马桶带给桃花村的变化。 从前大家都是在卧室洗脸,装了马桶后,刷牙洗脸等活动便都搬进了厕所里进行。用过的水直接冲马桶,比倒在外面方便。 越来越有现代卫生间的样子。 槿荣拿出玉璧一看,不出所料,许多家厕所上的小桃花比印象中更娇艳了。 正待调到外面看看渔人他们如何,听得院子外传来虎子洪亮的童声:“裴松哥哥,你怎么不进院子啊?”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槿荣只听见虎子扯了嗓子唤道:“槿荣姐姐,姚叔找你呢。” 取过外衣套上两支袖子,槿荣随意拢了拢衣襟,抬高窗户,探出半个身子。 “哎——这就去。” 一面穿衣,一面调换玉璧画卷。 出门前匆匆一瞥,见渔人他们似乎还是在茅屋周围打转,槿荣放下心来。 . 武陵山中,桃花源外。 驻守在茅屋附近的几名官差抖了抖油布袋子里的米面,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几人合力从粮袋底儿舀了一大瓢米,没盛满,拎起袋子角磕了磕,才勉勉强强够一顿饭。 -- 第49页 夕阳西下,远远瞧见自西北方向走来一群穿着同样衣袍的男人,一如既往地垂头丧气。 渔人紧跟在领头的薛波身侧,落后半个身子,劝说道:“大人,刚刚那条大河的前面我真觉得很眼熟。很有可能就是桃花村的方向!” 不知道多少次无功而返,薛波一肚子火,没好气地嚷道:“那是条数丈宽的大河,旁边什么都没有。你个打渔的,不眼熟才怪。” 渔人还想再说,只见薛波停下脚步,面向他,狠戾责骂道:“不想死就把嘴闭上!听你的根本靠不住,不是说有大石吗?找了十多天,根本没看见。” 他对身后面露菜色的下属们说:“一个个精神都提起来!这附近的村落还没找到,明日沿西南方向继续。” 营地里,几口大锅已然架上。大热天的,渔人半个脑袋缩进衣服里,只夹面前的几根野菜,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又是一顿草草饭毕,负责做饭的官兵凑近薛波身边,耳语道:“大人,咱们没什么吃的了。大米已经吃完,面粉还剩三天的量。” 这么快?薛波眉头一拧。 没吃的可不是小事。这里荒山野岭,从前还偶然可见野兔等小兽,近日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毛都找不见。 他看向个个面色憔悴的下属,在大山林子里钻了快俩月,瞅着都没有之前精神活泛。 可若是回去,他是来征税征粮的,两手空空地回到郡衙,太守能扒了他的皮。 目光四下凝视,薛波在脑海里思索着对策。 “呃嗝——”角落里,愣愣盯着火堆看的渔人不妨打了个嗝。 要命,他明明只敢吃七分饱啊。 紧张地头都不敢抬,渔人更加缩低身子,怕瞧见大人们嫌弃的目光。 “呃嗝——”又是一个。 渔人挂上假笑,讨好地看向四周的官差们。没什么人搭理他,除了一道骤然亮起的视线。 薛波注意到渔人,皱成小山的眉头骤然放松,对上目光,吩咐道:“明日到你说的河边去——” 嗯?渔人心里惴惴。官老爷们该不会是嫌他吃得多又无用,要把他扔进河里喂鱼吧。 只听薛波接上后半句:“打渔给大伙儿吃。” 渔人:…… 次日下午,众人来到河边。渔人环顾四周熟悉的山色和水波,却不敢说什么。大人不相信,连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记错了。 竹筏投入水中,渔人稳稳地立于其上。双手一扬,熟练地撒下渔网。 过了许久,瞥见岸上的薛波明显没了耐心地抱臂望天。渔人连忙把渔网收起。 还不少呢!网到了白鳞,鳊子,刁子鱼还有麻鲢鱼。 吃了几天饼子野菜的官差们乐得一蹦三尺高,纷纷帮忙收拾。 “哎?这个长着胡子的胖家伙是什么?” 渔人一看,回答道:“我管它叫胡子鲶,从前也不常见,只今年才在……” 才在一条溪里常常见到! 渔人猛地瞧向河水的上游方向,是一个不起眼的山坳,自北面山后拐来。 他激动地高声道:“大人!大人们!就是这里。” 众人还未见渔人这般带劲过,纷纷注目。 只见他指了指河水上游:“沿着这条河,逆水行舟。三日——” “三日,即可到达桃花源!” 第27章 瓷砖 烈日炎炎,毒辣灼人。有几天没往…… 烈日炎炎,毒辣灼人。 有几天没往陶瓷窑去了,槿荣一面整理床褥一面琢磨,特地让虎子来传话,姚叔应当是有重要的事找她商量。 是姚叔有什么新想法了,还是陶瓷窑突生变故? 心里搁着事情,槿荣套好衣服,脚步匆匆地走出院子。裙摆翩摇,她伸出手指轻轻把鬓边的碎发给叠到长丝里。 三五步赶到门口,槿荣见哥哥果然罕见地站在大门外。正南方的骄阳没遮没挡地直射在他身上,影子里猫着还没齐他腰的虎子。 大中午的,哥哥不热吗? 槿荣上前,越过裴松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虎子乖,辛苦你了。找裴松哥哥拿份凉糕,吃了再走喔。” 虎子点头如捣蒜,开心得不行。 槿荣抬头,望向高大的裴松,却被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虚虚抬手挡在额头上,留意到哥哥的眼神有点躲闪,不敢瞧她似的。 这是怎么了? 正疑惑间,一把油布竹伞递到她的手里。 槿荣听到裴松说道:“打上伞吧,到陶瓷窑的路还得走一会儿。” 夏天太阳晒得很,哥哥体贴她,槿荣求之不得。她就地撑开伞,单手举起轻巧的竹伞把搭在左肩,虽然只是隔绝了一部分日光,但也顿时觉得阴蔽多了。 “谢谢哥哥。”竹伞把有点不趁手,槿荣在掌心挪了一下。 虎子抬高脑袋,视线落在槿荣姐姐平直挺拔的肩膀上。 槿荣姐姐真好看啊,长得漂亮,连穿衣服都比旁人好看,怎么做到的? 裴松只瞧了一眼竹伞枕着的瘦小肩膀就慌忙地移开视线。哪怕已经套上衣衫,方才他在院子里意外瞧到的犹如沁着香的画面依旧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正无措间,耳边传来槿荣的关心声:“快回屋吧,瞧哥哥热的。” 槿荣不知裴松为何要站在这里,只是见他耳朵都红了,想来是晒得不轻。 -- 第50页 她轻抬起右手,想亲昵地摸下对方的耳廓提醒。却不想望进了一双清澈又带着点慌乱的眼睛里,心里一顿,终究讪讪地收回。 转而在裴松衣肩上轻轻拂了两拂,槿荣压下心底一瞬间浮起的羞窘,提步转身直往陶瓷窑而去。 虎子吞了吞口水,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裴松哥哥。 凉糕,好吃的凉糕呢? . 陶瓷窑里,依旧晾着一排十个成型的马桶泥胚。 槿荣赶到时,姚叔正跟他的一对儿学徒交待下午需要做的事情。她没上前打扰,慢悠悠地在瓷窑里打量各家新捏成的瓷器。 碗盘碟类的餐具最多,也有些花瓶,调料瓶一类的,甚至还有放筷子的几方小小筷枕,和一些槿荣乍一看不知道做什么的小玩意儿。 槿荣嘴角扬起一个弧度。 想不到嘛,乡亲们也是挺会享受生活的。 身后传来姚叔的招呼声:“久等了啊。” “客气什么?姚叔有什么好消息要来跟我分享?”既然陶瓷窑一切按部就班,那姚叔找她便是有好事了。 姚叔随意地靠坐在案子边缘,咧嘴笑了笑,摇摇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指向槿荣身后:“我捣鼓出了一种新的瓷器,但不知道往哪里用,想看看你有什么想法不?” 新瓷器?槿荣好奇地扭头,看到两个不起眼的方块头。表面光滑细腻,伸手摸上去,触感熟悉。 “这是……瓷砖?”槿荣问道。 姚叔站起身,上前两步:“可不正是,前日你玩笑的‘瓷器城堡’给了我启发。我想瓷器光滑白净,又比陶器结实许多,或许能掺多些黏土,烧成砖也不一定。” 他做了两块出来,感觉还不错。就是不知该怎么用。 漂亮是漂亮,可难道真的要拿它来盖房子? 槿荣欣喜地拍了拍手,瓷土烧砖哪里是不一定,完全可行好不好! 她鼓励道:“太可以了。瓷砖可以优先铺在厨房、厕所这些频繁用水的地方,用旧布条扎个拖布,一拖就干干净净,岂不比如今砖地和泥要强的多?” 若是屋子里能铺上易清洁的瓷砖,进屋换上“拖鞋”,那得有多么惬意! 槿荣已经想象到了家家户户铺上瓷砖的那日,只要勤着打扫,屋内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天知道届时玉璧画卷上的小桃花会有多漂亮。 见槿荣如此认可,姚叔绽开笑脸,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瓷砖的好处在这里。仔细想想,比起别的青砖,瓷砖不只是光滑和好看,最特殊的是抹布一擦表面就没有灰了。 槿荣如此肯定,姚叔信心大增,征询道:“那我就接着做啦?” “当然!”槿荣伸出手,把颇有分量的瓷砖挪了个方向。“如果是铺在地面上,就不用六个面都光滑,想来只在其中一面重点施釉也行。” 姚叔点了点头,按照这个方法,同样的时间,他能做出更多瓷砖来。 槿荣继续从上至下地比划:“厨房灶台周围可以用糯米砂浆贴上一层薄薄的瓷砖,方便擦拭,如今的油烟太让人讨厌了。” 紧接着,槿荣脚尖点地:“地面上就更是,嫌硬还可以铺上柔软的毯子,到时候光脚踩都成。” 正畅想着瓷砖的用途,随着目光落在地上,槿荣不防瞧到了一串串弯弯扭扭的图画,明显是用树枝划在地上的。 槿荣顿觉无奈,又是这样! 她出声埋怨道:“不是给了您五十张纸嘛,是不够用了吗,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在地上画。” 画在地上既不清楚,还不能保存,多不利于记载工作时的灵感啊。 姚叔没怎么用纸不假,却真不是因为抠门。他解释道:“这一来,用笔墨比较麻烦,有时候就是脑子里的一个想法嘛,随便划拉两下就知道了。” “二来,我不太会画画,几笔落下一张纸就没啦,有时候还画错了。倒不如省着点,留在别的用途上。” 对方不是一味的扣扣搜搜,反倒说得有理有据。 槿荣凝眉思索,毛笔和墨水用起来确实比较麻烦,村里估计只有裴松会每天写字,哪怕是她,非必要的情况下也懒得提笔。 而且,以目前的条件来看,一张A4大小的竹纸只能记载非常少量的信息;跟制作竹纸的繁复流程比起来,确实是很不平衡。 槿荣抬眼,望向前方高温天然气炉的方向。 有了稳定的高温,很多从前的困难倒也能迎刃而解。更何况,如今桃花村里的环境稳步提升,外面没什么大危机,内里也还算和睦稳固,她也可以余出精力做点别的东西不是? 比如说,方便耐用的铅笔。 到底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东西,槿荣先不提。只是劝说着姚叔:“笔的事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做出细一点,好用一点的东西来。” “至于纸,叔不用心疼。我头一回做的竹纸虽然就那么些,但用处也不多。为了搭建天然气管道,削了不少竹子嫩枝,如今都在后山的几处池塘里泡着,等到秋后就能再造一大批纸来。” “行。”姚叔面上答应的干脆,心里也只是听进去一点点。 为了画图方便,裴松送给他的笔已经很小很细了。槿荣说能做出更细的笔,那岂不是捏起来更累手。 小姑娘怪不容易的,他还是接着在地上画,不让槿荣发现就行了嘛。 -- 第51页 . 来都来了,槿荣顺势在陶瓷窑帮了半个下午的忙。直到太阳渐渐西斜,才回到药屋坐诊。 桃花村卫生条件好了不少,又逢暖热的夏日,生病的人比往常少了许多。 槿荣独自坐在药屋桌前,喃喃道:“只是,铅笔……我没做过啊。” 她从前是做卫浴的,生意越做越好才涉及了一点点造纸,那还是卫生纸。至于文具生产,就真是碰都没有碰过。 不过好在她生在信息时代,基本的常识是有的。就连中学生都知道铅笔不是铅,而是由石墨和黏土组成,倒也不算十分复杂。 槿荣琢磨着,回头真做出来了可不能再叫它铅笔,要是误导了乡亲们,还得费劲科普。 想到这里,她的喉咙就发痛。 要想让乡亲们识字,就得先把家伙事儿给备齐。姚叔对竹纸那么感兴趣,还是不愿意去用。如此想来,铅笔是一定要做的! 握着玉璧在胸前,槿荣默默许愿。 系统啊系统,虽然铅笔和你的画卷好不好看没什么关系,但让桃花村百姓们识字总不是坏事吧? 一连碎碎念了好久,槿荣期待地点开画卷,目光扫过后山的每一寸角落。 “石墨,石墨——” 哎,什么都没有。 槿荣不由得生气地瞪向玉璧。这也太抠了,她不过就是想要一点点石墨,就因为和提升桃花村的所谓“美丽值”没关系,就说什么也不肯给她吗! 话说回来,从天然气到马桶,乡亲们家中的环境明显有了提升,怎么迟迟不见玉璧给她新奖励呢? 纳闷间,槿荣拉高画卷视角。一眼看过去,险些脱手把玉璧摔到地上。 救命! 渔人他们怎么离桃花村这么近了! 第28章 系统 你是在难为我裴槿荣。 日光西斜,焦热温燥。 画卷上,渔人和官兵们正笃定地朝桃花村行进,有如游戏地图里的一列敌军目标明确地踏步而来。看得人心头凛然,汗毛竖起。 槿荣蹭地站起,只听“咣当”一声,原来是身后的竹椅被带翻,仰倒在药橱上。 急得抿起嘴唇,槿荣转过身想要扶起椅子,却不防踩了裙摆,险些摔个狗啃地。 “冷静,要冷静。”她听见自己说。 深吸气,呼气,再深吸气。槿荣双手撑在桌上,抬头仔细观察他们与桃花村的距离,思索对策。 渔人他们竟然找了过来。怎么办?后山险峻,要不要让乡亲们躲起来一阵子。 玉璧画卷像是听见了槿荣的心声。 一眨眼,画面切换到了桃花村上方。各家各户空无一人,后山最深处零零散散地躲藏着她和乡亲们,幕天席地,战战兢兢。 渔人和官兵们如同土匪进村,却四处找不到人,干脆在他们的屋子里住下休整。 乡亲们住在简陋搭成的帐篷和竹棚里,官兵们住他们新砌的砖瓦房!笑嘻嘻地用着他们的马桶!拔他们院子里的嫩青菜! 很快,数百的官兵闻讯赶来,彻底占据了桃花村,日日对着后山喊话。 画面消失,重现实景。 即便知道刚刚只是画卷虚构的场景,槿荣都气出一顿心火。 这也太憋屈了!上千乡民让区区二十几人给吓进山里,对方徒有几把长刀,连远程弓箭都没有,更不要说威力巨大的火器。 如果逃避,活活就是一个慢性死亡。 “不行,得反抗!” 槿荣手握玉璧,硬下心肠。她占得先机,熟悉地形,桃花村还有千余人口;天时地利人和俱在,还怕一个在野外晃悠了数月狼狈至极的小部队不成? 正当她思索如何动员乡亲们拿起武器之时,玉璧又换了画面。 . 画卷里,槿荣看到自己在焦急地四处奔走,好容易赶在渔人到来前,成功劝说乡亲们抵御外敌。大伙儿没日没夜地挖陷阱,制利器,直到破晓时分官兵们到来。 只见自己一声令下,众人投石的投石,射箭的射箭,打对方一个猝不及防,落花流水。一举歼灭了渔人和二十多官兵们! “就该如此!”槿荣手握拳头,用力振了振。 她并非好战分子,连鸡都没杀过,然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渔人损人利己,官兵们为虎作伥;槿荣若是心慈手软,她和桃花村的乡亲们就成了案板上的肉,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等等,画卷怎么还不停止演绎? 视线落回其上,槿荣渐渐收起得意的神色。只见官兵之中,领头的那人格外自私与狡诈,瞧见不对第一个悄悄地溜了。还没走出武陵山,一只信鸽便扑腾着翅膀从他手心飞向天空。 远在郡上的太守即日得信,露出愤慨激动的表情。他召集了大半府兵,禀奏上峰,要来“桃花寨”剿匪! 见此后续,槿荣眉头深锁。 虽然此番让她提前知晓了领头官兵的狡诈,但玉璧的提醒也不无道理。 反抗一劳永逸,可倘若官兵中有漏网之鱼,只会引起外界更强烈的反击,后患无穷。 这也不行,那也冒险,该怎么办? 手心沁出了汗,槿荣取出帕子擦了擦,期期艾艾地看向玉璧。 既然系统好心地提醒自己,就该是有所对策。它都能把大石标记给换成茅屋,或许还能再大显神通一回? -- 第52页 玉璧察觉到了槿荣的期待,画卷上桃花村的标记小桃花闪了闪,一会儿是桃花,一会儿是卷轴。 嗯?槿荣凝神细瞧。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第三幅场景再度浮现在画卷之上。黑夜骤至,古朴的木匣,怂人的嘶叫,看得槿荣身临其境,不觉冒出一身冷汗。 随着画卷的演绎结束,槿荣放下撑在桌子上的手臂,屈腿坐在竹椅上,仔细衡量。 与动员桃花村全员相比,自然是第三种办法最为轻省。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摆平风波。 只是……槿荣看向玉璧,想要实现第三种场景,只能仰仗系统。这么大的好处,倒是不知对方想要些什么? 似乎很满意槿荣的通透,画卷即刻开出了价码。 简易模式的桃花村中,数百个橙色和黄色的圆点闪了又闪,连带着建筑上的小桃花。 槿荣立即领悟,不假思索地回绝道:“这可不行,你是在难为我裴槿荣。” 按照渔人他们的前进速度,不出三日就能到达桃花村。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上哪儿能大幅提高桃花村的环境去。 玉璧不管,闪得更加厉害,晃得槿荣眼都花了。 槿荣轻声低语,耐心地跟这个死板系统讲着道理。 “除了极个别的几户,村里家家都通上了天然气,厨房干净了十倍不止。” “还有马桶,眼看着就都要装好了。” 玉璧还在玩命儿地闪,宣告着它的大胃口。 槿荣眨了眨眼,无奈极了。干净的环境谁都想要,可也得慢慢来啊。外患当前,她只好奉行“拖”字秘诀,跟玉璧打着欠条。 “对了,院子里还晾着肥皂呢。你耐心些嘛,等夏天一过,肥皂成型,我就分给乡亲们。” “还有姚叔的瓷砖,这要是都铺上,可了不得……” 系统油盐不进,画卷上那些橙黄点闪得槿荣脑仁发痛。 她也来了脾气。这些日子明明做了那么多的事情,系统却连个石墨也不肯奖励。眼看官兵就要来了,生存危矣,系统却还是跟她计较桃花村干不干净的事情。 要不干脆武力反抗吧,槿荣想。虽然有风险,可搏一搏,焉知单车不能变摩托? 该怎么说,她梦到了有人要来占领桃花村? 有人不信,不听话该怎么办? 再者说,打仗要怎么打?哥哥的房间里似乎有几本兵书…… 唉,就三天时间,上哪儿能搞完这些事情。 得亏她身为村长,说话还算好使,让乡亲们做点什么还不算难。 哎?槿荣灵光一闪。 既然如此,同样是号令乡亲们,为什么一定要大伙儿冒险去打仗呢? 她转过头,指了指画卷,问道:“我把画卷上的橙黄色减少三分之二,你就兑现第三幅场景,如何?” 画卷停了两秒,随后竟然上下动了动,好似在点头。 扬起嘴角,槿荣在心里有了对策。 . 裴家餐桌上,槿荣夹起一筷子菜,状似随意道:“哥哥,后日我想叫上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去祭拜先祖。” 裴松眼都没眨一下:“挺好的,晚饭后我便去各家通知吧。” 槿荣是村长,祭拜这种大事本就该由她提起和领头。 犹豫了两下,槿荣轻咬下唇,道出她的真实目的:“此番和往年不同。祭拜之前,乡亲们必须沐浴,换上干净的衣服。” 她抬起眼,打量裴松的神色。 若是连哥哥都会迟疑,那旁人的态度就更不必说了。 裴松端着碗,眉梢微微挑了下。很快,他点了点头:“应该的。祭拜这种大事,不沐浴焚香怎么行?” 许是思及幼年往事,裴松还颇有感悟:“不只是这一次,日后村里全体的郑重活动之前,最好都如此要求。” 正合她意,槿荣笑逐颜开,喜悦地扒了一大口饭。 虽然拿先祖做幌子,但她想,原身的父母、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若是真的在天有灵,也定然会理解她的。 毕竟,能用洗一次澡解决的问题,干嘛非得操戈舞刀呢? 晚饭后,槿荣主动洗碗。并叫住哥哥,打算同他一块儿去各家通知。 太阳落山,晚风徐徐,是夏日一天最舒服的时候。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纷纷在院外乘凉,说着闲话。 槿荣和裴松依次来到几处村人们常常聚集的地方,广而告之。 “祭拜先祖吗?好啊。”赵姐姐应承得最干脆。 虎子爹挂心着田地,点头称是:“这几日热得很,庄稼也有点干,虽说从溪泉里饮水灌溉也行,还是不如一场大雨浇透来得好啊。” “我这就回去烧水洗澡,后日请祖宗们保佑,赶紧给桃花村来场大雨!” 一连数十人,都无半点异议。 只周存福摆了摆手,打着商量:“晚两□□不行?这个节骨眼上祭拜,那不是耽误老姚烧瓷吗?” 这些同意祭祀的人家里全都安上了马桶,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周家还在后头排着呢。周兰天天在家里跟他使脾气,埋怨他为啥一早就见到了泥胚,却不早早订上。 没等槿荣开口,裴松先冷冰冰地拒绝:“不行。槿荣说了哪日便是哪日,祭祀这种大事,商量不得。” 槿荣施施然地来到周存福面前,目光自上而下掠过,强调道:“必须沐浴。头发,指甲,脚,都要洗得干干净净。” -- 第53页 救命!槿荣控制着表情,只微微皱了皱鼻子。离得近了,她似乎都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蹩味儿。 难怪系统死不松口。自她穿越这大半年来,周存福不会一次澡都没有洗过吧? 咦——可真是的。 第29章 幻境是真 “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提?…… 清早,桃花村祠堂。 这里供奉着六百年来全村先祖们的牌位,平时各家轮着清扫,只有遇到极大的事情才会聚集于此。 譬如从前天花正盛时,吴忠烧毁乡亲们房屋的事。若是他不逃脱,就该由村长下令,惩罚吴忠在祠堂中跪上三天三夜,请求祖宗原谅。 除了这等罕见的大错事,祠堂只有在年关和祭祀时才会开放。 村民们在准备着最后的事宜。人来人往中,槿荣悄悄自袖袋中摸出玉璧,瞥了眼画卷。 千余村民,六成同自己和裴松一样健康而干净,近四成身有病痛。唯有极个别的几人呈现黄色,是他们个人卫生不佳,没有好好洗澡的象征。 幸而没什么影响。大地图上,桃花村原先的桃花标记已经换成了一副卷轴。说明系统的奖励已经生效。 “奶奶,我想吃桃。”刚记事的小孩新鲜地环顾着陌生的祠堂,目光黏在了供奉桌上几盘用白瓷盘盛放着的硕大蜜桃。 老人不似从前和颜悦色,她用力拍了拍孙子的手:“可不能想,那是给祖宗们吃的。” 凑近小孩的耳朵,老人低语道:“死人吃的。” 祭祀开始,众人齐齐跪下。槿荣闭上双眼,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当日玉璧展示的第三幅场景。 春时粉红云霞,夏日硕果累累。渔人再访桃花源,仍旧忍不住沉醉在仙境一般的美景之中。 头回来到的官兵们就更是了,无人见过这般盛景,年纪大的矜持地探头探脑,刚成年的更是欢快地在林间小跑着。 薛波抬手摘下一个比拳头还大的桃子,粗糙的手扑了扑,又在密线衣襟上蹭了蹭。张大嘴,哈哧一口吞下了小半边。 “嗯,味道不错!” 众人有样学样,干脆盘腿坐下,一人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桃开啃。 一个不够,再吃一个。直吃得肚皮溜圆,涎水满脸,衣袍上都是桃汁,众人才肯作罢。 这趟远差跋山涉水,直到此时才有了点玩乐的惬意。沐风,品桃,赏景,神仙也不过如此。 薛波眉梢飞扬,心里哼着小曲。 桃林已经到了,桃花村还会远吗? “走了!”他号令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风里来雨里去,守护靳王朝的安宁;桃花村的贱民们倒好,猫在一个地方偷着享乐。” 薛波掏出怀里的太守令帛:“到了确认人数,不按户数,此次按人头征税。昨日我已传信太守大人桃花源的方位,想来接应的府兵已经在路上了。” “若是刁民们不服,或者反叛,切勿莽上,等援兵到来后再让这个冥顽不化的村子好好领教下兄弟们的能耐。” 渔人听得心里有点发毛,正晃神间,右肩被薛波猛地一拍:“打渔的,带路!” 其实没什么可带路的,众人穿过桃林,便见一小山,有溪水环山而绕。 渔人眨眨眼,抬头望了望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记得上次也是清晨,当时阳光从山缝中泻出,水面闪烁着碎金的光芒。 而今,山口还在同样的位置,却黑漆漆,阴森森的。 官老爷们齐齐盯着他,渔人顾不得细想,指向山口:“就是那里,从山洞中穿过,对面即是桃花村。” “你打头!” “是。” 渔人熟练地侧身进洞,官兵们效仿他的姿势,螃蟹似的挪步前行。 一步,两步,十步。依旧不见光亮,反倒越发逼仄窒闷。 “哎哟。”踉跄间,两具身体撞到一处。 渔人摸到山壁,趴在其上,耳朵贴近,却什么都听不见。 没有。没有孩童的嬉闹声,也没有村人们劳作招呼的声音。 他歪在山壁上,沉下心,思量着原因。 “是这个口吗?你记错了吧?”薛波踢了踢脚下的碎石,质疑道。 奇怪,刚刚确实一模一样,但走到这里就不对了。 “对不住,老爷们。”哪怕知道众人看不见,渔人仍旧点头哈腰。“怕不是我走错了。咱们退回去,再重看下吧。” “嘁——”众人埋怨着,却也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黑咕隆咚的山洞。调转方向,一个一个撤了出去。 回到日光下,渔人左看看,右看看,眉头拧成了一团。 瞧见薛波的眼神越发苛厉,渔人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这,是这个山口没有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走不通了?” 薛波凝神思索,一旁有灵透的下属揣测道:“或者是打渔的走了之后,村里人把这个洞给堵上了呢!” 很有可能。 薛波点了点头。如此想来,桃花村并不如渔人描述的那般热情淳朴。 渔人心里琢磨着一个可能性,迟疑了几下,终究道出:“老爷们,我才想起来一桩事。离开桃花源没多久,我便高热不退,全身发疹。去镇上医馆看,老郎中说我得的是天花。” 一瞬间,二十几双目光落在渔人身上,好像要把他掏个窟窿。 -- 第54页 渔人硬着头皮继续道:“我还记得郎中说的,得天花后就没几个活命的。别,别不是我离开之后,桃花村里的乡民们也得了天花,所以,所以……” 所以不出个所以然来。 薛波听了这话,怒气上涌,大手直接抓着渔人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提?想死是不是!” 在郡府里,渔人自称是早春离开的桃花村,如今都过了仲夏。 若是桃花村里真有天花,四个多月过去,鬼知道如今是什么样子。 重重地摔下渔人,薛波目光死死剜着他,好似要把对方生吞活剥。 可再生气,来都来了,没有此时回程的道理。他深吸一口气,冲着下属们命令道:“管它是好是歹,见不着桃花村,太守大人那里你我都交不了差。” 他指向唯一的也是众人方才磕磕绊绊走过的山洞:“凿!” . 祠堂里,槿荣跪在最前方,率先给祖宗们磕头。 一下,两下,三下。额头触着石板地面,冰冰凉,同时发出轻轻的砰响。 这之后,村人们纷纷虔诚叩首。一时间,祠堂里只余砰砰的磕头声。 “咣咣——” 没有趁手的工具,官差们自制了简易的石锤,石杵。二十人轮番上阵,从清早凿到黄昏。 累到脱力之际,他们闻到了熟悉的鱼香味道。 渔人知道自己误了事。大病一场后的他体格弱,力气小,众人根本没指望让他凿山。他为了将功赎罪,便加倍殷勤地网鱼,做饭。 再急也不差这一会儿功夫,众人歇息进食,交流进度:“大人,快了。最迟天黑,定能凿穿这山壁。” 薛波点了点头,默默思索。 别说山洞那头极可能没有人,就是有人,他们凿了一整天,动静这会儿还嗡嗡地在脑中回响,村人们不是憨傻的也早该四散躲藏,或者有所对策了。 他假托道:“对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打渔的得过天花,不会再染上,山洞一凿开你便去瞧瞧。” “留两个人在山洞里接应,其余的人跟我在原地等消息。” 众人称是。 随着最后一声猛击,山洞彻底打穿,刚刚足够一人通过。 探头望去,入目是无际的田野,高山,和半人高的芦苇。 杳无人烟,寂静无声。 渔人心里打着鼓。不会真叫他猜中了吧,区区几个月,桃花村已经没啦? 那前方会是什么?荒地,还是乱葬岗…… 皎洁的月光映在山洞出口,渔人回头,终于看清了身后官差的神情。 那人眼神中夹杂着看好戏的玩味,和一丝丝同情。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纵然天已全然黑透,渔人仍旧战战兢兢地踏出了山洞。 熟悉的田地上没有了村人们劳作的身影。野草蔓长,随着一阵风吹过,纷纷倒往渔人的方向。 明明是炎热的夏夜,渔人却觉得身上,手指,脚底都在发凉,恍若深秋。 “嗷呜——”不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声凄厉兽叫。 抬头望去,只见数丛鸟群瞬间惊起,正乌压压地飞向天边的圆月。 狼,是狼吧?渔人不觉打起了退堂鼓。他心里想着,要不先回去,等明日白天…… 簌簌,簌簌。 突然间,草丛里似乎也传来动静。渔人轻轻地停下脚步,低头左右瞟了瞟,却因为太黑,什么都没看见。 风,是风吧。 渔人默默地对自己说。 如此想着,身体仍旧诚实地转了个方向。是的,他宁愿被薛波等人辱骂,用眼神凌迟,也不想大晚上的在这个空无一人的荒地摸索。 最要命的是,他几个月才刚刚在此处留宿过,桃花村的热闹和生机如今想起还印象深刻。 忽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蛮野的力道随着一截陌生的筋骨传递到身上。 “啊——” 惶恐再加惊惧,渔人登时七魄去了六魄,猛踹几脚,拔腿就往回跑。 山洞里等候的官差无聊地望天,只听得一阵野狗狂吠,紧接着便是渔人哇哇乱叫地跑向山口。 面前的人大口喘气,两腿打颤。再一瞧,原本干燥的地上竟也湿了。 第30章 幻境是假 如果她继续向前,是会走出桃…… 桃花村祠堂,明日辉辉。 槿荣端起一盅清酒,轻巧地洒在地上。 凝视着石砖地面上泛亮的水光,村里众人在心中默语:先祖们啊,请尝一尝儿孙献给您的美酒吧! . 冷泉映月,山洞入口处,清甜的桃子香气从不远方飘来。 却很不巧地掺杂了腥臊的尿味儿。 薛波嫌弃地眉峰紧簇,伸腿一踹,把吓失禁的渔人踢到泉水边的湿石上。 “真他娘的恶心老子!” 山洞口接应的官兵不等发问,乖觉地禀告:“山洞那头没人,瞅着也没有房屋。我先后听到了狼嚎和狗叫,再就见到这打渔的屁滚尿流地爬了回来。” 鼻孔哧气,薛波轻蔑地举头望了望西天高悬的圆月。什么狼啊狗的,他自是不惧。不过既然天色已晚,明日再探也无妨。 “原地歇息,明早行动。” 晨夏的日光温温痒痒,薛波另点了四人前去勘探,其余的官差们留守山洞入口,时不时瞥向清溪旁蜷着身体发抖的渔人。 -- 第55页 有那好心的伸手摸了摸:“哟!发烧了,烫得很呢。” 身边的弟兄低声道:“该不是那头真有什么……” 话未出口,还没等薛波的鹰眼冷冷地扫向他,只见洞口处一个挨一个地跳出他们的同伴。 “没有,啥都没有。”头个官差掸掸在山洞里蹭的灰,一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后面人补充道:“一片荒芜,别说人了,连个村儿的影子都没见到。房屋,水井统统没有。” “还不如咱们之前见的那个茅房,好歹有点人气儿。” 最后一人目光斜蔑前方抖得如筛子的渔人:“荒郊野岭爬上来,野狼野狗咱们一路见得还少了?” 薛波难以置信,健步如飞冲入洞口;须臾间,又一阵风似的踏步归来。 勃然大怒的壮汉一脚猛踹在鸡崽般的渔人身上,暴喝道:“敢他娘的耍老子!” 荒地一片,有个狗屁的桃花村! 渔人死狗似的瘫在地上,身上叠着一个个梅花般的脚印。若是仔细凑近,还能听见他的呓语不断:“天花,天花……” 几十天来,渔人始终惴惴不安;好容易找到了桃花村,却处处透着不对劲。 他挂念着天花一节,昨夜独自探寻,疑心生暗鬼地把自己吓了个好歹,就怕桃花村里的乡人们都化成了满身红疹的獠牙鬼,在地底下等着拽他前去作伴。 村子没了,他亲眼见过的村子没了,成了一处鬼兽环伺的荒地。 首领薛波对着渔人践踏连连,发泄怒火,下属们不敢阻拦。有好奇的,对了个眼色,结伴前往山洞那头瞧个究竟。 渔人满口谎言,避重就轻。害得薛波此番注定两手空空的回去,无论如何也交不了差。 渔人越是疯病,薛波就越是恨得牙痒痒:“昨儿还好好的,现在装疯是吧!” “行!老子把你扔河里喂鱼,看你还装不装疯。” 薛波说做就做,狠狠地一脚下去,渔人半边身子都浸在了溪水之中。他嘴上仍嘟囔着胡话,却竟然还有求生的意识,手脚并用向岸上爬。 又是一脚踹到肩窝,渔人整个人载倒进水,只知遵循着本能地蹬腿浮水。 “大人,有发现。”后方传来下属惊讶的通报声。 薛波狠唾一口,精准地落在渔人面上,这才撤脚离岸。 发热的渔人好似挺享受水里的清凉,不疾不徐地踩水,扒在大石上,嘴角浮起傻兮兮的笑容。 一旁两个有主见的下属伸手拽他上岸。不为别的,渔人得留着。此时他们恨他,薛大人恨他;可来日呢,得让太守大人恨的也是他。 若不是渔人,遭殃的就是“办事不力”的他们了。 “什么东西?”薛波一面侧身穿过山洞,一面凝眉问道。 “有个木匣子。”下属跟在身后,回答着。 山洞外,半人高的芦苇丛让官差们给撅得七倒八歪,中间赫然是一方腐朽深黑的木匣,没上锁,似乎一抬盖子就能打开。 薛波眼中透出不一样的神色,扬了扬下巴。 下属立即蹲在一旁,手扶木匣上顶;感觉到粗糙的纹理,还洇着湿气。 他屏住呼吸,猛然一掀。 看清匣内物体的刹那,四周官差提在嗓子眼的心悄然放下,拧目歪吊的眉眼也舒缓起来。 不是耸人倒胃的腌臜玩意儿,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乃至古刀朽剑。 是一幅半新不旧的卷轴,斜置于简陋的木匣之中。 薛波单膝蹲下,径直捞起这幅卷轴,徐徐打开。 自右向左,矮山,竹林,溪渠,田地,逐一展现在众人眼前。 直到第一个人出现在画面之中,那是个庄稼汉,身着单薄的夏衣,手持农具走在路上。 画卷甚长,有眼色的下属忙上前帮着展开。 屋舍,院篱,竹椅,石桌……皆是官差们阔别已久的建筑摆设。 目光匆匆扫过,除了个别几处地方摸不着头脑,其余倒和众人印象中的乡村差不太多。 不,甚至要更富足。人们的神色是安乐的,而非他们每次看到的那样,苦大仇深,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简单打量过内容,薛波眯了眯眼,留心观察此画的技艺与材料。他常年跟着太守大人,也算见过一些市面。 古画?不像。这画卷用的纸张是近些年才在贵族之中盛行的,甚至要更细腻柔韧一些。 当世之作?可这栩栩如生的精细画工,明显和如今坊间府藏的那些名画不是一个路子。 嘴角微扬,薛波动动下颚,按捺下心头油然生起的激动预感。 他保守道:“有了它,咱们倒未必不能交差。” 劫后余生的欣喜表情跟窗花似的齐齐出现在下属们的脸上。此番办差,他们已然不求有功,但求能全身而退,不被迁怒责罚。 有下属问道:“大人,接应的府兵们应当刚刚出发,是否要传信给他们,无须再来了?” “不必。” 纵然这画有几分意思,但原本的征税征兵到底是没能完成。比起先让太守知晓,不若他亲自带着画卷回去当面陈情复命来得保险。 更何况,薛波想到外面疯痴的渔人,心里更是放松了三分。 现成有了个任着捏扁搓圆的出气筒,对他们可不正是好消息。 “再在附近找一圈,没东西咱就撤吧。”薛波命令道。大山里晃悠了几十天,再过些日子,他怕是也要憋疯了。 -- 第56页 众人领命,把画收回木匣。 “等等。”薛波叫停。“找块干净的油布裹上,小心存放。” 此行究竟白没白跑,就看这幅画了。 . 祭祀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结束后,村人纷纷归家准备午饭。 槿荣打着油布竹伞,独自来到昔日渔人进村的山口处。即便渔人自此来访后又离去,甚至吴忠曾偷偷从山洞中携带赃物逃脱,此地仍旧没什么变化。 她打开系统,发现地图上寻找不到渔人他们的踪迹,而桃花村在地图上的标志依然是一幅画轴。 如果她所料不错。在系统的作用下,渔人他们该是进入了另一个“桃花源”。纵然空间有异,时间的流速却是同步的;此时此刻,他们应当正在猛凿山壁。 望着眼前的狭小出口,槿荣凝眉思索。 干脆把它封上算了? 按照系统提供的场景三,自明日,也是薛波等人带走画卷离开桃花源的那刻起,那个曾把渔人吓尿的荒地将不复存在,而地图上的桃花村标记也会再度变回小桃花。 也就是说,如果官差选择折返,就能畅通无阻地进入桃花村。 画卷,桃花?冥冥之中,槿荣总觉得哪里有些不确定。 她生活在桃花村中,感受着它的存在,添设着大大小小的变化。 渔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切身体会? 究竟哪个是真的?为何她的系统偏偏是一幅纪实画卷,而早先槿荣看得明明白白,官差们手中的画卷正是天然气刚刚装好后如今的桃花村的景象。 是渔人他们此刻身在系统的幻境之中,还是,其实她所在的桃花源不过是一幅格外逼真的画? 撇下竹伞,槿荣直视面前幽幽洞口,向前迈出了一步。 如果她继续向前,是会走出桃花源,还是走出一幅画? “槿荣?” 身后传来裴松语意不明的呼唤声。 槿荣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裴松的嗓音一如往常的清润,但槿荣日日听在耳边,还是察觉到了其中的小心翼翼。 “你在找什么吗?”裴松问道。 身后仿佛多出了一层台阶,槿荣下意识地觉得,倘若她不正面回答裴松的问题,或是径直走出山洞,事情将变得不可收拾。 捡回一条命的人了,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 槿荣转过身,听见自己的声音随意如夏风,带着点焦虑:“嗯,我想找墨石。” 她抬头望进裴松藏着紧张的眼眸中,重复道:“就是哥哥如今用的,能写字的墨。” 裴松明显松出一口气:“想要做墨,无需这么麻烦。” “嗯?”槿荣疑惑。 难道说,裴松知道哪里有石墨不成? 第31章 墨芯 不是说找墨吗,墨还能在房顶上?…… 午时,乡间小路上。 太阳毒辣,槿荣复撑起伞,三两步上前,肩膀与裴松的手臂贴在一起。她努力调整着小小圆圆的伞荫,使其恰好覆在二人面上。 淡淡的木槿花幽香自身侧传来,裴松动了动手指,有心帮槿荣撑伞,却莫名觉得此刻比刚刚立于如火骄阳下更热了几分。 到底,内发的燥火压过了外界的灼热。 裴松大步迈向右前方,轻易走出了槿荣小心翼翼圈出的荫地,闷声道:“我不热,你撑着就好。” 他并非说谎,距离拉开后,热燥暂歇。 一双桃花水眸疑惑地瞧了过来,纵然裴松觉得自己理由正当,也挨不住这样的目光。 他清咳一声,转移话题:“记得幼时我和叔叔自北向南逃命的时候,沿途曾见有人于密林中伐松树烧灰做墨。想来成品就该是我从前学写字时用的松烟墨,印象中,效果很好。” 松烟墨? 槿荣听着有点耳熟,心想,或许这真是古时的一种好墨也未可知。 回家的路熟悉无比。槿荣右手撑伞,左手自袖袋摸出玉璧,分神看着系统。后山中,石墨无处可寻,但松树却比比皆是。要不她也试着做些松烟墨,再制成固态的碳笔? 才刚有此想法,槿荣便见画卷上一大片松树立即被标了红,虚虚实实,仿佛下一秒就会齐齐消失,警告意味明显。 槿荣到来数月,和系统“相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解读画卷信息的本领与日俱增。她见系统如此提醒,便知刚刚的想法很是“危险”。 槿荣试探着向裴松验证自己的猜想:“不过,若是做松烟墨的话,是否需要砍伐大量的松树来烧呢?” 裴松在幼时久远却艰苦难忘的记忆中搜寻了一番:“正是。我和叔叔经过时,见密林中的松树几乎砍伐殆尽,且皆是自根凿起。” 果然对环境不利。 槿荣退而求其次:“其实墨的质量并不那么重要,只要能写字就行。”自始至终,她的需求就只是这个。 裴松脚步放缓,想了想,开口道:“等饭后,给你看看我如今用的墨吧。” “对哦,哥哥那里有墨。”槿荣抬高竹伞,双眼亮起。 裴松含着笑意的目光望来,槿荣不觉有些窘迫。是了,哥哥那么通透,刚刚在山洞那里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她在扯谎。 近年来,村里只有自己家才用墨。哪有为了找墨,不去问朝夕相处日日写字的裴松,跑到山洞口寻觅的道理?便是舍近求远,也没有这样的。 -- 第57页 为了安哥哥的心,也是给自己一个交待,槿荣主动开口道:“上次渔人来的时候,我病着。哥哥有没有找他问一问外面的事情?” “嗯?”裴松不意槿荣主动提起这茬。 他回想道:“当时一方面确实要照顾你,没那么多精力;另一方面,我是被覃国皇帝追杀躲到这里的,为求稳妥,外人还是不见为妙。” 再提往事,裴松的情绪不见翻腾;槿荣话中却忍不住携上了愤恨:“那个覃国皇帝残暴虐症,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更多不忍耳闻的诅咒之语吞在腹中,槿荣脱口道:“恶贯满盈,为君不仁。十几年的时间,够那个狗皇帝自取灭亡八百次了!” 裴松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渔人走后,我有向乡人们打听过。渔人自称是靳朝的百姓,只知北方多国并立,更多的便也不知了。” 槿荣想着渔人,官差,乃至覃国,咬牙下了决心:“我刚刚在矮山洞口处待了会儿,觉得那里就这么明晃晃地敞着终究麻烦,要不咱们还是给它堵上吧。” “也好。”裴松不无不可。 其实就跟低矮的院墙一样,防君子不防小人,只为图个安心。 . 回到家中,厨房的案板上码着切好的青菜,石锅中小火噗噗地炖着鱼,大瓷碗里还有凉水泡着的土豆丝。 裴松去找槿荣,不过是为了唤她回家吃饭。 鲜汤盛出,绿油油火候刚好的嫩青菜出锅,配上酸滑爽口的小凉菜。简简单单的一顿家常饭毕,槿荣一面刷着碗,一面好奇地瞧向院子里的裴松。 他正搬出一架木梯,架在厨房的窗边。 “哥哥,你上房要做什么?”槿荣不解。不是说找墨吗,墨还能在房顶上? 裴松换了身不常穿的旧衣服,三下五除二蹬上梯顶,声音自上而下传来:“马上你就知道了。” 好奇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槿荣加快动作刷干净碗,擦了擦手走到院子里,仰脖望着。 日光如箭,白云似鳞。裴松的身影消失在屋顶,槿荣看不见他的人,只能瞧见一片衣角。 房顶上偶闻叮当的敲击声。槿荣从院子一侧挪到了另一侧,踮起脚又酸酸地落下。正当犹豫要不要再度爬墙上方之际,只见裴松提着一方酒坛大的旧瓦坛,稳稳地下了木梯。 瓦坛盖掀开,里面赫然是满满的小黑粒,在日光下泛着油润的光。 “这是?”槿荣一眼瞧过去便知此物含碳量绝对不低,却不知它的来源。 “烟炱,从烟囱壁上清理下来的。” 裴松补充道:“把它与清水和牲畜或者野兽的胶脂混合在一起,便是如今你我用的墨。” 这么简单?槿荣眉梢挑了挑,思及这些日子自己用家中的墨写出的字,绘出的画,觉得很有搞头。 她取出一张纸,毛笔尖上沾了墨汁,刷刷刷几下在纸上画出了铅笔的切面。 槿荣指着图上细细的铅笔,同裴松描述道:“我打算做一种笔墨合一的东西,碳笔?墨芯?总之无需研磨,提笔就能写。” 裴松仔细打量着槿荣绘出的“笔”,很快目光又落在院子里满满一坛漆黑松散的烟炱上,面露犹疑。 他抬眼望向槿荣:“墨质甚软,且沾上即会有痕迹。” 只见对方眉眼弯弯,樱唇开合:“如果把烟炱,也就是碳粉,与粘土混合起来烧制,会如何呢?” 一如既往的大胆假设,意外却也不意外。 说干就干,二人各自分工。裴松熟练地处理烟炱,槿荣搅和粘土浆。 家中所有闲置的容器皆列在院子里,槿荣取过一张纸,记下各个容器预备盛放的烟炱粘土重量比例。 “广口矮陶瓶,五五;细口小瓦罐,□□;旧陶盆,七三;熬材料的石锅,八二。” 对于铅笔,槿荣知之甚少。她只晓得其分为不同的型号,2B,HB等等,却不知道各自代表的含义。 更何况,烟炱并非纯石墨,其中的杂质也需要考虑到。 一码归一码,她和裴松鼓弄的碳笔,除开流程大体相同之外,注定和正儿八经的铅笔是两套体系。 一会儿的功夫,四份混合物搅和完成,黑乎乎粘兮兮的,几乎看不出差别。 望着这些泥巴似的“粘墨”,再看图纸上纤细光滑的笔芯,槿荣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裴松问道。 槿荣如实道出困难:“我的想法是,把它们分别做成墨芯,再用细木包裹起来。” “可如今,这些墨跟泥团似的,难道要糊进模具里不成?” 得益于马桶的成功制作,槿荣打算同样先做一副笔芯的模具,再把原料填入其中。但烟炱和粘土的混合物不比瓷土浆一倒就行,依赖模具似乎会更加麻烦。 她的思路,似乎陷入了一个僵局。 裴松看了看槿荣绘出的与筷子差不多粗细的笔,其中的墨芯更是与花枝差不了多少。他伸出手,捏了捏陶盆里的‘粘墨’,心中有了主意。 “我有个想法,稍等下。” 只一会儿工夫,裴松便赶了回来。他左手握着一个竹筒,右手捏着一片削得与竹筒直径差不多大小的圆木片,和一根短短的粗木。 槿荣觉得,那竹筒好像在哪里见过。 定睛一瞧,不正是从前她号召乡亲们通天然气管道下山时,曾多次使用的那个用泥巴糊筒,只留小缝的竹筒吗? -- 第58页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坐在小板凳上的槿荣立时站起。 裴松嘴角扬起,取过一小团五五分的墨团,置于竹筒中。下方对着浅盘,上方不疾不徐地按压粗木,带动木片向下压。 如同挤牙膏一般,均匀的墨条自糊了泥竹筒的缝隙挤出,软软地贴在浅盘之上。 裴松手稳,那些墨条粗细均匀,条条笔直,分不出你我。 “哥哥真棒!”槿荣不禁赞叹。 她曾经用了二十多年的牙膏,更是见过针筒,竟然都能把自己局限在做模具来做笔芯的思维中。 “看着你画的墨芯,刚好想到了缝隙差不多大小的竹筒。也是刚刚好,本来差一点就要扔了。”裴松手上不停,解释道。 院子里,随着一双影子微微倾斜,几盘墨芯纷纷成型,正在日光下晾晒着。 裴松轻轻捏了捏一条墨芯:“果然还是要烧制,即便将胶脂替换成粘土,墨的质地依旧很软。” 趁着天色还早,槿荣建议:“不如咱们这便拿一些墨芯到瓷窑,试着烧烧看。” 成与不成,高温后见分晓。 第32章 烤面 这对兄妹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想…… 晴空下,二人赴往陶瓷窑。 裴松高举竹伞,步伐徐徐而稳健。他的伞荫中笼罩着端着浅盘的槿荣,显得身型格外娇小。 还未进窑口,少女的亲切问候便自外传来:“姚叔,忙呐——” 没人回应,槿荣纳闷了一瞬。她熟门熟路地踏进陶瓷窑,目光适应着骤然变暗的环境。呼吸间,槿荣下意识皱了皱鼻子,觉得哪里不大对。 这气味熟悉的很,却也违和的很。 裴松同样顿了一步,旋即嘴角微扬,无奈摇了摇头。他轻轻拍了拍槿荣的肩膀,目光示意前方,自去窑炉里面做烧制墨芯前的准备。 好奇地眨了眨眼,槿荣放下浅盘,四下寻找姚叔的身影:“叔,你在不?” 仔细打量,不只味道有点儿不一样,连陶瓷窑都好像仔细打扫过似的,干净得不像话。 “这姚叔,搞什么名堂?”槿荣嘟囔着,眼见前方裴松向她做了个手势,是窑炉准备完毕,可以把墨芯送进去烧制的信号。 管他呢?槿荣拍了拍手,脚步轻快地端着一条条码得整整齐齐的墨芯上前。刚走两步,右后方突然传出一声厉喝: “干什么呢!” 槿荣吓得一哆嗦,猛然吸气,双臂激灵地抽回半寸。多亏没加热的墨芯粘度不小,否则全得落在地上沾满灰不成。 缓过神来,槿荣认出这声音是姚叔的,扭转肩膀埋怨道:“叔你才是干什么呢!喊那么大声,吓我一跳!” 姚叔的行头和往日不太一样。 他发裹头巾,腰系围裙,连鞋都是没见过的一双。此时左手提着副毛刺刺的竹编簸箕,右手掐着把秃头芦苇扫帚。 若真要形容,姚叔倒像是要大干一番事业的样子。整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好不神气。 如果对方没有眼冒怒火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浅盘,那就更好了。 不知道怎么,槿荣有点发怵,主动开口招呼道:“您这是……收拾瓷窑呢?” 槿荣气势才弱下几分,姚叔的满腹怨气立时有了宣泄口。秃头芦苇扫帚被他狠狠地往地上一戳,眼见更秃了些。 他数落道:“烤土豆,烤面,烤肉——你们这群贪吃鬼,气死我啦!” 槿荣弱弱地吸了吸鼻子。难怪不一样,今日陶瓷窑内味道甚香。 她在心里判着官司。乡亲们可真是的,姚叔那么爱烧瓷制陶的一个人,眼见着大伙儿天天跑来他工作的地方烤什么乱七八糟的吃的,人家能不生气吗? 不过……姚叔冲她发什么牢骚? 身后传来裴松的脚步声,槿荣扁扁嘴,把手上的浅盘递给哥哥,上前劝道:“叔你别生气,等我和我哥先把这份东西送炉里。” 她紧接着提议:“这样吧,出去我就警告他们,谁也不许带吃的进陶瓷窑来烤,如何?” 姚叔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像是被熊孩子给气着了,又像是在泣诉“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欲言又止,终于冷恻恻地问道:“黑麦面条好吃吗?” 咦,槿荣倍感惊讶。姚叔怎么知道她前个儿做了黑麦冷面吃?她懵懂地点点头,顺着对方的话:“好吃啊,叔你要不要,我这还——” 只见又是一记猛戳,可怜的芦苇扫帚直接原地劈叉。 姚叔怎么了?槿荣双眼中不免带上点嫌弃,疑惑地回头望向裴松求助。 裴松忍着笑意走近,一双修长的大手接过小姑娘掌中的浅盘,解释道:“叔,你误会了。” “我和槿荣预备做的是墨芯。下午刚拿烟炱和粘土制成的,不是吃的。” 姚叔眨了眨眼,探头盯着浅盘中的细细软条。细长,色泽均匀,这竟不是筋道的面? 嗨——搞了半天,乌龙一场。 “哎呀叔。”槿荣一面轻轻推了推裴松,示意他赶紧把墨芯给送炉里;一面跟姚叔掰扯:“我不是说要做笔嘛,这个就是。” 姚叔半信半疑,若非裴松刚刚说得头头是道,他绝不肯信这个丫头的巧辩。 几日来,前往瓷窑烤肉,烤鱼,烤土豆的人层出不穷……随着马桶全部制完,陶瓷窑炉空了不少,有人就琢磨借这样的方便。 -- 第59页 弄得好好的瓷窑油气巴慌,不像样子! 他再度向槿荣投以怀疑的目光,却见对方俊秀的眉头凝起,明显是要跟他发脾气的征兆。 别别别,我信了还不行吗。 姚叔挠挠头,额上的头巾散了半截:“对不住,是我整岔了。笔墨纸砚啥的随便烧,不烧吃的就行。” 误会解除,槿荣收回装出来的生气神色,大方地许诺明日份的黑麦冷面带上对方。 黑麦面与墨芯,粘土与面团;若不细瞧,二者确实相像得很。 福至心灵,槿荣一拍大腿:“叔,你倒提醒了我!确实有样东西可以拿面来烤。” 闻得此言,姚叔如临大敌,望了望里面的窑炉,又不可置信地看向槿荣。 不是吧……他认错了一次,对方就要动真格的? 槿荣展颜一笑,余光瞅了眼已经备受折磨的小扫帚上,保证道:“放心,不在你这里烤啦!” 姚叔从前不是担心画图会出错吗?既然眼看着铅笔有了眉目,又怎么能少了“橡皮”的踪影。 况且,杀鸡焉用牛刀。 炉火熊熊加热着墨芯。趁等待的功夫,槿荣回家取些食材;裴松留在陶瓷窑门外,在一处树荫下削着木头。 墨芯甚细,尺寸难以把握,从圆木棍中间穿孔难度颇大。裴松打算按照槿荣画出的碳笔切面图的样式,分别做出笔杆的两半,再用鱼鳔胶粘牢。 只是,试了好多种木头。材质、手感,包括用刀刃削时的顺畅程度都非常差。 姚叔出来透气,他嚼着几粒花生米,边吧唧嘴边闲聊:“看样子,你这些木头可都硬得很啊。” 裴松愁眉不展。正是如此,木质太硬,届时就算顺利做成了碳笔,等需要再削的时候就知道麻烦了。 婉拒了姚叔递过来的红皮儿椒盐花生米,裴松手指轻点石刀背,思量对策。 “真不要?火候正好。”这是姚叔今年吃过的最好吃的花生米,换成别人他还不给呢。 火候?火候! 裴松眼前一亮,伸手快速地把地上各个材质的半边笔杆收拾起来。 他站起身,看向姚叔:“不如,这些也送进炉里烤一烤?” …… 这对兄妹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想着烤东西。 事实证明,无论裴松还是槿荣都用不上需要持续送气助燃加热的陶瓷窑炉。 裴松握着十几根笔杆寻到槿荣时,她正小心地清理简陋的露天砖砌烤炉,确保里面干干净净。而一旁的大石上稳稳放着一个藤织篮子,表面覆着块乳白色的屉布。 “我来帮你。”裴松三两步上前。 槿荣乖巧退后。她的个头儿在姑娘中算高挑的了,却还得踮着脚,抻着胳膊,使劲往里探方能清理到烤炉上壁。 她闲话道:“若是让姚叔知道这里还有一个烤炉,不知道是会高兴还是更生气。” 当日从山上的火井引天然气到各家各户时,曾在山下留了个灶口,槿荣还在这里制作过肥皂液。 虽然露天多有不便,但通都通了,没必要拆。槿荣便和三两个乡亲们简单商量,在灶口四周砌了简陋的砖墙,只余一面开口。 裴松的声音自烤炉中传来,翁着回音:“会高兴吧,这里一看就没少烤鱼,烤肉。” 槿荣赞同地应声:“里面可油了,脏兮兮的。” 她忙着做这个做那个没顾得上,有的乡亲们用完烤炉不及时清理,油渍什么的到处都是。才没多少日子,这个露天烤炉便无人问津。 想来,这也是众人转而去祸祸陶瓷窑的原因。 可见保持清洁是多么的重要! 裴松就着热碱水仔仔细细将烤炉内壁清理了一遍,又提了桶清水,认真擦拭。 瞧着差不多了,槿荣主动上前:“我这便点火,一会儿就烤干了。” 却被裴松拦住,示意西斜的天色。 该吃饭了。 槿荣得意洋洋地掀开藤篮上的屉布:“噔噔噔噔——我们晚饭吃它,好不好?” 糯糯的面香气扑鼻而来,仔细闻,似乎还有蜂蜜的甜。裴松低头,见篮子里乖乖地坐着三排十二个醒发的面团,顶上撒了密密的芝麻。 他疑惑道:“烤着吃,不会焦吗?” 槿荣轻轻地把藤篮放在裴松手中,点着火,等待烤炉预热。 她大致介绍道:“这里面有面粉,鸡蛋,牛乳,油和糖,还放了麦曲。” “哥哥等着瞧吧。” 一刻钟不到,甜香的气息便飘出烤炉,钻进了二人的鼻孔中。 槿荣期待地望向简陋的烤炉。她记得从前在欧洲时,曾见有的老式餐厅就是这样烤面包的。顾客们在小方桌上手持刀叉饮酒闲聊,厨房那里一面热烘烘的“火墙”,反差之中,食物的口感倒觉得更棒。 她仔细观察着火候,犹豫着是否差不多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跟噙着口水似的。 “好香,好香啊!” “哇呜呜,我想吃。” 第33章 尴尬 传说中的鱼鳔竟然和……长得这么…… 蜜色的面包出炉,香飘十里。 瞧向自远处寻着味儿奔跃而来的小馋猫们,槿荣不禁失笑。她之所以做了足足十二个面包,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槿荣取出自己和哥哥晚饭的份,轻轻用屉布包好,给裴松使了个眼色。 -- 第60页 你突围,我断后。 ……其实不是。 槿荣听见自己说:“家里灶上炖着南瓜虾米汤,哥你先回家,我这就完事。” 裴松心领神会。他不动声色地拎起藤篮,赶在一众孩童大军到来之前绕过烤炉,从后方离开。 “一人一个,小心烫喔。”孩子们的惊叹声间,隐约可以听见槿荣夏风般温柔的教哄。 “这叫面包——” 入口绵软,比糖块还要甜。桃花村孩童们的味蕾再次因为槿荣做出的新鲜花样吃食而疯狂。 不一会儿功夫,十二块面包悉数有了去处。槿荣拍拍衣裙回家,见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盛上了汤。 裴松甚至火速炒了一盘青菜。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些日子,自然没什么小节可拘的。槿荣洗净手后豪气万丈地抓起一块面包,右手夹菜,左手送主食。 刚烤好的面包,就要像小孩那样大口大口地整个嚼着吃才痛快。 一块入腹,槿荣将另一块面包撕成了两半,一半搁在盘子里,一半用从怀里取出的手绢裹上,放在一旁。 对面的裴松不由失笑:“怎么孩子似的?” 松鼠藏食这种事,十几年来,他从未见对方做过。 槿荣扬起嘴角,眼睛亮晶晶的,指了指那半块面包,卖关子道:“有用途。” 面包,可不仅仅是用来吃的。 推拒了裴松递过来的面包,已然七分饱的槿荣拿起自己另外的小半块嚼了口,含糊地问着正事:“笔杆可还顺利?” 裴松盛了一碗甜汤摆到对方面前,如实道:“木质太硬,得想法子加工下。既是为了方便将中间剖成墨芯的大小,更是防止以后削碳笔时一下子削掉半根。” “我打算晚饭后趁着没天黑,到刚刚的烤炉去试试看。” 槿荣点点头。同种材料在不同温度下的状态多有变化,加热或许有效。木头是桃花村为数不多富裕的材料,若是裴松都没有办法解决,她就更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小的碳笔,大大的困难。 槿荣抛出另一个问题:“那后面要怎么粘上两半的笔杆呢?仍旧用糯米吗?” 毕竟从她过去盖种种设施的经验来看,万事不决,糯米砂浆。 裴松笑了:“粘木头有最合适的材料,糯米除了盖房,不常用的。” “是什么?”槿荣好奇,除了面粉浆糊和糯米浆,村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当作胶的。 裴松耐心作答:“鱼鳔,可以做成鱼鳔胶。一直以来大家都是用它来粘一些木制器具。” 喔,鱼鳔啊。 虽然从未见过它,但槿荣对其还是有印象的。 她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圈,背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这句诗正是当日她在裴松默写的竹简上读到的,说起来,还是槿荣穿越到古时后学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古文。 她记得当日裴松讲解过,“摽有梅”的摽和鱼鳔(biào)一个读音。只是她的农渔常识匮乏,也没怎么做过鱼,不知鱼鳔是个什么东西。 温故知新,槿荣不由在脑海中回忆当日裴松教给她的这句诗的释义。 她樱唇开合,小声念叨着:“什么意思来着?想要求娶我的儿郎……” 却听得咣当一声,瓷勺落在桌面上。 是裴松没握住勺子。 槿荣抬头,见对方的眼中浮现着未曾有过的神采,一如夏夜繁星,惊喜而又恍惚。裴松没有伸手把瓷勺拾起,反倒凝视着槿荣的眼睛,像是在问她什么。 “哥哥?”槿荣不解。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还是自己刚刚说错了。 听到熟悉的称呼,裴松敛下双眸。他伸出手握起落在桌上的瓷勺,恹恹地放在一旁。 再一抬眼,裴松的目光恢复如常,清澈端方。 “嗯。”他应答道。 气氛有点不对头,槿荣玩笑着展开话题:“我的记性是不是很好?只读过一遍,就背下来了。” “嗯。”裴松夹了筷子菜,搁在碗里,却没捧起吃,整个人像只懒洋洋的豹子。 “哥哥……是不是累了?”槿荣收起笑脸,关心道。 明明声音悦耳如莺啼,裴松却怎么听都不舒服。他手指间松松卡着筷子,微微动了动,又重新握紧。 正当槿荣想要劝对方回房休息之时,裴松终于迟疑地开口:“槿荣你,有没有想过叫我的名字?” 槿荣愣住,大脑好像糊了面团。 叫名字,为什么?那样多生疏啊。即便在被周兰挑破二人并非亲兄妹之时,她都没有想过直呼对方的名字。 槿荣探询地望向裴松。然而对方在说出这句话后,并未抬眼看她。 若是她再仔细观察,或许还能发现此时裴松的手上其实没有使力气,下颚线条却紧绷如弓。 可惜,槿荣只略瞟了一眼。她没再忍心细瞧状似无精打采的裴松,讪讪地找了个托词:“我叫顺口了……” 称呼的事情,为什么裴松屡屡在意? 不等她深想,便听对面的男人一声低叹,同时传来筷子被捏紧的细微碰击声:“直呼我的名字吧,好吗?” 槿荣抬头,仍旧没有看进裴松的双眼中。他的头微微低着,样子很像从前商场上明知不可以却鼓起勇气要价的青涩年轻人,生怕自己眼中的情绪被人读到。 -- 第61页 “好。”槿荣答应得干脆。 裴松终于扬起头,眼里果然浮现出喜悦,带着点无赖得逞的自嘲。 她试探着开口:“裴松……哥哥?” 裴松笑了,像是看着一个四处点火的熊孩子,神情中有注视着对方搞破坏的宠溺,又有无可奈何的随意洒脱。 能怎么办,胸口怦怦跳着的要害宛如被揉成一团,任着对方捏扁搓圆。 “会习惯的。”他听见自己说。 饭后,槿荣主动承担家务,哄裴松回屋休息。她边洗碗边琢磨着,既然裴松哥哥累了,鱼鳔胶的事情不如就由她来做。 虽然家里午时刚吃的鱼,但那是裴松处理的,秽物早收拾干净丢走了。 槿荣依稀记得,赵姐姐家似乎今晚要做鱼。 她前脚踏出家门,后脚裴松就带着笔杆去了烤炉,丝毫不见疲态。 来到赵家院子,赶巧赵姐姐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槿荣一瞧,盘子里码好了堆成小山的鱼肉片。 她凑上前问道:“赵姐姐,你家还有没有鱼鳔呀?” 对方切菜的手立时停在半空,压低了声音:“你要用?” “嗯。也不能说是我,是我哥哥。啊不,裴松哥哥要用。”改称呼还是挺麻烦的,槿荣几度卡壳,一句话颠来倒去才说利索。 赵姐姐瞳孔微缩,邦的一声放下沉甸甸的石菜刀,拉着槿荣走到厨房一角。 她语气焦急又心疼:“你这丫头,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来找我说一声?” 啊?槿荣面露迷茫。要鱼鳔是什么需要通报的大事吗? 赵姐姐退后半步,上下打量槿荣。从头瞧到脚,从脚看向头,视线重点落在脖颈,腰和腿上。 没瞧出什么异常,赵姐姐呼了口气,然而紧皱的眉头仍旧没有松开:“你哥呢?不是,裴松呢?” 槿荣眨了眨眼,如实回答:“他有点累了。” 累了?!赵姐姐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知人知面不知心,瞧着端正自持的裴松,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怎么办?他们二人无父无母的,又一个是村长,一个是村中曾经掌事的人,何况在裴母离世前又是那样的关系,青梅竹马长大…… 赵姐姐苦恼间,只听槿荣继续软软地交待:“他做了一天的事情,这会儿我来帮他跑腿。” 赵姐姐瞠目结舌,话在嘴里含了几个来回,终究是不知如何开口。 “你等着,我叫我娘过来。”生米成了熟饭也好,裴松如何混账也罢。她得先让长辈出面做主,给槿荣讲讲人事才行。 “哎——”槿荣丈二摸不着头脑,拉住了急冲冲的赵姐姐。 “我就是想来讨点鱼鳔,做鱼鳔胶粘木头,需要这么麻烦吗?” 槿荣修长的脖子微微倾斜,眉峰扬起,很是不确定地看着眼前的赵姐姐。 对方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 “鱼鳔,鱼鳔胶啊——”她干笑两声,手指在槿荣看不见的地方攥了又攥。 目光一会儿斜移,一会儿上瞟,完全不敢直视槿荣求知欲满满的脸。 吞了口口水,赵姐姐指向院子:“槿荣你去院子里坐下,我这就把鱼鳔拿过来。” “哎,谢谢姐姐。”槿荣颔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厨房里左右晃头的赵姐姐。 这是怎么了? 片刻后,对方端着个带盖的小碗走出。 掀开盖子的一瞬间,槿荣霎时明白了为何赵姐姐会有那样奇怪的问题和反应。 老天爷啊,她是真的想不到,传说中的鱼鳔竟然和套套长得这么像! 第34章 槿荣断案 唯一可以参考的,便是当日记…… 赵家院子里, 晚风拂过。 两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女人一句接一句地聊着天,各有各的尴尬。 赵姐姐捋了捋鬓边碎发,晃了晃手指向陶碗:“这……就是鱼鳔了, 我没用它来做过胶, 听说步骤还挺麻烦的。” 槿荣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极力不让自己过分注意鱼鳔的形状:“好,我回家后去问裴松哥哥吧。” 语气一如往日, 好像根本没把刚刚赵姐姐的异常反应放在心里。然而一层羞红渐渐浮上脸颊, 如同晚霞映面。 明显觉得更热了,槿荣捧起陶碗, 欲匆匆告别:“谢谢姐姐。” 听了槿荣的这句甜茵茵的姐姐,对方心里更是犹豫。 没记错的话,槿荣已经十七岁, 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她没爹没娘的, 小白菜似的可怜巴巴;自己虚长她几岁,白担了一句姐姐,该提点的地方如何能装作不知道。 赵姐姐愁啊!提醒吧,万一人家小姑娘没那个心思, 倒像是她急着催了。 可若是不提醒, 槿荣越□□亮出挑,身边也没个可以看顾撑腰的女性长辈,哪日不防吃了亏可如何是好? 咬咬牙, 赵姐姐开口道:“槿荣你是大姑娘了, 不能让男人们离你太近, 知道吗?” “嗯嗯嗯!”槿荣仓鼠点头。心里暖暖的,却也窘窘的。 原身是当真不晓得男女间的事情,可槿荣从前的各种教育不是白受的啊。纵然心里明镜儿似的, 此时却不能说——姐姐,我都知道! 见对方态度良好,赵姐姐一鼓作气:“要是和哪个青年在一起觉得不对劲,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嗯!” -- 第62页 “裴松也是。”赵姐姐重点提醒。 “……嗯嗯!”槿荣老司机装小白兔,装得很是辛苦。 赵姐姐想起裴松每每望向槿荣时分外温柔的眼神,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再三确认道:“你和裴松,是住在两个屋吧?” 槿荣:!!!??? 心内疯狂咆哮,槿荣仍旧老老实实点头:“是啊。” 救命——赵姐姐你再这样问下去,她真的装不了了。 重点分子排查过关,赵姐姐终于松下一口气。仔细一看,槿荣的脸和耳朵都红成了火烧云,想来应该是懂了她的意思。 她在心里慨叹着,女大惹人愁啊。直到槿荣彻底和裴松或者哪个小子定下来前,她们这些做姐姐的,可都得仔细把小姑娘盯紧了,不能让她被人欺负。 . 槿荣涨红着脸,心情复杂地走出赵家。 她一开始就不该提什么鱼鳔是裴松哥哥要用的。这下可好,让赵姐姐误会了,提点的时候三句话不离裴松,听得人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裴松哥哥那么端方君子的一个人,和她同吃同住了几个月,半分逾矩都没有,直到前些日子,她都一直把对方当成真真正正的兄长。 被赵姐姐这么一闹,槿荣觉得左胸那里怦怦怦小兔子似的跳个不停,怎么也缓不下来。 走过一个拐角,迎面有熟识的乡人跟她打招呼:“槿荣晚饭吃了没,怀里揣的是什么呀?” 下意识动了动手臂,槿荣企图用袖子遮掩:“吃了的。碗里是一点儿调料。” 能让槿荣当宝贝揣在怀里的东西,定然不同凡响。乡人凑上前去:“啥调料啊,就是拿它烤出香喷喷的面包吗?让我闻闻看。” 槿荣如临大敌,慌忙后退:“没什么,没什么。” 眼看着小路上遛弯儿的乡亲们纷纷注目这里,槿荣实在禁不起再闹一番误会,焦急地左顾右盼。终是“哎呀”一声跺了脚,小跑着溜了。 徒留村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呵笑出声。 好容易做贼似的把鱼鳔带回家,槿荣看着陶碗里薄如气球的东西,不知该如何处理。 正纠结间,瞧见裴松自大门外归来。 “裴松哥哥出门了?”槿荣诧异地问道。她以为对方累了,此时正在屋里歇息。 “去烤了下木头,果然质地软了许多。”裴松拿出手里的半成品给槿荣看。 别的槿荣看不出来,恍惚觉得颜色浅了些。既然裴松说有用,想来应该没问题。 槿荣观察着裴松掌心的几块木头之时,裴松的目光落在她的娇容上,语带关心:“去哪里了?热成这个样子。” 不只腮上一抹飞红,连耳垂都是桃色的。 槿荣摸了摸脸,果然烫得很。她硬着头皮道:“我去找赵姐姐拿了点鱼鳔。” 这话烫嘴似的,槿荣连忙接上后半句:“做鱼鳔胶。” 裴松挑了挑眉,欣慰一笑。他两步走上前掀开盖子,见陶碗里果然放着不少生鱼鳔。 他面色如常地扣回碗盖,解释道:“家中有剩余的鱼鳔胶,今晚泡上,明日隔水熬两个时辰便能用了。” …… 槿荣:她现在就是后悔。 单纯以为对方是顶着暑热讨回来的鱼鳔,裴松感念槿荣的辛苦,抬手取下一副石剪刀,摆在陶碗旁边。 “既然拿回来了,不如趁机多做一份鱼鳔胶。先找个盆泡上,泡发后用石剪子剪碎,再泡。” 裴松像是不知道鱼鳔的更多用途似的,手脚麻利地打水清理,一面还分神和槿荣商量明日的事情:“最迟明日下午,木制的笔杆就能削成,鱼鳔胶也熬好了,届时只要等着瞧窑里的墨芯如何。” 提到这个,槿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颜色想法立时跑得干干净净:“是啊,说不定咱们明日就能用上铅……碳笔!” 她想到橱柜里收起的那半块烤面包,心里更加期待。 文具三件套,可不就要齐了吗! . 一夜好眠。槿荣醒来时动了动手指,还不免回味着梦里握着熟悉的硬笔写字时的场景。 泡鱼鳔胶,削笔杆,墨芯熄火出炉,各个步骤忙中有序。 随着两半笔杆结实地粘合在一起,几乎不见缝隙,浑若一物。顺利做成的首支碳笔圆滚滚的,轻巧而趁手。 裴松用专门削制小木件的刀在一头削出个漂亮流畅的笔尖,和槿荣印象中的铅笔可以说是一般无二。 期待地取过竹纸,槿荣握起碳笔,在纸上画出一条细细的黑线。 日光下,纸上的墨黑笔迹中泛着点灰青颜色,但确是可以清楚瞧见无疑! 又写了几个字,随着笔尖与纸张轻轻接触,墨芯跟被吸引似的留了一层薄薄的墨贴于纸上,不洇且不落屑。正是槿荣期盼的样子。 “竟然成了。”槿荣笑得合不拢嘴,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一炉出来的碳笔就这般好用! 她递给裴松,让对方试试看。 裴松生疏地握起碳笔,三指左右挪了挪。 “跟握筷子似的。”槿荣在一旁提醒道。 指腹用力,小巧的碳笔稳稳架在手背的侧面。与裴松熟悉的食指高悬手臂带动手腕提笔不同,用碳笔写字仿佛只需要将力道集中在几根手指上。 他在槿荣娟秀流畅的三个字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 第63页 一笔一画,刚劲有力。 眼见二人的名字并列于纸上,槿荣不由觉得耳廓发热。 只听裴松说出自己的体验:“与毛笔相比,碳笔的笔硬,力道硬,写出的字也硬。” 正是如此。 裴松放下笔,取过当日不同配比的墨芯,一一装入笔杆中。 槿荣也在一旁帮忙。 几十支碳笔分门别类地摆在桌上。槿荣记得最初那支是五五配比的,她取过一支八二配比的碳笔,打算再写几个字试试看。 左右探了探头,刚刚的那小半张竹纸却不见了踪迹。 夏风摇竹,青丝飞舞。 “难道是被风吹跑了?”槿荣有点可惜。 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新事物吸引了过去。不只是五五配比的墨芯可以书写,八二的,七三的,当日所有制成的墨芯都可以! 若说有差别,软硬,色泽,仔细察觉倒能品出一二。 不过要槿荣来说,这些都能归类于可以在纸上书写的碳笔中! 全!部!成!功! 喜气洋洋地赶往陶瓷窑,槿荣献宝似的把一支轻巧的碳笔搁在姚叔的大掌中。 “这是啥?” 陶瓷窑里光线不如外面,姚叔走到小窗边,把跟筷子差不多的小木杆举到眼前细瞧。 “一头尖尖的,像是炭。”他念叨着。 回头望向槿荣与裴松,见二人眉眼弯弯,姚叔立时猜了出来。 “噢,是你们送过来烧制的那个……烟炱和粘土混成的细黑条,对不对?” 因为太细太软,姚叔还给当成了黑麦面。 “是啊。”槿荣上前,手里捏着另一支碳笔。“这便是我说的能更方便写字的笔,不用蘸墨,随时随地拿起来就能写。” 姚叔好奇了:“快快快,到门口桌子那里亮堂的地方让我画画看。” 铺上一张纸,裴松上前教姚叔如何握笔。 轻轻描绘几下,一只瓷碗的形状出现在纸上。 “姚叔还是很会画的嘛。”槿荣赞道。 得了鼓励,姚叔更有了兴致,在碗的一旁又画出了块方形的瓷砖。 横横竖竖—— 哎呀,画歪了。 姚叔怪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正打算再重画个,却被槿荣拦住。 她神神秘秘地取出一小块同筷枕差不多大的黄白面团,轻轻地在纸上一擦。 “没了!竟然没了!”姚叔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看错。 就连裴松也不可置信地望向槿荣。 他从未见过有能擦去墨迹的东西,甚至连古籍中也未见记载。 姚叔几乎脸贴纸张地瞧着,而裴松的目光落在槿荣指尖的小东西上。 如果没看错的话…… “是面包啦。”槿荣扬起笑脸,甜甜地回答。 烤过的面包放置一段时间后,可以用来当作橡皮,甚至比橡皮擦得更干净,几乎不留痕迹。 她拾起笔,在纸上画了三条直线。自己再度用小面包团擦去一条,随后递给身边目不转睛的人:“裴松哥哥,你也试试看。” 新出炉面包的甜香和绵软口感还留在裴松的记忆里。槿荣烤面包,裴松当她是琢磨出了新鲜吃食;槿荣刻意留出一块,裴松当是别有用途,却怎么也想不到会用到这上面。 姚叔也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兴奋极了:“这下可好,我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画错东西,白白浪费纸!” 他甚至在心里想,如果每画一个东西后就擦干净,一张竹纸岂不是能用上好几年! 槿荣瞧姚叔的神色就知他心里琢磨什么,正打算开口劝,却听外面吵吵嚷嚷地来了好些人。 . 午饭后,烈日当空。 本该是乡亲们午歇或者劳作的时候,却有十几人向陶瓷窑赶来。 领头的是姚婶,身后跟着唾沫横飞的胡伯和周存福,最后面是手持农具的虎子爹。 姚叔见媳妇赶来,纳闷道:“咋啦?是家里还是田里出啥事了?” 姚婶指向后面争吵的几人,看向槿荣和裴松:“村长你评评理。我男人给大伙儿烧瓷马桶,几乎住在陶瓷窑;可我刚刚到地里一瞧,好家伙,今日的庄稼都没有人理!” 当日头一对瓷马桶烧成,乡亲们纷纷主动请姚叔帮他们家也烧制一个。作为交换,他们有的帮姚叔侍弄一天的庄稼,有的来帮姚叔打下手,还有的给些米面粮油作为酬劳。 具体的类别和数目都在槿荣这里过了明路,登记在册的。 出了岔子,槿荣看向一旁的裴松。二人目光汇聚间,裴松点了点头,抬腿回家去取当日的竹纸册子来。 胡伯和周存福两个大老爷们吵得不可开交,几乎就要上手。 槿荣拿起一旁的两个浅盘,敲了敲。 闹哄哄的场面安静了一瞬。 “吵什么吵?今日该是谁负责姚叔姚婶家的田地,等裴松哥哥回来就知晓。” “当日大伙儿都是跟我和姚叔做过保证的,不论是谁,迟了半日,就要多还上三日份的粮食作为补偿。” 虎子爹点了点头,胡伯和周存福也不再争辩,二人安静了下来,各自沉思。 裴松赶来还要一些时候,槿荣坐在陶瓷窑的桌前,拿起碳笔,率先看向姚婶,请她说明今日的经过。 事情是这样的。姚婶中午到田间一看,绿油油的地里不但没有人,连相应的农具都没有。她想了又想,记得今日该是胡伯负责,便去找了胡伯。 -- 第64页 可对方说,他和虎子爹换了,今个儿该是虎子爹来种地;姚婶便又跟胡伯一起气冲冲地去找了虎子爹。 虎子爹一看他俩来,低头思索了片刻,回答道:“你们找错了,该问周存福才是”。 三人赶到周存福家里,周存福却说:“当日我是说要和虎子爹换,可虎子爹也没答应我啊”。 围观的乡亲们听糊涂了。这你换我,我换你的,可真乱啊。 众人稍微在脑中理了一理……这似乎,还该是虎子爹来种今日的地? 槿荣刷刷刷地记录,在纸上画着箭头。按照姚婶的复述,该是这样的关系: 【姚】——【胡】——【虎】—|—【周】 其中,虎子爹和周存福之间的交换没有达成。 她有所耳闻,因为种地又快又好,许多人家都跟虎子爹私下里交换过。这些日子,虎子爹一人管着自家和姚家两片土地,再自己跟乡亲们换取需要的东西或者不想做的劳务。 虎子爹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主动开口道:“最开始,老胡确实来跟我换过。事实上除了少数的几家,大伙儿都跟我换了。如果说老姚专门帮大伙儿做马桶,那我就是专门给老姚家种地。” 原本是一对多的交换,经过虎子爹,成了一对一再对多。 虎子爹话锋一转:“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没过多少天,老胡就特地来找我,说不换了。” 大伙儿的目光落在了胡伯身上,只见他挠了挠头,诺诺地说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几天过去我记不太清了,虎子爹一提倒似乎有点印象。” 他转而高声道:“可今儿这地绝对不该是我来管。我肯定是跟人换了种地的班,我该给老姚的油早早就预备出来了,单独盛在了一个罐子里!” 槿荣抬笔,在【胡】和【虎】二人之间的连线上,画了条虚线。 【姚】——【胡】—|—【虎】—|—【周】 胡伯和虎子爹之间的交换是否真的取消,一方当事人记不太清。但胡伯声称自己和人换过,不是虎子爹,就是旁人。 恰好有人问出了槿荣心中所想:“那老胡你跟谁换了啊?” 胡伯摊手:“我不记得了啊!姚婶子你别盯着我看,跟我没关系,这肯定是虎子爹和周存福他们俩之间的官司。” 顺着胡伯的话,众人又齐刷刷地瞧向一脸不耐烦的周存福。 周存福也挺委屈:“我是也找过虎子爹说要换,但他没答应我啊。” 换来换去就足够绕人了,怎么一会儿说不换了,一会儿又不答应。 乡亲们彻底绕晕。 槿荣望向三人,低头看着纸上画出的记号,蹙了蹙眉头。 【姚】——【胡】—|—【虎】—|—【周】 其中,胡伯还和一个人换过种地;而周存福刚刚所说的,无非是重复了姚婶的叙述,说和不说没两样。 槿荣问向和几方都有牵扯的虎子爹:“既然你和周存福之间的交换没有达成,为什么姚婶和胡伯来找你时,你让他们去找周存福?” 虎子爹看了眼另外两个当事人。周存福惜字如金,老胡一头雾水,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是因为,周存福先找了我交换种地,我没答应;可紧跟着老胡就来同我说,他不打算和我交换种姚家的地了,说是有人帮着种。所以当他们过来责问的时候,我才第一时间想到了可能是周存福和老胡也交换过。” 【胡】——【周】 槿荣在这二人的名字上虚虚连了条线。 听了这段详细的叙述,周存福一脸质疑。而胡伯拍了拍脑袋,再度说出模棱两可的话:“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槿荣拧眉。 胡伯的记忆靠不住,可能是虎子爹提醒了他,也可能是虎子爹误导了他。 是胡伯自己搞混了种地与粮油,乌龙一场;还是虎子爹强词夺理赖了一天的农事;又或者,是沉默寡言的周存福在浑水摸鱼? 乡亲们的记忆靠不住,各自的说辞也不能全当真。 唯一可以参考的,便是当日记下的名册。 愁眉不展间,恰好裴松带着册子大步赶来。 槿荣急忙翻开,手指着名单念道:“册子上记着,胡伯家的马桶是第二炉烧出来的,为最靠前的一批。虎子爹是第四炉;而周存福家是最后一炉,排在了祭祀后。” 从册子上可以清楚的看出,自第七炉往后,帮姚叔家照看田地的名额就没有了。胡伯和虎子爹需要帮姚叔种地,而周存福则是交换一定的粮食。 槿荣的目光一一扫过乡亲们当日承诺兑换给姚叔的粮食的记录,五花八门,有面粉,有大米,有蔬果,甚至有调料。 唯有周存福家记着的,是一斤菜油。 第35章 裴氏学堂 村里人终于愿意认字了! 树影斜移, 人们纷纷暴露在烈日下。 槿荣粉白的指尖悬在竹纸的墨迹之上,轻轻点了点。 然而除了她和裴松,其余人的目光都只是匆匆一瞥即望向别处。在他们眼中, 那一串串方方正正的文字好比天书, 只有读书人才用得着的。他们庄稼人认不认得都没两样。 “周伯——”槿荣扬起嘴角, 看向周存福问道:“你找胡伯换过没有?” 周存福瞧了瞧好奇地瞅着自己的老胡,笑着摇头否认:“没有。” -- 第65页 一旁的虎子爹闻言眉峰蹙起, 满眼狐疑;胡伯倒是更加纳闷, 他抓耳挠撒地想,不是老周, 那是谁啊? 苦主姚叔和姚婶按捺不住了,主动张罗:“到底是谁找老胡换过,赶紧站出来啊!” 大伙儿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僵局之中, 泥鳅似的周存福挪动着脚后跟,悄悄后撤了两步,却被槿荣叫住。 “等等周伯。”槿荣竖着展开册子,板着脸道:“既然你没找过胡伯, 那为什么……他会在家里准备你登记过的菜油?” 她轻轻振了振手中薄薄的册子, 补充道:“更巧的是,只有你家登记了菜油。” 霎时间,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周存福身上, 尤其是胡伯的眼神, 迷茫中带着愤怒。周存福浊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 话噎在嘴里,不知如何开口。 他转而盯向胡伯,扬声道:“是他不想种地, 故意栽赃我的!” 胡伯脱口便是一句乡骂,撸起袖子就要跟周存福干仗。 乡亲们连忙拉住。 种一天的地而已,闹得比野猫抓过的线团还要复杂。苦主姚婶忍耐不住,责问道:“你特地告诉过老胡,你家的是菜油?” 周存福哑口无言。 众人交头接耳。除非打算交换,不然谁没事说这个干什么啊! 槿荣提起碳笔,在竹纸上的两个字外圈了个圈。随后看戏似的悠悠靠在竹椅背上,双臂交叉于胸前。 裴松目光瞥在册子上,轻嗤一笑。 胡伯脑子糊涂,心不糊涂。他天天没事儿就往人堆儿里扎,话家常唠闲嗑,记不得是哪个人来找自己交换的了。但他清楚,如果今日不是周存福,就得是他老胡赔给人家三倍的东西! 他行得正坐得直,从没想过赖账。既然村长说他家的菜油和周存福家记录的一样,那就肯定是周存福! 心里想着,大字不识一个的胡伯走上前去,抓起桌上的册子抖在周存福眼前,咆哮道:“你瞧瞧,你瞧瞧啊!可不就是你家的菜油!” 他还怕众人看不清楚,指着一列列方块字中的大大圆圈道:“村长说得没错,菜油。我就是和周存福换过了,才会准备的菜油。” 槿荣看着胡伯理直气壮地指着纸上“面粉”两个字,彻底放下了心里的疑窦。 水落石出,周存福还想抵赖之际,远远看见自家媳妇和闺女周兰正提着米面粮油向此而来。 “对不住对不住各位,他爹事情多,给忙忘了。”周婶死命掐了一把周存福,点头弯腰打着哈哈。 周兰连自家老爹的面都不想瞧,上前亲热地挽住姚婶的胳膊:“姚婶婶你别气,耽误了半日农事,这是该赔给你家的东西。” 妻女没有周存福那样厚的脸皮,选择主动息事宁人。 偷鸡不成蚀把米,周存福面子里子皆丢尽。 他原本的打算根本不是这样! 一炉马桶十五个。还没轮到自家之时,周存福早早就把该给老姚家的菜油给预备好了;他精得很,还特地告诉对方自己添了数,就怕他不好好帮自己烧制。 可当洁白光滑的马桶正式安装后,周存福看着家里份量不轻的油罐,心里不由得掂量了掂量。 “这可不少呢……” 周存福心疼之际,想到了连日在田间劳作时,远远看见的老姚家地里的场景。 虎子爹种田是真行,一人看顾两片地都不带含糊,锄田除草也比别人要利索。瞧那庄稼侍弄的,多精神! 周存福看着家里辛辛苦苦磨出来的菜油,把主意打到了姚家的田地上。 一日上午,周存福特地揣着俩毛桃,跑到姚家地里去找正在薅草的虎子爹。 “啥?你要跟我换,你来种地?”虎子爹以为自己听错。别人都是请他去帮着种地;唯有周存福,非要上赶着来替自己种。 周存福咧嘴一笑:“是啊!你看你种那么多天的地,多辛苦啊!我替你种一天,你来交粮,如何?” 虎子爹打量了眼周存福,和他身后自己这些日子精心侍弄的姚家庄稼,把手上的石锄往田垄间一插:“你当我傻?” 这话可以说毫不客气。 自然了,周存福也知道自己心里同样“不客气”的算盘被对方看了明明白白。他傻笑两声,从虎子爹面前消失了。 找谁呢?赵家,不答应;刘家,嫌麻烦;直到周存福问到了正忙着给媳妇烧瓷瓶的老胡,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然一口答应。 “行,一斤菜油是吧。”胡伯确认道。他头回烧瓷,全部的精神都在这上头,正愁着如何完成答应虎子爹的事情,分身乏术间,周存福的提议可不正是瞌睡送枕头。 就这样,胡周之间的交易达成;胡虎二家的交换取消。 甜滋滋的桃子入口,周存福顿觉意得志满。虎子爹已经把田地打理得妥妥当当,远胜过周围其他人家的。他只需当日点个卯,做做样子应个景,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有此开端,侥幸心理越发占了上风。 刚换好的头几天,周存福合计着:我在田里溜达一天,有人来了就哈着腰挥两下农具。 临近日子,他改变了想法:清早跑过去一趟,把农具啥的撂下,晚上再去带回来就行。 当天,周存福看着外头晃眼的大太阳,琢磨着:那么大一片地呢,谁能看清谁啊?我下午再去吧。 -- 第66页 可惜啊可惜,若是他能坚持之前的想法,也不至于让姚婶抓了个正着。几人赶到周家之时,周存福竟然还在打着蒲扇,嘬小酒! . 周家母女一路好声好气地陪着姚叔姚婶回家,把该人家的东西送了回去。后面跟着没脸垂头的周存福。 热闹散了,乡人们一个个这才觉出暑热似的,纷纷散去。 倒是胡伯和虎子爹二人,始终没有挪步。 槿荣受姚叔所托,帮忙照看陶瓷窑。她见二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裴松身上,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觉纳闷:“叔,伯,你俩还有事吗?” 胡伯双手撑在桌子上,直接开口:“那个,裴松啊,你能教叔认字儿不?” 虎子爹动了下手中的农具:“我今儿下午闲着,把你们家的地给理一理;过几天闲下来了也是。” 他继续道:“槿荣你能分我张竹纸和那个——”他指向桌子一角浅盘中堆叠的细圆木杆,“能写字的东西吗?” 槿荣抬头,与裴松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欣喜的情绪。 村里人终于愿意认字了! 胡伯记性不好,多亏槿荣曾经把东西写下来过,不然今日绝对要被周存福坑一道;虎子爹和好多人家都交换过东西,此番虚惊一场,可难保再生误会。 他们二人实实在在领教了能写会画的好处。 在两双求知欲满满的目光的注视下,槿荣从浅盘中取出两支碳笔,左右手一边一个,递给虎子爹和胡伯。 “这是碳笔,先试试看?” 虎子爹犹豫了两下,他记得,以前见裴松槿荣写字时,都要先蘸墨的。 胡伯不懂这些,四指并拢抓起笔杆就在纸上画了起来。 “真不错!真不错!”他不由赞道。 虎子爹:…… 是他想多了。 裴松和二人约定好,早饭后教半个时辰,晚饭后教半个时辰。地点就在裴家院子,支起三张木桌,摆上几把竹椅。 裴氏学堂开课了! 当天晚饭后,除了一支碳笔外,虎子爹和胡伯二人各自从槿荣那里领到一张竹纸和一小块面包,跟着裴松学写自己的名字。 槿荣全程站在后面“听讲”,时不时好奇地低头一瞧。 好家伙,横不是横,竖不是竖的。 不管怎么说,头一节课下来,回去后两个学生还真能在家人和村里人面前显摆了两手。 第二日,来听讲的人多了两个小豆丁,分别是虎子和胡妞。 第三日,虎子娘和胡婶也攥着围裙边凑了过来。 第四日…… 裴松把家里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搬了出来,院子已然摆满,可还是坐不下。 众人纷纷望向面带喜色的槿荣,目光在传递着同一个事实: 村长,你家院子装不下了! 当晚,裴松在院子里同仰头望着星空的槿荣商量:“或许我们可以盖一个学棚。在村子南面的空地上搭一片宽敞的凉棚,中间摆上桌椅。” 槿荣疑惑:“为什么是学棚?听着好奇怪。” 不是书香气满满的学校、学院什么的也就算了,至少也要叫学堂啊!学棚是什么鬼? 裴松指向天边的皎月解释道:“就得是学棚才行。若是盖成四面是砖的房屋,哪里还有阳光呢?” 原来是考虑到了照明因素,槿荣放下高仰的头颅,凝眉沉思。 裴松继续道:“要不然就得盖一个留出窗洞和门洞的屋子,或者授课时把它们齐齐敞开。” 他即刻摆出道理:“但那样也免不了漏风漏雨,还费了不少功夫,不如草棚便宜。” 槿荣望着明亮的月色,脑中灵光一闪:“裴松哥哥可曾想过,做一面如清水般透明澄亮的窗户?” 乡亲们,玻璃了解一下? 第36章 世纪会面 桃花村的两大恶人虽已不在村…… 好风如水, 夏夜静谧。 抬眼望向自家的厚实木窗,裴松面露迷茫。 除了冰和水,世上还有什么透明澄亮的东西不成?他看向身旁的少女, 真诚发问:“那是什么?” 是玻璃啊! 槿荣正欲开口滔滔不绝, 瞧见裴松好奇清澈的目光, 心下一窘,意识到不好太过于表现, 转而道:“只是我的一个想法。” 她东拉西扯地解释:“如今有了火焰极热无比的天然气, 能炼土为瓷,制出墨芯;没准儿可以烧出其他材料也不一定?” 原来如此, 裴松抿唇点了点头。槿荣最擅大胆设想,常常天马行空,却也不无道理。 他主动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槿荣一只手背在身后, 纤软的手指轻轻数着过去制作浴室玻璃时的流程, 心中有了把握。 所需的材料,桃花村恰恰好都有。 信心满满地摇了摇头,槿荣趁着月色在自家不小的院子里绕了一圈。随着裙摆在夜风中扬起优美的弧度,她粲然一笑:“需要裴松哥哥先搭一个草棚。” 无论是新盖学堂还是制做玻璃都尚且需要些日子, 家中小院容不下那么多人。乡亲们刚刚燃起了学习的热情火苗, 怎么能不趁热打铁。 裴松了然:“也好。草棚便是不用作学棚,也还有不少用途。” 他补充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目光落在院子里花圃上圆润洁白的鹅卵石上, 槿荣扬起嘴角, 点了点头。 -- 第67页 二人各自回房。 裹着薄被侧卧于床上, 槿荣抬眼看向墙壁里嵌着的厚实木头窗子,心里憧憬无限。 她想起了自己刚来到桃花村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的槿荣还不适应古时的屋舍环境,每每踏进房间都难免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她不是这座屋子的主人, 而是哪个古迹建筑中的过路游客。哪怕室外三十多度的高温骄阳似火,只要人一踏进房间,瞬间便觉得阴冷和晦暗。 也因此,盖新房子的时候,槿荣特地同裴松讲希望能开一扇大大的窗子。白天高高撑起,可以多透一些阳光进屋。 若是她能顺利制出玻璃……槿荣不禁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玻璃啊。”槿荣美滋滋地想,如果有了它,白天的屋子里再也不会黑乎乎的,凉飕飕的。 都不用拿出玉璧寻找材料,对槿荣来说,玻璃比铅笔还好搞。何况石英砂,石灰石,长石和纯碱等等都是桃花村里常见的东西。 不出三日,她定能做出来! 清早,晨光正好。 槿荣罕见的起晚了,迷朦中听到裴松清润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是在教村人们认字。 纵然憋得不行,槿荣也不太好意思顶着一大帮人的目光,蓬头垢面地到厕所嘘嘘。她索性眯着眼睛在被窝里摆弄着玉璧,等村人们纷纷散了,才起床梳洗。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赖床的槿荣错过了新鲜出炉的早点,纵然裴松帮她在蒸锅中热了二道,味道却差了许多。 草草吃过不那么美味的早饭,槿荣想着要做玻璃,心里依旧乐呵呵的,哼着小曲儿把被褥拿到院子里晾晒。 “我同乡亲们说好了,今日上午便一块儿把草棚搭好。”裴松手中提着几样工具,准备出门。 “嗯,我这就到陶瓷窑去,一定能尽早把咱们昨晚说的东西烧出来。”槿荣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把被子抻开。 “没关系,慢慢来。”裴松不想给对方太大的压力。 槿荣翘起嘴角,不以为意。 玻璃而已,她从前没少涉及;连隔行如隔山的铅笔都制成了,卫浴老本行怎么可能不顺利。 如此想着,槿荣更加心急难耐,抹了抹褥子上的两个褶子就要出门。 先去搞石英砂吧,她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大步迈向前去。 忽然腰间一紧,身体重心失衡,槿荣整个人不由得向前倒去,直接歪撞在了门板上。 “哎哟。”她下意识惊呼出了声。 揉了揉遭了殃的肩膀,槿荣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不小心踩到了裙摆。 眼看着面前的人走着走着突然歪倒,裴松第一时间就撂下了手中的工具,三步并作两步就要上前。 大手刚要扶上槿荣的肩膀,裴松恍惚听到院子里哪处传来轻轻的咯噔一声。他心觉不妙,生生转了一个弯,手比大脑的反应更快,一把地抓住了随风摇曳的晾衣竹竿。 好险,一床被褥差点落在了地上。 重新架稳晾衣杆,裴松这才来到槿荣身边,蹲下.身子帮她掸去裙摆上的灰尘。 他抬头,面露犹疑地看向今日格外毛手毛脚的槿荣,关心道:“还好吗?要不然在家中歇息一天。” 槿荣索性背靠在木门上,一面揉着撞到了的肩膀,一面看着她差点沾了土的被子,也是心有余悸。 幸亏她是倒在了门上,如果碰到的是砖墙,定要擦掉一层皮;也多亏裴松反应快,不然他们今日就得多洗一套被子zwnj;了。 诸事不顺,今儿是怎么了。 难道有哪幅老黄历上写着,不宜做玻璃? . 同样喝口水都塞牙的,还有千里之外的薛波。 他的运气甚至要更差些。二十几人走在路上,偏偏从天而降一泡鸟屎落在他的头顶。 众人好好地啃着烤鱼,唯有他让鱼刺给卡了喉咙,“嗷嗷”叫了起来, 好容易走出不见人烟的大山,薛波坐在面摊的板凳上,热乎乎的汤面刚一上桌,就让打渔的给抢过。 此时此刻,渔人的脸埋在本属于薛波的大面碗里,正哧溜溜地吸着。 “大人,您别气。我这碗还没动过。”下属殷勤地伸出双手,推过一碗冒着热气的手擀面。 盯着饿死鬼投胎一样的渔人,薛波深深呼吸。他不气,要是跟一个疯子置气,早在半路上就给气死了。 自打从桃花源离开,渔人就彻底疯了。 除了念叨着要去打渔,就是念叨桃花村。 身后背着油布包裹的画卷,薛波看着言行无状的渔人,屡屡忍耐。再忍过这一路,把渔人全须全尾地推到太守跟前顶包,他的任务就算完成。 捏着筷子,薛波夹了一大口面送入嘴中。 嘶——好烫! 舌尖似乎起了泡,薛波嫌弃地皱起眉头。他思量着最近一桩接一桩的倒霉事,心里不免毛毛的。 要不,先原地休息一些时候? 官差们一顿狼吞虎咽,吃饱喝足。既然薛大人发了话不急着走,众人干脆在面摊闲坐了半个下午,也不在乎有没有耽误人家的生意。 渔人始终在角落里念念有词:“桃花村,桃花村。” 离得近的官差抠了抠耳朵,闲聊道:“说是去找桃花村,连个人影都没找到吧,反倒是捡了一副画回来。” 听到了熟悉的词汇,渔人竖起耳朵,寻找方向似的摆了摆头。 -- 第68页 “你们说,那渔人是不是害天花害得精神恍惚的时候,把他看过的画给当成真的了?” “肯定啊,还什么从六百年前就一直住在那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屡屡不顺的薛波今日不打算再前行。既已到了山脚有人的地方,夜晚随便找个村落“借住”便是。 他取出一直当宝贝似的油布包裹,随口道:“咱们虽没找到可以缴税的桃花村,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画上的桃花村比那几百个人头的粮税,可不知道稀罕到哪里去了!” 问得此言,众人纷纷放松了疲惫的身体,心中期待不已。 薛波眉梢飞扬,掀开油布的一角。他双眼放着光彩,预备再仔细端详这幅奇画。 正当这时,薛波身后无人关注的渔人骤然暴起。他怪叫一声,猿猴捞月般从薛波手中夺走了画卷,撒腿就跑。 一时间,小小的面摊险些被官差们怒极的骂喝声给掀翻。 渔人双臂搂着卷轴形状的油布包不撒手,百米冲刺一般往山脚下跑去。 官差们拔刀的拔刀,扔石的扔石,都没能阻挡渔人欢快的步伐。 渔人已然听不懂身后一群人的大叫,满脑子都是薛波说的“画上的桃花村”。他是要去桃花村的,桃花村在画上…… 薛波纵然大怒,却自负有双利索的腿脚追得上渔人,心里并不十分慌乱。 可他忘了,近日的自己格外倒霉。 眼看就要抓住渔人之时,薛波右脚脚底一滑,仰倒着背朝土地栽了下去。 “我日!谁扔的瓜皮!”薛波哀嚎一嗓,他感觉,自己的尾巴骨好像裂了。 窄小的甜瓜皮在地上蹭出一道浅浅的车轮般的痕迹,徐徐自转了小半圈,最终停下。 其余官差们仍旧穷追不舍,却怎么也撵不上磕了药似的渔人。 渔人身形灵巧地在竹林中左转右转,瞧见前方有一角屋檐,心里笑开了花。 “嘻嘻,桃花村!” . 破庙里的土地像后面,铺了层薄薄的稻草,上面叉腿躺着一个邋遢汉子。 浅睡之中,吴忠又梦到了桃花村上方熊熊燃起的黑烟。这是他这辈子唯一放过的一把火,说什么也忘不掉。 他一面打着鼾,一面迷糊糊地搂紧了手边的两吊钱。 与放火不同,吴忠早就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偷的东西。小时候偷的点心,出村前偷的药材,这些日子偷的钱…… 半梦半醒之间,肩膀上传来一阵痛压。 猛然翻个身跪在地上,吴忠磕头不迭:“官老爷,官老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头顶迟迟没有动静。 吴忠支起身子抬头,见来人是一个比他还要邋遢的大汉。此人满脸胡须,手中抱着一个长长的油布包。 不是官差,吴忠一颗心稳稳落在了肚子里。仔细一瞧,却皱了皱眉头。 奇怪,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桃花村,桃花村。”面前的人喃喃有词,一只手欣喜地摩挲着油布包。 梦中的场景自眼前人的口中道出,吴忠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努力分辨,直到脑中闪过一个远远的侧脸,双眼倏然瞪得老大。 “是你?打渔的!” 第37章 大雾 画卷再易手 武陵山脚, 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内。 旧梦消散,困意霎时不见。吴忠仰起脸,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胡子拉碴的汉子。 当日渔人来到桃花村时, 吴忠忍住了满心的好奇, 未曾主动上前拉话。可他却没少远远地打量渔人, 同时留意乡亲们变着花样地转述着渔人对外界的种种描述。 若非渔人到来,他也不会当机立断地决意离开桃花村。 这张脸, 他绝不会记错。 可渔人难道也记住了他吴忠的脸?否则, 为何一见到他就“桃花村,桃花村”地念叨个不停? 狭窄到只容一人宽的土地像后, 吴忠撑着墙壁站起身子,脚尖揣到了稻草上的两串铜钱,发出嘭铃的声响。 他双目直视渔人, 问道:“你知道我是桃花村的?” 知音难觅, 渔人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双眼兴奋地亮起,重重点头:“桃花村!” 声音洪亮,透着股说不出的傻劲儿。 吴忠后撤一步, 他记得……从前的渔人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一双小而突出的耗子眼从头瞥到脚, 最终,吴忠的目光落在渔人怀里揣着的油布包裹上。什么东西,看着倒不像是贱玩意儿。下意识间, 吴忠的手心痒痒的。 渔人察觉到了对面人的视线, 竟然主动递上怀里的画, 像个分享玩具的孩子:“桃花村!” 嗤笑一声,吴忠直接接过。送上门的东西,没有不要的道理。 油布扔在稻草上, 吴忠右手高抬,半人高的画卷的另一头就势落在左掌之中。 他侧过身,就着土地像后面墙上开出的小窗透进来的些微日光,眯起绿豆大的圆眼,仔细看向这画。 渔人雀跃地蹦了两蹦,凑到吴忠身边,瞧见熟悉的桃花村景色,不觉笑开了花。 “桃花村?”这回轮到吴忠不自觉喃喃出声。 再一细瞧,吴忠的呼吸屏住,双手甚至在微微地颤抖。 太像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数月来的近百个夜晚,吴忠都会看见这画中的浓雾缭绕的山,这清澈的溪流,还有一大片田地。 -- 第69页 抬高画卷,吴忠甚至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家! 见此图景,哪怕是偷药放火逃跑的吴忠都不由得触动起了浓浓的游子思乡情。 他试图再在画中寻找到更多熟悉的角落,却皱起了眉头。 好像很多地方,和桃花村并不相像。 有许多陌生的房子,他未曾见过;还有,村子两头和中间的田边冒头的石板盖子下面是什么;更奇怪的是,山上竟然有弯弯绕绕的竹管连到每家每户。 吴忠似乎忘了,他为了逃脱村里青年们的追捕,曾狠心放火点了十余户人家的房子! 他扭头看向渔人,正打算细问此画的来源之时,听得庙外传来数道交谈声。 “我就说在庙里吧,你们偏不信!” “慌什么,小胳膊小腿儿的,还真能让他跑了不成?” 梁上君子的警觉让吴忠下意识地就开始收拾赃物,揣起铜钱,包好画卷。一面收拾,他还小声地跟目光黏在油布包上的渔人确认着:“官差?” 桃花村给合上了,渔人原地一跺脚,大嚷道:“桃——花——村!” 外面明显传来官靴踏地的沉重脚步,吴忠无声地骂了句娘,再顾不得渔人。他两脚一蹬,前蹭后蹭地顺着狭小的窗子爬了出去,跳到地上扭了脚,龇着牙拔腿就跑。 一路向北,头也不带回的。 只听见身后的破庙里响起了官差们拳打脚踢的声音,随着他一步步向前奔去,越来越模糊。 . 桃花村,裴家院子。 顶着裴松关心而担忧的目光,槿荣纤手搭肩,活动了两圈。 “没事儿,裴松哥哥你去忙吧。” 若是她能取出玉璧看一眼,就会发现曾经短暂替代过桃花村几日,后被官差他们取走的卷轴标记在地图上偏转了方位。此刻正愈发向北,直往裴松的故国覃国的边界而去。 而桃花村后山的浓雾,也在逐渐扩散。 然而,且不提槿荣此刻正信心满满想要大搞一番建设;就算搁在平日里,她也不曾被这些玄乎的事件阻止过。 槿荣这个人吧,纵然曾屡屡假借迷信思想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但刨除掉穿越和系统这种超越常理的事情之外,她还是很相信科学的。 种种异常,都是巧合。 谁也不能阻拦她做玻璃的决心! 裴松不放心,特地送槿荣到了陶瓷窑,见对方兴高采烈地一头扎进去,更加担忧。 他走到姚叔身边,目光落在忙起来六亲不认的槿荣身上,拜托道:“今儿早上起就磕磕绊绊的,走路跌倒,手上也不稳当。” “麻烦叔你费心多盯着点,别让槿荣往炉边凑。我那边一结束,就接她回去。” 姚叔捶胸保证,裴松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前往村南,搭建学棚。 他赶到之时,一众乡亲们已然搭出了简单的草棚架子。然而比这更惹人注意的,是自南面远山之上飘下来的浓雾。 脚步放缓,裴松俊密的眉峰拧起。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陶瓷窑里,槿荣欢快的就像一个为全家人筹备年夜饭的大厨。 她自左手边取过一小桶石英砂的碎末,又踮起脚搬下来一罐细白的长石粉。分别仔仔细细地称过重量之后,将它们与槽中的石灰石粉末混合在一起。 为什么胸有成竹,一方面是槿荣万分熟悉玻璃各样原材料的配比;而另一方面,她所需的材料都可以在陶瓷窑中寻到现成的。 始终关注着这里的姚叔忍不住问道:“槿荣啊,这石灰石是拿来砌墙刷墙的,你怎么把它和做陶瓷的两样东西给拌在一起了呢!” “因为我要做一样新东西啊。”槿荣放回各个容器,提起脚边的空竹篮,问向姚叔:“叔,你家还有多余的草木灰吗?” “有,有的是啊。”姚叔一头雾水,槿荣这是要做什么啊,怎么还用上草木灰了。 “那我去找婶子拿些,就一点儿。”她打算再跟上回制肥皂一样,熬些浓碱水。 虽然从前制作玻璃都是直接用的工业纯碱,但想来有着相似功效的草木灰碱液应该也能替代吧。 毕竟都是碱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成? 着急确认自己的猜想,槿荣一阵风儿似的走出了瓷窑。姚叔还琢磨着槿荣方才加的几样东西,猛然想起裴松临行前的嘱托,连忙抬腿追了上去。 急忙忙赶到陶瓷窑门口,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进看才认出来,是槿荣单手挎着个小竹篮,另一支胳膊抬起,袖子遮在脸前。 而外面,不知何时密布了浓浓的白雾,笼罩了整个村子。 一丈以外的东西,通通看不见。 . 漫天大雾,槿荣有点被惊着了。她听到了身后姚叔的脚步声,依旧以袖掩鼻,闷声问道:“叔,从前有过这样的雾吗?” 姚叔左顾右盼,甚至嗅了两嗅:“没有啊。就算赶上了晨雾,那也是早春里才有的。我活这几十年,从没见过大夏天降下大雾的。” 那是为何?难道说,真让她碰上了极端天气不成? 挂念着裴松,也挂念着自家院子里晾晒的小被子。槿荣取出帕子捂在鼻尖,拔腿就朝村南的方向而去。 姚叔忙把她拽住。他始终记得裴松的嘱托,刚刚尚且不放心呢,这会儿哪能让槿荣一个人离开。 -- 第70页 两厢掰扯之际,熟悉的清润嗓音依稀自后方传来。 “槿荣——” 是裴松来找她了。 瞧见彼此的瞬间,三人皆舒了一口气。 看护槿荣的任务顺利交接,姚叔望着这骤然而至的白茫茫的雾团,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路过来顺利吗?乡亲们怎么样了?”槿荣关心地走上前去,手扶在对方臂膀外侧,认真地打量高大的裴松。 “还好,除了看不清路,没有别的。”裴松抚了抚槿荣沾露的乌发,继续道:“村里人有的家去,有的还在原地等着雾散。我叮嘱了他们,最迟太阳落山前,一定要回到家中。” 一切安排妥当,槿荣放下了心。 二人回头,姚叔摆摆手,表示不急着回家,打算再在陶瓷窑里候着看看。 槿荣挽上裴松的手臂,这就打算离开。她还挂念着院子里的被子,要是潮了,晚上可怎么办才好! 却不想对方抽出手臂,转过了身,半曲腿。沉声道:“上来。” 簇涌的蒙蒙云雾间,人们连脚下都看不太清。槿荣今日跌过一跤,裴松不放心。 “没事的,我可以走。”想到早上出门前的窘状,槿荣语气浅浅弱了下来。 但她仍旧没有伏在对方宽阔的背上,只是诺诺道:“我会小心点的。” 裴松不做声地站起,转身来到槿荣身前,直视雾气中她有些湿漉漉的双眼。 微微低下头,槿荣打算把手帕递给裴松,让他也捂着点口鼻。 这样就腾不出手背她了。 却不想对方忽然侧身弯腰,一手绕过她的肩背后,一手搭在膝弯间。竟是把槿荣整个人打横抱起。 骤然凌空,槿荣下意识伸手搂住了裴松的脖子。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离自己前所未有的近,她呼吸一滞,不敢抬眼,反倒把脸靠向裴松肩膀的方向。 夏衫轻薄,肌肤的温度透过织物传递到手心和手掌间。裴松深吸一口气,同身后眼睛瞪大的姚叔打了声招呼:“我们回去了。” “哎,哎,路上小心啊。” 姚叔目不转睛地盯着,三五步间,那对相偎相依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第38章 雾散的惊喜 久违的资源奖励。…… 缭雾云海间, 延绵险峻的后山若隐若现。 估摸着时间到了正午,蹲在高阔草棚下的村民们不自觉将手搭在了肚皮上。 “饿了饿了,回家吃饭!” 天气乍变的新鲜劲儿过去, 众人纷纷归家, 却不料这一待就是大半个整天。 昼不见日, 夜噬明月。浓雾笼罩,仿佛在酝酿什么。 裴松横抱着槿荣走在其中, 明明看起来侬纤合度的人, 却格外轻巧。仿佛是一枝木槿花倚在胸前,有丝丝缕缕的香味儿沁着雾气钻入鼻尖。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轻柔的呼吸一会儿喷在耳后,一会儿拂在脖颈。 半空中,槿荣感觉了侧背与膝盖处传来持续的热度, 像是贴了层暖宝宝, 烫的不行。 她搭在裴松肩后的手轻轻捏了捏,软软地商量:“放我自己走吧。” 裴松紧绷透着微红的俊脸露出一丝强硬,他紧了紧双臂,更有力地托抱起怀里香软的少女, 甚至较劲般放慢了步子, 朝自家的方向前去。 回到熟悉的院子,槿荣双脚落地。 顾不得抬起手背贴上自己发烫的脸颊,她急忙忙摸向竹竿上的被褥。不出所料, 触手一片湿凉。 “完蛋, 全潮了!”她可惜道。 夏被还好些, 薄薄的一层;可她的褥子都是跟乡亲们交换东西请人家新做的,又软又厚实,半天没顾及, 竟然让大雾给透了个遍。 裴松站在一旁没有抬手:“我先去做饭,吃过饭下午把它们拿进厨房烘一下吧。” 看着早上还软乎乎让她躺在其上的两床褥子,槿荣不抱希望地颔首。 若是赶在没通上天然气之前,她还可以把家中的柴火点成一个大火堆,避开烟的方向在上风口烘烤被褥。 但如今,家里几乎没有半根柴火,而外面大雾弥漫不可能去现砍,也只能依靠厨房的小火苗来慢慢烤了。 匆匆饭毕,收拾干净灶台,裴松和槿荣各提着被子的一边将其举起,下方燃烧着形状比火把还小的蓝白色火焰。 怪只怪她当日没预料到天然气还能有此功效,出火的大小都是固定的。 天色愈发昏沉,槿荣手都僵了,两床褥子却都没有烤干。 “只有床单可以用,别的先别铺。湿气重,着凉就麻烦了。”裴松再度捏了捏手里的褥子确认。 “一会儿上我屋把床褥抱你那去,先凑合一宿。”他提议道。 槿荣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想好了。药屋的三张小床上面有被褥,拼一拼也能睡的。” 那是给病人们平时躺着休息用的,很薄很窄。她打算底下铺两层,中间接缝处再铺一个,老老实实地睡不翻身,将就一晚。 巧了,裴松也把主意打到了它们上面。 “我去拿,你睡我的。” 槿荣试图争辩未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硬木床上重新铺好了软絮褥子。而三套被单一样的薄褥依次叠在了对方的床上,从下往上数堆了六层,既不服贴,伸手一压还感觉硬邦邦的。 平日里分外通达尊重他人意见的裴松,到了这种时候就像几千年来每一个传统家长那样执拗,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家孩子吃半点苦。 -- 第71页 乖乖领情道谢,槿荣的手搭在依稀泛着树木清香的厚实床褥上,提起了正事:“这雾会不会对庄稼有害?” 裴松:“如今还不觉得冷,若是明早起来依旧有雾,就得用烟熏。” 有此担忧的,不止他们两人。 当晚,桃花村不少人看着迷蒙蒙的夜空,挂心着田里的收成,辗转难眠。 . 次日,鸡鸣破晓。 清早的第一缕阳光直直照向大地,水雾逐渐淡去,直至与平日无异。 趴在床头推开窗子望向屋外的人们愣住了,无忧无虑的孩童们更是压根儿不记得昨日曾有雾这件事,该吃吃,该闹闹。 虎子爹第一个赶到地里,弯下腰仔仔细细查看了秧苗,而后长舒口气。 回家的路上,他对着一个个不放心的乡亲们说:“就是降了一天的雾,稀奇归稀奇,好在地里没啥事。” 生活回到正轨。 和所有的村落一样,桃花村的人们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灿煦晨光自正东面照来,看久了晃眼,没人注意到远处后山东延的矮山崖之上,星星似的闪烁着水光。 晨起时分,裴家院子内。 晾衣杆再度撑起,高度低于裴松胸口之下,他长臂一扬,一床轻软的床褥再度舒适地沐浴在阳光下。 被子的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踏出房门,看到这一幕,连忙走上前帮忙。 “昨晚睡得好吗?”槿荣关心地望向裴松的眼底,见他精神熠熠,放下了悬着的心。 “挺好的,你呢。” “特别好。”槿荣指尖不自在地掸了掸她沁着潮气的被子面儿,想起还没整理床铺,连忙道:“我把你的被褥也拿出来晒吧,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有暖洋洋的太阳味道。” “好。”裴松敛下双眸,违心地应答。比起太阳的味道,反倒是昨天下午烘烤被子时弥漫的淡淡木槿花味更让人流连。 目光落在槿荣刚睡醒透着苹果红的脸颊上,仔细看,后山不知哪里折过来白亮光芒,刚刚好落在她发间云髻上,像是珍珠。 早饭后,二人按时赶到新搭的草棚。裴松教乡人们认字,槿荣旁听兼任助教。 太阳南移,有那偶尔走神儿的乡亲东顾西盼,一会zwnj;儿瞅瞅影子,一会瞟向远山。 忽然间,他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 “怎么有个湖啊!” 溜号儿不说,还扰乱课堂纪律。槿荣蹙起眉头,却也不自觉地往乡亲们指的那个方向看去。 ……真的有湖! 后山的最最东面有一处几乎垂直的山崖,槿荣记得上面青草茵茵,别的什么食物、药材通通都没有,鲜有人至。 如今远远看过去,山崖上倒像是贴了明镜一样。眯起眼睛一看,周围还有大半圈不知道是什么的白色物体,跟珍珠镶框似的。 乡人们议论纷纷:“你以前见到过吗?” “没啊,那么大一片湖,怎么会注意不到!” “奇怪啊,就跟昨儿个的大雾似的,一下子就有了。” 七嘴八舌间,反应迟钝的槿荣心虚地绕到学棚的一根柱子后,悄悄摸出玉璧。 果然!后山处多了一样明显的标记,上面画着一小堆白色晶粒。 自从上一次系统给她资源型的奖励已然过了许久,槿荣想要的石墨它也不给,如今乍然出来这个东西,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今这个湖,应该是系统考量了天然气和马桶等等给桃花村带来的环境改良后,给她的奖励。 不过说实在的,槿荣如今最缺的是金属,怎么来了一个湖? 湖与白色晶体之间,又有着什么关系。 最后一刻钟的课堂纪律难以维持。除了裴松外,“全班同学”和助教槿荣的注意力都被后山的一大汪湖水给吸引。 槿荣主动提议:“不如,我们进后山瞧一瞧?” 除了裴松,村民们一致点头道好。 . 一路进山,乡人们眼神发亮,跟春游的小学生似的兴奋得不行。 “湖里会不会有好多鱼?” “要是有莲蓬就好了,今年的池塘不太行。” 队伍后面,槿荣在脑海中思索着能和桃花村的环境扯上关系的白色细碎晶体,却没有头绪。 一行人直奔东面而去,夏风吹过,山崖尽头已不再是原先槿荣记忆中随之摆荡的齐膝青草,只能瞧见泛起涟漪的广阔湖面。 蔚空低低,云水相接。 耳边响起乡亲们的抽气声和赞叹。 没有大家伙儿期盼的鱼,也没有莲叶。它们该生长在水里,不该浮游于蓝天白云的倒影之中。 系统给了桃花村一面天空之镜。 有村人一马当先地跑上前去,从远处看,就像自热闹的人间踏入仙阁高空。村人在湖边蹲下,抓了把白色的晶粒,搓细了搁在眼前细瞧。 槿荣等人跟上,只见那人面露迟疑,几秒后,竟然捻了一指尖的“白沙”就往嘴里送! “等等——”槿荣高声制止。系统明明白白给出了标记,那东西还不知是什么化学物质。 即便在她看来,这一幕更像是误入天境的人在品尝棉花糖似的云朵。 村人丝毫不觉,甚至舔了舔指头。在众人或期待或担忧的目光中,咧开嘴笑道:“盐,是盐啊!” -- 第72页 声音中带着的喜悦,只有大丰收时才能比拟。 盐?槿荣放慢了脚步。 桃花村有百年前先辈们辛苦凿出的盐井,每日打盐水煎制食盐,从来不缺。奖励是盐未免有些打发人。 裴松大步上前,目光落在一处比较粗砺的白色砂石堆上,单膝跪地,握起一把颗粒,在掌心观察。 槿荣走近,看着熟悉无比的白色颗粒,不禁喃喃出了声:“纯碱?” 这和她从前在自家工厂见过的未碾成粉末的工业纯碱,几乎一模一样。 是你吗,碳酸钠? 雾过天晴,村人们发现了意外收获,欢天喜地跑回家中报信:“有盐湖,后山居然有盐湖!” 比起挖凿需十年乃至更久的盐井和繁琐的煮盐过程,现成的偌大的盐湖简直就是大自然赐给桃花村的宝藏。 大伙儿开心得有如过年,槿荣凝视着眼前的一小桶湖边提回来的疑似纯碱的晶体,面露疑惑。 她是要做玻璃不错,而其中,纯碱更是不可或缺的关键材料。 只不过,随处可见的草木灰就能熬成碱水,系统为何要再给她一份碱。 难道,也是体谅她制碱辛苦? 第39章 玻璃 把纯碱这一项设做变量。 天水云波, 白砂堆岸。 桃花村发现盐湖的当天下午,虎子神秘兮兮地叫上几个小伙伴,一群小萝卜头欢快地在湖边戏了半日的水。 夕阳西下, 虎子单手背后喜滋滋地回了家。他踮起脚抱下厨房的盐罐子, 攥紧的小拳头竖着搭在罐沿上, 就要张开。 “干啥呢,虎子?”虎子娘踏进厨房, 看见这一幕。 虎子丝毫不慌, 反倒邀功似的抬起手,挥舞着肉乎乎的胳膊。拳缝里溅飞不少细白的晶粒, 高声道:“娘,我从山上把盐带回家啦!” 虎子娘上前掰开儿子的小手,看着粗盐把他滑嫩的掌心都给磨红了, 一时哭笑不得。 “你带回的是盐没有错, 但不能直接吃。” 虎子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倍感欣慰的虎子娘嘴角翘起,她牵着虎子的另一只手,来到大伙儿处理粗盐的空地上。那里堆着好些桶白花花的盐巴, 一旁是几个装了水的大木盆。 面对雾后乍现的宝贝盐湖, 乡亲们各显神通,正热火朝天地想法子去除粗盐中的杂质。 虎子在母亲的目光示意下,撒开了手, 扑了扑, 掌心的一小堆盐巴和桶里的混合在一起, 很快被人一齐倒入木盆中加水搅拌。 各家拿出了细细纺织的纱布将搅和均匀的湖盐水兜住,与盐井水不同,湖盐浸入水中后, 哪怕是滤的第一遍仍旧不见浊液,可见杂质极少。 为了图方便,昔日裴松和槿荣清理干净的炉天烤炉就没有歇下来过,从早到晚都有乡亲们在灶上忙活,蒸干滤过的粗盐水。 溶解,过滤,蒸发,结晶,直到湖边大粒的粗盐成了细细晶白的盐,到了家家户户的锅灶里,饭桌上,成了可以炒菜腌菜,吃进嘴里的食盐。 最重要的,提回来一桶湖盐,能制出大半桶食盐,比从前的盐井不知省了多少功夫。 虎子爹:“我还担心一场大雾是坏事,没想到竟然让咱们发现了一座盐湖,看这样子吃上百年都是够的!” 胡伯笑嘻嘻:“多来点这样的惊喜,天天下雾都成。” 不只是盐,裴松和槿荣重点关注的湖碱也颇受关注。很快,乡亲们发现把它加在水里可以刷干净油锅,昔日的草木灰一下子迎来了强劲的对手。 不止乡亲们“喜新厌旧”,就连裴松也装回家一罐子湖盐和湖碱。 他建议道:“院子里放着一筐草木灰,既然有的替代,不如我帮你把它还回去。” 天气热得很,熬草木灰制碱水太吃力。 槿荣也打算用湖碱做厨房的清洁剂,只不过现在她另有所图。 她凝眉思索:“有一点我还很困惑,湖碱和草木灰制成的碱水到底是不是一样东西?” 系统给的湖碱看似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草木灰,可若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又为什么要费大力气奖励给桃花村呢? 而且跟系统从前奖励的食物和能源相比,如今的盐湖更像是个绣花枕头,美丽有余,实用不足。 毕竟,湖盐提供的资源都是乡亲们从前就有的,并不亟需。 这边纠结之际,裴松反倒比较轻松:“那不如,都试试看?” 槿荣懵懵地抬头,待领悟了裴松的意思,双眼一下子亮起。 是啊!面对新鲜的盐湖,村里人尚且愿意不断地琢磨和探索陌生的东西,她又何尝不能做一个小小的实验。 虽然说,盐啊碱的各种化学物质槿荣一知半解;可她从前用的多啊,由应用倒推成分想来也是可行! . 陶瓷窑里,原本不搭边的几样材料被均分成了两半。 槿荣左右兼顾,忙而不乱。 姚叔之前就好奇得很,这会儿看阵仗一下子翻了番,忍不住打扰道:“怎么还更复杂了呢?” 槿荣一面搅拌原材料,一面回答:“倒不是变复杂了,只不过我有个地方很没有把握。” “所以我打算同时做一对儿,哪个成了就说明是可行的。” 她的计划是,在原本石英砂,石灰石,长石等不变的情况下,把纯碱这一项设做变量。 -- 第73页 一份添加草木灰碱水,另一份加入湖碱。 两份配好的材料分别送入窑炉中,经熊熊大火加热,很快纷纷熔化成了均匀似水的“玻璃液”。从远处看去,两份的表面都持续有碳酸饮料一样的气泡逐个跃出。 这一烧就是四个时辰,直到再不见气泡翻腾,才开始下一个步骤。 大火逐渐转小,稠粘的“玻璃液”成了果冻似的胶状可塑态。由于槿荣做得少,此时各自凭借重力作用薄薄贴在平整的大块石头上,无需经过擀面皮儿一般的手动塑形。 刚烧好一炉瓷瓶的姚叔过来看看槿荣这里的动静:“还没成呐?” 槿荣回想着过去制作玻璃的种种经验,站起身看了下窗外的天色。 烧制了四个时辰,退火了四个时辰。 她面向姚叔道:“差不多了,麻烦叔帮着熄火吧。” 正当二人做着收尾工作之时,陶瓷窑里迎来了一位稀客——心情颇好的周兰。 软磨硬泡之下,她爹周存福终于同意了烧瓷瓶。今日出炉,周兰期待不已,卡着时间来把瓷瓶取走。 “姚叔,我家的瓷瓶好了没?”周兰没在外间看见人,高声道。 帮着槿荣打开窑炉的姚叔:“好了,稍等下,这就给你拿啊。” 左看看右看看,陶瓷窑外间没什么看头。周兰闲着无聊,干脆走到里面去,想瞅瞅这瓶瓶罐罐是如何烧出来的。 却不曾想见到了身着围裙戴着头巾的裴槿荣。 切,又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奇怪的东西。 心里不屑一顾,周兰却催了催姚叔:“能不能快点,我家还有事呢。” 她宁可捂住眼睛塞住耳朵,也不想再见证一次对方的高光时刻。 姚叔帮着把炉盘拉了回来,转过头道:“行了,这就去。” 再三按耐着好奇的心思,周兰双眼仍旧控制不住地瞟向了刚刚出炉的东西上。 哟,今儿这趟没白来! 待看清楚陌生的东西后,周兰下意识地面露嫌弃,却旋即展颜一笑:“槿荣啊,你这东西做得挺不错的嘛!” 姚叔回头一看,只见耐高温的石盘之上堆着团蓝不蓝绿不绿,搀着黑乎乎杂质的东西;表面粗糙,凹凸不平,就跟那长着青苔的泥沼沟似的。 不用说,这肯定没成了。 身为长辈,姚叔连忙安慰一旁同样面露失落的槿荣:“没事没事,这次不成,咱们下回再试。” 槿荣点了点头,心里也下意识地有些不确定。 草木灰碱水没有做成玻璃,而另一份是系统奖励的盐湖湖碱做的,若是还不成的话,该是哪里出了问题? 周兰本来想赶紧撤的,这会儿却被提起了兴致。别的不说,她已经想好了一百种跟左邻右舍描述槿荣这一“杰作”的方法。 嘴角咧到了耳边,周兰直接走上前:“槿荣啊,这么好的东西你不想要了吗?要不送给我吧,我带回家给大伙儿瞧一瞧。” 姚叔不耐烦了起来,他可太懂得烧出不满意的东西时的挫败感,连忙往外走:“凑啥热闹啊,走,我给你拿瓶子去。” 周兰半步也没有挪动:“不急,成了的瓷瓶也跑不了。哎槿荣,那炉里不是还有个东西吗,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嘛。” 左右看了看,周兰只可惜此时的陶瓷窑只有他们仨,不能让大家都瞧瞧。 她斜着眼睛看向一旁抿唇的槿荣,见对方仿佛听不见她说话似的,一句也没有搭腔。只是双手并用,用力拉出了第二个炉盘。 周兰双手在胸前交叉,探着脑袋往里面看,嘴上不停:“真厉害,一个比一个好看,你看看这个,这个……” 目光落在其上,周兰高扬的尾音生生噎在喉咙间。双眼下意识地瞪大,喃喃道:“这个,是冰吗?” 走到门口却没人跟的姚叔听了这话,心里不以为然。周兰这孩子真是有些傻了,沙土都能给烤化的熔炉,如何会出来冰。 他zwnj;回过头,看向第二个成品,眼睛倏得瞪大。 平整光滑又不带颜色,乖乖,这可不就是冰吗! 见期盼的玻璃顺利出炉,槿荣欣喜地把它端出,粗粗检查着这次成品的各项属性。 纸张大小的一片玻璃,因为用料少,厚度比槿荣熟悉的浴室玻璃要薄上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比在眼前,看向玻璃那面丝毫不变样的姚叔。 透光度,完美。 喜悦地爱不释手,再一转身,槿荣才注意到陶瓷窑里的稀客:“刚刚你说什么?” 又摆弄了两下玻璃,她才想起来刚刚对方的一串莫名其妙的恭维,开口道:“不好意思啊,这个东西暂时不能送给你。”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教你。” 当日,周兰捧着心心念念的瓷瓶回了家,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越看越气。 槿荣从陶瓷窑里烧出来一块“不会融化的冰”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不到半日,桃花村上至老人下到孩童都好奇地打听她的新发明。 听姚婶说,这是槿荣拿后山盐湖里的湖碱做出来的! “槿荣就是槿荣啊,我们也就想着用湖碱洗个油碗,没承想才不到两天的功夫,人家又做出了稀罕玩意儿。” “这得是什么好使的脑子啊,真想跟她学一学。” “还用说,天生的呗!你这榆木脑袋就甭想啦。” -- 第74页 乡亲们纷纷去陶瓷窑看热闹之际,槿荣望着远处后山依旧波光粼粼的如镜湖面,终于明白了关窍。 系统给她的方是俗称纯碱的碳酸钠,而她以为的草木灰制成的碱水,其实是其他碱性物质。 如果不是系统恰到好处的奖励,她根本就做不出玻璃。 如此说来,系统应该也是赞同她做玻璃的。只是这和提升桃花村环境或者村民们的卫生情况,又什么关系? 第40章 滑铁卢 幸福的烦恼。 自南向北, 一路奔逃。 远离武陵山脉,吴忠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城郊暂时落了脚。 上面馆吃了碗热乎面,到酒肆痛饮一大碗浊酒。客栈住不起, 吴忠照旧躲在一处破庙的泥像后, 舒舒服服地堆上稻草, 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几个铜板,长吁短叹起来。 若是有人踏进庙宇, 没准儿还当是面容斑驳的不知名神像在哀伤自己光彩不再的容颜。 目光落在油布包裹的画卷上, 吴忠的心痒了痒。 就像人在迷茫的时候难免会怀念家乡一样,同样的, 人在缺钱的时候往往就会打身边东西的主意。 盘腿靠着泥像坐稳,吴忠徐徐展开画卷,心里回想着上次匆匆看过的样子。 他不懂画, 逃窜的时候因为穿着脏乱, 人家画馆压根儿不让他进,只能自己干估量。 “五串铜板应该是有的吧?” “要不,一块白花花的银子?” 琢磨着如何给画卷定价之时,吴忠注意到纸上最右端山崖上倒映着碧云的一片湖, 不由得眨了眨眼。 他记得很清楚, 桃花村没有湖。 即便这画和桃花村的相像只是巧合,在他的印象中,上次跟渔人一起看画的时候, 没见到画面上一开始有湖。 如此美丽的风景, 没有谁能够错过。 心里存着疑惑, 却不妨碍吴忠拉开一整幅画,瞪大他的苍蝇眼仔仔细细地观察,好掂量出个高价儿。 真好看啊, 瞧瞧这山,瞧瞧这水。 正当他猜想着这画是不是渔人从哪个当官的身上偷走之时,隐约觉得哪里挺别扭的。 哪里呢,山还是熟悉的山,房子也是熟悉的房子。目光落在蹲在窗下玩耍的孩童身上,吴忠眉峰一扬。 “没有窗户!” 家家户户,都没有窗户了。白日的窗户多是用短木条支起,不只是桃花村,就连外面的人家也是如此。但现在,空留一个个方正的窗洞,连屋里的陈设都看得清。 为何会如此?吴忠拧起眉头,他不记得上回看画的时候是如何,但这画画的怎么不知道把房屋的窗户给添上去。 如果没有窗户,夏季里屋子里是会暖和不少,人待着也跟室外似的暖洋洋。 但会落灰啊,春日会进风,秋天会潲雨,更不要说北风凛凛的难捱冬天。 难道是这个画画的人为了把屋里的样子给画进去,所以故意不画的窗户? 吴忠发散着思维。他不懂这些,心却不由得沉了下去,遗憾地自言自语道:“要是这样,还能卖上个好价钱吗?” 话刚出口,庙前传来了熟悉的喝问:“谁,干什么的!” 和上一次吴忠看画时的后续一模一样,除了身边不再有倒霉的渔人。 也许不是,当吴忠抬头望向墙壁的时候,他发现还是有其他不同的。 这里的窗户不像画中的窗户一样恍若无物,而是死死钉住,只留了一道狭小的缝隙透光。 二十年来,他在鸡鸣狗盗这一行当顺风顺水,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滑铁卢。 被从泥像后揪了出来,吴忠抬头望去,见进庙的一行人穿着简单,却一看就是在哪里当差的,他们的手中甚至提着一柄柄简陋的秃毛尖枪。 来人操着陌生的口音:“问你话呢,哪来儿的!” 吴忠匍匐在地上,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重复道:“南边,从南边。” 士兵们听着他的口音,满面狐疑。此地位于覃国和靳国的边界附近,他说自南来,那就是靳国无疑。 然而此人的发音和靳国人根本不是一个样子,更非他们覃国的腔调。他又说不出具体的家乡村镇,可疑的很。 “长官你看,他身后有一幅地图。”有眼尖的士兵注意到。 吴忠只是人跟小鸡似的被拎了出来,画卷依旧散落在泥像后,咕噜噜地滚着,这会儿刚刚好露出一个边来。 “怕不是哪国的细作混在边界上,打探着君王御驾亲征回国的情报。”士兵们的面色更加不善,打量着鹌鹑似的趴在地上的吴忠,像在看一个死人。 此人鬼鬼祟祟,身份不明,覃王亲征不顺,全军上上下下皆捞不着功劳,把他算做细作再说! 见误会大了,吴忠再不敢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慌忙解释:“不是啊,军爷,我这后面是画!” 画?闻得此言,士兵们来了兴趣。边疆逃难的百姓也是不少,此时仍带在身上的画必定为传家宝。 领头的士兵接过画来,随意一看:“哟,画得还不错嘛?” 他家里有点薄底,也算见过一些世面。这画的画工,色彩乃至用纸都颇为不凡。最重要的是,这画的意头很是不错。 目光再落在伏地的邋遢汉子上,士兵心头有了主意。 “小子,一会儿见了长官,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 第75页 . 桃花村里,日光倾泻。 槿荣顺利烧出一小块玻璃后,更加驾轻就熟,放开了手脚打算做几块大的。 做大块儿的玻璃就不比头一次了,熔化后适当退火,需要在平整的石板上擀平玻璃液,就跟摊煎饼似的。 来看热闹的乡亲们眼睛学会了,手上也学会了,甚至有热心积极的主动帮着槿荣擀玻璃液,但脑子仍旧没转过来弯来。 “原来砂石添了些料给烤化后,能做出这么神奇的东西来。可槿荣啊,做出这玻、玻璃后,能有什么用啊?” “是啊是啊。”乡亲们应和道。 玻璃是能透出面前的东西来,也光滑得很,但上一块玻璃让大伙传来传去看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摔了个八百瓣。 由此可见,这玻璃怕打。 槿荣抬起手背抹了抹额际的汗,看着乡人们比她还熟练的手法,开口道:“这首先啊,玻璃就可以做成窗户。” 立马有人否认:“不行不行,玻璃太脆了,比瓷还脆。稍微不小心,划伤了人可怎么好!” 如今的木窗子就挺好的,安上一扇,用半辈子也不带换的。 没等槿荣开口,倒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把现在的木板窗中间凿空,留出几条边框,再把玻璃板镶嵌在这里面,或许可以?” “对啊,能透进太阳进来,也能瞧见屋外啥样;不像现在,不开窗都不知道黑天还是白天!” 没等槿荣再度开口,乡亲们便七嘴八舌地设想起来。 一面窗户太大了,怕不结实,那就改成左右两扇小的嘛,像大门似的开合。 屋里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办,做个帘子挂上呀! 越想,越觉得比现在的木头窗子靠谱。 村人们都是行动派,一日之间,陶瓷窑就成了玻璃窑。连姚叔也放缓了手头瓷砖的烧制进程,赶着给自家做出几扇玻璃窗来。 玻璃的制作比瓷器还省事,乡亲们按照槿荣说的配比把材料准备好,送入炉中。一控制好玻璃液距离火焰的远近,慢慢降温,二则是把一大汪玻璃液给均匀擀平。 只要耐下心来,很快就像模像样。 不过几日时间,一扇又一扇的玻璃窗安在了桃花村的屋舍上,房间霎时透亮无比。艳阳天的日光顺着玻璃透进来,还可以看见屋内混在光线中的细细尘土。 裴家,槿荣拉上薄薄的浅色窗纱,隔绝了一部分阳光,笑道:“是我太心急了,如今天气还热得很,玻璃一安,连屋里也难避暑气。” 当真是幸福的烦恼。 裴松坐在桌前,就着半边日光修改着学堂的图纸:“夏日拉上帘子即可,想来这个冬天会比从前好过上许多。” “这个窗户足够大吗?”他问向槿荣。 瞧着图纸上裴松绘出的宽敞学堂,槿荣提议道:“可以再大些,最顶端的玻璃固定在那里,只做采光的作用,下面再开两扇,不,三扇窗。” 玻璃有了,裴松立即带着乡人们动工盖学堂。不能耽误,再过些日子便是秋收,更没有时间。 而槿荣这边,从前高估了自己和系统的默契,如今,晨起和睡前查看玉璧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桃花村里并无异常,然而桃花村外,被渔人他们的带走的卷轴标志附近却早已不见渔人和官差的身影。 外界的窗户不像桃花源里,从画上看是瞧不见屋内场景的。槿荣观察了好几日,才分清楚画卷究竟在谁的手中。 是一个身着戎装的中年男子,穿戴排场出奇的豪阔。而他身边所有人在同他说话之时,不是俯身,就是下跪。 这是个位高权重的人,槿荣想。 会是谁呢,看这样子,无论如何也不是太守。难道是比太守更高一级的官员,甚至什么将军? 虽然对官差们迅如火箭般的办事效率有些纳闷,但只要拥有画卷的人不打算对桃花村做些什么,无论它落在谁的手上,槿荣都不十分在意,只消勤盯着些。 桃花村里,学堂正式启用,一座屋子可以容纳四十个还有余裕。 大人和孩子们的认知能力到底是有差别的,裴松与槿荣商量一番后,决定分班授课。 晨起和饭后的时间仍旧留给如虎子爹和胡伯一样的成年人;而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则统一另开一班,在大人们劳作的时候读书认字。 如今,裴家的田地也不用自己去种,裴松专管教书,而槿荣只管看病。 虎子爹带着乡亲们来跟槿荣说这事的时候,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槿荣看向学堂里一笔一划教孩子们的裴松,转过身推拒道:“我们也没做什么,尤其是我,最近来药屋里看病的人少了,一天有半天都是闲着的。” 虎子爹早有此猜想,很快道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那不如,槿荣你也教咱们点啥?” 脑中好像有一道亮光闪过,槿荣不确定地扬起脸。 乡亲们纷纷应声:“是啊是啊!你会啥教啥嘛!” 她裴槿荣,有朝一日也能做辛勤的园丁? 第41章 加减乘除 裴松的求知欲也太旺盛了。…… 桃花村学堂外, 骄阳当空。 移栽过来的五瓣鸡蛋花饱满开放,笑盈盈的。此花名儿俗,颜色却跟煮熟的鸡蛋似的, 看着就有精神。 清早课程的后半段交由槿荣发挥。只见她端起十字步站在教室最前端, 昔日开会、演讲、辩论样样在行的年轻企业家, 一时倒有些紧张。 -- 第76页 目光扫过座位下熟悉的乡亲们,槿荣微微低头, 瞟过自己昨晚写下的讲义, 在心里重复着设计好的流程。 她清亮的嗓音回响在学堂:“大伙儿先来回答我这个问题。虎子爹今年二十六岁,胡伯三十七岁, 他们两个人的年纪加一起,是多少?” 乡亲们望向被举作例子的二人,面露苦思。 槿荣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瞧瞧她这引入, 贴近群众, 又简单易懂。 只听有人答道:“岁数怎么能加呢!也不是一个人啊。” 乡人们纷纷点头,好端端的,加这个做什么。 出师不利,槿荣倒也不慌, 余光落在窗外绿油油的农田上, 又有了灵感。 “那先不管这个。已知虎子爹家四口人,八块地;胡伯家三口人,六块地。问, 两家一共有多少块地?” 年岁加在一起不合理, 土地总能加吧。 却不料, 胡伯第一个问出声:“村长,你这是打算让虎子爹和我家一块儿种地吗?” 槿荣面对着双眼迷茫的乡亲们,无语凝噎。 这算数没法教了! 她不过是想出几道应用题, 应用题啊!却不曾想,学生们和老师的想法犹如两颗各自运转的星球,根本无法顺利沟通。 正当槿荣提起改良过的毛笔,预备直接在墙上后头垫了张白纸的玻璃板上写板书之际,一直旁听的语文老师裴松心领神会,来救场了。 “今天是初几?”裴松问道。 “初九。”乡亲们不约而同地回答。 裴松望向讲台上眼看就要破罐破摔的小麻雀:“从上月初一到现在,过去了多少天?” 今日是七月初九,上月从初一到二十九,如此说来,过了,过了…… 乡亲们默契地不像话,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一根一根地掰着。因着人多,有人念叨的声音大,扰乱了思绪,哎呀一跺脚,又重新算过。 感受到槿荣带着欣喜和谢意的目光投来,裴松不由得在心中思索。幼时,母亲常用算盘来计算家中的账目;王家产业多,啪啪的圆珠碰击声往往个把时辰都未停歇。 裴松未曾和母亲学过珠算,这么些年来,凡涉及各种数目皆是在心中默默过一遍。他颇为好奇,槿荣要如何教乡亲们来算数。 众人中,指头最灵活的当属赵家姐姐,她头一个呼出声来:“三十八天,从上月初一到今天,正是第三十八天。” 话毕,赵姐姐不确定地顾盼左右,怕自己数错了。 旁的人也依次数完,有点头的,也有晃着手指跟人家辩驳的:“怎么是三十八呢,我数的明明是三十九才对!” 众人莫衷一是,槿荣嘴角翘起,她抓起一支碳笔,笔尾朝向玻璃“白板”轻轻敲了两敲,清零零的声音打断了喧闹。 在数十双眼睛好奇的注视下,槿荣手执毛笔蘸墨,在白板上画了四个符号。 “我们先从加减乘除讲起。”她一一点过。 “何谓加减乘除呢,先看加和减……” 乘除乡亲们不懂,但加减还是明白的。听槿荣说,刚刚的问题除了一天一天地数之外,还可以把上月的天数加上这月的。 可,二十九加九,还不是得一个个数嘛! 白板上,槿荣写下了“二十九+九”的字样。前几日,裴松先教大家写村里人的姓氏和名字,再教譬如娘、爹一类的常用称呼的写法,昨日刚刚教到数字。 记性好的乡人们多划拉几下,当即就能写出来,记性不好的纵然写不出来,但辨认的水平还是有的。 刚刚槿荣说了,这个小小的横竖交叉的东西就是“加号”。 虽然也是新鲜东西,但加号简单,乡亲们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奇槿荣要怎么个加法。 只见她在“二十九+九”的正下方,写下了一串弯弯却极为简单的字符:“29+9”。 教室后面靠墙站立的裴松不自觉踏前半步,紧紧盯着槿荣笃定的双眼。 没等众人发问,槿荣率先道:“数字的用途广,年龄,日子,斤两,包括盖房做建筑时的各项尺寸,总用文字太复杂了。因此我一直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觉得特好用。” 她举起那支没削的碳笔,依次指向二和2:“他俩是一样的,都是二的意思。” 同样指向九和9。 用简单的符号替代复杂的文字,这一点乡亲们颇有心得。 想最开始他们还不认字,甚至刚学认字的时候,都是用各种唯有自己才看懂的画符来表达意思的。 比如虎子爹,就画一只带耳朵的圆脸虎来指代;比如胡伯,就是蓄着大长胡子的人脸。 究竟像不像,是不是都不重要,只要自己能懂就行。 不过很快,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少了一个,十呢,十是什么呀?” 是啊,十这个字没有对应。 槿荣笑了笑:“我的这个法子简单就简单在这里了。2和9,分开写各是各的,29连在一起,就是二十九的意思;若是9在2的前面,92,就是九十二的意思了!” 说着,槿荣在白板上从左至右写下一至九,再在底下附上对应的阿拉伯数字。 课程紧锣密鼓地进行,窗外的日光落在槿荣乌黑的发上,折射出光彩。 从一到九,再到零和10,裴松默默在心中记着她的新奇计数方法。 -- 第77页 到了课程后半段槿荣不再介绍新知识,而是不断帮助大家重复记忆之时,裴松走了神。他望着槿荣宝石般发亮的眼睛,难以移开视线,好像它们天生就会吸引人似的。 . 虽是以加减乘除开篇,但因为第一节 只有半个时辰,没来得及讲那么多。槿荣再三加深了乡亲们对阿拉伯数字的印象,带他们认识零,从一记到二十,也算不容易。 今晚还有半个时辰的课,回家的路上,槿荣分心思量着。她打算头一刻钟用来复习,后面45分钟来教乡亲们十以内的加法运算,目标是熟记各个数字和其余所有数字相加的结果。 课业还是挺重的,看这样子,明天孩子们的算术课也能提上日程。小孩毕竟不像大人们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或许可以换一种法子来教? 如此想着,槿荣默不作声地跟在裴松身后回了家。刚一迈入院子,洗了洗手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如今安了玻璃窗,即便是自己屋里,白日也可以坐在窗子前读书写字。 将今日写着讲义的竹纸翻了个面儿,槿荣提笔写下两行后面的提纲。时间过得飞快,当槿荣终于出好练习题时,门外,裴松端着盘切好的甜瓜敲了敲门。 “谢谢裴松哥哥。”槿荣放下笔,轻盈地起身翩旋两步来到对方身前,接过白瓷盘。 “今天很棒,歇歇眼睛罢。”裴松关心道。 “好。” 头一次为人师的槿荣有着极高的热情,废寝忘食的程度倒不至于,却也是一心扑在了桌子上;反复推敲已修改多遍的讲义。至于裴松的话,完全没放在心里去。 另一头,裴松整理完自己当晚的讲义,看着对面房间仍旧不出屋的小姑娘,心里闷闷的。 虽然说从前两人也都是各做各的,一天说不上几句话是经常事。但今日自从打学堂回来,槿荣就只对他说了不到十个字。 不到十个字,裴松记得清清楚楚。 心里翻腾着,很不是滋味。 回到自己房间拿了副笔纸,裴松犹豫再三,还是再度敲响了槿荣的房门。 “嗯,怎么啦?”伏案写字的槿荣抬起头转身,许是肩膀酸了,还知道借着这个机会抻一抻。 嗯,超过了十个字。裴松不舒坦的心情好了那么一点点。 “白天你讲的数字,我有个地方不太懂。” 他把准备好的纸铺在桌面zwnj;上,盯着上面他一眼就记住的数字10。 槿荣挑挑眉,不由得心下疑惑。裴松不记得了吗?临下课前,她还看到对方给胡伯讲这个来着。 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赤裸裸的质疑,槿荣偏过头凝视着裴松。直到沉默之中,对方扛不住似的轻咳了声:“我想起来了。” 槿荣放松眉眼,正要再多问两句确认一番,却见裴松敛下眸,递过手中的碳笔,继续道:“我,想问下一百怎么写?” 闻得此言,槿荣噗嗤笑出了声。 裴松的求知欲也太旺盛了。 她握着裴松的手腕,推回笔:“还没讲到呢!你要和乡亲们保持一致,耐心点嘛。” 作为同窗,裴松当然不介意和乡亲们进度一致;可作为,作为他自己也摸不准的存在,裴松只知道,这会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 目光落在槿荣写的讲义上,裴松心里有了主意:“好。只不过……” 他笔尖点了点竹纸:“你的於字写错了。” 啊?槿荣一看,果然。她一时没注意,把繁体的等於写成了简体的等于。 她认得於字的,甚至已经认了不少的繁体字。这次只是为了方便,却叫裴松抓了个正着。 裴松一丝不苟:“我发现了,你很多字常常写错。” 纵然有自己的道理,槿荣也是怪不好意思,诺诺地狡辩道:“那,那我能懂就行嘛。”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想撒个娇混过去。 不料裴松格外较真,目光看向她,带着一丝狡黠:“不行,你也要和乡亲们保持一致。” “我教你写。” 一个别有用心地教,一个心不在焉地学;已经写好的讲义就那么放在一旁。裴松耐心无比地教槿荣写字,随后竟然掐着数让她写下自己念出的古文。 槿荣握着笔,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不知是什么朝代的古代,重回了高中和大学学英文时才有的听写。 偏偏真不会也就罢了,然而槿荣二十多年的简体习惯,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几句诗文,刚落下笔,槿荣就发现自己又“写错”了一小半。 完了,裴松好心纠正她写字,结果她学成这个样子。他会不会生气啊? 悄悄地抬起眼看向一旁的裴松,槿荣的睫毛轻轻抖了抖,还当自己看错。面对着如此冥顽不化的学生,裴松的心情竟然还颇佳?甚至整个人比刚进屋时飞扬多了。 她看着裴松,裴松也毫不避讳地望着槿荣,眼神温情包容的如同春风。 槿荣转过头,目光直视前方:“你怎么盯着我看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正前方窗户玻璃的倒影里,槿荣看到裴松愣了一下,笑着嗯了一声。继而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自己洁净细腻的侧脸蹭了一下。 骗子!槿荣在心里哀嚎。 她都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转而杏眼含怒地瞪向裴松,希望对方能主动承认错误。不料只陷进了一双清清白白的眼眸中,好像在说:没错,我是故意的。 -- 第78页 寂静的小屋中,她听见了心弦被胡乱拨弄的声音。 直到裴松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槿荣再度在桌前抬头,望向不甚清晰的人面倒影,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 该做个镜子了? 对啊!槿荣看着玻璃中的自己仿佛向上振了两振。想要过好日子,就得解决桃花村的资源短缺。 玻璃对环境和卫生的提升还是有限,但镜子就不一样了!她都注意到了,外面的人都有铜镜可以用,而在玻璃造出前,她和村人们一样,都只能在湖水中照镜子。 太可怜了。 . 千里之外,皇宫内。 一面半人高的铜镜中勉强映出了扭曲的人影,是覃国皇帝傅生正在内室中再度欣赏着下属献上来的《桃花村景图》。 这次南征的一众战利品之中,覃君傅生尤为钟爱这幅画,每次看的时候,都会想起那日他的近臣带着一个口音迥异却板正的青年说的那番话。 “陛下圣明,草民的师父四处游历,唯感慨陛下雄才伟略,特地绘出此图,言‘唯有覃君治下的村落方能如此’。” 覃君傅生再次看向画中的桃花村,富足,安宁。那人所言一点不错,除了他的覃国,还有哪个国家能如此。 傅生此人,爱拥美女,爱听好话。英明神武如他,立即赏了那小眼睛青年一个军职。 他的国家就该如此富饶,他的臣民就该如此忠君。不像那个杀千刀的王堕,仗着家族的威望,僭越君上,从来只知道质疑他,指责他。 提起扫兴的王堕,覃君傅生仔细一瞧,画上一间屋内站在最前方的青年,和昔日的王堕竟然有几分相像。 第42章 地瓜 “呸——” 什么苦东西!…… 覃国皇宫, 金碧辉煌。 国君傅生年四十有余,身体还算硬朗。自打他从南边回来,逾百的后宫妃妾们日日翘首以盼, 却怎么也见不到君王的伟岸身影。 有人猜, 国君一定是从南边邂逅了什么外邦美人;也有人说, 国君似是从哪里得了一副了不得的地图,日日观览, 预备再整旗鼓一举南下。 然而每晚睡前都要临灯赏画的傅生并不晓得这些, 他从远山看到田畦,从屋外观至室内, 却怎么也忽视不掉其中一张熟悉的侧脸。 帷帐里,仰躺着的傅生圆脸横傲,嘴皮子不断秃噜着。 云雾之间, 他见画中熟悉的面容又出现在了面前, 正是年轻的宰相王堕。只见他做出一副忠顺的样子,拱手道:“陛下,如今百姓食不饱,岁无裕……” 傅生:“放屁!” 下旨砍了王堕一家的头之后, 傅生有段日子也是寝食难安。为此, 他特地带上亲随下到覃国百姓的村落查看过。 他覃国的百姓们就是不一般,男人们比他的宝马还要膘肥体壮,女人们也别有一番风韵。个个穿得整整齐齐, 碗里的饭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若要傅生来说, 也只有这画中的村落才能勉强与之相较。 转眼间, 傅生不知是走进了画中,还是回到了当日造访的覃国村落。他尝了顿别样的农家饭,点评了近臣们做的几首颂诗后, 心满意足地回了皇城。 胸中志满意得,傅生大笔一挥,决意增收军赋。一时间,北邻铁马冰河乍现,江南大片的融春富地尽在眼前。他征伐南北,战无不胜,从未尝过败绩…… 恍惚间,又是年轻英俊的王堕大张双臂拦在御马前:“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啊。覃国百姓们食不果腹,官吏们层层剥削;而您若是再输,就连赔偿外邦的家底儿也没有了啊!” 烦躁惶恐之中,傅生一鞭抽散了眼前的云雾,也攥裂了身侧的纱帏,近在咫尺的呲啦一声,昭示着美梦与噩梦的结束。 龙床上,傅生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王堕有个灵慧的独子,至今下落不明。 天色还早,屋内的烛火摆得离画卷颇有些距离,让人看不清其上的细节。 心里挂念着在画中见到的相似侧脸,傅生唤人道:“叫吴忠来。” 清早,覃君书房外。 吴忠人模狗样地穿着戎装,垂首等待覃君下朝,心里不住地揣踱着君上头一次单独传召他,会是什么事。 吴忠牢记几个军官的指点,无论覃君问他画上的什么,都有一套应答的法子。可是,想到此画曾透出的蹊跷,他心里仍旧跟车轱辘似的,忐忑不已。 眼见覃君傅生匆匆结束早朝归来,吴忠忙叩拜行礼,随之步入室内。 心中七上八下,听得桌前传来覃君的“吾于画中有一事不明”,吴忠忙抬头望向画中熟悉的桃花村。 呼吸在一瞬间屏住,吴忠吓得生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会?这次千真万确,画上的内容切切实实是变了!才还是夏景,怎么如今竟成了秋收时才有的景象? 吴忠紧张地瞥向覃君,见对方眉头紧皱,心中警铃大作。 如何是好,覃君定然是因为这古怪的画要怪罪他的。早知如此,还献什么画啊!苟得小命它不好吗。 正如夏虫不可语冰,吴忠个贼娃子的见识也不能理解坐拥覃国的傅生。这厢恨不能跪地哭诉间,吴忠听到头顶传来傅生着赞许的声音:“……你师父,究竟是何高人?” 啊?竟然不是怪罪他的。 -- 第79页 一时间,吴忠大脑忘记了思索,只知复述着军官们教给他的话:“师父隐居山中多年,如今乘鹤远游,便是寻也不能。” 傅生只是赞叹,并未有寻根究底的意思。他继续自问:“怎的田边堆积了这些稻草。” 稻草?吴忠抬眼一瞧,不由默默无语;却还牢记着上官们的嘱托,谄媚道:“一定是君上您日夜牵挂着百姓们的吃食,他们的田地就会像画中这样丰收啊。” 骤见画卷生变,傅生自然也惊讶不已。然他也是见到过不少稀奇玄妙之物的人,假戏法也好,真本事也罢,能讨他欢心即可。 原本挂念着那和王堕七分相似的画中青年,听了吴忠的话,傅生却也自己寻到了答案。 或许是他反复回想着那逆臣王堕,所以他便在出现在了画中? 注意力放在新出现的场景上,傅生问道:“那些朱红的,是什么?” 吴忠顺着覃君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田地旁堆积了满地的红色果实,像膨胀了数倍了的花生,一根连着一串;小的如拳头,大的如莲藕。 这,是什么,吴忠也不知道啊。 纵然画中的世界和他熟悉的桃花村有着莫大的差别,吴忠仍旧忍不住代入他生活过的环境。可越是如此,越没有头绪。 悄悄抬头,恰好撞上了面露不豫的覃君向自己望来。 “红山药,这是红山药。”吴忠扬声胡扯道。 想来,覃君连稻谷和稻草都分不清,应该也不会知道他在乱说。 事实上,山药露在地面上的叶子根本不是画中的样子,何况吴忠也从未听说过有红色的山药。 傅生仿佛了解新知识一般点了点头,随意道:“你很通晓田间事宜嘛。” 想起自己和上官们套好的过往经历,吴忠垂首道:“一点点,师父他四处云游,都是我在种地。” 傅生不置可否,他瞧着画上人们兴高采烈的姿态,念及昔年尝过的爽口的农家饭,心下痒痒:“交给你件事。” 低着头的吴忠瞬间心花怒放。 “下到覃国乡村,给我带份一模一样的红山药来。” 什么? 吴忠心里疯狂哀嚎,面上也只得答道:“是!” 老天啊,别说他不知道画里的东西是什么,就算是胡诌的红山药,他要上哪里去给覃君找来? . 桃花村里,秋景如画,处处可闻笑声。 施了蓄肥池里的家肥,庄稼长得比往年好上三倍还要多!往年有定数、有用处的粮食,今年堆成了山海,乡亲们都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了。 米缸装得冒了尖,石磨吱呀呀地没日没夜连轴转。 村人们笑吟吟地编着一沓又一沓细麻袋,好把自家的粮食给收起来。 家中人口多的,甚至动起了砖瓦。打算专门盖一间粮仓,把收获的稻米从地面一直囤到屋顶。 跟槿荣学了加减乘除,又会写字的虎子爹握着笔杆,一笔一划地在纸上记下自家的存粮。他写两笔停一下,不时笑出了声,最后实在忍不住,一口咬在自己的胳膊上。 便是在梦里,他也没见过这样好的收成! 是真的,都是真的。 年初,他还当自家的孩子挨不过要命的天花,一家人要靠误了春耕的紧巴巴的土地过活。谁能承想,上半年有多坎坷,下半年就有多顺遂。 是因为他们虔诚地祭拜了先祖吗? 看着眼前的竹纸和手中的碳笔,虎子爹拍了下脑袋:“我可真傻,这都是村长的功劳啊!” 想着,感激着,虎子爹忙起身去找他媳妇,打算让对方给槿荣做套新衣裳,答谢人家的好点子。 乡亲们喜不自胜之际,槿荣却烦恼不已。 大丰收是意料之中的事,乡亲们以往倒也不是吃不起饭,只不过是存粮没有足够的抗风险能力,稍微遇到点不利的天气或者变故,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这又不是有着农业保险的年代,为了心里踏实,只能多屯粮。 更让人欣慰的是,乡亲们的创造能力与日俱增。 有的发现玻璃能挡风,能透光之后,已经打算把自家的菜园子给罩上玻璃墙和屋顶,为了冬天能吃口新鲜菜。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玻璃在特定的条件下可以映照人影,百般尝试,垫纸的,涂黑的,抹油的…… 每当这时,槿荣就发愁。 她知道如何能将玻璃制成镜子。事实上,只需要在玻璃的背面涂上反光性极强的材料,譬如水银和银即可。 但很巧的是,这两样东西在桃花村,统统没有! 系统给奖励的标准死板得很。桃花村有多富足它不管,乡民们有多尊敬她系统也不在乎,它只在乎画卷上看起来好不好看,人们干不干净! “唉。”药屋外面依稀还能听到乡亲们兴高采烈的交谈声,槿荣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若是在外界,想要弄来银子或者水银并非难事。玻璃,瓷器,随便卖点什么东西就成了。 可在桃花村里,却难于上青天。 “槿荣姐姐,我们烤好了地瓜,你过来吃吗?”屋外,虎子隔着半开的玻璃窗在叫她。 “好,来了。”没有资源,再想破头也只能一筹莫展,槿荣索性出去转转。 走向山脚下的烤炉,槿荣看着一个个胖嘟嘟热乎乎的烤地瓜,不由露出了笑脸。 -- 第80页 她自己家,还有几户之前抹不开面子接受了她的地瓜秧的人家,纷纷收获了成筐,乃至成屋的地瓜。 亲眼看着地瓜从土里挖出来的乡亲们惊讶极了:“同样一块土地,种地瓜能结出这样多的粮食!” 正经的粮食足够,槿荣不也打算天天吃这个。她把地瓜秧尽数分给了乡亲们,每年种上一部分,权当为当年的口粮兜底。 甜滋滋的地瓜搬上了各家的饭桌,蒸着吃,烤着吃,还能煮菌菇锅子吃,或者炸着拔丝吃。 美食的慰藉下,槿荣暂且搁下了没有头绪的银镜。每日过着规律的乡间生活,大半日备课、教算术,小半日给村民们看诊,一面忙碌,一面静待良机。 . 覃国皇宫,吴忠不眠不休地挨个村落打听。老天保佑,可算叫他找到了红皮儿的山药。 外观规规矩矩的不要,就要那土块儿似的,跟画里长得差不多的。 快马加鞭,把这稀罕玩意儿带回了覃国皇宫。 午膳时,覃君傅生凝视着餐案上粗鄙的红色食物,不由得眉头一皱。旋即才想起,这是他心血来潮让底下人去寻找的民间吃食。 一份剥过皮的红山药被切成小块,傅生伸筷架了一个,放于口中嚼了嚼。 “呸——” 什么苦东西! 纵然喝了盏茶,红山药的辛味儿仍旧留在了傅生的舌尖。 脑中闪过画上人们喜悦的神色,甚至有孩童捧着“红山药”大嚼的场景。傅生终于体会到了昔年王堕向他进谏的“百姓生活疾苦”的含义。 吃这么个东西,不论是画中的乡民,还是他覃国的百姓,日子确实挺苦的啊! 第43章 水车洗衣机 手不沾水,也能洗衣!…… 桃花村里, 一片秋忙。 乡亲们恨不能一人生出八只手,起早贪黑地忙活,终于卡着时节将大丰收的庄稼齐齐收割。 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 桃花村百姓们日日担心的不是别的, 而是田地产量太高, 秋收忙不过来,险些让成熟的稻谷耽误在地里, 怕是能活活气死。 刚下田地, 村人们又一窝蜂地赶赴陶瓷窑。打算在冬季到来之前,给自家的小菜园外围都罩上玻璃。 还有的乡亲们取出几把小心翼翼封存在麻布袋里的地瓜秧, 预备今年冬天在玻璃菜棚里试试看。 这其中也有将信将疑的,譬如周存福。 他在露天烤炉旁等着地瓜出炉,看着来来往往的乡人们:“费那么大功夫, 冬天要不顶用, 岂不是白忙?” 一旁,有人停下了手中搭竹框架的动作,摇了摇头,不甚在意地答道:“成与不成, 且试试看嘛!” 闲着也是闲着, 搭一个玻璃菜棚也不亏什么;裴松赶早就给他自家的搭好了,如今还不知在用木头和玻璃在溪边鼓弄些什么,神神秘秘的。 要他说, 重要的不是裴松做了什么;而是既然裴松给自家做了, 说明那是经过槿荣点头的。 他直言不讳:“槿荣都说玻璃菜棚兴许能有用, 做一个又怎么啦?” 看着大伙儿信槿荣如同信神仙似的,周存福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她才多大,比我家周兰的岁数还小。别的事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至于庄稼,你问她怎么播种她都未必知道!” 这话乡亲们不爱听了:“老周你爱做做,不爱做一边儿去。都还没到冬天呢,怎么就知道玻璃菜棚不管用。” 更有日日跟着槿荣上课的村人们辩驳道:“要说老周你该跟着我一块儿去学学知识呢。咱们种地不比人槿荣差,可怎么就捣鼓不出这一样又一样的新东西?” 周存福顶嘴道:“她教你们咋做啦?” “这,虽然没有。但槿荣说了,她说……”村人说到兴头上,却冷不丁想不起来槿荣的原话,急得挠头。 周存福看此人话憋在喉咙里,不由嗤笑。 “先假设,再验证!”一旁的村人提醒道。 “对对对。”村人一拍大腿:“咱们跟槿荣学的就是她那个敢想敢做的劲头!” 地瓜出炉,周存福抱在怀中归家,心里满不在意。 冬天还想种出新鲜的菜来?做梦吧! . 药屋里,槿荣尚且不知自己的教学效果如此明显。她正手起刀落,切分着随着秋至而凝结成型的肥皂块。 上次做的不多,按照通常的肥皂大小来切割,一家只能分到一块。 可不能小瞧这一手可握的肥皂,它们如今就是槿荣全部的希望。 在有限的资源下,若是不能凭借肥皂大幅提升桃花村的卫生水平,让系统满意,怕是就会陷入一个僵局。 想要新资源,就需要改善环境;而想要改善环境,则得搞到新资源。 死循环。 “能带来一点点银或者水银就好。”槿荣看着眼前的肥皂,在心中期望着。 次日清早,学堂。 下课的时辰刚到,槿荣掀开竹篮上的细布,把手工肥皂分发给乡亲们。 学堂里满是肥皂的清香气息,有人婉拒道:“不用槿荣,我家还有肥皂液。况且我发现了,盐湖湖碱加上油也能熬出来一样的东西,检查天然气管道足够啦!” 槿荣不由失笑:“肥皂液够用便好,这块肥皂是给大伙儿带回去,洗个手,洗衣服用的。” 她这边说着,那头就有乡人们来到学堂院子中的压水井旁,就着手里的肥皂洗了洗手。 -- 第81页 “好滑,滑不溜秋的!”村人一面新奇地搓着双手掌心,一面仰起头向旁观的乡亲们形容道。 人们看着明显比皂角粉顺滑多了的肥皂,纷纷露出了笑脸。 真好,往后洗衣服又省事了一些。 一连几日,槿荣睡前皆盘腿坐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在地图上搜寻新资源的踪影。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为了激励大伙儿来学堂学认字,学算术和常识,槿荣原本心中的计划是只有来学堂的乡亲们才能领到肥皂。 可她想多了。 肥皂是能高效地清洁皮肤和衣物没有错,但如今不是个好时候。 许是桃花村海拔高的缘故,秋收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溪边洗衣服的乡人们肉眼可见得比夏季少了,连孩子们都不再到那里解暑戏水。 不说旁人,光说槿荣自己;不兑上热水的话,连洗手都成了一件折磨人的事。原本就不爱手洗衣服的她,如今更是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 直到赵姐姐约上她一起到溪边洗衣服,槿荣才不情不愿地提着木桶和肥皂与皂角粉出了门。 浸泡衣衫,抹上肥皂,到了手搓的步骤,槿荣说什么也不想伸手。 她挥舞着棒槌,生无可恋地敲打着一整件衣服。 身边赵姐姐看着槿荣这恹恹的样子,关心道:“是小日子来了吗?歇歇吧,我帮你洗。” 槿荣摇头:“没有,我好着的,确实是不怎么爱洗衣服。” 赵姐姐转转眼珠,想了想,提议道:“或者,叫裴松来帮你?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说起来,槿荣也不知道。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系统上,印象中似乎前几日裴松还总找她说话的,就这两天,仿佛不见人了。 敲衣服累人,手洗衣服和被单更是折磨。最重要的是,因为天气转凉,更多的乡亲们选择了不洗衣服。槿荣苦等了两个多月的肥皂好容易凝结成功,如今却几乎没有半点作用。 越想越愁,槿荣手里的棒槌挥舞地懒洋洋的,满心希望赶紧结束。 可偏有人来找她的麻烦。 身后传来不算熟悉的尖锐声音:“这也能叫洗衣服?手都没有沾一下水吧。” 手中的动作不停,槿荣斜侧过头,余光看见了抱着盆衣服的周兰正朝自己而来。 目光重新落回正前方,槿荣的手臂更加使力,压抑许久的烦闷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只听周兰的阴阳怪气愈来愈逼近,距离她还有四步,三步,两步:“瞧着比谁都爱干净的样子……” 槿荣攥进了手中的木棒,甚至动了动另一只手,却遗憾地发现周兰的讥嘲声突然间生生止住。 同时,一支大手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暖意顺着手背传到全身。 鼻端传来好闻的树木清香。 是裴松来了。 心中狂躁的情绪霎时不见,槿荣回头,露出一个笑脸:“没事,我的衣服不算太脏,敲一敲就好。” 手中的棒槌被温柔地卸掉,槿荣见裴松伸手拿起她的几件湿泞泞的衣服,却没有要洗,只是默不作声地把它们放回桶里。 她仰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疑惑。 裴松的眼里仿佛藏着闪闪发亮的礼物,他低声道:“带你瞧个东西。” 拉着槿荣起身,注意到一旁的赵姐姐瞪着好奇的眼睛,裴松大方邀请:“装上衣服,一起来看看?” 从头至尾,看都没有看周兰一眼。 三个女人跟着裴松一路前行,来到距离村子较远的一处溪水的支流。因为地势原因,这里的水且窄且急,鲜少有人会来这里洗衣服。 望向前方,槿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架玻璃水车! 通体圆形,直径和屋门差不多,前后面各有一处厚实的木墩自圆心至下固定。它在奔涌激流的溪水带动下,和槿荣印象中的所有水车一样,正稳速转动着。 不同的是,这架水车的内部分成了三个同样大小的隔舱,每个隔舱朝向他们的这面分别安有两片玻璃,一个固定,另一个可以拉动;而透过玻璃,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木质隔舱里雕成的波轮状突起。 乍一看是如高山巨石般的庞然大物,细瞧却处处玄机。 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槿荣几乎看不过来。 “这,这是?” 她的双眼中写满了惊叹和疑问,呆愣愣地望向裴松。桃花村地势平坦,水源充足,村里从没有过一架水车。 他费大力气造了架水车,还用上了玻璃,是想做何用处? 裴松胸有成竹地扬起嘴角,提着装满湿衣服的木桶上前。他先来到右侧离水车不远的溪水上游处,也是半边断桥似的木板站台的最右端,那里固定了一个轮轴装置。 裴松摇了摇水井般的把手,缓缓放下一块系在牢固绳结上的长石。 很快,一丈多宽的湍急溪流像是堵住了半边似的。靠近他们这边的溪水缓了不少,连带着水车也慢了下来。 依稀明白了裴松的设计,槿荣三两步上前走到水车前,拾起与地面相固定的木销连石钩,做出要将其对上水车隔舱间外的圆洞的姿势。 “是这样吗?”她问道。 “没错,真聪明。” 顺着水流的方向,钩子搭上了孔洞,木销绷直之际,因截流而缓缓运转的水车逐渐停了下来。 -- 第82页 裴松从木板上踏步而来,咚咚的脚步声很是清晰。他提起桶,把槿荣混着肥皂沫的衣服放在水车的其中一个隔舱内,拉着玻璃上的小木柄将隔舱关牢。 隔仓朝外的弧形一面是镂空的设计,随着舱门关严,瞬间就涌入了清澈的溪水,渐渐没过衣物。裴松打量了下桶里的衣衫,问道:“洗到哪里了?” “刚打上肥皂和皂角粉。” 裴松点头,再拉下隔舱外的一副弧木挡板,扣紧,彻底隔绝了舱里和舱外,不让更多的溪水灌入。 一旁看着的赵姐姐终于品出味儿来:“带上我一个,我也试试看。” 槿荣和裴松帮着对方把衣服放进了相邻的隔舱,照样关好。 身后,周兰也抱着衣服上前两步,裴松却没有接。 他解下水车上的长木插销与石钩,走到木台最右端的轮轴处,借着水的助力,不甚费力地摇起了石坝。 被阻拦的溪水瞬间涌满了整条河道,很快,水车便被带动着转了起来。 透过玻璃门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份湿成一团的沉重衣物正在隔舱里翻滚着。随着水车快速升高,始终贴着外壁,到达最高点处又重重下落。 “水车洗衣机?”槿荣喃喃道。 她打量着运转的玻璃水车,僵涩的思维仿佛也被溪水打通,周而复始地活跃着。 一圈,两圈,费力的搓洗和捶打工作通通由水车代替,洗一桶衣服需要做的,只有下坝,放衣服和肥皂或者皂角粉;等到需要清水涤洗之时,再拉回弧木门,使隔舱内与溪水充分接触。 一架水车可以同时洗三舱衣物,无论冬季还是夏季,只要溪水还在奔流,就不用人们再将手浸泡于水中搓洗。 前一秒还在苦兮兮地敲打着衣服,后一秒便从最讨厌的家务劳动中解脱。槿荣不住地瞧着身边的裴松,觉得此时的他更比从前高大和神威! 来旁观的乡亲们越来越多,有那么些双眼睛盯着,槿荣干脆拉着裴松走出了人群。 “太惊喜了,裴松哥哥是如何想到的?”槿荣这个现代人都不知道还能如此洗衣服。 “古书中有记载前人是如何用水车灌溉的,加之前些日子你在学堂提到的重力、摩擦等概念,我见天气凉了,便有此想法。” 不听也就算了,裴松讲述后,槿荣更加瞠目结舌。 这个人,应用知识的能力简直是非凡。 自己才讲了一点点皮毛,他就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有裴松在,哪怕是再贫瘠的资源,再浅薄的知识,也能在他的手中钻研出花不成? 如此想着,槿荣笑眯眯地望着对面俊朗亲切的面容,像是在看一座宝藏! 秋风飒飒,裴松的脸渐渐烧了起来。 纵然是想让小姑娘不再愁眉苦脸,也希望她能多看自己几眼,但槿荣这样饱含希望的目光到底让人遭不住。 裴松接过槿荣手中的肥皂:“没有你的想法,水车洗衣也不能有这样的效果。” 面前的小姑娘笑意更甚。 自玻璃水车投入使用后,每天晚上,槿荣都会期待地查看玉璧。 不只是她洗衣服方便了,连乡亲们也纷纷愿意把衣服被单拿来洗,量大,频率高,积极性更是猛蹿。 要槿荣说,裴松最天才的是设计了三个隔舱。无心插柳柳成荫,它的效应就好比后世的拼一拼。 单个人洗也是那么个流程,何不问问兄弟姐妹,左邻右舍:“洗衣服不,一起呀?” 这几日,一波全村洗衣服的浪潮席卷了家家户户,画卷上乡亲们的颜色逐渐转浅,乃至多了不少绿色。 槿荣再度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画卷许愿:“银,给我一点点银吧!” 她要的不多,几两就行。 忐忑地睁开眼,槿荣发现,她期盼不已的新资源迟迟没有踪迹。然而,大地图北面的画轴标记,它动了。 第44章 恶有恶报 他的家乡不该是淳朴、勤劳而…… 秋分过后, 白日变短。太阳也懒洋洋的,迟到早退。 乡亲们的作息纷纷跟着气候调整,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唯有槿荣仍旧是和夏日一般, 公鸡尚未破晓时便已醒来;繁星满天, 银河高悬,方才握着玉璧睡下。 她如此勤勉地查看玉璧, 一方面是时刻注意着画卷的动向, 而另一方面也实在是眼馋那些富贵之士身上的配饰。 “这铠甲定是纯银的吧。”槿荣羡慕得直冒酸泡泡。 拥有画卷的不知名的君王,吃穿用度皆是银器。银筷, 银枪,乃至银烛台,随便一个放在她的手上, 槿荣都能用它制出供全村人所用的玻璃镜子。 也是奇怪, 裴松做成的水车都快成为桃花村的一大景点,前去洗衣服的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人把陈年旧衣乃至被罩床单什么都洗得干干净净。 明明卫生状况得到了显著的提升,可系统上, 桃花村无论是后山, 前村,哪怕村外都没有半点银的痕迹。 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槿荣也不至于眼馋外人到这个样子。 她观察地勤, 见不只是北方那位手握画卷的君王一人自北而南, 逶迤而下。 仿佛北雁南归似的, 北方大大小小的国家纷纷派出了这样一行队伍,带着金银珠宝,宝马美人, 前往南方而去。 “倒像是有什么仪式,或者盛宴。”槿荣琢磨着。 -- 第83页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玻璃窗,玻璃盘,玻璃碗,连望远镜都叫槿荣捣鼓了出来,可这银迟迟没有动静。 槿荣查看玉璧的频率也由一天两次,变为一天三次,甚至只要休息的时候就会摸出来看一眼。 一日午后,槿荣下意识地摸过玉璧,几乎不抱希望的仔细搜寻了桃花村内,照旧什么都没有。 她随意瞟了眼热闹非凡的南方王城,那里是如今地图上画轴标记的所在。此时天南地北的群雄们正一派祥和地宴饮,个个不计前嫌似的。 “无聊。”槿荣嘟囔着,打算收回系统。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场面哗然生变。 觥筹交错间,挥舞的水袖之中跃出了寒光,利刃直指在列的各位君王。 这并非一场其乐融融的会谈,而是一场货真价实的鸿门宴! 原本携锱带重的君王们,或为炫耀,或为求和,一时间四散如鸟。有跑得慢的,穿得厚的,喝晕的,或是怀抱佳人的,当即成了刀下亡魂。 秋日大变,北方要乱。 比起这些,槿荣更关心画卷的动向。见它似乎是留在了深宫之中,没有哪个亡命之徒顾得上带走它。 正当她暂时放下心来之时,忽然在曾经拥有画卷的君王身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人贼眉鼠眼,个子不高,却一脸傲气,槿荣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一张张人脸如同走马灯般在槿荣脑海中闪过,随着画中那人一个激灵的抬眼,槿荣顿时认了出来。 此人正是他和裴松之前逮住的偷药贼,吴忠是也! 曾经的偷药贼如今还会偷盗,纵火犯还牢记着放火的奥义。就如同画卷中那样,吴忠用他三教九流、下三滥的招数,带着喝大了的国君一路逃窜。 抢马,纵火,钻狗洞……全是正经侍卫与官家子弟们学不会的路数,刁钻无比,还真叫他带着国君逃出了。 血流成河的南国王宫内,吴忠身旁的国君成了此次鸿门宴中唯一幸存的独苗! 无论是原身还是槿荣,对吴忠的印象都非常浅。但仅凭他能够两次逃出生天的表现来看,不得不说,此人三板斧走天下的本事还是很实用的。 然而自从认出吴忠的那一瞬间,槿荣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自从宫宴生变以来,几日过去,从早到晚,槿荣都不错眼地盯着。系统上卷轴的位置一动不动,然而吴忠却带着他的君王一路向桃花村而来。 “不是吧,你一个从桃花村逃出去的人,如今走投无路了,还舔着脸要回来?”槿荣无语极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逃走的村民他要回村;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幸好,吴忠身边只有那个国君一人。 他们走的路和昔日渔人进村时的并非同一条,眼看着是要跨过后山来到桃花村。 . 一日清早,裴松下了课回屋读书,见槿荣穿戴利索地敲了敲他的门,不同于以往商量的语气,只是陈述道:“裴松哥哥,我想进山。” 他放下笔,二话没说便换了行头,背上弓箭。 出发前,见槿荣郑重其事地戴上了望远镜,裴松不觉挑了挑眉:“是想进山玩吗?” 对方嘴角微扬:“会一会山里的老朋友。” 槿荣虽是带上了望远镜,实则玉璧不离手。一只手始终探进袖中的袋子里摸着,连裴松想要扶她走过崎岖的山路都没有搭手。 领头的裴松不免有些失意,回过头看,槿荣的神色透露出她丝毫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更像是一个老道的猎人。时时刻刻聚精会神,乃至浑身紧绷。 他猎到了山兔,槿荣不甚在意;一些珍稀的药材,连裴松都认得出来,槿荣却仿佛看不见一样。 一次古怪的出行。 这边,裴松思量着小姑娘心不在焉的原因。忽然间,袖子被槿荣紧紧攥住,一副望远镜递了过来。 槿荣双睛发亮,像是终于发现了猎物。她轻声道:“老朋友来了。” 些微扭曲的镜面之中,裴松瞧见了远方的山溪,跳跃的兔子,摇曳的竹林……还有两个人。 熟悉又陌生的人。 一人身着软甲,一人拖着泥泞的华服;皆狼狈不堪,疲于奔命。明明是两个身型矮瘦的人,裴松却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正如十余年前,被叔叔拽着亡命天涯的自己。 眯了眯眼,裴松瞧出了其中一人正是吴忠,而另一人只是有些眼熟,却在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心头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心头有什么驱动着他,裴松搭箭,挽弓,仿佛对面只不过是两只小兽。 而他,则是捕猎它们的双眼猩红的,同样为欲望所驱使的野兽。 血涌之际,一双手攥住了他的。 裴松回过神来,瞧见身边槿荣摇了摇头。 随着吴忠和陌生人越来越近,槿荣心思一转,拉着裴松躲到一棵粗壮的树干之后。 不过一会儿,清晰的粗喘声和脚步声仿佛就在耳边。 “陛下,陛下,您再坚持一下,前面就到了。”是吴忠的声音。 傅生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他如牲畜一般奔行着,胸口呼啸如一架破风箱:“胆敢欺君,要你的命,要你全家的命!” 跑死了马,逃散了随从,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如蝼蚁般躲在深山密林之中。 -- 第84页 或许他该庆幸,蝼蚁好歹是活的。而那些前日还同与他交杯共饮,畅谈天下的邻国君王们,或许早就埋葬在了靳王宫的一角;而他们的王位,臣民和女人们,皆成了靳国皇帝或是他们自己兄弟叔伯的财产。 无奈之际,傅生向他的王弟傅坚放出了唯一求救的信号。落在靳国手里,他必死无疑;可若是落在他那个道貌岸然,满口仁义礼信的王弟手中,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死亡是恐惧的,未知更是恐惧。在与死神的赛跑之中,傅生不禁想到了曾经成为他刀下亡魂的那些人,头一个便是王堕。 正回顾往事之间,忽见前方大树后走出一道身影。 “鬼啊——有鬼!”傅生大叫。 看清来人,傅生更是激动:“王堕,吾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你还有何怨言?为何屡屡纠缠于我!” 对面肖似王堕的青年眉头紧皱,眼露寒光。这时,自他身旁走出一个妙龄女子。 傅生记得,宰相王堕曾有一美妻,此时见二人并肩而立,下意识便当是他们夫妻二人齐齐来找他索命了。 他连退三步,嘴中不断念叨着王堕的名字,长途奔袭的双腿渐渐发软。 只见对面的青年手持弯弓,利箭正对他的额头。面容狠戾,眼角都是红的。 这时,身旁的吴忠大叫出声:“裴松,槿荣。是我呀,我是吴忠。” 他扑通一声跪下,倒吓了傅生一跳。 这竟不是鬼吗? 吴忠跪地求饶:“求你们看在我爹娘的份上,收留我和君王两日。等援兵到了,我一定加倍答谢,金银财宝随你们索取。” 槿荣看着一身肃杀气息的裴松,心中有了预感。问向吴忠:“你的国君?叫什么名字?” 不等吴忠回话,裴松自牙缝里咬出两个字:“傅、生。” 与此同时,利箭破空,生生穿破了那人的膝盖,瞬间血流入注。 “裴松你疯了?”吴忠的小眼瞪得圆大。 又是一箭,恰好射中右膝。傅生软跪瘫倒,伤口接触地面,愈发疼痛,惨叫出声。 原来,先前zwnj;一直持有画卷的君王正是害死裴松一家的傅生。 搞明白了始末,槿荣开口便骂:“自古有奸臣跪忠臣,你昏庸□□,到了阴曹地府也该长跪不起,告慰那些忠肝义胆的国之重臣!” 身边的君王已然疼得说不出话来,只不断翻动着嘴皮。吴忠并不晓得昔年往事,此时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先是君王,下一个难道就是他了? 他也跟着下跪:“二位,我错了。我不该偷你的药,更不该放火。我日日牵挂桃花村,想念我的父母亲和姐姐。求您看在他们的份上饶了我一命吧。” 吴忠抬眼瞧去,见裴松不像是听进去他的一番告饶的样子,只盯着半死不活的国君傅生看。而一旁的槿荣正打量着他,面露沉思。 正当吴忠打算挤出两滴眼泪之际,却听槿荣问道:“有银子没有?” 哈? 吴忠以为自己听错。 他的家乡不该是淳朴、勤劳而热情的吗?何时成了一个盘踞山上的土匪窝,见面不是杀人,废腿,就是要钱。 吴忠抬头,满面困惑。 槿荣没那个耐心跟他扯皮:“有银子没有?没有连你一起杀了。” 顾不得那么多,吴忠连忙点头:“有有有。” 从进了大山,银子没有半点用处,爱财的吴忠却一直将它们揣在怀里。如今,舍钱保命吧!吴忠可不想像国君一样,死猪般瘫在地上。 他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银元宝,毕恭毕敬地放在前方的地上。 忐忑地抬头,吴忠险些惊掉了下巴。 看到银子的槿荣双眼霎时放亮,就跟黄鼠狼看到了鸡一样。说实在的,吴忠身为一个贼,见到银子时都没有她那般喜悦和满足。 身边君王眼看就要断气,吴忠纵然再咽不下这口气,也只能乖顺地听对方安排。他甚至在想,要不要跟着裴松和槿荣二人死皮赖脸地混进桃花村待上一段日子。 正琢磨间,身后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回过头向山下眺望而去,依稀可辩是覃国亲兵制服的颜色。 八成是君王的亲弟弟傅坚,收到了傅生在进山前放出的求救信号后赶来的。 望着身边奄奄一息的君王,和山下那头实权在握的傅坚,吴忠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槿荣早在系统上就看到了前来支援的一大帮人,瞧着吴忠露出了绝处逢生的惊喜表情,她一盆冷水泼了过去。 “想活命的话,就把嘴闭严了。” 从往事的情绪中走出,裴松透过望远镜看清了来人,与槿荣对过一个眼神后,他两步上前zwnj;,生生拔掉了插在傅生膝盖上的两只木箭。 一阵钻心疼痛,然而傅生只能瞪着眼睛看他,已经叫不出声来。 槿荣递上一只手帕,帮着擦掉裴松手上的污血。 她对着一旁小眼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吴忠恐吓道:“你不如试试看,是你的嘴快,还是我哥的弓箭快?” 吴忠垂眼,掐断了心中刚萌生的想法。 赶在众人到来之前,裴松和槿荣再次撤回到那棵粗壮的大树后。 裴松手中的弓箭始终对准了吴忠的后脑勺,见对方双手攥了又攥,一会儿探头望向山下,一会不忍地看向傅生。 -- 第85页 终于,吴忠拔出了傅生身上的佩剑,双手并用,将其插入了对方的胸膛。 奄奄一息的傅生,彻底没了呼吸。 . 皮靴声和刀剑声传来,距离槿荣他们的藏身之地不足两丈。 吴忠伏在傅生的尸体旁干嚎:“国君,国君啊——是属下无能,没能救得了你!” 余光瞧见了身着戎装的傅坚,吴忠以头抢地:“请王爷治罪,国君遭靳人暗算,身负重伤,一路逃亡至此,终是无力回天。” 一群男人的假哭声,惊起了几丛飞鸟。 槿荣先还是紧张地攥紧了手,而后百无聊赖到摸了摸耳朵,只觉得他们实在很是会演。 直到看着一众人抬着傅生的尸体下了山,她才和裴松回村。 系统上,可以见到吴忠跟着傅坚快马加鞭赶回了覃国。 一场鸿门宴,北方大乱,十余位君王无一幸返,而只有覃国的傅坚把本国国君的全尸带了回去。 桃花源外,风起云涌。 然而这些已不在槿荣的关注之中。 二人下山后,直接到了村边的坡地处,在长辈们的坟墓前,槿荣点着了沾了傅生之血的帕子,告慰父母亲在天上的亡魂。 抬眼看向裴松,见他的神情也比往日轻松了许多。悲痛的童年,积年的仇恨,沉重的愧疚,如今也算有了终点。 “裴松哥哥如今看起来,和往日不一样了。”槿荣发自内心道。 她摩挲着吴忠丢下的两锭银元宝,几日来的阴霾一扫而散。 系统的奖励,难道就是这个? 第45章 镜子 可证伪性 秋光煦和, 闲适悠足。 陶瓷窑里的案桌上,槿荣依次摆放了玻璃,鱼鳔胶和木板。 姚叔看这三样东西, 顿时摸不着头脑。难道槿荣是要把玻璃和木板贴在一块儿不成?是打算写字, 还是同其他人那样尝试照人影儿? 他摇了摇头劝道zwnj;:“槿荣啊, 这几样东西有人试过,不好使的。” “不只是木板, 就连瓷板、石板、黑墨和白纸, 乃至油盐酱醋都有人试过,通通不好使, 无论如何都照不出人影来。” 姚叔嘀咕着:“说来也是奇怪了,怎么盐湖里的水可以倒映天空;有时夜晚的玻璃,或者拉了窗帘的窗户也能映出人影。可当正儿八经想做出这样东西的时候, 却怎么都成不了。” 槿荣面带微笑, 咣当一声,把两个沉甸甸的银元宝摆在桌子上。 她信心十足地说道:“有了这个东西,估计就成了。” 姚叔眯了眯眼,打量着面前这个色泽如月, 亮澄澄的元宝。 若是几百年前, 桃花村的先祖们或许还认得此物。不止是银,他们还认得金、玉、铜和铁,知道那是难得的、值钱的稀罕物。 但六百年后的今日, 桃花村的乡人们, 除了读书好学的, 便再也没人知道这些陌生的东西了。 槿荣笑着介绍:“这就是银了,我和裴松今日上山寻摸着的,在外头很值钱的;而且您看, 多漂亮啊。” 说着,槿荣递过其中一个银元宝到姚叔粗糙的手上。对方摩挲了两下,举在眼前,叹道:“是真的挺好看。原来这就是银,像是把月亮握在手里。” 陶瓷窑不像外面,透进来的日光少。之前开的窗子本就不大,哪怕安了玻璃也颇为阴暗,倒显得这个银元宝格外的发亮。 瞧着姚叔稀罕地摆弄着银元宝,槿荣颇觉欣慰。 银是反光率极高的材料,她从前生产的镜子多数都是用纯银做的,只有极偶尔的情况下才会采用次一等的水银。 至于原因,说来惭愧,彼时是因为纯银的镜子更容易抬价,利润空间高。 正当二人欣赏着银元宝之时,陶瓷窑狭小的窗户外有一双眼睛正滴溜溜地转。倘若细看的话,还能在其眼角瞧见几条干纹。 是垫着脚的周兰。 她目送槿荣捧着一堆材料进了陶瓷窑,没有像上回一样直接闯进去,而是躲在窗边悄悄地打量着。 随着槿荣掏出两个银元宝,周兰的目光就再也难以从这两个闪亮亮,白花花的东西上移开。 早听说,今天一早槿荣和裴松就上了山。东西没打回来多少,二人却瞧着更加和睦亲密。 周兰若有所悟,原来是槿荣又找到了这样一个宝贝。她嘟囔着:“什么稀罕石头,不当吃不当喝的。” 不过,可真好看。 不愿意凑上去讨没趣儿,周兰心里泛着酸地离开。脑海中不断闪烁着刚刚两个元宝的光泽,倘若,那是她找到的就好了。 摆在家里,挂在身上,或者打磨出什么首饰戴在头上,一定很美。 回到之前裴松做的玻璃水车旁,周兰和一众边看着洗衣服边闲聊的人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随着水车噗嗤噗嗤地响,打发着秋后的辰光。 桃花村近日的稀罕事不少,但在乡亲们的口中传了那么几番后,也就不那么新鲜了。此时,众人正闲猜着槿荣今早从山上带了些什么新东西回来。 “我看见了一双野兔,裴松好箭法,皮毛一点儿没坏。” “我也碰上他们了,竹篓里有一点稀罕的药材。” “怎么难得上山,不多带些山货回来呢?”有人随口搭话。 “这还不多呀,要你我上山,连一半的东西都打不回来呢!” -- 第86页 周兰心中不以为意,添油加醋道:“真正的好东西怎么会告诉你们?” “我亲眼看见了,槿荣从山上拿回来两个白花花的东西,可好看了。这会儿正放在陶瓷窑,一定是要打成什么精巧的首饰来自己用。” 周兰没有见过银,连听说过都没有。只知道那是很漂亮的东西,亮晶晶的,就像盐湖里的盐一样。不,比盐湖中的盐还要好看,像天上的云朵,更像白花花的鹅卵石。 众人听了周兰的描述,心里也有些好奇,却不附和她的态度:“那人家在山里发现了漂亮的石头,做点首饰又怎么啦?” “槿荣人漂亮,戴出来的才好看呢。” “是啊,让她试一试;如果真好看的话,我们也去山上找点回来。 回想着年初大家向她家借粮的时候夸赞她好看的话语,周兰撇了撇嘴角。 她在盐湖水和玻璃镜面儿中没少照,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周兰觉得自己好看极了。就连这会儿玻璃水车轮转时,偶尔也会映出一点点人影。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口中呢喃着:“我也不比她差呀。” 一旁的婶婶转过头,看着周兰因为不注意保养而黄蜡干巴巴的皮肤,心中不由和槿荣的雪肤做了个对比,到底没说什么。 . 陶瓷窑里,烈火熊熊。 都说真金不怕火炼,那也得看是什么火;在天然气的极高温度之下,真银可实在是怕火炼了。 用密闭的容器隔绝了空气,槿荣将一个银元宝置入超高温的烈火之中,直到它由固态化为液态。 准备了一大zwnj;块玻璃,槿荣直接将薄薄的一层银液涂抹于其上,紧接着用鱼鳔胶贴上薄木板。 只要确保过程中没有空气的参与,银子化了就还能再炼。槿荣涂抹完了一整块玻璃,仿佛银子根本就没有少什么斤两。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只需要一点点银的缘故。吴忠被她吓着,为了舍财保命,大方的给出了两块银锭子,其实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纵然技术有限,但制作一块银镜所需的银几乎无几。 好比一大瓶防晒霜涂在了人身上,足够涂一整个夏季,一年甚至两年,直到过期了都没用光似的。 不管是薄是厚,只要涂抹了一层银,与镜子结合起来之后就能达到反光的效果。 就是现在。 趁着检查镜子,槿荣也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自己的脸。 镜子中映出的面容,和她一直以来印象中的几乎没有差别。只不过,17岁和27岁,终究是有些气质上的不同。 从前的自己经常化妆,因为要掌管一大帮子人,所以总喜欢往老练的捯饬。如今虽然也是一村之长,但到底轻松闲适了许多,哪怕不做表情的时候五官也是笑眯眯的,看着很讨喜。 镜子到底是镜子,毛孔、寒毛和脸上的红润都照得清清楚楚。湖水有波纹,玻璃有明暗,总是给出一个轮廓,留出了想象的空间。 而照镜子就好像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坦坦荡荡地任由打量欣赏。纵然有想象,那也是内涵中的,精神上的,心思里的。 当槿荣把镜子交给姚叔看的时候,他险些没握住打在了地上。 那是他的脸吗? 姚叔以为自己老得不行了。他天天闷在陶瓷窑里,埋头苦干,皮肤肯定又脏又粗糙,不曾想还有这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样子。 他像是看旁人似的瞧了又瞧,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放下,问道:“需要我叫大家来看看你这面……镜子嘛,然后跟着学习如何去制作?” 槿荣摆了摆头,神神秘秘地取出身上带着的薄布,把窗子大的镜子蒙了个严严实实。 之前的肥皂没有达成促使大家去学堂的效应,那是她的失算。打今儿起,如果再有什么发明,槿荣可不能忽视了它们对学堂的激励作用。 “叔你先不要讲,我这就把它带到学堂去,让咱们上课的人第一波先瞧瞧。” 她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镜子这个东西不比别的,一不小心容易吓到人。我趁着今晚的课,先好好解释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虽然说来学习认字,算术和常识的乡亲们越来越多,但占比还是少数。老人没有一个来学的,小孩也不是都愿意,成年人就更少了。 前几日秋收忙得不亦乐乎,很多人都翘了课。 虽说学堂开放了没多久,但有文化没文化,有常识和没常识的区别,很容易就能乡亲们的表现言谈中反映出来。 槿荣把把镜子带到学堂去,就为了给大家一种“去上课就能第一时间接触新玩意”的印象。 村子南面,日光最充沛的地方。 学堂盖得宽敞,裴松甚至在外面留了一个放置雨具,农具和箩筐的空间,有点像后世的更衣室或者休息厅。 槿荣早早就来了,跟裴松一块儿把镜子贴在这里。 她有意效仿现代的大中小学,教学楼门厅往往都会贴一面大大的镜子,让学生们和老师们整理衣冠,查看自己的形象和卫生。 二人坐在教室里备课,裴松倒是还好,挑了挑眉在镜子前照照就走开了,而后一心埋在书本中;槿荣却忍不住,总是偷瞄外面的场景。 直到最早赶来学堂的乡亲注意到了门前的异常:“嘿哟,怎么还有一个人呢?” “不是别人,好像是我呢。” -- 第87页 一个人两个人……很快,好些人围在了镜子前,争相挤着在镜子里照出自己的样子。 “哎,你瞅瞅是和我一模一样吗?我怎么觉得和玻璃还有湖水映出来的脸不太一样呢?” “哎呀,我的脸原来这么白呀。还以为一个夏天在地里忙活,早就黑得不成样子,原来比手白多了。” “这上面脏不脏啊,怎么把我的脸上照出这么多的斑?” 听着乡亲们淳朴可爱的猜测,槿荣在屋里偷笑地不行。正打算出去和大家解释一番,顺便把人们叫进来上课,却听外面传来了一句讨人厌的声音。 “照,照,胆子真大。这都是你们的魂儿啊。” 是明明不上课,却总喜欢绕着学堂走来走去的周存福。 依稀听见什么魂魄不魂魄的,锦荣连忙放下笔和教案,匆匆出了门。 为什么一定要在课堂上把镜子推出去,也是有这么个原因。 什么鬼怪妖魔,恐怖故事,迷信封建,多少都是从镜子里出来的,槿荣可不能开这个先锋。 她走出门,炮火直对周存福:“胡说八道些什么?周伯你要是真懂,今儿就由你zwnj;来上课,等你来讲。” 远远打量着照出人影儿的东西,周存福还挺理直气壮的:“怎么我说的就不对了?你能证明我说的是错的吗?” 他这次还真不是来找槿荣的茬,而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东西古怪。 闲着也是闲着,胸有成竹的周存福干脆撂下田地里的工具,大摇大摆地走进学堂。拽过个竹椅坐在讲台前第一排,往往是教室里最受特殊照顾的那个位置。 日影西斜,课程开讲。 槿荣轻轻敲了敲课桌:“之前我提到过,我这个人做事喜欢讲科学。还有人记得吗,什么可以称之为科学?” 底下有乡亲们回应道:“假设,验证,结论。” 好比他们拿油盐酱醋往玻璃上抹,没成功映出人影儿来,这就说明他们的假设失败了。 “是啊,所以这就关乎到很重要的一条……”槿荣看向梗着脖子,肥头大耳的周存福。“倘若某一种假设不能得到验证,无法证明它是对的还是错的,那就不能被称之为科学。” “周伯说,玻璃镜子能照出人的魂魄,你要如何来验证?” 周存福不懂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那你说说,这玻璃怎么照出人影来的?” 槿荣转身在玻璃板上画出了一条直线和几条斜线,正是从前经常学习到的光线的反射示意图。 她开口道:“我的假设是,咱们看到的光都是一条条直线,而遇到光滑反光的平面,就会反射。” 说着,槿荣举起来手上的一面小镜子,对着从西边晒过来的金黄色的日光,像小孩儿玩耍似的照来照去。 众人的目光落在反射出的光点上,见随着槿荣调整手中“镜子”的位置,它一块儿贴在墙上,一会吊在天花板,一会儿甚至出现在了乡亲们的衣服上。 还真像槿荣说的,笔直的光线在学堂中反射过来,反射过去。 槿荣继续道:“我认为,黑天为什么看不着人,就是因为没有光。太阳光不只在镜子上可以反射,在人的脸上,桌子上椅子上都可以都可以反射,落到了我们的眼睛里,咱们就能看到东西。” 她将手中的小镜子翻了个面儿,解释道:“我在玻璃后涂抹了一层银。银的反光性强,所以看着亮澄澄的,因此几乎能丝毫不差的照出人影来。” 周伯没有之前上课的基础,跟不上趟儿。他后倒在椅子,蛮不讲理地说:“我听不懂什么光啊银的。要我说,你那‘玻璃镜子’照出的就是魂魄,我就这么说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收起手中的小圆镜,槿荣笑了:“不怎么样。” 周存福得意地抖了抖腿。 “只不过……”槿荣面向学堂里的乡亲们:“因为没有法子证明你的假设成不成立,所以我只能把它当作是胡说。” 看着坐起身子的周存福,槿荣继续道:“其实我懂得并不比大家多多少;若要真说擅长什么,就是能够辨别谣言和科学,知道如何验证他人说的话。” 说白了,能在学堂中传授的都是可以证伪的知识;而周存福所说的,是正说反说都有理,“自立于不败之地”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证伪,所以没有必须要相信的道理。 一堂课的功夫,因为学堂的门厅处挂着一面镜子,所以今日来听课,旁听或者凑热闹的乡亲们比往日多了好几倍。 直到天色暗下,微弱的星光不足以反射出人影之时,大伙儿才渐渐散去。 . 千里之外的靳国王宫,灯火通明。 经过血洗火烧的王城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甚至因为当权者计谋的得逞而更加辉煌。 靳王手握前覃国国君傅生匆忙逃窜之际,没来得及带走的稀世画卷,肩上靠着一个浓眉大眼的美人儿。 美人赞叹连连:“好美,尤其是山上的湖,仿佛是一个天洞一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女湖,仙女们从天上下凡,再从湖中游出?” 否则如何会有这连绵不断的白云和碧空。 仔细瞧,不只是湖上映着天空的景象。画上的人们提着一桶桶砂石进了个低矮的窑洞,有人抬出了透若无物的琉璃,隐隐泛着五光十色。 -- 第88页 这究竟,是怎样富足的一个人间仙境。 再一细瞧,更像是把湖面抱在怀里一样。人们手中的平板之中,倒影的正是蓝天白云。 第46章 权力分割 共十个名额 碧空如洗, 天镜相映。 秋季的阴晴霜雨不止落在了乡人们的眼中,感受在身体上,同样倒映在了学堂外门厅处的镜子里。 作为桃花村的第一面镜子, 稀罕程度可见一斑。无论来上课的, 家住附近的, 甚至于住在村子最北头的乡亲们都频频绕路在它面前溜一圈儿。 百看不厌,唯有镜子里的自己。 老的小的, 男女丑俊, 纷纷抵挡不住镜子的诱惑,除了一人——坚信镜子里照出的不是人影, 而是魂魄的周存福。 纵然当着槿荣的面儿,周存福论证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却并不妨碍他坚信镜子中的倒影绝对不是真实的他, 更不是什么所谓的光的反射。 瞧镜子里那个虚虚恹恹, 不见神采的人,怎么可能是他周存福。 但甭管他怎么说,周家母女俩还是挺愿意照镜子。 眼看着一面又一面玻璃镜子从陶瓷窑中搬出,周存福却如同老僧入定, 周兰娘忍不住了:“你要不愿意照, 我搬回来一个放在闺女屋里,保管不让你看见。” 说服不了槿荣,说服不了村里人, 吹胡子瞪眼的周存福眼看着连自家媳妇都说服不了, 只能退而求其次, 坚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不照,要我说你们也是别照的好。” 他接而道:“那么些新花样捣鼓了出来,谁知道有哪个是好的, 哪个是歹的呢?” 周兰娘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她懒得搭理这个人,直接到闺女屋里去。 “你和槿荣都是小姑娘,年龄差不多;你去跟她好好说说,求她帮咱做一副镜子,拿回家里用。“ 撂下木梳,周兰眉眼都没抬一下,摆明了不愿意去,却扯出另一个借口:“您不用急,槿荣迟早会开放镜子的。等她教会了别人,咱们再二道请教一下,不就成了?” 她说着,目光示意家中的玻璃窗和白瓷瓶。 周兰娘心道,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从马桶、瓷器再到玻璃,乃至肥皂和纸,样样都是这么来的。 可她想着这些天来村里屈指可数的玻璃镜子,心中不免疑惑。 真的是如此吗? 周兰嘴上不着急,心里还是挂念着,把最先几户领镜子到家里的人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糊涂了,一看到人脸就想起来了 铁定是晨起照了镜子,所以赵姐姐的头发又梳出了新样式。 虎子和他妹妹的小脸也不像从前小花猫似的。 制镜子的方法倒是流传开了,无非是拿一层薄薄的银涂抹在玻璃背面。但银呢,谁也没见着这银是什么样子。 周兰一拍大腿,她这才明白,原来这所谓的银就是zwnj;槿荣当日在陶瓷窑里拿着的两个白花花的元宝。 她按捺不住了,揣两个果子便去虎子娘家询问。 门外,为人爽朗的虎子娘接过一个果子,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镜子啊,镜子都是槿荣自己做的。都不用咱插手,只要把砂石给做成玻璃,后面的交给她。” 果然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周兰递过另一个果子问道:“那也不能白给做呀,做镜子的条件是啥?” 米面粮还是油,她家应有尽有。 看着周兰背后自家新搭的粮仓,虎子娘笑了:“今秋大丰收,谁家还差那么点米面粮油。” 这是大实话,周兰不由得面色一沉,追问道:“那是什么?” 难不成槿荣也想像她当时那样,预备请人家帮她做劳力? 吐出一个果子核,虎子娘看着周兰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在合计些什么。她摆摆手,打断道:“条件简单的很,跟没有似的。只要你家里有人去上学堂就行;去的人越多,越先给你家做。” 她抬起右手晃道:“我家一家四口都在学堂里,所以排在了第一个。” 上学堂?周兰懵了,下意识问道:“那要是不去呢?” 对方给的果子不太好,有点塞牙;胡子娘一边剔着牙,一边朝周兰身后挑了挑眉毛,像是和什么熟人打招呼。 心中忐忑之际,周兰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羽毛似的轻飘飘:“那抱歉,不去上学的,领不到镜子。” 正是横抬着一面大镜子走来的裴槿荣。 秋风飒飒,包裹镜子的细布吹起了一角。光滑的镜面明晃晃的映着从西边射过来的太阳。 槿荣挟着镜子走不快,早在几步之外就听到了周兰和虎子娘的对话。 不同于瓷器、天然气乃至玻璃,镜子的材料——纯银十分有限,故而槿荣决定自己亲自来做。 当然这其中也有推广学堂的心思在。镜子不是生活必需品,缓缓也无妨,几日来,无论是谁来陶瓷窑问镜子如何制作,槿荣都是一样的说辞,不容商量。 此时,她重复道:“只有来学堂读书方能从我这里领镜子。” 明明对方只是轻声细语,周兰却觉得仿佛有一座五指山朝自己头上压下来一样。 她若是想去学堂,早就去了。 在那里固然可以多见到裴松,但槿荣也同为学堂的老师,甚至比裴松更有话语权。若是自己到学堂求学,就好像是承认她比裴槿荣低了一头。因此,周兰根本就没有动过那个心思。 -- 第89页 听着槿荣不容置疑般的声明,周兰不服地开口:“凭什么?” “你这是霸道,专横!”她脱口而出,尽是往日周存福在家里嘟囔槿荣的话语。 熟料对方仿佛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秀眉高挑,修长的手指在镜子外的细布上点了一点,揭掉了半面细布,幽幽开口道:“我以为,霸道专横该是这个样子。” 周兰目光下意识落在镜子上,见里面的人双手攥拳,胸膛前挺,横眉竖眼。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四个字——蛮不讲理。 见镜子中自己的倒影和槿荣真实的面容对比在一起,周兰由心感到了羞愧。 她动了动嘴,镜子里的人却发不出声音。 而槿荣难得的耐心话语传了过来:“勤洗澡,认真洗脸,皮肤或许或好一点。” 撂下这句话,槿荣冲仍旧剔着牙的虎子娘点了点头致意。就又复盖上镜子,往预定镜子的村人家去了。 当晚,周兰在木盆里就着水和肥皂,一遍又一遍的洗着脸,耳边不断回响着母亲的催促声。 她摔下手巾,嚷道:“镜子我不要了!” 想让她去学堂听槿荣授课,做梦去吧。 . 秋风拂水,去学堂方能领镜子的话传到了家家户户。 乡亲们不约而同地笑开了花:“还有这等好事?” 早晚各两班的学堂,如今又分别添了两班;倘若家里事情多忙不过来的人,也可以选择每隔一日去一次。 原本村里识字的人是稀罕,会算数的人更是格外得意。现在少数成了多数,基本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能写会算的人,再也不用为了掰扯几斤稻谷、米粮四处求人。 课上,槿荣目光从一顶顶乌黑的脑袋上扫过,心里默语道:还不够。 和她与裴松不同,多数的乡亲们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已成家生子。也因此,村里祖父母辈的人不少,才四五十岁就早早地颐养天年更是常事。 这些“爷爷奶奶”辈的乡亲们,只两鬓掺杂了几根灰发;他们的身体或因为从前过重的劳动落下了病根儿,头脑却丝毫不糊涂。 槿荣并不打算装做看不见他们。 因着学堂加课,如今除了紧急的病症,一般来找看诊取药都在暖洋洋的午后。药屋门前,十多个人一同做伴儿来看诊的是常事。 看着闲话家常的长辈们,槿荣转着笔,心思一动。 也不用大张旗鼓地设立什么老年学堂了,不如直接趁着这个机会,同他们多说上两句话,见缝插针地教学试试看? “我一次给您二十一丸药,您每日早午晚饭后各服一丸,七日后再来找我就是了。” 看着对方面露好奇的神情,槿荣在纸上写画道:“怎么算出来的?您看,像这样,三乘七即为二十一。” …… “爷爷,您还记得天然气如何用吗?”这边把着脉,那头槿荣随意拉话道。 “是的是的,镜子就是这么照出人影来的。” “来,您试试看,这个字就念寿。” 没几日过去,桃花村的许多人都听说了这样一句话—— 活到老,学到老。 . 随着男女老少的扩大招生,槿荣与裴松愈发忙碌,而文具的库存也渐渐吃紧。碳笔还好说,槿荣看着所剩无几的竹纸,决心把做纸的事提上日程。 她要上课,看诊,做镜子;实在分不出精力,索□□给村民们来做。 当天课后,槿荣便交待了请大伙儿一齐做纸的事,无一有异议。 趁热打铁,槿荣干脆道出了计划已久的课后作业:“除了做出咱们日常用的写字的纸之外,我还有一个想法。” “可以尽量把纸做得柔软而富有褶皱。” 座位上,胡伯折叠着桌面上的竹纸,随口道:“做什么用啊?揣怀里吗?” 槿荣笑了笑,伸出手半掩樱唇,朗声道:“擦屁股用。” 众人哄笑。 笑过之后,还真忍不住想了一想。槿荣不提也就罢了,如此一说,还觉得挺是那么一回事儿。 不过,连槿荣都一筹莫展的东西,他们如何敢去尝试。 乡亲们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眼神示意撺掇着。 犹豫之间,只听槿荣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做出来的,直到年底都可以和我一起商议村中的大小事。” 瞬时间,堂下鸦雀无声。 村人们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还以为槿荣在诓他们。 言出必行,槿荣解释道:“共十个名额,做的最好的前十位,都有机会。届时遇到什么事,我们投票决定;我一人占三成权重,你们共占七成。” 桃花村从未有过的,权力的分割。 哪怕是在明净敞亮的教室之内,槿荣仍然清楚瞧见了乡亲们眼中熊熊的火苗。 当家作主的权利,谁不想要。 况且一次就是十个。 仍有不确定的乡亲们迟疑问道:“此话当真?” 槿荣看着学堂后排的裴松投来的赞同神色,扬起了嘴角:“君无戏言。” 赶在了农闲时分,村里做纸的阵仗颇大。一时间,桃花村如同下了雪一般,处处可见乳白色的糊浆。 木浆,竹浆,棉浆,芦苇浆,看得人眼睛都花了,险些分不清谁是谁的。 根据槿荣详细道出的竹纸的制作方法,乡亲们为了争一争那十个名额,纷纷在此基础上加以改造。 -- 第90页 虎子爹想到了用棉花的短絮煮成浆料试试看,又加了淀粉,像浆洗被单似的反复锤打。费了好一番功夫,繁琐得连他自己都受不了。 成倒是能成,制出的纸格外雪白柔韧,做写字的纸尚且不觉得可惜;但要是用来上厕所,可就有点过分了。 胡伯和他不同,他在胡婶的指导下,熟练地往木槽里添加各种调料和佐料。什么湖碱,湖盐,乃至白糖,个个试了个遍。 “看着不像是做纸,倒像是煮粥。”胡伯自己都忍不住嘟囔。 灶火升腾,胡伯熬着熬着,忍不住拿出马勺舔了一下:“味道不错,就是不知做出的纸如何。” 最奇思妙想的当属赵姐姐,她从家中捧出一个熨斗,在之前用的竹纸之上浇了点水,盖上一张湿手巾,仔细地熨来熨去。 虽说没做出槿荣描述的那种柔软无比,随意卷曲的纸,但肯定是比写字的纸亲肤多了。 百花齐放,成果斐然。 安排下了任务,槿荣便爽快地放了手,专心忙着造镜子。只待每日课后查看乡亲们向她递来一样样尝试做出的纸。 “这张不错,有那个意思了。” “不行不行,掉渣呢。” 直到槿荣摸出其中一张,顿时哭笑不得:“刘婶,你这纸不就是我发给你的竹纸吗?这可做不得数的啊。” 对方连忙摆手解释:“不是的呀槿荣,我这张纸和你先前告诉我们的竹纸的做法并不是一样的。” 什么? 只听刘婶细说道:“我在竹浆里头添了许多芦苇,虽然没做出你说的那种软软的纸,但恰好和上次你发给我们的竹纸一模一样。” 闻得此言,槿荣不禁正色,她看向身边做纸的乡亲们:“那……什么都不添的竹纸呢?” 其他座位中的乡亲们点头回答道:“和现在用的差了许多。” 他指了指前面的玻璃板:“只放竹浆的话,贴在板子后面当作浅色的底纸还不错。但质地硬的很,也糙的很。” 槿荣眉头拧起,仔细回想上次自己做的纸。她记得很清楚,起初抄出的一部分质量并不是很好。 她一直以为那是当时的自己抄纸不熟练的原因,难道说另有缘故? 奇怪,她上回明明没有放芦苇啊。 第47章 投票 不做冤大头 天色转阴, 低鸟哀鸣。 暂且撂下手中相似无比的纸张不提,槿荣按照乡人们的名字整理着手感各异的纸,提醒道:“还有五日, 届时此次课后作业截止。” 她望向窗外:“眼看着今晚天气不好, 快赶在下雨前把那些木槽纸浆都收拾起来吧。” 说着, 槿荣和裴松一起帮着乡亲们挪动露天的种种造纸设施。 过程中槿荣发现,果然如同乡亲们所说, 单纯的竹浆造出的纸皆是粗糙坚硬。当然, 除了手感不好一点之外,用铅笔写字是没有什么大妨碍的;只不过用若是用从前的毛笔笔墨, 则会洇得十分厉害。 另一个缺点则是,纯竹浆纸看着就不利于保存。 反而刘婶特地掺了芦苇浆的纸浆造出的纸,和他们如今用的几乎一模一样。 边帮着整理各种零碎儿, 槿荣边回想着当时自己造纸的经过。 既是头一回造纸心里拿不准, 也是为了给裴松一个惊喜,那会儿她并没有叫任何帮手。 记得唯有当天赵姐姐来给她送了一套衣服,正是此刻自己身上穿的这件。 再就是……槿荣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是当日莫名其妙地凑了过来的周兰。 目光从纸浆落到一旁的芦苇, 槿荣心中有了猜测。 伴着阴沉昏暗的天色回去, 刚刚踏进家门,身后的大雨倾盆而下。晦暗无光,像是黑云凝结出的墨汁。 一场秋雨一场凉, 但雨后晴光方好。 乡亲们出门前忍不住多套了一件儿衣裳, 倒也不臃肿, 反而觉得服帖舒服。 倒数第五日,飒爽的秋风之中飘荡着乡人们晾好的软纸。色泽白润,触手柔和, 摸起来竟然有点像一次性的无纺布。 两个名额有了。 倒数第三日,薄薄的纸浆与大伙儿一同抢夺着舒适的秋日。晒过之后当真是薄如蝉翼,褶皱万千;若不是一扯就破,怕说是丝绢都有人信。 至此,名额还剩三个。 最后一天,慢工出细活儿的几位乡亲们捧着各自做的软纸来到槿荣面前,虽然多费了一些时候,但耽误在了自然时间的功夫上,而非人力。 槿荣抽出一张,在手中攥出一个纸团,又轻轻松开。见纸张毫不破碎,随意曲展,正是她最期盼的样子。 十个名额全部敲定。 与此同时,先前纸张的库存彻底消耗完毕。 学堂里,乡亲们领到了最新的纸,不由得赞叹:“这纸是谁做的呀,一摸就韧了许多。” 讲台上的槿荣笑眯眯地看着,乡亲们分到了性征大同小异的纸张。薄的可以透过日光;厚的能够任由他们用铅笔橡皮反复书写和擦拭。 如今的纸不只质量更好,数量更是比她当时做的多了十倍不止。最重要的是,因为参与做纸的人多了,效率大幅提升。 至于槿荣心心念念的卫生纸。虽然仍旧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出现,但若是考虑到用途,已然出现了好几种可以采用的软纸。 足够的柔软,褶皱丰富,同时确保了消毒和卫生,自然可以用在身体上。 -- 第91页 . 课闲时,暖洋洋洒着金黄的教室,成为了桃花村首次村长与村民共同商议大事的场合。 按照约定的时间,十位乡亲们穿戴整齐,好奇地踏入了熟悉的教室。 倒不是槿荣刻意控制了性别比例,只是凭纸认人,学堂里的头批十位优秀学子恰好五男五女。年纪最大的已经当了外公,年纪最小的比她还要小上两岁。 领头的赵姐姐喜气洋洋,满面春风,挽着吴忠亲姐的手。后者今年头一次感受到了扬眉吐气,衣襟里揣着她小心翼翼做成的软纸,不觉嘴角上扬。 明明是每日都来的学堂,竟然有了不一样的体验。什么都好像新鲜了起来,桌子的纹理,板凳的摩擦,连墙上的玻璃板都似乎比往日更加明亮。 原先齐齐整整排列的方桌被摆成了一个圆形,其余的桌椅板凳纷纷堆在角落。 “槿荣和裴松你们真是的,早点叫我们来一起搬多好啊。” 槿荣笑着摆上水果和点心:“下次,下次一定。”。 她在最前端的椅子上施施然的坐下,指尖夹起一颗鲜艳欲滴的红果子,伸手邀请道:“边吃边聊。” 趁着气氛放松之时,槿荣提出了第一件事:“首先呢,这新做出的写字的硬纸该如何分配?” 说着,准备充足的她取出一个玻璃沙漏,倒扣过来。 刚才还当是逢年过节的串门闲聊,这会儿真正要确定资源的分配时,众人都有些无措。 赵姐姐攥了攥衣角,试探道:“可以按照一家的人头数来分配?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槿荣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地记下。 立即有个青年反驳道:“这如何使得?那裴松和槿荣用的纸无论如何也不够。” 怎么脾气这么火爆,槿荣笑着维持秩序:“没关系没关系,不同意也无妨,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 青年眼睛仍旧圆瞪,却一时没有了声音。 只听一旁的王家老爷子说道:“让我说,不如优先供应学堂。马上就冬天了,做起纸来很麻烦。算一下从今日直到开春学堂每个人需要多少的用纸。划出这些分量,其余的再均分给其他的乡亲们。” 真巧,倒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槿荣面上没有表示,依旧在纸上记录下了这项提议。 头脑转了两转,青年有了想法:“我觉得这个法子好。只不过分到最后会一点剩余都没有。不如留出一定量的备份,譬如总数的一成以备冬日不时之需,其余的再按照老爷子的方法来分。” 众人颔首,槿荣也觉得这位青年的提议最为稳妥。虽说不是他自己的想法,但此人似乎很善于从其他人的话中寻找到一些不足或者完善的空间。 很快,沙漏中的细沙悉数落于下方的锥体中。槿荣起身,把刚刚记录的话简单地写在玻璃板之上,裴松适时发给每人一张小纸。 “一人一票,投给你认为最合适的一条;若是觉得哪一个都不行,也可以弃权。” 小纸上,槿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附上一个阿拉伯数字3。 十人之中,有的洋洋洒洒地写下了长篇大论,有的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悄悄地左右打量。 随着裴松一一收回小纸,磕磕绊绊而新鲜的投票自此结束。 宣布采用第三条青年的提议之时,众人看到,一道金黄的日光恰好落在了槿荣的发梢上。 这就是做主的感觉吗? 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槿荣继续道:“一桩事结束,下一件事。各样式的但凡能用在皮肤之上的纸,该如何取用?” 一回生二回熟,随着沙漏中流沙缓缓坠落,十位乡亲们各抒己见。 “这个可以等分,咱们做了纸也不图别的。只要日后再做的时候,能让所有人帮着搭一把手也就是了。” “我觉得不妥,那不成了咱们应该应份的了。不如谁做的谁来分,愿意给谁就给谁,愿意自留可以自留。” 眼看着两条截然不同的提议出现,槿荣适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简单估算了一下大伙儿做的纸的多少,人均下来能满足直到春日里最基本的需要。” 低头一笑,槿荣补充道:“我有私心在,希望每隔一旬乡亲们来学堂领一次纸。并不限制各人领取什么种类或者谁制作的软纸,但数量是人人相同的。” 年纪最小的妹妹噗嗤笑出了声,直言不讳道:“槿荣姐姐的主意可真是绝了。上哪儿取都是取,选在学堂正好帮着你们招揽生源,何乐而不为呢?” 众人露出惊讶的神色,还可以这样? 眼看着做出了一大批耐用软纸的乡亲迟迟不再发言,随着沙子飞速地落下,槿荣好意提醒道:“来了就是提出想法的,我有私心,你们也会有;只要不损害到别人的利益,尽管畅所欲言。” 那人终于抬头,鼓起勇气似的说道:“我也、我也不是不愿意把纸分给旁人,只是有些人家和我实在处不来。可否让我自己记录领纸的人家以及数目,决定是否能让谁来领我的纸?” 扬起唇角,槿荣的目光从眼含希冀的村人移向其他人,再看向一旁的裴松,见他们纷纷露出无可无不可的神色。 她提起笔,边写边道:“方案4……” 随着又一串儿七扭八歪的投票被收集起来,最终通过的则是在等分的基础之上,融合槿荣和村人的各自私心的提议。 -- 第92页 商议就此结束。 众人帮着把桌椅板凳搬回原位,为下午的课程做准备。槿荣站在屋内阳光充沛的地方,和裴松一言一语地闲话着。 这时,方才犹豫不决的乡亲凑到她的身前:“刚刚是不是不太好?出门前我满心想着的是为乡亲们做事,结果一趟下来,反而满足了自己的心愿。” 和裴松对了个眼神,槿荣笑着摇了摇头:“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究竟是取鱼还是取熊掌,自然要根据情况来决定。” “请你们十个人来,可不是为了当冤大头的。何况你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在程序上并无不可;若是有人不服,就先叫他先凭本事坐到你的身旁。” 得了开解,对方若有所思地走出门。 槿荣问向身旁的裴松,指着他手里的书卷:“我是不是太刁猾了一些?你教给大家的圣贤书里,做决定的人估计不是这个样子吧。” 对方的手掌遮住了半个书名,槿荣这不知是什么书,什么“子”。 庄子、墨子或者老子?总之被裴松背到了身后。 只听他开口道:“这样就很好,照顾到了各方的想法。”说话间,裴松灼灼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倘若你这个村长做得不高兴的话,我情愿你不做。” 随着首批十位乡亲们踏着日光走出学堂,好奇的人们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咋样?这说话算数的感觉如何?” “槿荣真的肯听进去你们的话呀,不会是做个样子吧?” 十人尚还没有回话,旁观的群众已然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笃定的,满怀希望的,甚至带着点儿小孩玩新花样之后的忐忑和不确定。 年龄最大的王老爷子率先回答道:“没有的事儿,咱们愿意说什么都可以,算是把村里用纸的事情给定下来了。” 年纪最小的小妹还记着刚刚果子的甜美:“是啊是啊,就跟闲话似的,说话间事情就商量成了。” 她看着远处的天色,惊讶道:“我以为早就到下午了呢,没承想才过去半个时辰不到。” 进展快到不可思议。 王老爷子拍了拍身旁一个青年的肩膀:“等开春了加把劲儿,好好学习有奔头。” 青年挠了挠头,好像真从老爷子的手臂上感受到了力量:“别说,以前的日子也就那么回事儿——吃饭干活睡觉,种地娶媳妇生娃。” 如今多了个学堂,果然有了不少意思。 当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家家户户。 . 只有上学堂才能获取镜子,只有在学堂表现优异才有机会参与村中议事。 学堂之外,周存福提溜着不情不愿的周兰,直把她往前面拽。 “你去上学,赶在春天里也拿到个什么商议村中大小事的名额,然后听我的。” “爹你怎么不去?” 周存福铁面涨红。他不去,一方面是对自己的头脑有个斤两,另一方面是低不下头来向两个小辈请教知识。 “你爹我要有那个脑子早就去学了,你快去学出个本事来。” 周兰不情不愿,偏还不知如何来辩驳他爹的歪理。 正当二人推搡之际,余光瞧见抱着几本教案和笔纸的槿荣出现。父女俩连忙收回了手,着急无比的表情也尴尬地舒缓下来。 本以为槿荣会装作看不到一样,继而礼貌地离开。却不想她转过身子,微微低头道:“抱歉,您二位我教不了。” “为何?”周兰梗着脖子问道。 她不愿意去有她的道理,可裴槿荣凭什么说不收她。 秋风迎面而来,扑在身上凉凉的,槿荣抱紧了教案。 她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芦苇丛旁。先是低头望了一下半人高的芦苇,再适时地转过身来,目光懒洋洋地看向周兰。 “你说呢?” 周兰慌张的表情和欲言又止的蠕动的嘴唇说明了一切。 “去问问裴松,或者另请高明吧。”槿荣说着,迈开步子施施然地回到家中。 这对父女在槿荣这里,已经上了黑名单。 第48章 漫漫追妻路 无价宝与有情郎 迟暮将临, 秋蝉回响。 眼见着槿荣昂首挺肩地离开,周兰想到那日自己的鬼鬼祟祟,被抓包的羞窘不由从天灵盖蔓延到了脚趾。 几乎无地自容。 蝉鸣絮噪, 面对着父亲怀疑的目光, 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周兰却猛然从槿荣的话里找到了新的希望。 对方的最后一句说的是“去找裴松。” 哪怕翻了船也锲而不舍的周兰瞬时又满含了希望, 她向前走两步,对着父亲开口道:“我去学堂读书。” 她要去听裴松的课, 听左邻右舍说了, 如今槿荣忙得很,不像从前那样节节都旁听。 一旁的周存福不断回想着昔日种种, 抽出腰际的烟管,点燃了叶烟,咂巴着嘴叹道:“只怕也难啊。” 看起来, 槿荣的话里像是留了余地, 可他周存福又不是瞎的。 他看得清清楚楚,就裴松眼睛里只有裴槿荣的那个样子,想让裴松点头,比让槿荣自己点头更要难。 裴家, 晴光方好。 伏案写字的槿荣抬眼数着天上鱼鳞似的细云, 十七片,和她在桃花村的年龄刚刚一样。 玻璃窗子的好处此时方显。隔绝了扑面的秋风,却照进了暖融融的日光。 -- 第93页 眨眼间, 槿荣瞧见了院子里捧着瓶木芙蓉左右踱步的裴松, 要进屋不要进屋似的, 看得人忍俊不禁。 “这是在做什么呢?”她不由纳闷。 索性出门透气,槿荣撂下纸笔来到院里遛弯儿。见裴松仍旧捧着玻璃花瓶背对着屋子的方向,不知在纠结什么。 放轻脚步, 槿荣小猫似的绕到对方身侧,轻声道:“裴松哥哥。” 对方怔了一瞬,好在手稳,只是花瓶中的清水晃了两晃。槿荣仔细打量,木芙蓉暖粉温意,花瓣层叠,繁复而不凌乱。 “真好看。”槿荣随口赞道。 抬头,瞧见裴松的胸口如同深吸了一口气似的起伏,随即伸出手将花摆在自己怀前:“送给你。” 有人送花,无论何时都是心情愉悦的一件事。 但花瓶重量不轻,槿荣索性没有接。顶着对方自我鼓励一般扬起的唇角,走近了两步,和裴松打着商量:“放在堂屋里怎么样?” 垂首在花蕊低嗅,槿荣心中划拉着经济适用的小算盘:“这样不止咱们,进出的乡亲们都能看见。” 气氛有一瞬间的僵滞。 闭眸再睁开,槿荣的视线正对着裴松把着花瓶的手掌,隐隐可见他的指尖与手背处似乎发紧了些。 抬首询问,槿荣明明白白地向裴松投以困惑。 她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吗? 她抬首,裴松低头;她凑近,裴松昂首。目光怎么也对不上,槿荣读不到对方的心思。 几息之间,对方终于舒出了一口气,无奈道:“行,怎么都行。” 明明是随便她的意思,槿荣却听出了宠小孩的感觉;和往日她正经提建议,裴松的赞许完全不是一样。 “真行?”她问道。虽然只是一瓶花,但也得尊重人家的意思不是。 裴松点头不止,倒有几分潦草了事的感觉。 撇去疑惑,槿荣主动捧起花瓶,正正当当地摆到了堂屋的矮桌之上。眼神好使的,在院门外甚至都能瞧见。 裴松特地摘的花,她一人独享怎么行。 过了两日,原本含苞的木芙蓉肆意盛开。而槿荣总觉得一日比一日惬意,润物细无声一般。 直到当天午饭时分,她见一桌子菜又都是自己喜爱的口味,酸甜,咸糯,连米饭都是按照她喜欢的样式撒了些微的黑芝麻,方才领悟了缘故。 一杯手工榨出的果汁摆在面前,望着眼前几乎和古时格格不入的一桌饭菜,槿荣望向家中努力迎合她胃口的大厨。 她挑明道:“裴松哥哥是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 不然,他为什么要这样处处依着自己的喜好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对面的裴松倒没有寻常求人办事时的松下一口气,反倒是笑了,像是笑她多心。 垂下厚密的眼睫,只听他问道:“喜欢吗?” “当然喜欢。”槿荣只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怕自己疏漏了什么,故而有此问。 见裴松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嘴角扬起:“喜欢就行,没有别的。” “真的?咱们之间无需客气,有什么直说就行。”槿荣再度确认。 她的目光落在裴松表情沉静的面庞上,若是再仔细观察,说不定就能发现对方架着筷子的犹疑的手指。 只见裴松薄唇开合:“没有什么。” 好吧,槿荣大大方方提筷。有福不享,实在说不过去。 饭进小半,她夹起大块的雪白鱼肉,露出了鱼肚之中一朵清香的小花。 “这也是裴松哥哥做的?”槿荣惊讶不已。 “嗯。”裴松点头。 一时间,他有些羡慕那朵细弱的菊花。花藏鱼腹尚且得以见天日,难言的心思却怎么也难以吐露。 次日,气温甚暖,恍若返夏。 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热乎乎的澡,槿荣擦拭着长发回到屋里,见书桌上摆了一张折叠的纸。 “这是什么?”她出门前还没有的。 草草用大布巾包裹着头发,槿荣打开一看,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是裴松的字迹。 沉迷数理化的偏科生槿荣:……看不懂。 她对《诗经》的了解就仅限于高中语文课本上教过的《氓》和《关雎》,还有的,还有的或许能认出来内容吧,但槿荣此刻连它们名字都想不起来。 轻叹一口气,槿荣想着,等闲下来定要补习下传统文学。 此物八成是裴松课上需要用的东西,就是不知怎么跑到了她这里,难道是上午回家时拿岔了? 怕对方着急要用,槿荣一只手扶着头顶的湿发,跟理发店洗过头后迷茫地寻找Tony的顾客一般;另一只手捏着纸张就往对方房里走。 “裴松哥哥,你的讲义落在我这里了。” 布巾的一角遮住了半边视线,槿荣笨拙地抓了抓,瞬时间有点狼狈。却不曾想,对面的裴松倒好像比她更慌乱似的,就她走来的这点功夫,已见对方坐下又站起,来回绕着圈。 没有接过薄薄的纸张,裴松走上前来,帮槿荣掖了掖头顶的方巾,拨弄沾着水珠的发丝。 见对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光彩流转,却终是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是送给你的。” 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槿荣不禁疑惑,好端端的送给她这个做什么:“是帮我补习功课吗?” -- 第94页 她清楚地看到,仿佛有一口气哽在了裴松的胸口;只见他喉结滚动,却上下不得。 肯定是她猜错了。 踮了踮脚,槿荣没耐心地想要展开纸张请对方详解,却被裴松扣住手,制止。 对方打住了她的意头,露出熟悉的温和神色,像是对眼前的状况见怪不怪:“是啊,我想帮帮你。” 怎么听,都像是顺着她的话在敷衍。 目光盯着裴松的眼睛,槿荣无声地质问着:真的吗?别想骗我。 一双大手覆上她的头顶,清醇的嗓音也自上方传来:“帮你擦干头发。” 写着朦胧诗句的纸张,复被裴松小心收在了怀中。 院子里,槿荣坐侧边的屋檐下,西南的日光恰好挥洒在她整片乌发之上,暖洋洋的。 裴松坐在一旁,大手生疏而细致地帮着擦拭头发。 万千青丝不再滴水,尽管小心翼翼,裴松的手上却难免缠了几缕细长的发丝,他问道:“还擦吗?不然像之前那样坐在太阳下晒一会儿。” 托着下巴的槿荣瞧着不远处的天色,微微摇了摇头:“半个时辰后有课要上的,晒的话不赶趟。” 近日忙到翻天,多亏了裴松种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否则她的生活定会一团糟。 心中想着,槿荣也直言道谢。 不空档的鲜艳的花,顿顿合心意的佳肴,一一向裴松道谢。 只听对方沉默了半晌,问道:“不然我帮你上一节课?算术我也熟练了。” 双眼蓦地亮起,裴松此下更是关切到要害了,这正是槿荣近日最烦忧的所在——她太忙了。 可当看向裴松之时,槿荣没好意思点头,仍旧拒绝道:“还是不用了。帮我上课,你的课怎么办?” 裴松也很忙啊。 对她自己而言,焦急倒算不上,只是分身乏术的紧张日程,有点像从前来往于职场的感觉。 如今白银在手,镜子迟早会做出来,配合上肥皂,厕纸,下一波奖励有望,槿荣心内并不焦虑。她唯一的担心就是,怕到时候系统的奖励来了,自己却忙不过来。 头发上依旧传来裴松温柔而有力的擦拭,虽然只是一会儿,槿荣仍旧双手托腮,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闭起双眼享受难得的空闲。 她不知道,落在脸颊上的除了暖意洋洋的秋日,还有为表心意却屡屡不得章法的裴松的温意目光。 眉头微蹙,眼神却柔和无比,贪婪而纵溺地看着身旁的人。 . 千里之外,靳王宫。 忙碌了一天的靳王回到寝殿,揽过沁着馨香的美人,与之一同观察着画卷上的新变化。 “皇上,这是什么?”美人指着画上约莫一双巴掌大的白花花的方正东西问道。 见多识广的帝王:“爱妃糊涂了,此为纸。” 不只宫里,连士官大族都盛兴用纸书写。靳王读杂记时知晓,所谓的布纸其实即是麻纸;看这画中的种种材料铺陈,他才明白,原来纸竟都是这般做成的? 美人回想着她曾见过的浅黄色的粗糙的东西,再看着画上的“纸”,心中不由怀疑。 她识趣地不提,只是继续娇问:“为何裁得这么小呢?” 靳王也不知为何,画上的纸明显写不了几个字。他眉头一敛,避而不谈:“爱妃想要大的还是小的,这便叫人送来一万张给你,可好?” 美人不由腹诽,她要一万张糙纸做什么?虽是如此,她仍旧欢喜地谢恩。 心情不错,靳王的目光移回画上,注意到了家家户户院子前闪烁着斑斓日光“琉璃房”。 他手指向此,问道:“爱妃不是喜欢前日的那个琉璃瓶吗?叫匠人们按照这个样式,盖一座琉璃小屋,如何?” 美人担忧自己的名声,连忙婉拒:“妾何德何能,听闻琉璃做工极为繁琐,且成品难得。千名匠人方能制出一方完整的琉璃瓶……” “正因如此,才要盖一座琉璃房给你。”靳王的语气不容反对。 美人只得再谢恩,心里止不住地嘀咕。 纵然是真想要,那也是画中那等透若无物、一面平整的琉璃,而非靳国或者他国匠人们烧出的那种笨重的,甚至裂纹密布的。 别说没个三年五载制不出来,届时就算她尚能得君王的宠爱,这爬遍蛛丝一般的琉璃房,她是万万不敢踏进的。 眼神低垂间,美人注意到了敞开了的小屋木门,里面可见一座墩子似的东西,洁白程度不亚于雪纸。 为了转移靳王对琉璃的执着,她指着此物问道:“此为何物?造价几何?” 对方注目其上,默不作声。 此画变幻无常,为神物不假。然当日已故的覃国皇帝傅生曾言,上面所绘皆是覃国的景象。 纸张,琉璃,虽说他的王宫之中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但也能勉强找出替代。 然而这白实的过膝高的器皿,究竟为何物? 松开搂抱着美人的长臂,靳王起身回宫,预备唤来近臣密探,去覃国探个究竟。 靳王走得急,甚至忘了把神画带走。 瞧着对方不似生气拂袖而去的样子,探首怔懵的美人回顾着刚刚自己的表现,一点点把心搁在了肚子里。 一万张纸,豪奢的玻璃房,足以彰显她的荣宠。 她对画卷上的器物其实并无多么好奇,此刻只打量着面容身量各异的人。 -- 第95页 幽居深宫数年,她已久阔人间的烟火气。 一处小院里,如松般危立的年轻男子吸引了她的视线。 “真俊啊。”美人在心中无声地呢喃。 身旁有位妙龄的少女,看起来,二人像是亲呢的夫妻一般。 春思弥漫,美人不禁在心中畅想着此二人的生活。 瞧桌上盛开的鲜花,定是那男子亲手为心上人所摘的。 他们二人,没有人伺候,每日该是如何解决饭食呢?若是她,定要对方承诺一顿不落地准备三餐,才肯答允成婚。 瞧那儿郎的眼神,就知道肯定如她所想。 不同于君王带着戏谑与玩意的目光,画中青年的眼神脉脉,谨慎又包容,亲呢而喜悦。 饱含真情的神色与姿态,是多少宠爱都不能及的。 “娘娘,御赐的万张纸到了。” “收起来吧。”美人懒洋洋地说。 无声轻叹,世事难两全。无价之宝容易求得,而有情的郎君却实在难以找到啊。 第49章 人才 缠缠绵绵到天涯的薛波和渔人…… 稻花香里, 人们挥镰弄锄。 靳国某个尚且能自足的小乡村里,战战兢兢的百姓们紧着收割田地,气氛却和往年喜悦繁忙的丰收景象大不相同。 今岁, 几个村庄附近搬来了一位拄着拐棍儿, 挺胸昂首, 喋喋不休,颐指气使的人。 “快点儿!干得什么活。”听这熟悉的厉骂声, 此人正乃薛波是也。 他原想着随着太守大人鸡犬升天, 可桃花村没能找到,画卷也中途丢了, 薛波的飞黄腾达彻底成了泡影。 然而这都不是顶要紧的挫折。薛波此生最为后悔的,就是当日死命地去追赶那逃跑的渔人。 若是他没有脚下生风地追捕,也就不会踩到那一块该死的瓜皮, 更不会摔碎了尾巴骨, 如今日日伤痛。 “唉——”责骂百姓们仍不能解气,薛波长叹一口气。 办事不力尚且有的转圜,但无能加上负伤而退,薛波自此在太守那里没了姓名。 “老爷您挑, 这是今年才收上来的糯米。” 从往事中脱离, 薛波眯了眯眼,觉得乡民们呈上来的勉强还算可以,大手一挥命身边的老仆收下。 只不过, 还不够。 他一个眼色使过去, 只听老仆上前两步, 高声道:“还有没有糯米了?这么点够酿个屁酒的。” 脱掉了一层黑官皮,如今的薛波身着绫罗绸缎,因后腰的伤势不得已向前挺直肚皮, 越看越有几分乡绅老爷的气派。 送糯米的乡亲被老仆拉到一旁,随后又有人上前:“老爷您瞧,这是我家新打的花梨木椅子,看这材料,看这品色,多合您的身份啊!” 乡绅似民似官,非民非官;多是从前有点威势家业,退到乡村养老的。具体怎么做,全看个人的品性。 花梨木椅子雕作得大气恢弘,不似乡野之物,此时正映照着辉辉秋日暖阳。 然而薛波越看,越觉得股上阵痛。 他气不打一出来,却不能破口大骂眼前的村人。生怕旁人知晓了他的病疾,私下里嘲笑他。 伤了尾巴骨的薛波,不但没能继续当差,早早结束了仕途。更是坐不得,蹲不得,平日里除了站着就是卧着。 先不说那等阴阳结合的痛快事了,连解手起居都成了烦恼。 薛波的铁面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精彩极了。他阴恻恻地盯着这个头戴破帽的村民;都说不知者无罪,可不知者照样冒犯了他的忌讳。 “你家田地、人口、牲畜几许?” 村人一懵,噗通一声跪下,求道:“老爷,您不喜欢这椅子不要紧,我家还能给您打别的,桌子,床,榻,只要您看得上眼……” 只求这位老爷别打他家人和田地的主意。 面前的人磕头不迭,薛波却丝毫没有扭转主意的想法。他正欲向身边的老仆使个手势,只见前方溪流间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说是魂牵梦萦也不为过。 正是薛波恨得牙痒痒,每日每夜都恨不能将其油炸火烹八百遍的该死的渔人! 气得猛走三步,后腰处传来一阵难言的痛楚,薛波再度向身旁的老仆使了一个手势,猎豹见了鹿似地怒吼:“逮住他!” 老仆拔腿向前,身旁几个不知为何的村民也紧跟上。然而顺水扁舟,乘风破浪,小小的竹筏漂得甚快,远非岸上人的脚力能及。 “又叫他跑了!”薛波气得生生将手中的拐棍杵进了地里三寸,就像一只屡屡捉不到老鼠的蠢猫。 泥鳅似的渔人明明就在这附近几个乡村之间活动,却怎么也抓不住,逮不到。 最可恨的是,对方时不时隔三岔五地就来他面前晃上两眼。可如今的薛波坐不了轿子,骑不了马,再不可能身形矫健地亲自追捕。 他身旁只有一个老头子和一群呆若木鸡的村民,竟接二连三地让渔人从自己手心中逃脱。 气愤之间,吹胡子瞪眼的薛波忽然愣住。 风转向了! 眼看着前方的渔人费尽力气才撑动竹篙,薛波大喜,觉得自己宛若诸葛孔明再世。 他举起拐棍,直指河上的渔人,恨不能把对方戳出一万个窟窿:“快,把他拽下来!” 喜上眉梢的薛波没有想到,这普天之下竟有人与他同喜。 -- 第96页 眼睁睁看着岸边仆人等啰啰离那河中小舟越来越近,顺着转了向的风声,一阵吹锣打鼓的嫁娶之音传来。 “是哪家不长眼,赶在此时此刻娶媳妇?”薛波才不管什么吉时,他今日非要把这个滑不溜秋的渔人逮到手心里不成。 一旁的村妇们倒是瞧出了个所以然来,纷纷交头接耳道:“是祝员外家的小闺女出嫁,听说嫁的是一位家底颇丰的人家。” 说话间,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几乎震耳欲聋。送嫁的队伍,花轿,和望不见尽头的近百抬嫁妆直接把岸上与河边隔了个明明白白。 渔人与薛波,就像是被那王母娘娘划下的天河所分离的有着羁绊命运的两个苦命人。 一头是如今懵懂疯癫的渔人,一头隔着“望穿秋水”的薛波。 咬了咬牙,薛波又一次看到渔人从自己身旁溜走。 可对方是员外,到底是个编外官。如今的自己一身白衣,怎能在人家闺女的送嫁队伍旁闹事。 眼看着渔人撑着小船,放慢了速度,随着送嫁的队伍一点点前进,好像看热闹似的。 越过了一个矮山坡,依稀还能听到敲锣打鼓的热闹声;而渔人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送嫁队伍,竟然没有人嫌他。 薛波恨得眼皮都在发胀,突然间,万籁俱寂,原先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一下子停了。 只见一名披着红盖头一身红衣的女子下了轿,直奔前方一个不知名的坟头而去。 “这是为何?”薛波不禁纳闷。 难道坟中此人曾与新娘有恩不成?或者是什么长辈? 正思索间,怆然悲悯的女子哭声传来。 薛波拄着拐棍,欲向前看个究竟。他见过新娘哭嫁的,却未见过哭得如此痛彻心扉,令人闻之伤心的。 就连他今年来受的委屈和苦楚,仿佛都被这哭声牵动。 走了两步,薛波以为自己眼睛花了。面前的鲜红嫁衣翩旋而起,竟是新娘子生生扑进了坟墓之中。 一道白光在众人面前闪过,霎时睁不开眼。 再一看,竟不知从哪里多出了两只鲜艳的蝴蝶,正绕着坟墓飞舞,而原先的新娘却不知踪影。 见此情势,众人惊诧不已。送嫁的随从们纷纷寻找着小姐,村落中有那好事的,决定挖出坟墓来瞧一瞧究竟。 唯有河中的渔人飞快地撑着竹篙,紧忙追寻着两只蝴蝶的影子。 “啊呀呀——又叫他跑了!”薛波目眦欲裂。 他就不信了,整个后半辈子跟渔人耗下去,还不能耐他何! . 靳王宫里,美人对镜自照。 屋内阴沉沉的,日光不足,显得人的脸也格外的晦暗;而镜子里,美人连自己的眉毛眼睫几乎都瞧不清楚。 她想要捧出镜子去外面瞧瞧,看是否也能映出天上的碧空白云。 还未踏出屋子,就先觉得自己格外的可笑。 画上的世界终究是画上的,如何能与现实相提并论。 懒洋洋地放下镜子,目光移到君王未曾拿走的画卷之上。 瞧啊,画中的镜子就仿佛能清晰无比地映出人的面庞来。 她还记得君王所说的:“不过是画。为了告诉人家这是面镜子,特地画出一模一样的人脸;就好像窗子明明合上却能看到屋内一样,不过是手法罢了。” 君王见多识广,说得头头是道。可美人环顾四周,这深宫之中,锦衣玉食,怎么瞧着都没有画上的村落来得生动踏实。 莫说这画中清楚地展现了从砂石到琉璃,再到清晰照人的镜子的过程。 即便那是假的,她也愿意在此生存。 屋里实在闷的不行,又阴森森的发冷,美人吩咐侍女掀开一半窗子。 恹恹地凝望着院子里即将枯萎的花草,忽然间,一双彩蝶自外翩迁而来。二者亲密地贴近,又轻快地飞离,而后绕着旋儿在她的殿内飞舞。 美人惊讶极了,愉悦得像个孩子,仰着头随着他们旋转,裙摆开出繁复的花瓣。 “咯咯——”银铃般的笑声自宫殿内响起。 一双彩蝶旋转了不知有多久。正当美人转的累了,腿也酸了,几乎头晕目眩之际,忽见它们轻轻地落在了神画之上。 仿佛是村子后面的山巅,一双蝴蝶正紧紧地贴合,偎依在画上。 美人堪堪停下脚步,回过半个身子去仔细地瞧。既是看蝴蝶,也看画。 两步踏过,理了个裙摆的功夫;眨眼之间,突然蝴蝶不见了! 美人迟疑地挥动着长袖扑上前去,半匐在画架旁。 “确实不见了。” 纤手拂过刚刚蝴蝶停留的地方,一派云雾缭绕间,似乎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 桃花村,彩霞漫天。 盘腿坐在榻上,槿荣借着窗外的夕阳日光,在洗净的脸上涂抹着自己调的几种草药制成的“面霜”。 从前熬到夜半时分方才睡觉的习惯,几个月来早已被调整得格外健康。 按照往日的计时方式,今早她不到六点就起床,在外面活动了一天,直到晚上临近八点方回屋准备睡觉。 也不是不可以在夜间点灯,只是调整了作息之后没有那个必要。 也因此,在往常可能公司才刚刚开始加班,或者下班的时候,槿荣就已经洗净了脸和脚,预备在被窝里玩着玉璧了。 -- 第97页 映着夕阳的日光,镜子中的面容也染上了一层暖色。刚刚洗完的通泰的肌肤之上,可以瞧见肆意舒展的细微的汗毛,跟才泡过温泉似的。 松松解开头上的发髻,槿荣轻轻地对着镜子一缕缕的顺着头发。 近几日,来上课的乡人们依次领了镜子回家后,明显瞧着比往日整洁干净多了。 大叔们的胡子修得格外得整齐利索;孩子们花猫似的小脸儿白白嫩嫩的,让人忍不住上手戳一戳;妇女们样式各异的发髻愈发让人看花了眼。 脸干净了,衣服干净了,发下去的厕纸也是派上了大用场。 百分百纯天然制造的薄薄的一层软纸,亲肤柔贴。槿荣提点大伙儿,用过之后可以将其弃于马桶之中,顺着冲走,干净又方便。 “这个月,最迟下个月,想来就会有奖励了吧。”她仰倒在床上,举着玉璧。 槿荣估量着,像镜子等东西需要和从前的小发明搭配着用,比如肥皂,见效未必有那么快。 不像马桶等物,是彻底的革旧迎新的替换,效果自然也是立竿见影。 何况她有意控制了玻璃镜子普及的速度,借此为学堂吸纳更多的学生,希望能更有利于后面的发明的推广和制作。 再者说,槿荣偏头看向天上的隐隐星河。只没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天色便暗了下来,黑漆漆的。 “冬日快来了呀。” 白昼变短,黑夜变长,人们劳作的时间大大缩短。倘若下一波奖励正是如槿荣在心里期盼的那样,赶在了冬日里,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 若是为了赶工,带累着乡亲们染了病着了凉,那就不值当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动员更多的人暖呼呼的在学堂中读书,为今后的建设打好基础。 想到这里,槿荣不由娥眉微蹙。 “哎——好忙呀!” 她已经设了学三休一的日程,看起来和从前的双休日也差不太多。桃花村没什么娱乐项目,就算把假期拼在一起,也不能促进消费或者如何。 所以休息,真就是字面上的休息。 明日不用去学堂“上班”,槿荣索性打算熬一个小夜,再过两个时辰再睡。 她打开玉璧,观看着遥远的靳王宫的景象,权当3D游览古时建筑。 如今,画卷被放在了后宫中某位妃子的宫里。 对方的日子过得似乎挺滋润的,别的不说,槿荣亲眼看到有好些人抬着成箱成箱的纸张送到她宫里。 “这就是很受君王宠爱的象征吗?”槿荣不禁疑惑。 想到学堂后面堆着的少说十万张纸,她不免有些囧囧的。 宫里宫外看了个遍,又点开其他地方瞧瞧夜景山色,直到困意来袭,槿荣方才打算最后瞄一眼桃花村的样子,准备睡觉。 匆匆一瞥,没什么异常。 正待收起玉璧之际,槿荣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连忙又仔仔细细地查看。 难怪她没注意,黑咕隆咚的天色下,后山之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标记。 是一对蝴蝶,会动的那种。 槿荣纳闷不已:“不是吧,这就来奖励了?” 而且一双蝴蝶是什么啊? 第50章 外人+2 「传说」中的人才输送 夜是熬了, 懒觉却没有睡成。 晨曦刚破云霭,槿荣挂念着昨晚看到的讯息,跟家中的大公鸡一样早早地起床。 尚未穿戴梳洗, 裹着件秋衫便想要去敲裴松的房门。 幸好对方起得比她还要早, 此时正在院子里晨练。不知有多久了, 身上甚至落上一层秋霜,额发间却已经沁出了薄汗。 因为玉璧之上看似无害的蝴蝶标记而放下了半颗心的槿荣, 见到面前的场景, 彻底把心落回肚子里。 哪怕再像上次一样造访的是吴忠与傅生,甚至身后跟了一群尾巴, 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就算不能应对,身边还有一个能打的裴松在。 回屋裹上衣裳,眼见着裴松提着一桶热水进了卫生间。 她这边刚刚加快了手上动作梳好头发, 眨眼间, 便见对方清清爽爽出来。 这是什么神奇的速度? 早饭桌上,正当槿荣思索着如何与裴松提起这一桩事,却听对方主动开口:“上午有何安排吗?” 筷子含在唇舌间,槿荣眨了眨眼。也是,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 难得的休息日,她该是好好放松的,何需早起。 “我打算再次进山。”槿荣直截了当说出需求。 上次自己说是去打猎, 可偏偏巧合地碰上了傅生和吴忠;这一回又冷不丁地说要进山。槿荣心想, 若是裴松细问, 她就借梦扯谎。 意外的是,对方没有拒绝,神色却顿时严肃起来。 饭后, 裴松默默地全副武装。望远镜、弓箭、食物和清水,带得足足的。 青峰烟岫,黄叶铺毯。 槿荣仍旧揣着玉璧寻找,但这一片山林云雾缭绕,她看不太清。只能依稀瞧见一红一白的衣角,行进的速度非常之慢。 最重要的是,二者并非像吴忠那样熟悉山路,经常走着走着就偏了向,搞得槿荣不得以也歪歪扭扭地行进。 幸亏身旁相伴的是裴松,没有说什么,否则她如何能解释清这种诡异的路线。 越绕越往林子深处去,眼见着地图上的一双蝴蝶标记近在咫尺,槿荣却未曾听到任何声音。 -- 第98页 脚步声,人声,通通没有,静得不像话。 “难道真的是蝴蝶不成?”槿荣在心里嘀咕。 思索间,一旁的裴松突然停止脚步,甚至伸臂拦住了她。 槿荣定睛一瞧,见前方的树干背面露出了两个衣摆,一红一白。槿荣不免想到了曾经和裴松躲在大树身后的情景。 只不过,若这两人也是躲藏的话,那他们的技术定然十分不过关。 对了个眼神,槿荣抬腿,预备脚步放轻地走上前去;只见身侧的裴松忽然挽弓搭箭,动作快得难以想象。 正欲抬手阻拦,顺着箭头的方向,槿荣猛然看到了白色衣角旁,一头巨蛇正在逼近。 说是巨蛇毫不为过,通体比她的手臂还要粗;生着金黄的花斑,先前一直隐匿在了落地纷纷的黄叶中,让人不得察觉。 此时,长蛇猛然抬头,嘶出长舌,现出了贪婪残暴的一面。 嘶嘶的声音盖过了山林中的风声,和树叶的簌簌声。 槿荣这才意识到,树干后的二人定是失去了意识,昏迷或者睡着了,否则定会注意到这大蛇。 一发竹箭逆风射去,正中蟒蛇七寸。 它痛苦的挣扎着,身子抬得老高,甚至向前蹿了两步,近一米长的前身直接落下,消失在了树干之后。 顾不得隐匿行踪,槿荣匆匆拉着裴松上前。生怕这等巨蛇临死之前仍旧咬上人的腿一口。 刚绕过半个树干,槿荣依稀瞧见了一幅贵重发亮的头面,只听一声惊叫——是女子的声音。 待二人绕到正面之时,红衣女子正大胆地揪着巨蛇扔到了远处,而白衣男子似乎也惊醒,虚弱地咳嗽不止。 见是一对儿俊俏的年轻男女,槿荣不禁愣住。而裴松纵然惊诧,仍旧一身煞气,丝毫没有放下戒心。 与抬首的红衣女子惊喜而慌惧的目光对上,槿荣率先开口:“二位如何称呼?” 这并非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然而面前两人竟双双愣住。 那女子犹豫了片刻,方才小声答道:“这是我梁兄。” 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书生打扮的男子轻轻握住了身旁女子的手:“此乃我贤弟,不,贤妹。” 梁兄,贤弟?福至心灵,槿荣下意识歪头,在脑中搜寻着。 瞧这二人打扮,系统上给出的一双彩蝶,以及这熟悉的称呼……槿荣眉梢高挑,复又有了当日自己降临在桃花村后山时的心情。 难以置信的喜悦。 好在,这二人并不只是如舞台戏剧那般眼中只有你我。红衣女子抚顺了身旁书生咳嗽不止的脊背,目光落在前方大花蟒蛇的竹箭之上。 她偏过头,深深俯首:“多谢救命之恩。” 槿荣几步上前,身旁跟着二人真正的救命恩人裴松。只是,后者皱紧的眉头自始至终未曾松开。 瞅着面前女子的英气风姿,槿荣满面欣喜:“快快下山,到我家来。” 纵然裴松没有对槿荣的热情邀约提出异议,但这漫漫下山之路,却是没他不成。 白衣书生虚弱的不行,像是几日未进水米的样子,此时简单吃了槿荣带来的干粮,饮了水,方才勉强站起身来。 然而光红衣女子一人,万万扶不动他。 聊天之中槿荣了解到,从昨夜深夜起,二人便一同来到了这陌生的荒郊野岭之中。 今晨到现在,都是这贤妹半扛着梁兄走到此地,可待到如今却是再也扛不动了。 槿荣自发奋勇:“我来和你一起。” 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各扛着梁兄半边身子,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 至于裴松,槿荣倒不怪他袖手旁观;若是没有他,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制服那头大花蟒蛇。 对她而言,面前二人的身份已然猜出了七七八八;而对裴松来说,他们只不过是两个闯入桃花村后山的陌生男女,裴松没有动作才是正常。 换位思考,槿荣若是裴松,为防万一,狠心下来将外人一箭穿胸都说不定。 只不过,这梁兄虽然身形消瘦,可沉也是真的沉呐。 身旁的贤妹好歹还有信念和爱意支撑,然而槿荣刚走了不到十步,就不免气喘吁吁,就像山下的老黄牛。 刚刚还心说能理解裴松,这会儿槿荣就忍不住眼带埋怨的瞅向他。 仿佛在嗔诉:“我都决定带他们回去了,你就这样无动于衷吗?” 接收到了小姑娘的埋怨,裴松不由在心中失笑。 警惕是难免的,刚才他也不过是想的多了些,却真实是没有见死不救的念头。 如此想着,裴松大步上前,将那白衣书生从两个女子的手中卸下。径直背起,大步向山下走去。 只听身后槿荣在冲着身旁的女子说道:“放心吧,他背人很稳的。” 掂量着身后与往日熟悉的重量大不相同的身躯,裴松无奈。 此二人不知为何来到了桃花村后山,自己纵然助他们躲过蟒蛇的大口,然而…… 裴松走得快,已然瞧见了山下行走的村人们,心中不免敲起了暗鼓。 . 山下,裴家院子。 新盖的房子尚且有两间空屋,裴松直接将书生送入一间,后者终于支撑不过昏睡过去。槿荣紧忙把脉翻眼皮,为他治疗。 二人分工招待客人,裴松在院子里搭起晾衣杆,将前不久准备的备用床褥和被褥等物拿出来晾晒。 -- 第99页 隔着窗子,院中忙碌的裴松可以听到槿荣安抚女子的话语:“别太担心,忧思成疾,外加在山后受了凉,所以如今格外的虚弱。咳嗽只是表面症状,并未伤及内里,将养个十天半月就能痊愈了。” 挑拣食材准备午膳的裴松闻得此言,不由放松了手。 “贤妹”的一身红衣太过于显眼,还未走出山峦就已经有人远远的瞧见。有的乡亲们跟着凑到了裴松与槿荣身后,才发觉裴松背上还有一个瘦弱的男子。 此时,槿荣正在药屋给二人煎煮补身体的药;刚刚准备好生活用品的裴松走出院子,目光落在议论纷纷的乡人们身上。 “是两个外人没有错吧?一男一女,长的怪好看的。” “是啊,尤其是那个红衣裳的姑娘,瞅着跟槿荣像一对姐妹花似的。” 只是闲聊,裴松紧绷的心不由得放下一些。 正打算上前解释,眼见远方乡亲们抱着一副竹制的圆簸箕前来。 刘婶一如既往地热情:“我瞧那个男的咳嗽个不停,这是我家剩余的枇杷,麻烦你交给槿荣,请她煮水让人家喝吧。” 扬起嘴角,裴松笑着接过:“谢谢婶儿。” 乡亲们的眼中有好奇,有关心,也透露了防备。 没什么可隐瞒的,裴松适时开口解释:“此二人自称曾是山外的同窗,更多的还不知晓。此时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听槿荣说是因为着凉所以受风咳嗽。” 他不忘送上一颗定心丸:“我会盯着他们的。” 乡亲们嘴上说着“见外”、“多心”,然而一个个舒展的眉头和不由自主摆动的手臂却证明了他们的放松。 他们并非那等铁石心肠的人,既然人家来了桃花村,那就是客,何况还生了病身体不舒服。 只不过……交待家门如此详细的渔人都把桃花村折腾的不轻,这神神秘秘的一对儿男女,总让人心里难以踏实。 自始至终,裴松的表情一如从前那般,温和却底线明确。 气氛看似融洽却干巴巴的,这是从屋后绕出一对父女,嚷着:“怎么能让外人来呢?” 正是周存福和周兰。 将手中装着枇杷的簸箕放在一旁,裴松随意握着一个枇杷,并未开口,只听二人怎么说。 打头的周存福理直气壮:“你们瞧见那两个人没有啊,一个新娘子,一个病秧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周兰附和道:“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原来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是新娘子? 真正瞧见他们的人并不多,更多的只是听邻居们口口相传,只当是个身着红衣的姑娘。 比起这个,病秧子这个形容更是引起了乡亲们的恐慌。 要知道,桃花村今年年初的一场大灾祸就是身染疾病的渔人所带来的;当日渔人活蹦乱跳的都这个样子,如今的外人更是直接就病怏怏地来了。 刚才还乐呵呵地唠着稀罕事儿的乡亲们一时间纷纷后退了半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充满了犹疑和不确定。 纵然裴松转述了槿荣的话,说是受凉;然而天花带来的恐慌与悲痛仍旧令人心有余悸。 主动送枇杷的婶婶,不由得抓了三五个果子在手掌,犹豫是否还要送出。 面对周氏父女的责问,裴松确实给不出说法。 若那对男女皆是盛装,还能认为是夫妻。 坦白讲,裴松看着他们怎么都像是逃婚的,之所以热情的招待,也只是出于对槿荣的信任。 看得出来,她十分亲近此二人;甚至于哪怕对方支支吾吾地道出了一些模糊的信息,也并不计较,仿佛胸有成竹。 这便是裴松自下山以来最忧心的所在,面对乡亲们的质疑,他委实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前方药屋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熟悉槿荣的乡亲们都知道,这是她烹好了药之后,双手垫着抹布,把沉重的石锅端下火灶的动静。 眼看着自己的说法占了上风,周兰给父亲使了眼色。 快,把火烧到裴槿荣身上。 接受到了女儿的信号,周存福再接再厉:“裴松啊,你的保证可不管用。” “之前你放渔人进村,出了那么大一档子事儿,大伙还没向你追究责任呢!如今又来担保,咱们桃花村的门难道跟你的手心儿似的,随意松松紧紧吗?” 听了周存福这话,来看热闹的乡亲们纷纷面露正色,拳头攥紧。 周兰却扭头望向父亲,满眼的不可思议。 我让你去怼不在场的裴槿荣!爹你说什么裴松啊? 固然父女间远谈不上心有灵犀,但周存福看着女儿焦躁的面容,和身旁乡亲们激动的神情,就觉得自己的话八成是把大家说动了。 新帐旧账一起算,说不准这桃花村就要变天了呢? 他得意洋洋,凑向乡亲们一步,吐沫乱飞:“我说的是不是?” 忽然间,周存福皱得跟假皮褶子似的额头突然迎来一记痛击,他捂着额头低头一看,地上咕溜溜地滚着一个枇杷果。 抬头望向刘婶,只见对方嫌弃无比的看向自己:“是你个头!” 村人们纷纷心有不忿。好端端的,周存福胡乱攀咬什么!别说当日渔人骤然到来的事和裴松没什么关系,他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即便有,当日不提,后来不提,非赶在今日提出来。 -- 第100页 哪里是真的关心桃花村的安危?分明就是浑水摸鱼,没安好心! 裴家院子里,槿荣把熬好的药交给客人,打算出去瞧瞧外头的动静。 早在两个身影在树干后现身之际,槿荣便通过系统瞧得清清楚楚,此二人没有传染病。 然而她笃信无比,却难以说服乡亲们;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人们。 一边整理挽起的衣袖,一边踏出门。槿荣和裴松对了一个眼神,低声在对方耳边道:“两位客人只消休息就好,请裴松哥哥帮我看着,不许人进,好吗?” “嗯。”对方点头。 槿荣这才仰起笑脸,面对着一众乡亲们,有条不紊却优雅从容:“突发事件,请先前选出的十位乡亲们来学堂议事,愿意旁听的可以旁听。” 她的目光落在周兰父女身上,板正地交待:“议事有议事的流程,有什么建议,到学堂去说吧。” 说着槿荣就要主动往学堂的方向走,刚迈开步子,右手便被拉住,回过头,望进了一双担忧的眼中。” 裴松声音不大,槿荣却听得清清楚楚:“你可以吗?“ 眉眼弯弯,槿荣捏了捏对方的手掌:“放心——” 狡猾的如同小狐狸的眼睛,向对方明明白白的透露了她心中所想:嗯……如果正当路子不行,还有坑蒙拐骗和糊弄这一条啊! 第51章 十二村民 去或留 地上秋叶飞扬, 一大帮人往学堂而去。 路上,槿荣不由反思自己资本家的劣根性。学三休一的安排才执行没两轮,便又开始加班。 赶上了头一回公开的集体议事, 因休假而空旷的学堂里熙熙攘攘地迎来了一大批乡人。好奇的, 关心的, 把教室挤个水泄不通。 “槿荣,这位子还挪吗?”一个俊俏的后生靠近, 红着耳朵问道。 “挪, 当然要挪。这样我们都能看到彼此的脸,举起手来也能第一时间互相发现。更重要的是, 桌子摆成圆形,我们面对面坐着,不分高低前后。” 没用的形式还是要搞。 一阵桌椅的吱吱搬动声后, 身量高挑的吴忠姐姐主动和身旁的滑头矮小子换座:“你坐外头吧, 这样咱俩都能晒着太阳。” 年纪最小的姑娘兴致勃勃地拄着下巴,看着对面一对闷葫芦似的叔叔和婶婶,眼珠滴溜溜地转:“婶,我和你换个位子。不然你俩又保不齐从头沉默到尾, 那还商量个什么劲儿。” 十一人依次落座。为了方便乡亲们旁听, 其余的桌椅并没有摞在一起,而是在外圈摆了几排。 看起来很像圆桌会议室。 周存福走上前去,绕了两圈, 没看到空余的位子, 被周兰拽着在后面找了个小椅子坐下。 这次匆忙, 没来得及准备点心和水果。槿荣坐下后,目光落在其余十位前来商议事情的乡人们身上。他们脸上忐忑无措的神情淡了许多,倒像是愈发跃跃欲试。 屋子里挤了大约四五十人, 站站坐坐的,此时皆面露好奇地望着她。 从讲桌的柜子里取出了沙漏和一些备用的纸张以及笔,槿荣开口道:“今日商议的事件——是否要留下两个外人?” 正准备继续开口之时,旁听的周存福站了起来,嗓门洪亮无比:“当然不能留!” 及地的裙摆下,槿荣不耐烦地翘起了二郎腿,姿态却懒洋洋的。 和裴松一样,她没有急着制止周存福。 不破不立,人家愿意竖起现成的靶子留给自己击打,槿荣没有理由拒绝。 瞧见自己的一声吼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周存福不由得得意晃脑:“这理由实在是太充分了。两个外人来路不明,赶走一了百了,干嘛要留下他们冒风险。” “而且……”周存福说着,落枕似的伸出手摸了摸脖子,眼露寒光,像是个腥气腾腾的屠夫。 摆正双腿,槿荣神色一凛,捏紧了手中的铅笔。 是她小瞧了这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对方不但是个搅事精,更是个危险分子。 “大伙可得好好想想啊。”周存福甚至主动担起了主持人的任务,“谁不同意的,举起手来!” 无人举手。 刚刚周存福的一番话很是诱人,在座不少乡亲深以为然。 听起来,把外人赶走似乎是一个百分百保险的主意;若还不放心,甚至可以动手让他们有去无回。 想到这里,原本互相交汇的数道眼神纷纷垂首地面,像是偷做坏事的无智小兽,连目光交流都一同放弃。 太阳透过云翳,顺着玻璃窗洒到槿荣的桌面,落在她高举起的手臂之上。 “我反对。” 清脆而掷地有声的发言,回响在不大的学堂之内。 一时间,有人双手紧握,有的嘴唇蠕动,还有的微微抬起视线,希望能与槿荣目光相汇。 槿荣却双眼放光地盯着那个活生生的靶子,嘴角微扬。 “先说好,周伯和旁观的乡亲们一样,都有发言的权利;但按照目前的规矩,只有我们十一人有投票权。最后结果如何,要我们定下。” 不等周存福继续质疑她的话,槿荣握紧沙漏抬高,猛然扣下,竟然有几分女排主攻手的气势。 “这次的商议一个时辰为限,我先说。” 坐着说气场不足,槿荣干脆手撑桌子站起,绕着座位踱步。 -- 第101页 她回过头,开口一发击倒了刚刚竖起的那个靶子:“周伯的说法,完全是荒唐。” . 盈满日光的教室内,槿荣几乎不歇气儿地攻击对方的说辞。 “首先,是你周存福不知他们是何人。连了解都不愿意了解,就急着拿身份不明来说事,实在是自说自话。” “其次,无论是今日的一双外人,还zwnj;是以后其他外人。比起留下做客,收留或者如何,遇人遇事想着赶走才是后患无穷。” “再者,周伯的话说得不清不楚。所谓留下来冒风险,冒何种风险?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是为了心中的胆怯寻找借口,扯大旗罢了。” 说着,槿荣踱到周存福父女的身旁,手扶细颈,眼里藏刀:“至于更多的想法,你想都不要想。” 对方目光闪躲,眼角泄露了心虚,和尚未消散的屠戮妄想。 她转过头,风风火火地走回座位之上。 鹰一般的眼神从少女的杏眸中射向在场全员:“谁敢在桃花村埋下恶事的种子,我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一连串连珠炮的询问,瞬间把周存福的主张打成了副筛子。 众人不由得借着槿荣的话,思索刚刚的问题。 此时,坐得离槿荣最近的一个俊俏后生问道:“那……他们是谁呢?” 是啊,究竟是谁?闹了半天大伙连怎么称呼他们都不知道。 不少人拉着凳子向前拽了半步,他们尤为好奇那个风采不输槿荣的新娘子;远远瞧过去,那通身的气派,行走的仪态,还有头顶闪耀发光的一幅凤冠,难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成? “说来话长。”槿荣坐在座位上饮了口水。“书生姓梁,新娘姓祝,二人本是同窗。但他们外面的同窗与我们不同,听祝小姐说,女子是不能读书的,她为求学,女扮男装……” 槿荣言简意赅,略去了种种二人相处的细节,只捡那传说之中最重要的情节、桥段和转折来讲。 读书,离别,师母点拨,亲人棒打鸳鸯…… 搁在从前几乎无人不晓的梁祝故事被她囫囵讲完,直到说及最后二人化蝶的结局,听得学堂内众人纷纷嗟叹。 外面起了风,呼啸之声萧萧而来,像是在应和。 要不怎么说传统和经典自有其魅力在呢,就槿荣这样草草的,年度报表似的解说,都引得不少人眼泛泪光。 故事讲完,槿荣复又举起手:“这便是二人的来历。也因此,我否认‘来路不明’的说法”。 随着她话音落地,圆桌之上,王家老爷子和闷头的叔叔,以及那个槿荣身侧的年轻后生纷纷举起手来。 仔细瞧过去,三人面色皆有动容,像是实在不忍心赶走这一对苦命的有情人。 一阵竹椅的吱呀呀声音响起,周存福鞋底朝天,大爷似的靠在竹椅上:“我不信,槿荣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吧!” “还化蝶,你不是天天讲什么科学?这东西能存在?”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槿荣一面回忆着自己来到桃花村的经历,一面联想今日所见,悠悠开口:“你瞧瞧身边的玻璃,如今烘着屋子的天然气,还有家家户户存放着的地瓜。怎么今年如此幸运?偏叫我们发现了这些。” 她正色道:“我相信,在这里,冥冥之中一定有高于适用规律的力量存在。就像得以顺利隐居避世的桃花村;和一对化蝶而来的年轻男女。” 顺着窗子向东面望去,即是波光粼粼的盐湖盛景。 矮个儿小子问道:“我记得渔人来的时候可对咱们这里惊讶得不行,这俩人呢?” 槿荣回答:“一样。别说不相信什么化蝶,人家当事人刚刚得知桃花村和外界隔绝了六百年的时候,比在座的各位此刻还难以置信!” 她瞅向周存福,丝毫不遮掩地内涵道:“所以与其急着否认我的说法,却拿不出道理来;不如还是先接受眼前出现的东西要紧。” 话还没说完,座位上听着连连点头的小姑娘高举起了手,带动的半个身子都往上吊。 双眼亮晶晶的望着槿荣姐姐。 她人小鬼大,主意正,向来是不信父母所说的什么桃花村隐居避世;生于厮长于厮的小姑娘,只当全世界都是桃花村这个样子。 直到亲眼望见渔人到来时那瞪眼拉下巴的样子,她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家乡果然与外界不同。更不要说,那乍然而至的盐湖,还有成群结串从地里生出的地瓜。 比起这些,化蝶算什么。 就在她对面,个子偏矮却满面机灵的小个子也举起了手。 有时候啊,不信这些突然出来的东西也是不成。 他是跟着姚叔烧瓷的徒弟,如果不是那日的天降陨石,又让槿荣发现了天然气,自己还是那个挥舞农具都费力巴拉,在地里种不出个屁的人。又怎么能凭借着一股巧劲儿,先烧瓷再造纸,如今坐在这里决定村中大事呢! 眼看着又有两人决意留下他们,周存福瞥见前方犹豫不决的吴忠姐姐,继续开火道:“就算他们来的路子是正当的,你们怎么保证他们日后不出去?” 一听到出去两个字,吴忠姐姐就不由耸起了肩膀。 周存福丝毫不留情面,生怕村人们想不起来曾经的危害似的,目光炯炯的盯着吴忠亲姐紧张的后背,轻飘飘的提及:“就像吴忠。” -- 第102页 看着吴忠姐姐红白变幻的脸色,槿荣适时转移话题:“我想你搞错了。” “桃花村从来没有不让人出去,都是大家自己不愿意出去。” “听渔人说外界战乱不断;从祝小姐的身上我们又知道,外面连女子读书都不能,大家心知肚明,所以百年来没什么人出去。” “周伯你想走的话,只要跟我说一声就成。” 谁想走了,真是莫名其妙。面对槿荣的胡乱拉扯,周存福白眼翻天,却反驳不下去。 .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大伙儿自是觉得桃花村好得很。 这时,闷声不吭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孤寡婆子从角落里发zwnj;出声音:“若是思念家人了,该怎么办?” 私奔到天涯,说的好听,可人没有什么就越会向往什么。就拿祝小姐来说吧,怎知她日后不会怀念父亲和母亲,想念家中的优渥环境? 摇了摇头,槿荣语带同情:“你所言有理,很遗憾的是,这一对年轻人连家里的方位都不记得。想来既然上天愿意让他们化蝶,也必有所剥夺。 “他们声称,自己只记得学堂同窗的几载。至于父母家人,和其他与对方无关的人事,通通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寻找不到具体的名字和方位。” 话至于此,方才的孤寡婆子率先举起了手,吴忠姐姐亦是。 “或者是装的呢?”周存福不以为意。 “也许吧,但若真是装的,为了不露馅,由他们装一辈子又有何妨?”槿荣话中满是自信。 就算此二人在说假话诓她,只要他们不把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带来,或者像曾经的渔人和吴忠那样,为了自己的利益,对桃花村予取予离,槿荣愿意看着他二人再唱上几十年的大戏。 始终不吭声的闷葫芦婶子,无言地举起了手。 赵姐姐却提出了关键:“留下来也无不可,没有必要为难人家一个姑娘。不过我看那书生病的不轻,当真无碍吗?” 若说前面是在强词夺理,连蒙带骗;提到老本行,这槿荣可就更拿得准了。 她摆了摆手:“真没啥病,书生本来体质弱一些,又在山里吹了一宿的冷风,他的病症还没有我今年春天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严重。” “当然,为了安大家的心,我打算让此二人隔离半个月,如何?” 自家老爷子曾经得过要命的天花,赵姐姐听槿荣这般说,终于把心思彻底放下,举起手来高声道:“我没意见了,同意他们留下来。” 眼见着周存福之前竖起的靶子被悉数拔去,槿荣不由在心中舒下一口气。 目光撇向旁观席,多数已然被她刚刚的诡辩说动,少数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天塌了有村长顶着。 最善于从他人的言语中寻找纰漏和改进方式的暴躁青年发问:“倘若让二人留下来,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听你的讲述,这一对男女应当都不会种地。是由你和裴松养着吗?” 起身走到讲台上,槿荣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实不相瞒,留下他们二人,是为了填补桃花村的急缺人才。” 急缺人才,那是什么? 指关节在玻璃板上敲了两敲,发出悦耳的叮叮声。 “学堂老师啊——” 众人恍然大悟。可不正是,听说他们在外面学了好多年的书,那认的字儿,会做的文章,说不定比裴松还要强吧。 话至于此,暴躁青年毫不犹豫地高举手臂。 沙漏里的沙眼看只剩小半,槿荣干脆站在讲台上没有下去:“再问一遍,同意留下此二人的,请举手。” 圆桌之上,十只手臂一齐抬起。 全票通过。 槿荣挑了挑眉。按照规矩,她只需争取三人及以上的票数即可,因为她自己的一票即占了30%的权重。 不过,更多的人同意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时间还有剩,是可以让细沙继续计时,大家更多地交流。但槿荣本来就不是道貌岸然的政客路子出来的人,做生意嘛,实现目的为要紧。 她制定规矩从来不是为了让自己遵守,而是为了更好的利用。 就比如现在。 目的达成,槿荣收起桌上的沙漏,晃了两晃:“议事结束。” 眼看着众人纷纷收拾东西,周存福焦急地左顾右盼,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我不同意!” 槿荣一面整理着大家的纸张,一面分出个神望向那边,表示自己在听:“抱歉,你没有投票权。” 趁着众人都在,槿荣干脆把话挑明,免得对方以为她曾经是在放狠话:“况且我说过,不会教你们二人。” 想到什么,她低头一笑:“或许,你现在对两位新老师的态度好一点——还来得及。” 彻底被槿荣的态度惹恼,周存福攥紧了拳头向前几步:“凭什么你说没有就没有?” 昔年他在桃花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今日的他,连在座的那些老幼妇孺,甚至话都说不利索、地也种不明白的人都不如了! 把东西放回讲台,槿荣站在高处。 “喔——我问你,桃花村共有多少人家?” 周存福的脚步停下,目光四下瞟去,希望旁人能给个答案。 在座的皆是在槿荣座下学过东西的人,除了周兰父女,都了解过桃花村的基本常识。 -- 第103页 一个旁观的婶婶见周存福实在支吾不出什么来,抢白道:“老周啊,叫你来听课吧。按照住在一个院子算一户的话,村里拢共有282户人家。” 众人点头,槿荣却笑着打断:“这并非定数,前个儿王老爷子家的闺女出嫁,刘家的儿子娶媳妇;小夫妻俩搬到了一个小院中,便又多了一户。” 目光落回周存福垂丧的脸上,槿荣再度发问:“明年蓄肥池的效应更好,除了往常的种子之外,还多了地瓜秧。我问你,开春后各家的土地要如何安排为好?” “那是我自家的事儿。” 哧笑一声,这话槿荣万分赞同,她点了点头:“是啊,你家愿意如何种地,你自己负责。” 她的语气更加循循善诱,像跟皮孩讲道理一般:“可若是想为全村的人商议事情,就得给出几个有价值的方案来。” 瞅着对方脸皮儿涨得紫红的样子,槿荣扁了扁嘴,大发善心地没有问出第三个问题。 原本想让对方写下他自己的名字的,商议之中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记录,不会写字可不行。 可周存福的斤两比槿荣估量的差远了,她毫不留情地直言:“你这个程度,距离参与议事还远远不及。” 趁着众人还未散尽,槿荣最后添上一笔:“我以为,自己已经释放出了一个信号。” “想要当家作主,可以,先拿出实力来。” 第52章 自由恋爱 “像你这样的。” 影子斜斜, 槿荣哼着悠扬的旋律回家。 白昼日渐消短,院子里已然染上了一层昏黄的淡淡色彩,像是尘封已久的老照片。靠近院门的最前端站着身形笔直的裴松, 更为画面添上了一份陈旧感。 看这样子, 槿荣就知道对方一定信守了对自己的承诺, 没有放任何一位乡亲进门打扰二位客人。 只不过,当她逐渐靠近之时, 却发现裴松的脸色与往日不太相同。 甚至怪怪的。 心里纳罕一瞬, 槿荣迈着轻盈的步伐预备来向对方报喜,顺便关心道:“怎么了?” 随着自己的靠近, 裴松的视线也逐渐转低。当她已然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树木味道之时,却见对方有意识地后仰了半寸。 仔细瞧,裴松的耳垂不知何时都红了, 像是高高挂的红灯笼, 又像是玛瑙,和让人垂涎欲滴的红果子。 轻咳一声,裴松明显语带掩饰:“没什么。” 她才不信,槿荣眼中写满了狐疑和探究。可瞧着对方的样子, 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就是此等挠人的鸡毛蒜皮异常, 更惹得人兴致燃起。 琢磨间,只听裴松清声问道:“还顺利吗?” “嗯嗯,搞定了。只不过, 两位客人还要再在我们家‘宅’上半个月。”槿荣语带轻松, 与一丝丝的狡黠。“就是隔离半个月的意思, 不出门,也不接触其他人。” 其实,她这份安排是十分糊弄的。如果真是不明身体状况的外来分子, 槿荣和裴松作为最密切的接触者也应当隔离才是;只不过,乡亲们对这一套程序显然不熟悉内里。 普及公共卫生常识这等要紧事,还是等此次风波过后,再细细地告诉他们好了。 心里想着,槿荣眼角瞄了眼院子里盛开的菊花,边抬腿向前边说:“我这就去告诉客人们罢,在学堂教书的事也得先征求人家的同意——” 晚风拂过,花瓣随着翠绿的细茎摇了两摇。 只见方才面色古怪的裴松,忽然间“闪现”到她的面前,低声道:“等一等。” 嗯,果真有事儿? 瞧着对方窘迫的神色,飘忽的目光,槿荣在似曾熟悉的直觉之下,不由得瞬间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魂。 屋里的爱情故事主角,在干什么呢? 露出心领神会的小表情,槿荣放慢了脚步,轻轻牵着裴松的衣袖挪到玻璃窗子一旁,双眼闪闪发亮。 担心非礼勿视,槿荣悄悄地贴过去半边耳朵。 没什么动静呀? 转过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大小伙子裴松,打量着对方僵硬的俊俏脸色和慌乱的目光,槿荣更加笃定。这会儿房间里哪怕没有“呜——”的托马斯小火车开过,至少也是让他这个古代人害羞难直面的场景。 巧了,她就爱看这种。 悄悄地瞄了一眼,原来屋里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不知何时抱在了一起,相偎相依,甜蜜极了。 好甜!就在槿荣打算收回视线的时候,余光瞧见一抹红唇甚至香了下书生苍白的脸蛋。 不禁捂紧嘴巴,槿荣露出藏不住的姨母笑,连忙拽着裴松退离了两步。 与她嘴角几乎要翘到眉梢去的一脸喜色不同,裴松简直尴尬得无地自容,可刚刚偏又做不出阻止槿荣上前的举动。 也许是他在心中的潜意识觉得,槿荣也不小了。而刚刚,似乎是一个颇为合适的帮她开窍的时机。 只不过,裴松蹙眉。槿荣的表现丝毫不像需要什么提点的样子。 正缠绕在心头的种种矛盾的情绪之中,裴松感受到了一簇温柔的呼吸凑在了自己的脸庞,耳廓。始终发烫的耳垂此时不消照镜子,都能感到仿佛在滴血般地透着红。 俏甜的少女细语透过温柔的气息传到他的耳膜之中:“我不上前啦,也就偷看这一下。等过后再告诉祝姐姐,房间里的窗帘儿是可以拉上的。” -- 第104页 一句一句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在舔舐、轻咬着他的耳朵,心里不觉痒痒的,忽然间,裴松感觉自己脸上传来轻柔的一拂,瞬时心脏狂紧。 转过头,目光落在槿荣嫣红的唇瓣上,距离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 原来方才在他脸上也香了下的,是对方调皮的发丝。 槿荣仍旧恍然不觉,只是笑眯眯地把呆若木鸡的裴松拉到院子的另一角落,端起竹藤矮桌上的一盘地瓜干,随便闲话着。 “瞧你脸红的,裴松哥哥真成老古板了呀?人家是恋人,亲亲抱抱没什么啦。” 端起一盏茶饮下,苦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裴松在心里琢磨着“老古板”这个词儿,怎么都觉得不喜欢,好像两个人一下差了辈儿似的。 因此,他吞下了心中的腹诽,免得对方更认为自己是个老古板。 抬头看向眼角弯的像月牙似的小姑娘,此时正嚼着甜滋滋的地瓜干,津津有味,思绪徜徉。 “瞧你激动的。”纵溺的目光无声地替他说出了心思。 自始至终,槿荣的眼睛就紧紧盯着对面的听众,好希望能有一个人和她一起畅谈八卦。眼睫流转间,她没有错过裴松眼中的吐槽。 “激动怎么啦。”槿荣仿佛刚从cp身上嗑到糖的狂热粉丝一般,“人家两个人多勇敢!在外面那么可怜,害得我流了不少眼泪。如今既然来了咱们这儿,就该日日这般,甜甜蜜蜜的才好呢!” 吞下一口零食,她还不忘总结:“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话间,槿荣的眉梢嘴角都在飞扬,像只欢快的扑扇羽翼的信鸽。 不妨对方突然向她抛出了一个问题,迫使她化情绪为思考。 “那你呢?”裴松仿佛只是随口搭话。 “嗯?”槿荣不明白。 她就是一个找糖吃的梁祝女孩,怎么问上她了。 目光落在裴松身上,见他目光专注而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完整地问道:“槿荣你……可否有心悦的人?” 心里一串串升起的粉红泡泡霎时间悉数静止。槿荣叫裴松给问蒙了,愣乎乎地眨着眼睫。露出了比对方教她认字,读那复杂难懂的古诗时还要迷茫的表情。 手指在袖旁轻轻揪了两下,槿荣小声地回答:“心悦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找到的?” 这是大实话,而且是她在综合了古今现代各种环境之下得出的切切实实的回答。 她没抬头,错过了裴松轻舒出的一口气,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一道更为深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喔,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她还真有那么一二心得。想着,槿荣不自觉地抬起了头,目光大大方方地抚摸对面人的脸庞轮廓。 她的意中人,最好是像裴松那zwnj;样高,背起她的时候,能让她的脸枕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模样要俊,为人成熟可靠。最好懂得许多道理,却不会教训她,而是如眼前的人一样,让她生出高山仰止的崇慕感觉。 刚憧憬了一会儿,槿荣不由单手托在脸颊上,在心里给刚刚列出的条件一一打叉。其实,身材、模样和才学,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只要那人能给她安全感,却又能做到不过分干涉各自的私人生活,尊重她身上的种种秘密便好……就像是,天边永恒相伴却互不打扰的,一双灿星。 目光与裴松的专注视线相对,里面仿佛有浩瀚星空,吸引着蛊惑着她去探究。 鬼使神差地,槿荣垂下头小声嘟囔着:“像你这样的。” 说完,脸颊一热,槿荣连忙站起,带动了身后的椅子砰砰的响。 “什么?”裴松双眼迷茫地紧随着她,像是没听清。 老天啊,最好让他没有听清。身旁现成有一个裴松,所以她才会鬼迷心窍地在胡乱比喻啊。 “没有,我没想这些事情。”槿荣立马在攀扯裴松的胡思乱想之上重重地盖印了否定的红章。 远方传来几声画眉鸟的啾啾鸣叫,听得她愈发心烦意乱。 见对面裴松微微垂下头,似乎在琢磨着她刚才的话,槿荣立马自心头升起一阵慌乱,甩着袖子上前。 “虽……虽然说长兄为父,但咱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不能像外面那些古板的家长那样,管我的事。” 她板着脸,两腮鼓鼓的,像只小松鼠在捍卫自己的领土——藏满坚果的树洞。 眼见得对方被她这么一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更像老父亲似的。 头回谈论这些,摸不清对方的意图,槿荣干脆划下了三八线:“真的,我没和你开玩笑。什么包办婚姻、女大当嫁、门当户对……你想都不要想!” 越说越激动,槿荣甚至踩上了自己刚刚坐的竹藤椅子上,低头睥睨裴松:“不止是我,整个桃花村都要鼓励自由恋爱。” 怎么回事,她说正经话呢,还是如此前卫自由与先进的标语,怎么对方反而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裴松越是如此,槿荣越觉恼羞。 她抿起嘴唇,手撑着腰,满脸都写着“我是认真的”的字样! 然而对方还是在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大好的消息一样,越发显得明眸皓齿。槿荣恼怒之中,竟然分了心,觉得还怪好看的。 二人一高一低地对峙之际,房檐下走出个一身红装的女子,正是祝小姐。 -- 第105页 “槿荣你回来啦?”她招呼道。若非自己从透明的窗外看到了对方高高站起的身影,还不知道槿荣这么早就回来了。 挪了挪脚,槿荣回过头,冲对方热情地挥手。 “这是做什么呢?谁要包办婚姻。什么又是自由恋爱?”祝小姐在踏出门槛前听到了两句,此时好奇地关心道。 “这个……”站在高处的槿荣不免有些窘迫,微屈膝盖想要轻轻地跳下去再和对方细讲。突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她的膝弯间绕过。 “哎呀——”槿荣下意识地高呼。 是裴松搂着她的双腿,把她一把抱了起来。或者,用举字更合适些。 呼吸一凉,眼前的视野是前所未有的新鲜;太高了,槿荣几乎能看见自家的屋顶。 平移了几步,直到裴松含着笑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半弯下腰,目光与她的平齐。 槿荣急促地呼吸,胸腔高低起伏。 只听对方凑近了说道:“依你,鼓励自由恋爱。” 说话就说吧,怎么嘴角的笑意还跟刚刚似的,压都压不住。 槿荣低垂头,左右飘忽着眼神。什么啊,搞得他也跟磕了糖一样。她嘀咕着,对方怕是根本没有把自己的话听到心里去。 气鼓鼓地瞪了裴松一眼,槿荣掸掸裙摆,头也不回地朝着房檐下一身红衣的客人身边走去。 拉着手就进了屋子,再不理身后突然令人无措的裴松。 第53章 新奖励 你们这里真奇怪,怪干净的。…… 时间过得飞快, 如繁叶坠落。 槿荣才不过煎了几副药给书生服用,对方已经从下不了床,出不了门儿, 到如今行动自如。 房间内, 朗朗交谈声持续了大半个上午。 “惭愧惭愧, 不过是多读过几本近代的书。” “哪里哪里,还请梁兄提点这汉赋的奥义。” 这两个大男人, 讨论学问就讨论嘛, 还谦虚上了。 屋外,槿荣垂着头站在案子边, 正一片一片的挑拣虎子打山上给她捡回来的落叶。 扇形的是银杏,末尾尖尖的是白杨树,大三瓣的是梧桐, 片片都金灿灿的;唯有五瓣红枫格外显眼, 听说是最后一点儿了。 她取出十余片放在竹篮里,欣喜地提着敲门进了屋。 “讨论什么呢?”槿荣好奇道。 肉眼可见的,裴松这两日是过足了文学交流的瘾,神采专注异常。槿荣想到, 他满腹经纶却多年不得已地困在桃花村这个闭塞的小村庄里, 无人可诉,那积攒了十余年的寂寞可难估量。 也难怪,如今求贤若渴地跟着梁兄讨教。 “汉赋, 史记, 古诗十九首, 孔雀东南飞等。”裴松回答着,一一数过他最新了解的宝贝们。 眨了眨眼,槿荣依稀还记得自己高考作文时好似还引用了司马迁的故事, 倒也不算陌生。 瞧见对方似乎是要举着书卷来让她细细观赏,没那么大兴趣的槿荣连忙放下竹篮,预备逃跑。 唔,这些她基本上都学过的,不过如今都忘了七七八八而已。 她是个理科生啊,理科生。认字什么的,不求和屋内的三位文人比肩,跟乡亲们的水平差不多就成了。 刚一放下东西,槿荣见身旁投来了两位男士疑惑的目光,皆落在竹篮之内。 身形偏瘦削的书生甚至问道:“这些要怎么服用,泡水喝,还是放在床头?” 眯眼笑着,槿荣轻轻抽走裴松手中的书卷,展开到他如今读着的这一页,把一片脉络饱满的梧桐叶子夹在中间。 “给读书人添兴致的小玩意儿,喜欢吗?” “好看。”裴松颇给面子地赞美道。从前莫说书签了,连书都是痴心妄想,闻所未闻。而今就像是一片树叶翩旋着落到了洁白的盐湖之上,而天边自北向南飞过一群深色的大雁就是这书上的点点墨迹。 一旁的梁兄也不由得感慨:“你们这里当真是世外胜境,在外面书和纸很是昂贵,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远不如你们这里的白净,柔韧。” 他也从槿荣的竹篮之中挑走一片红叶:“都说书香书香,如此才品出纸书和竹简一般的自然香气。” 发明被人夸了,槿荣趁热打铁,喜滋滋地跟人家介绍桃花源的气候和地理环境。 “是虎子今儿早上送来的,说是赶在学堂的休息日最后从后山捡一茬落叶回来。”她边忖度着往日的记忆,边估量道。“再过后更冷的时候,就没有啦。” 听了她的话,裴松只是默默地再挑起两片树叶,夹在其余的书之间;初来乍到的梁兄,则是站起了身,顺着大面的窗子最高点向远方山处望去。 果然,虽然仍是云雾缭绕,但依稀可见得山上的树木与竹林已较他来的时候褪去了一大半颜色。 随着日光的倾洒,只险峰高处隐隐露出一点紫红,像光滑的大石或是水面一样闪着金灿灿的光。 没等裴松把自己抓过去习读古诗文,槿荣送完了书签,连忙小鸟似的飞出了屋子。 院里,换了家常衣裳的祝姐姐正品尝着香甜可口的地瓜干,见槿荣来了,拉着她坐下。 “你们这里的特产真是不少,我长这么大,从未吃过如此甜滋滋的小食。” 特产吗?槿荣琢磨着,如此说来倒也讲得通。 “喜欢就多吃一点,有的是呢。”屋外就是她家的菜园棚子,若是今冬效果好,保不齐还能种出新地瓜来。 -- 第106页 又捏了一根橘红色的地瓜干在手中,祝姐姐有些犹豫不决。 “怎么啦?”槿荣关心道。 对方抿了抿唇,抬首直言:“槿荣你……教我洗衣服好不好?” 换下来的嫁衣还未过水洗过,她有心要动手。然而一连几日从未见到裴松与槿荣曾在家里洗过什么东西,都是一筐干衣服抬出去,湿衣服拿回来,再晾在竹竿之上。 从前的自己与梁兄皆有书童,生活中琐事没有亲自上手过。眼见着桃花村明显与别处大不相同,她怕自己洗不好,把人家院子弄得水漫金山,打算趁着槿荣休息请教一二。 “扑哧”一声笑出来,槿荣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比她更不会洗衣服的人在。 连忙摆手,槿荣再度踩上竹藤椅子和桌子,拉着座位下的祝姐姐上来一同观看。 瞧对方懵懂的神色,槿荣笑着哄道:“全村上下最不会手洗衣服的人,就是我!不过你来的时间巧,如今有专门的东西替咱们洗衣裳。” 连拉带拽,见对方迷迷糊糊地踩了高,槿荣轻轻地扳着她的肩膀,伸手指向远方。 山荫激泉处,一个桃木色的大家伙正悠悠的转着。 “是水车吗?”大小姐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也是独自远行求学的人,见多识广。 “是啊。”说起最令她称心的发明,槿荣得意极了。“是能洗衣裳的水车,裴松做的,厉害吧。” 目光远眺,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不断旋转的影子,里面似乎装了花花绿绿的布衫。 槿荣热情地介绍道:“要洗衣服的时候,就像我们这样把衣服成筐的带出去,再加上一点点洗手间里洗脸洗手的肥皂碎末。可简单了,到时候我教你,你保准儿会。” 自己跳下来,也扶着祝姐姐慢慢下去,槿荣解释道:“没两天了,暂且忍耐一下。等隔离结束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水车洗衣机到底是公用的,怕叫谁逮住了又拿外人的事来做文章。 祝姐姐点头不迭。对方医术高明,家中又井井有条,她这些日子下来很是舒心。 她倒也没有想去哪里,这几天光是家里的种种奇特东西就足够她看花了眼。土豆,地瓜这等风味美食就不说了,只当是地域特色罢;然而譬如肥皂和玻璃这些东西,她从前连想象都想象不出。 还有灶台,她依稀记得她家里的条件应当是非常不错的,自己也曾为了表孝心进过厨房做做样子,而记忆中的厨房和如今的却是天差地别。 几乎没有灰,还有叮叮作响的白色瓷盘。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若要祝姐姐说,裴家最有趣的当属那卫生间,也就是厕所。 连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的镜子,还有干净如新、据说还有用处的马桶,让她时常恍惚自己是否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想着,她不自觉喃喃出口:“你们这里真奇怪呀。” 嗯?槿荣没太听清,什么奇不奇怪的。 只见祝姐姐粲然一笑,拉着她的手亲昵地道:“怪干净的!” 这绝对是槿荣来到这里后听到的最动人的土味“情话”。 胸前激荡的情绪难以言表,槿荣不由想着,她这几个月“风里来雨里去”,兢兢业业,勤劳苦干,不都是为了让系统那个刁钻的洁癖满意! 现在人家客人说什么?说桃花源干净啊! 槿荣恨不能立时摸出玉璧,冲着它大吼三声—— “你!听!到!没!有!” 心思一动,槿荣想到今晨睡了个懒觉,醒来之后匆匆忙忙地忘记查看玉璧。恰逢人家祝姐姐如此评价,系统不给她一个奖励合适吗?哪怕是安慰奖敷衍一下呢。 虽然如此想着,槿荣心里却不是太确定。 不同于之前几次大刀阔斧的改变,镜子等几样小玩意儿逐渐蔓延的波纹式的普及,让桃花村的一切崭新的变化显得如此润物细无声。 况且连着几天她都查看了玉璧,皆是空空如也。槿荣实在是有些不能确定,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运气差的缘故。 如此想着,槿荣回到屋里,准备洗个手,恰好碰上了刚刚走出门的裴松。 换个人试试看,槿荣心里想着。 她取出玉璧,摊在手心上,冲着对方眨了眨眼睛。 “裴松哥哥,你把手放在上面。”槿荣期待地说。 对方没有动作,神情有些拘谨的。槿荣忍不住了,主动拽着他的手搭在自己的手心上。 她瞧着对面的人,心中念着好话,神情期待地盯着手心儿。 一双大手与小手之间,覆盖着生温细滑的贵重玉璧。 比起另有所图的槿荣,裴松只觉得面前人的手小小的,轻柔无比。他不舍得用力盖在其上,只想把它握在手心里深深地藏起来。 至于那无比碍事的玉璧,抱歉,裴松恨不得将它扔到其他地方去。 煞风景极了。 贪恋着手中的温暖,裴松见对方轻快地收回了手,心满意足的样子,杏眸中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忐忑。 裴松不解,他手指微微动了动,未免有些怅然。 却见对方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玉璧,目光直视他的头顶,搜寻者什么,蓦然双眼一亮。 “我们上山去吧!” 话甫一出口,槿荣见到对方刚才还温馨轻松的神情立时变得严肃。 -- 第107页 怪她,次次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槿荣拉了拉对方的袖子,笑眯眯地安抚道:“安啦,是踏秋。” “你不是喜欢漂亮叶子吗?我们再拾一些来,做书签罢!” 两次了,裴松信什么也不会再相信槿荣上山的借口。 然而他还是全副武装上了山。尽管见着身边的槿荣与露出了之前不常有的放松神情,裴松仍然做不到当真跟秋游似的掉以轻心。 然而越走,他越觉得槿荣此次的路线愈发神秘莫测。 他们并非像往常那样向后山的更深处去,而是沿着一处险峰越来越高;莫说人迹渐罕,连动物的影子也不得见。 这里只有树,石,似乎飞鸟都在脚下翱翔。云雾仿佛飘荡在脸边,再往前去,已然可见薄薄雪尖。 如何会有黄叶? 不,似乎是有的。裴松抬头,如同在山下看到的靠近山巅处的鹤红枫林一般,前方也是一抹朱色。 “到了吗?”裴松问道,他听得清清楚楚,身旁槿荣的呼吸越来越费力。 “到了。”槿荣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不再向前。 “只不过……”她狡黠道,“书签泡汤了。” 什么意思?裴松抬首定睛细望,前方光秃秃的。没有树,没有枝干,更没有红叶。 而他们在山下乃至刚刚所看到的景象,竟然是透着紫色与蔷薇红的城墙。 第54章 铜墙 又又又带回来了新东西 凛冬将至, 人们纷纷为御寒做准备。 桃花村变革繁多,却不想到了和往年差不多的日子,山脚下仍旧聚集了一群背着竹箩筐的村人们。他们纷纷手提石头做的锋利的斧子, 预备重拾老本行——上山砍柴。 “原以为有了天然气再也不用砍柴了, 可快到了冬天才发现, 还是木炭方便啊。” 说话的是胡伯,他曾经就觉得木炭本也能用, 迫于胡婶和大家的压力, 才勉强换上了天然气。这会儿看大家默契无比地要去砍柴,胡伯觉得有必要证明下自己的英明。 “槿荣还在课上说什么, 天然气比木炭干净、效果好。”他扭头看向山里,颇为老道地总结。“可就是再好的东西,也得分时候啊。” 身边有人笑着拍了下胡伯故作姿态耸起的肩膀:“行啦, 别抱怨啦。不然往年冬天也得进山砍柴, 人家天然气不就这一个缺点吗,念叨个没完。” 比起木炭,天然气的缺点在于它无法随意的取用,毕竟是气儿, 很难控制。 “嘿嘿——”胡伯只是想过下事后诸葛亮的瘾, 这会手扶着后脑打哈哈,不再说什么。 村长帮他们省了大半年砍柴的辛苦,可不能得便宜卖乖。 然而总有人不好伺候。 后来居上的周存福酸溜溜地开口:“话说这会儿槿荣和裴松还没有下山, 肯定也是上山砍柴去了。” “砍就砍呗。兴你砍, 兴我砍, 不兴他们砍吗。”周围有人怼道。 “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周存福摆了摆手,露出一抹黄牙。“我就是觉得呀, 这裴槿荣一天到晚的说什么环境至上,保护资源,让大家拾掇得干干净净。结果呢,正经的冬天还没到呢,就拉着裴松头一个上了山头去砍柴。” 他挤眼不停,内涵满满。 他们这些有点文化和本事的人,就会说一套做一套嘛! 在场的都是槿荣与裴松的“学生”,纵然周存福说的似乎是事实,也不愿意主动搭话附和。 只有好热闹的胡伯眨着眼在听。 凑到他身旁,周存福眼睛一挑,眉飞色舞:“你信不信,二人的背篓里一定满满的都是柴火。” 胡伯可有可无地随意道:“要不是怎么办?” “不是——我把我家新烧的陶瓷白罐给你当火炉如何?”周存福信誓旦旦,意得志满。 想象着那个场景,胡伯不由得咋舌。周存福这日子过得也太会享受了,村里条件刚起来点,就这么……这么奢靡? 家家户户都有泥塑成的火炉,再不济就是石头雕砌成的,既结实又耐用。胡伯一琢磨,陶瓷用作马桶那是人家槿荣奇思妙想,可周存福把它用作火炉,行不行啊到底? 瞧见对方眼露精光,胡伯连忙想收回自己的话。多大点事儿,他可没这么些好东西愿意赔给周存福霍霍。 刚一张嘴,胡伯瞥见前方一双瘦高而匀称的身影自山上缓缓而下:“回来了,这就回来了。”他露出笑容,甚至挥手跟山脚上的人招呼着。 周存福背靠大山,哧着胡子:“那是别人吧,就槿荣那个不吃亏的性子,且还得等呢!” “胡伯——”熟悉的少女声音自身后传来。 可不正是槿荣。 已然在对方黑名单中的周存福,还没来得及窘迫自己背后说坏话的事情,就先发现自己仿佛成了一个透明人。 其实要槿荣来说,是透明的跳梁小丑更为贴切。 瞧见了二人,预备上山的乡亲们纷纷停下,好奇他们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 估摸着裴松身后背篓的分量,胡伯不由庆幸。得亏他没答应周存福,瞧那沉甸甸的,可不是“满满的柴火”嘛! 周存福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恨不能挥舞着那些木炭证明着他刚刚的说法。 打眼一看,裴松沉重的背篓里装的竟然是一些紫红色硬邦邦的东西。 -- 第108页 “石头?”周存福喃喃出口,顿觉莫名其妙。 大早上上一回山,背了这么些大石头回来做啥? 乡亲们也摸不着头脑:“你们这是抬了一堆什么呀?要冬天了,再急也得先把木炭带回来呀!” 槿荣心中也挂念着供暖的事情,看着乡亲们肩上一个一个硕大无比的背篓,心中有了数。 “是我先前忘了提醒大伙儿,天然气固然可以取代厨房中的火灶,但着实不方便用在起居室等地方。” 欲扬先抑,槿荣随即接道:”只不过,供暖我已有了法子。顺利的话,不出五天就能成了。” 箩筐实在沉得非比寻常,裴松早已把它卸下。此时众人正争相打量着里面的东西,顺便回应着槿荣的话:”那槿荣你打算用什么东西供暖呢?这些石头?” “它们点不着的!”槿荣笑着解释。 “那是啥,总不会还是天然气吧?” 主动站到裴松的身后,槿荣踮起脚帮他揉着肩膀,神神秘秘地回答着:“说不准呢。” 众人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开玩笑。天然气接到厨房里可以,可若是竹管直通其他地方,不方便远远胜过方便。 瞧着乡亲们的神色,槿荣并不打算阻拦乡亲们上山去准备过冬的柴火。倘若不去,叫他们心里如何能踏实。 考虑到事情的成功概率,怕他们砍多了柴火回头没地儿用,又污染环境。槿荣提醒道:“山上有不少枯枝,可以先捡些回来用上十天半月的,倒不必先砍树。” 枯枝好啊,省得费劲砍树;水分又少,烧起来没有那样大浓烟。众人纷纷点头,争相预备上山去背回来来最多的枯树枝。 唯有周存福不打算搭理这些。 趁着如今气候还不算十分得冷,多砍些柴火在家备着才是道理,几百年都是这么来的。 瞧槿荣的那个样子,神神秘秘的,话也不说明白,肯定是在故弄玄虚;尤其是他们背回来的一筐“石头”,保不齐就又能有大用途。 随便吧,志气远不如当年的周存福心想:随她裴槿荣折腾什么新发明新玩意儿,反正冬天受冻的不是他就行! 众人见槿荣并不急着介绍那一摞子红色的、神秘的、石头似的东西,而裴松也缄口不言,似乎是累着了? 背着这么沉的东西,也难怪。 他们不知道的是,裴松只是沉浸在方才在山巅所见到的场景之中,难以回过神儿来。 复又背起这些光滑而质密的砖块儿,裴松语带轻松却不乏真诚建议地道:“不妨趁着上山捡柴的机会爬得高一点,锻炼一下身体。” 哈? 众人满头问号之际,只听槿荣应和着:“有道理!” . 裴松还记得自己在山上所见到的场景。 从未有人登过的险峰山巅,凛冽的风直接擦过脸颊,冷得槿荣直往他怀里钻。 垂首俯瞰,却不得见熟悉的村庄的样子;雾并没有那么浓,却朦胧在眼前,如何也瞧不清楚。 而向上望去,前方却不是树。 如果是树,至少该有稀疏或者繁密的枝桠,而前方却只有依稀如秋叶般的色彩,和随着年轮递长的沧桑。 他瞧得明明白白,却难以置信—— 是城墙。四四方方,危耸而立;随着山上清澈而明亮的日光,透着紫红色的光彩。 犹豫不决之间,身旁的人反而兴奋地拉着自己的手,向前行去。 “走,去逛逛。”槿荣语气轻松地像是在郊游,并不在意前方是否有风险,是否神秘莫测。 下意识将拒绝的话吞下,冥冥之中,裴松觉得自己应当相信她。 走近细看,前方赫然没有任何人烟或是生存的痕迹,仿佛只是一个随着历史而尘封,如今终于被发现的古老的城墙。 而那透着紫红色的奇异光彩的,并非是石块,或者土砖。它们松松的垒在一起,中间粘合的沙石泥土已然松散得不行,轻而易举就可以伸手取下来一块。 裴松心想,若是槿荣不带他来看这一遭,等这个冬天过去,说不定这些粘合的沙土软泥会撑不住这沉重的城墙砖块儿,纷纷坠下山去。 比起显而易见的十分不耐久的粘合砖块的材料,这一块儿又一块儿陌生而光滑的砖更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它们完整坚硬,并非是用泥土烧制或者石块凿出的。 脑海中浮现着画面,裴松不禁设想它的制作过程。或者,再重的一锤抡下去它也不会碎掉,只会在中央凹陷出一个浅浅的坑。 它们像什么?绝不是石,也不是瓷。 金属——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令他难以置信。不由得伸手拂去砖块上的灰,希望能够瞧个清楚。 他是见过金属的,这个在桃花村几百年来鲜有人提起的东西。然而童年的记忆是那样模糊,金器在他的印象中就只有血淋淋的刀与剑等,皆是不愿意去回想的东西。 “你不认得吗?”身旁传来槿荣脆铃似的声音。 “认得。”裴松想起了更多。 家中亲族办喜事时吹吹打打的器乐,祭拜的礼仪场所曾经摆放着的巨鼎与编钟,乃至母亲逗她玩闹时那小小的会发出声音的铜铃铛。 “是铜,对吗?”裴松笃定地问道,声音却放得很低很轻。 头一回置于如此高的山巅之上,云雾皆踩在脚下,再向远方望去,隔壁的山头顶端皆是皑皑白雪。 -- 第109页 百丈吗?近千丈怕也是有的。身旁没有鸟、没有树,连抬头望去的云彩都格外的稀薄。 而面前偏又伫立着这样一副铜铸的城墙。 他止不住地联想,是谁建的?为何从未听说过?那些人如今还在吗?因此,他做不到高声地说话。 生怕惊扰了铜墙的主人。 这厢顾虑重重,而裴松身旁冻得直搓胳膊的槿荣却似乎不管那些。只见她面向着前方的薄云,双手合成喇叭的形状,畅快的喊道:“啊——哎——!” 痛快极了。 她从系统上瞥见了一点点样子,不想来到实地,见到的铜墙真就是字面上的铜墙,连个门也不设。明明对面什么都没有,而这面墙就伫立在此,如同几人高的柏林墙一般,突兀又诡异。 见身旁的裴松一幅努力思索着意义与缘故的样子,槿荣怕他钻牛角尖儿,连忙凑着往他的怀里拱着,希望能挡挡山顶的寒风。 她胡诌道:”是我做的梦,碰到山上有这样一座奇异的城墙。” “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只不过,从家里玻璃往最上处望,确实有这么一样东西。” “所以想来看看。” 脸埋在对方的胸膛处,槿荣悄悄地抬首打量对方的表情。裴松似乎根本没有在思索她的话,仿佛只是沉溺在当下的感官与感觉之中,不需要外在的言语来辅佐他思考和判断。 怕对方寻根究底,槿荣继续糊弄着:“真的,骗人是小狗。” 话毕,她在心中汪汪汪了三声。这时,见对方与自己的目光相对,眼神中流露着带着好笑的怀疑与遗憾。 一双手摸了摸她冰冷的耳朵,像抚摸一只软塌塌的、毛茸茸的什么东西似的。 真把她当狗了? 还欲继续解释,丰富自己这个根本不存在的梦的细节,只听裴松说道:“不是梦。” 心中不由一凛,槿荣下意识地伸手撑在他胸前离开了半寸。若是对方不相信,她该当如何? “是宝藏。”说话间,温柔的带着暖意的目光从裴松眼中落到她的脸上。袖袋中的玉璧似乎发烫了,槿荣的脸也烫的不行,一点都没有身处寒山之上的感觉。 “你不怀疑这是人家自己建的东西了?”槿荣确认道。 “没关系。”裴松可有可无地回答着,比起这个,他更在意那些铜砖能用来做些什么。 他轻笑着说:“即便是,我今日也上山打劫一番。请问当家的,这些要如何处置?” 槿荣眉开眼笑:”带!下!山!” . 乡亲们上山捡柴,裴松与槿荣回到家中。 一双客人连忙上前迎过:“冻坏了吧。” “还好还好。”她不是很冷,全靠裴松挡风。 手刚摸到背篓里的紫红色砖块之上,客人们便低语出声:“铜?” 他们并未见过如此大块而整齐的铜砖,只是熟悉的材质、手感甚至敲击的声音让人下意识地想起了这个东西。 住了十几日,他们对桃花村贫瘠的资源有了些许了解,此时见了这样多的铜,不由得替槿荣开心。 他们兴奋地提议道:“太好了!有了铜的话,可以铸钱币,器乐,鼎……” 话一说出口,自己先觉得好笑。这些东西有的中看不中用,有的在外面能当钱花,在隐居避世的桃花村却毫无意义。 苦恼之际,只听槿荣笑吟吟地回应:“乐器可以啊,虽然我不大会做。” 巧了,他们也不会。 “只不过……”槿荣双眼闪烁着奕奕的光彩。“除了你们说的这些,我还有新的想法,保管没几日就能让你们用上。” 不熟悉槿荣的路数,客人们四目相对之际,只见她忽然两步蹿出门外,招呼道:“姚叔——” 可不是巧了,她正要去陶瓷窑找他呢。 脖子上裹条毛巾,姚叔听人说槿荣和裴松带回来了新玩意儿,好奇地主动来瞧。 已然做好了心里准备,然而当他打量着筐中这些奇异的砖头,仍旧不免惊讶:“这,又又又是什么东西啊!” “看叔你想做什么了?”槿荣笑嘻嘻地回答。 对方立马佯作吹胡子瞪眼,摆出了一副”少给我卖关子的脸色”,逗得槿荣忍俊不禁。 面对老搭档姚叔,槿荣干脆开门见山:“这东西能做的可多了。不过既然冬天要来了,不如——” “先打一副暖气试试看吧!” 第55章 暖气片 南方人和北方人谁更抗冻,真的…… 外头秋风煞脸, 一踏进陶瓷窑里,槿荣顿觉暖风扑面。 帮着裴松与槿荣抬着那一筐重重“砖石”的姚叔热情地介绍着:“自打入秋以来呀,主动找我拜师做学徒的人是越来越多。” 瞅着原本不大的陶瓷窑里因为聚集了多一倍的人而更温暖的样子, 槿荣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嘿嘿, 主要是暖和。待在这里大半天比外头可得劲儿多了。”槿荣的新师弟师妹们老实地笑着回答。 理解理解, 各取所需嘛。 姚叔减轻了工作负担,乡亲们寻找了一个环境适宜的好去处, 至于槿荣, 她更是高兴。原本还担心做暖气需要费很多的功夫,少不了可能要耽误学堂的课业, 如今看这么多人帮手,槿荣倒也轻松多了。 学徒们与裴松搭着手把这些新奇的材料送入熊熊火炼的高温窑炉,且不知要烧炼多久, 槿荣取过几张纸和笔, 走到窗子下绘描昔日经手过的种种供暖所需要的零部件。 -- 第110页 水管、阀门、暖气片,一一呈现在纸上。 学徒们与姚叔都懂事地不去打扰,直到见槿荣满意地抬起了头,方才上前瞧着, 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暖气吗?有什么用呀?” 一旁的裴松同样露出疑惑的眼神。信任是真的信任, 而困惑也是毫不掺假。 走到屋子的一角,槿荣用手比划着解释道:“大概的法子呢,就是灶上要烧水, 然后通过水管把水通到屋内的暖气片里, 保证里面始终都有热水。” 她手心发热地回忆道:“这样子, 整个房间就都会暖呼呼的了,铁定不输你们这里!” 乡亲们在脑中勾勒着画面。他们只知道热水袋,热水泡脚能在一定程度上御寒, 还不知可以把类似于一桶热水的东西直接摆到屋里。 交代完毕后,槿荣盯了半日,后面的事情全权交给大伙儿。 炉窑之中,姚叔不断地送气入炉,希望能够提高火焰的温度。槿荣此次送来的东西不比寻常,瞧着很难融化的样子。 而学徒们还是头一次面临这样大的挑战,既有新材料,又是新模具;纵然槿荣描述的场景很是美好,凭着对她的信任那不可思议之感也稍微轻淡了些,然而他们内心仍然难掩忐忑。 亏得人多力量大,槿荣百般挂心,一日三四趟地往陶瓷赶,却惊喜地发现进度远超她的预期。 “成了?”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成啦!你这个材料真是神了!”姚叔便领着槿荣看成果边赞叹道。 “叫铜,是铜没错吧。化成的铜水往模具里一浇就成型了,管它是扁的圆的、薄的厚的,丝毫不受影响。” 看着前方陈列着的熟悉的铜制水管与暖气片,原本打算矜持一下的槿荣笑意藏都藏不住。 有学徒热情地递过一节铜水管来给槿荣看:“要我说,这铜啊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怎么摔都不会碎。” 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姚叔嗔骂道:“还知道自己毛手毛脚呢!” 接过来,槿荣仔细地翻看。不只是铜管,薄薄的密不透水的铜制暖气片也已成型;最难得的是,连那些小的零部件,尤其是阀门开关等,姚叔他们都帮着打成了。 如果说原来用暖气供暖的信心是八成,如今槿荣几乎有着十成十的把握。 喜上眉梢,槿荣邀请道:“巧了,今儿正好是我家两位客人隔离的最后一日。回去后我和裴松把这个安上,明日请你们一定记得到我家做客,看看效果!” 众人点头,没人比他们更好奇了。到底是这几日盯着做出来的东西,难道说真能在家里供暖不成? . 裴家,一派新气象。 见槿荣指挥着裴松不停地敲敲打打,甚至从墙壁钻出几个洞来,二位客人好奇地盯着她带回来的从未见过的东西。 “这便是我说的暖气啦!”槿荣分出神来,欢欣地介绍着。 两人不由深吸一口气,咂舌不已。受生活环境所限,他们还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带着图纸和材料出去,没过几日领回一个像模像样而又神秘的大东西回来。 这是何等的本事! 敲打声歇下,只听铜管中有“咕噜噜”的水声传来;没过一会儿,屋里再想品觉出一些寒意,竟然已是不能了。 莫说炭炉与炭盆,就连火墙也不能有这样的效果! 灶上始终温着水,连通各个屋子的暖气片。当晚,槿荣舒服地从被子里伸出白嫩的手臂,搂着枕头,睡了一个香甜的、无需畏惧凉气的美觉。 次日隔离结束,按耐了十多日的村人们纷纷来裴家串门儿。 他们一是来瞧瞧自外面来的两位传说爱情故事的主角,隔离这么多天下来,连人家的眉毛眼睛长什么样子都没瞅清。 二来,乡亲们可听说了,槿荣又找到了新东西,并且似乎刚刚做成什么片不片的!他们争先恐后地来打听,看是否也能在自家用上。 才一踏进屋,胡伯就不免惊讶道:“好热!这屋里和外头一点儿都不一样!” 纵然装了透光的玻璃窗,这桃花村的秋冬天向来是屋里更阴冷些。 “是槿荣做了一样取暖用的东西。”两位客人接话道,“她可真厉害!” 听了这话,虎子娘笑着摆手:“哎哟!岂止是啊。” 她左手指向物子里的种种摆设,右手掰着指头一样样地数着:“这玻璃,马桶,肥皂……一年到头啊,槿荣可捣鼓出不少新玩意儿来!” 瞧见客人们因惊诧而瞪大的双眼,虎子娘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想当年,他们也是这样惊讶不是?习惯就好了。 说着,虎子娘四处溜达起来,希望能寻找到热量的来源。望向槿荣,见她双手在胸前交叠,笑眯眯地就站在一边看着,也不提醒。 客人太多了,座位都不够。胡伯随意往墙上一靠,不妨腿肚子突然触到一个烫得不行的东西。 “哎哟!好热。”他连忙回过头来。 竟然是一面跟木床头差不多形状的、硬邦邦、热乎乎的东西给架在了墙根上。 说是十分热吧倒也没有,就好像大晚上泡个脚,热水袋贴到肚子上那种乍然暖呼呼的感觉。 抬起头,瞧着书生小姐以及槿荣裴松两双人纷纷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胡伯就知道自己瞎猫碰死耗子,给找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粗糙的大掌,搭在这一面光滑平整的东西上。 -- 第111页 果真,就是这东西在发热! “这是什么?炭炉吗!”胡伯不禁用手摸了摸小腿。 不能啊,倘若是炭炉,他的腿和手岂不是早被烤焦了。 乡亲们争先涌过来看,甚至有人探出鼻子来嗅一嗅:“没有什么烧的味道,干干净净的。” 牵着虎子娘的手,槿荣一步一步地带乡亲们从暖气片、到水管、一直走到厨房的灶台处。 “刚刚那个是暖气片,里面是水。我在厨房的一个灶上搞了个大锅温水,通过水管流到房间的暖气片里,这样热意就散发到了整个屋子。” 在她鼓励的眼神下,众人摸了摸水管,甚至敲了敲,更加疑惑地问道:“这是拿什么做的,半点不漏水不说,也不怕碎吗?” 槿荣正色道:“是铜,就是那日我和裴松从山上带回来的东西。它是金属,散热性好,具体更多的,容我明日在学堂里慢慢地介绍。” . 当晚,两位客人一面向槿荣与裴松郑重道谢,一面恳切地希望能留在桃花村中。 不只是为这里丰富多彩而融洽幸福的气氛所感染,槿荣层出不穷的创造力更是给了他们希望。于是决心留下来,先帮着在学堂里教书,再慢慢开始崭新的生活。 次日的学堂,二人分别作为助教,跟着裴松与槿荣从头开始了解课堂的进程,和学生们的水平。 跟着槿荣的祝姐姐才听了一会儿,就差点忘记了自己助教的身份。即便她从前用过铜钱,见过其他铜制的东西,仍旧不免兴致勃勃地听对方讲铜到底是何物。 “铜是一种金属,和咱们从前用的陶瓷,竹木都不相同。” “它的导热性非常好,就像我用在家里的暖气一样;而且铜不易碎,说夸张了,哪怕我们拿着锤子去锤它,也未必能把它搞碎。” “铜的用途非常之多,要我说,它非常适合用来做饮用水的水管,还有给房间供暖的暖气片。” 乡亲们听得双眼璨璨,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手上的铅笔刷刷刷的写个不停,一条一条地记下槿荣传授的知识。 原来这就是金属啊,不像陶瓷一样轻轻一摔就碎掉,那么坚硬,却又可以打磨成各种形状。 立马有人问道:“那么,从哪里可以搞到呢?” 重中之重的重点来了,有人甚至从座位上抬起了屁股,希望能快一点搞到更多的铜。 记得槿荣与裴松当时是从山上背下来的,瞧着像石块与砖的形状。难道铜也像瓷土一样,是从山中某处挖出来的吗? 见槿荣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众人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她说道:“还记得当日我和裴松下山后,他是怎么对你们说的吗?” 人们努力回想着,裴松当日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就只有一句,好像是——让他们爬山锻炼? 疑惑之际,只听槿荣揭晓谜底道:“铜在某一座山峰的最高点处,那里冷得很。就算爬得上去,但把足够份量的铜背下来也得费不少力气。” 看着乡亲们犹豫的神色,槿荣也不禁在心中埋怨系统。 虽然说铜砖比起其他的铜矿石纯度简直高了不止一点半点,但干嘛要设的那么高啊,就像盐湖似的,矮一点、方便一点不成吗。 座位上,乡亲们纷纷做着选择题。 是辛苦一时受冻片刻,换来整个温暖的冬天;还是向高峰认输,跟往年一样选择烧炭过冬,瑟瑟发抖地凑合着? “我要上山!” “对,我选暖气!”那什么铜搞回来之后,只需要添水就行。要是烧炭,不也得上山去费力无比地砍柴吗! 全数举手,一瞬间,槿荣脑海中闪过了整个桃花村的平面图。她瞧着暖气片受欢迎的程度,不由在心中想出了另一个方案。 . 趁着如今还没有到正式的冬天,桃花村的乡人们纷纷上山。 他们背着硕大无比的背篓,换上厚底儿的鞋子,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就为了背下足够多的铜砖回来,积极地为御寒做着准备。 而与桃花村所在纬度差不多的靳王,这时习惯地拥着炭盆,凭借骨子里的一身正气经历着熟悉的晚秋。 即便帝王权势煊赫,面对秋冬天无孔不入的湿冷寒气,有时也是难以顾得周全。 而更遥远的北方,有人正磨刀霍霍,预备一举南下。 此人正是趁着北方诸国大乱,刚刚一举横扫了整个北方的新任覃君——傅坚。 拥有着前所未有的广袤疆土和强大兵力,傅坚命人按照北方的习惯,修建火墙火炉,不间断地烧炭取暖。 意得志满的他目光扫过外界一日赛过一日的严寒,愈发觉得良机不容错过。 大殿的一角,吴忠听着前方覃王的高谈阔论,心中不免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纵然北方寒风刺骨,但南方的阴雨冬天也不是闹着玩的!覃王竟然决意趁此冬日时机,亲率他认为的“抗冻耐寒”的北方将士们南下与靳国作战。 唉——南方人和北方人谁到底更抗冻些,这真的说不准啊! 大战在即,吴忠总觉得凶多吉少。他不敢惹怒君王,只想着还是给自己多做准备,多留些后路才是! 第56章 实况转播 吴忠“撵羊” 桃花村里, 才结束了一场最迅速的议事与投票。 -- 第112页 从十位代表以及槿荣进入学堂,到他们依次出来,也不过半个时辰, 淡淡的树影尚未偏移半寸。如此利索的决议, 乡人们个个儿双手揣在宽袖里, 蜂拥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 “是供暖的事啦!”年纪最小的妹妹笑着说,声如银铃:“槿荣姐姐想出了个主意, 回头省得各家各户自己成天在厨房里烧水了。” 哎?寒风中, 乡亲们焦急地抬了抬脚。这不才说了用暖气片供暖吗,怎么跟这乍然转冷的气候似的, 说变就变了? 他们不明所以地望向这十人,淳朴的眼神把心里的话问了个明明白白:不少人才把铜砖费劲巴拉地搬了下来,可不能白费功夫啊! 吴忠的姐姐含笑回答道:“是集中供暖, 自家暖气该安装的接着安装。只不过, 槿荣考虑到陶瓷窑里成天热如酷暑的环境,决定在紧挨着烧炼器具的天然气炉灶旁加一个水箱,再通过铜管道连到各家里去。” 这样子啊,乡亲们恍然大悟, 云开雾散。 意思就是说, 用不着非得自己在家里的灶上烧水取暖,只要暖气片能与陶瓷窑里的熊熊炉火相连,他们在屋里坐着静等入冬就行了? 眨了眨眼, 乡亲们半信半疑。不是不信任槿荣, 只是实在想象不到还能有这等好事? 迷迷瞪瞪之间, 乡亲们瞧见槿荣捧着一堆笔啊纸的什么踏出学堂。 不等上前发问,槿荣原地站立先解释道:“我在屋里都听见啦,基本就是吴姐姐说的这么个意思。反正陶瓷窑里的炉火一直都燃着, 也算一举两得。” 她补充道:“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大伙儿在自家厨房也准备一个小炉灶,或者烧锅热水也成;倘若觉得温度不对了,打开暖气片上方的阀门也可以自行添水,或者放出一些热水来。” 笑脸如鲜花似的浮现在村人们红扑扑的脸上。 有人眼尖,看到了槿荣怀里抱着了一张图纸,上面粗粗勾勒出了桃花村的样子。房屋院舍,大道小路,顿时对她的安排更有了信心。 之前槿荣对村中蓄肥池管道的安排就十分妥当,各家多一尺的陶管道都无需准备,就跟计算的刚刚好是的。 想到槿荣这些日子在课上教他们的入门算数以及几何,不少人默默颔首,总算领会到了知识的力量。 . 今儿日光不好,阴沉沉的,槿荣加快脚步赶紧回到暖融融的房间里。 她铺平草草画就的图纸,翻出曾经绘画的蓄肥池的管道铺设,参照着曾经的比例路线再做设计。 这一年里,乡亲们也有盖了新房子的,需要有所调整。槿荣再度调出画卷上的系统地图,参照着来绘制新的管道路线。 抬首,低头,笔下刷刷刷不停。 看着看着,随着图像的进度完成了七八成,槿荣不觉偷了懒,悄悄地将系统调到桃花源以外的世界。这一看可不得了,她先是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兴奋地目不转睛地盯着。 “要打起来了!”正正好叫她看着大军拔营的场面,画面比在古装戏里拗出的金戈铁马造型还要恢弘百分。 铅笔在手中转着圈,槿荣手拄下巴,仰头望向空空如也的玻璃窗户,看得津津有味。 系统的地图上,北方数十万大军一举南下,行军的速度乃至于比那凛冽的朔风还要快!哪怕系统仅仅提供了画面,槿荣都仿佛听到一双双厚重的军靴踏在中原北方硬邦邦的结了冰的土地上的声音。 说不定是“咯吱咯吱”的,也或者是“邦邦”的锤击般的厚实声响。 几日来,闲暇的时候槿荣就会取出玉璧,日子过得分外潇洒。有的吃有的喝,冬天也不愁被冻着,还有免费的战争大片可以看。 而乡亲们的进展比她预计得还要快些,每日都有数十人结伴上山,或背或抬地取下一大堆铜砖来。 “听说了没,胡伯可算把他的烟袋给找着了。”祝姐姐看槿荣每日总是发愣,和她说着闲话解闷。 “嗯?什么。”追着战争连续剧的槿荣还真不知道村中最近的琐事。 原来,毛毛躁躁的胡伯在山巅上搬铜砖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自己烟袋给掉下去了。茫茫大山,如同大海捞针,谁知道落在了哪里,大伙儿都劝他别找了。 可胡伯愣是低着脑袋、披着斗笠,在底下罕有人迹的山林之中寻摸了三四日。 还真叫他给捡到了! “这样啊。”槿荣敛眸琢磨,想得更远了一些。 第二日,她在学堂上嘱咐着:“胡伯找到烟袋的那片山林,近些日子大伙儿可不要再去了。” “多亏掉下的是小有份量的烟袋,要是铜砖可怎么好呢!” . 不只桃花源阴雨绵绵,系统之上可以看到,整个南方都处在阴冷无比的淫雨霏霏之中。碳火炭盆,所有能取暖的东西纷纷上阵,只盼着能挨过早冬的卷袭。 而也不知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还是那潮湿的空气易于传染病菌,个个健壮如牛的北方将士们竟然病倒了一片。 仔细瞧着,毛毡帐篷里,不少人围着火炉冷得发抖。 桃花村里,天气好容易放了晴。趁着前几日的湿泥雨,槿荣连忙带着乡亲们在地上挖出浅浅的沟来,把准备好的铜水管埋在地下。 当晚,槿荣耳边还回响着哧哧的挥锹声,只见系统的实况转播之上,北方的军队竟然开始准备渡河。 -- 第113页 “想也难怪,他们大军迢迢来了南方,不像对面有吃有住的安稳守城。多延误一日,粮草就多损耗一日,当然要速攻为上。” “只不过……”槿荣是真的有些替他们担忧。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且不知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如何,槿荣这个旁观者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若论实力,当属北方的兵力强盛。很明显,那是一支身经百战的野狼似的军队。 而南方长久偏安一域,安逸享乐,作战力其实并不如北方。 然而槿荣想不明白的是,这北方的君主为何要亲率大军来到人家的地界挑衅呢?还偏偏是在这常人难以忍耐的阴寒湿冷的大冬天。 这几日,覃军用不到的冰上作战的种种工具已然堆积如山。他们白准备了那么多,如今不还是得搭船过河,个个儿跟旱鸭子似的笨手拙脚的在那里准备水上作战。 以己之短搏人之长,槿荣搞不懂。 随着桃花源里种种地下工程悉数完成,千里之外的战场之上,清澈粼粼的江水险些漂成了红色。 战争早已不能用精彩与否来形容,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戮,残虐到不忍注目——北方的军士们简直就是在送死! 就在槿荣刚刚关闭自家厨房炉灶的水箱,联通上了从陶瓷窑传来的触手发烫的热水之时。她眼见着北方覃军鸣金收兵,残兵败将们纷纷卷了旗子裹覆身体避寒,向西北方向逃窜。 覃军大败! . 实况转播到此结束,槿荣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盘着腿,一面百无聊赖地看着战争的收尾,一面“啧啧啧”地品尝着甘甜可口的地瓜干儿。 不愧是炎黄子孙,有的乡亲们已经尝试着多制出一些水管,将暖气片接到蔬菜大棚里去。说不定,他们这个冬天就能吃上新鲜的水果与蔬菜。 落荒而逃,哭爹喊娘的北方大军撤退的场景没什么好看的,槿荣正打算调回系统的画面,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个冬觉。 突然,她余光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军们逃窜路线的正前方向的城池前,走出一个挺着肚皮、贼眉鼠眼、身着铠甲、裹得厚实无比的人——正是吴忠。 房间内,镜子里映出了槿荣立刻警觉而瞪大双眼的神色。若非吴忠,她不能找到那两枚银锭子,做成全村的银镜。然而,每每在系统上见到此人,总会有一些不妙的事情发生。 虽然目前来看,系统上吴忠的主公战败后回归大后方,作为下属的他,只要保证残兵顺利撤退,应当没有什么幺蛾子。 即便打过几次照面,槿荣对吴忠此人的了解仍旧不够深刻。 事实上,吴忠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北方刚刚统一,许多被灭国的小国勋贵们纷纷贿赂朝中大臣,希望能得到庇护;甚至有的血性犹在的满心想着复国,四处结交覃国权势。而吴忠此人,竟然把一切美人与贿赂照单全收,广结了“善缘”。 闻得前方军报皆是败退,吴忠早已动了心思。 又是几日过去,画卷之上,覃军狼狈不堪地逃回大本营。本想着能够喘息片刻,疗伤重整旗鼓,却不想等待他们的是早已外通他国,勾结了北方部落的露出凶狠獠牙的吴忠。 “咦——”槿荣不免嫌弃道,“名字叫吴忠,还真就半点忠义礼信都不讲了。” 纵然她这个人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些,那也做不到前脚刚把佩剑插入旧主公的胸膛,后脚又像狼撵羊似的追着自己的新主公跑。 嫌弃地撇了撇嘴,槿荣看了个热闹也就打算撤了。外界时局动荡,南北分割战事频起,乱啊,是真的乱。 还是她的桃花村最好了。 下意识地,槿荣顺着小地图描绘着“吴忠追傅坚”的路线,不由手臂一抖,怀中捧着的白瓷瓶险些脱了手。 “好险,差一点就摔了。” 她不可置信地再度延展着这二人的行动轨迹,一次不够,确认了足足三次,顿时直接从床上站了起来! 这,这该死的吴忠追着他主公跑,追就追吧,可怎么又钻进了熟悉的武陵山脉呢! 这里是桃花村,不是避难所啊! 第57章 盒饭热好 真小人和伪君子 后山山巅, 风要把人吹透。 周存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鼻孔哧出白气,大狗熊似的, 身旁跟着满脸不耐烦的周兰。 “爹你真是的。如今家家户户都用上暖气了, 就咱家还烧炭。”周兰弯下腰, 走到前方的土坑里面,把一方铜砖搬到箩筐里。 环境越冷, 她越想埋怨自家老爹的德行。别说赶不上头一波用暖气, 如今他们挑的砖都是人家剩下的,七零八散, 找起来可费劲了。 彻骨的冬风刮得周存福浑身难受,他一屁股坐在山崖边的巨石上,咂巴着嘴抽烟:“这不是等别人帮咱们踏平前路之后, 再行动么!急什么, 毛毛躁躁的。” 没一会儿工夫,烟抽完。周存福倒磕烟斗,伸脚用鞋底把烟灰儿和雪土给抹和。 桃花村山下不常见雪,他老夫聊发少年狂, 一只脚蹭得挺带劲。忽然一个用力, 只听前方传来“噗簌簌”的声音,是周存福踩松了黏在山崖边的一大块雪帘。 半丈长与厚的雪团骤然裂开,小的如拳头, 大的有半人高, 纷纷向山下坠去, 只留光秃秃的泥土。 “哎哟。”周存福不由唬了一跳。 -- 第114页 继而,一道灵光闪过他朽木似的头脑。谁说赶在后头就一定没得好事?周存福还记得老胡把烟袋掉下去的笑话,既然他那烟袋掉下去能见着, 那若是他把铜砖扔下去,再去山下捡,不也可以嘛! 想着,周存福走上前,弯腰捧起箩筐里的一块砖,跃跃欲试地小步迈向山崖。 “爹你要干啥?”周兰连忙制止。 “这山路就属最高的一节陡峭。我把砖扔下去,再到底下的山谷里捡。完事儿咱们背上砖慢悠悠地下山,那不好吗!”周存福咧着嘴,兴致高涨道。 他边说,两只胳膊还凭空晃悠着,眼看就要把手中沉重的铜砖给撇下山去。 抿了抿嘴唇,周兰觉得不妥当:“这找不找的着另说,万一砸到人可怎么办?” 闺女说的也有道理,周存福犹豫地抱着砖块在怀中,凑到刚刚一不小心踢下雪团的山崖旁,俯身趴在地上,胳膊肘架在胸口底下,探着脑袋往山谷中看。 可惜,底下雾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 好容易有了个省事儿的主意,周存福再度打起了侥幸的算盘:“没事儿,那我都听说了,你胡伯就是把东西掉到了山谷里。那边本来就没什么人去,加上咱们的好村长不是说了吗,不许人往那儿走。” 趁着还没起身,周存福又向下望了望,越发笃定了:“现成的条件都给制造出来了,咱不用干啥?” 砸到人那是不可能的,若是砸着什么兔子、野鸡,还是他赚到了。 . 透过薄薄的白雾,罕有人至的山谷中聚集了一大帮人。 一方精神奕奕,另一方粗喘不停,身上依稀可见深褐色的血迹。 正是吴忠与傅坚。 许是两次反叛主公有了经验,又或者是对自己能做成此事颇为不可思议,吴忠猖狂的笑容在脸上挂着,活像涂了油彩的小丑。 己方共十人,而对方只有六个随从,且几日来狼狈逃窜,皆身负重伤。吴忠答应了北方部落的傅坚的项上人头,此时就在眼前。 他这人不怎么会舞刀弄枪,乃至射箭。此时,九位随从各自高举弓箭瞄准对面,而他则是拔出身上的佩剑,直指对面傅坚的咽喉,笑得意得志满。 “小人得志。”傅坚啐骂道。 “哈哈哈哈哈。”吴忠毫不在乎。人要脸树要皮,他只想活得更好。等彻底在乱世中坐稳了位置,或许他才会考虑这种虚头巴脑的事情。 想着,吴忠嘴角的弧度张开得更为夸张,握着佩剑的手稍稍用力,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利刃刺破软甲的穿透感。 霎时间,自山坳的顶上洋洋洒洒地飘下了无数雪花,甚至有大块的雪团坠落在地上。或许是因为冻得结实了,原本粘稠成一团的积雪只是散成了小块,咕噜噜地石头似的滚动。 甚少见到桃花村下雪的吴忠愣住了,他回过神,瞥向眼前小命捏在他手中的称霸北方的覃君傅坚,更觉得家乡的雪是在为自己的英勇助兴。 同见落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傅坚却不免怅然万分,只听他慨叹道:“吾图谋半生,竟还未来得及坐在皇宫的大殿内,瞧一场属于我的北国的雪!” “哈哈哈哈——”吴忠的笑声回荡在山谷。 两方对峙的十步之外,有一棵几乎六七个成年汉子才能环抱住的大榕树。如今叶子稀疏凋零,只有树干和密密如铁丝的枝杈。 一身劲装的槿荣与裴松正躲在这里。 山上似有朔风呼啸,然而山谷却是个背风之地。在刚刚的大雪纷纷落下之后,也未曾再见到有任何落雨落雪的征兆。槿荣觉得蹊跷,不由得调出系统仔细查看。 调角度,调画面大小,终于让她看清楚山上的场景。那里原来正是系统奖励铜砖的山巅所在,此时在画面中,她见周存福正兴高采烈的举着一块铜砖,面带兴奋地准备往下抛去。 双眼倏然瞪大,槿荣连忙用目光从山巅至下笔直地划了条线。瞬间头皮发麻,呼吸一紧。 “该死!”槿荣在心中骂道。 来不及多做思考,甚至顾不得和身旁的人眼神交流,槿荣连忙伸出手臂,用力推着裴松躲进了大榕树干上只容一人侧身而进的树洞之中。 下一秒,她闪身进洞。目光还未适应黑暗,只听咣当一声,沉沉的重物落下,整棵老榕树似乎都摇了两摇。 随后传来树枝因挨受不住力道而断裂的“吱吱”声音,和它们一节一节的落地声。 从树洞里可以看到,一大块铜砖坠着数截断枝落地。它丝毫不碎,却几乎将地面砸出了一个凹坑,正是刚刚二人躲藏的位置。 就差一点点,槿荣心有余悸,止不住大口喘气,声音在狭小幽暗的树洞里听的格外清楚。 . 榕树的前方,听到身后有异响的吴忠警觉地回头。纵然身处在熟悉的桃花村外,他也时刻睁着第三只眼,担心哪里会暗藏了埋伏。 利剑抬离傅坚的咽喉,吴忠一步一步地退后。两方阵营的距离拉开,一步、两步,直到一丈、两丈。 暂且不去管身为残兵败将、手无寸铁的傅坚等人。吴忠带着几位随从绕到了榕树的一旁,眼看身影就要落在大榕树的仅剩枝干的树荫之下。 忽然,他们再次听到了令人莫名惊恐的重物凌空的声音。 来不及向上望去,如投石一般的大家伙纷纷砸了下来。吴忠感觉自己的背部传来一道痛击,像是高山压顶。身体瞬间倒地,仿佛被锤裂,痛得他直蜷缩着身子抽搐不停。 -- 第115页 而身旁的随从们有的更是直接被砸中了头,瞬间昏了过去。 一时间,满地皆是凄厉的哀嚎。 局势瞬间逆转。 与草根出身的吴忠相比,傅坚到底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又身经百战。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立时拖着病伤的身体寻找遮蔽与掩体。 他命令道:“有埋伏,放箭!” 下属身上早无一处兵刃,他们不怕死地上前,捡起吴忠和他的随从身旁散落的弓箭,咬牙拉着弓直往山上射去。 数道利剑穿破了云雾,不知落到哪里,却未听见声响。 山壁根儿处,傅坚觑眼瞧着远处那些古怪的泛着紫红色的砖,默默数了数,不过十一块,看着不像是大批埋伏的队伍的手笔。 何况也是巧了,不过落下十块,竟悉数砸到了对面的身上。 “哈哈——看来是老天不佑你。”傅坚终于笑出了声。 脚踩刚刚在山上落下的碎雪,傅坚一步一步向对方走近;直到来到吴忠身侧,踏脚踩在腰处碾压,又一把抽走佩剑。 头晕目眩,浑身发痛,求生意志逼迫着吴忠努力向前方爬去。脑中只回响着一个声音: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 这里是桃花村呀,他如何能死在自己熟悉的家乡! 傅坚并不催促,也不着急,就那样慢慢地跟在对方身后几步之外,如缓步逼近的死神一样,凝视着苟延残喘、匍匐前行的吴忠。 蜥蜴一样向前爬行的吴忠惶恐地扬首张望,忽然,他似乎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错觉,树洞里竟然有人! “救,救救我——”吴忠颤巍巍地伸出几乎无力的右手,发青的指甲满是泥土。 背部的疼痛压迫着他的神经,吴忠的意识已经濒临崩溃。他用尽全部的理智和思维,脱口而出嘶喊着最后的希望:“救救我,不然傅坚一定会掠夺整个桃——” 树洞里,槿荣的半张脸上辉映着自外投射而来的日光。在吴忠的眼神落向她的刹那,槿荣已然紧紧攥起了拳头;而身后的裴松更是在狭小的空间之内拉起了弓,眼看就要一剑射穿对方的头骨。 电光火石之间,槿荣想起什么,回头制止住了裴松。 她摇头,眼神表露了她心中的顾虑:一个半死不活的吴忠没什么要紧,可若是放了箭打草惊蛇,二人就会彻底暴露在对方面前。哪怕对方是一群伤兵,仍旧凶吉难料。 可不曾想,吴忠竟然死到临头,还把桃花村挂在嘴边。 不能让他说出来,一瞬间,槿荣飞速伸出双手在地上抹了把土,胡乱在脸上涂了两下,同时猛然蹿出,举起吴忠身旁石头大的硬实而粘稠的雪团,扣在他的脸上。 身受重伤的吴忠呜呜了两声,彻底没了声音。 . 身形被迫暴露,槿荣瞧都没有瞧树洞里的裴松一眼。她做出面带惊慌跌坐在地的样子,看着面前昏死过去的吴忠,而后又恐惧似的强撑着站起身来。 从傅坚等人的角度,只能看到大榕树后扑出了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她虽骤然暴起,如今瞧着却弱懦无害极了。 “他在向你求救吗?”傅坚紧跟着吴忠,自然注意到了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臂和求生的目光注视的方向。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槿荣避重就轻,小声地回答。 她刻意将自己的语气变得囫囵而没有条理,就像没什么见识的村姑:“田,田地,你们不可以掠夺我们的田地。” 说着,她揪着衣袖,惶恐地向后挪了几步:“我不怕你们。阿爹阿娘,三户人家,我们生活在一起。这里穷山僻壤,没有什么东西配得上大人们的!” 小姑娘纵然脸上灰扑扑的,说话也颠三倒四没什么趣味儿,然而傅坚以及他的下属们皆是不由得眼前一亮。 大军南下,征战了数月,而后又是接连狼狈不堪地逃到此地,众人几乎已忘了女人是什么滋味。 有善于观察的下属露出了瞧见猎物时的笑容,几乎要流出口水:“小妹妹,你这身段不输北方部落的第一美人,留在山里太可惜了,不如跟我们走吧?” 垂下头,槿荣敛起懵懂和恐惧的目光,面色寒霜如冰,右手攥紧。 另有下属忖度傅坚的神色,瞧着有戏,谄媚地委婉道:“这女子替王上出了一口恶气,属下以为,您可带她回宫,加倍报答。” 一旁,傅坚双眼微眯,嘴角翘起,不置可否。 他双手在胸前交叉,一面无声地默许这个还不错的建议,一面提醒道:“也看看那砖是什么东西,在四处搜寻一番。” “得令!” 收起身上的利刃,下属看似稳重实则急不可耐地向槿荣逼近。或许已经认定这是王上的人,所以他脚步还算克制,只是眼中流露出的贪婪和色眯眯的打量,藏也藏不住。 彻底袒露眼中明晃晃的厌恶,槿荣轻哧一口气,徐徐在背后抬起了手。摩挲着袖中她在出门前就已配好的,剂量足以放倒三十几许大汉的毒药。 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然而,情况似乎有些复杂。对面的其余人身后仍然背着弓箭,不想下一秒被射成刺猬的话,她不能贸然举动。 眼看着那人一步一步地逼近,抬起手向她伸去,眼中满是龌龊的欲望,看得槿荣只想作呕。 刹那间,一发竹箭破空,正中那人手臂。痛得他哎哟叫唤出声,转动身体面向大榕树的背面。 -- 第116页 “还有人——”他不忘大叫道。 其余下属包括傅坚闻得此言,方才因为来人是个小姑娘而卸下的防备,此时悉数被激起。 前一秒还拖着沉重而虚弱的身躯晃悠,希望搞清那砖是什么东西。后一秒,五名下属立即训练有素地从背后取出弓箭,眼看就要瞄准大榕树旁明显无比的目标——她自己。 呼吸不由得一窒,槿荣无处遁行,下意识地后挪着脚后跟。 怎么办? 槿荣下意识地调动着系统,看起来像是完全呆愣。 眨眼之间,一面高大的身影护在了她的身前,依稀传来熟悉的树木清冽味道。 裴松比对面那些人更快,不过瞬息,他已然弯弓搭箭,箭刃直指落单的傅坚。 刚刚握住大弓,还未来得及将其挽起的傅坚的下属们霎时陷入了被动。对面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高大的青年,以他们难以置信的速度将箭头瞄准了王上。 投鼠忌器,虽然人数相差几倍,竟然是裴松与槿荣这边占了上风。 纵然如此,槿荣仍旧不免在心中担忧。 除非裴松真的一箭射穿了对方的胸膛,否则当他放出这一箭之际,对方成倍数目的弓箭一定会如雨般的落在他们的身上,将二人射成个刺猬。 剑拔弩张之时,处于最劣势地位的“靶子”傅坚突然惊诧出声:“王堕?” “是你吗王堕?” 瞬间想起了什么,裴松与槿荣皆眉头紧锁,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身处锐利得足以刺穿骨骼的利箭的正前方,傅坚反而他乡遇故知似的笑出了声,激动地向前走出几步:“你和王堕长的真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刚迈出一步,傅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是王堕的儿子对吗?当年那个被傅生追杀,后来没有踪影的人。” 见一双男女只是凝眉,他自问自答道:“就是你,连这利落的功夫,神态都和昔年的王堕如出一辙。” 他甚至命不远处的随从们放下并未举起的武器:“自己人,我和你父亲私交甚好,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纵然对方一再地提起往事,裴松的眉头却丝毫没有放松,一双大手始终有力地拉满弓弦。直到槿荣轻轻地将她柔软的手抚在他紧绷的肩臂肌肉之上,裴松才终于禁不住放松了一息。 他听见,槿荣靠在自己耳边,声音温和而冷静地提醒道:“莫要信他,若真是私交甚好的挚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王家全族遭此大祸。” 裴松没有回应她依赖而温柔的抚摸,只是站在正前方,将对方完完全全地护在背后。 看着对面的俊男淑女,似乎方才察觉到自己是如何挑起了对方的敌意似的,傅坚轻笑出声:“误会,都是误会;我刚刚不过是想感谢这位姑娘。” 这边虚虚实实的独角戏唱了大半场,裴松仍旧面色不善,不但从头到尾未置一词,手中的利剑更是始终瞄准对面傅坚的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傅坚虚伪的带笑的脸几乎已经变得僵硬,他甚至开始思考,是似乎继续在这里僵持,还是干脆灰溜溜地提早撤退? 不,他还有一张底牌。 这时,不远方依稀传来了一道粗厚熟悉的埋怨声:“你走快一点,早知道就不带你上山了。” “那我回去了爹?” “你敢!” 是一无所知的周存福与周兰父女。 第58章 资源暴露 定不会放过这个地方…… 剑拔弩张, 遍地伏尸。 就在听到周存福声音的那一刹那,槿荣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下的神经骤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同时,她闻到自身侧传来的陌生而令人作呕的腥糜味道;是那些可怜的, 被天降的沉重铜砖正中后脑的几人的浆液与人体组织所散发的腐臭。 后怕不已, 如果不是她闪身得快…… 狭隘的山谷之中, 这颗老榕树实在过于遮挡视线。周存福与周兰说着骂着,一路打着岔下了山, 竟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异常。 直到zwnj;在树干的一侧看到了熟悉的裴松和槿荣的身影, 周存福才毫不意外地招呼出声:“巧了,你们也在啊!” 他歪了歪头, 瞧着这俩人好像不太对劲。槿荣的脸上灰扑扑的,而裴松更是手臂擎起、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目光眨也不眨地直视前方。 在幸福和平的桃花村生存了大半辈子的周存福揣测道:“你说说你们, 刚刚是打猎还是咋地, 怎么把箭给整到山顶上去了?吓了我们一跳!” 大概一刻多钟前,他刚和闺女周兰扔下了半筐砖,也就十几块。正打算再继续往下抛的时候,突然几发羽箭射了上来, 险些穿破他的袄子。 二人这才意识到, 山下有人。 不敢再扔了,周存福和周兰慌张张爬下顶峰,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一见槿荣和裴松, 心虚的周存福怕对面先怪罪他, 才决意率先开口, 先发制人。 然而对方仍旧没有理他。 怎么个回事?周存福心想,不是槿荣自己说的“不许人到这里来”的吗。这会儿出现在这里,可不怪他。 撇了撇嘴, 周存福绕过粗大的老榕树,自顾自地交待着:“先等会儿再射箭哈,让我跟闺女把铜砖给捡走。” 却不曾想,转角遇到爱。 探头探脑的周存福满心想着寻找铜砖,不防瞧见了前方横竖趴着的人,险些没吓得摔倒。 -- 第117页 注意到他们身边的沾着斑斑血迹的铜砖,周存福顿时如堕冰窟,遍体生寒。他不由得磕巴地惊诧道:“我,我砸到人了?” 老天爷啊,他不想的啊! 说着,周存福捂住嘴巴,脚底抹油就想跑掉,甚至后悔为何刚刚要承认是他扔下来的砖石! 歪转方向刚走出两步,还没来得及给女儿使个“快溜”的眼色。周存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地上那些人的着装和模样似乎陌生的很。 他砸到的,竟然不是桃花村里的乡亲们吗? 像是印证他的猜想似的,同一时间,周存福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更为生疏的男人声音,威严却透着轻蔑的笑意。 “是你?”傅坚眯着眼问道。 两方距离太远,周存福与连忙小跑赶来的周兰这才瞧见,大榕树的对面竟然有一群身着戎装的外人,看着颇为狼狈,却面露令人不悦的神色。 “不是我——什么东西?”周存福连忙否认道。 僵硬许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因王堕之子执拗而强硬的态度而险些挂不住面具的傅坚再度笑出声来:“莫慌,你救了我的命。这份情我傅坚记下了,必将报答。” 从未和桃花村以外的人打过交道的周存福瞬间不知所措,他看向身旁面色严峻的槿荣与裴松,希望这两位能耐人可以帮他出个主意。 “他啥意思啊?傅坚是谁,你们认识?” 说着,周存福伸出手冲着那头指指点点。 “无知的刁民!这是我们覃国的王,岂容你们再三无礼?”有下属立马给出一个下马威。 王?周存福愣了,他讪讪地收回手,更加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们。 身无长物,傅坚干脆口头上许诺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来日你到北方去,带着……你们的铜砖为信,我会报答你的。” 头一回面临如此复杂状况的周存福懵了,犹豫不决之际,他望向对面那个“王”的眼睛。只见对方已经将目光转移到了裴松与槿荣身上,更加的谦逊和善。 只听他愈发循循善诱道:“出山吧,你该享有更大的世界。” “不了。”裴松冷冷回答,拒绝得不留余地。 手中的箭矢几欲脱弦,好似下一秒就将刺穿对面那个危险分子的胸膛,一了百了。 与此同时,傅坚的目光之中闪过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下意识退后半步。 忽然,后山外面的西北角方向忽然炸起一朵鲜红的烟花。 喜悦和忐忑的神情同时出现在对面的王上与属下们的脸上,像是如释千斤重负,却升起了新的担忧。 槿荣揣度着,应当是所谓的援兵到了。 只是不知来人是当真忠心耿耿,还是另一个吴忠。 夜长梦多。傅坚身负伤痛,何况才刚战败,有数不尽的事情等着他去解决。他不欲在此地过多地纠结,目光灼灼直视着王堕之子,和他身后隐约露出绰约风姿的女人,面上浮现出一个慷慨的笑容:“随时恭候。” 瞧见对方手中弓箭似乎举得更有力了些,傅坚笑着偏过了头,看向那一对儿更像下里巴人的父女,大方道:“当然还有你,恩人。”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奄奄一息的依然昏迷的吴忠和他的下属们。 几人提剑上前,裴松与槿荣下意识后撤。 “别看。”槿荣听到裴松在身前说。 心中传来不妙的预感,槿荣闭上了眼,大口呼吸。只听利刃入骨的残虐的刺穿声音,甚至还有什么东西被踢了一脚,在地上咕噜噜滚动的声响,直到它们被周兰的尖叫声掩盖。 腥味弥漫了整个峡谷。 “这些铜砖怎么办?”是那些刽子手在发问。铜砖在哪里都是珍贵的资源,若非他们此时状态狼狈,定不会放过这个地方。 目光与对面手持弓箭的男人的冷冽眼色相对,傅坚理所当然地随口道:“这是人家的财产。” 笑容之中,是他面具般的已成习惯的道貌岸然:“善后事宜,还有劳了。” 瞧着对面那一对父女活像见了阎王似的样子,傅坚终于轻松地笑出声来。肆意而狂妄的笑声回荡在山谷,直到它和轻踩重踏的男人们的脚步声一道,越离越远。 . 众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山的那一头,裴松放下手中不知举了多久的弓箭,丢在地上,回过头,大掌覆在槿荣羽睫轻扇却没有睁开的双眼上。 “听话,别睁开。”他低哄道。 山谷中,断了头的尸体洇红了洁白的雪,是独属于失败者的冷冰冰的毫无生机的可怖血腥。 愣愣地望着满地的尸体,还有虽然没有头但早已认出面容和身形的吴忠,周兰直接跌坐在地,细啜着哭出声来。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吴忠的父母?”真要论个究竟,她也不知到底是自己与父亲周存福杀了他,还是那些外人。 没人回答她,只见裴松默默找来了趁手的家伙,默不作声地开始挖坑;槿荣背对着站在一旁,仰头不知在看向哪里,胸膛时不时起伏。 当山谷吹起属于傍晚的西风之时,呼吸才终于变得清新。 “随意。”恰恰好,当裴松在坟包上填过最后一抔土之时,槿荣回过了头,回应早前周兰的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村人们知道今天的事情的话。” 虽然她不打算说,但让更多的乡亲们了解到外面的险恶,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 第118页 目光落在六神无主的周存福与周兰身上,槿荣眉头嫌恶地皱起,却微微一笑。 或许,此二人未必如此想。 沾着不明白色和红色液体的铜砖,就这样七零八散地散落在了地上。周家父女好像忘了它们似的,默不作声,失魂落魄地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直到听见了熟悉的乡村热闹声,他们才恍惚重回到了安稳的环境。 临近年关,周兰的娘做了一锅热乎乎红腾腾的猪血,打算专门给上山受冻的父女俩补身体。 可不曾想,无功而返的两人才刚刚闻到血的味道,便争先恐后地露出一副酸水上涌的表情。 “呜——”周兰捂着嘴巴奔去了厕所,抱着马桶吐个不停。 “怎么了这是?”周兰母亲不明所以。 勉勉强强忍住胸口翻腾的恶心之感,周存福摆了摆手:“往后再跟你说。这菜要么你自个儿吃,要么送人,我俩是不会动筷子的。” “莫名其妙。”周兰娘虽然说着,仍旧端着一碗清水去厕所照顾呕吐不止的女儿。 房间里弥漫着猪血的味道,令人无处可逃。周存福回忆着在山下所见的血淋淋的场景,看向自己的微微颤抖的双手。 那是他一手造成的。 想着想着,越想要去摆脱的回忆反而牢牢地拴在了脑子里;就像这一屋无处弥散的猪血味道,越品味,越察觉到了超越最初令人不适的关窍所在。 猛然间,周存福站起了身,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在地上趿拉着,距离那盘猪血越来越近。 褐红的颜色,滑不溜秋的生命的样子,那令人反胃恶心的感觉反而让他格外的兴奋。 尤其当他想到那位虽然有些落魄,但仍旧器宇不凡的男人对他说出的话,什么“北方的王”和“报恩”…… 心中激起了从未有过的笃定和希望,诡异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浮起,就像是麻木的屠夫看到了崭新的道路。再看向这盘猪血的时候,周存福竟然一点儿抗拒都无了。他有力地夹起筷子,将其中的一块吞入口中。 “美味!” 等到周兰和周兰娘收拾干净回到厨房之时,那盘猪血已不见了踪影。 “爹你把它给倒了?太好了。”周兰如释重负地说。 点了点头,周存福端起碗。想要说话时,喉咙不禁噎了一下,放下碗端起一大杯水,咕噜咕噜驱散了口腔之间的咸腥味道。 “吃饭吧。”他说道。声音有些干,跟吃多咸的东西齁着了似的。 “家中的猪还有什么没处理的地方,不用腌肉等明年,这些日子都做了吧。”饭毕,周存福对家人说道。 . 夜幕降临,明明见到玉璧上傅坚等人距离桃花村越来越遥远,槿荣却是怎么都睡不踏实。 只要一合上眼睛,脑海中都是那她从系统上瞧见的,俯视视角的血腥画面。 与当日傅生惨死在吴忠刀下的场景不同,那时的槿荣虽然有些震惊,然而满心之中只有对裴松大仇得报的释然。而今,包括吴忠在内的十条人命悉数陨于面前,她怎么也难以忘掉那个景象。 不瞧,当时在脑海中控制不住去想象的画面更为骇人;可瞧了,今夜却注定无法安眠。 她慌张而急躁地在玉璧上调转着场景,江河湖海,山川平原,同一轮月色之下,再广袤秀丽的风光也难以平复她的心情。 “唉——”槿荣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也是正常。 她又不是那种冷酷残忍的杀人不眨眼的人。何况,想到傅坚那人将来或许会带来的麻烦,就已足够让她烦忧。 久久未动,系统将画面调回了宁静祥和的桃花村;她的目光再度落到事发地的山谷之上,此时心情却愈发的平静,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手指再次滑动,直到自家的小院出现在地图之上。 皓月当空,银色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干净整齐却不失温馨的院落,而自己的窗外竟然站着一个人。 是裴松,月影如纱落在他的肩上,像是为他温柔地披上了一道铠甲。 焦虑的情绪顿时找到了出处。槿荣裹着薄薄的毯子,穿上外衣走了出去。 “睡得不好吗?”她才一出门,裴松就大步上前靠近,宽阔的肩膀覆盖了盈盈月光。 “嗯。”槿荣抬头,目光描绘着裴松的面部轮廓。身处黑夜的阴影之中,她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也因此,错过了裴松眼中不舍而坚定的情绪。 一双大手照旧摸了摸她的头发,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槿荣向前两步,脸几乎贴在裴松胸口,努力嗅着对方身上熟悉的味道。 她还想要更多。 然而对方只是停留在这一动作,直到把她的长发一缕一缕地揉乱,又慢慢理zwnj;顺,力道极尽克制。 除非无声的轻叹也算给予。 被对方目送着回房歇息,一觉囫囵。好的消息是,没有抵触的东西擅自入梦;然而坏消息是,仅仅浅眠了几个时辰,槿荣便无法再度入睡。 下意识地摸出玉璧,槿荣不禁惊讶地坐起。院子里,裴松还在她的窗前,竟然是站了整整一夜。 担忧之外,是心里带着负疚的甜蜜,和不安的若即若离。 即便他们离得这样近。 第59章 窗户纸 “你为什么亲我?” 朝阳冉冉, 晨光洒在一如往昔的桃花村之上。 -- 第119页 家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裴松与梁兄早早地赶赴学堂,完成上午的授课。槿荣照旧卡着时间起床洗漱, 预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迷瞪之间, 她见院舍和各个房间里似乎更加干净, 洗手间内甚至多出了一抽屉的自制圆竹硬毛牙刷。 伸手拿起一个翻看着瞧,槿荣不由得扬起嘴角。 原来, 裴松昨夜不只在她的窗前站了一宿, 还做了这么些东西。 想到这里,她连埋怨都是安心的。 早餐桌上, 还记得昨夜瞥见的院子里裴松不断忙碌着的样子,祝姐姐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夸张地叹道:“瞧瞧, 裴松是真顾着这个家!” 嘴巴中咬着可口的锅贴, 槿荣半眯着眼睛,脸上浮现起晨起时苹果一样的健康红色,胸中满是欣喜,满足, 和一点点害羞。自昨日以来的焦虑和惶恐, 如今彻底被家中温馨幸福的生活所治愈。 她不免想到昨日傅坚提出的那一茬。那人竟然想让裴松跟着他离开桃花村?痴人说梦! 满腔的喜悦之下泛着那么一点点小埋怨,槿荣小声地嘟囔:“真是的,做这些事情。我当然知道他绝对不会离开……”想也知道, 她就生活在桃花村里。裴松对她那么好, 怎么可能会舍得离开这个家, 舍得离开她? 嘴巴含着东西,槿荣含糊的自言自语听到祝姐姐的耳中成了另一个意思。她笑着交代道:“再叨扰你们一个年关。等开春我们就搬走盖新住处,准备成亲啦。” “不用急的——”槿荣连忙伸手。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哎, 要急的。”说着,祝姐姐不免有些耳红,连忙把话题扯向脸皮更薄的小姑娘:“不zwnj;只是我们的事。客人走了,你家院子里才好继续办喜事呀。” 心中一震,槿荣扭过头,装傻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想到曾经裴松对她说过的话,露出的眼神;槿荣下意识在心里噙着熟悉的名字,眼角眉梢都是笑容。 “啊,这样啊。”祝姐姐站起身,在槿荣身边绕道:“昨晚我可都瞧得清清楚楚。我说的你听不懂,可能要别人来讲,你才懂吧——” “你真是的!”朦胧的心思被挑了个明明白白,槿荣霎时脸红到脖子根儿。她咬着筷子,闷头吃饭,却连焦酥的锅贴吃到嘴里都仿佛是甜的。 . 一阵调侃嬉戏,二人收拾东西准备去完成今日的课程。 刚进到教室里,除了乌压压坐着的整整齐齐的村人们,角落里意外瞧见了格外瞩目的裴松,看样子是要再来一次久违的旁听。 分发课堂材料的祝姐姐笑着给槿荣抛了一个眼色,好像在说:“看吧,我没说错。” 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槿荣的心思不禁有些飞扬。心中默念着专注、专注,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因为角落里心仪的面容而分神。 敬业的人到哪里都敬业,槿荣很快进入教学状态。 学堂的一角,裴松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视着前方,面带微笑,双目温柔。讲台上的槿荣有着温和包容的神情,语调轻松又不失严谨,口中传授的知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灿烂,有生命力。像一束迎着日光开放的太阳花,令人见之即喜。 随着她的讲授,学堂里不断见证着、播种着桃花村与时光并肩的日益提升的生活质量。 日光躲到了云翳身后,为教室投下了一片阴影,尤其是角落里的裴松。 他不免去想,如果桃花村成了和外面一样的地方,不再安定,也没有此刻自由积极的知识交流;那眼前明媚的人是否也会像不得见日光的花儿一样,在养分被抽取的贫瘠土壤之上凋零、枯萎。 “出山吧。”傅坚魔咒似的话再次回响在裴松的脑中。他不由攥手,后悔自己当日怎么没有射出那只利剑,把外面的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仅仅是几块铜砖,都引得傅坚几乎藏不住道貌岸然下的豺狼野心。外界战乱不断,资源空耗,已然暴露的桃花村又能安定到几时? 一时间,裴松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异于他人的身份。至少,作为被傅坚的前任帝王所追杀的老臣后代,对方所说的希望他出山,只消仔细琢磨,便知道其中实有几分真诚在。 哪怕是作为一个制衡各方势力的棋子,只要有利用价值,说不定就能在贪婪却事务繁多的覃国皇帝与桃花村之间周旋。哪怕是螳臂当车,总比在原地坐以待毙,甚至不知哪一日覃国的大军就将遮蔽桃花村的天日来得好。 目光仍然贪恋地描绘着前方槿荣的轮廓与发丝,这时从教室后门悄悄走进一人,是手捧教案的梁兄。他低声道:“裴兄你真厉害,课又准备好啦?关于明天的课我有点东西不懂,稍后想向你请教。” 目光仍然紧紧跟着讲台最前方的身影,裴松回答得毫不谦虚:“没有准备,我只是想旁听她的课。” 他甚至在心中好笑地想,一堂课为何只有半个时辰。若是半日乃至一日,他就可以继续这样目不转睛、不用解释缘由地一直盯着她看。 一旁的梁兄有点摸不着头脑,捧着教案再度退下。裴兄头一次没有提前准备次日的内容,他还是不要怠懒的好。 屋外,等着下堂课的同学们帮着敲响了下课的铃钟。 刚成亲没多久的刘氏新郎官儿捧着纸笔上前询问问题,槿荣解答完毕,不由得注意到了他手中另一张纸上写着的一些熟悉的诗句。 -- 第120页 什么“摽有梅……月出皎兮……”还有好多槿荣熟悉或不熟悉的。 瞧见对方注意到了,小伙子倒也大大方方地展示,只是脸色微红:“这些是我上个月成亲前向裴松请教的,嘿嘿,都是讲男女之间的情诗。我嘴笨,多亏了他帮忙,王妹才能这么快答应我——” 愣愣地眨着羽睫,槿荣险些说不出话来。熟悉与陌生的诗和她经历过的场景再度浮现在脑海之中,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她是有多么迟钝和愚笨!几月下来,直到几乎要被身旁甜腻腻的香蜜淹没之时,才懂得了裴松几度欲言的意思。 一时间,槿荣心里满是喜悦。 从前方的讲台上抬起头来,槿荣探了探首,发现方才还在的裴松这就不见了。 若是以前的她,只当对方是忙自己的事情;这会儿心思流转,不自觉生出了黏人的小毛病。槿荣悄悄取出玉璧,顺着在地图上寻找熟悉的身影。 叫她发现了,原来裴松在家中临窗写信。 心里高兴,又不免吐槽。槿荣唇角扬起,小声嘟囔着:“呆子,写那些酸溜溜的,我又看不懂。” 口嫌体直,槿荣打算撤回画面,给自己留一个惊喜。 不巧,她的目光扫过裴松桌边的一个打包好了的包袱,霎时间,笑容尽褪。 . 黑夜与身披黑色斗篷的裴松融为了一体。 脚步放轻,裴松把言不由衷的信件摆在槿荣门前。头也不回地拉开院门,直奔后山而去;自渔人曾进来的山洞被槿荣命人堵住之后,这里是桃花村通向外界唯一的道路。 风一般地疾行直到山脚,裴松的目光落在槿荣当日吩咐搭设的火井竹管之上,一阵苦涩顿时自胸中升起。 手搭在其上,裴松轻轻地摩挲。回过头,见月光将村中的一切照得那样清晰,他似乎瞧见了亲手制作的玻璃窗里沉睡着的美丽面容,此时定是恬静娇憨,或许还会低声呓语。 不能再想了,裴松对自己说。 回过头,裴松逃也似地大步向前迈去;每一步都与十几年前他到来时的相反。很快,他将穿过密林,跃过山坡,来到群雄逐鹿的北方平原之上,把身躯和意志投入巨大的时代漩涡。 除了冷冽空气中隐约的木槿花香,从记忆里直沁到感官,容他反反复复地回想。 “你不要我了吗?”身后传来女子怨慕的低问,呦如鹿鸣。 脚步乍然止住,意外,不舍与担忧的情绪皆被拦在了裴松的心房之外。一时间,竟然是可恨的贪欢念头占了上风。 连呼吸都在庆幸。 手握着对方曾给她的珍贵玉璧。槿荣望着前方背对着她的一身黑衣下的高大身躯,和地上月光投下的颀长黑影,她向前走去,直到因在寒风中久立而冷冰冰的身体淹没在了其中。 对方的声音听着好不真实:“对,我要出去做一番事业。” “你骗人。”槿荣的语气平静却笃定。 一阵沉默,裴松抬起了头,望向前方的皓月:“我留了信,你看了即会知道。” 不禁想要发笑,槿荣想到她在系统中看到的裴松一笔一画写下的信中内容,什么“明君当拥”、“志在四方”、甚至让她“早日寻个好人”。她除非是不记得了从前的点点滴滴,不然,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你看着我的眼睛。”槿荣继续上前。 她愈发强硬,甚至稳住冷风中颤抖的声音,不泄露自己的恐慌。而眼前的人却竟是抬腿要走,连头也不偏一寸。一时间,槿荣心头大乱,六神无主。 她罕见地急出了哭腔:“会有办法,我会有办法的!” 低幽的呜咽声掩盖在了密林的呼啸中,连她自己几乎都听不见。而前方的人却止住了脚步,背影迟凝。 再没有挪动一步,槿荣懂事以来,裴松再没有听过她的哭声,瞬间心口揪揪地生疼。已经走不成了,早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 此时只余克制,极力的克制。 “你看看我,好吗?像你白天那样。”槿荣仰头,请求着。 她的话里隐藏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委屈:“难道你看够了吗?” 怎么可能?心中名为克制的堤坝立时决堤,裴松转过头来,见月光下的槿荣一身素衣,恍若仙子,眼中却盈盈含泪,贪慕似的盯着他。 “冷吗?”裴松听到自己问道。 随着娇气而委屈的点头,珍珠串似的泪珠从槿荣脸上落下。裴松大步上前,一把解下身上的斗篷给面前人披上。大手搭上她冰冷的脸,不住地拭泪。 “我还冷。”槿荣撒谎道,一双水眸眨也不眨地望进裴松的。 她明白了,此人吃软不吃硬。 “我们回家。”说着,槿荣的手被裴松牵起,朝山下村落的方向而去。而裴松面上之前的冷硬被悉数摒弃,只有藏不住的关心和内疚。 不够,槿荣心想,还不够。 她转了个身,却没有随着裴松挪动脚步。相握的手微微使力,拽了一下对方。槿荣盯着他看,眼中是坦白清澈的渴求和疑惑,像是无声的拷问。 裴松偏过头,手却握得更紧。直到感觉槿荣一步步地走向他,终于动作压倒了思考,抬手将人温柔地抱住,感受到她柔软的脸埋在自己胸膛,头顶与下颚平齐。 “你不在,我睡不着。”槿荣诉尽依赖的心声。手环住裴松劲腰,掌心却未贴上。 -- 第121页 望着眼前的月亮,裴松忍不住将怜惜的吻落在她头顶,一个不够,无声地继续吻下。 玉璧里,静谧的村庄,幽深的山林,一双偎依的男女,还有头顶几乎察觉不到的轻吻。槿荣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盈满甜蜜。 她决意使坏,懵懂地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亲我?” 一时间,她感受到了男人的僵硬和无措,比起他两次三番的心口不一,此时身体却诚实地继续搂着她,滚烫如烙铁。 皎月高悬,夜却慌乱一片。 原来捅破窗户纸,是这样的感觉。 第60章 诉情 再要离开,他岂不是成了负心汉。…… 月光照亮山岗, 人影一双。 栩栩如生的画卷上,槿荣瞧见了自己,还有她所环抱着的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 只见当她问出口“你为什么亲我”这句话后, 裴松愕然地拉开了与她头顶的距离。动作僵硬, 迟缓中满是被抓包后的无措。 如何想要再度埋下头颅贴近, 却仍旧熟练地克制。手也攥紧了,像是不知该怎么收场。 一时间, 槿荣有些心疼他。明明有满腔的心意却再三缄口, 生怕被当作冒犯;而本想拉近的距离怎么都不能再进一步,只恐越推越远。 画卷上, 清清楚楚地瞧见了裴松脸上的犹疑和担心。槿荣甚至感受到了自己的发丝因为少了对方温柔怜爱的吻,在夜色中立即变得冷冰冰。她更加依赖地靠在裴松身上,无声地给予鼓励。 只见对方复杂的脸色随即被少年人的冲动所占领, 变得坚定而孤注一掷, 满是呼之欲出的勇气。裴松双手握在槿荣肩侧,拉开彼此的距离;眼神与她期待的目光迎上,一轮银月见证了他火焰般热烈的心意。 呼出的白气顷刻消散,裴松正要开口, 却见槿荣伸出细净的手指, 轻轻点在他的唇上。 陌生的触感令她不禁一缩,指尖旋即发烫。槿荣将手指藏于拳心,抬头问道:“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面前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 很快, 裴松露出了属于兄长的放任宠溺的微笑:“因为你会梦到, 是吗?” 用眼神否认了自己曾经的谎言,槿荣摇头。 感受到扶在自己肩臂上的大手顺着延展的纤背落在她的腰间,决意诉说衷情的裴松将人揽得更紧了, 糊弄小姑娘似的说着甜言蜜语:“因为我们心有灵犀。” 不禁贝齿轻展,槿荣笑着配合:“勉强是。” 裴松轻笑,再一次出于尊重和礼貌遮掩住了他的好奇。然而,槿荣并未从中获得更多的安全感;她随即抬首,望进裴松深邃而亮晶晶的眼睛,顺着心意坦白,不问自答道:“是我看到的。” 说着,她松开环在裴松劲腰上的双臂,轻轻地高抬起右手,与自己耳垂平齐。 一枚莹润精细的玉璧摊在她的掌心。 “只要这块玉在我的手中,我就能看到一幅地图。” “先前我说的梦都是搪塞你的。吴忠,傅生和傅坚,几次以来我都是这样发现他们的踪迹,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 “包括裴松哥哥你……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也能看到。” 一句接着一句,生怕被对方打断似的。槿荣说着比谎言更像谎言的真话,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并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担忧。 再不把自己的底牌坦白,如果裴松又要走,她该怎么办? 初闻“地图”一词时,裴松的面上实实在在地露出了惊讶,下意识难以置信地望向她手中的玉璧。很快,随着槿荣越说越具体,一样样曾经并不愿意深究的巧合悉数有了解释。 “嗯,原来如此。”温和包容的神色再次浮现在裴松的脸上。不问,也不质疑,他就这样接受了槿荣的说辞。只是大手不断摩挲着她寒风中的脸,面带笑意,极尽怜惜和骄傲。 被裴松抚摸着脸,槿荣的腮颊只能小幅度地动作,她瓮声瓮气地强调:“所以我说,会有办法的。” “至少我可以看到桃花村外是什么样子。不管是傅坚还是谁要来,咱们都不会坐以待毙。” 更何况,她还有系统,奖励,以及那神秘的画卷体系在手。想到这里,槿荣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若教起真儿来,能不能拦住外界的觊觎她没有把握,但若着眼当前,一步步地提升桃花村的环境水平,释放系统更多的可能性,槿荣满是信心。 只见裴松眼中仿佛含着一汪春水,愈发宠惜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颗向来神秘而美好,而此刻却在他眼前现出剔透诚挚一面的宝珠。 “你相信我吗?”槿荣问道。 不需要谁远走去周旋,也不用担心外界的战乱。只要他们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办法一定会出现在眼前。 “从没怀疑过。”裴松拉进了二人间的距离,眼看就要再度把她抱紧在怀中。 一桩大事落地,槿荣心满意足地扬起唇角。她笑着伸手撑在裴松的胸膛之前,抬头望进他的双眼,目光狡黠。 “裴松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亲她? 一瞬间,蒸腾似的红色从裴松的脖颈直蔓延到了耳后,槿荣的美目看向哪里,哪里就紧张的发烫。 心思无处遁行,就算是莽撞或者冒犯,裴松也不打算再离开她一步。只见他再度松开手,目光坚定,郑重地表白:“因为喜欢你。” -- 第122页 “喜欢和你在一起,在家里,在外面。清晨或者傍晚,夏天或者冬夜,现在和将来的每一个瞬间。” 清润的声音在静夜格外掷地有声。裴松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明白吗?” 明白,她当然明白。 喜悦而害羞地点头,槿荣抬眸,欲语还休:“裴松哥哥,我也喜欢你。” 话说出口,槿荣连忙垂首,错过了裴松眼中星空似的闪亮。 瞬间,她被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头顶依旧被他的下巴与脸颊爱怜地贴拥。 扬起唇角,槿荣紧紧地揽住身前的人。过了许久,许久,她摸出玉璧,想再看下对方亲她头顶的样子。她是真的喜欢那个画面,裴松温柔克制的动作,像是呵护什么宝贝,令她满腔都是甜蜜。 于是她小声地羞语道:“如果,你能再亲我一下,就更好了。” 期待的温柔轻吻没有落在发顶,槿荣不禁有点失望。而很快,她就顾不上再看画卷了。 只见裴松眼眸深邃,手抚上槿荣红透了的香脸,呼吸一点点靠近。 轻柔而陌生的触碰落在唇上,冷与热,干燥与湿润的触感轮换着交替,鼻尖尽是花与树的气息。 裴松的吻如他的人一样温和克制,纵然是蜻蜓点水,仍旧密网似的无处不在,让槿荣深陷其中。 呼吸紧提,胸膛不由自主地强烈起伏,而槿荣全部的感官尽在滚烫的唇上,默默承受着对方上瘾似的轻柔温热的触碰。 情动之间,槿荣不由得伸出纤细的手臂,与素色的衣袖一起搭上他近在咫尺的脖子,像是套牢和邀请。 下一秒,摆设似的唇齿关卡被骤然突破,二人的距离近到槿荣无法想象。腰被紧紧搂住,她仰着头,感受着对方的唇舌在她口中攻城掠池,尽情而痴迷地占有。 彼此的每一缕呼吸都在互相交换,滚烫而迷.乱。槿荣的唇瓣、舌尖、耳畔,再到软软地搭在裴松后颈上的手臂皆化成了夜色下的露水。呼吸尽数被掠夺,身体不由得向对方靠去;槿荣站都站不住,全靠腰间铁箍似的手臂揽着,才没有就地软倒。 沉陷之间,槿荣“嗯——”的一声嘤.咛破碎地溢出,惹得对方更加疯狂。 方才的冬夜有多冷,如今就有多么滚烫。 有人彻底站不住了,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打横抱起。 回家的路上,槿荣发烫的脸始终埋在对方胸膛,感受着那里“咚咚咚”的猛烈心跳。明明是驾轻就熟的公主抱,却和从前守礼克制的裴松判若两人。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细颈之间,昭示着这个男人刚刚经历过一场热烈的深吻。 推开半掩的院门,踏入漆黑的房间,未曾拉严的窗帘透出了一缕皎白的月光,映在槿荣透着粉红的脸上。 将人温柔地抱上床,裴松伸手理了理她那被自己揉弄乱的鬓边碎发,露出心仪之人姣好的花容,和小鹿似的水眸。 喜悦盈满胸膛,令人不敢置信。裴松忍不住凑上前,再在她光洁的额头和柔顺闭合的双眼之上落下流连的吻。 一双细白如藕段似的胳膊再次环住他的脖子,把裴松困在了床塌边的方寸之地。 “不要走。”槿荣再度请求道,即使为情,也是为理。 “我不走。”裴松温柔地揽着她的手臂。再要离开,他岂不是成了负心汉。 见面前的小姑娘很快眉眼弯弯,因室内外的冷热差异,腮边露出了困意朦朦,娇憨无比。看得裴松喉结滚动,手愈发有力地支撑着床塌之上的身体。 “但如果你不放手”,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连离开这个房间都不能了。” 和对方之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被捅破后,荤的素的,黄的白的,槿荣如今听见什么都会脸红。 嗔怪地瞪上一眼,槿荣半推着裴松下塌,还不忘臊着面皮把他手中的包袱一把夺过,丢到床的最里面,直惹得对方轻笑出声。 “不许你带着它了。” 看着大床之上显眼的青黑色包袱,那样大咧咧地占据了一方领地。本来可有可无的东西,此时倒让裴松有些羡慕。 来日方长。 他走到窗边,拉严窗帘,屋内瞬间陷入了黑暗。 “夜深了,好梦。”裴松说着,步履轻松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晚安。”槿荣的声音在黑漆漆的房间响起,听到对面房间轻微的关门声,这才嘴角扬起。 玉璧画卷之上,徒有一轮西移的月亮,和它的辉光之下静谧的桃花村。 头挨舒适的枕头,槿荣伸出手,轻轻摸上有些泛肿的嘴角。甜心蜜意,一夜安眠。 甚至梦到了裴松真的没有离开房间的样子。 是夜,雪融月落。 第61章 考试制度 同学们一定要及格啊! 靳国王宫, 美人宫殿。 临幸至此的君王打量了眼殿内的摆设,满意地扬起了嘴角。 自上次他叱责过小美人之后,她此番果真不再因为什么所谓识大体的“前线战事才歇”的缘故, 在穿戴装饰等事上扣扣搜搜。 打仗烧钱, 可他身为一国国君, 坐拥全天下的财富。烧得起,也不怕烧。 揽过美人香肩, 靳王望着画卷之上村落山后的皑皑白雪, 下意识眯了眯眼。 一旁佳人恰好吐露着为时已久的疑惑:“难道说,此画中的山下气候终年如春日般温宜不成?否则屋中的人们为何一个个儿皆穿得这样单薄。” -- 第123页 不屑地轻哧一口气, 靳王面露鄙夷。 瞧瞧,这就是穷山僻壤里百姓们过日子的小气样子。他伸手指向外面仍旧裹着厚衣的人们,如同在教导幼稚的皇子皇女般, 好笑地回应美人的问题:“怎会?估计他们没有准备充足的取暖的炭, 又舍不得在家中穿厚重的衣服。” 画卷中,山上树林茂密,资源丰富,怎么也不至于用不起炭。靳王胡子一撇, 愈发傲硬的性情使他不由得产生了轻蔑之感。 他再了解不过小乡民们的心理, 说白了,那些人总抱怨日子苦,其实都是因为他们懒惰而吝啬! 真正有本事、有谋略的人, 譬如他, 面对数十万北方的大军, 也能一举击败覃国。看如今天下南北,哪里还有比他的王宫更为富足惬意的地方。 “真可怜。”美人只是发自内心地同情出声。 冬日难挨,王宫建造的位置也不好, 四通八达的风每到冬日便无孔不入似的往她的殿里钻,仅靠烧炭和其他法子根本不能完全抵御。 通情达理的美人瞧见画卷上某一间屋子内聚集的十余数人,个个只着春秋的单衣,脸色微红,就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已是十分得优渥了。 不由得再次裹紧了身上的皮大氅。 . 学堂内,暖气烘得墙壁都是温手的。 才完成一堂课,槿荣喜鹊似的奔向角落里等待她的裴松。 刚要抬手挽上他的手臂,只听身后一位俊俏又在课上格外积极的后生问道:“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先前说的咱们十人的议事一直持续到年底,那新的一年该如何遴选呢?” 嗯……确实需要仔细商量。槿荣抬头望向裴松的眼睛,无声地征询着,见对方包容地颔首,立马回头道:“咱们十一人,加上三位老师,明日下午在此商议,是否方便?” 见俊俏后生连忙点头,槿荣便拜托着:“那麻烦你通知下大伙儿啦,明日这个时间见。” 说着,她终于将手臂亲呢地挽上裴松的,又笑吟吟地将手中的纸笔和教案纷纷递到对方的怀中。 见裴松耳廓微红,却没有推拒她的小动作,槿荣在心中笑开了花。 脸皮薄的古人男友,真是有趣。 饶有兴味地顶着裴松的细微表情看,槿荣错过了身侧俊俏后生脸上明晃晃的失落神色。 这一幕落在裴松眼中,向来在外人面前矜持守礼的他,罕见地默默伸开手臂,搂紧了身边的小姑娘。 像头昭示主权的雄性动物。 赶在年关前的繁忙时候,众人抽空到齐。 开门见山,槿荣直接摆出了她的想法,一连串关键词刷刷刷地写在玻璃白板之上。 “考试?”众人异口同声地重复道。他们只知道上课时偶尔会有小测验,也曾学到过“考试”这个词,知道其中的涵义。却不曾想这样的事情有一日也可能会落到自己头上。 莫名生起了一种畏惧的心理,是怎么回事? “是啊。”槿荣决心抛砖引玉,“可以将学堂教授的知识分成几个科目,比如认字、算术、几何、物理等等。乡亲们可以择其中的某两样或者更多来参加定时举办的考试。” 颔了颔首,王老爷子问道:“然后取成绩最好的一批人来参与议事?” “嗯,可以留出一定的名额给他们。”槿荣回答,“考试的题目无需设得特别难,以满足当时桃花村的日常需要为标准,实用为上,鼓励创新。” 座位中,村人们纷纷点头。虽然不太懂,但感觉还是颇为公平的;不然让他们想,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是,多久考一回,怎么个考法呢? 大伙儿好奇地边提问,边提议。 唯有一位矮个子青年垂头丧气,捏着手中的笔,在心中默默决意稍后定要投个反对票。 他自认头脑还算灵光,也能明白槿荣教得那些冷热、酸碱和重量的规律。可是他不喜欢读书,也不会读书。能写下几个字,做出简单的运算都是费了老大功夫的成果,生怕被人家说不配在村里和一群能耐人共同议事,丢了面子。 那个什么考试,只听名字他就不由抵触。 抬头望向槿荣谦虚地探头倾听一旁的婶婶的意见的模样,矮个儿青年胸中不免生起了浓浓的愧疚。不会考试未必丢脸,可令人艳羡地坐在这里却只闷头不言,那才是真的丢人。 屋里暖气颇热,他觉得有些烦躁。想要说些zwnj;什么,排解心中的消极。 “我有想法。”一开口,矮个儿青年胸口窒闷的感觉瞬间轻松多了,谈吐也变得滔滔不绝。 他继续道:“很多东西光靠考试考不出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行行出状元。虎子爹认字的本领不如你我,种地却是好手;姚叔也是,有他带着,村里多少人都学会了烧制各样器具。” 众人期待的目光看向他,矮个儿滑头摸了摸脑袋,思维好似卡住了似的,脸都憋红了:“更多的我还没想出来,但是只凭考试定名额,这个不行。” 友善的笑容出现在大伙儿脸上,槿荣忍俊不禁,点头道:“是啊,行行出状元。你提到的这两样——种地和制作确实是村里顶要紧的事情,不如……” 沉吟几秒,槿荣拍手道:“不如现在大伙儿就各自在纸上列下几样觉得重要的事情,再附上你们认为最擅长这事的三人名字。提名最多的那些人,咱们看看都有谁,合适不;可以的话,过后我去问问人家的意见,看他们是否愿意参与村中议事。” -- 第124页 “提自己行不?”有人问道。 哄笑一堂之际,槿荣点了点头:“行啊,实在点,别谦虚。” 后头还有商议,也不怕有人钻空子。 直到黄昏时分太阳落下,十人最后也是最长时间的一次议事结束后,最终定下来了首个规章:各科目的考试拔尖者,各事务的能人好手,分别占去十个议事名额中的一半。 颇为不舍地收拾着东西,有人露出遗憾的表情,许是估计之后再难被选上。有人神态之间可见跃跃欲试,看起来像是对自己颇有信心,打算再试一把的样子。 桃花村从未开展过正经的考试,村里人还不晓得这项历史悠久项目的魔鬼之处与魔力所在。 具体内容上,槿荣有意识地留着点余地,慢慢让大伙儿适应。她与三位老师商量着:“第一次考试的模式先采用1+1吧,认字是必须的,再从算数、几何、物理中分别选一样自行选择参加考试。” “考得很简单?”已然兼职理科老师的裴松问道。没有算数基础的话,是不可能完成复杂的几何与物理应用的。 “一定要很简单。”槿荣心中已经有了几个考点:100以内的四则运算,圆形、三角形、矩形等等的特征,还有力的几个规律。 只是希望,同学们一定要及格啊! . 这边大事敲定,那一头,整理桌椅的乡亲们纷纷闲话着家里年节的筹备,吃什么穿什么,零食有哪些,新捣鼓出的铜锣……交流得好不热闹。 一派祥和之中,刚准备凑到裴松身边的槿荣不由得注意到了默默整理竹椅的吴忠姐姐。往日那样精神奕奕的一个人,笑容总挂在脸上,可越到年关,她的表情越发怅然。 更不必提闷头在家中,不常与外界打交道的吴忠父母。 “每逢佳节备思亲——”槿荣自言自语。 “什么?”裴松依稀听见一句颇为深刻的诗,刚欲仔细询问,只见槿荣轻拉了下他的袖子,无声地用眼神示意着日影里发愣的吴忠姐姐。 瞬间,裴松读懂了槿荣的意思。十几二十年都相伴的亲人忽然有一年再也不在了,不是一下子可以适应的。 二人的眼中交流着纠结与为难:是该告诉他们,吴忠曾经回来过,如今长眠山谷,尸首不全;还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由得亲人一年又一年地埋怨和牵挂。 事情发生那日,槿荣就做好了打算。她是不打算瞒着的,然而此时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 桃花村好容易安定下来,人们又期待满满兴高采烈地准备过年,吴忠要真是死于外人之手也就算了,这里面偏又牵扯进了周存福一家…… 身旁传来乡亲们的闲聊声:“我这算什么大方,家里日子富足了,是比往年多准备了不少东西;可跟人老周家比,那算个啥!” “说来也奇怪,周存福家今年的收成也就那样,怎么铺张成那个样子?今儿宰猪明儿杀鸡的,搞得跟明年不过了似的。” 想到山谷中至今无人问津的那些铜砖,和地图上因为周存福的砍伐而秃了一小片的树林,槿荣眸色一凛。 在存粮上极尽浪费,却懒得制作暖气长长久久地取暖? 与裴松对视一眼,二人皆读懂了对方眼中的讯息。 第62章 天河奖励 人去屋空的周存福 离春日尚有小一个月, 勤劳闲不住的乡亲们纷纷给自己找事儿做,譬如提前盖新房。 继槿荣琢磨出了一堆新玩意儿之后,如今村人们吃的管够, 热量充足, 又能时不时去附近人家里的暖气屋里暖和暖和, 虽说外面依旧是冷,但今年的活儿干得比往年舒适多了。 只唯独选在周存福家附近空地盖房的乡亲们叫苦不跌, 暗暗怨自己倒霉。一方面, 周存福从不邀请他们进屋休息;二来,就算人家热情, 可全村上下唯有他家里仍旧烧炭,暖和程度远远赶不上别人家。 透过蒙上薄薄一层白霜的玻璃窗,可以瞧见周存福一家人整日在厨房与厅堂里忙活。什么腌肉、腊肠、熏鸡熏鸭, 几日下来家里没有任何的活物, 让人搞不明白。 才又灌好一大串腊肠,周存福提溜着它们走到院子里挂着,余光瞥见院墙外众人热火朝天地干着活,心里冷笑一声。 这时, 一个裹得跟麻薯团子似的小孩冲了过来, 嘴上嚷着:“周大伯,周大伯,你没有拿铜砖, 是送给吴忠大哥了吗?” 童言无忌, 外面有人笑着朝这里看过一眼, 继而接着忙手头的事。 然而周存福才刚一听到吴忠的名字,手中油腻腻颇有分量的腊肠就一下子掉到地上,沾了半边灰尘。他顾不得去捡, 慌忙探出泛着油光的双手,一把抓住对面虎子的小肩膀。 “你说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浓密的眉毛遮住了眼色,叫人看不清。 “一块竖着插在小土坡尖儿的木板上写的呀。”虎子敞亮着稚气的嗓门回忆道,“好多字我都不认得,只看到了吴忠大哥的名字,还有周伯你的,再就是铜砖俩字!” 才上了个把月学的虎子刚刚认清了全村人的姓名,以及村里最新鲜的时新玩意儿,例如马桶、铜砖等等的写法。更多复杂的字,他还不认得。 明儿就是除夕,家里大人们准备着过年的种种东西,无聊极了。虎子跑到山谷里去玩,瞧见一块木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村里从没有哪个东西上写过这样多的字,虎子好奇得不行,立马撒着欢儿地回来,打算问一问裴松哥哥和梁大哥。 -- 第125页 赶巧路过周大伯家,这才有此问话。 滴溜溜地转着大眼睛,看着眼前神色仓惶的人。虎子没注意到,他娘亲给他做的袄子已然被周大伯捏出两个油手印;他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冷冰冰的,像是他家杀猪宰羊时泛着寒光的刀子。 “你不知道zwnj;就算了!”虎子下意识道。 肩膀上的钳制越来越明显,老鹰捉小鸡似的扣牢了他,虎子想挣扎却不能动弹。 口中“啊嘤”地小声唤着,个头儿才到周存福腰的虎子拧着小身板,一时间,突然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钳制变小了。 再抬头,只见周伯凶狠的眼神顿时变得惶恐而六神无主。 不远处施工的叔叔、伯伯还有婶婶们凑了过来:“吴忠?什么吴忠,你在哪里看到的吴忠?” 肩上的压制瞬间松掉,虎子转过头,懵懂道:“就在山谷里!头前儿胡伯伯找到他烟袋的那个地方。” 他瞧见大人们的眼神中似乎在交流着某些讯息,是他读不懂的;而前方本来半敞着的周伯家的家门,此时关得严严实实。 几十位乡亲撂下手中的活儿,有人直接奔去了村那头的吴忠父母和姐姐家,还有人顾着把虎子送回他爹那儿,而后心怀忐忑地朝向山谷而去。 土坡,木牌,那样巧合的地点,与正上方山巅的铜砖……相互扶携着的吴忠父母心中忐忑无比,然而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山谷之间,醒目的横亘在中间的老榕树旁,果真有几个微微突出的小土坡。若不是被人插了墓碑似的木牌,又写了字,恐很难注意到。 就像周存福家里早已堆了半个屋子的,小山似的包袱。 . “这就走吗?明儿就是除夕,后儿就是年,就不能再等两天!”周兰母亲埋怨道。 将尚未来得及处理的鸡鸭猪鱼通通随便扔在厨房,周存福的眼神丝毫不容置疑:“早走晚走都是走,夜长梦多。” 说着,周存福把他认为实在又能储存的腊肉腌肉一齐丢进竹筐里,使劲塞,边边角角也不放过。 眼见着闺女周兰从屋子里捧出一大堆叮零零响的东西,有大大小小的镜子,还有两个瓷瓶。 “带这些没用的干啥!”周存福一把将它们夺过,扔回房间内的床上。“不当吃不当喝的。拿点土就能烧出来的东西,值个什么?” 母女俩无声地看着对方,总觉得周存福这话哪里不对劲,紧张之际却不知如何辩驳。 怎么会是没用的东西呢?比起腌肉熏肉,这些才是桃花村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新鲜货,要是真如周存福说得那样轻松,怎么早先没用上? “爹……”刚欲张口争辩,周兰的话头再度被周存福截住。 “走了!别磨蹭了,这就走。” 左手串起三个装满衣服的包裹,右手提上塞得沉甸甸的腊肉腊肠,周存福大步绕到屋后的竹林,一脚一个浅坑地向前行进。 将自己代入吴忠的爹娘亲人,周存福毫不怀疑对方会来找他算账。日里夜里来闹那都是轻的,要是让他偿命赔东西,那才是从他身上割肉! 脸皱的如同包子褶,周存福从未如此恨过自己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当日槿荣和裴松在他们离开之后还写过东西。要是他们把那器宇不凡的北方之王的事情也交待个一干二净,大伙儿都抢着出去投奔的话,还有他一口热乎汤喝吗! 想着,周存福的脚步愈发加快,把粗喘着跟随的母女二人遥遥甩在身后。 他们挑的是一条早就踩过点儿的小路,虽然绕了远,却鲜有人至,不怕遇上充当拦路虎的乡亲们。 红彤彤的拳头大的日光从西面照来,映得一家三口的脸皆是柿子似的鲜红,像是留下纪念时老胶片上的人影。 太阳晃眼,周存福闷头前行,只在心里觉得惴惴时猛然侧抬起了头。 相距不远却是另一条山路上,背光站着一个人,身影纤韧。对方双手环在胸前,表情不知是轻松还是狠戾,只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纵然面部表情无法辨认,周存福心中却瞬间清明。 是裴槿荣,一定是她。 原地停下脚步,周存福心头不禁一毛,“咚咚咚”响着鼓声。待身后的母女跟上来时,他想也不想地强拽着她二人,逃也似的拼命向前奔去。 远处的山路上,槿荣嘴角微翘。 画卷之上,只见周存福一家趔趔趄趄,摔倒了也不顾,逃荒般直往村外的方向而去。被横叉的树枝挂破了脸,抹一抹继续向上爬;走到山谷另一侧的山路上,似乎是听到了底下吴忠父母的高声哭嚎,三人只原地怔愣一瞬,立即愈发坚定地向外行进。 . 山谷之中,恶臭弥漫。 哪怕吴忠身上穿得不是熟悉的衣衫,连面容都不能瞧见,可二老仍旧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过往的种种教诲管训,今年怎么也抬不起的头,挺不直的腰杆,逢年过节时的冷冷清清……一时百感交集,皆汇聚在了畅快的哭声之中。 抹干净满脸的鼻涕和泪水,吴忠父亲咬牙切齿:“周存福那厮在哪里,他必得给吴家一个交代!” 旁观的村民们面面相觑。木板做的墓碑上写得清清楚楚:吴忠生于哪年,卒于哪年,生平最大的三件事。 一、放火离开了桃花村。 二、和外面一个叫“傅坚”的人结了梁子,两人你死我活地来到了桃花村山谷。 -- 第126页 三、吴忠被周存福的天降铜砖砸趴下,再被仇家一刀取命。 可叹可叹,也不知他在外面还有哪些经历。只不过,村人们心想,傅坚是谁大伙儿不晓得,难道这帐真就得找周存福来算了? 情绪激动的吴忠父母双眼通红,环顾一旁众人,见与此事息息相关的周存福竟然不在,更加怒不可遏。他们懂得道理,也不要对方杀人偿命,可这怨气该怎么去撒啊! “周存福不来!我们就要到外面去找那个什么傅坚!”二老意气道。 无人当真,只是说着顺气的话——“太过分了!”“什么东西!” 二老原地顿了片刻,竟然默契非常,同时做出了真要向山外行进的样子。众人假模假样地拉着,只盼着稀里糊涂闹上一场,能把这事有个了断。 仍有精力的吴忠父母闹了会儿要出村,仍旧不见周存福的人影,又不禁骂起了他。直到天色昏沉,气温转凉,有人已经禁不住地搓起了胳膊,还有的干脆回了村,打算赶紧把相关人士给拽过来了事。 腐臭的尸体再度入土为安,哭嚎声已然没歇;二老哭得越响,腰杆挺得越直。 “差不多行了!” 一旁,吴忠亲姐沉声道:“吴忠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归根结底,都是他非要到外面去!”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吴忠姐姐不明白为何外面的世界会是这个样子,哪一个她都无法接受。 “日子还得过下去。”她伸手揽过父母的肩膀。 最后一阵嚎啕大哭后,吴忠父母彻底接受了事实。神奇的是,二老从年头至年尾都未曾直起的腰再也不见佝偻之态,如今竟不用人扶,也能坦坦荡荡地昂首走在路上了。 路过周存福家的院落,想着再大的事也不能揣着不解决,糊里糊涂地过年。吴忠姐姐打头敲响了牢牢拴住的院门,却迟迟不见回应。 月牙高悬,桃花村这一年的倒数第二个日子,在外游荡了一年的吴忠被人发现zwnj;横着回了家,长眠故土;而上蹿下跳的周存福一家,竟然人去屋空。 周家的离开,成了桃花村新年里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不知他是会再重蹈吴忠的覆辙,还是真能闯出个样子来。 红红火火的新年把一切旧事皆翻了篇,日子过得飞快。乡亲们的新房悉数盖好,而村里开春的头桩喜事,便是两位新老师即将大婚,搬入新房,正式定居桃花村。 当日,喜气洋洋,春融雪化。村里生疏地敲锣打鼓起来,人们的面上洋溢着迎接新生活的笑容。 只听轰隆一声,不远处好似山塌了一样,有什么东西倾泻而下。 屋里,帮着新娘子梳妆的槿荣还未掏出玉璧细看,只听窗外的孩子们叫嚷道:“哇!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河!” 镜子里,纵然有了心里准备的槿荣也不免皱眉。 这又是哪门子的奖励? 更重要的,她好像没做什么啊。 第63章 自来水 飞流直下三千尺,天然水塔真好…… 高山飞瀑, 比春天的脚步更快。 一阵骤然的巨大轰隆声后,村中又恢复了熟悉的平静。没等槿荣取出玉璧从画卷上看个究竟,窗边即刻响起了孩子们惊喜的声音。 “天上掉来下了一条河!”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屋外, 见玻璃窗中清晰地映出了后山南面的变化。随着晚冬暖洋洋的日光落在山巅的经年积雪上, 最上方稀薄的雪团与薄冰似乎挨不住似的, 融化成了一道夹杂着冰雪倾泻而下的银白瀑布。 玻璃镜子前,头戴凤冠、面敷红脂的新娘子轻拂着头上叮叮当当的首饰, 惊叹道:“美不胜收。” “冬季桃花村的景色与生活在我看来就已经是神仙般的了;不曾想眼看着要到了春日里, 还有此等瀑布胜景可以一观。” 勉强算个半个桃花村人士的槿荣心中否认着:还真不是。在她的印象中,十几年下来从没见桃花村出现过如此恢宏壮丽的瀑布。 按照经验来说, 这等奇景往往都是系统给的奖励。 然而,槿荣仔细琢磨这个冬日以来桃花村的变化。除了更暖和些,吃的东西更丰富些, 似乎没有什么和环境搭上边儿的。秋日画卷上是如何, 现在还是如何,仅有的一些提升也是微不足道。 这个瀑布究竟是奖励,还是说只是巧合呢?槿荣心中有些拿不准。 一旁的刘婶儿笑呵呵地接话:“是你赶上了好时候啦!往年zwnj;村里冬天都要砍树、烧木炭的,搞得树林子外圈光秃秃的;更别说堆一大堆柴火放在家里, 又乱又脏, 哪有这时候看着舒坦呀?” “不过这瀑布,是叫瀑布吧,我们也是头一次见!” 新娘子微微颔首, 似懂非懂。 手刚刚摸上莹润玉璧, 槿荣瞬间福至心灵。难怪呢!她做暖气确实只是想着更暖和一些, 不曾想也无心插柳柳成荫,促成了一个节能减排的大项目。 都说集体供暖容易导致污染,然而桃花村的能源和她熟悉的煤炭是不同的。槿荣从源头做到了环保, 桃花村迎来了一个温暖而干净的冬天,系统自然要奖励! 至于这个瀑布……新娘子的妆面已经化好,槿荣挽起袖子,在一旁的水盆里清洗着自己的双手,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瀑布新鲜,却不会跑;而婚礼就这一日,孩子与大人们仍旧喜气洋洋地恭贺参礼。 -- 第127页 “瞧啊,不愧是之前住在一个院儿里的,感情多好。槿荣瞅着比人家新郎官和新娘子还要高兴。” 脸蛋红红,又端起一小盅果子酒的槿荣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之中。她越想越思维通畅,越想越有希望,眼睛笑眯眯的,嘴角也扬起了美丽的弧度。 喝得有些上头,槿荣想站起身,身体晃了晃,被一旁的裴松稳稳地扶住。 “这么高兴?”裴松目不转睛地看着身旁微醺的小姑娘,笑问道。 想到家中久居的客人们今日成婚,裴松当然也颇感欣慰;更重要的是,他与槿荣的事也能提上日程,这更加令人雀跃欣喜。 那头,槿荣点头连连。她顺势靠在裴松肩膀,凑近他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瞧见了那条瀑布,我又有新主意啦!” 语气喜悦的,比小孩子们刚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时的样子还要得意。 本以为能听到什么的裴松不由得失笑。 原来槿荣的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皆是冲着那条瀑布,而非这热热闹闹的婚宴。 这头偎依着、低语着。另一旁,贪嘴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兜里藏上一颗甜蜜蜜的糖果,却被大人抓个正着。 “我还想吃——” “家里也有呢,不让你吃是怕你牙齿坏掉。”一旁的父亲哄着。 “可是,办喜事的糖吃起来格外得甜。” 小孩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真诚和期盼,像是在发问:什么时候能再办场喜事呀! 看向前方那对甜蜜蜜的佳人一双,村人笑着:“再过个两天儿,说不定就又有了!” 孩童肉嘟嘟的手期待地拍着。然而,下一桩热闹的大喜事儿迟迟没叫他盼来,自己却在出门到瀑布边玩耍的时候,瞧见了一个大家伙! . 瀑布激起的水花正下方,有个小屋子似的东西。听干活的大人们说,这是村长姐姐带着大家伙儿修的“水塔”。 小小的人儿站在瀑布旁,仰着几乎没有的脖子向上看。他觉得与这个跟房子差不多高的东西相比,远处望不到尽头的瀑布倒更有几分“塔”的样子。 其实,他的村长姐姐也是这样想的。 有自上而下的飞流山泉,有取之不竭的铜砖,槿荣跃跃欲试,准备搞出一个自来水系统。 做卫浴发家的她并不晓得自来水厂的原理,只凭常识觉得,若要提供自来水,那么水压、水质等等条件皆要得到保障。 看着眼前飞流直下的山泉,槿荣忍俊不禁。 系统的“保姆式奖励”越来越让人觉得它是个贴心的小宝贝。瀑布的高山雪水早有人尝过,比地下井水和山溪还要干净甘甜。槿荣心想,若是搁在现代,让大自然的搬运工们给一个个装瓶、再摆到货架上销售也不是不行。 加之又有那天然重力导致的水压……好像也不用她额外做些什么,饭就已经喂到嘴边儿了。 将学堂里的事情交给裴松还有新婚的小两口,槿荣在众人的期待之中投身新的事业。容量颇大的蓄水池砌好,确保不会被雨水等污染;同时准备了一些明矾等具有净水效果的材料,方便在特殊情况下进行密闭的集中处理,以应对不时之需。 通过蓄水池,从山顶坠下的雪水直接通往各个主管道。 跟暖气管一样,槿荣再次把烧制自来水管的任务交给了陶瓷窑里的兄弟姐妹们。具体的尺寸标准、粗细材料以及连接处的设计,则没人比她更加烂熟于心。 比手腕还要细的泛着紫红色的铜水管烧成,自瀑布之下蜿蜿蜒蜒地头一个先连到了槿荣家。 仔细连接上精细的水龙头和阀门,槿荣伸手轻轻一拧,娟娟清凉的水即刻咕噜噜地从管子里涌了出来,力道之大,与人站在瀑布之下的感受的几乎无差别。 “老天爷!我从未见过这样用水的。” 管道排放了一会儿,再出来的水与槿荣所熟悉的自来水相似却也不相似。它没有那工业的消毒□□的味道,反而沁着山泉水的清冽和甜爽。 没等槿荣就地烧一锅水给大家看看、尝尝,围观的乡亲们已然跑了三成。他们纷纷奔到山上去,准备再背一筐铜砖下来,到陶瓷窑里烧成管道和“水龙头”。 乡亲们口口相传:“山泉水,不对,槿荣管它叫自来水。管它是什么水,总之干净又方便!” 不用再从井里辛辛苦苦地提水,或者扛着扁担到河边去挑。水管那么一搭,水龙头那么一拧,就直接流了出来。再也不用先在容器里囤着,再等着人伸手去舀、去倒。 头一批用上自来水的桃花村乡亲们,只觉得日子瞬间舒适得不可思议。洗碗省事了,槿荣先前倡导的刷牙与洗脸也方便了。 眯眼眺望着远方的瀑布,村人自家的门被敲响,只听来人道:“老邻居呀,我家今儿下午要安自来水,得把那管道阀门先关上。” “行!”村人大方道,却也不忘催促:“那你可千万快点,没有水可不方便了。” “肯定快着,哎呀,这越说我是越馋!” 村里村外的春日桃花尚未绽放,整个桃花村的用水系统皆已彻底升级。不只是吃饭洗碗等日常用水,陶瓷窑里的塑泥和料,乃至于先前的冲水马桶都迎来了新的便利。 原先乡亲们多是自己用大瓢舀水冲马桶,随着自来水通到家家户户,裴松琢磨着在水箱中添加了几个铜制的零部件,实现自动提水。如今只需轻轻一摁,水管里的水自己个儿就能注满水箱,方便的不得了。 -- 第128页 至于水井一词,不知不觉间已如同砍柴烧炭一样,从这一刻起便消失在了桃花村的日常生活里。除了成为这代乡亲们记忆中的一个影子,再就是被记录在了村历史簿中,成为一个名词。 . 如同昔日通往家家户户的天然气管道,新的粗细均匀而又排列有序的管道再度从山上连接到了每个院落。 靳王宫,无所事事的靳王再度与美人一同赏画。 画卷上,透过恍若无物的窗子可以看到,人们做饭、洗东西或者取用水的时候只需轻轻掰开一个开关,便有成绺的水柱大股大股地流下,就像泡温泉时自小洞里涌出的山泉水似的,用起来畅快极了。 望着身旁妃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靳王豪气地许诺道:“爱妃喜欢吗?我叫他们给你做个差不多的!” “好啊。”美人心向往之已久。 再一细瞧,靳王不由得心生疑惑。 那绿色裹着稻草的管道依稀能瞧出是竹子,不知里面运的是什么,瞧着空空如也的样子。 而那泛着紫红颜色的更为规制的新管道,材料有些眼熟,他却不能一眼辨认。而里面传输的东西,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就是山上的山泉水。 带走了画卷,次日靳王将此物展现给见多识广的近臣细看。 “回禀皇上,此物看着像是铜。” 一幕川剧变脸即刻在靳王的面上呈现,精彩极了。 全国上下不过那么几个产铜的地方,莫说做铜器了,做铜板铸钱都不够! 画里这……是胡乱画的吧! 想到最近的山泉水距离王宫的距离,靳王早把答应美人的话抛在了脑后。 铜管做水管? 抱歉,寡人用不起! 第64章 铁壁 纵横桃花村一整载,终于也有踢到…… 冬去春来, 桃花仍旧准时含苞欲放,百年小村庄里的种种设施却已经和槿荣当日到来之时大不一样。 “裴松哥哥,我们上山好不好?”院子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少女的甜俏声音。 如果是旁人听见, 只当槿荣是在与人商量着她的出行计划, 兴致盎然;然而临窗温书的裴松却立即警觉起来, 手臂不由一紧。 每每提到上山皆有状况,这回又是什么人? 冷峻的面容写满了严阵以待, 裴松起身回头, 却不料见到了一位抱着大大的箩筐已然把脸都掩住的少女,正眼含期待地歪着头看向他。 从她亮晶晶的双眼中, 裴松读懂了剔透的心声:这次就只是单纯的上山。 “好。”他笑着回答。情绪瞬间温和,如薄冰春融。 上山已有了不知三四五六回,然而二人手拉着手却是头一次。 掌心暖暖的, 步履仿佛也轻松了许多。槿荣边踏着轻快的步子边道:“我打算在学堂里也接上水管, 这样咱们上课前后可以及时洗手。而且碳笔一不小心容易把手背给抹黑,尤其是孩子们,不小心吃到嘴巴里就不好了。” “听你的。”裴松有求必应。 前方一条小溪涓涓奔流,像条金银相间的泛着明亮日光的丝带。槿荣直接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半抱着荡了过去, 感觉奇妙而畅快。若非心中还有着正经事, 真想再玩上几个来回。 她接着细数:“春耕就要到了,大家伙在地里忙着不免脏兮兮的,可以接几个水槽和水龙头到公共的场地, 方便及时洗手。” 弯腰采下一只初绽鹅黄小花的草药, 槿荣又想到了一处:“还有药屋, 有直流水那是最好的了。” 这边滔滔不绝,那头一只柔软的手被裴松攥紧,指腹轻轻地摩挲, 笑着调侃:“这么爱干净?” 当然了。槿荣心中想着,点头连连。 且不提她从前的老本行和现代生活中的日常卫生习惯,只说当下。不收拾干净家园,抠门儿的系统就不给她奖励,这一路来的危机和资源短缺如何能够解决。 更何况…… 四周无人,槿荣伸手挽上对方的胳膊,扭糖似的贴在裴松身上,轻嗅着对方身上清新的木质香味。 从她来到桃花村至今,裴松始终都是村里最干净的小伙,除了偶然种上了疫苗后变黄了几天,他身上绿油油的标志就没有变过。 “这也算是,爱干净呀?”槿荣眨着眼,目光狡黠暧昧。 温香软玉忽然投怀送抱,纵然心头瞬间冒起一簇簇名曰欣喜的泡泡,脸已泛红,裴松仍旧牢守着他那几乎不存在的君子礼节大门,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自来水接通后,瞧着左邻右舍的双手的确干净多了。” “配上先前做的肥皂,和之后又做的一些花皂、药皂,你从前提倡的勤洗手再也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口号。” 听着对方清朗的声音一句一句地道出正经话,大手却诚实地环在自己腰际,做着不正经的事。槿荣不由眉梢飞扬,心中甜滋滋的。 她的话不再是无人执行的倡议;然而某人说要恪守的婚前礼节,早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 不知不觉间,几乎黏在一起的二人再度登临这座险峰的山巅。 一块块铜砖就像槿荣曾经玩过的游戏地图里的资源,无论用了多少,再一去仍旧零零散散的散落在地上。最巧妙的是,它刷新得十分不引人注意,浑然天成。 山顶上不像往日那般寒冷,裴松一大摞一大摞地搬着铜砖,槿荣也一块一块地努力跟着。虽说搬了五次不如人家搬一次,也好歹能加快点进度。 -- 第129页 然而不曾想,又一次兴冲冲地奔往铜砖那边去的时候,槿荣的左脚不防踢到一个硬家伙,发出咚的一声,瞬间疼极了。 “嘶——”槿荣不禁娇气地轻喃出声来,就地坐在一块硬邦邦的铜砖上,隔着软鞋面儿揉着自己的脚趾头。 裴松连忙赶来,刚欲仔细查看,只听身为大夫的槿荣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撞到了,这会儿麻酥酥的。” 顶着对方确认的目光,槿荣边点头边重复:“真的。” 裴大夫从不在这等事上含糊,裴松眉头微蹙却也信过,接手帮着按摩。痛劲儿缓过来的槿荣则左顾右盼,想知道自己刚刚踢到了什么。 不像铜砖那样淡淡的泛着金属光泽,方方正正的特别明显;她的记忆告诉自己,那依稀瞧着像是个黑石头、黑土地一样的东西。 定睛一看,前方似乎有一块黑黢黢的板子。 脚上的痛感慢慢消散,转变为暂时知觉迟钝的麻感。槿荣这才知道什么叫痛并快乐着! 她裴槿荣,纵横桃花村一整载,终于也有踢到铁板的那一天! 名副其实的铁板。 春意似乎瞬间随着她的好心情攀到了山巅,令人暖融融的。槿荣神思飞扬,唇角扬起。这下可好,桃花村再也不缺少常见的金属了! 铁可以做成什么,槿荣头脑飞速运转,不断联想。 各类农具、大小工具自不必说,还有可以用来做饭的铁锅! 目光扫向山顶上散落的铜砖和隐隐可见的几乎与泥土混为一体的块块铁板,槿荣喃喃道:“铜墙……铁壁?” “什么?”未曾听过这个词的裴松问道。顺着槿荣的视线,他也注意到了地上一块块薄却坚硬的金属板,伸手摸了过去,熟悉的触感令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铜墙铁壁……”裴松在口中噙着这个词,继而慨叹:“上天的恩赐也莫过于此。” 并非有意篡改这一成语在桃花村用意的槿荣顿觉窘然。 重新站起身,裴松扶着她,随口问道:“在玉璧上看到的?”不然怎么会突然想要上山。 摸着牢牢挂在脖子上的玉佩,槿荣不由失笑。 这个还真没有。 自来水干净卫生,更重要的是它改变了乡亲们取用水的方式,系统会有奖励乃是槿荣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未曾想会这般快。 动了动已然无恙的左脚,她坦白道:“最近看的都是周存福。” 倒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靳国与北方的覃国有自己的老巢在,且君王们出行气派宏大,特别显眼;周存福他们一家三口连个稳定的落脚点都没有,难找极了。 槿荣只是划出了几条桃花村和北方覃国都城之间的路线,每日努力地寻找周存福一家的身影。 听到熟悉的名字,裴松不由得眉头轻蹙。周存福也就罢了,离去半月余的傅坚才更是不容掉以轻心。 小心翼翼地把铁板也装进箩筐的边边缝缝里,槿荣回想着前些日子看到的画面,安慰道:“先说傅坚吧,他捡回一条命。回到覃国立马忙得不可开交,瞧那样子且还顾不上我们小小的桃花村。” 想到老乡亲,槿荣不由得嗤笑一声。她帮着裴松将沉重的箩筐背上背,继续道:“至于周存福,刚走出桃花村的时候还瞧着是个人的样子,如今……日子过得是既狼狈又混乱。” “真是不晓得他们为何要带那些腊肉腊肠出远门?那东西味道大的很,年关岁尾的,又不值几个钱。”槿荣发自内心地纳闷道。 物以稀为贵,他们哪怕带走一块玻璃,或者一个瓷瓶呢?也难说,槿荣心想,指不定那样更会被坑。周存福他们根本不懂外面的金钱制度,如今只得频频拿腊肉去跟人家换糙面馒头,勉强果腹。 “他们倒是带了一块铜砖,不过藏得严严实实,生怕叫人家看到。”槿荣摇头连连,“客栈住不起,常常借住在农家,乃至露宿荒野。” 说着闲话,山下温馨平静的村庄又在眼前。 “他们不识字,也不懂外面弱肉强食的法则,瞧着可比在桃花村里耀武扬威的时候差多了。”想到今日早上在地图上看到周存福一家乞丐似的样子,槿荣颇为感慨。 想也知道,外面的日子哪里是那样好过。裴松昔日的家庭何等显赫荣耀,仍旧伴君如伴虎,生死荣辱皆掌握在他人的手中,半点由不得己身。 桃花村的两位新老师又何尝不是?哪怕他们知书达理,聪慧勇敢,仍旧抵不过外界统治者们制定的陈腐而利己的规矩。 更不要说,历练了一圈如今“回来”的野心勃勃的吴忠。 看着周存福如今的样子,槿荣也不知他们猴年马月才能找到那日理万机的覃王傅坚。 . 桃花村里,铁器又成了备受村人们青睐的新宠儿。 如今乡亲们个个是爬山好手,争先恐后地背着大箩筐从山上到山下,喜气洋洋有奔头地做着搬运工。 “原来这就是金字旁。”在学堂里认了字的胡伯终于领悟。他先前还纳闷儿呢,怎么都是石头做的东西,偏偏要用金字旁的字来指代呢。 铜器的用途尚且有限,目前仅仅是被做成了水管、零部件以及锣等乐器。 而铁器简直就是为村人们的种种日常劳动而生的,都不用槿荣帮着想什么,一样样新鲜而又实用的花样纷纷从乡亲们的手中打造而出。 -- 第130页 刚刚好赶在了春耕前,便利称手而又坚实耐用的铁制农具就都有了。铁锄头,铁铲子与铁锹悉数登场,整整齐齐地摆在院中,摩拳擦掌似的,等着在春耕里大干一场。 院子里,裴松叮叮当当地打造着家里的头一个铁锅。 先前被槿荣踢到的那一块铁板,如今原模原样的摆在裴家的厨房里,洗干净后置于熊熊烈火之上,用来做铁板烧吃! “青菜,豆腐,再放上一些肉。”槿荣尝试着,鼻尖传来食物的滋滋香气:“嗯——味道棒极了!” 那边继续烹饪着,槿荣赶着饭点儿取出玉璧,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周存福一家的身影。 哪怕在桃花村外,铁锅的普及度也并非广泛。 正值战乱时期,铁这种金属几乎皆被用在了前线。瞧,覃王傅坚现如今正忙着收缴北方的种种铁器,制作成新的兵刃准备再度武装自己。 目光落在都城郊区的外沿,槿荣却不防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若非每日都仔仔细细地在地图上寻觅,久未与周存福相见的槿荣几乎就要认不出他来。 他瘦到双颊凹陷,连身旁的周兰与其母亲的双眼也没有精神,莫说什么腊肉腊肠了,瞧着像几天没吃饭的样子。 然而即便他们的模样十分之可怜,槿荣却生不起任何同情乃至嘲笑的情绪。 因为周存福此时正捧着怀中那块唯一的铜砖,踉踉跄跄地向戒严森备的覃军城郊大营所去。 第65章 淋浴 “你觉得与世隔绝是一件怎样的事…… 叮叮当当的铁器击打声逐渐模糊。 如同无声呈现场景的画卷一样, 槿荣的世界里仿佛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紧紧地揪起。 她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只见乞丐般狼狈落魄的周存福躲在路边灰黄的草垛里, 像只伺机而动的土狗。忽然一举找到了机会奔出, 匍匐在覃王傅坚的面前。 左右皆是护卫, 一瞬间,槿荣无比地希望他们手中的刀剑□□能刺破周存福的胸膛。 或者, 就像她看到的那样, 只做动作,发不出声音也行。 然而随着周存福嘴唇大开大合, 身体几乎手舞足蹈,对面贵人多忘事的傅坚只是眉头微蹙,并未动怒, 像是在看什么笨拙的市井艺人表演。 忽然间, 周存福从一个破布包里捧出一大块铜砖。它在正午日光下闪耀着紫红色的光泽,像是泥土调和上鲜血的颜色。 傅坚笑了,他咧开嘴角,后仰头颅, 身旁附庸着的不明所以的随从们也纷纷扬起嘴角。 唯有画卷前的槿荣笑不出声。 像在观看没有字幕提醒的默片, 还是粗制滥造的那种。任由三流演员们笑得如何夸张,仍旧无法感染观众的情绪。而画卷上这一幕,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她所见到最恐怖的场景。 对未知的将来的恐惧将她席卷, 感官沉浸在其中, 身旁仿佛仍旧没有声音。然而槿荣却从鼻尖嗅到了令人不悦的浓烟味道, 像是把她的精神放在铁板上灼烤。 满脑子尽是一个焦躁的想法——或早或晚,又有人要奔着桃花村来了。 “这里有什么稀罕的?”槿荣听到自己轻声道,像是疑问, 又像是抱怨。 然而她心知肚明,土豆、地瓜、玻璃、瓷器,种种事物的价值很快就会经由周存福直管道一样的大脑,不加判断而原原本本地传递到野心勃勃的覃王傅坚耳中。令他惊喜非常,掌心发热,血液沸腾。 院子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知何时终止,裴松的身影也不在。 槿荣不自觉地将目光望向桃花村外山边的薄雾。她没有出过村,只在地图上见到过,薄雾似乎就是村里与村外的隐约边界。 复转头抬起,槿荣看向因为久未操作而回到桃花源上方的系统地图,一人一画相望。 她手背身后,客观地给出评价:“一个破村子罢了。” 语气嫌弃却带着亲昵,好像这样就能让外人少觊觎一分似的。 话虽糙,槿荣却实在有资格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幅画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她莫名其妙地到来,桃花村或许连个破村子都不是,早成为了葬送在天花中的人间炼狱。 新生,予人希望,也令人垂涎。想到这里,槿荣几乎就要伸手攥住并不存在的虚空的画,希望能与之并立,成为默契无比的搭档,就像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日光映在脸上,槿荣的神情写满了犹豫和纠结。随着思绪持续不断地纠缠,屋子里仿佛也越来越热,气味混着令人头脑发冲的感觉,滞闷极了。 直到裴松大步冲了出来,一把熄掉了灶上的火焰。 味道不再冲鼻,而是缓慢的弥漫。 是铁板上的食物烧焦了。 看向一旁愣愣的仿佛刚刚才发觉的槿荣,裴松随手将烧糊的食物与铁板丢在水池里,任由它们凌乱成一团糟。走上前去,大手抚上她的肩膀,温声问道:“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答,仿佛被呛到,轻咳了几声。 . 屋里的气味实在不适合久待,裴松拉着槿荣走到院子里透气,扶她坐下,伸出手温柔地揽着。 身处熟悉的怀抱里,木质清新让人不觉思维通畅。 一道亮光闪过槿荣的脑海。 倘若说……她曾经所纠结的是与非的问题,其实并非是客观存在的,而是由她主观所决定的呢? -- 第131页 目光落在院子里基本成型的铁锅上,槿荣镇定了下来,声音清清冷冷,问向一旁的人:“裴松哥哥,你觉得与世隔绝是一件怎样的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 裴松坐在她身旁,抬头仰望天空,清朗的声音响在耳边:“是几百年来桃花村一直在做的事。” “如果要你来选呢?”槿荣迫切地问道。 “你问我?”手撑在身后,裴松不由得轻笑出声:“其实我对于隐居避世这件事,无可也无不可。事实上,恰恰是我打破了桃花村的与世隔绝。” 桃花村的第一个外人并非是身染天花的渔人,而是当时逃亡至此的年幼裴松。 “过去的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外界的形势,亲人的嘱托,或者是为了报答救命恩人们的恩德。”裴松一一复述着。 受身边人回溯往事的影响,槿荣不禁想到自己刚来桃花村时的样子。贫瘠落后的村庄六百年来皆一成不变,而在动荡不断的外界,生死荣辱如浪潮般起伏翻涌。正如人有不同的向往一样,选择在哪里生活其实只是有由心而发。 既然如此…… 掌心包裹着一枚玉璧,槿荣不断地摩挲它,忽然感觉到自zwnj;己的手背上覆上一双大手。只见身边的裴松目光直视她,语气笃定而温柔:“你让我此刻来说——” 四周的空气更加通畅,院子外传来了左邻右舍催促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水龙头被打开后哗哗声,碗盏的碰击声。 还有裴松仿佛在耳边低语的回答:“爱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世界。” 陪伴,守护,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几百年来,桃花村的乡人们都是在用各自有限的生命来完成这样简单的事。 抬头望向白云朵朵的碧空,只看得见向北而去的一排候鸟的影子。槿荣不由得将头枕在裴松的肩上,更近地偎依。 一年前,空难的那一瞬间,她在想些什么? 是遗憾那个成熟到离了她照样能够高速运转的成功公司吗?还是每天几乎朝夕相处却人人佩戴着面具的同事们?或者甚少见面,拨通电话脸色仍旧冷冰冰的亲近不得,逃离不掉的亲人们? 都不是。槿荣清晰地记得,坠落万丈高空的她仿佛大梦初醒。离开了一个被裹挟着而非主动选择的虚幻世界,而睁开眼所见的,才是能够倾注每一份心思与爱意的真实土地。 就像画师手握有魔力的画笔一样,桃花村因为她的存在,变幻着面貌,演绎着奇迹,变成愈发美丽的画卷。 槿荣起身开口,眼睛闪烁着灼灼亮光:“我想……让桃花村和外面再不一样些。” 彻彻底底的不一样。 瞧见裴松瞬间转为严肃的面孔,心中拟出计划的槿荣兴奋地牵着他走到浴室,伸手比划着:“在这里,做一个淋浴怎么样?” 袖中的玉璧隐隐生热,像是为槿荣的提议而激动。 . 同样为之振奋的,还有裴松和陶瓷窑,哦不,如今村中能工巧匠们的所在地之中的乡亲们。 姚叔捧着由槿荣精细到每一毫分尺寸制作出的“花洒”,像是欣赏传家宝一样地临着日光瞧个不停。 他不由赞叹,这其中的弧度、细孔皆有讲究,真要做并不吃力,难得是构想出样子来! 一旁休了几日婚假刚归来的学徒好奇地凑了过来,询问道:“您是从哪里搞来这漏勺一样的物什的,看着觉得好重。” 拍了下小伙子的脑袋瓜,姚叔重复着槿荣的描述:“什么漏勺!这个叫增压花洒。等接上水箱和水管后咱们就可以站着沐浴了,水流源源不断,洗起来干净又舒服。” 学徒这才注意到前方师姐师兄们正有条不紊地制作水管和阀门,还有大大的水箱。 他尽力想象着那个场面:“听着好神奇,可既然这样怎么不直接在水管末尾罩上一个漏勺底儿呢,那多方便呀!” 又拍了一下这个嘴快脑袋木的小子,姚叔回想着槿荣当日的解释,却也学不出个囫囵来。 有些复杂,什么压力,空气的,他还没太记住。 当日黄昏时分,槿荣在课上提了一嘴她正在做的淋浴,顺便帮助大家温故知新其他概念。 “其实增压花洒的工作机制还是比较容易理解的。我在漏勺一样的花洒尾部增设了一个混入外部空气的装置,水流经过,空气涌入。有空气的外部压力在,使得在同等水量的情况下出水的压力变高。” “这样,大伙儿洗澡的时候会感觉水流更大、更猛,洗起来也更通畅舒服。” 保证了持续稳定的水压,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来讲,都能大大提升淋浴的体验与效果,同时对健康也有好处。 清凉的高山瀑布固然劲儿够,然而热水部分仍旧需要在水箱中稳稳地升温,水流不会那样冲。何况到了炎热的夏日里,依靠自然的太阳能晒热洗澡水更加节能方便,从屋顶到头顶的水压,与高山下来的完全不能相较。 从前,槿荣在一些地方见到过最简陋的淋浴方式。人们把全黑色的晒水袋或者水箱放在平房的屋顶上,头天晚上自上水口注水,经太阳暴晒一天后,到了黄昏时即可流出温热的洗澡水。 然而仅凭低处重力作用出来的水流非常之小,洗倒是能洗,但十分不痛快,脾气暴躁的人说不定还会洗出一顿火气来。 -- 第132页 “村长老师你快做!做好了咱们都想试一试呐!”有学生催促道。 不只大家期待,槿荣更是存了一击必中的想法,势必要尽快推行桃花村的全民淋浴。 不同于之前临时提升大伙儿的个人洁净程度,事后再度回落;这一次,槿荣是要长长久久地消灭画卷上的黄色标记。 要成为画中的世界,不够漂亮怎么行。 第66章 买家秀 答案给出来也不会抄 倒春寒冻得人浑身发抖, 好容易择木而栖的周存福却没能讨到一身暖和的衣服。 刚在傅坚面前掏出铜砖,他便先被随从们推着去洗了个澡。 “有,有吃的吗?”周存福几乎头晕眼花。他不想洗澡, 只求果腹。 有人递来两个拳头大的菜包子, 泡在小浴桶里的周存福立马抓过, 狼吞虎咽嚼了起来,连渣渣掉进水里也不顾。 “真好啊。”周存福边吃边慨叹道。 不枉他辛苦这一路, 如今苦尽甘来。如他想的那样, 一旦找到了傅坚,立马有吃有喝, 过上老爷一般的日子。 胡子与头发里的虱子被简单抓走,这里没有镜子,出村后头回洗澡的周存福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他聚精会神地打着腹稿, 想着一会要如何面对傅坚, 至于随意安置在破庙里的母女俩,周存福早就把她们抛在了脑后。 收拾利索,跪在一身戎装的傅坚身前,周存福大咧咧地直视着上方的当权者。对方的眼神中同时流露出轻蔑与端正的情绪, 好像在打量一个稀奇古怪的商品。 “先说说, 那日丢铜砖是要做什么?”傅坚率先发问,语气发冷。他不会傻乎乎地以为这个乡巴佬当日扔下铜砖,真的是为了救他的命。 “桃花村里的山上有好多铜砖。”周存福扬起身子, 极尽周全地交代着, “但是太沉了, 那天我是打算把铜砖弄下山去,跟大家伙一起做暖气片。” 傅坚神色未动,身旁的随从们却纷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们从未听过暖气片这个词, 更无法将它与铜联系在一起。 这等事不能由君王来开口,有人率先问了出来。 直愣愣的周存福下意识露出了熟悉的爹味面容,满脸写着“这你们都不知道吗?” 他一五一十地道出了槿荣曾经教给大家的暖气片的做法。 乡巴佬的态度令人不喜,但他说的暖气却着实让傅坚有些心动。 “你们的铜砖多吗?”傅坚微微前探身体,问道。 “还行。”周存福回想着自己当日在山上所见到的,虽说零零散散却也遍布了整个山巅的铜砖。 一时间,随从们露出了朽木不可雕的脸色。 大哥,你面前这可是北方势力最为强大的覃王,你就这么回人家的话? 眼看着前方的傅坚似有不耐,周存福连忙意识到了自己的草率,急着补充道:“挺多的,大概够我们全村都做上暖气片还要富裕。” “你们村有多少人?”有人问道。 古怪的神色出现在周存福满是皱纹和皴裂的脸上,以前村长裴槿荣拿这事问过他,怎么如今这些人也要问。 “大概,小一千吧。”他估量着。 几位近臣的目光无声地交流着,纳闷道:“你们村子在靳国的地界里,怎么,有那么多的铜砖竟然不上缴朝廷?” 一拍大腿,周存福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他目光投向座位上的君王淡淡的神色,急忙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桃花村隐居数百年的故事…… 尤其是最近最丰富的上一年,周存福从渔人进村,带来几乎灭族的天花,说到多亏了他们村长把天花给治好了。其中还带着几分洋洋得意,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怀念。 大字不识,没有读过书又豪横倨傲的周存福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故事讲述者。刚刚说完天花,还没等继续介绍村子里春耕的事儿,前方的傅坚已经面露不耐。 “是个宝地。”傅坚随意总结道。 乡巴佬絮絮叨叨的,听起来似乎整个桃花村也只有铜砖和那位村长有点意思。可惜了,处在敌国的地界内,不值得为此跑一趟。 想着,傅坚三言两语、避重就轻地安排了这位农家汉:“你千里迢迢投奔于此,自该妥当招待。” 一簇火苗仿佛从周存福那蒙着灰的心中燃烧了起来,正如他一路挂在心里的那堪称是人生信念般的想法。人家果然是一国之王,说话算话,一定会厚待自己这个恩人的。 “往后的日子,可有福享了。”周存福忍不住在心里喜悦着。 . 直到被人领去了郊外最北边儿一间从前用来堆放粮草的小屋子,周存福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落下。 “您先临时住着,有什么需要跟我说。”随从将领说着,远远站在了外面。 揣着手好奇地走到屋子里,周存福嘴角比意识更快地耷拉了下来。 这间屋子不只在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低矮狭小;里面更是什么都没有,阴暗透冷,连墙面都是斑驳起皮的。看起来几年没有收拾了,跺跺脚、喘口气儿、转个身都能掸起一阵阵灰尘。 回头看向屋外虽未走远却不打算主动招呼的健壮将领,周存福不禁有些发怵。 “人家都说了,这是临时住的。”他在心里想着。 荒郊野外奔袭了数月的周兰母女更没有想这些,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然是他们这几个月最大的愿望。三人好容易拾掇干净屋子,当晚勉强躺在稻草上睡一觉。 -- 第133页 次日晨起才发现——炭,没有;就连吃的也没有。 再去找那位君王身边的随从将领时,却听说人家外出派差,找不着了。 一旁,一位士兵挠了挠耳朵,敷衍道:“不去打仗,哪能给你发军饷。你想要吃的,得自己做活儿啊。” 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些瞧着贫瘠无比的土疙瘩:“或者种军田。” 本来期待着哈个嘴儿的周存福瞬间人傻了。 这叫什么呀! 想跟之前在村里那样蛮横地找人理论,可眼下周存福饥肠辘辘,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干瞪眼,还不敢瞪久了。处处受人辖制,他闷不吭声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长叹一口气。 为了口吃的,周存福重新挥起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翻着硬邦邦的土地。不远处士兵们唠着的闲嗑,一句句传到他的耳边。 “咱们君上真是仁厚。” “听说这一家子是在大山里碰到的君上,如今投奔过来,被安排在田里做事,还给分房子!” 明明是自己亲身的经历,听着身旁人的描述,周存福粗糙的手握着粗糙的木柄,心中清晰的悔恨渐渐转为迷茫。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该向覃王傅坚感恩戴德吗? 浑浑噩噩地劳作了半月,也凑和了半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看着郊外初绽的桃花,过着人下人生活的周存福决心积极给自己寻找出路。 人啊,难免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周存福此刻就打算照模照样地学着裴槿荣的那一套。 “兄弟,真没听说过土豆和地瓜吗?”他问道。 “没有——”新换来的站岗卫兵摆摆手,不耐烦地应付着,“知道你是外地来的,什么了不起的特产,非要天天问。” 没办法,人家不当回事,周存福也不能平白搞出一棵地瓜秧来。 他再接再厉,在心中回忆着当时槿荣带着大家做蓄肥池时的场景:“好像是,挖个坑,连上管道。” 也不行!周存福下一秒便在心中否定了这个念头。蓄肥池兴师动众,见效又慢,太折腾了。 好容易找到了陶窑,周存福折腾几日,却只能制出磕磕绊绊又丑陋的陶制碗碟。无论如何都烧不出瓷来!搞得他他心急如焚,嘴上生泡,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 在时常不安宁的夜晚,周存福无数次地想着。曾经他作为桃花村的一份子,被裴槿荣的种种号令推动着也没少参与村中的建设。怎么如今自己单干,就什么也不成了? 不断地怀疑自己,陷入人生低谷的周存福甚至不敢直面家中母女俩的眼光,正当这时,一位健壮的士兵向他走来。 “是你吧,从前说过在老家接种过什么疫不疫苗的,今后不会被感染天花?” 天花的威力仍旧令人胆寒,周存福支支吾吾,心中也不甚确定。他赶鸭子上架地被推进了军中偶发天花的病人帐篷,硬着头皮悬着心,照料着,伺候着。 也终于凭此再次见到了覃王。 “你又帮了寡人一次。”傅坚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瓶,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如果不是这一家子在,他面对军中的天花就会像往前那样,直接消灭了事。 一根筋的周存福目光灼灼地盯着傅坚手中的玻璃瓶,引得对方眉头微锁,面露不悦。 “想要什么?”傅坚敷衍着。 “我们那里也有,玻璃瓶!”周存福惊讶道,还踩一捧一,“但不是这个颜色,是透明薄薄的,滑溜溜的。” 抚摸着手上质地粗糙,细纹密布的珍稀琉璃,傅坚心里的弦被轻声拨动,而后愈奏愈响。 “桃、花、村?” . 改造过的浴室外的鞋架上摆放着两双木屐,而屋内,不只是花洒、水箱和地漏,连姚叔他们头批出炉的瓷砖也铺设完毕。进去一瞧,和槿荣曾经亲自设计过的浴室几乎没两样。 打开淋浴,饱满有劲儿的水流冲在她的肩背上,很快,肌肤上便凝滞着晶莹的水珠。 槿荣不由得想起她这几日在玉璧上看到的场景。 打眼望过去,村中绿油油的一片,画卷上分布的千余圆点几乎都是健康而干净的绿色;只有少数身体不适的乡亲们仍旧是浅浅的橙色或者黄色。 “营养提升了,生活环境也越来越干净的话,病弱的人数总会慢慢减少的。”槿荣心想着。 享受过由稳定的水温与水压带来的畅快淋浴体验后,她用布巾包着头发走出浴室,抬头迎面见到院子外的桃花早已悉数开放,随风摇曳。 施施然地摸出玉璧,槿荣看到了不远处桃花源外又是一年繁英争艳,美不胜收。而更远方的小路上,傅坚亲率的小一帮人正跟着周存福的步伐,逐渐往桃花村的方向而去。 “千里迢迢来赏花,好兴致。” 傅坚他们的脚步越快,表情越是兴奋,槿荣就越是觉得好笑。 看得入了神,头顶湿漉漉的乌发,沾湿了槿荣肩膀处的衣衫。身后裴松大步走进,接过她头上的大布巾,指了指翠绿的玉璧:“可是在担心傅坚他们的事?” 槿荣笑着摇头,发稍的水珠轻轻落下,散发木槿的芬芳。 系统画卷上,昔日村落的小桃花标记如今又成了一幅画轴;而与上次外人扑空时又有些不同,它虚虚实实,上印着一朵桃花的标记。 -- 第134页 可谓画中有画,花里藏花。 收回目光,槿荣直视裴松黝黑的双眼,笃定道:“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如同你与我再也不会出去一样。 隐居避世的桃花村在不知不觉间,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幅存在而又不存在的奇画。 第67章 结局 画中世界 深藏奇画的靳国王宫内, 靳王听到了一桩来自北方的怪事。 “傅坚又来了?”他眉头皱起,语气并非恐慌,而是切切实实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覃王傅坚是不是哪里有毛病?靳王在心中嘀咕着。 才被他打趴下没多久, 中途据说遭一个姓吴的手下叛变, 九死一生、落花流水地逃回了老巢, 如今又贼兮兮地前往他靳国的地界做什么? “边关探子来报,见到覃王傅坚一行人悄悄行至了武陵山中的一处荒郊野岭。” 闻得此言, 靳王瞬间神情肃然, 追问道:“那里有什么?” 近臣的表情一时有些凝滞,他深吸一口气, 鼓起勇气似的说道:“山中没有什么异常,除了有一处溪源附近的桃花林格外纷繁秀美之外,皆是普普通通;奇怪的是, 傅坚一行人连续几日都围绕着那片桃林, 昨日才悻悻离去。” 瞧见zwnj;靳王目光落在那封详细叙述事件的帛奏上,跪地的近臣不由得暗自擦一把汗,心中七上八下。 并非是他办事不力,存心糊弄王上, 当真是跟踪的探子们亲眼目睹。傅坚等人先是马不停蹄地奔往桃林, 而后像是什么也没找到似的,瞬间勃然大怒;听说回去的路上,始终用骏马系绳在地上拖着一个随从, 看着颇有些下属办事不力, 惹得傅坚空跑一趟的样子。 反复详读这番古怪的经历, 靳王不由得“哈”地笑出声来。 若不是他判断有误,就是那个傅坚的脑子真的不太正常。打败仗也就算了,被叛变也能理解, 竟然也能叫一个随从给糊弄得团团转。 “啧,那位伪君子的暴躁脾性是越发掩藏不住了。”靳王嘲讽着,“靳国的风景秀美,恰逢春日正好,人家随从好心领着覃王不远万里踏春,却被如此对待。” 回到后宫,靳王不假思索地前往存放着稀世画卷的美人宫殿。他记得,那画中的桃花也是灼灼其华。 赏春这等雅事,就他傅坚一人做怎么行。 展开一看,许是心情明快,或者春光透亮,不知怎的,靳王瞧着此画仿佛更加明净了几分,连人们的面容都似乎白润了不少。 身旁美人偎依,娇语连连,语气中满是欣喜:“您看,画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竟是有人成亲呢!” . 头回穿上大红的嫁衣,尚未施粉黛,槿荣的脸颊已然映出了霞色。 瞧着镜子里一脸喜羞的人影,目光落在妆台上裴松亲手制作的一双红烛上,槿荣不由回想起了当日他向自己求婚的场景。 半月前,自家院子里。槿荣才出浴,微微湿的头发被裴松捧在手中用布巾擦拭着。 想到日后再没有人能打扰桃花村,槿荣心情飞扬,同时又有些微妙。 比起一年前她初初到来的时候,此刻,真正隐居避世的桃花源才更像桃花源的样子。 “再也不会来了吗?”身侧的裴松琢磨着槿荣的话。 点了点头,槿荣顺着对方替她擦干头发的手臂,靠在男人宽阔的怀中。 “只要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一样样添着条件,“在这个安宁,富足,健康而美丽的世界里,画一样的世界里。” 对方目光流露着信任与丝丝迷茫,槿荣抬首,目光描绘着裴松俊朗的轮廓,迎着心中夹杂着激动与安心的鼓点,抿了抿唇,缓缓踮脚往上。 一寸寸地拉近二人唇瓣的距离。 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倒惹得裴松耳朵噌得红了起来。 “是白天。”他说着,伸手揽上泛着朦胧湿气的身体,克制地拉远。 槿荣扁起嘴巴,眼中坏心思一闪而过。 她才不管。 反正,面前的人已经逃不掉了。 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赖了上来,同时藕段似的一双柔软手臂缠上肩颈,染着水气的香味逼近,裴松脑中名为克制的细弦再次崩断。 桃花枝随风摆动,自家院子里,他们忘情地深吻。 察觉到格外激动的裴松开始在她脖颈间辗转流连,呼吸深急的槿荣这才觉出一丝不好意思,轻轻推开他。 平复了好一会儿子呼吸,她试探道:“如果,我们在一幅画里呢?” 滚烫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裴松轻声笑着:“怕被人看到了?” 要命,她说的是正经话啊! 哪怕屋外没有人,裴松这样一讲,槿荣倒确实有些怕叫赏画的人看到如此巧合的一幕。她乖乖枕在裴松胸前,听着自己与他胸膛咚咚咚的心跳声。 忽然,她感觉到头枕的地方似乎有些异样的触感。 看向对方坦然的眼睛里,槿荣伸手进他的衣襟里摸寻。 指尖触到了一方薄薄的竹纸,展开来看,并排写着他二人的名字。 “是,是那日……”槿荣抬头,目光泄露了她的不可思议与情思。这是去年夏日,她和裴松哥哥刚做出碳笔时试写下的字。 原来不是丢了,而是被他珍藏了起来。 一时间,槿荣想到了裴松曾教给她的一句诗,轻声开口:“摽有梅,其实七兮。” -- 第135页 想要求娶我的儿郎,请不要耽误良辰。 没等后半句说出口,只听裴松声音发紧而激动地问道:“我们这就成婚,好吗?” 她当然点头。 . 洞房当晚,裴松燃上了坚持要点的红烛。 漆黑的春夜里,月光照亮了裴家宽敞的玻璃窗,和屋内窗帘上一双生动剪影的起起伏伏。 桌上的瓷瓶中并无花枝,烛火映出来摇曳的倒影却像是被风吹动的一花与一枝似的,绽放得缱绻而热烈。 屋里的烛影仿佛随着屋外的夜风而动,谱出了未曾停歇的高呼与浅吟的调子。瓶上的花朵暗影饱满地鼓起,一阵又一阵狂风骤雨撼得木枝如同浪蝶采蜜般摆动,随着敏香的小果子被一口嘬住,历经了漫长寒冬的早春甜美终得饱尝。 夜风阵阵,窗帘却丝毫不动。唯有新抽的花枝与花朵摇晃了大半宿,直到红烛燃尽,夜复又回归了漆黑。 次日,原本说不休婚假的槿荣,所有的课皆是由同样新婚燕尔的裴松来完成。 重新zwnj;回到讲台,槿荣没有迎来乡亲们的调侃,却有人提出了质疑。 “村长老师,你先前提到的基因一词,可要怎么证伪呢?” 有学生愿意主动思考,霎时间,名曰激动与欣慰的情绪迅速盈满了槿荣的胸腔,令她扬起嘴角。 槿荣回想着自己一直以来的教学,都是重方法,轻知识。基因这一概念不像理化知识,它摸不见看不着,槿荣也无法活生生将其展示在众人面前。 “我确实还无法证明。”槿荣坦言。 她的学识毕竟有限,如果可以的话,槿荣也希望自己能拥有一台存储了人类所有知识与规律的计算机,给予桃花村稳稳的保障。 然而事物的发展皆有其规律,正如人类文明的大厦是一点一点筑成的那样。短期之内,桃花村不能,也承受不起过于复杂的信息。 但合理的质疑与独立思考就不同了。 她鼓励道:“你们可以把它当成是我的一个假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验证它,或者否定它。当然,也可以尝试在此基础上提出新的假设。” 术业有专攻,槿荣之所以赶在春播前介绍了基因这一概念,便是希望这些粗浅的知识能够帮助灵透的乡亲们在农事上有所感悟。 此时有人举起了手:“我觉得老师说的有理。就像咱们的长相都随长辈们似的,从这一点来看基因讲的通。” 他高声道:“我有个想法,把不一样的稻子给混在一起种,让它们杂交。说不定就能跟矮俊娘和高丑爹生出了高个儿俏闺女似的,也长出更好的稻子!” 在座的乡亲们干别的未必灵光,可提起种地来,十个有八个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一时间,课堂上陷入了激烈的讨论。不通农事的槿荣反成了旁观与控场的主持人,一双眼睛亮灿灿的。 举一反三、活学活用,她已经看到了桃花村的希望。 完成了推广淋浴这样大的对卫生的提升,选择换来桃花村彻底的与世隔绝的瞬间,槿荣是做好了暂时、甚至日后再难获得新奖励的准备的。 可桃花村的文明却并未因此止步。 “大伙儿真的很厉害。”课后,槿荣发自内心地对着乡亲们赞叹。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她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桃花村,成为了乡亲们眼中奇思妙想、无所不知的巨人;而真诚勤劳又聪慧的村民们,即将在这间教室里,或者农田中,工作台上,成为一代又一代新的巨人,薪火相传。 不只是卫生,农业,和手工,变化悄然发生了在方方面面,从衣食住行到科教文卫。 新的一年,有人制作出了声音悦耳的铜管乐器。 原先人们行走的土路被铺上了干净平整的石板,像人行道一样。 许多次,在槿荣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又有人在后山发现了新吃食,新材料。层出不穷一般,如同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 任它外界是战火纷飞,还是安宁统一,桃花村始终悠然自得,安居一隅。恰恰如同画中呈现的那样,美丽得如此真实,而又梦幻。 它建设的步伐,从未停止。 --